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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6节

    借贾修真 作者:木天道境

    第36节

    ☆、197晚春

    自搬进了园子,众人都如鸟儿归林,说不出的喜乐热闹。只是这年稀奇,本该开春的时候,那天还是冷得伸不出手,寒风刮得密似隆冬。运河眼见着难应时开河了,备着南下的客商自然忧心忡忡。只妙云观里,苍朴道人立在檐下拈须轻笑。

    这日贾政自衙门回来,见王夫人派了人在门口侯着,心下疑惑。转念想到这日是进宫进见的日子,忙同几个清客相公说了一声就往后头去了。

    王夫人见贾政进来,也把彩霞几个都支了出去,连个茶也没来得及让上,只待贾政落座,便低了声道:“前日递了牌子进去,今日一早进宫见了元儿……”

    贾政止了她道:“贵人之名岂可轻宣于口?”

    王夫人忙道:“妾身莽撞了。娘娘身边伺候的人多,也难说哪个能信哪个不能信。只有句话来回来去说了好几遍,我想定是要紧的,特记着回来说与老爷知道。就是‘圣上大计,步步相扣,切不可轻忤’。”

    贾政听了细细琢磨两遍,到底不得要领,便问她:“还说起旁的什么话没有?你都细细道来。”

    王夫人也不得要领,只道:“还说起了江南新出的布样,如今有些选进了内贡了。又说起家里宝玉的事……对了,还有说北师府那边又要修路,恰有个贵人就姓路,偏她家里就管着那里的事,倒是巧了。”

    贾政眼睛一睁,说道:“好了,我大概有数了。”

    王夫人不解,又急道:“娘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老爷倒是说说清楚。明后日我嫂子来时,也好往兄长那边通气。”

    贾政摇摇头:“这事却同舅兄那头无关。原是这几日,部里在争论技师府的事情。左侍郎题本将技师府并入工部,里头的技师们论功赋品。旁人都道他疯了,一些个匠子手,字都未必识得,竟想与朝廷命官同论。听你传来这话,大概是让我在这事上莫要相逆的意思。”

    王夫人道:“老爷既明白了就好。”

    贾政却摇头:“这事我本也没打算出头。只左侍郎孤杆一个,怎么会成。我说它做什么。”

    王夫人却道:“娘娘的意思是说……这左侍郎的意思是圣上的意思?”

    贾政点点头道:“这些本是信王爷手里管着的,倒也有两分可能。只是,若只说这个,无论怎样也是不成的。那技师府里的若都论上官了,往后也不用科举,只都学个木匠去了。娘娘所说,该是说这事上头的,却不是眼前的话。再待两日看看吧。”

    王夫人于外头事务所知有限,见贾政已有所悟,又与王家无涉的,便也丢开了。

    果然不两日,这事风云又起。左侍郎同工部尚书几个当庭辩论未果,转日另上奏本,提请将技师府纳入内工部。这事儿提得众人措手不及,一时也不知其中意味,贾政那时福至心灵,同另几人使了眼色都道比先前的法子妥当。事情就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京里南边的技师府并入北师府,当中抽选出一批人来往江南建南师府。南北技师府通归内六部中的内工部管理。没待众人反应过来,九王诚王爷接收内六部,任内帑总管大臣。这诚王是老圣上一干儿子中的异类,自小聪颖过人,却唯对农事有兴趣。北边行宫里的“帝田”,可是受了这位不少的“照顾”。从来同谁也不近,哪个的面子也不给,偏老圣人自来极为宠爱这个儿子,说他“功在社稷,利在万民”。如今却管起他七哥的内务来,也实在让人稀奇。

    这南边的技师府往北边一并,那里越发人多了,连带着草田庄也得了好处。经了年前的试作,如今皂儿作坊、点心作坊、粉丝作坊、酱菜坊都已办起来了。还是起先建的那两个房子,酱菜坊的同点心坊在一处,粉丝作坊同皂儿作坊占了另一处。饭堂也仍开着,如今也不照先前那样了。余先生的手笔,一色拿柏木片子写了菜名儿,底下标着价钱,往堂前挂了两排半。来人只看那牌子点菜,后头厨上自做去。这牌儿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乡下地方,都是有什么吃什么,自然都应季应节地改换。自从贾兰带了师兄弟来了几回后,倒像是领路蚂蚁,后头跟来了络绎不绝的书院子弟,不久,连技师府也来人了。倒比寻常镇上还热闹些。

    这日贾兰又同师兄弟几个来庄上吃饭,许嬷嬷等人寻常也不会在饭堂里呆着,故此并不知他来了。他也未同人说起过与这庄上的因缘,免得麻烦。几人叫了饭菜,却无人饮酒。吃得正热闹,门帘一动,就见墨延松走了进来。贾兰见了立马搁了筷子,上前见礼。余者师兄弟几个也都扔了碗筷,上前匆匆见过便都道吃饱了,黑如乌炭的大师兄扔下一角银子带着一众师弟飞也似地跑了。

    贾兰不解,也顾不得理论,只上前问墨延松道:“墨师伯,用酒不用?”

    墨延松往原先他们桌子边坐了,淡淡道:“喊师父。”

    贾兰挠挠头:“师伯不是同先生说牵绊干系都是浮云?叫什么都一样?”

    墨延松看他一眼:“你很好。”

    换个师兄只怕要吓软了腿,贾兰不知墨延松根底,又挠挠头:“师伯你要吃酒的话,我往里头给你寻去。”

    墨延松看看桌上残羹,嘴里道:“废话,再要几个像样的菜来。”贾兰便“弟子服其劳”地张罗去了。

    酒菜上齐,墨延松端起酒杯先往地上洒了一圈。贾兰狐疑,墨延松便道:“敬你师公的。”贾兰犹豫着问:“师公不是好好的嘛。”墨延松道:“所以才敬他。”贾兰想了想,也往地上洒了一杯,道:“敬师伯的。”墨延松额角跳了两跳。

    正吃着,打窗户底下看出去,远远又来了几个人。贾兰认得是庄上的余先生、苏大夫同老渔头几个。想着他们并不知自己身份的,便也没放在心上,顾自吃菜。却见一直稳如泰山的师伯蹭地站了起来,连打翻手边的酒都顾不上了,一个转身就要往外跑。想了想又回头抓了贾兰,从另一边的小门冲了出去。这墨延松身上却也有几分功夫,一转眼便跑出老远。恰在一处山坡上,寻了块石头坐了,才放下贾兰来。贾兰只觉着今日定是得罪了灶王爷,怎么一顿饭吃得这般七零八落的。

    墨延松见他疑惑,冷笑道:“你还做梦呢!刚若不是我,你就得上阎王殿那儿值班去了。”贾兰更不解了。

    墨延松问他:“你可知道你那些师兄们为何见了我同见了鬼一样?”

    贾兰摇摇头,墨延松道:“我们门中,各人所学不同。所谓‘学以致用’,‘纸上得来终觉浅’,总得有地方试试才知道才学真假。原先那山上又没什么人,再说咱们也不好牵扯那些寻常百姓。便多半拿师兄弟或再传弟子们试手。偏我又没个徒儿,故此,当年同你那些师兄们往来就多了些。”

    贾兰皱皱眉:“师伯没把我怎么样啊。”

    墨延松点点头:“你来晚了。”

    “哦,怪道,不过师兄们或者不知道。”想起那一众师兄们常日里见了自己总是和声细语的,得了空便带自己好吃好玩去,很有几分怜惜,大约是当自己在师伯手下过的日子艰难。

    想了想又问,“那方才师伯跑什么?”

    墨延松道:“我试手,顶多让人难过些,刚才那人若要试手,就是要命的事了。幸好逃出来了。”

    贾兰便问:“到底是谁啊?”

    墨延松摇摇头:“你若知道了,当面难免露出异状,到时候被人顺藤摸瓜,岂不是连我都害了!不可说,不可说。”贾兰再如何百般询问,墨延松只不松口。

    贾兰又问:“师伯你又是学什么的?”

    墨延松翻个白眼:“你连我学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死活不肯做我徒弟?这天下想要当我徒弟的人多了去了,只没几个人有那样造化罢了。若不是看在……哼哼,哼哼。”若不是看在你孝敬的好酒份上,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只好冷哼几声。

    贾兰在书院里如何,李纨只能知道个大概。也是为常理所迷,只道是个长学识的地方,如今她又不盼着贾兰举业出仕,自然更不会多管,只要他平安开心就好。虽有方糕同团子两个“细作”,进了书院却是跟不到里头去的。每每送到,几人都在二道山门外的群居院里呆着,若要寻贾兰回事,还得禀了书院执事,再遣人告知贾兰。也是这里的规矩,便是几位王爷,当年还是皇子时在此就读,也不能带随侍进去。有几个过不惯如此的,就自行退学,也没人管他。至于那“解忧照”,儿行千里母担忧,儿行千里儿自己却是不担忧的,贾兰寻常也不用它。是以,渐渐的,李纨却不很知道自己儿子在外头的行事了,说来这也是为人父母必经的无奈之路。

    既无所知,便无所忧。这年的开春虽晚了些时候,总算还是来了。庭前玉兰初绽,各处新绿绒绒。常嬷嬷还突发奇想让许嬷嬷从庄上带了好些野草籽实来,漫山遍野洒了去,非说如此才有乡野气象。李纨如今正让人搬了木桌板凳,在前院的小坡上坐着喝茶看景。时气转变,虽还是有风,却非原先那般凛冽模样了,带着些温润柔和。要让李纨说来,好比是从王夫人变成了迎春的意思。

    她正悠闲,就见一群人打青篱外行来,打头的探春见了李纨拿个板凳坐着,乐道:“若是老爷见了必要夸大嫂子浮华尽扫的,亏你哪里寻来。”

    李纨笑着问她们:“怎么有劲儿爬这坡来?这是要往哪里去?”

    探春笑道:“大老爷这几日说是病了,太太让我们过去瞧瞧呢。顺道过来告诉嫂子一声。”

    李纨点点头:“我晓得了,回头就让兰儿过去。”

    惜春问:“兰儿这会子不在吗?在的话,与我们一同去吧。”

    李纨道:“才还在的,一转眼没影了,刚闫嬷嬷出去寻去了,不晓得多会儿才寻着呢。”

    惜春却看看探春道:“那三姐姐你们先去好了,我等着兰儿。”

    迎春却道:“你们两个七岁带八岁的,怎么去,你非要等,我也陪着你吧。”

    探春跺脚:“好啰嗦,难不成还让我一个人先去了?”说了便都坐了下来,素云碧月几个张罗倒上茶来。

    不一会儿,便见贾兰撂着蹦儿从外头回来,稻香村在一小坡上,后头枕着园里石山的支脉。只见贾兰几个起落便到了门前,一见这许多人在,才立定身子缓行了两步。没等李纨开口训斥,惜春已在一旁乐得拍起巴掌来:“瞧瞧我侄儿,真当厉害!”众人都望天。李纨把事同他说了,又让常嬷嬷收拾出一份药材来,让他跟着迎春他们去了。

    众人走尽,常嬷嬷却笑:“奶奶,送什么药材,要我说,送两坛子酒只怕还应景些儿。”李纨见她话中有话,便回头看着她,挑眉示意她接着讲。素云碧月两个也凑过来,直把刚回来的闫嬷嬷看得皱眉。常嬷嬷小声道:“听那头说,大老爷也不是害的什么病。却是前些日子在外饮宴,至晚方回。路过一处荒僻地方,好似招了什么魔怪,唬出来的病!你说,不是该送两坛子壮胆酒?”

    碧月听了又害怕又好奇:“嬷嬷,什么魔怪?可有人看见了?”

    常嬷嬷笑道:“听她们说,车走得好好的,里头伺候的小幺儿却大喊起来,直道停车。车尚来不及停下,那小幺儿就从里头抢了出来,差点没摔出个好歹来。撂了帘子,便见大老爷冲着一边空处伸手贴脸的,嘴里还叫着‘美人儿,小娘子’……”

    不待说完,素云先冲一边啐了两口,碧月却吓得麻了爪,直问:“后、后来呢?”

    常嬷嬷拍她一下:“什么后来!一见这样,哪里还敢在荒郊野岭耽搁着?自然一行人忙忙驾了车跑回来。转日就说大老爷病倒了。”

    碧月这才松了口气,抚抚胸口道:“还好还好,比妙儿她们说的那些还好点儿。”

    常嬷嬷便问她:“你又听了什么新鲜事来?你看,我听了都同你们说,你怎么听了就顾自乐呵去了,也不晓得说与我们听听?”

    碧月急道:“我哪里乐呵!我吓都快吓死了。尤其,如今又搬到了园子里,四周没得人家,说起来、说起来……”

    素云趁空往她后腰上拍了一下,只吓得碧月一声尖叫。余者都笑得不成。碧月醒过神来,不肯放过素云,素云一行躲一行笑:“让你晓得晓得,人吓人才吓死人呢。”

    凭闫嬷嬷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都不中用,几个人还是聚在一起把听到的什么鬼怪故事都说了一遍。碧月又不敢听,又舍不得不听,一边吓得哆嗦一边还道:“今晚上我守夜,我守夜,在大奶奶屋子外头我还胆子大些。有个什么喊一声儿,奶奶定会来救我的。若是同素云一处,我还怕她半夜来吓我呢。”说的众人又笑。

    李纨也道:“往常也没听什么多稀奇事儿,如今是来了多少说书的?编出这么些来,还一个个不重样的,也难为他们。”

    常嬷嬷听了却正色道:“奶奶莫要只当个笑话来听,我看着,有几个很像那么回事。若是真有这些狐妖鬼怪的,又该如何?”

    李纨随口道:“嗐,这本来就是有的,不过是……”才察觉自己说漏了嘴了,只好接着扯,“不过是跟咱们不是一个路子的,好端端的来人间做什么,不是早先封神榜的时候都封了嘛。”

    众人见她说笑话,正要取笑,却听门外有人说话:“狐妖鬼怪,你们可想见见?”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排版的,我看好多同学都说挤。

    之前的来不及改了,现在的这样排版成不?

    有时候一个事情就那么大,没法中间割断了分段啊。

    有建议接着提,接着完善。

    ☆、198怪谭

    日当西斜,清凌凌来这么一声儿,稻香村里一众人都觉得背上一寒。再看时,就见一人影转过青篱走了进来,碧月先声夺人:“哎呀,原来是你这鬼丫头!”却是妫柳。李纨如今对着她也是无奈,说她是个人偶傀儡,人家却是有妖异元神的;说她是个妖精,却是实打实的修身。闹得有时候李纨都要疑惑自己——说不得这人身也不过是一具会生老病死的傀儡罢了。

    却不止她,后头还跟着个墨鸽儿,李纨便笑:“你们俩怕不是一路打了来的吧?”墨鸽儿笑笑:“紫鹃姐姐让寻我们姑娘呢,二奶奶送了些新茶来。”李纨奇怪:“你们姑娘没有跟着一起去请大老爷安?方才三姑娘她们几个都往那头去了,道是大老爷病了,太太让她们瞧瞧去呢。”妫柳全不接头,只左顾右盼乱看着,墨鸽儿却是一点就透,忙笑道:“我们姑娘这两日身上也不大好,太太或者知道这个才没同我们这边说。却也不该失礼,我得快些回去告诉嬷嬷,也好拿个主意。”说了也不顾妫柳还眼巴巴看着李纨,便硬拉了他急匆匆往潇湘馆去了。

    果然那边宝玉几个刚到不久,就有林府嬷嬷带了媳妇子来给邢夫人请安,又送上些药材和当季新鲜果蔬。只说黛玉听闻大舅舅最近身体欠安,碍于这两日自己也受了些风寒不宜走动,送来些青菜果子盼大舅舅用了能开开胃,或者就好了云云。邢夫人本也没指着黛玉宝钗这些亲戚家会来,如今见黛玉还让人送了这老些东西来,自然喜得无可无不可。还破天荒地赏了荷包,却是皆大欢喜。

    又说李纨见妫柳被扯着去了,心里松了口气。自这丫头来了,知道从自己这里能淘换东西,就三不五日地往稻香村跑。只她要的那些东西,一则李纨也不都全知道,二来便是都知道了也不敢随意给她。这不是明摆着露馅的事儿?直把这丫头急得没法没法的,得空就同李纨抱怨自家师父神出鬼没难寻踪迹,若不然,很该问他要的。李纨失笑,却也无奈。倒是两人说话,能问得不少东西,比从书上零零碎碎看来的强。

    却是没想到前脚送走了狼,后脚又来了虎。贾兰这日被邢夫人留了饭,到了晚上回来,便偷偷问李纨:“娘,听说如今京里来了好些个妖精呢。”

    李纨点点他额头:“哪儿来的胡话?还来了好些个妖精,敢是你下的帖子?”

    贾兰嘻嘻笑笑:“我听那边的妈妈们说的。活灵活现,恐怕不是假的。哎呀,娘,你说若是捉几只来当随从,岂不比常安几个强?”

    李纨斥他:“有你这么混比的?嬷嬷们听见了不抽你!”

    贾兰道:“嬷嬷们才舍不得抽我。娘,我说认真的。你看如今,寻常身手的人做我随从,倒不知道是护着我还是连累我呢。往后要真有敢同我对上的,你说常安几个能干什么?我还得顾忌着他们被人迁怒了。若是真有妖精就好了,他们本就是山里走惯的,定能跟得上我。”

    李纨却听歪了去:“怎么?你如今常要往山里去?”

    贾兰点点头:“师伯最近着了魔了,一开春刚暖和点就张罗着带人往山上去。又寻地方又寻些花草,还说要在灵山那边开几块地出来种东西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吃得太咸了。”

    李纨忙敲他:“有这么说长辈的吗?!”

    贾兰笑笑:“娘,我们那里都这样,都惯了的。”想这话被他娘带歪了,忙又拐回来,“娘,你说那妖精……”

    李纨不耐烦打断他:“得了,得了,你当成精容易呢。连化形都不会还得附身说话的小妖管什么用?真有那道行深的,哪里那么容易就见着!那深山老林多大地方,几千年也不见得能修成一个呢。你还捉几个,我还想要一个呢。少说些没用的废话,赶紧洗洗睡去正经。”

    贾兰便下了炕,往闫嬷嬷那里去,嘴里还说着:“娘,待我寻着了就送你一只。”

    话分两头。去邢夫人那儿的人回来,辛嬷嬷问了两句那头的情形,便让她们退下了,又回去说与黛玉。黛玉不耐这些,知道礼节尽到了,便也丢下了。紫鹃正让小丫头们收好那些花锄花帚,想着黛玉近几日总还要用的。

    墨鸽儿见了笑道:“方才寻不着姑娘,原是收拾这些花去了。”

    黛玉道:“一场风过就落下好些,明儿再经了水沾了泥更狼藉了。”

    妫柳便道:“姑娘既这般舍不得它们,赶明儿我使一法术叫它们常开不败,四季着花。”

    墨鸽儿连翻白眼,黛玉却笑道:“四季轮回乃天道,你这么生生截断了去,岂不是叫它们连个结果就没有?”

    妫柳道:“花开花落既是天道自然,姑娘如何还要因之伤感?”

    黛玉一愣,想了想才道:“不过是见它们随风飘零,心生不忍罢了。”

    妫柳点点头:“虽此时落花成阵,姑娘凭一己之力能葬得几朵,不过总算聊胜于无,可慰于心。”

    想想却又道,“不过那花是在泥间零落还是土中掩埋,不过是换个地方烂罢了。好在这花烂起来也不臭,若是同鱼肉虾蟹那般……对了,那咱们也不种它了!”似是想通了大事,乐呵呵顾自点头。

    墨鸽儿见黛玉神色怔忪,忙对妫柳道:“鬼头柳!没规矩!姑娘做什么,还要听你来评是非?!”

    妫柳奇怪地看着她:“我何曾说过姑娘是非了?你个脑仁儿没松子儿大的丫头,听的什么来!不是你同我说的,要多揣摩主子心思,想主子所想,忧主子所忧?我这不是正想着主子所想嚒!”

    墨鸽儿被噎住,实在觉得同这丫头说话是多余,自己一早就不该管她。黛玉却笑了:“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才是真正无事生非。我都怪了,怎么好好地碰到一起就像杯子碰着碗似的,叮当个不停?”又对紫鹃道,“把那些花锄花帚都收到后头去吧。花自飘零水自流,也是天然气象。”说了冲妫柳一笑。妫柳见黛玉对自己笑,忙也咧了嘴乐开了,墨鸽儿暗中抚额,心道“这样的丫头姑娘都容得,端得是菩萨心肠”。

    贾赦夜宴路遇鬼的事儿在贾府里头传得沸沸扬扬,主子们面上一句不说,却往水月庵、铁槛寺、清虚观连着天齐庙、地藏庵几处都送去了额外供奉,一时更增谈资。好在这段时间怪事频出,不久又有大驸马同石家的事儿传出,众人又一气儿奔新鲜的去了。

    这日贾琏吃了饭又要往外头去,凤姐便笑道:“二爷这是又要往哪儿去?如今外头可不消停呢,别沾了什么不干净的回来带累了我们。”贾琏本想往后头看看多浑虫在家没在,虽这个时候,凤姐眼皮子底下,也做不得什么,却是同那媳妇过过眼瘾说上两句飞话也是好的。忽地就听凤姐冒出这么一句来,立时添了恶心,便赌气回身坐下了,又叫平儿倒茶。嘴里吭吭哧哧:“哼,家里就坐着个夜叉,我还怕什么鬼来。”声儿极低,凤姐听不真,也不同他理论。

    平儿捧了茶来,递给了贾琏,回身问凤姐:“奶奶,那些话可是真的?这阵子哪里都在说这些,听着怪渗人的。”

    凤姐笑道:“可不是真的。若不然,你当大老爷吃那么些定心丹、安神汤做什么来。在这儿住着你还嫌渗人,想想园子里住的,那一到了晚上才真是渗人。尤其他们不知哪儿弄来那么些鸟雀,怎么叫的都有。抽冷子来上两声,真是吓得一哆嗦。”

    平儿忍不住捏捏自己耳朵,缩了缩肩。凤姐一转眼珠子:“怎么?害怕了?怕了晚上让二爷陪你睡去。”平儿回嘴:“奶奶就不怕了?”凤姐嗤笑一声:“我怕过什么来!我从来也不信那些阴司报应的事。若真敢惹了我,我管它是什么妖魔还是鬼怪,也得剁下它一个爪来!”

    贾琏得了空嚷嚷道:“好了好了,你们都不怕,就二爷我怕,成了不?那今晚就都陪着我吧,吓坏了我,你们小心也要搬进园子住去。”那两个自然都不理他。

    贾琏被冷着无趣,想了想,便道:“咱们老爷这个还不算新鲜的。我前两日倒听得一件王府的事儿,那才叫厉害。”

    凤姐有心不理他,平儿却到底心弱:“二爷,他们说什么来?”

    有人搭话就好办了,贾琏便道:“却是那南平王府的事儿。老王爷不是前阵子没了?老王妃向来是出了名的贤惠的。哪想到这头老王爷一咽气,她那里就把几个没生养的姬妾都挪了出去。这还罢了。老王爷早些年有个顶顶宠爱的侧室,那真是摆在心尖子上的人。前两年没了,老王爷愣是不让动那位住过的园子,连着里头的床榻都是原样。听说时不时还去坐上一坐。这回他去了,老王妃便吩咐把那里头的花草都铲了,家什都搬抬出来,还让人一把火烧了里头的一张拔步床。怪事儿就来了,说那张床啊,烧了大半日都没烧完。到了晚上,那红艳艳的火里头,还传出哭声来了。一行哭一行说,说了不少老王妃的阴私事体。底下人见了又怕又怕……”

    平儿声都颤了,哆嗦着道:“二爷……什么叫又怕……又怕?”

    贾琏不耐烦:“就是又怕鬼,又怕知道了主子阴私,都得不着好!”

    凤姐笑:“平儿你别理他,让他说!”

    贾琏便接着道:“那些下人们又怕又怕的,想着还是报于主子知晓的好。老王妃得了信,带了几十人到园子里,拿了几桶狗血泼那床。这才消停了。明日又请了僧道来做法事,闹闹哄哄快半拉月了。”

    说到这儿一顿,喝了口茶,方语重心长道:“平儿,听着没?这主子奶奶啊,都狠着呢,小心赶明儿你奶奶也拿狗血泼你呢。”

    凤姐早抓了一把瓜子儿扔过来,骂道:“我就晓得,你哪那么好心同我们安耽说故事来!欠拔牙的夯货!平儿,替奶奶摁住了他,我拿鞋底子去!今儿非得给他去去这邪不可。”

    平儿便装作上前要捉贾琏的样儿,贾琏见这二人厉害至此,是又笑又笑的,一时笑软了,手上不得劲,还真是让这俩人合伙赚了便宜去,却是不宜详说了。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管怎么说,有了魔就得寻驱魔的。苍朴道人这回就被请去了行宫的桃园里,皇帝同信王都是常服,这回还多了位诚王。老道一一行了礼,心里大概有数。果然信王开口问道:“老儿,你说说,如今传得沸沸扬扬的稀奇事儿,可是真的?”老道笑笑:“回王爷的话,常人总是好夸大其词,又有道听途说的,更做不得数了。”信王笑道:“我说嘛,若真那么些妖魔,怎么我一回也没见着?”诚王道:“你忘了,你打小诨号便是‘鬼见愁’。”信王砸吧砸吧嘴:“九哥,这儿还有外人呢。”诚王瞥他一眼。

    皇帝咳嗽了一声道:“道长方才话中有话啊。有那做不得数的,是不是……也有做得数的?”由来帝王最怕这鬼神之说,重重宫墙万千规矩护住个九五至尊,如今说好嘛,还有能上天遁地拦不住的,这不可怕?!

    苍朴道人打点语句,缓缓道:“回陛下的话。照我门中所言,人占一路,妖、魔也各占一路,鬼却又不同这两个,得另算。只是这就如同世间阴阳日夜,虽在轮转却并不互通。没有在白日里见着黑夜的道理。人为阳,便是常人,也难有妖魔近身。何况陛下同各位王爷乃是人中之上九,至阳之数,更是妖魔难近。此番京中风雨,依贫道看来,只半成或为真,余者都是跟风起哄的。”说了也不待人问,接着道,“那半成的‘真’也不过是些花精狐怪,民间常有通灵上身之说,也是一早有之,得天之容,也不算稀奇。”

    皇帝这才略略点了点头,轻笑着道:“如今满世上说的却是‘国之将亡,妖孽横行’的话,道长以为如何?”苍朴道长即刻回道:“回陛下的话。若真是修门中人,是说不出这样话来的。人妖殊途,两者并无此消彼长的关联。再则,如方才所说,如今也根本没有所谓妖孽横行之象。这话乃错中错,怕是……怕是别有用心者居多。”皇帝抬眼看看他,摆摆手笑道:“道长倒是坦然。也罢。姑且让这些妖孽们热闹两日吧。”又说两句此年天时的话来,才让他退下了。

    苍朴道人回了妙云观,直往最里头的洪云殿去了,座下大弟子几个正在里头坐着,见他来了都上前见礼。苍朴道人一摆手:“找着你们师叔了没?”几个弟子对视一眼,纷纷摇头。这时候,顶小的一个上前来禀道:“师父,咱们山上的玄真殿也被人打开过,里头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我同师兄们清点了一回,差了几样法器还有两本集注。”说了将手里单子呈了上来。苍朴道人一眼扫过,拍腿叹道:“冤孽,冤孽!这回怕是要出大事了!”

    ☆、199双游记

    京里各样怪谭传了几日,有几处被人揪住了往死里问,追到底究竟是谎话,不过是说着热闹唬人罢了。如此几回,渐也熄了兴头,没人再乐意传这个,不像说新鲜事,倒像拍着脸生让人哄骗似的。

    这日正是王子腾夫人生辰,王家大摆筵席。贾母这两日身上不爽快,王夫人便没有去,就让薛姨妈领着凤姐、宝钗、探春、宝玉几个,连迎春惜春都去了。

    黛玉见姐妹们都去了,没个可玩耍的人,正闷闷的,听妫柳在一边称心道:“可算清净了,姑娘,赶紧的,咱们寻大奶奶去。这会子没有旁人,正好同大奶奶说话。”黛玉刚生的一点自怜被打个消散,正要同她去,外头辛嬷嬷急匆匆来了,手里拿了张拜帖,上来交给黛玉道:“姑娘,得收拾收拾家去才好。府里收了拜帖,是吏部侍郎戴老爷家夫人同小姐要来。这戴老爷原是老爷的同年。”黛玉点点头:“在扬州时父亲说起过这位大人。嬷嬷同紫鹃随我去老祖宗那儿吧。”辛嬷嬷点头,又转身吩咐墨鸽儿雪雁收拾东西,妫柳则去寻平儿准备车驾。

    贾母听说林如海同年的家眷要去林府拜望,心里疑惑,林府如今就黛玉一个主子,若真要拜会,直接来这里也罢,怎么还这么做张做势起来。待听说是吏部戴侍郎家里,心下略明,这都是清流一派,向来远着他们这些勋贵的。如此作为,倒也是情理之中了。又怕黛玉应付不来,可巧这日凤姐几个都不在府里,想让李纨陪着去,却怕李纨也不是个管事的。黛玉忖度贾母心思,便道:“老祖宗休要忧心,如今府里都是几辈子的老人,连着还有容掌事几个在,这些都是打点管的,出不了差错。”贾母想起墨鸽儿还是出身明州墨家的,想来林如海也早有安排,暗叹一声,又叮嘱几句,让紫鹃几个好生伺候着。

    行至二门口,却未见贾府车轿,正要寻人问去,林府两辆翠盖花梨车前后来了,眼前一花妫柳已扶住了黛玉。辛嬷嬷正要问她,见她低了声对黛玉道:“今儿这府里没剩什么像样的车了,咱们也不好用老太太太太的轿子,我便做主把家里的车赶来了。这些车常日里闲着,很该多遛一遛。”辛嬷嬷叹一声无奈,黛玉抿嘴笑着自上了当前一辆。这辆车前头两匹白马,霜雪一般颜色,鬃如飘风,端得神骏。车里头早坐着个丫头,见黛玉一进来赶紧行礼。黛玉摆摆手:“好了,这么点子地方,还折腾什么。”

    待坐定了方问道:“这马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先前也没见过。”

    悦岚一指妫柳:“就是她弄回来的。我们也不晓得哪儿来的。管车马的鲁爷爷喜得不成,还特把西庄子上专管牛马的管事们叫回来看呢。几位老爷子差点没为这个打起来。”

    黛玉奇道:“如何还打起来了?”

    悦岚道:“鲁爷爷是让他们看看,显摆显摆的。那几个管事却想将这马牵去庄上,道是这样的马用来拉车太也糟践了些。鲁爷爷哪里肯,几个人加起来也两百多岁了,还闹到掌事那里去。”又指妫柳,“后来这丫头道就是弄来给姑娘使的,再废话就杀了吃肉,这才把人唬住了。从那往后啊,鲁爷爷见了她都跟见了亲孙女似的。”

    妫柳撇撇嘴:“没见识,这几匹野马能给姑娘拉车,才是积了德了,下回转世或者就得了好处呢!”

    黛玉点点她:“我一年才出几回门,你巴巴得寻这样神骏来,不是糟践呢?原先那几匹就很好。”

    妫柳摇摇头:“那几头太蠢,我懒得训它们。这两个就聪明多了。姑娘要不信,只让那赶车的婆子下去,我都不用出声,这车也能好好地到家。”

    悦岚忙止住她:“成了成了,你要卖弄,家里还不够你折腾的?这大街上,姑娘坐里头,你就消停点儿吧。”黛玉也拍她一下,这才罢了。

    到了家里,容掌事把次日安排同黛玉说了,黛玉听了,略问几句便都定了下来,容掌事自让人去操持。这里黛玉被一众丫头裹去半榭里坐了。正当风软时候,旋调好顶棚,四围垂着轻容薄纱,当风漫舞,更添春意。悦岚摆好茶盘茶具,凝神静气,稍待了片刻,方开始烧水涤壶。刚饮了一道,就见茵茵绿草地上一群人前后排开,手里捧着提着抱着各色各样,一起行来。黛玉看看半榭当间摆着的两张大案,心道“来了”。

    果然,先是新制的香,黛玉试了“雪霁”、“春水远山”、“当窗幽梅”三样,香韵高雅,三调调和恰如其分。一一赞过,才摆手道:“今儿只能试这几样了,再多了就闻不出好歹来,先收起来,明日再试。”

    又有新调的花露胭脂,沾香水粉,润唇凝膏,笑道:“我不在家里,你们就不晓得偷个懒?这色色样样的,前次拿去一盒,宝玉见了还直问我讨方子呢,直说他怎么就做不出来这样颜色。”染香笑着对墨鸽儿道:“下回要是再有这样的,你便告诉他,这头一个窍要,便是万万不可让臭男人沾着。若破了这一件,凭是什么神仙花朵儿也难成了。”墨鸽儿撇嘴:“我才不来说,不知又招来怎么闹呢。”

    又捧出七八身衣裳来,黛玉摇头:“我就算不管事的,也看你们太过靡费了。上回带去的还好几身没穿呢,那边府里也照样有我的份例。大嫂子四季衣裳也管成定例了,哪里还经得起你们这么着。”

    青霄几个不依了,“姑娘,这衣裳做了出来,你嫌我们靡费。我们这般手艺可不是白生来的,当年受了多少苦楚?如今白白呆着荒废了,那就不靡费了?”

    黛玉想了想,不禁笑道:“如此说来,倒还是你们这手艺要紧些。既这么着,不如替我做几身老太太太太们的衣裳,我也好拿去敬敬孝心。”

    墨鸽儿却道:“姑娘忘了?老太太从来不穿他们外头敬来的衣裳。咱们做了去,也是个空头人情。”

    黛玉笑道:“你听她们说呢!大嫂子做的衣裳,你看老太太可落下过?到底得看东西得看人。咱们这里做的,定然无碍。”

    青霄几个齐声应了这事,又上来拿了衣裳让黛玉挑拣明日穿着。黛玉却道:“明日也没什么旁人,老太太原还说让凤姐姐来帮我招呼。我想着,一来凤姐姐那里本就事多也忙,二来这回戴夫人携了戴家姑娘来,本也虑到了我家中情形,我又何必多事。这么着,不过我们二三人,倒不用撑什么场面了。衣裳也不要太过打眼的,只庄重些便成。”

    晚间同辛嬷嬷一说,辛嬷嬷也是这个意思。果然第二日,戴夫人携女同来,也是一色平常出客打扮,见了黛玉这般人品,哪里会有不喜欢的。在花厅开了小席,倒说了足半日的话,至晚方走,也算宾主尽欢。

    再说王子腾府中大宴,贾王史薛四家自来联络有亲,史湘云同堂姐妹几个自然也到了。众人相见,自有一番言说。宝玉在外头席面上,却是难见了。宴中时,不免说起宝玉在外头不知怎样情状,湘云想到了黛玉,便道:“如此今日我们几个都来了这里,林姐姐一个人在家里可怪孤单的。”探春道:“哪里会孤单?身边光大丫头就四个了,这还不算林府里没带来的,又有贴心的随侍嬷嬷,一群人围着转呢。”惜春也道:“孤单,清静还差不多。”迎春在桌下偷偷拽拽她衣袖。宝钗一笑道:“还有大嫂子在,如今稻香村里点花种菜的,正热闹呢。”正说着话,一边石家和牛家的姑娘们过来敬酒说话,便歇了话头。

    辞别时,宝玉想叫湘云一同走,史侯夫人笑道:“这什么东西都没带呢,不如明日再来接她吧。”凤姐也劝,这才罢了。

    路上,宝钗同薛姨妈一车坐着,凤姐带着宝玉另坐一车,迎春探春惜春同车。薛姨妈拢了拢宝钗的头发,低了声道:“要还在南边呆着,常日里饮宴,哪里见得着这样身份的人?这也是你姨妈一力劝我来京的一个缘故。”宝钗点点头,薛姨妈又道:“方才有几家太太都问起你,有几个都问到你舅母跟前去了。你舅母方才特把我拉到一边说这事儿来,直夸你。”宝钗笑道:“不过是舅母疼我们罢了。”薛姨妈笑道:“你这话也只对了一半,要说你舅母可不是随口肯夸人的性子。”说了又说起几件陈年旧事来,宝钗便在一旁细细听着。

    到了府里,薛姨妈便对凤姐道:“今儿这一天也实在乏了,你替我同太太说一声,就说今日不过去了,明天再见吧。”凤姐自应了,又带着宝玉几个往王夫人处去。

    回到梨香院,薛蟠从王家回来又被一群贾家子弟叫去了,薛姨妈问过两句,正说这日家里的事,外头一婆子忙忙来了。同喜出去了一会儿,回来道:“太太,说是宝二爷被烫了脸了。”

    薛姨妈同宝钗皆都一惊,忙让把那婆子叫进来细问。才知道原来是贾环使坏,将一盏热烫油灯泼翻在宝玉脸上,烫出了一溜燎泡,好在没伤着眼睛。

    薛姨妈不由生气道:“我早说了,那娘儿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常日里就不消停。果然!”又着急,“这天儿热起来了,伤了碰了不容易好,偏又是在脸上。唉,明儿叫老太太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宝钗问:“宝二爷这会子在哪儿呢?”

    那婆子道:“方才已回园子里去了。”

    宝钗便劝薛姨妈道:“妈也不需太过忧心,这会子都回园子里去了,想来没有大碍。”

    薛姨妈想想也有理,便道:“那你回园子时顺路过去瞧瞧吧。”又让同贵去取了上好的烫伤药来,另使人拿了钱打赏那婆子。

    宝钗依言,进了园子先往怡红院去。见宝玉半张脸上都涂了药,又问了袭人,叮嘱些宜忌,想起一件事来才问道:“怎么没见林妹妹?”袭人眼睛还红着,听了这话回道:“林姑娘今日一早家去了,明日也不一定得回来呢。”宝钗点点头道:“她素性喜洁,不见着倒也好。”宝玉闻言正合己心,说道:“幸好妹妹家去了,她哪里见得了这些。”袭人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二爷只管想着些没用的!”宝钗闻言笑而不语。宝玉却道:“都已烫伤了,可还怎么样呢?”宝钗才道:“我也拿了些烫火膏来,备着用吧。”略坐了一会儿,倒见四五拨人送东西来。

    第二日,到底瞒不过贾母去,虽一力将贾环的事儿掩住,还是发了好一场火。

    林黛玉自是全不知情,招待完客人天也不早了,索性在家又待了一日。哪想到回了贾府,却说宝玉被烫伤了,这才急匆匆去怡红院瞧他。隔了一日,早先的燎泡都收紧了,变成一块块油棕色的斑点。宝玉不肯让黛玉细瞧,黛玉气道:“这是做什么,我还会嫌你不成!”宝玉听了这话,心里熨帖,嘴上却仍是道:“待好了妹妹再瞧,如今可难看得紧。”辛嬷嬷早让人取了东西来,交给袭人道:“这是凉玉膏,拿七年陈的貉子油配了药材炼的。治烫伤最好,涂上略有些清凉,镇痛止痒,还不留疤痕。”袭人自千恩万谢地收了道:“正着急这个,如今那水泡收起来就有些发痒,就怕他伸手挠去,又不能总盯着。”

    黛玉同宝玉正不依不饶间,有小丫头来报:“老太太让宝二爷过去呢,宝二爷的干娘马道婆来了。”黛玉心知是宝玉这遭出事,贾母要让人看看吉凶好定福消灾的意思,便也催他快去。

    这里刚走,外头又来一婆子,却是王夫人来寻宝玉,道是水月庵主持过来了,也让宝玉过去。麝月赶紧回话,道是已去老太太那里了。一头又吩咐丫头往上房去告诉宝玉一声。

    黛玉见着稀奇,一路往回走时便笑道:“这怎么庵堂里人都扎堆来了,倒跟约好了似的。”

    墨鸽儿四下看看,略低了声道:“姑娘哪里晓得,这些尼姑道婆们都指着府里这样的世家过活。一有些风吹草动的,就同猫儿闻着腥了一般,怎么不来?一则是搂财的大好时候,二则也显得‘神灵有知’不是?”

    黛玉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讶异道:“这个个府里还都有他们的耳目不成?我不过家去两日都不知道这事,他们倒知道了?”

    墨鸽儿笑道:“兵家有云‘多算胜,少算不剩,而况于无算乎’,自然是要知己知彼,才能财源广进。各家都有专管着同这些人接头的管事,府中事务有灾病祸难时,不正该他们显身手时候?”

    黛玉叹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还有这样缘故。”

    墨鸽儿因笑道:“是以才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又有‘牙内关得风,牙外漏成空’。多少人事,自以为机密,实则谁人不知?落在有心人眼里手里,就是被算计的料。我们平常人还罢了,若是到了官场内院,有时候一两句话的事儿万两白银也有人买来。”

    黛玉停了步子,看着墨鸽儿道:“上回见你画图就说你是个有才能的,今日再听这话,你倒知道得甚多。”

    墨鸽儿笑笑道:“若不然,老爷派我一小丫头来做什么。我却是老爷放在姑娘身边的一对眼睛呢。”

    黛玉听了这话,前后想来,越发觉着凡事都不似面上这般简单了。因提起了林如海,又生思念,倒也不追着墨鸽儿问了,只闷闷的。

    回到潇湘馆,枯坐细思。从老父派了辛嬷嬷同墨鸽儿来身边伺候,到修缮老宅,延请容掌事,再到如今戴夫人戴姑娘上门探望,席间还说到之后有凤起书院的雅集时定来相邀。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老父暗中布置打点,自己只安坐受用。这不知不觉间,早已不是当初孤女寄居的情状了,却是托慈父之福。只是如今也过去许久了,虽妫柳再三说无事的,又看了李纨给的书信,也知道了老父的计策,却到底未得音信。也不知遥天远海的,老父是否安好。这么想着,渐渐就滴下泪来。

    墨鸽儿几个见了都不知该如何劝解,不免忧急,却见妫柳在旁边看着黛玉犹自咧嘴傻笑,不由怒从心起,拿胳膊肘狠狠拐了她一下。却拐了个空,便低声斥她:“你傻笑什么!”妫柳晃晃脑袋笑眯眯道:“姑娘哭的样儿都恁好看!嘻嘻。”众人一噎,黛玉却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抬了泪眼瞪她一眼,啐道:“油嘴滑舌的鬼丫头!”说了自己也笑起来,一时愁云尽扫。

    ☆、200神魔卖买

    又说净虚老尼得了消息,知道宝玉惹了小人遭了灾,赶紧来了,想着趁热进言好让王夫人多布施些。哪知却慢了一步,让马道婆抢了先,不由暗恨,却也无法。好在王夫人爱儿心切,也没让她白走这一趟。

    从王夫人那里出来,正同凤姐一路,凤姐见她还想往上房去的样子,便冷笑道:“我劝你还是收了那心吧。如今满府上都瞒着老太太呢,只说是不小心烫的,没把实话说出来。你这要去了,可说什么好呢?再说方才那套准定不行的,另编一套让太太晓得了,不免要疑你。我话说到这儿,你自个儿算去。”

    净虚忙拜道:“哪里敢,哪里敢。二奶奶自是为我们好的,寻常人又哪个敢在二奶奶跟前说个算字!”

    凤姐一笑,往前头走。净虚犹在后头弓着身道:“如今外头谁不知道琏二奶奶?那些檀越善人都说奶奶是救难菩萨来的,凡事求了奶奶的,无一不应无一不准,真比求那神佛都管事些。”

    凤姐心下得意,却也知道厉害,便道:“你少白嘴哄人来吧。也不消在我跟前说这些,若是要到老太太太太跟前说的,也趁早别来挨我的骂。”

    净虚立时醒悟,知道凤姐往常行事是借了王家的势,这府里却未必知晓的,忙点头如啄米:“不敢妄言,不敢妄言。”

    正走着,就见马道婆从前头来,也一眼瞥见了这边,有道是“同行难见”,她便一个拐弯往旁的院落里去了。这马道婆同净虚还不是一个路子的,惯讲些阴司报应福祸因果的事,同凤姐这儿却接不上头。

    见她避走,净虚心里冷笑,耳听得凤姐道:“这婆子来了,总要前前后后搜罗上几份供奉。只是从我这里吃过几回瘪,哪怕把这里上下院子都逛遍了,也不敢往我那儿去。”

    净虚知道凤姐“素来不信阴司报应”的性子,便忙道:“那些说什么不修今生修来世的,都是这辈子不得翻身的贱格子。二奶奶这样尊贵,那是命里带来的福禄,哪里用得着她们那些下三滥的东西。”

    凤姐笑骂她道:“你这样的也叫出家人,可见什么能信了!也只太太,心软慈悲,才受你们的哄罢。”

    待回了凤姐院子,净虚自然另有事谋,却是他话了。

    且说马道婆转了一圈,又收了几份佛前供奉,装模作样在纸上记了。却是欺这些内宅妇人常年不得出门,哪里就能去庙里点算,这供奉自然也就供奉她了。

    待从角门出来,她没往自家庙里去,反雇车出城,到了一处林间道观。这片林子周边都是皇庄,少有闲人。

    进了道观,两个老妪正顾自洒扫,见人进来也不上前招呼。马道婆抱着包袱一径往那观院深处走去,绕过一堵后花墙,眼前一座小院。粉墙黛瓦,院中满铺青砖,无花无树不见寸草。

    见屋里大门虚掩着,她也不敢进去。只整理衣衫,在檐下跪了。

    片刻,里头一声传出:“成了?”

    马道婆深吸口气,忙道:“京城荣国府里,一个管事奶奶同他家的嫡孙,我给了十个拘魂鬼同两张符纸。”

    里头似沉吟了会儿,方道:“国公府的,也还不差了。这回你再多拿些去,只管往王公勋贵家里寻去。那样地方,想借刀杀人的多了去了,定有买卖。待这回生魂拘定,我便再赐你一件神通,如何?”

    那道婆忙不失迭地叩头拜谢。不一时,从里头出来个血衣小儿,手里拿了个匣子递给她。马道婆接过,便听里头一声“去吧。”当下也不敢停留,又拜一拜才起身走了。

    回到药王庙,待得夜深人静,该当子时,才偷偷掩了窗,从那匣子里取出个戳子灯来朝北边放了。又从里头取出一个绢包,从包里掏出一丸幽兰的丸子,往那灯芯里一扔,刷的一声,那灯便着了,一团绿莹莹的光焰燃得直挺挺,任马道婆咽唾沫喷粗气都不动分毫。

    且说赵姨娘得了马道婆给的十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并两个纸人,说要在纸人上写上生辰八字,再同那恶鬼一同掖在各人床上才能作法。这回宝玉脸上溅了点子热油,王夫人就大骂贾环,又听王熙凤挑拨,连着把她也叫去当着一屋子人面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想起常日里桩桩件件,越发恨毒了那两个。想着王夫人素日里慈善,只凤姐架桥拨火总给上眼药。又及她仗着自己管家向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尤其看她们这些姨娘,不是耍了取乐就是踩了出气,是头一个不能饶过的。

    再一个宝玉,他虽不惹人厌,奈何有他在一日就没有环儿出头的一日,若他也随他那短命的哥哥去了,这府里不都是环儿的了?元春再尊贵,也只能降恩到自己儿子身上!到时候,这府里,谁还敢给自己脸色看?太太再厉害,没个儿子傍身,还不得扒着自个儿?是越想越上头,恍恍惚惚像看见自己穿金戴银地坐在贾母上房的宝榻上,一群人围着伺候,几乎要笑出声来。

    边上的小丫头见她的样子古怪,偷偷往外藏步。一阵冷风吹进来,赵姨娘一个哆嗦醒过神来,见那丫头神色正想开骂,一念及手头正事,遂不耐烦道:“做什么往外蹭?腿没了?!去!把看园门的梁婆子给我叫来。”小丫头巴不得一声的,赶紧往外去了。待把梁婆子领到院里,见赵姨娘也不寻她,便顾自己玩去了。

    赵姨娘往外看了,又把窗户都打开,同梁婆子当窗坐着,说起这件事来。

    这梁婆子当年酒后误事,差点被凤姐着人打死,还是赵姨娘求了家里,给打板子的婆子们递了好处才保了命。却是落了后患,一逢变天就骨头疼,每疼一回就更增一层怨恨。从那起,这婆子就成了赵姨娘心腹。

    这回知道这事,好不称愿,出主意道:“要说原先没搬去园子时,这事还难办。老太太院子里眼睛忒多,还有几个贼精的老婆子。这回,到了里头,一群妖乔丫头,管个屁用。姨奶奶放心,我保管给你办好这事。那头更好办了,那位整日不着家,平儿也跟着四处浪去。哪里寻不着一个时候?!只这八字却难办,年岁生日都晓得,只这时辰却难。”

    想了好一会儿,赵姨娘忽的一拍腿道:“有了!太太前日里往天齐庙替他们求了护身符,里头都裹着八字的。如今还没分,都在小佛堂里供着呢。”

    既有了地方,就好办了。待得王夫人往贾母那里伺候晚饭去时,赵姨娘忖度时候,提前了会子去王夫人屋里等着伺候晚饭。趁着眼前只有彩霞时抽冷子往小佛堂里去了,将两个红纸团换过宝玉同凤姐二人护身符里的八字黄符,才又匆匆出来。彩霞虽刮到了一眼,却不知她进佛堂是去做什么的,想着或者是偷偷替贾环拜佛祈愿,也不理论。

    转日将五个小鬼同一个写了八字的纸人分作一份,统共两份都交给了梁婆子。这府里对凤姐忍气暗恨的又何止一个两个,到了下晌,梁婆子便来告诉,道是:“都妥了。”赵姨娘心中大喜,只等着这二人暴毙,自己好出口恶气。

    这日李纨同凤姐、宝钗几个都往怡红院来看宝玉,恰好黛玉也过来,一众人说话。凤姐便拿黛玉同宝玉打趣,正说得热闹,王夫人遣人来叫他们,却是王子腾夫人来府里了。李纨便同凤姐、宝钗几人都往外去。到了王夫人院子,各自厮见了,凤姐站着才说两句,就被管事媳妇请去问小厨房的事了。正说着话,外头两个小丫头着急忙慌地跑了来,煞白着脸道:“太太,太太,宝二爷疯了!宝二爷疯了!”金钏儿几个大丫头赶着出来训斥,一个园子里的媳妇子也后脚来了,也白着脸道:“太太快去看看吧,宝二爷的样子看着不大好。”众人一听都慌了,忙往园子里去。走到园子门口,见贾母也坐着轿子来了,想见是也得了消息。

    到了怡红院,便见宝玉翻着白眼满嘴胡话,一时抡棍一时弄刀,周遭家什都一片狼藉。袭人几个哪里拉得住他,只哭得呼天抢地。贾母王夫人一见这阵势,差点没吓晕过去,一时都放声大哭起来。片刻,贾政贾赦贾珍那里也得了消息,连着薛家也得了信,一众人等都往怡红院来了。

    正没个主意,就听外头一阵喧哗,却是凤姐在王夫人小厨房里也发了病,恰伸手夺了把菜刀在手上,众人欲阻时,见她抬手便活剁了只鸡,鸡血溅出老远,一时吓怔了,都不敢上前。赵姨娘听着动静,正想出来瞧个热闹,一见凤姐那阵势,赶紧缩了回去,心道:“这真是恶鬼夜叉投胎来的,都快死了的人还这般凶神恶煞!”却也不敢冒头了。

    待杀到了园子里,才有几个身子强健的婆子媳妇给制住了,夺下刀来。凤姐两眼一翻,又晕死过去。贾琏这会子也顾不得其他,忙让婆子们把凤姐抬回房去。

    如此闹到晚间,倒是不喊打喊杀了,却都发起高热来。连手指尖都火烫,头上却不见半分汗。王子腾夫人两处跑着见了,拉了王夫人道:“我看怎么也不像是病的样儿。若是病,没有两人一样的道理。若说是染上的,怎么旁人都无事?倒是像祸祟多些。还是赶紧请了僧道来做做法事看吧。”王夫人早哭得没了主张,听了这话在理,赶紧让人去打点。

    第二日王子腾也带了人过来探视,又荐了个道士来,在园子里摆开阵势,踱步做法,燃纸烧香,却分毫用处也无。贾珍那里也寻了人来,又有族里人求了符水来。还有让去请巫婆的,请出马的,样样都试了,却是样样无用。

    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几个哭得哀哀欲绝。贾政几日折腾下来,也渐灰了心,只贾赦还请医延道地不肯罢休。赵姨娘便借着劝慰贾政的时候,撺掇他把两人的棺椁寿衣都备好,只等着他们咽气。贾政哪里知道她用心,只他也是经历过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知道这些东西避不过去,便让人按例准备着。却是惹了贾母,一叠声地让把出这主意的人打死了去。

    转眼三日,李纨也跟着熬煎着,贾母王夫人几个守着寸步不离,她也不好回去安卧。在里头时,偷偷放了神识出去,只觉着二人魂魄受拘,却不知是如何行得的。这日得空回去换身衣裳,素云想着那两位往后难说了,便给李纨换了素净首饰,簪了那根白玉绞丝缀珠簪。李纨哪里顾得上钗环,满心里想着珠界里有什么法子可以解这魂魄受拘的困局的,想到两个,却都要有道行会法诀才成。那就只能让阿土来了,阿土得用神识牵引,自己在当场又不成,还得避开了才好。

    满脑子想着这些,到了怡红院里,见众人犹围着宝玉痛哭。正思量,忽觉着发间似有一震,便听砰地一声,几片碎纸从半空中飘落下来,恰好落在宝玉床前。事发突然,众人一愣,贾珍先回过神来,上前拈起几片,却是半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心中一震,连忙把东西递给贾政,贾政素来不信那些怪力乱神,此刻当面见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贾母同王夫人俯身哭着,并未发觉这半空碎纸的事,只迷迷糊糊觉着宝玉安静了下来,身上也渐渐不那么烫了,好似睡着了似的。

    正这时候,便见贾琏红着眼睛从外头提了剑进来,手里捏了一沓子碎纸,贾政见了这阵势正要开口,却被贾珍拦下了道:“宝玉这会子倒像静下来了,赶紧请个大夫来看看要紧。也别这么些人围着了,闹腾得不安宁更不好。”说了赶紧拉住贾琏,贾琏见贾珍猛使眼色,到了嘴边的话忍了下来。贾政也赶紧让人把闻讯来探望的亲朋族人都往外边厅里让去。

    不一会儿,屋里只剩下府里几个主子并东府贾珍、贾蓉同尤氏。贾琏这才把手里东西扔到桌上,道:“刚闹得不可开交,大半空里飘下这么些东西来。我瞅着可疑,还是我奶娘说让把床头枕上都翻捡翻捡,就翻出来了这个。”说了从里头捡出一个完整的纸人来,上头写着凤姐的生辰八字。贾政一睹色变:“这是……魇镇?”

    远离京城的荒道上,一僧一道正着急赶路,那僧人道:“怎么回事,不是该等着我们去解厄的?”那道人道:“不知道,如今什么老妖细魔都出来了,不知道哪位动了什么心思,出手救了这两人也未可知。”那僧人道:“乱了乱了!那东西揪了出来,后头的戏还怎么唱!”道人道:“闲话少叙,赶紧去了,也好帮着描补描补。”

    贾府里,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尤氏同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人都在厅堂里坐着,连个伺候的人也没留。当中的桌上放着一堆碎纸连同两个写着生辰八字的纸人。众人面色都不好看。

    贾母正待要说话,却见桌上纸片一动,眼见着变成了一堆枯叶,众人皆惊,贾赦面色尤其难看。又听外头传来木鱼声声,连着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贾政忙让人去请了进来。

    来了一僧一道,不待人询问,只指着桌上枯叶道:“府上人口不利,却是因招了这邪祟。”贾政忙问:“这可要紧?”那跛足道人笑道:“不过路沿上小祸祟,长官自可放心。”要问其驱邪法器,却道府上自有珍宝,说的便是宝玉生带来的那块通灵宝玉。

    贾母忙令人取了来,那道人拿了持诵一番,正想再说出一番话来,却听外头丫头报曰:“老太太、太太,宝二爷醒了。”僧道二人目光一对,笑道:“如此如此,果然灵验。此宝已恢复灵光,我等也该去了。”众人还待相让,再回头时,这二人也不见了踪影。

    王夫人直念菩萨,一众人又往宝玉屋里去看。

    ☆、201万缘

    且说宝玉醒转,片刻,外边凤姐也醒了,贾母让人先给喂些米汤。

    到了次日,二人皆已言行如常,只到底在床上躺了几日,又没得正经饮食,贾母又吩咐让再静养些时日。

    一事虽了,万缘待作。

    这日都在贾母处用了饭,饮茶说话,待要走时却独把贾赦留下了。

    问他:“先前的事,只说是风寒,真当我老了,什么都不晓得?你倒给我说说看,那堆子枯叶是何来历?!”

    贾赦闻言面色一变,知道瞒不过了,说道:“有会子饮宴回来,路上见着位小娘子……儿子不过回来后提了一句,哪知道底下那帮就听了进去,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生生把人给逼死了。还是后来从那里过时,遇了鬼,他们才说出来,我才知道了。”顿了顿,看看贾母面色,才接着道,“要说起那堆枯叶……那日回来,儿子怀里袖中也掏出了好些来。却是、却是迷糊时候,当那女人赠我的罗帕香囊……”

    贾母长叹一声,教训的话一说几十年,到如今这当儿子的胡须也花白了还是这样性子,教了又有何用?气了又有何用?只是心灰。

    贾赦见贾母模样,赶紧近前跪下了。贾母又看他一眼,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我如今哪里还管得了你们?只盼着哪日一蹬腿,省了这心也罢。”

    贾赦听这样话,哪里敢动,只直挺挺跪着。贾母又想这些时日来,贾政都已有撒手的意思了,独这老儿子还上蹿下跳地奔忙不肯死心。这么看来,虽有百般不好,在自家人身上却是用心的。遂略软了面色,道一句:“去吧,无事了,你也该好好歇歇,保养身子要紧。”略定了定,到底忍不住劝道:“再个你说的那些人,为非作歹,到头来这账还不是算在你头上?!旁人只说是你支使的,总是仗了你的势!若非如此,怎么那冤魂只寻了你却不寻旁人去?!如今还带累了子孙!你且好好想想,去吧,去吧。”一劲儿挥手,贾赦这才敢起来,一行应着,又行了礼,才往外去。转日便把那几个当日做主的都发卖的发卖,驱逐的驱逐,贾母得了消息也不过一声长叹。

    贾兰这几日不在家中,待回来后也听常嬷嬷几个讲了府里的奇事。说到那半空中散落纸片,纸片又变作枯叶的事,直听得他热血上涌。晚间便问李纨:“娘,我这极魄要练到什么时候才能斩妖除魔啊?!”

    李纨瞥他一眼:“你再这么下去,我看你都快成魔了。”

    贾兰仍旧想着自己的事:“娘,你说那两个一转眼便不见了的人,是不是神仙?可见这世上还是有神仙的。只是这神仙怎么不管旁人,单管咱们家?莫不是同咱们家有交情?却也不像。这神仙到底多大能耐?能搬山移海不?什么时候我才能有那一转身就不见了的本事!”

    李纨却被他那句“神仙怎么不管旁人,单管咱们家”给问住了,后头的话混不曾听得。又想起黛玉也说起说儿时有个癞头和尚要化了她去出家;薛家说有个癞头和尚给的冷香丸的海上方并那把金锁;今日显圣的两位正是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这……这和尚癞头的到底多不多?……

    娘儿俩一时无言,却是各自思量,这当娘的寻思着这世间所谓神仙的行径用心,当儿子的则满心想着到哪儿去能多学些像样的本事。

    这日,王夫人正在佛堂里跪经,心里却乱糟糟的不得消停。那日眼见着一僧一道行止如仙似神,便想起薛姨妈说过宝钗幼年多病,是一个癞头和尚给了一个海上方并一把异香异气的药引子,又给了两句吉利话让錾在金器上戴着。最要紧是那句“待日后遇着有玉的方能得配”。这还罢了,那两句话却同宝玉生带来的玉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原还有两分疑心,到底那金器是人作的,写什么不行?可如今却是亲眼见着那个癞头和尚了。

    由这和尚,又想起今日的持诵,那道士却说那通灵宝玉是“为声色货利所迷”。不由得想起宝玉常日里言行,尤其这回发病的时候正是同黛玉在一处。待得宝玉苏醒,听得外间嬉笑,隐约听得宝钗道“林妹妹的姻缘”的话来。使人打听了,却原来这前后凤姐几人正拿宝玉同黛玉打趣。不由心生恚怒。再念及贾母这些年来的心思打算,越发觉得怒气上涌,却又不得法子。且如今凤姐也一总儿遭了灾,要训要骂也不该这个时候。又一想,他两个这回祸祟,说不得就是逆了天命的缘故。念及此处,不由一身冷汗。

    正心念难定时候,听得外头响动,想着该是贾政过来了,便忙收拾了出来。果然贾政正端坐榻上,金钏儿在旁奉茶。

    见王夫人出来,贾政放下茶盅,又挥手让屋里人等都退下。王夫人便问他:“老爷,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贾政长叹一声,揉了揉额间道:“我昨日整夜思量,不得安眠。这世上莫非真有神仙圣君?这回宝玉同琏儿媳妇病得古怪,那些魇镇腌臜更是古怪,最最古怪却是后来来的那一僧一道。一个癞头,一个跛足,细看眉眼却清明如玉,端得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神仙?”

    王夫人也道:“想是祖宗的福德,有道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贾政却皱了眉道:“原先我也这般想来。只方才在书房同兰儿说话,他却问我‘如何知道那僧道就是神仙?缘何之前宝二叔同琏二婶子发病受苦时他们不来,半空里掉落些妖鬼后才来?’倒叫我生疑。自那些纸片鬼怪落了下来,宝玉便复安宁,沉沉如睡。那僧道来时,宝玉同琏儿媳妇看着都已无大碍了。要说是他二人持诵唤醒的,未免牵强。且有一个,那之前魇镇的东西掉落下来,却是哪个做的?这却也未听那僧道有过一句交代。”

    王夫人方才的一通天命之念被贾政一席话又搅个稀烂,犹豫了会儿,因事关自家姐妹亲戚,到底没把金玉良缘的话说出来。因问道:“照着老爷的意思,不管是哪个救的,却是真有魇镇?那这东西又是哪个做的?却是要把宝玉同琏儿媳妇往死里害,哪个恶心肠到这样没有人伦的田地?但凡有分眉目,也该给他两个一个公道。”

    贾政看她一眼,咳了声道:“先前还是那些纸人时,老太太叫我过去问话,意思却是有些心疑小院里。我想着那两个,一个从来与世无争的性子,寻常连个门也不出,哪里能够?另一个虽性子爆了些,却是个嘴毒没心的。要说挑事吵架,或者有她,要说使这样阴毒手段,却是不能的。只是老太太既有疑心,我也想着同你说了好查检查检。哪知道后来就成了一堆枯叶,却是……却是那头的话了。”

    王夫人见贾政话已挑明,也不好再论,便点头道:“这话我也听老太太说了,那头备了二百两银子算作赔费,又招僧道做法事超度,还要念三天好事佛,也算做个了断。”

    贾政点点头,贾赦为兄他为弟,却是不好多话。转念到了宝玉身上,难免动气,便对王夫人说道:“要我说来,宝玉还是宠出来的祸患!你没听那僧道说的?他生时带来的玉便是个至宝,却为声色货利所迷,才招了今日之祸!”见王夫人要开口,便抬手拦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祸祟是有,但圣人有言‘邪不侵正’。倘若他以君子之道自养,邪魔又能耐他何?却是素日里不走正道,专意声色犬马,形同纨绔,才迷了心失了智,连着生带来的通灵玉都没了效验。往后你们要还那般宠着护着,哼哼,那就等着吧!”说了端起茶喝,再不言语。

    王夫人却道:“老爷说的很是。宝玉确实该好好管管了,身边的人也该好好清一清。万不能让些不着四六的近了身,再带坏了他。他到底还小,有不妥的不当的,老爷自当教他。我再不说一个不字的。”

    贾政嘴角一扬,“哦?你此番倒想明白了?”

    王夫人苦笑道:“见过鬼了还不怕黑?”

    贾政闻言失笑。

    晚间,贾母留下王夫人亦是要说说宝玉的事。她道:“这场祸祟虽过去了,却很该我们警醒。宝玉这孩子生来金贵,照他干娘的话说,越金贵的孩子越容易招惹这些。我已让她在庙里点了长明灯祈福,只怕一时半会还不得感应。如今娘娘的好意,让他也搬去园子里住了。只是那园子到底没住过人的新地方,人气短,这阳气就弱了。我看着,待凤丫头好了,让她帮着好好挑些人放进去,宝玉那里也再多添些人手。连着园子里巡查守夜的婆子也要多加些才妥当。”

    王夫人一一答应了,贾母又让往各个庙庵堂观里舍钱舍物,并求些护身符来给宝玉戴。却是同王夫人想到一处去了。

    如今贾家上下,哪个不知宝二爷生来自带的宝玉是样稀世奇珍?除邪祟保平安护佑家宅的。能携了这样东西投生来的宝二爷自然也该是神仙样的人物了。愈加个个逢迎人人高看起来。

    只有一人,却是越发的又恨又嫉、又惊又惧,你道谁来?自然是那偷下魇魔的赵姨娘了。自那两人发病卧倒起,赵姨娘同贾环几个是称心适意浑身舒畅。连装裹都备好了,只等着那俩人一咽气就算万事大吉。哪知道峰回路转,好好的几个拘魂鬼儿竟从半空里跌了下来,眼看着法术被破解了。贾环犹自不晓,赵姨娘却是吓得骨酥腿软,恨不得当下收拾东西跑掉算了。

    后来整府里主子们聚齐了说事,把他们这些不相干的都请了出去,越发没个主意。偷偷寻了梁婆子,那婆子却是个狠角色,她道:“便是闹出来了,哪里就能知道是我们?这府里,想要除了这两个的,打头数且数不到姨娘呢,姨娘怕什么的!就算问到面上来,我们只不认,又没个证据,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哪是能浑赖的?再说了,大家子面子还要紧呢,这样的事情更是能捂就捂的,真闹将起来,到底是谁没脸?!姨娘听我一声劝,好好呆着,再没事的。这回不成,总还有下回,下下回,就算真有神仙菩萨,也不是挨家里住着的。”

    赵姨娘听了深觉有理,虽还怕贾母王夫人会查问上来,却也强打精神敛了惧容,想着如何蒙混过去。没料到之后各处忙着念佛诵经,施舍超度,竟没一个问到人祸上来的。实在大喜。缩了两日见确是无事,便又回复了往日风采,照旧在王夫人跟前侍奉,同凤姐宝玉当面亦无惧色,却也是她的本事。

    且说宝玉发病几日,黛玉是眼看着他先嚷一声头疼,又一蹦三尺高眼见着说起胡话来的。当下又惊又痛,其后贾母王夫人等人来了,又有族人亲朋往来,当中多外男,她却不便多待了,便让辛嬷嬷几个请回了潇湘馆。却也是一日数回遣人去问询,哪得安心。待得两人稍安,人口清静了,才同迎春她们又往两处探视。总算否极泰来,两人渐至醒转又进了饮食,可望大安了,她才得松了口气。

    晚间歇下了,却心思辗转,到底睡不着,便悄声唤道:“柳儿姐姐,柳儿姐姐?”

    妫柳掀了帘子进来,笑道:“姑娘?”

    黛玉抿嘴笑笑:“睡不着,不如我们说说话?”

    妫柳点点头,取件牙色短绒薄氅给黛玉披上,又拿了个甜白厚胎竹筒杯倒上热茶塞到黛玉手里,嘴上道:“这是大奶奶拿来的落针茶,不碍觉的。”

    黛玉伸手拉拉她:“好了,别忙活了,坐下说话。”

    妫柳顺手握一握黛玉的手,点点头道:“嗯,手还算暖和。如今白天也算风和日丽,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凉沁沁的。”才在床边坐下,拍拍膝盖道,“好了,说些什么呢?”

    黛玉凑近了悄声问她:“柳儿姐姐,你会不会法术?”

    妫柳一笑:“我会的那些微末道行哪里敢说是法术!”

    黛玉眯眯眼睛:“果然你会的。柳儿姐姐,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的?你就是修行的人吧?”

    妫柳想了想:“这里有没有神仙我不知道,我也不晓得你们说的神仙到底是个什么。在我们那里,只论修为。有渡劫飞升的,或者可叫成神仙?只是他们都飞升了,去了灵界,自然也算不得我们那里的了。从前听过有的世家里飞升了的老祖还会照顾后辈,只是也没见过本尊再下来走亲访友的,故也做不得数。”

    黛玉听得云里雾里,只好捡了个清楚的问:“这回宝玉同凤姐姐遭的难,可是有人用了什么法术?后来来的那两个又是什么道行的?”

    妫柳道:“宝玉那个该是两处斗法,一个用了魇术,却被另一个破了。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不过同我们那里又不一样。这个说来话长。后来的人我没瞧见啊,不过听墨鸽儿几个说的,不过是些表面行止,却是看不出深浅的。”

    黛玉听说宝玉那里是斗法,便急了道:“斗法?那柳儿姐姐可能解厄?当日……”

    妫柳摆摆手:“斗法最是常见了,像方才姑娘问我那僧道的本事,不试过如何知晓?再有些事故仇怨的,斗法便更多了。我虽未出手,不过想来要破解当也不难。只是那是旁人的事,同我半分干系也无,怎么好随意出手?胡乱沾染因果,那是大忌。”

    黛玉懵懂,“这……你们修行……不讲究慈悲心肠普度众生?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妫柳哈哈大笑:“这是什么哄鬼的话!人人皆可修道,谁要谁来相助?再说了人世因果周转反复层层相应,说什么平不平?若真如此,那看来你们这里的神仙佛菩萨们都没什么本事。若是个有本事的,又有你说的慈悲心,那天下只需一扫,人人都得康乐了,还有什么不平苦难?还有太太们每日礼佛求福,原来那菩萨佛祖竟是这般懒怠的,不求到他跟前去他还不理,求到他跟前去他也不一定就理,这又是何道理?又说众生平等,连个求不求的相应都不一样,却不知这平等莫非说的是香油钱的多少同感应的高低这当中的关联是人人平等的?好笑,太也好笑了些。”

    黛玉听得更蒙了,不过却一句也反驳不得她,只好道:“柳儿姐姐,你同宝玉定能相知,他从来毁僧谤道,同你方才所言如出一辙。这回却还教两个僧道救了,才是真笑话了。”

    妫柳摇头道:“这话却不对,如姑娘所言,那些魇魔从半空里掉落下来时,那法术已然破了。以我所料,恐怕那施法之人也受了伤的。宝二爷同链二奶奶还昏睡着,却是因此前耗神太过疲累罢了。歇会子自然就醒了。有那两个神神叨叨的僧道什么事来?”

    黛玉一惊,前后细想一番,苦笑道:“若真如你所言,那宝玉毁僧谤道倒是对了路了。”却又叮嘱她,“这里不说老太太慈悲,太太素来是最信佛的,你万不可在人前说起这话,免得惹了嫌厌,多生事端。”

    妫柳一径点头:“姑娘放心,姑娘看我这两日可曾说过一句半句的?旁人自有因缘,我哪里管来!”

    ☆、202寻隙

    妫柳这日同黛玉说了半宿的话,直到黛玉打了哈欠上了困头,才伺候她躺下。自在房门外铺毡上盘腿一坐,修习青冥。

    到了白日里,瞅了个空子又跑稻香村去了。李纨见她来了,正好留了来说些闲话,便把素云几个都支开。碧月道:“我看奶奶不如问林姑娘要了这丫头来也罢,有了她,都不用我们了。”李纨笑骂:“小蹄子,这就拈起酸来!让你在一边听着,你又嫌胡话太多。”碧月也不过玩笑,做个鬼脸同素云去了。如今常嬷嬷一心都在前头的田地上,院子里的事就都交到她俩手里,事情自然也多了。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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