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霜》 第1页 [仙侠魔幻] 《沾霜》作者:未廿九【完结】 文案: 司镜第一次见到商折霜的时候,她正盯着一个长发女鬼换脸皮,眸色潋滟,唇边带笑。 司镜想:这么漂亮一姑娘,可惜是个疯的。 商折霜一抬眼,便看到了踩着女鬼毕生所珍之物,皱眉而不自知的司镜。 她眉稍上尽是慵懒,眼中流光清冷,心底轻嗤:皮相挺好一公子,可惜是个傻的。 之后,商折霜把泡成了个血人的司镜又捡了回去,扬眉浅笑道:还觉得我疯吗? 司镜敛了眉,却掩不住眸中的笑意,攥住了她的手腕道:我如今怕是傻得厉害了,疯成这样的姑娘,竟都敢招惹。 女主睥睨鬼怪,游走自如。 男主君子之态,深藏不露。 众怪看着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就是不死的两位大佬,咬牙切齿! 这大概是一个相互救赎的故事。 最开始司镜以为商折霜是一个胡搅蛮缠,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最后他发现,这个姑娘竟然是一剂,让他饮鸩止渴也甘之如饴的毒药。 ——既然你说人定胜天,那我便不信神,只信你。 ——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在遇到他后,竟然变成了一道光,不似天光明艳,却冲破了属于他的深渊。 本文又名《鸩酒美人》《他的眼底有深渊》《如何治愈丧气满满》 食用指南: -纯架空,多私设,剧情为主感情穿插,双C,1v1,HE。女主最帅。 -女主前期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但无畏无惧,对人情寡淡,有原因,后文会解释。 -非常规意识流写作,扯就对了。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商折霜;司镜 ┃ 配角:宁朝暮;顾愆辞;商辞寒 ┃ 其它: 第1章 子夜(一) ——万物归于沉寂,也归于新生。 - 世人大都是害怕怪力乱神的,源于恐惧也源于敬畏,然商折霜却是一个例外。 她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向来就比他人淡漠,面对鬼怪的恐惧感更是寥寥,而敬畏二字,更是从未在她的词典中出现过。 苍穹自旷野的边缘铺展开来,其上无星无月。连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宛若鹤唳鬼嚎,生生地刺着人的耳膜,仿佛要直捣颅顶。 商折霜坐在一棵早已枯萎的树上,手扶着树干,清冷的眸子低垂,凝视着旷野上那个拖着棺材的“东西”。 那个东西大抵有个人形,似腿脚不便一般,一瘸一拐地走在寸草不生的旷野上。它身后的棺材约莫比它大了一倍有余,但它竟以一己之力拖着那口棺材,行进的速度也不曾慢下。 待它逐渐走出了商折霜的视野,商折霜才直起身来,足尖一点,宛若一只轻巧的鸟雀,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几里地。 而她所经过的地方,竟是连风的气流都不曾改变过。 空旷的原野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木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坐在其中发着呆。 商折霜从那扇破旧的木窗一跃而进,而后轻而易举地翻上了房梁。 木屋很小,陈旧且泛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她一眼便可以扫全。 除却那个女人所坐的地方,还有一些破落的木架子外,屋内便只有一张几案,上面放了一把蒙了灰且覆着暗色、尖锐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若是寻常人,进到荒原中这样诡异的小屋子,不先起一层鸡皮疙瘩也要再多巡视几圈,瞧瞧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 然她只是淡淡地扫了这么一眼,便将视线凝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女人的头发长至脚踝,不饰簪钗,就这样柔顺的沿着她单薄的脊背垂下了来,格外和谐,却也格外瘆人。 商折霜从头到脚扫了那女人两遍,眸色微微变了变。 她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 她那双淡漠的眼瞳逐渐阴沉了下来,继而跃至了另一根房梁之上,整个过程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个呜咽的声音从女人的嘴中发了出来,她转了转脖子,有些木然地开始以哭腔喃喃道:“为什么要抛弃临春呢…临春在这儿,日日夜夜,好孤独好孤独……” 商折霜挑了挑眉,有些慵懒地将手搭在了房梁之上,差点屈指敲了起来。 看来这位临春姑娘,完全没有一点身为鬼的自觉性,不去投胎,反而占据了一隅之地,一个鬼开始顾影自怜了起来。 想必她也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惨绝人寰的模样。 从商折霜的角度,正好可以瞧见这位名唤临春女鬼的全貌。她的脸上全是被刀划过的伤痕,这些伤痕有的深入骨中,有的横穿全脸,叫人连她的五官都辨别不出来了。 可还没等商折霜腹诽完这女鬼的容貌,她竟缓缓打开了面前的妆奁,掏出了一张脸皮似的东西。 商折霜:“……”这年头连鬼都能易容了? 那女鬼颤颤巍巍地将手中的脸皮贴在了面上。 纵使商折霜难以辨别出她的五官,但只消看着她这动作,也觉得她当是十分的虔诚与认真的。 于是当商折霜正以为她会换上一副多么貌美的面孔时,那女鬼手上的脸皮,竟又直落落地掉回了她面前的桌上。 -- 第2页 女鬼恼怒地瞪着那张脸皮,目光一变,长袖一甩,便将它拂至了桌下。 之后她口中不断地喃喃着“这不是我的脸”,紧接着又从妆奁中掏出了另一张脸皮。 可她接着掏出的那几张脸皮,都无一例外无法贴上她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一张接着一张掉回了桌上。 商折霜愣怔了片刻,倏地有些想笑,但碍于不能打草惊蛇,又生生地将那股笑意给憋了回去。只是面上淡漠的神情,换做了一副浅浅的笑意。 ——但不想打草惊蛇只是她一人的想法。 从木屋的另一个角落,传来了一个轻轻的气声,似是有人憋不住偷笑了一声或是轻嗤了一声,在寂静的木屋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商折霜顺着那个声音将目光飘了过去,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衫的公子。 他站在微掩的木门之后,一双眼瞳清亮而明净,泛着淡淡的笑意。 但偏偏是那么澄澈的眸子,却让她心中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就好似在这表面的清澈之下,还压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这人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这个地方,姿容又胜过常人,不禁让商折霜多看了几眼。但她这不看还好,一看便瞧见了那公子脚下踩着一块玉佩。 这不是她刚刚瞧遍女鬼全身也没寻到的东西吗? 商折霜微微蹙了蹙眉,在心中冷冷地嗤了一句,这人皮相好归好,却是个傻的,踩着这女鬼毕生所珍之物,还能这般安静地站在那,待会被这女鬼发现了,指不定要怎么死。 而那女鬼似乎也听见了那人发出的声响,更为愤怒地站起了身来,将手中的脸皮全都甩下了桌案。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临春!临春也是萧家的儿女啊!凭什么!” 女鬼因倏然愤怒而爆发出的那股寒气,宛若一盆凉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下来,瘆得商折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却见那人在无辜地对着她笑。 不过即使触怒了这个女鬼也无妨,不过给她多添些麻烦罢了,她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拿到那块玉佩。 若她成功地拿走了玉佩,便就有十金的报酬,够她挥霍上一段时间,休息个好几日。但那女鬼的情绪已然不稳定,她失去了将玉佩悄无声息拿走的机会,必须速战速决。 思及于此,商折霜径直从房梁而下,运起轻功朝那男子的方向而去。 她的速度极快,几乎不用一眨眼,便闪至了那男子的身侧。 司镜只看见了一抹红一闪而过,刚刚还慵懒地倚在房梁上的女子,此刻便站在了他的左手边。 她的眉眼清冷,就仿佛将今夜隐在云中的明月融入了其中。之后的她伸出手,推了他一把,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到了地上。 刚刚还在地上的玉佩不知何时已被她收入了袖中,而那女鬼也仅仅慢了一拍,便愤怒的将长发卷起,狠狠地朝他们的方向打来。 于商折霜来说,以她的速度,躲过这一击不过是鸡毛蒜皮般的小事。 可偏偏站在她旁边的这个傻的,扯住了她的衣袂,若不是她反应的极快,那女鬼的长发便会直直划过她脸颊。 她差点就要变为与那女鬼不相上下的模样! 商折霜眼中的寒意愈发的深了,她一向不喜欢在做正事的时候,有人妨碍她。 “松手。” “姑娘不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傻子的命不配。” “傻子也是人啊。” 商折霜:“……”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有种预感,若她不帮这个傻的一把,怕是要被这人连累得一起葬身此处。 女鬼的头发原是柔顺无比的,静静地垂在她的背上,纵使这儿环境昏暗,看起来也颇有光泽。可如今她周身戾气大发,那头发竟是变得比针还硬上几分,叫人一疏忽便能被要了命去。 商折霜将头向后一仰,步伐一旋,又躲开了几道攻击。 旷野上的风声更大了些,狠狠掀起这破败木屋的窗子,任它们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扰得人烦闷不安。 而司镜依旧站在原处,似乎一点也不惧怕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反倒像个看戏的局外人。 女鬼的攻势本是极快的,但在商折霜游刃有余的躲避之下,竟显得有些笨拙。 木屋内原先的摆设已几近被女鬼自己毁了大半,而在这“乒铃乓啷”的一串响中,她却没办法伤及商折霜分毫,甚至有些被逗弄的感觉。 她愈发的恼怒,转过那张丑陋不堪的脸庞,用那双怨毒的眼睛扫视着自己熟悉的小屋。就这一眼,便瞥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司镜。 她的唇边弯起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之后身形竟是倏地向前闪去,眨眼间那头发便要缠上司镜的颈脖。 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商折霜竟是比她快了片刻,步法一变,紧紧地攥住了司镜的手,将他整个人向窗边一带,径直把他从那窄窄的窗口甩了出去! 之后的她没有任何犹豫,一手撑着窗沿,轻轻一跃,便随司镜一同淡出了那女鬼的视线。 这一番没有编排过的动作,在她的掌控之中,竟像是熟悉了千百遍般,行云流水,紧密而洒脱。 但司镜也远远出乎了她的意料。 商折霜本以为,被她甩出窗的司镜该是狼狈不堪的。却不想,当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个傻的竟然优哉游哉地靠在一棵歪脖子树边,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修长的手指,开始掸落白衫上沾染到的尘土。 -- 第3页 这回她离司镜极近,于是在刹那间,便嗅到了从他身上飘来的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她皱了皱眉,往侧边迈了一步,离司镜远了些。 司镜注意到了她这微小的举动,抬起那双温润的眸子,唇边噙起了一抹笑:“姑娘刚刚攥着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嫌弃。” 商折霜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是以顺着他那掸落尘土的动作说了一句。 “脏。” 司镜:“……”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不知道小天使们还记不记得,这两天给大家发红包吧! 商折霜:这么傻一人,谁嫁了谁倒霉。 司镜:缘分,妙不可言。 作者:上面那位,崩人设了,收一收。 第2章 子夜(二) 眼前的姑娘身着一袭红裙,在这如水墨般黑白的旷野中显得格外醒目。她生得明眸皓齿,但眉目间却没有如大家闺秀般的温润,而是漾着一股张扬且明艳的美丽,如一道天光,仿佛能生生地将这片荒芜之地撕裂开来。 司镜凝视了她片刻,才又弯唇笑道:“倒是在下冒犯了。” 商折霜眯了眯眼睛,似是无意接他的话:“你不会武功,为何来这种地方?” 眼前人怔了怔,转瞬间便又将问题给抛了回去:“姑娘不是也不会武,又为何要来此处?” 商折霜偏了偏头,这才将刚刚那副恣肆的模样放得端正了些:“刚刚若不是我,你如今都不知在那座坟头里埋着了,倒还反过来质问我?” 司镜微微摇了摇头,面上的笑意竟是更胜,没有半分的歉疚或是谢意:“就如刚刚那种千钧一发之刻,若姑娘会武,直接借用手边几案上的利器,劈断那女鬼的头发便可,又何必以身犯险?” 商折霜挑了挑眉,没有应他,心底却倏地升起了一股不大舒服的感觉。 眼前的人笑得风轻云淡,但在这抹看似温雅的笑意之下,却藏着能将人一眼洞穿的细密心思。 这让她不自觉对他升起了戒备之心。 司镜见商折霜不语,视线便从她的面上,飘到了她露着的半截手腕之上。 如雪的皓腕上缠着一条红线,其上缀着两个小小的铃铛。风一刮,散下的红线便被吹拂了起来,可那铃铛虽是微晃了几下,却并未发出一丝声响。 商折霜也注意到了司镜停留在她腕上的视线,不自然地将袖子放下来了些,之后懒懒地提醒了一句:“时辰不早了,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夜里阴气重,你可没这么好的运气,再遇上一个我这样的人。” 司镜依旧倚在那棵歪脖子树边,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勾了勾唇道:“姑娘怎知我没这么好的运气?” 商折霜懒得与他再扯皮,轻点足尖,跃上了树枝,凉凉道了一句:“那还望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是一具没脸皮的尸体。” “姑娘的意思是,还期望能与在下见面?” 当司镜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商折霜的身影已然远了。 但风还是将她那句带着三分凉薄的话语,送到了司镜的耳边。 “山水不改,后会无期。” - 不得不说,这片旷野上的阴气的确渗人得很,饶是商折霜这种不惧鬼神之人,也在这无孔不入的阴气之下,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她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行至了旷野的边缘。 望着远处沉睡着的村落城镇,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伸进了袖中。 袖中空荡荡的,只有一块冷若寒冰的玉佩。 那玉佩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成的,质地温润而细腻,透着微微的光泽。其上盘着精致的云纹,一个大大的“萧”字占据了那玉佩的正中,线条柔和,握在指间也不觉硌手。 商折霜上下打量了这玉佩许久,确认了若只凭这块玉佩,确是当不到十金的,才又将它放回了袖中。 她躺在树杈上,打了个哈欠,心想着若这笔生意成了,拿到的钱够她在空域挥霍个十天半个月,这才将冷淡的面庞柔下了些。 空域不比四洲,充斥着光怪陆离的现象,也少不了许多游魂精怪,是以生存在此并不容易,物价也被哄抬了上去。 而十金对于空域这虚高的物价来说着实不算什么。 但商折霜又偏偏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 就算客栈的上房再贵,她也不愿降尊纡贵住下房,所以当她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浪掷完了后,就在这个鬼地方风餐露宿了好几日。 身下是粗粝的枝干,脸旁是空了的鸟巢,就连触目所及,都时常是惨白着脸或伸着长长舌头的孤魂野鬼。 多亏了萧家大姑娘与她做的这一笔生意。 商折霜闭上了眼,想着眼不见为净,明日太阳升起后自己便能拿到报酬,才缓缓沉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商折霜硬是被那一缕直射于面上的曙光,逼得睁开了双眼。 季夏的天亮的早,现在也才不过卯时。 商折霜算了算,自己竟只睡了两个时辰,于是脸色阴沉了下来,也失了睡回笼觉的兴致。 罢了,还是等拿到钱后,再找家客栈补补眠吧。 她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松了松僵硬了的筋骨,红色的衣袂一扬,几步便跃向了不远处的城镇。 这座城镇紧贴着那片旷野,人烟不多,但早早便有人支起了摊子,煮起了热腾腾的早膳。 -- 第4页 刚出笼包子的香味和着炊烟,萦在了商折霜的鼻尖。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子,肚子不争气地叫唤了一声。 昨夜本能更轻松些的,但偏生碰上了个傻的,浪费了她不少的力气。 她微微蹙眉,想着要不要先偷个包子垫垫肚子,之后再去萧家。 ——反正也没人能察觉得到。 如司镜所想,商折霜确是不会舞刀弄枪,但她的轻功放眼整个朝境,也无几人能比。仗着这一身轻功,她以前没少为非作歹。可到了空域之后,她看多了人情冷暖、悲欢离合,知晓了做人不易,便洗心革面,也没再干什么混账事。 商折霜蹲在一座屋子的青瓦上,看着下面吃着粥拿着包子的客人,认命的转过了眼,不再肖想那屉冒着热气的包子。 不就是一屉包子吗?等她拿到了钱,先去风露楼待上个一天一夜再说。 因为饿得前胸贴后背,商折霜的速度倒是比以往又快了几分。若有人不经意地抬眼,也只能瞧见一抹红,之后便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阳光晃了眼,产生了幻觉。 萧家是这座镇上数一数二的大门户。 在镇上那一片矮平的屋顶之中,有一圈青灰的石墙拔地而起,其间圈着的便就是萧家。 虽商折霜轻功极好,但这毕竟是雇主的家,她也不大好贸然闯进,是以乖觉的落在了萧家的大门口。 此时时辰尚早,日头也还缀在远处连绵的山中。 萧家门前的纯黑匾额上沾着晨露,蒙蒙的一片,透着微微的光,倒是衬得“萧府”二字更为显眼。 商折霜敲响了萧家那堵沉甸甸的玄色木门后,便百无聊赖地打量起了门前的石狮子。 这两只石狮子栩栩如生,一只踩着球,一只戏耍着小狮。但这本该憨态可掬的动作,在这两只石狮子身上,却生生显出了一股凌厉的凶恶之气。 商折霜凝了凝眉,继而叹了口气。 空域这地方连人气重的地域都偶尔会有妖邪之事发生,也怪不得萧家这种大门大户会特意叮嘱匠人,将这辟邪的石狮子雕得更严穆了些。 然她只等了不到一会,萧家的护院便将那堵厚重的木门打开了。 商折霜跟着引路的管家,一条道走到了萧府最偏远的后院。 后院比不得前院的宏大,只有一口小小的井和一间灰扑扑的小屋子,门前的阶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灰,门上的锁也覆满了铜锈。 萧家大姑娘便站在那口小小的井边。 商折霜眉梢一扬,唇边下意识地弯起了一抹冷笑,却在萧融秋抬起眸子的那一瞬,将唇边的笑意柔了下来。 “果然是商姑娘做事叫人放心。”萧融秋的目色很温和,身上透着独属于深闺中女子的轻软,但在这与生俱来的轻软中,又融着些当家人的矜重。 “萧姑娘过奖,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只认钱罢了。”商折霜懒懒一抬眉,面上的神情如故。 而萧融秋却是不在意地淡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绣着梧桐的金线锦囊,递给了商折霜。 商折霜接过锦囊,随意掂量了一下,也不打开,便将其收入了袖中,继而掏出了那枚刻着“萧”字的玉佩。 当她将玉佩递到萧融秋手中的那一刻,倏地向侧边闪了一步,就见一支透着冷厉寒光的羽箭,钉在了那扇破败的木门之上。 萧融秋面上的神色陡然凝重了起来,那双本该温软的秋眸,此刻竟浮起了一丝凛冽的杀意! 可商折霜的目色却依旧懒散,甚至懒得质问萧融秋一句,便径直跃上了萧府高高的屋脊。 嗖嗖嗖—— 无数支羽箭漫天而来,几近铺满了整个萧府的屋脊。然商折霜的速度却是比这些羽箭又快了几分,甚至轻盈地踩在了一支羽箭之上,借着那股力道又离萧府更远了些。 萧融秋的脸色阴沉似萧府那扇玄色的大门,一张姣好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 她一甩衣袖,对着身边的人尖锐地呵斥了一句:“你们这群废物!给我追!” 但话虽是这么说,她的心中亦没有一分底气。 可就算杀不了商折霜,她也要给她立个下马威,叫她不能将萧府中还有萧临春这号人的事情给说出去。 萧临春既然毁了容貌,答应了她,死后也别想与萧家挂上任何关系,就这样永生永世沉默便好了。 其实商折霜若想甩掉那些人,是极其容易的。但那些人越是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发了狠地追她,她骨子里的那股顽劣之意就叫嚣的愈发厉害。 于是她一会儿在这座高阁上露个头,一会在那片树荫下现个影,逗弄那些人,玩得不亦乐乎。 正当她路过风露楼,稍微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的时候,却在风露楼的栏边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那个傻的吗? 先前这个傻的连累她废了不少力气,现在都还饿着的事,刚巧浮上了心头。 于是商折霜想都不想,便将自己先前说过的那句“后会无期”抛至了脑后,一手撑着栏杆,轻轻一翻,便跃进了司镜所坐的雅间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商折霜:一起玩呀。 人在楼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司镜:? 第3章 子夜(三) 司镜本坐在雅间中好好喝着茶。 茶香顺着他手上青瓷茶盏中冒出的热烟,袅袅杳杳地散满了整个雅间,与雅间内燃着的香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 第5页 然栏边却不合时宜地吹来了一阵大风。 屋内的香散了大半,一抹红色的身影裹挟着一股独属于夏日清冽的木调气味,迎面而来。 司镜蹙了蹙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却见一枚暗器毫不留情地钉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这枚暗器携了十成的力道,擦过了茶壶,逼得那注满了热水的茶壶掉至了地上,碎瓷散在了一汪盈盈的茶水之中。 司镜:“……” 商折霜引来了数十个在她眼中十分“笨拙”的黑衣人,带着他们相继踏入了司镜所处的雅间之中。 但看着他们毫不留情射来的暗器,她又倏地有些后悔。 她是看这个傻的有些不顺眼,却也没有伤他之心。他不会武功,若自己累得他丧命于此,岂不是要白白背负上一条人命? 思及于此,商折霜恨不得把刚刚那个一时兴起的自己一脚踹下风露楼。 但事已至此,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吃。她只好不情不愿地扯过这个傻的,足尖一点,就带着司镜闪出了风露楼。 司镜本在风露楼中坐的好好的,先是莫名其妙飞来了一枚暗器,搅扰了他喝茶的兴致。又是不知何人,竟直接携了他从栏边飞出了风露楼。 这都算是个什么事? 司镜有些后悔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而商折霜虽是带着一个司镜,速度却不曾慢下半分,且此刻的她不似刚刚,有着逗弄那些人的心思,只想着赶紧脱身,是以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那些人本就被她溜得累极,见她又提了速度,纷纷失了追逐之意。但他们也不敢就这么回去复命,于是便散入了人群之中,指望着今日能凭运气寻到商折霜的踪迹。 商折霜一口气拉着司镜跑了十几里,也终是有些累了,落在了一条小巷中,靠着小巷的墙便蹲坐了下来。 因着逃跑时使力的是商折霜,司镜现下倒是悠闲。 他眼尾一扬,缓声道:“姑娘这又是做什么呢?” 商折霜靠着墙,不太愿意搭理他,但她终是理亏的那一方,只好应道:“逃命呢,没看出来?” 司镜:“……” 他是头一回看到逃命捎上无辜之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在下的意思是,姑娘逃命归逃命,又何必带上我一个?” 商折霜回过头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圈,之后有些做贼心虚地开口道:“许是今日看你有些顺眼?” 司镜:“……” 正当两人相顾无言,气氛略微有些凝滞的时候。 一个青衣的小厮不知从何处闪入了这条小巷之中。 他的脚步很轻,甚至隐在了风吹树枝的沙沙声响下,但商折霜还是极其敏锐地在他出现的那个刹那,越过司镜,将目光聚到了他的身上。 不过那小厮并未因商折霜的目光而停却半分,径直走到了司镜面前,轻声道:“公子,洛掌事怕是等了许久。” 司镜的面上依旧带着那抹从容的笑意,只是目色清冷了许多:“你亲自去告知洛掌事,今日是我失约了,改日会亲自登门致歉。” 那小厮蹙了蹙眉,往商折霜的地方瞟了一眼道:“您本是提前了一盏茶的时间到的。” “失约便是失约了,不看前因后果,也不必解释,你且如此去说便好。” 比起那小厮有些怨怼的模样,司镜倒是风轻云淡的很,仿佛那个被连累得失了一笔生意的人不是他。 而站在一旁的商折霜,饶是脸皮再厚,也无法忽视那小厮话语中的隐着的含义。 待那小厮拱手退下后,她才有些讪讪地开口道:“此番是我连累了你,不过我商折霜从来不喜欢欠着别人,敢问公子名姓,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偷……啊不,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可前来找我。” 司镜挑了挑眉,唇角微微弯起,眸中刚刚还携着的那分清冷,不知在何时已然消散无影了。 他斟酌着“偷”这个字,又听闻商折霜的名字,对这个姑娘的身份有了个大抵的计量,是以浅浅淡淡道:“在下姓司,单名一个镜字,若商姑娘愿意,直接唤我司镜便可。” 司镜? 商折霜听到这名字,头皮登时炸了一下。 她先前是猜到了此人许是个经商之人,却没想他竟是空域司家的主人。 司家的生意渗透至整个空域,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程度,也难怪刚刚那个小厮能这般容易地寻到司镜。 ——毕竟整个空域几乎没有哪处,不与司家的生意有瓜葛。 商折霜有些懊恼起了刚刚得罪司镜的行为,但瞧着司镜似乎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便冲他扬起了一抹笑道:“司公子仙姿玉骨、人中龙凤,先前倒是折霜眼拙了。” 这姑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但偏生这张脸又是极为灵动的。其上的笑意虽是不够真诚,但却胜过了那些庸俗唱词中的金风玉露,透着明艳而不羁的美丽,明晃晃的,叫人一时竟移不开眼。 商折霜一边假笑着掩饰心虚,一边将司镜的标签从傻的,挪到了有钱的、可以坑的上面。 她偏了偏头,努力使自己的模样看起来更为良善些,却在这演戏的过程中,瞥见了一抹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玄色的短打,贼眉鼠眼地四处乱瞟,似是在寻什么人一般。 -- 第6页 这不是萧家派来那群人的其中之一吗? 因着第一支羽箭便是他射的,商折霜算是对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只是没想跑了这么远,还能被这人歪打正着的碰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她再三确认了那人没有带弓箭,顶多带了些暗器,这才放下了心来。之后一双明眸似小狐狸般一转,便将主意打到了司镜身上。 萧家虽在这座镇上一家独大,然司家放眼整个空域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她能借着司镜的名讳,量萧融秋再想杀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司家作对,这件事说不定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压下来。 一念至此,商折霜打定了这几日要攀附司镜这棵大树的主意,于是摸了摸袖中好不容易赚来的十金,一狠心,对着司镜道:“此番是我连累了司公子,折霜身无长处,不过对风露楼中的菜肴有些自己的见解,若司公子不嫌弃,折霜愿以此赔罪。” 许是司镜错过了与那洛掌事之约,今日也无其余闲暇之事,看着商折霜颇为真诚的目光,竟是应了下来。 商折霜想着鱼已然咬钩了,心中一喜,语调也轻松了些:“司公子不嫌弃是最好的了,折霜定当好好补偿司公子。” - 风露楼是这座镇上最大的酒楼。 商折霜常年在空域的各个地方奔波,但唯一念念不忘的便是风露楼的佳肴。在她的心中,不仅仅是空域,就算是放眼整个朝境,也没有一个地方的厨子,能比得过这风露楼厨子的妙手。 此刻恰值正午,风露楼人满为患,远远的便能嗅到食物的香气。 商折霜极其熟练地走进了风露楼,刚想寻一处位置坐下,却见那堂倌远远瞧见了她身后的司镜,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狗腿无比,继而挤出了一抹大大的笑容,躬着身便将他们迎上了风露楼最高层的雅间。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商折霜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毕竟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 她一瞧身后司镜恬淡的神色,便理所当然地受着那堂倌对他们的特殊待遇,走上了风露楼前堂尽头的木梯。 这两人的出现在风露楼内引起了不小骚动。 商折霜本就穿着一袭红衣,明眸善睐,煞是惹眼,而身后的司镜身着一身如雪白衫,周身散着温润如玉的气质,更是引得了不少姑娘的侧目。 可侧目终归是侧目,商折霜除了惊艳,也没在她们眼中寻到什么别的东西。这风露楼内似乎除了那堂倌,并无人识得他就是司家的主人。 但这疑惑只存于了她心头一刻,便刹那间消散了。 不识得便不识得,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风露楼顶层的雅间,倒是与商折霜今早闯入的那个,并无太大差异。 商折霜原是走在司镜之前的,但看那堂倌的态度,反倒她成了客,司镜成了主,是以站在一侧等着司镜先落座。 雅间似乎不常使用,甚至连香都并未燃起,所以当司镜走过商折霜身边时,她又从那宽大袖袍带起的风中,嗅到了一丝草药的味道。 她下意识蹙了蹙眉,见司镜在靠近窗边的地方落了座,便坐在了离他最远,正对着的那个位置。 司镜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却并未开口询问,倒是在商折霜思忖着要怎么攀附他,空手套白狼的时候,先她一步道了一句。 “商姑娘是怎么得罪了萧家的?” 商折霜原本还抿着的唇微微张开了些,那双秋眸也不自觉地放大了,而后盯着司镜,脑中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  商折霜:不坑不知道,一坑就坑上个最好的(?) 司镜:…… 第4章 子夜(四) 虽常言都道明人不说暗话,可这么开门见山的人,商折霜还真没见过。 她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地说话,但司镜这直着说话的程度,却是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之内。 再者,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得罪了萧家的? 难道他这人见多识广到,看一眼萧家雇来的杀手,便知道背后主使是萧融秋? 她没有立刻回司镜的话,目光浅浅淡淡地扫过了他放在膝上的右手。 那节修长的手指中似乎攥着什么白白的东西,但还未等她再细细辨别,那只手便换了个姿势,隐到了她瞧不见的地方去了。 商折霜联想起了刚刚那堂倌看着司镜的眼神,心下大抵也猜到了七八分这堂倌与司镜的关系,于是曲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发出了不大却又不容忽视的响声。 司镜的眉目一向是平静的,仿佛氤氲了一层飘渺的云雾,叫人摸不透其下藏着什么东西。 他见商折霜不回话,也无意再开口,向后微倚,倒是比商折霜敲着桌子的姿态更为懒散了几分。 “司公子管得不多,眼线倒是挺多的。” 商折霜收回了手,眉梢微微一扬,便溢出了些许纵脱之意。 “商姑娘请我来这儿不也是怀着别意?打哑谜着实没什么意思,这萧家,接下去不会再找商姑娘麻烦了,姑娘大可放心。” 商折霜没想到就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司镜竟将她的想法猜得如此通透,还顺带解决了萧家带给她的麻烦,于是面色沉静下了些。 她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却也害怕与聪明人打交道。 -- 第7页 毕竟越是聪明的人,就越容易反被聪明误。 她将脊背挺直了些,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也忘了原先来风露楼的目的是请司镜吃饭,支着头问:“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敢问司公子可是有事相求?” 司镜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淡然,仿佛真是个无欲无求的闲散之人。 他弯了弯唇角,缓声道:“举手之劳罢了,不过是商姑娘合了在下的眼缘。” 举手之劳? 合了眼缘? 若不是司镜真帮了她一个大忙,商折霜险些就当着司镜的面,将白眼翻到天上去了。 经商之人果然与常人不大一样,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真真是练得炉火纯青。 若是别人的便宜,商折霜或许还不愿贪,怕日后惹上麻烦。但司镜这个人,若能结交,于她日后在空域活动大有帮助。 于是商折霜顺着司镜的话,便接了下去。 “既然司公子帮了折霜一个大忙,日后若有所需,折霜必定万死不辞。” 不过这“万死不辞”,自然也只是说说而已。 而司镜也显然没将商折霜这番客套话当回事,兀自直起了身来,缓声道;“在下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此番就不劳姑娘请客了,姑娘若有什么想吃的,随便点,记在在下的账上便好。” 商折霜有些愣怔的看着他,仿佛他的脑门上写了大大的“人傻钱多”四字,继而才垂下了眼眸,就这样受下了。 而也就因着她垂下的眼眸,她自然而然错过了司镜起身后,那有些踉跄的步伐,与不太稳的身形。 司镜强撑着身子走到了雅间之外,在关上门的一刹,身躯一歪,而后以手紧紧地抠住了另一扇房门的空隙处。他手上的青筋蔓延至了腕间,脉搏起起伏伏,凌乱不堪。 他又走了两步,逼着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推开了廊道上的另一扇门,跌跌撞撞地迈了进去。 那间房内坐着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 他的长发肆意地落在肩上,不加任何束缚,胸前的衣襟略微敞开,露出小片瓷白的肌肤。男人的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拿着一杆鎏金烟斗。烟雾袅袅,将他的面容晕得有些模糊。但就算是笼着层层朦胧的烟雾,也难以掩下他那副妖孽的皮囊。 如此懒散的姿态,偏生还能透出一股贵气。 见到司镜狼狈的模样,他似是觉得十分有趣,将拿着烟斗的手放下了些许。 “司家主还能有今日,愆辞真是大开眼界。” 司镜的喉间虽是压着一股腥甜,话语却还是沉静、甚至于有些淡漠的。 “顾楼主真有闲情逸致,竟特意等在此处。” “哎,司家主狼狈的样子千载难逢,谁不想见上一次呢?” 顾愆辞语调散逸,拖得长长的,过不了一会,又转了一个声调道:“不过,你还能活多久?” 司镜将眼睛阖上,胸腔内翻涌着的那股尖锐的疼痛,已然开始缓缓平复。 他将手放在桌上,勾起了一抹冷淡的笑容:“能活多久?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顾愆辞将烟斗置于唇边吸了一口,任那些烟雾缭绕在自己脸侧,将他面上的神情氤氲得更为莫测。 “我都快忘了,反正你就算活着,命也不是自己的,着实没有什么意思。” 他用手指摩挲着烟斗雕着云纹的杆,目光一转,便凝在了司镜的掌上。 那如玉的掌上有一道细细的红线,尚且未到掌心,若不细瞧,十分容易被忽视了去。 “不过司家主,好死不如赖活着,凭你的命数估计还能苟活许久,不过是中了毒罢了,何必谈及生死?你今天勾搭上的那姑娘,算是有些本事,什么东西不能帮你偷到?你帮她摆平了萧家的事,又请了她一顿饭,她可不止欠你一个人情。” “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今日打发了去便好,我不想多生事端。” “不想多生事端?那你想怎么弄到解药,难道指望那没用的宁小姑娘去给你弄?”顾愆辞嗤笑了一声,打了个哈欠,又没骨头似的往后瘫了下去,“不过萧家的事,你倒也不多过问几句。” “事情已经发生了,过问又有什么用?世上安得双全法,一切不过是一场公平的交易罢了。” “你倒是看得通透,与那商折霜一般没有什么人情味。” “顾楼主同情萧临春?” “不同情,不过是想损你两句罢了。” “……” - 酒足饭饱后,商折霜因着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坐在雅间内发起了呆。 她有些发困,于是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之后直接趴到了桌上,开始打起了盹。 梦中竟是萧临春的残影。 她将那张满是伤痕的脸凑近了商折霜,之后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其间已不似人类,细细密密的尖锐牙齿。 “你没有良心吗?不觉得我可怜吗?我这一生已然东躲西藏,死后竟还要被萧家抹除身份!萧家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又凭什么为了那点钱而出卖自己的良心?” 商折霜不耐烦地一挥手,打散了那团黑压压的残影,之后蹙了蹙眉,拔腿就走,理都不想理她。 那团残影又缠了上来,缭绕在商折霜的身侧,不住地阴恶质问着,见商折霜懒得搭理她,更是开始发出了小声怨毒的诅咒。 -- 第8页 商折霜本是不愿搭理她,但那怨毒的诅咒窸窸窣窣的,宛若蚊虫的嗡鸣声,吵得她耳朵疼,是以停下了步子,目色如霜地盯着她。 许是商折霜的眼神过于阴冷,甚至胜过她刚刚咒人的话语,萧临春一时竟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让这抹目光给憋了回去。 “不过是鬼身上飘下的一抹执念,你又能记得多少生前的事?” 萧临春一抖,似被刺了一下,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然变成了这副鬼样子,脑中也只记得要找回自己在萧家的身份,忘却了其他种种前因后果。 她有些怨恨地看了商折霜一眼,其中竟有些小孩般的赌气,同时也被她周身散发的清冷气息,吓得不敢再靠近她一步。 “萧融秋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怎么干净,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做了场交易,便不要再死缠烂打了。” 商折霜难得对她说了句长句,但这话萧临春却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我与萧融秋不是一样的人!更何况,你不也被萧融秋追杀着,竟还帮她说话?你怎么能为了钱如此没皮没脸!” 萧临春虽不记得前尘往事了,但脑中却还隐隐惦记着萧融秋对她的坏。 “就事论事罢了。”商折霜又是一挥手,想将萧临春驱散了去。 但萧临春似是猜到了她知道自己生前的因果,宛若一块狗皮膏药,上蹿下跳地躲着她驱散自己的动作。时而缠在她的耳后,时而萦在她的眉间,任她怎么赶都赶不走。 “你若是不给我个说法,便永远魇着别想醒来了!我虽只是荒原鬼身上一抹的执念,可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你就等着在风露楼流着口水丢人吧!” 萧临春说着气话,忆起自己附在商折霜袖子上一晃一晃的眩晕感,更为恼怒,干脆直接幻出个人形,腮帮子一鼓,双手一抱胸,颇有些要撒赖放泼的意思。 商折霜见过不少游魂精怪,或是游荡太久只记得一念化作了厉鬼的,或是脑袋不清醒只知道重复做一事没有意识的。 但无论哪种,她都只需躲几日,再不济,寻个法子灭了便好,像萧临春这样无赖难缠的,她是头一回遇见。 萧临春晾商折霜现在也没法子破了她的梦魇,于是就站在那一横。 反正她有的是时间,看谁熬得过谁! 作者有话要说:  顾愆辞(瞥了一眼司镜又瞥了一眼商折霜):啧,现在不惜命,往后要后悔。 第5章 子夜(五) 商折霜的太阳穴隐隐跳着,如脂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若是平时她还能直接使轻功跑了,可现在陷入梦魇,任她三头六臂,萧临春都能轻而易举地寻到她。 于是她一拂衣袖,索性坐了下来,不过就是比耐性罢了,大不了在梦里再睡一觉。 萧临春见商折霜宁愿呆坐在那,也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气得火冒三丈,刚想继续撒泼,却见那红色的衣袖一摆,露出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红线来。 商折霜的肌肤是极白的,似乎常年不见阳光,在那白若脂玉的腕上,缠上了这么一条系着铃铛的红线,怎么看怎么显眼。 萧临春收了想撒泼的心思,趁商折霜不注意时,凑近了她的那节手腕。 一股翻涌着的灵力裹着些浓浓的阴气,沁在了她的鼻尖。 就算她只是鬼身上剥离下的一抹执念,却也是极阴的体质,这股气味于她来说简直不亚于久旱逢甘露,使得她恨不得将整个身子直接扒在商折霜的腕上。 商折霜只觉得腕上一凉,便看到了萧临春一脸餍足的神情,是以毫不犹豫的将那节手腕收回了袖中。 萧临春刚刚还觉得通体轻盈,脑中倏地闪过了些前尘旧事,可这些往事才冒出个虚幻的影子,便因着商折霜将手腕收回袖中的动作,如水月般破碎了。 她一脸怨念地看着商折霜,刚刚还不管不顾的无赖神情,霎时变得楚楚可怜,连带着那张狰狞的脸也不再那么吓人了。 然商折霜只是扫了她一眼,便继续坐在原地当石头。 “商姑娘……”萧临春怯怯地碰了碰商折霜的衣袖。 “……”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天下无双的商折霜商美人?” “……” “商美人你就给我吸一口吧,若我忆起了前尘旧事,便不会再缠着你了…”萧临春的话语越来越低,最后竟是有些哽咽,带上了颤抖的尾音。 商折霜的眉尾略微挑了挑。 的确,再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更何况风露楼到子时是要打烊的。她本就欠了司镜不少,如今若再在风露楼睡着给他添麻烦,倒显得她这个人不讲道理了。 她不情不愿地伸出了那节手腕,看着萧临春又化为了一缕朦胧的黑烟,缠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萧临春虽没有实体,但才刚覆上商折霜的手腕,就觉得一股暖流淌遍了全身,浑身经脉仿佛都被打通了似的,舒服得不行。 那小小的红线铃铛,竟有如此奇效! 商折霜看着在她腕上蹭了又蹭的萧临春,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但好在萧临春只吸了两口灵气,便觉得脑中钝钝地痛了起来。 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没给她一点点准备的机会,便直接灌进了她的脑中。 她都快忘了自己现在连只鬼都算不上,只是鬼身上掉落的一抹执念,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气,而后坠入了一个寒冷的冬天。 -- 第9页 - 空域的冬日,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这个地方不比朝境的任何地方,总是泛着阴冷的气息,而阴沉的冬日,更是将这股气息挥散到了极致。 街上的行人们各个包的和粽子似的,或急促或蹒跚地走在结了冰的青石板路上。而尚且年幼的萧临春,个头还不高,轻而易举地就被人群淹没了去。 可在穿着毛裘或棉袍的路人中,只裹了一层单薄麻布外披的她,又显得格外突兀。 因着破了洞的布鞋,她的脚底板被冻得又僵又麻。她垂着头,打了个哆嗦,将冻得通红的手缩进了袖中,指间还紧紧箍着缠着药包的线。 这些药大抵够娘亲吃上个三五天的。 她在心中庆幸着,哈出了一小团烟白的雾气。 周围的人声逐渐远了,她一侧身,拐进了一条阴暗破旧的小巷。 地面变得更加崎岖了,坑坑洼洼的,她走得十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摔了,洒了娘亲的药。 走着走着,眼前本该是空荡荡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双红色的绣鞋。 那绣鞋小小的,针脚十分细密,纳的紧实,上面绣着团团的莲叶与婀娜的荷花,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 萧临春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那张脸粉雕玉琢的,笼着两团淡淡的红晕,盈盈的秋眸,小巧的琼鼻缀在那脸上,只叫人心底升起一股爱怜之意。 可她不该认识什么贵家小姐啊? 她这等住在这样脏乱小巷中的人,对巷边的乞丐倒还熟悉,这大富大贵之家,是怎么也高攀不起的。 她眨了眨眼睛,又细细瞧了瞧那张脸,想从中找到她为何会觉得熟悉的原因。 但这不瞧还好,瞧得仔细真切了后,她吓得往后一退,步子一滑,险些摔倒地上去。 ——这张脸竟是与她有着五分的相似!难怪她会觉得熟悉! 萧融秋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但那张还尚且透着稚气的面上,已然浮现了与这个年纪不符的成熟与老练。 她也是上月因着爹爹那些侧房嚼舌根,才听闻爹爹在外竟与妓子有一个女儿的。 好在李叔的效率极快,不到一月便将爹爹这“流落在外”女儿的踪迹给寻了出来。 她此番来,便是要让她做个抉择。 幽幽袅袅的烟雾从面前的一小碗红豆粥中冒了出来,将萧临春那张被冻得苍白的脸稍稍暖了些许。 她一手捧着盛着粥的碗,一手还紧紧攥着那缠着药包的线。 碗中的红豆颗颗大而饱满,在窗牖倾泻而下的光中,泛着透亮的光。 萧临春平日里只喝过小米做成的稀粥,哪见过这么浓稠的粥,更没见过什么红豆,而面前的这碗粥其间还有花生与莲子点缀,气味甜而不腻,萦着淡淡的清香。 她舔了舔嘴唇,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之后小心翼翼地以左手捧起碗,顾不得瓷碗还尚且发烫,小小地吃了一口粥。 软糯的红豆无需多嚼便化在了口中,晕开了一抹香甜的味道。 萧临春又囫囵地吞了两口,只觉得这碗红豆粥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既然粥也吃了,你考虑得怎么样?” 萧融秋就坐在她的对面,萧临春悄悄抬起头,偷偷瞥了她一眼。 眼前的姑娘穿着小袄,一片红上缀着云雪似的纯白皮毛,看起来就十分暖和。她有些羡慕,想变成与她一样的人,却又在这股艳羡之情只是冒了个头的时候,紧了紧手中的药,将目光缩了回来。 刚刚萧融秋与她说的话,还盘旋在脑中。 至于如何选择,她也有了个决断。 一个萧家的身份,并没有什么用。萧融秋说得对,就算她与娘亲回到了萧家,地位或许还不如萧家的一个佣人。她们常年生活在破巷中,更不会懂得后宅的那些勾心斗角,更何况娘亲还疾病缠身。 若能用这个并没有什么用的身份,换到一笔银钱,换得娘亲治好身上的顽疾,也算得上一场公平的交易。 她定定地看着萧融秋,想故作不在乎地说出自己根本不屑于这个身份,但说出口的话语中还是带了隐隐的颤音。 而萧融秋像是早就猜到了她的选择一般,一扬细眉,便令身边那个蓝布衫的男子递来了一包银钱。 她掂了掂手中的银钱,突地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血脉至亲,也是可以用冰冷的金钱计算的。 但她还是这样选择了,她没有把握能在吃人的后宅活下去,而这些银钱至少可以让她与娘亲过上数十年安稳的生活。 “妹妹要怎么给我看你的诚心呢?” 萧融秋的笑很美,透着大家闺秀的矜贵与优雅,但萧临春只觉得自己血管中的血,尽数被她这看似温和的笑意给凝成了冰。 她看着桌上喝了一半的红豆粥,眼前倏地有些模糊,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尚且透着余温的碗,狠狠砸到了地上。 李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下意识皱了皱眉,然萧融秋仍旧保持着那抹透彻的笑意,好似一眼便能看到她的心底。 她有些颤抖地捡起了地上的碎瓷片,身躯害怕得都在战栗。 但在下一刻,却又决绝地用那些碎瓷片划过了自己洁白无瑕的脸颊。 细嫩的皮肤被碎瓷片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这样惨烈的画面,纵使李叔这种见多了炎凉世态的人都忍不住别过了头。 -- 第10页 一抬一落间,她与萧融秋越来越不甚相似,她的每一举每一动,都在抹去她的妄想,她的不甘。 萧融秋的眸色也不免动了动。 她本没想让萧临春这么做的,却没想,这个姑娘比她想象的还要烈一些。 或许是为了保全自己那已被践踏得所剩无几的自尊心,或许是不想在她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萧融秋看得出她很害怕,但她手上的动作竟没有迟缓一分。 从此,那破巷中少了一对穷困潦倒的母女,而繁华区多了一个带着重病娘亲的丑姑娘。 真相往往是最残酷却也最直观的。 萧临春被这回忆吓得颤了一下,滑下了商折霜的手腕。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难怪商折霜会说这只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只记得娘亲死后留下了一枚玉佩,而化为了一抹鬼魂的她,只想着要找回自己属于萧家的身份。 这大抵是她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执,所以才会终日徘徊在人间,不愿放过自己。 或许是因为萧临春参透了自己的执念,早该醒来的商折霜倏地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桌上已然收拾干净,她的手也被她枕的有些酸麻。 她正欲抬起手来,舒展舒展筋骨。但在这本该有些燥热的夏夜中,一只不知从何而来、冰凉的手,却在刹那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手上还带着湿滑的水珠,瘆得她瞳孔微微放大,脑中的弦也紧紧绷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临春:别人吸猫,我吸商折霜。一口提神醒脑,两口永不疲劳,三口长生不老。(大雾) 第6章 子夜(六) 商折霜使了劲,下意识地一反手,那人痛呼一声,很快便放开了她的手。 她定睛一看,早上为他们引路的堂倌此刻正木讷地站在她的面前,面上有些怔忪,显然没想到商折霜的反应会这么大。 商折霜冷冷地拂去了手腕上残留的水珠,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 她虽在人前表现的性子颇为开朗,却极讨厌别人触碰她。 “商姑娘……”那堂倌瞥见到商折霜不悦的神情,一下更为局促不安,毕竟这是公子带回来的第一个姑娘。 ——虽然他到临走前也没再提过她。 但他只当是公子是贵人多忘事,把商折霜还在风露楼的事情给忘了。 “若您刚刚抬起手来,就会打翻桌案上的花瓶……这花瓶碎了事小,伤到您可就不好了。”他有些无措地解释道。 他在这儿守了商折霜一个多时辰,生怕她醒来之后出不去风露楼。 因为无聊得紧,他便在守着商折霜的闲暇之余,又擦了擦雅间内那些积了灰的东西,是以手上才沾了些水珠。 商折霜按了按额心,瞥了一眼悬于空中的明月,换上一副温温的神情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离丑时约莫只差半个时辰。” 商折霜捋平了被压得有些皱了的衣襟,直起身来对着那堂倌微微一颔首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堂倌本就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如今见她不仅不计较,还向他道谢,扬起一张笑脸来,面上也飞过了一丝红晕。 ——不得不说,自家公子的眼光还真是顶顶好的。商姑娘的美不同与寻常女子,明艳而不羁,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张力,叫人只瞧上一眼,便难以忘怀。 难怪空域中这么多姑娘赶着趟儿想嫁给公子都没辙! “那我便先走了,替我向司公子道声谢。” 商折霜琢磨着还有件事情没办,是以话也说得飞快,只想着早早脱身。 那堂倌微微一怔,显然因着这颇有些生疏的称谓感到迷惑,但不到片刻,他便替商折霜找好了理由。 姑娘家嘛,既然没过门,矜持些也是应该的! “我会与公子好好说的!”本着讨好未来夫人的原则,那堂倌换上了一副迎接贵客的标准微笑,将商折霜送出了风露楼。 夏日的夜晚偶尔刮过几丝温热的风,闷闷的,透不过商折霜的红裙,只让她觉得浑身上下都覆上了一层湿热。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段红绳,将长发草草地束起。 但这随意的举动,却仿佛带出了什么东西来。 她皱了皱眉,狠狠地一甩衣袂,只是一缕执念的萧临春,便被她从袖中甩了出来,险些被夜风刮散了去。 商折霜本以为萧临春知道了前尘过往后,便会回到鬼身上去,好好投胎,重新做人,却没想到这玩意竟然如此没皮没脸,还死缠这她不放! 她冷着脸睨了她一眼,刚想转身就走,可这萧临春却伸出了两只鬼爪子,紧紧扒住了她的衣袖,任她怎么甩都甩不开。 “你先前答应过我什么?” “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既然顺路,商姑娘的轻功又这般好,便捎带上我一程呗……” “同一个地方?” 商折霜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却见萧临春那鬼爪子晃晃悠悠地举起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桐村”二字。 商折霜:“……” 这不是她先前放在袖中的东西吗? 没想到这萧临春不仅没皮没脸,手脚还不干净! 可她才刚升起骂萧临春一句的念头,便又生生地给压了下去。 -- 第11页 若她骂了萧临春,不是连带着把自己也骂了吗? 罢了罢了,和气生财。 “你去桐村做什么?” “娘亲的故乡在桐村,死后便也葬在了那儿。生前我算是尽了孝道,死后也想与娘亲告别一句,才能安心投胎。” “那你就不管你那没有意识的鬼身了?” “反正它在那儿也只会日日夜夜地重复着换脸皮的动作,没了我,更是连一丝戾气都不剩,又不伤人,不过如一个灵魂出窍的人一般,怕什么?” 萧临春的鬼爪子依旧紧紧地扒在商折霜的衣袖上,生怕自己话音未落,商折霜便将她甩了去。 “你不觉得我这孝心日月可鉴,应当捎上我一程吗?” “不觉得。” “……” 但说归说,商折霜终归还是拗不过萧临春的一通胡搅蛮缠,只好任她钻进了自己的袖中,紧紧地附在了袖内。 夏日炎热,纵使是夜间,也难以驱散人心头的躁意。 萧临春是鬼身上剥离下的一抹执念,至阴至凉,笼在袖中就宛若一块冰一般,于商折霜来说,也算是第一次发现了她的价值。 是以明明是在盛暑之中,商折霜赶路的速度不减反增。 这一人一鬼,仅仅花了不到三日便赶至了桐村附近。 - 桐村只是空域无数不起眼的村落之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平无奇得很。 萧临春来此是为了见娘亲最后一面,与她告别,而后遁入轮回,但她却摸不透商折霜究竟要来这儿干嘛。 于是这一路上萧临春又开始想尽办法地缠着商折霜打听。 “你来这桐村作甚,难道这儿有你的小情郎?” “不对啊!你的小情郎不该是那位司公子吗?” “那你去桐村做什么,莫不是脚踏两条船!” …… 许是萧临春压抑了一辈子,也没有个倾诉的人。变成鬼后,无拘无束了,便尽想着怎么把这辈子没说够的话给补全。 于是商折霜就成了那个遭罪的人。 商折霜躺在瓦上,将袖子迎风一甩,便将萧临春甩了出来。 萧临春摔得头晕眼花的,又差点被夜风刮跑,赶忙紧紧抓住了一根商折霜临风扬起的头发丝,之后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幻出了个人形,躺在了商折霜身侧。 商折霜打了个哈欠,转过了身子,不想搭理萧临春。 而萧临春却是越挫越勇,也不管商折霜愿不愿意听,便径自说了起来:“这桐村可是有规矩的,你今天必须仔仔细细地听我说,若坏了规矩,到时候任你神通广大,也都是要被诅咒的。” 她颇为认真地复述着儿时娘亲对她所说的坊间传言,神情也带上了几分敬畏与肃穆。 “桐村的夜晚不能外宿,必须宿在封闭的屋内。像你这样,日日睡在瓦上、树上甚至于草地上都是不行的!” 她正说得起劲,却见商折霜懒懒地投来了一记目光。 “你?” “好吧……我们……” 萧临春小时候虽过的是苦日子,却也不曾风餐露宿过,更别提后边收了萧融秋的钱,住进了五脏俱全大宅子的事了。 可这几日跟着商折霜,她却是没少吃苦头。 虽她一般只是呈现出一团黑雾的模样,偶尔才幻化出脸或手,附在商折霜的袖中,但商折霜一人在树枝上睡着后,她却要随着那垂下的袖子吹一夜的风。时不时还能看到些什么怪东西,从她面前以各种奇怪的姿态路过。 就算她也是鬼,面貌还十分可怖,可生前终究有着颗小姑娘的心,看着那些东西还是瘆得慌。 她又忆起了儿时娘亲与她说的那些桐村的传说,不禁打了个寒颤,正欲开口再与商折霜说道说道,让她好歹升起些警惕之心时,迎面吹来了一阵晚风,将屋檐下行人的议论声吹入了她们二人的耳中。 “你昨儿夜里有听到那鬼哭似的笛声吗?” “听到了听到了,吓得我一宿没睡呢!” “哎,前些日子林家大儿子在那间荒屋看到了可怕的景象,隔日就疯了!” “真是让人害怕得紧,夜里真不能留在外头,会被怪东西缠上的!” …… 萧临春听着这二人的对话,发现他们所说,与娘亲给自己讲的故事全部严密贴合上了,是以侧过了头,以眼神试图说服商折霜。 然商折霜只是坐了起来,平直甚至于有些淡漠道:“传言不可尽信。我此番来这,受人委托取个东西,若那些所谓的规矩碍着我的话,毁了便好。” 萧临春:“……” 若她没有听错的话,这姑娘说的可不是只她一人打破规矩,而是让这个在桐村流传了近百年、人人敬畏的规矩,彻底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叮——亲爱的商折霜小姐,您的随行鬼魂已经到账,请注意查收。 商折霜:………………作者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作者(顶锅盖):嘤。 第7章 鸡鸣(一) ——阴中之阴,混沌时刻,终有晓光将至。 - 商折霜这辈子就没见过萧临春这样的鬼。 明明都成了鬼许久,且长得也比许多鬼可怖,却还是怕鬼怕得紧。 这一路,她没少听萧临春抱怨,在她睡着的时候,又瞧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 第12页 可这就算了,如今萧临春竟开始变本加厉,不仅要说那些实实在在、看得见的怪异事情,连尚且还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传言,都还要向她再三强调。 “如今已到了桐村,你还是早日去向你的娘亲告别,之后投胎吧。若不是在我这儿吸了两口灵气,你怕不止是忘却前尘那么简单,不久便会化为厉鬼。在人间久留,于你来说没有好处。” 听闻此话,萧临春从商折霜的袖中滑到了她的腕上,缠了一圈。 她又何尝不知晓这些道理呢? 但与商折霜待久了后,她又有些舍不得她。毕竟她一生将所有的秘密都压在了心底,连娘亲都不曾细细告知过,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人能伴着她了,她只想将这时间,拉得再长些。 “我这不是不放心你吗?”萧临春顺着商折霜的腕,又飘至了她的肩上,“我小时候没少听娘亲说桐村的传说,陪你处理完这件事,再投胎也不迟。” 商折霜不好拂了萧临春的意,但见她话题一转,又开始催促她住进客栈去,是以眉头便紧了紧。 “我没钱。” “你少胡说八道了,你袖中还有几金,日日‘丁零当啷’的,吵得我耳朵疼!” “没钱就是没钱。” “我就从未见过你这么抠门的人!” 萧临春气得紧了,伏在商折霜的耳边,一边小声叨叨着,一边吹着阴气。 明明是三伏天,商折霜的身上愣是被她吹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气直直渗入骨髓。 她不耐烦地一挥手,将萧临春驱散到一边,继续往桐村的方向走。 萧临春不厌其烦地缠了上来,就如同最初在梦魇中一般,从她的头顶蹿到发尾,腕边蹿到颈脖,没个消停。 然现在的商折霜可不是在梦魇中,处于一个被动的姿态,任萧临春如何“骚扰”她,也不为所动。 亏得萧临春现在只是只鬼,若是个人,怕是早已累得满头大汗了。 她折腾了许久,见商折霜依旧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倏地从她的脊背蹿到了她的耳边,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去住客栈吧,我有法子让你不需付一分一毫。” 萧临春怕真是被自己娘亲儿时所说的故事吓得不轻,只抱了一个在桐村绝对不能露宿的念头,就算商折霜像只不愿拔毛的铁公鸡,也要拖着她去住客栈。 商折霜斜睨了她一眼,瞧着远处将暗的天色,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莫不是你在桐村还藏着什么小情人?” 萧临春:“……”这姑娘可真记仇。 - 此时日已西斜,天际的红染上了重山之顶,给整座桐村落上了一层暖色的光。 然明明天际还泛着光,桐村的家家户户却是不约而同地落了锁,如此观之,倒是与萧临春所说的传言一般无二。 萧临春也不待在商折霜袖中了,宛若黑白无常一般,蹲在她的颈后,催命似得赶她去客栈。 “你平日里轻功不是很快吗?再晚些客栈都该关门了。” 商折霜缩了缩脖子,想着萧临春先前所说,自己有办法解决住宿的银钱,竟还真听了她的话,加快了步伐。 幸亏夏日的天暗的晚,也亏得萧临春记性不错,她们在天色暗下来之前,还真找到了一间又小又破的客栈。 这间小小的客栈独立于几方矮矮的瓦房之侧,不仅匾额上落了不少灰,边角也结了许多蛛网,透露着一股生意萧条的气息。 商折霜看了着那扇破败的木门,又瞧了瞧客栈内昏黄的灯光,蹙了蹙眉,显然觉得住进这样的一家客栈,还不如露宿于枝头。 而萧临春却存着个小心思,生怕她反悔,暗中一直憋着一口气,趁商折霜走到客栈的大门前,便地狠狠一吹。 阴冷潮湿的鬼气,随着穿堂风一同,倏地冲进了这间小小的客栈,愣是将夏日里的闷热刹那间给冲散了。 那扇破败的木门发出一声无力的“吱呀”声,与墙壁撞在了一起,颤颤巍巍地晃了好几下,仿佛下一刻便会与门框脱离。 因着木门突然大开,客栈内正在擦着桌子的堂倌,就这样直落落地与商折霜对上了双眼。 桐村的诡异之事流传了也近百年,因此这个村子平日里鲜有外人,就算有,也都是一些过路人或走亲访友之客。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十分尊重桐村那条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开在桐村的客栈不仅少之又少,且都会在日暮之前打烊,只留一人守夜。 这间客栈今日里守夜的,恰好是这个正在擦着桌子的堂倌。 他前些日子刚听闻了林家大儿子被鬼怪吓疯之事,本就害怕的紧。如今在这炎炎的夏日之中,又不知从何处突然吹来了一阵阴气沉沉的风,把门都给吹开了,是以吓得一抖,手中的布都掉至了地上。 他哆嗦地转过身去,一个穿着红衣的长发女人就这样站在门后,她逆着光,那看不真切的面容好似氤氲着一层死气一般,冰凉凉的。 堂倌吓得魂都飞了,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差点要尿湿裤子。 “鬼奶奶,鬼奶奶,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回家一定给您烧高香,烧纸钱,您要什么都可以…” 商折霜被这堂倌的反应惊了少顷,神色微变,但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倒是待在她颈脖之后的萧临春,在她耳边笑了一声,趁着那堂倌不注意的时候,又钻进了她的袖中。 -- 第13页 “你再看看我是人是鬼?” 那堂倌本是快被吓晕了过去,可在这脑中混沌之际,却突然觉着这女鬼的声音怎的还算动听? 他略微抬起头来,半睁着一只眼,似乎生怕看到什么污了眼睛的东西,半晌,才将另一只眼给睁开。 眼前的女子虽带着一股如霜般的清冷气质,但容貌着实与鬼搭不上半分关系。 堂倌安下了心来,抚着心口,低低抱怨道:“姑娘怎么这么晚来投宿,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幸好不是,幸好不是……” “我只是途经桐村,明日便会离去。没提前打听好桐村的规矩,是我的过失。”商折霜敛去了面上清冷的神情,对那堂倌绽开一抹笑来。 萧临春因着她这举动一惊,惊得险些掉出袖中。 这姑娘平日里总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如今与这堂倌扯起谎来倒是人模人样的。 那堂倌平了一口气,又见商折霜生的极为好看,面上也堆起了一道殷勤的笑来。 “我看姑娘也是第一次来我们桐村,千万要小心着些,三更半夜的一定不能出门。我们这个村啊,不大干净,西北方位那儿有间小小的屋子,姑娘若需经过那一片,切记要绕着道走。” “西北?”商折霜抓住了堂倌话语中的关键词,眸色微动。 而堂倌听她见复述了“西北”二字,却是打了个哆嗦,怎么也不愿再多说了。 他加快了步伐,将商折霜引至了一间朴素的房间外,这才想起因着刚刚那一番惊吓,还未向商折霜收住宿的银钱。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略微有些锈了的钥匙,打开了面前的门,刚想与商折霜说银钱之事,却见眼前姑娘的袖中突然冒出了一团黑烟。 紧接着,一张放大了的、布满横七竖八伤痕的脸倏地贴近了他的面庞。 堂倌的瞳孔骤然放大,往后退了两步,想要发出的尖叫声因为过度的恐惧而哑在了喉咙中。 萧临春贴近了那堂倌,将原本柔顺的发又弄得凌乱了些,三三两两的掩在面上,这番形态,还真像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不过片刻,那堂倌便被她的一通胡闹给吓得晕了过去。 商折霜看着倒在门前的堂倌,向萧临春挑了挑眉:“这就是你说的,不用花一分银钱便可以留宿的方法?” 这间客栈本就没有客人,如今唯一的活人还昏了过去,萧临春便也不愿再化为一团黑烟的形态,顶着原来的模样,大摇大摆地钻进了门去。 而商折霜则极其同情地看了一眼,今天受到两次过度惊吓的堂倌,也随萧临春入了门。 “怎么样,我就说可以不花一分一毫吧?” 商折霜刚将门关上,萧临春便缠了上来,不改以往聒噪的模样,洋洋得意地开始邀功。 但看着萧临春这副模样,商折霜的心却似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些不大舒服。 女子都是爱美的,就算化成了鬼,本性也不会有变。可这象征着血脉断绝,本该被厌恶的、掩着的重重伤疤,却变成了她去吓人的筹码。 萧临春那时又是怎么想的呢? 商折霜下意识蹙了蹙眉,却在这一瞬,脑中一片空白。好似这个想法只是生硬地出现了在她的脑中,而她虽是想到了这一层,心中却很难升起共情之感。 她沉了沉目光,撇去了脑中那些想法,扯开了话题:“既然来都来了,那便歇息片刻,丑时去西北的那间小屋查查。若我没有猜错,我要找的东西应是在那儿。” 萧临春刚刚在挂在唇边的笑,在刹那间僵住了,整只鬼好似没骨头一般,作纸皮状瘫在了圆桌上。 她牺牲自己,好不容易将商折霜骗来此处,是为了让她安分地在室内待上一夜,而不是为了帮她找个更舒适的歇息之处啊! 作者有话要说:  萧·碰上商折霜后人生太难·临春 第8章 鸡鸣(二) 商折霜没搭理在一旁装死的萧临春。 横竖一只鬼也不需要休息,倒不如自己先养精蓄锐,反正到时候真去了西北那间小屋,指不定要怎么被萧临春精神折磨。 这几日的日夜兼程让她有些疲累,一躺下便很快闭上了双眼,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而萧临春装死了半天,这才抬起头偷瞄了商折霜一眼,却见这姑娘已然躺在在床上睡着了。那双如缀点星的眼眸虽阖上了,长长的睫毛却还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着,煞是惹眼。 萧临春认命地叹了口气,抬眼望向窗外已然暗了的天际,开始发起了呆。 宁静的夜晚仿佛将时间都静止了下来,萧临春脑中走马观花放着的,都是儿时母亲与自己讲的那些传说,于是心中开始忍不住一阵阵地发怵。 她揪住头发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然耳边充斥着的,却尽是窗外那些不知名的奇怪声响。 按道理桐村中住着人,有了人气,该不似商折霜平日里露宿的地方那般阴气沉沉,可不知为何,心中的不安却似潮水般一阵一阵涌了上来,没个消停。 窗外突然又一阵响动,萧临春草木皆兵地抬起头来,直楞楞地盯着那扇半掩着的窗子。 就在此刻,屋内似乎也发出了声响,惊得她一动也不敢动,本就是虚幻的身子,竟是如干了的泥沙一般,僵住了。 她定在了原处,都快忘了自己是只鬼,还可以化成一团黑烟躲到商折霜袖中去。 -- 第14页 一张熟悉的脸在她的面前放大了,片刻后对她绽开了一抹笑意:“你可真是我见过所有鬼中最胆小的一个。” 商折霜不知何时已然睡醒了,懒洋洋地看着她,打了个哈欠。 “别一惊一乍了,该走了。” 萧临春松了口气,只觉得在这一瞬眼泪都要出来了,而后委屈巴巴地化为了一团黑烟,钻进了商折霜的袖中。 去就去!她大不了不看还不成吗! - 在夜幕笼罩下的桐村没有一丝光源,几近伸手不见五指,萧临春根本弄不明白,商折霜是怎么在这样浓稠如墨的夜中来去自如的。可她刚刚已经暗下决心什么也不看了,是以紧紧地贴在商折霜的袖中,不动如山。 商折霜凭借着方向感兀自越过了几幢矮平的屋顶,之后停在了一棵枯萎的树边。 她的眼睛已然适应了黑暗,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身边东西的轮廓。然眼前那间小屋笼着的一层光,在这样深沉的夜中,叫她觉得有些刺眼。 她微微将眼睛眯起来了些,好不容易适应了窗中透出来的光,却在这时被萧临春在袖中的一抖冻得一个激灵。 她一甩袖子就将萧临春抖了出来,低低地问了一句:“你做什么呢?” 而萧临春纵使不愿看,可听觉还是十分敏锐的。她紧紧地攀附住了商折霜,就差在商折霜耳旁嘤嘤哭泣了:“你没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奇怪的声音?”商折霜复述了一遍她的话,这才辨别出了顺着风声,似乎有一段浅浅的乐音附在了其中,若不是细听,着实难以察觉。 风的方向是由那间屋子传来的,几乎不用思索,她便可以猜到那段乐音的源头在哪。 “真要过去啊?”萧临春死死贴着商折霜的侧脸,恨不得与她融为一体。 “要不你留在这?” 商折霜话音未落,萧临春便噤了声,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好似只要商折霜不将她丢下,让她做什么都行。 “既然要跟着我,便安静些。” 商折霜此刻的眸中撇去了以往惯有的散逸,聚于一处时,竟如鹰隼一般锐利,覆着浅霜似的寒意。 萧临春知道她是对此事上了心了,也不敢再打搅她,静静地团在了她的肩上。 离那间小屋越近,那段乐音便就越清晰。 嘈嘈切切的琵琶乐声和着清幽的笛声,清清杳杳地散入了夜风之中,在这万籁俱寂之刻,勾出了一丝奇诡的气息。 商折霜轻轻一翻,便落至了那间屋子的瓦上。 她伏下身,揭开了一片瓦,昏黄的灯光便随着那一抹空隙,打在了她的脸上。 萧临春原是发了誓打死不看的,但奈何那光在黝黑的夜中格外显眼,惹得自己的好奇心倏地活泛了起来,是以随商折霜一同垂下了脑袋,往屋内瞄去。 但这不看还好,一看,她险些从商折霜的肩上滑下去,幸好一只鬼爪子还紧紧地勾着她的衣襟。 这间屋子分外空旷,竟没放置任何摆设。屋内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燃了两盏长明灯,将整间屋子的四个角照的亮堂堂的,而屋子的正中心,却是不及四周那么亮。 但偏偏是这个不那么亮的地方,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昏黄的灯光在他侧脸打下了浅浅的阴影,叫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乐音又不适时地响了起来,而那男子在听到乐音后,似被触及了什么机关一般,将袖一扬,挥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飘渺若云的水袖在虚空中一晃,宛若逐月而去,男子踩着乐声的节奏点,一抬步,一旋身,极尽妩媚,伴着旖旎的韵味,竟比一个女子还柔美上万分。 男子在屋内舞动着,乐声也逐渐大了起来,恍惚中,商折霜似乎瞧见了些零零碎碎的画面,但却在抬指将要触及时,被一阵疼痛给唤醒了。 “喂!你做什么呢!” 此时的她已快将头垂进屋内,一双眸子死气沉沉的,仿佛被定在了某一刻。而萧临春正用鬼爪子抓着她的颈边的衣襟,将她往外扯。 商折霜猛地回过了神来,下意识地收了收手腕。 “你瞧瞧,你先前还不待见我,可若不是我,你现在指不定已经在那随这男人跳舞了。” 萧临春见商折霜回过了神,悄悄松了口气,但言语中还是忍不住带上了三分抱怨。 她刚刚魔怔的模样真是吓人得紧,自己在一旁急得不行却没办法,幸好扯住她了衣襟,似乎还有些用。 商折霜的眸中浮上了几分不悦,继而唇边绽开一抹冷笑道:“竟是如此无聊且下作的局。” 无聊? 萧临春憋住了那句快脱口而出的 “无聊你还需要依仗我”,贴商折霜更近了些。 既然商折霜说这是一场局,那她还是乖乖地待在她身边为好,省的被独身困于局中,届时连超生都不得。 而另一边的商折霜只是浅浅地将那屋子扫视了一遍,便将那片瓦又搭上了。 萧临春诧异地看着她,刚想问东西不寻了吗,却见她执着瓦片的那只手露出了一截手腕,其上缠绕着的红线好似陷入了血脉之中,带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线。 她被这幅诡异的景象吓得噤了声,愣是将刚刚还浮在脑中的话给遗忘了去。 商折霜将瓦搭回去后,瞥了一眼萧临春,对她道:“这回还真要依仗你了。” -- 第15页 萧临春还沉浸在刚刚的讶然中,等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呆呆地应了一句:“什么?” “这局该是最简单的障眼法,不过我是肉/体凡胎,无法寻到触发这局的阵眼。可你是鬼身,能穿透实物,却穿不透那带着灵力的法器,所以你去寻这阵眼,该是最方便的。” 萧临春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商折霜这是什么意思。 ——敢情她是叫她四处碰壁,碰着个实体,便是法器了? 真是物尽其用呢! 她转过头去不甘不愿地嗤了一声,但终是在那连绵不绝的诡异乐音中败下阵来,认命地钻进了屋内四处游走,以寻找这阵眼的方位。 那个男人还在跳着舞。 明明是个男人,跳起舞来却如惊鸿照影一般,不输歌舞坊中的头牌半分。 虽萧临春知道这男人的出现大抵也是因着这个法器,心中却还是怕的不行。最后她索性闭上了眼,在这屋内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反正大不了就是撞上那个法器,怎么样也比看着这个诡异的男人跳舞好。 她一念至此,便飘的更快了些,只想着快些解决这件事。 之后不到片刻,还真就让她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撞上了那法器。 萧临春捂住自己被撞得生疼的脸,刚想向窗外的商折霜示意,但一转头,却瞧见了那原本正舞着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她的身后。 两双鬼眼睛刹那间对上,萧临春觉得自己本已经停止的呼吸,都要被吓回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庆幸,自己已经死了。 “商……” 她话音未落,原本寂静的夜晚刮来了一阵凛冽的风,吹得枝叶乱晃,径直将这小屋半掩着的窗给冲开了。 而商折霜隐在这道风中,随着它越过了小屋的虚空,将她一带,刹那间便落在了离那男人最远的一个角落中。 “你……”萧临春虽惊魂未定,但看见商折霜的时候还是安心了许多。 可这姑娘虽然落在了离那男人最远的角落中,却似乎丝毫没有不愿招惹那男人的意思。 萧临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将自己安置于了那个角落,之后如断弦离柱般掠过了那男人,扯下了他一边的水袖。 男人恼怒地震碎了离他最近一盏长明灯,在灯火下,他扑着白/粉的那张脸眼球突出,其间还缠绕着细密的红血丝。 萧临春有些想哭。 作者有话要说:  萧·又开发出了新的用途·临春 下一章司镜就要和萧临春擦出莫名其妙的火花了(大雾) 第9章 鸡鸣(三) 男人似乎对跳舞有着颇深的执念,是以那节水袖于他来说大抵十分重要。但这般重要的东西,竟就这样被商折霜给扯走了。他下意识地发了脾气,片刻后,闪身上前,想把自己的水袖给抢回来。 可商折霜的速度却不是他能企及的。 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内,他如一个风筝般,被商折霜溜了好几圈。 萧临春同情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初只记得执念,糊涂的自己。 但这男人显然比她有本事得多。 他见追不上商折霜,干脆径直停了下来,一双漆黑泛着死气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须臾后偏了偏头,咧开了一抹笑容。 他的笑容极其诡异,嘴唇扯开了一个大大的弧度,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占据了他的半张脸,乍一看,就好似一整张脸被割裂开来了一般。 萧临春看得心头一悚,撇过了头去。 倒是商折霜的面上并没有丝毫惧色,而后懒懒一抬眉,也随他这举动浅浅地笑了一笑:“老用这几招不腻吗?不能换个法子吓人?” 萧临春:“……” 男人:“……” 少焉,那男人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商折霜话语中的意思,神色变得更为古怪了些。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眸子转了一转,周身倏地迸发出一股巨大的气浪,险些将萧临春给掀出屋去。 然商折霜却不甚在意,似乎还有些饶有兴致,之后跃至了房梁,轻而易举地躲过了那道气浪。 因着那道气浪,萧临春这才觉得有些不对。 若这男人如她一般是一只鬼,周身散发出的该是戾气与阴气,可这男人如今被逼出来的,竟然只是一股普普通通带着力道的气,其中还翻涌着些法器上的灵力。 难道? 但她脑子还未转过弯来,就见商折霜又扯去了男人的另一只水袖,这举动怎么看,都像是在……激怒他? 男人果然沉不住气了,阴下了脸,每一道攻击都如落下的天雷般,闪过刺眼的光芒,凌厉且迅捷,且一道比一道带了更强的灵力,仿佛不将商折霜劈的灰飞烟灭,就不愿罢休一般。 而萧临春在一旁急的干瞪眼。 她虽只是只游魂野鬼,可也听过道家的八卦之说。凡是局,都不能硬闯,寻到生门,便可轻易出局。而就算她们现在陷入的局无需寻找生门,也定有什么特殊的破阵之道。 可这姑娘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萧临春实在是想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那男人劈来的雷一道比一道奇诡,也一道比一道凶狠,有些仅仅贴着商折霜的脊背、脚跟这样直落落的地逼过来。所幸这里已是局中,算得上个幻境,否则萧临春毫不怀疑这桐村无需刹那,便会被劈成个荒芜之地。 -- 第16页 商折霜的步伐愈发快了,几近就在萧临春只能看到一抹红影的时候,一道雷径直劈在了刚刚她碰壁的那个地方。 这是什么情况? 她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商折霜已然落在了她的身边,长袖一笼,便将她收入了袖中。 一个尖锐的碎裂声随着那道落下的雷在耳畔炸开,饶是她们已经离得挺远了,耳膜却还因着那个声响而震颤了一下,隐隐作痛。 “你这是……”萧临春怔了片刻,这才意识到商折霜刚刚那番举动的意义何在。 “你不是来寻那法器的吗?这样利用那精怪毁了法器强行破局……你……” 她结结巴巴的说不清楚,看着眼前那面碎裂的镜子,倏地觉得有些荒唐。 她们此刻依旧站在这间小小的木屋内,只是这屋子已然褪去了刚刚幻境中空旷的模样,杂七杂八地堆了不少东西,显得有些拥挤。 商折霜没有回话,走了两步,捡起一本灰扑扑的书,掸了掸其上的灰尘,将它收入了怀中。 “你就是来找这个的?” 萧临春说话时,喉咙似被人掐住了一般,语调有些失真。 “也不知是谁将这法器封在了这个地方,害得区区一本舞谱都能汲取了它的灵力,变幻为精怪,寻它还真不大容易。” 商折霜好似听不出萧临春话语中的讶然,随随便便就接了一句。 萧临春白眼一翻,刚想抱怨,却见屋内的阴暗处突然闪过了一抹白。 她吓得一个哆嗦,猛地抓住了商折霜的衣袂,颤颤巍巍地探出了半个脑袋。 而商折霜显然也看到了那抹白,但她却是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甚至没有丝毫犹豫,便向那抹白走去。 这姑娘还真是没个消停。 萧临春生怕自己再受到什么惊吓,又将头给缩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躺在商折霜的袖中装死。 商折霜本以为桐村传出夜不能出的流言,是因为这法器夜间作怪、徒生幻象。可那道白影又让她将原本松懈下的心神,提了起来。 莫非桐村还有什么别的精怪作乱? 她眸色一凛,刹那间抬指,将眼前那堆摞得高高的东西,尽数向白影的方向推去。 堆积如山的书籍、旧衣料,还有一些看不清楚是什么,覆了厚厚的灰的东西,如山体滑坡一般轰然倾泻而下,掀起了一阵厚厚的灰尘。 商折霜退后一步,眯起眼睛,待那些尘埃消散尽了,才又往前迈了一步。 在那堆堆成小山包的东西中,似乎真埋了什么。 先是置于最顶端那本发黄的书微微动了一下,之后这座“小山包”倏地开了个豁口,一个脑袋从其中探了出来。 那人的身上虽沾了不少灰,但一双眸子却极其清亮,没有任何的狼狈与恼怒,甚至于风轻云淡,仿佛被埋于杂物之中的不是他。 他从那堆东西中站起了身来,将指尖拈着的黄符随手一丢,任其轻飘飘地落到了商折霜的脚边。 伴随着他站起身的动作,商折霜还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响声,似乎是那破碎的法器,因他的举动而被触碰所发出的声响。 司镜抬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一弯唇角,却没有任何温度:“商姑娘的破局之道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商折霜瞥了一眼脚边的符纸,想象了一下司镜正为这法器解开封印时,法器突然炸裂的场面。 ——有点刺激。 “若是知道司公子在破局,我定是不会这样做的。”她撑起了一副假笑,强行压下了心中的心虚。 她来此不过是为了这本舞谱,自然不会在乎什么法器,也从未想到这舞谱竟因吸了这法器的灵力,而化为了精怪。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干脆直接利用了这精怪,打碎法器。而精怪失去了法器的灵力支持,也自然会变为原来的模样。 本是省力之道,一举两得,只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司镜竟要取这件法器。 商折霜偷偷瞄了一眼司镜面上的神情,复又将头垂下。 明明她也没做错什么,但不知为何,面对司镜这般从容的模样,竟觉得有些胆怯。 就算是她这样不爱多管闲事,算得上淡漠的人,也少不了在涉身处世中有不同程度的情感表达。但司镜此人却似一个死物一般,无论面对什么,都不会有过大的情绪波动。 就如同此刻,她的举动令他功亏一篑、一身狼狈,可他却依旧持着那副淡然的面孔,好似自己先前做过的努力都无关紧要似的。 商折霜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困扰了片刻,垂着头一直没有言语,却不知司镜看到她的时候,心中不如面上那般平静,而是泛起了微微的波澜。 一见到商折霜这张脸,司镜便回想起了在出门前,风露楼那守夜的堂倌,特地赶来与自己说的话。 那时的他正欲翻身上马,就见一个身影直直地冲到了他面前,继而就在大街上,拿出仿佛要宣告全天下的气势大声道:“公子!商姑娘临走前,说她对您也思念的很,此番回来您一定要去看看她,这眷侣间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司镜:“……” 他一时摸不透这堂倌话语间的含义,想了许久才确认近日与他和这堂倌都有联系的商姑娘,该是只有一位。 是以他越看商折霜,越觉古怪。本是如轻风皎月般淡然的眸子,也浮上了一层浅浅的疑惑。 -- 第17页 “司公子?”商折霜见司镜不说话,好似陷入了沉思,更为心虚。 “无妨。”司镜敛去了眸中那抹微不可见的情绪,抬步踏出了那堆凌乱的东西,而后转头对商折霜报以一笑,“望这次真是山水不改,后会无期了。” 窗外的风声已然静止,司镜离去的脚步声也很轻,甚至压不过窸窸窣窣的虫鸣。 商折霜怔了片刻,这才意识到他这是将自己原先与他说的话,又还给了自己。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不悦。 ——她这人天生反骨,就乐意与别人的话背道而驰。 可还未等她做出反应,袖中的萧临春却好似看不下去了。 她倏地从商折霜的袖中蹿出,化为了人形,霎那间便拦在了司镜的面前。 商折霜没来得及将她拦下,于是她的话语便响亮的散在了这漆黑的夜中。 “我从未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负心汉!” 作者有话要说:  本届最佳助攻奖:风露楼堂倌 本届最佳反向助攻奖:萧临春 第10章 鸡鸣(四) 萧临春自从发现那道白影是司镜后,就窝在商折霜的袖中,偷偷观察着这两人之间的情况。 可她越是观察却越觉不对。 这两人之间不仅没有眷侣间该有的亲昵,竟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尴尬。 因着这番情景,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娘亲所说过的,被萧家那位她不愿承认的爹哄骗的事情。 莫不是司镜也是这样的人? 萧临春一时气上心头,话到了嘴边,憋都憋不住。难道她生前看着娘亲被抛弃被欺辱,死后还要看着商折霜受司镜的气吗? 当然不行! 虽她真正有意识的时候,是在商折霜梦魇醒来之后,也未曾见过商折霜与司镜的相处方式,可之前她可是偷听到了风露楼那堂倌嘀咕“未来夫人”这一词的。 司镜的眸中闪过了一刹阴沉,却在商折霜将目光投来之时,又将其尽数掩了下来。 “姑娘这是何意?” 商折霜一个箭步上前,将萧临春挡在了身后,尴尬一笑道:“你也知道鬼这种东西,思维紊乱,记忆错杂,最是容易做出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司镜微微一挑眉,不置可否,而后竟也未说什么,一拂衣袖,身影便逐渐淡在了黯色的夜中。 “你怎么还护着他呀!” 萧临春从商折霜身后飘了出来,朝司镜离去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护着他?”商折霜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是欠着他呢。” “欠他?”萧临春瞪着眼睛,就差没上前打醒这位姑娘了,“不过,你闻到了吗?他身上的那股血腥味可不是药香能盖得住的。” “闻到了。”商折霜怔了怔,才应了萧临春的话。 她最初碰见司镜的时候,他身上总会飘来若隐若现的草药味,而她恰好并不喜欢这个味道,所以与司镜碰面时,总会下意识地离他远些。 可她刚刚与他的距离并不近,却还是闻到了她下意识排斥的那股味道。 ——那是一股草药的清香都掩盖不住的,血的腥味。 “喂!你想你的小情郎想得魔怔了?” 萧临春还在她的耳边咋咋呼呼,而商折霜仅是一拂衣袂,便落在了不远处的树枝上。 “你不去投胎了?” “我这不是想与你再待一会吗!” “你与你娘亲道完别了?” “我既然到了桐村,心意便到了,娘亲会知晓的。” “……” 于是商折霜只好不情不愿地又将萧临春给捎带上了。 依她的话,她此番回去寻到鬼身,便真的会去投胎了。 萧临春这一路上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好在商折霜已经适应了七七八八。 她将那舞谱托驿站一寄,之后牵了匹马出来。 “你现下要去哪啊?怎么不使轻功了?” “反正被当马使的不是你。” “……” 萧临春总觉得见过司镜之后,商折霜的心情就不大好。但她又难以剖析出商折霜心中在想些什么,于是便适当地少说了些话。 眼前的姑娘身着一袭红裙,翻身上马的一刹,衣袂飘扬,又露出了刚刚那半截手腕。 萧临春本就在她袖中,这回倒是看的真切。 她的手腕雪白,没有一丝伤痕,那条挂着铃铛的红线,仅是松松垮垮地系她的腕上,哪有先前她所看到的深入血脉那般可怖。 萧临春困惑地偏了偏头,这才将脑海中的疑问给驱散了去。 ——许是她在幻境中呆久了,也产生了幻觉吧。 商折霜的马术不比轻功差,仅仅花了三日她们便又回到了原先那个小镇。 她本欲在将舞谱寄出后便好好休整一两月,可莫名与司镜扯上的关系,却又让她琢磨起了别的事情。 自从来了空域之后,她就一改以往的性子,不去招惹是非,更不会欠人人情,可司镜那番话若是无意还好,放在那个情境之中,怎么听也像是对她的嫌弃之词。 她这一身反骨被激出来了之后,收都收不住。 想起司镜那天有些孤清的背影,商折霜一勾唇角,冷冷一笑。 ——这闲事她还偏就管定了。 难不成他说后会无期,她便要顺着他的心意吗? -- 第18页 思及于此,商折霜从瓦上站起了身来,眸色一转,便向风露楼的方向掠去。 风露楼是以桐村为原点,附近最大的一个酒楼,若司镜真的受了伤,回风露楼联系司家之人,是他最好的选择。 - 此时的月刚刚挂上树梢,夏日里的蝉鸣一阵阵的,应和着风声,竟也不算聒噪。 商折霜隐在此起彼伏的蝉鸣之中,没花多少功夫,便在虚空中绕了风露楼一圈。 暖黄的灯光透过米白的窗纸,将屋内的人影,影影绰绰地投在了窗纸之上,而商折霜隐隐约约地在窗牖之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轻巧地伏在了窗边,借着夜色将自己极好地隐藏了起来,偷听着窗内人的交谈。 豆大的火苗“噼啪”跳了一下,爆出了几星火花。 顾愆辞挑了挑灯芯,看着司镜苍白若霜的面庞,微微勾了勾唇角:“想死?债还完了吗,就不要命了?” 司镜的眸色没有一丝光亮,黯淡的宛若将熄的烛火,但偏偏是这样氤氲着死气的面庞,却依旧冷淡,无法在其上寻到一丝一毫对死亡的恐惧。 “溯尘镜碎了。” “你明知道这件东西于她来说,不过是万千收藏品中的其一,折磨人罢了,总能有千万理由的。” “我知道。”司镜垂下了眼,似是有些疲累。 “既然知道还这样?你又不喜欢她,何必呢?” “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没心没肺的。” “我若是没心没肺还会留在风露楼中等你?”顾愆辞一挑眉,手中的烟斗微微一晃,烟雾升腾而起,晕淡了他的面庞。 在这若隐若现的白烟中,他那张精致的脸庞变换了个神情,语调也随之沉下了些:“去寻棺巫吧,虽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死了不是更没意思么?” 司镜不置可否地笑笑,目色倏地有些旷远,仿佛落在了遥远的天际:“再过几日吧,待我办完了这件事。” “办完了你还有命?你真以为我有办法让你身上的毒不侵入骨髓?” “拖这几日足够了。” 顾愆辞又看了他一眼,笑意愈发的冷冽了起来,最后竟是出口讽刺道:“你司镜也真是可怜,天下芸芸众生,竟找不到一位能帮你寻药之人。” “若有,不是白白连累无辜之人吗?” 司镜的声音很淡,几乎微不可闻,但商折霜伏在窗边,还是将他最后这句浅淡的话语一字不差地收入了耳中。 她不明白,一个人怎能对自己的性命如此寡淡。 ——就好像,这命不属于他自己一般。 萧临春从她的袖中钻出,紧紧地贴在她耳边低低道了一句:“你这小情郎还真是奇怪,外边有了别的女人,竟还如此轻贱生命。我总以为,所有男人都如我那个倒霉爹爹一般,皆是见色便忘乎所以的。” 商折霜没有应她的话,只轻声道:“若我没有记错,棺巫便在你鬼身所在的那个旷野吧。” 萧临春蹙了蹙眉,隐约从朦胧的记忆中寻到了一些零碎的片段。 在她活在混沌之中,只存着一念之执的时候,偶尔会从窗边看到一个拖着棺材的东西路过。 它虽总是一瘸一拐的,却不似佝偻老人般步履蹒跚。 她记得,有时候是一抬手、一眨眼的瞬间,它便会突然从自己的视野消失,叫人很快就忽视了它的存在。 那时的她没有什么意识,对这拖着棺材的东西不甚在意,现下回想起来,却是一阵阵的发毛。 她记得她是看到过它的脸的,但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在她看到那张脸的须臾,就算她没有什么意识,心中的恐惧之情还是满满地溢了出来,收都收不住。 萧临春想了许久,也没想起什么关键的信息,倒是把自己吓得不轻。 她思索得深了,一时忘却了自己原先的立场,过了片刻后才恍然惊醒,讶异道:“你要去找棺巫为那负心汉取药?” 作者有话要说:  商折霜:不是,你说得未免也太大声了。 萧临春(后知后觉):糟糕。 第11章 平旦(一) ——若日出山阿,可否窥见一隅天光。 - 风声好似在刹那间静止,而蝉鸣声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萧临春猝然而来的话语,在这沉寂的夜中,显得有些突兀。 商折霜瞳孔微放,一扯萧临春,闪身便跃至了风露楼之顶。月色如水,落在她长长的眼睫上,宛若结了一层霜。 她能听到,自她心口而来,凌乱的心跳。 而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身上了。 刚刚分明就有一道目光,透过那层蒙蒙的窗纸,落到了她栖身的地方。 甚至,差点就能隔着那道窗纸,与她的目光对上! 那道目光很凉,不似司镜般淡泊且无望,宛若锐利的剑锋,却又没有丝毫杀气,反是透着些许的戏谑。 商折霜阖上眼眸,抚了抚心口,将那股别样的情绪从心头驱散了去,片刻后才对依旧在喋喋不休的萧临春道了一句:“这回我怕是真要送佛送到西,与你一同去鬼身的所在之处了。” “还不是因为你的小情郎。”萧临春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深知她将刚刚自己“苦口婆心”的那一番言论,都当耳边风了。 -- 第19页 “你就不能停止你无边的想象?” “难道你决定帮你那小情郎寻到药后,就与他恩断义绝?” “……” 不知是不是因为萧临春只是鬼身上一缕执念的缘故,商折霜觉得她不是有些傻,就是记性不大好,索性懒得与她再解释,任由她自己凭空发挥想象去了。 而另一边的萧临春却是觉得商折霜如她娘亲当年一般傻,无论那狗男人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情,都一心一念地牵挂着他,是以对商折霜也升起了一抹同情。 “商姑娘,人生其实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的。若你放开眼界,不拘于一处,会发现满大街的男人都不错!嗯……也不是……反正就是好男人还是很多的嘛,又不是只有司镜一个!” 商折霜睨了她一眼,冷声道:“还去不去鬼身所在之处了?” 她这话一说,萧临春立马怂了,烟雾化成的小脸一皱,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我不说话了还不成嘛……” - 一弯弦月缀于无边的穹顶之上,在这银钩似的月下,一层月光也穿不透的,黑蒙蒙的薄雾缠在干枯的枝丫上,与黑褐的泥土相融。 萧临春虽在这儿呆了许久,却从未在意识如此清醒的情况下,观察过这片她往日的所居之所。 不过她知晓这片荒芜之地渺无人迹,于是干脆径直化作了人形,坐在了商折霜的身侧。 “你知道多少关于棺巫的事情?”商折霜的眸色清浅,竟比皓月还明澈了几分,透着淡淡的漠然。 “你不知道棺巫的事情就要去寻它?”萧临春的眼睛瞪得似铜铃一般大,伸出手就要去探商折霜额上的温度。 商折霜将她的手撇开,扫了她一眼:“听过一些,不过定不如你这种自小出生在此处的人了解。” 萧临春蹙了蹙眉,又偏了偏脑袋,在本就不大清楚的记忆中摸索了许久,才勉勉强强拼凑出了一个关于棺巫的传说。 世人都说空域之中有一个东西名唤“棺巫”,起初谁也不知晓它自何处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不过它总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烟罕至的地方。 棺巫的形态似一个佝偻的老人,喜欢拖着一口大大的棺材,步履间虽好似个跛子,速度却要比常人要快上许多。 传说在它所拖的那口棺材中,有煞气萦绕的凶恶之物,也有灵气充沛的上等宝贝。千百年来,有许多人想从它的那口棺材中寻得奇珍异宝,但能归来的却只是寥寥。 而在归来的那些人中,更多的却是疯了,宝贝不要了就罢了,过不了几年后还会自尽。有人投湖上吊,也有人将自己活活烧死,手段千奇百怪,只让人心头发寒。 于是愿意去寻棺巫的人逐渐少了,而棺巫也慢慢变成了一个近乎虚幻的传说。 只是不巧,偏生萧临春与商折霜两人都曾在这儿瞧见过棺巫。 萧临春将棺巫的传说说完,便立马打了个哆嗦。 她没想到,自己竟与这东西相处了这么久也不自知,幸亏那时的自己并没有清楚的意识,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否则就算是只鬼,怕也会被吓疯。 商折霜听完她的话后,沉默了少顷,而后淡淡问了一句:“既然你与它相处甚久,见过别人来寻它吗?” “这……倒是真没见过。” “流言传了许久,总会越传越神乎其神,桐村如此,棺巫怕也是如此。” “桐村怎能与棺巫相提并论!”萧临春猛地直起了身来,身躯一晃,险些从树上摔下去。 “先前是谁怕的半死,非要我去客栈休憩的?” “反正棺巫就是不一样!”一语落下,萧临春的身子竟是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一刹那,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这好似本能的反应,是气的,还是源自自己无意瞥见棺巫那一眼的恐惧。 旷野上的风又大了些,没有楼阁的阻挡,席卷过平原,直落落地灌进了人的衣袍之中。 商折霜拢了拢衣袖,目色渺远,却在某个怪异声音传来的一瞬,将眸光聚于了月色也照不到的那一片阴暗之处。 “什么东西?” 云层遮住了本就微弱的月光,在一片黑暗之中,萧临春低低地问了一句,然现在的她也只能听到商折霜平缓的呼吸声。 “是……棺巫吗?” 萧临春害怕地又化为了一团黑烟,钻进了商折霜的袖中,但她竟在商折霜这句不大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笑意。 这姑娘也不是没有七情六欲,怎的如此胆大? 萧临春紧了紧商折霜的袖口,鼓起勇气又往那声音的来源之处瞟了一眼。 那处依旧黑沉沉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棺材磨过砂砾,刺耳且尖锐的声音,却是由远及近,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萧临春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发懵,一切的感官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变得格外敏锐。 而商折霜却是沉着眼瞳,好似什么感觉都没有一般,倚在了树边。 她红色的衣袍在这一片黑暗中宛若炽热的火光,不曾被掩盖半分,竟叫人刹那间便可安下心来。 棺巫的身影在黑雾中明灭可见,裹着重重的阴气,不免让人心头升起一股排斥之感。 商折霜寒凉的眸子盯了那口棺材片刻,电光火石间,抬步便往棺巫的方向掠去。 -- 第20页 猎猎夜风拂起了她的青丝,掀开了她的袖袍,但她却如一支破风的箭矢一般,冲开了那团氤氲着的黑雾。 离棺巫越近,旷野上蔓延的那股阴气就越重。 仿佛有数万游魂野鬼,从层层的土石砂砾下伸出了自己枯槁如骨的手,呐喊着,哭泣着,怨恨着。 商折霜没有因为这股扑面而来的阴气退缩,反是又加快了几分自己的速度。 她深谙,只有快些拿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才能避免被这些阴气近一步地侵蚀。 腕部又传来了一阵疼痛,先是钝钝的,隐隐在神经上跳跃,而后逐渐转变为如刀割般尖锐的刺痛,似一种警示,更似一种束缚。 商折霜眸光不变,冰凉的指尖触及了那覆着尘土薄沙的棺木,微微一使力,便掀开了那口棺材。 她原以为,这么大一口棺材,顶部该是极重的,就算无需费尽全力,至少也要使上七分的力道。 可她指尖触及的地方,却如一张纸般,轻飘飘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重量。 但她还来不及诧异,就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一些零碎的画面,如走马观花似的在她的脑中漂浮,而后又在刹那间归于一片纯白。 - 风声很大,是令人厌恶的风声,紧紧地贴在耳廓边,扰得人心烦意乱。 商折霜抬起手,看了看手中紧攥着的针线,愣怔了片刻,将它们放下。 桌上摆放着一个绣了一半的鸳鸯交颈香囊,圆圆的荷叶青翠欲滴,缀于其中的荷花宛若婀娜的姑娘,摇曳生姿。 鸳鸯只绣了一半。 她抬首盯着那扇大开的窗户,直起身来,随手关上了它,而后又将视线放回了那幅刺绣之上。 这是她绣的吗? 她觉得她不该是会这些的,但脑中却有一个意识,生硬地告诉她,这就是她亲手绣出来的东西。 商折霜看了看放置于针线边那把精致的银色剪子,刚想将它拿起,绞了这幅她怎么也看不顺眼的刺绣,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却突然出现在了耳畔。 “阿姐!我和娘亲回来了!你猜还有谁与我们一同来了!” 萧临春的面庞不知何时已然恢复了原先的模样,清秀婉约,漾着一股若刚抽条柳枝般的生机。 她亲昵地走到商折霜身边,挽起她的手,那张如花的笑靥,不住在她眼前晃悠。 “阿姐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害羞了?” 商折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原本有些空洞的视线,越过了抱着她不放的萧临春,定在了一人的面上。 那人穿着一袭月白的长衫,手执一柄折扇,面上的神情浅淡柔和。那一双含笑的眼瞳,宛若融入了这世间所有的温软春光。 商折霜盯了他许久,心中倏地升起了一股违和感,就好似这般温柔而深情的模样,不该出现在这人的面上。 可是,他又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顾·早看透了一切·愆辞 萧·早看透了一切·临春 棺·早看透了一切·巫 第12章 平旦(二) “阿姐看小情郎看得魔怔啦!”萧临春一扭商折霜的身子,笑得更明媚了些,眉眼弯弯,似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 “情郎?”商折霜微微皱了皱眉头,一个名字倏地在她脑海中闪过。 “司镜?”她有些疑惑地开了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霜儿今日精神不大好?” 司镜上前一步,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她的额上。 他的手不热,甚至有些凉,但却如玉石一般细腻而温润,让商折霜心底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安适之意。 “我无事。”她往后退了一步,与司镜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而后转过头去对萧临春浅浅道:“今日怎的回来得如此早?” “嘻……今日药铺中人不多,所以便早些回来了!”萧临春笑得明媚,环着商折霜的腰撒娇,“我想吃阿姐烧的醉鱼了,我最喜欢吃阿姐做的菜了!喏,你看,今日姐夫都将鱼买来了!” “醉鱼?”商折霜定定地看着萧临春,似是有些不解,但手却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接过了她手中那条鱼。 “霜儿?”司镜看到她晃神的模样,上前一步攥住了她的手,“你今日怎的如此恍惚,若是累了,便先回房歇息片刻吧。” “姐夫就知道心疼阿姐!这亲都还未成呢,你们就如此粘腻,待真成了亲,我怕是要天天被你们泡在蜜中了。” 萧临春在一旁起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我不累。”商折霜摇了摇头,嘴角漾开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坐下吧,我去为你们做晚膳。” 她迈入了后厨,想着自己今日该是绣了许久帕子,头昏眼花了才一时糊涂,而后熟练地将锅碗洗了,拿出葱姜蒜切碎,开始做起了晚膳。 袅袅炊烟从村中的小屋升起,漾开了一抹温馨的气息。 饭后,萧临春钻进了商折霜的屋中,挤到她身侧,兀自抓起了她的手道:“阿姐打算什么时候与司公子成亲,你们相识多年,郎情妾意,早日成亲,遂了娘亲抱孙子的愿如何?” 商折霜狠狠一点萧临春眉头,嘴边却是晕开了一抹笑意:“你这机灵鬼,不好好孝顺娘亲,逮着机会就调笑我。” “我哪有!”萧临春捂着自己的额头,一嘟嘴抱怨道,“我这不也是为你与司公子考虑嘛。司公子自小父母双亡,孑然一身,若你们成了亲,我们四人便可住在一起,他也不至于太过孤单。” -- 第21页 “你倒是想得周到。”商折霜的嘴边虽是挂着笑意,但心中却始终觉得空落落的,是以从萧临春怀中抽出手,开始整理起了桌案。 “阿姐。” “嗯?”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样真好。” 萧临春坐在圆凳上,看着商折霜忙里忙外的模样,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 “你若是倦了便先回去睡,明日还要早起呢。”商折霜瞥了她一眼,没有一丝要留她的意思。 “阿姐倒是无情。”萧临春撇了撇嘴,片刻后又绽开一抹大大的笑容,“阿姐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话嘛,我就不打扰阿姐了。” 她一溜烟的蹿出门去,风风火火的,像是皮惯了的模样。 商折霜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还是忍不住冲着她叮嘱了一句:“慢点跑,别摔着!” 夜凉如水,虫鸣阵阵。 商折霜躺在床上,却无几分睡意,脑中与司镜自小的回忆,慢慢涌现了上来。或是一同采买,或是一同赴灯会。这一幕幕的回忆,如点点萤火般,汇成了一股暖流,萦在了她的心头,让她只要一想起,眉目间便会不自觉地浮上笑意。 仿佛整个村的人都认定了他们将来是会成亲的,而她亦是深以为然,只不过今日怎会突然不认得他了呢? 商折霜按了按额心,闭上了双眼,将心头那点不安驱散了去。 或许真是自己今日太累了吧。 她缓缓阖上了眼眸,吐出了一口浊气,让自己陷入了松软的锦衾中。 - 今日的鸟鸣声有些聒噪,商折霜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自己许久没有睡得如此沉了,是以赖了好久的床,才起床整理好衣裳,走出了卧房。 屋内静悄悄的,娘亲与萧临春都不在。 商折霜有些迷茫地看着桌上那两碟小菜与一碗清粥,摸不透这一大清早的,屋内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她草草地用了早膳,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出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司镜一改往日素净的穿着,披着一件鸦青的外披,其上绣了细密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银光,衬得他整个人的气质更为出尘。 “司镜?”商折霜怔了片刻才唤出了口。 “霜儿,今日城中有个庙会,想来是十分热闹,你闷在屋中许久,要不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在荡开的日光下,司镜的眼睫被晕成了金色,他就这样静静地立于一处,对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而修长,就在她的眼前,是那么的真实。 在这一瞬,商折霜倏地觉得自己陷了进去,好似在这不长的一生中,有这一人就足够了。 她将手搭上了司镜的掌心,看着他将自己的手慢慢收紧,而后对她报以了一个温暖的笑意:“临春说娘亲喜静,怕去得晚了,庙中太过于嘈杂,扰了她礼佛的诚心,所以早早便带着她出门了。” “我知道了。”商折霜看着眼前人,淡淡道,“那我们走吧。” 寺庙中成片的银杏,宛若流金般铺展开来,与金色的瓦片交相辉映。无数盏大红的灯笼挂在道边,与密集的人流一同,织成了一幅和乐的盛世之景。 商折霜与司镜穿梭在人群中,逆着人流而行。 在这般混乱的场景之中,她感觉到司镜又将她的手紧了紧。 她仰起头,在一片喧闹中看向了他的面庞,而他恰巧也正在看着她。 他的那双眸子如浅淡的清茶一般澄澈,却又杂糅进了一分炽热,这许情意恰到好处,不矫揉造作,反是风雅至极。 不知为何,她倏地红了面庞,声音细若蚊蚋:“怎么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呀,我们要去哪?” 司镜面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缓声道:“去个安静些的地方。” 他牵着她穿过了几条街巷,又绕过了几处弯角,竟登上了一处高楼。 远处人声鼎沸,而临高之处,却是格外寂静,风一吹,惹得树叶簌簌而落,声声入耳皆是如此清晰。 在这般寂静的环境下,她能听到自己不知何时而悄然加快的心跳声。 司镜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玉簪,插在了她的发上,直视着她的眼瞳道:“霜儿,嫁给我好吗?” 没有戏文中的浓艳风月,甚至一切都过于平庸,但就在此时此刻,这般景象竟胜却了一切金风玉露。 商折霜似乎能听到如水岁月缓缓淌过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他们过往的种种,最终,这潺潺的声音,尽数化成了司镜刚刚所说的那句言辞。 不由自主的,她的眼前已是迷蒙一片。 之后,她听到了自己略带着些颤音的话语。 “好。” 他们的亲事就这般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可与此同时,疆域却传来了战乱的消息。 起初这个消息于他们来说就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无比遥远。可后来,战火逐渐蔓延到了他们周遭的城镇。 商折霜坐在房内,听着萧临春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聒噪着那些酷吏的恶行。 “他们真不是人,连年过半百的老人都不愿放过!隔壁村的陈伯与他儿子,就这样大半夜被酷吏捉走了。你说,他们一家不似我们,一向靠田为生,若失了男丁,该如何过活啊!” 商折霜沉了沉眼眸,没有说话。 -- 第22页 如今这般形势,不过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己罢了。 战乱一日不平,百姓就一日不可安生。 她与司镜的婚事原先定在下月,本是喜事一桩。可这战乱蔓延的消息,却如同凭空刮来的一阵寒风,催得原本生机盎然的村落,霎时凋敝。 雪落了下来,商折霜的眼皮隐隐一跳,听闻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迎面扑来一阵凛凛的寒气。 是司镜携着风雪而来。 他脱下大氅,置于门边,又站了一会,让身上的寒气尽数消散了去,才走近了商折霜。 萧临春识趣地回了房,此刻偌大的厅堂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商折霜看着他怔了片刻,才抬手为他沏了一壶茶。然她的手还未从茶壶的弯柄处离开,司镜的手便覆了上来。 异于寒冬腊月的冰冷,他的手是极暖的,贴在她的手背上,那炽热的温度沿着每一个毛孔,渗入了她的肌肤之中。 她心下微微一悸,羽睫微敛:“你今日是怎么了?” “霜儿,我们先办个简单的成亲仪式吧。我说的是,就只有我们,还有临春与娘亲知道的那种。” 商折霜缓缓抬起眸子,对上了司镜那双有些迫切,却又隐着莫名情绪的眼瞳。 在她的印象中,他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眉头紧锁,薄唇紧抿。 她伸出手,放在他的额间,想抚去那道碍眼的褶皱,而后唇角微微牵起:“都依你。” “霜儿。”司镜的眸中情绪复杂,但那些萦绕着的万千忧虑,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句浅淡的话语。 “对不起。” 商折霜没有说话,只能默默地紧了紧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言语怎能如此的单薄与无力呢? 作者有话要说:  幻境中小司一如既往的体贴。 第13章 平旦(三) 依司镜所言,他们的成亲仪式极为简易。 但在这简略得过头的流程中,商折霜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敷衍与潦草。 就算需要准备的东西少之又少,也没有任何邻里的祝福。司镜还是会亲自准备好每一张红纸,每一寸红绸……而就算是寥寥几根本可忽略的红烛,无一例外,上面也都有他指尖触碰过的痕迹。 一切事情都是他亲力亲为,甚至不愿让萧临春插手。 许是这一切都太过虚幻,直到成亲那日,商折霜还觉得自己脚下似踩着一片云一般,恍恍惚惚的。 她就这样与他一同拜堂,入洞房,而后坐在了床上。 她大红的凤冠霞帔下,是如火的锦被,成片成片的蔓延开来,让她倏地又仿佛踏回了实地,拥有了一丝真实感。 商折霜偷偷地挑起盖头,瞄了一眼屋内的摆设。 清皎的月色映着雪光透过窗子的侧角,斜斜地洒了进来,烛影摇红,屋内安静得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司镜就在此刻推门而入。 他的身上漾着一股淡淡的酒味,清醇却又有些惑人。 红色的衣角浮动,少顷,他便坐到了商折霜身边,挑开了她的盖头。 司镜唇边的笑意浓烈胜酒,仿佛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能松懈半晌,放任自己沉溺于这段感情之中。 他凝视着商折霜,眼中的情意是如此的纯粹赤诚,就在这短短的一刹,连绵至她有些寒凉的眸中,燃烧了起来。 带着酒意的唇轻轻覆上了商折霜柔软的唇。 而商折霜还在发怔。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可却又那么的顺理成章。她睁着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然,就在下一瞬,司镜的手却突然覆上了她的双眼。 眼前倏地一片黑暗,在失去了视觉之后,一切感官都变得极度敏锐。 而这个吻缠绵缱绻,裹挟着司镜所有的温柔与深情,宛若世间最纯澈的流风回雪,清澄却不明艳,转瞬消散却又刻骨铭心。 在这个吻结束后,司镜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两人就如此相拥而眠。 商折霜许久没有说话。 唇上的触感是那么的真实,仿佛真能在她心中翻涌起如浪的热潮。但就在她想回应他的时候,本该温热的心房,却陡然漫上了一阵冰冷。 她该是幸福的吧? 可为何这一瞬却又觉得如此空洞呢? 司镜没有再做别的动作,只是紧紧地拥着她,仿佛要将她融入骨髓,燃尽他所有的爱意。 “霜儿,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而其中包含的,更多的是商折霜此刻难以理解的沉重。 这个晚上,他在她的耳边说了许多,但就在她沉沉睡过去的那一刻,她却将他所说的,最轻的一句话语,刻入了最深的骨髓中。 他说:“若我没有回来,你便不必等我了。嫁给别人,或是离开这儿,怎么都好。只要你开心,就好。” 第二日司镜便离去了,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成亲了,也没有人觉得她应该遵守所谓的婚后妇道,她还是可以如往常一般生活,亦有着如以前一般的诸多选择。 而那段成亲的回忆,只存在于她与司镜的脑海之中,再无无旁人知晓。 - 寒冬很快就被被融融的春日取代,草木破土而生,鸿雁如约归来。 -- 第23页 萧临春在司镜离去的这段日子里安静了许多。 商折霜想,她或许理解她的安静,或许也不理解,只知道她是顾及着自己感受的。 又过了一年,北洲之战告捷。 商折霜站在院内有些木然地看着一片片飘落的黄叶。 她还应该等吗? 可是她已经等了许久。 等到一场大雪或许不日后又要落下,等到严苛的赋税逐渐改变,等到隔壁王婶得到了夫君归乡的消息。 又过了多少日子呢? 罢了,她已经算不清楚了。 若疆域战事已毕,司镜是否该回来了呢? 兴许是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她猛地冲回了屋内,不到片刻便收拾好了包袱。 一个生硬的声音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她要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秉着这个强烈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她不告而别,孤身一人踏上了去疆域的路。 北洲是极冷的。 而这种冷,亦常常裹挟着极度的干燥。 自从踏入了北洲之后,商折霜就不记得,自己暴露在风雪中的脸庞皲裂了几次,手上的冻疮又长出、愈合了多少。 有时候她的脸侧被朔风携来的砂砾刮出了血痕,沁出了鲜红的血珠。可这温热却不能维持上一刹,很快,血珠便凝在了她的伤口处,附在了脸上,颇有些瘆人。 而路上的行人却显得比她更为匆忙,甚至无人能注意到她已然伤痕累累的脸颊。 毕竟路过此地的人,大都是因为这儿是去往别处的必经之路,不得已而行之。 疆域是战乱之地,先前民不聊生,尸横遍野,再过个几十里更是血流千里,枯骨成山。 在这寒冬腊月中,无数尸体被冻在了一起。 有已经化为了皑皑白骨的,也有腐烂了少许,正在慢慢被消解的。得亏现下是冬日,要不然就凭这成片的尸海,也能熏得鸟兽也不愿栖足。 商折霜逆着人流而行。 她倏地回想起了那日的庙会,她与司镜亦是如此。 可为何奔赴的原因同是为了希冀,那时的她却与现在的她截然不同呢? 有时上天给予世人的,真的很残酷。她淡淡地想着,就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她眼角吊着一抹谁也无法抹去的凉薄。 那抹凉意是如此的冷清与漠然,甚至胜过了此刻铺天盖地而来的风雪。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完整的疆域才如一副残破的画卷般,在商折霜眼前怆然铺开。 黑云压境,山河破碎。千里血凝,万里荒芜。 若不是亲眼所见,商折霜根本就无法想像,这世上竟还能有这样的一隅之地。 了无生机,一片死寂。 风声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被霎时放大了,甚至更凛冽了些。这块黑色的土地,就像是被世间遗忘了一般,凝固在了最残酷的一刻。 无数尸体蜷曲着,分离着,其上有入骨的伤痕,也有焦败的残痕。 处于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她倏地有些迷茫,她应该怎么找呢? 然身体却再次快她的思维一步,做出了反应。她宛若一只牵线木偶般,跪坐了下来,用指甲刨开了足下成块的厚冰。 尖锐的疼痛自指尖而来,十指连心,又怎能不痛? 可更难耐的疼痛自心口一阵阵澎湃而来,仿佛要撕裂她的整颗心。 她几近是漫无目地,以指尖一次又一次拨开一具具尸体。 不是他…… 更不是他…… 鲜血一次次地从指缝溢出,又一次次地干涸于严寒之中。直至红日都隐在了山头,漫天璀璨的星辉慢慢乍现于眼前,她都没有找到他。 多可笑啊,这世间最无情的地方,却拥有着她所见过,最瑰丽的天幕。 她有些疲累了,呆呆地看着身侧斜躺着的一具骸骨。 这具骸骨几近是完整的,只不过整个手掌的骨骼不知因何原由竟完全碎裂了。 但在这些快要碎裂成齑粉的骨头中,却隐着一个有些色彩的东西。 那东西埋于尘土之下,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却在这黑白分明的骨骼与尘土中,格外显眼。 鬼使神差的,商折霜抬起手,挖出了在这片荒芜之地,唯一有着色彩的东西。 但她才尚且挖了一半,却如触电般停下了自己的举动。 那个东西是她极其熟悉的。 是她一针一线绣出,亲自交给司镜的。 上面圆圆的荷叶虽覆上了少许的尘土,却依旧苍翠,甚至于那颜色稍显浅淡的荷花,也未曾褪去它原本拥有的色彩。 而交颈鸳鸯卧于水面之上,一派融融之意。 她魔怔似的看了那香囊许久,陡然将头上的玉簪拔下,直接将那枚香囊“开膛破肚”,露出了内里柔软的料子。 随着些许破碎料子的掉出,一张极小的纸条也显露了出来。 她拾起那张纸条,眼眶却倏地有些热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是她那日在朦胧之中,未曾回应他的话。 只是,有些话还尚且未曾说出,本该知晓的人,就已然被生死放置于无法跨越鸿沟的另一端了。 一股她从未体验过的痛意,细细密密地从心口逐渐散至了她身躯的每一个地方,连指尖都痛得发麻。 -- 第24页 她的心中一阵阵激荡着,或许该属于她的感情。 商折霜觉得,她该是要难过的,但眼泪虽落了下来,她的心却依旧空落落的。 血肉模糊的指节,骤然攥紧了那支玉簪。她的脑海中一遍遍放着的是,司镜往日里的音容笑貌,而后,将玉簪逼至了自己的颈边。 就在那玉簪颤抖着,要扎入脆弱颈脖的一刹。 她原先迷茫的双眼,却倏然变得清明而光亮了起来。 那本是紧紧贴着颈脖的玉簪,顺着那股强烈想刺入颈脖的力道,猛地扎入了被冰雪冻结的大地。 浓密的乌云突然翻涌咆哮而来,这小小的玉簪,仿佛在这一瞬拥有了万钧之力。从玉簪扎入的那一寸之地开始,一条条裂痕,以其为源头,如蛛网一般绵延向前。 到最后,连远处的山脉都裂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商折霜恍然从这虚无的场景中惊醒,而后又将玉簪深深扎入了那片土地几分。 山河飘摇,天崩地裂。 疾风从地下破土而出,与它一同来的,还有一道强烈的光芒,晃得商折霜几近睁不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是幻境那就可以提早发糖混玻璃渣。(踹) 希望六级能过啊555,最近真的好忙,期末了小天使们要注意作息劳逸结合哦~ 第14章 平旦(四) 几乎从未有人能逃出棺巫所编织的幻境,若是有,也大都是一些看透了凡尘的,无欲无求之人。 但,来找他的人,又有几个能是无欲无求的呢? 棺巫讶然地看着裂开了一道深深缝隙的棺顶,狰狞的脸庞缓缓皱了起来。 商折霜破了幻境,损耗了它的力量,让它不得不露出了原本的模样。否则,常人看到它时,总能透过它那张虚幻的脸,看到自己最为恐惧的东西。 而他在编织幻境时,也总是依着这个他深信不疑的道理。 人都有七情六欲,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是他们最容易被一举击破的弱点。 所以几乎没有东西能抗拒它幻境。 就算有些人不那么容易受到它的牵引,刚入幻境中,还残存着些许意识,也终将会在幻境不断的精神消磨下,被迫按照既定的路线演绎,最后沉溺其中,死于大梦三千。 而这幻境所带给他们的深沉执念,甚至连鬼也不能逃开。 待他们死去之后,棺巫身上的阴气便会更深一分,而身后的棺材也会更重一分。 这具棺材中,不仅仅放置着这千百年来,它从各种人或鬼身上收集到的至宝与邪物,更堆积着无数尸体,与鬼怪残破的灵魂碎片。 棺巫看了一眼灵体已然在破碎的萧临春,目光变得有些凶狠。 商折霜本该变得与她一样的。 她为之取药的那个男人,不该是她最爱的人吗? 她为他取药,不存任何利用,没有任何私心,乍一看,是如此纯粹。 这,难道不该是爱吗? 这是它第一次编织错了幻境。 然,它也没有任何办法。因为除了这个男人,它根本找不出能让商折霜称之为梦魇的东西,毕竟她再早以前的记忆,全然一片空白。 商折霜缓缓睁开了双眼,她那双若秋水般明澈的眼瞳,在看见棺巫的那一刹,霎时覆上了一层阴霾。 自己手中攥着的哪是什么玉簪,而是一根尖锐的骨刃。 没有丝毫犹豫,她径直将骨刃狠狠刺入了眼前棺巫的身体内。 棺巫还沉浸于刚刚失败的惊愕之中,更何况,它所有的资本本就是那无比真实的幻境,失去了这一切,它甚至不如一个七岁的小儿来得强壮。 骨刃所带来的疼痛,刺激起了它体内最原始的求生欲,它猛地挥舞起了它腐朽的臂膀,想将商折霜驱逐出此地。然,它挥舞起的臂膀,却在刹那间被一个头颅咬住了。 棺巫痛苦地哀嚎了一声,浑浊的眼球泛起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仿佛立马就会从眼眶爆出。 商折霜的动作其实比棺巫的应急反应来的快得多。 早在棺巫挥舞起臂膀的时候,她就已然闪身至了棺巫的棺材边,掀起了厚厚的棺顶。 她忍着棺内那股腐败潮湿的气味,翻找了片刻,先抽出了一根金色的绳子。 那绳子极有弹性,放置了千百年还泛着微微的光亮,乍一看还颇有些像龙筋。 不到片刻,那存在于棺材内,闲置了千百年的绳子,就这样牢牢实实地将自己的主人捆成了个粽子。 萧临春的灵体还在破碎,好似深陷于梦魇之中。 商折霜蹙了蹙眉,又在棺材中翻找了许久,才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张符咒,贴至了萧临春正在破碎的灵体上,止住了她灵体的继续崩坏。 在她这样毫无目的的两次翻找下,棺材旁边堆积了不少世人梦寐以求的神器。而那些随便拿出一样便可镇一方山河的宝物,此刻却全被商折霜嫌弃地用脚踢至了一边,弃如敝履。 “这东西也太多了吧,要怎么找丹药啊?” 棺巫:“……” 这可是它千百年来的心血啊! 它极其怨念地瞪了商折霜一眼,然后以一个难以辨别、有些不服气的语调低低道:“司镜不是你的所爱之人吗?” 商折霜手上翻找的动作未曾停下,甚至听到“司镜”这个名字时,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应道:“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 -- 第25页 几面之缘,就能为人舍生取义? 更何况根本就没有“义”的存在。 若是之前,棺巫打死都不会相信世上有这种人存在。但当这个人换成了站在它面前的商折霜时,它的心思又九转回环了好几圈。 它很敏锐地从商折霜的话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同于常人的冷淡。 就算她是个有血有肉的鲜活之人,也算得上有喜怒哀乐,但以她之前在幻境中的表现,与现下的态度来看,她似乎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寡淡。 但这是天生如此,还是下意识的逃避,它就不得而知了。 这口棺材看起来只有普通棺材的大小,但实际上却是一个无底洞。 商折霜翻出的那些东西,原先只是堪堪堆在她的脚边,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堆东西逐渐积成了一个“小山包”,后来竟与她的腰齐平了。 她打量着手上三个模样不同的瓶子,似乎确认了棺材中只这几个东西,尚且算得上是“药”,才停下了无休止的破坏举动。 棺巫阴沉的目光扫过了那些它珍藏多年的宝物,而后又有些怯懦地瞟了商折霜一眼。 如今它就似一条被打中了七寸的蛇,毫无反击之力,只能任由眼前之人发落。 但虽然它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商折霜,商折霜却对它熟视无睹。 此刻的她正盯着面上贴了张符纸,活像个僵尸的萧临春发愁。 这张符纸的确止住了萧临春灵体的消散,但同时也静止了她的一切,此刻的她宛若一座石雕,静静地维持着贴上符纸前一刻的状态。 其实于商折霜来说,萧临春顶多算得上一只认识的,有些聒噪的鬼。 不过就算她对她没有什么感情,眼睁睁看着她消散了,心里还是会有些不大舒服。 因着思虑了许久也未果,她终于转过头,盯了棺巫片刻,而后好似在闲话家常一般,淡淡问了一句:“你有办法可以修补她的灵体吗?” 棺巫:“……” 且不说拿几十年的灵力去修补一只必将投胎的鬼,是一笔多不划算的买卖,更何况上千年的阴气它是有,几十年的灵力它还真没有。 商折霜见棺巫沉默,随手就从那堆积成小山的宝物中拿起了一柄玉尺,拍了拍棺巫的脑袋。 棺巫顿时有种被夫子教育的错觉,得亏不是手板,要不这感觉便加更真实了。 它嘟嘟囔囔地开了口,解释了一下情况,言语间皆是渴望商折霜拿了它东西,就放它走的希冀。 然商折霜却只是用手托着腮,一副苦恼的模样,片刻后如雨过天晴般明媚一笑:“既然灵体难以修补,那便直接送她去投胎吧。” 棺巫脸色一黑,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不过,若真的静下心来细细斟酌,这件事于他们两个都没有灵力的人来说,的确是比修补萧临春破碎的灵体来的容易得多。 棺巫被绳子捆着的身子,蜷缩得活像只被烤熟了的长虫,而后这“长虫”极不情愿地缓缓挪到了那座“小山”边,指了指一个容器。 那容器好似是琉璃制成的,在黑暗中闪烁着透亮的光芒,只有巴掌大小,一手便可握住。 “这东西虽然只是个残次品,不如聚魂灯,但也有将破碎灵体聚齐须臾的作用。” 商折霜拿起它,在手中掂量了半晌,沉吟片刻才问道:“你说的须臾是多久?” 棺巫的嘴微微咧开,露出了黑黄的牙齿,之后发出一声仓促且尖锐的笑声:“这须臾可能是一盏茶的时间,也可能只有一刹,一切都看灵体的破碎程度和……你的运气。” 刚刚商折霜找了它许多不痛快,就算它此刻受制于她,言语间还是忍不住情绪化,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之后,它便又结结实实挨了商折霜手中玉尺的一下揍。 棺巫捂住了脑袋,开始低低地咒骂,仿佛是隐忍至极过后的爆发。然这爆发却又小家子气得很,昭示了它此刻骂有余而力不足的本质。 远处薄雾飘渺的重峦叠嶂间蔓出了一丝红光,一轮红日不知在何时,已然露出了个头。 棺巫面色一凛,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面色变得有些惶恐,挣扎的力度也更大了些。 就在此刻,商折霜浅淡的话语飘了过来。 “会死吗?” 听闻这话,棺巫愣怔了片刻。 它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触及过生死这个问题了…这问题久到,它甚至忘了它或许也曾是一个人。 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日光不足以让它死去,但却能折损它千百年来积攒的阴气,让它大伤元气。 “走吧。”商折霜只一抬手,便解开了它身上的绳索,顺带将身旁萧临春身上的符咒也揭了下来。 随着棺巫身上绳索的解开,地上那堆本还成山的宝物,似听到了什么召引一般,只在一刹,便又被再次封入了那口大大的棺材中。而棺巫萎靡而佝偻的身躯,也在同一时刻,消失在了远处日光难以涉及的黑雾之中。 “跑得倒挺快。” 商折霜将萧临春的灵体小心地收入了容器中,在日光追逐至她发梢之前,足尖一点,便往萧临春鬼身所在的小屋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开了个预收《神无处不在》 大概讲的是一个非常规的追妻火葬场故事,小天使们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鞠躬) -- 第26页 第15章 平旦(五) 萧临春沉在梦魇之中,脑子一片混沌。 在梦中,她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娘亲。 幼时,娘亲总是抱着她,或是哼着桐村的歌谣,或是讲着未知的传说。那时候的日子很清贫,却总能熬出些甜味。 后来,她遇到了萧融秋。 她不得不承认,她很羡慕萧融秋,甚至羡慕到有些嫉妒。 她羡慕她拥有的锦衣玉食,羡慕她浑然天成的大家之气,羡慕她有一个愿意宠着她纵着她的爹…… 但纵使她们的血脉出自一处,身份云泥之别,她却并不恨她。 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萧融秋的错,而她也很清楚的明白,就凭萧家与她当时的差距,萧融秋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空域的抹去她的存在,而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的与她做一笔交易。 更何况,如萧融秋所说,萧老爷的侧房诸多,就算不育有子嗣,像她与娘亲这样的人,也难以在她们的手中存活下去。 可人总是贪心不足的。 她以为她收下了萧融秋给的那笔钱,就可以幸福了,其实却不然。 如饭饱思淫/欲的道理一样,当生活的某一阶层达到了满足之后,她便会开始奢想更多。比如萧家的这个身份,就是她就算死,也无法忘怀的一个执念。 在这一瞬,萧临春倏地觉得自己好坏。 这本就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萧融秋给足了她选择,也并没有干涉她。而她甚至以划破那张与萧融秋有五分相像的容貌,做出选择,立下誓言,又怎能因着这一点点旧念,便破了誓言呢? 想到这儿,她又倏地觉得有些难过。 真的是她坏吗? 她想要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很简单,但却终此一生不能企及。 而她最恐惧的事,就是在她所谓的梦魇之中,不仅仅有她的娘亲。 ——还有那个她一直恨之入骨的爹。 在萧临春意识到这一切,不过只是棺巫编织出来的幻境时,汹涌而来的难过,与其中夹杂着的点点羞愧,淹没了她所有的恐惧。 原来,所谓的恨,所谓的不配,都是她的自欺欺人。 她比谁都渴望,得到萧老爷的一句承认。 她比谁都不愿,用那笔钱斩断她与萧家的血脉。 只不过,上天往往不会将你的门与窗同时打开。在二者必择其一的时候,她选择了带着遗憾活下去,而不是任性地坚持自己所谓的骨气,而后葬送自己与娘亲所有的后路。 她做了一个成熟的决定,在仅仅是一个孩子的时候,逼着自己长大。 商折霜如一阵风般,翻进了那间熟悉的小屋。 而那失去了执念的鬼身,此刻正如她第一次所见般,坐在桌案前换着脸皮。 而萧临春被置于琉璃容器中的灵体,似感应到了鬼身的存在,缓缓地从琉璃容器中,若一道气雾般飘出,附于了鬼身之上。 虽然鬼身并不能延缓灵体的消散,但在与灵体的结合的时候,放下了执念的萧临春,却可以选择投胎转世了。 她摸了摸那张狰狞的脸庞,对商折霜笑了笑。 商折霜难以体会她那张笑靥中的诸多含义,却能知晓,至少她此刻是不存什么遗憾的。 她冲她眨了眨眼,难得的将以往冷冰冰的语气放温和了些:“你下辈子会遇上更好的家人的。” 萧临春怔了怔,看着眼前这个老是嫌弃她的姑娘,突然觉得上天似乎也待她不薄。至少在她快化为恶鬼的时候,有个人拉了她一把,让她寄托了那些许久没有发泄出来的情感。 就算那个人到现在,或许也不太懂得何为人情冷暖。 “我也不知晓你的心愿是什么,那便祝你与你那小情郎早日破镜重圆吧。” “……” “虽然他人品或许不大好,但若你一心中意于他,我也不便再劝。毕竟商姑娘这么好,错过了你是他的损失。” “……其实,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商折霜突然有些嫌弃萧临春投胎投得太慢。 日光已然洒遍整片旷野,而萧临春那本是泛着虚光的轮廓,终也淡在了窗角一片细碎的光中。 商折霜沐于其中,长长的睫毛微微敛下。 如萧临春这般的人,于光明之中离去,许是最合适的结局吧。 然,她眸中那的抹释然只是一闪而过,片刻后,便从袖中掏出了刚刚从棺巫棺材中寻到的三个小瓶子,细细摩挲了片刻。 一夜没睡让她眼下泛起了浅浅的青黑,但司镜的毒却又好似刻不容缓。 为了防止自己白跑一趟,商折霜只好认命地推开了小木屋的门,打算将药送去风露楼后,就直接在风露楼的上房住上几日,好好歇息一段时间。 原本黑雾蔓延的旷野,因为这万顷的日光稍稍敛去了几分阴沉。在纵横交错的荆棘枯枝中,有一个东西,咕噜噜地向商折霜的方向滚来。 商折霜一凝眉,就见那东西已然滚到了她的脚下,咧着一张嘴,充满希冀地看着她。 这是一颗沾满了泥土的头颅,若不是商折霜一眼便瞧见了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怕是会将它错认为一个,比寻常蹴鞠大一些的泥球。 它似乎匆匆奔赴而来,以至于开口说话的时候,竟有些微喘,上气不接下气的。 -- 第27页 “姑娘……我刚刚……帮了你一个忙,你是否……也能帮我一个?” 商折霜微微挑眉,稍稍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场景。 那时棺巫挥臂的时候,的确好像有个东西咬住了它的臂膀,不过那时的光线过于昏暗,她也看不大真切。 但就算如此,那个东西其实并没有帮到她分毫。 毕竟在棺巫挥舞起手臂的那一刹那,她就已然站在它的身后了。 那头颅见她不说话,更为焦急了几分,在她身边兀自绕起了圈,颇有几分不死不休的意味。 “姑娘,这次你虽反应极快,但若不是我咬住它,伤了它的臂膀,它接下来的举动亦可能会伤了你。这么说来,是我消去了它伤你的可能,不是么!” 事没有做多少,它这一番话说的倒是理直气壮,只听得商折霜嘴角一抽。 旭日渐渐离开了山间,快爬至树梢。 商折霜瞟了一眼那头颅,一边算着时辰,一边浅浅淡淡道了一句“没空”,抬步就要离去。 “姑娘,你若恩将仇报,是为不仁不义!” “恩将仇报是这么用的?” “要不然怎么用!” “……” “你这样都不算恩将仇报,那还有谁能担得上这个词!” “……” 商折霜见过无理取闹的,但这般胡搅蛮缠的,还真没见过。 “姑娘若能帮我,我愿将我生前所有积蓄,都当作姑娘的报酬。”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又是几许沉默。 不过,商折霜这次的态度却转的极快。 “你说。” 那头颅怔了少顷,好似没有反应过来,之后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 早知道这么简单,它也不必大费口舌了。 它原以为在棺巫口中无欲无求的姑娘,不会贪那点钱财俗物,却没想到这姑娘不仅就贪那点钱财,还不加任何掩饰。 - 夏日已然高悬于苍穹,晒在皮肤上有些灼热的痛感。 旷野上无风,那头颅虽滚得快,却远远及不上商折霜的轻功,是以商折霜只好忍受着这辈子都没体会过的“龟速”,蹙着眉跟在它的后面。 那头颅似是好久没与人说过话了,聒噪的程度相较于萧临春,有过之而无不及。 “幸好我生前存了一笔银钱,本以为都是身外之物了,没想到今日还能派上用场。” “我在这个地方呆了这么久,从未见过能从棺巫手中逃脱的人,姑娘你是第一个。” “既然你这么厉害,定能帮得到我吧。” …… 它说得正在兴头上,如滔滔江河,连绵不绝。 而跟在后面的商折霜却懒得搭理它,只是兀自将手又放入了袖中,捏了捏那三个小瓶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头颅聒噪的声音才终于停了下来。 此刻,他们的面前正伫立着一棵郁郁葱葱的百年大树,树荫如伞,遮蔽了大片日光。剩余的光透过枝叶细细密密地洒下来,碎了一地,给这片旷野平添了几分生机。 那头颅定在一点,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滚到商折霜的脚边,对着某块空地挑了挑眉道:“就是那。” “那?”商折霜的太阳穴猛地跳了两下。 “对啊,就是那,你挖挖。” 商折霜:“……”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不过来都来了,该耽误的时间也耽误了,商折霜叹了口气,只好认命的用手去挖。 而那头颅在一旁看着她,一边颐指气使地说着方向,一边悠然自得地滚到了一个日光完全晒不到的地方避暑。 商折霜恨不得立马就将它当蹴鞠踢走。 好在挖了也没多久,她终于在那棵树下挖到了一个小坛子,顶端封得密密实实的,商折霜花了好大工夫才打开。 可一打开这坛子,她便愣住了。 陶制的坛子不大,不仅平平无奇,能装的东西也不多。但就在这不大的坛子中,竟放置了几颗珠子,在这幽深的坛中散发着荧荧的光芒,映在商折霜乌黑的眸中,漾开了一抹微光。 “夜明珠?”她下意识地问出了口,目光中透着几许诧异。 那头颅见她挖着了坛子,得意洋洋地滚了过来,在她脚边蹦跶了一下,一弯唇道:“是啊,厉害吧,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小萧(扒住墙角):我就这么下线了??? 霜霜:你太吵。 小司:让你缠着我未来老婆。 小萧:我果然没看错,狗男女!!! 这周末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考试,周三周四请两天假,周五周六周日存稿箱会代替我和小天使们见面的(/ω\)。下一章小司就出来了,嗯! 第16章 平旦(六) 刚刚还一口一个恭敬的“姑娘”,现在得意起来忘形了,就变小姑娘了? 商折霜看着自己沾满了泥的手,压下了心头那股隐隐的火气,将坛中的几颗夜明珠倒至了掌中,往袖中一装,冷冷道:“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听闻商折霜这句话,那头颅这才将目光沉了沉,有了几分严肃的模样。 许是看出来商折霜还有要事在身,这回它不似之前那么聒噪,而是言简意赅道:“空域的望山之下有个荒村,那儿有个红衣女鬼,名唤瞿小桃,我希望你能帮帮她……” -- 第28页 “帮?”商折霜眉尾一挑,弯起的唇角带了几分凉意,“你说的帮,是帮她害人呢,还是帮她解脱?” 那头颅没有说话,面上神色阴翳,一双眼睛雾沉沉的,有些骇人。 “那孩子不会害人的。” “化为鬼,许久不愿消散的,多是有刻骨的执念。这执念越深,便能支撑他们的灵体越久,但在这人世间呆得越久,也就越容易忘记前尘,只记得执念的那一部分,而后痴缠入魔。你说她不会害人,那你又亲眼见过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吗?” 商折霜的言语算不得凌厉,甚至于有些慵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可那头颅的瞳孔却猛地一震,仿佛被扎了一下,声调也隐隐提高了:“我自小看着她长大,还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吗?” 但不到片刻后,它又自觉失言,沉默了下来。 “照你这个意思,便是帮她解脱是吧。我知晓了。” 商折霜也懒得细究它言语中的情绪,只是有些漠然地用目光扫过它面庞,仿佛刚刚的那番话,就只是为了确认自己要做的事情而已。 “你不能伤害她,也不能让她伤心,更不许用你刚刚对待棺巫的方法对她!要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现在的模样不是还不如鬼?” 商折霜随意地接了一句,见那头颅的面色隐隐泛黑,又看在它现在是她雇主的份上,善意地提醒了一句:“我劝你还是早日放下执念,不要将灵魂强行寄于死物之中,不然,用不了多久便会魂飞魄散的。” “我的事无需你管。”那头颅一改先前喋喋不休的模样,面色有些不渝。 “随你。”商折霜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上的泥,最后看都没看它一眼,便凭虚而去,消失在了它的视线中。 - 小镇此刻正值喧闹之际,大街上人头攒动,街边商贩的吆喝声,与孩童的嬉笑玩耍之声散在风中,将这夏日衬得更为明朗了几分。 商折霜因着时常去风露楼的缘故,将这个小镇的路摸得一清二楚,是以轻车熟路地避开了人流量大的地方,抄小道行至了风露楼。 可这才到了风露楼的门口,她就犯起了难。 且不说她不知道自己找到的这些药对不对,就凭着上次司镜对她说的那句“后会无期”,风露楼的堂倌怕是一见了她,便会将她赶出门去吧? 要不再从雅间的窗子进去? 但还没待她思虑周全,一个熟悉且殷切的声音便在她的耳畔响了起来。 “这不是商姑娘吗?快进来,快进来!” 她一抬眸,便对上了一张黑瘦的面庞。 脑中浮起了一个模糊的印象,这好像是之前在风露楼守着她的那个堂倌。 那堂倌见商折霜还站在原地发愣,有些急了,心焦地走上前来,又不敢去拉她,只好堆起了一张笑脸道:“商姑娘这是来找公子的吗?巧了,公子正好在楼内谈事呢!” 商折霜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那堂倌带进了风露楼,直到站在了那间熟悉的雅间前,她都没琢磨出来这堂倌对她的态度为何如此热情。 堂倌将她带至了雅间门口后,便又匆匆忙忙地下楼了,留商折霜一人站在雅间前,莫名的有些心虚。 自己明明是来给他送药的,心虚什么? 她抿了抿唇,正欲抬手敲门,可那门似感应到了她的存在一般,竟在她敲它之前,缓缓打开了。 商折霜的手僵在了空中,一双眸子微微放大,直直对上了一个男人的眼睛。 那人持着一根鎏金的烟斗,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衣襟半敞,一双勾人的眸子泛着潋滟的微光。 见到商折霜,男人的眼睛微微眯起,不到半晌,竟低低地笑了一声。 商折霜蹙起眉,下意识向后避让了一下。 她本能的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 “怎么了?” 一个浅浅淡淡的声音从男人的身后传来,一如既往的漠然。 “司家主背着我藏了个小姑娘呢。”顾愆辞半倚在门上,声音带了几分戏谑,“不过你藏就藏吧,怎么能亏待人家呢,瞧,像只泥猴子似的。” 商折霜低头看了看自己覆着泥土尘埃的袖口,又蹭了蹭自己手,这才意识到自己现下看起来有多狼狈。 好在她也从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径直略过了顾愆辞,从袖中掏出了那三个小瓶子,轻轻一抛,便丢至了司镜面前。 司镜垂眸瞥了一眼那三个斜斜倒在桌上的瓶子,许久没有说话。 因着这段沉默的时间,商折霜这才发现,司镜的脸色极为苍白,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衬得他略有些憔悴。 然这种有些病态的憔悴,却不显丝毫弱势。他这个人,仿佛携着某种刻在骨子中,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清冷。似一柄藏刃的利剑,看不到任何锋芒,却让人没原由地对他升起敬畏之心。 她蹙了蹙眉,在司镜好似要开口的前一刹,道了一句:“我不是无辜之人,是欠你之人。” 她不相信,聪明若司镜,在看到了这些药的时候,会猜不到她偷听了他与别人的谈话。 与其让他说,倒不如自己先点破这一层。 话已至此,商折霜的心中倒是没了任何的顾忌与心虚,反正左右不过是破罐子破摔。 -- 第29页 司镜的眸光微微变了片刻,指尖还未触及那些瓶子,另一只手便先他一步,拿起了那些瓶子。 顾愆辞单手把玩着那三个瓶子,那双惑人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多亏商姑娘,顾某才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棺巫的东西。” 商折霜没有搭理他,目光依旧停在了司镜身上。 他坐在那,有意无意地用指尖轻轻地点了几下桌面,这才抬起头对上了商折霜的视线。 “受伤了?” “……” 商折霜想过他会问自己的千万个问题,比如为何要偷听他与别人谈话,又比如既然他已经说了“后会无期”,为何还要帮他取药…… 但这千千万万个问题之中,唯独没有“有没有受伤”这个。 听闻这话,商折霜将自己沾满泥的手向后收了收。 她总不能说自己这满手泥是取完药后,去树下挖夜明珠挖的吧? 但她这边是心虚着自己的行为,觉得说出来颇有些尴尬,可司镜却下意识将她这逃避的举动,归于了手上有伤。 他敛了眉,又抛出了下一个问题:“缺钱了?” 商折霜:“……” 她还真没见过这么会说话的人。 不过……还将她看得挺透彻的。 她正欲开口反驳,却见站在一旁看戏的顾愆辞把玩着那些小瓶子,勾起一抹妖孽的笑容,对着司镜盈盈一笑道:“镜镜怎么给别人钱不给我啊?” “我给了?”司镜斜睨了他一眼,难得剥去了以往那股温和却疏离的气息,有了几分烟火味。 商折霜将视线凝在了顾愆辞手中的瓶子上,片刻后才挑起眉梢,重新将目光放回了司镜身上:“钱于我来说,什么时候都是缺的。不过,这回我还真不是为了钱,就是,不大喜欢欠着别人东西罢了。” 司镜显然没想到商折霜会如此回应,打量她的眸光中带了些许探究的意味。 半晌,他才将眸光收回,恢复了以往谦和有礼的模样:“商姑娘帮了我大忙,我让下人带你先去换身衣裳?” 商折霜一夜没歇息,正愁没地方收拾收拾自己,此刻司镜开口了,又哪有不从的道理,便点头应下了。 待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顾愆辞与司镜的视线中,顾愆辞这才将那些小瓶子一个一个搭在了桌案上,发出了不轻不重,又恰到好处的声响。 “不是说不想多生事端吗?怎么人家姑娘就这样巴巴的给你去取了药,也不要点回报什么的?” 司镜的眼瞳浅淡,在抬起的一瞬,泄出了一丝凌厉的光,且没有丝毫要收敛的意思。 “你以为你的那点小算盘我没猜到?” “猜到了也没用,你不也来不及阻止吗?”顾愆辞重新将那些小瓶子拿起,偏了偏头,“不是挺好的么?只一夜之间,在你去安宁村之前,便可解了毒。” “我说过我不想连累无辜之人。” “她也说了,她不无辜。” “顾愆辞!” “司镜,你是不是真的想一死了之?” 顾愆辞的声音并不大,却是冰冷至极,低低的压着,反倒比那些声嘶力竭的怒骂更带了几分凛冽,宛若一根细长的针,直直扎入司镜内心的最深处。 然,司镜最后说出的那句话,凉薄而轻蔑,让他在那一刻突然非常后悔,自己为何要如此口不择言。 “死?我所欠的还没还完,就连死都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其实我早就看透了这对狗男男。 小司: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你听我解释。 小天使们好,我是存稿箱,作者这两天不在,希望大家看文愉快~么么啾。 第17章 平旦(七) 带商折霜去沐浴换衣的是个穿着鹅黄色缎裙的小丫头,她约莫只有十六岁,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因着听了那堂倌传出来的流言,时不时总会瞥商折霜几眼,似是对她很感兴趣。 毕竟于她来说,公子那般好的人,的确不是一般贵家姑娘能配得上的。 “姑娘,我替你试好水温了。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裳,我这就去给你挑。” 商折霜才走到屏风前,便嗅到了屏风后翻滚的水雾裹挟着的一股清香,她漫不经心地将拢着头发的发带给解了,回了一句:“红色的简单的便好,若能与我这件相像,便就再好不过了。” 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是最喜打扮的,如今天上掉馅饼了,也不多求些华美的衣物或是连城的珠宝?就要最简单的? 小丫头不免对商折霜又添了几分好奇。 公子看上的姑娘,果然与外面那些只看得到公子钱财与皮相的人不一样。 这么一想,她对商折霜的好感更添了几分,语气也更热情了些。 “姑娘好好收拾收拾自己,我为姑娘买完东西马上就回来。在沐浴时,若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吩咐,这风露楼上下,没人敢亏待了姑娘的。” 商折霜没意识到她话语中包含着的别的意味,只当这风露楼中的人,都如那堂倌一般将她当作了司镜的贵客,所以也没推辞,点了点头。 待小丫头将门关上后,商折霜才走至了屏风之后,先净了手,褪去了衣物,才将身子缓缓地浸入了热水之中。 不得不说,那小丫头真是上了心。 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藕色的花瓣,水温正好,商折霜刚刚将颈脖以下完全浸没到水中,便觉得全身的毛孔都霎时舒展开了。 -- 第30页 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红线,铃铛松松垮垮的系在上面,乍一看,就像是小姑娘普通的装饰一般。 她凝视了那铃铛许久,默了默,才将手放入了热水之中。 水雾慢慢蒸腾了上来,她的眼前仿佛蒙着一层薄纱,脑子也开始逐渐混沌了起来。 这几日的疲累,仿佛在热水的刺激下,尽数涌了上来。如浪潮般,一阵阵催着商折霜将眼皮阖上。 而她也懒得挣扎,遵从着本能,浸在热水中,便沉沉地睡去了。 商折霜是被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声给惊醒的。 她才睡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听闻这叫声,脚猛地蹬了一下,惊得差点整个人都滑入水中。 好在她反应迅速,以双手撑住了木桶的边缘,要不真能喝好大一口水。 守在门外的人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问了一句:“姑娘没事吧?” “无妨。” 商折霜平了口气,想着幸好也没做出些什么太丢脸的举动,于是吩咐了一句:“时辰也差不多了,可以将衣服送进来了。” 小丫头在外又应了一句,只听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影便将叠好的衣物放至了屋内的圆桌上,而后缓缓退出了房间。 商折霜换好衣物才发现,那小丫头除了这一套衣裳,还放了一块写了风露楼三字的令牌在一边。 她怔了怔,将令牌拿起,凝视着上面那三个字,一时有些摸不清那小丫头将令牌放在这的目的。但她现下既然为客,还是依着风露楼中人的意思为好,是以将那块令牌系在了腰间,这才推门而出。 廊道空无一人,就连刚刚给她送衣物的小丫头,都没个影子。 商折霜循着记忆往楼下走,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了如刚刚一般,尖锐刺耳且充满怒意的声音。 “你们风露楼就是这么待客的?本姑娘为何不能上去?” “姑娘,依风露楼的规矩,除了公子吩咐的,这儿的确没别人可以上去。” 商折霜已然下了半截楼梯,因着这莫名的争执顿了顿,这才将视线往楼下投去。 在往她这层楼而上的阶前,站着一个穿着杏黄云锦裙的姑娘。 她的一双杏眸生的本是有几分如水般潋滟的风韵,但此刻的她蹙了眉,怒目圆睁,一只手插着腰,一只手指着面前的侍女,生生将她那丝本就不多的贵家气质,给糟蹋得彻彻底底。 她一边骂,一边以目光在室内梭巡,不到片刻,一抹红便径直闯入了她的视线。 顺着那抹红往上看,林月柔一下就对上了商折霜的目光。 不是说楼上没人吗? 这儿怎么冒出了一个? 想着司镜之前将她拒之门外的种种,林月柔气得发疯,指着商折霜就开始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不是说没别人么?这是个什么东西?不是人?” 商折霜原只是个局外人,不知道楼下在吵什么,不仅没有看热闹的心思,甚至还有些困。 但她才刚下了一级台阶,就被人逮着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在费解之余,心中也登时腾上了一股气来。 她看了看林月柔,又看了看在她身边低着头的一众人,依着她方才的话语,霎时明白过来那小丫头给她令牌的寓意。 敢情她是想让林月柔觉得她是风露楼之内的人,为她免去无妄之灾。 可她偏偏就是个不怕惹事之人。 这林月柔越是在乎司镜,越是嚣张,她就越想与她对着干。 顺着这个想法,她几乎没有思虑片刻,便唇角一勾,打了个哈欠,有些慵懒地应道:“姑娘眼力不错,我还真不是个人。” 楼内因着她的这番话,更加安静了,众人屏息凝神,乖得像一窝鹌鹑,甚至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而林月柔瞪着她,显然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呦,现在的姑娘都这般没皮没脸了吗?连自己不是人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不是人有不是人的好处。”商折霜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恣肆而明艳,说出来的话更有几分拖着语调的漫不经心。 她偏了偏头,将目光中杂糅进了一丝怜悯,居高临下地对着林月柔,竟让她在一刹产生了退缩之意。 “像姑娘这样没几分姿色,又状似母老虎的人,怎么能比得上我这样的狐狸精呢?” 她这句话说得轻佻,好似“狐狸精”这个词,在她的眼中根本不带任何贬义,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优越感。 林月柔气得脸色铁青,从“狐狸精”这个词中联想到了诸多令她不快的东西。 比如她与司镜之间是不是真的有点什么,又比如她为何能站在只有司镜能去的地方,且发梢还沾着几分湿意。 区区三个字,在她心中愣是演成了一段淫/秽不堪的话本。 林月柔气得发抖,根本不愿相信如司镜这般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能任由这样一个放荡的女子呆在身边,是以瞪着旁边的人,狠狠吼道:“风露楼混进了这样的货色,你们一个个都不知道吗?” 风露楼的一众人显然也没想到商折霜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言语,恨不得从安静的鹌鹑变成缩着头的王八。 一边是林家最宠爱的大姑娘,一边是公子好似看上的未来夫人。 -- 第31页 说什么都是错。 商折霜眯着眼睛打量了林月柔片刻,没因为她的话而变换半分神态,倒是笑出了声。 她缓缓走下台阶,一步一步逼近了林月柔,而后竟贴近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这样也比某些人,挤破了头想做狐狸精,也做不成好吧。或者,是有这个心,却藏着掖着,拘泥于所谓的女德,不敢说?” 林月柔自小深受礼仪教诲,又被宠着长大,听闻这般露骨的话,脸涨红了几分。 几分是气的,几分是羞的。 气商折霜这样名字都叫不出的外人敢这样与她说话,又羞于自己心中竟真的如她所说一般,有着这样不堪的念头。 在又羞又恼的境况下,她骨子里的那股骄纵之气被彻彻底底激了出来,伸手便拿起面前装着热茶的茶盏,朝商折霜丢去。 楼中的众人看得胆战心惊,生怕林月柔伤着了商折霜,公子向他们问罪。 于是刚刚还装作是摆设的众人竟在一时齐齐动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想去护着商折霜。 而他们关心的对象,却比他们反应得迅捷得多,脚步一旋,红袖一拂,便将刚刚还呈抛物线向她飞来的茶盏,以一个相同的弧度,打飞了回去。 茶杯落地的声音在安静的楼内显得格外刺耳,滚烫的茶水兜头盖脸地浇了林月柔一身,将她本就气的通红的脸庞,更是烫的红了几分。 “呦,这茶怎么没有茶叶?”商折霜看着林月柔额前成缕的头发,故作可惜地摇了摇头,而后转头向那个熟悉的堂倌吩咐道:“以后不必将茶叶都滤得如此干净,要不客人们不是觉得我们堂堂风露楼偷工减料吗?今日这位姑娘没有怪罪,是你们的福分。” 因为林月柔常来风露楼骚扰自家公子的缘故,堂倌早已看不惯她许久,如今见她被商折霜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差点笑出声来,憋得面容都有些扭曲。 他极力忍住立马就要倾泻而出的笑意,道了一句“是”,立马转过头去,不敢让林月柔瞧见自己面上的神情。 而商折霜就似还没气够林月柔似的,将腰间的令牌解下,拿在指尖缓慢地把玩,生怕林月柔看不清楚上面那三个字。 她一边抚着令牌,一边以一种玩笑的口吻,拖拖拉拉道:“有时候啊……这凡人还真是不如狐狸精……唉,可惜了。” 林月柔气得眼眶都红了,咬牙切齿道:“你给我等着,下次……” 然她话还没说完,便生生被商折霜打断了。 “下次,我见姑娘一次,便泼你一次。公子谦和有礼,不愿将话挑明,任你这样没皮没脸地贴上来。可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大可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找我的麻烦,若没有,最好绕着道走。” 林月柔怔了片刻,倏地回想起了她刚刚想砸商折霜时,风露楼一众人的反应。 她虽骄纵,终归也不是没有脑子,能想明白个七八分。 她爱慕司镜,知道他至今孤身一人,也暗地里知晓他就是风露楼的主人,所以才敢在林家的默许下,天天来风露楼找他。可如今风露楼中莫名其妙多出一个人来,她惹不起她,更惹不起司镜,只好将一肚子火都憋在了心底。 林月柔憋得久了,憋到眼眶都红了,却不敢反驳商折霜一句,一甩头,也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模样,便如丧家之犬一般匆匆离去了。 商折霜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只觉得出了一口刚刚被骂的恶气,截然没有风露楼其他人心中那些弯弯绕绕,自然也不知晓她刚刚这番擅借司镜名头,耀武扬威的行为,在众人眼里无异于“宣誓主权”。 她瞥了一眼先前那堂倌,又看了一眼刚刚为她送衣服的小丫头,全然摸不透他们眼中了然又崇敬的神色,只冲他们笑了笑,道了句“有劳了”,便像个没事人似的,走出了风露楼。 雅间刚刚还紧闭着的门,不知何时已然打开了。 司镜倚在栏边,原先淡漠的眸中,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饶有兴致。 顾愆辞晚他一步从雅间内走出,本应执着烟斗的手,此刻正拿着一个小瓶子。 “你惹到的商姑娘,确是有些本事,这药没错。”说着说着他话音一转,从略带了些正经,变为了调笑,眉眼一弯道,“怎么,林家那小姑娘又来纠缠你了?” 司镜的视线依旧停在风露楼的门边,而后浅浅淡淡地接了一句:“嗯。不过,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biu~存稿箱默默吐出一章存稿。 存稿箱:今天又是接客的一天呢。 第18章 破晓(一) ——心之所向,不过日出有曜。 - 漆黑无比的屋内,只有一豆什么也照不清的烛火。 那火光微小到,女人借着它,也才勉强看清了自己的指尖。 地上似乎附着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因着她踩滑的一个踉跄,飞溅到了她的小臂之上。她拼命地凑近了那一星半点的光亮,好似一个扑火的飞蛾,在终于在接近了它的时候,看清了自己小臂上沾染着的液体。 它们泛着浓重的腥味,因为红得扎眼,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十分清楚。 女人颤抖着,甚至已经感受到了脚下那摊东西的温度。 她抽噎了一下,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以一种绝对防御的姿势,往火光附近凑。 -- 第32页 空荡荡的房间内,倏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却像是捏着嗓子,在幽暗的环境中显得十分奇诡。 “嘻……你挺漂亮的呢?那就下次吧……” 那声音环绕于女人的周围,起起伏伏、若隐若现,却好似怎么也不能散去了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一阵狂风吹来,那点微不足道的火光,不堪摧折地跳动了一下,陡然熄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如潮水一般,瞬间将女人单薄的身躯淹没在其中。 女人终于不堪精神的重负,尖声叫了出来。 然,就在她尖叫的那一刹,屋内登时大亮,仿佛在一瞬之间,点燃了数千盏煌煌的长明灯。 女人的尖叫被极度的恐惧压在了喉咙中,之后变为了歇斯底里的呜咽与抽气。 她的眼睛瞪得浑圆,决眦欲裂,而后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面前是一堆已然分不清部位的尸块。 它们凌乱地叠在了一起,殷红的流留了一地,而她刚刚走的那几步,更是在那些血本没有触及的地方,留下了数个血脚印,将这本就令人倍感压抑和逼仄的空间,变得更为奇诡了些。 女人哆嗦着,目色逐渐空洞,到最后似是压抑到了极限,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 望山山脚下的安宁村是在最近才变为一个荒村的。 起初的原由是有一户人家在深夜看到了一个红衣女鬼。第二日,那一家人都疯了,拿着家中的锄头菜刀冲到街上逢人便问:“你是最漂亮的人吗?” 人们原先以为将他们捆起来,冷静冷静,便可以让此事告一段落。却没想这红衣女鬼似乎不是一个善茬,任他们捆了多少发疯的人,请了多少道士都没有作用。 于是住在安宁村中的人都开始逐渐搬离。 最早是一些地主乡绅,而后便是普普通通的人家,最后连家境贫寒之人也陆续离开了。 所以这安宁村也自然而然地变为了一个荒村,一个鬼村。 商折霜是在驿站听到这个传言的,那时她正与马倌商量着价钱。 一听到商折霜要去望山山脚的安宁村,那马倌开的价格便开始直线升高,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理由便是,她这一去,基本上是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说是租马,实质上该是买马。 人都回不来了,更别说这马了。 马倌的话十分笃定且没有丝毫忌讳,以至于连看商折霜的目光,都像是在看着一个半截埋在黄土中的人。 由于马倌的眼神过于怜悯,商折霜甚至觉得他都给自己想好了墓志铭。 “罢了罢了,你开个价吧。” 商折霜虽是缺钱,但却也不爱计较,特别是这马倌同情心泛滥的眼神,让她十分的不舒服。 虽然她不讲究凶吉玄学之说,却也知道空域比不得四洲,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安宁村更是危险重重。与其被人这样一直暗示地“咒着”,还不如早点解决了这件事。 “一金,没什么好商量的!” “你怎么不去抢?” “且不说我这匹马是匹数一数二的汗血宝马,更何况我与它都养出了感情,而你这一租,我以后大抵也见不着它了,你不觉得……” “行行行。” 商折霜见那马倌说着说着就垂下了眼眸,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倏然感慨到现在卖个东西都需要有些才艺了。 罢了,就当去街边巷坊中,看了出不入流的戏吧。 她心痛地从袖中掏出了一金丢给了马倌,从他手中牵走了那匹“与他有着深厚感情”的汗血宝马,翻身上马,赶往望山山脚。 日暮四合,晚风牵动树枝,拉出窸窣细小的“唰唰”声。 有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从矮平的屋檐上掠过,而后似是感受到了这个村落阴寒的气息一般,长鸣一声,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湮没在了重峦叠翠的望山中,消失无迹。 商折霜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安宁村待多久,顺手便将那匹重金购来的汗血宝马,拴在了村口的树边。 因为渺无人烟的缘故,四周的杂草长得格外旺盛,想来栓个五六天的,也饿不死它。 安置好了这匹整整价值一金的马匹,她才缓步向安宁村内走去。 安宁村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颓败,就像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封存在了最平凡的一刻一般。 爬满苔痕的墙壁屋宇泛着青绿,将这个小小的村庄,彻底融在了望山之中。石板修葺的小路尚且平整,看着上面的磨痕便知道,往日这里该是人来人往的。 天色已然暗下,随着日光逐渐的消逝,不远处的一座屋宇竟然亮起了一丝光。 商折霜犹豫了许久,也没思虑好要不要往那儿走。 毕竟照理来说,鬼都是喜阴怕阳的,不会轻易靠近火光。可这么大一个村庄,已是空无一人,莫名燃起的火光又十分可疑。 她站在石板路上,凝视着那片火光,轻身一跃,便飞至了一户人家的屋脊之上。 深色的瓦片上附着了大片的青苔,有些湿滑。 商折霜稳住身躯后,顿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在这屋脊待上一夜,观察观察情况,再做打算。 夜凉如水,山风掠过商折霜裸露着的肌肤,让她感觉到了几分冷意。 -- 第33页 时节已至季夏之末,夜间早已舍去了燥热,此时又在山脚的荒村之中,正值午夜,鬼气森森,便是胆大的人,也少敢在此地一人过夜。 可商折霜就像个没事人般,枕着手,刚躺下,便倦意深沉地闭上了双眼。 刚刚还想着的观察之事,在这席卷而来的睡意之下,根本就不算什么。她几乎没做什么心理斗争,只想着自己昨日一夜未睡,要好好休养生息一番,一下便睡去了。 就在她睡去没多久,刚刚还燃着火光的那间屋子,突然暗了下来。 万籁俱寂,连山虫都息了声响。 夜风带来了隐隐约约的抽泣之声,令这本该宁静祥和的夜晚,徒添了几分悲凉。 这声音和着晚风,就这样飘荡了几个时辰。 少顷,一声刺耳的尖叫,从先前燃着火光屋宇内传了出来,直直扎入了商折霜的耳中。 商折霜原以为安宁村除了瞿小桃就只有她一人,却没想不仅有别人,还是个扰她清梦之人。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将目光凝在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不到片刻,刚刚的尖叫声,已然变为了崩溃的哭泣,与这晨曦即将到来的时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商折霜静默地呆在屋脊上不愿动,一半是因为还有些困倦,一半是因为那声音吵得她耳朵疼,她下意识地不想接近。 又过了半晌,红日缓缓地爬上了山阿,暖光浅浅地洒在了商折霜的面上,终是让她清醒了过来。 她打了个哈欠,似是极不情愿地直起了身来,往那幢屋宇的方向而去。 直到接近了那屋宇,商折霜才发现它在这安宁村中,算得上是鹤立鸡群。 安宁村的屋子大部分都是白墙黑瓦,一个院落一间内屋,只容得下一家人居住。可这幢屋宇之内,却有一个极大的院落,连带着成片连绵的房间,颇有几分大家院落的意味。 她从侧面翻进了院内,观察了片刻。 她所站的地方只是这偌大院落的别院之一,绿竹栽种在拱形的石门边,风一吹,竹叶轻响,竟有几分清幽之意。 别院中有一间正房,两间厢房,就如同普通的大户人家一般,没什么特别的。 她站在正房的门口迟疑了片刻,推开了房门。 房内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真切,她只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一个红色的人影。 莫不是瞿小桃? 她蹙起了眉,脊背绷直,指尖隐隐发着力,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个影子。 可她静立了许久,那影子竟是如她一般,一动不动。 商折霜有些沉不住气了,扶在门上的那只手猛的发力,将门用力推开,之后身躯一闪,便径直跃进了屋内刚刚那“瞿小桃”的所站之处。 这回她倒是真的看清楚了。 哪有什么女鬼? 这屋内分明空无一物,只是除了有门的地方,四面八方都贴满了铜镜,甚至连天花板都不放过。 正常人要看到这个景象,该是将神经都紧绷起来,脑海中能回想起数万个邪门的传说,可商折霜却是将神经松弛了下来。 原来她刚刚看到的并不是什么女鬼的影子,而是她自己。 可还未等她放松一刻,一个与她晨间听到的,尤为相似的声音,直直在她的耳畔炸开。 “啊——你你你——” 她一回眸,便看到了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姑娘,此刻正蹲在地上,对着她又哭又叫。 “不是说一日就一人吗!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没见到小司的第一天,不想他。 小司:? 第19章 破晓(二) 商折霜吸了口气,忍住了心底倏然冲上的烦躁之情,眉头紧锁,冷声问了一句:“我们认识?” 那姑娘的精神看上去十分不正常,已临近崩溃的边缘,蹲在地上,口中不住地喃喃道:“你不能言而无信,你不能……我不想死……不想死……” 商折霜刚想再追问一句,却见拱门边跑来了一众人,为首的那个女子,一把将蹲在地上的姑娘拉了起来,低声埋怨道:“小莺,别叫了,你还嫌我们被折磨得不够吗?” 跟在她身后的一个男子皱了皱眉,似是有些听不惯她这般不通人情的言辞,将那个被唤作“小莺”的姑娘拉到了身后,安抚道:“你瞧见什么了?没事了,别哭了。” “她来了……她又来了,明明今早才死了一个人不是吗?”齐小莺失神的眼眸在看到那个男子的一刹,猛地清明了起来,之后又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我们要怎么办啊阿杜,为什么出不去,为什么出不去啊!” 那个男子低着头,脸色有些阴沉,倒是刚刚那个将齐小莺拉起来的女子,注意到了商折霜的存在。 商折霜明显感觉到,她在看到她的一刹抖了一下,但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你是新来的?”她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不信任,好似还夹杂着一丝困惑。 “新来的?”商折霜挑了挑眉,完全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这个地方,来了可就出不去了。”那个女子神经质地笑了一声,语调中透着深深的绝望。 她身后除了那个男子,还跟着两个缩头缩脑的人,此刻正窝在拱门之后,打量着里面的情况,一言不发。 -- 第34页 “罢了,先回蒹葭苑吧。”那女子叹了口气,示意阿杜拉上已然崩溃的齐小莺,走出了这个院落。 一路上,他们穿过了三四个石拱门,才走至了蒹葭苑。 蒹葭苑的布置几近与刚刚那个院落一模一样,只不过是角落多了一方石桌与几张石椅。 齐小莺冷静了许多,虽是还在抽泣着,但已能完整地说出话来了。 经她的一番解释,商折霜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将她看作了红衣女鬼,所以才这么惊恐。 众人之间的气氛依旧十分压抑,仿佛死亡的铡刀就悬在他们的颈边,随时都会落下。 领头的女子说,她叫李妍雪,原是住在离安宁村不远的地方,可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就出现在了此处。 而她身后的人也纷纷表示,他们的遭遇大多与李妍雪相同,就连齐小莺也抽抽搭搭地勉强说了几句。 “我原先以为你是那女鬼,结果,结果竟然不是……” 商折霜:“……” 她这话听起来怎么还挺遗憾的? “姑娘,你不知道,若来了此处,便再没有出去的可能了。”李妍雪瞥了她一眼,神色古怪地说了一句,“不过,你也不可能死得太早就是了。” “死得太早?” 商折霜从李妍雪的话中,摸出了一丝莫名的嫉妒。 “呵,不用多久,她便要来了,与其让我们解释,你不如亲眼见见她为好。”李妍雪的声音很低,在夏日中带上了一丝森然的鬼气,让商折霜还未见到瞿小桃,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阴气。 “她或许会喜欢你的……” 落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后,李妍雪便兀自走到了石桌边坐下,好似在等待着什么最后的通牒。 而众人也同李妍雪一般沉默了下来,只余齐小莺还在搓着袖口,抽抽搭搭着,好似要将这几日困在此处的委屈,全部都宣泄出来。 又过了几个时辰,明日当空,已至午时。 商折霜琢磨着这几人在这儿困了这么久,也不可能绝食,是以问了一句:“你们午膳一般都用什么?” 齐小莺还在啜泣,显然没想到死到临头,商折霜还能问出如此没心没肺的话来,闷闷地应了一句:“院落中的膳房五谷齐全,像是以前安宁村中人留下的。” 阿杜也瞥了商折霜一眼,没说话,便往膳房的方向走。 商折霜想了想,李妍雪对她好似有股天然的敌意,而齐小莺情绪不甚稳定,剩下两人她更是不了解,只有阿杜看起来还能套些话,于是便跟了上去。 李妍雪看着她的背影低低冷笑了一声:“也不知哪来的狐媚子。” 而齐小莺还是蹲在那个地方,一副精神恍惚的模样。 阿杜似乎并不讶异于商折霜会跟上来,甚至去膳房的举动都像是有意而为之。 “姑娘是自己闯进来的吧。”他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商折霜这才注意到,阿杜的名字虽是如山野莽夫一般,但却生了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着一袭青灰长衫,与这萧条的院子莫名相搭。 她点了点头,看着阿杜的面庞,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愈演愈烈。 “姑娘,在下奉劝一句,不该趟的浑水莫要搀和,免得湿了鞋,也渡不得任何人啊。” 阿杜的叹息,犹如穿堂而过的山风,有气无力的,却裹挟了十分的凄清。 商折霜见他不愿点破,也没有追问,只道了一句:“多谢阁下提醒。” ——不过她既然收人银钱,就必要渡化瞿小桃。 只不过这句话,便是不好在阿杜面前说了。 - 在一片死寂的时候,不安的情绪就会如疫病一般蔓延,商折霜就算是甚少感到恐惧,与这样一众人待得久了,心底还是会忍不住升起细细密密的烦躁。 这烦躁原是被她压在心底,但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愈演愈烈,如万千只小虫啃食一般,惹得她莫名不快。 在用过了味同嚼蜡的午膳后,她终是忍不了这样气死沉沉的氛围,直起了身来,说要四下看看。 齐小莺因为她的这一番话,大大地抽了一声气,之后又极快地抑制了下去。 而李妍雪却是冷冷地睨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困于鬼村,自是身边越多人越好,不可能想着孤身一人。 但商折霜也懒得搭理他们,一拂衣襟,便从蒹葭苑侧面的拱门走了出去。 然,她花了一个时辰,几近将整个院落都翻了个遍,也没寻到瞿小桃的踪迹。 这个地方所有院落的布置全然一模一样,甚至于厢房能住人,正房全贴满了铜镜,也都一般无异。 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原是空无一人的无数屋子中,竟都燃起了火光。 商折霜目色一凛,红衣翻飞,掠过虚空,径直往蒹葭苑的方向而去。 蒹葭苑此时的氛围比起白日更为凝重,仿佛氤氲了一团黑色的死气。 李妍雪依旧坐在石桌边,连位置都未曾挪动一下,而齐小莺则挽住了阿杜的手,整个人抖得和筛糠似的。 蒹葭苑的正房之中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似乎是剪子不断开合的清脆“咔嚓”声。 众人的面色惨白若纸,只有商折霜一人盯着正房的雕花木门,目色凉薄,不知在思虑着什么。 -- 第35页 “咔嚓咔嚓”的声音越来越急,就像是在丝线上跳动的小人,一个一个扑进众人的耳廓之中,迅速跑过。 这声音越急,听得这一众人心头越是慌乱。明明夜间比白日清凉许多,额前的汗还是唰唰直下。 倏地,连绵不绝的“咔嚓”声突然停了,而众人的心跳也像被强行抑制住了一般,猛地漏了一拍。 一只红色的小纸人从门缝中飘了出来。 纸人剪得十分精巧,发上不着任何装饰,栩栩如生,但横穿了半张脸咧着笑的嘴,却着实有些吓人。 它静默地站在门口,冲着众人笑。 过了少顷,又一只纸人从门缝中飘了出来。 这次是只白色的纸人,长发披散而下,眉眼间竟有些像李妍雪,笑意比刚刚那个纸人浅了些。 “咔嚓”声不断重复着持续与停止的交替,直到最后,门前站了六个整整齐齐的纸人,笑意不同,却好似能对应站在门前的每一个人。 齐小莺看着那个稍矮一些,与自己有些相似,带着笑意的纸人,松了口气,嘴中不知在低低念着些什么。 而那两个原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其中一人,脸色却突然煞白了一下。 “咔嚓”声终于彻底停止了下来,且没有任何再响起的征兆。 蒹葭苑正房的门突然大开,房内的摆设竟与其他院落的正房不大相似,除了四处贴满了铜镜之外,在正对着门的铜镜前,摆着一个给女子梳妆用的案台。 一个红衣女子坐在桌案前,面对着铜镜,背对着他们,手上还拿着一把银色的小剪子。 她红衣如火,如缎的长发平整的披在肩上。但这乌黑发亮的头发却好似不属于她一般,与红衣生生地分割了开来,显得十分违和,鲜红的裙摆垂至地面,没有任何刺绣装饰。 但越是这样简单明了的红,就越是扎眼,放置于四面为镜的环境中,更显诡异。 在这样极度安静的时刻,商折霜仿佛能听见,身边人快得就要溢出胸膛的心跳声。 而她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甚是平稳。 ——可以说是毫无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想笑。 齐小莺:? 李妍雪:? 阿杜:? 两个炮灰:? 第20章 破晓(三) 在这个瞬间,她的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为什么她与别人不同。 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毕竟,这于此刻的她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 站在最后的那两个男人仿佛被吓得快要晕倒,而就在商折霜想往前一步,直接踏入那间屋子的时候,红衣女子突然直起了身,转了过来。 她的声音很细,若低鸣的黄鹂,绕在了虚空中。 “嘻……最美的人是谁呢?而最丑的,我已经找到了哦……” 齐小莺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整个人都快要瘫在阿杜身上。 红衣女子抬起眼眸,对上了商折霜的眼睛,轻笑了一声。 在她抬起头的那个瞬间,商折霜借着屋内燃着的火光,看清了她的面容。 她的眼眸狭长,是典型的美人相,细细的柳眉淡若远山,鼻头小巧,朱唇微弯。 但偏偏是这样随便取一样,都能压过众生的五官,在她的脸上却并不协调,就像是拙劣拼凑而成的一般。 她盯着商折霜,眼眸雾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气,但很快绽出了一抹笑意,之后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认识你呢……” “现在认识了?”商折霜应对自如。 女子嘻笑了一声,又说了一句:“姑娘姿色无双,自是那些俗人都不能比的。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商折霜竟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就连刚刚还瘫在阿杜身上的齐小莺,好似都没有那么柔弱无骨了。 女子直直地盯着她看,面上划过了一丝挣扎的神情,不住地喃喃道:“我该是喜欢的……我喜欢……非常喜欢……” 刚刚还大开着的房门,因为女子这有些犹豫的神情,猛地闭合了起来,而所有燃起的火光竟在这一瞬都熄灭了。 站在后头的一个男子,突然跪坐在了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而其他人就像是避瘟神一般,一个个绕开了他。 ——就连刚刚那个一直与他站在一起的男子,也如是。 商折霜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待众人都离去之后,才走到了他的身边。却见他好似没骨头一般,目光空洞地伏在了地上。 那个男子约莫只有二十三四,面容很是普通,许是因着常年在田地中劳作的缘故,眼角早早就泛起了细纹,脸也被晒得黝黑。 他麻木地抬起头来,看了商折霜一眼,探究的目光从商折霜的眉额,滑到了她的颈脖,之后诡秘地笑了一声。 “确是漂亮。” 商折霜没有说话,眼神中没有悲悯,甚至连一丝情绪也没有。 男子又盯了商折霜片刻,似提醒又似警示地说了一句:“姑娘,子时阴气重,当要小心着着些。” 商折霜从众人避讳的态度,与男子绝望的神情中,隐约摸出了点什么。但她只是张了张口,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姑娘,百因必有果,没有人能逃得过的。而你,谁也救不了。” -- 第36页 男子看着她的目光幽深了些,本是伏在地上的身躯,慢慢直了起来,双眼从空洞逐渐变得有些通透。 商折霜在这一刹,竟有一种被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男子,一眼看透了的感觉。 她能依稀察觉出,这一众人共同知道一个她并不知晓的秘密,可所有人却都对这个秘密讳莫如深,不愿谈及。 他们仿佛都明白,她不属于这场局。 所以就连将死之人,也其言也善地劝她不要不自量力,劝她离去。 但是,只要是她应下的交易,除非身死,便不可能违诺。 她点了点头,难得的装出了一副乖觉的模样,走出了蒹葭苑,而后迅速地隐在了一片密竹之后。 那男子又在地上呆愣地坐了许久,待得明月都被黑云彻底遮住,才缓缓地爬了起来。 而仅仅是爬起这样简单的一举一动,也仿佛耗尽了他全身所有的气力。他竟足足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支撑起了自己单薄的身躯。 商折霜就这样隐在夜色之中,跟着他,行至了一方院落。在他推门而入的那个瞬间,她宛若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那间厢房的屋脊之上。 屋内很暗,似乎除了那个红衣女子,没有人能燃起一丝火光。 商折霜听到了从屋内飘出的细细呜咽声,刚刚还好似看透了人生,劝慰着她不要渡人的那个男子,竟然在哭。 这声音原是压抑着的,低低的。 而后就似忍无可忍一般,倏地爆发了出来,带着沉重的悲切,似留恋,更似忏悔。 商折霜听着听着竟觉得脑子泛出了一丝困意,她有些不明所以,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但这不晃还好,一晃脑袋,她竟更觉脑中嗡鸣声更大。 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眼皮便重重地压了下来。 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 银色的剪子若灵巧的蝶一样上下纷飞,绕着一张张纸婉转蹁跹。 它比穿梭于布锦之间的针线更为灵活,描绘出来的图案亦更是栩栩如生。 这张纸剪的是村口的那棵大树,那张纸剪的是隔壁院落中的小姑娘。 她长得多漂亮啊! 明眸皓齿、杏眼桃腮,两根小辫垂在胸前,跑起来一晃一晃的,宛若互相追逐嬉戏的鸟雀。 咔嚓咔嚓—— 声音还在继续。 于是,白墙黑瓦的屋子被剪出来了,草木茂盛的望山被剪出来了,甚至于在田地间耕种的,一只只老黄牛都被剪出来了。 它们排列整齐,绕在她的身边,而她穿着粗布衣裳,跪坐在地上,不断地剪着。 直到最后,就连最挚爱的爹爹与娘亲也都回来了。 她想,她拥有了整个安宁村,便不会再感到孤独了吧。 一只黑瘦的小手捏住了被剪出来的无数小人,它摆弄着它们,让它们看起来好似在玩闹。 ——就像昨日看到的阿花与阿杜一般。 可是为什么它们一动不动呢? 黑暗中传来了一个低低的抽泣声。 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愿意陪我一起玩呢?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她不甘! 恨意顺着商折霜的血脉攀附而上,她觉得自己身体内的每一滴血,都融进了一丝一点的灼热,将她整个人蒸的大汗淋漓。 腕部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她于黑暗之中,倏地睁开了双眼。 她正躺在不知何处厢房的床榻之上,黑暗中纱幔垂下,将窗外的月色衬得愈发朦胧了起来。 一弯银月悬于天际,低低的啜泣声萦于耳边。 她虽是睁着双眼,却一动也不能动,胸口仿佛压了块大石,而大石上又仿佛有着整座望山的重量,叫她连气也喘不过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先是远远的,而后仿佛近在咫尺。 她听到了,声音的源头在床榻之下,宛若一条条蛇,蜿蜒而上,越来越近。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之中探了个头,又从床榻之底,攀附到了纯白的纱幔之外,影影绰绰的。 商折霜的目色渐凉,在那个东西快触到她的脸颊之刻,倏地挣脱了束缚。 她的手紧紧地攥住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只黑瘦的小手,甚至比她的手还再小一些,就像是一个豆蔻年华孩子的手,食指与大拇指上,还能摸出一层薄薄的茧子。 一个声音低低地抽噎了一下,似从床底而来。 仿佛此时此刻,那儿正趴着一个小小的女孩。 而她,正在无助地哭泣着。 商折霜的眸色已然清明了许多,那只攥着的手,也愈发紧了起来。 正当她欲使劲,将床底下那个东西猛地拖拽出来的时候,一只小纸人从窗缝钻了进来。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密密麻麻的纸人如同被捅了巢的蜜蜂似的,铺天盖地覆盖而来,宛若漫天鹅毛大雪,也似纷飞的皑皑纸钱。 眼前之景,在冬夜与清明间交替。 纸人们揪住了她的头发,捉住了她的衣襟。 商折霜皱了皱眉,想打散这些纸人,可它们却越挫越勇,一只被打落至地上,便会再扑来两只,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随着蜂拥而至的纸人,那只被她攥住的手,也似有了力道。 -- 第37页 它狠狠地以指甲扎了一下商折霜的手,而后在她吃痛放松了的那个瞬间,随着纸人们落荒而逃。 一切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刚刚之景,就好似她的一场梦般,消散无影。 只有指尖微微的疼痛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不是一场梦。 - 旭日东升,在阶前还覆着剔透晨露的时候,商折霜已然站在了院落之中。 她起了的时候,心情甚差。 昨夜那群纸人,将她的发扯得凌乱,衣襟捏得褶皱。她不仅没有睡好,还花了好大工夫才将自己收拾得整齐了些。 她无精打采的,第一次觉得这次真是碰上了个难缠的东西。 不过,这难缠的并不是瞿小桃,而是那些密密麻麻、阴魂不散的纸人。 她盯着院落一角的绿竹出神,倏地想起了昨天那个男子。 顾不得许多,她跃上了屋檐,直线往她昨日蹲守的屋子而去。 可她还未行至那间屋子,便嗅到了一股腥甜的、混杂着恶臭的气味。 “啊——” 一声与昨日相仿的、尖利的叫声生生刺入了耳膜。 这个声音她十分熟悉,是齐小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些丧,没有什么可以感谢还在追文的小天使们,就把小纸人送给大家吧~ 明天小司就回归了~ 第21章 破晓(四) 除去齐小莺低低的抽泣,院内十分安静,安静得就连风拂过翠竹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层死气压抑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进那间屋子,但从门缝中蜿蜒而出的血线,已经昭示了这间屋子的主人发生了什么。 齐小莺先是哭,过后又似闻不得风吹来的血腥味一般,踉踉跄跄地跑至了一簇翠竹旁开始干呕。 死一般的寂静。 商折霜淡淡地扫视了众人一圈,却意外地对上了李妍雪的目光。 不似哀恸绝望的众人,李妍雪看起来还尚且冷静。 虽然这份冷静,或许只是建立在惶惶无措上的一层假象,但于一个普通的姑娘家来说,在这个地方,有这份假象就已足以。 商折霜敏锐地从李妍雪看着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愕然,虽只是一瞬,但这一闪而过的情感,却宛若一颗投于平静湖面的小石子,一圈一圈地漾开,给她一种极度怪异的感觉。 李妍雪很快便将目光收了回去,跟个没事人一样,淡然地走到了另一边去。 而商折霜却是向前走了一步,想去推开那间蔓延出殷红鲜血厢房的正门。 “你等等!” 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衣角。 商折霜回眸一看,却见与昨夜本该与那男子十分要好的另一男子,正定定地看着她,她依稀能回忆起,他好似叫沈飞。 他的瞳孔不安地震动着,过了片刻,还是走到了商折霜之前,道:“别看了。” 商折霜的目色依旧漠然,甚至在那个刹那溢出了几分不屑的冷意。 “你这行为,可称之为友?” “斯人已逝,勿要打扰。” “打扰?” “这个地方就如鬼打墙一般,无论我们无论尝试了多少种方法,也闯不出去。倒是姑娘你,明明不在局中,又为何非要生生闯入不属于你的地方呢?” 因为沈飞的这几句话,气氛由死一般的沉寂,霎时变得有些拔剑张弩,迸射出了几星火花。 在这样极端的压抑之下,几乎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在了边缘之处,只要过了那个度,便会彻底断裂。 商折霜敛了眉,轻笑了一声,刚想反驳,却听到一个润泽如泉的声音,淡淡地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原先好似缭绕着烽火狼烟的院落,因着这一句话,仿佛落下了一阵轻灵的雨,将一触即发的紧张战局,霎时化为了几句无谓的争执。 “在下初来乍到,是否错过了什么?” 错过了什么? 众人的目光几近是齐刷刷地聚到了他的身上。 没有人能理解他这一句放在哪里都稀松平常,但放在这儿却是违和无比的话语。 此生若能错过这种煞事,那他们便是积了八辈子的福分了。 只可惜因果相报,就是如此环环相扣,任谁也不可能逃开。 司镜如商折霜初见时一般,着一袭月白的长衫。 他每走一步,衣袍便会如轻云一般拂过地面,却未曾沾染上一丝尘土。 他也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飘飘然便走到了商折霜身边。 “你们认识?” “狐狸精?” “……” 商折霜少见司镜在人前的模样。 她与他相见之时,似乎总是只有他们两人所在,顶天了也就多上萧临春这么一只鬼,或是顾愆辞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司镜见商折霜不语,目色便无辜了几分,浅笑道:“商姑娘前些日子还说是勾引在下的狐狸精,怎么才几日,便翻脸不认人了?” 他这话看似很是亲昵,实则却夹杂了十分的疏离。 若不是商折霜在这几次与他的相处之中,摸清了些他的本性,怕是真要以为他在人前这副与她故作亲近的假面,是真的了。 但无论司镜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此装作与她亲近,她都没必要拒绝。 不就是演戏么? -- 第38页 只一念间,商折霜的目光便由漠然逐渐转为了欣悦,那双点漆似的眸子,也宛若融入了点点微光,一寸一寸地亮了起来。 她侧头看向了眼前的司镜,冲他盈盈一笑道:“前些日子来的恩客有些多了,所以我才没认出公子来,还请公子见谅。” “……” 本是被司镜缓和了的气氛,在商折霜说完这番话后,又变得有些怪异。 商折霜能明显察觉到,其余人打量着她的目光,变得宛若针扎。 她甚至能以余光瞄到,齐小莺极度厌恶地向后避了一步,而李妍雪低低地以口型,好似在说着什么“下贱的妓子”。 她本以为司镜会难以招架她的这番胡言乱语,然,司镜的反应却是比她想象的要快得多,也自然的多。 ——简直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商姑娘莫不是怨我这几日没来见你,才留书跑到这望山中让我好找?” 只一句话,便将他们来到望山,误入此局的原由解释了个清楚。就算听起来荒诞无边,但在这同是荒诞的鬼神之局中,竟也没那么叫人难以接受。 更何况前些日子,虽然众人对她来此的原由百般猜忌,但她却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解释的话。 她的一番隐瞒与默认来此渡人的沉默,在这种情境下,霎时被看作了为了掩饰自己尴尬身份,情有可原的做法。 毕竟,这世上少有人会舍己渡人,而众人最开始对她舍己渡人的猜测,也不过是因为想不通她来此地的原因,才牵强找出了一个理由罢了。 于这群人来说,她是个误闯进局的人,远远比她是个为了探索众人都不愿提及的秘密,而生生闯入此局的人,要好得多。 “公子这么久才寻到我,我可是很不开心呢。”商折霜贴近了司镜几分,踮起脚来,浓长的羽睫扇动微弱的风,柔柔扑在了司镜的面上。 片刻后她眨了眨眼,瞥了一眼阿杜与沈飞,娇声笑道:“不过,我虽是不小心入了这个地方,却还有两个笨头笨脑的男人,误以为我是什么菩萨,要渡他们呢。” 司镜完全没有不适于商折霜突然的接近,倒是顺其自然地反手揽住了她的腰,在她耳边以一个极轻,但却恰能让众人听见的声音道:“商姑娘只需渡我一人,便可以了。”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温润中带了几分旖旎的风月之情。 携了情意,却不显轻佻。 若是没有这层令人厌恶的身份摆在这,众人许是还会觉得他们是一对般配的璧人。但若是加上了这重身份,他们之间亲昵的举动,便成为了伤风败俗、世风日下的典范了。 李妍雪率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个院落,紧接着是齐小莺与阿杜,而沈飞则快步跟在了他们后面,好似再慢些便会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待众人的脚步声远了之后,刚刚还郎情妾意的两人,几乎是同时放开了对方。 商折霜向后退了一步,微微蹙眉。 而司镜亦是松开了揽着她的那只手,收放自如。 在刚刚与司镜几乎是没有距离的那段时间中,商折霜又嗅到了,那股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淡淡的草药味。 她低眉,没有言语,于是司镜便先开了口。 “商姑娘怎么会在此处?” 他这一句话依旧温和,但商折霜却听出了隐着在其中的淡淡警觉。 “受人所托。” 她虽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但却更讨厌被误会,是以听到司镜的话后,语气自然也带了几分不善。 而司镜却是直接忽视了她言辞中的不善,报以一个尔雅的笑容:“在下忘了,是商姑娘先到的此处。” 商折霜望着他,倏地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人的用意,但也懒得再猜,便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演这一出戏,留我一人,就为了问这句话?” “自然不是。”司镜摇了摇头,“商姑娘的本事,在下是知晓的。既然在下身有要事,而商姑娘恰巧受人所托,不若与在下一同?” 商折霜看着他那不达眼底的笑意,一边暗自腹诽着从商之人果然与常人不同,一边又觉着若是所做之事与他不相悖,和他一同,行事也会方便些,于是道了一句:“若司公子有意,我自是不会拒绝。” 司镜面上的笑意浅淡,诚挚而庄重地说了一句:“安宁村乃在下故友之乡,可惜遭逢天灾人祸,不幸罹为荒村。在下来此,便是承故友之志,望能尽绵薄之力。” 这话简直与打官腔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虽然其中有着诸多漏洞,例如一个从商之人又不是道士,为何要自己前来;又例如若是故友之志,故友为何不亲自前来此地,非要假借他人之手。 但这话掺上他这带了十分恳切的态度,却又让人莫名地难去质疑。 不过商折霜也不是一个计较之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不愿说也实属正常。若是司镜真对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掏心掏肺,她怕是也不会信。 司镜说话的巧妙之处就在,他以这个一戳便破的谎言,直白地告诉了她,他有难言之隐。可又因为这一句之差,气氛才不会被覆上“无可奉告”的尴尬。 反正无论目的如何,只要道同,她便没有理由拒绝,而她也更没有兴趣去窥探司镜的秘密。 -- 第39页 思及于此,商折霜这才松弛下神经道:“既然你想让安宁村恢复以前的平静,而我想要渡化瞿小桃,不让她再折损自己的功德,好好投胎做人,也算得上是志同道合。” “与商姑娘讲话果然简单。” 司镜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商折霜的脸颊之上,却又没直视着她的眼眸,给她咄咄逼人的压迫之感,恰是一个倾听者最好的姿态。 “那还劳烦商姑娘将这几日发生过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我们再做别的打算。” 说完这句话,他盯着李妍雪一众人离去的方向,轻轻笑了一声。 “今晚,当要小心着些李妍雪。”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飙戏.jpg 祝所有的小天使圣诞快乐!!!天天开开心心哦!! 第22章 破晓(五) 司镜此人好似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无论临于何种危难之前,都从容不迫。 就如同他刚刚才说完,李妍雪晚上许是会对他们做出什么不利之事,午时还能不漏破绽地与他们一同用午膳,而夜色已深后,他也能目色淡泊地随意分析着此局的破解之法。 在他眼里,时间的流逝仿佛失去了意义。只因他能确认,此刻的他,无论遇上什么,都游刃有余。 而商折霜在这一点恰恰与他相仿。 她毫不担忧李妍雪会对她做些什么,甚至于今晚连蒹葭苑都没有去。 反正众人也不会怀疑他们什么,只会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觉得这对狗男女色胆包天,大难临头了还要行苟且之事。 她在这一瞬竟突然觉得,这层身份还挺方便的。 不过这想法还未冒出个头来,便被她自己掐灭了。 她是孑然一身,不在乎浮名虚誉,但司镜可是司家家主,在这种地方不在乎就罢了,回了司家后,又怎会不在乎? 可她想那么远做什么呢? 这大抵是在之前那个幻境,留下的后遗症罢了。 商折霜将飘忽不定的目色压了下来,重复了一遍司镜刚刚所说的话:“照我们所想,瞿小桃极度在乎容貌,每晚要杀一个她所认为的‘丑陋之人’,且以纸人来展示她对每个人容貌的评断。那当时众人看到我的纸人后,那怪异的,松了口气的反应又是为何呢?” “那便要问问你,当晚都经历了什么了。” “经历?” 因着司镜的这一番话,商折霜倏地想起了被纸人“□□”的那一晚,面色变得有些不悦,但她很快便想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晚我本欲守在那人的屋顶,可不知为何,却莫名陷入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回忆……” “这么看来,瞿小桃所认为的‘最丑陋的人’,会被她杀死。而她所认为的‘最美的人’,却能与她共享回忆,体会她生前的痛苦。而这样就恰能解释得通,为何那晚众人看到瞿小桃之举后,又看到第二日淡然的你,会表现出讶异的神情了。” “既然平平沦为中庸,于他们来说是件好事,李妍雪为何又要对我抱以如此大的恶意。” 司镜漠然一笑,在那一瞬,眼底压着的阴翳,竟显现出了片刻。 “商姑娘,永远不要低估人性的险恶。恐怖幻象所带来的威慑力,远远不能企及死亡带来的威压感。若你不再是那个最美的人,李妍雪便有多一天的时间。无论能不能,或有没有方法从这个地方出去,多活一天,也远比少活一天好。说不定,明日又来一个‘误闯’入此地的人呢?” 商折霜对人情世故了解甚少,也从来懒得去剖析一个人,是以听完司镜这句话后,才顿觉毛骨悚然。 不过这毛骨悚然却不是源于对李妍雪的恐惧,而是源于一种自心底而上的厌恶。 “毕竟,他们认为,活着总比死了的好。只可惜,我却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司镜的话语戛然而止。 而商折霜却从这句话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死气,只不过现在的她,依旧难以理解他所传达出来的,对生的淡漠。 “李妍雪的算盘倒是打得精妙。”她一敛眉,便将李妍雪的想法给摸了个透。 若如他们刚刚所猜测的一般,瞿小桃认为的“最美的人”会昏睡,以强行接受瞿小桃灌输而来的记忆,切身体会她的痛苦,那么她昏睡的时刻,便是李妍雪最好的动手时机。 - 当煌煌的灯火再次被夜色取代之时,商折霜翻上了她昨夜所栖厢房的屋脊。 朦胧的月在云中穿梭,今夜山中雾气甚浓,连本该清皎的月光,都难以透过云层,只在屋檐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霜色。 此夜无风,雾气氤氲,和以如墨夜色,倒是叫人看不真切她此刻正处于屋脊之上。 商折霜盯着那扇熟悉的石拱门发起了愣,过了片刻,才皱了皱眉对身边的司镜道:“若我今夜如昨日一般睡去,便要靠你盯紧李妍雪了。” 司镜坐于屋脊之上,目色旷远,薄霜似的月色落在他的瞳中,更显得他神色凉薄。 “商姑娘,将关乎个人利益之事,假借他人之手,不太好吧。” “我只是觉得,至少此情此境之下,你没有理由害我。”商折霜瞥了他一眼,淡笑一声,“不过,依我这眦睚必报的性子,若李妍雪真要做些不利于我之事,我今夜还真不想睡去。” -- 第40页 “商姑娘有办法?” “有。不过不大想用。” 商折霜的眸子难得沉了沉,之后以一个微不可见的垂眸,扫过了自己左手腕上的红线。 “商姑娘不想用自己的办法,我倒是有个办法。”司镜的语气漫不经心的,像是随意一答,但其中又含着些让商折霜不大舒服的促狭。 商折霜未曾搭话,只一副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可以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司镜并未因她的态度而变换半分神态,却是又笑了一声,将手支在身旁,身子微微后仰,懒懒道:“商姑娘可还记得,先前你与我说过的,那些纸人的事?” 商折霜将目光凝在了他的面上,点了点头。 “你可曾想过,瞿小桃既已让他们入了局,便意味着他们与她的死关系甚密。照理说,这群人该是她的所恨之人,那她又何必费心,给他们提醒呢?” 经司镜这么一说,商折霜这才觉察出了这件事中的违和感。 如他所说,既然瞿小桃憎恨那群人,让他们活在不知谁会死去,谁又会与她共享回忆的恐惧中,才是最好的惩罚方式,完全不必多此一举。 她思虑了片刻,才从这件事中,慢慢捋清了线索。 长期停留在人间的鬼,多是如萧临春一般,有着深切的执念。而在人间停留得越久,属于阳世的记忆便就越是浅薄,以至最后原有的自我,都会被执念完全吞噬。 所以许多鬼的记忆常常都是片段性的,极其凌乱的,再加上死后执念与生前自我偶尔会产生矛盾,大多数鬼的记忆往往都不具有连接性。 或许瞿小桃剪那些纸人之意,根本不在于提醒众人,而在于提醒自己,晚上要向谁下手。 想到这一点之后,她不免有些佩服司镜拆解与掌控局势的能力,是以面上的笑容也耐人寻味了些。 “司公子看得倒是透彻,既是如此,离子时还有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或许我们还来得及做些什么。” 司镜微微弯唇,笑容虽是浅淡,却莫名让商折霜觉出了一分恶劣。 “今晚不仅你不会睡去,也不会有人死去。” - 蒹葭苑阒寂无声,众人早已散去,只余东边的院落隐隐传来了哭泣之声。 商折霜打了个哈欠,侧头对司镜道:“我去引开瞿小桃的注意力,你找时机进去,将今日她剪的那些纸人尽数烧了便好。” 司镜挑了挑眉,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你去引开她便好,剩下的事我自有分寸。” 商折霜与司镜相处越久,就越觉此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谦和有礼,是个翩翩君子,反倒有些举动甚是随意,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恶趣味。 不过她一向对他人之事没什么兴趣,是以点了点头,也不接话。 雕花木门被她推开了一条缝隙,如飞电过隙,甚至于没有一丝风,她已然落至了瞿小桃原先所坐的案台之前。 因着没有瞧见瞿小桃的踪迹,她随手便拿起了桌上还未裁剪的几张完整的纸,三两下一撕,打破了此刻屋内沉寂的氛围。 她撕纸的声音似是惊动了什么东西,一只小纸人翩然落至了她的身边,伸出了纸剪的双手,想去揪她的头发。 商折霜早就被这套折腾过一次,哪会再从,一个翻身,便从案台之前闪身至了屋外。而不出她所料,只在这一刹,屋内便跟出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纸人。 它们或飞在空中,或从地上匍匐而过,无一例外都伸出了双手,想去制住她。 不过此刻的她可不似之前躺在床上时,头脑昏沉,任人宰割。 这些纸人虽多,但以她的速度,不仅能游刃有余地躲避他们笨拙的攻击,还能再抽空看看司镜在做些什么。 瞿小桃不在屋内,守着蒹葭苑的纸人又尽数在屋外追着她,所以司镜此刻尚且算得上时间充裕。 他静默地站在案台之前,凝视着收在隔层上的六个纸人,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那些纸人与商折霜昨日所见的相仿,只不过多出了一个司镜模样的纸人,而纸人面上的神色也与昨日的有些不同。其中带着文弱书生气的那个嘴角微微垂下,而另一个红色的纸人,笑意依旧灿然,甚至于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大得有些夸张。 司镜拿起放在纸人边的那把银剪子,沉吟片刻,才将那些纸人叠在了一起,折了折,一同剪出了一个相仿的、极大的笑容。 商折霜刚想穿过一簇翠竹,见他这个举动,险些撞在迎面而来的竹子上。 敢情这就是他“自有分寸”? 她绕过那根竹子,又偏头想了想。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若瞿小桃记忆混乱,只会觉得是自己出了错,分不清她今晚所选的“最美之人”与“最丑之人”。 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有些莫名体会到了司镜做这件事的快感。 这样似乎远比拿火折子,将这些纸人尽数烧了有意思些? 作者有话要说:  当夜,瞿小桃看着眼前一堆笑容一模一样的纸人陷入了沉思。 瞿小桃(盯纸人):? 众纸人:……? 明天有个重要考试,请假一天,后天继续日更~ 第23章 破晓(六) 司镜做完了这些事,便向商折霜使了个眼神,先一步退出了蒹葭苑。 -- 第41页 而商折霜将怀中的火折子朝那群纸人一丢,也就跃上了屋顶,很快隐匿在了浓雾之中。 回到院落之后,许是因为司镜之后那莫名的举动,商折霜倏地觉得心情还不错,连带着看司镜也顺眼了几分。 “没想到司公子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做事却不太地道,连鬼都要骗。” “商姑娘没听过无商不奸?” “……” 商折霜确是没想到,司镜还挺理直气壮的。 “再过片刻,李妍雪许是要来了,商姑娘与其想着怎么揶揄我,不若想想如何对付她吧。” “她也需要对付?”商折霜伸了个懒腰,推开厢房的门便走了进去。 司镜紧随其后,还顺手将门给带上了。 房内昏暗,司镜将门关上了之后,连隐约的月色也照不到屋内。 商折霜在黑暗中轻笑了一声,想到先前与司镜演的那出戏,调笑道:“司公子跟进来,莫不是想与我假戏真做?” “如若商姑娘不介意的话。”司镜的话语浅浅淡淡,似假还真。 商折霜嗤了一声,没再回他。 直至今日,他们也算对彼此的脾性心知肚明,可却又无时不刻都在试探对方,并且乐此不疲。 她虽是极少对他人产生兴趣,可司镜身上的秘密实在是太多,言语间又总会激起她骨子中的逆反,所以她难得的对他上了点心。 她坐于床榻之上打了个哈欠,眉梢间泛着冷意。 李妍雪今夜不来还好,若真来了,她定要让她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司镜站在一边,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将目光凝在了窗棂之上。 他匿于黑暗之中,只片刻时间,便走至了屏风后边,将自己置身局外,而后淡淡道:“有人来了。” 除去眼睛外的所有感官,在黑暗中都尤为敏锐,特别是在如此寂静的院落中,“沙沙”的脚步声,更是被放大了百倍。 商折霜一挥袖,便将层层纱幔放了下来。而她坐于如云雾般的纱幔之后,藏身于黑暗之中,鲜艳的红衣,竟也看不真切了。 木门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吱呀”声,似是有人在外犹疑地徘徊,以手扶在上面,不知该不该进来。 商折霜一拉锦衾,做出了个好似翻身的声响。 门外的人蠢蠢欲动,最后,先是一根食指戳破了木门上糊着的纸,伸了进来。 商折霜依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屋内黑得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床上还有层层纱幔掩盖,别说她只是戳破了纸往里看,就算是将大门敞开,李妍雪也未必能看得见她此刻正坐在床上。 庭院又刮起了风,但却依旧没有吹散遮着皓月的黑云。 李妍雪似是下定了决心,轻轻推开门,缓步走了进来。 她的手上拿着一把利器,刃面似是刚刚打磨过的,此刻正泛着微弱的光。 商折霜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手上那把利器,唇边凝起了一抹冷笑,连呼吸都轻了些。 李妍雪提心吊胆地走到了床边,轻轻拨开了层层纱幔。 屋内实在是太暗,她只能凭感觉摸索着,将那些碍事的纱幔通通都勾到床边去。 她知道她的时间很多,所以动作轻缓,极其耐心。 一层,两层…… 最后一层。 她攥紧了手上的利器,在心底暗暗给自己壮着胆。 只消一会,只需在商折霜的脸上划上一道,她便可以再多活一日。反正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只会勾引人的狐媚子,她这么做,也无伤大雅。 当最后一层纱幔被揭开的时候,院内的风倏地大了起来。 薄雾与云层,都被风带走了不少,月色也悄然落了进来。 商折霜坐在床上,唇边噙着笑,红裙烈艳。乍一看,比来索命的女鬼更为可怖。 ——毕竟瞿小桃的眼底,常常是空洞的,无神的,而她此刻的眼底却泛着冰冷的寒意,仿佛能一刹将人身上的血,尽数都凝成冰。 李妍雪哪能想到商折霜根本没有陷于沉睡之中,甚至还坐在床上看着她笑,吓得整个人一抖,手中的利器险些掉在地上。 但在这个地方呆得久了,她的心理承受力算是被磨练得不错,是以在惊慌之余,不到片刻还是紧了紧手中的利器。 商折霜依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让李妍雪在须臾间产生了片刻怀疑。 难道这个女人还有坐着睡觉的癖好? 但她那双眸子又是睁着的,哪有人会睁着眼睛睡觉? 李妍雪一时有些摸不透商折霜是在睡觉,还是没睡着便被女鬼魇住了。 她就这样与商折霜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定了定心神,才又举起了手中的利器。 月华落于如镜的刀刃,凛凛的寒光若水银流泄,只一瞬,便将她眼底的狠厉,尽数映在了其上。 流光一闪,李妍雪只觉得眼前一黑,铺天盖地的纱幔似是受到了什么力一般,从上边兜头盖脸而来。 她慌乱地想以利刃破开那些纱幔,却发觉紧握着利刃的那只手,竟是被紧紧攥住了。 身体内倏然爆发的求生本能,让她狠狠地甩开了那只手。但身上的纱幔却宛若纠缠不休的水草,任她怎么挣也挣不开。 她好不容易将眼前的纱幔撇开了几层,却见商折霜正站在她的面前,对着她笑。 -- 第42页 李妍雪心下一凉,也猜到了商折霜怕是知道了她想做什么,于是一狠心,想着横竖都是死,大不了与商折霜同归于尽,反手便举起利器,向商折霜的面上划去。 然商折霜的反应却比她快得多。 似是猜到了她的打算,商折霜从她身上扯住了一角纱幔,一使力,便将她带离了原先要刺去的方向。 李妍雪气得发疯,只觉得自己像只被逗弄的小犬一般,任由商折霜摆布。 可她又不敢发出太大声响,生怕惊动了司镜或是女鬼,给自己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她一边用利器狠狠地割着自己身上的纱幔,一边使劲想挣脱纱幔的束缚,但奈何纱幔凌乱不堪,她越是挣扎便被束缚得越紧。 商折霜就这样一下扯着她往东,一下扯着她往西,将她绕的晕头转向后,又狠狠提起一挂纱幔,让她连手上的利器都握不紧了。 李妍雪在挣扎的过程中几近废尽了力气。现在的她,就宛若从水里被捞出的鱼,离水太久,连摆尾都不能摆几下,颇有些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放弃了挣扎,只有如炬的目光依旧凝在商折霜的面上,甚是怨毒。 就在商折霜凑近了她,要替她撩开缠绕在面上的纱幔之时,她的右手倏地挥起,冷寒的利器几近就要贴上商折霜的脸侧。 但商折霜只是一提手中的纱幔,竟将她手腕的方向都改变了。 锋利的刃面就这样划过了她自己的面庞。 鲜血霎时从白皙的皮肤上蔓出,先是一颗颗,而后汇成了一股血流,滴滴答答地从她的面上落到了衣襟上。 李妍雪尖叫了一声,显然没想到事态竟能往这个方向发展。 那道自颧骨蔓延至唇角的伤口狰狞,鲜血汹涌而出,红艳艳的,仿佛判官落下的朱色批案,下一刻便会引得无常前来索命。 泪水几乎是在同一刹,与血水一同流下,混于一起。 李妍雪双眸瞪得浑圆,心死如灰,只觉得自己怕是真要命不久矣。 商折霜看着刚刚还如同一个泼妇疯子般的李妍雪,霎时变成了抽抽搭搭的柔弱姑娘,毫不犹豫地将她身上的纱幔解下……而后拧成了一股绳,将她捆了起来。 她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做过了千百遍,根本没花多少时间,李妍雪便被她捆好,丢在了角落。 为了防止她的哭声太过闹心,商折霜还特地扯下了一截纱幔,揉成一团,塞至了她的嘴中。 司镜自始自终都站在屏风之后,甚至连位子都没挪过,待商折霜处理完李妍雪后,才事不关己地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李妍雪,以一个只有商折霜才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商姑娘明明欲渡瞿小桃投胎,没想再放任她害人性命,却又毁了李妍雪的容貌,让她白白受上几日濒死的恐惧,果真是个锱铢必较之人。” 商折霜懒懒抬眉,嗤笑了一声:“我可没毁她容貌,是她自己失手罢了。” 她的目光在司镜波澜不惊的面上梭巡了片刻,之后又接了一句:“至于剩下的,什么濒死的恐惧,怕都是司公子自己的臆断,我可不似司公子,这般的工于心计。” 司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仿佛就这样将商折霜平白安在他头上的“罪责”给受了下来,而后轻声道:“倒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商姑娘之腹了。” 商折霜本以为他会反驳,却没想这人和没脾气似的,任她胡说八道也云淡风轻,霎时失了兴致,一转身,便向床榻走去。 现下还未至丑时,她还有不少时间休息。 她毫不避讳地躺下,也不在乎司镜如何作想,拉上锦衾便阖上了双眼。 李妍雪哭的累了,到最后,呜呜咽咽的声音也几乎难以耳闻。 而司镜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也没有要睡的意思,是以商折霜这一觉倒是睡得比往日都要沉稳。 作者有话要说:  李妍雪:惹鬼也不能惹商折霜,血的教训。 事不关己司小镜,锱铢必较商折霜。 第24章 破晓(七) 晨光乍现,拂过司镜的面庞,镀在了他随着呼吸而起伏的羽睫之上。 他以手支头,靠坐在屏风之侧的桌案边,睡眠极浅,所以醒得也算早。 李妍雪缩在角落中,头歪在一旁浅眠,脸上涕泪糊作一团,完全失了之前趾高气昂的模样。而商折霜则弓着身子躺在床上,锦衾仅仅盖了她半截身子。 不过她半夜虽将被子踢了,睡相却是极好。 长长的发散落于引枕,不显杂乱,头侧着,身子蜷成一团,似一只乖顺的猫咪,与平日里张扬不羁的模样截然不同。 司镜犹豫了片刻,看着她眼下几近散去的青黑,竟是产生了一个让她再睡一会的念头。 可他这念头才冒出来,东边却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惨叫。 与此同时,商折霜几近是条件反射般坐了起来,一抬眸便对上了司镜的双眼。 他的眼瞳一如往常,融着料峭的春寒,在这夏末初秋之时,竟是让商折霜心头陡然浮上了一层寒意。 她不悦地蹙了蹙眉,出口讥诮道:“司公子倒是有兴致,难不成是站在这儿看了我一宿?” 司镜没有回话,收回了目光,斜睨了一眼还在角落睡得雷打不动的李妍雪,道:“走吧,去蒹葭苑看看。” -- 第43页 见他也不否认,商折霜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怪异的感觉,但本着瞿小桃之事更为重要的原则,她也不再计较,起了身便与司镜一同往蒹葭苑而去。 照理来说,昨夜她与司镜毁了瞿小桃的纸人,她该是陷于混乱之中,不会再有其它举动,也不知这齐小莺又在叫些什么。 商折霜觉得她不会被瞿小桃害死,却难保不会被齐小莺吓死。 这个姑娘仿佛将毕生的力气都使在了哭与叫上,遇事之后根本不知“冷静”二字要如何写,只知道依仗别人。 当她与司镜步入蒹葭苑的时候,果然看见齐小莺在哭。 不过这次她倚靠着的人却不是阿杜,而是沈飞。 商折霜原以为齐小莺与阿杜的关系最好,现在看来,被瞿小桃引入局中的人似乎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至少,他们原先都该是认识的。而这大抵也与他们共同守着的那个秘密有关,所以才能一看见她,便辨出她是局外之人。 待商折霜走近了他们三人,才发现阿杜的脸色白的可怕,目色空洞,宛若被抽了魂一般。 不过她想想也是,原先瞿小桃预设的该死之人本是阿杜,可今日阿杜没死,而李妍雪又没来,众人大抵都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地方。 但她也懒得与他们解释,只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道:“你们也莫要太过担心,司公子曾在一得道高僧门下修习过几年,懂得些伏魔镇邪之术,昨夜打伤了那女鬼,所以今日才没闹出人命来。” 齐小莺看了她一眼,嗫嚅道:“可是……妍雪……” “她自己心术不正,昨夜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们难道还有兼顾她的责任?” 齐小莺向后缩了一下,显然被她噎得不知说些什么好,索性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不过心中对司镜的身份还是颇有微词。 毕竟一个在得道高僧座下修习过的人,怎会去秦楼楚馆这种地方? 司镜着一身如雪白衫,面容如冰塑成,却透着温文尔雅的善意,就算之前与商折霜之间有过那样的对话,也很难叫人对他生出厌恶之心。 他逆着光,唇角微微一弯,眉岸便似盈了一湖春水,看得齐小莺面色一红。 “齐姑娘,在下确是在寺庙礼佛过几年,也懂得些驱邪之术,你不必太过担忧。” 这样温润的面庞本就最能骗人,更何况司镜的容貌算是上乘,哄哄齐小莺这样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更是简单。 齐小莺从沈飞的身后探出半个头,沉吟了片刻,竟信了他,带着哭腔道:“还请司公子救救我们。” 阿杜还沉浸在死而后生的懵懂中,而沈飞却是警惕地看着司镜,将齐小莺又往身后拉了拉。 “妍雪此刻生死未卜,此人的话不可信。” 齐小莺扯着沈飞的衣角,垂着眸子,显然内心十分矛盾,但终还是跟着沈飞,拖上阿杜,离开了蒹葭苑。 “看来这个秘密他们是怎么也不愿说了呢。” 三人走后,偌大的蒹葭苑只余司镜与商折霜,便显得空落落的。 司镜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看着商折霜道:“商姑娘扯起谎来倒是不用与我商量。” “这不是信任你能圆回来么?”商折霜一本正经地说着大抵不算违心的话。 如司镜这般深藏不露的人,定没那么容易露出马脚,她有信心无论她说出怎样荒唐的事,他都能接上。 更何况,他的那张脸,天生带着几分信任度,作了无辜的模样,最能骗人。 “那在下还要感谢商姑娘的信任了?”司镜面上的笑意泛起,在晨光下竟显得有些耀眼,眸中向来压着的阴翳也不知藏匿去了何处。 “也可以。”商折霜偏了偏头,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到。 司镜看着她,没再言语,笑意却也没敛下。 这样的反应,倒是让商折霜生出了一种,他的心情真的难得不错的感觉。 午膳用的一如往常的乏味,而阿杜的心不在焉导致烧出来的米饭全都夹了生,在嘴中嚼着,还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商折霜已经不记得她几日没吃过好东西了,倏地有些怀念起了风露楼的厨子。 齐小莺对商折霜的态度一如既往,但对司镜的态度却是好上了十分,话里话外都带了些少女的娇羞,好似只因为那一个笑,便全然忘了他是一个她之前不屑,甚至唯恐避之不及的花花公子。 商折霜因着齐小莺对自己与司镜的差别对待,有些胸闷气短,瞥了一眼司镜便道:“我怕是真不能自诩狐狸精,现成的可不就摆在我身边呢。” “商姑娘这是吃味了不成?” 商折霜只是心里有些不平衡,完全没想到这一层,更没料到司镜会来这么一句,是以冷笑了一声道:“罢了,齐小莺这样的烂桃花,多几朵都是累赘,积在一起烂作一团,想清了还要费神,不如没有。” 她说得随意,可这话说出来,在司镜耳中几经百转还是变了个味。 然司镜也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别的。 - 许是因为商折霜迫不及待地等着黑夜降临的缘故,白天的时间就显得格外漫长。 她已经快忍受不了这样无趣且食不知味的日子了,只坐在阶前想着,等处理完瞿小桃这一件事,便要好好地去风露楼吃上一顿。 -- 第44页 暮色降临,将白日里所有的平平之景,都渲染成了一片鬼影。 与齐小莺相处越久,商折霜就越不喜欢齐小莺,是以今夜也没有去蒹葭苑。反正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明日结束。 她习惯性地坐在屋脊之上,看着一片灯火灿然燃起,而后消失无迹。 司镜坐在她的身侧,没有说话。 他们彼此都没有问对方,要用什么法子解决瞿小桃的事,明明是合作之人,却表现的莫名淡漠。 他们之间好似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言语,只因为两人都习惯了以一己之力解决问题,这场突如其来的合作,更像是无意而为的顺其自然。 子时前夕,风刮得大了些,两人已然站在蒹葭苑之中。 商折霜对这里所有的正房都没有什么好感,只因为那满房覆盖着的铜镜,叫她产生一种自心底而来的怪异感。 ——好像时时刻刻都有人在审视着你。 不过不舒服归不舒服,她从不会怯懦。 她将左手搭在雕花木门上,轻轻一推,便打开了它。 这间屋子的摆设与他们前一次来一模一样,而瞿小桃依旧不在里面。 满屋的铜镜映着商折霜红色的身影,乍一看还真有些像瞿小桃。 司镜站在她的身后,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商姑娘有没有想过,这些铜镜或是真实与虚幻的交界点呢?” 商折霜瞥了他一眼,心底难以避免地想着,他是否知道些什么,所以看向这些铜镜的目光,也多添了几分怪异。 一只小纸人从她的余光中闪过,她目色一凛,拽住司镜的手腕,便拉着他一同跃上了屋内的房梁。 瞿小桃不知从何处倏地现出了身形,手上还拿着那把银剪子,痴痴地笑着。 “真漂亮啊他们,你们也是。” 她对着一群剪出来的纸人“咯咯”笑着,那张拼凑出来的美人相显得有些古怪,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泛着幽异的光芒。 商折霜拽了拽司镜的衣袖,示意他将火折子给她。 以她的角度来看,将这群纸人尽数烧了,或将这整个院落直接烧了,逼得瞿小桃忆起前尘,不得不投胎,是解决此事最快的方法。 而司镜似乎也猜到了她的想法。 毕竟之前她在桐村取舞谱时,用的就是这般明了而无需多想的办法。 他反手攥住商折霜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不过是个怨鬼罢了。 商折霜以口型告诉他,眉目间已然浮上了一层不耐。 ——不懂,就先什么也别做。 司镜如是回她。 作者有话要说:  齐小莺:嘤击长空—— 霜霜:我还是觉得瞿小桃可爱一些。 默默推一下下一本《神无处不在》 文案如下 喜欢的小天使可以收藏! 桑溯是个江湖神棍,凭着与生俱来的稀薄灵力和一只可以看见万物之光的眼睛,卜卦时不时准一下,驱鬼也偶尔能成功。 在一个飘着雪的冬夜,桑溯听说了江家重金聘人驱散宅内邪祟的消息后,本着试试也不会掉块肉的想法,去碰了个运气。 结果江家邪祟是驱成了,自己却莫名其妙地被这邪祟给缠上了。 桑溯:? 后来这邪祟说他是神。 桑溯:呵呵,我可没见过吓哭小孩,偷鸡摸狗的神。 谢虞:我真是神。 桑溯:你如果是神,那我就是上神了。 谢虞:你是。 桑溯:…… 谢虞知道,桑溯为神时虽看起来乖戾古怪,但实则,她轻佻讽刺他时,眼底藏着仓皇,她冷眼挥剑之时,指尖扎入皮肉。 她这么喜欢他,不惜抽出神骨,却为何要把这样坏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好在,现在的她身上没有这么多枷锁,纵使她忘了他也没关系,他会找到她,予她一个万古永存的人间。 第25章 破晓(八) 商折霜在这一瞬有些后悔与司镜合作。 在别人眼中,他或许是个温柔的人,愿意弄清事情的始末,想以一种让所有人可以接受的方法渡化瞿小桃。 可她不是这样的人。 速战速决占据了她过去大部分的日子。 就算是碰到了一个难缠的萧临春,让她改变了片刻,她也依旧不愿保留着这种拖泥带水的习惯,过接下去所有的日子。 逼瞿小桃去投胎,以某种意义来说,并不算伤害她,也不会叫她伤心,毕竟现在的瞿小桃几近被执念操控,所剩的自我已是寥寥。 于这样一个日日夜夜都在被执念折磨的瞿小桃来说,让她以最快速度投胎,便是一种渡化,哪怕这种渡化,是在她自己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发生的。 而这么做的她,也不算违背了她对雇主的承诺。 司镜的眼眸深深,在这一瞬,商折霜产生了直接将火折子从他的手中夺过来的念头。 可就在下一刹,她那双明澈的眼瞳,却好似浮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整个人也有些恍惚了起来。 她身躯一僵,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子时已至,她现在的身份,该是个入梦人。 梦中的她在一棵大树之下,蹲在地上,无数的石子如雨点般向她袭来。 那些石子有的小如拇指,有的大如拳头,但无一例外,丢来的力道都不小。 -- 第45页 一个个垂髫年纪的孩子,从村落各个角落中,捡起了石头,向她丢来。 她抱着头,忍受着无数砸在皮肤上的锐利疼痛,同时也忍受着无数的怨毒咒骂。 “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晦气的姑娘!” “我娘说过,印堂窄小,双眉过低,山根塌陷,一看就是个刻薄的凶相。难怪你的爹爹与娘亲会早死,都是因为生了你这个小孽种吧!” “我若是生了你这副模样,都没脸活在世上了,你竟还能大摇大摆地走在天日之下?真是可笑!” “你们不知道,她天天躲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剪些什么,说不定早在暗地里把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咒进去了呢!” 因着这个声音,四处的咒骂声倏然大了起来。 “赶紧滚出安宁村,要不然整个村都要被你这样的大凶之人给害了!” …… 明明都说孩童的心思是最纯粹的,可越是这样最纯粹,最不分善恶的心,越能说出毫无歉疚且毫无负担的话来。 人们都说童言无忌,可真的是这样吗? 商折霜只觉得皮肉上的疼痛逐渐麻木,而翻涌着的,名为恨的情绪,一浪一浪,就快冲破她的颅顶。 她的眸中不知何时已然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却在一刹,被瓢泼而来的冰冷大雨尽数浇灭。 石板路上泥泞,路上的行人匆忙。 但无论是荷锄而归的农人,还是提着竹篮的妇人,都无一例外,除了躲避坑洼的泥水之外,还要躲避一个她。 就因为她长成了这副“大凶之兆”的模样吗? 可所谓的“大凶之兆”,又应该用什么标准来评断呢? 难道只因为一个江湖术士的几句话,便可将她这一生,都定了轨迹吗? 美,到底是什么呢? 爹爹说过,明眸皓齿是美,但爹爹也说过,若能与落魄之人一句善意的好言,也是美。 可是,为什么最后,连个落魄之人,都不愿听她说话呢?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好几个春秋,若不是还能剪些东西陪伴自己,又如何熬得下去? 从世上唯一一个,说过她美的爹爹过世时,从照料她的哥哥消失后,她就突然觉得,“美”这个字,失去了任何意义,也没有了任何光彩。 ——更像是一个诅咒。 她在茫茫人海中逆流而行,与蛇鼠同踞;在万千风景中默然垂首,为世间所余。 可为何连这样一个卑微到尘土中,只想求一刻安宁的自己,他们都不愿放过呢? 多么可笑,生于安宁村中的她,却永远不得安宁。 他们将自己逼入深井,在井上盖上巨石,任她怎么挣扎,怎么叫喊,都充耳不闻。 她甚至还能听到他们的嬉笑之声! 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无论她怎么做,都没有用。 她的这一张脸,甚至于她的出生,就是一种罪。 可既然是罪,她又为何要生于人世呢? 她的一生,都像是一个笑话。 司镜看着在自己面前,倏然泪流满面的女子,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阵不大舒服的感觉。他正欲抬手唤醒她,就见瞿小桃那张狰狞的脸庞已然附在了商折霜的身侧。 ——那是她最真实的脸。 黑黑瘦瘦的面庞上,眉毛与眼睛离得极近,额头扁而窄,山根塌陷。 她一边笑一边哭,脸上的神情万千,却单薄得无法叙述她此刻的悲恸。无数纸人在她的身侧漂浮着,个个栩栩如生,仿佛将安宁村最初的一切,都还原了。 他只出了片刻的神,身侧的女子却不知何时已然醒了。 她的面上还残余着刚刚因瞿小桃回忆侵占,而沾染的泪痕。只不过那双濡湿了的眸子,竟闪过了一瞬难以捕捉的茫然。 瞿小桃凝视着他们,眼中的挣扎只显现了片刻,便马上被凶恶给取代了。 司镜没有因为瞿小桃的变化而讶异片刻,伸出一手,攥住了一只离他最近的纸人,继而掏出了火折子,眼看着就要将它烧成灰烬。 纸人在他的手中不住反抗着,身子都被捏皱了,一抽一抽地哭泣尖叫着。 商折霜只一瞬,便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于瞿小桃来说,生活的所有,对她施以的都是恶意,而陪伴她这短暂一生的,只有这些纸人。若想唤醒她的自我以抵抗执念,让她在一个清明的状态下自愿投胎,以这些纸人作威胁,便是最好的方法。 她的反应的极快,一把将司镜带下了房梁,如惊鸿般掠过虚空,顺手又抓了好几只纸人。 纸人们纷纷反抗着,伸出纸剪的双手挠她。 密密麻麻的哭泣与尖叫声重叠在一起,很快便汇成了嘈杂的嗡鸣声。 瞿小桃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再次划过了一丝挣扎,不过这次的挣扎显得尤为剧烈。 她捂着脑袋蹲坐在地上,大大的黑眸不住落下带着血的泪珠。 司镜就在此时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好似携带已久的黄符,轻而易举地将其贴到了瞿小桃的身上。 瞿小桃还在挣扎,不过眸中的黑气却是散去了不少。 她这一生所持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呢? 不过一张面庞? 可为何又要如此执着? 在执念中沉浮的她,一面逼迫自己去认同大多数人所谓的“美”,一面又痛恨着自己的懦弱。 -- 第46页 可现在的她,又与那些草芥她性命,将欺辱她视作儿戏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她盯着商折霜,泪水愈发的汹涌了起来。 “自小就只有爹爹一人对我好,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哥哥,对我也十分好。可没过多久,他便离开了安宁村……为什么呢?为什么所有对我好的人都终将离我而去,那个哥哥是不是也厌恶我的容貌呢?” 商折霜凝视着瞿小桃,脑中倏地浮现出了那颗头颅说的话。 ——那孩子不会害人的。 可是她又能怎么与她说呢? 你所挂念着的哥哥,也十分挂念你,只不过他早已先你一步,化为了一缕魂魄。 因为瞿小桃短暂恢复了清明的缘故,原是被念力操控着的,在他们手中不断挣扎的小纸人们,尽数软绵绵地塌了下去。 司镜瞥了一眼窗外的云层,看着瞿小桃道:“若不现在投胎,明日的时辰许是不好。” 瞿小桃愣怔了许久,竟也没有再过问其他的事情,只是着那袭红衣,轻飘飘地踏入了庭院,手中执了一枚铜镜,凝着自己原先的面庞许久,渐渐散在了夜色之中。 商折霜看着散落一地的纸人,自己也说不好现下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抬眸间,才发现司镜不知何时,已将看着瞿小桃消散时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就算如此,你也坚持用那种残忍的方式,直接逼她在混沌中投胎吗?” 商折霜显然没想到如司镜这样的人,竟会与她较真翻起了旧账。 可她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感到不悦。 她的心,好似被一股更大的虚无给占据了。 “我……不知道。” 在入瞿小桃梦时,她的胸腔中是激荡着无数情感的。 可只在梦醒一瞬,那股澎湃的感情,就如云烟般消散了。她甚至到现在,都难以回想起梦境中的一切细节,甚至也难以明白,瞿小桃为何会这么伤心。 此时此刻,她竟觉得自己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如此的寡淡,也倏地升起了一股渴望了解,或是参与进去的想法。 司镜凝视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他似乎也从商折霜的身上,觉察到了一股别样的生硬。 “若累了,便早些回去休息吧。”他的声音很轻,似抚慰,也难得卸下了几分以往的疏离。 可商折霜却觉得这一刻于她来说有些讽刺。 所以她没有回话,只是在原地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皎皎的月光洒在她红色的长裙上,落于她的发上,让这抹如火的红,与一切都格格不入,孤寂且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  瞿小桃:别问我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因为我不想当电灯泡。 第26章 破晓(九) 蒹葭苑内风敲翠竹,如丝竹之乐,泠泠而响。 瞿小桃离去之后,这儿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疏朗了许多,连那团氤氲着的死气也几近散去。 商折霜昨夜直接宿在了蒹葭苑的厢房之中。 没了瞿小桃所带来的怨气,这儿就是最普通的院落,住哪儿都不甚重要。 而住在蒹葭苑最主要的原因,还有她不愿再回去面对李妍雪那张怨恨的面庞。 ——更何况她将她饿了一整天有余。 司镜宿在了另一间厢房之中。 昨夜,因着那番对话,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莫名的壁垒。不过商折霜不是拘于细节之人,而司镜更有着玲珑心思,是以一大早听到商折霜调侃他的话语,也并不讶异。 商折霜起的很早,在司镜走出厢房之时,便听闻天际落来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他抬头看,女子披朝霞而坐于屋脊之上,长发散乱不饰一物,裙角还沾着晨露,眼眸微微下垂,其中光华流转,整个人透着肆意而慵懒的美。 “司公子那么多符咒,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个道士呢。” 司镜凝视着笼于晨光中的女子,一笑回之:“商姑娘误会了,以司家的家业,在空域这样的地方认识些能人异士,也属正常。若应付不了鬼怪,生意又怎么做得下去?” “这么一说,你昨夜所说的铜镜是现实与虚幻的交界点……还有瞿小桃投胎的时辰……” “自然是信口胡诌的,若瞿小桃转念又想到什么事,不愿投胎,不是徒添麻烦?” “……” 不过商折霜的无言只停留了一瞬,之后面上绽开一抹灿然而艳冶的笑容。 “如此……也挺好的。” 辰时刚至不久,齐小莺他们一如往日,齐齐赶往了蒹葭苑。 这于他们来说已然成为了一个习惯。 无论是因为心底恐惧的束缚,亦或是歉疚使然,他们待在这儿最大的原由,是赎罪。 孩童时期不明是非,听闻教唆便而擅为之,他们自己也知道,落得今日下场,是咎由自取。 虽是认命,但却依旧恐惧死亡。 他们都还未至而立之年,无论是人、事都接触得太少,这大千世界纷呈,他们连一隅都未曾窥见,又怎愿舍弃性命。 众人的脸色比起昨日,更是惨白了三分,尤其是阿杜。 昨夜,他本以为该死去的人会是自己,谁知瞿小桃剪出来的纸人,却是已然消失了一整日的李妍雪,而她的面上,还有长长一道,贯穿那姣好容貌的疤痕。 -- 第47页 可是李妍雪到底身在何处,那道疤痕又是因何缘故,他们全然不知。 冠以心头的恐惧,折磨了他们整整一夜。 有时候,未知的恐惧,远比已知的死亡,更为煎熬。 他们走进蒹葭苑的时候,只瞧见了司镜一人,目光未曾触及坐在屋脊上的商折霜。 饶是再不相信司镜的杜飞,见昨夜无事发生,也终归是将目光杂糅进了几分希冀,悄悄落在了司镜的身上。 司镜沐着曦光,挺拔如竹,却不似竹的孤清,有着如水般的温和。 众人犹豫片刻才走上前来。 杜飞碍于先前对他的出言不逊,不好开口,而阿杜神情一直恍惚,最后还是齐小莺红着一张脸,头垂得低低的,轻声问道:“司公子,那女鬼……” “瞿小桃?”司镜抬起眼眸,商折霜讶异地从那双眼睛中读到了一闪而过的狡黠,“我把她放走了。” “什么!” 杜飞这回是真的相信司镜有些本事了,毕竟他们因为恐惧,从未提过瞿小桃的名讳,一直以“女鬼”代称,所以按理来说,司镜不可能知道瞿小桃的名字。 可瞿小桃化为了恶鬼,在司镜来之前也杀了不少人,他身为修佛之人,又怎能无缘无故地将这种恶鬼给放了呢! 就算他们有错在先,渡化恶鬼,让其不再为祸人间,也该是司镜的本分啊!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但碍于司镜的身份,又生生将语气中的愤怒给压抑了下来。 齐小莺也有些不解与恐惧,但面对司镜之时,她的心跳得飞快,哪顾得上气愤,是以声音还是柔柔的,透着独属于少女的娇羞:“司公子将瞿小桃放走,可是有自己的见解?” “没有,学艺不精罢了。” “……” 众人因着司镜的这句话彻底沉默了下来。 司镜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目不斜视,语调沉稳而镇静,就好似这件事于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幸事,可他的语调中,又偏偏没有歉疚。 商折霜坐在屋脊上差点笑出声来,眉眼间皆是戏谑,连带着看着司镜的目光,也融进了几分玩味。 “不过,在下有个法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司公子,你若有什么保命之法,便直说吧。我想,也不会有比现下更糟糕的情况了。” 杜飞的话又快又急,其中还隐隐带上了一丝哭腔,想来这几日被折磨得够呛。 “瞿小桃带着冤屈而逃,身上的戾气甚重,但若遇上佛寺这样阳气重的地方,是断断不敢进来的。” 司镜的话语沉缓,听起来十分真挚,叫这一众人仿佛都看到了一线希望。 “佛门?若是这样我们岂不是要出家……”齐小莺有些犹豫,贪恋的目光凝在了司镜的一片衣角之上。 “齐姑娘不愿意?”司镜浅浅一笑,笑意中带了几分理解,“也是,齐姑娘还不及双十年华,未曾品尝过人间百味。不过,若这瞿小桃回来了,在下可不敢保证齐姑娘可以不缺胳膊少腿的……” “司公子,可否……” 然齐小莺这一句恳请跟随的话语还未说完,就见一抹红翩跹而来,轻巧且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她于司镜中间。 “司公子可真是个烂好人,此地禁制已破,又何必与他们多说废话?” 齐小莺的话就这样生生地卡在了喉咙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张巴掌大的脸憋得通红。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般简单的道理,你们不会不懂吧?”商折霜转过头去,盯着心思各异的三人,面上的神情有些轻蔑,“你们的生门本该是紧紧关着的,如今有了一线生机,还带讨价还价的?” 司镜静默地站在原处,面上依旧携着笑意。只不过那抹伪装出来的、散漫的笑意,此刻却融入了一丝真情实意的温和。 三人被商折霜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估计心底已然开始盘算着该入何处的佛门,目色也沉重了几分。 不过这沉重之后,透着的是释然。 毕竟,犯下的罪责,总该偿还。 商折霜说完这通话后,又转头瞥了一眼司镜,冲他一笑,视作别离,便转身朝安宁村的村口而去。 她很难说清楚自己现在对司镜抱着什么样的感情,至少已然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好奇。 不过疲累之后最该做的事情,是好好休整一番,犒劳犒劳自己。 她算得上是个及时享乐之人。 毕竟她这般无牵无挂,且居无定所的人,就算死了或许也没个收尸的,不如每时每刻都过得不留遗憾。 - 就算初秋已至,村口的那棵大树也依旧郁郁葱葱,只不过那棵大树之下,少了她花一金换来的那匹汗血宝马。 商折霜蹙了蹙眉,在周围扫视了一圈,没发现别的痕迹。这才认命地发觉自己当初栓马之时,许就太过毛躁,所以才导致马绳也未栓紧,让这马自己跑了。 之后,她又摸了摸袖子,惊觉她那一小袋夜明珠,好似与风露楼的旧衣放在了一起,而她当初换下时,也没有太过注意。 商折霜很难接受自己现在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人。 这几日做的一些都好像白费了。 ——就像是在做善事。 她苦笑一声,却见远处的石板路上走来了一人。 -- 第48页 司镜与众人交代完了李妍雪之事,才缓缓从安宁村走出,他走的不快,目光平视着前方,商折霜只看了他一眼,便与他对上了眼神。 她抿了抿唇,只一瞬,便将主意打到了司镜身上。 ——反正她的夜明珠也还留在风露楼。 而司镜只需瞧商折霜一眼,便能看透她心底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反正于她来说,人生也不过拘于“钱”这一字。 他们现下彼此最不屑的东西,却又是对方最遥不可及的东西。 譬如金钱于她,自由于他。 司镜没有说话,倒是商折霜先一步开口。 她有些犹豫地蹭到了司镜身边,目色飘忽,声若蚊蚋:“司家家大业大,却好似缺一种人?” 司镜目色如水,平静淡然:“愿闻其详。” “帮你挡烂桃花的那种?” 商折霜说完这句话,便觉得自己真是越发的没皮没脸起来了,顿时有些动摇,想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或是就当开个玩笑。 司镜有些讶异,显然也没想到商折霜缺钱,还能扯出这样无厘头的理由,眼底霎时漫上一层薄薄的笑意,不过却在商折霜抬起头来的瞬间,又将其敛了去。 他一眼便看出了眼前女子那有些局促的心情,习惯性的不想给她压力,或是让她觉得不安。 ——这是他多年来为人处世的习惯。 眼前的女子似乎从不避讳自己的真实想法,也很少在他人面前隐藏,活的坦荡自由,不羁且恣肆。 ——将她留下吧。 这个想法突然从脑海中冒出,并且久久占据了一席之地,难以消散。 好像只要有她在身边,就算自己被困于樊笼,也能看到一道光。 而就算那道光遥不可及,他这阴暗而残破的人生,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况且她对人情算得上是寡淡,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理由,担心她会被自己连累。若真出了什么事,以她的能力,也定能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置身事外,更别说她背后的人,根本就不会让她处于险境。 之前不想招惹她的心思,在此时好似被他刻意隐藏了。 他的的确确费了些时间,沉思了一会。 在这一刹,他突然明白过来,这种感情,叫艳羡。他倏地又觉得有些可笑,原来在他人眼前风光霁月的司家家主,竟会羡慕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姑娘。 可那番话,却又如此自然地说了出来。 “若商姑娘不介意,也可与我一同回司家。” 这边司镜的心绪是千丝万缕,而商折霜的心中就没有那么多曲曲绕绕了。 他面对着她的那双眼眸含着笑意,依旧疏离,依旧淡漠。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甚至于商折霜第一次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中,读到了一种名为希冀的东西。 明明是她先随口提出的无理请求,他竟当了真。 而这件事,被他以这种方式一说,又似是他在请她留下了。 这样一来,她似乎更没有理由拒绝,况且她也不想拒绝。 她一向居无定所,漂泊无依,不是无可奈何,为的不过是一份自由。然,短暂的有一个归宿,好像也算不得违背初心。反正,她依旧是自由的,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逆着光,女子眉间融着的笑意明澈,有如卷着杏桃之瓣的一塘春水。 司镜看不太真切她的面容,却仍旧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回应。 她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司镜: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归家。 霜霜:? 霜霜:都跨年了,大可不必如此,要不我这一年心里都会单曲循环这首歌了。 第一卷 终于结束啦,司镜终于带霜霜回家了。(大雾) 祝所有看文的小天使跨年快乐,元旦快乐,爱你们!! 今明两天给所有留言的小天使们发红包,不要客气地用留言砸我吧,嘤,希望红包可以发的出去。 第27章 食时(一) ——云烟蔽日,浩渺如尘。 - 托司镜的福,商折霜又见到了上回的那个马倌。 不过这次马倌看着她的眼神中没有了同情,倒是带上了几分钦佩,仿佛在暗中艳羡着她不仅没有葬身于安宁村,还带回了个俊俏的情郎。 商折霜装作没有看见马倌灼热的眼神,接过司镜递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风露楼。 现下已是初秋,没有了夏日的炎热,行马时风灌入衣袍之中,颇有几分凉爽之意,是以他们赶路的速度也算得上是极快。 商折霜本以为到了风露楼之后,她便能过上蹭吃蹭喝的日子,却没想,这才到了风露楼一天,她便听闻了司镜要去澜城的消息。 那时她正端着一碗吃了一半的莲叶羹,嘴角还沾着些晶莹的汤汁,愣愣地看着眼前那黑瘦的堂倌。 “夫……不,商姑娘,公子总要回澜城的啊。虽他常来潭镇,但毕竟司家的主宅在澜城,他若无事的话,不会离开澜城太久的。” “司家的主宅在澜城?”商折霜讶异出口,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将手中的羹汤放下,别开了目光。 她在空域待了几年,也不是没有去过澜城。只不过这澜城实在是太过平庸,论景色、论繁华程度、论地段,都差别城一头,所以几乎没有给她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 -- 第49页 “姑娘不知道吗?”那堂倌先是疑惑于自家公子竟没将这般重要的事与商折霜说,后又觉得公子怕是太过忙碌才无暇提及,是以又热络地说了几句。 “姑娘莫要觉得澜城普通,公子心思缜密,既然姑娘跟了公子,他定不会亏待了你的。” 堂倌眉目含笑,看着商折霜的眼神甚是欣慰。 商折霜觉得堂倌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怪,扫了他一眼,后想想又觉得其实也没多大问题。 毕竟司镜收留她,也算是养了一个闲人,唯一的作用还是她胡诌的什么“挡挡烂桃花”,她确是没有理由置喙他要去哪,只是可惜了这风露楼的厨子。 她对那堂倌理解地点点头,顿时失了喝那碗莲子羹的兴致,一拂袖便打算回房休息,省的明日赶路时疲累。 那堂倌见商折霜的面色不好,不知她是因为再吃不到风露楼厨子煮的菜肴而遗憾,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让她因去澜城的事情而不悦,是以明里暗里在司镜面前提了几句。 而商折霜只想着司家家大业大,什么也不缺,所以也没找原先那小丫头要回自己的夜明珠,回了房,便打算收拾一下早些休息。 结果她前脚才进了房,后脚便响起了敲门声。 “叩叩”的两声,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总有人举手投足都散发着温雅的气质,无论处于何种情境都从容不迫。 她一听便知道来者是谁,于是打开了门,果然瞧见了司镜。 司镜立于门外,似乎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所以她也站在门边,但不知为何,心底却漫上了一层局促。 “商姑娘不愿去澜城?” 商折霜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司镜在说什么,心想着这堂倌真是如街巷中的妇人一般嘴碎,她这才与他说了几句,他便尽数转达给司镜了。 她有些尴尬,毕竟寄人篱下,实在没有理由干涉司镜的任何决定。 但现下她一时也扯不出什么谎,只好实话实说:“我只是觉得风露楼中的厨子厨艺甚佳,就这样离去有些可惜,司公子不必在乎我的想法。” 司镜难得看见商折霜敛去了一身傲骨的模样,又仅仅是因为如此琐碎之事,是以眉目都融进了几分笑意,低低道:“商姑娘也是奇怪,遇到大事无畏无惧,倒是遇上这等小事,便如此忐忑。” 商折霜差点忘了,在司镜这副君子皮囊之下,藏着的是渗入骨髓的恶劣,抬起眸子,那一双眼瞳也愈发冷淡了起来。 “明日不是还要去澜城吗?更深露重的,该歇了。” 说话这句话,她便“啪”的一声,反手关上了门,也不管司镜还在门外站着,兀自吹灭了烛火。 司镜哑然失笑,阖上眼眸,复又睁开。 他总觉得,只有在她面前,自己才能稍稍卸下那层伪善的面孔片刻。 或许,当初一时冲动留她下来的决定,并没有错。 - 澜城在潭镇的北边,撇去了夏日的灼热,整座城都被秋意所浸润。 他们花了几日的时间赶至了澜城,一路上闲适,算不得舟车劳顿,所以在到了澜城之后,商折霜还有心情赏赏澜城之景。 不过澜城就如她印象中的一般,平凡得可以在其中找到大多数城镇的影子,没有任何特色。 而司家的主宅更是出乎她的意料。 这座古朴的宅院融于澜城的万千家户之中,甚至还不如萧家来得华贵。 若不是匾额上写着遒劲的“司府”二字,商折霜怕是会以为,他们只是路过此处。 大门只占小小的一隅之地,门前也无石狮之类的装饰之物,上了两级青石台阶,便能走至门前。除却檐角挂着的两枚精巧的青铜风铃,堂堂司家主宅,与周围常人所居之所浑然融为了一体。 若不是风露楼中众人对司镜的敬重不似作假,商折霜怕是真要以为,眼前之人不是司家家主,而是一介江湖骗子了。 许是听闻了司镜要回来的消息,司府早有人候在门前,见司镜多带回了一个姑娘,也没有显露出讶异之态,只是恭敬地将两人迎入了府中。 直到进了司府,商折霜才明白过来,何谓别有洞天。 素净的表象只不过是饰于司府之外的一层伪装,在灰白的墙砖之后,有一片广阔的湖水,其上还漫着蒙蒙的水雾,风一吹,迤逦至其上的廊道,茫茫一片,宛若九天落于凡尘。 沿着架于湖上的廊道往内院走,便是错落的院落,其间夹杂着叫不出名字的名贵花木,没有什么人,空荡荡的,只叫人感觉误入画境。 商折霜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但见了这番景象还是忍不住多眨了几下眼睛。 这么大一个司府,竟是没住几人,他们的脚步声回响在漫长的庑廊之上,空灵而悠长。 司镜仍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侧目看向商折霜,弯唇道:“商姑娘愿意住哪都可以,随着心意就好,司府下人不多,若有需要,便向戚伯吩咐,不必客气。” 他这一番话语说得随意,好似根本就不在乎司府多了一个生人,也不惧商折霜会出入什么不该涉足之地。 可是商折霜知晓,他能说出这番话,是因为他对她揣度得透彻,知道她不会做出僭越之举,且他也根本不在乎她能翻出的那点风浪,所以才能如此淡然处之。 -- 第50页 在这一瞬,她的心下有些不大舒服,但这一闪而过的情绪,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 反正他运筹帷幄,她逍遥自在,互不相干、各取所需罢了,她也不必小肚鸡肠的介怀。 一念至此,她转头对司镜报以一笑:“那便住你院落旁边好了,这样挡烂桃花也方便些。” 司镜听出了她言语中在刻意强调,自己也不是个来吃白食的人,不免一笑:“商姑娘开心就好。” 商折霜过惯了风餐露宿、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一下松弛了下来,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享福。 然当她真正沉下心来之后,整个人又仿佛被一股巨大的空虚包裹住了,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她撑着头靠在桌案上想了许久,等到明月都挂上了屋檐,夜风催动檐角的铜铃清脆作响时,才想出了一件稍微有些想做的事。 此时未至亥时,司府上下还亮着烛火,商折霜摸出了寝卧便往后厨走,行至门前才看见其中竟影影绰绰的有一人在忙碌。 她偏头向里看,刚巧与那人对上目光。 那人有些微胖,好似刚刚才整理完后厨,额上沾着些汗珠,鬓角微湿,着一身青灰衣衫。 他见了商折霜,眉目弯起,语气热情:“姑娘是饿了么?” 商折霜盯了那人片刻,想起司镜先前所说的话,还真就没客气,扬了笑道:“司府中有什么好酒么?” “好酒?”那人愣了半晌,一拍脑门,爽朗道,“呀,姑娘问得巧,虽司府我还不甚了解,不过我从风露楼来的时候,还真带了些好酒来。” “风露楼?”商折霜将手随意搭至了干净的灶台上,犹豫地问了一句,“你是风露楼的厨子?” “是啊。”那人笑得淳朴,没对商折霜的话有着丝毫疑惑,答得很快。 这回商折霜是真真迟疑了许久,才慢慢将脑子中盘根错节的思绪给理了个清楚。 她不过是随口一提,司镜还真将风露楼的厨子给带回司府了? 潭镇虽不大,但风露楼也算是名扬四方。而风露楼之所以能声名在外,多半是依仗了这厨子的手艺,若他离开了风露楼,风露楼就似被抽了肱骨一般,失了最重要的部分,且不说会不会坏了声誉,生意一落千丈是必然之事。 商折霜垂下了眼眸,心中对司镜的疑惑又添了一层。 他似乎不是一个真正唯利是图的普通商贾,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的在乎银钱。 直至今日,她终于否认了自己所有从传闻中所得,对司镜此人的认知。 作者有话要说:  司镜: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霜霜(抢手机):昨天还不够吗??不要再刷土味情话了好吗??? 终于第二卷 了,快乐~ 第28章 食时(二) 商折霜从风露楼厨子的手中得了两壶秋露白。 此时月如银盘,秋虫嗡鸣,倒也算得上应景。 她躺在冰凉如水的青瓦上,眺望着远处白茫茫一片的湖面,将酒倒入口中。 清冽的酒香漫起,淡淡地萦绕在鼻息之间。只一瞬,秋露白沿着喉管而下,融入骨血之中,让她浑身都泛起了一阵暖意。 其实商折霜不是个嗜酒之人,只不过有些想念酒的味道。 她已经忘了,她有多久没有喝过酒了。 在空域的这几年,她一直忌讳着让自己处于麻痹的状态,以防突如其来的祸事。不过在司府中,她好像可以暂且放下这个顾虑。 晚风吹拂起她的长发,她放空所有的思绪,只饮酒。 很快,一壶秋露白便见了底。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从那晕着水雾的湖面上,移到了一抹静立的白上。 司镜独立于她正对面的庑廊之中,背着手,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一抬眼,便直直瞧见了她现在这副散逸恣肆的模样。 女子半卧在青黑的瓦片上,那一抹红格外扎眼,宛若黑夜之中炽热的火光,灼灼其华。 她的眸色有些涣散,却在看见他时,微微凝起了一道算是清亮的光。 “司公子。”商折霜懒懒开口,语调是微醺后散漫。 司镜想了个法子上了屋檐,坐于商折霜之侧。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又让他忆起了当初在安宁村的经历。 “商姑娘倒是喜欢处于高处。”他眉目清旷,眸色淡然,在这时刻,竟是比月光更为皎然。 “高处?”商折霜将有些混沌的脑子放清醒了些,微微勾唇,“只不过不喜欢沾染俗世之事罢了。” “不喜欢?”司镜倏地想起了瞿小桃消散那晚发生的事情,敛眉道,“其实商姑娘这样,也挺好的。” 在这句话后,他刻意隐去了那句想说的“商姑娘其实也不必懂得那些情感”。 ——毕竟他不是她,更不想将自己的主观意识强加在他人身上。 “或许吧。”商折霜眯了眯眼,将另一壶秋露白拿起,把盖儿一掀,酒香便弥漫了出来,“司公子喝酒吗?” 司镜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就算是在被他人宴请之时,也不会饮酒,毕竟酒会乱人心智,而他需要时时刻刻都保持清醒和理智,是以司府中的那些酒,他从未动过,甚至不知晓到底有多少。 他看向眼前面上已然泛起红晕的女子,缓声道:“小酌怡情便好,商姑娘切莫贪杯。” -- 第51页 商折霜嗤笑了一声,在酒的催化之下,那笑声比往日又多了几分爽脆。 她凑近了司镜,任凭温热的气息混着清冽的酒香拂过他的脸庞,而后一拍他肩膀道:“司公子,人都是被自己困死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司镜看着她,久久没有言语,而后才轻轻道了一句:“这大抵就是我羡慕商姑娘的原因吧。” 在司镜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商折霜已然把另一壶秋露白给饮尽了。 一冲而上的酒劲让她全然不明白司镜说了什么,只是伸了伸懒腰,一个后仰便躺倒在了瓦片之上。 夜风有些微凉,但烈酒所裹挟着的热意绵延至全身,让她下意识地往外拉了拉衣襟。 商折霜仰着头,正对着空中一轮皓月,眨了眨眼睛,而后又心满意足地将眼睛给闭上了。 司镜颇有些无言。 在遇见商折霜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一身侠气的女子,不过,终归是都羁于凡尘琐事,没人能如她一般洒脱。 他凝视着月色之下,她腕上系着铃铛的那条红线。 那红线绕于她格外白皙的手腕之上,宛若从腕间淌出的鲜血,虽系的松松垮垮,却又好似与她的手腕不可分割,一个小小的铃铛悬于其间,在夜风中,随着红线轻晃,了无声响。 鬼使神差的,司镜伸出了手,竟想去触碰它。 然他的指尖只是在虚空中顿了片刻,便很快收了回来。 ——这不是他往日里会做的事情,甚是失礼。 许是因为没有摸清自己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司镜听着身侧女子入睡后平缓的呼吸,在屋檐上又坐了许久,最后也没打算叫醒她或是将她带下屋檐。只是把她拉下的衣襟往上掩了掩,又褪下外衫披于她的身上,才转身离去。 在这一刻,他只觉得,若她喜欢处于高处,不喜沾染人气,便就这样吧。 人世能随心的时候不多,多一刻,便是一刻。 - 初秋的晨露微凉,凝在商折霜长长的羽睫之上,顺着睫毛又落至了她的脸侧,而司镜披于她身上的外衫也沾了些许湿意。 太阳穴隐隐传来宿醉后的钝痛,她微微侧过头,避着朝阳射来的光亮,眯着眼睛,活动了活动僵直的身躯。 司镜的外衫从她的身侧滑落,她怔了怔,将那件衣衫攥在了手中。 昨夜发生的事断断续续的从脑中闪过,她摇了摇头,将那些不重要的片段甩去,又捏了捏自己有些酸痛的肩。 从她的角度往下看去,偌大的司府好似永远都在沉睡之中。 檀木雕成的廊柱将日光隔成了一片一片的光斑,在无数光斑之下,细小的尘埃飞腾追逐着,浮华却又孤寂。 正当她微微发怔时,空荡荡的庑廊上突然闪过了一抹纤细的天青色身影。 若不是那抹身影被日光清晰映下了漆黑的影子,搅乱了那一片尘埃,商折霜还真会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她眨了眨眼睛,刚想再细细看看,一柄利剑却在刹那间,直逼她的命门而来。 她一仰身,躲过了那道剑气,随后扯过司镜的衣衫,脚步一旋,便落在了另一处的檐角。 执着利剑的是一个女子,秋眸若水,眉似黛山。 若不是她执剑劈来的那股杀意凛冽,商折霜真不敢相信眉目这样温柔的女子,下手竟会如此狠绝。 “你是何人,私闯进司府有何目的?” 女子沉声开口,商折霜能感受得到她周身散发的那股,越来越冰冷的杀气。 但她没有正面回答女子的话,只是饶有兴致道:“姑娘是司府中的人?我看不像。” 女子蹙了蹙眉,已然有些不耐,见商折霜不愿挑明了话说,再次执剑而来。 她的攻势迅疾,一招一式都精密无比,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然商折霜的轻功却是更胜她的剑术一筹。 她左手攥着司镜那件外衫,轻巧一跃,便掠过了那顶屋檐,落在了司镜的院中。 那女子的攻势虽是招招都往商折霜的命门而去,却不愿伤及司府的一砖一瓦,是以从屋檐落到了院内之后,纵使剑气再凌厉,也只能收敛许多。 商折霜昨夜喝多了酒,还有些疲累,虽不至于落败于她,但也懒得与她周旋,看见司镜的房门便往里闯。 她落于阶前之时,正逢司镜推门而出。 司镜面上讶异的神情只维持了一瞬,而后唤了一句:“舟雪。” “司公子。”那女子生生收回了刚刚还饱含杀机的剑势,一转手腕,将剑尖朝下,朝司镜行了一礼,“这位姑娘是司公子的客人?” 司镜怔了怔,显然是从未想过要如何在他人面前介绍商折霜,只道了一句:“这位商姑娘以后会在司府常住,你不必把她当外人。” 舟雪虽不常见司镜,却也知道他的脾性,如今听闻他对商折霜的介绍,更是有些讶异,但很快便换了一张恬静的面庞道:“楼主约莫过两个时辰后会到。” “我知道了。”司镜向她颔首,而后又问了一句,“来此可有不适?” “没有,多谢司公子照拂。” 借着天光,商折霜这才发觉,舟雪的那张脸,不似寻常人,透着些久病的苍白。 舟雪转过身来,对她行了一礼道:“商姑娘,刚刚是舟雪冒犯了。” -- 第52页 商折霜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舟雪敛了眸,默了半刻,才转身从司镜的院落往外走去。 她单薄的身躯宛若风中飘摇的芦苇,天青的衣摆被风扬起,飘渺而轻盈,仿佛下一刻便会被风吹散。 待舟雪的身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商折霜这才将手中司镜那件外衫一扬,递给了他。 “昨夜,多谢。” “商姑娘还记得昨夜之事?” “记不大清了。” 司镜将外衫接过,捋平褶皱之处,似无意般淡淡道了一句:“过几日我要出去一趟,舟雪会留在府中,若商姑娘不介意,帮我照拂着些她。” “这么一个大活人,武功亦是上乘,还需要我照拂?” “她中了毒,活不过一年了。” 商折霜抬起了头,一双眼眸中除去漠然,别无它物。 “此毒无解。” 司镜的眸色如她一般淡然,仿佛此刻与她所说之词,不过是无意提及,而让她照拂舟雪,也不过是为了尽东道主之谊。 “我知道了。”商折霜落下这句话,正欲离去,却听闻司镜在她身后又道了一句。 “舟雪是聚萤楼中人,下午聚萤楼楼主也会来一趟,若你无事,也可以来。”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司镜(没得感情) 舟雪:无情的狗男女。 第29章 食时(三) 商折霜用过午膳之后,在屋内坐了许久。 许是实在想不出可做之事,她索性推了门出去,往司府的正堂而去。 聚萤楼是东洲,乃至于整个朝境,最大的情报网。 她此番前去见聚萤楼楼主,多了解些舟雪的情况,总是不会有错的。毕竟在司镜离去的这段时间内,若舟雪真出了什么事,她于情于理也该帮衬着几分。 司府的正堂设于那片湖水之上,日虽已然西斜,但湖面上却覆着细碎的光,随着微澜的湖水跳动着,有些晃眼。 当商折霜踏入正堂时,顾愆辞正饮着茶。 见商折霜进来,他有些突兀地将茶盏放至了桌上,发出了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舟雪坐在顾愆辞的身侧,因着顾愆辞的举动,向她看来。 商折霜目视着前方,全然没有理会这二人的目光,兀自坐到了司镜身旁。 但她的表面虽波澜不惊,却还是讶异于原来之前在风露楼所见的顾愆辞,竟是聚萤楼楼主。 传言都道聚萤楼此任楼主神龙不见首尾,却没想,竟与司镜这般交好,就连她这等外人,都因着司镜的缘故见了他好几回。 看见商折霜竟也来了,顾愆辞的目光霎时变得饶有兴致,而后挑了挑眉,慵懒道:“这不是商姑娘么,倒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商折霜顿了顿,莞尔道,“我与顾楼主好似也没有这么熟。” 顾愆辞将身子放正了些,之后微微前倾,故作伤感:“才几日不见,商姑娘都与司家主同住了,竟还与我如此生分。” 他的容貌本就妖极,一敛眸,长长的睫毛垂下,侧脸如玉,惹人怜惜。 然商折霜偏偏不吃这套,嗤笑一声,打了个哈欠道:“顾楼主的这副容貌,用来骗骗寻常小姑娘家就好了,不必装与我看。” 顾愆辞微微摇了摇头,似觉得可惜,但也并未对她多作探究,很快便将话题引至了舟雪身上。 虽然众人现下说的是有关舟雪的事,但舟雪全程却只是垂首听着,并未多言。 直到末了,她才抿了抿唇,垂下头,任凭发丝掩住面庞,道了一句:“楼主,司公子,舟雪有一事相求。” 顾愆辞将目光投至了她的身上,在那一刻,商折霜从那道目光中,看到了冰冷的漠然。 这道目光让她倏地觉得有些怪异。 在场的所有人,虽都在谈论着舟雪之事,然则无一人是真正关心她的。 司镜是为了尽地主之谊,顾愆辞不过公事公办,而她一向置身事外。 在这场没有温度的谈话中,舟雪身中剧毒之事仿佛只是一条线,勉勉强强将他们四人串联在了一起。 “舟雪知晓,楼主愿意放舟雪做完那件事后离开聚萤楼,便是天大的恩赐。但舟雪斗胆,求司公子,多留下一人。” 片刻后,舟雪又似害怕司镜不会答应一般,惴惴地接了一句:“就这两日,待舟雪将楼主吩咐的事情办完,便会带他离去。” 舟雪表现得忐忑,垂着头,双手绞着衣襟,哪还有执剑时的半分果决。 “无妨。”司镜应得极快,语调平平,“我过几日不在府中,你若有事可以找戚伯说,或者,找商姑娘也行。” 他这语气俨然将商折霜放置于了司府的高位。 商折霜有些诧异,但却没有显露于表,只是顺着司镜的话,对舟雪点了点头。 “谢司公子成全。”舟雪顿了顿,才冲门外轻轻地唤了一句,“泊岸。” 泊岸进来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阴风。 这阵阴风触及了商折霜脑中某根绷着的弦,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看向泊岸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古怪。 而另一边的司镜与顾愆辞怕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掩饰神情的功力,远远在商折霜之上。 泊岸生的剑眉星目,鼻梁与眉骨线条冷厉,但在看向舟雪时,却夹带了一股淡淡的温柔。 -- 第53页 商折霜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扫及四周的时候,有些涣散,却总是在看向舟雪的时候,能聚于一处,宛若点星。 但她心底的那股不舒服,却没有因为泊岸略微柔和下的目光,而得到舒缓。 只一眼,商折霜就能明确地看出 ——泊岸并不是人。 她并不歧视鬼怪,不过这种东西,终归阴气太重,并不适宜相处太久。 泊岸似乎并不懂所谓礼仪,只是直直地走向舟雪,在看见她的时候,对她扬起了一抹笑,对她伸出手道:“舟雪。” 舟雪那原本氤氲着死气的面庞绽开一抹薄薄的笑意,而后转身对顾愆辞与司镜又行了一礼,才将手搭至了泊岸手上。 待二人离去之后,顾愆辞自然而然地起身请辞,偌大的堂内,就只余了商折霜与司镜二人。 商折霜犹豫了片刻,司镜便先她一步开了口:“商姑娘如何看待泊岸此人?” “人?”商折霜对上了司镜的目光,将语调放得缓慢,“依我看,他不是人,也不是鬼吧。” 司镜弯了弯唇,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不过是因强大的怨而化成的执念。” “原来,人的执念是真可以幻化为实体的。” 商折霜见过执,譬如萧临春曾经缠着她时,就是鬼身上剥离的一抹执念。 然泊岸的情况却与她不同。 萧临春生前为人,死后化鬼,而那时为执,也不过是因为神识剥离了鬼身。可泊岸,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人之怨,幻化为的一抹执念。 “谁的怨?” “这我可不知。”司镜淡淡一笑,“商姑娘不觉得,让我看出他是怨化为的执后,再看出是是何人之怨所化的执,过于为难我了吗?” “不觉得。” “那商姑娘还是太高看我了,不过……”说着说着,司镜将话题一转,道,“商姑娘若是真的好奇,也可以亲自跟着舟雪他们,不是么?” “我可以认为,这是你希望我照看着舟雪的说辞吗?” “可以。” 司镜承认的倒是十分坦荡,并没有半分算计人的意思,可商折霜分明从他的话语之中,摸到一丝隐隐的算计。 “反正商姑娘在司府中,闲着也是闲着,不觉得无趣么?” “罢了,反正我已经答应过你了。”她接受得很快,一拂衣袂,便直起身来。 “那在下还要多谢商姑娘了。” 司镜的语气一直是淡淡的,宛若晨间一抹飘渺的云雾,在日出之前,便会消散殆尽。 商折霜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淡漠,自然也能窥见他对人世的淡泊。不过直至今日,她也不大明白,司镜贵为司家家主,为何会对生,抱以如此寡淡的态度。 - 司镜是在这日黄昏之前离去的,因着戚伯去送的缘故,商折霜也本着身为人客的情分,意思意思去送了一下。 她不知道司镜要去往何处,也不关心,毕竟纵使司镜不会武功,她也觉得,他比许多会武之人要强得多。 司镜好似无论去哪都一样,穿着一袭白衣,不带任何赘余之物,甚至连一个仆从都不会带上。 那股清冷与疏离,就好似是与生俱来伴着他的。 商折霜从不觉得,他与谁是亲近的,就连顾愆辞与戚伯也一样。 戚伯只将他送至了门口,之后又匆忙地走了,就似在刻意给她与司镜留时间。 这回商折霜总算看出了,府中人似乎误会了她与司镜的关系,不过,若司镜不解释,她也没必要掺这么一脚,否则不仅尴尬,又好似在欲盖弥彰。 “商姑娘今日如此盛情,司某却之不恭。” 每当司镜用这种语调说话的时候,商折霜就知道他又褪去了那层翩翩公子的皮囊,对她生了戏谑之心。 于是她毫不客气地反击:“我是怕此去一别,便再也见不到司公子了,所以特意来见你最后一面。” “那在下怕是要让商姑娘失望了。”司镜听闻此言,唇角一弯,看起来竟像是心情好了许多。 他周身那层疏离的气息一敛,沾染了生气,就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坠入了尘网,霎时让商折霜生了与他针锋相对的兴致。 “不过,司公子若真的回不来了,这司府可以送我么?” 司镜眯起眼睛,深沉的眸中划过一丝一闪而过的光亮,而后淡笑道:“若商姑娘想要,也不是不可以。” 商折霜自然不会信他,在她眼里,司镜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人都捉摸不透。而这种捉摸不透便意味着,他也比任何人都危险。 不过,至少现在看来,他并没有害她之心。 直至最后,商折霜都没有问他要去何处,要办何事。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一直如此,好似极度亲近,超越了正常的距离,足以让他人误会,却又煞是疏远,疏远到实则对方的一切,于自己来说,都无关痛痒。 她看着司镜逐渐远去的身影,没有温度地勾了勾唇,就似刚刚结束了一场无关紧要,自己却颇有兴趣的对话。 而后,她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逐渐淡在长街尽头的蒙蒙黑暗中,转过身,踏虚直上檐顶,悄然湮没在了华光与黑暗的交汇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司镜:你想要什么都是你的。 霜霜:包括风露楼的厨子? -- 第54页 司镜:??? 第30章 食时(四) 司镜虽然只身离开了司府,但府内的一切却一如往日。 就好似,有没有这个人的存在,都无关紧要。 这种所有人都表达出的漠然,让商折霜一度觉得,司府这个地方,有时候就如同司镜这个一样,毫无生气。 不过,司镜的离去对司府没有影响,自然更不可能对她有影响。 她也就如往常一般,坐在屋脊之上。 初秋午时过后,日头便不算毒辣,又有云层遮蔽,秋风微凉,而商折霜身上的红衣浅薄,此刻坐于屋檐上不暖不凉,倒是甚合她的心意。 但坐不到一小会,遮蔽着秋日的云层,却不知被哪儿吹来的风给刮散了。 商折霜的衣裙,很快就被秋日烤的暖烘烘的。 她有些倦了,以手掩面,寻思着换个地方,躲躲阳光。 正当她犹豫时,一个柔和且沉稳的声音,随着秋风,被缓缓吹拂到了她的耳畔。 “商姑娘,若无事,可否与我一叙。” 她垂眸往下看,舟雪就站在离她不远的长廊之上。 日光描摹出她单薄的身躯,将她细细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廊柱之上。而她的那张面庞,白的几近透明,仿佛只要自己一个晃神,她便会消散在浅淡的日光之中。 商折霜默了默,从屋檐上轻巧地落在了院中,红衣带起了几片纷飞的落叶。 自从司镜向舟雪阐明了她不是外人之后,商折霜就再也没有见过舟雪带着杀气的模样。 眼前的女子就宛若夜色中盛开的一株白昙,恬静而柔软,若不是亲眼所见,商折霜想,她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将她与刀口舔血,只能活在暗处的聚萤楼杀手相提并论。 她就真的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像细雪天中的一叶孤舟。 商折霜走近了舟雪,却见眼前的女子将眉眼敛下,唇边泛起一抹淡如流云的笑意:“是舟雪唐突了,不过今日见商姑娘独坐于屋檐之上,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 “无妨。”商折霜一向不讲究细枝末节,更不在乎尘俗礼仪,向舟雪一挑眉便道,“不必对我如此客气,我不是顾愆辞,与你没有上下之别。” “商姑娘如此,倒是让舟雪十分艳羡。”舟雪唇边的笑意比原先浓烈了些,但却依旧浅淡。 她望远处眺了一眼,轻声道,“那便回房说吧。” 舟雪的寝卧就在司府的湖水之畔,窄窄的雕花小窗透出一抹天光,盛满了湖水。 她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卧榻,一张桌案,还有几方矮矮的木椅。 商折霜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这间屋子,看到了檀木制成的桌案之上,放着一幅绘至一半的画卷,一砚墨放在一侧,砚台旁悬着笔,笔锋尚且濡湿。 “你方才在作画?”她无意一提,将视线放到了画卷之上。 平铺而开的宣纸上画着浓墨晕成的远山,与淡墨描出的湖水,乍一看,有些像窗中之景。但待她细细看来,才发现,虽都是湖光山色,舟雪所画,却不是司府之中的景象。 “我未曾学过画,不过随手画画罢了。以前没有时间,现下有了,就想做做以前不曾做过的事情,才不算有负此生。” 舟雪凝视着那幅山水画,目色柔和,继而转向商折霜道:“一个人在黑暗中待久了,总会渴求光明。所以,虽然此举冒昧,我却还是想与商姑娘说说话,毕竟,若有一人在世间尚且记得我与泊岸,就算身死,结局也算不得太糟。而我也很感谢楼主,愿意在我办完最后一件事后,放我自由。” 商折霜知道,如舟雪一般的人,生于黑暗,亡于黑暗。幸者,能死于刀剑之中;不幸者,被仇人捉去千刀万剐,也不是稀事。 所以中毒而亡,且还能有一年自由的时间,于他人来说或许是一件绝望之事,但于她来说,却算得上是有幸。 她无法与舟雪感同身受,但至少在此刻,她不介意做一个倾听者。 舟雪缓缓阖上了眼眸,似在回忆往事,睁开后,眸中又添了几分释然。 “我自小被楼主带回,甚至没有名字,舟雪这个名字,是楼主给我的,虽只是个代号,但在那时,便是我的所有。” “若要说楼主待我很好,未必太过虚伪。不过,这样的日子虽不是我所期许,却也算不得太差。聚萤楼这个地方,成了我的家。甚至,我还结交了一些,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中毒,于一个杀手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我们这一生背负了多少血债,还上一命,也只能叫作报应。我对这件事接受的太过淡然,以至于那时候,我都未曾想要过所谓的自由,直到我碰到了泊岸。” 说到泊岸时,舟雪的眸色渐渐泛起了微光,宛若此刻潋滟的湖水一般,熠熠烁烁。 “我知道泊岸不是人,甚至不知晓他是什么东西。或是忘了前尘的鬼魂,或是不知何物幻化为的精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开始,他只是默默地跟着我,我对他产生过杀心,却觉察到了他并不是普通手段可以杀掉的‘人’,所以,便放任了他的存在。” “无论我在何处执行任务,他总是能第一时间找到我,在暗中看着我。虽不会给予我任何关怀,却好似我的一道影子,无时无刻都在陪伴着我。” “我开始尝试去接触他,与他说话,而他也会给我一些回应。我与他的谈话,总不似正常人的交谈,不过,只要我知道,有个人在听着我说话,便可以了。” -- 第55页 “商姑娘,你知道吗?有些感情,不是同为杀手的人可以给予你的。我与他们太像了,像到只需一眼,便能读懂对方的想法,这是多年来的默契,亦是一种悲哀。同为深渊中的人,连自己都难以温暖,又如何奢求别人将为数不多的温暖分给你呢?” “不过泊岸与他们不同,我给了他名字,他愿意听我说话,甚至与我日益亲近。他跟随在我的身边,最后,我发现他竟然会剑法。我知道我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如我这样的人,也不该拥有感情。我现在唯一庆幸的便是,泊岸似乎不懂这些感情。我留他在我的身边,已经够自私了,又怎能让他接受一个将死之人呢?” 舟雪的话语停在此刻,商折霜眨了眨眼,似是在确认她将话都说完了,才开口道:“舟雪姑娘,泊岸不在吗?” 舟雪怔了怔,显然没想到她与商折霜说了这么多,她竟只问了一句泊岸的下落,是以接了一句:“泊岸的行踪飘忽不定,不过,若我想寻他,他总是会在的。” “比如此刻吗?”商折霜突然开口,继而看向窗外逐渐暗下的天色。 舟雪将视线投至了窗外,泊岸的名字就在嘴边,可是她却难以唤出。 “舟雪姑娘不必多想,我不过只是随口一问。”商折霜淡淡一笑,眉梢眼角都淌着明艳的纵脱,“我只是觉得,若舟雪姑娘如此在乎泊岸的话,他理应知道你的情感,这样,于他来说才是公平的。” 舟雪本只是想找一个人倾诉,也从未曾奢望商折霜对她的经历抱以同情,或是与她成为挚友,所以商折霜这一番话,于舟雪来说,也算得上是语出惊人。 “不过我也尊重舟雪姑娘自己的决定,毕竟,你的决定没有人有权利干涉。于这件事来说,我也只是外人。” 商折霜直起身来,漠然望着远处雾气缭绕的湖面,请辞道:“舟雪姑娘,故事听完了,我也该走了。” 舟雪没有挽留,看着她走至门边。 暖黄的灯笼照在她白皙的面上,衬得她一身红,更为绝艳。 她以为商折霜会直接离去,毕竟她对这一切都表现得过于漠然,且似乎对她的决定也不甚理解。 但在商折霜的身影,逐渐隐匿在长廊之侧的一角桂花中时,她听了到她转身对她所说的一句话。 “舟雪姑娘何时要去做那最后一件事,我与你同去,毕竟司公子临走前,让我好好照料你。我入司家不久,算是欠下了他人情,他之所托,我不愿辜负。” 女子的声线清澈,不被夜色所沾染,干脆而直接,不掺杂任何别样的情绪。 在这一瞬,舟雪突然明白了,为何司镜会将她留下。 于他们这种处于深渊中的人来说,趋光是本能。更何况那道光没有任何危险,甚至愿意留下,无论能留多久,都是幸事。 商折霜没有回头再看舟雪,但心中仍是泛起了怪异的情绪。 她向来独来独往,甚至于肆意妄为,不愿结伴,更不愿被束缚。此次随司镜回来,也只是因为她知道,如司镜这样的人,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情。 虽然四处好似暗流涌动,不过她一贯无畏无惧。 她走得有些远了,远到绕过几道曲折的长廊后,竟又能瞥见舟雪屋子暖黄的灯光。 之后,她看到了在那灯光所不曾照及的地方,有一抹黑影伫立于舟雪的屋上,身形与泊岸相似。 她望了那个黑影许久,然他就如此,执一柄利剑,定定地待在舟雪的屋脊之上。 暗藏在骨髓中的本能,让商折霜倏地升起了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但她终是没再细看,又绕过了个弯,走回了自己的院落。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不是万人迷设定,胜似万人迷设定。 未廿九(陷入沉思):身为一道光的你,招惹的不都该是大扑棱蛾子? 萧临春/司镜/舟雪:??? 一夜间涨了好多收藏 感谢小天使们的厚爱 我会努力日更的 爱你们么么哒!!! 第31章 食时(五) 这是商折霜第二次见到泊岸。 他依旧如初见时那般,身姿挺拔如松,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利落干脆,却又淡若薄云的气息。 泊岸的存在感极低。 就算他身着黑色的衣衫,在白日里算是显眼,但他总是一言不发地静立于舟雪身侧,仿佛只要舟雪没有举动,或是不与他说话,他就失去了灵魂,神色呆滞。 不过商折霜并没有把注意力都放在泊岸身上,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舟雪。 舟雪换下了以往常穿的那件天青色衣裙,着黑色劲装,发也规整地束起。 在这一瞬,商折霜才从这个女子身上,窥见了属于她的那部分,最真实的生活。 换装之后的舟雪,将平日的温婉都藏在了那一抹黑后,眼底透着冷然,宛若严冬中的一片黑云,裹挟暴雪而来,但在刹那后便会消散无影。 此番商折霜不打算插手舟雪要做之事,毕竟这是聚萤楼所受之托,而她本就不愿牵扯进是非恩怨,更何况这恩怨与她还毫无关系。 她怕能做的只有若舟雪不敌,保她一命罢了。 今日的天气不是很好,天际低低压着黑云,秋风萧瑟,竟有几分将近凛冬的森然。 商折霜眯了眯眼,看着那道破不过云层的天光,一拂衣衫,隐在了暗处,远远跟着舟雪与泊岸。 -- 第56页 因着天气的缘故,街上的行人也甚是稀少,就连支着摊儿的小贩,也比往日少了许多。 舟雪轻车熟路地穿过了几条小巷,显然已经打探过多回此地。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街道。 在澜城,区区绕绕的小道多,但如此一马平川,其侧烟柳成行的街道却是凤毛麟角。 在渺无人烟的街道之上,一顶大红的轿子煞是显眼。 轿子的四个角缀着流苏与铃铛,一上一下地轻微晃动,使得清灵的铃声,飘荡在孤寂的长街上。 轿子之侧,除却四个轿夫,没有旁人。 这样的一顶轿子,如此突兀地出现在长街之上,乍一看,就像是为了诱敌而设。 但舟雪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如她一般的杀手,受命而去,无论前方是刀山亦或是火海,都不能有退却之心。 只一刹,长剑出鞘,泛着寒光、冷厉的剑刃,破虚空而去,削去了这顶轿子的四分之一,露出了轿中的景象。 但这般华美的轿中,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舟雪目色一凛,调转长剑的攻势,挡下了一枚自暗处而来的飞镖。 刚刚还穿着麻布衣裳四个轿夫,不知何时已然褪下了伪装的衣物,露出了内里深蓝色的衣裳来。 以舟雪的角度,恰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身着衣物上绣着的熟悉的暗纹。 但明知是算计,她也必须偏向虎山而行。 在这一刹,舟雪倏地明白了过来。顾愆辞或许从头到尾,就没有打算过给她自由,而她不过是他万千计划中的一条脉络,一颗弃子。 以她来完成声东击西之计,再好不过。 ——毕竟这帮人,早已将她的身份窥探得十分透彻。 一念至此,舟雪执着剑的手,在一刹间,竟有些微微颤抖。然落下之式,却是一如既往的狠厉。 一时五道身影缠斗于一起,刀光剑影掀起血雾翻腾。 商折霜漠然地隐在一幢画楼之后,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不会武,就算会,也不愿插手,她存在于此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依司镜所言,保舟雪一命。 她相信,舟雪如她一般,都看出了顾愆辞给她的所谓“自由”,不过是赌上性命的自由,也难怪司镜会有意无意地让她照看舟雪,怕也是早就看出了顾愆辞的用心。 天际的黑云愈发压抑,长街的尽头也泛起了浓雾。 一滴雨落在了商折霜的眉间,她抬手拂去了面上的雨珠,但这雨却逐渐从淅淅沥沥,往瓢泼之势而去。 舟雪的身形隐在了雨中,逐渐被如幕的雨水晕成了朦胧的画卷。 但血的腥味,却和着暴雨摧折草木的味道,愈发浓重。不仅没有被掩去,好似还被这场暴雨,给放大了。 四个轿夫此时已然被舟雪伤了两人。 那二人捂住伤口,微微地喘着气,但手中的攻势却未曾放慢。 商折霜看得出来,舟雪虽技高于人,却耐不住他们车轮战一般的消耗,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被生生磨死。 她凝眉看着眼前的局势,心底倏地有些烦躁了起来。 那四个轿夫的动作先是齐齐放慢了,就好似在放着舟雪风筝一般,脚步凌乱而飘忽。但在下一刹,其中未受伤的两人,突然对舟雪一齐举起了刀剑。 舟雪执着剑的手极稳,一式挑飞了其中一人的长刀,又一个后仰,躲过了直逼面门而来的剑锋。 然,就在她向后仰去的那一瞬,受伤的两人竟一人封住了她的退路,一人朝她丢来了一枚暗器。 商折霜刚想上前去将舟雪带出战局,却见站在远处的泊岸一个飞身而来,以长剑刺穿了封住舟雪退路那人的胸膛。 他一手紧紧攥着舟雪的手,而另一手竟直直将长剑抽了出来,向着另一人的方向一掷。 带着他十分力道的长剑,竟生生将那个人钉在了地面之上! 那人抽搐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身躯宛若蠕虫般歪歪斜斜地挣扎了好几下,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而后才在暴雨中慢慢咽了气。 泊岸的速度快,不过商折霜的速度却远远高于他之上。 她落于二人身侧,估摸着就算顾愆辞想拖时间,这时间也足够他做想做之事了,于是道了一句“走”,便同泊岸、舟雪一同,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水扑在了他们三人的面上,商折霜的红衣湿透,发也湿乎乎地粘在了颊边。 在她的印象中,她几乎从未如此狼狈过,不过,现在她却难以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 他们几乎没花多少时间便赶至了司府,而戚伯早就命人候在门前。待他们一至司府大门后,便有几人极快地将舟雪带回了她的寝卧。 舟雪虽身着黑衣,但雨水依旧混着血水,从她的衣角一滴滴地滑落。 被稀释了的血水,只一抹淡淡的红,随着雨水,在地上汇成了一个小水洼。 大夫在一侧查看着舟雪的伤势,而商折霜则凝视着地上那个小水洼,一声不吭。 她没有想到,顾愆辞竟也等在司府,虽然她并不觉得,顾愆辞利用舟雪之举,是他之过。 毕竟,舟雪自小便是顾愆辞养大的,而她的命,一直都属于顾愆辞。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无法避免心底溢出的那抹,小小的不舒服。 -- 第57页 雨声不绝于耳,淡淡的烟气随着顾愆辞的鎏金烟斗,悄然飘至了商折霜的鼻头。 她蹙了蹙眉,刚想往后挪一步,却被顾愆辞唤住了欲动的步伐。 “商姑娘今日会去蹚这浑水,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顾愆辞的语调一向懒散,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就好似舟雪的死活于他来说,不过琐事,无关紧要。 “顾楼主既已下定决心,又何必前来虚情假意地关怀?” 商折霜的语调如秋雨般寒凉,不过并不是在为舟雪打抱不平,只是单纯地看不惯顾愆辞这副模样。 顾愆辞饶有兴致地偏了偏头,淡笑一声:“商姑娘莫不是被司家主收留得久了,性情都与他一般无趣了?” 商折霜默了默,没有说话。 “入了聚萤楼哪还有出来的道理?若舟雪此次能逃脱,我便当她死了,予她真正的自由;不能,便也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罢了。” “你不必与我解释。” “我也该知道,商姑娘是没有兴趣的。” 顾愆辞支着头,将目光落在了面色惨白的舟雪身上,之后又很快地扫过了泊岸一眼,眸色愈发玩味了起来。 商折霜捕捉到了顾愆辞一闪而过的神情。 她总能隐隐地觉察到,泊岸身上似乎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顾愆辞,怕是他们之中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人。 不过顾愆辞性情古怪,表面上看起来放浪形骸、轻佻薄情,却又总是话中有话、似是有情。 是以她对他的话,也总是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大夫已然为舟雪上好了药,而商折霜觉得自己不便在屋中久留,转身就想离去,却没料,泊岸竟是先她一步,迈出了房门。 顾愆辞依旧坐在桌案之侧,瞥见商折霜停滞了半刻的步伐,唇边溢出一声嗤笑,淡淡道:“商姑娘不若就留在屋中吧,若舟雪醒来,也需有个人照料。” “泊岸……” “泊岸么?他的意识,可不总是属于他的……” 顾愆辞的一番话语说得耐人寻味,但商折霜还是读懂了其中的含义。 世间万事都有因果,若泊岸已然以怨念化为的执,存在于此刻,那他就必有他诞生的理由。而无论这个理由为何,定都与舟雪有关。 否则,他也不可能在他们二人毫不相识的时候,就日日跟着舟雪。 不过这理由于舟雪来说,是好是坏,便有待商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商折霜:没得感情 顾愆辞:没得感情 泊岸:没…… 舟雪(瞪) 泊岸(吓):有那么一点点感情 第32章 食时(六) 无论是为着顾愆辞这一番暗藏深意的言语,还是为着司镜临走前的嘱托,商折霜最终还是选择留下来照看舟雪。 照大夫所说,舟雪伤得其实并不重,只是在雨中被消耗太久,身上又带着剧毒,所以才久睡不醒。 遵照大夫的嘱托,府中的下人将银制瑞兽香炉中的香,换为了照比例调制而成的沉香与白檀。 然舟雪何时会醒来,却没有人能够保证。 商折霜这几日除了夜晚,几近都留在舟雪的屋中。 泊岸也偶尔会来,但他从来都不声不响,宛若阴暗角落中的一抹影子,静默地停留在舟雪的身侧。 他凝着舟雪的眸子时常是空洞的,却又会在偶然的一瞬,燃起炽热得仿佛可以燎原的火光。 不过商折霜怀疑,他自己或许都不大明白,他对舟雪到底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亦或者,如他这样的执,会拥有感情吗? - 舟雪沉睡不醒的第四日,澜城又下起了小雨。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滴在阶前,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和着檐角的铜铃,竟催得人昏昏欲睡。 商折霜支着头,坐在桌案前打着盹。 不过她今日虽没等到舟雪醒来的消息,却等到了司镜回府的消息。 商折霜原以为如司镜一般行迹低调之人,就算回来了也不会在府中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却没想此次司镜回来,却掀起了府中一场沉闷而压抑的风雨。 窗外的雨还在落着,而商折霜睡得尚且安稳,她的睡相是极好的,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微颤。 其实这几日她都睡得不错,只是一到秋日便甚是困乏,加之此刻正下着濛濛细雨,空气湿冷,只要窝在暖和的屋内,便容易让人升起倦意。 戚伯在屋外踟躇了许久,透过那扇小小的窗子,看见商折霜正伏在案上小憩。 他苍老的面庞第一次泛起了深重的焦灼,片刻后才叹了一口气,自觉急迫失礼,却还是敲响了舟雪的屋门。 商折霜几近是在戚伯敲响了第一声时,便睁开了双眼。 她虽睡得好,但骨子中暗含着警觉,整个人从不曾放松过一分。 她稍坐了片刻,醒了醒神,才起身去为戚伯开了门。 戚伯站在门外,快过不惑之年的他,鬓边已然泛起了白,面上亦爬过了饱经风霜的褶皱,一双眸子沉稳而藏着深切的忧虑。 商折霜见来者是他,微微怔了怔。 这几日来看望舟雪的大都是泊岸,而顾愆辞也来过一次。至于戚伯,除了那次在门口见了一次,她便再也没见过了。 -- 第58页 虽司镜与她说过,有事可以寻戚伯,但她却从未找过戚伯,甚至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而她对他的所知,也不过停留在这张熟悉的面庞上。 “戚伯?” “商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戚伯瞥了一眼屏风之后的舟雪,压低了眼眸。 商折霜没有多言,只是抬手掩住了舟雪的房门,随戚伯绕过了一个弯,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雨水不大,但角落静默而立桂花却被打落了许多,浅黄细碎的花瓣铺了一地,稀稀拉拉地被雨水冲到了低洼之处,萧条而凄清。 戚伯看着商折霜,斟酌了片刻,终是开了口:“商姑娘,公子此次回来,受了重伤,此刻正在屋内养着。以公子的性子,定是不愿叫太多人知晓,不过他的伤又叫人担忧……” 商折霜盯着桂树在雨中飘摇的绿叶,目光有些飘忽,甚至并未因为戚伯的这番话将眸色凝聚起来。 “商姑娘?”戚伯将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并不打算压抑自己此刻的不满。 他原以为公子带回来的姑娘,就算不与他情投意合,也至少是心系于他的,却没想是个如此薄情寡性之人! 他原是想让商折霜多去照顾着些公子,却不想她给出了这样的反应! 商折霜因着戚伯的这一声唤,回过了神来。 她淡淡扫过了戚伯阴沉的面庞,却并未感到一丝不妥或是尴尬,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府中医师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戚伯的太阳穴隐隐起伏着,手也收紧了些。 “若无性命之忧,便也不必太过忧虑。”商折霜脑子还有些混沌,面上是一派秋乏之态,继而又打了个哈欠。 “公子是无性命之忧……”戚伯的话语已然带了些怒意,他从未想过,这位商姑娘竟对公子的一切如此淡漠。 无论是凭公子在空域中的地位,亦或是凭借他的容貌,都足以吸引各样不同的姑娘,孜孜不倦地抛来花枝。 可无论何人上门,公子向来都是有礼却疏离的。 他伴了公子数年,从未见他近过女色,就算是对曾经有过一纸婚约的宁姑娘,亦是始终隔着一层谦和的假面。 可这次,他不仅第一次带回了一位姑娘,还对她极尽纵容。 他原以为,公子是寻到了自己的所爱之人。但以今日之事观之,他与商折霜又好似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关系。 但无论如何,他的心中始终压着一股气。 就算公子与商折霜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商折霜也该循着礼数,与公子对她的那些好,多少关心关心公子吧? 商折霜察觉到了戚伯情绪的波动,默了默,才干巴巴地说道:“若戚伯没有他事,那我便先回去了。” “……” 戚伯盯了商折霜一段时间,终是碍于他是戚府的管家,而公子对商折霜的态度又如此特别,不便再开口置喙些什么,只好隐忍着怒意点了点头,目送着商折霜又绕过了那一个弯,走回了舟雪的屋子。 回了屋后,商折霜听着雨点敲在屋檐上空灵的响声,又瞥了一眼榻上舟雪沉静的面庞,难得的脑袋不再处于一片放空的状态。 舟雪前几日还尚且惨白的面庞,因为这几日的修养,已然泛起了一抹暖色的红晕。此刻的她更像是睡熟了,面上并未透出一分一毫的病态,想来离醒来也不远了。 商折霜不大明白戚伯对她的态度,却也能猜出几分原由。 毕竟上次她便察觉到了,府中之人像是误会了她与司镜的关系。 可她之所以对舟雪如此上心,却也是看在了司镜嘱托的份上,否则,舟雪于她来说,着实连个过客都不如。 她少有地寻思起了司镜在外受的伤来,最终还是趁着泊岸来的空隙,悄然离开了舟雪的屋子。 虽然她现在也不知晓泊岸与舟雪实际的关系为何,却也能清楚地判断,至少他在短时间内,不会伤了舟雪。 司镜的院落就在她的院落之旁。 商折霜第一次如此庆幸,当初随意捡了个理由住在了他的院落边——这样省去了不少她寻路的时间。 府中的医师为司镜看完了伤,便下去熬药了,此刻司镜的门前只余戚伯一人守着。 戚伯远远便瞧见了商折霜那抹极为显眼的、明红的身影,不免讶然了片刻。 他原以为自己与商折霜那样一番对话后,眼前的女子该是更不愿来了,却没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商折霜便翩然而至。 她的轻功很好,走路也和猫儿似的,不发出一点声响。 若不是一身红衣煞是显眼,戚伯怕也是不会察觉到她的到来。 而比起对她怀有几分犹疑的戚伯,商折霜的表现完全可以称得上坦然自若——就似完全遗忘了之前与戚伯在廊上的对话似的。 “商姑娘来看公子?”戚伯有些讷讷地开口,面上也带了几分尴尬的神情。 “戚伯不是觉得,这是我应当做的么?”商折霜扬起一抹笑来,明澈而自如。 若是他人说出这番话来,戚伯或许还会觉得,她是怀了嘲讽或报复之心,为的是针对他先前所说的话。但偏偏眼前之人的笑,宛若刚刚消融雪水的天光,不含任何杂质,明晃晃的,叫人难以升起以恶意揣度她的心思。 他深深地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心底竟莫名染上了一丝释然,为她开了门,待她走进去后,又将其掩上。 -- 第59页 他知道公子不喜欢有人守在他的屋内,但若这个人是商折霜的话,那一切的既定,便会变成未知了。 司镜的屋内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与他身上常年带着的味道一致。 若是常人,或许会觉得这味道如司镜此人一般,淡雅而带着微微的苦涩,能安人心神。 但商折霜却偏生极讨厌草药的味道。 她现在甚至觉得,司镜此人哪都挺顺眼,而独独败了她对他好感的,便是这草药之味。 她放轻呼吸,想尽量少吸入这让她整个人都泛起烦躁的味道,继而才调整好不太愉快的心情,走近了司镜的床榻。 司镜的床榻之前摆着一个木雕的屏风,其上雕着的竟是寻常寺庙中,也难以瞧见的十八层地狱中的景象。其上的诸鬼、神佛的姿态都栩栩如生,或怒目圆睁,或痛苦扭曲,叫常人一看到,便能胆寒几分。 而商折霜是不怕这些东西的,只是觉得有些怪异。 空域本就多怪力乱神之事,住在空域的大多数人,更是对这些事唯恐避之不及,各个都想着如何请神拜佛,生怕招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可司镜身为司家家主,不仅不供奉神佛,竟还毫不避讳地在自己的房中摆放着这样,在寻常人眼中象征着“大凶之兆”的物件,着实容易让人升起古怪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我真的不是没有感情,我只是困了没睡醒。是那种春困秋乏夏倦冬眠的困。 戚伯:…… 第33章 食时(七) 商折霜伫立在屏风前看了少顷,才绕过了屏风,往床榻之前而去。 而司镜双目紧闭卧于其上,似是被魇着了,往日温润眉宇微微蹙起,整个人透着若白纸般苍白的病态。 商折霜从未见过司镜如此姿态。 他一向都是从容的,临危不惧,宠辱不惊。 无论在他人眼中多么可怖的事情,似乎只需他的一笑,便能化解。而这样一个若有仙骨之人,此刻却抛却了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无畏,叫她一时竟升起了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端详司镜。 眼前人虽眉骨颇高、鼻梁挺拔,但那张面庞上,却偏生没有凌厉之气,线条柔和,泛着宛若皎月般孤清,却溶溶的温和之意。 她一时看得有些出神,也未曾注意到床榻上的司镜,指尖微微动了动。 其实司镜伤得并没有戚伯所说的那般重。这样的伤,养几日便能痊愈,只不过路途甚遥,让他睡得沉了些,才没察觉到房中有他人的存在。 许是睡得太久,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只一瞬,便对上了商折霜那双已然涣散的秋眸。 不自觉的,他弯了弯唇,凝视着她,似乎想就这样等着,看她何时才能回过神来。 然商折霜的思绪早已神游九天。 她最初想着的是,如司镜一般的经商之人,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毕竟司镜此人心思缜密,虽不擅武功,但习惯性将自己置于险境,还不愿带任何帮手这点,却是不合常理的。 但到后来,她越想越偏,脑中光怪陆离,想着的也不仅仅限于司镜了。 司镜瞧了她许久,见这姑娘似乎没有回神的征兆,才含着笑意唤了一句:“商姑娘这是在我榻边想什么呢?” 商折霜被打乱了思绪,怔了片刻,才发现司镜已然醒来。 她一向自若的眸子划过了一丝慌乱,似在做亏心事时被抓了包,面上也第一次剥下了那抹常存的慵懒与肆意。 司镜低低地笑了一声,倒显得面色不再那么苍白:“商姑娘莫不是太想要这司府,还在可惜我没死在外头?” “是挺可惜的……”商折霜骨子中的那股劲又被司镜给生生逼了出来,眼前人总是能三言两语便挑起她的情绪。 “商姑娘,没有人教过你,若想得到一人的身后之物,在那人生前,便要好好待他么?至少,也该将他骗得团团转吧?” “骗你?我可没有那闲情逸致。” “想来也该是如此。” 一语落下,司镜轻轻咳了两声。 循着他震颤的背,商折霜瞥见了横跨于他臂上,几道狰狞的伤口。 那伤口似是被什么凶兽所抓,深可见骨,上面覆着些草药,和着凝固的血,呈现出深褐色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顺着那些伤痕,将目光移到了司镜的锁骨之上。 司镜察觉到了商折霜凝滞的目光,将月白的里衣向上掩了掩,促狭一笑,故意歪曲商折霜的意思道:“没想到商姑娘还会为色相所惑。” 然他的话语刚刚落下,眼前的女子的语气,竟是突然冷冽了起来。 “司公子,到底为何,如此不惜命呢?”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此刻宁静的屋内,却似被放大了百倍,仿佛融进了窗外寒凉的秋雨,丝丝侵入骨髓。 司镜显然没想到她只一句话,便将他们的全盘交谈,带入了一个冷凝的状态,所以愣怔了片刻。 “虽这么说也有些不讲道理,不过,司公子这条命,也算是我捡回来的吧?” 司镜凝视着商折霜难得认真起来的面庞,忆起那日在风露楼中她算是有些灰头土脸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有些想笑。 然这隐着的笑意,很快便被一股自心底泛起的悲哀与自嘲给掩了下去。 -- 第60页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空乏,其中压着的阴翳悄悄泄出了片刻,继而才被他习惯性地压下。 “救了我一命?或许吧。” 他的这番话语,如野火燃尽荒原上,一道沉闷的风,了无生机,萧条而干瘪,没有任何情感。 商折霜不明白,一个人怎能如此的淡泊冷清,漠然到连自己的命都毫不在乎呢? 有股莫名的气沿着胸腔而上,憋在心中难以疏解。 她沉下了面庞,一时竟一句话也不想与司镜说,只是冷冷地直起身来,微微弯唇,凝起一抹疏离的笑道:“是我打扰司公子了,舟雪还未醒,我先回去照看她。” 司镜面不改色地垂下了眼眸,不愿再让她探寻他目光中别样的东西。 他没有挽留,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挽留。 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不过主客,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 他知道商折霜一向活得恣意,只是从未想过,她有一日也会因为某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置气。 但或许,人就是这样。 对自己有所付出的东西持着关注的态度,不愿自己的努力被辜负,而不是真正在乎这个东西本身。 他目送着女子最后一片红胜烈火的衣袂消失在视野中,叹了口气,阖上眼眸,继续小憩。 而另一边的商折霜,心中却始终憋着那口气。 虽然她只是因为一时赌气,又觉着欠了司镜,才甘冒风险为他取药,但既然这命都救回来了,就不该这么挥霍吧? 她有些烦闷地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踢得老远,之后凭着朦胧的记忆,向舟雪屋子的方向走去。 秋雨连绵不绝,没个消停的意思,细细密密的雨丝被斜风拂乱,贴着商折霜的脸颊而过。 商折霜蹙了蹙眉,将步伐加紧了些。 天色已然昏暗了下来,司府亮起了暖黄的灯光,然廊道上却是漆黑一片。 司府的夜晚总是如此,偌大的一个府邸,却似没有人一般,连仆役都难以碰到。 好在舟雪的屋子也不算太远,商折霜先是远远地瞧见了那翻腾着雾气的湖,继而便看到了舟雪的屋子。 遥遥望去,屋内似乎燃起了不止一盏烛火。 商折霜顿了顿,只觉得该是下人燃的灯,没有多想。 舟雪的屋前有一丛桂树,挤挤挨挨的,从商折霜这个角度看去,恰好盖住了舟雪屋子的轩窗。 她目色虚无地向前走,直至走至了窗前,才忽地回过了神来。 舟雪屋中的烛火煌煌,未垂烛泪,就像是刚刚才燃起的。 在这片煌煌的灯火之下,一个黑色的身影,正站在舟雪的床前。 那身影被屏风掩盖住了几分,但商折霜却能一眼认出,那人该是泊岸。 商折霜盯着那道身影,凝起了眉,目色不再飘忽,倏地变得有些凛冽。 泊岸守着舟雪不该是怪事,但此刻的他,手中正持着舟雪的佩剑。 冷寒的剑刃反出烛火炽热的光,但偏偏是这样暖调的、热烈的光芒,映在剑面上,与刃上的冷厉相撞,竟让人觉出了几分胆寒。 商折霜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似是看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情。 泊岸那双向来是炙热或者空洞的眸子,映在剑上,融于火光之中,在此刻,竟透着陌生的恶意与翻涌着的杀意。 商折霜不动声色地又向前走了几步,将房门打开,走进了舟雪的屋子。 因着商折霜的进入,泊岸的眸色,又霎时变回了她常见的空洞的与茫然,继而自然地将舟雪的剑收回了剑鞘,挂在了墙上。 商折霜没有质问他,甚至连神色都不曾变动,只道:“来看舟雪?” 泊岸点了点头,看向舟雪的目光又恢复了以往的柔和,竟对商折霜说了一句:“谢谢你一直照料舟雪。” 商折霜默了默,隐约觉察出了泊岸意识的间断性,也没将话挑明了说,淡淡一笑:“待会顾楼主会来看舟雪。” 听到顾愆辞的名字,泊岸的眸中霎时泛起了不自在,甚至还隐着一丝飘渺的厌恶。 商折霜想,虽泊岸只是一抹执,但与舟雪相处这么久,也不可能完全剥离了七情六欲,能知晓顾愆辞对舟雪的利用,与舟雪对顾愆辞的无条件服从。 而她说这番话语的目的,就是想赶泊岸走。 无论泊岸的潜意识中是否对舟雪有情,但在现下这种舟雪还未醒来的境况,泊岸留在她的身边,于她来说,是一种威胁。 果然,泊岸静默地看了舟雪片刻,盯着商折霜的眸子道了一句“多谢姑娘提醒”,便出了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商折霜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缚手缚脚过,心底有些不大痛快,唤了一个下人来守着舟雪的屋子,复又遁入了秋雨之中。 在雨中,她想了许多,但最大的念头便是,这天下还真没有免费的午餐。 她原以为到了司府便能无忧无虑,不必为过活奔波,却没想到,司府杂七杂八的事情也不少。 照理说,舟雪是司镜托她照料的,若她出了什么事,与司镜说最为妥当。但她能看得出,司镜对舟雪的关心不过停留于表面,更多是客套,别说肺腑,就连皮肉都不曾侵入。 她不如司镜,不善于人情周旋,甚至很难感知到他人的情感,能斟酌出这些皮毛已然是极限。 -- 第61页 况且,虽司镜的态度态度捉摸不透,可她思来想去,在这府上,唯一与她算得上有牵连的人,又只有司镜。 就算他并不是真正地在乎舟雪,但至少也不会希望舟雪在他的府上出事。 于是她只好捏了捏指尖,压下了心头刚刚置气时的不悦,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复往司镜的院落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刚刚和男人置气就要回去找他,要怎么缓解尴尬,急,在线等。 未廿九:谢邀,没什么好说的,吻他。 第34章 食时(八) 司镜刚刚喝下了一碗药。 苦涩的药汁带着滚烫的温度,顺着喉管而下,在这寒凉的雨夜中,竟让他感到了一分温暖。 他又小憩了一刻钟,在确认了自己确是精神得很,短时间内不会睡去的情况下,便让戚伯先回去休息了。 府中的下人不多,他不喜热闹,也不愿让更多不相关的人与自己牵扯上关系。于是府中许多本不该戚伯做的事,都让戚伯做了。 他心中有愧,但戚伯却向来对他恭敬且忠诚,就这样在他身侧劳碌了好几年。 司镜撑着身子靠坐在了床上,听着夜雨敲打在檐梁上的声音,心中却莫名闪过了商折霜刚刚置气而走的模样。 她总是这样,从不会去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或是因寄住于府上而阿谀奉承他。 他见过的人太多,却无一人能活得如她一般潇洒。 他是给了她一时便利,但他也知道,她其实并不依赖这些便利,更不可能因着这些东西而委屈自己。 这大概也就是他为何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理智,也想将她留下一刻的原因。 而她能留下多久,于他来说,并无所谓。 多一刻是好,少一刻也未尝不好。 - 商折霜在决定了之后,便不会磨磨蹭蹭太久,是以直到走至了司镜的门前,才发觉自己并未思忖过要如何斟酌语言。 她刚刚确是一时意气甩了脸子给司镜看,不过依着司镜的性格,大抵也不会生气。 只是自己的心中,却倏地冒出了一缕愧疚。 他的命本就是他自己的,她不该因为觉得自己救了司镜一命,便去干预他的选择。 然,正当她被自己极少有过的情绪困扰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却穿过了木门,直落落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商姑娘?” 商折霜自诩轻功极好,能发现她存在的人有,却是寥寥,如今司镜这么一唤,不知怎的,她竟突然升起了一丝心虚。 但既然他叫都叫了,而她又在门外,不能不应,只好极其缓慢地推开了门。 司镜的面色已不似刚刚那般惨白,许是因着喝下了一碗药的缘故,屋子中氤氲着的草药味比原先更浓了几分。 商折霜几乎是下意识地定在了门前,不愿再往里再踏一步,却听闻司镜浅浅淡淡道了一句:“商姑娘可否帮我将窗打开?这人在屋内闷久了,也该透透气了。” 商折霜正好因着这草药味浑身不舒服,有些木然地走至了窗前,将掩着的窗打开。 阴冷潮湿的气息,包裹着雨水的腥味扑面而来,与屋内的暖气相撞,霎时将屋内的温度降下了许多。 司镜将被褥向上拉了拉,继而才道了一句:“多谢。” 商折霜虽不懂人情世事,但在司府待了一段时间,又是与司镜这样的“人精”相处,怎会回不过神来。 司镜这哪是想透气,分明是瞧出了她厌恶这股味道。 她下意识地抬手又将窗给掩上,不自然地说了一句“太冷了,透一下便好了”,之后也不顾司镜略略愣怔的神情,走到了他的榻前。 “商姑娘倒是变了许多。” 司镜说这话的时候,唇边噙着一抹笑意,将他这张若冰雪塑成的面庞暖了几分,眉间的清冷也隐去了不少。 不知从何时起,当他单独面对她的时候,便愈发少展现出自己惯有的疏离一面。 “商姑娘是为了舟雪之事而来吧?” 许是怕商折霜尴尬,他紧接着又说了一句。 她刚刚才与他置气,如今前来,除却为了舟雪的事,也不可能有他。 商折霜沉了沉眼眸,算是默认。 “我对舟雪的事情了解得不多,但终归能猜出,被一抹怨念化为的执跟着,不会是好事。我想,舟雪自己也未尝不知,只不过是太孤独罢了……” 因为孤独,所以才甘冒风险也要一试;因为孤独,所以纵身于火也无所畏惧。 她与泊岸的关系,与其说是光与暗,更似是飞蛾与火,就算知道可能会灰飞烟灭,也不愿错过。 她这一生,已然短暂,能陨落于火光之中,算是幸事。 而他与她相像,却又不像。 她能生于黑暗,葬于光明,而他却只能葬于黑暗。 “孤独?”商折霜顿了片刻,似是在细细斟酌这两字,许久没再说话。 “商姑娘不理解,是件好事。”司镜似乎早已猜测到了商折霜的反应,置之一笑,“若商姑娘想知道舟雪的事,可以去问问顾楼主。若不想知道,便罢了,舟雪在空域之事已然办完,不久后也会离开司府。” “我去与舟雪说说吧。” 商折霜没有打算问顾愆辞的意思,毕竟她与舟雪之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不过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她还是觉得至少要知会她一声。 -- 第62页 司镜不置可否,只是温温道:“商姑娘愿意怎么做,便怎么做吧。总归都是舟雪自己的命,交由她做决定也好。” 然他话语才刚刚落下,门外便传来了舟雪的声音。 “司家主,商姑娘,舟雪有一事相求。” 商折霜抬起头,在转眸间对上了司镜那双淡漠的眼瞳。 他的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疏离,对商折霜点了点头,示意她去为舟雪开门。 门外的舟雪已然褪下了原先黑色的劲装,换回了那身若流云般飘渺的天青色长裙,因着秋夜寒凉,此刻的她肩上还搭着一件素色的云锦外披。 撇去了一个杀手的凌厉,她就似一个普通的姑娘,宛若自蒙蒙烟雨中而来,刹那间便又会在那烟雨中淡去。 她的发梢与裙摆沾着湿意,一张脸被素色的装扮衬得更为灰白。 “进来说吧。”商折霜没有直视她那双恳切的眼眸,倏地因着自己刚刚那通冷漠的想法有些心虚。 “多谢商姑娘。”舟雪踏进了屋内,待商折霜将门关上后,才默默立在了屋内的圆桌一边。 她的动作是极为拘谨的,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坐下,甚至连目光都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你不必如此拘束。”司镜的声音透过屏风,杳杳地传了过来,温文尔雅,透着一如既往的善意,任人如何绷紧着的神经,都能暂时松弛下来。 “多谢司公子。”舟雪先道了谢,之后沉吟了许久,才怀着愧疚道,“我知晓司公子身受重伤,如今前来叨扰,实为迫不得已。” “你都知道了什么?” “知道泊岸不是人,也知道……他想杀我。” 气氛在舟雪这句苍白无力的话语中凝滞,商折霜没有看她,而司镜表现得尤为平静。 “你想求我什么?” “舟雪自知活不了多久,也不奢求能多存于这世间一刻,只不过,泊岸是无辜的。他给予过我温暖,也会在我陷于危难之际,站在我的身前。或许大家都认为他只是一抹执,但我却觉得,他并不简简单单地只被怨恨操纵。他有他自己的思想,能算得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该有他自己的生活。” “这只是因为他还未全然想起自己的使命。而他以后的剑,只会向你。或者说,他生来,就是为了毁灭你的。” 司镜向来都能将最残忍的话语,说得最为平淡。 然舟雪却没有反驳,甚至没有表露出任何伤心的神情,只是浅淡一笑:“司公子,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并不介意死于泊岸的剑下,我只是觉得,若有可能,他能不能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活着……而我与他人的恩怨,又何必连累于他。” “若是以前,我可没有办法,不过现在……你倒要好好感谢感谢商姑娘。” 司镜一句话,便将话题引到了商折霜身上。 商折霜原先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说话,不太认真,甚至于有些囫囵吞枣,现下猛地回过头去,有些讶异地看着司镜。 “商姑娘原先在棺巫那不是取了三瓶药么?”司镜见商折霜这般反应,不免一笑,原先疏冷的眸子也浮现了几许暖意,“其中一瓶确可以解我身上的毒,而另一瓶,却是一种香,可以洗去魂魄或执念的过往。只不过,这东西,需要以人的魂魄来引。” “我可以。”舟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 “就算魂魄失离,漂泊无依也无所谓?” “无所谓。” “如此,甚好。” 司镜的眸中含着笑意,但这笑意却似漂浮在虚空中一般,无所依存,渺茫如镜花水月。 “我能想办法留住泊岸一段时间,至于其它的,便要看你自己如何作为了。” 明明最后的选择是赴死,舟雪却好似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地跪下,竟是向司镜与商折霜行了一个大礼,之后默然起身,一句话也未说,接过了司镜递来的小瓶子后,便悄然离去。 待舟雪走后,商折霜才凝起了眉道:“为何要与她说这件事。” “商姑娘觉得不妥?” “我只是觉得,就算只剩下一年的时间……” “也不必为了一个注定杀她之人,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是吗?” “……” 司镜轻而易举便猜出了商折霜想说的话,而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些话语都堵了回去。 “商姑娘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是不会理解舟雪。” “你能理解?” “或许吧,有时候,彼此彼此。” 司镜的回答好似随意,又好似用了心,不过商折霜却依旧不明所以。 她不喜欢与司镜打哑谜,而此时更深露重,夜已深了,于是索性挑了挑眉道:“我去看看舟雪,也算是给你的托付一个交代。” “商姑娘想怎么做都可以,随心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我不想再听到随便这两个字了。 司镜:那……乖,听话,到我怀里来? 第35章 食时(九) 司镜的回应漫不经心,好似舟雪不是他托付给商折霜的,又好似无论商折霜做什么,他都不会有意见。 “司公子倒是随性。” “商姑娘不是一向比我更为洒脱吗?” “……” 商折霜不明白,明明司镜这人身上没什么烟火气,但与司镜所处越久,她却好似莫名被缠入了人情的怪圈,纠葛于种种事中。 -- 第63页 “罢了,你重伤未愈,还是好好休息吧。”她嘟囔了一句,一拂袖,便径自走至了门边,还顺带将司镜屋内的烛火熄了。 - 秋雨下了彻夜,没有停的迹象,虽只是绵绵小雨,却将最后几朵顽强留在枝上的桂花,都尽数打落了。 商折霜就这样,在舟雪的屋外隐了一夜。 她对人情太过不敏感,所以完全不知晓要如何体谅舟雪的心境,索性也懒得与她交谈,只想着跟着她便好。 而舟雪的行事亦不拖泥带水,在日出之前,便收拾好了房间,只身一人离开了屋子。 她所行方向是南边,商折霜依稀记得,澜城的南边有一座高山,唤作崇山,因为山势险峻、巍峨无比,所以甚少有人涉足。 她不知道舟雪为何要去那里,但也不太在乎原因,隐在重重屋宇之后,若即若离地跟着她。 待她们一前一后到了崇山后,下了几日的雨,竟然停了。 崇山泥土湿润,曲曲折折的小径绵延到山上,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让人恍如置身梦境之中。 为了避免跟丢舟雪,商折霜跟得便紧了些。 最后许是厌倦了如同对待敌人一般的谨小慎微,她一改往日的习惯,时不时衣料也会蹭过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而她这番行为,无异于在光明正大地告诉舟雪——我在跟着你。 果然,不过多时,舟雪便停下了步伐。 她站于微茫的晨雾之中,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纤细的影子。风将她的长发扬起,使她整个人就宛若二月里如玉妆成的柳树,柔美而坚定。 她没有转过身,似是确定跟着她的人就是商折霜。 之后,她宛若清泉漱石的声音,便随着晨风一同,被吹到了商折霜的耳畔。 “商姑娘既是来了,若可以,便陪我说说话吧。” 商折霜本就守了一夜,有些倦了,想着此事也该有个了结,而一切本就是舟雪自己的选择,是以心中伊始的那点别扭与不解,很快就消散殆尽。 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舟雪的身侧。 舟雪的鬓边的发有些微湿,结成了一缕,然贴在她的面上,却不叫人觉得落魄,反而勾出了一丝别样的韵味。 ——就好似出水芙蓉,是一种天然去雕饰,而不优柔娇作的美。 “舟雪与商姑娘毫无交情,甚至初见时还险些伤了商姑娘,却能得商姑娘如此厚待,是舟雪之幸。” “你伤不了我。” “商姑娘还是如此直率。”舟雪笑笑,继而道,“无论商姑娘是为了什么,随我来了崇山,都理应受舟雪一句谢。” “你就不想知道泊岸到底为谁的怨念而生?顾愆辞他应该知道……” “不想。”舟雪的回答很简单,也很笃定,“我平生造过这么多杀孽,虽都是他人所托,不过,恨却大多落在了我的头上。我也曾想过,我是否无辜。但商姑娘,只要我的剑上沾了血,我就不无辜。” 说这句话时,舟雪的目光换换飘向了远处的一片枫红。 漫山遍野都仿佛在云雾中烧了起来,烈艳至极。 “无论泊岸是何人的怨念所化,那人也不过是一抔黄土了。而他,却在与我的接触之下,逐渐有了七情六欲。他原先或许只是一柄剑,但现在,却不该只是一柄剑。若杀了我后便消散便是他的宿命,那这世道于他来说,未免也太过不公。毕竟,他还未尝过人间疾苦,也不太懂得人间情爱。” 舟雪漆黑的瞳仿佛随着远处的红枫燃了起来,继而生出了一道温暖且柔和的光芒:“万物皆有灵,而我,是真的想在最后,不自量力地守护这抹本该被仇恨占据的灵……就当是,为我这漫无目的人生,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她们此时已走至了崇山之巅。 沿着峭壁之侧往下望,只能瞧见重重叠叠的云层,而一抹红光隐在了其中,竟被云雾的白淡得几近看不见了。 天色还未亮起,舟雪一拂袖便坐至了悬崖之上,没有丝毫惧色,微微晃动着双腿。 商折霜倏地觉得,她这一辈子,甚至于和泊岸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都不如此刻快意与洒脱。 舟雪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司镜给她的小瓶子,继而又掏出了一张封着底的、卷着的、细细的纸。 她将小瓶子中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入了其中,而后燃起了火折子。 一缕乳白的烟气自细纸慢慢攀援而上,勾出了一抹奇特的异香。 随着那抹白烟的燃起,舟雪的面色显得愈发苍白,甚至就连天际那一抹越来越明亮的红光,也照不亮她那张惨淡的面庞。 她宛若被永恒置于了黑暗中一般,整个人都透着森森的死气。 “商姑娘,你知道吗?像我们这样的杀手,这辈子最好的结局,便是不留尸首,没有亲眷。我们这一生得罪的人太多了,宛若依附于黑暗的影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反噬。朋友、家人、爱人,这样稀松平常的关系,于我们来说都是奢侈。” “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却依旧想央求商姑娘一件事。若有可能,便带泊岸出空域吧。我虽不配与他一同,却也不愿见他困于樊笼,为两个死人所扰。” 商折霜顿了顿,没有回话。 “不过,就算商姑娘不愿意,我也仍旧很感谢商姑娘,送我走这最后一程。” -- 第64页 舟雪说完这句话,又沉默了许久。 清晨带着些湿意的风,绕过崎岖的山道,拂过发黄的枝叶,扑在了两人的面庞之上。 商折霜身着殷红的长裙,站在舟雪身侧,在倏然冲破天际的金光中,若朝阳般明艳。 舟雪手中的香已快燃尽,而她的目光也愈发得涣散,像是使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商折霜听到了夹在扑面而来寒风中,她微弱的话语。 她说:“你看,天亮了呢,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在满目的红光中,那一抹天青的身影,宛若断了翅膀的鸟雀,坠入悬崖中蒸腾着的一片云雾之中,消失无迹。 不留尸首,葬于天地,是她自己认为的,最好的归宿。 总归她这样的人,也无人惦念,更不必连累他人。 商折霜默然垂下眼眸,凝视着那片吞没舟雪的云海许久,终是没再做任何事情,转过了身去。 背对着这一抹红光,她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莫名的波动,宛若一颗细小的石子投入了万顷湖面中,荡起了微微的波澜。 待她回到司府的时候,天边已然大晴。 ——这是这几日都难得一见的、极好的天气。 因为守了舟雪一夜也未曾合眼,商折霜本想回来后,便回房好好地休憩一番,然舟雪屋侧附近几许刀剑的喧闹声,却生生止住了她往住处走的步伐。 泛着冷光的剑锋直指顾愆辞的面门,被他鎏金烟斗轻松一挡,打偏了方向。 泊岸的目色中皆是杀意,但任他的剑有多快,顾愆辞都依旧保持着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慵懒的神态。 那杆鎏金的烟斗在他使来,称手胜一切武器,收放自如。 “舟雪到底在哪里!” “哎,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顾愆辞打了个哈欠,挑了挑眉梢,“大清早的,这样的活动已然够了,再多,便过犹不及了。” 他说完这番话,便径自转过了身去,也不顾面色发青的泊岸,淡然地路过了商折霜。 在与商折霜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稍稍停顿了片刻,以一个微乎其微的声音道:“商姑娘,真是比我想象中,要善良得多。” 还来不及待商折霜做出反应,他的身影便快如鬼魅一般,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商折霜盯着那条空荡荡的长廊,许久后才回过头去看泊岸。 就在顾愆辞离去的这段时间内,泊岸的眸子忽地变得有些空乏,就好似看到了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一般。 他的唇不断起伏着,喃喃着“舟雪”二字,继而双手有些茫然地在虚空中挥舞着。 商折霜想着,该是她从棺巫那拿来的药起了作用,有些怔神,却见长廊尽头走来了一抹若云雪般明净的身影。 司镜的伤像是在一夜间恢复得差不多了似的,在他平稳的步履中,竟看不出他现在还是个孱弱的病人。 他见到商折霜伫立于泊岸身前的身影,唇边晕开了一抹笑意,继而走近了她道:“辛苦商姑娘了。” 商折霜依旧没有说话。 自从亲眼目睹舟雪坠下悬崖之后,她的脑中就开始变得有些混乱,纷杂的思绪宛若冬日漫天飞舞雪花,纵使抓住了片刻,也会在须臾间化在温热的掌心中。 “商姑娘?”司镜平缓而耐性地又唤了她一句。 “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商折霜回过神来,扬起一抹随性的笑来,“司公子昨夜是睡得好,可我却一夜未眠呢。” 司镜有些抱歉地笑笑:“是在下连累商姑娘了。” 商折霜的原意本就不是抱怨,是以听闻司镜如此语气,反倒是不悦了起来。 她总有一种感觉,虽司镜叫她将司府当作自己的家,不必与他见外,任何事无需拘谨。但他却是那个,在司府中,最把她当外人看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原来你一直把我当外人。 司镜:不,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内人。 霜霜:? 第36章 隅中(一) ——日出于野,而明于此。 - 自从棺巫的药似乎发挥了作用之后,泊岸整个人就安静了许多。 他不再目色仇恨地寻顾愆辞问舟雪的事,也未曾再露出过那日站在舟雪床前,阴翳的神情。 他的时间就好似被回溯了一般,停留在了最初,他什么也不知晓的时候。 司镜唤了一个下人看着他,便也没再对他上心,而商折霜就趁着司镜休养的这段时间,好好放纵了自己几日。 她不是在屋檐上打盹,就是在湖边喝酒,将这几日的疲累,尽数弥补了回来,整个人也红光满面的。 这日,她一如既往地坐在湖边长廊上饮酒。 不得不说,司府中的这一面湖,比她所见过的任何景色,都要虚幻旖旎上几分。 无论何时,如玉的湖面上都氤氲着若仙气般飘渺的白雾。而若是恰逢日悬于天,或皓月当空,湖面上更是水光潋滟,一派浮光跃金之景。 商折霜懒懒地倚在廊柱边,面色被血液中翻涌着的酒气,晕的有些红润。 她抬眸望向远处的湖面,却见湖心亭中坐了两个人。 一抹月白,一抹深灰。 她一眼便能凭着那抹与生俱来的清峻气质,认出司镜,而另一个人大抵是戚伯。 -- 第65页 司镜与戚伯待在一起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商折霜却难得地捕捉到了司镜的情绪好似不大好。 司镜一向是冷静自持的,许是因为自小生活环境的缘故,他养成了一副无论对任何人都谦和有礼的模样。 而那股矜贵的气质更是融于骨髓,时时展现于他的一举一动之中。 不过此时的他,却好似在对戚伯发脾气。 商折霜知道戚伯对司镜的忠诚,也从未见过司镜发脾气的样子。这两件事叠加在一起,加之酒劲一冲脑门,须臾间,她便趁着两人不注意的时候,轻巧地掠过了湖面,跃至了湖心亭的亭顶之上。 司镜的声音有些阴冷,低沉沉的,明显在克制着自己已然压制不住的怒意。 “这样大的事,你现在才与我说?” “公子,前段时间您要出远门,回来了之后,又身受重伤……” “这不是你不将此事禀明我的理由!” “老奴知错。” “如今淮流逃匿,司家信誉受损,又岂是你一句歉疚便可以弥补的?”司镜的声音比此刻凛凛而过的寒风更为冷厉,但下一刻却倏地一转,压下了其中凌厉的部分,缓和了少许,“商姑娘这听人墙角的习惯,不太好吧?” 商折霜目色一顿,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琢磨着司镜该也是没看到自己,自己不知怎么的就暴露了,是以整个人的身形都凝滞在了湖心亭之上,一动也不敢动。 “商姑娘既然来了,又好奇于此事,下来听听也无妨。” 司镜的声音极度淡漠,还夹杂着一丝倦怠。 商折霜讪讪地翻下了湖心亭,瞟了一眼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戚伯,又瞅了一眼面色无波的司镜,只好同戚伯一起垂下头,开始装哑巴。 自从遇到了司镜之后,她总感觉,自己原先隐在骨子中的傲气,被生生压下了几分。 出乎她意料的,司镜没有说话,倒是静立在一旁的戚伯先开了口。 “公子,若商姑娘知晓了此事,能助你一臂之力的话……” “这是司家的事,不必牵连他人。” 几乎是在戚伯说出这般话语的同一时刻,司镜出言打断了他,语气决绝。 虽知道司镜的本意为她好,但商折霜心底还是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之感。 “司公子一直都让府中的人不要把我当外人看,可我却觉得,最把我当外人看的,是司公子呢。” 听闻此言,司镜与戚伯皆是怔了怔,而商折霜却借着酒意,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将往日的心中所想,尽数说了出来。 “司公子,你我都知道,那日所说的理由不过只是个借口。不论你是因为什么将我留下,而我既然入了司府,就不会介意司公子把我当剑使。但司公子刻意规避或者保护的举动,却是让我很是困扰。” 眼前女子身上虽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但那双眸子却宛若落入了月华,明净而皎洁,透着熠熠的光辉。 “我商折霜从不是一个需要保护的人。” 因着商折霜这番话,司镜难得地沉下了心来,开始思索他与商折霜之间那层说不清道不明,而自己又回避着,不愿去触及的关系。 她于他来说到底算什么呢? 就似偶然在外看到了一只色彩鲜艳的鸟雀,将它带回,困于笼中,日日护着。却忘了他最初并不是因为它的美丽,才将它带回的,更忘了这只鸟雀也未必想被他拘于笼中。 他艳羡她的自由,将她留在身侧,将自己的希冀寄托在她的身上。他一直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做得很好,其实却不然。 ——他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给她。 当这层简单明了的薄膜被捅破了之后,司镜倏地觉得自己的所做有些荒唐,又有些可笑,继而心下便只剩了释然。 “是在下的错,若商姑娘愿意,能助在下一臂之力,也是在下之幸。” 他的言语仍旧是谦恭的,甚至于过于客套,但商折霜却觉得与之前情境截然不同了。就好似堵在他们之间沉积已久的淤泥被扫尽了,瞥见了一隅可以立足的洁净之处。 她眉眼明朗了许多,而后轻轻一触司镜的肩膀:“既然如此,你我便也算得上是朋友了,我就不日日司公子司公子的叫了,怪别扭的。” “别扭?”司镜的语调带上了笑意,眸色也柔软了下来。 “是啊,我这人日日漂泊在外,从不拘于礼数,与你相识之后,虽你让我不要见外,但你这态度,不就是见外么?” 商折霜的眉眼虽是明媚的,但还是肉眼可见的晕着一层,泛着醉意的迷蒙。 司镜哑然失笑。 想来她今天若是没有喝上这几壶,也不会与他说这些。 他示意戚伯先回去,而后将身上的外袍褪下,搭在了商折霜身上。 商折霜眨了眨眼,凑近了他些,轻声道:“司镜,你这算是应允了?” “我说过,既然我选择将你带回,你就不必将自己当作外人。” “嘻……真神奇,有朝一日,我还能有朋友。” 商折霜偏了偏头,将冰凉的双手捂在了自己发热的面上,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司镜许久,而后嘟嘟囔囔了一句,“我这是在说什么呢?脑子不大清楚。” 司镜亦随她顿了顿,似是有些哭笑不得,显然不明白明日清晨,她是否还能记得今晚发生的事。 -- 第66页 但既然承诺做了,便没有反悔的理由,是以淡淡道:“若倦了便回去休息吧。湖心风凉,若你不日后还要随我去处理那烂摊子,染了风寒可不好。” 商折霜的眼眸本就快阖上了,听闻司镜与她说话,才懒懒地抬起一半眼皮。 她懵懵懂懂地好似听懂了他在说什么,继而点了点头,使了轻功,歪歪斜斜地越过了几顶屋檐,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 时节已至仲秋,澜城也愈发的寒冷了起来。 司府中的人都添置了不少衣物,唯独商折霜依旧如往日一般,穿着那身单薄的红衣四处晃悠。 若不是那如火的颜色,好似能唤起人们心头最后一丝暖意,不然现在任谁看到商折霜,都会觉得那单薄的衣服好像穿在自己身上似的,只一眼就能叫人泛起冰冷的寒意。 而商折霜却是不甚在乎,直至某日她瞧见门外挂了一件殷红的斗篷。 那斗篷不知是什么布料织成的,极为柔软,摸上去暖融融的。 她先是怔了怔,仔仔细细地将它打量了一圈,才将那斗篷取下,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是谁送的不言而喻。 在这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就连此刻阴沉沉的天幕,都不再那么惹人厌烦。 商折霜捏了捏斗篷的领口,摩挲了片刻,将斗篷束得更紧了些,这才有些雀跃地迈上了长廊。 司镜平日若无事,不是在屋内,便是在湖边的前堂,想寻到他并不是件难事。 她慢悠悠地从长廊上晃过,任凭晕上长廊的水雾拂过了自己的面颊,而后目光循着茫茫的水雾,跃至了司府前门。 商折霜的眼力极好,一眼便瞧见了静立于门边的司镜,然他的身侧却好似站着个她不认识的人。 她又走近了几步,一眼便凝在了司镜身边那个穿着姜黄色锦裙的姑娘。 那姑娘长发及腰,发髻上簪着几只玉石雕制的蝴蝶,翅上有蛟珠点缀。而她的耳际缀着一对精巧的梧叶状的耳环,金灿灿的,即便此刻日光被云层遮蔽住了,也依旧能泛出熠熠的光芒。 商折霜的步伐放慢了片刻,看清了那姑娘手上抱着一套精心缝制的衣物,像是秋装,针脚细密,花纹繁复,乍一看与司镜那如竹的身姿莫名相配。 她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阵细细密密的古怪感觉,身子先思维一步做出了反应。 于是司镜便在余光中瞥见了这么一幕。 ——原先一向若秋风般张扬飒沓的姑娘,此刻正拎着裙摆,迈着小碎步向他跑来,脸上漾着若秋水般温软的笑意。 只一瞬,便能触及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他继而忍不住弯起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商·喝了酒就OOC·戏精上身·折霜 第37章 隅中(二) “司镜!我寻了你好久,你怎么在这儿!” 商折霜跑到司镜面前时,微微喘着气,如桃笑靥红润——一点也看不出是演出来的。 司镜也算是了解商折霜,虽不知是何事让她心头起了戏弄之意,但他也乐得配合。 那穿着姜黄色衣裙的姑娘,霎时便将目光凝滞在了商折霜的面上,脸上那欲语还休的娇羞之意,也淡下了许多。 她抱紧了手中的衣物,不知为何突地有些忐忑。 ——女人的直觉总是准得可怕。 刚刚司镜在与她说话之时,虽保持着温润的模样,却极尽疏离之态。而眼前这个姑娘的到来,却轻而易举化去了他眼底冷淡的坚冰,叫他泛起了一丝人的活气。 “折霜?”司镜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但含笑的语气已然胜却了一切。 商折霜睨了一眼那姑娘面上不自然的神情,再接再厉地走近了司镜一步,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 司镜的身躯微微僵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商折霜会如此直接,不过面色依旧是从容的。 他抬起手来,拂过商折霜飘至眼前的发丝,将它撇至她的耳后,而后笑道:“今日怎的不赖床了?” 商折霜眨了眨眼,眸色狡黠:“许是太想见到你送我的这件斗篷,是以便早早醒来了吧。” 这样的场景其实在安宁村也发生过一次。 不过那次两人不过逢场作戏,互相试探。而如今,两人之间虽仍是逢场作戏,但言语中却带了更多的玩味与戏谑,或者说,试探的成分于上次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姑娘在他们身边站得越久,就越觉自己的存在颇为尴尬。 她也不是没皮没脸,或不懂得审视局势,将手中的衣物又抱紧了些,指尖都绞住了那衣物的一角,继而请辞道:“既然司公子还有要事,那姜涟便不打扰了。” 商折霜看着她脸色发青的模样,心头莫名涌上了一股恶劣的快意。 而司镜却对姜涟此刻的尴尬熟视无睹,保持着他那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对她颔首表示知晓了。 待姜涟的身影消失在司府门前的长街,商折霜才松开了司镜的手。 她有些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面上的笑意愈发浓烈,开口调侃道:“你的烂桃花确是有些多。” “折霜这言下之意,是我该感谢你了?” “不必,在其位谋其职罢了。”商折霜将手放至肩颈之处捏了捏,一副闲适的模样,“我也不能老待在司府吃白饭不是?” -- 第67页 “吃白饭?我可不这么认为。”司镜的眸色倏地有些旷远了起来,不知落在了何处,好似覆着一层渺茫的云雾,“折霜真要随我一同去洛城?” 商折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许是在说那夜之事,报以一笑:“莫不是你想反悔?”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司镜微微摇了摇头,刻意掩下了唇角本该溢出的笑意,想表现得庄重一些,以示对此事的在乎。 “那不就得了。”不比司镜对此事的看重,商折霜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毕竟她平生,就没有怕过什么事。 司镜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再叮嘱,只说了明日要走的时辰。 而商折霜偏着头想了想,也不觉得需要准备什么,只想了趁还在司府的这几个时辰,寻风露楼的厨子,再吃上一顿好的。 于是司镜便看着这姑娘认真地想了一会,午膳该吃什么,再反客为主地邀他一同用膳。 拨开浓密的云层,有几许天光落下,掠过了她长长的发尾,泛着浅浅的金。 司镜倏地发现,他好似找到了她撇开睥睨鬼怪、淡漠人情几面后,柔软的一面。 - 洛城在空域的南面,并没有那么冷,是以商折霜将司镜赠予她的那些斗篷,收进了房内的柜中,没有带出。 当收拾行囊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的东西寥寥无几,甚至收不满一个包袱,而她平素里习以为常用的,都是司镜为她准备好的东西。 不过商折霜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特别是面对的人又是司镜。 ——他总能将一切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当她拿着包袱穿过湖面上的长廊时,司镜已然站在司府门前了。 从司府的大门往外眺去,破晓之前的长街被秋日的薄雾笼着,就似一副浓淡适宜的水墨画,寥寥几笔就勾出了屋宇的轮廓。 来送他们的果然只有戚伯一人。 自那日起,商折霜能明显地感觉到,戚伯对她的态度又好上了几分,不过她对此事一向不甚在意,无论戚伯态度如何,她都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行为。 门前站着两匹枣红色的马,鬃毛被精心地梳理过,有些不耐地打了个响鼻,喷出白色的热气,好似许久没出远门,所以迫不及待。 司镜见商折霜来了,先她一步翻身上马,而商折霜见他已然上马,便远远地凭虚而来,轻巧落于马上,牢牢攥住缰绳,还拍了拍马头,抚慰着有些被惊吓到了的,不安的马匹。 虽然昨天已然知晓了要去洛城,但由于商折霜耽于美食,并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去做什么。所以两人这一路上倒是没有尴尬,都是司镜在单方面在说着,去洛城要办的事。 原是司家前几辈曾受过一个高僧的恩惠,承诺了他要看好他在洛城镇压下的一只厉鬼。 那厉鬼原先被封在一幅画中,本是有专人守着,夜以继日、不曾懈怠。却没想,这回新来的守画人因为觉得已过百年,厉鬼都不曾破了这封印,便懈怠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去赌坊偷偷赌了几把。 恰巧那日阴气重,又许是没有人的阳气镇压的缘故,这厉鬼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歪打正着还就真破了封印,跑了出去。 而看画人回来见画的封印被破,吓了个半死,忐忑了好几日才向上面的人坦白。本来戚伯知晓后,此事就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再加之他的刻意隐瞒,司镜知道后,这事竟足足过去了三个月! 其实不消如何想,商折霜就能明白为何司镜要对戚伯生这么大的气。 且不说这件事情违背了司家祖上对他人的承诺,就厉鬼被放出,可能为祸洛城人的这一件事,便足以让司家在空域的声誉一败涂地。 更何况,纸包不住火,这样的事情不能压下,只能早日解决。他们也就只能希望,这厉鬼在强破封印时,伤了元气,还来不及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洛城的街巷中植着几棵槐树,于这段时间看惯了红枫黄叶的商折霜来说,这一片苍翠敛去了秋的萧瑟,叫她觉得心情也无端端好了起来。 她与司镜刚到洛城,便有个身着灰布衣裳的人前来为他们引路。 此人衣着朴素,乍一看好似普通的百姓,但言谈举止中却又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司镜是识得他的,然因着那看画人捅了那般大的篓子,他敛去了一向温润的神态,只余了冰冷的淡漠,生出了一股不怒自威的凌厉。 商折霜没有说话。 虽司镜让她不要把自己当外人,但她来此已然不合情理,司家家事她更是不便插手,是以便将目光更多地放在了他们所至,那间小小的屋子中。 这间屋子布置得很朴素,没有任何赘余的东西,只有一面画着不知名花纹的朱红色的墙。 那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边角已然发黄卷曲,然画面却十分干净。 ——是极其简单的山水画。 引他们前来的人已然退下,纵使是这样能驭一方的人,商折霜也能察觉出他在司镜面前的怯懦与忐忑。 想来司镜从未在他们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神情,所以仅仅是撕去了平素里伪装的一角,便叫他们吓得不轻。 商折霜的目光又在画上梭巡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值得她注意的地方。 她蹙了蹙眉,抬手想去触碰那幅画。 -- 第68页 司镜以余光窥见了她的这番举动,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拦,可商折霜的动作却比他快得多。 当她的指尖掠过画上一片云雾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吸力自画中而来,重重绕绕的云雾刹那包裹住了她。极度湿润,泛着冰凉气息的水雾将她整个人浸透。 商折霜心中无惧,毕竟在空域这么多年,她什么怪事都见过一些,如今这件,不过连道开胃菜都不如。 然,在极速下坠的过程中,却有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是司镜的手。 商折霜心底清楚,其实她与司镜处理问题的习惯,完全迥异。 她习惯直接将自己置于最危险,却离真相最近的境地,见招拆招;而司镜却习惯未雨绸缪,摸透了事情的始末后,再缜密布置,一击致命。 在一片露白中,她抬眼对上了司镜的眼眸。 那双眼眸依旧含着笑意,没有初见管事时的漠然与凌厉,在此刻带了几分无可奈何。 那分无可奈何挑起了她刹那间的心虚,不过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既来之,则安之,反是局都有破解之道,无论是是强破还是智破,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此刻的她的身边还多了个司镜。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不是孑然一身,也有不是孑然一身的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开启新章的方式除了搞事还有什么呢? 司镜:你这是搞事还是搞我? 霜霜:你想的话也可以。 司镜:? 第38章 隅中(三) 远山如墨。 这回是真的用墨晕染成的远山,就连空气中都漂浮着一丝淡淡的墨香。 商折霜静立于河边,下意识回避着司镜的目光。 ——就算她知道司镜并不会出言责怪她。 而司镜却是挑起了眉梢,顺着她不自然望着河面的目光,浅浅道了一句:“这条河中大抵无鱼,就算有,怕也是被泡成了墨条,是没法烤来吃的。” 商折霜:“……” 她倏地忆起了自己出行前一日还在寻风露楼厨子的事,身躯微微僵了片刻,几乎是从齿缝中憋出了一句话来:“不劳费心,我现在不饿。” 只一句调侃的话语,便将两人之间淡淡的尴尬化解了去。 商折霜将身子正了过来,刚想再仔细瞧瞧这地方,却见在司镜调侃时还平静无波的河面,此刻却宛若被煮沸了似的,开始冒起了泡泡,而河水也愈发地浓稠了起来。 她沉了沉目光,本能地攥住了司镜的手腕。 就在她携着司镜一同跃上了枝头的时候,翻滚着的河水宛若被一柄大斧破开了一般,露出了其下黑黝黝的河床,覆着乱石的黑泥上下起伏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一个宛若扇面的背鳍从土中冒了出来,紧接着是布满鳞片的身躯。 商折霜瞥了一眼司镜:“还真有鱼,可不是墨条。” 司镜:“……” 就在她这句话落下的刹那,那条巨大的“鱼”从淤泥中跃了出来,一摆尾,身上还簌簌掉落了不少混着烂肉的鳞片。 与此同时,一个压得低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摇曳的枝叶中散了出来。 “误入此地者,必陷于心之所怖所欲,不得自拔,不得超生。” 这声音喑哑锐利如在粗粝的地面划过一般,拉出了深深的余响,就算消散了,也犹绕耳边。 商折霜轻蔑一笑,显然是没将这装神弄鬼的话语放在心上。 而站在她身侧的司镜更是冷淡,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然,下一刻的他,却突然伸出了手来,直直朝商折霜的方向推去。 他们本就站在不粗不细的枝头,重心算不得稳,他虽只是轻轻一推,却足以让商折霜歪斜着身子坠下枝头。 那只周身溃烂的“鱼”伏在河床中伺机而动,咧开一半的嘴,露出上下细细密密的尖锐牙齿。 若不是商折霜轻功极好,点虚空而起,跃至了另一个枝头,从这个枝头坠落,怕是会直接落入它的口中,成为它的腹中之餐。 她眸光一转,对上了司镜那双暗含笑意的眼睛,下一刹目色凝滞,脱口而出道:“你这人怎的如此不讲理!若不是我刚刚救了你,你怕现在早已沦为那怪鱼的盘中餐了,我从未见过你这样贪生怕死、狼心狗肺之人!” “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沦落至这种鬼地方!还不都怨你!偏要碰那幅破画!” 不得不说,司镜演起戏来剥去了那股与生俱来的矜贵,好似骨子里本就藏了一个斤斤计较的小气之人,全然没了君子风度。 商折霜明面上瞪着他,直视着他的双眸,暗地里却顺着他的余光,将目色凝在了一处草皮之上。 那丛草皮的颜色与周边有些微小的差异,若不是司镜的目光,她许是还要找上一段时间。 这儿是画中的世界,若真有外物幻化伪装,必然很难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会露出细小的破绽。 画是淮流的画,淮流走了,无论还有什么东西藏匿其中,大抵都不足为惧。 商折霜一边瞪着司镜,口中一边不住地骂道:“跟了你这样贪生怕死的男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大概是觉得他们还沉浸在争吵之中,不会注意外物,那片违和的草皮在无风的情况下轻轻动了一下。 -- 第69页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刹,商折霜从河面掠过,几乎是贴着那只半张着口的“鱼”而过,从草皮中径直揪出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的外表看起来就是一幅普通的白色画卷,在她手中不住挣扎着,扭动的样子活像是一只被揪住了尾巴的耗子。 商折霜冷冷地捏着它,只消指尖微微一使力,便可以让它发出与刚刚类似尖利的叫声来。 因为那个状似画卷的东西被商折霜攥在了手中,河中的那条“鱼”就好似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凝固在了原处,那本在微微颤动着的鳍,与轻微起伏的齿亦静止了下来。 商折霜看了一眼河对岸的司镜,将那东西又攥紧了些,不出片刻,便掠过河岸,站在了司镜的面前。 那东西还在商折霜的手中剧烈喘息着,发出的声音愈发大了,最后竟变成了深深的悲鸣,好似在无形中牵动着画中的情景。 黑云蔽日,疾风迅雨呼啸而来,许是因为是画中的缘故,这个世界一片黑白,就连落下的雨珠,也如同墨珠一般。 手中的东西还在不住地挣扎,而雨珠就这样直落落地砸了下来。 商折霜一手将那正在挣扎的画卷松开,一手将司镜拉到了画卷底下。 那张画卷不大,却恰恰能将他们与从天而降的墨色雨珠隔绝开来。 不至半刻,那扭动挣扎着的白色画卷,便被墨珠染成了玄色;又过了少顷,这场泼墨大雨竟就这样生生地停了下来,没有一丝预兆。 商折霜手中的画卷恢复了一片洁白,但却似被抽干净了力气似的,恹恹地蔫在了她的手上,软塌塌的,活像一片失去了水分的烂菜叶。 因着这场意料之外的瓢泼大雨,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宛若一幅被泼了水的山水画,远处的重山边缘晕开,与天际交接,而原先明晰的枝叶也似笼了一团黑雾一般,看不太真切,就连脚下的泥土,都宛若湿透的宣纸,仿佛随时都会塌陷。 商折霜看了一眼司镜,却见他蹲下身来,以指尖捻着被墨打湿的衣摆,若有所思。 手中的东西依旧毫无气息,还在装死,商折霜索性先不搭理那东西,对司镜道:“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司镜的指尖还沾染着墨迹,继而直起身来,看向眼前或晕墨或空白的场景,缓声道:“既然淮流跑了,还留了东西守着这幅画,就意味着这幅画于她来说十分重要。但哪里重要,可就耐人寻味了。” 他的话语浅浅淡淡,没有含杂什么感情,就似随意一提,但商折霜却觉察出,手中攥着的那东西轻轻颤了一下。 她偏了偏头,顺着司镜的目光看向了眼前虚无的一片,轻声笑了:“这画中所展现的,定远远不止我们当前所见,想要寻到淮流所珍视的东西,恐怕没这么简单。就比如说……我们眼前,除了这一隅之地,其余的地方,都是空白。” 司镜挑了挑眉,看着周遭的一片白,似是饶有兴致。 没有更多言语,他向前一步,以指尖上的墨迹,开始在空气中作画。 眼前广阔的虚无就是他最好的幕布,而他指尖湿墨所触及之处,竟真以墨迹的形式,显现于了这虚无的幕布之上。 商折霜手中的东西惊恐地抽搐了一下,这才又开始大力地挣扎。 本是湿软的地面,突然凹陷了下去,宛若汪洋沼泽,而司镜竟依旧还在从容作画,丝毫不在乎半截身子已然陷于其中。 他宽大的袖袍在虚空中迅疾掠过,以指代笔的恢弘气势,如同在指点江山,不逊任何大家,甚至于在这样快的速度下,画出来的东西,也绝不能称之为凡品。 很快,他大面积渲染出了一条通至远山的道路,还顺带为自己画了一只马匹。 骏马的嘶鸣声空灵回响在群山之间,司镜扯住缰绳,借它向前的力道,把自己从泥泞之中拖了出来,借力上马,之后又对身后的商折霜伸出了一只手来。 商折霜没有犹豫半刻,足尖一使力,便翻身而来,借着他手掌的力道,坐在了马匹之后,而那幅形似画卷的东西,还牢牢地攥在她的手中。 因为司镜的举动,那东西变得越发不安,也不再如刚刚一般装死,而在它挣扎的同时,画卷中的一切,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刚刚司镜添置上的道路,开始由最末端开始塌陷,若不是骏马依旧在不停地疾驰,恐怕他们下一刻便会葬身于一堆土石之中。 马蹄的哒哒声急骤,应和着身后土石坠落的声音,宛若流水自山石中迸出,奔逐汇流成一曲声声震慑心弦的琴曲,将此刻的气氛渲染得更为紧迫。 但纵使险象环生,司镜依旧一手执着缰绳,以另一手作画。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过如此。 若是有风沙袭来,他便绘出成片绿荫,将其阻绝;若是有烈火将绿荫舔舐殆尽,他便画出一场如注暴雨,将它泼灭……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会有异。 山水画大都写意,留白为多,被司镜这么一画,那些空白的地方逐渐被填满,而他们能涉足的地方也愈发多了起来。 他与商折霜手上那东西来来去去“斗法”几回,将它的几近杀了个片甲不留,而这画中世界,也几近被他们逛了一圈。 商折霜看得出,那东西虽可以操控画中的世界,但终归是淮流放置于画中,用于守画的,与画中世界不是一体,是以作法控制画,也消耗了它的大量精力。 -- 第70页 就如同此刻的它,正半死不活地瘫软在她的手中,再也没了作妖的气力。 作者有话要说:  司·神笔马良·镜 小天使们是都去期末考了吗,寂寞的单机中。 第39章 隅中(四) 周遭的一切不再迅速发生改变,崩塌的山石与张牙舞爪的树枝,也都静止了下来。 司镜翻身下马,站至了一个比较空旷的地方,凝视着眼前一片蒙蒙的云雾一言不发。 商折霜随他一同翻下了马匹,也觉察到了这片云雾的不一般。 他们刚刚虽是几近将画中的世界转了个遍,但大都是在绕着这片云雾转,也就是说,这片云雾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见他们的目光凝滞在了这片云雾之上,商折霜手上的东西使尽了所有力气,趁她晃神的片刻,竟从她手中挣了出来。 卷轴刹那摊开,洁白的画卷中探露出了半个身子。 那是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童,圆圆的眼睛中流露出了恐惧、戒备与不安。但除此之外,商折霜也未曾漏了他眼中一霎一闪而过的狡黠。 她慵懒地勾了勾唇,之后便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 那孩童见她不语,便将目光放到了司镜身上,却没想司镜的行为与商折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以沾着墨的指尖对着云雾比划了两下,似乎在斟酌着用哪一种方式,能将这片云雾吹散得比较彻底。 小童的瞳孔骤然放大,倏地冲到了司镜面前,伸开双臂以阻绝他再以测量的目光打量那片浓雾。 “你们若想出去,我现在就能送你们出去!” “不是误入此地者,都不得逃脱、不可超生么?”司镜眉眼一弯,笑得人畜无害,任谁看都是一副淑人君子的模样。 不过经由他刚刚的一番行为,那小童早就摸透了这副君子皮囊下的恶劣心思,表情变得诚惶诚恐,姿态也有些瑟缩,似乎恨不得在下一刻便躲进画中去。 他皱着一张小脸,欲哭无泪,眼眶中氤氲出了几许雾气。 “刚刚那些话是对误入此地的凡人说的,你们二人皆非凡夫俗子,又怎能适用于这番话呢?” 商折霜兴致盎然地睨了他一眼,暗地里琢磨着,他当初该就是这么哄淮流,才能寄生于淮流画中的。 “你本就是普通精怪,为她守着画有什么好处?” “我……” “不过就是贪恋着画中灵气,想着能早日修炼成实体罢了。但这画中的灵气不过是淮流强行加注进来的,迟早有耗尽的一天,司家有上千法器,哪件比不得这幅破画?” 小童怔了片刻,嗫嚅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淮流姐姐……” “姐姐?”商折霜冷哼了一声,语气终是由刚刚循循的利诱,变为了有些凌厉的威逼,“你该知道淮流的形态是厉鬼,为圣僧所镇,还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小童被她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得差点躲回画里去,硬着头皮垂着头挨训。 司镜知道商折霜不可能在意淮流是否为厉鬼,或是否会害人,若要发怒,便也是他的事,轮不到商折霜,是以将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片刻。 仅仅是将目光转过去的瞬间,他便对上了商折霜看来的视线,她的满目皆是笑意,以口型对他道:原来当家主是这种感觉。 不过,就算她的面色带了戏谑之意,司镜却依旧没有感到一分一毫的不悦,在这个瞬间,竟觉得这张盈盈的笑靥,甚是明媚。 因此,他以口型回道:折霜开心就好。 商折霜一拳打在了软棉花上,霎时失了兴致,颇有些不耐地扯住了画卷对小童道:“世间有万般修炼方式,你现在想明白了没有?” 小童现在的神态,远比刚刚与司镜“斗法”时还要颓丧,只一挥袖,便令那片云雾消散了去。 漫山遍野的绿竹便在司镜与商折霜眼前铺展开来,风敲翠竹,泠泠而响,原先黑白的水墨画卷,在这片翠竹的渲染之下,竟有了色彩。 远处的重山依旧如墨染一般,点点翠竹缀在其中,宛若散落了一川萤火,流淌至他们的眼底。 司镜的目光凝在了虚空中漂浮旋转而下的竹叶,拈起一片,放至鼻尖一嗅道:“看来淮流制这些植物染料时,也费了不少心思。” 幽静清远之景登时被他的一句话破坏,商折霜不免一笑,而那小童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行至重重叠叠的竹林之中,便见一间拔地筑起的双层竹楼,虽是空无一人,却也干净整洁,院内的花草尚且绽放着,沾着些许薄雾带来的水珠。 顺着竹楼往后眺,一眼便可望见一座孤零零的坟头。 有谁会将墓碑立在自家后院? 商折霜皱了皱眉,拔腿便要向那座坟头走去,却被司镜拉住了袖角。 “在暂且不知那座坟中埋着何人时,不如先去竹楼中看看?” 此行于商折霜来说本就没有目的,不过陪司镜来处理司家的事情,她自然也就没有多想,跟在司镜身后,便走进了竹楼。 从竹制的楼梯上去,走到二楼,恰能自上而下看到这片竹林最好的风光。 就算四面环竹,没有任何的河川点缀,也足以勾勒出一幅出尘之景。 商折霜倚在栏边,目色渺远,司镜便先她一步走入了二楼的寝卧。 -- 第71页 小小的寝卧只有一张床,当也只能睡一个人。窗边的桌案上摆着一只小小的青瓷瓶,瓶上绘制的依旧是几根翠竹,倒与周遭环境相得益彰。 除去这些东西,这间屋子似乎干净得有些过分,一张宣纸平铺在桌案之上,上面绘着一个螓首蛾眉的美人,眉眼间如盈秋水。 待商折霜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司镜已然将整间屋子翻了一遍,抬首望向商折霜道:“风景好看么?” 商折霜应对自如:“不及司公子三分。” “折霜倒是愈发油嘴滑舌起来了。” “还不是和你学的?” 商折霜本不是一个喜欢逗弄他人之人,但与司镜相处越久,就越发觉这样的语言艺术能让人不知如何回口,学得倒是有模有样的。 司镜弯了弯唇,走近了她,将一缕斜在她眸前的发丝以指尖拈住,再以小指勾至了她的耳后,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折霜,学,可不能只学皮毛啊。” 虽他仍与商折霜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只是将头靠近了他,但他温热的气息却还是回环在了商折霜的耳廓,惹得她耳朵有些发烫。 若换做寻常女子,早就在司镜这般攻势下丢盔弃甲了,然商折霜却不是常人。 她面无表情地向后退了一步,心跳甚至都没有加快。 心底那股怪异的感觉倏地又升了起来,她蹙了蹙眉,只觉得腕上的红线收紧了些,之后淡笑一声,竟直直对上了司镜的眸子。 如她所料,那双眸子依旧淡然,若远山般清旷,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你演戏演得倒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不知为何,她先是松了口气,之后心头又漫上了一股淡淡的失落之情,别开眼去,不愿再与司镜对视,转身便下了楼。 因为她的这番回避,自然也就错过了司镜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犹疑。 院落孤坟的周围铺着一层绒绒的青草,似是被定格在了一刻一般,无需人打理,也是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 商折霜凑近了孤坟之前的墓碑,微微躬下身,看清了刻在其上的字。 那石碑上的字迹新得就像是刚刚篆刻而成,就连棱角之处,都未曾被风雨打磨得圆润,锋利而明锐。 “吾爱萧观之墓。” 她轻声念出了墓碑上的字,鬼使神差地竟将手放于了黑色的墓碑之上。 “折霜。” 司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凝视着眼前的石碑。 不知为何,眼前的石碑好似迸射出了一股离奇的吸引力一般,令她移不开眼。 司镜还在唤她,商折霜的指尖颤了颤,终还是从黑色的石碑上移开了去。 此时的司镜已然站至她的身旁,那双如墨的眼瞳中晕开了些她看不透的深意。 “淮流最后的筹码仅此而已么?”他冷笑一声,不知从何处将刚刚那个小童又揪了出来。 小童摆动着双手,似是很想回到卷轴中去,奈何被司镜揪着那根朝天辫,难以动弹,咿咿呀呀地低哀着。 “话是一句没听进去,小心思还挺多的。”司镜一手揪着他的朝天辫,一手将商折霜从墓碑边拉开。 在这一瞬,商折霜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狠厉。 “最重要的地方也就是最危险的地方?的确不过如此……”司镜低声喃喃着,过了片刻,竟是松开了手,将那小童的朝天辫给放开了。 小童挣脱了桎梏,赶紧头一缩,将画卷一卷,又躲回了白色的卷轴中去。 而司镜却没再说什么,蹲下身来,从地上拔了几根草。 商折霜大抵猜到了司镜话中的含义。 此地该是淮流最珍视的地方,但既是她最珍视的地方,也该是她铺设了最多阵法的地方。这小童这般容易就同意他们进来此地,大抵是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淮流的阵法之上。 看来他还是依旧向着淮流的,只不过,司镜拔这几根草,又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哼,这人没得感情。 司镜:呼,幸好没被发现。 第40章 隅中(五) 司镜拔下了那几根草后,便将它们攥在了手中,使劲一拧,竟拧出了些青色的汁液来。 商折霜怔了怔,想着画中世界应不似真实世界,草木也有生命,过了片刻后才惊觉,他拧出的大抵不是真正的草汁,而是经淮流调制过,用来作画的墨汁。 青色的墨汁顺着他白皙的指节滑落,竟将黑色的泥土都染成了青色。 司镜的眸色微暗,对着墓碑前的那片虚空,开始作画。 蜿蜒的藤蔓荆棘破土而出,将那块玄色的石碑缠绕。 荆棘尖锐的刺划过了石碑的碑面,在上面留下道道狰狞的划痕,再缓缓将它吞噬进泥土中去。 紧接着他竟将周围那片竹林,也尽数改成了铺天盖地而来的荆棘。 竹枝上抽出了长满了刺的藤蔓,宛若一条条长蛇,吐着信子逼近了那幢竹屋。 之后,就连竹子那挺拔的身躯也变得柔软无比,逶迤而来,绞住了竹屋,只消一使劲,便可让这幢竹屋瞬间坍塌。 竹枝慢慢缠绕而上,轻微起伏着,包裹着竹屋,使它像一个孵化已久的卵。 画中的一切都好似失了控,商折霜能感觉得到,司镜在刻意地惹怒淮流。 -- 第72页 天际的薄云红日变得一片黝黑,山川塌陷,迅疾的河水从天上倾泻而下,烈火自河流之上蔓延开来。 撕裂,崩塌,荒诞。 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商折霜的整个身躯往天边的那个豁口吸去,她还来不及拉住司镜,眼前的一切就开始极速倒退,之后宛若被重置了一般,归于一片黑暗。 - 脑子一片钝痛,腕上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就似有数千把刀刃在手腕上来回划拉。 商折霜猛地睁开了双眼,从床上坐起,脑中刚刚世界崩塌的景象愈发得明晰。 ——就似在提醒着她什么。 屋子内只有她一人,司镜不在,更无他人。 她垂下眼眸,只觉得脑中先前所发生过的一切,似被刻意放大了一般,有些不对劲。 窗外月华明皎,树影婆娑,一派祥和之意。 商折霜先是按了按额心,而后缓缓地拉开了掩着手腕的红袖。 系着铃铛的红线在她的手上紧紧收束着,尾端已然深入血脉,随着她的脉搏跳动,就好似有生命一般。 她的唇边泄出了片刻讥讽的笑容,将袖子拉上,和个没事人似的下了塌。 有人推开了她的房门。 她背对着月华,面容氤氲着一层阴影,但商折霜依旧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两下。 “姑娘醒了?” 这个声音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商折霜想,她纵使再听上个四五次,也未必能够记住。 女子走近了她,而商折霜也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这是一张清丽婉约的相貌,长长的柳眉下,眼角微微挑起,但却不显妖媚,唇上略施朱色,不甚浓艳,就似豆蔻花红。 她微微抬眼,只一颔首,没有其他多余举动。 “姑娘昏迷在我家门口,我便自作主张将姑娘带了回来,还请姑娘见谅。” 商折霜自然不会信她的鬼话,毕竟紧紧缠绕于腕上、深入血脉的红线,已然昭示了眼前人的身份。 更何况,她怕是还想抹去之前她在画中世界的记忆。 ——否则她昏过去前的记忆,也不会在腕上红线的作用下,被如此被刻意强调。 不过她并不在乎淮流想要对她做什么,只想知道司镜去了何处。 若她于淮流来说来说无关紧要,是个局外之人,那么司镜便就是她最想杀的人。 “姑娘?”淮流见商折霜还在晃神,面上的笑意更柔软了些。 “我刚刚醒来,就似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 商折霜平日虽是一副明艳不羁的模样,眉梢都吊着恣肆,但相由心生,如今她垂下了眼眸,加之唇角微微下垂,将往日的那副神态一敛,便展现出了一副哀婉的美人相。 淮流上前一步,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宽慰道:“姑娘莫急,我想你大抵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才失去了往日的记忆,修养几日便能很快复原了。” “可是……这不是叨扰你么……”商折霜想着演戏就要演全套,于是便将目色放得更悲凉了些,还夹杂了许多茫然,将一个失忆之人的神态演得淋漓尽致。 “不麻烦,不麻烦……我也不是一人只身生活在这,还有我的夫君,他也会与我一同照料你的,你不必担心。” 夫君? 商折霜的心头登时一炸,但面上仍旧是作了歉疚的神情。 “那还要劳烦你们夫妇二人了。” 淮流拉过她的手,在手心焐热,柔声笑道:“这天都如此冷了,姑娘还穿着这样单薄的衣裙,还是随我一同去厅堂,喝些暖身子的热汤吧。” 商折霜没有再拒,只压制住心底那股不喜他人触碰的厌恶感,乖觉地随着淮流往屋子的厅堂走。 在随淮流一同往厅堂走的路上,商折霜四下梭巡了片刻,想摸清她此刻到底所处何处。 但直至走到了厅堂的门口,她都没有发现一丝一毫幻境的迹象。 莫不是这儿与画中的世界不同,是淮流真正的所居之所? 在这一瞬她有些迟疑,若淮流只是想找到她的所爱之人——萧观的转世,与他再续前缘、厮守一生,又怎会化为厉鬼,被圣僧镇于画中,托司家守护呢? “姑娘,到了。” 淮流的声音将商折霜唤回了神来。 眼前几烛灯火的尽头,站着一个男子,面带浅笑,目色温润。 “流儿。”他上前一步,捉住淮流的手,将她引至厅堂内,领她坐下。 淮流将放置于桌上的瓷碗拿起,以小勺在碗内搅了搅,将滚烫的热汤凉了些许,对商折霜招招手道:“姑娘,别杵在那儿了,赶紧过来喝些汤,暖暖身子吧。” 商折霜对上了她的目光。 淮流的目光柔软,就好似初春的桐花花瓣,皎皎绽放,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 她甚至在这样的目光中找不到任何属于厉鬼的煞气。 盯了她片刻,商折霜突地有些茫然。 眼前的人,真的如司镜所说,是一只厉鬼吗? 她向前迈了一步,接过了淮流递过来的汤碗,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手上刚刚残留的,属于淮流的余温。 参汤甘甜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商折霜没有喝汤,以余光暗暗打量着淮流与她的夫君。 似是觉察到了商折霜的目光,淮流将眸光投了过来。 -- 第73页 她的眸光中却没有分毫心虚,只是如此坦然地直视着商折霜的眼瞳道:“我与山轻不是坏人,但姑娘放心不下也属人之常情,这碗汤,姑娘不喝也罢。” 商折霜淡漠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觉尴尬,径直又将汤给递了回去。 淮流接过汤,笑笑,将汤碗放回了桌上,继而又瞥了一眼窗外高悬的明月,道:“秋夜寒凉,此时也快至深秋,姑娘若不愿喝汤,便回房内歇息吧。” 商折霜道了句“多谢姑娘收留”,便依着刚刚的记忆,循着淮流带她来的路,孤身一人走了回去。 没了淮流在前方引路,她倒是走得更加自在。 近处是婆娑的花木,远处有着亭台楼阁,淮流现下的生活,几乎不输她在司府的生活。而刚刚淮流对她施以的善意,更让她怀疑起了所谓的圣僧。 若厉鬼之说只是一个托词,那圣僧所说的话,又真的能信吗? 或许在他的眼里,淮流不遵循天道轮回,执意留在人间,寻所爱之人的转世相守,本就是一种罪过。 商折霜打了个哈欠,不知为何,倏地想起了舟雪。 明明舟雪已经消散多时,可她在她心湖投下的那颗石子,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沉底,反是荡起了更大的涟漪。 她似乎变得不再似以前一般淡漠,也不再去刻意地躲避人情…… 于是她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人。 ——司镜。 为何同处画中世界,他们所离去的出口却不一样呢? 这一切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思及于此,她眉头一锁,轻轻一跃,便飞至了一处高阁之上。 她不知晓自己此刻正处于何处,足下的灯火汇成了一川河流,在黑夜掩盖着的祥和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藏匿了起来。 她垂下眼眸,思虑着自己应该先离开这儿回去歇息,还是潜入别处,找找可能与司镜行踪有关的线索。 然,一个不速之客,却打乱了她的全部所想。 风中裹挟着清秋独有的萧条气息,还有一股悄然浮现的血腥味。 它附在了风中,从商折霜的脸侧掠过。 商折霜倏地抬头,在月色中看到了一抹鸦青的身影。 她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却见那黑色的衣袍被风拂动,翩然若云,速度竟不逊色于她。 她一时起了兴致,抬步就追,可那道身影似是无意与她纠缠,陡然变了方向,匿于树影之中,与纷乱的光影融为一体。 商折霜的唇边勾起一抹冷冷的笑意,竟与那道身影一同,刹那间消失在了树影之中。 那道身影顿了顿,显然是失去了追逐他的人的踪迹,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而就在下一刻,一抹红从他的身侧,若鹰隼一般直线飞来,抬手就要掀开那遮掩着他面目的斗篷。 那道身影躲闪不及,因商折霜的一举一动,露出了面目片刻。 周遭十分黑暗,所以商折霜只看见了一双眼睛。 瞳孔似血,其中似有万千暗流涌动,阴沉而压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这篇文从25章开始倒V,看过的小天使们记得不要误买~ 然后明天也会有三更,我努力T T 这周所有在新入V章节评论的小天使,我都会发红包的,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鞠躬!! 拉扯着女儿儿子来给大家鞠躬。 司镜: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给大家再表演一个蒙眼吻霜霜。 霜霜:? 未廿九:以上剧情一定会再发生的,嗯! 第41章 隅中(六) 商折霜眸色一凝,瞳孔微放。 然就在她这晃神的片刻,那道身影又拉低了斗篷的帽沿,遁入树影,彻彻底底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她没有再追,而是站在原地愣神了许久。 片刻后,她举起了手。 明明现下如此黑暗,她依旧能看到,手上粘腻的一片红色。 ——是血。 风中吹来了一阵又一阵的血腥味,熏得她有些想作呕。 她想,这大抵都是那道身影的血。 可是,为何心中突然如此不安呢? 明明淮流身上毫无戾气,明明这儿的夜看似十分安宁,明明这座府邸之上没有煞气。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那道身影又是谁,从何而来,为何会受此重伤? 商折霜向来是不会做梦的。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关于她幼时的记忆,就宛若流沙一般,慢慢在脑海中消散了去,不过她也不在乎,因为她并不喜欢她的家。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有家。 所以她才会来空域。 梦中是一片微茫的雾气,她穿梭在其中,不知自己自何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 重重虚影从她的眼前闪过,她看到了有人执着鞭子,她看到了滚烫的汤药,她嗅到了草药弥漫而来的苦涩气息,她嗅到了如铁锈一般,血的腥味……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仿佛只要她伸出手来,掀开眼前的那层幕布,挥散那些雾气,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无论她如何奔跑,如何挣脱,她都无法从这如网一般的雾气中逃脱出去。 如兽一般猩红的瞳眸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那双眼睛宛若深渊,又如漆黑的天际,没有流光,氤氲着死气。 -- 第74页 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襟,就连她额角的发丝,都被沾染。 淮流站在窗外,凝视着屋内眉头微蹙的女子,眼中泛起了一丝凉意,甚至还交杂着一丝厌烦。 她那张清秀的面庞有了片刻扭曲,唇边凝起冷笑,将手搭在了窗棂之上,似乎想探头进来细细打量商折霜的神情。 腕上突然一阵剧痛,好似有一股力量沿着血脉,逆流而上,重重地砸在了心脉之上。 商折霜紧闭的双眸突然睁开,而后转向窗牖。 天际已然泛起了红光,窗侧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按了按太阳穴,脑中还在钝钝地痛着。 屋内的摆设一如昨日,夜里也不像有他人来过。 商折霜下了床,用右手重重地握住了左手手腕,眼底浮起了一丝戾气,继而愈演愈烈,将原先嵌在那儿的淡漠与无畏冲得一干二净。 她有些不解自己莫名的情绪,但心底仍旧对淮流起了疑。 至少她在别的地方,绝不会如此。 而她也有自信,若不是此地有异,她绝不可能被影响得如此至深。 这么一来,她反而不再担心司镜,毕竟此刻深入局中的人,似乎是她自己。 但在这重关系中她又察觉到一丝模糊的怪异,毕竟于淮流来说,无论是毁坏她珍视之物的,还是受人所托镇压她的,都是司镜。 那她又为何要舍弃司镜这个明面上的敌人,将自己卷入这场莫名的局来? 依现下的情况看,若不是因为这里并非淮流设局最重要的地方,那就是因为司镜的手中掌握了什么,于淮流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 一切的线索到这,似乎就断了。 商折霜想不明白,若萧观的转世,淮流的夫君山轻,不是她最重要的东西,那她又为何要如此珍视那片竹林,与那座墓。 毕竟它们怎么看,都像是淮流前世与萧观的所居之所。 她关于淮流的认知,好似突然产生了诸多悖论,将她自己都绕进去了。 有脚步声传来,是淮流唤她去用早膳。 商折霜随淮流步入了昨日的厅堂,许山轻已然坐在圆桌之侧,桌上还摆放着一锅粥与几碟小菜。 这次她没有如上次一般显露出拒绝之态,径直为自己盛了一碗粥。 毕竟淮流就算是想杀自己,也不会使在粥中下毒,这样幼稚的伎俩。 在吃着粥时,她偶尔以余光瞟向许山轻与淮流,可这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与一般的恩爱夫妇无异,叫她难以从中看出任何破绽。 许山轻的爱意藏在眸中,不会有诈。 因着自己与司镜也时常演戏的缘故,商折霜在窥探他人情绪时,总能一眼就看到他人的眼底。 若只是演戏,爱意浮在表层,笑容也是假的。 可此刻的许山轻,显然不是如此。 她转眸看向许山轻目光所及之处。 ——是淮流。 她面上的笑意温软,将整张若春花般的面庞,都衬得更为柔和,可自她眼底蔓出的情绪,却是一片冰凉。 商折霜视若无睹地将目光收了回来,吃完了碗中最后一口粥。 “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我现下头还有些晕,先回房休息了。”她堆起一张无辜的笑靥,以手按了按额心。 “姑娘昨日昏迷了许久,是该好好休息。” 淮流依旧带着笑,然商折霜现在却无法从这张美丽的面庞上看到任何东西了。 都是假的。 请辞后,她没有回到房间,而是翻至了廊道之顶。 她想,这偌大的府邸若只住着许山轻与淮流二人,寻一些线索,应当不会太难。 摸清了许山轻在卧寝之内,淮流在院中浇花,她只身一人潜入了府内的书房之中。 这间书房里一切东西的摆设位置,竟与那间竹屋出奇的相似。 ——就连那只放置于窗边,绘着翠竹的青瓷瓶,都一模一样! 虽商折霜不似司镜,将画中竹屋由内及外,都细细地翻找过了一遍,但竹屋内的摆设总不会记错。 她将目光投至了桌案。 桌案上一切如常,只是缺少了那一幅绘着美人的画。 在这一刹,她好似寻到了什么,自己所遗漏的东西。 若那竹屋真的如她所想,是萧观与淮流前世的所居之所,若淮流真的是萧观的所爱之人,那桌案上的画中人,又怎会不是淮流的样貌! 许山轻是萧观的转世,容貌有变是常理,可淮流并没有投胎转世,必当保留着与萧观相识时的容貌。 也就是说,那副画上所描绘的人,并不是淮流。 可这样一来,她之前的所有推测,便被打翻了。 让淮流耽于人间,不愿投胎,甚至不惜化为厉鬼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 天边的流云几经转变,由洁白烧得火红,继而又被染为靛青。 夜幕之下,商折霜坐于屋脊之上,一言不发。 明月穿过云层,透过薄雾,洒下清辉的光芒,将她身上的红裙,衬得愈发烈艳。 屋脊之上恰能俯瞰府内全景。 这座府邸没有过高的阁楼,是以坐在屋脊之上,视野格外开阔,也格外明了。 人定刚过,东边正院的木门发出了一声轻响。 -- 第75页 商折霜垂眸看去,便见淮流披着一件莹白单薄的外袍,赤足由屋内缓缓走出。 商折霜不动声色地越过了几个屋脊,将自己隐于了东边的几棵参天大树后。 淮流站在月华之下,肌肤若白瓷般细腻光滑,甚至还泛着目色难以捕捉到的,淡淡的光泽。 她的目色是空洞的,继而融进了点点哀凄,最后缭绕着浓重的恨意,仿佛能将这平静的秋夜撕裂。 在如霜的月色下,她褪去了自己的外袍。 莹白的外袍滑落脚边,接着是寝衣,而后是最贴身的衣物…… 呈现在商折霜面前的,是一具近乎完美无缺的女子酮体。 她眸色一凛,但仍旧没有转过目光,因为她看到淮流将自己的手,缓缓放到了后脑之处。 她如葱般的指尖轻轻撩开了后脑上的发丝,之后狠厉地插入了自己的后脑,一掀,竟将整张皮囊都宛若青蛇蜕皮般,慢慢褪了下来。 鲜红的肌理血肉直直落于商折霜的眼瞳之上,但她的眼底却依旧是一片寒凉。 她看到了,褪下皮囊之后,那具血肉之躯上面散发着的,重重的怨气。 那具包裹着淮流玄色怨灵的血肉之躯,此刻正在上下起伏、翻腾着,似有什么将要冲破跨越百年的封印,释放出来。 商折霜的左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看着淮流撇下她褪下的衣物皮囊,又推开门,走回了房间。 许山轻此时该是正在沉睡。 淮流走近了床榻,看着睡梦中男子沉稳的睡颜,血色的利爪收了又放,却始终无法扎入男子的颅脑。 她歪了歪头,用那双惨不忍睹的手,抚过了男子的脸颊。 而后似是被灼伤了一般,她倏地收回了手,向门边冲去,想穿上自己褪下的皮囊与衣物。 但在这个瞬间,她却出乎商折霜意料的,回了个头。 掺杂着迷茫怨恨的眸子,对上了商折霜那双,若玄冰般寒凉的眼瞳。 商折霜能觉察到,淮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腕上红线的灵力与阴气,竟在刹那间倏然如泉水般涌了出来,然这股气却不是向淮流而去的。 商折霜定定地看着淮流的眼睛,从她眼睛中藏着的惊慌,看到了一片晦暗。 那是她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一天。 淮流好似有意,将一切关于自己的回忆,都通过她腕上的红线,告诉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我不想看淮流的,我只想看…… 第42章 隅中(七) 与萧观初遇之时,她只是个从家中逃出来的,不懂事的小姑娘。 她只身一人随着商队跨越一洲,行至了东洲最繁华的城——长停。可也因着路途遥远,自小又养尊处优,她将自己身上的银钱几乎挥霍得干干净净。 于是,她因为一支糖葫芦,与小贩起了争执。 萧观原只是受家妹所托,上街来为她去当铺赎回一支珠钗。但正当他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穿着布裙的小姑娘与一个街头小贩正在争吵,里里外外围了一圈的人。 “没有银钱还敢吃我的糖葫芦!” 那小贩指着布裙姑娘,对着围观的众人嚷嚷道:“大家都来评评理,这姑娘这样是不是要给我打几日工才能回去!” 萧观一向看不惯不公之事,况且这姑娘只是拿了他一串糖葫芦,这小贩竟然要她给他打几日的工。且不说这交换之物不公平,一个小姑娘跟着他,也有失体统。 他几步上前,扔下一银,冷声对小贩说:“这钱我帮她付了,你放她走吧。” 那小贩瞅了一眼他,这才惊觉眼前这位是萧家大公子,忙点头称是,狠狠地瞪了一眼淮流,才转身离去。 淮流看着萧观,灵动的眼眸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心想着自己身无分文,总归是难以为继,不如先跟着这个公子,有了钱之后,行事也方便些。 于是,她忽然以手扶头,扯住了萧观的袖子,学着以前看来的话本细声道:“公子,我的头好像有点晕,烦请公子暂时收留小女可好?” 她当下只想着傍上萧观这个冤大头,等有了银钱之后再做打算。 而萧观也果然没有辜负她的厚望,扶起她,皱了皱眉问道:“姑娘家住何方,在下可以送你回去。” 送她回去? 她不久前才与爹爹闹了别扭,这回跑了这么远,立马被抓回去,定是少不了一顿痛骂。就算要回去,也要等到爹爹真的着了急,只求她能回家,舍不得再训斥她的时候吧! 淮流连忙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挤出两滴眼泪:“小女家在西洲,离长停有些距离。天有不测风云,如今也不知身患什么杂症,头竟如此晕……所以……” 萧观见她这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家妹顽劣,随我回去,你少不了要吃苦头。” “无妨,我会对她处处忍让的。” 淮流当时一心只想着能让萧观带自己回去,根本就不可能长远,更何况她也是在大户人家中长大的女子,如萧观这样温润君子的家妹,再顽劣又能顽劣的到何处去? 萧观见她心意已决,只好摇了摇头,对她说:“那你便随我走吧,治好了病就早日回家,你一个清白身的女儿家,不宜孤身一人在萧家久留。” - -- 第76页 淮流在萧府呆了十几天。 在这十几天内,萧观几近都将她带在身边,且又能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从不违于礼数。 而淮流本就是寄人篱下,对这些事情不甚在意,更何况如萧观所说,萧凝顽劣,若自己不用与她接触,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她自由得近乎忘却了一切,也在萧观身上窥见了许多,以往所接触的大家公子没有的品质。 他待人永远谦和有礼,可行商手段却又雷厉风行。 淮流想,一个人怎能有两副全然不同的面孔,而偏偏这两张面孔,她都喜欢得紧。 于是她不愿再瞒萧观,向他直说了自己的身世,也恳请他不要这么快将自己送回家。 出乎她的意料,萧观竟然应允了。 而因着他的应允,另一边的萧凝,更是对她是恨得咬牙切齿。 那日她一如往常地回到自己的院落,却见门前门外竟都被臭鸡蛋与烂菜叶砸的乱七八糟,而房内的锦被,也被剪子绞得破破烂烂的。 淮流自小也是被宠着长大的,就算吃得了苦,没被惯出什么大小姐脾气,也忍不了被人这么欺负,更何况她并没有招惹萧凝。 登时,一股气“噌”地烧上了心头,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萧凝的院子。 “萧凝!你给我出来!” 不过片刻,一个身穿盘金彩绣罗裙的少女缓缓推门而出。 她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然看着她时,眉眼间却皆是厌恶。 “哪来的山野泼妇,敢在本姑娘门口乱嚎。” 淮流那时也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哪能容得别人这样说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嘴,抬手就要向萧凝打去。 但她的手才刚举起来,便被萧凝身边的婢女牢牢攥住了。 那婢女恶狠狠地瞪着她,轻蔑道:“不过是大少爷捡回来的野女人,也配冲我家姑娘瞎嚷嚷?” 淮流的一张脸憋得通红,杏眸瞪得浑圆。 她自懂事来,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且手腕在那婢女手中紧紧抓着,一股钻心的痛在刹那间便涌了上来。 小姑娘终究是小姑娘脾性,斗不过,眼眶霎时就沁出了泪珠,眼看着就要滑落脸颊。 然,一声训斥却在此刻传入了三人的耳畔。 “凝儿,你又在胡闹什么?” 小径边是一丛翠竹,萧观自小径走来。 不知为何,看着萧观前来的身影,淮流的心底竟冒出了几分心虚。 虽然是萧凝欺负她在先,可她毕竟寄人篱下,有求于萧观,更何况她还向萧观再三保证会对萧凝处处忍让…… 可萧观却径直略过了她,盯着萧凝,呵斥道:“你当这几日你暗中做的那些荒唐事,我不知道吗?回房去,三日不许出来。” “萧观!你竟然为了这个女人罚我!” 因着萧观的这句斥责,萧凝满目皆是难以置信,一双秋眸被泪水浸湿,显出的哀婉模样竟叫淮流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恶人。 淮流哑然地看着二人争锋相对的模样,一时惊讶于萧凝竟然直呼萧观其名,而不是叫他兄长。 而她也能隐隐地察觉到,两人这番争吵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她。 萧凝对她的恨意,并没有因时间消减,但奈何每每想出什么整蛊她的方法时,萧观总是能第一时间出现阻止她。 而让两兄妹关系越来越恶劣的罪魁祸首——淮流,却乐得自在,放心地让萧观给她收拾烂摊子。 那时的她还尚且单纯,只当萧观是看不惯萧凝飞扬跋扈的模样。 ——毕竟他初见时便对她说过,家妹顽劣。 直到那一天,淮流心血来潮,偷偷溜去城中的酒楼逛了两圈,从华灯初上一直玩到灯火阑珊,才酒阑兴尽,醉醺醺地往回走。 等她回到萧府之时,时辰刚至丑时。 她的头有些晕,凭着记忆走到了自己的院落,却看到另一侧萧观的房内还亮着灯火。 许是因为还剩五分的酒意,她心中突然浮现出萧观以往对她的千万种好。想着这更深夜重的,他竟然还未入眠,许是有什么烦心事。 一股热血冲上脑子,她摇晃着朝萧观的院落走去,想着定要好好开解开解他。 但才刚踏入萧观的院落,她却看到了让她瞠目结舌的一幕。 萧凝穿着丝质的纯白寝衣,紧紧抱着萧观。 她踮着脚尖,朱唇紧紧贴着萧观的薄唇,青涩地吻着萧观。 淮流吓得五分的酒意全醒了,忙躲到一颗歪脖子树后边,想着难道萧观收留她至自己院落边,就是为了掩饰他与萧凝的不伦之恋吗? 那也难怪萧凝会如此厌恶她。 如今自己撞破他们的好事,若被发现会不会被灭口? 更何况她还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了萧观! 最初对萧观的爱慕之意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她只觉得身躯一片冰凉,而整个人就似被钉在了原处一般,难以动弹。 正当她心跳凌乱,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被萧观的一声怒喝吓得一个激灵。 “胡闹!” 她定睛一看,是萧观推开了萧凝。 他的眼中翻涌着太多情绪,有怜惜、有愤怒、有无奈……还有更多她看不懂的隐忍。 “我怎么胡闹了!你与我又没有血缘关系!你只是萧家的养子,我们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为何不可以在一起!” -- 第77页 听到萧凝的话,淮流的心才放下了三分,亏得他们不是亲兄妹,这段恋情也不算太糟。但接下来萧观的话,却让她宛若五雷轰顶。 “胡说八道!萧凝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我喜欢的人是淮流,我早与她的父兄通过信,得到了他们的应允。如今你倒是好,这样一闹,若她误会于我,你又将我置于何处?” 淮流惊得差点眼前一黑昏过去,自己虽的确对萧观抱着女儿家的爱慕,但平日里与他分明是君子之交,清白得很,哪有他说的这般不堪。 正当她在心底暗骂萧观竟然如此不义,如此利用她之时,一股力量径直将她扯出了树后。 萧观深情款款地拥住了她,柔声道:“流儿,舍妹胡闹,望你不要记挂于心。” 接着,他冰凉的唇便覆在了她还含着酒意的唇上。 淮流脑中一片空白,任萧观吻着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倒流至了面颊之上。 这个吻很长,待萧凝抹着泪冲出院落之时,萧观才放开了她,对她轻声道:“对不起。” 淮流尴尬地抹了抹被吻红的嘴唇,干笑着说:“无妨,就当是还你这些日子对我的好了。” “可是……”她揣度着萧观的心意,小心开口:“你和萧凝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说的,与我父兄通信又是……” 萧观长吁一口气,原本清亮的眸子竟是暗淡了下来。 “我自小被养父带回,虽是养子,但养父却给了我姓名和萧家大少爷的名号,并与所有人都说,我是他遗失在外的亲生子,从不曾亏待于我。” “待到年岁渐长,我才逐渐明白,原来爹爹收留我,是因为娘亲生凝儿时伤了身体,不能再孕。但爹爹对娘亲一往情深,不愿续弦,所以才将我带回,以弥补萧家无长子的遗憾。” “那你对萧凝……” “凝儿啊……”提到萧凝时,萧观那原先暗淡的眸子,竟是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眼里尽是温柔的神色。 “虽然她娇蛮不羁,但在我眼里,她就是最好的女子。幼时,但凡她得到了什么喜欢的东西,总会分我一份,若有仆役因我是养子而欺辱于我,她也总是护在我的身前……” “那你们……” “不可能的。” 说到此,萧观神色一滞,继而垂下了眼睛。 “爹爹将萧家托付于我,在天下众人的眼中,我是萧家长子,凝儿的兄长,我不能让她背负天下人的非议。更何况,若要与凝儿在一起,我必当先抛弃萧家长子的身份。可若我这样做了,萧家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戚便会趁虚而入,爹爹一生的基业也会毁在我的手中,而我,又怎能以此来报答爹爹的收留养育之恩?” 淮流看着他,心中万千思绪,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始说起,抿了抿唇,又垂下了头。 萧观看着垂下眼眸似在思索的淮流,双膝一屈,竟突然跪于了她的身前。 眼前的男子身长如玉,就算是跪着,也不显低微,仍有如竹风骨。 淮流被他的举动一惊,慌忙想扶他起身,可男人的身躯竟如此沉重,让她难以拉起。 “淮姑娘,我想先请你原谅我对你的利用。” 萧观垂着头,淮流看不清他真正的神色,但依着他的语气,她却能感受到,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并非他的本意。 月色如霜,灯火冰冷。 淮流看着萧观,唇边凝起了一抹苦笑:“我不怪你。” 萧观依旧垂着头,声音又轻了许多:“我利用了你的身份,也的确得到了你父兄在生意上的相助。不过……” “无妨,毕竟你也从未伤害到我。” “我……”萧观默了片刻,终是狠心开口,“我知道淮姑娘对我有意,而我想求淮姑娘嫁与我,以断凝儿之情。” 原来一个人真的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可为何时至今日,她却依旧没有办法怪他分毫? 此刻的淮流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心底如结了冰的湖面一般,泛着雾白的寒意。 “萧观自知所求无理,淮姑娘可以拒绝于我,毕竟我已然在未曾通知淮姑娘的情况下,与淮老爷与淮公子通信,利用了淮姑娘。” “我不答应。”淮流没有扶起萧观,强行敛去了面上讽刺的神情,同时也压抑住了心底一闪而过,那抹可笑的妥协。 “萧公子,我承认我心悦于你,也从不否认你对我的吸引力,但我绝不是一个委曲求全之人。你的心中只有你的凝儿,你的萧家,但你却从未顾及过我的感受。我淮流,从来不愿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清寒的月色洒在两人身上,皎洁却凄寒。淮流勉强勾起一个笑容,用手拍了拍萧观的肩,阖上双眸,转身离去。 无论她如何爱慕萧观,至少她做出了一个不会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然她却从未想过,今日一别,便是永别。 第二日她便随父兄遣来的马车,离开了东洲长停,回到了西洲。 她原以为,萧观与她,此生再不会有交集了,可现实却生生将她,送上了无可回头之路。 可是她也认真地想过,若这一切重新来过,她的选择依旧不会有变。 无论结局如何,她还是不愿意做那个委曲求全的人。 直至今日,留在她记忆中最深的画面,依旧是萧凝面容枯槁、衣衫褴褛冲到她面前质问她的场景。 -- 第78页 就算以前的萧凝骄纵,但终归还是有些大家闺秀模样的。 但那日的她,发若路边干枯的蓬草,面颊凹陷,那双盛着一汪秋水的眼瞳也已然干涸,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她问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让萧观伤心;问她走便走了,为什么要让萧观牵挂于心,最后变为他人威胁萧观的筹码。 淮流在那一刻才明白了,何谓百口莫辩。 多么可笑,他不爱她,却因她而死。 她要背负上剩余的所有哀痛,或是怨恨。 可纵使如此,她竟然还是爱慕着他的。 这重爱意甚至并没有因为他的死去而消散,反而因萧观的离世,愈演愈烈。 她求爹爹调查清了萧观的死因。 原是萧家有一个远房亲戚唤作萧铭山,平生不学无术就罢了,却对旁门左道研究甚精。因为家道中落,便把主意打到了萧观的头上。打听到了萧观与淮流之间的事,勾结匪人,借用淮流的名字,使计把萧观引出,将他害死。 萧凝自然是不知晓萧观对她的情意的,所以理所当然地将一切推到了淮流身上。 而斯人已逝,她又要如何解释? 无论如何解释,都只是让这世上多添一个伤心人罢了。她相信,萧观也不愿意让萧凝知道真相,让萧凝恨着她,远比让她伤心一世来得好。 可是萧凝走后,她日日夜夜都能在梦中见到萧观。 她看到他被一柄利剑刺穿,看到他流着血泪唤着她和萧凝的名字。 父亲寻尽高人,求尽名医,然她的症状却愈发的严重。 终于,某一日,她孤身一人,披着霞光,踩着晨露,踏上了去寻萧铭山之途。 去寻萧铭山本就是一时兴起,她没有任何计划,却不知萧铭山此人竟然狠心到,在她下定决心去寻他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生剥她生魂的准备。 生魂被抽离出肉/体该有有多痛啊,就似将骨头完完整整地从身体里抽出。 而她在忍受着这样的痛苦时,还要看着萧铭山等人一刀一刀,将她的肉/体毁坏,烧尽。 宛若凌迟般的疼痛,将她的生魂生生逼成了厉鬼的形态,而萧铭山看着流着血泪的她,竟还在放肆的大笑。 他那双若蛇鼠般狭长窄小的眼眸,几近眯成了一条线,嘴巴微张,露出黄暗的犬齿。 “淮姑娘可真是重情重义,既然这样,那便让我助你化鬼,早日与你那小情郎团聚吧。” 淮流眼中带血,视线都是一片猩红,甚至看不清萧铭山的模样。 黑色的怨气直冲云霄,却冲不进萧铭山身前那堵金色的佛墙。 她饮血而泣,字字如刀:“我淮流永生永世不入轮回道,就在这世间等你。但凡你再世为人,我就会让你尝尽人间苦恶,痛苦死去。” 淮流本以为自己这般怨毒的诅咒,足以令萧铭山害怕与惊惧。 然眼前的男人却不屑一顾的笑了,看着她的眼神怜悯且同情。 “且不说你这样对萧观,萧观来世还会不会念着你对他的情谊。更何况我只要安然度过这一世,接下去的永生永世又与我有何关?就算我的魂魄轮回了,也不是这一世的我,没有任何的记忆和意识。而你,将永远活在无法为他报仇的痛苦中,孤独地度过身为厉鬼漫长的永生永世。” 淮流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恨意、怨气、迷茫、无助,都离她远去了。 如萧铭山所说,这漫长的年岁留给她的,真的是永生永世的折磨与痛苦。她漂泊百年,被僧人所镇,重伤逃出后,好不容易寻到了萧铭山的转世——许山轻。 看着那张与萧铭山有着七分相似的面庞,恨意再次如狰狞的荆棘,包裹住了她的心。 压迫、挣扎、毁灭。 她发誓她要杀了许山轻。 但他让她痛苦百年,她又怎能让他就这样轻易的死去呢? 于是她披上了人的皮囊,化作美貌的少女。 她要让他死于所爱人之手,让他尝试剥离生魂的痛苦。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变得犹豫,开始质疑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 看着许山轻真挚而充满着爱意的眼瞳,和他对每个人都施以善意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下不了手。 如萧铭山所说,许山轻再怎么像,也终究不是萧铭山。 真正的萧铭山早已归为尘土了。而前世的恩怨,又为何要一个什么都不知晓的人,来承受呢? 但就算她是这么想的,一股她控制不了的,厉鬼的恨意还是停留在她的灵魂之中。 那股力量不断以萧观生前留下的竹屋提醒自己。 ——就算那间竹屋中没有她的痕迹,只有他爱的萧凝。 可是这又如何呢? 她只需要铭记着恨就好了。 日复一日的挣扎,与那股怨气斗争,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直到司镜带走了萧观之物,猜到了她前世的因果。恨意终于破茧而出,她的灵魂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 她只想杀了破坏这一切的人,而后彻彻底底的解脱。 淮流那血肉模糊的唇边露出了一抹讥讽的笑容,挣扎的瞳眸彻底被黑暗吞噬。 “姑娘,你看,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又何其无辜呢?有时候,命就是如此。司镜毁我画境,破我结界,如今又知晓了我前世的因果。我要怎么保证他不会伤害萧观的转世?既然他非要这么做,那我也只能拿你,来威胁他了……” -- 第79页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司镜不在的,已经数不清第几天了。 未廿九:下一章你的黑莲花就回来了。 司镜:? 3/3 第43章 隅中(八) 淮流失去了属于人最后的神智,彻彻底底沦为了恨意驱使的利器,灵体为怨气所侵蚀,再也没有任何感知。 她从喉咙中发出了“咯咯”尖锐讽刺的笑声,伸出长长的、鲜艳的舌头,舔了舔自己不被皮囊所覆盖的血肉。 “告诉姑娘一个小秘密,前几日,我见过司镜……” “嘻……姑娘手上这红线可真漂亮啊。我原以为这是护你周全的法器,却没想,根本不是……” 她的语言凌乱而破碎,那双眼瞳也已然黯淡失色。 不过商折霜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毕竟此刻的淮流已然被怨气操纵,与她多言不仅毫无意义,还有可能激怒于她。 “姑娘不信么……我可什么都没有骗你……” 淮流的笑声变得越来越尖利,宛若指甲划过琉璃瓦的“滋啦”声,只听得人头皮发麻,而后伸出手攥住了商折霜的左手腕。 她十指的指甲已然剥落,然鲜艳血肉堆成的指尖,依然攥得商折霜生疼。 商折霜沉了沉眼眸,唇边噙起一抹冷淡的笑容。 淮流与她对上了双眼。 眼前女子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甚至连怜悯也没有。 这样的眼神倏地激发起了她过往最不堪的回忆,萧铭山的眼神,萧凝的眼神,甚至于萧观歉疚的眼神,都成为她心头的一根刺,包在肉中,剔不出来,又难受其痛。 她攥着商折霜手腕的指尖突然收紧了,几近要在那洁白如玉的皓腕上留下青印。 鲜血顺着商折霜的手腕,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而她手上的红线,也因为淮流巨大的怨气和阴气,开始震颤。 淮流的面目愈发的扭曲了。 宛若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眼睛嘴巴鼻子,全都糊作一团。 商折霜腕上的红线,好似成了她们之间的连接点一般,阴气汩汩淌出,竟叫淮流这具至阴的身体都快承受不住。 她猛地一抖,想松开商折霜的手腕,却没想,商折霜不知何时,已然反手抓住了她。 红线宛若蛛丝般扎入了她的身体,就似汲取养料的树根一般,一寸一寸地深入。 “你……” “呵……”商折霜讥诮一笑,面上的神色有些阴郁,“这根红线的确不是护身法器,但也并不意味你可以随意利用。” 淮流面色一变,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商折霜早已猜到了,她想利用这根红线上的灵气与阴气。 她挣扎的力度越发大了,惨厉的尖叫声与阴气的波动,终于惊醒了睡梦中的许山轻。 他只着一身洁白的寝衣,与淮流原先褪下的衣物相似。 商折霜本以为他见到淮流如此模样会害怕,可他竟只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便一步一步地向她们走来。 “流儿?” 他的目色竟还是携着爱意的,没有丝毫厌恶与恐惧。 淮流撇过头去,虽然她已然失去了大部分属于人的意识,但还是本能的不愿让许山轻看到,她现下如此狼狈与丑陋的模样。 “流儿。” 许山轻的语气坚定了许多,似乎看出了淮流此刻的痛苦,几步上前就想来阻止商折霜。 商折霜原是不在意许山轻的,毕竟于她来说,许山轻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别说有没有能力将她与淮流之间的连接断开,就连有没有胆上前,都是个问题。 但是,借着皎洁的月色,她却看到了许山轻袖中那把,反着冷厉光芒的匕首。 ——难怪他一直在颤抖。 原来他根本不是害怕淮流的样貌,而是害怕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 淮流还在挣扎,而那股汹涌的阴气与灵气,也如潮水一般,在商折霜的血脉中乱窜。 她目色一凝,心下斟酌着要不要在许山轻来到眼前之时,将淮流甩出去,切断她与红线的连接。 反正就算她为祸人间,也与她也无甚关系。 当下最重要的事,是护得自己周全。 然,她还未思虑好,却听闻府邸的东面传来了一个巨大的爆裂声。 许山轻整个人被吓得一哆嗦,匕首都掉至了地上,而淮流在挣扎之余,也堪堪将目光投至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整府邸都是她设下的结界,常人想要破除,绝不可能这般容易。 秋夜宁静,在这声爆裂声之后,竟就真的再无别的声响,就连砖石土块掉落的声音,都没有。 在晦暗的廊道尽头,走来了一人。 他衣裳如雪,但衣摆上却沾染了点点血迹。 是司镜! 商折霜的眉头蹙得愈发深了,就算此刻无风,就算距离算不得太近,她也依旧可以闻到司镜身上飘来的血腥味,与那股淡淡的草药味。 ——就如以往与他度过的多日一样。 因着司镜的到来,许山轻似从梦中惊醒,猛地一个蹲起,拾起了掉至地上的匕首。 他拿着匕首的手腕颤抖得厉害,血管密密麻麻地凸起,彰显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安。 就算他不识得司镜,也该知道,他来此地定不是来帮淮流的。 -- 第80页 淮流喉咙中的哀泣声更大了,低低的,嘶哑的,就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许山轻握紧了匕首,不再犹豫更多,直直朝商折霜刺去。 匕首冷寒的刃面比秋夜更加冰冷,在银月下被镀上了霜色,而后又染上了血色。 商折霜本想在许山轻刺来时旋身,以淮流的身躯挡住许山轻的匕首的。 可就在那个瞬间,她的眼前突然被一片纯白遮挡。 这突如其来的视觉障碍让她措手不及,一时分辨不出许山轻自哪个方向而来,又要扎向何处。 所以她犹豫了。 之后,她听到了血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司镜仍旧是风轻云淡的,就算他的手中紧攥刀刃,也从容得面不改色。 其实许山轻刺来的力道并不大,但司镜攥着刀刃的手,却是用尽了力气。 鲜血染红了他的袖袍,刀刃深入掌骨,而他竟还能笑得出来。 他并没有与商折霜说话,只是没有感情地弯了弯唇,对许山轻淡淡道:“收手吧,你要知道,当你杀了一个人后,一切都会改变。” 许山轻显然也没想到,司镜会攥住他的刀刃。 在看到鲜血汹涌而出的那一刻,他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分崩离析,而后整个人抖得和筛糠似的,不住地往后退。 看着眼前的场景,商折霜的心底倏然爆发出了一阵烦闷。 这股毫无缘由的情感波动让她眼中划过了一道戾气,而后狠狠地甩开了淮流。 淮流先是惨叫一声,而后趁此机会,身形一闪,从司镜进来的那个豁口逃了出去。 商折霜的眼中萦绕着重重戾气,身子前倾就想去追。 然她的手,却被一人攥住了。 鲜血从她白皙的手腕绵延至她红色的衣衫上,被红袖吸收,消失不见。 她现在才发觉,原来她这么讨厌这种温热的触觉。 司镜的目色很是漠然,毫无感情。 商折霜不知道是他掩饰得太好,还是他真就对这一切都不以为意。难怪那日他重伤回到司府后,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冲动。 一个狠狠撕下眼前人假面的冲动。 可是司镜此人,当你剥去他一层假面后,露出来的许是另外一层。 要窥探到底,实在太难。 且他这个人全身上下就似没有着力点一般,任你以多么刺耳的话语相对,都如石沉大海,甚至泛不起一丝波澜。 这个认识,让商折霜心里那股压抑着的那股戾气,又活泛了起来,它们翻腾上涌着,好似在下一刻就要倏然爆发出来。 司镜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 商折霜狠狠甩开。 司镜的面色并没有一分一毫的不自在或是尴尬,只问道:“没受伤吧?” 他很讶异地发现,在自己恬淡的目色下,竟还埋藏着一分愉悦。而就算只有一分,也是喜悦之情。 他在享受这种感觉。 甚至于刚刚的举动,都是故意为之。 ——他本可以不去攥住那把匕首的。 在这一刻,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 怎么会呢? 怎么会显露出自己的心思,怎么会渴望被在乎,怎么会用这般卑劣的心态与手段去算计她? 她的到来若是上天给他的恩赐,那他就更不应该贪得无厌。 司镜的眼瞳沉了沉,面上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慌乱,迟疑着要不要对上商折霜的目光。 可商折霜却没有注意到他这些细小的举动。 她原先如寂寂荒原、寸草不生的心底,仿佛燃起了一场大火,灼得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她抬起头来,讶异地发现司镜竟没如往日一般,习惯性地看着自己。 心底的烦闷之情更胜,她出口道:“你就这样将淮流放走了?” “门口有司府遣来的人,她插翅难逃。” “你倒是想得周全。”商折霜嗤笑了一声。 “折霜信命吗?” “不信。” “那自然也就不会信神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商折霜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瞪了司镜一眼。 原先淡漠的情绪,好似因为这个人彻彻底底泛起了波澜,并且还有山崩海啸之势。 但让她更恼怒的是司镜的态度。 ——在平淡之余竟好似还有几分欣悦。 “若司公子的事情处理完了,便放我先走吧,这几日我也累了,想好好休息休息。” “不妨一起?” “不必。” 商折霜在这一刻竟发现自己有些幼稚别扭得可笑,可一言既出,覆水难收。无论出于何种感情,她都想暂且规避司镜。 至少是在此时此刻。 只要一看到司镜,她便会想到他站在她的面前,手上的伤口血肉翻出,露出森森白骨。 这样的场景好似牵引出了她的某种情绪,是下意识的抗拒。 深沉的压抑窒息感与刺骨的痛,从心底蔓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司镜:(变身黑莲花) 霜霜:你真的死定了。 第44章 亭午(一) ——是逢炎炎其光,欲近还远。 - 司镜哑然失笑,显然是没想到,如商折霜这样的人,竟还有如此小孩子气的一面。 -- 第81页 他恢复了以往温雅谦和的模样,淡淡道:“若折霜不想,便罢了。” 腕上的红线缠得商折霜生疼,她已然没有心思再去计较其它,垂下眼眸,定了定神,便使了轻功,纵身离去。 她不知要去往何处,又怕与司镜遇上,所以在洛城中溜达了两圈,选了一家知名的花楼抬步便进。 ——那时她想,如司镜这般维护着正人君子皮囊的人,定不会来这种烟花之地。 子时前夕,正逢如意楼生意最好的时候。 如寻常的秦楼楚馆一般,这幢隐在重重画楼后的楼阁,此刻正灯火通明,往来男子络绎不绝。 商折霜刚随一众身着锦袍的纨绔踏进门槛,便吸引了老鸨的注意。 一般的姑娘家,哪会来这种地方? 若真来了,多半只能因为两个原因。其一为捉奸,其二为卖身。 可眼前的姑娘一身红衣价值不菲,眉间又盈着纵脱之意,哪像来卖身的人? 那多半就是为了捉奸了! 老鸨眉头一皱,就想唤来打手来将她直接轰出去。然,待她再仔细观察眼前姑娘的时候,又发觉她的眉间虽透着不羁之情,却是微微蹙着的,并没有寻常捉奸之人的那股凌厉气势。 莫不是家道中落,被逼卖身? 老鸨一下就对商折霜起了兴致,毕竟这样漂亮的姑娘百年难得一遇,若价钱能谈得拢,就算身无长技,也足以留在如意楼中当风极一时的花魁了。 于是她摇着团扇,扭着水蛇腰上前,堆起甜腻的笑容道:“姑娘来我们如意楼,可有要事?” 商折霜刚踏入这个地方,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艳香。她蹙着眉头打了两个喷嚏,刚想寻个雅间坐坐,就见这艳香的源头开始向她靠近。 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却被老鸨曲解成了,姑娘家家的不愿在众人面前谈及此事。 “若姑娘觉得此地不好谈事,我们也可以去楼上的雅间谈。” 商折霜本是想离这老鸨远远的,可她口中的雅间又正是自己现下想去的地方。 红线已然将她的手腕绞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心头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似的,喘不过气来。 她顾不得许多,朝老鸨点了点头,暗中用指尖捏了捏腕部,渴望缓解这股如刀割般的疼痛。 老鸨没注意到她红袖之下的举动,面上乐成了一朵花,心中已经开始想着要如何压价,才能以最好的价格收下这个宝贝。 穿过重重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纱幔,又绕过几个言笑晏晏的姑娘,商折霜终于随老鸨行至了三楼。 三楼的廊道空无一人,其侧只有几个房间。 她们走向的这个房间,檀木的门上雕着牡丹,花朵妖媚,枝叶繁茂,想来便是老鸨的房间。 腕间的疼痛已经开始逐渐缓解,而随着疼痛的消减,商折霜也就慢慢回了过神来。 老鸨依旧在对她谄媚的笑。 这是游走于风月场多年,所熟练展示的微笑,浮在表面,眼底皆是重重绕绕的算计,商折霜看得出来,是以面色愈发冷淡。 眼前人打扮艳俗。 她头上戴花,饰以纯金的琉璃钗,颈上是缀着青金石的颈环,耳上还要挂鸽子蛋大的祖母绿,商折霜看她一眼就觉得她招财进宝得很,若是能摆到这如意楼门口,定是比貔貅还管用。 可她这样的打扮,比起她的房间,竟还算得上是“素净”了。 当老鸨推开门的那一刹,商折霜的步伐几近是本能的一滞,宛若灌了铅,再也迈不动第二步。 重重叠叠金线绣成的纱幔,缀着指甲盖大的蛟珠,桌上放着绘制了牡丹的彩瓷茶壶,旁边还堆着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珠宝。 地上毯子的颜色红绿交加,其间再点缀以亮金色,看得她眼睛生疼。 ——真是一派粗制滥造的“奢华”。 老鸨以为商折霜被这华贵的景象吓着了,暗暗腹诽她虽然衣着不菲,却是没见过世面得很,大抵是个好骗的主。 然老鸨这边在沉思着,一肚子坏水都快流出来了,商折霜那边却在衡量着,遇上司镜与进这个房间,哪件事更糟糕。 但人生常常都是屋漏偏逢连阴雨的,人要倒霉起来,坏事往往会齐齐上阵。 一个妖媚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不似一般烟花之地莺莺燕燕软糯的娇声,这个声音是极魅的,好似丝丝缕缕的红绸,慢慢收束住听者的心。 一个声音自然不足以让商折霜注意,但那女子叫的名字,却让她的心中“咯噔”一下,就似打翻了调味料,不知是何滋味。 “这不是司镜司公子么?今日怎么有功夫来如意楼一度春宵?” 女子的这句话倏地勾起了商折霜在安宁村的回忆。 司镜在众人面前,扮作个寻欢作乐的浪荡公子,好像还挺得心应手的? 但那时的她,只觉得司镜演技一绝,从未想过他竟真是这样的人。 虽说司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本质上来说与她并无关联,但她还是将手放至了栏杆之上,悄悄收紧了。 从未有过的好奇在她的胸膛中冲撞着,而这种感觉似乎还将她的一颗心,泡得有些酸胀。 老鸨见商折霜将目光放到了二楼,还以为她是见了自己奢华的房间,已然下定了决心留在此地,所以开始关注起了如意楼中的花魁,唇角开始掩不住地上扬,眼角的皱纹都堆叠到了一起。 -- 第82页 “姑娘是好奇那位姑娘是谁么?”她将声音放得柔和了些,颇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楼下那位是我们如意楼的花魁,在这儿留了四五年有余了。你看她这皮肤,吹弹可破的,面色也比寻常姑娘红润。若姑娘想与她一样,留在如意楼是最好的选择。你再看看那位公子,生得如此矜贵俊美,还不是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若姑娘愿意留下,多少这样的公子没有啊……哎……姑娘?” 老鸨还想再继续吹嘘留在如意楼的好处,却见刚刚还将手搭至栏杆上,往下眺的姑娘,竟真就纵身一跃,翻了下去。 “诶!姑娘!”她心头一悚,生怕不仅煮熟的鸭子飞了,还落在如意楼,闹出一条人命,坏了她的生意。 她战战兢兢地往下看,确是看到了一抹艳红,但那并不是血的颜色,而是商折霜翻飞衣裙的颜色。 她的动作很轻,和猫儿似的,悄然落在了重重人群之后。 她所处的位置,恰能看到司镜与那姑娘,却又不会被他们发觉。 坐在司镜面前的姑娘睫毛很长,和小扇似的,眼尾勾着金色的花纹,将她那张倾倒众生的面颊衬得更为妩媚。 商折霜看着她向司镜靠近,想伸手勾住他的颈脖,顺势就要倒在他的怀中,一颗心不知怎的提得老高。 ——毕竟司镜先前也与她这样演过戏。 可司镜却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折扇,抵在她的腕处,指尖微微施力,就生生将她与自己隔出了距离。 “晴娘不必如此,有何事相求,可以直说。” “哎呀,司公子还是如此疏离,也不知撑着这副假面有什么意思。”晴娘也不觉尴尬,以手支头,媚眼如丝,“难怪宁小妹妹用情至深,也依旧难以得偿所愿。” 听到这个名字,司镜眼底压着的阴翳,如同重重绕绕的阴云,重了起来,而后却依旧维持着温润的面容道:“若晴娘只想与我说这些,那我便先告辞了。” “等等。”晴娘的语调终是冷了下来,继而唇边现出了一抹苦涩,“司公子,真的见过神吗?” 司镜明显怔了怔,将手掌收紧了,之后竟直接站起了身来。 “南洲,迦河城,神殿。若晴娘好奇,可以自己前去。” 晴娘敛眸沉思,而司镜往外走的步伐沉稳,任谁看也不会回头。 但不知为何,他终还是顿了顿步伐。 “晴娘,司某奉劝一句。神不都是慈悲的,更不可能无所不能。他们也不过依照着天道而行,遵循着这世间的一切规律罢了。” 花楼中纸醉金迷的气氛,并未因着司镜的这句话而褪了温度,然商折霜却可以看到,晴娘原是红润的面庞,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还不走么,折霜。” 商折霜隐在一群舞女身后,本在思忖着司镜因何会说出这番话语,却被司镜这句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吓得整个人一颤。 她见过万千鬼怪,面目狰狞的不在少数,可却从没有哪只,能让她被吓得这么一个激灵。 她虽不是第一次偷听司镜与他人说话,但这样被抓包却是第一次,这种忐忑的情绪瞬间盖过了自己先前对司镜发得那一点点火。 不过,她当然不会将这种心虚的情绪显露于表,装作坦坦荡荡地走出,却没敢对上司镜的眼神。 “不生气了?” “我没……”商折霜刚想反驳,却因为一个温热的触觉,怔在了原地。 司镜以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抓过了她的左手,目光凝在了她腕上,被红线勒出的印子上。 她本应是很讨厌别人的触碰,也很讨厌别人窥探她的秘密的,可在此时此刻,她竟一点抵触之心都没有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司镜都认了,你也认栽了吧。 霜霜:不,我还要苟一会。 第45章 亭午(二) 她怔在了原地,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任司镜将冰凉的药膏,抹在了红线勒出的那一道青印之上。 抹完之后,他将药膏放在了她的手中,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道:“若我邀折霜同我回司家,还让折霜受了伤,那便是我的大不是了。” 商折霜知道,他是在解释刚刚自己握匕首的行为。 可这本就应由他自己决定,自己并没有立场责怪于他,是以将头垂得低低的,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若折霜气不过,那我便再应允你一件事好了。” 司镜的语气虽是淡淡的,但却萦着一股商折霜可以察觉得到的愉悦。 “舟雪死前,向折霜求了一件事吧。” “泊岸……” “是,我有办法可以带泊岸出空域。” 商折霜已经忘了她有多久没有回过四洲了。 空域多鬼怪,待在这儿的人,不是习惯了这儿的环境,便是身上阴气太重,出不了空域的结界,而鬼怪亦是如此。 但她是自己不愿回到四洲,还顺带依仗了空域的结界,以掩饰自己的踪迹。 其实在舟雪嘱托她后,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允她这一诺,但实在是能力有限。 泊岸是他人之怨所化成的执,阴气甚至比一般的鬼怪更胜,又怎能出得了空域的结界? 她一边讶异于司镜能猜到她的所想,一边也讶异于司镜竟有办法能将泊岸带出空域。 -- 第83页 可在这两个层面都想到了之后,她更疑惑的是,司镜为何要向她赔礼道歉。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错,是自己受了红线影响,阴晴不定。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说方法就好了,舟雪嘱托的人是我,我自己去做便好。” 司镜一弯唇,笑得有些无辜:“我恰好有些东西也在那个地方要取,所以才能应了折霜这一诺啊。” 他这话,商折霜是不信的。 但话已至此,她也不好再推辞,只好应下:“那便依你所言吧。” - 秋意已深,鸿雁南飞,整座司府也与这冷冽的秋风一同,萧瑟了许多。 司镜养好手上的伤费了一些时间,但他毕竟贵为司家家主,又是顾愆辞的朋友,上好的伤药一敷,再重的皮外伤,不出十天,也该愈合得差不多了。 似是有意让商折霜再歇几天,直至霜降,他才唤她过去,说了此行要去往何处。 空域的北面,极少有人涉足。 严寒造就了那儿最低的生存条件,也惹得许多喜阴的鬼怪常宿于那。 自从数百年前盛极一时柳家的最后一位小姐,也香消玉殒在寒罄,那儿几近变成了一座空州。 ——空有名字,却无人问津。 商折霜拢了拢外披,打了个哈欠,又顺手拨了拨烛芯。 “你是说柳家的传家宝宁玉符,可以暂且掩盖下泊岸身上的阴气,让他顺利出空域?” “是。”司镜手上拿着一个青瓷茶盏,里面盛着的茶水浅青,宛若一块通透的玉石,“恰好立冬我也要去四洲办些事情,你与我同去,还可以顺便将泊岸安置在四洲。” “四洲……”商折霜喃喃着这两字,眼中划过了一丝犹豫,但随即便浅淡一笑,“也好。” 司镜捕捉到了她这一闪而过的犹豫,缓声道:“立冬之行我要带戚伯一同去四洲办些事情,司府无人掌管,若折霜留下来,我也能放心许多。” “不,我还是去吧。” 在司镜看不到的,外披掩着的地方,商折霜暗暗捏了捏指尖。 她的目光由司镜手上的茶盏移至了司镜的掌面。 那日的匕首虽没有伤及他的掌骨,但依旧在他的掌心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不过养了这几日,那道淡淡的浅红,也是快要消去了。 她看得有些出神,倏地注意到,司镜的掌上还有另一条红线,与那道淡淡的浅红相交。 但那条红线,仅仅止于掌心。 她心下疑惑,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直起身来道:“夜深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司镜颔首应允,起身来送,不过他们的院落离得极近,他也就只送到门边。 看着那道红色的身影慢慢融入夜色,他才关上了房门,将烛火吹熄。 第二日一早,商折霜越过几个屋脊与司府那片烟雾蒸腾的湖面,便落至了司府门口。 不出意料,司镜果然已经候在门前。 商折霜不明白,这人是三更天便等在这了么?为何每次都能赶在她的前面。 不过司镜这般脾性的人,就算三更天候在这,她也不会觉得有异。 依旧是原先那匹枣红色的骏马,商折霜翻身上马,握住缰绳,冲戚伯微微一笑,以示告别。 戚伯有些讶异于商折霜的这抹笑容,但在看到它后,却是安心了不少。 他一直以为公子这一生只能踽踽独行,可偏偏闯进了一个人,照进了一道光,无论结局如何,于公子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寒罄离澜城算不得太远,因为无人问津的缘故,道路上几近没有一人。而司镜与商折霜又不急,所以闲暇之余,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 商折霜扯着缰绳,目色落在远处云雪相融的山巅,淡淡开口:“柳家这么大一个家族,竟也因柳珰的死,而彻底湮灭于世间了。” “这世间本就没有没有永恒,万物盛衰兴替,是宿命。” 司镜的声音如被清泉浸润过的玉石,没有任何攻击性,但却偏偏触碰到了商折霜心底的某根刺。 “司公子信命?” 一句她自己说过不喜的“司公子”,便足以让司镜窥见她此时的情绪。 司镜不介意别人在自己的面前隐藏或伪装,却更喜欢她这种显露于表的不悦。 于是他自然地转了话题:“据说柳家大姑娘良善,生前,几乎寒罄所有的贫苦百姓都受过她的救济,就算那时柳家已然家道中落。” “是么?”商折霜没有感情地笑了笑,又将话题转了回来,“司公子,我若真的信命,此刻就不会在这儿,与你说着话了。” 司镜敏锐察觉到了她这份不同于往常的执拗,只好顺着她的意,继续谈论刚刚的话题。 “信与不信,不过一念之间。” 不过这回商折霜倒是没有再反驳,只是一扯缰绳,便驱马向前。 柳府遗宅在寒罄曾经最繁华的街道上,时光轮转,昔日繁华颓败,寒罄的许多地方已然呈现出一副断壁残垣之态,街道上堆了不少被人遗弃的砖石。 但这座庞大府邸的外观却并不残破,维持着当初高墙黑瓦的威严姿态,只是匾额上落了不少的灰。 因着柳府这副庄严的状貌,商折霜走到柳府门前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顿了顿。 -- 第84页 若不是因为寒罄早已沦为一座空城,她怕是要以为,柳府中还尚且有人打理了。 司镜的面色倒是与来时无异,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但以司镜这般性格,想必来之前便遣人打探过了柳府,所以知道柳府现状也属正常。 商折霜将马拴至街边那棵枯死的大树,细细打了个死结,才随司镜一同走至了柳府的门前。 柳府门前的铜环已然生了锈,一把大大的锁歪歪斜斜地挂在其上,不过并未锁起,而那堵黑门虽看起来沉重,但也只是轻轻一推,便被推开了。 旧日的柳府展现在二人的面前,亭台楼阁、金粉红漆,潺潺流水之畔是一株株绿柳,在深秋中有些凄清,但却并未失去往日的生机。 商折霜踏上廊道,细细打量着这一派如同水乡,在北地极少看见的婉约之景,喃喃道:“据说柳珰的生母是南洲之人,看样子,柳老爷的确为她费了不少心思。” “据说柳老爷在柳珰出世之后,就对她极尽宠爱,难得这样自小就被奉为掌上明珠的孩子,能这般温柔善良,身上全然没有一点权贵之家的影子。” “那也只能说柳夫人与柳老爷教导的好。” 商折霜说这句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因为她能听出,司镜刚刚的那番话,全然没有一丝夸赞的意味。 远处重重的垂柳中现出了一道浅紫色的影子,若初生豆蔻,穿过几条廊道,走至了他们跟前。 女子体态娉婷,若细柳般柔软,眼瞳如水,薄唇如樱。敛下眸来,若三月熏风,带着淡淡的暖意,让人的心都软了三分。 然,商折霜与司镜几乎是同时蹙起了眉。 在废弃多年的柳府之中,突然看到一个水乡美人,任她如何漂亮,也不可能叫人升起亲近之心。 不过那个女子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看向商折霜与司镜便莞尔道:“你们是爹爹的客人吧?不过爹爹与娘亲此刻不在府中,或许要过几日才能回来,若二位有事,还要劳烦二位在府中住上一段时间。” 商折霜看着眼前笑语嫣然的女子,将视线凝在了她挂于颈上的玉制坠子上:“你是柳老爷的女儿,柳珰?” “正是。”柳珰的目光始终是垂下的,以一副谦和之态向商折霜与司镜行了个礼,才抬步为他们引路。 在柳珰转过身去的刹那,商折霜轻轻碰了碰司镜的手,问道:“她颈上的那个,便是你所说的宁玉符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未廿九:情侣红线,你们值得拥有~ 霜霜:……你过来。 司镜:……我们保证不打死你。 作者顶锅盖跑走。 第46章 亭午(三) 不得不说,柳家的布置虽如水乡常有的宅院一般细腻而婉约,但占地却极为广大。 但柳珰自小生活在此,自然是对柳府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她带着商折霜与司镜绕过了数十个弯弯绕绕后,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唤作琼华苑的地方。 琼华苑位于柳府的正南方位,侧面有一个荷花塘,不过此时正值深秋,只有几片圆圆的荷叶孤孤单单地浮在塘上。 柳珰将他们带到琼华苑后,垂目道:“这几年家父的生意不景气,府中下人也遣散了不少,若有什么款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二位见谅。” “柳姑娘费心了,我们不是势利之人,自然不会介意这些。” “多谢二位理解。” 柳珰的目色有些空濛,如同下了一场细雨的暮春。 她转过身去,轻声喃喃道:“婉盈与凌庭也该来了,我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自言自语着,她转身便向外走去,而那抹浅紫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商折霜与司镜的视线中。 商折霜并未去细细斟酌柳珰的话,径自向前走了几步,推开了琼华苑正房的门。 琼华苑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只有一间屋子,而屋内能休憩的地方也只有一张罗汉床,还有窗下那方又窄又短的雕花木榻。 虽然屋子内的一切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但尚且保持得完整干净,稍微收拾一下,也可以住人。 过了片刻,司镜才走入了房间。 他不甚在意地扫视了屋子一圈,对商折霜道:“若我没猜错,柳珰口中的婉盈该是柳夫人的远方亲戚,与柳珰自小玩到大的表妹秦婉盈,而凌庭该就是柳珰所嫁的夫君赵凌庭。” “说来也怪,柳珰这一生虽算不得顺风顺水,但至少嫁给了所爱之人,之后的日子也不算太糟,死后又会因为什么样的执念,要徘徊人间呢?” “而且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商折霜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面前那方红木圆桌,出言道:“许就是怀念少时生活呢?” 司镜摇摇头:“大多数人死前都是恐惧的、怀念的、遗憾的,但若不是执念太深,不会化为鬼。像柳珰这样,明明已经身死,却不知道自己是鬼,还重复着生前一切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无论如何,柳珰现在这副模样,总比化为厉鬼来得好吧。”商折霜直起身来,掸落了手上的灰。 “是如此不错。如柳珰这般生前行善,福缘甚广的人,也不大可能会化为厉鬼。” “且还能交谈。”商折霜打了个哈欠,缓声道,“等晚上柳珰来的时候,套套她的话,将宁玉符的下落打听到,便好了。” -- 第85页 “我不认为以柳珰现在的状态,我们能打听到宁玉符的下落。” “你是说……” “你我都看到了,宁玉符挂在柳珰的颈上,也就是说,我们怕是要弄清楚,柳珰的尸身到底下葬于了何处。” 司镜一语落下,商折霜终是没再说话。 要套柳珰的话或许不难,但若要寻到她的尸身,还要挖人坟墓,着实有些不大道德。 她虽没少干受人委托,盗人物品之事,却也知晓,有许多事,是无论哪一行都做不得的。 “折霜在担心?” “算是吧。”商折霜从未想过在司镜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是以答得很快,“我们这样做,未免也太损阴德了。” “那便看折霜想不想应了与舟雪的承诺,帮泊岸去离开空域,去四洲了。” 司镜所说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不过他表现得却过于风轻云淡,商折霜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所以才能这般肆无忌惮地逗弄她。 于是她冷冷一笑,回道:“柳家的传言止于柳珰香消玉殒,却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就连柳家最后的仆人也不知晓……依我看,这柳珰是根本没有墓吧。” “折霜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司镜见商折霜猜出,也收了逗弄她的心思,“所以我们此番若能找到柳珰的尸身,怕不是有损阴德,而是积了不少的阴德呢。” - 日暮黄昏,斜阳的余晖将柳府笼在一片暗调的暖光之中,而整个柳府也只有商折霜与司镜所在的琼华苑内燃起了烛火。 他们将房中的灰大致清理了之后,本欲明日再去找柳珰套套话,却没想,柳珰竟在他们燃起灯火后不久,便孤身前来了。 她那浅紫色的身影掩映在了重重的垂柳之后,乍一看有些像飘荡的鬼魅。 商折霜本就在院中坐着,只一眼,便看到了柳珰。 柳珰步履轻快,似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一般,嘴角还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见商折霜就坐在院中,她将宛若孩童的笑容掩下了些,换成了初见时的谦善。 “姑娘与公子舟车劳顿来此也该饿了吧,我吩咐下人准备了些膳食,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商折霜目光微惑,之后转向了司镜。 司镜倒是没有因为柳珰的话语愣怔,自然而然地应道:“那便劳烦柳姑娘了。” 柳珰面上的笑容愈发明媚了,商折霜这才发觉,她的手中攥着一根精巧的珠钗。 银质的钗身上是刀刻的游鱼,珠钗顶部饰以青白的玉,雕成了莲花的形状,片片莲瓣婀娜,极为精致。 见商折霜盯着自己手上的珠钗,柳珰掩面一笑,似个小女孩一般,将珠钗向她扬了扬道:“这是婉盈托人带来,送我的生辰礼物,姑娘也觉得漂亮吧?” 商折霜向来不饰任何珠宝,自然也就不会了解这些,敷衍地冲她点点头,很快便将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现在更在意的是,身为一个魂魄的柳珰,到底要给他们吃什么东西。 不出商折霜所料,柳府的厅堂内覆着厚厚的一层灰,也未曾燃起一根蜡烛。 不过柳珰似乎并不觉得怪异,而是指着桌上一盘盘盛着泥水枯叶的“佳肴”对他们道:“晚膳便在这儿了,还请姑娘与公子慢用。” 商折霜的脸色阴了半刻,看着桌上的一盘盘和着泥水的烂叶子,难得的升起了一股反胃之情。 而司镜仍旧面色恬淡,回礼道:“多谢。” 柳珰一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中的珠钗,一边问道:“二位怎么不坐?” 商折霜默了默,看向柳珰,干巴巴道:“我今日驾马来时太过疲累,没什么胃口,又觉得头晕晕的,有些困顿,便先回去休息了。” 柳珰偏了偏头,倒也没有提出疑问或是拒绝,只是不住地抚摸着手上的珠钗。 商折霜见柳珰没什么反应,转身就走,而司镜也就自然而然地紧随其后。 在确定了柳珰不会再跟上来后,司镜才缓缓开了口:“折霜今日的演技可真是粗糙。” “对一只重复着身前记忆的鬼,还需要什么演技?” “折霜说得也有道理。” “不过,若我刚才不说那番话,你还真打算将那些恶心的东西尽数吃了?” “折霜以为我是这样的人?” 商折霜摇了摇头,片刻后竟是笑了起来:“想来你也是知道我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所以才不言不语,图个省事利用我吧?” “折霜总是要这么想我。”司镜眉眼弯弯,并没有否认,不过商折霜倒也没觉得不舒服。 司镜此人总是如此,纵使是利用她,也能利用得她心甘情愿。 商折霜因着自己这“纵容他算计”的想法沉吟了片刻,总觉得自己先前不该是这样的人,可她思虑了许久,也没有摸出哪儿不对劲,只好暂且先放下了这个想法。 回到琼华苑后,两人吃了一些路上带的干粮,又因着一路奔波来寒罄的缘故,打算先歇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屋内已被两人清理干净,柳府昔日终归是大宅大户,罗汉床与侧榻保存的也算完好。商折霜躺在侧榻上时,便突地觉得这样的日子,比起策马的日子还是舒服得多。 司镜后她一步进屋,见商折霜将罗汉床留给了自己,自己挤在那张又短又窄的榻上,望向她道:“折霜还是睡床上吧。” -- 第86页 商折霜翻了个身,声音压在嗓子里,已然带了五分睡意:“我昔日生活风餐露宿,别说这样小的榻了,有根树枝睡都算好的,你这人养尊处优,一睡这榻,指不定明日醒来便扭了脖子。” 司镜颇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也知道商折霜的脾性,没有再劝。 ——不做无用功是他的习惯。 但不知为何,听着商折霜陷入梦境后清浅的呼吸声,他又倏地有些后悔,想着就算是废话,为什么不与她再说上两句。 商折霜窝在榻上,睡熟了之后就像一只猫,没有戒备的姿态,双目紧闭,睫毛敛着,叫人一时半会竟移不开视线。 司镜从未想过,能在商折霜身上见到这般乖巧的面容。 他俯下身子,甚至能感受到鼻息间混着独属于她身上的,清冽的香气。 鬼使神差的,他又凑近了她一分。 女子的呼吸已然能萦绕在他的鼻头,而那半闭着的朱唇,离他的面颊也只有半寸之距。 他俯着身子,心头好似被煮沸了的一锅水,有什么不知名的情绪,若春雨后的野草般疯狂滋生,满得就快溢出。 他的目色变得有些空濛,脑子不知为何,也逐渐趋于了一片空白。 意识到自己情绪的不对劲,他猛地抬起了头,心底涌上的自持让他退后一步,继而以左手指尖紧紧掐住了手掌。 这一切都不对。 他不该,也不能这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今天又是你们想摁头的一天。 不过…… 我先溜了。 第47章 亭午(四) 翌日清晨,商折霜醒得算早。 虽昨夜她与司镜说的时候不甚在乎,不过这张榻实在是过于窄小,叫她睡觉时整个人都必须蜷成一团,所以醒来以后腰酸背痛,完全无法再在榻上多呆一刻。 她一边怀着睡这张榻上,还不如睡树枝上舒服的心思,一边走出房门,却见司镜已然独立于院中。 想来他该是起得极早,如云般的白色的衣摆沾染了点点晨露,泛着微微的湿意。 那道背影如竹般孤清,在这一瞬,竟叫商折霜产生了一种他不似在人间的飘渺之感。 商折霜不知他是向来如此早起,还是如她一般,昨夜没睡好,更不知他在想着什么,也不便去打搅,轻巧一跃,便跃至了屋脊之上。 天边呈现出一片淡红的微光,将流云都染成了蔷花般的淡粉。 商折霜坐于屋脊之上,远远便瞧见了柳珰正在往琼华苑走。 现在纵使是不便打搅司镜,也该打搅了。 她的声音慵懒,带着刚刚睡醒的三分倦意:“司镜,柳珰往这走呢。” 司镜回眸向上眺,便见商折霜随意地坐在屋脊之上,红胜朝日的裙摆微微垂下,朱唇殷红,艳得宛若忘川之畔的彼岸花。 他突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视线所及,竟是在她唇上,敛了眸,故作自然地应道:“折霜是耐不住,不想再待在这儿了吧?” 商折霜说得本就漫不经心,加之目光放在往这儿而来的柳珰身上,没有注意到司镜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难道你想待在这儿?”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语调散漫,甚至有些吊儿郎当。 司镜一笑回之:“自然不想。” “我说,就真没有什么,能让魂魄直接吐出真言的符咒么?” 商折霜因着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脑子还有些混沌,惦念着司镜先前用过的解除封印,或是超度瞿小桃的符咒。 “若有,也该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司镜的这番话语宛若浸在了冷泉之中,透着些寒凉的意味,让商折霜突地觉得,他所说的“代价”,定不是限于“钱”这一字这么简单。 “世间万事,有因有果,若欲速,则不达,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聪慧如折霜,该不会不懂。” 司镜说完这句话后,柳珰恰好到了琼华苑。 商折霜在犹豫之余,也庆幸着不用回他。 有时候,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触及到了司镜藏在心头的那层秘密,可在这层秘密之后,却又好像压着什么探索不得的东西。让她在好奇之余,竟是不敢再靠近一步。 虽司镜看起来好似向来从容,无坚不摧。 可她却觉得,只要一个不小心,她便能将眼前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柳珰依旧穿着昨日那条浅紫色的烟罗裙,只是昨日在手上把玩着的那根爱不释手的钗子,此刻已然簪在了她的发髻之间。 她款款而来,面上带笑,行礼道:“二位初来柳府想必是无聊得紧,家父也嘱托我要好好照料二位,若二位不嫌弃,便让我带二位走走吧。” 商折霜与司镜本就对柳府不熟悉,正愁不知该从何处开始下手,如今柳珰亲自送上门来带路,他们还能顺带套话,自然是再好不过,于是便应允下了。 柳珰的心情看起来极好,连带着与他们说话的时候,也不再那么拘谨。 司镜将目光放在了她的发髻之上,轻声道:“秦姑娘送柳姑娘这钗子,果真与柳姑娘十分搭衬。” 柳珰的面上泛起了红晕,抬手抚了抚发上的簪子,柔声笑道:“婉盈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根簪子,我会一直戴着的。” 说完这句话,她将眸光放远,之后面上又浮起了点点喜悦:“过几日婉盈会来府上住几日,凌庭也是。” -- 第87页 说到赵凌庭的名字时,她略微敛下了眼睫,不过那股独属于少女的娇羞依旧萦在眉间,叫人一眼便能看透。 “柳姑娘与赵公子真是相配。” 商折霜正因为柳府诸多的小径,觉得有些头疼,心神恍惚地接了一句。然,柳珰听到这句话后,一向沉静温婉的眼瞳却是震颤了一下。 司镜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自然地将话题移到了他事之上:“不知秦姑娘与赵公子何时要来府上?也不知我们二人待在这儿,会不会过于打搅。” “不会不会。”柳珰摇了摇头,敛下眉目,“柳府这么大,人却是不多,二位是家父的贵客,愿意来府中住上一段时间,给柳府增添些人烟气,是柳府的福分。” “那便多谢柳姑娘了。”司镜点到为止,向商折霜使了个眼色。 他们已经随柳珰走了许久,将柳府大致的院落都摸得差不多了。而从柳珰刚刚不自然的神情中也可以猜到,柳珰的死多半与赵凌庭与秦婉盈有关。 否则身为一缕魂魄的她,也不会不断重复着关于他们的回忆。而他们现在需要做的,便是在柳府中找到能揭开真相的线索,寻到柳珰的尸身。 特地向柳珰说明了不用为他们准备吃食之后,两人才一同绕过几株垂柳,直直往柳珰的卧房而去。 现在柳府只有柳珰一只鬼,空荡荡的,他们行事倒是方便。 明明是偷鸡摸狗的事,偏偏做得似衙役抄家一般自然。 商折霜在柳珰的妆奁中寻到了秦婉盈送她的那根钗子。 钗子放在一个以金线绣着的云缎锦囊中,但锦囊之口却被细细密密的针脚给封住了。 商折霜回忆着柳珰刚刚与他们说的话来,觉出了一分不对劲。 若一切真如柳珰所说,那她应该日日戴着这根钗子才对,但她不仅没有将钗子带在身边,还将锦囊的口给封上了。 ——她的这番举动,像极了一辈子也不会再戴这根钗子一般。 司镜端详着屋内残余的痕迹,从柜中翻找出了几件男子的衣袍。 “想来赵凌庭陪柳珰回来省亲时,也是住在这儿的。” “若这儿有赵凌庭的东西,那便再好不过了。” 商折霜将锦囊往袖中一揣,又将目光放在了梨花木柜上的小匣子上。 这个匣子是以红木雕成的,设计精巧,看起来有好几层,匣顶上绘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百鸟图。 不过商折霜并没有被那幅图吸引,而是将目光聚于了匣子顶层的黄铜小锁上。 她轻而易举撬开了锁,可看似珍贵的匣子中,竟只放了一张薄薄的纸。 这张纸应是放了有些年岁了,边缘卷曲,泛着黄意,她下意识地将纸上的字读出,愈发觉得似乎发现了什么,她原先参不透的隐情。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不应是写给亡妻的诗吗?” “不错。”司镜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将宣纸上的字迹与柳珰抽屉中书信一比较,轻声道,“这看起来倒像是赵凌庭的笔迹。” “这就有趣了。”商折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屋中应是没有什么东西了,回去吧。” 回到琼华苑后,商折霜坐在那方小小的池塘边,拾起小石子,便向塘中丢去。 大多人都知道,柳珰是在赵凌庭死后,才久病缠绕,不日后香消玉殒的。然赵凌庭却在柳珰活着的时候,就写下这种东西,这怎么看,心中所爱也不像是柳珰。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司镜坐在了商折霜身边,竟同她一样,拾起了一颗小石子。 他随意抬手一掷,那块扁平的石头便在浅浅的水面上跳跃了五六下,而后才缓缓沉入水中。 商折霜挑了挑眉梢,对他的行为不置可否,只问道:“什么事?” “柳珰在十六那年,与表妹秦婉盈遭贼人所绑,不过那时只有柳珰一人逃了出来,而秦婉盈,却是瘗玉埋香了。” 商折霜捡起了一颗石子抛出,看着它以优美的弧度在水面上跳了七八下后,才道:“没有找到尸首?” “据柳珰说,秦婉盈失足掉下山崖,被贼人所害。虽柳家与秦家派了不少人去山下寻秦婉盈的尸首,但那片山头渺无人迹,豺狼虎豹也不少,没找到,也属正常。” “看来……赵凌庭的心悦之人,怕是秦婉盈呢。” “但若她已经身死,为了联姻,赵凌庭便不得不娶柳珰了。” “你觉得秦婉盈有可能是柳珰所杀吗?” “折霜忘了柳珰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商折霜的目色淡淡,没有焦点,而后才淡淡地勾了勾唇角:“这世上哪会有全然善良的人?” “但秦婉盈与柳珰好歹也有十几年的情谊,她的死或许与柳珰有关,但未必是柳珰杀的。” 商折霜直起了身来,捏着袖中那枚被她拆开的锦囊,冷冷一笑:“若不是心中有愧,又怎会将秦婉盈送她的钗子封于锦囊之中,珍贵地存着,却不敢戴上呢?” “或许折霜想的是对的。”司镜同商折霜一起站起了身来,“赵凌庭死后,柳珰便回到了柳府,说是不想待在赵府这个伤心之地……但谁又知道,有没有隐情呢?” “你们……你们,都在说什么呢……” -- 第88页 一道突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尾音颤抖,如同将散的烟雾一般,缥缈迤逦。 商折霜回过头去,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柳珰那抹紫色的倩影。 但她的目色依旧淡然,如同山间掠过的一道轻风一般,没有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温度,淡淡地落在了柳珰的身上。 “柳姑娘,梦做得够久了,也该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之外—— 司镜:我会打水漂。 霜霜:我打的比你多~ 第48章 亭午(五) 柳珰将手扶在石砌的拱门之上,声音打颤得厉害。 但随着瞳孔愈发的涣散,她的身躯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那张娇弱桃瓣的面颊逐渐泛起了细纹,披散下的青丝,也绾作了妇人髻,最后,就连那件若云烟般渺渺的衣裙,也换作了一件青蓝色的、略显庄重的衣衫。 “婉盈怎会是我害死的呢?” 她不住喃喃着,疯了似的抚上自己的发髻,却没找到那根青莲钗子。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钗子呢?” 柳珰越发慌张了,跪坐在地上,将发髻扯得凌乱,所有的首饰丢了一地,可却依旧没找到秦婉盈送给她的那根钗子。 商折霜淡然地看着她,将钗子从锦囊中掏出,朝柳珰丢了过去。 柳珰伸手就想去接,然那钗子却是直落落地穿过了她的手,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坪之上。 “我……我已经死了?” 柳珰呆愣地看着落在远处,握不住的钗子,又四下张望了许久。 虽然她现在发髻凌乱,就似一个疯婆子一般,但四周哪还有她刚刚摘下的珠宝首饰。 ——只是一片虚无。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滑落,她凝视着自己苍老的双手,一桩桩往事从她的脑海中闪过。 或是儿时与秦婉盈和赵凌庭嬉闹时的景象,或是嫁给赵凌庭时高堂红烛的景象,或是她在街边布施时的景象…… 但这些景象都逃不过一个哭声,一个声嘶力竭的哭声。 眼前姑娘的眼睛肿的和核桃似的,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她的眸中有希冀,有祈盼,有渴求,然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一片漆黑的绝望。 那是她说要做一辈子朋友的人,那是自小都护在她身前,有什么坏事都帮她兜着的人。 柳珰的身躯还在不住地颤抖,滴落的泪珠也逐渐变为殷红。两道血痕印在她白皙的面庞上,纵使她不是厉鬼,这番模样也比恶鬼再可怖上三分。 “柳姑娘做了一辈子的好事,就做错了一件事,是吧。” 司镜看着柳珰,眼瞳中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 如同审视着众生的神祇一般,将柳珰心中那些藏着掖着,不愿揭开的过往,径直撕开。 “我……”柳珰还在发怔,脑中一片混沌,目色也变得愈发惊恐。 她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日她与婉盈的确逃出了那帮贼人之手,可她们所在的林野崎岖,连条破败的小径都没有,所以她们只能凭着直觉仓皇而逃。 那时天色昏暗,后面又有贼人在追,她们跑得又慌又急,根本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在这般慌不择路的情境之下,婉盈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子给绊倒了。且天不遂人愿,她正巧掉落至了一个深坑之中。 眼看着山中就快要彻底被黑暗笼罩,她看着崴了脚,在坑洞中求救的婉盈,竟生出了一丝,此生从未有过的恶念。 她喜欢赵凌庭,婉盈亦是,她知道他们两情相悦,不敢打扰,总是陪衬。 可她又何尝不希望,赵凌庭能将视线放在她的身上呢? ——哪怕是多一刻也好。 她是柳家的大姑娘,是贵家小姐,自小娘亲便教她要知书达理,要大度,不能争不能抢,更不能折损了柳家的面子。 所以纵使再喜欢赵凌庭,她的表现始终是谦让有礼的。 然婉盈却不同。 秦家不如柳家,是小门小户。秦婉盈的言语总是炽热的,与赵凌庭闲谈时,也更果敢,更古灵精怪。 这样的女子,连她都羡慕,更何况是身为男子的赵凌庭呢? 赵凌庭心悦于她,她从不觉得奇怪。 最初,她发现婉盈与赵凌庭之间有情,是不小心窥见了赵凌庭握着婉盈的手,教她作画。 见她看到了,赵凌庭有些局促,而婉盈却满不在乎,径直抓了她手过来,与她说这幅画所绘为何。 那日,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想着以后还是规避着他们些为好。心底那点炙热的小火苗,就这样被她生生地压抑了下来。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觉自己的精神越发的恍惚,刺绣总能扎伤手,而练字时,也总会将墨晕得乱七八糟。 她的心底逐渐生出了一念。 ——若赵凌庭不再喜欢婉盈了,会选她吗? 怀着这样微小的念头,她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参与赵凌庭与婉盈之间所有的事情,而婉盈与赵凌庭也待她如初。 她一直以为只要这样便足够了,可偏偏,当她看到在坑洞中绝望哭泣的婉盈时,那抹恶念、那抹猜测又悄然浮上了心头,慢慢地吞噬着她。 若婉盈没能回去,赵凌庭会选她吗? 这声音起初甚是微小,然却随着她步伐的逐渐放缓,变成了萦绕不散的魔音,充斥了她的整颗心。 -- 第89页 赵凌庭会选她吗? 会的吧…… 赵家本就有意与秦家柳家联姻,若婉盈不在了,赵凌庭便是她的了。 更何况,柳家比秦家家底雄厚,于赵凌庭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她伸向秦婉盈的手顿了顿,而后如受了惊吓的鸟雀一般,倏地收回了怀中。 她不敢去看秦婉盈面上的神情,因为她猜得到,眼前少女那双如缀点星的眸子,一定随着她的这个举动,一点一点熄灭了。 她在心中安慰着、欺骗着自己,后面还有贼人追杀,若她费时间救了婉盈,说不定两个人都会遭殃。若她能快些出了林子,搬来救兵,两人都能得救。 她仓皇地将枯枝败叶盖在了那个小小的坑洞上,撒腿都跑。 但她始终都没再敢回头。 就这样,她顺利地回到了山下的村中,见到了来寻她的家人。 一路的疲劳与惊吓让她烧了三天三夜,迷迷糊糊醒来后说了婉盈失足落下悬崖这个“假消息”后,又睡了很久。 待得她将病彻底养好,才听闻了“没有寻到婉盈”的这个消息。 传话的丫头将这个消息带给她之后,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落下了泪来。 然落泪的原由,却是恐惧。 而那丫头只觉得自家姑娘如此哀恸,是因为与秦姑娘知交情深,宽慰了她好几句,才又服侍她睡下。 第二日赵凌庭便来了。 他面容枯槁,眼下一片青黑,眼眶凹陷,就似好几日都没睡。柳珰可以明显地看见他哭红了的眼角。 可她没有说话,垂着头,生怕赵凌庭看到她眼中的心虚。 但赵凌庭却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提及秦婉盈这个名字。 想来他根本就不可能怀疑她,只觉得她该是同他一样伤心的。 柳珰第一次觉得,往日里所做的所有善事,呈现的所有真挚的面庞,都成了她现下遮掩着的一个假面、一具皮囊。 没有庆幸,没有喜悦。 这一件事,将她这个人,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伪善的人。 赵凌庭面对她的姿态温柔,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可这层柔情若是建立在秦婉盈的死或是对她的怜悯之上,就又是别一番滋味了。 可她对赵凌庭的爱,一直怀揣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希冀。 于是她与他就这般顺理成章的成了亲,她也如愿成为了赵夫人。 虽然赵凌庭对她很好,而他们也一直相敬如宾,但却少了她预料之中的幸福或是喜悦。 一切都过于平淡。 在这层平淡掩盖着的血淋淋的现实中,秦婉盈的脸愈发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她痛哭着,质问着她,为什么当初不向她伸出手,为什么不救她一命。 直到赵凌庭因病离世,她都没能逃脱开这个噩梦。 她的心病愈发重了,最终,在一个清晨,孤身一人离开了柳家。 她回到了她少时抛下秦婉盈的那座山,凭着那日鲜血淋漓的记忆,寻到了那个坑洞。同时,她也找到了秦婉盈的尸体。 那具小小的骸骨,腕上还戴着她送她的首饰,身躯卷曲,想来是被活活饿死的。 那时的她该有多绝望啊? 似魔怔了一般,已经年过四十的柳珰缓缓爬入了坑洞,坐在那具骸骨身侧,同少时的秦婉盈一般,将身子蜷缩了起来。 就这样吧…… 让一切都回到起点。 若那时的她,能不被那抹恶念占据,他们三人的未来会不会有所改变? 当所有伤痕累累的过往被揭开时,柳珰反而变得释然了,她自欺欺人那么多年,化为鬼魂在柳府追寻当年的回忆。 但是真正亲手打破这和平的人,正是她啊。 司镜看着她从原先跪坐着的姿态慢慢直起身来,唇边凝起一抹清冷的笑意:“柳姑娘死不足惜,不过若秦姑娘的尸骨一直待在那个地方,未免也太可怜,太为不公了。” 柳珰的瞳孔骤然放大,垂下头来,扯住衣角,想为自己辩解:“不……我一生亦做善事无数,怎会死不足惜呢……” “死是柳姑娘自己的选择,更是柳姑娘的因果,与柳姑娘所做的善事无关,我们可从未否认过柳姑娘的善良。” 商折霜缓缓走到柳珰身侧,拾起那根刚刚被她抛掷过去的钗子,盈盈一笑道:“既然我们二人来都来了,便再帮柳姑娘一个忙吧。” “什么忙……” “柳姑娘自己也知晓,你在凡间逗留不了多久,若不去投胎,怕也只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常言道,狐死首丘,落叶归根,想必你也不愿你与秦姑娘的尸首,永远都待在那个鬼地方吧?” “我……”柳珰默了默,神识已然开始涣散,有些呆滞地看向商折霜,“尧山南,涟水北,有一条小溪,旁侧有几棵松树,就是那了。” 商折霜的眼角微挑,司镜可以极其容易地窥见,其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那还请柳姑娘安心上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司镜:霜霜你怎么这么像诈骗集团的。 霜霜:这不是和你学的? 第49章 亭午(六) 草草用过午膳之后,商折霜与司镜便离开了柳府。 一路上司镜的表情一直似笑非笑的,让商折霜心里升起了一股不悦之意。 -- 第90页 “我不就是把你诓骗人那一套用在了柳珰身上,你何必如此反应?更何况,也算不得诓骗,该葬的,我还是会帮她葬了的。” “那折霜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司镜的心情看起来极好,而他这副运筹帷幄的模样,突地让商折霜觉得有些怪异。 她以余光扫过司镜的面颊,心中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疑虑。 若是她不以那句话诓骗柳珰,让她说出自己尸身的下落,方便他们去取柳珰尸身上的宁玉符,司镜又会怎么做呢? 以她这段日子与司镜相处的经验来看,司镜此人虽表面温文尔雅,看起来算良善,然内里却比墨水还黑,恶劣融入骨血。 可偏偏这样恶劣的人,却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于是她笑笑,不再作答,只是捏紧了缰绳,驱马向前。 依柳珰所说,他们很快就在尧山之南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坑洞。 一大一小两具尸骨各自蜷着,但在这本该恐怖的画面中,商折霜只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可悲与苍凉。 其实她也在逐渐发觉,自从与司镜一同回到司家后,她的情感波澜就比以前更胜,能体会到比以前更多的情绪,只不过她并不在乎,所以便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件事。 商折霜将宁玉符小心地从柳珰的颈上取下,握在掌心,刚想寻个法子为柳珰与秦婉盈各立一个墓——毕竟她也算是受人所托。 然司镜却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已命人在赶来的路上,这种事,不必我们做。” 商折霜怔了怔。 她早已习惯了何事都亲力亲为,倒是没想到这层。 司镜没说更多,带着她就往山下走,直至走到了山脚,才道:“柳家是名门,就算落败,也还未被世人遗忘。而柳珰就算是做了这等事,仍旧还是那个行善积德的柳家大姑娘。葬柳珰,给柳家一个交代,也给世人一个交代,以司家的身份来做,有利而无害。” 商折霜恍然,目色玩味:“若不是你今日说这些话,我都快忘了你是司家家主了。” “折霜觉得我不像?” “若要说像,你这般喜欢独来独往,又深不可测,倒是比舟雪更像聚萤楼的杀手。” 司镜带笑的面容有半刻的凝滞,而后才淡然一笑道:“折霜可真是高估我了,我不会武,纵使临危不惧,也无法当一个杀手。” 回到司府后,商折霜去见了泊岸一趟。 现在的泊岸已不似舟雪刚离开时一般,目色呆滞,甚至已经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在见到商折霜时,还对她行了个礼。 商折霜忽地有些恍惚,而与舟雪相处的岁月好似就在昨日,不过,现在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听司公子说,过几日我要随你们去四洲?”泊岸似乎对四洲十分感兴趣,抚着腰间的佩剑道,“商姑娘觉得,如我一样的执,真的能去四洲,过上常人的生活么?” “若是为司家办事,有何不可?” 商折霜一眼便瞥见了泊岸腰间配的是舟雪的剑,垂目道:“你今日一切来之不易,还望去四洲后,能好好生活。” “司家待我恩重如山,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泊岸就住在舟雪先前住的那所屋子中,从窗口举目眺去,湖面上翻腾着的水雾,像极了舟雪那日纵身跃下的那片云海。 没有悲伤,也没有释然,商折霜站起了身来。 她从不觉得这是个最好的结局,只是觉得,这个结局,也不坏。 而人世不过向来如此,她从不求最好的结局,只是觉得差强人意,亦是一种幸运。 泊岸将她送出了屋子,她远远便看见了司镜坐在湖心亭中。 许是不愿破坏这个湖最原始的风景,司府到湖心亭的廊道很绕,而商折霜从不愿因此浪费时间,于是凌波而上,几步便飞至了湖心亭。 司镜正在泡茶。 莹白的瓷杯盛着一汪茶水,而他举手投足间无比风雅,胜过画卷。 商折霜自顾自地在他面前坐下,司镜笑问:“折霜喝茶吗?” 商折霜摇了摇头:“不了,茶有股苦味,于我来说不过是泡淡了的,会回甘的药罢了。” “折霜是喝过一次药,便再不敢喝了吗?”司镜抬手将茶盏中注满热茶,袅袅白雾升腾而起,晕得商折霜的眼前有些模糊。 “不大记得了,儿时的事情,在我的印象中颇为模糊。倒是你,才是药罐子中泡大的人吧?” “折霜何出此言?” 商折霜盯着司镜持着茶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片刻后才道:“你的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药味……” “还有血腥味,是吗?” 商折霜没想到他如此直白,抬眸对上他的双眼,却无法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瞳中窥见一分一毫的情绪。 “我自小身子便不好,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了。”司镜不甚在意地将茶盏放至唇边,抿了一口。 “好了便好。”商折霜不大懂得要如何劝慰人,好在说话的对象是司镜,她也没有什么负担,将话题一转,便道:“我们要去四洲做什么?” “司家在四洲的生意,周转有些问题,要去处理。” 不知为何,在盯着司镜那双眸子时,商折霜总觉得他所说的,生意上的事,不过只是个托词。 -- 第91页 无论是之前取溯尘镜,还是在安宁村渡化瞿小桃,甚至于前段时日受重伤归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毫无联系。而司镜就似将自己的生命,置于了这些没有关联的事情中,随意挥霍。 但她现下的身份不过只是司镜的客人,也无法置喙更多,只能一笑应之:“如此。” “不过,折霜似是不大愿意去四洲。” 说完这句话,司镜便知道自己失礼了。 他能明显地察觉到,商折霜已经窥探到了他的秘密几分,却生生止于表面,没有再问。而他却选择了继续追问,她可能不愿提及的事情。 但商折霜只是将目光放幽深了片刻,很快便勾起一抹笑道:“因为四洲有我不愿见到的人。” 司镜没想到商折霜答得如此坦荡,似乎根本不惧他知晓她的秘密。 “我想我没有必要在你面前隐藏,毕竟你要想知道一件事,比我容易得多,不是吗?” 司镜默了默:“我有办法知道,却不会贸然去窥探。” “我知道。”商折霜笑了笑,“不过,我不在乎。” 她长吁一口气,语气淡淡,甚至于有些随意:“你知道我一向不喜被束缚,但自我出生以来,手上便有这根红线束缚。而能通过这根红线知晓我踪迹的另一端,便是我在四洲的弟弟。他虽是我的胞弟,待我也极好,但我却仍旧厌恶这种被监视的感觉。后来我知晓了空域,也知道整个空域有一层结界守护,利用这层结界,便可以阻绝他手中法器与红线的共鸣。” “所以,你来空域过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只是为了一份不被监视的自由?” “可以这么说。” 商折霜一笑,在广阔的湖面上,飘渺的白雾中,更为明艳纵脱。 她向来如此,从不惧怕什么,也从不会去避讳什么。 司镜的心中翻涌起了莫名的情绪,一股从未有过的艳羡自心中而生,冲撞着他的胸膛,就快要将他这一副遮掩着的假面撕碎。 在这一刻,他多么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全盘托出,如商折霜一般一笑带过那些过往的不悦、伤痛,能如此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然而他不行。 他不愿,更不能,将眼前人牵扯进自己这荒唐可笑的一生。 于是他依旧摆着那副风轻云淡的面容,轻声道:“若去四洲,会让折霜见到不想见的人,折霜也不必勉强自己。” “他拿我没办法。”商折霜的面容冷下了几分,而后竟是凉凉地笑了,“其实,躲也不是个法子,若他想找我,只是时间问题。” 见司镜没有言语,她便继续往下说:“你还记得我先前说过,我不信命吗?爹爹与娘亲至死都认为,我的宿命便是留在他的身边,然我却不想。同为他们的孩子,为何我偏偏要做那个附属品,生来便要戴着这条红线。” “可惜我记不清了……甚至连爹爹与娘亲是怎么死的也忘了。要不然我真想知道,在他们生前,我到底有没有质问过他们。” “你想知道吗?” 商折霜知道司镜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司镜方才说,他不愿在没有她应允的情况下窥探她的秘密,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办法知道。 以司家的势力,想要调查这些事,只是时间问题。 “不必。”她眸光淡然,置之一笑,“事情都过去了,于我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 “初见之时,我命人打探过你的身世。”司镜将茶水一饮而尽,搭在桌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响,“不过我也只知道,你胞弟就是商辞寒。” “无妨。”商折霜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当时本就是我举止冒犯,以司家如此身份,不调查我,未免也太不给我面子了。不过,能瞒着商辞寒调查他,也实属不易,我能说我碰到了一座好大的靠山么?” “若折霜愿意,也可以。” 此刻的湖面白雾缭绕,静影沉璧,恰是最美的光景。 两人之间,也从最初的话题,逐渐转为闲谈风月。直至夜到三更,商折霜才起身回房。 在她离去了之后,廊道的暗处现出了一个人影,原是戚伯。 司镜沉了沉眼瞳,又续上一盏茶,浅浅道:“等久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慢慢进入霜霜和司镜的主线了。 写到这里突然想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这篇文到现在已经写了一半,成绩真的不是很好,扑得一塌糊涂,所以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每个一直在追我文、支持我的小天使,每个人的ID我都默默记在心底。(鞠躬) 我一定会好好写,努力日更,给霜霜和司镜一个完美的结局的。 PS.最近病毒肆虐,小天使们能不要出门就不要出去,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健康最重要!!爱你们!! 第50章 亭午(七) 戚伯显然等候了许久,毕竟两人都未曾想过商折霜这个不速之客会来。 他面上的神情有些凝重,对司镜作了个揖,便道:“宁府那边的安排下来了,过几日便要出发。” 司镜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公子,这次宁府相邀无非就是场鸿门宴……” 然戚伯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司镜打断了。 他的话语很凉,透着淡淡的无谓:“这本就是司家欠宁家的,且此次折霜随我一同前去,要离开也容易,该是不会有什么事。” -- 第92页 “商姑娘也要去?”戚伯显然有些诧异。 司镜似是看出了他的不解,浅淡一笑:“我并没有改变不能连累她的想法,只不过我知道,宁朝暮终归不会要我的命,而商辞寒也不会让她出事。” 他的笑容倏地变得有些讽刺,以一个低不可闻的声音淡淡道:“毕竟人们在对待尚可利用之物时,都会宽容些吧。” 戚伯蹙起了眉头,显然是对“利用之物”四字极为反感,然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声:“还望商姑娘,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司镜没再说话,只是眺望着远处已然全部暗下的灯火。 他第一次觉得,这万家灯火,离他竟不再如此遥远。 - 三人上路的时候,离立冬不过只剩两天。 空域唯一与四洲所通的城门口,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毕竟入了空域的人,没有几个想着能回到四洲。 商折霜披着司镜送她的斗篷,而司镜则围着一件大氅。 泊岸站在他们身后,垂着头,手上紧紧攥着宁玉符。 因着空域有结界的缘故,守着城门的只有一人,但平日里往来的人本就极少,所以他在排查时,也格外认真。 那人显然与司镜相识,见来者是司镜,熟络地颔首行了个礼,道:“司家主这是要去四洲?” 司镜面容温雅,笑着点点头:“年末将至,要处理的事情多些。” 听闻司镜这么说,那人一挥手,露出个羡慕的笑容:“哎,司家主这是富贵的忙碌!哪像我们,连顿年末饭要吃什么,都要再三斟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如此。” “也是,若要让我当这司家家主,指不定怎么焦头烂额呢。”那人一拍脑袋,也不深究,转过头去打量商折霜与泊岸,“诶?这两个面孔生。” “这位是我的朋友,商折霜商姑娘,那位是我新找的管事,打算带去四洲。” “管事,这么年轻的管事?”那人的面上露出了惊艳的神情,显然入司家当管事不是件容易的事。 “人各有长,像守着空域结界这等事,也不是人人能做的。” 司镜的谦善的假面一向最具迷惑性,只一笔带过,便让那人打消了疑虑。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司家主可真是折煞我了,守个城门哪是什么难事。” 商折霜见他如此,目色一转,也扬起一抹笑来,对他道:“我们还赶时间,马上就要走了,若下次回来,一定请你吃一顿饭。” 那人见这样漂亮的姑娘与他说话,面颊红得更为厉害,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但还是不忘自己的职责,盯着他们四人道:“过城门时一定要慢慢来,虽你们不是什么阴邪之物,但这关还是少不了的。” 泊岸的眼瞳中划过一闪而过的局促,司镜向前一步,挡在他的身前,声音温和且沉稳:“你先去。” 泊岸攥着宁玉符的手心已然出了汗,缓缓迈步走向了城门的结界。 守门人像是看什么稀奇之物似的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道:“司家主怎么让个管事先走,戚伯都没这待遇。” “我这管事,自小就有些怕生,一见生人便不自在,便让他先出去。” “这样啊……司家主果真心细。”那人闻言,挠了挠头,没再说些什么。 当泊岸的手触及结界时,原是透明的结界泛起了一阵青色的光,刹那间又消散无迹。 那人蹙了蹙眉,神色警戒了一分,向前一步道:“奇了怪了,结界今日怎会如此。” 司镜不动声色地也随他向前了一步,向戚伯使了个眼色。 戚伯心领神会,突地训斥道:“泊岸,让你不要随身佩戴那些乱七八糟的阴物!你又带了什么。” 泊岸身躯一抖,腰侧掉下一枚小小的锦囊。 商折霜一步上前,推了他一把,作不耐烦的姿态道“快走快走”,一边拾起了锦囊,而后将锦囊递到守门人跟前,埋怨了一句:“这人是有些本事,但偏生对这种奇奇怪怪的阴物感兴趣。” 守门人接过商折霜递来的锦囊,垂眸一看,却见里面放着一块雕刻精美的黑玉,其上阴气萦绕,一股股凉气透着锦囊便扑到了他的面上。 他犹豫了一下,缓声道:“这东西……” “这东西就送你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阴气这么重,带去四洲也不大好。” 商折霜眉眼弯弯地一拍他的肩膀,对他附耳道:这东西虽不大吉利,但若典当了,也能换不少银钱,拿着这银钱与家人好好吃顿年夜饭吧。” 那人听她这么一说,鼻头竟是酸了,语调中带了些哽咽:“我在这一日日守门,煞是孤独,家中是有兄弟姐妹,却始终没个嘘寒问暖的人,没想到姑娘竟还记得我刚刚说的话。” “那是自然。”商折霜的戏瘾上来了之后,收都收不住,刚想再与他说些什么,却听闻司镜凉凉道了一句。 “折霜,我们还要赶路呢。” 她不解地看了司镜一眼,心想着自己这不是在帮他们圆戏么?但奈何司镜没与她对上眼神,她也只好给那人一个劝慰的目光后,便随司镜他们一同出了结界。 空域结界的出口在南洲的一座山上,他们相继出了结界后,很快便找到了候在一棵树旁的泊岸。 -- 第93页 他的目色仍有些空濛,似是不大适应,但很快便走到了他们三人的身侧。 下了山后,戚伯去租了一辆马车,盘算着这儿算是南洲与东洲的交界处,去宁府设宴之地,只需不到一日的车程。 司镜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商折霜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然她又寻不到司镜不对劲的源头,只好没话找话道:“司镜,那块黑玉是什么东西?你们要演戏蒙骗那人,也不先知会我一声。” 司镜坐于马车之上,单手执着一本书,将眸子微微抬起,掠过书,扫过了商折霜的面颊。 商折霜见过司镜疏离的模样,却没见过他将这副模样直落落地摆在面上,且毫不忌讳地将清冷之意倾泻而出的模样。 心头登时有股火窜了上来。 毕竟从小到大她就从未看过他人的眼色,纵使现在寄人篱下,她也未尝贪恋过这平白而来的荣华。 她知晓感激,却不愿将姿态放得低人一等。 但还未等她将这股火气宣泄出来,司镜便淡淡道了一句:“这黑玉价值连城,折霜就这样送人了,该如何是好?” 商折霜原先是气,现下被司镜这一句话说得,险些气笑了:“司公子是当我没见过世面,认不清价值连城的东西么?” “若这东西对别人来说很重要,无关价值呢?” 司镜将手上的书合上,“啪”的一声便放在了面前那方小小的桌案上。 商折霜如鲠在喉,索性不再去看他。 但静下心来之后,想想自己所做的确不大妥当。 可司镜从不是个会发脾气的人啊? 若这块黑玉于他来说真的很重要,他再拿回来不就是了,她绝不相信司镜是个会拘于面子的人,更不相信司镜看不出来她是想帮他们。 就算是碰上顶顶坏的结果,那人不愿交还黑玉,不是还有她,能帮他将这东西再偷回来么? 依她看,司镜这样做,定还有些别的缘故。 司镜见商折霜沉默了下来,垂下眼眸按了按额心。 泊岸侧坐在外头,戚伯正在驱马。 难道因为是没有外人在的缘故,他才会如此失了分寸?而他就算看不惯那人打量着商折霜不轨的目光,又怎能贸然对她发脾气呢? 他发觉,自从认识了商折霜后,一切的轨迹都在冥冥之中变了,而他也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掌握方寸的度。 他第一次觉得有些困扰,又有些苦恼。 不过,他亦清楚地明白,有些感情一旦产生,便不能置之不理。 - 商折霜一向气来得快,消得也快。 虽她以前对情感不大敏锐,却也能把握得好与人之间的相处关系。譬如她先前对戚伯展现的尊敬与善意,便是一种她与生俱来的本能。 很少会有人觉得,与她相处是一件不愉快的事。 “黑玉之事”揭页后,她与司镜又恢复了往日的关系,而他们两人也都刻意地不再提及那日所发生的事情。 不到一日,他们便到了东洲。 商折霜从家中逃出后,便寻法子到了空域,东洲长停城也不是没来过,只不过都是走马观花,未曾细细瞧过。 现在快至立冬,街头巷尾皆是吆喝着卖年货的小贩,一群群孩童在街边嬉笑玩闹。 然长停的繁华却不限于此,远眺而去,百丈高楼拔地而起,千百人家似星罗棋布。虽现在是白日,但他们依旧能听到,不知何处飘来的旖旎笙歌,闻到悄然缭绕在鼻头,入骨酥媚的熏香。 不过商折霜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只觉得喧闹,看了一眼,便一拂袖又搭下了车帘。 倒是司镜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折霜不喜欢,也该要适应,明日我们要去的晚宴,可是比这长停城,要喧闹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司·醋王·镜 霜霜为什么你没有提前知道,也完美融入这群训练有素的诈骗团伙了?(不是) 小天使们除夕夜快乐!!新的一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今天明天给所有留言的小天使发红包!! 第51章 亭午(八) 商折霜斜睨了一眼司镜,冷凝一笑:“我看不是喧闹,而是暗流涌动吧。” 司镜不置可否:“我能不能把这条命保住,还要看折霜的本事了。” 商折霜从不觉得朝境之中,有人的轻功能高于她之上,也从不觉得若司镜遇险,将他从晚宴带出是件难事,只不过疑惑于运筹帷幄的司家家主,竟会赴这一场没有定数的鸿门宴。 “我在与不在也不大重要吧,毕竟你该也做好了我不来的打算。” “是做好了背水一战的打算。”司镜弯弯唇角,眸中不带笑意。 而那时商折霜只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并未多想。毕竟如他一般习惯未雨绸缪的人,又怎会让自己陷入性命有忧之境呢? - 在客栈中休憩了一日,待司家四洲的掌事将泊岸带走之后,商折霜才随司镜与戚伯一同坐上了昨日的马车。 不过他们这次的方向却是朝着长停城之外去的。 商折霜坐在马车上,撩起帘角,看着窗外逐渐减少的人流,问了一句:“宁府若是只为了年末宴请,又怎会将晚宴设在长停偏僻之处?” “折霜不是早就听到了,宁府此次宴请,非寻常宴请么?” -- 第94页 因着司镜这句颇有些无奈的话语,商折霜倏地想起了在离府前一日,自己又摸进司镜寝卧,偷听了他与戚伯对话之事。 “罢了,既然已经邀你前去,以生意为托词,本就是我的不对。” 司镜的语气淡淡,果真没有生她的气。 商折霜松了一口气,正欲与他再说说宁府宴请之事,却听闻手上红线系着的铃铛一响,倏然面色一变。 司镜将目光放在了那枚小小的铃铛上,没有言语。 他一直以为,这铃铛不响,是因为商折霜轻功极好,时时都注意着,但现下来看,原因怕不是如此。 淮流之事后,商折霜腕上红线中的灵气与阴气就因着淮流的利用,已然不太稳定。所以当铃铛响时,她也只是握住了手腕,并未思虑更多。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铃铛震颤得竟是更为厉害。 一声声轻灵的铃响,勾起了她一些不大好的回忆。 这些回忆模模糊糊的,却充斥着温热的血,与滚烫的药。最后,它们融在一起,卷起惊涛骇浪,铺天盖地向她而来。 商折霜攥着手腕的右手愈发紧了,以至于身躯都在颤抖着。 司镜微微蹙眉,想靠近她一分,却听见马车外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霜姑娘,既然回来了,便同我一起回去吧。” 商折霜一向淡然的眸光第一次闪过了一道抵触之情,而后又划过了一道戾气。 她一掀车帘,运轻功而出,落在了一幢楼阁之上。 眼前的老者须发皆白,然面容却不显苍老,整个人立于檐顶之上,竟是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庄严。 “商辞寒让你来的?”商折霜冷笑一声,勾了勾唇,“想让我回去继续做他的金丝雀?我劝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霜姑娘!”老者的声音变得有些肃穆,“我知道您不想回去,少爷也未曾逼您回去,只不过少爷现下身处险境,还望霜姑娘能出手相助。” “未曾?”商折霜嗤笑了一声,“原来那些下三滥的诡计,都算不得他逼我回去的手段么?” “可是少爷从未……” “够了!”商折霜的眸中迸射出几星怒意,显然是厌烦至极。 她一向对一切都十分淡漠,独独面对商辞寒时,身躯中为数不多的情感总会倏然涌起,筑起怒意累叠的高楼。 下意识的厌烦与抵触,生生止住了她的步伐。 “霜姑娘,若您不去助少爷,他怕是难以度过此次难关。而我就算身死于此,也不能辜负老爷与夫人的重托啊!” 在听闻这番话语的一瞬,商折霜的身躯僵了片刻,虽然不知因何原由,但心头却像是被割开了一角,露出血色的肉来。 她很想说,那你便去死吧,什么劳什子爹爹、娘亲、弟弟,她都不在乎,然一股尖锐的疼痛,却自心头细细密密地慢慢泛起,宛若针扎,令她难受其痛。 老者还在劝她,声音悲痛欲绝,而她的脑子却是混沌一片,已无法清晰地思索。 片刻后,她苦笑一声,似是暗下了什么决心,将语气放得平淡如水:“那你且带路吧。” 见商折霜欲与那老者走,戚伯的面色一变,而后一跃下车,向前走了几步,抬头看着商折霜远去的背影,唤道:“商姑娘!” 商折霜垂眸看他,可眼神却是冰凉至极。 司镜依旧坐在马车上,波澜不惊,好似商折霜不在,甚至于打破他的全盘计划,都无关紧要。 “戚伯。”他轻轻地唤了一句,淡淡道,“让她走。” “可是公子……” “我说,让她走。” 司镜的面色依旧淡然,但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纵使戚伯心中有气,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看着商折霜随着那白发老者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可公子,您的计划……”他还欲再劝,却被司镜打断。 “我自有方寸。” - 耳边是猎猎的风声,跟着老者走后,商折霜就彻底放空了自己其它纷杂的思绪,心中只存了一件事。 ——做个了断。 其实她又何尝读不懂,戚伯语气中的焦急。不过她也知道,若商辞寒知道了她的踪迹,又知道与她一同的人是司镜,于司镜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商折霜轻功极好,而那个老者的也不差。 不至一刻钟的时间,重重叠叠的街巷楼阁,便逐渐从他们的眼前淡去了,视野之前是一片广阔之地。 在穿流而过的溪水之畔,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深蓝色的衣袍,衣摆上绣着浅银色的繁复花纹,外披月白大氅,发以发带束起。 乍一看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家公子,但商折霜却知道,此人深不可测,比起司镜,她甚至更为忌惮他一些。 对商辞寒的警惕,就像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子中的本能。 商辞寒见商折霜来了,转过身来,面上绽开一抹笑意,唤道:“我就知道阿姐舍不得我出事。” “你当我不知道,你不过就想骗我前来?” “可阿姐不也甘愿受骗。” 商辞寒笑起来时,脸颊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一派懵懂纯真的模样。可商折霜知道,他这副纯良模样之下,掩着的是重重的戾气。 “商辞寒,够了。”她皱了皱眉,显然没有兴致与他演戏,“你骗我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 第95页 听闻此言,商辞寒敛下了眉目,面上的神情就似一只无辜的小兽,继而将声音也放得轻柔了许多:“我只是想带阿姐回去,好好地保护阿姐。” “若我说,我不想回去呢?” “那阿姐也得回去!”商辞寒猛地一抬头,面上原是故作伤心的神情,在刹那间变得狠厉,“阿姐,爹娘死后,我们就相依为命,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辞寒一直很想你。” “我说了,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阿姐当然不记得了……”商辞寒轻轻地笑了,那张先前宛若孩童般纯真的面颊,竟是浮起了一丝妖色,“我怎么舍得让别人伤害阿姐呢?”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阿姐觉得不需要……可我一直都在保护阿姐呢。”商辞寒摇了摇手中的小铃铛,在须臾间引起商折霜腕上红线的一阵震颤。 “商辞寒。”商折霜的眸色冰寒,几近是从齿缝里憋出这句话,“闹够了没!” “阿姐就这么不愿与我待在一起么?”商辞寒那双带着妖色的眸子中,划过了一丝受伤,面上的神情似是有些困惑,“可阿姐,自小你就待我极好,我发誓,要一辈子对阿姐好,阿姐怎能不要我了呢?” 商折霜知道,商辞寒此人根本无法沟通,而她与商辞寒的对话向来如此。 她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他也不理解她所追求的自由。 且商辞寒每每与她说儿时之事时,她就算不记得,也总能察觉得出,商辞寒是编了一套谎言在诓骗她。 既然商辞寒连真相都不愿意告知于她,她也没必要与他白费口舌。 商辞寒还在“回忆”着他们幼时发生过的事情,低着头,作了一副无辜的姿态,并未窥见商折霜眼底的冰冷,更难察觉到她的下一步行动。 当他抬起头时,原先离他十尺之遥的女子已然飞身至他的面前,而她手向着的地方,竟然是他腰间的佩剑! 商辞寒倏然一个侧身,想阻断商折霜的动作,然女子似是预料到了他的行为,顺着他侧身的方向,翩然掠过了他伸来的手,还抽出了他腰际的佩剑! 泛着冷光的剑映着商折霜现下有几分阴寒的眸子,竟叫商辞寒一向沉静的心,在这一刹,跳得无比剧烈。 他沉下眼眸,故作镇定:“阿姐,纵使你拿着剑,也打不过我。” “我知道。”商折霜无所谓地勾了勾唇,“毕竟爹娘教你武功,却不愿教我。” “阿姐……” 商辞寒似是有些慌了,却见她轻巧地提起那把剑,放至于腕上,就要割断自己手上的红线。 “阿姐!你分明知道这条红线连着你的血脉,连着我们商家的血脉!” “就因为如此,我便要心甘情愿地当个傀儡,任你摆布?”商折霜笑得讽刺,“纵使你不愿说,我也能猜到,爹娘到底将我当作了什么。” 她淡淡地看着即将触碰到腕上红线的剑刃,偏了偏头,看向商辞寒:“不过,我都已经猜到了爹娘对我的态度,那些过往是否隐瞒,有这么重要么?” 作者有话要说:  病娇弟弟上线。 黑莲花司镜:糟糕,地位不保。 霜霜:没事,我还是更喜欢你。 小天使们好像都很希望我发糖,神棍未廿九掐指一算,大后天发糖~ 第52章 亭午(九) 商辞寒的脸色在这一刹变得铁青。 他知道商折霜的言下之意。 她不需要他名为爱的拘禁,更不需要他名为爱的隐瞒。 她根本就不需要他! 可是……他只是想要保护他的阿姐啊。 自胸腔翻涌而上的妒忌与不甘,几近将他整个人淹没。 “阿姐,血肉至亲于你来说,还没有司镜那个外人重要么!为什么要留在他的身边,为什么要帮他做事!” “因为我喜欢,也愿意。”商折霜轻笑了一声,指尖抚过锋利的剑刃,缓缓抬起眼眸,“商辞寒,你知道么?只有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这副,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模样。” 风声很轻,所以商折霜说的这番话语,就似被放大了一般,如洪钟,响彻在商辞寒的脑中。 他紧紧握住腰侧已经空了的剑鞘,手上青筋凸起,问道:“阿姐……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我?”商折霜将剑尖扎入了腕间,面色极度平淡,看着那根逐渐收束得越来越紧的红线,她缓缓开口道,“阿姐不想你怎么做,只想你,从现在开始,为自己而活。” 在鲜血涌出的一刹,商辞寒差点要以为商折霜知晓了自己过去的一切。 但是,她没有。 她口中“为自己而活”的意思,是让他别再来干涉她的生活。 可是,他只是想补偿她啊,他是真心实意地珍惜着,想爱护自己唯一的阿姐。 ——那个儿时会哄他入睡,无论他做了什么荒唐事,都不会怪罪于他的阿姐。 他会把她喜欢的东西,全都奉到她的面前,只要是她想做的事,他都会替她完成,而过往带给她的伤痛,他也要让她全部忘却,只要她能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这样,都不行么? 刺骨的疼痛从手腕蔓延而出,然,商折霜表现的却很平静。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过于冷血,甚至连血脉至亲都可以弃如敝履,但她着实是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 第96页 过往的一切,既然商辞寒不愿让她记起,便罢了。 反正她也从不是一个耽于过往的人。 因为她的血与商辞寒的剑,腕上红线的灵力与阴气开始疯狂地向外倾泻,而商折霜却始终捏着指尖,没再说一句话。 她知道,她与商辞寒之间,先崩溃的那个永远会是商辞寒。 果然,商辞寒按捺不住了。 “阿姐,收手吧,我放你走。” 商辞寒将视线紧紧地凝在商折霜腕上的红线上,眉头紧蹙。他知道阿姐一向不喜欢他对她所有的作为,却从未想过,有一天,阿姐竟会想切断与商家的所有联系。 ——虽然他亦觉得,商这个姓,根本就配不上阿姐。 “阿姐,是我做错了,你原谅我吧。”他的眸中覆上了一层哀色,声调也几近变为祈求,“阿姐,你可以恨商家,也可以拥有你想要的自由,但是你不能丢下我啊……” 在这一瞬,商折霜的心就似被一双手拧住了一般,一股深深的窒息感,包裹住了她,叫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这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呢? 她抬头对上商辞寒的双眼,试图从其中探究到过往的点滴。 然她的记忆,仍旧是一片虚无。 风声停止了,血落下的声音也停止了。 商折霜倏地觉得有些恍惚,但这或许只是失血过多的眩晕。 她的心中始终记挂着另一个人。 她压低了声音,尽量平息自己就快要克制不住的喘息,将声音放得平淡:“辞寒,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吧。” 商辞寒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但却没有上前阻她。 她一掷佩剑,将其丢到商辞寒的脚下,最后回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冲他笑了笑。 商折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几近被风吹散,但商辞寒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阿姐,他一直渴望能将她留下,去保护的阿姐,对他说“谢谢”。 可是她又谢他什么呢? 谢谢他不再纠缠,也谢谢他愿意放过她。 商辞寒缓缓上前拾起了被商折霜丢至脚下的佩剑,那剑上还沾染着她殷红温热的鲜血。 他伸出手,将剑上的鲜血拭下,放至唇边。 腥甜的血的味道,裹挟着红线泄出的灵气与阴气,萦在了他的舌尖之上。 他的目光倏地变得阴沉,几近就快要反悔自己刚刚放走商折霜的行为。 不该是这样的,纵使阿姐失血过多,昏了过去,他也可以带她回商家,让阿姐永远都只陪着他一人。 然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却在隐隐提醒着他,只有他遂了阿姐的愿,阿姐才会待他如以前一般好。 可他又该如何抉择呢? 商辞寒第一次觉得有些苦恼,他为人心狠手辣,从不顾惜与任何人的情分,甚至包括爹与娘。 ——只有阿姐,一直都是他命中最大的变数。 他厌恶司镜,嫉妒司镜,却又不敢动他。因为他知道,若阿姐因为司镜下定了与商家了断的决心,便也能因为这个男人,彻彻底底地与他反目成仇。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景象。 - 商折霜了解商辞寒的性子,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这般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模样了。她知道若商辞寒动摇了,自己必须要立马抽身而出,是以一点足尖,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鲜血的流逝让她的脑袋愈发混沌,但好在伤口虽在腕间,她却没有下手太重,过了少顷,那伤口也不再汩汩地溢出鲜血了。 她脑中记了一个模糊的宁府宴请的方位,凭着方向感往那处赶。 然在路上,她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黑色的衣袍,斗篷的帽檐压得极低,在还未完全昏暗的天色下,他就宛若一道极其突兀的影子,悄然匿于阴暗之处。 商折霜忆起那日充斥着血色,猩红的眼瞳,心下不免一紧,但那人始终背对着她,似乎并不知晓她发现了他的踪迹。 风声又大了些,将那人身上的血腥味,悉数吹至了商折霜的鼻尖。 她原应快些去寻司镜的,可偏偏碰见了这人。 眼前人总给她一种古怪的感觉,叫她想去掀开他的斗篷,窥探那张隐在斗篷之下的面庞。 她静立在原处许久,直到看清了那人手上拿着的东西。 那是一柄弯月似的匕首,刃面薄如蝉翼,透亮如镜。 商折霜甚至能从那刃面上,看清自己的身影。 她倏地有些不自在,想纵身离去,却见那柄匕首不知何时已被那人举起,那如镜般光洁的刃面,此刻正反着那人殷红的眼瞳。 而那眼瞳看着的方向,竟然是她! 骨子中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过的警惕,就连原先因失血过多松弛的肩背,都缓缓绷紧了。 此人的身姿诡秘,不露真颜,许是个杀手,也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如今被她撞见两次,若不杀她灭口,才有古怪。 商折霜通过刃面,看着那双眼睛。 那双眼眸狭长,若不是瞳孔似血,反倒有如月似星的熠熠光辉,透着温润且沉静的意味。 她以为自己看走眼了,眨了眨眼,却见那双眼睛亦是缓缓地眨了两下。 下一刻,那道身影竟似躲着她一般,没有丝毫犹豫,很快便消失在了重重阁楼之间。 -- 第97页 商折霜本欲离去的身躯生生凝在了原地。 这一切都太过诡谲了,如何都说不通。 如若说这人在跟着她,但她每次见到他时,他都伤痕累累,明显不合常理;若说他没有跟着她,数次碰见,未免也太巧了些。 失血的暝眩感已然好了许多,商折霜只将这层疑惑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便也没再多想,毕竟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当她赶至宁府设宴之处的时候,天际已然漆黑一片。 几点星子寥寥挂在天幕之上,银钩似的月儿几乎没有存在感,月光寡淡,几近凄凉。 仅仅在外,商折霜都能闻到风中飘来的烟火及血的气味。 她蹙了蹙眉,轻巧地跃过高墙,落在了内院,却见触目可及之地,皆是斑驳的鲜血。有的零零散散的渗透进砖石铺成的地面,有的则凝在了焦败的叶稍上,欲滴还止。 她瞳孔微放,想再向前几步,走至真正的设宴之处,一只冰凉的手,却自暗处而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臂。 这是一个将死的人。 他的腿似被利刃斩断了,在淡淡的月色下,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块。 男子的唇已然青紫,虽攥着商折霜的手在颤抖,力道却是极大,好似一块紧紧箍住了她的铁。 “宁府卑鄙……司镜……咳……司镜他……不是……红的……一片红啊……” 他所说的字句十分零碎,断断续续的,纵使提到了司镜,让商折霜费了些心思去听,却也一个字都没听懂。 她不知道司镜现在身处何处,只能依平日里对他的了解猜到,他大抵也没出什么事。 只不过……宁府。 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宁这个姓了,无论是从何人口中所出,她仍旧能明晰地记得,宁家大姑娘宁朝暮,似是与司镜有着不浅的渊源。 可依司镜与戚伯对宁府的态度,以及宁府今日设下的这场所谓的“鸿门宴”来看,这层渊源又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在商折霜思虑的时候,攥着她的那人已然气绝,商折霜好不容易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腕上掰下,想再探探此地还有没有别的线索,虚空中竟又伸出了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袂。 商折霜深吸了口气,想看看又是哪个将死之人揪住了她的衣袂。 然当她转过身去时,等待着她的却是一柄冷寒的利剑。 作者有话要说:  商辞寒式掰花瓣:阿姐爱我,阿姐不爱我,阿姐爱我! 司镜:别做梦了。 商辞寒(拔刀) 霜霜:两个幼稚鬼。 还有两天发糖~ 第53章 亭午(十) 她先是呼吸一滞,然却见那利剑的方向并不是朝着她的。 且她识的这柄剑——是舟雪的剑。 来者果然是泊岸。 他果断地斩下了又一只向商折霜而来的,僵硬的手,凝眉对商折霜道:“商姑娘,司公子与戚伯已回空域,让我来这儿寻你,你且也快些回去吧。” “回空域?”商折霜定定地看着泊岸,心头觉出了些许不对。 若司镜真的全身而退,又怎会与戚伯匆匆赶回空域,连等都不等她? 就算空域真的有要事处理,依司镜的性子,定会让泊岸与她先报声平安,若连这个都没说的话……他怕是真出了什么事。 “司镜什么都没说?” “是戚伯与我说的……我并未见到司公子。” 泊岸的说法几乎坐实了商折霜心中所想,但她只浅浅淡淡地应了一句“我知晓了”,便也没再废话。 泊岸将她送到了空域的结界之前。 山上草木沉寂,空域的结界隐在葱郁的草木之中,泛着淡淡的微光。 在进结界的时候,商折霜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她与泊岸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以转过头去,直视着泊岸的眸子问道:“知道你手上的这柄剑叫什么吗?” 泊岸怔了怔,摇了摇头。 “它叫舟雪。”商折霜报之一笑。 纵使月淡星稀,她那灼若芙蓉的面庞也未被遮掩下半分光彩,依旧如火光般明艳。 泊岸的目色倏地飘忽了起来,眼瞳间一片迷蒙:“舟雪?” “好好护着它吧,或许某一日,你们真能重逢。”商折霜的语气很轻,若山间薄雾一般,而后也没再解释,便转过了身去。 而泊岸亦没有询问,她的言中之意为何。 她想,这或许是她能为舟雪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舟雪说,她不想因为自己连累泊岸,也从不奢望泊岸能记得她。 那么,以这种方式铭记,为以后某日的不期而遇准备,是不是就不算违背了她的心意呢? - 回到空域后,商折霜第一件事便是往司府赶去。 她虽知道司镜大抵不会有性命之忧,却也难以放下心来。 自从淮流之事后,她腕上的红线被淮流所利用,阴气与灵力紊乱,她的情感便变得愈发不稳定起来。 这些纷乱的情绪大都为烦闷、不安或焦躁,甚至有时会以心悸的方式呈现。 而此刻便是如此。 她的心跳得极快,纵使是那日身入幻境,情感为棺巫所控都不会如此。 商折霜叹了口气,想着许是今日与商辞寒交谈时,用他的剑试图割断自己红线,让红线受到了影响,所以才会如此。 -- 第98页 毕竟商辞寒的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斩断她腕上红线的东西。 ——虽然她到最后,也没狠下心来这样做。 她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才策马赶至司府,路上还不幸染上了风寒。 好在她回到司府的时候,戚伯就守在门口,似是在刻意等她一般。 戚伯对她依旧恭敬,然面色却不是很好。 商折霜想想也知道,她那日去见商辞寒之举,破坏了司镜的全盘计划。虽司镜定能理解,但一心为司镜着想的戚伯,却没那么容易体谅了。 而她心中亦对司镜有愧,于是带着歉意对戚伯道:“戚伯,那日我确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我知道。”戚伯叹了口气,终是没再说什么,显然是没想到以商折霜这般性子,竟会与他解释。 “司镜……没事吧,我去看看他?” “商姑娘声音嘶哑,定是染了风寒吧。夜深了,公子已经睡下,商姑娘以这番憔悴的姿态去见他,反倒还要让他担心。” 出乎商折霜的意料,今日的戚伯竟是拒绝得很果断。 “戚伯莫不是怕我将风寒传给司镜?” 戚伯:“……” 这姑娘的想法怎么总是这么奇怪? “我知道戚伯不会怀着这种想法的。”商折霜冲戚伯笑了笑,眼角微微下垂,“我想,若是司镜在此,也会以此番神态说话的。” 这句话淡淡地散在夜中,竟是勾起了戚伯心底几分难以形容的暖意,他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头却不知怎的,泛起了一股胀然酸涩的感觉。 无论他见过眼前女子多少冷漠的举动,又对她持有多少偏见,但其实现在的她,并不比他少担忧公子一分吧? 于是他对她一躬身道:“商姑娘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公子并无大碍。” “那便好。”商折霜总算将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连日赶路的疲累,腕上未愈的疼痛,风寒带来的昏沉,现在才齐齐涌了上来。 她的眼皮沉重地就快要耷下,而后又强行撑起,勉强能看清眼前的路,未使轻功,歪歪斜斜地从湖面上的长廊,缓缓走回了自己的院落。 商折霜原是想着一睡醒便去看看司镜的,毕竟就算戚伯说他并无大碍,他怕也是多少受了些伤。 她答应陪他前去四洲,让他将她罗列于他的计划之中,却因商辞寒毁了约,将他一人置于险境,无论是否事出有因,她都应当对他表示自己的歉意。 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第二日,她身上的风寒竟像是寻到了什么契机般,彻彻底底地爆发了出来。而她整个人滚烫的就似一壶烧开了的水,不仅声音彻底哑了,连清醒都尚且困难,更别说要去看看司镜现下的情况了。 于是情况便倒置成了,司镜前来看她。 此时已至年末,府中上上下下的事情多了起来,且司府的人手本就不多,司镜也只好在草草看了她的情况之后,先唤了府中大夫来为她诊病,又唤了一个懂事的侍女照顾她,才随戚伯一同入了书房。 司镜原是对商折霜极为放心的。 毕竟商折霜此人懂分寸,且司府上的人虽少,但大夫却是上好的大夫,侍女也是戚伯挑选后又历经重重考核,才能入得了司府的。想来不用几日,商折霜便能很快痊愈。 可这才仅仅过了半日,他就见那侍女跪在门前请罪。 司镜知道,商折霜不是会为难人的骄纵性子,甚至于过于随便,照看她应当不会是件难事,所以见那侍女垂着头跪在门前时,下意识地顿了顿。 那侍女跪在门前,纵是头垂得低低的,司镜也能窥见一些,她面上难为的神情。 他缓步上前,扶起她,轻声问道:“弄梅,怎么了?” 弄梅如司府中所有人一般,都误会了司镜与商折霜的关系。 她知道公子一向谦和,极好相与,却也知道公子有着果断决绝的一面,生怕公子因此责罚于她,所以今日才跪在了门前。 被司镜搀起来的时候,她只放下了一半的心,嗫嚅道:“莫大夫开的那些药,都被打翻了……” 司镜因着处理事务,脑中还有些混沌,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以为她是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药,又因为草药珍贵,怕自己责罚于她,于是淡淡一笑道:“无妨,你再熬些便好,这种事情不必与我说。” “不是……公子……”弄梅有些急了,忆起那位商姑娘与往日全然不同的可怕模样,那张巴掌大的脸也皱了起来,露出一副焦急的面容。 她原先也以为商姑娘这样的女子该是极好相处的,平日里只要为她换换额上的布,喂她喝药,便无其他事情了,却不想这位商姑娘竟是一口药都不愿喝! 明明她整个人已经烧得头脑昏沉,但偏偏那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只要一闻到药的味道,便能使上千百种方法砸了它去。 一日内被她砸烂的药碗就不知有几十个,再加之药碗被她砸了之后,整个房间内都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她还要强撑着身子下床开窗。 这寒冬腊月的,风如冰刀,刮过常人的脸都生疼,更何况她重病在身,又怎么遭得住这样吹,是以这病被她这样一闹,反倒更严重了起来。 她也不是没有寻过莫大夫,问他能不能不要开汤药,把那些治病的草药,全都做成了药丸。 -- 第99页 可这位商姑娘,竟是连药丸都见不得,将莫大夫辛辛苦苦制成的药丸,通通丢出了门外,还要将门栓给拴上,愣是不再让她与莫大夫进来,连诊脉都不让。 司镜听完弄梅的话,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但在这哭笑不得之余,他也逐渐忆起了一些,与商折霜相处时的细节来。 她好似真是极度讨厌药味的。 初见之时,她便因为他身上的草药之味对他敬而远之,还说出了“后会无期”这样的话。就算是后来,她随他回到了司府,也未曾改变自己这个习惯一分一毫,甚至连茶都不愿喝,还将它说成了“会回甘的药”。 弄梅还在发愁,并未注意到司镜面上沉思的神情,暗暗地嘟嘟囔囔:“这位商姑娘哪里都好,可偏生这么讨厌药味,又患了这样严重的病,不喝药怎么行呢?” 司镜沉吟了片刻,对弄梅道:“罢了,你先下去吧,我去与莫大夫谈谈。” “公子,可是……” “我没有怪你,这几日你也不必去折霜那了,我自有分寸。” 弄梅看着司镜,有些犹豫,毕竟这是她来司府后,唯一一件没做好的事。然公子的态度果决,且公子与商姑娘又是那种关系,想必是要亲自照料她了吧? 指不定他们还能借由这段照顾的时间,培养培养感情? 思虑到这一层,弄梅才放心了许多,对司镜行了一礼,却难以掩下眉目中好奇的神色,偷偷瞧了司镜一眼。 可司镜的面色却是如水般平淡,看不出焦虑,看不出担忧,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疑惑,简直就像是完全知道商折霜会如此抵触草药一般。 于是弄梅不禁感叹,想来公子早已打算好,借此机会与商姑娘增进感情了,公子还真是了解商姑娘呢! 作者有话要说:  弄梅(探头):真的好好奇啊,让我康康。 明天发糖~ 第54章 亭午(十一) 日已西斜,司镜好不容易处理好了府上余下的一些琐事,将剩余的事交给戚伯后,才约了莫大夫来书房。 这位莫大夫,原先是聚萤楼的人。 可是顾愆辞这位代聚萤楼楼主,偏生是不负责得很,自己日日不待在聚萤楼便罢了,还将聚萤楼的人随意往外送。 莫大夫在聚萤楼待得久了,便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若无他事,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 然在踏入司镜书房,看见司镜的那一刻,他还是浅浅地叹了一声。 司镜起身去迎,莫大夫却摇了摇头,垂首致歉道:“身为医者,这种小事还要劳烦司公子,着实是太失职了些。” 司镜知道,莫大夫是聚萤楼的人,武功会一些,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若是有不愿喝药的,大都是绑了或打晕了后,再强行将药灌进去。 如今如此束手束脚,想来也是看了他的面子,不愿对商折霜动粗。 “司公子……商姑娘身上的风寒其实并不严重,只是她血脉中存了一股汹涌的灵气与阴气,若不以汤药辅之,再施针将其导出,恐怕会伤了身子的根本。” “你说阴气?”司镜只听这一句,便想到了商折霜腕上的红线。 商辞寒虽口口声声说着为她好,却依旧不愿意放过她。 他沉吟了片刻后,才问道:“汤药喝下后多久,施针有效?” “只要在一天之内便可。” “那便请莫大夫明日一早,来为折霜施针吧。” “司公子这是……” “放心吧。” 司镜平视于人,面上显出温和神态时,最能叫人放心。而这种沉稳的态度,就好似无论何事,只要交由于他,就不会再有变数了。 于是莫大夫也没有再问,只是向司镜颔首道:“那我明日辰时再来。” “辛苦莫大夫。” 司镜将莫大夫送出了书房,这才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一日的事务处理下来,他的脑袋酸胀,特别面对的人又是商折霜,他实在没有把握能让她喝下药。 只不过,她这病又不能耽搁。 这是他第一次,应下了一件他没有丝毫把握的事情。 拿起挂在一旁的大氅,他起身出门。 不知怎的,明明已至腊月,澜城偏偏一场雪也没下过。夜露凝成了冰渣子,长靴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衬得这夜更为孤寂。 行至商折霜门前时,司镜并未敲门,而是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往里面看。 屋内熏了香,但仍旧没有掩盖下那层重重的草药味,女子躺在床上,脸颊通红,眉间蹙着。 心底泛起了一阵如霜般浅薄的心疼,司镜推开门,将门关上后,在门边站了许久。 屋里是放了火盆的,甚是温暖,但纵使如此,他也怕自己将外头的寒气带进来。 待得冰冷的指尖也泛起暖意,他才缓缓走至了商折霜的床前。 她睡着的时候一直如此,将自己的蜷得和只猫儿似的,只不过现在的她呼吸沉缓,脸颊似天边烧透了的流云。 司镜将手轻轻地搭在了商折霜的额间。 他的手刚刚在门边时,就已然回暖,可现下放在她额上的时候,竟还是如烧起来了一般。 他皱了皱眉,唤弄梅打了盆凉水来,又吩咐她去熬药。 待弄梅将凉水打来之时,司镜这才反应过来,商折霜烧得这么厉害,该是要给她擦拭一下身子,让她稍微舒服一点。 -- 第100页 可现下夜已深了,他又唤了弄梅去熬药,且以商折霜的性子,定不愿让别人碰她。 而他……虽然她对他已不似之前那般生分,可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失礼。 他捏着手中的白布,倏地忆起了先前在淮流府邸中,自己所做的荒唐事来。 罢了,那时都这么做了,现在又装什么君子? 司镜定了定心神,将白布放于水中过了一遍,打量了商折霜一圈,将她扶起,倚靠在自己的身上,这才缓缓阖上了双眼。 他以一手扶着商折霜的肩,一手轻轻撩开了她背部的寝衣,以冰凉的白布在她身上擦拭着,为她降下温度。 虽是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手却是很稳,不该碰的地方分毫都不会触碰。 女子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颈上,之后似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嘟囔了一声。 好在不是拒绝。 司镜甚至能感觉到,她滚烫的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腰,之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过擦拭身子还算是小事,重点在于,要怎么让她把药给喝下去。 他将商折霜的寝衣拉好,睁开眼,想松开她,让她躺下,可此刻抱着他的商折霜,却如抱住了一个大冰块似的,牢牢不愿撒手。 虽司镜进来的时候已将身上的寒气散尽,但于已经烧得神志不清的商折霜来说,抱着他就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舒畅。 她依旧阖着双眼,先是将手放在了他的脖颈之处,接着竟将脸都贴到了他的面上! 司镜身躯一僵,下意识地想回避,但身子却似被定住了似的,无法动弹。 侧眼看过去,女子长长的睫毛卷翘,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着,脸上泛着红晕,纵使那双如盛明珠的眸子闭着,她的面容依旧如绽放的豆蔻一般,明而不妖。 商折霜靠了一会儿,直到司镜的面上也如她一同,泛起了热意,这才松开了他。 她抽了下堵塞的鼻子,猛地往下一倒,所幸司镜反应迅速,将手垫在了她的头下,才避免了她磕到床沿。 弄梅在外敲了两声门,终是不敢进去。 其一是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其二是这位商姑娘就算鼻子堵了,却还是还灵得很,只要屋内有药味,便会似个烟花筒似得窜起来,将药碗砸了。 “你将药放在门口便好,回去休息吧。” 司镜的声音淡淡从屋内传来,弄梅如释重负,放下了药,便打着哈欠回去了。 不管公子有没有法子让商姑娘喝下药,这回总归是不用她来遭这个罪了。 司镜将手从商折霜的头下抽出,又将她的身子摆正了,为她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想去拿药。 可谁知他才刚刚站起身来,一只滚烫的手,便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犹豫了片刻,想将那只手松开,却听闻睡梦中的女子哽了一下,声音竟是带上了几分哭腔。 “别走……”她浅浅唤着,声音软糯,是他从未听过的语气。 司镜只觉得那声音就似一股凛冬中淌出的暖流,怎样硬的心肠都给化开了,当下顿在了原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好在商折霜并未保持这样的状态多久,很快便松开了手,昏睡了过去。 他叹了一身,这才轻轻走到门外,凝视着那碗汤药,将一块湿重的白布盖在了上面,阻绝了苦涩的药味。 司镜将药碗端入了屋内的桌上,转眸又去看商折霜,却见女子的眼角竟有一道浅浅的湿痕。 她说过,她不是一个需要保护的人。 然此刻,他心底却似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砸了一下,又闷又疼。 到底是怎么样的过往,才能让她养成这般脾性,厌恶他人的触碰,甚至连药都不愿喝,再过者,甚至连血脉至亲都要躲避,都想割舍。 他或许可以在未来护着她,然过往所有既定的事实,却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他从不觉得商辞寒让她忘却了过往是一件好事,有些伤痕,若只靠逃避,永远也消解释然不了。 他走到床前,抚过商折霜的眉眼,将她凌乱的长发撇至身侧。 时辰已经不早了,他就算没有把握,也要一试。 当他将药端至商折霜身边的时候,睡梦中的女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抬手,便将厚厚的被褥盖过了面颊。 司镜一手稳住药,一手揭开她的被子。 商折霜倏然睁开了眼睛,直直对上了司镜的双眼。 她的眼睛仍蒙有一层雾气,司镜知晓,她虽好像清醒,却是被这药味生生刺激醒的,脑袋应当还是一片混沌。 果然,商折霜见到是他,便将眼皮耷下了一半,手软绵绵地抵在他的肩部,哑着声音道:“我不喝。” 司镜皱了皱眉,哄道:“你若喝了,明日我便让风露楼的厨子设宴,再买上几坛好酒。” 商折霜嗤笑了一声,半张着眼睛怼他:“你这奸商莫要骗我,我这边烧着,你会让我喝酒?” 奸商? 司镜被这称呼气笑了,一时竟无话反驳,压着声音道:“我在折霜心中就是这样的人?” 商折霜的神智仍是不太清楚,扬起一抹笑,闭着眼睛,张口就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表面上披着个翩翩君子的皮囊,暗地里心却黑得很,什么都想算计。” -- 第101页 一语说罢,她似是来了精神头,丝毫没客气,纵使眼睛已经闭上,也仍旧说个不停,生生将他抹黑成了个不仁不义之人,好似数落他,能让她的心情好上十分。 可虽然她已经说到颠倒黑白,只为了逞口舌之快的地步,司镜却也没有生气,而是找准机会,拿起药碗,趁她张着嘴的刹那,将那苦涩的药就往她的嘴里灌。 商折霜呛了一口,那一碗药竟是见了底,最后只余浓郁的草药味弥漫在口中。 她下意识地反胃,想将这药吐出来。 可已经被司镜放温了的药,顺着喉管而下,吐是吐不出来了,味道却遍布口舌。 浓郁的草药味熏得她眼角都泛起了湿意,通红一片,一股委屈之情倏地涌了上来。 她头脑还烧得昏沉,几近没什么清醒的意识,指着司镜就骂:“你这老狐狸,我都说了我不喝药,这药这么苦……你……” 然她话还没有说完,却觉得唇畔一片温热,原先浓郁的药味竟是消散了不少。 她本就烧得迷糊,现在脑袋更是一片空白,只能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司镜几近就快触到她面颊的,如鸦羽般的睫毛。 呼吸好像在这一霎停止了,她身躯僵住,似乎不大明白现下发生了什么。 然唇齿间的温度却是不减反增,好似将她整个人烧得更厉害了。 药味不知何时已然散尽,只余一股司镜身上撇开了药味,淡淡的清香。她陷于其中,只觉得是做了一个轻软冗长的梦。 直到司镜松开了她,她才如梦初醒,却听闻他淡淡说了一句:“这药好像也没有折霜说得那般苦吧?” 商折霜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终归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一口便重重咬在了司镜的肩上。 然司镜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不动如山,任她咬出了血痕,缓缓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柔声道:“明日醒来便无事了,往后也无需再喝药了。” “无需再喝药了?” 商折霜听闻这句话才松了口,眼皮重得就快阖上,就算她离司镜这么近,也看不清他的脸。 “不需要了。”司镜扶着她让她躺下,轻声道:“睡吧,我一直在这。” 商折霜的眼皮早就重得睁不开了,虽她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却知道,她卸下了骨子中与生俱来带着的警惕与防备,从未如此安心过。 作者有话要说:  司·谁爱当君子谁当去吧·镜 今日糖分分发完毕~ 这大章圆满结束。 第55章 日昳(一) ——若有暗色,披于皮囊之下。 - 腊月清晨,寒风凛凛。 不过莫大夫一向起得早,在辰时之前,便到了商折霜的房门口。 不出他所料,司镜正候在那儿。 他披着一件墨绿的大氅,立于门边,宛若一棵岩松,清峻而挺拔,却不是清冷疏离的姿态,气韵宛若浸泡在水中的璞玉。 “司公子。”他快步走来,向他行礼,迟疑了片刻才问道,“商姑娘现在?” “昨夜喝了药,现下还睡着。”司镜温润一笑,推开了一条门缝,示意莫大夫进来。 莫大夫进了商折霜的屋子,这才惊觉屋内竟是一丝药味也没有,香换了新的,正飘出杳杳的烟气,淡雅素净。 “司公子可是一夜未眠?” 司镜点点头,将食指搭在唇间。 莫大夫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再言语,只是将药箱拿出,放在了桌案之上。 商折霜还在熟睡,不过面上的红晕已然消减,显出了以往白皙安宁的模样。 司镜走到她的床侧,轻声唤了一句:“折霜。” 床上女子的眼皮动了动,但却好似还在深眠,并未醒来。 “折霜。”司镜又唤了一句。 他很有耐心,音量也放得恰到好处,能叫醒她,又不至于太过聒噪。 商折霜终于微微掀开了一半眼皮,模模糊糊看到了司镜的影子,接着翻了个身,将被褥搭在了面上。 她的脑袋还不甚清楚,却能清晰地记得自己昨夜做了一个梦。 在那个梦中,司镜吻了她。 在做完这样的梦后,一睁眼就看到司镜,着实是一种惊吓,商折霜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自己能如往常一般波澜不惊。 但许是因为自己的烧还未退去,又许是因为腕上的红线还不稳定,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似悬在了空中,无所依靠,跳得飞快。 “你不愿喝药,总要让莫大夫替你施针治病吧。” 司镜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棉被传入了耳畔,商折霜这才彻底把脑子放得清醒了些。 她将棉被拉起,撑起身子,靠坐在了床上。 司镜就站在床侧,而莫大夫站在离床侧稍远的桌边,正用烛火细细烤着纤长的银针。 见商折霜已然起身,他将手上的银针一收,走到她的身边,对她一颔首道:“商姑娘,冒犯了。” “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商折霜模模糊糊想起自己在重病中所做的事情,眼底不免浮现出了一丝羞赧,继而抬起手来,将袖子拉下,递给了莫大夫。 只一刹那,数十根银针便在莫大夫的牵引之下,齐齐排列于了她的手腕之上,正中穴位,分毫不差。 一股腥甜的味道从喉间涌出,商折霜平了口气,压住了就快忍不住的咳嗽声。 -- 第102页 “商姑娘不必强撑。” 莫大夫在说这句话时,抬手引针,那数十根银针在他的引导之下,竟是深入血脉三分,连带着经脉肺腑都掀起了一阵刺骨的疼痛。 商折霜闭上了眼睛,不去看手上的那些银针。 屋内很安静,安静得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额上溢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有股冷意从心脉之处,逆着血管而上,涌向了银针之处。 莫大夫紧接着一挥袖,那些银针竟是齐齐从她的臂上飞出,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商折霜终是忍不住了,咳了一声,呕出一口殷红的血,而后用伸手揩去了唇边的血迹。 她的唇上染血,衬得面庞愈发苍白,司镜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先是松了口气,之后向莫大夫点了点头。 莫大夫读懂了司镜的意思,一时有些诧异。 一般来说,让患者知道自己的病症是大忌,毕竟大多数患者,在知道自己的疾病后通常郁郁寡欢,染上心疾。而司镜的意思分明是,让他直接将商折霜现在的状况,一丝不差地告诉她。 他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商姑娘病得不重,只不过这根红线,若戴久了,得有心人利用,难免伤身。” “我知道。”商折霜只淡淡地扫了腕上的红线一眼,没有显现出丝毫的惊诧或是疑虑,“淮流当久了厉鬼,不仅聪明,运气也好,能通过自身的阴气,利用我腕上的红线,不过别人,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可是……” “是……外力不足为惧,但商辞寒也不会伤我,这次是我自己冲动了。” 见她话已至此,莫大夫也不便再劝。 身为一个医者,他已经尽心尽力,再多的,便不是他需要做的了。 “商姑娘自有分寸便好。”他向商折霜行了一礼,道,“如今商姑娘体内的阴气已经引出,想来再好好修养几日便能复原,那我便先退下了。” “多谢莫大夫。” 商折霜没有留他,甚至也没再询问些别的,只是向他一个颔首,表示谢意。 待莫大夫走后,她才转眸看向了司镜,问道:“那日……宁府,你没事吧?” 司镜还未缓过神来,显然没想到她将这件事记挂到了现在,走至她床侧,坐下,笑道:“折霜觉得我看起来像是有事的样子?” “那你的命还挺大的。”商折霜笑笑,眸光微闪,压下了眼底的情绪。 那日斑驳的血痕,与数百具残缺的尸体,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与司镜相处了这些日子,她也算了解司镜。 若他今日在她面前大夸其词,刻意渲染那日的危险,再借此捉弄她的话,那大抵是真的没事……但若他说了没事,那定是他想刻意隐瞒下此事。 既然已经窥探到了这一层,商折霜倒也不再深究,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有,很多。”司镜回答得很平静,继而淡淡一笑,“不过我想问的,估计折霜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吧。” “那你会去找商辞寒吗?” 说这句话时,商折霜有些迟疑,她不知道她在司镜的心中,是否能占这样的一隅之地,不过,直觉告诉她,商辞寒与司镜之间的瓜葛,绝不可能就此断了。 “折霜何出此言?” 商折霜本欲回答“直觉”,但这一念,却在看向司镜一刹时改变了。 “随意一提罢了。”她弯了弯唇,面上一片平和,就好似,真的不在乎此事。 司镜抬头,想去看她的眼睛,然她却垂下了眼眸,甚至弓起了身子,将头埋进了被褥之中,闷闷道了一句:“昨夜已经睡了这么久,现下竟还是有些困了。” 司镜哪能听不懂她言语中的含义,但在商折霜埋下身子的那刻,他却看到了,让他也不免也错愕的一幕。 商折霜的寝衣本就穿得松松垮垮,埋下头时露出了白皙的后颈,以他的角度往那看,甚至能看到寝衣未曾掩住的背部。 这本是一件极度失礼的事情,若是往日,他定会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可他却在那刻看到了,遍布她的背部,密密麻麻的伤痕。 那些伤痕像是留下许久了,只余浅色的疤痕,然它们又太过密集,凌乱地交错在一起,让人心头不免为之一悚。 司镜顿了顿,终是移开了目光,缓声道:“那折霜好好休息。” 他为商折霜掩上了房门,然那一幕在脑中,却始终挥之不去,直到走至长廊的另一侧,他才勉强回过神来。 用午膳时,商折霜已然恢复往日的状态,一点也没有大病初愈的模样,连大氅的系带都不愿系起。 司镜侧目看她,她却只说了一句:“这屋内炭盆烤得这般热,再系上我怕是又要烧起来了。” 司镜没有应她,淡淡将话题一转,问道:“折霜来空域这么久,从未受过伤?” 商折霜舀了一口汤,喝下,才道:“我这轻功你也不是没见过,谁能伤我?” “想来也是。”司镜笑笑,不再询问,收回了目光。 商折霜在司镜犹豫的态度中,隐隐察觉到了一丝怪异之处,然她也摸不透司镜的想法,不好贸然打草惊蛇,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 腊月中旬,澜城仍旧是一场雪也没下。 -- 第103页 空气干冷,商折霜也懒得出门,日日窝在屋中。 前几日司镜又去了一趟四洲,直至今日都未归来,而戚伯留在府内处理年末余留下的琐事,未曾与他一同前去。 司镜的离去对司府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却令商折霜十分寂寥。 虽然在平日,她与司镜也不会说几句话,可没有司镜的司府,与冷冰冰的郊野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还少了偶尔会扑棱着翅膀飞过的鸟雀。 她抬手拨了拨案上燃着的香,又将木窗打开了一条小缝。 冰冷的寒气灌了进来,她倒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遥远的天际流云稀薄,冬日孤零零地挂在天上。 在风吹动树枝摇曳的声音中,突然融入了另一个声音,商折霜定睛一看,却见一只信鸽朝着她直直飞来。 它没有犹豫,倏地冲进了那条小缝,像是冷极。 进来后,它啄了啄身上的羽毛,才慢条斯理地抬起绑着信筒的那条腿来。 商折霜是识得这只信鸽的,她曾欠过一人一诺,而这只信鸽,就是那人的鸟。 她取下信筒中的纸条,草草扫过上面一行小字,打了个哈欠,又顺手撸了一把信鸽的毛,懒懒道:“知道了,回去吧。” 信鸽在她的身边绕了一圈,继而又停在了她的肩上,清灵地又叫了几声。 商折霜嗤笑一声,淡淡道:“我像是个违诺之人吗?放心吧,二月前,我定会将东西取来给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司镜(叹气):霜霜的秘密好多,等过了这道坎…… 商折霜(打断):还有无数道的坎。 司镜:? 第56章 日昳(二) 房内熏着暖香,正入门前是一个金边屏风。 屏风上绘着玄奇怪兽与各式奇花异草,色彩鲜艳,再缀以难以用目光察觉出的小颗宝石,便勾勒出了一派奢华之象。 商辞寒坐在白玉桌前,以指节敲打着桌缘,眸色玩味。 “你说什么?” “司家家主司镜求见。” “呵……我还没找他,他便自己找上门来了?”商辞寒向后一靠,思索了片刻,又问,“他一个人来的?” “是。”通传的属下垂着头,不敢多言,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主上心情一不好,便要了自己的小命。 “这就更有意思了,据我所知,这位司家主可是不会武的,都知道了我与阿姐的关系,就不怕我一刀把他给砍了?” 商辞寒还在一人喃喃自语,周遭寂静无声。 突地,他的佩剑从腰侧飞出,直直朝窗外而去,将一只飞过院中的鸟雀,钉在了正对门的树干上。 那通传的属下吓得腿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上,而他只是眯起眼睛,无辜地笑了笑道:“这么吵的麻雀,也没人觉得烦么?” 那属下一句话也不敢说,静默地站在一旁。 “罢了,让他进来吧。”商辞寒直起身来,径自掠过那个属下,走至树边,拔起佩剑,缓声笑了,“他既然有胆来,我又怎么可能不放他进来呢?” 鸟雀被贯穿的身体“啪嗒”一声掉至了地上,还微微抽搐了两下,鲜血流了一地。 属下如释重负,看都不敢看那具尸体一眼,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司镜是孤身一人来的,而商辞寒恰恰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运筹帷幄的模样,他不明白,这样虚伪的人,怎能让阿姐如此在乎? 圆桌之上,摆放着两个紫砂制成的茶盏,盈盈茶水盛在其间,映出了司镜淡漠的眼瞳。 商辞寒以指腹摩挲着茶杯边缘,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来。 “司公子是嫌我款待不周么,怎么连茶都不喝?” “我可不想还未与商公子说上一句,便暴毙于此了。” 司镜报以一笑,目光温润,全然没有因为眼前之人一言一行中透出的杀意,而露出一分怯懦。 商辞寒脸色未变,只是挑了挑眉,拿起司镜面前那杯茶水,轻轻倒入了桌上的瓷瓶之中。 只在须臾间,瓷瓶中盛开的花朵刹那枯萎,花瓣轻飘飘地落下,而他却只是略微遗憾地以手指拈起枯萎的花瓣,叹了一声:“可惜了,浪费我一瓶上好的毒。” 司镜坐在他的对面,面上仍旧带着笑意,就似在极有耐心地等他做出下一步举动。 商辞寒将枯萎的花瓣碾碎,目色倏地阴沉了下来。 他厌恶这种感觉,厌恶这种将他一切都看透,无畏无惧,无喜无悲的态度。 司镜见商辞寒变了神色,唇角一勾,风轻云淡地道了一句:“没想到商公子如此沉不住气。” “阿姐是我的底线。” 商辞寒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低低的,那双与商折霜有着五分相似的眸子,此刻却宛若潜伏于暗中的兽,翻涌着危险的杀意。 “是么?”司镜对上了商辞寒的眸子。 明明盯着这双眼瞳,商辞寒却无法从中寻到一分一毫的破绽。 “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会。”司镜回答得很笃定。 他笑了笑,就连眼尾都微微挑了起来:“若你杀了我,你与折霜之间,又要怎么办呢?” “这就是司公子只身前来的筹码?” “商公子这样认为?” 商辞寒当然不这样认为。 -- 第104页 司镜不够了解他,只能靠他自己的猜测。 而纵使他对自己再有自信,仅仅靠自己的猜测,便只身前来,也绝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做出的事情。他既然敢来,还是孤身前来,就定有全身而退的方法。 “司公子来此,到底有何目的?” 商辞寒的声音,已然覆上了一层阴冷的气息,无论如何,他绝不可能被司镜牵着鼻子走。 “折霜身上的伤我看到了。” 在落下这句话的同一时刻,司镜倏然起身,闪至了一侧,而果然不出他所料,商辞寒的佩剑,已然钉在了他原先所坐的地方。 “你对阿姐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司镜笑得无辜,以指尖抚平了刚刚被剑气掀起的衣袂,轻声道,“有些事情,你情我愿的,也没什么,不是吗?” 听闻这句话,商辞寒眸光中霎时涌上了重重戾气,但与生俱来在骨子中的警觉与对司镜的忌惮,又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司公子今日前来,只是想问一句,阿姐身上的伤是何人造成的吗?” 司镜偏了偏头,沉吟片刻后回道:“也不尽是如此。” “伤阿姐的人,已经被我杀了。” 商辞寒阴鸷的眼眸锁在司镜的身上,仿佛若有可能,下一刻就会将他撕碎。 “想来也是如此。”司镜的面上没有显露任何诧异的神色,接道,“若商公子愿意,可否将折霜身上缚着的红线解开?包括她的回忆,也全都还给她。” 司镜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但商辞寒却能听得清清楚楚。他收紧掌心,恨不得现在就将司镜这副虚伪的面孔撕下。 “你根本不知道那些东西于阿姐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商公子就知道吗?” 司镜先前的语调一直都是温和的,没有任何攻击性。但他现在所说的这句话,却略微高了半个声调。 他维持着这样的良善面孔,可所出语句,却如刚刚出鞘的剑锋一般,一针见血地挑开了商辞寒心底那层遮掩着的惶恐,露出了其下的患得患失与惴惴不安。 在这一瞬,商辞寒好像有些理解,为什么阿姐愿意跟着司镜了。 若不是有这层先入为主的偏见,他想,他或许也不会如此抗拒与司镜的接触。 毕竟依着人对强者尊崇的本能,这样的人,是友,远比是敌来得好。 眼前人有着如春风般和熙的面庞,但偏偏又如皎皎的水中月一般,每当你以为触手可及时,却发现,收指攥着的,只是一片虚无。 他对所有人展现的,都是恰如其分的疏离。 能得他另眼相看的,也只能是阿姐这样的人。 不过,就算他再深不可测,商辞寒也从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他。 “我与阿姐血脉相通,自然比司公子了解她在想什么。” “是么?”司镜的眼瞳若深不见底的渊壑,浅浅漾出一片暗色,“既然商公子与折霜如此心有灵犀,那不妨猜猜,若我告诉折霜此次前来四洲,被商公子所伤,她又会如何呢?” “你拿阿姐威胁我?” “若商公子有把柄攥在我的手中,不用,未免也太浪费了些。” “若阿姐知道你骗她……” “商公子又觉得我与你,折霜会更信谁呢?”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便把商辞寒剩下的话语,全都堵在了喉咙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他冷笑了一声,回道:“没想到堂堂司家家主,竟是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 “商公子,错了。无商不奸,兵不厌诈,在下只是比商公子多读了几本书罢了。” “若没有阿姐……” “若没有折霜,我现在也不会坐在这,与商公子浪费时间。” 商辞寒被司镜这一番话堵得心中郁结,然偏偏就如司镜所说,他不能伤他,更不能让他成为他与阿姐之间,横隔着的一道高墙。 “你到底想怎样?” “别再用法器感知折霜的存在,控制折霜的去留了。” 商辞寒在商折霜面前都未曾受过这等的气,袖下指尖紧攥。但偏生司镜又十分了解商折霜,对他的软肋拿捏的恰到好处。 就似一根连着要害的经脉被他攥在了手中,只要轻轻一触,便会震得全身酸麻,难以动弹。 “你不说,我也会如此。” “看来商公子也知道那根红线对折霜的影响。” “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吗?若不是……” 商辞寒一语未落,顿了顿,目色霎时变得阴冷。 “若不是商公子借由红线封住了折霜过往的回忆,也不愿让折霜时时戴着这根红线。毕竟若红线解开,折霜也会忆起往事,是吗?” 商辞寒抬起眼来,盛满茶水的紫砂杯在他的手中倏然裂开,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手滴落到了地上,而他却浑然不觉,以另一只手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一股强烈的杀意从他的眸中迸射而出,在这一刹,他只有一个想法。 司镜不能留,无论阿姐会作何想法,他都必须杀了司镜。 而比起商辞寒,司镜却显得过于平静。 他以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直视着商辞寒那双若云后月影,暗色幢幢的眸子,丝毫不惧其中的凛冽杀意。 “商公子聪慧,自然知道,杀我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终归我只猜到了一点,且也不会与折霜说起,不是吗?” -- 第105页 眼前的男子神态自若,就好像笃定了商辞寒不会动他。但商辞寒却知道,在他这层镇定之下,一定还埋着什么更深层的,他不知道的秘密。 见商辞寒不语,司镜从椅子上缓缓站了起来,道:“今日一叙,所获甚多,司家还有许多事情等我回去处理,那我便不久留了。” 待司镜走出了约莫五丈之远,商辞寒倏地掷出了手中的利剑。 他确信,他的剑很快,就算是普通的会武之人,也不能躲避。 然司镜却只是微微一偏身,便转瞬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轻蔑地一嗤声,低声喃喃道:“看来这位司家主的身上,还藏着什么众人都不知晓的秘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争风吃醋也是变相发糖吧~ 司镜你可太黑莲花了,霜霜知道吗。 第57章 日昳(三) 司镜离开商府许久,才敛去了面上的神情。 他此番去找商辞寒,自是不可能只意在,让他不要动商折霜腕上的红线。 这样做未免也太过打草惊蛇。 他冒此风险,不过是想从商辞寒的话语中,试探出商折霜的过往。而商辞寒也果然没令他失望,在只言片语中,给了他些许信息。 虽然只是聊聊数言,但却已经足以。 要探出商折霜过往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在与商辞寒的交锋中,他不能保证,自己露出的那些破绽,不会成为往后为商辞寒所利用的工具。 待他回到司府的时候,已是隔日清晨,戚伯正候在门前。 澜城寒冷,纵使现下是白日,在风口一站,也能叫人四肢僵劲而不能动。 于是他皱了皱眉,问道:“戚伯,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戚伯垂下头,作了个揖,道:“府中倒是无事,只不过宁府的人又传信来了。” 司镜弯了弯唇,眼中笑意冰冷:“我知道了。” “公子,上回我们去四洲,宁府这样做……” “无妨,左右宁朝暮能想出来的东西,也不过是以折腾人为乐。”司镜往前走了几步,才又轻声道了一句,“她这般胡闹,放不下儿女情长,又怎能让宁府回到以前的样子。” 冬日的清晨雾气微茫,结在了枝叶之上,凝成了一层薄霜。 商折霜以指尖掸落了桂叶之上的冰渣子,目光越过桂树,落在了湖面的长廊上。 一袭白衣映入眼帘。 ——是司镜。 她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却没想好要与他说些什么,倒是司镜远远看到一抹红,便改变了自己的方向,抬步向她走来,唤道:“折霜。” 商折霜的脑中依旧空荡荡的,眸中皆是司镜的模样,过了片刻,才似如梦初醒般脱口而出:“你不在的时候,宁府送信来了。” “戚伯与我说过了。”司镜对上商折霜空洞的眸底,眸中漾出了一抹笑意,“折霜这是没睡醒?” “不是……”商折霜终于缓过了神来,沉了沉眼眸,“宁府在四洲设了鸿门宴,你心甘情愿赴宴,这才过了几天,又传信来,你还要为宁府做事?” 她算是看出来了,司镜以往孤身去做的那些事,怕都是受宁府所托。 可司镜贵为司家家主,在空域的地位自然是不必言说,又何必对宁府言听计从? 司镜没有解释,只是淡淡笑道:“折霜去吗?” “你都问了,我会拒绝么?”商折霜的目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然,只不过,这回她的心中却装了另一件事。 若这次,能让她摸清司镜与宁府之间的关系,也算不负此行。 - 此次宁府所托之事,关乎宁朝暮的乳娘云娘,而她的所居之地,竟就在澜城。 虽在澜城边角小镇,但从司府过去,不至一日就能赶到,又因为此事涉及鬼怪,白日去也是浪费时间,所以商折霜与司镜,索性用完了午膳之后,才动身前去。 两人到岭江镇的时候,明月已上柳梢。 可这座小小的镇子,依旧灯火灿然,街上人来人往,酒楼中亦是人声鼎沸。 商折霜侧目去看司镜,问道:“这回你总没时间调查云娘的事了吧?” “折霜很期待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没有,只不过你处理事情的方式,着实是太无趣了些。”商折霜弯了弯唇,眸色似笑非笑,“我都快忘了,有多久没有好好舒展舒展筋骨了。” “那也只能证明,我款待得当不是?”司镜将目光停留在了路边的茶摊,笑道,“走吧,过去坐坐,若云娘的事闹得大,这样的街边小摊,总会有人议论的。” 这个茶摊设在几条街巷的路口,镇民们刚刚用完晚膳,许多人坐在这儿喝杯热茶、闲话家常以来消食。 人们各自讨论着最近镇上发生的事情,所以纵使商折霜与司镜的容颜与装扮算得上夺目,大多数人也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又开始津津乐道起最近的八卦来。 “听说云娘家又夜夜传来婴孩的啼哭声了。” “是啊……这云娘年过半百,据说怀过不少次,可膝下竟是一个孩子都没有,你说,是不是亏心事做得多了,怨鬼作祟,孩子都养不大啊?” “这话可说不得,说不得。”接话的人四下张望了片刻,将声音压得低了些,“云娘可是宁府大姑娘的乳娘,有些话还是当心点说为好。” -- 第106页 “宁府?”那人冷冷嗤笑了一声,“若是十几年前,你与我说宁府,还能有些威慑力,可现在,宁府算是个什么东西?” “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世家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我们这等寻常人也不会知晓。” “也是,据说云娘又将上次那个道士请来了,也不知这道士,上次镇住了那些所谓的鬼怪,这次还能不能再帮她躲过一劫……” …… 听闻这两人的对话,商折霜挑了挑眉。 他们所说的一半,是她知晓的事情,可这道士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她转过头,瞧了司镜一眼:“宁朝暮信你,云娘可不一定信,这不,还请了个道士来。” “他们方才说是,上次也请过这个道士……”司镜沉吟了片刻,淡淡道,“看来宁朝暮也未必知晓这件事情的始末。” “不知道事情始末,便唤你前来,这位宁大姑娘还真是会使唤人。” 说完这话,商折霜便一掀衣摆,站起了身来,道:“我们还是快些去吧,省得云娘盲信那道士,惹出更大的祸来。” 司镜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不悦,跟在她的身后,唇边悄悄溢出一丝笑容来。 云娘的所住之所,竟然只占整条小巷最不起眼的一隅之地,隐在重重叠叠的屋宇中,一眼也难以辨出。 但商折霜仍旧注意到了,云娘屋子的周围,几乎都无人居住,就好似生生将云娘的所居之处,与岭江镇别处的屋宇隔绝开了。 老旧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上面落满了铜锈。 这样的锁,仿佛一触就会落地,就算挂在门上也形同虚设。 若是一人前来,商折霜早就直接翻入院子了,而现下,却只能随着司镜一同候在门外,还听他有礼地敲了三下门。 见商折霜盯着云娘屋子的高墙,司镜问道:“折霜这是多久没走过正门了?” 商折霜难得的偏着头想了想,之后回了一句:“记不大清了。” 在他们闲聊之时,屋内终于有了动静。 那扇老旧的木门先是开了一条缝,而后露出了一双眼睛,向四周谨慎地巡视了一圈。 商折霜站在门前,本就有些不耐,如今又见云娘这副疑神疑鬼的模样,开口便道:“你这门上是泼了狗血还是贴了黄符?连人都挡不住,还怕有鬼?” 云娘本就心惊胆战地伏在门上,如今被商折霜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一吓,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差点摔出门来。 她将门缝开得大了些,狠狠地瞪了一眼商折霜,骂道:“我家的事与你又有何关系!” 当云娘将门打开的时候,商折霜才得以看见她全部的容颜。 眼前的女子完全不像个年过半百之人,粉面桃腮、眼眸明亮,眼角甚至都没有一丝皱纹,一张巴掌大的脸颊上,略施脂粉,便能艳压群芳。 商折霜有些诧异,甚至忘了反驳她刚刚说的话,而云娘却在此时瞥见了她身后的司镜。 她面上的神情变得更为厌烦,唇角勾起一抹刻薄的笑容道:“我都与朝暮说了不必费心,她还是去找了你。” 司镜淡淡地扫了云娘一眼,就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推开门,走了进去。 而云娘本就伏在门口,司镜这么一推,她又是一个趔趄。 商折霜从未见过司镜这番模样。 他无论遇见何人何事,都是谦和有礼的,可在对待云娘时,他的态度却转了个弯,虽说也不至于无礼,但却直接将她当作了空气。 因着司镜的态度,商折霜突地觉得自在了许多。 她原先就只是看在司镜的一分薄面上,才懒得回云娘,如今司镜都不给她面子了,自己又作出这副面孔给谁看? 于是商折霜路过云娘时,顺手推了她一把,冷笑道:“若没有做亏心事,又怎会怕鬼敲门?宁朝暮还好意思叫司镜上门来帮你?若是我,现在就将你请去佛门好好清清心,赎赎罪,看能不能求得那些怨鬼的原谅。” “你!”云娘也算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哪容得被商折霜这样的小辈踩到头上来,气得柳眉倒竖,伸出手就想打商折霜。 然,她的手才伸出去一半,就被司镜牢牢攥住了。 他侧目看了云娘一眼,眸光森然,竟叫她打了个哆嗦。 “折霜的话说得虽不好听,却也没什么错,你自己做过的事情,心里最清楚,若不想丧命于此,最好安静些。” 司镜的声音很平静,可却冰冷到了极致,在冬日之中,叫人周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云娘的面上露了怯,虽心底恨得咬牙切齿,却也知道再去招惹眼前这两人有害无利,只好打落了牙往肚里咽,一甩袖,便恨恨地往自己的屋内走。 见云娘已走,商折霜跟在司镜身后,问了一句:“我们今晚住在这吗?” “云娘这儿还有几间空屋,就姑且住着吧,等处理完了这件事,我们便走。”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舒服了。 司镜:接下去有你舒服的。 第58章 日昳(四) 屋内的烛火影影绰绰,将商折霜与司镜的影子投在了发黄的墙面上。 虽然云娘住的屋子极小,但里面的摆设却全都价值连城,再结合刚刚商折霜所瞥见的,她那艳丽的容颜,说她没做亏心事,鬼才会信。 -- 第107页 商折霜抚过妆奁中放着的桃木梳,拿起来掂了掂,道:“这云娘还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的桃木,竟就拿来做了把梳子。” 司镜瞥了她手中的梳子一眼,又转眸看向了案上垂泪的红烛,轻声道:“这把桃木梳可算不得什么。” 他将红烛拿起,拈了一滴温热的烛泪于指尖,嗅了嗅道:“人鱼烛。这云娘还真是有意思,连闲置的屋内,都能摆上这样昂贵的东西。” “纵使宁府以前富甲一方,也终是落败了,云娘身为宁朝暮的乳娘,又哪来这么多的钱?”商折霜坐在妆奁之前,凝视着面前铜镜中的自己,看到了自己眼角吊着的讥讽。 她对云娘的厌恶,似乎并不仅仅来源于云娘先前的出言不逊。 ——还来自于宁朝暮。 这是种存在于骨子中的,天生的敌意。 她背对着司镜,司镜自然是看不到她面上的神情,只淡淡一笑:“子夜将至,让云娘害怕的那些鬼怪,怕也是要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桌上燃着的烛火,竟就被一阵阴风给吹灭了。 皎皎的月色从窗侧落了进来,明亮到商折霜还能看清铜镜中的自己。 与此同时,婴孩啼哭的声音,杳杳地自远方而来,仿若裹在一团云雾中,若隐若现,却能叫人听得很清楚。 云娘的房间传来了茶盏打翻的声音,商折霜通过铜镜,瞥了一眼司镜面上的神色。 他依旧坐在椅子上,甚至无动于衷,就似根本不在乎云娘的死活。 她默了片刻,开口问道:“去看看么?” 司镜的唇边突然现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轻声道:“走吧,去看看,不过,不必帮她。” 子夜,月满庭隅,投下淡淡如霜般的清辉。 遥远的天际有几点星子,闪着微弱的光芒,是一派安宁的冬夜之景。 若不是那若有若无的婴孩啼哭声还犹绕耳边,商折霜都快忘了此行的目的,是帮云娘驱散那些怨鬼。 她携着司镜跃至了云娘主卧的屋脊之上,揭开了一片瓦。 然她才刚刚揭开瓦,就被这一冲而上的怨气给逼退了几步。 云娘屋内婴孩的啼哭声因着瓦片的揭开,更为声嘶力竭,而云娘的屋内,也萦绕着重重的怨气与死气。 商折霜只一垂眸便能看到,云娘的房梁之上,仿佛落入了一片滚烫翻涌着的岩浆,不过其上起伏着的不是熔岩,而是无数小小的身子。 它们挤成一团,互相推搡着,力气大的将力气小的踩在脚底,不过多久,又被另一群身下的婴孩,给拖了下去。 哭泣声、尖叫声不绝于耳,而透过这层蒙蒙的怨气,她能看得到,云娘正缩在床榻的底下,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商折霜盯着那些婴孩,又瞧了云娘一眼,冷笑了一声:“这都造的什么孽。” 司镜在她的身旁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回去吧。” 商折霜点点头,想着让云娘先受着这惊吓也好,反正宁朝暮只让司镜来帮他,却也未给他设期限。 她将刚刚搭在一旁的瓦拿起,正想盖上,可一个冰凉的触觉,却让她顿了一顿。 一只小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整只手宛若被泡进了初春未破冰的河水之中,血液都快凝固,然那只小手却似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一般,攥得愈发紧了。 商折霜知道,是她手腕上的红线吸引了这些阴灵。 随着那只小手力道的加大,更多阴灵被吸引了上来,它们争前恐后地朝这个小小的豁口涌来。 商折霜目色一滞,狠狠甩开了那只小手,也顾不得将瓦片搭上,拉起司镜就跑。 身后的阴灵宛若高涨的河水,一浪一浪地冲了过来,一双双小小的眼睛,泛着绿光,就似暗夜中狩猎的狼群。 - 云娘的抽泣声变小了。 想来她也发现了,齐聚于她房梁之上的那片阴灵,不知何时竟慢慢消散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从床底下慢慢爬了出来,松了口气,哆哆嗦嗦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以缓和刚刚就快跳出胸膛的心。 她不住地搓着双手,往掌心哈着热气。 现下本就是冬夜,空气干冷,加之她的屋中日日有成群阴灵盘踞,更是比寻常的屋子冷上了几分。 云娘抱着棉被,总觉得那股冷意依旧浸透入骨,迟疑了片刻后,又起了身,走到屋内的梨花木柜前,想再为自己加两件衣裳。 然她才刚刚打开衣柜,却突地觉得后颈一片冰凉。 云娘僵在了原处,整个人就好似凝成了一具冰雕。 “谁……”她颤抖地说出了这句话,根本就不敢回头。 屋内寂静无声,无人回应。 云娘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给自己壮了壮胆。 反正那些阴灵已经走了,明日元虚便会来,没什么可怕的,待元虚贴几张黄符,镇住它们,将它们全都燃尽了就好。 但心头越是这样想,那股未知的恐惧就越深,若幽暗的泥潭,令她深陷其中。 云娘僵着脖子,草草拿出了两件衣裳,几乎保持着与刚刚一模一样的姿势,木然地往后退。 退吧,退吧……将身子贴到墙上便不会有事了吧? 颈上冰凉的触感依旧没有散去,云娘向后退的步伐却是越来越快了。 -- 第108页 恐惧侵蚀了她所有的想法,她的双手冰凉,甚至觉得裹在身上的棉被,都如一块硬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嘻嘻嘻……”一个孩童的嬉笑声传来。 云娘几乎在原地就跳了起来,往床上一蹿,将头埋入了怀中,整个人抖得和筛糠似的,根本不敢往周遭看。 然那冰凉的触觉,依旧没有因为她刚刚的举动而消失,而是变本加厉地开始抚摸她的脖颈,孩童稚嫩的声音就绕在她的耳畔。 “咯咯,别害怕呀,我们来玩捉迷藏好不好。” 云娘将头紧紧垂着,显然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你快滚开,谁要和你玩捉迷藏,快滚啊!” “呐,云娘不要小年了吗?” 女孩的声音变得有些怅然,云娘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边的床陷了下去,就似有什么东西坐在其上。 小小的手掌抚上了她的膝头,之后竟整个人都坐在了她的身上。 云娘只觉得胸腔被压得发闷,整个人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好似下一刻就会窒息在床上。 “够了!”她破罐子破摔地直起了身,猛地一掀被子,想将趴在她身上的东西甩到地上。 但,被她甩走的只有她的被子。 而那小小的身影,正坐在她的床上咯咯笑着。 那是一个约莫只有四五岁的女孩,扎着小辫子,侧脸肉嘟嘟的,可一双眼睛却几近占了脸颊的一半,大得可怕。 她见云娘终于不把头埋在怀中了,显得十分高兴,凑上前去看她,又咧开那张小小的嘴笑。 云娘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僵着头往后靠了靠。 见到云娘抗拒的举动,那个小女孩嘟起了嘴,目色变得有些怨怼,眼睛也微微下垂,而后猛地站起了身来,眸中倏然爆发出了一股戾气,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针线缝好的布人,朝云娘的脸上丢去。 云娘躲闪不及,这布人便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她的脸上。 她惊恐地捂住脸,爬下了床,就要往院外跑去。 可只在转瞬间,那小女孩便堵在了门前。 她偏了偏头,眸色倏然暗淡了下来,紧接着,她那双大得可怕的眼瞳不知在何时消失了,只留下了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鲜血顺着她的眼眶缓缓滴落了下来。 一滴、两滴…… 女孩的身躯慢慢变得僵硬,原先水嫩的脸庞也泛起了青黑的斑点——就似在逐渐腐烂一般。 她的嘴角弯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直直地伸出了双手就向云娘而来。 云娘尖叫了一声,拔腿就想跑,却踩到了自己刚刚抛在地上的棉被,脚下一滑,头在床沿上磕了一下,就这样昏了过去。 女孩见云娘摔了,笑得更开心了。 她蹲下身子,愉快地拍了拍云娘的脸颊,在她的面上留下了几道血痕。 “罢了,明日再见吧。”她似吟唱般地说出了这句话,才扭了扭脖子,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悄然消失了在了屋内。 - 商折霜与司镜刚刚回到房内便将房门给堵上了,她毫不犹豫地接过司镜递来的黄符,“啪啪”两下便贴在了门上。 黄符接触到门后,倏地燃起了一丝青烟,继而,门外的阴灵也消停了下来。 “这云娘到底害死过多少人,这阴灵怎会如此之多?”商折霜揉了揉被刚刚阴灵攥痛了的手腕,在心底暗暗骂着云娘活该。 “阴灵与怨灵不同,是会受吸引的。”司镜抬手为商折霜倒了杯水,递给她道,“许是有心的怨灵,吸引来了这么多阴灵也不一定,我并不认为云娘一人,有能力引来这么多阴灵。” 作者有话要说:  商·傲娇吃醋法·折霜 第59章 日昳(五) 商折霜淡淡扫了司镜一眼。 她知道他说的不错,也知道若不尽快处理掉云娘招惹出的怨灵,许是会影响到岭江镇寻常居民的生活。 但她的心底就似裂开了一道细细的沟壑一般,有不快的情绪沿着这条裂缝蔓延而出。 所以她没有应他,而是打了个哈欠道:“夜深了,明日再说吧。” 他们所进的这件屋子,恰有左右两处隔间,正好能睡两人,于是她转身便走向了左侧的屏风之后。 她能感觉到司镜在厅堂内坐了一会,但也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将烛火熄了,屋内又归于了一片黑暗。 商折霜躺在床上,头一回破天荒的失眠了。 她在空域风餐露宿这些年,饭常常是有上顿没有下顿,而觉也如是,所以她几乎养成了倒头就睡的习惯。 可这才仅仅在司家呆了三月有余,她却感觉到了自己明显的变化。 她沉下了心来,开始细细思索自己与司镜之间发生的事情。 现在她基本可以确认,司镜身上的秘密多半与宁府有关,确切来说,是与宁府的大姑娘,宁朝暮有关。 据说他们自小便有婚约,但后来却不知因何缘故,这纸婚约就这样作废了。而依司镜对宁朝暮的态度看来,他确是不喜欢宁朝暮的。 由此,她便又想起了,在如意楼时晴娘对司镜说的话来。 她口中的宁小妹妹该就是宁朝暮吧? “宁朝暮喜欢司镜……”她轻声喃喃着,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若宁朝暮真的喜欢司镜,那她又何必费心设下鸿门宴伤了司镜,而司镜又为何要对她言听计从? -- 第109页 商折霜第一次觉得脑中就似塞满了棉花,一团乱,不知该从何处开始整理。 这一晚上,伴随着这些纷杂的思绪,思索许久未果后,她才缓缓地陷入了沉睡。 曦光初照,屋室通明。 虽然云娘的房子看起来小,但梁却挑得很高,所以采光极好,这明晃晃的光便透过窗棂的一条缝,直直投至了商折霜的面上。 商折霜昨夜本就没睡好,被这光一照,心底涌出一股烦躁之情,将被子一拉,又蒙至了头顶。 她本以为司镜会来叫醒她,毕竟这儿不是司府,他们也不是出来玩乐的。可直到午时,日光都已经转至房间的一隅角落,司镜都没有来唤她起身。 她睡得有些昏沉,直到坐起身来时,都没大摸清楚情况。 商折霜摇摇晃晃地下了床,几近是闭着眼睛草草穿好了衣裳,才推门而出。 没想到,这才刚踏出门一步,她就已然不认识云娘这间小小的院子了。 凡是触目能及的门窗上,都贴满了以朱砂画着的黄符,而院中植着的那些树,也没能避免被折腾的厄运,枝干上被抹满了鸡血,以至于整个院落中,都散发着一股血的腥味。 院落中央,站着一个穿着道袍的男子。 那人约莫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可他虽穿着一身飘渺若仙、绣着祥云纹的道袍,生得却是奸诈之相,全然没有一般修道之人的仙风道骨,往那一杵,任谁看都像个江湖骗子。 商折霜嫌恶地皱了皱眉,转头在院中寻司镜的踪迹,可扫视了一圈,却没见到他的人。 云娘站在那道长身边,容色亲昵,颇有些忐忑地问道:“元虚,那小贱蹄子晚上应该不会再来了吧,我可是被吓了好几晚了呢。” 她的语态娇媚,言行比起青楼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大胆地抬手去摸元虚道长的手。 商折霜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唇边凝起了一抹冰冷的笑意,转过头不愿再去看这两人,一点足尖,便跃上了屋脊。 出乎她的意料,她寻了许久的司镜,竟就在屋脊之上。 见商折霜上来,他原是淡漠的眼瞳泛起了点点暖意,若绿了初春新柳的暖风,只一眼,便吹拂到了商折霜的心底。 因着司镜这个眼神,院中乌烟瘴气的景象好似被缓和了许多,商折霜径自坐到他的身侧,问道:“这元虚道长什么时候来的?” “约莫辰时。” “那时候你就醒了?” “昨夜折霜不是睡得比我早吗?” “……” 商折霜被司镜的这句话梗住,无语凝噎,难不成她还能对他说,自己因为思虑他的事情,直至三更天都没有入眠么? 好在司镜也没有深究,只淡淡道:“一觉醒来便被这元虚道长破坏了心情,便学折霜上房来避避难了。” “看来云娘是下决心要将我们当作空气了。”商折霜勉勉强强瞥了一眼院中还在做小动作的两人,很快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司镜促狭一笑:“云娘现在怕是在心底骂我们,不知是请来了两个帮手,还是两尊大佛呢。” “那我们也不能被她白骂不是?”商折霜下意识说出了口,却在转瞬间意识到,司镜确是宁朝暮找来帮云娘的。 可司镜却没有因为这句话变换神色,面上的神情反是变得更加莫测了。 “折霜说得不错,宁朝暮只找了我来助云娘驱散怨灵,但这驱散的方法,还是我由来选的,不是么?” 近日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又与司镜这副温润的模样相处久了,商折霜都快忘了他骨子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不知道司镜往日是如何为宁朝暮办事的,但至少现下,她却因为此举或许会惹得宁朝暮不悦,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愉悦。 她没有将自己的这点小心思显露于表,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道:“走吧,去镇上吃些东西再回来,就不打搅云娘与这元虚道长了。” 司镜心领神会,摇了摇头,似有哭笑不得,过了片刻才轻声道了一句:“折霜倒为他们想得周全。” - 他们离开云娘屋子的时候,午时未过,所以绕过重重小巷,走至街上之时,这座小镇上正飘着炊烟饭菜的香味。 两人随意找了个路边的酒楼坐下,唤了几道菜,便又开始闲听镇民们的谈话。 “嗐,真是晦气,我跟你说,我真要回家与娘亲商量商量,搬个地儿了!” “怎么了?” “你也知道,没人敢住云娘家附近,可我娘就是觉得她家那条街巷便宜,不顾我的劝阻,偏就在那儿买了房子。这回倒好,夜夜听到婴孩的哭声便罢了,昨儿夜里,我还撞鬼了!” “什么?”听他话的那人猛地一个激灵,差点将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压低了声音问,“你看见什么了啊?” “唉……”那人叹了口气,凑近了他道,“昨夜,我看到乌泱泱一堆绿光,还有一道红影一道白影,我看都是云娘招来的怪东西,你说吓不吓人?” 商折霜:“……” 司镜:“……” 那两人还在窃窃私语,而商折霜却失了听他们说话的兴致,放下碗筷对司镜道:“你看,谣言不可尽信,我觉得我们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去那元虚道长所在的道观探探消息,许是更靠谱些。” -- 第110页 司镜弯起眉眼,似乎并没有异议,道:“依着元虚道长与云娘的关系,我想他所在的道观离岭江镇也不会太远,待会结账时问问掌柜的便好。” 果然如司镜所言,元虚道长所在的道观,就在岭江镇旁的清元山上,依山取名,便叫清元观,来回都不需一日的脚程。 司镜在打探消息的时候,多给了酒楼掌柜一金,那掌柜乐得恨不得将清元观所有的道士名号都报上来,在他们欲离去时,还仔仔细细地为他们指明了最近的路线。 多亏了这掌柜的“见钱眼开”,商折霜与司镜轻而易举便找到了清元观。 这座道观坐落在清元山的山顶,远远便能瞧见隐在云雾中欲飞的檐角。 走近了看,它就如同寻常的道观一般,依八卦方位而建,乾南坤北,坎离对称,高耸的石门之下,是重重数不清的台阶。 见到清元观的全貌后,商折霜与司镜对视了一眼。 他们本以为如元虚这般与江湖术士一样的人,会出于破落萧条的道观,却没想,这清元观竟是如此幽静肃穆。 不过司镜倒是接受的很快。 他先商折霜一步踏上白色的石阶,仰头望了一眼在云雾之中清元观的主殿,道:“也是,若这元虚没有什么本事,云娘又为何要这般信他?” 商折霜沉了沉眼瞳,心下产生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云娘原是宁朝暮的乳母,宁府式微之后,便离开了宁府。照理说,她该是没有什么权贵的朋友或是亲戚的,就算想弄歪门邪道,也没这么容易。 除非……有人暗中指点。 思及于此,她轻嗤了一声。 而司镜显然也想到了这层,转过头来看她。 商折霜抬起眼来,盯着司镜的眸子,语调肆意而慵懒:“这回事情倒是有趣了,若那怨灵是惨死于云娘手下的无辜之人,那么受宁朝暮委托的司家主你,又该如何抉择呢?” 眼前女子的这副模样,让司镜想起了初遇她的时候。 ——一身红衣张扬而明艳,坐在梁上,眸色带笑。 于是他便也随她笑了起来:“折霜觉得怎么做好,我便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呀,被当成鬼了。 司镜:其实听他们这么一描述,是有点像。 霜霜:? 第60章 日昳(六) 商折霜本是想看司镜两难的模样的,谁知他竟行若无事,甚至还有心思在这与她调笑。 她眯了眯眼睛,似是在确认司镜话语的真伪,而后歪了歪头:“若云娘所害的怨灵无辜,怨灵是要驱的,可这云娘,也不配在这世上好过吧。” 司镜面上带着笑意,眸色旷远,就似蒙了一层渺茫的雾气:“宁朝暮只让我驱散怨灵,并未让我保证云娘安然无恙啊。” 商折霜哑然,一时有些微怔,倒是司镜和个没事人似的,轻声对她说道:“走吧,再晚些怕是会来不及赶回去。” 清元观的山门之前,守着两个小道童,虽年纪还小,但面上的神情却是十分稳重,穿着灰色的道服,手中还执着拂尘。 司镜走在商折霜的前边,见了他们,行礼道:“敢问清元观的观主,此刻在观内吗?” 那两个道童相视一眼,显然没想到会有人直接上门来找观主,面色霎时变得有些犹疑。 司镜静默不语,倒是他身后的商折霜径直向前了两步,面上浮起一抹冷笑道:“你们观的元虚道长在外做的那些破事,难道观主不知吗?” 听闻元虚道长的名字,那两个道童面面相觑,几乎是同时变了脸色。 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看起来像是沉不住气了,低低地抱怨了一句:“我就知道师父不将元虚师叔赶出门去,迟早还会有苦主找上门来的。” 另一个大些的道童瞪了他一眼,从齿缝中憋出一句话来:“师父的决定怎能容我们置喙,莫要乱说!” 被训斥的那个道童垂下了头,不敢再说话,而年纪大些的那个道童对他们一躬身道:“二位暂且稍等片刻,待我去禀明师父。” 他缓缓退下,离去时,还不忘给年纪小些那个道童一个警告他谨言慎行的眼神。 现下是冬日,山上更是寒冷,纵使没有下雪,枝叶上也结了霜。 道服本就不够保暖,而那个留在原地的道童,鼻头被冻得红彤彤的,因着刚刚被训斥的缘故,连看都不敢看商折霜与司镜一眼,就这样一直低着头。 好在商折霜与司镜似乎对他也没有什么兴趣,并没有为难他,再与他搭话。 过了少顷,那个年纪大些的道童终于回来了,垂首对他们一行礼道:“师父有请。” 商折霜瞥了一眼那个还在原地瑟瑟发抖的道童,挑了挑眉梢道:“你年纪大,守着山门比较妥当,让他带路吧。” 因着商折霜的话,那个年纪小些的道童终是抬起了眼来。 他刚刚没有细看这位姑娘。 如今一看,面前的姑娘生得唇红齿白,一身红衣给这萧瑟的山野增添了一抹艳色,叫人难以移开眼去。 他的面上倏然飞过了一道红晕,赶紧又将头垂下,小小声道:“二位请跟我来。” 商折霜抬步跟上了他,司镜走得稍微慢些。 他方才是注意到了商折霜的举动的。 他知道眼前眼前的姑娘生性恣肆,凡事不拘小节,也知道她对情感不甚敏锐。但他却总能从她缺失的那部分感情中看到,她柔软的地方。 -- 第111页 思及于此,司镜不自觉地牵了牵嘴角,又加紧了几步,与商折霜并肩而行。 清元观的观主是个约莫六十的道长,鹤发童颜,着一身灰色的道袍。 他的生得瘦削,宽大的道袍在他身上,几乎勾勒不出他的身形,有如将灌了风进去,甚至于有些松松垮垮。但纵使这样,也不失庄重,还是有着一观之主的模样的。 眼前的老者与元虚道长完全不是一个模样,但商折霜仍旧没拿好脸色给他看。 能容得下元虚这样的奸诈小人,留在清元观中败坏他们名声的,又会是什么好货色? 眼前人叹了口气,第一个动作竟是向他们行礼致歉。 商折霜怔了怔,倒是司镜反应得极快,先扶住了他。 “二位唤贫道元真便好。”元真道长的声音若松间清风,嗓音低沉却不带浊气。 “元真道长,我们来此是想询问元虚的事情。”因为时间不多,商折霜单刀直入,也没再与他客套,“想必元真道长心里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多少也有数吧?” 元真道长敛下了眸子,掩去了眸中的情绪,摇了摇头道:“元虚心术不正,我也曾对他多次管教……可是……” “管教不听,便就纵容着他么?”商折霜的语气带了几分冷意,“我本以为元真道长是个明事理,懂是非的人,却没想,清元观的堂堂观主竟如此无能!” 她的语调先是由冰冷变得有些凌厉,而后竟是哀婉了下来:“家姐身子不好,一生就只育有一个女儿,而元虚竟因一己私利,竟害死了家姐的女儿!你说,元虚此举丧尽天良,又要让家姐何以为继啊!” 说完这句话,商折霜垂下眼眸,作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元真道长目色一滞,大抵是从未见过如此开门见山的苦主,有些慌了神。 司镜在元真道长看不见的地方轻笑了一声,而后才开口道:“折霜这些日子操劳她姐姐的后事,情绪有些不稳定,还望元真道长见谅。” “后……后事?”元真道长因着司镜这一语,瞳孔一放,面色逐渐暗了下来,显然是在想着应对之法。 “敢问元真道长一生清白,又为何要容得元虚这样的小人留在观中,不将他驱逐出山门?” “唉,贫道活这一生,无愧于天地,可独独愧对于元虚的娘亲。少时,若不是元虚娘亲收留我,而后又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将我与元虚送入了清元观,贫道今日怕早已是一具枯骨。但元虚自小性子顽劣,不服师父管教,下山游历后,更是学会了诸多歪门邪道,可元虚的娘亲对我恩重如山,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能对不起元虚的娘啊!” 商折霜听着这话,眯了眯眼睛,面上的神情轻蔑,而后将声音放得极轻,打断了元真道长的话。 “我以为元真道长修习道法,活了一辈子了,该是活得明明白白的。却没想,元真道长竟是这一辈子都白活了,糊涂得很!” 元真道长身躯一颤,那单薄的身子竟如秋风中飘摇的落叶,有些站不稳了。 “元真道长说这一番话到底为了什么?让我们理解你,同情你?我看也是如此吧……将错责都推到旁人身上,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然后守着自己所谓的恩义欺骗自己。元真道长觉得自己这样便是对得起元虚,对得起元虚的娘了?我看,元真道长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元虚的娘!” 商折霜这番话落下后,元真道长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 多年来的掩饰被外人毫不顾忌的撕开,只留下了血淋淋的,翻开了的皮肉,嘲笑着他的无能与自欺欺人。 他本以为司镜该是难周旋的那个,却没想,商折霜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上来就“啪啪”给了他两个大嘴巴子。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这个理由哄着那些找上门来的人,而后再送两张道符,说几句好话,这事便算结了。 他心中的确是对元虚的娘亲有愧的,但元虚此人做事虽是不大人道,一向也有分寸,不至于太过头,所以他索性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加之逢年过节时,元虚总会送些贴补回来,只为在清元观挂个名。而他送来的这些银钱,恰能让香火不盛的清元观得以为继。 如此一来,他纵使心底再不认同元虚的做法,也是勉勉强强地纵容着他,为他收拾收拾烂摊子。 这一来二去,数十年过去了,元虚也没惹出什么过分的乱子来。却没想,这回竟是惹上了两尊大佛! “这……” 元真道长心虚,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倒是司镜温雅一笑,帮他化解了尴尬。 “我们也不求元真道长能为我们主持公道,只求元真道长不要再放任元虚这样的人败坏清元观的名声,将他逐出清元观。” 元真道长一咬牙,想着自己为元虚处理了这么多年烂摊子了,眼前这两人一看就不好惹,也不好蒙骗,若是不答应他们,指不定日后又要怎么折腾,不如壁虎断尾,自保为先。 反正自己为元虚做得已经够多了,是他自己多行不义,惹上了麻烦,自己也没必要再为了那点银钱,坏了清元观的名声。 待将元虚赶出去之后,自己再宣传宣传此事,塑造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指不定还能给观中多添点人烟。 于是他忙摆出了一张笑脸来,点头应道:“姑娘痛失家姐,贫道也能理解,元虚此举着实过分,我现在就吩咐下去,元虚有辱清元观门面,逐出清元观,谁也不许再将他放进来。” -- 第112页 商折霜早就知道元真道长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剩下的不关她的事,她也懒得再管,只挑了挑眉道:“还望元真道长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会的会的。” “那便多谢元真道长了。” 司镜一如往日谦和的模样,向元真道长行了个礼,倒是商折霜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差翻个白眼了,转头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司镜(如数家珍):我家霜霜真好,连个道童都喜欢她。 第61章 日昳(七) 出了清元观后,商折霜才将脚步放慢了些,问司镜道:“你只让元真把元虚赶出清元观,可是想出了什么对付他的办法?” 司镜侧眸看她,淡淡一笑:“元虚的底气大抵就在狼狈之时,有个清元观可以收留他,若他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却又无处可去,就有意思了。” “你这还没弄清元虚和云娘做的是什么事呢,便就想着对付他们了?” “如折霜所说,这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又能做出什么好事?” “你倒是信我。” 商折霜眉梢一挑,眼中便溢出了些许笑意。 心底的这股快意来得突然,让她不自觉便弯起了唇角,心情甚好,就连下山时步伐都轻盈了许多。 - 待他们回到云娘屋子的时候,天色已晚。 云娘的屋子外落着把新买的锁,显然是无论如何都想将他们关在外面。 商折霜轻嗤了一声,攥起司镜的手腕,便带着他跃入了院内。 院内静悄悄的,清晨的那股血腥味,宛若被这冷寒的空气凝住了一般,依旧散在虚空之中。 商折霜皱了皱眉,四下梭巡了一圈,没瞧见云娘与元虚。 她望了司镜一眼,却见司镜正盯着云娘屋内的烛火看。 烛火的光熠熠烁烁,云娘的屋子发出了些轻微的响动,不消想,商折霜也知道云娘与这元虚在做什么事情。 司镜移开了目光,碰了碰商折霜的手道:“趁他们现下不会注意院内的动静,我去将树上的鸡血冲掉,你去随意撕几张黄符。” 一阵狂风吹来,吹得枝叶沙沙作响,而元虚贴在门上的那些黄符,也如振翅的鸟雀一般,仿佛就要乘风而去。 “快去吧。”司镜轻声笑了,“趁着这阵风,让它们被吹到别处去,就算明日元虚他们问起来,也不关我们的事。” 趁着风声的掩饰,两人的行事很快。 商折霜隐在风中,随意便揭了几张贴在门与窗上的黄符,手一松,任它们被狂风带走。 而司镜则拿起院内浇花的水瓢,往枝干上一泼,接着又将水桶水瓢平放在地上,作出一副被风吹倒的模样。 做完了这些事,两人宛若没事人般进了屋,将门闩一拉,点了烛火。 “这风可真大啊……”商折霜看着窗外被风卷起的枯枝落叶,眸光晦暗不明。 司镜坐于案边,那双雾沉沉的眼瞳映着烛火,竟是勾出了几分奇诡,接着他亦笑了笑:“明日怕不止一出好戏呢。” 两人静默地坐了好一会,待得云娘屋内的动静消停了下来,商折霜才拿起了铜镜前的桃木梳,梳着自己被风拂乱的长发,轻轻说了一句:“这些东西也是好东西,真是可惜了……” 她的发长及腰间,拿桃木梳一梳,如缎面一般,衬着红衣,反在镜中,朦胧而虚无。 商折霜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怎么,突地升起了一股不真实的感觉,继而放下了手中的桃木梳,不再去看那面铜镜。 但就在她放下桃木梳的同时,小腿却如同浸入了冬日的冷泉一般,一片冰凉。 她的身形顿了顿,垂下了眸子。 一双极大的眼睛,对上了她垂下的眼瞳。 那是一双小女孩眼睛,她扎着小辫子,眼睛大的可怕,此刻正抱着她的腿,冲着她笑。 商折霜默了默,将声音放轻柔了些,问道:“小妹妹,走错屋了?” 那小女孩显然没听懂商折霜在说些什么,只是更加依恋地蹭了蹭她的腿,唤了一句:“姐姐。” 商折霜的脸阴沉了片刻。 她腕上的红线确是能招阴灵,可她的腿上可没绑什么不该绑的东西。 司镜也注意到了那个小女孩,转头看向了她。 “走错屋了便让她呆在这吧……我想云娘那屋,也不缺阴灵。” 商折霜:“……” 她不喜欢小孩,更不喜欢照顾别人,先前被萧临春缠着的时候,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况且好歹萧临春是只能沟通的鬼,而脚下这只显然不是。 那小女孩先是抱着她的腿不放,而后又在她上床了之后,钻进了她的被窝。 这大冷天的,被中本就不暖和,被她这么一钻,更是如一个冰窟窿似的,根本不能睡人。 商折霜隐忍着把她拎起来丢进云娘那屋的冲动,咬了咬牙,和她沟通道:“你能不能坐在案边一夜不动?” 小女孩看着她,一双眼中晕着懵懂的光,虽然大得可怕,却是没有恶意。 她缩了缩头,颇有些委屈的点了点头。 商折霜倏然升起了一股,自己身为一个大人,竟然欺负小孩的负罪感。 但终归鬼是不用睡觉的,她将心中的负罪感压下,又怕她半夜乱跑,对她嘱咐道:“记得乖乖地坐在这,不要乱动,待此事处理完了,便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 第113页 小女孩又点了点头,乖觉地坐在案边,将双手搭在了膝上。 商折霜叹了口气,这才躺到了床上去,可她这才刚闭上双眼,云娘那屋便又传来了鸡飞狗跳的声音。 想来是黄符一少,镇不住的怨鬼与阴灵又活泛了起来。 商折霜虽看云娘不顺眼,但头也被吵得生疼,直至大半夜才睡去。 第二日一早,未至辰时,她便又被云娘的尖叫声吵醒了。 她倏然睁开眼睛,却在睁眼的瞬间,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乌溜溜的,没有聚焦,就这样木然地看着她。 若是寻常人,刚醒来便见到这样的一双眼睛,早就吓得身躯僵直了。然商折霜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顺带将她推到一旁去,淡淡地道了一句:“昨夜没乱跑?真乖。” 小女孩乖巧地爬下了床,嘴一咧,露出个笑容来。 商折霜在换衣裳的时候瞥了她一眼,想着若是寻常的小姑娘做出这样的笑来,定是很甜。 云娘还在院子中鬼哭狼嚎,商折霜一出门便见到她对着元虚撒泼道:“昨夜你也瞧见了吧!那个鬼!那个小贱蹄子!我的天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元虚一手按着她的肩头,一边蹙着眉打量着院内,显然已经注意到了院内不对劲的地方。 云娘容色憔悴,连粉黛也未施,一张惨白的面上两只眼睛就快突出眼眶,眼睑下面一片乌黑。 “你不是说她不会再来了吗?你的术法是不是失效了?亏我从宁府出来就跟了你!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不会遭报应,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啊!” 虽然元虚按着云娘的肩头,但云娘显然已处于崩溃的边缘,歇斯底里的模样任谁都挡不住。 她涕泪糊作一团,目光散乱,向商折霜看来。 突地,她似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往元虚的身后一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甲都快刺入他的皮肉。 元虚痛呼一声,刚想骂云娘,却听她又尖声大叫了起来。 “那小贱蹄子!怎么在这!你快去除了她!快去啊!” 她叫完就攥着元虚朝商折霜的方向跑来,商折霜一蹙眉,闪开了身去。 这回她倒是看清了云娘朝着谁跑去了。 这不是昨夜她让乖乖待在她屋内的那个小姑娘? 云娘跑了两步,跑到了她的身前,却又止住了步伐,不敢再上前,只是在离她一丈处定定地看着她。 商折霜站在一侧,又瞥了一眼那小姑娘,问道:“你认识她?” 小姑娘似被云娘吓到了,瑟缩地往后退,一边退一边说:“我不认识这样的疯婆子。” 若不是云娘表情狰狞,眸中杀意翻腾,商折霜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你叫小年不是么?我认得你!你这小贱蹄子竟然还会骗人!呵,没用!元虚!元虚你快过来看啊!是不是她!你见过的!就是这个贱人!” 元虚早已被云娘烦得不行了,没法定下心来思索,本想打开云娘攥着他的手,但只一眼,便看到了眼前的小姑娘。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他眼中的戾气涌出,似乎确定了这就是昨夜吓他们的怨灵,掏出黄符便要对她下手。 小姑娘被元虚这副模样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往商折霜那儿跑,嘟嘟囔囔道:“姐姐你要作证啊,昨夜我不是待在你房中吗?” 商折霜本是个坐山观虎斗的人,根本就不在乎他们谁输谁赢,只当看了场戏。总归结局是云娘受了折磨,怨灵又被镇下,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坐收其利,多好? 可她这看戏人还没当半刻,小姑娘就把她拖下了水。 “姐姐我不叫小年,我叫念儿,你要为我作证啊!” 商折霜:“……” 她还真不知道这姑娘叫什么。 不过既然云娘想杀她,那与云娘做做对,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念至此,商折霜勾起一抹笑来,抬步便将念儿挡在了身后,轻笑一声道:“你这什么破道士,还元虚道长呢,连些三脚猫功夫都没有,昨夜被折腾的够惨吧?吵得我一夜没睡好。都一把老骨头了,能不能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这一语双关,元虚与云娘又岂能听不出来。 云娘决眦欲裂,而元虚脸色气得铁青。 他虽没办法对付商折霜这个人,但还是有些本事对付鬼的。 他沉了沉眼瞳,一抹阴鸷从眸中一闪而过,继而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剑来,二话不说,便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了空中,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念儿不住地往商折霜的身后躲。 元虚将指尖的血抹在了剑上,口中不住念念有词着,刹那间,竟有道金光从那柄平平无奇的铁剑上迸射而出。 商折霜知道元虚多少有些本事,也知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却没想过他竟真对身无怨气的念儿动了杀心。 她往后退了一步,将念儿护住,一脚踩到了个有些硌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念儿:我真的好乖。 商折霜:是的呢,没事,姐姐护着你。 云娘/元虚:…… 第62章 日昳(八) 商折霜以余光往脚下瞄了一眼,这才发觉硌着她的,原是一条麻绳。 眼看着元虚就要执剑刺来,她的心中忽地生出了一念,将念儿从身后推走,一个下腰,执起了麻绳,便向元虚甩去。 -- 第114页 元虚猝不及防,手中的剑被商折霜执着的麻绳缠住。 云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骂道:“你这贱人,做什么呢!你与司镜一同来的,也该知道朝暮是怎么吩咐的,狗就该好好当狗,怎么突然想当人了?” 商折霜目色寒凉,只淡淡一眼,竟叫云娘如鲠在喉,不敢再骂一句。 那双看着云娘的、极好看的秋眸先是挑起了个漂亮的弧度,而后云娘就只看到了如火般烈艳的红衣,在空中翻飞。 等司镜回来的时候,便只看到了云娘与元虚一人一边,被吊在了房梁之上。而商折霜在下边喝着热茶,气定神闲,就像这件事不是她做的一般。 司镜眉眼一弯,将手上提着的豆浆与包子放在了桌上,对商折霜道:“今日起得早,我去给你买了些早膳。” 商折霜垂眸,没有去看他。 她不知道司镜去做了什么,不过,纵使他身上的草药味再怎么浓烈,也掩盖不了那股淡淡散出的血腥味。 念儿跟在她的身后,怯生生地看了司镜一眼,继而又盯着桌上的包子与豆浆发呆。 “别看了,你吃不了。” 商折霜的心情倏地变得很坏,冰凉凉地瞧了念儿一眼,又抬头盯着梁上狼狈的云娘与元虚。 云娘与元虚被她这眼神瞧得直发怵,使劲让自己转了半圈,不再正对着商折霜,便不会与她的目光对上。 商折霜依旧没有搭理司镜,更视桌上的豆浆与包子于无物,嗤了一声,对云娘与元虚道:“怎么,不愿意说你们使了什么歪门邪道?那便就在这吊着吧。” 元虚与云娘面面相觑,过了片刻,云娘盯着司镜,又开始歇斯底里。 “姓司的!朝暮让你来帮我!你带着个贱人来做什么!” 因为商折霜的态度,司镜的心情也不大好,云娘一冲他嚷嚷,他便难得的皱起了眉。 “若我没记错,宁朝暮只让我来除了那怨灵,并未提及其他事情。” 寒凉若霜的情绪,将司镜目色中原先的温润遮掩得彻底,云娘虽仗着与宁朝暮的关系,在司镜面前颐指气使,却也没见过司镜如此冰冷的模样。 她吞了口口水,终于意识到了现在下面这两位都惹不得,难能可贵地闭上了嘴。 见元虚与云娘都闭上了嘴装哑巴,被吊着也不愿说话,商折霜的唇角竟是微微翘起,继而凝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不愿说话也好,省得我在这儿浪费时间。”她直起身来,扫了那两人一眼,笑得绝艳,“既然你们这么喜欢被吊在这儿,那我便晚上再来看你们,是如何被这怨灵报复的吧。” 一语落下,她转身便出了门,看都没看司镜一眼,倒是刚刚瑟缩地站在她脚边的念儿,看着商折霜出去,回头又瞧了一眼司镜,顿了顿,也追了出去。 - 岭江镇就如同寻常的小镇一般,桥街相连,屋宇重重。 商折霜翻过了几个屋脊,又越过了几条街巷,兴致缺缺,便落在了岭江镇靠外的河边。 那儿有一棵上百年的老榕树,盘根错节,枝叶繁茂,而此刻的商折霜便坐在了那棵老榕树之上,发着呆。 她静默地看着结了薄薄一层冰的河流,盯着冰面下潺潺的流水,一时间脑海中思绪万千,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理清。 一只冰凉的小手拽了拽她的衣袖。 商折霜那双映着冰面、冷寒的眼瞳倏然划过了一道戾气,柳眉微蹙,转向了那只手伸来的方向。 念儿就在她的旁侧,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若不是商折霜知道,鬼不怕冷,怕是要以为她是被冻成这样的。 “你跟来做什么?” “姐姐……我怕那疯婆娘……” 念儿的声音软糯,有着孩童特有的声线,纵是再狠心的人,见到她这番模样,都舍不得向她发脾气。 可商折霜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怕什么?那两人都被我吊起来了,更何况司镜也在,你能出什么事?” 说到司镜时,她的声音略微顿了顿,带上了一丝常人难以觉察出的沉闷。 “姐姐喜欢那个哥哥吧?” 念儿见商折霜周身的气场弱了许多,凑上前去,用那双乌沉沉的大眼睛盯着她。 商折霜抬起眼来,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而后轻笑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管这么多干嘛?” “姐姐,那个哥哥身上有非人的气息。”念儿看起来虽然年纪小,但话说得却是很清楚,偷偷往商折霜身边靠了一下后,盯着她继续道。 “非人的气息?”商折霜挑了挑眉,回道,“许是沾染上了屋内怨灵与阴灵的气息吧。” “不是的。”念儿歪着头,掰着手指,“若是怨灵与阴灵的气息,当然不足为奇,姐姐身上也有。可这个哥哥刚刚身上传来的气息,是神的气息。” 听闻此话,商折霜沉了沉眼瞳,过了片刻后又淡淡笑了笑:“你想说他是神?” “自然不是。姐姐,不是神,是神的气息。” 似乎是怕商折霜不信,念儿将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几近是说一个字后便停一下。见商折霜依旧沉默不语,她有些着急了,悬至空中,挥了挥小手道:“姐姐,我绝不可能说谎。” 商折霜没有继续她所说的话题,而是接着她的话,将话题转至了云娘与元虚身上。 -- 第115页 “所以你昨夜确是没有去云娘他们的屋内?” “姐姐不信我?” “不是。”商折霜摇了摇头,“你的身上确实没有怨灵的气息,只不过,你的出现让云娘他们反应这么大,说他们没见过你,也着实难以叫人信服。” 念儿垂下了眼,不知在思虑什么,而后默了默,道:“姐姐晚上再去云娘的屋内看看吧。” “我能看到什么?” 这回念儿没有回她的话,而是始终垂着头,双手攥着裙边,好似极为纠结。 - 是夜,月华流转,将云娘的院内映得澄明。 这孤清的澄明,透着静谧,将一切都笼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商折霜轻巧地落至了云娘房间的屋脊之上,出乎意料地没见到司镜。 她怔了片刻,思虑着司镜去哪儿了,竟就真这样就没留音信的消失了。 念儿跟在她的身后,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袂。 她依旧垂着头,就似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般,许久地沉默不语,保持着一个动作。 一切都压抑得有些过分,商折霜平了一口气,这才定下心来,往云娘的屋内看去。 屋内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 商折霜等了许久,等到眼皮沉重得都快耷下,这才听闻了一声细小的,桌椅移动的声音。 她屏住呼吸,垂眸往屋内看去,果然瞧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借着窗棂投进的月光,商折霜这才看见了,这道身影与念儿极像,周身却是散发着浓厚的怨气。 她爬上了椅子,继而又爬到了桌上,留下了一串又一串殷红的血手印。 红红的手印在月光中,宛若索命的印戳,连成一线,直直往云娘与元虚的方向而去。 陷于睡梦中的云娘忽地打了个颤,似是被阴冷的环境冻醒了,四下张望了片刻。 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元虚!元虚!你快醒醒啊!那小贱蹄子又来了!” 云娘面目狰狞,眼球仿佛就快从眼眶跳脱,两只手不住地在虚空中挥舞着,渴望能抓住身旁的元虚。 因着云娘这锐利的叫声,元虚猛地一激灵,醒了过来,也瞧见了那道小小的身影。 他的身躯不住挣扎着,破口大骂道:“吵什么吵!没见我吊着吗?” 接着他狞笑了一声,看着那道身影,竟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多少也是修了数十年道术,身上流着的血可是这怨灵碰不得的,就算她想杀,也动不了我。” 听闻元虚这般话语,云娘面色一变,瞬间奋力向元虚荡去,屈指成爪的双手,扭曲得似乎想将眼前人就此撕裂。 “你!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禽兽!你当初是怎么与我说的!说我纵使怀了你的孩子也没关系,将他们打掉,入药便好,不仅会变得貌美如花,还能凭借这个赚一大笔钱!”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但谁让你以此为生的!我说的分明就只那一次!可你瞒着我做了多少次,又勾搭了多少男人!这样阴损的招用久了,能不招反噬才是世间奇事!” “呵!现在怪我了!后边你劝过我吗!还不是借着我的钱日日花天酒地,维持着你那衣冠禽兽的模样!” “你这臭婆娘说什么呢!” …… 元虚与云娘还在对骂,说出的言辞愈发的不堪,不过多亏了他们的争吵,商折霜大抵弄清了为何云娘屋中婴孩的阴灵会如此之多,也明白了元虚到底教云娘用了什么邪术。 她讽刺一笑,但转瞬却将目光落在了念儿的身上。 此时的念儿正趴在屋脊之上,目光空洞,呆呆地凝视着屋内的那道身影。 她原是懵懂的眸中沁出了泪光,而后一滴滴泪水就似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屋内掉,发出了滴滴答答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掉马,为了气氛,这几天就先不写小剧场了。(踹) 第63章 日昳(九) “什么东西!”云娘警觉地向上一看,一滴水珠也没见着,却听见了它们滴落地面的声音,害怕得直发颤。 而元虚虽是仗着自己修过些道法,没云娘那么害怕,身躯却也是抖得不行。 ——毕竟他现下被吊在这儿,手无缚鸡之力,谁知道待会又会发生什么? 屋内的那道身影显然也听见了念儿眼泪落地的声音。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了猩红的眼睛。 这双眼睛触及到了商折霜前两回遇见黑衣人的回忆,她倏地出了神,鼻尖仿佛就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那道身影因为念儿的眼泪,行动迟缓了片刻。 她缓缓地挪动到念儿的眼泪之下,伸出尖利的鬼爪,接住了念儿的眼泪。 血肉模糊的双手被泪打湿,凝成了带血的泪水,又滴落到了地面上。 那道身影的声音很淡,但却足以让商折霜与念儿听见。 她说:“念儿,别怕,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屋内的怨气倏然爆发,震得屋内所有的东西都在震颤,仿佛映在了火光之中,挣扎扭曲着。 十指上鲜红的指甲,如同抽了芽的枝叶一般,缓缓地生长,那张像是女孩的脸,也宛若被晕开了的水墨画一般,逐渐歪曲。 云娘吓得彻底晕了过去,而元虚屏着呼吸,仿佛只要自己不动如山,这怨灵便不会动他似的。 -- 第116页 彻底怨化的怨灵看着云娘,咧着的、奇怪的嘴中,伸出了长长的、如血般殷红的舌头。 那舌头如同藤蔓一般,陡然向上,缠住了云娘的颈脖,狠狠勒住。 她在笑着,哭着,不住发出“咯咯”的声响,似在宣泄,也似在报复。 而与此同时,她自己仿佛也在承受着极大的苦痛,不住地与自己做着斗争,身上的皮肉腐朽,一块一块地往下掉。 “姐姐!”念儿终于忍不住了,身子一跃,跳了下去,就想去抱住那道身影。 在这个瞬间,商折霜倏地忆起了云娘的话。 这个女孩,似是就叫小年。 她下意识地攥住了念儿向下而去的身躯,她知道,若念儿跳下去,最多与小年一同怨化,如此而已。 小年听到了念儿的呼唤,以已然空洞,饱含怨恨的目光,淡淡扫过了商折霜与念儿。 “姐姐……”念儿的声音宛若被急流冲着的,在水面上打着旋的叶,不住地颤抖着,“姐姐,你与念儿说一句话啊……” 小年的脖颈僵化,如同生了锈,吃力地转向了念儿的方向。 她的嗓音嘶哑,像是被风吹动的,残破的窗棂,可她所说的话,却不是对着念儿的。 “姑娘,云娘丧尽天良,在我与念儿只有几月大的时候,便生生喝药,将我们从腹中滑出,入药制丹。我比念儿大些,化为怨灵,以一己之力保住了念儿身上的灵气。若姑娘要除怨灵,那也只有我一人,与念儿无关。念儿身上无一丝一毫的怨气,更不属阴灵……” “我知道。”商折霜一手还拎着念儿,淡淡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抓住她?” “多谢姑娘……”属于小年的声音愈发淡了,而接替而来的是一种尖锐的,仿佛能穿透耳膜的声音。 她笑着,伸出长长的指甲,朝云娘的面颊而去。 黑色的怨气从她的指尖渗出,萦绕在鬼爪之侧,触及到了云娘的脸庞。 云娘惨叫一声,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惊醒,捂着自己的脸颊直叫唤。 然就在云娘惨叫的同时,一张以朱砂绘制的黄符从她的衣襟间掉了出来,落在了怨气缠绕的鬼爪之上。 小年发出了惨厉的叫声,那渗出怨气的、血肉模糊的鬼爪竟是如同被灼烧了一般,自内而外泛着如火般的红。 “姐姐!”念儿的呼唤在此刻是如此无力,就似浮在了天边,笼在了云中,飘渺而虚无。 商折霜没有松开攥着念儿的手,却是抓得愈发紧了。 她当然认得那张符咒。 当初在安宁村之时,司镜贴在瞿小桃身上的符咒,便是这样的。 既然司镜留下了符咒,便证明,他是真的走了。 商折霜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缘由能让他不与她说一声,便不告而别,而司镜显然也不是会与她置气的人。 清晨司镜身上飘来的那股血腥味,仿佛就绕在她的身侧,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一只冰凉的小手再度攥住了商折霜的手腕。 “姐姐……”是念儿在唤她。 商折霜猛地回过神来。 被毁了容的云娘依旧被吊在梁上,目光空洞,发髻散乱,面上癫狂的笑意中,带着苍凉与荒唐。 元虚就在她的一侧,尽力地往旁边躲,像是怕极了她。 而商折霜顿了顿,垂下了眼眸。 若司镜已然离去,眼前的一切也与她没有什么关联了。 ——都是虚无。 她没再看那两人一眼,直起了身来,站在了月色之下。 月光洒在了她白的几近透明的肌肤之上,风声很轻,吹不动天际的流云,刮不动院内的枝叶。 而商折霜在这一刻竟十分迷茫,她究竟该往何处而去呢? 没有答案。 她何时变成了这样的人? 枝叶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这种声音激起了她骨子里的警觉,她倏地抬起了头,转眸向那儿望去。 远处重重叠叠的枝叶繁茂,相互交错着,其间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有。 但商折霜知道,这些枝叶掩映着什么东西。 一股怪异的感觉自心头蔓延而上,伴随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恐慌与不安。 ——她闻到了血的味道。 红衣在虚空中掠过,商折霜宛若一支离了弦的箭,直直朝枝叶中冲去,劈开了凝固了的空气。 月光之下,那一道黑影潜伏在暗处,借着微弱的月光,商折霜可以看清他压低着的斗篷帽檐。 “敢问阁下是谁?”她的声音很浅,如蜻蜓点水,转瞬便在夜色中淡去。 黑衣人不语,他隐在了枝叶之中,附着着黑暗,仿佛生于夜色。 “不说?”商折霜的语气已然带了三分轻佻,可站在她身侧的念儿,却在她这好似不在意的语气中,读出了一丝凉意。 “姐姐……”她扯了扯商折霜的衣袖,似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她见过商折霜漠然的模样,见过她张扬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她如此阴沉的模样。 敛去了身上所有的骄傲与洒脱,她浅淡的声音,甚至于有些讽刺。 见黑衣人依旧不语,她的唇微微弯起,继而凝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我也曾想过这个可能,毕竟这一切都太熟悉了……你给我的一切……”她微微偏了偏头,似在沉思,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既然都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 第117页 四处阒寂无声,回应她的只有几片树叶落地的簌簌声。 “好吧。”商折霜轻笑了一声,“其实你又在担忧什么呢?你这么了解我,也该知道,我不可能无法全身而退。” 说完这句话,她倏地抬起了头,眸光凌厉,如同一柄开了锋的利剑。 “为什么要回来呢?司镜。” 那道黑影微微颤了一下,却听闻女子的声音竟是轻柔了下来。 “若你不回来,或许我还能自欺欺人一段时间。如小年与念儿一般,光与暗,明与灭,这一切本就是一体……你大抵不知道吧,这回你身上的血腥味可没有前两回重。若那股熟悉的药香与血腥味混在一起,熟悉得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我又该怎么办呢?” “司镜,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 女子的声音虽放得很低,如三月熏风般温软,却又如同玉石碰撞般,渲染出一种决绝而悲怆的意味。 司镜默了默,终是掀起了帽檐。 他猩红的眸子,与商折霜那双宛若融入薄霜的眼瞳相撞,就有如了无生机的深渊中又覆上了一场深雪。 天际竟就真的飘起了小雪。 这是澜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细雪纷纷扬扬,落在了商折霜艳红的衣袂之上,衬着她乌黑的发,将她此刻的模样勾勒得绝艳。 司镜就站在那儿静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是我欺瞒了你,若你想走,便走吧。” 从商折霜的角度看去,恰能看到司镜黑袍下隐着的右手。 他攥着一把弯月似的匕首,刃面如镜,她极其熟悉,而那柄匕首此刻正在滴着温热的血。 热血跌到薄薄的一层雪面之上,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就有如他以往在暗中来去的所有痕迹。 “是么?”商折霜的目色有些空濛,似清明时节朦胧而虚幻的雾气。 她不知忆起了何事,唇边竟是勾起了一抹笑容。 她最后的那句话语很淡,想来司镜也是听不真切。 她说:“原来,这便是你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让她走吧。 没有任何犹豫,在这一场细雪倏然要转变为暴雪之际,那抹红色的身影终是融入了岭江镇遥远的、有如水墨画卷一般的屋宇画楼间。 司镜知道,她没有回头。 攥着匕首的指尖逐渐收紧,有什么情绪就快冲破这副故作镇静的皮囊。 他从不否认商折霜对自己的吸引力,也曾经克制过,放纵过。而他不是没想过今日的事情会发生。 ——当初将她留下,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毕竟一个没有以后的人,又能奢求给谁一生的承诺呢? 还好,那日的事情她只当作了一场梦。 既然这样,放她走,也好。 在回环的风雪中,多亏了浓黑的夜色,司镜身上的黑色斗篷竟不显突兀。直到商折霜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将兜帽戴回,遁入了风雪之中。 就好似,他本就从中而来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终于结束了。 大家要相信,刀后必有糖。 下一卷是最后一卷,讲的就是司镜和霜霜的故事啦~ 第64章 晡时(一) ——伏于暗处,而待新生。 - 猎猎风雪就在耳边呼啸,商折霜逆着风雪而行。 凛冽的风雪如同利刃一般,划过她的脸庞,然她却已经麻木,一点知觉也没有。 从未有过的委屈与愤怒在血脉中滚动,燃成了熊熊烈焰,激荡在她的胸腔之中,最后竟逼出了一股酸涩之意。 有温热的泪水不自觉地从脸侧滑落,转瞬间又被风雪凝结成冰。 商折霜触及到自己颊边的泪水,被冻僵了的手顿了顿,脑中突然清明了许多。 此刻,她正静立于岭江镇最高的楼阁之顶。 天际苍茫,风雪扑面。 澜城这场雪像是积了多时,席卷天地而来,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纯白。 女子的眼眸微微下垂,面上竟是显出了一分笑意。 她的声音很轻,在风雪之下几近微不可闻。 “商辞寒,出来吧。” 四周依旧只有风雪的声音,风将雪花狠狠地拍落于屋檐,商折霜缓缓阖上了双眸,又重复了一句:“最后一次。” 凛冽的风雪中显出一个人形来,他身着天青的衣袍,就快与风雪融为一体。 “阿姐……”他如此唤。 “商辞寒,有意思吗?”商折霜面上的笑意比此刻的风雪更为冰寒,那双秋眸中也似融入了一捧冰雪。 “阿姐,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隐瞒了你多少事情。” “是么?那你觉得你赢了吗?” 商折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她的这番话语,让商辞寒突地明白,若此事关乎胜负,那他,输得彻彻底底。 “阿姐……” “我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过,你偏要将事情做到如此程度。与宁朝暮联手,也花了你不少心思吧。” “阿姐,所以你……” “你不必揣度我的心思,也不必猜测我与司镜之后会如何。”商折霜叹了口气,眸色中撇去了昔日的明艳后,竟是如此清澈。 -- 第118页 “我喜欢他。” 她浅浅地笑了一声,坦荡而释然。 在风雪中,一切都褪去了颜色,天地间,只余她身上那抹刺眼的红。 商辞寒第一次觉得,他从未了解过他的阿姐。 他知晓红线封印的过往,让她对情感产生了下意识的抵触,也熟知她平日里或淡然或冷漠的模样,却从未想过,他的阿姐,他一直以为会一辈子不去触碰情感的阿姐,竟会在他面前坦言说自己喜欢一个人。 可,这就是她啊。 “阿姐……”他又唤了一声,但音色中却带上了一抹生涩。 “辞寒,我从不想说你错了。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厌恶的从不是你,而是你强行加注在我身上的一切。” 她叹了口气,目光中竟染上了一丝悲色:“我也曾害怕,害怕自己的一无所知,害怕自己身为长姐,却需要你来护着我。可我们明明是姐弟,却为何非要将你我逼到如此地步?” “阿姐,你为了司镜……” “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诓骗你,都是为了司镜吗?”商折霜冷冷一哂,面上笑意愈发艳烈,“若不是你相逼至此,我又何必要逃?明明是血脉至亲,却过得比仇人还不如。商辞寒,你从头到尾都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吗?” 商辞寒身躯一僵,那双眸子中竟是流出了一瞬仓皇。 “我……” “辞寒,但求问心无愧。”商折霜摇了摇头,将声音放轻柔了些,“我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话语让商辞寒产生了一刹迟疑。 然他还未缓过神来,商折霜的身影就似孤鹜一般,转瞬便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将一切都捋清了之后,商折霜大抵摸清了自己现下的情绪,讥诮之中仍旧带了几分不悦。 她与商辞寒刚刚说的那番话固然有假,却也不是不带真心。以她对商辞寒的了解,这番话至少能震慑他一段时间,若能让他改变心意,那便更好。 至于司镜那边…… 她从不否认自己已经产生的情愫,也不愿去隐瞒,可她气的便是,纵使她不在乎他的过往,纵使她不介意他欺瞒于她,可他还是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掩映在他那双深渊似的眸子中,以一己所想,替她决定了一切。 昔日他口中所说的天命,仿佛又浮现于她的耳畔。 她厌恶他在面对天命时,近乎没有感情的态度,他究竟将自己的命当作什么了? 他人的一颗棋子,还是天命的一道轨迹? 似沧海一粟,如朝暮蜉蝣。 真是可笑。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喜欢的呢? 商折霜的心中还负着气,既然她的生存之道与司镜的全然相悖,自己又到底在奢求着什么? 她晃了晃头,将脑中的思绪全部扫清,从怀中掏出了一页信笺来。 幸好,那日有信鸽携来了一纸委托,她现在也还不至于无事可做。 - 司镜就这样孤身一人回到了司府,等待他的依旧只有戚伯一人。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远远的,竟只瞧见了一袭黑袍。 ——公子从未以这样的姿态回来过。 “公子。”他唤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下一刻便噤了声,不敢多言。 “无妨。”司镜的面上带了几分倦意,眼瞳比以往更加幽深,照不进一道光。 “公子,你的手……” 戚伯将伞面举高,为司镜挡住了些许风雪,趁着这一时半刻,看清了司镜黑袍遮掩着的手。 那只手已然冻得青紫,干涸的血迹凝在了他的手上,然他就似没有知觉一般,紧紧地攥着那柄匕首。 戚伯不忍再看,别开了眼,下一刻想迎司镜入府,却听闻了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被风吹来。 “司公子,何必如此狼狈呢?” 这个声音他永远也忘不了,是宁朝暮! 他从不否认司家对宁家有亏欠,但宁朝暮的一举一动,早已令他厌烦至极,以至于他只要看到女子那张带着嘲讽的面庞,便会生出厌恶。 司镜缓缓地转过身去,面上划过了一抹没有温度的笑容:“宁姑娘,别来无恙。” 宁朝暮身披一件狐裘,手上捧着手炉,面上掩着一方轻纱,露出一双盛着冷意的眼来。狐裘软白的毛掩住了她白皙的颈脖,她一人站在风雪之中,眼角微挑,如此单薄的身躯,竟显出一副跋扈的气焰来。 “见过宁姑娘。”戚伯极不情愿地向她行了个礼,而后垂着头,连她的面庞都不愿去看。 “戚伯看起来并不是很欢迎我。” 宁朝暮讥诮一笑,根本就不介意戚伯的态度,只身走进了司府,就好似走进了自己家一般自然。 “司公子,我来都来了,不如谈谈?” 案几上摆放着一炉香,其中袅袅散出清冽的草药香。 司镜褪下了黑色的衣袍,换回了常穿的那件,月白色的长衫,静坐于宁朝暮的对面,面色无喜无悲。 宁朝暮掸了掸桌上的灰,轻笑了一声:“司公子还是如此沉闷。” “宁姑娘有事?” 宁朝暮的眸中划过了一闪而过的不甘与狠厉,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这人真是没有感情的么?” “至少对宁姑娘是这样的。”司镜弯了弯唇角,嗤笑了一声,“宁姑娘想要的,我都给你了,宁姑娘让我去做的,我也都去做了,宁姑娘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 第119页 “这些都是你欠我的……”宁朝暮的这句话如同深秋中滴落的一颗雨珠,冰冷、凄清,却依旧携上了一分隐着的颤音。 “所以,我这不是,将命都还给你了吗?” 因着宁朝暮这句话,司镜面上的笑意竟是更胜。 这样完美无瑕的笑面,逼得宁朝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好似完美的服从,让她将所有的愤恨,所有的郁结,所有的不甘,都憋在了心中。 “宁姑娘到底还在,奢求着什么呢?” 他接连的质问,如同窗外飞进的一片片雪花,落在了内心最深处最温热的地方,凉得她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宁朝暮微微放大了眼瞳。 所有周全、精美的掩饰,好似都掩不住面上那一道贯穿脸颊的疤痕,掩不住心底倏然而生的怆然。 “从前,我什么事都依着宁姑娘,纵使你设计我,摆下那一场鸿门宴威胁我,我也如约而赴。但是,宁姑娘以为我猜不到,你与商辞寒联手,以云娘为借口,将我引去岭江镇的事情吗?宁姑娘根本就不在乎云娘的死活吧。” “我爹娘欠宁家的,我来还。但若你将主意打到了别的地方,我便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让宁姑娘失望的事情来了。” 宁朝暮一顿,不慎咬到了自己的下唇,血腥味从唇畔蔓延而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司镜。 因为自小生活的环境的缘故,他虽性格疏淡,待人却一向温和有礼,甚至从不会高声说话,更别说这样直白,甚至有些阴鸷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了。 他对她的态度向来都算得上是低眉顺目的,不管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 ——除了他的爱,她永远也得不到。 以前是这样,现在亦是。 心底憋了一股气,不知该如何疏解。宁朝暮面色铁青,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爱慕他,喜欢他,可是他们之间的连接,又是什么呢? 那日,他站在浑身血污的她面前问她,想要什么。 她说,她要他的命,她要宁家恢复以前的样子,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应允了。 那时的她就知道,他对她存着的只有歉疚,遑论爱意。 她以为,她的一颗心只能装得下满满的仇恨了,而横隔于他们中间的,是数不尽的仇恨。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无能,更恨自己对他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不哭,妈妈帮你虐司镜。 明天文案上线~ 相信我,甜文作者未廿九要开始发糖了! 第65章 晡时(二) “你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去爱别人?” 下意识的,怨毒的话语脱口而出,宁朝暮那双漆黑的眼瞳宛若翻滚着一池岩浆,一刹变得有些灼热。 司镜淡笑一声,似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起身送客:“我的事还不劳宁姑娘费心,若宁姑娘没有什么事,便先回去吧。” “你……” 宁朝暮知道,司镜乱了阵脚。 他无论何时,都是云淡风轻的。纵使不似表面上那般风光霁月,但至少,他一直端着平和的模样,又何尝这样急躁过? 她不是没有像今日一样过,试探她所以为的,司镜的底线。甚至以往的行为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纵容着她。 她以为,这样就够了。 折磨他,操纵他,无论怎么看,他的一切不都是自己的吗? 但现实却赤/裸裸地给了她一记耳光,一切都不是她想的那样。 司镜依旧站在那处,凉凉地看着宁朝暮,竟让她升起了一丝退缩之意。 指甲狠狠地扎入了皮肉,现在的她,只听得到脑中的一片轰鸣,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辱感涌上了心头。 原来她以往所有自以为是的、他的底线,他都视若无物。 而他,真正的底线,竟然是仅仅认识了不到半年的商折霜。 “宁姑娘,在下奉劝一句,若想要宁府恢复往日的模样,执着于儿女情长是不行的。就你如今这副模样,就算我将司家拱手相让,你也只能将一切搞砸。” 宁朝暮单薄的身躯狠狠一颤,一时竟有些站不稳了。 司镜谋划多年,不都是为了她么? 为了宁家的复兴,为了偿还所有欠她的债。 她只觉得脊背升起了层层凉意,一种他很快就要离开她的惶恐,席卷了她整个人。 可计划已临近最后一步,难道她要如他所说,为了自己可笑的儿女情长,放弃他帮她筹谋的一切吗? 不可能。 罢了,反正于她来说,司镜向来就是如此残忍的人。 - 商折霜仅仅花了三日,便将信笺上的事情办妥了。 不愿回司府,身上所带的银钱又不多,于是鬼使神差的,她又回到了岭江镇。 连下了几日的雪后,岭江镇难得的大晴,日光照着雪光,映在眼前,白晃晃的一片。 商折霜眯了眯眼,抬手挡住了刺眼的光芒,寻思着要不要去云娘的屋子看看。 然她还未走至云娘屋子附近的那条小巷,就听闻了一片骂声。 “道长您还装呢?这告示前天便贴在这儿了,说你坑骗良民,害了许多无辜的幼童,还奸/□□女,连清元观都将你赶出来了,你还敢狡辩?” -- 第120页 商折霜抬眼望去,杂乱的人群中瘫坐着一个衣衫褴褛之人,她远远便能辨出那是元虚的面孔。 不过现在的他,哪还有半分道长的模样,头发凌乱,周身污秽,就似刚刚从泥里挖出来的一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元虚一边掩面挣扎,一边无力解释着,可那些人哪能听得进去他所说的话,对着他又落下了几脚。 商折霜不消想,就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当初司镜只要求元真将元虚逐出清元观,原来是这层意思。 她面上下意识地泄出了一抹笑意,然片刻后,那抹笑意就宛若凛冬被冻结了的湖面一般,慢慢凝住了。 司镜…… 她又该拿他怎么办呢? 若是先前借着有事的托词,她还能自欺欺人一会,可一清闲下来,她的脑海中竟都是司镜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瞳,和他那如远山般清峻的眉岸。 “司镜……”她缓缓地念着这个名字,突地发现,这样寻常的两字,她竟仿佛念过千百遍,如此熟稔。 心头突然汹涌而上的感情,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便是喜欢么? 可她能坦荡地说喜欢他,司镜又能吗? 与司镜相处了这些时日下来,她将他的性子摸得清清楚楚。以他的脾性,绝不可能把自己卷入属于他的命运轨迹中。 ——这也是那日他为何让她走的缘故。 纵使她喜欢他,又如何能让他留下自己呢? 商折霜苦恼了一阵子,最后才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在苦恼的,竟是如何让他心无芥蒂的接受自己。 ——回司府吧。 心底有个声音冒了出来,而后如雨后春笋般,轻而易举便蔓延了一片。 商折霜捏了捏指尖,抬眼向远处望去。 雪霁天晴,远山如洗,就似司镜那日在幻境中泼墨所作的画卷。 怎么哪儿都是他的痕迹? 商折霜默了默,倏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自己何时竟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呢?畏手畏脚,不敢顺心意而行,这不正是她最讨厌的姿态? ——也是她不满司镜的姿态。 她微微摇了摇头,不再纠结,转身往司府的方向而去。 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比如见到了司镜之后应该如何与他解释,又如若他不让她留下,她应该尊重他的决定,就此与他一刀两断,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干脆将他敲昏了带走。 她因为自己这些光怪陆离的想法,心情好了许多,也不再那么沉郁。 总归万事都有解决的方法,她不信命,只信人定胜天,只要司镜不将她拒之门外,她便愿意将他从深渊中拖上来。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又穿过了一片林野。 因着澜城下了几日大雪的缘故,原是一片苍翠的密林,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只余零星的绿色浮在枝头。 林中一片静寂,只有枝头残雪落下的簌簌声,就连飞鸟的声音也没有。 这样沉寂的环境,将一切的感官都拉到最敏锐的程度,商折霜还未掠过两个枝头,便闻见了冷凝空气中,残留着的血腥味。 她现在对这种气味极为敏感,仅仅次于草药味。 她厌倦了司镜身上的血腥味,甚至一闻到这样的味道,就会抑制不住地想到他。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片红在眼前铺展开来。 莹白的雪地之上,黑色的泥土与殷红的血交错着,格外扎眼。 商折霜放缓了步伐,滞了滞。 她本不该来管这样的闲事的。 冥冥中,她听到了一个喘息声,如同负了伤的兽一般,这个喘息声低低的,纵使极小,在宁静的树林中也似被放大了一倍。 她的目光倏地转向了喘息声传来的方向。 那儿伏着一个人,从她这儿,甚至能看到艳色的血液从他的伤口处汩汩流出,就仿佛打翻了一地朱红的染料。 商折霜屏住呼吸,静默地向那个人靠近。 她自认动作极轻,重伤中的人不可能察觉,然一柄匕首,却倏地自那人的方向飞来。 商折霜一跃,点匕首而起,脚尖一挑,便将那把匕首握在了手中。 她本只是好奇,但当她将那柄匕首真真切切地握在了手中之后,却如遭雷劈,一时指尖都发了麻,怔在了原地。 这柄匕首,她就算只见过两次,也绝不可能记错。 商折霜没有言语,握着那柄匕首,突地有些慌乱。 可是明明已经决定好了不是么?只不过还没有准备好。 但这样的事,又怎么需要准备呢? 还没有见到那人的面庞,她竟已经开始宽慰自己,无力与惶恐自心中而生。 就好似于她这样,向来无畏无惧的人来说,遇见他,便也折去了傲骨,敛去了轻狂,明明胜负未定,心中却好似只剩 “输”这一字了。 “折霜。” 最后竟也是他先唤出口的。 商折霜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没用与懦弱。 她定了定心神,将目光聚于一处,以漠然覆盖掉了那抹局促。 “司公子,别来无恙。” 司镜的目色温温,在看着她的时候,一如往日一般柔和。 “这才几日未见,折霜就与我如此生分了?” “明明是你……” -- 第121页 商折霜敛下眸来,话说一半,断在那处,觉得嘲讽亦觉得忐忑,生怕再说一句,眼前人便会如晨曦前的薄雾,转瞬消散。 “折霜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司镜的眸光依旧如水,纵有笑意,也带着他独有的镇静。就好似此刻伏在冰冷的雪面上,正汩汩淌着血的不是他。 “你这人怎么这样!” 商折霜实在忍不住了,几步上前,俯下身去,揪住他的前襟,低眸看着他,微颤的睫翼离他只有一寸之遥。 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席卷了她的头脑,以至于她下意识做出来的动作,都未曾经过脑子。 司镜的瞳仁很黑,就如常年不见光的深渊,埋藏着太多秘密,丛生着万般纠葛。 然,这样的眼睛,却在她的注视之下,逐渐泛起了浅浅的波澜。 商折霜几乎是瞬间便读出了他的情绪。 她有些讶异,但后脑却被一股力道压了下来。 她就这样睁着眼,贴上了司镜如雪般冰凉的唇。 商折霜身躯一颤,而司镜便借着这股力道,在她愣神的一刻,与她换了个位置。 见她还睁着眼,愣怔着,司镜轻笑了一声,离开了她的唇,凝视她的眸子,缓声道:“霜儿,专心些。” 紧接着,他的手又覆了上来。 不过这次他遮住的地方,却是商折霜的眼睛。 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得极度敏锐,再加之此刻林中寂然,商折霜只觉得自己的世界逐渐趋于一片纯白。 她的世界,只剩下温软、又夹杂了一丝血腥味的这个吻。 司镜的吻如他的人一般,一点也不强势,却透着莫名的吸引力,沉静温柔,缠绵缱绻,让商折霜从脊背麻到了脚趾尖。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才从她的眼睛上移开。而她也才借由着这略微有些刺眼的光,缓缓回过神来。 天光与雪光融成一片,眼前是恍惚的,脑中是暝眩的。 在这一刹,商折霜只觉得,自己丧失了所有话语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作者携霜霜和司镜给大家发糖了。 小天使们元宵节快乐哦~ 第66章 晡时(三) 司镜一手揽着商折霜的腰,一手撑着地面,勉勉强强地直起了身来,靠在了身后的一棵树上。 见商折霜还在出神,他唇角一勾,笑道:“折霜可还在生我的气?” 商折霜猛地一个激灵。 若是往日,她定早已闪到远处去,离司镜远远的了。但不知为何,他静坐于此,竟叫自己一眼都舍不得挪开,甚至想恳求时间的步伐,再缓一缓。 她依旧没有说话,但司镜却极其耐心。 他没有再出言询问,甚至都未将目光对着她的眼眸,似乎不想给她施加任何压力。 “你不让我走了?”商折霜斟酌了许久,才斟酌出了这一句话。 此时的情景宛若失而复得,纵使当初司镜并没有厉色赶走她,可那点委屈一旦从心中冒出来,却是如何也收不住了。 “我何时赶过你走。”司镜哑然失笑。 商折霜噤了声。 他的确没有坦言赶她走,可她还不了解他的脾性么? 他这般不想将她牵连进自己的事中,在她窥探到了自己最深处的秘密后,又怎会愿意将她留下。 “我失策了。”司镜声音很轻,但落在商折霜耳畔时,却似嘈嘈切切的雨珠,敲打在她的心上,“我以为我可以拿得起放得下,不在乎你的去留,从此与你做陌路人的。” 商折霜转过眼来,司镜本以为她会反驳,会沉默,然她的眼中却只盛了一抹笑意,继而对他道:“我原先也是这样以为的。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走。” 她叹了口气,继而以一个有些埋怨的口气道:“我本来就只想吓你几日,让你想明白,于你来说,到底什么是重要的。可谁知,偏偏在这儿遇上你了。” “我改变主意,也不打算高估自己了。”司镜唇边笑意未减,轻声道,“我想,依你的性子,尊重你,是最好的决定。就算我的生命只剩一日,甚至是一刻,都不该替你做决定。你有知情的权利,而我也想与你一起,所以我只能加快手中所有的事情,与神争来这短暂的时间。若有来世……” “来世?” 商折霜轻嗤了一声,冷冷打断了司镜的话,一只手撑着地面,轻而易举便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她直起了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司镜,眸色有如初春料峭的东风。 第一次,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自她的心头蔓延而出。 她昔日不惧死亡,是因为了无牵挂,可如今的情境却是不同了。 她不明白,明明这人就活生生地在她眼前,为何又能将生死说得如此之淡。 他说,为了她,愿意加快自己所有的计划,从神的手中抢来时间。 那命呢? 既是未知,又为何要如此淡漠? “司公子,我这人忘性大,若你死了,我一定会忘了你。你也知道,我向来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她的语调冰凉,甚至带上了几分赌气,眸色清冷,若梧桐之上的孤月。 女子站在司镜的面前,红衣胜火。他知道,她的骨血中都淌着愿与天斗的傲气,那他又何必在她面前显露这般消沉的模样? -- 第122页 习惯了的妄自菲薄与听天由命,仿佛在这一刻都被眼前人打破。 他想,他遇见了她,真如浴火重生。 - 在与司镜回去的途中,商折霜没有问司镜,他到底还隐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许是与司镜待久了的缘故,她也变得极有耐心,做任何事情都循序渐进,特别是面对的人是司镜的时候。 她想,若有时间,司镜定会将一切与她从头道来。 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司镜欲加快的计划。 窗外的风声猎猎,卷起地上的残雪,又狠狠将它们拍回了地面。 商折霜将手中的白玉棋子“啪”的一声丢入了一旁的棋篓之中,面色有些不悦:“我说了我不会下棋。” 司镜手中执着一枚黑子,缓缓落于棋盘之中,淡淡一笑道:“有时候,只需意想不到的一子,便可以改变全局。” “说人话。” “我想向折霜借商辞寒一用。” 商折霜眉梢一挑:“商辞寒我可使唤不动,能躲着便是福分了。” “只要做完最后这两件事,便可令宁府恢复往昔峥嵘,只不过,要让那人听从于宁府的命令,没有这么简单。”司镜沉吟片刻,抬起眸来,“不过,那人一诺千金,要说难,也不难。” “你若有意将司家的一切,都奉送给宁家,又何必再多寻一人。” “宁朝暮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只顾得上儿女情长,胸无大略,就算我将司家拱手相让,怕也只是杯水车薪,根本不够她挥霍的。” “那多你说的那一人便有用了?” “只要是那人便可。” 司镜一语落下,但这件事终归是关于宁府的,商折霜也懒得详谈,只问道:“那你要寻商辞寒做什么?” “他曾与那人斗得死去活来,若要说了解,商辞寒定是最了解他的。” “那你便想利用我与商辞寒的关系,设计那人,换得那人一诺,为宁朝暮效忠?你就不怕宁朝暮反手再利用那人来对付你?” “我只答应了她两件事,其一,让宁府回到以前的模样,其二,把命给她。剩下的,无论她要做什么,我都不曾惧怕。” 司镜的这一语,触及到了商折霜最顾虑的东西。 要让宁府回到以前的模样,再将司家拱手相让,固然让人难以割舍且举步维艰,可终归是能做得到的事情。 但命,又要怎么还给宁朝暮? 她不知道宁朝暮与司镜之间的恩怨,可在此时此刻,她终于窥得了,司镜的眸中总是氤氲着一片死气的缘故。 若命都不是自己的,交予他人,这人生确是如牵线木偶一般,索然无味。 见商折霜依旧不语,司镜将棋子从棋盘上推开,将自己的掌面摊在了棋盘之上。 这回商折霜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掌心那条清晰可见的红线。 “这就是我的命。” 司镜说得淡然,如同一道温温的风,轻飘飘地刮过,但话语所提,却让商折霜觉得胸口一闷,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了那一般。 “折霜应是在想,我要怎么把命还给宁朝暮吧。”他的语气很轻,似乎想尽可能以这种方式,让商折霜更容易接受些。 “我与神做了一个交易,以我的命,来换常人一生或许都无法企及的东西,比如速度,亦或是武功,而那双红色的眼睛,便是神与我交易的印证。每使用这能力一次,这条红线便会变长一些。” “若这条红线触及腕部……” “那便当我将这条命还给宁朝暮了。” 当司镜说完这句话,商折霜终于明白他先前到底在顾虑着什么了。 他可以运筹帷幄,将一切控于股掌之中,甚至可以为宁府铺设好未来数百年的路。但他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生命的流逝,因为他答应了宁朝暮,要将这条命给她。 他选择了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命还给她,而不是当她一辈子的走狗,纵使为她做事,也尚且留了几分余地。 她不得不承认,这才是司镜这样的人,会选择的路。 他可以欠宁朝暮,可以舍弃性命,却不会折了骨气。 在这一点上,他与她出奇的相似。 可她虽一直信奉着人定胜天,但当自己的对手,真的变为了神,她却发觉自己竟无法像往日一般的笃定了。 好在,这一切都还不是定数,既然如此,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找商辞寒不难。”商折霜半抬着眼,压下了眼底的忧虑,没有对上司镜的目光。 “我们与商辞寒之间,或许还有转机。”司镜眼角微挑,低低笑了,“商辞寒诚然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但对折霜是真心的。” 他的语调逐渐转为了调侃,连眉眼中都染上了笑意:“毕竟像折霜这样好的人,也少有人会不喜欢。” 商折霜知道他是在有意转移话题,好让她不再担忧此事,于是便顺着他的话道:“我会与商辞寒谈谈的……你……” “折霜有话大可直说。”司镜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沉静,让人看一眼,便能安下心来,“我虽与神做了这个交易,但交易没有期限,也就是说,只要掌心的红线不到腕部,我的命便是自己的。” “如此便好。”商折霜松了一口气,但却在下一刹,又将心提了起来。 -- 第123页 若真如司镜所说,使用神给予他的能力,便是他的底线,那么那日在淮流的府邸,还有那日在四洲,甚至于是在岭江镇的时候……他是不是都使用了这个能力? 也难怪宁朝暮认可了这种换命的方式,依这样来说,司镜的命确实从来就不是自己的。 可这么多回,她明明可以改变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的倏地呼吸一滞,但她的接下来的举动,却是无比自然。 她直起了身来,将桌上的棋子一颗一颗地丢回了棋篓,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待会便写信给商辞寒,让他来司府一趟。我上次与他说了些话,我想他未必能反应得过来,恐他有异动,便让念儿跟着他了。” “念儿?”司镜顿了一顿,才想起来商折霜说得是云娘家的那个小姑娘。 “她既非阴灵也非怨灵,不过是普通的魂魄罢了,若想跟着我,我也不便赶她走。” “折霜骂我奸商,自己倒是哄骗上小孩子了。” “物尽其用罢了。” 商折霜一弯眉眼,司镜终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笑意。 不过,商折霜对这件事的接受程度,倒是大大在他的意料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利用完我又想利用商辞寒,果然骗人感情的奸商。 司镜:? 哎,其实霜霜不是接受得快,是无可奈何又不想让司镜担心。 霜霜真苦。 第67章 晡时(四) 提笔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商折霜将信笺卷起,放进了信鸽腿上的小桶中。 念儿撑着头坐在她的身侧,两只小脚不住地晃动着。 “姐姐,其实这商辞寒,也没你想的那么坏。那日他被你的话震住了,回去好几日都把自己关在屋内不言不语呢。” “他总是这样。”商折霜面无表情地将用完的毛笔放回笔山之上。 “姐姐何必为了不知晓的过往,视他为洪水猛兽呢?”念儿的声音有些怯怯的,但商折霜依旧听得很清楚。 她愣了片刻,脑中突然闪过了她与商辞寒过去的种种。 他们似乎的确从未好好谈过。 针锋相对,仿佛成为了她习惯对商辞寒说话的方式。她只知道他一意孤行地想将自己留下,却从未问过原由。 可这原由,不正是商辞寒最不愿意让她知晓的事情么? 司镜问过她想不想知道过去,商辞寒也问过她,就连她自己,也曾对过去的事情迟疑犹豫。 商辞寒隐瞒的过往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宁愿让自己这样躲避着他,也不愿让自己知道哪些过往? “姐姐……”念儿又唤了一声。 商折霜猛地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念儿。 “姐姐,其实商辞寒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不过是因为我是姐姐的人,才没有动我。”念儿圆圆的眼睛闪过了一刹惊惧,打了个颤,“若我不是姐姐的人,我想,他一定会让我魂飞魄散吧。” “姐姐,你是太了解商辞寒了,所以才会让我过去的吧。” 念儿最后落下的这一句话,让商折霜如梦初醒。 是啊…… 若不是因为真的将商辞寒这个人了解得透彻,知道他的软肋便是她,她又怎敢让念儿置身险地。 她一直厌恶着商辞寒,逃避着关于他的一切,关于商家的一切,却也无时不刻都在利用着他对自己的在乎。 他们姐弟二人,又何必闹到如今这个境地? 她或许的真的该好好想想,她自骨子中带来的惶恐与抗拒,究竟是因为商辞寒,还是因为那些商辞寒不愿让她知晓的往事。 - 岁至元月,澜城又下起了小雪。 细雪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轻巧地落于枝叶之上,天地间霎时银装素裹。 商辞寒没有回信,不过,这也在商折霜的意料之中。 虽然他没有回信,她却也从未想过,他会不来。 这日,商折霜正坐在屋内发着呆,凝视着司府那面湖落雪的模样,却听闻檐顶上一阵轻响。 这声音只比落雪的声音大了些许,但如她这样警惕的人,轻而易举便能察觉。而这响声的大小,亦是恰到好处,就像是刻意要让她察觉出来一般。 她未披外袍,推开窗便翻上了屋脊,果然看到了商辞寒。 天边还在簌簌落着小雪,商辞寒的衣上、发上,都覆上了零星的细雪,他站在那儿,眸色还有些犹疑,甚至直到现在都不敢确信,这封信是商折霜亲手寄来的。 商折霜立在他的对面,眸中倒是敛去了往日对他的疏离。 因为还没有习惯与商辞寒这样心平气和的交谈,她抿了抿唇,将视线往下压了三分,道:“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是为了司镜?” “是。” 商折霜知道,现下瞒着商辞寒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将话敞开了说。 “阿姐应该知道,司镜这人,命都不属于自己……” “我知道。”商折霜打断了商辞寒的话,“我现下只问你一句,若我请你帮我,你帮不帮。” 商辞寒那双带着妖色的眼瞳眯了眯,而后眼尾微挑,露出了一抹笑意:“若阿姐有求于我,我又怎么忍心拒绝呢?” - 屋内熏着暖香,桌上摆着两杯茶,正杳杳冒着热气。 -- 第124页 商折霜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将盘中的蜜饯与干果塞到嘴中,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顺带掩下太阳穴突突直跳的不适感。 商辞寒已经摔了十只茶杯、两只花瓶,还刮花了三幅画,砸烂了两个屏风了。 不过司镜却始终保持着一副“我有钱,任你砸”的模样,还抬手又为他续上了一杯茶。 他就似没有脾气一般,干脆叫下人又搬了几个香炉来。 香炉上都雕着精美的奇珍异兽的花纹,还镶嵌着不少玉石,扫一眼便知道价值不菲。 不过,商折霜估摸着这次他唤人搬来的东西应当坚实的很,不大好砸。 果然,商辞寒捏着剑柄的手青筋凸起,一使劲,便将剑狠狠地插在了桌上,霎时贯穿了整个圆桌。 商折霜手下的瓷碟一震,摔到了地上,果脯瓜子洒了一地。 她直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继续装哑巴不言不语。 “商公子若发够脾气了,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吗?” 司镜站在商折霜一侧,目色平淡,唇边带笑,恰好是商辞寒最讨厌的姿态。 “司家主果真财大气粗。”他斜睨了那几鼎香炉一眼,显然没有再将它们砸烂的兴致,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拿阿姐威胁我有用?” “若没用,商公子此刻怕都不屑站在在下的府中砸东西吧。” 司镜的话不多,依旧是谦和之态,但偏偏能一针见血。 商辞寒要使手段固然容易,但若不是真的被他拿捏住了软肋,又何必站在这儿,做这些只是出气的无用功。 “罢了,反正我视何江引为眼中钉很久了,借此机会让他做宁府的走狗,也算不得违背所想。” 商辞寒知道现在与司镜硬碰硬没什么好处,坐了下来,瞄了一眼站在旁侧眸光木然的商折霜,压下了心头那股被威胁的火气,懒懒道:“说吧,想怎么合作。” “两件事,其一,何江引现在的位置,其二,何江引一直以来的心结。” “司家主若想调查这些,以司家之力,还不简单?” “若商公子愿意帮这个忙,我便不用费心了。” 司镜眉眼弯弯,倒是半分没有与商辞寒客气,俨然一副摆明了告诉他,要占他便宜的模样。 其实商辞寒说的话,商折霜也不是没有想过。 司镜想查何江引,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再多此一举,将商辞寒这个麻烦牵扯其中。 只怕是,为了她。 其实,无论是腕上的红线,还是导致她情感淡漠的那些过往,她都不甚在意,不过商辞寒与司镜两人,偏偏都将这件事放在了顶顶重要的位置。 一个想尽办法也不愿让她忆起往事,甚至不在意她因为忘却过往,与自己形同陌路;另一个却明里暗里总提点着,不希望她因为那些不知晓的过往,留有遗憾。 商辞寒根本就不关心司镜目的为何,不管他平时是什么模样,但凡事情与商折霜有关,他就沉不住气。 “何江引现在怕是在筹备他的喜事呢,这桩喜事……也是他的心结。”他的语调满不在乎,就似根本懒得提及此事一般。 “喜事?”见他们说到正事,商折霜终是缓过了神来,问道。 商辞寒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与阿姐这般好好说过话了,略微怔了怔,下意识地将语速放得缓慢了些,还将语境给扩充了许多。 “何江引那臭小子,与我斗了三月有余,竟然临阵脱逃,金蝉脱壳躲到了北边那个劳什子山上去了,说是要成亲。” “你们斗什么?” “阿姐这是在关心我吗?”商辞寒的眸中闪过了一刹光亮,而后覆上了一层笑意,漫不经心道,“他抢了我一尊玉佛,我自然是要抢回来的。” 商折霜:“……” 她果然从未看错过商辞寒,他的气量就是如此之小。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但这本只是随口一说的话,却被商辞寒认认真真捕捉了去。 似是觉得商折霜对这件事感兴趣,他扬起眉来一笑,就似一个渴望得到夸奖的小孩,煞有其事道:“自然是那尊玉佛漂亮,我已经好久没见过水头这样好,又雕得这般栩栩如生的玉佛了。” “……” 商折霜如鲠在喉,突地有些替死去的爹娘暴殄天物。 商家的武功,就传给了这样的一个人? 然她又想了想自己过去在空域做的那些事情,倏地发觉,以自己的立场,根本就没理由非议商辞寒。 许是因为与司镜这样的人待久了,才会觉得商辞寒不务正业吧。 抱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心态的商折霜,知道商辞寒是因为她才答得如此认真的,干脆就如哄小孩一般,问道:“所以你与何江引之间的恩怨,只是因为那一尊玉佛?” “是啊,不然阿姐以为还有什么?” 商折霜:“……” 她突然很想拒绝与商辞寒沟通。 商辞寒见商折霜沉默,偏了偏头,轻声问道:“阿姐是想看那尊玉佛吗?我这就命人送来司府,摆在阿姐的房内。” “不必了。”商折霜头皮一炸,连忙出言阻止,将话题扯回到何江引身上,“你不是说何江引在操办婚事吗,他要娶的人是谁,又为何要在北边那样偏僻的地方?而此事,又如何成为他的心结了?” -- 第125页 提及此事,商辞寒面上似孩童般讨好的神情倒是消失了。 他轻嗤了一声,面色嘲讽,甚至带了几分厌恶,将桌上的长剑拔下,收入剑鞘。 “他要娶的啊……是个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上线。 商辞寒:我不把司家搞的鸡飞狗跳,算……阿姐赢。 第68章 晡时(五) 商折霜容色一滞,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何江引的所爱之人该不是你杀……” “自然不是。”商辞寒皱了皱眉,面上厌恶的神情更胜,“那时候谁都道何江引冷心无情,鬼知道他哪里来的所爱之人。”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他要娶的人是谁?” “倒也不是……”商辞寒沉吟了片刻,似是有些迟疑,“此人唤作温照,是何江引的师妹,至于温照是怎么死的,我便没去了解了,只不过依稀有个印象。那时候我与何江引斗得死去活来,温照就天天跟在他的身后。” “师妹么……” 商折霜想了想,依旧想不通。 若真如商辞寒所说,何江引是个冷心无情之人,娶一个已死之人显然不合常理,除非这是师门所托? 她下意识地侧首去看司镜,想问问司镜的想法,可商辞寒却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她与司镜之间。 商折霜的太阳穴猛跳了两下,就知道商辞寒在这定是会给他们添不少麻烦,干脆直接出言问道:“司镜,你怎么看?” “何江引喜不喜欢温照,恐怕要在见到他之后才能有定论,若无旁事,我们便收拾收拾,尽快上路吧。” “不妥。” 司镜话音未落,商辞寒便接了上去。 商折霜知道商辞寒的性子,就算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他也能依着本能,非要与司镜对着干。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刚想驳斥商辞寒,却听闻司镜浅浅淡淡地说了一句。 “商公子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商辞寒眉梢一挑,显然没想到司镜会说这番话,抚着衣襟,漫不经心道:“这人都死了,有什么好娶的,既然是合作,你们已经说了条件,那我也说一个。在何江引成亲的那日,让他娶不成温照。” 商折霜淡淡扫过商辞寒的面庞,轻笑了一声:“你说的有理,死人是没什么好娶的。” 她知道,商辞寒是摆明了要为难他们,这什么条件,估摸着也是瞎扯的,那她与司镜也只能暂且顺着他的话,省的他惹出更多麻烦来。 毕竟要让何江引为宁家效忠,也未必要让他娶成温照。 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而何江引这样做,定要使出什么歪邪的法子,才能留下温照的魂魄,与一个死人成亲。 “还是阿姐疼我。”商辞寒心里明白商折霜这么说的原由为何,但仍旧借着这句话做文章,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折霜是你阿姐,自然是疼你的。” 商折霜没想到,司镜比商辞寒更擅长胡说八道,而他的这番话,竟像是在哄着商辞寒? 果然,商辞寒斜睨了司镜一眼,破天荒的也没再出言反驳,而是轻笑了一声,将这事揭了页。 商辞寒的脾气阴晴不定,来得快,去得也快,将他哄开心了之后,也没耽误多久,他们一行人便收拾了一下包袱,往他所说的岐山而去。 岐山在空域的北边,甚至比寒罄更靠北,整座山上一年四季都是严冬,植被更是少之又少。 商辞寒安插在何江引身边的眼线尚且有用,虽费了些功夫,还是打听到了何江引的成亲之日。 岐山上的风雪不小,积雪也深,每走一步,都会陷入其中。 商辞寒走得稍微靠前,替商折霜将风雪挡下,还不忘转头叮嘱她道:“阿姐,何江引此人本身就师从一个神棍,懂得的术法不少,如今要娶温照一个死人,在所谓的‘喜堂’内,定也摆下了不少阵法,到时候你要小心着些。” 商折霜点了点头,将眸光敛下,以余光偷偷瞄了一眼司镜。 这一路上,商辞寒有意无意地挡着她与司镜间的所有交流,而司镜却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像是在有意给她与商辞寒创造相处的环境。 她明白司镜的心意。 商辞寒虽在面对外人时阴鸷狠绝,然说白了,也就是小孩子心性,对她,就像抱着自己心爱的东西不愿撒手,并没有怀着真正的恶意。 在这一刹,她想的竟然是,若商辞寒能接受司镜便好了。 - 昏暗的喜堂内只有两根红烛熠熠烁烁地摇晃着,四处没有光源。 商折霜着实没想到,在岐山这样荒凉的山巅之上,竟有一幢金雕玉砌的屋宇。 他们从窗侧而入,进的第一个房间,竟就是喜堂。 四面都是红绸,将烛火的光分割,飘摇的纱幔宛若水波,荡漾在这装饰华贵的喜堂之中。 没有一个人,但也算不得寂静。 清澈的乐声萦绕在喜堂之内,若细细听来,这的确是婚嫁会奏的乐曲,只不过将声调放低放缓了,也舍去了唢呐之类喧闹的乐器。 几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站在喜堂的中央。 因为她们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又盖着大红盖头,没有人能窥得她们的面目。 而她们亦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就似一个个没有生命的偶人一般。 -- 第126页 自从摸进了这个喜堂之后,商折霜的神经就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 如商辞寒所说,何江引师从无名无派的江湖术士,然凭着自己天赋异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众人所知所惧。既是他布下的阵法,他人闯入定是险象环生。 “你说……何江引要娶的人是温照,为何喜堂内却站着不止一个新娘?” “温照都是个死人了,何江引要娶个死人,成亲礼定与寻常不同。说不定,他还真能搞出人死复生这样歪邪的事情。”商辞寒说到何江引的名字时,满满透着厌恶,“温照也真是可怜,生前给何江引做牛做马,死后何江引还不愿放过她。” “做牛做马?” “反正温照生前,天天跟着何江引,凡事鞠躬尽瘁,但何江引可没把她当做个人看,怕就是当做了空气。否则,我就有筹码可以威胁他了。” “……” 商折霜一时无言,沉默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盯着喜堂内燃着的一炷香看。 这炷香与寻常的香不同,约莫有两指之粗,就连燃起后飘荡着的烟雾,都是如鲜血般明亮的红色。 “这炷香或许与何江引布下的阵法息息相关,说不定,也可能是何江引阵法的阵眼。”司镜将堂内扫了一圈,淡淡道。 “不错,还有这几个女子……”商折霜迟疑了片刻,提出了一个自己也不大愿意承认的猜想,“其中会不会有温照?” 商辞寒眉目一挑,笑了一声:“想要印证阿姐的想法很简单。” “你……” 还未等商折霜将阻止之言说出,商辞寒的剑便已然出鞘,剑气一震,掀起了前方六个新娘的红盖头,露出了其下隐着的面容来。 除了中间一个闭着眼、粉面桃腮的美人外,其余的五个,竟真的就是偶人! 她们的五官就似拼贴上去的一般,每一个偶人,都与中间那个美人有着相似之处,但它们的眼睛却无一例外,都是睁着的。 那如杏仁一般大的瞳仁,木木地盯着三人看,只叫人心生胆寒之情。 商折霜眯了眯眼睛,盯着燃着的香与红烛,轻声道:“喜堂既然已经布置好了,何江引应该马上就会到了。” “这种阵法最讲究时辰,若所谓的‘吉时’到了,何江引必会现身。” “想让何江引娶不成温照很简单。”商折霜瞥了一眼商辞寒,道,“把温照掉包。” 商辞寒的眸中划过一丝玩味:“虽说我们也不清楚这些偶人的排列顺序有没有讲究,不过,可以一试。” 然商折霜听闻他的话后,却是淡笑了一声:“若顺序无碍,岂不是白费功夫,我的意思是,我与温照换个位置。” “阿姐……”商辞寒一愣,下意识地想阻止。 “这不是你提的条件么,现在才开始畏手畏脚,可不是你商辞寒的作风。” 司镜知道商折霜行事风格一向如此,而她既然这么提了,就必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毕竟她也不是个有勇无谋之人。 于是他朝她点了点头道:“那你行事时小心些。” 可他这边话音未落,便觉得左边有一道阴鸷的视线射来。 果然是商辞寒。 他目色阴寒,看着司镜的目光就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继而转向商折霜时,又换了一种目光。 “那阿姐小心着些,若阵法有异,我便直接将何江引杀了。” 商折霜微微一顿,知道商辞寒意在威胁。 她与司镜来此的目的本就是让何江引为宁家效力,若何江引身死,他们便会功亏一篑。但商辞寒与他们不同,他留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她,而何江引的死活与他并没有关系。 甚至,他的心底恨不得这个昔日宿敌魂飞魄散。 “我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句,心中有了计量。 香已燃了大半,堂内光线晦暗,若不注意,很难区别出她这一袭红衣与嫁衣的差别,而她也只需争那片刻,坏了何江引的阵法就好。 商折霜飞身上前,捡起地上的红盖头,往那些偶人的面上一盖,转身架起温照的身体。 可她这不碰温照的身体还好,一碰,就算不是恐惧,全身上下也起了细细密密的一层鸡皮疙瘩。 照理说,温照死了该是有些时日了。 然她的肌肤却十分柔软,透着活人才有的温度,身上也没有腐败的气息,只有一股淡淡的异香,若不是早就知道温照已然故去,她怕是会以为,温照只不过是昏了过去。 香灰在红色的香上摇摇欲坠,商折霜知道时间该是不多了,而远处似乎也响起了脚步声。 她将温照的身体递给了商辞寒与司镜,兔起鹘落,闪身回到温照原先站着的地方,将红盖头盖到了自己的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  商辞寒:我真的很不满意这个姐夫。 第69章 晡时(六) 远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十分清晰。 好在也只有一人的脚步声,而喜堂内却潜着他们三人,商折霜的心跳得沉稳,只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何江引的到来。 何江引身着喜服,上面绣着金线云霞练鹊纹,一大片铺展开来,在这般昏暗的喜堂内,竟有些扎眼。 他的手中执着一柄剑,剑身与那炷香燃起的烟雾一般,是如血的红色。 商折霜看不到何江引,却可以凭着他的步伐判断他现下的位置。 -- 第127页 这步伐声先是缓了两步,之后竟如骤降的雨点一般,密集了起来。 就似……加快步伐跑过来了一样。 甚至就连那把绯红的长剑,都似破风而来,以这样的力道,绝对能刺穿她的心脉,一招毙命。 商折霜的身躯一僵,凭着声音猜到了何江引的手中该是拿着利器,但一时没法判断自己应该作何反应,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一动不动。 在她沉默静立的这段时间,何江引轻轻笑了一声,音色低沉,拖着长长的尾音。 他说:“阿照,我们的成亲礼,似乎来了许多不速之客呢。我原以为他们胆子大到,竟敢碰你,但现下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的。” 何江引的尾音中带了些许疑惑,但手中执着的剑,却不曾放下。 “阿照,你说我们的宾客究竟在哪里呢?” 喜堂内的乐音突然停止了,安静得商折霜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她掩在红袖下指尖微微收起,耳边尽是何江引淡淡的呼吸声。 倏地,他靠近了她,隔着红盖头,将手抚上了她的面庞,声音温柔:“阿照,再等一会,你便可以嫁给我了。” 商折霜目色一凝,知道何江引这么一做,商辞寒定是沉不下心来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在商辞寒对何江引动手之前,先行脱身。 然她还未做出任何举动,堂内突然狂风大作。 这阵突如其来的风,吹灭了唯一亮着的两根红烛,险些将那炷香都刮倒。 “阿照?” 何江引还在呼唤温照的名字,只不过他现在的声音,比起刚刚的气定神闲,更是带了几分迟疑。 就在何江引犹豫的片刻,商折霜猛地一掀面上的盖头,红色的身影从何江引身边径直掠过,朝商辞寒与司镜的藏身之处而去。 可何江引却似什么都察觉不到似的,依旧保持着一副淡然的模样。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能看到香燃着的一点红光,何江引舒展了一下筋骨,慵懒道:“贵客自远方而来,阿照好奇,也是自然的。” 商折霜琢磨着他话中的含义,却发觉刚刚萦绕在她周边的异香,竟是更胜,丝毫不比她刚刚在温照身边时淡。 眼前的黑暗突然显现出了浅浅的光亮,她看到了一条很长很深的巷子。 少女站在唯一的光源处,眸色带笑,目送着少年远去。 四季突如其来地开始轮转,巷内的绿荫转黄,之后又覆上了纯白的落雪。 少女哼唱着古老的歌谣,坐在粗壮的枝干上,手中把玩着刚刚折下的树枝,眺望着远方,等待着。 “师哥!”她听到了她雀跃的呼唤。 “师哥。”她听到了她温婉的呼唤。 “师哥……”她听到了她……失落的呼唤。 之后,少女的话语愈发的少了,她就似一道影子般,跟在少年的身后。一直到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而昔日的少年也成了翩翩公子。 她还在唱着那首古老的歌谣,却不再唤他了。 她变得沉默寡言、举止端庄,唯一不变的,是对少年温婉柔和的笑意。 最后,她挡在了少年的身前,绽开一片血花,血色蔓延。 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商折霜的手腕。 商折霜回眸,以为自己会看到司镜或是商辞寒,然而眼前,却只有一双很亮的眼眸。 ——那是属于温照的眼睛。 商折霜心头一悚,想着自己该是已经破坏了何江引的阵法,温照怎么还能诈尸?可眼前的女子眸色清亮,其中没有丝毫恶意。 商折霜先是一顿,继而又马上想起了自己初见淮流时,她的眼睛。 眼睛是可以骗人的,她不能因此便掉以轻心。 商折霜猛地甩开了女子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却在与此同时感觉到一柄冰冷的刀刃,架在了自己的颈脖之上。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她的呼吸微促。 温照的手没有再攀附上来,然商折霜却嗅到了让自己更为恐惧的味道。 不比温照身上那股奇异浓烈的香味,这是一股独属于草药淡淡的清香,这是她曾经最厌恶的味道,却也是现在最能让她觉得安心的味道。 果然,她侧过眸子,看到了一双猩红的眼眸。 可现在那双眼睛,却宛若失去了焦距,十分涣散,透着漠然与杀意。 喜堂内,有人轻笑了一声,伴随着这恶劣的笑意,四周登时大亮。 商折霜看不到光源,只觉得这儿像是燃起了上万盏长明灯,让她将司镜此刻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向商折霜挑明了自己的秘密的缘故,司镜这次没有如往日一般,身着白色的衣衫,而是穿了那件便于行动的黑色斗篷。 他现在的模样,就像商折霜曾经遇到过的千千万万次一般,只不过以前,他的眼瞳从来都是闪躲的。 商折霜的视线只轻轻掠过架在自己颈上的匕首片刻,便飘向了何江引所在的位置。 “真是奇怪,没想到商家的血脉,竟能不受这香的控制。” 在这一刹商折霜才恍然,原来那炷香根本就不是令温照复活的阵眼,而是防止有心人破坏阵法的屏障,也难怪这喜堂内空无一人。 怕凡是进来喜堂的人,除了何江引,都会被那炷香控制。 何江引的脖子上也架着一柄剑,是商辞寒的剑。 -- 第128页 可商折霜能断定,凭司镜现在的速度,在商辞寒将何江引杀掉的时间内,他足以将自己五马分尸。 更何况,他们此行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杀何江引。 说白了,是为了让何江引解开心结,甘心为宁朝暮效忠。 然,现在事情的发展,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任何人的预料。 商辞寒将眸子微微眯起,毫不避讳地将其中的戾气倾泻而出,商折霜转头看他,却觉颈上那柄司镜的匕首,竟是逼得更紧了。 “几日没见,你还是下三滥的手段使得最顺。” 商辞寒的眸光如覆冰雪,但他的视线却不在何江引的身上,而是放在了司镜的身上。 商折霜目色沉静,没有半分危在旦夕的恐惧或是不安,只是淡淡地对上了司镜那双尚且涣散的眼瞳。 “阿姐!”商辞寒握紧了手中的剑,焦急唤她。 “无妨。”商折霜嗤笑了一声,依旧盯着司镜的眼睛,可说出的话,却是对着何江引的。 “都说何公子计谋无双、通晓阵法,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 “商姑娘现在命都不在自己手上,又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话?”何江引全然不惧商辞寒手中的剑,回道。 “命?”商折霜笑出了声,语调中覆上了一层轻蔑,“这么说来,在何公子的眼中,命该是人这一世最重要的东西了?不过,你既然有自信能将温姑娘起死回生,就不该这么认为吧?” 似是被戳中了什么痛脚,何江引的面容扭曲了片刻,眸中闪过一刹杀意,可商折霜面上的笑意竟是更胜,丝毫不在乎司镜逼至她颈边的那把匕首,已经划破她的肌肤。 “何公子,温姑娘确实很漂亮。不过,再美丽也没用。她的身上,只有消亡的气息。” 何江引凝视着靠在一边,闭着眼睛,宛若沉睡的温照。 她还穿着大红的嫁衣,凤冠霞帔,更衬得她肤若凝脂,但那只是一具躯壳,早已没有她往日的灵魂。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她穿着绯色的衣裳,挡在他的身前,胸前绽开一抹艳色的花。 定格的一幕,是她在笑。 如此想来,她的确从未对他露出过,除笑以外的任何表情。 看着静立于喜堂内的五具偶人,他突然觉得,温照在他面前,又何尝不像是一具偶人呢? 何江引迟疑了片刻,司镜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下来,可谁知下一刻,何江引竟是不顾头颅被商辞寒生生切下的风险,一个往后,伸出手来,以一手握住了商辞寒的剑,另一手捞过了温照的身体。 商辞寒的视线本就一直定在司镜的匕首之上,没料到何江引竟一反常态,行径如此大胆,手中长剑一挥,削下何江引的两根手指来。 那两根瘦削的手指,咕噜噜地滚到了喜堂的一角。 何江引轻轻抽了一声气,但他知道,就算商辞寒现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不可能丢下僵持着的商折霜与司镜。 于是他抱着温照的身躯便走,没有丝毫犹豫。 而不出他所料,此刻的商辞寒心乱如麻,哪有功夫管他如何了,扔下他,便往商折霜的方向赶来。 然他只要走近一步,司镜的匕首竟也更贴一分。 商辞寒不敢动了,站在远处,甚至觉得自己此刻的自己连呼吸都是多余的。 他又看向了商折霜。 女子的目光沉稳,没有一分一毫的波澜。 “阿姐!” “别过来。” 商折霜看了一眼他,示意他不要上前,继而继续凝视着司镜的眸子。 过了少顷,她轻笑了一声,目光中更多的竟是玩味,全然没有一点临危的警觉,反倒像是在与谁谈笑风生,而后轻声开口。 “司镜,动手啊,杀了我啊。” 她的唇角翘起三分时,若灼灼桃瓣,一身红衣与喜堂融为一体,竟是让人只能注意到她的这抹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能下得了手。 商辞寒:你不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霜霜(斜眼):那你呢? 商辞寒:我从来都没说过我是好东西啊。 霜霜:……看出来了。 第70章 晡时(七) 商辞寒的呼吸一滞,恨不得现在就直接将司镜给杀了。 反正他背对着他,就算能察觉出他要切断那一炷香的举动,也察觉不出自己要杀他的举动。 更何况,司镜此人,死不足惜。 司镜的眸光中没有挣扎,因着商折霜的这句话,更是泛起了浓厚的黑气,杀意甚至更重。 商折霜顿了顿,语调轻快,带上了笑意。而她这轻蔑的态度,似是对着司镜,然实则却是对着那股操控着他身体,不属于他的神识展现的。 “我让你杀了我,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司镜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几近就要将匕首拧断,然身躯内却迸发出了一个不知缘由的力量,不让他做出任何举动。 商折霜离他很近,她可以看到,他血红的眼瞳虽然空洞,然睫根却在微微颤抖。 随着那颤抖愈发的剧烈,她的语调也逐渐轻缓了下来,变得柔和得多,竟不顾身后商辞寒的呼唤,直接伸出手,要去握住那柄匕首。 她的这番举动似是勾起了司镜脑海中往日的回忆,他猛地一颤,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 -- 第129页 趁着他恍惚的这刻,商折霜倏地出手,夺下了他手中的匕首,向着那炷燃着的香一掷。 锋利的匕首穿透了层层的红色纱幔,切断了香,钉在了墙上。 司镜深吸了一口气,眸中的杀意逐渐消解,继而缓缓地蹲下了身下来。 “阿姐!”商辞寒顾不得把剑收回剑鞘,急急往商折霜身边跑,视线凝在了她颈上那道渗出了点点鲜血的伤痕之上。 “我说了,无妨。”商折霜抬指将颈上的鲜血揩去,眸光淡然无谓。 “你就不怕他真的杀了你!”商辞寒气急,看着蹲坐在一旁,神色依然有些恍惚的司镜,恨不得现在便将他刚刚施加给商折霜的东西,加倍还给他。 “你说,刚刚若是你,将剑架在我的颈脖之上,我会怕吗?” “阿姐,不怕一万……” “够了,已经结束的事情,不必再说。” 商折霜扫了他一眼,向蹲坐在地上的司镜伸出手来。 那炷香对司镜的影响应该还残余几分,但终归香已被切断,纵有影响,也不会严重。 果然,司镜的眼眸动了动,搭上了商折霜的手。 商辞寒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不愿看这一幕,扭过头去,而司镜却是趁着这个机会,将头靠近了商折霜。 他的语调依旧沉静,温热的气息呼在商折霜的耳畔,点在心湖,泛起了一圈涟漪。 “折霜是真的不怕?” “怕,有办法吗?” 商折霜回眸直视着他的眼睛,反问他,趁他不注意,倏地抓过了他的手来,果然瞧见了他掌心离腕部又近了一分的红线。 在这一刹,女子本是漠然的眼瞳划过了一道乖戾之情,继而冷笑了一声,道:“若不是何江引留着还有用,不用辞寒动手,我也一定亲手将他杀了。” 司镜凝视着她,淡淡问了一句:“折霜杀过人吗?” 商折霜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顿了顿,还是应道:“没有。” “折霜,你要知道,当一个人杀了人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做这样的事。” 商折霜倏地忆起了那日司镜与许山轻说的话来。 那时候,他的眸色淡然,不似现在泛着一股浅浅的暖意。 “可是,你……” “有些事情,做便是做了,报应该来,也该轮在我的身上,与你们都没有关系。”司镜的话语寡淡,了无生机。 “可你明明说了,就算只剩一日,你也会争这一刻时间。” “是,这是我答应你的。” 司镜一语落毕,商折霜却突地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她有种感觉,就算她之前赌气威胁他,说如果他死了,自己便会忘了他,另寻他人,来世也不愿与他聚首,可他却将她所说的气话,当成了自己挥霍性命的资本,反而认为生死更为无谓,也没有任何负担。 他依旧对生抱着几乎冷淡的态度。 也可以说,他根本就不信,自己能从神的手中,抢回这条命来。 现在的她有些后悔,为何当初不与他说,若他死了,自己便会立马殉情,指不定他还能在乎点这件事。 商辞寒知道司镜动不得,也不可能将气撒在商折霜身上,这一腔的怒火,自然全部倾泻在了何江引的身上。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将剑狠狠收入剑鞘,冷声道:“阿姐,虽然何江引抱着温照的尸首跑了,但定还留在这座屋宇之内,我们也该去寻他了吧。” “是这样不错。”商折霜沉吟了片刻,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道,“刚刚温照醒了片刻。” “你说什么?” “许是因为何江引的阵法起了作用,又许是因为我腕上的红线与温照的魂魄起了共鸣,但无论如何,温照的死定没有那么简单。” “阿姐何出此言。” “因为,我在温照一闪而过的回忆中,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爱意。那种深沉的感觉,除了绝望,只有绝望。” - 喜堂之外是重重绕绕的廊道。 商折霜他们着实没有想到,何江引竟将这个地方布置的似一个迷宫一般。 无数扇相同的门,无数扇相同的窗,无数团一模一样繁复的花纹,映在了他们的眼瞳之中。 商辞寒看着眼前的场景,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这样的场景,好似有些熟悉。” 商折霜侧眼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何江引以前的师门,似乎就是这样的。” “何江引以前的师门?” “那时候我与何江引斗得死去活来,本想直捣黄龙,毁了他的师门,所以曾命人去探过他师门的模样,现在回想起来,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是说,这儿就是何江引曾经的师门?” “是。”商辞寒笃定地点了点头,“若我没有记错,应该是这样的,温照也一直住在这儿。” “那么何江引现在最可能在的地方,便是他或者温照先前住的地方了。”商折霜看着面前数扇一模一样的门,问商辞寒道:“你还记得哪儿是何江引或温照的房间么?” “门的花色不同。”商辞寒犹在回忆之中,怔怔地说出这句话后,才凝了凝目光,“阿姐,找不一样的门。” 商折霜点了点头,侧目向司镜示意,三人便循着这条长长的廊道,细细观察着门上无数的花纹。 -- 第130页 约莫走了一刻钟时间,司镜的步伐顿了顿,轻声道:“这堵门上,这片花瓣的颜色,与其它门的不同。” 商折霜转眼看向司镜凝视着的那堵门。 商辞寒所说的花色不同,会在这么细微的差别之上吗? 果然,还没等她出言发问,商辞寒就道:“那时候属下给我看画卷时,我并没有看得这般仔细,所以所谓不同的花纹,应该不是指这样的细节。” 司镜的指尖已然快抚上那抹颜色不同的花瓣,却在要触碰到它之前,停了下来。 “那也不对。”他微微敛下眸来,但视线依旧停留在那片花瓣之上,“何江引这样注重风水阵法的术士,绝不可能出现纰漏,这扇门后,一定有着些什么东西。” 商折霜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就连商辞寒都不再出言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门。 “直接进去便好。” 商折霜秉持着她强行破阵、见招拆招的习惯,直起身来,而司镜与商辞寒也没有异议。 于是商辞寒抽出剑来,以剑气冲开了这道房门。 熟悉的异香从房内飘散而出,纵使房内的窗子大开,冷寒的空气从岐山之外灌了进来,也没有冲淡这浓郁的香气一分一毫。 “温照……”商折霜下意识地喃喃道,“这是温照身上的香味。” 屋内没有光源,但许是窗外雪光大胜,竟是格外亮堂。 整间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高处的柜顶之上都没有一丝灰尘,想来才打扫过不久。 商折霜走进屋子后,视线便定在了屋内窗边的案牍之上。 那儿摆放着一面铜镜,一个花瓶,和一盒胭脂。 铜镜干净,花瓶中无花,甚至连一滴水都没有。 胭脂的盖子上绘着一株她叫不出名字的、繁盛的花,但若只是这样,商折霜不会将自己的视线停留这么久。 这株花并不占胭脂盖的主体,在它之后,有着一大片,比这株花大了好几倍,几近能覆盖整个胭脂盒的影子。 商折霜盯了这个胭脂盒一会,确定了其上的图案应是温照自己绘制的,才伸手揭开了它的盖子。 香气扑鼻而来,果然是温照身上的气味。 “看来我们误打误撞,进了温照的屋子。”商折霜缓缓叹了口气,想起了通灵时所见的一切,“难道何江引是因为温照因他而死,心中有愧,才娶的温照?” “何江引不是这样的人。”商辞寒打断了商折霜的话,“他要娶温照,只可能是他真的属意温照,或是此事于他有利,他不是一个会被恩义所扰的人。” “那这便有意思了。”司镜将屋内的一切几近都扫过了一遍,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而商折霜亦如司镜一般,将温照的屋子大体都看过了一遍后,心中有了猜测。 “进了温照的屋子,也算是歪打正着,若何江引真的在乎温照,那么,我这样做,他一定会来。” 商折霜话音未落,便拿起身边的椅子,往门外一丢。 椅子砸在温照的房门上,断了条腿,发出了一声轰响。 而伴随着这声轰响,不出片刻,何江引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他们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简单粗暴,符合我的风格。 第71章 晡时(八) 何江引依旧穿着那身喜服,眼瞳半眯,其中映着商折霜的模样,泛起了一丝阴鸷的暗色。 “商姑娘有闲情逸致,我可没工夫陪你们闹。” “何公子就从未想过,温姑娘或许根本就不愿嫁给你吗?” 何江引望着商折霜的眼睛中,泄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来,嗤了一声:“阿照与我十几年同门情谊,需要你来置喙她的想法?” 商折霜歪了歪脑袋,笑得单纯:“何公子,若我可以通灵呢?” 何江引的顿了顿,微微眯着的眸子中,布满了不信任。 “何公子不信?”商折霜向前走了一步,凝视着何江引的眼睛,轻声道,“何公子为什么要在温姑娘死后,才娶她?若真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为何非要等到现在呢?” 何江引面色一凝,将眸色压下了几分。 “何公子若不信,那我便再说一件事。”商折霜语气慵懒,眼角微微挑起了三分,“温姑娘是为了你而死的吧。” 不顾何江引阴沉下来的面色,她继续道:“温姑娘一意求死,何公子又何必强迫她还魂,保持着不人不鬼的模样,陪在你的身边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窗外的雪光有些晃眼,何江引一边说着这话,思绪却慢慢追溯到了温照死去的那一日。 在与她相伴的漫长岁月中,他好像从未注意过她。直到那日,她鬓上簪花,穿着绯色的、流云般的纱裙,飘渺若仙,陨落于他的面前。 那样烈艳,那样绝美。 心底好似有什么莫名的情绪被勾了出来。 他的师妹,一辈子都守着他,跟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离他而去。 直到挡在他身前,倒在他怀中时,温照依旧是笑着的,她带血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可他的眼眶干涩,一滴泪也掉不出来。 于是温照说:“这样也好,你这一生,无需负累,无需软肋。” 温照的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心底的某个点,一股酸涩之情汹涌而出,连带着泪水溢出,他的全身都麻得像是快要失去知觉。 -- 第131页 然而温照却看不到了。 他抱着她的尸首,泪落到她阖着的眼眸上,轻声说:“阿照,我这人自私了一辈子,从不会错过什么有利的事情,可是,怎么就独独错过了你呢?” 没有回应。 他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等着他回去,日日都守在他身后了。 他不甘,亦不愿。 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弄人,在他恍悟时,让他与阿照阴阳相隔。 “何公子听不懂吗?”商折霜又逼近了一步,在一刹,眼神竟如刀刃般凌厉,“你真的在乎温姑娘的感受吗?你回温姑娘的房间看过吗?你就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温姑娘日日都要回这间屋子住吧。你就没想过,为何那日她只是随你出去一趟,就要将这间屋子打扫得这么干净,连柜顶都一丝灰也没有。还有案牍上的花瓶,其中无花便罢了,连滴水也没有。你就没想过,温姑娘那日随你出去后,就没想过要回来了吗?” 凭着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记忆,商折霜继续道:“温姑娘平日里,从不穿繁杂的衣物,纵使随你出游也只是略施粉黛。可她死去的那日明艳照人,点上了朱唇,描了黛眉。是她,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而你却偏偏要背了她的意愿,强行将她带回。” 何江引的手一抖,眸中的狠厉之情更胜,竟不顾断指之痛,几步上前紧紧攥住了商折霜的手腕。 “阿照……这些都是阿照告诉你的么?她还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商折霜笑了一声,语调漠然,“温姑娘说,让你放过她,此生无缘,下辈子也不必再见了。” 听闻这句话,何江引就似被烫伤了一般,倏地松开了商折霜的手腕。 他瞳孔一放,往后退了几步,不住地喃喃道:“阿照不可能这样……阿照不会的……她一直……” “温照姑娘这一生,都扑在了你的身上,这还不够吗?你本就欠了她许多,何必再妄自揣度她的想法,逼得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何江引喜服下的手收成了拳,他有些呆滞地看着商折霜,继而又愣愣地看着站在一旁云淡风轻的商辞寒。 这个昔日宿敌的面上没有任何神情,然,他却从中读到了深深的嘲讽。 无论他们以前斗到了什么程度,但是,现在的他却被撕下了伪装,袒露出了血肉,一无所有。 甚至,失去了将温照带回来的目标后,他竟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逃吧,逃到哪里都可以,只是别再回来这儿了。 温照往日的音容笑貌,在这一刹竟都化为了怨恨残酷的脸谱,鬼面獠牙环绕在他的周围,它们齐齐呐喊着:放过我吧!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呢?何江引。 在冥冥中,他又听到了温照的声音。 只不过,这个声音中的温柔消失殆尽,凄厉而惨绝,好似备受煎熬。 何江引夺门而出,商折霜抬步欲追,却被司镜抬手拦下。 “我去吧。”他顿了顿,往商辞寒的方向看了一眼,低低地笑了一声,凑近了商折霜道,“往事不可追,我想,商辞寒或许会改变主意。” 司镜走后,室内便只剩了商折霜与商辞寒两人。 商折霜记挂着司镜与她说的那两句话,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回眸一看,果然见商辞寒正目色阴沉地盯着她腕上的红线看。 他舍去了一向伪装着的,无辜的面孔,低声问了一句:“阿姐真能通灵?” 商折霜下意识抚上了腕上的红线,道:“自然是骗何江引的,这种话你也能当真?” “那温照的事……” “也是猜的。”商折霜淡淡带过,“我不知道是不是何江引的阵法出了什么问题,但我的确因为红线的阴气波动看到了些许温照的过往。再依着屋内这些摆设,多少也能猜到些温照生前的所想。还有温照……在刚刚的确是醒了片刻。” “醒了也没用。”商辞寒将视线收回,盯着自己的腰间的佩剑,道,“这种阴邪的法子,成功了更会伤到温照的魂魄,说不定往日想轮回都不行。” 商折霜知道商辞寒心里装了事情,说话时也心不在焉,径直走了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腕。 “阿姐……”商辞寒愣怔在了原处。 “想什么呢。”商折霜虽不习惯关怀人,但现下的情境,明显容不得商辞寒胡思乱想,她只想快点稳定下他的情绪。 若司镜与何江引谈得成功,他们最好还是快些回到司府。 其一避免再生他事,其二要将司镜与宁朝暮之间的恩怨解决之后,她才能再去思索,要如何毁了他与神之间的那桩交易。 “阿姐……你有没有想过,将腕上的红线解下。” 商折霜本已经将一切的事情都盘算清楚了,现在就想着去寻司镜回到司府,却没想,商辞寒竟语出惊人。 “你说什么?” “阿姐……若我将那些过往都还给你,也不再束缚着你的行踪。你会,像以前一样对我么?”商辞寒的这句话说到最后,低得就似一阵清风,听不太真切。 “你想清楚了?”商折霜其实对过往并不执着,只是着实没想到,商辞寒竟会主动与她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不想……”商辞寒苦笑了一声,声音极低,“不想如何江引一样,到最后都不明白温照的所想,一意孤行地将自己的想法加注在温照的身上,甚至,最后还要为温照所恨。” -- 第132页 商折霜本想辩驳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温照未必真的恨何江引,然看到商辞寒那双低垂的眼眸时,却在刹那间改变了主意。 “如此……也可以。” 应下了之后,她突地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突然,甚至有些像是错觉。然她却真真切切地在商辞寒的面上,看到了她往日从不曾看到的神情。 腕上的红线突然一阵轻颤,她握住了左手腕,垂下眼眸。 “阿姐,回去吧。”商辞寒向商折霜伸出了手来。 回去? 这个词重重地敲在心底,让商折霜更觉恍惚。 商辞寒这意思,是将司府当作她的家了么……换句话来说,他或许,真不似往日那般抵触司镜了。 于是她偏头去看商辞寒,眉眼弯弯,露出了少有的、柔软的模样。 当触碰到商辞寒的时候,那股自血脉中传来的、熟悉的感觉,竟让她的指尖轻轻地颤了一下。 而商辞寒亦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能察觉得到,他的手心覆着一层薄汗。 “都说商公子为人狠毒,手段果决,怎么这点小场面都见不得?”商折霜淡淡一笑,拽着他就往前走。 “阿姐。”商辞寒的目色还有些朦胧,似是难以置信,而后才加快了步伐,偏过头去对她道,“阿姐,我们也不知道司镜与何江引去哪儿谈了,不如就先回司府吧?” 商折霜眉梢微微一挑,哪能不知道商辞寒心中又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可她这才安抚下他的情绪,更何况,商辞寒这样的脾性,连司镜都时时让着他,自己让他一刻也无妨。 “也行。” 她淡淡扫了一眼映在雪光中的那个胭脂盒,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猜到了温照所想,不过,这都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斯人已逝,活人的确不必再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昙花一现,再美,但终归只能生于黑夜,就算踏入了光明,又真的能适应吗? 作者有话要说:  插播一个情人节小剧场—— 自从来司府了之后,商折霜一直都是闲适的。 如往日一般,她用过午膳之后,便待在屋子中发愣,倦了,便去床上睡上一觉。 或许是秋困的原由,这一觉她睡得格外的长,一觉醒来时,窗外都昏暗下了一片,而她房中因为没有烛火的缘故,更是黑暗。 她摸索着起了身,也不燃烛火,想出去走走。 可这才刚门边,便看到了远处的一抹光亮。 司镜站在长长的廊道之上,提着一盏灯笼,全然没有半分家主的模样。 灯火的光朦胧而柔和,打在他的面上,衬着他这抹柔和的笑意,商折霜怎么看,都觉得此刻的他,比顾愆辞更像一只勾魂的狐狸。 湖面上水波荡漾,许是秋夜太过温柔,商折霜对上司镜的目光的时候,竟是红了红脸。 所幸夜色很深,想来他也看不真切。 司镜提着灯,走到她的身侧,语调调侃:“折霜这一觉睡得可真是久,若不是现在醒了,我怕晚膳都能被你给睡过去……” 商折霜微微一怔,心中懊恼着自己竟是被司镜的这番面孔所误,差点忘了眼前人实则一肚子坏水,于是阴下了面容,回道:“司公子日日要事缠身,怎么有闲功夫管起我来了?” 司镜也不生气,面上的笑意更胜:“折霜这是在怪我,平日里没时间陪你吗?” 这句话仿佛一道风,微微拨动了心中的某根弦,商折霜整个人的反应都慢了一刻,继而道:“我可没这个意思,若司公子是没事找事,我便先不奉陪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司镜拉住了手腕。 “你……” “折霜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商折霜看着他,不说话。 司镜淡淡一笑,道:“澜城天灯节,家家户户团聚,若无人相陪,未免太孤独了。” “司家主还愁没人相陪?”商折霜轻声一嗤,“我看想陪你的姑娘,都排到巷尾去了。” 司镜微微偏了偏头,眸中闪过一刹笑意,没有说话。 商折霜莫名地有些烦闷,想甩开他的手就走,可眼前人却借着她欲走的力道,将她反手一拉,拉至了怀中。 “可是在下只想要一人陪呢。” “你这人,怎么如此……” “无赖?”司镜接下她的话,拉着她便往前走。 这回商折霜倒是没有回话了,只是突地有些恍惚,昔日……在棺巫的梦中,他也是这样牵着她的。 他们逆过了重重人流,在僻静的高楼之上定下终身。 可那时候,如她所说,他们只有一面之缘。 她总觉得,有时候,人生便是如此,或许恍然一梦间,你便碰到了你最对的那个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司镜还在拉着她继续往前走,看似焦急,但实则动作却格外轻柔。 而此刻的她,亦是悄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人生的际遇无限,而她现下最感谢的便是,她遇见了他,而无论以后有多少难关要闯,只要身边是这个人,她都甘之如饴。 祝所有的小天使情人节快乐,能找到自己对的人~ 这章就放在作话不收费了,感谢陪伴我走到这里的小天使们! -- 第133页 第72章 晡时(九) 商折霜依着商辞寒的话,两人一同,下了岐山便回到了司府。 而当他们到司府的时候,司镜竟就候在门前。 澜城又下起了小雪,他换上了往日常穿的那件月白的长衫,披上了绣工精巧的鹤氅,撑着一把伞。 伞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想来,他也等了许久。 “司公子谈得倒是快。” 商辞寒显然有些不满没看到司镜狼狈追回的场景,而商折霜则冲司镜淡淡一笑,自然不会与商辞寒说这一切都在司镜的预料之中。 司镜将伞上的雪抖落了一些,遮在了商折霜的头上。 商辞寒极不情愿地为他让开了一条缝,冷声道:“去阿姐的房内谈吧。” 商折霜的屋内竟是暖的,窗户只开了一条小缝,熏着淡淡的木香。 商辞寒自然知道这是谁布置的,心下不悦,却不能显露于表,看着商折霜与司镜一同进了屋内,才缓缓地踱着步进去。 “阿姐……”他唤了一声,还是有些犹豫,“我的剑是可以斩断你腕上的红线,只不过,那些过往太过不堪……” “无妨。”还未等商辞寒说话这句话,商折霜便打断了他,“你是真的不了解我吗?” 商辞寒苦笑了一声,心中下了定论。 的确,他的阿姐,又怎么会需要别人保护呢? 或许,他自以为是的保护,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再犹豫之后,商辞寒的眼中第一次覆上了一层冰冷的壳子,低声喃喃道:“只望阿姐看到了那些过往后,不要厌恶我,便好了。” 如血的红线缠在腕上,那一枚小小的铃铛静静悬在其上,若不注意,谁又能知道,这样小小的、似一般女儿家会带的东西,竟能束缚住一个人。 商辞寒将剑从剑鞘抽出,冷厉的剑刃凛冽,红线映在其上,竟似一条血脉,仿佛还淌着鲜血,突兀地彰显着自己的生机。 在利剑出鞘的那一刻,红线似察觉到了什么,开始震颤。 商折霜眉头微蹙,面上的神情凝滞。 “阿姐……”商辞寒轻轻地唤了一句,将手中的剑一转,没有丝毫迟疑,将那还在震颤着的红线斩断。 红线上附着的阴气与灵力在这一瞬如泄洪般崩塌,而那枚铃铛,仅仅震响了一声,便孤零零地掉到了地上。 回忆如搅着无数颜色的大染缸,商折霜坠入其中,眼前再次泛起了浓厚的白雾。 她知道了…… 她知道那日与商辞寒对话时,突如其来的熟悉感是什么了。 她也曾这样无助地渴望着,爹爹与娘亲不要丢下她。 商折霜记得,在她年岁还小,甚至是商辞寒还不记事的时候,爹爹与娘亲就总是逼她喝,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药。 那时的她还尚且年幼,不明事理,只要是爹爹与娘亲让她做的事情,她都会乖乖听话。 比如,坐在封闭的屋子内,日日喝着数不胜数的汤药。 爹爹与娘亲也偶尔会来见她,不过,他们的怀中抱着个比她小两岁的婴孩,口中总是喃喃着:“这样,辞寒身上的病就会好些了吧。” 直到懂事了之后,她才明白,原来,她于爹爹与娘亲来说,只是一味药。 爹爹与娘亲教她轻功,却不教她一分武功,她记得,他们总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折霜,你可以跑,但是你,永远都不能反抗。” 明明是以那样慈祥的面容说出的话,在她耳中却如此刺耳。 压抑笼罩了她在商家的所有的日子。 她也不是没想过去恨,去反抗,甚至杀了商辞寒。可是每当她的背上被划下一道道伤口,放出鲜血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孩子,总是会偷偷摸摸地溜到她的身边。 他还说不清楚话,含含糊糊的,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可是他会尽力地拿起她的手,捂在自己小小的手掌心中,努力温暖她因为失血而寒冷如冰的双手。 她甚至能听到,他唤她阿姐。 后来,她逃了。 再后来,她许久没回商家,却听闻了爹爹与娘亲逝世的消息。 可是,这一切好似都不再重要了。 她也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如流沙一般地从脑海中逝去,而她的性子也变得愈发淡然,甚至因为那段过往,下意识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抱着极度冷漠的态度。 “阿姐。”她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这个声音与记忆中那个模模糊糊的,稚嫩的声音重合。 商折霜笑了一声。 “阿姐?”商辞寒有些急了,心中想着纵使这红线解开了,阿姐忆起了过往,也不至于被这样的往事逼成疯子吧? “辞寒。”商折霜看着他,莫名地有些恍惚。 原来时间真的过去这么久了,当初那个黏在她身侧,有事便寻她的孩子,竟也这么大了。 “阿姐,你想起来了?” 商辞寒本是有些忐忑,但商折霜的反应却比他想象的平静得多。或许真如她所说,她根本就不需要他这样名为爱的保护。 商折霜盯着商辞寒看,愣神了许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呢? 终归事情已经过去了,而商辞寒之后到底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 第134页 于是她只是敛下眸子,淡淡说了一句:“罢了,都过去了。” 也是,如她之前不在乎的态度一样,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伤口结了痂,最后连痂都掉了,只余一道淡痕。 至于剩下的,逝者已逝,生者,还需继续。 商折霜抬起眼来,商辞寒好不容易在她的眼中寻到了一抹笑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姐不怪我?” “我怪你什么呢?”商折霜唇角一勾,目色倒显得空濛了起来,“我一直相信,现在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商辞寒不语,似是在思索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商折霜便转首看向了司镜。 “你与何江引谈了什么?” 司镜刚刚的视线,便一直放在商折霜的身上,如今见她与自己说话,与她对视,便道:“若抓住了一个人的软肋,那什么事,都是好谈的。” 商折霜知道他多半已经谈妥,而这事关乎宁家,她也懒得追问,便将话题转了个方向:“那你所谓的,要为宁家做的‘最后一件事’,有打算了吗?” “若折霜准备好了,过几日,便可随我一同前去。” 忆起了往事之后,商折霜与商辞寒之间的关系便再不似以前那般尴尬。 偶尔,她也会随念儿与商辞寒一同,跑去澜城中逛逛。 终归司镜一直都十分忙碌,没空管他们,而比起以前在司府发霉的日子,商折霜倒觉得,商辞寒与念儿来了之后,要更好过些。 虽然商辞寒的性子依旧阴晴不定,时不时还会给司镜使些小绊子,但用司镜的话来说,不过是小孩子脾性,只要他让着些商辞寒就好。 商折霜总觉得,以某种角度来说,商辞寒比念儿更像个小孩子。 譬如此刻,他们两人与念儿一缕魂魄,正坐在茶楼中吃着点心,但商辞寒偏偏就能因为吃到了一颗坏的瓜子,差点与掌柜的闹起来。 念儿无所事事地挂在梁上,荡着身子,偶尔还能吹两声口哨。 商折霜一掐商辞寒的手,他就知道不能再闹了,对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继而冲着茶楼掌柜嘟嘟囔囔道:“一颗瓜子便让我闹了肚子,空域物价虚高,若是在四洲,我定叫你……” 然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商折霜一把拉走了。 念儿飘在他们的身后,发出“咯咯”的笑声。 “笑什么笑。”商辞寒猛地一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念儿,才转头看向商折霜,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阿姐,今日我叫属下将玉佛送来了,你随我回去看看吧。” 商折霜怔了怔,道:“你真打算在司府久住?” “反正司镜也不在乎,若你们真要去办什么事,我也可以随你们一同前去,至少,能帮到你们一些。” 商辞寒说话时的语气是云淡风轻的,但商折霜知道,他是怕他们遇见什么不可测的事情。 于是她一挑眉稍,眼底的肆意便露出了片刻,笑道:“辞寒关心人的方式,何必如此委婉?” “阿姐这是与司镜待得久了,说话也似他一般令人讨厌。” 商辞寒看着商折霜明媚的眉眼,只觉得其中绽开了春花一片,不自觉地笑了笑。 就算他依旧讨厌着司镜,但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因为遇见了他,他与阿姐的关系怕是会永远定格在水火不容的状态。 而也只有司镜这个局外人,才可以看清他与阿姐之间,隐藏交织着的种种脉络。 他低低地呵了一声,喃喃道:“怎的现在竟觉得,竟是我欠了他的。” 商折霜转过眼来看他,他极快地将面上的情绪敛去,作了一副无辜的模样。 “阿姐,那尊玉佛是真的漂亮,我想你看了定会喜欢,要不我便让人搬去你的屋子吧,我的屋子离你那还有些距离……若是能让司镜搬出他的屋子便好了……” “你反客为主的倒快。”商折霜心中始终记挂着司镜的那“最后一件事”,自然就忽略了商辞寒刚刚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 “总归司镜是个君子,我是个小人,不是?”商辞寒嗤笑了一声,语调也莫名扬起了几分。 “看看你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商折霜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他道,“司镜前几日说的事情,你去查了吗?” “查是自然的……”商辞寒神色一顿,而后才道,“可是阿姐,我对空域并不熟悉,眼线也不多。只知道,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凶险非凡。” 作者有话要说:  商辞寒:哼,我就是小人。 第73章 日入(一) ——如临渊壑,如坠星野。 - 宁淄在空域,几乎是无人涉足的地方。 但这无人的意义只在,没有人知道,涉足过宁淄的人,之后还算不算人。 风声很轻,商折霜站在楼阁之上,眺望着远处一片灿若流霞的灯火,目色逐渐放空。 随着要去宁淄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心中的忧虑也就更胜。 她从不惧怕商辞寒所说的,宁淄凶险,唯一顾虑着的,是宁淄之事办妥了之后,她要如何将司镜的命从神的手中拿回来。 既然是交易,一开始便是你情我愿的,更何况对方又是神。 商折霜握着栏杆的手渐渐收紧,自己也未察觉地咬着下唇,直到唇畔弥漫开了一股血的腥味,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 第135页 “折霜。” 耳畔传来一声呼唤,是司镜。 在月华之下,他的眉眼被描摹得如画,只是那双漆黑的瞳孔,就算融入了月色,也依旧没有一点光亮。 商折霜敛下眉目,不再去看司镜的眼睛,轻声问道:“去宁淄的事情,你都计划好了?” 司镜颔首回之,垂眼去看楼阁下的华光:“折霜也让商辞寒去调查过宁淄了吧。” 商折霜没有否认:“纵使我不让他去查,他也会去查的。只不过,他再怎么查,这儿也终究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宁淄成为空域约定俗成的禁地多时,无人知晓其中秘密才属正常。” “顾愆辞帮你查的?” 商折霜知道,就算司家的生意遍布空域,于宁淄这样,无人会进的地方,也是束手无策。若是贸然派人进去,反而会打草惊蛇。 但聚萤楼这样的情报网,在朝境存在百年,没有眼线在其中,也有无数卷宗,要摸清宁淄这个地方的底细,并不难。 司镜点了点头:“我与何江引商议下地方后,便托愆辞去查了一下。” “如此。”商折霜淡然一笑,目色飘忽。 而司镜自然知道她心中记挂的是什么事。 “折霜不必想得太远,着手眼前事便好。” 商折霜转眸去看他,很想对他说好,可有些事,但凡梗在心头,又如何能装作不在乎? 于是她只说了一句:“你不必忧心我,有这功夫,不如关心关心自己。” 司镜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到,有一日,折霜竟会想的比我还长远。” 商折霜怔了怔,没有应他。 她站在原处,因为司镜的这句话,心中突然泛起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惶恐。 是啊……司镜此人,怎会想得不如她长远呢? 若有朝一日真是如此,怕也只会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之后会发生的事,也就是,他从未如他答应过她的那样,对未来抱有希望。 这条交换给神的生命,他无所谓留下。 一念而起,商折霜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也是,她这样的性子,又怎会让司镜操心呢?他知道,就算没有他,她也能好好活着,再不济,她也还有商辞寒。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之淡。 商折霜噤了声,心中升起一股郁结之气来,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屈得很。 可司镜的计划迫在眉睫,现在与他置气争论,着实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她凉凉地扫过了司镜的面庞,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意,将放在栏杆上的手收回,再没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去。 下了楼阁之后,她一眼便瞧见,有一道人影站在光影的交汇处,若隐若现。 商折霜定睛一看,竟是商辞寒。 她有些讶然,显然没想到商辞寒会在这儿等她。 “辞寒?” 她唤了一声,见商辞寒转过头来。 “阿姐……司镜究竟为什么要去宁淄?” 商折霜看着商辞寒没有说话。 若要说为什么,她也是不知的。 她无条件信任司镜,从未问过他的计划是什么,心中记挂着的,也只有这件事结束后,应该怎么办。 “怎么了?”她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宁淄……这个地方的人,或许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商辞寒顿了顿,“阿姐,你要知道有时候一群信徒,远比恶鬼来得可怕。” “你是说?” “宁淄那儿的人信仰着我们从未听过的异教,而他们的信仰的东西,远比空域中的任何鬼怪都可怖。” - 与商辞寒谈完了之后,商折霜第一次在赶路的途中,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一是个未雨绸缪之人,太过信任司镜,以至于一点准备都没做,从未想过司镜要将一切计划拉快,需要冒着什么样的风险。 宁淄说白了就是林野中的一个深谷,说是无人涉足,更大的缘故是,根本就没人知道它在哪儿。 商折霜看着眼前遮蔽天日的一片墨绿,缓了缓脚步,对身前的司镜说道:“我们去宁淄需要做什么?” “折霜现在想起来问我了?”司镜的目色似笑非笑,微微摇了摇头,“折霜应该也没听过宁淄信奉的神明。” “宁淄信奉的那东西能叫神明?”商辞寒打断了司镜的话,目色不善,“我看司公子是和神做交易,做傻了吧。” “神也分凶神与善神,更何况,宁淄中的人称她一声神,她也未必是九天境中的神。自古以来人们信仰的东西很多,若要较真了说,自然是九天境中的,迦河城神殿供奉的神,才能被称为上古神明的血脉。可人们在寻求庇佑的时候,一条蛇,一株花,都能成为他们心中的神。” “司公子想说什么?与你做交易的神才是真神? “辞寒,够了。”商折霜知道商辞寒总喜欢下意识地驳斥司镜,趁着这战火还未燎原,连忙阻止了他。 “阿姐,你就知道护着他。”商辞寒冷冷地朝司镜看了一眼,见到他眼中还未消散的笑意,心情更为不悦。 “那你觉得现下更重要的事是争辩宁淄人信奉的神,是否有上古神明的血脉?” 商辞寒噤了声,瞥开眼去不看司镜。 -- 第136页 商折霜长吁一口气,把他向后拽了拽,继续问司镜道:“你是如何打算的?” 司镜默了默,轻声道,“我需要的并不是是宁淄人真正信奉的神,而是空域中所有人对她怀着的那份敬畏与恐惧。所以,在此之前,我也必须身临其境,才能知道他们信奉的神,真正的面目到底是什么,而后再做打算。” “我知道了。”商折霜跨过了一片枯枝败叶与几只动物腐烂的身体,凝视着前方倏然开阔的一个地方,淡声道,“这儿,便是宁淄了吧。”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来宁淄之前做的计划,便是夜间到宁淄。 所以此刻,宁淄的天际宛若一缸黝黑的染料,倾倒下来,将整个山谷吞没。 三人望着黑洞洞的山谷一眼不发,倒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念儿轻声道了一句:“不如让我先去看看?” 商折霜看着她,摇了摇头道:“空域怪力乱神之事本来就多,更何况是宁淄,你只身前去,未必会比我们安全,若要去,也是我去最合适。” 司镜眼瞳一沉,就要阻止她,可他话还没说出来,便被商折霜止住了。 “我们现在来宁淄做这一件事,不过就是为了让你将计划拉快,省下你为数不多的时间,若你因为这事,还要使用与你与神交易得来的能力,那我们岂不是白来了?” 她将视线放在山谷之中,微微敛下眸子:“宁淄在山谷之中,现在天色昏暗,黑雾浓重,真正的宁淄未必是这样漆黑的模样,我沿着峭壁下去,念儿跟着我,若没问题,辞寒你再听念儿的话,带着司镜下来。” 而后就似怕他们担心一样,她牵了牵唇,转眸看他们,眸光明亮而不羁:“我敢保证,我可比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惜命。” 一语落下,商辞寒与司镜也都各自沉默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知道利害关系之人,在这种事上耗费时间,着实毫无意义。 商折霜看向念儿,见她对她点了点头,这才轻轻一跃,顺着峭壁而下,那抹红色的身影悄然湮没在了无尽的浓雾之中。 周围湿气很重,连带着峭壁上的苔痕也湿漉漉的,好在商折霜的轻功极好,不受影响,偶尔抓着峭壁上的树枝,偶尔点过凸起的石块,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穿过了浓雾,来到了宁淄。 她所处的这个地方应是宁淄的最边界的地带,一个人也没有,只能勉强看到远处忽明忽灭的光亮。 念儿是魂魄,无需商折霜这么麻烦,一落便落到了底,所以比商折霜到的更快。 若直观来看,宁淄就似一个隐藏在林野中的世外桃源,没有任何异象。 商折霜冲念儿点了点头,念儿这才轻飘飘地又往上走。 不一会,商辞寒便携着司镜下来了。 他阴沉着一张脸,先是看商折霜有没有受伤,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放开了司镜。 司镜走到了商折霜的身侧,盯着远处那一团团的光亮,又借着那隐约朦胧的光,打量了一下商折霜隐在袖下的手。 在确定商折霜确是没有受伤之后,他才开始环顾四周,轻声道:“宁淄人平日里的习惯该是与普通的空域人一样,昼出夜伏,而这些光亮,或许与他们独有的奉神仪式有关。” 商辞寒走到了商折霜身边,目色比先前下来时更为阴郁。 他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光亮,默默收紧了掌心。 “阿姐……宁淄人的信仰独特、习俗怪异,整个宁淄的所有人,也比寻常的信徒更为狂热。他们的奉神仪式,一定会超出我们的想象,待会你还是走在我身后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商辞寒(疯狂暗示):我比司镜好一万倍。 第74章 日入(二) 广阔的草坪上燃着无数盏长明灯,摆放着各种寻常却又十分突兀的东西。 足人高的铜镜,镂空雕花的妆奁,红木的床。 这样在屋宇内随意能见到的东西,零散的放在草坪上,没有任何规律,衬着长明灯幽幽的火光,显得格外诡异。 带着面具的少女们穿着纯白的长裙,静默地站在原处,但她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地都落在了,站在铜镜面前那个少女的身上。 只有她身着一袭红裙,站在铜镜之前,伸出一指来,描摹着铜镜中自己的容颜。 在她伸出手指的时候,站在她身侧的少女们,突然往前靠近了几步,拉起手来,将她围在了中间。 红衣少女倏然回头,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然而,在这层面具之下,竟还是一层面具。 身边的少女们跪了下来,口中开始吟唱起了远古的歌谣。 商折霜隐于暗处,顿了顿。她总觉得,这些少女们哼唱的歌谣格外耳熟。 她微微眯了眯眼,脑中记忆一刹而过。 这是温照曾哼唱过的歌谣! 那时的她腕上还戴着红线,因着红线影响的原由,看到了片刻温照的过往,这首便是温照一直哼唱着的歌谣。 可温照又怎会知道宁淄祭神的歌谣? 除非…… 商折霜心头一悚,看向了司镜。 若温照是宁淄人的话,就恰能解释,为什么司镜与何江引谈得这么快,又为何能仅仅在几日内,便将计划部署在了宁淄。 “温照……是宁淄人?” “是。”司镜的视线淡淡扫过那群还在吟唱着歌谣的少女,应道。 -- 第137页 “难怪。所以……温照的死与这个地方有关系吗?” “难说无关。”司镜将视线收了回来,转而凝视着商折霜的眸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纵使温照是自愿赴死,甚至是已经不想活了,也很难说宁淄这个对方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 商折霜默了默,没说话。 因着司镜的这句话,她突地想到了司镜自小生活着的环境。 所以,是因为自小生活环境带来的压抑感,才让他养成了这样的脾性吗? 她一直认为宁朝暮与司镜的过往不甚重要,司镜没说,她便也没有过问,甚至依着自己的厌恶感,刻意忽视了宁府。但现在看来,她或许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若不寻根溯源,让司镜自己在乎起这件事,她又怎能凭着一己之力,将司镜从深渊中拉出来。 少女们一曲唱毕,各自站起了身来,她们站在各色的家具之侧,而中间那个红衣少女依旧站在铜镜之前。 她又揭下了一层面具。 随着时间的流逝,重重的面具被少女一张一张地揭下,在还剩最后一层面具的时候,她从袖中倏然掏出了一把利刃。 这把利刃十分短小,约莫只有手掌那么长,也十分的薄,就像是刚刚打磨而成的,刃面反着长明灯的火光,一看就是把吹发即断的好刀。 红衣少女揭下了最后一层面具,在她画着精美妆容的面上,还掩着一抹轻纱。 但纵使轻纱将她的容颜遮掩得朦胧,却依旧无法将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遮住。 她的眸光清澈如水,可这样干净的眼神之中,却隐着一簇火苗,逐渐汹涌燃起,继而愈演愈烈,变成了狂热。 商折霜目色一滞,视线锁在了少女执着的那把利刃之上。 少女的肌肤莹白,在这样浓稠漆黑的夜色下,格外扎眼。 她举起手来,唇角微微勾起,轻轻笑了一声,开始唱起了那首古老的歌谣。 穿着白衣的少女们突然全部伏下了身子,就像是在恭迎什么东西的到来。 红衣少女狂热的目色开始逐渐变得迷离,她一边哼唱着歌谣,一边竟用利刃划过了自己的手臂,生生削下一大块肉来! 商折霜眼疾手快地将念儿往身后一塞,不让她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 红衣少女的面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眼中狂热的神情更胜,而唱着歌谣的声线竟都没有颤抖一分! 周围一切如故,只有红衣少女对着铜镜,一刀一刀地削下自己身上的皮肉来。 商折霜看得有些反胃,司镜伸出手来,攥住了她的手,低声说了一句:“不想看,就别看了。” 商折霜没有回话,只是略微敛下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红衣少女终于将自己的左手削得只剩一根白骨,继而又将刀刃,转向了自己身躯其他的位置。 商折霜完全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支撑着这样一个柔弱的少女,屡次对自己痛下狠手,甚至连失血过多的晕眩感都没有产生。 少女麻木地重复着动作,面上的神情却依旧是幸福的。 唱完了歌,她的身躯也早已惨不忍睹。 可鲜血与生命的流逝,却让她如沐新生,直到断气之前,她都在以一个温柔的声音喃喃着:“愿神明保佑我们。” 红衣少女断了气,倒在了一片血肉之中,而周围白衣少女们的面上竟没有一分一毫的惊恐,甚至露出了艳羡的神情。 她们拿起远处摆放着的花篮,拾起利刃,将红衣少女的身躯肢解,一片一片地捡起,放进各自的花篮中,动作虔诚而专注。 收拾完红衣少女的遗体,她们自觉地排成了一列,缓缓从草坪离去,走入了前方的密林深处。 这时候商折霜才听到其中一人以一个极小却憧憬的声音,问站在她前面的那个人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这样的殊荣,将自己奉献给神明,获得第二次生命呢?” 那人低低地训斥了她一声,警告她不要出言不逊,并道:“这样的荣耀,只有宁淄中最优秀的人才能得到,你若想拥有,还是多听听神官大人的训诫吧。” 先说话的少女垂下了眉眼,似是在细细思索。虽然距离不近,但商折霜依旧看到了,她面上怅然若失的神情。 待得那群少女一个一个离开了草地,他们三人一鬼才从暗处走出。 长明灯的火光仍旧明亮,于这样的黑夜中,在眼前晕成一团,就似粼粼的波光。 商折霜凝视着铜镜前的一大片血迹,默默叹了一声,倒是商辞寒在身旁道了一句:“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甘愿赴死的人。” 的确,失去希望或为了骨气,甘愿赴死的人很多,其中也不乏从容赴死之人,可就算是甘愿赴死,大部分人也会选择疼痛度最轻的方式,而不是这样看起来血腥又残忍的方式。 最重要的是,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感受到那群少女的恐惧或是抗拒。 也就是说,做这样的事,她们甘之如饴,甚至视为殊荣,恨不得站在中间的那个人是自己。 商折霜凝起眉头,这才几乎漠然地看向商辞寒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你之前说的,远比鬼怪更可怕的信仰是什么了。” 她们根本就不惧怕死亡,相信以这样的方式死去,神明会给她们带来第二次新生。 -- 第138页 那是比现下更美好的生活。 “难怪空域中的人会对宁淄唯恐避之不及。”商辞寒蹲下身,看着草坪上还尚且温热的血道,“我果然没有猜错,在宁淄,最可怕的东西不是他们所信奉的东西,而是他们狂热的信仰本身。” “所以温照……是被这样的信仰影响了,才拥有了这样的性子,自愿赴死吗?”商折霜喃喃着,忆起了温照临死前面上的笑容。 “或许于她来说,这样如影子一般,卑微的活着,确是不如艳烈的死去,毕竟她的身上流淌着宁淄人的血。”司镜盯着那面铜镜看,上面映着他凉薄的眼瞳,与刚刚少女喷溅上去的,凝固的血迹。 “你的计划是什么?” “折霜知道吗?宁淄的神可不是一个虚无的空壳子,确实存在于宁淄。” “这是何江引与你说的?” “毕竟此事关乎温照,也是凭着何江引所说的,温照所透露出的只言片语,我才能猜出,宁淄所供奉的神不是一个土陶神像,而是确实存在的。” “可空域之中不是早有传言……” “人们往往会将自己的恐惧放大,流言终究只是流言。不过,常人的这种心态与流传已久的传言,恰能利用。”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商辞寒在一侧不屑地嗤了一声,举目眺向了刚刚少女们离去的方向,“反正终归也是要配合你的,说重点便好。” “既然宁淄人信神,那就必有供奉神明的地方。像他们这种,将信仰看得比自己生命都重的族群,供奉神明的地方一定就藏在密林深处。待弄清了她真正的面目,我的计划便能勾勒出最后的轮廓了。” “可是这样的凶神,能容得我们接近吗?”念儿刚刚虽然没看到那番景象,却能依着事后留下的痕迹与三人的态度,猜出刚刚发生了什么。 “凶神?”司镜微微挑了挑眉,轻笑了一声。 “能让信仰她的人做出这样的事,还不是凶神么?”商辞寒顺着念儿的话,出口便与司镜作对。 “那可未必。”商折霜淡淡扫过那些长明灯,只觉得思绪越飘越远,“他们的信仰于我们来说是恶,于他们来说是善。我们不能用一套标准评判所有的事情,更不能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便随意揣度那未曾谋面的‘神明’。” 商辞寒本来就与司镜不对付,现下商折霜出言帮司镜说话,更惹得他不悦。 他面色一黑,却不得不承认商折霜说的话并没有错,只好低低地嗤了一声,背过身去,独自往那群少女离去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商辞寒:我应该在车底,而不是在车里。 念儿:+1 第75章 日入(三) 宁淄所在的山谷常年被一层黑雾覆盖,要在高处寻到他们供奉神明的地方几乎不可能,于是三人只好趁着黑夜摸点。 好在他们已经大抵确定了这儿除了那个“神明”,存在的全是有着狂热信仰的宁淄人,并没有什么无法想象的鬼怪,所以探路时也放心了许多,碰到特殊的、或许会打草惊蛇的地方,也可以让念儿先去帮他们探探路。 就这样一夜下来,也算是将整个宁淄转了个七七八八。 宁淄的白日透不过阳光,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天际泛起了白光,三人对视了片刻,不约而同地往密林深处走。 第一,这个密林深处他们还未查探过,供奉神明的地方很有可能就在其中,第二,宁淄除了他们先前到过的那片草地,便是宁淄人居住的地方,也只有这片密林可以藏身。 这片密林的深处,并不似寻常密林般杂乱。 地上的花草好似都有专人打理,修剪整齐,覆着晨露。 没有腐败的枝叶,也没有其他生物的踪迹,这片密林安静得就连悄然而过的风声,都似被放大了百倍。 商折霜小心地跨过了几株花草,在确认了不会让人认出,这儿曾经有人踏足过,这才轻巧地跃上了枝头。 远远的树影之中,好似真的掩映着什么东西。 宏伟精致的宫殿在散乱的白光中,就似漂浮在了云端,商折霜眯了眯眼睛,想将它看得更清楚些。 这是一座玉石砌成的宫殿,玉石通透如水晶,映着无数摇曳的枝叶,在一团光中泛着浅浅的翠色。 宫殿之前,拱形的宫门竟然是大开着的,门前空无一人。 商折霜从枝上跃下,向司镜与商辞寒大致说明了情况后,本着此事越早解决越好与拖着也无济于事的原则,直接朝那座华美的宫殿走去。 若不出他们所料,这座宫殿应该就是宁淄人所信奉‘神明’的所居之地。 这座玉石砌成的宫殿,里面竟与外面一样,无一人看守,空荡荡的,内壁上的玉石不似敞露在外的,不着翠色,而是萦着点点白光。 踏入宫殿之后,三人恍若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四处都环绕着一模一样的玉石,透明干净得可以在上面看见自己倒映着的影子。 若不是这座宫殿只有一条路,他们怕是能将自己走晕了去。 商折霜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四周,轻声道了一句:“前方的路似乎有些不同。” 宫殿内依旧只有一条道路,但往前走,拐了个弯后,满壁的玉石上,好似雕了什么东西,以不同的角度看,便可看到光影交织成的、刻在壁上的画卷。 -- 第139页 三人略微缓了缓步伐,开始观察玉石上雕刻着的东西。 商折霜停在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之前,她眼波如水,手上拿着一朵不知名的花,唇角微翘,笑意温柔而平静。 女子的身下伏了千千万万个人,然他们所做的事情,却与女子那抹善意的笑容全然不符。 他们有的将自己的头颅削下,双手捧着,供奉给女子;有的如她昨夜所见的那个女子一般,正在一片一片削着身上的肉;还有的将眼眶中的眼球挖下,拿在指尖,神色踌躇…… 商折霜蹙了蹙眉,转眸看向司镜的方向,却见他也正在凝视着一幅画。 其上雕刻着的女子,与她面前的这个,只是衣着略有不用,音容笑貌全然一模一样,她正将手放于一个人的头上。 那人血肉模糊,皮肉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就似一层不合适的皮囊,还能露出其下细细的骨架,但纵使这样,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是幸福的。 昨夜那冲击视觉的记忆又浮上了心头,商折霜缓缓阖上了双眼,复又睁开,平复了一下差点又开始翻江倒海的胃。 而司镜与商辞寒显然也对这些雕刻在玉石上的画没什么兴趣,很快就转过眼,走到了她的身侧。 商折霜有些麻木地垂下了眸子,道了一句:“看来这些就是宁淄人的祭神仪式。” “将自己的血肉贡献给神明?”商辞寒以指尖抚过玉石上的画,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蔑,“到底是什么样的神,需要这样的供奉。” “有时候信仰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走吧,或许这宫殿尽头的‘神明’,能给我们想要的答案。”司镜淡淡开口,语调平静。 商折霜知道,司镜深谙人性,心中许是已经有了诸多猜测,只是没能证实,所以才没有出口妄言。 于是她也没再逗留,随着司镜便往宫殿的更深处走去。 也不知宁淄人用了什么法子,越往深处,这座宫殿竟是愈发亮堂。壁上的玉石好似吸了外边的光,又散在了殿内,行走在这,如临九天。 行至深处,壁上的雕刻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廊道两边,用纯金打造的架子与小盆上盛着的,不知名的东西。 商折霜定了定神,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小金盆。 其中盛着的是一滩红色的、就快要凝固了的液体。 她脚步一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眼去看下一个小金盆,可这不看还好,一看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下一个小金盆中放着无数的眼珠子,瞳孔扩散而呆滞,弥漫着浓厚的死气。 商折霜收回了目光,不消想也能猜到剩下的金盆中盛的是什么东西。 “难怪昨夜碰到的那些人要往这儿走。”商辞寒喃喃着,将每个小金盆都打量了一遍,似乎在细细分辨它们分别都装了什么。 “五脏六腑,五官血肉,倒是应有尽有。”他轻嗤了一声,唇边竟凝起了一抹笑意,“这些人还真相信这样便能重获新生?” 继续往前走,本是只能并肩走三人的廊道突然豁然开朗,似是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面巨大的铜镜,而铜镜下有一个高堂,上面端坐着一个女子,此刻正闭着眼睛。 女子身着羽衣,芊芊指尖上的指甲鲜红如血,她双手交叠,放于膝上,乍一看去,就似雪地之中,落了几滴鲜艳的血。 似是感觉到有外人到来,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睛偏圆,不带任何魅色,只是有些空散。 商折霜上前一步,丝毫不惧与她对视,而女子愈发明晰的面容,也与她先前看到的壁上的雕刻逐渐重合。 “你便是宁淄人所信奉的神?”商折霜不知道女子是否能听到她说话,又是否会搭理她,可她没有从女子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丝凶色。 高堂上的女子偏了偏头,好似听到了她说的话,目色逐渐凝聚了起来。 “你们又是何人?” “我们是能放你出去之人。” 商折霜还没接话,司镜便先她一步开了口。她身躯微微一顿,才发觉女子的身前,似是有一层淡淡的华光。他们可以进去,而女子却不能出来。 “出去?”女子的目色终于染上了一层笑意,继而摇了摇头,“出不去的。” “宁淄人如此信奉你,却违背你的意愿,将你关在这里?这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这不能怪他们……他们根本就不会进来。”女子的面上浮上了淡淡的忧色,长长的羽睫微微敛下。 “不会进来……你是说?” “宁淄人的先祖将我禁锢在这,把我描绘成了一个只对他们展露善意的凶神,只许族人延续仪式供奉,却不许他们进来此处。” “可……” “他们的先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神。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信仰,一个支持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本是交叠着的双手,渐渐收紧,开始回忆数百年前的那段过往。 “宁淄人百年前曾遭遇天灾,死伤大半,剩余的族人流离失所。天灾大伤了宁淄人的元气,死者已逝,生者失去所有的希望,甚至认为天要亡宁淄,宁淄便不可苟活于人世。当时的宁淄族长,为了让剩下的宁淄人对生重新燃起希望,编造了不朽的神明与奉神便可以永生的谎言,将我捕去,囚禁于宁淄。” -- 第140页 “他借了神明的原由,令善良的宁淄人主动挑起战火,又以狂热的信仰操控所有宁淄人,让空域中所有人,闻宁淄便色变,都知道了宁淄有凶神的庇佑。后来,他死了,宁淄的下一任族长带着宁淄人远避常人,退居林野。可这样的扭曲的信仰却被永恒地保存了下来,一代接一代都地流传,甚至愈发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也不是没想过走,可我这个所谓的神明,不过就只是修炼了几百年的草木之灵罢了。摆在这儿,当做个信仰,甚至连尊泥塑都不如。宁淄先祖通晓术法,这个屏障,无人能破。更何况,虽然寻常宁淄族人不会来此,但每一任的神官,都会来此吟诵。” “你就没想过告诉宁淄的神官真相?” 女子闻言,淡淡笑了,但那笑容甚是空乏,只透着如霜般的冷意。 “你们知道宁淄神官真正的信仰是什么吗?他们所相信的,一直都只有他们自己的信仰,而不是我。我,在他们眼中,甚至还不如一个土陶制成的偶人。” 听到这句话,司镜这才将头抬起。 他的视线从女子的面上扫过,继而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做个交易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商折霜:奸商又开始做交易了,上一次交易,把自己的命给交易出去了。 司镜:下一次交易,就把我交易给你。 第76章 日入(四) 女子从高堂上站起,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司镜道:“你要与我做什么交易?” “我放你出去,你帮我引起些乱子,这样不难吧?” “引起乱子?”女子的眸子虽然温婉,但显然因为这百年的禁锢,其下隐着的是深深的警觉。 “这件事并不难,我也不会伤害你。至于想不想离开这儿,重获自由,那便要你自己考量了。” 女子举起手来,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上面鲜红的印记,就像是一个个宁淄人为了所谓的信仰,自甘奉献的生命。 她微微勾了勾唇,轻笑了一声,道:“我答应你。” 司镜亦是淡淡一笑,继而转向了商辞寒。 商辞寒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也被司镜算计到了这次的计划之中。 这女子身前的结界,他一眼便可认出,是禁锢灵的阵法。虽然寻常符咒不可破,但若是以他手中的剑破阵,就只需弹指之间。 “这是你与她做的交易,与我又有何关系?” “既然来都来了,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商辞寒知道他没有选择,但屡次被当剑使的感觉着实不好,于是垂下眼来,半天没说话。 “辞寒。”商折霜唤了一声。 可她话音还未落下,商辞寒腰际的剑便径直从剑鞘飞出,只横斜一劈,便打破了那团淡淡的华光。 “阿姐,你知道司镜的计划吗……”他轻声问出了口,之后又自嘲地笑了笑,“无论在你们谁的眼中,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把可以利用的刀吧。你们,不过是无时无刻都在算计着我。” 他漆黑的眼瞳宛若山雨欲来前的天际,翻涌着戾气,而后反手一收剑,将剑放回剑鞘。 “我原以为司镜你是真的为了我与阿姐好,但接下来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其实我与阿姐如何,于你来说,到底是无关紧要的吧。” 商辞寒对上了司镜冰冷的双眼,那双眼眸温润如初,看不到精明的算计,不过其中确实不存情感。 “商公子可以如此理解。若说这一切都是单纯地为了你们姐弟之间的感情,未免太过虚伪。我这人,向来就不会错过多余的利益。” 商折霜知道司镜说得不错,也知道司镜是不愿诓骗商辞寒,才会直接将内心所想全盘托出,却忘了以商辞寒这般敏感的性子,当下定是无法思虑更多深层的东西,反而会羁于情感,停留在他所看到的表面之上。 果然,商辞寒的面上覆上了一层阴霾,冷寒的眼瞳宛若融入了一层坚冰,而后竟破虚空而去,刹那间便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念儿。”商折霜知道商辞寒虽是小孩子心性,却不会坏了他们的大局,但心下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忙唤了念儿跟上。 待念儿的身影随着商辞寒消失在视野中,司镜才转过头来看她,对她道:“这次是我做的不妥当。” “你没有错。”商折霜摇了摇头,容色染上了倦意,“辞寒不是个小孩子了,不能事事都依着他。你知道,他一向要强,先是对你产生了愧意,后又发觉,实则你是利用了他,接受不了也属正常。待他想明白了,便不会再怪你了。” “折霜倒是看得开。”司镜的目光停留在商折霜的面上片刻,唇边漾开了一抹笑意,原是冰冷的眼底也晕开了一团暖意。 结界已破,高堂上的女子也缓缓走至了他们面前。 她伸出白皙的手,触碰着玉石制成的内壁,感受其上传来的凉意,目色有如一场花落,是灿烂的陨落。 “究竟过了几百年……竟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她转过头来,看向司镜,淡淡道,“我需要做什么?” “你要做的很简单……”司镜的眸色倏然变得旷远,有些意味深长道,“你只需要出现在那些宁淄人的面前,让他们相信,你确是离开了宁淄,之后再也不要出现在世人面前便好。” -- 第141页 “就这么简单?”女子的面上犹有疑色。 司镜偏头看向她,轻声道:“姑娘经历过这些事情,自然也该知道,无论是凶神、善神还是如你一样,被迫成为神明的人,都不是可怕的东西。而我从始至终可以利用的,也只有人们对你们的敬畏与恐惧。这才是我所需要的东西。” 女子樱唇一勾,沉下了目光:“如此。” “我们不便现身,会隐在暗处,剩下的一切就劳烦姑娘了。待得姑娘让宁淄人都看到了之后,便可自行离去了。” 草地上的长明灯与家具已然被收起,一眼望去,寂静如一潭碧水,将昨夜的奇诡与血腥都化为了一片安宁。 有穿着祭祀服饰的宁淄人匆匆路过,背影很快便化为了模糊的一个小点,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密林深处刮来了一阵风,鸟雀警觉地扑棱着翅膀,一只只从遥远的枝头飞起。 拿着祭品的宁淄人微微一怔,看向了前方风所来的地方。 女子眉目如画,面上的神色庄严而肃穆,身着羽衣如踏云而来,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神!是神明!” 为首的看得清楚的一个宁淄人猛地跪了下来,纵使伏在了地上,身躯也在止不住地颤抖。他身体中的血液在这一刻,好似都沸腾了起来,脑子也逐渐趋于一片空白。 身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仅密林到草地这一小段距离,便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的宁淄人。 他们伏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去看女子面上的神情,自然也不会察觉到,他们所信奉“神明”的眼中,蕴含着的讥讽与恨意。 她悬于虚空之中,看着这千百年来“信奉”着她的人,轻嗤了一声,道:“我将回到空域。”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好似一道落雷,砸在了那些拥有着忠贞信仰的宁淄人身上。 他们有的慌乱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有的怆然泪下,大呼天要亡宁淄;还有的甚至以头抢地,甘愿以死换得她的留下。 而女子就这样静默地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宁淄人,眸中的讥讽与恨意,竟逐渐化为了一丝快意的笑意。 她一挥袖,穿过浓浓的黑雾,竟真如神祇赴月一般,眨眼间便消散在了宁淄人的眼中。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宁淄的天际好似瞬间昏暗,密密麻麻的宁淄人从栖身之处跑了出来,或是聚在一起,或是互相拥抱,吟唱诵读着他们流传下来的咒术与歌谣。 商折霜与司镜站在稍远的地方,凝视着这一场于他们来说只是轻微风动,但于宁淄人来说却不亚于山崩海啸的一幕。 商折霜眸光微烁,侧首轻声问司镜道:“你说,将他们的信仰摧毁后,宁淄人又要何以为继?” 司镜的目色有如刚沏的一壶新茶,恬淡而温润:“就如当初宁淄遭逢天灾、流离失所,能找寻一个信仰支撑下去一般。信仰崩塌,也总能找到新的、活下去的理由。更何况,这样的信仰本就是一个错误,又何必延续。人总是要生活的,理由有很多,不缺这一个。” “也是……”商折霜敛下眉目,似是想到了什么,抬起眸来看着他,问道,“那你,可否也找一个,活下去的信仰呢?” 司镜知道,商折霜的目光在往日或许明艳,却极少像现在这样,炽烈而坚定,灿若明火。可自己在她的面前,却宛若青山中沉寂百年的一口古钟,任她如何敲打,都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不禁沉下心来,忆起自己在迦河城的经历与那道金色的、隐在幕帘后的身影。 若处理完了这件事,直面于她,自己真的能有胜算吗? 他这一生运筹帷幄,却算漏了,还有一人,能在他的全盘棋子之外,立于不败之地。 - 明明刚过完年,空域的大街小巷该是最喧闹的,可落了一场雪后,昔日的繁华就好似被这场雪掩埋了一般,消散无迹。 各式酒楼茶馆中飘出的消息,比严冬更为凛冽且恐怖。 ——宁淄的凶神被放出来了。 “据说那凶神三头六臂,颈上戴人骨,手上戴眼珠,就连身上披着的都是人皮!见一个人杀一个,眼瞳似血,口布獠牙!” “你可别瞎说!我有个朋友的远方表妹与宁淄人是朋友,那凶神可是一个美艳女子,转挑登徒子下手,吸人精气,破人元阳!据说遇见凶神的男子,都被榨成一具干尸了!” “真的吗?这可与我听得不太一样?” “哎……不管宁淄的凶神到底是什么模样,定都不是善茬,还是在家中规避着吧。万一撞上了,必死无疑。” “唉,你说的也有道理。只不过众人都因为这凶神躲在家中求神拜佛的,物价水涨船高,生意也是愈发萧条了。” “就先忍上一段时间吧,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有什么办法?空域中的世家不少,总会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想法子驱赶了这凶神的。” …… 商折霜与司镜坐在茶馆二楼的雅间之中,掩在幕帘后,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 商折霜端起一杯司镜特意为她点的,没有苦味的花茶,抿了一口,道:“司家主操控流传的本事真真是炉火纯青,编了几个谎言,又演了几场戏,便叫整个空域的人都被你耍的团团转了。” “其实让宁家复兴的一切,我早就筹备好了,只不过就缺了一个时机。待得这凶神之事为众人所知,闹得人心惶惶后,再以司家的势力牵制住其余的世家,让他们后院起火,自顾不暇,无心力查探外事。最后以何江引演一出戏,作法杀了‘凶神’,推宁家回到昔日高位。” -- 第142页 “那宁家不仅能恢复数十年前的辉煌,甚至……还能流芳万古,得空域民心。” 商折霜漠然地接了一句,凝视着司镜的侧脸。 既然欠宁朝暮的已经还了,所有的计划也都部署好了,你是否,也可以开始为自己着想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要开始收尾了,基本上都是大家期待的1v1环节。 这篇文写了快三个月了,终于要完结了~ 下一章发个糖庆祝一下~ 第77章 日入(五) 商折霜本以为此事过去之后,她便再也不会听到关于宁府的消息了。 毕竟司镜不仅将司家的大半拱手相让,为宁府筹谋了百年后路,甚至快将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可她还是在春寒料峭的一个清晨,见到了宁朝暮。 女子鹅黄的锦裙外,笼着一件绣着海棠金纹的大氅,一面轻纱掩不住那双精致的眼瞳,与细细描过的黛眉。 只一眼,商折霜便看到了她眼中毫不避讳的敌意。 而她亦没有收敛,将眸中的不屑展露于面上。 湖心亭荡着淡淡的水雾,茶盏中的热气袅袅冒起,宁朝暮坐于一侧,目光淡淡扫过司镜与商折霜。 商折霜对宁朝暮没有好感,终归她不知晓宁朝暮与司镜的过往,能看到的都是她给他带来的伤害。 何江引站在宁朝暮身后,垂首不言,倒是宁朝暮抬指缓缓拿起了桌上的杯盏,浅啜了一口茶水。 “时至今日,宁姑娘还来这儿做什么?”司镜坐在一侧的时候,本就如璞玉一般,自成风雅,可说出这句话时,又偏偏带出了一股冷意。 宁朝暮抬起眼来,目光中的冷意竟不比他少半分,笑了一声,道:“原来,完成了夙愿,是这种感觉。” “要不然宁姑娘还想要什么?我奉劝宁姑娘一句,做人不要太过贪得无厌。”商折霜本想就这样静默地坐在一旁,却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了一句。 可没想,此刻的宁朝暮却敛下了些许锋芒毕露的敌意,出口之声如玉石相击,冷冽而轻灵:“我当司公子是看上了个什么样的姑娘,原来是个伶牙俐齿的主。” 她拂袖起身,姿态优雅,只是那一双看着司镜的眼中,尤且萦着淡淡的嘲弄:“那日回去后,我想了很久。我确是不小了,而宁府也需要我能独当一面。我承认,我对你爱过、怨过、恨过、亦不甘过,但既然你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我便当你将一切都偿还了,了了这场恩怨。” 她顿了顿,本是淡然的目光,突然冷厉如刀,迸出一星怨毒:“虽事已至此,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现在我想着,你活着倒是好的,就这样苟延残喘着一条命,让我看看,你要如何与那所谓的神明斗争,还是就这样,在虚无与惶恐中死去,就如我那无辜的爹娘一般……” 商折霜指尖微微收紧,刚想起身教训宁朝暮,却被司镜攥住了衣袖。 他的力道不大,足以让她察觉,却没有蕴含着其他任何的情感。 ——只是淡漠。 “宁姑娘有此觉悟,于在下来说,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司镜直起身来送她,“还望宁姑娘接下来的日子,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好自为之,不要再如以前一般,天真的可怜,只顾及儿女情长。” 他这最后的一番话语像是终于戳到了宁朝暮的痛脚,她突地回首死死地盯着他,继而讽笑了一声:“只愿冬日之后,我还能听到司公子的消息。” 她拢了拢衣襟,让寒风无法灌进来,转头去看商折霜,笑得恶劣又意味深长:“商姑娘觉得,司公子还剩多久的命,才能让我放过他?是不是,不言而喻呢……” 商折霜眼底的神情一滞,但转瞬便也随宁朝暮笑了起来。 “宁姑娘知晓司镜的好,日日祈愿,却无福消受,只能如阴暗的蛇鼠一般,怀着最险恶的心思,奢求着他消失,自欺欺人。而我却不同,我不仅不会让他消失,还会与他一同,长命百岁。” “你可知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神?”商折霜挑了挑眉,眼尾眉梢都吊着恣意,“我与宁姑娘不同,从不妥协于命运,自然也不会畏惧于天道。” 说完这句话,她弯起眉眼,唇角也勾起了笑意,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山高水远,宁姑娘,后会无期。” 她能看到,宁朝暮袖子下,已被她自己掐得青紫的手心。 待宁朝暮与何江引一前一后的身影,消失在了长廊尽头,商折霜这才敛去了身上那股张扬的气焰,沉静了下来。 纵使她的气焰胜了宁朝暮一筹,又如何呢? 一丝快意也没有。 司镜走到她的身侧,轻声问道:“怎么了?” 商折霜默了默,本想开门见山,直问司镜与宁朝暮之间的过往,却转瞬想到了他事。 于是她的面上又展露出了笑意,将声音放得很轻,道:“我有一个很想去的地方,想问司公子,能不能陪我去一趟。” - 将离山上的植被常年青翠,就算现在是冬日,放眼望去,也是如春日一般的和熙葱茏之景。 商折霜与司镜静默地走在这一片绿意与云雾之中,谁也没有开口。 司镜虽知道商折霜的心中装着什么事,却不明她此举的用意,所以一直沉默着,而商折霜亦不愿言语,放任这样死寂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来开。 -- 第143页 其实他们经常这样不言不语,但过往存于两人之间的大都是心照不宣,而不是各怀他事。 湿漉漉的小径覆满了歪斜的石子,滑腻的青苔遍布其上,商折霜走得心不在焉,以至于滑了好几下。 司镜好几次想伸出手去扶她,但她却总是迅速地直起身来,是以他的手只是停在虚空之中顿了一顿,又收回了袖下。 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闷,可却好似只有司镜一人在思忖着应该怎么办,商折霜的目色一直都是空洞的。 他们来到将离山脚的时候本就已经黄昏,到了山顶之后,天色昏暗,一片星河荡漾其上。 将离山的最高点在云雾之上,冬日的夜风凛冽,吹得枝叶瑟瑟作响。垂目往下看去,暗色的渊壑如同张开的一张大口,仿佛随时都能将人吞噬进去。 商折霜走至了悬崖之侧,司镜离她只有几尺之遥。 他想抬步走到她的身侧,却被她伸手制止了下来。 女子殷红的衣袂丝毫不被浓稠的夜色所掩盖,反倒生出了一股别样的美感。 风扬起她的长发,将它们吹拂到了她的面上,根根发丝之间,她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瞳,竟比往日暗淡,好似身后漆黑的深渊。 “折霜。”司镜唤了一句。 商折霜没有应他,只是静默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眸光晦暗不明。 司镜的心中突地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感觉,那种伸手却握不住,只能放任它稍纵即逝的惶恐突然涌起,一点一点侵蚀了他脑海中的所有想法。 在天幕之下,星河与云海好似翻涌搅弄在了一起。 商折霜的唇突然勾起了一抹笑意,就这样与司镜目光相接着,向后退了一步。 脑子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崩断了,在那袭红衣烈烈翻飞,坠入云海星野的那一刻,司镜丝毫不犹豫地倾身向前。 纵使他捉不住她的一角衣袂,纵使翻滚的云海会遮挡住她全部的容颜。 那又如何呢? 在这一刻,他突地幡然醒悟。 原来他们之间从不缺同坠深渊的勇气。 在飘荡的云雾之中,商折霜看到了司镜极速下坠的身影,她借着岩壁一点足尖,伸手将司镜捞了过来。 他此刻的眼瞳已不似往日一般幽深而沉寂,眼尾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眸色似笑非笑。 “我还以为折霜是想与我殉情呢。” 商折霜攥着他的手一僵,挑了挑眉,却没有回他的话,只轻声道了一句:“看。” 司镜垂首向下看,却见本该是黝黑的深渊中,除了漂浮着的云雾,竟还有万千似星光般的萤火,它们熠熠烁烁的闪耀在漆黑的深渊中,竟将这样的深渊,点染成了一川星河。 “如何?”商折霜一使力,便携着他向悬崖上跃,“人世从不乏美景,就这样放任自己离开,不觉得可惜么?” 见司镜不语,她继续说:“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何江引只会些小小的术法,便能让你那日在喜堂中险些伤了我。若你的命真的掌控在神明的手中,她想什么时候取走,都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你要与她抗衡,就不能保证她是否会操纵着你这条命,违背你的意志,伤了我,是吗?” 司镜怔了怔,一点也不讶异于商折霜其实心如明镜。 “可是,司镜,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她敛去了自己的一身傲骨,直视着他的眼瞳,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真挚。 “我从不觉得,你会相信我能因你而改了脾性,只不过,想让你体会我的感受。你要知道,我身怀的绝望,从不比你少半分。甚至于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绝望,而我从不曾适应,却被你拖下了深渊。” 她的语调和缓、温软,在他面前展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她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 “你一直自以为是地以为,这样便是最好的,可你不觉得,你自以为是的很自私吗?” 司镜的身躯微微一滞。 商折霜的这番话,说得虽然轻柔,却似一把最锋利的刀刃,破开了皮肉,刺入了骨血,扎得人生疼。 在这一瞬,向来遇事从容不迫的他,竟生出了一股退无可退的慌乱,不知该要如何应她。 但她走到了他的身前,微微仰头看着他,继而笑了一声道:“司镜,这一切,有这么难么?不过就是一死,你不搏一搏,又怎么知道呢?” 女子冰凉的手慢慢覆上了他的脸颊。 司镜能感觉得到,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就似一片桃瓣,落在了他的面颊之上。 于是他也闭上了眼睛。 纵使现下,天冷如雪,唇间的温热却能绵延至全身。 司镜第一次觉得,原来商折霜不仅似一道天光,更似一坛陈年的老酒,醉倒其间后,便也再不必想着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早知道司镜吃这套,我就…… 司镜(凑过去):多来几下? 霜霜:? 第78章 日入(六) 两人之间本是商折霜主动的,但司镜却渐渐转守为攻。 温度节节攀升,在司镜的攻城略池之下,商折霜竟觉得自己宛若被浸入了一池滚烫的湖水中,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过这个缠绵的吻也没有持续太久,司镜垂眸看了一眼面色绯红的女子,伸手抚过了她的眉眼,将她揽至怀中。 -- 第144页 “想知道我过去的事情吗?离破晓时间还长,我可以说给你听。” - 其实伊始听闻宁老爷与宁夫人双双亡故的消息,司镜也是怔神的,毕竟他前几日才见过宁家的大姑娘宁朝暮。 ——且她还是依父母相邀而来的。 司家与宁家本就都是空域中有头有脸的世家,虽算不得交好,但生意上多少有些来往,所以也算得上有些交情。 世家联姻寻常,父母邀宁朝暮前来,与宁家商谈婚约之事,他并不觉得有异。 只不过他自小身子便不好,父母寻医问药,也不过将他这条残命吊至今日,往后会发生什么,都是未知,又如何能肩负起谁的一生? 司镜只见过宁朝暮三回,而脑海中尤且记得的,也只有少女总是笑靥如花地向他招手,偷偷地跟在他的身后,静默无言地看着他。 那日宁朝暮受父母邀约,如往常一般来司府找他,他没察觉出异样。后宁家传信来,她匆忙离去时,一切都还尚且在正轨之上。 只是那夜,从宁朝暮仓皇逃回,损毁容颜,为司家的人所救时,他便觉着有些不对了。 宁家与司家并不远,宁朝暮贵为宁家大姑娘,若不是有严密的布置,又有什么人有能力毁了她的容颜? 更何况,若有人想劫她,多半是为了威胁司宁两家。只是毁了她的容颜,又将她放回,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宁老爷与宁夫人担心女儿的伤势,但另一边宁家事宜诸多,脱不开身,便只好托司家照顾宁朝暮,还遣了不少人来。 而司府亦派了许多人,携上宁朝暮的书信,去宁家“劝慰”宁老爷与宁夫人。 可事便坏在这群人身上。 司镜从未想过,无论与宁家的联姻之词,还是宁朝暮招贼人所害的一切,竟都是自己父母所策划的。 为的,便是利用宁朝暮对他的爱慕,以及宁家人对宁朝暮的溺爱,盗得宁家的传家之宝,来医治他身上的顽疾。 这一张网铺得悄无声息又无比缜密,宁家无人察觉,而他,后知后觉。 若不是他最后才知晓事情的真相,宁愿身死,也不愿以一己之力,背上这一段血海深仇。 宁朝暮发红的眼角,一度成为了他深深的噩梦。 他质问父母,抗拒喝下这碗仿佛盛着人血的汤药,然却无济于事。 他在屋中被关了整整三年。 直到父母意外身死,他被戚伯放出,他才突地意识到,原来一个大家的兴衰可以□□/弄得这般易如反掌,而一段血海深仇,也能这样轻巧地便落到一个好似不知无罪的人身上。 司镜看着府内如往日一般粉饰的太平,一向冷清的眸中,竟浮现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他命戚伯遣散了大多下人,只留了几个心腹,孤身一人去了宁府。 纵使已经过了三年,宁府却保持着当初为人所毁、狼藉凌乱的模样。 ——就似为了刻意铭记住什么一般。 宁府从高位陨落,跌入泥中,甚至连尘埃都不如,受世人鄙弃,而昔日的宁府大姑娘,也只能被往昔府中的下人欺辱。若不是有几个忠心的奴仆还愿意记着宁家的恩惠,护着她,她怕是也难以活到今日。 见到宁朝暮的时候,少女身着粗布麻衣,从前那双澄明清澈的眼眸,覆着一层厚厚的阴霾,面上甚至还沾着些许血污。 多么可笑。 明明这一切都是司家欠她的,可她的姿态却偏偏是如此低微。 甚至,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不愿让司镜看到她现在如此狼狈的模样。 可她只躲闪了一刻,下一瞬便伸出了脏兮兮的手来,揪住了司镜的衣襟。 凭什么? 凭什么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还能保持着这般风雅的姿态站在她的面前,而她却要饱受折磨。 司镜没有动,任宁朝暮将他的手臂抓得血肉模糊,吐出怨毒的诅咒。 他只凝视着她,问道:“宁姑娘想要什么,我会尽我所能。” 宁朝暮愣了一愣,竟笑出了声来。 但笑着笑着,眼泪却是止不住的一颗颗往下落。 她要什么? 斯人已逝,宁家陨落,现在司镜竟敢来问她想要什么? 而令她最害怕的是,她的心中竟还有一角声音偷偷地说着,我想要你,我想与你一起,抛却这一切让人喘不过气的仇恨,浪迹天涯也好,为世人厌恶也好。 ——只要与你在一起就好。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她知道,他不爱她,一向只是依着父母的意愿,温和有礼地待她。 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纵使相爱,也不可能在一起。 于是她冷冷地拂过面上的泪珠,眸中的光带着凛冽的恶意。 她说:“我要你的命,还要宁家恢复以前的样子。” 她以为司镜会害怕、会退缩,甚至于会说她无理取闹,但他却什么都没说,给了她最简单也最无情的回答。 “好。” 在这一瞬,宁朝暮终于可以确定,司镜对她确是一分情意都没有。 他说着“好”时的眸子,清冷无一丝光亮,不似后来她所见的那般幽深,却也没有任何的挣扎。 她一厢情愿的爱意,三年前展露的那些娇羞,都成了一个笑话,还成了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直接导火/索。 -- 第145页 她一度恨极了自己。 但是罢了,终归现在司镜的命都是她的,他会为她做任何事,这样是否,也与他爱上她的模样,一般无二呢? 于是她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并养成了收集世间奇珍异宝的习惯。 反正,他不能对她说不。 至于过程,她也不在乎。 后来她才听闻了,司镜去神殿与神做交易的消息。 那时的她坐在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他:“你忘了你的命是我的了吗?为何要与神做那样的交易。” 司镜目色浅淡,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她自己都讨厌的模样。 “宁姑娘,司某只是个经商之人,若没有与神换得的能力,纵使胸有谋略,又要怎么为你去寻那些举世无双的珍宝?” 宁朝暮极度讨厌司镜这个模样。 就算一切都是司家欠她的,可他在她面前虽然低眉顺目,却从不会折了傲骨。 但她想看的,就是昔日矜贵的翩翩君子,比她家破人亡时还狼狈的模样啊。 只是,在这一点上,司镜却从不会遂了她的愿。 她不是没见过他重伤归来的模样,可无论她让他做的事情有多么荒唐,他都从来不会拒绝。 她见过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连一呼一吸都困难的模样,可她却从未听他说过一声疼,道过一句我后悔了。 于是她只能有加无已地折磨他,恶性循环。 - 在司镜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商折霜悄然将手放至了他的掌心之中。 虽然他的语调平缓,好似这段往事于他来说无关痛痒。但是她知道,有些过往,旁人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那些痛,无人能感同身受。 她从不否认司家确是欠了宁家许多,也不否认宁朝暮这样做情有可原,但无端被卷入其中的司镜,又何其无辜呢?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不知者无罪,只能是个笑话。 而父债子偿,也从没有夸大其词。 她也想秉持着一个安慰者的姿态,对他说,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现在还拥有很多。可纵使她是个旁人,依旧如鲠在喉,无法将这话说得云淡风轻。 这句话,就算他自己说了,旁人也没有资格再说一次。 司镜察觉到了商折霜放至他掌中,冰凉的手,将手收了收,却听闻商折霜伏在他的肩上,轻声问了一句:“一定很疼吧。” 哪有真正百毒不侵、无懈可击的人,只有在苦海中飘荡久了,而后就算身处其中,也可以安之若素的人。 在某些情况下,她比他还稍微幸运那么一点点。 至少,她还能逃。 司镜将另一只手抚上商折霜的脸颊,轻笑了一声:“说不疼,你怕是也不会信。那就说,真的很疼吧。” 在这一瞬,他心中只怀了感激,感激在这样阴暗残破的一生中,还有人能让他坦言自己的痛楚。 而他或许以后,也再没必要强撑。 商折霜问完那句话后,偏头想了想,又问道:“那日在东洲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朝暮摆下宴席,请各路人来参宴,当着我的面,将我的秘密告诉了他们。”司镜顿了顿,语调逐渐趋于冰冷。 “然后……又将他们都杀了?” “她害怕了,估计是想以此提醒我,我的一切都掌握在她的手中吧。” “是因为我吗?”商折霜稍微直起身子,盯着司镜长长的睫毛发呆,“不过这宁朝暮还真是蠢笨,连想出来的招数,都这般阴损。” “我与宁朝暮的手上,都没少沾鲜血。反正,现在我与她之间的恩怨也算是结了,而她身侧有何江引,一时半会也不会再翻出别的风浪。” “那你能说说……神殿的事吗?” 商折霜犹豫许久,终还是问出了口。 若说她问宁朝暮的事,只是想以此试探出司镜的过往,找出他脾性如此的原由,更加了解他,那问神殿之事,便就是在为他们的以后谋划了。 她一定要找出,取消司镜与神缔结契约的法子。 “那时候,我孤身一人去了南洲迦河城,之后,我见到了神殿的神女凰卮……”司镜说着,目色有如蒙了一层山间的薄雾一般,逐渐变得飘忽,“她起初的言辞是,神都在九天境之上,天下有芸芸众生,又怎么可能求什么,神便应什么。但不过只一瞬,她便改变了言辞,引我去见了一个神。” 司镜永远都记得那一幕。 他透过金色的幕帘,与那层层若云雾般飘渺的纱幔,看到了一角神的容颜。 她约莫只是个七八岁孩童的样貌,圆圆的脸颊之上,有一对小小的酒窝,瞳孔泛着澄澈的金色。 而她的唇畔却挂着,却是与她那张稚嫩的容颜完全相悖的笑意。 ——那是一个俯看众生,孤傲却又顽劣的笑意。 她说:“想与我做交易很简单,不过,既然从我这得到了东西,从今往后,你的命,也就是我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没事,以后我疼你。 司镜:哪种疼? 霜霜:? 第79章 黄昏(一) ——万物朦胧之际,有光明灭之时。 山风依旧寒凉,商折霜将头倚靠在司镜的颈窝之处,倒不觉得冷,像只慵懒的猫。 -- 第146页 她伸了个懒腰,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倦意:“所以,与你做交易的那个神是个小孩子,也不在九天境,反而住在迦河城的神殿之中?” “若要说她在神殿之中也不大妥当。”司镜托着她的腰,略微沉吟了片刻道,“她的所在之处,更像是结界或是法器之中。” “如此。” 其实商折霜想做的已经做完了,也不是还想再问些什么,只不过能在忙日中偷得这一刻与司镜相处的闲时,着实不大容易。 于是她索性将整个人都窝在了司镜怀中,闭上了眼。 商折霜本只是想假寐一会,可谁知,这一睡竟一觉睡到了天亮。 她醒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 ——那是司府中最常燃着的香。 她倏地从床上坐起,环视了四周片刻,这才发觉她竟就睡在自己的屋内。 房内干干净净的,桌上的香炉像是燃起多时了,以至于只开了一小角窗的屋中,都充盈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昨夜,她就这样昏睡过去了? 她坐在床上,莫名地有些出神,垂首一看,自己依旧穿着昨夜的衣裳。 脸侧莫名地烧了起来。 她就这样毫无戒备地让司镜将她给抱回来了? 原来在面对着司镜的时候,她天生藏于骨血之中的警觉,早已荡然无存。 商折霜轻轻笑了一声,捻着自己的一片衣角发愣。 只是她现下也不知道,自己潜移默化的改变,到底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紧闭的房门传来“叩叩”的敲门声,商折霜定了定神,问道:“何人?” 弄梅还沉浸在上回商折霜将她折腾得够呛的记忆中,垂了头,毕恭毕敬地在门外应道:“公子吩咐了奴婢给姑娘送早膳来。” 她这一声公子终于让商折霜想起了司镜。 她温温道:“你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弄梅端着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缓缓步入屋内。 屋内燃着火盆,她将东西放下后,搓了搓手,道:“姑娘趁热吃吧,外头又下起雪来了,公子说,若您没事,就待在屋内休息吧。” 商折霜没有应她,扫了一眼桌上司镜精心吩咐下来的早膳,唇边淡淡凝起一抹笑意,继而问道:“他人呢?” 弄梅双手交叠,站在一侧,恭敬道:“公子有些事情要处理,辰时之前便出去了。” 商折霜本还想再问问她,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可仔细想想,司府的人本就不多,连个守夜的都没有,若真要问别人,也大抵只有戚伯知道。 可若是去问戚伯…… 她的脸皮还没厚到这种程度。 商折霜踌躇了片刻,终还是决定将这件事放在心底,择日得空了再问司镜,于是缓了面色对弄梅道:“我这儿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弄梅见商折霜的神态如往日一般,不似当初病中混混沌沌的模样,松了口气,道:“是。” 用完了早膳之后,商折霜百般聊赖地坐在桌案前发着呆。 窗外下起了雪,白茫茫的一片,与湖上的雾气融在了一起,让人如坠九天,在一瞬间恍惚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九天境……”她喃喃着这个词,想着司镜与她所说的那段,见到神的经历。 若如司镜所说,他去的地方不是九天境,而是一个结界或是法器,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与他做交易的这个神,现在还留在朝境,而且极有可能就在迦河城的神殿。 可是神殿又怎能让他们这般容易地进去呢? 商折霜有些苦恼,清隽的眉毛也蹙在了一起。 她沉思了许久,将思路转去了另一个方向。 现在纵使她找到那个神的所居之所,也没有用。 毕竟以凡人的力量,又怎能与神抗衡? “法器……结界……”商折霜以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脑中突然闪过一瞬灵光。 若以凡人之力无法与神抗衡,那用那些所谓的神器、法器,或原先就不属于朝境的东西对付她,可以吗? 一念至此,她忽地站起了身来。 反正司镜现下也不在府中,她可以去找顾愆辞打探些消息。 - 对于顾愆辞的位置,商折霜的心中还是有点眉目的。 许是因为和司镜相熟的关系,虽顾愆辞是聚萤楼的代楼主,却从不住在四洲,反倒更喜欢呆在空域之中。 寻个出名的,能寻欢作乐的酒楼找他,准没错。 商折霜轻功极好,也不在乎多跑几个地,在黄昏之前,还真如愿找到了顾愆辞。 酒楼中歌舞升平,袅袅的烟雾中,各色的轻稠如同飘舞旋转的花瓣一般,在空中翻飞着,而顾愆辞则眯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慵懒地靠坐在二楼的雅间之中。 商折霜只一眼就看见了他,一点地,便使轻功翻上了二楼。 然,就算以余光瞥到了商折霜,顾愆辞的视线却依旧凝在前方那些衣袂飘飘、身段柔美的舞女之上,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 商折霜倒也不急着与他说事,拿起手边一个注满水的茶盏,便直直朝顾愆辞的面上丢去。 顾愆辞一手拿着他那柄鎏金的烟斗,轻轻一挑,便将那茶盏打向了自己另一手的位置,接住,滴水未漏。 “多谢商姑娘的茶。”他浅浅品了一口,将茶盏一掷,令它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面前的桌案上,而自己坐着的姿态,也没有变换一分。 -- 第147页 “顾楼主既然喝了我的茶,是否也应允我一诺?”商折霜有的是时间与顾愆辞周旋,面上携了三分笑意,神色玩味。 “商姑娘与司家主待久了,怎的变得与他一模一样,像个奸商。” “那也得顾楼主愿意当那只被薅毛的羊啊。” 商折霜将语调拖长了,慵懒且意味深长,顾愆辞眸光一闪,浅浅笑道:“不过商姑娘倒是来对时间了,正好现下我也无事可做,愿为美人效劳。” 商折霜知道顾愆辞此人深不可测,此次愿意帮她,多少也是看在了几分司镜的薄面之上,所以索性开门见山。 “能打破结界或九天境法器的东西?能毁了缔结契约的方法?”顾愆辞其实只一句便知道商折霜想做什么,但还是忍不住漫不经心地调侃她道,“商姑娘还真是语出惊人,净说些难如登天的事情来。” 商折霜眉梢一挑,眼珠一转,面上笑意不减,便开始恭维:“只是要些情报,于顾楼主您这样的人来说,又怎么会难呢?” “我可从未见过商姑娘嘴这么甜的时候,看来司家主勾人心魂的本事,还真是厉害。”顾愆辞一敲手中的烟斗,吐出一口烟气来,“不过若商姑娘真的想知道这些事,聚萤楼的主楼中藏了不少卷宗,我可以带你进去。” “如此也好,只不过,司镜那边,还劳烦顾楼主帮我打点了。” “商姑娘不想让他知道?” “也不是。只是,一切都还尚且未有定论,司家也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不想让他过于操劳。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及,我又何必让他操心?” “商姑娘这是还未嫁去司家,便有个贤妻良母的样子了。” 顾愆辞依旧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商折霜也没有应他,报以一笑,只是脑中原先绷得紧紧的那根弦,略微松弛了下来。 顾愆辞要找理由将商折霜“借走”其实很简单,毕竟他一向如此,做事毫无依据、随心所欲。 而司镜想要在短时间内脱身司家的诸多事宜,只能夜以继日地将一些事情打点清楚,也没时间做别的事情。所以只要商折霜愿意,他便不会多加阻拦。 于是商折霜就这样,“顺理成章”地随顾愆辞去了四洲。 聚萤楼就在东洲的长停城,商折霜上回随司镜来过,多少也有些熟悉。 顾愆辞轻车熟路地带她绕过了几条繁华的街巷,避开人群杂乱的地方,抄近道行至了聚萤楼。 而她也没有多浪费时间多加欣赏,这幢纵使在画楼林立的长停城中,也煞是显眼的聚萤楼。 聚萤楼藏着卷宗的主楼,埋藏在聚萤楼极深的位置,也是聚萤楼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不过顾愆辞这位代楼主,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既没有叮嘱商折霜什么,也没有半分藏着掖着的意思,就这样大咧咧地带着她往主楼走。 路上总少不了有人向商折霜行注目礼,但那些穿着精致的聚萤楼内人,也只是偷偷地瞥了她一眼,便又很快地低下头来,像是对顾愆辞这样荒唐的作为习以为常。 而顾愆辞亦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淡淡扫过那群人一眼,步伐依旧保持着原有的悠闲。 只是商折霜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些人下意识地又往后避了一避。 待他们走入聚萤楼藏着卷宗的主楼后,商折霜这才觉得放松了许多,继而看向眼前一大片排列整齐的书柜,怔了一怔。 “商姑娘,聚萤楼中卷宗成千上万,若你要看,花上一辈子也看不完。不过,关于九天境的卷宗只有寥寥几本,就在那最角落的地方,若商姑娘速度快的话,一日便能看完。” 顾愆辞的眸子映着此处幽幽的烛火,闪烁着晦暗的光,有如深夜中明灭可见的灯火。 “不过,商姑娘,顾某还是奉劝一句,纵使你寻到了法子,也未必能以一己之力完成。” 商折霜知道顾愆辞在明里暗里提醒着她什么。 ——无论她寻到了什么法子,都不要丢下司镜,一人去做那些事情。 其一,是为了防止她出什么事,司镜怪罪于他,先撇清这个责任;其二,便是告诉她,若真要与神相斗,仅凭她一人之力,绝对无法抗衡。 她转过头,眸中的神色有如脉脉细水,浅浅漾开一片笑意。 “劳顾楼主费心了。我虽担心司镜,却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因为经历过,所以更明白,为他人舍弃性命,于他人来说,更是一件自私的事情。” 顾愆辞显然没想到商折霜会如此回应。 他拿着烟斗的那只手,微微往下坠了片刻,之后面上浮出一抹欣赏的神色,笑道:“商姑娘这样通透的人,真是便宜了司镜。” 作者有话要说:  顾愆辞:早知道这姑娘这么好,在之前就应该先抢过来,失策失策。 司镜:? 第80章 黄昏(二) 商折霜在聚萤楼待了两日,翻阅了近百本卷宗。 如顾愆辞所说,关于九天境的卷宗的确不多,但关于与神缔结契约,还有如何破坏结界与法器的卷宗却不少。 就这样看下来,她两日几乎都没怎么合眼。 所幸是找到了些有用的东西。 “神火……”商折霜以指尖点着发黄竹简上的两个字愣神。 这两日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现在看着这些蝌蚪似的字,都觉得它们在竹简上游动。 -- 第148页 她从一些与九天境无关的书中翻找到了,与神明缔结契约的传说。 虽那些传说好似都无可靠的根据,但商折霜知道,既然能流传下来,便有它们自己的道理。 而这些传说的共同点便在,与神明缔结契约,无论是交换何物,还是许诺何事,都需要有一个中介之物。 也就是说,司镜所谓的将命与她交换,并不是这条命便不属于自己了,而是神明手中有个中介之物,而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取回司镜的命。 这么一说…… 若将中介之物摧毁,这所谓的契约,是不是便算作消失了? “所谓神火,不属朝境,亦不属九天境,至纯至邪,可燃于水面,烧于金银,可侵毁万物……” 商折霜喃喃着这一行字,捏着竹简的手,竟逐渐有些湿滑。 顾愆辞恰好在此刻入内,见商折霜对着一卷竹简发愣,眉梢一挑,眼尾弯起一个弧度,道:“商姑娘在我这呆了这么久,若找到所需后,也该回去了。” 商折霜回过头,有些怔神地看着他,却听他道:“要不然司家主该来我这要人了。” 商折霜微微敛下眉目,恍若未闻,只轻声问了一句:“顾楼主听过六冥山吗?” “六冥山?”顾愆辞眯了眯眼,看不清在影影绰绰的火光映照下女子的面容。 他自然知道六冥山。 不过…… 这个地方又哪有人去过? “商姑娘不会是要告诉我,你查阅了两日卷宗,便查出要去这么个地方吧?” “是。”商折霜放下手中的竹简,倒没有留恋,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就这样盯着顾愆辞的眼睛。 在这一瞬,顾愆辞突地觉得在这沉静之下,或许蕴藏着什么,他无法参透的东西。 在商折霜踏出聚萤楼主楼的那一刻,他出声问道:“你会与司镜说的吧。” 顾愆辞能明显地感觉到商折霜顿了顿,但她依旧是以一个极度平静的声音回答了他。 “会的。” 她向前走了两步,转过目光,凝着刚刚自己翻阅过的卷宗,又轻声道了一句:“待我从六冥山回来,交代顾楼主的事,还要麻烦你了。” 踏出聚萤楼后,商折霜倏地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在聚萤楼不见天日的两天,她的眼睛已然适应了黑暗,纵使冬日不烈,还是下意识地抬起手遮了遮。 可她才遮了这么一下,却觉得面前的光竟不再那么刺眼了。 商折霜微微眯起了眼睛,看清了挡在自己身前那抹修长的身影。 男子长身如玉,面上挂着温雅的笑容,静立于她面前,引得路人不住侧目,就像是在这儿等了她许久。 见她将眯着的眼睛睁开,司镜才缓笑了一声,攥住她的手腕道:“折霜还舍得出来。” 商折霜直到现在,视线才逐渐地清晰了起来,看清了他的模样。 司镜穿着苍色的大氅,如墨的长发服帖地垂在胸前,未缀发饰,只是一副闲散的模样,可在人群之中,又煞是显眼,就如明珠无法蒙尘一般。 她对他扬起一抹笑来,没有应他,于是司镜便又道:“若是我不来东洲找你,你可是就要被顾愆辞拐走了?” “那倒不至于。”商折霜微微仰头看他,“顾楼主日日流连花楼,实非良人。” “折霜这意思是,若顾愆辞不流连花楼,你还是会考虑考虑他的?”司镜促狭一笑,伸出手来,轻轻地挑起了商折霜的下巴,“折霜这样说,还真是让人伤心。” 商折霜的眼角微微挑起,面上作了一副“我就如此,你能拿我如何”的模样,但暗中还是反手握住了司镜的手。 司镜本就没想责难她,也没有小孩子脾气,只不过是两日未见,真有些想她了,见她服软,自然就不会再与她计较。 他执起商折霜的手来,引着她往前走。 人潮汹涌,形形色色的人从他们身边匆忙而过,在这一刹,商折霜突然又想起了那日在那片荒原,棺巫为她编织的那个梦来。 在梦里,他亦是如此牵引着她,逆着人流而行。 她看着司镜颀长的背影,唇边微微勾起一抹笑容,在心中默许了一个愿望。 愿数年之后的他们,也能如此刻一般,融于人群之中,成为这芸芸大众中的一员,平凡且普通。 回司府后,商折霜草草拟出了一张去往六冥山的地图来,司镜在一旁支着头看她抬笔画图,轻笑了一声道:“没想到折霜记性还不错。” “你也不问我为何要去那里?” “我说过,只要是折霜想去的地方,我都会陪你去。”司镜叹了一口气,面上作出一副哀怨的模样,“司家的事情大多都打点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就是个闲散之人,若折霜也不要我了,那我可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商折霜被他这番话惹得一笑,白了他一眼,道:“净会胡说。” “不过,折霜可打探清楚这六冥山是什么地方了?” 司镜问出这句话后,商折霜沉默了许久。 打探清楚? 这又怎么可能。 如顾愆辞所说,六冥山这个地方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根本就无人能涉足于那,更别说有把握了。 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把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要还剩一丝可能,她都绝不会放手。 -- 第149页 她从不是一个悲观之人,更不愿将这样的情绪带给司镜,是以歪了歪头道:“你若信我,便随我一起去就好了。” 司镜看着她,伸出手来,拿起她的一缕发丝把玩,将它绕在指尖之上,轻声道:“好。” - 商折霜不信如司镜这样的人,会真正放心地将一切都交给她,明里暗里肯定会去查探关于六冥山的事。 但这六冥山就如顾愆辞所说,既无典据,也无人言,只有提到神火的卷宗上,隐秘地画出了六冥山的所在之处。所以他该是也未调查到什么事,所以才什么都没与她说。 依聚萤楼卷宗所写,他们花了几日时间赶至了南洲边陲的一个渔镇。 此地濒临浩瀚汪洋,据卷宗所述,行船不用一日便可到达六冥山。 这个渔镇就似千千万万个寻常渔镇一般,渔民早早便出海捕鱼,剩下在镇上的,大都是些妇孺儿童。 商折霜买了串糖葫芦,在街上堵住了一个约莫六岁的孩童,拿着糖葫芦问他:“你可知晓着镇上谁出海的经验最足吗?” 小男孩盯着她手中的糖葫芦砸吧了一下嘴,咧开嘴笑道:“姐姐,若你要出海,那定要找王家大哥,他祖祖辈辈都是干这行的,自小便在海上长大。” 商折霜晃着手上的糖葫芦,又问了一句:“要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小男孩积极回答道:“自然,若是银钱足,包下一艘船,还不用与他人同坐。” “姐姐问的是,寻常人不常去的地方。” “那也可以。”小男孩的视线几近是黏在了糖葫芦上,急急道,“前些日子,有群人拿着地图给王家大哥看,也未说要去何处,王家大哥依旧应下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商折霜将糖葫芦递给小男孩后,松了口气。 看样子,虽六冥山或许无人知晓,但终归不是无法涉足的地方。 因着有这一串糖葫芦“贿赂”的缘故,小男孩很积极地将她与司镜带到了他口中王家大哥的门前,朝她甜甜一笑,才又跑入了街市之中。 “折霜哄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司镜轻轻叩响了木门上的铜环,趁着这闲暇时刻,调侃商折霜。 “那可不。”商折霜眉眼弯弯,以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了一圈道:“这不是将你都哄得团团转吗?” 司镜哑然失笑,因着商折霜这抹笑,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平安符来。 这枚平安符是一看便是上等的和田玉雕成的,色泽清透,温润滋泽,泛着柔光。 商折霜一怔,下意识问道:“这是?” 司镜的眸光中难得的携上了几抹偏执而认真的光,亲手将平安符仔仔细细地挂在了她的颈上,轻声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去东洲寻你的时候,遇见一个香火极盛的寺庙,为你求来的。” 商折霜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怔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却不想拂了他的好意。 她以指尖抚过这带着微微冷意的玉石,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便是与神相斗,你却去庙中求神拜佛?” “神也有许多种不是?”司镜见她没有推拒,才将刚刚那抹一闪而过的神色敛下,道,“更何况,如宁淄人所信奉的一般。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神的庇佑,而是一种信仰。一种,我们可以永远相守的信仰。” 听闻司镜这句话,商折霜原是放在玉石之上的指尖,在这一瞬竟是有些发麻了。 一股酸涩之情从胸腔汹涌而出,然面对着司镜,她又不能将这样的情绪显露于表。 于是她偏开了目光,唇角勾起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道:“你这人,说好话便说好话,说情话便说情话,说出这样不三不四的话,哪有半分司家主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不得了了,孩子长大了,土味情话都升级了,扛不住了。 为什么我总要在小剧场破坏气氛,我得去好好反省一下。 第81章 黄昏(三) 好在那小男孩所说的王家大哥,并没有给她太多伤怀的时间,很快便推开了门来。 他身着一身粗布麻衣,就是最普通的船夫模样,皮肤黝黑,身强体壮,一看便是日日操劳的命。 王允的目光在商折霜与司镜身上流转了片刻,便知道来了贵人,将门拉开一条缝,示意他们进去谈。 桌上摆着几个茶碗,注了水进去,便飘出了袅袅的茶香,不过商折霜现在却没有兴致喝茶。 她将地图放至王允的面前,问道:“这个地方,可以去吗?” 王允接过地图,神色一滞,过了片刻才问道:“二位为何要去此处?我可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商折霜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不方便去?” 王允默了默,才道:“倒也不是。只不过这片海域常年飘荡着迷雾,雾气浮于其上,无人知晓它们掩盖着什么,也极容易迷失方向……不过若是带上司南,应就还好。” 见王允好似只是因为这个地方他从未涉足过,才提了疑问,商折霜悬着的心略微放下了些,过了片刻才道:“五日,包了你的船,价格你定。” 王允不是没接过贵客,却也没见过如此财大气粗的主,连价格都任他定。 于是他也猜到了这两人不是钱多的没处花,便是十万火急,就没与他们客气,一语落下:“一百金。” -- 第150页 “倒也是真的敢说。”司镜是从商之人,对价格自然敏感,但其一是,司家确实不缺这点钱,其二是,若能以金钱就收买了人心,实则是最简单的方式。 于是他将目光落在了王允的面颊之上,淡淡笑了一声,道:“那便依你所说。” - 第二日清晨,商折霜破天荒的起得比司镜早。 他们昨夜留宿在了离王允家船最近的地方,一推开窗,便是一片深色的海洋。 商折霜站在渔港之上,看着远处海平面上雾蒙蒙的一片,任凭咸腥的海风扑打在自己的面上。 她的手下意识地攥住了颈上司镜给她的那一枚玉符。 小小的玉符贴在肌肤之上,已然不似司镜刚刚为她戴上时那般冰冷,泛着淡淡的暖意。 随着玉符的升温,商折霜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垂眸看着这枚玉符,心中有了几分计量。 司镜绝不是一个会心血来潮去庙中求神拜佛之人,这玉符,怕是什么保命的法器。 想来他也担忧,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就在她愣怔之时,一轮旭日从海天交接之处缓缓升起。属于红日的金光冲散了海面上淡淡的薄雾,让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然这旭日的光,却冲不散她眼底那层浓浓的忧虑,反倒使她的目色更为飘忽。 “折霜。”一个熟悉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商折霜猛地回过了头去。 ——是司镜。 他不似往日一般静默地站在她的身侧,以他独特的方式陪着她,而是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揽至怀中,在耳畔低声询问道:“想什么呢?” 商折霜的身躯先是一僵,而后逐渐舒展开来,在这一瞬,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司镜温热的气息,彻底冲散了她心中尚且盘桓着的茫然。 于是她顺势将头靠至司镜的肩上,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在想,若你不使用那能力,其实我们的时间也还挺多的,这次回来,能好好休息一下。” “若折霜现在说不想去了,我也可以直接带折霜回去。” 商折霜眸色一凛,脊背下意识地绷直了。 司镜这是在说什么呢? 放弃希望,度过余下不知还剩多少,未知恐惧的时光? 可她又怎么知道,那个所谓的神,会在什么时候,将司镜这将近耗完的“命”收回去呢? 不可能,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微微抬起头来,眸色恢复了司镜最初认识她时,恣肆傲然的模样。 “别再说这种话了。” 她的语气很轻,却是司镜从未见过的坚定甚至于偏执。 “我都听折霜的。” 司镜以手轻轻抚过了商折霜头上被海风拂乱的发,语气中添了几分笑意。 于是商折霜便知道了,原来只要与她在一起,剩下的事情,他是真的都不在乎了。 - 如王允所说,这条航道所行驶的方向,确是遍布浓雾。 可有司南指引,加之王允出海经验丰富,此时海面尚且平静,倒也没给他们增添多少困扰。 依商折霜所阅卷宗记述,他们确是在一日之内便到达了六冥山。 卷宗中对六冥山没有详细的叙述,这座山就似万千海岛一般普通,以至于王允下船时,还怔了一怔。 毕竟这两位贵人可是花了重金要来这个地方,他下意识便觉得,这地方纵使没有金山银山,也是非同小可,可以长长见识,日后再去与人吹嘘吹嘘。 可谁知……这地方竟然如此荒凉。 比起王允显露于表的讶异,商折霜与司镜便显得过于的风轻云淡。 毕竟,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神火的火种,六冥山的外表再普通,也掩盖不了其上埋藏着的秘密。 “你就在这儿等我们吧。”商折霜扫视了这处片刻,道,“船上的干粮应该还够五日的时间,若五日后,我们没有下来,你便自己回去吧。” “这……”王允先是摸不透这两位贵人来此处做什么,现下又听眼前这位漂亮姑娘这么说,心底一悚。 寻常人出海不是花钱是找乐子,便是寻利,可这两位,怎么花重金找死? 他一时回不过神来,站在原地发怔。 而当他回过神时,这两位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此时正值黄昏,天色暗淡,无星无月。 那一抹红与一抹黑,很快就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山雾之中,就宛若一滴水在浓墨之中淡开一般,霎那间便不见了踪影。 六冥山僻静,就连风刮过枝叶的声音,都好似被这死寂的环境吞噬了进去。 商折霜看着眼前那一条笔直的山路,面上的神情莫测。 “果然如聚萤楼卷宗上所说,这儿竟真有一条玉石砌成的阶梯。” 本来六冥山该是荒山野岭,无人涉足,但偏偏有这样打磨细腻、雕刻精细的玉梯。看来神火藏于此处,当不只是个传说。 从踏上第一级阶梯开始,商折霜就在默念计数。 卷宗上记载的是,若达第九百九十九层阶梯,可见一山洞,洞内机关诸多,神火火种便藏于其中。 商折霜轻功好,司镜因着之前经常奔赴各地,帮宁朝暮办事的缘故,也不是羸弱之人,所以这九百九十九层,于他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 第151页 然,站在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上的时候,商折霜却是愣了愣,只觉得脊背缓缓爬上了一丝凉意。 眼前……还有一级阶梯。 在这一瞬,商折霜首先怀疑的是自己。 莫不是她数错了? 眼前的一切,都与卷宗上所述完美贴合,除了这多了一级的阶梯。 司镜站在她的旁侧,目色温温,道:“折霜不必怀疑自己,你没数错,这台阶……确是多了一级。” 商折霜微微敛下眉目,心中仿佛落下了一滴雨,冰凉凉的,渗入骨髓。 若是她一人数错,情有可原,但若是司镜这样缜密的人,也数得与她一般,那定是不会有错了。 事实证明,这儿的台阶,就是多了一级。 “不可能啊……”她僵在了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上,看着面前那一级,如他们刚刚踏过的数百级一样的玉阶。 司镜亦如她一般,站在原处,以目光四下梭巡了片刻。 “折霜不觉得,有哪儿不对吗?” 听闻司镜这句话,商折霜才将心沉了下来。 是有哪里不对。 这里,实在是□□静了。 六冥山虽是藏着神火的地方,却也是寻常的山野,有林木,自然也会有鸟兽,就算没有鸟兽,也不可能连一点虫鸣都没有。 可是,从踏上第一级台阶开始,她就只听到了他们的鞋面踩在玉石上的声响,与他们轻微的呼吸声。 “没有声音……看来我们怕是处于结界之中。”司镜顿了顿,开口道。 “结界……”商折霜倏然想到了神火的作用,冷冷一嗤,“待我取到神火之后,便将这困着我的破结界给烧了。” 司镜见她这一闪而过的阴鸷神情,不免一笑道:“不过,这回折霜怕是要听我的了。此番来得匆忙,我什么符咒都没有带,也没有查出什么。破这结界,怕是只能寻求破解之道,而不能强来。” 商折霜哪能听不出司镜的含沙射影,瞪了他一眼道:“你寻阵眼就寻阵眼,非得数落我两句?” “我只是在提醒折霜,不要肆意妄为。”司镜最后的这句话语很轻,却带着些冷意,就似浓云中若隐若现的星子。 “我知道。”商折霜怔了怔,听出了司镜的言外之意。 他怕是更多在为破了结界之后的事情担忧,担心她会为了他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心头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意味,商折霜倒是沉默了下来。 “破阵眼之事,我做得多了,折霜信我便好。” 司镜淡淡落下一语,以手捏了捏商折霜的指尖,便俯下身来,细细查看着玉阶上的图案,与山林中树木的排布。 他稍加观察了一会,转首问商折霜道:“我们刚刚走过玉阶时,旁侧的树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红枫?”商折霜思虑了片刻,开口道,“这儿的红枫零零散散的,只有几棵,并不是成片,点缀在绿树中,确是有些不对劲。” “折霜可还记得它们排布的规律?” “规律我没怎么留意……不过好似是过了一百多阶,就有七棵红枫。” “这便巧了。我刚刚看了这一百级玉阶雕刻的花纹,从山川到鸟兽虽是精巧无比,却是杂乱无章,只有一个是有规律的。” “什么?” “星宿。” 作者有话要说:  司镜(抹眼泪)(孤独弱小又无助):我可真是一片丹心,我真的只有你了。 霜霜:场外戏还这么足? 司镜:这个女人好无情,但为什么越看越喜欢? 第82章 黄昏(四) 司镜将这句话说完后,商折霜倒是没有愣怔太久。 毕竟纵使她不是饱读诗书,提到七与星宿的话,也该想到北斗七星。 “你是说……” “这就是阵眼所在。”司镜顿了顿,道,“北斗七星,第一天枢,第二旋,第三玑,第四权,第五衡,第六开阳,第七摇光。第一至第四为魁,第五至第七为标,合而为斗。” “自三百阶之后,每一百阶该是有对应的一星,且与旁侧红枫暗示的位置相照。我刚刚看过了,不同的星宿的纹路之上,有如针孔般大小的机关,按顺序触及,这阵,该就破了。” “这倒简单。你去做好标志,我来触阵。” 商折霜应得很快,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而司镜便如她所说,仔仔细细地做了标记,还捡了落叶放置于那处,为的是更加显眼。 商折霜扫过司镜所做的那些标记,在确定了自己不会出错后,如离弦之箭,刹那间在那七处机关处点过,身姿如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她落回司镜身边的刹那,那多余的第一千阶玉阶,竟就这样在他们的面前消失了。 山风裹挟着虫鸣吹来,树叶沙沙而响的声音,给这死寂的山中多添了一分生气。 黑黝黝的洞口在二人眼前豁然敞开,就如一只兽张开了巨口。 商折霜知道,所谓的神火火种就在其中,不过如卷宗所记载的,其中机关重重,她不能让司镜进去。 他掌心的红线已然快至腕部,若再使用那能力一次,他们此番来六冥山,很可能就功亏一篑。 然在说服司镜不要与她一同进去的这个问题上,她是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 -- 第152页 商折霜偷偷侧过眼,想以余光去窥探司镜面上的神情,却不想,那双一向沉静的眸子,此刻就正灼灼地看着她。 商折霜心中一震,竟是升起了一股心虚之情。 司镜凝视着她,目色有如燎起了一原烈火,灼烧进了她尚且泛着凉意的眼瞳。 “折霜想与我说,让我在这等你,是吗?” 他的话语很轻,但偏偏就是这样轻的话语,却比淬了火的刀剑更加锋利刺骨。 “我……” 商折霜面对着他,一时竟无法组织语言。 “你去吧……切记,一切小心。” 在墨色的夜中,司镜的一袭黑袍,几近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抬起手来,似是想触碰商折霜的面颊,然过了一会,却又似那日在将离山上一般,收了回去。 可他的手才刚刚垂下,却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 商折霜握着他的腕,眸色坚定地看着他。 如皎皎天光,冲破了重重迷雾,她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面颊之上。 司镜的手很凉,可商折霜的面颊却泛着热意,仿佛能顺着血脉,流淌到心底。 脑中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被倏然冲破,司镜反手攥住了商折霜的手腕,将她拉至了怀中。 他许久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放开她。 山风很冷,紧贴着司镜的胸膛,商折霜甚至能感受得到他不急不缓的心跳。 这是他的生命…… 又过了很久,他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道了一句:“我相信你。” 商折霜怔了怔。 这是什么意思? 他愿意放她去了,是吗? 她贪恋着这个怀抱,却因着司镜胸口传来的清晰的心跳,不得不在心底提醒着自己,只有取到了神火火种,她才可以在长久的以后,都能如此刻一般拥着他。 她退出了司镜的怀抱,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害怕,只要看到一丝心疼或是不舍,她就挪不开步伐。 所以她没有回头看他,而司镜亦是背对着她。 直到女子那抹红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漆黑的洞口之中,司镜才转过了身来,眸中泄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拿出一个瓷白的小瓶子,倒出了一颗药丸,缓缓吞下,轻声道:“你愿为我赴刀山火海,我又怎舍得让你受一点伤害呢?折霜,原谅我最后还是成为了你最讨厌的、自私的模样。” - 洞穴昏暗,却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商折霜从踏入洞口的那一刻,便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这个洞穴的石壁。 若有机关,定是遍布于洞壁之上与足下。 洞中寂静,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那些阴冷的水珠,沿着潮湿凸出的岩石,缓缓落下。 商折霜轻巧地跃过了一段路,下意识地躲避着这些水珠。 她的眼睛已然适应了黑暗,能稍微看清这长长的甬道。 岩壁有一颗小石子滚落了下来,商折霜怔了怔,下意识地避开了它,后又觉得不对,想再去接住的时候,为时已晚。 滚落的石子在空旷的甬道中荡起了一阵回响,继而,成千上万支青铜制成的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商折霜心头一悚,侧身躲避。 此时的她也顾不得许多,足尖一点,便迅速往前掠去。 洞中定有机关,但相同的机关不会占据洞中所有的地方,只要躲过这一段距离就好。 她眸色一凝,更加认真地观察地形,以天然形成的石柱为屏障,尽力躲避着这些锋利的羽箭。 可纵使她轻功极好,这羽箭漫天而来,有如雨丝,躲不开一两支也属正常。 商折霜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两三支羽箭从她的手臂与腰侧飞过。 然,熟悉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她来不及多想,而是更加全神贯注地躲避着那些羽箭,尽量保持着自己的体力与精力。 与此同时,坐于洞穴之外的司镜的臂上,倏然出现了一道伤痕。 他眸色淡然,就似没有痛觉一般,淡淡地扫过那道深入皮肉的伤痕,继而撩开了黑袍,静默地看着小臂上的皮肉倏然翻起,有艳色的血珠淌出,不过片刻,便化为了泛着紫意的黑。 紧接着,他的身上又出现了三四道伤痕。 因着商折霜只是被飞过的羽箭擦伤,那些伤痕并不深,可所有的箭头上却淬了剧毒,仅仅这几道伤痕,竟让司镜觉得手臂酸麻一片。 他抬眸望向深不见底的岩洞,之后缓缓阖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商折霜从棺巫那顺来了三瓶药,其一为他解了身上的毒,其二了结了舟雪的心愿,而其三的功效,与子母蛊相似。 药瓶中有两颗药丸,一则为子药,二则为母药,服下子药后,便可在一日之内,承受服下母药之人受到的所有伤害。 而商折霜颈上的玉符,便是在母药中浸泡过的。 一日时间,母药透过玉符渗入她的肌肤,已然足以。 他知道商折霜不会让他陪她进去,于是只好编织了一段谎言,又作了一场戏。而现在的他虽然身处洞穴之外,却能代她受过她在洞内会遭遇到的所有的伤。 他知道,她经历了箭雨,躲避过滚石,穿梭过烈焰…… 也知道,她的手指在火焰中掠过,腰际擦过四五枚暗器…… -- 第153页 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在身上绽开,有的小若蚊咬,有的则吞噬了皮肉,令它们变得焦黑。 鲜血慢慢洇湿了他黑色的长袍,他甚至能以余光窥见,自己手臂上森然露出的白骨。 司镜将袖子往下掩了掩,努力保持着自己最后一丝清醒。 他想,他还能撑,除非迫不得已,绝不会使用那能力。 否则…… 她又要担心了吧? - 花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商折霜终于穿过了漫长的甬道,而此刻呈现在她面前的只有一面巨大的石墙,与一个仅能容得一人的裂缝。 她垂眸往身上看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对。 她刚刚,分明受了伤的。 商折霜下意识攥住了颈上司镜给她的那枚玉符,却见上面布满了裂痕。 这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这真是什么法器? 商折霜将玉符从颈上摘下,看着它。 原是温润的玉石,此刻却布满了沟壑,以手抚之,只觉得有些微微刺痛。心中突地划过了一丝不安,商折霜抬起了略微有些空濛的眼睛。 也不知,司镜在洞外等的是否焦急。 直到想起司镜后,她才定了定心神,仔细看向那足有两人高的石壁。 石壁上绘着壁画,最中心以朱色染料绘成的火焰格外显眼。而其侧,绘着被火焰灼烧,正在惨叫着的妖魔,还有深陷于火焰惶然无助的神明…… 商折霜没看多久,便垂下了眸来。 想必,所谓的神火,便在那缝隙之后。 她没有再犹豫,穿过缝隙,看到了一片广阔的湖水。 水面如冰,没有一丝波澜,若不是泊在湖面上的一叶小舟正半浸在水中,商折霜怕是会以为这儿就是一片冰面。 湖的中心有一个石台,石台之侧摆着两个小盆。 一个小盆中盛了一捧冰雪,另一个小盆中盛了几块矿石。 隔着一整个湖,商折霜都能清晰地看到,那两个小盆中正燃烧着的泛着蓝光的火焰。 这便是神火吗? 果然如传闻所说,至纯至邪,可燃于金属之上,可生于冰雪之中。 她看着那个小舟,使轻功而下,落于其上之时,水面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司镜阖眸坐于洞前,只觉得疼痛已然侵入肺腑,连带着太阳穴都似被火灼烧着一般,彻骨撕心的疼。 他伸出手来,看着掌上快至腕部的红线,脑中又是一阵晕眩。 司镜的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继而喃喃道:“折霜,来不及了……对不起,我是真的想再多陪你一会。” 他微微敛下眸来,属于神的印记悄然侵蚀了他的眼瞳,他的双眼泛起如血的红色。 心脉中淌出了汩汩灵力,霎时间将他血脉中的剧毒冲散、洗净。 司镜知道,这是属于神的能力,他固然不想使用,可这毒实在太烈,若不以神给予他的能力洗净,他怕是都活不到商折霜出来。 他第一次如此感谢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若不是这样,商折霜怕是在取神火中的第一关中,便会葬身于此。 司镜叹了一声,原是凛凛的目色,逐渐变得如三月的桃花雨一般,温柔而轻软,接着他轻声道:“折霜,怎么才分离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如此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先不写小剧场了,就顶个锅盖吧。 这不是我写的,这是古娜拉·未廿九写的。 第83章 黄昏(五) 商折霜费了些功夫,终于将一枚火种攥在了手中。 其实石台上有很多散落的、小小的火种,它们皆以一点火星的方式存在,被封于千年玄冰之中。 不知封存者用了什么办法,竟让这两种力量奇异地达到了协调,就这样稳固的存放于石洞中千万年。 取到了火种之后,商折霜不敢耽搁片刻,迅速往洞外而去。 可她才行舟至湖畔之侧不到一刻,这山洞竟似要崩塌了一般,开始震颤。 商折霜心中一凛,大抵能猜到这儿崩溃的原因。 她虽只取了万千火种中的一枚,与些许的玄冰,但六冥山千万年来存在的平衡,却是被她这看似轻巧的举动打破了,怕是又触发了什么机关。 她不敢再逗留,脚下生风,心中始终记挂着在洞外等待的司镜,也不知他那儿会不会生出什么异变。 - 司镜以神的印记洗去了血脉中浸染的毒,刚想歇息片刻,却见漫天又飞来了无数羽箭。 不过这些羽箭的箭头只泛着冷厉的寒光,想来与商折霜在洞内遭遇的那些羽箭不同,只能造成皮外之伤。 他轻吁了一口气,匕首刹那间从腰侧抽出,宛若游龙飞鸿,斩断了大片羽箭。 可人的精力有限,这些羽箭却是不知疲倦的。 司镜本就替商折霜受下了不少的伤,在守下第二波羽箭之后,已然伤痕累累。 他漠然地将扎至皮肉中的两根羽箭拔下,丢到了草丛之中,依旧凝视着洞口,目不转睛。 好在他的身上没有多添其他伤痕。 这样至少能证明,商折霜是安全的。 直到看到那一抹红出现在洞口时,司镜仍旧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仿佛褪去了色彩,只余那一人,在黑暗中闪着灼灼的清辉。 -- 第154页 就在商折霜飞身出洞口的那一瞬间,司镜眸中的红色转瞬消散,恢复了以往冷清的黑色。 商折霜大老远便瞧见了司镜。 如他们来时一般,他坐在原处没有动,而唯一让她不安的便是,地上布满了羽箭。 司镜见商折霜看见了他,不动声色地将一支刚刚扎入腰腹的羽箭拔出,丢至了一侧的草丛之中,对她露出一抹温温的笑容,以话语来掩盖羽箭落地的声音,问道:“折霜没事吧?” 商折霜攥紧了火种,继而摊开掌心,将它放于司镜的眼下,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你不是说,你信我的吗?” “但,这满地的羽箭是……”她的语调有些变了声,逐渐带上了颤音。 她看到了,顺着司镜手掌淌下的鲜血。 “无妨,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这样的伤,比起我以前受过的,实在不算是什么。” 司镜浅浅一笑,以自己那只伤得比较轻的手抓住了商折霜的手,道:“你瞧,我的手不还是温热的吗,没受什么重伤。只是那些羽箭有些麻烦……这些皮肉伤怕是要回司府才能疗了。” 看着商折霜依然有些犹疑的面孔,司镜第一次那么庆幸,自己今日穿了这件,自己也厌恶的黑袍来,而不是如往日一般,身着白衣。 这样,她既看不到他布满伤痕的身体,甚至在夜色下也难以察觉,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染了毒的鲜血浸透。 - 王允原先以为自己一人要在船中等待许久,可这才一夜未尽,这两位贵人竟就下来了。 只是,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 他能嗅到,那位黑袍公子身上散发的,浓浓的血腥味。 王允犹豫了片刻,见这两人似乎也没带着什么其它的东西,不敢多问,便赶忙上了船,准备驱船离去。 于他来说,这一百金就似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船上备着些清水与最寻常的能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司镜以伤得不重为推脱,让商折霜先回去歇息,说王允一人便可。 商折霜站在船舱之侧,目色有如夜色般浓稠,竟一时无法叫人窥探至底。 司镜的心中先是一滞,但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已容不得他多想,只好强撑着身体,对她显一抹笑意道:“虽我受了些皮外伤,但你取火种亦是不易,你看,给你请来挡灾的神器都碎了。折霜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已命人在南洲等我们,等我们至岸,便可赶回空域。” 商折霜依旧站在那处,就似没有听清楚他说话一般,没有举动。 她沉默了许久,半个人都消融进了阴影中,直到司镜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的时候,才缓缓抬起头来,对他报以一笑,道:“我知道了。” 王允扶着司镜走进了船舱的内室,司镜踉跄地扶在了一处案上,打翻了一个水盆。 水盆掉落下来,打湿了他半身的衣物,有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衣物,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王允心头一悚,连忙一手扶住桌案,一手撑住司镜的身体,却发觉自己扶着的,司镜刚刚触碰过的那处桌案,竟又是一片粘腻。 若不是他面上的神情尚且自然,又身着一身黑袍,要不然他现在整个人,怕是与从血中捞出来的一般无二。 王允不敢多问,扶着司镜靠坐在床上,从小抽屉中拿起一把银剪刀,小心地剪着他身上的黑袍。 不用看,他也知道他身上是什么情况。 流了这么多血,不死也是命大,怕是一身都血肉模糊。 翻出的皮肉与衣物黏在了一起,纵使王允处理得再小心,也不可避免会触碰到司镜的伤口。 可就算他的额上已经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面色白的不像个活人,却依旧一声不吭。 想来是怕门外的那位姑娘担心。 处理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王允才将司镜上半身的黑袍尽数褪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远方表舅是个郎中,伤者见过,逝者也见过,可在看到司镜身上的伤口之时,王允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伤口狰狞是一回事,可一个人,怎能受这么多不同的伤? 这些伤有利器所刮,有钝器所砸,甚至还有毒虫叮咬,混合在一起,皮肉溃烂,鲜血直淌,让他一时眼前竟有些暝眩。 “药拿来,我自己来。” 刚刚王允在处理他身上衣物的时候,司镜阖眼躺了片刻,虽依旧虚弱,但精气神却是回来了一些。 他知道王允看了他身上的伤害怕,索性想自己处理。 王允见他面上的神情没有变化一分一毫,保持着初见时的矜贵清冷,不免还是怔了一怔,忽略了司镜伸来的手。 “还是我来吧。”他细细将司镜伤口旁的污渍清理干净,看着手中的药,犹豫了片刻道,“司公子,你也知道我是个粗鄙之人,船上没有什么好东西,而这些药也不过是下等的……” “无妨,你且先处理便好,这些伤不足以让我命丧于此。” 司镜依旧持着淡漠的面孔,毕竟神的印记已然清除尽了所有毒素,残存着的只是伤口。 只是在这漠然之余,他又有些担忧。 他是对商折霜避而不见了,但也不知商折霜一人在外,此刻正在做着什么。 - 一轮孤月悬于浩瀚的碧波之上,远处的苍穹与迷雾相接,乌沉沉的,仿佛被一块巨大的幕布遮掩了起来。 -- 第155页 商折霜一人站在船头,眸光有些涣散。 她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又这么了解司镜,怎能猜不出他到底做了什么。 更何况,她在一闪而过间,窥见了司镜掌中的红线。 若是已经使用了那能力,他还重伤至此……再加之她经历万难却分毫未伤。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她自信却不自负,可在这时,她却有些恨自己如此明澈的洞察。 只不过,事已至此,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让他以为自己信以为真。 要不然,她又怎能对得起他的如此的付出? 明明说好了不再用那个能力,明明说好了要陪她一辈子,这人,怎么就如此冥顽不灵呢? “司镜,你可真是个大骗子。” 她低声喃喃着,只觉得一股汹涌的悲恸涌上了心头,急逼着泪水就要溢出。 商折霜仰起了头,让泪水倒回眼眶之中。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临别时,司镜说的那句“我相信你”到底蕴含着什么深意。 他相信她的轻功,相信她不会让他受太多的伤…… 可是,她依旧如此无用。 她分明是有着如此傲骨之人,可偏偏就是在面对着司镜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竟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一般。 明明事情都是她想做的,她提出的,但到最后却总是司镜在护着她。 神火的火种在玄冰中泛着幽幽的蓝光,商折霜摊开手掌,竟没察觉到这玄冰锋利的棱角划破了她的肌肤。 鲜血顺着手臂淌下,一滴一滴地落入浩渺无迹的海水中。 商折霜怔了怔,将手松了松,把火种放回了怀中。 他们到岸边之时,果然有司家人等候在那,想来是司镜早就布置下的,而商折霜还看到了自己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商辞寒。 他随司家人一同候在岸边,纵使穿着不似往日奢华,亦是风华不减,叫人一眼便可以认出他。 可他一反常态的没有上前来与她搭话。 这一日过得很快,快得商折霜在恍惚间,差点就忽略了,司镜到底为自己受了多重的伤。 她过得浑浑噩噩,脑中就似被塞进了无数棉花。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司镜还有多少时间,不去自责,规避着现实的一切。 就连回到司家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房内,将被子蒙至头上,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终归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不能再让司镜为她付出的一切功亏一篑。 既然他想维持着这个谎言,她便也装作不知道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是被盗号的一天呢。(默默顶锅盖) 第84章 黄昏(六) 司家的人并未对商折霜此次规避着司镜的事情起疑。 其一,司镜伤得实在太重,他们无暇顾及商折霜,其二,取神火想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一天一夜都没阖眼,自己去屋内休息反倒是好事,省得他们还要再照顾一人。 可商折霜却是在一觉醒来之后,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逃避着这件事了。 她疯了似的想知道,司镜现在到底如何了。 洞内如此凶险,他替她将那些伤都受了下来,定是伤得不轻。 甚至,命悬一线。 商折霜从未如此憎恶过自己的无能,从窗口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司镜的院落,悄然起了身。 她的动作很轻,从出门到跃上屋脊都没发出一丝声响,而现在大家都在忙着司镜的事,想来也无人能够察觉。 她在司府住了约莫半年,对司镜的院落更是了解。 可当指尖触及到到那片冰凉的瓦片之时,她却似被灼伤了一般,收回了手。 瓦片上的凉意仿佛通过指尖,侵入了血脉,在血液中来回滚动,让她遍体都泛起了凉意。 她想知道司镜现在到底如何,却又害怕知道。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副模样? 患得患失,懦弱无能。 商折霜觉得,仅仅就这一日的时间,她全然变了个样子。 甚至,快把自己逼疯了…… 屋内传来了桌椅拖动的声音,她身躯一僵,终还是悄然掀开了一枚瓦片。 司镜的屋内燃着烛火,十分亮堂,而他靠坐在床上,有抹幽蓝的背影,正将圆凳拖至他的床侧。 商折霜几乎是在看到那身影的一刹,便得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商辞寒…… 他究竟为何会在这里。 商辞寒的眸底好似压着什么翻滚着的惊涛骇浪,语调低沉却早已不似以往轻蔑。 “没想到,你还真做得出这样的事。” “你既然将她交给了我,我又怎能不好好护着她。” “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早就默认了,不是吗?”司镜的语气中带上了三分笑意,目色亦变得温和而真挚,“辞寒,你一直在跟着我们是吗?” “你……” “想想也知道,你对折霜的执念如此之深,就算赌气生气,就算厌我入骨,也绝不可能丢下她一人,对吧。” 商辞寒的眼底闪过一刹厌恶,之后冷笑出声:“果然你这人再怎么变,也改变不了那副我最讨厌的,自命清高的姿态。” “但至少最终,还是被你接受了不是?”司镜淡然出声,语气中的笑意更胜。 -- 第156页 “我本是想着,你该就会死在六冥山之上,等你死了,我再带阿姐走,谁知你这人,命竟这么硬。” “我倒是希望,我的命能硬些。” 司镜抬手,看着掌心那道已然触及腕部的红线,轻声道:“若我死了,你会带折霜走的吧。” “阿姐费尽心思为你取火种,你就净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只是,习惯将一切未雨绸缪。” “大可不必。”商辞寒终于抬起了眼来,目光中有几许灼热,看着司镜道,“虽然我还是讨厌你这个人,不过,你现在还不能死。我会遣人去南洲,打探与你交易的神的事情,这些时日你就好好养伤吧。” 他抬步欲走,过了片刻,突然止住了步伐,拔出了剑来。 锋利的剑刃逼至司镜的颈部,甚至有细细的血珠溢出,然司镜的眸色却依然如同止水,波澜不惊。 “你记住,我从来没有落败于你。只不过是不屑与你这样半死不活,连命都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斗。” 一语落毕,他意味深长地朝梁上看了一眼。 只一刹,与商折霜那双略微带着仓皇的眼瞳相撞。 过后,他轻声喃喃了一句,推门而出。 他说:“我相信,我的阿姐,从不会屈服于任何事情,也绝不可能被打败。” - 当商折霜回过神来时,商辞寒的身影已经去得远了。 在孤独的月色之下,她只觉得天上像是落下了一层霜,虽然很薄,但却将她整个人都覆盖了进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隐约的烛光透过这小小的一个口子,打在了她的面上,竟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屋内传来司镜低低的喘息声,想必是触及了伤口,疼痛难耐。 那道从屋内透出来的光,好似在逐渐逼近,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她坐于屋脊之上,环抱着双膝,任泪水模糊了双眼,打湿了衣襟。 谁都有拉到了极致,崩塌的时候,她也不例外。 汹涌而来的痛苦与悲伤将她整个人席卷、吞噬,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似在惊涛骇浪前的一叶孤舟一般,什么也做不了。 好像此生没有什么时候,能比此刻更难熬了。 司镜刚刚与商辞寒说的话语,幽幽回响在她的耳畔。 ——若我死了,你会带折霜走的吧? 这都是什么昏话? 她明明已经取到了神火。 商折霜的指甲狠狠扎入了指尖,妄图以这锥心的疼痛麻痹那一波一波冲刷而来的悲拗。 屋内的动静似乎小了许多,若不是烛火未熄,商折霜怕是会以为司镜已然歇下了。 她哭得累了,就这样孤身坐在屋脊之上,任冷风掠过她泪湿了的衣襟。 明明只隔着一顶屋檐,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如隔天壑。 当悲伤好不容易止了下来的时候,一股更加强烈的渴望与思念之情弥漫上了心头。 商折霜有些迟钝地垂眸看向屋内摇曳的烛火,微微怔了一怔。 远远的地方刮来了一阵风,冲过了湖面上的烟雾,搅得它们上下翻腾,将几片干枯发黄的叶子吹来。 商折霜看着手中的叶子,突地想到了什么。 她凝视着屋内的烛火,指尖携着一片发黄的枯叶,往下一掷。 枯叶与那弱小的火苗相撞,在其中卷曲,散出了青白的烟雾,而火苗也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倏地熄灭了。 屋内登时失去了光亮,只有皎皎的月光,从窗侧柔柔地落了进来。 商折霜盖上那片瓦,如一阵风般,从窗口跃进了司镜的屋子。 只一瞬的时间,她便扑到了司镜的怀中,只是动作很轻,和猫儿似的,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 司镜的动作微微一滞,显然没想到她竟一反常态。 但他的手还是极其自然地抚上了她的背,轻声唤道:“折霜?” 商折霜没有说话,本是已经压抑下去的情绪,在这一瞬又被司镜的这一句话勾了出来,她抽了一声,竟有泪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到司镜的面上。 司镜有些慌了。 他几乎见过商折霜所有的样子,或是孤傲,或是明朗,或是柔和,或是深情…… 但她从来都没有哭过。 或许是因为天生傲骨使然,或许是因为怕他担心,他一向都知道,商折霜或许会在他的面前服软,但却绝不可能在他的面前落泪。 可眼前正发生着的一切,却打破了他的全部认知。 他慌乱地想伸手揩去她面上的泪水,却因为眼睛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没摸到她的眼睛,而是触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是她的唇。 司镜怔了一怔,想将手抽走,可商折霜却似在泄气般,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指尖。 有刺刺麻麻的疼痛从指尖传来,司镜放弃了收回手的举动,以另一只手抹去商折霜面上的泪水,问道:“怎么了?” 商折霜没有回话,然眼泪却似止不住了一般,一滴滴地落下,直到司镜的衣襟也全部被她的泪打湿。 总归伤口处都大致都处理好了,司镜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将她拉至了怀中。 而商折霜靠在他的肩上,低声地抽泣着,一遍遍含糊地问道:“很痛吧,那些伤,一定都很痛吧……” -- 第157页 司镜默了默,回道:“原是很痛的,只不过现在,已经不痛了。” 商折霜不吃他这套,靠在他身上,泪水还在不住地往外溢:“你真是个骗子……我从未见过如你这样,这么讨厌的骗子……” “折霜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司镜知道商折霜现在的情绪处于崩溃的状态,只好柔声哄着。 他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自从知晓了他的秘密之后,为了他,她一直将一切都压在心底。 这种感受,他体会过,所以知道有多难熬。 其实有些时候,发泄出来也好。 他相信她,明日一定会恢复成初见时那般,明艳而恣肆的模样。 ——毕竟她或许会一时拉断,却绝不可能屈从于天命。 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她,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放弃,也不可能放弃。 纵使身死于神的面前,他也不会做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她欲与神斗,他又怎能不奉陪到底,让她伤心失望。 司镜就这样静静拥着商折霜,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抚慰着她,直到女子的呼吸声逐渐沉了下来,趋于和缓,他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至身侧,把被子轻轻地盖到了她的身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睡颜了,却是第一次与她同眠一榻。 司镜看着商折霜发红的眼角与面上的泪渍,愣在原处长久地出神,眸色温柔,最后终是带上了几分笑意。 原先商辞寒离去的时候,他本就想歇下了。 顾愆辞给他的都是上好的伤药,再加之莫大夫医术绝伦,本来毒素去了之后,皮肉伤就不足为惧,若他好好歇息,估计不出几日便能下床走动。 可商折霜刚刚却一反常态,就这样莽撞地闯了进来,而自己只要看着她,这一晚,怕是也无法睡得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舍不得放太多刀了,毕竟还是亲生女儿儿子~ 第85章 人定(一) ——既然你说人定胜天,那我便不信神,只信你。 - 商折霜从床上幽幽转醒的时候,窗外已然天光大胜,她惫懒地用手揉了揉眼睛,却在刹那间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瞳。 司镜单手撑着头,寝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露出颈下几许肌肤,唇角微微弯起。 商折霜的脑袋轰然一响,倏地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她伏在司镜的怀中,哭了一夜。 虽脑中已似一锅浆糊,但她的面色还尚且冷静,只是略微敛下了眸子,不敢与司镜对视。 伴着几声鸟鸣,门外传来了莫大夫的敲门声,想来是要为司镜换药。 商折霜惊得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 若被莫大夫看到了这番情景,又成何体统? 虽说她与司镜的关系府内皆知,可这样实在是太让人难为情了些。 更何况……司镜的身上还有伤。 司镜眸中的笑意更胜了,低低问了一句:“现在怕了?” 商折霜恨不得现在就将他这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撕碎,但又顾忌着他身上的伤,不敢轻举妄动。 司镜似是吃准了商折霜会如此反应,眼中露出了些许玩味,面上作了一副无辜的表情,道:“莫大夫来了,折霜说,这该如何是好?” “你这人……” “公子?” 门外的声音还在询问,但语调中带上了几分焦急,似是怕司镜出了什么事情。 与此同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商折霜心下一震,瞳孔一放,却被司镜突地按进了怀中,还顺带拉上了被子。 莫大夫虽然推了门,却依旧循着礼数没有往前,而司镜的床榻之前有屏风遮蔽,想来他也什么都没看清。 “莫大夫。”司镜的声音敛去了笑意,只剩了清冷,“我身上的伤已然无妨,待会换了衣服,用了早膳后,你再来为我换药吧。” “是。”莫大夫垂眸,倒是没想太多,提着药箱又走出了房门。 待房门严严实实地闭上,商折霜才从司镜的怀中钻出,长吁了一口气后,还不忘瞪他一眼。 “折霜要走,就趁着现在从窗子出去吧。” 司镜也不留她,眸色若春风拂柳般温和。 商折霜小心地下了床榻,打开窗子,四下张望了许久,确定无人后,才从窗口悄然翻身而出。 - 商折霜本以为她与司镜根本不剩多少时间,因为他掌心的红线已然延至腕部。可这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司镜身上的伤全都养好了,那所谓的“神”也没有找上门来。 严冬已经过去,连枯败的枝干上都抽出了新芽。 可商折霜没有放松警惕,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件事一日不解决,司镜的命就一日掌控在神明的手中。 他这一世,都不可能是自由的。 甚至,每一刻都是一个将死之人。 宁家在空域中大放异彩,想必是多亏了何江引的扶持,而商折霜也常常会在想到何江引之时,想到那日温照所带来的,温热的触感。 他迟早都会放下的吧。 毕竟宁淄崇尚的百年信仰被一朝打破,想来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一切的事情好似都尘埃落定。 除了她与司镜。 “折霜。” 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些微沉,却很温雅,若玉石相击。 -- 第158页 她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了司镜,他已然走至了她的身侧,面色柔和,看着她的面庞道:“想什么呢?” “辞寒还未寄信来。” 按道理说,神殿在南洲,关于那个神的事情,商辞寒要查,应是比较容易,可这也过去了十几日,他竟一点消息也没有。 “折霜可曾想过,此事关乎九天境,许是整个朝境都无人能查到。” 司镜靠近了她一分,将掌心摊在了她的面前。 昔日掌心蜿蜒的红线不知何时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个繁复的印记,还尤且泛着微光。 “这是……” “属于九天境的印记。”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约莫就这两日。” 商折霜怔了怔,有些晃神。 这个神,就似一个耐心狩猎的毒虫,张开了密网,伸出了毒触,在悄无声息中,刹那就能夺走司镜的生命。 这样默默无声,远比惊天动地的一场巨变来得可怕。 “我们去神殿吧。”她当机立断,就想拉着司镜走。 “不必。”司镜的眸色晦暗不明,之后淡淡地笑了,“我有预感,若她想来,不必我们亲自前去。” “你……” “放心吧,折霜不是取到了神火吗?我相信你。” 商折霜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司镜相信她,可她又真的能相信自己吗? 这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条无尽的长河,而在河的尽头,大片树林铺展开来,枝叶上系满了丝丝缕缕的红线,而每一条红线,都联结着一个契约,一缕魂魄。 站在树下的女孩,瞳孔是如琥珀般的金色,她跃至枝头,伸出手把玩着那些红线,看着她轻声道:“你想与我斗?怎么可能……我站在的是,天道的一方。” 商折霜猛地惊醒,窗外月色如霜,落在她惨白的面颊之上,更衬得她面无血色。 什么站在天道的一方? 胡说八道。 她好不容易将凌乱的心跳平静下来,却鬼使神差地下了床。 换好了衣物后,她推门便融入了浓黑的夜色,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 眼前的景象竟是如此的陌生,一条长河在眼前蜿蜒,尽头仿佛通向遥远的天际,接连着天上的星子。 商折霜尤在愣怔之中,一回头,却不见了刚刚的门。 此刻她处于一片全然未知的天地,有凛冽的风从长河的尽头刮来,将她的黑发与衣摆扬起。 眼前之景似梦还真,她有些犹豫,往前走了一步,凝视着河中泛着波澜的水。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凉风拂过裸露的肌肤,商折霜只觉得周身都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司镜。 司镜也看到了她,站在原处停顿了片刻,似是不敢相信,而后才唤了一句。 “折霜?” “这是什么地方?” 商折霜依着司镜面上那一闪而过的惊诧,猜到了司镜许是来过这个地方,而他惊诧的原由怕是……为什么她会在此处。 司镜走近了她,在确认她暂且没有什么事后,才缓缓开口:“这里是……神的结界。” “神的结界?”商折霜好不容易才将那股不真实感敛去,问道,“你是说,这是当初你与神做交易的地方?” 司镜点了点头,但神思却是游离的,显然是想不明白,若这个神真的想收回他的性命,又为何要将商折霜牵扯其中。 他第一次因为这件既定的事情,心头漫起了一阵恐惧。 商折霜似是猜到了他在想着什么,对他扬起一抹笑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 ——冰棱状的玄冰,其中跳动着蓝色的火焰。 司镜无奈一笑:“难得你还记得带上这个东西。” “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去得到的东西,我又怎能不日日夜夜带在身上?” 商折霜话中有话,目光灼灼。 若司镜感受到的是恐惧,是害怕将她牵扯进了这个地方,那她感受到的便是庆幸。 如果这个神明不将她也带至这个地方,那她怕是会抱憾终身。 遥远天际的云层开始卷曲、翻滚,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司镜目光一沉,似是终于定下了神思,唇边也勾起了一抹轻蔑的笑容。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折霜知道,要如何才算打败一个人吗?” 见商折霜不语,司镜便继续说。 “让敌手身死,是最简单,却也是最无趣的方法。有些人,虽死犹在,若不让他心服口服,便不算是打败了他。踩死蝼蚁是最简单的事情,但这并不有趣。” “你的意思是……她并不打算就这样拿走我的命,而是想让我们输的心服口服。” “是,毕竟她自认为站在天道的一方,傲慢自信,而她口中的天道,便是她一直以来所信奉、遵循着的东西。” “呵……天道。”商折霜一扬眉,倒是笑了,“那我们可还是要感谢这所谓的天道了。” 毕竟,它为他们换来了一个此生难得的机会。 天际的流云不再翻卷,而是沉寂了下来,风声消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低低的笑声,好似笼在一团云中,模糊不清。 -- 第159页 周围的场景突地变了。 长河、旷野、乌云,一切的一切都好似滴入水中的一点墨水,迅速地晕染开来,很快便幻化成了另一副模样。 唯一不变的是幽深的黑。 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道路,有穿着铁甲的无头的人从上面走过。 它们手上执着长矛,就似巡逻的士兵一般,麻木机械地走着。 商折霜与司镜对视了一眼,显然不明白现在出现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但就在商折霜梭巡四周的时候,突地看到了一抹让她险些惊呼出声的身影。 女子穿着火红的小袄与绣花棉布鞋,手中拎着一扎药,面上带着温暖柔和的笑意,正朝着士兵的方向走去。 ——是萧临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始最后一大章了,感谢一路追到这儿的小天使,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正事结束之后一定会有一整章糖,我保证! 第86章 人定(二) 惊诧只在商折霜的面上闪过一瞬,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萧临春本就只是一缕魂魄,早就去投了胎,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的心为之一沉。 穿着红色小袄的萧临春,眼前所展现的未必与他们相同。她径自穿过了那个执着长矛的无头士兵,继续往前走着。 接着,她似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面上作出了一副惊恐的神情,一句“爹爹”只说了一半,便在刹那间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颗头颅咕噜噜地,就这样滚到了商折霜的脚边。 她一顿步伐,司镜拉了她一把。 商折霜转头向司镜的方向看去,抬眸间却见到了面色惨白的宁朝暮,她的手中正执着一把剑,而剑下的血泊中倒着两个衣着华贵的人。 司镜敛了目光,轻笑一声,对商折霜道:“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 商折霜微微一怔,将目光从那两人腰间写着“司”字的玉佩中收回,唇边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确是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棺巫的梦境来得真实呢。”她回握住司镜的手,丝毫不掩饰眸中的轻蔑。 他们走了许久,身边的景象光怪陆离,或是他们一同经历过的事情,或是一人从未见过的,对方的梦魇。 它们如戏剧般一幕幕在身侧上演,唯一不同的,便是都更换了结局。 ——一种更坏的结局。 “都说未知或糟糕的预言,化为恐惧时,最能侵蚀人的心,折霜以为呢?” “你听说过忘川吗?” 司镜含笑看她,没有言语,却是默认。 商折霜目光飘忽,凝视着眼前似乎没有尽头的夜色道:“我不知道关于忘川的传说,却常常会想,若我途经忘川,是否能看到此生最记挂的人或事。如今所踏之处,倒是与我想象的忘川有些相似。”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神与棺巫能做的事情相同,他们可以窥探到你的回忆,却无法知晓你内心的真正所想。所以常人可控,可于心志坚定的人来说,他们所做的一切,或许可视作折磨,却不会令人迷失。所以折霜此刻,反而能苦中作乐了。” 周围的幻象万千,但这一片片过于真实的场景,在商折霜的眼中,却因为司镜的这几句话,与他的相伴,逐渐模糊淡去了。 她更专注地将目光锁在了那一个个无头士兵上,试图不动声色去靠近那些士兵,找出些许线索。 司镜没有阻她,显然心中也明白,若一直走,无非就是个死循环,除了生生将人耗死,没有任何意义。 可若以此消磨他们的意志毫无用处,那所谓的神明又会不会令取他策,还是想一直就这样,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们困死其中? 司镜不由得思索起神真正的目的,连带着行走的步伐也迟缓了下来。 若不是商折霜的一声唤,他一定意识不到,有一道伤口从他的肩部蜿蜒而出,染红了衣摆,顺着小臂往下,汩汩淌着鲜血。 他有些愣怔,一抬眸对上了商折霜担忧的双眼。 回忆似发黄的画卷,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洗涤干净彻底,铺展在了眼前。 那是他第一次依着宁朝暮的意思,去为她取她想要的东西。 机关凶险,他能轻易躲避;恶兽狠毒,他能挥刀斩之。然,千算万算他却想不到,当初从头到尾护下的一人,竟从身后,拿着小臂长的斧子,砍向了他的臂膀。 鲜血喷涌而出,连带着他难以置信的眼神,尽数落到了那人的身上。 他看得出,他的眼中不存恶意,只有恐惧,可是……又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 那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往后避让,含含糊糊道:“是宁姑娘交代我怎么做的……司公子,您本就不是常人,竟能拥有血瞳。宁姑娘说了,您谁都不能相信,除了她……” 呵……多么可笑。 当时的他差点就要将那人剩下的话,尽数替他补出来了。 ——我原先是不愿这样的,可谁知,你竟是一只怪物。 那时的他也不过十七,只懂经商之道,虽为人清冷,却从未怀着极大的恶意去揣度人性。 可是,仅仅因为一双眼睛,或是一己之利,就能对恩人拔刀相向。 有时候,人性不过如此。 -- 第160页 他本就遣散了家中的仆役,不过当初为的是不拖累牵连他们,可此事之后,他在为人处世时,又添上了几分漠然。 他眸子原有的清冷中,带上了一抹若坚冰似的的疏离,对谁都是如此。 而与人相处时,也愈发的逢场作戏。 终归他的命都不是他自己的,而他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一柄剑、一只怪物,剩下的,又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于那时候的他来说,死亡,不过是一种解脱。 而从不顾及他想法的宁朝暮,则不厌其烦地用着这一类歪劣的招数。 比如在东洲时,她便借此威胁他,让在场所有与他有交情的商贾,看到他瞳孔似血、披着斗篷的模样,然后在他们惊恐的呼叫声中,一个一个地了结他们的生命。 还好那时的他已然冷性,自是不会对这样的场面作太大的反应。 突如其来伤口与回忆,让司镜静默地站在了原处,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些过往不堪或是令人绝望。 相反,恰恰是这样的过往铸成了现在能独当一面的他,也恰恰是这样的过往,让他遇见了此生不能错过的人。 商折霜的视线原是紧紧地锁在司镜身上的,直到,她发觉自己身上也发生了些许变化。 密密麻麻的伤痕从背部蔓延而出,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的血红的藤蔓。 伴随着尖锐的,被利刃划过的疼痛,她能感觉到鲜血自衣裳而下,粘腻地将衣服与背部粘在了一起。 司镜是正对着她的,自然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只是捂住了自己肩上的那道伤痕,轻声道:“我没有事。” 可伴随着他这句话的落下,越来越多伤痕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有商折霜见过的,亦有她没见过的…… 比如臂上凶兽所抓的爪痕,又比如面颊上那一道浅浅的伤口。 “伤口回溯……”商折霜低低地念了一句,却发现那些无头士兵已然不呈现一副巡逻的姿态,而是以一种极为空洞麻木的眼神盯着他们看。 “折霜……” 商折霜受过的伤不多,除了背上那些幼时曾受过的伤,其它的不过寥寥,但司镜还是敏锐地从她颈上那一道微小的血痕,与她的这句话,判断出了她现在的境况。 “你都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商折霜冷冷地驳斥了回去,显然因为司镜身上的伤,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她知道,这些伤口所带来的疼痛,并没有因为这一切都是虚妄,而减少半分。 然司镜现在竟还能含笑与她说话,着实荒唐。 她倏地点地而起,速度快得司镜都未曾反应过来。 她一手夺过无头士兵手上的长矛,向另一个离它不远的无头士兵丢去。 长矛扎入了无头士兵的身躯,然它的身躯就似个偶人一般,软绵绵的,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便在刹那间被长矛穿透,倒了下去。 这样的场景远比那些无头士兵反抗暴动,令商折霜更为惊愕,以至于她刚刚握着长矛的手心都发了冷,似一块冰,有些麻木。 若那些无头士兵反抗,反倒让人觉得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他们不至于被逼至绝境。可若那些无头士兵只是如摆件一般,麻木不仁,她的下一步又应该怎么做? 她怕的从来都不是做不到,而是,无事可做,无能为力。 锐利的疼痛感在这样的环境下,仿佛被放大了百倍,心底蔓延而出的凉意,更是令她整个人仿佛都被浸入了冬日的冷泉,自咽喉而上弥漫出了一股窒息感。 若这个神,并不是如司镜猜测的那般,意欲让他们心服口服,只是想看他们如困兽般绝望的垂死挣扎呢? 各种狰狞古怪的伤口已然遍布了司镜全身,商折霜甚至觉得,若这样放任司镜,那他身上的鲜血,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会流光。 这样便算让他们折服了吗? 可是,她又怎么可能服气? 商折霜目色一沉,心中升起一念,对着无尽的夜色,冷声开口道:“当初与你做交易的只有司镜一人,红线到腕,你取走性命,不过两讫。将我牵连其中,也算得上你崇尚的所谓天道吗?” 虚空中传来一声淡淡的轻笑,女子声音空灵,问道:“商姑娘,现在后悔陪他来这了?” 商折霜不动声色地与她周旋:“谈不上后悔,不过觉得你手段卑劣。” “手段?”女子的声音中笑意更胜,“对付你们还需要手段?司镜身上的伤,可致死,你身上的伤,却不足以致死。既然如此,我又怎么算违背了天道,强行将你牵扯其中呢?” 商折霜没想到,这个神竟还有自己的一套歪理,同她一样,冷冷笑道:“若我说,我欲同司一样,与你做一个交易呢?” “折霜!” 司镜显然没想到商折霜竟能说出这般话来,一拽她手臂,便想阻止她。 虽然商折霜看不到女子面上的神情,却可以依着她的语气,感受到她话语中愈演愈烈的愉悦:“交易……可以,我可是,来者不拒的。” “商折霜。” 司镜的声音冷下了许多,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商折霜的名字。 强行忍着的疼痛,已然无法让他的脑子似最清醒的时刻般运转正常,此刻的他就似被人打了一拳般,整个人都轻飘飘的,甚至眼前有些恍惚、发白。 -- 第161页 与商折霜昔日点点滴滴的过往如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轮转。 “与他一样。”商折霜一指司镜,浅浅笑道,“我想以我的命换一些,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操作一下。 司镜(魂不守舍):别操作了,顶不住。 第87章 人定(三) 司镜的脑子昏昏沉沉的,甚至连商折霜要与神交易什么,都未曾听清。 身上流淌而出的鲜血,就仿佛是他的生命一般,一寸一寸从身体中抽离而出。 可是就在这样的恍惚之中,他身上的疼痛,竟是逐渐减缓,他甚至能看到,臂上肉眼可见的,正在愈合的伤口。 商折霜呢? 他的心中只存了这一个想法,席卷而来的怅然与恐惧,宛若一个巨大的茧,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眼前有天光落下,映照在浅浅的,泛着粼粼波光的长河之上。 他们……回到了神的结界之中? 难怪幻境破灭,伤口愈合。 头还有些晕,司镜有些踉跄地往前迈了两步,而后就如想到了什么似的,倏地抬起了头。 眼前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森林,无数红线缠绕于枝叶之上。 他甚至能看到,每条红线连接着的,一个个闪着光的魂魄。 - 商折霜看着面前悬浮于虚空中,才堪堪与她一般高的孩童,一言不发。 她金色的瞳孔仿佛吸入了周围所有的光,熠熠烁烁,竟让人一眼,便能起了敬畏之心。 她的手中捏着一根红线,语调慵懒且漫不经心。 “你可想好了?” “自然。” “不再听听你小情郎的劝阻?” 鹿姬一向自负,这世上除了师尊,没有人能让她低头。 她来朝境历练,见过千万种人,无一人不如她一般,崇敬着她所信奉的天道,就连迦河城神殿的神女,见到她也得垂了头。 可商折霜的眼中偏偏存了傲骨,压根不惧于她。 就因为她的态度,鹿姬心中生起了一股渴望。渴望将她的皮肉掀开,傲骨折断,再饮尽她的鲜血,让她彻彻底底败服于她。 鹿姬看着商折霜,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意,将红线缠绕在了如葱的指尖之上,转着圈。 商折霜的目色如旧,并没有因为她提及司镜而泛起一丝波澜,倒是浅浅地笑了:“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你要知道,就算你与我做了交易,他的命我依旧会收回来。”鹿姬的面上虽呈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仿佛覆着霜的冬夜,“你这样做,得不偿失,不过是给他陪葬罢了。” “你怕了?”商折霜与司镜相处久了,纵使心中没有什么底气,也能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我怕什么?”鹿姬翻上了枝头,薄雾般的裙摆在风中飘摇,如同软化了的水晶,折射出了明亮的光,有些晃眼。 商折霜在她的衣袍之上看到了司镜掌上出现的,九天境的印记,不免有些愣神。 若不是眼前这个小姑娘生了一双金瞳,又身着这样的衣物,她真不愿相信,她就是那个睥睨众生,许多人求着拜着的神。 可司镜也说过……九天境中的神明很多。 只愿大家求着拜着的,不是这一位。 思虑至此,她的眼中又多添了一份蔑然。 鹿姬怎能读不出商折霜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视,脸色青了片刻,沉沉道:“不是要与我做交易吗,手伸过来。” 就连当初司镜来求她的时候,都隔着一层幕帘,伏在她的宫外,不敢看她一眼,眼前女子又凭什么以这种姿态站在她的面前。 商折霜闻言,倒是没再做出什么气人的举动,乖乖伸出了手掌。 鹿姬盯着她的手心,轻呵了一声:“阳寿还挺长的,说吧,你要与我换什么。金银财宝,异能武功,我都能给你。” 商折霜的唇角弯了弯,语气不带任何情感:“我想要无人能及的轻功。” 鹿姬的面上划过了一丝恼怒,豆蔻般的指尖险些扎入掌心。 “你的轻功已然在朝境中数一数二,你就要用命与我换这个?” 她觉得商折霜简直是在变着法的羞辱她,她存于世间千百年,又何曾受过这种气。 商折霜装作没看到鹿姬的神情,垂了眸子,说得很慢。 “我的轻功固然很好,但也就只限于普通的轻功,不能点水而起,于天地间遨游,而不陨落。” “你这是想成仙呢。”鹿姬冷冷地嗤了一声,继而面上绽出了一抹与她稚嫩的面孔全然不符的娇媚笑意,轻声道,“若你跪下,给我磕几个头,我心情好了,说不定还能将你收为弟子,引你成仙。” “多谢上神好意。不过,人间百般风光,乐事万千,我还没享够福,可不想过上清修的生活。”商折霜懒懒一抬眉尾,接道,“这桩交易,上神可否能允?” 傲慢至极! 这四个字宛若一道雷,砸入了鹿姬的心中,引得她愈发不快。可商折霜都这么说了,她已经骑虎难下,更何况……她有什么必要拒绝? 交易的终归是商折霜的命,而她所求的,也不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等她的命都握在自己手上之后,又有什么是她做不得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 第162页 “自然可以。”鹿姬金色的眼瞳微微眯起,指尖凝起了一道浅浅的华光,朝商折霜的手心打去,便凝结成了一个印记。 她从树上随意摘下了一根红线,将商折霜魂魄的中的一魄以红线为引,慢慢抽出。 商折霜只觉得心口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就似有万千小虫啃食,但她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满树的红线看,面色不改。 鹿姬将她的一魄抽出后,将其与她指尖的红线相连,轻轻一甩红线,便将它挂至了树上。 红线轻飘飘地落在了树上,而后自然地缠进了枝叶之中,与整棵树浑然一体。 “好了,试试吧。”鹿姬做完这一切后,便坐在了枝干之上,微微摇晃着双腿,在这一刹那,竟与一个无邪的孩童一般无二。 商折霜没有应她,而是淡淡问了一句:“你要什么时候将司镜的命收走。” “你要知道,我已经网开一面,给了你们很多时间了。”鹿姬自然地将自己欲在无形中折磨他们的心思掩盖,面上的笑容似孩童般天真,语调轻快却又高高在上,“恩典既已经给了你们了,便不要奢求更多。” 商折霜敛下眉目,似是有些伤神,继而声音也轻柔了许多:“上神,折霜现下唯有一求,若上神能在我面前取走司镜的命,给我们最后一刻时间,便好了。” “倒是鹣鲽情深。”鹿姬歪了歪头,笃定就算如此,商折霜也不能在她面前玩出什么花样,这才点了点头,道,“如你所愿。” - 以司镜的位置看去,鹿姬的身影如云雾一般,拢成一捧金色的华光,而商折霜那抹红影在鹿姬身侧,竟完全不显暗淡。 他看得有些痴了,抛却了生死,隔着一条长河,就这样望着她,凝眸处悄然浮现了她昔日在他面前的一颦一笑。 折霜,这又是何苦呢? 他的命数,他早就知晓,可如今要赔进去一个她,又让他如何自处。 他自诩这一生算不得个好人,但终归也无负过他人。 他不惧死亡,从不畏惧。 司镜将视线又凝聚在了这一条长河之上,里面盛着的是九天境的弱水,鸿毛不浮,而他亦不可涉过。 他们之间,在这一瞬,如隔天壑。 他收紧了掌心,直起了身来,却见那一抹红与鹿姬的身影一同,缓缓朝他靠近了。 司镜的眸光忽地凝聚在了一起,但很快又如结界中飘散的光一般,慢慢地晕开了。 他这一生,何曾这样过,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六神无主。 而他也知道,在见到真正的神明之前,商折霜很难有任何计划,所以她现下所做的很多事,大抵都是一念而起。 跨过了长河,商折霜看到了司镜静立的身影。 纵使是与他相伴了这么久,就这样一眼望去,她还是移不开目光。 他一如往日的芝兰玉树,立如苍松却又温润不带任何锋芒,只是,这样的身影在光影交错的效果下,渲染上了一层悲怆的颜色。 商折霜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她与司镜两人脑海中想的全然不是一件事情,是以商折霜靠近之时,司镜只想问她交易了什么,却又不知如何措辞,只好梗在原地,觉得此刻一眼万年。 而商折霜的心中却是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盘算着的事情,以目色余光瞄着鹿姬现在慵懒凝视着指尖的举动,视线微微下压。 清冽的光落在她的身上,司镜唤她。 “折霜……” 商折霜猛地回过了神来,看着他,笑了一笑,眸色明澈而烈艳。 在下一瞬,那道红色的身影若展翅的孤鹜般,倏地腾空而起,在司镜错愕的眼神与鹿姬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冲至了长河之上。 “商折霜!” 司镜来不及捉住她的一片衣袖,就见女子柔美却不显纤弱的身影,已然悬浮至长河之上。 裹着玄冰的神火从她的袖中坠落,在这一刹绚烂如陨星,燃烧于长河弱水之上。就如同星火触碰到了无数干燥的柴薪一般,轻而易举便呈出了燎原之势,愈演愈烈。 天际散落的白光都被神火映红,熊熊烈火沿着长河蜿蜒而去,一直绵延到了远处结着红绳的密林之中。 司镜听到了火舌舔舐枝叶的声音,听到了红线卷曲焦败的声音,听到了一个个魂魄被放出的声音…… 可是,商折霜呢? 点燃的河川映在了他的瞳孔之上,点染开一片血色,可目光所及,却独独不见那抹红色的身影。 她可曾知道,他这一生如蛇鼠盘踞于暗处,阴晦残破,若连唯一一道照进的天光都倏然陨灭,那他纵使活着,也如行尸走肉一般,又有什么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我觉得这波操作很帅。 司镜:卒。 明天就收个尾,发糖啦~ 第88章 人定(四) 鹿姬气得发疯。 商折霜以神火点燃了她的结界长河,放走了数万与她交易的魂魄。 区区如蝼蚁般的凡人,怎敢这样与她作对! 而她用的偏偏还是自己给予她的能力,否则她又怎能只身浮于弱水之上,刹那行过万里密林? 自己今日落败,竟是拜自己的神力所赐,真是荒唐可笑! 原来商折霜从头到尾想做的都不是什么交易,她只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彻彻底底摧毁她结界,放出司镜魂魄的机会。 -- 第163页 杀意从鹿姬金色的瞳眸中泄出,那抹金色,灿若朝阳,生生逼出一股凛凛的威压,竟令司镜无法与她对视,在刹那间,心中不自主地涌上了一股臣服之感。 纵使商折霜葬身于火海,她也要她世世饱受折磨,不得轮回。 鹿姬身上的戾气如潮水般汹涌而出,远方的结界突然破开了一道口子,落下了一道清澈的光。 “鹿姬……” 男子的声音如松间清风,空灵且带着三分威严,落在了鹿姬与司镜的耳畔。 鹿姬的身躯一抖,眸中的杀意瞬间收敛,垂下头来,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男子的袖袍广大,仿佛盈了一袖的清风明月,身姿飘渺,神色淡泊。 “鹿姬,你向来是我所有弟子中最聪明的一个。恪守九天境律法,饱读藏书阁典籍,甚至在其他弟子玩乐之时,也从不会耽误半分学业。可是与我的这场赌约,你可认输?” “师尊……不可能,天道有常。我明明一直遵循着天道的规则,明明没有出格一分。为什么算鹿姬输,鹿姬做错了什么……” “鹿姬,你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天道无常。”男子的身影落至了鹿姬的身侧,面上神色飘渺,玄之又玄,“你可知我为何独独只让你一人前往朝境?你太信奉你从书中读来的天道了,殊不知,无论是谁,都可以跳脱于天道的有常之外。” “天道,看似有常,实则无常。若你的心一直被你自以为的,所谓天道束缚,那纵使身处于神无尽的生命长河之中,你也永远不可能参悟。我看那位姑娘,倒是比你明净通透得多。” 鹿姬顺着男子的所指的方向望去,在两根焦败的树干之间,商折霜以一足点在一条玄冰所制的长鞭之上。 ——那根长鞭,便是她从聚萤楼离开之时,托顾愆辞做的最后一件事。 神火几乎就离她的眉岸只有咫尺之遥,然她的面上却依旧带着那抹,鹿姬最厌恶的,傲然且明媚的笑容。 “鹿姬,随我回去吧。” 男子一挥广袖,天际竟下起了一阵清灵的雨来,细雨丝丝落下,在刹那间,将燃烧着的神火尽数扑灭。 长河、林野、甚至连若隐若现的远山都尽数消失了。 司镜只能看到,向他缓步走来的商折霜。 天边那道清澈的光落在了她的发上,竟在恍惚间将她的发染成了雪一样的白色。 不过,司镜知道,他们无需此刻白头。 无论是白首之约,或是抱柱之盟,他们都能携手共赴。 他透过了她的身影,看到了深渊萤火点点,人间灯火万千。 - 初春的雨珠尤带了几分寒意,裹挟着纷乱的杏花,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匆,不是垂着头举着伞快步走过,便是在仓皇寻找着避雨之处。 在这昏暗的场景中,有一抹殷红的身影拎着一坛酒,从杏花雨中穿梭而过。 她白皙的面庞被雨水打湿,雨珠顺着颚角,沿着颈部滑落,将她本就出尘的面容勾勒得更添了几分艳色。 ——这是胜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艳。 她的步伐散乱随意,走得轻快,举手投足间都萦着一股恣肆之意。 “姑娘!”远处有少女的娇呼声传来。 穿着翠色百褶裙的少女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执着伞,目色惊惶地朝她跑来。 商折霜蹙了蹙眉,心思一转,将酒坛抱至怀中,轻轻一点足尖,便跃上了枝头。 杏树加上了她的重量,又多落了几片花瓣,而她只是轻轻地勾起唇角,靠坐在了树上,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树上风景可好?” 商折霜刚躲开了那个少女,耳畔却落进了一声浅浅的询问,惊得颈上寒毛炸起,险些将怀中的酒坛子摔至地上。 司镜坐在她旁侧的枝干之上,斜着眼睨着她,让她不免心虚,垂下了头,继而嘟嘟囔囔了一句:“早知有今日,便不教你轻功了。” “司府未过门的夫人满处乱跑,日日混迹花楼酒馆,你也真不怕丢人。” 司镜凑近了她,温热的呼吸掠过她被雨打湿的面庞,说得虽是责怪之词,语调却没有半分埋怨的意思。 商折霜向后仰了一分,却又无法抗拒这股倾倒而来的气息,拉下脸,抱怨了一句:“原先司府中就没什么人,更没人管我,如今这一个个丫鬟婆子,都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着实烦人。” 司镜微微一怔,看着她缀着雨珠的长睫,哑然失笑:“这不是第一次成婚,不懂规矩么……” 毕竟,别家姑娘有的,不能亏待了你,别家姑娘没有的,也想奉于你跟前。若不喜欢那些仆役,待成婚后,再遣散了便好。 商折霜亦随着司镜一顿,几乎在转瞬间明白了司镜未出口的话语,摇了摇头,明澈的双眼似月儿一般弯起。 “我不在乎这些。” 她知道,司镜生于世家,对这些事情耳濡目染,会想也属正常,可她一向野惯了,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她都不喜欢,只觉得繁琐,甚是累人。 “我们先回家,剩下的事情回去了再说。”司镜向她伸出了手来,携着她一同从枝头跃下。 回了司府,商折霜换下了被雨水打湿的衣裳,便于水榭之中,将刚刚买来的酒温上。 -- 第164页 依她的喜好,司镜在那面广阔的湖水之上建了一个水榭,纵使工艺复杂,终归司府也不缺那些钱。 檐角的铜铃随着风雨飘摇,轻灵的响声,宛若盛世之乐。 迎面寒风将小火炉下的火焰吹得歪歪斜斜,商折霜打了个喷嚏。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件皮毛柔软的狐裘被披于了她的身上,紧接着是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侧过头去,凝视着眼前人幽深的眼瞳与高挑的眉骨,伸手去摸。 司镜捉住她的手,将她圈在怀中,于她耳畔道:“湖上风大,水榭大门敞开,就算温着酒,也容易染上风寒。” “你这是怕我传染给你吗?”商折霜不说话,将头凑过去,恶劣地在他耳畔吹了一口气,“据说你从不饮酒。” “是。”司镜按住不安分的她,远眺着烟雾升腾飘渺的湖面,笑了一声,“饮酒容易误事。” “现在还有事情可误?” “那倒没有。” 司镜发觉,从结界出来了之后,商折霜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先前的冷清与淡漠全部都似那场冬雪,化在了初春,取而代之的是如孩童一般的顽劣。 “那就喝一杯。”商折霜取下温好的酒,往细瓷酒杯中倒去,一手执着往他的嘴边送。 司镜向后躲了一躲,那杯带着清香的桑落酒,便一半入了他的口,一般洒在了他的衣襟之上,还有些顺着他的唇角淌落。 “胡闹。” 他低低了斥了一声,可语调中哪有半分责怪,温柔得不成样子,商折霜以余光瞄到了他红了的脸颊。 于是她变本加厉,转过身来,几乎整个人都攀附在了他的身上,若蜻蜓点水般,吻在了他沾了酒的唇角。 “你……” 司镜的指尖一僵,是想将她推开,可身体却仿佛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着向前而去。 他吻上了她的唇。 清冽的酒香在唇齿之间蔓延,连带着滚烫的情意一寸一寸地融入骨血。 商折霜环住了他的颈脖,却倏地离开了他的唇,眸中闪过一瞬狡黠的光,道:“喝酒为主。” 现在司镜才知拒绝不得她,只好任她将酒一杯杯往自己唇边送,连带着她唇畔的温热都被自己撷入。 若是清醒的时候,他不免训斥一句商折霜胡作非为、白日宣淫,可酒入口中,他就似踩在了一片飘忽的云上,全然失去了理智。 直到最后,商折霜喝得倦了,懒懒地靠在水榭之畔,而他则抱着商折霜的腰不愿放手。 好在司镜醉了后,不撒疯,浓密的眼睫敛下,静静地侧脸看着商折霜,模样十分乖觉。 商折霜纵使脸皮再厚,也因着酒力被他看得满脸通红,语调带上了三分娇嗔。 “看够了没?” “我的夫人,是怎么看也看不够的。” 司镜笑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说不喜欢那些人,我已经将他们遣散了,喜欢什么样的,你来决定,我都依着你。” 商折霜默了默,道:“那你明日随我去一个地方。” “都依夫人的。”司镜笑了一声,眼神迷蒙,道,“我是不是应该先睡一觉,我请了辞寒今天晚上来,可这婚怕是没这么快成了……” 他话音落下后,愣愣盯着商折霜看,却见怀中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然闭上了双眼,呼吸沉稳。 他无奈一笑,抚过她酡红的面庞:“说要饮酒,倒得竟比我更快……”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白·日·宣·淫,我喜欢这种虎狼之词。 司镜:那你别睡啊。 答应你们的糖~ 明天终章。 第89章 人定(五) 商辞寒是月上枝头时才到司府的,他极讨厌雨天,又是自家阿姐与司镜那只老狐狸的什么成婚之典,他能开心才有鬼了。 所以携着一身戾气而来。 可司府哪有半点要办喜事的气氛,如往日一般空荡荡的,连丫鬟与婆子都不曾添置一个。 这就是司镜对阿姐的态度? 商辞寒想着,抽出剑来,就想砸了这破府。 戚伯在门前候了他一段时间了,远远看到他这副样子,便知这小祖宗又要发脾气,于是垂着头对他先行了一礼。 总归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商辞寒,公子说了,要先发制人。 果然,商辞寒身上的戾气消减下了一半,但怎么看,都像是生生憋回去的,那双眸中仍旧氤氲着阴寒的气息。 “我阿姐呢?” 商辞寒是听说过的,依空域的成婚的规矩,新婚之妇这几日谁也不能见,只能被一大堆丫鬟婆子围着,以阿姐这个性子,定会被活活憋死。 而他也不愿见不到阿姐…… 如若有人拦着他,他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见了血就见了血,一定要见到阿姐。 遥远的长廊上,有一道红色的身影遥遥而来。 是阿姐! 商辞寒顾不得许多,快步而去,见商折霜依旧是往日装扮,除了一身酒气外,也没有什么别样的地方。 他的心头升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一半是快意,一般是怒意。 快意着阿姐不像是个要嫁给司镜的模样,依旧如以前一般纵脱不羁,又怒意着司镜在他面前说了要照顾阿姐一生,竟就这样对她。 -- 第165页 这股冲突的感情在胸腔中上蹿下跳,商折霜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却一时哑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辞寒?”商折霜在他的眼前摆了摆手,笑出了声,“几日不见,人还变傻了?” “阿姐,你说什么呢。” 商辞寒执起商折霜的手,见她红袖遮掩的一截白玉般的小臂空荡荡的,其上什么装饰都没有,青筋一跳,便开始暴怒。 “司镜算是个什么东西,连个定情信物与聘礼都不曾给你?阿姐,我们回家。” “辞寒。”商折霜拉住了他的手,忍俊不禁,“我们没打算这么快成婚。” “可是司镜……你……”商辞寒突地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司镜与他说的话来,面色倏然一红,声音低若蚊蚋,裹挟着羞赧与怒意,“都做了这样的事……司镜真的是司家家主吗,这成何体统!” “你说什么呢?”商折霜疑惑地一蹙眉头,牵着他的手便往正堂走。 商辞寒的面色红的能滴出血来,差点便要脱口而出司镜此人并非良人,但在看到廊道尽头那抹白色的身影之后,又生生憋了回去,只道了一句:“现在整个空域都知道你是司家夫人了。” “无妨,名头什么的,我不在乎。” 商辞寒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但阿姐是女子,他总不能当着她的面问这些令人害臊的事情。可阿姐怎么这样,名头可以不在乎,清白也可以不在乎吗? 更何况……阿姐与司镜一同住了这么久,虽然是你情我愿的,但万一有了身孕。 商辞寒不敢想了,单单想到那一幕,他都会忍不住想冲到司镜面前,将他千刀万剐。 因为司镜把人都遣散了,又不再急着成婚的缘故,今晚这顿晚膳用得很是平凡,只不过多了一个人,所以多添了几道菜。 一整顿晚饭商辞寒都目色不善,仿佛正试图用目光将司镜杀死。而司镜却是直接忽视了他的目光,目色恬淡地给商折霜夹着菜。 他们就这样“明争暗斗”到了晚膳结束,商辞寒终于耐不住性子,挽着商折霜的手撒娇:“阿姐,纵使你嫁给了司镜,也该知道,男人是可以换的,弟弟只有一个。”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却又恰是司镜能听到的音量:“阿姐,这世上的好男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哪日你与司镜一别两宽了,我再为你寻个更好的男人。” 他边说着边以余光去瞄司镜,却在那张素来沉静的面庞上,找不到一分一毫的怒意或是不悦。 他依旧温和,这样便显得他极度小气,是个小人。 可是他才不管,小人就小人,反正他这样的性子与司镜一比,本来就高低立现,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多与阿姐亲近亲近。 商辞寒缠商折霜缠到了丑时,才恋恋不舍地作辞。 四洲还有一些事情,没他不行,终归阿姐现在也还不成婚,他没有理由留下。 当商折霜回到水榭的时候,水榭中的灯已然熄了。 自从宣布了成婚的消息后,她与司镜便一同宿在了水榭,终归司府中没有那么多规矩,下人都没有多少,且对他们的关系早就心知肚明。 她以为司镜已经歇下,便将手脚放得很轻,就似猫儿一般。 可她才刚刚行至床榻,便被一股力道带着,整个人摔至一个温暖的怀中。 她的衣襟敞开,锁骨一阵刺痛,是司镜以犬齿狠狠地咬了一下。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他的声音闷闷的,似被压在了衾被之中。 商折霜无奈地推了推他,道:“辞寒的小孩子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你说,要依着他、哄着他的么?” “呵,男人可以换,弟弟只有一个……” 司镜的声音很轻,闷声更重,竟有些似一个置气的孩童,商折霜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是在赌气,吃起了商辞寒的醋。 他将商折霜压在身下,极富占有欲地紧紧拥着她,对她附耳,恶意满满却又不舍出言太重:“我也想做个小人,你知道的,我可从不是什么君子。这副模样,不过只是一层皮囊罢了。” ——可偏偏在商辞寒面前还要故作大度。 商折霜的面色倏然一红,显然没想到司镜竟说出了这般没皮没脸的话。 明明一般都是她逗弄着他的……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瞳,瞳仁很深,但在这样的夜色下却能看得极其清楚。 商折霜笑了一声,吻上他的唇,不过仅仅浅尝辄止。 司镜虽平日里沉稳克制,可又哪经得起她这样的撩拨,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想睡了?” 商折霜一挑眼尾,那双漂亮的眼睛中仿佛落入了一川星河,覆上了窗外的月色,声音都点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清澈却不做作的媚:“反正在司府中闲着也是闲着,什么时候都能睡,不是吗?” 司镜得逞一笑,伸手一勾,床畔如雪的幔帷如柳絮般轻飘飘地落下,仿若下了一场薄雪。 月色照进,只剩朦胧的身影在幔帷中交错。 - 商折霜一觉睡到了天亮,周身疲乏,懒得睁开双眼,可她今日是约了司镜的。 晃眼的光透过重重幔帷照进了床榻,商折霜翻了个身,按了按额角,强迫自己起身换衣。 若不去想昨夜发生的事情,一切都还尚在正轨之上。 -- 第166页 商折霜心乱如麻,后知后觉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早膳就摆在水榭的小台上,尚且还冒着热气,她尝了一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司镜很不是时候地走了进来。 他倒是很自然。 商折霜升起了一股后悔之情,伴随着一股顽劣的恶意。 昨夜她就应该咬在他的颈侧,再多咬几口,让他今日见不得人。 “要不今日就留在府中歇息吧,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明日再去。” 商折霜死死盯着司镜,在他的眼中找不到半分别的情绪,就一如往日。 有一股挫败感在心头弥漫开来。 “折霜?”司镜见她发怔,凑了过来,将手搭在了她的眉额之上。 “嘶……” 他的手刚伸过来,商折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在了他的颈侧。 她本是泛白的嘴唇因着咬了司镜那么一口,染上了血色。 不过司镜却没有恼。 “现在知羞,知别扭了?” 他眸中满是笑意,不过商折霜终于在这抹一如往日的笑意中,寻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宠溺。 于是她就似突然注入了活力一般,一抹嘴唇,站起了身来,道:“走吧,去将离山。” - 将离山上的景色与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边边角角之处,绽开了几朵山花,红的烈艳,白的胜雪。 司镜怎能不记得这个地方,若真要算,是在这儿发生的那些事,彻彻底底改变了他。 商折霜迎着山风,站在悬崖之侧,就如那日一般。 只不过,那日的天色很暗,衬得她的衣袂如火。 她凝视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景色,轻声道:“成婚那日,我想周围如此刻一般景色如画,舍去繁文缛节,还有那些多余的人,最好,只有我们两人,天地为证便可。” 司镜目色含笑:“都依你。” 商折霜面对着他,清浅一笑,天光落进了她明澈的眼瞳中。 之后就如那日一般,她仰身向后倒去。 司镜毫不犹豫,随她一同,坠下山崖。 耳边是迅疾的猎猎风声,然,司镜却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安静,安静到只有她的声音。 在轻云薄雾中,他只能看得到她灼灼如火的衣裙,与乌黑翩跹的长发。 那片连绵而去的红,就像她那日点燃的一川江河一般,满目皆是烈艳。 她的眸光犹如点漆,却不是她往日习以为常的凌厉或是淡漠。 ——只是温软。 就似他邀她同去的那天。 商折霜伸出手拥住了他,她轻轻附在他的耳边,气若幽兰却不沾清冷。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褪去了色彩,无论是绵延的青山,或是漂染的天际,都变为一片黑暗。 司镜的眼中,只有那抹红。 之后,他听到了她含着笑意的声音。 她说:“人间有万般烟火,远胜天上星河、深渊萤火,司镜,欢迎回到人间。” -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商辞寒:可恶,又适得其反的助攻了。 商辞寒脸红误会的那里指路56章~ 这篇文到这里就正式完结了,也算给霜霜和司镜一个美满的结局。 《沾霜》真的满足了我很多幻想,红衣又美又飒的睥睨天道的霜霜,还有深藏不露君子皮囊的司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