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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第2节

    闻听客栈里出了四位贡士老爷,掌柜立即坐不住了。令伙计吩咐厨下,鱼肉菜蔬均要备妥,更打来好酒,只等杨瓒四人回来。

    “今日文曲星高照,小店也是蓬荜生辉,与有荣焉!”

    掌柜一边笑,一边引四人入座。

    “小老儿特备下一桌酒席,还请四位老爷赏脸。”

    杨瓒落后半步,并不出头。

    王忠隐为四人之首,开口道:“店家好意,我等心领。然酒水不能白用。”

    唤书童取出一方银角,沉甸甸入手,足有五两。

    能在客栈上房安置两月,三人俱和杨瓒一样,不差钱。

    其中,王忠家中更有良田千顷,茶园两座。同族有迁居宁波府的海商,与本宗从未断了联系。得族内看好,王贡士向来不愁靡费,称得上“土豪”二字。

    话至此,掌柜自得接下银角。

    见他迟迟不愿走,似有话要说,杨瓒心下微动,隐约察觉其意,却不急着开口。李淳几番试探,王、程两人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要在官场立足,需拓展人脉不假,然也要了解“人脉”的性格。一时不察,被坑到南半球也不是不可能。

    与其将来懊恼,不如今时防范。

    杨瓒始终坚信四自字:防末来非。

    万事开头难,开好了头,纵有千般阻碍,也终可顺遂。

    果然,李淳也注意到了掌柜的神态,思量片刻,出言道:“吾观店中挂有前科先进诗文,店家必是好文之人。若不嫌弃,我等愿赋诗提字,以飨老翁。”

    “如此甚好!多谢四位老爷!”

    掌柜大喜,欲要行礼。

    四人见他须发花白,不敢全受。后掌柜唤出长孙,与四人作揖,杨瓒等方才坐下,领了全礼。

    酒菜送上,杨瓒亲自执壶,为三人斟酒。

    四人兴致大起,均不需书童伺候,令店家另上饭菜,由他们去用。

    “李兄善体人情,在外必造福一方百姓,在朝亦能大展拳脚。”

    “杨贤弟所言甚是。”

    “李兄当为我辈界楷模。”

    酒过三巡,四人均已放开。王忠心情最好,李、程也不遑多让。三人欲行酒令,杨瓒不擅此道,连续三杯酒下喉,脸颊染上晕红。

    “三位兄长见谅,小弟实是不胜酒力。”

    李淳知其昨日大醉,不好再劝,转道:“既如此,贤弟不妨先与店家题诗一首,容我等一观。”

    杨瓒连连摆手,道:“小弟不擅诗文,怎敢班门弄斧。还请三位兄长执笔,小弟一旁磨墨,最后留个名字。他日有人问起,也好有个拿得出手的谈资,不致被叫个‘拙人’。”

    李淳目瞪口呆,王忠笑得前俯后仰,程文一口酒喷出,半晌说不出话来。

    杨瓒只得以袖掩面。

    他非是故意藏拙,实是不会做诗。拿别人的诗词来用?更加做不出来。

    不想,三人偏以为他是谦虚,拉住不放,硬要他做。店中用饭的客人看得热闹,随之应和。唯有靠坐角落的几名举子脸色阴沉,握紧竹筷,手背暴出青筋。

    “不过三甲之流,竟如此狂妄!”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无能之人,怎配东华门唱名!”

    几人均未压低声音,李淳等当即止住笑容,循声望去,旋即嗤笑。

    “我当是谁,原来是足下。”程文冷哼一声。

    “是我如何?”

    一名蓝衫举子拍桌而起,脸色通红,分明已有了醉意。

    “王炳?”

    王忠皱眉,认出是搭伴进京的同乡,心道不好,忙对程文道:“此人乃我同县举子,县试乡试均名列前茅,此番落榜,定是不甘。其自视甚高,为人最是狭隘,莫要同他多做争执。”

    言辞虽不过分,含义却相当不客气。就差指着王炳的鼻子,告知同坐三人:这是个眼高手低,心眼不比针尖大的小人,随他去耍猴戏,我等只当看个热闹,不要理他。

    杨瓒等意会,正要揭过,忽听王炳一旁的举子怒声道:“来日方长,汝等莫要张狂!”

    闻得此言,杨瓒尚未如何,李淳程文登时大怒。

    “汝”之一字,于唐宋时可有骂人的含义。

    所谓读书人杀人不见血,骂人不带脏字,盖莫如是。

    几人春闱得中,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被人当面辱骂,如何能善罢甘休?

    “你……”

    程文就要拍案,李淳、王忠也是怒目。杨瓒连忙起身,一把拉住程文,这事有些蹊跷,不可莽撞,稍安勿躁。

    斗文不错,斗气亦可,斗殴的名声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即使大明的文臣向有此风气,不以朝堂武斗为忤,四人毕竟还没做官,连进士都还不是,实在没有做个斗士的本钱。

    “怎么?”见四人仅是怒目而视,没有过激举动,王炳等人更形得意,高声道,“黄口小儿,不学无术,凭运气得中,兀自不觉羞耻,反沾沾自喜,觍为读书人!”

    怎么着?

    杨瓒目光一厉,这竟是冲他来的?

    第四章 挖坑

    “无话可说了?”

    王炳等气焰高涨,面容得意。更有一名举子扬声道:“乡试末流,如何能跻身春闱百名?此间必有缘故!”

    这句话打击面实在太大,已然超出“界定”范围,话题扯偏,与王炳所言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后者只针对杨瓒,此人却几乎将今科贡士一网打尽。

    非但杨瓒四人咬牙切齿,领头发难的举子亦是皱眉。

    缘故?什么缘故?

    秋闱高中,春闱亦可落第。乡试在后,谁言会试不能一鸣惊人?

    深究起来,今科贡士,多数都有“嫌疑”,都会牵扯在内。

    事情闹大,恐又是一场“舞弊案”!

    每逢科考,舞弊都是悬在考官和学子项上的一把利刃。尤其春闱,稍有不慎,引得流言四起,必锋锐加身,血溅三尺,局面再无法挽回。

    本朝早有先例。

    弘治十二年,己未科舞弊案前,倒下的不只唐寅,更有曾为东宫讲学,时任礼部右侍郎的程克勤。

    该人只为将杨瓒彻底踩死,却未想过,不经大脑,无事生非,将为自己招来大祸。

    此地不是保安州,更不是涿鹿县!

    京师重地,刑部衙门,顺天府,锦衣卫,东厂,哪处不是睁大眼睛,盯着这些春闱的举子?被前两者关注,尚有喊冤的余地。遇上锦衣卫和东厂,不死也要脱层皮!

    牵涉到科场舞弊,深为帝王所恶。若遣官员详查,没吃鱼也会染上一身腥。

    程文脾气最为强硬,猛的拍案,指着出言的举子喝道:“口出此等恶言,可有真凭实据?若无实据,便是心怀叵测,污蔑今科同榜,狠毒已极!我便拼得这身功名,也要与尔同上贡院,道明是非,同敲登文鼓,争一个清楚明白!”

    李淳、王忠同是满脸毅色,昂身而立,怒视王炳等人,大有对方不给出个满意的答复,必将事情闹大。

    杨瓒同三人交好,更是同榜。

    若是杨瓒的成绩有猫腻,三人岂能独善其身?

    事情传出去,捕风捉影者必不在少数。纵是一身清白,入朝为官后,也多会为上峰不喜,升迁困难。

    三年后又是春闱,既有先科,又有后进,哪里还有自己出头之日?

    杨瓒本想出言,却为三人拦在身后,一副保护姿态。

    书童杨土趁机凑过来,低声道:“四郎,最先说话的我不认识,他身边的那人我识得。”

    “你认识?”

    “是闫家人。”

    闫家?

    杨瓒微顿,问道:“你可看准了?”

    “绝不会有错。”书童道,“进京之前,我得爹娘吩咐,特地记过,那是闫家大郎,亦是今科考生。”

    杨瓒不语,扫过半隐在王炳身后的闫家大郎,眉头微皱。

    说起闫家和杨家,实属结亲不成反为仇的典例。

    成化年间,杨家同闫家交好,发迹之后,依祖辈约定,杨氏族长嫁女入闫氏,以辈分来算,恰是杨瓒的伯祖母。

    涿鹿县大姓结亲,本为一桩美谈,县中典史亲来道贺,两家同摆出三日流水席,喜闹非凡。

    谁料想,回门之日,杨氏女是哭着回家,只求不要再回闫家,宁愿上山做姑子去。

    杨氏族长大怒,见女婿未一同前来,更是怒上加怒。逼问随嫁的仆妇家人,方才得知,新婚之日,闫家子大醉不醒,留新媳独宿。此尚可揭过,其后宅竟藏有身怀六甲的妇人!新婚隔日便登堂入室,当着新妇的面出言相讥!

    富养之女,怎堪如此羞辱!

    杨氏找上闫氏,必要讨一个说法。

    闫氏族长先是大惊,查证属实,连忙赔罪,更令闫家子跪在祠堂,欲接回杨氏女。怎料同闫家子苟且的女子冲入,一头撞在门柱,险些一尸两命。

    杨氏不肯罢休,闫氏骗婚本就无理,万般无奈,只能答应放妻。

    此事本该就此了结,哪想到,放妻半月,同闫氏子私通的女子难产而死。闫氏子夜间大醉,失足落水,染上风寒,也是一命呜呼,族中一脉就此断绝。

    杨家女则嫁至外县,虽夫婿年过而立,又曾丧妻,鳏夫数年,却知冷知暖,过得顺遂。

    因“骗婚”一事传出,闫家的名声大落,结亲的人家都要再三考量。哪怕聘礼丰厚,嫁妆不菲,族中子弟也难结成一门好亲。

    一人带累全族,不能冲死人发火,只能将矛头对准杨家。

    自此,两族仇怨渐深。

    春夏争水,秋冬争地。弘治初年,遇朝廷分派丁徭,闫家借机狠狠坑了杨家一回,使得两家结怨更深。

    杨家纵有万般委屈,也无法上告。

    一来,此事做得周密,根本抓不住把柄。二来,闫氏分支有子荣登二甲,得座师赏识,结为翁婿。闫氏族人有了依靠,已是今非昔比。

    闫家的仆妇都敢指着杨家啐一口,得意道:“有胆子便去告!民告官,先上板子,再流放千里,看你杨家有多少爷们去边境挨鞑子的刀剑!”

    如此恶毒之言,字字戳在杨家人心头。

    杨家子偏偏不争气,全族供养,却始终养不出一个“读书人”。休说进士举人,连秀才都没有!

    直到杨氏出了杨瓒,天赋聪颖,不满十岁便中童生,院试、县试、乡试、会试,一路走来,带给全族莫大期望。

    此番春闱,涿鹿闫家也有子弟赶考,均名落孙山,无一例外。唯有京师闫家有子高中,且位列前十,大有夺取一甲之势。

    杨氏有多盼望杨瓒金榜登科,闫氏就有多想将他踩在脚底。

    不过两息,杨瓒已参透内中关窍。

    有利益牵涉,便不惮将事往坏处想。杨小举人醉死,难言没有闫家人的手脚。

    贡院放榜,“杨瓒”名列其上,闫氏想压下他,只能在殿试前动作。要么坏了名声,要么……让他参加不了殿试。

    事情并不难,只要一顿拳脚,足够他躺上几月。更狠毒些,将事情做绝,废了他的右手,毁了他的容貌,再无晋身可能。

    想到这里,杨瓒重新扫过王炳等人。

    这些落榜的举子满腹怨愤,极易挑动。策划此事之人,心思算得上缜密。只是没有想到,世间还有一种别号,称为“猪队友”。

    自作聪明的闫家大郎便是个中翘楚。

    无需旁人点播,只要王炳等不是笨到极点,便应知道事情不对。

    闫大郎恶言出口,得罪的可不只是杨瓒四人,今科的贡士都在其列。传到两位主考耳中,更不会轻易轻饶了他们。

    弘治年间东厂无权,锦衣卫也是个厚道人在掌管,但诏狱仍是存在,进去住几天,身上不受伤,精神也会受到摧残。

    王炳等人终意识到不对,酒气退去,脸色开始变白。

    闫大郎还要再说,却被程文三人的气势压得不敢动弹,哆嗦两下,额头开始冒汗。

    客栈掌柜情知不妙,紧紧拉住孙子,低声道:“快老实些,不老实,回头让你爹抽你!”

    楼上楼下均是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与先时的热闹大为迥异。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人声,数名澜衫举子入内,为首者四顾张望,奇道:“这是怎么了?”

    待了解前因后果,当即皱眉,看向王炳等的目光很是不善。正要出言,忽听身边人道:“这几位仁兄应是酒醉,口出无状,当不得真。”

    说话的举子一身玉色儒衫,腰束锦带,气质超然。再看相貌,端得鬓若刀裁,面如敷粉。虽眼带桃花,偏生一双浓眉,减淡风流文弱之相,增添几许英气。

    此人出现,闫大郎当即双眼发亮,看得杨瓒心头一跳。

    那人却未理会闫大郎,而是笑对杨瓒拱手,道:“古有甘罗十二为相,唐宋豪杰,年少成名者不知凡几。本朝亦有不及弱冠,年少登科,金榜题名的贤德。同榜有此英才,吾等该与之共荣。”

    声音亲和,语态轻缓。

    话声未落,客栈中的气氛已为止一变。

    程文王忠等消去几分怒意,与来着互通籍贯姓名。知其父为都察院左佥都御使闫桓,神情微凝,态度未变得热络,反有几分疏远。

    闫桓同杨廷和不和,几番弹劾,大有水火不容之势。杨大学士为今科考官,除了已经站队的官宦监生,疯了才会同闫璟莫逆相交。

    闫璟不以为意,仍是谈笑自若。

    “杨贤弟年少英才,我甚是佩服。满朝之上,唯有杨大学士堪与并提。然诗词亦非小道,朝中李公多有推崇,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贤弟以为如何?”

    杨瓒眉头皱得更紧。

    他先时就觉得不对,这人明着是为他说话,实际却在挖坑给他跳,更是一挖一排,一个比一个深。

    李公是谁,暂且不论。单拿他与杨廷和作比,是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小小的贡士,不将满朝文武看在眼中,自比杨大学士,简直轻狂无谓!

    若不反驳,便坐实了这个名头。若张口反驳,却是不分黑白,恶待出言相帮之人。

    当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闫璟笑对杨瓒,眸光流转,光华无限。

    涿鹿闫家的事,他本不想管,奈何闫大郎蠢笨不堪,自作聪明,差点得罪满榜贡士。

    堂上本就与杨大学士不和,这厢消息传出,必被添油加醋,扯上朝堂。届时,纵非堂上指使,凭“闫”之一姓,便脱不开干系。

    闻闫大郎落榜,父亲尚觉遗憾,在书房叹息。闫璟却是庆幸。这样的人入了官场,非但不能成为助力,反会拖后腿,还是离开考场,安心做个富家翁的好。

    只这杨瓒,看似木讷,话语不多,然目光清明,性情实有些摸不透。

    闫璟看着杨瓒,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杨瓒忽而苦笑,摆出一副尴尬神情,道:“敢叫闫兄笑话,在下才疏学浅,不擅诗词之道,不敢妄出评论。”

    “贤弟过谦了。”

    “非是过谦。”杨瓒端正面孔,摆出一副书生意气,道,“吾实非机智之人,只得蒙师赠言‘文以拙进’,牢记圣人之言,以勤补拙,不忘自勉,方有今日。”

    说话时,杨瓒拱手行礼,做出谦虚姿态,更显得真诚。

    “在场同期,哪位不是才高八斗,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他日位列朝堂,必是大鹏展翅,扶摇万里。在下只为萤火之光,岂敢同星辰争辉。既不敢同闫兄共进,又何敢与朝中诸公相比。”

    一番话,不只摆正自身,更吹捧了在场举子。无论中与不中,都被骚到痒处,有几分飘然。顺带的,给闫璟也挖好了坑。

    想坑他?

    可以。

    他若躲不过,便把挖坑的人一起扯下来,踩着对方的肩膀爬上去。

    笑容微敛,闫璟终现出几分正色。

    第五章 小胜

    捧杀,历来是杀人不见血,片叶不沾身的最佳手段。

    闫璟欺杨瓒年少,不识官场险恶,欲行此道。杨瓒扮猪吃老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见招拆招,如数奉还。

    “小弟不过中人之姿,烛火之光,诸位同期方为星辰皓月,满腹经纶,殚见洽闻。闫兄才具之佳,学识之丰,更为我中翘楚。朝廷以才取士,闫兄堪为今科魁首。”

    杨瓒一边说,一边留意客栈内举子的神情。果然,听到“今科魁首”四个字,不少人变了脸色。其中之一,便是同闫璟一并前来,当先出口询问的举子。

    如他没有记错,此人姓谢,乃是会试第四,恰好列在闫璟之前。其父更是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

    比起他,闫璟的身份当真不够看。

    “杨贤弟……”

    闫璟心知不妙,欲打断杨瓒。后者哪肯给他这个机会。

    被人扇了左脸,还要把右脸送上去?

    回踹一脚才是正道!

    低调不错,出头的椽子先烂也没错,但遇到挑衅欺辱,一味隐忍躲闪,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更会落下懦弱的名声。

    有了这样的名声,殿试过后,无论入翰林六部听政,还是外放为官,都是不小的拖累。

    内阁领政,六部权责分明,一个万事不敢言、只会唯唯应诺的应声虫,实不为上峰乐见。外放为官,县衙中的胥吏个个都是地头蛇,想要弹服,必要雷霆手段。

    试问,一个“懦弱人”该如何施展抱负,大展拳脚?

    杨瓒摆正姿态,做足铺垫,先恭维再捧杀,比起闫璟,实是高了一个段数。

    后者出身官宦之家,所见所闻均高于他。杨瓒所仰赖的,唯有察言观色的本领,以及原身的年龄。

    若他不是未及弱冠,闫璟必不会如此掉以轻心,给他钻空子、以牙还牙的机会。

    “今上为不世出的英主,内阁三学士乃天下共知的贤臣。闫兄金榜登科,大才当得以施展。富以家学渊源,高升可待。日后必登阁拜相,富贵寿考。”

    杨大学士确得帝心,握有实权,然在弘治朝,尚未达到官生最高点。

    相比之下,内阁三学士才是位极人臣,当朝大佬。首辅刘健更被弘治帝尊称为“刘先生”。这样的荣宠,寻常京官都不敢望其项背。

    提及家学渊源,将闫璟比作阁臣,才是真正的捧杀。其父尚在都察院,儿子便自比阁臣,这是何等的狂妄?

    杨瓒此举,无异于立起一根细木杆,将其撑到高处,其后不断加码,只等木杆断裂,必会摔得结实。

    不在今时今日,也在早晚。

    闫璟神情凝住,完全被自己的手段困住。

    程文王忠等也品出了味道,看向杨瓒,目光微闪。斟酌两秒,立意助杨瓒一臂之力,帮着他一起吹捧闫璟。

    在场的举子不下二十人,今科高中者亦有八、九人,却无人站出来帮闫璟解围,多抱臂旁观,不置一言。

    落第的举子易被挑动,中榜的又何尝不是?

    前者需等三年再考,后者下月即要面君,踏入官场。

    早在放榜之初,争斗便已开始。

    杨瓒表情诚恳,引经据典,好话一句接着一句,几乎将闫璟夸出一朵花来。加上李淳王忠等人的助攻,闫璟首次体会到,何为左支右绌,应接不暇。

    明知杨瓒的手段,也知该如何应对,偏偏就是插不上话,开不了口。

    片刻之间,局势几番颠倒。

    闫璟收起笑容,眼带寒意。杨瓒见好就收,事情闹大,对他也未必有好处。

    同李淳王忠等使了个眼色,唤来店家,又摆出两桌酒菜,请闫璟谢丕等举子入座,共饮一觞。

    先时得罪,现在宴请,说不过去?

    杨瓒摊手,无论职场还是官场,想要如鱼得水,脸皮必须厚!上一刻扯着脖子对骂,下一刻就能推杯换盏。

    何况,他分明是在夸人,在场举子都可作证。

    众人推辞不过,只得坐下。

    觥筹交错之间,只要心聪目明,都会看清楚,杨瓒要交好的是谢丕,而不是刚被一番挤兑,笑容都有些挂不住的闫璟。

    事情至此,闫大郎王炳等落第举子彻底被遗忘在一旁。似能引起一场腥风血雨的危机,也消弭于无形。

    端起酒杯,闫璟压下心头躁意,重新挂起笑容,对杨瓒道:“我敬杨贤弟。”

    杨瓒举杯,欣然饮下。

    程文王忠互视一眼,知晓今日之后,闫璟必为杨瓒大敌。他们已摆明立场,同杨瓒莫逆,又有谢丕当面,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左右逢源之事,非一般人可为。

    殿试未过,座师未拜,做个墙头草,只能折得更快。

    李淳暗中庆幸,幸好没有看走眼。

    闫桓又怎样?不过是佥都御使之家。在座的谢丕,堂上可是谢迁谢阁老!是交好阁老之子,还是仰赖佥都御使之家?

    凡是不傻,都会第一时间做出选择。

    这厢传杯弄盏,酒酣耳热,好似先时的唇枪舌剑、刀光剑影根本没有发生。那厢,王炳等举子匆匆掩面避走,想必明日就会离京。

    闫大郎有几分踟蹰,似想同闫璟亲近。未料闫璟已对他厌烦至极,敷衍几句,再不做理会。

    酒席罢,众人均有几分醉意。

    离去之时,谢贡士笑对杨瓒道:“杨贤弟年少意气,我甚钦羡。殿试过后,请至舍下一叙。”

    杨瓒谢过,并未作态婉拒,亦无半点谄媚,更得谢丕高看。

    待一众举子行远,杨瓒转身,乍见李淳三人的表情,不由得倒退两步。

    “李兄?”

    “杨贤弟,”李淳笑着按住杨瓒的肩膀,连声道,“好,甚好!”

    程文、王忠亦是满脸激动,看着杨瓒,似在看一座金山。

    杨瓒再退,几乎要踩到客栈门槛。

    三人方觉情绪过于外露,赧颜不已。见天色已晚,纵无倦意,也不得不暂退回房,待明日再叙。

    杨瓒脸色微红,脚步有些微晃。

    回房之后,用过醒酒汤,敷过热巾,斜仰在榻上,困意渐渐涌上。

    书童剪短烛心,小心伺候杨瓒脱下外袍,道:“四郎春闱得中,可要遣人报知家中?”

    “自然。”官差送报州府,尚需一些时日。托快脚行商送信,也好令家人安心。

    想到日间之事,困意立刻消去不少。

    杨瓒推开锦被,坐起身,道:“且将烛火拨亮些,我要写信。”

    “已是二更,四郎可明日再写。”

    杨瓒摇摇头,道:“下月便要殿试,自明日起,我将勤练策论。书信写好之后,你带上银钱,自去安排。”

    “是。”

    书童不再多劝,摆开笔墨,点亮烛火,候在一旁。

    铺开纸张,提起笔,杨瓒忽然皱眉。试着写下一行字,眉头皱得更深。待桌下积了一堆纸团,才继续落笔。

    “父母大人膝下,男瓒敬禀,父亲大人敬安,母亲大人万福。自拜别双亲,已一月有余。嗣后未有家信,恐父母大人担忧,儿惶恐万分。

    仰天子圣德,祖宗庇佑,儒师恩蒙,儿得中今科五十九名……”

    一封家信,不过三百余字,杨瓒却是几番更改,足足耗费半个时辰方才书就。

    模仿原身的口吻不难,难的是模仿原身笔迹。

    好在有“台阁体”这一大杀器,字正方圆的写出来,谁也挑不出错。

    书童靠在桌旁,头一下下点着,昏昏欲睡。

    杨瓒尚且不放心,取出往日批注笔记,借着烛光一一对比,确是七分相类,不至天差地别,才吹干墨迹,装入信封。

    余下几分差别,已是无法可想,只能随他去。

    找人代写?

    笑话中的笑话,比字迹不同更引人怀疑。

    封好信,杨瓒敲敲桌面,书童登时清醒。

    “四郎写好了?”

    “好了。”杨瓒将信交给书童,道,“去睡吧。”

    书童点头,擦擦嘴角,确定没流口水,大大松了口气。

    烛火熄灭,房门关拢。

    杨瓒平躺在枕上,闭上双眼,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明日起闭门苦读,凡有宴请,当推便要推了。虽与先时所想不同,然有今日之事,还是小心为上。

    闫大郎不足为惧,加上京城闫家,除了暂时躲开,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

    官场,权势。

    四个字重重压在头顶,杨瓒唯有苦笑。

    夜至三更,城内宵禁。

    更夫手提气死风灯,敲响更鼓,遇一阵寒风刮过,缩缩脖子,不觉加快了脚步。

    薄雪又至。

    仲春时节,却是寒风瑟瑟,冷似严冬。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火把照亮厅堂,鱼服校尉手按绣春刀,分列两侧。

    大堂之内,猛虎下山图前,端坐一名四旬大汉,方脸黝黑,肩宽背阔,一双浓眉下,虎目精光四射。

    “消息确实?”

    “是。”

    堂下一人,苍松而立。

    锦袍金带,俊逸雅致,恍如玉琢翡砌。

    火光映亮面容,乍见发如檀木,唇色如血。虽有笑纹隐现,却叫人神经紧绷,陡生寒意。

    第六章 人祸

    堂上所坐之人,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因其为人刚正不阿,处事公断,少动刑狱,得太监怀恩推举,由千户升任锦衣卫佥事。后得弘治帝赏识,更跃升为锦衣卫指挥使。

    在其执掌北镇抚司期间,屈打成招少有发生,冤假错案更是寥寥无几。

    早年间,他曾顶着外戚的压力,为时任户部郎中的李梦阳洗冤,得文臣赞誉。由此,身为天子鹰犬,口碑竟是难得的“清明”。

    此番奉天子之命,遣缇骑随巡按御史往北,查宁夏守备疏懒防御、贼来怯站之事。不想事情未了,竟还引出另一段公案。

    牟斌脸颊紧绷,眉间拧出一个川字,火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锦衣上的走兽亦有几分狰狞。

    “顾卿。”

    “是。”

    “你所言之事,巡查御史可知?”

    “回指挥使,当地守将与镇守太监沆瀣一气,罗织党羽,欺上瞒下。属下不敢大意,只将上报之人带入京城,以嗣问询。”

    锦衣卫查探情报,自有明暗两种渠道。

    得知此事,他并未告知同行御史。

    一则时间紧迫,二来,当地都御使并未具情上奏,他实不敢冒险。万一御史台有所牵连,泄露消息,恐事请难为。

    禀报时,顾卿立在堂下,微抬起头,身姿挺拔,声音略显低沉,却不似其人一般冰冷。

    牟斌没有马上做出决断,带着薄茧的手指敲在桌上,一下接着一下。

    堂下校尉屏息凝气,动也不敢动。

    指挥使正直不假,然正因其处事公断、不假私情,才更令下属敬畏。

    牟斌执掌南北镇抚司期间,积威之深远超前任。

    纵是奉命监督锦衣卫的东厂,也不敢轻易和他叫板。至于东厂厂公,基本和摆设没两样。稍有越界,无需锦衣卫上报,弘治帝身边的大伴第一时间就会收拾了他。

    火光摇动,不时传出噼啪声响。

    沉默持续良久,牟斌终于开口问道:“人现在在哪里?”

    “安置在南镇抚司。”

    “南镇抚司?”

    “是。”顾卿抱拳,唇角微勾,“此事牵涉州府上下,镇守太监、边军守将均不得免。在事情查明之前,唯有南镇抚司尚能留他。”

    事涉边境文武和镇守太监,甭管刑部大理寺,进去了都甭想再囫囵个出来,百分百会死无对证。

    政治再清明,千年的官宦体系也无法轻易打破。

    即便在弘治朝,上下牵连,互通讯息,乃至官官相护,仍时时存在。只不过是由台面搬到台下,阁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闹出乱子少有深究。

    人情世故,总有不得已。

    拔起萝卜带出泥,常在河边走,谁又能真正的袍角不湿,鞋袜干净。

    此番鞑子叩边,宁夏、宣府先后被掠,灵州被围,至今未解。其后,鞑子更绕过居庸关,直入辽东清河等堡,定辽后卫指挥佥事不设防备,任鞑子来去自如,人丁牛马均被掳走。

    消息上报朝廷,天子气得摔了奏章,内阁兵部俱被问责。连续数日,早朝午朝都是乌云压顶,雷声轰鸣。自擒杀万妃党羽,再未见今上如此震怒。

    这且不算,顾卿竟回报,边境文武借朝廷之令滥发民役,累死百人,贪墨官银!

    知晓顾卿确握有人证实据,牟斌面色阴沉,手指忽然停住,牢牢握入掌心。

    “你将所言之事再详述一遍。”话音微顿,令校尉唤来北镇抚司经历,道,“逐字逐句记录,一句不许错,本官要亲自上奏天子!”

    “指挥使,此事关系最重大,牵连太广,还请三思。”

    掌管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顾不得以下犯上,出言阻拦。

    “指挥使,兹事体大,三思啊!”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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