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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不,文俶,别来无恙

    侯羡高大的身影自暗处缓缓显现,玄色衣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双手负于身后,阴鸷的目光落在犹自相拥的父女身上,唇角噙着一丝不屑。
    杜珂将女儿护在身后,脊背挺得笔直:“竟是不知侯少监还有这暗中窥视的雅兴。”
    “窥视?”侯羡轻嗤一声,缓步向前,“本座可是正大光明地进来,倒是二位太过投入,连脚步声都未察觉。”他目光转向文俶,语气强硬,“该走了。”
    文俶紧紧攥住杜珂的衣袖,急切道:“爹爹保重身子!待女儿当上女官,便能日日入宫相伴,侍奉爹爹……”
    杜珂反握住女儿的手,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句:“万事小心。”
    “说完了?”侯羡已行至门前,偏头一瞥,“皇后最不喜等人。”
    文俶最后望了爹爹一眼,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
    当行至侯羡身侧时,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不容她丝毫抗拒。
    杜珂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父女重逢的喜悦与前路荆棘的苦涩,一并涌上心头,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文俶的手腕被侯羡牢牢扣住,任她如何使力都挣脱不开。
    “侯羡!”她终于忍不住低斥,“你又发的什么疯?放开!”
    侯羡忽地停住步伐,他垂眸谢睨着她,却只是沉默。
    方才文渊阁内,这丫头望向杜珂的眼中,满是依恋与爱慕。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那样乖巧又温顺,恨不能将自己整颗心都捧到杜珂面前。
    怎么到了他面前,就总是这般张牙舞爪,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狮子?
    他手指不自觉又收紧半分,牵着她继续前行。
    文俶挣不脱,只得被他半牵半拽地引着,两人一路别别扭扭,终是到了坤宁宫前。
    侯羡这才松开手,向守门宫人略一颔首。待宫人入内通传后,他立于殿门外,目送文俶独自入内,眸色深沉难辨。
    文俶敛衽垂首,稳步踏入坤宁宫内殿。
    鎏金兽首香炉中青烟冉冉,空气中弥漫着清雅沉静的檀香。她依礼跪拜,声音清越:
    “民女文俶,叩见皇后娘娘。”
    “抬起头来。”
    文俶缓缓抬首。
    凤座之上端坐着一位雍容女子,她一身绛紫凤袍,鬓边步摇轻晃,眉眼并不年轻,却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从容。
    徐皇后手中正执着一卷书册,静静打量着殿下之人。
    “张守一向本宫举荐你,说你是这北平城里最通晓古籍的姑娘。”她将书册轻轻搁在案上,“《女诫》《内训》这些,可都读过?”
    “回娘娘,从未读过。”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徐皇后看了她一会儿,凤眸微眯,身子稍稍前倾,声音陡然沉了几分:
    “从未读过?”
    “那你平日所学,为何?”
    “民女所学,是《史记》的兴衰更替,《孙子》的奇正之道,《水经注》的山川脉络,以及《齐民要术》的民生根本。”
    文俶顿了一顿,不卑不亢,“父亲常言,天地广阔,女儿家眼界亦不当囿于绣阁方寸之间。”
    “好一个眼界不当囿于绣阁。”
    话音刚落,便听皇后一声冷笑。
    “那你可知,这天下流传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你不知四德七戒,不懂规训礼节,连妇人的本分都不曾研习。”
    凤眸倏地一寒。
    “这样的人,本宫如何放你入宫?如何信你守规矩、识分寸、听差遣?”
    “皇后娘娘明鉴。”
    文俶再次叩首,声音坚定。
    “民女以为,对君上的忠诚,对法度的敬畏,不在几本训诫里。”
    她抬眸,直视着皇后,却是不退半分:
    “若心中只装着如何讨好夫家、如何取悦长辈,那读得再熟《女诫》,不过是一个识字的傀儡。”
    “民女从未读过《女诫》,却更知‘忠君爱国’四字,比任何训诫都重。”
    徐皇后凝视她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
    “你方才说,是你父亲如此教你。”
    “他姓甚名谁,官居何职,竟敢教闺女拿《女诫》来顶撞本宫?”
    文俶心口一紧,正斟酌如何措辞,一道湛蓝身影便破风般闯入殿内。
    未及看清,整个人已被一个火热的怀抱撞得向后一晃。
    “文俶!”
    那声音里带着几乎失控的喜悦,与长久压抑的委屈。
    “果真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他抱得极紧,紧到她胸口发疼,紧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放、放手!”文俶被吓得不轻,双手慌乱推拒,“你……你是何人?”
    拥着她的双臂微微一僵,稍稍松开些许,却仍圈着她不放。
    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眉眼飞扬,笑意张扬,一瞬间将殿内肃杀轰得粉碎。
    “才半年,”他怔怔看着她,眼底却是一片泛红,“你便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文俶杏眸圆睁,难以置信地轻呼:
    “徐子文!”
    没想到,二人竟是在这坤宁宫内,如此境遇下重逢了。
    徐子文凝视着她,眼底情绪翻涌,终是化作一声轻唤:
    “卿卿……不,文俶。别来无恙?”
    似想起了什么,他缓缓松开文俶,转身朝着凤座方向笑嘻嘻地行礼:“子文给姑姑请安!”
    “胡闹!”徐皇后面露愠色,手中茶盏重重落在案几,发出清脆声响。殿内宫人霎时跪倒,不敢抬目。
    “坤宁宫正殿,岂容你这般横冲直撞?”皇后声音冷冽,每个字都带着威仪,“若是传出去,叫言官御史们如何看待徐家教养?”
    徐子文慌忙下跪:“侄儿知错……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皇后打断他,“便是再欣喜,也该守着君臣之礼!”她目光扫过同样跪在一旁的文俶,语气稍缓,“还不快退下!待本宫处理完正事,再与你计较。”
    待徐子文悻悻退回偏室,皇后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厉色已化作无奈:
    “这孩子……终究是被本宫宠坏了。”
    她转向文俶,语气恢复方才的雍容,“七日后再来见本宫,莫再迟了。”
    “民女谨记。”文俶恭谨行礼,垂首退出殿外。依稀听见皇后对身旁女官轻声嘱咐:“去告诉那孩子,今晚留在宫中用膳……”
    她还尚未从与徐子文重逢的惊愕中抽身,抬眼便见宫廊下,一黑一青,两道对峙的身影。
    “国师倒是清闲,连本座随侍的前程都要过问”侯羡一贯阴阳怪气的语调,听得文俶浑身不自在。
    张守一倒是神色平静:“文俶姑娘才学出众,举贤不避亲。”
    “反倒是侯少监,对一个小小随侍,如此严防死守,当真教人意想不到啊。”
    “七日后南苑秋猎。”侯羡突然截断话头,目光掠过文俶时带着说不清的烦躁,“届时面圣,好生表现。”
    他忽而轻笑,语气里带着戏谑:“说来有趣,国师若真这般赏识这丫头,当初在漕船上怎么不直接讨了去?也省得如今大费周章。”
    “侯少监,心不静了。”张守一仿佛看穿侯羡那份焦躁的根源。
    “贫道当日不言,是因机缘未至。强求,不如静待花开。况且——”
    他眉头微蹙。
    ”文俶姑娘是人,非是玩物,岂容你我在此讨要赠予?“
    “玩物?”侯羡偏头看向文俶。
    “那日是谁跪着说,此生唯本座之命是从?”
    “既已是本座的人,是去是留,自然由本座定夺。”
    她紧攥袖口,迎上他的目光:“文俶确实说过。”
    “那若本座将你送予国师——”侯羡逼近一步,咄咄逼人,“你可愿意?”
    “但凭大人安排。”文俶答得从容,眼底藏着倔强。
    一瞬的安静,侯羡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转身冷笑:“可惜国师清修之人,看不上你这等俗物。”
    他猛地攥住文俶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踉跄:
    “回府。”
    自那日后,侯羡再未主动寻过文俶。
    连续叁日,他出入皆不再唤她随行。书案上那只他随手拨弄的泥人,也落了灰。
    文俶这才惊觉,自己竟已习惯站在那道冷冽的玄色身影一尺之外。她本就觉得此人阴晴难测,如今这般正好,乐得清静。
    偏生此时李文博也已将通漕之策撰写完毕,不再时常过府商议。偌大的侯府深院,一时间竟安静得教人无所适从。
    午后的日光正烈,文俶一身随侍劲装,悠哉步出侯府大门,正准备往书肆去,忽闻道旁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唤:
    “小姐……小姐!”
    她循声望去,只见石狮后探出张熟悉的小脸。
    文俶脚步一顿,惊呼出声:“白芍?”
    她快步上前握住对方冰凉的小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真是小姐!”白芍眼眶瞬间红了,紧紧反握住她的手,“大少爷告诉奴婢您在这儿……他不让我来找您,说您不想回家……奴婢、奴婢是自己偷偷跑来见您的!”
    文俶忙用袖子替她拭泪:“慢些说,究竟为何来寻我?”
    “那日您不告而别,奴婢都快急疯了!”白芍抽噎着,“说好要永远伺候小姐的,您怎么能丢下白芍……”
    “傻丫头。”文俶轻抚她瘦削的背脊,“我不在身边,父兄待你可好?”
    这一问,白芍的泪水更是止不住:“老爷少爷待奴婢极好,可是、可是他们自己过得不好啊!老爷咳疾反复,大少爷他……”她突然压低声音,“白日里看着无事人似的,可每到深夜就抱着您的旧衣裳在院里枯坐……前几日奴婢起夜,亲眼瞧见少爷对着那件您最爱的鹅黄襦裙掉眼泪……”
    文俶心头骤紧:“哥哥他……”
    “再这样下去,奴婢怕少爷撑不到春闱……”白芍扯住她衣袖,“小姐,您去见见他吧?”
    文俶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是下定了决心:“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