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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4节

    我乖乖地任由他抱了许久,摸摸他毛茸茸的大黑脑袋,耳边终于又响起张措的声音:“时蒙,中午到三婶家吃午饭,前几天说好了。”

    “好,”说到三婶,我猛然记起那天竹林后发生的事,心里有些担忧,道,“你的那个曹姨,曹秀清是吗?”

    张措身体一僵,话语染上浓浓的不高兴:“提她做什么?她还想踢你。”我说:“不是,昨天下午,我出门溜达,在竹林后面碰上她和张顺呆在一起。”

    张措惊讶地瞪大眼,抬起脑袋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好半天才捋直舌头大声说:“她和张顺?只有他们两个人?你确定?”

    我把昨天下午的事朝他说了一遍,张措抱着我,让我坐到他大腿上,我皱了皱眉:“所以当时我让你赶紧离开那儿。”张措咬牙切齿道:“我就晓得她不安分。”

    我忍不住好奇问:“曹姨和你爸爸到底,怎么在一起的?”

    ☆、吞糖

    张措神色间闪过丝黯然,他吞吞吐吐,好像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了想,又摆摆手:“没关系,不说就不说。”

    “不是。”张措忙急道,他用大手包住我两手,说:“我不想瞒你,但这事儿太丢人了,你可别学坏了。”我翻白眼,无语道:“我好歹也活了三百多年了。”

    张措唇角扯出一丝尴尬的弧度,犹豫半晌,慢腾腾地说:“我妈以前是城里下乡的知青,和我爸谈恋爱,就留在北溪村没回城里去。后来我妈生下我,村里日子苦,她身体底子弱,就生病了,她生病那会儿,我爸和曹秀清勾搭上了。”

    “曹秀清也怀了张凯,她来找我妈,两个人大吵一架。然后我妈那天晚上就去世了。”张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摸了摸他的脖子,说:“我爹娘也去世了,三百年前,为了救我去世的。”

    “医生说她一口气没提上来,梗在喉咙里,就去了。”张措说完了,我的脑袋枕在他心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拍他手背,轻声说:“她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张措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世。”

    “我睡了三百年,一醒来就碰见你了。”我庆幸道,张措和我一样想起那个大雪天:“下雪那天,你刚醒来?”我答:“恩。”

    张措抱着我安静地坐了会儿,我说:“走吧,别让三婶久等了。”张措才起身,他揉了揉我银白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我笑了笑:“要我变回狼崽吗?”

    “不,”张措更快地否定我,我站到地上,他起身说,“不,我巴不得让所有人都见见你。”我抓抓头发,有些无奈:“被人问起来怎么办?”

    张措笑道:“包根头巾。”说着他又走到他的橱柜边开始翻箱倒柜,边埋头吭哧找边说:“换件衣服,我小时候的还留了几件,你不嫌弃就穿上吧。”我答:“好。”

    张措果真找出棉袄和棉裤,他递给我:“我帮你穿?”

    “我自己来。”我抱着衣服爬上床,张措背对我站着:“那你换。”我好笑地说:“你不用回避,这个身体有的你也有。”张措闷闷地哦一声,嘀咕道:“你换,别管我。”

    我脱下月白长衣,棉袄和棉裤有股放久了的陈腐味道,胜在干燥洁净,有点灰尘,抖抖就好了。我套好裤子,穿上棉袄,蹦到地上拍拍张措的手:“我换好了。”张措猛然惊醒:“好,好。”

    他抓起头巾,说:“我帮你系上。”

    我轻轻蹙眉,这玩意儿系上去看着好傻,会不会影响我帅气的形象。

    张措嗫嚅道:“放心,干净的。”

    我完全没在想它脏不脏,有点不明所以,摇头:“没事,你系吧。”张措又开始颤抖,两只手哆嗦着从脑后的碎发往前拢,他仔细地一根不落地将头发全围在头巾中,然后打了个结,稍稍有些紧。

    我抬手往外扯了扯,张措心有灵犀:“紧了?”

    “恩,有点。”

    张措急忙解开重新系,他其实只要稍微松一下结就好了,倒不至于完全解开。张措又认真仔细地系了一次,将打结时再问一次:“合适吗?”

    他太小心了,我说:“合适了。”张措终于肯放下心打上结,完了后还拨弄两下,已确认他系好了,头巾不会掉。我仰头看他:“有镜子吗?”

    张措噗嗤一笑,翻出他蒙尘的小镜子,扯了纸把镜面擦干净递给我。我对着镜子左右看了几眼,虽然还是奇怪,但看上去也没有特别奇特,张措顺手捏我的脸:“我们时蒙很好看,扎头巾也好看。”

    我不确定地问:“真的?”

    张措点头肯定道:“对。”

    得到他的答复,我才彻底安心,心想既然张措作为一个人类都认为没问题,那大概是真的没问题。我以前混进人群时都不会化为人形,故也不怎么担心凡人的多少不同,若不是最后……总而言之,我不喜欢表现得与人类有太多不同。

    那样很危险,人类是极度敏感的,稍微一丁点不同都可能为我们带来巨大的灾祸。

    张措说:“刷牙洗把脸去。”

    他有把备用的牙刷,递了只装满温水的瓷碗给我,我走到院坝边上,手里抓着挤好牙膏的牙刷。我见张措用过他,但我自己总觉得有些拿不稳。张措谨慎地问我:“你会用吗?”

    我扬眉,没说什么,握住牙刷塞进嘴里,结果塞得太猛,牙刷头磕上牙床。我抓起牙刷想往地上扔,猛又想起张措只有这一只多的牙刷给我了,手扬至半空凝住了,张措紧张道:“怎么了,时蒙?”

    我喃喃道:“它弄疼我了。”

    张措说:“怎么弄疼了?”

    我摇摇脑袋。

    张措坐到梯坎上,朝我招手:“过来。”我心烦意乱走到张措身边,他拿走我手里的牙刷和特意兑了热水的瓷碗,我呆呆地看着他:“我没用过这个。”张措点头:“恩恩,我知道。”

    “来,张嘴,喝一口,别咽下去。”他把瓷碗支到我嘴边,我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我喝过了,涮口,我知道。”张措哦了声,重新挤上牙膏,把我搂进他的两条大腿间:“张嘴。”

    我张开嘴,张措说:“低头。”

    我又把脑袋放低了,他盯着我的嘴里看了两眼,揶揄道:“好俊的两颗虎牙。”我说:“我们狼族都有。”张措道:“是是,我给你刷牙了。”

    我无可奈何地哦一声,张措动作轻柔把牙刷塞进我的嘴巴里,在上下牙间慢慢地洗刷着,我嘴张得有点酸,拍他的手想让他麻利些。张措道:“舌头伸出来。”

    我照做了,他用牙刷刷过我的舌苔,牙膏的味道有点冲,嘴巴里全是泡沫,我不自居地想往下咽。张措眼疾道:“别咽。”我只好忍住了,张措把水支到我嘴边:“行了,来涮干净,不准咽啊。”

    我迫不及待咕噜几口,终于将嘴里黏密的泡沫涮净了。张措向我确认:“真没吞下去?”我点头:“没有。”他起身把瓷碗和牙刷收拾了,我站在院门口等他,太阳爬过了山头,被屋檐遮住投下斜斜的影。

    我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眺望远方云开雾霁。张措提着两条猪腿和一条腊肉,我咽口唾沫。上一次吃肉还在两天前,张措熬了肉粥,然而到现在,我再也没尝过那只鸡的味道。

    张措看我眼也不错地直愣愣地盯着他手里的肉,失笑道:“晚上回来给你做炖鸡汤,这是给三婶,串门总不能两手空着去。”

    我瘪瘪嘴,去拉他的手,张措腾空一只手握住我的,道:“中午三婶给做好吃的,对了,你见着张顺可镇定点,就当没发生过那事。”

    “好。”我慢腾腾地答。

    张措牵着我的手,山路不算颠簸,迂回绕了几个弯舒缓陡势。远远看见了张顺正在院子里洗菜,三婶在旁边和他说些什么,笑意盈盈,红光满面。我问:“不告诉三婶吗?”

    张措说:“不说。”

    三婶比张顺更先望见我们,她挥手迈着碎步过来,热情地招呼张措:“张措,顺儿除夕回来了!”张措笑道:“您不可就盼着他吗。”

    三婶不好意思地两手揉搓围裙,张顺也放下蔬菜,跟在她妈身后过来,笑着喊张措:“张措哥,进来坐。”

    三婶眼一低,瞧见我了,哎呦一声,喜道:“这谁家小孩儿呀,长得可漂亮。”张措握住我的手稍紧,语调上扬:“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叫时蒙,到我那儿借住几天。”

    “欸,真漂亮,可没见你提过。”三婶一手放上我的肩膀,摸了摸我的脑袋:“怎么包根头巾,嫌冷?”张措不好意思地笑:“是啊,他怕冷。”我想反驳他,但又想到可能是张措替我做的遮掩,于是默然不语。

    张措摇晃我的手臂:“叫三婆婆。”我顺着他话喊了句:“三婆婆。”三婶笑起一脸的菊花褶子,更加热情:“欸,真乖,进屋坐,我给孩子拿点糖。进屋,外面冷。”

    张措把猪腿和腊肉递进张顺手中,带着我走到他之前刷过的堂屋中坐下,三婶生了盆炭火,几把板凳围着铁盆,地上落了许多瓜子壳。张措说:“刚刚招呼过客人啦。”三婶道:“你爸他们。”

    张措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张顺,对方神色如常替我们端茶倒水,张措问:“曹姨也来了?”三婶啐一口:“可不是,我还嫌她脏了我这地儿。”张措捏捏三婶的手:“您也消消气,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

    “那女人尽折腾你。”三婶替他打抱不平:“你帮她说什么话,张措,你这人啊,心眼儿太实了,你爸手上那点积蓄迟早让那女人败光。”

    张措说:“墓碑是我爸坚持要立的。”

    三婶往我手里塞了两颗兔子奶糖:“快吃。”

    她坐下来看着张措,抬手将鬓发捋到耳后,忧心道:“我是说你爸修的房子,还不是那女人硬吵着让修的。”张措没说话,只是握住杯子的把手,呷了口茶。

    张顺道:“妈,您也别多掺和人家家事了。”

    三婶瞪他一眼:“你懂啥,那女人不是个好人。”她接着跟张措念叨:“措儿啊,婶说句实在的,你也别嫌我话说得难听。迟早啊,你爸是要和我一样,两脚一蹬归西了,你可得把你爸的心思琢磨紧了,万一他老糊涂把啥都留给那女人咋办?”

    “我知道了,”张措说,“您肯定能长命百岁,别说归西这晦气话了,大年初一呢。”

    张顺也赶紧说:“就是,哎呀妈去把肉切了,再煮该老了。”

    我默默在一边剥糖纸,将白兔奶糖扔进嘴巴里,嚼了几下,还没等全软就狠着劲儿往肚子咽,然后它就在梗在我喉咙里了。我腾的跳起来,抓住张措的衣领子使劲摇晃,张措满脸疑惑:“怎么了?”

    ☆、疯子

    我指着喉咙啊啊几声,张措大惊失色:“哽住了?”

    我点头,张措掰开我的嘴巴往里看,端茶往我喉咙中灌试图把它冲下去,张顺说:“别急,糖一会儿就化了。”我憋得面红耳赤,揪着张措的袖子使劲抖,张措急得不知所措,抬胳膊想上手取。

    我抖擞了一阵,糖化了,扑通掉进腹中。张顺说:“化了吧。”

    我把脑袋埋进张措腹间,他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别乱咽东西。”

    我点点头,对方才的窒息感仍旧记忆犹新。抓住张措的衣襟,还不敢相信喉咙里的堵塞物已经没了,大张着嘴,狠狠倒抽了几口气,张措拍我的后脑勺:“好了好了,以后注意。”张顺又说:“你这孩子可真有趣。”

    我侧头看他,张顺尴尬地笑:“没,说你可爱呢。”

    你才有趣,你全家都有趣,你全家就属你最有趣。

    但我终究是没说出来,因为三婶拿的糖虽然哽到我了,还是极甜的,我得看在她的份上给他儿子留些面子。但我对这个叫张顺的人并没有多少好印象,他和曹秀清关系好,曹秀清对张措不好。

    所以我对张顺的印象不好。

    张措一把按住我的眼睛,朝张顺说:“这孩子机灵着呢。”张顺笑道:“看起来就挺机灵的。”他掰着我的脸使我面对他,我瘪瘪嘴坐到一边,张措摸了摸我的脑袋:“乖。”

    张措开始削苹果,嘴里有意无意地问:“张顺,你觉得曹姨咋样?”张顺一愣,脸上闪过丝慌乱,很快镇静下来,我默默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和神色变化。

    张顺掩饰地轻咳两声:“咋都来问我。”

    “我也就随口问问。”张措轻笑道,把削好的苹果放到我怀里:“吃吧。”我捧起苹果啃着,张顺试图绕开话题:“这小孩儿长得真好看,以前都没见你带来玩过。”张措道:“我也好久没见他家的人了,最近才联系上。”

    “人家也放心把孩子搁你这儿。”张顺又喝口水,张措意味深长地笑:“人家放心我,懂我这人品性,是不是,人嘛,重要的就是品德两字,我妈小时候老这么教我。”

    张顺明显尴尬极了,又不好当机立断撒手走人,张措就盯着他,脸上带笑。我啃一口苹果,张顺喝一口水,张措又说:“虽说咱们晚辈不好评论长辈的事,不过今儿也没别人,咱们兄弟说些话,你就说说曹姨这人咋样?”

    张顺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半天没缓过来,狠狠地照空气咳嗽起来,张措给他顺顺背。张顺说:“你坐。”张措在他对面坐下,我啃得只剩个果核,张措一指垃圾筒:“扔那儿。”我凌空一抛,果核稳当直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掉进筒中。

    张措赞叹:“可以呀。”

    我自豪地挺起了胸膛,作为一只骄傲的狼,我很乐意接受人类的称赞。张顺干笑道:“你这孩子真是有趣。”

    第二次了,我又瞪张顺一眼,他含蓄地咳嗽着。

    张措说:“别尽想绕过去,问你的问题呢,说吧。”

    张顺举双手:“我没想绕。曹姨吧,没怎么多接触,照我妈说,不是啥好人。”

    张措问:“长的咋样?”

    张顺道:“胖了点,还行。”

    张顺:“不是,张措哥你问这些做什么呢?”

    张措:“三婶要给你找对象了,你去年在外面音讯全无,可把三婶急得,打算给你找个媳妇把根给你定了。”

    张顺换上苦瓜脸:“可别,我还没混出名堂来,不想娶老婆。”

    张措一脸高深莫测的看着他,张顺坐不住了:“我去看看妈弄得咋样。”张措点头:“去吧。”张顺起身忙不迭溜了。

    午饭果不其然三婶提到让张顺讨媳妇的事,张顺低头诺诺地应着,临末了才加一句以后再说,现在不急。气得三婶差点抄起鸡毛掸子揍他,我觉得三婶训人特别好玩,连珠带炮似的一顿说还不带喘气的。

    张顺给他说的脸由青到白再变红,张措抬手在我眼前晃两晃:“好好吃饭,傻笑啥呢?”我朝他努嘴,让他看张顺的表情,张措轻轻揪我的耳朵:“不认真吃饭,回去要被打屁股。”我有些惊诧地望向他,吃饭和挨打有必然联系吗。

    不,张措居然要打我?

    我捧着碗,伤心地想,人类果然不值得信任。

    张措夹了块排骨想放进我碗里,我赌气把碗拿开了,张顺戏谑道:“小孩子家家的脾气怪大。”三婶掐他耳朵:“就你话多,还不赶紧吃,明儿老王一家子来串门,你把你全身上下好好弄弄!别让人姑娘看你笑话。”

    张顺只差三磕头:“妈,您就饶了我吧!”

    张措还维持着夹排骨想朝我碗里放的姿势,冷不防我将碗拿开,他愣了下,也没恼,只是将排骨放回自己碗里,把脑袋凑过来柔声问我:“时蒙,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

    张顺添油加醋地嚷嚷着:“小孩子不听话嘛,打一顿啥都好了。”

    三婶道:“叫你小子乱说!时蒙,快吃饭。”

    我没有理睬三婶,只是抬头狠狠瞪了张顺一眼。

    张措帮张顺说话:“没事,这孩子就是脾气怪了点,我说他几句就好了。”

    我把碗一丢,跑出去了。等我跑到堂屋外,张措追出来了,我往山脚下的土房子跑,张措一边追边喊:“时蒙!等等!”我刚刚没有把碗里的米饭吃光,照张措的说法,他还想打我,那我还能让他追上吗。

    我想了想变回原形,撒丫子跑开,远远将张措丢在后面。顷刻后便看不见张措的身影了,我站在岩石边回头眺望身后,心底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大概希望张措追上,但是他根本只是为了教训我。

    我没想再回神却被曹秀清抓住了。我只感到尾巴一阵尖锐的刺痛,猛一抬头就看到她无限放大的圆脸,盯着我阴阴地笑:“小杂种,狗杂种把你宝贝得跟命似的,让我逮着了吧。”我恶狠狠地回瞪她,曹秀清眼一竖:“哟,还敢瞪老娘呢!”

    她揪住我的尾巴扬起来。我本想化成人形,但千钧一发之际脑子又冒出曾在众目睽睽下化回人形的经历,那次一大堆人纠集起来,气势汹汹杀上墨狼族的地盘,为了应付他们,不少狼死了。

    他们都是因为我才死的,我知道,就是那次我亲眼看见人类活剥了我族人的皮。

    长老更确定我是灾星,而爹娘只是叹气。

    我生生抑制住变回人的想法,我更没有那个精力变回墨狼原形。曹秀清将我扬到半空的刹那,我看见天空的暖阳,轰然坠落,我的脑袋狠狠撞上岩石,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只有曹秀清阴鸷的一张脸:“你们都算什么东西,老不死的搞大老娘肚子,他那杂种儿子瞧不起我,你一条狗也敢冲我叫,我呸!”

    尾巴根部疼得要命,曹秀清抓起我倒提着,我摇晃着身体,浑身的血液都向大脑涌集,胃里翻山倒海,我想吐,却什么也呕不出来。我拼命伸爪子想挠她,但无论如何努力都够不上。

    曹秀清将我带回了张措他爸家,张凯惊讶:“妈,这不是张措的狗吗?”曹秀清冷哼:“就是他那宝贝狗儿子。”

    张父道:“你把他的狗带回来做什么?”

    张玲从淑芬身后钻出来,摇摆着步子想上前从曹秀清手里把我抱走,淑芬喝道:“张玲!回来!这狗咬人!”张玲哇的一声哭起来,张凯烦躁不已:“妈,你又想做什么?”

    曹秀清冷笑:“给我拿铁钳过来。”

    我被她揪着尾巴提了一路,曹秀清找了条麻绳将我的脖子拴了好几转,她把绳子另一头绑在柱子上。我趴在地上喘了会儿气,终于回过些精神来,跳起身冲曹秀清恶狠狠地龇牙。她伸脚要踹,我更快一步咬住她的小腿。

    曹秀清尖叫起来,使劲扯绑在我脖子上的麻绳,窒息感铺天盖地,我在一片眼黑中松了牙。淑芬怪叫:“快把这狗弄死吧!张凯先前还叫他咬流血了!”

    曹秀清随手抄起板砖要砸,张凯阻止她:“妈,何必跟条畜生置气。”曹秀清呸了一声,将板砖丢开,砸在地上,磕掉了一角,留下橙红的一小块,曹秀清尖着嗓子说:“老娘今儿就不让你痛快死!”

    淑芬拿出铁钳,曹秀清一把接过,张凯叹口气抱着张玲走进堂屋去了,张父好言道:“秀清,畜生也是条命。”曹秀清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滚开!”淑芬道:“妈,你不会真想弄死它吧?”

    曹秀清道:“一条畜生罢了。”淑芬连连摆手:“那你玩,我进去看看张玲。”说完也扭身跑开。

    张父喊了声:“秀清!”曹秀清指着他的鼻子尖叫:“滚开点!”

    我咬牙切齿瞪着这个女人。那一刻我仿佛又亲临当年那场焚天毁地的大火,哭声绵延整座北溪山。凡人,你们伤我同胞,毁我家园,食我族人骨血,生剥我族人皮毛,你们除了欺骗毁灭可曾有过亲近世间万物之灵的虔诚。

    我瞪着曹秀清,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领头上北溪山的道士,他带了一批人类的军队,团团围住北溪山。他们说得不到就毁了,于是大火蔓延,死去的同胞不计其数。

    我张大嘴冲她嚎叫,几乎感不到疼痛,只有无以为继的愤怒。曹秀清把火钳塞进火盆里炙烤,没多久,她把它拿出来,我看着她步步逼近,我却不能后退,我也未曾想过后退。

    她扯住麻绳,我跳起来往她脖子上扑,又被她揪住绳子狠狠扯到在地,曹秀清的笑容狰狞起来:“姓张的毁了我一生,你们张家人还要我谦让一条狗?”我拼命瞪大眼睛,我要记住我的仇人,哪怕十年百年过去,饮其血食其肉。

    ☆、喜欢

    曹秀清又一脚踹上我的脑袋,我整个飞出去撞上贴了瓷砖的冰冷的墙面,曹秀清扬手挥下手里的灼热的铁钳。我好像闻见了皮肉熟透的焦味,脑子里第一想法居然是我好久没吃肉了,然后才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无法抑制地嚎叫起来,曹秀清疯狂大笑,不停用鞋尖碾我的皮毛,我疲惫到难以维持睁大眼睛盯着她的简单动作。那一刻,我无限想念我的爹娘,还有墨狼族里闲适安逸的生活。

    我没想过放弃,我只是不知道,我现在还能做些什么而已。

    在我迷茫恍然间,似乎听见了张措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落在他怀里。我拼命地想要看清他,张措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他手忙脚乱解开拴在我脖子间的麻绳,曹秀清在旁边哈哈大笑:“狗杂种,你看看你,别是爱上一条狗了,你两可真配!”

    张父挡在曹秀清面前:“张措!”

    张措推开他爸,一手将我搂在怀里,看着曹秀清道:“我都不忍心碰他一根毫毛,你算什么东西?”曹秀清状若癫狂:“我算什么?哈哈,我算什么?你问问你爸,我算什么?”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我是你妈!”曹秀清破釜沉舟地大喊,张措脸色阴沉,吐出两个字:“疯子。”

    “离他远点。”张措丢下这句,最后看他爸一眼,抱着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在我失去意识前,只听见张措带着哭腔喊我的名字:“时蒙,别睡,时蒙”

    我你不是要打我吗,现在曹秀清打过了,你可以不打吗,我怕疼。

    张措,我好像没有家人了,我也记不清那个道士的模样,原来我已经多活了三百年。

    我醒来那会儿窗外天已经黑了,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吵架。我调动浑身力气辨识一番,听出其中一个是张措,另一个是狐狸。狐狸,他怎么出现了。

    狐狸的语气听上去刻薄又愤怒:“你怎么照顾他的?这才隔了几天,伤了两次!我说过他现在的身体经不得折腾,你若照料不好,将他还我。”张措用比他更大的声音道:“是我的错,但时蒙不能离开我。”

    “不离开你,还等着受无数伤折磨到死?”狐狸冷笑,张措压低嗓门:“我知道,以后都不会了。”

    “哦,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狐狸打断他:“上次也这么信誓旦旦。”

    我迷茫地看着天花板,张措的土房子,我回到这儿了。我下意识喊他的名字:“张措。”一出口便是低低的呜咽,我以为已尽了最大的气力,却原来不过游丝的喊,反是狐狸先道:“醒了。”

    胡不归坐到床边,面无表情道:“变回人形,好让我给你治伤。”我点点头,他抬起手腕想割破,我摇摇头,胡不归一怔,须臾后冷淡地看了眼伫立一旁的张措:“过来放血。”张措就由他呼来喝去,最终将鲜血喂进我的嘴里。

    我穿着张措的棉袄棉裤,却因为成人形态嫌挤了,我难受地挪了挪。张措上前说:“衣服小了?”我嗯了声,他从橱柜中捧出我的月白长衣,眼眶通红望着我哽咽:“你的衣服我好好的放着,干净着呢,我没有好衣服给你穿,你先将就穿这件好不好。”

    胡不归望着我,神情里大为惊骇,僵在原地没动弹,我猜他可能是想起了什么,难道与我族人有关?我揪住胡不归的袖子,有气无力道:“狐狸,你想起何事?”胡不归深深地看我一眼,摇头:“无事,先上药。”

    他让张措过来帮我脱衣服,胡不归去拿木桌上的药膏,张措抹把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对不起,时蒙。”我眨了眨眼:“没事,你脱吧。”我伸出手,张措握住了我的手,手使劲打着颤,我问:“你说我不好好吃饭就打我,张措,你还打我吗?”

    张措解纽扣的手一抖,他望着我,眼里扑通涌出颗豆大的泪珠,掉进我的颈窝间,我心疼道:“没关系,你打吧,别哭了。别哭,张措。”狐狸喝道:“解衣服,别磨蹭。”

    张措终于能将套在我身上的棉袄揭下来,背上的烧伤被凉风一吹,倒是舒服许多。张措又用被子将我裹住,伸长手臂将棉裤也脱下来,我面朝下趴在他身上,张措突然说:“时蒙,我是不是没给你找内裤穿?”

    我:“”

    你终于想起来了吗,是啊,我从恢复人形到现在一直真空啊你知道吗。

    狐狸一脸惨不忍睹撇过头去,我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张措抱住我,止住眼泪,脸又红成猴子屁股,断断续续道:“我我明天上集去买。”我说:“好。”

    张措就抱着我,我趴在他怀里,狐狸坐在床沿边替我抹药膏,嘴里还不停歇:“我明天把草药带来,强身健体的,一日两次。幸亏那疯子劲不大,否则你现在就是条尸体。”我无奈地说:“可惜我没咬着她。”

    狐狸手下的力气加大了,按住灼烧的那块儿,疼得我龇牙咧嘴就差满地打滚。“对,作为一条比女人还弱的狼,不知你作何想。”他淡淡地说。

    “”简直,一针见血。

    “有朝一日我回复原形,”我信誓旦旦道,“定去咬断她的喉咙。”狐狸重重一拍我的后背,发出一声啪嗒脆响,张措急道:“你干什么!”狐狸冷漠地说:“让他别做梦了,现在这副身体,不被人弄死已是万幸。”

    我瘪瘪嘴,反倒是张措更加紧张:“时蒙,我再也不放你一个人了。”我伸手怀抱住张措的腰,将脑袋埋进他的腹间,说:“好。”张措后知后觉地问:“胡不归也知道你是狼妖?”我在他怀里点头:“他知道。”

    张措失魂似的哦一声,听上去有几分失落。我好奇地问:“怎么了么?”张措笑了笑:“没事,我还以为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狐狸冷冰冰地说:“放心,我也不想同这条狼有什么小秘密。”

    我扭头望向狐狸:“你怎么还在,我要和张措享受二人世界了。”

    狐狸摔了药膏,气冲冲地走了。我目送他摔门而去,笑得合不拢嘴。张措哭笑不得:“你故意气他做啥?”我支起上半身,眨眨眼看着张措,忍住背后的疼,笑起来:“他先气我。”张措低头凝视我:“他也是关心你。”

    “那你呢?”我将脑袋凑近他,长发散落在他肩头,不知何故,总喜欢看张措面红耳赤应对无辙的模样,和他平时的温柔稳重相较起来更加有趣。我歪着脑袋装作无辜地看他,下巴搭在他肩头:“你怎么想?”

    张措嘴唇翕动,半晌没敢动弹,我察觉到他身体僵硬得有如块岩石。张措张着嘴,喉咙间却没发出声音,他猛一下扭过头不看我。我愣住了,张措猝然起身,我支着上半身不明所以地看他。

    张措背对我站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人柱,我甚觉好笑,反问:“怎么没话说了?”

    张措没回头,握紧了拳头,嗓音压得低沉:“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我莫名其妙地哦一声,张措飞也似的夺门出去了,也只留给我一个慌张的背影。我面朝下趴在床上,想想有些冷,又把被子捞起来盖住后背。

    我有些好奇张措刚才的反应,他受了什么打击么,还是我的做法太唐突吓着他了,不对啊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难道张措不喜欢我了?不不不,听爹说人类都爱看长相决定对人的态度,但就这点来讲,张措没理由讨厌我。

    想到这儿我又放下心来,百无聊赖地等张措回来。

    一刻钟过后,门打开了,张措的身形逆光出现在门口,他面色红彤彤的,看来刚洗过脸。等他走近,我才发现他两只手也是湿的,张措走到我面前三步外停下脚步不动了。

    我说:“我想看电视。”张措木然转身打开电视,将遥控器递给我。

    我说:“我口渴。”张措板着脸去灶房烧了热水,两只碗倒来倒去,尝一口发现温了后喂我喝下。

    我说:“枕头硌得下巴疼。”张措找来棉衣垫在下面。

    张措在我旁边转来转去,我边嗑瓜子边翻电视,恰好碰上一处婆媳大戏,便专心致志看起来,时不时伴以轻笑。等看到婆婆和媳妇撕破脸吵起来,张措终于忍无可忍:“时蒙!别看中央八台了!”

    我无辜地摊开手:“为什么,挺有意思啊。”

    张措扶额:“没,你看。”

    等一集结束开始演广告,张措已经来回转到第一百零二圈,我说:“张措,别转了,我头晕。”张措走到我身边来坐下,我没穿上衣,只扎了绷带,整个儿裹在被子里。他看我一眼,慌忙把视线移开:“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说:“还好,无妨。”

    张措别扭了一阵,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别扭个什么劲,但他一坐下我就想逗他。于是也无心思等剧再开始,将遥控器丢到一边,带着被子毛虫似的挪了几挪,肩膀轻撞张措后背:“你在想什么,为何一直心神不宁?”

    张措坐开了,我锲而不舍挪上去:“你可有事瞒着我?”

    张措支支吾吾还是吭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悻悻然地说:“那你是厌烦我了。”张措这会反应激烈了,猛地弹回来面对我,急忙解释:“不,我怎么会厌烦你。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哦。”我放心地点点头,了然:“很少有人类不喜欢我,曹秀清例外。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说完又全神贯注回头看播完片头曲正开幕的剧,张措辩解道:“我说的喜欢和他们不一样。”

    “恩,”我嗑着瓜子答,“当然不一样,他们都死了几百年了。”

    张措拔高音调:“时蒙!”

    吓得我丢掉了手里的遥控器。

    ☆、抱你

    我怯怯地将视线移回他身上:“看来你真是厌烦我了,你吼我。”张措将掉在地上滚了两转的遥控器捡起来擦干净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张措在我身边坐下,拍了拍我的脑袋,他还想再拍,我躲开了。

    张措的手就僵在半空,他看着自己的空落落的手发呆,我说:“怎么不答我?问你想什么不说,你不说我也不知你在想的事,你们人类,总是这么爱掩藏么?”张措有些丧气地摇头:“不是。”

    “时蒙,我能抱着你吗?”张措问。

    我摆手:“想做什么随你,不必特意问我。”

    张措走到我背后坐下,我盘腿裹着被子看电视,我猜张措只能见着我的后脑勺,就像我之前只能看见他黑乎乎的头顶。张措低声咬我的耳朵:“时蒙,你真好看。”

    我觉得这个人类嘴巴很甜。于是我轻轻用后脑勺撞了下他的侧颊,示意我知道了。张措低低地笑起来,又絮絮叨叨道:“你今天突然跑出去,吓坏我了,我追上不上你,你怎么跑那么快?”

    我倚靠他宽厚的胸膛,两只眼睛盯着电视剧里不停变幻的画面。张措语气渐渐低沉下去:“我沿路问人,幸亏有人说看见曹秀清把你带走了。我想起她之前还想踢你,心里就怕,怕她把你怎么着了。”

    他惊魂未定道:“她简直疯了,居然用火钳烫你。”说着怀抱收紧了,脑袋埋进我的肩窝,灼热的鼻息喷洒在脖颈间。我嫌痒,不禁动了动。

    “你以为我要打你?”张措好笑地问,我说:“你说我不好好吃饭,就要打我。”

    “但你为啥丢掉碗就跑了,三婶和你说话,你还瞪她。”张措闷闷地说,我有些懵:“不,我没有瞪他,我瞪的是张顺,他出言不逊,而且我不喜欢他。”

    张措啊了声,似乎始料未及,然后他的双臂箍得更紧了,我感到有些难以呼吸。张措说:“我不打你,再也不打你了,你相信我么?”

    我认真地思忖片刻,答:“我相信,你说的我都信。”

    然后我感到耳朵边有某个滑腻腻的东西滑过。张措的气息如影随形,似乎在更久前,就已刻入这具身体的骨髓中,以至于无论他做些什么,即使我从未碰见过这类事,也依旧能坦然地接受,然后回应他。

    张措反复地说:“时蒙,你真好看。”我不知道他重复的意义在哪里,他只需要说一次,我足以铭记,这就够了。但张措比我更想证明他的真诚,他用一只手掰过我的脑袋,亲吻我的脸颊,从鼻子滑到唇侧。

    我的思绪乱成了一锅粥。张措侧过脑袋,他一手掰着我的头,我觉得脖子有些酸,但又不那么想挣扎。直觉告诉我,张措现在的一举一动对于我而言,都十分重要。

    张措身上有股属于山林草木的味道,很淡,却仿佛雨后初成的嫩芽,河流拍打过的岩石,微风吹起的落叶。

    我无法形容那种将整个人都萦绕包裹的气息,就好像回到一切最初的地方,而原初的生命力,茂盛又充满希望。

    我还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张措的另一只手握住我随意搭在腿侧的手,指间相扣,他握得很用力,以至于严丝合缝彷如一体。他的手心依旧是熟悉的温热和干燥。

    “时蒙。”张措的嗓音低沉充满磁性,叫人不由自主深陷其中,后来狐狸说那都是我的错觉,可在这一刻我所听到的,的确如此。“时蒙,”张措轻声说,“我想亲你。”

    “好。”我眯起眼睛笑着说,张措眼底露出狂喜,他说:“时蒙,你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神。”我还想再说,我想告诉他神从不存在。但张措已经压下来,他遮住了我目之所及,舌尖缠绕的湿热占据了我所能体会的一切。

    等他放开时,我有些喘不上气,两颊升腾起一片灼热,我突然能感受到张措的困窘和羞迫。我低下头,视线紧紧黏在我们交错的十指上,张措原本按在我脑袋边的大手也松开了,他用鼻尖蹭我的耳廓。

    我说:“痒。”

    张措道:“时蒙,你不能离开我。”

    我点头:“好。”

    张措又说:“时蒙,和我在一起。”

    我再次点头:“好。”

    张措问:“背上,还疼吗?”我想了想,诚实地答:“有点,别担心,无大碍。”张措笑起来:“今晚给你炖鸡汤。”我惊喜答:“好。”于是下午我看电视,张措搂着我看书,时不时亲两口,总叫人羞窘,但又比吃了蜜还甜。

    我不知道与人类相处还有这么令人愉悦的事。

    晚饭饱餐一顿,我舒服地倚靠在张措怀中。等他把碗筷都清洗完回来,我已经变回孩童的样子。张措脸上露出丝一闪而逝的失落,我拨了拨耳边的鬓发,无奈地说:“没办法。”

    张措笑了笑,走过来连被子带人抱起我,我的两只脚在半空中摇晃,他用宽阔有力的胳膊将我环住。张措仰头看我:“你小时候就长这样?”我如实道:“恩。”张措眯起眼睛,笑容俊朗:“我们时蒙小时候就长得好看。”

    我挺起胸膛:“那是。”

    张措噗嗤道:“祖宗,今晚早些睡。”我说:“节目放到十点。”说完还指了指屏幕。张措板起脸:“不行,你受伤了,得好好休息,养身体。”我抱住张措的脖子,难过道:“就今晚。”

    张措严厉起来:“不行,说啥也不行。”我抬脚想踹他,不过晚睡而已,又不会有多大妨碍,他管得真是太宽了。

    张措攥住我两只脚腕,紧紧捏着,让我难以挣脱,我有些不高兴,先前还笑盈盈的一张好相与的脸,怎么说变就变。何况这节目播过一次就不播了,我不想错过,我用手拍他肩膀想让他放开。

    张措把我平放到床板上,欺身说:“说不准就不准,平时由着你,现在非常时期。”我不满道:“我没有伤多重,况且这与我晚睡有何干系?”张措揉弄我的耳朵,扬眉说:“祖宗,胡不归也说了你现在的身体不经折腾。”

    我扭开脑袋索性不看他。张措放缓语气,他的头往下压一分,耳旁的灼热便增一分,张措轻言细语起来:“时蒙,听话,等你好起来我保证不管你熬夜了。”我反驳道:“但今晚过了就没了。”

    张措压低嗓音:“时蒙,看我。”我想了想,转回脑袋直视他,张措想让我看什么,我不知道。看他称得上英俊的眉眼,还是英挺的双眉下总是沉敛的眼睛,或者是眼里的担忧与奇怪的几乎泛滥而出的酸涩。

    张措离得太近,我不自觉地往旁边躲,反被他拉住了。张措一手扣住我欲往旁边挪的脑袋,他看着我,我感到惶恐。然后张措突然抬起上半身,他退开立到一边,我不明所以地望向他,张措扯扯唇角:“我明天上集,胡不归过来照顾你。”

    “晚安,时蒙。”他关上门出去了。

    我抱着被子坐起身,被面还残存着张措身体留下的温热,我将脑袋埋进不算柔软的被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气。现在也有八点了,张措会去哪儿,迟早要回来的吧,我没多想,把枕头立起来靠墙放着然后斜倚枕面。

    背后的灼烧还有些疼,不过比起受那下时温柔许多。我怎么靠都觉得没有张措的胸膛舒适,便翻来覆去换姿势,一不小心蹭到伤口,疼得倒抽口凉气。

    大概过去半个时辰,张措还没回来。电视里的节目也失去了吸引力,我发现张措不在身边,人类的一切都寡然无味。

    等节目播完张措也没回来,困意袭来,我关掉电视熄了灯躺下睡着。我本以为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又能见到他,结果一睁眼看见了红狐狸。他端着二郎腿嘴里叼根马尾巴草,正在翻面前的草药。

    胡不归眼皮也没抬一下,把嘴里的草吐了,淡淡道:“醒了?”我坐起来,木讷转头将视线投向雾蒙蒙的窗外,身边冰凉冷寂,张措没回来过。只有狐狸的声音悠悠飘进耳朵里:“起来喝药,完了吃饭,张措把粥熬好了。”

    我嘴角抽了抽,“怎么不叫大人了。”我回头挑眉看他。胡不归举起双手,目光在我全身上下逡巡一番,勾勾唇角:“你现在顶多算小人。”我原想发怒,但又觉得他说的甚有道理,便懒得同油嘴滑舌的狐狸计较。

    “药。”

    狐狸起身出去,回来时端了白瓷碗,我坐到床沿穿上张措放在床头的棉衣棉裤。胡不归说:“放在凉水里冷过,趁还温着,先喝下。”我点点头接下,草药的苦味扑鼻而来,我忍不住皱起眉毛,胡不归道:“别说你怕苦。”

    我忿忿地瞧他眼,捏住鼻子,眯着眼睛大口大口吞进腹中,满口的苦涩。幸亏狐狸有良心,递给我一块方糖,我忙从他手中接过含在嘴中。狐狸不知怎地,见我喝下忙不迭把碗扔在一边,竟然笑起来。

    我不知道哪里好笑,狐狸只是挂着戏谑的笑,他把碗从地上捡起来放到木桌上,然后说:“我抱你吃饭?”我无语:“不用。”狐狸乖觉伫立一边。

    我趿拉上张措备给我的的棉拖鞋,下地时才惊觉浑身犹如散过架又拼凑起来般,由于拼得太匆忙,隐隐有再散架之势。我想到狐狸还站在旁边,咬紧牙站直身体,慢腾腾地往灶房走。

    ☆、张顺

    狐狸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走出里屋,狐狸没再跟了,他站在屋檐下眺望北溪山云雾深处。我松口气,以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的速度进了灶房,入鼻全是草药味。我咳嗽一声,有点呛。

    粥还用小火温着,铁勺搁在我平常用的小瓷碗中。窗户紧紧关着,贴在窗户上的旧报纸卷了个边,我爬到凳子上揭开锅盖,拿勺舀满小瓷碗,粥里放了碎菜叶,问起来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抱着瓷碗路过水缸,停下步伐注视水面的倒影,银白碎发,不细看便觉不出的灰蓝眼睛,三百年前我便是这样在人间惹了祸,灰溜溜地躲回墨狼族,让凡人找着了我族所在。

    世间白云苍狗,想不到爹娘不在了,墨狼族没了,我还残存着。

    如果我的头发也像其他族人那般,墨一样的黑色该多好。

    我捧着碗取出筷子走到灶房外,狐狸还伫立在屋檐下,他抬头眯起眼睛注视着天空悠闲的浮云,双臂抱怀,腿不时抖动,看上去闲适得很。我站在原地,心里奇怪这狐狸是受何人所托照料我,他不像坏人,但时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赤狐族不像墨狼隐居避世,他们喜好混进凡人间,故也在人间留下不少逸闻。赤狐桀骜,不喜欢与非本族的妖怪多接触,但他们与人类相交太深,也不受我们妖怪待见。总而言之,狐狸精这三个字和背后的含义,也不算空穴来风。

    狐狸身上还有兰香,不难闻,就是骚包。

    我打了个哈欠,越过他走进里屋。只加了菜,粥显得清淡,我默默低头刨粥,心里又琢磨张措什么时候才回来,他做完在哪里睡得,为什么他不和我一起睡。我应该问问他,人类的确难相与,我总是不明白张措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觉得,如果我们要呆在一起很长时间,应该对彼此坦诚相待。我不喜欢人类这般遮遮掩掩。

    胡不归进来时,我刚喝完一碗粥,他问:“饱了?”我想他又不是张措,没必要特意选合适的答案答复,就把碗一推,放下筷子,答:“没有。”胡不归拿起碗:“再吃点?”我摆摆手:“不必,早上吃不完的留着晚上吃,张措向来这么节省。”

    胡不归把碗放下来,碗底挨上桌子发出清脆的声响。胡不归生气了,我皱眉抬眼打量他,狐狸还是笑着的,不过眼底没什么感情,语气冰冷:“跟我回狐族。”我惊诧:“你不怕我把你族人全吃了?”

    胡不归道:“我给你找吃的。”

    我好笑地说:“我一条狼好端端的到狐狸堆里做什么?”

    胡不归坐下来,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得我不太舒服,等我想问的时候,狐狸又把视线移开了。我满腹疑惑活活被哽在了喉咙间,我翻翻白眼,起身打开电视,趴在木桌上换台。

    狐狸突然说:“你知道看电视要用电的么?”

    我摇头:“那是什么?”狐狸指了指电视后面的布满灰尘的方板,上面有横竖的长孔,电视后面长出来的线便通过小黑块连进长孔中。我了悟:“通过那个就有电?”狐狸赞赏地点头,我瘪瘪嘴:“然后呢?”

    狐狸说:“电要交电费。”

    我说:“用这个要交钱?交给谁?”

    狐狸答:“供电的人。照你这么看,张措卖两只鸭子的钱都不够你一周电费。”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夸张,但我知道两只鸭子对张措有多么重要。我低下头握住遥控器,节目里欢笑还在,我站起来走两步把电视关了。胡不归似乎有些惊讶,然后更加愤怒,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愤怒的。

    我把遥控器放在电视旁边,坐回来和狐狸大眼对小眼,一同发呆。

    室内寂静,尘埃起伏。

    胡不归咬着牙说:“你这是自讨苦吃。”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觉得苦。”胡不归说:“你是墨狼族族长之子。”我答:“墨狼族早就没了。”胡不归就差掀桌子:“你们狼族不是一向看不起人类么,现在寄人篱下不觉得丢人?”

    我默然,他说得对,爹娘说过无论到何种地步都不可依靠凡人。但我好像,过度依赖张措了。

    胡不归看我不再开口,大概也觉得无趣,他伸出手,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狐狸只是揉了揉我的头顶。我拍开他的手,狐狸突然放低姿态:“大人,和我回狐族吧,我们是妖怪,怎么能在人间久留。”

    我辩解道:“但张措说过我不能离开他,况且我们现在不也挺好的么,我不会再在人类面前抛头露面,更不会变来变去吓住他们。”狐狸沉静地说:“那昨天又该怎么说?我不过回一趟狐族,回来你身上就多了伤。”

    “是我没注意,一时让那女人逮了正着。”我说。

    狐狸淡淡道:“三百年,我守着你出现,等你醒来。接着距离你醒来不到一月,连受两次伤,时蒙,你认为我能安心把你留在人间?”

    我怔忪,三百年。狐狸大概也觉得自己说漏嘴,面上有些懊恼,不过很快便被淡定取代,我张了张嘴:“出现什么意思?”狐狸道:“先前我也只知道你在北溪山这一块,后来才得知具体位置。”

    我点头:“有劳你了,受时年所托。”狐狸不甘心地问:“你真不认识时年?”我诚实地摇头:“的确不知。”

    狐狸用怪异地眼神打量我几眼,一拍桌子:“下次你受伤,就算绑我也要将你绑回狐族。”

    我道:“胆大妄为的狐狸,你敢。”

    胡不归还想再说,门外响起敲门声,我们对视一眼,只听张顺叫道:“张措哥!快开门,让我躲躲!”

    我愣了,起身问:“张措的头巾在哪儿?”狐狸说:“床头。”我跑到床边抓起头巾想往脑袋上绑,狐狸说:“变回原形。”

    我说:“不,张顺不认识你,不好解释。况且再变回来又要张措放血。”

    狐狸深深看我一眼,“来,我帮你。”

    我走到他身边,胡不归身上的兰香铺天盖地,张顺还在门外催促:“张措哥!我妈要来了!”胡不归三下二除五绑好,也不像张措那般再三问我紧不紧,松紧倒也合适。我打开门,张顺推了一把,我往后趔趄了半步被狐狸接住了。

    张顺朝室内环视一圈,急冲冲地问:“张措哥不在?”他注意到我身后的狐狸,惊诧地打量他,嘴巴一开一合,最后说:“你是?”我拉拉他的袖子:“张措上集去了,胡不归,我的朋友。”

    张顺大喇喇地进来坐下,我和胡不归相视无奈,分别到他两边坐下来。张顺一脸郁闷地说:“这下可好,张措哥不在,救星没了。”

    我说:“他今早就走了。”张顺连连叹气:“王家那女人长得真是不敢恭维”说着他左右嗅了嗅,鼻尖耸动,最后盯住胡不归:“你身上这啥味儿?”胡不归扬眉:“香水。”张顺了然:“男人也有喷香水的?”

    胡不归道:“有,很多。”

    张顺说:“长见识了。”他又扭头看向我,咂咂嘴:“小鬼,你怎么在屋子里也戴着头巾,傻透了。”我震惊,摸了摸头巾,不可置信道:“很傻吗?”我感觉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张顺郑重道:“傻。”

    我望向胡不归,想向他确认。胡不归捂住脸,可能他尝试过欺骗自己,但最终向残忍的现实屈服了,他沉重地点点头:“是的,实际上,我认为张措应该给你弄顶帽子而非头巾。街上的儿童帽卖的也不贵。”

    我:“”

    我恍恍惚惚地僵坐原地,张顺戳我的胳膊:“你昨天跑出去可把张措哥吓坏了。”我愣愣地说:“是吗?”张顺抬手在我面前一晃:“就是,你脾气这么大你家里人受得了?”胡不归带着玩味的笑看我。

    好像他也挺好奇这个问题似的,张顺又一惊一乍道:“别动!”

    我再次愣了,他按住我的肩膀,脸骤然在眼前放大,他的鼻息喷到脸上,我生气道:“离我远点!”胡不归已经拿住他一只手,张顺说:“你脾气怎么这么大,我说你的眼睛,蓝色的。”

    他甩掉胡不归桎梏住他手腕的手,掰着我的脑袋对向窗户,我烦躁道:“放开!”胡不归拎起张顺的衣领,砰一声巨响,只见狐狸那么轻轻一扔,张顺的身体砸进墙角,溅起无数灰尘。

    我目瞪口呆望着胡不归,他拧动双腕,张顺叫道:“练家子!大哥!教我两招呗!”我当机立断反应迅捷把也教我两招咽进肚子里,胡不归斜眼觑他,冷冰冰地说:“别碰时蒙。”

    “对!”我迅速上前一步站到胡不归身后说,没办法,我不想和张措以外的人类接触。胡不归低头瞧了我一眼,我眨巴眼睛望向他,我要确认我用眼神充分地表达了希望他教我两招的意思。

    但胡不归为何一脸嫌弃的捂住脸,他说:“时蒙,别摇尾巴了。”我惊慌地回头看了眼,确认没有变回原形,不明所以答:“没有啊。”

    张措从地上爬起来,看上去很想抱住胡不归的大腿,但他生生忍住了。于是他憋得面耳赤红走到板凳上坐下,胡不归拎着我放到椅子上,他自己也坐下。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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