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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0节

    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第40节

    杨瓒没有提出异议。

    锦衣卫的强悍,实在出乎他的预料。同样的,顾千户“移榻难眠”,已无半分可信。

    退回车厢,杨瓒靠着车壁,再一次生出咬人冲动。

    正德元年正月癸未,宣宗皇帝忌辰。

    天子戴黑翼善冠,着浅色龙袍,束黑犀带,御奉先殿行祭礼。

    回宫之后,未如旧历罢朝,而是令中官宣旨,升殿午朝。

    朱厚照言出必行,下敕令,言正月不休沐,必做到日日升殿。

    礼部上请,按照成化年间旧例,正月初一至十五,天子皆不御奉天殿。潜台词是:陛下,您就别折腾了,给个台阶,大家回家过年,都好收场。

    朱厚照偏不。

    台阶垒起来,举起锤子就砸,不砸碎不算完。

    成化旧例,比得上洪武旧例?一巴掌扇回去!

    礼部又请,圣祖高皇帝正月上朝不假,然也未至奉天殿。

    “未御奉天殿?”

    朱厚照询问,礼部官员连连点头。

    台阶敲碎,就架梯子,天子总不会不给面子?

    哪承想,朱厚照依旧不按牌理出牌,梯子推倒,决意固执到底。

    不御奉天殿,没关系,西角门!

    “朕践祚至今,未有建树,深感焦急。唯有勤政,方不负先皇重托。”

    群臣傻眼。

    天子这是决心不过年,也不让大家过年?

    朱厚照大方点头,半点不否认。

    朕是皇帝,就这么任性,你能怎么着?

    不是几番直谏,说他不勤政?年都不过,节日不休,早朝错过就升殿午朝,看还有什么话说!

    群臣无法,不能自打嘴巴,只能苦着脸,日日早起出门,陪着天子一起闹腾。

    京城官员不休沐,起早贪黑上朝点卯,府州县衙的官员没有接到敕令,依照常例,自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不再报送官文,封笔过年。

    没有军情民务,各地灾情,天子群臣不能大眼瞪小眼,就这么闲着,只能就内官库银之事吵个没完没了。

    群臣上奏裁汰冗员,召回镇守太监。天子便下令增选腾骧四卫勇士旗军,向神机营增派监枪官。

    一来二去,没有他事作为调和,双方的矛盾陷入白热化,巡按直隶御史的一封弹劾,彻底让朝堂炸开了锅。

    “臣劾北直隶选婚太监吴中,奉皇命不知敬慎,纵下人仗势倚福,索州府百姓钱财,动辄计百千数。选婚之时,多番疏忽,不亲筛选,全交他人。不忠不敬,其罪难赦,乞逮治之。更择老成以任其事。”

    奏疏闻于朝,天子震怒。

    消息传入后宫,仁寿宫和清宁宫同时震动。

    这份弹劾,貌似针对吴中一人,事实却将各地的选婚太监得罪个遍。举送美人的府州县衙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凡涉及此事,都无法独善其身。

    太监选婚,户籍名单均要自衙门索取。

    前者索取贿赂,在名单中动手脚,瞒报或多报人数,后者会不知道?

    说不知道,可信度实在不高。说知道,一个欺君的帽子压下来,前途无望,人生都要画上休止符。

    再者,美人举送入京,经连番筛选,由两宫亲自过目,择十二人进宫。其中,有六人出身北直隶,两人更在后位争夺之列。

    弹劾北直隶选婚太监贪赃枉法,弄虚作假,这些进宫的美人怎么办?

    狠心下查,哪怕只牵涉一星半点,后宫之内都不会平静。

    张太后与太皇太后吴太妃不和,宫内早都知晓。

    四名皇后人选,无一人是太后掌眼。朝堂上出了这件事,不属实便罢,一旦查证属实,难言宫中会起多大的风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太皇太后震怒,吴太妃也是心惊。

    有品级份位的美人,尚且有几分保障。候选中宫的四人,尤其出身北直隶的沈寒梅同吴芳,面上镇定,心中对弹劾的吴中的御史已是恼恨至极。

    何谓弄虚作假?

    何谓欺上瞒下?

    什么叫择老成之人再选?

    眼见凤位在前,美梦将要成真,不料横生祸端,牵扯进流言之中。哪怕查明身家清白,也不为两宫所喜,后位再无期望。

    “若要我晓得……”

    沈寒梅用力扯着锦帕,口中喃喃自语,眼中闪过恨意,再不复往日娴雅。

    吴芳伏在榻上,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天榻一般。

    “别哭了!哭就能没事了?”沈寒梅站起身,道,“事情已经这样,哭再多也没用。”

    吴芳擦擦眼泪,坐起身。

    “这事出来,你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清者自清,太皇太后和天子必能明察秋毫。”沈寒梅道,“水落石出之前,自乱阵脚才是废了前程。”

    “可……”

    吴芳皱眉,心中满是不甘。

    沈寒梅看在眼里,没有再劝。

    只差最后半步,她又如何甘心?!

    一封弹劾奏疏,竟掀起这么大的风波,怕是上疏的刘御史也没能料到。

    正如杨瓒之前所想,耿直过头,不计较后果,好心也会办坏事。

    风波中,数名锦衣卫护卫两辆马车,停在玄武门前。

    接到锦衣卫递出的腰牌,城门卫当即让开道路。

    连日赶路,杨瓒疲累至极。见到皇城大门,终于长出一口气。殊不知,皇城内正有一堆麻烦事等着,这口气,委实松得太早。

    第七十四章 惊讶

    归乡省亲之前,杨瓒未曾置办宅院。此番匆忙回京,又没有杨氏族人相伴,只得继续借助长安伯府。

    马车穿过城门,哒哒的马蹄声渐被人声掩盖。

    越向前行,熙攘声越大,愈发显得嘈杂。

    杨瓒推开车窗,发现街两旁摆开众多摊位,各色人等忙碌其间。有粗布短袄的小贩,也有穿绢布袍、戴无顶帽的商人,还有老少匠人,都忙着撑起木杆,拉开长绳,铺开木板。

    摊位前摆着大小不等的木箱,少数摊开,多数紧闭。木箱旁边,各有细木锦缎,粗细不一的蜡烛。

    “这是什么缘故?”

    杨瓒看得好奇,不免开口询问。

    按照农历,现下是正月初七,不该安居家中,同亲人团聚?这番忙碌景象,实在令人费解。

    “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

    听到杨瓒疑问,顾卿拉住缰绳,减缓行速,靠近车窗,道:“每逢上元佳节,京城都要开灯市。这里靠近外城门,再向里走,更加热闹。”

    “这些商人和匠人都是京城人?”

    “多数从外地来。”顾卿举起马鞭,指向几名满脸络腮胡,装束有些奇怪的商人道,“那几名夷人,去年也曾来此。”

    “去年?”杨瓒咋舌,“顾千户都还记得?”

    “自然。”

    顾卿点头,微掀唇角,笑道:“比起我朝匠人,夷人工匠手艺粗陋,做出的花样还算新奇。杨侍读有意,待赏灯之日,可前来一观。”

    上元节,杨瓒听着耳生。换成元宵节,便恍然大悟。

    元宵佳节,是华夏的传统节日。自秦开始,历经两汉,发展到唐宋,已十分兴盛。节日期间必要赏灯,女子也会结伴出行。兴致所至,文人骚客亦要吟诗填词。灯市之中,虽无爆竹声声,热闹却不下除夕。

    至元时,庆贺被短暂取消,明太祖朱元璋立国,参仿宋制,恢复旧日传统。诏令全国,每逢佳节,各府州县不可拘束百姓,官员当与民同乐。

    “自太宗皇帝迁都,东安门处即有灯市,至今已近百年。”

    见杨瓒感兴趣,顾卿干脆令校尉驱车,取道东安门。

    此时,东安门迤北大街已汇聚来自各地的商贩和匠人,支起棚架,高挂彩灯,更有匠人当场制作彩灯,吸引过路百姓购买。加上穿梭在摊位间的货郎,在街边支起的吃食摊子,可以想见,入夜之后,整条长街将是何等热闹。

    “上元节当日,东安门不宵禁,正阳门,崇文门等俱不关闭。”

    “不宵禁?”

    “自古有言,提彩灯绕街长行,可走百病。”

    听“古人”讲“古”,委实有些奇怪。杨瓒控制住嘴角,尽量不要上翘。

    “杨侍读为何发笑?”

    “啊?”杨瓒摸摸嘴角,无语的看向顾卿,感觉需要这般敏锐?

    顾千户点头,需要。

    杨侍读无语。

    和锦衣卫相处,当真压力不小。将来搭伙过日子,想藏个私房钱都不可能。

    搭伙过日子?

    怎么会想到这个?

    杨瓒猛的一愣,用力咬住腮帮,不敢看顾卿,只能瞪着车窗,似有深仇大恨。

    顾卿看着杨瓒,眼中难得闪过疑惑。杨侍读的心思,有时摆在脸上,有时的确难猜。

    正月十五过后,京城恢复宵禁,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役恢复巡逻。到正月十七,制灯匠人和商贩才会到顺天府开具路引,交出部分税银,启程返乡。

    “自正月初十至十七,灯市不歇。”

    “这么长时间?”

    “自然。”

    顾卿奇怪的看着杨瓒,这不是理所当然?

    杨瓒挠挠鼻子,杨小举人一心读圣贤书,逢年过节也是朝经暮史,手不释卷。上元节观灯必将耽搁读书,自然不行。

    再者,京师繁华,北疆苦寒。宣府又是北疆重镇,保安州紧邻宣府镇城,除夕当日,都是兵在城头,甲不离身,刀不离手。

    依少数记忆,涿鹿县的上元节实在算不上热闹,单是匠人和灯商,就不及京师万分之一。更不用提叫卖其间的小商小贩,香风袭面的妙龄佳人。

    听着顾卿的讲解,津津有味的看着渐成规模的灯市,杨瓒愈发兴致盎然。

    东风夜放花千树。

    宝马雕车香满路。

    两句宋词,将上元节的热闹欢腾描绘得淋漓尽致。身在此地,不能畅快一游,岂不遗憾。如有美人同行,更是大好。

    轻轻敲着车壁,想起顾卿之前所言,杨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杨侍读?”

    “无事。”

    摇摇头,无心再看,杨瓒退回车厢,捏了捏额角。

    事情一大堆,想这些做什么。

    京城之内更要谨言慎行。被人抓住把柄,有自己受的。

    马车加快速度,很快将语笑喧闹甩在身后。

    朔风呼啸卷过长街,车轮滚滚压过积雪,行在勋贵朝官居住的街巷,熙攘之声渐不可闻,四周骤然变得寂静,仿佛与东安门外成两个世界。

    不知为何,杨瓒突然感到不对劲。再次推开车窗,看到匆匆行来的两顶官轿,顺着来路望去,终于发现问题。

    “这个时辰,还有官员出入宫城?”

    杨瓒会发出此问,顾卿似早有预料。

    “宫中有令,正月不休沐,每日上朝。”

    “正月不休沐?”杨瓒诧异,“为何?”

    “天子之意,为人臣子者不可妄加揣测。”

    没有转头,顾卿只压低声音,点拨杨瓒。

    “冬日天寒,京师之内屡起朔风。今番回京,杨侍读当小心才是。”

    话落,令同行校尉再次加快速度,扬鞭策马,直奔长安伯府。

    天寒风大,需要小心?

    莫非是朝中出事了?

    杨瓒蹙眉,心头闪过担忧。

    天子正月升殿,本就有些奇怪。又有顾卿的提醒,杨瓒不得不从最坏的角度考虑。

    回到长安伯府,顾卿稍事休息,换上一身官服,即前往北镇抚司复命。

    用过茶点,杨瓒坐在厢房,只觉疲惫不堪。

    “伯爷令小的告知杨侍读,明日早朝之后,去吏部签押即可。”

    “我知道了,劳长史代我谢过伯爷。”

    “杨侍读客气。”马长史道,“旅途辛劳,请杨侍读好生休息,有事可唤家人。”

    “好。”

    “此乃伯爷交代,杨侍读看过,便烧了吧。”

    留下薄薄几页纸,马长史行礼告退。

    房门合上,室内恢复静谧。

    杨瓒撑着额头,又在桌边坐了一会,强打起精神,看着摊开的几页纸,不禁皱眉苦笑:“果真不能比。”

    连日赶路,顾千户不见半点疲惫,始终生龙活虎,精神抖擞。他却好,休息半晌,依旧头昏眼花,看字都是重影。

    “巡按直隶御史刘玉劾太监吴忠违法……”

    “天子敕腾骧四卫择选勇士旗军。”

    “内官谷大用、刘瑾调神机营。”

    “令锦衣卫查贪墨。”

    “天子有意复洪武朝之法……”

    杨瓒揉着眼眶,尽量集中精神。

    看到最后,除了无奈只有无奈。

    叹息一声,折起几页纸,送到烛火旁点燃。

    看着火光吞噬墨痕,脸上现出苦笑。

    他早该想到,以朱厚照的性格,早晚要出事。只没料到,天子和朝臣的矛盾已到如此地步。不说势成水火,也相去不远。

    “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厚照脾气直,时常犯熊。可犯熊也有因由,不会无缘无故甩脸子给朝臣看。旁人不提,内阁三位相公都是弘治帝临终托付之人,朱厚照总要给几分面子。

    有人刻意找茬,激化矛盾?

    杨瓒支着下巴,敲敲桌子,这个可能性很大。

    说句不好听的,青葱少年朱厚照正处于人生叛逆期,性格就像弹簧,遇强则强。顺心便罢,不顺心,眨眼弹飞。

    “就算有人找茬,短短时间,也不该如此。”

    手指悬在桌面,久久没有落下。

    杨瓒很不理解,旁人两论,以李东阳的老谋深算,如何能放任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

    坐视旁观,不担心少年天子犯熊升级,彻底和群臣对着干?

    事实上,朱厚照已经这么做了。只是还没达到顶峰,正在努力攀升。一朝爆发,才真的会要人命。

    “没辙啊。”

    手指开始发酸,杨瓒终于意识到,自己保持一个姿势僵坐了许久。

    “要是早上几日,还能想想办法,现下……”恐怕神仙也不敢说,事情简单,马上就能解决。

    触及桌面,凉意沿掌心爬升,似要侵入骨髓,杨瓒蹙眉,无意识打了个冷颤。

    站起身,打着哈欠,杨瓒绕过屏风,倒在床榻之上。

    天塌了,有高个顶着。

    事情已经这样,再急也是无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睡觉。

    睡醒,明天再说。

    除下外袍,侧躺在榻上。全身包裹着锦被,不过片刻,杨瓒便沉入梦乡。

    透过门缝,一丝凉风飘入室内。

    残余烛火轻摇,倏然熄灭,只余青烟飘渺。

    正德元年,正月丙戌。

    睡了一夜,杨瓒精神大好。用过两块点心,喝下半盏热茶,便起身前往宫城。

    京师之地,已多日未下大雪。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总算能喘口气,不必巡逻之外,每日早起铲雪。

    正月里,百姓无需辛劳,此时多在家中酣睡。路上行人,多是早起的文武官员。

    依明律,在京文武官员,唯三品以上可乘轿。余下,够品级的文官可乘车,武官一概不许乘车。有爵位在身者,同样不能特殊,不骑马只能走路。

    洪武帝同永乐帝再三申敕,不忘开国艰难,不废文治武功。

    “其五军都督府管事,内外镇守、守备及公侯伯等,不问老少,不问功勋,盖不许乘轿。年老体衰者可乘车。余者皆不许。敢违例者,奏闻属实,严惩不贷。”

    仁宗之后,朝廷法度渐宽。经宣宗英宗等朝,至孝宗朝,即便有官员违例,只要不过分,朝廷也不会严惩。

    日月轮转,龙椅上换人,情况眨眼发生变化。

    论理,以历史为参照,朱厚照不像会拘泥于这些“小事”。

    偏偏有人作死,打着各种幌子,连番找茬,多重刺激,将少年天子彻底激怒,继而当朝宣布,复圣祖高皇帝之法。

    甭管多大年岁,是不是受过风寒行动不便,法令当前,文武官员皆不许谮越。

    丁是丁卯是卯。

    圣祖皇帝怎么下令,必当一字不改,全部遵从。

    故而,严抓贪官之余,锦衣卫和东厂开始严查京城官轿。

    敢越制雕饰龙凤纹,抓!不是龙凤,只是看着像?那也不行,必须抓!

    越品用金银绣带,抓!

    车缦有色差,抓!

    车轮尺寸不对,抓!

    车身敢用丹漆,必须抓!

    马鞍敢高出半寸,管你是谁,都要抓!

    不乘车骑马,改走路?

    不成!

    厂卫横眉立目,厉声斥责:三品文武不依制乘轿,步行上朝,违背圣祖高皇帝之法!如此行事,可是对今上不满?

    解释无用,统统抓起来!

    自进入正德元年,京城官员行在路上,无不提心吊胆,唯恐中途跳出个锦衣卫或东厂番子,拿着尺子各种测量,找出半点不对,当场抓人。

    短短不过数日,多数京城官员觉都睡不好,差点神经衰弱。

    面对这种情况,内阁三位相公也是脑仁疼。

    如果是其他事,还能想想办法。但天子手捧律令,头顶大诰,开口圣祖闭口太宗,集合都察院六科,也想不出驳斥的办法。

    言官本有监察百官,弹劾不法之责。

    天子以身作则,处处守法,依祖制办事,谁敢做出头椽子,上言此事欠妥,必当廷杖加身,揍个半死。

    青史留名?

    做梦去吧。

    史书记载,必会斥其为“不守法”的小人。考虑到言官身份,更会加上“渎职”二字。

    于是乎,朱厚照占据“大义”,全方位无死角的开始修理群臣。

    百官憋着怒气,干脆破罐子破摔,每日上朝都要狠戳天子神经。

    发展到后来,众人在天子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只能朝着内官喷火。被敕令掌管内卫,入神机营监枪的刘瑾谷大用等人,有事没事,都被骂得体无完肤。

    “奸宦小人!谗佞之徒!”

    骂得不过瘾,有人大笔一挥,奏疏之上赫然有了“八虎”二字。

    该说历史偶然,还是时代必然?

    知道此事,杨瓒愣了许久,实觉不可思议。

    论理,刘瑾被压制,能发挥的“光热”有限,张永谷大用等也没做太出格的事,不该被骂得这么厉害。

    可谁让他们是宦官,还是天子身边的宦官?

    作为同被指桑骂槐,各种挑刺之人,杨侍读难免生出一丝同情。

    “人生无奈啊。”

    发出这声感叹,杨瓒递出腰牌,迈步走进宫门。

    彼时,两班文武多数到齐,正候在御阶之下,等着御驾到来。杨瓒左右看看,发现谢丕顾晣臣就在不远处,就要提步前行,至少也该打个招呼。

    刚走出两步,身后既有响鞭。

    群臣登时一静,衣袖摩擦间,文武分立,按照品级列班。

    西角门不比奉天殿,并无多少落脚处。队末的几名言官,几乎是挤在一起,才勉强站在门内。

    朱厚照没有乘御辇,一身明黄色盘龙服,头戴金翼善冠,腰束玉带,脚蹬龙靴,板着脸,大步流星走进殿内。

    “跪!”

    天子高坐龙椅,中官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听着有些耳生,不似张永谷大用熟悉。

    杨瓒跪拜起身,抬头上望。看不清五官,高矮胖瘦倒是有些熟悉。

    刘瑾?

    只看身形,杨瓒不敢十分确定。

    微微眯眼,假如真是刘瑾,要解决的麻烦,怕会多上几件。

    刘瑾不是第一次随朱厚照上朝。

    自调入司礼监,在王岳戴义两尊大佛的“压迫”下,刘公公走路都要踮起脚尖。万事小心,仍被抓住把柄,狠狠收拾两顿。

    司礼监收拾人,面上压根看不出伤痕,却能让受罚之人生不如死,恨不能早早去见阎王。

    身为少丞,刘瑾必到司礼监轮值。

    每到轮值日,刘公公都是青着脸进去,白着脸出来。见到朱厚照,还要陪着笑脸,半句口风不漏。不然,下回只能被收拾得更狠。

    这等悲惨境遇,换成他人,必定整日以泪洗面。

    刘公公意志坚定,抗压能力非同一般,硬是扛过最艰难的日子,抗击打能力逐日增强。加上能说会道,善于揣测上意,终于再次入了天子的眼。

    谷大用和张永被军务拖住,不能时刻严防,刘瑾渐渐得回天子宠幸,虽不及早先,也能让丘聚高凤翔等看着眼红。

    现如今,每隔三日,刘瑾便能随朱厚照升殿临朝。站在高阶上,俯视文武百官,当真有扬眉吐气之感。

    只不过,今日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刘公公小心瞅一眼天子,放胆在文官队伍中打量。

    绯红之后均是青袍乌纱,垂首恭立,想要寻出某人,实在有些困难。

    按照路程,某位奉训大夫,该是这个时候回来?

    想到这里,刘瑾下意识就想捂脸。

    只能说记忆太深,杨侍读的金尺早成刘公公的噩梦,今生今世,想忘都不可能。

    第七十五章 解局一

    文官队列之前,刘健李东阳抬起头,目光直对上刘瑾。刘健更是眉头深锁,目带寒光。

    近些时日,天子和群臣针锋相对,停弘文馆讲读,不至文华殿经筵日讲,必是有人进谗。

    内官不可结交外臣,是开国立下的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内阁三位相公,六部几位尚书,都从各自渠道得悉,天子一日比一日固执,一日比一日难说话,这位刘公公的作用委实不小。

    “陛下万乘之尊,六合八荒皆为陛下所有,陛下所欲之事,何能不行?”

    刘瑾自认做得隐秘,殊不知,消息早传到刘健等人耳中。

    错就错在,他不该在乾清宫外说这句话,而且时机不该抓得那么“好”。

    当日,朱厚照在朝堂之上发落两名言官,廷杖之后直接发还原籍,十年不用。更不听文武劝诫,增各地镇守太监禄米,连刘健和谢迁的面子都不给。

    退朝之后,内阁三人坐在文渊阁中,都无心翻阅奏疏。

    思及天子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刘健谢迁眉间深锁,连李东阳也无法维持淡然。

    未能防微杜渐,容其壮大,以致养虎为患,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不欲害己,必当砍掉老虎的爪子,敲掉老虎的牙齿。必要时,一刀结果其性命,是最好的办法。

    官场之上,内廷之中,道理皆是一样。

    三人皆浸淫仕途多年,刘健更历经四朝,无不深谋远虑,深谙庙堂规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击中要害。

    针对天子身边的内官,尤其是刘瑾,三人态度一致,此等口蜜腹剑、煽风点火之人,必不能留。

    刘东阳主张上请天子,将其驱逐出神京。或发送南京,或遣至皇陵,总之,将人撵走即可,再择老成内官侍奉天子。

    刘健和谢迁则不然。

    “此等奸邪之人,理当诛杀!”

    二对一,刘健态度坚决,有善侃谈的谢迁助阵,李东阳势单力孤,只能摇摇头,叹息一声,不再出言。

    朝堂之上,都察院六科紧抓各地镇守太监不放,即有六部和内阁的推波助澜。先处置镇守太监,打开缺口,即可顺理成章清除天子身边的隐患。

    故而,内阁袖手旁观,任由天子和群臣的矛盾激化。

    依刘健的想法,天子年轻,幼时未经挫折,处理政事好率性而为。日子久了,恐变得刚愎自用,听不进旁人意见。于国于民,都不是件好事。

    既为清除内宦,也为压一压天子,教其沉稳,刘健立意强硬到底。

    谢迁支持刘健,对李东阳所言“怀柔”,虽觉有理,仍只能抛开。

    “为天子者,内当秉政劳民,外当长驾远驭。我等为臣子,理应扶持礼法,规劝天子敦诗说礼,远佞亲贤,诛灭群小!”

    “宾之诸多顾虑,未免有些懦弱,瞻前顾后,助他人威风,实不可取!”

    劝不得刘健回头,李东阳无法,只能再请见天子。

    结果同之前一样,朱厚照就两个字:不见!

    几次三番,李阁老有些心凉。

    一边过于强硬,一边持续犯倔。

    以常理而言,刘健和谢迁的想法并不能算错。实际上,的确在为天子考虑。换成弘治帝,必会全盘采纳。甚至是成化帝,都会择条接受。

    但龙椅上的不是弘治帝,而是弘治帝的儿子,虚岁十六的正德帝!

    弘治帝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百般宠爱,养成活泼好玩,爽直的性格。

    刘健欲行铁腕,对这位进行“挫折教育”,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局面只会闹得更僵。

    事已至此,李东阳心中叹气,表面仍要同刘健谢迁保持一致。

    天子不听劝,水越搅越混,内阁便不能显出不和。

    事情尚未发展到最坏的地步,损伤的不过是些挑梁小丑,微末小卒,天子只在内卫和三大营折腾,顺便给镇守太监加几石禄米,下令锦衣卫东厂严查“违制”,并未触动群臣的根本利益。

    李东阳能做的,唯有沉住气,等待时机。

    让刘健罢手,必不可能。

    从今上登位,刘阁老便积下一肚子火气。朱厚照几次犯熊,更是火上浇油。

    为弘治帝临终嘱托,为使朱厚照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刘健绝不会让步。必须让少年天子知道,治理国家,处理政事不能全凭己愿。任用臣子更不能依靠个人好恶。

    肆意而为,不听劝诫,亲信内臣,惩治耿介,绝非明君所为!

    有刘阁老为后盾,群臣底气更足,直谏的奏疏越来越长,措辞越来越严厉。

    朱厚照看得火大,更加觉得,满朝文武都在和自己对着干。这次顺了他们的意,日后必被群臣压制,做事束手束脚。别说重启出海的计划,连出皇城都不可能!

    刘瑾不是没想着继续煽风,奈何司礼监王提督火眼金睛,他煽一次风,就会被收拾一次。手段越来越狠,刘公公抗击打能力再强,也有些撑不住了。

    于是乎,在杨瓒回京之前,朝堂之上君臣互瞪,火星四溅,仍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好似各立天平两端,不停加着砝码,却都选最小的拿,最大的几块始终堆放在一旁,无人问津。

    少年天子政治经验不足,不晓得如何打中七寸,只在边缘敲砖碎瓦。

    朝臣分成三派,一派坚决拥护刘阁老,甘当马前卒;一派同李阁老相类,忧心局面不可收拾;还有一派,两不相帮,每日上朝均袖手垂眼,事不涉己绝不轻易开口。

    但是,无论如何站队,无一例外,没有一人站在天子身边。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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