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 lianDanMei.CoM >明月夜——葛生zhong 《明月夜》作者:葛生zhong 文案 一位翩翩公子嫁了位不解风情的夫君,却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可好景不长,一场生离续以死别。 若问柳暗如何花明?大概是因为,此情可忆更可待,莫道当时已惘然吧。 所以看似破镜重圆,其实是,好镜长磨。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明,靳以 ┃ 配角:蒋贻孙,燕乐,靳纫兰等 ┃ 其它: 第1章 章零一 从兹缔结良缘,佳偶双成。赤绳既系,白首将偕。同心同德,宜室宜家。书剑年华,欣燕尔之。谨以今生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谨订此约。 红纸金字,加盖龙玺。 景德十七年初,一式两封来自皇宫的婚书被内侍以锦盒装之,分别送往绥国公府与傅尚书府。婚期是下月十八,即是月余之后。 傅府,西北角,海棠轩。 虽名海棠轩,但并不见海棠踪影,几株名贵海棠早已移植到其他各院。倒是一树寒梅,尚未落尽,仍有花枝傲雪凌霜,其下一方小桌,玲珑可爱,衬着老梅之姿,有一股别致韵味。 婚书被周转送达到自己手中时,傅明正立于窗前就着夕晖描画眼前院景,他缓缓搁了笔,双手接过婚书,展开一一细看去。良久,才幽幽叹息一声,回家里人道:我知晓了。再无他话。 那送东西的老奴去后,一旁研墨的侍女芄兰面露不愤之色,气道:爷就这样认了? 傅明微哂:不认,又能如何? 非是他就这般听天由命,年前,当堂伯告知自己这桩婚事时,他震惊过,愤怒过,不甘过,但所有的情绪与抵抗都在君权、父权之前,不堪一击。也许,唯有一死,才可解脱。但他仍然愿意选择活,便不得不接受这般遭际。 虽说当朝男子与男子婚嫁之事并非罕见,但爷您 话未说完,便被打水进来的侍女绿菲插断:此话以后万不可再说,圣上指婚,违逆者会落得什么下场?咱们要不想害了爷,心里再如何,嘴上也要把紧了! 绿菲说得是。内屋里走出来一个老妈妈,正是傅明的乳母沈氏。 沈氏走向傅明,傅明移步迎上前,她便握住傅明双手,缓声道: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明哥儿你就往前看吧。 傅明缓过心绪后点头道:我明白的。 沈氏却是红了眼眶,老爷和夫人走得早,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是我无能。 傅明摇头道:您千万别这么说,这府里的事,咱们都清楚,莫说是您,即便是我父母都健在,又能如何呢? 沈氏勉力一笑,天无绝人之路,当年,你祖父那样艰难,也还是挺过来了,这才有了老爷,有了明哥儿你。这府里,也不是什么离不得的金窝银窝,明哥儿从这里出去,说不定是个转机。咱们往好处想,这后头的日子过得才能更舒心些。 傅明扶着乳母在炕上坐下,自己则坐在炕前杌子上,头伏于她双膝上,轻轻应了声:我记着了,多谢您教诲。您自己心里也要想开些,不要暗暗地为我担着这份心。 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了,别人待你一分好,你就记着十分。沈氏似笑若泣般地梳弄着傅明的头发,这性子,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说着,便陷入了犹疑,良久,才又道:罢了,该你知道的,就不能瞒着你。有件事,也是该跟你说一说了。 您讲。傅明站起身,做恭听状。 咱们家和你要嫁去的靳家,其实还有一段在你祖父那里结下的渊源 待沈氏讲完旧事,傅明默然片刻,才微微笑道:竟是这样,这些事,我也记着了。 沈氏点点头,因果当了,这也许便是契机。又道,今年本该是你及冠之年,出嫁后,却没有夫家为男妻举办冠礼的习俗。没奈何,明哥儿要是不嫌弃,就让我来为你束发戴冠吧。 傅明忙道:怎会嫌弃? 沈氏笑道:这也是不成体统,本该是族中年长的男子为你做的事。我这个老婆子先越俎代庖一番,等你嫁去靳家,若夫家待你好,你可以让你夫君为你再束发戴冠一回。 傅明道:您来,便已经足够。这些年,是您亦父亦母,教诲我,照顾我,教养大恩,无以为报,请受明儿三拜。 说罢,傅明跪下身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沈氏和一旁的绿菲、芄兰皆忍不住暗暗垂泪。 沈氏将傅明扶起,让他在案前坐下,自己先洗净双手,拭干,再接过芄兰敬递而来的梳子,在方才亮起的烛光中,一下一下,细致轻柔地梳理着傅明的一头青丝,随后手法娴熟却又动作缓慢地为他将头发束好,并戴上绿菲捧来的雕莲玉冠。这番动作,她已事先练习了不知多少次,以求一气呵成,完美无缺。 傅明站起转身,的确已有翩翩儿郎之姿,像初次经冬,霜雪融化后的一株青松,挺拔清俊。 明哥儿,从今日起,便成年了。老爷临终前,为你取了表字。沈氏从袖袋中掏出一个锦囊递与傅明。傅明双手接过,打开,里边是一张素笺,素笺上以遒劲有力的笔画写着二字: 夜心。 明哥儿出生时,正是深夜,窗外月色皎皎,明如白昼。夫人极爱月色,所以,老爷便为你取名为明,临终前,再为此名配以夜心为字。是希望往后,即使是在暗夜里,明哥儿仍能不忘那片明亮月色,拥有一颗皎洁之心。 明,受教。感谢吾父,吾母。夜心今后,必不忘父母之言,不负父母之愿。对着窗外初升的新月,傅明深深长揖。 极简冠礼之后,傅明仍坐回乳母身边,我这一去,不知未来如何。本应随侍您左右,但不忍您与我一同去过那悲喜难料的日子。您家里人多次来书,想接您回去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如今,我即便再舍不得,也不该留着您了。明日,我便派人去给您家里人传话。往后,书信往来,若是可以,我也会去看望您。您千万保重身子,不要为我挂怀。 乳母闻言,不禁再度叹息,心中多少话语却又一一咽下,能说的,早已说尽,不能说的,再是忍气吞声,也不能释放只字。最终,她只是拍拍傅明手背,笑道:我一定活得久久的,等着看你幸福圆满,这才好去向老爷和夫人回命。 两人叙毕,乳母又拉着绿菲和芄兰一一嘱托。傅明房中人丁单薄,往后,便只有绿菲和芄兰这打小就跟着他的两个侍女继续陪他度日了。若是为了成全傅府颜面,如今的当家女主人,傅明伯母李氏定会再指派几名嬷嬷和丫头随嫁,但那些人,又岂能信任? 傅明在不远处,就灯煮茶,看着这厢三人絮语,壁上暗影摇曳,躁乱不安的心渐渐沉静下来至少,不是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从傅府到靳府,于他,大约也并无太大不同。也罢,随缘而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傅明,字夜心。 ****** 这是作者原创耽美处女作,初稿已近完结,正在收尾修改中,请多多支持! 朝代架空,所以对于各种设定请勿过多考证哦! 谢谢! 第2章 章零二 虽仍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但今日的绥国公府却毫无早春寒意,府内一派锦绣装饰,府门处宾客云集,连树上的雀儿都啼鸣着凑热闹。 忙碌了一早上,三五个获得片刻轮休的丫头正聚于小耳房内喝茶闲聊。 听说这位,性子有些 有些怎样? 我也是听我叔公说的,他常在外头当差,着意地打听过。听说那位也是个风流主儿,常和京城里那些二等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聚在一处,也不做什么正经事儿,就是好玩,常去些勾栏瓦舍,又不很检点 嘘,这话你也敢明说?小心隔墙有耳,等那位入了府,说不定怎样呢! 依我看呀,也不会怎样,你们不必这般大惊小怪,自己吓唬自己。 这是怎么说?人家好歹是要嫁给咱们爷做正室的。 你们想想,咱们爷对这门亲事态度如何? 我听跟着白露姐姐的莺语说,爷发过几次无名火,估摸着就是因为这事儿。虽说爷并不厌恶男风,但和先夫人很是恩爱,大概还是喜欢女子多些吧。 再加上这位又是傅府来的,咱们这边和那边可从没有什么可以够得上攀亲的交情。 傅府如今当家的是这位的堂伯一房,女主人是李氏,夫妇俩对这侄子看来也并不重视,咱们往他们府里送了多少东西?他们回的单子上又有什么? 正是,正是,听上房里人说,咱们老太太当时脸色可不好看。 所以你们想啊,这风评不佳,自个儿家又是那样,加上爷不喜欢,老太太心里不痛快,那位嫁入咱们府里,还能翻出怎样的浪来? 希望到时候不要把我派到新夫婿屋里去伺候,主子不好过,咱们下人更是要吃亏的。 这也不一定,主子地位不行,有时候做下人的就是轻慢些也无妨。 要我说,大伙儿说话做事还是不要太过,不管将来怎样,眼下他新入门,咱们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往后若不好,那是另说。 姐姐说得极是,只是 忽然,屋外传来叫唤声:别说话了,快去干活儿,三皇子到了,前面缺人! 众丫头赶忙散去,各自归岗。 三皇子亲临,新郎官靳以自须出门迎接,一路将其恭迎入正厅。已到来的宾客纷纷让位,齐齐行礼。三皇子今日全无皇族贵子的骄矜派头,笑着让众人重新落座,自己则携了靳以的手,在他身边低声道:长藉,这回,委屈你了。 靳以忙回道:下官惶恐。天子赐婚,是为人臣的荣幸。 三皇子一笑,拍拍靳以的肩背,不再多言。在一众贵客的作陪下,三皇子用了午宴,不等靳以迎亲,便打道回府了。 午后,迎亲队伍自靳府出发,前往傅府。队伍逶迤而来,逶迤而去,过长街,度虹桥,绕河堤,让城中百姓看了好一番热闹。天子赐婚,男婚男嫁,实属罕见,市民们目送接亲长队远去后仍不肯散去,又三五成群地聚于茶坊酒肆与小食摊前,或打听,或说道,对这桩婚事各抒己见。 男子外嫁,无需戴喜帕,傅明被靳以扶下轿车时,眼能视物,周围人的表情一一映入眸中。他强自镇定,与靳以执手一步步走入喜堂,拜了天地父母,对拜,完成这一庄重仪式,正式从傅家公子变为靳家长媳。 最后一拜起身,他看向对面神情凝肃冷冽的靳以,心想,这便是将来要与自己相携一生的良人吗?似乎并非温和易处之人。往后,他们之间会怎样呢?傅明深深呼吸,强压下纷繁心绪,对着靳以,微微一笑。 但这夜,靳以并未回到这被精心布置的新房。 深夜三更,白露前来告知傅明,靳以大醉,回自己屋中歇下了,请明公子自便。 芄兰气得险些摔帕甩帘,怒嗔道:这是在给咱们下马威吗? 绿菲朝她摇摇头,又对傅明说道:爷,我服侍您歇了吧。 新婚当夜便被这般冷遇,傅明自有不快与失落,情绪中却又掺杂着一丝松快,他摆手道:方才,你们也听见了,往后,不能再称呼我为爷了,这府里自然有正经的爷,你们也客随主便,叫我明公子吧。 这算怎么回事呢?再怎样,也没有这样称呼的道理,也欺人太甚了!芄兰仍是不忿。 如果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以后更有气受了。绿菲虽也心里难受,但她知道傅明处境更为艰难,只得强颜欢笑,好声劝慰:公子莫要多想,往后,总会越来越好的。公子这样的人品,相处久了,有谁会不喜欢呢? 傅明对她略一颔首,不再多言,却也并未睡下,只是持酒壶往已经摆放好的两只酒盅中的一只倒了一盅,仰头饮下。 这一饮,竟滋生出些许想要轻醉一回的心情,于是,一盅续一盅,竟将满壶酒渐渐饮尽。 夜深灯未阑,酒暖人微凉。 酒意上涌,人已醺然,百般思绪都归空茫,他终是宽衣睡下。清晨醒来时,那烛台上的红烛已经泣泪彻夜,蜡炬成灰。 作者有话要说: 靳以,字长藉(jie 四声)。 第3章 章零三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2) 不惧春寒而早归的鸟雀对着枝上初阳欢快啁啾,正待衔泥筑巢。睡意未消的傅明则对着满屋红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 依礼,他今日应当和自己夫君一同前去向长辈敬茶。靳以与他一样,双亲皆故,如今上头唯有祖母和叔父。祖母健在,叔父却长年卧床。 靳家比傅家更是人丁单薄,虽则挂着绥国公府的名头,但随着绥国公的过世和后代子孙的凋零,早已权微势薄。正因如此,当太子一派为阻已过孝期的靳以有所动作,将自己与他拉郎配时,他才无力抵抗吧。如此想来,傅明略微理解为何靳以对自己如此冷遇了。 夫无情,郎无意,他们俩之间怕是难有善果。傅明洗漱时,在心中微微叹息这日子才将将开始,冰消雪融之时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了。 洗漱过后,芄兰取来外衣,是傅明往日居家时爱穿的素净样式,绿菲看了,摇头道:这件不行,公子新婚,得穿得富丽些,否则落人话柄。 芄兰看向傅明,傅明也道:听绿菲的吧,换一件来。 傅明少穿艳色衣裳,但他肤色白皙,五官清俊,即使着艳,也不显俗气,芄兰和绿菲替他穿戴好后,都笑道:公子怎样穿都是好样儿。 傅明看向立镜中的自己,玉冠华服,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不由得微微一哂,随即转身问道:有人来传话么? 芄兰回道:到这会儿,并无人来过这院里。 傅明道:先用早饭吧。 绿菲便令外面候着的小丫头们端粥进羹,她和芄兰一道伺候傅明用饭,从粥羹和搭配的菜品来看,靳家并没有从饮食上亏待傅明,至少这些比他在傅家时,更为精致丰盛。 正吃着,外头有人捎话来,说是让明公子饭后稍待,爷晚些过来。 饭毕,傅明漱过口,坐着慢慢饮茶。一盏茶的工夫过后,靳以果然来了。与傅明一身明艳迥异,靳以穿着深青色外衣,两人站于一处,颇不搭配。但靳以并没有自己换装或让傅明换装的打算,只淡淡道:随我一同去给老太太请安吧。说完便先行举步而去。 傅明无奈,只得跟上。二人没有并肩,一前一后,相隔两三步的距离,互不言语地来到老太太房中。 昨日婚礼忙乱,傅明还未来得及好好打量这国公府,方才一路走来,靳以脚步较快,他得加紧跟上,便也只是稍稍瞥了几眼,如今见着老太太屋内陈设,各类奇珍古玩,名人字画,皆是不可多得的佳品,方知靳家虽已今时不同往日,但仍不是傅家那等二三流的官宦之家,而是真正的簪缨富贵世家。 不敢多做张望,傅明匆匆打量过后便和靳以一同向老太太请安,随即跪地,待侍女捧上茶来,他双手端茶,敬与老人家。 老太太接了茶,抿了一口便放回茶盘中,语气淡然:起来吧,坐。 一张椅子被临时搬来,放在靳以身边,傅明坐了。 这时,原先坐在炕上一左一右挨着老太太的少女和男童也同时起身,走到他身边。 少女乃是靳以叔父之女,名唤纫兰,着黄衣蓝裙,一身清新娇媚,眉目初开,已显出几分美丽潜质,她向靳以和傅明行礼,称靳以为大哥,称傅明为明哥。 绿菲忙捧了见面礼来,傅明双手接过,是一套绿玉首饰,他对纫兰道:些须薄礼,比不得妹妹平日里戴的那些,给妹妹拿去玩一玩吧。 纫兰亲自接了,微含笑意道:明哥客气,谢明哥厚礼。这才将之递与自己的丫鬟采蕊。 男童是靳以与前妻所生,靳以前妻周氏在生下儿子后不久便因病辞世,靳以为发妻守丧三年,比礼制更久,当世少有,颇为外人称道。除却自小跟在他房中被老太太抬举为姨娘的王凝雪以及周氏临终前托付给他的一个周家陪嫁丫头名唤新月的,这些年,靳以身边再未添人。莫说外头的人,便是这两位,听闻靳以这三年都未曾真正亲近,足可见其与发妻感情之深。 靳以长子靳昭彦今年不足四岁,粉雕玉琢,逗人喜爱,他不似纫兰那般规矩守礼,一把扑到靳以身边,抱住他左腿,仰着脑袋连连叫唤:爹爹,爹爹,彦儿今早吃了两碗肉糜饭哦! 靳以将他轻轻推开,似训斥但语气并不如何严肃:都多大了,还是这样不懂规矩。 昭彦并不惧怕,但仍松了手,站直身子,给靳以行了一礼,恭敬唤道:父亲。又看向傅明,眉头微微蹙起,不知该如何称呼,是以有些苦恼。 往后,彦儿便称呼明哥儿为叔吧。老太太开口道。 于情于理,这样称呼似乎都并不合适,傅明如今是靳以郎婿,称叔却是隔了一层。但老太太开口表态,无人不从。昭彦向傅明行礼道:明叔。 傅明应了声,绿菲也为他准备了礼物,是如今孩童间很流行的一些玩具,比街市上卖的那些更为精巧,林林总总有七八种,装有机关的小人偶,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屋宇船舫,小小一套银制金打的刀枪剑戟等。昭彦见了,很是喜欢,道了谢后,忙让自己随身丫鬟流荇接过这一盒玩具,两人到一旁玩去了。 老太太见傅明有心,似乎这才想起自己也应该给傅明一份敬茶礼,便向身后立着的丫鬟青葑使了个眼色,青葑领会,进去里间捧了个小小檀木盒子出来。 老太太对傅明道:这是一方古砚,前朝一位徐姓学士雕的,我也不很懂,倒也是有些来头的,我家里没人使得,在柜子里放了很多年了。听说你是个能诗会画的,想来这东西送你也不枉费。靳家以武功起家,对子弟教育是武胜于文,是以这些文人用具在家中常被冷落。 傅明心中微动,走上前去,微躬身子,亲手接过,道:多谢老太太爱惜赠礼。 行了。我也乏了,你们都散了吧。老太太摆摆手,众人便一一告退。 出了老太太院门,纫兰向两位兄长和昭彦点头招呼了一声,便往自己屋里去了。 昭彦扯了扯靳以的衣角,问道:爹爹,您今日会来给我讲书吗? 靳以点头道:我晚上去。你往后都好好吃饭,我就多给你讲一些。 昭彦笑道:好,好,彦儿一定好好吃饭,爹爹要多陪彦儿。说完又转头看向傅明,问道:明叔会讲书吗? 什么书?傅明问。 爹爹给我讲古人的故事,有神仙,有孝子,有忠臣,还有杀敌的大将军。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些,明叔知道吗? 傅明笑笑,知道一些。 那爹爹抽不出身的时候,明叔可以来给彦儿讲书吗? 傅明看向靳以,靳以并不表态,像是随他定夺的意思,傅明便笑着回昭彦:可以的,明叔有工夫,可以给彦儿讲书。 昭彦拍手欢笑,那彦儿每日午后歇了晌就去找明叔好吗? 傅明点点头,半开玩笑道:随时恭候。 好了,你该去做早课了。靳以说着看向奶娘,奶娘忙上前拉过昭彦的手,牵着他离开。 昭彦犹自回头唤道:爹爹,明叔,说过的话不能忘哦! 傅明含笑目送昭彦身影隐去在长廊转角处。身后脚步响起,他没有回头,等回头时,靳以已走远。 连招呼都没有,竟是比纫兰和昭彦这两个孩子还不知礼数。其实,哪里会不知礼数呢?不过是,不在意,或者故意不理会而已吧。 傅明摇摇头,领着绿菲回自己的芳满庭去了。这院名还是他自己临时取的。今早上他见院中有一处题名的石头,上头却空空如也,问过下人,才知府中许多院子是后来改建的,改建后不久府中接连遭逢变故,便一直空闲下来,也无人提出要取名一事。傅明听闻,想既是给自己住的院子,暂且取个名字也无妨,粗粗从窗内向外打量了几眼,虽是初春,花木尚未完全复苏,但推想春深夏日之景,也应是绿荫匝地,花明柳郁,便名之芳满庭。 三人才踏入芳满庭内,便有小丫头迎上来道:明公子,王姨娘和新月姑娘前来请安。 第4章 章零四 傅明方步入屋内,便见两位女子起身向他走来。 其中一人丽妆华服,似笑非笑;另一人衣裳半新,装扮与府中有些体面的丫鬟相似,嘴角噙笑,一副温柔敦厚的模样。 明哥回来了?竟这么快!老太太那儿的茶可是好茶,明哥怎不从容些,慢慢品?甫一照面,靳以妾室王凝雪便拿腔说道。 新月则先向傅明行以奴仆见主之礼,亦道:想来公子身为男子,终是与我等妇道人家不同,喝茶聊天的事,也是省简的。 王姨娘斜睨新月一眼,脸上笑容却仍明显。傅明落座,她二人依次跪地正式行礼。芄兰端上见面礼,二人皆是一样的金钗金钏。 礼毕,傅明命人看座,让茶。 王姨娘端着茶盏,不饮且道:明哥看这院子,可还满意? 傅明道:宽敞清净,不错。 王姨娘又道:明哥喜欢就好。当初爷让妾身为明哥准备院子,妾身本想将自己住的那处院落腾挪出来的,那处离爷自己的屋子近。但爷说腾来腾去的,麻烦得很,命妾身为明哥另择一处。这好一番挑拣,才拣了这一处,如今有明哥这话,我这心啊,总算是落下了。 傅明一笑,不予回应。 新月却道:公子这院里的水土似乎与别处格外不同,橘生淮北,其果干涩不能食,但后院几株橘树结的果子虽不如淮南蜜橘香甜,倒也能入口,稍加腌渍味道更好。以前夫人,奴婢是说先夫人,常来此摘橘。 傅明闻言道:既如此,我定叫人好生照料。 新月微微一笑,多谢公子。 故人不可忘,你能够睹物思人,是为有情有义。我向来欣赏情义之辈,今年橘熟,你便亲自来摘吧。 新月敛笑起身,再行一礼。 三人又少叙了片刻,新月见傅明神情,便主动请辞,王姨娘见状,亦随之请辞,傅明让绿菲将她们送出院去。 待人走后,芄兰上来收拾茶盏,见王姨娘桌上茶盏里的茶几乎原样未浅,怒得发笑:这算什么,对着公子冷嘲热讽不够,竟还这样直白嫌弃咱们的茶水。既如此,一辈子也别踏进这门! 绿菲恰好回屋,闻言也不知是该劝还是该应和,她心中亦怒,却仍是按捺住了,只小声道:这两日瞧见过的那些里,只这一个上不得台面,咱们不与她计较,将来,自有分晓。 傅明看着绿菲拉了芄兰,二人到一旁咬耳朵去了,不禁轻笑。当初乳母是凭着怎样的眼光,挑了她二人放在自己房中伺候? 傅明稍事休息后,又让绿菲叫来这院中里外诸人,一番训话,恩威并施,又赏了钱,众奴仆们心内如何尚不得而知,面上却都恭敬,跪谢后纷纷退去。 终于清净下来,傅明从自己带来靳府的书箱中拿出一本,是早已烂熟于心的《大学》: 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 这一句知止,他曾就此做过文章,老师赞许他理解得不可谓不深入。但如今,他觉得,自己需要从头再做功课。 正思绪沉潜,芄兰来道:公子,该用午饭了。 入府头一日,没有夫君相伴,没有长辈留饭,更无平辈前来相陪,傅明仍是一人对桌。但桌上饭食,虽并不美味非常,却有一样蔬菜羹色相鲜丽,口感醇香。这时节,新鲜蔬菜种类甚少,要熬制一碗五色俱备并兼顾味觉的蔬菜羹,定要费不少心力,虽不是什么名贵佳肴,当下却也难得,竟是他未曾品尝过的,便多喝了一些,并让人去向做这道菜羹的厨娘传几句称赞之语,又将自己没怎么吃动的一样肉食和一样点心送与那位厨娘。 绿菲见傅明胃口并未受烦心之事影响,心中亦稍觉宽慰。 饭后,傅明见屋外日头正盛,便命丫头们搬了藤榻到正被照着的地方,榻上铺了棉被,躺上去既温暖又舒适,他便在此小寐。 正悠悠入梦,便觉得有一阵微微暖风不断吹拂着自己的面颊,暖风中似有湿气,难道要下雨了?他从浅梦中缓缓醒来,双眼睁开,一个嘻嘻笑着的孩儿脸便凑到了跟前。 彦儿?你来啦,午间休息够了么?傅明起身,嗓音中带有些微初醒时的沙哑,更显温柔。 昭彦凑在他身边,笑道:早就休息够啦,再睡,太阳要落山了哦! 是么?傅明问绿菲:现在什么时辰了? 绿菲微微笑道:公子,您睡了还不够半个时辰呢! 傅明闻言,笑着摸了摸昭彦软嫩的小脸蛋儿,问道:彦儿想听什么?说着便牵了他往里屋去。 昭彦边走边回道:嗯彦儿喜欢听《山海经》里的故事,还有英雄传奇! 好,那明叔就给彦儿讲这些! 入屋后,傅明在靠背椅上坐了,昭彦则自己选了个小凳子,坐在凳子上,双手撑在傅明的双膝上。 芄兰让小丫头们端了茶水点心来,是她早些时候打听过的昭彦爱吃的那些,昭彦见了,果然喜欢。 跟着昭彦来的几个妈妈和丫鬟被绿菲请去喝茶,各位尽管放心,这里有人看着呢,保管小少爷好好的。各位难得松怠些,这天还有些冷,去喝几杯热茶又何妨?众人闻言,又见傅明点头,便跟着去了。 傅明问昭彦:《山海经》里的故事,彦儿都知道哪些了? 昭彦想了想,回道:知道追日的夸父,他渴得把河里的水都喝干了!彦儿问父亲,那夸父不会被撑破肚子吗? 傅明笑问道:你父亲怎么回答? 昭彦道:父亲说,夸父不是凡人,肚可容江海,还和彦儿讲了什么海纳百川之类的话,彦儿不是很懂。 傅明更觉好笑,也许昭彦不是不懂,是不喜欢听了,所以也不愿去弄个明白吧。这位爷讲故事时还不忘教导儿子人生大道理,也算是用心良苦?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3) 傅明又问:彦儿往日里听书,也看书么? 昭彦摇头:父亲说,明年再请先生来教彦儿识字读书。 没有揠苗助长,看来这位盼子成龙的父亲还不算太心急。 彦儿没有读过书,那知道《山海经》中那些神仙和异兽们都长什么样子吗? 父亲和彦儿讲过他们的样子,但是彦儿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傅明略一思索,又问:彦儿知道填海的精卫吗?精卫是什么样子的呢? 昭彦回忆了一番,一只长得很花哨的,像乌鸦一样的鸟。 傅明脸上笑意更盛:这也是你父亲与你说的? 昭彦回道:父亲说得不太一样吧,不过,彦儿就记得是这样的。 傅明道: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接着,又以通俗的语言为昭彦解释了一番,再问道:彦儿能够想象出这只鸟儿的模样吗? 昭彦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知道,又不是很清楚。 傅明起身,牵着昭彦往书案前走去,来,咱们一起画一画,画一画,就更清楚了。 这是昭彦第一回搦笔,傅明见他不知所措的样子,便手把手地替他调整好手势,又教他蘸墨,落笔。两人一人一笔,一人一纸,颜料则是共用,分别画起自己心目中的精卫来。 昭彦挥毫纵横捭阖,不拘一格,很快便废了一张纸,于是换一张重新开始,傅明时不时地从旁指导,并抽空在自己纸上作画。最后,两人几乎同时完成作品。 昭彦纸上的,勉强可以看出是只鸟儿,果然很是花哨;而傅明的,虽简约却也神韵十足,栩栩如生,昭彦看过后,不禁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巴,震惊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这就是精卫吗?好像是真的呢!果然和明叔讲的一模一样! 两人画了精卫后,又画了钟山之神烛阴。 这里快要画完,芄兰去丫鬟婆子们喝茶的地方问道:可有人带了小少爷的衣物来? 昭彦乳母起身道:带了一套来?要换么? 芄兰点点头,您随我去看看吧。 乳母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怎么的,就要换衣裳了?待走到跟前一看:昭彦外衣上五颜六色的,脸上也有蹭上去的颜料,双手更是看不出原样,活脱脱一只小花猫。 芄兰和乳母相视一笑,两人上前去替昭彦清洗更换,正洗手呢,便有老太太让人来传话,说是该用晚饭了,让昭彦过去。 老太太疼爱昭彦,本想将昭彦安置在自己屋里,但靳家是将帅世家,靳以希望自己的儿子从小独立坚强,便另外替昭彦选了离老太太最近的一处住所。老太太不能陪昭彦住着,对他的饮食却不肯放松,是以昭彦一日三餐仍是在老太太那里吃的。 老太太这会儿派人来传话了,众人不敢懈怠,忙都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替昭彦整理好了,簇拥着他出了门。 昭彦在门口处停了下来,回头和傅明说道:明叔,我明日还来! 傅明颔首,笑着应肯。 待客人都走后,绿菲拿着昭彦画的那些纸稿问傅明:公子,这些是留着还是扔了? 傅明挑出昭彦最后定稿的两张,这两张和我的一块收起来,其他的就都扔了吧。 看着图上那花哨的乌鸦和烧红了身子的长蛇,傅明忍俊不禁。今日午后竟是过得那样快,昭彦功不可没。聪明伶俐,活泼却不闹腾,能教出这样孩子的长辈,真是那个冷峻淡漠的人吗? 晚间,得知昭彦在傅明处玩耍了一下午很是尽兴后,靳以并无任何说法。 这夜,傅明仍是一个人浅酌至微醺,再一个人拥被睡去。 第5章 章零五 傅明在去给老太太请过几次安之后,被老太太特许以后无事可不用去请安。傅明心知这并非是因为自己得了老太太怜爱,只是老人家做了几次面子功夫也倦怠了,干脆对他置之不理。这和他孙儿靳以对自己的态度应该也不无关系,毕竟半月有余,芳满庭内已是春暖花开,但这夫夫二人的关系,却仍冰冻未释。连自己夫君都不肯涉足,除了昭彦愿来,芳满庭门可罗雀,几乎算是整个靳府所有主子住处中最冷清的所在了。 傅明每日午前都很是闲暇,又不愿到其他去处惹人眼,便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自己的这方小天地中。 屋子太过中规中矩,或许可以重新布置一番;院里的花木也较为单调,到了某些时节,会更显衰败,也需要加以改造。 傅明让绿菲跟昭彦乳娘打听打听,个人院落是否有权自主打理。乳娘道,按理,主子们如果对住处不满意,是可以按照自己心意改动一番的,只是需要哪些人手和添置哪些物什都要报备,管事的同意了,事情就能成了。如今老太太年纪大了,纫兰姑娘尚年幼,此外,再无其他正经女主子,府内事务暂且由靳以妾室王氏代管,这些事情,还须通过她才行。 公子,若是其他人尚可,这位,恐怕有些麻烦了。芄兰道。 傅明边斟酌,边动手写单子,行不行都先一试吧,我尚且有些陪嫁银子,若不行,可拿来先使。 绿菲道:公子,这些银子却使不得。这是沈妈妈费了好大劲儿才帮您争取来的,沈妈妈回家去前再三地叮嘱我们,这些钱是留待以后急需的。每花一两,都得给您记着账呢,这拿来买些可有可无之物,是万万不可的。 傅明知道绿菲平日里虽对自己敬重有加,也温和讲理,但脾性却倔得很,又对自己乳母言听计从,这钱自己是休想从她手中抠出来了,便只得道:那你拿着这张单子去那边问问吧,要是能够要来这些东西,咱们都可以住得更舒心些了! 绿菲接过,心中毫无把握地去了。不久后,又神色复杂地回来了。 怎么,没成?芄兰问道。 绿菲摇摇头,那边说,东西这几天就会清点出来,咱们什么时候要,着人去拿就是了。 那敢情好!可你怎么脸色不是很好?受气了? 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我去问的时候,那位说,这些东西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以往主子们都不爱用,府库里有些积得都落了灰,正好趁这次搬动搬动。 芄兰气道:这是又做了大方人情,又踩了咱们一脚呢!说得咱们多没见过世面,没使过好东西似的。 绿菲扯扯她,这话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万莫大声嚷嚷,让人听去了不好。若有人说咱们私下议论主子,要惩戒咱们事小,因此对公子有看法事大。 嗯,我明白。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说说。 隔墙有耳,还得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无论如何,傅明闲来无事改造芳满庭的行动开始一一落实。 在此之前,屋子虽宽敞,但并无书房,傅明便将偌大一个会客的厅堂以屏风隔开来,屏风他只要了一架木制且尚未着墨的。搬来后,他花了几日功夫,在上头画了一幅山溪图,溪水出山入江,画面逐渐开阔,最后是江面如海,扁舟如芥。 屏风后,自是另一重境界:书架上书籍参差错落,却不显杂乱,架前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是他自带的,虽不是多名贵的珍宝,却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别致独特,他处罕见。隔室的左右两边各开一扇窗,一边窗下摆香几,几上香炉非是时下富贵人家常用的瑞兽形,而是雕琢成了微型山峦,峦上有松,燃香时,香烟袅袅,恍若神仙之界;香炉旁是琴案。另一边窗下则摆着高脚凳,凳上花瓶里可插时鲜花卉,但这里主要被布置成半开放式的茶室,茶具一应俱全。 屋内其他各处的摆架上那些原来放着的各色古玩也被他挑选着一一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盆花以及他自己的一些收藏,却非是什么珍奇,而是他往年从外头得来的许多小玩意儿,甚至连孩童的玩具也有,价格有贵有贱,却都新奇有趣。 床帐、帘子的颜色,茶杯、果盘的样式等,都一一换新 屋内如此,院中亦然。 花草果木按高低重新安排位置,配合着凉亭、池沼和廊子,显示出让人赏心悦目的起伏与疏密之感。池子里原来只有几尾鲤鱼,傅明又让人在里面养了两只龟以及夏荷。按花时不同,早春、晚春、夏秋,乃至冬季,各色花等都分别栽种了些许,以确保这里四时皆有花色宜人,成为真正的芳满庭。 最后,院中对门处的石头上,真正刻下了芳满庭三字。 近来,昭彦常在靳以耳边念叨: 爹爹,明叔今天在新的茶室里给彦儿分茶,上头写了字,明叔说是昭彦二字,那茶汤白白的,茶膏绿绿的,比李爷爷泡的还好看呢! 爹爹,彦儿好喜欢明叔屋里的那尊磨喝乐,比上次老太太送彦儿的还好看有趣。明叔见我喜欢,要送我,不过彦儿觉得还是摆在明叔的架子上好看。下次爹爹也去看看吧! 爹爹,明叔的院子里今天又栽了几株小树苗,明叔说这些小树苗明年就能开花了,彦儿还帮着浇水了呢! 爹爹 说者实有意,听者本无心,奈何次数多了,便也慢慢地动摇了。 某日,靳以从衙门回府,正是日头将西之时,问过下人,老太太还没派人去传话,昭彦仍逗留在傅明处,他便换了朝服,往芳满庭去。 还未入院,便听得里面好鸟相鸣,嘤嘤成韵,一枝白如堆雪的李花正舒展在墙头,昭示着掩藏不住的浓浓春意。 入院后,芳满庭三字扑入眼帘,字痕着的是墨绿色,和布着斑驳绿苔的石头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两个小丫头正在廊下就着脉脉斜晖打瞌睡,靳以没有惊扰她们,径自穿过曲折□□走入屋内。堂内无人,屏风后却传来欢声笑语。 靳以打量这堂屋几眼,果然发现了架上摆着的一尊磨喝乐,本是小玩意儿,这样搭配着其他物什摆放在木架上,却似童眼看世,有了几分不同凡俗的感觉,新鲜且不突兀,彰显着主人与众不同的品位。 靳以收回视线,绕过屏风,站在众人尚未注意到的角落处,看见傅明正带着昭彦和几个丫鬟一起制风筝,地上一边放着已经制好的两只风筝,一只是彩蝶,一只是金鲤;尚有一只正在制作中,应当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儿样式,看衣着,和昭彦有几分相似。 几人配合默契,一看就是已经有了合作的经验。昭彦边卷线,边笑嘻嘻道:这只做好了,是送给我的么? 傅明道:彦儿喜欢哪只就把哪只给你。你是要放在明叔这儿呢,还是自己带回去呢?放在这儿的话,过几天都扎全了,咱们一起放风筝。 绿菲笑道:放风筝,驱晦气,这一年到头就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了! 昭彦则毫不犹豫地回道:彦儿喜欢这个娃娃风筝,彦儿要把它放在明叔这儿!彦儿要和大家一起放风筝! 这个小娃娃这么大个儿,快赶上小少爷你的身板儿了,能放得起来么?芄兰笑道。 流荇姐姐陪我一起放!昭彦指指自己的丫鬟,她比我大,力气也是有的,肯定没问题。 那我可沾了咱们彦哥儿的光了!流荇笑道。 还有好几日,大家一人一只。 多谢公子。众人异口同声,脸上皆是笑容。 靳以看着这风雅室内因彩纸、线头等而变得满地狼藉,以及一堆花花绿绿中凑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的几人,有些不知该如何将自己的存在凸显出来。站了好一会儿后,他假咳一声,傅明等人纷纷抬头,见是他来,都忙停了手上的活齐齐起身。 靳以却并未停留,只是朝傅明点点头,便领着明显意犹未尽的昭彦走了。 一路上,昭彦仍不停地絮叨着今日在傅明那里发生的种种事情,琐琐碎碎的,但在他心里,却都是有趣而令人快乐的。 说得口干舌燥,昭彦吞吞唾沫又道:爹爹,明叔的芳满庭比彦儿住的地方有意思多了。 靳以想,难怪这些日子小孩儿总爱往那边跑呢!孩子么,想来都是喜欢新鲜有趣的东西的,便道:你可以让你明叔帮你把住的地方也重新布置布置。 真的可以吗?谢谢爹爹! 不用谢我,该谢帮你的人,不过,我也只是提议,你得别人同意才行。 爹爹答应了,明叔才能帮我呀,而且有了爹爹这句话,明叔肯定会答应的。 小小年纪,倒是清楚。靳以笑笑,不再多言,任凭昭彦一人兴致勃勃地一路说到老太太屋里。不过,最终他还是小小教训了下近来有些玩疯了的小孩儿:大家子的少爷,年纪再小,也要成个体统,收敛着些,不可太过,明白了? 昭彦点点头,乖乖道:明白了,多谢父亲教诲。 这天夜里,靳府仍然是平静而略显沉寂的。但今日靳以首次踏足了芳满庭的事却纷纷传入各屋,在听说他只是去接昭彦,并未多做停留后,有人唏嘘,有人嗤笑 纵他春色再好,东君不肯眷顾,也是枉然。 第6章 章零六 傅明得了靳以示意,在昭彦的请求下,为他将原来的小院子重新布置了一番,半是遵从了昭彦自己的心意,半是按照傅明的审美,最后效果两人都挺满意。 靳以在去给昭彦讲书时先验收了成果,对这间充满童趣,却并不杂乱的温馨小屋也较为赞赏,便让白露挑了几样东西送去芳满庭,次日,老太太也赏了些东西。 王姨娘闻风而动,亦端出管事者的身份,备了份谢礼亲自送上门,态度却一如既往。傅明笑着收了礼,也不如何客气,不冷不热地将人打发走了。 此时是春末夏初,天气已暖。傅明持扇扇炉,准备煮水烹一盏应季的茶,花架上光洁清亮的白瓷瓶中插几枝牡丹,瓶素而花艳。良久,傅明的目光从自己的小院落往外延伸,似乎看见了被重重高墙遮掩住的偌大天地。 傅明让绿菲去跟白露传个话:近来爷若得了空,望能过芳满庭一叙。 非是傅明不懂规矩,要见个人还要别人亲自上门,而是他觉得其他地方也许有王姨娘或新月等人在,自己去就是碍人眼。再说,有昭彦常来,靳以可以选一个回家早的日子,过来接儿子时顺便和自己聊几句就是了。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4) 但靳以却选择了休沐日,在午前来到了芳满庭。 傅明毫无预见,正在院子里带着众丫鬟侍花弄草,袖子高高卷起,满手是泥,一起身,一抬头,说道:素袖,把那边的花锄拿给我。 这手直直地伸到了靳以跟前。 傅明很意外,很尴尬,靳以神色不变,顺手将花锄拿给了他,傅明强自镇定,看似平静而从容地用花锄松了松土,甚至给植株洒了水,再让芄兰把自己整理干净整洁了,这才回屋去见被绿菲请进去正喝着茶的靳以。 傅明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和话语,靳以便直白问道:找我何事? 傅明只得行个简单的礼,在他旁边坐下,回道:爷您方才也看见了,我在这府中镇日里无所事事,如今天气回暖,便想出门走走。 本朝民风开明,女子也可出门,嫁了人后,若夫家愿意,仍能够偶尔外出看看风景,逛逛市集。傅明身为男子,应当更不会被拘在家中。但他不想擅自出门,以免贻人口实。 靳以回他:这等事往后派人来问一声即可。言外之意,莫浪费我的宝贵光阴。 是。傅明回,又道,若是可以,希望爷能答应我,每月里能有三回外出机会。 三回,略多,但靳以当即点头应允。傅明心里有些许愉快,笑着道了谢。 是否还有其他事? 这回傅明倒是稍加斟酌后才回道:虽说孩童五岁方小学,习字读书,但近来我发觉彦儿实在有些天赋,比寻常孩子要早慧些,所以私心想偶尔教导他在玩耍时读些书,写些字。您是孩子父亲,这事还得您决定。 靳以对这话却是颇觉意外,他思忖片刻后,说道:正规的学业,家里会有族师负责。若真如你所言,往后会安排彦儿正式的学习时间。他若来你这儿,你教教他也无妨,但只许教正统学识,那些风流词章,不可涉及。 风流词章? 我听闻傅公子擅长浅斟低唱,颇有名声。这等风流韵事,靳府是不提倡的。傅公子往后外出,也请多多注意,外头如何我且不管,若这些事情沾惹到靳府,便不能善了。 傅明一时无言以对,他默然须臾后,唇角微勾,却目光微凝,语气微冷:我明白了。 若无他事,我这便告辞。靳以起了身。 今日是我叨扰您了。往后定然更加注意。好走不送。 待靳以离去后,一旁侍候的绿菲在心中自叹:一家子人,虽然不能做到亲亲热热吧,好歹也不要如此淡漠又客套呀!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难道公子要这样委屈将就一生么? 靳以的话虽然在傅明心中投下了一块石子,泛起了几圈涟漪,但很快便又平息下来。次日,他便收拾好,带着靳府的一个小厮叫白华的出了门。国公府正经主子出门,就这么一个随从,实在有些寒碜,但傅明的随身小厮本就算是没有,他也不愿大费周章,人少些于他来说更自在,便也半是凑合半是心旷神怡地往热闹处而去。 许久不曾入市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繁华依旧,傅明却觉得竟有些陌生了。这回,他没有去勾栏瓦舍,也没有去淘文物古玩或逛书市,甚至连街边人满为患的□□和斗茶也没能让他停驻脚步。他一路穿街过巷,徒步走了近一个时辰。 白华看着头顶越来越明亮的日头,抹抹额头上的汗珠,问道:明公子,不如小的给您雇辆车吧? 傅明道:不必了,我想多在外头走走。你若是觉得累,去找个茶摊坐着喝碗茶等我就是。 白华忙摇头,您去哪儿?小的还是跟着您。 快到了。傅明笑笑,指指前方拐角处,那大树下头就是。 白华顺着他的指点看去,诧异道:慈幼局?您来这儿做什么? 来看看老友们。 原来的傅家少爷,如今的靳家夫郎,竟然来慈幼局探访老友?白华不解,是这里的负责人吗?那也是芝麻小的一个官员吧,甚至不能算是官员。 傅明这回却没有回答,只是加快脚步向前,白华忙跟上。 看门的侍卫显然是认得傅明的,见他前来,忙为他开门,并笑着问候:傅公子,许久不见您了。 傅明笑回:是久不见了,局中可好? 都好,前些时候倒春寒,病了几个体弱的孩子,都让方大夫几剂药给治好了。 方叔还在这儿么? 半月前走的。说是久等您不来,就不等了,要去赶江南的暮春时节。 傅明闻言有些遗憾,但此回他来,有更为重要的事情,便也不过多寒暄,直接去见了局中负责人孙藏用。 去时,孙藏用正在对账,见傅明来了,忙放下账本迎上前来,笑得爽朗,明哥儿!今儿可算见着人了! 孙叔,对不住了,时隔这么久才来探望。 对不住什么,孙叔都知道,你能来,我就喜出望外了。 我这久没来过,不知道孩子们都缺些什么,就没有擅自主张置备了。这些银钱,您收着,看着给他们添些吧。傅明递过一个鼓囊囊的钱袋。 孙藏用没接,只问:你如今身在靳府,手头宽绰么? 傅明笑道:靳府倒是不曾在银钱用度上亏待我,月例比在傅府时还多些。所以这少许心意,您就替孩子们收下吧。 孙藏用闻言接过傅明的钱袋,看看上头的绣花,笑道:芄兰那姑娘绣的吧,这么精致的绣工,你也舍得? 她知道我今日要来,特意换的。局里的小仙儿不是喜欢么,你送给她,让她照样儿试一试。 小仙儿有福了!不过,你今日不亲自去看看孩子们? 傅明摇摇头,表情略带歉意,这是我自靳府头回出门,得去买些东西,也须早回。下次出门,我会再来的。 也是。下回来,我泡茶给你喝。 孙叔亲自泡的茶汤,我可是好久不曾享用过了,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明哥儿你先惦记着吧,也能早些再来,孩子们对你可算想念得紧! 傅明点点头,虽不舍,却也不得不暂且告辞而去。 来去匆匆又悄悄,正在后院中学习玩耍的孩子们毫无察觉。 白华虽满心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倒是傅明先嘱咐他道:回去后,莫要将我来此之事告知他人。 白华点头回是。 回程时,傅明加快脚步,虽然对周身繁华热闹的景象很是留恋,却也没有流连忘返,只在几个特定店铺里选购了一番,几乎花光了自己积攒下来的月例银子,这才让白华雇了车,赶着西坠的日头回府去。 这日,晚饭后,几屋里的主子们都收到了一份来自芳满庭的礼物。 老太太收到的是一柄团扇,做工尚算精致,绢面上绘着含饴弄孙图,这图是当今著名画师所画,头一回被商家绣上扇面,这是第一批,价格较为昂贵。青葑对绿菲回了话,老太太是喜欢的,所以也算物有所值。 靳以收到的也是一把扇子,却是折扇,上头无画,倒是写了一行字:一剑霜寒十四州。扇是买的,竹骨纸面,但每一片竹骨都匀称光滑,打磨得很见工夫,纸面有暗纹,似是天然纸纹,却自成气候。傅明见之便喜欢,谢绝了店家帮忙题字的好意,自己挥毫落墨,博得满堂喝彩。 靳以收到礼物后,倒是并无回话。后来听芄兰打听来的消息,入夏后,这把扇子常见爷使用,想来,也是合他心意的。 昭彦收到了一尊磨喝乐,和傅明架子上那尊有些相似,只是少了几分怪异,更显娇憨可爱,昭彦喜欢得连抱着睡了几晚。 连纫兰也收到了由绿菲送过去的礼物,是一盒子陶制的小摆件,皆是狸奴,颜色各异,姿态不同,都栩栩如生,可爱至极。 因为这一盒子小狸奴,芳满庭迎来了除昭彦外,第二位主动上门的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孙藏用,慈幼局负责人,字子潜。 第7章 章零七 方进得院内,纫兰的目光便被一树石榴吸引住。火红的榴花缀于绿意盎然的枝头,中间藏着几颗小小果实,树下石苔喜人,柔柔地承接住不时辞别枝头的落英。 角落里泉眼无声,圈圈涟漪叫人似乎看见了游鱼嬉戏。杨柳垂向水面,与坐在树下读书的人一样安静而柔和。 在一旁投鱼食的绿菲抬头见纫兰带着两个丫鬟站在小池对面,忙起身笑道:姑娘来了? 傅明闻言,也抬头起身,招呼道:外头热,纫兰妹妹进屋坐吧。 纫兰边与他们一同进屋,边笑道:外头虽然热,但明哥的院子里却很凉快。 丫鬟打起若竹色的遮阳帘,纫兰入屋后,眼光扫过,又道:彦儿说明哥的屋子是神仙洞府,如此瞧来,果然不错。别的且不说,这屏风我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了。怎么从前不知道咱们府里还有这等好东西? 傅明见纫兰说话亲切不见外,便也不如何客套,说道:屏风是家里的没错,上头的画是我所绘。 原来如此,明哥好画工。我见这幅图,由窄而宽,便油然而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摆在这儿,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纫兰十余岁,稚气尚未脱尽,说得如此鉴赏之语,倒是令傅明有些意外。他见纫兰目光在屏风上流连不去,便忍忍心,笑道:若纫兰妹妹喜欢,这架屏风便送予你吧。 纫兰微微一愣,随即却摇头道:虽然喜欢,但仍觉得它还是摆在这屋里才配。我那闺房,且摆不下这高山流水。 这姑娘,倒是和自家昭彦小少爷一样的脾性,即便再如何欣赏,也不会夺人所爱。傅明觉得,靳家的家教其实不错,不然也教导不出具有这等心胸的子女来。 但纫兰却并未打算就此错过傅明的技艺,便仍是笑道:倘若明哥有工夫,可否另为纫兰绘一架屏风? 大方直率不忸怩,这是否也算是家教良好的表现? 不过,即便纫兰不说,傅明也有这样的打算。自他嫁入靳府,与他真心相交的寥寥无几,若有机会,他还是愿将名义上的家人争取为真正的家人的。于是回道: 自然可以。 听得傅明如此痛快应承,纫兰笑着谢过,又道:明哥,纫兰此次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 请说。 上回明哥外出,给我带的那些东西,我很是喜欢。以前也托人帮忙带过一些外头的玩意儿,但都不如何符合心意。明哥眼光很好,所以,若是明哥下回外出,可否再为纫兰挑选一些? 傅明点头应允。 那这些钱,明哥先收着,若是买完了,我再派人送来。纫兰接过采蕊手中的零钱袋子递给傅明。 些许小玩意,并不如何值钱。 傅明未收,纫兰却坚持要给,一次两次虽没什么,但我希望明哥能够多给我带。要是明哥不收,纫兰下回便也不能再收明哥的礼物了。 傅明听懂,也知晓了纫兰的性子,便收下了纫兰手中的钱袋子。 纫兰开心了,笑道:这样才是。虽然如今女子也可外出,但咱们府里向来的规矩,女眷无事是不能上街市的。所以,不得已才拜托明哥。 听说这规矩便是老太太立的,傅明也有所耳闻,虽微微替纫兰感到遗憾,但对方态度却似平常,他更不会妄加评判了。 两人正不知要再说些什么而微觉尴尬时,恰端了果盘进来的芄兰接过傅明手中的钱袋,看了看上头的绣花笑问道:这是姑娘自己绣的?好别致而精细的花纹,手艺了不得呢! 纫兰回道:我也是个无事忙的,就肯在这上面费些功夫了。 傅明道:我这丫鬟对绣工很是热衷。 纫兰问芄兰名字,这才发现两人名中都带兰,虽和丫鬟同名,她却也不恼,反而很是高兴,约了芄兰有时间一起做女红。 少时,昭彦也来了。芳满庭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直到日入时,纫兰才牵了昭彦的手,一起亲亲热热地去老太太那儿用晚饭。 路上,昭彦问纫兰:小姑姑,你往后也常去芳满庭吗? 纫兰却微带遗憾道:虽然明哥是大哥内人,但到底是男子,小姑姑不能多去。 昭彦不太高兴地哦了一声。 纫兰又笑着逗他道:虽然小姑姑不能常去芳满庭,但是彦儿可以常来找小姑姑玩呀,彦儿最近都不曾来过了,真是有了叔叔忘了姑姑,姑姑很伤心呐! 彦儿想了想,回道:那往后,彦儿隔一天去找明叔,隔一天来找小姑姑,可好? 好好好!纫兰笑回,咱们彦儿真是个好孩子。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老太太屋里,老太太见他们高兴又亲热的模样儿,也很是欢喜,问他们从哪儿来,得知是从芳满庭来,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隔天让人去请了傅明过来吃茶品点心。 从老太太那儿回芳满庭后,绿菲笑道:老太太今日虽仍不是很亲切,但也是个好兆头。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5) 芄兰道:咱们公子这样好的人品,往后一定会更得老太太欢心的。 傅明本想说,自己不是女子,不必邀宠,但思及自己的处境,便也不再多言。至少,如果掌家人看重自己,身边人也就不用跟着提心吊胆过日子了不是? 在下一次外出前,傅明赶着替纫兰将屏风绘好了。这一回,他画的是四幅一套的光阴流转图,春而夏而秋而冬,再一回首,又是一年春来。色彩简单,渐次变化,并非一眼可见的四季更迭,而是于细微处见时光。角落处题了一句诗: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纫兰喜欢至极,当即便在房里摆上了。 而此时,久雨初晴,夏日已深。 傅明再次带上白华出了门。 这回,他们趁早出了门,日头还未高升,草叶上露水仍在。街市上却已经热闹起来,卖面汤的、各色包点的、新鲜果蔬和水产的,最先吆喝起来,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将早市叫得一派生机盎然,开启了一天的澎湃热闹。 傅明在各个摊子前都停留了一会儿,打包了不少份早点,有豆粥、蒸饼、灌浆、炒鸡面、油炸果、四色馒头等,由白华拎了满满两手,傅明也没有空着,两人挟着一路的食物香气,在晨风习习中赶往慈幼局。 慈幼局尚未开饭,孩子们正在院里踢腿打拳,见傅明来了,哗地一下纷纷围上来,幸而有手中的早点替傅明解了围。 饭后,傅明带着孩子们读了一个时辰的《千字文》,讲了讲墨悲丝染,诗赞羔羊的典故。他只是用浅显的语言告诉了孩子们这两句是何含意,却没有效仿某位严父,趁机教育孩子们该如何如何。慈幼局的孩童,大多是生来被弃养的女童或者身有残疾的孩子,他们往后注定要活得更艰难。傅明父亲是他们中间较为幸运的一个,却也不过如此,而他有很多儿时玩伴,后来又如何了呢?未来无法掌控,他能做的,只是当下的关照,以及一些也许毫无裨益的祝福。 孙藏用在自己屋中招待傅明用午饭,饭后亲手为他煮了茶。 黑盏白汤,宛若跃入方寸之间的浩大山水。茶汤闻之香淡,品之先苦后甘,余香与回味持久不散。这一回,总算是偿了傅明念念不忘许久的一个心愿。 从慈幼局出来,天色尚早,傅明便提议逛逛再回,白华自然毫无异议。 二人入了市。虽天气炎热,但丝毫不影响商人摊贩们的热情。装载着冰雪冷元子、凉水荔枝膏、雪泡缩脾饮、紫苏饮等冷饮的推车穿行于人群之中,极受欢迎。傅明买了两碗凉水荔枝膏,色相如其名,玲珑剔透,白瓷碗中盛碎冰,乌梅肉和生姜汁等为之添彩添味,端在手里便打心里开始滋生凉意,津液则自舌底溢出。白华分得一碗,嗖嗖几口,直呼好吃。平日里虽然不是买不到,但主子赏的,尝起来便觉得格外沁人心脾。 吃完冷饮,傅明信步,发现路边有家玩具铺子,生意似乎很好,便打算进去看看,也许可以为纫兰和昭彦挑到一些有意思小物件。 店内客人颇多,伙计们有些忙不过来,和傅明几乎同时进来的还有一个带着丫鬟和侍卫的十四五岁模样儿的姑娘。迎上来的伙计不知该先招呼谁,傅明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伙计便开始殷勤招呼起那位姑娘,那姑娘向傅明点头微笑致谢便跟着伙计去了,傅明则自己观看挑选。 店内陈设繁多而不杂乱,有仿造的刀儿、枪儿、碟儿、罐儿等,也有打马象棋、悬丝狮豹、枝头傀儡等,还有水上浮、花瓜、种生等,琳琅满目,惹人流连。 那姑娘正在伙计的介绍下把玩着一个花瓜,便听旁边有人低语:那不是傅家公子吗?许久不见他出门了呢! 哪位傅家公子? 还有哪位?傅尚书的侄儿,嫁入绥国公府的那位。 放下花瓜,那姑娘示意伙计去招呼新进门的客人,自己则转身状似不经意地走到傅明身边,轻声道:这位,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傅公子。 傅明不知她如何认出自己,也不知她是何人,只是微微一笑,回道:正是区区。 姑娘却冷冷一笑:堂堂男儿,竟也喜欢这些女子儿童玩耍的东西么? 语气和话语都十分不客气,傅明察觉来者不善,便也不再多言,稍稍移开几步,不愿搭理对方。 谁知那姑娘却不肯放过傅明,主动挪步过来,怎么,恼羞成怒了?虽然如今你已嫁为人婿,无须像个男人一样有所担当,但怎能不顾夫家颜面,出入这等场所?自己丢人现眼也就罢了,毕竟你名声向来并不如何,可你让外人怎样看姐夫,怎样看靳家?我姐姐若在世,靳府怎会有你的立足之地? 姐夫?姐姐?傅明想了想,这位恐怕就是靳以亡妻娘家人了。她究竟是真的为靳家和自己姐姐打抱不平呢,还是别有心思? 既然是沾亲带故,傅明便还是稍加多言道:多谢姑娘提醒,不过,玩具虽是女子儿童喜爱者多,但有些小玩意也并不简单,再者,莫要小看女子与孩童眼光。傅明说完,便随手拿起两三样自己已经看上的东西去柜台结账了。 如此一来,却也没了游玩的心思,免得再遇上那位对自己很是不满的周小姐。 傅明带着白华打道回府,过了人流如织的虹桥后,沿杨柳铺绿的河岸走不远,便隐隐听得笙歌阵阵。傅明抬头,循声而望,见楼上有人正倚栏看向他所在的方向,身影熟悉。见傅明望过去,那人便挥了挥手,傅明笑笑,亦挥了挥手。却未作停留,径直往靳府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程颢《秋日偶成》 第8章 章零八 回到靳府时,正碰到府中下人往各主子院中派冰。 往年在傅府,傅明只有在一年中最热的那几日才能分得一点儿冰。靳府用冰倒是用得较早,也用得大方。 傅明让芄兰她们将送到芳满庭的一桶冰刨一大碟子出来,放在小书房内。其他的,则让她们搬去下人房中。 芄兰问道:公子,搬去我们屋子里做什么?放在您床边吧,夜里睡觉凉快些。 傅明笑道:我并不怕热,再说,我那屋子也不热。你们屋里就不同了,午后对光,又不大通风,晒上半日,夜里还不跟个蒸笼似的? 可这是给主子用的。 对,我便是主子,我说怎样用就怎样用。好了,搬去吧。 傅明语气坚定,芄兰心知他脾性,心中虽仍为难,更多的却是酸涩甜交杂的感动。她招呼一个小丫头,和她一道搬冰。 她们走后,傅明问绿菲先夫人周氏是否有一胞妹。嫁入靳府前后,绿菲暗中打听了不少关于靳府的事情,为的就是让自家公子不至于因为不明状况而吃亏。 她想了想,回道:先夫人一母所生的兄弟姊妹共有三人,先夫人是长姊,下头还有一弟一妹。周少爷今年大约是十八九岁,周小姐略年幼些,也该十四了吧。 傅明点点头。绿菲问道:公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傅明道:没什么,随口问问。 哦。绿菲笑笑,过不久,公子也许就能见着这二位了,听说都是品貌俱佳的少爷小姐呢! 是吗? 嗯。再过半月,就是先夫人祭日。每年,周家都会来人祭拜的。 果如绿菲所言,府中荷花盛开之际,周家便派人前来祭拜先夫人了。来者正是周氏的同母弟妹。至少从外在看来,这两人皆容貌上佳,举止得体有礼,着实令人喜欢。 二人随靳以,携同昭彦去祠堂祭拜过长姊后,周家姑娘周晥清便被纫兰牵着和昭彦一道去了老太太屋中,周氏之弟周承衍则由靳以与傅明招待。 这是傅明作为靳以的郎婿第一次见外客。这倒并非靳以真正认可了傅明的身份,只是为了向周家表示尊重罢了。 三人坐于正厅中喝茶。葡萄、甜瓜与荔枝湃在碎冰中,散发着丝丝凉气与清香。 靳以与周承衍寒暄几句后便再也无话可说,傅明见场面凝肃,便捏了一颗荔枝笑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唐朝时,为了能吃上新鲜荔枝,得多少人接连日夜兼程。如今京都水运发达,蔬果保鲜做得好,莫说咱们这等人家,便是寻常百姓,花上几个钱,也能在市集上买几颗荔枝尝鲜了。 周承衍应和道:正是。前日里我上街去,发现不仅河鲜满市,便是海鲜,也处处可见。还有南方运来的各色果子,海外的一些新奇玩意儿,真是应有尽有。这些在以往朝代遗留下来的书画中,可都是不曾有过的盛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从市集繁华讨论到风土人情,尚有继续发散的趋势,靳以随意搭了几句话,发觉若自己不在,他们应当更能畅所欲言,便借口离开了,让傅明好生招待周承衍。 靳以走后,周承衍饮下一口茶,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傅明笑道:承衍惧怕自己姐夫? 周承衍讪讪一笑道:有些。以前我姐姐还在时,我来这府中玩,那时年纪不大,正是调皮的时候,被姐夫驯了几句话。接着,他便装作靳以的样子讲了几句驯人的话,逗得傅明和他自己都忍俊不禁了。 傅明敛了笑,眉眼却仍舒展着:如此说来,确实是情有可原。 周承衍道:其实姐夫待我姐姐和我们都挺好的,他就是太不苟言笑了些。我心里是很钦佩我姐夫的,但又不是很愿意和他待在一块儿。明哥,你和他很不一样,往后我来靳府,就无须单独面对冷面郎君了,真好! 傅明笑着摇摇头,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当着人家郎婿的面说道自己的姐夫,这位弟弟,还真是坦率得毫不收敛。 周承衍见傅明面色和善,心思转了转,又道:明哥,今日午饭我去你那儿吃可好?咱们俩人一块儿吃。 为何? 以往都是在姐夫院中用饭的。但是每年这日,姐夫都会去姐姐先前住过的地方待个一时半会的,回去后,心情都不是很好,整个用餐过程,我都是食不知味。如果姐夫欢喜我陪着,那我就是吃不好也无所谓了。但我总觉得,姐夫其实更想独处。况且,明哥你也不愿在那等沉默压抑的环境里用饭吧? 傅明道:那先让人去问一问吧。你姐夫现在在先夫人原来所住的院里头?派人前去打扰无妨吗? 那无妨。姐夫并不会迁怒他人。我姐姐那儿,在她去世之后也不是什么禁地,去得的。 既如此,傅明便让绿菲前去了。 在此之前,有人却比绿菲先一步到达。 周晥清本在老太太屋里坐着,期间借口想再去姐姐住过的地方看看,便带着贴身丫鬟往这边来了。在院门外,她打发走自己的丫鬟,一个人步入院中。 靳以果然在此。他正在院中绿荫下读周氏生前手绣的一卷《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周氏曾说靳以自小习武,一身刚正之气,却难免过于强硬,往后战场杀伐,虽是为保家卫国,却仍是造了杀孽。便在生前撑着病体,为他绣了这一卷《心经》,督促他常默念于心。于是,年年今日,靳以都会在此默读《心经》,自我洗心。 今日靳以不似往日一身深色,而是白衣素履,庭中绿意似已染上他不着纤尘的衣裳以及抚摸墨字的指尖。 姐夫仍是这般念着姐姐,若姐姐在天有灵,也可含笑了。一个轻柔和缓的声音传来。 靳以抬头,发现是周晥清,便起身相让。周晥清摇摇头,不肯坐,只站着打量了这院落一番,似笑若泣,姐夫让人将这院子保持得一如当年。晥清还记得小时候,姐夫在这里舞剑给姐姐和我看的情形,恍如昨日。 靳以回道:岁月飘忽,倏忽数载。你已经长大成人了。 周晥清道:是啊,成人了。姐夫为姐姐守了三年,晥清就是在这三年里长大成人的。 靳以无话可回,周晥清却不甘心,挑明了说道:当年姐姐临终之时,是怎样托付姐夫的? 靳以惊道:你知道了? 周晥清道:怎会不知?因为那是我向姐姐求来的! 你 所以,这些年,我以为姐夫是在等我等我长大。可是,谁知,三年后,你却另娶他人。 靳以默然片刻,回道:有负思柔所托,是我对不住她。 不。周晥清眼中蓄泪,姐夫所负,分明是分明是一个我字终被吞咽,她叹息一声,再道:我知道,姐夫也是身不由己。 靳以却不再言语,重新捧起《心经》来默读。 周晥清看着他,稍久后,试探问道:姐夫可知,您放在心底珍爱着的夫人,我的姐姐,却被人出言不逊? 靳以抬头,何出此言? 周晥清便将上次自己外出时遇上傅明之事交代了几句,并道:他一听我提及姐姐,便面色不悦,我本想解释,他便说已死之人,福薄命短,还有何可说,再拂袖而去。姐夫,我知道你娶他,也是心中不快的。但再怎样,他既已嫁给你,便该尊重姐姐,可他对姐姐,却那般轻蔑。由来只见新人笑,哪里闻得旧人哭。倘若姐姐在天有灵,知晓此事,也会伤心垂泪吧。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6) 靳以揉揉眉头,说道:此事我已知晓,这里没有冰,炎热难当,你还是快些回老太太那里去吧。一个人出来,大家都会担心的。 周晥清沉默片刻,这才点头道:那我先走了,姐夫你保重身子。说着,便慢慢移步到院门口,回头,发现靳以正背对着自己,便神色黯然地离去。 出来吧。靳以说道。 躲于假山之后的绿菲闻言脚步有些发颤地走了出来,跪地道:爷,奴婢不是有意偷听的。奴婢前来传话,无意间听了一耳朵,奴婢有心避嫌,这才让开来。 对她的话,靳以并非相信,却并不打算追究,只道:你起来回话。找我作甚? 周少爷想在芳满庭用午饭,公子让奴婢前来问爷,是否可以? 靳以道:承衍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吧。你去我院中,让厨娘将为他准备的一些食材搬到你们那里去。中午多做几个菜。 绿菲松了一口气,忙回是,随即告退。 待绿菲与靳以的厨娘提了不少食材回到芳满庭时,傅明和周承衍已经到了,傅明正弹曲子给周承衍听,周承衍听得入神,时不时以手拍膝,跟着哼唱。 饭后,昭彦从老太太那边过来,见了自家舅舅,又是一番亲昵热闹。 周承衍与傅明颇为相得,辞别前约定改日再聚。 待周家兄妹离开靳府后,绿菲才找了个机会,将日里听闻到的事说与傅明听了。傅明听后,只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向晚,靳以前来接昭彦,离去前,他单独问傅明:你前些日子出去时遇见周家小姐了? 傅明回是。 你与她有些龃龉? 小孩子的气话,我不至于当真。 她提及了思柔。靳以解释,思柔是夫人闺名。 傅明点点头,她确实说到先夫人,但我未曾回应。逝者已矣,别人要拿来当枪使,自己不接招便是了,如此,已是他给予的尊重。 靳以听傅明如此回答,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却也不再多问,唤了昭彦到身边来,牵着他的手走了。 公子不多解释几句?好歹把那日你与那个周小姐说的话复述一下也好呀,这样才更能令人信服。芄兰虽不知事情前后,却是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家公子,现下则很是替他着急。 傅明却摇摇头,神色淡然,多嚼舌根有何益处?再者,他信或不信,不在于我说了什么,而在于,他怎样看我,怎样看周小姐。 对于这件事,傅明倒未曾放在心上,他只是想到了绿菲说的先夫人所托之事,继而想自己鸠占鹊巢,是终有还回去的一天呢,还是一辈子就这样占着了? 第9章 章零九 靳以携昭彦走出芳满庭后,问道:你明叔屋里很热么?他刚到时,大家正在给昭彦换衣裳,小单衣都湿掉了。 昭彦笑道:明叔说彦儿胳膊似乎粗了些,就要试试彦儿有没有长力气,我们掰手腕呢! 那彦儿力气大些了吗? 嗯!昭彦用力点头,大了,有一次明叔还输给彦儿了呢!不过 不过什么? 明叔那儿确实有一点点热,和老太太屋里差不多。 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得凉,屋里用冰用得少,也只是午后用一会儿。 靳以疑惑道:他房中没有冰么? 昭彦摇摇头,有的。不过明叔把自己的冰匀了一大半给绿菲姐姐她们用。明叔说绿菲姐姐她们屋里热,彦儿去看了看,果然是好热的。不过,她们房子里墙上挂了好多绣品,是明叔画的,芄兰姐姐绣的,可美了!比小姑姑绣给老太太的还好看。 靳以颇觉好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就能看懂这些了? 昭彦回道:明叔说了,美的东西就是美的,彦儿觉得很好看就一定是很好的。 靳以虽有许多反驳的话,却觉得对一个天真孩童来说,倒也不必,遂默然认可了昭彦的想法。须臾后又道:彦儿在芳满庭玩得很开心?自己去接孩子的次数不多,但回回昭彦都是面带笑容,欢喜雀跃的。 昭彦立即回道:开心的!明叔会的可多了,也不会觉得彦儿烦,带着彦儿做了好多好多事。而且,明叔还会给彦儿好吃的。喏,这个就是明叔特意给彦儿买来的糖粒子呢! 昭彦说着,便从自己的小荷包中掏出两颗糖果来,放在靳以手中,很好吃的,香香的,甜甜的,但是一点儿也不腻,彦儿最喜欢这种糖粒子了。 靳以问道:他经常给你吃这些么? 昭彦摇摇头,只有明叔说彦儿做得很不错的时候才有哦。 那今日彦儿做了什么? 彦儿写了一篇大字,比赛掰手腕还赢了明叔!不过明叔今天特意多给了彦儿两颗,还说要离开芳满庭之后才能吃。爹爹,你尝尝吧,真的很好吃呢! 看着昭彦目光闪耀的双眼,以及满是期盼的笑脸,靳以时隔多年,头一回将一颗糖果放入自己口中,清香甘甜,是叫人愉快的味道。 怎么样?爹爹觉得怎么样? 靳以点点头,确实不错。 为什么傅明要特意多给昭彦两颗糖?还那样叮嘱他?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吗? 靳以疑惑,随即又想,找机会问问吧,既然今日那事自己选择直白问他,那么,这事又何不也直白相问呢? 于是,下一次靳以又再度以接孩子为理由踏足芳满庭。 那日的糖果,味道不错,多谢。 靳以毫不迂回,傅明则顿了顿,方微微笑道:若爷也喜欢,下回我外出时,多带些回来。 靳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昭彦尚小,贪吃甜食,但不能给他多吃。 傅明点头,我明白。 靳以亦点了点头,才带昭彦离开。 傅明则默想了片刻,才一笑而过。他那日听绿菲说起靳以独自一人悼念亡妻之事,心里想着,自己的身份既然是他现在的郎婿,似乎应当宽慰一番。但他俩人如今关系并不亲近,于是,傅明便选择了这样一种全听天意的委婉方式。未曾想,上天成全了他一次,对方竟也意会到了。真是难得。 虽然傅明对靳以仍很不了解,但他却也有一种感觉:靳以此人胸怀坦荡,是有事说事,不暗藏心机之人。这也许是武者之德? 虽仍是盛夏,近来却接连下了数日雨,天气难得地暂且凉快了些许。傅明正准备明日出门,便收到了周承衍寄来的请帖,请他过两日去参加一场文会。 周家虽然在名头上不及靳家,但上溯三代,家中皆出过朝廷要员,现任家主即周承衍之父周自善更是长于官场经营,周家在他手中已臻鼎盛,在气势上比之人丁单薄的靳家远有过之而绝无不及。周承衍家世了得,自己又是上上人品,所结交之辈便都非凡。 随请帖而来的,还有周承衍考虑周全而附加的一张与会人员的名单。上头之人,傅明即使未曾见过的,也听说过,他们若不是贵胄之子,便是声名远播的大才子,还有一位,则是京都人人皆知的名伶。 傅明自打入靳府,还未曾和同辈酣畅同聚过,是以这次快然应约。 两日后,周承衍亲自前来接傅明。两人骑马前去。 都市中不许快马加鞭,他们便不急不徐,身后跟着的两三个随从加紧脚步也能跟上。 今日一会周承衍是东道主,因此他们到得较早,除了已等在这里的名伶燕乐,其他人都尚未到来。 这里是京都大酒楼鉴楼中的一个单独院落,比起楼中大堂里一个位置,或者楼上小厢房,价格要贵上数十倍。 周承衍笑问傅明:如何? 闹中取静,清幽古朴,傅明颔首笑回:极好。 燕乐从屋内走出,笑语先于身影出现:为了招待贵客,周少爷特地吩咐在下精挑细选,花费多少还是其次,难得是周少爷如此上心,贵客好面子! 一番话,顾及三方,滴水不漏,傅明心道,自己竟不知这小伶人如此能说会道,也笑回:二位有心了。 燕乐此前不知周承衍所讲贵客是傅明,如今见是他,脸上笑容虽淡了几分,但更真了几分,语气也不似方才热络,可亦添了真诚:许久不见了,明哥。 周承衍讶然道:你们认识? 傅明点头,我与阿乐,自小认识。 周承衍疑惑,一个富家公子,一个风月名人,两人是如何自小相识的?他与燕乐认识已多年,知晓他不少事,却不知他还有傅明这样的故人。但显然,他二人都不想解释,他便也不再多问。 燕乐道:上回楼上匆匆一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明哥你是清减了还是福泰了。 现下你可以好好看看了,如何? 燕乐果然仔细打量了傅明一番,笑道:甚好,和从前一样。 周承衍自觉噤声,让两人叙了一番旧。待其他客人纷纷前来,傅明和燕乐便各自隔开,燕乐再次挂上灿烂的笑容,语气重新变得热络起来。 周承衍对傅明道:我还是觉得他方才那样儿好。 傅明笑道:他们这一行的谋生之道便是如此,你喜欢他方才那样儿的,但是其他人也许看不惯。他这样也挺好,怎么都不会讨人嫌。 那是。周承衍笑了笑,模样儿没得说,琵琶弹得好,歌儿动听,还会说话,要不怎能是京都第一名伶呢? 傅明想起多年前自己问燕乐他是否已经下定决心时,燕乐那毫不迟疑的坚定神情,又看了看他当下样子,心中仍是微微抽疼。但他很快便收敛起心绪,在周承衍的介绍下,与众人一一厮认。 其中,周承佑与周承信是周承衍本家堂兄弟,承佑与承衍同岁,两人一同读书,直如亲兄弟一般;周承信年长几岁,已经及冠,表字守真,大家便以字称之。崔璟则是当朝宰相之孙,小时便有神童之名,如今长大,深受祖父喜爱,着意培养,连皇帝也有所耳闻并召见过,赏了不少东西,美名远播。祁信字远书,虽出身寒门,但才华横溢,已经是举人身份,登科在望,意气风发,在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之中,亦丝毫不显逊色。此外还有一个叫庆孙的,听闻祖上也是官宦,及至他这一代,家中无人做官,却仍是诗书门第,庆孙满腹经纶,却不打算卖与帝王家,反而悠游于京都,颇有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气度。 周承衍是这群人的中心,因为便是他将众人一一集结起来,这两三年时常聚会相交。周承衍在积极进取方面比不过自家兄弟,在声名方面不及崔璟,才华不及祁远书,气度逊于庆孙,如何博得众人青睐?傅明暗中观察许久后,心想,也许便是因为他待人诚恳,毫无私心,又热情大方吧。且他虽不似众人,却又杂糅各家,整体上亦是优秀之子。 因为是周承衍带来的人,众人对傅明都颇和善。 聚会需得饮茶,时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噬茶好饮。上回在芳满庭,周承衍见傅明专门在屋子里布置了一间半开放的小小茶室,也得知他习得茶道,便提议这次由傅明来为大家点茶。傅明心知这是周承衍在为自己提供方便,便欣然应允。 侍者搬来茶具,以及一个香架和香炉。傅明道:把香撤了吧,去摘几枝荷花来,用白瓷瓶装着即可。又向众人解释道,今日我选择的茶香味馥郁,无须再焚香,与荷花清香搭配却正适宜。 傅明所选茶叶非是时下富贵人家爱饮的龙凤团,而是他乳母归家后偶然发现的,听说是江南一带寺庙中老僧所种,在清明前摘嫩芽制成,京都尚未流行。乳母托人远道送来,他尝过,很是喜爱。这回,他特意带了来,给众人尝鲜。 傅明手艺娴熟,动作虽不似专门点茶之人那般行云流水,但有一股闲散潇洒的气质自然流露,像是一个绝世高手,不在乎招式如何,出手随性却又恰到好处。待水烧沸,水汽氤氲遮住了他低垂的眉目,当热水一次次注入杯中时,茶香逐渐散发开来,渗入荷花的清气之中。他端着茶盏呈至众人面前,人们才一一回过神来,头一回觉得,一套点茶的过程竟是如此短暂。 这茶果然香味浓郁,且味道甘美,不输龙凤团茶。众人品过之后都不禁打探是何茶叶,此后不久,这类茶叶亦在京都中传播开来。以至后来,也成为贡茶之一,则是后话。 饮茶之时,好乐的庆孙道:燕乐怎地不弹曲助兴? 燕乐笑道:实非偷懒,只是这茶从前见所未见,一时不知配何曲子。思来想去,似乎并无好曲相配。说着看向傅明,公子改日写了好曲子,再奏不迟,佳茗似佳人,还是莫要唐突了好茶。 庆孙问道:傅公子善音律? 傅明道:略知一二。 公子谦虚了。燕乐道,庆公子您最喜欢的那首《风月主》,词与曲子,都是出自傅公子之手。 竟是如此。庆孙拍手笑道,这敢情好,终于有幸见着知音了! 周承衍亦笑道:什么知音不知音的,庆孙你又犯病,知音是相互的,我家明哥儿可没认你这个知音。 庆孙看向周承衍:你这木头,自己是个门外汉就不要嫉妒别人高山流水。 二人斗嘴一番,也是其乐融融。 庆孙当下让燕乐再将《风月主》弹唱了一遍,此曲不以气势取胜,倒是缱绻又跌宕。先是清平如水,继而如泣如诉,此后转入奔腾翻涌,最终却是萧疏旷朗。人声吟唱间断性地融入其中,像一个人偶然遇风见月,与之共鸣。 曲终,众人无言,唯有窗外微风拂叶,窗下光影斑驳。 许久后,庆孙才缓缓道:也曾少年不识愁,也曾痴情在我辈,也曾登楼拍栏迎风长啸,终是云散月明,天容澄清。言语之际,满脸动容。 傅明闻言,心中快慰,轻笑道:恰是如此。 崔璟亦道:风月本无主,人却偏偏要以情寄之,所以风有雌雄,月有阴晴。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7) 祁远书则道:我尤爱最后那一重意境,多少烦恼为之一洗,似乎是风月与我无关,我亦与风月无关,乐不可言。 周家兄弟相视一笑,守真笑道:我们周家从未有过善音律之人,所以你们这等感悟我们是没有的,只觉得好听便是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许久才终于从乐曲中走出。 已是午饭之时了。 周承佑好吃,懂吃,每尝一道菜,他都要点评一番,倘若鉴楼花重金特聘的厨娘做得不够美味,他还要说一说自己认为的最佳辅助食材和烹饪方法: 这道什锦里添了鸡肉,但不应当用京都郊外农家鸡,应当用江南那边采买来的吃米鸡,如此才是真正的江南什锦。 承佑,你连鸡肉来自何处都吃得出? 不同地域的鸡喝的水,吃的粮食皆不同,口味便大有不同。再尝这道夏意满碟,诸位觉得如何? 色泽鲜美,口感香醇,是当下鉴楼名菜。 周承佑一笑,我却不喜。既是夏意满碟,便当有夏日风味,这菜的主要食材乃是瓜果,却辅以过多的配料,烹饪过程复杂,掩盖了瓜果原本的清香,也失了那降暑怡人的功效。食材在精不在多,烹法在妙不在杂。恰如其分,才是最美妙的。 好一个恰如其分才是最美妙的,承佑倒吃出了心得,也实在有趣! 傅明亦喜爱品尝各色美食,便在饭后向他讨要几个食谱,打算拿回去请厨娘做来试试。 周承佑一边写食谱,一边笑言:小弟这才华在这群人里边就无人懂得欣赏,幸好明哥你来了,小弟正好露一手。 庆孙笑道:那你倒是真正地露一手啊,光说不做假把式。 周承佑回嘴道:君子远庖厨,我只要会运筹帷幄就可以了。虽说你爱乐,还自诩乐痴,但我也从未听过你自己弹曲子。 庆孙手拙,善听不善奏,家里唯一的一把琴还是效仿古贤陶潜而特制的无弦琴,只能弹给自己听,断然是发不出声来的。承佑与他两人倒是把对方的缺陋处拿捏得很准。 这样和乐融洽的氛围,傅明几乎从未体验过。待即将散筵时,按例都要写诗作词以纪事抒怀,傅明心中颇有感触,便思如泉涌,一蹴而就,自度《减字风月主》一首,中有人生何必羡风月,清茶淡酒,佐我心中况味。他日重聚樽前,景新人旧,来把故事拚一醉句,配以即兴改调之曲,潇洒自得又不失温情,众人听后一致拍手称快,赞许傅明有创调之才。 第10章 章一十 自从傅明应邀参加过一场文会后,他的名声在京城内逐渐传播开来。比之从前被人有意无意地污化过的名声,这回赞许他之人都是京内名流,说他颇富才华,温润秀洁,实堪相交。 某日下朝时,竟有同僚唤住靳以,笑道:贵郎婿美名满京都,靳大人好福气呀! 靳以回以微微笑意,却不多言,告辞转身离去。但他心中却荡开一丝涟漪:如今外人口中的傅公子,真的就是芳满庭内的那个人? 而这些话渐渐传入闺阁之中,便是老太太和纫兰也有所耳闻了。纫兰的一些闺中好友还希望通过纫兰见一见这位傅公子,但终究不便,只得遗憾作罢。纫兰将这事说与自家大哥听,且状似玩笑道:明哥如此受人青睐,大哥可莫要怀璧而不自知哟! 靳以此回却是哭笑不得,只得含糊带过。 很快,这热烘烘的六月已随荷花同凋零。七月流火,炎热天气渐现转凉趋势。 正当此时,老太太却病了。傅明身为男子,不便侍奉。有纫兰、王氏和新月几人在,倒也无须他日日时时地去站岗占地儿。但这回,他却也不闲着了,因为老太太将昭彦托付给了他,很正式地当着靳以等人的面,请他教养昭彦。 傅明深知,这是老太太对他的极大信任,而靳以竟也毫无异议,纫兰更是认可,这家人,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考验着他,又终于认可他了么? 无论傅明与自己夫君之间私情如何,至少,在教养靳家嫡曾孙这一事上,已经确定了他应有的地位。傅明深觉责任重大,却并不排斥,因为他需要这样的责任,也喜欢和昭彦相处。 自此,昭彦在芳满庭待的时间愈发久,傅明也更加注意对昭彦言行举止和品性的教养。虽然傅明如今比先时要严厉些,但昭彦是个聪慧的孩子,他知晓傅明的转变其实是为他好。偶尔,他发发孩子脾气,傅明虽也批评他,但事后仍是好声好气地将事情一点点地分析给他听,将他当成一个明白事理的大人一般,这让他不由得心服口服。他们以前一起做过的事情,讲书、侍弄花卉、游戏等,傅明还是会带着昭彦做,昭彦对傅明更信任且亲昵。 而靳以,因为昭彦的缘故,来芳满庭的次数也多了不少。偶尔,他会在芳满庭用饭。 餐桌上,昭彦坐中间,傅明和靳以坐在他两边,时不时给他夹些菜,督促他多吃饭。昭彦头一回和两人一起吃饭,他吃着吃着忽然放下碗筷,左瞧瞧,右看看,双眼竟渐渐湿润了。 怎么了,是吃到过辣的了?傅明拿手帕为他擦泪,柔声问道。 昭彦摇摇头,吸吸鼻子,低声道:彦儿不是难受,是,是太开心了。 虽然长辈们待他一直很好,老太太更是呵护着他长大,但自小失恃,他心中并非没有缺憾。今日,这缺憾似乎得到了奇异的补偿,他尚稚嫩而无比敏感的心灵变得既酸涩又柔软,轻轻地动一动,便忍不住哭泣。 傅明最先反应过来,他摸摸昭彦的脑袋,没多说什么,只是又夹了一筷子昭彦爱吃的蒸鱼,仔细地剔干净刺,蘸了酱料,放入昭彦碗中。 也许是因为自己自小失去了双亲的缘故,傅明尤能理解昭彦的这种感受。他忽然想起,岂止是他,连靳以也是如此。他们在亲情的缺憾上,倒是毫无差别。 既然自己必须带着遗憾过一生,何不让身边这个小家伙更圆满些呢? 也许靳以也有这般心思,于是每隔一两日,他都会在芳满庭与傅明和昭彦一道用晚饭。而芳满庭厨娘的手艺的确比他自己院中的厨娘要更出色些,近来他胃口好了不少。 如今正逢多事之秋,衙门里事务繁忙,即便从前较为闲散的武官也开始早出晚归。靳以回靳府的时辰往后延迟了一些,即便如此,昭彦还是愿意等自己父亲回来再用饭。傅明便让厨娘每日午后炖一盅汤,昭彦喝过汤后,便无须饿着肚子等人用饭了。老太太病中听新月说了这事,点头欣慰道:虽是个男子,倒也心细。 新月笑道:老太太看人眼光再不错的。 老太太拍拍新月的手,叹息一声:你也是个好孩子,只是长藉他太执拗,劝不动,委屈你了。 新月摇摇头,能留在靳府,已经是奴婢莫大的造化了。先夫人信任奴婢,让奴婢跟着爷,其实奴婢知道,先夫人是放心不下奴婢,也放心不下少爷。奴婢不需要什么名分,能够在这府里看着少爷长大成人,不负先夫人所托,便心满意足了。 老太太咳嗽几声,也流露出笑意来:你能自己想明白,心里也好受些。你放心,长藉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靳府不会亏待你。 新月点点头,替老太太摩梭着脊背,温声问她今日想吃什么 而芳满庭内,靳以虽一身疲倦,却仍打起精神,陪着昭彦下了一局棋。近来,昭彦跟着傅明学下棋,刚熟悉了棋枰和规矩,便兴致勃勃地要和自己父亲切磋。靳以不善棋艺,但比起一个新手孩童,还是要高明许多,很快便让昭彦落败了。 昭彦不高兴地扔了棋子道:不玩了,和爹爹下棋还不如和明叔下棋呢!至少傅明会一步步地教导他,也会让着他。 靳以却冷着脸道:是你先发出的挑战,输了就要输得起,气急败坏,哪有丝毫男子汉风度? 昭彦闻言,更生气了,又有些心虚,便噤声不语。 傅明走过来,半搂着昭彦说道:彦儿先随奶娘回去歇息吧,今天很晚了,再不睡明日该起不来了。回去沐浴的时候想一想现在的事,想通了,明日咱们再来说说这事儿,好吗? 昭彦点点头,告了退,乳母连忙上前带着昭彦离开。 难得的,靳以竟没有要一起走的意思。 傅明也不送客,简单地沏了一盏安神的茶放在他座椅边的桌面上,又问:介意我弹一支曲子么? 靳以摇头,你自便。 傅明便走到琴案边坐下,绿菲上来在香炉中蒸上以果木及鲜花制成的香饼,清香方溢,便有潺潺琴音自弦上流出。琴声化作泉水,从溪涧而来,一叶红枫漂流其上,随着水流漫过滑溜的山石水势渐趋平缓,似乎来到了林中,月色融融,几声鸟啭亦溅落水中,余音被微风轻轻吹散 靳以不知不觉支额睡去,再醒来时,傅明仍在弹奏,却是换了一支曲子,有些欢快,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见他起了身,傅明亦不再弹奏,说道:夜里凉,爷还是回房睡吧。 靳以问:你最初弹的曲子是哪一首? 傅明笑容清浅,即兴弹的。可见是不好,爷听着都睡着了。 靳以摇摇头,曲是好曲,若想好了名字,便告诉我。 傅明颔首应允。 靳以难得多言,竟又道:那我先走了,你也早些休息。 嗯。爷慢走。傅明回,又对绿菲道,去拿两个提灯来,一前一后,送爷回去。 傅明本想说,外头月色够明亮,无须再提灯照路,但他又忽然不想拂了傅明这一番好意,便默然应许了。临走时,还从傅明那里顺了几个香饼回去,即是方才傅明弹琴时旁边香架上蒸着的香饼,气味不似往日他闻过的那些,可见不是府里的份例。但傅明未说,这香是他带着府上丫鬟一道研制的,也许,在堂堂靳大人眼中,这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吧。 夜已清凉,靳以沿着提灯里烛光照亮的道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走至半路,猛抬头,天心月明。明,是那个人的名,也与他的双眸一般,清亮透彻。 第11章 章十一 次日,当靳以回府来到芳满庭时,昭彦很是有模有样地向他致歉,并请他再陪自己下几局棋。这回,昭彦更加沉着,虽然结果仍然是输,但不再生气埋怨,而是很谦虚地向自己父亲和明叔请教。 靳以心中宽慰,将昭彦抱在膝上,很耐心细致地为他讲解每一步棋,傅明这才发觉,原来靳以竟有这般好记性,虽然他二人棋局简单,但将每一局棋都全盘记清,也属非常了。 而靳以除了更加频繁地在芳满庭用饭以外,每日晚饭后,还会在芳满庭歇息一个时辰左右。傅明泰然应对,给他沏一盏茶,弹几支曲子。靳以说他不懂音律,但傅明却觉得他于此道颇有天分,虽听不出是何曲子,也不懂弹琴技巧,但傅明通过琴声表达的心绪,平静和缓也好,幽独寂寥也罢,种种悲欣,他都能一语中的。 当傅明三言两语将这事隐去当事人身份简单说与庆孙听时,他却摇头道:你说的这人不是于音律上有天分,他只是能够听懂弹琴之人。钟子期听得懂伯牙,便是知音。他二人,或也是知音。 傅明闻言,心中既觉惊讶,也觉好笑。靳以是他的知音吗?他们相交不深,彼此都不够了解,因为那重尴尬的关系,甚至都有意地保持着距离,这样的人,怎能算是知音呢? 傅明想,自己虽不能算是靳以的知音,那么在外头呢,他是否也有三五知己?除却亲戚世交往来,傅明少见有人前来靳府拜访,更莫说挚友做客了。偶尔与靳以闲聊几句,话题有所涉及时,能够从他口中听到几个名字,比如户部的范大人清正有为,安静之与贾玄邃一迁升一贬谪,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片言只语,傅明无法从中听出究竟。而他们的谈话,也从来都是点到即止,从不深入。 当冷热交际的七月彻底过去,清凉的八月来临时,老太太身体也有所好转了。但老人家久病未愈,身子也仍虚弱,家中有地位的女眷仍是以伺候她为主,又因为不宜热闹,是以今年的中秋节,靳府并未设宴,老太太发话,让各屋各自庆祝,从上到下,按照等级,每人皆有赏赐。 芳满庭内,纫兰双颊泛红,她转身问芄兰和采蕊:我这样装扮,是否很怪异? 芄兰笑道:姑娘不用担心,往年奴婢们跟着公子外出,也是这么穿。其实您穿女装出门也是无妨的,不过,这样更方便些。虽说稍微有心的,也是能看出来的,不过他们见姑娘这样装扮,心里知晓,也不会拆穿的。 纫兰闻言,心中稍定。待傅明看了,说好个俊俏小生之后,她终于决定就这样出门了。 京都繁华,夜市不断,每月十五更是热闹非凡。今夜是中秋,外头夜市可以延时至深夜,听说盛况比之上月七夕更有过之。 纫兰极少出门,一般出门也是去世交府上和几个姊妹聚一聚,这是她头一回不坐轿子直接上街。但因为有傅明带着,老太太又心疼她这阵子侍疾辛苦,便破例让她出府好好地玩一回。 这回,纫兰和傅明都没有带丫鬟,而是让丫鬟们自娱自乐去了,却有几个侍卫跟缀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庄农进京,看什么都新鲜,小姐上街,也不遑多让。开始时,纫兰小心翼翼地跟在傅明身边,渐渐地,街边有趣的摊位吸引了她,身边来往的行人也让她不由得看了又看,于是,她的脚步变得随心所欲起来,便由傅明配合着跟在她身边,有意无意地护着她了。 灯火映红了纫兰的脸庞,她笑容灿烂,双目清亮,像安静了许久的蓓蕾忽地绽放开来,明艳不可方物。 傅明正全力为忘乎所以的纫兰遮挡一些不太友善的凝视时,肩膀被人拍了拍,他侧过头去,看清来人,笑道:乐胥兄! 远远看着像是你,果然是你。今儿总算见着了!陶阳爽朗笑道,眉目间是纯然的欢喜。 纫兰听见有人和傅明说话,便放下手中的灯盏,回过身来,嘴角仍含着一缕未散的笑意。 明哥。她亲切地唤一声,在众声嘈杂中,陶阳觉得这声音直直地呼进自己心里去,即便她叫的并非自己。 傅明笑着为他们介绍:这是我的朋友,陶阳,表字乐胥,长我几岁。 纫兰效仿男子见面之礼作揖道:乐胥兄。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8) 傅明又指着纫兰:这是我夫家之弟,靳纫兰。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纫兰一名,勉强也可安于男子,但陶阳是何等眼光,一见便知这位定是女子,他也知道靳府除了靳以以外,傅明一辈的再无其他直系男丁,只有一闺女,应当就是眼前人了。但他神情自然,笑着回礼道:兰弟。又道,我方才派人租画舫去了,本想一个人在河上游玩一遭的,可巧见着两位贤弟了,如若不嫌弃,随愚兄一道去喝杯茶,听支曲怎样? 纫兰看向傅明,傅明从她眼中看出了些微的跃跃欲试,便笑回:乐胥兄盛情款待,却之不恭。 于是,三人一道前往河边去了。 画舫已租好,精美洁净,船头两个丫鬟正扇风煮水研茶,轻纱半卷的棚仓内,一位琴姬正低眉抚琴,四人方桌上摆着时鲜小果,一切准备就绪,就待客人光临。 三人上了船,入舱坐下。舱两侧皆开了窗,透过窗便可欣赏两岸景色。垂杨护岸,无数盏灯火照亮无数棵垂杨,灯影树影映照在水中,延伸一路,放眼望去,似是一个蜿蜒无垠的梦境。而隔水隔岸,远处的市集喧闹也变得隐约朦胧,就像是梦境之外的人间世。 纫兰听陶阳和傅明随意地闲聊着,琴声、人声和欸乃之声交织在她耳畔,窗外一轮明月洒下的清辉被一柄柄摇橹摇碎,碎金般跃然在她眼底,她渐渐地出了神。 不知不觉,两人交谈的声音稀疏起来,傅明看着也渐渐出了神的陶阳,轻咳一声,并伸手推了推他。商场历练多年,早已练就不动声色功夫的陶阳却不禁红了脸。 傅明知道,此处不可久留了,便和陶阳告辞,准备带着纫兰回府。 陶阳坚持相送,画舫靠了岸,三人方依次下船,便见隔壁船上也陆续地走下几人来。 其中有两人傅明都认识,一个是燕乐,一个便是他的夫君,靳以。 靳以今日受人之邀,他们一行共四人,又跟了燕乐等四个伶人与妓子,排场颇大。 两拨人甫一照面,相互认识的,便各自不自在。 傅明不知道是否该上前去招呼一声,纫兰则担心兄长会责备自己,燕乐想上前和傅明说几句话,却又止步,靳以则脸色微凝,亦不言语。 打破突如其来沉默的却是靳以他们之中的一位锦衣男子,他移步向前,看着傅明道:这位便是傅明傅公子吧?靳府大喜之日,我在席上见过一回,不过那日公子红装在身,与今日很是不同,我是否认错?还是说,我不应该称公子,而应该称夫人? 对方出言不逊,傅明一笑而过,却不回应,既然被认出,他便也不再迟疑,于是看向靳以,向他点头致意,又朝燕乐笑了笑。 看靳以并无介绍他给同伴认识的打算,傅明便准备带着纫兰离开。 谁知方才说话之人却仍咄咄逼人道:今日既然有缘遇到,靳夫人何必急着离开?方才我们听燕乐说,夫人琴艺了得,更胜于他,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听得京都中最富盛名的傅公子和这伎中头牌合奏一曲呢? 傅明尚未回话,燕乐却道:崔大人可是折煞燕乐,燕乐乃一介伶人,怎堪与傅公子合奏?燕乐此时甚是后悔,方才这崔融夸赞自己是京都第一乐者时,自己就该随他去,而不该多嘴,谁知自己这厢才提及,转眼就见着真人了呢? 但崔融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他呵斥燕乐道:我与靳夫人谈话,岂有你插话的余地? 傅明道:大人方才自己说到燕乐,他自然是可以插话的。 崔融笑道:靳夫人既然如此怜惜这小小伶人,应当也不介意与他合奏一曲吧? 傅明自是不愿,非是他鄙夷燕乐,而是他并不想遂了这个明显拿他取笑,想羞辱他之人的意愿。 陶阳开口替傅明解围道:崔大人,傅公子非是卖艺之人,他若不情愿,您何必强求? 崔融看了看他,冷笑道:陶家小子?这里不是你拿钱办事的地儿!威胁之意赫然言外。 崔融却并不畏惧,仍维持着笑意道:钱自然非是无所不能的,在下也并不打算拿钱强扭瓜甜,崔大人定然比在下更懂这个道理。 崔融却摆出不屑与他交谈的样子,反而转身看向靳以,靳兄,尊夫人好矜贵的性子,在场之人,即使不看我的面子,难道没有人配得上他一支曲子么? 靳以脸色微微一动,他们之中其他人皆不约而同地看向靳以身边的另一人,这人自始至终神情不变,好像在袖手旁观,又像是漠不关心。 突如其来的片刻沉默后,傅明忽地一笑,转身对陶阳说道:乐胥兄,麻烦你去向方才那琴姬借一把琴来。 你陶阳还待再劝,傅明却摇摇头,说道: 去吧,速借速还。 一直低首等在一旁的纫兰见事已至此,便也走到燕乐身边,声音微微颤抖,面上却显得冷静,问道:你的这把琵琶可否借我? 燕乐不知她意欲何为,她却笑了笑,我也许不如你善琵琶,却也能弹几支曲子,便由我与明哥合奏吧。 燕乐看着纫兰的眼神,里边并无鄙夷神色,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终究是无法和傅明平齐的,今夜,若他当真和傅明合奏了,外人说得好听,会说傅公子不嫌弃他鄙薄,是个潇洒随性之人,若说得不好听,便会将傅公子说成是不知体统,自甘堕落。而纫兰身份不同,虽在场没有几人知她究竟是谁,可她的穿着打扮,仪容气度,以及陶阳、傅明待她的态度,她自己的言行举止,都说明她不会辱没了傅明的门第,他们合奏,才不会遭人笑话。 陶阳借得琴来,见竟是纫兰手抱琵琶等在一旁,颇有些意外,却也没有流露出来,只将琴交与傅明。 傅明藉岸草而坐,陶阳则将自己的手帕展开于地,让纫兰坐了,两人就地合奏一曲《平湖秋月》,十分应景,也甚是悦耳。 本来崔融尚觉不满,他想听曲子是假,想取笑傅明是真,如今目的没有彻底达成,并不甘心。但奈何他们之中居高位的某人已说出赞许之语,他便只得哑然作罢。 两行人各自离去时,傅明和靳以相视一眼,傅明嘴角含笑,却非愉悦和善之笑,靳以觉得自己像是感知到了他笑中心情,心里微微一沉,却也不停留,不多语,径自随同来之人而去。 回府时,纫兰见傅明沉默不语,便说道:明哥你别恼,回去我跟老太太说说这事儿,让她来教训我大哥。 傅明摇头道:老太太身体方好转了些,这点儿事就别拿去让她糟心了。 纫兰叹息一声,你说得是,可我哥那样,也不帮你说话,就等着别人取笑明哥你吗?一家人哪有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 傅明却道:小小年纪,别学人叹气。 我就是心里气不过。 傅明轻轻一笑,有你这样护着我,已经足够了。至于那胳膊肘往外拐的,他是否真的拿自己当家人呢?也许,在他心里,同行的友伴是更亲近之人吧。 第12章 章十二 中秋之后,靳以头回来到芳满庭乃是晚饭过后,此时,昭彦已回,傅明心内斟酌,他这会儿来做什么呢? 绿菲奉了茶来,傅明却不似往日点香弹琴,也端了一盅茶,坐在另一头慢慢喝着,亦不言语。 过了半晌,是靳以先开了口:纫兰学琵琶多年,那晚却是我初次听她弹曲子。语气比往日更显平和。 看来不是来问罪的,傅明稍稍放心,却不愿再提当时之事,便回道:纫兰妹妹天资聪颖,学什么有个不成的? 一些话在靳以心中交织,却始终难以脱口,半晌后,他又道:中秋夜,我受长官邀请,与几个人游玩了半夜。 长官?想必便是当时虽然默不作声,却又使得众人都时刻注意他脸色以行事的那位了。傅明心中了然。靳以是想说,当日他们那些人里,有高位者,他即便有心,也无法越位干涉吧?所以,靳以此回是来委婉致歉的? 傅明心知自己应当顺坡而下,欣然接受他的解释,并大方表示自己释怀了。 但那日那位崔大人,陶阳事后告知傅明,乃是崔家旁系子弟,崔璟的一位堂兄,如今虽在朝为官,是三皇子亲党,但无论声望还是地位,却都不及崔璟。中秋夜,先出声冒犯傅明之人非是靳以所说的那位长官,而是崔融,靳以若当真有心维护自己,又怎会不言不语? 便是崔璟,后来都来信向他致歉,说许是因为两兄弟不睦,而崔璟与傅明交好,崔融便寻了机会为难他。朋友尚且如此真诚,那靳以呢? 傅明笑笑,笑容和当夜靳以所见如出一辙,语气倒是听不出情绪:爷是一家之主,结交何人,与何人游玩,明皆无权干涉,也无权置喙。 靳以闻言,明白傅明尚未打算原谅自己,心想,入门几月,他气性倒是见长了。可靳以心中有愧,便仍好声道:崔大人那夜多喝了几盅,他昨日和我说了对你多有冒犯,并托我带了一份礼来,向你赔礼致歉。 傅明心想,自己应当识趣了,即使心中不快,即使再不愿收下那人不知真情假意的赔礼,也不能任性而为,于是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缓缓说道:有劳爷传话带礼。当夜之事,不久后我便忘了,爷也不必挂怀。 靳以不知道傅明究竟是真的不计较了,还是息事宁人,但见他神色淡淡,便也不再多坐,留下赔礼,起身而去。 待靳以走后,傅明让绿菲将这礼物收起来,他自己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对于那位崔大人,他是厌恶的,既然厌恶,就不打算与人言好,这赔礼,他从靳以手中收得不情不愿。而对于靳以,他虽然理智地知晓自己不应该计较,但情感却让他今日面对靳以时仍觉得难受。靳以虽然带了歉意和赔礼而来,却是作为传达之人,但真正令傅明难堪且酸楚的,却是作为夫君的他当日的淡漠与放任。 罢了,傅明愀然一笑,还能如何呢? 自此,靳以仍如往常一般,时常来到芳满庭。傅明待靳以,言行上更加注意,愈发敬重有礼。不知靳以对于傅明的这种态度是浑然未觉,或是浑不在意,昭彦却已有所察觉。 某日,饭桌上,昭彦问傅明:明叔不是很喜欢吃这道辣味蒸鱼头吗?怎地还不动筷子。 傅明的确喜欢,他不动筷子是因为这道菜靳以还未动筷,但他却道:今日胃口不是很好,并不是很想吃鱼头。 昭彦却摇摇头,自己动手从鱼头上夹了一筷鱼肉放入傅明碗中,笑道:胃口不好更要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哦! 傅明既觉无奈又觉得舒心,便夹了鱼肉吃起来。 靳以看着他,终于说道:你若是不自在,往后我便不来这里用饭了。 爹爹不要!不是,爹爹不要不来这里用饭。昭彦先急了。 傅明忙道:没有什么不自在的,爷能来,是我芳满庭的荣幸。 靳以放下碗筷,冷声道:心里有话就痛快说出来,我不喜欢拐弯抹角。那夜小事,你何必计较到现在。虽然嫁入靳府,但好歹仍是堂堂须眉,怎能跟个女子似的,如此别扭,失了丈夫气度? 傅明闻言,手上动作一顿,他不语片刻,亦放下碗筷,阖眸回道:爷教训的是,我领教了,往后必不再如此。 靳以话毕,心中已有些恼悔自己失言,但傅明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却更让他觉得憋闷,于是不再言语,霍地起身而去。 爹爹!昭彦没唤住自己父亲,转头看傅明,傅明朝他笑笑,勺了鲜虾蛋羹放在他碗中,温声说道:没事,不用担心,先把饭吃了。 夜里,当芳满庭内万籁俱寂时,傅明问绿菲道:我是不是,有些不识时务? 绿菲摇摇头。 傅明道:以前在傅家,多少委屈我都可以咽下去,可如今,竟是比先时还不如了。 绿菲走近一步,看向傅明的眼中流露出疼惜,公子,我知道您并非是任性之人,您只是曾将爷当作了家人,便不免伤心了吧。 傅明低头,许久后才重新抬首,轻轻一笑道:是我妄想了。人啊,不能矜贵,一旦以为自己是谁,便会忘了处境,终究是要吃亏的。那笑容在烛光中却显得有些寥落。 绿菲劝慰道:公子,时日尚短,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但自此夜至秋尽冬来,傅明几乎再未见过靳以。 靳以不再踏足芳满庭,倒也并非全然是因为与傅明有所嫌隙,官中事务缠身亦使他少了许多时间与家人相处。 入冬后,一直蠢蠢欲动的南疆流匪渐渐集结成队,终于高举反旗,将齐国南境边界搅成一滩浑水,百姓不得安宁。靳以奉命,领兵平叛。 对此,靳府上下主子们既觉欢喜,又有所担忧。靳府逐渐没落,正需要子孙立军功重振门庭,但入冬后气候恶劣,南境乃是瘴疠之地,打仗也是艰险之事,此去考验重重,不知能否无恙凯旋。 临近军队开拔之日,老太太日日嘱咐王氏为靳以打点好行装,这事本应是傅明来做,但傅明身为男子,也许不如女子心细。而且,王氏跟随靳以多年,是伺候着靳以长大的,老太太认为这事交与她来做,更为合适。 靳以出发之前,特意多抽了空去老太太屋中问安,甚至去向自己叔父和纫兰道了别,收了许多叮咛祝福。却并未走向芳满庭。 公子,爷明日就要离府了,您绿菲欲言又止。 傅明搁笔,看向窗外檐下灯光中飘落的霏霏细雪,半晌后说道:取一把伞来。 芄兰笑道:这就去! 烛光映着雪光,一路从芳满庭移向整个靳府后院的中央。 叩响房门,里边传来白露的声音:谁呀? 白露姐姐,我们公子来了。绿菲应道。 房门打开,厚帘掀起,暖气袭人,傅明禁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屋里,王氏正带着几个丫鬟清点已经整理好的行装,靳以则在烛火旁擦拭一柄长剑,剑光与架上铠甲的光芒森然耀目。 各自行礼见过,傅明道:爷明日出征,我来看看。 靳以点点头,见傅明鞋上水渍,问道:外头下雨还是下雪了?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9) 下雪了。傅明回道。 两人再无话说,倒是王氏清点行李的声音回荡在房中,格外清亮。 靳以收剑入鞘道:点来点去,点了数回了,足够了。这几日你辛苦了,回屋歇着去吧。 王氏闻言,让丫鬟们将箱子关好,又走到靳以身边柔声细语道:爷这一去,远不说,又不是京都这样的地方,战场上刀剑无眼,爷一定要保重自身。妾在家中日日为爷祈祷,盼爷打胜仗,早日平安归来。 靳以点点头,又挥挥手,王氏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退下,走到帘前时,她回头道:明公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爷累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傅明没有搭理她,她咬牙闷声,随即冷冷一笑,袅娜而去。 傅明从芄兰手中拿过一个小包袱,放在桌上,这些药粉冲水喝,喝了有祛寒除湿,温养肠胃的功效,爷若信得过我,可以常饮,如此便不会轻易水土不服。 靳以点头,我晓得了,你有心,多谢。 傅明便也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临走时,靳以却叫住他,又对白露道:你去取我的鹤氅来。待白露取了来,他亲自拿了递给傅明,外头冷,你披着回去吧,莫要着凉。 傅明接过,穿上,有些沉,有些大,但又觉得很暖和,他微笑颔首道:多谢爷。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那首曲子,我已经想好了名字,叫明月夜,等爷回来,我再弹给爷听。 身后人回了一声好,并道:我外出的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家里。 爷放心。傅明颔首应下,不再停留,大步去了。 回时雪下得更大了,风卷雪絮,弥漫夜空。 芄兰问道:公子,这么大雪,军队还能开拔吗? 傅明道:只要路能通,就会开拔的。打仗不是儿戏,军令如山,轻易不会变更。 芄兰点点头,此刻她更能体会到身为一家之主要撑起家业的不易,心中便默默为靳以祈祷起来。 主仆一路无话,落雪无声,而风声紧凑,这夜便愈发寂静。 第13章 章十三 正如傅明所言,平乱军队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如期开拔。 北风呼啸,大纛猎猎。道路虽泥泞,军容却整肃。 靳以所率领的乃是后续援军,前方已有军队在抗敌,援军抵达后,即可展开全面围剿。 自京都往南,天气渐渐晴朗,军队跋山涉水,终于进入南境。但在离乱区仅数百里的潭州,却遭遇了当地数十年不遇的冰雪灾害。 一场大雪方将融化,气温再降,又覆厚雪,如此反复,渐积成冰。而潭州往南多山,有些官道便是开凿在山上的,大雪封山,冰路难行,大军被阻。前线吃紧,请援书已有数封到达靳以手中。 靳以推演战事进程,心知不可耽搁过久,派兵四方打探侦察可有其他通行之路,并命将士们凿冰开路。 派出的人尚未有确切回音,凿冰开路也不可一蹴而就,正当众将领与谋士皆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之际,有低阶军官毛遂自荐。 毛遂自荐者被放入靳以军帐之中。 来者何人?有何计策?靳以当面便问。 启禀靳将军,卑职蒋贻孙,祖籍乃是本地,曾随家中长辈在此地走商贩货,对地形颇为熟悉,知晓有几条路应当尚可通行,虽不比官道宽阔,但若分兵而行,必不会耽误援救前线。 靳以命人起身看坐,这才发觉,来者虽声如洪钟,但看面容却年轻得很。蒋贻孙从怀中掏出自绘的地图,摊开于案上。 靳将军请看,这儿是军队当下扎营处,官道由此处盘旋南下,这几座便是咱们沿官道而行时必攀之山。但除了官道,在这一峡谷处,有牧羊人常走的另一条道路,而这一处,则是已经废除的茶马古道,却仍可行人,还有一条水路,虽是通往蜀州,但可借一程,抵达潭州南部,南部冰雪并未成灾,如此一来,三路并行,可解大军燃眉之急。 靳以细看地图一番,问道:你怎知那峡中道路尚未冰封? 蒋贻孙回道:三年前气候也较为寒冷,但那一条牧羊之道却比他处更为温暖,卑职仔细打探过,此处山脉走向较为奇特,可阻挡北风,且有地热蒸发,泉水入冬后都仍有余温,是以推测,当下该道应当尚未冰封。 靳以即刻命人备份地图,让几名骑兵携图速速前去探路,大军则做好再度开拔的准备。 不日,蒋贻孙之言得到确认,军队重新启程,分三路前行,于潭州南部福城集合。 南境尚且兵戈铁马,京都却进入了热闹年关。 礼尚往来,年货琳琅,各府各院门前,大街闹市之中,皆是车马如龙,人流如织。 王姨娘拿了要送去傅府的年礼单子来,让傅明过目。 虽然傅明出身傅府,但这一年来,靳府与傅府交往并不多,傅明也只是回门那日在靳以的陪同下去了傅府一趟,长辈们待他的态度虽稍加尊重了些,却仍是淡漠,再后来,他便没有回去过。每逢节日,两府也只是随意打发,面子上不难看也就罢了。过年却毕竟不同,太过随意,表面功夫都做得潦草,外人是要看笑话的。 傅明从头至尾看完王姨娘初拟的礼单,指着其中几样道:这些去掉,其他减半。 这王姨娘笑笑,我查过府上往年的记录,先夫人去世前,咱们府上送去周府的便是这些东西。就算是先夫人故去后,也还是保留了七分。如今送去傅府,不足一半,于礼不合。 傅明道:周府与傅府究竟是否一样,你我心知肚明。你也不必拿这些规矩来搪塞我,我知晓你想的是什么。我的意见便是这样了,你若不服,可以去请教老太太。若你要擅作主张,有任何后续问题,你自己担当。 你王姨娘不料傅明竟如此直白呛人,顿时气得风度尽失,冷笑道,好个傅公子,当家人不在,便仗着自己身份如此欺压妾室。我王凝雪自小便入了靳府,得老太太青眼,跟在爷身边,便是这府中老人也要敬我三分。当日先夫人尚且不曾对我如此说话,你又是哪个,也不把你这破镜子擦干净看清楚! 傅明扔下礼单,对芄兰道:送客。说着头也不回,转入屏风后头烤火看书去了。 芄兰半请半推着王姨娘出了门,随即用力地将院门关上,同时也关上了院外王姨娘故作高声的哭泣。 午后,纫兰来到芳满庭,进门后看到傅明书案上堆了许多布料,他正一边仔细打量着布料,一边时不时地在纸上写几个字。 纫兰问道:明哥做什么呢? 傅明回道:乐胥兄新开了一间布匹店,这些是他各处采买来的布料,都是京都以前罕见的,他觉得产区为这些布料取的名儿不好听,便让我帮着取几个名字。 纫兰闻言走上前捡着布料细看起来,果然是少见的,颜色都有好些个新奇的呢!她挑出其中一片,这种绿,比以往所见都要浅,却又不是寡淡的那种浅,怎么说呢,便像是庭院里刚萌芽的春草一般,嫩嫩的,满蓄着春意,逗人喜爱。 傅明稍加思索,笑道,如此一来,这色便可名为新草色,这料子嘛,便叫萌春好了。 纫兰连连点头笑道:如此甚好,明哥果然敏捷。看着这料子,想着这色名和布名,我都想赶紧地买一些来裁制衣裳呢! 两人就布料又讨论了许久,说得兴致昂扬,竟将这些布料都一一细究过一番。 傅明搁下笔,果然于此道上,姑娘家还是更有巧思。纫兰妹妹立了大功,我一定让乐胥兄将你喜欢的这几种料子做了衣裳送来答谢妹妹。 纫兰低首轻声回道:明哥言重了,我不过是一时玩心罢了,哪能算是立功呢?更不能无功受禄。 傅明笑笑,没再发挥。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后纫兰道:明哥可知,我今日在老太太那儿看了场好戏呢! 哦? 饭前王姨娘去了老太太那儿,哭着说她拟好了礼单给明哥你过目,她不因明哥你是续弦而节省给亲家的年礼,明哥你却说她包藏私心,还命丫鬟将她赶了出来,颠三倒四的,说了好多话,我听着又是觉得好气,又是觉得好笑。 傅明问: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也有些烦她,没跟她多说你们的事,只自己拟了个单子,让她照着那单子给傅府送礼去,我在旁边看了,减了将近五成,明哥你 傅明笑道:如此倒好,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你不介意吗? 傅明摇头,礼节总要与人情相称,我与那边府上的关系,你想必也清楚,这样便足够了。 纫兰笑道:我一直觉得明哥你是通透之人,不过,妹妹还是有几句话,冒昧地说上一说,希望明哥你不要怪罪我多嘴。 怎会?你讲。 南边来信说行军顺利,战况也很乐观,想必两三月后,便能回来了。王姨娘论理,我不该说她,但她这些年性情渐变,很是学会了谄媚一道,又好妒,到时候将大哥服侍得舒心了,在他面前编排明哥你的坏话,大哥不明真相,对明哥你很是不利。明哥你虽则通透,但性子也是有些执拗的,很多话不愿意说,在大哥跟前也是三缄其口,这样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岂不是也解释不清?终究不好的。 傅明闻言笑道:我明白了,多谢纫兰妹妹关心。 明哥不嫌我多嘴便好,我一个闺中女儿,说这些,的确是逾矩了,只是实在又放心不下。今日王姨娘是在老太太跟前说三道四,老太太何等精明,怎会被她忽悠了去。但我大哥却不懂这些,难保他不会偏听偏信。话至此,纫兰又以指腹捂了自己的嘴,无意间说了关于自家大哥的不敬之语,她有些羞愧。 傅明心下感动,默然半晌后道:妹妹之言,我记着了。身为男子,本不愿纠结于这些是是非非,但妹妹这番好意,我也定不辜负,往后会多加注意的。 纫兰缓过心中情绪,笑道:我知道明哥是通情达理之人,这才不管不顾地啰嗦几句。此外,尚有一个小小主意。 妹妹请说。 待我大哥回来,王氏等人自然已想好法子为他接风洗尘。明哥你也莫过于平淡才是。我也非是要明哥你邀宠。纫兰脸颊微红,仍是继续道,但好歹是一家人,亲近体贴也是人之常情。 傅明笑道:我知晓了,若是此事,我倒有些想法。届时还须请妹妹帮个忙。 哦?是帮什么忙?纫兰有些好奇。 过几日我再与妹妹说。 纫兰颔首应承;好,我随时待命。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纫兰噙笑着告辞而去。 年前,便有几套新制冬装与春装被送入靳府,送达纫兰手中。 第14章 章十四 明日便是大年三十,今日靳府发放赏钱,正月里的月例钱也提前一道发放。 绿菲等领了银子,看起来却并不开心,倒显得有些愁眉苦脸的。 傅明在小书房中整理数月来写下的一些笔记等,原来的香炉换了个大的,蒸着一块冰,水汽氤氲开来,以免屋中过于干燥。 他隐约听见外头几个丫鬟在嘀咕着什么,语气有些气恼。他叫来绿菲与芄兰问道:明日便过年了,又刚领了钱来,怎么一个个好像气得要冒烟似的? 芄兰回道:爷,到嘴的鸭子飞了半只。 这怎么说?钱发少了? 绿菲道:赏钱多少的,咱们是头年领,也不清楚,但听府里其他人说,的确少了许多。月例钱也少了一半。 有告知你们是何缘故么? 绿菲道:说是今年潭州冰灾,七公主在公主府主持了一场踏雪寻梅,邀请了一众夫人小姐前去,劝说大家捐钱捐物。咱们府上的王姨娘本不在邀请之列,但周家小姐竟把她也带去了。回来后,纫兰姑娘这个被正经邀请去的主子倒还没说什么,王姨娘却忙不迭地往七公主那儿送了好些银子和衣物。绿菲家中尚有幼弟和待出阁的姐姐,她向来节省,这下无缘无故地去了这么多进项,心中不快,说话也比往日要冲动些。 芄兰更是快人快语:王姨娘要在公主跟前讨面子,拿出自己的体己钱,谁管她。可她竟把主意打到我们这些下人头上,又是搜刮衣服,又是搜刮钱财,这年下,穿不暖,吃不饱的,太让人窝火了! 傅明又问:这事老太太知道么? 绿菲回:之前不知是否知晓,但半天过去,到这会儿,定然已经知晓了。 傅明道:那且看老太太怎么说吧。 老太太果然是到近午时才知晓此事,她叫来王姨娘,语气不善,直白问道:我将这家中事暂且交给你来管着,你倒好,拿着府里的钱,给自己买面子,克扣下人,你怎么说! 王姨娘忙跪下磕头认错,磕得额头一片通红后才抬头为自己辩白道:老太太看重,凝雪怎敢辜负?只是那日公主宴会,周姑娘一定要带了我去,老太太您是明白人,公主既已开口,如何能够推脱?况且,七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咱们若能在她面前立些功劳,对府上也是有利而无弊的。咱们府上待下人向来恩多威少,何曾刻薄亏待过?往日里好吃好穿地供着,主子少下人多,也没有多少活,月例银子都是很丰厚的,主子们三不五时地,也会赏些银子衣服的。比起潭州那些受了灾的百姓,府里伙计丫头们要好过百倍去。不知道是哪个犹不知足的在老太太跟前嚼舌根,让老太太误会,惹您生气。 老太太身边的青芜闻言,脸涨得通红,忍不住插嘴道:王姨娘您真是好个舍私为公,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小气了! 王姨娘赔笑道:我那里还有几件新袄子没有穿,咱们身材相仿,送给姑娘吧! 青芜尚未回话,老太太揉揉眉头道:此事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把扣的钱和该赏的东西给补齐了。让大伙儿过个好年吧!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10) 王姨娘没得着好脸色,又被说了几句,但心中却仍暗暗庆幸,这事她本就是打算先斩后奏的,老太太虽然生气,也并没有如何为难她,如此结果,于她是颇为有利的。她暗自忖度,这府中女流之辈不懂外头的事,不知大义,等爷回来,她自有说法。 府里闹哄了半日,到午后渐渐地平息下来。得到补偿的下人们便仍拿出干劲准备着除夕祭祀、家宴和守夜需要的场地与物品。 傅明提着芄兰帮忙打点好的礼盒,又跟绿菲支了上午才发下来的一半的银钱,出府奔慈幼局而去。 明哥儿,今年来得晚了!孙藏用看见他,很是高兴,也不管序齿高低,辈分有别,揽着他的肩膀将人迎进屋去。 傅明解释道:今日家中有些事。 可解决了? 嗯,已经了了。 孙藏用将炉火拨旺,从温着的酒壶中倒了一杯羊羔酒与傅明,说道:往年这日子你来,和我,还有方兄,三人都要喝个尽兴。今年是不成了。 傅明问道:方叔可是去了潭州?接过酒,喝上一口,即露出喜悦的表情。 孙藏用回道:正是,潭州冰灾,病倒的老弱妇孺定然不少,方兄便去潭州行医去了! 傅明道:方叔医者仁心,悬壶济世。若我能够脱身,必然也随他去,助一臂之力。 哈哈!孙藏用大声笑,又道,方兄临走时还说,可惜你被拘囿于公侯府中,不然一定要拉你去做苦力! 傅明想起靳以临走时的那句嘱托,实是脱身不得。等方叔回来,咱们再为他接风洗尘。 两人边斟边饮,在温热酒香中就慈幼局里如今情况聊了半个时辰,傅明看天色不早,便告辞而去。 才回到府中,便有客来访。是靳以好友范质,如今在朝为官,任职户部。傅明是当下府中唯一可招待外客的男眷,于是便以男主子的身份接待了范质。 两人互道姓名,客套几句后,傅明问道:文素兄此时前来,可有要事? 范质面上虽有为难之色,但话语流畅,语气平稳:实不相瞒,愚兄此回冒昧拜访,实是有一不情之请。 傅明微微含笑道:文素兄是我夫君至交,有事但说无妨。 范质闻言,心中略定,坦言道:愚兄受朝廷所托,在越州订购了一批货物,是春节期间要送去西夏的国礼。北上时,因潭州冰冻,马车在山间官道上不慎翻车,货品损失泰半,及时再购尚且来得及。 话至此,傅明便已心中有数。年节已至,各衙门都休了假,此事若要走正规程序,必然耽搁时间。范质寒门出身,为官清廉耿直,家无余财,也少有富贵之交,所以万不得已,求到了靳府。 于是,傅明便也明白问道:文素兄须多少银子救急? 范质未料自己话不用说尽,心中暗自叹服,亦直白回道:三万两。 傅明点点头,范质兄稍待,弟这便去取了钱来。考虑到数额颇大,他便打算自己去跟王姨娘支钱。于是吩咐下人好生招待范质,自己则起身暂离。 王姨娘正在库房,听得傅明所言,惊道:三万两?这么大的数额,说借就借? 傅明将情况再次详细说明,王姨娘却冷笑道:公子以为咱们家是有金山还是银山,这样大一笔钱,爷不在的情况下,随意外借?若是还不回来了,往后这府上这么多人等着吃饭,这人情往来,要怎么办? 傅明道:文素兄非是借而不还之人。 王姨娘道:这位姓范的以往也不见和咱们爷有多少往来,这年下连半只兔子都没有送过靳府,能有多少交情? 傅明道:君子之交,在心不在物。文素兄清正廉洁,与咱们爷性情相投,已知交多年。 公子如何得知? 曾听爷提过几句。 许是公子记错了?再说了,若真是清正廉洁,何须这么多钱? 情况我已与你说明,若你健忘,我便再重复一次。 不必了,但这钱我还就明说了,若只是三百两,那便当作人情送他了。三万两?不借。 傅明又与之周旋几遭,王姨娘说话越发不客气,甚至诬赖傅明勾结外人骗取钱财,傅明闻言既气且急,没奈何,拂袖而去。快步回到芳满庭,找绿菲支取自己的随嫁银子。 绿菲听傅明说清事情始末,见傅明神色,咬咬牙,把银票从匣中取出,几乎全数清点予他。 傅明拿到钱,急步回到宴客厅,平复了神情后,步入厅中,将银票交与范质。 范质当下要立字据,傅明知晓他的行事做派,便也不做推诿,爽快地收下字据。 范质拍拍傅明肩膀:靳兄有福。 傅明笑道:弟知贤兄要事缠身,便不留饭了。 范质的确要走得紧,那愚兄先告辞了。等事情解决,带钱归还时,再好生道谢。 傅明将之送出府门。 当傅明再回芳满庭时,芄兰微恼道:公子,你说这一年到头图什么呢?图人么?咱们还是独守空庭。图钱么?别说进账了,匣子都空了! 傅明失笑,好了,知道你们心里不痛快。前人说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那说这话的前人最后可发着财了?绿菲问道。 傅明哑然,嗯这位贤人流芳百世了。 是谁?咱们可认得? 姓李名白字太白。 芄兰笑道:我知晓了,落魄而亡的那位大诗人嘛!哪里有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分明是千金来后又散尽! 傅明正色问道:你们当真觉得我做得不对么? 绿菲和芄兰相视一眼,绿菲道:公子心中自有一杆秤,我们只是目光短浅的妇人,只要公子决定的,我们都支持。发发牢骚,也只是因为担心公子吃亏而已。 傅明复又含笑,你们且放心,人很快就会回来了;钱嘛,也会还复来的。 第15章 章十五 恰如傅明所言,人不久将班师回朝。 靳以领军抵达前线后,很快便理清了战况,当即果断下达军令,分兵点将,排兵布阵,局势迅速扭转。 不过短短月余,靳以在军中威名已盛,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仍是时刻关注敌情,运筹帷幄时目光如炬,持剑上阵时英勇不惧。敌人接连投降,麾下悉数服膺,靳以心中痛快。蛰居京都这么多年,上了战场后,那种被束缚的,有力无处使的感觉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才能得以挥洒的酣畅。 有一事,让他尤其喜悦,那便是将蒋贻孙收入麾下。当日蒋贻孙献策,解了大军燃眉之急。靳以本以为他只是占了地利罢了。但此后,蒋贻孙表现愈发不俗,能谋善武,对他颇多助益。两人曾于营帐中彻夜深谈,对当今朝廷军部机构、边防情况,蒋贻孙与靳以见解契合,谈得很是投机。 于是,蒋贻孙被靳以编入自己亲军之中,委以要职。 春意自南始,兵火渐熄后春草渐生,潭州也已冰消雪融。 来时银装素裹,归时浅草没蹄,野芳迷眼。 没有出征时的焦急与紧张,凯旋的队伍行军速度却并不慢,既为领功,更为思家。 难得眼前一马平川,靳以与蒋贻孙比赛骑术,遥遥领先于大军。在日落时分于夕阳下驻马,等候队伍赶上前来安营扎寨。 嫩色的草芽在夕晖中变得金黄,一望无垠,千株万株连绵向天涯。二人系马于野树,席地而坐。 蒋贻孙问道:长藉兄,嫂夫人,不,您娶的是男妻,我是问,您郎婿,家中可安好? 二人如今私下兄弟相称,但靳以仍是诧异,对方怎地忽然问起傅明来了? 却答:应当安好。 应当?蒋贻孙问,长藉兄没有与家中通信? 靳以摇头,战事要紧,况且亲兵中有家生子,他会负责与家中通信,没有告知家中有何异常,便是安好。 蒋贻孙闻言,心想,不知长藉兄是因大公而无私,还是对家中牵挂尚浅。 靳以本以为蒋贻孙仅是提一句,谁知对方似乎的确对此事上心,又问道:傅公子嫁入靳府后,与您家人相处可还融洽? 对上靳以探究的神情,蒋贻孙笑道:唉,干脆跟长藉兄你明说了吧,我与傅公子乃是旧交。 你与他如何成为旧交?靳以实在惊诧,这两人,身份、籍贯、经历皆不相同,应当是全然无关的陌路人才对。 蒋贻孙道:长藉兄应当知晓傅三老爷是傅家过继的吧? 靳以点头,傅明祖父无子,所以过继了远房子侄。 蒋贻孙笑道:这其中曲折如何,我不便多说,但傅三老爷曾在京都慈幼局待过,这事知晓的人应该不少。三老爷人穷不失志,发达不忘本。到了傅府后常回慈幼局,傅公子尚年幼时也常被父亲带去慈幼局,我与他便是在那儿认识的。慈幼局中女童多,男童少,当时我与另一个孩童为伴,傅公子去了,我们三人一块玩耍,当时不知尊卑,傅公子待我们也如朋友一般,所以结下了一段情谊。后来我成年,便央着傅公子为我取字,他说不合规矩,但我家中无人,他又是我认识的最知诗书的人,便还是帮我取了。 靳以笑道:原来象贤这个字是这么来的,如此说来,你们相识已久,难怪你要打听他。稍住又道,这次回京,你去我府上,你们便可以相聚了。若当时的另一个朋友也在京中,便邀他一同前去吧。 蒋贻孙摆手,那人的确在京中,但他另有路要走,怕是不会入靳府。 靳以没有多问,只道:那便你一人来吧,他见了你,应当也高兴。 蒋贻孙笑声爽朗,一定择日登门拜访! 大军自南而北,随春风一路入京。 三皇子领皇命在京城外迎候凯旋队伍。青天白日下,军队盛容令他心中澎湃,不待靳以行礼,便大步上前,执手拍肩,道一句:靳将军,辛苦了!又道恭贺,亲切与尊敬之情溢于言表。旁人将这一幕收入眼中,记在心里。 三皇子重武,与靳以相得有心人再次得以确认。 入了朝,圣上又是一番褒奖,再论功行赏,设宴接风。皇宫中灯火辉煌,映着盛开的春花和舞女乐姬的娇容,令人沉醉。 太子当即吟长诗一首,上诵天恩,下赞军功,龙心大悦。 靳以应付皇帝皇子,应付文武百僚,从宫中回到靳府,竟觉得比鸣金收兵后还累。 全家老少齐聚,在前厅等候他归去。烛光照亮的皆是熟悉身影,靳以入门,又似乎觉得疲倦尽一洗而空。 老太太见着了人,拉起手,上下左右不住打量,含泪点头道:好,好,好,是得到了历练的样子,有了靳家男儿的风范了!又软了声音问,可有受伤?累不累?饿不饿? 靳以回握老太太的手,一一应了,再问道:老太太这几月身体可好? 王姨娘在旁应答:老太太这几月都好,年后受了些风寒,请了余太医来问诊,吃了几副药,现下大好了。又问,爷从宫中回来,宴会上可吃饱了?妾身命人备下了一桌家常菜,都是爷平日里爱吃的,再用一些。饭后泡个澡,好好歇息一晚吧。 我不饿。靳以回,又看向老太太,时候不早了,老太太可困?我扶您回去睡下吧。 老太太点头。昭彦扒着自家父亲的双腿,抬头问道:爹爹,您送了老太太回屋后,如果不困,就来找彦儿吧! 靳以摸摸他的脑袋,声音难得如此温柔:彦儿不困? 不困,彦儿等爹爹来!说着踮起脚,待靳以蹲下身子,他在靳以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靳以点头,好,爹爹等会儿就去。 靳以搀扶住老太太,对满屋子的人说道:今晚先都散了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傅明、纫兰、新月等皆含笑答应,王姨娘犹有话要说,叫了声爷,靳以颔首,应道:今日入朝,皇上说起为潭州募捐一事,你有心了。 以王姨娘身份,本不会被公主挂念,更不配被皇帝当朝提起,但靳以方立下军功,公主便有心在皇帝面前提了几句,皇帝在宴会上将此事当作锦上添花,再度赞许靳家男子领军卫国,内眷节省为民,群臣纷纷应和。无论如何,这是靳以的颜面。 王姨娘闻言,心中大喜,面上却仍不显。靳以说完,不再停留,与老太太一道走了,满屋子的人很快便散个干净。 夜色愈浓,下人们在房子里、院角处偷偷议论: 爷这次领军打仗,立了大功,靳府往后会更有起色 爷回府,没有和傅公子说上一句话,却赞许了王姨娘 原来王姨娘当日那般作为,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内院之事,果然还是女子更懂,男子如何懂得争宠的法子。人家王姨娘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可傅公子,却缄默不语,跟个木头似的。对比之下,高下立判 被下人们议论着的靳以服侍老太太睡下后,没有去王姨娘那里,按照之前昭彦的耳语,直接往芳满庭去了。 尚未步入庭院,便有夜风吹来清香,几点花瓣也飞过墙头,似为主人迎候来人。院门半开着,靳以走入,几盏灯依次挂在曲径边的树枝上,这灯不如今夜宫灯璀璨,却小而温暖,照亮一条直通阶下的路。 上了台阶,入了屋,傅明、纫兰和昭彦都在。 爹爹,这回不饮茶,喝酒。昭彦拉着靳以坐下,傅明斟酒。 靳以问道:为何改喝酒?宫中饮了不少,虽路上散了些,但仍是微醺。 纫兰笑道:唯酒可敬英雄。 傅明举杯,纫兰亦举杯,昭彦则是以茶代酒,靳以会心一笑,便也举杯,四人共饮。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11) 傅明放下杯盏,走至琴案前坐下,含笑道:爷在外打仗时,南边来的书信我看过了,信中有几句说到爷马上英姿,如在目前。斗胆谱了这首《踏马行》,请爷鉴赏。 傅明抚琴,纫兰抱琵琶,昭彦手中也多了一面小鼓。三人合奏,琴声如长风呼啸,如号角悲鸣,如呐喊阵阵,琵琶似马蹄铮铮,似刀剑铿锵,鼓声助阵,直将靳以再次带入战场,胸中豪情激荡,热血沸腾。 乐曲接近尾声时,鼓声已止,琵琶收拨,唯琴声不歇,如战后天际余晖,原上晚风,轻抚着流血的疆场,安慰一身疲倦的军人。 余音袅袅,皆入心间。 靳以鼓掌,连道三声好。收了乐器,他的郎婿、姊妹、儿子,又一同上前,敬他一盏。这次敬的却是茶。 纫兰道:好酒敬英雄,清茶与家人,大哥,你能平安归来,我们都很高兴。 靳以嘴角微扬。 昭彦问道:爹爹,彦儿的鼓拍得好听吗? 靳以笑意更显,拍得好。 傅明却只是向他点点头,靳以则道:另一首曲子,改日我再听。 另一首曲子?当是他去岁所承诺的待靳以凯旋便弹与他听的那首《明月夜》吧?傅明回好。 饮了酒,听了曲,喝了茶,叙了话,靳以心中满足。 看看滴漏,夜已深,纫兰先行辞别。 靳以暂留,对傅明道:蒋贻孙不日会来府上拜访,你们可以重聚。 傅明闻言乍喜,见时候已晚,知晓不便多问,便只是点头笑回一声,并劝靳以早些休息。 靳以牵着昭彦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步道:那些药粉,我喝了,没有犯过水土不服。 傅明便问:可有受伤? 靳以回:无碍。听得身后应声,便再度抬步而去。 路上,昭彦撒娇:爹爹,今晚彦儿可以和您一起睡吗?彦儿好想爹爹的。 靳以心中也很是思念儿子,便答应了。两人在昭彦房中睡下。昭彦将靳以的胳膊抱了个满怀,在昏昏入睡前,嘟囔一句:爹爹,你怎么从来不在芳满庭睡觉呢? 靳以无言以对,在暗夜里睁了许久的眼,终于也抵挡不住困意侵袭,沉沉入梦。 梦里再度响起《踏马行》,但琴声渐渐地又变得柔缓,似乎转化成了《明月夜》,琴声淙淙中,弹琴之人抬起头来,他亦看过去,四目相对是他从未进入过的梦境。 第16章 章十六 翌日清晨,王姨娘早起,听说靳以昨夜歇在了昭彦房中,心中一动,便领着两个丫鬟往昭彦院里而去。 王姨娘到时,父子俩方洗漱好。 王姨娘问了安,对靳以道:如今天气转暖了,冬日里垫着的、盖的那些被子太厚了,妾身担心彦儿睡着不舒服,便来看看丫鬟们有没有及时更换。 靳以道:不厚,昨夜我睡着觉得恰好。 昭彦道:已经换过了,早几日明叔就嘱咐流荇姐姐们帮我换好了。 换过就好。王姨娘笑笑,又问,爷是要去老太太那儿用早饭吗? 我晚些过去老太太那儿用中饭。 王姨娘喜道:爷若不嫌弃,去我那儿用早饭吧?昨夜用文火熬了海鲜粥,新鲜的菜芽儿也已经拌好了。 靳以略一想,答应了。昭彦还是往老太太那儿去,临走时对自己父亲说:爹爹,你早些过去我们那儿哦! 靳以与王姨娘一同到了王姨娘住处,粥菜等一一上桌,王姨娘殷勤侍奉,靳以道:别忙活了,我在军中习惯了自己吃。 王姨娘便坐下相陪。喝了几口粥之后,试探着问道:妾应七公主之邀捐助潭州一事,爷不怪罪妾身吗? 靳以道:此事我为何要怪罪你? 王姨娘放下碗,叹一口气,神色似有些伤心,因为这事,妾身得罪了府中不少人。 怎说? 王姨娘巧嘴,将当日回老太太的话又增删一番,说得靳以眉头频蹙,待她倾诉完,才道:老太太非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有事你与她好商量。 王姨娘听不出靳以究竟是怎么个看法,心中忐忑起来,心念一转,又道:府中捐资,是以年下得节省着过。妾身将自己的份例缩减了好些,但,明公子他 他如何?靳以停箸。 王姨娘道:年前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爷的好友,开口便是要借三万两现钱,明公子来找妾身支钱,妾身暂未应肯。一来,数额过大,二来,那位范大人往常也不和咱们府上往来,趁着爷您不在来借钱,也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范大人?莫非是范质?靳以心想,怪不得昨夜宴会上,向来不阿谀奉承的范质会来敬自己的酒并道谢,原以为他是为国为民而感谢自己,看来,是另有原因了。 思及此,靳以问道:后来此事如何解决? 王姨娘回道:妾身不肯支钱,明公子却吃了秤砣似的,坚持说那位范大人是爷的挚交,还责备妾身。他是正室,妾身本不该违逆,但老太太既然让妾身暂管这个家,妾身就是得罪了明公子,也要以公为重。这钱,妾身没有出。听说明公子拿了自己的嫁妆银子。爷,恕妾身直言,当日咱们府上送了许多彩礼过去,那边的嫁妆还不及一半。这嫁妆虽是暂属于明公子的,但他不经爷您同意,便如此擅作主张地借与来历不明的人,实在是 靳以胃口全无,说道:此事我已明白,你无须再多言。我饱了,你自己吃。 话毕,靳以便已起身离去。 芳满庭内,傅明正读着如今街市上流行的小报,这小报是一些似乎有些来头的人将朝中消息真真假假地掺杂着编排而成,每日晨间贩售,无须花费多少时辰便能售罄。 今日的小报上有几则关于昨日靳以等回朝之事,连宴会上皇上讲了什么,靳以回了什么都写得像模像样,似乎确有其事。除此外,太子吟诵的那首诗也写在了上头。 傅明读罢,觉得这诗应当是出自太子之手。太子好文,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曾刊印过一本《牵风集》,民间很是流传了一阵,傅明亦曾阅读,对太子诗风有所了解。况且此诗功力不差,一般识字人断编写不出。 军队凯旋,太子吟诗贺颂,这本是人之常情。傅明再将诗读罢,却不由得在心内叹息,又好笑似的笑出声来。 笑声落入刚好跨入门内的靳以耳中,靳以问道:何事好笑? 傅明忙放下小报起身相迎,回道:读了读太子昨夜那首诗。说着将报拿与靳以。 靳以接过浏览,道:的确是太子昨夜吟诵过的那首。有何问题? 靳以记忆力惊人,但记得却不是懂得,傅明道:此诗单从表面文字看,的确是歌功颂德。但太子用典如盐入水,了无痕迹。若不深入品味,怕是难懂其中真意。 如何说? 用汉武喻当今圣上,以霍票姚喻爷,且不说本次爷是平息内乱而非抵御外敌,细究其所选事迹,其实大有文章。看似君臣相得,开疆拓土,但曲折引向一者下诏罪己,一者英年早逝的结局,太子这是暗讽武功不宜治国,武夫皆是造孽之辈。 靳以闻言,再将这长诗细读,放下小报后轻叹道:太子尚文厌武,向来如此,并不意外。 傅明颔首,道:我本不该谈及朝廷之事,此回是我逾矩了。 靳以摇头,想起自己前来所为何事,便问:年前文素兄来府上借钱应急,是你拿自己的钱借给了他? 嗯。傅明回,府上有自己的处事规则,我便只好这样做了。 靳以见傅明不愿多说,自己便也不再穷究,事情来龙去脉他大概已清楚,便只又问是否已还。 前几日已悉数归还。 靳以道:文素兄是信守承诺之人。这回,幸亏有你。 傅明摇头笑道:这是我本应做的。 靳以闻言,心湖微漾:为自己的朋友解燃眉之急是他本应做的吗?为何?若自己真拿傅明当至亲之人,这话傅明说来,他承受无愧。可细想从前,自己做到了几分?傅明入府后又是如何为人处事? 渐渐地,靳以出了神。前事种种,曾被自己忽略的,一一涌上心头。 爷? 傅明的一声轻呼唤醒了靳以,他回过神来,看着傅明眼中有些忐忑的目光,不自觉地伸手,轻轻抚过他白皙俊秀的面庞,傅明怔住,几乎连呼吸都屏住。 靳以的手稍触便撤,往后,我会待你好。他撂下一句话,便离去了,大步流星,身形却似乎不那么稳当。 许久后,傅明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只觉得指尖温热异常。 靳以凯旋,本应备下宴席,但老太太知晓自己孙儿不爱热闹,且只至亲之人凑一桌儿用饭,是最温馨之事,老太太享受得很。 靳以落座时,看到身边有老太太、纫兰、昭彦,的确都是骨肉相连的家人,却没有傅明。 老太太不叫傅明,是因为不承认他,不喜欢他,还是因为自己?她以为自己仍不将傅明当作自己的妻室,所以这样的场合便将他排除在外? 老太太见靳以似乎有些神思不属,便问:长藉啊,菜不合胃口吗?还是你有什么要紧事待办? 靳以摇头,按捺下心绪与大家一块品尝久别重逢的滋味。 饭后饮茶时,老太太提起王姨娘年前克扣下人钱财一事,并道:她如今年纪大了,心也大了。想必已经在你面前说了不少,你自己要清楚,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 靳以点头道:老太太说得是,孙儿明白。说着,便又提及范质前来借钱一事。 老太太蹙眉道:还有这事?我竟然不知。 靳以道:当下是王氏理家,所以明哥儿应是不方便直接向您提及。况且文素兄情况紧急,也等不得了。 老太太叹息一声,凝雪小时候聪明乖巧,对你也忠心耿耿,我见她是个靠得住的,我自个儿身体一年老似一年,便顺手就教她理家,信任她。谁料想,她越发地不成体统,擅作主张,鼠目寸光,尽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如今看来,这理家的权利也该收回来了。 孙儿认为应当如此。虽是内院之事,但牵涉也广,不能再任由她这般小气作为。 那长藉你认为这家可交由谁来打理呢?我是真的老咯,心有余而力不足。 靳以道:纫兰妹妹也大了,往后嫁人这理家的才干不可不俱备,老太太便提拔提拔她吧。 老太太点头笑道:你这个做哥哥的可贴心,我也有此打算,不过兰儿总是要嫁出去的,我把她教会了,她这一走,可如何是好?还得再教一个,一起教的好。 靳以道:老太太是有看中的人了吗? 嗯。老太太不明说是谁,却问道:长藉以为呢?还有谁合适? 靳以道:老太太决定便好。 那便新月吧。我看她很好,比凝雪识时务,私心不多。 靳以虽微觉意外,但想了想,道:如此也好,她在这个家有个位置,我也就放心了。 你若是当真放心不下,抬举抬举她,谁又能说什么呢?思柔将她托付给你,你不明白她的意思么? 老太太知晓的,思柔在时,我们本已打算将新月这丫头许与我的一个友人,新月在思柔去后不肯外嫁,孙儿又如何能她愿意留在府中,我们不亏待她,供她吃穿,给她一个位置,也只能如此了。 罢了,就这样吧。老太太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明哥儿虽不理家,倒也对我和兰儿、彦儿都很上心,我看那孩子,也是个实在人,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靳以回道:孙儿知晓了。凝声片刻,又道:往后,老太太想一家子聚聚时,不妨让新月和明哥儿也一道吧。 老太太闻言,有些错愕,随即笑道:甚好,甚好。 第17章 章十七 管家大权旁落,王氏心中很是不甘。但老太太在府中一言九鼎,靳以面对她的哭诉请求亦是无动于衷,事成定局。旁人看着王氏近来沮丧落魄的神态,雪中送炭者几乎未有,幸灾乐祸的却各屋皆是。 绿菲心中痛快,但她面上克制,芄兰却喜形于色,傅明见她这样,说道:看不上眼的人落了井,如果那人实在可恶,你旁观一会子,就走开去。不要学人家在井边大笑,更不要往井里扔石子。芄兰细细咀嚼这话,虽仍是觉得王氏活该,却也不再将那得意的笑容挂在脸上。 整个芳满庭对于府中这等大事,似乎并不如何在意。 但总有人要将之与傅明攀扯一番。 闲来无事,下人们聚众玩闹,说到这件事,有人就道:王姨娘下了马,按理,下一个上马的应该是芳满庭里的那位公子,可竟然还没有轮上他。 这不也是意料之中?人家虽然挂着正室的名头,至今都是有名无实。前两天老太太那里请饭,就没见那位公子在席位上呢! 明公子这是守活寡了吧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还是个男子,没有了仕途,嫁了人又不受尊重,唉,挺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糟蹋了! 他人饶舌纷纷,傅明虽略有耳闻,却无暇理会。 自从结识了周承衍等人后,傅明便常被邀约外出相会。双眼所见是天子脚下京都太平盛景,百姓安居乐业,街市繁华,士农工商各有所为,他心有感触,料想自己今生已无法登入明堂,经世济国,便想以手中笔书画眼中景象。待他百年之后,史书中不会留他傅明字夜心,但他的笔墨则会记得他曾经历过的斑斓光阴。 知止而后有定,他暂且找寻到了自己的当止之处,数月来,便付诸许多心思与功夫。周氏兄弟、崔璟、庆孙等知晓他的想法后,亦赞许支持,为他出谋划策。周承衍更是每月里都要跑两三趟靳府,赠送笔墨纸砚,问询傅明可有新的进展或想法。傅明虽觉得他过于热情,但对方真心实意,又是与他颇为投契之人,是以每每他来,也是笑脸相迎,耐心以对。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12) 自靳以回京后,傅明不仅继续着手头的记录,每日里还有不少应酬。 绥国公后人降等袭爵,到靳以这一代,名头已不够光鲜。但靳以自幼于武术和兵法上都颇有天分,受祖父喜爱,临终时上奏皇上,请圣上对自己的孤孙开恩照拂。皇上应允,只要靳以成人后能够立功,一定不让绥国公府没落。靳以果然深孚众望,此回大胜而归,圣上论功行赏,靳以升了官,又被圣上赏了许多东西,甚至有祭祀用品,皇帝让他告慰祖先在天之灵。这是圣上暗示群臣,自己没有忘记当日允诺,也是要重用靳以的前兆。近些年来渐渐冷落的靳府再度热闹起来,门外前来祝贺的访客络绎不绝。 傅明身为靳以正室,时时便要出面招待一些人,他举止大方,谈吐得当,倒也为靳府挣了不少好名声。老太太将他请去一回,虽说是指点教导,但实则更是赞赏褒奖。靳以比出征之前更为频繁地出没芳满庭。渐渐地,府中关于傅明的那些不堪的议论终于平息下去。众人也纷纷看清,纵然这位公子再如何不受宠,地位却暂且不会动摇分毫。 傅明日日招待来客,虽不曾心力交瘁,却也微觉倦怠。 这日春光大好,先前递了帖子的那些人都一一见过了,傅明正欲趁机出门一趟,去郊外看看农民春耕,他所要记录的内容中亦包含农事一卷,春耕是不容错过的重要环节。 但尚未出门,白露便来芳满庭传话:爷请公子今日在府中等他回来,说是有贵客要来拜访,等爷办完公事,一同前来。 计划落空,傅明只好换了衣裳,到院子里描画起春日芳菲来。 正于纸上着一片桃红梨雪,便听得院门响动,有脚步声传来。 靳以将贵客直接带来了芳满庭,傅明将笔搁下,起身回头,看清来人,笑容便如春花盛绽,使得眉目瞬间清朗胜晴空。 你的故友,象贤兄。靳以在前,先对傅明说道。 傅明笑言:终于来了,以为等春花都谢了还不来呢!看向蒋贻孙时脸上皆是喜色,贻孙,别来无恙? 昔时年幼,他们皆以名相称,如今这个称呼听来,只觉得无比亲切。蒋贻孙回道:一切都好,看明哥儿你的气色,想来过得也好。 傅明点头,又道:贻孙今非昔比,可喜可贺。说着便欲将人请进屋去。 蒋贻孙道:我见明哥儿你这院子很好,咱们就坐在那边花树下石桌边,不进屋了。 傅明笑着颔首,三人便走到石桌边落了坐,绿菲等人奉上酒水果子肉脯等,傅明示意她们退下,自己为左右两边的人斟酒。 这是何酒?蒋贻孙尝过一杯,问道。 傅明回道:年前酿的梅花酒,不是烈酒,咱们难得一聚,有小酒助兴即可。 靳以也饮下一杯问道:你自己酿的? 傅明道:跟承衍的兄弟要来的方子,自己试着酿了头遭,两位觉得如何? 蒋贻孙再饮一杯,甜丝丝,有股清香,虽不是我爱喝的那种,不过味道尚可。 靳以则道:若还有,便赠我一坛吧。 傅明笑回:不多了,不过可以给爷留两坛。 三人边饮边聊,蒋贻孙将自己离开京都后这些年种种遭际择要道来,说到年前那场仗,更是侃侃而谈,直将靳以的谋略与勇武说得出神入化,靳以几番欲阻,但傅明却屡屡撺掇,两人一唱一和,跟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和看官似的,靳以则成了他们对白中的那位主人翁,让他在旁听了好生尴尬。但看蒋贻孙兴致勃勃,傅明笑容明亮,又觉得入口的酒格外香洌,春日的暖阳格外和煦。 有人一笑坐生春,原来是这般的形容。靳以伸手,拈起刚刚落在傅明肩上的落花,觉得心间似乎比手尖更为柔软。 快到饭时,靳以派人去接了昭彦前来。昭彦以晚辈之礼拜见蒋贻孙,称其为叔。 蒋贻孙听昭彦亦唤傅明为叔,低声问道:怎么长藉兄的儿子也唤你作叔? 傅明回道:怎么?咱们同辈,唤你作叔,难道唤我为兄吗? 蒋贻孙见傅明插科打诨,知晓他有难言之隐,便不再多问。 饭后,蒋贻孙随同靳以去见老太太。义结金兰者,常升堂拜母,靳以父母皆逝,拜见老太太亦无差别。 待蒋贻孙欲辞别时,已近酉时,靳府留饭,他以仍有私事不便再留为由谢绝。 傅明送他出府,问道:你可有去见燕乐? 蒋贻孙没有即刻回答,待傅明看过来时,他才道:去了,但他不肯与我相见。 傅明默了默,说道:你莫要怪他。 蒋贻孙嗯了一声,几步后语气沉沉:我知道他为何不肯见我。 他是不愿连累你。便是我,偶尔在一些宴会场合见着了,当着外人的面,他也是客气相待。 蒋贻孙闻言,不语片刻,脸上却似乎浮起一丝笑来。 当夜,蒋贻孙邀了几位地位相当的军中将领,前往鉴楼,叫了一桌好酒好菜,又花重金请了几位琴伎歌女,其中便有燕乐。 燕乐听小童说是有军爷相请,便来了,到了地方,掀开帘子走进去一看,围桌而坐的人个个高大魁梧,气势非凡,当中最打眼的不是蒋贻孙是谁? 他收起脸上瞬间浮现的错愕神色,嘴角挂起笑容,趋步上前,问各位爷安,知晓此回主人是蒋贻孙,便在他身边坐下,问道:爷想听什么曲子? 蒋贻孙问大家:诸位想听什么? 我们不常听曲,曲名都记不下几个,不拘什么,挑你擅长的来吧。 燕乐转轴拨弦,低眉弹了一首《十面埋伏》,好个金戈铁马,听得众人仿佛又上了一回战场。 一曲毕,燕乐放拨插弦,蒋贻孙叫好,客人们便也纷纷叫好,却有人道:咱们来此消遣,还是听些个欢快曲子吧。 蒋贻孙见燕乐呼吸微促,指尖发红,想来方才那曲颇耗力气,便不忍让他立刻再弹,但燕乐却笑道:爷们想听轻松欢快的,那便弹一支《绿腰》。说罢,便又再度拢捻抹挑地弹奏起来。 客人们在轻快的落珠声中喝酒侃大山,蒋贻孙边应和着,边不时地觑向身边低首敛眉的燕乐。 待《绿腰》弹完,蒋贻孙装作轻浮样儿,揽过燕乐肩膀,笑道:弹得这么动听,爷有赏。来,这桌上的,你看看想吃什么,爷给你夹! 燕乐似羞窘,又似顺承,半依偎在蒋贻孙怀中,指着一道菜道:想吃醉虾。 蒋贻孙便道:你这双手,怎能剥虾呢!爷给你剥。说着便当真拿了虾剥起来,旁边侍者要代劳,被他推辞了。 你小子懂什么,这叫怜香惜玉。有客笑闹,其他人纷纷附和。 蒋贻孙大大方方地剥了虾,燕乐自自然然地接过放入口中,二人你剥我吃,几乎清空了半盘虾,直到燕乐说爷,不想吃了,蒋贻孙这才罢了手,又为他倒了一盅酒,燕乐喝了。 其他人见蒋贻孙都这般随性,索性也放开了玩闹,将身边人纷纷揽入怀中,喂菜喂酒,席间好不热闹。 正吃喝,蒋贻孙起身去净手,众人撺掇让燕乐跟着,燕乐便果真跟上去。 两人站在楼上僻静无人处,蒋贻孙脸上的轻浮神色一敛而净,看着燕乐道:阿乐,我终于见着你了。 燕乐轻叹一声,语气也变得柔缓:原来哥你参了军。恭喜呀,大小竟也是个将军了。 蒋贻孙笑笑,不过是遇上好的将领罢了。 是明哥儿家的那位吧? 嗯。我今日去了靳府。 明哥儿可还好? 我看,他比你好。 燕乐笑道:你们都好,如此就好。 可你呢?蒋贻孙语气转急。 燕乐仍是笑着,我?你也看到了,我没有什么不好的。 蒋贻孙却摇头道:你还是和从前那样,咱们三个,明明我看起来是最强悍的,但明哥儿和你,一个赛一个地犟。说着,他双手搭上燕乐肩膀,施了力,阿乐,你,你当真不回头了吗?如果,你回头,往后,有我蒋贻孙的,便有你的。 走到如今,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走下去?燕乐转身,看着廊子外面的一角屋檐,默然许久后,再道:往后,不要再花冤枉钱了,攒着娶媳妇吧,你不是很想要个家吗?娶了媳妇,生儿育女,就有家了。 蒋贻孙闻言苦笑一声,多少人不惜千金买一曲,我这怎能算是花得冤枉呢? 燕乐回头,看着蒋贻孙,曲子你今日也听过了,不过如此。 蒋贻孙道:是啊,比起昔年你为我们弹的曲子,确实不过如此。 这么多年了,你的鉴赏水平还是毫无长进。 我只听得出曲子里的情意有几分,听不出弹奏的技巧怎样。阿乐 燕乐摇摇头,罢了,就这样吧。阿乐已是过去的人,如今的我,再也弹不出你想听的曲子了。若你愿意一掷千金,我也奉陪到底。但也只是这样了只是这样了。 蒋贻孙看着燕乐,在昏暗的长廊里,竟看不清对方神情,只看得见外头月色朦胧,梨瓣纷飞,燕乐与他擦肩而去,也像是飘零的一瓣梨花,他伸手,却什么也没有拉住。唯有满廊子的昏暗,将他的目光寸寸吞噬。 第18章 章十八 春深了,傅明赠靳以的两坛子梅花酒已被他饮尽,待庭中红稠绿重时,傅明收到了来自靳以的回礼,思来算去,这似乎是靳以头回往芳满庭送东西。 绿菲端捧着礼盒,嘴角笑意欲滴,芄兰也忙凑上前来,将盒子打开,傅明将里面装着的东西拿出来,是两套衣裳,皆是劲装。 芄兰纳罕:爷送公子这种衣服做什么? 绿菲道:爷是习武之人,送这些,难道是想让公子跟着他习武? 傅明暗自琢磨,有了些想法,却又不如何自信,便没有明说,只让她们将衣物先好生收着。 从去岁到今年,傅明入府已过一载。昭彦长大一岁,纫兰和新月得老太太应允后,为他张罗了一个颇为热闹的生辰宴。 生辰礼傅明从数月前便开始准备,送到昭彦手中时,他翻开不住地看,越看越是喜欢。这是一本《诗三百》名物绘,将《诗》中各类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择了许多细绘下来,画工细致,可见赠礼之人极其用心。 不仅小寿星喜欢,老太太、纫兰见了,也连连夸赞,靳以则对傅明道:小孩子,何劳如此费心费神? 傅明却道:蒙学不可疏忽。昭彦天资甚佳,如今多花些心思是值得的。 靳以颔首,将昭彦牵到傅明跟前,对昭彦道:彦儿,从今日起,你该改口了,往后不可再唤明叔,他与我一样,是你父亲。 满屋皆惊,傅明怔愣住,听昭彦叫了自己一声父亲,忽地眼睛便模糊了。 靳以拿手帕为他拭去眼角溢出的几滴热泪,又牵住他的手,将他带至老太太座前,两人齐齐跪下,老太太心中明了,一手虚扶一个,说道:既是有缘,又赚得有份,往后便好生相伴吧。 昭彦似乎明白过来,跑过来,一把抱住自己的两位爹爹,小脸儿一直在爹爹们的腿上蹭着,口中亦唤个不止。 纫兰在一旁不住地含笑点头,明眸中泪光闪烁,新月拍着她的肩膀,在心中倾诉道:小姐,你看到了吗?他如今身边又有人了,不再形单影只,你可以放心了。 散席时,月明星稀,昭彦牵着靳以的衣角,说道:爹爹,彦儿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靳以问道:是什么? 彦儿想和两位爹爹一同睡一晚,可以吗? 靳以看向傅明,傅明不知该如何回应,靳以见他只是无措,却不似排斥,便对昭彦道:可以。彦儿想在哪儿睡? 芳满庭!明叔的屋子彦儿在那里睡过午觉,可舒服了! 三人便一起回了芳满庭。 绿菲和芄兰等下人高兴得敛不住满面笑容,忙前忙后地收拾伺候。等服侍三人睡下后,下人房中却仍不断响起絮絮话语,比绿纱窗外的虫鸣还要欢快。 傅明屋子里已沉静下来,昭彦睡中间,里头是傅明。方躺下时,傅明颇觉紧张,心怦然似要跳出胸腔,昭彦抱着他的胳膊,脸蛋儿埋在他臂弯里,很快便陷入了沉睡。他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渐渐地也平静下来,朦胧入睡。 而睡在外头的靳以,却等明月高升时,仍清醒异常。他睁开眼,微微侧身,看着里边相互依偎而眠的两个人,伸手,轻轻地搭到盖在他们身上的被子上,像一个轻微的温柔的拥抱。 翌日晨间,傅明和昭彦起床时,晚睡的靳以已不在屋子里。 屋外有响动隐约传来,绿菲和芄兰领着两三个端盆拿帕的丫头入屋服侍他们洗漱穿戴,说道:爷已经醒了,在外头院子里练剑呢! 傅明让丫头将窗子打开,便见院中绿影里,未着外衣,一身白色中衣的靳以正持枝作剑,一套动作流畅利落,有花叶被劲风扫过,旋转坠落。 收拾好后,傅明牵着昭彦出门,站在檐下看靳以练剑,已近末招,靳以很快便收了剑。傅明看着地上红绿狼藉,心想,若往后这位爷常来过夜,这院子怕是也要重新布局一番了。听说靳以不仅剑术了得,也精通于射,那是否除了拓宽空间外,还需要准备箭靶子? 但此回过后,接下来许久,靳以都未曾再留宿芳满庭。傅明的院子便也仍是原来花木扶疏、径曲潭幽的模样。只是春去夏来,枝上花已长作了叶间果,满院绿意怡人,暑气难侵。 尽管傅明无须避暑,但靳以却将携他一道去避暑胜地翠微宫。翠微宫乃是离京都百里之遥翠微山上的一座行宫。今年三皇子早已向皇帝请求,夏至后借翠微宫避暑,圣意已许。 三皇子此行,除了自己的妃子和子女外,还有数位文臣武将陪同,皆是他所看重的能人,众人可携带家眷同行。 临行时,傅明让芄兰将靳以赠他的那两套劲装收拾进行李之中,众人这才明白当初靳以赠傅明这些衣物的用意。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13) 芄兰替傅明收拾着衣物,绿菲则收拾其他琐碎之物。打点好后,绿菲走到傅明身边,面庞微红,低声道:公子,一共两个箱子,那个放杂物的箱子里,有一个暗盒,盒子里装了两个小瓶,瓶中是是爷和您也许用得着的东西。如果需要,到时候记得自取。 傅明问道:你不是与我们一同去么?我们需要什么,到时候你直接拿与我便是。 哎呀,公子,那时我也许不能在您身边呢!绿菲急得脸色更红,芄兰在不远处嗤嗤地笑,她们家公子,聪慧无双,在有些事上却是糊涂得很。 傅明见她们这样,稍一想,明白过来,脸色也转了红,道一声:我知道了。你们收拾着,我去看看爷那边的行李整理得如何了。说完便匆匆出了门。 屋内绿菲和芄兰相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夏至后,一行人连带奴仆侍卫,近两百人浩浩荡荡地往翠微宫而去。 从京都前去翠微宫尚算有些路程,夏季晴日阳光炙热,不宜骑马,靳以便和傅明一道坐同一辆马车。 傅明读前朝史书,靳以读更古早的兵书。 傅明正读完一卷,思量着撰写史书之人评断是否公允,便听靳以忽然问道:这些日子,见你似乎颇忙碌于纸上功夫,可是有什么打算? 傅明从字里行间收回目光,抬头却问:爷觉得这些史书如何? 帝王将相,是非功过,盛衰兴亡,可为前人昭彰,可为后人明鉴。 傅明颔首,爷所言甚是。但我觉得,如此尚不够。 靳以兴致方兴,问道:如何不够? 丹青史册记载帝王将相,记载是非功过,记载盛衰兴亡。却不书饮食男女,不载烟火人间。 饮食男女?烟火人间?这有何可书? 傅明道:爷是志在四方可入史册之人,自然不觉得这些有何值得记载留存。但芸芸众生,如爷者少,活这一遭,无缘丹青,真正有关的,也不过是衣食住行。后人当然无须记得这些人,但偶尔回首,瞥一眼前人活过的痕迹,知晓他们也曾在日居月诸时耕耘劳作,热闹过,欢喜过,悲伤过如此,也是一种留念吧。 靳以闻言,许久未语,而后才道:是以,你便为芸芸众生书一书他们的衣食住行,耕耘劳作,欢喜悲伤? 傅明微一笑,是为他们,也是为我自己。 靳以又默然片刻后道:若他日,我立下更大的功劳,可向圣上为你请封,你便能与我一同名留青史。 爷果然志向高远。傅明心中亦喜他这份凌云壮志,笑意染上眉梢唇角,我等着那日。但他心中仍有未尽之语,那便是,作为一人之附庸被载入史册,占得无人在意的一隅,虽也仍算光荣,但这并非他所求。 两人不再就此事多谈,靳以向傅明说起翠微宫来,他小时候和祖父一同陪圣上前来避暑过一回,凭他记性,许多景象仍清晰可忆。 来之前,我向三皇子请了云生阁,你一定喜欢。 傅明隐隐期待起来,又发觉,这回他应当是和靳以同住了,为期将近一月。想起来前绿菲的话,脸庞又不觉变得烧热。 脸怎么这么红?靳以伸手,有些烫,很热吗?莫不是中暑了? 傅明忙摇头,只有些热,没大碍。 靳以给傅明倒了一盅凉茶,又拿出折扇打开,为他扇风。傅明喝完茶,转眼看见那折扇上写着一剑霜寒十四州,便笑道:这把扇子是去年的,有些陈旧了,等回了京中,我再给爷重新写一柄。 靳以眼中带了笑意,这柄虽有些旧,却没坏,也仍好使,不用换。且咱们到都未到,你便想着回后的事情,是不是也太心急了? 傅明听出靳以的玩笑之意,便也笑道:爷所言甚是。翠微宫那般好的神仙之境,我盼着长住呢,最好有所奇遇,住成个真神仙! 靳以见他慧黠模样,心中微动,收了扇,拿扇骨在他眉间轻轻一点,笑意中带着不自觉的温柔。傅明一愣,尚未回过神来,眉间又是一热,是靳以的唇,稍触即离,却似在眉间点了一簇火,那火苗才下眉头,便上心头。 第19章 章十九 一行人抵达翠微山时,天边落日熔金,火烧般的云霞弥漫在如屏如障的翠峦之上,或排行成队或零散二三只的飞鸟时盘旋于空,时各自归林。清风拂过山面,又向人面而来,风中似有草木甘泉的清香,令人尚未入山,便已觉神清目爽。 行宫所在之地,修有可容马车通过的山道,尽管曲折,倒也平整,令人既可饱览山中各处胜景,又无须过于忍受颠簸之苦。 林深时见鹿,向晚恰闻钟。 傅明支耳静听,待那钟声渐歇时方问道:这山中有庙? 靳以回道:翠微山中琉璃寺,是皇家寺庙,虽不如京中那家,倒更似佛院清修之地。 傅明道:安于闹市则香火鼎盛,栖于山林则清净无染,各有千秋了。 靳以问:我朝读书人多恪守儒学,不喜求神拜佛之事,我觉得你倒是似对佛家有亲近之感。 傅明道:也非是亲近。我有半师,乃是一位医者,却修研佛理甚深,耳濡目染,便也不会不喜。 医者修佛? 傅明颔首,我那位半师医术颇高明,但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妙手亦难回春。不能治愈之时,便唯有安慰。他说,佛有慈悲智慧,可渡人心中苦难。 靳以闻言,想起那卷《心经》,低声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傅明闻之,浅笑道:爷常诵读,可有所悟? 靳以摇头,若要五蕴皆空才可脱离苦海,那这等智慧与心如死灰有何区别? 傅明无言,许久后才道:所以,比之参悟佛理,我更喜爱玩味摩诘之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将车帘掀得更高,他回头一笑道,爷,你看,咱们到了。 翠微宫,依山势而建,飞檐翘角隐于岩石嘉木之中,清溪穿流而过,云雾明灭其间,直似世外仙境。 众人纷纷下马下车,在行宫中婢女侍卫等的迎候下步入正门,一直走向深深宫苑。 当夜,三皇子设宴款待。顾及旅行疲惫,仅是用了餐,便各自散去。 傅明随靳以一道,前往云生阁。 方才,你时时出神,心中有事?靳以问傅明道。 觉得三皇子眼熟,便忍不住想究竟何时见过。 可想起来了? 嗯。去岁中秋夜,你说的那位同行的长官,原来竟是他。席间,傅明将前因后果联想一番,似乎更能明白为何当初崔融要针对自己,三皇子默许,而靳以袖手旁观了。 靳以亦想起去岁之事,他原想说,若是今时今日,再遇着当夜状况,他绝不再袖手旁观。但已然发生的不可改变,未曾发生的设想无用,他有心却难言,情急之下,不禁伸手牵住傅明的手,紧紧握住,似要借这相触的力道传达些什么。 傅明手被握住时,身体霎时微微绷紧,手心很快便沁出汗水,内心惊诧又有异样情愫渐生,随着无意识的脚步挪移,他缓缓平复心绪,逐渐明白了靳以所为是为何,嘴角轻轻勾起一丝微笑,亦回握住那只哪怕濡湿了也不肯松开的手。 渐十指相扣,落影成双,被带着露水的月光淋湿,一路随人来到云生阁前。 云生阁砌于深涧边,阁下垒高台,阁上有阁,似一只立于涧水边的敛翅仙鹤。 绿菲等人已将一切布置妥当,下人们住阁下层,主子们的房间则占据了整个上层。 房间无墙,皆是可开阖的门窗,纯白未着色的轻纱帐垂挂于四围,将清风、明月、山色和云影似拒还迎。 傅明随意地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蒲团之上,手中端一盅山果酿成的酒,对着窗外的月下深涧,风中松竹,慢慢啜饮。 靳以在他身边半跪,从身后将人拥住,问道:可喜欢? 嗯。喜欢。傅明轻声回答,似怕惊扰了什么,但语气中的欢喜却仍清晰可闻。 靳以不禁失笑,笑意在喉间滚过,比饮了佳酿还觉沉醉,却又止乎礼,今日倦了,早些歇着吧,明日无事,我带你去山中走走。 靳以起身,傅明将酒饮尽,把手伸向靳以,靳以顺手将他拉起,二人便执手向床,双双落被,相拥而眠。 溪流可催眠,啼鸟却唤人醒。 傅明醒来时,身边仍温热,人却不在。他起身走到门边,便看见阁楼下溪涧边,靳以在练剑。因岩石错落,那处地势极不平坦,靳以却如履平地,双脚腾挪自如,手中剑影如风。 世人都道靳长藉不愧为将门之后,于武道上天资甚高,靳家后继有人。但此人深夜秉烛夜读兵书的功夫,无论严寒酷暑必早起练剑的坚持,外人却难以窥见。 虽是盛夏,山中清晨却仍有寒气。傅明披了件长衫,靳以回屋时,却是额头见汗。 傅明身随心动,走到他跟前,为他拭汗,又端了茶水与他喝。待靳以落了汗,换了衣裳,这才命人开饭。 山肴野蔌,经了御厨的手,也变得精细起来。二人用过早饭,傅明便随靳以出了门。 两人皆是一身劲装,拣小路往山林深处而去。靳以背着弯弓和箭囊,又让傅明带上一柄锋利匕首,以防意外。 缘溪水而行,山路崎岖,却因葱茏草木与幽香野芳而让人忘了行路之难。走累了,他们便在水边歇脚,看溪水潺潺而下,遇水中大石阻拦,便溅浪跳珠;偶尔有白鹭来溪边饮水,见了人,惊飞而起,又在远处落下。 山中虽幽静,却自有蓬勃生机。人在山中走,即便不言不语,唯以踏草的声音与天籁相和,也绝不孤寂,只觉清欢。 傅明耳闻目见,已有许多情思如泉涌荡,他本想说,应当将琴带上,又想,本不应带上,此时且沉酣于山怀之中,待回去后,再以琴声回味这般好滋味吧。 靳以似与傅明同感,一路行来,亦不多语,只在石高苔滑处说一句小心,或伸手拉扶一把。 果真行到了水穷处,原来那溪水是自一个深幽岩穴中溢出,那岩穴外围石壁上亦有甘泉滴落,傅明用指尖端住一滴,放入口中,便觉舌尖清冽,便笑对靳以道:你尝尝。 靳以亦效仿他的动作,而后道:果然好水。 傅明道:此水是比之梅上雪水还要难得的好水,可惜没带盛水的器具,不然可以盛一些回去烹茶喝。 这有何难。靳以示意傅明将匕首给自己,就近找了一根枯竹,手上发力,将枯竹砍下一节来,便成水筒。 岩石滴水甚慢,二人便藉草而坐,等那一筒水满。 靳以将腿伸直,傅明会意,便躺了上去,他着实有些累了,此时躺下来,便觉浑身舒畅。面向天空,白云如丝如缕,轻轻扫拂着无尽的蓝。飞鸟悠悠,姿态轻盈,诱得人也只想生出双翼,自在翱翔。 长久以来,不,莫不如说是有生以来,傅明头回这般自在闲适。他阖眸,将靳以的手拉了一只放在胸口,嘴角含笑,浅浅入眠。 一场小歇,舒缓了来路疲倦,竹筒早已满溢。看看天色,傅明起身道:咱们回去吧,这水不可久储,回去煮茶给你喝,也把之前已在心中谱好的曲子弹给你听。 靳以问道:不累了? 傅明笑道:身轻气爽! 靳以将竹筒提起,另一只手伸向傅明,傅明亦大方将手予他,两人时而前后相随,时而并肩同行,沿来时路,回往云生阁。 行至中途,傅明回首,身后青山在正午的日光下更显明朗,白云已非来时形状,丝丝聚合成团,若空中楼阁。 二人回到云生阁时有客来访,是靳以同僚,他曾对傅明提及的安静之。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安静之此时前来,饮了好茶,更听了好曲,回去路上遇着三皇子,喜不自禁,将云生阁的一番巧遇托盘而出,夸耀之情溢于言表。于是,本只是随靳以前来消遣游乐的傅明却接着了临时任务,要为数日后的宴会有所准备。 靳以道:若你不愿意,我去向三皇子请辞。 傅明稍加思索,摇头道:无妨,三皇子是你要追随之人,何须推脱? 见傅明从容自信的模样,靳以心头发热,心想:如此之人,为我如此,幸甚至哉。 第20章 章二十 三皇子让安静之代为传达之语乃是七日后宴会,希望靳家傅公子能够带来惊喜。 三皇子生于皇家,何种精彩未见识过?能够让他觉得惊喜,傅明以为,必须出奇方可。 离宴会仅有七日,时间迫促,傅明打定主意后,几乎日日通宵达旦,连靳以都是在睡前才能见着人。 将一日不见的人借着月光细瞧,靳以颇觉无奈道:憔悴了。 傅明回道:无妨,明日宴会结束,就可以重归轻松自在了。 靳以问道:这几日你在忙些什么?可成了? 傅明笑回:我借了这行宫中的一些官伎共同排一个助兴节目,时日是短了些,不过应该足够唬住人了。 哦?三皇子虽不如你这般在行,但要唬住他可不容易。 傅明又是一笑,普通的乐舞自然是唬不住人,不过,我弄了一出今人未见的,既是见所未见,想来能令人耳目一新吧。 靳以闻言,亦笑道:如此说来,我更拭目洗耳以待了。 烟销日出,傅明比靳以更早起床,待靳以睁眼时,身边被窝仅留丝丝余温。 两人是在午后,三皇子举办宴会的殿中重会的。 傅明坐席依靠着靳以,两人落座后,靳以向傅明看去,傅明朝他点点头。 待三皇子携眷入席,众人行了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三皇子停杯搁箸,笑道:在座诸位都是本王的朋友,更是朝廷栋梁,文臣武将当世俊杰,今日,便让本王再领略一回诸位风采如何?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14) 三皇子好武,不仅与朝中武将交好,亦广纳天下武功非凡之辈于幕中。此回他邀请了靳以等四名武将,也带了不少武艺超群的侍卫前来。这第一个助兴节目,便是肄射。 武将中有一位叫廖平的,乃是已故大将军之子。廿年前廖将军曾出使北辽,并于肄射中拔得头筹,为国扬威,至今受人称道。 廖平虎父无犬子,亦习得百步穿杨之术,箭无虚发,每发必中。满堂人看得不断喝彩,三皇子大悦,赐了酒,赏了东西,廖平志得意满,将目光投向靳以。 靳以请他人先射,接下来的近十人,各有表现,虽不如廖平,却绝非泛泛之辈,三皇子连连赞赏,着实赏了不少东西。 待得靳以上场前,他向三皇子道:下官想向信王求一样东西,若下官表现能令王爷满意,可否请您将此物赠予下官? 三皇子好奇道:是何物令长藉你如此心怡? 靳以回道:下官听闻,三年前信王得了一把好琴,乃是前朝名匠所制。下官想向您求此琴。 三皇子笑道:好个长藉,本王赏与他人的虽也价值颇高,却不及此琴。也罢,本王非是此中人,若你能超过廖将军,这把琴就赠与你了! 廖平已是毫无失误的表现,若要超过他,亦须出奇制胜。靳以打定主意,待要离席,下裳被人轻轻一扯,他低头,对上傅明含笑鼓励的目光,靳以领会,回之以笑,大步走至庭中。 侍者奉上弯弓,靳以取出羽箭,众人看清后,皆不由屏住呼吸,一次三箭,同时搭上弓弦,同时破弦而出,射向不同的方位,几乎重叠的三声过后,众人看向箭靶,三箭皆中。又是拉弓搭弦,如此三番,悉数中的,九把箭,稳稳地插入了箭靶红心,犹如古老的射日神话重现。 殿中霎时鼓掌如鸣雷,喝彩不断。 靳以的目光从前方收回,先看向傅明,傅明始终未看箭靶,一直凝视着庭中长身直立,挺拔如松,姿势稳健而利落,神态凝肃而坚定的靳以身上。两人对视,都觉得心中澎湃胜过满堂掌声。 三皇子的笑声惊醒了出神之人,好,好,好!长藉果然令本王大开眼界。那把琴,回京后,本王即命人送到绥国公府! 靳以行礼谢恩,回席归坐,两只相挨的手在桌案下牵住,扣紧。 须臾,众人再度举杯,共饮一盏后,三皇子又道:长藉武艺了得,靳家郎婿也是才华横溢,今次,傅公子也为我等准备了余兴节目,本王已迫不及待了! 接收到三皇子的示意,傅明起身走到庭中,行礼道:寻常歌舞,想来信王与诸位已司空见惯,此回众乐伎舞者所献,非是本朝已有之歌舞,乃是当日唐明皇所编《霓裳羽衣曲》,此类大曲,今已失传,是以无能复原,不过是聊作效仿,博君一笑罢了。 唐大曲?坐中有精于乐舞者,闻言目光明亮,传闻中的盛景,倒是令人期待! 傅明拍手,音方落,便有一队乐伎各携乐器入场。 散序先行,以纯乐为主,乐音缭绕,将凝神的听众带入盛唐之世。 继而有歌伎入场,和乐而歌,似江山千里忽地生动,亦似春风吹拂,大地复苏,直待万物之灵在千呼万唤中登场。 歌声如唤,终于唤来了上着羽衣,下着云裳的舞伎们,翩跹袅娜,却不似凡尘舞女,而似九天仙子。一时之间,乐声已成回荡于天地之间的清音,而呈现在众人目前的,则是令人神迷的盛世美景,衣袂裙裾如流风卷云,笑颜明眸似花开映月,手中若握时光,脚下若踏山河,每一次纤腰转过,都是昔年光景之回眸。 待曲终,乐伎、歌伎、舞伎皆鱼贯散去。满殿寂静,盛世如昙花一现,空留梦醒之人久久无法回神。 好个唐大曲,好个《霓裳羽衣曲》,傅公子胸中丘壑,可见一斑。长藉得郎婿如此,可谓大福!今日本王与诸位沾光,有幸得享这场耳目盛宴,必定终身难忘。 三皇子此话一出,附和者甚众,傅明含笑,神色却并不骄矜,亦不故作谦虚。三皇子暗暗观察,见他不卑不亢,更是刮目相看。 三皇子身边的王妃见状,便道:王爷,前面射者有赏,现在傅公子与表演者亦当有赏。 三皇子笑道:正是,当赏! 赏与表演者的,自有随侍之人安排,三皇子便只问傅明:傅公子想要何赏赐?若方才你夫君没有向本王求那把琴,倒是最佳赏礼了。 傅明心想,恭敬不如从命,推辞反倒不好,遂落落大方道:听闻信王好名剑 傅明本想说,可否容他与靳以得一机会观览其所收藏之宝剑,却不料三皇子未等他话说完,便朗声笑道:好琴赠知音,名剑赐英雄。佳偶成对,好事亦当成双。本王府中有一名锋,名唤岁凛,堪配长藉,便赠与你吧! 傅明看向靳以,见靳以颔首,知晓可受此赏,便行礼谢恩。 信王妃在三皇子耳边笑语:当日王爷曾为靳将军叹惋,如今看来,却是因祸得福了。 三皇子执过信往妃的手,轻拍道:但愿如此。 待傅明回坐,投向他与靳以的目光始终未绝,他们既已察觉却并不在意,靳以斟满两盏酒,先端一盏,傅明端起另一盏,二人相敬对饮。 酒兴阑珊,三皇子散了席,各人自回归处。 夏日天易变,不久前尚有月辉入殿,等他们出殿时,却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绿菲和白露已拿了雨伞在殿外等候,见自家主子出来,忙迎上前去。 靳以见雨势不大,便让绿菲和白露持伞先行,他随手将自己的伞给予了等雨停的一位乐伎,傅明见他空手走向自己,心领神会,笑着撑开伞,待人走至伞下,便与他一同步入雨中。 细雨淋湿了曲径和路边树木山石,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润泽而清泠。雨让山夜愈发寂静,丝丝寒意萦绕在周身,却因为身边人温热的气息而难以入侵。 离宫殿远了,嘉木葱茏无人处,靳以停步,将傅明紧紧抱住,傅明回抱,身形贴合,心跳共鸣,似要融二为一。 许久后,傅明道:先回去。嗓音低沉柔缓,却让听者不禁心神俱颤。 云生阁内,方沐浴毕,堪堪披上中衣的傅明便被靳以抱起,大步走至床边放下,身体落入锦被之中。靳以覆上傅明,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情意流转,心热身烫,悸动难抑。 靳以伸手触摸傅明眉眼,轻而促地吐出二字:长藉。 嗯? 唤我长藉。 傅明浅笑唤道:长藉。 一声低呼,让靳以如被下咒,唯眼前人可解。 门窗外雨声原只是细微可闻,淅淅沥沥中夹杂着林间不知名小兽的呜咽。雨继而势渐大,雨点敲打树木屋檐,铿然有声,屋里人却浑然未觉。丝丝水汽挟着凉意袭入,驱散了令人汗流浃背的燥热 云销雨霁,明月穿云而出,出则惊山鸟。 在一声悦耳的啼啭中,仿若失魂的傅明清醒过来,自靳以怀中抬头,看向镜中映出的明月,哑着嗓音说道:夜心。 什么? 我的字,父亲早为我取好的。 夜心? 嗯,清明月夜,皎皎之心。我很喜欢这个字。 我亦喜欢。靳以再次抱紧怀中人,唇落眼睫,他以自生以来最深情而温柔的声音唤一个人的名字: 夜心。 明明如月,此夜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阵子家里人住院,一直在医院陪床,没来得及更新,抱歉~ 第21章 章二一 操劳多日,傅明终于得以尽情酣睡,醒来时,靳以已不在床上,稍移目光,便见他正换衣裳,想是已练剑而归。 傅明坐起来,靳以察觉到动静,便边系衣带边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握住傅明的手问道:身体可有不舒服? 傅明对上他的目光,微觉羞赧,更深的感觉却是愉悦与满足,他摇摇头,回道:还好。又问,什么时辰了? 靳以抚着他睡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回道:辰时刚过。 傅明望望窗外,果然日已高升。待要唤丫鬟们上楼,却被靳以止住。 我来为你洗漱。靳以说着,便将傅明带至梳洗台前,为他递水拧帕,披衣系扣,又拿起镜前梳子,放轻动作为傅明理顺一头青丝。 傅明看向镜中靳以专注的神情,忽然想到,昔年,他也是这般服侍他的发妻的吗?又不由想到先夫人临终所托,不知在靳以心中是否还会介怀他对亡妻所托未能达成之事。 见傅明微微蹙眉,靳以停了手上动作,问道:疼吗? 傅明压下不应有的思绪,回道:不疼。又道,就这样吧。今日不出门,懒得束发戴冠了。 靳以心知虽然傅明说身体还好,但多少都会有些不适,确实不宜出门。 于是接下来一整日,傅明便这般缓带轻衫,长发披垂地在房中饮茶看书。靳以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又回来,亦几乎整日地陪在傅明身边,傅明这般闲散意态他越看越是不舍移目。期间有客来访,被靳以以傅明昨夜受寒为由谢绝相见。 待身体养好后,傅明便和靳以在山中闲步游逛。 想来这翠微山应当不仅夏日风光宜人,必有春日柔条新绿,山花烂漫,秋日红黄斑斓,雁过长空,冬日银霜白雪,青松翠竹。可惜,它自好景常有,人却不能常来。越是流连于此,傅明便越是喜爱而难舍。 靳以将人半揽道:虽然翠微山不能常来,但好山不止这一座。往后我若得空,便与你一同去他处领略山中四时风光。 傅明闻言,笑道:我可记着了。爷也记着,你可欠我柔条,欠我红叶,欠我白雪。 靳以亦笑,必当一一还你。 唯有二人的时光虽好,但此回毕竟是伴同三皇子,只要三皇子相邀,便也推辞不得。 三皇子虽非好宴之人,但山居此地,闲暇甚多,便也隔三岔五地邀请众人一会,或曲水流觞,或听曲看戏。 曲水流觞在古时本是驱灾祈福的活动,流传至今,已成为赋诗饮酒的文人雅会。前些日子殿中肄射,武士们出尽风头。本次,则是饱学之士展露才学之时。傅明虽曾以诗才闻名,此回却表现平平。 宴会后,靳以问傅明道:是不是仍不舒服?下回,这种文会你也不用来了,我替你解释几句,三皇子不会怪罪的。 傅明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不舒服。今日之所以随意应付,并不是身体的缘故。 靳以疑惑,那是为何?随即又似乎察觉到了缘由,看向傅明。 傅明颔首道:前番你我表现已尽够了,过犹不及。 所以你这是在藏拙?靳以道,如此说来,后日的射猎我也当减少所获才是。 射猎呀?傅明笑道,我猜,这回你必不用藏拙。 为何? 傅明却只道:爷且看吧。 方过一日,靳以便收到三皇子随侍的传话,射猎取消。 靳以问傅明:你昨日已知晓射猎一定不会如期进行? 傅明颔首。 你是如何知晓? 傅明道:爷曾跟我说过,您的好友安静之是因何升迁。 静之善讽谏,其建言献策多为朝廷听纳,所以被圣上赏识,得以升迁。 既是如此,本回我料想他亦会规劝信王放弃射猎。 靳以思索片刻,亦明白过来,夏日万物生长,确实不应当是杀生之时。 傅明道:臣子仁贤,皇子开明,此事传回京中,又将是一番美谈。傅明甚而怀疑,此事也许从一开始便是一场戏,但他未说。 正当傅明默然之时,忽被靳以双手搭肩,他回头看向身后人,嘴角含笑未语。 靳以拥住他道:你这样的人,嫁给我,是太可惜了。 他满腹诗书,若赴考场,必能进士加身。他明理察势,在官场当如鱼得水,加官进爵。而今,却只是做了靳家郎婿,无功名在身,无前途可言。靳以惜才,更为怀中人觉得痛心。 傅明却笑道:爷不必如此。燕衔鱼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这是我父亲早已教会我的道理。小时候,他指着院子里的落花跟我说这些时,我还不能明白,后来渐渐也懂了。乳母和我说,父亲常讲的一句话便是,命运让你去向何处常是不能自主的,但人可以自我安顿。傅明转身,回抱住靳以,抬头问道:爷肩宽胸阔,可容我安顿此生? 靳以心中一派激荡,从未曾有的情愫不断翻涌,抨击着他的胸膛,既让他痛,更让他觉得豪情满腔,喉头滚过几遭,他回道:自然可以。四个字,却如有千钧,是他今生除却跪在祠堂面对祖宗说出凌云壮志以外,最无可撼动的决心。 山中岁月如风,瞬闪飞逝。再过不多日,便将启程回京。 傅明笑言:将老太太、彦儿他们丢下数十日,来此一遭,若不带些手信回去,怕是难进家门。 靳以道:这翠微山没有市集,哪里去买手信? 这事我已有主意,爷看看如何。傅明将打算一一道来: 这里不是有琉璃寺?老太太礼佛,咱们去为她求一串佛珠。山中有不少香草花木,爷陪我去采些来,晒干后,制成香囊,可赠与纫兰妹妹和新月姑娘。至于彦儿嘛,前日里被雷劈断的那棵巨木,爷去跟三皇子求一枝来,咱们为彦儿制一柄木剑吧。彦儿也可开始习武了。这些虽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也可表心意。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15) 靳以欣然同意,笑道:如此甚好,你有心了。 赶在回程前,两人倒因此而忙碌起来,拜佛求珠,制香刻剑,在翠微山的葱茏绿意与婉转鸟鸣声中度过了最后几日。 回程的马车上,傅明整理修改着之前自编的《霓裳羽衣曲》,边问靳以道:信王此回避暑,可是为避嫌? 无论傅明问出什么,靳以皆觉无须惊诧,便神色如常地回道:正是。去岁太子负责潭州赈灾一事,应是出了不少纰漏,加之下头的官吏为讨好太子,逼迫民众为其立功德祠,触犯了圣上忌讳。此回,太子且有恶果可食。 如若只是为了避嫌,信王无须大费周章地带了这么些人远避如此之久。此事另有隐情? 嗯,应当是吧。靳以道,圣上如今愈发多疑,三皇子此番作为,许是在向圣上开诚布公,亦是以退为进。 但这开诚布公是有所保留的,信王手下绝不止这些人而已。傅明笃定道。 靳以颔首,语气微沉道:我亦如此认为,但朝中局势我也难以看个分明。 傅明放下手中曲谱,将手放上靳以手背,含笑道:爷乃是堂堂武将,不愿参与这朝堂倾轧是武者风骨。爷的领域,当在广袤疆场。 靳以闻言亦笑,他日,我带你去北疆,小时候随祖父去过一回,天旷地广,纵马驰骋,快意无比。 好。傅明扬眉,在此之前,我一定将骑术练好。 作者有话要说: 燕衔鱼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出自近代陈宝琛咏落花诗。本人很喜欢这首,又因为本文是架空的,所以就私心引用了~ 第22章 章二二 马车在府门外停驻,靳以与傅明方下车,一个小小身影便如离弦之剑一般射过来,傅明蹲下身子,将昭彦抱起。 昭彦眼中闪着泪光,又笑又哭地说道:爹爹,你们总算回来了,你们怎么才回家呀! 傅明抱着他不住地温声哄劝,靳以却将昭彦提出傅明的怀抱,再将他放下,但一只手未松,仍是牵着他,两大一小,身后跟着随侍之人,一道进门去。 傅明先回芳满庭沐浴更衣。 这些日子,夏意渐深,芳满庭内荷花开得正好。芄兰正摘了几枝插瓶,准备送去给纫兰姑娘,见傅明和绿菲等回来了,忙放下花瓶,不住地嘘寒问暖,帮着清空行囊,端茶倒水,嘴巴与手脚一刻不歇。 绿菲笑道:我们不在这些日子,可把你憋坏了吧,瞧你,比山里的燕儿还像只燕儿呢! 芄兰亦笑道:我什么样儿,你还不知道?倒是你,我见着,好像比出门时还高兴呢!是那翠微山太无聊了,终于回来了,你高兴,还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令你这么高兴? 绿菲将芄兰拉到一边去,在她耳边絮絮低语,芄兰听了,脸上笑意也是止不住地满溢而出。傅明见状,料着她们在私语些什么,便装作眼不见,耳不闻,喝过解暑的茶后,提步出院去。 绿菲忙推芄兰:你跟着,我也乏了,今日且让我歇息歇息吧。 那你回屋里睡去,饿了渴了就吩咐小丫头们。晚间咱们再细说。话毕,忙小跑着追上傅明。 方走出院门,便见不远处靳以正往芳满庭而来。今日老太太屋里摆饭,靳以前来接傅明一道前去。曾经,自家公子哪里获得过这等待遇?芄兰确实地信了绿菲的话,山中一月,一切便都不同了。 到了老太太屋里,纫兰、昭彦和新月都在,王氏却不在,傅明看向靳以,靳以回看他一眼,傅明明了,淡淡的喜悦滋生于心间。 靳以从侍女手中分别拿出给各人的手信,礼轻却显情意,老太太笑道:阿弥陀佛,长藉再想不出这些来,一定是明哥儿费心了。 靳以微含笑意回道:老太太心明眼亮,确实是明哥儿的主意。琉璃寺中,傅明长跪祈佛的身影浮现于靳以心中,侧脸沉静,神情虔诚,曾让他在那一刻竟真信了神佛有灵。 昭彦拿到礼物后更是欣喜非常,不住地挥舞着手中木剑,问傅明:这上头刻的是什么字?他识字尚不多,剑身上刻着的小小两行字还认不全。 傅明指着上头的字,一一念道:是秋水泻赠君,勿薄细碎仇。接着便向昭彦解释这两行字的意思: 古人说好剑如秋水,这把剑赠与彦儿,彦儿当如君子一般,虽好剑在手,但绝不因私人之小恩小怨而使用此剑。 靳以亦道:武者有道,兵器在手中不能随意使用,一定要为最值得的人与事才可出手。 昭彦似懂非懂,只跟着傅明将这两句反复念了几遍,便又兴高采烈地挥动起来。 纫兰见昭彦不再缠着傅明了,这才轻嗅手中香囊,笑问:这香味儿清新得很,我以前竟然未曾闻过,明哥,这里头都有些什么? 新月也道:我也是头回闻着这样的香味儿,只能嗅出其中一两样,其他的却是不知了。 傅明将囊中花草种类一一说来,又道:这些花草,古人倒是都知晓,常以之入诗入赋。如今虽然多不为人知,芬芳却不减。香草宜于赠美人,二位喜欢便好。 纫兰和新月都道喜欢得很。 说话间,青芜来回老太太话,菜都已备好,又问是否开饭。 老太太道:赶了这么远路,肯定既饿又累,早些吃了回去歇着吧。 同桌饭毕,众人散去。昭彦又央着要与傅明和靳以一道睡。 傅明牵住昭彦的手,笑道:好,咱们一起回芳满庭。抬头问靳以:爷要一同去吗? 靳以走上前,在他耳边回一句:自然。明知故问。 傅明脸微热,却道:怎是明知故问?说不定爷久不见旧人,要前去相会呢! 你这么说,可见我前面那番用心是白费了。靳以亦不觉失笑,堂堂明公子,怎么也说这样的话? 傅明脸色仍红,却也忍俊不禁,我说什么样的话?爷若听着不喜欢,往后我不说便是了。 靳以摇头笑回:你爱讲便讲吧,我听着没有不喜欢的。只是,你莫要多想,我心中是什么意思,你是清楚明白的。 爷是什么意思,你不说,我如何知晓? 你确定要我当着彦儿的面说? 傅明忙摇头,昭彦却仰着脖子问道:爹爹们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能当着彦儿的面说? 傅明羞窘,忙牵着昭彦加快了步伐,转移话题道:彦儿这些日子都学了些什么? 昭彦便听话地将月余所学一一道来,靳以在他们身后紧跟着,眼中是不自觉流露出的浓浓欢欣。 翌日靳以早起上朝去了,昭彦也要去族学里听先生讲课,傅明暂且无事,便在芳满庭中将翠微山中所见记录下来,趁着记忆尤新,预备再绘几幅图。 前面来人传话说周家少爷来访。 两人见了面,还未落座,周承衍便道:总算是盼回来了!不过明哥你昨日方回,我今日便登门了,没有耽误你休息吧? 傅明笑回:怎会?你这么早便来,可见是看重我这个朋友了。 正是如此。周承衍道,明哥此回随信王去翠微宫避暑,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儿,讲来听听? 傅明挑了几样说了,周承衍听说傅明排了一场唐大曲,惊喜不已,说道:改日咱们也将人找齐了来排演吧! 百多个技艺精湛的乐师与歌舞伎,可不容易找齐。 咱们找燕乐与庆孙一同凑班子,有他俩,凑齐这些人不难。 傅明却仍是摇头道:这大曲,源自宫廷。咱们私下里排演不合规矩,还是罢了。 周承衍闻言,明白过来,面露遗憾神色,说道:可惜了,竟无缘得见。我也罢了,若是让庆孙知晓了,还不知要如何捶胸顿足呢! 傅明笑道:他不在,你且编排他吧。不过,此事既然要作罢,还是莫让他知晓的好。 周承衍点头,看着傅明,待傅明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他才说道:明哥,我觉着,你似乎变了些许? 傅明问道:变了?如何变了? 周承衍将人细瞧了许久,回道: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总之是变得更好看了,极富魅力。 傅明哑然失笑道:你且胡说,拿我寻开心呢! 我可没有胡说。周承衍不欲多解释,便说及其他,又邀傅明改日再与众人齐聚,傅明应下了。 周承衍尚有他事在身,不便多留,喝了傅明亲手调的一盏茶后,依依告辞而去。 晚间靳以才从衙门回来,没回自己院子,直接来到芳满庭。 傅明让厨房重新备了饭菜,陪着靳以用了些,又替他宽衣梳发,待他放松下来,两人坐在檐外竹榻上纳凉说话,旁边燃着驱蚊的香草,却有几只流萤毫不在意那缕青烟,在低空中上下飞舞,与天上稀疏的星子遥遥相对。 傅明问靳以,离京这么久,堆积的公务可还忙得过来,靳以问傅明日里都做了什么。两人说了些体己话后,靳以告知傅明:象贤兄自请去凉州守疆,朝廷已批准,再过几日他便要启程了。 傅明颇觉惊讶,怎地忽然便自请守疆了? 靳以回道:这些年凉州边境虽尚算太平,但也暗流汹涌。象贤兄本就是有志之人,自请守疆,也是为寻得立功的机会吧。再者,常留朝中,终究无用武之地,总归是要他去的。 既是如此,咱们与他好生道个别吧。 嗯。靳以道,你也莫要难过,聚散有时。 傅明道:我亦知聚散有时,不过好不容易再聚了,散起来倒是快。短的总是聚,长的总是散。 靳以道:人各有志,你们不能同行,自然是聚少离多。但我俩总是能够长聚的。 傅明闻言,脸上笑意浅露,爷说得是。 抬头望天,星辰渐密,多少星粒逐渐靠拢又远离,而有些如参辰与商星,永不相会,更有些一刹陨落,就此湮灭。 傅明与靳以相依偎,傅明问道:有一说法乃是死者会化为天上星,也有一说法是天上一星是地上一活者,人死星灭。爷认为呢? 靳以略低首,看向傅明,忽地笑道:这些说法我都不信,我只觉得你是我眼中星。 赳赳武夫蓦然讲出这样一句,久久回响在傅明耳中心间,令他再难思及其他,纵使如何敏捷善言,却是无话可对。 读尽诗中风月篇,都不及此人一句,原来情滋味,须得亲自尝过,才知究竟是如何销魂。 傅明在靳以怀中久久无言。荷叶上一滴水珠悄然滑落,坠入池中铿然作响,傅明回过神来,再抬头看时,玉绳低转,方知时光暗移,夜已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秋水泻赠君,勿薄细碎仇化用自唐代诗人刘叉的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 第23章 章二三 自夏入秋。 而今王姨娘在府中受了冷落,眼见数月已过,无论自己怎样小心讨好,老太太和靳以对她仍懒怠理会,便夜夜辗转难眠,心里不断琢磨着如何翻身。七夕时,府中女眷乞巧,王姨娘见纫兰出落得亭亭玉立,穿针引线的功夫也颇为熟练了,忽地便计上心头。 河东有一王姓大族,本与靳家没什么关系,但王凝雪前两年通过一个远方亲戚联系上了王家,认了个不冷不热的亲。河东王氏有一嫡系子孙名唤王溥,去年及冠,听说他父母正为他物色正室人选。王凝雪暗想,若自己能够撮合此桩婚事,在两家人面前便都有脸,且她作为王溥名义上的远房姑妈,纫兰兄长的房里人,凭着这样的双重身份,还怕再受这府里上下的轻视么? 于是,王凝雪先找人写了封信送去了河东,得到回信后,她喜不自禁,带着满腹反复斟酌好的说辞去了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近来本不待见王姨娘,但仍是看了坐,耐着性子问她所来为何。 王姨娘满脸羞愧与诚意,缓缓道:老太太先前让我在屋子里静心反省,我不敢出门,日日里除了自我检讨外,便是为老太太,为爷和彦儿抄写经文祈福。近日天凉了,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老太太您莫要生气,为我这么个人不值得。 你既然来了,也看了,知道我很好,那就回去吧。 王姨娘道:若是为了自己的这点儿心思,我这便回了。但此回前来,实是受人所托,有件事,还得转述给老太太。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16) 见王姨娘神色,老太太便让青葑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先退下了。 好了,有什么事要说便快些说吧。 王姨娘起身走到老太太跟前,将河东那边有意攀亲的事说了,问老太太意思。 老太太不语良久,随后才道:这事我知晓了,你莫要外传,待我和纫兰他爹、他哥商榷过后再给回复。 王姨娘闻言,便知老太太也是有些许心动的,便含笑满意退下。 翌日,老太太便坐着抬轿,到了她长子房中。 娘?您如何亲自来了?卧床的靳行远见着老太太,忙硬撑着身子要坐起来。 老太太将他按着躺下,温声道:娘儿俩,不用如此。我这回来,是想和你商量下兰丫头的婚事。她如今也大了,再过个一两年,也要嫁人了。现下正好是定人家的时候。 靳行远道:儿子卧病在床,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娘和长藉,帮忙物色吧。 老太太道:昨日凝雪来找我,说是河东王氏有意与我们结亲。他们是大家族,那看上兰丫头的王溥去年也考了进士,论家世是配得上的。你意思如何? 靳行远喘着气,却迭声问道:那王溥,双亲如何?可有兄弟姊妹?是否和睦?王溥本人,又如何? 老太太道:关于那家子,我先时倒也听说过一些消息。王家在河东一带名声是不错的,去年王溥入京赶考时也登门拜访过我,看着倒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只是,也不好凭外人之词和一面之缘就下定论,咱们还是要多打听打听的。 靳行远道:既然娘如此上心,我便也没什么,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儿子如今,这个样子,兰丫头的婚事,还得娘来操持,实在不孝。 老太太抚摸着儿子的手背,摇头道:说什么呢!你是我儿子,她是我孙女儿,我不为你们操持,为谁操持?这王家家大,兰丫头若真嫁他家,也不知是否能够适应得了。但她在咱们家孤孤单单了十多年,去个热闹的地方,也许还不错。罢了,八字还没一撇,我还是先把王家摸清楚再说吧。 靳行远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容,只要兰丫头,嫁得好,我便也安心了。这些年他拖着行动不便的病体苟活,除了不想让老太太再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之外,便是放心不下自己唯一的骨肉。 老太太明白他的心思,起身离去前道:你便安心调养吧,兰丫头是个好孩子,做祖母的一定会让她嫁得好。你也好好的,等着兰丫头嫁人的那天,新郎官和新娘子来给你磕头! 这天靳以从衙门回来后,便被老太太派人请了去。仍是商量纫兰的事,老太太让他帮着也问询打听。不同身份的人从不同的渠道入手,也许能看到不同的面目,老太太希望打听到的消息尽可能详尽真实。靳以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承诺一定多加留心。 祖孙二人又叙了一会儿话,靳以便去了芳满庭。 夜里入睡前,傅明问靳以:爷今日去老太太那儿,可是为兰丫头的事? 靳以颇觉意外道:你是如何知晓? 傅明道:爷莫惊,这消息并未外泄,只是我观这几日府中动向,自己猜了一猜罢了。 靳以想起先时这人屡屡未卜先知,便笑赞道:夜心果真聪慧。 傅明亦一笑,那再让我猜猜,这人可是河东王氏去年考了进士的那位? 靳以伸手点了点傅明嘴角这缕笑意,回道:正是他。 爷怎么看? 老太太让我着意打听打听。若是那家人和那人本身真是好的,也不妨就结了这门亲事。 傅明沉默须臾,才道: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到底要嫁人的是纫兰妹妹,老太太和靳老爷,不打算问问她自己的想法么? 靳以反问道:如何问?问过后纫兰妹妹如何回? 傅明不语片刻,在内心挣扎了几回,终于还是开口道:爷可还记得去岁中秋夜? 靳以顿了一顿,才回:记得。 傅明道:当时我携纫兰妹妹外出游玩,遇着了一位好友。实不相瞒,那位好友对纫兰妹妹颇有情意,前不久也托了我,想让我和爷说说。我以为纫兰妹妹还小,家里人不会这么快就给她定亲,便未来得及说。 靳以问道:你那位朋友?陶阳?皇商陶家的人? 傅明道:正是他。论出身,他自是不及王溥。但乐胥兄是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对其为人我是完全信得过的。陶老爷和陶夫人皆是正派和善之人,虽是商贾,也不失风骨。乐胥兄对纫兰妹妹真心实意。我以为,若纫兰妹妹对他印象也不错的话,倒也可成全一双璧人,成就一桩美事。 靳以闻言,思量许久后道:既是如此,你便找机会委婉地问一问纫兰吧。老太太那里,我找机会去说。最终如何,还是要看她们两人的意思。我虽是兄长,到底隔着一层,不宜作主。 傅明笑道:我明白。爷不怪我多管闲事,愿意帮忙,已经极好了。 靳以拥住傅明道:我怎么会因为这个而怪你?你信得过的人想来也是不错的,咱们都希望纫兰妹妹往后过得好,多上上心也是应当。 傅明抬手,在朦胧夜色中抚摸着靳以比白日里更显柔和的面庞,心道,曾经以为这人冷峻坚硬如石,却原来,里头是这般温润如暖玉。 靳以看清傅明眼中欢喜与情意,只觉内心悸动,胸腔泛暖,不由得吻住了怀里人。 事不宜迟,傅明便挑了时间请纫兰到芳满庭赏秋景。 饮过一盏秋露茶后,纫兰问傅明:明哥可是找我有事? 傅明笑道:妹妹是将门之后,直爽之人。我便也无所忌讳,直言了。 纫兰道:何事?明哥但讲无妨。 傅明便问她道:这数季衣装,妹妹穿着可还喜欢? 纫兰回道:明哥请人送我的那些,我都很是喜欢。 傅明道:那些原也不是我专为妹妹准备的,实在是有心人相赠。当然,我亦知晓妹妹无功不受禄的坚持,这钱是付过的。只是,银钱有限,终究抵不过人家一片心意。 纫兰闻弦歌,便知傅明之意,微垂了头,声音也略低下去,问道:明哥说的那人,可是去岁我见过的那位? 傅明道:正是。想来妹妹这几月已有所察觉,在许多方面,我这个做兄长的倒不如我那位朋友来得用心了。若妹妹觉得这样尚可,那咱们就大大方方承他的这份情,若妹妹觉得不妥,我去与他说个明白,往后再不这样了。 傅明一番话说完,纫兰心中便已知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回想一年前,关于那人的记忆竟然仍清晰如昨,他笑,他看着自己发呆,他为自己提灯照路而后来那些时时便有的心意,虽然借着傅明朋友的名头,但时日久了,她渐渐也就知道自己不仅是沾光,其实是有人在不动声色地待自己好。纫兰想着这些,索性不抬头,以免让傅明瞧见她脸上的红,眼里的羞,许久后,才在嘴角勾出一个笑来,缓缓抬头道:明哥若觉得他好,咱们便记着这情分吧。往后,往后总有可以报答的时候。 傅明笑着颔首,我知晓了。妹妹放心,此事只我问过你,妹妹该如何还是如何,不必不自在,也无须多想。 纫兰点头,嗯。明哥待我好,我心里清楚。 傅明抬手又为她斟了一盏茶,兄长对自家妹妹,于情于理都该如此。只是以前我没有过亲近的兄弟姊妹,于悌之一道上,做得总归是有所不足的。 纫兰接过茶,慢饮后笑道:明哥待人真心体贴,自从你来后,这府里渐渐多了好多生气。别人先不说,大哥,彦儿和我,是最欢喜的了。 傅明闻言,心中微热,眼里神色愈发温和,纫兰见之,又道:大哥真是有福了。 傅明笑道:见一回你便要夸上我几句,我倒要看看妹妹还有多少词没有说尽! 纫兰亦笑,既如此,明哥便等着吧,咱们是一家子的人,自然一辈子都见得着,且有我把你夸尽的时候呢! 两人又说笑了一番,纫兰喝了好茶,吃了美味点心,又和芄兰交换了新近花样儿,这才告辞而去。 确认了纫兰的心意后,傅明便将之告诉了靳以。 靳以又着人打听了一些有关陶阳之事,半月后,便将探听来的王溥的消息与陶阳心仪纫兰的事缓缓说给老太太听了。 老太太把靳以的话都听了进去,却只道: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且让我想想吧。 靳以知晓此事急不得,便也不加多问。 老太太将此事按下不提,又说及其他:承衍快二十了。周家的帖子已经到了我手中,下月初十的生辰宴。你和明哥儿与他熟,贺礼你们去准备吧。 靳以答应下来,便告辞去往芳满庭。 第24章 章二四 周承衍生辰日,靳府主子辈,除却老太太,几乎都前去祝贺。 靳以与傅明并辔而行,纫兰则带着昭彦两人乘坐马车跟在后头,随侍之人分行左右。 周承衍与几位堂兄弟在府门外迎接贵客,见靳以与傅明前来,周承衍忙上前牵住马缰,亲自扶了傅明下马,面带十分笑容地接受两人的祝福。纫兰和昭彦则通过角门进了内院。 周家如今势头正如烈火烹油,因此来客众多,达官贵族亦不在少数。前头大堂里推杯换盏,热闹非凡,后头庭院内则瓜果飘香,莺声燕语不断。 在众多随父兄或夫君同来的少妇少女与幼童中,除却家中极有权势的几位,周晥清待纫兰与昭彦最为热情。因着曾经的那段姻亲,纫兰与周晥清虽不如何交心,但彼此之间也算是亲切。周晥清问及纫兰如今靳府情况,纫兰认为其是出于关怀,便也耐心细致地讲与她听。周晥清闻言,脸上却有些淡淡的。纫兰心里虽觉得有些古怪,但也没有相问。 待客人们来得差不多了,周承衍的及冠礼便正式开始。 贵族子弟及冠,排场不可谓不大,仪式不可谓不细致而庄严。 靳以与傅明坐于离主席非常近的位置上,十分清楚地观赏了这一场及冠礼。 在大宾读毕一轮祝词,中间稍有停顿的空当里,傅明稍稍偏头,对靳以道:爷当日及冠,可也是这般百人见证,千人祝福? 傅明本只是随口一问,靳以却思及当初傅明告知自己他有一表字为夜心时的情形,心中微觉酸疼,于桌下牵过傅明的手放于膝上不断摩挲。傅明先是疑惑,随即体味出靳以的安抚之意,笑道:我也是行过冠礼的人,虽不是今日这样的排场,但也觉得足够好,爷不必为我惋惜。 你也行过?何时?是谁人主持?靳以诧异问道。 傅明道:回府后再和爷细说吧,周老爷快为承衍取字了。 当周老爷将早已取好的表字念出时,众人纷纷赞好,长辈与同辈皆争相以字称呼承衍,周承衍笑着应答。傅明亦与他人同样地笑着唤了一声希甫,周承衍笑容愈发明朗地高声应了,并痛饮一杯,靳以拍拍他的肩膀,道:思柔在世时便盼着你成年,好为父母分担。你长成了今日这样的好男儿,她在天有灵,必定也觉得欣慰。 周承衍点头道:我明白的,姐夫。过些日子,我便去你府上祭拜我姐,亲口告诉她这件事。 好。靳以笑回。 宴会散席后,因为后头来传话说周姑娘与靳姑娘有些话还未说完,靳以便和傅明暂于前厅相候。客人纷纷散去,傅明有了闲暇,这才发现今日来宾中除了他与靳以,也还有其他几位男夫携男婿前来祝贺的。看这些人举止神态,似有恩爱如寻常夫妻者,也有客气疏离者,甚或彼此厌弃以至于不顾人前而怒目相向者。 有一位男婿随夫君离去时,回头看了傅明一眼,目光中似含羡慕之意。傅明微笑颔首以回。 从周家打道回府时,马车内,昭彦见纫兰总是出神地瞧着并没有撩起的窗帘,一语不发,便纳闷道:小姑姑,你怎么不高兴了?是我去玩的时候有人欺负你了么?你告诉彦儿,彦儿让爹爹帮你讨回公道。 纫兰闻言,回过神来,摸着彦儿柔软的黑发,却只是摇摇头,稍后才道:无人欺负我。 那小姑姑是为什么不高兴呢? 纫兰笑了笑,笑意虽浅,但仍是安抚了天真的稚子,小姑姑只是有些累了,回去歇歇就好了。 哦,既然如此,彦儿就放心了。 看着昭彦一本正经的小脸,纫兰忍俊不禁,你呀!笑容方消,愁容又缀上眉梢。 今日宴席后,周晥清拉着她到内室里说了许多话,她听后震惊不已,想劝又无从劝起,不知道周晥清的心思是否能够成真,若成真,不知将来又会如何 但愿她也只是说说而已,纫兰如此期望。 秋深时,芳满庭内桂香馥郁。前不久老太太才问起桂花是否已经开花,傅明记着了老太太的惦念,清早便起床亲自攀折了最好的一枝,挑了瓷瓶装着,往老太太屋里送去。 老人家起得早,傅明到时,已经用过了早饭,正坐在炕上念书。 傅明将仍带着露水的桂枝放在老太太炕中桌上,老太太放下书本,凑上去闻了闻,又细细观赏了一会儿,笑道:果然芳满庭内水土好,你打理得也好。 老太太极少读书,傅明便笑问:老太太今日好兴致,读的什么书? 老太太回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读什么书,不过是小时候家里人带着读过的几篇文章,如今翻出来再读读罢了。只是我老眼昏花,看这字实在费力,你既然来了,就念给我听听吧。 好。傅明捡起老太太放下的书本,也不坐,就站着念起书来。 老太太方才正读着的文章乃是《陈情表》,傅明从头开始念起: 陈密言:陈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17) 念毕,傅明问道:还要往下念么? 老太太摇头回道:不必了。且问他,你觉得,这文章写得如何? 傅明道:此陈情表所陈乃是人伦真情,令人感同身受。 老太太又问道:那你觉得,长藉和这位写文的人,是否颇相似? 傅明回道:虽有相似,但终是不同。 老太太摇头道:你还年轻,不懂啊!咱们傅府看着是大,但细数下来,又有几个自己人?与这文章里说的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何尝有多大差别,都是门衰祚薄。长藉一人撑起这国公府,比之文章里说的辛酸苦楚,是远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啊。 傅明放下书本,老太太有话,还请明说吧。 老太太叹息一声,你是个明白人,也许已经猜着我的意思了。当年,我与长藉祖父伉俪情深,嫁入靳府后我先后生下了长藉的伯父与他父亲。那时我婆婆本有意为夫君纳妾,但我不愿意,夫君也很是迁就我,又看在我已育有二子的情分上,暂缓了这件事。谁料,后来婆婆去世,夫君与我守孝,靳府便再无子女出生。孝期方过不久,夫君又染疾,就这样病逝了。我先送走了婆婆,又送走了夫君,再后来,大儿子卧床难起,小儿子更是,两个儿媳妇一个甘愿遁入空门,一个抑郁而终如今回想往事,再看靳府现在这般状况,只觉得有愧靳家,有愧夫君,日夜煎熬,后悔不已。 傅明闻言,心中亦觉悲痛,他走到老太太身边,轻抚其背,温声劝道:天有不测风云,您为靳家操持一生,实属不易,不用过于自责。 老太太摇头道:明哥儿,你还小,不明白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若是咱们家人多些,里外皆有照应,定不是如今这样的境况,长藉身上的担子,也能轻些。 傅明默然须臾后问道:老太太的意思,我想我已经明白了。您是想,为爷纳妾吗? 老太太道:你入靳府不算久,如今好不容易和长藉心意相通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定然是不愿他此时纳妾的。但有我前车之鉴,许多事情,不能一拖再拖。老太太顿了顿,继续道,凝雪先前还是个好的,这些年越发不成体统了,长藉定然看不上她。新月是不错,但长藉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也是有缘无份。我先时之所以没有把这事提出来,便是还没有物色到好的,但如今,有人愿意委屈自己世家小姐的身份,甘愿给长藉做妾。也许,这也是老天有意的安排吧。 傅明闻言,心中惊异,稳定心神后琢磨片刻,问道:您说的那位,可是先夫人之妹? 老太太点头道:正是晥清那孩子。有些往事,你也许不知。若罢了,你该知道的我们也不应当瞒着。在圣上未曾为你与长藉赐婚时,靳家与周家本有意再结姻亲。当然,因着圣上恩德,长藉最终娶了你,这也是不错的,你是个极好的人,嫁给长藉他不亏。但晥清性子倔,不肯再嫁他人,不知傅家那边是如何考量的,也愿意迁就她,前两日已派了人来说亲。论情分,我们不该拒绝;论理,这事更是他们屈就了。我想了两日,觉得却之不恭,且说来说去,除了对晥清有些不公平外,倒也是桩喜事,所以先找你说,若你能够想通,同意了,长藉那里,也就通了。 傅明心绪翻腾,许久后才道:老太太您是来询问我的想法,还是 傅明话未完,老太太便又道:我知道明哥儿你乍闻此事必然一时难以接受。但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不是今年便是明年,不是这个也有那个。更何况,兰丫头的事,长藉与我说过,我本属意河东王氏,毕竟与王氏联姻,对靳家是有所襄助的。但兰丫头是个女子,靳府断没有牺牲女孩儿婚姻幸福的道理。我夫君生前曾屡屡谴责朝廷为安抚胡夷而将大好女儿葬送塞外之事,到我这里,便绝不能做出这等事来。但长藉不同,他是男儿,是如今靳府唯一可担起重责的人,无论是传宗接代也好,还是复兴家业也好,他都责无旁贷。你向来通情达理,应当明白,作为他的正妻,这也是你的责任。 先是说之以情,再晓之以理,最后一句责无旁贷压来,傅明深深明白了,此事已是定论,他怎样想,都不可能对事实有所改变。 最终,傅明只是轻声回道:我,知道了,您放心。 第25章 章二五 这日,不仅傅明在老太太屋里待了许久。靳以回府后,前去问安时,也被老太太留了近一个时辰。 从老太太屋中出来时,黄昏已过,月色溶溶。 靳以脚步不似往日快而稳重,沉沉缓缓,脑中不断回响着老太太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她说,比起明哥儿,自己更应明白与周家联姻的不得不为。他当然明白,只是当他思量这些时,却也不得不想到傅明站在老太太屋里听到那些话时是怎样的心情。老太太说明哥儿通情达理,已然是默许了此事。靳以闻之,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有痛意自心间蔓延。他信这绝不是傅明的意愿,他也知道,傅明在当时,亦绝没有说不的可能。 他二人皆是如此,先当的是靳家的子与媳,其次才是彼此的夫与郎。 靳以心绪未稳,眼前忽现院墙疏影,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混混沌沌中走到了芳满庭。但此时此刻,他不知要如何走入这院子,如何去面对傅明 半个时辰后,白露前来芳满庭传话,说是爷今夜不过来了,让明公子早睡。 傅明卧床听着窗外秋风吹落叶的声响,辗转反侧,许久才沉静下来,却也只是对着床里侧发呆,眼睛睁着,眼里皆是空茫。 忽觉门帘被掀开,熟悉的脚步声走近,一个带着屋外凉意的身体随即贴靠上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紧紧抱住。 傅明伸手,抓住横拦在自己胸前的手臂,感觉到身后人的气息拂在耳畔,唇落在发上。但他与靳以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任身体贴靠得无限近,以最亲密无间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傅明才朦胧睡去。但整夜都在梦中,并非是什么令人愉悦的梦境,次日醒来时,靳以已不在身畔,他只觉得也许是快入冬了,窗外斜风吹拂,带来一阵清寒,令人身心俱觉出微微凉意来。 愈发明显的冬意却并未使靳府的热闹冷却分毫。陶阳在傅明示意下,请了媒人到靳府提亲,老太太和靳行远应允了陶阳的提亲,陶家请去纫兰生辰八字,于祖庙占卜,结果乃是大吉。于是,聘礼便一箱箱自陶家送往靳府,陶阳有意为纫兰开大场面,便不惜一掷万金。后来是纫兰自己托傅明带话,这聘礼才没有过于奢豪。 与此同时,靳府与周府之间也往来频繁。虽然周晥清将以妾的身份入靳府,但老太太却没有丝毫怠慢,也聘了媒人上门,请了周晥清生辰八字,下的聘礼虽受礼制约束,却也是尽可能地多。最终,亦慎重地商榷了个吉日出来,在明年秋后。 芄兰私下里和绿菲说道:说是纳妾,这阵仗,和娶妻有何分别? 绿菲叹息道:若单只是这些,倒也罢了。偏纳的是那位,身份、地位、情分,她都占尽了,真等她入了府,咱们公子的处境怕是要艰难许多了。 熬了一年,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还没到年末呢,就又遇着这一遭,公子心里定然不好过,偏还要强作欢喜,我看着都心疼。 两人说着说着,几欲堕泪。见傅明从里屋出来,身上是出门时的装扮,这才忙敛了愁容,问他去哪儿,检查他穿得是否够暖和,银子可带够了。 傅明在家中待久了,心中愈发苦闷难言,便想出门散散心。 天寒,京都街道上却仍是熙攘纷纭,傅明无心驻足于繁华热闹地,径直往慈幼局而去。 今年靳以平乱而归时,在途中遇到一位身怀六甲的嫠妇,说是要上京寻亲,靳以便命人照顾着她,将她带回了京都。那位妇人一时没有找着自己的亲戚,又不肯入靳府,也不愿住客店,在傅明的建议下,便先在慈幼局中住下了。初秋时,傅明曾来过一回,那时妇人仍在,孩子已诞生,是个胖小子,不过听说她已经打听到确切消息了,不知今日是否已携子搬离。 傅明到了慈幼局后,孙藏用告诉他,那位妇人上月已经带着孩子走了。人是傅明安排来的,却没有照顾到位,他自己颇觉歉疚。孙藏用劝慰他道:我也听说了,靳府近来忙得很,你一时也抽不出空来。 傅明摇头,哂笑道:那些事,倒也不需要我去忙活。 孙藏用拍拍他的肩膀,唉,明哥儿,你把心放宽些吧。男儿本不应被束缚在内院琐事中,更何况,你本是清风明月般的人,我相信你能看开。 傅明微微颔首,不知是承了对方劝慰之意,还是应允自己定会释怀。两人不再言及此事,傅明问慈幼局入冬准备可已充分,衣被、粮食、药材可都够。孙藏用给他看了近两个月的账目,傅明放下心来,留了些银子,又去和孩子们消磨了两个时辰,这才姗姗迟回。 人还未踏入院门,便见芄兰已在门口等着了。 傅明问道:可是彦儿来了找我? 芄兰摇头,脸上神色焦虑,公子,老太太说,如果你回来了,让去见她。 傅明道:嗯,我更衣后便去。 芄兰随傅明入院进屋。傅明又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如何愁眉苦脸的? 绿菲也上来帮着更衣,解释道:公子,有人嘴碎,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你不在府里这半日便被人传遍了,老太太找你,应当就是为了这事。 不等傅明问,芄兰即刻又道:公子,陶少爷不是和咱们姑娘定亲了么,那位心里不痛快,就说是你撺掇的这门亲事,他两个之间早就被你牵了线了。老太太是最不喜这些事情的,听说之前还痛骂了在府里传谣言的那些人。 傅明闻言,明白过来,空穴才可来风,这事也不全是以讹传讹。罢了,我去和老太太解释解释,但愿不会影响到乐胥兄和纫兰妹妹之间的亲事。 绿菲和芄兰要陪傅明去老太太那儿,却被傅明拦住了,这会子也不知道老太太气消了没有。若她心里不痛快,拿跟着我的人出气,你们去不就是去受罚的么?在芳满庭等我回来。放心吧,老太太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我知道该怎么应对。 傅明见到老太太时,她正歪坐着,新月正给她揉捏肩背。 傅明请了安,老太太没有如往常一般让他坐下,也没有让丫鬟端茶来,只抬眼看向他,语气有些冷:明哥儿,你应当已经知晓我找你来是为何事吧? 傅明点头回道:是为今日府中的那些言论么? 我听说,陶家那小子和兰丫头早认识了,是你牵的线? 回老太太,他们确实已认识。去年中秋,我与纫兰妹妹外出,遇到了乐胥兄。乐胥兄虽早已心仪纫兰妹妹,但发乎情,止乎礼,并未做出任何唐突之事。纫兰妹妹也是前些时候才知晓此事。且他二人仅见过一面,此后便未曾再见。 老太太闻言,却不回应,傅明在地下站了许久后,才听她说道:本朝虽风气开明,女子与男子婚前相见非是不可,但咱们靳家是簪缨世家,对这规矩礼仪要比寻常百姓家更加严苛遵守,否则是要被外人看笑话的,对家中女眷名声也有损。 傅明听出老太太话语中的责备之意,语气诚恳地认错道:是我考虑不周。 老太太又道:你对兰丫头好,我是知道的。但男子终究是男子,女子终究是女子,你不可拿你的那套行事风格来看待兰丫头。再说,你虽是男子,但到底是靳家内人,也有自己的规矩要遵守,不可过于随性了。你可明白? 傅明默然一顿后低首沉声道:明白。 你是个玲珑人,我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想必你也知道事情轻重了。府中明年有嫁娶之事,最是轻忽不得,若没要紧事,你和兰丫头少见面为好,你也少出门为好。 从老太太语气中,傅明听出了斩钉截铁的味道,这与其说是劝诫,不如说是命令或警告,他虽心中不悦,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摆出受教的姿态,谦卑应承。 傅明从老太太院中回到芳满庭时,芄兰和绿菲仍等在门口,见了他,忙问事情如何。不欲她们担忧,傅明便浅浅一笑道:能有多大事?我解释清楚了,老太太信我,事情便了了。 绿菲仍将信将疑,芄兰则笑道:阿弥陀佛,老太太果然明察秋毫。午前就揪出了王姨娘,让她在自己屋里禁足半年。我以为她那么生气,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公子你呢,幸好公子和王姨娘很不一样,老太太想必也知晓你的为人,这便没有追究了。 傅明轻轻一点头,不再多语,只回屋捡了一本书来读,却是半天没有读进几个字,心里一时思绪翻腾,既羞窘,又有些隐约的委屈,还有些莫名的沉重的感受,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绿菲掀了帘子进来告诉他:新月姑娘来了。 新月带着两个小丫头提了篮子来摘秋橘。 傅明想起老太太先时的那番话,便回了自己睡房,说是有些累,要休息半个时辰,让吃晚饭再叫他,并嘱咐绿菲好好陪着新月姑娘。 新月摘好了橘子,临走时,把绿菲拉到一边,轻声道:你好好安慰下明公子吧,他今日在老太太那儿受了些委屈。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他毕竟是男子,又一贯自尊自爱,听了老太太气头上的重话,想来心里是很难受的。 绿菲道:我知晓了,姑娘有心了。 新月笑笑,带着丫头离去,走到院门口时,却被芄兰叫住了。 芄兰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她点头道:行,我会去的。 从芳满庭出来,新月让丫头将装满橘子的篮子提回去,她自己则往纫兰院里去了。 纫兰见她来了,忙上前牵着她的手问道:好姐姐,你快告诉我,外头究竟怎样了?听说老太太传了明哥去问话,可有为难他? 新月笑道:你先别急。我正是从芳满庭来,没什么大事,都平息了,你且安心吧。 纫兰闻言,舒了一口气,却仍是有些放心不下,便又问道:明哥真的没有被牵连么? 新月想起芄兰的传话,便只道:老太太没有为难明公子。只是目前你也不方便去芳满庭了,所以明公子让我跟你传几句话:他没事,你往后也忙了,又要接着学理家,还要和教养嬷嬷学习如何为人媳为人妇,女红上的事更是紧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也把心放宽,只等着做新嫁娘便是了。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18) 纫兰闻言既笑且叹:明哥就是那样,这个时候仍只想着安慰别人。 新月道:他若不是这样的人,爷也不会和他那样好了。 纫兰本想再说说靳以娶妾一事,但想起老太太和嬷嬷的话,又想起新月的身份,便终于还是按捺住了,只在心中暗自祈祷,即使明年周姑娘入门,他大哥和明哥还是能够恩爱如昔。 第26章 章二六 这日,当靳以回府时,风波已平息,所以他并未听闻此事。 但白露仍是选了时机,将今日之事低声讲给了靳以。 待靳以离开去芳满庭后,白雪问白露:姐姐,你怎么就把这事和爷说了?老太太不是命令谁也不许再提此事的吗? 白露道:人前自然没人会提,私下里说的人还会少?此事我们若不说,独爷被蒙在鼓里,任由明公子把委屈吞咽到肚里去,不是该为主子分忧解难的下人的作风。 白雪笑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还作风呢,听着真讲究。 白露也笑道:咱们虽是下人,也不是谁都做得的,可不得讲究讲究? 靳以来到芳满庭时,傅明刚送昭彦出门不久,人立在院中,顶上枝头所剩无几的黄叶在晚风中摇摇欲坠。 进屋去吧,这风虽然还不甚凉,但吹久了也会受寒的。靳以说着,便半拥半推着将人带进了屋里。 爷觉得冷么?我给你泡杯茶。傅明握握靳以的手,是温的。靳以道: 不冷,也不渴,你坐着,我有话和你说。 在靳以的示意下,丫鬟们都退下了,傅明问道:爷要说什么?如此神神秘秘的。 靳以倒也不是故作神秘,他极少做这样的事,之所以遣开下人,不过是为了让傅明自在些,给他多留些颜面罢了。 我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只是今日的事我听说了,老太太一时生气,说的话有些过重了,你别往心里去。你究竟是怎样的人,老太太是看在眼里的。 傅明语气听似平淡:爷严重了,我不敢,也不会生老太太的气。 靳以摇头道:我不是来为老太太说话,我是,我担心你心里难受又不能说,自己憋着更郁闷。 傅明原欲露笑,却终于还是没能笑出来,他稍侧首,良久未言。 靳以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待我们有多真心我们都知晓。顿了顿,又道,你心有七窍,聪慧是好,但有些事想多了反而不利于己,不如不想。这样自己也开心些。 傅明终于露出些微笑意来,回道:爷的心意,我明白。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想了,爷也不必再想了。 靳以道:好,都不想了。你往后若想出门便和我说声,我带你出去。 嗯,好,到时候我会和你说的。 靳以见傅明眉间郁色似舒缓不少,放下心来,便觉得肚中空空如也,遂笑道:你这里还有吃的么?晚饭忘吃了。 傅明哑然失笑,我去叫她们让厨房再做。 不必麻烦了,有现成的,热热就行。 傅明摇头,今晚上吃的那些都不能过夜,我又说今晚上要早睡,没让准备消夜,怕是没现成的了,重新做吧,做些简单的,也不麻烦,也不用很久。 那好。你晚上大概也没有心情好好吃,不如和我一起再吃些? 傅明点头,好。你稍等,我去找丫头们去,你把人弄走了,还不得先找回来才行? 靳以见傅明有心思说笑了,也觉得心情舒畅不少。他曾经最不喜儿女情长一词,因为常觉得儿女情长必英雄气短。但真遇上了能够令自己挂怀牵念的人,却觉得偶尔情长也是由衷而来,顺其自然便好。 傅明被老太太一句话半禁足于靳府后,还未等他主动跟靳以提出想出门一趟,便收到了周家下人送来的一张请帖,请他于立冬日前去鉴楼一会,请帖落款是希甫。 傅明让人将请帖拿去给老太太过目,知是周承衍邀约,老太太便同意了傅明外出。 立冬这日,天气又凉了不少。傅明换上了冬装,带着白华出了门,如今,白华已成为他的小厮,只专门伺候他在府外的事宜,跟着出门,或者跑腿等。 京城冬日严寒,地里果蔬难存,所以这些日子,街市上贩卖冬菜的摊子铺子生意很是火爆。城里人纷纷采购,以备整个冬日之需。傅明边走边看,将这冬日市集的景况一一收入眼底,记在心里,预备回去后添入他的记录之中。 俩人走着走着,便在街边看到了靳府的管家带着不少人在采购,双方见面招呼了一声,管家继续忙,傅明则带着白华往鉴楼而去。 到了地方,被跑堂的领到了楼上的包厢中,坐在里边等他的人却不是周承衍,而是周晥清。 从周家送来的请帖上虽写着希甫,却并非周承衍的字迹,傅明以为是他一时懒怠,让人代笔了。但傅明不知,若是送到他这儿来的请帖之类,周承衍从未有过假他人之手的做法与想法。 虽被蒙骗来此,既来之,傅明倒没有急着走,他想看看这个周姑娘如此费心找他,究竟所为何事。 周晥清见了傅明,脸上犹带三分笑意,亲手给傅明斟了一杯淡酒,外头冷,傅公子先喝一杯暖暖身子。 多谢。傅明持杯把酒饮了。 若不假借我兄长名讳,想必傅公子也不会来赴我约,虽有欺骗之嫌,但实属迫不得已,傅公子见谅。说着,周晥清端杯,我自饮一杯,向傅公子谢罪。 傅明未予阻拦,任她把酒喝了,问道:周姑娘这般曲折邀约,有何贵干? 周晥清仍含笑道:一来,是为我曾经的失言向傅公子说声抱歉。二来,是我有些话想提前和傅公子说一说。 傅明颔首,你讲。 从何说起呢?周晥清目光移向空处,似在思索,须臾后,她道,傅公子觉得,我姐夫是个怎样的人? 傅明道:他是怎样的人,周姑娘不清楚么?你若不清楚,为何肯如此费尽心思地要入靳府的门? 周晥清嗤笑一声,外人都说傅公子温文尔雅,待人和善。我看也不尽然,你也有咄咄逼人的时候。 周姑娘有话还是直说吧,无须拐弯抹角。 周晥清脸上笑意渐收,我本想与你交善,往后都是一家人,何必东风西风相压呢?但看来傅公子并没有同样的想法。 傅明道:只许姑娘放火,不许在下点灯,若周姑娘的交善是这般意思,那么我无法配合。 周晥清微微摇头,语气转冷:那便罢了。我本想着,如果傅公子识时务,那往后我便也让你几分。但看来,傅公子自恃如今在靳府的那点儿地位,不肯把我放在眼里。 傅明哂笑道:周姑娘言重了,我看人,他该是谁便是谁,没有放不放在眼里一说。 好个他该是谁便是谁。周晥清道,那傅公子以为,我是谁? 你是周家姑娘,承衍的妹妹。长爷今后的一位房中人。 对,我是周家的姑娘。那么傅公子以为,比起傅家,周家如何? 自然是周家位高势大。 正如你所言,我的出身便与你不同。更何况,我父母兄长都是我的后盾,而傅家于你,我也打听过了,不过是名存实亡的娘家而已。再者,你虽是奉皇命嫁去的靳府,但终究非是老太太和姐夫的真实意愿。而我与姐夫,有情分在你之先。无论从哪点来看,你这个正室,都不可能与我相提并论。 傅明闻言,只觉可笑,不欲一一辩驳,只道:若姑娘找我来,只是为给我立一个下马威,那大可不必。事实如何,自有将来见证。 那好,那咱们就等着瞧。待我入靳府,与姐夫结发,为他生儿育女,届时,我仍是周家姑奶奶,昭彦的姨母,他孩子的生母,而你,你是谁?你以为,到那时,靳府正室,还是你的立足之地么? 傅明见周晥清势在必得的神情,更不愿再与之多言,便起了身,临走又驻足道:姑娘也许是对爷用情至深,才不惜如此。但我以为,人之立足之地,不是争夺或让位便可得可失的。是怎样的人,便处怎样的位置。望姑娘好自为之。话毕,大步而去,背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外。 周晥清愣怔片刻,冷然一笑,自欺欺人,你便拭目以待吧。 夜里,靳以来到芳满庭,宽衣入睡时,问傅明道:听说你今日应承衍之约,出去了? 傅明本欲隐瞒,转念一想,靳以是心思与行事皆十分磊落之人,他实在也不必隐瞒,便回道:是周姑娘假借承衍之名给我送的帖子。 她找你做什么?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说了一些话,展望了一番她的未来而已。 靳以闻言,稍加琢磨后道:她是小女儿心思,对你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你不必让着她,也不必与她计较,随她去演独角戏吧。 傅明道:我看她虽年纪轻轻,倒是伶俐得很,心思也不少。现在是她在周家,我在这里,我尚可避之不理。真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长藉,你说我又该如何? 靳以回道:真到了那时候再看吧,现在说什么也只是猜测罢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傅明摇头道:我并非怕受委屈,但因为她而受委屈,我觉得不值得。长藉,我说这话,也许你认为我可笑,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希望你能理解。傅明轻叹一声,我嫁与你,并不后悔,相反,我觉得你很好,在你身边,我是心甘情愿的。但我仍然是一个男子,让我为了你或者什么府里的地位去和一个女子争宠相斗,这绝不可能。可我也明白,许多时候是在其位便身不由己的。我不想变成令自己觉得面目全非的人,也不想对你生出任何怨怼。所以,将来,若真的我是说倘若,倘若这府里实在不容我安身安心了,我希望你可以放我离开。 字字句句,靳以听入耳中,如这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让他觉得心头被击,又生出些许慌张来。他蓦地抱紧傅明,嗓音发沉,声调却重:不会那样的,只要我在这府中一日,这里便有你安身安心之地。但若,若真有让你难安的时候,你和我说,我一定,一定不让你为难。他抚摸着怀中人的面庞,似许诺,又似乞求,夜心,你信我。 傅明看着靳以,看他眼里的种种情绪,心中忽然生出许多不舍来,原来,一个人若走进了心中,便是假想中万一的别离,也会让人如此难过。他点点头,回抱住靳以,将脸伏在他肩前,一字一句回道:好,我信你。@@@ 第27章 章二七 靳府因与陶家和周家有了婚约,临近年关时,府里更加热闹起来。靳周陶三家在京城都颇有名望,如今联姻,人情往来比往年更为频繁,凡是沾亲带故又有几分脸面的便都要递了拜帖前来拜访。 女眷们每日里接待不断,傅明更是忙碌,靳以衙门里公事未了,若有男子来访,他便须得招待,这光景,比起靳以刚升迁的那段日子已是更过。一家独立确实不如众家同气连枝,傅明从人情往来中亦渐渐咂摸出这个道理来。他本也是世家子弟,知晓一个家族要长盛不衰远非易事,而一个家族的兴衰又关乎着多少人的生计与前程,所以他不怪老太太和靳以的选择。但能够理解却非可以坦然接受,这些日子,每见客人打着周家故交的由头前来拜访,他虽也以礼相待,心中却是不自在的。想到往后,更是常不由蹙眉,心内叹息。 但现下,他在靳府仍然是靳以的唯一,这个年,是他入靳府后与靳以过的第一个年,也许也是从今往后最清平安宁的一个年,他不想留下任何遗憾,于是勉力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让眉间愁色渐渐散去。是以靳以每回到家,见到傅明时,他都嘴角含笑,看着自己的眼神温柔而专注,这样带笑的眼神常令靳以心动不已。 换了灯笼,贴了对联,高堂上大瓷瓶插红梅枝,烹豕宰羊祭拜祖先,除夕便到了。 一家子吃过团圆饭,都聚在老太太屋里守岁。 陶阳花重金聘了三位说书的女先生,倒没让去自家,而是让仨人直接来了靳府。女先生们是这数月里京城的名先生,长得端正,吹拉弹唱都不错,人也会看脸色,懂说笑。有她们在,这守岁可算热闹有趣儿。时下流行的本子说唱了几出后,老太太觉得没意思了,满耳朵里又有些聒噪,便又把人打发了。 房间里清净下来,所剩皆是家里人。 这段时间以来傅明和纫兰到此时才得相见,纫兰见傅明神色清欢,和自家大哥融洽和乐,便放下心来;傅明见纫兰气色颇佳,肌肤微丰,也知她身心皆好,亦觉欣喜。 他们虽无血缘,却也是将彼此当作了真正的手足至亲的。 老太太心中其实早已觉出悔意,气消之后,她重又想到,这两人之间虽情意颇深但也是冰壶秋月,自己那般,倒有些过了。于是,趁酒暖花熏,气氛正好时,便对傅明道:明哥儿,有一事还要你多费心了。 傅明笑道:老太太请吩咐。 老太太看看纫兰,兰丫头明年就要嫁人了,女子出嫁不仅需要我这样的老婆子教导,父兄教导也不可缺。行远力不从心,长藉又忙于朝廷中的事,更是分身乏术。明哥儿,你和长藉一样的,都是兰丫头兄长。等过了年,兰丫头就还得你多上心了。 傅明心中先是疑惑,但明白过来老太太的意思,便含笑应了。纫兰亦笑道:还请明哥多指教。 坐在傅明怀中的昭彦也仰着脑袋,对傅明道:爹爹,你也指教指教我。 傅明笑着摸他的脑袋,问道:我上个月教你诵读的那些,你可都背熟了? 背熟了!昭彦说着便摇头晃脑地开始背诵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昭彦背了很长一段才停下来,老太太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问他道:彦儿能背这么多了,可都会写?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19) 昭彦点头道:会!爹爹们和小姑姑手把手教我写的。 傅明道:彦儿认字写字都掌握得快。 靳以却道:就是有时候不够静心踏实,安生不了一个时辰就闹着要玩了。 纫兰笑道:大哥,我听好几位有了孩子的姐姐们说,小孩儿都是难得安分的,彦儿能端坐半个时辰,算是不错了。 老太太朝昭彦招手,来来,到我这儿来,乖宝贝儿,真是可人疼! 昭彦从傅明膝上下去,扑到老太太怀中,老太太摩挲着他的脸蛋儿和手臂,笑道:咱们彦儿又长高了,也重了,真好! 昭彦笑道:您还是和去年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变老! 瞧瞧,这话可甜,怪不得这么招人疼呢!老太太说道,但太奶奶还是老咯,等彦儿再长大些,就更老了! 老太太虽如此说,但等到昭彦撑不住睡过去时,她却仍坚持着守夜。 傅明对靳以道:老太太去年也守了好久,我那时还担心,谁知第二日,老人家精神竟还不错。 靳以道:老太太要强,每年除夕都要打起精神陪我们到很晚。 靳以说的,傅明信,未说的,傅明也知道,想是因为靳家人少,所以老太太更不能自己早早睡了,留几个孩子孤单守岁。 但今年,老太太虽仍守得较晚,却也比往年早,三更方过,便让青葑扶着回房睡下了。 待老太太一走,纫兰便笑道:这屋里太热了,我想回自己院里去和丫头们玩儿,新月姐姐同我一道去吧,咱们消遣消遣,这一夜也就容易过了! 一直少语的新月闻言点头站了起来,挽着纫兰,和靳以、傅明辞别而去。其他主子都不在此了,靳以便也和傅明一同回芳满庭去。 路面雪虽已被扫净,但道旁仍存前几日下的积雪,微亮雪色融入远处檐下氤氲而来的灯光中。两人在灯影朦胧处执手缓行。 深夜空明而安静,靳以对傅明道:元夜,我与你一同到街上看灯去。 傅明笑回:好。好多年没元夜赏灯了,到时候一起去! 春伊始,元宵夜,一轮明月上柳梢,满街灯盏照靓妆。 不似富贵人家游街,坐宝马香车,前头侍者开路,气派有余而兴味不足,靳以只偕傅明,甚至连随侍之人也远远地遣开了,两人并肩走入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处。 傅明左右张望,笑对靳以道:今年又与前些年不同了,你看那一串串从树枝上垂挂而下的长灯,看着像是星河倾泻,还有那边灯架上的,那么小,一盏盏拼凑而成一幅松间明月图,也有些趣味,还有那里 靳以随着傅明的指点一一看去,亦点头笑道:果然都不错,旁边那些灯,花样虽不怎样,但颜色看着却也好。 嗯,姹紫嫣红的,虽然艳丽了些,却不显俗气。 两人在人群中穿梭,眼里似不见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的姑娘羞红着脸递送而来的秋波,也不去捡拾那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掉落在脚边的丝绢与钗钿。笙歌随东风散逸在被月光与灯火照亮的夜空中,人潮与舞龙的长队像河水一样涌动,耳中、眼中皆是热闹繁华。他们身处其中,似乎忘了许多,只看得眼前的快乐,记得身边的人。 不知何时,已十指相扣,是万人如海中悄然藏身的平凡夫妻,也是千人万人皆是过客的唯君与卿。 渐月轮西转,他们从人稠灯密处走到了灯火阑珊处,柳树下,长河边,也是寻常有情人,各点一盏莲灯,灯芯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如诉心怀。 放灯时,闭眼许愿,傅明默念道: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靳以看看傅明沉静而虔诚的神情,亦在心中深深祈愿: 愿卿身安心安,岁岁长相见。 从街市上回府时,虽未提灯,却有如水月辉相随一路。 芳满庭院内,灯盏挂于树间,树影与灯影一同落于曲径之上。靳以忽然想起去年初春,他征战回家时,所见也是这般情景。转眼一年,庭院还是那个庭院,但对于他,却早已不同。 放帘遮光,拥暖入怀时,靳以与身下人肌肤相贴,恨不得再不分开,心中悸动不已而喘息深沉,字字倾吐道:夜心。 嗯? 今夜见了那么多璀璨绚丽的灯盏,我却觉得,觉得都不如你此时看我的双眼。 月已倦,灯已惫,但彼此拥有的人却觉得夜未央,意正浓,情更热。 第28章 章二八 今年入春后,南北各自不同天。南方阴雨绵绵,连月不开。北方却艳阳高照,迟迟不雨。 靳以受命,领了麾下为旱了数月田地干涸的百姓们凿井通渠,十天半月地方回一遭靳府。芳满庭内的花木不似往年长势,即使傅明料理得仍算精心,但或许人浇进地里的水终不如天降甘霖。 花还未好好开,便春末了,只得带着几分不甘辞了枝头,零落成泥。 傅明也没有多少功夫惜时伤春了,他收到江南来信,说是自己乳母在春日里染了疾,不仅久未治愈,反倒越发严重了,请了许多当地名医都不见效。 傅明想到了他的半师方叔,便去慈幼局请他南下一趟,为自己乳母问诊。 方师约不在慈幼局,孙藏用告诉傅明他又南下了,这回去向倒是清楚的,傅明当即在慈幼局写了一封信,请人快马加鞭送去给他。 傅明怀着犹自不安的心情回府时,半路上被一个小童拦了去路,公子,燕公子有请。 傅明问道:燕公子?燕乐? 正是,请公子随我走一趟。那小童出示了信物,燕乐随身的一块佩饰,是多年前燕乐决定离开慈幼局时傅明送他的。 傅明随那小童从正街拐入弯巷中,最终两人入了一个小小宅院。 等在里面的人果然是燕乐。 两人寒暄了一番,傅明得知燕乐已靠近太子身边,不知该为他喜还是为他忧,也只说道:你万事小心,最要紧的是保重自己。 我知道,明哥儿你不用为我担着心。燕乐说道,神色却凝重起来,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一事专门要与你说的。 何事?可是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燕乐摇头道:并非我有事要请你帮忙,而是这事与你夫君有关。 和他有关?此话怎讲? 你我皆知,圣上年岁愈大,虽已立太子,但三皇子势力亦不可小觑。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两位皇子已是势同水火。而靳将军,他应当是早已站稳了三皇子那一边了吧? 我虽不如何问他关于朝中之事,但三皇子看重他,他也愿效忠三皇子,这点是我可以确定的。而且偶尔我和爷夜饮,他兴致来了,便也会和我说上几句,君臣相得,他心里是开心的。傅明道,阿乐,你是否从太子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与他有关? 燕乐 回道:我确实听说了一些事。太子虽不如三皇子那般醉心朝政,铁腕手段,但他终归是太子,他身边的人也不许他默默无为。如今到了这地步,太子是不为也得为了。去年,靳将军立下军功升迁,靳家又和巨贾陶家联姻,且拉拢了较为中立的周家,说句如日中天也不为过,这般打眼,便成了□□势要对付的目标了。 傅明闻言,不由得担忧起来,你说的句句在理,可事已至此,也改变不了事实了。 燕乐道:我前几日奉命去宴席上给太子助兴时,在门外听到了两句,他们应该快要有所行动了。只是我终归是个伶人,无法打听到更多切实的消息。今天来,就是和你提个醒,你们多提防吧。 傅明颔首,我明白,你今天能找我告诉我这些,已是不易。阿乐,多谢。 燕乐一笑,我若不来,岂不是辜负了我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情分?无论怎样,我是希望你能够平安顺遂的。 傅明道:嗯,回去后我会和爷说明的。你也是,身在虎穴,也要多加提防,我亦盼着你全身而退。 两人要事说毕,便都不再拖延,傅明先走,几盏茶的功夫后,燕乐才从另一道门出去了。 傅明将燕乐身份隐去,将要事告诉靳以时,靳以道:我心中有数了,会和三皇子商议的,也会多加注意。你且放心。 虽靳以如此说,傅明究竟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加之南方尚未回信,双重担忧压在心头,常令他夜难成寐。 二十余日后,他终于收到了来自江南的信,方叔已抵达,为乳母问诊调整药方,病况已有所好转。又过了半月,傅明再收到信时,说几近痊愈。而朝廷始终没有大的动静,傅明虽未完全安心,倒也渐渐地宽了心,终于不再辗转反侧,也恢复了胃口。靳以趁机让厨娘日日变着花样烹饪膳食,又多添滋补食材,让傅明将这数十日里清减掉的又渐渐补了回来。 夏深了。天气炎热时,人便懒怠活动,鱼儿躲在荷叶下,佁然不动;鸟儿藏在树荫里,敛翅阖目。 傅明在池子边柳树下读书,待日头偏西时,阳光斜照,连浓密的柳枝也遮不住阴了,他便回了房,让芄兰研磨,在纸上随意写了几句: 暑气蒸腾久不辞,茶烟难凉入口迟。长夏消得凭何事?摩诘诗,东坡词。 眼倦抛书观清池,茫然忘了子非鱼。忽忽浮云散成缕。堂前燕,旧相识。 次日,纫兰前来芳满庭,在书案上见了这首不如何讲究格律的新词,笑道:明哥好久没有这样闲情了。 傅明浅笑以回:前阵子的确太劳心了,昨日里便什么都不做,享受了一日。纫兰妹妹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的确有些事,是我在看书时遇上的,有些不懂,想跟明哥请教请教。 妹妹近来看的何书?有何问题? 纫兰微赧道:也没有正经地看什么书,只是想来他家是商贾之家,我不是生在那样的家庭,实在是知之甚少。便翻了翻书里有关的文章来读,昨日读了太史公的《货殖列传》,有几处不大明白,想明哥为我解惑。 傅明知道纫兰今年除了与过去那些交好的姊妹来往以外,也让人引荐而认识了几位京城名商的女眷,又听纫兰如此说,便笑道:妹妹有心了。妹妹把问题说来,咱们疑义相与析。 两人就此谈论开来,正说到兴致盎然时,外头有丫鬟匆匆奔入院中,还没见着人,便扯着嗓子忙忙地喊道:明公子,明公子,出事了,咱们爷被捕了,府外头被官兵围住了! 纫兰手中书坠地,脸色霎时惨白,傅明仍牢牢地捏住茶盏,但手却也颤抖得厉害,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缓了片刻后,才道:我知道了。 靳以被捕,靳府被官兵围禁,几乎毫无先兆,遽然而来。京城里多少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却不敢靠近靳府半步,也不敢公然打听,生怕惹祸上身。 傅明乍闻时,也十分惊惧惶恐,但现今府中唯他一个健全的成年男子,他必须先稳定自己,再安抚全家。 老太太活到如今这把年纪,也算是经过风浪了,却仍是惊心恐怖不已,傅明低声将前些日子的事告诉了她,不过删减了几分,听来并无大妨碍,又说靳以和三皇子都已做好应对准备,此事应当只是有惊无险。老太太闻言,高悬的心轻落了几分,眼里的泪渐渐收了。 傅明先时对纫兰也是这么个说法,并让纫兰去宽慰新月和服侍靳以的丫鬟婆子们。昭彦尚小,傅明便找了个更轻松的理由将人安抚住了,又将他带去了芳满庭暂住,以免他害怕或有人在他面前说三道四。 如此,虽横遭变故,但靳府内却并未慌乱,反而平静如常,让围守的官兵们省了不少事,也不禁暗暗惊叹:将门之后果然不同凡响,临危不乱,有国公爷当年风范。 府里眼下已安定,傅明心中却翻滚着他人不知的焦灼,他本试图跟府门口带领守兵的将领打听打听,但被那将领以冷肃的态度连人带钱包一道请回了府内,傅明便知,外头这些人是不可能有所通融的了。 红日西垂,向晚的夏空绚烂如铺锦绣,傅明心头似被晚霞浸透,愈发沉甸。 日光暗淡,倦鸟归巢了,靳以却未能回府。不知朝廷究竟以何理由逮捕了他,也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将来又如何。 正当傅明度日如年时,芄兰上来说道:公子,刚刚进府里送柴的脚夫请见。 靳府虽被围,不许府里人出去,但送柴、粮食与药材之类的人尚且未被禁止出入,看来事情未到最严重的地步,傅明从中嗅出一丝宽容的气息,稍稍放下心来,并让人将那柴夫请到院中。 那柴夫果然受人所托,前来报讯,见了傅明行了礼之后,傅明一问,他便立刻回道: 公子,小的是受周少爷所托而来。周少爷打听到了靳将军被捕的由头,说是有有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傅明闻言,才略宽的心又沉坠下去。 听说是有人告发靳将军,说他包藏乱贼家眷。现今乱贼家眷已被找到,有先时跟随将军南下平叛的几位低阶官兵作证,那位妇人和当时还在她肚中的孩子的确是被将军带回京城安顿的。 乱贼家眷?妇人?孩子?傅明猛地明白过来。靳以当初一定不知实情,却不想无意间的善举成了他人诬陷他的把柄,而那位妇人和孩子,是那等身份,为何偏偏要入京?如今被抓,定也是有去无回了。 那脚夫见傅明眼神变了,忙劝道:公子,周少爷还让小的跟您说声,说是虽然眼下靳将军被捕,但罪名到底未确立,圣上也只是暂且关押了他,并下令彻查,靳将军忠义在心,光明磊落,圣上一定会还他公道。周家也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靳将军会得到应有的关照的,您请放心,保重身子,照顾好府中老弱妇孺,等靳将军平安脱罪归来。 傅明闻言,气息平静了许多,颔首道:我知晓了,烦请帮我转告周少爷,大恩不言谢,这份情,我记着了。 第29章 章二九 靳府被禁,昭彦不能再去族学跟随族师学习,傅明亦无法外出,当下除了等待,似再无能为力。于是傅明便每日里教导昭彦功课,一本《千字文》已从旷远绵邈,岩岫杳冥教到了年矢每催,曦晖朗曜。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20) 虽然夏意犹浓,但庭院里的树木却已有叶黄而陨,一叶落而惊秋,傅明将早起捡拾的那片落叶夹入昭彦书中,心情又沉下去几分。近日,他教昭彦时总有些心不在焉,昭彦似乎能够体谅一般,任由他出着神,也不催问,只是靠过来,拉着他的手,将脸贴在他胸口,似在撒娇,又似安慰。 傅明如此,纫兰更是无心针黹。她本信了傅明原先的那番说辞,但日子稍久之后,担忧难免愈甚。老太太比她心里更明亮,着急忧愁之下身子便不大好,纫兰于是索性停了自己的女红去老太太那儿侍疾。新月每日里多半光景也在老太太那儿,几人作伴比起独自一人窝在房中胡思伤神要更容易度日些。 新月见纫兰每日里来得比自己还早,几乎整天整天地待在老太太屋中,便劝她道:姑娘,老太太这儿有我呢。你若是在屋子里做女红看书久了觉着闷,就过来咱们一道说说话,成天地也不回屋算什么?你不是还有好多活计没做?那些不都是你自己说不假他人之手,一定要自己一针一线地绣出来的么? 纫兰拉着新月,躲到僻静无人处,姐姐,我心里有话,也不知道要找谁说,但憋着又实在难受,就和姐姐说了吧,姐姐帮我拿个主意。 新月闻言,点头,神色认真起来,你说。 纫兰轻声一叹,缓语道:咱们家如今陷入这般困境,不知将来是虚惊一场,还是灾祸难逃。我我不想连累别人,趁着现在一切不晚,我想让明哥去把我的这门婚事退了,这样,即便有个万一,陶家也不会受我连累。 新月惊诧不已,你怎么会这么想?姑娘家定了婚又退婚,以后如何是好? 纫兰摇头,神色却坚定,当下已经这样了,哪里还顾得上以后。如果咱们这回躲不过,那这婚即便陶家不退,怕也是成不了了。若咱们这回能躲过去,即便以后我要孤身终老,也没什么。 终身大事,你如何能说得这般轻忽? 姐姐,我并非是随随便便将这些话就说出来了的,我想了许久,陶家至今还未来退婚,反而每每差人进府来帮助咱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以德报德,这是咱们靳家的家训,我若只顾着自己,怎配做靳家女儿? 新月沉默了许久,拉住纫兰,唉,你既然已经想明白了,我多说又有何用?我理解你,却不能支持你,因为我希望你过得好些,可如果这是你的决定,那你便去和老太太说,和明公子商榷吧,他们都比我要通透,也许能为你做一个更好的选择。 老太太和我爹那儿我想先瞒着,他们现下不宜再为我劳心费神了。等这事定了,大哥的事也定了,该知道时便都知道了。我只愿那时,咱们都平平安安的,我一个人的嫁与不嫁便都不算什么了。 新月闻言,湿着眼眶宽慰道:一切都会好的,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家从不造孽,一定能逢凶化吉。 纫兰轻声浅笑以回:但愿如此。 这日,当傅明到老太太跟前问安后,纫兰便随他一道来到芳满庭。 走了一路,入屋后,傅明将绿菲等人打发到外头去了,问纫兰道:妹妹可是有话要说? 纫兰颔首回道:明哥,我有一事相求。 傅明问是何事,纫兰便将自己多日来所思所想和决定详尽告知。 傅明如新月一般,沉默了许久,才叹声道:陶家虽是商贾,却重情重义。我想乐胥兄绝未曾有过要与咱们退婚的念头。但妹妹你说得又何尝没有道理。作为你的兄长,我盼着你好;作为靳家人、乐胥兄的朋友,我却也不希望因为咱们家的事而连累到陶家。 纫兰道:旦夕祸福,谁又能料?如果咱们再迟疑不决,大祸临头时,一切便晚了。 傅明斟酌片刻,此事我会告知乐胥兄的,妹妹莫再为此劳神了。一切未到山穷水尽时,咱们也不可太悲观,且看明朝吧。 翌日,仍有陶府小厮往靳府送了滋补药材等来,傅明请他将自己连夜写好的信转交给陶阳。 陶阳收到信后,没有回信,却想方设法进了靳府,一见到傅明,也不如何顾及礼仪了,开口便道: 明哥儿,我绝不同意退婚。 傅明将他安抚住后,又将信中没有尽说之事,包括纫兰的意思悉数说与他听了。 陶阳听后,却仍坚持道:若你们没有提出此事,我们不可能退婚,你们主动说了,那便更不可能了。正如纫兰姑娘所言,以德报德,她是这样好的姑娘,我怎能辜负? 傅明心中颇受触动,微微笑道:我家姑娘是佳人,乐胥兄亦是良配,只是不知天公是否愿作美,成全你们。 陶阳道:若天意成全,我与她做一世夫妻,若不愿成全,我心里也始终有她。明哥儿,除了抵不住的天灾人祸,我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放手的。你替我和姑娘说声,只要她愿嫁,能嫁,我便不惜一切娶她过门。 傅明回道:你是怎样的人,对纫兰妹妹心意如何,我是清楚的。只是你也须得为陶家和尊亲考虑。这样吧,乐胥兄,你回家去和令尊令堂多加商议,再回复我如何? 陶阳略一思索,明白过来傅明和纫兰的处境与想法,我这便回府,与我父母说清此事,一定尽快回复,千万放心。 不过一日,傅明便收到了来自陶家的回复,他将陶老爷的亲笔信与陶夫人赠送的陶家嫡系传媳之物交给纫兰。纫兰接过信件与信物后,潸然泪下。 老太太听闻此事,病中开颜,当初选了他家果然是选对了。兰丫头,若咱们躲过这遭,你嫁入陶家后,一定要全心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以报答今日他们这番深情厚意。 纫兰颔首笑回:谨记老太太教训,陶家之情意,纫兰没齿不忘。 新月亦在一旁笑道:姑娘是有福之人,这回咱们一定能跨过这道坎,往后且有你享福的时候呢! 经此一遭,傅明越发觉得不可坐以待毙。靳以仍在狱中,他的安危,全府上下的期盼,纫兰和昭彦往后的人生凡此种种,令他不能懈怠。 知而行,傅明先让绿菲帮忙将自己当日嫁妆悉数清点,算清共值多少银钱。若要打点,这些恐怕远远不够,而今非是吝惜身外之物的时候,于是傅明便找新月相商。 库中银钱和宝物,有一些是御赐之物,动不得,有一部分是预留出来准备为纫兰添置嫁妆的,傅明和新月都决定这些也不可动。 剩下的,除了府里数月的花费,以及一些必要的人情往来外,共值白银十万余两。新月不由叹息一声,这国公府看着气派,可到如今,却也只能拿得出这些了。明公子,你可别见笑。 傅明摇头道:外人才会见笑,我是这府里的人,如何会? 新月自觉失言,讷讷道:是我糊涂了。 无妨,我知你非是有心。这些钱财,还请姑娘保管好,一旦有需要,我会前来找姑娘领取。 嗯。我明白。新月将钥匙牢牢握住,犹如握住一线希望,公子放心。 将钱财备好后,傅明仍不可外出,从外头传进来的消息也仍隐晦得很,这些钱便暂且无用武之地。 傅明重又陷入无处施力的境地,便开始翻阅起府中书房内的各类书籍,尤其涉及某人因朝廷派系倾轧而入狱之事的那些记载,他一一细阅,希冀可从中找出些能够化解危机的经验来。 某日,当傅明翻到苏子由写给当时皇帝的一封《为兄轼下狱上书》时,斟酌了许久,亦提笔写下一封《为夫以下狱上书》。 书中从靳家当年如何发家写起,追念□□待臣下之恩义。继而写靳家传家几世,辗转至今,从来蒙受皇恩不断,若非如此,这个不受上天眷顾的家族也许早已凋零消失。而今,靳以是靳府唯一的承前启后者,而皇帝是靳家唯一可倚赖的凭靠多少笔墨,委婉诉尽人伦之情,君臣之义。最终结尾处,傅明又添上几句,为皇帝当初的指婚而道谢,并说若此回靳以当真罪不可赦,他愿与之共同以死谢罪,黄泉下再为夫妻,以报皇帝当日恩情。 言尽搁笔,墨干封书。里边是傅明谦卑诚恳的请求,亦是他字字笃定的决心。 数日后,这封信经由去岁进士一甲及第,如今已任职翰林供奉的祁远书交到了皇帝手中。皇帝开封看过后,只是叹了一声道:难为他了。却再未多言。 第30章 章三十 傅明写好上皇帝书后不久,天便起了凉风,一夜商风吹得庭树萧瑟有声,虽彻夜未能安眠,次日傅明仍是起了个早,脑子有些昏沉,时而轻咳两声,芄兰听了要去请这些日子给老太太问诊的大夫来给自己公子把把脉,还未出门,便有人来报,说是门禁解了,府中人可以自由出入了。 傅明闻言,确信为真后,匆匆吃了几口早饭,便出门去了。 傅明先去会见了祁远书,请他将自己前几日写好的书信找机会交与皇帝。祁远书当日因周承衍相荐而与傅明相识,彼时他仍只是一个尚未及第的小小举人,这位出自绥国公府的公子也从未轻视过自己,反而真诚相交。如今,他常有得见天子之机,替人上书一封似乎只是举手之劳,虽有触犯龙颜的风险,但比起靳府如今遭遇,却也不算大事。祁远书未加迟疑,便接过了傅明手中书信。 傅明郑重致谢,与祁远书相约待尘埃落定后,再共唱酬雅事。 从祁远书宅邸中出来,才上街不久,傅明便遇上了周承衍。 周承衍远远地看见了他,快步走上前来,明哥,我去国公府,丫头们说你出门了,我正不知要去哪儿找你呢,幸而遇着了! 傅明道:你若不去找我,我也正要找你的,咱们找个清净地方再说。 这附近有个茶楼,后院厢房里安静,咱们去那儿。 周承衍将傅明领着转了几个弯后,两人便入了茶楼,于清净室内落了座。 不等茶入口,傅明便问道:希甫,这些日子,你可是打听到了什么? 周承衍回道:有一事是确定了的,姐夫这回被捕,确实是太子一派所为。目前姐夫仍在受审。皇帝安排彻查的那些官员有一部分并非□□,两厢拉扯,此事便还未有定论。 都有谁负责审查此案? 傅明一问,周承衍便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单来,递与傅明。上头不仅名字,连官职,是谁的门生,行事作风等都有所记录。傅明看过两遍后,将之收入自己怀中,对周承衍道: 希甫有心了。 被捕的是我姐夫,是我亲外甥的父亲,明哥你是我的挚友,如何能不尽心?周承衍为傅明斟了第一盏茶,推至他面前。 傅明端起茶饮了一口,说道: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这份情,无论如何我承了,必牢记于心。 周承衍回以一笑,又道:明哥,若有任何需要我出一份力的地方,你尽管差遣便是,千万莫要一个人扛。说着脸上笑意淡却,取而代之的是忧色,我瞧你今日气色不大好,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找个大夫看看,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唯有你平安无事,才有余力营救他人呀! 傅明心中第一念头却是,他不是他人,他是自己夫君,与自己一心同命之人。但这话他并未说出口,只回周承衍道:放心,我会顾好自己。 傅明回府后看着名单不断琢磨,心里几番思量,还未理出个头绪来,便听人来报,说是范大人来了。 傅明只见过范质两回,一回是他来府上借钱,一回是来还钱。后来靳以升迁,许多同僚都前来祝贺,范质请人送了贺礼,自己却并未现身。 可如今,那些曾前来祝贺的人不见人影,而当日不肯沾光的范质却在靳府解禁头日便前来拜访,正如傅明所言,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但只要有那么几个,便也足够了。 傅明将周承衍交给自己的名单给范质过目,范质在朝中时日已久,虽公正廉洁,但比起尚未入朝的周承衍,却更能看清朝中局势,他为傅明点出名单中几个要害人物,又和傅明说了说当今朝中局势,傅明心中便更明朗有谱了些。 傅明本欲留范质用饭,但知他原是拨冗前来,尚有公务待办,便并不苦留。 在范质告辞前,傅明说出了自己的不情之请:文素兄,不知您可否为愚弟给三皇子带一个口信,若可以,希望三皇子能够前来与我一见,我会在鉴楼等他。 范质回道:可以。 傅明一笑,放下心来。 此后接连数日,傅明日日都前去鉴楼,到第四日时,终于等到了三皇子。 傅明行礼过后,三皇子将他扶起,说道:这些日子,你也担惊受怕不少吧。 多谢王爷关心。傅明道,在下虽担惊受怕,到底是在府中,吃穿用度一如往日,不曾受身体发肤之苦,却不知在下夫君如今又是何种光景? 唉。三皇子叹息一声,终究是难免受些皮肉之苦的。 他乃堂堂一武将,皮肉之苦并非受不得。只是,王爷,您认为,是否仅此而已? 对上傅明恳切的目光,三皇子却不知要如何回应,许久后,他才道:君心难测。 傅明心中一惊,继而一沉,便不顾不管地问道:听王爷此言,是要放弃他了吗? 怎会!三皇子见傅明张皇神情,便不由缓和了语气,长藉是朝廷股肱之臣,将来这个国家要靠他静边□□,如何能轻易舍弃? 傅明顺了顺心中那口气,方才是在下失言,请王爷莫怪。 三皇子摇头道:你是关心则乱。停顿半晌,又道,只是本王虽恨不得即刻便将长藉救出,但如今太子一派虎视眈眈,皇帝又对本王多有防备,当下本王若轻举妄动,非但救不出长藉,更是害了他。你可明白? 傅明低首敛目,回道:王爷考虑周详,在下明白了。 其实,非是不能为,而是难为,傅明明白的,乃是三皇子虽有心救人,却不能竭尽全力救人。他到底是筹谋大局之人,即便再看重靳以这颗棋子,却不会为他乱了全局。傅明不知该为靳以心冷还是庆幸,他不是三皇子致命的那一颗棋,却也非是弃子。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21) 那么,接下来,他们不能再将希望寄托于三皇子了,他们须先自救,有了出路,三皇子才会重新拿起这颗棋,让他走向活路。 既然己之盾无法防御,不如攻彼之矛。 傅明拿着名单,去昔日曾去过的小院落中秘密私见了燕乐。 燕乐见他形容憔悴了不少,叹惋道:明哥儿,你昔年入绥国公府,我不知你是否能与靳大人安然相处,如今见你这般,想来你二人情意甚深,这本是好事。可你因他伤神至此此一刹,燕乐想到了情深不寿四字,却哽于喉间不能出口,只道,愿他能够看到你一片苦心,将来不辜负你。 傅明却道:他待我已甚好。况且,如今我哪里还顾得上将来如何,当下还是想办法让他能够出狱要紧。 燕乐道:但凡我能为,定竭尽全力。 两人相商了半个多时辰,分别时,傅明对燕乐道:伴君如伴虎,太子虽非残暴之辈,但终究是太子,阿乐,你亦要慎之又慎,莫要太过激进,因小失大。 燕乐听出这是傅明对当下事情的交代,也是对他长久处境的关怀,便浅笑而回:我有分寸,你放心。 此后,每隔三五日,傅明便要与燕乐相见一回,名单上有好几个名字已被勾画住,每一个名字后写着一个数目,那是他交给燕乐的银钱。燕乐如今深受太子恩宠,太子手下的那些官员,即便心里对他再不屑一顾,面上却还是和气以待。燕乐私下邀约,他们多半会赴,这些钱财便就此借燕乐之手从靳府流入了他们荷包之中。 傅明不知这样作为是否当真有效,但任何机会他都不愿错过。若花钱可消灾,哪怕倾家荡产,他也在所不惜。可这个家也不是他一人之家,他可以住陋巷蔽庐,国公爷后人不行,无论如何,靳府的颜面不能失。当自己的嫁妆及新月当初备下的那些银钱殆尽时,傅明不能真做出变卖家产之事,便只能找人相借。 再见陶阳,虽难以启齿,傅明却仍是不多无关之语,问候过后,便直接告知来意。 若是他事,我恐有心无力,若是这事,我倒还能帮上一二。陶阳亦爽快地让人拿了银票来交与傅明。 只是这银票并没有在他手中握紧,当日便又交给了燕乐。 银子如流水般入了对方之手,虽未能就此让靳以脱罪出狱,却终是让他少受了些苦头,甚而得了机会,给家人递了一封信出来。 傅明从燕乐手中接过这封信,微微颤抖着启封,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时,双眼模糊,他直接用袖口拭去这片模糊,将信上一字一句读了又读。 信中并未多说什么,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报了平安,让家人放心。唯有两句,是单独写给傅明的,在另一页上,寥寥十数字,却让傅明再度红了眼眶: 知君用心如日月,请君努力加餐饭。 傅明拿着书信回了靳府,将头一封交给众人一一看过,一封信如一叶扁舟,载着一屋子几快溺水之人,让他们得以喘息。 该打点的都打点过了,能托付的人也托付过了,此后接连多日,再未有新的进展或新的消息。傅明日日等盼,等到秋深了,他又找陶阳借了几回银钱,可最后两次送出的钱财却被燕乐退回事情已陷入僵局。 前些时日,为了有精力办事,傅明给自己开了不少功效强烈的药以完全压制住病端,却非治本之方。而今天气转凉,他不仅未能痊愈,药效反噬,加之先时被压制的病灶再发,病情竟突然间便加重了不少。 若是平时,他或许还能让自己不那么焦心忧虑,尚有余力劝慰他人。但秋来病中,人心往往不如往日坚强,每夜梦回,他惊吓醒来,常觉脸边冰凉,竟是不知不觉落了泪。想起还在狱中蒙受冤屈的靳以,不知他可有厚衣暖被,可能饱腹安眠,伤了病了又该如何是好一旦思量,再不能眠,生生熬到天亮。再派人去送衣送食,皆被拒之牢外。 如此日复一日,傅明身心俱疲,不知还有哪一条自己没有尝试过的路可走。若自己当街拦住大理寺卿申冤诉屈,是否还能为靳以赚得一线生机?又或者,不仅于事无补,更会让事态恶化? 正当傅明心力交瘁,觉得无论如何都偃蹇难行,焦灼煎熬而不知所措时,有人向他发了请帖。 这回,周晥清不再假借兄长之名,而是坦荡地直接在请帖上写了自己的闺名,并说是与傅明商议关于靳以之事。 傅明略加考虑后,将自己重新打点了一番,撑起精神,前去赴约。 作者有话要说: 新春快乐,祝福大家! 第31章 章三一 周晥清见了傅明,头一句便是:傅公子衣带渐宽,形容憔损,这些日子想必极不好过吧? 傅明道:若姑娘邀我前来是为嘲讽,我这便告辞。 周晥清一笑,承衍哥哥还时常和家里人说你是个妙人儿,却原来,也是这样呆板。我不过与你说笑两句,你就恼了。你与我姐夫两人,平常相处,怕也是无趣得很吧。 姑娘有话不妨直说,若不说,那便再不用说。傅明说着便欲起身。 唉,罢了。周晥清见他丝毫不欲与自己多言,便直接说明了来意,我来,是和你商议一事,若这事可以谈妥,我姐夫定能无恙归去。 傅明心中一动,忙问道:是何事? 想必你也去找过信王了,姐夫虽属信王一派,但信王却不肯为姐夫伤筋动骨。是否如此? 是。 信王是筹谋大局之人,凡事必衡量出利弊后才肯行动。如今,我们若能将姐夫这一边的筹码加重,信王定不会再观望拖延。 如何加重? 周家这筹码可够重?周晥清脸上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你的意思是傅明语气略重,周家愿意改变自己一向持中的立场,为信王效忠? 正是如此。若我周家全力以赴协助信王,信王应当能够衡量出靳家与周家两家的分量,有信王内应,我周家自外施压,救出姐夫指日可待。 周家的条件是什么?傅明如此问。虽然周家与靳家之间的联系本就千丝万缕,但周思柔已逝,承衍可以看在过去的情分和如今的朋友情谊而帮助自己,但倾家族之力,甚至改变家族立场,却绝不会是由于私情。 周思柔笑道:你倒也是个明白人。要周家从中立走向信王和靳家那一边,自然是需要更牢固的关系。荣辱与共的两个家族,向来不是世交便是姻亲,如今我姐姐若还在世,周家也许早已行动了。但奈何,人死如灯灭。但灯么,灭了一盏,再点亮一盏便是。傅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周思柔此言一出,傅明便明白过来,你们是想想与靳家结为正式的姻亲?可纫兰妹妹已许人傅明颇觉震惊,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以正妻的身份嫁入靳府? 周思柔缓言,语气却坚定:正是如此。我们的条件是,你主动离去,让位于我。 傅明摇头道:我与爷是皇上指婚,我如何可以主动离去? 周思柔笑道:傅公子,你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会不知道如何主动离去?我朝有律法规定,丈夫犯事入狱者,妻子可主动向官府提出和离。此法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不适用。 傅明仍反驳道:虽有此法,但我与他终是不同,我们是圣上指婚。 此事倒不用傅公子操心了,你只需在这一纸文书上签字画押,剩下的,交给我周家,我保证,从此后,你便与我姐夫再无瓜葛。往后,你可再娶佳人或再嫁良人,而靳家也将与周家紧密相连,荣辱与共。这对靳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一张和离书被周晥清放至自己面前,傅明看着纸上的文字,虽还未落笔自己的姓名,却已让他心如刀割。 我想,你心里定然是不愿的,毕竟国公府那样的地方,我姐夫那样的人,失去了便再难遇上。但傅公子,你可以踌躇不决,我姐夫却等不得了。 傅明的目光离开和离书,他抬眼看向周晥清,一字一顿道:你真是有心了。 周晥清笑道:我只是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罢了。有些事情,是早已注定的。傅公子,你该看清了。 傅明半晌未语,沉默后问道:我如何信你所言? 想来你也不会信我区区一女子所言。那便先让你看看我周家的诚意吧。此前你已多方周旋想见一见我姐夫却屡屡碰壁了吧,三日后,你再去,这回一定能与他相见。但在此之前,我要先收到你签字画押了的和离书。而且,你要与我保证,这将是你们的最后一次会面,你去与他好好道个别。却不许提今日之事,我与你之间的约定,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必须烂在肚子里。 周晥清的意思傅明彻底明白,而他愈发觉得心烦意乱。不愿再听周晥清的咄咄催促,他拿着和离书先行而去,却几乎是仓皇而逃,再难顾世家公子的风度。 此后三日,傅明日里仍出府去,足磨生茧却仍走不出一条通路。夜里辗转反侧,一张和离书被他压在枕下,每每翻出,上头字字触目惊心,几乎看不到最后便又远远抛开。 夜深人静,寒霜悄降。他想起前年初春靳以骑着高头大马将他接回靳府,那时的靳以那么冷漠疏离,但他终究是从此成为了靳府的人;那年中秋,在灯火璀璨中,他被靳以寒了心,却在后来元夜的灯光中又被暖彻了心;一把琴,他弹了多少曲子给靳以听,而靳以的剑,也为他舞过多少回;靳以南征前的那个雪夜,归来后翠微山中的那些夏夜那么多辛酸甜蜜,让他欲哭还笑,欲笑却成苦笑。 真的已行到水穷处了吗?长藉,我该如何是好? 清夜寂寂,无人回应,唯满庭秋虫作冬临前的绝唱。 第三日黄昏时,傅明自外归府,自己研了墨,提笔在那纸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再画押。轻轻按下,却如将心狠狠抛却,那通红的印迹,像极了一抔血色,刺得他几欲窒息。 翌日,傅明再访大理寺时,终于被有司带领前去狱中,见到了数月未见却无须臾或忘之人。 分别当日,靳以清早出门,他二人都是含笑从容的模样,靳以说自己那日公务少,下午便可回家,到时候他们一起去品尝鉴楼新出的夏日菜肴。傅明等了一日,等到黄昏,等过夏日,等到秋末,却再也等不到小小承诺兑现的时候了。 但此时此刻,当他看见靳以消瘦而虚弱的模样时,他的不甘皆化作了心疼,仅此一面,他心中便唯余一念:只要这个人平安就好了。 傅明平息下自己翻涌的心绪,轻声唤道:爷?长藉 圜墙之内,正靠坐阖目的人忽地身子一颤,睁开眼,看清外头的人时,蓦地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冲到栏边,眼中俱是震惊,两人相对无言,却又谁都不肯移开目光。 许久后,靳以才道:你瘦了。声音虽然嘶哑,语气却是那样温柔,充满了怜惜。 傅明几欲落泪,他强自按捺住心中泪意,摇头笑道:比起爷受的苦,我这又何妨?说着却不由咳了几声。 你身体不舒服?要紧吗? 我无妨,偶染风寒而已,爷不必担心。傅明伸出手,抚上靳以变得瘦削了的面庞,直直看向他更为深邃的双眸,长藉,对不起,我没能早些来看你,也没能 靳以抬手握住傅明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打断他的话道:这怎能怪你?是我,让你担惊受怕了。 傅明摇摇头,脸上露出浅浅笑意来,没事了,很快你就能回家了。 靳以似乎信了傅明的宽慰,亦笑道:等我回去。虽然鉴楼的夏菜已经过时不候了,我带你去吃锅子,冬日里吃了暖和。不过,你得快些好起来,记得要请大夫,要喝药。 好。傅明轻轻点头,等你回去,咱们,咱们低了头,话再难出口。 靳以抬手,抚摸着他的发顶,温声安慰:好了,不要再为我难过了。我虽然遭此一劫,被困此处,却也不是白白受苦的。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事,也更明白了许多事。 你想明白了何事? 囿于圜墙之内,除了受审,靳以便只能每日独自一人环睹萧然,数不清多少个幽寂孤寒的白昼与煎熬难眠的黑夜,他一点点地追往事,思流景,想起自己未酬的壮志,想起尚待他光耀振兴的家族,想起家中依靠于自己的老弱妇孺不甘、愤怨、惧怕时时侵蚀着他,让他如处水深火热。但每每此时,傅明的面容亦会悄然浮现,他带着笑,温柔地看着自己,如带着暖意的微风,将自己心中所有的苦楚悲愤与身上的伤痛寒气都缓缓驱散。 今日,他日思夜想的人终于不在梦中,而在眼前了,靳以笑道:想得最多的,是你。我想明白了,只要能够回去,回去你身边,便是此生至幸。若我们此生再不能见,我竟奢望能够与你有来生,再续前缘。 以前情深意浓时,靳以从未说过这样露骨之语,经历此劫,他才能够直言心声,可傅明听了,却再难言语,也再难强装欢笑,泪珠簌簌,自他眼中滚落,他转过头去,哽咽道:好,好,你说的这些,我会一直记得,一直记得。 靳以动作轻柔地扳过傅明湿了的脸,翻出里层干净的衣袖来,为他擦去不断流出的泪水,好了,莫再哭了。再哭,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再为你拭泪的了。 傅明闻言,方将止住的泪水却再度涌出,靳以叹息一声,倾身,以唇吻去他眼底的温热湿意。傅明浑身一颤,随即抬头,亦以唇回应靳以无比怜惜的吻。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22) 身处牢中,诀别之际,忘我忘情,此时此刻,傅明想他仍是与自己肌肤相亲之人的发妻,是靳以无论生死都愿深藏心中的人。 然而,一瞬不可持久。才相聚,便不得不别去。 直到此时,傅明才开始说起本应在方见面时便说的那些话:家里都好,老太太、纫兰妹妹、彦儿等人都在等他回去,这些饭食是新月姑娘亲手做的,衣裳是白露送到芳满庭的说到最后,再无话可说,有话亦不可说。 狱卒前来催促了多次,靳以见傅明仍不肯挪步,便劝他道:好了,先回去吧。等我回家再见。 长藉 嗯? 知君用心如日月。 靳以笑道:嗯。知君用心如日月。 傅明亦浅浅一笑,若此后再不能见,他希望留给靳以的是笑而非愁。 挥手道别而去,傅明走得极缓,却还是一步步远离了靳以的目光。而直到傅明背影被狱墙隔绝,靳以的双眼仍看向他离开的方向。方才傅明的最后一眼,不知为何,让他无端惊心,似乎太过深沉,太过眷恋。 夜心,他在心中轻念,一遍又一遍,夜心,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 第32章 章三二 傅明探监回府后,便又收到周晥清派人送来的信笺,催促他早日离去,他早日离开靳府,靳以便能早日回到靳府。 傅明让绿菲和芄兰为自己收拾行装,真正属于他的东西比起当日嫁入靳府时有减却几乎无增。 绿菲和芄兰两人乍闻他竟要离开,以为他只是外出不久,但当傅明嘱咐她们将几件锁在柜中的先父先母遗物也一并收拾时,皆震惊不已,问他为何。傅明不能将原委说透,便也放弃了委婉说辞,只道:鸠占鹊巢,是该归还的时候了。你们若想随我同去,便也将自己的东西一并收拾了,若想留在靳府,也可以,这府里主子都是极好的,想必也不会因为我而亏待你们不过将来,却不知境况如何了。 绿菲软语说尽,芄兰甚至急得哭了数回,但奈何傅明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心平气和地应付了她们几次后,待她们再问再劝,便只冷冷回道:罢了,你们不舍便留下吧,我一人走便是。 绿菲和芄兰皆如坠谷底,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可挽回的绝望,她们太了解傅明了,事已至此,已再无转圜余地。 傅明表现得如何决绝,心中便如何不舍。他欲与众人好生道别,但多少话蕴藏在心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他不能直接告诉他们说自己要走了,他想,等靳以回来,到那时,他们会知道的,也许一时震惊难过,但也会渐渐淡却。对于他这个府中过客,他们将来或将完全忘了,或再提起,也是风轻云淡中带着一丝疑惑甚至不屑 傅明勒令自己不可再多想,每多想一分,便是对自己凌迟一寸。 他压抑住所有心情,看似与往日无异,却直接将昭彦抱在了怀中,教他《千字文》最后的内容: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昭彦问他:爹爹,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声爹爹几乎要将他的心喊碎,他将昭彦揽得更紧了,昭彦似乎觉得有些不舒服,却微微皱着小眉头,任由傅明将自己用力地抱住。 傅明抚着他的脑袋,温声解释道:彦儿,这几句话的意思是 他用最寻常的说法为昭彦解释着这几句话,心中却不由自嘲:他活到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似也是愚蒙等诮,笑话一场,徒然获得几声已矣哉的叹息罢了。 正怔怔出神,听得昭彦终于忍不住了地小声抱怨:爹爹,你勒得彦儿有些疼。 傅明回神,忙松了手,昭彦从他膝上跳下,他双腿一轻,怀抱已空。 傅明看着自己手,掌纹横绝,有人说这是最从一而终的命,有人却说这是最孤绝无侣的命。傅明一笑,是他自己动了心,又是他自己选择放弃,与命运何关? 忽然,大手之中伸进一只小手,昭彦笑道:爹爹,你带我去给老太太请安吧,今日还没去呢! 好,咱们这就去。傅明牵起昭彦,攥紧手心的一点暖意,带着他往老太太那儿去。 绿菲跟上了,芄兰则站在屋门口,看着他们,再度悄然抹泪。 前两日周晥清前来靳府看望了老太太一回,应是跟她说了周家会尽力帮助靳以脱困之事,又下了什么保证,老太太这两日心情好了不少,身子也轻快了些。 昭彦在她身边坐下,和她说自己今日的种种事情,琐碎日常经由孩子的口吻讲出,便有无限乐趣,老太太虽未眉开眼笑,但话语中也有了笑意,一个劲地夸自己心肝宝贝儿懂事可人疼。见傅明在一旁含着笑却安静不语,又劝他道:长藉快回来了,明哥儿你也打起精神来。看你气色不太好,这阵子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快些养好身子,等你夫君回来。 傅明颔首回道:谢老太太关心,我会的。 几人又聊了会儿,老太太将昭彦留下了,傅明便独自回去。 在回芳满庭的路上,他先转道去了纫兰那里。 纫兰正绣着锦被上的双鸳鸯,见他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来招呼他,又问:明哥这会儿怎么来了? 傅明将一本画册交与她,这是我无事时画的,给你做花样儿。 纫兰有时会请傅明为自己画绣花的样儿,她喜欢傅明的画,所以接过画册时便翻看起来,上头鸟兽虫鱼花草树木都有,栩栩如生,惹人喜爱,她捧着画册笑道:多谢明哥,改天我抽空给你做点什么。 傅明却道:暂且不必了,你先把你自己的东西做了吧。 我这些一时半会儿地也做不完,还是可以抽时间做些小东西的。明哥你看看你还缺什么不?随即又兀自摇头,有芄兰她们在,想来你也不会缺什么。 等我想起来,再找妹妹要吧。 也好,那明哥一定要与我说。纫兰这两日心情也好了不少,梳妆打扮上比往日要精心多了,这样言笑晏晏的模样,看着很是清丽动人。 傅明瞧她如此,想及她往后便要嫁与陶阳,似乎看见了她幸福安好的将来,便放下心来。 这夜,天阴月黑,寒风吹落木,靳府角门开了又闭,一辆小车缓缓驶离,却无人在意。 翌日,靳以回府。所有的主子都得了消息赶去前厅迎人,而芳满庭却人去屋空,唯有几个小丫鬟将里外找遍,也不知道自己主子究竟去了何处,两个大丫鬟同样不见了踪影。书房桌上有一张纸,她们不认得,只好拿去交给靳以。 靳以才梳洗毕,正在老太太屋里喝汤,他没能等来傅明,却等来了傅明留下的一张纸,白纸黑字,触目荦然: 侯门一出天地宽,从此萧郎是路人。 靳以不能明白傅明留字而去究竟是为何,又是何意。靳府上下事先都毫无察觉,亦各自震惊不已。但芳满庭内确实不再有等他归去的人,屋内整洁干净,除却傅明随身与常用之物,其他东西皆处于原位,似是这屋从未有过主人。 细察屋内种种迹象,已排除被劫掠的可能,人确实是自己主动离去的。 靳以遣了许多人去找,无论如何,他不会被傅明一张纸两句话便打发掉,他一定要将人找出来,问个明白,让他再不可这样轻易离去。 那日在狱中,分明是那样深情而不舍,怎会才短短数日,便这般无情将人抛却呢? 人还未找到,却等到了官府送来的一纸和离书。上头的签字靳以认得,以他无比熟悉的字迹写了他曾默念于心无数次的姓名。 傅明,傅明,你究竟意欲何为? 京城初冬,寒气已甚,风吹过院墙,吹入芳满庭。靳以每日处理完公务,皆会在日入时独自前来,这里却始终空无人声,唯有落尽了枯叶的树木与仍然葱茏的树木一起立于庭中,像被人遗弃的忠诚守卫,靳以站在树木中间,看着落满枯叶而无人清扫的池面出神,风吹涟漪生,都让他蓦地惊心,疑似故人来,回头却是空望一场。 他不由怀疑,究竟傅明是梦,那日牢中是梦,还是当下是梦?若都不是,人怎会说走就走,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官府送来的和离书,靳以不愿签字,便用傅明常用的那方镇纸压在了他常用的那张书桌上。他要将人找回,让他当着自己的面,亲手将这张纸撕碎。 但人迟迟未能找回。 老太太先也与靳以一般震惊,不能置信,再后来却寒了心,渐渐地,见自己孙儿虽看似镇定沉稳但养至今日仍瘦削且难掩憔悴的模样,竟有了些怨怼。 当周家前来,说明愿与靳府再结秦晋之好时,老太太心思动了。 靳以却不愿,老太太再三劝说,他不能直接忤逆老人家,便说一切要等找到傅明后再说。 比起老太太的怨而欲弃,纫兰的沉默以待,昭彦却仍是日日盼望着他的另一个爹爹能够回来。每每见到靳以,他都要凑到他耳边轻声询问,有时还会哭着拉着靳以四处找人。见昭彦这样,靳以会想,傅明怎舍得呢?即便不顾及自己,难道这个他那般疼爱的孩子也可以这样不顾不管了吗? 冬至天寒,为了抵御无处不袭身的冷冽,靳以饮了不少酒。他将前来府上的客人耐心送走后,脚步有些踉跄地来到芳满庭,将里外逡巡一回,却仍是不见人影。 走累了,他倚在门口,任风吹乱他的鬓发,吹冷他全身,可心口的疼却不能因此减弱分毫。他说着人前从未说过的话,像是在最隐蔽的地方袒露自己致命的伤口,将积蓄的毒缓缓释放: 为何要这般待我,你不是说要等我回来的吗?不是说靳以喃喃,不是说知君用心如日月吗? 正当靳以身僵了,心似乎也冻麻了,准备提步离开时,白露匆匆而来,喘着气对靳以道:爷,找到了,找到了! 靳以身子一直,找到谁了?是傅明?! 白露摇头,不是,不是明公子,是,是白华。 白华原是跟着傅明外出的小厮,在靳以未出狱前,他随傅明去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傅明走前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远远地离了京城。但他本就是靳府的家生子,虽然父母都去世了,可走一程便停一程,终归是舍不得,最后打马返程,回了京城,前来靳府自投罗网了。 靳以听说是找到他了,心中燃起的火苗又熄灭下去,但随即又死灰复燃,找到白华了也是一条线索,一缕希望。 快些让他来见我!靳以道,却又改口,罢了,他在哪里,带我过去! 第33章 章三三 白华见了靳以,便扑跪在地上要认罪。 靳以不等他自我告罪,先声问道:你可知明公子在哪儿? 白华战战兢兢地回道:爷,小的并不知道如今明公子在哪里,他离开前并未告知小的。小的也是在当日才知道明公子竟然已经离去的,当时小的才明白过来明公子给小的银子,又让小的有机会就走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先时他还以为傅明给他钱,跟他说那些话,是以防靳府有什么万一。 你当真不知他去向? 回爷,小的不敢有丝毫隐瞒,但凡爷的问题,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那你便将前些时日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一一说来,不许有任何遗漏和虚假。 是,爷。 白华埋着头,一点点回忆靳以入狱后傅明的每一次行动,除却傅明见周晥清那次。傅明曾说周小姐找他是为与他商议营救靳以一事,白华不愿自家爷知晓周小姐也对他这般上心费神,更何况,明公子和周小姐私下相见,终究是会落人话柄的,所以此一事,他隐瞒了下来,其他皆事无巨细,一一向靳以说清道明了。这时靳以才知,原来当他在狱中受苦煎熬时,外头的这个人也在为他席不暇暖,四处扣壁敲门,以求生路。 可他既然如此费尽心神精力,为何到后来又要签下那份和离书,甚至悄然离去? 从白华所讲的傅明接触的所有人中,去过的所有地方中,靳以觉察到那处不知是何人居住的小小庭院和那个傅明不曾让白华见其面的不知道是何身份的人,也许与傅明的离去有关。 靳以让白华领路,他亲自走了一趟,却发现院门落着锁,里边并无人在。他当即派人去打听这院子究竟是何人的,又让人守在附近,若院主归来,随时回报。 多日后,靳以终于见着了燕乐。 燕乐之前听闻自己购买的小院竟有人日日造访,便心生疑窦,后来得知是靳以时,更是疑惑不已。于是,他主动现身,得以和靳以相见。 靳以见了他,觉得他们曾经见过,记起他的身份是京城名伶。 不等燕乐问,靳以便先问他道:燕公子可认得傅明? 燕乐点头,在下与傅公子有过数面之缘,很钦佩他在音律上的造诣。 靳以又问:你与他前不久屡屡相见,是为何事? 燕乐快速思索一番,觉得此事说与靳以也无妨,便回道:在下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伶人,但因为有几分薄面,常能出入权贵之家。傅公子便托我捎些东西去。 燕乐这样一说,靳以便明白过来。他心中失望,以为从燕乐这里定然是找不到什么特殊线索了,便道:冒昧来访,打扰燕公子了,见谅。 燕乐心知情况有异,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见靳以要走,情急之下脱口问道:靳将军,请问明明公子现下如何? 靳以察觉到燕乐似乎随口一问的语气下却带着些微的焦虑与担忧,心下纳闷,却不回反问:你可知,若他要找一处无人察觉的地方去清净数日,会去哪里? 燕乐闻言,心想难道是傅明与靳以之间闹了不愉快,而傅明又没有娘家可回,所以找地方躲着去了?这样想来,他便回道:傅公子去向,小的并不清楚。但小的曾听闻傅公子常去慈幼局为善,与那里的负责人很是熟稔,不知道他是否会去那里。 靳以摇头,那里他找过了,人并不在。 不在慈幼局?燕乐心想,难道是在那处?若傅明真的要一个人躲清净,也许会去那里也说不定。 靳以观察燕乐神情,觉得他若有所思,似乎当真知晓什么,燕公子若知道他的任何其他去处,还请告知。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23) 燕乐一笑,靳将军太看得起在下了,在下与傅公子不过是泛泛之交,他拿钱找我办事,我出力,并从中获利,仅此而已。 靳以深深看了燕乐一眼,却道:既如此,那便不再叨扰,告辞。 待靳以走后,燕乐深深呼吸,确定人已远去,他便也落了锁,离开了小院,却没有回太子为他置办的宅邸,而是雇了辆马车,往京郊而去。 他知道傅明的娘亲给他留下了一个庄子,在京郊,不大,但有山有田有湖,他们小时候还曾和傅明一起去那里玩过。这次为了筹钱,傅明将庄子里的田地和山头卖了不少给较富庶的庄农,只留了几亩田地和几间屋子。虽落魄冷寂,但也是一处容身之所,傅明就在那里也说不定。燕乐打算亲自去看看,确认人是否在,并问问他是为何要躲着靳以。 燕乐坐上马车后不久,远远地,便有一人打马相随。靳以方才察觉到燕乐似乎知晓些什么,却不愿和自己说,于是佯装离去,却一直暗中关注,见他行动异常,便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靳以跟随燕乐一路来到京郊农庄,他将马拴在离道路不远的林子里,自己则跃上树枝,看着燕乐进了前方山脚下的一个农家小院。又进了门。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人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人将他送到院门口。靳以觉得那人眼熟,定睛细看,竟是芄兰! 他跃下树枝,在林中穿行,奔向那处小院。 院门再度被敲响,刚回屋准备煎药的芄兰听见了,跟披着厚衣还未上床的傅明道:不知道燕公子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尽呢。说着便又转身去院里给人开门。 门闩抽掉,门方打开,抬头看见门外的人,芄兰惊道:爷,您,您 靳以不等她把话说囫囵,直接抬腿跨进了院中,径直往屋里去了。 还有什么话,慢慢说来,何必这么傅明转过头来,未尽的话就这样噎在喉间,他看着人在屋门口站定,便站起身来,却不敢走向前。 靳以把人瞧清了,各种心情瞬间翻涌,片刻后,他才重迈脚步,走向屋中。 傅明退后几步,但靳以仍是走到了他面前,两人对视,傅明先错开了目光,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靳以一笑,声音却是冷的:我来要一个解释。 傅明手指紧攥,心跳得难以压抑,面上却尚算平静,要什么解释呢?和离书上写得不够清楚么? 和离书?你觉得一纸冠冕堂皇的话就可以把这一切都解释清楚吗? 傅明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动,重新看向靳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解释,可够? 哈,好一个大难临头各自飞!既如此,你先前所作所为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谁!靳以急怒难遏,额上青筋突出,他双手扣上傅明双肩,顿觉这人消瘦了不少,眼里怒色稍缓,渗出怜惜之意,你劳心劳神,落得这副形容,又是为了谁?! 傅明不避回答: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 既如此,我出来了,你又为何要走? 爷想错了,我不是在你出来后才走的,是早已生了离开的心思。先前种种作为都似徒劳,我觉得希望渺茫,再难坚持,所以便决定离开。 傅明说得冷静,靳以却不能置信,他逼视傅明,想从中看出端倪,又反驳他道:你说的我半个字都不信。 事实胜于雄辩。和离书不是早已送去靳府?若我不是早已开始做离开的打算,就凭你我是皇上指婚,那和离书怎能通过官府送往靳府? 但你那日还来狱中见我,你说等我回去,你说靳以喉结滚动,你说,知君用心如日月。这些,难道都是假的?从前的一切,也都是假的? 那是傅明微微低头敛目,声音却仍清冷,那是为了安慰你。见你在狱中受苦,与你好过一场,终究是不忍心,便说些好听的,让你安心罢了。从前的那些,若无灾无难,我自然也是愿意与你做对恩爱夫妻的,但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我已仁至义尽,不想再为你牺牲一切,所以选择抽身而退。我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什么情痴情种,只是平凡普通人罢了,所以这样的我做这等事,不正是情理之中么? 傅明的话,一字一句皆似利刃,狠狠割上靳以曾为他敞开的心间。靳以咬牙切齿,捏住傅明下巴,迫他与自己直视,你看着我,再说一次。 傅明便看着他,目不转睛,再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是我负了你,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千古艰难惟一死,我怕死,不敢死,希望你可以理解,放过我,既往不咎,此后各自安好。 靳以松手,大笑,好一个负心多是读书人。傅明,我以为你与我一样,我以为我们可以,可以一辈子,白头偕老!你好呀,好得很,坦坦荡荡,说不要就不要了,还让我既往不咎?好,好,如你所愿,昨日种种已死,夜心死了,这样好的人,这样好的名字,你不配,你不配! 靳以爱之深,恨之切。而傅明,则转过身去,遮去眼底的泪,忽略心头剧烈痛楚,几度开口又闭口,最后才缓缓低声道:你若要怪我,便怪吧。 怪?靳以惨然冷笑,我不是该多谢你曾尽心为我奔走?也多谢你这样干净利落地离开?你若是与我心意相通之人,我自可怪你。可你不是,我怪你做什么? 既是如此,我愿你早日找到心意相通之人,与她白头偕老,不生怨怼,唯有恩爱。 我以后如何,与你无关。 那爷早日将和离书签字画押吧,这样,你我之间,便当真再无瓜葛。 靳以闭目,许久才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不必再问了。傅明打断他的话,我等你的和离书。你若不愿,也可给我一纸休书。 靳以以笑咽泪,傅明,你莫后悔!话毕,拂袖而去,疾步如箭,再不回头。 靳以走后,绿菲和芄兰才敢进入屋内,傅明早已支撑不住,瘫坐在椅子上,不住咳嗽,泪水湿透苍白面容。 公子,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呀!芄兰也忍不住哭泣责问。 绿菲却什么都不问,只为傅明顺气,公子,您的病越发重了,不能再自己抓药吃了,得请方大夫来。 傅明却都不回应,只低声喃喃:他恨我,他恨我 许久后,三人都平复了心绪,傅明起身往床边走去:我睡会儿,绿菲你去请方大夫来吧。 方才傅明对靳以所说种种,几乎都是假,但有一言是真,千古艰难惟一死,不是心如死灰之人,又怎会甘愿饮恨吞声?即使走到如今这地步,傅明还是希望自己能活着,纵然靳以的往后都与他无关,他还是希望可以看到他,看到靳府,更好的未来。 第34章 章三四 方师约来了,傅明撑着病体起身与他见礼,两人亦师徒亦亲友,许久不见,傅明不愿怠慢。方师约见他憔悴苍白的面容,吃惊过后又将他推回床上,一番望闻问切后蹙着眉头问他:我往日教你的那些你记到哪里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这副模样?似乎靳以也如此质问过他,傅明问道:许久不曾揽镜自照了,我这副模样,可是很不堪? 方师约瞪他一眼,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你若是不清楚,把我找来做甚! 傅明微微一笑道:找您来,自然是请您妙手回春,拯救一下我这副不堪的形容。 方师约仍自气着,妙手回春?真到了那时候,别说是我,便是华佗再世,也回不了春了! 傅明摇头,华佗是多少年前的人了,过了这千多年,大夫们的医术总得有些提升不是?华佗再世救不了的人,您说不定还能救呢! 方师约被傅明气笑了,还有余力说笑,我看你还没有病入膏肓。你自己说说,这病怎么来的,你都拖了多久,吃了哪些药,为何不见效? 傅明收了脸上笑意,认真作答,将自己最初染疾到后来种种细细告知。方师约听后,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用了几分力道,傅明觉得有些疼,却不敢哼声。 罢了。方师约气过后叹息一声,我近来还算得闲,就在你这里待一阵子,除夕之前,你必须给我好起来,帮孙藏用写春联去! 我听您的。傅明笑着躺下了。 方师约提笔写药方,才写了一味药,又问道:靳府你不打算回去了? 等了一会儿,才听傅明回道:那里非是我的栖身之所。 方师约唔了一声,却什么也没有再说。 数日后,傅明病情虽还未好转,却稳定下来,也许是有方大夫在,绿菲和芄兰有了主心骨,也不再愁容满面,每日里还能说笑。虽然庄子上的生活远不如靳府,但只要跟着傅明,只要傅明好好的,她们便也不再过多奢求。 这日,芄兰从外头浣了衣裳回来,在院外小路上遇见了三个人。 打头的男子见了芄兰,上来笑着招呼道:芄兰姐姐。 你如何知道我是谁?你们来此有何事? 我们都是靳府的人,芄兰姐姐以前在内院,不认得我们也不奇怪。 靳府的?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爷让我来还傅公子一些东西。男子指了指后面两人抬着的一个箱子。 箱子被抬入屋里,芄兰对傅明说明情况后,男子便打开了箱子,确实有几件傅明的旧物,还有一些银钱。 傅明看了这些东西几眼,语气平淡:放下吧。你们可以回去交差了。 待人走后,绿菲觉得傅明虽然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但似乎是很难过的,他默默不语,对着窗外萧疏的冬村出神。 要与靳以割裂关系的人是他,但当对方也这样把账算清,似乎要再不相欠时,傅明却觉得身心俱寒,难以忍受。可这不是应当的结局么?又能怪谁?又怎能生怨? 几位深得主子信任的家下人把东西送到后便回靳府复命去了。靳以听说傅明只是将东西收下并未多说什么时,脸色又沉了沉。 因他将要外出入宫,白露上来为他更衣,见他如此不豫,向来善解人意的大丫鬟也唯有缄默。 靳以出府时,见下人正打发走一个不知是何来历的四十出头的男子。 见他走过来,那下人主动交代道:那人是来找明公子的。听口音是外地人,听说是江南那边来的。 靳以见那人已走远,只略一点头,一语不发地出府去了。 今日皇帝不知为何,似乎是突然心血来潮,宴请几位开国功臣的后裔。席上,老皇帝说了许多感慨今昔的话,虽则感人,但有靳以说被捕就被捕的前车之鉴在,也无人会将之往心上放。只是面上都表现得很动容,各自宣誓般表示一定会忠于皇室,报效朝廷,万死不辞。老皇帝笑得朽颜回春,满面红光。 宴饮毕,皇帝将靳以单独留了下来。 长藉啊,你是朕看着长大的,朕绝不相信你有什么不臣之心。前些日子,迫不得已,委屈了你,你别怪朕。朕没想当真为难你,过场走了,你就还是朝廷的将军,朕倚重的栋梁之材。 靳以不敢当,又是行礼告罪。 皇帝便当此事揭过去了,又问了问靳老太太身体可好,听说靳家姑娘许了人家,令子今年可已开始读书识字等等问题,一派对臣下关怀备至的语气。 说过这些后,皇帝似漫不经心道:朕听闻你的男妻要与你和离? 靳以早知皇帝应该已经听闻此事,并默许了,所以听他如此一问,便尚能平静回道:回陛下,是。 皇帝不明情绪地笑了一声,你们是朕指婚的,按理不能说离便离。朕前些日子听闻这个消息,还很不可置信。但竟然有不少人在朕耳边帮着说话,似乎朕不答应便是不明事理,强人所难。这些人是软硬兼施啊,朕倒觉得,要和离的不是傅明,而是一群人逼着朕让你们离。 靳以闻言,惊诧不已,面上却仍算沉静,臣愚钝,不知陛下此话何意? 皇帝从案上拿了一封长信,随手递给了他。 靳以接过后一看,上头竟是傅明的字迹。再将内容细看时,却是越看越惊心,看到最后,傅明向皇帝表明他将与自己夫君同生死共进退的决心时,靳以只觉得心中既痛且喜,眼眶发热,鼻头泛酸。 看完了?皇帝问,你觉得,就这封信来看,傅明是想与你和离的么? 多谢陛下告知臣这些。靳以道,又斗胆一问,但不知陛下为何默许了那纸和离书? 离或不离,都是你与他之间的事。虽然当初为你们指婚的是朕,但朕也不是月老,婚书也不是你们之间的红线,红线尚可断,婚书变为和离书又有何不可?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靳以清楚,他与傅明之间的和与分,如今看来,都不过是许多人、不同势力之间较量的结果罢了。 但皇帝笑了笑,又道:若你们不想离,朕更是乐见其成。前些日子,朕委屈了你,这个算是朕的一点补偿,要如何做,端看你自己了。 谢陛下!此时这句,是靳以今日入宫后最诚挚的谢恩。 从皇宫出来后,靳以直接回了靳府,取了那纸他还未签字画押的和离书,又马不停蹄地往京郊而去。狂风之中,那纸长信上的内容不断浮现眼前,让他想将傅明狠狠揽住,问他为何。 到时,已是晡时,傅明吃过饭,正准备喝药。 见到靳以,他刚入口的药险些噎了满喉,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方欲问对方怎会至此,便见一纸和离书递到了自己面前。 话到嘴边改了口:你已签字画押了? 靳以却道:没有。我拿给你是要让你亲手撕了它。 傅明顿了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跟陛下陈情,说愿与我同生共死之人不是你么?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24) 那封信,陛下给你看过了?傅明惊问。 靳以轻轻一笑,现在,你还有何话好说?质问的语气,却带着脉脉情意。 傅明听了,直欲说,我无话可说,我本就是这样想的,你生我亦生,你死我便为你担负起未尽之责,为你而生,但心亦为你而殉。可他沉默了片刻,开口却道:昔年李令伯上陈情表,虽字字感人,却也是推脱辞官之言,七分真,三分假。我那一封,更是半真半假。 哪句为真,哪句为假? 写了这么久,已经不记得了。 傅公子自幼颖悟非凡,此话别人信,我却不信。 傅明叹息一声,语气却和缓下来,爷,你可愿听我说一些陈年往事? 靳以不知他为何忽然岔开了话题,但这一声爷仍是让他气性顿消,他颔首回道:你说。 爷应当知晓一些我傅家的往事。都说我父亲是我祖父领养的孩子,因为祖父迟迟无子,又无族子过继,便自慈幼局领养了一个孤儿。 对,我有所耳闻。 事实却并非如此。 靳以眼中露出诧异与询问的目光。傅明接着道:我祖父是庶子,为嫡母厌弃,却与嫡母所雇的厨娘相互爱慕。嫡母知道后,设法将那厨娘骗为家奴,并要将她发配给府中一个人人不屑的小厮。祖父一怒之下带着厨娘一起离开了傅家。一年后,厨娘有孕,祖父被家人找到,强行带回。有孕在身的厨娘得好心人照拂,进了慈幼局。那好心人当时与慈幼局负责人有交情,偶尔会去慈幼局探望。厨娘蒙他的关照,在慈幼局过得不错,且一过便是多年。直到后来,祖父在家中终于可以立身了,这才想方设法接了厨娘与自己儿子回去。那位厨娘,便是我的祖母。说到这里,傅明却问靳以道:爷可知,那好心人是谁? 靳以道:不知。 傅明笑道:那好心人,便是当时的靳家老爷,是您的祖父。靳家于我祖父、祖母和我父亲皆有大恩。乳母告知我这些时,我便在心里下定决心,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此恩。 靳以蹙眉质问:你的意思是,你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报恩? 正是。 那为何要中途而弃? 傅明一笑,我想,虽然未曾结草衔环,但这些年,加上这一回,也勉强算得上是还清了吧。我本是男子,又怎甘心一直屈居后院?机会仅此一次,我不愿放弃,所以便希望爷能放我离开。从此,海阔天空,我可以过自己的人生。 希望曾有多强烈,失望便有多沉重,直至此时,靳以终于不得不信,傅明是毅然决然要离开靳府,离开自己了。 痛极反笑,似持久又似短暂的沉默过后,他道:拿笔来吧。 傅明亲自将墨研开,一下一下,许是因为关乎他要的自由,他的往后人生,所以动作极缓慢而细致,研开墨,蘸了笔,他双手握住笔杆,将之递到靳以面前。 靳以接过轻巧却如有千钧的笔,在那纸原要撕碎的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蘸了通红的朱砂,重重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一纸方寸如江湖,从此不再相濡以沫,而是就此分道,各奔前程。 靳以挥鞭,飞踏着沉沉暮色远去。傅明倚靠在院门外,手中握着那纸和离书,看着渐渐黑暗的苍穹,低低念了一句: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忽忽岁暮,相知相恋不过两三载,他不怕消减了衣带,但这一腔心意,却再无处倾诉了,天地浩大,虽容他身心,却更如冰冷囚室,而他,咎由自取,不甘却自愿。 第35章 章三五 和离一事尘埃落定,靳府不再刻意对外隔绝消息,此事终于还是流传开去。 多日后,周家夫人携女儿前来靳府探望。 周夫人和老太太议事,周晥清则去了纫兰屋中。 周晥清一身鹅黄上衣茜罗裙,衬得肤色白皙,气色极佳。她眉眼含笑,纫兰却似带愁容,黛眉不展。 周晥清握着她的手,问道:兰丫头见我来了不高兴么? 纫兰摇头道:见你来了,我没有不高兴的。 那怎么也不笑笑?都是快要嫁人的大姑娘了,看着都没有喜气! 纫兰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我们家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如何高兴得起来。 周晥清哂笑,我当是什么让你这么揪心呢。不就是姐夫和那个傅公子和离了么。他们当初说到这里,周晥清适可而止,她再如何不屑,这婚事也不是她可以置喙的,于是便又换了语气,继续道:他既然自愿离去,对姐夫来说,也是好事。你说是也不是? 纫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也许明哥他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吧。 这么个人,你还为他着想为他担忧?兰丫头,你是快要嫁人的人了,不宜为其他不相干的男子费心。 纫兰眼睛微微睁大,语气中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会如此说?我唤他一声明哥,他便如我兄长一般。 周晥清讪讪一笑: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话。但他现在已经不是靳府的人了,你再惦记着,就不太适宜了。更何况,和离是姐夫也同意了的,既然他都放手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纫兰撇过头去,也许是我多想了吧。但她还是想不通,舍不得,她不信傅明会这样突如其来地决绝,又不知傅明如今究竟如何了,但她的疑惑、不舍与担忧都无济于事。 周晥清见自己说不动纫兰,便岔开话题,和她聊了些闺中趣事,最后见纫兰仍是兴致缺缺,便也不再多坐,带着丫鬟回了老太太那儿。 老太太正和周夫人商议完正事,见周晥清来了,便就此打住,三人说笑一番,周夫人心满意足地带着周晥清告辞而去。 回周府的马车上,周夫人对周晥清笑道:事成了,老太太同意了。 周晥清闻言,亦不禁嘴角扬起,真的吗?先前老太太虽也动了心,但到底是没有给准信,这次当真是痛快应了? 先前和离的事还没有定,老太太自然是要犹豫的,如今你姐夫已经是独身一人,咱们家这样的人家,你这样的姑娘,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周晥清露出些许羞色,又问道:可姐夫他他会乐意么? 非是同意,而是乐意,周夫人听出周晥清内心的忐忑与期许,她其实心中亦无把握,却仍是对自己女儿笑道:你姐夫也会乐意的。那年,你姐姐去世后不久,咱们家就和靳家私下说过此事,当时你姐夫也是默认了的,如今不过是把当初说好的事延迟几年罢了。如今靳家正是需要咱们周家帮助,也是需要一个好媳妇帮着打理内务的时候呢!周夫人说至此,笑容又敛了去,她抚了抚自己的女儿,轻声叹息道:只是清儿,咱们这样真的值得吗? 周晥清却神色坚定道:娘,靳府也是很好的人家,姐夫姐夫他更是值得。娘放心,我以后一定会过得称心如意的。 周夫人眼中尽是慈爱怜惜,嗯,但愿如你所愿。 周家母女前来拜访过后,老太太不久便命人将靳以唤到自己屋里,和他说了周家与自己的意思,话中语气说是商量,不如说是通知一般。 靳以面色冷峻,语气平平,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这是第三回了吧,我要娶亲,却都是别人说了算。 老太太心中一紧,有些恼,又有些愧疚心疼。但未等她好言相劝,靳以却一笑道: 罢了,老太太您说的句句在理,就依您的意思办吧。 从靳以那一笑中,老太太似乎觉察到了他自我压抑的一丝无望与灰心,软了语气道:我知道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但长藉你是明理之人,知道大局为重。你放心,晥清是我看着长大的,模样不用说,说话也中听,行事也妥当,对你更是死心塌地。娶了她,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体贴人,往后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 靳以不以为然,却也不加辩驳,只道:老太太若无其他事,孙儿先告退了。 靳以离去后,老太太问方才去为自己端药刚回的新月道:我这样做,真的是最好的吗? 新月笑着安慰老太太:这世上哪里有最好的,有的不过是合适的、喜欢的、甘愿的罢了。但没有试过,哪里又知道合不合适,喜不喜欢,甘愿不甘愿呢?老太太既然决定了,就顺其自然吧。否极泰来,咱们靳府风里雨里这么多年,是该走好运了。 老太太点头道:是啊,你说得对。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靳府走过了最为晦暗的日子,而节气也从小寒逼向大寒。 京郊农庄上比起城中靳府要冷上不少,芄兰便每日将炭火烧得旺旺的,傅明拥炉而坐,常常不是靠着坐榻打盹,便是醒着出神,膝上搭着的一方小被掉了也浑然不觉,绿菲时不时便为他拾起重新盖好。因为精力不济,他连书都少看了,那把被靳以差人送来的琴更是落了灰。唯有方师约从外头回来时,他才会打起精神和方师约聊聊天。 方师约虽说自己近来得闲,却也并非真的完全有闲,但他每日里仍有不少时间待在此处,在他的精心治疗下,尽管气候愈发严寒,傅明心绪也不佳,但病情仍是缓缓好转。 这日里,方师约暂且不在,院门难得地被叩响。 绿菲去开门,来人她觉得眼熟,仔细一想,是昔年傅明乳母将要南下时,前来接她的人中的一个,是她的本家侄儿。 此人早已到达京城,却迟迟没有找到傅明,处处碰壁,几番波折才终于将地方找对了。 绿菲领着人去见了傅明,来人见傅明明显的病容,又思及近来打听到的相关事情,心中有些不忍,先与他问候了几句。 傅明致歉道:因为近来发生了不少事,我又病着,没有及时去信通知你们,让你好找,实在对不住了。 在下明白,这段日子,为难傅公子了,在下不过是多跑跑腿,无妨。 傅明问道:不知您此回前来,是为何事? 来人虽觉得自己前来传信是雪上添霜,但又不得不说:实不相瞒,婶婶入冬后旧疾复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想见见您,奈何实在动不了身了,是以 傅明闻言,身子微微前倾,神情惊慌,您说的是真的,他知道,一定是真的,别人怎会拿这个跟他开玩笑呢? 傅明关心则乱,绿菲在一旁为他问清了具体情况。傅明当即便想动身,但他如今亦是病体难愈,如何能够南下?不仅两个丫鬟,便是乳娘的这位侄子也苦苦劝他,又道:公子如今这样,想来婶婶见了也难以开怀。更何况,若您路上稍有差池,在下更是难辞其咎,婶婶更不用说了。 傅明仍要坚持,恰好赶回的方师约也从旁劝拦,他语气比这三人更强硬,说是劝,不如说是预备强行将傅明禁足在此。 最后,方师约留下几张药方,让傅明好生调理,按病情变化换药,又对绿菲与芄兰再三叮嘱,自己则跟着南来之人前往江南。 临走时,方师约又对傅明道:你应当清楚,我去比你去更有用。你就安生待着。等我回来要是你还是现下这副模样,你且等着我下狠手吧! 方师约随人走后,傅明摸着自己的手腕,似对人语,又似自言自语道:我当然知道他去比我去有用。可是,我他咽了未出口的话。但绿菲却似听懂了,他心里想的也许是: 若我不去,我怕会永留憾恨。 大寒过后没几日便是除夕了。 这是绿菲和芄兰跟着傅明以来,过得最冷清的一个除夕。但她俩还是准备了许多东西,傅明强打起精神,写了一副对联,让她们贴在了门外。除夕夜,就着烛光与火光,主仆三人不论身份,同桌而坐,便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感觉,寂寞却又不乏温情。 傅明将欲守岁一夜,乡村寂静,他听着屋外风声,偶尔响起的狗吠,和屋里两个丫鬟下双陆棋的响动,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往事,却在酸甜夹杂的情绪中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 但除夕过后,春节头日,这个小小农庄竟也有了两三访客。 最早到的是燕乐,但他今日并无多少闲暇,所以并未久坐,只是再三叮嘱傅明:我见你气色仍不大好,一定要听方先生的,莫多劳心,好生调养。 傅明好脾性地答应了一回又一回,燕乐便稍稍放心地匆匆而去。 隅中时,附近几户农人来访,送来腊肉米酒等,这些人都是以前傅明庄子上的庄农,他们说这些是谢礼,傅明笑着收了,也让绿菲和芄兰拿了些采购来的年货作为回礼相赠,那些农人本不欲收,但奈何对着两个清秀又热情的姑娘实在无法,便只好收下带回了。 中午,芄兰用腊肉炒了一道菜,又热了些米酒,允许傅明喝了一小碗。久未尝酒味,虽然米酒不算酒,但傅明还是喝得很是津津有味。 午后,孙藏用来了。他倒是本欲带酒而来,知道傅明病着,不宜饮酒,便只捎了些吃食,见傅明精神尚不佳,也就没有久坐,拣了些开心的事与他笑语了一番,便让他好生休养,即告辞而去。 未时过后,周承衍也来了。 自从傅明离开靳府,这是他头回见着周承衍。周承衍开始不知晓傅明之事,后来才听闻他竟与靳以和离了,再后来,便是他父母宣布自己小妹的婚事。事情接二连三,他花了许久才终于渐渐接受,并找到了傅明如今的安身之所。 他虽然为傅明惋惜,但傅明是堂堂男儿,无须他怜悯,只需他尊重,所以,即便再见已是前尘皆非,而环睹萧条,他也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与傅明平和相交。好像他们之间的情谊本就无关身份,无论傅明是公侯之家的郎婿也好,还是如今栖身农舍,一无所有的落魄公子也罢,他仍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与从前无异。 相逢需契机,相知却唯心。 两人围炉对谈时,外头下起雪来,傅明留周承衍用饭,他没有推辞,便留下来用过晚饭,菜肴比不得自己府里的丰盛,却也可口。饭后,周承衍等雪停了方回。 傅明披着厚厚的大氅送他出门,被他拦在屋门口。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25) 傅明笑道:希甫,你今日能来,我很开心。 周承衍不多说什么,只道:往后我常来。 嗯,等我好了,泡茶给你喝。 周承衍亦笑,等你好了,我约上远书、庆孙他们,你不仅要泡茶,还要弹曲子给我们听。 行。等到春深时候吧,那时我定然好了,咱们几个再聚。 周承衍伸手,顿了顿,才落在傅明肩头拍了拍,我先回了,再会。 再会。傅明的声音被夜风吹散,悠悠飘过夜空。 周承衍出院后,回头看一眼昏暗暮色中的矮墙与屋脊,忽地湿了眼眶。他不理解自己为何会有泪,分明也没有多少感伤,而傅明即使落得这般境况,也仍然是当初那个清和温润的傅明,那他心中不可抑制的难受究竟又是为何呢? 第36章 章三六 元日后紧接着上元节到来。还未入夜,便有不少村女们着意打扮得娇娇俏俏,相伴而行,往城里去。本朝无夜禁,城乡间往来便宜,到了佳节良辰,更是熙熙攘攘。即便是傅明所在的乡村,因为人们几乎倾巢出动,所以看着也比往日热闹不少。 几个村女们刻意绕路从傅明院前过,在门口召唤绿菲和芄兰,问她们是否要一同去城里游玩。前来应门的却是傅明,因为绿菲在给他煎药,芄兰正在做汤圆,都不得空。 敲门的村女当头见是傅明,脸霎时便红了,讷讷的,不知要说什么好。傅明微微含笑道:抱歉,她们说今夜不去了,谢谢诸位邀请。说着傅明拿出一个装零钱的荷包递给她,若是有好看的花灯,请帮忙买两盏回来。 村女梨蕊伸手接过荷包,不大自在地笑着回道:好的,好的,一定为您买来。 一群姑娘们忙又凑堆快步而去,走远了再回头,看见门已关,又不由得惋惜,但很快便说说说笑笑快活起来。 傅明本不欲拘着自家这两个姑娘,想让她们一起去游玩,但她俩却说什么也不愿将傅明一人留在这里。傅明明白她们的心意,但其实,他自己并不怕寂寞。 可想起去年今夜,心中却有一丝丝酸楚蔓延开来。 方师约临走时,傅明请他到后一定要来信,元夜方过,傅明果然收到了书信一封,信中虽无噩耗,却也未写福音。傅明一直悬心等待,虽然自己的病情也是反反复复,但不算太差,在春寒料峭中,他唯盼春暖花开,乳母渐好了,他能够南下了,再去见一见那位自他出生时起便对他爱护有加,如他半母之人。 但天不遂人愿,阡陌上的桃花才开始打苞,远未到花红烂漫之时,一场倒春寒袭来,傅明连发了几日热,在昏昏沉沉中听见屋外绿菲和芄兰的对话,他浑身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听到的却是她们压低了声音想要隐瞒于自己的丧音。 世上至亲,唯此一人,一旦撒手,从此孤绝。 傅明抬手,看着掌心纹路,热泪翻涌,流到脸上,尽成冰凉。 屋里猛烈响起的咳嗽声惊动了屋外之人,绿菲和芄兰慌忙入屋,看见的便是傅明呆坐在床上失声痛哭。 主仆三人抱做一团,各自落泪。伤心一场后,绿菲和芄兰便开始安慰傅明,又为他烧水煎药,许久后,傅明才缓过来,轻轻说了句: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公子,方大夫来信说您一定不可南下,入了春,江南潮湿,不少地方疾病流行,您去了,身子禁不住。 生未曾尽孝,死怎可不送?傅明起身,吩咐道,你们快些收拾些东西,咱们连夜就走。 绿菲叹了口气,狠狠心道:公子,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方大夫的来信中说了日子,您即便是去了,也来不及送那最后一程了。 傅明身形微晃,芄兰忙将他搀扶住。 为何?为何不等我?傅明以手捂面,很快,指缝间又渗出湿意,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孝,没有早些去看看您。是我不孝,不孝 公子芄兰哽咽着,她不会怪你的。 绿菲亦忍着泪意道:公子,我想沈妈妈不会怪罪的,她最希望的还是你能够平安呀! 剧烈的悲痛过后,虽身心疲乏,傅明仍觉难过不已。他被芄兰搀扶着送到床上后,却迟迟无法闭眼入眠。终于还是起身,吩咐道:研墨吧。 待绿菲研好墨,傅明来到案前,提笔写道: 祭乳母临川沈氏文。 却是方有了题头便又潸然雨泪,双眼朦胧,提笔的手颤抖不已,再难成文。 傅明的祭文一直未曾写就。阡陌上的桃花开了,草芽青青,候鸟归乡,池鱼浮水,放眼望去,再不见冬日萧瑟,满目皆是盎然生意。 因着江南那场疫疾,方师约尚未北归,只来信问傅明可好,傅明回信说无恙,他便暂且留下行医,拟定春末再回。 天气好转后,傅明能够出院了,每日里他披着一领斗篷,在附近徐步散心,见草色从似有若无到鲜明青葱,看花从含苞待放到瓣飞如蝶,见农人将土地耕作得在春日里焕然一新,使人可以想见来日丰收。 尽管人事代谢,但自然却周而复始,该复苏时便复苏了,似乎它从未有过衰颓沧桑时。 傅明将所见一一记录在纸。墨字新痕,是他未曾辍笔的耕耘。 日复一日,直到桐花始盛,有黑鸦衔了纸片从头顶飞过,傅明才惊觉,竟已到清明了。 此时的江南是否恰是杏雨纷纷?乳母坟头可有草芽轻覆? 傅明回了屋,再度提笔,终于能够落墨成文。 写完后,他让芄兰去取了铜盆来,连着纸钱,将这一纸祭文一并烧却,一边烧着一边念着祭文中的话,一句又一句,像是想借这几缕青烟,将心中的悔痛与追念带去九泉之下说给再不可见之人。他尚且声音和缓,表情平静,芄兰听了,却又是泪似雨落。 祭奠完乳娘后,傅明休息了片刻,用过午饭,便又让绿菲陪着他祭奠过自己父母和祖父母。 当绿菲递来湿帕,让他擦去手上的灰痕时,傅明忽然问道:你说这日子究竟是横了几道坎在人前头,怎么一回又一回的,都如此难过?似问人,又似问己,更似问天。 公子 傅明撇过头去,捂着嘴咳嗽了一阵,待他松手,有落红自他手心坠落。 清明过后不久,便是靳以的生辰。 男儿三十而立,靳府此前遭逢变故,人事多非,老太太想趁此机会让靳府多添喜气,也重结善缘,于是早早送出了不少帖子,邀请众家前来参加靳以的生辰宴。 傅明从周承衍无意间的话语中听说此事,竟未保持沉默,反请他那日带自己一同去靳府。 周承衍不明白傅明意欲何为,但最后却同意下来。 当日,靳府里外清扫装扮得如换新貌。周承衍骑在马上,后头跟着两顶轿子。众人皆以为一顶是周夫人,一顶是周姑娘,守角门的人任那两顶轿子一同进了府。 前一顶轿子径直往招待女眷的后厅去了。后一顶轿子却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停了下来,傅明从中走出,熟门熟路地去往芳满庭。 芳满庭中春意犹浓,花木葱茏,遮了大半庭院,而小径上却因为无人打理而长了不少青草,池塘上亦飘着落花与叶片。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一切看起来既欣欣向荣,又萧条空寂。 傅明没有入屋,只在树下石椅上坐下,静静等候。 这一等便是半日,直到金乌西坠,暮色四合,所有日光下明亮的色彩都转为暗淡时,他才等来被周承衍主动搀扶着送至此处的已然醉酒的靳以。 听到院门开启的声音,傅明身子一僵,随即有些杂乱的脚步声渐响,他站起身来,走出树影,与走近的人两两相对,四目相望。 靳以仍在醉中,见了朦胧暮色中的傅明,先是惊愣了许久,随即揉了揉眉心,哂笑道:这么快又做起梦来。 他准备转身离去,不让自己沉溺梦中,但身后一声呼唤却让他不由停步。 长藉。傅明唤着他的字,朝他走来。 靳以回过身来,眉头微皱,既然走了,梦里也别回来。 傅明轻轻一笑,爷生气了? 靳以怒道:不该气?他闭了闭眼,是不该气,不气不怨,就此放手,放过你,也方过我自己。 傅明却不如他愿,偏牵起他的手,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眸底仍似情意脉脉。 靳以被他如此看着,手心都是他的温度,很热,烧得他连心也滚烫起来。 反正是在梦中,无人知晓,他想,便将眼前人狠狠抱住,吻如骤雨落下,似要将人全部身心都淋湿。 傅明引导着靳以入了屋,他今日来,本只是想来告别的,他们之间开始非是好聚,但他希望可以好散,从此后,他生便远离,死当永别。但一见着这人,听他一句梦呓,积蓄于心的思念便刹那间被点燃,烧得他理智全无。他想,反正他病糊涂了,靳以醉糊涂了,不妨就此一回,醉生梦死。 今夜月黑风高,无尽的黑暗笼罩着芳满庭,像是将之隔绝于尘世之外。 靳以含着酒气的急促呼吸和语无伦次的质问萦绕在傅明耳边,他完全不加抵抗地承受着此人带来的汹涌热潮与一次狠过一次的力道,直至他们都筋疲力尽。 深夜了,靳以昏昏睡去。傅明强撑着虚脱的身体起了床,将一切收拾妥当,在晕黄的烛光中深深凝视着沉静无知的人,许久后,他出了门,在第一缕天光破晓之前,再度融入黑暗。 天明后,一切尽入光中,夜色消逝无痕,似乎从未有人来过。 靳以起床,恍觉自己又做了一个恣情纵意而荒唐可笑的梦。他从梦中醒来,面对的却是芳满庭空旷的房屋与寂寥院景。 梦如此真实,走出去的瞬间,他觉得心是从未有过的虚空,就像身后院落一般,分明百般事物都在,却又毫无分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浮华,不暖只凉。 他发誓,往后哪怕醉死,也绝不再涉足此处。 第37章 章三七 春末夏初时,方大夫终于回京。 他去了慈幼局一趟后立即赶往京郊农庄,为傅明把脉。把了许久,绿菲和芄兰在一旁焦灼地看着他,等他一句话。当他终于松手时,却是先叹后道: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其实,病来如洪汛,病去如排洪啊。我本想先阻一阻你这病势,再将之一点点排出。但奈何,势不可久阻,排之太缓,只会更加积涝成灾。我呢,医术欠佳,你呢,忒不争气! 绿菲和芄兰虽听得不甚明了,但也知晓了大体情况,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方大夫看着她们,吹着新长长的胡须问道:怎么,你俩丫头也病了? 绿菲急道:方先生,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玩笑。咱们公子到底怎样了,要怎么办? 傅明朝她们看了看,示意她们稍安勿躁,自己回答了绿菲的问题:势不可久阻,意思是我这病不能再以温和疗法对待了是吗?若排之太缓,时日久了,不仅不可痊愈,还会变本加厉。 方大夫点点头,如果拖下去,是可以拖个三年五载甚至更久,但你定然也不想这样终日病怏怏的吧。是以,还得治本。 如何治本?芄兰问道。 我这病自己心里有数,时日已久,病气入髓,要治本定会牵连自身,风险必然不小吧? 方大夫神色凝重起来,你说得不错,还算有自知之明。要治本,得下狠药。若药到病除自然是好,但也许在病除前,你的身子便受不住了,这样也许是两败俱伤,也许是同归于尽。我说话不好听,可我得说清楚,你得想明白。是拖延还是根治,全看你自己。 我早料到是如此了。傅明笑笑,拖延就不必了,还是赌一把吧。这些日子以来,他受够了病痛之苦,往后数年,若要如此甚至更不堪地度过,他宁愿以命为筹,赌一回生或死。 傅明下定决心后,方大夫真正地就此驻扎下来,开始为傅明做治本的前期调理。绿菲和芄兰更是尽心伺候,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血煎熬成药,只愿自家公子能够度过此劫。 傅明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每次从昏睡中醒来,他便要强打精神写一封信。给周承衍的,给陶阳的,给庆孙的,给孙藏用的,给燕乐的然后将它们交给绿菲,交代若自己运气太差,赌输了这一局,便让她替自己将这些信捎给各位收信人。 最后一封是写给靳以的,如若,如若他有一天来此寻我,便交与他。若他不来,便罢了,一年后,就烧了吧。 所有的事都交代好了,他接过方大夫递来的药,毫不迟疑地悉数喝尽,随即躺上床去,任方大夫在自己身上扎下一根又一根银针,针扎入体,他已毫无感觉,只觉梦沉沉,坠入其中,似无底洞般,再难从中醒来。 春去夏来,地上花冢皆已腐化成泥。靳府开始往周府补送彩礼,正妻不同于妾室,礼数不同,不可轻待。而周府也重新为待嫁闺女添置嫁妆。 两府热闹,外人耳闻总要问说几句。但这热闹与人言似乎都与靳以无关,他更加倾注心力于公务,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越发得皇帝赞赏,三皇子看重。 每日很晚回府,他仍会去老太太屋里请安,祖孙二人,却越来越无话可说,老太太心中忧虑渐重,但转念一想,人总有个心灰意懒时,时日久了,便会好转。由来只见新人笑,她认为,周晥清的到来一定能够让靳以重新敞开心扉。 府中再无人提及傅明,除了昭彦。都说孩子无长性,可有时夜里,靳以去昭彦屋中看他,他自梦中醒来,总会拉着靳以的手喃喃一句:爹爹,爹爹怎么不和你一起来看彦儿?但在日里,昭彦也从不当他人的面说这样的话。 不仅老太太那样认为,甚至连靳以,他都想忘,以为一定能忘,他们都会忘。 夏深时,靳府似乎终于否极泰来。靳以升迁,又是一番庆贺。 他曾发誓,再不踏足芳满庭。但人醉后,却什么都忘得干净,脚步似乎也不由自己控制,走着走着便来到了唯有月色空照的院外。 门响动的声音惊起了树上的栖鸦,它们自枝头纷纷飞起。靳以醉眼蒙眬,随着声响看去,似乎看见树枝上有一抹白,在月色中如独绽的木末芙蓉。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26) 他走过去,伸手将之摘下,却是一方手帕,是他熟悉的,曾经有一只手拿着它为自己拭汗的手帕。但那帕上,有一团发黑的痕迹,他皱皱眉头,拿着那方手帕走到池子边,想将黑渍洗去。手帕入水,搓揉几下后,他似乎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靳以手一顿,人似乎清醒过来。他怔怔地看着手中还未洗净犹带血痕的手帕,想起曾经那个荒唐的梦。想起,那日黄昏入夜时,有个人就站在那边的树下等他。 难道他真的来过?梦并非是梦?既已诀别,他为何还要来?那夜发生的种种究竟又是为了什么?这手帕也许是他遗失的?可为何带着血痕? 靳以在池边站了许久,想了许久,脑袋越来越疼,想到后来,他嗤然一笑,似乎在嘲弄自己的死性不改。怀抱希望又被剥夺而彻底失望的感受,他尝过一次再次,已痛极倦极,不愿也不能再将真心送人践踏了。 这夜过后,靳以仍一如往常。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时,他便会想起那方被他遗弃在池边的手帕,那本已发黑的血痕再次变得鲜红,血色刺痛他的双眼。 他不断地劝诫自己,又不断说服自己,不同的心绪拉扯着他,让他难以入眠,即使入眠,也是梦境连连,纠缠不休。 再醒来时,他想,罢了,便去看看吧。他们之间,其实并无深仇大恨,相反,其实是情义多过怨怼的。只是如今情义已成空,那么,怨怼也该放下了。即使做不成眷侣或朋友,至少也该好好地道个别,送他一声祝福。如此,才算真正地放过彼此了吧。愿往后,好梦也罢,噩梦也好,都不再因他而生。 他此去不是呈出真心,而是收回真心的,如此,必不会再度被伤。 靳以如此劝服了自己,便在下一个休沐日,打马向京郊。 当靳以抵达时,却发现院门上落了锁,明显是院中无人,唯有院角一丛蔷薇开得天真绚烂。 他在门口等了许久,等到日影偏西,耕作的人一一驱牛归家了,也没有等到主人归来。难道是搬家了?他打算找人问问。 拦住一个横吹短笛的牧童,靳以问道:小孩,请问之前住在这里的人是搬走了吗? 那牧童在牛背上将他瞧了瞧,摇摇头,又点点头,回道:您问的是一个男子带着两个姑娘吗? 正是他们。你可知他们搬去哪里了?或者,你家大人知道吗? 牧童再回:搬走的我不知道搬去哪里了。不过,有一个我知道他在哪里。 靳以诧异,有人搬走了,有人没有搬走? 牧童眼中露出些许狡黠之色,对呀,那两个大姑娘搬走了。那个大哥哥没有走,他就在那边,你从这条路上过去,到那山口就能看见他啦! 靳以心中疑惑,但他决定暂且相信这个牧童,便道了谢,掏了一小锭银子给那牧童。 待靳以往山口而去,牧童拿着那锭银子出了会儿神,随即又喊叫道:公子,这位公子! 靳以闻言回头,牧童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便只是挥了挥手,又吹着短笛走入晕染了半边天的霞光之中。 尽管来时已想好自己此行的目的,但离那人越近,靳以还是难以遏制胸腔中更快的跳跃与微微的窒息感,他开始打腹稿,将等会儿要说的话,对方可能的回应,他再如何回应等边走边想。渐渐地,穿过芳草萋萋的小道,来到山口,循路转过几片碧滋岩石,靳以便见到了,一座新砌的坟冢,在霞光的浸染下,那坟前碑石上的文字清晰可见傅明之墓。 简简单单,再无其他。 第38章 章三八 靳以在原地站了很久,霞光太耀目,刺痛他的双眼,教他看错了碑上文字。等霞光散了就好,等霞光散了,再上前去,好好瞧清那几个字,一定是他最初看差。 霞光消散得太快,又收敛得太慢,他终于得以在越来越深重的暮色里移步上前,在那方坟前跪下,一笔一画地将那四字从头看到尾,一遍又一遍,又以手抚摸,一遍又一遍。 再不能自欺欺人,字边石沿割破他的手指,热血流出,代替了心中已涨满却始终溢不出的泪。 入夜了,月未出,风已起,满山树木婆娑招摇,发出呼啸之声,似千人万人同泣。 靳以在天之冷眼、山之哭诉中猛然仰天长啸,凄厉之声惊动满林栖鸟。倦鸟有归,他倚靠着一方冷坟,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归去的方向。 为何不再等一等我,再等一等不是故意来迟的我? 那夜你来了,为何不说?为何不告诉我,让我将你留住? 从人世到黄泉,这条路你走了多久?遭受了多少疼痛?你为何不让我知道? 为何要离开?既然离开了为何不让自己过得更好?为何要让自己落得这般田地? 你还能看到吗?还能听到吗?我来了呀,你知道吗?我来了呀! 为何?为何?为何?问尽心中惑,心中哀,心中怨,心中悔恨,心中至痛,心中碧血,也再问不回已溘然长逝之人,问不到一个能够让他哪怕饮鸩止渴的回答。 造化弄人,犯了大错再不可被宽宥之人只能眼睁睁束手就擒。 在这永不会再向人世开启的囚牢之前,靳以痛悟,逝去的是傅明,而万劫不复的却是自己。 靳以在傅明坟前跪了整夜。清晨,当朝阳再染黄垄青松时,他踏着将欲化尽的薤上白露,满身落魄而去。 几日后,他终于找到了绿菲与芄兰。 绿菲见他这般模样,问道:爷,您去见过公子了? 靳以却道:我想知道所有事,所有。 芄兰冷笑:如今我们已不是靳府的下人,您的命令对我们无用。我们不愿说的,您便是连半个字也听不着! 绿菲拉了拉芄兰,对靳以道:爷稍等。 绿菲取出傅明交给他的书信,递与靳以,这是公子,公子生前留给您的,他说如果您还去找他的话,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靳以抓过书信,却又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生怕撕毁了任何一字。 信笺展开: 长藉,如晤。 才看过四字,靳以双眼便模糊了,他伸手胡乱擦过,继续往下看去: 不告而别,请君莫怪。 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当有远甚百年之恩。我愿看在此恩情之份,君能原谅前尘种种,但记取我之一点好,莫以怨恨相念。如此,则我可去之安然,瞑目九泉。 聚散苦匆匆。君曾予我此生最欢欣喜乐之岁月,虽享之日短,然足以慰藉我心。幸甚至哉,得君为夫。然君堪良配,我非善侣,君乃重情重义之辈,知我命不复矣必为我伤心,望君伤心日短,此后漫漫余生,有佳人在侧,冷暖呵护,休戚与共,渐忘旧日负心人。 若有来生,见或不见,但结善缘,善始善终。 再拜。君安。 夜心绝笔 春归 字字句句,昔日从傅明心上伤口处点点滴出,而今悉数淬炼成刀,刀刀砍向靳以心口。 靳以捏着薄薄信纸,几欲将之捏碎,却又不敢损坏分毫。 这是傅明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尚带着他的情意余温,聊供未亡人饮鸩止渴。 不知过了多久,靳以才从无形的血肉模糊中挣扎出来,他双目赤红,问绿菲道:姑娘怜悯,可否告知我他生前身后之事。 绿菲擦了擦眼角,长长叹声后诉说道:公子在离开靳府时就已经病着了。爷您在狱中那段日子,公子未曾有一日好生过过,他费心劳神,四处奔走,就是希望能够帮您早日回家。公子要走,我与芄兰也是最后方知的。此前公子并未有丝毫要离开的迹象,我们几番询问,公子始终不肯告诉我们实情。后来的事,爷您差不多也都知道。那些日子,公子病情愈重,幸而有方大夫在,为他稳住了病情。可后来,沈妈妈,就是公子乳娘,公子视之如母的乳娘病逝,公子再受打击,病情加剧。再后来,后来便不治而亡了。公子如今既非靳府人,也非傅家人,不能入任何一家墓园祠堂,我们遵公子遗嘱,将他安葬在了农庄东北角的山口。那里有一株高木,公子说,那是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去踏青时,一起休憩过的地方。 他是,是何日何时离开的? 绿菲沉默了许久,芄兰替她回道:四月初十,酉时三刻。 四月初十,酉时三刻。靳以低低念道,可笑我竟无知无觉。 该知晓的您已知晓芄兰本欲下逐客令,绿菲却插断她的话,对靳以道: 爷可想知道公子为何离开靳府? 靳以心头一震,看向她道:你知道?! 绿菲点点头,本是不知的,公子至死都不肯告知任何人。但我不信他真的是为了一己私心才离开的,所以安葬好公子后,我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可能的真相。 绿菲是沈妈妈一手培养出来的人,她并非没有心机与手段,只是跟着傅明,主子不是好事之人,她便也安心做个老实本分的侍女。但傅明受冤而去,她却不想再忍气吞声了。即使有背傅明初衷,她也要查个究竟。这些日子来,她不断琢磨,四处求证,顺藤摸瓜,渐渐找明了方向,也找到了始作俑者。 掘出真相后,她亦决定,只要靳以主动找上门来,她便将一切告知。 她家公子虽是求仁得仁,不曾欠谁。可他人欠她家公子的,她不愿就此善罢甘休。 靳以见绿菲神情,信她真的知晓了事情原委,遂道:请姑娘知无不言。 绿菲哂笑道:其实事情并非云遮雾绕,只是正如公子所说,爷您是君子之心,君子之心不知小人之腹。但爷您仔细想想,我家公子离开靳府,最终获益者是谁?她又凭什么让公子甘愿离开您?比起自己,公子最看重的是什么?这样想来,事情还不是明明白白么? 靳以顺着绿菲的话一一想去,脸色褪得更白,他问道:姑娘说这些话,可有凭证? 若爷不信,不妨再回府去问问曾经跟着公子的白华,爷未回府的那段日子里,除了必须相见的相关人等,公子还与谁见过。公子与她相见,恰是在您出狱不久前。而且,我与那边府上周少爷的一个贴身丫鬟有些旧情,她为我打听过,事情的确就是我所揣测的那样。爷信或不信,自己去求证一番,自有定论。 好,我会去求证。靳以向绿菲致谢,又道:若他日你二人有任何难事,都可去靳府找我。 芄兰愀然一笑:虽然我们不识字,但常听公子读书念诗,也听过一句,尚想旧情怜婢仆。但其实也不必了,我们很快便会离开这里了,远远地离开。 你们要离开?有些意料之外。靳以问道:既如此,可否将京郊那间院子的钥匙留下?我会时时去照拂一番,他的他那里也需要有人偶尔去去 给您。绿菲不等他说出难于出口之言,便掏出随身携带的钥匙交给了靳以。 我们也许三年五载,甚至更久也不会回来了。希望您接过这钥匙能够不要太快忘了旧人,而留下公子孤单一人。芄兰语气本是愤然,说着却又化作了伤心。 靳以许下承诺,绿菲亦信他是重然诺之人,便放心让他带着钥匙走了。 靳以走后,芄兰和绿菲也开始收拾行李。她们本可在京郊等着靳以前去的,但一来,那处如今已经没有傅明在了,她们住着睹物思人,很是难受,二来,也是有心看看靳以会不会主动找到她们。如今事情办成,她们便可了无牵挂地离开了。 临出门时,芄兰又犹豫着问绿菲道:姐姐,咱们这样真的好吗?公子,公子他其实并不希望那些事被爷得知的吧?公子会不会责怪咱们呀? 绿菲摇头道:公子就算责怪咱们,我也要说。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如今公子不在此处,咱们作为他的侍女,偶尔见机行事,也无妨。 芄兰笑道:好吧,你说得太头头是道了。那咱们走吧,我还未曾去过比京城更远的地儿呢。 绿菲将包袱背上,长舒一口气,脸上郁色尽散,眉目含笑:走吧,开始全新的生活! 隔日后,靳以亲上周府。 周老爷与周承衍皆不在,周夫人亲自招待,周晥清以自己已是半个靳夫人为由,也不避男女之防,跟着母亲一起出闺见人。 周夫人与周晥清本含笑而来,却见靳以脸色沉沉,便不禁敛笑,周夫人问道:长藉,难得你来看咱们,今日衙门无事? 靳以却不打算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娘,晥妹,我有一事求教。 周晥清又笑起来,长藉哥哥真是客气,有什么话直接说罢,一家人讲什么求教不求教的。 靳以道:我想问问,我的傅明他,为何要与我和离? 周夫人闻言脸色一变,周晥清却仍看似镇定地回道:长藉哥哥怎么拿这问题来问我们?他要与你和离,我们怎会知道?你去问问他本人不就知道了吗? 靳以忽地看向她,目光含恨:问他?他会怎么说?你当初又是怎么和他说的? 周晥清被他的眼神和话语震得心神俱颤,她仍要狡辩,却见靳以眼中燃起的怒火愈盛,一时噤了声,不知所措。 这时,周夫人出声道:长藉,你这是什么态度?无论他是怎样走的,都是心甘情愿走的。我们周家为了你做了那么多,长女嫁给你,为你生儿持家,却命薄早亡,我们可有怪罪过你?如今我们把最宝贵的女儿再嫁与你续弦,愿意与靳府从此荣辱与共,难道不是有情有义?你如今为了个已经和离的前妻对我们出言不逊,可是君子所为? 娘,我欠周家的,当由我亲自来还。傅明何辜?你们逼他至此,让他无家可归,让他病入膏肓,让他你们瞒着我,逼迫他离开,就为了这场联姻?哈,何其可笑?!可笑至极! 长藉哥哥,你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周晥清泣诉。 周夫人怒道:靳以,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想悔婚? 悔婚?靳以悲戚冷笑,在我心里,从来就没有心甘情愿答应过!对,我是要悔婚,要我娶害我至爱之人为妻,除非我死!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27) 你你莫忘了你是如何从牢中出来的!你也不要忘了靳家如今的处境,与我周家反目为仇,你可掂量清楚了,是否值得! 出卖我心求荣华富贵,我靳家人还做不来!你们救我一命,却害我妻一命,自此,我们不欠你们什么。你们若要讨债,也尽管来!但从此后,我与你周家,再无瓜葛。 姐姐呢?彦儿呢?姐夫,难道你连他们也不顾了吗?周晥清痛哭大喊。 思柔既嫁与我,便是靳家人。昭彦是我儿,也与你周家无关。若非走到这一步,他不会如此狠心狠语。但傅明虽非周家所杀,周家却也绝对脱不了干系。他不能再与这些推傅明入黄泉之人为伍,哪怕自己要承受良心的谴责,被世人看作忘恩负义之辈,他也要与这些人恩断义绝。 长藉哥哥周晥清泣尽反笑,你好狠的心! 周夫人半拥住自己的女儿,看向靳以的眼中如有火灼:靳以,记住你今日的话。希望来日,你不要后悔,我周家不是你想交好便能交好的! 你们也记住我今日之话,从今往后,我靳以再不是你周府女婿,永不再是。 靳以话毕,转身疾步而去。周晥清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再度失声大哭。 第39章 章三九 数日后,周承衍受父母之命,亲上靳府提出退婚。 周夫人将靳以闹上周府之事告知了自己夫君,周老爷先怒后叹,既怨怪靳以做事太绝,又后悔当初不该那般纵容迁就小女。但事已至此,及时止损方是上策。真等靳府公布退婚,周家颜面何在?趁着靳府还未有实际动作,周老爷便让周承衍代他上靳府,提出退婚一事,理由便是周晥清大病之中,请了高僧念经,高僧道此女近两年都不宜嫁娶,为了不耽误靳以,周家愿主动退婚。 周晥清大病是真,但所谓高僧之言却是假,周承衍不知为何他父母要这般做,他甚至偷偷去问卧病在床的妹妹,令他诧异的是,周晥清自己竟也同意了退婚一事。 他劝众人道:事情还未到那一步。妹妹病情不曾严重至此,更何况,姐夫也不是那样自私自利之人,即便是要等个一两年,想来他也是愿意的。 周老爷知晓他与傅明友情甚笃,无法将自己与妻女所为之事跟他开诚布公,便只好以父命不可违施压。周承衍无奈,最终不得不上靳府去。 再见靳以时,周承衍心中暗叹,不过月余不见,他姐夫竟消瘦不少,虽看来伟岸威势仍存,却又难掩落魄神色。 甫一照面,周承衍便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情,他问道:姐夫,你也你也知道了?话方出口,又红了双眼。 靳以亦问:你早已知晓? 周承衍颔首,明哥给我留了书信。那日,他再去京郊,本想看看傅明是否好转,看到的却是他悲痛了许久,并与几位知情的朋友慎重祭拜过傅明后,心情才渐渐缓了过来。但原来也只是暂时平息了而已,只要记忆再被唤起,他还是难过不已。 也许是因为傅明生前便与周承衍交好,也许是如今周承衍尚能理解他的心情之万一,靳以待周承衍的态度比起周府其他人,要平和许多。 周承衍安慰了靳以几句后说明了此回来意,靳以毫不犹豫地便应允了。 周承衍惊讶道:姐夫,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你们前来退婚,为何要我考虑?即便要考虑,我也早已考虑清楚了,不必再虑。 周承衍再劝:姐夫,我知道你与明哥虽然和离,却仍有恩情在。如今明哥他他不在了,你心中难受,但毕竟逝者已矣,你不能因为这个而冲动之下便放弃自己的另一份姻缘呀! 靳以却摇头道:你不必再劝了,我与你妹妹的婚事,就此作废。若你想知道真正缘由,便去问周老爷周夫人吧。 真正缘由?周老爷,周夫人?姐夫,你在说什么? 我言尽于此,你所听到的,便是事实。 姐夫我虽然可能不清楚事情为何会如此,但你真的不再考虑吗?虽然你向来话既出口便作数,可是婚姻毕竟是大事,若明哥有知,他也不希望你这样孤单无侣的。他还在留给我的信中说了 他说了什么?这是周承彦今日至此时听到的靳以最富于情绪的一句话。他回忆着答道: 他说,希望我能够看在与他的情意,与靳府的情分之上,对你与彦儿多关心照顾,大意如此。 靳以笑中现泪,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了,彦儿我会照顾好。你也不必再为我的事情操心,我已下定决心,此生不再纳娶。 姐夫周承彦震惊难言,他知道靳以不是那种会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之人,但他说不再纳娶,便是一意孤独终老了。 许久后,周承彦才惨然一笑,他如此,你也如此。他即使已经离开了靳府,即使人之将死,仍心心念念着你。而你,也为他将自己余生就此断定只恨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周承彦说着,竟不觉泪如双箸。 靳家与周家退婚之事渐渐地传遍京城,各家听说是周姑娘病重,周家主动提出退婚,靳家也同意了,便觉得周家有情有义,靳家却连这两年也等不得,到底是薄情寡义了些。 对于外人传言,靳以丝毫不予理会。每日自衙门回后,他只是侍奉长辈,再陪陪昭彦,余下时间,几乎都在芳满庭度过。 他将住处搬至芳满庭,里头任何原有布置陈设都未变动,与傅明离开前别无二致。 院中有些花木是傅明过去亲手所种,他便不再假他人之手,定要亲自打理。有鸟儿前来饮水觅食,他想,也许这是傅明曾喂养过的,便要对着它们自言自语一番,似乎唯有它们这些老朋友能听懂他的心里话。 除了白露等大丫鬟,曾经跟在他房中的那些小丫鬟都被遣去伺候其他主子了,而芳满庭原来跟着傅明的小丫鬟们如今便仍得以留下。靳以有时入院,见了她们,便好像走入了曾经的芳满庭。只是,他最想见的人,却再不会站在树下、池边、廊下或者窗前等他走近了。 夜里,他常常做梦,梦见傅明病着,陷深了的双眼看着自己,虚弱地说:长藉,我好痛,你抱着我吧。他怜惜地将人拥在怀中,发觉他竟然那样瘦,瘦骨抵痛了他的胸膛。有时又梦见他头也不回地往深山而去,自己忙跑上去要拉住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云雾迷蒙之中。偶尔,他会在梦中为傅明遍求名医,若运气好,是个美梦,他便真能求到能够妙手回春的名医,那名医说自己定能治好傅明,他们一起向那大夫致谢,又相对而笑,他开心得竟难以承受,喜极而泣 一夜复一夜,但梦只是梦,恶梦不会在现实中重现,美梦更不会成真。唯有回忆,让他能够对自己确认,自己是真的曾经拥有过那样一个人,一个常在暖阳中读着一本书,听到声响后,抬头朝他微笑,跟他说一声回来了,便切切走近,如清风拂面而来的,世间无双的人。 自夏入秋,熏风变作凉风,风吹树丛,枝影参差舞动在窗前,他从浅眠中惊醒,以为是傅明在低声唤他,向他招手。他忙掀被起身,推窗而望,却唯有冷月清辉洒满一院,人不见,永不再见他想再度入梦,却再也无法入睡,辗转难眠之后,他干脆起身,点亮烛灯,在昏黄的光芒中将傅明读过的那些诗书一本本读下去,若遇上他做了注释的地方,他便再三地看,直至能够记诵于心。 他想,在他们还未心意相通之前,傅明是如何一个人在这方庭院中独对春花秋月,日复一日地承受着人情凉薄而默默不语的? 他在傅明抄录的诗集中看到了那一首,中有一句是傅明曾对他念过的:燕衔鱼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那时傅明说的是什么呢?对了,他说这是他父亲早已教会他的道理,命运让你去向何处常是不能自主的,但人可以自我安顿。他还问自己:爷肩宽胸阔,可容我安顿此生?他答应过的,那么斩钉截铁。最终却都成空。在这首诗旁,傅明有一旁批:此花已有主,可共余生。 靳以捧书失神,彻夜回想此句此批,犹如被凌迟了千万遍,痛至肺腑,但他仍要想,甘愿受此痛楚加身。 余生漫漫,若他能够以此偿还,是否百年之后他能够让自己再见傅明时,更坦然一些?至此,他终于明白了傅明所说的何谓佛有慈悲智慧,可渡人心中苦难。他曾经不信,如今却愿相信,佛所说的人世轮回。他愿虔诚相求,不为彼岸,只为来生。或者,以今世所承受的苦痛,去求一个来世的善始善终。 休沐日,若无要事,靳以都会去京郊。 墙角的蔷薇谢了,桐叶也片片飘零,靳以便移栽了几株秋菊至此,这是傅明去年曾经说过要种植的品种。 这些时日以来,他虽然痛悔最重要的人竟已一失永失,却渐渐发觉,自己似乎更能理解傅明了。他自己曾以将门之后自居,认为大丈夫在世,便是要投效明君,保家卫国,立旷世功业,留不朽英名,这才是他生而为人的价值。但傅明嫁与他,作为读书人,仕途已断,前途尽失。可当他追寻着傅明足迹,窥见他曾经所经历的种种,想他所想时,他才发觉,傅明心中仍有着不逊于自己的热度。傅明曾说过,要为那些不被史书记载的芸芸众生写下他们的耕耘劳作、烟火人生,他一直在践行此诺。他读书作注,其中多少灵光乍现,感情澎湃,他原是如此深情而敏锐之人,却独独能够默然承受命运加诸于他的种种而不怨天尤人,以恩报恩,以德报德,始终捧着他那颗温柔敦厚之心,与人为善他种花养鱼,靳以曾以为那是他的闲趣罢了,却在他的随笔中读到了他为花作诔为鱼而赋,方知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对待这些非人事物 他生前,自己不曾好好地去了解过他,他死后,自己才终于透过他留下的种种将他看得明白,便更为他不甘,他那么眷爱人世,人世却弃他如草芥。 靳以想去那方墓前宽慰傅明,也是宽慰自己,告诉他,自己会为他记着这份深情,永矢弗谖。 沿着草色黄绿斑驳的曲径,靳以进入山口。却又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在傅明墓前,周承彦、燕乐等五六人正藉草而坐,抚琴煮茗而歌。似乎这并不是荒郊,而是某一处风雅之所,傅明也在他们中间,知交投契,同欢共乐。 见此一幕,靳以心情复杂。他想将他们都驱赶走,唯有他一人在此,长陪傅明,天地之间仅他二人,相伴相依。但他又为傅明高兴,至少除了自己,还有人记得他,怀念他,让他虽死如生。 最终,靳以既未说话,也不上前,而是悄然久立后又悄然而去。 第40章 章四十 芳满庭的梅花开了,一场雪后,香更清冽。 清芬袭人,靳以深深一嗅,这滋味如此熟悉,像是曾经的某个冬日重现,让他几乎失神,误以为回到了傅明仍在的过往。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便只是亲手折了梅枝,插在书桌上的瓷瓶中,轻笑着自言自语道:若是你在,看见如此好花,是会作画一幅,还是作诗词一首? 傅明并不如其他文人一般,偏爱梅花。他喜爱梅花是真,但他对许多花草皆有喜爱,靳以曾翻到过他写的一篇随笔,说世人爱花多托付于花一份自己的情怀,所以有人爱桃李,有人爱梨,有人爱菊,有人爱梅,有人爱兰而他之爱花,便是爱她们各自的色彩、姿态、芬芳等,不必有情怀之寄托,但欣赏而已。 靳以想起傅明的双眼,那眼中时常流露出的应当便是欣赏的眼神吧,因为对人间之千姿百态的美皆可欣赏,所以那双眼里始终有温度与光芒。 花开有时,花谢如期。 梅花半开半落时,纫兰出嫁了。 靳以作为兄长,亲自背着她出府,将她送到新郎官身边。 纫兰伏在靳以背上,低声在他耳畔说了句:哥,我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开心的她顿了顿,要是,要是明哥也在,就好了。 轻轻一句,却让靳以心头一震,快出府门时,他才微微颔首回道:嗯。你好好的,我与你明哥就都放心了。 随嫁的嫁妆中,有不少珍贵物件。但有一件虽有些陈旧,论价格也不算昂贵,却是纫兰最为看重的。那是一架绘四时风光的屏风,并写有两行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后来,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之时,她便将妥善收藏的屏风命人小心搬出,摆放在自己房中,对着饮茶欣赏,静静消磨一日。甚至连自己情投意合的夫君都不知她为何对此屏风如此珍爱。 纫兰出嫁后回门,夫妻俩举手投足间都是恩爱体贴,老太太见了很高兴,但看靳以,又隐隐发愁,幸而还有乖巧懂事的昭彦在侧,聊以为慰。 日子便这样不急不徐地潺潺流过,四时周而复始,万物有生有灭。 南方近年多灾,这年又发洪涝,靳以受命领兵前去协助防洪。 防洪期间,他身先士卒,不顾性命般地英勇无畏。夜里有大湖决堤,他不眠不休地领兵救人。当他将一位漂于水上的少妇救下,送回到她夫君身边时,夫妻二人涕泪未收,不住向他致谢。他见人夫妻团圆,心中滋生出些许安慰。自己今生无法再拥有的,通过自己双手成全他人,也许是一种别样的弥补方式吧。 因防洪治洪期间靳以指挥得当,又救人不少,立下功劳,回朝后再获升迁。靳以名位已高,前来靳府说亲之人复又络绎不绝,却都被老太太轻描淡写地回绝了。非是她不愿,而是靳以不愿,她想,还是时日不够,再过几年吧,再过几年,兴许就忘了呢,或者不在意了呢? 时间的确是最好的忘情之药。以前,靳以偶尔会在傅明墓前见到有人前来,一两年后,人渐渐少了。但他仍是几乎每个休沐日都会前来。 他想,都忘了也罢,也好,他便可将傅明独留在自己心中一隅,与他在悠悠年岁里相依为命,再无人相扰。 自傅明离世至今,已近三年。 这年,京中有大事。在太子的生辰宴上,皇帝遇刺,虽当场并未丧命,但因受伤受惊,本就身体欠佳已久的老皇帝不久后便驾崩了。行刺的是太子宠爱多年的一个伶人,太子因此也被牵连其中,许多人被捕入狱受审,三皇子承遗旨即位。 西北边境外的西夏国趁中原政权交替,发兵侵边,靳以奉命领兵出征,与原戍守于西北凉州的蒋贻孙汇合,共同抗击西夏大军。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28) 两年多前,凉州境内某边陲小镇来了一位方大夫,带着他的儿子方凡,两人在此开了一间医馆,悬壶济世,很快便获得了当地民众的认可,于是就此常住下来。 每日清晨,医馆门便开了。方凡拿了笤帚,将庭中落叶扫净,才入秋,此地便已显现出明显的萧条之象。方凡撑着笤帚,看院外黄色远山,山上无所有,唯有一轮白日冉冉升起。这里和家乡太不一样了,既没有繁华的街市,也没有清丽的风景,除了稀疏的小小绿洲以及建于绿洲之上的简陋城镇,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漠与荒丘。但他竟然也就渐渐习惯了,似乎这里的天高地阔可以抚慰他心中一些难言而沉重的情绪一般。劲风吹了一年又一年,将他吹得更为坚强,也如庭中榆树一般,渐渐地删繁就简了。 日头渐高,待他们聘请的厨娘做好早饭用毕后不久便有人前来就医。 一般情况下都是方凡看诊,不是重症难愈的,方凡都能够对症下药,若遇棘手难题,才会请出他的父亲,自己则退在一旁领教。 但并非所有病情都能好转,面对那些无力回天的病人,他们除了尽量减轻病人痛楚,让病人可以更体面些地离去,便唯有安慰。 老方大夫年长经历多,安慰起人来也是三言两语,若遇懂的人便也能够接受,但若那病人年轻些,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的,便须方凡多费些唇舌了。 偶尔方大夫会在医馆讲经,他是一名医者,也是一位修佛多年的领悟了一点般若智慧的居士,讲起经来倒是比安慰起人来要深入浅出不少,当地百姓无论是体魄康泰者还是羸弱多病者都爱在他讲经的日子前来医馆占席听讲。 边陲天时不佳,地利无利,百姓生活艰苦,所以信佛礼佛者颇多,方大夫此举,倒也迎合民心。 每当方大夫讲经时,方凡便会煮一大锅茶,每位来听讲的人一人发一碗。当方大夫开讲时,他便净手焚香,在一旁抚琴为助。琴声如流水,缓缓流淌在方大夫的禅音妙语之下,不动声色地流入听众耳中。 一段时日后,方大夫在当地名声大噪,颇受百姓敬重,甚至有不少临近地方的人慕名前来。 但也有人说,其实方大夫的儿子方凡也医术甚佳,悟性颇高,对病人亦是一副慈悲心肠,只是有他父亲在,他才名声不显而已。但不论其实名如何,比起边城汉子的彪悍,他这样眉清目秀俊逸文雅的男子在此地倒是极为少见,于是不少待字闺中的少女都倾心于他。尤其是被他诊治过或者听他弹过琴的,更是暗暗生出不少心思。 于是,医馆不仅是前来看病或听讲之人络绎不绝,媒人上门的也不少。但令众人不解的是,无论是哪家托媒上门说亲,都被方大夫父子二人婉拒了。久而久之,镇上流传出一种说法:方凡以前是成过婚的,但妻子早亡,有一位大师说他命里克妻,于是他起誓,今生不复再娶。 众人一派唏嘘,说是救人无数的仁医却解救不了自己的命运,世间事便是如此不可理解。但可惜过后,也就逐渐放下遗憾,不再生任何与方家结亲的心思了。 方家父子在此地过了两年多太平安宁的日子,在此期间,边境一直无事。直至皇位更替,西夏入侵。虽因为蒋将军的坚守,西夏兵暂时还未攻打至此,但人心开始不宁。后来听说朝廷派了靳大将军领军前来支援,众人便开始翘首以望。 这日,方凡写药方时,总听见两三个病人凑一块儿说起朝廷所派那位靳大将军的事情。虽此处离皇城甚远,但靳家发迹已久,靳老将军威名赫赫,如今这位当家的年轻的靳大将军听说也是不辱将门,即便穷边陋民也多有所耳闻。 方凡慢慢地斟酌着药方,有意无意地听着他人的谈论,面色如常。 须臾后,他将药方交给前面的病人,交代道:按此方抓药,煎水服用,早中晚各一碗,三日后复诊。 那病人接过药方,付了钱道过谢后,想了想,问道:小方大夫,听说您也是从京城那一代来的。您认得那位靳大将军吗?他当真是如传闻一样厉害?他带着兵来了,咱们是不是就不用逃命了? 方凡闻言,顿了一顿,随后才回道:抱歉,我并非京城人氏,并不认得这位靳大将军。不过,也听说过其名声,想来应该是不错的。安土重迁,咱们且先看看吧,不必急于逃命。 小方大夫这么说,咱们心里也有些底,既然您和方大夫都不走,那咱们也不走。 方凡颔首轻笑,咱们就看看那位靳将军能耐到底如何吧。 第41章 章四一 靳以出征在即,新月领着白露等丫鬟们将行装一一打点好,因为西北边地秋冬比京城更为严寒,便多添了不少寒衣,又多放了许多药膏等,最后连着两口大箱子,一并交给作为亲卫兵随行的几个侍从,再三叮嘱。老太太又传了他们去说了不少话,这才放人离开。 靳以去向老太太拜别。这些年老太太日渐衰病,但仍是打起精神,对靳以教导了一番,无非是些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话。这些话,靳以自小听教,但这会儿,还是耐着性子一一地应了。老太太这才又道:打仗艰辛,又危险,长藉你也要多保重。祖母希望你凯旋,更希望你平安归来。 靳以心中微有触动,看着已满头银丝,才入秋便裹了一身密不透风的老祖母,说道:孙儿不孝,无法侍奉在您身边。 老太太知道靳以的这句不孝有话外之意,这些年她没有死心地想让靳以再娶,但终究徒劳无功。如今唯一的孙儿要出征了,府中连个女主人都没有留下,她身边也就越发空落落的了。但这会儿,老太太虽心中有怨,也不想让靳以离去得不安心,便反而宽慰他道:有新月在,彦儿如今也越来越懂事了。你在战场上不要挂念家里,等打完仗了再回来尽一尽你作为孙儿和父亲的本分吧。 靳以向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离去,回到芳满庭。 在他的卧房床边,挂着一幅画。一年前,周承彦认识了一位新科进士,那人更早前也曾进京赴考,却没有金榜题名。那时,他结交了仍未嫁人的傅明,与之交好。后来,此人回乡,渐渐地便与傅明断了音信。没想到,等他再回京城时,与故人已是天人相隔。机缘巧合之下,他认识了周承彦,并赠了一幅画给他。画中便是十七八岁的傅明。后来这幅画又来到了靳以卧室中。靳以将之挂在床边,闭眼前睁眼后都能看到。这一年来,他习惯了对着画说一说话。虽然自己偶尔会去傅明墓前,但对着荒凉的坟墓,竟不比对着一幅画让他更觉亲切,似乎此人仍在目前,眼神温柔地看着自己,虽无声,却有情。 夜心,我要出征了,去西北凉州。那里你应该还未曾去过吧,回来后,我再和你讲一讲战事和当地风情。这次,我本想带你一起去的,但是一来不知此去结果如何,二来,那里不如京城舒服。所以,我还是觉得让你留下较好,你留在家里等我回来,这样我多了一份挂念,一定会尽早驱逐敌寇,早日归来的。 靳以留下他最眷恋的一眼,便大步离去。 昭彦送他出府。八岁的男孩终究还是个未曾完全长大的孩童,尽管已尽量掩饰,但眼里的不舍与担忧仍是一览无遗。 靳以拍拍他仍稚嫩的肩膀,业精于勤,荒于嬉。等我回来,要查你功课,考校你武艺的,不可懈怠。 是,父亲。彦儿一定不让您失望。昭彦扬了扬自己手中有些年头了的木剑。 靳以将他揽入怀中,紧了紧,又拍着他的背道:我走后,家里就你一个男子了,你是她们的依靠,坚强些。 昭彦回抱住靳以,好的,父亲。 靳以放开昭彦,昭彦也松了手,等爹回来,给你铸一柄真正的剑!靳以说毕,便拿过侍从手中的马鞭与缰绳,翻身上马,踏着今年京城的第一批黄叶,辞家而去。 此去西行,途中多山。旌旗逶迤山间,马蹄声与脚步声回荡于谷中,却鲜闻人声。靳以治军严格,军容整肃,军纪说一不二,这支王师便如此气势恢宏却又低调迅速地向凉州而去。 援军未到,蒋贻孙只得率领留守的士兵们殊死抵抗,誓与要塞共存亡。 这日,又是一场激烈交战过后,时间已近黄昏,天际残阳如血,与地上血河相映,又将余晖抹在古老而沧桑的城墙上。 晚风吹过,夹杂着浓重的腥味。无人捂鼻,似乎都已适应了这样的血雨腥风。但那些负责打扫战场,收拾遗体残骸的将士们,搬出一个又一个自己的战友,那坚毅的脸庞上还是隐现出哀痛。 在他们清理的过程中,甚至还能翻出一些早已血肉无存的白骨,那些白骨被缠在黄草的根茎中,像被有情地呵护住。无人收拾的亡者,被乌鸦野兽物尽其用之后,再由自然来安葬。而那些有人收拾的,也不过是一个巨坑,一块无名碑,直至坑上草长,碑石倾倒,便再也无人得知这里曾安息了多少英雄。哪怕后来有人故地重回,想来看一眼自己的袍泽们,也不知人在何处边了。 战争如此无情,但冷却不了战士心头的热血,他们知道,自己必须以血肉之躯守住这一方要塞,因为身后是自己的家园,是自己的父老乡亲。 男儿到死心如铁。但这铁,生之时,是沸腾在身心之中的铁水,死后虽冷却了温度,却也浇铸成了一身不屈的脊梁。可以倒下,却不会屈服。 越来越多的戍兵倒下了。坚守愈发艰难。许多士兵连日来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他们从战场上被替换下来后,竟无力气再回兵营,而是在城内路边随地一躺,睡成一排又一排,随时等待击鼓再战。这些日子,不仅同仇敌忾的伙伴们不断减少,粮食、药物、兵器等也越来越匮乏。他们不知道还能固守多久,但将军命令他们战斗,他们便战斗,绝不考虑哪怕全军牺牲也守不住要塞的后果,所以一日又一日,他们便如此坚守下来了。 在过去,曾有文人大声喟叹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们早已领略了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残酷,却并未效仿醉卧沙场的做法。他们只是倦极或者被打倒,才会卧倒沙场。也许至死,他们都没有体会过那种浪漫,但是这样竭尽全力,不顾生死的守卫才是他们以行动写就的诗行。正如那城外流血的那些,城下枕戈的那些,也许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觉得美,但任何人看了,都会铭刻于心。 蒋贻孙和另两位将领出营巡视,从一排排倒卧的士兵中间穿过,其中一位将领问他道:蒋将军,咱们援军还有多久才到?弟兄们已经快撑不住了。这话五日前便有人问过了,但他们还是撑过了这五日。 蒋贻孙面容凝重,看向身后沉沉夜色中的无边戈壁,片刻后才道:我相信靳将军,他们一定会赶在龙朔关失守前到来的。 敌人半夜再度突袭,战鼓一响,便又有数不清的战士有序而紧密地冲上城墙。这夜,战火烧透了黑暗,又有许多人,随夜色一起消失在黎明到来之前。 敌袭在日升之后才撤去,但半个时辰后,再发一轮,从昨日开始,西夏发动的袭击越来越频繁,他们似乎预料到了城内的情况,所以预备在这两日便将龙朔关拿下。 蒋将军,我们快守不住了,这回,是真的快守不住了! 龙朔关失守,凉州便也要完了!我们必须死守,除非敌人踏过我们的尸体,否则休想过关!蒋贻孙看一眼身后的将士们,双眼血红,一声令下,全员迎敌,不留后路。 这场仗直打到黄昏,城头大旗摇摇欲坠,城门颤颤将开。忽然,喊杀声震天,从身后传来。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靳将军来了!靳将军带领援军到了! 一时,士气大振,援军迅速加入战场,形势开始扭转。西夏军见状,终于下令撤兵。 这夜,原龙朔关的守军终于可以安心地休整了,他们不仅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也分得了援军带来的粮草与药材,在援军的守卫与照料下,他们吃饱,伤口被包扎好,在自己的营帐中,卸下铠甲,躺上床铺,暂无后顾之忧地闭目而眠。 靳以本让蒋贻孙也好好休息一夜,但他坚持要与靳以讲解本地情况与战况,讲完后,又陪着靳以出帐巡视。 夜风吹过营帐,吹得篝火毕剥作响,巡逻的士兵们步伐整齐地踩过草地,身上的铠甲与兵器相触,远处马营里偶有马嘶声传来。 好久没有过这么安宁的夜了。蒋贻孙感叹道。 你们辛苦了。靳以道,我们来晚了。 蒋贻孙一笑,只要龙朔关没有失守,便不晚。 许久后,靳以又说了声:我很抱歉。 蒋贻孙回道:将军无须这么说。 靳以却摇头道:不,这声致歉是为了,为了傅明。 蒋贻孙闻言,脸上流露出一缕悲戚神色,关于傅明的事,燕乐曾来信与他说过,他的伤心虽随时间逐渐淡却,但如今听靳以提起,却仍是觉得心头一疼。 但他无法开口指责靳以,他想,靳以一定比自己更难以释怀。沉默良久后,他才说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向圣上请个恩,让我回去一趟,我去看看明哥儿。 嗯。靳以轻应了一声。 蒋贻孙本想问一问关于燕乐的事,但又觉得靳以应当不会关注燕乐之事,于是终究没有问出口。罢了,等回去了,便去找他,和他一同去看傅明。只是不知他自己的事情办得如何了,可还顺利。蒋贻孙知道燕乐是有仇要报的,且那仇人似乎来头不小,但他不知道具体情况。虽挂心,可眼下战事要紧,便也只得暂且放下,留待来日再说。 第42章 章四二 龙朔关劫后余生,因为援军到来,再度坚固如铁城,西夏又大举进攻了几次,损失不少,却还是无法取下,反而被靳以领军打得将大营往后挪了几十公里。但他们显然没有完全放弃,一边做小规模的侵袭,一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是良机,也许是援军。 对方无法攻破龙朔关,我方也无法一举歼灭对方,战事便就此胶着下来。 此时已是深秋,凉州几乎无雨,在秋风的吹拂与秋阳的炙烤之中或寒或暖,寒时如深冬凛冽,暖时似盛夏炽热。如此反复的天气持续近有一月,方随靳以到此不久的士兵们还未来得及适应,不少人都纷纷患病而身体虚弱。 军医忙不过来,便有人提议去附近城镇请些大夫来帮忙。靳以回应这一建议后,蒋贻孙便派了自己手下一些对当地颇为了解的兵士们去请人。 这日方凡坐诊毕,正在配药准备做药丸子,便见有几位军爷进院来,看着有些眼熟。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29) 方大夫,今日可忙?进院后,其中一位军爷恭敬问道。 方凡含笑答道:还行,诸位前来,所为何事?若不忙,进来喝杯茶吧,天干物燥的,喝杯茶润润嗓子。 咱们带了水壶来的,就不麻烦方大夫了,若方大夫有空,可否与我们走一趟军营?有些南来的弟兄们不适应,病了。军医们忙不过来,蒋将军派我们请些大夫回去帮个忙。 方凡颔首道:自然可以。你们保家卫国,要是有我们可以出力的地方,自然是义不容辞。不过 知道知道,方大夫的规矩,不见将领。您放心,我们就将您带去士兵营里,给兄弟们看了病开了方子,就将您护送回来,不会让您去见将军们的。 方凡一笑,如此。便走吧。说着,他取下堂中木衣架上的披风穿上,帽子兜头,遮住了几乎大半张脸。 门外树下系着几匹马,众人骑马回营,许是为了顾及方凡,众人并没有挥鞭快马,而是不急不徐地前行。 方大夫还是适应不了这凉州的日头么?艳阳天里每回出门都要裹得严实。 多年前落下的病根,还没完全除净,日头一大,就会晒得全身疼,所以还是裹一裹舒服。 不热么? 不碍事,我身子凉,喜暖。 方大夫别看现在天气这样,要彻底冷下来也快了,过两天,风一刮,说不定得下雪。虽然这地儿雨少,可每年都得下一两场雪。就是不下雪,也得冻得够呛,方大夫要注意身子呀! 嗯,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方大夫就是客气 几人边说边行路,一个时辰后便回到了军营。方凡被领进了营区,先给营帐内病得较重的士兵们看诊。 几个营帐走过后,他对跟着自己的负责人道: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是要上战场的,身子虚要吃大亏的。 您说得对,要如何医治? 我开一个药方子,煎了水分给大家喝。等我回去,将近期制的药丸带了来,每人分二十颗,一日早晚两颗,渐渐地也就好了,应当不易再犯。 多谢方大夫。若无必要,就不劳烦您再走一回了,明日让人随您回镇上去取药就是了。花费一并算好给您带回去。 您客气,我这便去写方子? 有劳。不过今日晚了,您看这天,都黑下来了,您今日便还是在此地留宿一晚吧,明日一早我们再让人随您回去。 那就叨扰了。方凡来此不止一次,也曾留宿过,他还挺喜欢偶尔与这些士兵们待在一起的感觉的,便不曾犹豫地答应下来。 日落后,晚风吹过,热气被迅速带走,营地里骤然凉了下来。士兵们用骆驼刺、胡杨枝、芦苇等烧起篝火,方凡坐在火边,身边围绕着一些熟识的士兵们,大家说说笑笑,讲起各自家乡的事,虽然这些话他们可能说了很多次了,但每回说起,还是毫不腻烦。方凡话不多,但他听得津津有味,随着士兵们的讲述,他仿佛看到了小桥流水,看到了红袖凭阑,看到了老母缝衣,看到了稚子学语天南地北,那么多等待与被等待,思念与被思念着的人,在同一个夜空下,既孤独,又温暖。说着说着,话题又从家乡谈到了眼下的战事,有多少弟兄们立了功,又有多少弟兄没能从沙场上再回来,有人感慨,今夜共同烤火的弟兄,不知他日还能否聚齐最后说到了新来的主将靳大将军,说他如何智勇双全,西夏兵又是如何被打得缩了头装起孙子,真是痛快酣畅 说到后来,却又渐渐地沉寂下去,许久再无人开口。 打破沉默的是一声请求:方大夫,你再给我们吹几支曲子呗! 有人掏出自己的埙,擦干净后递给方凡。 方凡接过,问道:诸位想听什么曲子? 方大夫随意吹吧,你吹的都好听。 方凡略一思索,便将那埙凑到嘴边,呜呜地吹起来。 这埙是他随父亲来到凉州后才开始学着吹的,但他颇有天赋,很快便能吹得不错,这里有些士兵听他吹过,其中不少人便惦记上这个声音了,每回他来,总要为他们吹上几曲。 埙是立秋之音,方凡学的第一首曲子便是《秋风词》,于是他先吹了这首《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埙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融入来自寂寥天地间的长风,散逸在清凉如水的茫茫夜空中。不知是在应和谁的思念,还是在诉说自己心底的思念。 士兵们默不作声地听着,有人眼里闪出水光,有人在曲声中将篝火看成了家乡的烟火。此时此刻,他们仿佛不再身处边境军营,而是随心而去,到了千里万里之外,寻觅自己远别已久的梦中人。 靳以本在营地中巡看,这是他每夜必亲为之事。远远听见似有低沉而浑厚的乐音传来,那声音不绝如缕,始终萦绕在他耳边。他便循声而来,在不远不近处驻足他不会打扰士兵们偶尔的相聚。 借着火光,勉强可以看到吹埙的人是谁。但那人一身披风,帽子兜在头上,容颜隐晦不明,看其装扮,并非士兵之一,那便应当是他们请来的大夫了。 虽看不清容颜,却也能看出应当是个身形有些清癯的男子,那侧影,让靳以本欲挪走的步伐又停驻下来。他凝目而望,凝神静听,直到那人放下埙,不知说了什么,站起来,朝其中一个营帐走去时,靳以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看着那个身影入了帐,他便也转身离去。 数日后,气温果然骤降,不到一夜,外头插着的旌旗便冻住了,任狂风吹过,也纹丝不动。铠甲生寒,隔着棉衣都觉得冰冷侵人。 西夏兵趁夜雪纷纷,突发袭击。这次袭军人数众多,许是想趁天时来个出其不意。但靳以早有准备,将计就计,反而打得西夏袭军猝不及防,惨败而归。靳以又乘胜追击,领了早已挑好的精锐骑兵,一路攻打至西夏军的大营,与早已布置好的伏兵包抄夹击,灭敌三成,又将他们往后驱赶了近百里,拿下了龙朔关外另一个俗称小龙朔的天然要塞。 形势彻底扭转,在西夏伤了元气又有地利可倚仗的情况下,要守住龙朔关便容易了许多,甚至有下属建议靳以在捷报中向皇帝请求班师回朝。但他认为现在仍时机未到,西夏并未完全撤兵,仍有可能卷土重来。只是目前无须他时刻关注战局,有蒋贻孙在,龙朔关眼下也是固若金汤。 蒋贻孙让靳以去离龙朔关不远的城镇里逛逛,感受下凉州风情。靳以本无此打算,但突然想起那夜吹埙之人,便问蒋贻孙是否知道有个外来的大夫会吹埙的,家住何处。 蒋贻孙不知,但他手下有人知晓,便告诉靳以道:那是方大夫,住在离此处不远的仙泉镇。方大夫医术不错,他爹更是被当地百姓奉为神医,不仅医术了得,还精通佛法。若靳将军您感兴趣的话,可以明日去仙泉镇听一听方大夫他爹讲经,每月这日,都是他讲经的日子,很多人都去听呢,座无虚席! 若是多年前,靳以必不感兴趣,可如今,经历了一些事,失去了一些人后,他却微有些心动。 翌日,处理完常规军务后,靳以便由三个中级将领相陪,前往仙泉镇。 前些日子下的雪早已杳无踪影,大漠仍是一片干旱荒凉。他们骑着马走过一段戈壁后,遇见了一条自北而来的溪水。 这便是仙泉,与大江大河自然没得比,不过在凉州,也算是罕见了,所以前边便建了一个小镇,就是仙泉镇了。 几人随水而行,中间还停下来让马儿饮水。仙泉水至清,在此时节,却也至寒,寒气侵身,几欲彻骨。几人没有在水边久留,便又驱马离去,不多久,便到了仙泉镇。 此镇不算大,但也不算小,有东西往来的商旅偶尔会到此休整或做些买卖,街市上也有几分热闹,本国风情与异域特色融合,镇边上还住了些种植葡萄与枣子的果农,便也颇有些居民。 方大夫讲经是在午后,靳以便领着手下先在街上随意逛了逛,他们虽着便服,但一身气概不容小觑,所以街上的百姓们对他们又敬又畏。靳以随手买了些东西,是京城没见过的,形状与色彩都甚是特别,想来是异域产物,便打算带回去给家里人做手信。 随后他们在一家面馆用了午饭,靳以尝了尝当地流行的驴肉面,分量大,味足,不是他惯常的口味,倒也能接受。吃完后,他们便前去医馆。一路上,与他们同路的人不少,男女老少皆有,甚至还有些高鼻深目之人,看来那方大夫的讲经的确挺受欢迎。 为了不打扰他人,他们到后,找了角落里非常不显眼的位置坐了,一人一个蒲团,旁边恰巧有一株矮木相掩,前面的人不容易看到他们。 不久后,那讲经的方大夫便出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抬了一桶茶水。有人主动前去帮忙,舀了茶水,一碗碗分给在座的听经人,靳以他们也各分到了一碗。 方大夫落座后不久,他儿子便也出来了,抱着一把琴。 从靳以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那抱琴的人。那人今日没有再穿披风戴兜帽,而是露出了清爽秀丽的一张脸。 靳以霎时屏住了呼吸,双眼睁大,里面尽是不可置信。但他握紧双手,将自己牢牢钉在了蒲团上,没有失态,没有起身。 方大夫讲经想来是十分精彩的,周围人听得全情投入,但靳以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双目牢牢锁住那低首抚琴之人,几乎隔空将他看穿。 不知何时,讲经已结束。人群纷纷散去,靳以回过神来,站起身,却没有打算离开,他让手下去外面等自己,说是有些问题想向方大夫请教。手下不疑有他,便听命出去了。 人群已散尽,靳以走向前去。方凡去放了琴,准备出门收拾下院子,走到门边,便见有人正朝他走来,一步又一步,走得很缓,步伐很重。 靳以面对着眼前人,步步靠近,心已乱成一团,全身血液沸腾,欲开口,舌上却如坠千金,费尽毕生气力,才堪堪稳住将要颤抖不已的身躯。 待靳以走至方凡身前,刚要冲破纷繁情绪而开口时,方凡却先微微一笑道:这位公子,您是尚存疑惑要解,还是来看大夫的?说着,他做了个手势,请进吧。 第43章 章四三 眼前人令靳以热意裹身,但他所说的话,却让靳以如坠冰窖。他张张嘴,没能说出一个字,深呼吸后,这才道:有个问题,想向方大夫请教。话语里有不可抑制的颤音。 方凡问道:方大夫?是在下?还是家父? 是你。 请问。 方大夫擅音律,可会一首曲子? 不知是何曲子? 《明月夜》。 抱歉,世间琴谱无数,若非名曲,便不易耳闻。请恕在下孤陋寡闻。 方凡神态自若,靳以想从他眼中或话语中窥探些什么,却似乎徒劳无功。 他再问道:若是一些私事,方大夫可愿回答? 您先请讲。 方大夫必不是本地人吧?来自何处?为何而来? 在下确实不是本地人。三年前,我与父亲二人从江南至此。因为父亲早年在大漠游历时曾被困而为商旅所救,那商队队长便是仙泉镇人。父亲本是带在下来此处会见故人的,但故人已逝,我们便打算暂居于此,为当地人做些事,权当报恩。 竟是如此吗?靳以沉声问道。 正是如此。方凡笑回,只是不知公子因何问及这些? 靳以不语半晌,而后才道:因为方大夫与与我一位至亲长相极为相似。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但在下是在下,您至亲是您至亲,即便再相似,也终究不是同一人。 方凡温和的语气却比劲风还要刮人,靳以只觉得心中所有的热意都消散殆尽,剩下的是更为明显的寒冷与空寂。 抱歉,是我唐突了。多谢方大夫解我疑惑,这便告辞。靳以说着,转身欲去,却又不禁再度看向方凡,这张面容分明是无数回在梦中相见过的啊,为何,为何竟不是他? 方凡被靳以凝视得尴尬,不由低下头去,却看见了靳以双手。 公子稍等片刻,您双手皲裂,在下去取些药膏来,您拿回去每次洗手后敷擦。说着方凡便走入里间找药去了。 靳以凝视着他的背影,等他出来,目光又追随着他走近的身影,直到一个不小的药瓶递到自己跟前。 伸手接过,多谢方大夫,我需付你多少钱? 方凡笑而摇头,若说得不对,请恕在下妄言:在下观公子气度,应当是龙朔关守军中的高阶将领吧,将军百战卫国,保我仙泉镇安宁无事,这些微不足道的药膏,便当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希望将军笑纳。 以往靳以从不受非亲非故之人恩惠,此时却接过药瓶,颔首道:既如此,多谢方大夫。 方凡见他接了,便仍是一笑,将军好走。 靳以攥着药瓶离去,走至门口时,却又停步回身,敛目后又抬眼问道:你当真不是他? 方凡毫不迟疑地回道:我只是我罢了。 靳以离去,方凡隐约听到了他遗落在门口的轻声一笑,似自嘲,又觉寂寥。 回到龙朔关后,靳以便派人去请凉州长官帮忙查清方大夫父子二人的来龙去脉,几日后得到的讯息与方凡告知他的毫无出入。心中最后一丝奢望就此断绝,瓶中药膏渐渐医治好了他皲裂的双手,却对心上裂痕毫无效力。 此前,每当入夜临睡,靳以都要默默将他们比较一番。得知真相后,他便不愿再想。可半夜醒来,意识尚朦胧不清时,又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们。 方凡与傅明的确极为相似,但神态却有差异,傅明更为温润,方凡则多了一分萧疏之感;声音也有所不同。方凡是大夫,傅明却似乎不懂医术不对!当初自己领军南下时,傅明曾交给自己一包医治水土不服的药粉! 天方亮,靳以便命人找来方大夫前些日子开的药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中取出一些所剩不多的药粉,让军医鉴别这药方上的药与药粉是否成分相同。最终,军医将鉴别结果后告知他时说的却是有三味药材相同,但这是药方中的常见药,虽然它们的药效比较相似,但本质上,这是两个不同的药方。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30) 一次次重拾希望,却又绝望收场。一如当年他一回回前去找离家的傅明,只带回一个个令人难堪的结果。 靳以反省自己,是否失去理智,做了不该做的事。傅明已去,他是独一无二的,这世间即使再有一个与他极为相似的人,也不会是他。那么,自己为何要这么急切而执拗地去求证另一个人是他呢?这样似乎能够安慰自己,弥补自己,却是对傅明的不敬,是对他的不公。 夜心,是我错了。你不是他人,他人也不是你。你不在别处,靳以按着自己的心,低声道,你只该在这里。 此后,靳以不再去仙泉镇。 渐入隆冬,今年才随靳以到此的士兵们少有人经历过凉州的严冬,对此处的寒冷毫无认知。当最严寒的日子来临时,铮铮汉子们也忍不住呼爹喊娘。实在是太冷了,这种裂肌砭骨而直至全身麻木的感觉,比起战场上的厮杀还要让人无法忍受。 方凡全身包在厚厚的裘衣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领着几个镇上百姓,送来了两车药材,交给军医,嘱咐道:这些药材可以祛寒暖身,每位将士早饭后一碗。 附近的士兵纷纷围拢上来,帮着卸搬药材,并不住地向方凡道谢,方凡弯弯双眼,点点头,待他们搬空了车子,便挥手离去。 走至营区口时,遇到领着一队将士而来的靳以,尽管只见眼睛不见全身,但靳以还是认出这人是谁,但他只是向方凡投去一个眼神,却无交谈也不停步伐,两人错身,各自分开。 待靳以走远,方凡回头,望了望一袭戎装的靳以,对身边车夫道:咱们那位将军着实英伟。 祛寒药被证实无毒也有效后,各位将士们每人都分得了一碗。 蒋贻孙几口喝下,咂咂嘴道:这味可真是亲切! 靳以随口一问:你喝过? 喝过,以前在慈幼局时每逢寒冬,方叔叔都要逼着我们每日喝一碗。 靳以手一顿,碗中汤晃了晃,慈幼局?方叔叔? 嗯,就是经常会去慈幼局为我们看诊的一个大夫,医术很不错。 那这位方大夫与傅明可认识? 蒋贻孙回道:自然认得,方大夫最喜欢明哥儿了,他们算是半对师徒了! 靳以饮尽药汤,将碗放下,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丢给他,闻闻,这个味道你可熟悉? 蒋贻孙打开药瓶,嗅了嗅,笑道:这是哪里来的?不等靳以回答,他仍自顾自道,以前大雪的日子里,我们就爱跑出去玩雪,方叔叔给我们药膏涂,防治冻伤的,和这个味像极了,我闻着似乎又回到了那时候。 靳以不再说话,拿回药瓶,一把抓过蒋贻孙的手,直将他往外拉。 靳将军,您这是要去作甚?!蒋贻孙不明所以。 靳以将他拉到马营,解了马绳扔给他,这才道:随我走一趟! 两人上了马,出了营之后便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去哪儿?蒋贻孙顶着猎猎寒风大声问道,险些被灌喉的大风呛着。 仙泉镇,去见一见你的故人! 故人?谁? 方大夫。 方大夫在仙泉镇? 你去了就知道了! 马腾如飞,不多时他们便在仙泉镇方家医馆外下了马。 但医馆门紧闭,敲了门后许久才有一位妇人前来开门,靳以问道:请问方大夫父子可在? 来应门的厨娘回道:方大夫接了书信,要回江南一趟。方公子送他去了,暂且未回。 多谢告知!靳以说完,便又即刻转身再度上马,带着蒋贻孙往东边大道上去了。 两人在半道上遇见了送父而归的方凡。他正骑着一匹骆驼,徐徐而来。 蒋贻孙见了人,震惊不已,险些跌下马去,他稳住身形,下马走到方凡身边,急声问道:明哥儿!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方凡没有回话,他先下来,看了看靳以,才对蒋贻孙道:在下当真与您二位的故人如此相似? 蒋贻孙再度被惊住,他看看方凡,又看看靳以,不知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靳以也下了马,眼睛看着方凡,今日我们喝的药便是这位方大夫送来的,他父亲,也是姓方的大夫。 蒋贻孙就着靳以的话想了想,对方凡道:所以,明哥儿你你其实没有你只是随着方叔叔远离京城,隐姓埋名来至此处? 方凡却摇头,一改往日平和语气,斩钉截铁道:二位如何猜测是二位的事,我说过,我即是我,不是你们口中的明哥儿。若二位执意要将我看作他人,往后便不必再来。这语气,再加之他微微深沉而沙哑的嗓音,与傅明说话时给人的感觉的确不同。 方凡话毕,骑上自己的骆驼,直欲离去。 靳以一把牵过他的缰绳,方凡争夺不及,靳以道:我只再说一句。 请讲。 无论你是傅明,还是方凡,你即是你。 本以为他仍欲胡搅蛮缠,却不想竟是讲了这样一句明理之言,方凡轻声一笑,骑驼而去,驼铃清脆,与身后稍远处的马蹄声一前一后错落相应。 来时扬鞭快马,回时信马由缰。 蒋贻孙问道:那位方大夫,他究竟是不是明哥儿? 你觉得呢?靳以反问。 我觉得是,但是又觉得好像不是,唉,无法说定。 靳以眼神始终锁在前方悠悠背影之上,语气坚定:他是。 当真是!蒋贻孙问道,你如何确定? 我刚刚的话,他没有否认。 方凡其实自始至终没有否认他曾是傅明,但他却坚持自己不再是傅明。也许,这便是他借死脱身,改名换姓的原因吧。彻底告别过往,以全新的身份开始截然不同的生活。 蒋贻孙仍云里雾里地问道:但他也不肯承认与我们相识,这该如何是好? 靳以沉思片刻后才叹声而回: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既不愿再提过往,那便重新再相识吧。 他知道并非一切都可以回到原点,但再怎样,比之天人永隔,又有什么是真正令人无能为力的呢? 第44章 章四四 方凡父亲受人之托离开凉州,年前已无法赶回。年关时的仙泉镇比往常更为热闹,即便不是汉人的商贾等,也受当地习俗影响,脸上挂着欢欣神色,饮酒玩乐,街市上年味浓郁。 前两年有父亲相伴,方凡倒也不觉如何,今年独他一人,异乡异客,每逢佳节便难免有些落寞。 当地习俗,为了讨个吉利,过年时是不会有人前来看大夫的,学徒和厨娘又被方凡打发回去自己家过年了,今日家中便只他一人。天寒地冻,家中冷清,方凡干脆晚起,直到外面鞭炮声响过几轮了,他才起了身。 才将昨夜写好的对联挂上,便见门外有人走上前来。 是靳以。这些日子,他来此已有数回,虽不算多,但身为主将,倒也着实不同寻常了。 他朝方凡笑了笑,欣赏起他刚贴上的对联: 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 方大夫这春联与众不同,不过,很适合你。靳以道。虽然字体和字迹并非他所熟悉的,但靳以仍是越看越喜欢,又道:只可惜军营无法贴春联,不然,就要厚颜向方大夫讨要几副了。 靳将军谬赞了。方凡回以一笑,不知靳将军只是路过,还是特意来找我? 方老不在,想来方大夫一个人过年着实冷清,便前来邀方大夫同去军中与将士们同乐,不知方大夫可愿意? 方凡略作考虑,回道:如此,多谢将军美意。 方凡如此坦然,靳以有时会觉得疑惑,多接触后,他是更为确定方凡即是傅明的,但他们之间隔着误解的过往,隔着数年渺渺时光,甚至隔着生死,他虽心中滚烫,却也不免忐忑无措,而方凡,对他不冷不热,自在从容得似乎他们真的从未有过去种种纠葛。对方毫无芥蒂的态度反而让靳以不知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也只得陪着他,作一回新相知。 方凡换了衣服,便将门落了锁,和靳以一道去军营。 家里的马被父亲骑走了,只剩一匹骆驼,于是方凡便仍骑了他的骆驼随马上靳以一同回军营。骆驼行走速度远不如马,靳以配合着方凡减缓速度,二人偶尔对谈几句,花了不少时间才回到军营。 今日军中亦热闹非凡,大锅里沸腾着羊肉羹,旁边架子上叠着大饼,堆着果干,士兵们围着锅,大声笑唱,举在手中的杯子里甚至还有酒。 方凡问靳以:这样防备松懈,没问题么? 安排了不少人守备、巡逻。即使西夏兵此时攻来,也能抵挡。靳以回道,况且,今日是个特殊日子,每个士兵分得的酒也没有多少,喝不醉。 方凡微微颔首一笑:是我小题大做了。将军体恤兵士,甚好。 蒋贻孙见靳以将人接来了,从一圈人中起身,迎上前来,对方凡道:明方大夫,你来了!来,到这边坐! 蒋贻孙偶尔会口误将人唤错,但靳以却从未犯此错。 方凡神色平常,脸上含笑,与众人打了招呼,便在靳以和蒋贻孙中间空留的位置处坐下了。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期间偶尔有将士前来敬酒,闹闹哄哄的,眼前的火直从向晚时分烧到了夜里。 靳以除了应付手下人的热情敬意外,其余精力几乎都投于方凡身上。他发觉,这样和军士们为伴的方凡是他在傅明身上未曾见过的一面,并不粗犷,但更爽朗而潇洒,好像一轮明月冲破山围,来到旷野,明月仍是那轮明月,只是清辉遍洒,更胜以往。 时间悄走,锅中的汤快尽了,大家热情稍有减却,但仍不舍即刻散去。 又有一只埙递到了方凡手中,他已微醺,双颊泛红,但气息仍稳。往常他吹的第一支曲子十有八九是《秋风词》,但今夜,坐在靳以身边被他为火光烤热的双眼凝视着,他忽然便不想吹这支曲子了。于是便先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与塞上风情倒也契合。 方凡埙声一起,周围便渐渐安静下来,风吹火舞,乐音飘散,天地愈见辽阔,时光愈见悠远。靳以看着这人半阖双目,神情沉静而投入,耳畔是仿若岁月回响的古朴之音,这一刻,前尘种种似乎都被滤过,心中情意变得清澈而纯粹。他忽然眼中泛泪,非是伤感,不关悲喜,只是回应上苍对他的无限厚意。 众人带着些意犹未尽的回味各自散去后,靳以将方凡带去了自己营帐旁边,让他今夜就挨着自己住下。 可能是酒气仍流转在身体里,方凡对着靳以也不似往日客气疏离了,半开玩笑道:放一个无关之人在身边,靳将军就不担心我是细作? 靳以亦笑,却反问他:你是吗? 方凡道:这可难说,我若是细作,定不会承认,不是,更不会认,所以我的话不能自证。 靳以道:那便我为你作证,你不是。安心睡吧。说着便出了帐,并将门帘遮好。 帐中物什很少,显然是临时搭建的,但床铺厚实,被褥干净,方凡也着实累了,便脱了外衣,缩入被中,闭目入睡。 半夜帐外起了风,靳以出来查看他的帐篷是否牢固,但方凡毫无所觉,一夜安眠。 次日,方凡欲向靳以告辞离去。正逢他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包裹,里边是几件寒衣,针脚细密,和方凡昨晚盖的被褥一样,厚实而干净。 方凡随口问道:这可是将军夫人亲手所制?果然有心了。语气似歆羡,亦称赞。 靳以摇头道:这是我堂妹派人送来的。 方凡便改口:令妹也是心灵手巧的体贴之人。 靳以承认道:她的确如此,未出嫁时与我妻子甚为相得。 方凡微微一顿,随即笑道:原来令妹已出阁。小姑子能与媳妇相处融洽,是将军之福。 靳以不应却问:方大夫呢?为何不娶妻? 我么方凡缓缓回道,许是受父亲影响吧,我读经参佛,对男女之事便看得淡了。 方大夫年纪尚不大,竟有此等心思。靳以轻声一笑,但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方大夫是聪慧之人,当不至于苦寻兔角吧? 方凡道:没想到靳将军对佛法也有所研习? 研习谈不上,偶尔读读佛经排遣排遣苦闷罢了。 将军为何苦闷?是因为战场杀敌的缘故么? 并非因此。靳以摇头,稍沉吟后才道,我妻子,多年前离我而去,我心中有愧,也也很想他。 方凡闻言,沉默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抱歉,我不知道。我以为靳将军如今妻贤子孝,家庭美满。 靳以却笑着说道:方大夫无须向我道歉。 方凡又沉默了须臾,才再度开口道:缘分不可强求,既然靳将军与您以前的妻子有缘无分,难道便便不考虑与他人再结良缘了吗? 靳以看着方凡,直看得他不自在地撇开脸去,才沉声道:他乃是我认定之人,若他离我一世,我便怀想一世。哪日他若愿再回到我身边,我定全心全意待他,让他再不离开。 方凡闻言,身体不可察觉地微微一颤,欲笑却还敛笑,靳将军当真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等靳以再说什么,便立即辞别道:叨扰已久,此处毕竟是军营重地,我这一外人不便逗留,暂且告辞,多谢款待。话毕,便匆匆而去。 靳以看着方凡快速远走的身影,脸上刻意压抑的神情渐渐流露出来,他张口,似说了什么,声音散在风中,无人闻见。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31) 作者有话要说: 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陆游《登拟岘台》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坛经般若》 第45章 章四五 春节过后,西夏军又有异动,靳以军务渐多,便不再常来仙泉镇。上元节后,方大夫回来了,前来问诊的人也开始陆续不断,方凡重又过回了以往寻常而又充实的日子。 只是隔三岔五地,他会收到由小兵送来的一些东西,虽然来人从不告知这些东西是谁送他的,但此人是谁呼之欲出。方凡推脱不得,只得收下。 幸而送来的盒子里常常并非什么贵重物品,不过是胡杨枝雕的一些小玩意,或者风干的牛羊肉,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甚至是一株还带着土的翠绿的草芽。 方凡将胡杨雕和石头摆在自己房中,草芽种在院子里。 方大夫见了,也不说什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任他随意。对自己这位父亲,方凡内心是有无限敬重与感激的,但他们之间无须刻意地表达。 真正的春天在凉州与塞外总是姗姗来迟,但西夏军的再度大举进攻却来势汹汹,这次他们暗中勾结了西域的几国军队,出其不意地联军而动,声势浩大。敌人数量倍增,靳以将军情派人报去朝廷,请朝廷做好随时需要调军增援的准备,但目前,由他带领的守军仍有能力与敌众一战。 对方换了一名将领,名唤李勖,是一位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老当益壮,且老奸巨猾。阵前相对,靳以没少受其言行侮辱,但他既不为其所挫,也不为其所激,仍是沉稳有谋,率领麾下将士进退有度。 西夏集结起的联军多次发动进攻,仍没能在龙朔关讨到好处。偃旗息鼓一阵后,再度发兵如涌潮。 这次,靳以仍是亲自领兵应战。对方急着拿下关隘,他也不想再与对方多做无益纠缠,也想主动进攻,让敌军吃一次教训,主动滚远。于是,蒋贻孙领军守住关口,靳以则挥师出关,主动迎敌。 两军激战,铠甲刃芒向日,犹如大地反光,鼓声嘶喊震天,惊得远处归来的雁阵都绕了道,将这片人间炼狱留给互相残杀者。轰轰烈烈的厮杀中,血肉横飞,浇沃在野,也许今年这片土地会长出更多的草芽。 靳以未料敌军此次目标竟不是龙朔关,而是他,李勖决心来一招擒贼先擒王,先将他斩于马下。于是,渐渐地,便有数十名武艺高强的敌方死士杀至他周遭,将他与几名亲兵团团围住。 生死鏖战,稍有分神便是身首异处,靳以眼里只见得对方的刀光剑影,耳中也只闻得敌人每一次举动带出的声响。李勖料定了他会身先士卒,却算漏了他有多深得将士们拥护。尽管形势凶险,生死一刻,但在亲兵和不远处士兵们不顾安危地全力守护与营救下,靳以仍得以带着重伤突围而出,强撑着意识领军撤回了关内。 蒋贻孙接应他,在他昏厥过去前,看明白了他的眼神,重重对他点头,靳以纵仍有不甘,还是闭上了双眼,浑身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 军医救治靳以时,蒋贻孙亲自前去仙泉镇。 方凡见他前来,起身相迎,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蒋贻孙道:将军重伤,他昏过去前让我来找你,我想,他是想见见你。 那时靳以不知自己究竟伤得有多重,人在马上时只想着突围、回营,进了关,心中却忽然后怕起来,若这次他真的被对方算计成功了,或者他熬不过去了那么,未曾亲自对傅明,不是方凡,而是傅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一定死不瞑目。 方凡见蒋贻孙神色不似玩笑,心中一紧,便匆匆收拾了药箱,与他一同策马赶往军营。 靳以伤口被处理过,军医们给他包扎好后灌了药,他仍在昏睡,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营帐中也仍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方凡亲自问过军医,主要的伤口在腹部和大腿处,一处险些破及内脏,一处已深至见骨,但仍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伤口或大或深,后续如何,还难以说定。 方凡让军医去医治其他受伤将士,他则留在主帅营中照看。那军医见蒋贻孙也点了头,便去了。 西夏狗贼,我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蒋贻孙并非粗暴之人,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咽不下这口气。幸而他尚且公私分明,并没有意气用事,怒而发兵。 西夏军本欲趁靳以重伤时拿下龙朔关,但正撞在了由蒋贻孙带领的一众恰好要为他们将军报仇雪恨的士兵们的刀枪上,虽攻入了小龙朔,但还是在龙朔关落得铩羽而归。 连续两次的进攻,西夏军未能达成目标,双方皆大有伤亡,又恢复了短期内的和平假象。 这夜里,靳以仍未能醒来,原本因失血而发凉的身子反而开始发起热来。方凡为他擦身降热,又重新用自己带来的药为他处理了伤口,亲眼见与听说时感觉完全不同。方凡看着靳以身上已经愈合的几处伤疤,以及仍渗着血的新伤,只觉心里和胸腹皆一阵揪疼。但他身为医者,很快便平复了心神,稳着双手将伤口重新处理过后,又灌了靳以一些粥羹和药汤,几番折腾,直至天亮,靳以的体温稍降,似乎睡得安稳了些。方凡揪心劳神了整晚,倦怠至极,却不敢离开,只在他床边趴着闭目养神,几度险些睡去,又几度惊醒,直待靳以身上的温度恢复得接近正常了,他才放任自己暂且睡了过去。 靳以比方凡先醒过来,他是被疼醒的。但一睁眼,意识尚未清醒,便见着了床边守着的人,他便一动不动,一声不哼,忍着剧烈的疼痛,渐渐清明的眼神却很是柔和地落在那张自己朝思暮想了多年的睡脸上。 方凡并未熟睡,很快又醒了过来,睡眼仍蒙眬,却见靳以正看着自己,他忙直起身子,拿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问道:你觉得如何?应该疼痛难忍吧?除了伤口疼还有其他难受的地方吗?是否头晕恶心? 靳以等他问完,声音难掩虚弱地回道:我还好,你去叫其他人来,自己先去睡一睡吧。方凡明显憔悴了些的容颜让靳以确定他守了自己很久,虽然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但他也不忍。 方凡却摇摇头道:我无碍,将军的伤势比较凶险,还需要再观望。他想,若伤势稍有恶化,便让人去把父亲请来。 靳以深知他的性格,便也不再多劝,只抬手指着墙上挂着的衣物道:你把我的那件外套拿来铺在地毯上,再盖着我的披风,睡一睡吧。 方凡却没有照做,只是站起来,到门口处吩咐了几声,不久便有人端了粥与药进来,方凡接过,试了试,亲自拿着调羹将粥喂到因腹部的伤口而暂且无法坐直的靳以嘴边,并说道:将军昏迷时强喂不了多少,现在您醒了,即使没有胃口,也要喝一些。 靳以愣了一愣,从方凡脸上撤回目光,忙张嘴将粥喝了。温热软糯的粥喝入口中,却似乎是化在了他心里。这种感觉,他太久没有体验过了,本以为今生已失,却又失而复得,无比庆幸与欣喜几欲令他忽略了身上疼痛。 方凡慢慢喂着,靳以完全配合,一碗粥与一碗药都见了底,良药苦口,靳以甘之如饴。方凡将自己的帕子给了他,他拿着擦了嘴,因为脏了,便没有归还。 此时此刻,靳以忽然觉得,也许自己是因祸得福。但他仍不能忘却之前的那种后怕,于是在再次昏睡过去之前,便撑起精神再无犹疑地对方凡道: 我想,我明白你为何要隐姓埋名,为何不肯与我相认。你若想做方凡,那就是方凡。但昨日,我死里逃生,便很想和你说一声,我是说,和真正的你,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对吗?我想跟你说的是,夜心,我很歉疚,我不求你的谅解,我想,你也许怨我,但一定不曾恨我,可我却实实在在恨过我自己。直到再见你,我对自己的恨才有所缓解。知道你还活着,对我也是一种救赎。你要做方凡,如果你觉得这样你会轻松快乐,那也极好。能够再见你,亲口对你说这些,我便死而无憾了。靳以意识并不十分清楚,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说完还没等方凡回话,便又昏昏睡去。他说出的这些话几乎字字皆真诚,但有一句不够真他并非可以死而无憾,也许只有傅明真正释怀与他重修旧好,他才能真正无憾。可若他能够再次拥有傅明,他又怎舍得死去?事到如今,这人间有了傅明,他便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了。 方凡没有打断靳以的话,只默默地听着,等他话毕睡去,又独自将他的话咀嚼了许久,才轻声叹息,道:死而无憾?谁又真的能死而无憾呢?你还是快些好起来吧,好起来,才能知道活着究竟有多好,活着究竟还会遇到多少可能发生的事。所以,一定要快些好起来呀! 此后,靳以反复发热,但伤势并未恶化,情况仍在可控之中。方凡便没有请自己父亲亲自走军营。靳以坚强争气,在方凡的悉心照料下,伤口开始逐渐愈合。 方凡见他真的再无大碍了,便辞别欲去。靳以亲自送他到军营出口。 将士们见他们的主将恢复得好,纷纷向方凡致谢,从营帐一路走出去的路上,他停下来不知多少回与人应答,担心靳以不能多吹风,也不能久站,他便让人回去,靳以却坚持要送。 终于到了出口处,方凡上了马,道:到了此处便止步吧,靳将军身体尚弱,还请快些回去休息。虽然私下里方凡随性了不少,但有他人在,言语间便仍是尊敬客气。 靳以派人护送他,又道:这些日子,有劳方大夫了。等我痊愈,必定亲自登门致谢。 靳将军言重了,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分。 靳以一笑,指指他将要踏上的那条路,路边已有草色青青,我在营里待了这许多日子,没想到草都已经完全长出来了。语气中似有惊喜。 凉州大多数地方都干旱,戈壁常常绵延百里而不见绿洲,这里倒还有水源,尚能长些野草野花。虽并非什么天降祥瑞般的稀奇事,可方凡见了也开心,于是笑回道:是个好兆头,我祝将军早日康复,克敌制胜!说着便拉缰扬鞭,策马而去。 方凡回到仙泉镇方医馆时,先去看了看院子里自己种的那株草芽,比起军营外的那些,长势毫不逊色,颇觉欣喜,脸上便带了笑容。方大夫见了,则道:看来是有惊无险。 此后,方凡便仍只待在仙泉镇,而靳以则在军营中养伤。 那日的话,靳以说过便只是说过了,他没有等来方凡的回应,方凡似乎也不打算回应,而他也竟似不需要回应。 蒋贻孙问起时,他如实回答,蒋贻孙纳闷不解,靳以却是笑笑,心想,这也许就是我二人之间独有的默契吧。 第46章 章四六 靳以伤愈后是在暮春,从去岁深秋至今,已半年有余。打仗是极费财力物力与人力之事,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无论敌我,似乎都有些不愿再僵持相耗的意思,皆欲速战速决。 靳以重新坐镇,与一众谋臣武将商议出了新的作战策略。若西夏未换主将,他们或许还要硬拼,但如今对方主将是不愿直取更愿智取的城府之辈,这反倒给了靳以他们可乘之机。 最终决战前,龙朔关内外除了做饭的炊烟和士兵操练的声响,再无其他异动,天上偶尔有鸟飞过,无人的旷野上甚至有几只野驴在闲逛。 日头浑圆,自东向西,照着这片亘古苍凉的土地。 靳以决定前去仙泉镇一趟。他申时出发,酉时抵达。到达方医馆门外时,天际夕阳斜光万丈,将这个镇子染得犹如入了画。 方凡正在给自己的骆驼刷毛,驼儿温顺,任他施为,而他神情平和,动作轻柔且仔细,一人一驼,在夕晖中无声相对,竟是让靳以看得出了神。 靳将军?方凡放下刷子,转身看见靳以,问道,这个时候来此是有事么? 靳以稍走上前,靠近些道:能陪我走一走么? 方凡略一思索,行。稍等。他将骆驼牵入棚中,放好粮草后,重新来到靳以跟前,问道:将军想去哪里走走? 外头僻静些的路上吧。 方凡颔首,将军随我来。 两人出了门,由街入巷,又转了两转,来到一条斜晖脉脉,静僻无人的小道上,不远处仙泉溪水潺潺,载着满溪粼粼金波而去。 两人一路无话,走了半晌,是靳以先开口:你对你的坐骑,着实上心。 方凡笑道:你是说小驼儿吗?它自打出生时就跟着我了。领会了靳以的眼神,方凡继续解释道:它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当时我刚好在,就帮了一把,主人家便顺手将它送予我作为那些时日出诊的答谢。小驼儿很乖,长得也快。 靳以点点头,心知傅明与鸟畜常能亲近。 两人再度无话,过了一会儿,仍是靳以先道:前些日子多谢了。 方凡笑笑,将军已经道过谢了,谢礼都送了,不必再三客气。 非是小事,多谢几次也是应该。靳以客套完,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满腹话语,挑挑拣拣,竟无一敢言。他向来不吞吞吐吐,但对着身边此人,却不由得有了许多顾虑,按捺着自己小心再小心。 方凡似乎感受到了靳以的迟疑,说道:将军将我当作普通朋友即可。不等靳以回应,又问道:将军可已痊愈? 靳以只得接话,点头道:有你前些日子的悉心照料,我现在已痊愈了。 方凡再问:那可是我军要有大行动了? 靳以一笑,方大夫与我那位故人的聪慧可真是不相上下。 方凡闻言,不喜亦不恼,现在他猜着了靳以来此找他的原因了。 决战在即,无论靳以有多少把握,胜负之事也仍有不可预料的结局,生死沙场,最终究竟是平安凯旋还是侠骨留香皆难以说定。靳以不会临战退缩,但他仍有牵挂。 方凡往前快速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过身来问靳以:你的剑可否借我一用?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32) 靳以取下腰下剑递给方凡,方凡抽剑出鞘,见寒光闪闪,剑刃锐利,笑赞:好剑!又送剑入鞘。但并不将剑还给靳以,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平安结来,将之系于剑上。 前些日子跟人学着做的,在菩萨前贡过。 靳以接过方凡递还的剑,手上如有千钧。一个小小的平安结,令他如获至宝。 也许是方凡的行为鼓舞了靳以,他终于开口道:那日昏迷前我说的话都是真心话,并非是一时头昏或冲动。 方凡一听便明白了他指的是哪些话,却不答,只点了点头。 往后,我还有更多的话想与你说。所以,我会回来的。既是自我的激励,也是对方凡的承诺。 方凡闻言微笑颔首,亦似鼓励。 靳以心中欢喜,但也知道这只是特殊情况下对方的善意回应罢了,并不代表方凡是从心底打算成全自己。 两人说着便走了一段路程,夕晖已暗,于是折回重新走上来时路。 塞上视野宽阔,眼前天高地迥,一切都离得那么遥远,除了身边人。 沉默多过话语,唯有脚步声出奇一致,听在耳中令人不忍停步。但路总有尽头,走着走着,便回到了街上,方凡问靳以:要进屋里坐坐么?喝杯热茶再回? 靳以摇头道:得回去了。这杯茶先留着,改日再来品尝。并非没有这杯茶的功夫,只是进去了,他会更不愿离开,索性便直接离去,留下念想。 方凡并不强留,靳以解了马绳,方凡将他送到了街口,一株风尘仆仆的柳树老态龙钟地扎根于此。 靳以在此上马,方凡抚了抚他的马头,似对马儿说又似对他说:去吧,再会。 靳以笑回:再会。 马嘶一声,风入蹄轻,马与马上人很快便融入了无边夜幕中。 当夜,靳以接到密报,说是敌方联军中的西域诸军因不满迟迟无实际战果而撤了军,此时军队已出小龙朔。 天方亮,靳以便率军出关,直逼西夏军营,西夏仓促应战,不敌,仓皇而逃。靳以领军追亡逐北,直将敌军逼近小龙朔。 敌军忽地掉转回头,气势不似先前,敌将李勖大笑道:靳家小子,乳臭未干!中我圈套,便等着马革裹尸吧! 两军直面而战,而敌军似有所待,一开始并未拼尽全力。而靳以所率将士却是奋不顾身,直杀得对方连连败退。半个时辰后,形势未变,李勖仍能沉住气;一个时辰后,胜负将分,李勖已然有些焦躁难安了,频频派出探子。 又半个时辰后,探子回报,大军已自后方而来,李勖大喜,却又立即得知不是先时佯装撤走的西域诸军,而是由蒋贻孙率领的军队! 蒋贻孙领靳以命趁敌军被靳以所率主力拖住时,绕道把守小龙朔,将杀回头的西域诸军挡死在关外,另一分队则在适当时机从李勖军后方包抄,与前方靳以军队围攻,本就被打得将乱了阵脚的敌军遭逢变故,很快便溃不成军。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方想来个瓮中捉鳖,却不想反而将自己送作了瓮中鳖。 这场仗从清早打到天黑,最终生擒敌将李勖,杀敌八千,俘虏二万,其他敌军伤的伤,逃的逃,早已不成气象。 直到大军获胜归营,被靳以派去守卫仙泉镇等关内城镇以防万一的一些小支队伍也陆续收到命令,在夜里纷纷撤军。来去悄悄,并未惊醒熟睡中的人们。 靳以回营后,将后续军务一一指派处理好,俘虏安置,伤兵救治,守卫巡逻安排,往朝廷送去军报等等直到深夜,身边才得以安静下来。 他战袍未卸,剑刃未拭,一身血腥,满剑血色。 独坐片刻后,他起身卸下战袍,擦拭剑刃。 烛光映着已发暗的血渍,昭示着身为一名主将的勇武与功绩,但此时此刻,他早已没了鸣金收兵,大胜而归时的那种意气飞扬,心中反而涤荡出一丝丝悲凉。父辈们从小便教导他,身为将门之子,注定要纵横疆场,过那流血生涯。他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也早已经过了重重历练,当他手中握剑时,从不犹豫,斩杀利落,所向披靡。可也许是因为傅明的缘故,他曾失去过,懂得与至亲至爱之人死别的滋味,懂得心有牵挂后这命便不再只是自己的,因此他所杀之人也不仅仅只是敌军而已,他们亦是鲜活之人,是谁的梦中人。所以在夜深人静,独对血色时,他心中便不再毫无波澜。但他亦绝不后悔,守疆卫国,是他的职责,今日若他不竭力一战,那么,流血牺牲的不仅是自己的麾下将士,更有关内百姓,有他不能再让其经受任何伤痛之人。 剑在他手中更沉,亦更稳了。不以杀人为业,不以功绩为乐,但求剑之所向,皆是不得不杀,剑后所护,皆是黎民苍生。 至此,他终于明白了祖父遗训:靳家男儿,唯有明白刀枪剑戟之沉重,才配马上作将。 而此夜,不仅他深夜未眠,仙泉镇上,方凡亦彻夜未眠,直至天亮后,镇上开始传出消息,说我军大获全胜,西夏军再无力回天时,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第47章 章四七 军情送至京城,当今圣上阅后龙心大悦,当即便派出官员前去犒赏大军,并定下了靳以率师回朝之日。 战后伤残不少,军队休整好后,已是夏深时,即将回朝。 前些日子,方凡几乎常驻军营,与诸军医一道医治伤兵,待伤势大多缓解后,他便回了仙泉镇。父亲将要离开凉州,继续他云□□医的旅程,前两年收的小徒尚且不能够完全独当一面,方凡须回医馆坐诊。 临走前夜,方凡去了靳以帐中,怀里抱着他的琴。 帐门掀起,泻进一泓月辉。 将军,我来与你辞别。方凡在门掀门落的明暗闪耀间说道。 靳以知道方凡近日要走,虽不觉意外,但仍有淡淡的失落滋生于心,却不表露出来,只道:明日我尚有要务在身,无法相送,就派两个你熟识的人去送你吧。这一月多来,多亏有你。 从军营到仙泉镇的路方凡已非常熟悉,并不需要人特意相送,但他承了靳以的这份情,没有拒绝,只道:那夜,我睡不着便起床到外头去走走。看到了守在镇口的那些人,是将军派去的吧? 靳以顿了一顿,想明白他说的是哪夜哪些人后便承认道:虽然我有几分把握能胜,但凡事皆有例外。若龙朔关万一失守,他们会护送关内百姓离开。 方凡笑道:所以,我来此,也是报答,应该的。 绕来绕去,却原来是对自己道谢的委婉回应,靳以笑笑,你呀。语气亲昵。 方凡显然有些不习惯,微微低了头。靳以不再言语,耐心地等着他有所反应。 须臾后,方凡抬头道:将军可还记得月前我来此,当夜你和我说的那些话?你说你懂得了为将者该怀有一种怎样的心思,将军的那些话我当时听了很受触动。这些日子夜里无事时便将将军的心情与我的感受反复斟酌,就此谱了一首曲子。将军若乐意,可否赏光听我弹一次? 靳以笑道:乐意之至。 方凡坐下,横琴身前。烛光照着他的眉眼,如秋日向晚时的日晖笼着明秀山川。他夏衣单薄,随着手臂动作袖口微滑,露出瘦而好看的双腕。指落弦上,音渐成调。 先是一段轻快空灵的曲子,犹如少年侠士楼上饮酒笑谈,放眼远方,诉说心中抱负。进而曲调放缓,少年入军,衔枚生涯远非想象中浪漫,更多的是艰辛,那时而沉重如叹息,时而断续如呜咽,时而又陡峭如奋发的多变曲调诠释着少年的矛盾心情。忽地,方凡拨弦如射箭,急促曲调将人带入战场,而每一段繁弦之后皆有缓和,那缓和先是痛楚,再是慷慨,继而平静,犹如将士之心,因杀人而痛,因建功而壮,因久经沙场而波澜渐平。但那平静过后,曲调却又再变,这一段是先时繁弦的变调,激烈之中更有坚毅。最后乐曲进入尾声,平和之中蕴含着深沉悲悯,令人感慨,亦令人反思。 曲终,靳以久久未语。 直到方凡开口试探道:将军靳以这才回过神来,笑问: 曲子很好,不知不觉令我又回顾了一遍戎马生涯。继而又问:可想好了名字? 方凡一笑道:昔有《兰陵王入阵曲》,我这曲子虽比之差远,但还是斗胆取了个《靳将军入阵曲》的名字,将军觉得如何? 靳以笑回:你若喜欢,取这个名字有何不可?希望往后还可以常听方大夫弹奏此曲。 方凡未应,只道:那便这样吧,夜已深,我便不打扰将军了。 靳以起身,走到门边,为方凡掀开门帘,将他送入无垠月色中。此一霎,靳以几乎便要脱口唤他名字,让他停步,自己冲向他身边,紧拥他入怀,但靳以仍是抑制住了,只将目光融入月光之中,在他周身环绕流连。 方凡离开后不多日,靳以也要回京了。 时间迫促,靳以没有抽出功夫前去与方凡亲自道别,前些日子,战后事宜繁多,终于处理完后,这几日白日里他都在军中与蒋贻孙交接军务,商议后续防守之事,每到深夜,想到方凡必已睡下,便不好再去相见。 其实有一夜他人已打马到了仙泉镇,在镇口下了马,系于老柳树下,人则步行入镇,来到了方医馆前。方医馆灯火已熄,与沉沉夜色融为一体。 靳以在门外站了半宿,当风过身畔,他便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药味,和如今方凡身上时时带着的味道十分相似。曾经,傅明身上常有果木花草清香,因为他住的芳满庭遍植花草果木,他又时常在屋子里蒸些自制香料,那股味道清甜怡人,而如今方凡身上的药味是微带苦涩,浓郁的时候甚至有些冲人,可靳以也觉得十分好闻,每当自己与方凡靠近时,便不由得加深了呼吸,汲取他身上的气息,心里便会多几分满足与充实。 此夜,靳以便久立于此,临风九嗅,却在黎明到来前,一言不发地离开,回到了军营。 最终,靳以只是派人送了一封亲笔信给方凡。 信上言语不多,只道: 今生未知来生事,即愿此生,便与君共度而善终。此去不久当归,请君稍待,千万千万。 方凡阅后,回信一封。靳以收到回信,当下打开,信上文字更少,唯有两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靳以不能断定方凡是何用意,但信上字迹却非他写药方时的字迹,而是他熟悉的当年傅明字迹。靳以阅之再三,随后才将信重新折好,珍重藏之。 大军班师,关内百姓夹道相送。靳以骑在马上,自高处往下看,看了一路,皆不见方凡身影。 待军队逶迤而去,人群散尽后,空寂长道上,一个男子骑着他的骆驼缓缓而归。 王师凯旋,皇帝亲自出京城西门迎接,皇恩浩荡,绥国公的爵位再度被加封于靳家男儿,靳以麾下将领也多有封赏,一时间,靳家大盛,成为京城中家家争相结交的炙热权贵。但靳以以祖母病重为由,向朝廷告了假,前来拜访的人,若非是亲友,也一概谢绝不见。 靳老太太病重,确实并非托辞。去岁隆冬,她身子便大不好了,一直拖着,到了今岁开春后也并无太多好转。风烛残年,无力回天。之所以仍苦苦煎熬,不过是为了再见在外出征的孙儿一面。 长藉,如今,如今正是你的大好时候,祖母不能不能拖累你呀!靳老太太双目欲睁难睁,说话间又咳嗽起来。 靳以抚着他的背,接过新月递来的药盏,待靳老太太喘过气来,亲自喂她喝下。 老太太仍是呼吸粗重,费力地说道:你去吧,做要紧事去,何必守着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婆子。 靳以心中难受,却不表露出来,也不说些空洞的安慰之词,只道:孙儿自幼便是祖母您照料着长大,如今不过是回报您万分之一罢了。外人何日见不得?还是家里人重要。 老太太闻言,叹息一声,你呀,就是就是这么个性子,和你祖父倒是像了个十成十。随即又笑了笑,只要你觉得好,就就这样吧。 靳老太太曾眼见靳家家道中落,要强了一辈子,只希望督促着孙儿重振家业,光耀门楣。但如今,她即将撒手人寰,孙儿出息是出息了,却仍孤单无伴。想他长大至今,发妻难留,子嗣唯有彦儿一个,出征前无人絮语叮嘱,归来后无人温言款语,那受的伤也好,得的功也罢,都没有个可以怜惜崇拜之人,寂寞清冷,唯他独品。思及此,老太太往日那要强的心思都放下了大半,满心都是对孙儿的担忧与疼惜。 靳以似乎看出了老太太的心思,握着她的双手说道:祖母,您不必为我忧怀挂心,我觉得如今就很好,往后会更好。 老太太半晌没有接话,而后才试探道:这么多年了,长藉你也该看开了,身边不能一直这么冷冷清清的。 祖母您说的是,孙儿会尽快找到身边人的。 靳以的回答令老太太既惊且喜,她笑着不住点头道:好,好,如此甚好。但尽管喜悦在心,身子却还是撑不住了,喘了几声遂又道:你回去歇歇吧,我也累了,要睡会儿。 靳以放下老太太的手,为她掖好被子,祖母,那孙儿便先退下了。晚些再来看您。站起身,他对新月微微颔首,新月回以一笑,轻声道: 爷放心,我会照看好的。 靳以亦一笑,笑中满是感激,新月心中微暖,连月来的疲倦也似乎消散了许多。 靳以出门时,昭彦正守在门外,见了他,便上来请安,又道:爹爹,我听他们说,您今日要出门? 对,要去办一件事。 晚上回来用饭吗? 回。怎么了?彦儿你有事? 昭彦笑着点头道:想和爹爹切磋切磋。您走后这半年多彦儿有好好习武,想让爹爹看看彦儿是否进步了! 靳以笑道:好!等爹爹回来便考校考校彦儿,若当真进步大,爹爹有赏。 嗯!彦儿送爹爹出门! 昭彦陪着靳以出了府门,又亲自从仆人手中牵过靳以的马,待他上马后,将马鞭交到他手中,扬起笑脸道:爹爹,彦儿等您回来!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33) 嗯!我去了!靳以催马出发,一路往京郊而去。 第48章 章四八 京郊农庄里,傅明的小院仍在,靳以出征前出钱托了附近的农妇按时打扫,虽久未住人,但里外仍尚算干净,花草繁茂。靳以拿钥匙开了院门大锁,推门进院,环顾四周熟悉景致,竟有一种梦醒恍惚之感。他将马儿系在庭树下,到后院井边汲水浇了浇花木,又自己喝了几口,放下瓜瓢,出了门。 今年风调雨顺,田里庄稼长势良好,靳以走在田间陌上,遇着了两三个往来耕作的农人,那些农人也认得他是这庄子前主人的至亲,虽好奇曾经来得勤快的他为何隔了那么久不见,但又慑于他不自觉流露的威严,只与他相互招呼两声后,便又各自走开。 靳以沿路而行,脚步愈来愈快,直到快要转入山口时,却又近乡情怯般挪不动步伐。他站了许久,才重新迈步,很快便再见了那座曾让他肝胆俱裂的坟墓。 这次,他不再凝视抚摸那墓碑,而是拔出自己的剑便开始挖起坟上土来。一直不歇晌地挖掘,直到露出坟中的棺椁。他将剑插入一旁堆起来的黄土中,待气息喘匀,又使出浑身之力推开石椁,撬开棺材上的木钉。做完这些后,他动作再度停滞,手轻轻地抚上木棺。 终于下定决心,他闭目开棺,在棺盖被打开的刹那又倏地睁眼。 棺中无人之尸骨,有的只是一把断了弦的琴。 靳以长舒一口气,拿起棺中琴,他认得这琴,当年在翠微山中,他为傅明向当时的三皇子求得的赏赐便是这把琴。 此琴虽名贵,却一直没有定名,傅明拿到它后,为它取名为时馨,与他的岁凛剑相配。见此琴,靳以便想起当年他们琴剑相和的日子。 而今琴弦已断,傅明将它埋葬于此,是否本是打算以此告别过往种种,破茧新生? 靳以设身处地地想象着弦断时傅明的心情以及当日葬琴时傅明的决心,虽明知人尚在,却仍是痛惜后怕不已。 他脱下外衣,铺在近旁草地上,将琴小心安置,再回过来把棺椁重新盖好,泥土重新填上。一番工夫后,未时已过。他拿着琴回到小院,将自己收拾好,带着琴策马入城。 打听到城里最善制琴的匠师处,靳以马不停蹄地前去。老师傅见了靳以的琴,双眼发亮。待靳以询问他是否可以教导自己来修这断弦时,老师傅即刻敛了笑颜,吹胡子瞪眼地责备他不知珍惜也罢了,竟还没头脑地想进一步破坏如此好琴。靳以被老师傅说得窘迫,这才放弃了亲手修琴的想法,将它托付给了老师傅,并约定了前来取琴的日子。 靳以从老师傅那儿出来后,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转道去了陶家。 昔年傅明离去,纫兰并不知晓内情,后来之事,纫兰本也不知,但她终究挂心,陶阳亦视傅明为半友半恩,便多方打听,竟打听到傅明病逝的消息。当时纫兰孕中,听闻噩讯便动了胎气。此后,傅明之事便成了他们夫妻二人心中遗憾。此次靳以凯旋,纫兰回娘家看望病中祖母与父亲,并祝贺加官进爵的兄长,又问及靳以,可否已去傅明坟前告诉他自己平安归来的消息。 靳以知道,对于旧人,不仅他没忘,那些曾受其情承其恩的人也没忘。 靳以到达陶家时,纫兰正在奶娘的帮助下教孩子拿箸用饭,听前面通报的人说舅爷来了,因陶阳在外巡铺尚未归来,便忙将孩子交给奶娘,自己去正厅中招待靳以。 两人见毕,纫兰问道:大哥这个时候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靳以点点头,顿了顿,方道:有件事我特来告诉你。 何事?纫兰见靳以神色凝重,便也悬起了心。 靳以道:你明哥他尚在人世。 纫兰闻言,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又难抑惊喜,大哥,你说你说明哥尚在人世?这是真的吗?千真万确? 嗯。千真万确。直至此刻,说出这句话时,靳以才感觉到心中那种即将汹涌而出的情绪,他不禁红了眼眶,忍住泪意,将他所知之事一一讲给纫兰听。 不知不觉,纫兰已满脸是泪,又嘴角上扬,明哥还活着,好好地活着,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纫兰说着,忍不住以帕掩面,失声痛哭。自嫁人后,她少有如此失仪之时,但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了。 待心绪平复后,纫兰问靳以既知晓傅明便是方凡,人在凉州,那么他自己有何打算。 靳以道:如今祖母情况,妹妹你也知道。我想侍奉完祖母后向皇帝请求前去凉州守关三年。 纫兰本想问,如今正是形势大好时,靳以却要自请去那远离京都的地方守关,可否有失良机,但她又立刻转念,经历了过往种种,兄长心中一定已经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也无须纠结便可做出抉择。 最后,纫兰没有劝阻,只道:等大哥与明哥一起归来那日,妹妹一定备下美酒,再与两位兄长好生叙旧。 靳以欣慰一笑。 靳老太太果如大夫所料,未及屋外乔木叶黄而陨,人便驾鹤西去。 料理完祖母丧事后,靳以向皇帝请求守关。皇帝接了文书,没有批复也没有驳回,而是派人去请了靳以入宫。 在皇帝还是皇子时靳以便跟随效忠,先有昔年靳以入狱而未能拯救之愧,后有靳以出生入死救民驱敌之功,皇帝对他除了倚重,亦有君臣之间难得的几分情意,如今知他竟想前去守那荒凉边关,除了不解,亦有不舍,便想留他在京,继续辅佐自己,若他年再有战事,且再派他出征不迟。 靳以面对皇帝的好言相劝,因决心已定,便不为所动,但他亦知,若不说出实情,皇帝也难放他离去,且不说皇帝有意施恩,一员大将,无故自请守关,也难免有心之人就此大做文章。于是,靳以便将自己在凉州再遇傅明之事择要告之。 皇帝听闻此事,不觉也心生感慨,当年在翠微山,皇后还说爱卿最初虽是被迫娶男子为妻,却也是因祸得福,想你二人书剑相随,琴瑟和鸣,当真是羡煞旁人。后来,爱卿被陷害入狱,他设法营救,心意可鉴,朕本以为经此患难,爱卿与他必当更加恩爱不疑。谁知良缘易遭天妒但如今竟是柳暗花明,朕也为爱卿高兴啊!若皇后知晓了,必然也是欢喜的。她亦曾为你二人之事而叹息不已呢! 靳以回道:臣多谢帝后挂念之恩。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朕相信爱卿,既如此,便准爱卿前去守关,待你重新抱得美人归时,莫忘早日回朝。 靳以跪谢。 重阳后,靳以领皇命出京赴边关。 临走前,知晓了内情的昭彦本想与他一道同去,但将在外,家眷须得留京,靳以虽也想携昭彦同去,这样,也许看在曾经疼爱有加的彦儿面上,傅明便会先动摇几分,但无奈何,昭彦的的确确是不得同行。 昭彦将父亲送了一程又一程,直至出了城门甚远,靳以遣他返回,又再次叮嘱道:替为父照料好靳家,用功读书,勤奋习武,等为父归来! 昭彦郑重答应,又道:到时候,希望是两位爹爹一起回来。 好!靳以大笑,笑声直冲云霄。 第49章 章四九 此次不同于出征,仅靳以和几名随从一道同行,速度便快了不少。 靳以带着人风尘仆仆地赶路,从繁华地界渐入荒凉地界,不久后便入了凉州。 入凉州后,路上风沙渐大,因草木萧疏,少有荫蔽,日头甚毒,一行人便不得不放缓了速度。但还是在气温降下来前抵达了凉州西界。 离朝廷的任命文书里所写的上任日期尚有一段日子,靳以命随从先去龙朔关找蒋贻孙,自己则抄另一条道路往仙泉镇而去。 靳以是在日入时临近仙泉镇的,他沿着道路上了一座未披寸草的光头山岗,从此处往西南望,便可以见到仙泉水臂弯中的小小绿洲。此时夕阳未落,缀于无垠荒漠里的绿洲上的镇子被余晖照耀,既温暖又苍凉。靳以心中滋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几乎想即刻生出双翼,飞到仙泉镇去,在夜色侵入之前,将心上人揽入怀中,不让他一个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无边黑暗。 快马加鞭,却还是没能赶上最后一缕天光。 靳以来到方医馆门外时,天已全黑,月亮还未出现,借着街道上哪户人家透出的灯光只可勉强看清一座院房的大概轮廓。如此全无景致可言,却让靳以心动不已,抬手欲扣响门扉,可这只手几次抬起又几次放下。 明明想立刻见到那人,所以才跋山涉水千里万里而来,近在咫尺时却反倒踟蹰起来。 靳以再度抬手,还未触及门扉,门却自动开了,门内的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两人在沉沉夜色里对视,久久无话。 进来吧。说着,方凡转身,径自回屋里去了,似乎忘了他方才开门要去办的事。 靳以顿了顿,也随之进了院子入了屋。 吃过了么?方凡倒了一杯茶给靳以,示意他坐桌边来。 靳以边往桌边走,边回道:还没,我身上还有干粮,就着这茶水吃了便是。 方凡道:你先坐着歇会儿,喝杯茶,灶房里还有些饭菜,我去给你弄些。既然都到了这儿,第一顿哪里能吃干粮呢?说完不等靳以回话,便又转身出了堂屋。 在他走出去后,靳以长舒一口气,忐忑不已的心也安宁了下来,又逐渐滋生出喜悦,几欲自心中满溢。 不久,方凡端了饭菜进来,有一盅汤,两个菜一荤一素,还有满满一大碗米饭。 我于厨艺上并不娴熟,便将就着吃些吧。 是他亲手做的,靳以哪里还会有所挑剔,更何况方凡做的味道尚可,入了靳以的口便觉得很是美味,想狼吞虎咽,但仍是细嚼慢咽地吃尽了盘中餐。 吃完饭,靳以帮着方凡收拾好碗筷,再从包袱中拿出一块玉佩交给方凡, 方凡接过,将那玉凑在灯下细看,惊叹道:如此好玉好工艺,千金难求。 靳以道:你若喜欢那是再好不过。这是纫兰妹妹托我带给你的。她说是陶阳得来拿给她赏玩的,但她一见这玉便觉得唯有你使得。听说你的消息后,她便拿着这玉去了寺里,请高僧大德做法祈福,这才托了我带来给你。 礼物贵重,方凡本不欲收,但情意却当珍惜,所以他犹豫了片刻,仍是收下了,又说道:希望将来有机会再亲自当面致谢。 靳以闻言,欢喜异常,笑道:机会自然会有的,定然会有的。 方凡亦露出极浅淡的一抹笑容,却并不接话。 靳以又递给他一个集子,说是集子,其实只是一些文稿用线装订而成。 这是昭彦让我带给你的,他开始读正经书了,虽然文墨不如何通,每月里也要做些诗文,这是他自己弄的集子,他说你是他的启蒙师,这个集子里的内容可能入不了你的眼,但他还是希望你能看看。 方凡惊诧不已,伸手接过这个集子,慢慢打开,集子里还夹着一封信,他抬头看看靳以,靳以朝他微微颔首,他便将信打开来: 吾父: 见字如晤。 方凡眼眶开始湿润,他眨眨眼,压抑住心中几欲翻涌的情绪,继续读着信上字句: 当年匆匆一别,不料几成永别。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儿亦未曾有一日忘却爹爹教养大恩。昔年爹爹在府中,教儿搦笔作画习字,陪儿嬉戏,儿有过错亦不打骂,谆谆教导令儿如沐春风,至今怀念不已。 一日为父,终生至亲。无论爹爹是否在府中,儿皆是爹爹之子。但私心却盼将来某日,家人再聚。为此一念,儿愿虔诚起誓,若得爹爹归来,儿长大后必为善造福,感谢上天厚德,人间真情。 请爹爹千万保重,祈愿爹爹劫波渡尽,余生安康。 儿昭彦再拜 方凡收好书信时双眼已朦胧。这是他曾当作亲子的孩子亲笔写给他的,虽没有任何华美辞藻,却是赤子之心令人肝肠滚烫。 当初改名换姓,以为已与过往彻底诀别,但这封信却提醒了他,付出过的真心真情亦如覆水难收。那些他早已置放在内心最深处的人,如何是说忘便忘,说放手便放手的呢? 也许有人可以,但于他,这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存在,他只要未曾真正死去,便不能真正抛弃。 靳以感受到了方凡此刻的动容。他沉默着陪他平缓心绪,一只手不知何时轻轻搭上了方凡的肩膀,却不敢用力,也不曾有任何其他动作,小心翼翼地似乎害怕惊动了什么。 良久后,方凡收好信,仍将之夹在集子中,问道:可还有什么?一并拿来吧。 靳以回道:有,还有最后一样。 此回他随身带了两个包袱,打开另一个,里面是一把琴,他取出琴,将之双手托至方凡面前。 这是 时馨。是你的琴,我让人修好了。 方凡笑道:虽然修好了,却毕竟和原先的不同了,破镜难圆,断了的琴也是一样。 靳以心中一痛,面上却不显,虽然不同,但修琴的师傅说这把琴仍能弹出绝美的乐曲。停了停,靳以又道,当日,我重伤,曾请你将来弹一支曲子给我听,你当时没有拒绝,我便当你是默认了。你知道我所说的是哪一首曲子,我想请你用这把琴来弹奏它,可以吗? 方凡许久未回话,也没有动作,靳以便托着琴默然等待。许久后,方凡接过琴,却道:我此时没有弹琴的心思。 靳以笑道:无妨,哪日你有心情了再弹,多久我都等得。 今夜的靳以不同往昔,说了许多软言软语,脸上表情也是带着柔软、希冀,甚至有一丝祈求的意味。堂堂靳大将军,在方凡面前,便有了不同的身份与心意。方凡并非毫不动容,但他并不想去梳理自己的心思,便只道:赶了这么远的路,想来你也疲惫不堪了吧?我去烧些水来,你沐浴后便早些歇息吧。今晚你可以暂时住在父亲以前的那间房子里。说着又看似轻松从容地走开了。 这夜,洗去了一身风尘,终于见到了心上人的靳以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失眠,但心绪几经澎湃后却在无边夜色里不知不觉地沉静下来,最后竟是沉沉酣睡过去,一夜好眠。 第50章 章五十 恋耽美 >明月夜——葛生zhong(34) 阳光唤醒了仙泉镇,靳以是在车马声中醒来的。他推开门,就看到了院子里正在打理嘉树芳草的方凡。微微低首,长发遮住侧颜,动作细致和缓,靳以见了,恍觉方凡似是长在它们中间的一株,与它们一道沐浴晨光,现出自己最美的身姿与模样。 这一刻,虽身处闹市,却再不闻车马喧嚣,唯眼前庭院独成天地。 方凡做完了手头的活儿,回过身来,对靳以道:用完早饭将军便要回军营了吧? 一句话,似询问,更像是逐客令。 靳以回道:嗯,等下我便离开。 方凡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径自入屋去了,将表情藏在靳以看不见的地方。 早饭后,靳以果真离开了,却并未回军营,而是直接在仙泉镇走了一圈儿,赁了一间空屋来住,离方医馆并不远。 于是,此后方凡便每日里都能遇着靳以几回,有时是走在街道上或在别人家铺摊跟前遇上了,有时是在他曾带靳以漫步过的地方相遇,有时是靳以前来买些熬凉茶的药材或者给他送些新鲜时蔬等并不贵重却实用的东西 靳以态度不言而喻,方凡却只是客气回应,虽不如何排斥,却也绝不亲近。 靳以不知一个人已封固起来的内心要多久才能重新叩开。方凡虽看似平和,从不强横地拒绝自己,但正因靳以曾经拥有过,知道此人若是对你交付了真心是如何亲密温暖,所以如今的态度分明只是拿自己当君子之交而已。因此靳以虽对自己起誓,必得让傅明重回身边,但偶尔也会稍觉无力。可更多时候,他仍是志在必得,这份自信并非来自对方,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傅明是他余生里除了保家卫国以外,最重要的存在。 有时,方凡会接受靳以的好意,并回他一包蜜饯,拿来喝了凉茶后吃正合适,类似的小小举动对于靳以来说却是莫大的鼓励。 只是时日易逝,秋意渐浓时靳以也到了要去上任的时候了。 此地整个夏季几乎没怎么下雨,到了靳以准备离去时却下起雨来。 这场雨让整个仙泉镇都安静下来,街道上人车隐匿无踪,人们大多待在家里,只有少许人在匆匆行路或者挤在屋檐下躲雨,雨声消弭了一切喧闹。 靳以撑伞前去向方凡道别。 方医馆院门未关,只虚虚地合上了,此时敲门里头的人可能听不清,靳以便直接推门而入了。穿过院子,来到堂屋外,门也是虚掩着的,有说话声传出,看来是有病人前来问诊了。靳以收了伞,将之立在门边,并不入屋,只站在了外头无声等待。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是以此时能隔着门墙,在雨声中听清里头的人正在说些什么。 来问诊的当是名已有些年纪的妇人,她问方凡:方大夫,我知道我这脸是不能再恢复原样了,本来这些年来我也习惯了,只是如今如今找了个老来伴,他虽不嫌弃我,但我倒不好意思了,所以想着让您给看看,还能否略微改变些呢?只要只要不这么可怕便好。 里头安静了片刻,接着方凡的声音传来:徐娘,你这属于陈年旧伤,要完全医好是无法了,但我这里有父亲留下的一个方子,我配了药,你过两日来取,早晚净脸后将之涂抹于伤处,坚持几月,应当会有所改善的。 那徐娘答谢着告辞而去,打开门,看见门外的靳以,她忙低了头,戴上斗笠便走入了雨中。 靳以重新推门而入,方凡见他来,眼中带着一些疑惑神色,便问道:你来,是有事吗?也许是因为这场雨的缘故,方凡比平日要更为柔和,问话也并非冷冰冰的一声有何贵干。 靳以道:刚才那位徐娘我看到了,究竟是谁人这么仇深怨重,要如此痛下狠手? 病者私事,方凡作为医者本不应对他人泄露,但因为问话的是靳以,若徐娘在此,应当也并不会有所隐瞒,虽然靳以很可能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期待回答,但他略加思索后仍是回道:徐娘年轻时自己拿碎瓷片划的。那时边境并不安宁,西夏军常入关烧杀抢掠,百姓们安土重迁,轻易不能离开家乡。徐娘长得好,为了为了不落入虎口,她对自己痛下狠手。徐娘说,得亏后来朝廷开始重武,这儿才逐渐变得安宁。尤其是你,靳将军,徐娘常和邻里说你是仙泉镇的大恩人。 靳以闻言轻声一笑,这笑并非因为方凡话中事实,而是因为方凡说这话的语气竟难得地露出一丝亲切来,也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方凡继续道:徐娘自毁容颜后,虽免遭歹人糟蹋,但也再未嫁人。而今,孤苦了半生的她终于找到了能够相伴余生的人,我真的很为她高兴。只可惜医者并非造物主,无法为她消除那些过往的痛楚伤痕,只能稍微淡化而已。 靳以摇头道:你不必遗憾,有些伤痛太深,是无法将之完全消除的。但只要她往后过得好,即便带着这些伤痕,也可慰藉往昔了。她已向前看,这样已是很好。 方凡闻言,浅笑道:你说得是。 医者医人已是不易,医己更不易。这些时日以来,那些被方凡深深埋藏起来的回忆常常不时重现,悲欢离合,他皆一一经过,本以为可以做到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但梦回时分,他心中分明有孤寂、委屈、怅惘萦绕不息。他终究是凡夫,不能忘情,不能免俗。 眼前人是徐娘等众多人交口称赞的英雄,那么,他会是那个让自己可以不再在意过往伤痛,重新拾起勇气往前看的人吗? 方凡无法确定,正当他怔怔出神时,却被人轻轻拥住,怀抱宽阔而温暖。 你曾问我肩宽胸阔,可否容你安顿此生,当日我答应过你的还未兑现,我想我还没有永远失去兑现的机会,下半辈子那么久,让我将它真正地兑现好吗? 言在耳畔,深沉而深情。方凡欲抬手推开忽然抱住自己的人,却鬼使神差地一动也无法动,任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任他心跳如雷似抨击自己的胸膛,任他一滴热泪沾湿自己的脸颊。 许久后,方凡才从靳以怀中脱身,对方除了双眼略红,已不见湿意,但眼神热切,仍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方凡缓缓开口,轻声道:现在,我不知道,且看将来吧。 靳以带着一个尚能令自己心安的回答告辞启程前去军营。仙泉镇上的房屋他仍未退,打算往后得空便前来小住一两日。 到了军营后,他与蒋贻孙交接了军务,蒋贻孙打算回京都去寻找如今已音讯全无的燕乐,因此已向朝廷告假一年。 数日后,他离开,众将士们为他送行,方凡也来了,这次,当蒋贻孙叫他明哥儿时,他应了,蒋贻孙将他紧紧抱住,只是一下,便在靳以的目光中松了手。 送别宴上,方凡抚琴一首,乃是他根据苏子瞻名词《水调歌头》编成,边奏曲边吟唱,一连三遍,最后满营将士们与他同唱: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啊,千里共婵娟!千里共婵娟 数十日后,蒋贻孙来信,说已找到燕乐,如今他正在一家山庙中代发修行。蒋贻孙让傅明不用牵挂他们,说待燕乐愿走出深山重回尘世时,他们再寻机会重聚。 此时,凉州已是秋末,本就荒凉的沙漠戈壁上更显萧条。但也许是因为心境已不同,傅明竟觉得秋日胜春朝。 从军营送药回来的路上,他骑着靳以赠送的骏马,看着蓝天无垠,纤云飘逸,长呼口气,似将心中多年积郁都一吐而净。 他想,自己也许可以向前看了,回头来路渺渺,而前方日光明亮,大道迢迢,他挥鞭打马,驰骋奔去。 又是一年冬夏。去年这儿最大的一场雨下在夏季结束时,今年却下在了夏初。 近日靳以得了空,再度前来仙泉镇。当日的屋子已退租,如今他住在方医馆。 一夜雨声淅沥,亦是一夜好梦。 次日醒早,不见身边人影。靳以举目寻人,在窗畔看见了正伸手承接叶上水珠的傅明。他起床走至人身后,拥人而立,问道:夜里下雨了我竟没听见。 傅明却未笑他身为武将竟如此不够警觉,只道: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昨夜的雨或许让大地泥泞而狼狈,但雨霁天明,却是怡人的夏日。 作者有话要说: 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坛经顿渐》 完结啦!谢谢阅读至此~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