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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6节

    重生之出魔入佛[下半部] 作者:柳明暗

    第66节

    一句一句的经文在心底流过,渐渐地抚平了他的情绪,让他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笃。”

    净涪佛身挽手,敲下最后一个结音,便就将手上的木鱼槌子连同木鱼鱼身一道,挪到了侧旁。

    忙活过这些之后,净涪佛身才抬起头来望向贺伟元。

    贺伟元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转了头来看他。他那目光里,夹杂着些不甚明了的期待。

    净涪佛身看得他一眼,便就向着他招了招手。

    贺伟元放心地将怀里的瓷罐放到一侧,几步走到净涪佛身面前,合掌探身拜了一拜,唤道,“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翻掌转回他自己的随身褡裢,从褡裢里摸出一个食盒,递给贺伟元。

    贺伟元心里酸酸涩涩,不知是饿了还是想哭吞咽了口口水,才双手接过那还散发着暖意的食盒。

    “谢谢净涪师父。”

    净羽沙弥在一旁看着,也没说话,只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个木匣子来递给贺伟元。

    贺伟元抿了抿唇,先将那个食盒放到身旁,才双手接过净羽沙弥的木匣子。

    他吃过净羽沙弥给他的东西,知道这一匣子里装的都是水果。各色各样的水果,都是他可以吃的凡果和他能吸收的灵果。

    “谢谢净羽老师。”

    净羽沙弥罕见地放缓了脸色,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吃吧,别饿着了。”

    前几年小乞儿的生涯里贺伟元的吃食都不怎么规律,更说不上安全卫生,甚至有几次险死还生的经历,很是祸害了一番他的身子骨。也就是他现在年纪还小,生命力强,现在才没留下什么大碍。但要是不好好调养回来,便是他日后入了修途,这身体怕也有些虚。

    贺伟元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位僧人对他的关怀。

    孩子,尤其是委屈了的孩子,若是没有人安抚着,他们或许能自己强撑着、强憋着面对,但当有长辈怜惜安抚,他们就容易崩溃了。

    贺伟元也不例外。

    可他到底经历不同,便是想要在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面前当一个真正的孩子,他也没能完全放开来。

    所以他明明不想哭,眼泪却一大滴一大滴地掉了下来,还是沉默无声地往下掉。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对视了一眼,却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贺伟元。

    还是贺伟元自己抬手抹了一把脸,低头将地上的食盒连带着手中的那一匣子水果带到一侧,就坐在贺宏举的骨灰罐侧旁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

    净羽沙弥在侧旁看着,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慢一点吃,不要急。”

    贺伟元闷闷应了一声,也真的就放慢了扒饭的速度,慢慢地咀嚼。

    他速度是放慢了,但也没放得多慢。

    吃完饭,吃过两颗水果,又收拾了东西之后,贺伟元就抱了贺宏举的那个骨灰罐,挪到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对面,席地坐了下去。

    净涪佛身抬头望定他,眼带疑问。

    侧旁净羽沙弥其实可以帮他开口,可他也没张那个口,也还垂着眼睑,沉默地坐在旁边。

    这个时候,是净涪比丘和贺伟元的时间,并不需要他cha手。

    贺伟元看了看怀中的那个骨灰罐,低声将今日里贺泰宁在书房里的一言一行都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说了一遍。

    仔仔细细的,明确明白到无一遗漏。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也认真地听着,没作声。

    到得贺伟元将事情都说完之后,净涪佛身才抬起眼睑,看了他一眼。

    贺伟元心中明白,他抿了抿唇,问道,“净涪师父,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父亲他……”他手指摩挲了一下怀中的骨灰罐,似乎更想询问一下里头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是愿意的?”

    骨灰罐自然是冰冷且无声的,里头剩余的那些遗骨也不会告诉他答案。便连他对面的两位僧人,也都沉默无声。

    半响之后,贺伟元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净涪佛身,“净涪师父,你告诉我,贺泰宁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净涪佛身终于开口,但也没有给贺伟元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问他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待要如何?如果他说的不是真的,你又待要如何?”

    贺伟元也沉默了。

    真的?不是真的?他待要如何?

    一侧的净羽沙弥听着净涪佛身的问话,眼皮子动了动,但到底没有抬起,还沉沉地盖在他的那双眼睛上。

    此时的天气不比他们初初上路时候的灼热,而是渐渐地散去了那温度,带出了一点凉。

    天气渐渐地凉了。尤其是到了晚间,那风凉得能叫人皮肤升起一片疙瘩来。

    被那凉风吹过身侧的时候,贺伟元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净涪佛身抬手虚虚向着他点了一点,感觉到那股凉意散去的贺伟元就慢慢地放松下来。

    放松下来的他也渐渐的能够思考了。

    好半响之后,他声音清楚明白地答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什么都不会多做,看着他自尽之后,我就将我爹带回去,葬在我娘身边。如果他说的是假的……”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透出那染着寒的凉意,“我会叫他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净涪佛身深深凝望着他,还是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而只是淡淡地道,“真与假,说谎与否,你自己该也是知道的。”

    说完,他双掌一合,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贺伟元听得净涪佛身这句话,原本直挺挺撑着的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居然是真的?”

    净涪佛身没再答话,侧旁的净羽沙弥的眼睑动了动,也还是没有撑起。

    贺伟元的目光落在了怀中的那个骨灰罐上,喃喃道,“爹,他说的居然是真的?你居然是愿意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愿意?”

    净涪佛身放下双手,沉默无语。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贺宏举性情有些迂,自小学的又是圣贤书,后来金榜题名,自然就更是自觉自己得沐皇恩,愿意为了皇室,为了天下,抛头颅洒热血了。

    四年前,这个国家皇室陷入了夺嫡之争。争斗越渐激烈之际,他们的太子殿下忽然染疾,重病垂死。贺泰宁本是安岭贺氏一族嫡幼子,才学智谋都极其出众,早早就被当时的太子殿下收回麾下,成为他隐而不露的首席谋士。

    宫廷夺嫡争斗,你死我活,也真不比修士之间的争斗和平多少。甚至比起修士之间的争斗来,他们的那些争斗牵连的更多,影响得也更深。

    当时的太子重病垂死,已经算是率先出局,但偏生有人不愿意抬手放过他,想要将东宫一脉尽数斩绝。贺泰宁为了太子血脉传承,冒险行事,泄露了踪迹。

    他既漏了踪迹,就别怪别人对他下狠手。

    他本也是不畏死的,也顾不上会不会拖累贺氏一族,只是要想尽办法将当时东宫一脉的太孙送出皇宫。

    他也快要成功了,偏偏他父亲,贺氏一族的族长,不愿意招惹来一丁点的麻烦,就派人拦下了他,将他锁在了贺家里。

    贺泰宁脱身不得,但他安排得也还算周全,又有昔日东宫一脉培养出来的暗卫拼死,到底是将当时东宫一脉的两个小皇孙带出了宫。可因为少了贺泰宁调度,又有追兵紧追不舍,那些暗卫几乎逃无可逃。

    而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在朝廷中等候官缺的贺宏举因一个无心之举,一头撞了进去。

    他撞上了这件事,偏又觉得自己深受皇恩,愿意以命报效朝廷,报效皇室,于是……

    那东宫一脉的两个小皇孙到底是逃了出去了,但贺宏举却脱身不得。

    他被关押到了牢狱。又因为这件事关乎当时的皇室内乱,为了皇族那张面皮子,没有人会将这件事的内里全掀出来,公之于众,甚至连边儿都不能提,所以也就只拿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贺宏举直接处死。

    贺宏举死了之后,贺家想要保存自己,于是贺泰宁就彻底的废了,贺伟元他娘连同他,也没落得什么好。

    至于贺伟元先前打听到的所谓的顶罪,其实并不真的就是贺宏举替贺泰宁顶罪,也不真就是贺家着意让贺宏举顶上那条罪名的,而是此时坐在皇座上的那个人,他的意思。

    就在净涪佛身梳理这些讯息的时候,一直喃喃自语的贺伟元忽然停了所有动作,静静地坐在那里。

    半响之后,他抬头,望定净涪佛身,“净涪师父,你知道曾经都发生过什么事吗?”

    正如贺泰宁先前跟他说的那样,三年的时间,足以掩盖掉许多真相。而且,便是那些真相还在,只等着什么人去掀开它们身上蒙着扑着的尘埃,那个人也绝对不可能是他。

    他一个小小的孩童,拿什么去挖掘那些真相?

    但他不能,他知道有人能。

    净涪师父。

    净涪师父他一定就知道。

    净涪佛身看着贺伟元的目光,慢慢点了点头。

    贺伟元急切地抬眼,巴巴地求道:“净涪师父,请你告诉我,”

    净涪佛身没有说话。

    贺伟元忍不住又开口请求。

    他那声音里,比之先前的期盼和请托之外,还更多了几分哀求。

    “你真的想要知道?”

    贺伟元点点头,脸色既喜又悲,“请你告诉我。全部,请净涪师父您将全部都告诉我。”

    净涪佛身听得这话,顿了一顿后,到底问道,“你想要知道全部?”

    贺伟元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垂下眼睑,手却抬起,在贺伟元眉心印堂处点了一下。

    只是轻轻一点,净涪佛身便将手收了回来。

    待他将手放下后,他便看见侧旁的净羽沙弥睁开了眼睛。

    净羽沙弥先看了贺伟元一眼,叹了口气,又转身看向净涪佛身,问道:“净涪师兄,你真的都将事情显化给他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

    净羽沙弥没再说话。

    两人俱各沉默了下来。

    贺伟元还闭着眼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几番转动。

    哀的,怒的,怨的,痛的……

    最后,他脸色定格在了悲恸上。

    “爹……”

    贺伟元高声悲啼一声,整个身体都伏了下去,正好将他怀里的那个骨灰罐子完完全全地包在他怀里。

    一直闭目静坐的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都睁开眼睛来,看着面前哭到身体痉挛的贺伟元。

    贺伟元哭得不能自已。

    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哭的,到底是他爹,还是他娘,更或是他自己。

    又或者,都是。

    贺伟元哭了大半夜,直到他睡去,他的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流。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也都还坐在升起的篝火堆侧旁,就着篝火的火光看经或是抄经,忙碌得不亦乐乎。

    第二日一早,贺伟元就醒了过来,他没打扰做早课的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而只是抱着膝,侧身躺在他铺开的干草堆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干草堆边上的那一个骨灰罐。

    许也是知道净涪佛身这一干人等的位置,就在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忙活着功课的时候,从那贺家镇的镇口快步走出两个人。

    一中年人,一老年人。

    中年人,是身着一身白色寿衣,并仔细地打理过周身的贺泰宁。老年人,是披着麻衣拄着拐杖也走得利索的那个乐叔。

    他们脚步不停,几步就走出了镇口,又跟着木鱼声和诵经声走到了净涪佛身一行人的前方不远处站定。

    贺泰宁和那乐叔谁都没有动作,只直直站在原地,安静地听着那木鱼声和诵经声。

    贺伟元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却也没动作,只两眼木愣地盯着他爹的那个骨灰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的功课也终于结束了。

    带到净涪佛色的最后一个木鱼声敲出,净羽沙弥的诵经结束,他们又仔细地收拾了手边的东西,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望向贺泰宁和那乐叔。

    贺泰宁领着乐叔上前两步,遥遥向着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合掌拜了一拜,道:“晨安,两位师父。”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也都合掌,向着贺泰宁弯身拜了一拜。

    净羽沙弥答道:“晨安,贺檀越。”

    旁边便是一直侧躺着的贺伟元也已经从他的干草堆上起来了,木木地立在一边,沉默地看着贺泰宁。

    他目光在贺泰宁和那乐叔的衣着打扮上转了一圈,才又定定地迎上贺泰宁的目光。

    一大一小两人这番目光对峙的结果,出乎贺泰宁意料,是贺伟元先瞥开了。

    贺泰宁心中奇怪,面上却不显。

    他转了目光回来,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闲说了几句。

    说是闲说,其实是他在跟他们两人道歉。

    毕竟他要死在两位僧人面前,场面必定不怎么雅观,甚至还可能有几分晦气。尤其是这么一大早上的,贺泰宁自己想想都觉得愧疚。

    净涪佛身只是摇摇头,并不说话。

    净羽沙弥也没有开口,他甚至没表态。

    贺泰宁今日来本就是有事,为的还是要在贺伟元面前终结自己的性命,可不是来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套交情的。

    他只是闲话两句后,便道歉了一声,将目光转向了贺伟元。

    他望定贺伟元,淡说道,“依照昨日里你与我的约定,我来了。”

    贺伟元不说话。

    贺泰宁也不介意,他目光微不可察地望过被贺伟元搂在怀里的那个骨灰罐,然后伸手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一个长颈玉瓶来。

    他打开紧塞着的玉瓶瓶塞,从里头倒出一枚丸大的暗红色药丸子。

    贺泰宁将那药丸子托在掌中,跟贺伟元介绍道,“这是吞服之后就无药可救的朱丸,你要验看一下吗?”

    问是这样问的,而贺泰宁在问话的时候,也将托着药丸子的那只手向贺伟元的方向举了举。

    贺伟元一动不动,目光也仿佛凝固了一样。

    贺泰宁见他这般模样,想他可能真没听说过朱丸这样的东西,便问道,“要验一下吗?”

    贺伟元木木地摇头。

    贺泰宁便随意地点了点头,他将手收回来,就要将那枚药丸子填入嘴中。

    但还没等他将药丸子投入嘴里,贺伟元忽然开口叫道:“等一等。”

    贺泰宁的姿态没变,只是垂了垂眼睑望向他。

    贺伟元深吸一口气,问道:“真正逼死我爹的人,是现下坐在皇都龙椅上的那位?”

    第575章 义与情

    贺泰宁终于动了动,他放下手,“你真的想要追究到底?”

    贺伟元扬了扬唇角,似笑非笑。

    他也没有回答贺泰宁的话,而是反问贺泰宁道,“我这四年的小乞儿生涯,是你着意安排的吗?”

    贺泰宁摇摇头。

    当日在贺家正堂里初见时候的那点纵欲过度才会出现的异色仿佛像地上的垃圾一样,被人一扫而空。此时的他脸色平静而淡漠,整个人如同古井一般的幽深难测。

    贺伟元看着这样的贺泰宁,终于有了点这个人其实很厉害的实感。

    显然,先前他看见的一切表象,以及他对眼前这人的种种感官与判断,都是这个人表露出来的特意让人看见的外相。

    真与假。

    真相和假象,真情和假意,在这个人身上,很难分辨得清楚。

    贺伟元自觉自己没有那个能耐能够看穿一切表相和虚伪,窥见最隐蔽的真实。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防备,可同时,贺伟元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侧旁一直安静坐着完全没有一点存在感的净涪师父。

    看得这一眼之后,贺伟元心里就定了下来。

    他咬咬牙。

    管这贺泰宁到底有多厉害,总厉害不过净涪师父。有净涪师父在一侧,他不怕他!

    贺伟元挺直了腰背。

    他的那一眼后的意味,在场的四位大人都看得极其分明。

    贺泰宁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是无甚动静。

    至于净涪佛身,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侧,沉默地看着对峙着的一大一小。

    倒是作为贺伟元老师的净羽沙弥,对于贺伟元的这番态度,心中实在有些吃味。但他看了一眼净涪佛身之后,舌尖的那点味道就淡了。

    贺伟元挺直了腰背,带着莫大的底气沉沉地抬头盯着贺泰宁,仿佛并不是他抬头望着他,而是他正在俯视着他,审问他似地重复责问他,“我那四年的小乞儿生涯,是你着意安排的吗?”

    贺泰宁没跟贺伟元计较这些。事实上,他也真的比不上贺伟元有底气。

    他听着这声责问,叹了一口气,才要开口解释。

    贺伟元也不惧他什么动作什么算盘,就高高在上地盯着他,看他到底能够说出些什么话来。

    贺泰宁心中有些憋闷,可很快他就抹去了那点小情绪,“如果我当时遣人仔细安置了你,特意照看你,你觉得,旁人会怎么想呢?尤其是,当你的父亲愿意为两位小皇孙打掩护的时候?”

    要知道,贺泰宁这个年纪,可是跟两位小皇孙中的一个差不多大的。

    贺伟元听着贺泰宁的话,看着他的脸色和表情,自然也领悟了他话音里的未尽之意。

    他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带着些许恶意地道:“你的意思是,那位作为叔父,竟然还认不出自己的小侄儿?”

    贺泰宁听得这话,也没生气,只是往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世上有修士,且这些修士还与他们凡人混居。修士们的手段,他们这些凡人,又岂能尽知?

    所以便是旁人再是信誓旦旦,便是那位自己亲眼所见,也得他愿意相信才行啊。

    也只有让贺伟元母子两人自己生活,不cha手不帮忙,才勉强将他的性命保了下来。

    贺伟元沉沉看他一眼,转身走向坐在侧旁的净涪佛身。

    也是他转身,转出了他先前站定的位置,才让一直被贺伟元挡住了目光的贺泰宁能坦荡大方地直视到侧旁的两位僧人。

    早在两位僧人带着贺伟元上门的那一刻起,贺泰宁就看到了他们,也仔细打量过他们,可这次,却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直面这两位僧人。

    贺泰宁的目光在转过来的那一刻,先就落定在身形更颀长一点,气息更宁静安淡一点的净涪佛身身上,然后就再挪不开去了。

    净羽沙弥在侧旁看得清楚,只是笑笑,没放在心上。

    他要真跟别人计较,这一路走来,要计较的人就多了去了。贺泰宁可真不是这样做的第一人了。

    净涪佛身撩起眼皮子,目光避过正往他这边走来的贺伟元,落在稍远一点的贺泰宁身上。

    两人的目光无声碰撞了一下,净涪佛身对着他点了点头,便就将目光收了回来,转落在贺伟元的身上。

    而这个时候,贺伟元也走到了净涪佛身的身前,他向着净涪佛身合掌一拜。

    可这一礼拜过之后,他就在净涪佛身侧旁坐了下来。

    不说话,不抬头,就那样垂眸坐着,叫人看不清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贺泰宁见得贺伟元这般模样,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笑完后,他脸色一收,端端正正地站定,合掌躬身向着对面的两位僧人拜了一拜,便带着那乐叔走到了侧旁,随意挑了一个地方坐下。

    他也不讲究什么,直接席地而坐。

    说来也是,寿衣都穿在身上了,还穿着它从贺家祖屋那边一直走到这里来,又要再讲究些什么别的东西?

    贺泰宁坐下了,乐叔却没有,他垂着手,颤巍但坚定地站在贺泰宁的身后,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

    净羽沙弥将目光从贺泰宁那边收回,又望得贺伟元一眼,就翻手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捧出一部佛经来,慢慢地翻看着。

    这些日子以来,他跟在净涪佛身身后,虽然大多时候都在教导贺伟元,但也不是没有什么收获的。

    他看到的、听到的那些事情引发了他的思考,也让他对佛经更多了几分理解和体悟。而现在,他就在忙着将这些理解和体悟不断深化吸纳,让它们成为他去往更高更远处的阶梯与资粮。

    虽然比起净涪这个妖孽是晚了,但作为佛门弟子,谁不想早一日成为比丘呢?

    他还得更努力才行。

    净涪佛身能感觉到侧旁净羽沙弥的那些心思,不过他也没说些什么,还将目光放落在自己手上捧着的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

    至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仿佛雕像一样的贺伟元……

    他如今年纪确实不大,可他自己这么多年走过来,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决断,不需要净涪佛身这样的旁人来帮他拿主意。净涪佛身也没想越俎代庖去替贺伟元决定,他只需要在贺伟元需要寻求帮助的时候,点他一点也就是了。

    毕竟人么,哪怕是再弱小再无力,也只能自己承担起自己的人生重量。

    旁人,再如何,也只是旁人,总不能替他一路将人生走到最后。

    贺伟元自己坐在那里想了很久,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继续替他父亲讨命债么?

    那是贺泰宁要了他父亲的命吗?是他逼死他父亲的吗?哪怕这里头是有他的原因在,可他能叫贺泰宁将命抵过来吗?真正逼死他父亲的,不是那个坐在皇座上的人吗?

    倘若他要替他父亲讨命债……

    既然他要替他父亲讨命债,也确实可以重手将贺泰宁逼死,叫他先去给他父亲赔罪。但倘若贺泰宁都要死,那那个坐在皇座上的人呢?他就能不死吗?先不说他能不能逼死那个人,就说他死了,这个国家……

    这个渐渐已经有了兴盛气象的国家,又该怎么办呢?

    那个人坐在高位,纵然他得位不正,多喜猜疑,但也不能抹杀他对这个家国、对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的功绩。

    若他死了,这个四年之后好不容易安宁下来的国家,就又要乱起来了。

    更何况,如果他真送那个人去见他父亲,他父亲真的会高兴?

    贺伟元不确定。

    他甚至觉得,答案会是他不愿意去想的那个。

    可倘若,他就这样撒手放过,又如何对得起他娘?对得起他自己的那些年?

    贺伟元想问题想到头疼,他忍不住将头埋进了膝盖里,第一次觉得,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如果他不知道那么多,如果他不去想那么多,单只怀着初初从普罗县出来时候的那一腔孤勇和愤懑,他这个时候就不用这么的痛苦。

    贺伟元将头用力撞在膝盖上,却没有丁点用处。

    他的头还是发胀一样地痛。

    痛到混沌的时候,贺伟元心底那个一直被压制着的念头忽然像是破开芽衣的幼芽,以一种无可抵挡的气势冲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在贺伟元的心头盘旋生长。

    真正让他们母子这样艰难的,真正让他们母子陷落那般境地的,其实根本就不是旁人,而是他爹!

    贺宏举!贺宏举!贺宏举……

    贺伟元猛地抬起双手抱住了他的脑袋,嘴里忍不住呢喃出声,“不,不是……不是……不要这样想……不是……”

    那个念头,就像是一个恐怖的怪物一样,不断地啃咬着他的内心,叫嚣着占据他心中的每一处地界。

    贺宏举自己为了节气死得心甘情愿,死得无所畏惧,可他们母子呢?他们母子呢?!他死之前,到底有没有想过他和他娘?!

    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贺伟元这边的动静,他们各自转了目光过来,看着那个抱着头不断加重力气撞着自己膝盖的幼童。

    净涪佛身放下手上的经卷,伸出一只手,在贺伟元头顶拍了拍。

    贺伟元甚至都感觉不到头上的动静,但在净涪佛身手掌拍落在他头顶的时候,占据他脑海心田的那些恐怖念头就像是被光驱散的黑暗,瞬间消失无踪。

    他长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仿佛脱力一样地垮下了腰背。

    他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后,才慢慢地抬起沉重的头颅,露出他浸满了汗珠的脸。他的目光像是拖了重重货物的板车,沉了很久,才被人托着拽着拉了上来。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目光甚至是涣散的,看不出任何的焦点。到得他终于望入净涪佛身的眼底后,他那涣散的眼才终于凝聚起了焦点,看见了这个世界。

    而在他看见这个世界之前,他首先看见的,还是一双眼睛。

    一双平静的、无波的、带着点淡淡暖意的眼睛。

    他眨了眨眼,定神,张嘴唤道,“……净……净涪师父……”

    贺伟元开口有些艰难,声音也很干很涩,几乎让人听不清他的话音。

    但净涪佛身听见了,他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

    纵然看到了他,那双没有怜悯没有责备更没有其他什么询问意味的眼睛让贺伟元真正的安定了下来。

    他身体慢慢放松,也渐渐地挺直了颤抖。

    他甚至慢慢地拉出了一个笑容。

    诚然,那个笑容僵硬且呆板,可也是一个笑容,一个真切无误的笑容。

    净涪佛身再次抬手,在贺伟元头上拍了拍,开口问道:“想好了吗?”

    贺伟元摇了摇头。

    净涪佛身没觉得如何,他点了点头,“那就慢慢想吧,不急。”

    贺伟元点了点头,再然后,他就忽然转了目光,看定侧旁望来的净羽沙弥,也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同样的笑容。

    净羽沙弥将目光收了回来,还望定自己手上的经卷。

    稍远一点的贺泰宁垂下眼睑,脸上还是那一抹放松而自然的仿佛面具一样的笑容。

    又静默了半响,贺伟元忽然开口跟净涪佛身说道:“净涪师父,如果……”

    但他才刚说了几个字,就忽然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净涪佛身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回了目光。

    他知道贺伟元想问的是什么。

    如果你是我,你要怎么办呢?

    被大义凛然的父亲放弃,眼睁睁看着母亲熬去最后的一点生命,油尽灯枯,自己流落在街头挣扎求生……

    偏不论是他娘,还是他,在挣扎的那一段日子里,在一无所知的那一段日子里,还满心惦念着要为他爹讨命,要给他爹报仇。

    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笑到让人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个笑话的笑话。

    贺伟元到底没问完那个问题。可就算是他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净涪佛身也不可能将真实告诉他。

    也所以,贺伟元不会知道,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在很早很早以前,其实也有那么一段相似的经历。

    甚至他比他还不如。

    他被父亲因利益放弃,又被母亲因爱情舍弃,而他,他总还有一个为他盘算谋划,为他挡住风刀霜剑的母亲。虽然他母亲力量有限,连带着生命也短暂,可到底她也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最美好的痕迹。

    不像那个人,在他最初的那段人生里,只见寒凉。

    不过然后,这个人他走了出来。

    从弱小走到强大,以后,也将以更稳定的脚步,去往更遥远更广阔的天空。

    而且,也有人用她手心的温度,融化了所有曾经留下的坚冰。

    他也是有娘的孩子。

    净涪佛身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又继续翻看着他手上的经卷。

    贺伟元看见净涪佛身唇边的那条小小弧度,不知为何,原该为净涪佛身在这个时刻弯唇笑而滋生出别的y暗心思的贺伟元,也想起了更年幼时候的他被护持在娘亲怀里时候的感觉。

    那时候日子也艰难,但心却是暖的。

    像是心里总有一轮太阳悬着,那暖热的光,散了所有的y暗和寒凉。

    贺伟元也不自觉地弯唇笑了起来。

    净羽沙弥刚刚将一段经义的体悟整理了一遍,抬头看一看侧旁,没成想就将贺伟元的那笑看了个正着。

    他定定看了一眼贺伟元,又调转了目光看看净涪佛身,最后摸摸头,还低头去看他自己的经卷。

    贺伟元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情,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笑开的嘴唇,动作有些愣。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放下手,垂下头,开始耐心而仔细地整理着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所有事情,做出他自己的决定。

    他认真考量过,还仔细询问过自己内心,终于拿出了他自己的主意。不过他也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等到净涪佛身将手中经卷从最后一页倒转回到第一页的时候,才觑着空档唤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抬起眼看他。

    那眼睛依旧是平静的,无波的,带着点暖意的。

    贺伟元不由得挺直了背梁,极其认真地看着他,“净涪师父,我已经有决定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一旁的净羽沙弥也正将手中的经卷翻过另一页去,忽然听得贺伟元这般说话,瞥了眼过来,cha话道:“你说,我们听听。”

    贺伟元乖乖地应了一声,道:“我想,将父亲的骨灰带回去,将他与娘亲葬在一起。”

    夫妻本就是生同寝死共x,ue。不论他爹是不是在意这点,他娘确实在意的。在他娘临去之前,她还拉着他的手跟他提起过。所以他爹,得送回去。

    至于贺泰宁和坐在皇座上的那位,命债他不会跟他们讨,讨了也没用。

    他爹死得心甘情愿,想来也不愿意他替他找一位国君陪葬,既然如此,那就如他所愿,让他们活着。可他爹的这条命不跟他们算,他娘的那条命,他总得替她给讨回来!

    那个人逼死他娘,还让他流落在外过得颠沛流离心惊胆颤,他这个受害者,总得要为自己、为他娘吐出那一口怨气!

    贺伟元心中已有预案,所以这会儿细说起来,也就很是顺当。

    “我听闻,那位也有慈母、爱子?他母亲现在已经是皇太后,荣华无尽,日子过得可真是快活啊?他爱子如今在宫中娇养,满宫的太监宫人伺候簇拥,也是很圆满的了。”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都没做任何评价,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他既能在人子面前逼死人母,那么想来也能尝试一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日渐衰老死亡的滋味的。至于他的爱子……”

    在皇家那样的地方,谁又知道这‘爱子’是不是就是真的他‘爱子’呢?

    不过贺伟元也没想跟他深究,他盘算的更彻底。

    “他那些儿子女儿的,在宫里锦衣玉食地养着,都太娇惯了,这不好。也该让他们体验体验穷苦老百姓的日子,日后才好接过这个国家的担子的,不是?”

    净涪佛身无有动静,净羽沙弥却有些沉不住,他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贺伟元看见了,也只道,“请老师放心,我有分寸的。不论原因是什么,他总还没有拿了我的命去。而既然他没真的要了我的命,那我也不会要他孩子们的命。这里头的分寸,我懂的。”

    “四年,那些个皇子公主在外头浪荡四年,四年之后,他们会是个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管了。”

    净羽沙弥看看他,没再说话。

    这样,那边的那位账就算是清了。

    或许那位其实不怎么在意他的母亲和孩子,他这般的回礼并不能真的让他痛,贺伟元无所谓地想着,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爹贺宏举,不也一样没为他们娘儿俩心疼过?

    至于贺泰宁……

    贺伟元转过头去看了那边一直垂目端坐的贺泰宁一眼,回头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说道,“他其实也没按什么好心。”

    别以为贺伟元不知道,那个贺泰宁可是一直都在挑拨着他,要让他对那位生出怨气,想让他对那位做些什么。

    他贺泰宁或许不觉得他这样的一个幼童能做些什么,可却不会以为跟在他身侧的净涪师父和净羽老师两人不能做些什么。

    他想通过他,利用两位师父。

    呵呵……

    “他想利用两位师父,”贺伟元顿了一顿,又道,“且我与娘亲的苦难,也有他一半的原因在,所以……”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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