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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4

    ……
    午后阳光爬上天际时,鱼肚白的清晨已全然消散,许朝仪仍靠在墨绿色枕套,当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身旁的许绫早已远去,床单也只残存着体温。
    汹涌的人群将许绫推往干诺道中最中央,街道行人一波接一波地来,前排汽车不断鸣笛,刺穿行人午休时分的倦意。直到喧嚣声将她耳机里的《爱在西元前》彻底淹没,许绫的眉梢间终于挂上不悦,略有愤恨地将暖橙色耳机线一把扯掉。
    她识相地拐弯,一抬眼,拐角处有间报刊亭,每一排支架都锈迹斑斑,印有Twins组合标题的报纸明晃晃勾人视线,她收回目光,与一辆绿色丰田皇冠擦肩而过。许绫重新回归人群,绕过一群漫无目的游走的行人,她目的地越发清晰——文华东方酒店。
    当港城呼啸的风穿过,文华东方酒店的大堂赫然出现一个曼妙身影。许绫顺着木质扶手往上,挑空里垂落一束巨型吊灯,像流动的水晶瀑布,她心无杂念地往前,陷入层层迭迭的旋转楼梯。
    比詹姆斯设计师更先吸引许绫视线的——是那股弥漫在咖啡厅的醇厚香气,混着焦糖的甜润,许绫一挑眉,鼻尖微微地嗅到可可香。她再一抬眼,那位享誉国际的华裔设计师詹姆斯·王,正以一种傲慢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
    许绫将皮包从肩上取下时,詹姆斯·王锐利的眼睛已经扫过来,那双见识过每一届时装周的眼睛像在说“要不是因为许氏,凭你也能见到我?”
    他双腿优雅交迭,黑发刻意染白束在脑后,修身黑色西服别着孔雀羽毛胸针,手握咖啡杯时,黑色镂空纹理手套格外引人注目——许绫恍惚间想起卡尔·拉格斐。这位设计界的传奇人物,气质像一只高贵的波斯猫。
    “直说吧许小姐,”他薄唇弧度刻薄,“动用许氏财团的名号找我,所为何事?”
    许绫身板挺得直,将菜单推过去:“感谢您抽空见面,不如先点些餐品,我们慢慢聊。”
    詹姆斯·王摆手:“时间有限。”
    许绫当即取出一本素雅作品集,双手奉上时腰弯了半寸:“我想请您鉴赏一位新锐设计师的作品。她视您为灯塔,您少年时期的设计是她的审美起源。”
    他随手翻开“东方骨相”系列——太和殿屋脊发抓用珍珠与缅甸红蓝宝原石碰撞;竹青渐变耳环取形江南竹影;敦煌飞天项链上酒红与艳绿澳洲宝石切割成飘逸丝带。他翻阅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指尖在某个细节停留。
    “这个结构……用珍珠的温润平衡红蓝宝的野性,执行得相当精准。”他仰头,“设计师是谁?”
    “孟荷,孟氏珠宝的继承人。她希望得到的不是‘孟氏千金’头衔,而是您专业的评价,和一个公平竞争您工作室实习名额的机会。”
    “我不缺有背景的实习生。”
    “我带来的不是她的背景,是她的才华。”许绫镇静地迎上他目光,“孟氏的资源能确保她的设计不走样,而您能赋予她走向世界的眼界。我母亲的面子只够换来您打开这本册子的十分钟,但孟荷的设计,能否让您愿意给出下一个十分钟,决定权在您。”
    詹姆斯·王沉默半晌,终于问出困惑:“为什么是你过来?”
    “她是我很好的朋友,您是她从小仰望的偶像。”
    他抬了抬唇角:“告诉她,下周一带着实物来我工作室。我要看到宝石的镶嵌工艺是否真如图纸上这般天衣无缝。”
    许绫知道这扇门已推开一道缝隙。她取出一套千金难求的绝版设计原稿:“这是她的一点心意。”
    詹姆斯·王抬手买单,傲慢姿态尽收,绅士地伸手:“许小姐的胆识和许董如出一辙。孟荷的机会,我是给你面子。”他顿了顿,“这份礼物,很贵重,有心了。”
    许绫与他掌心轻握:“承您贵言。”
    “合作愉快。”
    ……
    和詹姆斯的会面已是两天前。
    行李箱再一次被塞得满满当当,但这一次的主角变成了香港特产,各式各样的包装礼盒整齐排成五列,许绫俯下身清点数量,“这两份给周时锡,这份给孟孟和阿宁,剩下给装修师傅们……”,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封上了那道拉链。
    许绫抵达机场时已经晚上七点。
    与此同时的许朝仪正洽谈国际会议,抽不出空去送她,许绫也不过问,这两者孰轻孰重她心里门清,便自觉扮演起乖女儿的角色。
    酒红色行李箱足有半人高,她拖箱时费了点劲,但身影依旧拉风,修长的影子淹没在香港夜色。
    许绫扶正耳机,港城的夜的确难忘,她深呼一口气,潇洒地转身。
    中环,让我们下一次再见。
    登机前周时锡莫名打来一通电话。
    摩托罗拉手机在她掌心颤动,她指尖轻轻划过后盖,接通电话时的声音清亮:“周公子,什么事?”
    “什么时候回来?”
    他语调没有情绪起伏,声音像飘在晚风里,她听得并不清晰,他没往下说,像在期待她的回应。周时锡那边老收音机的《空中笑林》贴着地面传来,天上漫过嗡嗡的鸽子哨音,都送进了许绫耳中。那是种和他极不搭边的市井气息,她觉得违和,脑补不出画面,蝴蝶腕表时针不停走动,许绫低头看一眼,搭话声轻快:“这是在哪呀周公子?”
    周时锡的声音被卷入风里,像在组织语言般,迟疑了两秒,说:“和两个朋友在四合院会所,待会去趟海淀新开的酒吧,朋友新店开业,我去捧场。”
    认识也有一段时间,她极少听到他分享个人行踪。
    “你们会听《空中笑林》?”
    她由衷地发问,语调里没有一丝想揣测他私生活的意图。
    周时锡嘴角一勾,像谎言被揭穿般,略不自在地耸肩,笑声清冽如清泉水:“相声是报刊亭放的,我只是来买个火机,你呢许总?去香港视察民情几天了,几号回来?”
    “十一点左右吧。”
    他过分温柔的语气,绝不该是对合作伙伴的态度。
    她其实很想问,难道你想我吗?
    实话而言,周时锡这般周身薄凉的人,起初并非她的审美。许绫向来欣赏内敛柔和的气质,喜好一双温柔的眉眼。但命运从不讲道理——是那场雪夜的对峙,无声地重塑了她的全部喜好。
    此刻她如同所有春心萌动的少女,固执的认为这是天意,相信老天让她遇见周时锡,自有它的道理。
    她贪恋那双温情脉脉的眼睛,贪恋他抱紧她时如火焰燃烧般的温度。
    机场一股清风涌来,许绫吸了吸鼻子,思绪翻涌:他们之间,究竟算什么呢?明明有过越界的相拥,十指相扣的温存,却偏偏谁都不肯率先踏出那一步。
    她想,即便周时锡提出只做床伴,自己心底也并不抗拒。这世间为情所困的男女没有几个理性派,无非都是被荷尔蒙驱使,被欲望左右的傀儡。
    “周时锡,”她在心里默念,“原来你也是个胆小鬼。”
    随即,一片沉默笼罩了她——她又何尝不是?
    她同样没有胆量对他说出“不如我们试一试”。许朝仪的告诫言犹在耳:和他这般人物打交道都得慎之又慎,更何况成为交付真心的恋人?
    恋人和情人,到底也有区别吧。
    没拉紧拉链的包露出卡比龙烟盒的一角,许绫低眼,重新拉上。
    对于周时锡抽什么牌子的烟,许绫从未留意,只模糊记得北京少有店铺售卖卡比龙。于是在旺角扫荡特产时,她便顺理成章地捎上几包,权当是给他的一份象征性贿赂。
    主要是她喜欢抽卡比龙。
    风又一次卷过来,她喘息声也变得冷冰冰,心里没缘由在念:有点想你。
    许绫起身,声音毫无温度:“我先登机了周公子,你早点休息。”
    周时锡那句“许绫”还悬在唇边,听筒里只余下一串决绝的忙音。
    祈越守在报刊亭等他有一会了。
    祈越眉眼间似有一层雾霾,一双眼珠子灰沉,绝不亮闪,看得人心里无端发怵。他刚从科技峰会出来,穿一身鸢尾色燕尾服,领结系得正式,薛亨屹临时起意组的局,祈越衣服没换就被拉来。
    周时锡身上一件青绿色羊绒衫,人竟也如雨后青竹,气质有几分柔软。祈越后背倚在一辆黑车上,手臂习惯性搭在周时锡肩膀,他抿抿两瓣干涩的唇,说:“走什么神啊?时锡。”
    “磨蹭啥呢走啊,亨屹他们一群人等我们呢,他说要把上次输你的筹码全赢回来。”
    北京一入夜冷风就哗哗地吹,周时锡单手插兜,眼神在百达翡丽的分针上停留数秒。那通被挂断的电话莫名使他心烦,忙音在脑海盘旋,他勾唇,手臂一扬,那件崭新的风衣滑过车窗趴倒在驾驶座上。目睹一切的祈越紧锁眉峰,追着发问:“什么意思啊,这就走了?”
    周时锡回头朝他一笑:“嗯,你输的记我账上,走了。”
    “上哪去啊?都等你呢?”
    可他此刻却只关心,许绫冷不冷。她那么爱时髦一人穿得指定少。
    “接个人。”
    祈越追了两步,话还没出口,周时锡的宾利已经驶离,没给他任何机会,转眼就汇入了前方的车流。
    不过弹指之间,宾利已赫然停在首都国际机场门前。
    周时锡食指抚过眉毛,飞驰般的车速使他心情平复,他神色淡漠,一推开车门,凛冽的风便涌入衣袖。机场熙来攘往,周遭亲属们神情关切,周时锡却已移开视线,他目光搜寻着掠过几家餐馆,最终定格在转角那间小茶馆。
    他步入四四方方的小茶馆,荧光招牌落在地面是淡淡幽光,周时锡抬眼,店内时钟已划过八点。店员小哥被他气势所慑,没胆量直视他,声音低了一度:“先生,喝什么?”
    “一杯普洱。”
    周时锡取出皮夹里那张报刊亭找开的五十元纸币,随手推过,“不用找了。”  话音未落,店员的感谢声已急切地追了上来。
    在他的世界里,接过一把零钱这个动作,本身就不在预设的流程里。
    店员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杯普洱茶,周时锡抬手接过,滚烫的茶浮出几丝白雾,寻常普洱比不得号级茶,但胜在解渴。他仰头,茶水顺着滑过喉咙间,褐色液体溅落几滴在衣领上。
    时针走得缓慢,周时锡停驻在原地,长身鹤立。时间一分一秒流转,他心情已由忧虑变得平静,心中并无杂念,唯有——希望许绫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
    久到他已经模糊时间观念,店员小哥好心地上前,提醒他:“我们要打烊了,先生,您是还在等人吗?”
    周时锡应也未应,起身径直离去。
    他这辈子鲜少有机会等人,没人敢怠慢他这位太子爷,如今亲身体验一回,倒觉得新鲜。
    茶馆打烊前,音响里流淌着《灰色轨迹》的吉他尾奏。空灵的旋律飘浮在半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浮起:万一她不期待见到我呢?
    这个念头太过荒唐。
    他不清楚自己为何推掉邀约,这般迫切地赶来,苦涩的茶味还徘徊在唇齿,念及此,他背影都被落寞笼罩。
    他意兴索然地走出茶馆时,半座城都成了一片墨色。八点时天边还有几颗星星,腕表此刻已划过十一点,他才惊觉——他一杯茶喝了三小时。
    周时锡眸光暗淡,没兴致地摆弄腕表,正要转身之际,一道清凉的声音穿透寂静喊住他:“周公子。”
    他错愕地抬眼。
    出现在眼前的是他满心挂念的姑娘。如墨般的长发被她烫染成深棕色侧分大波浪,像一匹棕色的亮面绸缎,也像布丁上那层烤得金黄的焦糖。
    她罕见地戴了副天蓝色美瞳,出奇得洋气,一双眼水灵如碧清湖面,眼珠流转如水波翻涌。
    周时锡用一个词形容她此刻:金发碧眼的东方洋娃娃,艳色在他眼底一霎闪过。
    许绫掌心勒出一道红痕,周遭静得只能听见轮子滑过沥青路面的声音,她拖箱的姿态显然很吃力,周时锡有眼力见地上前,将行李箱掌握在手中,说:“刚到?”
    许绫轻挑右眉,淡然地嗯一声,往前两步,无波无澜的目光盯向他,说:“你怎么会来?”
    只两秒之间,周时锡流利编出借口:“你耳环丢我车上了。”
    许绫低低笑着,想他借口编得拙劣。她这些天压根没戴耳环,唯有此刻,耳垂才挂上一双大圆圈耳环。
    “那你特意来机场是为了还给我的?”
    “我搞丢了?”
    “那怎么办?”
    周时锡唇角扯出一丝笑:“赔给你。”
    北京深秋总是带着化不开的湿冷,风远比香港凌冽,许绫声音缠绕着冷风,说:“怎么赔?”
    “请你吃饭,你挑地。”
    “我的耳环就值一顿饭呀?”
    周时锡止住脚步,他一步步贴近,微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几乎要缠上她耳廓,笑眼看她,“那要怎样?”
    许绫低头,避免对上他视线,“吃饭就吃饭,听你的。”
    ……
    宾利空荡的后备箱被那只酒红色行李箱“艰难”地占据,周时锡的高尔夫球杆只得被迫挪位。车从机场驶离,朝着东三环方向去,距枣营北里的目的地约有四十分钟车程。
    周时锡单手搭上方向盘,姿态如驾驭赛车般游刃有余,几分恣意漫过眉梢。他们近乎零距离,周时锡身上洋溢出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那件青绿色羊绒衫毛针细长,在许绫眼中映出一道温润的轮廓,车内仿若无端升起一阵气味,清新如被雨洗过的天青色竹林。
    一股淡淡的苦艾香味,从他身上悄然渗出。
    她指尖不自然地攥紧裙角,心如乱麻般斩不断,像初春时疯长的青草。
    许绫盯着他握方向盘的修长手指,将思绪引回正题,声音却紧绷:“工地还顺利吗?”
    “我表弟来了一趟,”他眼神一瞬凌冽,姿态却云淡风轻,“提了些‘宝贵意见’。”
    她心领神会——继承人之间的暗涌,从来不会停止。
    许绫知道,有些较量,才刚刚开始。
    可有周时锡在,再大的困难也当随风而散。
    许绫曾见过乔逾卿一面。
    她大三时曾试图专访乔逾卿,为的是一篇“青年企业家”的稿子。那时她只是个揣着央视实习证的传媒生,在科技大厦剪彩的汹涌人潮里,连他助理的身都近不了。最终,这个机会连同后续一部让她学长声名鹊起的纪录片,都从她指缝间溜走了。
    彼时的乔逾卿风华正茂,气质却远比周时锡阴鸷。
    十二点的北京俨然是座空城,道路畅通,却因接连的红绿灯显得路途漫长。周时锡的耐心被磨得消散几分,他略不满地挑眉,“非得在这吃?”
    许绫幽蓝色眼睛盯住他,语气颇为诚恳:“周公子,我第一次在北京吃肠粉就是这家店,还是我司机和我说这里正宗。”
    “肠粉?”
    “很正宗的。”
    周时锡唇角挂起意外的弧度,没再多言。
    车停在枣营北里外边一圈。二人并肩步入胡同,抬眼是青砖灰瓦,低首过道狭窄。店门如鸽子笼般只能挤下四张桌椅,门口高悬桃木招牌,金色瘦金体潇洒挥下——“陈记肠粉”。门面虽窄,却收拾得绝无一丝尘灰,白炽灯明亮如白昼。
    许绫轻车熟路地锁定座位,自然地邀他落座,朝里喊一声:“老板,麻烦招待一下。”
    她将一份塑料菜单推向他,类目不多,唯有简单几样广东小吃。一排虾饺,烧卖、排骨小字从周时锡眼前掠过,视线在豆浆上停顿两秒,说:“这个点还有豆浆?”
    许绫眉眼弯弯地点头,一双眼像纯蓝的水,“这家店能开到凌晨三点,豆浆肯定是卖完了,你看点别的,我请你。”门前落叶堆满,她记忆竟倏地被勾起,握住茶杯的指尖一顿。许绫低眼,将拉链一滑,蜜蜡色指甲轻轻一抬,两盒卡比龙便规规矩矩地躺在桌面。
    几缕暖黄光线落在他眉眼,为眼神覆上一层柔和,那个夜晚倏地撞进他脑海——那时她涂着枫叶红色的指尖,正紧紧缠住他的领带。她浓稠的蜜蜡色指尖扶起茶杯,他盯住那层亮面光泽,声音难辨情绪:“卡比龙?”
    他不抽卡比龙。
    “香港买的,顺便给你。”
    “我在戒烟。”
    “那报刊亭的周公子是谁?”
    周时锡两声笑意浮在唇角,目光声音都温和,“第一次收女生的礼物。”
    许绫的质疑藏在心里,声线变得像春晚小品般浮夸:“真的吗?我不信,周公子肯定从小被人追,上次在酒吧我可是亲眼目睹。”
    他收下礼物那一刻,许绫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白皙指节轻敲桌面,说:“我不愿意收的,不算。”
    裹着藏蓝白格头巾的老板娘身形高瘦,她掀开水晶珠帘,腰上松松系了条围裙,一副亲和面相,见到许绫时喜上眉梢,热络地牵住她手掌,说:“哎呀绫绫过来了呀,今天怎么这么晚?”
    周时锡眉一挑,静观许绫反应。许绫笑容何其真切,和她掌心相握便松开,声线润如蜂蜜:“我刚下飞机赶过来呢,陈姐,给我们做两个肠粉吧。”
    “绫绫染这么个发色真洋气,像民国那会的大小姐。”
    “哪里呀陈姐,上两份招牌肠粉,再来一份烧卖,也够了吧?”她视线下意识扫向他,周时锡嗯一声回应。
    陈姐话音未落,目光掠过他如玉的侧颜,轮廓温润似玉雕,气势却凌人,她心尖莫名一颤,竟忘了呼吸。
    周时锡面相寡情,眉尾上挑,气质淡漠如山水画,漠然,不沾尘烟。
    陈姐眼皮一抬,心下骇然——这位时常出现在央视新闻里的权贵之子,竟会屈尊光临她这小小店面?真真是蓬荜生辉。
    许绫是她多年的老主顾,从小姑娘时就来。陈姐品过的人多了,从不多问,但许绫通身的气派做不得假,她早掂量出这姑娘来历不凡。此刻看着周时锡,她默默度量着两人之间的分寸——这京城的水啊,到底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
    到底是生平罕见的人物,陈姐那点小心思跳跃着,声线压得极低:“绫绫,这是?”
    许绫知晓她话里何意,轻轻摇头回应:“我朋友。”
    周时锡的目光从始至终没看向过陈姐。她知趣地起身,指尖扯紧围裙系带,谄媚赔笑:“给你们送两个煎蛋哈,以后常来。”
    万千簇拥于他,不过是自幼看惯的寻常景象。即便是规格更高的国宴,也是政要上赶着讨他欢心,他何曾需要放低身段?
    可许绫却像他完美人生中唯一的变数——他竟破例到等她三小时?
    “你经常来这吃?”周时锡听得出陈姐话里的熟络。
    “从小学就开始,北京难得有家正宗肠粉店,老板娘和我挺熟的。”
    “看得出来。”
    她那道火辣目光投来,他无端被烧得心尖发痒,竟有几分坐立难安,唇角却没抬,没开口。
    许绫心里边始终好奇:“周公子,你为什么要和我合作呀?”
    眼前两盏青色茶杯,他指尖勾住茶壶柄把,为她倒满半杯水,水流温热,将他声音都烫柔:“因为你家有钱。”
    她愣然两秒,随即眼尾绽开笑意,说:“只是因为这个?”
    周时锡为自己满上一杯茶,低垂眼帘,反问:“你当初在我车上说我是央视新闻常客,你经常看央视新闻?”
    许绫浅抿一口茶,应他:“嗯,我之前在央视实习过,而且周氏集团有个纪录片是当时带我的前辈做的。”
    他略一颔首,神色未动。她简历上那条央视实习的经历,他当初调查时扫过一眼便记下了。
    见他不为所动,许绫神色镇定地陈述:“其中有一个片段是我拍的,不过只出现了两秒……”
    语调平淡得听不出炫耀之意。拍摄途中的曲折她只字不提。
    “哪个片段?”
    “一闪而过的集团logo是我拍的。”
    周时锡眼中有讶异一闪而过。那两秒的logo他确有印象,曾赞其构图精妙,光影如神来之笔。竟出自她手?
    在那扇车窗摇下之前,他们的人生早已有过交集,如今再相逢,如何不算天意?
    去年大三暑假,她随央视前辈赴周氏拍摄,命运般的偶然,她见过他一面。骄阳似火的夏季,他在会议室里,正与各国政要谈着中东主权基金。彼时二十二岁的周时锡推门而出,白衬衫漫出苦艾味,径直走过高举相机的许绫。冷气扑面而来,他眼底却是深秋的静寂。
    只那一眼,她读懂了所有电影桥段的一见钟情。
    她以为他们再也不会有交集。
    可天意由不得人,他们竟再度重逢。
    周时锡,上天注定你会在雪夜为我开一扇车窗。
    他对她有印象。
    他径直离开时,一抹亮色如针刺入余光。可再度回首,人群之中,她已化为泡影,他悬在半空的手,最终沉默地收回。
    记忆的底片在这一刻显影。车窗摇下那夜的似曾相识,不是错觉。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身影,终于从混沌的雾中走来,眉眼清晰地与眼前人重合。
    原来真的是你。许绫。
    陈姐双手端上两份热气腾腾的肠粉,叮嘱一句小心烫喉。许绫微笑朝她示意,眼神落向周时锡,说:“要放酱油哦。”
    “有什么特别的?”
    许绫相当认真,她维护起肠粉尊严,“这家皮薄馅多,很正宗。”
    那阵惆怅的默认铃声在半空蔓延,刺破午夜的沉寂。来电名称浮现在他瞳孔,周时锡视若无睹般掐断来电,夜再度回归寂静。
    那通电话是他母亲的。
    许绫晃晃手中那台奶白色的翻盖手机,眨了眨眼睛,“周公子,你手机里都有什么游戏呀?”
    桌面两瓶北冰洋汽水,橘色液体在玻璃瓶中滋滋冒泡,她深深吸了一口,周时锡见状,轻笑一声:“没研究过。”
    许绫眼睛灵动地转,仿若有一对无形的狐狸耳朵在摇摆,“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科技进步到能在手机上玩《仙剑奇侠传》呀?电脑游戏能在手机玩吗?”
    周时锡眉尾一抬,声音如蜻蜓掠过湖面般平静无波:“许总,想法很有新意。”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对啊,你想我们现在离民国才多少年,但现在小灵通,胡同口光盘店,电视点歌台都有了,可想而知科技进步有多大,以前是黄包车,现在满街都是夏利和富康,周公子,你说未来会是怎么样?”
    对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谈未来未免过分遥远。
    周时锡盯着玻璃瓶外凝结的水汽,白日里董事会的喧嚣再度漫上心头——乔逾卿那张在容积率数字间斤斤计较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家族版图遍布半个国家,他却仍要陷于这般琐碎缠斗。直到此刻,他面向许绫,那点锁在眉间的冷意才被悄然吹散。
    周时锡一双黑筷伸向肠粉,挑选出一块蘸上酱油,不急于往唇边送,说:“先过好当下吧,许总,你面试什么时候?”
    “明天呀,是北京一家很有名的公司,事成请你吃饭,当谢谢你今天来接我。”
    他听言,握筷的指节不自觉松开,低笑着:“那先谢过许总。”
    唯有在许绫身边,那些关乎对赌协议与股价涨跌的喧嚣,才会如潮水般退去。这种感觉莫名使他心安。
    这一次响起的铃声是许绫手机。光线为她脸颊镀上一层浅淡的光,她扫了眼来电显示,眼底未见情绪,“孟孟,你怎么这么晚打过来?”
    孟荷声音前所未有般的雀跃,几乎要从手机飘出:“绫绫,我刚打听了一下你航班时间,猜你现在肯定到家了,才给你打的电话,你对我太上心了绫绫……詹姆斯·王居然愿意见我,都是你的功劳啊绫绫,我无以回报了……绫绫你太好啦!”
    孟荷白天在董事会里刚听完新季度财报,詹姆斯·王助理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谈的是她的设计稿。
    电话打来时她正和韩向宁在什刹海吹风,她们握紧彼此的掌心,孟荷眼中带笑说要将代言人给她,韩向宁摇头婉拒:“要靠我自己。”孟荷无奈,却也懂得她那份融入血液的骄傲。
    韩向宁得知是许绫牵线时,心底并不意外。许绫行事向来大方,却不爱邀功。她想,许绫的牵线或许并无私心,心思远比她自己更为纯粹。许绫这一道如影随形的影子,从少女时期贯穿至今,伴随她度过大学四年,她曾长久地活在许绫优越的阴影下,固执地将她视若宿敌。那年她艺考第一,设宴百桌,许绫与孟荷献上两条项链,送上发自真心的祝愿。
    她金榜题名的那一天,无数欢呼为她而起,这其中的声音夹杂着真心,恭维、妒忌。可她那夜的确流泪到天亮,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她才释然地笑,庆幸她这一次终于赢过许绫。
    与其说恨,不如说许绫是她理想中的自己。
    她那份渴望超越许绫的执念太深,许绫岂会不懂得。只是她从未将韩向宁视若对手。
    我们不是真心好友吗?
    ……
    孟荷此刻抑制不住那点心思,从听筒漫出的声音如初升太阳一般晴朗。她声调很高,听得周时锡两道英挺的眉都微不可察地压低半分。
    许绫水汪汪的一双眼转动,声音如山间溪水般清润:“我只是帮你牵线搭桥,你能否和他合作成功还是得靠自己,但是詹姆斯·王的标准这么严格,却对你作品很欣赏,我想成功率应该很大哦。”
    “绫绫,大恩不言谢,你要我怎么报答都可以!”
    许绫笑笑,“很晚啦,改天再说,到时候再报答也不迟。”她简单寒暄两句,截断了通话。
    周时锡不动声色,就着这出姐妹情深的戏码,吃完了一碟肠粉。许绫春风满面:“好吃吗周公子?”
    他反倒问出这么一句:“詹姆斯·王?”
    她只字不提詹姆斯·王的傲慢,在外她永远有一层名为“修养”的面具。
    “去香港见了一面,人很平易近人。”
    她话音落下,周时锡便笑了。詹姆斯·王何等傲慢他心知肚明,许绫这番恭维话,反倒让他品出了几分高明的手腕。
    他记起薛亨屹前些天曾赞叹道:“许绫做人挺局气。”
    他心下给了句评判:许绫,你待人接物真是滴水不漏。
    如果和你在一起,至少教养无可挑剔。北传高材生,倒是个能带得出去的。
    他对她感兴趣。和这位高材生谈段感情,或许能给他三点一线的生活添点意思。
    如果他要开始一段感情,第一人选,可以是许绫。
    最终周时锡买的单。
    俩人并肩走出胡同时,已是凌晨二点,天边虽未见下雪的迹象,冷峭寒风却已潇潇刮来。茶烟呵成一道白雾,被风扑散在她脸上。脸颊被吹得泛红,她捧着陈姐递来的半杯热茶,心里只想陷进被窝的怀抱。
    一件深灰色风衣贴上她肩头,面料薄如轻纱,许绫狐疑地抬头,到底是深秋,周时锡声音也裹着微凉:“不冷吗?”
    “这是什么呀,周公子?”
    “赔礼。”
    许绫并没表现得特别欢心,却眼尾一弯,明知故问地瞧着他,声线暧昧:“这是男款吧。”
    他答非所问:“这是新的。”
    “所以?”
    周时锡姿态挺认真:“挺配你穿衣风格。”
    风衣飘带垂落,她信手一缠一系,在腰间松松束了个结。宝蓝色V领交叉针织长裙裹出身材线条,外搭一件深灰色风衣,倒也出彩。
    他瞳孔中勾出一抹朦胧的蓝色轮廓,“是挺配你。”
    她的手掌试探性伸出,轻轻去触碰他指尖,掌心凉意一瞬间漫开,她指尖划过他每一条弯曲的掌纹。痒意轻微,在他脑中绽开,周时锡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中颜色黑如潭水。
    又一次掌心相握,他一个转身,身影将她全然笼罩。
    “冷不冷?”他又问。
    这一次没有杯盏交错和酩酊大醉,她无法将责任推卸给酒精,许绫一双眼清明,与他目光交汇。他们相视的每一秒,都在无声地确认——此时此刻,她是真的醒着。那是一种称得上情真意切的眼神。
    她踮脚,指尖轻抚他衣领,在干透的水渍上捻了捻,那点湿意便在她指腹洇开。
    周时锡挑眉,心下感到意外,开口却气定神闲:“嗯?”
    “周公子,你衣服湿了。”
    “所以呢?”
    许绫眼神如钩子般盯向他,一时间组织不出最佳回答,无声无息对上他视线十余秒,她方才说:“风衣给了我,你不冷?”
    周时锡哼出笑意,声调很轻,说:“你关心我?”
    她坦然:“嗯。”
    那一瞬间他有过错愕。他气势依然迫人,可面向她时,他惯有的锋芒总会不自觉地收敛,变得柔和。
    “还能扛得住这点冻。”
    为你受一阵风吹,不算什么。
    她又在笑,声音好低好低:“拉住我的手还冷吗?”
    “如果我说冷呢?”
    许绫垂下头,别开视线,没再接话。他们再一次相视无言,再一次点到为止。
    ……
    清晨最后一寸阳光越过窗纱,碎成满地流金时,许绫那点朦胧睡意被戳破,化为浴缸中的一池泡沫,当她将皮肤的最后一滴水抹净,镜中赫然是全新面貌——她穿一件深墨色立领修身连衣裙,哑光面料,垂坠感强,V领开到锁骨下方,胸口上方的位置,腰间一条金灿灿的窄款金属腰链,外搭一件西装外套,是更浓三分的墨绿色。菱形镂空耳环在她耳垂摇摇欲坠,镜中人淡妆轻抹,侧分大波浪光泽明亮,一双深棕色美瞳透出沉稳。
    手挎LV老花托特包,许绫端着那杯热气氤氲的热可可步入家中车库。待杯中见底,她也利落地坐入那辆焕然一新的白色保时捷驾驶位。
    她早在成年时就考了驾照,只是嫌开车去学校太高调,平日根本不用。今天一时心血来潮,忽然想自己握握方向盘,最终她在上百台豪车里,选了那辆最低调的保时捷。
    她车速平稳,比不得周时锡的风驰电掣。
    保时捷停在朝阳片区CBD的停车场时,天边已经抹上午时的第一抹橘色,颜色散得不均匀,像流淌的溏心蛋。许绫今天面试的这家公司——天世传媒,业界一流,大厦位于CBD最中心,北京市内无出其右,乃至在亚洲都位列前茅。
    万千顶尖学府的传媒学子毕生所愿——便是入职天世传媒。北京城人才辈出,汇聚如过江之鲫;天世传媒眼高于顶,门前名校学子云集亦如过眼云烟。纵是出身名校,能得一个实习机会也难如登天。
    许绫投递简历时并不抱太大希望,原以为就此石沉大海,邀约却毫无征兆的来临——就在周时锡送她到机场的前一天。
    她思绪在讯息弹出的一刻骤然空白,指尖松懈,放任一本书从指间狠狠跌落,砸在光洁的地上。
    能进天世传媒是何等的幸运。
    面试在十二点钟,她腕间的蝴蝶腕表分针转动,只悄悄划过十点。
    许绫游走于十余栋摩天大楼之间,她撩起发丝,掠过无数荧光灯牌,脚步在大厦一旁的餐馆徘徊,心下正犹豫,她余光竟盯住一抹熟稔身影。
    是林慕。
    怎么是她?
    许绫循着余光而去——林慕正站在玻璃大厦的旋转门前,清丽的面容缺乏笑意,晃着一对爱心珍珠耳坠,她穿一袭月光白斜肩短裙,裙摆堪堪遮住膝盖,肩上一件薄披肩,一双同色系高跟鞋。她掌心握住一台浅玫瑰色手机,翻盖外壳的光泽像珍珠贝母。
    许绫朝她招手:“林慕,好久不见。”
    毕业至今也不过两月,她们却没再有过联系。
    林慕和肖杭混的局,多是些编剧,导演和社会人士,许绫向来泾渭分明,只挑那些纯粹的学生聚会去,自然没在聚会上见过她。
    林慕熟悉这个声音,她掀起眼帘,朝远处睨去,眼底疑惑随风消散,“绫绫,你怎么在这里?”
    “来这边有场面试,你呢?”
    林慕牵好披肩,任其顺着垂落。视线触及许绫那身价值不菲的西服时,一抹黯然不自觉地漫上她的眼眸,融在风里的声音很轻:“我刚换好衣服,要去跑一趟车展,没想到在这能碰上你。”
    许绫指尖朝眼前餐馆的招牌点了点,语调轻柔:“一起吃个午饭吧。”
    偶遇校友,林慕没理由推拒,自觉跟上她脚步,一前一后地走入那家人均不低的川菜馆。
    她们背影远去的瞬间,薛亨屹升上了车窗。
    薛亨屹将墨镜扶向额角,眼前视野逐渐清明,一双眼却写满猜忌。原先只想和许绫打声招呼,和这位财神女热络只会有利无弊,他自然乐意得很。
    然而画面陡然定格——当林慕的身影占据瞳孔大半视线时,薛亨屹瞳孔骤缩。他透过车窗深吸一口初秋的凉气,而后,唇角扬起来的弧度近乎浮夸,笑得讽刺。他认得林慕——天上人间的坐台小姐。前晚他在包厢应酬谈论影视投资,林慕衣衫不整,自称是北传校花,献媚地举起杯酒,正想贴到他怀里,被他冷眼而视,便噤了声。
    他对投怀送抱的女人没兴趣。望着眼前两位北传美人并肩行走,如同戏剧的幕布在他眼前拉开。薛亨屹心下嗤笑:许绫,你真是交友不慎。他扶正孔雀蓝领带,将视线收回,头也没抬,声调散漫地开口:“开走吧,回去开会。”
    司机恭敬地颌首,那辆劳斯莱斯最终驶入西城方向。
    许绫邀她入座。环形沙发上,深浅光影间,对坐着两人。皮质菜单摆放于大理石桌面,许绫双手将其轻递至对方眼前,声线温和:“我请你啦,想吃什么?毛血旺怎么样?”
    林慕姿态得体,笑容如精心算计般标准:“你点就好啦,我不怎么挑食,两个人也吃不了太多。”
    许绫抬手吩咐服务生前来,她指了几道菜,“一份水煮牛肉,再来一份毛血旺和开水白菜,两碗米饭和冰粉,谢谢你。”
    服务生一笔一划地将菜名记在本上,随即转身嘱咐厨房。印象里这是她们第一次聚餐,过往在北传食堂不算。林慕连声说够了,梨涡浅浅:“绫绫,这么多吃不完的。”
    许绫专注地为她满上一杯茶,关切般问道:“刚毕业你有什么打算,有心仪的公司吗?”
    林慕闻言,不为所动。从大一时决意旷课混局起,她的心思便不在学业上了。她心甘情愿地投身其中,全心全意盼着能一夜成名,跨越阶级。她并不怪肖杭带她走上这条路。此刻听着许绫关切的问候,她只觉得讽刺——你这样生来就站在云端的人,怎么会懂我们普通人从泥潭里往上爬的苦楚?
    你知道被当作玩物是什么感觉吗,许绫?
    许绫当然不懂——她成人礼是一座四千平庄园。
    茶味浓郁,她笑容也漾出苦意:“我没去公司面试。”
    许绫不追问其中缘由,思绪飘回大一那年,再亮的繁星都不及她此刻眼中明亮,“你大一时拍的纪录片很有天赋,导师同学们都很认可你,甚至我央视的前辈也很欣赏你,说你很有才华,如果娱乐圈的路不那么顺遂,不妨回到老本行?做自己最擅长的事。”她顿了下,而后说:“不用再劝我进娱乐圈,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深耕一个行业已经很困难了,我要是再有当明星的心思,恐怕是分身乏术了,那些从小励志要当明星的人,他们在这条道路上所花费了多少时间精力和心血,那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熬出来的,艺考每一年筛掉多少人呢?向宁却能是艺考第一,她比我有资格当明星,我说这么多,没想教育你,只是想说,你还有别的道路可以走。”
    林慕,自尊心,很重要。别被浮华迷了眼,舍弃最重要的本心。
    林慕静静地听,每个字都在她脑海反复咀嚼,一时间无法轻易消化,一碟碟菜接连上齐,她却无心去看。混局数年,林慕察言观色的能力无人能及,许绫话里流露的真心她听得出,可这份心意太重,她受不起。
    也许是秋风太凉,她也莫名一阵心凉,林慕不再看窗外微黄的枝桠。她安静注视着眼前面容精致的许绫,心情平和。也许此生再也没有一刻会比此刻更沉静,她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瞳孔中倒映出对方的影子,却都没有打破这场沉默,任由这寂静变得沉重,沉重到将她们眼底最后一丝情绪都吞噬。
    林慕声音如凛冽的风,本该尖锐,却透着悲凉:“北京好大啊,绫绫,我太渺小了……我以为我能在这里站稳脚跟,没想过会这么难,你知道吗?我第一次住上北传宿舍的时候,我哭了……因为,这里比我住的筒子楼好多了,我家的筒子楼,阴暗,闷热,墙面都斑驳……”
    许绫听着,心也被揪紧几分。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依然在说:“什刹海的风好大,大到我无论怎么去呐喊,都没有人听得到我那可怜的梦想,我不想再做明星梦了,绫绫。”
    许绫理清思绪,心如止水:“刚毕业大家都很迷茫,找准目标吧,找准你感兴趣并擅长的领域,持之以恒去做,会有成效的,一天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一年,想混娱乐圈就继续坚持吧,但我想要的人生不在娱乐圈,它该在CBD里,该在北京最高的大厦里,在能够俯瞰朝阳区全貌的顶楼,我想在北京做些自己的东西,将自己的想法融入纪录片里,让更多人看到这座我生长的城市,也希望能让更多人认可,我当然也俗气,也希望纪录片能获奖。”
    轮到林慕沉默。许绫一只手伸向托特包,将一份翠绿色的丝绒礼盒递给她,林慕抬眼,眼神在问“什么意思”。
    “里面是条围巾,新买的没拆过,天气冷了,你穿这么少会冷。”
    “绫绫,我……”林慕一双眼睛渐渐湿润,眼底蓄了一小片水。
    “林慕,如果真的有难处,可以找我,没关系。”林慕哑然,不知如何应付。
    见她推辞,许绫将礼盒塞到她掌心,“好啦,收下它,我还要去面试,下次见,慕慕。”
    许绫第一次如此亲切地喊她。
    许绫目光望向窗外,天是白的,树是青的,放眼是高楼林立,有几片玻璃幕墙在此刻点亮灯火,却依旧冰冷得不近人情。她回想起大一入学时走过的那条林荫道——时间和运气是两种磨人的东西。最初入学时,每一双眼睛都满含对世界的憧憬,可久而久之,心气也被现实渐渐磨平。
    那一年肖杭大二,是新生迎新晚会上万众瞩目的学姐。她眉眼含笑地朝许绫伸手,那句自我介绍让许绫至今记忆犹新:
    “我叫肖杭,杭州春水绿如蓝的杭。”
    许绫那时真心觉得,肖杭是活在江南烟雨中的姑娘。
    怎么会这样呢?
    她曾在酒吧有过一次亲眼目睹:周身酒色气息的肖杭被男人挑起下巴,周遭音乐一瞬模糊,背景音里只剩下讥笑、嘲讽与起哄。
    仿佛只是一转眼,一切都物是人非。
    事在人为。肖杭混迹风月场,也许,是必然。
    ……
    酒足饭饱,她与林慕在交叉路口道别,各自奔赴不同的领域,人生也就此迈入反方向。许绫高高仰头,步履不停地前行,林慕静静注视她身影消失在眼前,京城的风总不合时宜地刮起,林慕一片身影薄薄的,风也将它吹得飘浮,凌乱的。
    或许是天世传媒的名头太响,她的脚步有些发虚,仿若每一步都悬在半空,一颗心也悬了起来。
    三十层的会议室里,冷气浸透丝袜。
    秒针一格一格地碾过神经,她已独自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当那扇雕花乌木门被推开第一道缝隙,冷空气与几丝冷调的光也随之钻入,许绫深深嵌进皮质沙发的指尖一霎定住,她迎上来人那双与她相似的锋利眼睛——那是何其从容的目光。
    许绫认得她,Olivia——亚洲享有盛誉的传媒女皇。
    Olivia出身贫寒却天赋非凡,被誉为业界定海神针。十六岁时,她为国际电影节拍摄的先锋短片便震撼业界,二十五岁已成为好莱坞制片厂争抢的视觉总监。三十岁那年,因与资方理念不合,她拂袖而去,回国后一举创办天世传媒——自此成为业界传奇。
    这场翻身仗何其精彩。
    许绫少女时期便崇拜的人物,如今竟真切出现在眼前,她思绪长达数十秒停滞,而后,无比郑重地起身,恭恭敬敬地将手掌伸出半寸,心底欢欣雀跃,声线都颤抖:“您好,Olivia女士。”
    Olivia唇角浮出一丝弧度。她独身闯荡业界多年,目睹过一夜成名,也见过无数终其一生的平庸之辈。正因年少成名,过早浸染于成人社会,她的心境在十六岁那年便被彻底重塑。如今,一切早已归于平静。
    Olivia也认得许绫——许氏财团独女。
    许绫的头衔是Olivia亲自面试的唯一理由。亚洲颇负盛名的许氏,继承人竟屈尊纡贵亲自前来求职?Olivia甚至没收到一封来自许氏的推荐信,想靠自己赢得尊重?念及此,她眉峰微挑。
    “请坐,许小姐。”
    俩人面对面地平视彼此。
    她面试的岗位是纪录片编导。
    Olivia象征性地递过一瓶依云,“先喝杯水吧。”
    许绫礼貌地双手接过,笑说:“谢谢您。”
    如此近的距离,Olivia眼底是喜是悲,她却看不透。
    Olivia垂下眼帘,净白指尖一页一页地,轻轻翻过那份漫出油墨味的简历——无数奖项名称化作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行字都足以引以为荣。
    Olivia翻动纸张的指尖悬在半空,她话语如同单调的音符,毫无起伏:“许小姐,北传的招牌,加上央视的实习,这份简历对于应届生来说,确实很漂亮。”她抬起眼,目光里没有温度,声音平稳:“尤其是这部《胡同里的温度》,是你大三暑假在央视实习的作品,也获得了我国纪录片学术委员会“十佳纪录片”短片奖,镜头语言相当独特,记录了北京大杂院的人情冷暖和胡同风貌,镜头聚焦在雨后清晨树叶的第一滴水珠,在褪色的每一片砖瓦,有很多独属于你个人的想法在里面,能看出你对北京有很深的观察。”
    许绫刚想开口道谢,Olivia却话锋一转。
    “但我们必须承认,央视的体系更侧重于国内宣传,有局限性。而我们公司的纪录片赛道竞争非常大,我们需要能驾驭全球性议题的成熟人才。”
    她将另一份简历推到许绫面前。眼前是白纸黑字,许绫却觉得每个字都像镀了一层金。
    “比如这位应聘者,本科北大,硕士毕业于国外的电影艺术学院。在学期间,他参与的团队作品在国际上得过金奖,在BBC实习期间,他独立执导了一部15分钟的短片,入围了法国电影节竞赛单元。”
    Olivia身体微微后靠,尖锐的视线审视着许绫。
    “我并非否定你的潜力,你也是名校毕业生。只是,这份求职者的简历也仅仅是‘在考虑范围内’时,你的作品就显得……有些在温室里了,或者说,格局还不够大。”
    她顿了顿,目光在许绫无可挑剔的五官上停留片刻,语气里带上一种近乎惋惜的“务实”:“许小姐,恕我直言,以你如此出众的个人条件,若选择去娱乐圈或时尚界发展,路可能会顺遂得多。在那个赛道,你的外形是顶级的稀缺资源。但在纪录片这个需要耐得住寂寞,用作品和思想说话的领域,你需要补的课,还很长。”
    许绫思绪骤然中断,仿若所有力气都被抽空,整个世界瞬间失声,褪色。空调冷风冻僵她的表情,呼吸都透出寒意,却勉力压平唇角弧度,绝不透出半分失态:
    “Olivia前辈,首先感谢您今天给我面试的机会,也谢谢您让我认清自身的不足,但是我个人外形如何,它并不影响我的专业能力,感谢您的建议,也许当下我和贵公司没有缘分,但没关系,来日方长,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能和贵公司合作。”她守住最后一丝尊严,从容地起身,语调中绝无留恋:“我还有事,先告辞了,您不必送了。”
    许绫出于教养,依然礼貌地朝她颌首,而后,身影利落地消失在门外。
    Olivia看着她,气息为之一凝。许绫那般风雨不动的镇定,竟让周遭的空气都静默。心下不免赞叹,到底是铁腕柔情的许朝仪之女,气度当真不凡。
    许绫驱车抵达酒吧工地时,面色何其苍白,蓄满泪的一双眼泛红,睁眼都隐隐作痛。
    那辆珍珠白的保时捷悄无声息地滑入工地时,周时锡已监工近两小时。尘土飞扬中,他指挥工人的姿态依旧居高临下,眉宇间却意外地沾了几分烟火气。目光掠过那抹低调的白色,他并未将其与许绫联系起来——以许大小姐的做派,怎会开如此“朴素”的车?
    当许绫在餐馆规劝林慕时,周时锡正在北城另一端,打赢一场不见硝烟的资本战役。他白天只用三页PPT就撕开了乔逾卿方案的脆弱性。当对赌协议中那个精妙的偿债覆盖率条款被抛出时,胜负已分。他看着乔逾卿骤然失血的脸色,知道西城地王的指挥权,已经稳稳落入了自己手中。
    车内待上半小时,足够将汹涌的浪潮压成深不见底的海。她推门下车时,脸上已看不出风浪。
    许绫推开车门,秋风瞬间涌入,她驻足在一片乌烟瘴气前,心神仍困在Olivia的话语里,迟迟未归。
    到底是千金小姐,这辈子没听过几句重话。
    Olivia的话其实算不得多重,却让她初尝世情冷暖——原来失去财团的庇护,这世界待她,并无半分慷慨宽容。
    当过往的一切经历被贬得一文不值,她竟有些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她和林慕有何区别?不过她胜在投胎好,有太多退路可选。
    周时锡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跟前。
    她眼尾一滴泪晶莹,眼皮像潮湿的胭脂纸,见此他自然也无须过问,周时锡眼中一层不自知的关怀,温柔得近乎溢水,“有什么烦心事?”
    许绫唇线抿得紧紧,心静如水,抬眼看他的目光何其镇定,周时锡读得懂那种眼神,他猜许绫心底肯定在想:周时锡,如果你出身平凡,会不会也被小事所扰?
    许绫的确这么想的。周时锡,如果你没有那个能让规划局网开一面的姓氏,你姿态还会这般高贵吗?
    周时锡将目光落在尘烟四起的施工工地上,声线平直得听不出情绪:  “我第一次独立负责项目,是在纽约,当地工会的人带着棍棒来工地,把我堵在办公室里。那时候我想,如果我不是姓周,会不会已经被扔进哈德逊河了。”
    许绫身子微微一怔,这是第一次听他诉说自己的成长经历。
    这一年的周时锡,二十三岁,本可心高气盛。奈何他自出生起便被宿敌环伺,加之异国独居数年,疑心病极重,视所有接近为别有用心。这般境遇迫使他少年老成,若真是只不设防的兔子,如何在这般环境中存活?
    乔逾卿是明面的刀,至于背地里有多少把无形的刀,尚是未知数。
    见她一言不发,周时锡敛起眼底锋芒,从那份不悦的情绪中抽离,勾勾唇角,说:“去吃饭吧。”
    她动也未动,低眼看向路面,“我又没面试成功,吃什么?”
    周时锡额前发丝被风吹起,笑容多真挚:“没成功就能不吃饭了?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们今天就要交代遗言吗?走吧许总,我请你,开你的保时捷去吧。”
    下午时分,半座城都寂静无声,车子驶入一段林荫路,斑驳的树影流水般掠过许绫的侧脸。周时锡在副驾驶坐得自在,他挑起眉梢,微微偏过头端详她——一双妩媚的眉眼何其专注地锁在前方道路。车内光线是种不明亮的暗色调,昏沉沉的,像浸在厚重的乌云里,沉甸甸压下来。
    她眼尾上挑,像两道弯弯的钩子,一双眼盯过来时秋波流转。美人香车,宛如电影画报,他将此景尽收眼底,声音缠上几分轻浮:“哟,许总这车技,没少在二环上练吧?”
    姿态懒散,像影视剧里的风流公子哥。
    许绫依旧目不转睛:“周公子要去的地方还真难找。”
    “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嗯一声当作回应,车辆行驶速度舒缓,将路途拉得无限漫长。
    她拐入一条分岔路口将车停好,抵达目的地——一家开在国子监的炸酱面馆。
    目的地竟是炸酱面馆?虽说她不是矫情的主,却也有几分意外。
    周时锡为她拉开车门,许绫转动清亮的眼珠,在笑:“周公子,来吃炸酱面?”
    他尾音很慵懒:“和你一样,从小吃到大的。”
    他们走过国子监那道蓝绿描金的牌楼门,并肩步入面馆,他极自然地牵住她红润的掌心,轻轻牵她入座。店门不大,只五张桌椅拥挤地摆着,他们对坐在落地窗前,那扇玻璃窗布满不规律的雨珠,雨水还在流淌。说是炸酱面馆,格调却是文艺的,四面墙抹得碧青,一束吊灯高高悬挂,黑金属支架牵起数个笼形灯泡,暖黄灯光似碎金,洒落在墙面置物架上,几本酒红色牛皮书籍被挤得无处容身。
    门外停一辆自行车,车筐塞满粉紫色的天竺葵,一块木质黑板挨在车前,粉蓝两色的粉笔整整齐齐写出一行正楷字:“每日只供应一百碗面。”
    环境如此温馨,她待得很舒心,抛出句反问:“周公子,你喜欢这么文艺的店?”
    周时锡正嘱咐店员上两碗招牌面,睨她一眼,问:“要糖蒜吗?”
    “不要。”
    “那两碗不要糖蒜的炸酱面。”
    店员颌首离去,周时锡一个眼神朝她示意,“饮料在冰箱。”
    许绫垂眸,握一杯茶,说:“喝茶就好,还没回答我呢,怎么挑这种格调的地方?”
    她打心底认为,风花雪月才该是他的主场。
    空气中弥漫着薄荷味香薰,分明是初秋,他眼神竟无端浮起一层寒意,那双眼睛正平静地凝视她,声调出奇温和:“我小时候就来这里吃了。”
    许绫眉尖微蹙,疑虑悬在心头,问:“这店装修不像历史悠久的样子。”
    “小时候我和薛亨屹常来这吃,老板是个教师,现在退休了,店也给女儿打理,现在的装修是翻新过的。”
    许绫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附和着点头:“原来周公子也这么有市井气。”
    “我看起来不像有市井气?”
    “不像。”
    周时锡颇意外地一挑眉,“那我该怎样?”
    她坐姿端庄,声调何其诚恳:“周公子,对很多人而言,你是活在传说里的,谁敢想央视新闻里出现的人物,此刻在我眼前,还在这种普通小店?”
    周时锡当真被气笑。
    甘甜茶味在唇齿间蔓延,他笑两声:“我来这里是因为老板不会把我当‘周公子’看,不会恭维我,小学时语文课成绩不好,老板还会辅导我功课,交情很深。”
    “周公子和薛少看起来关系很好。”
    他低眼,指尖晃动茶杯,“是很好,发小,从小一起长大。”
    许绫不追问他过往,“看得出来。”
    “薛亨屹这名字取得好,亨通屹立,一听就要高升。”
    她表示赞同:“确实,薛少名字一听就富贵。”
    他笑意浮上眼底,视线定在她身上,语气听得出诚挚:“你名字也不差,绫罗的绫,听着就高贵。”
    许绫眼珠狡黠一转,像只别有用心的狐狸,声线里却听不出半分讨好:“哦?周公子的名字也很好听,时锡,像时来运转的意思。”
    她身上还是百合香。
    百合像她,疏离、高洁,落落大方。
    尾调气味冷清,勾得周时锡一挑眉,自然地将话题转变:“许绫,一次面试失败不代表什么。”
    她的眼睑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我知道,但那是我非常喜欢的公司。”
    周时锡坐姿挺直,一束暖光倾落,照得他眉眼都温柔三分,“靠家族在社会上立足很容易,但是靠自己,会很有成就感。”
    道理人人都懂,真正实践却不轻松。
    今天这身浓墨绿装束,将她骨子里的艳中和了几分,她揉一揉眼皮,声音竟有几丝断断续续的哭腔:
    “周公子,这话我只敢对你说,因为在别人眼里听起来肯定是何不食肉糜,其实敲你车窗的那天我也有在面试,别人不懂为什么我家境优渥,还非要趟这趟浑水,非要守在大杂院里熬通宵就为拍几个镜头,可我觉得你懂。我就是不希望他们只看到我身后的许氏财团,只看到我外公的身份,如果我直接走关系进央视,那有什么意思?他们只会表面恭维我,私下只会说我是千金小姐,花瓶一个,业务水准差得要命,我就是因为不希望得到这种评价,所以我今天才去天世传媒,结果如你所见,我终于认清了自己几斤几两。”
    周遭一瞬间陷入寂然,他倚在沙发,静默片刻,抬指将一杯白雾袅袅的热茶推向她。他又回忆起那个雪夜,她当时敲车窗的样子何其狼狈,神情却自始至终一派镇定。拥有这样一双锐利眼睛的人,怎会甘心依附于人?怎会是任人摆布的花瓶?
    直觉从始至终都未曾背叛过他。车窗摇下,目光交汇的一瞬,便足以让他认定,他们是同类。
    他终于抬起头,眼底没有怜悯,唯有一种近乎冰冷的锐利,像在审视另一个自己:“我十七岁用第一桶金买下三栋大厦,所有报道都说我是周家运气最好的继承人。没人知道,之前我研究了九个月的美股和港股,每天只睡四小时,在脑子里推演过每一种崩盘的可能。”
    “许绫,被人看低是块磨刀石。让你的镜头说话——等作品横空出世,今天所有轻视你的人,自会回头研究你当初的隐忍。”
    眼前人将自己过往经历全副剖开,姿态何其坦荡,她听得专注,思绪没有半分走神。身为周家继承人,他一言一行都引人瞩目。京圈闲谈时提及周时锡,哪怕心中再不情愿,面上也得咬牙切齿地承认——这位周大少,的确具备在商界翻云覆雨的本领。
    那杯茶在许绫指尖仍旧温热,他的话语分明没有温度,却叫她听出几分关怀,一字一句如传输带般运送到她脑海,心下也听得明白。思绪里那奔涌的洪流顿止,如巨石被悄然挪开。周身气力,便似退潮的江水,缓缓地、平缓地松懈下来。
    这一次被凝视的人是周时锡。许绫唇角牵起淡淡弧度,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并无讨好之意,声线像浸在冰水:“所以说,周公子,我们是不是一类人?”
    “当然是,我们都渴望被认可,被认可自身的价值,而非是家族的优越。”
    她认同地点头:“所以我们可以坦诚相待,因为我们的出身太好,不用担心对方贪图自己钱财,这东西,你我都不缺。”
    “嗯……”他眼底凭空漫上几分情欲,唇角笑意淡然:“许总的意思是,可以贪图些别的东西?”
    许绫听得出言外之意,自觉不接招,“我可没这么说哦。”
    一杯热茶,他竟诡异地品出酒味。
    “好累,不想开车。”
    “想我送你不用找借口。”
    许绫撇嘴,耳尖却微红,“哪有。”
    周时锡笑而不语。
    ……
    在炸酱面馆的小聚已过一周有余。
    风吹动着薄薄的日历,时间已赫然来到九月三号,北京正式入了秋。
    落地窗外高楼林立,秋分的第一束暖阳跃入房间,将圆床上那半张金绣丝绒被笼罩其中,金光灿灿,如液体般流淌。
    许绫侧躺在床边,长发用一枚绿宝石四叶草发圈松松盘成丸子头——那是孟荷送给她的十七岁生日礼物,她十五岁时的设计。微黄的蜜色光线穿过发间,剔透的宝石折射出幽幽绿光。
    贴满黑白斑马纹贴纸的笔记本电脑亮着屏。许绫刚用超级解霸看完《妖兽都市》的正版DVD,心下正赞徐克审美不俗,指尖划过微微发烫的纯白键盘时,却讶异地蹙起眉:才开了多久?
    她滑动鼠标,面无表情地浏览着西祠胡同的“电影”和“记者的家”板块,目光飞速掠过五花八门的项目招募帖,最终定睛在一行纪录片比赛的标题上。
    Olivia那番不留情面的话,依旧字字刻在心上,像把钝刀子,慢慢地磨。可她气性大度,从不被情绪捆绑。那些嘲讽的言语如过眼云烟,她很快便从颓靡中抽离。
    既然有胆量对Olivia放话,说有朝一日要和天世合作,总不能就此一蹶不振吧?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得更加坚定。
    在公司当编导是一种出路,但尝试去做独立制片人,或许,也未尝不可?
    瞥见帖子末尾的组委会邮箱,她当即登上Hotmail撰写新邮件,指尖飞快地敲定标题《关于纪录片比赛的合作咨询》。
    不消片刻,待桌面那杯牛奶见底,屏幕已明晃晃地显出几行字,是她简短却分量十足的个人项目经历。
    邮件正要发送之际,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炸响,那声音尖锐地撕裂了午后的温馨寂静。
    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
    许绫将姿态摆正,声调礼貌:“您好?”
    “你好,是许绫吗?”那头是干练沉稳的男声。
    她惊愕地抬头:“我是,您哪位?”
    “央视纪录频道的盛煊,去年你实习时做的《胡同里的温度》,评审会我就在场。”
    她认得盛煊——央视纪录频道总监,海外名校毕业,家族在南方某市颇有根基。而他本人更是根底深厚,业务水平出众,凭实力让台里上下无话可说。
    许绫实习时见过盛煊几次,他待人从不摆架子,一直很温和。
    她瞬间挺直身子:“盛导!我记得您。”
    盛煊清了清喉咙,声线带着一种沙哑,像是常年浸淫在酒色里,“长话短说,我们在筹备故宫系列短片,要新视角。你《胡同》里那种把历史落到个体温度的叙事能力,正是我需要的。有兴趣来做一集导演吗?”
    许绫稳住呼吸,心下是才华被认可的喜悦:“具体要求和周期是?”
    盛煊低笑两声:“拍出故宫的魂,用年轻人的语言,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北京,我希望你能从新鲜的角度去看,去拍。一个月交成片,预算不高但够组一支精干团队。接的话明天来台里签导演协议,预付款打你个人账户。”
    证明自己的决心胜过一切,她语气毫不犹豫:“我接。”
    “那成,你明天来台里一趟啊,咱早点把片子拍了。”
    许绫感激地点头:“谢谢盛导赏识。”
    “哎哟,客气了,先这样啊,我还有点事忙,明儿见。”盛煊话音落下,她耳里只剩一串忙音。
    许绫深吸一口气,事不宜迟。
    她迅速在脑海中筛选着那些熟悉的名字——谁最有才华最能为我所用?
    许绫试探性地拨通一串数字,心头却没底——人未必还记得她。
    对方是她实习时认识的摄影师大江。年长她二十岁。
    电话竟意料之外地被接通。那头传来疲倦的男音:“许绫啊?”
    许绫声音清晰而郑重:“哎,大江老师您好!下午好,是我,许绫。没打扰您吧?我这儿有个央视的项目,在故宫拍纪录片,想问问您有没有档期和兴趣?实习时跟您学了很多,我觉得您的视角特别独特,总能看到别人忽略的角落。所以我一有机会,立刻就想和您合作。”
    她稍作停顿,切入关键:“这是我第一次独立执导,周期很紧,一个月就要交片,您能安排开吗?流程和资金都交给我,您只管拍。”
    大江祖祖辈辈都扎根北京,在传媒圈摸爬滚打二十余年,骨子里有份宁死不变的抱负与原则——绝不拍粗制滥造的片子。
    许绫正是欣赏他这份风骨。
    大江慢慢消化着她的话,终于笑出声来。他心里由衷赞叹:这姑娘,还是那股热血沸腾的劲儿,一点没变。
    央视项目可是个美差,是能在履历上镶金的一笔。
    他嗓音低沉,挺正经地开口:“行啊许绫,没成想你还记着我呢,我有档期,你这忙啊我帮定了,也别把我说得这么神,也都糊口饭吃,你这机会可难得啊,央视的项目谁能拒绝啊?你这找上我了,我还得谢谢你啊。”
    许绫压下心底翻涌的激动,将每个字在唇齿间碾得又平又稳:“那行,谢谢您,我明天去签协议,没什么问题这两天就能开工,谢谢您大江老师!”
    “成。”
    ……
    为推进项目,许绫以独立导演身份牵头组建团队。她邀来实习期结识的录音师陈唯作为核心班底,并请几位学弟学妹协助基础执行。团队初建异常顺利,所有人都被“央视项目”与“盛煊制片”这块金字招牌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