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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借贾修真 作者:木天道境

    第20节

    这石炭好烧,却难耐个“脏”字,且初燃时气味难闻还与人有害,需得好通风处,是以豪富之家仍旧多燃好炭取暖,这平民却用石炭多。一年连烧饭取暖,整京城用煤可达万万斤之数。

    这销煤旺季多在深秋初冬,有道是“破被旧袄虽暖人,屋里无火难过冬”,是以此时也该是窑主掮客最热闹的时候。可今年着人去问,却颇有异处,私煤窑子呼喇喇地被勒令关停,那些在官府有文书报备的也挨个等着巡检,出不得煤。

    细问了,道是为了冬煤挖取安全打算。好似有理,细想却总觉不对,初时也当是几个衙门临年敛钱的手段,及至逐个关停封口,丁点松动不见,便知事情不简单。那寻柴炭的也来回话,出好炭的永宁路、怀来路、美峪所几处山林,除了内廷定量外,其他山林都禁了砍伐。

    倒是围着山起了不少炭窑,看似是有人要把持着柴炭货源好发笔冬财。有煤炭事情在先,计良另有寻思,让人使了大银子探底,那些柴窑竟都是空着的,也未见人伐薪砍柴。他本不是寻常商家,又是打南边茶叶那等买卖历练过来的,几件事串起来一想,便坐不住了,赶着出门去拜访章家二爷。

    许嬷嬷跟蕴秋点完库房又要结这个月的账闫钧又找许嬷嬷说年下的杂事,许嬷嬷觉得头大,问蕴秋道:“墨雨呢?让她替我会儿也好。”正问着,墨雨打从厨房那院子气冲冲地出来,俩人便叫住了她:“正说你呢,嬷嬷又要去庄头那里说事,想让你帮着看下账,这是怎么了?”

    墨雨大叹一口气道:“我这都成伙夫头子了!哪里还能看账!”许嬷嬷道:“那杜婆子又闹什么幺蛾子?”

    墨雨气道:“这几个月吃饭的人多,连着那头的厨房也用上了,老苍头就能做些熬煮的粗食,好歹也算应付过去了。如今人少些,她便撺掇庄头把那头的歇了,只说都在她这里做。她要能做也行,几日没管到细处,就天天拿熬白菜蒸萝卜对付。陈婆子看不过去说了一句,就剁砧板捅锅子的闹,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实在气得我不行,嬷嬷,照我说,赶紧让她走了,我们还多活两年!”

    墨雨素来不爱多话,今日实在气狠了,尤其想起那杜婆子扯着嗓子嚷嚷:“一帮穷鬼,吃口干饭就该阿弥陀佛了!一文铜钿不给的,蒸萝卜吃多了都没脸,还敢嫌弃甚?!”实则是打着算盘想把几日的菜钱昧了,忍不住啐道:“呸!就为了那么几文钱,自己也是苦过来的,如今手里稍能管着点事就这个作兴,想起来让人恶心!”

    许嬷嬷无奈道:“怪道前些日子闫钧媳妇热辣辣地要去管厨房的账,原来是打了这么个主意!这彭巧倒是跟他这娘丁点不像,这女儿倒是像了个十成十。”蕴秋道:“这杜婆子原也不是咱们的人,不过是看彭巧在这里能说上话了,投奔来的。因她不是里头的人,自然也没有月钱银子可拿,才说指个活儿给她算个营生。真是好心养出蛆来,嬷嬷快些让她们消停了吧。”

    许嬷嬷苦笑道:“你们这话倒轻巧,三两句把这恶人都推给我做。她虽不像,却是彭巧的亲妈,闫钧的丈母娘,这闫钧管庄子可是奶奶亲许的,咱们倒不好太得罪人。”

    蕴秋道:“嬷嬷这话差了,奶奶在里头,不过是见着朵花儿罢了,哪里能晓得这花叶子上多大的虫子?庄头是有能耐,管得庄子,也没道理让他家什么人都来祸害。庄头再如何,上头也还有奶奶呢!”墨雨见许嬷嬷犹自犹豫,便把方才那杜婆子说的话都学给了许嬷嬷听,

    又道:“这些话,让那些干活的人听了像什么?再说了,奶奶做这个事,本意便是让人有口饭吃,日子能过下去,也是给哥儿积德。这么一来可好,倒成全了他们一家子了,处处想着伸手。这杜婆子,说是管着厨上,甚事不做,只充个太太菩萨,指这个说那个的,变着法子赚便宜揩油。对那几个帮厨的小小子也整日里‘小崽子小崽子’的,还谁都说她不得,不知道哪来的款儿。要我说啊,这庄头赶上这样一个丈母娘这样一个媳妇,也是倒霉!”

    许嬷嬷赶紧摇手道:“好了好了,我的姑奶奶哎!得了,我也算听清楚了,这事儿我去跟闫钧彭巧说吧,奶奶那里我也会回的。奶奶可不知道咱们这里这么些污糟事儿,让她晓得晓得也好。”蕴秋笑道:“能把墨雨气成这样,也算个能为了!”

    许嬷嬷道:“别说便当话,这撵人容易差事难,杜婆子去了,可让谁来管厨上的事?”墨雨忙道:“她只挂了个名儿,寻着隙就生事,倒要饶上我时时看着她,去了正好。这厨上就先让陈婆子管着,我跟蕴秋早晚过去一趟也罢了。”

    蕴秋道:“陈婆子干活做菜倒行,日子长了这管事调度上恐怕差些。”墨雨摇摇头道:“如今庄上多少事,又开着作坊,嬷嬷还得管着南边两处,如今这鸡鸭猪牛羊都齐了,谁晓得奶奶一高兴又弄出什么新鲜事来。我是再也不能了,先让陈婆子管着,账还是从您这儿走总的,待过了年再问问奶奶看还有什么可用的人吧。”

    蕴秋道:“如今少了计良和段高两家,真是丢不开手的忙活。”许嬷嬷笑道:“好了好了,紧着忙就这么些日子了,奶奶说了,进了腊月就把作坊歇了,各位都劳苦功高的,我必定与奶奶说的。”墨雨笑道:“嬷嬷又说这个,咱们又不是见着几两银子就心头火热的人了,哪里是为着这个呢?”许嬷嬷笑道:“知道知道,都是大财主了,自不是冲着银钱来的。”

    几人说笑着散了,许嬷嬷自去寻了闫钧和彭巧说了杜婆子的事。闫钧听说如此,立时想起前几日自家婆娘紧着要去管厨房的账,拿话挤兑了自己好些日子,堪堪允了她,竟是为了这个。一时脸红惭愧,许嬷嬷反拿话劝慰他。

    彭巧自来是晓得自家娘老子为人的,只是他亲娘是投奔他来的,如今如此,说不得也是仗了自己的脸面,也是尴尬难堪。两人都紧着让许嬷嬷放心,自己绝无二话的。都道这老娘还是歇了活的好,左右儿子女婿都有出息,还怕养不动她?许嬷嬷与这二人通好了气,就去厨上说了处置。

    陈婆子听说自己管厨房就是一惊,后来知道细账安排有墨雨蕴秋,方才敢接下了这差事。那杜婆子听说免了自己差事,立时火起,只是许嬷嬷积威甚重不敢造次,一把抓下干干净净的围裙扔在一旁,气哼哼地寻儿子女婿告状去了。许嬷嬷也懒得管她,只把厨上的人事仔细调配了,嘱咐陈婆子好生看管。

    巧娘子回到家,跟孙大宝说起厨上的变动,笑道:“这几日蒸萝卜就咸菜吃下来,东头二嫂子说连奶水都没了。”又道,“对了,我已经交了钱,得空去把煤拉回来吧。秋嫂子说车可以借庄上的,记着搬完了喂一下牲口。”

    孙大宝却道:“这都拉回来也没地方放,总共就这三间房。不如跟管事商议了,咱们用时再拉也好”。大牛在一旁问道:“娘,咱家不是烧柴禾烧炭嘛,怎么还买这个?”巧娘子笑道:“你也晓得管事了!今年你们都忙,存的柴禾有限,虽烧了一窑炭,到底也没多少。常日里又没怎么在家做饭,连火星残炭也没存下几块。那庄子上的煤是顶好的黑煤块子,烧起来火大热腾还没什么烟,买了来备着冬天烧炕使。”

    大牛犹豫了下,开口问道:“娘,咱、咱家里……还有钱吗?”巧娘子听了问他:“怎么?你要使钱?”大牛赶着摇头:“不是不是,这不看着买了老多东西了,又给我们几个都做了新棉衣……您那活儿也不轻省……”

    巧娘子拍拍他胳膊笑道:“娘晓得你担心啥了,没事,娘都有打算,没多花钱!咱们这庄里头买的东西,比上集上买还划算,娘心里有数!”大牛听说如此,才笑了,又道:“二弟三弟和四弟都能帮娘做针线活,独我的指头粗苯,干不来那个,还都先紧着我的衣裳先做……”孙大宝敲他道:“你是拐着弯子损我呐?头一份做的就是我的,我可不会那针线活计,你可不是说我呢!”

    大牛急红了脸,都结巴了,紧着道:“不、不、那、那……”巧娘子笑起来,小二笑着对大牛道:“哥,爹逗你呢!你呀,别瞎寻思,你跟爹活儿重,还多是外头的活,可不就得先做?这万一照着上回那样忽的就冷了,小五小六几个能在家里烤火等等,咱们几个可不成,还得上工呢。连着我的,不都先做了。再说咱们人多手快,后儿个作坊上歇一天,咱一家子的就都齐了。”

    大牛期期艾艾道:“那、那二狗子还损你……”小二一笑,道:“他那是看着眼气。越眼气就越让他看着咱们过得舒坦。”孙大宝问:“二狗子说啥了?”大牛低头不语,小二道:“说我们几个做针线,是娘们。”

    孙大宝赶紧拿眼睛看巧娘子,巧娘子看他笑笑道:“小二都想明白了,我还能生气?这裁缝师傅男的多了去了,针线跟娘们有啥关系。这能做活使力,替爹娘分担,把一家子日子往好了过的,就叫爷们!”小三小四在一旁听了眼睛都亮了,挺挺小胸脯,觉着自个儿爷们到了十足十。

    ☆、109秋寒

    109秋寒

    碧月跺着脚进了屋子,抱怨道:“这天!天天跟被谁打了似的!”常嬷嬷刚添了香,听了这个笑道:“你这个话新鲜,什么叫被人打了似的?”碧月指指窗外,撇嘴道:“这天天这样,见不着日头,连片白净些的云彩儿都没有,是不是像被打出乌青的样儿?!”

    李纨听了一口茶险些喷将出来,常嬷嬷也笑得差点打翻那官窑兽耳炉。素云忍了笑啐她道:“越来越不着调!赶紧去把你自己的衣裳归置了,撂得哪都是。”碧月叹气道:“旁人家都没咱们麻烦,衣裳还得往库里腾挪。”

    常嬷嬷更乐得不行,对李纨道:“奶奶听听,抱怨您赏得太多呢。”碧月忙笑道:“没有没有,奶奶,没有那事,我只是说房间太小些!”满屋子人都乐了,常嬷嬷摇头道:“奶奶太慈善些,看一个个给惯得!”

    李纨摆摆手道:“由他由他,这么着挺好,可不是热闹。”又问,“几位姑娘的衣裳可做好了?”碧月笑道:“都得了,我去拿来给奶奶瞧瞧?”李纨点点头,她便紧着去了。素云在后头直唤她:“你顺手把自个儿衣裳归置了!再不听待我回去都替你赏了小丫头们!”也不知她听见没有。

    下晌去贾母处伺候,李纨顺便带了姊妹几人的衣裳去,贾母见了便笑:“你们大嫂子又送份例来了!”迎春几个都上来道谢,李纨笑领了。

    贾母让黛玉近前细看,见她的是一件葵黄缎平金银团花九菊长袄并一件樱桃红织金妆花白鹇纹裘皮大氅,取了镜子看,又问道:“这夹袄倒轻巧得很,这氅衣又用的什么新鲜皮子?”往黛玉身上比了比,搂了她道:“这颜色如今倒可穿了。”

    李纨因黛玉孝满,特给做了两身颜色鲜亮的,听贾母问了,便回道:“叫做灰雾绒,这颜色合小姑娘用,她们几个都做的这个的。”贾母细看那皮子羽灰略带莲晕,拨不见底,笑道:“果然是好东西,难为这兽儿怎么生的。咱们这里寻常的就是貂狐猞猁之类,你偏多新鲜。”

    李纨笑道:“我那兄嫂如今说出的地方好些我都没听过,也不知怎么弄来的东西,老太太瞧着好我就放心了。”

    贾母笑道:“好,好。”李纨又捧过一个黑底描金曼倩偷桃纹六棱盒来,对贾母道:“这是真腊绿洋的碧油青桂香,没有制过的,冬日里点了温脾养胃,老太太点着试试。”

    鸳鸯忙上前接过,贾母看那沉香是碧色香段,致密有光,笑道:“如今这样的也难得了,做个手串也好,点了岂不可惜。”李纨便道:“已另拣了奇楠香着人制十八子了,过些日子能得。这个不近热气没味,做香片香末倒都成。”

    贾母笑道:“那我就先收着这个吧。”

    凤姐总算寻着隙儿说话,笑道:“老祖宗这话实在是妙,最妙在‘先收着’这几个字上,细品品实在大有回味。”贾母大笑起来,指着她骂道:“我这好不容易遮掩过去,你这猴子非要揪出来给我个没脸!”

    凤姐忙上前扶了贾母,笑道:“我这是替老祖宗帮腔呢,万一大嫂子没听出来,晚了送上那奇楠香的十八子,老祖宗您这‘先收着’就‘先’太多了!”众人闻言都笑。

    贾母拍了凤姐笑道:“你莫要只盯着我的东西!你且想想,你还欠了你嫂子好大人情呢!”凤姐故作不知,拿绢子甩甩,眼望着别处慢声道:“哎呀,什么呀,这忽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贾母被她疲赖样儿逗得不行,忍了笑喝她道:“若不是你大嫂子说起柴炭的事儿,你如今能这么轻省?别看我不出门,如今满城都寻这两样儿我可都知道!”

    凤姐笑道:“有道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这么论起来,老太太该当是个状元呢!”贾母指了她道:“你休要东拉西扯的,只说说这么大个人情,你要怎么个还法吧!”凤姐听了这话,便紧着给李纨使眼色。

    李纨忙起了身道:“我不过是随口说句瞎担心的话,可不敢占了调度管家的实在功劳!”凤姐紧着笑道:“大嫂子既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谦让,只是到底承了嫂子提醒的情,这么着,我就不问嫂子要年下的礼了,权当是还嫂子人情了”众人适才见她与李纨使眼色时便都屏了气看她,果然听着这么段子话来,个个笑得东倒西歪。

    贾母抚了胸道:“这都小气成精了,偏还说得这般坦荡!”嘴里虽骂着,也知道她是故意作态逗自己开心,眼瞧着自然更是欢喜。

    这凤姐如今心里却更是一重欢喜。原来她撒钱买了那么些煤,不过两日市面上就传出来今冬缺煤少炭的话来。开始还没人当真,这煤炭不过是打地里挖出来的,也没个节令,要用了现挖都使得,有什么可急的。

    哪想到,不久又传出私煤窑皆被封停、有文书的过街塔、门后沟几处大煤窑又积水严重的话来,眼看着步军统领衙门一拨拨的人开拔往西山去了,这人心就有些发慌。几个原先开了私煤窑的煤头子在城里寻门路被问出来,也坐实了当初的传闻。

    偏就那几日天突地阴沉下来,东边山里还飘了雪花,这下可好,一时煤价炭价高涨。小户人家还想等等看,那大门大户本待等着各自庄上送柴炭来的,如今一催才发现,今年的炭竟也不易得了,设若再来两场大雪,这金银再多也当不得柴烧,便开始往市面上扫购煤炭。不几日,这煤价已翻到了原先的四五倍的价钱。

    凤姐心里琢磨,这京城北地,没有火炭哪里过得冬?这朝廷定是不会不管的,如今那么些兵军往西山去了,总有法子运出煤来,到时候只要西山煤往城里一运,自然价格就下来了。

    是以也不恋战,除了先前给府里运的两万斤,又剩了五六万斤堆在名下的一个小庄子上,余下的几日间都卖了个干净,这一注就赚了一千多两,实在是意外之喜。

    更兼如今府里说起来,都要道一声琏二奶奶好手段,府里预先备了柴炭煤块,凭外头怎么闹腾都只揣个袖子看热闹就是,柴炭处的管事更暗叹一声好险,直把凤姐当成了活菩萨。如此经这一役,凤姐名利双收,自然喜不自胜。

    众人厅中围坐说笑,不觉时长,那外头已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旁人还不觉着,黛玉便觉得有些凉意,宝玉见黛玉将手往袖内缩了缩,正要说话,外头走进雪雁来,手里捧着件玉色暗花缎绣青竹覆雪的氅衣。

    贾母瞧见,便握了黛玉的手,一摸之下果然有些冰凉,便叹气道:“你这孩子,觉着凉了怎么不说话?就在自己家里,还就这么生忍着?要知礼却也不是这般拘泥的!”

    黛玉笑道:“我这手终年都难暖和,刚觉着有些凉正要说呢,她倒先拿衣裳来了。”贾母便对雪雁笑道:“你是个好的,如今也大了,越发懂事了。”

    雪雁一笑,脆生回道:“是奶娘让我送来的,这会儿外头下起雨来了,刮着风凉,让我拿件挡风的来。”

    黛玉见她拿的衣裳,笑道:“我也没有这般怕冷,这才什么时候,都穿起它来!”雪雁道:“不过就这么披一会儿,这个最便当,拿了旁的夹衣褂子的还得脱换。”

    黛玉听了便径直披上,果然片刻身上暖和起来。宝钗见了道:“林妹妹这么披会儿倒也使得,若穿惯了却不好。那穿衣节令的规矩道理,就是怕人太过惧寒,早早穿了厚绒大毛,捂惯了,待大冷至寒时就没得可添,倒易伤身。”

    黛玉尚未来得及说话,宝玉在一旁道:“宝姐姐偏爱这些规矩道理,要我说,这人自己觉着才最是可靠,冷了自然穿衣,热了自然脱了。照着他们的规矩,八月三十换小毛,九月底换中毛,冬至了才得穿大毛的,转年到二月底又定要脱掉大毛的。比方前些年的桃花雪,若听了他们的,才真是伤身了!”

    探春听了两人说话,便道:“二哥哥这话才没道理呢!凡事有例外之说,这例外就得先有例,你处处以例外为高,却正要认了那‘例’才好说你的‘外’。”

    宝玉笑道:“你既如此说了,便已是认了有例外,不能处处时时都遵那些规矩,岂不就同我说的一样?”

    探春道:“虽非处处时时循例,却是要九成九循例,那百里无一的例外虽是有的,却难得见着,寻常处事自然应以规矩先例为宗。”

    宝钗听了笑道:“三妹妹说的通透。”黛玉晃了晃脑袋道:“听得我头晕,你们一个个学问大,待辨出个子丑寅卯来怕也该当穿大毛的天气了。”

    却是一语成谶,这日晚间,秋风就着冷雨就透出股寒意来。那珠羔草上霜的褂子这会儿轻得像纱绫,薄些的夹绵袄子更似个摆设。素云往鼎里添了炭,拨了火透,又罩上罩子,细听了外头的动静,对李纨道:“奶奶可别又去开窗子,这下的虽是雨,却比下雪还冷些,真真怪了。”

    李纨拢了头发,问道:“这里倒还暖和,旁的怎么样呢?”

    素云取了帕盆热水来,回道:“都点上炭盆了,晚饭那会儿就都让领了炭去,都是先前的硬木炭。”李纨点点头,忽的想起来,笑问道:“你可把碧月的衣裳赏人了?”素云笑着回道:“她那手快,回去取姑娘们的衣裳时就胡乱往箱子里收了,只剩了几件扔在她自己床上,大约打算给妙儿的。”

    李纨点头道:“她们俩倒是好得长久。”李纨接了帕子,素云去铺床,叹气道:“她是个不多想的,旁人反怪她乱了规矩。小丫头们个个等着要我们东西呢,自然是没有的,难免又抱怨这个吝啬那个抠门。”

    李纨笑道:“是青葙她们有这个话吧?你哪里会在意小丫头的抱怨。”素云笑道:“奶奶这话说的。”李纨洗漱停当,笑道:“旁人的想法,哪里一个个能顾及得过来?不图什么自然也没什么好怕的。”

    看素云给自己铺了床甚厚的被子,便道:“这还没入冬呢,也罢,明日跟我去库房找找,兰儿那屋也得找个暖和的铺盖。”素云听了要去库房,苦笑道:“也怪奶奶,往日里记账总让我们随意写个大概就得,如今可好,光看着账目实在不晓得什么是什么。几箱子都记着是‘皮货’,几箱子记着‘绸缎’,也是章家和舅老爷太能送东西,如今是一笔糊涂账呢。”李纨心道:“正要糊涂才好。”

    第二日众人在贾母处聚齐,贾母坐在榻上,对凤姐道:“如今也依不得时序了,今儿让人将这屋里的座靠都换了吧。”凤姐起身应了,笑道:“早上已安排下去了,恐碍了老祖宗作息,特待午间歇息时来换上。”

    贾母点点头道:“你们向来虑得周全,我也是白说一句。”凤姐紧了紧衣襟道:“这天偏生古怪,真让大嫂子担心着了。秋天下雨是该当的,偏这雨也奇,看着倒像是油一般,下到树上都流不动。昨日夜里就越发冷了,如今这么空坐着,都觉着后背后腰凉飕飕的。”

    待贾母用了午饭,众人各自散了,鸳鸯伺候贾母歇了中觉,悄悄出来与琥珀、珍珠几个调度丫鬟婆子将厅里交椅上的的椅袱椅搭坐垫小褥连同炕上榻上的坐褥靠背引枕都换了。待下午众人再来时,连火盆都点上了。

    凤姐自己院子也换了个全套,回来也未换衣裳便靠着靠背歇息。平儿奉了茶,嘴里道:“这会儿就都点上炭盆了,这么算来今年还不晓得要费多少柴炭。”又问凤姐道,“奶奶怎么不换衣裳?这披风在屋里穿着厚重些。”

    凤姐道:“指不定待会儿太太就要遣人来寻我,谁耐烦换上换下的。”平儿道:“刚都一块儿从老太太那儿来的,太太又有什么要寻奶奶?”

    凤姐嗤笑道:“傻丫头,你都晓得这柴炭得多费,太太能不晓得?说不得就得寻我说这事儿。我有什么法子,黑山村白水庄到咱们这里怎么也得大半个月,还得是天气好脚程快的时候。那些年用里的风鸡腊猪的不到时候也得不了,总得等齐了才能送来。东边府里跟咱们最大的几个庄子都在那儿,柴炭米面那里都是大宗,可不都等着。想要寻哪个来替,却是不能的,哪有那么些东西,何况还有米粮禽肉折卖的银钱。”

    平儿听了又问道:“这一个屋子多少炭都是有定例的,这会儿还不能领冬天的例,就是到了冬天了,不够使可怎么办?”

    凤姐笑道:“怎么办?不归咱们管!这定例是外头定的,祖宗传下来的。若是老太太、太太开恩加了,咱们就照着分发,上头无话,够不够用的,可跟我说不着。”平儿道:“倒是大奶奶那里,老早就进了不少炭。”

    凤姐听了这话,手里一顿,对平儿道:“你说,这大嫂子倒事事料在前头了,都说这医易一道,果然有些门道。不过这回,我也得承她的情。”平儿默不作声,想起刚才见着素云与碧月低声说笑,那一脸从容适意,一时就出了神。过了片刻,果然王夫人处遣人来请凤姐过去议事,主仆二人这又打起精神应对事务。

    ☆、110心路

    110心路

    那头凤姐忙碌,这边黛玉宝钗并三春几人在贾母处陪着说笑了一回,出来后又一同去了黛玉处。宝玉紧着跟去了,自然免不了与探春又论起昨日的公案来,他笑道:“如今可都算例外了?”

    众人今日都换了厚衣裳,听他如此说都笑起来,宝钗道:“你们两个也不用论高低了,我看唯有林妹妹妙算,她道若要论出长短恐怕可以穿大毛衣裳了,可不是一语言中?”宝玉笑道:“宝姐姐断得极是有理。”

    探春忍不住笑道:“本是你与宝姐姐论战,我不过帮一帮腔,怎么你如今就揪着我不放?”众人想事情前后,果然如此,不禁都笑了起来。

    宝钗见黛玉今日穿的正是昨日的那件长袄,便笑道:“妹妹穿这颜色极衬肤色,这衣裳也花了大工夫的。”众人近了细看,见那衣裳葵黄缎上用平金银线绣了龙爪菊、虎头菊、贯珠菊、发丝菊、松针菊、万寿菊、牡丹菊、大丽菊九种菊花,中间散着团花金印,取个“久居康宁”的吉祥意思,便都笑道:“果然精细。”

    黛玉平日少穿如此富丽的衣裳,这会穿了却也不觉如何繁华。迎春端详了,轻道:“这衣裳也不容易穿的,妹妹穿着却不俗。”黛玉便笑:“难得二姐姐也夸人一回。”宝钗笑道:“却是你招人疼,便是大嫂子也明着偏疼你呢。人人都只一件氅衣,唯独你还多一件长袄,还这等精细的活计,可不是偏疼你?”

    惜春与迎春相视一笑并不言语,探春便道:“林姐姐是客,本也是该当的。”宝钗听了一笑,又说起旁的来。独宝玉见惯了黛玉素净打扮如清水芙蓉,哪想到今日这般穿着如金菊临风,另是一番风韵,一时脑里心里千万赞叹却只说不出来,面上便呆愣愣的。众人早见惯了他的呆病,自然也不以为意了。

    用过了午饭,迎春约着惜春去寻李纨,到了不过片刻,外头便报“林姑娘来了!”黛玉进了屋子,见她们俩,便打趣道:“莫非是问嫂子要衣裳来了?”

    李纨听了不解,黛玉便将早间的玩笑话说了。李纨笑道:“咱们是合伙做买卖的东家开会呢,你这样小孩先在一旁坐着。”黛玉奇道:“你们还真做买卖了?这会子是要分银子了!”李纨便逗她道:“你可要入伙一同赚银子?”

    黛玉摇头道:“我要银子干什么!这吃住都是府里的,也没个使钱的地方。”李纨想起上回常嬷嬷说的林如海给黛玉寄了银票的事情来,便道:“怎么没个使钱的地方?上回他们寻摸来的泥人竹雕,你不是爱得很?”

    黛玉听了摇摇头道:“不过看个新鲜罢了,哪里能要得了许多。”李纨知她客居,不好随意处甚多,便引开了话道:“那你且在一旁宽坐,莫要耽搁了我们挣银子。”黛玉见李纨如此作态,笑得颠倒。

    李纨让素云取出个账簿来,一五一十算给几人看。众人哪里见过这个,都看得新鲜,问东问西倒忘了是在算红利的。翻看一遍,李纨清清嗓子对迎春与惜春道:“这两个月该你们每人十两的分红,如何?常嬷嬷还说我是骗银子的!这会儿真金白银付给你们,才晓得我这实在!”

    迎春见李纨真往外拿银子,便止了她道:“嫂子且慢,不用给我……”李纨奇道:“不用给?这是什么话?那我不真成骗银钱的了?”迎春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纨心知有异,也不便当着这许多人问她,便给素云使了个眼色,转了头问惜春道:“你可怎么说?可别说想换成点心拿去!”

    迎春听了也笑出声来,惜春不以为意,嘻嘻笑道:“我也不要,我才给嫂子一袋子金银锞子,嫂子转脸就给我元宝了。我这元宝也不要,都存在嫂子这里,过些年就够我开个点心铺子的了!”众人大笑道:“好个打算!”

    李纨摇头无奈道:“只一袋子金银锞子!唉,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可晓得你那袋子金银锞子可做多少事?够好几家人过冬的了!”惜春睁大了眼睛问:“值这许多?”

    李纨点点头道:“平常人家过日子可不就这么个花费?我那作坊里面,一个人一天能赚个六七十文钱,已是了不得了。”几人都听住了,李纨哪里晓得外边的实在情景?许嬷嬷知道她的脾性,更不会把那些凄苦难捱的事情告诉她,不过捡些轻松有趣的说了。便是如此,于她们姐妹来说已近天书了。

    闲话时易过,因尤氏来看她小姑子了,黛玉也觉得有些倦乏,俩人便先结伴回去了。李纨已听素云从司棋那里打听来的话,就把迎春留了下来,另换了茶水果子,碧月几个就去外间呆着玩笑,只李纨与迎春二人在里间对坐。

    迎春心思剔透,知道李纨要问方才的事,哪晓得李纨都已清楚了。李纨略一思忖,开口问迎春道:“二妹妹,你不需疑虑,我只问你一个,你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迎春怎么也没想到李纨这么开口的,这话却如一记闷棍劈在头上,她实在是没想过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这样的爹娘这样的出身,自己又是这样的性子,还敢有什么“想头”?好一通犹豫,方轻轻叹了口气道:“嫂子,我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李纨见迎春半日才说出这么句,不由忆及自身,收敛了心思,缓缓道:“你才几岁,竟说出这样话来!”

    迎春淡淡一笑,却不言语。李纨叹了口气,微微笑道:“我也不与你说些大道理,只这么说吧。你既已有了想过的日子,你可有什么依凭?”迎春抬眼不解:“依凭?”李纨叹息点头道:“对,正是依凭。”又看迎春一眼,“恐怕你未曾想过吧。”

    迎春愣愣摇头。李纨冷笑一声,道:“你未想过,只因你以为‘清静’日子并不需要什么依凭吧?”迎春又一愣,细想了想,竟好似真是如此。李纨见她神情,知道自己猜的无错,方缓了口气,点点她额头叹道:“好糊涂的丫头!”

    迎春被她拿指头一戳,不知怎的有些眼眶发酸,便低了头去,耳里听了李纨道:“大老爷不是会顾念子女的人,大太太也没那闲心思花到你身上去,老太太本来对大房就淡,你还是大房的庶出女,姨娘去的早,也没个外家可依靠,偏偏自己还是个嘴笨心实的木头性子,几头几处都讨不得好卖不得乖。好在生在咱们这样的家里,上下体统总还是有的,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养着,只要自己省事些,过个清静日子总是能够的。这么一算,倒是安耽省事这四个字,可保清静平安。我说的可对?”

    迎春听这话真如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一般,只是论及父母的话却不是自己能说的,到底还是缓缓点头。

    李纨又道:“若是你嫁了人呢?受了委屈你有何法可用?若是大老爷大太太明儿要你搬回去了,你可能如何?若是老太太、太太嫌眼前人多闹腾,不想养在身边了,你可又如何?咱们府里如今境况如何你可清楚?这般体面的日子能再有一百年?……此类种种,你可想过?”

    迎春已听得目瞪口呆,只嚅嗫着摇头。

    李纨轻笑着将茶碗往她跟前推了推,接着道:“你可当我吓唬你?胭脂水粉换了采买的,所燃香片也不是自制的了,林妹妹娘亲在家时屋里多少丫头,大姑娘时又是多少?碧粳米和胭脂稻如今几人能用?”

    迎春已出神思量,李纨停了问句,叹息道:“我只举这一例,你也可看清了,你如今只当是‘无所依凭’所以才只能委曲求全地求个‘清静’。实在是你这种‘清静’日子所需的依凭并不少。这所谓的清静日子,都靠的旁人,自己只行一个退让忍耐,实在岌岌可危。只消随意一块基石动了,你便连个翻身的机会也无,还说什么‘清静’?”

    迎春并不是笨人,真蠢钝者如何能得棋道三昧?这忍耐省事正是洞悉局面后所选之路,只是她终究年纪小,阅事少,又没个长辈说些古话与她听,也没个贴心的奶子嬷嬷把这大宅门的事体掰开了揉碎了与她看,自然不晓得眼前这“定局”的不稳妥处。

    这回听了李纨一说,只觉棋盘被猛拂了一袖,寻不得个下手处了。李纨也不再多说,由她沉思。好半晌,迎春方抬了头问李纨道:“大嫂子,那我该当如何?我、我不过是……还是……我又能如何……纵然……也是无法。”

    李纨点点头道:“我便是看你要一路往那邪路上去了,今日才与你说这些话。你既善弈,岂不闻‘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怎么世事未明,倒先把自己下成了死局?这人生一世,你能用能依凭能支使的,说到底,不过是你‘自己’罢了。这才是最大的活路!若是生而由他,苦乐不沾,那是草木。若你果然真是心中无求,随缘逐流了无挂碍,这样的日子也使得。你明明心中有所求,有所望,想着离苦得乐,又怎么装出个草木性子来?时时处处,受苦的不还是自己?”

    迎春听了这话,反倒静了下来,良久后方对李纨行礼道:“迎春多谢嫂子!”

    李纨心知她已想通其中关隘,只是“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这话说来豪气,行来却是修身修心并进的难事,哪里能一时说得清了,便扶了她道:“你能想通就好,倒无需谢我。心动境生,你改了心自然会有所行,天道也自然会有所指引。一人一路,都是要自己走出来的,但行莫惧。”

    迎春经李纨一席话早把自己原先思量稳当的日子打个稀烂,倒也无所惧了。若照着之前的忍耐退让,到了退无可退之时连个回旋之处也无——世人既已习惯了你“省事”,自然也懒得照管你的“麻烦”,自己又只会“忍让”这一个本事,既无他救亦无自救,只能受着了。这便是把命交到了旁人手里,这如何能够?

    既已说通了心念,少不得要落到日常行止上,李纨便道:“如今可说说你那分红了,怎么说不要的话来?”迎春也不迟疑,便将她奶娘暗窃财物的事情说了,又道:“我若拿了回去,少不得又惹闲气。”

    李纨笑道:“这倒是个好比方,方才说你退让到死路,你看这个可不就是?原是你的东西,主子的东西奴才占了,初时恐怕她也胆颤,只是见你不察不管不问,慢慢地就当成应当的了。再如此一阵子,你若去要回来,她还觉着你是抢她的呢,加之你又无威她也无惧,少不得还得抢白你几句。如此,你让人偷了东西还要让人当傻子,你要回你的东西又要被人当强盗。事情闹大了你怕丢了面子,若由着她偷盗你就伤了里子,进退不是,可不是死路?”

    迎春听了笑起来道:“让嫂子说着了,上回唬她匆匆赎了那玉回来,连着多少天唧哝,直说奶了我实在没丁点好处。”

    李纨见她能将此话说笑,便知她确是想透了,暗赞一声灵慧,便接着道:“世上的人行事,其实归结到底就两个字,一个曰‘心’一个曰‘力’,有心无心是一个,定了心,有力无力又是一个。你如今有了依靠自己的心,还得有能让自己依靠的力,这个却不是旁人能帮的了。不过还是那句话,心动境转,自然有旁的路给你走。”

    迎春笑道:“嫂子这话说得好,我虽心里时时似有所体会,却说不得如此清楚。正是如此了。只是我这‘力’却不知道在哪儿呢。”李纨便道:“你于棋道上天赋如此,这便是天与之力了,世事相通,想来你的‘力’也不能跟兰儿似的在于猛吃傻喝皮糙肉厚。”

    迎春听了笑个不止,又细细想李纨对贾兰的教养,忽的明白了其中关窍,感慨道:“怪道嫂子不拦着兰儿练武上学,若是老太太、太太,定是舍不得如此的。那阵子兰儿累得下巴颏都尖了,更别说那族学里少人照看,兰儿才几岁!”

    李纨道:“我只望他能靠他自己过他自己乐意的日子罢了。”迎春便问:“兰儿这么小就进了学,难道不是想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也替嫂子挣个诰命夫人做做。”

    李纨笑道:“他爱上学读书才由他去的,我可不指着这些,若他之后爱做旁的了,自然也使得。”迎春听了这话点头笑叹:“嫂子竟与旁人不同。”李纨亦笑道:“想得明白些罢了。”两人闲话到了晚饭时,才一同往上房去,此后迎春行事渐与往日不同,却是后话了。

    且说惜春急匆匆回到自己房里,见尤氏正问伺候她的婆子们话,上前行了礼,尤氏见她衣裳也还厚实,脸色也不差,方放下心来,道:“这没入冬就冷成这样,上回你这里还冻病了人的,我也不放心,再过来看看,如今看来倒好。”

    惜春已脱下了披风,靠着火盆子坐了,笑道:“入画彩屏她们胆子小得要命,一丁点冷就忙着给我加衣裳。”又赶着让人把李纨给她新做的衣裳拿出来献宝,道:“嫂子看看这个,大嫂子新给我做的,可好看?老祖宗都说好呢。”

    尤氏见那大氅毛料轻暖,缂丝的面子上大朵粉紫玉兰,热闹贵气,便赞道:“好鲜亮衣裳,你这么点子小人,就用这样料子,不过穿个一两年罢了。可见大嫂子比我这亲嫂子还疼你呢,我可没这般大方。”惜春听她逗趣,咯咯笑起来,尤氏又道:“怎么听说你还要跟大嫂子做什么买卖?你哥哥让我来问问你,可是月钱银子不够花?”

    惜春笑道:“我要银子有甚用场?不过是找个由子多去大嫂子那里耍子罢了。以后等我的红利攒太多了,就开个点心铺子专门做点心我吃。”尤氏听她童言童语十分可乐,待看过她入冬的东西都妥当,方放心出来,又去寻凤姐说些家务事。

    ☆、111冻雨

    111冻雨

    这迎春与李纨说了半日体己话,好似新开天地,却又无从下手,对着李纨时心里还有几分笃定,这晚间回来躺在床上,一时思量辗转,只觉得心跳腮热了无睡意。一时想着要如何举动,一时又细想府里众人,一时又怕还没个头绪这安稳日子就失了根基,一时又羡李纨等人的日子舒畅。

    绣橘已听司棋说了素云问她的事情,又知道李纨留迎春说了半日话,留心打量也觉着迎春眉目间有些变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晚间正是她上夜,心里也是一样七上八下,眼看着主子再如此性子只能是挨欺负的,却也不晓得能有什么法子让她转了性子,就算转了性子这样的情势又该如何行事。

    主仆一对无眠,这窗外也没听得多大风声,却有股子寒意从窗户缝里透进来。迎春略动了动,绣橘忙起了身,上前探视,见迎春脸红微汗,惊道:“姑娘这是招了风寒了?!”迎春忙摆手示意她低声,又道:“无事,我不过是想事情想得有些上火。这会子觉得身上冷得很,你觉得如何?”

    绣橘紧了紧披着的衣裳道:“可不是呢,这被窝都凉了。姑娘稍等等,火炉里焐着火呢,我给添点大炭去。”迎春问道:“我们屋子可有柴炭份例?这还没到冬日里呢。”绣橘道:“哪有人想得起我们来!早几日大奶奶遣了婆子来,送了一篓子上好的银霜炭。要不这会又抓瞎了。”迎春点点头让她去了,自行躺下,自然又是另一番心思。

    李纨在珠界里逍遥,那琳琅墟已逛得差不多了,只是里头种种,连《大千博物》也记不足其中一二。只能依着神识中的片言只语,却已可谓大开眼界了。如此一来,外头日月于她而言反倒如同台上大戏,不过自己也是其中一角,有了别种趣味。与当日将珠界当器,以求成全外头的人生春秋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转日早起张罗贾兰上学,尚未来得及梳洗,闫嬷嬷已过来禀报,道是外头都冻上了。近窗就着外头的灯笼看,果然这树上都结了冰壳,地上也覆了一层薄冰,那天上却还飘着雨。李纨梳洗停当吩咐碧月与常嬷嬷去炉子上温些吃食,自己转过厅堂往贾兰房里去。

    贾兰已穿好了衣裳,正靠着窗往外头看,见了李纨忙上前请安,李纨搂了他笑道:“还早呢,怎么不多睡会儿,今儿可真是天寒地冻的。”

    贾兰道:“我晨练完了见外头这样,恐怕路不好走,这么冷,我想先去接了菌哥儿再一同去学里。”

    李纨看看外头道:“我看今儿悬,这路上都结了冰壳子了,车马如何行的?你索性再等等,说不得学里来给你们传话呢。”

    两人到了东屋,常嬷嬷与碧月已端上了点心。虾肉小馄饨、龙眼蟹黄包、酱茄瓤子肉酥饼、莲蓉糕、玫瑰蜜乳饼,并两瓯清粥三四碟小菜。那比巴掌还大的酥饼在一众细巧点心中如鹤立鸡群,李纨盛了碗竹米粥喝了一口,举筷夹了块糕。

    那头贾兰坐定了,也不用人让,一手酥饼一手匙,咬一口酥饼舀一只馄饨,举止还算斯文却速度奇快。李纨尽了一小碗粥尝了两块糕就罢了,贾兰连吃带喝的将剩下的都扫了个干净。

    众人早已见怪不怪,李纨问他:“可够?还有蒸饽饽。”

    贾兰摇摇头道:“先不吃了,今日路不好走,我早些去。”

    李纨见劝他不听,学里也没遣个人来说一声,只好叫人打发他上学。又吩咐嬷嬷们道:“今儿吃食就先别给带上,路上不好走,摔破个碟子碗事小,烫着了就麻烦。把干愣的饽饽点心带上几块,若学里不歇,午饭时再差人送饭菜去罢。”几人答应了,各自去忙。

    那头凤姐一早起了,看外头骂声“鬼天气!”,想起自己柴炭安排得妥当又难免得意。用了点燕窝粥,走游廊转过院子到日常理事的倒坐小抱厦里,已有几个媳妇子在那里等着回事了。

    那个管洒扫的管事媳妇先上来回道:“后半夜起就冻上了,要紧的路已铲扫,只是这雨不停,转眼又一层冰,还请奶奶示下,是不是铺点东西。”

    凤姐听了便道:“把你手里的粗使婆子小丫头们都集齐了,分了班,白天不能让这几条路上冻冰。旁的不说,老太太太太那里请安是断不会少的,若是跌了哪个,你们几个脑袋够砍的!写个领路铺的条子来,到我这里领了对牌去粗库上取东西。”

    那媳妇子也晓得如今断不可轻忽,忙去一边寻人写条子去。这头又有司炉司炭厨上茶间的各样琐事,因这一场雨,多出多少事来。凤姐这头脑筋急转,口内不停,不止要处置报上来的,还要管着底下人想不到的,劳心劳力一言难尽。

    这抱厦里尚未齐全了冬日的布置,这会儿坐着虽有火盆在一旁,却犹觉着打脚底下凉上来,这散花夹绵皮裙也当不得寒,不一会儿觉着膝盖都发凉。只是各处调度着紧,却还顾不上自己这里。正要跺脚,见平儿从一旁伸过手来,却是一条剪绒毯子,凤姐接过了压在腿上,低头又见平儿往她脚下塞了个黄铜脚炉,顾不上闲话,两人只相视一笑。

    虽是滴水成冰的雨天,也没有哪个误了请安,贾母出来时,众人已都在暖阁齐聚。贾母往暖阁中间罗汉榻上坐了,笑道:“今日倒暖和。”

    黛玉笑道:“老祖宗,外头的树都冻上了呢。”

    贾母听了,便让鸳鸯揭了锦帘往后窗看出去,果然见几棵树上都挂着冰凌,便道:“这两棵树可不是在这里的。”

    王夫人笑道:“正是凤丫头的主意,是盆里的,挪过来放在这里,老太太看个新鲜。”

    贾母见那两棵树,一棵黄栌一棵柿子,侧后还立着盆石楠,秋红老绿苍黄都覆了层冰壳,尤其那一树小柿子,恰似水晶裹就,玲珑可爱,便笑道:“这个巧,看着眼睛都亮堂些。”又对凤姐道,“这个天气,府里事情大大小小,你们还费这个心思,孝顺也不在这上头。”

    凤姐笑道:“老祖宗放心,几条路上都着人排了班清扫,又铺了黄草垫子,各处都按着冬日的份例发了柴炭。这偏又是雨,怕过于寒湿,宝兄弟连着几位妹妹白日里也多是陪着老祖宗的,就索性让人烧了地炕,大家暖和些。”

    贾母对王夫人道:“你想的周到,这会也不能定按着节气来了。”王夫人忙起身答道:“连同下头的,也都发了冬日的份例。凤丫头虑得早,东西都是齐备的。”贾母又道:“刚听什么路上铺了黄草垫子?”

    凤姐道:“上回采买煤炭时顺便着人寻来的,左右都是山野里出的东西,一同买了还省些行脚的花费。比毡子透水,正合现在用。”

    贾母笑道:“偏你鬼灵精似的,理家理事也多些心眼子,倒多些巧法子,甚好,甚好。”又对王夫人道,“你也可省心些了。”王夫人亦笑着点头称是。

    李纨几人一路小心行走,回了自己院子,便对闫嬷嬷道:“兰儿这小子说了他也不听,这么个天气,府里的路咱们走着都费劲,外头不晓得什么样子!”闫嬷嬷道:“往常下了雪,咱们这条街上都是两处府里的人清扫的,今日应该也有人当值。

    只是这雨却又与雪不同,还不如痛痛快快下场大雪也罢,这么湿嗒嗒的下来转眼又冻成冰,哪里扫的起来,薄壳似的一层,人走尚且艰难,何况马踏车行。”

    众人都忧虑,李纨甩一甩手道:“他主意大,由他吧,这会儿出了门咱们愁也无用。索性去库里寻了东西出来把屋子布置了吧,凤丫头这几日忙得恐怕一时管不上咱们这里。”常嬷嬷道:“老太太太太处既都已换得了,咱们换了也不算逾矩。”商量得了,李纨带着素云碧月去库里挑拣东西,这头几个嬷嬷指挥着院里的婆子丫头按般布置。

    快近膳时,贾兰从外头回来了,李纨见他头发尖湿了,忙问他:“可是摔了?怎么弄湿了头发?”樱草青葙赶紧上来伺候贾兰换衣裳,又解开他的头发用干巾子擦,闫嬷嬷也腾出手给他冲一杯姜蜜柚来。贾兰接过,谢了嬷嬷,小口抿了两口,方舒出口气对李纨道出原委。原来这天气如此,贾代儒一早见了便吩咐孙儿贾瑞去通知各房歇了课业待天气转好再说。

    这贾瑞见天寒地冻的,便偷个懒,只跟学里看门的几个小子说了,让他们传话去,自己寻个暖和地方猫着去了。那几个小子商议,这府里族中的正经哥儿公子哪里受得了这等苦楚,看这天气定也不会出门,至于那些附学的,爱来不来谁管他们。况这门口风重,实在难忍,几人便凑了钱着人做点烫热吃食往里间躲了受用去。

    这想头大约也是没错的,贾蔷贾环等人这日都不曾去学里,偏贾兰是个牛性子,不止自个儿去了,还拉上了贾菌。因路冻马易滑蹄,两人商议了,索性弃了车子走着去,左右不过一里路。

    这常安死拦不住,想起李纨说的“他自寻苦楚时且由他”,便也不拦了,举了伞跟着走。哪想到到了学里,只见着三两个人,一个伺候的也没见,更别说夫子学监了,要口热水都无。常安便四处寻人,最后打从里间揪出几个小子来,方得知先前那篇话。

    这几个小子早先只见零星来了几个附学的子弟,自然不放在眼里,连个招呼也懒得打。这回却见府里正经嫡孙来了,唬得腿酥筋软,直把事都往贾瑞身上推,连道:“瑞大爷只让小的们在这里传话,怎么府里没得着瑞大爷消息?”

    学里坐着的几个子弟听了这话方晓得今日歇了,便骂道:“好囚攮!咱们在这里许久,怎么未曾听你说起这话?你往哪里传话来?!”那几个小子全作未闻,只冲贾兰几个磕头。贾兰心下嫌恶,懒得多话,便携了贾菌回来了。因他觉着是自个缘故累得贾菌受冻,便想邀贾菌同来府里,贾菌怕家里娄氏着急便没答应,两人约了再会方分手各自回家。

    李纨听了骂道:“早说了你不听!还弃了车行走,你自己皮糙肉厚不觉着冷,菌哥儿身子骨不如你要是受了寒可如何是好?常安几个还罢了,便是方糕团子也受你的连累,实在不让人省心!”

    方糕团子都是贾兰小厮,年小体弱跟着冻雨里来回两趟,委实够呛,这会正在二门外歇着。李纨着人将二人叫了进去,两人还当是贾兰淋了雨要拿他俩顶罪,哪知到了里头,却是嬷嬷端来两碗甜汤。懵懵懂懂喝了,觉着一阵暖意从腹中升起,连着毛孔里都吐出口寒气来。

    又一人得了一身厚实衣裳并两个银锞子,便忙着给李纨磕头谢赏,李纨对二人道:“你们两个是好的,平日里不爱生事也没有胡乱撺掇哥儿的,这我都知道。只这哥儿却不是省心的,日后他有大胆妄为处,你们劝他,他若不听,你们只管告诉我来!他若铁了心要去做什么胡乱事,你们劝他不得便不要跟他去,只速速回来报于我知晓。他是个皮糙肉厚不惧摔打的,你们不要跟着浑混反倒连累你们。”

    劝慰叮嘱了小厮,又另外打发人往贾菌家里给娄氏送去一大包泡澡的药材,道是给哥儿泡澡驱寒使的。娄氏晓得李纨的意思,爽快收下了让人给带话道贾菌身子如常,并未着甚风寒,李纨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众人用过了饭,因要收拾屋子,搬东抬西地也没法歇中觉,李纨就打发贾兰出去耍子。贾兰便道:“这样天气我可寻谁玩去,不如还在屋里,我只在榻上看书,且吵不着你们。”李纨道:“这榻也要大动,要换那格子架还要换铺盖,啰嗦的很,可没你的待处。”

    贾兰听说如此,正没奈何,恰好惜春冒了雨过来,看李纨正忙又见贾兰如此,笑道:“今日我们几个都在后头的抱厦里玩,那院子旁边高树多,如今正好看。原想来请大嫂子的,大嫂子既忙,兰儿就随我去吧。”正合李纨心意,便让素云收拾了几盒子点心吃食让婆子拿了,又让青葙带了小丫头去伺候,樱草和嬷嬷却要留下收拾贾兰的屋子。

    贾兰刚走,常嬷嬷便带着几个婆子抬了东西进来,问李纨道:“奶奶,今日恐怕换不完这些,只好把搁架落地罩换了,帐幔铺褥素云她们还没取来。”李纨道:“地上难得挪动一回,先把地毡铺上再换落地罩。那帐幔好说,铺褥还得等我去挑,今日先不换这些了。”常嬷嬷答应了便带着人开始腾挪东西,一众人等足忙到晚饭时才得歇了一歇。

    ☆、112暖炉会

    112暖炉会

    一场冻雨尚未化尽,时已入冬。天子迎冬于北郊,又祭黑帝,回朝后便颁赐时服与文武百官。贾母又受宫里赐出宫绸宫缎御田粳米等物,却是老圣人念及老臣故勋赏下的恩典。

    前日里冻雨寒冷,几处已起了炭盆,如今入了冬,才正是合节令全府换装的时候。新装暖阁,低垂绣幕,王夫人与凤姐连着忙了几日,才算料理停当。

    这寒风未停,自秋冻直接上了冬寒,越发难当起来。朝廷诏令频发,先是西山大批被查封的私煤窑子经查验登记后被内廷接手,转脸就成了官营的。原先文书齐全的煤窑有愿意出手的,亦可作价卖予内廷。内廷惜薪司下新设了石炭处专管专营。

    又调拨驻军前往西山采挖煤炭,由五城兵马司组了马队驼队督运,在城外设点趸售,城内石炭价格应声回落。又有四海商行于永宁、宣化、怀来等地雇工千百伐薪烧炭,驼马驴齐上,于数日内运抵京城。京城柴炭之缺自此得解。只是那四海商行所售乃寻常柴炭,若要银霜红罗之类,价格仍是往年的三倍不止。煤块柴炭都是平民所用之物,于贾府少有干系,只有凤姐暗喜当时手快,若等到如今哪里还有银子可赚。

    且说凤姐正暗自得意,那头就说贾母相请,忙忙的去了,原来是贾母见这日难得天好,又刚好入冬,便要应景起个暖炉会,特让凤姐来商议此事。王夫人见贾母兴头,自然没有旁的话,黛玉迎春几个因这些时日又是雨又是冻的也着实闷着了,见了这事自然高兴,又有湘云最好热闹的,一时厅里叽叽喳喳笑语喧哗。

    凤姐听说如此,便笑道:“可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今日他们外头也起暖炉会呢。”

    贾母便问王夫人道:“怎么没听见说起?咱们又是一时兴起,碰上了恐怕张罗不开。”

    王夫人正要说话,凤姐已笑道:“他们外头席面是德兴楼送来的,不用咱们厨上忙活,旁的更不碍了。”

    王夫人也道:“不过是平常的清客相公们一起,老祖宗便是让老爷们进来都无妨的,哪里会张罗不开。”

    贾母闻言赶紧摇头道:“我要他们进来做什么,惯会吹胡子瞪眼地唬孩子,那哪里还是暖炉会,搅局会倒是有的。”众人听闻都笑,宝玉更是大大松了口气。

    凤姐又道:“我看今日天暖,最要紧是这日头好,不如在后头的花厅暖阁里起席,拢上地炕,开窗都不会冷。”

    贾母点头道:“这个主意好,旁的我也不管,只等到时候受用了。”

    凤姐又问王夫人有何想吃想玩的,王夫人笑道:“我哪里有这些想头,你只好好张罗让老太太和姑娘们玩足兴了就是。”凤姐站着说笑几句便要出去张罗,贾母又吩咐道:“咱们人多才热闹,去把你姨妈她们也请来。”凤姐忙答应了又遣人去请。

    不说宝玉跟黛玉三春几个如何兴头,李纨这当媳妇的到了此时便难得清闲了。虽不管事,也要前后张罗,才是做媳妇的道理。凤姐吩咐下去,早有人去花厅点上地炕,又有去请人的,去花厅看了场子又觉不足,命人另搬了桌椅布置,厨上等处自然早遣了人去。李纨没个可插手处,只在一旁看着婆子小厮们搬东抬西,吩咐两句“小心”“在意”罢了。

    且说梨香院里,薛姨妈听了贾母之请,连道“必去的”,又着人取些钱赏了。回头对宝钗道:“大家子行事,凡事讲个应节应景,老太太实在是会取乐。今日天气也好,咱们早些过去,正好散散心。”

    宝钗道:“正是呢,前些日子那般冷雨,人人都没个心绪,偏凤姐姐还得搬弄几盆黄叶红枫来,隔着窗户一看,水晶一样,好巧的心思。”

    薛姨妈笑道:“要不怎么老太太、你姨妈都疼她呢,他们家是不缺做活的人,这活怎么做却是个要看心思的。别看凤丫头大字不识几个,比不得你们姐妹一个个诗啊书啊的,却是个玲珑心肝,轻易比她不过。”

    宝钗嗔道:“看妈说的,谁这么混比呢。”薛姨妈只笑着另指了个事说起来,不过几句闲话,便换了衣裳一同往贾母处来。

    凤姐心知贾母想要个新奇热闹,丁点时间里又要有巧主意还要调配得当,也亏她有这个本事。贾母领着一众人等到了花厅暖阁,见起了官座,便笑问:“这么会子功夫,怎么连戏班子都有了?”

    凤姐早迎了上来,笑道:“是外头老爷们听说咱们今日暖炉会,特地孝敬了个戏班子进来给老祖宗取乐。”贾母听了便回头对薛姨妈道:“这些日子天儿不好,我心里也不爽快,今日正该乐上一乐。”

    薛姨妈点头笑道:“今天这日头也好,我们就跟着老太太沾光了。”众人闲话几句,按席坐定。贾母一席正面只设一榻,左右四张方凳坐了宝玉黛玉宝钗湘云,薛姨妈只道围坐方热闹些便撤了原先安置的榻,只设官帽椅两张与王夫人并坐,左右坐了迎、探、惜三个。

    李纨与凤姐自然也是虚设一席,却没有安坐享用的道理,只忙前忙后伺候贾母王夫人等。入了席,凤姐请贾母点戏,贾母摇头道:“正是围炉说笑的意思,正经看起戏来反走了味,只让他们挑新鲜曲子唱几句也罢。”凤姐领了命忙吩咐下去。一时捧着捧盒的媳妇子们进来,李纨与凤姐揭了盖子,一一奉汤端菜。

    湘云与黛玉同坐,刚小声说笑,忽的吸了吸鼻子,问道:“好似有什么香味。”正说,宝玉已在对面笑:“我刚要说呢,云妹妹鼻子倒灵。”湘云皱皱鼻子对宝玉道:“这话你还是留着夸你自己吧。”

    宝钗笑道:“恐怕是凤姐姐还备了什么新鲜玩意。”凤姐便道:“正是老太太出的难为人的主意,说大家聚聚也罢,偏整出个‘暖炉会’的名目来,我这想着若照着平日一般喝酒听戏,又怎么能应上这暖炉的名头。幸好有大嫂子,最是专精此道的,在外头起了炭火炉子现烤的鹿狍,这可算暖炉会了?”

    贾母听了指头点她道:“你大嫂子出了主意替你救场子,你倒拐个弯子损人来。”凤姐捂了嘴笑道:“老祖宗好厉害耳目,我拐了恁大弯子都没瞒过去,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若是瞒了过去可也就白埋伏了一回。”

    李纨正领了几个媳妇捧了吃食来,贾母指着凤姐对她道:“你还忙呢,就该撂了手让她想去!这回正说你背呢。”李纨笑道:“真真老太太明鉴,她嘴里还能指着吐出象牙来?”宝玉先闻了那香味,这回一门心思都在李纨身后的捧盒里。宝钗见了便笑:“大嫂子若再站上一会,宝兄弟就该自己去揭盖儿了。”

    宝玉听了忙看黛玉道:“云妹妹都说香得很,我也想不起来有什么东西是这样味道……”黛玉横他一眼,嗤笑道:“你同我说什么,我可没那闲工夫猜你心思。”

    宝玉一时语塞,湘云在一旁心思同宝玉一般,哪里顾得上那些眉眼官司,直问李纨道:“大嫂子,这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们在这儿都问到一股蜜香味儿。”

    李纨已端了盘上桌,笑道:“这是老爷们特特孝敬老太太的鹿肉,码了料拿果木炭烤的,嫩得很,老太太尝尝。”说了先给贾母布菜,贾母夹起肉片来咬了一口,细嚼了嚼,赞道:“这肉烤得甚好,滋味入里,还比寻常的都要嫩口些。”一边让人给宝玉几个分那炙烤鹿肉,一边对黛玉道:“这肉细嫩,你吃几口也无妨的。”

    李纨又捧了一盘橘红半黄的点心样吃食上桌,听了贾母对黛玉所言便接着道:“那鹿肉腌料里放了木瓜浆,这肉烤出来就比寻常的好克化,妹妹但吃无妨。”又指着刚端上来的点心道:“方才说香甜的,恐怕就是这东西了。”

    贾母细看夹到自己碟子里的一小块糕果,半橘半黄略带蜜色,圆圆一团,顶上细绉花纹,倒像个彩色龙眼包子。湘云问宝钗道:“宝姐姐,你可见过这东西?”宝钗微笑摇头:“我没见过,看这样子是做成点心了,原先不知道什么模样。”

    李纨道:“这东西叫番薯,也有叫甜薯的,庄子上今年刚种,都没见过,如今试了几样吃法,道是那炭火煨烤了最香甜。只是到底是个粗食,上不得台面的,这是烤得了挖出瓤来做的点心,丁点旁的东西都没加,且尝尝吧。”

    宝玉最着急,早已夹了块入口,细品一回,笑道:“果然就是它的香气,这味倒也不差,只是跟方才闻着的香味比,这入了口倒寻常了。”众人纷纷尝了,都道宝玉评的有理。

    王夫人亦尝了半个,放下筷子问李纨道:“方才说是庄子上新种的,可是信王妃赏的那个庄子?”李纨回道:“正是那里。”王夫人便点头道:“既种了些新鲜玩意,府里还倒罢了,倒是信王妃那里,不如送些过去,也是个心意。”

    贾母亦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虽说是些粗食,却是庄子上新种的,也是个意思。再有,今年年景差些,那庄子上可万万不能出岔子。”李纨心知贾母与王夫人是不忍断了这好不容易与信王府扯上的线,自己虽有心远避也不能不应;好在如今想要巴结信王府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自己这样的,不过几筐子番薯土芋之类,恐怕连二门都进不了,这么一想倒放了心,只恭顺应了就是。

    这花厅因点了地炕,极是暖和,又兼日头正好,便把窗户开了,穿堂里现烤着的狍子羊鹿,廊下炭炉温水暖着醇酒,堂前水磨腔绵柔悠远。酒酣耳热之际,也不知谁忽道一声:“唷,下雪了!”众人往外看去,却不知什么时候天已阴了下来,正往下撒细密雪花。凤姐见了笑道:“老祖宗拣的好日子,这天也来凑趣。”

    薛姨妈道:“刚才那么好日头,感情是开雪眼。”宝玉听了赞道:“好名字,只是这雪眼又作何解?”宝钗笑道:“你都不曾知道这雪眼的意思,倒先赞起好来。这是南边的话,说的是下雪前天暖日高,之后就有大雪,那晴天如惊鸿一瞥,便叫做开雪眼。”宝玉作揖道:“枉我乱读这么些书,今日姐姐可称我的‘一语之师’了。”

    宝钗赶紧侧了身子让过,笑道:“哪里的话,你学的是经世济国的大学问,我不过说两句俗言俚语,你倒臊起我来。”宝玉忙摇头道:“姐姐这样话还叫俗言俚语,那我学的那些倒真是假语村言了。”

    宝钗还未答话,湘云瞥一眼宝玉道:“宝姐姐你不用理他,二哥哥向来如此,凭是什么话,新鲜的未听过的总是如佛言经纶一般,但凭他是什么话,来回说两遍就不新奇了,再回头就都忘到后脑勺去了。”黛玉在一旁笑出声来,宝玉讪讪地看她一眼,自举了酒壶去给凤姐斟酒。

    一时席毕,众媳妇上来撤盏换杯,擦桌整果,贾母等人各自盥漱了,方又坐下来吃茶听戏。凤姐怕贾母神倦,奉了茶又轻声问要不要午间歇一歇,难得贾母兴致高,又虑刚吃了些肉食,怕歇了中觉存了食,便道不歇了。

    只是那戏班子原是贾赦请来的,拿手的本不是眼前这些,这听下去恐怕没味。恰巧这时赖嬷嬷几个积年嬷嬷们来了,贾母乐道:“来得巧,正想抹个骨牌。”又对王夫人几个道:“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且忙去吧。”薛姨妈因家里有事来寻,只吃了几口茶便告罪先家去了。这会王夫人听贾母如此说了,只在一旁伺候换了茶果,又坐着看贾母几人打了一圈,方回自己院子。

    ☆、113鹅毛雪

    113鹅毛雪

    鸳鸯几个伺候着贾母跟老嬷嬷们打牌,宝玉等人在一边玩笑耍子,或者这开雪眼之说真有其事,那窗外的雪眼见着就下大了。李纨见如此,怕到时候积雪难行,给鸳鸯使了眼色,鸳鸯看看窗外,也是意外,低了头与贾母耳语两句。

    贾母正戴了老花镜看手里的牌,听了鸳鸯所言,转头看窗外,遂道:“怎么这般大雪了,罢了罢了,这里虽暖和到底地方太大,还是回屋里去吧。”又转眼看黛玉几个,嗔道:“这雪大风大的,怎么还开着窗户?你最经不得冻的,早该让他们关了去。”

    湘云听了这话,打量黛玉穿着,皱眉道:“林姐姐,你向来就弱,怎么还穿得这么少?虽看着好看,冻坏了又要吃药。”

    黛玉穿的葵黄长袄里头衬的是钟乳石虎皮,厚不过一指却最是轻暖的,羊皮小靴里穿了炎毧袜,又佩了那块暖玉,倒真没觉得如何寒冷。听了这话便笑着伸手握了贾母的手道:“我不冷,老祖宗你摸摸我手,热着呢。”贾母握了握她的手,笑道:“还真是热乎的,难得,看来是方才那两块鹿肉的功劳。”

    各人房里都送来了大衣裳,湘云让翠缕伺候着穿斗篷,瞟了两眼黛玉的灰绒大氅,又看迎春几个的,宝钗抬眼扫视一圈,若有所思。惜春性急,没让她奶嬷嬷给披上斗篷就想往外走,迎春见了忙拉住她道:“你可急什么,这一路回去虽都有游廊可走,到底风大,还不赶紧披上。”

    惜春年小性子又与旁人不同,哪里是个肯听话的,只是这一两年间与迎春同进同出多了,倒有几分爱敬这沉默寡言的二姐。此番听迎春开了口,也不再挣扎,只好嘟嘟囔囔地让她奶娘斗篷暖帽地一通折腾。

    李纨随着众人回到贾母上房,伺候贾母更衣换茶,重启了牌局,方往自己院子里去。进屋换了衣裳,坐在榻上总算能松口气了。素云奉了热茶上来,转身又取了美人棰给李纨轻敲肩背,常嬷嬷端了食盒进来,道:“奶奶这溜溜半日,也没吃几口东西,还是先进些羹汤吧。”

    李纨摇头道:“刚抽空跟凤丫头一起吃了两口,这会子倒没觉着饿。”常嬷嬷听了道:“恐是饿过劲儿了。”李纨知道自己不吃两口恐怕常嬷嬷几个也不放心,便随意用了些,只说自己要歇会儿,也不要人守着。

    自进了卧房,细听动静知道素云几个都各自散了,便转身进了珠界。这李纨虽得了珠界,修炼却走的神魂的路子,身子依旧是个肉眼凡胎,这半日下来还真有几分乏累了。只是大家子,若是回来倒头就睡,不知道明后天又要传出什么话来。好在有这么个所在,正想去个清静地方,信步进了药仙谷,粉墙黛瓦,草木依依。倒在常日休憩的长榻上,扯过一方薄被安心睡去。

    她那里风熏日暖,这边厢却是雪落如花。湘云见雪大越发高兴,却约不着人耍子,不由得有几分扫兴——正想缠上宝玉,却恰有王夫人院里的婆子传话来寻;黛玉素来弱的,这会儿闹了半日,也想歇着;迎春跟惜春早结伴回房去了。

    宝钗见如此,便对湘云道:“我这一路回去倒少个伴,且正有东西要问你,云妹妹不如去我那里坐会儿可好?”湘云听说如此,自是乐不得地应了,两人遂结伴往梨香院去。湘云素来话多,宝钗听得用心不时插上一言数语,直把湘云招出更多话来,如此说说笑笑一路行来自然也颇不寂寞。

    及至到了梨香院,薛姨妈还在临街的外厅里架了屏风管问铺子的事,宝钗便带了湘云去自己屋里。坐定上茶,湘云便问道:“宝姐姐你方才说有事要问我,是什么事?”

    宝钗笑道:“哪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从南边带了些小玩意过来,我又不晓得你口味,倒不好贸然送你。今天可巧,正好让你自己挑。”

    湘云听了忙道:“啊呀,姐姐这样说可是要臊死我了!姐姐这么记着我我就不好意思了,怎么还说起挑不挑的来。”

    宝钗已让莺儿取了一个匣子来,打开看时,正是南边流行的一些新巧首饰。有珠花、短簪、戒指、耳坠儿、细细的手钏之类,用料虽不贵重,妙在新巧。湘云惊讶道:“如何这许多,我竟要挑花眼了。”又问道,“林姐姐她们可得的什么呢?”宝钗笑道:“她们还没得呢,你是客,自然先尽着你才对。”

    湘云听了这话一愣,拿眼去看宝钗,见宝钗一脸笑意,便垂了眼笑道:“林姐姐也是客呢,且她又是从那么老远来的,我若偏了她倒不太好。”宝钗笑道:“这话说得,你们两个虽都是客,可林妹妹却是长居于此的,说来也与府里姐妹们无异了。再来,她又比你年长,就算都是客,让着你些儿不也是应该的?”

    湘云听了嗤笑道:“也只宝姐姐你这样性子才会这样想罢了。”宝钗便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不是明摆着?便是老太太如今说起来也都是道‘我们家里这四个’,可见是把林妹妹视作与三妹妹她们一般的。听说林妹妹刚来时,老太太便吩咐了日常份例都比照着三妹妹她们,我这里不将她算为‘客’,也算是‘客随主便’了吧。”湘云见宝钗说笑,却转了心思,哼道:“哪里是比着三妹妹她们,都比上二哥哥了。

    或者还不止呢,大嫂子给林姐姐的东西,可是连二哥哥也没有的。”宝钗道:“大嫂子是领了老太太太太的意思日常教导府里姐妹们的,自然多有照应。”

    湘云看了宝钗一眼道:“宝姐姐就是喜欢往大义名分上说,大嫂子是领了老祖宗的命,却也未见得一视同仁啊。”宝钗听了笑道:“要说你还真是直肠子又孩子气,你这话也就跟我说说罢了,若是让三妹妹她们听了,岂不难过?这人跟人也讲究个缘法的,或者林妹妹就是跟大嫂子投契也是有的。”

    湘云叹气道:“岂止呢,自林姐姐来了,上上下下哪个不把她高看一眼,又哪里只投了大嫂子的缘法呢。”宝钗笑着握了湘云的手道:“云妹妹莫不是担心大家都去疼林妹妹了,却忘了妹妹?这可是不能的!”又扯扯湘云的衣袖道,“这乌云豹的衣裳,老太太总共也就赏出来两件,一件是宝兄弟得了,另一件可不知道在谁身上呢。”

    湘云听了这话噗嗤笑出声来,道:“宝姐姐原来也促狭的,老祖宗自然是疼我的,要不然也不会老接我来散心了。”

    宝钗挽了她手语重心长道:“云妹妹,你莫要嫌我话重,你性子直爽实在是合了我的脾性,是以今日我也多说两句。这大家子里的日子,你定是比我清楚的,你看着那些人如何逢迎巴结,里头有多少不过是老太太的面子罢了,哪里又能论到人品高下了。你是侯府的千金,跟谁比也不缺了分量,万不可被一时长短迷了眼,倒也显得小家子气了。”说完又忙接着道,“你莫要嫌我这话说的太重……”

    湘云忙反过来握住了宝钗的手,道:“姐姐这话,我听了再明白没有了,我若反怪起姐姐来,才是不识好歹了!”甩甩头笑道,“姐姐说得对!我怎么也小家子气起来了!咱们不说那些了,我可要好好挑挑东西,难得轮到我挑拣一回呢,可不能错失了良机!”说了便煞有介事得捧着那盒,“这个戒指秀气那对耳坠灵巧”地品评起来,宝钗亦不时插上两句,两人倒也说得兴起。

    那头宝玉到了王夫人处,见王夫人换了家常衣裳正对着一桌子东西跟周瑞家的对单子,上前请了安,王夫人笑道:“并没有什么大事,今日雪大,恐怕你动了顽兴顾三不顾四的,老太太也盯不住你,若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又拉了宝玉近前细看,皱着眉问道:“怎么还穿着夹绵的袄子,上回老太太不是赏了件乌云豹的,如何不换上?”

    跟来的袭人赶紧跪下回道:“原是取出来都收拾得了的,早间媚人姐姐见天晴日暖,就没让二爷换皮子的。”

    王夫人听了刚要发话,宝玉在一旁扯了她袖子道:“我刚听了那婆子传话,就急着过来看太太,她们拿了厚衣裳让我换,我嫌太啰嗦只裹了个厚斗篷过来,到太太这里还能冻着我不成。”

    王夫人被他拦了话头,抿了嘴瞪他一眼道:“你别都拦在头里护着,便是你不知晓轻重,她们也不晓得?那还要这些奴才何用!”

    袭人跪着赶紧磕头,宝玉哪里看得了这个,忙道:“袭人拿了那猞猁狲的大氅紧着追我出来,倒是她自己没来得及披件避雪的衣裳。”

    王夫人听了这话,觑眼看了,果见袭人肩上有几道水痕,便换了口气道:“你这丫头也是个心实的,心里顾念着主子自然是好,只是这般不管不顾的,你这近前伺候的若是着了风寒不又是一件麻烦?”

    想了想又道,“媚人求了恩典,过了年就放出去了,你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以后二爷身边的事自然要你为主,我看也不用等了,今日起就让媚人把事情与你交代了吧。你们屋里人多事多,早些接手,也防了年下事情多出错漏。”转头对金钏儿道:“一会儿你跟着过去说说这事儿,就说是我的意思。”

    金钏儿忙领了命又给袭人使眼色,袭人哪里敢抬头,忙又一个头磕下去,王夫人让人扶起她来,平声道:“你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不用如此。从先前那场桃花雪,我就晓得你是个可靠的,日后只管好好伺候你们二爷,收管收管那些三不着两的蹄子们,伺候好了,自然谁也越不过你去。”袭人赶紧又跪下磕头。

    王夫人敲打完了奴才,方笑着对宝玉道:“你舅舅那里送来的北边的东西,旁的倒也罢了,有两箱不错的皮子,今年刚进十月就冷成这样,正好你挑些做衣裳穿。”宝玉忙道:“儿子已经得了老太太和太太赏的好几件大衣裳了,舅舅特让人送来的定然都是好东西,太太素来腰腿怕寒,正该太太多做几件穿才好呢。”

    周瑞家的在一旁看王夫人笑得开怀,忙插缝道:“二爷真是孝顺,才多大人,就这样有孝心,怨不得老太太太太都疼爱。”王夫人听了更高兴,嘴上却道:“哪里经得住你们都来夸他!”又笑道,“这孩子生性如此,连如今的西席先生也说过他几次‘赤子之心’,倒不是装装样子的孝顺。”

    又对宝玉道,“让你挑你就挑些,你也大了,难免有些人情来往,上回冯家小子不是特来寻你?这年下学里歇了,更该你们闹了。趁如今挑好了让你屋子里的人赶紧动手,正好到时候穿。”

    宝玉听说如此也不再推拒,便陪着王夫人翻看,挑好了皮子又挑做面的料子。正好贾环进来给王夫人请安,见袭人和两个小丫头手里捧了一堆皮货料子,垂下头去暗暗撇了撇嘴。王夫人待他行了礼,问了两句学里的事,贾环道因天降大雪怕路滑不好行走故老太爷早早放了他们回来。王夫人听了点点头,便让他下去了。

    贾环出了屋子,想起自己在学里被人轻视,再低头看看身上的赭色袄子蓝绸褂,想想方才宝玉丫头们手里捧的皮货云缎,心下不忿。赵姨娘见他回来,忙让小丫头倒了热枣汤来,贾环接过了喝着,也不说话。赵姨娘顶看不得他这幅样子,将自己手里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道:“怎么了,好吃好喝的伺候你倒连个好脸色也没了?!”

    贾环气本不顺,听了这话将喝着的枣汤往桌子上一扔,道:“不喝就不喝,什么好东西了!”赵姨娘伸手拧了他耳朵,尖声道:“你再给我说一遍?!下作行子,又受了什么王八鳖气,跑我这里撒气!”

    贾环自然不会由她拿捏,一时间鸡飞狗跳。屋外本打算来寻赵姨娘说话的周姨娘听得里头的动静,默立片刻,扶着小丫头的肩回身走了。

    总算赵姨娘弄清楚了贾环的心思,越发气他不争气,扯了嗓子道:“没脸的东西!他是爷你不是爷?!该他有的自然也该你有!这都堵到了,还不赶紧开腔要了自己那份?倒回来丢盘子摔碗地跟我撒气,可见是个没出息的!”

    贾环虽小,听了这话也觉着有不妥处,便回嘴道:“往常总说我上高盘去了,活该没脸。今日又说也该我的份儿了,你又随口撺掇我,惹了老爷骂我你又不帮我说话,我才不信你。”赵姨娘听贾环如此打她脸,气性上来了,便大声道:“今日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话该听!”

    ☆、114浮尘集市

    114浮尘集市

    那学里早放学了,贾兰自然也早早回来了。听常嬷嬷说了府里的暖炉会,也起了心思,便道:“嬷嬷,老祖宗那里可说了晚上可还有暖炉会?”常嬷嬷笑道:“哥儿也惦记上那些鹿肉狍子了?老太太倒是说这大半天闹得乏了,又没歇晌,晚饭让太太奶奶们都不要过去伺候了。”

    贾兰听了高兴道:“那我娘可有什么说法?”素云在一旁听了道:“想是哥儿要咱们自己也起个暖炉会才好呢。如今也还早,待奶奶歇过了再问,横竖都来得及。”碧月忙道:“咱们有好炭,前头庄子上又送了吃食来,要弄这个再便当不过了!”

    常嬷嬷笑道:“你这蹄子,只说要问问奶奶的意思,你倒先打算起来。”碧月听了倒不好意思了,冲常嬷嬷咧嘴一乐,不再搭话。贾兰心知这事定是能成的,老实跟着闫嬷嬷回自己屋子换衣裳练功去了。

    外头种种与李纨无涉,她正自在着,药仙谷中歇足了,信步出了境域,还转到小住楼前,执了大千宝鉴四处扫看。神识略过一块残岩,好似哪块石球上磕下来的一角,脑海里出现“趣致可爱,抟之为境”之说,倒像是自己做的事,自然不是李纨做的,究其神识来源,当是当日的老神仙留下的一念。

    拿了大千宝鉴查看,那镜子闷头不语,李纨如今已知这宝鉴到底不过是一商一派之物,所知有限,尤其是境域类物件,自己神识扫过尚不明所以何况它哉。倒也不与它为难,便自探了神识入内,哪知这神识一入直如泥牛入海一般,探不着个边际。虽不着边际,那一刹那的所见已让她震惊不已。

    当下也不细究,索性携了那方残石进了络玉十三境,让阿土驾着飞帛去到那石碑所在地的一处汪洋大海边。这里一边是无垠深海,一边是无涯荒漠,也是李纨放出神识也探不着半分边际的所在。立定了,取出那方残石,默念一声“还!”,毫无声息的,一个奇异世界现在眼前。

    从海边的荒漠延伸开去,连天接海高下参差遍布着店铺商肆楼台屋宇,或贴于地或浮于海或悬于半空之中,高低错落,立于地下往上看时,恰如繁星四散。正惊讶间,手里的大千宝鉴倒激动起来,闪着“浮尘集市”四字,李纨看了不禁哑然失笑,这星星点点不见边际的样子,确实像浮尘轻聚,只是这尘粒大了许多。

    又使阿土驾了飞帛往高处去,不知飞了多久,总是高处另有高处,总有亭台浮岛在更高处,便歇了心思,随意停了四下看去。见那尘粒或者一圈翠绿或者一抹嫩黄,或是一岛或是一帐,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更有旗幡彩招翻卷其间。

    既言“集市”,当是店肆林立之处了,这大千宝鉴一路絮絮叨叨介绍不休,全不是当日在苍庚号那般冷嘲热讽的模样,想来此处或者与“大千阁”有些渊源。究竟如何,得等出去问了晓天下才能明白几分。也不再追究,只随意停在了一处楼阁前,李纨从飞帛上下来,才发现这尘与尘之间的“空”却并非真空,脚踩空处也未见踩空,实在怪哉。

    楼阁前有个小巧花庭,却是满庭荒草,楼阁四层,悬着青色名幡曰“染香阁”,进内看了,却是个贩售香草的,干鲜皆备,满满当当四层都是这些。却未见着麝香檀香芸香之属,封喉甘蕊、迷人草、煞腥化芳枝,皆闻所未闻之物,看那名字,连试闻都不敢了,匆匆看了赶紧出来。

    因那大千宝鉴道此集市最妙在“浮尘境力”,人在尘间空处行走,虽不见台阶道路,只心意要往上时,自可上行,往下亦如是。便舍了飞帛,壮了胆气朝空处踏去,眼看着染香阁斜上处几个相聚一处的彩色顶账,一步步行去,竟就那么走了过去。

    及至到了那里,再回头看来时路,空空如也,眼见与足踏竟全然不同,叹之又叹。这处帐篷,却是糖果铺,甜香娇艳的各色果子软糖堆放在架子小桌明柜上,这些桌架柜之类都在半空中漂浮着,“见”李纨进来了,挨个浮游过来探头探脑,却不缠人,略停片刻又远远去了。

    苍庚号中亦有不少小食铺子,却未有这般花样百出的,李纨信手取了一颗没来得及随那柜子一起离开的蜜黄色糖果纳入口中,浓浓的果味,脑子里浮出个“蓉蓉甘”几个字来,也是稀奇古怪的名儿。

    这般边走边看,又从一个小摊子上取了个殷红五角的果子,忽觉自己这般一路走来不告而取不予分文,竟十足十是个“净街太岁”,跟在身后的阿土自然就是恶霸身边的狗腿子,一念至此,乐不可支。

    逛了几处,也无初时那般兴头了。这浮尘集市虽又是填山塞海的东西,于外间来说可言“财富”,于此时李纨来说,大约该是“不过尔尔”四字可概括之。虽她在珠界里已不知消磨了多少年月,那苍庚号里也是惯常去处,到如今却连二楼都不曾上过。

    实在是这一家家用心逛起来不比研习阵法之类轻松,件件不曾听闻的,虽有神识内片言只语,却终是隔靴搔痒。“法衣,御水力中级,助火攻属性,银翼夜叉族所制,”类似如此,个个字都认得,到底与“茶水,可解渴,过烫伤口舌,过凉伤脾胃,”全然不同。

    庄子曰“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这珠界内的林林总总于李纨而言终究少了个“得之于手”,自然也无法“应于心”。如今又多了个浮尘集市,其内所有恐怕比苍庚号多得多。

    苍庚号到底乃天渊通宝的高阶芥子境域,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驻的,这浮尘集市却是鱼龙混杂,占地不知多少,且其内店铺杂居如尘埃悬浮,更不是普通一个“占地”能衡量多少的了。而如今这种种,照着那老神仙所言,都“尽归于汝”了,李纨细品一下自己的心思,真是“从容”了。

    就如外界赚银钱时模样,卖菌子得的六七千两,那是沉甸甸的银锭子,到后来两三百万时,再多个少个几万两,就不算什么了。再有一个,从不知何时起,于珠界内种种,总怀了个“管家婆”的心思,逛苍庚号亦是如此,逛一家就恨不得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点个清楚,便是不能一一取用,也要做到“心里有数”。如此想来,这街“逛”得自然不是一般的慢了。

    直到某次,意外发现那每个铺面内竟还都设着一个“隐库”,是明铺的几倍大小,用于各家储存货品的。真是心里一沉,那管家婆的压力又重了几分,此番又见这浮尘集市,终于不胜其重,轰然倒塌。

    人心多半如此,欲负之力于常日里星星点点累积,苦不堪言而不知脱途,终有一日不堪其负,撂挑子那一刹那才知道死路竟才是生机,再回望往昔的艰辛苦累可一悯可一叹可一哂可一笑。

    既无心闲逛,便借着阿土使个缩地法出了络玉十三境,转出珠界在床上躺着假寐,片刻就听得贾兰在外头惦记着暖炉会,略一思索,才又回转去了集市。大千宝鉴十分殷勤地引着李纨到了一处轩朗的所在,却是大千阁的一处分点,此处未设买卖,四面八方都是层层壁立的光点幕墙。

    近前细看了,竟是这浮尘集市的引导图,整个市场分了九郡,每郡下又有若干守,每守中若干域,每域下又有若干落。却是纯以时空划定的,这集市里铺子都开得随性,或者今日卖茶明日卖酒也是有的,故实无法按买卖行当来分。李纨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光点头皮发麻。

    心里转个念头,想寻些适宜烧烤的食材,眼前那幕墙图色一变,大大小小出来一堆色彩各异的光点,凝神看了,都是些店铺名称,想来便是可寻得食材的所在了。将神识搭在其中一处,一晃神便到了一处食材铺子,飞禽走兽花果菜蔬,一边的紫竹笼子白玉池内空空如也,想来当日定还贩售些活物,只这珠界容生不纳命,只余些收拾好的肉脯鱼块。

    这一细逛,又有一喜,大约这浮尘集市所在的地界修者品级不高的缘故,好些东西凡人都可食得。不比苍庚号饕餮馆库之流,更别说小住和药仙谷,那里头的东西,修界里修为不够的吃了都为害,何况凡人。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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