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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附庸风雅录[出书版] 作者:阿堵

    第4节

    洪鑫垚扬起头,大声道:“我有意见!”

    随着他的话音,下课铃响了,学生们一哄而出。

    “咱们到教室谈。”方思慎说着,一边跟离开的学生打招呼,一边把椅子拎进去。史同搬起自己椅子跟在后边:“方老师,我,那个,我……”

    “你先走吧。”

    史同如蒙大赦,立刻收拾书包走人。

    最后一次选修课,所有学生早已迫不及待,转眼间如鸟兽散。洪鑫垚冲等他的几人挥挥手,叫他们先撤,走进教室,靠在讲台沿儿上,嘴角挂着一丝嘲讽冷笑。

    方思慎又走出来,把他那把椅子也拎进去摆好。教室里再无别人,心平气和问:“你说说,有什么意见。”

    洪鑫垚自从知道方思慎的负面八卦,心中有了成见,想起方书呆便觉虚伪。今天一上午,不论是开明宽厚的包容,还是严格公正的批评,在他眼里,怎么看怎么矫情做作。忍到此刻,居然忍出一腔怨愤。

    掏出手机,摁了几个键,递过去:“有点东西,想给方老师看看。”

    他用的是市面上最新最贵的超薄宽屏款式,方思慎在这方面知识空白,根本没见过。因为视力好,便没有接手机,身子略往前倾,把屏幕上的文字看得清清楚楚,脑中有一道模糊的白光闪过。

    “这些东西,是我无意中瞧见的。我猜,同学们和老师们应该都还不知道吧?您尽跟我讲那些假模假式的大道理,我听不懂,不过我至少没无中生有地瞎编,也没造谣污蔑过别人,最多稍微懒点儿。连我们组长都亲口承认我协助过他,您有什么证据说我,什么来着?啊,‘推卸责任,蒙混欺骗’——方老师,我倒要问你,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蒙混欺骗’了?!”

    这套说辞琢磨了有些日子,瞧着方书呆一张脸越来越白,洪鑫垚心中说不出的快意:“我也不要求您弄虚作假,该给史同多少分就给多少分。我跟他一个组,他多少分当然我也多少分,对不对,方老师?否则,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一抖,这些东西就会出现在校园网的论坛上,或者贴到教务处的公告栏里……”

    方思慎开始脑子里嗡嗡直响。事情本身对他而言,伤害已经过去,即使再次看到那些口诛笔伐、明枪暗箭,也只觉丑陋,并无惊恐。然而此时此刻,这样一个人,用这样的方式向自己提出来,时间、地点、人物、情境,都太不对。那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直令他反胃作呕。

    最初的震荡慢慢平静下来,一股勃然怒气涌上心头。

    这些学生,这些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因为偶然的机会结下一场师生缘分,他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去揣测他们,包容他们。不爱学习、插科打诨、起哄打闹、喜欢表现、心胸狭窄,哪怕打架斗殴、自私势利……都可以接受,也可以改变。不能接受的,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知错不改,以恶为荣。

    方思慎冷眼看着对面洋洋得意的少年:“你想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像你这样心术不正的学生,我不认识。”

    整个周末,方思慎都陷在一种巨大的沮丧之中。

    他的眼前不时闪过那张年轻得甚至有些稚嫩的脸,以及那脸上过于张扬的邪恶表情。强烈的正反对比让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深刻愤怒和深切悲哀。

    又过了几天,接到国一高教务处的电话。按照学校日程,选修课于期末考试前一周结束,而采风活动在寒假正式开始的第三天,也就是下周五出发。方思慎以为是通知自己解聘的消息,谁知只是告知采风出发集合的时间地点和注意事项。想到还要跟洪鑫垚这样的学生交涉谈判,最后终究难免破裂,不如趁早辞职。奈何他向来不愿我负人,一门课半途而废,对别的学生来说太不负责任。因此也就是一念闪过,决定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再说。

    大学寒假比中学早,等待出发的几天空档,校园里一天比一天冷清。这天从食堂出来,看见又有一拨人拖着行李扛着背包匆匆离去,深冬的寒气被那高昂的归乡情绪蒸腾起来,隔老远都能感觉出滚烫的温度。

    方思慎站在台阶上,若有所失。

    昨天接到父亲的电话,罕见的温和平易,问回不回家过年。他其实并没有想好,然而下意识地就用否定式回答:“不回去。”等想起要细说原因,那边已经沉默地挂了电话。

    也许……应该去当面解释一下。明天就要出发,等从河津回来,已是除夕,新导师之前说过春节将从疗养院回来,应该趁此机会赶紧见个面——确实太忙,走不开,没法回家过年。

    这样想着,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到校门口。又站着发了一会儿呆,才走到车站,上了开往人文学院的大巴。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和京师大学之间,不过七站地,直线距离五公里。方思慎坐在车里,想起从离家住校到今天,这五公里,花了三年半,往返一趟。

    他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必定不在家,也知道应该先打个电话约好,却固执地不肯拨出那个号码。

    车到站了,慢腾腾踱进校门,往办公楼方向走。他在这个校园生活了近六年,上了四年学。这个地方把他仅有二十四年的短暂人生割得四分五裂,有时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些风格迥异的经历碎片,怎么可能属于同一个人?

    怕万一被熟人认出来缠上,方思慎戴上风帽,低着头往前走。在这个校园里,哪怕闭着眼睛,他也不会迷路。时间的流逝如此不可捉摸,昔日在这里认亲、安家、求学,恍如一个隔世梦境。而十五岁以前芒干道的生活,竟已成为另一个云雾迷蒙峰峦飘渺的前生梦境。

    方思慎站在办公楼前的大槐树下。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前身是前清某座王府,所谓办公楼,原是王爷礼佛的喇嘛庙大殿,红砖碧瓦,壮丽巍峨。方思慎靠着的这棵大槐树,足有两百年历史,虽然深冬无叶,但曲干虬枝,也足以遮掩形迹。

    他想:等着了,就说一说;没等着,就回去。然后便看见两个人并肩从大门出来。年长者走在前头,年轻些的手里捧着一叠书本讲义,落后半步,却丝毫不影响二人交谈。后边再隔几步,还跟着三五个年轻学子。

    方思慎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两人越走越近,口角春风,言笑晏晏。分明是父亲方笃之和师兄高诚实。

    “爸爸。”

    “小思?”方笃之很吃惊,然而更多的是高兴,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小思,你在等我?”

    他停下脚步,后面那群人也远远停下,不过来打搅。

    方思慎没什么表情,向着紧跟父亲身后的高诚实招呼:“师兄,你好。”

    “啊,小方,你、你好。”高诚实有些慌乱。

    “师兄说找了份兼职,原来是在这里。”

    “是,啊,不、不是。”

    方思慎不再追问,抿紧了嘴唇,望着面前两人。

    方笃之打个哈哈,过来拉他:“小思,诚实,原来你们认识!”

    “爸,您别装了。”方思慎甩开他的手,“我拿永远不回家跟您打赌,赌您知道他认识我。”

    第〇一一章

    因为第二天清晨就要出发,方思慎很早便躺下了。然而了无睡意,瞪着眼睛躺在床上,似乎有无数件事情必须思考,脑子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掏空了一般,一片茫然。索性起身,把已经收拾好的背包打开,将所有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重新整理。翻到从网上打印的河津地图,仿佛触动了什么似的,坐到桌前开启电脑,埋头搜索查阅有关旅游信息及太史公故里文献。

    虽然之前已经找了不少,但网络资源丰富,细心搜寻,还是不断有新的发现。方思慎很快便投入其中,一边挑选拷贝,一边保存整理。

    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用心做手头最迫切最具体的事。这是方思慎基本人生经验之一。

    因为太过专心,敲门声响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打开门,高诚实端着饭盒,一脸讨好的笑:“小方,借你的工具配料,煮个宵夜。”嘴里说着,人已经侧身挤了进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当面甩脸色,冷嘲热讽叫人知难而退这些高级技巧,方思慎干不出来。还回到桌前,默然坐下,任凭高诚实轻车熟路反客为主,在那边叮叮当当忙活。

    “小方,你这是……要出门?”看见床上的背包和摊在被子上的东西,高诚实犹疑发问。

    “嗯。”

    “小方,你,你别这样,”高诚实以为方思慎郁闷之下一时冲动,要出门散心,不禁又是歉疚又是担忧,走到电脑桌旁,“这马上就过年了,我过两天也动身回老家,哪儿不是千方百计回去团圆的人,你说你,反倒往外跑什么,唉!……”

    “高师兄,你误会了。”

    高诚实听得他又回复最初的称呼,丰富的表情霎时呆滞,看去十分可笑。

    “是国一高的寒假采风,去一个星期。”

    自从那次高诚实偶遇妹妹,方思慎便把周末的工作据实以告。现在想来,父亲大概早就知道了。

    高诚实突然反应过来:“你放心,我一定转达给方教授。”

    方思慎本没有这个意思,被他这么一点醒,却好像本来就是这个意思。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下来,寂然不动。

    “小方,对不起。”高诚实望着他沉默的侧影,退开两步,在床沿坐下,“我这做师兄的,的确居心不良。自从知道方教授跟你的关系,后来又有机会碰面,便特意跟他提起你……你也知道,老寇霸占了张教授手里唯一的博士后名额,还有好几个博三的在争‘破格’,都吵到黄院长面前去了。出了咱们学校,放眼京城,高等人文学院是文科生上上之选。何况我一直在做‘金帛工程’,去了别的地儿,这些年的工夫弄不好就白费了。我也是迫于无奈,病急乱投医,才想起试试这条路……”

    随着毕业时间临近,有关高年级博士师兄师姐们之间斗争白热化的八卦传言越来越多,明给的私贡的蹲门槛的爬床头的暗中下绊的公开骂架的……精彩纷呈,方思慎想不知道也难。而自荐与引荐,向来是学术圈的传统,区别只在于重人情还是重才华而已。高诚实这般做法,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没想到方教授毫无门户之见,不但让我参与‘金帛工程’相关项目,还毫无保留地指导我……”

    “高师兄,”方思慎打断他的抒情,“这是你的个人私事,不需要向我交代。”

    “小方,我不该骗你。我一直想着,等下学期事情定下来,就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讲。”对高诚实而言,离开待了近十年的京师大学去高等人文学院,某种意义上等于背叛,只适合低调进行。

    “高师兄,”方思慎转过脸,慢慢道,“以你的才华,得到赏识是迟早的事。你的毕业去向,在我看来,纯属个人决定,即使找到的那个人是我父亲,也谈不上骗不骗的问题。除非……这中间牵涉到我的私事。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爸爸真的只跟你谈学问?”

    “当然不是。你父亲很关心你,经常跟我问起你……”

    “是不是事无巨细,无微不至?是不是拜托你好好关照我?是不是不许你透露半点口风?”平静的追问中隐约有一丝凌厉。

    “……是,毕竟……”

    “那么以后,拜托高师兄,不必再如此费心,我受不起。”

    高诚实明白了,方思慎介意的,是自己擅自干涉他的隐私,然后,又搞错了立场。

    泡面煮好,高诚实走到窗台边掐了两根小葱。忽道:“你一走一星期,这两盆玩意儿还不得干死。”

    他突然转换话题,方思慎一愣,顺口接道:“就七八天,应该没关系吧?”

    “我小时候在乡下待过我知道,种在地里行,十天半月都没事。这屋里温度高,又干燥,这么屁大点儿花盆养着,你回来就等着替它们收尸吧。”

    “那……”

    “我走前替你浇一次水,等你回来正好接上,钥匙到时放你信箱里。”

    关系好的同学之间,这样互相照应,本是惯例。

    方思慎看着那两盆绿油油水灵灵的小葱大蒜,有些犹豫。

    “楼上老郝过年不走,要不你拜托他也行。”高诚实拖过一条方凳当饭桌,递双筷子给方思慎,仿佛两人之间从无芥蒂,“小方,不管你信不信,我虽然为自己打算,但确实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我甚至还想过,嘿,是我不自量力,还想设法缓和一下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看方思慎低头不说话,接着道:“恕我直言,在我这个外人看来,你父亲对你,简直小心翼翼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任你为所欲为。今天下午,你丢下他掉头就走,我从来没见过第二个人对方教授那么没礼貌。认识你这么久,也从没见你方思慎对第二个人那般任性。小方,师兄说句良心话,你会这么着,不过因为你心里认定了,他是你爸爸啊!”

    方思慎喉头哽塞。半晌,闷声道:“师兄,你不明白。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你们的家事。然而父子何来隔夜仇?你爸爸偶尔提起当年,总是痛苦万分。这世上只有他,是你唯一的最亲的人。你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年,用来和自己最亲的人冷战?”

    结果,高诚实临走,不但拿走了方思慎的备用钥匙,还说得他点头答应过年抽空回趟家。躺在床上,方思慎终于想通:父亲这一次,找到了一个多么合格的说客。

    星期五一大早,方思慎背着行李赶到火车站。为了让学生们体验生活,此行特地选了朝发夕至的慢车。国一高的带队老师将带领学生到站前广场与他汇合。

    当妹妹胡以心扛着旗子从校车上下来,方思慎大出意料:“以心!”看见后边穿着校服依次下车的学生们,改口,“胡、胡老师,怎么是你?”

    胡以心最近烫了个大波浪,盘在头顶上,又化了点妆,很是精干老成的样子:“方老师,麻烦你久等了。”

    把学生轰到检票口,两个老师在最后押队,胡以心悄声道:“我怕你搞不定这帮小兔崽子,跟学校要求和原定带队老师交换了。”河津没什么名气,比起其他炙手可热的风景胜地差得远,那带队老师感激不尽。

    方思慎对妹妹及时雨般的义举大为感动,问:“这样没关系么?”

    胡以心瞪他一眼:“教务主任以为我要趁机跟你谈恋爱,追在屁股后头嚷嚷不许因私误公呢!”

    “噗!”方思慎被妹妹逗乐了。

    洪鑫垚走在最后,听见说笑声,不由得回头。半年京城求学生涯成效显著,土霸王洪大少也开始懂得公共场合要注意风度,被老师要求殿后,没有表示任何异议。选修国学的23名学生中有12人报名参加寒假采风活动。文科班阴盛阳衰,男生本来就少,梁若谷去了人文学院办的兴趣班,史同跟着父母回南方老家过年,12人里就剩4个男生,那3个都是文弱书生,唯独他像座小铁塔,故而胡以心安排他全程后卫。

    看见方书呆跟那个姓胡的女老师贴在一块儿,笑得欢乐又暧昧,洪鑫垚只觉无比碍眼。那女老师几绺卷毛挂在耳朵边上,嘴唇抹得血红,还真像电视里的狐狸精,怪不得姓胡。没想到方书呆的品味这么差,居然喜欢这种俗气的女人。

    就是这个为人虚伪品味低俗的方书呆,竟然有脸说自己“心术不正”!洪鑫垚长这么大,没被人如此文雅地骂过,特地查了查字典,又在字典的解说里学会了“居心叵测”、“不择手段”等成语,他不服气得很。这种不服气,倒不在于是非对错,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拿得出台面的光彩勾当,而在于他认为方思慎没资格指责自己,此其一;以及方思慎不应该指责自己,此其二。

    洪大少自幼耳濡目染身体力行,判断人情世务的标准,主要有两条:一是势力强弱,二是利益大小。如果一定要追究所谓正义感的话,也许只有来自军武家庭对强者的崇拜和个人英雄主义情结。他那尚处于懵懂状态的人生观已经意识到,这些不仅仅是作为个体为人处世应有的原则,也是周围世界运转的原则。这就是为什么,他根本不能理解方思慎的言行,而执意将对方划入虚伪者行列的原因。

    人人如此,你凭什么指责我?你亦如此,你凭什么指责我?

    他不知道,在方思慎的观念里,纵使人人如此,但不该如此,我便不能如此。

    这是此阶段师生二人根本分歧所在。

    方书呆不把威胁当回事,还跟同行的女老师眉来眼去,洪大少觉得那是在向自己挑衅。而且明知他是河津人,竟不事先说明,害自己跟监护人和父母扯了一车皮的谎,最后花这冤枉钱到家门口去旅游,还要时时提防被熟人撞破,他心里认定方思慎有意为之,怨愤不觉又深一层。

    在鼻子里哼一声,扭过头去。心想:看样子,得找机会再敲打敲打,让方书呆认识清楚,本少爷可不是开玩笑。他若死不悔改,就等开学最热闹的时候,叫他滚蛋!

    说是慢车,学校也不敢委屈这帮少爷小姐,定的全是卧铺。正当春节前夕,车票金贵,普通坐票就是买到了也可能挤不上去。十几张卧铺,国一高自有渠道。

    清早出发,深夜抵达,途经燕山、灵丘、太原、平遥、临汾、稷山等地,终点站河津。沿途尽是千年古迹,历史名城。文科生肚里多少有点墨水,同行的一位国文老师,一位国学博士,众人兴致高昂,对着列车时刻表指点江山,激扬唾沫。洪大少自认晋州乃自己地盘,对家乡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谁知基本插不上嘴。搜肠刮肚,想出小时候母亲讲过的神话传说,也是一鳞半爪,凑不完整,还要旁人补充纠正。

    一辆长长的货运列车从车窗旁呼啸而过,红色车头,黑色车身,每一节车厢都堆出一个漆黑的尖顶。

    一个学生问:“那是什么?”

    洪鑫垚司空见惯,熟得不能再熟:“乌金。这是专门运乌金的火车。”

    “1、2、3、4、5……”一个学生好奇地数起了车厢数。

    “50、51、52……”几乎所有学生都趴在车窗上一起数。

    洪鑫垚忽然一笑:“谁要跟我打赌,赌这辆车最多有多少节车厢?”

    “一百,我赌一百!”

    “一百五!最多不超过一百五。”

    洪鑫垚摇摇头,竖起两根手指:“我赌超过二百。”

    几个参赌的学生都不肯相信,又趴回车窗接着数。

    “198、199、200……202、203、204!哇!真的超过200节,有204节车厢!”

    方思慎和学生们一起,默默站在车窗前,目送那列长长的火车渐渐远去,仿佛一条黑色长蛇在河山表里蜿蜒,那阳光白雪映衬下光芒闪耀的满车乌金,却又好似一串黑色火焰,在幽燕秦晋大地燃烧。

    赌输了的学生贡献零食出来吃,师生围坐,和睦融洽。方思慎全身心投入这次旅程,早把洪鑫垚的威胁忘在了脑后;洪大少要在京城同学面前显示风度,也表现得大方懂礼,暂时相安无事。

    自从遇到第一辆乌金专列,同样的火车就不时出现。随着货运列车的增多,车外的天空也逐渐变得阴霾。平原地带连绵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是沿途最常见的风景。那些历史地名中蕴含的盎然古意,原来仅仅停留在列车时刻表上,多少令这些文科生们有点儿失望。

    然而年轻人的热情总是很容易激发。当火车钻入一个望不到头的隧道,车厢内陡然一暗,只听得轰隆之声震耳欲聋,甚至可以看见车身与岩壁摩擦飞溅的火星,学生们又兴奋起来。连续钻过三个隧道,火车临时停在一个小站,广播里说是等候调度。

    车还没停稳,便有许多只手攀上了窗沿,女生们吓得尖叫起来。几张脸出现在车窗外:“布老虎,手工布老虎!1块钱!”“买一碗凉粉吧,5毛钱,只要5毛钱!”

    方思慎站起来,车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露天站台,很多当地女人和小孩挎着提篮向乘客兜售土特产。能挤上站台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大人,小孩子垫块石头站在铁轨旁的土坡上,将手中提篮费力地举过头顶,一面还不忘扯开嗓门吆喝。一个个脸颊耳朵冻得通红,鼻涕拖到下巴上,花布棉袄上打满了补丁。

    伸手就去摸钱。忽听妹妹大声厉喝:“不许开窗!听见没有?!刘晶,王培,住手!”

    “老师,我想买个布老虎给姥姥。”

    “老师,他们好可怜的样子。”

    胡以心一手叉腰,一手撑在车窗上:“想买东西的,上我这儿排队!”

    等学生们都过来,严肃宣布:“第一、不许买吃的。非要买,先打电话跟你妈申请,别问我。第二、提前准备好零钱。第三,都到我这个窗口来买,按顺序一个个来,别的窗户一律不准打开!”

    方思慎看妹妹如女将军般指挥若定,钦佩不已,遵守命令排在学生队伍最后。洪鑫垚坐在铺位上吃着零食,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车窗打开,早已迫不及待的卖主一拥而上,也不等学生们问价,直接抢过他们手中的钱,再塞回一些货物。虽然有老师提醒在先,缺乏经验的年轻人还是在混乱中受到一些损失。

    “哎,我只要一个,你怎么给我三个,这俩退了吧!”

    “哎,我给你的是十块钱,应该找七块才对!”

    在学生们的叫嚷声中,火车缓缓开动。卖主们哗啦退后,远远散立在土坡上,列车加速带起的旋风刮得尘土漫天飞扬,整个小站都模糊在灰黄的土雾中。

    一个女孩被强行多买了两个布老虎,一个女孩没拿到应找的零钱。两人坐下来沉默一会儿,忽然齐声叹气。

    “算了,反正也没多少钱。”

    “他们好穷啊。我第一次看到还有人穿那么多补丁的衣服。”在京城,哪怕乞丐,都几乎见不着穿补丁的了。

    “老师,晋州不是很富裕么?怎么这些人这么穷?”

    方思慎指指窗外:“你们看这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山和黄土坡。咱们已经到了五行山里边,可能是大夏国最穷的地方之一了。”

    第〇一二章

    将近凌晨,火车到达终点站河津。

    临下车前,洪大少再次郑重警告同窗,不要暴露他的身份。万一要叫名字,务必记得叫大名。

    一个女生笑道:“金土,你到家门口也不回家,太不孝了。”

    一个女生揶揄:“金土,都到你家门口了也不请我们去做客,太小气了。”

    洪鑫垚一甩头发:“本少爷过家门而不入。”这是火车上众人聊天时记住的典故。河津乃大禹治水之处,有禹门古渡遗址。把甩到侧面的头发拿手指捋捋,一脸精英神气:“采风完了还跟你们回京,上辅导班。”这理由充分符合他的实际情况,老师同学都信以为真。

    宾馆接站的车子在车站等候,十几个小时长途旅程,人人疲惫不堪,爬上去昏昏欲睡。

    “环球大酒店”是一栋崭新气派的八层高楼,也是当地最大最豪华的宾馆。时近春节,又是深夜,大厅里极其冷清。

    胡以心拿着房卡分配住宿:“都是三人标间,女生8人加上我,正好3间。男生4人加方老师,一间3人,一间2人,自愿搭配。”

    洪鑫垚道:“我跟方老师一间行吗?”

    那三个男生都和他走得不近,求之不得。

    胡以心望着哥哥,看他意见。方思慎点头:“行。”

    进了房间,方思慎指指浴室:“你先用吧。”

    洪鑫垚正琢磨怎么把话说得再狠一点,怎么威胁才对这书呆子更起作用,却见对方自顾走到桌前,放下背包,开始研究挂在墙上的液晶屏。

    “咦,不是电脑,只有电视。”方思慎略微失望,打开背包翻出地图,坐下来细看。

    方书呆太也目中无人,洪大少重重一跺脚,两步跨到靠窗的床位,将包“通”地扔到床上,噼里啪啦一气乱翻。一个哈欠袭来,实在困得厉害,抓起裤头,洗澡去了。

    方思慎被他惊动,回头便看见一个硕大的背影进了浴室,赌气般“砰”地关上门。

    在国一高,有不少洪鑫垚这样的学生,物质条件太好,身体发育和大脑发育难以同步,成年人一般健硕的躯干顶着一颗幼稚得发白的头脑,感觉相当不和谐。

    未成年。

    其实不能怪他。

    方思慎当下决定,应该再好好谈一谈。

    所以当洪大少搭着毛巾穿条内裤从浴室出来,迎面撞上方书呆两道端正严肃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

    “冷吗?”方思慎起身找到空调遥控器,上调几度。

    “洪鑫垚同学,我想跟你谈谈。”

    洪大少满身鸡皮疙瘩打颤。

    之前每次选修课,他最乐意干的事,就是惹得从不发脾气的方书呆点名道姓批评自己,看他强忍着烦躁和怒气,一只手紧紧捏住板擦或粉笔,用故作平静的语调掩饰身为老师的无能与胆怯。每当那时,洪大少便心满意足地适当让步,等着下一次,再重复同样的程序。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只要听到那句慢条斯理的“洪鑫垚同学”,便心头冒火,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按说自打进学堂起,再没有第二个老师这么客气地称呼过他,这么平等谦和地对待过他,而方书呆其实对所有学生都同样谦和客气。偏偏洪大少总觉得那刻意的客气里头,那风度十足礼貌周全的表象底下,含着某种令他潜意识里非常厌恶的成分。

    装蛋。虚伪。

    明明视力很好,偏要眼镜不离身。明明气得要死,偏要一副我不和你计较的嘴脸。明明自己不干净,偏要摆出全世界就我最干净的恶心样……

    “方老师,您想说什么?”洪鑫垚在床边坐下。他没意识到,每次受方思慎谦和礼貌态度影响,自己便会不由自主跟着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假象,尽管这假象维持不了太久。

    “关于上次期末考评的事,我想跟你讲清楚。除非我不教这门课了,否则评分方式和标准不会因任何个人因素改变。如果你执意要制造一些舆论,导致学校不再聘用我,我也没有办法阻止你,只能顺其自然。但只要学校没有提出解聘,那么我就会坚持把这门课上完。”趁着洪鑫垚洗澡的工夫,方思慎重新做了全面考虑,语气平淡而坚决。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看到的那些文章。你应该知道,事情早在大半年前已经发生,并且曾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我当时不曾让步,现在更加没有必要。你能做到的,最多不过是让我失去这份兼职,无法造成任何更大的打击。”

    见少年抬头挑起眉毛,方思慎微微一笑:“说到底,你跟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些文章对你来说,不过一些可以拿来威胁老师,换取考试分数的八卦。对我来说,却曾是刀刀见血的杀招。你不会明白,我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后悔过。也许不妨这样比喻,你的举动,好比闯入另一个战场的孩子,战争早已结束,而你呢,举起捡来的断刀,威胁要杀死一具尸体。”

    方书呆的表述方式奇特而陌生,洪鑫垚有些茫然:“你说的……什么意思?”

    “你想想,能明白的。”

    “你是说,我威胁不了你?”

    “是的,你威胁不了我。”方思慎点头,宛如陈述一个最客观的事实。

    “我上次没有跟你解释,是因为我很讨厌你威胁人的动机和行为。后来想想,你是学生,又是未成年人,我至少应该告诉你为什么。”

    方思慎已经顾不上考虑对方可怜的自尊,直言不讳。

    洪鑫垚听见那句“我很讨厌你”,反而心头一松。也不知怎么就被那句“未成年人”分了神,脱口反问:“你几岁?”

    “嗯?26。”方思慎对这种突然袭击最没防备,开口就照实招供。不过他说的年龄,是东北民间算法。他头年12月才过的生日,刚满24。

    “我二姐也26。”洪鑫垚盯着方思慎的脸瞧了一会儿,“你看起来比她小多了。”他幼时由二姐照看,比妈妈还亲近。不过,也因为如此,在17岁的洪大少看来,26已经是老头子一样的年纪了。

    方思慎有点尴尬:“你问这个干什么。”把话题拉回去,“我从来没有说过让谁不及格,假期补做都可以接受,为什么你宁肯用那样不正当的办法,也不愿意试一试?”

    洪鑫垚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忽然凑近,伸手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你明明不近视,干嘛成天戴着这个?”

    方思慎平光镜渐渐戴习惯,经常想不起来摘掉。被洪鑫垚吓一跳,倒也没把少年人的莽撞唐突放在心上,将眼镜抽回来放桌上:“这样比较像老师。”

    洪大少又盯着他的脸瞧一会儿,点头:“也是。”

    方老师继续把话题拉回去:“你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能力试一试?事在人为,只要动手做起来,并不见得有多难。”知道他各科成绩差不多都是倒挂,问,“难道你打算每一科老师都这么对付,挨个威胁恐吓?”

    这话戳中了洪大少的痛处,冷着脸憋半晌,怒道:“你以为老子自己想啊!老子在河津不知道过得有多爽!老头子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老子丢到京城不管死活!那些变态的公式,还有该死的蝌蚪文,老子八辈子见都没见过,试什么试!如今搞得有家不能回,到了家门口跟下水道的耗子似的在外打流,老子,老子……”

    哽住,站起身一脚踹在床头挡板上:“老子困了,老子要睡觉!”抖开被子,四仰八叉躺下,眼眶发红,气哼哼地瞪着天花板。

    方思慎知他要强,不肯当着人掉眼泪。想一想,轻声道:“你之前说寒假返京补课,其实未尝不是最好的办法。这次带队的胡老师,据我所知,很擅长点拨学生怎么考试,有机会你可以问问她。”

    “哼!”洪大少翻个身。心说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个书呆子瞎了眼,喜欢那种狐狸精女人。

    方思慎与人交往一向被动,这已经是看在师生一场的份上格外关注。见他不领情,便不再提,重新拿起桌上的地图:“你是本地人,禹门古渡去过没有?”

    “没有!”

    “太史公墓呢?”

    “没听说过!”

    “怎么可能?”

    洪鑫垚猛然坐起:“没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这种破事,我干什么要吃饱了撑的骗你!”

    方思慎愣住,随即道:“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奈何洪大少完全不管他说什么,兀自控诉不停:“哼!你们都知道是要来河津,串通好了不告诉我,存心看我出丑是吧?要我丢脸是吧?一个个不安好心……”

    自己不学无术,还有脸叫嚣听了课;身为太史公同乡,一学期都记不住籍贯,反口赖到别人头上,真是丢脸丢到祖宗坟头去了。方思慎懒得理他,后边的博物馆图书馆文化馆料想他也不知道,都不问了,起身收拾洗漱,根本不搭腔。从浴室出来一看,洪大少爷居然满脸气鼓鼓的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学生们补觉,两位老师和导游商量行程。河津旅游并不发达,又是一年中最冷清的时候,说是导游,其实不过一个临时打工的当地闲汉,负责带路。学生们出行,租的就是宾馆的车。

    问起太史公墓的具体地址,导游一脸茫然:“太史公墓?俺们河津哪儿有这景点?”

    胡以心道:“这儿是太史公老家,怎么会没有他的坟墓?资料上明明写着有,你别蒙我们。”

    那导游道:“哎呀妹子,俺怎么可能蒙你!历来到河津的游客,一看禹门古渡的龙门峡,二看薛仁贵的寒窑,没听说谁要看太史公墓的。太史公……对了,对岸韩城倒是有座太史祠,听说附近还有个大坟头,你们说的是不是那儿?”

    方思慎摇头:“韩城确实也有一座太史公墓,但据传只是衣冠冢。河津辛封地界应该另有太史公安葬之处。”

    “辛封?那都出市里了,远着呢。”导游念叨着,忽然拍手,“想起来了,辛封村北头有一大片古坟头,说是司马家的祖坟,人都讲那些土堆子前的石头怕不下两三千年,莫非你们找的是那里?”

    方、胡二人喜出望外:“既是司马家的祖坟,那就对了!”

    导游搓手:“那地方偏得很,根本不是景点,路也不好走……”从来导游带团,卖票和卖东西的地方才能产生回扣,最不愿去非景点。

    “这是学生们搞调查,不是出来玩儿的。给您加一百块劳务费,帮我们找个熟路的稳当司机,成不?”胡以心笑盈盈的。

    导游二话不说:“成。”

    方思慎问:“不知道《河津县志》收藏在哪里?是图书馆、博物馆,还是文化馆?”

    “这……还真不知道。”导游有点不好意思,“俺让宾馆的人打电话帮你们问问。”

    一圈电话打下来,竟花了个多小时。原来因为城区几次拆迁,共和之前的旧版县志早已丢失,十年前编了一套新版,收在文化馆里。好不容易联系上文化馆保管钥匙的工作人员,听说他们是从京城来采风的,大为激动,直呼要立刻通知馆长,为中央来的同志们接风洗尘。再三推托不掉,胡以心一声咳嗽,拿出班导训学生的派头呵斥一通,才把事情搞定。

    那导游反而比较明事理,陪笑:“俺们河津这地方吧,来视察的领导多,要不宾馆怎么盖得恁的气派呢!就是从来没有领导视察到文化馆的……”

    最后敲定,下午看禹门古渡和龙门峡,第二天往文化馆查资料,第三天实地考察辛封司马祖坟,第四天和第五天过河参观韩城太史祠及博物馆,然后返回河津,坐当天夜里的火车返京,第六天,也就是除夕下午抵达京城。

    方思慎又跟着导游找到附近一家复印社,打印发给学生的资料和讲义。

    午饭后,宾馆中巴载着京城来采风的师生一行前往黄河岸边禹门古渡。

    老远便望见一带混黄的江水奔腾翻滚,最窄处架了一座钢索桥。那水被两岸石壁束缚着,犹如旺火灶上一锅疯狂沸腾的泥汤,似乎能把钢索桥都熔化掉。

    “黄河黄河,原来真的这么黄。”一个学生喃喃自语。

    汽车就停在桥头。众人下车才发现,脚下峭壁离水面至少十几米。岸边尽是平头方崖,层层叠叠,远看只觉厚重,离近了才发现有多险峻。因为常年被河水冲刷,山崖寸草不生,光滑如镜,尽管还隔着好几步距离,也叫人不由自主紧紧抓住护栏,生怕脚下一个出溜,便万劫不复。

    胡老师使劲拍手吆喝,把学生召集拢来,围成一圈。

    学生们展开手里的资料,听方老师讲解。水声轰隆,必须放开嗓门吼叫才听得清楚。

    “各位同学,咱们现在站的位置,就是禹门古渡。桥头有块石碑,一会儿大家可以去观察观察。以这座桥中线为界,这边属晋州河津,那边属关中韩城。现在请同学们往两端看,提问,桥为什么建在这儿?”

    马上有学生回答:“因为这个位置最窄。”

    又有人补充:“因为两边的山差不多高。”

    方思慎点头:“没错。两岸峭壁夹峙,形如门阙,这就是龙门峡,传说中鲤鱼跃过去能够变成龙的地方。《太史公自序》里说:‘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既然叫做‘门’,自然两边都是,那么太史公究竟生在龙门的哪一边呢?这就是为什么,两千年来,河津与韩城争夺太史公故里名号,一直争不明白的原因。”

    “啊!”学生们望着一水相隔又被钢桥连接的两岸峭壁,恍然大悟。

    方思慎举起手里的地图:“太史公自己说生长在‘河山之阳’,毫无疑问,‘河’指的是黄河,‘山’指的就是龙门山。根据‘山南水北谓之阳’的惯例,河津位于黄河北侧,因此有人认为他应当是河津人。但是也有很多人提出,黄河在这里只有极短一段为东西走向,整体却是南北走向,古代地名也有‘山东水西谓之阳’的习惯,所以认定黄河西面的韩城才是太史公的故乡。”

    学生们的兴趣都被吊了起来,纷纷拿着地图对照实际地形仔细察看。

    “所以,”方老师大声宣布,“咱们这次采风的任务,就是找出太史公真正的故乡是哪里!”

    第〇一三章

    第二天上午,出发前往文化馆。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大门口,车才停稳,便迎了上来。看见胡以心,领头那个赶紧过来握手:“哎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从中央来的老师和同学们哪!”

    师生们虽然吃惊,好歹也见过大场面,见招拆招,互相致意。

    胡以心介绍方思慎:“这是我们随行指导专家,京师大学国学院的方博士。”

    那三人开始把方思慎当作了学生,见没穿校服,以为是学校的实习生。大惊之下,连忙过来握手:“啊呀,方博士!幸会幸会!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哈哈……”

    方思慎很不习惯这种做派,挤出一点微笑,握个手,退到旁边。

    互相介绍过,原来这三位一早便在门口恭候,一位馆长,一位副馆长,拿钥匙的是主任兼研究员。

    进得文化馆大门,一路经过老年活动中心、青少年活动中心、棋牌室、音乐室、阅览室……终于来到藏书室。两位馆长要忙工作,留下姓马的主任作陪。

    “昨天听说你们要来,特地找了几个工人收拾卫生,好迎接贵客呀!”马主任打开门,室内空荡荡的,中间一张乒乓球台当桌子,边上码着十几张塑料方凳,靠墙有一排大书柜。

    “这些是《河津县志》,这边是共和以来编写出版的《河津党史》、《河津革命志士大全》、《河津新崛起》系列,我们文化馆的同志为这些著作付出了很大心血啊……”

    “对不起,马主任,我们主要想看看有关太史公的资料。”方思慎看他以为是跟领导汇报工作,有搞错方向的危险,出声打断。

    “啊,不愧是专家,果然有学问!就是河津本地,如今还有几个知道太史公是我们家乡的骄傲!真是给祖宗丢脸呐……”

    毕竟是研究员,知道得比一般人多,方思慎道:“马主任,若是您有空,还请多多指导。”

    “不敢不敢。”

    胡以心道:“您才是知情懂行的专家,我们这次寒假文化采风,是以探访太史公故里为主题,还请您不吝赐教才是。”转身招呼学生:“同学们,大家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请马老师为我们解答。”

    马主任眯起小眼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四个男生把十几本砖头厚的县志搬出来,在乒乓球台上铺开。洪鑫垚一次就捧出六本,女生们围在他身边赞叹。有几个学生原本定的小组专题就是“太史公籍贯考”,这会儿拿出预先准备的索引和目录,有模有样地翻阅查找起来。

    马主任叹道:“看这些孩子,多么有出息!他们就是咱们国家的希望啊!”

    方思慎帮着学生翻看县志,问:“马主任,您这儿有没有能够复印的地方?”新版县志并非古籍,拿去复印也没关系。

    “这……馆长办公室有一台,我去问问。”

    “不用了,马老师。”洪鑫垚把手机掏出来,“我这个可以拍照,书上的字也能拍得很清楚,拍下来回去打印就行。”

    一个女孩伸手抢过去:“好哇金土,这么有用的东西也不早点贡献出来。”

    “喂!早说了不许叫外号,叫我大名!”比起抢走手机,洪鑫垚更紧张自己的名字。还好是文化馆,这种部门跟洪家八杆子打不着,否则哪有一二把手不认得他洪四少的?其实他这半年气质大变,又穿着校服,即使熟人迎面撞上,也未必认得出来。

    年轻人都喜欢新鲜玩意,立刻将洪鑫垚围住:“快,快告诉我们怎么用!”

    “我这个也能拍照,拍人还行,书上的字就不行了。”

    “呀,方老师您看,真的好清楚!连下面注释的小字都一个不差。”

    方思慎接过去看看:“是挺清楚,那就先借洪鑫垚同学的手机用用。”

    于是师生都围坐在乒乓球台四周,人手一本县志,一边看一边讨论。三位老师负责回答问题,发现重要内容便用手机拍照保存。马主任本是当初编者骨干,是这文化馆里真正有文化的实力人士,回答时总能把话题延伸开去,风俗人情、典故传说,讲得大是引人入胜。

    年轻人耐心有限,查一阵文献,便都放下书本,凑到马老师跟前听故事去了。

    方思慎把十几本县志摞到自己面前,逐一翻阅,偶尔分神留意马主任的龙门阵里有无真正具备价值的信息。

    “这个给你。”

    面前突然出现了那只闪亮的宽屏超薄手机。

    “喏,这样,这样,然后摁这个。”洪鑫垚给他演示用法,口气硬梆梆的,“会了吗?”

    “会了。”方思慎抬头微笑,“谢谢。”

    洪大少转身听故事去了。

    身为一名河津人,这两天的所见所闻令他倍觉羞愧。洪大少做老大做习惯了,随着距离故乡越来越近,地头蛇意识也不断上升,谁知竟然插不上半句嘴。那些地点、人物、知识、传闻,就在他土生土长的环境里,十几年来居然未曾留意过。他从来不知道,自小生活的家乡,竟有如此陌生、神秘、深邃的一面。

    “马老师,我们昨天下午去了禹门古渡,方老师说书上记载遗址石碑应该在这边,怎么给搬到桥那头去了?”一个学生问。

    “是啊是啊,桥那头还有人卖票呢!我们在桥上碰见几个对面上来的,说是什么‘禹门古渡龙门峡联票’,一个人八十块!听说这边根本不要钱,后悔死啦!”

    马主任苦笑:“同学们真细心。那遗址石碑啊,十年前确实是在桥这边,属于河津。共和50年,对岸韩城向中央申请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建设国家一级文化旅游名城,批文一下来,就把这块碑给挪到桥那头去了。”

    “啊!这……怎么可以?”

    有学生愤愤不平道:“那河津怎么不也申请一个?一个门的两边,大家都一样嘛。”

    马主任被学生们的话触动心事,长叹一口气:“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啊,同学们。韩城硬把太史公籍贯说成他们的,打出‘太史公故里’的口号,年年大张旗鼓地搞祭祀,办仪式。太史公明明就是我们河津人,生于此地,葬在此地,还有无数后裔世世代代居乡守土,即使黄河泛滥也不肯迁走,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了?我们文化馆这几个人,去州府找了好几趟。上面指示说中央既然已经下了批文,叫我们服从大局,不要瞎折腾,唉!”

    方思慎忽问:“马主任,太史公故里和‘服从大局’有什么关系?”

    “想必你们都知道,河津历来盛产乌金,三十年前又发现了大量的软银,十年前经济总产值就排在了晋州第一位。对岸韩城虽然只隔了一条黄河,这些年却一直穷得很,经济始终没什么起色。就那龙门大桥,说是沟通两地,可全是我们出钱建的哪!最近这些年,文化旅游突然热起来,他们居然动起这歪脑筋,硬把太史公给搬河对岸去了!上头为了均衡经济发展,任凭他们以讹传讹,误导大众,唉!”

    马主任沉痛总结:“我们河津为了顾全大局,做出了重大牺牲啊!”

    一个女孩恍然大悟:“啊,怪不得我总觉得衣服发黑,原来是乌金粉!”

    其他学生被她提醒,也把袖口亮出来,黑乎乎一圈。

    “才一天,就脏成这样了,我本来还打算穿到回家再洗呢!”

    国一高的日常校服,是以纯白为主镶嵌藏青条纹的运动套装,大方素雅,缺点则显而易见,太容易脏。初来乍到时以为空气灰暗是天气不好,现在都明白了,那是从周围矿区飘来的乌金粉。

    “这个……让同学们受苦了。”马主任满含歉意,“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过几年会更好,正在治理之中,治理之中。”

    都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不再追究乌金粉脏了衣服。有人问:“马老师,怎么听说韩城也有一座太史公坟墓,还有太史公祠堂呢?”

    “那都是后来伪造的!当年太史公完成千古巨著《太史公书》,思乡心切,带着随身侍从,骑匹老马,从长安出发,取道同州,返回河津。”马老师绘声绘色,给同学们描述太史公临终往事。

    “走到韩城韩奕坡,这里地势很高,能隔河望见阔别多年的故乡。太史公老泪纵横,激动万分。身体本来就衰弱不堪,不幸与世长辞。为了纪念他去世的地方,身边的人便留下一双靴子埋在那里,随后把尸体运回家乡安葬。后来有人在埋靴子的地方修了一座衣冠冢,又建了一座祠堂。那祠堂本叫“望祖祠”,门外还有望乡牌楼。什么太史公祠,那都是后来改的!”

    “啊?!”马老师言之凿凿,学生们不禁深信不疑。

    “唉!被他们这么一闹,搞得人人都以为太史公是韩城人。这几年韩城借着文化旅游的热潮,着实没少挣钱,经济眼看是发展起来了。为了顾全大局,我们也不说什么了。还是中央高瞻远瞩啊,知道怎么发挥地方不同优势,实现区域性互补……”

    中午,文化馆工作人员送来快餐。胡以心要给钱,被马主任声嘶力竭地拦住。

    下午整理资料,分组讨论。马主任去忙自己的事了,学生们问:“方老师,照马老师说的,太史公肯定是河津人了?”

    方思慎淡淡一笑:“你们别忘了,还有人认为太史公死于狱中,根本没机会回故乡。”

    “啊,也是。”

    “我看那马老师说得跟亲眼见过似的,两千多年前的事,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肯定有水分!”

    “这还不简单,他说韩城那坟墓里是双靴子,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这回开口的却是洪鑫垚。

    “就是就是,坟墓里头埋的是什么,挖开看看,立刻真相大白。”学生们深觉有理,纷纷点头附和。

    方思慎沉吟道:“这确实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过,且不说挖掘古墓的技术问题,还有当地官员百姓能不能答应,即使挖开坟墓,里边埋的不是靴子而是人的遗骨,怎么证明那人就一定是太史公呢?”

    “是啊……”马上有学生举一反三,“就算真是双靴子,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太史公的靴子呢?”

    洪鑫垚道:“只要挖出东西来,总能证明点什么吧?”

    方思慎点头:“那当然。寻找证据的办法各种各样,历史虽然层层累积,总有蛛丝马迹可以追寻。”

    男生们一脸蠢蠢欲动。

    女孩子胆小:“喂,你们不会真的想去挖那个……古墓吧?”

    方思慎摇摇头:“考古发掘虽然是最有效的途径之一,却也是最后的最应慎重的办法。文物埋在地下,待在它该在的地方,才是最好的保护。咱们还是先从文献入手,比方‘龙门’这个地名,太过笼统,历代行政区域沿革变迁,在汉孝武帝时期,‘龙门’具体指哪里?再比方地名命名虽然确有‘山东水西谓之阳’的规律,但在太史公生活年代,这种说法是否通行?”

    “啊,老师,太难了啦!我们不可能完成任务啊!”

    “我知道。”方老师笑了,“仅凭这点工夫,咱们不可能考证出太史公真正的故乡是哪里。但是你们可以提出自己的猜测,包括考证方法的猜测,以及对前人某一个观点的补充或质疑,都很可能填补本领域研究空白。大家记住,研究成果不论大小……”

    学生们齐答:“研究精神无处不在!”

    冬天黑得早,半天工夫飞快过去,正当师生们准备告别离开,马主任陪同正副馆长来了:“已经备好晚餐,请两位老师还有同学们千万不要嫌弃,我们文化馆很久没有像你们这样的贵客光临,真是荣幸之至……”

    再三推辞,却被对方以晚饭备好不能浪费为由说服,一行人终于还是跟着去了饭店。三位领导习惯性地就开了白酒:“这是我们晋州有名的汾酒,来来来,汾酒必喝,喝酒必汾啊,哈哈……”

    河津出了名的富裕,地方衙门都有自己的专项招待款。文化馆虽说比较边缘,每年分到户头的发展基金,全馆上下天天吃都吃不完。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款待京城客人的机会,自当略尽地主之谊,表达河津人民的深情厚谊。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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