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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2节

    奉天往事 作者:夏隙

    第32节

    欠得多了,就觉得理所应当了,实则又有谁是理所应当照顾你的呢?

    ……………………………………

    顺吉丝房邹老板与的永兴和成衣店的赵巽小姐喜结良缘的消息,搅动了奉天城,当天在永兴和成衣店门口还有时装表演,都是露胳膊露大腿的女人,穿着露胳膊露大腿的衣服,一时间好事儿的市民奔走相告。

    九月十八号,这日子选得颇为讽刺,三一年的这天,日本军队朝沈阳轰出了第一枚炮弹,十一年后,大和旅馆的门口点燃了喜庆的鞭炮。

    顺吉丝房的效益果然不好,但还不至于无法支撑。邹绳祖打的什么算盘,我看不透,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这天中午,刘国卿收拾得光彩照人,头发也用了发油,穿的还是军装,出门去参加婚宴。我是去不得的,便在家里继续翻书,书已从各路史料拓展到了神仙话本。

    刘国卿临出门时道:“你别再瞎跑了,我看看能不能见着安喜,回来告诉你。”

    我捧着一本《列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闻言精神了许多:“好啊!看看他长多大了,胖了瘦了,能叨叨几句话了,估计都把咱给忘了吧。”

    刘国卿道:“就是看一眼,哪能知道那么老多。”

    我有些失望,待他走了,便不再想,转而开始合计着东陵那个大窟窿,那扇门后面,我估摸这是个大墓葬,想彭答瑞一个守陵人,我阿玛那些个墓,都是暴露在山郊野外的,有啥可守的?守的没准就是那扇门后头。

    那地儿古怪,两排好几坛子的美酒,彭答瑞偏藏着掖着不让我喝,还有那关于宝藏的奇诡论调,我几乎可以肯定,所谓墓葬,就是那些个陪葬品了。

    日本当初寻找宝藏时,不是还怀疑是藏在我阿玛的墓里面了吗?

    我阿玛的陪葬是不算少,毕竟是皇帝下了旨,是赐葬,但当时东北正是张大帅的天下,皇帝自己都自顾不暇,对东北更是望尘莫及,因此陪葬也不算多。至于在彭答瑞那里出现的,我阿玛的墓,就那么个小土包,里面能放下啥?

    那么,要想一探那扇门背后的究竟,首先便是要搞清楚那酒了。

    脑袋正天马行空,忽然一声巨响!一队宪兵破门而入,井然有序地分列两队。

    浅井笑意清且浅,慢悠悠穿过队列,走了进来。他衣着笔挺,脚下纤尘不染,理着雪白的手套,来到我面前,用字正腔圆的中国话说道:“依署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爱瑞万都在斗智斗勇生存不易,且活且珍惜【点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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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四章

    难为我还能笑得出来。我回道:“尚安。浅井队长近来如何?”

    他面露苦恼之色,眉头轻蹙,道:“不好。”旋又笑道,“不过,见到你就好了。”

    话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再装疯卖傻,后背往沙发上一靠,摸出根香烟点上,又敬了浅井一根。我俩如厮熟多年的老友般,言笑晏晏,吞云吐雾,形如莫逆,一派和乐。

    浅井的举动是朦胧的,目的却是清晰的。静待我细细享受完一根香烟的快乐,品味了一番烟雾的余韵后,他客客气气地道:“依署长,请吧。”

    我连衣服都没换,顶着一身大背心子大裤衩子,踩着趿拉板,跟在他身后,进了他的车。

    幸而正值炎夏,虽不修边幅,但胜在凉快。浅井对我还稍有顾忌,正常情况下,押解像我这种已无官职在身的犯人,需得戴上筒帽,筒帽与竹篓子相似,只在偏下的位置开两个细窄的、长方形的口子,露出眼睛以看路。那破玩意儿闷得很,尤其在夏季,能闷死个人。他却没有给我戴上。

    行至警署,浅井让副官为我带路,他说:“我还要去参加邹先生的婚宴,恕我失陪了。”

    我喉咙一阵阵发紧,再也笑不出来了。

    副官给我分配了单人牢房,晚上的伙食竟是一等饭,这是出人意料的。上次关押,给我的也不过是三等饭而已。我不明白浅井葫芦里卖的什幺药,却也知道他不怀好意,便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了。

    及至第二日下午,我被带进了审讯室。

    浅井奉上一杯热茶,坐到我对面,笑道:“依署长昨夜睡得好吗?饭菜觉得如何?”

    我没有去碰那杯茶,避重就轻道:“我已经不再是署长了,您这样称呼不大合适。”

    “依署长不要见怪,一时改不过口罢了。”他说,“哦,这是昨日邹先生婚宴上发放的喜糖,我专门为您留了一袋,您尝尝看。”

    他还真从兜里摸出一袋子糖来。糖用红纱布包着,犹抱琵琶半遮面。

    我盯着那糖发呆,这浅井一跟老子见面就三句不离邹绳祖,他是吃错药了,还是脑袋让门挤了?

    我发呆的模样似乎令他产生了误会。只听他长叹一声,既是怜悯,又是得意地说:“依署长,您现在的心情,我十分能理解,但是您大可不必。你们满洲国人有诗句,叫做‘天涯何处无芳草’,您的未来还很长,不要只局限在眼前嘛。”

    我更蒙圈了,便不答话,只听他自说自话。

    浅井继续道:“我们大日本帝国与满洲国相亲相爱,如果依署长您有意,我们日本也是有许多豪杰英才的。”

    我“哐啷”一声往后一氽,连人带椅子险些倒地上去!我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在做梦,平时挺溜的嘴皮子,今儿全打了死结了!

    浅井了然笑道:“依署长,您不必大惊小怪,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您要万分当真才行啊。当然,您身体比较特殊,我们自然还是要为您先做一番检查,希望您能多加配合。”

    老子后脊梁生生吓出了白毛汗!颗颗黄豆般大小,单薄的背心霎时湿个透心凉!

    我嘴唇发紫,面色惨白,尽力稳住声线,说道:“浅井队长,甭跟老子整那些虚头巴脑文质彬彬的,有话直说。”

    浅井道:“依署长就是爽快,这男人嘛,莫名其妙能生了孩子,也算普天之奇事。正巧,我们曾对这方面有着一些粗浅的研究,您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我们都是为了科学。为科学贡献出我们力所能及的帮助,相信依署长这般乐善好施的人,是不会拒绝的。”

    我仅敢在心里破口大骂,面上只能懦弱地控制住表情,不多时,缓缓开口道:“我竟不知道,浅井队长的消息如此灵通,看来,什么也逃不过你的耳目。不过,我心中爱慕邹老板,依舸在此谢过,你不用再说了。”

    联想到最初,我与邹绳祖刚刚相熟的时候,他曾在西餐馆当着眼线的面儿亲过我,想来那个时候,日本便一厢情愿地认定我和他是对儿不要脸的兔爷儿了!转而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牵扯上刘国卿,便索性厚着脸皮将错就错。

    浅井苦口婆心:“如今邹先生已经婚配,依署长,您何必固执?”

    他既已得知龙族之事,虽知之甚少,但我仍担心他对安喜不利。脑筋又转了一圈儿,复想到,这事儿邹绳祖应该不知情,若是日本想要安喜,就要和邹绳祖提及此事,那么进来的就该是他而不是我了。而如果邹绳祖正是为了保住安喜,才与日本虚以为蛇,娶了赵巽,那么,那日派李四来,便不会不带“小心”的话给与我。

    估计日本也是顾忌邹绳祖的身份,考虑到安喜已过继到他名下,正式定名“邹可”,不好动作,便动脑筋到我身上,让老子再生一个,送去给他们做研究,还他妈得是他们小日本的种儿!

    他们当老子是个啥?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吗!

    我耐住性子连连推辞,浅井相劝几番未果,当即冷下脸来,道:“我们日本人向来讲究先礼后兵,您如果不予配合,我们也只好‘请’您配合了。”

    我已是怒极,遂冷笑道:“你们日本的礼当真可笑,我们中——满洲国讲究君子和而不同,你们这算什么礼?逼着个大老爷们儿生孩子?”

    “混账!”浅井换做日本话高声骂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昂首用中国话道:“嘿,巧了,老子老长时间没尝到酒味儿,你给巴巴的送来,真是再好不过!”

    浅井怒火冲天,抬手掀了桌子!适才奉上的茶浸润了水泥地,茶杯摔个粉碎!出了门,他对着两个日本看守怒气冲冲地说了些话,我虽听不清,但想也知道,老子的好日子到头了。

    未几,几名看守进来,为我戴上了手铐。接着,两人押着我,两人持枪跟在身后,生怕老子生变,且急且疾地向西而去。

    西边是刑讯室。与审讯室仅一字之差,待遇便天差地别。刑讯室幽深昏暗,不见天日,甫一开门,浓郁的血腥气便扑鼻而来。环而视之,狰狞的刑具上残留着铁锈似的斑斑血迹,仅是看,便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他们将我按在老虎凳上强行捆绑好,嘴里塞上“小枕头”。正当这时,门口进来一肥头胀脑的大胖子,他上下打量我一番,道;“就是你这小白脸儿?上头特地嘱咐我不能在表皮儿上落了伤,”说着扯净我衣服,我睚眦欲裂,恶狠狠地瞪他,却说不出话来。他扬手扇了我个大嘴巴子,骂骂咧咧道:“你个被人操屁眼儿的,还敢这么看我,你等着!你等着!”

    说罢又拿了根儿稍细的绳子,将我的两个大脚趾绑在一起,我半分动不得,全身上下也没个遮羞布,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大胖子仍觉不够,嘴上絮絮叨叨:“这开胃菜还不够垫肚子的,你以为不抽你鞭子,老子就整治不了你?”

    我虽为警署署长,但最多只深入到审讯室,刑讯室连个门牌都没见过,更别说那些狠辣手段,平日只知道概念性的“惨绝人寰”,而轮到自己身上,更多的是畏惧和绝望。

    大胖子扯出根埋了吧汰的胶皮管,拽出我口中的“小枕头”,不待嘴巴闭合,便将胶皮管硬塞了进去,简直插进了胃里!我一阵作呕,带动嗓子收缩,越发的喘不过气。猛然间,一股凶猛强劲的水流顺着胶皮管直下进肚子里,那水冰凉,在水缸里不知存放了多久,由内至外浮着血的腥气,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落进肚子里的不是水,而是人血!

    水生生灌个不停,肚皮逐渐胀成个圆球,皮似乎变薄了,简直要炸裂开!而我挣扎不了,越是动弹,附著在膝盖上的压力便越大,几乎要将关节压碎!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捱到最后,只有气无力地呜咽几声。

    大胖子终于将胶管抽了出去。柔软的胶皮管像一条蛇,缓慢而蜿蜒地从肠胃游走出口腔。我则如同被开膛破肚的死鱼,早已感受不到羞耻,翻着浑圆的白肚皮,只能听见里面水花激荡的声音,却半点儿也排不出去。

    我难受地低低呻吟,大胖子全然没有心满意足,反而一拍我肚子,听我哀鸣出声,方嘿嘿笑道:“有尿没有?”

    我没力气理他,刚灌下去水,又不是直肠子,哪里尿得出?

    他好似更加兴奋,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张扁平的木板,搁在我肚子上,得出平衡后,两只手一齐狠狠向下压去!

    五脏六腑好似被冲进了奇经八脉,几乎要破体而出!我大声惨叫,死命挣扎!与之相比,膝盖的痛苦仿佛只是被蚊虫咬了一口。大胖子欣赏着我的神态,抬起木板,再次下压!反复数次,我的嘴、鼻子,还有下面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纷纷流出了血!

    我几乎要死了,快让我死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刑罚是我当年去旅顺监狱参观时,墙上一位亲历者的自述,直教人不寒而栗。

    为先人默哀。【蜡烛】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昏倒是一场无用的逃亡。

    哗啦啦被一桶凉水浇醒,大胖子拍打着我的脸,不停地说:“醒醒,咱们时间紧,给不了你休息时间,醒醒,快醒醒。”

    我动不了,也睁不开眼睛。大胖子往我脚下垫了块儿砖,大腿紧贴在老虎凳上,小腿却抬高了,后腿的筋连着折碎似的膝盖,痛不欲生。

    我低吟一声,大胖子又加了一块儿,我的声音随之大了起来,身上、脸上汗如雨下,却无法将难言的痛苦发泄出来,周遭的事物渐次远去,独余感知变得鲜明。我狠狠将脑袋撞向身后的椅背,以期缓解膝盖的哀泣,却依旧无济于事。

    大胖子收尽我恍若癫狂的丑态,他意犹未尽地扇我俩大嘴巴子,问道:“你想清楚了没有?”

    他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不过是上面让他在用刑之后例行问话。

    我已奄奄一息,勉力仰起脖子,仅靠椅背支撑,方坐得住,眼睛都睁不开,也说不出话来,便不答。大胖子狞笑道:“你这才垫了两块儿砖,再往上加也不是不行,你说,你自己说,是加,还是不加?”

    老虎凳加砖头的极限是四块儿,到了极限,基本后半辈子就告别走路了。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赌大胖子不敢加到四块儿。

    日本留我健康是因为我还有用,大胖子也不敢虎逼朝天真把老子弄残。当他又加了一块儿砖头的时候,我再次昏了过去。

    醒来便是在牢房里了。

    牢房里有一处小窗口,只能进来半扎阳光。此刻天蒙蒙亮,牢门便被狱警打开,呵斥我赶紧去校场集合。

    我浑身乏力,腿像绑了重铅。翻身落地,膝盖似被针扎、被锤砸,倏忽便倒在地上。昏睡整晚,腹中饥馁,喉咙干渴,可别说饭,连口水都没有,这分明是人间地狱!

    狱警等不及,往我身上打了两军棍。隔着橙色的囚衣,疼痛都发闷,却有了缓冲,连青紫也落不上。偏老子还得伏低做小,任凭恨得牙根儿再痒痒,也无力反抗。

    可我仍是站不稳当,那两个狱警急了,便一人一只胳膊,生生拖去了校场。一路石子细碎,棱角分明,逶迤不过十几米,双腿便血肉模糊。校场不大,但平坦开阔,这里不再有石子,却是尘飞坾散,黄沙漫天,往这儿站个没两分钟,就灰头土脸,何况我这被拖来的,更是惨不忍睹了。

    那些个囚犯只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儿,似乎是没了灵魂,只剩了一具行尸走肉的残破躯壳。又许是被拖来的人多了,他们早习以为常,不差我一个。

    背上又挨了两棍子,震得心肝脾肺都要呕出来。管事儿的狱警大声催促了两句,要我站起来,还他妈得立正。我真想把两条腿掰折撇他脸上,自膝盖以下剌得慌,那抓心挠肝的疼,就是捶胸顿足也缓解不了分毫。我宁可他再打我几棍子,用以分散对腿疼的注意。

    管事儿的看我滚刀肉似的搁地上打滚,就是不起来,上来踹了老子个四脚朝天。抬脚又要踹时,旁边有一人拉住他,附耳说了几句,便把我扔在一边儿不管了。管事儿的又叫唤了些话,他是个日本人,不会讲中国话,而犯人多是中国人,我怀疑咱这群人里没几个听得懂他哇啦哇啦叫唤个啥。

    训完了话,我被分配到了菜园子,虽说日日风吹日晒,却总比去掏粪强。我是爬着来到菜园子的,大家都静默着,只专注做着自个儿手里的活计,稍有不察,日本人的鞭子就从天而降,不由分说。我虽然不必担心挨鞭子,却不得不做事。整一天,我跪着给菜浇水施肥,到了下晚,整个人像从粪沟里逃出来似的,几乎不成个人样。

    牢里每天只供两顿饭,午饭是没有的,据说是因为日本自古穷乡僻壤,粮食短缺,只好每日只吃两顿。可怜老子一个自小锦衣玉食,一日三餐都得下人追屁股后面求着吃的大少爷,真是饿得头晕眼花。到了晚上,正盼着能有个饽饽,更生面的都行!地狱的使者却再次降临了。

    我在军校受过疼痛训练,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日本折磨人的手法层出不穷。不过三天,我便瘦脱了形,听到狱警的脚步声便瑟瑟发抖,强忍着才没缩成一团。浅井就像玩鸟的老猫似的,见我腿受了伤,又得知牢里的医务室没有上好的医药和医疗设备,竟劳动洋人大夫每夜来给我治腿。

    膝盖没碎,也没骨折,不过是皮外伤,除了疼,并不打紧。日本耗在我身上的珍贵西药也是不少,在前线千金难求的消炎药、消炎针,天上掉下般流进我的血管。可伤好得差不离了,就意味着地狱的冶炼又将开始。

    如此过了两个来月,我简直要崩溃了。浅井再一次将我提到审讯室。这一次我没了之前的傲骨,我是一头被拔了牙、砍了爪子的狮子,我害怕这些恶魔。

    浅井这两月倒是吃好喝好,眼瞅着圆润了一圈,和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他温文尔雅地问我的决定时,我垂下了高昂的头颅。

    浅井道:“依署长,您这般聪明的人,怎么还自讨苦吃呢?”

    我一抬手,手铐链子哗啦作响。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正值寒风北上、大雪纷飞的时节。我本就没什么家当,牢里最厚实的就是那床絮了薄薄一层棉花的棉被,双手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生了冻疮。

    最难熬的当属时不时抽风的肺子,和受了风的腿。膝关节的刺痛成了家常便饭,这毛病是要跟着一辈子了。

    我算好的,有好大夫给看病。这年冬天刚入冬,就有几个得肺结核的,咳了好一阵子,硬是咳死了。这玩意儿还传染,和他们一屋的,几乎都染上了,死亡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而我是个单间,虽说饭食是最次的四等饭,但好歹不必担心屋里有谁得了传染病。

    我揉着膝盖,好声好气地回道:“有甜头,谁还想吃苦头啊?”

    浅井面上一喜,笑得真心实意了些:“我就说依署长是聪明人,您如果早想通,早吃到甜头了。”

    我轻叹口气,说道:“可是,浅井队长,你说我这块心病可咋整?我们满洲国人不只有‘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更多的,是‘春蚕到死丝方尽’‘一生一代一双人’。我心里放不下邹先生,在牢里那许多个日日夜夜,真是日思夜想,费尽思量!”

    浅井的笑意收敛起来,换做认真而严肃的神情:“依署长,您对邹先生的爱让人动容,可是他如今已经结婚,有娇妻在侧,您毕竟是个男人,总不会做出女人的事情吧。”

    我摆摆手道:“那些个拈酸吃醋,纵是有,我也不会与一介女流计较。况且,正是我从刘文书处得知,邹先生竟已有了儿子,我还巴巴地凑上去,冷脸贴热屁股做什么?”

    浅井面色变得复杂起来,若有所思,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道:“邹先生家的公子,不是您……?”

    我摇头道:“我巴不得是我……是我为他留下的,可很遗憾,并不是。否则,我这重刑犯隐姓埋名地回来,怎么会不去邹先生家避风头,转而去给刘文书添麻烦?不知刘文书怎样了,他受我连累,也是无妄之灾……”

    我又是要把安喜保住,又是要把刘国卿摘出去,迫不得已,只好将邹绳祖污蔑成一个风流负心汉了。

    浅井道:“您不必担心刘文书,他心地良善,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我们大日本帝国与满洲国亲密友好,皇军也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

    我总算松了口气,甭管日本是给我甜枣,还是给刘国卿他那个日本师父的面子,至少他还活着,没有因为容留我这个罪犯而获罪,就好。

    浅井忽然又道:“既然如此,您是如何得知自己可以生育的呢?”

    我心下一惊,边在心底对邹绳祖连连道歉,边装作难以启齿的模样,道:“这倒是家族秘辛了。不瞒您说,多年前,我曾……我曾有过一个……正是邹先生的。然而,正是护送意大利公使出奉天时的那场刺杀案,我腹中中弹,孩子就……”

    这套谎话编完,老子的脸也不由得火辣辣了!

    “难怪那时候,您要叫邹先生来。”

    我闭上眼睛,只想捂脸。邹绳祖,老子对不起你,我太他妈不要脸了!

    浅井道:“那今日,依署长可想通了?”

    我点点头,这也是在牢里这些时日想的计策。最关键的,是先从这里出去。兵法上讲兵不厌诈,又有赤壁之战在先,我既已苦了皮肉,便干脆做一次黄盖,假装顺了日本的意图,再伺机而动才好。

    为了把戏演得逼真,我又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可否再见邹先生一面……只是想与他道别一声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邹宝宝:宝宝心里苦啊嘤嘤嘤tt

    敲完等留言qwq【碗都敲掉了一个碴】

    ☆、第一百五十六章

    浅井并没有当面答应我的请求,但看我暮气沉沉,病态深深,大抵是有了精神方面的不良征兆,便也没有明确拒绝,只是在这漫长而无垠的等待中,给予我最上等的吃穿用度。

    然而,再好的条件也无法掩盖牢狱弥漫的血腥。自从不必去校场和菜园子,我整日无所事事,又没人可以说话,刻骨的孤独对精神的摧残不比刑罚对肉体施加的痛苦少几分。在牢房里,狱警又不让乱动,因此,坐在炕上看灰尘在稀少的光线中翩翩飞舞,成了这段日子里最大的消遣。

    我懂日本人的思想,他们要挫平我的心气儿,消磨我的反骨,他们是无法如愿的,他们所看到的我的颓唐,是我有意展现的顺从与蛰伏。我们中国人,只会骑畜生,哪里会被畜生反骑到背上?

    我耐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寂寞,终于盼来了牢门开锁的声响。

    慢吞吞地抬起头,刺眼的白炽灯在走廊里绽放,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眯起眼,接我的人是浅井,浅井仍是副笑眯眯的模样:“依署长,请吧。”

    我坐着没动,看了看窗口,正是黄昏时分,夕照日火红的色彩带给视觉炙热的温度,连带着身体似乎也暖洋洋了。

    我再次看向浅井,细声细气道:“你容我缓缓,起得急了,腿疼。”

    浅井一怔愣,复笑道:“这一次出去,我给你安排了热水澡,你可以好好泡一泡。”

    我敲着腿,苦笑着摇头,却只说道:“有劳了。”

    浅井就不是个东西,不像成田,成田那小子心软,还好骗,我从前没少欺负他,害老子以为日本人多是他那种蠢货,谁知横沟那老狐狸网罗着个浅井,这浅井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最长干的就是一面笑得生机盎然,一面捅你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完跟没事儿人似的,没准儿你还得跟他说谢谢。罗大公子就是个典型,相好让人给撬了,他为了他家那一大摊子的生意,还得赔笑脸,其他的啥也干不了。

    所以跟浅井废话压根儿没用,邹绳祖他是不可能让我见,却不说破,只当是在驴子眼前绑根儿萝卜,看得见吃不着,以此鞭策我听话。他既然警惕我,我就是再装弱势,他该戒备还是戒备,不如少说,少说少错。

    过了会儿,站起身,一步一挪地随浅井出去。我现在完全是两眼一摸黑,不知道浅井接下来的安排,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走,没成想竟出了号子!我心中暗自欣喜,能从那鬼地方出来,还怕没办法逃走吗!

    时间虽仓促,但浅井布置得十分妥当。小汽车平稳地穿过内城,过了大东边门,最终行驶出了奉天城。车窗外已是郊县的景致,村庄安静而恬然,就是人口寡淡,想来是日本征用了这么一块儿地儿,至于原来村儿里的男女老少,多是被杀了,有运气好的,则放弃了生养他们的土地,移居到了别处。屠杀,是日本常用的手段。

    车停在了一座小四合院的门口。这四合院青砖黛瓦,自是比不上城里的阔气,却已是村里最气派的建筑了,从前多半是土豪乡绅的住所。我定下心来,目不斜视,只盯着浅井的后脚跟,他往哪走,我往哪走,乖得很。

    浅井见状,十分满意,却仍是不肯给我摘下手铐。我并不急,如果他要将我困在这小小四合院里,反倒比牢狱好翻墙。

    进了院子还不觉得,直到浅井推开后院的一扇门,一股消毒水味儿飘了出来,我才后知后觉,这里似乎是一处秘密医院——又或许是研究院。里面全是日本医生,瓶瓶罐罐倒是齐全。日本一直在搞神神秘秘的研究,像哈尔滨那个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郑学仕不惜混进了囚犯堆儿里要去探访一番,我记得他说罗大公子似乎就这方面给日本提供了极重要的医药帮助,莫非这里,就是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的翻版?

    我脑子没闲着,一直转个不停,眼珠子也转个不停。这确实是个医学研究院的构造,浅井曾表明,日本对“龙族”,换言之,就是“男人生孩子”这一课题有过点儿研究,听他的意思,似乎进展不大。也对,能生孩子的男人哪有那么好找,得着我一个,都是他们祖坟冒青烟了。

    不过他们研究这个做什么?

    没等我想通透,几个日本大夫如狼似虎地将我按在椅子上,先抽了一大针管的血,又让我喝水、小便。我成了他们的小白鼠,浅井还在一旁抱臂看着,寸步不离,便装成迷茫的模样——管他呢,他们总不会把我肢解,他们还打算让我生孩子呢。

    我自暴自弃地如是想。折腾大半天,月上柳梢头,最后一项检验终于结束。正想着浅井是不是打算把我拘禁在此,却听他道:“依署长辛苦了,我们走吧。”

    我没有任何异议,小汽车载着我们回到了奉天城。浅井没再把我关回号子,反是很守承诺,在悦来客栈包了个上等房间,不仅好饭好菜的供着,还有热水洗澡。最令我满意的是,浅井虽留了两个人在门外,但门一关,整个儿屋里就只有我,这便意味着我有了相对的自由。

    三个月来终于睡了个舒坦觉,睡到了第二日日上三竿。这一天没人打扰,我拉开窗帘,享受着久违的、充足的冬日暖阳,开始思考。

    现在不是逃走的好时机,只要横沟还在掌权,那么就算联合邹绳祖和刘国卿的力量,也扳不过浅井的一根小拇指。何况就个人而言,在看过他们对此研究投入了巨大的人力财力物力和精力后,我更想知道日本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浅井每星期带我做两次检查,耗时足有三个月。待四三年春暖花开时,浅井拿着一本不薄也不厚的相册走进了我的房间。

    浅井却不开门见山,请我吃他们日本的仙贝,又请我观赏、品尝他的茶艺,就差叫几个艺妓来助兴了,方说道:“前儿个有两件大喜事,您可能没有听说,一个啊,是刘文书定亲了;再一个……邹太太刚诊出来有喜了。”说完看我的脸色。

    老子牙差点被梆硬的仙贝崩掉,下意识要去说刘国卿,抬头却见浅井探究的眼神,把问话果断咽回了肚子。只是那话似乎有了实体,棱角分明,咽下去时剌得慌,硌得心脏生疼。

    我白着脸,违心地重复一遍:“邹太太……有喜了?”

    浅井一副闲扯家常的口气,道:“可不是,虽然月份还小,不过,邹先生很开心呢。”

    我大受打击:“他……很开心?”

    浅井叹气道:“依署长,您看上去很不好,请不要这样。”说着托过他带来的相册,“这里都是我大日本帝国顶尖的科学技术人才,他们对您十分感兴趣。”

    老子恨不得揍这瘪犊子个生活不能自理,心下既羞恼又尴尬,这他妈是广发英雄帖,千金抛绣球吗!面上却还要装弱筋脆骨,并不接那本相册,推诿道:“浅井队长,我现在哪有这心思……您且让我静一静,过些天再说吧。”

    浅井似乎也没打算能一次成功,道:“好吧,我不打扰你,三天后我再来,希望到时您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老子憋着一口气,待他的手扶到门把上的时候,悄声问道:“浅井队长,不知刘文书定的是哪家小姐?”

    浅井回过身道:“是他北平的长辈为他定的一位日本闺秀,据说是天香国色,知书达理,与刘文书正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的佳偶良配。刘文书此前有过一位结发妻子,不幸因老母病逝而悲伤过度,不久也跟着去了,刘文书对这位发妻情深意重,本不打算再娶,却正是这番深情,感动了高野良子小姐,二者若是结合,也是一桩美谈。”

    美谈个屁!

    我深呼吸,压制着心中暴戾,笑道:“还请浅井队长为我给刘文书带个好,就说依舸祝他们百、年、好、合。”

    浅井点头道:“定会为您带到。”

    浅井走后,我翻了翻那本相册,心情烦躁,便看谁都不顺眼。相册里的男人千奇百怪,变化万千,秃顶的占了大半,估计是太聪明,所以绝了顶。抛去相貌不谈,这些人能看出来是浅井精挑细选出来的,军衔均在中佐以上,最高的竟有几个大将,但无一例外是搞科研的人才。这是什么意思?

    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暗暗骂了几句浅井,这老狐狸跟老子扯犊子扯了半天,全他妈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倒是知道我的弱点,说了邹绳祖不够,还捎带脚扯了刘国卿,老子还真就方寸大乱了!

    罢罢罢,一切要等出去才有定数。接下来三天,我好好研究了一番相册里的人,最终圈定了几个,思虑着说辞,静候浅井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更了~下章该出来的就都出来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三日后,浅井如期而至。

    我也没有让他失望,将圈出来的三个一一指给他看。这三个人的选择大有讲究,长相是一方面,起码这三个都不是秃头,五官也还看得过去,是个勉强能入眼的审美。再者,这三人中,有两人是少将军衔,在日本时,是医科大学细菌学的教授,来华后曾供职于哈尔滨关东军防疫给水部——见到这个部门,没理由不选他们。

    再有一人,虽只是个中佐,但却是现任满洲医科大学教务副主任。这个职位在琳琅满目的高官中并不打眼,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监管着盛京施医院。

    1941年日本作妖,惹怒了美国之后,施医院的外籍大夫们在日本的高压政策下走了个七七八八,医院一度陷入瘫痪。日本接手后,施医院不再对外界开放,里面剩余的大量进口西药,白白便宜了小鬼子。

    他们一定是在研究些什么,与日本扯上关系的,我从不吝怀抱着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医学,是一柄双刃剑,与毒药相辅相成。它可以救人于病痛,也可以毁人于无形。以日本的科学技术,制造出新型传染病并不是痴心妄想,到时,便不仅仅只是中国人的灾难,而是世界的灾难!

    浅井看着筛选出来的三张黑白相片,微微一笑,合上相册问我:“你喜欢医生?”

    “这选人嘛,首先得长得对胃口,那些秃顶的送你你要吗?其次,我身体不大好,身边有个医生,也是一份保障。”

    我信口胡诌,不指望浅井全信,只信个两三分就足够了。

    浅井意外的好说话,他点头道:“我回去通知他们,明晚接你和他们见个面。”

    我颇为无语,长腿伸直甩到桌子上,直截了当道:“一群大老爷们儿要什么媒妁之言,又不是搭伙过日子。浅井队长,不是我说你,你们日本人,就是小家子气,干什么都磨磨唧唧的。”

    浅井涵养高雅,气度非凡,因此并不发怒,反是笑道:“依署长此言差矣,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美景良辰,安稳度日,方得人生之幸福。”

    我不动声色地冷笑一声,“美景良辰、安稳度日”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招笑。

    我又说道:“既如此,我也有一问,为何找来的都是些技术人才?我是个大老粗,人家是文化人,要吓着他们了,多不好。”

    浅井自头至尾打量过我,笑道:“依署长,您对自己的认知未免太过妄自菲薄。您才貌双全,年轻有为,日本正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然而我这个人才,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只能老老实实做个勤等着让人操的囚犯。

    …………………………………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这个春夜,没有江,没有花,也没有月,只有日本酒馆里,艺妓平板冗长,哀哀戚戚的小调,比之戏曲,更显乏味,教人昏昏欲睡。

    说到戏曲,不禁看向孟老板。今夜更像是一个互通有无的怪沙龙,怪哉没有女主人。女人是有的,统统一张大白脸,给男人斟酒弹弦,沦做了陪衬。

    要说男人里,最打眼的当属孟老板不假,其余几个小鬼子却也是各有姿色,看得出来是精心装扮过。浅井风度翩翩,温文尔雅,里子面子合一块堆儿,就是一衣冠禽兽。今夜他带了孟老板来,是我想不到的,我素来瞧不起下九流,如今却落得个连下九流也比不上的境地,又被个下九流看着了,实在是颜面大失,越发抬不起头来。

    孟老板不计前嫌,似乎和浅井厮混久了,也混出个温文模样来,多年前东陵千树万树梨花开时的清冷模样,今日是荡然无存。他夺了浅井身边着绿和服的艺妓的差使,为浅井添酒布菜,眼里浮着层克制不住的柔情蜜意。

    心中颇为罗大公子不值。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更何况,浅井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如果他想让你爱上,那么你就会爱上。爱,总会让人露出马脚,在台上演惯了戏的孟老板,也不禁动了真情了。

    我同情罗大公子,却又不以为然,而今更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俩那堆破事儿,和老子又不沾边儿,且自个儿折腾去吧!

    我闷头喝酒,并不多话。浅井与两位少将交情匪浅,他们同在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做过事,现下又同在奉天,自是不可同人而语,席间勾肩搭背,荤话不断,两杯黄汤下肚,更是贼眉鼠眼,口无遮拦。

    我心中不喜愈甚,转而去看那个管施医院的中佐。这中佐是个小矮个儿,大抵是在学校待久了,与之打交道的多是学生,因此口齿木讷,不大会说话,面对的又是官跃数级的老油条,发出声来更是磕磕绊绊,期期艾艾,便被那两个少将嘲笑脑袋不灵光。

    是人都不乐意被当做笑料,只是官衔摆在那儿,日本又是个等级分明的民族,再多的委屈愤恨,也得往肚子里咽。那中佐强颜欢笑,端杯子敬酒,俩少将却不再理他,只与浅井嬉笑,抓过艺妓动手动脚。

    酒过三巡,该醉的都醉了。我不能喝酒,尚清醒,孟老板却凄惨,他是浅井带过来的人,得给浅井挡酒,又要喝自个儿的那份儿,一双眼醉意朦胧,几乎睁不开来。

    孟老板是一名角儿,但总有默默无名的时候。默默无名,就会被戏班子送出去出堂会,这出堂会,一是伺候男人,二就是喝酒,咱关外喝的还都是烈酒,发起狠来论缸喝,夏天发汗冬天暖身,要你说一戏子,不会喝酒,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孟老板合该酒量不错,谁知竟这般不抗醉,想来在戏班子里也是个得宠的,师父舍不得他出去喝酒糟蹋嗓子,这酒量便是没练出来了。

    日本人里头,浅井是清醒的,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孟老板栽歪的身子,跟摸小猫小狗似的。俩少将则趴桌子底下鼾声如雷,中佐脚步踉跄,但好歹是能站起来,却连跟浅井告声退都忘了,嘟囔着要撒尿,一手刚拉开门,一手就开始脱裤子。

    我瞅了浅井一眼,见他没多大反应,便起身道:“我扶他去解溲。”

    浅井没空答话,他正忙着解孟老板的衣服,白晃晃的胸膛春光半掩。我连忙扛起中佐往外走,小矮个儿没眼力见儿,在老子肩膀上扭来动去,裤子都掉了下来,露出了半个屁股。

    没走到一半儿,便察觉到后头有人跟着。我没扭头去看,只觉得气息很熟悉,等把中佐扔进厕所,看他连滚带爬地跑进其中一个坑后,方回身,不着痕迹地来到走廊寻找那抹气息。

    忽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一看,是邹绳祖。他留给我一个背影,正匆匆向后门走去。我又往厕所里头瞅了眼,小矮个儿昏昏欲睡,一时也出不来,便跟在邹绳祖后头,来到了脏乱的后巷。

    后巷污水横流,臭不可闻,堆了满地垃圾屎尿,是苍蝇臭虫的天堂。我嫌恶心,尽量不去看,只去看邹绳祖,他一身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在这个环境下,倒显得清新了。

    我捂着鼻子道:“咱能不能换个地儿说话?”

    他一把抱住我,颤声道:“他妈的,你没事儿!”

    我推开他,活动了下肩膀,小矮子个儿矮,分量却不轻,压得老子肩膀头子直疼:“废话,你还盼着我有事儿咋的?”

    邹绳祖懊恼道:“这些日子你是不搁浅井那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不耐烦和他执手看泪眼,相对诉衷肠,以偏赅全道:“我还合计怎么找你们,今儿就碰上了,也是巧。我现在不能得罪浅井,在他眼皮子底下束手束脚,你得帮我。”

    邹绳祖聪明,一点就通:“不行,今儿我必须带你走,有我在,日本人找不到你。”

    “你别吵吵,先听我说,”我打断他,“日本知道我……我身体的事儿了,我说安喜是你搁外头生的,你一定得保住安喜。”

    邹绳祖睁大了眼睛:“他们怎么会知道你身体的事儿?”

    “我也不知道,但浅井说,日本研究过这方面,‘龙族’‘男人生孩子’之类的,而且研究有一段时间了,我怀疑跟我阿玛脱不了关系,没准儿你爸也参合了一脚。”

    邹绳祖脸色不大好看:“我爸做不出来这事儿,他对你爸……对你爸……”

    “要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日本吃饱了撑的,做这般天方夜谭的研究?”邹绳祖面色苍白,我摆手道,“这些都过去了,不忙开脱,但他们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老子头上,浅井让我配合他们的研究,还必须得生个日本孩子。我想知道我们这群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日本这般趋之若鹜。

    “跟浅井虚与委蛇可他妈难受了,他给我找来的日本男人,都是搞科研的,不是秃头就是矮,”想到那俩少将摸艺妓的手,更是犯恶心,“还有的压根儿就对男的没兴趣,来凑什么热闹!”

    邹绳祖的脸乍青乍白,半晌才道:“日本人忠于天皇,如果是上头的命令,也不奇怪……只是,他们碰你了?”

    “没有,老子还真给他们日本人生孩子不成?”我说道,“这前因后果你听清楚了,赶明儿你赶紧去东陵山上找彭答瑞——彭答瑞,你还记着吧?就那个猎户,他有点神通,你问问咱这类人,是不是有些什么是普通人没有的。”

    邹绳祖道:“我记着了,但要是问那猎户就能知道,你还跟浅井磨叽个屁?你单枪匹马的,真出点事儿咋整!”

    我叹了口气:“你长个聪明脑瓜干啥?”

    邹绳祖气得说不出话来,捏着我的手腕子,跟头驴似的。

    我甩不开,只好转了话题:“对了,还没恭喜你,又要当爸了。”

    邹绳祖一怔:“什么玩意儿?”

    “你媳妇儿不怀孕了吗?”

    邹绳祖气笑了:“老子连根儿手指头都没碰她,她上哪儿鼓捣出个孩子来?”

    “操!”我回过味儿来,骂了一句,“浅井那小鬼子信誓旦旦跟我说你要当爹了,整半天是耍老子!那刘国卿呢?他要结婚也是假的了?”

    这回邹绳祖不吱声了。

    我愣了愣:“他真要结婚?”

    “没听他提过,八字儿没一撇呢,你别瞎合计。”

    “别介,告他该结结,日本已经盯上他了,让他乖点儿。”

    邹绳祖道:“你还真舍得。”

    我当然舍不得,我难受得要死,但咱得顾大局,他还得留条命。干啥,得有命才能干。

    “我的事儿你别和他提,你自个儿也小心着点儿。我住在悦来客栈,但周围都是浅井的人,尽量别来找我。”

    他还捏着我腕子不撒手。

    我又问他:“安喜咋样了?”

    提到安喜,邹绳祖的眉眼柔和下来,眼里有了笑模样:“安喜挺好,能跑能跳,贼能吃,爱叨叨话,现在能有这么高,”说着比划了下,“小子就是长得快。”

    我安下心来,鼻子却有点儿发酸,说道:“谢谢。”

    “你跟我谢啥,”他终于松开了腕子,扒拉下我的头发,“这不都应该的吗。”

    我低下头去,苦笑一声,眼眶有点湿:“谢谢……阿、阿珲。”

    邹绳祖有那么会儿功夫的僵硬,却没再说什么。

    他是一个称职的兄长,比我称职多了。我对他的感谢真心实意,没有他,有很多事儿,我根本不知道该咋办。

    我想,我有一点点的爱他了。

    我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道:“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你呢?”

    “我来这儿谈生意,出来透个风。你呢,浅井怎么会带你来这儿?”

    我嗤笑道:“浅井还算礼貌,把他认为合适的男人带过来让老子掌眼。”

    “你没喝酒吧?”

    “没有,我身娇体贵的,他们还打算研究呢,浅井不敢逼我。”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一事,道:“话说,浅井以为我俩有一腿,要是这研究真是你爸捅咕出来的,那浅井心里就明镜儿的,知道咱俩是亲兄弟,是乱伦。”

    “你啥意思?”

    “这放那儿都是件丑事,没准儿会影响你生意。你要不要挽救下自己的名誉,跟你媳妇儿做做戏?”

    邹绳祖认真地看我:“本来我就是乱伦,我这人坦荡。再说,日本人自个儿那些腌臜事儿数都数不过来,前线战场又失利,没时间管这点鸡毛蒜皮。”

    我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邹绳祖又道:“但你别有心理负担,我觉得咱俩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不会强求,你也不要逃避。”

    我没有回应,与他一前一后回了酒馆。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我先去睡了!明天看留言!么么哒!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小矮个儿中佐坐在厕所的地面上,抱着隔板醉生梦死。我见他裤子还敞着,自不会有闲情逸致给他提上,索性任他在不雅不洁之处睡到天亮。

    我进厕所的时候,邹绳祖已错过身回了他的包厢,关门前还在瞅我。我隐晦地朝他挥挥手,催他别露了马脚,待他平静地合上推拉门,方前行,却在浅井的包厢门口止住了脚步。

    透门而出的玲珑小调矫饰着湿稠黏腻的荷尔蒙,托着变调的喘息和婉转的哀啼,化作一瓣羽毛,瘙痒在耳廓。我抬手挠了挠耳朵,不知该走该留。

    屋子里有醉酒昏睡的少将,有低眉顺目的艺妓,有撕裂画皮的浅井和欲仙欲死的孟老板,唯我灵台清明。那声线勾魂得紧,渐渐地,身上也燥热起来,想抽根烟压压火气,却没有烟,也没有钱,本以为浅井负责我的衣食住行,自己没有花钱的地方,今日是自食了恶果,凡事真不能想当然,早知道刚才管邹绳祖要点儿好了。

    我敲打着灵台,让它保持清明,尽量去想些劳心费脑的事情,却抵不住孟老板的销魂声,心底暗骂了一声,抬腿走出了酒馆。

    酒馆门口有浅井的人,远远地便拦下了我。我跟他们讨根儿烟来抽,这俩小鬼子抠门,说没有,让他们去买,就跟聋了似的,不动地方,气得老子一人赏了一脚。然而,逞一时意气也改变不了二人心意。我夹紧尾巴灰溜溜地回到包厢门口,席地而坐,兄弟好奇心重,已探头探脑,掩盖不住,干脆破罐子破摔,仰头倚在门框上,满脑子都是刘国卿汗津津的脸。

    里面的声音又大了些。我心下不屑,心道蛮夷就是蛮夷,读再多圣贤书,也是道貌岸然,不知廉耻。孟老板也是自甘下贱,想到多年前,他曾在刘国卿家借住过一宿,那一次,我和他发生了些不愉快,孟老板伤了腿,被我逼得逃回客房,跌倒后的第一反应却是将房门关上,我尊重他的自尊。可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竟能做出苟合之事,不过数年,自尊便轻便了吗?

    其实我知道,我还不如孟老板,他坚韧果决,带着自我毁灭性的放浪形骸,于他而言却是不破不立的救赎。可我就是不甘心,与他相比,我理应是高高在上的,出身是不可逾越的划分线,或许我骨子里仍印刻着没落八旗的自高自傲,纵然深陷肮脏的泥潭,还幻想着自己拥有雪白的皮毛。

    真实总是不堪一击,打碎了幻象,见识到自己的不堪,再回头看到竟与自己这一曲阳春白雪平起平坐了的下里巴人,甚至还隐隐高过自己一头,丑恶的嘴脸便掩藏不住,嫉妒和愤恨扭曲交织,促使着我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阴森森的獠牙。

    ——却是外强中干。除了吓唬吓唬人,屁用都没有。时间久了,每个人都会知道,看似可怖的獠牙,实则是一蓬蓬松软的棉花。

    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越合计越窝火。屋里的声响渐渐弱了下去,我拉开门,脱下鞋子,双手插兜,慢腾腾走进屋,艺妓对二人的衣衫凌乱熟视无睹,只盯着指下寥寥的琴弦。我抬脚往浅井后背上踩了踩,说道:“差不多得了。”

    浅井翻过身,赤裸的胸膛上红痕斑斑,可见情事之激烈。孟老板还沉浸在余韵中没回过神来,眼尾像抹了胭脂,水样的红,噙着点点泪痕,只惹人口干舌燥。

    浅井见我盯着孟老板瞧,又顺势瞅到了我隆起的裤裆,半是无赖,半是玩笑道:“依署长,莫非您也好这口儿?”

    我斜眼睨他:“爷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年轻的时候也荒唐过,有些玩玩就腻了,不过是逢场作戏。假的若是做了真,它终归也变不成真的不是?”

    我气自个儿让他耍了一通,他骗我说邹绳祖媳妇怀孕,无非就是想将我困在他的五指山里头。既已知晓真相,这态度自然不会好,说话便夹枪带棒,不甚好听了。

    浅井不明所以,只当是我瞧不上孟老板,当下笑道:“有些东西是越玩越有点儿意思,不及依署长您洒脱,我就爱钻牛角尖,非研究透彻不可。”

    他话里有话,大半是说给我听的。他要研究透彻,就研究去,越透彻,我也越高兴——哪怕研究的是我。

    浅井披衣而起,笑道:“时候不早了,您是在这儿住一宿?”

    “别介,我还是回悦来客栈得了,这也不是个睡觉的地儿。”

    浅井道:“也好,我送您回去。”

    我又瞅了眼孟老板,他似乎晕了过去。浅井没理他,反是监督我回了客栈。

    路上,我摇下车窗,任春风吹散酒气。浅井眯着眼睛,似一头餍足的狼,口齿却清晰得很:“依署长,这三人,可有入得了您法眼的?”

    我也闭上眼睛,说道:“一群酒蒙子,不错,都挺喜欢。”

    浅井抿嘴一乐,睁开眼睛,黑漆漆的眼珠如同点点寒星,说道:“那我就安排了。”

    我一点头,道:“去吧,我是不着急,”说着回他一笑,“说真的,我还真有点儿紧张。”

    浅井肃穆道:“这是为了我们大日本帝国和满洲国的长远发展,依署长,您会为您这一次真知卓识的远见和预判而感到自豪的。”

    “你太会上升高度了,浅井队长。我配合你们,没你那么多心思,我是为了活命。要说我一大老爷们儿,却干了娘们儿的活,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何况我自己还有三个孩子,也知道这生孩子,是在鬼门关走上一圈。女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一男的,这是有违天理,要折寿的!”

    浅井道:“我理解您的顾虑,不过存在即合理,烦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可能保住您的。”

    我说道:“那我提前谢谢你了。我不仅是怕,还茫然,你说我也是有爹疼、有娘爱的,一转眼,娘不是娘,爹成了娘,还有个不知道在哪儿的爹。你们也是能耐,我自个儿都不甚清楚自己的来历,你们却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你们知不知道,我另一个爹是谁啊?”

    话音刚落,车子平稳地停在了悦来客栈门前。

    浅井忽略过试探,对我笑道:“依署长,有了您的配合,我们就事半功倍了。事不宜迟,孩子尽早出生,对我、对你、对国家,都有着重大的意义。我的通知算是到了,您也提早做好准备,调整好心态,我希望您能走出邹先生的影子。”

    我咧嘴干笑了两声。这些日来,老子已经能够面对“生孩子”的话题而面不改色了。

    待浅井离开,我咀嚼着他的刻意回避,总觉得日本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再联系上日本近来搜寻宝藏的疯狂,这就说明,日本早在至少三十多年前就有了宝藏的相关讯息。我越发怀疑邹绳祖他爸就是来探察宝藏的先锋队,偏生运气又好,竞与我阿玛搅合在了一起,没准现在日本的研究成果,多半是来自我阿玛。也难怪日本最开始要挖我阿玛的墓,也难怪当初邹绳祖不让我参合进来——我阿玛没了,下一个可不就轮到了我。

    还有那顺口溜的后两句和含义,日本是否已经知道了?也许他们察觉到了“龙”与“宝藏”的关系?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身上势必有着与宝藏相连的密匙。

    会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会是啥子呢~你猜呀~

    ☆、第一百五十九章

    浅井队长雷厉风行,拉着我又做了两次体检,然后留下副手每日看管我吃药。药丸白色,扁平,边角圆滑,比阿司匹林大了两三圈,一口水送不完全,卡在嗓子眼儿当间,苦成了黄莲,不知晓是个什么作用,只是体检后日本大夫吩咐每日都要吃的。我随口问了一句,浅井只说:“对你身体好的。”

    服了三周的药,没觉得身体有啥变化,倒是面色红润了许多,胡茬少了些。浅井来了,说话还是规规矩矩的。我自认和他熟稔,在房里便只穿了件睡衣,不过四月初的天气,却十分燥热。常是我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中,懒懒散散地翘上二郎腿,斜靠着一侧把手,手指头撑着脑袋,另一手端着茶杯,眼皮时抬时不抬,活似回到了署长办公室,听属下做报告。

    好在浅井非多话之人,只说明日大仓少将过来。

    大仓是那两个少将之一,年纪比浅井大不了多少,和艺妓玩得满场跑。就这么个人,我有些啼笑皆非,只觉荒诞。

    浅井看了圈屋里,说道:“有时间收拾收拾,太乱了。”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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