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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0节

    借贾修真 作者:木天道境

    第30节

    那被当成傀儡纸人的琉璃方正主儿这会儿正一门心思给他旧主修宅子花园。若不是李纨说死了不让,计良都有心多买几处庄子送过去。这琉璃的收益太过丰厚,说一本万利都不为过,这么白白地就交到自己手里了,饶是计良也算经过风浪的也不禁有些手软。

    如今这宅子花园自然是往死了使劲,更别说听那主子的意思,这往后恐怕还得作出疏远的样子来。刚把两处宅院修建的管事叫来问完事,玲珑阁的掌柜拿了张单子寻来,“东家,这里要三十六扇晶透琉璃花窗并各样大小六十四件琉璃摆件,送去西城林府。”

    计良一愣,“林家?”

    掌柜的垂首递上单子,恭谨回道:“是,但这单子却是长宁号下的。”

    计良低头略看过手里的单子,问道:“长宁号,汝南成家?”

    掌柜的答道:“正是。小的略寻人打听了两句,旁的商号并未收到过林家下单。”

    计良想了想,一笑道:“旁的?什么东西长宁号没有!也就这琉璃了。行了,接了单子吧。好生准备了让人送去。按市价低两成收账。”

    掌柜的忙应了,待其往外走时,计良又加了句,“莫要声张。”掌柜的回头答应一声,才去了。

    一日将晚,总算稍稍得闲,玲珑阁里正点了华灯,那些琉璃件在灯火之下犹显得剔透晶莹,正在各色紫檀座子丝绒垫上侯着买主。后院游廊连着个偏门,这小门出去另有一处小小院落,不过三两间房,此时草木扶疏很是宁和。

    若有人能在天上俯瞰,便会发现,此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四围立着玲珑阁、日升昌、泰和楼、万和绸缎、九洲行,个个都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字号。最可奇处,那小院被这一总豪门大商围在中间,竟连个冲街的出口都没有。也不知平日里此处的主家是如何进出,怕不是要日日付那买路钱!偏门一开,计良从玲珑阁里出来便进了这个被围困的小院,见正中屋里已点了灯,便朝那屋里走去。

    堂屋正中一张朱漆八仙桌,正位上已坐了一人,看着二三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一身青蚨纹袍子,见计良进来了略起了身道:“计大人来了。”声音却很有几分阴柔。

    计良忙作揖道:“不敢当大人如此称呼,在下不过一介微末商人罢了,劳大人久候。”

    那人轻笑道:“计大人总是如此谦和,为官为商都是为君分忧,计大人前程远大,到时当知咱家所言不虚。”

    计良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雕漆盒来,双手呈上道:“这里是上个月七巧坊的利数,因南边的项数杂了些,多费了两日才点算清楚,连着账目都在里头,请大人过目。”

    那人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明黄里子的石青素面包袱皮来,将那雕漆盒三两下拿布裹了,打了个极为巧妙的结子,才对计良道:“烦请计大人画押吧。”

    计良又摸出一个印盒,取出印来,在那结上敲下正圆通红一印。这印所用印泥也奇,在那石青底上越显鲜亮。

    两人显然对此套路甚熟,来人略看了一眼才抱在了手里,冲计良一礼道:“这事耽搁不得,在手里也如捧着热炭一般,咱家这就去了,下回得闲再同计大人好好叙吧。”

    计良避开了另行一礼,又从袖里摸出个荷包塞了过去,嘴里道:“大人自来辛苦,每次如此匆匆来去,连口好茶都顾不上喝。一处小地方,万一有个风雨,大人也好有个歇脚的去处。”

    那人初见计良塞了荷包过来便要推拒,听了后头半句却生了一丝犹豫,待回过神来计良已退后了一步,再想塞回去却是晚了。

    深吸了口气道:“计大人同旁人不同,可不敢如此。”捏了捏手里的荷包终还是说了句,“只此一回,下回再有可别怪我拂了计大人面子。”

    计良一笑,又行一礼。那人这才去了。计良稍等了片刻,依旧从偏门出去,转回了玲珑阁后院。

    刚进了屋,见从商行带来的长随何青在那里侯着,奇怪道:“可是有事?”何青回道:“北边草田庄上来了人,说要见坊主。”

    计良心下疑惑,便道:“带进来吧,来的是谁?”

    正说着,外头领了人来,却是小二。计良笑道:“我道是谁呢,怎么是你小子,找我何事?”

    小二见计良身边只留了何青一人,想来是信得过的,忙行了礼道:“是大管事差我来的,这是让我带来的信。说若是今日能定的下来,不管是书信也好口信也好,让我带了回去。”说了递了书信上来。

    计良一见许嬷嬷手笔,又说的那样急,忙拆开了看。匆匆看完,面色很有几分哭笑不得,见小二正打量他,便问道:“你可知道这上头说的是何事?”

    小二略有尴尬,迟疑了下说道:“这上头到底说了什么我不清楚,不过……不过今早好像听说作坊里织袜子的机子少了几只。”

    计良笑道:“嗯,这么说你也不算全然不知。大管事说的意思,让七巧坊自己寻了人做这个去,我记着你家也有人在作坊上做事吧?如今这样……”

    小二想了想道:“这两年天时好些,庄上又多买了些地,如今作坊里的人倒没有从前那么多了。边上几个村也有人寻了来想在这里做活的,大管事几个说要商量商量再说。如今这机子好好的就少了几件,想来也是有人打了这个东西的主意了。我们庄上就那么些人,也不是专门做这个的,一年通共也做不了多少。

    我看大管事和秋管事几个好像还试织过毛料的、织花的,只是也没几个人学得会,也就没做了。若是诚心要做袜子这个,自然花样料子越多越好,七巧坊接了过去自己做确是便当。反正如今就算七巧坊不做,不久也会有旁人来做了。”

    计良听了不由失笑。这袜子不起眼,却实在是好买卖,最初是素色的袜子另寻了人绣上花样,最贵的卖到一两多二两银子一对。他看准了这买卖,便让许嬷嬷那里又试做兔毛的、羊毛的、织花的,虽也成了两三样,到底不成气候。

    本想之后让许嬷嬷同李纨说说,自己在南边多置些作坊,一来保证了货源,二来还另有妙用。只是之后李纨呼喇喇给了个琉璃方,一时把自己砸得找不着北,袜子这样的微末小事自然被撂下了。倒没想到今日却是风水转到这儿了。

    好生想了想,提笔写了回信,又对小二道:“你回去同嬷嬷说,这事儿我接着了,只是我这边要开作坊的话,必是往南边开的,在这都中附近都不便行事。庄上的作坊也不必烦恼,还照原样来,有多少货我还照原先要了就是。”

    见小二点头,让边上人拿了个红封给他道:“倒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小二却不肯要,他道:“我原本就要进城来买些调料的,不过是捎带手的意思。”

    计良见他死活不要,便也罢了,又问他:“你怎么买个调料还特地跑这里来了?油盐酱醋的那镇上都没了?”

    小二笑着道:“油盐酱醋自然是有的,我这回要买些卤料,有几味镇上没有,便索性跑城里一趟。”

    “卤料?”一问之下,计良才知道小二在北师府里的小食摊子如今红火得很,加上年初朝中出了新政,北师府里的巧匠们手里越发松泛了,连带着如今酒菜的生意都好了起来。这又想起许嬷嬷说起小二颇有几分肖似自己当年,这会儿留神细瞧了瞧,多说了两句,倒很有几分欢喜。心里有些可惜自己家打头的都是儿子,女儿还在牙牙学语呢——却是想得太远了。

    ☆、169世家说

    待小二将话带了回去,已近夜深,许嬷嬷看了回信便吩咐庄上备车,第二日便坐了车去府里寻李纨回禀此事。

    这日风和日丽,贾母正在庭中摆宴。请的戏班子唱了两出却被贾母嫌弃扮相不好让歇了,这会儿只几个女乐师一曲连着一曲地奏些《飞花令》、《春喜调》。

    宝玉正要给黛玉倒酒,黛玉掩了杯口不让,湘云正要咯吱她,一时笑闹。贾母听了笑道:“罢了罢了,玉儿酒量浅。”

    黛玉听了如蒙大赦,弃了酒杯从宝玉胳膊底下钻了过去扑倒贾母怀里,湘云同宝玉自然不让的,便也跟了过来。

    黛玉笑着道:“老祖宗,你看看,我脸都红了,实在喝不下,就宝哥哥同云儿合起伙来欺负我。”

    贾母扶起了黛玉,看她脸上果然已是晕红一片,便回头对宝玉道:“宝玉,你就这么欺负你妹妹的!”

    宝玉笑得回不了话,一旁湘云急了,道:“老祖宗,林姐姐的嘴如何信得,她那脸是笑红的!”宝玉听了刚缓过来的又忍不住笑开了去。黛玉也乐不可支。贾母只能拍拍这个,又抚抚那个。

    一旁宝钗笑着道:“林妹妹如今的脸色,衬上这衣裳,倒是好一个人面桃花相映红。”

    众人细看,黛玉今日穿了身淡粉底的窄身方领长褙子,上头绣着整枝桃花,前襟蝶恋花攒领用的粉色珍珠和羊脂玉,头上紧贴发丝一对掩鬓,玉嵌水色翡翠流苏,细看那流苏都是极细小的白玉镂雕链子,行动间风声细细。这会儿她笑狠了,恰是面如桃花眼含春水,另一种风流态度。

    贾母看了更觉欢喜,笑道:“这身你穿着也极好。”

    薛姨妈在一旁道:“见过多少人家,再没有林姑娘这样的人品,老太太好福气。”

    贾母笑道:“她还小呢,不过三分人才七分打扮罢了。”

    湘云也道:“我来了这些日子了,林姐姐还真是日日衣裳首饰不重样的,难为你耐烦那个。宝姐姐连早上戴个花儿都嫌麻烦。”

    薛姨妈笑道:“宝丫头性子古怪,惯来不爱那些花儿粉儿的,说了多少回,还是那个样儿。”

    贾母笑道:“年轻小姑娘,收拾得鲜亮些多好,看着也让人高兴。”

    凤姐执了壶上前给贾母倒酒,说道:“可不就是老祖宗这话儿?唉,我们这样的老帮菜,想要把脸涂白些儿,还吃不住粉呢!”贾

    母笑得跌了筷,骂道:“猴崽子,你这样就老帮菜了,那咱们可不该是咸菜杆子了!”

    凤姐忙道:“那如何能一样?老祖宗这样的是富贵牡丹修成仙了,说来还不是上回则天娘娘非要冬日里开花儿,老祖宗您不肯,这才下凡来喝杯酒的不是?”众人被她说得颠倒,李纨远远看了也不由赞一声好嘴。

    湘云跟着笑了一回,却还忍不住往黛玉头上瞧,宝玉便问她:“云妹妹你看什么?”

    湘云一指黛玉那对掩鬓道:“我看林姐姐头上那流苏,好生细巧,怎么没见别的几位姐姐戴?”宝玉也回头细看,见黛玉正低了头轻笑,眸光盈盈,一时哪里还记得在同湘云说什么。

    见湘云面色略沉,宝钗笑道:“云妹妹这是哪里话,怎么瞧着林妹妹戴着好看了就盼着人人都能戴上的?”

    湘云道:“林姐姐的份例不是同二姐姐三姐姐她们一样的?我却没见另外人用过这些。”

    宝钗道:“可是孩子话了,你在这里不也同大家一样的,那你头上这对蝉儿簪也没在别处见过呢。”

    湘云道:“这是我家里戴来的。”

    宝钗道:“那就是了,林妹妹自然也有她家里带来的,有甚好奇怪?”

    湘云这才想起林家如今在京里也有人手了,却不一定就是贾母私下贴补的,倒是自己唐突了,便笑笑不再言语。

    拉了宝钗往贾母近前去,才听得贾母正在同薛姨妈说南边的事。“我们虽说也是南边的根子,却是根脚浅薄的人家,跟江南那些正经世家不能比。就说临安伯家里,万事讲究,那行事举止旁人实在学不来的。”

    凤姐便凑趣道:“老祖宗也说两件与我们听听,好让我们也晓得晓得世家的排场,若能学上三两分,说不得我也增两分书香气呢。”众人皆知凤姐不曾读书学字过,偏她这般巧舌坦荡,不禁又笑又叹。

    贾母嗔着她道:“糊涂说法!若是这么听两句就能学了去,哪里还说得上世家风范!”

    却到底被她勾起了谈性,正见宝玉拿银挑子挑桃仁肉让黛玉,便顺着道:“比方这个核桃,临安伯府上除了咱们这里用惯了的鸡心桃、猴脑桃,另有一种极小个头的山核桃。只在浙府天目山那一带有,整个大概比龙眼一样大小,想想看那里头能有多大仁儿?他们府上有几道菜式别家再做不出那个味儿来,就因着他们用的是这山核桃仁儿榨的油。”

    众人都咋舌,贾母见他们都听住了,又笑道:“说来你们莫要丧气,咱们家里养姑娘却也远远比不上他们的。”

    薛姨妈摇头道:“老太太又来说笑了,咱们府上姑娘们我看着就一个个金尊玉贵的了,比这还要强,还能如何养法儿?真当个天仙也就差不多这般了。”

    贾母摇头笑道:“他们府上连姑娘们用的衣裳料子都是专有一群人打点的,哪像咱们,通共来了随意挑拣上些。饮食也是一人一个法子,依着身体底子不同,跟着节气换着吃。我们这里,不过是跟着我这老婆子蹭上两口罢了。

    说个笑话儿,有一回她家宴请,一个外省调来不久的官家千金回去同她娘说,临安伯府上的绣娘实在了得,在衣裳上绣的花竟是活的!早上还含苞待放着,下晌就开盛了!却是她家姑娘一色衣裳三身一套,上头原模原样的花色,只那花儿却是从含苞到盛放,一色绣出三件来的。”

    听者都讶异,倒是黛玉默不作声地回头看了墨鸽儿一眼,墨鸽儿咧嘴一笑。

    众人都议论开了,贾母笑着看黛玉道:“如今我只看林家送来伺候玉儿的人,倒很有两分南边世家行事的样子。”

    黛玉笑道:“老祖宗快别捧着她们了,这一日就折腾得我不成,若得了夸,还不晓得要怎么样呢。”

    贾母携了她近前坐了,又好生端详一通,轻拍她手笑道:“有什么不对?这当奴才的自当尽心尽力伺候才好。你们都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日日鲜妍明媚的才算不负光阴不失体统。”薛姨妈几人听了都连连称是。

    只湘云在一旁道:“老祖宗,不是都说三代知饮食,四代知穿戴,五代知诗书?怎么这临安伯府总在前头这些东西上下功夫,还好意思称世家?”

    贾母端了茶水的手略顿了顿,看着她笑道:“傻丫头,你又知道什么诗书了?!你道贤名在外的就是才华,才叫人看了笑话去!世家行事,追根究底只在‘内外’两个字。却是向内的多,朝外的少。那饮食衣着,关系着四季调和,寿夭康健的,自然是重中之重。倒是那些个虚名热闹不被放在眼里。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为着立足世上,少不得要讲究些排场体统,却是给旁人看的。哪里能跟他们那样自在惬意的相比。

    你说诗书,在他们,不过是各人能品得诗情了得画意的体悟心境罢了,谁还特特拿了出来与人看来谋个贤名求个前程不成?这才俗了。”

    凤姐便笑道:“好了好了,老祖宗就莫要拐着弯子骂人了,谋个前程就算个俗,我这日日夜夜算计着银两铜钿的,岂不是比村妇还不如些!”

    贾母忍了笑摸摸她道:“你这丫头有一宗儿好处,便是比寻常人多上那么几分自知之明。”说了凤姐一愣,众人回过味都笑歪了去。

    待散了席,各人归去,黛玉换了一身屋里穿的衣裳,笑看着墨鸽儿道:“趁早把那几件衣裳收起来吧,哪天落在人眼里,倒要笑咱们充世家面子呢!”

    墨鸽儿沏了李纨给的灵茶来,嘴里笑着道:“姑娘也太小心了些儿。方才老太太还忘了说了,那临安伯府还每日都吃饭呢,咱们趁早连饭也别吃了才真清高呢。”

    黛玉听了抿嘴笑,墨鸽儿才近了前道:“那一色三身的衣裳本就不是为了日常穿戴使的,都是备着饮宴的时候穿。人多事杂的,谁晓得会出什么岔子。若是沾了什么酒渍茶渍的,不换了去却是失礼,若换了全不同的,谁晓得旁人能编出什么话儿来。这才有了这‘三醉芳华’的绣法,又不失礼又雅致。南边这样的人家并不少的,姑娘不必多心。”

    黛玉听了也罢了,想起来又问:“你可知道那临安伯府的?”

    墨鸽儿道:“姑娘知道我是明州出身的,临安伯府也听得人说起过几回,道是他家族谱可追至北宋,前头哪一朝时还封过钱王的。不过都是随口浑说罢了,也做不得准。”黛玉听了点点头,到底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这半日下来也乏累了,便也丢开了,自往一旁榻上靠着歇息。

    梨香院里,宝玉的奶妈妈正同薛姨妈几个说话,宝钗让人端了茶水上来让道:“妈妈尝尝这个茶看,比寻常的柔和些儿,方才用了酒肉的,正合喝这个。”

    李嬷嬷赶紧欠了身道:“姑娘要折煞我呢,哪里能得姑娘让。”

    薛姨妈笑着拦道:“我们住在这里,也该同你们平日一样,她一个小辈,有什么经不得的。”

    李嬷嬷谦让了两句才又坐下。湘云亦端了茶喝,笑道:“方才倒忘了问老祖宗,不晓得那临安伯府如今时候该用什么茶呢。”

    宝钗嗔着她两句,李嬷嬷正想摆弄下自己见识,便笑着接话道:“姑娘们不晓得,那南边世家讲究多着呢。我们是不懂那些有啊没的,只知道那些府里连个下人都眼睛长在头顶上。前几回南巡接驾的时候,那些个世家得赐了御宴,私下却取笑御膳‘看着似模似样,吃着糊里糊涂,一口富贵气,半载清养休’。嘲笑皇家富贵土气,您说说这胆子!偏那时候的先老圣人还不怪罪他们,回京时更是带了一船子南厨回来。嗐,你说说,这不明摆着让人骂着了嘛,不知道怎么想的。”

    薛姨妈听了大乐,又让同喜同贵上果碟子,李嬷嬷得了脸自然越发话多了,几回来去同这梨香院都打心里亲近起来。

    李纨回去时,许嬷嬷已在屋里等了半日了,李纨问可用过饭了,回道方才从大厨房取了来吃过了,这才坐下说正事。

    许嬷嬷把计良的意思一说,李纨便点头道:“既如此便罢了,只怕耽误了他那头买卖,既他自己在南边起作坊,自然再好不过的。”

    许嬷嬷道:“奶奶该想的不想,不该琢磨的倒爱瞎琢磨。计良如今管着七巧坊,琉璃是什么价儿,哪里还在意那几双袜子的买卖。倒是咱们这里,好端端地不知怎么被钻了空子,听人说前些日子镇上已经有木匠在做那织袜机了。”

    李纨道:“是该好好查查,倒不只是这机子的事儿。咱们庄上的东西也不少,这悄没声的少了这个,缺了那个的,往后成了例了你们可还怎么管事。若是寻着那人了,也不必为难他,只赶了出去就是了。”

    许嬷嬷心里有几分数的,听了这话也只静静点头。又道:“原先两年也没正经收过租子,倒是奶奶赏的东西和采买的多,如今也该正经有个章程规矩,奶奶放心吧。”

    李纨点头,想了想道:“左右咱们那里有计良那里来的订单,也不在京里买卖。那偷了出去的机子总走不上计良这条道了,这京里也不少人口,我们不沾手不如做了人情也罢。”

    许嬷嬷问:“奶奶的意思?”

    李纨笑笑道:“我是个没能耐的,这样东西在我手里也不过为了那时候庄上没个像样的营生罢了。如今既有人看出好了,少不得让真有能耐的人也得看看这个好处。凤丫头最是个不怕钱多银子咬手的,我把这买卖捅给她也罢。”

    许嬷嬷想了想道:“奶奶,这话论理也不当我来说的。二奶奶固然好手段,只是那性子……又是那位的内侄女,咱们可卖不着这个好!”

    李纨笑道:“不过是几句话,又不费咱们什么事。且有她在前头,就显不出咱们来,往后真要翻出什么,也少了闲话抱怨。上回一个土芋番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还招了一通训呢,这天长日久真金白银的好处岂不更热人心?交了出去,白送一个人情之外,恐怕那位也没那么容易能得了风声了。”

    许嬷嬷听了细想,如今贾府越发要紧银钱,李纨是个没大志的人,这东西在手里一年真翻到手里的不过千把两银子,可如今落到了旁人手里,那就不是这个数了。庄上人多口杂的,今日能把机子给弄丢了,明日谁知道就传出什么话去了?若是趁这会儿市面上还没大动静的时候给了凤姐,以她之能想必大有所获。这东西在李纨手里难保往后说出来了又招怨恨,若是凤姐手里有了,那就不是旁人随意能打主意的了。想到此处,便也点头应了。

    ☆、170虾有虾路

    且说凤姐这阵子虽比常日里更忙碌了几分,却真真是忙得满面春风。旁个不知,也只近身的平儿略知一二。一头架上了四海商行的熟行船队,另一边又有李纨白送了一注财源。凤姐从未如同现在这般不嫌弃李纨散漫无能过,不正因着她是这样个人方成全了自己的财源滚滚嚒。

    听李纨说可雇庄上庄户前来做工,按件付人工钱云云,她还待再说时,已被凤姐拦了。翻个白眼道:“行了行了,大嫂子,你就别教坏我了。你那样做法还挣什么钱?粗手笨脚的庄户人家手慢不说,手糙的还磨毛了料子!何必这般麻烦?如今那些小丫头一个才几个钱?买了来专门做这个,只按着咱们府里外廊小丫头的例给了就很是不错了。哪里用你说的那般麻烦?”

    李纨听了自是目瞪口呆,果然人同人比不得。

    凤姐回头略一算计,便让张材家的去办这事儿。这做活儿的小丫头好办,却是得寻个靠得住的人来看着才好。看一眼一边帮着理账的平儿,心里可惜自个儿不是孙猴子,不得抓下几根头发丝儿来吹上口气变出十个八个平儿来。

    平儿被她看得发毛,便问:“奶奶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凤姐叹口气道:“怎么我不会七十二变,你也不会,这可怎么是好。”

    平儿听了噗嗤笑出声来,待得凤姐三两句说了原委,平儿想了想道:“奶奶何不去问问媚人?她原是宝玉屋里的大丫头,是老太太□□出来的人,如今在外头也得不着什么好的营生。且她当日能放了出去,还是奶奶的恩典呢。那家子素日看着倒是知恩的,奶奶若实在没人,不如叫进来问问。”

    转日平儿寻了个由头,让媚人舅舅带话把媚人叫了进来,凤姐把意思一说,哪有不同意的,自然爽快领了这活计。凤姐也算放下一桩心事,这同银钱干系的事素来没人敢同二奶奶打马虎眼,前后不过十来日,凤姐陪嫁庄子上的袜子作坊就开起来了。李纨先还想起自己竟忘了问凤姐那袜子销路的打算了,转过月就见发下来的份例里有棉纱袜子,不由失笑,更是自叹不如。

    贾兰自得了苍虎灵合了血龙袭就越发不耐烦在族学里呆着,三天两头往外跑,越跑心越野,一门心思只想离了那里好往山上连城书院去。

    李纨见他这般,只道:“左右我是不会拦着你的,只要老爷太太点了头。”

    贾兰便寻贾政说了两回,贾政与祝先生见了几次,见他确实看重喜爱贾兰,倒也觉得并无不可。偏王夫人总以贾兰年幼、体弱、性子不定诸多理由不肯应允此事。贾政想着贾兰到底年岁尚小,且又有贾珠之事在前,如此再遇贾兰说时便总道“待以后再说”。贾兰虽着急,却也一时无法。

    这日他到了学里,竟见薛蟠也在,同贾菌对视一眼都往外头天上看,只怕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片刻后宝玉与秦钟也到了,如今两人日益亲厚,坐卧都在一处,贾母亦怜爱秦钟,十日里总有三五日留他住在贾府。

    这日两人正是一同结伴来的,薛蟠正同几个亲近调笑,见了两人眼睛一亮,忙过去在秦钟身边坐了。也不待人开口,便拍了秦钟肩膀道:“鲸卿,前些日我请生日酒,让多少人同你说了,怎么你竟没去?亏我还特地在我席上给你留了位置,又点了几处热闹的戏文待同你看。”

    秦钟见薛蟠又来纠缠,心下恼怒,却顾忌着贾府脸面,便赔礼道:“小弟素来体弱,那几日恰又着了风寒,怕反冲撞了薛兄,此番给薛兄赔个不是了。”

    薛蟠哪里舍得他如此,忙伸手架了他道:“嗐,你看你看,你惯是同我生分,这酒什么时候不能喝?生辰过去了,还能过满月不是?只要鲸卿你得闲了,不如就这几日,我在府里摆上两席,请你过来热闹热闹。你若嫌府里拘束,外头馆子楼头,你只管说!”

    宝玉见秦钟为难,打着哈哈上前道:“薛大哥哥,鲸卿向来不爱热闹,你又不是不知。酒席小戏我看还是罢了,我们正商议要在府里读夜书,不如我同姨妈说一声,到时候薛大哥哥也来,咱们三个一处挑灯读书,想来也十分和乐的。”

    薛蟠一听要读书,就浑身上下不得劲,却又舍不得就这么松了口,便瞪宝玉道:“宝玉,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呢。怎么鲸卿到了我这里就怕热闹了,到了你那里就无妨?莫当我不知道,你生日时候,打前一天他就同你在一处了,连着在府里住了好几日。你还想哄我?”

    宝玉笑道:“哪个敢哄薛大哥哥?我生日向来不怎么过的,不过到处磕了头,吃碗面罢了。鲸卿恐我无聊,方同我做了几日伴。且也不是平白玩闹,那几日老太爷留了文题,我们正是一同参详呢。”

    薛蟠回不得话,只好鼻孔里出气道:“说得好听,谁晓得你们参详到什么地方去了。”周围几人见他们聚到一处时便时时留意此处动静,这会儿听薛大傻子冷不丁出来这么一句,都忍不住窃笑。

    秦钟家中虽不富有,却是娇养着长大的,最是性气高傲,听了这话涨红了脸,直收拾了包便要往家去。宝玉哄了两句眼见哄不住,又兼贾代儒恐也快到了,便索性吩咐小厮们一同收拾东西走了。

    薛蟠见事到如此,十分无趣,好在还有几个素来相好的,近来难得见他,各自打叠了软话上来劝解。这么一劝,待贾代儒来时,足有近半人都不见了踪影。问及贾瑞,这厮却一早得了薛蟠的好处只随意胡乱编个由头搪塞了,贾代儒也不深究,顾自上起课来。贾兰看在眼里,却是另一番思量。

    且说秦钟离了学里便要家去,宝玉忙忙地拦了他道:“你这又是作甚么?他是怎么样人,你不晓得?也值当这么认起真来!且如今正是该上课的时候,你这么急赤白脸地家去了,岂不让家人忧心?再牵扯出什么来,他那样人各人都知晓的,倒显着咱们没理计较。”

    秦钟听了这话,旁的犹可,只那句让家人忧心,却让他想起家中老父来。这回能到贾府附学,秦业对他千叮万嘱,若这么回去了,恐逃不过一顿打。这么想了便缓了步子,面上带了忧愁,宝玉见他如此,忙接了道:“我有两个法子,且看你怎么选来。”

    秦钟便抬眼看他,宝玉笑道:“一则同我回了府去,只说我身上不舒坦,让你陪了我回去。二则索性我们连府里也不回了,不如越性出去逛逛,正好你也散散心思。”到底少年心性,秦钟听了意动,两人当下也不回府,只让李贵带着要往前头街上逛去。

    李贵苦劝不住,宝玉那魔王性子,谁的话肯听?倒是怕了贾政三分,只是这事儿若捅到贾政跟前去自己也得不着好。只好歇了心,苦了脸,好生安排来跟来的小厮们,才带了两人去外头街上喝茶听书去。在外头用了饭,又去街上捡新奇有趣的物件买了些,估摸着学里的时候,才坐了车往家去。

    却恰好这日贾政从衙门里回来得早,看见了几个小厮在后头捧了各样物什,眼见着不是府里的,便拿眼睛看住了宝玉。宝玉只唬得骨酥筋软,恰这会儿贾兰也回来了,见了贾政便上来行礼。

    贾政微微颔首,又转头瞪着宝玉喝问道:“孽障,你拿的什么东西来!这是让你上学上出来的?!”

    宝玉跪在了当地不敢抬头,贾政看贾兰似有所言,便问他:“兰儿你说!”

    贾兰看了宝玉一眼道:“前几日老太爷留了对子,众人都对了,老太爷道宝二叔的对句最有意韵。昨儿同姑姑们说起,姑姑们都道宝二叔得了先生夸赞,很该庆贺,都送了东西给二叔当贺礼呢。”

    这话却是不假,贾政眼睛再扫过那些东西,只道是宝玉给姐妹们寻的回礼,略平了气,转念又喝道:“才得丁点成绩就混忘了自己身份斤两,能有什么出息?!”

    又想着宝玉因着贾母溺爱,只好在内院厮混,更觉气闷,见宝玉犹自懵懂,骂道:“还不给我滚!留在这里脏了我的地!”宝玉打着颤起身,行了一礼才往外去了。贾政又问贾兰几句学里的情形,才让贾兰也回去。

    晚间李纨正同贾兰说炼体之事,却见宝玉遣了麝月拿了好几件竹根木雕的摆件来给贾兰,便笑问他:“你又替你宝二叔和了什么稀泥?”贾兰嘿嘿一笑,也不答话,只让樱草收了东西,李纨便让碧月寻了个荷包赏了。

    林家老宅已修缮一新,除了几处花圃堆石因差着东西还要等上两日,旁的连屋里的摆设都收拾停当了。扬州盐政后衙墨延松正在看几张信纸,边上垂手立着两个人,一者满身书卷气却作着商人打扮,另一个一张圆脸十足孩子气却嵌了双极亮的眼睛,锐目似鹰。

    墨延松放下了信,嘴角含了几许笑意道:“这次借着要修缮林家京里宅子的由头,东西是送得顺顺当当,如今就差南边明面上的这些了,却要费些思量。”

    正说着,林如海打前头回来了,进来见了几人,这阵子也打惯交道的,各自厮见了坐下说话。墨延松将方才看过的信递了过去,笑道:“好了,如今如海兄也算是散尽万贯家财了,真正是十年盐道,两袖清风,说句圣人都不为过了。”

    林如海不由苦笑,看了信问他:“京里都安排好了?”

    墨延松点点头:“你且放心吧。汪家成家得了你这样大的助力,自然感恩戴德,这两家的家主都正当壮年,且行事为人都是顶尖的,若是没有恰好碰上你这档子事儿,不过多花个三五年,他们一样能成事的。不过如今多了你这一手,这商海财运转眼就要变天了。”忽又贼贼一笑,“也算拐了弯子替君分忧了。”

    林如海听了这话知道事情都妥当了,林府偌大家产,八成都被墨延松寻来的古怪人手借着修缮林家京中宅子的名义打着采买花木湖石的幌子送到了汝南成家同常州汪家手里,这两家一个在海销陶瓷里欲开疆拓土,另一个则默不作声地蚕食着闽皖苏浙的生丝买卖。

    眼前站着的二人,正是其中出力最大的两个,林如海随即拱手道:“有劳了。”

    那两人只一笑回礼道:“不敢当林老爷如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又说一回闲话,那两人才去了。

    林如海又问墨延松:“荣国府那里可有什么觉察?我看你如今收那里的书信比我还勤些。”

    墨延松笑道:“那一群不是忙着窝里斗就是高卧醉生的能觉察出什么来?!小侄女儿那儿你就放心吧,我同成家的和摇光堂的都说了,只管好生伺候着,林老爷有的是银子!”

    林如海正喝着的一口茶直喷了跟前,墨延松哈哈大笑。林如海自认倒霉,拿巾子拂了拂衣衫,问他:“你提了几回摇光堂,究竟是何所在?当日你是说是从明州墨家请来的人?”

    墨延松呲着牙想了想,好生苦恼道:“这事儿说起来太也复杂了些,我也懒得讲。这么说吧,摇光堂就是一群专门用心在滋养生息上的人,若于一府内可为总管,若于一人处可倚作心腹。”

    林如海纳闷:“摇光堂,名自北斗摇光破军?如何成了滋养生息的了。”

    墨延松暗哼一声,“若是那么容易就‘顾名思义’了,那还有什么趣儿。”

    林如海也不再纠缠这些,又问起京里细状,墨延松道:“原先成家容大祭酒不过是去盯一盯场子的,如今你我、不对,主要是你后事难安,还不晓得怎么个了局,我便做了主,只让她留在京里,也好照应侄女儿。如此一来,哪怕如海兄你一时意气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了,也不用怕侄女儿会孤女遗世受尽欺凌。”

    林如海被他用的词儿噎得气都喘成一截一截的,却还要问:“那成家可靠得住?”

    墨延松翻个白眼道:“天下哪有准定靠得住的事情?左右如今成家跟汪家都拿了你几百万两的银子,到时候把印信往侄女儿手里一交,他们可敢靠不住?”

    林如海却摇头道:“正想同你商议此事,印信交予小女却是不妥。从前不知道,如今你从那里头传出的消息来看着贾家也是快烂到根子了。若是玉儿手里握着印信,一旦露了风声,怕是难以收场。”

    墨延松听了也点点头,林如海接着道:“我想着,之后不管什么事,我怕是要搭进去,你却定要全身而退。那印信,就你拿着吧。”

    墨延松打牙缝里吸了口气道:“我说,如海兄,林如海,姓林的!你还吃准我了是不是?这筹谋至今,我也算仁至义尽了,你还赖上我了怎么着,还想让我给你家当总管啊?!”

    林如海看他一眼道:“那你说怎么办?我祖上情况你不知道?到我这里两个近枝族人都没有,玉儿最近的就是唯一一个贾府,你不是比我还看不上他们?这之后那边有如何手段我们尚且不知,只是不下猛药岂不是白忙活这一场?万一的万一,真如你所说我就一时意气为国捐躯死而后已了,你就袖手一旁看着你侄女儿孤女遗世受尽欺凌?”

    说完了抬眼凉凉地看着墨延松,墨延松差点一口老血喷将出来,忙闭了眼暗中调息一回,默念两句《太上老君常清静经》,才嘬了牙花子道:“这事儿以后再议,左右一时半会儿你也死不了。”

    ☆、171清华苑

    林家宅子修好了,林如海既不在京中,那暖屋热灶宴自然也作罢,只淮扬盐商巨贾有消息十分灵通的竟倚着这无中生有的“乔迁之喜”又往林府狠狠送了回礼,这都是闲话了。

    黛玉自然极想回去看看的,只贾母却是一百个不放心。还是借了辛嬷嬷的主意,黛玉寻了贾母道要在林府开宴,不敢劳烦老太太太太,只请姐妹几个过去散散。湘云和宝玉顶是爱热闹的,听了这提议自然动了心思,连着黛玉三个拧了劲儿同贾母歪缠,凤姐同李纨也在一旁帮着说话,这才撬开了贾母的口,总算应允了。

    黛玉本想提前一日住到家里,次日也好尽地主之谊。怎奈贾母虑着那林府将将修完,黛玉原也未曾在那里头住过一日,这猛地去了,恐晚上不得安眠反倒不美。无奈黛玉只好开宴当日一早先乘了车去,好歹比宾客早到些时候也算当主人的样子。就这样,贾母还生生让李纨跟着一同先去才算放心。

    凤姐笑着揶揄:“老祖宗不如亲自跟着林妹妹回去看看,也省的担心待会儿我们欺负了她去。”

    贾母点头道:“你说的有理,这么着你就给我留在家里吧,省的去了那里离了我的眼不晓得又要耍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法子搅风搅雨去了。”

    凤姐忙娇笑着拉了贾母道:“唉哟,我的老祖宗,好不容易得了这个巧宗儿,林妹妹当家宴客,我也安心享享乐子,怎么老祖宗光记着林妹妹,就忘了疼我们了。”王夫人在一旁捻着佛珠,笑得祥和。

    待众人整装,外头传道车驾皆已齐备,宝玉那里却出了岔子。

    这两日学里歇着,秦业身上不大好,秦钟便在家守了些日子。宝玉也遣了人过去问了两趟,并送些用得上的要紧药材。这日却是秦业大好了,秦钟也念着宝玉,在东府打了个幌子便往西府来寻宝玉。

    宝玉立时两难,正要同贾母讨情让秦钟也跟着去,却被王夫人拦在了头里,她道:“秦家相公这么些日子没来,又是家中老父卧病在床,如今一得了空先跑来看你,也是你们的情分。你不说同他好好叙叙,反倒一门心思把些不要紧的出门玩乐放在心上,他若知道了岂不伤心?”

    宝玉还待再说,一旁宝钗也劝道:“宝兄弟,这回林妹妹请我们过去散散,是自家姐妹亲近的意思。且如今林府也没有能掌事的男子,你带着秦相公去了,却是外男,让他们如何招待?若让个管家来待客,一来不合规矩,二来你也必不可心;那难不成要将琏二哥哥请了过去帮着招待你们这‘客人’?岂不好笑?再一个,这回虽不是正经新宅暖屋之喜,到底也有这个意思,我们去了少不得也得备点薄礼才不算失礼,秦相公来时哪里会准备了这个?你替他准备了虽是你们的情谊,却是让他白担个人情,以秦相公的心性恐怕也是不乐意的。”

    宝钗这几句却是说到点子上了,宝玉不由苦恼起来。一边是林妹妹家的宴席,另一边是秦钟的心思,却是难以两全。王夫人本忌着林府没有男子,宝玉在家里混在内帷也罢了,却不好在外头落人口实。早想着如何得个法子能拦了宝玉,这秦钟来时恰合心意,自然不会让宝玉轻易走了。

    几番话说下来,宝玉尚在犹豫不决,湘云已忙忙冲了进来急道:“二姐姐四妹妹她们都到前厅了,就等你们了,还在磨叽什么?”

    宝钗便说了秦钟来找宝玉的事,湘云皱眉道:“二哥哥真是的,你既有事如何不早说,白耽误我们工夫!”

    说了拉着宝钗就往外走。宝玉伸手欲拦却被扒拉开了,想了想,只好跺跺脚往外寻秦钟去了。

    另一边李纨陪着黛玉坐着林家准备的车先出发,一上车李纨便觉出不同来,这车外头看着十分寻常,细看才知道用料考究,这进了里头坐着才觉出来这车竟不怎么颠簸,也没有摇晃得厉害,里头打横一榻,两人共坐亦十分宽敞,上头铺的古藤垫子蒙了一层水青细布,却比贾府惯用的缂丝弹墨锦缎之属舒适许多。

    两人在榻上坐定了,跟前三两下弹出一张小几来,那高矮也十分合用。李纨随身伺候的人都在后头的车上,黛玉倒是带了墨鸽儿上来,这车里却另有一个小丫头看着十分熟悉车里物什,冲李纨黛玉行了礼报上姓名,这会儿正极为利索地取了件小风炉填炭舀水直接煮起茶来。

    李纨看黛玉一眼,黛玉眨眨眼笑道:“辛嬷嬷说这也是原该在我身边伺候的,只是我在府里不便带那么些人,如今都在家里呆着呢。”

    李纨心道怪不得这会子这般勤谨热心,想来能在这未曾谋面的主子跟前尽尽心也是难得之事。说话间那水沸了,那丫头拿捏火候涤壶洗茶一气呵成,第二道才斟了茶杯奉到二人跟前。

    李纨见那茶色黄中带绿,扑鼻清香,浅饮一口点头笑道:“好手艺。”那丫头跪坐在垫子上,听了这话颔首一礼,端得沉静温雅。黛玉也喝了一口,冲着李纨嘻嘻笑。

    林府离宁荣街不过三四个街区,也不算甚远,这茶饮到恰破孤闷正搜枯肠时那车已进了林府。李纨那眼睛看看那茶水,十分可惜的样子,倒把黛玉逗得一笑。

    车帘一掀,外头辛嬷嬷立着伸手把黛玉扶了下来,素云紧跟着上来接李纨。下了车立定,李纨见已是到了内院,不由赞一声林家的行事周密。

    说话间便见容掌事带着一群下人婆子足有十数人上前来见礼,一个看着极为利索的媳妇子在前引路,一众人等跟在黛玉李纨身后往府中花园里去。

    容掌事边走边道:“姑娘这回因说是请那府里几位姑娘,想着大花厅或戏楼那里倒不合用,一来人少地旷,二来也无趣。既是姑娘做东,就索性摆在姑娘的清华苑了,也未曾请大戏班子,只几样机巧小物或可博姑娘们一笑。”

    黛玉听了点点头道:“容掌事的安排,先前辛嬷嬷都同我说过些了,听着尽好的。姐妹们都常日作伴相熟,并不是当真宴客如何,不过是来家里看看,玩笑玩笑罢了。”

    容掌事低头应了,又把行止安排大致一说,指着后头跟着的一群人道:“姑娘在家也没怎么住过,且又是新修过,一会儿要想四下走走时只指她们带路就是。”

    看她指的是最近前一溜八个穿着粉色比甲的半大丫头,李纨见方才烹茶的那个也在里头,心知这是黛玉身边伺候的。墨鸽儿看着自己身上石青挑绣幽兰流水纹的长背心,得意地抿了抿嘴。

    因早有安排,这车也是拣离得最近的门停了,几人说话间就沿着一道青石堆岸的浅溪到了一处月洞门前。溪水从东边院墙穿过,另一边石栏后几蓬青竹掩了院墙只能远远看到后头堆山上的青松。上头“清华苑”三个字极为清峻,黛玉认出是林如海的手笔,心中莞尔。她自是知道这园中原先的题字皆是林家先祖所书,这清华苑却是新修的,也是此番变动最大的一处所在。想着父亲的疼宠用心,眼前这一群妥帖仆从更是力证,虽未曾住过却也十分有归家之感了。

    众人穿门而过,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小小一处湖面,近边点着田田莲叶,几朵带露清荷正含羞欲开。脚边清溪往前打了个弯便汇入那湖中。恰在打弯处架着一座小小汉白玉拱桥,如今立足处地势略低,可见拱桥对面另有亭台。

    容掌事笑着问黛玉道:“姑娘可还走得?若不走那桥,西边灵璧石后另有路可过的。却是差不多远近,只比那桥省力些。”

    黛玉见那拱桥十分小巧,便笑道:“这才几阶踏步,我就弱成那样了。”到底还是扶着辛嬷嬷的手自那桥上过了。

    桥对岸恰是一处缓坡,依坡建着屋舍,四合天井,中心围着一座二层小楼,前后朱漆雕花窗户都嵌着大块琉璃。

    李纨见了不由想起年前计良那里来的过了自己手送去章府的红木匣子来,看一眼黛玉心道“这小仙子还不知自家已上了贼船了!阿弥陀佛,这话却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众人迈步,上了宽大的白石雕花台阶先是打横一处憩台,两遍各有一个三面美人靠的半亭,如今两边亭子里各摆着几张低桌,上头摆放着香茶果子,想来是供跟着来的丫头婆子们用的。游廊打憩台中穿过,拐过几个弯才到了正院穿堂。

    在穿堂里往里看是黛玉住的绣楼,上下各三间,两侧各有一楼台,乃石砌至与二楼外廊相平,底下东西厢房,中间庭院极为开阔,错落种着海棠玉兰之属,又有一架藤萝攀至绣楼东阁楼台上,这儿正垂丝缀朵地开着成串玉白花儿,风过时盈香四野。

    容掌事笑着对黛玉道:“老爷先还着紧这院里大些的树都在后头,跟前都是新种的纤细单薄失了气度,却是漏算了这株古藤,算来当有百多年大小。这院子修时换了七八回图纸,总算交代了过去。”

    黛玉听了失笑,却未往里走,反指着穿堂另一边道:“那里怎么还有处亭榭?只是长得怪了些。”

    容掌事往前带路,略俯了身道:“正是呢,名儿就叫做‘半榭’,今日姑娘们的席面就摆在那里的,姑娘且看看合不合心意。”这穿堂两边都有游廊往前,因此时日头不大天也不算热,众人也未再走游廊,只穿庭而过。

    到那跟前,这半榭也有两三间房大小,大外头看似比寻常屋子要低上一些,进了里头却觉着分外阔朗,四下却只四根柱子,上头覆的也不是寻常瓦片。此时朝着湖的那半边屋顶却是被掀走了一般,迎着凉风好不有趣。黛玉看了半日,不禁失笑道:“怪道叫做半榭了,果然只有半个。”

    容掌事笑道:“姑娘不知,那屋顶是软树皮一层层压出来的,又装了机括,可随着日光方向摇动分合,既不挡风却又遮阳。”

    黛玉听了这话很有两分好奇,回头果然见这半榭两侧各有一桌大小的地方立着屏风,绕过细看,果然装着机括,几个极粗大的摇柄,如今那里都立着三五个看着十分壮实的婆子。

    往外看去,这从穿堂过来至水榭是一个极缓的坡地,略立了几棵槐柳,点着几丛花木,白石铺就的行路却意外宽绰,余下大片都是绿丝绒般的细草,恰如柔锦铺地,一直长至水边,其势不减,看着彷如脚下清水托着块碧茸茸毯子。这也是未在旁处见过的情形,不由笑道:“好有趣的地方,清夏初秋于此品茗读书定是好的。”

    辛嬷嬷怕黛玉累着,早让人挪了椅子来,近水边围栏放了,黛玉坐定,容掌事又带了人上来一一行礼认主。完了那八个粉衣丫头就跟在墨鸽儿和雪雁身后雁翅立于黛玉左右等着听她吩咐了。容掌事又取过这日饮宴的果馔水单与黛玉看,辛嬷嬷在一旁偶或出言商议,李纨在一旁听了心下赞一句“世家风流”。

    略过了一刻,报客人将至,李纨笑了起身道:“我代妹妹去迎一迎吧。”黛玉尚余些许小事还未问清,便谢了李纨,又让辛嬷嬷跟几个丫鬟管事跟着同去。迎春几人的车在进二门时换了婆子跟着,又到内院换了轻车,仍在李纨与黛玉下车的地方停了。

    见是李纨来迎,凤姐笑道:“可算看你也跟着忙活一回。”众人都下了车,李纨引着往里走。一路上分花拂柳,经亭过榭,因黛玉清华苑在林府西路,此时太阳尚未转过脸来,一路倒也清凉。林府始建于前朝,几经扩修,形制不同于如今京中新贵宅邸,亭台楼阁处处不见富丽,倒是古朴端庄,只那点花栽树间另有韵律,却是别种风流。

    ☆、172黛玉宴客

    172黛玉宴客

    一众人等都到了清华苑,只李纨凤姐领着,上头没了看管束缚,又是个新鲜陌生地方,便是什么都不做只闲坐吹风喝茶都已是兴致盎然。迎春一路默默,这会儿靠着近水围栏坐了,初秋新风带着点儿水气拂面而过,倒恨不得就在这里别回去才好。

    黛玉招呼众人落座,又指点上茶水果子,李纨同凤姐笑道:“好妹妹,你也歇歇吧,就我们这几个人,可要怎么样呢?你若是累着了,回去老祖宗还不撕了我们的。”

    容掌事亦拉了辛嬷嬷在一旁悄声道:“你让姑娘只管安坐享乐,伺候调度有我们呢,这回又没来长辈,很不必如此。”

    辛嬷嬷亦笑道:“姑娘心细,怎么说也是在自己家呢,好歹要有个主子样儿。你放心,有府里二奶奶在,不会让姑娘累着的。”

    众人在水边闲坐说话,容掌事忖度时间已在后头吩咐席面。却未见起官座,只扇形排开一色老翅木单案,后头同色藤芯圈椅,李纨凤姐宝钗湘云迎春探春惜春连同黛玉这个主家统共八个,一弧单案正对前方起了半尺来高一个小小台子。

    因黛玉再四说了不是什么正式饮宴,故也不用按席,黛玉坐了主位,余者各人按着年序长幼坐了,身边除了贴身伺候的另立了个粉衣丫鬟。黛玉何曾操持过这样场面?好在都是自家姐妹,少不得笑让几句。

    容掌事在后头一示意,一溜提着食盒的丫头进来,两人一对,都是鸭蛋青的衫子白纱裙。都到各人身后的大长桌上放好食盒,一个将里头碗碟捧出,另一个掀去其上覆的盖碗,低唱了菜名传与每桌后立着的粉衣侍人手里,再由此侍放于各人案上,将菜色名称略说与席上人,布菜者仍是各人的贴身使唤人。

    先上来五个凉碟,橘汁果藕、渍笋尖儿、鲜核桃仁儿水红菱并椒梅、藤花两个咸酸,另有三样果浆,益母子、青瓜、白桃各一,用琉璃壶装着,看着像是先时用凉水湃过。

    再上冷荤,梅酱子排、樱桃鹅脯、椒叶鱼糕、花雕虾、香醋蜇丝、青盐羊糕,一色的圈纹官窑白碟。

    跟着冷荤上了果子酒,凤姐忙出声道:“先别忙那个,拿来我先尝尝。这日子口若是让你们哪个喝醉了,我也别回去了,就算回去了往后也别想再出来。”

    闻言都笑,黛玉让先给凤姐斟了一杯,凤姐见那酒色作淡绯甜香四溢,心里先认定了是个女儿家的酒,又尝了一口,果然满口花果香甜,后味略有些酒香。

    一旁侍女道:“回奶奶的话,这是拿时鲜果子同当季鲜花一同混了几种糯米一同酿的,专为备着女宾用的,名儿就叫做女儿娇。”

    凤姐略嫌弃撇撇嘴道:“果然同那哄孩子的木樨酿差不离,蜜水儿似的。成了,你们也都倒上吧,这东西能喝醉了去也不晓得你们有没有那般肚量。”

    众人一笑而应,李纨却对黛玉道:“我们也罢了,难得今日你凤姐姐赏脸,拨冗前来,若只拿这蜜水儿似的酒招待了恐有不恭,不如单给她换一种来。”

    几人听了都起哄,凤姐哪里惧过这个,因笑道:“换酒我却不怕的,只是滋味得好,若是味儿不好我可不喝。”

    黛玉笑着转头看容掌事,容掌事微微点头,片刻又取了一套青瓷酒具来,给凤姐斟了一杯道:“二奶奶,这个酒叫做青莲二头芬,喉头回味最好的,在女儿酒里算是烈性,您试试?”

    凤姐笑了取过浅抿一口,这滋味比方才那甜滋滋的可清冽许多,头味并不觉浓烈,只咽下片刻却从喉头弥散开莲花酒香,连着还有丝丝热辣之意。

    便示意一边平儿接过了那酒,笑道:“到底是林府的伶俐人儿,片刻功夫就寻着这样对我脾性的酒来,好了,我就用这个。”

    李纨笑着冲平儿道:“你看着点儿,今日山中无老虎,你奶奶若喝多了我们也交代不了的。”

    一时各自都斟上了酒,举杯笑言。酒席热菜上桌,糟溜三白、草菇嫩鸡、燕丝鸭之属正当其时,每五道之后又上甜酸凉菜攒盘。容掌事那里一动作,跟前小台子上便过来几人,快手快脚布置起来,片刻立定了一块极薄的细丝幕布,原来是一出皮影戏。却是外头未曾听过的名儿,叫做《七仙女智取孙大圣》,说的是孙悟空在蟠桃园偷桃儿日久恰逢七仙女奉王母娘娘之命前去采仙桃的事儿。

    几个扮演色人手上功夫不说,便是说话也分外逗趣,姐妹几个何曾见过这样的,一个个都乐不可支。

    连着两出皮影戏后,撤了幕布,众人眼前一亮,又见远远湖那头荡来两艘小船,略待片刻,一缕笛音隔水而来。听闻间众人时而置身花丛时而嬉于碧水,转眼落叶成阵终于寒鸦薄雪,四季倏尔过,只在呼吸间。

    迎春不由自唇边扬起一笑来,赞道:“好曲,好境。”方才皮影戏时众人喧哗说笑,此笛声时又一个个听住了生息不闻,这会儿回过神来了个个击掌赞叹。

    那笛声一低,又有琴声想起,片刻琵琶也入,笛声再入,却是一片暖融融祥和之意,仿若其内有细言轻笑,只劝人进酒。

    各人案上撤下的都在后头长桌上摆定,此刻又上了新菜,更有一个灰陶小炭炉,上头铺着小小箅子,只见几个丫头人人手里一对乌木长筷,夹了一边长碟上的片片蕈菇放了上去。炭火不见一丝烟气,片刻各样难描难述的烤蕈菇鲜香味弥漫水榭。或点以青盐,或敷以酥油,更有略洒香叶末儿的,入口都是至味,尤以松蕈和鸡枞两样为最。这样滋味又那样丝竹,初秋风过,只觉衣袂飘飘混忘了今夕何夕了。

    惜春正高兴,只觉着入画在一旁碍手碍脚,便皱了眉道:“好了好了,就这么大个案子,有什么我够不着的?别在这儿戳着了,快下去吧,你们那里也摆了席的,好生乐呵乐呵去,回去了可没这样地方了。”

    入画看了一边稳稳执了筷翻烤菌子的林家侍女,抿抿嘴道:“我走了谁伺候姑娘啊,待会儿等奶娘过来替我也好。”

    惜春立时急了:“你伺候伺候,你知道眼前这些是什么东西嘛?你又不懂,赶紧走,赶紧走,你没看大嫂子早就让素云碧月几个都一边去了。你死活赖着,倒像我多不近人情似的。说,你是不是就是想往姑娘我脸上抹黑啊。”

    入画见惜春这样,只好低了头行了一礼,悻悻地去了。惜春还不忘交代她一句:“多劝我奶娘喝两盅,就说我们这里都不要人伺候了,我们看戏呢,别来吵我们,知道了嘛?”

    入画忙回身点了点头,这才走了。莺儿方才也让宝钗放了,这会儿在她身后的是文杏。抬手又夹了一块菌子,宝钗略有些恍惚,手肘一坠不小心碰了下案子,不由得一皱眉头。文杏忙道:“姑娘?又碰到手上了?”

    宝钗摇了摇头,不欲多言,湘云在边上看见了便问:“宝姐姐怎么了?碰哪儿了?”

    文杏年纪比莺儿小上几岁,最是着紧自家姑娘的,忙对湘云道:“姑娘前日里晚上醒来倒茶碰伤了胳膊,刚好像又蹭着了。”

    湘云奇道:“晚上起来倒水碰伤了?你们这群奴才是干什么吃的,上夜都睡死了不成?”

    宝钗阻拦不及,只好道:“倒也不干她们的事。”

    文杏道:“姑娘晚上不要我们在跟前伺候,也没有点灯,这才碰着的。”

    湘云皱眉道:“宝姐姐,好端端的你学林姐姐做什么。晚上不点灯还没个伺候的人在身边,吓也吓死了,哪里还敢睡?”

    正说着,莺儿从外头进来,看了文杏一眼道:“你去吃吧,我来伺候着。”

    宝钗笑道:“连四妹妹身边都不留人了,我还不如她不成。你们都去松泛松泛吧,好歹也出来一趟。我们这里不用怎么伺候了。”

    莺儿略看了看宝钗脸色,低头恭声应了,带着文杏一同去了。湘云也混忘了方才的话,正好跟前台上又架起了新玩意,一时被引了开去倒没有再问什么。

    这回却换了花样,只见上头厚厚一圈纸,都拿牛筋绳子绑着。几个小丫头各自站定,一个解开了头一个绑绳,那一片片纸翻将下来,上头都是简单的彩色图样,这多少张翻下去人眼看来却是那人在走动一般。

    小丫头们配着那动画说台词,也不知哪个写的,一应儿的促狭话,凤姐由来最好诙谐,此时更是笑得大声。连道有趣。一块板子上有上下各八卷纸,放完了把那板子翻过来,另一边也有十六卷。统共加在一起,是个吹牛的小笑话,配了那图样跟小丫头们似模似样的话儿,尤为好笑些。

    黛玉看了也忍俊不禁,宝钗感慨道:“我们不过看了笑了这么会子,不晓得人要画多少时候,实在不易。”

    黛玉道:“确是如此,我方才问过,统共有万多张画,她们整做了一个月才成了的。”

    湘云确是另一想头:“林姐姐,这个好生有趣,若是把方才那西游记的故事也做成这样,那该多好看。”

    李纨笑道:“云儿你可别乱攀扯,小心孙大圣找你来!西游记上头也分毫没说这大圣原来在七仙女手里栽过那么大跟头。”

    又上来演过几样小戏,此时已撤了酒席摆上饭来。配粥的有莼齑、肉酥等六样菜色同蟹角儿、梅子烧麦、素肠等六样饽饽点心,配饭的只八样菜同四个酱碟儿,各人凭喜好选粥或饭略用了些。又撤了席,另摆上茶水果子来。

    旁人犹可,凤姐这阵子连得好事却偏生素日行事还不能露出半分来,今日真是连骨头都松出缝儿来,同姐妹几个说笑间不免多饮了几盅,这会子觉着头有些发沉,好在林家一早在清华苑安排了客歇的地方,平儿丰儿几个赶紧扶了过去歇息。

    黛玉又问余者,湘云笑道:“好容易求了老祖宗答应来一趟,哪里能用在困觉上。我要四处逛逛去,林姐姐的屋子我还没看过呢。”众人都点头,喝过茶之后黛玉便引了同往绣楼去了。

    且说且行,到二楼看了黛玉的绣房,从前头走廊出来往西走到西楼台上,石栏恰可依凭,远望清华苑小湖外一痕长桥连着更大一处水面,几处楼阁隐隐可见,苑后一重堆山为屏,橫松斜梅,恰成了清华苑背山面水的格局。冬日里北山挡寒风,夏月时南风乘水来,端得巧思。

    这楼台往西折过一廊还有小小一间屋子,推门进了,三面雕窗,里头书架桌椅,另有当窗一大案于上恰可泼墨。探春环视一圈,面露羡意道:“林姐姐,好一处书房。”

    黛玉亦笑道:“方才二姐姐也说喜欢,我也最喜这一处了。”

    湘云问道:“方才楼下时看这两边都有楼台,可是一样的?”

    黛玉点头道:“一样的,错开楼台都另有一屋,那间做暖阁使的。”

    湘云非要再过去看,那楼台与此地一般,只那头地势略低,那做暖阁使的屋子底下房子往外延伸至水面起了小小一处水榭却是西头没有的。自然又是一番赞叹。

    容掌事原来预备下了舟舫软轿,备着她们游园用,哪想着只逛了黛玉的院子就都歇了脚,纷纷玩赏起一早备在前厅里的机巧玩意来。贾府几位的礼自然是凤姐一早让人安排了的,宝钗也有预备,黛玉见众人喜爱这些玩意索性让容掌事选了几样作回礼。

    李纨同凤姐两人领了这一堆宝贝疙瘩外出,不敢再领晚饭,只再用过一回点心后便打道回府了。黛玉同李纨又留后两步,临走前吩咐辛嬷嬷按着林府宴请旧例赏了一干仆众,独容掌事是不赏的,黛玉想起林如海的来信里提到容掌事“实如长辈”之言,只郑重谢了一回也未提其他,容掌事亦一笑坦然受之。

    回到贾府,贾母自然拉住了一通好问,旁人也罢了,湘云一人恨不得将这来回编出一通书来说一遍,又有个惜春不时帮腔,实在比眼见了还要热闹。

    湘云说完又感概:“林姐姐家里那样的屋子,只怕在这里是住不惯了。”

    林黛玉笑道:“我这也是刚回去一回,住都没住上过一日,哪里就改了习惯了?再说了,屋子再大也不过是个屋子,这里可有外祖母呢。”

    贾母笑搂了她道:“今日你也当回主人请客摆宴了,如何,可累人不累?”

    黛玉笑道:“要说我真没怎么出力呢,不过比大家早到了一步半步的,什么都是家里的掌事管家们安排好了的。只是虽则如此,也很有几分疲累,如今是真打心里佩服凤姐姐,一日日不晓得多少事,寻常竟看不出艰难劳乏来,真个的举重若轻。”

    凤姐在一旁挥手道:“好了好了,今日我是老太太交代的事儿也办完了,林妹妹劝的酒也喝尽了,这会儿却不是举重若轻,倒有些头重脚轻。”

    贾母笑骂道:“让你好好带着你妹妹们逛逛去,好么,你倒先灌丧起黄汤来!还说办完了我交代的事儿,若不是看在你素日份上,这回就该一通好罚!”

    正说笑,凤姐离府这么会子已积下好几件要紧事,这就有管事媳妇寻来了。凤姐可怜样儿看着贾母道:“看看,幸好我方才抽空喝了两盅儿,要不到眼前来连喝口水的时光都难了!”

    虽这话当时是招了贾母一顿笑骂,过了两日,鸳鸯却拿了两根老参并一匣子燕窝悄不作声地送去了凤姐院子。

    ☆、173余韵

    173余韵

    李纨回了屋里,素云尚还好些,碧月也是忙不迭地同几位嬷嬷描画这日在林府的见识,李纨见她两眼发亮双颊泛红,心下暗笑不已。再回头想想,也是,自己是在珠界里整日在神仙福地间打转,跟着自己的这些人虽得些好处却是真真整日里关在这府中半步难迈的。

    嬷嬷们身份在那里,还能在后街转悠转悠,这碧月素云却是实打实的笼中鸟,这么一想倒有两分怜惜她们了。便道:“咱们那园子也快好了,往后你们自个儿想主意,怎么着弄个法子出来也得去逛逛。”

    素云道:“奶奶今日刚得出一回门,就想着下回了,可见这口子是开不得。”

    李纨笑骂:“小没良心的,我这是为了谁!”

    却未想到,这口子竟有旁人你帮着开好了。贾母原先没把林府太当回事,如今听了湘云几个学舌,又有特地派了跟着去的心腹婆子事无巨细地禀了来,心下倒生两分沉吟。

    当日怜惜各人劳乏,都早早打发安置了,过得两日却特特把黛玉留在屋里好生说了会子话。她道:“奴大欺主,就怕这主子不在反坐大了奴才。原想你还小呢,犯不着费那些心思,如今既赶到头里了,也没法子,少不得要学些当家理事的本事。往后我让你凤姐姐提点着你些,林府那边,你也得间或回去一趟。这个恐怕你凤姐姐不得空,倒是你大嫂子,我知道你们同她素来好的,她性子也稳重,往后就让她陪你回去。”

    黛玉自然一一应了,这回去了回转,心里正琢磨着下回什么时候能回去呢。哪想到贾母竟有这样打算,只是容掌事的事情却是林如海嘱咐了与旁人都不宜细说的,且她性子疏懒,本也不把这个当回事,自然不提。倒是李纨,出其不意接了这么个差事,闹得素云碧月几个都嚷嚷着往后跟着伺候去也要排班轮流,也只由她们去了。

    却有一人心中不快,你道谁来,自然是宝玉了。他这日同秦钟去了,心里到底放心不下,原是打了几多回腹稿,想着待黛玉回来时要如何赔罪服软,便是每月对着贾代儒的文题也没有这般上心过。哪知黛玉几个回来了,竟浑似没有这桩事一般。这好似万丈高楼踏了个空,心里别提多不得劲了。

    湘云说起黛玉住的院子如何精巧适意,又笑话宝玉:“二哥哥这回可吃了大亏了,下回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去呢。”

    宝玉便接话道:“可惜这回我竟没去成,下回定要去瞧瞧的。”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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