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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泪——书自清(10)

    她三两句话云淡风轻地就把九年间的事儿说完,好似非她亲身经历。可闻者孟旷内心深处却听得心惊肉跳,这些年穗儿所经历的事,当真是一波三折,步步惊心。孟旷一时有些悔意,自己似乎不该把家人死去的仇恨怪罪在她头上。可是,她这心里恨了这么多年,一时之间,却又扭转不过来了。
    她有些别扭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闷声道:
    如此说来,害死我父兄的人,应当是张鲸了。
    若不出意外,应当是他。穗儿道。
    孟旷咬牙,寻寻觅觅九年时光,她终于确认了杀死父兄的仇人所在。眼下张鲸退废林下,人在杭州,路远迢迢,她身为锦衣卫也不能乱跑。该如何报家中血海深仇,还有待计划。
    穗儿见她满面仇恨难以掩饰,终于鼓足勇气问道:
    当年你父兄去世后,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何以如今搬到了这里?
    孟旷被戳中痛处,一时唇角下撇,面容悲戚。她虽不愿回忆惨痛的过去,但还是决定把家中发生的事和穗儿简单说说。于是整理思绪,组织语言,随后终于开口叙说。
    第13章
    你们走后第五天,巡捕营的人找到了我们家。当时我去了城外打樵,只有母亲、二哥和小暧在家。巡捕营说有郊外的村民在田埂里发现了两具男尸,报了官。仵作勘验后,有吏员认出可能是锦衣卫稽查所副千户孟裔与其长子孟旭,现在需要家里派人过去认尸。据我二哥后来跟我描述,娘亲和小暧都吓坏了。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即便身子不好,也要扛起责任。二哥和娘亲把小暧送到了大舅家,然后大舅陪着二哥、娘亲一起随巡捕营的人去了停尸的顺天府衙。看到尸体时娘亲大受打击,当场犯了喘疾,眼看着要不好,我二哥也是天旋地转差点要晕倒。大舅慌忙让人去请大夫,但是大夫赶过来时已经迟了,我娘亲就这么过去了
    孟旷说到此处,一时说不下去,下唇在轻轻地颤抖,眸光中凝着一股深沉的哀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千钧重,沉沉地压在穗儿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压下一时涌起的情绪,才继续道:
    我们是一日之间一下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大哥,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就像天塌下来一样。记忆里,好像我能撑下来,是因为还有二哥在。他那么病弱,却为我和暧儿扛下了所有的重担。还有大舅和表哥,忙前忙后,一手操办了丧事。最后出殡时,我强迫自己仔细查看了父兄的尸体,他们是被乱刀砍死的,身上全是皮开肉绽的刀伤。据仵作说,他们身躯僵硬,皮肤苍白,是失血过多之状。人大概是死于四日前,因为天寒地冻,所以尸体并未腐坏。死时手中还握着武器,应当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那片田埂是抛尸地,战斗现场在三元驿附近的一片丘陵之中。为何凶徒会抛尸,至今原因不明,官府猜测凶徒可能是附近的流民,杀人的目的是抢劫,而战斗地应当是他们的聚集地,他们害怕官府查过来,遂抛尸转移注意力。
    但是我后来查过,那里根本就没有流民聚集,官府的解释根本是胡编乱造,只是为了应付了事。我父亲和大哥都是锦衣卫,他们的死,在锦衣卫内部也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迫于内部压力,专门派了人去细细查过案发现场一带的情况,怀疑可能与三元驿附近聚集的劫掠商旅的匪帮有关,那附近混有不少山东的白莲教匪帮,凶悍无匹。任我父兄如何身手了得,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但是再往下细查,困难重重,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看来,他分明是贼喊捉贼,他与张鲸沆瀣一气,我父兄就是被他害死的!
    孟旷怒然一掌拍击在桌面上,嘭的一声巨响,桌腿与桌面榫卯处一下多了一条裂纹。穗儿被她这一掌吓得惊起,心脏怦怦乱跳。
    屋内在这一声巨响后陷入沉默,穗儿煞白着脸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孟旷。但见她双目赤红,眸光闪烁波动,似是在痛楚地思索着什么。不一会儿,她将眸光投向穗儿,穗儿当即低下头去,不知为何不敢与她对视。
    抱歉,我吓到你了吧。孟旷有些生硬地说道,穗儿能听出她的别扭。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问:为何你会替了你二哥?你二哥呢?
    他现在何处,我亦不知晓。孟旷缓缓道,我家世袭军籍,父兄死后,需要有人来袭我们家的军籍。照道理,便是轮到我二哥,但我二哥身子羸弱,根本不能去当兵,那会要了他的命。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就是花钱寻一个人替二哥去服役,但是我们没有这么做。父兄死得太蹊跷,我们兄妹三人一致想查明他们的死因,而此事背后牵扯甚广,若我们只是一介平民,难以接触秘辛,唯有进入锦衣卫,才能借助锦衣卫的资源和人脉查明真相。我要替我二哥袭家里的军籍,女扮男装入锦衣卫。二哥为了帮我扮成男子,为我打制了修罗面具和隐藏女子身段的身甲,编造了颞颌惯性脱臼的谎话,帮我先通过了入锦衣卫最开始的体检。他为我袭军籍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离开京城,隐姓埋名流浪外地。
    对外,我们宣称孟家三女孟晴嫁去了外地,不久后病逝。我二哥化名孟子修,成了我们家流落在外的一个远房族叔,辗转各地当教书先生或卖字画、替人写信为生。他偶尔会寄信回来,简单写一写近况,字里行间还要刻意用些隐语。我们回信,会给他寄一些钱财衣物。
    这些年他在外,也在不断地查父兄之死,但没什么进展。我最近一次收到他的信是半年前,他人在应天府,最近一年他都在那里,刚到就大病一场,靠着赵氏米行在应天府的几个老伙计照顾,好不容易病愈,只说又要启程。今年元月初,我出任务去了西北,今日才归,不知他最近是否也曾来信。
    她顿了顿,最后道:我和暧儿从灵济宫的老家搬了出来,搬到了校场口。这院子原本是赵氏米行的,我父兄和娘亲出事后,大舅心灰意冷,加之近些年粮米时艰,难以为继,生意典出去大半,这院子也腾了出来。打扫一番,我和暧儿住了进来。我当时已入锦衣卫,暧儿无人看顾。恰逢当时这丫头萌生了学医的念头,于是罗道长和他的弟子清虚就来帮忙,暧儿拜了罗道长为师,学习医术。暧儿十八岁时,罗道长外出游方行医,将这灵济堂全权交予暧儿打理,留了清虚襄助。方才你见到的那位年轻道士,就是清虚。
    穗儿听她慢慢说完,一时无言以对。
    孟旷沉默了一会儿,遂起了身道:时间不早了,你歇了吧。你这间屋子门窗我都会落锁,有什么事儿需要出去你就喊我,我就在你隔壁。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房间内门,原来这间房与南侧的厢房内部是有门互通的。
    穗儿看着孟旷把这屋子内的窗户一一落锁,终究忍不住道:
    为何这般锁着我?我也不会逃。事到如今,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我不知你是否当真无处可去,锁着你,是为了查明真相。孟旷淡淡道。
    你不信我穗儿抿唇。
    抱歉,我入锦衣卫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怀疑。何况你已知晓我家中秘密,干系重大,不锁着你我亦不会安心。孟旷似乎是一下说了太多,眼下也不愿再多做任何解释,最后带门出去,干脆地落了锁。
    穗儿独自一人坐在房里,缓缓抬手撑住额头,幽幽长叹了一声。
    出了门,外面天已暗下来,暮日西下,虽已开春了依旧寒意逼人。孟旷拎着一串钥匙出了二进院,去了一进院,进了东厢房。孟暧正在药柜边拣药,清虚在帮她分别打包。屋里不知何时还多了一个年轻男子,而立之年,中等身材,面容俊秀,唇边蓄着一圈短髭,一身青缎团领常服,戴乌纱官帽,胸背的补子绣鹭鸶,乃是一位六品文官。
    孟旷一进门,就听这位六品文官抱怨道:旷哥儿这是中邪了吗?咱家被那女人害得这般惨,她还把那女人带回家来?
    表哥。孟旷沉着脸打了招呼。
    那六品官扭头看到孟旷站在门口,一时不由噤声。
    今儿下值这么早?户部事儿不多?孟旷一边问,一边把手中的钥匙串儿挂在了腰间。
    算着你这两日要回来,赶着来见你啊,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位被孟旷唤作表哥的六品文官没好气地说道,随即在一旁待客用的圈椅上坐了下来。孟旷噗嗤一笑,面上现了暖色,屋内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边上的孟暧和清虚依旧顾自拣药分包,全把他俩当做了空气。
    表哥名唤赵子央,字玄玟,与已故的大哥孟旭同龄,是孟家大舅赵云安唯一的儿子,也是当下赵家的顶梁柱。万历十四年进士,二甲进士出身,排在二甲最末,又因家中为米粮商贾,熟悉粮运,善于精算,故刚及第没多久,便被极度缺人的户部补了缺,一下走了大运,不久后做到户部山东清吏司仓科主事。赵家一个商贾之家,一百年才出了他这一位做官的。也是因为他入了官场,大舅才把生意典了大半,一是本就做不下去,儿子出息了便干脆靠着儿子;二也是怕外人闲言碎语,毕竟商贾之家出身不好,官场要遭人歧视。
    我说你啊,真是神通广大,怎么出个差居然把那女人给找回来了?怎么找回来的?
    碰巧给撞上的,前日晚上在妙峰山上避雪,不曾想她只身一人上了山,后面还缀着一帮追兵。这帮追兵是武骧卫西营的人,被我和老郭给灭了。孟旷简短地解释道,随即坐在了赵子央身边的另一张圈椅上,目光落在隔着桌台的妹妹身上。
    不会有事吧?郭大友甚么反应?赵子央紧张起来。
    他不知道我和穗儿的事儿,但因着那帮追兵,他的意思是要查清楚。孟旷道。
    哎呀,这如何是好?郭大友此人精明谨慎,要真让他查,还不得被他翻出旧事来?到时候你的秘密也保不住。赵子央忧心忡忡。
    他不会查的,对他来说保命比好奇心更重要,不该插手的事儿他绝不会碰。孟旷倒是很笃定。
    哼,你可真是想当然。总之我提醒过你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省得,多谢表哥。
    差事儿办得如何?赵子央又问。
    呵呵,表哥,你知道规矩的。孟旷笑了。
    是也是也,你乃钦差缇骑,行动保密,我自不该问的。赵子央拉长了音调无奈道,随即又问:
    那你接下来意欲何如?将这女人带回来可无甚好事,切莫又惹麻烦上身。
    无论如何,当年的事儿也是要追根究源的,若是怕惹麻烦我这些年就不会一直继续查。这一回遇着老天垂怜,终究让我撞着她,把她带了回来,此为上苍所赐之机,我定不会放过此机缘。我刚问了她一些话,这些年她辗转入了宫,怪不得咱们怎么也找不着她。只是,她防备心很重,这些年她因着遭人掳掠,严刑逼供,尔虞我诈,于人不信。为求自保,她如今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掺着七分虚,是不会轻易漏了真的。她的话里半真半假,有些可以信,但有不少事却瞒了不说,亦或含糊其辞,她头脑聪慧机敏,我亦不如,且须仔细斟酌才可下判断。
    那当年姑父和旭哥儿的事,她怎么说的?赵子央问这句话时,孟暧停了手上的动作,凝神在听。
    她不知晓,她说水囊里下了蒙汗药,刚出城,就在三元驿附近,她喝一口水囊里的水,就人事不知了,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都不清楚当下把穗儿与她叙说的九年经过又详细转述了一遍。
    你觉得她说的是真是假?赵子央问。
    孟旷一时没回答,看了一眼孟暧。孟暧突然开口道:
    先顺着蒙汗药的线查吧。
    孟旷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不由露出欣然的笑容,应道:暧儿说得在理,若要知真假,先从蒙汗药入手查。
    孟暧白了她一眼。
    第14章
    万历二十年二月廿九,申正时分。千步廊西,锦衣卫北镇抚司衙署内匆匆行出二人,沿夹道至长安右门,出示锦衣卫令牌。为首者年约四十,面容刚毅,蓄短髭,头戴乌纱帽,一身绯红的锦衣卫锦缎常服,上以金线绣飞鱼纹样。跟在他身后的是个魁梧高大的锦衣卫,恰是郭大友。
    北司紧急军务须觐见圣上。为首者面无表情地对守门禁军说道。
    皇城禁军不敢拦,当即放行。北司缇骑只要有颁发的面圣腰牌,便可随意出入宫中任何地方,何况这为首之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大人,就更是不可能阻拦。
    骆思恭携郭大友入了门,一路穿过端门,至午门准备入紫禁城。在午门处二人等了一会儿,由守备午门的当值锦衣卫大汉将军派人向宫内传讯,通知司礼监请见皇帝。约莫一刻钟后,一当值的传讯内监快步而来,告知圣上此时正在东暖阁,立传二人去阁内。于是二人忙大跨步随传讯内监一路赶往东暖阁。
    过午门,穿过金水桥,过太和殿广场,自中左门入中和殿广场,又自后左门过保和殿,至乾清门内左门入,沿夹道直取景和门。入景和门至内廷,折北再行一段路,过交泰殿东侧至坤宁宫东,这里便是东暖阁所在。
    内监引他们至白玉阶下,微微躬身一喏,便退了下去。东暖阁白玉阶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正立在其上,此人年约不惑,中等身材,身着直身内侍盘领衫,戴三山冠。面庞白净,五官端肃。瞧见骆思恭而来,远远地行了叉手礼,走近了,便听他道:
    骆都统,万岁在等,这便随我进罢。张诚半句闲话也无,直接领着骆思恭与郭大友入了东暖阁。皇帝此时正坐在西室北窗下的暖床之上,他而立之年,身材微胖,蓄三绺软须,金丝网巾束发,戴金龙小冠,面容清秀俊雅。一身朱里青表绿边的团领燕弁服,上缀精致细腻的团龙纹,腰系九龙玉带,正半倚在隐囊上,翻着一本书。
    骆思恭领着郭大友在西室外前厅内三叩拜,口呼:臣骆思恭(郭大友)请陛下金安。
    皇帝阖上手中的书本搁在手边精美的雕花案几上,直起身子,细长的眸子向二人投去注视的目光,应道:起身回话。
    喏。二人起身叉手,垂首肃立,不敢直视天颜。
    骆卿,可是西北之事有眉目了。皇帝慢条斯理地问道。
    骆思恭回话:禀陛下,正是。得闻西北密报告发,臣当即派北司巡堪所副千户郭大友与百户孟旷二人火速赶往宁夏密查详实。二人在当地细细巡堪数日,已然确定哱拜纠集部众,发动叛乱。郭副千户,请你详细禀报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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