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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节

    附庸风雅录[出书版] 作者:阿堵

    第12节

    听那意思,就是不打算放弃。洪鑫垚正要说话,另一边方思慎却开口了:“daniel,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不过真的有危险。请听从朋友的劝告,别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事。”

    卫德礼连连点头,换个话题聊起拘留所难忘生活,再三表白自己在方思慎送的包里看到茶叶和巧克力如何感激感动。

    洪鑫垚插不上话,于是埋头苦吃。强忍着恶心,把菜单上价钱最贵的蜗牛生蚝鹅肝之类,全部恶狠狠多要了一份。

    第〇三六章

    开学前夕,方思慎联系了一回妹妹胡以心。他不敢再找父亲,只得从妹妹处打听叔叔的消息。

    “前天刚回家,我已经去看过了。你怎么知道叔叔又上里头‘喝茶’去了?”

    “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方思慎终于放下心来,道:“以心,我想和叔叔见个面,你说怎么着比较方便?”

    胡以心在电话那头跺脚:“我的哥哎!这事儿怎么着也不方便!”

    方思慎迟疑:“悄悄地,就说几句话,也不行吗?”

    “悄悄地?你可真了不起!叔叔这会儿只要出门就有人尾随,电话网络全程监控。我是无所谓了,反正隔三岔五就去,你都几年没上门了,突然去干嘛?聚众勾结,还是寻衅滋事?还有啊,你不怕老头子发飙?”

    方思慎想想,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那算了。”

    胡以心不依不饶,追问到底,他只好把前因后果都交待一番。最后道:“洪鑫垚说那四合院没准能保下来,请人去看看,要是有投资价值,哪怕改成商用场所,总比拆了强。我想如果叔叔能在场,说说院子的历史还有文物,应该会有帮助。既然行不通,那就算了,我再找找别的途径。”

    “我说,你什么时候跟洪金土那小子这么熟了?”

    方思慎看不见妹妹在那头皱眉,顺口答道:“也算不上太熟……”

    话出口自己倒愣住了。一直以来,方思慎的人际关系都极其简单明了,好比一张表格,什么人在什么位置上,无不定义得清清楚楚,提起洪鑫垚,却很难把他归到哪个格子里。学生?朋友?熟人?都是,又都不是。他潜意识里一直不觉得跟对方有多亲近,可此刻一句“算不上太熟”说出口,自己心里就先有点儿虚了。

    无数细节纷至沓来,又似乎全部过于琐屑不值一提。边想边道:“他怕论文通不过,经常来问问,次数多了,也就熟了。”

    胡以心“哦”一声,没放在心上。琢磨一下哥哥说的事,爽快道:“我帮你去找叔叔,就算他自己出不来,总有别人出得来。”

    方思慎知道妹妹身后有人撑腰,比自己确实方便得多,也就答应了。洪鑫垚提出设法保住四合院的时候,方思慎和他一样,不约而同想到了“琼林书院”,认为非常值得一试。总觉得这件事上自己出力太少,于是才有了这番计较。

    没一会儿,又接到方笃之的电话:“小思,今天爸爸回家吃晚饭。”看看时间差不多,从冰箱里取出食材开始做饭。

    晚上,方笃之坐在餐桌前,见儿子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满心满眼都是温馨陶醉。方思慎大半个暑假都住在家里,算是多年来头一回连续在家中待这么长时间。况且他只要不出门,就主动洗衣做饭承担家务,把个方大院长幸福得找不着北,百忙之中拼命压缩应酬,力争按时按点回家吃饭,搞得身边秘书学生都以为方教授忙着经营第二春。

    接过儿子盛好的汤,方笃之微笑着问:“今天都干什么了?”

    “还在做那个异形字的专题,整理了四页。另外,”停了一下,才道,“和以心聊了聊,她说叔叔已经回家了。”

    方思慎知道父亲不喜欢听这个,但是他真心不愿隐瞒撒谎。或者说,最近这些天,对父亲隐瞒撒谎的次数几乎超过之前所有年头的总和,令他很有些惴惴不安。索性一鼓作气道:“卫德礼也被放出来了,确实是个误会。”

    方笃之喝口汤,混不在意地“嗯”一声:“今天这个柿子汤煮得不错。”

    方思慎大松一口气。他怕再多说两句,不必父亲盘问,自己就先扛不住要露马脚。撒谎,尤其是在熟悉的人面前撒谎,实在是项技术含量过高的技巧。竭尽全力挤出几句有选择的真话,已然黔驴技穷。

    暑假里的最后一个周日,方思慎和卫德礼,洪鑫垚领着鑫泰地产公司代表,胡以心带着方敏之推荐的民间文化保护专家,三方人马在黄帕斜街甲二条胡同13号大院门口汇合。

    方思慎本以为地产公司来的会是什么商业人士,谁知不是别人,恰是上回给自己带过路的小李。正诧异间,就见妹妹冲洪鑫垚道:“金土,不是说带大老板来现场考察?”

    洪鑫垚微微一怔,转念间明白定是方书呆不懂留话,把私下跟他交的底都抖露给别人了。本来还想装一把纯粹的民间文化爱好者,这下可装不成了,好在也没什么大碍。介绍道:“这位是鑫泰地产的李经理。”

    卫德礼压根没认出来这位李经理去拘留所看过自己。他对鑫泰公司意见大了,奈何拆要靠对方,不拆更要靠对方,板着脸退到方思慎身后,摆明了不愿招呼。

    小李装作没看见,上前一步跟方思慎说话。这回不叫方少了,改称“方老师”。又热情有礼地与其他人一一握手:“我代表我们总经理来向各位老师学习,回去好向他汇报这栋古建筑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

    胡以心领来的是个秃顶的中年人,脑沿一圈灰白头发垂至肩膀,造型相当独特。方思慎立刻相信他必定是叔叔的朋友。这位黄姓民间文化保护专家握着李经理的手不放:“不敢不敢,感谢贵公司总经理给了黄某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就连方思慎都看出来,小李的手被捏得通红,笑容差点挂不住。

    洪鑫垚赶忙圆场,指着门洞侧面塌了半边的门板,一脸虚心好学:“黄老师,怎么这墙上还有门,难道这墙里边是空的吗?”

    黄专家顿时来了兴致:“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门通着南边倒房,住的是专门负责开门通传的佣人。你们看这门洞,长宽都是一丈八,东西两边光这门房就足足能住上十好几口子,那是什么派头?你们再往上看,上中下三层砖雕,一层福禄寿三星,一层富贵牡丹,一层圣人牌匾,说明什么?说明主人家既富且贵,又有钱又有权还有文化……”

    “这院子原先住的什么人?”

    “最先造房子的是前清一个翰林,后世没什么名气,当时官职却不小。后来转手卖给了花正红,虽然没什么权,胜在有钱有文化,收拾得比一般官宦富豪之家还要精致。等花正红一家子被赶出去,也就成了大杂院了。”

    黄专家指着门洞里侧两边的杂屋:“看这东一个补丁西一块疙瘩,都是后来乱搭的棚子间。瞧见那棵树没有?那可是一株稀罕的红豆杉,据说是当年花正红亲手种的,长了七十年才这么大。中间差点被人锯了,因为太难锯断才留到如今。所以说啊,这没钱没权,都没什么,最可怕的就是没文化……”

    正巧这时洪鑫垚问了一个顶没文化的问题:“花正红是谁?”

    黄专家撇下一句“唱戏的”,自顾看那树去了。

    方思慎道:“花正红是近代以来最出名的昆曲大师,想不到这里竟曾是他的故居。”

    卫德礼插话:“为什么他一家人被赶了出去?”

    “我不太了解花正红的生平,应该是第二次大改造中遭迫害死了吧。”说着,方思慎望望妹妹。国文老师摊手:“别看我,我也不熟。”

    在场诸人,哪怕是无知如洪大少,隔膜如卫德礼,对大夏共和以来历次著名的大改造运动,多少都知道一点,纷纷跟着专家去看树,不再纠缠。

    黄专家说话虽然含沙射影,肚子里倒着实有货,领着几个人把整座院子巡视一番,哪儿能动,哪儿能挪,什么东西什么来历,什么东西什么讲究,桩桩件件交代得透彻。方思慎和胡以心兄妹俩大感兴味,小李一路忙着记录,卫德礼跟着不停拍照,洪大少则马不停蹄在心中盘算,怎么做好这桩稳赚不赔,但是效益却滞后,十分考验耐性的生意。

    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自己手上那点并不够。他心里很固执地不想拉周忻诚等人入股,总觉得他们入了股,这院子就不能算是自己的。最好说服二姐借钱,再说服老头子同意把这块地划给儿子玩玩。鑫泰地产,本来就是洪家的产业,常驻京城负责打理的人是洪鑫垚三叔公家的孙子,算是他的族兄。

    众人是午后到的,将近黄昏才把里外三进加厢房偏院仔细看完。李经理慷慨解囊,在街面选了家看起来最上档次的菜馆。黄专家坚辞不就,点点头转身就走了。剩下的人反正要吃饭,李经理的面子可以不给,洪大少的面子却不能不给,便都跟着进去落座。小李招呼大家点完菜,不动声色把账结了,陪坐一会儿,推说有事要先走。

    那边三个等着吃饭的有点不好意思,可谁也没有开口留他。洪鑫垚挥手道:“给你们老总带好,下次等他有空我做东。”

    “一定一定。”小李殷勤地应着,临走又叮嘱服务员用心招待。

    洪大少一派主人风范,率先拿起筷子:“来,吃,吃!”

    方思慎和卫德礼跟他相处随便惯了,拿起筷子就吃饭。偏偏胡以心没完全脱出校园师生模式,颇看不惯他这副嚣张世故德性,欲杀其气焰。念及现实情势,还不能落了洪少爷的面子,稍一动念,故作关心:“金土,开学就高三了啊。”

    洪鑫垚筷子一顿,片刻后闷声道:“胡老师,您怎么跟我爸一个腔调?”抬起头,满脸悲愤,“您就不能让我把这开学前最后一顿晚饭踏实吃完吗?”

    胡以心忍不住噗哧笑了,正经问他:“明天报到就要交大学报考意向调查表,你填好了吗?”

    “什么调查表?那是什么玩意儿?”

    胡老师举起筷子作势敲他:“有你这么不上心的吗?上学期末和成绩册一块儿发给你们的,让假期回家跟家长商量,填写初步报考志愿。”

    “还有这玩意儿?”洪鑫垚抓抓脑袋,“那我回去找找,可能老太婆帮我收起来了吧。”

    “你准备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有想法了没有?”

    胡以心问得认真,那边两人也看过来。

    从小到大,洪鑫垚一应人生大事,都是他爹说了算。除了吃喝玩乐调皮捣蛋划拉小金库,就从来没有在别的事情上费过脑筋。惯例是洪要革安排妥当,一声令下,儿子只有顺应服从的份儿。所以洪鑫垚之前压根儿没想过这问题,在他的认知里,只要等着老头子说话就行了。

    什么?怕考不上?nonono,不存在分数的问题,分数不是问题。

    这会儿突然被人问起,洪大少不由得过脑子想了一下。眼见在座三位都是国学专业的,托着腮帮子就来了一句:“京师大学国学院怎么样?”

    “噗!”方思慎一口汤直接喷在桌上。

    “对不起!对不起!”他手忙脚乱地接过卫德礼递来的纸巾擦拭,那副又窘又乐的表情看得洪大少一阵羞恼。

    “你什么意思?不就一破国学院吗?有什么好笑?瞧不起人是吧?少爷我还偏就考给你看看!”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感觉好像不太适合你……”方思慎自认表达得相当委婉。眼前这位跟京师大学国学院,实在是建立不起任何正当合理联系。

    “怎么就不适合我了?难不成国学院招生还要看相挑八字啊?”忽然想起下午满嘴文化的黄专家,洪大少一扬眉毛,“怎么,只许你们有文化,不许别人有文化?我追求文化怎么了我?”

    胡以心看这小子眼红气粗居然真上火,赶紧拍一下:“嚷嚷什么,没礼貌!就你们家这情况,能同意你念国学院吗?”

    方思慎想起洪鑫垚家里就他一个儿子,势必要继承家业。以他现在的成绩,考不上是一回事,依据常识推断,也不可能真去读什么国学。于是真心实意劝道:“你要是喜欢这个,尽可以自己业余看看书。正所谓学以致用,你将来肯定要给你爸爸帮忙,大学选个与将来事业相关的专业,省得浪费时间。”

    胡以心点头:“就是。学个工商管理、企业运营什么的,多好。”

    一直旁听的卫德礼突然插话:“我不同意你们的观点。”

    摇头晃脑甩出一句文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你们的圣贤之言,我认为非常有道理。教育的目的是陶冶情操,提高修养,培养作为人的整体素质。至于职业技能完全可以另外培训,或者在实践中学习也不是不行。我自己上大学学的专业和后来做研究的方向就不一样。你们知道著名的菲斯里克财团大老板,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古典音乐,还有迈达斯公司的董事长,他的大学专业竟然是古腓力文学……”

    他这里文言白话夏语西文混杂,侃侃而谈,方思慎只得插空替他向另外两位听众解说。听到菲斯里克大老板,迈达斯公司董事长,洪大少猛拍一下桌子:“有文化!这才是当大老板的气质!”

    撇撇嘴,一脸不屑:“那啥工商管理、企业运营,有什么可学的?我爸初中都没混毕业呢,不也照样管理运营得挺好?就刚才请咱们吃饭那小李子,哎,”冲方思慎和胡以心挤挤眼睛,“好像就是你们京师大学商学院毕业的,还研究生呢,成天给人跑腿,不也那么回事?我要念,就念点儿真有文化的,叫什么来着?陶冶情操,提高修养,是吧?”

    卫德礼大点其头:“然也,君子不器,此之谓也。”

    方思慎还没来得及表示,胡以心见不得洋鬼子如此得瑟,立时斗志汹涌,筷子一放,双手叠在桌面上:“阁下此言差矣!”当即反驳过去。他俩本是头一回见面,一个率直爽快,算不得淑女,另一个虽然礼数周全,却执拗较真,你一言我一语,当场论辩起来,自顾热闹,把另两人撇在一边。

    方思慎听卫德礼一口一个“胡老师”,有心缓和气氛,趁着双方喝水的空档,道:“daniel,其实以心是我妹妹。”说罢,简单解释几句两人的关系,算是重新介绍。

    卫德礼愣了愣,站起来伸出手:“以心,你好。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卫德礼,君子卫道之卫……”

    最吃惊的是洪鑫垚,这时反应过来,也不管卫德礼还没白乎完,冲方思慎直嚷:“我还特地问过你,说什么同门师妹,跟真的似的,当你这人多实在呢!”

    方思慎道:“那时候我一身麻烦,多亏你们胡老师介绍了学校的兼职接济。说出去没准平添枝节,干扰她工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言下并无他意,奈何洪大少是个人精,想起自己曾经的“英雄壮举”,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热,就此打住。

    卫德礼听方思慎说一身麻烦,不跟胡以心抬扛了,立刻打听怎么回事。

    “那还是去年的时候,”方思慎跟他坦诚相交,何况时过境迁,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只是“金帛工程”这段公案过去一年有余,信息社会,世事多变,这会儿重提,就连当事人自己都觉得有点不知是猴年马月的老皇历。

    刚捡起个头绪,忽听妹妹唤了一声:“哥。”

    “嗯,怎么?”

    胡以心却不接他的茬,转头向卫德礼道:“你不知道,我哥这人吧,平时不懂交际应酬,更别提溜须拍马送人情捧场面那一套。用我们夏国人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儿迂……”

    卫德礼虽然纳闷,倒是都听懂了:“没有没有,我觉得方是一个非常正直、善良,还有真诚的人。”

    胡以心挥手:“别提了,就因为他这股迂气,跟导师关系搞僵了,博士读到一半,弄到要换导师换课题,能不能毕业都不知道呢!”

    “啊,怎么会这样……”

    她绝口不提“金帛工程”四个字,洪鑫垚算半个知情人,见此情景,虽然不太清楚缘由,却懂了这是存心不让洋鬼子知道,便十分乖觉地不吱声。

    方思慎瞧着妹妹跟卫德礼互动,渐渐明白过来。以重新确立夏民族文字信史为目标的“甲金竹帛工程”,属于本世纪以来最大规模的国家级重点文化项目,中央财政专项拨款,各大高等学府通力合作,集学术界顶级专家于一堂,乃是本届政务府倾力打造的,欲图彰显盛世繁华的不朽功业。

    尽管国内人尽皆知,然而家丑不可外扬。

    想通这一点,再让他向卫德礼讲述竹简造假的旧事,却也当真说不出口。

    胡以心不跟卫德礼抬扛了,照样聊得热火朝天。

    洪鑫垚分别瞅瞅两人,贼兮兮一笑:“喂,daniel!”

    “什么事?”

    “你是不是——”挤眉弄眼,“看上我们胡老师了?我可告诉你,我们心姐年轻又漂亮,而且还没有男朋友,想追就要抓紧咯!”

    “臭小子,胡说什么呢!”胡以心一筷子敲过来。

    洪鑫垚嗷嗷叫着缩起脑袋。

    卫德礼突然沉默了,低下头盯着眼前的盘子。

    三人被他吓了一跳,正要询问,就见他抬起眼睛,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还落回自己的盘子上:“对不起,请你们不要误会,其实……我是一个同性恋。”

    方思慎和洪鑫垚都没觉得多意外,毕竟八卦太史公时这个话题聊过不止一次,只恍然有种“原来如此”的感叹。当然,略过洪大少窥见隐私的阴暗兴奋情绪不提。

    胡以心对此本没有偏见,话题是从自己身上扯出来的,便十分大度地笑笑:“这可太让我伤心了,多么迷人的异国大帅哥,竟然不要女朋友,只要男朋友。”顺口调笑道,“你肯定有男朋友了对吧?扔在国内远隔重洋,就不怕人家寂寞难耐红杏出墙?”

    不过是个玩笑,没料到卫德礼竟然一本正经郑重交代:“我只在刚上大学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很快就因为性格不合分手了,一直单身至今。我已经过了误把冲动当做爱情的年纪,只希望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共度余生。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现在,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

    他说得两眼放光,那三人听得莫名其妙。只见卫德礼从桌上花瓶里抽出那枝淡粉色的香槟玫瑰(高档饭店包厢用的都是真花哈),双手捧着送到方思慎面前:

    “方,对不起,我知道你没有女朋友。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第〇三七章

    “洪鑫垚,我看了你的志愿,很意外啊。你这个想法,跟家里人商量过吗?”高三开学第一个月,各班班导约学生轮流面谈高考志愿问题。

    “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爸妈随我。”

    “这么说是你自己的兴趣?”

    “嗯,对,是挺感兴趣。”

    “这样啊……”文3班班导兼国文老师斟酌着表达方式,力求既含蓄又清晰。

    “国学院倒不是什么特别热门的专业,一般分数都不算太高。但是京师大学国学院不太一样,毕竟历史悠久,积淀厚重,综合排名多年来都是全国第一,咱们学校每年也只有文一班前五名的同学敢报考……”

    洪鑫垚不等班导说完:“蔡老师,我想试试看。”

    “那你也别一棵树上吊死,三个志愿全都一样啊。很多二级高校的国学院其实也不错的。要知道,京师大学国学院因为名额紧张,自主招生部分控制得很严……”话说到这,班导停了下来。言下之意就是,这家的后门挺难走。

    “谢谢老师。您放心,万一进不去,我爸会给我找别的学校。”洪大少这话意思也很明白:此路不通我就自谋出路,肯定不影响升学率。

    班导微笑点头:“那就好。你肯用功上进,老师很高兴,加油啊,小伙子。”

    洪鑫垚转身要走,被角落里的胡以心叫住:“金土,咱俩聊聊。”胡老师嫌他个子太高杵着碍眼,指指桌旁一张折叠小凳,“坐。”

    洪大少扶着办公桌小心翼翼坐下去,生怕一屁股把凳子坐塌了。虽然类型大不相同,但熟悉之后,总觉得胡以心身上那股泼辣爽利气质跟自家二姐颇为神似,心底里没来由有点儿打怵。

    本是午休时间,班导训完话也吃饭去了,办公室里就剩了这师生二人。洪鑫垚十分狗腿地问候:“心姐好。”

    “真打算上国学院啊?”

    “没错。”

    胡以心暗道这选择其实挺靠谱。国学院的考试一半死记硬背,一半胡诌八咧,最容易毕业。点点头:“听说你最近进步很大,你们班要竖你做典型呢。”顺手抄起桌上一本书翻开,“你这篇论文我拜读了,确实不错。”扭头忍了忍笑,“挺有意思,堪称别具一格,妙趣横生。”

    作为“新世纪开拓性人才培养计划基教领域国学普及工程”第一阶段示范性成果系列之一的《国一高国学选修课学生论文集》,刚运出印刷厂没多久,全校教师人手一册。

    洪鑫垚想起这篇所谓“论文”还有卫德礼一份功劳,生怕引发胡以心的联想,谄笑几声:“哪里,哪里。心姐,那个,您老有什么吩咐,还请直说。”

    胡以心拨弄着纸页,抬起眼睛盯住他:“你找方老师请教写论文的事,就请教这个?”

    洪鑫垚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吸口气,坐直了,一本正经道,“胡老师,我跟您说实话,这论文吧,其实大半主意都是史同那小子出的,他跟我分到一个组,做了一半转理科了,这不,嘿嘿,就便宜我了……不信您问他!”

    史同转入理科班,国文课恰在胡以心门下。

    “那小子瞅着挺老实,看不出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

    “那小子花花肠子多着呢,您可别被他伪善的表面欺骗了。”

    “既然不用请教论文,你跟方老师怎么混得那么熟?”

    “我这不是怕通不过嘛,看方老师西语也挺好,就经常跟他请教请教,嘿嘿,也算是,叫啥来着?对,曲线救国,曲线救国。反正只要混熟了,多少得给点面子是吧?”

    胡以心被他油腔滑调逗乐了,旋即收起笑脸:“哼,有什么本事受什么累,担什么名头遭什么罪。他要不是因为西语底子好,能惹上那居心叵测的洋鬼子!你最近见过他没有?”

    “您指的是方老师,还是……洋鬼子?”

    胡以心没好气:“谁都成!”

    “方老师没见过,洋鬼子见过几次。”眼看胡以心脸色不善,洪大少举起双手,“您老息怒!洋鬼子从前欠了我的人情,正义务帮我补西语呢。我去了他就打电话叫方老师出来玩,方老师都说没空,依我看,自从上回之后,应该一次也没理过他。”想到卫德礼如丧考妣的衰样,洪鑫垚嘴角浮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胡以心拍拍他肩膀:“既然这样,心姐拜托你帮忙盯着点儿。你也知道,我哥那人心肠好,耳根软,脸皮又薄,就怕那不要脸的洋鬼子软磨硬泡,再使个苦肉计什么的。就算他不为所动,闹得人尽皆知,还怎么做学问搞研究?事关重大,洋鬼子有什么动静,你一定马上通知我。”

    洪鑫垚大力点头:“no proble!”

    “国文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胡老师虽然不比你们班导经验丰富,总结几条得分技巧,制定几个作文模板之类,应该也还是有点作用的。”

    洪鑫垚再次大力点头:“thank you very uch!”

    到底跟着洋鬼子没白混,几句西语流利地道,很能唬人。

    “可以啊金土!”胡以心笑道,“还有个小事,能不能也一并拜托你?”

    “心姐您尽管吩咐。”

    胡以心突然显出些微不好意思的神情:“你能不能找个借口,替我把我哥约出来,比如论文出版了送他本集子,听着挺名正言顺是吧?”扯过一张便笺,“时间地点在这里,之后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当然,这书我会帮你捎给他。”

    这要求未免太过诡异。

    “胡老师,您到底什么意思?”

    “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干嘛?你帮我打个电话,举手之劳而已。”

    洪鑫垚嗅出阴谋的味道,装作要起身:“您不说就算了,反正我不会骗方老师。”

    胡以心无奈:“又不是坏事,告诉你也没什么。你也看见了,那洋鬼子烦人得很。我寻思着,我哥一天没有女朋友,恐怕一天不能消停。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给找个嫂子,哪怕备用的也行。我连着约了三回,第四回他死活也不肯出来了。一个月工夫找出这么些配得上他的女孩儿,我容易么我?你先帮我把他约出来,只要见了面就好办,这回这个,秀外慧中,才貌双全,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洪鑫垚听罢,阴着调子慢慢道:“原来您是要我把方老师骗出来相亲。”站起身,心中无端烦躁,“这事您自个儿想办法吧,我好不容易树立起的正面形象,可不想就这么毁于一旦。下午还有历史考试,我背书去了。”

    胡以心望着他的背影捶桌:“哎,这臭小子!”要不是哥哥为了躲卫德礼过起了走读生涯,自己早就直接杀上宿舍堵人了,何必出此下策。没想到这洪金土,还挺讲义气。

    高三各班专用一层楼,中午时分无不待在教室里自习。哪怕最不上进的学生,这时候也被整体氛围带得神经紧张,成天瞎忙。洪鑫垚趴在位子里心不在焉地背了两段历史,上走廊给卫德礼打电话,要求周六周日两个下午都拿来补西语,至于上午,得留给补习班专攻数学。

    卫德礼欠了他天大的人情,自然一口应承,还特地让他借了套高中西语教材,尽心尽责辅导。洪大少上了这么多年混账学堂,头一遭找着目标,虽然习惯不好,没有方法,又缺乏毅力,胜在年轻力壮,悟性上佳,记性不错,进展还算可观。当然,离考上京师大学这种著名学府,依旧差着十万八千里。问题是他向来不知天高地厚,考试成绩从二十分爬到六十分,便觉得自己简直天才盖世,什么这个大学那个院系,都能横着走。

    卫德礼这个临时家教尽心是尽心,奈何正处相思病患中。洪鑫垚算是唯一能说上话的知情熟人,免不了倒倒苦水诉诉衷肠,那一个偏还愿意陪着他闲扯,往往半天补习,至少两个小时不着边际的瞎聊。

    “听说方的家离这里不远,怎么才能知道他家里的地址呢?”卫德礼苦闷地抱住脑袋。

    “他不是每个星期固定来学校上课?你直接去教室等着不就结了?”方思慎已经完全接替郝奕,代华鼎松给大一大二本科新生上音韵训诂入门,每周二四两个半天,非出现在校园不可。

    “我去了,可是他根本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课间总有学生在问问题,下课没学生了,他走得飞快,打个车就跑。唉,我总不能真的跟踪他。”

    洪鑫垚翻白眼:怎么不能真的跟踪,洋鬼子真二。眼珠一转:“你不会是空着手去等人吧?”

    “没有,我带了笔记本,方的课内容很好,有些观点非常新颖……”

    洪鑫垚气结:“停!你是在追人,不是去上课!你们老外不是最喜欢浪漫?你不会每次提前放一大把玫瑰在讲台上,制造制造惊喜什么的?”

    卫德礼皱皱眉:“我觉得方不喜欢这样,他可能会生气。”

    洪鑫垚再度翻个白眼:可惜,洋鬼子竟然不上当。

    “从上星期开始,电话不肯接,邮件也没有回复,为什么要拒绝得这么快呢?太令人绝望了……”

    卫德礼没完没了地罗嗦,洪鑫垚听得心烦:“他本来就不是同性恋,你这叫对牛弹琴。再说了,强扭的瓜不甜,懂不懂?我看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找个互相看对眼的多好。”

    “是你不懂。”卫德礼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神却咄咄逼人。他脸色比刚从拘留所出来时还要难看,眼窝深陷下去,冰蓝色的眼珠便显得格外突出,瞳孔深处仿佛燃着两团璀璨的火焰。

    洪大少从未见过谁谈个恋爱谈得好像走火入魔,一时不禁呆住。

    “你不懂,遇到一个真心想爱的人有多难,这样的人在生命中有多重要。方也许不是同性恋——”为了照顾对方的语言能力,卫德礼只能搜肠刮肚寻找恰当的词句表达自己,“天生的同性恋其实并不多,很多人在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的问题上,都有模糊的部分。我觉得方应该从来没有过女朋友,我还猜想,他也许有一点害怕和女忄生交往。而且,他对同性的身体接触并没有特别讨厌……”

    “你说什么?!”洪鑫垚猛然拔高调子,瞪大眼睛指着卫德礼,“你,你……”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通过这么久的观察和了解,我相信他对同性恋并没有……生理上的排斥。我有信心,可以努力让他快乐,给他幸福。可是,无论如何,总得他给我机会试一试……”那双蓝眼睛里露出无比哀伤又向往的神情。

    洪鑫垚鬼使神差道:“其实要我说,方书呆就是个雏儿,多半是被你吓到了。再说你的招也太愣,除了打电话就是发邮件,要不就是傻等。我爸教训过我,想讨人喜欢,不外乎投其所好四个字……”

    卫德礼恍然大悟,惊喜道:“洪,你太聪明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快,陪我去买纸和笔,我要为他写诗!‘言之不足而歌咏之’,方是那么纯真典雅的人,唯有古典美丽的东方诗歌才配得上他!我要用你们夏语中最优美最隽永的诗句表达对他的爱!”

    洪鑫垚使劲拍下桌子:“别说风就是雨的,先给本少爷好好把课上完了!少爷我忙得很,没工夫陪你冲男人发骚!”

    他一冲动说了实话,等于变相帮洋鬼子找着突破口,心里别提多后悔。隐隐觉着没准古代情诗这招对书呆子还真管用,一时无比烦躁。却又理不清这股强烈的暴躁情绪所为何来,只觉对方话语肉麻到刺耳,一个字都不想听下去。

    卫德礼正兴奋,哪里顾得上管他的情绪语气,忙摊开课本:“好的好的,我们快点。”巴不得赶紧打发走眼前这位,好去实行新的情诗计划。

    周二下午,当方思慎照例踩着点走进教室,早有一圈学生围在讲台四周,叽叽喳喳不知议论什么。看见他,让开一条路,七嘴八舌:“方老师,快打开看看,是不是情书!”

    杏色描金同心锁回纹旧式竖款信封,正面写着“方思慎亲启”,背面封口处盖了个红戳,一片细致华丽繁复缭绕的阳文线条。学生们大感好奇,纷纷请教:“老师,这是图案还是文字?”

    方思慎仔细辨认,那印章分明是三个虫草篆字:“相思意”。

    两边耳根直发烫,强定心神道:“是装饰花纹。”将信封一把塞进书包里,“上课了,都回座位吧。”他知道卫德礼就坐在后排角落的位子,甚至能感觉出两道火辣辣的视线穿透人群落在自己身上。匆忙掏出教案,转身写板书。趁着一笔一画慢慢书写的工夫,把心思全部投入到即将开讲的古音韵之中。

    下课解答完学生的问题,头也不抬,匆匆离开,正好碰见一辆送人的出租车在楼前掉头,伸手拦住就钻了进去,直接回家。

    卫德礼站在台阶上,目送方思慎上车绝尘而去,心情混杂着期待与凄凉。收回目光,但见一地秋槐落蕊,顿觉满腹相思滋味,端的叫人黯然魂销。品尝着生平未曾领略过的爱情芬芳,独自如痴如醉。

    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身着长袍,站在槐树底下自我陶醉,饶是京师大学的学生见多识广,也免不了诧异地多看两眼。

    高诚实老远就瞧见他,冲上来猛拍几下肩膀:“本之!正好要找你。谢谢你帮我查的资料,说了请你吃饭的,有空不?走!”

    卫德礼被他拍醒:“啊,你好。”这才想起高诚实已经毕业搬去了工作的地方,“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过来办点事,正好看见你了。相请不如偶遇,哈哈,缘分啊。”

    “那两篇多德森的文章,有用吗?”

    “有用有用!太有用了!这样难得的一手资料,多亏你帮忙。走,上潇潇楼,刚发了第一笔工资,特地留着请你的!”

    多德森的文章不好找,卫德礼在普瑞斯东方研究院的内部数据库里搜到两篇目录,又请同事从资料室翻出旧杂志扫描了电子版发过来,很是费了点心力,高诚实这顿饭大可放心吃得。他正当愁闷之际,被对方这么一打岔,也就振作精神,干脆大饱一餐满足口腹之欲再说。

    方思慎坐在车里,忍不住将那封信抽出来看。

    同款杏色描金同心锁回纹信笺,上面四行写的是:“朗如日月之入怀,皎如玉树临风前。肃如松下涛徐引,灿如灼灼岩下电。”下面两行略小:“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右下“德礼”二字旁边,还有个花体西文签名。谈不上什么书法,然而字迹端整,写得十分用心。

    脸上一阵燥热。魏晋名句以风骨胜,朴素直接余韵无穷,直叫人招架不住。方思慎把信飞快地重新塞进书包,闭上眼睛。感觉热度慢慢退下去,头疼却渐渐涌了上来。

    第〇三八章

    高诚实非常慷慨地点了几个招牌菜,热情招呼。卫德礼心里有事,吃得便不怎么投入。忽然想起他也许知道方思慎的家庭住址,不由得脱口问道:“你能告诉我方的家住在哪里吗?”

    高诚实一愣,随即回复:“你不是总看见他,干什么问我?”

    卫德礼忸怩了。半天才慢吞吞道:“我最近在学写古体诗,想请方帮忙看看,写得实在太糟糕,不好意思当面给他,而且每次看见他总有别人在旁边……”

    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总觉得怪怪的。高诚实仔细观察对方表情,不像听闻了什么风声的样子。聪明人疑心重,免不了多绕几个弯:“他搞的是古文字,又不搞古文学,能给你看什么?我倒是可以替你找找研究古典文学的专家,你听说过人文学院的方笃之教授吗?”

    卫德礼连忙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方不是对音韵很在行吗?我先请他帮忙看看合辙押韵怎么样。才开始接触,拿去给专家看,那可真是……太贻笑大方了。”

    高诚实留意他的神情,对方笃之三个字明显没反应,看来并不像自己猜的那样。料想这老外也没那么多花样,嘴里却继续试探:“发电子邮件多方便,难道你还想上门骚扰?”

    “我、我顺便也在练习书法,所以想寄给他。你知道他最近一直住家里,来了学校老特别忙,我不好意思耽误他太多时间。”

    高诚实忽然笑道:“不如……我替你看看?”

    卫德礼大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

    “在下音韵学得也不错,对书法亦略知一二……”

    卫德礼继续摇头,终于停下来,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请方帮我看,不管写得多糟糕,他都会替我保密,更不会嘲笑我,如果是你的话……”说着,用万分不信任的眼神扫过高诚实的脸。

    高诚实大笑,不再逗他,把方笃之教授家的地址写了下来。

    方思慎回到家中,放下书包,躺在床上发呆。开学以来,方院长极端忙碌,时不时还要去外地视察开会,儿子在家里住着,却难得碰回面,因此至今还没机会发现他的异常状况。

    躺了一会儿,扯过书包将里头的书本收拾出来。拿起那封信,再次抽出信笺。即使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火辣辣的诗句仍然叫人不敢直视,纸张仿佛自动燃烧般烤炙着掌心。

    想起这桩麻烦毫无征兆从天而降的那一刻。

    “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淡粉色的玫瑰横在眼前,花瓣随着花枝轻轻颤抖。终于反应过来卫德礼说了什么,大脑一下子停止了运转。

    直到听见妹妹的声音才回过神来,竟不知那朵玫瑰花什么时候被她抽走,正拿在手里把玩。

    妹妹的眼睛牢牢盯住自己:“哥,你是不是同性恋?”

    “不……”

    她立刻转头,起身,在卫德礼面前猛拍一下桌子,狠狠撂下一句话:“对不起,我、哥、不、是、同、性、恋。”

    然后,自己就被她直接拖出饭店,连卫德礼是什么表情都没看清。

    唉……

    方思慎双手蒙住脸,信笺晃悠悠飘落到桌上。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那个时候,面对妹妹的问题,自己出口的原本更可能是——不知道。

    你是不是同性恋?

    不知道。

    这才是心底深处真正的答案。

    方思慎重新趴到床上,心中一片茫然。最初的混乱早已过去,如今只剩下清扫过后泛着冷光的空白。这些天不断自我审视,始终也没能明白:活到这么大,究竟是因为不知道要爱什么人,所以干脆不去想到爱;还是因为不曾想到要爱,所以从没想过爱什么人?

    毫无疑问,卫德礼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朋友。然而联系到爱的对象,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他的出现和存在都是那么突兀,方思慎无法设想任何一种将之融入自己生命的可能。可是为什么,收到他的信,会情不自禁地动摇呢?

    ——原来被人喜欢,被人追求是这样的感觉。

    “咚咚咚。”方笃之敲敲门,“小思,你在房间吗?”

    方思慎惊得哗啦一下翻身爬起来。想得太入神,连父亲回家都没注意。慌乱中瞥见桌上的情书,一把抓过塞到枕头下。

    “嗯,我在。”

    方笃之推开门:“怎么不开灯?”顺手按下门边开关。抬眼就看出儿子神情不对,“小思,怎么了?”

    “没、没什么。”

    方笃之走过去,端详着儿子的脸。这孩子天生学不会矫饰造作,眼神里明明白白写满了惶惑与迷茫。

    反正迟早要知道。从自己口里说出来,可阐释的空间总归要大一点。

    于是在床边坐下,温言道:“你是不是在学校听到了什么传言?”

    方思慎抬头:“什么传言?”

    方笃之很想摸摸他的头发,忍住了。叹口气:“张春华出了这种事,有些风言风语是免不了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思慎大吃一惊:“爸……”临时想起眼下绝不是追问内情的好时候,硬生生打住。

    方大院长只顾顺着自己的逻辑说话,见儿子表情微妙,更加坐实了先前的猜想,接着道:“最后的处理意见虽然还没出来,但基本也可以预见了。张春华不光是京师大学国学院的教授,也是全国人文社会科学学术联盟的高级会员,你们院里想压下来内部操作根本不可能。估计还要动荡一阵子,不论谁胡说八道什么,你都不要去听,只管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就行了。这事跟你没关系,何况华鼎松再不管事,名头毕竟在那里摆着,没人敢胡乱动你。”

    方思慎嘴张成〇型,什么也说不出来。在自己埋头上课和烦恼私人问题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笃之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头,笑眯眯地:“你知道回家来住,让爸爸放心,爸爸很高兴。张春华是金帛工程核心成员,事情闹出来,对工程形象有一定影响,这些日子我们成天忙的就是这个,尽力把负面影响降至最低。至于说对我个人有什么冲击,还远远谈不上。”

    语气越发柔和:“人总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种下当日之因,便有今日之果。小思,别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钻牛角尖。”知道儿子跟了张春华整三年,尽管后来发生那样不愉快的事,看到如今下场,多半还是会不舒服。

    “爸爸今天买了祥盛斋的酱牛肉和素锅贴,走,咱们吃饭去。”

    方思慎压下心中强烈的好奇,忍到吃完晚饭,钻进房间就开始搜索相关信息。

    《著名教授、国学专家张春华涉嫌抄袭》

    《二十年前写的论文不算抄——剽窃也有时代性?》

    《多德森,又一个在大夏躺着中枪的外国学者》

    《折戟沉沙铁未销——时间可以磨灭的和不能磨灭的 》

    《抄老外不算抄?——论张教授的“学术爱国主义”》

    《“揭短”才能推动学术规范》

    《抄没抄,谁看谁知道——鉴定抄袭有那么难吗?》

    《春华早谢,秋实无存》

    《声讨学术道德不如完善学术制度》

    …… ……

    方思慎看得头晕。这一切与自己当日境况何其相似,只不过这回换了主角。

    扫过“多德森”三个字,总觉得莫名眼熟,似乎新近刚听人提起这位冷僻的西方古文字学家。方思慎对语言文字的记忆力极好,对生活经历的记忆力却相当一般,只知道最近有人提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下被谁提起过。

    粗略了解一下经过,原来开学前夕,京师大学国学院内部论坛出现了一篇帖子,揭露张春华教授二十年前某篇关于东西方象形文字比较的论文多处抄袭多德森著作。随后马上有人根据帖子提供的线索对比原文,果然发现许多论点论据雷同。经几大国学论坛转载,不出半月,该贴大热,很快吸引媒体介入,终于逼得事件主角在现实中正面回应,引发学术界一场轩然大波。

    二十年前还没有网络,国内对西方学术动态的了解粗疏滞后。一些有渠道者将人家的研究移花接木改头换面,名利双收,本是半公开的秘密。张春华当年凭着那篇“借鉴”多德森的论文,拿了个颇有分量的学术新人奖,此后正式进入学术圈视野。虽然研究本身再无进展,其个人命运却因为这篇文章而青云初步。

    若没有人挖坟,无非永远埋在地下,构成人生大厦基石的一部分。然而不幸被人挖出来,于此学术道德口号振聋发聩,学术规范大旗高高飘扬之际,便足以令人生大厦彻底坍塌。

    方思慎看到的最新报道是,人文社会科学学术联盟仲裁委员会联合京师大学国学院学术委员会,成立了“张春华事件专项调查组”,展开正式调查。

    觉得头痛,重新躺到床上慢慢思考。

    联想到父亲说的话:“最后的处理意见虽然还没出来,但基本也可以预见了。”印象中并没有听说过类似先例,不知道最终会采取什么措施。不过对张教授那样的人来说,失去某些资格和荣誉,也就等于学术生涯的完结。

    当初自己深陷舆论漩涡,曾经多么希望能有一个权威的专项调查组出现。如今明白了,有没有调查,有什么区别呢?

    所有的一切,只见成败,不见是非。

    无意中摸到枕头底下的信笺,忽然觉得在现实的反衬下,这张看似突兀荒诞的薄薄纸片,显得如此纯洁而又真诚。一个画面从眼前飞速闪过,“多德森”三个字仿佛配音,随着那画面在脑中响起。

    方思慎瞬间想到自己最近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暑假前与卫德礼、洪鑫垚、高诚实的最后一次聚餐,高诚实曾在餐桌上向卫德礼打听多德森的原版文章!

    爬起来冲出房门,冲进父亲的书房。

    “爸爸!”

    方笃之正在打字。他这个年纪的人接触电脑晚,练不出十个手指齐上阵,更别提盲打之类,每次都是左右两个食指,“二指禅”满键盘找键子。从前儿子有空会替他打,后来多数交给秘书或者学生,逼不得已才动用自己的二指禅。

    被方思慎吓一跳,先关了文档窗口,才扭头问:“怎么了小思?”

    “爸爸,揭发张教授的人,是不是……是不是高师兄?”

    方笃之摇摇头:“我不知道。”

    “您为什么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方思慎调整一下情绪:“对不起,爸爸。因为我知道高师兄前些时候要daniel帮他找多德森的文章。”

    方笃之淡淡道:“那又如何?你觉得这能说明什么?”望了儿子一眼,“小思,抄袭就是抄袭,谁发现的,很重要吗?”

    “爸爸……”方思慎有很多话想说,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此刻他完全明白了,这不过一场最寻常的学术派系斗争,以张春华完败结束。

    只有成败,没有是非。

    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到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最亲近的人,不能相互理解,无法彼此信任,多么悲哀。

    “小思,别混淆了目的和手段。这种事,不值得难过。”

    “我知道了。”

    默默低头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资料,启动程序,全神贯注继续做先秦异形字整理。方笃之趁着暑假给儿子配了最新的电脑、手写板、扫描仪、打印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也是方思慎越来越喜欢在家干活的原因之一。

    星期四照常去学校上课。方思慎开学以来一直来去匆匆,大一大二的学生资历浅,绝大多数不清楚他的背景,更不知道他与张春华教授的纠葛。若非歪打正着从父亲嘴里听到,真不定什么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桩热门新闻。

    卫德礼还坐在角落里,讲台上却没有引人注目的信封。方思慎松了口气,认真讲课。

    周末方笃之特地留出一天在家陪儿子。自从那晚父子谈话之后,两人之间便一直有些冷淡。当然,在方笃之看来,别扭的儿子已经比从前懂事多了,开始学着体谅和理解父亲了,心中甜蜜又酸涩,着意要好好安抚他。

    周日一大早,方大院长先去了趟市场,整个上午都在厨房叮叮当当忙碌,做的全是儿子最爱吃的菜。

    方思慎站在厨房门口:“爸,怎么弄这么多菜?”

    “中秋节没陪你过,今天补上。”

    方思慎笑了:“过节还有补上的啊。”

    方笃之心情大好:“嗯,补上,补上。”

    把多余的菜往冰箱码,看见菜框里的信件,买菜回来顺便在楼下信箱取的。两个星期没拿,厚厚一大叠。擦擦手,翻拣起来。一般公务信件都直接寄到办公室,家属楼信箱里多数都是广告账单。

    一个盖着朱红印戳的白信封格外显眼,抽出来看看,刻的居然是阳文虫草篆,三个常见字:“相思意”,并不难认。翻到正面,收信人“方思慎”。方笃之定定神,捏了捏,挺厚。想想,还把信塞进那一大堆广告,扔回菜框里,冲门外道:“小思,我取了信回来,你拿去清点清点。”

    方思慎应了,进来连菜框一起拎出去。

    吃饭的时候,方笃之看儿子总有点心不在焉,便有了计较。等吃完饭方思慎主动去洗碗,做父亲的转身悄悄溜进儿子房间,挪开桌上一摞书,果然,信就在底下压着呢,还不止一封。打开之前,先给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设,等一遍看完,心火还是“噌”地一下直冒头顶。捏着信笺走到厨房门口,强压下怒吼的冲动:“小思,这是怎么回事?”

    方思慎看见父亲手里的东西,顿时又羞又恼:“爸爸!这是我的私人信件!”

    “私人信件?你是我儿子,能‘私’到哪儿去?”捏着信笺的手直抖,“我看不是‘私人’,是‘私奔’吧?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等儿子被洋鬼子拐跑了,我这当爸爸的才知道?”

    “爸爸,您别乱说!”

    方笃之已经气得乱了方寸:“怪不得,怪不得,心心念念想着去救那个老外……”仿佛预见到失去儿子那一刻,大力捶着门板,“我不准!小思,听到没有?爸爸不准!”

    方思慎霎时觉得自己的心像手中瓷器般冰凉坚硬。慢慢收拾干净,面向父亲:“爸爸,这件事,和您准不准,其实没什么关系。”

    绕过父亲回到房间,站了半晌,开始整理书包。拣出近期要用的东西,塞了满满当当一大兜,背上了往外走。

    方笃之好似刚刚惊醒,慌乱无措:“小思!你去哪里?”

    “回学校宿舍。”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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