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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以心侍人 作者:关风月

    第4节

    翌晨程颐起身时,庄明诚早已不知去向。他暗自庆幸可以不用亲自下厨,心安理得地享受现成的早点。宅内帮佣同他俱是相熟,他自己去递送空盘,立在门外听八卦:

    “看来真是要订婚了,这么一早就去应闻小姐的邀。”

    “谁说不是呢,二少爷风头正盛,老爷又偏心,大少爷婚事上再不能错一步了。”

    厨娘们看惯豪门生死斗,絮絮择着青菜,俱是冷眼真言。程颐略一思索,的确是听闻老板近日少有新宠,原来是要成家,怪不得省下许多精力折磨自己。

    他长叹一口气,直到小青来接他仍然愁眉不展。

    这可能是庄明诚出给他最大的难题。

    小青替他担心,不住翻检用各色水笔勾了重点的剧本:“什么先锋舞台剧!台词真复杂!你第一次试演,临场忘词会不会非常糗?”

    “早尴尬过无数次了。”程颐犹能安慰她,捏了捏自己的脸:“脸厚,不怕丢丑。”

    “虽然演了也没什么用,演性向有异角色还容易尴尬。但不知马天王抽了什么疯,宋少爷喜欢凑在文绉绉戏里也就算了,他一来,小戏台都要被聚光灯照得烧透啦。”小青撞他,程颐肩头被庄明诚捏出淤青,顿时“嘶”一声捂住手臂。

    古灵精怪的助理不住打量:“盛宠不衰呀,难道华姐允你接这出戏也是为了结交人脉?得到天王提携从此平步青云?”

    她一边说一边吃一粒酸甜酒心糖,程颐但笑:“不,我只是想试试舞台剧。平步青云?就算我有翅膀,他也会撕下来。”

    小青茫然,程颐夺走她手上精致的布袋:“给我一颗,有什么味的?”

    他几乎吃光了小青所有的糖,六花亭名物果然甜美,小青掐着他脖子哭诉:“日元汇率又涨了!赔我零食奖金!”

    剧场气氛同片场有所不同,密闭空间人来人往,幕布的动轴卡在半空,导演正叉着腰大发雷霆,修理人员搭了高高的脚手架挥汗如雨,台上三两对舞伴正入迷地交错舞步。

    其中格外清拔的一道身影无视环境喧闹,长臂轻舒揽住女伴下腰。因着排练,他揽住女性的手虚握成拳,不触及肌肤,只以手臂气力阻止她跌堕。

    程颐推开厚重铅皮门,阳光浮动似落满灰尘,所有人齐刷刷回头看他。

    小青立刻一缩,悄悄塞过白色恋人同明治抹茶巧克力在他手心:“……被骂昏前吃。”

    哗,好足的气势。程颐亦肃然,收拾情绪纠葛缓缓迈向台前。

    马诚之不在,导演也不同他客套,立刻便赶上台。还好今日不练舞,否则他一定没有力气。灯光也出了问题,三盏灯断路,铅皮门锵然合上,雀跃的黑暗中只余前后错落的怪异灯光打在他面上。程颐对搭档伸出手,微笑:“宋先生,久仰大名。”

    出众的舞者冷然转过身来,高傲轮廓格外眼熟。

    宋昊然是世家少爷,幺子,话事的祖母宠爱有加,许他做个票友,由着自己的天性挑拣戏份。不求名利,只求“艺术”。不像旁人眼红,程颐倒是对他天然存了几分好感,故此伸出的手冷落在半空也不介意。

    宋昊然抱臂看定他,一语不发。白衫白裤,谪仙也演得。程颐不改笑容,错身上前,手臂没有撤回,而是在他胸前一斜,脚步一转,躬身做了个极优雅的回旋:“王子,请赐我一舞。”

    宋昊然一愣,随即入戏,同他乞求的眼神呼应,身姿一点,如两只临水照影的鹤,好看煞人:“你不配。”

    程颐看到他戏中含笑的眼,也打点精神应付,神情转为酸楚怨毒。两人负手,只以双腿圆舞,是剧情中《快乐王子》的怨偶版,不再得王子青睐的燕子变为夜枭,鼓点节奏激烈,气氛剑拔弩张。

    宋昊然演舞团的导演,为了扬名无所不用其极。欣赏程颐的角色时情深似海,一旦发现有更好的演员便立刻将他抛弃。

    虚虚实实,程颐额头已渗出冷汗。宋昊然处理得极恰当,分剖人物性格如寿司大师沿着肌理片开鱼生,浓情又薄情,恶毒又迷人。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强势掌控主导权,要想和这样我行我素的演员搭起戏来,实在耗神。

    这样戏目程颐有些尴尬,好在会参加这种剧目的都是怪人。只有叫好,更是放任他们灵感去演绎。程颐到底气虚,念台词时竟脑中一空,唤不出宋昊然剧中名字。

    戏戛然而止,宋昊然眉头愠怒。程颐连连致歉,然而接下来又忘数句。

    有人替他解释:“这两天赶档期太累了吧?第一天来不错了。”

    宋昊然却拂袖而去:“我既然能提前一个月开始彩排,你自然也可以。”

    程颐呆在原地,旁人摇头咋舌:“别和宋少计较,他不食人间烟火你也知道。”说着便是一阵莺声燕语,女主角比预定时间迟了两小时,一来便拢住导演手臂:“三环太堵了!我昨天打的针又消不了肿,看看,就在嘴角这里,有没有更翘?好,我也知道我最美呀,不然你们怎么会等我这么久。”

    她一番喧闹,连消带打将所有人赶下台去,骄傲万分地排演独幕戏。连还在脚手架上的工作人员也不得不下台,同程颐笑言:“喏,真正难伺候的角儿在这儿呢。”

    程颐释然,忙里偷闲去后台找宋昊然。

    宋少一见他便满面寒霜,程颐抢占先机:“一见面就对我这么有敌意,恐怕不利于合作吧?”

    宋昊然抱臂冷哼:“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程颐摇头:“真不明白——但,宋少做了什么我可能想起来了。”他恍然大悟地一拍掌:“你这么洁身自好,恐怕不屑于去那种地方吧?昨天一定是第一次,才会迷了路。”

    宋昊然和他隔着三张椅子的距离,像是多碰他一下就会被感染。想起方才,程颐不由感叹他敬业。

    “我是为了取材!”

    “那么我也是。”程颐一脸坦然,宋昊然果断反驳:“你这种人演这样的角色,根本不配。”

    “看来宋少很喜欢这个剧本,难道你不觉得我这样的人——”

    程颐发自内心微笑:“更能演好这个角色?”

    他趁宋昊然生闷气补上一句:“毕竟有生活体验呀。来来,不要生气,这个圈子就是这样,我不必向你解释什么。想必你也明白我们不用做朋友,只要一起演好这出戏。”

    他再次向宋昊然伸出手去:“就算我一直是那里的常客,昨天也只为赏舞。这个理由,够不够达成暂时的和解?”

    宋昊然不再防御,只抖出一次性手套,套在手上才肯同他握上一握,慢条斯理:“我不信你,但我要对这出戏负责。”

    他的握手倒是恪尽礼节,虽然立刻将手套扔进了垃圾桶。

    程颐颔首:“那我也有个小小的建议,你不如直接穿防毒套装同我对戏,免得每次结束后都要洗得脱层皮。”

    宋昊然板着脸,没有接他的调戏:“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说着转身离开,若非步履优雅,几同逃避瘟疫。

    程颐笑叹着径直接了响起的手机:“小青你这个乌鸦嘴,我真要昏过去了。”

    “嗯?你有这么大压力?”却不是小助理,程颐来不及惊讶,就听到叶嘉诚恳建议:“那就放松一下,来我家喝茶。”

    十二

    程颐拿着礼物上门,洁白纸封蓝色束带:“这叫魔方拼图,一张图可以拼出三种不同的图形,消磨时间利器。”

    叶嘉微扬唇角,替他开门:“真有时间可消磨再说。”

    年少壮志,谁不是争分夺秒。

    程颐颔首:“你就当是来自老年人的寄望吧,寄望你们可以闲下来,分一杯羹给昨日黄花。”说罢十分惋惜地摸了摸脸,终于引得叶嘉笑出声:“随便坐,你要茶还是酒?”

    “说好喝茶,当然要尝试白马王子的茶艺。”叶嘉单身独居的公寓并不豪华,甚至如耀眼雪洞,每一样摆设都方正得只余棱角。程颐有些讶然,叶嘉转身泡茶,杯盏皆讲究,据说是画了模样请人定制:“尝尝看,你要喝酒我也没有。为了练戏护嗓,暂时被迫戒酒。”

    他无奈地比了个手势,程颐浅尝,略一思索又尝一口,高深莫测地不讲话。叶嘉立刻坐不稳,眉头一皱,程颐才笑出声,找到几分欺负小朋友的乐趣:“想不到你泡茶的手艺这么精到。”

    “这是我消磨时间的方法。”叶嘉面色不改,但拆礼物的速度十分欢快:“唔,我想这也不是份太差的礼物。”

    “拼图和泡茶都能磨人的耐心,耐心一足,也就不容易生气,对不对?”他面色有些古怪,很快低下头去。程颐怔了片刻才明白他是尝试着安慰自己,“是是,你这么年轻,却懂的这么多,让人惭愧。”

    呀,年轻真是可爱。

    叶嘉似乎有些不满:“你一点也不老,来,我也有礼物送你。”说罢直接牵过他的手,程颐连忙小心放下茶杯,十分不适应这样的单刀直入。

    叶嘉领他到书房,一样很多很多书,从书脊和无数枚便签条便看得出不是虚应故事,程颐十分危机,后起之秀个个这样用心。

    叶嘉拿起桌上两三张碟片递给他,每张都光洁如新:“你录过的唯一一张cd。听说根本没发行,只有公司内部档案回收处还剩下几张,我当时还是学员,半夜偷偷翻墙进去找了一晚上。”

    程颐真的呆住,接过那张只有一首单曲的碟片时手臂轻颤:“是,为了替不得不参演的偶像剧造势。其实我唱得很难听。”他想了一想,“不过终究还是演得了偶像剧的年纪。”

    叶嘉一股脑将其他几张都堆在他怀里:“这都是我喜欢的碟,你演过的戏。现在你真人站在我面前了,告诉我,你真的老了吗?”

    程颐抚摸每张过时的浮夸封面,百味杂陈。看得出叶嘉口味挑剔,留下的影像中都有他自己喜欢的部分:“……这也是我钟意的作品。”

    他喃喃,没有看到叶嘉耳垂微红:“尚不算太老,还能唱更多跑调的歌逼你半夜翻墙。”

    叶嘉被前辈的狭促逗得脸色青白交加,猛然转身低声道:“我现在大抵猜得出你为什么中途放弃,这张cd也是,在你忽然息影时被撤下。我当时很不理解。”

    程颐呐呐无语:“想不到你真是我的迷弟……唉,看你竟然能听出那么没名气的曲子我就该想到的。”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默默无闻。”叶嘉立即呛声,程颐赔笑推他:“好好好,知道你是真爱,等下挨个替你签名。再不回去茶要凉了。”

    叶嘉任他轻推,忽而回身对他深深一鞠躬:“对不起。”

    程颐沉默,无奈地想他要抬起头来哭了可怎么办:“没关系,你也帮我达到了目的,不算利用我。”

    叶嘉仍然不语,平日里骄傲得像个小王子,现在却眼圈红红,一定能激起很多人的母性。程颐也不禁有几分温柔:“还是说,利用别人就可以,利用我就会很难过?”

    叶嘉赧然,咬牙点头。程颐却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你到底是有多喜欢我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不得不捂住了肚子,叶嘉满心伤感被他一搅,也只有恨恨:“不好笑!不好笑!”

    小朋友气鼓鼓地去泡茶,不忘塞给他名医联系方式,据说对他的后遗症有所研究。程颐托腮看着他:“这么喜欢我,不如把角色让我?”

    恶劣的成年人,得寸进尺。

    不想叶嘉当真转身,十成十的认真:“我也觉得你比我更适合这个角色,而且我手上有别的机会,我正在考虑。”

    “但我若主动退出,别人难免猜疑你的渠道。所以还是这样最好,我相信你的能力,到时也会顺水推舟。”

    叶嘉很宝贝那些碟片,尤其是他做梁上君子搜来的那张,立刻抢回手中,程颐却不放:“之前你可是一点也没露形迹,怎么忽然这么夸我?”

    “还不是为了做足好戏给别人看。”叶嘉倨傲一笑,“而且我总觉得太早暴露,呃……不太成熟。”

    叶嘉终于放弃和程颐抢夺,“我欣赏你的演技,当然努力向你靠拢,这才是最棒的崇拜方式。”他指着程颐的眼睛:“现在我还做不到,但你仍然有和别人不一样的执着。《玉堂春》要一个全心全意的艺术家,也许还有别人适合,但我只能想到你。”

    程颐捂住心口:“请问你还缺不缺男朋友?”

    叶嘉没有理他:“其实现在暴露我的、咳,小爱好,也不是最好时机,但我想你会需要一个朋友。”他讲得忐忑,程颐郑重地和他握手:“那,恭喜你,得到了偶像的好友资格证。”

    程颐兴致勃勃要给叶嘉签名,叶嘉却十分宝贝自己的珍藏,如临大敌般把他轰出门去,临别露出两只红通通耳朵:“你的戏我都会去看,演得不好一定狠毒地嘲笑你。”

    程颐配合地做惊恐万分状。

    小青担心他被叶嘉生吞活剥,一见他回来果然眼眶泛红,还自言自语地笑,当即编排了一整出刺激戏码,愤怒地要找叶嘉约架。

    程颐唤住她,对镜滴了几滴眼药水,虽然心绪激荡,但神清气爽:“我喜欢他。”

    小青吓得呆若木鸡,就像听到叶嘉表白心迹的他自己。

    十三

    程颐同叶嘉保持了联系,朝气蓬勃的后辈令人心情愉快,更令他有自信立在冷眼的宋大少面前。排练继续,导演占据的旧剧场阴冷潮湿,而顶灯仍然没有修好。

    女主角习以为常地迟到,并张着手臂将所有人都赶下台去。作为男一号,程颐也纳罕宋昊然对她的容忍。果然是对剧目负责的主演。

    顶灯维修组被赶了三四次,骂骂咧咧地摔了扳手。然而女主角是另一项上座率保证,程颐也只得同剧组同仁一起欣赏宋大少强忍怒气的脸。

    他同宋昊然的戏,分开极顺利,合在一起便百般不适意。

    宋昊然的浪荡公子要来勾引他,程颐十分开心,同小青偷偷讲:“每个gay都不能抗拒宋大少那张脸,借戏过瘾,我死也值了。”

    却只有自己心知,他也有点怯场。风流又有才华的舞团一把手看上了他试演的舞者,把他捧到天堂,又一秒摔在地狱。一共有两场激烈的共舞,一是初遇的挑逗与情热,二是结束的暴戾与厮杀。

    宋昊然对待女士分外绅士,对他似乎也准备如此,手揽在他腰间像断路的机械臂,程颐在他臂弯里旋转,只觉腰间顶着一把三角尺。他无奈地看向僵硬的宋昊然,试探着先软了步伐,等他慢慢跟上。

    宋昊然没有领情,导演先坐不住,合拢手中纸筒冲他们大喊:“宋少你搂上去!给我紧紧地缠住他!不然我给你们放一段动物世界蟒蛇交配?!少浪费时间!重来!”

    全场哄然大笑,程颐摸了摸鼻子,偷眼觑到宋昊然深吸一口气:“不行,给我五分钟。”

    他转身离开,导演气得摔了纸筒。程颐连忙比了个抱歉的手势,也跟了上去。

    宋昊然果然在幕后抱肩冥想,听到他的声音眉头皱得更加纠结。程颐自从得到爱心鼓励,整个人豪气万丈,当即站定在他面前:“宋先生,你……还是处男吧?”

    宋昊然立时瞪大了眼睛,如果他真的是条蛇,现在该是狺狺吐信。

    程颐立刻举起双手后退三步:“我没有恶意,你演得很好,跳得相当专业,台词功底更不用说——”

    “收起你无用的恭维,有话快讲。”宋昊然决绝地合上眼,拒绝看他。

    “但是你太标准了,标准得没有活气,更没有导演那种‘春天到了,交配的季节又到了’的气质呀。你没听他说,我们要演出小黄戏的感觉,要让台下所有观众都高潮。”程颐面不改色,学赵忠祥老师声情并茂,宋昊然听得十分难以忍耐。

    程颐看他神态,已猜到几分。处男或许夸张,但,一定是只会用一种姿势的乖乖仔。于是愈加大胆:“你也知道舞台剧和电影不一样,借镜没有特效掩饰,要你实打实地身体接触,你就不可能逃避。”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昊然有些烦躁地低吼,一出口便觉失态,悄悄看他两眼。程颐走近他,自觉胆大包天:“来,试试和我接吻。”

    宋昊然惊得一头撞在墙上,噗通一声吓得场外工作人员皆敬佩:“宋少要为艺术献身啦。”

    “别这么看着我,第一次拍吻戏我也紧张。实在过不去就偷偷试试,真有感觉就交往,没有感觉,神秘的面纱一揭开,反而顺畅。”程颐耸耸肩:“一般都有用,你考虑一下。”

    宋少就算生气,也是秀色可餐,程颐忍不住补了一句:“对你,可能还需要更极端的方法。不过为艺术献身点到即止,不用那么惨烈,对吧?”

    他调戏了宋少之后一溜烟逃跑,留下宋昊然一个人呆立在墙边。

    和他——接吻?

    宋昊然脑海中冒出这个荒谬念头,手指却鬼使神差拂上自己的嘴唇。他不是没有过经验,但却从未耽溺于此。这样提议本该令自己感到耻辱,但一语却置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

    他清亮的眼睛神色幽深,程颐的表现尚可,所以他才能容忍对方这样无礼。但他还是不了解程颐的人,程颐的身体。

    他记得那天自己走错了路,莫名的尴尬和不适让他有些鲁莽地撞到了程颐,扶起他时——

    宋昊然捻了捻指尖,程颐腰间紧致的触感同方才失手碰到时,一般无二。

    宋少消失了几天,据说是赶档期。只对他格外殷勤的女主角同情地昭告天下:“唉,他入不了戏呀,都是因为对手戏的人水准太差。”

    程颐一笑置之,趁此机会准备试镜《玉堂春》。

    张爱玲唏嘘过多次,人生最重要的大考,天色阴沉沉压下来,走廊里同学神经质地大喊:“再考我一题,快!”声音凄惶,时间却分秒流逝如滴血。

    程颐也是这样心情,紧紧攥住小青外套上的绒毛球:“万一、万一要我即兴编一段怎么办,我不擅长这个。”

    小青心疼自己的兔毛大衣被他捏得变形,伸过手给他捏,程颐却果断放手。她想了想,捧出手机:“别紧张,不然我念叶嘉用小号偷偷写的知乎给你听?”

    “是回答‘如何评价程颐及其演技’的,两三万字呢!”

    程颐被呛得咳嗽,心神反而平定下来:“也是,就算失败,我还有过好时光。”

    英雄迟暮,犹有传唱。

    江鸿看起来十分书生气,身量不高,讲话也轻声细语,带着些南方口音,一看便知是创作甚至学者型的导演。程颐在他家中试镜,他温和地让程颐随便坐,捧了台本在膝头,抬一抬老式的圆片眼镜,一双平静从容的眼,却令程颐几乎抵受不住。

    其他几位制作人员的到来缓解了他的紧张,他甚至还有空闲喝一杯茶。江鸿的太太微胖,和蔼地问他喝咖啡放几勺糖:“你们这么大的少年仔都嗜甜,吃多坏牙的哟!”

    程颐想,杨昆华也嗜糖,五十余岁逝世前,在台湾的病房偷吃布朗尼蛋糕。贪甜和年纪无关,不过是心境罢了。他微微笑:“是,我也一样。”

    除了江鸿,还有已遴选出的男二同编剧,男二是杨昆华亦师亦友的同道者,一位戏曲改革家。虽然梨园行里屡传绯闻,他们却始终谈戏交心,程颐以个人偏见将此定义为柏拉图式的爱情,发乎情止乎礼,也可以有君子的爱情。

    他很好奇这角色会定下谁,一转身却干咳起来。

    江鸿亲切地拍了拍宋昊然的肩:“小宋来了,坐坐。”

    宋昊然神色平淡看着他,程颐却感到其中几分戏谑。

    人都到齐,戏自然开始。江鸿讲话慢条斯理,只说不要紧张,大家都是拍戏的人,互相交流一下。

    宋昊然亲自划戏,看着他的眼神带了挑衅与审视,程颐随和应对,自他手上接过简略台本的一刻,对视目光互不退让。

    要他展示的这段,是杨昆华父亲去世。其时他正在后台上妆,台前不过是戏园普通观众,并非权贵包场。若要抽身回去吊唁,也可理解。

    但他上好了妆,放下了笔,踏过红鸾帐,声启昆山腔。

    程颐站定,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眼神清亮。好的演员,一颦一笑都是积木,随时可以打散重造。他不再是籍籍无名的程颐,而是名震天下的杨昆华。

    他在对镜理妆,眼神纯粹只是专注。忽然听到某个消息,他持笔的手在抖,自手腕颤抖至指尖,镜中人低眉一刹,忽而以颤抖不休的手,挽灵动的兰花指。

    手势微倾,他眉目漫过凄楚,眉角落下的青痕却丝毫不乱。他抿过唇上朱红,眼睛湿润,却忽然笑了:“角儿有角儿的尊重,除非天要我死在这戏台上,否则戏里头的哭笑,就是我的哭笑。”

    说罢放下笔,手势稳如泰山。他目光又恢复雪亮慑人,眉眼含笑,扬身登场。

    程颐也不知这戏里的台词杨昆华是说给谁听,但他却想说给自己听。他一气演到掀帘转身,竟没有人打断他。

    没有人讲话,宋昊然看着他的背影,近在咫尺,却又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又骄傲,又残酷。

    江鸿摘下了眼镜,沉思半晌,才缓缓拍了拍掌。旁人大梦初醒,也跟着鼓掌,程颐行了漂亮的谢幕礼。

    他离开后,宋昊然听到编剧和导演商讨:“原本想他的外形可能不合适,但我们也的确要一个柔中带刚,有韧劲的人。”

    程颐要忧郁,也可如潇潇梧桐。他的风情,是粉白荷瓣下微苦的莲子,一种水墨的情致。

    宋昊然轻叹一口气,虽然不情愿,被问及意见时,还是点了头。

    第二天程颐在剧场见到他,如常打招呼,接着便放下包开始换衣服。排演期间主演们共用化妆间,他也毫无顾忌地在程颐面前脱下上衣。

    他微微阖眼,仰起脖颈,黑色高领毛衣褪至胸口,露出光洁侧腰。不是穿这种衣服的季节,宋昊然看到他锁骨上一闪而过的爱痕。

    程颐没有问昨天的结果,也没有问他这几天的缺席。自顾自开了矿泉水,额前散发随手别了只发卡:“提议考虑得怎么样?”

    华姐比他还关心,一早通知他大事底定。程颐看谁都是好心情,甚至敢再次狭促地捉弄他。

    然而还不待他眨一眨眼,宋昊然便猝不及防将他抵在墙和自己之间,虽然还是不想接触他,却用了标准的韩剧男主姿势。

    ——不是不走偶像路线吗,为什么眼睫毛这么长。

    宋昊然疑惑地看着他,这下轮到程颐惊讶:“剧本里的新动作?”

    宋昊然郑重地摇头:“不,我决定接受这个愚蠢的提议。”

    十四

    程颐抵住他认真低下的头颅,肌肤相触果然令宋昊然迟疑,只一刹便听得砰砰敲门声,导演喊他们滚回去工作。

    最好的时机已过去,程颐心有余悸,表面功夫都没敷衍,快步跑走。

    说着玩玩是一回事,真被老板知道……

    程颐打了个寒战,他怎么也没想到宋少会当真。

    宋昊然站在他身侧,台上是女主角独舞,神色悠然不可一世,倒很符合剧中形象。宋昊然没有看他,只陈述事实:“这两部戏我都要做到最好,你既然拿到了角色,必须全力以赴。”

    他想一想,又觉得这样讲话太硬。偷偷觑一眼,程颐依旧含着三分微笑,眼神避他很远。宋昊然顿了一顿,听到自己僵硬的语气:“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我得学着接受你。”

    程颐见他强忍着浑身的别扭,硬要拉近和自己的距离,不禁感念,体贴地和他站远了些。果然见宋昊然神情明朗:“不用逼迫自己,水到渠成就好。”

    宋昊然笑看他自己打脸,程颐脸皮厚,不以为意:“那个提议我是捉弄你,你不要介意。”说得自己都有几分心虚,心知庄明诚出门几日,轻松得原形毕露。

    唉,他敲了敲自己的头。

    宋昊然便也不再言语,眼神有点发怔,不知在想什么。程颐却忽然精神一凛,他奋力推开宋昊然,宋昊然见他靠近便下意识地退后,眼看着他疾跑上台——

    “小心!”程颐只来得及短促地喊一声,便不得不扑倒台上的女主角,一直没修好的顶灯轰然砸下。

    全场哗然,女主角立刻乱了方寸,醒过神来哭得花了妆。顶灯离程颐的头只有几寸,若非他用肩膀横挡,又有惯性俯冲,只怕舞台上会流下一地脑浆。

    饶是这样程颐也被砸得短暂昏迷,宋昊然见他被人拉开,手臂颓然撞在地面,骨折的回响空荡得令人心惊。

    他忍无可忍,一把退开乱了方寸的工作人员,俯身抱起程颐,让助理安排急救,会比救护车来得快些。

    他本来还在犹豫,万一抱不动岂不是尴尬,毕竟程颐和他身量相仿。但出乎意料,程颐很瘦,意气风发下藏着伶仃的一把骨头。

    宋昊然皱眉,助理见他竟然容忍血污溅上衣服,惊讶地说不出话。宋昊然从不在意旁人看法,当下却理直气壮地抱得更紧了些。

    这件事连华胜男都是在程颐醒来后才知道,剧场一片杂乱,媒体蜂拥报道女主角花容失色,宋昊然又中途截人,小青得了消息才气喘吁吁地跑来。

    程颐伤得吓人,好在只是皮外伤,左手打了石膏,肩膀也十天半月不能动弹。睁开眼时他视线涣散,对焦一个人影便开口:“怎么死了……也还、还是你……”

    已经换过一身新衣的宋昊然挑眉,程颐又兀自絮絮:“不会没死吧……那更倒霉。唉,我一定有脑震荡,你不要和我计较。”

    他显然逐渐清醒,末尾语调轻软,简直是撒娇。讲完程颐便闭上眼睛装死,只有小指阵阵抖颤。宋昊然纳罕,忽觉程颐可能不是他认为的那样:“你很怕他?”

    程颐这才发现不对,猛一睁眼,脸色惨白却已挂上假笑:“糊涂了,做噩梦。”

    宋昊然还要再问,程颐却已呼痛,请他帮忙按铃唤医生。宋昊然看他真的疼得冷汗涔涔,便从善如流。

    医生替他打了止痛针,程颐受了巨大的冲击,整个人被砸得懵懂,疼痛和困倦一起袭来,他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就保持着极不舒服的姿势合上了眼睛。

    宋昊然感到惊奇,他还从没看到过程颐这样虚弱,却也这样真实。

    一向跟在程颐身边有说有笑的助理,推门时却上气不接下气,连高跟鞋都踏错了一只。见他在,立刻收敛情绪向他道谢,鞠躬鞠到一百八十度。宋昊然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何况她看起来要哭了,只得干巴巴地解释:“没什么事,只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他身后自己的助理一惊之下咬到了舌头,捂着脸颊看着外星生物宋大少。

    小青不好意思地抹净眼中湿润,她已通知华胜男,这是自己的失职,下半年再别想尽情吃零食。但,减肥也好。

    她又看了看程颐憔悴的睡容,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泛上来,又想踹他滥好心,又想握住他的手。

    他没事就好,怎样都好。

    程颐对她像亲哥哥,华姐没少训斥过她,摆正心态。但程颐纵容她,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溺爱。她于是也明白,自己是要站在他身边陪他的,粉身碎骨亦如是。

    小青这样紧张又愧疚,像只护犊的母鸡。宋昊然便起身告辞,临出门前想了想,回身指着病床上的程颐:“他留在庄明诚身边,是不是只为了钱?”

    程颐在梦里都替小青解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小青立刻按铃,又蹬蹬蹬跑出门搬救兵,宋昊然失笑。

    如果不是,那么程颐连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恐惧。庄明诚一定是他最深的噩梦。

    宋昊然不屑窥人私隐,此刻却颇为罪恶地产生了兴趣。

    庄明诚接到华胜男的电话时正在陪闻惜惜,他必须给闻家这个面子。闻惜惜年轻又开朗,主动挽住他手臂却又脸红,竟让他有一瞬失神。

    他摸了摸空荡的无名指,想,是否真的该逼程颐拿出戒指。

    《天地》上映期,程颐和叶嘉的宣传也跑得频繁。程颐总算进入稳定上升期,闻惜惜半是撒娇半是试探地问庄明诚能不能陪自己去看电影。她知道年轻令庄明诚不容易对自己认真,但也是最大的任性资本。

    庄明诚点足她喜欢的菜,又特地请人追回闻惜惜在那不勒斯一场会员制高定秀上错失的裙,礼数周到无可挑剔。闻惜惜换上一袭摆呀摆的裙,挽住梦里来梦里去的人,笑得甜蜜。

    庄明诚在这个年纪,却已被视为近乎完美。一贯万事尽在掌握的英俊面容,只泄露三分温柔,便足够令旁人赴汤蹈火。

    他对良辰美景,哂然一笑:“想看什么。”

    只有程颐明白他的心究竟有多冷,就算他再施展十分柔情,程颐也不会相信。但程颐仍是他的人,一生一世,都是他的人。

    闻惜惜指定了《天地》,曼声询问:“庄大哥,两位男主演都是你旗下的艺人吗?”

    庄明诚颔首:“惜惜喜欢谁?我替你安排。”

    闻惜惜眼里顿时闪过星光:“你猜猜看。”

    庄明诚故作沉吟:“是叶嘉?”

    闻惜惜笑得打跌:“恭喜你——猜错啦!”

    庄明诚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憎恶,这没来由的恶意令他自己都心惊:“哦?难道是程颐?”他漫不经心拂过海报上程颐的面孔,“不是什么成气候的人,也没有叶嘉人气足,怎么会喜欢他?”

    闻惜惜嗔怪:“不要这样说他,我可是他影迷后援会的副会长。从他演《月光海》的时候我就喜欢他,在这一代的演技里,我觉得他甚至比叶嘉还好!”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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