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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节

    附庸风雅录[出书版] 作者:阿堵

    第23节

    “发烧了。”

    “这条路再没有镇子了。还有几个钟头就到图安,不如挺一挺,直接去医院?”

    “那到图安再找药店吧。”洪鑫垚看看时间,“林大哥知不知道离机场比较近的宾馆?找个地方咱们都歇歇脚,然后麻烦送我们直接上飞机。”

    “这……杜处和夫人不能答应吧?”

    “不答应也得答应。我这朋友体质特殊,不敢随便瞎治,不如赶紧送回去。”

    感觉方思慎在发抖,把自己的皮大衣给他裹上。想起发烧应该多喝水,又兑了一瓶子灵芝粉。刚喂两口,就迷迷糊糊醒了。

    “连叔……”

    “连叔已经走了。”

    “洪……歆尧?”

    “是我。”

    方思慎想起来了,连富海临走说的话,还有那把斧头,那杆猎枪,和那决然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这一别,很可能成为永诀。

    “应该……要连叔一起走,要他一起走……”

    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却知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事实。无法排遣的悲怆与愤懑陡然涌上胸膛,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呛到了?”洪鑫垚赶忙扶他坐起,轻轻拍着后背。

    “我看你那连叔,不是随便说得动的人,也不是轻易让人欺的主。别担心,我会想办法……”

    洪鑫垚顿了顿。他不确定在盘根错节的地方利益网中,杜焕新跟这次事件牵涉到的人有多少交集。这个仇,说不定还得自己来报。恨归恨,却不能急。只不过作为一名洪家的男人,心上人受了这样的欺负,只能安慰,给不出承诺,实属莫大的挫败和屈辱。脑子里有无数个念头,偏偏都不适合跟眼前人说。把他抱得更紧些,还是那句:“别担心,我会想办法。”

    方思慎调整情绪,将连富海暂且放下,轻声道:“洪歆尧,谢谢你。”

    洪鑫垚把他脑袋抬起来,对上自己的眼睛:“方思慎,你跟我,再也不要提这个‘谢’字。”

    方思慎被他看得抵挡不住,本来就烧得厉害,这时脸上更是一片潮红。

    听见他问:“饿不饿?”

    “奇怪,不觉得饿。”

    “那是饿过了,既然醒了,吃点东西。”

    洪鑫垚翻出八宝粥,又找出一包鹿肉脯,撕碎了和在里头。

    方思慎动了动手,想接过去自己吃,那一个全当没看见,舀起一勺送到嘴边。

    没说什么,低头吃了:“这个味道……真特别。”

    洪鑫垚自己吃一口:“是不怎么的。没关系,有营养。”

    前面小刘也醒了,四个人干脆吃起早饭兼午饭。方思慎吃了半罐子粥,又睡了。鼻息沉重火热,整个人缩成一团。然而睡得却很安稳,贴在最暖和的地方一动不动,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管的模样。

    再醒来,是被人捏着鼻子灌药。

    “咳!咳!”胸口痛得厉害,不敢使劲咳,偏又压不下去。药丸返上来,满嘴都是苦味。

    “给我……我自己吃。”望着倒在手心的黑色颗粒,散发着熟悉的清香,一愣,“这是……”

    “没有九味羌活丸,买的通宣理肺丸。怎么跟上回不太一样呢,我记得上次是扁的啊。”

    “这是小水蜜丸,上回买的药片,一样的。”

    “嘿,我就说那小妞不敢骗我。”

    方思慎转眼看看四周:“这是哪里?”

    “宾馆。离上飞机还有三个多小时。”

    杜焕新跟洪玉兰已经来过,见了方思慎昏睡的样子,又被洪鑫垚装腔作势唬住,果然不敢强留。老婆在侧,杜焕新也不方便问小舅子话,两人陪坐一阵,让洪鑫垚劝回去了,留下老林跟小刘招呼到最后。

    方思慎蹙起眉头:“得给我爸打个电话。”

    “你准备怎么说?”

    “怎么说……都瞒不住了……”仰起头,望着面前人,“怎么说,能让他不着急?”他高烧不退,脑子勉强转动,眼神却迷蒙,神情中显出寻求依赖的脆弱与无助。

    洪鑫垚被看得心口某个地方又酸又软,不由自主伸手在那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摸了一把,带着安抚劝慰道:“我跟他说,保证不吓着他。”转身推门出去。

    方思慎靠在枕头上,只觉得刚迷糊过去,就被叫醒。洪鑫垚将手机递过来:“都讲清楚了,你跟你爸说句话,让他放心。”

    “爸……”

    “小思,你生病了?”

    “嗯,感冒了。”

    “赶紧回来,爸爸去接你。”

    “好。爸爸……”

    “怎么了?”

    “对不起。”方思慎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可满脑子充斥着的就只有这一句。

    “傻孩子……爸爸只要你好好的。快回家来,啊?”

    挂断电话,心里轻松不少,脑袋却倍加沉重起来。发了一会儿呆,浑身湿漉漉黏糊糊地难受。歪歪扭扭往床下挪:“我想洗个澡。”

    洪鑫垚扶住他:“烧还没退,别洗了,擦擦算了。”衣服从里到外备了身新的,一直在犹豫怎么给他换。听他提洗澡,正中下怀。

    “好几天没洗,太脏了。”方思慎站都站不稳,还要去拨开他的手,“好歹……收拾一下,别让我爸看见……”

    洪鑫垚一把拉过他,死命箍在怀里。

    苦苦搜寻的惶恐,寻而不见的绝望,失而复得的狂喜,总因为这样那样的情势被艰难地压抑着。此刻终于得到突破口,喷涌而出。

    “方思慎,你有没有良心?你就知道怕你爸担心,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找你找得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我还以为……以为……他们骗我,那帮该死的王八蛋,竟敢骗我……那时候,我站在……芒干道的坟场里,到处都是雪,都是草和树,就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丁点儿活气。我真的以为……以为……你死了……心里想,以后……怎么办?我想不出来……”

    方思慎抬起头。曾经莽撞少年,似乎已经长成为独当一面的高大男人,这时却像孩子一样委屈伤心,“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仿佛被什么驱使着,费力地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对……”

    剩下两个字被堵在嗓子眼。

    “……方思慎,别说对不起。别跟我说对不起,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只要你知道,你要知道,一定要知道……”

    顾不上昏沉疼痛的脑袋,方思慎不停点头:“我知道。是的,我都知道……”

    第〇七〇章

    “我自己来。”

    “别强。你自己不行,我来。”

    方思慎试了试,果然不行。应声“好”,十分干脆地不再浪费力气。

    洪鑫垚反而紧张起来。定了会儿神,咽了口唾沫,才让他靠在胸前,腾出两只手帮忙脱衣服。脱到套头毛衫,就听“嗯”一声,赶紧又放下,看见满脸吃痛的表情。

    “怎么了?”

    “袖子……好像粘住了。”

    仔细一瞅,袖口里侧被血痂牢牢粘在皮肤上,隐约可见手腕处一圈高高肿起的瘀青。

    知道是一回事,真正看见是另一回事。一时牙齿几乎要咬碎,拼命按下杀人的冲动,想了想,取下腰带上挂着的多功能军刀。

    “别动。”沿着手腕上方,把几件衣裳的袖子全部剪断,小心脱下来,再把碘酒浇上血痂粘连的地方,一点一点揭开。处理好手腕,才发现两肋处显露出的青紫伤痕,一转头又看见背上还有一大块。有些不敢继续,也不知道是怕看见更多的伤,还是怕面对自己心里的坎。

    慢慢松开皮带扣:“洗完再抹药,我尽量轻点,疼就说。”

    “嗯,没关系。”方思慎这会儿浑身肌肉都又酸又疼,挨打的地方反倒不明显。他闭着眼睛,自己也看不见那些吓人的红红绿绿,还秉承自力更生精神伸手去帮着脱下面。洪鑫垚僵在半道,眼睁睁看他连喘带咳,也没力气把腿从裤管里拔出来。

    屋里暖气很足,正常情况下穿件单衣即可。然而方思慎正当高热畏寒之际,衣服一脱,立刻激起浑身冷颤。洪鑫垚一惊,再没心情磨蹭,里外几层裤子一把剥下,扯过被子裹住他,自己也脱了个精光,然后抱进浴室。入水前,又飞快地查看一遍,除了手腕,再没有出血的伤口,这才放心坐进去,将他的手抬高搁在浴缸外,用心洗澡。

    然而所有心思力气都放在洗澡这件事上,也止不住全身的血液哗啦啦都往一个地方流。没多久,洪大少就觉得脑子明显供血不足,晕得厉害。下边又遇瓶颈阻塞,密度与压强在内部节节攀升,就是找不到突破口,逼得腰腿发麻。

    终于勉强洗完澡,方思慎还不肯出去:“刷牙……刮胡子。”

    洪鑫垚没法,只好拖张方凳放到洗漱台前,拿浴巾把他包住,坐下来慢慢收拾。没有任何空间阻隔缓冲,每一秒都像酷刑一样难熬。明知道电动剃须刀横竖伤不着,依然紧张得手发抖。也不管他有没有反应,不停说话分神:“统共也没长多少,浪费资源啊你。本来就生了一张嫩脸,还非要刮这么干净,往后我怎么敢跟你一块儿出门?要不你管我叫哥得了我说……”

    等都弄完,真正挥汗如雨,比刚从水里出来还湿。把他送回床上,拿被子围好,接着擦头发。不小心动作重了些,几根头发随着毛巾扯下来,方思慎好似没感觉,倒把洪鑫垚自己吓一跳:“啊,揪疼了吧?嘿,没经验,下次,下次就好了。”

    忽然轻轻笑了笑:“说真的,除了你,我连我爸妈都没伺候过。多少个第一次哪,都交代在你身上了。”

    看他靠在床头,眼睛也不睁,好似半昏半睡,神情无辜又坦然,也不知究竟听着了几分。刚洗完澡,还发着烧,面上粉白一片。棉被里露出半截肩膀,脖子和锁骨的线条流利深刻,细瘦中暗含韧劲,激起无限怜惜与征服的欲念。

    低声叹口气:“方思慎,你就是我命里的克星啊你知不知道?”

    仿佛为了缓解某种极度的饥渴,他屈起一条腿跪到床边,身体贴得更近些,把方思慎的右手缓缓从被沿抽出来,手心压着他的手背,然后覆盖住自己胀到发疼的部位。柔软而又滚烫的触感,让身体如同过电般打了个激灵。

    连做几个深呼吸,喃喃自语:“靠,要死了……不成,我去冲个冷水澡,再来给你抹药,等会儿啊……”

    松开手,那炙热的触感却意外地没有消失。

    “难受么?”那个人仿佛压根没醒,低柔的声音恍若从梦里传来。

    洪鑫垚如同遭了蛊惑,脑子一时凝滞,愣愣点头:“难受。”

    方思慎手指动了动,又停下:“我没力气……你自己来。”

    洪鑫垚立刻俯身吻住他,把他的手连同自己的东西一同包在掌中。干柴烈火火上浇油,瞬间烧成灰烬。他大口大口喘气,扯过床头的纸巾擦拭,又再次低下脑袋,像小兽吸奶般吮咬对方的嘴唇,心里叫嚣着不够,太不够。

    “咚咚咚,”有人敲门,老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洪少,还有一个小时登机。咱们直接从专用通道走,也得准备出发了。”

    “知道了!”猛然回头,嚎一嗓子,“二十分钟后到大厅!”

    到底还是冲回浴室,花三分钟淋了个冷水澡。给方思慎搽上跌打损伤的药膏,再匆匆穿妥衣服,刚好二十分钟。

    穿衣服的时候,就觉得他体温更高了,还以为是自己冲了凉水的缘故。把药店买来的温度计塞到腋下,半路抽出来一看,四十度三。原本约好方笃之在那头接,再开车去医院,立马决定更换方案,一个电话打回京,叫救护车提前在机场等着。不禁庆幸听了药店售货员推销,多要了一包冰袋,在室外冻得杠杠硬,派上大用。到了机场,走专用通道,冰袋也直接带上飞机。

    乘务组得到上头叮嘱,专门派了个有经验的空姐帮洪大少照顾病人。正月十一,头等舱里还有不少别的乘客,频频扭头瞧热闹。两个大妈级别的边瞧边议论:“这小伙行,多会照顾人哪!现在的小年轻,有几个会照顾人的,连自己冷热饥饱都整不明白。小伙子,这是你什么人啊?”

    “是我哥。”

    “怎么就兄弟俩啊?有女朋友没?这种时候,还是得有个女的搭把手才行……”

    洪鑫垚狠狠瞪了两个老太婆一眼,可惜人家根本没看见。中途又喂了一次药,换了个冰袋,体温却始终没有下降的趋势,人也完全失去意识。隔着厚厚几层衣服,都能感觉到胸口被烙得发烫。心里明白,不该听他的洗了那个澡。但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个澡洗得实在是千金不换价值连城不屈不挠无怨无悔。眼下只盼着快点到达,第一时间交给医生想办法。

    给他调整一下姿势,躺得更舒服些,十指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凑到耳朵边上悄声念叨:“你可别听老太婆胡说啊,我会照顾你,保护你,一辈子……绝对比女朋友好使、可靠……”

    套间病房外的会客室里,洪鑫垚跟方笃之相对而坐。

    “方叔叔,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已经拜托姐夫在那边调查经过,但中间具体怎么回事,还得等我哥醒来,您亲自问他。路上情形实在吓人,这才自作主张,叫他们直接到机场接人,您别介意……”

    “小尧,你做得很好,真是多亏你了。是小思的运气,居然碰上你在那边探亲,否则……”

    方笃之拿到儿子的诊断书:急性肺炎、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度营养不良,眼前直发黑。好在洪鑫垚的预防针强度很足,上飞机前那个电话,劈头就问方叔叔手边有降压药没有。应该说,某种程度上,他比方思慎更清楚方笃之的性格和本事,上来先把情况往重了说,反而激出方爸爸临危不乱坚忍自持的镇定来。

    然而在到医院之前,做父亲的以为只是生病,万没想到儿子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遭受如许欺凌。从口袋里摸出药片,洪鑫垚赶紧倒杯水递过来。方笃之把药咽下去,暗下决心,一定要抽出时间抓紧锻炼,将这拖累人的双高症状给它去了。

    照洪大少的说法,过年往青丘白水看姐姐姐夫,一路游玩打猎逛到也里古涅,碰巧搭救了遭遇麻烦的方思慎。

    “方叔叔,初十那天给您打电话,真的不是有意要骗您。我哥他就怕您生气着急,死活不肯让我说实话。本来以为第二天能好转,谁知……”

    方笃之拍拍洪少爷的肩:“回来了就好。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又救了小思一回,叔叔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

    洪鑫垚看看他脸色,不知道他父子之间又出了什么问题,弄得方思慎要独自不远千里偷偷跑到芒干道去祭拜养父生母。小心试探道:“那……您也别怪我哥……”

    方笃之苦笑:“我怪他?我怎么敢怪他?你不知道,这年前刚病过一次,除夕才从医院回的家。他跟我说去南边玩,我想着出门散散心也好,再说南边暖和,对身体也好。谁料得到,他主意就能这么大,一个人回了芒干道!”

    洪鑫垚想起方思慎年前两天没消息,原来竟是生病了,还诳自己说手机没电。这么个从不撒谎的人,冷不丁说几句假话,特别具有蒙骗效果,而且专杀熟不杀生,越亲近越灵验。在心里做个标记:以后要多提防着点儿。

    方院长对于自己撇下儿子跑去云雾温泉拉关系,以致出了这样的岔子,心中端的是后悔莫及。而方思慎为什么毫无端倪突然跑回青丘白水去,他从得到消息起就一直在揣摩,始终想不出究竟原因何在。只记得出发前那几天自己十分忙碌,因为儿子就在身边,反而忽略了他的状态,没能注意到任何异常。

    现在反省,年前那场病来得未免突然。烧得稀里糊涂,除了叫爸爸,还会叫妈妈。这么多年了,真是头一遭……到底受了什么触动,居然让他如此思念母亲?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对洪鑫垚说。想着孩子大了,好不容易有了交心的朋友,也许很多话不愿意跟父亲讲,跟朋友反而来得更坦率。索性一副自己人姿态,拉着洪大少诉起苦来。

    “你说他怕我生气,他几时真怕我生气?哪回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尧,你是小思的救命恩人,叔叔不拿你当外人,你认识他也有年头了,还不知道他那个脾气?当年大四毕业,非不肯进人文学院,多说两句,就跟我闹离家出走。公共汽车十分钟哪!他硬是三年半没进过家门!……”

    方笃之是做戏的高手,入戏入得飞快,加上这些年他自己刻意淡化某些片段,说得就跟真的一样,好像当初导致父子冷战三年多的导火索,纯粹来自对方思慎学业规划的分歧。

    “跟了个虚伪无能的导师,认了个禽兽不如的师兄,挨了刀子躺在医院里,要不是你,命都可能没了,他还不肯跟我说实话……那刀子捅在他身上,跟捅在我身上有什么区别?有他这么往自己父亲心头戳洞的儿子么……”

    洪大少点头:是没区别,戳心,真他妈戳心。

    “为了个愣头愣脑居心不良的洋鬼子,叫什么来着?”

    洪鑫垚心中一跳:“叫卫德礼。”

    “没错,就是那个卫德礼,从来不跟我说软话的硬气儿子,居然求我去救人!你知道我有多寒心吗?”

    洪鑫垚连连点头:寒心,这事确实寒心,太他妈寒心了。

    “他导师华大鼎生病,他鞍前马后地伺候,比人亲孙子还亲。他爸爸我住院,整整三个月哪,没等着他哪怕一个字!养儿子养到这份上,我……”

    这件事洪鑫垚却是知道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知道得清清楚楚。

    开口道:“方叔叔,我年纪小不懂事,说得不对您别计较。这事儿,我得替我哥说句公道话。他绝对不可能不关心您,他那是不知道。自从知道了,可真是想尽办法抽出时间到医院来陪您。别说我,我们课题组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得明明白白,天天的不管早晚,手头事情一放就往医院赶。至于之前他为什么不知道……”洪鑫垚停一停,“按说我是晚辈,这事儿没我说话的份……”

    方笃之要的就是这个,立刻表示鼓励:“是不是你哥跟你说了什么?”

    “上学期开学没多久,我看他老也不回家,人也没精打采的。好几次从外边回学校,都半夜了还看见他在操场跑步——一跑二十圈,那哪是跑步,整个就是跑郁闷。问了两回,他说跟您吵架了。”

    自从高诚实失去就近监视的职能,方笃之已经很久没有从第三方嘴里听到关于儿子的信息了。略微有些着急紧张,问:“他还说什么?”

    “他说……”洪鑫垚小心地斟酌着措辞。他的目的很明确,务必抓住每一个机会,在对方心中合情合理地强化方思慎与自己的关系。

    “他说,关系再亲近的人,想法也可能很不同……因为感情的缘故,双方都迁就退让,但并不代表那些不同就会消失,反而可能积累到极限,结果更糟糕。可是反过来想,双方的差别再大,矛盾再多,感情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一笔勾销。这样一来,夹在中间的人,怎么可能不痛苦?”

    洪鑫垚在迫不得已的思考转述中,忽然对方思慎当日那番话有了更加透彻的体悟。语速越来越慢,心底却仿佛陡然一阵狂风,掀起浩荡波澜。

    “我觉着……他那时候真是非常难过。如果不是亲近的人,想法同不同的,有什么关系?谁鸟他?认识这么久,我看我哥什么时候说话做事,都头头是道的。大概,他就是那种特别有计划,有目标,还特别有毅力的人。可是,因为您的缘故,他会在自己最坚持的事情上犹豫,为难,痛苦。所以,方叔叔,我觉得我哥这人吧,他不是不在乎,恰恰相反,是太在乎。他在乎自己的原则,又在乎感情,哪一头都放不下。”

    洪鑫垚偏过头,不去看方笃之的眼睛:“他大概,特别特别希望得到亲近的人,也就是方叔叔您的理解,我说的是打心眼儿里的那种理解。”

    方笃之许久没有说话。

    最终长叹一声:“小尧,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你方叔叔我白长这么些岁数,竟还不如你看得明白。”

    洪大少憨憨地笑:“不是有句话叫那什么来着,爱得深,批得狠?”

    方笃之也笑了:“爱之深,责之切。”

    “对,就这么回事。您看您多有涵养,除了我哥,还有谁能让您起急?”

    “哈哈……”方笃之大笑。过了一会儿,道,“你倒是很了解小思。”

    “他是我的救星跟榜样嘛。我高二转学到这边,人生地不熟,学校里一个正眼瞧我的都没有,只有他啊,一个选修课临时老师,牛逼哄哄地教训我。”

    方笃之笑问:“所以你就把他记恨上了?”

    “那还用说?不打不成交嘛。后来老师同学都知道我家里什么情况,又都假模假式地拍马屁,就他真心为我好,逼我学习,带我买书,给我讲题,教我背单词,连说脏话都管——可从来没有一句虚的。我觉得吧,有缘认识他,是我转到京城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洪大少眨眨眼睛,极其严肃地望着方笃之:“方叔叔,您也知道,我家里一堆姐姐。在我心里头,真的拿方思慎当亲哥哥一样看重,绝不掺半点水分。”

    第〇七一章

    “爸爸。”

    “什么事?”方笃之嘴上问着,头却没有抬,把保温桶里的杏仁猪肺汤小心倒在碗中。

    平时饭在医院吃,因为嫌弃不够营养或不够美味,方笃之每天都争取回家煲点汤熬点粥带过来。被洪大少撞见两次,说方叔叔这样实在太辛苦,上赶着将这活儿揽到自己身上,叫“容心小筑”的御厨亲自操刀准备,有时候他自己带过来,有时候让跟方思慎相熟的小赵送过来。马上就要开学,方院长越来越忙,再加上御厨手艺确实非同一般,一来二去,倒成了每日惯例。

    对了,“容心小筑”,黄帕斜街十三号四合院雅称是也。

    “上次跟您说的连叔的事……”

    除了没交代跑回芒干道的真正缘由,其余经过方思慎都跟方笃之招了。自己遭罪的部分三言两语说过,与连富海洪鑫垚相关的内容反而说得详尽细致。潜意识里,他希望方笃之承这两个人的情。再往深了说,是真的拿对方当父亲,拿自己当儿子,才有资格如此期待与要求。这一趟寻根遇祸,有关身世的纠结可说彻底放下。唯一犹豫的,只剩下到底要不要跟方笃之坦白,以及怎样坦白。

    病中得闲,他把父子共处十三年来的往事一一审视,也猜不透方笃之心里到底明了几分。究竟是怀疑,还是确信?或者说,他更愿意让这个孩子见证彼此忠贞,熔铸双方心血;还是更希望他继承爱人血脉,寄托一往情深?这种自虐式的回忆推敲让方思慎看起来沉默又憔悴,而实际上,精神和感情却在不断贴近父亲。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无论如何,方笃之是真正拿出全副心力去对待何慎思交给自己的孩子:一面在虚实远近间苦苦挣扎,一面竭尽所能地抚养他、教导他、照顾他、爱护他……

    视如己出,都太过轻浅。看看妹妹的待遇,己出也不过如此。有情无情之间,多么残酷。但……方思慎想: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吧。从今往后,还跟从前一样,他就是亲生父亲。与过去不同的是,自己更加清楚父子情义的位置和分量。

    方笃之把碗送到儿子面前,勺子筷子都递到手里。方思慎刚醒来那两天,虽然吊着点滴不方便,吃饭的力气总还是有的。却敌不过那双饱含了紧张担忧,甚至有些凄凉的眼睛,由着做父亲的一口一口喂到嘴里。每多咽下一口,便多一分内疚。在方笃之跟前做了这许多年儿子,竟然等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些乖顺驯服听话模样。

    许久没得到回复,方思慎又问一次:“爸爸,连叔的事……”

    方笃之暗暗叹气,实在忍不住了,压着脾气淡淡道:“小思,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跟爸爸说?”

    方思慎静坐片刻,抬起头:“有的。爸爸,我有很多话想跟您说。”

    方笃之不禁又惊又喜,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目不转睛望着儿子。

    “等回家,回家慢慢跟您说……我不喜欢医院。”方思慎一清醒,就要求换普通病房,被驳回。得到的解释是正月里大人物都回家过年去了,套间过剩打折。退烧后要求出院,再次被驳回,非得遵医嘱住满了不可。

    比如这会儿,方笃之见儿子又提要出院,硬板起脸:“大夫说了,最少住两周。你真是不喜欢医院,往后就别这么冒失冲动,凡事跟我打个商量,平时对自己身体多上点心,别连累你爸这把年纪还成天替你操心费力,你自己说,我这一个年过得多出多少白头发?哪一根不是为你添的……”

    方思慎垂下头:“爸您别说了。我知道,我会记住。”

    父子两个相处,做儿子的历来针锋相对的时候多,阳奉阴违的时候也不少。这般满怀愧疚真心认错,当真凤毛麟角。本来就瘦了一大圈,头发又有些长,衬得下巴颏越发尖削。那前所未有的低头服软乖乖挨训模样,与方笃之记忆中另一个人的某些时刻如此神似。本想趁此机会说几句重话,叫这胆大妄为的小子铭记教训,这下怎么也出不了口。

    柔声道:“别呆着了,趁热喝。”等方思慎喝完一碗汤,才回答之前的问题,“连富海那你不用担心。这事很简单,既然你安全离开,他就不会有危险。现在怕的,不是人不放过他,而是他再去惹人。”

    见儿子抬头看自己,慢慢把话讲得更透彻些:“你是洪家小少爷带出来的,他们绝不敢再轻举妄动,把连富海怎么样。洪歆尧说请他姐夫帮忙调查,能查到什么地步,后续有什么举措,你可以直接问他。爸爸也联系了几个辽州伍盟的朋友,不过……”

    方笃之停下来,似乎在考虑什么方式表达更好,最后问儿子:“小思,照你的想法,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

    方思慎没料到父亲这么问,想一想,道:“最理想的方式,是遵循法律程序起诉。”

    方笃之点头:“我咨询过,如果以你的名义起诉,最多判定为情节严重的非法拘禁,最高判刑三年。地方官员完全可以把整件事解释为普通抢劫案件,让抓人打人的两个混混出来顶罪,自己推脱得干干净净。”

    方思慎一早知道这事不容易,故而他的心理底线就是连富海的安全,其他都没来得及多想。但父亲两句话赤≈裸裸概括出结局,顿时无法接受:“爸爸,怎么能这样?!”

    方笃之望着他:“你想想,怎么不能这样?”

    见儿子半天不说话,轻拍他手背:“这种程度的案件,没可能申请异地审判,里里外外都是他们的人,最后必定就是找出那俩混混收进监狱了事。要想挖出幕后指使,除非……做成惊动上头的大案。”

    方思慎闻言一惊。

    “那样的话,不仅连富海要接受调查,还要争取其他当事人的支持。所谓欲加罪易,证清白难,连富海身上一堆历史遗留问题,太容易授人以柄,遭人攻讦。而其他人肯不肯站出来说实话,谁也没有把握。所以,事情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鞭长莫及,难以预料。”

    “原本这种事,从来都是自上而下,易如反掌,自下而上,难如登天。”方笃之微微皱眉,“小思,爸爸怎么舍得让你白白受委屈?只是,眼下时机不大好,自上而下,恐怕根本没法操作……‘棚区改造’,是本届政务府针对底层推行的一项最重要的惠民善政。你也知道,今年是本届政务府执政最后一年,正赶上元首为连任造势的关键时期,若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方思慎听懂了,这个时候,绝不允许爆出棚区改造项目贪污丑闻。

    “没办法,也只好先放一放,等爸爸确定去学政署做事,过了明年年初政务府改选,再回头来算这笔账,也不迟……”

    这一句比前面所有内容加起来都叫方思慎更加胆战心惊,立刻激起强烈反应,几乎语无伦次:“爸爸!我这不算什么委屈,只要您说连叔安全无事,别的都不重要。您说的那些我都明白,但不管结果如何,我愿意遵循法律程序起诉。坏人少一个是一个,就算判定为普通抢劫案,至少也能抓走两个坏人。我可以坚持上诉,也许什么时候政治风向变化,会有不同的结果也说不定,对不对?”

    “小思……”

    方思慎拦住方笃之的话头,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爸爸,您听我说,我知道,这件事背景复杂,形势微妙,我的想法太过简单天真。我不图别的,权当是求心安、尽人事,又有何不可?您去不去学政署任职,我没有权力干涉,但无论如何,请不要把我,把这件事当作一条理由。爸爸,您儿子没有任何委屈,值得您存心公器私用——”

    “方思慎!”方笃之勃然变色,心头恼怒非常,冷笑道,“你答应我毕业到人文学院做博士后,怎么不怒斥一声公器私用?!”

    “爸爸,”方思慎语调低沉,神色近乎哀求,“您明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关于顺从父亲愿望,毕业后去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是他深思熟虑很久的问题,早已想通想透,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一字一句阐明立场。

    “在哪里做博士后,事关学问。您当院长,本有甄别遴选之职,举荐任命之权,监督考核之责。我若接受聘任,自当担起份内职责。因为自知可以胜任,也决心专事学术,以不污您识人之明,所以我改了主意,答应去人文学院。可是,若您任职学政署,那就是出仕从政,仕者,事也;政者,正也。为官为公,公事唯正,跟我做博士后,怎么可能一样?一处江湖之远,对自己、对学问负责;一处庙堂之高,对他人、对民众负责,怎么能相提并论?怎么能,咳!咳……”

    说急了,不由得咳嗽起来。方笃之赶忙起身倒水,一面轻轻给儿子拍背。沉吟许久,无喜无怒:“小思,我这还没去呢,儿子先谏诤上了。”

    方思慎咳得眼睛湿润迷蒙,声音沙哑,一字一顿:“宦海无边,波涛险恶……别人怎样我管不着,也没法管,可……您不是别人,是我父亲啊……”

    方笃之怔怔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

    再开口,竟然微微带了哽咽:“小思,你肯这样说,爸爸很高兴。你今天这番话,爸爸会记在心里。”

    声音一句比一句温柔:“连富海那里,别担心,暂时没有人敢动他。至于起诉的事,我跟律师商量商量,照法律程序来,但时机却可以灵活控制。放心,爸爸有分寸。眼下,什么也没有你身体要紧。”

    第二天,洪鑫垚探得方笃之不在,拎着午饭乐颠颠来了。吃完饭,又掏出几样木头做的成人益智玩具:“你爸不许你玩儿电脑,咱玩这个,健康又有趣。”

    方思慎被质朴可爱的木板木块吸引,一边拿在手里摆弄,一边道:“我不是要玩电脑,我是着急做事。这都要开学了,本来计划假期整理完的东西都没弄出来,下一步可不耽误在我这里了吗?”他已经跟校方请假,本科生的课推迟一周开始。至于华鼎松名下这个课题,组员按照分工各自继续即可,生病住院影响并不大。最受影响的,是他自己那部分的进度。

    洪大少知道劝也没用,不如转移注意力,拿起一个结构复杂的大号木盒,笑嘻嘻地鼓动:“打开试试。”

    盒子四面都是凹凸的木槽木棍,看起来像活动插销。方思慎试了试,感觉处处勾连,合卯对榫,竟似天衣无缝。不由得兴起,认真琢磨起来。略长的发梢垂下来挡住了视线,还没来得及动作,已经有人伸手替自己撩了起来。

    一抬头,对上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竟不知盯着看了多久,脸刷地一下红过耳根。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听见喃喃一句抱怨:“真是……害什么臊啊……”肩上一暖,被抱住了,唇上一热,被亲住了。

    晕晕乎乎中想起这是病房,使劲把他推开:“护士……会进来……”

    洪大少十分淡定:“不会,我锁门了。”低头接着亲,“想死我了,你想我没?”咬上粉红色的耳朵,闷声轻笑:“奇怪,那时候又热情又主动,怎么突然不好意思了呢?”略微加重分量,咬得怀里的人颤抖着轻吟出声,“哼,你可别告诉我你后悔了。”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又热情……又主动,什么时候?”

    洪鑫垚稍微拉开点距离,瞪大眼睛审视他的脸。想起当时那种状况,高烧烧得糊里糊涂,不会根本不记得了吧?顿时无比懊丧,早知道,就该拿摄像头拍下来当证据。

    他这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看得方思慎不禁失笑。凑过去在脸颊上飞快地碰一碰,仿佛急于掩饰般低头,捡起落在床上的木盒,接着摆弄。

    “嘿!你!”洪鑫垚惊得嚷起来。死死盯着面前那个强作镇定的脑袋,猛地抓住他的手,慢慢引到脐下又热又硬的中心地带,期待里满含忐忑:“方思慎,你可想清楚了……这会儿不发烧,也不糊涂,你听着,我喜欢你,我想要你,忍得差不多快疯了……”说到后来,一脸凶光,匪气毕露,“你知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不知道还能忍多久。我是答应过你不再乱来,不过,我可没答应你永不反悔……”

    忽然屈起一条腿,用了在图安宾馆里一模一样的姿势,半跪到床边,乞求中带着蛊惑:“那天的事,告诉我,你没忘记,也不后悔,对不对?”

    浓重而又热烈的欲望目的,直接而又坦率的求偶姿态。

    一片赤诚。

    方思慎任由他按着自己的手,半晌,慢慢开口:“那天……真跟做梦一样……不过细想一下,还有印象。”抬头看他,“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三心二意过?”

    洪鑫垚浑身一僵,随即猛扑下去:“那就好……太好了……”

    眼看有失控的危险,方思慎定定心神,低声道:“别……别在医院里。”

    洪鑫垚缓缓松开他,长吸一口气:“等你好了再说。”

    两个人默默对坐,专心致志拆那木盒子。拆开一层,方思慎轻讶一声:“啊,还有一层。”

    洪鑫垚得意地笑:“这个叫孔明锁鲁班,还有两层。”

    终于拆开最后一把锁,中间是个扁扁的小抽匣,一拉就开,里头躺着一只崭新的黑色手机。

    “你落在阿赫拉的手机我姐夫寄过来了,不过被他们弄坏了。我找人把里头数据都拷出来,换了张卡,信号更好,也更稳定。这个机子支持手写截图,摄像头功能也很强,不方便拿电脑的时候,很多活儿用它都能干。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不可以不要——被心上人拒绝礼物是要人命的。”洪大少说着,手指轻点屏幕,“我设了密码,就是咱俩第一次一起洗澡的日子……”

    第〇七二章

    因为说手机的事,提及阿赫拉,自然顺便说到后续事宜。

    “动手的人已经抓起来了,据说那俩王八蛋前科累累,足够判他十年二十年的。姓汤的孙子肯定要下台,不过事情有点复杂,得等。我姐夫已经请人关照连叔,绝对不让人找他麻烦。我知道你想把连叔弄出来,这个比较难办……”

    洪鑫垚说得极简练,其间必不可少的种种地下勾当幕后交易暗箱操作潜在规则,都被他刻意省略掉了。然而方思慎刚被方笃之扫了一回盲,少有地推测出为什么姓汤的下台要等,而把连富海弄出来最难。

    “不弄出来,终究不放心。要不我想想辙,从这头搞一套身份户籍文件,托人偷偷把连叔带到京里来?”

    “别……”方思慎下意识地反对。仔细想一想,若事情果真像父亲说的那样,是否曝光棚区改造贪污,牵涉到改选连任的政治斗争,那么,由于自己糊里糊涂歪打正着撞进去,不管手上有没有证据,连富海都必然成了当地各方紧盯的人物。安全不是问题,去向才是大问题。假设洪鑫垚硬要把他弄到京城,只怕引起各种难以预料的过激反应,后患无穷。

    摇摇头:“只要连叔没事就好。你那样做,就算碰巧成功,隐患也太多,他没法正常生活。再说,连叔他自己,也不见得愿意。先这样吧。”

    想起他之前的话,问:“你替我报案了吗?怎么那两个人这么快就判了?”

    洪鑫垚冷哼一声:“报什么案?咱们连夜从阿赫拉跑路,下午你在宾馆睡觉的时候,那俩王八蛋就被关起来了。镇长亲自给我姐夫打电话请罪,说什么管理疏忽,地方治安有待加强——放他娘的狗屁!”

    方思慎不说话了。虽然知道会是这样,但真正知道是这样的时候,总没办法觉得舒坦。

    洪鑫垚看他精神不太好,道:“该睡午觉了。你睡你的,不用管我。”说着,把靠背椅挨床头放着,坐上去,脚搁到床沿儿上,掏出手机翻看,一副作陪到底的样子,别提多惬意。

    方思慎是真的累了,躺下去却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情绪有些莫名的亢奋。很多事,明知道想了也没用,然而还是控制不住要去想。真正准备想清楚的时候,又发现整个一团乱麻,纠结缠绕,不如不想。

    手被边上的人握住:“睡不着?睡不着我陪你说话吧。”

    “说什么?”

    “就说……”

    方思慎正在后悔不该多此一问,这家伙蹬鼻子上脸不知嘴里会吐出什么肉麻言辞来,却听他正经得不能再正经:“就说说你为什么大过年的瞒着你爸偷偷跑回老家去吧。”

    正愣神犹豫,又听见一句:“说给我听吧,我想知道。”

    在心里憋了这么久,确实需要试着倾诉一下。而除了身边这个人,也确实再没有别的对象适合倾诉。方思慎舔舔嘴唇,慢慢道:“故事有点长,简单说,是我最近突然发现,我爸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啥?!”洪鑫垚一弹而起,“开玩笑呢吧?怎么可能?”

    经过无数次追寻揣摩,方思慎这会儿已经真的平静得如同讲故事了。

    “你不觉得……我跟我爸长得并不像?”

    “是不怎么像……但也没人规定儿子非得像爹,也有像妈的嘛。再说你不是说过,小时候营养不良,个子才没赶上你爸?”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

    “那也不对啊,是人都能看出来,你爸对你多好啊……难道他不知道?啊!”洪大少心说:糟,原来过世的丈母娘给老丈人戴了这大一顶绿帽子。

    “他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咦?这……”洪鑫垚有点反应不上来。这情节,简直比电视剧还厉害。心想原来他是为这个特地跑回老家。突然发现亲爹不是亲爹,心里一定十分不好受,又不便多问,抓抓脑袋,安慰道,“明知道不是亲生的还肯对你这么好,这可太难得了……要这么讲,你挺有福气的。”

    方思慎听了,微微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跑回老家就是为了……为了调查真相?”洪大少小心翼翼地问,“有结果吗?”

    方思慎一只手被他握在手里,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无言的亲昵与关怀,整个身心都笼在一种可以安然依恋的暗示氛围中。这种感觉,只有最小的时候从何慎思那里曾经得到过类似体验。等长大一些,与何慎思一起生活,可以安然,却无法依恋。再后来跟着方笃之,可以依恋,却无法安然。

    忽然之间,仿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倾诉的。人与人的交流分很多种,不一定非要得到理解,有时候,更期待的是得到安慰。方思慎这一刻意识到,其实与坐在身边的这个人的交流,多到自己都吃惊的地步。常常不理解,但奇妙的是,也常常有安慰。

    “你听说过第三次大改造吗?”

    “知道一点,历史书上有,背过。”洪大少万分庆幸当年高校联考,历史是他背得最好的一科。

    “应该是共和二十六年,说起来三十五年了。当时国一高的一批学生……”

    “国一高?”

    “没错,就是国一高。那些学生许多跟你刚转过来时一般大。他们的家庭背景都很好,属于,怎么说呢,那个时代的少爷小姐吧,被送到芒干道接受锻炼改造。”

    去过芒干道之后,充分领教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洪大少皱眉:“既然家庭背景都很好,为啥还会被送到那又穷又偏的地方去吃苦?”

    方思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原因很复杂……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查查资料。总之,到第三次大改造结束的时候,这些学生能走的都走了,也有走不了的,就留下了,在当地安家落户。不过即使留下的,后来也都想方设法换到大一点的地方去了。一直守着芒干道没有动的,大概只有我的母亲和养父——说是养父,其实一直到我十五岁,他临终前才告诉我。”

    洪鑫垚忽然加重力道捏了捏他的手,起身倒了两杯水过来。

    “我还以为你是跟方叔叔一起回的京城,原来不是。”

    “嗯,他回来得早。”方思慎用胳膊遮住眼睛,“我一直以为……是他抛弃了妈妈和我。所以,有段时间……心里其实……非常恨他……谁能想到……”

    洪鑫垚把他那只手也攥住:“你又不知道,谁叫他们故意神神秘秘。”他一边听一边猜,虽然方思慎提及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点到即止,但隐约也能听出复杂的多角关系。他顺理成章地认为方笃之会对不是亲生的方思慎这么好,自然是看在过世的丈母娘面子上。心想,看不出来啊,方大院长才是真情圣。那位姓何的养父也相当不简单,不声不响照顾母子两个十五年。

    大概不愿多说对方笃之的误会,方思慎又折回去讲小时候的生活。这一回重点放在那些快乐的回忆上,加上一个好奇的听众推波助澜,不知不觉把从未对外人说过的经历,包括对方笃之都没有坦露过的许多往事,一点点讲了出来。说到八岁母亲去世,摸索着学会做各种家务;没有进过学校,从无同龄玩伴,森林就是成长乐园;十五岁养父病逝,独行千里,来到京城寻找心目中的父亲……感叹之余竟有些自豪。

    洪鑫垚用了心去听,联系最近这趟青丘白水之行所见所闻,只觉得他这与众不同的童年凄惨又孤独,恨不能穿越时空去陪伴保护那个可怜的小孩。想起在国一高校史陈列室拍下的毕业照,清秀少年姿势僵硬、紧抿着嘴唇,无措中显出难以合群的孤傲,心里不禁揪得难受。转念又想,从来不去学校的人,居然花两月混个学籍就能考上人文学院,一路滔滔念到博士……果然应了那句,人比人,气死人哪……

    只想让他开心,插空讲起自己小时候的各种糗事来。以前说过的都不算了,把最丢脸最劲爆这辈子自己都不愿意再想起来的都拿出来说了。

    比如八岁被绑架,动画片看太多,以为是拍戏,还挺兴奋,最后看见绑匪被抓才后知后觉,吓尿了裤子。比如十五岁初中毕业,暑假里无法无天,打群架伤了人,被老头子吊起来抽,天热怕感染,光着屁股干晾半个月,还遭无良三姐强拍了局部特写留念。再比如高二寒假的文化采风,韩城韩奕坡盘山小径上,被方思慎抢救回来的那个背包里,其实只装了一本红灯高照的成绩册……

    方思慎听到最后一桩,笑得喘不过气来:“真、真的?真的只有一本成绩册?”

    洪大少扭头望着墙壁:“还有两包薯片。”

    “噗!哈哈……”方思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说怎么鼓鼓囊囊的,拎起来却那么轻,原来,哈哈,你也真是……”

    洪鑫垚瞪起眼睛:“笑!你还笑!就因为你横插这一杠子,我那个寒假狠狠吃了我爸一顿板子烧肉你知道不?”

    方思慎满脸收不住的笑意:“那可对不住了,我是真不知道……”

    洪鑫垚抓着他的手指摩挲,忽然轻轻道:“我那时候,当真混账……”

    方思慎一下安静了。良久,反握住他的手,仿佛鼓励,又仿佛嘉许,只说了四个字:“现在很好。”

    洪鑫垚觉得这四个字实在是从小到大有生以来听到过的含金量最高的表扬。话都说不利落了:“我、我会一直对你好,越来越好,真的,不止现在,还有以后、永远……”

    方思慎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却不忍心这时候说出口。

    两人都没话了,静静待了一会儿,洪鑫垚终于想起来问:“你爸的事,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你怎么最近就发现了?”

    “年前回家打扫屋子,找出了养父写给他的信。”

    “那……到底……”

    “我不知道。”午觉肯定是睡不成了,方思慎坐起来。洪鑫垚自动理解成这是需要安慰,一挪屁股并排坐到床头,伸手揽住他肩膀,动作自然又顺畅。

    沉浸在对话中的另一方显然接纳了他的肢体语言,将倾诉继续下去:“信里没说。连叔肯定不知道。我猜,我爸他同样不知道。也许,只有去世的母亲最清楚。只不过……我已经不想知道了。非要计较的话,生恩何如养恩亲?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看也是。”洪大少心说,一座泰山就够应付的了,假设再挖出一座,谁知道什么来头,不够添乱的呢。问他,“那你跟你爸说过了吗?”

    “还没有……我还要再想想。”

    “我倒觉得,既然他知道,这么多年也没捅破,不但没捅破,都没让你看出来,那是不是说明,他其实不想你知道啊?”

    方思慎摇摇头。心想:曾经一度……是能看出来的。没有父亲会用那种方式对待儿子,不论何种借口,都太不应该。可是这件事……再亲密的人也不能说。

    轻叹一声:“让我再想想。”

    就见洪大少一张脸凑到近前:“反正,跟不跟他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

    过一天洪鑫垚再来医院,碰见方笃之,翁婿俩找机会单聊,时务政经文化各个领域,说得热络又投机。方笃之存心好好报答洪少爷,特意给真心堂拉了几个颇具分量的关系户。洪鑫垚年前吃下琼林书院大批东西,筛选得差不多,就等春拍开始大干一场,正好需要借助方院长的人脉与见识。双方都觉得东方艺术品投资大有可为,英雄所见略同之下,一拍即合。

    方笃之之前并没把真心堂那百分之十的“智慧股”太放在心上,这时候不免改变态度,开始真正当个事儿对待。

    不论方大院长,还是洪小少爷,彼此都认为,一份情义与利益兼具的合作关系,一桩名声与金钱两全的风雅生意,值得拥有。

    言谈间洪鑫垚顺口提了一句手机的事:“我那里一堆闲着没用,拿个过来给我哥先使着,方便,也省得浪费。给别人还嫌弃呢,就他啥也不挑。”

    方笃之没特别在意。第二天无意中看见儿子拿触控笔在屏幕上写甲骨文,不禁惊奇道:“这是什么牌子?居然有这种功能,从没见过。”

    方思慎被问得心虚,正反面都看看,一本正经给父亲解说:“不知道什么牌子。这个输入功能很强,能直接把手写体转换成图片,类似电脑的画图软件,精确度挺高的。要是觉得图片不方便,还能保存成自定义字符。拍下来的照片也能直接处理成字符,这一点比电脑更方便。”

    方笃之“哦”一声,感叹:“我们这些老朽很快就要被淘汰了。”一面十分受用地被儿子安慰着,一面把手机接过去看。外形跟时下流行的款式差不多,表面瞧不出什么,握在手里质感却极好。暗暗留意,转头便叫高诚实打听。

    过了一晚,回复来了:“教授,目前普通的手机都没有精度那么高的手写分辨功能,除了金唯奥公司最新出的一款,听说国内只有水货。”高诚实不知道方笃之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有利于研究的工具”,很中肯地建议道,“他们专做一些单项功能突出的产品,说是独特,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又贵又奇怪,市场很小,没什么人买。这个手写分辨功能虽然不错,但相对于价钱,并不划算。”

    “多少钱?”

    “怎么也要五位数吧。”

    挂了电话,方笃之琢磨起洪大少这只“闲置”的手机来。莫名地联想到,这位少爷花五位数买个新款手机讨女朋友欢心应该也很无所谓。不过真正让他在意的,还不是钱数问题,而是送个手机,展现出那么多设身处地周到体贴的细节,未免……太用心了。想来想去,又似乎没有别的可能。或者,在洪大少爷心目中,认来的干哥哥,确实地位比女朋友还要高?

    因为怕儿子累着,方笃之一定不肯帮带他手提电脑,只捎来两本闲书。方思慎找护士问了高干病房区无线网密码,连上新手机速度极快。抱着多做一点是一点的心思,开始远程遥控课题组成员。处理积压邮件的时候,有三封信令他犯了难。

    一封是卫德礼的拜年信。回国之后,每逢重大夏国传统节日,此君都照例发来节日问候,双方保持着礼尚往来的君子之交。不过这次除了拜年,还提到另外一件事,普瑞斯大学新近得到一笔资金,专用于促进文化交流,面向从事专业领域精深研究的海外青年学者,东方研究院分到一个名额。如果方思慎有兴趣,卫德礼会力求将这个名额直接派给京师大学国学院古夏语研究所。明着指定哪个人当然不方便,但可以规定专业研究的领域和方向,等于量身定做。

    这个项目预计五月开始申请,方思慎仔细读完邮件,想了想,时间上十分尴尬,其他各方面也阻碍重重。然而立刻拒绝又似乎过于可惜。回信问候一番,只说需要仔细考虑。

    第二封来自准妹夫欧平祥,拜年兼感谢哥哥成全美事,小俩口要请吃饭。邮件行文诙谐有趣,字里行间夹杂着各种表情符号标记,活蹦乱跳,跟现实中给人的印象天壤之别。

    第三封来自梁若谷,同样是约请方老师吃饭,表示感谢,写得十分恳切郑重。尽管信里没有一个字提及请客致谢的理由,方思慎却很清楚是为了什么。

    两顿饭都推不掉,出院后的时间早已统统排满,恐怕根本抽不出空。约到医院来,又觉得不好意思,平白让人担心。最后还是决定请他们来医院见面,终究时间最宝贵。

    第〇七三章

    开学前夕,胡以心小两口选了一个方笃之不在的日子来医院探望方思慎。欧平祥实际年龄比准内兄还大上一岁,跟着女朋友大言不惭地叫哥。

    兄妹二人唠几句家常,方思慎看他俩一副情投意合水到渠成的样子,顺口问起婚期。

    胡以心有点不耐烦:“等我搞定姥姥舅舅表哥表姐还有我妈再说。”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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