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辕门》 第1页 《出辕门》作者:一瓶气泡果汁【完结+番外】 文案: 假的武侠文 沈菡池曾经只想好吃懒做,当个闲散纨绔,天塌下来有爹娘哥顶着——直到双亲战死,手足反目。在山雨欲来前,他孤身带着一匹瘦驴入了西北,看看父母殒命之地,顺便瞧瞧曾经一直梦想的江湖。 云殊归曾经只想要一展才华,封侯拜相,做出一番成就来,不愧对云家的名声——直到触怒天颜,满门被屠。为了不再失去更多东西,他画地为牢,把自己囚禁在华京城中。 江湖里有好色的道士、孤僻的刀客、无敌的老妪、理想主义者…… 朝堂上有无情的帝王、无能的文臣、苦逼的皇子、诸多老狐狸…… 有一说一,虽然人物很多很多,这仍然是两个天煞孤星互相取暖努力苟活的故事。 便当众多注意。 智商高情商低的心机boy(云殊归)专治不服伪流氓真怂包(沈菡池) 冷漠神秘战斗狂魔鬼面刀客(??)x敢爱敢恨娇纵泼辣华京美人(洛盛阳) 【第一卷 牵驴入西北】 第1章 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华京城今日依旧是人声鼎沸,市集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响着,各色软轿在街巷中穿梭;骑着高大骏马的富家子弟趾高气扬地在街头漫步,身后跟着三五扈从。有那总角小儿举着糖葫芦蹦蹦跳跳在唱歌谣,也有那浣衣的小娘聚在石板桥下窃窃私语。茶楼上有说书先生敲响惊堂木,便赢得满堂三教九流喝彩声! 不经意擦肩而过的或许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也有可能是挎剑的大侠。姹紫嫣红竞相开放,绘成锦绣河山——这里就是万国来朝的华京,永朝之都。 华京东渡口。 红衣牡丹站在船舷之上,红着一双眼睛。他手里把那枚羊脂白玉佩攥得死紧,下缀的红色流苏不停地在风中颤动着。 站在岸上的云殊归神情自然,但他身旁的婢女绿蛟却大气也不敢喘。她一会儿忧心忡忡地看看自家公子,一会儿又提心吊胆地看看对面的红衣少爷,眼睛里写满不解。 他主仆二人面前这朵刺手的华京牡丹花,便是十年间唯一以男子之身破例进入红袖榜的大美人洛盛阳。他曾被狂放不羁的大才子苏撷评断为“弱水三千不及盛阳半分”——纵然他是男子,但本朝空前绝后的风气开放,尤其以男风为雅事,权贵当中多的是龙阳断袖的风流轶事。到了她家这位公子可好,不仅不近女色,男色也不近。乃至红衣牡丹花痴心追求公子三年不得,沦为整个华京的笑柄。 她一个小小婢女,实在难以猜测公子的想法。若换了任何一人站在这里,也难以拒绝洛少爷的任何要求。她只是看着那张脸,便有种要把全天下所有珍宝送进这牡丹花的怀里的冲动。 洛盛阳艳若桃李的面庞上满是怒意。他抬起手臂,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云殊归:“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收还是不收?” 云殊归长叹一声:“洛公子好意,云某心领了,但——” “好!是我犯贱!”洛盛阳终于心如死灰,挥手打断他的话,红色衣袖一扬,“洛盛阳以后再也不会纠缠你!开船!” 玉佩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溅起一朵水花,接着刹那沉入江水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云殊归看着他的背影,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苦笑。他目送着红衣牡丹消失在水天一线。他摇摇头,问道:“绿蛟,几时了?” 绿蛟本来对洛盛阳对她家公子无礼的举动还有些愤愤不平,听到问话才反应过来:“公子,快到辰时了。” “兴许还能赶上。”云殊归微笑道,“你先回问天司,我得去趟城门。” 绿蛟答应着,悄悄看着公子的脸。一向带着温和笑容的公子,此刻神色却有些黯然神伤。她瞧瞧远去的船队,又瞧瞧公子,自以为找到了原因。或许公子心里还是有些喜欢这美男子哩。 云殊归纵马至城门,一袭青衫混在来往百姓中,站在城门口久久伫立。他向城外望,目光却又没有落在任何人的身上。 守城的老卒天天目送人来人往,却难得一见这样有气度的公子,忍不住搭话道:“这位公子,是来接人?” 云殊归收回目光,轻声道:“我送故人。” “阿嚏!” 黑衣青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从稻草堆里坐起身,拼命揉着自己的鼻子:“大爷,还有多久到啊?” 随着他摇头,稻穗从他的发丝间掉下来,从他的剑眉星目上跌下来。 这青年英气勃发,面容俊美到有些锋利,万种少年独有的张扬锐气都堆在他的眼角。可惜嘴角有两粒刻薄的黑色小痣,长得位置十分不吉利。赶着骡子的老农闻言,回头向他憨厚一笑,操着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快咯。到了大凉河边上就到雁子村了。小哥,这车可不好坐吧?” 青年把身上藏蓝色的披风捋平了,哈哈笑道:“天为被草为床嘛。就是嘛……这匹骡子拉屎太臭啦,熏得很!睡不安稳。” 老农也哈哈大笑起来,板车差点碾到石头翻过去,青年赶紧往后退了退。赶车的老农唱起了民歌,青年嘭一声,又四肢朝天躺进了稻草堆里。他翘起二郎腿,随手拽了根草茎叼在了嘴里,盯着头顶上碧空如洗的蓝天发起呆来。 -- 第2页 “亏了。”他喃喃道。 他眼里倒映着水光山色。 老农驾车送青年到了大凉河不远的官道上。背着剑的黑衣青年同他道别后,单手拎着包袱坐到路边茶摊的条凳上,招呼一声:“老板,来壶凉茶。” 茶摊上挂着道布幅,上面拿毛笔写了“一别大凉河,北边没有茶”。青年小声读了一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客官,这要往河北走?”茶摊老板笑呵呵地拿抹布擦了擦桌子,将茶壶放下,“听您口音像是南地的。” “对。”黑衣青年把包袱放在身边凳上,倒了杯茶。 “要去黄门城洗剑山庄看名剑出炉?” 黑衣青年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好奇发问道:“这倒不是。老板,详细说说呗?” “哟,我看客官打扮像是个游侠,竟然不知道洗剑山庄的盛事?”老板把毛巾搭在肩膀上,“老庄主闭关五年所锻的万里飞鸢剑明天出炉,广发英雄帖叫全武林去观礼呢。” 黑衣青年兴致勃勃道:“这热闹可得凑一凑呢,说不定还能混顿宴席吃。”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嗤”的一声。黑衣青年转头去看,是一名头戴帷帽的黄衫女人发出的声音。他身边坐着的高大男子皱眉望着她,满脸都是无奈。见黑衣青年回头,女人提高声音道:“土包子,看什么看?” 黑衣青年倒也不怒,还是笑:“我看,远处大山波澜壮阔,眼前草原一马平川。” 这女子先是一愣,这快到西北荒漠,哪里来的草原?她看到师兄脸色古怪,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她一拍桌子大怒道:“登徒子,你找死不成?!” “师妹!”她身边的男子按住她。 “师兄,是他出言无状!”那女子恨恨道,“你要帮一个外人欺负我?” 男子无奈摇头:“你呀,这性子……坐下,我去同他说。” 黑衣青年抱着手臂,挑起一边眉毛看着这对师兄妹,目光闲适,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一场冲突近在眼前。男子瞪了师妹一眼,站起身走过来,向青年拱手行了一礼:“在下高玉山,请问公子贵姓?” “原来是高兄。免贵,沈菡池。”黑衣青年笑眯眯地站起来还了一礼。 “沈兄,我师妹无礼在先,还望海涵。但之后这句,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能收回。”高玉山态度很好,朝名为沈菡池的青年摇头苦笑。 沈菡池嬉皮笑脸道:“好说,本大侠一向心地善良,就给高兄这个面子。” 他朝黄衫女子一抱拳:“女侠,大人不记小人过,抱歉咯。” 黄衫女子还气愤不平,高玉山回到座位上又小声安抚她几句,这才消停。沈菡池也不理那边女子压低声音的咒骂,施施然喝光杯中茶,丢下几枚铜板,用剑鞘挑了包袱离开。 待他离去,黄衫女子犹自生气,怒道:“师兄,没想到你这么胆小怕事,居然同那登徒子道歉!” 高玉山面沉如水,冷冷瞪她:“罗宝珠,你若再这么惹事,就回山上去吧!你可知刚刚那人是个高手?观他脚步、气机,你我二人不是对手!” 名唤罗宝珠的女子竖眉道:“高手还不知道洗剑山庄?笑掉大牙!” 高玉山沉声道:“江湖之大,你又知道多少?有人不知道洗剑山庄,有何不可?明明是你挑衅在先!” “高手又怎么样,受人侮辱我还要忍?” 罗宝珠依旧不服气,高玉山心知自家师妹被师父宠出来的无法无天的性格,头痛欲裂,不再与她争论。 第2章 高玉山口中“一等一的高手”沈菡池风尘仆仆赶了半天路,到了雁子村中,此刻正蹲在一家农户的家门外,跟庄稼汉讨价还价。 “老哥,这驴子又老又瘦,你还要这个数?”沈菡池一脸鄙夷,伸出五个手指,“我就给这么多,不卖拉倒。” 庄稼汉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中,大侠,您牵走吧。” 沈菡池从怀里摸出碎银子给他,庄稼汉咬了一口,喜笑颜开回房里跟婆娘报告去了。沈菡池心知自己还是给了高价,不禁撇嘴。他拍拍瘦驴的脑袋:“老兄,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驴咯。” 驴子看也不看他,打了个哈欠。 沈菡池把包袱系在它背上,轻声哼着歌,牵着它往村外走。村口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乞丐,在柳树下躺着,两个稚童拿树枝去戳他鼻孔。老乞丐也不生气,笑呵呵逗他两个玩。见沈菡池过来,老乞丐突然坐起来,两个稚童以为老乞丐生气了,连忙丢了树枝尖叫着逃跑。 沈菡池牵着驴子路过他身边,老乞丐轻声道:“楔子已到,小将军放心渡河去也。” 沈菡池偏头,向他微微一笑。 待牵了驴的俊俏青年走远,老乞丐没瞎的那只眼里流下一行浊泪,又哭又笑,喃喃道:“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远远躲在一旁麦堆旁的两个稚童面面相觑。男孩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二丫,老头是不是疯了呀?” “不晓得嘞。”女孩揪揪男孩的衣角,“哥,不早了,我们回家去吧。” 大凉河如其名,河水清澈寒凉。沈菡池同艄公讲好价,带着他买下的老驴子一同上了船。年轻的艄公皮肤黝黑,精神抖擞,赤膊撑杆。 “兄弟,一日撑船能赚多少啊?”沈菡池坐在船尾喊他。 -- 第3页 艄公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够吃饱啦,比北边可强不少了。北边的可惨了,被官老爷们压榨狠呢。” 沈菡池只是笑,但笑意似乎有些勉强。这名艄公也没有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又嚷嚷道:“要是北面的蛮人当年杀光了这群狗官就好啦。” 沈菡池收了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也不知道在考虑着什么。船突然颠簸一下,老驴发出一声嘶哑叫声。 船过了大凉河,沈菡池牵着驴继续向北赶路,紧赶慢赶终于踩着闭城的时间进了黄门城。但他在城里转了一圈,发现所有客栈无一例外全部客满。似乎全武林的侠客全部熙熙攘攘涌进这小小黄门城,等明日宝剑出炉。 沈菡池找了间酒楼吃过饭,向掌柜询问了一下,只能给了点银子,无奈地去住酒楼后院的柴房。柴房又小又破败,头顶上甚至漏了个窟窿。 沈菡池枕着干草堆,倒是苦中作乐道: “得亏今夜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哟,还能看到七元解厄星君。” 他伸出手指了指天上的星辰:“我记得有人教过我,那个是啥来着……哎呀,算了,忘光了。” 老驴在柴房外,一边嚼着草根,一边发出了懒散的鸣叫。沈菡池翻了个身,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黄门城的这一夜,有无数人夜不能寐,期待着山庄里那呼呼作响的大铸剑炉的开炉之刻。 一名身披蓑衣的中年人坐在最高的城楼之上,对着月亮,将手中的一坛酒尽数倾倒在空中。那张刀刻斧凿般刚毅的面容上,落下两行热泪。 一名戴着铜铸鬼面之人抱着无柄刀沉默坐在巷中,身边是咂巴着嘴说着梦话的流浪乞丐。那张面具青面獠牙,十分骇人。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口吐鲜血,身体歪斜,倒在铜炉之前,大吼一句“此生无憾”。 一名正气凛然的中年道士,仗剑而来,落在城门前。他身边跟了一个面若桃花、唇红齿白的青年道士。年轻的道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抱怨着师父的不近人情。 而柴房里好不容易陷入梦乡的黑衣青年,梦到红衣女子跪倒在城墙之上,梦见白狮旗猎猎作响,梦见无数人影在高歌。他梦见满是褶皱的手 将他抱起,梦见自己背着一个人跌跌撞撞摔在泥水里,梦见长廊下的河灯。 他梦到一把油纸伞,遮在他的头顶。 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梦,伴随着的嘈杂而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夜直至东方破晓,都不平静。而破晓时分,便见到城中各处客栈纷纷掠出无数武林中人,向那座名动天下的洗剑山庄赶去。在柴房中好不容易睡着的沈菡池被这阵骚动惊醒,见到头顶上飞出去不少五颜六色的人影。他坐起来呆愣了许久,跑到井边打水洗了脸,才慢悠悠地牵了老驴,逆着人群的方向行进。 城郊的破败土地庙里,有一名酩酊大醉的蓑衣人躺在神像之前,身边滚落着无数酒坛。沈菡池把驴拴了,走到那蓑衣人面前,蹲**,拍了拍他的脸:“醒来了。” 蓑衣人打开了他的手,又沉沉睡去。 “大梦春秋不自知。”沈菡池摇头道,“死酒鬼,醒来了。” 他又重重拍了拍那蓑衣人的脸。蓑衣人猛地睁开了眼,里面满是怒意:“小崽子!” 沈菡池发出哈哈大笑来:“胡叔!” 被他叫做胡叔的人打了个酒嗝,把这不知道尊重长辈的臭小子掀翻在地上,哼哼唧唧地骂道:“等你许久了,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儿一样。” 沈菡池依旧是笑,蓑衣人伸手把他拽起来:“跟你的爹真是一模一样。”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嘛。”沈菡池嬉皮笑脸凑过去,“胡叔龙章凤姿,哪里比得上。” 满身酒气的胡楷翻了个白眼,胡子拉碴的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当年那个虎头虎脑的沈琼,也是这样嬉笑着搂住他的肩膀,大声叫他“楷子”。故人已去,但音容笑貌却依旧历历在目。 胡楷拍了拍沈菡池的肩,道:“既然来了,想好了?” “是啊。” 胡楷道:“你爹其实希望你永远不要来找我拿这封信。” “但他还是留下了信,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来。” 沈菡池眼神坚毅,一如当年在贪狼城门的沈琼,胡楷不禁眼窝一热。 “当年四个少年在西龙关,一人要做天下第一的大侠,一人要做权倾朝野的大臣,一人要做富甲天下的豪绅。大侠变成了酒鬼,大臣变成了老农,豪绅倒是如愿以偿……”他喃喃道,摘下腰间酒葫芦,猛灌一口,差点呛出眼泪,“仗剑江湖也不快意恩仇,权倾朝野也不过狡兔死良狗烹。富甲天下又如何?终究是黄粱梦一场!” 沈菡池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沉默良久后接过了话头:“那第四个人,只愿天下再没战乱,亲人朋友安居乐业。” “是啊,可惜最没抱负的那个人,反而战死了沙场。” 胡楷刚醒来的那股精神劲儿似乎用完了,他再次打了个酒嗝,打怀里摸出来一封泛黄的信,丢给了沈菡池:“拿去吧。这是第一封密信。” 沈菡池接过来,不语。正当胡楷打算要说什么来安慰他的时候,黑衣青年突然抬起头,一脸嫌弃地道:“叔,你这信天天这么贴身放着啊?恶心死了。” 啼笑皆非的胡楷一脚踢上了他的屁股:“快滚吧!” -- 第4页 “好好好,这就滚。哦,等此间事了,你到望北城来,请你喝美酒。”沈菡池从善如流地“滚”到了破庙门外,又探头补上了这么一句。 胡楷已经躺在了地上,不耐烦地向他挥手,做了个驱逐的手势。 等黑衣青年消失在门口,他才大声吼道:“臭小子,可别死了啊!你若是死了,我就把你的尸骨扔进钱塘!” 这曾经一人鲜衣怒马,一剑搅乱江湖的剑客知道沈菡池还在门外。过了许久,久到他以为青年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墙外传来了朗笑声:“死不了你前头,少喝酒吧,臭醉鬼!” “妈的,臭小子!”蓑衣剑客怒骂道,抬起衣袖,擦了擦泪。 沈菡池找了个树荫处,读完了手中信。他面色如常,将这封信撕得粉碎后丢弃在了水里。他刚做完这件事,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轰鸣。黑衣青年望去,便见到又是那些五颜六色的人影开始飞来飞去。 “真好啊。”沈菡池嘴角上挑,唇边两颗小痣十分显眼,“大白天的,还能看到烟花。”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 第3章 那洗剑山庄前,聚集了无数三教九流,几乎西北的半个武林都聚集在了这里。“红屠手”郑红霖,“海棠仙子”林月琴,“开山老人”李放……丢个砖头都可以砸死一片二三流高手。一流高手也有那么三四位,不过也没有站在前面,而是隐藏了气机站在人群中一心打算做那黄雀。 嘈杂的人群等待洗剑山庄大门打开。等快到辰时,人群终于要忍耐不住暴动之时,那扇红木大门终于缓缓打开。出乎意料,老庄主孙乾坤不在,只有一名身形单薄,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捧着一个盖了红色绸缎的木匣出来。 他通红着眼,脸色苍白。人群刹那间变得悄无声息。 迦蓝寺的住持低声念了句佛号,面相悲悯。 “我名孙玉良,乃是老庄主的嫡孙。诸位远道而来,本应由洗剑山庄设宴招待,最终选出一位正派高手赠送宝剑!但,祖父为铸这柄剑已呕心沥血,昨日又被剑气反噬,已然……” 这名叫孙玉良的年轻人哽咽着,颤抖着掀开了那块红色绸缎。他缓了缓,才继续道:“这剑太过霸道,我庄两名剑士竭尽全力才制止它,现在也已身亡!祖父遗言交代,万里飞鸢有灵,便是瑶山的那位亲制,也未必能使它择主,要我打开剑匣便是。诸位各凭本事罢!” 门前众人皆是大惊,没想到老庄主竟然真的用生命造出了一柄有灵气的剑。随即而来的,便是无数火热的眼神。 只见孙玉良死死咬住牙关,额上爆出青筋来。他身体颤抖,双手充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咔哒”一声打开了那剑匣。打开的瞬间,他真气运行,将这柄血色长剑弹射到空中,剑气划破天际! 孙玉良踉跄后退两步,竟然口喷鲜血,染红了白色衣裳。他身体瘫软在地,不知死活。然而此刻无人注意他,全部人已经拔地而起,打做一团,去争夺那绝世宝剑! 只有迦蓝寺的住持跟两名无名道人还在原地按兵不动。上了年纪的住持叹一声,去查看孙玉良的状况。孙玉良靠在门前的麒麟像前,嘴角渗出鲜血,苦笑道:“大师,不去试试吗?” “贫僧此次前来,只是为了观礼。兵器伤人,与我佛家无缘。”老住持又念了句佛号,“谁曾想世事弄人啊……老庄主一事,还望节哀。” “可惜,这世间的人,他、他、他!他们,全都不懂啊!”孙玉良指着空中缠斗成一团的武林高手们,发出一声悲鸣,“为何,为何啊——” 中年道士摇头。他的眉头蹙紧,面沉如水:“没想到会这样。” 面如冠玉的年轻道人掏了掏耳朵,目光左看右看,咧嘴一笑:“师父你看,那海棠仙子居然没穿亵裤呢。” 回应他的是重重一个爆栗。年轻道人委屈巴巴地捂住自己的额头,看到师父一本正经地抬头向上看,目光追逐着那位海棠仙子。 “老不修!盯着人家姑娘的裙下风光做什么!” “小色鬼!我这是怕她着凉,关心一下!” 同为出家人的老主持默然别过脸去,实在听不得这样污言秽语,念了句“阿弥陀佛”。 欣赏完裙下风光,中年道人把目光收回来,右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清平啊,这柄魔剑总是要有人收了的。落进那些人手里,还不如带回白峰观镇压起来,对吧?” 年轻道人翻了个白眼,把师父的手扒拉下来:“要去你去,我可不找麻烦。” “别这么说嘛,你可是为师的爱徒。替师父分忧不是徒弟的职责吗?” 年轻道人顿时拧起了眉毛:“上次你叫我去替你收了那个什么狗屁心经,害得我被追杀三千里!我可不干了!” “清平啊——”中年道人再次揽住他的肩膀,这次却换上了威胁的语气,“你干不干?你床下的三箱小画本,掌教师叔还惦记着要销毁呢。” “……” 年轻道人认命地垂下头。他抬起左手,宽大的道袍无风却鼓起,似是真气倒灌而致。俊俏的风流道士仰起头,面色平静而悲悯:“万里飞鸢,来!” “嵩山血魔”一脚踹开了扑上来的“红屠手”,将那柄万里飞鸢抓在了手里。还没等他露出喜悦神色,下一瞬间万里飞鸢剑身大振,生生将他真气逼回!“嵩山血魔”差点吐出鲜血,死死抓紧了手,却没能阻挡这柄剑飞射而去—— -- 第5页 这柄桀骜不驯的魔剑,若是有情绪,便几乎是急不可耐、欢欣鼓舞地落进那名年轻道人的手里。 嵩山血魔刚要破口大骂,突然遍体生寒。他缓缓转动眼珠,望向年轻道人身旁——那里站着一位含笑捻须的中年道士。这位魔道一流高手看清他的脸,差点从房顶上跌下去。 一流高手之上,还有天字榜。天字榜第六,白峰观祝潜虚! “他怎么也来?”嵩山血魔喃喃道,止不住牙关打颤。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他纵横江湖之时,这名道人风轻云淡一挥手,他便飞出去撞进墙里,碎了好几根骨头。那股被气势压迫,动弹不得的窒息感,直到现在还是他的噩梦。 嵩山血魔当机立断逃离战圈,身形掠去,竟是直接逃了。 众人也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他们争夺的宝物竟被人半截截胡。像嵩山血魔这样一眼认出祝潜虚的人极少,少数几个一流高手倒是察觉到了自己已被中年道人的气机锁定,不敢轻举妄动。剩下的人斟酌了一下形式,有打红眼了的已经扑向了年轻道士。 年轻道人食指一挥:“去!” 万里飞鸢又冲出,几息之间便划开了所有敌人的腰带。那几人愣在当场,裤子直接掉下来,露出无数毛腿。 “……” 年轻道人露出的这一手御剑之术先是狠狠震撼了众人一番,接下来的这割衣服的举动又再次震撼了他们一次。人群中有那面皮薄的女侠已经捂着脸尖叫起来。 年轻道人啧啧摇头:“除了……咳,这么多人不穿亵裤啊。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伽蓝寺主持面色凝重,向祝潜虚行了一礼:“白峰御剑之术……敢问这两位道友,可是白峰观而来?” 祝潜虚笑呵呵还礼道:“大师好眼力。” 这便是承认了。 白峰观三字一出,大部分人就已经后退两步,歇了夺宝的心思。还有一些人贼心不死,还在跃跃欲试,俊俏的年轻道士便向他们挑眉一笑,满眼都是挑衅。 “不打了,白峰观奴家可惹不起。”人群中一名作苗疆打扮的美妇人出声道,不忘向年轻道士抛了个媚眼,“小道爷,有空来我黄滇九水寨坐坐,奴家好生招待。” “红蛛娘,少在这**了!”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嫌恶地看着她道,“也不瞧瞧你的模样?” 红蛛娘巧笑一声,两只红色蜘蛛顺着衣袖爬到她的一双柔夷上:“振江刀,你怕是想再试试奴家的手段吧?” 他们两个这剑拔弩张起来,倒是打消了山庄前凝重的气氛,纷纷有人离去。很快山庄前还剩下不到二十人。年轻道人收回了万里飞鸢,嬉笑道:“还有哪位,要来试试我的道行?” 一名面相正气凛然的灰袍老者道:“在下开山派李放,愿跟道长比试一番。” 年轻道人一脸嫌恶:“开山老人啊?你这岁数比我爷爷还大,欺负我羞不羞?不如叫你那个如花似玉的孙女过来。” 他这么一刺,灰袍老者顿时涨红了一张脸,刚要发难,便感觉到一股气机锁定了自己。他警惕望去,是那名长相平凡的中年道人。 祝潜虚依旧是憨厚笑道:“李放前辈是吧,我徒弟下手没个轻重的,不如叫贫道跟您老人家过过招吧。” 年轻道人“哇”了一声,向李放做了个鬼脸:“你完蛋了,天下第六要打你了。” 祝潜虚踢了他一脚:“你是不是我亲徒弟,别总提第六行不行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 第4章 一听“天下第六”四个字,李放脸色唰一下变白,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一对师徒的身份了。中年道人便是白峰观“潜虚真人”,青年道人应该就是他唯一的徒弟,号称剑匣的祝清平了。传说当年祝清平被祝潜虚背回白峰观时,山上百把名剑齐鸣,宛如在行礼迎接这流浪儿。若是他,万里飞鸢乖乖择主也就有了解释。 李放干笑道:“岂敢,岂敢。都是误会,罢了。” 白峰观他其实不怕,夺宝这种事本来就各凭本事,正派执牛耳的白峰观行事一向坦荡,不至于为了一柄剑对他开山派下手。但是就算只看个人实力……面前的天下第六一只手就能按死他,这话可不夸张。 祝潜虚身份一爆出,看到开山老人出头而有些蠢蠢欲动的其余人也歇了心思。 祝清平打了个哈欠,眼神不停游移。突然,他眼神停住,双眼发亮,伸手指了指人群中一名黄衣女子:“大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啊?小道祝清平,不妨我们切磋一下~?” 切磋两个字本来没什么,被这俊俏道士加重音说出口,就怎么听怎么奇怪,带了股风月场上的味道。黄衣女子正是在大凉河前同沈菡池起了冲突的罗宝珠,听到这话,脸色一下涨红,拔出腰间剑指着祝清平:“你找死!” 高玉山头皮一炸,赶紧伸出手把师妹拽到一边:“别闹了!你才是找死呢!” 高玉山心知肚明为什么祝清平要言语无状,完全是因为他这师妹一直用仇恨的眼光看着对方。说实话,万里飞鸢他根本就没想着能到手,此次不过是来长长见识。知道对面师徒是白峰观中人,他本来都要悄悄走了,谁知道师妹倒是意难平。 还没等他说话,祝清平又恢复了懒懒散散的表情,整个肩膀垮下来:“昨晚没睡好,懒得打啊。留下名帖,改日约战……” -- 第6页 他话音未落,祝潜虚拍了他脑袋一下:“胡说八道什么呢,师父教你多少次,不好好跟漂亮姑娘说话,怎么找老婆啊,啊?” 伽蓝寺住持听到这两个出家人光天化日下谈起了娶老婆的事儿,又念了句佛号,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 白峰观,伤风败俗,不配为出家人啊! 结果这一下冷场了。高玉山的假笑还挂在脸上,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刚想报个名号之类的,就见到师徒两个人互相谩骂着扬长而去了。罗宝珠在他身后,讥笑道:“师兄,习了这么多年武,你却只会写息事宁人四个字。” 高玉山恍惚间,一直悬吊着的一口气尽泄而出,肩膀重重垮下。他错了吗?他怕行走江湖遇上硬点子,怕自己的所在的二流门派护不住自己,怕身后的师妹受伤受苦……他怕的事情太多了。或许,他还是不太适合这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吧。 祝潜虚跟祝清平两人走在街上,祝清平突然道:“师父啊,刚刚那群人里,有没有比我能打的?哦,我是说岁数差不多的。” 他洋洋得意地补上一句,没想到祝潜虚还真的点了点头:“有一个。” 祝清平目瞪口呆:“真的啊?我怎么没看到?” 他这句话一落,头上突然被阴影笼罩。祝潜虚伸出手,轻描淡写地挡住了身后气势汹汹的一刀:“就是这个少年郎。” 祝清平完全没有意识到居然有人接近,来人的气机实在隐藏得太好。他诧异地回过头去,看到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一闪而过。来人身穿麻衣,个头很高,一击没得手便快速后撤。 祝潜虚朝着这名不速之客笑道:“拿我试刀,你还早了点。不如从天字榜第十的‘金花公子’开始吧。” 鬼面人身形顿了顿,接着便迅速掠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祝清平看了看鬼面人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家师父脸上出现的一道小血痕,瞠目结舌道:“这大兄弟是谁啊,牛逼!居然划伤你的脸了!那个面具好帅啊,我要跟他做朋友!” 祝潜虚重重翻了个白眼,气呼呼道:“兔崽子,白养你这么多年了,不想着给师父报仇就算了,还煽风点火啊?” 祝清平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我是兔崽子,师父你就是兔子。” 祝潜虚龇牙咧嘴,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口:“下手真狠……再给他七八年,我的脑袋都被这一下砍下来了。” “所以他到底是谁啊?” 祝潜虚砸吧砸吧嘴,做出一副高人风范:“这人嘛,名字我们都不知道。他也就比你强一点,不过他每次出手都是抱着必死决心来的,这就很骇人了。一般江湖人过招,谁真的拼命?他是真的拼命来的。贫道认为,总有一天你俩要交手的。” “哇!我可不想跟这种人打架。”祝清平怪叫道,“对了师父,你刚刚是不是祸水东引,让他去对付金花公子来着?” “胡说八道,这叫祸水东引吗?这叫指点后人!我说,能不能别揭我的短了,我好歹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你总这样为师很难做人啊。” 师徒两人吵吵闹闹,离开了这座突然冷清下来的黄门城。 而在他们之前,一名黑衣青年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牵着一头瘦弱的老驴,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进,背离了黄门城,向那座传说中的贪狼城而去。 永朝边境的贪狼城终日黄沙漫天。自数十年前的陈违溪、谭柘两大才子开辟先河之后,世间读书人总喜欢有样学样地写上几首歌颂贪狼城外大漠风光的边塞诗。然而其中绝大部分人,一生也没有离开富饶和平的中原,淌过大凉河,来西北看看这座经年累月处于战火纷飞的城。 当年的镇西将军沈琼、南中大将军顾退之两人带着三十万士兵在贪狼城天关外拼杀,却被十二道圣旨叫停,最终贪狼城还有其他两个额外的城池被割地求和,让给了大漠那边的北原羌人。然而羌人没想到的是,贪狼城的百姓誓死不从,自发组成了民兵对抗北原军队……最终永朝那边送上了白银五百万两,割地这件事就一直搁浅。 这里出过丐帮三千义士血战西龙关的美谈,也出过弹尽粮绝时城主烹杀儿女的惨案。沈菡池站在城门外,抬起头注视着那块题了“贪狼”二字的暗色匾额,过了许久,被风沙迷了眼睛,才狼狈地低下头来。 他想了许久,看过这么多歌颂贪狼的诗句,只记起来陈违溪的一句豪气十足的“醉卧黄沙万里,醒提羌头千颗”来。 这名黑衣青年身上的藏蓝披风被西北大风扬起,他弯下腰向这座宁死不屈的城池深深一拜! 守城士兵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不进城先拜城的人,对他先入为主产生了不少好感。沈菡池递了通关文牒过去,他随便看了两眼就让他进去了。 沈菡池牵着驴,一步跨进贪狼城! 没想到,踏进城门的刹那,迎接这位打南面华京城来的公子哥的竟然是扑头盖脸的一盆凉水。还好沈菡池反应灵敏,翻身躲过了暗器突袭。 他站稳身体,向前望去,看到一个提着水盆的气势汹汹的妇人。那妇人看到他,一下子目瞪口呆:“糟了,认错人了!抱歉,我本来想泼我家那个死鬼……公子好俊的身手!” 她语无伦次,一时似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沈菡池宽容地向她微笑,展示了一下自己依旧干爽的衣服,示意她不用道歉。他身边站着个壮汉,尴尬地摸着自己的光头:“臭婆娘,看你干的好事!” -- 第7页 妇人一瞪眼,叉腰便骂道:“还不是你这个死鬼,天天就知道赌!赌!”她泼辣地吼完,又转头看向沈菡池,脸上立刻挂起如花笑容:“公子,抱歉抱歉,叫你见笑了。” 沈菡池连连摆手:“大嫂,真没事。哦,对,我打听一下,这附近有没有物美价廉的客栈?” 妇人一拍胸脯,胸前波澜壮阔,无限风光:“公子问对人啦,我家就开的客栈!公子今天来住,半价!” 汉子酸溜溜地道:“臭婆娘,见到俊俏后生就卖弄风骚。” 妇人斜眼瞪他:“好大的一缸醋哟。” 不愧西北边城,民风彪悍。沈菡池方才在城外的伤春悲秋似乎减淡了不少。他忍俊不禁,笑逐颜开。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 第5章 沈菡池牵着驴同夫妇二人向客栈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打听了贪狼城这两年的现状。贼眉鼠眼的汉子叫黄奎,泼辣妇人没说名字,只让沈菡池叫她大嫂。 贪狼城跟华京实在大有不同,街上大半女子不缠足不戴纱,而男子大多佩刀,魁梧粗壮。沈菡池一边走一边瞧,倍感亲切,小时候跟父母在这城里的记忆似乎复苏了一些。 “还不是那样,羌人蠢蠢欲动,打不进来,就知道骚扰出城的老百姓。”黄奎愤怒道,“老城主死了以后,新城主镇不住底下的贪官污吏,结果这群人也可劲儿欺负老百姓。” 沈菡池停住脚步,黄大嫂疑惑地回头看他,就见这俊秀公子表情愕然,满眼惊诧。他嘴唇翕动几下,才艰难地开口道:“张……老城主去世了?什么时候?” 黄大嫂打量他几眼:“公子是南方人吧,不知道也正常。老城主自白狼关一战,杀了儿女妻妾给将士分食以后,终日郁郁寡欢,没两年就上吊了。” 黄奎接话道:“唉,这事儿我说也不能怨老城主……不过要换我,可不会做这事儿。” 黄大嫂笑道:“你这没出息的,真的打羌人,指不定是我领兵,杀了你给将士吃呢。” 黄奎嘟囔着“狠毒妇人”,摇头晃脑地走到前面去了。沈菡池还愣在原地,黄大嫂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他没想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老城主张雄居然自缢了。但是仔细琢磨一下,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换了他,不得不为了大义亲手杀死至亲,估计也难以再苟活于世。 那年羌人逼关,朝廷为了让贪狼城屈服,硬生生切断了漕运。沈琼带着甘愿抗旨的五百精兵跟百姓自发组织的民兵死守城门,是张雄亲手杀死了自己六个儿女四位妻妾,只留下一名长子。他将家人尸身给将士分食,才撑到迫于朝堂上武将上书的压力而从采酒城姗姗来迟的三千援兵的到来。铁血铮铮的镇西将军沈琼当即痛哭失声。 啊,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他换上笑脸,示意黄大嫂自己没事,继续向前走去。 华京城,问天司。 云殊归捧着一本残局棋谱品读着,窗外一枝柳条迎风招摇,满池菡萏怒放。 突然,窗楹前探出一个头来。问天司的一名五官灵台郎向他大声道:“云公子,我们后天要去城外踏青,骆昭容问你去不去呢。” 远处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少女声音:“刘风,你想死啊?!” 云殊归温和一笑:“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 刘风摇头晃脑道:“我就说你肯定不去,丫头片子就是不死心。唉,我都说了,云公子从小到大,都没踏出过华京城,这次也肯定不例外。” “对了,云公子,你为什么不出城啊?” 云殊归翻书页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他摇摇头:“也没什么特别原因。” 刘风嘻嘻笑道:“大家都说你是为了心上人才从不出城,是真的吗?” 云殊归看到远处绿衣一闪而过。他沉吟片刻,点点头:“是。” “哇哦……”刘风张大了嘴巴,“没想到我们的翩翩公子真的有心上人!” 云殊归注意到那袭绿衣匆匆跑走,这才好笑地摇了摇头:“这都是什么奇怪的称号啊。” “可多呢。”刘风开始掰手指,“如玉公子啊,无双公子,兰花郎君啊……哎呀,你都不知道华京城的女子有多喜欢你。哦对,还有男子。现在知道你有心上人,他们估计要芳心碎一地咯。” 云殊归道:“哪儿有这么夸张。” 刘风啧啧称奇:“云公子,你是不知道,你每次跨出问天司大门槛,都有一堆姑娘在后面偷偷看你呢。还有姑娘找我给你递信,不过都被骆昭容抢走撕了。我要是有你一半受欢迎就行了。” 青年说话的语气带了股酸气,不过云殊归对这些事一向迟钝,没有察觉出来,一旁收拾房间的绿蛟已经听出了门道。她柳眉倒竖,叉腰呵斥道:“去去,不要拿这些东西污了我家公子的耳朵!” “好好好,绿蛟姑娘,我这就走。”刘风做了个鬼脸,匆匆跑走。 云殊归这才得了清闲,继续读起了棋谱。绿蛟拿着鸡毛掸子,这里掸掸那里擦擦,总是静不下心来,像是有一万条毛毛虫在她心上爬。终于婢女还是踟蹰半天,索性把鸡毛掸子一丢,豁出去发问道:“公子,您真的有心上人呀?” 云殊归听到鸡毛掸子掉在地上发出的脆响,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婢女道:“你怎么也要打听这些事?” -- 第8页 “这,我就是好奇嘛。”绿蛟扭捏道,“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公子记挂在心里这么久?” “他呀……”云殊归轻轻垂下眼睑,睫毛扑闪。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情,他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笑意,“很好。” 绿蛟还是第一次看到公子笑得这么开心。窗外的阳光照在公子身上,像是给他镀金一般,叫他整个人看起来就要与日光融为一体。这一顷刻间,那全天下的温柔爱意都盛满在云殊归脸上浅浅的酒窝中了。 她想,公子喜欢的人,一定很好很好。公子也一定,很喜欢很喜欢她。 但很快,那抹发自真心的温柔笑意便从云殊归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换上了浅浅的微笑。绿蛟意识到现在的笑容有些勉强,不禁问道:“公子,你怎么从来不去见她?” 云殊归轻声道:“非不愿,实不能。” 他骨节分明的手翻过书页,一朵干枯的白色海棠花静静躺在里面,落在残局的天元之位。 绿蛟听出了那一声里面饱含的诸多无奈挣扎,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归根究底,引起公子的伤心事来。可怜她家公子,风度翩翩,才富五车,却对心上人求而不得。为了将功补过,绿蛟只好把手里鸡毛掸子挥舞生风,争取把公子的书房打扫得一尘不染。 云殊归拈起那朵海棠花,眸色清浅。忽然只听得耳畔哐当一声,似有重物落水,他扬眉看去,那绿衫少女把一箱子东西全部砸进了他窗外的荷塘里,接着哭着跑走了。 “杜十娘啊。”云殊归虽然恼恨自己伤了少女的心,但又被骆昭容赌气做出的荒诞举动逗笑,把失去水分的海棠花放回。他轻轻叹了口气,踱步到池塘前,静静地看着水里漂浮着的奇怪物件。有信,有女子贴身物品,有香囊手帕一类。 “……要劳烦尹福收拾了啊。”他苦恼道。 还没等他转身,突然那绿衫少女又跑回来,眼眶通红,恨恨地看着他:“云师兄,你不喜欢我,我还是倾慕你!” 云殊归温声道:“你在问天司三年,我早就把你当亲妹子了。” 本还不死心的骆昭容终于哇一声哭出来。云殊归伸出手要摸摸她的脑袋,又停在半空中,最终无奈地缩了回去。 “行了,我知道了,嗝。”骆昭容少女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被他这个犹豫不定的举动逗得破涕为笑,“天下男人多的是,我才不在你这树上吊死!” “那就好。”云殊归仍旧眉眼温柔,“云某不值得,是个把女子惹哭的坏人啊。” 骆昭容向他做了个鬼脸,跑走了。云殊归看着她的背影,注意到她又迅速抬起手擦了擦眼泪,似乎是不想被他看到。 云殊归沉默伫立在荷塘前,目光怅然道:“作茧自缚。” 一只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在他肩头,云殊归解下鸽子腿上的信,目光落在纸上匆匆一扫,刹那面沉如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 第6章 沈菡池一路睡大街,睡树林,睡柴房,今天到贪狼城终于住上了不那么软的床。他先是迫不及待地叫小二挑了水来,痛痛快快洗去一身风尘,接着又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 沈菡池本想再打个坐吐纳一番,但上下眼皮却不给面子地疯狂打架。最终他撑着一口气把长剑压在枕头下,身体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他又开始做那个梦。 结果刚进入梦乡,一声巨响就在他耳旁炸开。沈菡池几乎是一刹那抄起枕边长剑,翻身下床,整个身体紧绷,戒备地盯着周遭的一切。 “大哥,饶命啊!别打脸!” 一声怪叫响起,接着便是粗野的骂声。沈菡池意识到似乎不是冲自己来的,松了一口气。他凑到门前,打开了一道门缝,结果却叫他目瞪口呆。 “说了别打脸!哥,我真的不知道!” 一个穿着松松垮垮道袍的年轻道人,滚在客栈楼梯上。他身后的大汉手里提着根碗口粗的木棍,骂骂咧咧地就往道人身上砸。 “老哥,你媳妇说要同我睡,我先前可不知道是有夫之妇啊!何况小道裤腰带都没脱呢!”道人一边打滚一边求饶,“天地良心,出家人不打诳语!真的,你婆娘自己说的,你问她,我可啥都不知道!” 那大汉脸气成猪肝色,哪里听道人求饶。他那木棍直冲道人天灵盖打去,眼见着道人便要头破血流。道士赶紧使出驴打滚的绝技,向一侧滚了一圈,这才躲过当头一棒。 沈菡池发现那灰头土脸连连叫苦的道士明明是个身怀武功的高手,却依旧老实挨打。五大三粗的大汉继续撵着他打,沈菡池作出靠在门边把这出闹剧当戏看的姿态。没想到一下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道士连滚带爬直接撞进了沈菡池的房间。 “娘咧!”道士看到沈菡池手里有剑,扑上去死死抱住沈菡池的腿,“少侠救命!” 这道士面若桃花、唇红齿白,要不是眉眼间有股猥琐之气,端是一位俊俏风流的神仙人物。沈菡池打量了他两眼,心想怪不得这满脸横肉的大汉的媳妇要跟这道士滚做一对……实在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大汉喘着粗气,站在门口吼道:“别多管闲事,我今天就要打死这野道士!” 道士正是黄门城的祝清平,他躲在沈菡池身后嚷嚷道:“你婆娘说她是寡妇,我怎么知道!这不还没干什么吗?!” -- 第9页 沈菡池嫌弃地踢了他一脚:“兄弟,你这是要求饶,还是煽风点火啊?” 祝清平死死抱紧沈菡池的腿,沈菡池试图挣脱,却依旧被死死抱住,确定了他确实是个练家子。撞见这种出家人被捉奸在床的事儿,还被当事人狗皮膏药一样贴着……实在是生平头一遭。沈菡池嘴角抽搐,轻轻踢了踢他道:“兄弟,我可是无辜的,你放开我成不?” 祝清平很有骨气地一仰头:“我不!” “……” 气头上的大汉正要再次发难,沈菡池转头道:“大哥,要不这样吧……” 他正说着,直接飞起一脚把祝清平踢到了窗外。年轻道士从二楼撞飞窗户而出,重重摔在地上,滚动了两圈后,口吐鲜血,生死不知。 大汉傻眼。沈菡池笑容灿烂道:“我替你打完他了。” 过了半晌,狼狈不堪的祝清平跟沈菡池蹲在了两条街外的面摊上,一人手里端了碗羊肉面,稀里呼噜地吃着。 祝清平风卷残云吃完一碗,又一口一个“漂亮大姐”,死皮赖脸要老板娘给他加汤。老板娘是位半老徐娘,坏笑着掐了俊俏道士的腰一把,揩足了油后,白送了他一碗羊肉汤跟一个馍。 祝清平举着白面馍,唉声叹气道:“唉,谁想到呢,贫道居然混到要出卖美色换食物的份了。” 沈菡池一直以为自己算是喜欢胡说八道的人了,如今也在风流道士面前甘拜下风了。他一边吃着面,一边翻白眼。 祝清平重重拍了拍沈菡池的肩膀,豪气干云道:“沈兄弟,谢谢你救命之恩啊。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一碗羊肉面一笔勾销啊。” 刚刚沈菡池踢祝清平这一脚只用了三分力,之后撞出二楼口吐鲜血昏迷不醒都是祝清平演出来的闹剧。这两个坏胚对了个眼神,就瞬间合计好了一出戏来,吓得大汉扔了棍子就跑,生怕吃上官司。结果还被凶神恶煞的黄大嫂揪着赔窗户钱,惊魂未定地丢下钱一溜烟跑远了。 在大街上众人惊恐的目光下,嘴边擦了朱砂的祝清平站起来,能跑能跳,相当自来熟地揽了沈菡池的肩膀去吃面,美其名曰要报恩。 沈菡池帮他也只是出于好奇,把面碗放到桌子上,把心底疑问说了出来:“你武功应该比我还好上不少,怎么不还手?” 祝清平拿筷子挑起来汤里的一片羊肉,放进嘴巴里嚼嚼,很是忧伤:“我有错在先,怎么好还手?而且武功这玩意儿也不是对付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的。” “算你这假道士还有良心。” 祝清平正色道:“沈少侠,你这就不对了,什么叫假道士?贫道可是正儿八经挂牌修行的道士,还有文牒呢。” 沈菡池讥笑道:“除了你,还有正儿八经的道士跟寡妇偷情,结果被人家老公捉奸在床上?” “有啊,”祝清平仰头喝光了汤,一抹嘴巴,“我师父也这样。唉,可惜了,那个大嫂风骚的要死,没睡到手啊。” 沈菡池对道士一职有了崭新的认知。祝清平大声嚷嚷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沈兄弟,我们后会有期啊——” 他摸了摸自己的怀,突然脸色一变。沈菡池只见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最终苦了一张脸:“坏了,我钱袋叫那假寡妇摸走了。” “……”沈菡池露出古怪的笑容:“老哥,你这情偷的很值啊。” 身无分文的白峰观新一代天骄只好哭丧着脸求沈菡池结账。沈菡池看着这讨厌鬼道士吃瘪,幸灾乐祸道:“你怎么不去用美色换取食物啊?” “呔,这位施主,谨言慎行,贫道可是正儿八经的出家人!什么美色不美色!”祝清平正气凛然地指责起了沈菡池。 “我还是不结账了吧。”沈菡池慢悠悠地把钱袋收回了怀里。 “好哥哥,我一见你就觉得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求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 第7章 最后沈菡池结了帐,俊俏道士被老板娘又摸了个遍。报恩不成,又欠了债,还没钱住宿的祝清平又死皮赖脸赖上了沈菡池,要给他做五天临时跟班。沈菡池哀叹人不应该手贱,但想了想有个贴身护卫也不错……至少能让他去喂喂驴。 晚上,沈菡池还是把剑放得离床头更近了一些。 没想到当晚他好端端睡着觉,这没脸没皮的道士又给他找事。沈菡池正做着大梦,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他立马翻身坐起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祝清平鬼鬼祟祟从隔壁房间跑过来,向他挤眉弄眼:“池弟啊,天字房住了一个漂亮女侠,跟我去偷看两眼吧?” 知道沈菡池比他小一岁半,在门派中辈分最小的祝清平的尾巴翘上了天,非要沈菡池叫他哥。沈菡池的回应是冷冷一笑,架不住对方心宽体胖,仍旧是口口声声喊他池弟。 “滚滚滚,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去死?” 祝清平怜悯的眼神落在沈菡池腰上:“有漂亮妞儿都不看,你是不是寡人有疾啊,池弟?” “老子有心上人了,快滚啊!” 祝清平一脸震惊,似乎是大受打击一般:“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美男子,结果你居然是个痴情种子!何必早早把自己吊死呢,来吧,跟我一起去看漂亮女侠!” 沈菡池气得红眼,抓起手边枕头去砸他,这兴风作浪的妖道夹着尾巴跑走了。沈菡池拿被子捂头,发誓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跟妖道过招,专往他引以为傲的俊脸上招呼。 -- 第10页 结果被祝清平这么一搅和,沈菡池愤怒之下又睡不着了。他辗转反侧良久,最终坐起身来,推开黄奎加急钉好的窗,怔怔地看着清辉月光洒进房间里来,落在他身上的被子上。 夜风吹拂,远处似有蝉鸣声声,又转瞬而逝。万家灯火皆灭,天下寂静无声。 放眼望去,永朝辽阔无比,却也没有一盏烛火愿意为他点亮。哪怕华京城灯火通明的正月十五,满街灯火如星河自天边垂下、落入凡尘,他也只敢躲在城楼上提着酒葫芦,偷看别人一家团圆,幸福地在闹市中穿梭。 沈菡池年少时还傻乎乎相信“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青年时才明白世间万般道理在他这天煞孤星身上总是不适用的,渐渐便不再去奢求什么。 “痴情个屁,活该自己难受。”沈菡池恨恨骂道,也不知道在骂谁,“一厢情愿而已,还做白日梦,想别人也心悦你。凭什么有人爱你?” 他重重躺下,整个人砸在床上。他在心里把那个名字念了无数遍,想象着自己拿笔在宣纸上写了又写,最终想撕掉的时候却又不舍得。 普天之下的孤独都在这个夜里,如潮水一般涌进这扇小窗,层层叠叠压在了镇西将军次子身上。刺骨寒冷席卷了他的身体,从骨髓里向上冒。 再等等,快要结束了——沈菡池混乱的脑子里只有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隆隆作响。 没人知道这个被当朝首辅钱照云称赞为“治兵用军有其父之风,一人可挡羌军百万”的沈家之后在想什么,无数华京权贵之流都只觉得他是个笑脸迎人却又只独来独往的怪胎。背地里,总有人说他明明克父克母却依然恬不知耻地占据家业。终日游手好闲不去书院也不去练武场,偏偏不知为何却走了狗屎运得了首辅大人青眼。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在雁子村看到那头老驴要被拖去宰了而掏钱买下的时候,他只是太寂寞了。 而一件连他也不知道的事情是,每年华京城中的正月十五,总有同一个人提着灯笼,在长廊下为另一个人点亮一盏长命灯。 长命灯的主人,陵上滈水、满池菡萏。 次日沈菡池从噩梦惊醒,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祝清平的脸在他头顶做出挤眉弄眼的表情来。他先是一惊,下意识要反击,结果却在真气流动的瞬间被祝清平拉住手腕命门。 沈菡池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面前的人不是刺客。结果他坐起身来,刚要说话,祝清平又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他床前躺了两个黑衣人,捆成了两个粽子。看身形一男一女,女的那位被捆出来的姿态实在是有点不堪入目。 祝清平洋洋得意地邀功道:“池弟,为兄这一手不错吧?” 沈菡池眸色暗沉:“这是怎么回事?” “哦,昨晚我去幽会佳人,就看到这两个货蹲在你屋顶吹风,就给你抓过来了。”祝清平一边说着,一边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好像还拿了个什么管子对着你房间吹呢。” 沈菡池这才后怕起来,昨晚自己发了寒病,根本没察觉有人在屋顶上。要不是祝清平误打误撞,说不定此刻自己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想到这里,他向祝清平一拱手:“谢谢祝兄搭救。” “没事啦,毕竟小道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那个女的,**真不错,你也摸摸?” 沈菡池好不容易对他生起的感激全部烟消云散。他披上外衫,翻身下床,把两个黑衣人面罩扯下来,发现自己没有见过。他又翻找了一下他们的随身物品,发现除了凶器什么都没有。沈菡池翻开那名男刺客的衣襟,这才找到了点端倪——里面绣着一个篆字,应当是梅。 永朝朝堂之上,三省六部。朝堂之下,还有两把刀悬在所有官员的头上。一把是东宫所属的羽林力士,一把则是钦差掌印太监刘思礼掌控的梅厂。前者明面上监视百官,后者直接就做些杀人勾当。 拿出梅厂来刺杀,够抬举人了。只用了十五天就追查到他的踪迹,不得不说一句很有效率。 沈菡池端起洗脸水,泼了这两人一个透心凉。两个刺客咳嗽着醒过来,祝清平在一旁直摇头:“池弟,你这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女刺客先惊醒,第一反应就是要去咬嘴里藏着的毒药。沈菡池右手钳住她的下巴,毫不留情卸了她的下巴。剧痛之下女刺客发出一声悲鸣,她盯着沈菡池,看到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嗜血杀意。 像是西北传说中白毛绿眼的孤狼王,在夜色里亮出锋利獠牙,要撕扯开她的喉咙。 沈菡池唇角上挑,笑意盈盈,唇边小痣两点夺目:“我还有更不怜香惜玉的。” 他反手又卸掉了男刺客的下巴,接着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梅厂是吧,我听说你们死士骨头都硬的很,还有不少时间验证一下这个说法。祝兄,你先出去吧。” 祝清平正在低头抠鼻屎,突然被点名,傻乎乎地“啊”了一声,接着不无担忧地道:“池弟啊,虽然哥哥我不知道发生了啥,但是你尽量别搞出人命,好吧?” 沈菡池眸色一暗,随口敷衍道:“嗯。” 他叮嘱完这一句,往房外走,关上门的刹那又探头回来:“我是指那种人命,你懂。” 沈菡池什么怒火什么杀意都让他搅和没了,顿时啼笑皆非。 -- 第11页 经过一番手段,沈菡池从这两个刺客口中听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名字,掌印太监刘思礼。他一直心知肚明,天下最尊贵的那位并不想要他的命,更想让他带着作为心腹大患的沈家铁骑兵跟羌人同归于尽,再做一回卸磨杀驴的勾当。 在羌族举兵前杀他,皇上也没有脑子这么拎不清。估计真心要他死的,还是那位要替儿子扫清一切隐患的皇后娘娘。 再多的消息,两个刺客也说不出。反正弃子回去也是被梅厂处死,沈菡池干脆大方地放了他们。 楼下,祝清平牵着驴,大声地喊沈菡池去吃把子肉。年轻道士面如冠玉,眉眼弯弯。 沈菡池心想,一个快意恩仇的武林中人,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 第8章 户部侍郎洛祖辉调任至旬阳赴任巡抚,举家搬迁。长子洛盛华已自立门户,长女次女也皆已出嫁,还剩一名尚未及冠的次子洛盛阳。 洛祖辉老年得子,洛盛阳又出落得模样美艳动人,他便直接把这儿子当掌上明珠一样疼着,溺爱到要太阳不敢给月亮的程度。哪怕他追求男人,老侍郎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出行前,他已经知道儿子被问天司的云殊归彻底拒绝,完全不敢去戳儿子伤口,一路上拼命陪着笑脸,但华京红衣牡丹依旧一路冷着脸,叫老侍郎如坐针毡。 车行至旬阳百里外,突然官道上有一群蒙面人拦住了车队去路。车夫惴惴不安地撩开车帘,请示自家老爷:“大人,这前面有绿林好汉拦路,如何是好啊?” 洛祖辉本想给点银子息事宁人,刚要开口讲话,便瞥见前方寒光湛湛!这群蒙面人完全没有打招呼,竟是直接扑来,拔刀便杀人。措手不及之下,最前方的马夫已然血溅当场。 电光火石之间,久在官场厮混的洛祖辉已然明白了其中关窍。 洛盛阳正咳着瓜子,躺在马车里看一本无趣话本。忽然去,他听到一阵惨叫声后,自家父亲一声高亢而凄厉的“保护少爷”,手中的话本直接掉在了地上。 马车被人闯入,洛家的护院冲进来,抓了他的胳膊:“少爷,快跑,有贼人!” “我爹呢?!” 护院没回答,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之分,拖着跌跌撞撞的洛盛阳向南跑去。洛盛阳回过头,便见到前方车队一阵骚乱,他拼命挣扎,但护院抓他的手如铁钳一般死紧,养尊处优的牡丹花并不是武人的对手。 护院一边抓着他跑,一边怒喝道:“少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正说着,洛盛阳还在混乱之中,转眼便见到护院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洛盛阳满身。 “啊……啊……” 洛盛阳看到护院的眼睛还睁着,嘴巴一张一合。他惊恐之下直接坐在了地上。 他的身前站了一个蒙面人,一脚踢开了护院的脑袋。洛盛阳呆愣地看着他,对方眼睛里有他再熟悉不过的**之色。 “一个都跑不了。”蒙面人嘿嘿一笑,“可惜啊可惜,长了这么一张脸,怎么就不是个娘们?” 洛盛阳艰难站起身,要逃走,却在抬起脚的刹那被蒙面人抓住了头发,动弹不得。蒙面人的脸凑近了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那张面罩下隐藏着的滔天恶意要翻涌而出。那股恶心的感觉直接驱使洛盛阳重拾勇气,拔出了袖中匕首,朝身后刺去! 可惜他毕竟还是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者,这应尽全身力量的一击直接被蒙面人挡下,匕首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蒙面人眼中迸射凶光,恶狠狠给了洛盛阳一记响亮的耳光:“臭**!” 洛盛阳被打得跌倒在地。他嘴角流出鲜血,脸颊红肿,满身血污。他扬起脸,憎恨地看向蒙面人,那双桃花眼里像是有怒火在燃烧,让他美得更加惊人。蒙面人骂骂咧咧地走上前,抓着他的头发,提起他的头来:“有骨气,不愧是沈大人的种。看你一会儿在我身下**的时候,还能不能——”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洛盛阳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蒙面人勃然大怒,正要再扇他耳光,却突然意识到了不对。为什么他眼前一阵恍惚? 接下来,从胸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低下头,看到一只缠着绷带的手捅穿了自己的胸膛,那只手里还捏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感觉到全身力气在飞快流逝,使出最后的力量,僵硬地偏过头去。一张铜铸的青面獠牙的鬼面,宛如地府的勾魂使者,明晃晃地出现在他肩侧。 蒙面人扑通一声倒下去。 戴着恶鬼面具的不速之客丢开手里的心脏,看也不看洛盛阳一眼,抬脚便走。结果洛盛阳在回过神来后,当机立断地抱紧了鬼面人的腿:“帮我!”结果对方毫无怜香惜玉的念头,直接把他甩开,这名高傲又矜贵的红衣牡丹再次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用全身力量抱住他的腿:“求你帮我!你要什么都可以!” 鬼面人脸上这张面具实在太过可怖,洛盛阳平时是决计不会接近这种人的。但此刻他眼里盛满彻骨仇恨。他雪白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嘴唇鲜血淋漓,嘴角渗出血丝,脏污不堪。 鬼面人这次没有踢开他,洛盛阳吼道:“救救我爹,杀了那些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给你!” 洛盛阳死死盯着他,试图从这张遮盖了全脸的面具下看出几分情绪,但鬼面人只是静静矗立着,并没有任何动静。 -- 第12页 他刚刚掏了那人的心的那只手上还在向下淌血,点点溅在地上。 洛盛阳快要死心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今天起,你的命是我的了。” 麻衣鬼面人飞掠而去,闯入前方战圈! 洛盛阳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见他手提了一把无柄钢刀,整个人身形如鬼魅一般飘忽。所到之处,均有人头落地,简直就像是那传说中幽都而来的勾魂使者。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呆坐了多久。鬼面人轻功踏空而归,粗暴地抓了他的手臂,把他带到了最前面的马车。洛盛阳的脑子一片混乱,竟然还能冒出来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这就是轻功,我也体验过了。 洛盛阳看到他的父亲歪倒在车辕上,身上衣衫已被鲜血沁透,奄奄一息。 几日前,他还高高兴兴地说自己要升官了。到了钱塘,一定要为当地百姓谋求福祉,做个地方父母官。哪怕自己赶路也很辛苦,这位老人一路知道他不开心,依旧变了法地哄他,讲了无数老掉牙的笑话。 洛盛阳跪倒在地,眼中雾气朦胧,凝结成滂沱大雨。他在父亲渐渐冰冷下去的身体前嚎啕大哭,泣不成声,哭喊着“爹”。 等洛盛阳再也哭不出眼泪,嗓子彻底沙哑下去后,踉跄着捡了把兵器,寻了个合适的地方,一深一浅地挖起了坑。鬼面人也不提帮忙,坐在了马车顶上,抱着那柄刀盘着腿,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面上的那张面具遮住了一切喜悲。 “喂,你叫什么名字?” 洛盛阳突然开口道。他手下动作不停,背影对着鬼面人。 鬼面人没有回应他。洛盛阳回过头,一双眼睛红肿,提高了声音:“我叫洛盛阳,你叫什么?” 鬼面人依旧沉默不语。 洛盛阳嗤笑一声,把头扭回去,狠狠把手里刀插进土里又高高扬起:“你喜欢我叫你什么?主人?” “虞聆。” 鬼面人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他声音虽然低沉,却十分悦耳,宛如空谷落雨,回响渺渺。 洛盛阳小声嘀咕道:“巧了,我家狗叫小灵。” 他说完,呆呆望着眼前深坑,本已干涩的眼睛里又涌出泪。 他确实让他爹宠得不谙世事,但也想明白了这些杀手是哪里来的。他爹这是阻了朝堂上谁的路了……他心里当然想报仇,但是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把手里的刀拼命往土里插,手上渗出鲜血来。 虞聆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刚刚说的话,只是依旧坐在马车顶上,如一尊死气沉沉的泥像。洛盛阳挖累了,休息时偷偷拿眼角余光看他,总觉得这安安静静像一潭死水般的人怎么看,怎么不像刚刚那个杀神。 他纹丝不动,甚至有一只小鸟落在他的肩头,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那张狰狞鬼面。 作者有话要说: 副cp 第9章 沈菡池跟祝清平两个人蹲在路边小摊吃了两碗把子肉,理所当然又是沈菡池付钱。身无分文的白峰观天骄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让沈菡池请客这件事,到付账的时候便装出一副左顾右盼,偷看路边女子的模样来。 沈菡池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跟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自己在脸皮厚度上还是要略输这妖道一筹。 酒足饭饱之后,沈菡池道:“祝兄啊,我要去城主府一趟,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玩吧。” 祝清平大大方方伸出手来,正气凛然:“池弟啊,给点钱吧。” 沈菡池讥讽他:“你不是穿着道袍么,路边随便找个地方蹲下给人算命就是了。凭祝兄这张脸,骗骗小娘子,日进斗金不是梦啊。” 祝清平瞪大眼睛看他,似乎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一般,嘴里啧啧称奇:“池弟,我就觉得你好像不是个平头百姓,看来果然是不食人间烟火啊。你可知道这路边摆摊是有摊位费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地头蛇来收摊位费,祝兄你割下三斤脸皮抵账就是了。” “那不成,还得靠脸吃饭呢。” 两人一边打嘴仗一边往城主府走,祝清平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等到了府门前,他却自己识趣地提出来:“池弟,你过去办事吧。我替你在外面看驴,有危险喊一声,我进去救你啊。” 沈菡池一怔。 祝清平看他脸色木然,嬉笑着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咋了,没听到?” 沈菡池眼神里满是纠结,一双剑眉几乎要拧在一起:“为什么要讨好我?” “讨好?”祝清平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没有啊。” 他绞尽脑汁地思索了一下,才明白沈菡池指的是什么。祝清平大大方方伸出手,重重拍了拍沈菡池的肩膀,开怀大笑道:“我们是好兄弟嘛。你昨天遇到刺杀,我当然放心不下。” “……好兄弟啊。”沈菡池轻声念了一遍,目光怅然,“好兄弟就算了,我连朋友都没有。” “胡说八道,一起打过架,一起吃过把子肉,一起调戏过女刺客,当然是朋友了。”祝清平气急败坏反驳他,完了又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来,“哇,池弟,你不是想说我俩不是好兄弟,是我一厢情愿吧?” 作妖道士捏起兰花指,拉长了声音道:“负~心~汉~!奴家可不依!” 沈菡池鸡皮疙瘩都叫他这一声念出来了。本来他还有点感动,现在快把刚刚的一碗把子肉吐在大街上了。心头阴云皆去,他大笑着踢了祝清平一脚:“滚你的蛋!” -- 第13页 祝清平坏笑着闪过他的突袭。沈菡池向他摆摆手,转身便向城主府方向走去。 “喂。” 祝清平在他身后喊了他一声,沈菡池回头看去,祝清平向他咧嘴一笑,露出一颗虎牙:“沈菡池,我觉得咱俩以后能成好兄弟。” 沈菡池心情复杂地被迎进城主府,祝清平说的话还在他脑子里回响。 家丁领着他走进议事堂,一个面容瘦削的中年人匆匆跑过来迎接他。见到黑衣青年,他倒头便拜,还好被眼疾手快的沈菡池拦住了。 “卑职张逊,拜见小将军!” 沈菡池苦笑,连连摆手:“别,张大人折煞我了。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将军,就是一介白身,该我拜见你才是。” 这名叫张逊的城主便是张雄唯一留下的孩子。他脸色枯槁,眼神木然。沈菡池还记得以前见过他,是个羞涩却眼睛有神的青年,站在意气风发的张雄身旁,向他们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来。 两人寒暄一番,默契地绕开了所有跟羌人、朝廷、贪狼城有关的话题。寒暄过后,张逊开门见山道:“我已经知道小将军的来意,家父去世前曾经把沈大将军的密信转交给我……但是家父说,要小将军答了他的一个问题,才能把信给你。” 沈菡池挑起一边眉毛:“此话怎讲?” 张逊沉吟片刻,才问道:“天关若破,死者有谁?” “……”沈菡池怔忡。半晌后,他缓慢摇了摇头,才回答道:“我不知道。因为天关破时,我早就死了。” 张逊定定望着青年的脸庞,看到他一双眼眸如漆,里面有着坚毅神采。他呼出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递给了沈菡池:“请!” 沈菡池拿了信,向张逊深深作揖。接着,他便转身,跨出一步—— 张逊在他身后,沉声道:“我们都相信沈家在,贪狼城永不破。家父不悔,我亦不悔。”沈菡池愕然转回身。这名死里逃生的瘦削中年城主,脸上落下两行泪来。 祝清平在城主府外,毫无形象地坐在门口石狮子前,拿了根草屑去逗老驴玩。老驴无精打采地摇晃着尾巴,理也不理祝清平。 祝清平一边挥舞手里草屑,一边喃喃自语道:“我相面之术实在不精,总看池弟是个英年早逝的面相。但仔细一看,又觉得是峰回路转,大难不死的相。奇怪,他明明红鸾星动了,贵人已近,怎么还是个注定孤苦一生的命格?奇也怪哉。” “唉,老驴。贫道不忍心看他去死啊。回宗门后问问师父吧……也不知道这老不修的东西又跑到哪个山头跟尼姑幽会了。” 路过的女子纷纷打量着这名发呆的俊俏道士,发出窃窃私语来。祝清平抬头对她们笑,却又只换回来一个泼辣的白眼。 “西北女子,真的好,古人诚不欺我。”祝清平坏笑着摸了摸自己下巴,“呛人得很。” 他正在这神游天外,突然惊觉一股锐利剑气逼近。祝清平“噌”地一下站起身,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打街那头,出现了一个身穿霜色素绡春衫的少女。这少女骑着一匹梅花鹿,俏脸冰冷如霜,背上背着一个巨大剑匣。 糟了,硬点子,扎手! 祝清平没想到这尊大佛居然追到了西北边塞,下意识要脚底抹油。但是他足尖点地的一瞬间,又想起来沈菡池还在城主府里。这一个迟疑,冷面少女已经逼近了他。 这少女叫楚潼儿,生得如花似玉,却是大名鼎鼎的瑶山十二剑奴一员。祝清平看到她,就觉得头皮要炸。 他行走江湖,也不知道哪个缺了德的东西给他套了个“天生剑匣”的名号,结果引来那位剑道第一人,瑶山之主扶剑妪的注意,叫这位剑奴拿了瑶山特有的作为请柬的“瑶山青剑”来请他上山一坐。当年祝清平不知道什么狗屁瑶山,见一名美丽女子手捧剑匣而来,内心已经小鹿乱撞,以为要走桃花运。 当时楚潼儿打开手中剑匣,冷声大喝道:“祝清平,接剑!” 那剑匣里躺着的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青锋剑。祝清平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好死不死地出言调笑道:“小娘子,这是什么东西?你让我接剑我就接,很没有面子啊。” “接剑!” 楚潼儿冷着脸又重复了一遍。祝清平搓搓手,笑道:“小娘子,你亲我一口,我就接了。” 楚潼儿还是没理他,只是固执地要他接下瑶山青剑。祝清平无奈之下,觉得这少女脑子有问题,只好拿了剑。结果,少女便要他三日内带着青剑到瑶山上。 一听瑶山两个字,祝清平像是抓了块烫手山芋,直接把那剑扔了。就是这个举动,直接激怒了冷面的楚潼儿,拔出腰间长剑,刺了他的左侧肩膀一个对穿。好在他三师伯医术惊人,这才没落下后遗症来……可惜疤痕是永远留下了。 自那以后,楚潼儿便跟祝清平杠上,背着那个装了瑶山青剑的剑匣,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祝清平拿这无法沟通的少女没有办法,又不想跟女孩子打打杀杀,只能见了她就抱头鼠窜。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 第10章 他正在这手足无措,沈菡池正好从城主府大门走出来,祝清平像是见了亲爹,嗖一下窜到他身后。沈菡池先是有点懵,接着就看到面前气势惊人的陌生少女,心下了然,悄悄问身后的祝清平:“祝兄,风流债?” -- 第14页 “哥,你是我亲哥,别了吧。”祝清平一脸幽怨,“我哪儿惹得起瑶山的剑奴啊?” “你怎么骂人家姑娘是贱奴啊,嘴太损了。”沈菡池不赞同地看着他。 祝清平还是第一次碰上不知道瑶山的习武之人,有苦说不出:“不是啊,是宝剑的剑啊!你不知道瑶山?” “知道是知道……” 不仅知道,他下一个目的地就是瑶山。 “那你不知道剑奴?!别玩了,池弟,贫道要不行了!”祝清平把自己缩成一团,“快帮我打发了这女人!从东追我追到北,真的怕了!” “我真的不知道……”沈菡池嘟囔着。 祝清平掐了他一把,沈菡池只好挂起假笑:“这位姑娘……” “祝清平,接青剑!”楚潼儿已经打开了手中剑匣,直接忽视了沈菡池,依旧油盐不进。 祝清平吼道:“这女人只认剑,她听不懂人话的!” 沈菡池虽然对江湖事不甚清楚,不过倒是机缘巧合知道瑶山青剑一事,无语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不就是瑶山青剑吗,你拿了不就得了。” 祝清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可是天生剑匣,上了瑶山,万一那位的配剑被我不小心抢了,我岂不是要被一巴掌拍死!” “……你说扶剑妪前辈?你想多了,她要是被你抢了剑,也就不是天下第一了。你可称称自己的斤两吧。”沈菡池看祝清平吃瘪,拼命忍笑,坦然地向楚潼儿伸出手,“姑娘,剑给我吧。” 楚潼儿还没说话,祝清平寒毛都倒竖起来。年轻道士深知这青剑就是她的逆鳞,生怕自己新认的好兄弟没鬼混几天就被她捅个对穿,情急之下扑出来抢了这柄剑。 楚潼儿啪一下合上剑匣,冷冷道:“三日后,瑶山之约。不来,杀!” 撂下狠话,她骑着梅花鹿,身影远去。只留这对狐朋狗友面面相觑。 “完了完了,我怎么就拿了这玩意儿……”祝清平哭丧着脸,“池弟,你害死我了!” 沈菡池忍住笑,拍拍他的肩:“不会有事的啦。我正好要去瑶山脚下的村子,陪你走一遭就是了。” 祝清平灰败的脸上瞬间焕发光彩,他死死握住沈菡池的手:“好兄弟,真是我的好兄弟!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菩萨心肠!” “放开,恶心……” …… 洛盛阳本来都做好了这戴鬼面的怪人提出什么无理要求的准备,结果对方却一路当他是空气,一句话也不说,只自顾自向前赶路。 即使虞聆说了以后洛盛阳的命就是他的了,却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去留。若是一开始没有什么报恩一说,他肯定要雇佣对方带自己去找哥哥的……但现在卖命给了这人,洛盛阳心高气傲,说出口的话是一定要做到的,只能不提离开的事,忍着身上痛跟在恩人屁股后面走。这怪人有官道不走,偏偏就要往山上、树林、坑坑洼洼的水岸去。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哪里见过这样的仗势,在溪边直接崴了脚,疼得他呲牙咧嘴。 “喂,恩公!” 虞聆脚步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又迈步向前。 “虞聆,你是不是聋子啊?”洛盛阳气急败坏在后面喊,“等我一下行不行!” 虞聆这才回头,铜铸鬼面上眼睛处两个黑洞洞的孔对着他。洛盛阳被这张狰狞古怪的面具对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搓了搓手臂:“我脚扭了,走不了。” 说着,他便一屁股坐在了水岸边,摆出一副大爷姿态来。 他此番经历飞来横祸,他早就又累又饿,此时差不多到极限了。本来还好,他这么一坐下,发现自己真的站不起来了。 虞聆站在那一动不动。正当洛盛阳刚刚鼓起来的勇气用光,开始觉得惴惴不安的时候,他才走到他身边,蹲**来,伸出缠了绷带的手脱了他的靴子。 洛盛阳先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接着又看到自己脚踝处肿了得老高。虞聆伸出手一按,仿佛有一根钢针穿透了骨骼,他痛得大叫了一声,反应过来后直接涨红了一张脸,死死咬住了嘴唇。 “骨头断了,刚刚摔的。” 这是虞聆跟他说的第三句话。洛盛阳还真不知道骨折是什么滋味,这次切实体验了一把。不过比起那些死在屠刀下的家仆……他觉得自己只是摔断了根骨头,很幸运。 “那怎么办啊?这真的没法走了吧。”洛盛阳问虞聆,“啊,你可别想着丢下我!” 大概是因为他一直是个被人宠爱的骄纵大少爷,洛盛阳跟人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像是依赖又像是撒娇的娇嗔语气。可惜他面前这个叫虞聆的人似乎完全不管这红袖榜唯一的男人有多美貌。鬼面人只是冷酷地站起来,转身便径直走开。 完全没意料到对方反应的洛盛阳在他身后喊了一声,不过没能拦住他的脚步。完全验证了落难凤凰不如鸡这句话,凄惨无比的洛盛阳坐在冰凉的地上,腹中作响眼前昏花。刚失去了至亲,又被怪人这么对待,他肚子里的调料铺子直接打翻了,什么酸涩苦辣悲伤委屈都涌上了心头。 红衣牡丹抽了自己一耳光,咬紧牙关:“怪人跑了更好,洛盛阳,站起来,快点。” 他努力地撑着身体,试了两三次,都没能站起来。骨折的疼痛倒是其次,主要他现在精疲力尽,全身酸痛,实在没办法再动弹了。他干脆直接躺在了地上,恨恨地望着逐渐灰暗下去的天空。 -- 第15页 算了,大不了喂狼吧。什么妖魔鬼怪都好,来吃我啊。 他心里自暴自弃地想着,但随即而来的便是强烈的不甘心。他还不想死,他想找到杀父亲的真凶,他还想…… 他还没有跟心上人在一起。 说起来,他为什么会喜欢那个云殊归呢?他都快忘了。好像是当年对方出行却被华京的大姑娘小媳妇丢满了一身鲜花被传为美谈,自己想着要看看是什么风流人物,跑去问天司挑衅,结果出来的温润公子对他微微一笑。也可能是后来在橘子巷,几个嘴上不干不净的读书人说他不如当个女人,结果路过的云殊归斥责了他们,引经据典舌战群儒,让这群人灰溜溜夹着尾巴逃跑了。 其实当他被彻底拒绝的时候,其实也没太伤心。更多的是恼羞成怒。他只是喜欢对方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清澈明朗、不含任何猥亵之色也不带任何恶意的眼神。 洛盛阳越想这些,心里就越难过。他闭上双眼,摊开了四肢,用尽最后力气喊出了这辈子第一次出口的脏话:“虞聆,我**大爷!” 他声音响彻树林,惊起一群飞鸟。正当他心头负面情绪尽去后,睁开双眼,却吓得咬到了自己舌头。 那张铜铸鬼面就在他的头顶上方,在夜色映衬下显得更加可怖,活像罗刹恶鬼。头上天空里伸出来的树枝黑黢黢地就是他身后的魑魅魍魉,要伸出手来把这少爷拖进无间地狱。 然而面对着这可怖的场面,洛盛阳只是想——完了,我骂他他听见了。 好在虞聆似乎也没有跟他计较的打算。这名鬼面刀客拽起他,接着把手里的草药撕开,敷在了他的伤口处。洛盛阳这下才明白对方是给他找药去了,不禁有些讪讪。不过大少爷一辈子也没跟人道歉过,心下为自己开脱道这怪人一声不吭,也不能怨我啊。 草药冰凉,敷在他脚上红肿处,火辣辣地疼,刺激得他一抖。 惜字如金的虞聆终于又赏了他一句话:“到镇子找大夫。忍着。” 洛盛阳数了数,一共说了八个字,相当言简意赅。不过好消息是,镇子……怪人不准备在野外过夜。 虞聆说完,又丢了个野果给他,转过身拿背对着他。洛盛阳被他的举动弄得有点懵,捧着那颗完全没熟的果实呆愣着。 “没有食物,先拿这个填肚子。上来。” 天上下红雨,恶鬼要背他? 洛盛阳生怕他只是心血来潮,一会儿又反悔,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他的背。奇怪的是,虞聆回来以后,他好像力气也恢复了一点。 虞聆身上全是血腥气,平时的洛盛阳早就捏着鼻子跑远了。不过当下境遇,也没有给他挑三拣四的余地……他甚至还能从血腥气里嗅到虞聆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洛盛阳单手搂紧虞聆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那个野果,咔嚓一口咬下去——酸的他五官全部皱在了一起,差点飙出眼泪。但素来锦衣玉食的他,却一声不吭把手里的果子整个吃完了。 夏夜的晚风拂过,树林里有青蛙在叫。红衣牡丹趴在鬼面人的背上,突然昏昏欲睡。 他半梦半醒间想,这人好像没那么不近人情。 第11章 问天司是个闲的要死的清水衙门,一般都是些胸无大志的富家子弟躲清闲的去处,或者没有才干的人被下放过来等死的地方。不过这里面有两个人却是华京上层社会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个是问天司的司长寸天一,另一名就是他的徒弟云殊归。 说到寸天一,是个顶了不起的人物,琴棋书画君子六艺都是手到擒来。当年白衣入朝,年纪轻轻便平步青云,直接当上了东阁店大学士。结果却因为在金銮殿上对中书省的左丞相拳打脚踢而丢了官帽子,后来被震怒的老皇帝丢到了问天司,做些观星报时的工作。 不过他似乎更乐得如此,既不用上朝,也没什么工作,每天到时间就提了酒葫芦就去找老友下下棋逗逗蛐蛐。再后来,百年文人世家惨遭灭族之祸,只活了一名幼子。皇帝怜惜这孤苦无依的孩子,便让寸天一收养在膝下——便是后来的华京公子云殊归。 可惜的是,云殊归同他师父一样一心沉迷君子六艺,皇帝多次召他入朝继承祖父衣钵,均被婉拒。 这日在街上闲逛的寸天一提了只鸽子回到问天司,笑眯眯地要给徒弟晚上加一道鸽子汤补身体。 云殊归坐在书案前看着师父,脑仁隐隐作痛,不禁扶额叹气道:“师父,别闹了。” 寸天一装傻充愣道:“闹?师父打这只鸽子可费劲了。你知道孩子,一点儿不知道感恩。” “师父,探子进不到问天司里的,快放了吧。”云殊归心疼地看着师父手里不停挣扎的鸽子,“我就这么一只啊。” 寸天一这才放了手里惨遭不测的鸽子。信鸽惊魂未定,向云殊归的肩头飞去,落在上面不敢动弹。云殊归安抚了它一下,才解开它脚上的信来,草草读了一遍,眸色里满是惋惜之色。 寸天一道:“老洛死了吧?” 虽然用的是问句,但是问天司司长的语气很肯定。云殊归手指敲了敲案台,沉声道:“晚了一步。虞聆到的时候,巡抚大人就已经被杀了,还好救下来了洛盛阳。” 寸天一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小牡丹啊?还好,不然你又少了个蓝颜知己哟。” -- 第16页 “师父,别开这种玩笑了。” 寸天一朝他瞪眼:“怎么不能开?多好的孩子气,你不理,非要追着个年少的幻影,贱啊。” 云殊归脑仁更痛了,连忙告罪:“是是是,师父教训的是。” 寸天一好久没训斥徒弟了,又继续骂他道:“当年要你顺水推舟进朝堂潜伏,你不去,就为了那小家伙。现在做起事情就只能躲在暗处束手束脚,还被皇上当贼一样盯着,你真以为他放心你这个云家遗孤?” “……” “可惜你做这么多,又不敢说,人家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到时候班师回朝十里红妆迎娶公主,你就哭去吧。” “师父,我不是为了儿女私情才拒绝的。” 寸天一吹胡子瞪眼道:“老子就是找个由头骂骂你这怂包蛋,不行啊?” 云殊归对自己师父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干脆低头装死。寸天一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喷得漫天飞:“我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就有你个傻徒弟啊,气死老子了。” 其实云殊归也不全是为了情爱,也从不觉得委屈,但是又不敢反驳师父。终于等到寸天一骂完,见缝插针地道自己有事要出门,匆匆溜走。 寸天一喝光云殊归刚刚倒给他的茶水,似笑非笑道:“挺鬼的娃娃,怎么一碰上沈家小子就傻了呢?。” 云殊归摆脱了寸天一的没事儿找事儿,身心轻松地从问天司大门走出来。刚往长平街方向走了几步,他便注意到探子已经如影随形地跟上了他。 云殊归跟寸天一一样是个学什么精什么的怪才,只是练武一事上是天生的棒槌。早年他被寸天一逼着打拳,结果打了十年也没打出个花来,只能当作强身健体的手段。能被他注意到探子的踪迹,只能说明后面指使的人想借此警告他。 最近探子出没的频率越来越高,他怀疑朝上那位已经注意到了什么。 他快没有时间了。 云殊归想,师父,不是徒儿不敢,是不舍得啊。他过的太苦了,我怎么舍得无端给他添一桩心魔? 从贪狼城向北面采酒城郊去不太远,沈菡池跟祝清平两人一驴慢悠悠往瑶山方向去,快到正午的时候找了个茶摊歇脚。 茶摊生意不太好,老板坐在长凳上昏昏欲睡。被驴子叫声惊起后,忙不迭地给二人上了凉茶。 这两天天气开始变得越来越热,正午日头老高、毒辣非常。毫不注意大侠形象的祝清平早就已经把长袖长裤都挽起来,一路像条狗一样吐着舌头哈气,连连叫苦。此刻他看凉茶的眼神比看到大胸细腰的美娇娘时还炽热,以饿虎扑羊的姿态端了茶杯灌进喉咙里。沈菡池倒是还好,但也觉得炎热,坐下来不住扇风。 两人要了一屉馒头跟一盘牛肉,正等着老板切肉。突然,他二人猛地察觉到远方有三人气机暴涨,正向此处飞来。戒心较强的沈菡池瞬间就把手按在了剑柄上,祝清平慢悠悠地喝光最后一滴茶水,把茶杯放回了桌子。 热风吹过来,挟卷着大漠黄沙,空气里充斥着树叶被灼伤烤干的气味。 说时迟那时快,祝清平刚说了一句“不是冲我们来的”,茶摊前突然落下两个人影,均是男子。一人穿了绛紫色掐牙短衫,面容姣好若女子,另一人身着墨色短打,头发剃得极短,脸上满是病怏怏的神色。 他二人刚落地,那短头发的男人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紫衫男子扶着他,恨恨地向后望去。一阵桀桀怪笑响起,之后便见一名须发皆白的干瘦老人出现在二人身后。茶摊老板惊呼一声,赶紧躲到了灶台后面。 “甄姑娘,我看今日谁能救你?乖乖跟老夫回去当炉鼎,还能留你师弟一条狗命!” 祝清平“哇”了一声,跟沈菡池咬耳朵:“池弟,这人可了不得,是个专爱采阴补阳的老怪物,叫房正德。别看名字像是正派人物,其实邪乎的要命。” 紫衫男人“呸”了一声,冷笑道:“放你娘的狗屁!” 短发男人把紫衫男人挡在了身后,气氛凝重,一触即发。 名叫房正德的老人阴冷笑道:“趁现在嘴硬吧!” 祝清平戳戳沈菡池:“池弟,怎么办?” 沈菡池第一眼就对这面相**的老怪心生不喜,听了祝清平的话就已经下定主意,此刻便直接拔出了长剑。 “哎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祝清平扭了扭脖子,兴奋搓手,“一百年没有跟这种级别的人打过架了,开心。加上他俩,咱们四个打他应该不会赢得很难。” 沈菡池眼中浮现笑意:“你这白峰观弟子要不要点脸,直接就打算一打四?不过嘛,乱棍打老狗,我也是这么想的。” “江湖道义那是跟漂亮女侠讲的,可不是拿来跟祸害漂亮女侠的人讲的。”祝清平扭动了一下手腕,一拍大腿站起身来。 “你的武器呢?”沈菡池问他。 祝清平身形掠出茶棚,向沈菡池回头大笑:“白峰观人人配剑,可惜我却从来不带!” 房正德看到这跳出来“行侠仗义”的年轻道士先是一惊,刚要告诫他不要找死,只见对面那满脸风流相的年轻道士左手张开,广袖飞扬如蝴蝶振翅:“过来!” 老怪物下巴掉了下来。他腰上宝剑在鞘中弹射而出,向道士手中飞去! 白峰观,气机牵引,御剑之术! -- 第17页 第12章 房正德暴怒道:“什么妖术,竖子敢尓!” 祝清平朝他做了个鬼脸。沈菡池紧追其后,那一对师兄弟对视一眼,眼中虽然不解,但身体已经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虽然以四打一不太厚道,但是在场四人两个不太要脸,两个身负内伤,对上房正德这种成名多年的魔道中人毫无心理负担。老怪物兵器被用“妖术”夺走,心神已然方寸大乱,对上四人很快落了下风。 祝清平一开始露的御剑术实在帅气,但这厮打起架来直接把什么正道风范都喂了狗,实在是把不要脸这件事发挥的淋漓尽致。撩阴腿、偷桃手,怎么阴毒怎么来。可怜房正德一边防着下三路,一边还要躲着沈菡池的背后偷袭,加之师兄弟专往他要害招呼,没一会儿便落了下风。 沈菡池一边伺机而动,一边嘴角抽搐,心想这辈子也不跟祝清平打架了,太疼。 房正德躲过沈菡池一剑,怒斥道:“黄毛小儿,为何要阻老夫好事?!报上名号来!” 祝清平喊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你亲爹!” 沈菡池差点笑喷,赶紧跟着雪上加霜,起哄道:“祝兄,你儿子略显老态啊!” 紫衫男人容貌看着像个柔弱女子,嘴巴却狠毒异常:“这亲可不能乱认!少侠,老畜生怎么当人的儿子?” 房正德被这三人你一句我一句气得七窍生烟,连喊三句“好”,被紫衫甄姑娘抓了空隙,腰腹中了一刀。他见势不妙,连忙捂着伤口脱离战圈,喊道:“今日之仇,老夫必报!” 房正德行走江湖多年,这次算是栽在黄口小儿手中,吃了一个大亏,赔了炉鼎又丢了宝剑,吐出一口黑血后便逃之夭夭。 祝清平刚要追,只见那师弟重重摔倒在地。沈菡池心下一惊,赶紧收了剑飞过去,扶起这人后他脸色一变:“祝兄,快来!” 祝清平只好放弃了乘胜追击,赶紧回来探了一下他的脉,脸色也跟着沉下来:“他体内真气躁动,冲击经脉,是重伤后强行提气导致!” 紫衫男人脸色苍白,一把抓住祝清平的胳膊:“求你救救我师弟!” 祝清平无奈道:“我不通医术啊!老板,这附近有没有医馆啊?” 躲在灶台后瑟瑟发抖的茶摊老板看到房正德被逼退,这才战战兢兢走出来。他的小茶棚顶上的草被他们打斗时吹散了一半,好在梁都没什么问题,苦着脸道:“客官,最近的在采酒城里啊。” 紫衫男人手忙脚乱地向二人一拱手,背起他师弟道:“来不及感谢二位,我是三仙岛甄姑娘,二位有什么需求可以到三仙岛来找我!就此别过!” 说完,他便赶往采酒城。他身法极快,飘忽不定,转瞬间便撤出很远,过了几息便消失在远处。祝清平摸着下巴看了许久,啧啧称奇道:“我说这一个大男人,怎么取名叫姑娘呢?原来是三仙岛的那个少主啊。” “三仙岛?是什么?”沈菡池蹙起眉头,“他那轻功倒是挺俊的。” 祝清平张大嘴巴:“不是吧,池弟,你不知道三仙岛?你是不是真的对中原武林一无所知啊?你师父没教过你?” 沈菡池心说这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武林中人。 “三仙岛是个特别奇怪的隐士门派,反正就不爱跟各大门派来往,年轻一代的弟子倒是都挺厉害的……不过嘛肯定是比我差一点点啦。”祝清平拇指与食指间比划了个大约一寸的距离手势,“就一点点。他们这代门主叫甄秀,有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儿子,叫甄姑娘……估计就是刚刚那个老哥了。” 沈菡池毫无恭维之意地假笑道:“祝兄可真是太厉害了。” “哪里哪里,池弟再练个七八年也就赶上为兄了。” 沈菡池叹气道:“要是祝兄能付饭钱,我就更崇拜祝兄了。” 祝清平神色一凛,义正言辞地一拍桌子道:“池弟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年少有为的少侠,什么白峰观祝清平,没听说过这号人啊!” “祝兄,我怀疑你脑袋有疾。”沈菡池道,“可惜应该是没救了。” 他二人跟房正德缠斗也耗费不少真气,拌嘴完稍微在茶摊调息了一下,吃了依旧哆哆嗦嗦的老板端上来的饭食,这才继续赶路。临走前,沈菡池给老板多留了一块碎银子,顿时老板就忘了刚刚的飞来横祸,欢天喜地哼着小曲地去修缮草棚顶了。 他俩人继续往采酒城赶去,这一路上倒是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西北边塞本来人口就不多,官道上来往的只有零星的商队。两人边走,祝清平边不遗余力地给沈菡池这没有任何江湖常识的“少侠”灌输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知识,害得沈菡池一个头两个大,满脑子不是那个门就是这个派。在他听起来这些门派名字都差不多,实在没什么意思。 科普完门派,祝清平又嘿嘿一笑,桃花眼里满是促狭:“池弟啊,聊完江湖,就该聊聊美人了吧。你可见过那红袖榜上的人?” 沈菡池面露古怪之色。祝清平倒是没注意到,兴奋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要我说,最好看的应该就是连山庄的阮仙子,白衣飘飘不食人间烟火。要是能一亲芳泽,贫道能直接得道升天。五毒的苗女采桑也不错啊,异域风情,又泼辣,啧啧。” 沈菡池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得的是哪门子道,怕不是上了天庭就要当天蓬元帅了。” -- 第18页 “小屁孩,你不懂。”祝清平嫌弃万分地挥挥手,“你倒是说说其他人?” 沈菡池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接着道:“那红衣牡丹又如何?” 祝清平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菡池,恍然大悟般一拍手:“我说呢,原来池弟你好的是男色啊!唉,可惜这红衣牡丹早就有心上人了,弟弟你是没机会咯。” 沈菡池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的双手在蠢蠢欲动,想把祝清平的脑袋打开看看他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他喜欢洛盛阳?怕是要山无棱天地合了。 “我心上人不是他。”沈菡池又开始怪自己嘴贱,就不应该提什么牡丹花。 “那讲讲你的心上人呗?”祝清平大大咧咧地伸出手勾住沈菡池的肩膀,向他挤眉弄眼,“讲讲吧。” 沈菡池笑眯眯地看着祝清平的爪子,祝清平看了看自己的手,接着便扬起头左右看风景,完全没有收回去的迹象。 沈菡池心知今天怕是过不了这关,思索了一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把他跟云殊归的事情删删减减略去细节讲了讲:“其实也没什么,他也不知道我喜欢他。我俩以前在一个书院读书,他偶然帮过我几次,借过我伞什么的。” 祝清平坏笑道:“怎么这么巧,就偶然,帮了好几次?那他肯定也喜欢你啊。我要想盯着一个人帮她,那我肯定是要睡她啊!” 沈菡池又想拿眼白对着祝清平了,敷衍道:“他对谁都挺好的,像个救苦救难的**一样,跟你可不一样。” 祝清平摸了摸下巴,又问道:“那你喜欢他什么啊?就因为他帮了你?” 沈菡池一怔。 他喜欢云殊归这件事,说来说去只告诉了祝清平一个人,被这么一问有些猝不及防的迷茫。但马上他便 释然,觉得喜欢不喜欢的哪儿说的清楚呢?所以他向祝清平笑笑,道:“谁叫他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了呢?别人又没出现。” 他说完,又挤兑了这假道士一句:“道长,那你给我算算,我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啊。” 没想到祝清平严肃地点头:“池弟,你红鸾宫动,与心上人是两情相悦啊。” 沈菡池怔忡一阵,嘴角慢慢勾起来。祝清平看到他眼里满是自嘲,听到他轻声道:“借你吉言了。” 祝清平见他不相信,倒是也不再解释,只是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之后一定会相信我的。我就跟着你回华京,看到你抱得美人归为止!” 临近采酒城郊,两侧风景逐渐由荒凉大道转向有三两村落的模样。沈菡池回忆了一下第二封信里的地点,跟祝清平说了一个村名,表示要绕一下路。祝清平一副可有可无的模样,散漫地打了个哈欠:“无所谓啦,你办你的事就行。” 于是两人向一个路过村民打探了一下方位,向沈菡池口中的小村庄而去。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块界碑,写着“桃源村”三个字。沈菡池向村子那边探头,发现这村落破败而荒凉,少有瓦房,实在是称不上桃源两个字。 路边有一位戴草帽的老农挽着裤腿,在田里劳作。沈菡池刚一走近他,对方突然抬起头,向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来:“吃不吃菜瓜?” 老农一边问,一边拔了一根碧绿的菜瓜出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泥,掰成两半递向沈菡池。沈菡池略微犹豫了一下,便接过来,转手把一半给了祝清平。老农笑呵呵地看着他两个人啃着菜瓜,眼睛里满是喜悦。 “当年我欠你爹一条菜瓜,现在还给他儿子咯。” 老农拍掉手上的泥土,扛起肩膀的锄头:“跟我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 第13章 祝清平捅捅突然发愣的沈菡池的腰,他才回过神,牵起老驴跟上了老农的脚步。老农一边走,一边跟村民打招呼,说身后二人是自己的远房亲戚。村民大笑着说“赵老丑你还能有这么标致的亲戚”,老农笑着让他滚蛋。 祝清平小声道:“我觉得这老头似乎有点眼熟。” 没想到他压低的声音被老农听了去,老农哈哈一笑:“当然眼熟,我跟你师父当年是天天打架。” 祝清平张大了嘴巴:“啊?” 沈菡池颇为讶异地看了祝清平一眼。 接下来无论他怎么追问,老农只是保持着和善的笑容,完全不回答任何问题。他带两人到了自己家门口,进屋拿了沈菡池要的密信来,毫不顾忌祝清平的存在,大大方方递给了对方:“拿去吧,最后一封了。” “你爹给你三封信,不是折腾你。他想让你看看江湖,看看西北,看看天下的高手是不是真的快意恩仇,再做决定。” 沈菡池接过信,向老农行了一礼,却被他躲过。老农连连摆手,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可别,受不起。” 他瞥了一眼沈菡池的驴:“你这驴快不行了,带不回华京了。干脆留给老头子养着算了。” 屋里传来一声中年女子的招呼,老农用土话回了她一句,笑道:“是我婆娘,问是不是来人了。我说,我家可没饭给你们,快滚吧。” 进村两人一驴,出村只剩下两个人。驴子被老农牵进了后院,好吃好喝伺候着,终于不用再跟沈菡池受这奔波劳碌的苦。 沈菡池心里还有些怅然若失。 -- 第19页 祝清平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捏着下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沈菡池疑惑地看向他,这年轻道士突然一拍手:“我知道刚刚那人是谁啦!他是赵青鹿,对吧?曾经的天字榜第六!” 沈菡池道:“是他。没想到你师父跟他是故交。” “故交可谈不上……他没打我我觉得很不错了。”祝清平心有余悸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师父是现在的天下第六,你说呢?” 沈菡池赞同地点头:“是啊,不愧是高手,脾气好。” 祝清平从头到尾没有问那封信,沈菡池也没有提。赵青鹿既然没有避讳祝清平,大概也是觉得对方的师父是可以信任的人……更何况,他爹给他的信,其实也不算什么不能跟人说的东西。 只是一位老爹在临终前留下的,絮絮叨叨的家书。 三封信已经全拿到,沈菡池本可以起身回华京,但还是要陪可怜巴巴的祝清平走一趟瑶山。他们乘着日落前使出轻功赶路,在傍晚时分抵达了瑶山山脚。 比桃源村更可怜的就是瑶山底下的村庄,基本上见不到任何完好无损的建筑,全是破败不堪的废弃茅屋。其他门派山脚要么是城镇,再不济也要有个大号的村庄,到瑶山这里却成了名副其实的鸟不拉屎。本就对瑶山之主心怀敬畏的祝清平见状,又抖了抖。沈菡池拖着他一条手臂,才把这临时打退堂鼓的道士拖上了上山的路。 瑶山半山腰还有个破庙,祝清平窜进去对着佛像拜了拜,念念有词道:“佛祖在上,保佑弟子不要死在鸿门宴上。” 沈菡池嘴角抽搐,看看褪色的佛像,再看看祝清平身上的道袍。 “怎么白峰观还没有清理门户啊……”沈菡池嘟囔道,“再不动手,要把三清祖师气得显灵了。” 祝清平浑然不在意,豪气干云地一摆手:“佛道一家,心诚则灵嘛。” 哪怕祝清平尽可能放慢了脚步,还是被郎心似铁的沈菡池拽到了山门。老熟人楚潼儿已经在山门前等着了,依旧骑着她的梅花鹿。 少女面色冷若冰霜,朝沈菡池跟祝清平冷淡地点头:“来了。” 祝清平搓搓手:“来了来了,楚姑娘,管饭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山门里进。沈菡池跟在他身后,刚要一脚跨进山门范围,素色衣衫的冷面少女突然拔剑对着他,冷冷掷下两个字:“擅闯山门,杀!” 这下祝清平变得一脸懵逼:“不是,怎么擅闯山门了啊?他是我朋友啊。” 沈菡池默默把脚收回来,摆摆手:“青剑只发给你一个人了。” 祝清平傻眼:“那这可怎么办?” 沈菡池略微思索了一下,道:“我去破庙等着接应你吧。” 祝清平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掐着嗓子道:“池弟,你不在,人家好害怕啊~不去行不行?” 沈菡池反胃习惯了,呵呵一笑,把哭天抢地的祝清平甩在身后,转身下山。 祝清平假哭完了,跟着面无表情的楚潼儿向门派里面走。一边走,他一边眯着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打量四周,轻声道:“还说不是鸿门宴。” 他望着楚潼儿的背影,半是惋惜半是悲伤:“唉,这么好看的姑娘,在这个门派里变成了暴力狂。不好,不好。” …… 华京城最近出了一桩大事,然而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好事,导致整个朝堂上的臣子都惴惴不安,噤若寒蝉。 羌族的狼王阿尔图向永朝请求和亲。但是永乐帝朱志南膝下的公主,要么早就嫁做人妇,要么就刚刚出生。所以,当信函一送到御案上,帝王便气得掀翻了桌子,捂住胸口不住喘粗气。 原因无他,阿尔图在信里写明了——想求娶一名男妻。 “羌人这是要在朕头上拉屎!” 怒发冲冠的帝王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用砚台砸破了掌印太监刘思礼的头,踹翻了淑妃送来的一株东海红珊瑚。 不过最后他对着一片狼藉的书房沉默了良久,脊背佝偻,无力地垂下了肩膀。 大皇子胜券在握,二皇子老神在在,三皇子四下奔波,四皇子作壁上观,六皇子尚且年幼。最后被推出来当替死鬼的,毫无疑问的是宫女所生的无权无势的五皇子朱长俞。圣旨送到五皇子手中,对方只是顺从而漠然地接下了。 尚衣局日夜赶制,为这名可怜的不受宠皇子做出了一身合适的礼服来。而朱志南或许心里还对这名从不关心的孩子有些歉疚,派了一队声势浩大的车队护送皇子入西北。 但是自始至终,九五至尊也没有露上一面,为这少年送行。 马车里,朱长俞身穿红色喜服,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马车外,大皇子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宝马,拦在车队前。 朱长泰高声道:“五弟,兄长来为你送行,为何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帘子里传来一声淡然的回答:“弟弟已是他人妻妾,不便与兄长见面。” 朱长泰挑起眉毛,脸上满是堆出来的虚假的兄友弟恭:“五弟,这话怎么说?你又不是出阁的女子。罢了,你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兄长便依你的意思吧。” 他一扯缰绳,调转了马头,为车队让开了路。车队统领向大皇子拱手告罪,扬起马鞭。 车队开始缓缓前进,朱长泰停在路边,目送着车队,挂着属于胜利者的笑容。朱长俞的那辆马车到了他的身边,窗上帘子突然被风吹起,里面露出朱长俞的脸。他这无能而怯懦的五弟满脸都是凉薄的笑意,他眼睛看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朱长泰,里面却饱含怜悯,像在看着什么可怜至极的东西。 -- 第20页 朱长泰有些恍惚。 这张脸上的表情他见过。当年他在书院把那个沈家的野种推下水的时候,对方也是露出这样的表情来。那一刻,身为皇子的朱长泰明明是施暴者,却莫名感受到了刺骨寒意。但很快,强烈的怒火便盖过了那一瞬间的寒意,屈辱让尊贵的皇子大发雷霆,直接伸手把野种按进了水池里。 他算老几? 凭什么本事? 五皇子说道:“我的好皇兄,你知道蚊子是怎么死的吗?” 车队消失在远方,朱长泰却依旧伫立在原地。他脸色狰狞而阴狠,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哈哈大笑起来:“虚张声势,还不是全输给了本宫!” 作者有话要说: 没话说 第14章 沈菡池单手拎着包袱,从山门下到半山腰的破庙里。刚要进去,他突然听到一阵沙沙的草叶晃动声,他一剑刺过去,发现竟然穿了一只兔子回来。 沈菡池看看剑上断气的兔子,又看看完全没有香火的破庙,这下吃住都有了着落。他进到庙里,对着佛像很是诚心地拜了拜:“多谢佛祖。” 他把兔子处理了一下,到外面捡了些枯枝落叶,在角落生了个火堆。沈菡池对着这团火静坐发呆了一会儿后,伸了个懒腰,开始烤兔子。他正专心致志烤着肉,从后院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跟什么东西敲打着地面的声音。沈菡池回头望去,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叫花子拄着根木杖,两眼发光,目光灼热,视线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兔子看。他一张老脸像是干枯的橘子皮,嘴巴大张,似乎要流出口水。 沈菡池晃了晃手里的兔子,果不其然看到他视线跟着移动。 “这位老先生?”沈菡池咳嗽一声,“这庙是您的宝地吗,我想叨扰一晚。” 老叫花子一抹嘴角的唾沫星子,挥了挥手,豪气干云道:“随便睡随便睡。” 他一边说,一边凑近火堆,把木杖随手一丢,坐下来冲沈菡池呵呵一笑:“我说,小兄弟,你这兔子不错啊。” 沈菡池非常上道:“您来半只?” “好好好,你这少年当真不错。我也不白吃你的东西,一会儿教你一招行走江湖的好招式。”老叫花子连连点头,接着眼神又黏在了兔子身上。他说完,嘿嘿一笑,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捉出来一只虱子丢进火堆里。沈菡池对他说的话没什么兴趣,敷衍地笑笑,决定要把整只兔子都给他。 沈菡池又等了一会儿,把烤得喷香流油的兔子从剑上摘了下来,递给了老叫花子:“你拿去吧,我再去捉一只。” 老叫花子却不知道被戳中了哪个痛点,不顾烫手,气呼呼地接过兔子肉:“少年,我看你是没把我的招式放在心上吧?瞧不起老叫花?我跟你说,当年多少侠客跪在老子面前,求我教他们一招半式,我鸟都不鸟他们!” 沈菡池撇嘴:“前辈,你这么牛,怎么现在在破庙里待着?” “还不是因为红颜祸水,当年一个不慎,让小姑娘打断了一条腿。”老叫花子拍拍自己的腿,“少年,你行走江湖,可别招惹那些狗屁女侠,都是毒妇啊。” 老叫花子唉声叹气了半天,却也没耽误吃,把兔子肉啃了个干干净净后,满足地一拍肚皮。枯瘦的老乞丐缓缓蹲**体,把那根木杖捡起来。他眯着浑浊的老眼,盯着这根平凡无奇的木头看了半天,才道:“少年,我要教你一剑。” “让她看看吧。” 这一刹那,老叫花子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他身形似乎都高大了几分,眼神锐利,气势逼人。沈菡池顿时凝重起来,盯着严肃的老叫花子。老叫花子随意拎着木杖站起身来后,向着虚空挥出了一剑—— 他手中明明只有木杖,对着的只是破庙的墙。但是他这一剑,却像是破开了千军万马,一往无前!几秒后,他们二人眼睁睁看到破庙内的柱子缓缓分成了两半…… “我日!” 老叫花子怪叫起来,拖着瘸腿抱头鼠窜。沈菡池顾不得震惊,赶紧跟着逃命。他迈出门槛的一瞬间,破庙轰然倒塌! “咳咳咳——”沈菡池被灰尘呛到,不住咳嗽。老叫花子对着破庙拜了半天,念叨着“佛祖恕罪”。 沈菡池差点咳出眼泪,缓过来以后,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废墟跟又佝偻了背的老叫花子。这一剑他闻所未闻,从未听过还有人可以用虚无缥缈的剑气毁掉一个建筑!老叫花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得意洋洋地转过身,指了指自己:“怎么样,我就说我很厉害吧?学不学?” 只是一秒,绝世武功带来的诱惑便打败了心头的疑虑,沈菡池扑到老叫花子身前,露出讨好的笑容:“我学!!!” 瑶山的山主扶剑妪,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以女子之身跻身天字榜,更是一举成为了天下第一。这女子的一生简直像是传奇话本,年幼时不过是名琴江边的孤苦无依的浣衣女,机缘巧合之下被瑶山当时的大弟子黄龙剑真人带回瑶山,自此如有神助,武功进境一日千里。 若说瑶山一山都是剑痴,那么扶剑妪便是这群狂人中最痴的一位。她终生未嫁,为了见证剑道巅峰甚至做出了大逆不道的弒师之举……也是她为武林中人诟病的原因。祝清平年幼时,祝潜虚就天天给他讲瑶山之主有多么凶残,吓得小道士躲在被子里不敢起夜。 -- 第21页 这便是祝清平自此便总是对这武道天下第一人心存敬畏的原因。当初不敢接青剑,也是怕天下第一一剑把他这个“剑匣”捅穿。可惜,该来的总归会来,无论他再抗拒,最后还是站在了瑶山上,被一个怪姑娘领着要去见他的童年噩梦。 “进去吧。” 楚潼儿停下脚步,纤纤玉手指了指前方挂着“问剑厅”的匾额的殿门。祝清平看着她宛如万年不化的坚冰的俏脸,心里略带不甘:“大妹子啊,我这都要去送死了,你能不能笑一个给我看?” 楚潼儿没搭理他,祝清平更憋屈了。 死前有美人相伴倒是不错,但是是这美人亲手把他推进火坑啊。 磨磨蹭蹭了半天,祝清平咬咬牙,推开了殿门。随着沉重的响声,铜门缓缓打开,映入祝清平眼帘的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绝景—— 他本以为这里应该是一个金碧辉煌的议事厅,但里面却更像一个祠堂,中央放着一个大香炉,最里面是一个点了排排蜡烛的高台,照得整座大厅灯火通明。这都不是什么重点,彻底震撼祝清平的是两侧墙体上插着的无数的、密密麻麻的、数以万计的剑!这些剑形态各异,材质各有不同。被这些剑包围着的,是一名背对着他,坐在蒲团上的白衣老妇人。 此刻这些剑都在隐隐嗡鸣,似乎是在欢迎着进入这座大厅的年轻人。祝清平定了定神,向那个背影一拱手:“在下白峰观祝清平,拜见扶剑前辈!” 那位名动天下的老妇只是对着那座有两人高的大香炉,一动不动,像是一座泥像。但她即使不动,气势已然压得祝清平难以抬起头来。年轻道士的冷汗顺着鬓发向下滴落,死死咬住嘴唇,感觉简直像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背上。 扶剑妪在故意拿气机压他! 祝清平使出浑身的真气去对抗对方的气势,但是却毫无成效。他同扶剑妪的差距实在太大,就像一叶扁舟之于浩瀚大海,顷刻间便被浪潮掀翻。他苦苦支撑着的真气刹那崩塌,而与此同时,年轻道士的眼里掠过凶狠神色,左手张开—— 一片寂静。 第15章 祝清平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没有。 这座大厅里上万的剑,没有一把被他的气机牵引。这不可能…… 扶剑妪这时终于站起身来,缓缓转过身体,漠然地看着呆愣的祝清平。她闭着双眼,背着手对着祝清平,冷声道:“从何而来?” 祝清平回过神,冷汗不住地向下滴落。他的声音干涩:“晚辈,晚辈来自白峰观。” 他的依仗消失了,此刻的他满心茫然。 扶剑妪又问道:“往何处去?” …… 祝清平眼神恍惚。 往何处去? 他只想每天过着逍遥的日子,仗着天资度日,反正他的天赋数一数二,最后也会理所当然成为数一数二的高手。 沉默了良久,他听到自己回答道:“我……不知道。” 扶剑妪睁开了双眼,祝清平看到她黑漆漆的眼眶里一片空洞——这天下第一,竟然没有双眼! 扶剑妪冷笑一声,撤去了压在祝清平身上的真气。她用沙哑的声音道:“我本以为你是个适合继承我剑道的人选,但看来你这辈子也无法悟剑!” “你以为,天生的剑匣便只有你一个人?” 扶剑妪缓缓张开手,殿内万剑齐鸣! 烛火照亮她干瘪瘦小的身躯,这一瞬间,她的影子高大得就像神话中怒触不周山的巨人,整个将白峰观的新秀、天才剑客笼罩在下面。 当年祝潜虚把他背上山,白峰观也曾众剑齐鸣,但那只是微小的颤动,他终归不是这些剑的主人。而位于扶剑妪四面八方的剑,大部分都只是凡铁,但每一柄都有着已通灵的万里飞鸢般的气势。 祝清平想揉揉自己的眼睛,看看眼前万剑齐鸣的景象到底是不是真的。奇怪的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无法完成—— 他低下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在不停颤抖的手臂。他深呼吸一次,抬起左手死死扣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这才遏止住了颤抖。扶剑妪身影如巍峨高山,方才他试图以白峰观驭剑术牵引殿中剑的行为,怕不是蚍蜉撼树一般! 这就是——瑶山之主。 祝清平这边被扶剑妪压制住,冷汗涔涔。沈菡池这边却比他幸福多了,老叫花子从没有倒塌的建筑物波及的寺庙后院搬来坛酒,跟沈菡池两人席地而坐,谈天说地起来。 沈菡池尝了一口坛中酒,只觉得烈的很,只冲天灵盖,瞬间苦了一张脸。老叫花子看到他的表情,拍腿大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受不了我们……这坛甘剑吧!” 沈菡池觉得这名字有点意思,好奇问道:“我只听说这世间有女儿红、梨花白、汾白花雕二锅头,老头,你这酒为什么叫甘剑?” 老叫花子并不理睬他,自顾自举起酒坛鲸吞一大口,清澈的酒液顺着他脏兮兮的脸往下淌。沈菡池暗道一声暴殄天物后,老叫花放下坛子,打了个悠长的酒嗝后,醉醺醺地摆摆手:“我哪儿知道去。就叫这个名字!” 沈菡池敏锐地注意到他眼神有点黯然,但是他并没有出声戳破。这位老叫花身上完全没给他任何高手的感觉,但刚刚那一手又是实打实的,他只在赵青鹿身上见到过这种返璞归真的感觉。大抵天下高手,心中总有些沉甸甸的心事。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天字榜上有哪位高手符合眼前人的特征,索性也不去想了。 -- 第22页 老叫花子又打了个长长的酒嗝,笑道:“少年啊,你长得挺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小姑娘。当年呢,老叫花我是传授了她一套枪法,要收她当弟子。可惜没等到她喊我一声师父,就死啦。” 老叫花子自顾自说道:“这是我这一辈子唯二的憾事之一。” 沈菡池听到枪法,心里一动,但又觉得不会这么巧,没有把疑问问出口,而是换了一个问题:“那剩下的一件呢?” 老叫花子斜眼看他,道:“我凭啥说给你听啊?呸呸呸,就不说。” 他还吐了口水,还好被身手敏捷的沈菡池躲过去了。沈菡池躲过一劫,毫不客气地朝这个毫无高手风范的老叫花子翻白眼:“不说拉倒,小爷还不听呢。” 老叫花子反而开始哈哈大笑,道:“那我还非要说给你听呢!” 他顿了顿,又提起酒坛来,把那烧心的烈酒敦敦敦灌进喉咙里。半晌后,他随手一丢,把酒坛砸碎在了一旁。 沈菡池看到老叫花子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柔情似水的笑容。按理说,这么一张丑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会让人感觉不适的,但是沈菡池却觉得他此时看起来甚至有点像自己的心上人。倒不是容貌相似,而是盛满柔情的眼神—— 这一刹那,沈菡池突然心里一突。但虚无缥缈的念头转瞬而逝,他没来得及深思,就被老叫花子的声音吸引走了心神。 “我比你大一点时,自以为举世无敌,恣意风流。后来在江边捡了个小徒弟,是个天才。” “我把这孩子拉扯大,突然有一日,她拿了自己写的剑谱给我看,我被震撼住了。太过玄妙,太过精巧!我三十七年,未曾看过这样的剑法!跟我的万剑归一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但是我根本找不出任何错!是我的剑道错了吗?!” 沈菡池专注地听着,看到老叫花子的眼角缓缓划过一滴泪。 “我输了。”他喃喃道,“我对剑道的执着跟对她的爱,输给了肮脏的私欲。我嫉妒她,嫉妒得要死,我告诉她这本剑谱狗屁不通……都是报应!” 老叫花子坐在碎片中,又哭又笑。沈菡池静静地看着他的残腿,叹了一口气。 他……或许知道老叫花子是谁了。 等老叫花子发完疯后,便拽着沈菡池要教他这一剑。沈菡池看着他耍了几遍,牢牢记在脑子里,又背下来什么“万剑归一一生万剑”的口诀,发现自己还是不会,一旦挽起剑便真气滞碍。但老乞丐可不管他学没学会,摆出一幅万事大吉的姿态,疯疯癫癫地唱着小曲离开了。 他一边琢磨这一剑,一边在破庙前等祝清平,最后在月上柳梢的时候等到了步伐沉重的年轻道士。对方见到他身后的破庙,又看了看他,发现他安然无恙后便松了口气,连忙告罪道:“池弟,久等了啊。” 沈菡池看他没缺胳膊少腿,放心了不少。刚要说点什么,对方重重一拍他的肩膀,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对不起,我要失约了。” 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什么晦暗不明的东西在翻滚,那既不是沈菡池曾经看到的玩世不恭,也不是临时起意。尽管他们二人相处时间不长,但沈菡池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这个人的脾性,瞬间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于是他笑着拍了拍祝清平放在他肩上的手道:“好。” “我……” “我抱得美人归你这辈子是看不到了,不过可以等你修行完了到华京找我。”沈菡池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好兄弟,是吧?” 祝清平紧绷着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笑着回答道:“去,肯定要去的,不过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 “池弟,答应我一件事吧。” 年轻道士伸出手来:“你回到华京,跟你的心上人见一面。告别的时候,你回头看他一眼。就一眼。” 沈菡池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为什么?” 祝清平一脸高深莫测,道:“弟啊,我有多少爱慕者,你有多少哇?这种事你可没我有经验。别管了,听我的就是了。击掌为誓,要是你没做到,就请我喝十年的酒,怎么样?” 沈菡池眼睛转了转,很痛快地跟他击了掌:“可以。但相对的,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你去跟楚姑娘说你暗恋她!” 祝清平五官皱在了一起,宛如听到了鬼怪故事一般,满眼惊慌失措。沈菡池扳回一局,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捶了祝清平肩膀一拳,接着便扬长而去。 祝清平又喊了沈菡池一声,只见对方扬起手挥了挥。 沈菡池的背影有点萧索。 祝清平顿了顿,离愁别绪涌上心头。他坏笑着喊道:“别想我想得睡不着啊,怪恶心的!” “滚你娘的!” 第16章 三封密信拿到,沈菡池也调整好了心态。他觉得似乎还有些时间,便心安理得地在采酒城住下,包了个最好的客房,转天便去街上逛了一天。 这一天,沈菡池就混在市井小民里,讨价还价着买东西,坐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站在人群里看耍把式的卖艺人。 他心满意足地抱着怀里一堆小泥人、拨浪鼓之类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叼着快被太阳晒化了的糖葫芦往酒楼方向走的时候,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蹲在路边卖松子糖的老婆婆。他咯嘣一声咬掉了一颗山楂,蹲**去,笑眯眯对着老人道:“婆婆,来一包松子糖吧。” -- 第23页 除了糖葫芦以外,他其实不太喜欢吃甜的东西。 小摊子上摆着的亮晶晶的松子糖,让他回忆起了一件很远以前的事情。当年云殊归在烈士祠帮他撑了一回伞后,他满心都是开心与羞赧,想着如何报答一下这人。他上下打听了半天,从小道消息知道了问天司的无双公子喜欢吃糖,兴冲冲地跑到华京最好的零食铺子买了一大堆糖。 我怎么说呢,就说谢谢你之前帮我撑伞,我给你买了包糖? 还有,我觉得你挺好看的? 不行,怪不好意思的。就说谢谢你帮我,交个朋友吧。 沈菡池抓耳挠腮地在问天司不远处转了半天,刚鼓起勇气要去敲门,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问天司门口。他嗖地一下窜到树后面,露出半个头来偷看。只见车夫向门口的守卫通报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云殊归走出来。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马车里的人递给了云殊归一个食盒。沈菡池看到他充满歉意地摇摇头。等他快蹲到腿麻了,马车终于离去。云殊归最终也没有接受那个精美的食盒,转身回到了问天司内。沈菡池等他回去后,装作是跑腿小厮上前跟守卫套近乎道:“大哥,云公子在不在?我家小姐有东西要转交给他。” 他长得好看,守卫还打量了他几眼,最后哈哈一笑,道:“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我们云公子从来不要非亲非故的人的东西咧,刚刚国色天香的明珠郡主都被气走了。” 非亲非故四个字一下子就把沈菡池击垮了。 他颓然地想,对啊,国色天香的郡主都不行。 我又不应该喜欢他,他像是个天上的仙人,清清白白遥不可及。我沈菡池一个天煞孤星,就因为一己私欲,就要把他也拉进这脏污烂泥塘,凭什么呢。 最终沈菡池盯着那块朴素匾额看了半晌,还是不知道应该用什么由头给云殊归送温暖,默默抓紧了那包松子糖。他若无其事地走回将军府,坐在后院的石桥上,一颗一颗地把那一大包糖都吃光了。 甜得他牙疼。十七岁的沈菡池捂着腮帮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唱哪出。 只觉得,空落落的。 “小哥?要多少啊?” 老婆婆的声音把沈菡池从回忆里拉出来。 沈菡池比划了一下:“这么多吧。” 他买了一包跟当时差不多分量的松子糖,拿了一颗塞进嘴巴里,剩下的小心翼翼拿油纸包好,揣在怀里。 真甜…… 沈菡池又开始觉得牙疼了。 他含着这块松子糖,向前走了两步,注意到巷子拐角处有个用石头划出来的奇怪印记。他伸手摸了摸,是沈家的楔子留下的记号。 沈菡池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披红挂彩的青楼。二楼外回廊上挂着大红灯笼,此刻还不到营业的时候,安静如一座坟场。 洛盛阳坐在桌子前,满脸都写着“我不高兴”。可惜媚眼又做给瞎子看,坐在他对面的鬼面人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仿佛老僧入定。 洛盛阳忍了又忍,一掌拍在桌子上,吼道:“虞聆,你就不能把你的破面具摘了啊?你不吃饭不喝水啊?” 虞聆简短地回答道:“不饿,不渴。” 洛盛阳被噎住,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小二正好过来上菜,洛盛阳气呼呼地拿起筷子,狠狠插了一块蒸鱼。 同行三四天,他就没见这个怪胎把脸上那个铜面具摘下来过。这么吓人的东西,虞聆片刻不离脸,害他二人进了城镇就被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用异样的眼光盯着看。大少爷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被人用防备的眼光盯着看,一时间臊得要死。于是洛盛阳就开始拼命游说虞聆把面具摘下来,但对方完全无视了他。 洛盛阳自小家教好,虽然心情不爽,但吃起东西来依旧慢条斯理。虞聆坐在他对面,不说话也不动弹,就默默看着洛盛阳吃饭。 隔壁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洛盛阳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打扮的光鲜亮丽的“佩刀少侠”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对方吞了吞口水,向他一拱手道:“这位、这位姑娘,在下风波庄王先,敢问姑娘芳名?” 洛盛阳容貌秀美,但眉眼凌厉高傲,绝无脂粉气。加上在华京名气又很旺,鲜少被错认成女子。听到这话,他脸色顿时黑下来,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正要嘲讽这个不长眼的家伙,便见到虞聆的刀横在了他二人中间。 虞聆沉声道:“滚。” 王先的注意力都在眼前这个“仙女”身上,看到杀气腾腾伸出来的刀才注意到身边这个毫无存在感的鬼面怪人。他被对方脸上的狰狞面具吓了一跳,又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道:“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让我滚?” 虞聆没讲话。 王先小声嘟囔了一句“怪人”,完全没管那把刀,再次涨红着脸向洛盛阳献殷勤:“姑娘,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就只想跟你当个朋友……” 洛盛阳冷笑:“你叫谁姑娘呢?” 他声音一响起,王先的话语戛然而止。不过这位少侠反应很快,立刻改口道:“公子也可以!” 洛盛阳无语:“……” 王先摆出一幅死缠烂打的样子,洛盛阳正斟酌着怎么打发他,虞聆突然伸出手来,把洛盛阳拽进了自己怀里。他手臂圈着洛盛阳,像是匹护食的狼,周身都散发着不快的气息:“他的命是我的。” -- 第24页 王先愣住,洛盛阳也愣了。隔着薄薄的一层麻衣,他半靠在虞聆的怀里,甚至可以感觉到虞聆手臂上结实的肌肉——这还是第一次他跟家人以外的人这么贴近。 牡丹花的脸慢慢被染红。 王先灰溜溜地走了,虞聆毫不犹豫地撒开手,推开了洛盛阳。洛盛阳还愣着神,被乍一推开,心头立刻涌上一股怪异感。推人的动作这么行云流水,简直就像嫖完姑娘拍拍屁股走人的恩客。他怎么觉得虞聆挺嫌弃他的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洛盛阳又开始埋头吃东西。他没注意到,自己低下头去后,虞聆的头也微微低下去,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若是他能揭开虞聆的面具,会发现他的耳朵似乎也泛起了不自然的红色。 第17章 夕阳西斜,洛盛阳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虞聆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进房间去休息。洛盛阳又开始觉得哪里不对劲,凤目斜睨:“你这几天都让我一个人住一间,不盯着我?不怕我跑了?” 虞聆的声线依旧没有任何波澜起伏:“不。” 洛盛阳冷哼一声,转身上了二楼。虞聆等他走后一会儿,进到他隔壁的房间,轻轻打开了窗子,谨慎打量了四周,伸出手去。 一只信鸽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发出咕咕的叫声。虞聆收回手,解下鸽子脚上的信笺,看到上面一如既往的铁画银钩:刘潭接任。 虞聆琢磨了一下。他对朝廷上那些势力不太了解,不过隐约记得云殊归跟他提过一句这个刘潭,应该是太子一派的人。 上面派下来的人把洛祖辉之死扣在了虚无缥缈的马匪身上,认为洛盛阳也一并被处理干净。保险起见,他暂时还不能把唯一的幸存者洛盛阳送回他洛盛华那里。 虞聆一想到要把洛盛阳带在身边一段时间,一向宠辱不惊的他开始觉得脑仁隐隐作痛。这人艳若朝阳、娇生惯养,脾气又直来直往,虞聆总是不自觉地对他迁就一些……他确实不太会跟这种天生就该被捧在手心的人相处。加上他的狩猎目标最近就在这一带,想见血的冲动快按捺不住了,今天他便差点劈开那个不长眼的人。 他这个状态,不应该再把这名大少爷带在身边。但云殊归的人手少得可怜,也只有他能保护着洛盛阳…… 虞聆把鸽子放走,信笺放进灯笼里焚毁。他站在窗前静静伫立良久后,突然将无柄钢刀提起,翻窗而出。 夜色下,麻衣鬼面人身形犹如鬼魅,在房顶上悄无声息地奔走。 漆楼中灯火萦绕,欢声笑语。漆楼前,一众打扮俏丽的妖娆姑娘跟几名龟公在招揽着过往游人,香风阵阵好不热闹。 沈菡池刚走到这座映红楼前,便被挥舞着手帕的姑娘拉进了门槛。对方巧笑倩兮,调笑道:“好俊俏的公子哥,来玩玩啊。我们楼的姑娘都是远近闻名的解语花呢。” 大厅里推杯换盏之声阵阵,伴随着花枝乱颤的笑声与优美琴声。沈菡池就势把她搂紧怀里,轻佻地挑起姑娘的下巴,坏笑道:“小嘴真甜,爷就给你这个面子。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掩面一笑,从容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如一只轻巧蝴蝶:“死相,一上来就欺负人家。奴家叫小雀儿,可不要忘了。公子,可有要指名的姑娘?” 沈菡池问道:“你们这最出名的姑娘是哪位?” 小雀儿笑道:“公子说的是绛唇姐姐呢。我们花魁心高气傲,可不是那么好见的。” 沈菡池指了指怀里道:“爷当然是有备而来了。” 小雀儿摇头:“公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想要与绛唇姐姐共度春宵,可是要经过她颔首同意的。” 沈菡池奇道:“还有这规矩?” “不过我看公子这般俊,绛唇姐姐说不准会同意哩。”小雀儿一笑,“公子随我来,绛唇姐姐此刻房内没人。” 沈菡池跟随着小雀儿上到三楼。三楼同热闹的大堂跟传来阵阵**声的二楼不同,略显清幽。小雀儿停在一间房前,轻轻敲了敲门,道:“绛唇姑娘,有位俊俏公子要见你呢。” 过了几息,房门被打开。站在房内的是一名额上有着梅形花钿,容貌秀美的红衣女子。她身旁站着个稚嫩的小丫鬟,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沈菡池。 绛唇的目光停在沈菡池脸上,顿了顿。这名花魁向沈菡池道了个万福,柔柔一笑:“得公子青眼,是奴家的荣幸。公子请进来一叙吧。” 小雀儿没想到多日没有接客的绛唇竟然松口让这名男子进屋,有点可惜。她还有点想把这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带进自己的屋里,可惜是不成了。她向沈菡池行了礼,便知情知意地退下了。 沈菡池做了个手势,温声道:“绛唇姐姐,请。” 小丫鬟把门开得略大了一点,绛唇转身进去,沈菡池紧随其后。门应声关上的瞬间,绛唇猛地回过头来,俏脸上已然遍布泪水。她激动地跪倒在沈菡池面前,颤声道:“少爷……奴婢又见到您了!” 沈菡池吃了一惊,连忙跟着跪下,伸手去扶她:“林姐姐!别!” 他的手搀扶着绛唇,绛唇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喃喃道:“太像了,太像了……” 沈菡池身形顿住。 绛唇泣不成声。沈菡池犹豫片刻,终究叹息一声,伸手把她抱在了怀里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姐,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值得么?” -- 第25页 他没说是什么,但是绛唇却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是我……是我愿意的……我想、我想替、替将军、夫人,替将军报仇……” 这名“心高气傲”的花魁压抑着声音,哭得不能自己,几乎昏厥。她满身都是风尘气息,但在沈菡池眼里却依旧是当年那个有着灿烂笑容的清纯少女。 沈菡池搂紧了她,自己也是泪眼朦胧,小声道:“姐姐。” 他本来以为,这个温柔的大姐姐当年不辞而别是为了其他的原因。若不是沈家军里的暗棋在动,他真的想不到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竟然委身在风月场,做了个探子。 值得么? 他在心里又问了一遍。 远在千里之外的华京宫城,帝王从梦魇中惊醒,失手把瓷枕摔在了地上。 朱志南满头冷汗,不住喘着粗气,吓得负责伺候的太监宫女纷纷跪下,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帝王按着疼痛的额头,挥手让他们退下。 这个梦一开始实在太美好了。朱志南梦到在久远的青年时代,他骑着高头大马百步穿杨,身旁的孙屏大笑着称赞他。沈琼厚着脸皮向他讨要好弓箭。在军帐里,他坐在酒桌的最上手,孙屏喝得东倒西歪,顾退之咧嘴嘲笑他,沈琼醉着唱起了大风歌。他们不分君臣,笑成一团,他拿起筷子敲着酒碗,跟着跑调的沈琼起哄。 那巾帼不让须眉的金甲女将,坐在他身边,眉眼温柔,替他斟满了一碗酒。他悄悄把手伸到桌子下,勾住了对方的手指。他看到金甲女将脸上飞掠红霞,如早春枝头的桃花,灼灼其华。 本来是个美好的梦,他想沉溺在其中不愿醒来。当他像怀春少年一样悄悄握住身旁女将的手的时候,对方突然变成了一个血人,狞笑着问他为什么。 他吓得丢开了她的手,不停地向前奔跑。她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孩,喊着他的名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婴孩再次回到了他的怀里,睁着无辜而水润的双眼看着他。 一群绰绰黑影在他身后机械地重复着“怪物”两个字。那个婴孩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不!” 他把这个让他打心眼里恐惧的怪物高高举起,重重摔下! 婴儿在地上摔成了肉泥,她在他身后厉声哭喊着,伸出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朱志南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脖子,颤声道:“别过来,别过来……” 寝宫灯火通明,但帝王如坠冰窟。 他是九五至尊、真命天子,鬼神不敢近身,都是假的,假的…… “皇后娘娘到——” 他正坐在床上失神,殿外突然传来了通报声。若问现在朱志南最不想见的人是谁,无疑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沙哑着声音说不见,接着躺回床上,把自己缩在被子里,死死握着胸前佛珠,一遍又一遍念着经文。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终于把那个梦魇的名字念了出来:“花未,你不要怪朕……朕也是被逼的……” 第18章 “啪!” 寸天一把酒杯撂在了桌子上,长吁短叹道:“当年永朝军事最鼎盛的时期,足足有四根定海神针。可惜现在‘捕猫鼠’孙屏锒铛入狱,‘不退’顾退之病死床榻,‘金目白狮’沈琼战死沙场……还有一名失踪的‘断江蛟’陆凯。”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卤味,放进嘴里慢慢咀嚼:“除了这四个人,其实还有一个女中豪杰‘断心枪’丁花未,不过因为她兄长谋逆被抄了满门,现在大概没什么人记得她了。早年老夫也是见过她的,这女人哪哪都好,就是眼睛太瞎了。” 云殊归沉吟片刻,发问道:“师父,为何这么说?” 寸天一咧嘴一笑:“放着老夫这样风流倜傥的美男子看不上眼,偏偏瞧上了个没担当的窝囊废,你说呢?” 云殊归心里“哦”了一声,原来师父还有这么一段往事。说对方眼瞎,估计也是那点嫉妒心在作祟…… 云殊归选择看破不说破。 寸天一当然知道自己傻徒弟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他也觉得无所谓,继续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吃着卤味,很是一派自得其乐的模样。油星溅到了云殊归面前的棋盘上,他只好抬起头无奈地看着自家师父:“师父,夜深了,就不要再食,对胃不好。” 寸天一道:“你是师父我是师父?怎么比我还啰里八嗦的?” 云殊归也不说话,只是拿一双黑眸幽幽地望着他。寸天一翻了个白眼,把盘子推到了一边:“行吧行吧,说点正事。” “王康那边的棋子已经开始动了,你随时可以出手。”寸天一用筷子敲了敲酒杯的边沿,发出一声清脆回响,“我建议你的第一块垫脚石选一个不在官场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嗯。” “五皇子那边也布置好了?” 云殊归点点头。 寸天一拉长了声音:“沈——” 充满恶趣味的问天司司长看到自家徒弟绷紧了身体,差点喷笑。他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沈家那个娃娃应该也要回来了,你知道他回来会发生什么吧?” “……” 寸天一嗤笑一声道:“我要是他,手里有沈家军跟楔子,再加上他老爹那堆朋友,能有一百种破局的办法。不过可惜了,他不是我。” 云殊归沉默良久,才继续道:“他是沈将军的儿子。” -- 第26页 “是啊,当沈琼的儿子可太惨了。大儿子窝囊成那个样子,小儿子结局早就注定好了。得亏他没女儿。”寸天一道,“你比他幸福多了。” 云殊归本来还算平静的心情一下子被寸天一搞得风起云涌,他垂下眼帘,掩盖住眼睛里的风起云涌。 寸天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劝道:“你比他幸福,怎么不愿意把幸福分给他一点呢?” 云殊归苦笑一声:“师父,别再提这事儿了行不行?” 寸天一装傻道:“为什么不能提?” “……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寸天一站起身来,背着手,缓缓说道:“我本来也这么想的,然后她死了。” 从花窗里漏下来的银白色月光照在这位原本的华京风云人物身上,他整个人显得身形佝偻而老态龙钟。云殊归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麻而涩。 …… 绛唇在沈菡池怀里放肆地哭了一场,扶正了发髻、重新上妆,马上又变回那个端庄而清高的花魁。沈菡池看着她的侧脸,最终只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他比谁都更加清楚这一点。 绛唇身边的小丫鬟也是楔子的一员,一直趴在门缝上给他俩望风。面容尚且稚嫩的小丫鬟动了动耳朵,小声道:“姐姐,来人了。” 房门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声音响起:“绛唇呢?!还不出来伺候本公子?!” “王公子~绛唇姑娘房里有人呢,让绿珠儿伺候您可好呀?” 那男人大声嚷嚷道:“知道本公子是谁吗,臭**!绛唇,喂,出来!本公子今天便让你好好享受一下白玉杵!” 绛唇看了沈菡池一眼,发现对方面无表情,心下有点惴惴不安,拉过他的手,写下了“目标”二字。 沈菡池确实有一瞬间想要杀人,但绛唇哀求地看着他,他费尽力气才收敛了杀意。小丫鬟躲到一边,房门被“咚”一下撞开。王公子站在门外,醉眼朦胧,面露淫笑道:“小娘子,我来啦。” 绛唇连忙迎上去,笑道:“王公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王公子揽住绛唇的腰肢,坏笑道:“还不是我***,想你想的紧?” 绛唇身形一滞。 她做这些,已经习惯了。但是现在沈菡池坐在她的身后,那是小时候会在她身后跌跌撞撞走路、缺着门牙对她笑的弟弟。她不想被他看到这样的一幕……沈菡池心里的林知伊,应该是那个温柔干净的大姐姐, 而不是这个风尘女子。 哦,原来她的本名叫林知伊……本来这名字已经被层层叠叠的痛苦回忆掩埋,但没想到风一吹就又出现在她脑海里。 王公子察觉到绛唇的敷衍,正要发火,沈菡池突然站起身来,讥笑道:“映红楼待客之道不过如此!本公子没兴趣了。” 绛唇被王公子搂在怀里,感觉身边一阵风掠过。她差点瘫软下去,但好在一股未知的力量支撑住了她。绛唇无声道了“珍重”二字,便同王公子调笑起来。她身边的小丫鬟机灵地退出来,带上了房门,掩住了身后的春光。 这个王公子本是色中饿鬼,迫不及待把绛唇****,便要行不轨之事。绛唇强颜欢笑,衣衫逐渐被褪去…… “呀!!!!” 走廊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声,随即,更多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绛唇心下一凛,装出害怕的模样,推了王公子一把:“王公子,外面这是怎么了?” 醉的不行的王公子此刻也清醒了一些,刚要下床,眼前房门便被撞飞。门外站了个麻衣的鬼面人,浑身浴血,手中提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刀。 王公子吓得两股战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颤抖着声音问:“这位好汉,是,是何方?何方神圣?” 鬼面人并不答话,一步一步逼近。绛唇愣着神,便看到这带着狰狞鬼面的人手起刀落—— 王公子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个圈,鲜血从脖颈喷出。绛唇知道自己应该尖叫,但是她心中冷静异常,没有任何恐惧之感。她在想还好他们的小将军离开的早,不然说不定危险了。 她闭上了眼睛迎接死亡,麻衣鬼面人却没对她下手。他蹲**,在王公子的怀里摸了半天,掏出来一封被血浸透了的信。 “拿着。” 麻衣鬼面人开口道,把手里的信封丢给了引颈受戮的绛唇。绛唇正迷茫着,睁开眼睛,看到那封信,心头被巨大的喜悦淹没——这、看信封上的落款,这就是他们想要的证据! “你是谁?”绛唇死死攥住那个信封。 麻衣鬼面人没有回答她,身形如鬼魅般掠出,似乎又去外面收割人命了。绛唇打开信封快速阅读一遍,美目中泪水涟涟。她平静了一下,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拿出自己的夜行衣穿好,从窗子爬了出去,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间囚禁了她三年的牢狱。 她吹了声口哨,房檐阴影里钻出来刚刚那个小丫鬟。她看到绛唇的装扮,知道事情成了,稚嫩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结束 【第二卷 仗剑归华京】 第19章 饭要正常吃,觉要正常睡,华京也要回。沈菡池就算心里知道这次回去会面对什么,还是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归城的旅途。 -- 第27页 快到城门前,他瞥到路旁躺着个进气多出气少的胖子。路边人来来往往,却没人停下脚步管一管他。沈菡池把包袱挑到剑上,蹲**去戳胖子:“喂,老兄,你怎么了?” 胖子小声呻吟着,沈菡池搭上他的脉,正要探一探,突然听到隆隆作响——是从胖子的肚子传来的。 …… 沈菡池嘴角抽搐,差点就像周围的行人一样当作无事发生,把胖子丢在路边。 一炷香后,沈菡池跟胖子坐在路边柳树下,胖子风卷残云,把沈菡池包袱里的干粮吃个干净。因为吃得太急,还被噎住,差点又翻白眼死过去。 沈菡池一边给他拍背,一边被他的吃相搞的哭笑不得。胖子吃饱饭,立刻生龙活虎道:“大侠,你是我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沈菡池道:“那你叫声爹吧。” 他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胖子相当痛快:“爹!” “算了,你这么个大儿子,能把我家吃空。”沈菡池收了水囊,“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没事了的话我就走了。” “大侠等等,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胖子满脸堆笑地扯住他,“在下苏撷,估计最近都在崇文馆待着,来找我玩儿啊,我带你逛最好的……你懂的。” 沈菡池觉得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是应该不是朝堂中人。既然苏撷住在崇文馆,应该是个文人……等等,这不是那个写红袖榜的江南才子的名字? 苏撷在文人士子间是个传奇人物,生于水乡的富豪家庭,作出的文章却毫无江南的婉约,反而充满了边塞风格的狂放不羁。此外,他还画的一手好花鸟,但又同普通的花鸟画不同。他的画哪怕画的一支孤零零的凌霄花,也力透纸背,墨色酣畅淋漓,透出一股豪气干云的气势。他明明富有才华,却一直没有参加科举,到三十岁了依旧是崇文馆的学生——哦,他还写了红袖榜,大夸女子容貌,不少大儒因此痛批他不懂廉耻。 沈菡池眼神古怪地看着他。面前的苏撷,满脸猥琐笑容,身体鼓得像个蹴鞠的皮球,怎么看都跟传闻中的风流才子不搭边。 “我叫沈菡池,玩就不用了,有机会可以一起喝两杯。”沈菡池道。 苏撷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的三层下巴:“喔,怪不得我觉得你很有眼缘,原来是柿庭的弟弟。我曾经跟你兄长一起在崇文馆读书。” 沈菡池很久没有听过哥哥的名字了,也没想到哥哥会跟其他人提起自己,闻言稍微一愣。胖子自顾自说道:“柿庭经常跟我提你,哈哈,喝多了就拉着我讲你小时候的事情,说你有多听话可爱。尤其是你们姐弟三人把将军夫人的花折了以后你说是自己做的不要惩罚哥哥姐姐,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啦,哈哈哈。” 沈菡池心神激荡,半垂眼帘,沉默不语。 他还记得父亲讣告传来的那个雨夜,兄长挥拳把他打在了泥泞的雨水里,大声吼着让他滚。冰冷的雨水像是石块一样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他趴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原本待他温柔至极的兄长,对方的眼睛里写满了厌弃跟痛恨。他痛哭着跌跌撞撞跑出家门,到烈士祠……后来沈柿庭怕是觉得看他一眼都恶心,直接提出了分家,孑然一身搬出了将军府。 在将军府的门口,他想伸手拉住哥哥,对方毫不留情的把他甩开,啪地一下在他手上留了一个红印子。那个会让自己骑在他脖子上的哥哥,那个会给他买糖葫芦,手把手教他写字的哥哥,用比腊月风雪还冰冷的语气说道: “沈菡池,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再见你。” 沈柿庭恨他,他也恨自己。兄长搬走后,他整夜整夜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后,又会被满脸泪水呛醒。也正是因为兄长决绝地离去,他才变成了现在这幅浪荡的样子,给自己套上一层又一层的硬壳。 苏撷的目光落到沈菡池的手上,发现他把指甲掐进了肉里,手上似乎有血色。他看着蠢笨,实际上心细如发,瞬间明白自己恐怕说错了话,连忙打哈哈道:“大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胖子我别的优点没有,是个彻头彻尾的老饕。有时间我去将军府送帖子,请你到白玉楼顶层吃饭哈。” 白玉楼是华京最好的酒楼,顶层可以鸟瞰整个都城,千金难求座位。沈菡池从来没去过,被苏撷这么一打岔,倒是动了点心思。他记下这桩邀请,跟苏撷告别后,向城门走去。 有了苏撷一事,沈菡池心情低落了不少,面无表情地踏进了华京城门—— 他心里这么想,面对着阔别数月的都城,熙熙攘攘的陌生人,心里恍惚。怎么突然觉得华京城这么陌生?好像已经一辈子没有回来过一般。 沈菡池歪头思考片刻,没有得到答案。他又向前走了两步,那种疏离感依旧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努力分辨了一下方向,想起来将军府似乎在西南方,便顺着街道慢慢走起来。 随着他的脚步逐渐加快,沈菡池的心里逐渐像是迷雾散开,渐渐明澈起来。 他觉得华京陌生,大概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这座城当作自己的家。他没有欣赏过街上的风景,没有去过最好的酒楼,也没有记住这里的人是什么模样。相比之下,只待了两三天的贪狼城倒是更像他的家。那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属下,有着等待他的百姓。 而华京城这么大,四通八达,繁花似锦。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也没有牵挂他的人。他是天煞孤星,浮萍飘零。 -- 第28页 父母被他克死,兄长被他逼走,心上人只能远观。高高的院墙里,豺狗向他露出獠牙,等待着他羊入虎口。 所以华京不是他的家。 想通了这一点后,他心情反而好了不少,仿佛放下胸口一块大石,脸上又浮现了笑容来。沈菡池伸手摸了摸嘴边,甚至开始哼起了小曲。 转过一个拐角,他的目光倏然缩紧—— 他的正前方,一个身披太极道袍的青衣身影静静伫立着。沈菡池呼吸只错乱了一瞬,便恢复正常,大大方方向云殊归招手,笑容灿烂:“哟,这不是云兄吗?” 云殊归向他点头,眼神柔和:“沈公子,许久不见。” 砰砰砰。 沈菡池想怒斥自己的心脏,为什么要发出这么大声的杂音?他心里痛恨自己,面上依旧完美地带着假笑:“云兄今天出行居然没有小娘们跟着,难得啊。” 云殊归顿了顿,才无奈摇头:“说笑了。” 要不行了。 沈菡池缓了口气,道:“云兄,我先走了啊。” “好,沈公子慢走。” 一步,两步。 沈菡池脚步沉稳,与云殊归擦肩而过。那一刹那他嗅到他身上的沉水香,悠长美好,就像他人一样。但他没有任何贪恋,就像真的只是跟一个不太熟的人偶遇一般,挺直着背向将军府的方向走去。 说不定……没有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苏撷的画,原型是徐渭。 第20章 华京城在天子脚下,和平安定。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受着龙气庇护,虽说不能人人过上骄奢淫逸的日子,但是说一句安居乐业并不过分。你到街上去问一句当今天子好不好,所有人都要竖起大拇指。 有时候坐在问天司外的长条石凳上,望着面带笑容的人群,云殊归会思考,人的记性到底能差到什么地步? 十一年前,百年文人世家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刽子手血洗,老幼妇孺都没能幸免于难。鲜血顺着云家大宅前的台阶汩汩向外冒,染红了整条平安街的石板路。火光冲天,到处充斥着族人的惨叫声和哭泣声……这场屠杀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华京的禁卫军却似乎毫无所觉,待一切落下帷幕后才姗姗来迟。 当时华京人心惶惶,但不到半年,这件事就在人们的记忆里褪色。没有人记得血染的平安街,也没有人记得无偿在私塾里授课的云家士子们。偶尔有人提起来,不过是一句他家太不走运,可怜。 但云殊归永远忘不了那个黄昏。那本来是个春光正好的日子,十四岁的云殊归踩在假山上摘杏花。他的母亲做的一手好点心,尤其是用各色鲜花做糕饼。云殊归大小吃到大,最钟意杏花饼那个甜而不腻的味道。 白中透粉的花瓣纷纷扬扬,在他头顶打着旋儿,落在他的脸庞跟肩膀上。 他摘了一篮子的杏花,兴冲冲地到西厢去给母亲送过去。云夫人笑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晚上家宴的时候就能吃到他心心念念的杏花饼了。 二伯一家来的早,父亲让小厮喊他到前厅去招呼客人。云殊归一路小跑到前厅,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云白岐瞪了他一眼,他偷偷做了个鬼脸,把他爹气的吹胡子瞪眼睛。 “殊归,好久不见了,上次见你才到我腰呢。真俊,以后一定能迷倒华京的小姑娘们啊。”大伯母笑着打圆场,让表哥云殊诚跟着他去后花园玩,“殊诚,你跟弟弟去玩吧,晚饭的时候再回来。” 二伯云白峰道:“殊归新作的那篇策论我拜读了,实在是鞭辟入里。假以时日,我们云家又要出一位举世闻名的大儒了。” 云白岐气道:“这孩子顽劣的很,也不作学问,天天跑出去玩……就怕他是个伤仲永。而且还小肚鸡肠得紧,叶大儒写信来批评他文章锋芒太盛,他居然回信暗讽人家老眼昏花!不知天高地厚!” 云白峰大笑道:“老爷子都夸他是奇才,你就放心吧!少年郎有点锋芒是好事,都跟朝堂上那群人一样死气沉沉的,多没意思?殊归啊,二伯看好你。” 云殊归被夸的不好意思,一张脸臊得通红,赶紧出声喊云殊诚跟自己走。云殊诚也很久没见自己这个弟弟,高高兴兴跑过来。他们两人还是少年,玩心大,玩起来便渐渐忘了时间。等他们恋恋不舍地放开手里的蟋蟀后,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表哥替云殊归拍掉了身上的草屑,笑呵呵道:“我们是不是该回前厅了?” “差不多了。诚哥,我娘今天做了杏花饼呢。” 云殊诚不留痕迹地咽了咽口水:“我们走——” 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咚”一声炸响。他们二人听到前面似乎传来了一阵骚动,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跟尖叫声。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歧,你跟白峰都太急躁了。你在早朝上提出来改科举,触动的不止一两个人的利益。云家带出来弟子太多,上面那位早已…… 云殊归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前几日在书房偷听祖父跟父亲的对话,心上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诚哥,可能出事了!” 他心下慌张,一边喊一边向前厅方向跑去,却迎面撞上自己的娘。云夫人满目苍惶,看到云殊归跟云殊诚,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喜色,哆嗦着双手把他们搂紧,道:“快,别出声,跟我来!” -- 第29页 “娘,前面……” “嘘!” 云夫人把两个恐慌的少年领到祠堂,把他们两个塞进祭台下,接着心一横,自己藏到了柱子后,露出一片衣角…… 半晌后有人踢门,云殊归躲在祭台下,顺着缝隙看到好几双脚,他听到自己的温婉端庄的娘亲在惨叫。那群人在打她,闷响跟男人凶恶的盘问声不断传过来……云殊归想要冲出去,却被云殊诚死死拉住。云殊诚通红着眼,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自己已经把下唇咬出了血,向他缓缓摇头。 云殊归缩成一团,死死捂住耳朵,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下坠。 至亲在数尺外受难,他只能像个窝囊废一样躲着…… 等那些人离去,脚步声渐渐消失,云殊归终于挣脱了云殊诚的手,撞翻了祭台冲出来。 他重重跪倒在地。他的娘亲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腹部被捅穿,失去了呼吸。她的手里捏着一块碎裂的杏花饼,此刻被鲜血浸泡…… 云殊归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还未来得及痛哭,突然听到门外再次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粗犷的声音喊着:“把这群酸儒的牌位都给老子砸——不对,里面有动静!” 云殊归看了看后方的呆楞的表哥,又看看地上母亲尚且温热的尸身,少年的身体里一刹那生出无限勇气。他颤声让表哥藏在角落,找机会逃走,接着自己撞开了门,拼命向外面跑去—— 门外的几人看到还有一个活口,顾不上什么牌位,提着刀追了上去。云殊归竭尽全力地狂奔,脑子里都是要再把他们引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看到无数熟悉的亲人的尸体倒在地上,但此刻心里却没有地方腾出来给悲伤的情绪。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一路跑到了大门,却绝望地发现大门被拴住了。 云殊归决绝地转过身去—— 云家家宴上,二十一人,均被恶贼杀死,血流成河。 云殊归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躺在田地里,一条腿使不上力,疼的钻心。他衣衫破烂,腹部上有一处刀口,不过已经不再流血。他艰难地向前爬了几步,把脑袋从两侧的麦子苗里钻出来。 “咳咳、咳……” 他被灰尘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喉咙干涸得要冒出烟,周围却没有任何水。 我没死?这是哪里?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身体里藏着的求生本能迫使他又向前爬了几步,想要找人求助,但他实在太过虚弱,很快便动弹不得。 这世上没有能被轻而易举忽略过去的情绪。亲人血淋淋的尸体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云殊归咬紧牙,眼泪不停地从眼眶掉落。 爹、娘、爷爷、二伯…… 表哥逃走没有? 太阳照在他身上,他心里却如冰窟。云殊归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从四肢百骸向外流窜,渐渐眼皮耷拉下来。他默念了几句不能睡,却无法抗拒自己的倦意。 我真的……要死了…… 他昏昏欲睡,恍惚间看到无间地狱,亲人在那边向他伸出手,欲拒还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痛苦,伸出血迹斑斑的手臂要将他也扯下去,一家团聚。 这样也好,哪怕是下了地狱,跟着爹娘一起被油锅滚过,也好过留我一个人在这世间。可是为什么这世间的好人总是要受这样的苦难?云家桃李满天下,一心传道解惑,祖祖辈辈都是刚正不阿的忠臣,何至被灭了满门?为什么那些硕鼠却可以躲在粮仓,吃得脑满肠肥,寿终正寝! 他不服,他不愿,他不甘…… “喂,你怎么了,别睡!” 沙哑的少年声如春雷炸响在耳边。云殊归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他眼前模糊一片,隐约看到一张脸在他眼前晃,对方神色焦急。 无间地狱刹那烟消云散,刀山火海全部消弭无形,他被这个声音拉回到了人间。 春雷响过,便是惊蛰。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时,万物复苏。 第21章 一股刺痛感从人中处传来,云殊归试图起身,但手脚发软,意识依旧涣散。他张了张嘴巴,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个“水”字。很快,一股凉意凑到他的嘴边,甘甜的水慢慢流进他的口中。 那就像是落到大地上的及时雨,甜美而温柔,将枯败的植物唤醒。被烧灼的叶片舒展着身躯,露出欣欣向荣的绿意来。接着便是万物复苏,休眠的小虫打土壤里钻出来,振翅起飞—— 云殊归感觉到一条手臂扶起了他的脑袋,接着他被扶着枕到了对方的大腿上。他晃了晃头,终于看清了头顶上方救下他的人的容貌。 那是个面容尚且青涩的黑衣小少年,面容锋利张扬,眉眼尚未长开,却有股刺人的少年意气。对方唇边生了两点小痣,看到他恢复了意识,露出个灿烂的笑来,刹那间便冲淡了那股刺人感,显得俏皮可爱起来。 应该是个比他小一点的孩子…… 他周围麦子刚返青,被微风吹拂,沙沙作响。 “哪里疼?”少年问他,“你怎么一个人躺在野地里?” 云殊归摇摇头:“我……” 少年“嗨”了一声打断他,继续道:“你别说话了,听着就难受。省点力气吧,我问你话,你眨眼,眨一下是、眨两下否。” “你是不是遇到劫匪了?” -- 第30页 云殊归犹豫了一下,眨了一下眼。 “唔,怪不得肚子上有伤。你是小岗村的?” 他说的是十几里外的一个小村,云殊归又犹疑了一下,眨了一下眼。 “亲人呢?哦不对,没法回答……”少年敲了自己的头一下,“你跟亲人失散了吗?” 云殊归这次没动弹,眼睛里又开始往外滚泪。少年见他这副模样,猜到了大概,连忙道:“我不问了!你还能走吗,我带你去找大夫?” 云殊归通红着眼睛,费力眨了两下眼睛。小少年向他一笑,自豪道:“还好你遇到小爷我,从小练武,不然谁背得动你?” “你放心,我爹认识个神医,你肚子上伤口不深,保证给你治好!脸上的恶疮也能治!” 云殊归没明白他的意思,半晌后终于感觉到脸上似乎隐隐作疼。之前腹部跟腿的感觉太强烈,倒是让他忽略了自己的脸……他怕是既毁容又残废了。 就是不知道手还能不能写出凤彩鸾章? “我叫沈菡池。你呢?”少年把云殊归背起来,掂了掂,小声嘟囔了句“沉死了”。 云殊归没说话。半晌后,他突然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了力气,开始挣扎。 沈! 镇西将军! 巨大的危机感袭上云家这代最出挑的孩子心头,像是一瞬间点炸了火药,他获救的喜悦完全被心底迸射各种阴谋论炸散了。袭击他家的人到底是谁派来的,这群人身手这么好,有没有武将的手笔?他到底是被谁扔在这里的,又为什么正好碰上这个少年! “喂,你干嘛!别动,你身上还有伤呢!” 沈菡池不知道为什么背上这个丑不拉几的家伙突然犯病,差点摔了个趔趄。 华京郊外二十里,羊**,锦衣玉食的沈二少爷背着个脏污不堪,面生恶疮的人。偏偏这人分外不安分,嘶哑着嗓子让沈菡池把自己放下来。 沈菡池今天是甩开了沈琼给他派的护卫,溜出城来玩的。华京城里热闹,可惜城外就开始荒无人烟,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他追着只扑棱蛾子到了这个地方,却意外发现个身受重伤的人……顿时沈菡池就觉得是天意让他救人,赶紧跑过去又是灌水又是掐人中。 沈菡池本来在将军府里是有点洁癖的,此刻救人之心大盛,顾不得对方身上什么脏污,也不管他面相丑陋。结果这人倒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还骂他! 老天爷,背着他就觉得累死了好吗!他还是个孩子哦!胡叔教的武功根本就没卵用嘛!早知道就不把所有守卫都甩掉了,留一个背他也好嘛…… 但是不甩掉守卫估计也不会来到这里,救下来这个可怜的家伙。唉。 “滚,滚……不用你们假好心!” 本来是恶声恶气的,可惜背上的丑鬼太虚弱,恶狠狠的威胁听起来实在是有气无力。沈菡池其实脾气不怎么好,磨磨牙,默念了两句“他是病人”,生生遏制住了自己想把他从肩膀上过肩摔下来的冲动,继续向前走。 “我,我死了……也不……” 结果云殊归还没完了,沈菡池的耐心被他耗完,闻言直接把他丢在地上。云殊归摔在地上,伤口差点被扯开,疼得他痛呼一声,满脸冷汗。 正当他要说话,沈菡池猛地蹲**来,冷笑着伸手给了他肩膀一拳! 刚刚还如春光般明媚的小少年此刻如寒冬般无情,咬牙切齿道:“我不知道你神经,但是你既然想死,有种就给我咬舌自尽吧!” 云殊归脑袋里嗡嗡响,他呆楞地趴在地上,望着黑着脸的沈菡池,乌黑的眼眸里满是茫然。刚刚的脾气烟消云散,此刻他只剩下满心的无助。 沈菡池觉得他的眼睛就像一条可怜巴巴的,没断奶的小狗。装不下来恶人,他咳嗽一声,也不嫌弃云殊归此刻面目可憎,凶巴巴地拿自己的衣袖擦了擦他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哭个屁,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懂不懂!你既然不敢咬舌自尽,那就还是想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年龄不大,此刻老气横秋地对云殊归说教:“你现在死了,谁还知道你遭遇了什么?我现在背你去华京治伤然后报官,你要是同意——” “就眨一下眼睛!” 沈菡池背着光蹲在他面前,脸上神色专注。阳光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他看起来就像娘亲带着他拜过的大报国寺里的佛像。他向云殊归伸出一只手,一双眸子定定望着他的眼,那里面仿佛盛着天上星河。 云殊归缓缓眨了一下眼,接着抬起手来,握住了沈菡池的手。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懂了吗!”沈菡池又凶着脸说了一句,瞪了傻乎乎的云殊归一眼,转过身,“上来!” 云殊归鼻腔酸涩,搂住他的脖颈。沈菡池双手一抬,再次背起了云殊归。 羊**上,沈二少爷开始哼一首小调,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将军夫人教会他的一支歌谣,说是故人所赠。 小调旋律温柔,像是母亲的留着杏花余香的柔荑轻轻拂过他的头顶。他的父亲在书案前看他写的文章,嘴角露出笑意,嘴上却说狗屁不通。 此时的丑鬼把头扎进沈菡池的肩膀,悄无声息地流起了眼泪。沈菡池感觉到肩膀一片濡湿,却只是顿了顿,没有开口说话。 云殊归想,这是最后一次流泪。云家的血海深沉,都沉甸甸压在他的肩上了。 -- 第31页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 第22章 沈菡池其实真的不太行,背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云殊归,一路跌跌撞撞,却硬是咬着牙向前走。好几次云殊归都想喊他歇一歇,他却只是固执地摇头。 云殊归也不知道他稚嫩的身板里哪里涌现出这么强大的意志,心里像是有蚂蚁在啃咬,酸涩不堪。 沈菡池怕他再睡着,还呼哧带喘地开口逗他:“我也算你救命恩人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云殊归经过刚刚的变故,看他这番表现,其实已经相信他跟那些人不是一国的。但他还是没有把真正的名字说出口,只是把乳名念了出来:“我叫阿浮。” 沈菡池“哦”了一声,道:“挺、挺好的,阿福,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 云殊归道:“不是,是浮沉的浮。” “拂尘?咳咳,拂拭的拂还是鸭子浮水的浮?” 云殊归因为愧疚而涨红了脸,又被沈菡池逗笑,呛到肺管,还扯得伤口疼,一边笑一边直倒吸冷气。沈菡池赶紧闭嘴,不敢再逗他。 又费劲走了三里多,一辆马车驶过来。听着马蹄声跟车辙的滚动,云殊归绷紧了身体。沈菡池却眼前一亮,喜道:“我家来人接我了!” 车夫是他家的护卫,马车停在沈菡池面前。顺着特殊熏香找到沈菡池的护卫大叔本来还高兴着,一看到灰头土脸的他跟背上的云殊归,惊喜立刻变成了惊吓吓:“少爷!这怎么了?” 护卫伸手要接云殊归,云殊归死死抱紧沈菡池的脖子,沈菡池差点被他勒断气:“我没……事,阿浮,喂,放、放手……” 云殊归牙齿打颤,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赶紧松开了手,沈菡池长舒出一口气,得意洋洋对护卫说了句“我救下来的”,把云殊归抱上马车。 “亮叔,赶紧赶车回城,稳一点,急着找大夫救命呢。” 叫亮叔的护卫查看了一下云殊归的伤口,道:“没伤到要害,就是失血过多……不过可能会留下病根。少爷,你从哪儿救下来的人啊?对了,老爷夫人知道你偷偷跑出来,差点气死了。” “没事,让青叔给他治!回去了我再跟你说,嘿嘿,你记得跟爹娘美言我几句啊!” 等沈菡池扶着云殊归坐好,亮叔扬起马鞭,马车向华京城驶去。 “哎,阿浮,等你治好病,去将军府给我当书童吧,我找人帮你报仇?”沈菡池兴致勃勃道,“做我的小跟班,绝对没人欺负你!” 云殊归顿了顿,才道:“我,我不知道……” 沈菡池嬉笑道:“就这么定了!等你治好病,说不定还是个不错的家伙。小爷不讲究以身相许这一套,到时候我把家里漂亮丫鬟介绍给你当老婆。” 云殊归喉咙疼,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摇头。他心想,算了吧,我还更喜欢以身……嗯?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似乎有点危险,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菡池还在絮絮叨叨:“哎,遇到我算你好命啦。我家里人也都可好了,肯定同意让你在我家养着。刚刚你不识好歹骂我我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我觉得跟你还有点投缘呢。” 可真是大人有大量,刚刚你打我肩膀那下可不轻…… 云殊归哭笑不得。没一会儿,又累又饿的沈菡池的头慢慢垂下去,靠在了云殊归的肩膀上。 云殊归本来绷着神经,被他突如其来的倚靠惊得差点喊出声。沈菡池迷迷糊糊间“唔”了一声,嘟囔道:“我靠一下……小……气鬼……!” 云殊归哭笑不得,僵直着身体不敢再动。他红着脸看着沈菡池安静的睡脸,心里淌过暖意,腹部的伤口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这孩子生的真好看,心肠也好。等有了机会一定要报答他。 这一年,羊**的马车上,两个少年依偎在一起。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云殊归不敢去将军府,被沈菡池送到医馆。沈菡池临走前约定好马上 会再来看他,但是没来得及告别,云殊归在夜里就被一个神秘的红衣人送到了寸天一那里。 寸天一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端详着他,半晌后徐徐吐出一口气:“白……我的人去晚了,你人没死就成。你想不想报仇?” 云殊归点头。 他聪明得很,为什么那些人没杀死他,他怎么到的郊外……看到寸天一的瞬间便一切都在不言中。无非是那群人里有一个间谍,偷偷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寸天一拍拍手道:“其实也不一定要报仇,你爹托了一大笔钱在我这,我送你去江南隐居也可以。” 云殊归死死地盯着他看。半晌后,寸天一大笑道:“你跟你爹真像。行,我知道了……” “当我的徒弟,可惨得很。”寸天一笑吟吟道,“首先你得让自己恢复原状,接着再变成我要你成为的样子。这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你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走出这个院子,如何?” 他倒了杯茶给云殊归,云殊归把白瓷杯捧在手心里,定定望着热气氤氲中的碧绿茶梗出神。 良久后,他重重点下头。 寸天一露出一个满意的神色,似是看好他的果决。云殊归浅呷了一口茶水,问道:“……云家还有没有其他活下来的人?” “这不该你问。”寸天一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云家唯一的遗孤。” -- 第32页 听到他不近人情的话语,云殊归顷刻间就明白了答案。寸天一言下之意,云家肯定还有人活着,十有**是云殊诚……他身上的几刀没有白挨。 云殊归心头大石落地,眼前又晃过沈菡池得意洋洋的笑脸。他心里有股愧疚感,是为了不告而别……但似乎也还存在一些其他的负面情绪,他暂时没有头绪。 ……将来他一定会找机会报答沈菡池的救命之恩。云殊归甩了甩头,把繁杂的思绪抛到一边。 阿浮再也没有出现过。云殊归在痛苦的复建、训练和夜复一夜的噩梦里,总是想着沈菡池打他的那一拳跟俏皮的笑脸,成了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之后在书院,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沈菡池。彼时的小少年已经抽条,眉眼长开,如出鞘宝剑锐气逼人。数年前的痕迹还在,云殊归在熙熙攘攘的学子里一眼就认出了救命恩人。 咚! 云殊归又听到春雷炸响,心脏在他胸腔里高鸣,蠢蠢欲动的花要破土生长。 惊鸿一瞥,在劫难逃。 回忆戛然而止。 云殊归依旧伫立在巷子拐角,目光温柔似水,看着沈菡池远去的背影。他的背影毫无任何留恋之色,就像他真的跟云殊归是陌路人一般。云殊归一边想着这样也很好,一边露出一个微笑来。 那是他喜欢的人,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脏,哪怕身陷囹圄,依旧装满道义,坚持本心,像是普天下最耀眼的一束光。 他将近贪婪地看着沈菡池,像是溺水的人看着救命稻草。那是他的光,他的希望,他的全世界。他目光描摹着沈菡池的身影,想把对方牢牢记在心里,当作块甜蜜的糖藏好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师父给他争取的时间有限,他的替身引不开探子太久,但是他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再次跟沈菡池背道而驰。他为了暗中帮助沈菡池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决不可能出仕,所以他一生都不可能被允许出华京城,而沈菡池这次回来马上就会再离开……羌人已经要按捺不住了,沈家军必须迎接他们的新首领。 他二人即将天各一方,到他死,沈菡池都不会知道当年那个丑鬼是他……他对沈菡池最好的报答,就是拿自己的命去换天下的安定跟沈菡池平安喜乐。既然说不定他哪天就要拿命去填窟窿,这份喜爱不说出口才更好一点…… 皆大欢喜。 可惜云殊归真的高估了自己。他只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做不到圣人的境界。他眼睁睁看着沈菡池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终于明白他或许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从胸膛里传来的钝痛就像要把他整个人从内而外撕开一样,痛不可遏,心头沥血。 自欺欺人般的“他没有我会过得很好”“我只想暗中帮助他”“看着他娶妻生子平安一生”的大义凛然的想法,刹那间分崩离析、溃不成军。云殊归以云淡风轻构筑成的城墙,在一道道细小裂缝的聚沙成塔后,终于轰然倒塌。就像当时他忽略了失去亲人的悲伤,之后更绵密的痛楚排山倒海反扑过来一般。 昔年羊**、彼年白石书院,沈家郎误我一生。 第23章 沈菡池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祝清平的话语突然在他脑海里闪现。沈菡池犹豫了一下,闭上双眼,破釜沉舟般转过身去! 他以为云殊归早就离开了,自己会看到空荡荡的巷子。但是没有,青衫的无双公子仍然站在原地,衣襟被风拂动。云殊归猝不及防之下,满眼的悲痛满眼的爱意,那些被他千方百计隐藏在钢筋铁骨下的柔软心绪全被沈菡池尽收眼底。 沈菡池想起来那个捧着兔腿的老叫花子,想起注视着黄奎的黄大嫂,想起为苏芳英簪花的沈琼。 他们都有着跟云殊归此刻一样的眼神……对了,他自己也有着这样的眼神。沈菡池自己也陷入了错愕,往日雾中看花,瞬间拨云见日,种种疑惑都萦绕在心头。 但是跟当下他那颗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的不安分的心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了。 祝兄,我就信你这狗屁倒灶的情圣一次。 沈菡池心里这么想,抬起脚步,向云殊归走去。 沈菡池大跨步向回走,云殊归从他威风凛凛的动作里感到了一股杀意,心下茫然至极。 他,他掉了东西吗? 还是说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云殊归唾弃了自己厚颜无耻的念头,眼见着沈菡池已经回到了他的眼前,抬起手——动作跟当年捶他那一拳如出一辙。 他这次又是为什么要打我? 自问临危不惧的云殊归遇到沈菡池就满脑子糨糊,下一秒他心心念念的黑衣小少年——现在是黑衣美青年了,“啪”一下把手掌拍到了他身旁的砖墙上,满脸凶恶地瞪着他。 他眉眼凌厉,此番横眉冷对着“有些见不得人心思”的云殊归,让后者有些惊惧。云殊归满脑子里都是疑问,想不明白沈菡池此番作态到底是要做什么……难道是他看着他的目光太炽热,被察觉了,沈菡池要揍他? 沈菡池比云殊归矮了半头,但是终究是将门虎子,气势破人,把云殊归逼进墙角。云殊归听到自己那颗死水一般的心不停狂跳,快要蹦出嗓子眼,下个瞬间就要破胸而出…… -- 第33页 完蛋了。 他的脸上有些发热,这都要怪沈菡池把脸凑得太近。这下他的龌龊心思大概是藏不住了,他到底该如何是好…… 云殊归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装出一幅平静的模样:“沈、沈公子,有何贵干?” 一鼓作气这个道理快被兵书写烂了,被钱照阳点评是虎父无犬子的沈菡池当然熟记于心。他向云殊归挑起一边眉毛,扯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来:“云兄,我想起来,你尚且未婚娶吧?小弟有个不错的亲事……” 咚。 在九霄云外自由翱翔的鸟从天空坠落,扎进大地,摔了个血肉模糊。云殊归的滚烫的心脏像是被浇上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下去。 他露出个苦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沈公子,云某无意——” “先听我说完。”沈菡池相当霸道地又拍了一下砖墙,有些色厉内荏,“别打断我。” 云殊归奇异地察觉到了他差到极限的心情,乖乖听话把嘴闭上了。沈菡池真是他的天生克星,手里拿把刀往他心里扎,他还甘之如饴地自己主动扒开胸膛上那层皮。 沈菡池喘了口气,如连珠炮一样快速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将军府缺个夫人,你看怎么样!” “云某……嗯?” 沈菡池说完这句话,立刻涨红了一张脸,但一对点漆星眸却眨也不眨,死死盯着云殊归看。他看起来像头暴怒的小狼,若是云殊归敢说出一个不字,说不定会被他直接暴起咬断脖子…… 云殊归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理解力这么差。想他八岁便七步成诗,十岁敢批大儒文章,十二岁会写治国论,到哪里都被人捧着称赞一句神童。此时此刻在无人的巷子里,却听不懂心上人一句不到二十字的话。 他眨了眨眼睛。 沈菡池的呼吸出热气扑到他的脸上,让他的脸上再次开始发热。云殊归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又好像喝了一坛烈酒,腿上有点发软,脑袋有点晕眩。 沈菡池闭着眼睛不敢看云殊归的脸,良久没听到云殊归的答复,刚刚鼓起来的勇气被针扎了一下,全部泄了干净。他勉强挤出来个笑,把手缓缓收回来,打哈哈道:“我开玩笑的……” “我不信。” 他听到云殊归一向沉稳的语气也有些颤抖,对方拉住了他抽离的手臂,紧紧攥着。 ……? 沈菡池颤巍巍睁开眼睛, 青衫的无双公子,一双黑眸里翻涌着炽热的情绪,声音急切道:“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行吗?” 这下换沈菡池听不懂云殊归的话了。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云殊归慢半拍的大脑开始运作,一瞬间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如火烧红霞。 寸天一那晚苍凉的背影不停地在他脑海中闪现。“你比他幸福,怎么不愿意把幸福分给他一点呢?” ……我能给他幸福吗? 他心悦我。 我能给他幸福吗? 他,他心悦我。 他心悦我。 我也心悦他。 什么狗屁顾虑,什么狗屁的牺牲精神都被无双公子丢到了脑后。沈菡池喜欢他,他就必须应下来,他怎么舍得让沈菡池不开心?一分一秒的不开心都不行。死气沉沉的枯树依旧能抽芽,压抑着的恋心见了阳光便迎风长……云殊归忘了什么长远,他只知道当下眼前的人等着他的回答。易地而处,若是他向沈菡池告白而沈菡池拒绝,他又是什么滋味……他不向沈菡池诉说心意,看起来大公无私,实际上他也怕自己会受伤—— 他此刻终于明白,原来他孤家寡人,沈菡池也孑然一身。他们本应抱着取暖,却陌路而行。他不如沈菡池,但好在醒悟得不算太晚。 云殊归第一次意识自己可能有当个结巴的潜质。他咬了两次舌头,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我、我……我,我也,不是、我愿意……” 他又反应过来这个说法有些歧义,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是,是我愿意、当,当……我心悦你……!” 将军夫人四个字被他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对于云殊归来说,暗恋了好久的人上来就是求亲,他臊得快要爆炸了,暂时说不出来什么……情话。 讲道理无双公子这辈子就只喜欢过沈菡池,哪怕在谋算上步步为营,情场上仍旧一窍不通。沈菡池倒是装了多年的纨绔子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趁云殊归手足无措,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这一扑之下的力气有点大,云殊归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后退一步。沈菡池的手臂死死箍紧云殊归的腰肢,肩膀有些微颤。 或许是当年看到温和待人的云殊归舌战群儒,骂得那群暗地对沈琼大放厥词的士子灰溜溜逃走;或许是在忠烈祠的游廊上他替自己撑过一次伞;或许是远远望见当年报国寺门香火缭绕中,他悲悯的神情——细数起来,只是一些小事,但是云殊归之于失去一切的沈菡池既是雪中炭,又是水中月。 他不敢去凑近,他知道青衫少年画地为牢,把自己困死在华京城里,只为一人。 那人既不是红衣牡丹花,也不应当是他沈菡池。但是不管这人是谁了,妈的,云殊归喜欢的是他!鬼知道云殊归为什么喜欢他,反正他喜欢他心悦他恋慕他亲口答应要做将军夫人! 无双公子喜欢我! -- 第34页 他喜欢的就是我沈菡池,华京的少女们你们!没!机!会!了! 沈菡池心里炸响了无数烟花,心里的小人怒吼着原地跑圈。云殊归本来还害羞得紧,突然感觉到前襟一片温热。 沈菡池哭了。 一开始只是无声流泪,接着变成哽咽。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像是要把半生的委屈都哭出来一样,用全部的力气搂紧自己的心上人。 云殊归不知道做什么好,只能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脑袋,温柔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妈憋死我了他俩终于告白了下次我要写直球攻受一章告白两章为爱鼓掌三章子孙满堂!!!!!!!!! 第24章 尽管云殊归压根不想放开怀里的人,但是他心里明白师父给他的时间快到了。 沈菡池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后,云殊归忍着羞赧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晚上来问天司,不要被人发现”,便不舍地匆匆离去。 若不是后面那句,脑子里都是黄色废料的沈菡池还以为云殊归今天就想跟他生米煮成熟饭。他揉了揉自己依旧发红的眼睛,开始盘算一些事。 有的事他心里清楚,云殊归同他处境相似,都被一堆眼睛死死盯着。现在他二人互通心意,其实对彼此来说都是不小的麻烦。 管他呢。 这么多人要给他委屈受,他必须得挨个受着吗?为了自己高兴一次都不行?那还不如趁早找根裤腰带上吊算了。 ……不知道云殊归的裤腰带是什么颜色的。 沈菡池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继续往将军府去。他脚步轻快,吊儿郎当,看着就像是要去抢谁家的小娘子一样。 祝清平这货,居然还真让他说中了。娘的。十年的酒……也不知道他在瑶山上过得怎么样,就他那个风流德行,说不好就被扶剑妪一剑捅个稀烂。 …… 沈菡池的担心有点多余,因为他的好祝兄在瑶山上过的日子不算酒池肉林,也算相当如鱼得水了。 瑶山上有十二剑奴,楚潼儿是之一。其他的十一个人,也全都是女子,半数都生的如花似玉。祝清平人长得俏,嘴巴又甜,很快就跟这群少女混熟了。 白天他被扶剑妪往死里折腾,晚上就有莺莺燕燕提着食盒给他送各种好吃的。 除了楚潼儿,十一个少女都管他叫弟弟,变着法逗他玩儿。虽然不能真的下手……但是被一群妙龄少女围着,祝清平每天都美得冒泡,恨不得一辈子住在这地方。 “清平弟弟?”一个名叫薛明月的少女提着个雕花漆盒来敲他的门。祝清平今天被扶剑妪拿着剑抽了九百多下,瘫在床上浑身疼的不行,闻声迅速坐起来:“明月姐!请进!” 薛明月大大方方推门进来,看他惨兮兮的样子,捂嘴一笑:“又被老祖宗折腾了?” 祝清平泫然欲泣:“是啊,她拿剑打我,还让楚潼儿把我吊起来不给饭吃,丧尽天良!” 薛明月又笑道:“潼儿以前是不是还伤过你?你居然暗地里还编排她。” 说罢,她又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可别跟潼儿置气,其实只要你别侮辱剑道,侮辱老祖宗,她很好说话的。” 祝清平拉长了一张脸,用手把眼睑一扒:“很好说话?” 薛明月道:“她跟我们不一样,她的母亲就是上一代的剑奴,被外面的坏男人骗走了剑谱后羞愧自裁了。潼儿打小就被老祖宗带大,你在她面前丢了青剑,就是侮辱老祖宗……她当然受不了。” 祝清平愕然,没料到这楚潼儿这冷面美人身上的境遇竟然跟他有些相似。 祝清平打出生就是个孤儿,还在襁褓时就叫人扔在了雪地里。若不是路过的祝潜虚听到了微弱的啼哭声,祝清平恐怕会被大雪覆盖,冻死在路边。是祝潜虚抱着他找大夫、给他找奶娘、把他一路背回了白峰观。他心里也一直把祝潜虚当亲爹看,若是有人当着他侮辱祝潜虚,他能把那人的头踹成烂西瓜。 其实,他心里一开始埋怨楚潼儿刺他那一剑,后来知道青剑的意义后已经不大怪她了。不过他这人就是有些欠,楚潼儿越对他像个大冰块,他就越想撩拨她,看她恼羞成怒的样子。 听完薛明月的话,他平白对楚潼儿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意思。薛明月看他怔忡的模样,把食盒放在桌子上后,微微一笑道:“我是心里希望你们好好相处的,老祖宗看重你,说不定就让你做瑶山掌门了。” 祝清平闻言寒毛都竖起来了,干笑了两声。 他在瑶山修行这件事已经给写信给祝潜虚了,天地良心他完全没想过背叛师门。要是他真打算当什么劳什子瑶山掌门,他师父能把布鞋塞他嘴里。 他一个逍遥自在的出家人,在白峰观挂着单云游四方多好……若要跑到瑶山过一辈子,那可真是算了。更何况,山上全是女子,他一直暗搓搓怀疑扶剑妪仇男,他当掌门人的话可能要跟自己的好兄弟说永别才行。 他转移话题,又捡了些有意思的事儿说,逗得她笑个不停。等天色有些晚了,薛明月便起身告辞。 她走后,祝清平一边吃着盒里的点心,又开始百无聊赖,分外怀念在白峰观招猫逗狗的快活日子。现在的时节,白峰观的桃花都谢干净了,该是吃桃子的季节了……唉,也不知道掌教师叔有没有对他床底下的画本下毒手,那可都是他的心肝宝贝。 -- 第35页 祝清平一想到那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就脑袋疼,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惦记自己的收藏…… 哦,还有池弟。他应该顺利抵达华京了……跟心上人见面没有? 他对之前说的东西其实没什么把握,多半都是挑着好听的哄沈菡池。祝清平一见沈菡池就打心眼里就想亲近他,不然也不能跟着他一路同行。但是刚接触了一会儿他就发现他这个池弟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背负了个枷锁一般,外表看着意气风发,眼神却总是透露一股将死之人才有的暮气。 祝清平难免担心若是不能给他点念想,沈菡池说不准哪天就死了。只能希望他的相面术靠谱,沈菡池的心上人也喜欢他。 他这么想着,干脆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到窗边去看天象。祝清平抬手打开窗户,把脑袋探出去,发现今晚月朗星稀,明日风平浪静。 他相面之术学的还可以,星象却是半吊子,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头顶蝉鸣聒噪至极,吵得他脑仁一阵发紧。 祝清平烦躁地抬起手,手指碰到窗的瞬间便顿住了。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正向着后山方向去。那人影似乎骑着鹿,在这瑶山上除了楚潼儿不作他想。 若是平日里,看到楚潼儿夜里出门,他估计会一笑置之。祝清平对别人的隐私一向没什么打听的欲望,跟着沈菡池的几天里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但是今夜不同,有薛明月的话在先,他难免在心里记挂了这个冰冷的剑痴少女……或许还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在,驱使着他去探究楚潼儿的事情。 祝清平身体先于大脑,走出了他的卧房,隐藏好身形悄咪咪地跟上了楚潼儿。 月黑雁飞高,道士不学好。 祝清平跟了一小段以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若是被楚潼儿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跟都跟上了,没有个结果他也心里痒痒。 他不远不近地缀在楚潼儿身后,跟了一段路后,他们取小道进了一个塔林。 祝清平便见着楚潼儿长驱直入,一直到了塔林的最深处。 月朗星稀,本应是个不错的时候,适合男侠女侠坐在房顶你侬我侬。然而塔林里面却鬼气森森,黑黢黢的树影看着宛如幢幢鬼影。哪怕是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祝清平也忍不住抬起手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这妮子到这干什么? 祝清平远远望着,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楚潼儿背对着他,在一个土堆前跪倒,烧了些黄纸。 火光映衬着她的脸,却显出几分苍白。她穿着素色衣衫,身形单薄,就像志怪小说里美艳又清冷的女鬼从书上走了出来。 巧了。 祝清平常被师门里的长辈说心有七窍,尤其在人情世故上一点就通。他刹那间就明白,楚潼儿跪拜的怕是她那自刎的母亲。 他想,他跟楚潼儿还是不一样。祝潜虚把他当亲儿子养,白峰观的长辈也对他不错,没有死鬼爹娘这件事没能对他快乐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但是楚潼儿看起来便过得不是开心的日子,剑道这玩意儿恐怕是她唯一的寄托。 月光下两个人远远相隔。一个一言不发,一个沉默不语。 第25章 罗三宝战战兢兢跟在面容瘦削的太监身旁,畏手畏脚,不住地打着哆嗦。大太监回头看了她一眼,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蔑。他捏着嗓子尖声道:“没用的东西!一会儿到了皇后娘娘近前,你若出了差错——” 他正训斥着罗三宝,前方传来了重物曳地的声音。他瞥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嘴角挑起一抹森冷笑意来,道:“正好叫你瞧瞧,给咱家睁大眼睛看好了。” 罗三宝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闻言便愣愣地看着身前方向,一名神色冷漠的高大侍卫拖着一卷草席路过他二人身前。侍卫见到太监,停下来脚步,拱手道:“刘公公。” “高老弟多礼了。这犯了什么事儿,给这丫头说一说。” 姓高的侍卫瞥了干瘪而带着股土气的罗三宝一眼,道:“这贱婢打碎了娘娘的凤翎翡翠碗,被乱棍打死了。” 罗三宝这才看到侍卫走过来的路上,拖着一道长长的暗色的污渍。她战战兢兢地往草席上看了一眼,看到里面似乎露出来……一丛黑色的头发…… 是一个人,那里面是一个人!!! 罗三宝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差点惨叫出声,还好她记起这是在宫中,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刘公公掐了她的脸一把,冷笑道:“倒是还不蠢。给咱家站起来,若是你出了任何差错……就劳烦高老弟把你也拖出去丢了。” 罗三宝心惊肉跳,闻言却不敢耽搁,连忙站起身来,缩着头大气也不敢喘。她不能在这里出错,她家五口人还等着月俸活命,她的弟弟……她还不能死,绝不! 罗三宝握紧了拳头,指甲死死嵌进肉里。这是她的机会,若是能在皇后娘娘面前得脸,那以后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主子开恩,说不定还能领一笔钱,嫁一个侍卫,到时候全家都不用再愁吃喝…… 刘公公掏出一张帕子,细细把自己捏过罗三宝脸颊的手指擦了一遍后,向高侍卫一拱手,领着罗三宝离去。 他们走过下个拐角的时候,高侍卫才啐了一口唾沫,狠狠道:“死阉狗,仗着自己干爹跟我称兄道弟,什么东西!” -- 第36页 …… 朱长泰把手中的密报揉成一团,放在蜡烛上点燃后丢到了盆子里,脸上露出一抹疑惑来。 被皇帝派去和亲的五皇子朱长俞竟然在羌人境内遇到歹人,马车受惊翻滚下悬崖……这明显是人为的。可以想象,他的死会在明天的朝堂上引起多大的动荡!光是想想皇帝的样子,他就心惊胆战。 但是朱长俞死了,受益者是谁?他把自己的好弟弟们挨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发现个个都有嫌疑。他在临行前见了朱长俞一面,相信他的好弟弟们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弹劾他的机会。 他正在这思考着,长廊外传来了通报声,皇后凤驾到了他的寝宫。朱长泰连忙出门迎接。 皇后名叫童秋漪,虽然年龄稍大,但仍美艳异常,胸前峰峦惊人,举手投足间都有股风情。偏生这股撩人风情又同她身上的珠光宝气完美糅合在一起,凛然不可侵犯。皇帝虽有后宫三千佳丽,前些日子还开了一场选秀,仍然会经常宿在皇后的寝殿。 皇后扶着他,和蔼笑道:“许久不见我儿,刚在用膳时同皇上提了一嘴,陛下便叫我过来看你,顺便给你带点东西。” 一旁的宫女低垂着头,奉上一个锦盒。朱长泰打开一看,锦盒里摆着一把镶满各色宝石的短刀,他一见便打心眼里喜欢。抽出刀来,里面刀刃寒光湛湛,相当锋利。 “陛下得了这柄神兵,巧了,太傅说你最近功课不错,皇上就想着要赐给你呢。”皇后道,“记得明日要好好谢一谢你父皇。” 朱长泰听到母后加重了几个字,心领神会,捧着短刀扑通一声跪下:“父皇龙恩浩荡,儿臣心中感激涕零!” 母子二人进了殿,挥退闲杂人等,朱长泰才悄声道:“母后,消息收到了吗?” 童秋漪点头,道:“长泰,太傅说你有进步,你来说,这事是谁做的?” “我那几名好弟弟呗。”朱长泰恨得磨牙,“还不知道是哪个抓了我的把柄。” 皇后淡淡一笑:“我看你还是没什么长进。杀了朱长俞,对这些皇子利大于弊,万一再选出一位皇子和亲,谁能保证自己不会被老东西推出去?” 朱长泰茫然道:“母后,那这究竟是……” 皇后用金色的护指敲了敲桌面,眼神凉薄,红唇挑起一抹讥讽笑意:“既能借机向羌人发难,又避免了皇子和亲的耻辱……你猜,谁是最大的得利者?这样的绝户计,老东西也不是第一次用了。” 朱长泰这才回过味来,肝胆俱裂,冷汗涔涔。 若是他想的那个人……那、那实在是太……百姓常说天家无情,但他从未觉得自己的父皇也是能做出这样无情事的帝王。虽然他曾经…… 皇后这才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安抚道:“长泰,你要学的还很多……但只要乖乖听母后的话,就是最后的赢家。” 朱长泰慌乱地点了两下头,心神安定下来,皇后见状温柔地笑了:“好孩子。” 可惜太子并没能注意到,童秋漪望着他的目光一片冰冷,似乎在看什么死物——那离一位慈祥母亲看儿子的眼神相差太远。 …… “咳咳咳!” 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从水里爬出来。他身上裹着残破的红色衣物,头发乱成一团,全被打湿了贴在脸上。他摆出个大字,躺倒在溪边,不停地向外吐着水。 这人是和亲路上,马车翻下悬崖的朱长俞。好在悬崖下竟然有溪流,救了他一命,但他也险些被淹死。 狼狈不堪的五皇子掉下来的时候撞到了不少处,头上磕破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此刻他因为失血过多,眼前一片漆黑。 “谁,谁在那儿?” 一个稚嫩的女孩声音响起。 朱长俞艰难地向声音来源伸出手,喊道:“救、救救我……” 他听到一个东西坠地的声音,接着一阵是慌乱的脚步声。 “你在哪儿?” “你等一下……” “我找到了?” 朱长俞感觉到一双手碰到了他的身体,接着不停摸索着,到了他的腹部。 “你怎么了,是不是溺水?我现在摸的是哪里?” 对面女孩沉默了一下,接着小声道“忍一忍”。女孩的手用力按压着他的腹部,朱长俞于是不断吐出水来。 等他感觉到好像好了一些后,女孩又窸窸窣窣摸索着摸到了他的头,“呀”了一声:“老天呀,好多血!”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喊我爷爷!” 朱长俞的视线清晰了一些,他艰难扭过头去看女孩,发现对方年纪不大,看背影大概十一二岁,伸着双手向前,跑的跌跌撞撞。向来不算蠢人的五皇子顿时明白了这小女孩是个盲人。他的视野里,静静躺着一只翻倒的背篓,里面滚出来一堆草药跟野果,有一些被小女孩刚刚踩碎了。 朱长俞等了一会儿,女孩便把她口中的爷爷带来了。那是一位佝偻而矮小的老人,脚步不太利落,牵着孙女的手,焦急地往这旁跑。 “啪唧!” 盲眼小女孩摔倒在地,她爷爷刚要去扶,小女孩连连摆手道:“我没事,快去救那个大叔!”于是爷爷心疼地看了孙女一眼,跑到朱长俞身边,查看起了他的伤势。 朱长俞迷迷糊糊间,心下涌上一股陌生的不解来——这对祖孙同他无亲无故,怎么看着却比亲人更担忧他?奇怪,她摔倒了为什么不先顾着自己,反倒是更担心他? -- 第37页 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封面,请大家看一眼我引以为傲的魔性火柴人! 第26章 沈菡池在问天司外面打转了不少次,趁着月黑风高翻墙进去还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 他一面称赞自己真是出息了,一面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悄悄从后院爬上了问天司的围墙。 结果他太紧张,披风叫墙头张牙舞爪的大槐树挂住,差点把他吊在树上下不来。沈菡池听到有人接近,一咬牙掏出匕首把披风划开,翻身藏到太湖石后。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阵年轻男子的牢骚声:“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就都要在歪脖树上吊死?” “云师兄是歪脖树,那你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女声音。 哦—— 沈菡池心想,又是个撞了南墙的痴心人。不过你没机会了,因为南墙已经被我一头撞塌了! “不是,骆昭容,他明明白白拒绝了你,你怎么还惦记人家?真够没意思的。” “关你什么事!” 眼见着这就要打起来了,沈菡池在后面悄咪咪躲着,希望他们赶紧走,要动手也离这块石头远点。 结果那个男子吼了一声:“你就光看得见他,怎么不看看我,我心仪你这么多年了!” 那少女道:“那又如何,你不若照照镜子去吧!” 沈菡池眉毛一挑。这姑娘说话太直接了,怕是要坏事—— 不出他所料,只听“啪”的一声,男子似乎动手了,接着传来了模糊的呜咽声跟肢体碰动的声音。 沈菡池顺手把刚扯下来的一小块披风裹在了脸上,接着潜行出来。刘风正把挣扎不停的骆昭容往别处拖,完全没注意到沈菡池的接近。 沈菡池一个手刀,刘风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栽倒在地。骆昭容刚被挟持,马上又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差点就要大叫出声,还好沈菡池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 “姐姐,别叫,我救了你哎。”沈菡池故作凶狠道,“你要是喊,我就宰了你。” 骆昭容惊魂未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连连点头。沈菡池眼睛一转,坏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骆昭容拼命摇头,生怕沈菡池把“知道太多了”的自己灭口。沈菡池摸了摸下巴:“我乃是劫富济贫的义贼小白莲!” …… 骆昭容真的没听过,此刻完全不知道是该摆出一副久仰大名的表情,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沈菡池也不管观众的想法,一挥手:“这人禽兽不如,我今日便替天行道!姑娘,你看从哪儿开始杀!” 从,从哪儿? 骆昭容吓得花容失色。 沈菡池拿出匕首,在昏迷的刘风身上比划了一下:“剁碎了,还是切成块?” 骆昭容脸都白了,哆嗦着根本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沈菡池手起刀落,寒光一闪——扑通!这受了惊吓的大小姐直接昏了过去。 沈菡池快笑死了。这下正好,他可不想也给骆昭容一手刀…… 他用匕首划破了刘风的衣服,接着撕碎成条把他捆了起来。沈菡池把赤身裸体的刘风扛起后轻功跳起到墙外,丢在了大街上。 想了想,他决定一会儿在云殊归那里拿根毛笔,顺便在刘风身上写点什么。 做完这件事,他又翻身回去,把昏迷的骆昭容打横抱起,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安置好,接着贴着墙去寻云殊归的住处。 云殊归此时正像平时一样坐在书房里,自己同自己手谈。一般他习惯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渐渐,当他发现似乎不对的时候,左手已经下了好几道白子了。 …… 便是不用旁人来说,他也明白自己心不在焉。平日里他最是沉得住气,坐着下三天棋不挪地方都有可能,不然也不会克制着多年不接近沈菡池。但是这就跟老虎食人、和尚破戒是一个道理。天生不知道酒肉滋味的人,若是开了先河,很容易就像洪水决堤。云殊归当了二十多年苦行僧,一朝皈依沈菡池,心里巴不得时时刻刻都看见他。 他正在这心乱如麻,竟然没注意沈菡池掀了瓦片悄无声息从房顶跳下来。沈菡池蹑手蹑脚摸到云殊归背后,接着冰凉双手往他眼睛上一蒙—— “猜我是谁?小娘子,猜不中的话,嘿嘿。” 沈菡池贴近云殊归的耳畔,一口温热气息打在他的耳朵上。眼见着无双公子的白皙皮肤染上粉红,他才笑嘻嘻地放开了双手,坐到他的书案上去。 云殊归是心口不一的破戒僧,沈菡池是遇水扑腾的作妖蛟,这就开始戏弄云殊归为乐了。用脚趾想也知道,没啥大道行的僧人哪里逗得过大妖怪,云殊归红着脸低头,倒是真像了个被调戏的小娘子。 沈菡池笑得像个偷腥狐狸,打怀里摸出来一个纸包,往云殊归手里一放:“给你带的。” 云殊归得了台阶,打开纸包——里面装满了晶莹剔透的松子糖。 他此时当然不知道这些糖沉甸甸的都是沈菡池年少时的爱慕之情,但是沈菡池送的东西,他断然是没有不喜欢的道理。云殊归捏起一块糖,含在口中,向沈菡池温柔一笑:“很甜。” 沈菡池先是怔了怔,眼尾不自觉有点泛红,接着便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凑近云殊归的脸:“真的?我也没吃过呢,给我尝尝?” -- 第38页 云殊归刚要拿一块给他,手在快碰到糖块的时候顿住了。看他去拿糖,沈菡池满眼里都写着控诉两个字,似乎还有些不高兴。 ? 云殊归把自己的行为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觉得应该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他迟疑地补上了一句:“谢谢……?” 沈菡池:“……” “笨死你。”沈菡池气鼓鼓戳了云殊归脸颊一下,耳根有点发红。他面上虚张声势,实际上让他真的非礼云殊归,那还是有点……有点虚。 云殊归依旧有点茫然。等沈菡池快装不下去了的时候,终于不知哪路好心神仙点拨了一下云殊归,福至心灵——云殊归颇为不好意思地在沈菡池脸上亲了一下。 “……没有你甜。”云殊归真心实意道。 沈菡池差点就从书案上摔下去了。 虽然跟一开始的预想有偏差,但是老实人太过深不可测,随便一句话就让自诩半个纨绔子弟的沈菡池手足无措。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暧昧而尴尬的气氛,沈菡池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云殊归,云殊归含着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打破了古怪的气氛,接着又同时笑出声。 云殊归先咳嗽了两声,停住笑声。他满眼都是温柔笑意,看着沈菡池道:“谢谢,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糖。” 当然这句话脱口而出,没经过什么思虑,脑子里黄色废料比较多的沈菡池一下子就跑到其他方面去了。 沈菡池心道,豁,可以啊,不愧是华京少女的梦中情郎……这酸话还不是张嘴就来。 本来沈菡池以为自己佳人在怀,不会捻酸吃醋了,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去这一茬。 他酸溜溜道:“无双公子,没少跟小姑娘们说吧?” 云殊归愕然:“为什么这么问?当然没有……” 沈菡池吃的醋毫无道理,自己也清楚,但是就是想逗逗云殊归。他装出一脸埋怨,瞥云殊归一眼道:“唉,谁不知道你的爱慕者能从橘子巷排队一路到宫门去呢?” 云殊归:“……” 不是,刚刚还好好的,这怎么回事? 对于云殊归来说,沈菡池就是道,沈菡池就是理,沈菡池不高兴了那就是他的错。于是云殊归立马急了,拉住沈菡池的衣袖道:“沈兄……” “唉,薄情郎,还叫沈兄呢。”沈菡池扁嘴,“你还比我大。” “……” “沈,沈公子?” 沈菡池现在觉得云殊归跟祝清平应该挺合得来的,一个脑子里都是木头,一个脑子里都是水。水生木,木养水,厉害坏了! 沈菡池现在就想把心上人的脑壳打开看一眼!神他娘的沈公子! 本来就是调笑几句,没想到真把自己给气着了。沈菡池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冷静道:“让我一个人静静。”接着他就开始面壁思过,摆出一副不听不看的冷酷姿态。 云殊归明白自己肯定是说错话了,脑子里一团浆糊,迟钝地运作着。他心里的小人此刻正在跳脚:你看沈菡池都生气了,你个大傻驴!快去哄沈菡池!沈菡池那么可爱! 大的云殊归一脸懵逼:怎么哄? 小的云殊归怒其不争:你自己想啊!你怎么惹的他生气了!你看看沈菡池多难过,他都要哭了! 大的云殊归很绝望:我想不到! 小的云殊归要踹他:你刚刚说了什么! ——沈公子? 云殊归一脑子的浆糊被小的自己踹出脑袋了,顿时羞愧难当。皇天后土在上,他怎么一遇到沈菡池,脑子都不会转了? 云殊归又去拉沈菡池的衣袖,沈菡池气哼哼地把衣袖扒啊扒,扒出了他的手掌。 云殊归有点难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在沈菡池面前搞砸事情。羊**发疯也是,现在也是,明明以前小的时候大家都夸他聪明。 “……菡池。”云殊归的声线低落,“我真的,对情爱一窍不通,以前也未曾和心上人相处过。” “我若是哪里惹得你不高兴了,你就直接跟我说,千万不要闷在心里。我只有一件事,就是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活着……” 沈菡池听出他有些难过,简直后悔死了,赶紧回过头看他。他这一回头,正好撞进云殊归的眼眸里。云殊归没有笑,但是眼里柔情似水。 他自顾自说道:“我在华京过得很不快乐,我知道你也过得不开心。华京实在是无趣,满眼只有虚与委蛇,每个人牵扯出来都有可能是仇家。现在却觉得,风是暖的,空气里浮动的都是花草清香。” “……因为这里有我的心上人。” 沈菡池盯着他一会儿,接着笑着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云公子,你这答卷,怕是名落孙山了。” 他手指隔空点了点云殊归的眼睛,又点了点他的胸膛。 “你的心上人说,他不在华京,他在这里呀。” 云殊归拉过他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覆在自己胸膛上,一双黑眸注视着沈菡池的双眼,虔诚如教徒:“我记得了。他在这里,一辈子,都在这里。” 一字一句如立誓。 沈菡池鼻子发酸:“一辈子都在。” 云殊归心里一动:“菡池……我,我说件事情,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 第39页 沈菡池心里想,你就算现在要挖我的心我都给你,生什么气? “……我想亲你。”云殊归声音细如蚊喃。他如玉面庞再次染上红霞,垂着头,像是说了什么坏事。 沈菡池又要从书案摔下去了。 老实人真的可怕! “这种事你,你下次就不用问了……”沈菡池捂着脸道,“我,你你你,你,你随便亲就是了!” 云殊归咽了咽口水。 接着他俩人就像青涩的少年少女,嘴唇轻轻相碰,一触即离。 沈菡池迷迷糊糊间想,这松子糖真甜。 作者有话要说: 粗长砂糖章,太腻了牙疼。终于有人宠着,您的戏精池上线。 第27章 云殊归跟沈菡池黏黏糊糊了一会儿,接着突然清醒过来——他今天叫沈菡池来找他,是为了说正事的啊?怎么就三下五除二踏破了男……男男大防,有了肌肤之亲呢? 就算没做什么,那也是亲了啊!寡廉鲜耻,寡廉鲜耻啊。 他轻轻咳嗽一声,试图让脸上的热度降下来,温声道:“菡池,我想同你说一件事。” 沈菡池坏笑着戳他脸:“你真的可以直接亲。” “咳咳咳!!!” 云殊归这次真的呛住了。他把书案上已经放冷了的茶盏端起来,一边念着清静经一边喝了一口压惊,这才平复了躁动的心思。 “沈家军的‘楔子’五年前接触到了一股求合作的势力……”云殊归道,“那是我的师父。” 沈菡池面色如常,微微点头:“果然。” “你已猜到了?”云殊归本以为还要解释一番,有些讶异。 “我也想不到朝堂上还有谁知道沈家军的秘密。”沈菡池道,“若不是寸先生跟我母……罢了。”他把这个字说出来的一瞬间,眼神便暗淡下去。 云殊归把手覆在沈菡池的手掌上,轻轻摇摇头。 “菡池。”云殊归微笑道,“我跟你想做的事情,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 沈菡池斜睨他:“哦?所以你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想利用沈家军啊?” 这句话当然是玩笑,却把云殊归吓了一跳,急忙解释:“那怎么可能!我若是,我若是有半分坏心,就让我天——” “呸呸呸!”沈菡池气急败坏地捂住他的嘴,“你怎么这么实诚啊!不许说!” 云殊归点漆双眸望着他,像只被可怜巴巴的小奶狗。沈菡池刹那间有些恍然,似乎眼前这一幕在哪里惊鸿一瞥过。 不待他多想,云殊归温声道:“我不愿意让你心里有一丝一毫的委屈,你若是有什么疑问,只管问出来。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信,信!”沈菡池快跪下了。这人怎么回事?背后怎么有个大光相?怕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真的下凡来度化他了!他感觉自惭形秽! 云殊归踟蹰一下,才又缓缓道:“你……何日去面圣?” 沈菡池死死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下摆。但云殊归温热的手似乎给了他无尽勇气一般,他马上便缓过来,松开了紧绷的手指,笑道:“那当然是要看上面那位,什么时候想叫我死。” “你不会死的。” 这次换云殊归抓紧了他的手。青衫公子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坚决:“没人可以在我面前害死你。” “唔,但是你在华京,我去西北,这不算面前了吧?”沈菡池故作轻松,笑嘻嘻拍了拍云殊归的肩,“好啦,我这刚抱得美人归,他可弄不死我……他也不想这么快弄死我。” 云殊归按住他的手。他眼中一片沉静,如古井深潭。但沉静下面却掩藏着激荡的情绪,仔细一看,有鲸波万仞、风起云涌。 沈菡池看着他,久久不语。云殊归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沈菡池如闪电一般,“啾”一下亲了他的唇角,露出狡黠笑意:“你真好看。” 什么决绝、什么豪情壮志,全都被温柔乡的浪潮压垮了。云殊归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只好红着脸揉了揉沈菡池乱糟糟的头发。 作妖成功的沈菡池眯眼笑道:“你好像我爹哦。” 云殊归:“……”这算好话吗? 经过这番插曲,两人的心情变好了不少,不约而同地不再提起西北的事情,又交换了一下情报。沈菡池没想到寸天一跟云殊归师徒居然玩的这么大,不由得有点心惊肉跳。对于他而言,最多只想过领着沈家军把这群人都宰了算了…… 云殊归道:“本来我师父属意三皇子,但发现他非是我们想要的帝王之器。反倒是五皇子……” 沈菡池打断他:“五皇子?是那个宫女所出的落魄皇子?” 云殊归点点头:“我师父还未被贬谪的时候,曾在御苑见过他。心怀仁善,能屈能伸……更重要的是,他一开始就把自己当作一个平民。” “那你们怎么确定他心性不会变?”沈菡池冷笑道,“上头那位年轻时还励精图治,是千年不遇的守成之主呢。” “这一点上,我其实也不能确定。”云殊归摇头,“人心诡谲,我不赞同师父的想法。但是师父说他自有章程,我也只好拭目以待了。按我看来,若是能废掉……能建立一种,上下互相制约,根本上是百姓在治国的制度是最好的。” “类似禅让制?” -- 第40页 云殊归迟疑了一下,又慢慢摇头,语气有些不确定:“我没有想太深,太过天方夜谭了。我怀疑云家有人提过这种构思,才被灭门。” 沈菡池赞同点头,摸了块松子糖嚼着吃:“今日听你说这些的要不是我,你的脑袋怕是都被挂在菜市口风干了。” 云殊归笑道:“死得其所。” 沈菡池毛手毛脚,像个揩油的登徒子一样爱怜地摸了摸云殊归的脸:“谁叫小娘子如花似玉,郎君我可不舍得。” 云殊归虽然有了些免疫力,但是仍然红了脸。 “啪——” 两只茭杯都是正面。 烟火缭绕中,寸天一拢了衣袖,把筊杯收了起来。 “你不知道啊。”他说,“你知道的事情我也知道,但只有这件事,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 朱长俞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土炕上,头顶是破破烂烂的稻草。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的苦味,熏得他眼睛难受。 他是个落魄皇子,不过瘦死骆驼比马大,皇宫里哪里有这样磕碜的屋子?但是这样的破破烂烂再好不过,明明白白告诉他这里不是吃人的皇宫,叫他心里放松。 “你醒啦!” 一名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白胡子老头一瘸一拐走进屋子,见到朱长俞醒来,比风干橘子皮还皱的脸上满是笑意。朱长俞认出来这就是救了他的祖孙二人里的爷爷,想要下地道谢,被老人一把按住。 “你伤的挺重的,还好都是皮外伤,没伤筋动骨。”老头道,“但是失血太多了,先别折腾啦。你饿不饿?” 老人这么一提,朱长俞瞬间就被饥肠辘辘的感觉吞没,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老头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会儿啊,小玉在给你熬粥。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朱长俞犹豫了一下,给自己名字加了母姓:“我,我叫胡俞。” 老人乐了:“跟我孙女名字挺像的。叫你大俞行不行?” 朱长俞点点头。 老人道:“我去看一眼小丫头,你先躺着别动啊。”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朱长俞羞愧道,“胡俞身无长物,也无处可去……实在难以报答老先生的恩情。” 老人本来已经转身了,闻言又回头,打量了朱长俞两眼:“小伙子,我问你个事儿……你身上套着的是喜服,你是不是被爹娘卖到富贵人家做男妻的?” 朱长俞愣住,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情况,非要这么说……倒还真是一样的。只不过卖了他的人是九五之尊罢了。 “唉,怪可怜的。”老人叹气道,“你叫我钟叔吧。我跟小玉就住在这小坡村里,你要是无处可去可以在这先待着……就是要干些力气活。”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朱长俞连连点头:“我什么都能做!” 钟叔摆摆手,跛着脚出去了。朱长俞安下心来,躺在床上,心里闪过了不少画面。 有朱长泰带人打他的,有他的娘在火海上吊的,有宫女把掺了沙子的饭给他吃的。他活了将近二十年的日子,仔细想来,好像真没有一天算得上是好日子。 但是他现在不是朱长俞了……他从今天开始就是小坡村的胡俞。 破烂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钟叔一手牵着小玉,小玉手里端着一碗粥。再普通不过的粥,闻起来却比他吃过的任何东西都香甜。 朱长俞这才看到小玉双目无神,确实是盲眼。小玉端着粥,走到他面前,露出个甜甜的笑容:“哥哥,你醒啦!快吃点东西吧……” 朱长俞接过小玉手里的粥,盲眼女孩叽叽喳喳道:“爷爷说你要留下来跟我们一起住,是真的吗?你叫大俞是吗,我能不能叫你哥哥呀?” 朱长俞下意识点头,接着才意识到小玉看不到东西,温声道:“嗯,是真的。叫我哥哥就好。” 小玉惊喜道:“你声音真好听呀,肯定长得也好看呢。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去看油菜花地,现在快结籽了,长得可好啦。对啦……” 伴随着小女孩的聒噪声,朱长俞一勺一勺喝着粥,眼眶不知为何有些湿润。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算不算小剧场 沈菡池:我就想多杀羌人,平战乱!谈恋爱!耍流氓! 寸天一:我就想弄死皇帝,扶持个听人说话的明君。 三皇子:不是选了我吗? 五皇子:我才是天选之子! 云殊归: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第28章 洛盛阳已经跟着虞聆数日,却依旧不知道眼前这个怪人到底想干什么。 虞聆看似在毫无目的地在晃悠,重复路过城镇、晚上打尖住店,白天继续晃悠的行动。一路上没见他跟任何人说话,看着既不像是找人,也不像是要办事。 ……武林高手都是这样的? 洛盛阳陷入了沉思。不过他很有自知之明,明白就算自己这样的正常人,估计想破脑袋也搞不清楚虞聆的想法。 只能说,鬼面人是个怪胎! 洛盛阳陷入沉思时,突然撞上了虞聆的后背。虞聆肌肉结实,这一下猛撞上,疼得洛盛阳差点飚出眼泪来。 “躲好。” 虞聆推了洛盛阳一把,洛盛阳虽然不明所以,但下意识就往树林里跑,找了棵大树藏在后面,露出一双桃花眼偷看。 -- 第41页 金石铿锵声响起,一道火星溅射!接着叮叮当当,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连串金花瓣旋转而出,向虞聆射去! 虞聆却只是抱着他的剑,一动不动。洛盛阳惊呼一声,只见一袭黄衣凌空踏风而来,衣角猎猎,直扑虞聆面门。而虞聆终于动了,他手中无柄刀劈出,又是一阵叮当乱响,黄衣人打出的暗器全被弹回对方脸前。 黄衣人凌空翻身,躲过这一串暗器,阴恻恻笑道:“好!” “看这一招又如何!” 他衣袖一振,一道九节鞭激射而出,竟灵活如蛇,变换着与虞聆缠斗起来。两人隔空过了数十招,黄衣人一脚扫向虞聆下盘,却没想到他避也不避,手中刀直直劈下! 电光火石间,九节鞭以一个诡谲角度钻出,刺向虞聆胸膛,虞聆却依旧不改招。眼见着刀便要斩落黄衣人头颅,鞭就要刺穿虞聆心脏! 他真的不要命! 洛盛阳心惊胆战,只见黄衣人脸色阴沉,九节鞭如灵蛇缠身,卷了虞聆无柄刀——未曾想虞聆这一招下了死力,九节鞭竟然只拉偏了刀,没能拦住去势。挟雷霆万钧之势,无柄刀擦过黄衣人面庞,噌一下将他头发齐根斩断,劈进肩膀! 鲜血染黄衣,黄衣人痛呼一声,凭借诡谲身法捂着肩膀后撤一段,恨恨盯着虞聆,连道三声“好”。 虞聆却不打算放过他,脚下一蹬,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 黄衣人高声道:“慢着!你到底是何人,叫我死个明白!身披血河,心藏刀鬼,虞天河是你什么人!” 虞聆身形一滞。洛盛阳看见他缓缓松开染血的手,从不离手的无柄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竟如废铁一般。 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鬼面人冷声道:“我后悔了。” “我昨日应该直接把你的心脏掏出来。” 洛盛阳一惊。虞聆这句话的语气依旧毫无起伏,但他却听得脚底生寒。鬼面人平日里还算好相处,也没有什么凶恶行为,他其实都快忘了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漫天血雨中伸出了一只手,那手里捏着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 满天神佛没有一位来渡他,反倒是个罗刹恶鬼将他抓出了苦海。温热而腥臭的血液喷洒在他的眼前,他是惧怕的……也是快意的。 很快,这个场景在他眼前重现了。电光火石间,黄衣人的九节鞭刺进了虞聆的胸膛,而虞聆的手也贯穿了黄衣人的胸。 虞聆抽回自己的手,他的手里攥着一颗心脏。麻衣鬼面人手掌用力,那颗温热的心脏便被他用力捏碎了。接着,他又反手抓住九节鞭,猛地一扯——创口处瞬间迸溅出鲜血,溅落在黄衣人身上、脸上,虞聆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摇摇晃晃往回走。 黄衣人愣愣站立在原地。 虞聆路过无柄刀,顿了顿,才蹲**捡起他的刀。当刀身离地的一刹那,黄衣人喉咙里发出了“格格”的声音,鲜血从七窍流出,轰然倒地。 洛盛阳死死捂着嘴,这才没有发出尖叫声。他忍着恐惧跑到虞聆身边,想扶他一把又不敢。 怎么办,他不会要死了吧……这一下直接穿心了啊! 虞聆看了他一眼,道:“在另一边。” 洛盛阳这才松了一口气,利落地打衣服上割下来布条:“快坐下,我给你先缠上,一会儿到镇子再去医馆……” 虞聆却只是拿鬼面对着他。这张狰狞鬼面上溅满血,也不知道是虞聆自己的,还是死不瞑目的黄衣人的,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瘆人。 “你怕我吗?” 洛盛阳的手顿住。 红衣牡丹的动作顿住。他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便爽快地点头,大大方方道:“怕!怎么了!” 命跟面子都不重要,他就是怕,怎么样?他一双美目横了虞聆一眼,含嗔带怨,细看却又笑意盈盈,似有万种风情。 他怕的很,但又不单纯只是怕虞聆。洛盛阳自己也说不上来……除了怕,他对虞聆的复杂感觉里还有些什么在。 没想到,虞聆竟然发出了一声轻笑。他声音好听,这声笑里终于带上了些属于人的情绪。 “我也怕。”他道,“你走吧。” …… 洛盛阳先是震惊他居然笑了,接着又被他的话搞得心里别扭。他扯了虞聆衣袖一下,凶道:“你是我恩人,我不能看你去死吧?说好了,我可背不动你,你自己走。有金疮药吗?” “有。” 洛盛阳扼制住颤抖的手,粗暴地扯开虞聆的衣襟,摸出来一个药瓶。他眼眸扫过虞聆胸膛,被九节鞭刺出的触目惊心的伤口吓了一跳。那鞭子上带了倒刺,虞聆抓出来的时候硬生生把伤口又翻出了皮肉。 大少爷一边嘟囔着“杀猪一样”,一边闭着眼睛给虞聆包扎。 他一边包扎,一边转移话题:“那金光闪闪的秃毛是谁?一把年纪还一身金子,骚包坏了。” “……” 虞聆似乎没打算回答,洛盛阳手下故意用了点力。这点疼倒是不痛不痒,但是虞聆还是开口了:“金花公子。” “很厉害?” “一般。” 洛盛阳点点头,“哦”了一句。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没放在心上,权当是个找茬的失心疯。 也不知道这么大的一个口子,怎么鬼面怪人一声不吭,像是不知道痛一般。洛盛阳没干过给人包扎这种事儿,但是知道要缠紧了,撒上药粉以后一不做二不休把虞聆的胸口包成了个粽子。 -- 第42页 洛盛阳打了个死结,然后把满手的血污都蹭在虞聆身上,抬起头,挑衅地看着对方。他现在跟虞聆相处胆子大了很多,因为他发现不管他做什么,虞聆都持着一副冷漠的“不看、不听、不问”态度。 哦,客栈那次除外。 虞聆:“……” 洛盛阳对上沉默的鬼面,顿时气短:“干嘛,不满意?反正都脏成这样了。” 虞聆:“没有。” 洛盛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嘴上逞强,说让虞聆自己走,但还是伸着手让虞聆扶。 虞聆又是没动。洛盛阳看不到面具下的脸,但他直觉虞聆应该在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虞聆忽略了洛盛阳的手,自己向前走去。 洛盛阳心想,大爷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虞聆这样的动作倒是没让他觉得太生气,他确实是涵养变好了。换做从前,若是有人这么下他的面子,他早就发飙了。 几日相处下来,虞聆是个什么脾气的玩意儿,洛盛阳大概也有点了解。这人就跟个游离在世间的幽魂一样,总觉得自己看不到世人,世人也看不到他,不同他人产生任何交集。别人的恶意不值一提,他人的好意也是过眼云烟。 红衣牡丹嗤了一声,把金疮药瓶往怀里一揣,慢悠悠地跟上虞聆的脚步。 他不知道虞聆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想,矫情什么劲儿,以为自己不在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没话讲,我们互相在假装 第29章 “买定离手!” 庄家不停地摇晃着手中的骰盅,周边红眼的赌徒们不停地在高喊。 苏撷跟沈柿庭坐在相对安静的角落,苏撷放浪形骸地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把瓜子皮嗑得满地都是。沈柿庭不大习惯这样乌烟瘴气的场面,蹙着眉头静坐不语。 “沈兄啊,难得出来逛逛,你就别臭着脸了吧?”苏撷笑呵呵道。他笑起来颇有几分像弥勒佛,喜庆又和气。 沈柿庭同沈菡池长得不太相似,浓眉大眼、肤色黝黑。他的长相更多随了沈琼,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却有股属于武将的不怒而威的气势在。他身上穿着一套读书士子的长衫,看起来颇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味。 沈柿庭气道:“苏撷,你没事儿把我拉到这种地方来干嘛?” 苏撷“咔”一声嗑开了一个瓜子,把皮啐到地上,含糊道:“你等着瞧。” 沈柿庭想踹他。他一大早还迷迷糊糊着,卧房的大门让苏撷嘭一声撞开。接着死胖子就嚷嚷着要带他去耍……结果就来到华京的地下赌坊了。 “无聊,我要回去了。”沈柿庭黑着脸,拂袖而去。苏撷拖着肥胖的身躯扑上去,硬生生扑出了饿虎扑羊的气势来。他抱着沈柿庭的一条胳膊嚎道:“沈兄,你急什么啊!回去也没事儿做,你就陪陪我嘛。” 苏撷说着说着还抛了个媚眼。 沈柿庭搓了搓鸡皮疙瘩,甩下一句“下不为例”,又坐回去了。苏撷乐呵呵地把盛着瓜子的青花碟子端起来,双手捧过头顶:“哥,请。” 沈柿庭正要再损苏撷两句时,一声刺耳尖叫在赌桌前响起:“怎么会这样!” 苏撷捅了沈柿庭一把,沈柿庭回过头,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虬髥壮汉跪倒在赌桌前,双目赤红:“我不信!我不信!” “我要再加!” 他翻遍了身上,却只掏出来一枚铜板。庄家脸上堆满笑意:“客官,要不要从我们赌庄暂时借一笔钱?” “借!” 周围赌客起哄着,很快便有人给这壮汉送来了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块。壮汉把整个盘子都狠狠撂在了赌桌上,震得桌子颤抖。他额上迸出青筋,大声吼道:“大!” “大!!!” “我押小!” “加注!”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赌客们不停地往桌子上堆起金银财宝。 沈柿庭嗤之以鼻:“可悲。” 苏撷摸了摸下巴,依旧笑容满面道:“人嘛……总是相信虚无缥缈的运气的。” 骰子在骰盅里哗啦啦地响,庄家又是“啪”一下把骰盅扣在了桌子上。所有赌客在这一刹那屏住呼吸,看着庄家缓缓抬手—— 二二三。 “不可能!!!” 那虬须壮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失魂落魄地看着赌桌,过了半晌后抬起头来,目眦尽裂,颤声着吼道:“不可能,你们出老千!” 庄家的脸唰一下便拉了下来。这样的壮汉每天赌场里要出现好几个,左右的赌场护卫见惯了,立刻训练有素地把壮汉架起来,忽略他杀猪一般的叫声,将他拖了出去。 沈柿庭紧紧拧着眉毛。苏撷胖乎乎的手落到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拍:“看清楚了?” “这些人不明白一开始的赢钱是赌场故意给的甜头吗?”沈柿庭道,“明摆着不可能赚钱,怎么如疯魔一般!” “你看,这些赌徒不过是为了一时的蝇头小利,便把全副身家都砸了进去。但讲来讲去,不过是与虎谋皮,他们哪里斗得过老谋深算的庄家?” “哪怕是孤注一掷,舍弃全部,你也算计不过上面的人。到最后,平白落了一身负债,说不得还要丢了命去。” 苏撷笑道:“沈柿庭,你明白这些道理,为什么也赌红了眼睛?你拿自己的命、拿西北百姓的命去赌?” -- 第43页 “你真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弟弟!愚蠢至极!” 沈柿庭悚然,猛地转过头,发现苏撷脸上已经没了笑。他一双眼睛里满是阴郁与压抑着的愤懑。就像他的画一样,每一笔用墨里都藏着愤世嫉俗。 沈柿庭有很多话想说。他想问苏撷到底是什么意思,想问苏撷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想问苏撷凭什么在这里居高临下地指责他!但最终这些话堵在嗓子眼中上不去下不来,变成了悠悠一句叹息。 沈柿庭把双手插进了头发里,颓然地弓着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我能怎么办?” “苏兄,你是我,你能怎么办!” “你的爹娘都死了,幼弟又有着那样的身世,你能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苏撷看着沈柿庭,讥讽道:“你为何只想着逃?你躲着,能对整个局势起到什么用?你们沈家牵一发动全身,上面的人要拿捏沈菡池还用得着通过你么?” 沈柿庭身体僵住。 苏撷俯**,在他耳旁,压低声音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若为君不仁,君权之替不替何计焉?” 在乌烟瘴气、叫骂连天的赌场里,后来新朝的平章政事苏撷,在元隆司总兵沈柿庭耳旁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当日的早朝上,五皇子被羌人所害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帝王的耳朵里。 朱志南阴沉地坐在龙椅上,鬓发斑白,双目浑浊,面无表情。底下的大臣们像鹌鹑一样缩着,巴不得把身躯变得小些、再小些,最好能用笏板把自己整个挡住。 整个金銮殿中,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心中有数的老狐狸们冷眼旁观,毫不知情的大臣们两股战战。 “诸位爱卿——不,邵爱卿,羌人那边有什么说法?” 帝王终于开口了。他声线里满是疲惫和压抑着的怒火。 被点到名的鸿胪寺少卿立刻出列,屁滚尿流,五体投地,重重磕下一个响头,才颤巍巍说:“回禀陛下,阿、阿尔图殿下说,说,五皇子一事他们十分遗憾,但是、但是是天意,希望……希望……”鸿胪寺少卿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陛下能再……再派一名……一名皇子……” “岂有此理!!!” 皇帝的怒吼声响彻了整个金銮殿,所有大臣都扑通一声跪下了。 “诸位爱卿,朕念羌人心诚,才勉为其难答应他们的和亲,现在他们竟然如此猖狂!是朕害了五皇子!”皇帝按住了自己的胸膛,似是要气昏过去一般。刘思礼赶紧过去给帝王拍背,朱志南这才缓过劲来,咳嗽两声,继续道:“羌人犯下此等罪过,朕当如何!” 整个金銮殿中鸦雀无声。过了半晌后,太子抬起头来,义愤填膺道:“父皇,羌人此举是在挑衅我朝威严,断不可轻轻揭过!父皇心地仁善,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羌人狼子野心,是时候给他们教训了!” 朱志南赞赏地点点头:“我儿说的在理,朕太心慈手软了。你说说,应当如何做?” 堂下众人里,大部分心如明镜——皇上这是要借由头向羌人发难了。他们心下开始盘算,没想到一个教人意想不到的人开口截去了朱长泰的话头,道:“陛下,老臣有策。” 众人冷汗涔涔,向声源处投去目光,正是跪在最前面的当朝首辅——钱照阳。 钱照阳一派的官员们目瞪口呆,非钱派的党羽也不逞多让。钱照阳韬光养晦多年,在朝会上一向是“不听,不看,不问”三不沾的做派。除非朱志南主动开口询问,钱照云几乎是不会提自己的意见。就算说了,也是说些不痛不痒的万金油。朝上重臣各有盘算,但大部分都以为钱照阳快告老还乡了……今日他突然站出来做出头鸟,究竟为何? 钱照阳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缓缓道:“西北边陲受羌人侵扰多年,贪狼城百姓更是苦不堪言。羌人祸乱我朝土地,此次又损害我朝威严,绝不可轻易饶恕。依老臣所见,羌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本就是有开战的意图,陛下要早做防范才是!与其等羌人发难,不如先发制人,直接把羌人打退!” “继续。”帝王眼中掠过一丝精芒。 “老臣斗胆,目前朝中帅才过少,将士们也安乐多年。真要开战,中央的军队匆忙赶往,舟车劳顿,不是骁勇善战的羌人对手。”钱照阳老神在在,“要准备战事的话,须得厉兵秣马、枕戈待旦!驻扎在西北边陲的边关军才是这场战事的主力。但四将四去其三,孙屏又犯下滔天大罪,朝中无人可统帅西北军。” 跪在钱照阳身后的翰林院大学士汤知惑本还在茫然,听着听着便意识到了钱照阳的意思。他心道不妙,刚要出声阻拦,钱照阳却仿佛像预知到了他要开口一样拔高了声音:“依臣之见,要最快收拢多年散漫的西北军,最快的方法就是启用将门后人,虎父无犬子,他们父辈的名头在西北军中还残余威信!” “顾退之将军后人失踪,孙屏罪不可赦,陆楷后人不堪大用!沈将军用兵如神,其子也有父亲风范,加之白狮军在西北百姓心中的地位,老臣要推举沈家后人沈菡池做西北将军,重扛白狮旗,为陛下杀羌人、报五皇子仇,固守边疆!” 字字铿锵落地,满堂哗然。钱照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些人心想,居然在陛下面前提出如此计策,老首辅不要命了?有些人则是想,钱照阳这一手绝户计,是要借羌人杀沈琼的儿子,彻底断了西北一脉的生路。 -- 第44页 就像云家在天下文人心里的地位一样,沈琼在西北百姓的心里也是一尊守护神。若是他们的守护神的儿子被羌人所杀,边关大破……那么,西北军的声誉、士气,西北百姓血战到底的信仰…… 汤知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忙喊道:“陛下,万万不可!西北天高地远,不服管教,早有反心,绝不可启用他们!若是重蹈当年覆辙该如何是好?!” 钱照阳既然开口,钱派自然有人要站出来,批道:“汤大人,岂可因噎废食?边境战事迫在眉睫,若不启用西北军,羌人大举破关,深入腹地,如何是好?!” “李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的,当年孙屏同丁万千犯上作乱一事可还历历在目!何况沈菡池一介草民,贸然提拔他,于理不合!” “草民又如何,古代先帝逐鹿中原,麾下能人异士有多少是草民?就说蜀国的将领,能者居上!” 大臣们终于被重磅炸弹砸醒,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金銮殿顿时变得吵闹不堪。朱志南从钱照阳说完话之后便没有任何反应,此刻也只是目光深沉地望着玉阶下跪着的臣子们,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朱长泰偷偷瞄着自己的父皇,心知他早已有盘算。此刻挑起话题的钱照阳也不再开口,冷眼旁观着大臣们各自为政、开始打嘴架。 “够了!” “朕认为,钱爱卿的话在理。汤爱卿,可有其他良策?”朱志南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淡淡道,“说来听听。” “这……这,臣一时……”汤知惑满头大汗。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局面,似乎除了钱照阳的说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其他的解决方案来。陛下要攻打羌人一事肯定是板上钉钉的。 “刘思礼!”朱志南喊了一声,掌印太监立刻毕恭毕敬地奉上了明黄的圣旨。 “啪!” 几乎是毫无犹豫,朱志南执玉玺,重重盖在了圣旨上。 “着朕旨意,封沈琼后人沈菡池为西北将军,奉命攻打羌人部落,取阿尔图首级!” 纵然是脑袋最木的臣子,看到帝王跟掌印太监行云流水一般的配合,也知道朝上的一出闹剧不过是惺惺作态。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这场雨淋下来,到底是春雨滋润被打压已久的武将一脉、还西北太平安定,还是一场洪水直接淹没西北最后的生机。 结党抱团的文臣们默不作声,势力单薄的武将们更是不会出声反对这道似乎在振兴兵事的圣旨。满堂哗然,只有钱照阳的面庞上毫无震惊之色。他捋着胡须,脸上还带着丝洞悉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服务器炸了,还我0点准时更新 第30章 华京城一场初雪,满城尽白。寸天一裹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提着两条咸鱼,准备去给户部侍郎“送礼”。 他转过一个拐角,下一刹那,高高抬起的马蹄直冲他面门而来!寸天一吃了一惊,手中咸鱼甩到了一边,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将将躲过这一突袭。 “咦?” 头顶传来一声女子轻叹,寸天一抬起头来,看到一名身披大红披风的年轻女子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女子翻身下马,向寸天一一拱手,爽朗道:“兄台好身手!我这马性子烈,惊到你了,真是抱歉!” 女子容貌昳丽,却不似温婉大家闺秀。她眉眼张扬锐利,鼻头冻得有些发红,唇边有两颗痣,鸦黑的发丝间还落着雪花。寸天一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性格,在地上滚了一遭,心情差的要命:“道歉有什么用,平胸臭婆娘!” 女子勃然大怒:“你这人真是无礼!” “你的马蹄子兑到老子脸上,还要说我无礼?” 女子气得痛了:“你哪里伤到、要赔偿,直说便罢了!道歉也罢,赔罪也好,你张嘴就不干不净,要做谁老子呢!” “做你老子了,你这样丑女,还不配做我女儿呢!”寸天一讥讽道。 “你,你……气死我了!”女子直接抽出腰间长鞭。鞭子如闪电疾驰,发出破空之声,抽向寸天一! 寸天一仗着自己学过两年外家功夫,与女子缠斗起来,没想到这位火爆的姑娘并不是花架子,武功修为颇高,几招便把寸天一打得落花流水,挨了好几道鞭子。好在她下手不重,寸天一又穿得厚,没有受什么大伤。 “熊婆娘,你等着……” 寸天一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生无可恋地躺在地上。女子嘻嘻一笑,拎起他失手丢在一旁的咸鱼,啪一下丢在怼天怼地的寸天一脸上,嘲笑道:“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丁花未是也!你若是不服气,尽管来找我报仇!”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裹着红披风的丁花未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般灼人。 当时的寸天一没想到,这叫他恨得牙痒痒的女子,竟然成了一生的求不得。 “天一,你瞧这是什么东西!” “天一,你快来看这个,傻死了,像你!” “天一,你真聪明。我就只懂打打杀杀的,还是你们做大官的厉害。” “天一,那个人真温柔呢。他是谁呀?” “天一,我、我只跟你说,太子前日给我写信了呢!” “……天一!救救他,救救他!!!天一!!!求求你!!!!” -- 第45页 寸天一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浸透了整件里衣。哪怕是刚刚睡醒,他也只觉得头痛欲裂、周身乏力。 “真是老了。”寸天一轻轻叹了一口气,唤了婢女打水梳洗。他的贴身婢女叫做巧月,性格沉稳又伶俐,打了一盆温水来伺候寸天一梳洗。待寸天一接过帕子擦洗后,巧月笑着道:“大人,今日府外出了件大事呢。” “哦?” 巧月道:“不知是谁,剥了咱们司里五官灵台郎刘风的衣裳,丢在大街上,还拿墨在他身上写了‘禽兽不如’四个大字,写了落款是‘替天行道小白莲’……” 寸天一正在漱口,听到替天行道小白莲几个字,一口漱口水呛在嗓子里,喷不出来吞不进去,把寸天一折腾得差点背过气去。巧月吓了一跳,连忙去帮寸天一顺气。 寸天一瞬间就知道这事儿是谁做的了。除了昨晚偷偷跟他徒弟私会的臭小子,还能有哪个坏坯?! 替天行道小白莲?这小子怎么想的?他脑子里都是什么玩意儿! 寸天一向巧月摆摆手,接着又穿上衣衫,往问天司外走去。刘风怎么说也算问天司的人,于情于理寸天一都不可能把他丢在大街上让老百姓围观。他带了两个护卫,把哭得惨兮兮的刘风解开绳子拎了回来。一见寸天一,刘风先是瑟缩了一下,接着也不管身上赤条条,抱住寸天一大腿哭诉道:“大人,昨夜有恶贼将我打昏,做下此等恶事,我如何有脸再活着!大人,你要为我做主啊!” 寸天一嫌弃地踢开他。 刘风对云殊归有意见一事他早就知道几分,为了锻炼云殊归在人情世故方面的认知能力才刻意留着。云殊归还没发现呢,沈菡池倒是先替自己情人解决了这个麻烦,还用了这么下作的手段。这个臭小子,可真是,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寸天一一想到刚刚刘风凄惨的样子就想乐。早知道沈菡池这么有意思,他早就把他收成徒弟了。云殊归那性子平平稳稳又循规蹈矩,跟他可一点儿都不像,闷得很! 刘风被寸天一踹了一脚,还有些愕然,只见寸天一拂袖转身,施施然坐在了太师椅上,端了茶盏轻呷一口,才道:“刘风,你的事,本大人自会为你做主。你先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刘风顾不得细想,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大人!昨晚我观星后,有些睡不着,便出来看夜荷花。走到后院的时候,突然就有人把我打昏了!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哦?看夜荷花,你很有雅兴。”寸天一笑呵呵道,“那人怎么把你打昏的?” “我不知啊!那人从我身后过来……” 寸天一道:“什么都没看到,那可难办了。你当时是一个人?” 刘风这才想起来骆昭容。他非礼骆昭容未遂,这等丑事,他可不能说出去……那臭娘们为了名节大概也不会说。可恨他就这样吃了个大亏! 什么狗屁小白莲,被他捉到非要打杀了! 刘风在这里暗恨,寸天一把茶盏放下,才道:“刘风,可惜呢,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倒是知道不少。” “那小……小白莲给本大人的书桌上留了一封纸条,说你欲对一女子行不轨之事。不过呢,我倒是不相信你会做出此等禽兽行为的,对吧。”寸天一每说一句,刘风便抖得更厉害。寸天一有心耍弄他,还故意放慢了语速。 “这件事后果很严重。你想想,以后百姓路过问天司,对着大门指指点点,说这就是那个光屁股男子的衙门。而且华京里竟然多了这种恶贼,必须要尽快缉拿!”寸天一故意露出为难神色,“我看最好叫这件事水落石出,张贴个大榜在门外才好。我一会儿便去禀告圣上,请大理寺来人侦查一番。” 大、大什么?大理寺?! 刘风眼前一阵晕眩。骆昭容父亲乃是朝中重臣,他非礼骆昭容一事若是叫大理寺查出来,这可怎么办?他这样没有靠山的人,十成十要被运作一番,在菜市口斩首! 刘风稳了稳心神,才讪笑道:“大人,我看此事不需要劳烦圣上吧?” “那怎么行,这小白莲的行为,简直是在打我们问天司的脸,不成,我现在就去!”寸天一义正严辞道,“巧月,取我的令牌来——” 刘风本就虚弱,此刻心神惊惧之下,竟然被寸天一一番唱念做打吓昏过去了。寸天一没想到这货竟然这么没出息,踢了他两脚后,才扶着椅子狂笑起来。 怎么这么有意思啊! 他正在这笑着,巧月闻声进来,道:“大人,我刚刚在书库里见到睡在地上的骆小姐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寸天一“哦”了一声,知道这是刘风欲行不轨,叫沈菡池撞见了。他摆摆手道:“没事,估计是晚上去看书结果不小心睡着了,你把她喊起来,送她回房吧。” 这戏还没唱完,可不能这么便宜刘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皮这一下很开心 第31章 刘风浑浑噩噩醒来,听到耳边一阵悲戚乐声,而身边也同时阴风阵阵。 现在不是快入伏了么?这,怎么这般冷? 刘风打了个寒战,坐起身来,却发现竟然已经入了夜,堂上只点了一支蜡烛。他借着幽暗的烛光往上方看去,发现正堂的墙上竟然挂了个大大的奠字!他惊呼一声,本来就做了亏心事,此刻更是惧怕不已。 -- 第46页 “刘风……刘风……我死的好惨……” 隐隐约约,从屏风后传来了骆昭容的声音。刘风惨叫出声,手脚并用地往屋外爬。没成想屋子大门竟然紧闭,刘风疯狂地捶打着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不是我,不是我!骆昭容,我只是想轻薄你,没想害你的命!冤有头债有主啊!!!!”刘风惨叫着,冷汗不住地从鬓角向下滴落。 “还我命来……” “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有杀你!我只是想奸淫了你,好叫你死心塌地跟着我啊!!!!” 骆昭容的声音愈来愈近,刘风紧紧闭着眼睛,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救命。 “嗯?” 这疑问声音不是骆昭容的。刘风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看到寸天一板着脸站在他面前,眼前哪里有什么奠字,周围也是亮堂堂一片。 “刘风,你刚刚发癫,吓了本官一跳!你说的轻薄骆昭容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骆昭容的冤魂报复,让他出现幻觉,叫寸天一伸张正义? 完了,完了! 刘风两眼一翻,差点又要昏过去了。 屋外,巧月捧着几叠黑布,哼着歌向长廊下走去。 沈菡池听到窗外鸟啼,从床上爬起来,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昨晚夜深,他死皮赖脸地要睡在云殊归房里,结果闹得云殊归面红耳赤。云殊归是不可能拒绝沈菡池的要求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最后只好答应了沈菡池留宿……然后自己在地上打铺盖。 虽然结果存在偏差,但是沈菡池自觉已经登堂入室了,甚是满意。本来他以为身畔有旁人,他会睡不着,没想到嗅着云殊归身上若有若无的沉木香、听着他的呼吸声,自己居然入睡得比哪一天都要快,而且一夜好眠。 云殊归起的很早,没有刻意喊沈菡池起床。他背对着沈菡池,坐在书案前看书,但是一直静不下心来,时不时就要回头偷看一眼沈菡池的睡颜,并且在心里唾弃自己的无礼行径。 他偷偷回过头,正好撞上沈菡池起身,结果耳朵又染上了绯红。 太、太恬不知耻了! 云殊归陷入了自我唾弃。他正纠结着,沈菡池朝他一笑,眉眼弯弯:“相公~我有这么好看吗?” 什么? 什么、什么相公? 云殊归感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巴不得直接跳窗而出,到荷花池里冷静一下。沈菡池自己说完了也觉得有点害羞,看云殊归一副傻了的样子,干咳两声:“我怎么从问天司出去比较好?你们这有探子盯着吧。” 说到正事,云殊归摆脱了刚刚手足无措的样子,正色道:“师父有办法能引开探子一段时间,我可以……” 说到这里他便卡壳了。若是要拜托寸天一,他怎么解释原由…… 沈菡池也敏锐地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穿好外衫下地,坏笑道:“那我这算不算丑媳妇见公婆?你跟寸天一怎么说啊,要不就说我昨天跟沈琼他儿子睡了吧?” “嚓——” 云殊归手下力道太大,竟然把书撕了。他被沈菡池的话吓住,又心疼手里书籍的阵亡,一时手忙脚乱。沈菡池发现自己捅了篓子,迅速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跑到云殊归给他准备的洗脸水前洗漱。 云殊归很无奈。沈菡池这般直白,真叫他心里又高兴又羞臊……难不成习武之人都是这般感情外露的?虞聆是个特例吗…… 云殊归复杂的心理活动暂表不提,沈菡池洗了脸以后,随手又把头发扎起来,叹气道:“对啦,我昨天晚上翻墙进来的时候把披风挂了。心疼。” “人没受伤吧?”云殊归蹙眉道,“院外的树枝杈有点低了,确实容易挂到。改日我叫家丁去修剪一下。” 沈菡池拍了拍自己胸膛,笑道:“还用家丁呀?将军府的花草树木都是我打理的,下次我过来就帮你剪了。” 云殊归奇道:“没想到你还喜爱莳花弄草。” 沈菡池眸光一暗,又强打起精神来道:“另有其人。将军府以前有‘万花国’的美名,你没听过?” 沈家两兄弟,沈柿庭、沈菡池的名字,正是迎合了有‘万花国’美名的镇西将军府。喜爱花草的将军夫人苏芳英在王府里亲手种下了一庭柿树、满池菡萏,于是便有了柿庭和菡池两个诗情画意的名字。何人见了她,都称赞她是一位喜爱风雅、温婉柔弱的女子。 可就是这位弱女子,用她侍弄花草的柔荑为夫君擂响了边城的战鼓,为三十万铁骑重振士气。站在天关城墙的她顿时变成了活靶子,被羌人一箭穿心。 这名弱女子,抬起手,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重重地锤下最后一下绝响,跪倒在地。沈琼破阵而归,只见到漫天风雪中,夫人如一尊雕像,身上的血液都已经冻僵。 云殊归当然知道苏芳英的事迹,只是一时没能想起来。看到沈菡池难过,他心里也觉得有些酸涩,怪自己怎么偏偏要提伤心事。 沈菡池看到他纠结的神色,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怎么脸比我还臭?好啦,你亲我一下,我就不伤心了。” 他本是说笑的,结果云殊归却真的捧起了他的脸,近乎虔诚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这次换沈菡池傻掉了。云殊归墨色眼眸里波光潋滟,藏了无尽温柔。 -- 第47页 他轻声道:“你不要伤心,我跟着心里疼。” “若是我能更早陪着你……” 若是早知道沈菡池对他的心意便好了。他一想到沈菡池过往受的这些苦难,便觉得心上有无数钢针在扎,似是在惩罚他的畏手畏脚、犹豫不前。早一点,更早一点,他恨不能时光倒流。 沈菡池显得有些难为情似的,面上泛红,伸手捏了捏云殊归的鼻子:“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就算一开始不在一条路上,现在碰到了,也挺好的。” “早一点,你也不是现在的云殊归,我也不是现在的沈菡池。” 沈菡池眼中似乎盛满了星辰。云殊归不知道为何,又想亲他了。 正当二人气氛正好的时候,房门被“咚”一声敲响,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声:“年轻人,腻腻歪歪没?该各回各家了吧?” 寸天一郁闷至极。他在外面等了半天,也没见沈菡池出来。天知道,他可不愿意坏人好事,但是马上就要下早朝了,沈菡池不在将军府谁去接圣旨? 云殊归意识到寸天一在门外,顿时有种被家里长辈“捉奸在床”的感觉,一下子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脸上了。 沈菡池这下也尴尬的不行,“那个”了两声,说得磕磕绊绊,最后破罐破摔道:“马上来!” 他朝云殊归撅嘴,送了个飞吻,接着笑嘻嘻地推开门:“寸大人,走了走了。” 寸天一见到他,微微一愣,眼中掠过一丝怀念。但他很快就从情绪里挣扎出来,严肃道:“沈家小子,你诱拐我徒弟我不管,但是下次不许在问天司里搞事啊,老子还得给你擦屁股。” “哪里,我可没有。”沈菡池装傻充愣。 寸天一笑骂道:“你可骗不过我。快滚吧,快来不及了。” 沈菡池向他嘿嘿一笑,双手合十讨饶道:“好嘛,就这一次。我走了啊,寸大人。” 沈菡池身法尚可,从后院翻身出墙,趁四下无人便快速溜走了。寸天一怔在原地,方才眼前沈菡池的笑脸同记忆重叠在一起。 丁花未在他面前,双手合十,满脸讨好的笑容:“天一,对不起嘛,我把你的书不小心弄坏了……我请你吃好吃的行不行?我下厨给你做!” 寸天一嗤之以鼻:“算了吧,就你啊?毒死我。” 被激起斗志的丁花未强拉着寸天一,非要给他做一道醉鱼,结果当然是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寸天一略显老态的脸上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来——那真是他这辈子吃过的东西里,数一数二难吃的。 臭丫头,他长大了。很像你。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可以开始西北战争卷啦诶嘿!提前给大家打个预防针,会有一些便当。下一卷很难写希望大家没事给我投投海星鼓励鼓励我不抛弃不放弃…… 顺便我觉得好像上一代的故事可以单独写本书了…… 第32章 楚潼儿正躺在后院的大槐树上发呆。 快入伏了,槐花也跟着开了。她喜欢这里,隔着白色的花瓣、碧绿的叶子,看着碧空如洗的蓝天。树叶的阴影从头顶上方打过来,阳光被切割开,点点滴滴下落在肌肤上。 楚潼儿从小到大,一旦觉得心烦意乱,便会爬到槐树上,找一个叶子最茂密的地方缩起来躲着。这习性有点像狸奴,说起来有点不雅观,不过瑶山上也没人会闲的难受来管她爬树。 楚潼儿不知道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感觉,扶剑妪没给过她母亲的温情,这山上也没人旁人会有胆子抱她。不过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关系,也从未觉得心里失落。 比起人类肌肤能带来的温度,槐树叶子的抚慰对这冷漠少女来说就足够了。 而楚潼儿在树上发呆的时候,要么是在思考剑道,要么是在放空自己。这次她在想,最近山上住了个轻佻道士,是个不折不扣的剑道天才。这件事让楚潼儿觉得很不喜,倒也不是出于对惊才绝艳之辈的嫉妒心,她单纯就是看不惯对方对待剑和道上吊儿郎当的态度。她每日练剑八个时辰,那道士每日练剑才三个时辰,但进境上却完全反过来。 楚潼儿不认为这世上的事情只要努力就能成功,但面对事倍功半的现实还是觉得有些颓然。 她正发着呆,倏然听到树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楚潼儿蹙着眉向下望去,看到那个道士挽起了道袍的袖子,试图往树上爬。 “……” 祝清平好像不太擅长爬树,他张开双手怀抱住槐树树干后,就像老母猪一般吭哧吭哧地蹭。他的动作相当搞笑,但楚潼儿只是冷眼望着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祝清平一抬头,正好对上楚潼儿清冷幽黑的双眸,不禁有些讪讪。俊俏道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讨好般问道:“我能上去跟你一起坐着吗?” 楚潼儿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有些不情愿,好像私人空间被冒犯了一般。这个认知很新奇,她一向以为自己除了剑道外无欲无求。 她心里有些闷闷的,又找不出理由来回绝祝清平,只好点点头。祝清平于是便继续蹭树。槐树被他的动作带得有些摇晃,楚潼儿本就不太高兴,见状便出声道:“你轻功上来便是了。” 祝清平尴尬道:“那不太好吧,我怕力道掌握不好,把枝条什么的踩断了。叶子弄掉了也不好。” -- 第48页 楚潼儿一怔,这句话像根针一样戳了她一下,却说不上是疼,只是有些怪异。她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踯躅片刻,俯**子把手伸给了祝清平。 祝清平受宠若惊:“大妹子,你这是?” 楚潼儿沉默不语。 祝清平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想,呃,把我手拧断?还是把我扔出去?” 楚潼儿这才抛出两个冷冰冰的字眼:“上来。” 祝清平得了便宜还卖乖,抓了楚潼儿的手,还要调笑道:“没想到楚姑娘居然让我摸她的手,死而无憾了。哎呀,真滑。” “闭嘴。” 楚潼儿懒得搭理他,真气运转,臂上用力一提。祝清平借了这份力,脚下腾空而起,便落到了槐树上。不过就算这样,也还是蹭落了几片叶子。好在楚潼儿选的这根枝干够结实,祝清平上来后也没有断裂,稳稳当当地承载了两个人的体重。 祝清平伸手摸了一下这根虬干,啧啧称奇:“这树真的结实,得有几百年了吧?” 空气中一片沉默,楚潼儿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甩开祝清平的手后便接着自顾自发呆。祝清平又逗了她两句,楚潼儿也完全像是听不到。这里是她一个人的空间,现下凭空多了一个人,叫楚潼儿颇为不自在,好像被人打破了什么东西一般。但她天性淡漠自持,很快就把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感压在了心里。 祝清平正色道:“不开玩笑了。楚姑娘,我是来特地找你的。” 楚潼儿这才勉强给了祝清平一个凉薄的眼神。祝清平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掏出来一个木头做的玩意儿,接着双手捧给楚潼儿看。 躺在他手心里的东西是一个剑形的木簪子,奇特的是样式、花纹同楚潼儿的佩剑“千水光”有**分相似。做工看着有些粗糙,有些纹路刻得歪歪斜斜,但是边缘打磨得很光滑。 楚潼儿微微睁大眼睛,听到祝清平说道:“对不住啦,我平时总是口无遮拦,故意逗你。之前还扔了青剑……” “这是我照着你的剑做的,不太好看,不过没能仔细看去,也只能做成这样八分像。”祝清平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神左右游移,不敢看楚潼儿的表情,“送给你做赔礼。” “……” 楚潼儿沉默着,不知作何反应。这还是真是她第一次收到亲手做的礼物……来自一个看不太顺眼的家伙。但这根簪子,她却打心眼里喜欢。 她看了祝清平一眼,发现这轻佻的道士白净的面庞上染上了一层红霞。楚潼儿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却跟着有些局促起来。她委实不知道究竟如何对待这样的好意,道谢、道歉、赠礼等等,这些东西在她的生命里是一片空白。祝清平挤进了她一个人独处的世界里,还带着亲手做的礼物。她注视着祝清平的漆黑眼眸里,泠泠冰雪似乎有些融化,但细微至极、暧昧不明。 “嗯,你要是嫌弃,也没办法啦。”楚潼儿一直不说话,搞得祝清平有些挫败,“我这还是第一次亲手给小姑娘做东西,难免的。那个,就真的是第一回 ,你就收下吧。” 楚潼儿犹豫着,最终还是伸手拿起了那根簪子。簪子入手还带着余温,如她所想一般打磨得光滑圆润,没有任何扎手木刺,可见祝清平是用了心的。 “……” 见她收下了簪子,祝清平松了口气,笑弯了一双风流桃花眼。打蛇上棍,道士下意识嘴贱道:“你戴上给我看看吧?” 话一出口,他就想扇自己一耳光。明明是来道歉的,怎么又犯贱!这下 好几天的功夫功亏一篑了。 结果意料之外,楚潼儿只是犹豫片刻,便伸手抽掉了发鬓间原本的乌木簪子。她长发如瀑倾泻而下,刹那间晃花了祝清平的眼睛。接着,长发又被她拿祝清平的簪子挽好。墨黑发丝间露出一截剑柄,奇特而秀丽。 这根簪子就是为了楚潼儿做的,也只有楚潼儿最适合这根簪子。 绿色的槐叶,白色的槐花。身着素色春衫的美貌少女,如一枝报春的梅,冰雪覆盖在柔软花瓣上,却是到了消融之时。 祝清平一个没坐稳,从树上栽了下去。 嘭! 他躺倒在草地上,喃喃道:“三清在上,弟子作孽了……” 不是风动,树动,不是任何东西在动。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是他心动了。 第33章 罗宝珠呻吟着睁开双眼。她的后脑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这股疼让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身上软绵绵地提不起来力气,似乎真气消失得一干二净了。睁开眼睛后,罗宝珠环顾了四周一圈,发现她竟然躺在一个木牢笼之中,外面有一群穿着打扮奇奇怪怪的人在走来走去。罗宝珠顾不得疼痛,扑到栅栏前,伸手抓了木杆怒吼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喂!” 她记得她同高玉山两个人得了一株天材地宝的消息,两个人急急忙忙向边境赶,结果路上撞见了一行魔道中人。缠斗之间,突然一支类似轻骑兵的队伍马踏残阳,冲撞过来—— 对,那马上的人穿着打扮同这外面的人是一样的。 她喊了几句,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走过来,端着个装满水的破碗。女人瞅了她两眼,用罗宝珠听不太懂的方言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后,把碗端到栅栏前,看意思是要罗宝珠喝水。 -- 第49页 罗宝珠气急攻心,一把掀翻了那个碗:“你们到底干嘛!” “啪”一声,破碗摔碎在地,黝黑女人受惊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一个人高马大的挎刀男人走过来,“咚”一下拿刀鞘撞了笼子一下,继续用那种罗宝珠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喝骂。罗宝珠被这一下震得坐在地上,吼道:“我师兄呢?!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即使语言不通,高大男人也很不满罗宝珠的态度。他直接开了锁,把罗宝珠拽了出来,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 罗宝珠被打得痛呼出声。男人下了狠手,一巴掌抽过来,罗宝珠脸颊瞬间便肿起来了,嘴角淌了血。黝黑女子急忙向男人说着什么,但是男人扬起了手掌,登时第二下就要抽下来! “——” 一个清丽婉转如百灵鸟啼鸣的声音从男人身后响起,他立刻收了手,恭敬地转过身来,单膝下跪。那个黝黑女子也跟着跪了下来。 罗宝珠看到一个身披红纱的美丽女子出现在眼前。她肤若凝脂、唇如点绛,语言根本无法描述出她的美丽和纯洁。罗宝珠曾见过连山庄的天下第一美人沐心秋,这女子同沐心秋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这美丽到不真实的女子莲步轻移,走到罗宝珠面前,温声道:“永国人,你有什么烦恼?” 罗宝珠怔怔地看着她,不由得落下来眼泪。她是那么美,那么温柔,仿佛是一朵洁白的天山雪莲,又如雪山女神降世。 女子拿着手帕,细细地帮罗宝珠擦了脸,又柔声细语道:“不要怕。迷途的羊羔,我是羌族的公主黛丽雅,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 沈菡池回到将军府,时间掐的刚刚好。他刚换上一身体面的行头,便听到外面有人扯着嗓子通传道:“圣旨到——” 这把声音,尖利嘶哑、难听至极。沈菡池一面把头发拿了个玉冠束起来,一面冷着脸向外走,心想道:老阉狗不来,派了个小的来,有意思。 他踏出将军府门,刘思礼的干儿子刘忠正站在府外,穿了身茶驼色的太监服、戴着顶象征三品的蓝帽。刘忠长得高瘦,面庞冷峻瘦削,看起来便是个刻薄之相。他把手一抬,端着圣旨,拉长声音道:“沈菡池接旨——” 这一接旨,跪是免不了的。沈菡池扯了扯嘴角,咚一下跪下来,膝盖直接把石板磕出来道裂缝。刘忠眼观鼻鼻观心,直接当做没看到,展开明黄色的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羌人屡犯边境,为扬国威,教化番邦,宣朕仁义,兹任命沈菡池为镇西将军,收归西北所有沈军旧部,可调用西北地方兵力。如朕亲临,务为永朝击退羌人之患。不日启程,钦此。” 刘忠皮笑肉不笑道:“恭喜沈——沈将军了。” 虽然圣旨上写的是镇西将军,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圣旨里暗示北边那位废物将军也归他管了。这一下草民变正一品,直接一步登天。可惜这一步登天的机会,其他人也不大想要。 沈将军这三字实在是太过刺耳,沈菡池差点就翻脸了。他攥紧拳头,学了刘忠脸上的怪笑,道:“臣领旨。” 刘忠把圣旨交给他,接着又阴阳怪气道:“咱家就说,沈将军是个厉害人物。千万不要辜负了圣上的期望啊。此外,圣上还有道口信要传给将军——圣上希望您立刻、马上,进宫面圣,还有一道圣旨要当面交给您呢。” 他说着,把手一伸,把身后的四抬软轿展示给沈菡池看:“您瞧,轿子都给您备好了。” 沈菡池收了圣旨,笑道:“不了吧,谢主隆恩。但是沈菡池贱命一条,一坐轿子就头晕脑胀,若是一会儿吐出来还是小事,耽误了圣上大事便不美了。” 刘忠一滞,假笑消失。沈菡池见他愣住,脸上笑容更加古怪起来:“不过若刘公公这样的祥瑞之人替我抬轿子,我这毛病说不好就不治而愈了。啊,不过是玩笑、玩笑。公公请先回,本官自己走过去。” 刘忠自从八岁进宫,一下子得了刘思礼青眼收作义子,后来又当上了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哪里有人敢这样当面磋磨他?哪怕只是面子上,东宫那群眼高于顶的羽林力士、朝堂上的一二品大官,见了他都要和和气气的!他沈菡池怎么敢? 他沈菡池就真敢!别说今天他让刘忠抬轿子,就是他现在直接当街打杀了刘忠,也没人会在此时向他发难。刘思礼还要替沈菡池叫上一声杀得好,帮他递刀! 有恃无恐。这番话说出口去,沈菡池便做出了一副谢客的姿态。刘忠同他大眼瞪小眼半天后,一张本就阴沉的脸此刻更是山雨欲来。他把牙齿磨得咔咔响,狞笑道:“沈将军真要这样不留情面?” 沈菡池嬉笑道:“哪里话?说了是玩笑罢了。” 刘忠越看他这张脸越觉得讨厌。丧门星、晦气鬼,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同他老子一样叫人厌恶。刘忠感觉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差点站不稳。他定了定心神,咬牙切齿道:“好!我刘忠一介贱人,就替将军抬轿又何妨!轿夫,起开!” 沈菡池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神情来,嘴上喊道:“刘公公,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我何德何能啊!” 他嘴上这么说,眼里却满是戏谑跟讥讽,一片凉薄。刘忠一口血涌到喉咙,愤恨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直接一脚踹开了一个轿夫。沈菡池一边“哎呀这不好吧”,一边走到轿子边上跃跃欲试。 -- 第50页 沈菡池挑起一边眉毛,星眸里充满了恶意:“公公,本将军真的进去了?” 他刻意把将军两字咬重了。刘忠冷笑道:“请!” “那就谢过公公美意了。”沈菡池回以一个相同的冷笑,大大方方地坐进了轿子。 什么魑魅魍魉都要赶来将军府门口撒野?真当他装孙子装了这么多年,就真成孙子了?谁要想踩着沈琼的尸骨找他麻烦,他就要把对方扒皮拆骨、一锅炖了,全泼回身后主子脸上! 沈菡池时不时踹一脚轿子壁,叫刘忠抬得更费劲。他一边搞事,一边思考着上面那个老不死的说的第二封圣旨。若只是普通的圣旨就罢了……若是他想的那一封,他怕自己可能真的忍不住……在御书房直接把当朝皇帝宰了。 沈琼夫妇一直教他做个温良恭俭的好人,但沈家的儿郎,又哪一刻是真的甘愿引颈受戮的?即便他身上不淌着沈家的血,沈菡池也绝不会是那个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 我刘忠就算是死,死外面,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给你沈菡池抬什么轿子! …妈的! 第34章 永乐帝朱志南即位,年号延平。这年号是先帝去世前拟的,意为“延续太平盛世”。 这位帝王的即位过程,说来有些像传奇话本。他的生母唐和音,谥号孝洁惠纯肃烈恭检庄静抚圣皇太后,本是个出身一般的小家碧玉,却三次救驾有功,因此一路备受帝王宠爱。可惜为先帝挡了三次暗害后,皇太后落下病根,三十多岁时便香消玉殒。 而先帝感念唐氏的恩情,在考量了诸皇子的学问后,觉得朱志南是个守成之君的料子,便御笔一挥,批了朱志南做太子。这一下,子凭母贵,本碌碌无为的朱志南便瞬间咸鱼翻身。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皇太子,虽然已经失去了母亲这座靠山,但胜在隐忍和心狠手辣,最终在夺嫡之战中获得了最后的胜利,黄袍加身。 朱志南还是太子时,边关第一次战乱。那时羌人刚从西南迁移,一路融合了西草原的游牧民族和诸多大漠的少数民族,实力不断壮大,便蠢蠢欲动开始犯关。先帝震怒,点了当时的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顾退之做兵马大元帅和孙屏、丁万千、沈琼三名猛将去镇守西北天关。朱志南主动向先帝请缨,要为父御驾亲征。 老皇帝对这个儿子相当满意,拨了私军给朱志南。这四人加上太子,在西北边关一路节节连胜,大破羌人骑兵,让老皇帝心花怒放。 实际上,永朝在先帝在位的时候,兵事相当鼎盛。先帝有个开疆扩土的理想,大力栽培兵部,一手提拔了四根“定海神针”,并且在物色第五个。而先帝属意的第五人,便是出身东北沭口山的猛将丁万千。 丁万千同其他几人相比,长相看起来文质彬彬,刚入伍的时候常被打趣。但他行兵风格却最为大开大合,打起仗来身先士卒,被羌人那边喊作“疯狗将军”。丁家祖上本是前朝名将,到了他这代才又重新出仕。 丁万千有一个妹妹,名字叫丁花未。这姑娘艺高人胆大,女扮男装参军,偷偷地跟着兄长到西北前线。等丁万千发现妹妹离家出走了的时候,丁花未已经当上了千夫长,一杆断心枪穿了羌族将领多拉的胸膛,提了他的头去见顾退之领赏了。 后来的沈家铁骑,当时的西北沈字营对丁花未的第一印象,就是她跟她兄长在军帐外打了一架、压垮了军帐,把他们的头儿沈琼差点压死。 兄妹二人打了一架,没分出胜负。而顾退之知道立下大功的人竟然是丁万千的妹妹,哈哈大笑,立马给她记上军功,说了句“奇女子胜于尔兄也”。在用兵如神、威望过人的顾退之的首肯下,丁花未继续女扮男装留在西北战场砍杀羌兵。 本来这应当是一段女将传奇。但是在朱志南机缘巧合下不小心撞破了丁花未沐浴后,一场孽缘风起云涌,如导火索一般引起了悲剧的不断发生——到朱志南恐惧地把他和丁花未的孩子重重摔在地上,这场孽缘方才结束。 “狸猫”死去,“太子”存活。 “!!!” 朱志南从噩梦中惊醒,淌下的冷汗几乎要把龙袍浸透。他定了定神,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没有出声唤下人进来服侍。 他依靠在冰冷的贵妃榻上,周围没有任何人。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做一些跟沈琼、顾退之、孙屏、丁万千……还有丁花未有关的梦。 在西北战场那段时光,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也不为过。但每次回忆完那些酣畅淋漓的岁月之后梦境就会变换,所有人都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对着他哭诉、痛骂他,要扑上来摁住他、掐住他的咽喉、啃食他的血肉。 太医给他开了一些宁神的药,但是没有太大的作用。皇后也送了些香料来,同样也没有缓解他梦魇的症状。但是或许是因为逐渐习惯,朱志南从一开始的夜不能寐到现在,对这些噩梦的反应已经不那么剧烈了。陈年往事早已翻篇,他也从不曾后悔,现在才来做梦……或许是他即将把沈菡池送到西北去死,心中还是有些不安的原因。 可是这又不是他的错。 朱志南自认仁德,本不愿再追究逝者做过的事。若不是羌人不知死活地屡犯边境,他只想用些手段叫西北的兵事继续衰弱下去,根本没有走这一步绝户棋的打算。 -- 第51页 这些武官,就没有一个能让他省心的。武人专权终究是大忌,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瞧那些文官,多听话。他的永朝若要千秋万世,偃武修文才是正道。 可惜,若不是云家那个身怀屠龙之术的小崽子不识好歹,他早就借这个大旗把天下读书士子掌握在手心里了。 这天下,这华京,都在圣听下。但他是一个仁德之君,不介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云家遗孤为他鞠躬尽瘁,天下士子归心,何其美哉。 朱志南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默念了一段金刚经。真龙天子自有龙气护体,百无禁忌、诸神退避。 “沈将军到——” 朱志南面无表情地坐直身体,脊背有些佝偻,沉静地注视着御书房的门。 门扉缓缓打开,一个抖如糠筛的小太监领着那个孩子走了进来。来到御前,小太监跪下过磕头后,听到朱志南说了一句“退下”后,便像被什么洪水猛兽追逐一样落荒而逃。 身穿黑色华服的俊俏青年,剑眉星目,眉眼凌厉,笑意刻薄。眉毛、脸型有些像他,不过容貌上更多随了他母亲,尤其嘴边那两颗小痣生得如出一辙。他身上的气势宛如锋芒毕露的出鞘宝剑,有些像丁花未,又有些像金目白狮,叫他一眼便心生不喜。 朱志南本以为自己会有些紧张,但没想到真的面对了沈菡池时,竟然还能走神。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沈琼玩这一手狸猫换太子时,有没有想过这孩子会长得同丁花未这样像? 早年在沈琼家宴上,朱志南随意走了走,偶然见到了“卧病在床”的这孩子,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本来他准备立刻治罪沈琼一家、杀了沈菡池,但转念一想,又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主意。 “微臣见过陛下。” 这一走神,沈菡池已经撩了衣衫下摆跪下了。朱志南有些焦躁,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敲着扶手,半晌后才开口道:“起来吧,不必跪着。” 沈菡池从善如流地平身,朱志南觉得他应当从一开始就准备要站起来了。 这个认知如雪上加霜,让万人之上的帝王的心情变得非常不好。他转了一下佛珠,平心静气一番,才开口道:“孩子,你心里怨过朕吗?” 沈菡池摇头:“陛下何出此言?” 朱志南作出一副悲伤的表情,叹气道:“看来你是怨恨朕的。但朕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他长叹一声,说道:“早年我同沈琼,也是极好的朋友。沈琼肩膀上有一道疤,便是为了救朕落下的。你满月时朕抱过你,差点把红鸾公主赐给你定娃娃亲。你能平安长这么大,是因为朕从死局里救了你两次!” 他口口声声提着沈琼的名字,还打虚伪的感情牌,沈菡池胃里翻江倒海。他只能低着头避免露出眼里恨意,并且用宽大的袖袍遮掩攥出青筋的手。 “朕知道你心里想接了沈琼的尸骨厚葬,朕答应你,若你平叛了此次战乱,朕就不再追究他的过错,追封他为忠义侯。”朱志南缓缓展开手里的圣旨,“朕已经拟好了旨意,只差一道玉玺,君无戏言!” 沈菡池猛地抬起头来,满眼都是不敢置信跟杀意。 朱志南,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这第二道圣旨,如他所想,是最坏的结果。他本来还奢求朱志南能存有一丝人性,是他彻彻底底地错了。朱志南坐在龙椅上,脚下垫着沈琼的尸骨,大声地嘲笑着他,还要他三跪九叩感恩戴德! 他这一瞬间,眼里流露出的情绪太过激动,朱志南先是一愣,接着继续打起了感情牌:“朕不会让你去送死的。若不是一直有凶兆警告朕……朕会愿意舍弃你吗?朕本来为你起了名字叫长央,朕比谁都希望你降生,毕竟朕同你母亲——” 啊。 沈菡池听到这句话,突然平静了下来。他耳旁变得寂静无声,只能看到朱志南的嘴巴一开一合。那些杀意、怨恨、痛苦,全都湮灭在了无穷无尽的悲哀里。 他觉得,贵妃榻上穿着黄袍的人,就像他在采酒城见到耍猴人牵着的穿衣服的猴儿,真可笑啊。 他再次跪下,这一下跪得很重,把滔滔不绝的朱志南吓了一跳。沈菡池眸色平静地看着朱志南,接着猛地俯**子,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待他抬头,额上已淌下鲜血。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的额头流到眼睛,宛如泣血。 一次生育,两次回护。 沈菡池微微一笑,一字一句说道:“我还给你了。” “都还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好难,我是出于什么心态写了这么一个渣爹啊……顺便我翻出来以前的大纲开了一个现代背景的刑侦文(大概)隔日更,这边不断,大家有兴趣可以收藏一下那边的 第35章 华京有一家书屋,专卖一些古人棋谱、珍贵残局。 寸天一一手拎着酒葫芦,另一只手拿了本《天鉴谱》在看。 今日天色不太好,本来碧空如洗,但从午后开始却下起了蒙蒙细雨。书屋的老板本来进了一批新搜罗来的古籍,结果等了半天只迎来寸天一这么一位客人。又过了半晌,才有一个老人撑着伞走到书屋前,一眼便看到了寸天一。 “寸大人。”老人收了伞放在书屋门前,向寸天一一拱手,“别来无恙?” -- 第52页 寸天一“啪”一声合上了手中棋谱,笑着还礼:“王大人。” 这名老者名叫王康,是当朝的左副都御史,算是钱照阳一党的言官,虽然行使纠察百官的职责,但平日里也是走的三不沾的路子。寸天一品级比他低,他们二人也极少交际,但也未用谦辞。寸天一的脾气整个华京官场都是知道的,因此王康也并不在意,只是含笑说道:“从未在这家店见过寸大人,不过寸大人爱棋一事早有耳闻。” “哪里,叫王大人见笑了。”寸天一道,“王大人可是曾与范若拙下过平局的,想来棋力高超,可愿手谈一盘?” 王康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自然愿意。老板,取一个棋盘来——” “王大人误会了,”寸天一挥了挥手,“要同你下这一局的,可不是我——” 王康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寸天一慢条斯理地说道:“是我的弟子,云殊归。” “纵横十九道,天下为盘,诸子为棋。王大人,可敢一战?” 王康脸色凝重,正要说话,却看到书屋的掌柜从柜台站起来,撩开了分隔里间的帘子。寸天一眯着眼,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王康顿了顿。本来他对寸天一的话还有些茫然,听到这一句便若有所思。 “寸大人,何时盯上的我?” 寸天一微微一笑:“从一开始。” 王康揉了揉眉心,认命般苦笑一声:“我这把年纪,本不愿再踏浑水。这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挺直脊背,径直走向了里间。寸天一在他身后嘟囔道:“真不爽快。” 掌柜放下帘子,回过身,快步走到寸天一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先生,云四爷回来了。” 寸天一翻了个白眼:“他回来了,怎么了?是还没断奶,要老子去出城接他吗?” 掌柜:“……”这位爷今天怒气怎么这么大。 寸天一气道:“我徒弟在里面跟王康推演,我却不能观棋,烦不烦,让云白笙自己滚过来。” 他话音刚落,头顶传来了吱吱呀呀木头晃动的声音。接着一个人影从二楼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寸天一。 这人看外貌大概在四十上下,一身绛色短打,腰佩双刀,容貌周正英武。 寸天一瞧见他,磨牙道:“云白笙,你涮我呢。” “哪儿敢让您老人家接呢。”云白笙在老人家三个字上加重了读音,做出了个挑衅般的表情来。 寸天一反倒笑了:“真乖,爷爷过年给你压岁钱。” 这下换云白笙磨牙了。 刀客酝酿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我要一千两。” 掌柜:“……” 每天看寸先生跟云四爷打嘴架,他都觉得好累。鬼知道为什么这两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一见面就打嘴架,还打得极其没有水平。大概是因为寸先生比较无聊吧,毕竟寸先生跟谁都能吵起来。 等寸天一跟云白笙“寒暄”完,云白笙带着寸天一上了二楼,神秘兮兮地指着地上说道:“我在这戳了个两个洞,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在这里看。” 寸天一嫌弃地看了地上一眼:“老夫是个讲究人,跟你们这些武夫可不一样——” 云白笙打断他:“听你放屁呢,爱看不看。” “看看看。” 于是书屋二楼的地上便多了两个趴着的人,还要为了不肌肤相贴而你推我搡。 …… 一楼里间内,云殊归同王康的棋局已然开始。云殊归执白子先行。此刻棋盘上东五南九、东五南十二、西八南十、西九南十,已落四子。 云殊归端坐台上,目光沉稳,落子几乎不需任何思索时间。每当王康黑子落下的一瞬间,白子便“啪”一声跟着落下。 一开始,王康落子也不慢。但多走了几招后,他落子的速度逐渐变慢下来,逐渐额头上也沁出汗来。云殊归落子的速度却依旧不变,两相比较下更显得他神定气闲。 云白笙不懂君子六艺,拿胳膊肘捅了捅寸天一,小声道:“这什么局势?” 寸天一回道:“两方旗鼓相当,但殊归先手扳粘,走的大棋。王康的每一步都在他引导之下,落败是迟早的事。” 云白笙“嚯”了一声:“厉害了。” 寸天一道:“那当然,这可是我的徒弟。” 云白笙不满道:“我的徒弟也很厉害,你得意什么劲儿。” 寸天一毫不掩饰地嘲笑他:“你徒弟?人家虞聆承认是你徒弟吗?” 他们两个在这里窃窃私语地攀比徒弟时,底下王康突然开始说话了。云白笙做了个“嘘”的手势,凝神静气,把耳朵贴到地面上。 只听王康问道:“云贤侄,老夫心中有一惑。” 云殊归道:“您请。” “恕老夫驽钝。贤侄并非官场中人,学问文章上老夫更是没法指点你。今日这一局棋,究竟所图何事?” 云殊归道:“棋局还未完。” 王康叹息一声:“我已输了。当年贤侄年少便以策论与谋略扬名华京,没想到多年未再露锋芒,原来是韬光养晦。” 云殊归似乎是怔了怔,苦笑道:“哪里,是殊归少年时代太过自满。” 一声脆响,王康再次落子。 王康继续道:“云家一直便有这股气节,不然也不至于落得……唉,韬光养晦这四个字,我已听烦了。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 第53页 “看贤侄行棋风格,我已有了大概猜测。你走一步,却要看百步。你现在已经把最后一步想好了,对吗?”王康摇头,“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圣旨刚下来你便向我发难,怕是要借我在朝堂上发言,是也不是?” “不全是。”云殊归回答道,依旧落子如飞。 王康这次思考良久,才再次走了一步:“为了留后手,转圜西北战事。” “是,不全是。依我浅见,王大人行事虽多有顾虑,但不会做对忠良落井下石之事。” 沉默良久。 王康没有正面回答,继续道:“若是为了西北战事,那么就要考虑到沈家铁骑。战事的话,兵马,粮草,武器等等。你找上我,还为了之后开漕运。” “是。” “为了战时的漕运,你还想要钱党的助力。” “啪”一声落子,寸天一看到黑方大势已去,已是风中残烛。 王康点点头:“你想的没错。通过招徕我,上首辅的船是最快的。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当你的垫脚石呢?” 云殊归还以谦恭而温和的笑容:“王大人早年文章,我全部拜读过。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字字珠玑,鞭辟入里。” 王康这次笑得很真心实意:“没想到年少轻狂时的文章,竟被云家的麒麟儿读过,惭愧了。” “云贤侄。”王康正了色,落下一子,“开诚布公,我王某人的确是牵挂战事,但天子打压武将,堕化文官,我也没有任何办法,朝堂上的事情我帮不了你太多。而首辅大人那边,我也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他的想法不是我们任何一人能够揣测到的。” “但是,我愿意在适当的时候仗义执言。”王康继续说道,“有些事情没人去做,不代表不正确。这次战事若再失利,我敢说,永朝十年必亡!” “啪!” 云殊归落下最后一子。黑方大龙被屠,无力回天。 云殊归望着肃穆的王康,缓缓摇了摇头。青衫公子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指比出来一个“三”。 他道:“不需十年。天关破,羌人三年内必亡我朝。” “王大人,承让了。” 他站起身来,向王康作了一揖,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写出来我想要的那种激烈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论道……这两天都在赶期末的作业,更新可能少一点,对不起大家! 【第三卷 武林风波起】 第36章 无论华京中如何风云诡谲,江湖事却依旧如往常一般周转。不多时日,武林大会便要在靖中开幕,各方高手都向中原地带涌。 此次主持武林大会的是清苦山庄。别听名字奇怪,清苦山庄乃是武林中最富有的门派,庄主“聚宝盆”程通富甲天下,日进斗金。哪怕武林中人一致默认江湖事都是靠拳头说话,大家还是依旧要敬重这名武功稀松的庄主三分。 毕竟人在江湖飘,挨刀还是次要的,没钱才是主要的。程通一跺脚,别说武林了,朝廷都要抖三抖。 程通笑眯眯地写了请帖,分别是给十大高手的。虽然因为有些是魔道中人、有些已经死了,只能寄出去七封,但是程通依旧认认真真写了十封花团锦簇洋溢着赞美之词的请帖。 历届武林大会,天字榜高手几乎都不出场,人家对这种装模作样的事压根瞧不上眼。本来他只是走个过场,表达一下对这些大人物的重视——没想到竟然有几位给了他回信。 天下第八的“怀珠夫人”廖雨铃跟天下第五的“食神”徐舒每次都出席,这次也不例外。没想到一向不理俗事的白峰观祝潜虚跟神秘的天下第三的三仙岛主甄秀也给他回了信。 祝潜虚回信很正规,信里还跟程通寒暄了一番,写了类似早有耳闻不甚荣幸届时肯定出席之类的客套话。甄秀的就比较狂放,一张信纸上只写了一个巨大的“可”字。 程通小心肝扑通扑通跳。有这些大神在,可以遇见这次的武林大会还是如何百家争鸣,如何风起云涌! 他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绪,拿起了第三封信。下一刻,他差点两眼一翻摔下椅子。 这封信,来自瑶山。 程通捏着信,手心里都是汗。他双眼失神,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佛祖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些大佛都要出山了?” 他把信放下,哆哆嗦嗦地端起手旁茶盏。盖子跟杯沿不停地碰撞出“咔嚓”的声音,程通手一抖,茶水有一半都泼在了衣襟上。但他此刻也没有心思管这些,把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努力平静下来,接着才撕开了信封。 让他大失所望的是,信笺是由一名叫薛明月的剑奴所书,大概意思是说主人闭关无法前来。不过,既然程庄主诚心相邀,届时会有几名剑奴前来参加大会。 程通擦了擦汗,心说扶剑妪不来,鼎鼎大名的十二剑奴也可以啊! 他把信妥帖地归类收好,接着拿起了一旁的宾客名单。如此一来,他之前规划好的住宿要重新安排一下,万万不能怠慢了这几位武林巨擘。 …… 离靖中不远的业泽城,一对师兄弟给守城官兵看了文牒后,走进了城门。 这师兄头发高高束起,一身紫衣,容貌姣好若女子。但他气势汹汹,也没有人会不长眼地喊他一句女侠。他身旁的师弟一身黑衣、头发剃得极短,一脸困倦,在不停地揉着眼睛。 -- 第54页 这两人是先前沈菡池和祝清平救下来的师兄弟,三仙岛的少主甄姑娘和他的师弟严郁。 甄姑娘脸色很不好,气呼呼说道:“今晚肯定赶不到靖中了,只能在此处歇脚。” 严郁慢吞吞道:“还不是师兄你惹的麻烦……没想到除了房老狗,还有不少对此道有兴趣的魔教中人。” “这能怪我吗,你去怪我娘怎么生的我!” 甄姑娘踹了他一脚,严郁虽然动作缓慢,但恰好闪开。 严郁无奈地回道:“我也没怪你啊。是房老狗把你的画像散布出去了,但是我让你找个东西遮脸你又不愿意。” 甄姑娘怒道:“我又不是女人!你是不是也把我当女子,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的玩意儿!” 严郁:“……唉。” 他这师兄哪儿都好,就是总疑神疑鬼,觉得别人把他当女人看。虽然说起来也不怪他,毕竟甄姑娘顶着这么个脸这么个名字,从小到大确实受了不少委屈……但是天地可鉴,严郁哪儿敢有这种心思哦。 “而且是师兄要参加武林大会的……不然我们早就回岛了。” “我问你去不去,你不是同意了吗!现在就都是我的错了?”甄姑娘气道。 严郁这次理亏,只好闷声挨骂,耷拉着眼皮,摆出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他快步走着,试图留给甄姑娘一个沉默的背影。 甄姑娘看他这副模样,火一下子烧得更旺,骂道:“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以后你出去行走江湖,别说自己是我的师弟!” 严郁嘟囔道:“谁要去江湖,我去天关当将军。” 甄姑娘先是一愣,继而暴怒,拿了剑鞘就去抽严郁:“师父怎么说的?!不入庙堂,不去边关,你都就着大米饭吃了?!” 严郁躲过师兄的招数,垂着头打了个哈欠:“好啦,我不去,不去就是了。师兄你别生气了。” 甄姑娘吼道:“我没生气!” 严郁小声道:“声音这么大,这还说没生气……” 他们二人吵吵闹闹往客栈走去。客栈里人不少,有一部分是江湖人,大抵也同样是来参加靖中的武林大会。但是客栈里却不嘈杂,所有人都在闷头吃饭,互相说话也很小声。 严郁一只脚刚踏进门槛,突然汗毛倒立,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锁定了角落里的一桌人。 那里坐了同样两个人,一个人容貌绝佳,正拿着筷子戳鱼。另一人背对着他,身上穿了件麻衣。 那个麻衣人就是让他一瞬间感到胆寒的来源。他坐在那里,脊背挺直,与周围格格不入,身上隐约散发着一股血气。 严郁身后的甄姑娘也感觉到了不对,小声道:“有高手。” 严郁身体紧绷着,压低声音:“不是冲我们来的,应该无妨。” 甄姑娘探头看向虞聆洛盛阳二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眼熟。我过去打个招呼……” 严郁拉住他:“师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甄姑娘蹙着眉头:“那个红衣服的,你觉不觉得他好看的过分了?” 严郁无语道:“师兄,你能不能别光注意这种事……” “……你有毛病吧。”甄姑娘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你看他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敢用眼睛看他的……” 严郁打量了一下其他人,点点头:“确实是,周围的食客几乎没有人看他,这不正常。” 他们在这窃窃私语着,掌柜突然开口道:“二位,打尖还是住店?” 甄姑娘走过去,丢了锭银子,压低声音说道:“掌柜的,打听一件事。” 掌柜拿起银子咬了一口,立刻眉开眼笑道:“您请问。” 甄姑娘不着痕迹地指了指洛盛阳那一桌:“那边,什么来头?” 掌柜偷偷看了一眼,脸上表情有点僵硬:“您别提了,麻衣那位可真是个煞神,还戴着个鬼脸面具,吓死人了。刚刚有个不开眼的调戏了红衣服那位小公子,让麻衣那位直接给砍了……血还在地上呢。” 甄姑娘注意到“鬼脸面具”四个字,耳朵一动。他摆了摆手,退回去跟严郁咬耳朵:“我知道是谁了。出门前,我爹曾经跟我说过江湖上的新秀,白峰观祝清平、瑶山楚潼儿、连山庄阮心秋、半月魔教的姜沉霁……还有鬼面人。” 严郁瞥了那边一眼:“是他?” 甄姑娘点点头:“这人来头不小,我爹没明说,让我躲远点。” “那店住不住?” 甄姑娘拍了他肩膀一下:“为什么不住?我们又没仇。” 他们两个找了个桌子坐下来,点上了一桌菜。刚刚他们在门口踟蹰的模样很引人注目,洛盛阳早就注意他们两个了,此刻看他们坐下来,忍不住笑了一声。 虞聆:“?” 洛盛阳拿筷子敲了敲碗,道:“你比钟馗还好用,往这一坐,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敢惹了。” 虞聆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不知道是好话还是坏话,只好沉默不语。 洛盛阳摇摇头:“你比那谁还无聊……哎,对了,你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的脸?” 他这句话完全是心血来潮。虞聆没想到他突然发难,哪怕沉稳如他也在刹那僵**身体。 “……” 他缓缓摇了摇头。洛盛阳早就料到他的反应,也没有觉得可惜,说道:“就知道。爱给不给,拉倒。” -- 第55页 他把最后一块鱼肉夹起来吃了,接着咕咚咕咚喝光了杯里的茶,“嘭”一下把茶杯放在了桌上,小声打了个嗝。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他二十多年来养成的礼仪全都在跟虞聆一起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消失了。不过这感觉也不坏,至少他觉得很畅快。 洛盛阳托腮道:“虞聆,我还是第一次来关中,很新鲜。一会儿陪我逛一下街吧。” 他眼神坦荡,如见底的清水,又如烈火。虞聆怔了怔,接着点头答应了。他倒是无所谓,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不过虞聆没有注意到的是,他搭理洛盛阳的次数越来越多,洛盛阳跟他提要求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貌似红衣牡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进了他的个人领域里。这件事虞聆还没有发现,洛盛阳同样也没有发现。 洛盛阳想,鬼面怪人好像比一开始多了点人味儿,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有武林大会的武侠文! 第37章 甄姑娘跟严郁门口吃饭,摆出一副“我不关心我不在乎旁边人”的姿态。虞聆结了账后带着洛盛阳走出了客栈,见他二人身影消失,一下子整个一层都恢复了活力。 有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拳师盯着虞聆消失的方向,重重吐出一口气来,自言自语道:“奶奶的,鬼面麻衣……这个煞星……难不成就是宰了金花的人?” 他的同伴锤了他一拳,笑着道:“听他声音很年轻,怎么可能啊。你当他是当年的胡楷跟醉亡鬼?” 拳师嘟囔道:“也是,应该不可能。” 甄姑娘端着蛋花汤,吹散了热气,一边喝一边心想:兄弟,就是有这么巧…… …… 业泽城不大,却有不少好玩意儿。业泽碗糕、百色泥人跟糖画儿都是闻名遐迩的好东西。 虞聆跟洛盛阳两个人并肩在街上走着。此刻已经快到散市的时候了,陆陆续续有摊位开始收拾东西回家。不过这也没有影响洛公子的雅兴,他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街上的商品,一边啧啧称奇。 虞聆本来脚步很快,发现洛盛阳总是不跟上来,不知不觉间就放慢了步伐。 二人向前走了一段,洛盛阳瞅见一个摊上摆出来一排泥人。 其他摊子上的泥人要么是憨态可掬的小动物,要么是话本里的才子佳人。这家的却一左一右摆了两个黑白无常,中间坐了十殿阎罗。洛盛阳走过去,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 摊主正低头捏着泥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了句“大的一两,小的五十文”后又低下头捏了起来。 洛盛阳回头看了一眼虞聆,伸出手来。虞聆没有反应,洛盛阳又用鼻音催促他,他才反应过来,把整个钱袋都给了洛盛阳。 洛盛阳丢了块银子给摊主,指了虞聆一下:“照这个公子捏一个。” 摊主看了虞聆一眼,接着抓了彩泥,手下动作飞快,不多时便捏出来一个戴着鬼面的麻衣小人。虽然略显简陋,但鬼气森森的确实很像虞聆。洛盛阳看了一眼后,觉得不太满意,指了指面具的嘴:“改成笑脸吧。” 摊主先是一愣,又看了一眼虞聆:“那就不像了。” “你改就是了。” 摊主只好拿起刻刀,给鬼面人画出一个笑脸来。这一下,阴气森森的面具顿时变得滑稽起来,洛盛阳举着看了半天,笑得前仰后合。 洛盛阳笑得不行,指着泥人跟虞聆道:“傻死了,你笑起来真好看。” 虞聆:“……” 摊主看看虞聆,又看看洛盛阳,说道:“这位公子,我找不来银子。再给您捏一个抵债如何?” 洛盛阳拿着虞聆的泥人,很满意:“随你。” 摊主又飞快捏出来一个新的。这个捏的是像是洛盛阳,一身红衣。摊主把新的泥人递给洛盛阳:“您请。” 洛盛阳这才发现摊主捏了一个自己,万分嫌弃:“我让你捏我了么……傻乎乎的。” 他接过来这个泥人,左看右看,还是嫌弃,干脆随手塞到了虞聆手里:“送你了,你扔了也行。” 他也不管钱是不是虞聆出的,做出了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虞聆似乎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概念,并没有觉得洛盛阳拿他的钱买东西送自己有什么不对。 洛盛阳温热的手掰开了虞聆的手指,他猝不及防之下拿住了这个傻乎乎的泥人。没等他反应过来,洛盛阳已经自顾自向前走去了。 虞聆低下头,端详着躺在手里的百色泥人。这泥人做工粗糙,但憨态可掬,神情娇纵,怎么看都是洛盛阳。一身红衣鲜艳如火,如一轮炽热的太阳。 火跟太阳,都是暖的、刺眼的。当他想要靠近,就会被灼伤。 “喂,虞聆,你快点!” 那张鬼面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悲喜不明。他静默片刻,默默将泥人收在了怀里,接着跟上洛盛阳的脚步。 …… 沈菡池从宫门出来,天上还在下着毛毛雨。他右手攥着个瓷瓶,左手捂着血迹已经干涸的额头,“嘶”了一声,喃喃道:“亏大发了。” 朱志南最后也只给了他一个口头承诺,跟所谓的“补品”。 朱志南同他说,朕知道你年幼时中了寒毒,太医院为你调配了补药。然而他们两个心知肚明,这寒毒究竟从何而来,这补药究竟又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能暂时抑制毒发的救命丸,饮鸩止渴罢了。 -- 第56页 朱志南攥着这些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依旧在朕的掌控下。 去时有软轿相送,归时他又是孑然一身。沈菡池摇头晃脑地向前走着,细如银针的雨丝打在他身上,恰好消去心中躁动。 街上人影零落,烟雨朦胧中,一人撑着油纸伞走到他身边。 雨中烟霞,青衫朦胧。 云殊归快步走过来,把他笼罩在了伞下,温声道:“沈公子,巧遇。这雨来得蹊跷,我送你一程吧。” 沈菡池怔怔看着他。 云殊归的眸里,此刻写满了疼惜和怒意。沉静古井此刻变成一锅沸水,情绪马上就要喷薄而出。 沈菡池灿烂一笑,重重拍了云殊归背一把:“多谢了。” 他们两个并排走着,油纸伞不大,云殊归把伞有意无意地倾向沈菡池那边,自己的半边身子很快便被打湿。 确保不被旁人听去,沈菡池用很小的声音说道:“云殊归,你为什么这么好呢。” 还是一样的心绪,还是一样的天气。还是那把伞……还是那个人。 云殊归脚步顿了顿,也用很小的声音回答了他:“你这么好,所以我也要这么好才行。” 他两人对话含糊不清,似乎没头没尾。但是个中意思,各自心知肚明。云殊归的话好像是一股注入心田的暖流,沈菡池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 他眼前的华京被细雨蒙蒙冲洗过,变得鲜亮起来。那是云殊归说过的,风是暖的,雨也是暖的,空气里浮动着花的香味,雨打过的泥土也是香的。 因为心上人在这里。 云殊归送沈菡池到将军府附近,二人分道扬镳。沈菡池用口型跟他说了一句“晚上见”,接着便心情明媚地回到了将军府。 结果出乎他意料,将军府前坐着一名不速之客。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妇女,身上蓝衣洗的发白。她名叫郑梅,是沈菡池曾经的奶娘,是一开始跟着丁花未的老人了。沈琼举家去西北之前,为了不牵扯更多的人,让苏芳英把众人都遣散。于是那个时候,郑妈离开了将军府。 沈菡池没想到郑妈会在这里,有些微怔。郑妈看到了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走过来,满眼悲痛地看着沈菡池:“少爷啊,您的头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您了,老身去跟他拼命!” 沈菡池手忙脚乱地把郑妈扶好:“郑妈,千万别,我没事。” 郑妈激动地扶着沈菡池的手臂,说道:“少爷,我都听说了……当年夫人为了保护我们,把大家赶出府去,我一直没敢回来,现在终于有机会……少爷,老身想恳请您继续让我留在身边侍奉您!” 沈菡池叹了口气:“郑妈,进府里说吧。” 郑妈摇头:“少爷,您就答应我吧!我愿意跟随您去贪狼城!” 沈菡池沉默不语,郑妈挣开他的手臂,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少爷!苟活于世,我良心不安啊!连知伊那孩子都……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怕什么!我没有脸活下去!” 沈菡池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差点自己也跟着跪下。他左右踱步,心头一团乱麻。 “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沈菡池只好先搪塞道:“好,郑妈,我答应你,你跟我回府。” 沈菡池搀扶着激动的郑妈有些无奈。 天下还是傻人多,明明出了火坑,却又一个个地想着要往回跳。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偏偏要去招惹一身腥……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傻人,排着队往火坑里跳,生怕自己最后一个才死。 说来说去,抛开什么身先天下的狗屁道理,他们不过是为了求一个心安,求一个过得坦荡、无愧于心罢了。 将军府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看到当初没有离开的那批家仆,齐刷刷地跪在他的面前。 沈菡池露出一个苦笑。 真傻啊。 第38章 羌人的营地里正在举行一场篝火晚会,所有人围在火堆旁,举起酒碗酣畅淋漓地干杯。 羌人的男子多半身材魁梧,女子体量也要比中原女子高大些,据说是因为接纳了草原游牧民族后长期通婚造成的。而且因为长期居住在贫瘠之地,羌人大多皮肤粗糙且发红,性情也鲁莽豪爽。 狂欢的人群里面有两个女子格外显眼。一个身形曼妙婀娜,披着薄纱坐在上手,面带温柔的微笑注视着欢乐的群众。 这女子穿着羌族盛装,美丽、纯洁、无瑕。她是羌族的雪莲花、金凤凰,公主黛丽雅。尽管在晚会上大家都兴奋异常,不**份尊卑喝做一团,却没有人去惊扰公主。 另一名是她的身旁坐着的一名局促不安的中原女子,便是罗宝珠。身前摆着的酒跟食物她一口也没有动,似乎完全融入不了这样的气氛。 罗宝珠被黛丽雅救起来以后,在这个营地里生活了数日。黛丽雅对她很好,给她安排了整洁的帐篷,怕罗宝珠被欺负所以让她跟着自己……她也很感激对方,但她始终没有敢作出其他的要求,比如问一问黛丽雅自己的师兄在哪里,还有自己可不可以离开这里回到中原。 “宝珠,怎么了?”黛丽雅注意到罗宝珠的不安,轻声唤了她的名字,“食物不合口味吗?” 她完美无缺的脸庞在温暖的火光映照下,添了几分烟火气。 罗宝珠摇摇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没有,很好。” -- 第57页 黛丽雅喟叹一声:“你不开心。你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跟我说。” 罗宝珠低下头,不停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她还是怕的,但是黛丽雅这样温柔可亲,也许不会怪罪于她。黛丽雅把她当朋友,她不应该这样防备她。 一番心里斗争之后,罗宝珠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黛丽雅,我想回家……” 黛丽雅疑惑地看着她:“宝珠,你觉得这里不好吗?有人欺负你吗?” “不是的,这里很好,但是我想我的爹娘,想家了。” 黛丽雅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但是我希望你能暂时留下来一阵,我想知道关于永朝的事情。” 罗宝珠疑惑地“唔”了一声:“为什么?” 黛丽雅道:“因为我们要向永朝的方向迁移了,我想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 罗宝珠本来端起了酒,闻言一惊,失手将酒碗打翻在地。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黛丽雅:“你说什么?” 这次换黛丽雅疑惑了。她歪着头,茫然地看着罗宝珠:“我们要向永朝迁移呀。” 罗宝珠“噌”一下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你,你的意思是要开战吗!” 她这一声动静不小,不少沉浸在欢乐中的羌人把目光投了过来。但是懂永朝话的人不多,所以他们只是疑惑地盯着罗宝珠看。 罗宝珠此刻来不及注意周围的气氛,继续激动地说道:“黛丽雅,这怎么可以呢!你们要侵略我们的国土,要死人、要流血,这是侵略,这太过分了!” 黛丽雅表情非常平静,她缓缓摇头:“宝珠,你错了。” 她指着围着篝火的人们,说道:“你看,我们不是一个国家,我们羌族人从五湖四海而来,所到之处的人都与我们融合在一起。这不是侵略啊,宝珠。你看到了,永朝那么富饶,我们的人民想要到更好的土壤里扎根,堂堂正正地发动战争。这有什么不对呢?” “可是,可是……会死人,羌族人会死,永朝人也会死啊!” 黛丽雅微微一笑:“宝珠。狮群想要争夺领地,要露出獠牙利爪,互相撕咬。胜者称霸,败者死亡。猴群争夺领地,也要互相争斗一番,败者被统治。动物天性如此,胜者才能更好地生存,何况人类呢?” 罗宝珠喃喃说不出话来。正当二人僵持,众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来。 “王!” “王!” “王!” 罗宝珠转过头去,看到人们举起双手欢呼着让开一条道路。那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走来的是一个男人,但罗宝珠仿佛看到一匹狼踱着步子向她走来。它闲适、强大、凶狠,周身洋溢着肃杀之气。它是狼王,是草原的王者,它所到之处百兽均要俯首称臣。 这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战装,肩上缀着狼毛,胳膊上停着一只神骏非凡的鹰。他容貌英武,眸色泛着碧蓝,目光锋利如刀。 男人一步步走来,罗宝珠开始牙齿打颤。这个人很危险,他几乎就是“强大”两个字化身为人行走在地。 黛丽雅起身,右手按在胸口上,向男人微微一鞠躬:“王兄。” 罗宝珠心惊,这男人竟然就是羌族的王! 男人说了一句羌语,看了罗宝珠一眼后微微蹙眉,换了永朝话对黛丽雅说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吗?” 这一眼扫过来,罗宝珠险些尖叫出声。刚刚那一刹那的感觉就像孤傲的狼王的牙齿抵住了她的脖子,下一瞬间就要咬开她的血管! 黛丽雅笑着点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男人便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马上有女子顶着酒壶跑过来,红着脸给男人倒了酒。 男人举起酒碗,高声用羌语喊了一句,接着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来,所有人都端起酒,一饮而尽。那只鹰兴奋地扑棱着翅膀,罗宝珠生怕它下一秒就会扑过来。 黛丽雅也饮尽了碗中的酒,小声向罗宝珠说道:“这是我的王兄,阿尔图。你是我的朋友,他会喜欢你的。” 罗宝珠现在只想从阿尔图身旁逃走。这样一个叫人看上一眼便胆寒的人……就是羌族这一代的王。 …… 天下第六的祝潜虚正坐在茶楼二层,毫无高手风范翘着二郎腿,等着他的碧螺春。他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周围江湖人士讨论八卦,非常自得其乐。 他正听得起劲的时候,打扮得人模狗样、摇着扇子的说书先生拉长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你们想不想听——摧花手房正德跟三仙岛甄姑娘的事儿?” 周围人发出你知我知的神秘微笑,还没来得及起哄,那说书先生突然飞了出去,砸飞了两三张桌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行凶之人出手快如电光,竟然完全没有人注意到。 祝潜虚心里替说书先生念了段超度的经文。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偏要在甄秀的面前编排他儿子,这不是癞蛤蟆跳粪坑——找死么? 说书先生喷出一口鲜血来,尚还在状况之外,紧跟着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胸上。三仙岛的岛主甄秀面无表情地脚下用力,说书先生立马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 甄秀看着身材清瘦、风姿隽爽,下手却异常狠辣。这短短几息间,说书先生便进气多出气少了。 -- 第58页 周围的江湖人士立刻散开,警惕地盯着甄秀。一个年轻侠士似乎不忍看面前一幕,怒道:“你是何人,竟然在茶楼行凶!” 甄秀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动作却未停。甄秀这人很邪性,做事非常随心所欲,目中无人的很。祝潜虚本不愿插手,看到要出人命了才无奈地站起身来打圆场:“甄兄,罪不至死,小惩大诫吧。” “牛鼻子,你也会管闲事?”甄秀嗤笑一声,这才踢开了说书先生。 “这不是为了我的一壶碧螺春吗。若是见了人命,喝茶也不安稳了。”祝潜虚有心想救那仗义执言的年轻侠客一命,指了指那人,“你快送这人去医馆。” 年轻侠客本来还想说什么,旁边好友一肘怼了过来,他吃了个暗亏,只好叫了帮手一起抬走了说书先生。 周围人鸟兽作散,噤若寒蝉地归座。甄秀走到祝潜虚桌前,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房正德人在哪儿,你有头绪吗?” 祝潜虚伸出一根手指来:“贫道出手算命一百两,不保证准啊。” 甄秀挑起一边眉毛,道:“多日未见,你怎么更讨人厌了?听说你还养了个徒弟,真想看看是什么德行的。” “阿嚏!!!” 已经抵达靖中的祝清平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险些从床上栽下来。 “风寒?”祝清平伸手揉了揉鼻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宿敌登场 第39章 因为刚刚甄秀一巴掌差点把说书先生糊进墙里面去,来给祝潜虚上茶的小二两股战战,哆哆嗦嗦地端着茶壶过来,一句“客官慢用”说得细如蚊喃。 祝潜虚只好无奈地让他下去,自己挽了袖子倒了茶给甄秀:“采集筠笼去,还道黛螺奁。这壶碧螺春可不便宜,老甄你今天是沾了我的光了。” 甄秀却完全不领他的情,把杯子又推还回去:“我要杀谢长涯,联手不联手?” 祝潜虚一惊,手一哆嗦,第二杯茶差点全倒桌子上。见状不好,他手腕一挽,茶壶在手间打了个旋儿,滴水未洒,稳稳地落在桌上。 祝潜虚压低声音:“你三仙岛从不搅和中原武林的浑水,这次是为什么?” 甄秀瞥他一眼:“挽剑式练的不错。我要杀他,因为房正德投靠了半月宗。” 祝潜虚道:“你当我傻呢,谢长涯能替一个跳梁小丑出头?” 甄秀挑起眉毛,干脆利落道:“少废话,干不干?” 祝潜虚眼睛转了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胡子:“这事儿你得让我想想。你说实话,你是只杀谢长涯一个人,还是要捣毁整个半月宗?” 甄秀淡淡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半月宗的宝藏,可不少人惦记着呢。” 甄秀发出一声嗤笑。 祝潜虚又继续道:“老甄,我不清楚你的修为,但是谢长涯之前挑战扶剑前辈,五百招才落败。你在扶剑前辈手底下能走几招?” 甄秀顿了顿,才回答道:“不出三百。” 祝潜虚摊手:“我说话比较直,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啊。天字榜从你往后,修为都不差太多,不过是资历深浅的问题。算上我,你最多最多拉拢到三个人。” “咱们四个加起来,能不能弄死谢长涯,这事儿悬。醉亡鬼是肯定不会管你的事儿,怀珠夫人应该会答应,食神五五开。我劝你早点放弃这个念头得了。” 甄秀打断他:“所以你干不干?” 祝潜虚斩钉截铁地回他:“没好处,没把握,我不干。” 甄秀站起身来,一拂袍袖,转身便走。祝潜虚伸指弹出一颗瓜子打在甄秀脚前,只听“锵”一声瓜子便钉进了地板中。 祝潜虚沉声道:“甄兄,你我二人虽然不算好友,但也有些交情。以我对你的理解,执意对付谢长涯,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东西?” 甄秀没有动作。 “你夫人是他杀的,对不对?” 这一句话点着了炸药桶,甄秀左脚向后一错,转过身来,眨眼间便跃向了祝潜虚。他一掌挥出,掌中生风扑向祝潜虚的面门!祝潜虚却从容不迫地坐在原地,两指为剑,挥出抵住甄秀的招式。他二人这一过招看似轻描淡写,但暴涨的气机却直接掀起了身前桌子,杯子掉落在地上。 周围的武林中人连忙退开,生怕他二人过招殃及池鱼。茶楼的小二也不知道今日犯了什么太岁,遇到这两位煞星,尖叫着跑了下楼。 茶壶向地上坠去,祝潜虚又像方才那样手腕一挽,茶壶被他挟在了另一只手中。他看着脸色冰冷的甄秀,嘿嘿一笑,手中一发力,把茶壶抛到甄秀面前:“老甄,吃茶!” “啪”一声,因为祝潜虚施加的真气而旋转着的茶壶落入甄秀手中。甄秀手指发力,又以真气把茶壶推回去:“上好碧螺春,你自己留着吧。” 这一来一往,普通的泥壶当然承受不住两大高手的力量,“咔嚓”一声出现了裂纹。祝潜虚这才接住茶壶,撤了真气,收回指剑,埋怨道:“裂了,你赔啊?” 他无心再过招,甄秀也只好收了力,冷哼一声:“祝潜虚,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祝潜虚心神一动:“另有隐情?老甄,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告诉我吧。” 甄秀足尖一勾,把翻倒在地的条凳正了过来,又坐了回去。看他冷静下来,祝潜虚掀开了茶壶的盖子,看到里面的茶水仍旧呈漩涡状快速打着旋儿,因为这才没从裂缝里漏出来。 -- 第59页 看样子多半是没法喝了,祝潜虚只好把茶壶放在了地上。 甄秀道:“他想称帝。三仙岛庇护下的城镇里有精铁矿跟盐田。他插手了,我必须解决了他。”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绫儿的死确实跟他有关。” 祝潜虚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拼命地咳嗽起来。他咳了半天,震惊地看着甄秀:“你是玩笑吗?他有什么想不开的要称帝?当魔教至尊不好吗?” 甄秀用袖子挡着脸,只露出一双嫌弃的眼睛来:“你这什么病?别跟我说话。” 祝潜虚:“……不是,我没病,我就是呛到了。” …… “锦晴?” “喂,醒醒,锦晴。皇后娘娘喊你呢。” 小太监推了推垂头打着瞌睡的小宫女,低声唤道。粉衣的小宫女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奴婢在!” 这小宫女赫然是当日被大太监刘忠领进宫里的罗三宝。刘忠的原话是,皇后娘娘仁爱,看她年纪小,赐名叫锦晴,侍奉在身边做些轻松的活计。 小太监看她傻乎乎的样子,忍不住小声笑了:“快擦擦口水。” 罗三宝……不对,现在应当叫锦晴了。锦晴连忙拿衣袖擦了擦口水,提着裙摆小跑进殿前,接着放慢脚步走了进去。 “回娘娘的话,奴婢在。”锦晴给皇后下跪行了礼。 皇后一笑:“起来吧。锦晴,本宫有件事要你去做。” 她拿起桌边的锦盒,交给了锦晴:“这安神的香,你替本宫送到腾龙殿去,交给主管,就说是本宫担心皇上夜里睡不安稳,特地从报国寺求大师调配的。” 锦晴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皇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好孩子。去吧。” 锦晴被皇后娘娘这么温柔地对待,心里非常高兴。她一拍胸脯,兴冲冲地说道:“好嘞,娘娘您放心,奴婢肯定保护好安神香,完整无缺地送过去。” 当时进宫时看到的宫女尸体,肯定不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都是那个坏太监吓唬她!娘娘这么温柔,对下人都这么好,怎么会做出那般残忍的事情呢。在坤宁宫待了这些天,她都胖了些呢。 皇后娘娘时不时还赏赐她些珠宝,等过了几日,她就托人帮她把月钱送出宫去带给爹娘。 高高兴兴领命出了门的锦晴并不知道,她离开后,皇后用雕花镂空的金色护甲拨弄了一下花瓶里插着的花儿。这花已经快枯萎了,此刻被她一碰,花瓣纷纷跌在了桌子上。 皇后眼神平静,轻声说道:“做了亏心事的人,才要用安神香呀。傻孩子,你猜猜,做了亏心事的人害不害怕见到鬼呢?” 罗三宝刚进宫的时候又黑又瘦,但在坤宁宫养了几日,长开了一些,看着还是个美人胚子。她那张脸,皇后看着同当年镇西将军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回家的王妃苏芳英有五六分相似。 皇后猛地用力,掐断了花的茎。她把花瓣轻轻碾碎,露出一个凉薄的笑来,自言自语道:“我,也是个做了亏心事的人。” 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从怀里摸出来一块帕子。皇后将手帕展开来,上面针脚歪斜地绣着一个字。 “你会原谅我吗?” 她摸了摸那个字,低垂着眉眼,手上竟绷出了青筋。过了良久,皇后将帕子仔仔细细地叠好,收到贴近心口的地方。 “你会原谅我的。”她面无表情地坐在玫瑰椅上,再次自言自语道。 第40章 正在同甄秀扯皮的祝潜虚完全不知道自己那糟心的徒弟已经一只脚踏进靖中城的城门了。他拎着个包袱,屁颠屁颠地跟在剑奴姐姐们身后,东瞅西看,活像乡巴佬进城一般。 薛明月笑着说道:“你没来过靖中?” 祝清平点点头:“路过,没进来过。这中原的女子又别有一番风味啊。” 剑奴之一的张君悦瞪他一眼:“你这牛鼻子道士,怎么三句话离不开女人?” 祝清平挠挠头:“那也没办法啊,我从小没娘,白峰观又都是一群臭男人,下山以后见到好看姑娘就走不动路了。” 他说到这里,不着痕迹地瞥了已经面无表情的楚潼儿一眼,心说这姑娘才是他第一个觉得好看至极的女子。可惜,二话不说便捅了他一剑,害得他又跑回白峰观养伤。 楚潼儿感觉比较敏锐,注意到祝清平的目光,歪头看了他一眼,祝清平立马收回了目光。 愁啊…… 祝清平心道,楚潼儿这冷的跟块冰似的,他怎么才能夺取她芳心啊? 薛明月说道:“我们先找间客栈下榻吧。说来,也不知为何,老祖宗要我们参加这次的武林大会。” 张君悦摇摇头:“老祖宗的心思,你我可猜不到呢。” 一路上寡言少语的楚潼儿突然开口道:“照办就是了。” …… 她这一句话跟带着冰碴似的,张君悦白了她一眼,小声嘟囔道:“有病。” 对于他们这种有修为在身的人来说,张君悦声音依旧清晰能听到。一瞬间,众人都很尴尬。楚潼儿冷冷地看着张君悦,祝清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却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薛明月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潼儿说的对,老祖宗的话我们确实得听。出来的大家都是姐妹,以和为贵。” 张君悦哼了一声,快步走到了前面,薛明月跟上她,小声安抚了两句。无形之中,楚潼儿便被撇在了最后面。 -- 第60页 莫名其妙成了姐妹一员的祝清平撇撇嘴,放慢了脚步走到楚潼儿身边,笑嘻嘻说道:“楚姑娘,你有什么爱吃的东西吗?靖中城里好多小吃呢,有种筒糕闻名遐迩,我买来给你啊。” 楚潼儿回答道:“随便。” “喜欢的颜色呢?” “都行。”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无所谓。” 祝清平碰了一鼻子灰,却不气馁,继续追问道:“那你平时除了练剑以外还做什么事情吗?女红之类的有吗,我平时就喜欢刻点儿小东西之类的。” 楚潼儿这次怔了一下,接着才摇头:“没有。” 她说完这句,又下意识补上了一句:“我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祝清平一拍胸脯,得意忘形说道:“那多没意思。论吃喝皮……玩乐,我还是很在行的。等武林大会结束了,我带你去游山玩水。” 这下绕是有些迟钝的楚潼儿也觉出了不对劲,她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可以称之为疑惑的表情来:“嗯?为什么要带我去玩?” 祝清平一噎。他挠了挠头,一句话憋得脸都快红了,才吐出口:“投缘。” 楚潼儿“哦”了一声,也没有深究,随口说了一句:“你还是先把老祖宗一生万剑学会了再说吧。” 祝清平:“……” 这就是拳头打在棉花里的感觉吗? 他叹了一口气,甩了甩头,把沮丧的心情抛开,正色道:“对了,楚姑娘,有个正事想问一下。” “什么?” 祝清平说道:“听闻鬼医毒仙跟扶剑她老人家关系很好。是真的吗?” 楚潼儿思索了一下,点点头:“好像有这么一个人。” “他这次会来武林大会,你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啊?” 楚潼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生病了?” 祝清平摇摇头:“是我一个朋友,中了个寒毒。发起来很厉害,我觉得看起来有点像失传的秘药‘远香寒’。” …… 沈菡池蹲在将军府的台阶上,抓了一把瓜子,像个松鼠一样吧唧吧唧嗑着。 将军府的下人们在忙忙碌碌地向马车上装东西,他倒是偷了清闲。郑妈举着个上了锁的盒子小跑过来:“少爷,这个盒子要带上么?” 沈菡池一见那个盒子,愣了愣,接着突然涨红了脸,一把夺过盒子,结结巴巴道:“郑妈你打开没!” 郑妈茫然地摇摇头,沈菡池这才松了一口气。郑妈便揶揄他道:“少爷,里面是什么?哪家姑娘给你写的信?” 沈菡池噎住,挥了挥手:“别打趣我了,郑妈!” 还真叫郑妈说中了。不过倒不是姑娘写给他的信,而是他以前闲着没事玩给云殊归写的信。每次写完他都打算撕了,但不知为何这些信最后都被他妥帖地叠了起来,收好在盒子里面。 沈菡池本来打算着干脆趁这次机会把信焚毁了,但是转念一想,他现在同云殊归两情相悦……这信名正言顺的,凭什么毁了! 他今天晚上就要拿去给云殊归读!当着他的面读! 沈菡池抱着木盒子跑回卧房,然后从床底砖缝里找了钥匙捅开了锁。他随便拿了一封信展开扫了两眼后,涨红了脸、表情扭曲地把信塞了回去。 读个屁!写的什么狗屁垃圾,一窍不通,肉麻恶心!怎么比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写出来的还酸啊,这绝对不是他写的! 本来他是想调戏一下云殊归的,没想到这次八字没一撇呢,他先把自己臊到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沈菡池难得恼羞成怒一次,愤恨地盯着盒子,就像盯着过去的自己。但犹豫半天,最终他还是忍着羞耻的感觉把信都读了一遍,挑了几封还行的拼凑了一下,写了一封新的放在了怀里。 沈菡池在将军府里整个转了几圈,终于等到了入夜。可能是因为他明日便要启程的缘故,盯着将军府的探子似乎撤走了不少,他很顺利地便绕开了剩下的人,一路到了问天司。 顺着老路线爬过围墙,沈菡池摸到云殊归的卧房,从房顶倒挂着拉开了窗子。坐在书案前的云殊归闻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头上贴着纱布的沈菡池倒挂着向他挤眉弄眼。 “小娘子,我来偷香窃玉啦。” 云殊归伸出手指,戳了他的脸颊一下,纵容地笑道:“莫要胡闹。” 沈菡池翻了个身,落在地上,嬉笑道:“知道啦,爹。” 他进了屋后,反手关上房门,接着便从后面扑到云殊归身上:“想我吗!” 云殊归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又闹了个大红脸,说起话来有点磕巴:“自然是想的。” 沈菡池“吧唧”亲了他的脸一口,这才继续说道:“奖励你。” 接着,他叹了口气,把脸埋在云殊归的肩窝上,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沉木香气。 云殊归听到他声音闷闷的:“明天我就要去贪狼城了。” 云殊归顿了顿,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沈菡池猛地抬起头来,双眼放光:“对啦,你跟我一起去吧!这样就能继续在一……” 他正说着,看到云殊归表情悲伤地摇了摇头。于是沈菡池的声音戛然而止,表情也再次暗淡下去。 “为什么呢?” 沈菡池再次把脸埋进他的肩窝,这次的声音微微颤抖。 -- 第61页 “殊归,为什么,你从来不出华京城呢?” 第41章 云殊归“咦”了一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在他回答之前,沈菡池自己摇了摇头:“我想岔了,你的处境也不好过。” “……” 要将过往说出来吗?这就像他要把已经结痂的伤口扒开,再一次撕裂自己的皮肉,把血淋淋的伤口露出来给沈菡池看。 云殊归沉默了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握紧了沈菡池的手。这一下捏得沈菡池有点痛,但是他只是抬起头来,看着云殊归的侧脸。 云殊归轻声问道:“不是有趣的故事……我能说出来吗?” 沈菡池不知道他内心有多动摇,但是他的手指在颤抖。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脑子发热问上这么一句,但是有隐约觉得他应当在今夜问出来这句话。他在听与不听间摇摆了片刻,接着用力点头。 这一下像是给云殊归注入了勇气一般,他深吸一口气,说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应该不多了。我年少时,不懂遮掩锋芒,曾经写过许多激进策论……其中有不少言辞太过,被许多大儒痛批。” “彼时年少轻狂,心比天高,毫不犹豫地便回击了。一开始,不过是小打小闹,但有一位大儒读了我讥讽他的文章气得卧病在床,于是这件事不知道为何愈演愈烈。” 云殊归顿了顿,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卖。那篇文章被进王爷读了,接着他又看了我其他的文章,最后把我的文章送到了首辅那里。首辅于是送了我一个‘麒麟儿’的称呼。” 被首辅称赞“麒麟儿”的少年云殊归,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风采。沈菡池脑海中勾勒了一个批评大儒的心高气傲的少年,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却实在跟现在抱着的这人对应不起来——之中辛酸不容外人道也。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抱紧了云殊归的身体。 “接着便是我父亲跟伯伯激进上奏导致了云家的灭门之案,我被人打断了一手一腿,险些死去,承蒙一人搭救……”云殊归合上了眼睛,眼前再一次浮现了那条血红的街道。他声音微微颤抖,几乎要哽咽一般,“云家没了,但是声望还在,我,我就是那个象征,那个能聚拢天下士子的棋子……既能铲除妄想动摇王朝的士子,又能建造新的派阀,一箭双雕,多毒的伎俩啊……” “别说了,别说了……”沈菡池走到他的身前,蹲下来,双手按着他的手臂,“不是你的错……” “疼吗?”他的手按在他的云殊归的手臂上,问了这样一句话。 “不疼。”云殊归向他笑了笑,接着弯下腰来,抱住了他。从爱人身上传来的温度让他忍不住闭紧了眼睛。 “无双公子也骗人啊。”沈菡池叹道,“怎么会不疼呢。哪怕外面的伤好了,心里面治不好的伤口也会疼的。” 云殊归没有答话。过了许久,他才轻声说道:“我日日夜夜都想着救我的人,我拒绝了出仕,被死死按在了华京里有一半是为了他。” 沈菡池觉得这不是他捻酸吃醋的时候,但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他肚子里的调料罐全都打翻了,什么油盐酱醋都混在一起,苦涩难言。但是他收紧了搂着云殊归的手臂,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沈菡池比谁都清楚,疼痛这玩意儿如果分为两份就会变少。云殊归说出来,他就可以陪着他一起分担这些血淋淋的往事。 “不知道他还记得不记得我。我不知道被谁丢到了野地里,那个时候我差点死在郊外。”云殊归继续说道,“他还打了我一拳,告诉我活着最重要。” 听到这里,沈菡池模糊的记忆里似乎多了些端倪。他震惊地抬起头来,看着云殊归的脸,试图把他跟某个人对应起来。 云殊归对他温柔一笑。他眼里复杂难言,充斥着悲伤、挣扎、释然,还有爱慕——似乎一颗没有去芯的莲子,苦涩难言后留下的是清甜的回甘。 沈菡池有些茫然,感觉自己的脑子不会转了一样。 云殊归的眼睛真亮,好像跟那个失踪的丑家伙一模一样啊。怪不得第一次见他便觉得有些亲切,总是忍不住要偷看他两眼。怪不得云殊归总是有意无意地帮他,经常出现在他身边。怪不得…… 云殊归说:“我娘亲唤我阿浮,取‘不惧浮云遮忘眼’之意。小的时候,我的名字叫做云浮,不是拂尘的拂,也不是福缘的福。” “沈菡池,你还记得我吗?” 原来你骗我啊! 原来你就是那家伙啊! 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失踪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沈菡池噌一下站起来。各种思绪快把他搞爆炸了,他烦躁地踱步,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接着他举起拳头,锤了云殊归肩膀一拳。 “记你个大西瓜!不告而别,我后来去找了你好几次知道吗!”沈菡池愤恨地咬咬牙,在云殊归表情瞬间僵硬的时候却笑了起来,“你当时怎么那么丑啊。既然不是你的错,原谅你了。” 他想了想,又俯**,在云殊归嘴唇上亲了一口,在对方手足无措的时候笑着说道:“谁叫我喜欢你。” 云殊归睁大一双黑眸,眸光闪动。接着他笑弯了眉眼,摇摇头说道:“这下彻底不疼了。” …… -- 第62页 祝清平完全没有任何睡意,在床上躺的无聊至极。隔壁房间里不住地传来男女欢好的声音,搞得他浑身燥热。 但这不正经的道士在这些事上意外地很执拗,认为男女**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不应该被打扰。最后他只能拎了酒葫芦,从窗子爬出来,蹲到了客栈的房顶上吹冷风。 出乎意料,客栈房顶上已经来了个客人。这人身形瘦削,怀里抱着刀,竟然还带了个鬼面,在月朗星稀的夜里好不诡异。祝清平猛一看见他那张面具,差点从房顶上栽倒下去,好在眼疾手快地稳住了身形。 这人瞧着有着眼熟……? 鬼面人察觉到了不速之客的到来,“嗖”一下扭过头来,面具洞下一双冷厉的眼睛似乎闪烁着熠熠寒光。 “兄弟,我没恶意!”祝清平举起手,结果酒葫芦差点砸在瓦片上,吓得他赶紧缩回手抱住了酒葫芦。 这鬼面人正是虞聆,他盯着在那吸气的祝清平,冷漠地转回了头。 “诶,兄弟。”祝清平突然想起来了这张面具,慢慢凑过去,好奇发问道,“你是不是去过黄门城?” 虞聆自然没有理他。祝清平挠了挠头,说道:“你不记得我啦?我可是英俊潇洒的玉面小郎君哎。就跟着祝潜虚那个,记得不,你当时还刺了他一刀呢。” 一提祝潜虚三个字,虞聆噌一下站起身来,声线冰冷:“他在哪儿?” 祝清平心里咯噔一下,被虞聆身上瞬间迸发的杀气一震,连忙稳住身形。他赶紧摆摆手:“他没在。兄弟,别急啊,你跟糟老头子什么仇什么怨啊?无量天尊,没事不要打打杀杀的,对修行不好。” “没仇。” 虞聆丢下两个字,又坐下来修炼闭口禅。祝清平作为一个混不吝,倒是也不怵他,笑嘻嘻凑过去一撩袍子,挨着虞聆蹲下来。 “兄弟,你也睡不着赏月啊?”祝清平摇晃了手里的酒葫芦,里面发出来液体流动的声音,“聊聊呗。” “……” 虞聆不搭理他,祝清平自己一个人也依旧能喋喋不休。他“啵”一声把塞子拔出来,嗅嗅葫芦口,露出陶醉的表情:“别看这地方小,确实有好酒啊。来一口不?” 虞聆摇头。 祝清平于是把酒葫芦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砸吧砸吧滋味,自顾自说道:“兄弟,你挺厉害的啊,认识一下呗,叫什么名字?贫道叫祝清平,三点水的清,平安喜乐的平。” “……” “那我叫你鬼面兄得了。”祝清平拍手说道,“鬼面兄,金花公子是你杀的吗?你说祝潜虚这老牛鼻子也太不是东西了,这不祸水东引吗哈哈哈!” 他说到这里,拉长了声音:“心脏都给掏出来了,你跟金花公子有仇?” 虞聆这次冷笑了一声。 祝清平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接着把塞子塞回葫芦口,系回腰间,笑嘻嘻道:“相逢即是有缘。鬼面兄啊,我是祝潜虚的弟子,替他同你过招如何?” 虞聆这才终于正视了祝清平,上下打量他两眼,声音依旧冰冷:“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是,那是。”风流道士也不恼,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我也没说是现在嘛。过个二十年,三十年的……” 见虞聆不接话,祝清平结束了无聊的俏皮话,依旧笑吟吟道,“我目前同扶剑妪前辈学艺,一年之后比过如何?五六年内,你估计也打不过祝潜虚。同我交手,还省去了个欺凌老头的罪过呢。” 听到扶剑妪三个字,虞聆耳朵一动。虽然不明白祝清平所图为何,权衡片刻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祝清平便伸出手来:“一年以后,依旧在靖中城。击掌为誓。” 虞聆伸出缠着绷带的手来,同祝清平干脆利落地击了三下掌。 一年后,坐在这房梁上的人,举着酒壶将壶中佳酿尽数洒下,远看着就像是下了一场雨。梁下有人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这从天而降的佳酿。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虽然不熟,敬你一杯。”这人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杀回来了! 第42章 “义父,我可以进来吗?” 坐在椅子上小憩的、身着红袍的掌印太监被这声呼唤惊醒。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来,用指关节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把脸上的疲态尽数收敛起来,才出声应答道:“进来吧。” 刘忠推开门走了进来,向刘思礼行了一礼:“见过义父。” “嗯。”刘思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咱家交给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您放心,都办妥贴了。” “好好做事,有你富贵的一天。”刘思礼敲打他道,“皇后娘娘近日跟我称赞你,说你是个机灵的,你可要尽心尽力为陛下跟娘娘办事。” 刘忠脸上一喜,连连点头:“那是自然的!” “好孩子。”刘思礼点头,从袍袖里摸出来几一叠银票,“这次你贴补了不少,这是一千两,拿去周转。打点好下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可务必要让他们知道。” 刘忠迟疑了一下,才接过银票:“多谢义父!” “谢咱家作甚?都是娘娘体贴下人。”刘思礼笑道,“东宫那位大人最近如何了?” 刘忠立刻谨慎地左右看看,向前凑了一步,才压低了他那尖细的声线,低声道:“殿下似是夜里魇住了,近日都没什么精神。” -- 第63页 “五殿下那边如何?” “派人看了,头在石头上摔烂了,粉身碎骨。” 刘思礼微微一笑,皱得像橘子皮一般的老脸都舒缓了几分:“不错。其他几位呢?” 刘忠道:“成不了大事了。近日来,三皇子那面有些异动,但没掀起来风浪。” “不可大意。”刘思礼点点头,“你继续留意着,有什么变动要立刻告诉我。” “是。”刘忠低眉顺眼地说完,又似乎忍不住一般加了一句,“太子殿下才是正统,这些皇子哪里比得上殿下英明神武?” 刘思礼拍拍他的肩,道:“你说的是了。跟着娘娘还有太子殿下,才是正路,千万别动些不该有的心思。” “儿子晓得。” 刘思礼又关怀了刘忠几句,接着才让他离开。刘忠一离开了院子,刘思礼便露出个讥讽的笑容来,摇摇头道:“呵,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好儿子,要不是我护着你,你早死在这宫墙里了。” …… 云白笙坐在书屋里,面前歪歪斜斜摞了一列酒坛,桌子上散落着花生米。掌柜的坐在他对面,额头上不停冒出冷汗。 云四爷这是受了什么刺激,这都第几坛酒了?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劝一下对方,只见云白笙左手中的筷子一抄,直接将未开坛的酒用筷子挑了起来,落到右手中。他哈哈大笑,以嘴咬下来盖子,接着仰起头来,将酒液向口中倾倒。酒顺着脸庞、脖颈不停向他衣服里流去,但他却似乎毫不在意,倒光了后便把酒坛往手边重重一撂,“嘭”一下砸得桌上花生米纷纷跳起。 掌柜选择了闭嘴。 他蹑手蹑脚往里间方向走去,却被云白笙扯住了衣角。云白笙向他打了个酒嗝,嚷嚷道:“老葛,干嘛去呢?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喝啊!” 掌柜连连摆手:“不了,四爷,我可不能喝酒。” “你这人,太没意思了。” 云白笙摇摇头,放开了扯着掌柜衣服的手。他眼里清明一片,明明没有丝毫醉意,却倒在了桌子上,吼道:“怎么就喝不醉呢?” 他头顶上、从二楼传来寸天一的怒骂:“怎么你就不去死呢?” 云白笙“噌”一下站起来,中气十足地嚷道:“老王八蛋,你死了,爷爷我还活得好着呢!” 掌柜连忙抱头鼠窜。两位爷又吵起来了! 寸天一怒喝道:“你给我等着,老子下去抽你!” “来啊,不来是王八!” 过了片刻,寸天一挽着袖子冲下来:“站着别动!让我打你十几拳再说!” 云白笙毫不客气地发出了嘲笑的声音:“你虚成这狗德行,我就算不还手你也打不死我,歇歇吧。” 寸天一“豁”了一声:“怎么,仗着有武功就欺负人不是?” “你要抽我还成我欺负你了,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啊?”云白笙气道,“老王八蛋,自己气不顺,少跟我撒!” 寸天一一瞪眼:“谁跟谁撒气呢?你有种提了剑进去,把那对狗男女砍了去啊?凭你的身手,杀进去也不难吧?让一个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娘们折磨成这样,值得吗?” 云白笙的声音戛然而止。 寸天一往长凳上一坐,也不嫌桌子脏,捏了颗花生米往嘴里一放,继续道:“我也是奇了怪了,你们云家怎么净出情种啊?你又不爱她,让她折磨你,有意思吗?就觉得亏欠她是吗?” 云白笙声音沙哑,缓缓道:“我欠她的。” “你欠她个大西瓜?”寸天一看了一眼突然颓废、肩膀垮塌下去的云白笙,再一次感受到了面对徒弟时的火气,“云家多少口子,这么多命还给她了,你还想怎么样?” 云白笙摇摇头:“那是她欠云家的,两码子事。我欠她的,还不起。” 寸天一指着他鼻子,忍不下去了,开始破口大骂:“我**你个大**!你怎么欠她了,你是睡了她娘了还是嫖完她没给钱啊?无亲无故的,她自己脑子有病,一厢情愿,关你什么事?!” 要是往常寸天一这么骂,云白笙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但不知为何,今天寸天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往云白笙心窝里扎,搞得他遍体鳞伤,提不起反驳的力气来。于是云四爷往凳子上一坐,两只胳膊架在腿上,垂下头来。 寸天一啐了口唾沫:“欠你们家的啊我,开导完侄子,还得开导伯伯。你们家是不是一脉相承都是情种,救苦救难的神仙下凡?怎么什么屎盆子都往自己身上扣呢?” 云白笙深深叹了口气:“鬼知道怎么会这样。” 寸天一冷笑道:“童秋漪那个臭娘们已经疯了,我劝你还是别总想着她,觉得亏欠她。醉亡鬼,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沾了不少人命官司,你拿自己杀的人跟她杀的比比,看看她还是不是你心里那朵清清白白的盛世白莲?” “你看她雍容华贵地坐在凤座上,死她手里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寸天一拿花生米往云白笙头上弹,“是,她是没直接杀人,手上干净着呢。” 云白笙有些恍惚。寸天一还在喋喋不休地骂他,他已经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了。 昔日故人早已面目全非。当年平步青云的大哥已经化作一抔黃土,跟在他身后的娇俏少女变做了世间最尊贵的毒妇,孤傲冷淡的华京才子也变成了面前这个古怪的糟老头子。 -- 第64页 犹记少年时,他还在十板街上跟寸天一打过一架。那时的寸天一极少废话,最爱拿鼻孔看人,明明是个庶民却总带着股莫名其妙的矜贵感。那时的云白笙,还是个鲜衣怒马、轻狂叛逆的家族异类。 他们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云白笙抬起头来,两眼充满了血丝。 他问了一句话,而这句话让寸天一如遭雷击,顿时颓败下去,讷讷不语。 他问道:“天一,让我放下,你又放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上代恩怨到这里应该很清楚了! 第43章 “雨铃?” 一声轻唤从门口传来,打断了廖雨铃的沉思。她揉了揉发涨的额头,急忙站起身来:“副盟主,你怎么亲自过来了?你这身子……” 站在她房门外的是一名面相儒雅的中年男人,面色苍白。明明现在还未出夏,他却披着一件狐狸毛的披风,手里竟然还抱着个暖手的炉子。 这人便是冲霄盟当之无愧的“智囊”,副盟主李鲸。他朝廖雨铃露出个笑容来,说道:“不妨事,最近几日我觉得好了不少……”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捂住了嘴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廖雨铃连忙扶住他,替他拍了拍背,满脸嗔怪:“死要面子活受罪!快进来坐下。那个谁,快去烧热水泡茶来!” 门口的杂役弟子跑走后,廖雨铃扶着李鲸进屋坐下。等他面色稍好了几分以后,廖雨铃开口道:“找我有事?” 李鲸把暖手炉放在桌上,点点头:“武林大会快开始了,有几件事需要你留意一下。” “你说。” 李鲸道:“第一件事是那个戴鬼面的年轻人,若你见到他,带他来一趟冲霄盟,有东西要给他。若是他不从,你告诉他是他师父的意思。” 廖雨铃“咦”了一声:“我隐约有些印象,他是不是醉亡鬼的徒弟?” 李鲸露出一抹笑来:“是,我都快忘了你同醉亡鬼——” 廖雨铃作为顶尖的高手,许久没人敢在她面前触这个霉头了,闻言不由得嗔道:“别提这事,心烦。赶紧说下一件。” 李鲸笑道:“好,不提他。第二件事,留意甄秀的动向。还有,若是有小门派的好苗子,你看看能不能吸纳到盟里来。” 廖雨铃瞪大了眼睛:“甄秀?那个又臭又硬的玩意儿出三仙岛了?” “瞧你说的,堂堂天下第三被你说的像个粪坑里的石头。”李鲸好笑地摇摇头,“这话你可别当着他面说,不然少不得一场约战了。” “注意他做什么?我跟他可合不来。”廖雨铃摸摸鼻子道,“打起来还是算了,我可不是他的对手。” 李鲸四下张望后,压低了声音:“这是盟主的意思。甄秀出岛,此事一定不简单,说不准同谢长涯有关联。” 廖雨铃蹙起眉毛:“谢长涯?半月又搞幺蛾子了?” “不好说。” “还有呢?” 李鲸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第三件是盟主的私事了。” 廖雨铃灵光一闪,道:“是姜沉霁的事?” 李鲸点头。 廖雨铃轻哼一声,美目中掠过一抹嫌恶之色:“前些日子他才血洗了白银山庄,手上一百三十条人命。他已经彻底疯了,也早就不认他这个爹了,盟主还有什么幻想?” “……” 李鲸叹了口气:“听我说完。盟主说……若你在这次武林大会上遇见他,把他捉回来交给盟主制裁。若是不能活捉……就直接斩草除根。” 廖雨铃没想到这个回答,不由得再次睁大了眼睛,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真的假的?!” 李鲸沉静地望着她,脸色惨白如金纸,轻轻点头。 廖雨铃不可思议地说道:“就算他作恶多端,可这,这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真要亲自下手?” “无计可施了……”李鲸声音沉痛,“若不是我当年心慈手软,怕做了恶人,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局面……咳咳咳!” 廖雨铃打断了他:“这怎么能怪你?一百个你也不是谢长涯的对手。你现在落的这一身病根,还不够吗?真的要怪,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瞎了眼睛,竟然没看出来那个贱女人心怀鬼胎!” 李鲸蓦然不语。 廖雨铃拍拍自己胸脯:“放心吧,我看到他,一定给他个痛快……不让盟主再为难了。” “雨铃。” 李鲸打断了她的话,微笑着抬起头来看着她:“你看我这身子,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多久,能不能看到盟主成就大业的一日。若我先走一步,就拜托你……” 廖雨铃一戳他肩膀,气道:“呸呸呸,晦气!赶紧吐两口唾沫!” 李鲸轻叹一声:“何必执着生死?我自人间走,山也是我,水也是我。” 廖雨铃盯着他苍白的脸色看,眼圈发红。 “叩叩。” 杂役弟子敲了敲门,接着端了茶水进来,替李鲸上了茶。李鲸苦笑着道:“好好好,我不该胡说。总之这几件事你要留心,你何时启程?” “今日夜里吧。”廖雨铃回答道。 李鲸垂着眼帘,注视着茶杯的氤氲蒸汽。杯中是上好的白毫银针,他的目光似乎透过茶水看向了更远的地方,神色晦暗不明。 -- 第65页 年少时,他也曾想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只是这江湖,何时变了味道呢? 洛盛阳不客气地拿手戳了戳鬼面人的肩膀,碎碎念道:“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虞聆回过神来,顿了顿,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东西?” 这件事他确实有些不解。他脸上扣着这个笨重的铜铸鬼脸,洛盛阳近日来却像能透视一样,明明只是在走路,却能猜出他在想事情还是发呆。 洛盛阳轻笑一声。他这一笑如朝露落牡丹,俏丽容颜顿时容光焕发,引得路人频频投来窥视的目光。 “我就是知道。”洛盛阳狡黠地说道。 虞聆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打算得到什么答案。洛盛阳见他没有追问的心思,重复了一遍刚刚的疑问:“你在想什么呢?这两天总是发呆。” ——何时送你到洛盛华那里。 虞聆鬼使神差地没有说出口。 华京那边的局势已经开始变化,洛盛华也坐稳了位置,应当已经安定下来了。他是时候把洛盛阳送回家人身边了。 他沉默不语,洛盛阳有些不满,又戳戳他的背:“莫非是想些见不得人的事?” “没有。” “哼?”洛盛阳眯起眼睛,语气又带上了些娇纵,“不说就不说,我自己猜猜看。” “你在想武林大会?” “……” 洛盛阳摇摇头:“看来不是。那你是在想挑战高手?” “不是。” 洛盛阳“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拉长声音道:“那……你是不是在想我啊?” “…!” 虞聆的肩膀一僵,洛盛阳知道这是猜中了。这鬼面人平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竟然还会为这么一句话僵了一下……总有些奇怪的意味。 洛盛阳本来没有其他的意思,但不知道为何,他觉得他说出这句话后两人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暧昧。 虞聆在想他的事,被揭穿了还会慌张…… 洛盛阳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了。 洛盛阳这边有些局促,虞聆那边却陷入了沉思。 自从遇到洛盛阳,虞聆觉得自己越来越奇怪。本心如死水,却开始泛起涟漪。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些情绪太过陌生,让他不知面对洛盛阳是好。 刀客,无情! ——这句话,从他降生开始就在耳边萦绕。这句话出自他的父亲虞天河口中,也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 这句话再次响彻在他的耳边。虞聆第一次觉得这话太过刺耳,心里涌上来一股冲动。 我要把我自己撕开,把自己那颗冰冷的心剖开,把那颗空空如也的心剖开,给眼前这个明亮、温暖,又危险的人看一看。 不要相信我,不要接近我。 于是虞聆转过身来,站定了身子。 “!” 洛盛阳被他吓了一跳,脸上还残留着热度。他心下有些乱,躲闪着目光,不去看虞聆的鬼面。 “我的父亲是一个怪人。”虞聆缓缓开口,音色依旧如初见般悦耳,“他一生追求刀之巅峰,六亲不认,无情无义。” 洛盛阳知道自己会错了意,睁大了眼睛,突然有些惴惴不安。 “我的母亲是一名**。”虞聆冷声道,“我的父亲想要培养一个刀术的极致高手来喂招——直到打败他自己。于是他选中了我的母亲,把她赎出青楼,接着生下来我。” “我是另一个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物。”虞聆声音沉静,平淡得仿佛在讲述着其他人的故事一般,“自从出生,我只会一件事,就是练刀。练不好刀,没有饭吃,没有水喝,还要被打。” 洛盛阳怔住。 他腹诽过虞聆,猜想为什么他的性子这么怪异。他猜想过他有个修炼狂的师父,但是从来没想到他竟然被这样虐待。 “八岁的时候,他为了断绝我的七情六欲,把我的母亲绑起来,按着她跪在我的面前。”虞聆道,“他让我杀了她,不然他就杀了我。” “……” “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母亲会给我吃饭穿衣,我不能杀了她。我趁父亲没有防备,用无柄刀捅死了他。” “接着,我的母亲却突然发了狂,扑上来厮打我。说来也是可笑,父亲无情无义,常年欺凌母亲,母亲却深爱他。母亲想要杀死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停住了手,只是把我的脸划伤,接着从楼上跳了下去。” 虞聆说完,看着面色难看的洛盛阳,停顿一下,才继续说道:“虞聆生下来杀父弑母,六亲不认。若你靠我太近……我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杀了你的。” 他面对着洛盛阳,咫尺之间,宛如天堑。 洛盛阳沉默着。 虞聆看到他的拳头攥紧了,指节发白。在他以为洛盛阳会一拳打上来或者干脆扭头逃走时,他又缓缓松开了拳头,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似乎点燃了灼灼火焰。 洛盛阳的声音很平静,但哪怕是不通世故的虞聆也能听出来里面压抑着的满满怒火:“听完了我觉得……虞聆,你可真是个王八蛋。” 看吧。 虞聆冷漠地想着,我就是这样被人厌弃的东西。 但是出乎他意料,洛盛阳拿出了华京牡丹花日天日地的派头来,叉着腰,怒骂他道:“你老子是个王八,你不赶紧撇干净了,跟着他做个王八蛋,你有毛病吧?你都捅死他了,不赶紧开始新生活,还听他的话断绝七情六欲,你自虐?” -- 第66页 不等虞聆反应,他冷笑一声:“可惜你娘还是爱你,留下你一条命来。你这么个活法,倒不如当时跟你爹娘一起去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到地下,你爹还能继续虐待你。” 他俨然是动了真怒,话语不停,连珠炮般继续说道:“你断绝七情六欲了,断干净了么?当时那个金灿灿的玩意儿提你死鬼爹的名字,你不是直接把他心掏了?愤怒不算情?行吧,你也别忍着了,杀了我。” 他红衣如火,脸颊跟眼尾气得通红,如抹了胭脂一般艳丽。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说道:“来啊。” 虞聆没有动,洛盛阳继续道:“当初救我的时候,你不是说我这条命是你的了么?你拿去吧,我洛盛阳从不欠人。” …… “动手啊!” 对,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呢。 他的存在,让我心烦意燥。如果杀了他呢? 他狂性发作起来,杀过无数人,捏碎过无数心脏。但是他不想杀洛盛阳,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都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来。 这不是因为洛盛阳对他们有用,只是他不想这么做。 洛盛阳的心一定是火热的,应当在他的胸腔里有利地跳动着。他的笑容这么好看,应该在阳光下恣意地行走奔跑,而不是变成尸体躺在棺材里。 他心烦意乱,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开始头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只想捉到个绝世高手打上一架,用对方的血来让自己冷静。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要化成一座雕像一样。 洛盛阳却动了。 他迈出了一步,如壮士赴死一样,坚定地向虞聆走来。虞聆划出来的天堑被他一脚踏破,顷刻间山崩地裂。 虞聆面对过无数人,强悍的、弱小的、男人、女人……他从未产生过退意。但不知道为何,逼近的洛盛阳让他竟然萌生了一丝后退的冲动。 洛盛阳离他越来越近,他忍不住后撤了一步。 但是洛盛阳比他快。洛盛阳几乎要贴在他身上,脸快要撞到那张藏起了虞聆情绪的鬼面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个洞。 虞聆透过这两个洞看到了洛盛阳的眼睛,他觉得似乎快要被灼伤了。 洛盛阳一字一顿道:“动手啊。就像你杀了其他人一样,把我的心也拿出来吧。” “证明给我看,你是个六亲不认的恶人,动手啊!” “……” 虞聆真的想要逃走了。 在他付诸行动的瞬间,洛盛阳的手突然伸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是虞聆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 鬼面人彻底僵住了。 他那颗冰冷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虞聆。” 洛盛阳抱着他,轻声道:“承认吧,你不是你爹想让你成为的那种魔头。你不愿意杀我,也无法下手残害无辜的人。” “……” 过了很久,虞聆缓缓抬起手,僵硬地放在了洛盛阳的背上。 “我不想杀你。”虞聆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 “我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我知道。” “我不想害死母亲。” “我知道。” 虞聆沉默片刻,呼出一口气,问道:“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他心里藏着连自己也没发觉的小小的希冀。 洛盛阳松开手,后撤一步。在虞聆忐忑不安的时候,他挑起唇角,露出个有些高傲的笑:“我的命不是你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的日子过得比高考时还苦,锤爆高中忽悠我大学就轻松的老师 第44章 云白笙是云家的一个异类,明明是永朝最有名望的文人世家出来的子弟,却只想着舞刀弄棍。 云家上下,见了他就要叹气。父兄天天提着他的耳朵训斥他,下人也要在背地里碎嘴几句“四少爷不懂事”。 不过这些事,云白笙都不在乎。他一直在悄悄地搜集各类传奇话本,对那个仗剑走天涯的江湖神往已久,早就决定好了过一阵就离家出走去闯荡江湖,成了一方游侠再回来。 云白笙有个看不大顺眼的对头,叫寸天一。寸天一是个庶民出身,却恃才傲物,总对他们这些权贵子弟露出轻蔑的眼神。因为他还算尊敬云家,所以尤其针对不务正业的云白笙,两人见了面就吵架,甚至大打出手过。 除了死对头,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妹子。这妹子叫童秋漪,是隔壁童太师家的孙女,娇俏活泼,总喜欢翻墙过来找他玩。他在云家待得闷,有时候还要被父兄罚守祠堂,童秋漪还会偷偷给他送饭过来。 云白笙一次被罚守夜,童秋漪偷偷爬过来探望他。两个少年少女并排坐在台阶上,云白笙把那个游侠梦给少女讲了。 少女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露出个甜甜的笑容来:“我支持你呀!” 这是云白笙第一次得到肯定,分外激动,拍着胸脯保证以后成了大侠一定要做童家妹子最坚强的娘家靠山。 少女却有些不高兴地说了一句“我才不要”,接着提着食盒气呼呼地走了。云白笙摸不着头脑,很快便躺在地上睡着了,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等云白笙攒够了盘缠,他偷偷摸摸地收拾好了包袱,接着爬上童太师家的墙头,跟童秋漪告别。 -- 第67页 少女眼睛红红的,问他能不能带着自己一起去。云白笙哪里敢拐带太师的掌上明珠,连忙摇头,说大侠身边跟着妹妹太不像话。 少女沉默片刻,带着哭腔问:“妹妹?” 云白笙傻乎乎地摸了摸脑袋:“对呀,你比我亲妹子还亲呢。” 他忘了自己还扒着墙,结果就摔了下去。童秋漪却没来扶他,他自己爬起来,讪讪道:“失误,失误。” 童秋漪轻声道:“白笙哥,三年后,你一定要回来看我,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云白笙疑惑:“什么事不能现在说?非要三年后?” 童秋漪脸有些红,坚定地点了点头:“三年后!你一定要回来,千万不要忘了,绝对不要忘了!” “好!”云白笙拍了拍胸脯,“肯定不会忘了!” “那我们交换信物!”童秋漪从怀里拿出来一个红豆手链,塞在云白笙的手里,“你也给我一个贴身物品!” 云白笙把配饰都变卖了,摸了半天,只摸出来一块新手帕,上面绣了个“笙”字。他有些尴尬,把手帕递给了童秋漪:“这个给你……呃,这是我娘今天才给我的,没用过呢。” 年少的云白笙趁着夜色离开了华京城,一入江湖便化龙。他本就是个武道的天才,在华京跟着禁军的人学了不少功夫,又偶遇高人点播,很快便有了些名声。 他遇见了不少人,结识了个爱喝酒的叫胡楷的大侠,跟一个泼辣的叫廖雨铃的女侠不打不相识,同一个叫徐舒的人吃吃喝喝,还跟一个叫谢长涯的怪异的魔教中人交了手。 转眼三年过去,他本想回华京,但正巧碰见魔教人残害了灵泉山庄,便多逗留了十几日。 等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华京城,选秀刚刚结束。童家女性情贤淑,秀外慧中,封为静妃。 他万万没想到童家的妹妹竟然就这么入了宫,心下有些怅然若失。三年之约被他错过,再也没办法实现。 云白笙把红豆手链埋在了太师家的墙外,带着遗憾再次离开了华京,回到江湖。待他终于闯出了个“神枪云侠”之名,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大侠,还捡了个小孩做徒弟的时候,他终于决定衣锦还乡—— ——迎接他的是一幢被血染红的大宅。 那一日神枪云侠跪倒在云家宅,双目泣血。神枪云侠死去了,世间只留着一个醉亡鬼。 也不知道寸天一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找到了在酒楼里醉生梦死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云家还有两个孩子。” “就算你想醉死,不想报血海深仇,你不想救救他们吗?” 他赤红着双目站起身来,接着跌跌撞撞地跟着寸天一离开了酒楼。 他见到了云殊归,却不敢告诉那个孩子自己就是他那个逃家的四叔。他怕他会问:“四叔,他们杀人的时候你在哪儿?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再后来,他见到了云家灭门案的幕后推手——已经成为了皇后的童秋漪。 她依旧很美,却失去了当年纯真无邪的少女之气,整个人如罂粟花般绚烂而带着剧毒。 她爱怜地看着他,美目中却又藏着刻骨铭心的怨毒。 “白笙哥,你为什么不来呢?” 没等云白笙回答,她突然笑起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大侠身边跟着妹妹像什么话呢?可怜我当年傻子一样,还想着像话本里一样,跟你做一对闯荡江湖的神仙眷侣。” “若是你当时守了约,来见我就好了。”童秋漪笑着道,“其实晚一些也无妨,但是我等了好久好久,被人把头按在水里,被人在衣服里藏了针,被下毒,被诬陷使用巫术……哦,我还失去了我的孩子。我在冷宫里等啊等,等到再也不想等了。” “你成为了惩奸除恶,匡扶正义的大侠,怎么不来救我呢?” 童秋漪声音轻柔甜蜜,如对情人呢喃:“我只好自己救自己了。可惜了,我本以为我能成为云家的人,最后却是我把他们全送下了黄泉。” 云白笙从梦里惊醒,只觉脸上冰凉一片。 他伸手摸了摸,全是泪水。他的对面趴着寸天一,两人身边摆满了酒坛。 云白笙嘴里苦涩不堪,向后一靠,再一次缓缓合上了眼帘。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个迟钝癌引发的血案 下一秒被云四爷打死了 第45章 人物表(剧透,没看到新章不要点) 人物检索表(非全部) 将军府: 沈菡池:沈家次子,主线人物。 沈琼(已死):镇西将军,将军“金目白狮”。 苏芳英(已死):将军夫人,随夫出征的传奇女子,为保贪狼城而死。 胡楷:沈菡池曾经的师父,跟沈琼是旧友。 林知伊(绛唇):苏芳英的贴身婢女,为替将军夫妇报仇而进入了情报机关,委身青楼。 云家: 云殊归:云家灭门案幸存下来的遗孤,年少成名,但锋芒太过,被有心人盯上。 云殊诚:云殊归的表弟,云白峰的儿子。不知所踪。 云白岐(已死):云殊归的父亲,为人严肃。 云白峰(已死):云殊归的二伯。 云白笙:失踪十多年的云家四伯,曾经有‘神枪云侠’的称号,因家破人亡而变成‘醉亡鬼’。 -- 第68页 问天司: 寸天一:曾经在华京引起各类麻烦的寒门才子,后来籍籍无名。云殊归的师父,一直爱慕着沈菡池的生母。 骆昭容:爱慕着云殊归的少女。 刘风:在问天司混日子的小官,欲对骆昭容行不轨之事而被逐出问天司。 虞聆:戴着鬼面的刀客,性格冷漠无情,云百笙的徒弟,似乎在不停地挑战着天下的高手。偶尔为云殊归做事。 朝堂: 朱志南:皇帝。昏庸无道,刚愎自用。 童秋漪:前代太师的孙女,云白笙的青梅竹马,似乎在谋划着什么阴谋。 朱长泰:太子。 朱长俞:被送去和亲的落魄皇子,母亲是宫人。 和亲途中被追杀,被一对祖孙所救。 刘思礼:红衣掌印太监,深得皇帝信任,第一红人。 刘忠:刘思礼的义子,替他做一些暗地里的勾当。 钱朝阳:首辅,早年是激进派,但逐渐变成了三不沾。不知为何站出来举荐了沈菡池。 王康:左副都御史,也是三不沾的一派,但仍旧心怀天下,目前与寸天一师徒结盟。 崇文馆: 苏撷:江南负有盛名的才子,文画双绝,热爱美食,红袖榜的作者。同沈柿庭是好友。 沈柿庭:沈家长子,已和弟弟决裂,搬出了将军府。 上代军队: 顾退之(已死):南中大将军“不退”,病死。 孙屏:号称“捕猫鼠”的智将,因谋逆罪名而被关押在天牢。 丁万千(已死):骁勇善战的猛将,因谋逆而被满门抄斩。 丁花未(已死):丁万千的妹妹,沈菡池的生母,曾经的金甲女将“断心枪”,已被赐死。 白峰观: 祝清平:沈菡池在旅程中结识的风流道士,孤儿。天生的剑匣,目前被扣在瑶山修行。 祝潜虚:祝清平的师父,可以说师徒两人非常相像。天下第六。 三仙岛: 甄秀:天下第三,性格古怪孤僻,极少踏出三仙岛的势力范围。 甄姑娘:甄秀之子,世间罕见的极阴体质。 严郁:甄姑娘的师弟,懒懒散散,似乎对武林不太感兴趣。 瑶山: 扶剑妪:天下第一,武道传奇,传说中她亲手杀死了师父黄龙剑真人。 楚潼儿:一心向剑的冷漠少女,十二剑奴之首。 薛明月:十二剑奴之一,也是年龄较大的一位,充当着调解员的作用。 张君悦:十二剑奴之一,同楚潼儿不和。 黄百川:黄龙剑真人,扶剑妪曾经的师父。 冲霄盟: 廖雨铃:天下第八的怀珠夫人,似乎与云白笙有旧。 李鲸:副盟主,身怀旧疾,是冲霄盟的智囊。 姜车(ju):盟主,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目前在闭关。 半月宗: 谢长涯:天下第二,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姜沉霁:谢长涯的弟子,声名狼藉的小魔头。 羌人: 阿尔图:羌族首领,号称狼王。 黛丽雅:纯洁无垢的美人,羌族的公主。 贪狼城: 张逊:上一代城主的儿子,新的贪狼城主。 夏筹:沈家军的旧部,校尉。 其他: 罗宝珠:“逢春拳”罗不平的女儿,骄纵的少女,落难于羌人。 高玉山:做事稳重圆滑的青年,罗宝珠的师兄。 钟叔:小坡村的赤脚大夫,救下五皇子朱长俞的人。 小玉:钟叔的孙女,盲眼的小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不全,前文部分昙花一现人物后面还会出场,出场后会补上。 第46章 罗宝珠蹲在地上,手里绞着根草茎,五官几乎要皱到一处去。 她虽然不识得路,但却也分得清东南西北。羌人庞大的队伍在向东不停地推移,她每一刻都在心惊肉跳。 离羌人军队抵达战场还有多久?永朝那边有没有防备?兵马充足吗? ……想也知道并不充足。 上次战事爆发时,形势差到极点。大部分江湖人选择置身事外,但仍然有一些义士义无反顾地支援边关,最终惨死沙场。 就说那个最有名的,丐帮帮主的义子丹宵,率领三千丐帮子弟驰援西龙关……最后怎样?这三千人等不到任何支援,最终全部力竭而亡。那丹宵,被羌族的恶神战将呼查直接用马活活拖死,最终呼查还把他的头挂在了军帐上,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她是个女子,倒是还好。她的师兄就惨了,从小就被师父拎着耳朵,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念叨:“千万不要掺和战场的事,那丹宵就是前车之鉴!” 但是江湖以前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没有这么多作壁上观的人。她还记得小时候爷爷摸着她的头,自豪地说着从前武林中人齐聚边关抵御异族的事。 黛丽雅的声音远远传来,罗宝珠答应了一声。 “啪。” 她手下用力,扯断了那根草茎。接着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怔怔地望着东南方向。 不远了。 朱长俞扬起了锄头,重重地砸进地里。这一下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土地裂出了好几道缝。 他蹲在身子,捡了个土块搓了搓,神色有些凝重。 -- 第69页 “哥哥!” 小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转过身,看到小盲女一手挎着个食篮,一手拿个拐杖往他这边走来。 他把土块丢下,拍了拍手,快步过去扶住她:“已经到饭点了?瞧我这记性,又害你白跑一趟。” 小玉闭着双目甜甜一笑:“不妨事!出来走动走动也好!” “唔,这倒是。你吃了吗?” “没呢!”小玉掀开食篮上的布,露出来粗面的窝窝头跟酱菜,“我跟哥哥一起吃啊。” “行,你等等啊。” 朱长俞从怀里掏了手帕,展开垫在田垄上,接着才让小玉坐下。兄妹二人并排坐着,一边啃着窝窝头一边聊天。 小玉道:“哥哥,日头是不是特别大?我觉得好像这几日都热得不行。” “是啊……明明都快入秋了。”朱长俞蹙着眉头,“家里水也不够了,我一会儿去河边打几桶。” 小玉乖巧地应了一声,接着突然神神秘秘地凑近了朱长俞,小声道:“哥哥,我跟你说个秘密!” “什么?” 小玉悄悄道:“隔壁翠翠姐中意你呢,我那天听到啦,李婶子要托人来问。” 朱长俞一怔:“谁啊?” “就翠翠姐啊,之前给咱家送过三件衣服的。” “唔……啊,是跑来说你们祖孙不容易,给你们做了新衣裳那个姑娘啊?” 小玉道:“笨死你啦,翠翠姐就是想给你送衣裳,又不好意思,才做了三件的。” 朱长俞好笑道:“你倒是人小鬼大。” “嘻嘻。你觉得这门亲事怎么样?”小玉笑道,“我觉得翠翠姐挺不错的,会做饭刺绣洗衣裳,性子还温柔,正好适合你。” 朱长俞心下觉得荒谬,八字没一撇的,他都不太记得那姑娘的脸,怎么就亲事了?于是他无奈地伸手捏了小玉鼻子一下,引来小盲女的抗议,笑道:“怎么,你想当媒婆呢?” “才不是,我要跟爷爷一样当个大夫。” “喔,有志向,我支持你。” 小玉连连点头:“等我赚了大钱,咱们就搬到镇子上开医馆,哥哥你就不用天天出来风吹日晒地种地啦。” 小孩子的这一句无心之语触动了朱长俞的心弦,他的眼神柔软下来,轻轻拍了拍小玉的脑袋:“嗯,我等你赚大钱。” 等吃完饭,朱长俞把手上的农活干完,接着跟小玉一起回到了家。钟叔正在院里拿石杵捣药,小玉听到了声音便跑过去打下手。 朱长俞站在门口,看着祖孙二人其乐融融,露出了个笑容。 他希望能一直住在这里,跟钟叔还有小玉在一起。 他想成为他们的家人。 等药材处理完,钟叔喊了他一声,朱长俞才回过神来,想起来自己还有事跟钟叔商量。 “叔,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一下。” 钟叔点点头,两个人找了个凉快地方坐下来,朱长俞从口袋里掏出来块干土:“你看,我昨天才浇的水,确定浇透了,今天就这样了。” 钟叔拿过这块土,看了看,神色有些凝重:“巧了,老头子我也想说这事。这几日河变浅了,还有村头的水井现在打上水少了。” 一老一少面面相觑,接着异口同声说出两个字:“旱灾。” 这两个字落地,他们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若真是旱灾来临,他们这个村子要遭大殃。 朱长俞道:“不成,咱们先把水缸都装满吧,有多少装多少。” 钟叔否决了他的提议道:“不顶用,谁知道这旱灾要多久?” 朱长俞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如何是好?” 钟叔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趁没开始前,我们赶快走,往东南去。西北这边是个被放逐了的区域,赈灾有没有都难说。咱们得趁还没爆发,快点走!” 朱长俞愣住。他安身在此处没多久,竟然又要离开。但钟叔做出这决定,意味着要背井离乡,抛弃田地,只会比他更艰难。 他看了看在不远处晒药材的小玉,闭上眼睛,咬咬牙,才用力点头:“我们走!” 钟叔叹了口气,道:“我去知会一下村长,让他通知各家……能逃多少人,尽人事,听天命吧。” 第47章 沈家的车队出了华京,向西北贪狼行进。 沈菡池躺在马车顶上,嘴里叼着根草屑,眯着眼睛晒太阳。 虽说明里暗里有许多人在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着这场必不可免的战争,沈菡池仍然有许多事要去做。西北的沈家军并不是铁板一块,哪怕他顶着“沈琼儿子”的名头,也会有些不服气的人。 沈菡池心里有个清单,算了算时间,应该能在开战前收拢七成人。剩下的几个刺头,只求他们不添乱,走一步看一步。 “少爷,前面有头骡子堵在路中间,如何是好?” “嗯?” 沈菡池翻身坐了起来,看到道中央横着头骡子,骡子旁边坐了个作书生打扮、其貌不扬的人。这骡子身上挂了两个书匣,看着分量不轻。 “前面的,能否让个路?” 车夫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那书生抬眼看了一行人,目光落在了坐在马车顶的沈菡池身上。 书生慢吞吞站起身来,指了指身上的泥印子,说道:“我也拿这骡子没办法。” -- 第70页 车夫道:“你先把它赶到一边行吗?我们急着赶路。” 书生摇头:“不行,我这书匣里有易碎的孤本,骡子容易碰伤书。” “你这书生!这让大家怎么过去?”车夫急着吼了一句。 书生淡淡道:“耗着。” “你……!” 车夫还要再争辩,沈菡池从车顶上跳下来,潇洒落地,笑吟吟地走到书生身前:“这位兄台,我来替你牵着骡子如何?” 这怪异的书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竟然点点头:“可以。” “你不怕我害你的孤本碰坏了?” 书生道:“你看起来是主事的,身上衣服料子也不错,碰坏了,赔我十本。” 这书生说话一板一眼,语气非常认真。正是因为这样,沈菡池觉得他还挺有意思,笑道:“行,坏一赔十。在下沈菡池,兄台你怎么称呼?” “姬隋。” 姬隋的这头骡子脾气很暴躁,不停地打着响鼻。沈菡池去找车夫要了把草料,拍了拍它的背,跟它嘀嘀咕咕一番后,竟然让骡子平静了下来。 沈菡池牵了骡子的绳,说道:“姬兄,请吧。” 不料姬隋却没动,抬头看了一眼远方,接着扭头向沈菡池道:“前面几里外有一个茶棚,你替我牵到那个地方去。” 姬隋很不客气,沈菡池先是一怔,发现对方使唤他的态度相当理直气壮后,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那我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勉为其难陪你聊一聊。” “……” 沈菡池一时噎住,觉得自己大概不太擅长应付姬隋这样的人:“这算什么好处?” 姬隋“呵”了一声,满脸写着鄙夷,沈菡池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我的大恩大德你居然不接受简直驽钝不堪”等诸多意思。 沈菡池一伸手:“您请。” 于是现在演变成了沈菡池替姬隋牵着骡子在前面开道,沈家的车队跟在后面慢吞吞地挪动的场面。 姬隋又打量了他一番,说道:“我可以帮你参谋一件事,你可以想一想。” 沈菡池思索一下,横竖也没什么损失,让个外人听一听说不定有奇效。他整理了一下语言,说道:“我有个朋友,是个武林门派的大弟子。他师傅很有威望,打算把掌门之位传给他,但是朋友之前很少参与门派的事务,跟其他人也不是很熟悉,所以有些人并不服他。但是马上就要跟老对头的门派,所以朋友只能赶鸭子上架。” 姬隋点点头:“确实是赶鸭子上架。” “……说正事呢。” 姬隋偏头看了看他,道:“你养马么?” 沈菡池一愣。 姬隋补充道:“养骡子也行。” “…我确实养马。” “有的骡子温顺,有的骡子烈。你还要花时间一个一个都把他们训成温顺的?”姬隋说道,“能骑、能拉货就完事了。但是怎么才能让你骑——” 他向沈菡池一招手,沈菡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姬隋面无表情,再次勾了勾手,沈菡池只好把耳朵凑过去。 他说了一句话,沈菡池眼睛一亮,向他一拱手,兴奋道:“受教了。” 姬隋点头:“你这骡子不算太驽钝。” 沈菡池刚对他生起了一丝赞赏,瞬间破灭,回损道:“你这骡子也不差。” 姬隋拍拍自己骡子的头:“谢了。” ……这人什么毛病。 沈菡池感觉自己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顿时如鲠在喉。他干脆闭口不言,把姬隋跟他的骡子送到了茶亭,接着便跟他分道扬镳。 姬隋在后面喊了他一声:“等等。” 沈菡池回头,接着一个“暗器”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他伸手接住,发现是一本装订得歪歪扭扭的书,封面上写着“存策”两个大字。 姬隋扬扬手:“在下的书,拿去看。” 沈菡池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有点懵。茫然地拿着书,迟疑道:“……多谢?” “不客气,看看我精妙的想法,反省一下自己。” 沈菡池总觉得这人跟某个风流道士有些微妙的重合,想怼他一两句,但是又确实拿了人家的书,只好把书揣在了怀里,向姬隋一拱手后宛如背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般快速离去。 姬隋摸了摸骡子的脑袋,自言自语道:“这人有点意思。” 他看着沈家车队离去的方向,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后世众说纷纭的贪狼第一策士姬隋,于西北战事打响之前出山,携一卷《存策》,悄无声息地入世。 …… 这夜里,天上飘起绵绵小雨。瑶山被笼罩在雾气蒙蒙中,半盏灯火也无,死寂一片。 一名剑奴刚擦拭了大殿的门槛,见天上下雨,欣喜地丢开了抹布,跑到雨中转了一圈,却只觉得这雨丝下得如隔靴搔痒,丝毫不能缓解暑气。 她嘟囔了两句,刚要转身回去,隐隐约约看到山门前走来一人。 这来人撑着把油纸伞,身法飘忽,宛如鬼魅,剑奴凝神望去,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形貌。 她心中一惊,手按在了剑鞘之上:“来者何人,不得擅闯瑶山!” “乳臭未干。” 来人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刺耳。这一瞬间,他身上杀气迸发,剑奴立刻抽出剑来挡住。只见一道雪白刀光划破夜幕,来人手中刀也已出鞘,与剑奴的剑激烈碰撞一下,发出铿锵之声! -- 第71页 “当!” 剑奴的剑断成两截,掉落在了地上。这来人武功深不可测,只一招便震得她后退两步,吐出一口鲜血来。 “螳臂当车。” 来人桀桀怪笑两声,接着向剑奴逼近一步。明明他身形枯槁瘦削,走来的姿态却如个狰狞的妖怪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剑奴连连后退,脸上浮现了恐惧的神色。 这人是谁? 不速之客再次向她举起刀来—— “锵”地一声,一枚暗器击中了来人手中的刀,在刀身上留下了一个凹痕来。 不速之客低下头,看到一枚桃核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他抬起头,冷笑道:“如此大礼,本尊笑纳了。” 剑奴回过头去,惊呼出声:“老、老祖宗!” “退下。” 伴随着冷冷的命令声,一位矮小的老妇人缓慢地从正殿里走了出来。她的步伐很慢,像是腿脚不灵便,但节奏却又似乎有些玄妙的韵律在。 剑奴连忙后退,扶剑妪一步一步走过来,来人神定气闲地收了刀,抱着手臂等待她。 “谢长涯,来我瑶山,有何贵干?” 谢长涯! 剑奴心中吃惊,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后怕。这人竟然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谢长涯道:“本尊想来,就来了。” 他的语气相当狂妄,剑奴低下头来,噤若寒蝉。没想到扶剑妪不怒反笑:“上次留你一条命在,看来你不甘心。” “年纪这么大了,还是不要打打杀杀了。”谢长涯似乎还是有些惧怕扶剑妪,放缓了语气道,“本尊带了坛好酒,不如边喝边聊。” 扶剑妪语气冰冷:“我同你有什么好聊的?” 谢长涯道:“本尊带了个有意思的情报来,你不想听听?” “我竟不知道半月魔教的教主也是个长舌之人。” 谢长涯沉下脸:“本尊见过一个瘸了一条腿的老疯子——你真的没兴趣?” 扶剑妪不为所动,抬起手来一指山门:“滚。” 她话音落地,谢长涯直接向她扑来!他这把刀,来势快如闪电,电光火石间便抵达了扶剑妪的面门。扶剑妪身形一闪,右手抬起虚握,刹那间百柄剑从正殿之中激射而出! 谢长涯身形快速一转,整个人舞成了个陀螺,叮叮当当把周围杀来的剑全部斩落。他脱出战圈,寒声道:“老虔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扶剑妪冷笑一声:“谢长涯,你在武道上不够纯粹?重,要一战,我伤,你死。” 谢长涯稳住了身形,剑奴借着正殿的光看到了他的脸。他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脸上有一道长疤,贯穿了左颊。这魔头的眼睛竟然是猩红色的,在夜幕下看起来如魍魉魑魅,令人胆寒。 “扶剑妪,剑道无情,你做的确实很好。”谢长涯缓缓说道,“我确实不如你。可惜呀……”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过于灿烂的笑容。这个笑狰狞而扭曲,引得剑奴心里一惊。 扶剑妪若有所感,微微一动,接着眉头紧皱。 “怎么样?”谢长涯狞笑道,“远香寒的滋味如何?老东西,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第48章 现在的天下第一高手扶剑妪,当年不过是秦江边上的一名浣衣女童。少年剑客骑白马从江畔过,江畔踏春的少女们纷纷拿帕子掩面,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瞅。 无他,这名少侠鲜衣怒马、剑眉星目,端得是风流倜傥,就像那说书先生嘴里的少年英杰活了起来。 浣衣女童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名引起了骚动的侠客。她有一篮子衣服要洗,洗不完就要挨骂。挨完骂,还没有晚饭吃。 少侠停住缰绳,“咦”了一声,看到这平平无奇的浣衣女童敲打衣服的姿势竟隐隐有着剑意。他以为春风太暖吹花了眼,跳下马来蹲在女童身旁,又盯着她的动作看了半天。 少侠啪一声拍了拍手掌,笑道:“小妹子,你跟我有缘,我收你为徒好不好呀?” 浣衣女童吓了一跳,瞪大了一双眼,竟然直直把少侠推到了水里。扑通一声,英武不凡的少侠便成了个落汤鸡,咕嘟咕嘟地沉到了河里。 “呀……” 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浣衣女童抱起木盆,转身便要逃走。少侠猛地从水里冒出头来,头上顶了片残破的荷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哈哈大笑道:“我黄百川一生未逢敌手,竟在你这吃了大亏!乖徒儿,你可给为师洗了个痛痛快快的澡!” 江畔的山桃落了一片花瓣,悄无声息地掉在浣衣女童的鼻尖上。她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怪人,噗嗤一笑。 “拜你为师,能吃饱吗?” “管够!” 江南三月,百花齐放。黄百川随手折了一枝白中透粉的花儿,别在浣衣女童发鬓间。他思索片刻,道:“这花儿名叫芙朱。” 许多年前,浣衣女童与少年剑客离开秦江,上了瑶山。许多年后,扶剑妪断去师父一手一脚,黄龙剑真人拖着残破身躯,下了瑶山。 扶剑妪若是求饶,她也便不是这让武林闻风丧胆的老妇人。纵使谢长涯使了不入流的手段,二人仍然缠斗许久,过了五六百招。 扶剑妪剑气震断了瑶山正殿的三根柱子,于殿前画出一道极深的沟壑。最终,她取了谢长涯左眼,而谢长涯的刀砍断了她的头颅。 -- 第72页 “你往何处去?” 扶剑妪最后,冷声问了这么一句。 谢长涯张狂大笑:“我往天上去!” 扶剑妪的头颅“嘭”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睁着双目,纵使表情平静,但双目之中似是有万般遗憾。谢长涯捂着流血不止的左眼,目眦欲裂,一刀挑起扶剑妪的头颅,重重掼在了地上。 “该死的老虔婆!!!” 迟来的剑奴们冲向了谢长涯,他冷笑连连,刀在手上转了个弯,让雨水冲刷着上面未干的鲜血。 这夜雨中,瑶山死寂一片。 …… 李鲸裹着厚厚的狐衾,捧着暖炉的双手微微颤抖,面色惨白如金纸。冲霄盟中人乱成一片,来来往往,吵得他心烦意乱。 李鲸,冷静下来。 哪怕李鲸一向自诩铁打铜铸,但此刻仍旧**乏术。冲霄盟中要处理的事务太多、太多,他恨不能把自己扯成八块。武林大会还没个章程,三仙岛那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盟主的私事……还有谢长涯! 谢长涯,你怎么敢!你该死! 魔头谢长涯只身闯瑶山,屠杀瑶山剑派满门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他们谁也未曾想过,前几年谢长涯在扶剑妪手下走不出五百招,现如今竟能割去这武林第一人的头颅。试问整个武林正道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甄秀?三仙岛亦正亦邪,保不准早就跟半月宗里应外合了! 白峰观?那群牛鼻子,剑招是好看,华而不实,何况他们也从不插手这些事? 冲霄盟倒是管事的,但是指望他们去对付谢长涯,简直可笑!撇去一个怀珠夫人,他们谁是谢长涯一合之敌! 江湖人你一嘴我一嘴,看来看去,发现偌大武林,竟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扶剑妪压在头上这么多年,这看起来快意恩仇的武林,扒去了华丽的外皮,露出来的内里早已腐朽不堪。天字榜到底有多久未动过? 这些无处发泄的惶恐、怒火,全都涌向了冲霄盟。武林正道还能靠谁来维护?李副盟主为何不给个章程,出了天大的事儿姜盟主怎么还在闭关?! 李鲸忙了一整天,压不住话,想不出辙。他现在只想把暖炉向地上一砸,去他娘的好脾气,他要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只知道钻奶奶裤裆的孬种,白称自己是江湖好汉,好你爹的腿!出了事便想推冲霄盟出来送死,平日里怎么没见你们尊敬我们?一口一个伪君子、笑面虎,我呸! 姜车,你他娘的再不出来管事,老子不做了,吊死在练功房的门梁上,一了百了! 然而李鲸也只能心里骂骂。 乌泱泱的江湖,总有人要挑起大梁。当年是他决定同姜车一起站出来当这个出头鸟,便再也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只怪年少时空有一腔热血,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的盖世豪侠;真的接了重担,却只觉得苦。 苦。 李鲸找了张空椅子坐下,只觉得眼前发黑,一时竟是喘不上气来。 谓常所亲爱之人,乖违离散,不得共处,是名爱别离苦。 谓常所怨仇憎恶之人,本求远离,而反集聚,是名怨憎会苦。 谓世间一切事物,心所爱乐者,求之而不能得,是名求不得苦。 爱不能,求不得。佛家内有七苦,他们冲霄盟快包圆了。 他仔细一想,又何止是冲霄盟这般?不过是众生皆苦罢了。 …… 瑶山半山腰的破庙废墟中,一个浑身脏污的老者,仰天大笑,将手中酒坛提起,扬起头颅,喝干了最后一滴。 “芙朱,你与我斗了半生,没想到你竟死在别人手里!我黄百川一生,未逢敌手,便遇魔障。” 他将酒坛摔碎在了废墟之上,“哗啦”一声脆响后,碎瓷片七零八落地溅射在地上。黄百川又哭又笑,到最后,泣不成声。他的眼前朦胧起来,又浮现当年瑶山上,中年剑客与妙龄少女蹲在酒窖相视一笑的场景。 “这酒为何叫了这么个怪名字?” 少女亭亭玉立,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古灵精怪。她向剑客嘻嘻一笑,答道:“这世间醉心于武道的人,心中都是苦的。但愿师父你喝了这坛酒,心中且能甜些吧!” 老者佝偻着腰,从地上提起了一根树枝。他揉了揉眼睛,嘴上在笑,眼里在哭:“臭丫头,莫蒙老子。这酒为何如此之苦啊……” 第49章 武林上的事儿怎么样,一点都不重要。至少对新出炉的沈小将军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沈家的车队在清晨终于抵达了贪狼城,闻讯的张逊亲自带了仆从出来迎接。分别没多久,张逊还是老样子,倒头便拜,沈菡池只好无奈地用暗劲架住他。 张逊激动道:“小将军,沈家军的旧部已经召回了七八,您一声令下就可以去校场集合。” 沈菡池点点头,召回七八成已经不错了,比他料想的情况要好。他抬手拍了拍张逊的肩膀:“张兄,辛苦了啊。” 张逊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犹豫着开口道:“只是……” 只是这两字话音落地,突然破空声响起,沈菡池眸光一闪,捉了张逊便向旁侧掠开。头车的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到,险些将车夫甩了下去。 “不愧是老将军的种,有点身手!” 一个男声响起,惊慌失措的张逊顿时苦了一张脸,小声道:“小将军,‘只是’来了。” -- 第73页 沈菡池松开抓着张逊的手,笑眯眯地望向不速之客,落落大方地一拱手道:“夏校尉。” 这来人名叫夏筹,乃是从前沈琼的一名旧部。虎背熊腰,一脸虬须,手里提着柄大戟,看模样便是个莽夫。然而沈菡池心如明镜,知道这夏筹的脑子可不像他的外表,实际上精明得很。能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做到校尉级的,都不是单纯的莽夫。 他做这个出头鸟前来试探自己,看似莽撞,实际上却是一招妙棋。若沈菡池表现的好,他顺坡下驴,留一个豪爽却头脑简单的印象给他。若沈菡池表现不好,那之后的事可就难说了。 不出所料,夏筹哈哈大笑,走过来用力一拍沈菡池的肩膀:“好啊,虎父无犬子!现在可是将军了,小时候你还尿过我身上呢!” 沈菡池从善如流:“哪里,夏叔叔谬赞了,菡池还差得远。” 军中那么多去处,只要还心甘情愿留在贪狼城里的,他都必须要喊声叔。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在沈琼死后还甘心用命来守这座城。 夏筹顿了顿,接着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好,我老夏托大,就认了这声叔。来吧,其他人在校场等着你呢。” 这便是过了这一关。 沈菡池不动声色,心里却舒了口气。 沈琼手下的兵,确实个个忠肝义胆。但正是因为沈琼光芒太盛,下面人不服他的可能性也跟着增大不少。夏筹这边松了口,起码代表着兵痞们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接下来,就要看他能不能服众了。 沈菡池挥手,让车队跟着张逊去提前准备好的宅子安顿,自己则快步跟上了夏筹的步伐。 …… 祝清平从客栈的楼梯咕噜噜地滚下来,脸着地。他也顾不上自己的俊脸,捂着鼻子可怜兮兮地看向二楼的楚潼儿。 少女这次不再面若寒霜了。她满脸怒火,双目通红,豆大的泪珠不住地从眼眶滚落。 客栈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趴在地上的祝清平,但风流道士顾不得这些,哀哀叫道:“楚姑娘,小祖宗,奶奶!你不能去啊!” 今早薛明月惊慌失措地告诉他们瑶山的老祖宗薨了,紧接着楚潼儿一掌拍飞了自己的房门,提了剑便向外冲去。尽管祝清平也懵着,却瞬间猜到了她的意图,死死地拦住了她。然而扶剑妪之于楚潼儿却是母亲一样的角色,楚潼儿疯起来六亲不认,险些一剑戳进祝清平的胸膛里。好在她还残留了些理智,收了剑以后一掌将他打下了楼梯。 可祝清平能让她去吗?莫说是天字榜第二的魔头谢长涯,哪怕是谢长涯的那个小魔头徒弟,楚潼儿都未必是他对手。真叫楚潼儿去了,岂不是以卵击石? 楚潼儿冷声道:“让开。” 祝清平眼尖,看到楚潼儿攥着木栏杆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几乎要将手下的木头捏碎。他一个翻身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苦笑道:“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这件事不行。潼儿,你不能去啊……” 薛明月跟张君悦从她身后跑过来,却不敢上前阻挠。方才楚潼儿的一掌是真的将两人吓了够呛。薛明月自己脸上也泪痕未干,柔声劝道:“潼儿,清平说的对,你去了岂不是送死?” 楚潼儿罔若未闻,恨恨地看着祝清平。 她不是恨祝清平,也不是故意要伤他——她恨的是无能的自己。 楚潼儿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你让开。” 祝清平只是摇头。 楚潼儿拔高了声音:“你让开啊!” 祝清平在地上滚了一圈,好不狼狈。此刻腹里做了个水陆道场,血气直往上涌,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但他仍旧站直了身体,缓缓摇了摇头。 楚潼儿不再同他僵持,快步下楼,伸手一推——祝清平却拉住了她的手。 尽管祝清平确实是对这冷情的姑娘动了心思,但此刻什么旖旎什么孟浪全都忘了干净。他说道:“潼儿,你白白去死了,扶剑前辈就能活了吗?你甚至不是我的对手,你拿什么去跟谢长涯争斗!” 这一句太诛心。 楚潼儿生平痛极,便是数十年如一日勤奋练剑,却未见进境的突破。她不怨恨任何人,但还是难免心里有个结。此刻本就悲痛至极,听到这一句,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祝清平伸手接住她,犹豫片刻,拿出了比在白峰观的长老祠里上蹿下跳偷鸡摸狗更甚的勇气,紧紧地抱住了她。 不顾周围人的小声惊呼,祝清平闭上眼睛,吼道:“……你别去!” “我年纪轻轻,不想先死了媳妇儿,你别去!” 楚潼儿脑中一片轰鸣,祝清平这突如其来的喊话如平地惊雷钻进她的脑子里,她本来想伸手去推他,但手上竟然使不出力气来。 “……” 楚潼儿缓缓抬起手,回抱住祝清平的背。她把头埋进对方的颈窝里,开始嚎啕大哭。自她懂事以来,她就没有这样撕心裂肺、酣畅淋漓地哭过——就好像是久久压着阴云的天空终于炸响惊雷,下起了瓢泼大雨。 薛明月站在二楼,似是想笑,但又还沉浸在扶剑妪死去的悲痛里。她的目光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半是无奈、半是欣慰地轻声叹道:“这个祝清平啊……” 【第四卷 黑云压边关】 第50章 李鲸坐在练功房外,捧着他的暖手炉。明明还未到秋日,他的眉眼间竟然已经结上了一层寒霜。他以宽大的袍袖掩口,轻轻咳嗽几声,整张脸上都是死气。 -- 第74页 一片槭叶打着旋,落在他的发间。 他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睡着了。须臾之间,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鲜衣怒马、少年豪侠、珍馐美酒……他冻得打了个哆嗦,又把这个梦的全部内容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想赶紧见姜车一面,他还有很多话未来得及交代。像是冲霄盟的未来啦、武林接下来该怎么办啦、冲霄盟的令牌都在哪儿啦、各个堂主要怎么安排啦…… 一件一件细数下来,竟然没有任何一件是关乎私情的。想来想去,他李鲸这么多年,真是把自己活成了个劳心劳力的楷模。明明年少时他还会因为风花雪月跟姜车争风吃醋,到老手里却只抓住了冲霄盟。 当年姜车向他伸出手,要建一个能兼济天下武林的门派,他明明是拒绝了的。可惜他输了跟那臭小子的赌约,最后只能硬着头皮给冲霄盟做牛做马,还为了救人中了这寒毒。不过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可能还是会答应姜车这个疯子。 冲霄盟救下这么多人命、维护了这么久的秩序,单论功德,建个长生碑都足够了。作为副盟主,李鲸觉得自己此生不亏了。 只是他越来越困了。 还好在他昏睡过去前,练功房的门缓缓打开,一个铁塔般高壮的人影站到他的面前。李鲸努力抬起眼皮,向着眼前的人挤出个算不上笑的笑容来:“你来啦?” “嗯。” 明明有那么多未尽的事物还没说出来,但李鲸已经不想说了。他抬起手来,对方接住他的手,缓缓跪了下来。 李鲸咳嗽几声:“姓姜的,一个赌换来小爷给你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你赚大发了。” “嗯。” 李鲸知道面前的男人一直是这样硬邦邦的性子,也不着恼,只是笑:“该入局的都入局了,你要好好待我的冲霄盟啊。” “嗯。”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这个疯子,满心的仁义大爱,千万别把自己撘进江湖这摊烂泥里,不值得啊。哪怕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雨铃,为跟随你的弟子想想。” “不会的。” 过了许久,李鲸才缓缓道:“我要走啦。” “长鱼……我对不住你。” 李鲸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少废话。我是活不长了,不是活不成了。” 姜车在他脸上这个笑里找回了当年见面便抽了他一鞭子的骄纵傲气的李家少爷的影子。他握紧了李鲸的手,似乎在寻找措辞。这个一生不善言辞的中年人憋了很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么多年,辛苦了。冲霄盟有你,是天下武林幸事。长鱼,你就是我的钟子期。” 李鲸笑了:“算你这木头疙瘩说了句人话。” 姜车叹道:“去罢。” “我想回趟家,给我爹娘上柱香,然后再开个小客栈当掌柜。哎,你说芸娘会怨我吗?” 姜车从来不说谎,所以他沉默了。李鲸自言自语道:“也是啊,也是啊……怨我吧,罢了。” 他像是卸下了身上重担一样,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姓姜的,我要走啦。我们的江湖快过去了,你再撑一撑,我先退场啦。” “去吧。” 李鲸咳出一口血来,满眼苦涩:“我不想走……我不想走啊……” 他对廖雨铃说过,山也是他、水也是他。 但是真的到了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豁达,但真的不想走。 冲霄盟的智囊李鲸,发出一声恸哭来。姜车站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长鱼,你放心吧。” …… 武林风云涌动之时,副盟主辞别冲霄盟一事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水花了。客栈酒馆里的侠客们畅谈完那魔头谢长涯后,才会顺嘴提上一句,那个李长鱼当年也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只可惜做了冲霄盟的走狗,平白蹉跎了岁月。 接着他们便把这个话题抛下,开始兴致勃勃又惴惴不安地谈起另一件事——当年疑似被瑶山扶剑妪斩杀的黄龙真人回来了。那老头眼也瞎了,腿也瘸了,杵着拐杖颠簸着爬上瑶山,接着向屠戮瑶山满门的大魔头谢长涯下了一封言简意赅的战书:速来受死。 这四个字狂的没边儿了。谢长涯这魔头刚刚斩杀了天下第一,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了,这疯老头不过是个被逐出山门的叛徒,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武林中人一边奚落黄百川的狂傲,一边又压抑着隐秘的兴奋与蠢蠢欲动的热血。谁能想到这武林中还有人敢向大魔头下这样一封战书,当真痛快!作为一个弃徒跑去为门派复仇,无论结局如何,黄百川都当得起一句“英勇”。 他们竞相奔走,这一战在人们口中越传越离谱。什么黄龙剑真人一剑西来,持金刚怒目相,与大魔头缠斗数百招,雷光噼里啪啦一痛乱劈,天地变色。 然而真实情况却相去甚远,黄龙剑真人只是坐在那里,等着谢长涯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瑶山。谢长涯身着黑衣,依旧撑着伞,不急不缓地走上来,似是踏青的游人一般。然而他用黑布蒙了一只眼,表情阴冷,暗藏杀机。 黄龙剑真人盘腿坐在青石砖上,他的手轻轻抚摸着依旧留着血迹的地砖,一头乱发跟满脸的乱须遮住了表情。 听到谢长涯的脚步声,他打了个酒嗝:“小王八蛋,你还真敢来。” -- 第75页 他拄着木杖,颤巍巍地站起来,风把他脸上的胡须吹散,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来。 谢长涯冷哼一声:“不过丧家之犬的乱吠,想要激怒本尊,还差得远些。” 黄龙剑真人又打了个酒嗝,缓缓说道:“老头子我对这狗屁武林毫无兴趣,你爱怎么折腾都是你的事。你杀人放火奸淫掳掠随你高兴,你愿意做皇帝老儿我也懒得管你。” 听到那四个字,谢长涯耳朵微微一动,黄龙剑真人像是自言自语般接着说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我徒弟呢?” “她挡了我路。”谢长涯抱臂站在那,纹丝不动。 黄龙剑真人哈哈一笑,下个瞬间他目眦欲裂,破口大骂道:“我**祖宗!” 这句粗鄙之词落地瞬间,两人身形都动了。这一招看着风驰电掣,实际上对两个当事人来说又足够缓。黄龙剑真人动作迟缓,但那惊天一剑连刺而出,在谢长涯心口开了个大洞。而谢长涯的刀也横劈开了黄龙剑真人的腹部,溅出一片血花来。若是有旁人在观,却又只能看到红影一闪,黄龙剑真人便倒在了地上。 谢长涯一个趔趄,落在地上,接着扑通一声贵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心口。腥臭的血液从他的口中涌出,然而谢长涯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来:“我看走眼了……你比那老虔婆有能耐。” 黄龙剑真人撑着最后一口气坐起来,听了谢长涯一句话,哪里还有不懂的。他双眼空洞,望着前方:“是我……棋差……一招……” 紧接着,他仰翻在地,身下的鲜血染红了地砖,似乎是与扶剑妪已干涸的鲜血混在了一起。 他为芙朱哭瞎了一双眼,才明白了何为心中剑。可惜他领悟了当年苦苦执着的一招,却漏算了谢长涯的心脏竟然跟常人不同,长在了另一边。 他一生后悔的事有好多桩。第一憾事是当年心中胜负欲太重,与芙朱决裂。第二憾事是未能认清自己心意,错过姻缘。第三憾事是他教的不好,害记名弟子战死他乡。没想到人到死前,却还要再添一桩。 他感觉血汩汩地从他的腰侧向外流着。他想了很多,最终只喟叹一声:“王八蛋,我今日未能……杀你,自有他人来收。” 属于他跟扶剑妪的时代终究还是过去了,他们就像盘桓不去的鬼魂,一直笼罩在江湖上空……如今也到了该各归来处的时候。好在他那一剑已经传下去了,已经不再有遗憾了。 谢长涯捂着心口,听了这话,活像听了个笑话般爆发出哈哈大笑,扯得他身上伤口一阵疼痛:“本尊等着!” 黄百川闭上眼,虚弱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谢长涯何等听力。哪怕黄百川声音微弱,这句话仍旧一字不差入了耳。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来,却也不知道在笑谁。 黄龙剑真人看到了江边的春花,往少女发鬓上插花的青年。乱花渐欲迷人眼,青年剑客却只摘了那一朵。 他站在远处凝视他们良久,微微一笑,接着转身离开。 他要去找自己的那朵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羞愧地没有话说 第51章 沈菡池不知道江湖上转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现在正为了边关即将迎来的战事焦头烂额地忙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羌人在那边虎视眈眈觊觎着天关,南边又传来了旱灾的消息。好在沈琼有先见之明,早早就给贪狼城挖了地下河。 但是贪狼城终究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等这仗打起来,南面的辎重他暂时指望不上,贪狼城多年经营下来的粮草也不知够不够。要粮要盐要武器,基本上要靠周边的城镇来填。 他正头疼着,手下副将急匆匆掀了军帐帘子进来,一脸凝重的神色:“小将军,出事了!明阳城被灾民堵了门,闹着要分粮,但是他们已经粮仓空了,城主向沈家军求援了!” 沈菡池只思索了几秒,便拍案下了决定:“拨一支骑兵过去帮忙震慑一下不安分的人……赵城主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如果灾民有愿意顺势入军的,带回来。” 副将叹了口气,领了命:“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沈菡池笑了笑,试图宽他的心:“羌人那边也闹着旱灾,两边一样,就看谁的命贱能熬了。” 然而这两人心里都像明镜似的——羌人那边遭灾情况远没有中原这边严重。按沈菡池跟云殊归一起的推断,待日头不那么毒辣、天气稍微转凉后,狼王阿尔图就要领着彪悍的北原砍头军打上门了。 …… 小坡村的朱长俞和祖孙二人撤离的早,倒是顺利逃到了下一个村子。没想到过了两天,这个村子里的水也干了,他们只能又收拾行李往下一个村子跑。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总是有那些烂进骨头里的坏胚子要发天灾国难的财,小坡村来的三人逃进安建城的时候,水跟大米的价格已经被哄抬了数十倍。无数灾民求着上面放粮,但是迟迟没有回音。 朱长俞跟钟叔躲着难民群,偷偷数了数盘缠,惊觉他们竟然只能在城里活半个月。这老少三人当真如无根浮萍,在这举目无亲的安建城里心中惶然。 朱长俞打听了一圈,听说明阳城那头粮草还充足,本来想再咬咬牙赶过去,没想到钟叔这把老骨头竟然因为连日奔波病倒了。小玉被爷爷突然的病情吓得哇哇大哭,三人只能暂时在这城里落脚。 -- 第76页 朱长俞背着钟叔去医馆抓药的时候,看到在大街上东倒西歪的难民,听着耳边孩子们哭着喊饿的声音,心下一阵茫然。钟叔攒了许多年,攒下了不到三十两银子,只够三个人在闹灾荒的时候活半个多月。他记得有一次宫中大办皇后诞辰,最拿不出手的贺礼也是价值百两银子的摆件。大操大办的宴席只因皇帝一句“腻”,便又撤下去倒了,换上新的。 那张桌子上有什么他不记得了,作为一个宫女生下来的下贱胚子,他坐在宴席末尾,跟几个混日子的文臣坐在了一处。他对面坐着的是问天司的寸天一,对方不像其他人一样带着市侩的笑容互相攀谈,只是斜斜地倚靠着盘龙柱,提着酒壶自斟自饮。朱长俞愣愣地盯着桌子上的菜肴看,一口未动。 寸天一这才抬眼看向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可是这菜肴不合五皇子胃口?” 朱长俞道:“我在想,这些珍馐美食,是不是只有皇家才能吃到?” 寸天一捻了捻自己的胡子,笑眯眯道:“皇家尊贵,这是自然的。” 朱长俞喃喃道:“凭什么呢?” 寸天一拿汤匙在碗里搅了搅,对他比了个手势:“五皇子,这盅雪莲炖雪蛤,价值百两,您猜猜,一口下去能养活多少百姓呢?”没等朱长俞回答,寸天一将手里提着的那壶酒一饮而尽,接着像是酩酊大醉一般开始脚步虚浮,向圣上告醉退下,只留给懵懂的五皇子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而此刻,在安建城,自愿做了百姓的朱长俞一边心焦地向医馆赶,一边模模糊糊地抓住了当时寸天一想对他说的东西。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最大的硕鼠就在他的身边,坐在那把雕龙衔珠的椅子上。 朱长俞赶到医馆后,发现里面躺的都是人,里面的大夫跟伙计用白布捂着口鼻,忙的脚不沾地。朱长俞正诧异着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生病,刚问了一句,大夫便向他投来了复杂的目光。 他听到大夫沙哑的声音有点颤抖:“怕是……闹时疫了。” 一日之间,安建城再次天翻地覆。灾民们刚刚涌进来,又开始哭喊着向外冲。瘟疫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每个人都不想困在这城里等死,安建城主也不敢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去。朱长俞抱着小玉缩在医馆的一角,两人依偎着取暖,愣愣地看着外面巡城的军队跟四窜逃亡的灾民。 小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哥哥,爷爷是……是时疫吗?” 朱长俞心里也是一团乱麻,然而他不能把不好的猜测说出来,只能揉揉小玉的脑袋:“不会的,哪儿能这么巧呢,发大水才闹时疫呢,肯定是那个大夫看错了。就算是时疫,咱们才进城里,不会那么快就得病的。我买了艾草,薰过这块了,你放心。” 小玉似乎被他三言两语说服了,麻木地点了点头。朱长俞骗过了小玉,却骗不过自己,焦灼地等待着大夫的结论。过了许久,久到小玉已经缩在朱长俞的怀里睡着了,医馆里蒙着脸的学徒才过来,对朱长俞摇摇头:“这位公子,确实是时疫爆发了。您家老爷子是不是时疫还能确认,但是……现在这城里已经不安全了。” 朱长俞看了一眼怀里的小玉,压低声音问道:“现在还有出城的法子吗?我想带着老爷子跟妹妹跑。” 伙计满脸惶恐,垂头丧气道:“您还不如求求佛祖显灵呢,我自己也害怕着呢。时疫这事儿太大了,城里估计谁也活不了。疫病好了前,城主哪怕烧了城也不会让任何人出去的。上次连肖乡那头发大水闹时疫,您猜怎么着?” 朱长俞僵硬地摇了摇头。 伙计道:“时疫都控制住了,结果上边怕传染出去,下令把染病的人都给杀头,然后烧了。到现在连肖乡还是死地呢。现在城里的大夫现在都打算跑了,谁愿意跟一群得了疫病的待在一起啊!可惜城主按着呢,我一个学徒兴许还能找个机会逃走吧。” 他说完后,唉声叹气地走远了。 朱长俞抱紧了小玉,心里渐渐变得一片冰冷。他坐在角落里僵硬地挺直了脊背,就像一尊冻上的冰雕。 他想起来连肖乡那件事了。有胆大不怕死的文官上表,说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连肖乡二百七十条人命不必都杀,但朱志南觉得太过危险,一纸轻飘飘的命令下去,便断送了这些人好不容易得来的活下去的希望。朱长泰还跪下去大赞父皇贤明,免去了其他地方百姓的一场祸事。 这个朝廷是这么肮脏的。上面金碧辉煌,内里腐朽不堪,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连自己的子女都能毫不犹豫地抛弃,更不会考虑下面百姓的死活。 朱长俞母亲地位低微,他作为宫女爬床生下的贱种,一直活得小心翼翼。看到宫人被拖下处死,看到自己母亲被吊死,他便自小懂了什么叫人命。在小坡村待了这么久,他也越来越明白。 但是宫里的那些人不知道,在他们看来,那就是二百七十这个数字罢了。连肖乡的百姓、小坡村的村民……全天下的人们,在他们的眼里,与家畜没有任何分别,是一张纸、一杆笔、一个印章就能抹杀的东西。他们化作了灰烬,始作俑者还能落得一句“父皇贤明”。 可笑,当真可笑。 在小小的安建城内,坐在灾民中的落难皇子人生第一次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若我为君”。 -- 第77页 第52章 罗宝珠最近的日子过的比之前好上了不少。因为黛丽雅对她的青眼相待,那些打心眼里鄙视她是个永朝人的羌人的态度恭敬了很多……至少没再出现像最开始那样想要把她掼在地上、暴力对她的粗鲁汉子了。 按理说,在这些羌人看来,作为一个卑贱的永朝人能有服侍草原的百灵鸟的殊荣,简直是天大的恩赐。然而作为当事人的罗宝珠却日渐消瘦,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勉强,原因无他—— 阿尔图、黛丽雅……还有那些将军们的永朝话说的越来越好了。 罗宝珠父母都是江湖中人,她从小也是舞刀弄枪,偶尔学些女红,基本上没接触过那些读书人、官员们操心的事情。然而哪怕是从不关心朝堂事的她,也隐隐约约猜到羌人这边的一些想法。这些异族人早就开始着手于学习,他们就像是吸水的海绵一样不断地汲取着永朝相关的事情,向内地不停地渗入。 若是这场战打赢了,羌人的贵族便能摇身一变,直接坐到华京的皇宫里,行云流水般地接管永朝的人民。然后这些游牧民族就会像幽魂一样渗透进百姓之中,把自己跟永朝人糅合在一起变成一个民族…… 他们甚至已经想好了战争胜利后的事情了。 罗宝珠缩在帐篷里,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思考这些事。越是想她就越是心惊肉跳。听着羌人们从一开始对官话一窍不通到现在能够用官话日常交谈,她有数次几乎尖叫出声。 然而篝火晚会那天,黛丽雅对她说过的那番话一直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回响。她试图接受羌人称王的想法,但是一想到届时的生灵涂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八个字又开始动摇她。 名义上她是黛丽雅的侍女,周围的人却不会忘了她卑贱的永朝人的身份,依旧虎视眈眈地提防着她。罗宝珠有几次想要装模作样地打探些消息出来,可惜她大约是没这方面的天赋,一无所获。尤其是面对那对兄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所有小心思都暴露在日光下。有一次她撞见阿尔图的时候,被那双冷酷如冰的绿色眼眸一扫,险些瘫倒在地。 最要命的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师兄高玉山在哪里。 她正出神,黛丽雅笑吟吟地回来了。她的手里拿着本书,见到罗宝珠后,黛丽雅高兴地向她招招手:“宝珠,你瞧这是什么?” 罗宝珠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探头看去,发现是一本讲男女情爱的话本。黛丽雅拉过她的手,温温柔柔道:“我一直对你们那头的故事很好奇呢,可惜我不认识永朝的字,你给我念念、教我认字好不好?” 罗宝珠心里猛地一跳,一滴汗顺着额头淌下来。她试图平复心神,不让黛丽雅看出端倪:“我也有好久没看过话本啦。黛丽雅,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啊?之前怎么不拿出来?” 黛丽雅似乎今日心情颇好,轻快地回答她道:“离这里最近的是贪狼城呀。” 她这句回答模棱两可,但深究起来,罗宝珠却冷汗涔涔。 什么意思?这书是从贪狼城来的?那岂不是意味着这伙羌人已经进过城了……他们有没有暗探潜伏进去?是不是城里有人接应他们?他们羌人生来相貌就与永朝人不同的,守关的将士为何没能看出来?难道他们贪狼城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一无所知么? 她一肚子的疑问千回百转,化作一声悲愤的控诉:那可是固若金汤的天关啊,怎么竟叫羌人摸了进去。 她努力打起精神,拿过那本书翻了翻,笑道:“这本可不好,写的净是些淫词艳句,不若换一本来吧。” 黛丽雅“呀”了一声,懊恼道:“我也不懂这些。”她思索一会儿,又道:“书应该都在外头牛车上,那不若你前去挑一本回来吧。” 她等的机会来了。 罗宝珠笑着应了一声好,压抑着自己想飞奔出去的欲望,不急不缓地走出帐。外面果然停了两辆牛车,她向旁边看守的守卫说了句“公主叫我来的”,接着装作挑挑拣拣的样子围着车转了一圈。牛车的车辙有点松,轮子上印着泥土,车上装着很多羌族内部不出产的物品。 罗宝珠心里已经百分之百确认了这两辆牛车是从贪狼城来的……那么,是怎么来的呢? 她挑了一卷书拿在手里,忧心忡忡地转过身去,正撞上一个脸上灰扑扑的男人。她因为心虚吓了一跳,下个瞬间视线便凝固了——她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周身的血液全都冻住了。 面前同样一脸惊慌无措的男人,正是他的师兄高玉山。他身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态,面容悲苦。打了照面后,高玉山似乎认出了自己的师妹,嘴唇翕动着要说些什么。 而此刻不速之客到来,羌族的守卫提着长枪走过来,嘴里骂骂咧咧说着什么,像驱赶家畜一样把牛车周围的几个旅人轰到了一边。他们排着队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罗宝珠看到高玉山偷偷回了一次头,向她的方向投来目光,又很快转过头去。 罗宝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不管不顾地把心里的一切恐惧忧虑喊出来,另一个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回到黛丽雅身边。 罗宝珠降生时,她的父亲老年得女,乐得不行,直接拍板给她取名叫宝珠,寓意他“逢春拳”罗不平的掌上明珠。罗不平也真把女儿当眼珠子一样疼,他的门派虽不入流却也有些积蓄,罗宝珠说不上锦衣玉食,也算过的富裕。 -- 第78页 她上面有三个哥哥,山上除了她跟她娘也都是一群师兄,这群哥哥们更是她生来的保护伞。罗宝珠作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师妹,顺顺当当的长大,以为自己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她第一次踏入江湖,受过的最大委屈不过是被登徒子调戏、夺宝又失败,接着向沙漠里探宝时便被异族囚禁。她仍然是那个刁蛮又任性的罗宝珠,但似乎有什么东西潜移默化地发生了。 罗宝珠攥紧了自己的拳头,险些把嘴唇咬破。明明只有眨眼的瞬间,对她来说却像是已经过了百年。 她下了决定,决绝地转过身去。 回到黛丽雅的帐篷中,对方笑意盈盈地招呼了她一声。而此时此刻在罗宝珠眼里,她那张绝美的容颜看起来竟显出了丝丝森然的鬼气。 罗宝珠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展示了一下手里的书:“我觉得这本更好呢,叫《花下间词》的。” “这本讲的是什么?” 罗宝珠坐在她身边,用衣袖擦了擦书封面上的沙尘:“是一位女才子跟负心郎君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记得角色都是干嘛的了(手动再见 第53章 以林知伊为首,沈家的暗楔逐渐地向贪狼城撤离,一沓又一沓的情报如雪片般向沈菡池手里飞来。从前沈琼一手提拔起来的军师帮他在幕后理了一些事,接着颇为讶异道:“小将军你瞧,洛祖辉的幼子似乎快到旬阳了。” 沈菡池听到洛祖辉三个字还未反应过来,略一思考,想起来这是“被流寇所杀”的前户部侍郎,也是他假想的情敌洛盛阳的父亲。洛祖辉之前从京城外放,正是要就任旬阳的巡抚,而旬阳位于江南水乡,自古以来都是块富饶的地方,是块人人都想要咬上一口的肥肉。 除此之外,旬阳作为七省码头,是富产采石场、铁与盐的泽南一带北上的必经之路,因而那边的势力向来盘根错节。比如作为太子的朱长泰,他在皇后的帮助下拉拢了不少当地的官员,在旬阳经营多年。旬阳当地的几个世族也借着他的庇佑,作威作福了许久。 空降的洛巡抚是出了名的清官,他外放到此地,有的是人心里不舒服。因此“流寇”一事顺理成章,听闻巡抚遇害的皇帝龙颜大怒了一场,命太子安排清缴周边的山匪一事。这事太子自然是办的漂漂亮亮,在朝堂上好好赚了一把声望。 自始至终,洛祖辉都是太子的一块垫脚石。 寸天一前脚收到风声,后脚便被钱朝阳拔起来两根暗桩,一时间不好运作。好在虞聆非朝堂中人,与这些势力牵扯不深,得了云殊归的信后便赶去救人。只可惜他晚了一步,正巧撞上洛祖辉被杀,好在保全了他幼子洛盛阳的一条命。 沈家的楔子顺着扮做流寇的那行人往下顺藤摸瓜地查到刘潭头上,线索却断在了半截。好在这时从数年前便开始调查的前任旬阳巡抚王泰安身上有了些眉目——潜伏在勾栏的林知伊本来目标是三皇子麾下的一名牵扯到丁万千谋逆一案的官员,却意外撞见王泰安的独子。 王泰安此人是寒门出身的学子,一举考上榜眼,期间未曾拜在任何一位文官门下,背景干净得可怕。但他安稳地在旬阳一地度过了十年任期,若说他身上没点猫腻,鬼都不信。 话题扯远了。回头再谈鬼面人虞聆与洛盛阳一事。 最近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麻衣鬼面人本是曾让武林人谈之色变的刀鬼虞天河之子。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而他独自流浪时被“醉亡鬼”收为徒弟这件事,知道的人便屈指可数。醉亡鬼与寸天一师徒有着同一个目标,因此早早便结成了心照不宣的同盟关系。 虞聆自小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因着师父跟寸天一的关系,唯一说得上几句话的人便是被变相囚禁在问天司里的云殊归。云殊归了解洛盛阳的性子,若是被他知道自己的仇家肯定按捺不住性子,于是叮嘱虞聆暂时瞒着他,想个办法把他带在身边,风头过了再送他去他兄长洛盛华那里。 于是虞聆便成了洛盛阳名义上的主人,带着他一边游历,一边向旬阳方向接近。洛盛华在旬阳以东的陈乡就任知县,两地相距不远。这也是皇帝美其名曰“一家团圆”,点了洛祖辉去旬阳的原因。 沈菡池思索片刻,向军师问道:“现今将洛盛阳送到旬阳一带,是不是操之过急?” 军师点点头:“我也是如此考虑的,但是寸先生那边寄来了一封信,您过目一下。” 一听是从寸天一那里寄过来的,沈菡池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他努力装出一副冷静的模样,把信接过来粗略一看,这信从头到尾都是寸天一写的。他略有失望,把信读完后舒展了眉毛:“既然寸大人那边自由安排,我们也不必操心贪狼城外的事情了。” 他随手把信纸反过来,看到寸天一在背面写了一句“徒弟媳妇,我徒弟他快害了相思病了,早点打完仗回来给他治治”。 沈菡池脸一红,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为老不尊”后,把信纸扔在火盆里烧了。 他试探着问了军师一句:“华京那边还有其他信吗?” 军师道:“这……没有了。” 若不是怕军师看了笑话,沈菡池只想趴在书案上闹一场算了。他正心里泛酸着,突然摸到信封里还有什么东西。军师看到他惊讶的神情,自觉地转身离开了军帐。沈菡池把信封用匕首裁开,里面还有一张对折起来的巴掌大的小画。 -- 第79页 带着沉木香的宣纸上面用浅淡的笔墨勾勒了一丛枝条,上面落了点点形状圆润的朱砂,右下角落了个云字,铁画银钩、遒劲自然,可不正是出自华京的无双公子云殊归的手笔。沈菡池举着画看了半天,一开始看着以为是梅,略一想才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酸倒是不泛了,沈小将军像失了神智一样嘿嘿傻笑了半天。他把画又对折好,嘟囔了一句:“闷骚。” 他故作镇定地又看了一会儿楔子们呈上来的情报,但是心里总有只小猫在伸爪子挠他,完全静不下心来。过了片刻后,沈菡池把脑袋探出帐外,把他的副将吓了一跳。 沈菡池干咳一声,颇为不好意思地问道:“下次往华京传信是什么时候?” 他想起来之前想送给云殊归的信还没给他。 搞定了心头一桩大事,沈菡池神清气爽,飞快地处理完了手上的东西。他看日头,差不多到练兵的时候,随手把堆在书案上的册子挪到一边后,露出了下面压着的一本书。这本书上用浓纤折中的行草写着“朝略”两个字。沈菡池目光落在上面,回想起这是当时在来路上撞见的那个叫姬隋的怪人送的书。 当时姬隋给他的收拢人心的建议正和他心意,他躺在马车上那几日便把这书看了小半。前面谈的都是一些关于为官的东西,虽然写的还算中肯,但是他没多大兴趣,后来便把这书放在了一边。 但现在一想,名叫姬隋的怪人明显猜到他的身份,为何要送给他这么一本鸡肋的书? 沈菡池越想越觉得当时的姬隋别有深意。他摸了摸云殊归的那张画,突然灵光一闪,直接拿匕首挑了装订的线,把这本《朝略》的封面拆开了。他用手捻了封面一角,竟然真的如他所想一般是双层。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夹层,里面也是夹了一张纸。 他看完了那张纸的内容,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连忙提笔写下一封信,不等墨迹晾干便唤了一声。他刚打算派人去送信,又站起身来,披上自己的披风,直接掀开帘子,急切地向外走去。 史书中对姬隋其人的记载,从这一瞬间开始。 第54章 姬隋者,修八尺有余,龙章凤姿,博览群籍,著《朝略》《存策》。麒麟儿曰:“上兵伐谋,龙韬虎略,余远不及隋也。其若不能为所用,必杀之。” 且不论后世对姬隋评价如何,沈菡池现在暴躁得很,想直接把他拖出来就地杀了,不管埋那种。 姬隋这厮,神神秘秘给他留下一段字谜,他解开后发现是一个贪狼城中的茶楼,立刻策马狂奔而来。没成想他刚到那,一盆凉水从天而降,差点浇了他这新上任的小将军一个透心凉。 姬隋就趴在二楼,笑嘻嘻地看着他:“可叫我好等。” 沈菡池翻了个白眼:“你把地址藏在封皮里,说不定我一辈子也找不到呢?” “那说明你比我的骡子还蠢。”姬隋托着下巴懒洋洋道,“要不是殊归求我,我都懒得见你这一面。” “……你下来,我保证不打你。” 姬隋只当耳旁风吹过,丢下句“有本事你上来啊。” “你下来啊!” “你上来啊!” 沈菡池觉得他们两个成年人在这斗气,实在不叫事,把马往门前一栓,将袖子一挽:“姬先生,我这就上去找你,你等着。” 姬隋见好就收:“得了得了我马上下来。” 最后两人还是在二楼找了个静室,点了壶粗茶,相对而坐。 沈菡池毕竟有求于姬隋,方才也不过是打闹。他正襟危坐,先向姬隋拱手道:“姬先生,不知存策——” “别,你还叫我姬兄就行。我虽年长你几岁,但也不是什么拿捏架子的人,鄙人一介乡野村夫,担不起这先生二字。”姬隋摆摆手,将杯里粗茶一饮而尽,“书嘛,写出来就是给人读的,但是我也得考考你,配不配读我这本书。” 姬隋说话还是那么夹枪带棒,但沈菡池早有心理准备,完全不动气,又行了一礼:“姬兄想考我什么?” 没想到姬隋啪一下一拍桌子站起来,逼近沈菡池的脸,一双漆黑双眼死死盯着他:“你可有称帝之心?” 这话但凡对面坐个别人,都要吓得肝胆俱裂,大骂一声“大胆”,叫来官兵把姬隋扔进水牢里。可惜对面坐的是沈菡池,他只在姬隋突然凑过来的时候眼睛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便恢复平静。 “姬兄想要什么答案?” 姬隋坐回去,半笑不笑地盯着沈菡池的脸:“你直接说实话就是了。” 沈菡池拿起茶杯,向姬隋微微一举,浅呷了一口茶,才道:“想过。” “想过?” 沈菡池悠悠道:“年少时时我家中遭遇巨变,曾想过若有一日我手握了大权,必将我的仇家剥皮抽筋,挂到菜市口示众。管他什么天潢贵胄,通通斩了,头拿来当蹴鞠。”、 他轻描淡写的话里说的仇家是谁,不言而喻。 “哦,这也不足为奇。”姬隋点点头,倒也没做什么其他反应,道,“若是我,父母被卸磨杀驴后,估计比你只会更恨。所以你现在是放下仇恨了?” “放下?”沈菡池一笑,“谁能放得下?云家放得下?沈家放得下?天关百姓放得下?” 他放下茶杯,杯底跟桌子轻磕,发出一声脆响。 -- 第80页 沈菡池抬起头,一双澄澈见底、满载星河的眸子望着姬隋:“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沈菡池实在不是个当掌权者的料子。我真反了,报仇以后又何去何从?若非羌人骚扰边境,我早就寻个山清水秀的山,躲进去修道了。修得白日飞升,降下道雷劈在仇家脑袋上,不是更快哉?” 带着云殊归一起。 他心里默默补充了这么一句。 姬隋闻言笑了:“若左有殊归,右有姬隋,你也当不成掌权者?” 沈菡池点点头:“当不成的。” “为何?” 沈菡池道:“一来没兴趣,二来我是断袖。” 姬隋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胡说八道!” 至于真正为何,沈菡池不愿说,姬隋却也猜得到。沈琼光明磊落、忠君爱国,哪怕惨遭污蔑,硬生生抗住三十六刀,又怎愿意自己亲子背下个乱臣贼子的罪名——尽管那高位上的人姓朱还是姓沈,他们都是不在意的。 说句实话,并非人人都像朱志南那样,为了权力,连人皮都懒得披上一张。姬隋看到沈菡池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跟云殊归说的一样,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七窍玲珑的心。但若是不问上一问,他又不甘心白让沈菡池捡了便宜。 只可惜,哪怕再不愿意,有些担子还是要背的。 姬隋道:“说正题吧。羌人攻城的时间,你心里可有准?” “眼见入秋了,阿尔图的战马正是膘肥体壮的时候,正是秋猎的好时候。我猜轻骑兵已经在沿河山埋伏好了,等他们后面的大部队上来,先遣部队就会开始第一波攻城。”沈菡池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画了道线代表城门,又画了个三角代表天关百里外沿河山,“一开始我打定主意避其锋芒,沿河山是我故意放去给他们的。知道敌人从哪儿过来,总比抓瞎强。” “然而沿河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部队过去,铁骑兵推下滚石木雷,怕是伤亡惨重。” 沈菡池叹了口气道:“明知他们在山上,这场仗我也不能打。若是我指挥强行攻山,这场仗能赢,但是难以应付后面赶过来的重骑兵。更何况辎重毫无音信,贪狼城这边实在是……” 姬隋朝他神神秘秘一笑:“辎重一事你不用担心,你家麒麟儿早就打点好了,粮草怕是一两日内就能到。” “嗯?”沈菡池睁大眼睛,他确实没听到任何风声,“莫非首辅大人那边……” “跟朝廷可没关系,虽然王康大人已经站在我们这边,首辅也已经松口,可惜文臣们那头仍旧掰扯不清。等官方的漕运,可能得等到冬天。”姬隋道,“我且问你,贪狼城百里外有一座山头,被哪个门派把持着?” 沈菡池注意到姬隋已经改口说了“我们”,略一思索,回答道:“是连山庄?” “你可知连山庄的当家人现在是谁?”姬隋不等沈菡池回答,便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武林中有一红袖榜,榜上第二名正是这连山庄的阮心秋。” “这又跟贪狼战事有何干系?” 姬隋又卖了个关子:“你猜猜?” 沈菡池挠挠头发:“莫非这阮心秋与羌人有血海深仇?” “正是了。你还记得丐帮弟子驰援天关,领头的少帮主丹宵么?” “这怎么能不记得?”沈菡池听到这两字,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丹少帮主被当年的主帅呼呼尔砍去头颅,挂在军帐外三天两夜,这等血海深仇……莫非,阮心秋与丹宵有旧?” “等她来了,让她自己同你讲吧。”姬隋道,“连山庄别的没有,钱跟粮食有的是。虽不及清苦山庄,但帮贪狼撑过一两个月不成问题。最多一个月,华京那边就能尘埃落定,到时候漕运一开,我们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沈菡池大喜过望,一拍大腿,连说了三个好字。姬隋对他竖起两根手指,嘴角向上一挑:“还有两件好事。一个是,阮心秋的弟弟阮星崎是冲霄盟李鲸先生的弟子,素有神童之名,最会揣度人心。他一来这里,你那些不听话的骡子也有了收拾的办法。还有一个是,姬某已经想出了三种攻下沿河山的办法,你且附耳过来——” “羌人骑兵指望凭借天险,山前和左右共有七个高地。但沿河山山上无水,山下有泉,我们想办法断了他们的水。”姬隋点了点桌子,“沿河山的泉水跟贪狼城的地下暗河相通,我们放出消息说主帅不仁,为打羌人竟给暗河下毒,毒死了老百姓。羌人多疑,不会再喝沿河的泉水。他们带的水估计撑不到两天,我们派五千精锐绕过仙居原去游击骚扰阿尔图的大部队,拖他们两天,这批轻骑兵便是瓮中之鳖了。” 沈菡池点头称道:“羌人最是珍爱马匹,绝不会拿马来试毒。这倒是个好方法。连山庄以火器闻名天下,若是他们这次能提供给我们雷门霹雳就好了,到时候拿雷门霹雳开路,我们这边伤亡会小很多。” 姬隋问道:“你猜轻骑兵大概有多少人?” 沈菡池估了个数,回答道:“三千到四千人。羌人追崇重骑兵跟重步兵,轻骑兵可够不上他们北原砍头军的门槛,估计数量不会太多。” 第55章 边关战事打响的两天前,筹办已久的武林大会风风火火地拉开了帷幕。但同程通脑海中一开始设想的景象不同,这次武林大会的气氛可以说得上是惨淡异常。 -- 第81页 其一,瑶山的扶剑妪前辈殁了。 程通听到这消息时,险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他才方请了瑶山的人来山庄做客,转头掌门人没了。虽然剑奴不知为何并没立刻回到瑶山,但这象征意义已然不同。没了扶剑妪的瑶山,跟个纸壳子没什么太大分别, 其二,冲霄盟的李鲸也死了。 别看这人没有扶剑妪名头响亮,但若要拎出来比较,程通可以肯定地说上一句,一百个扶剑妪也没有李鲸重要。无他,目前整个江湖的秩序都靠着冲霄盟维护着,无论是跟官家打交道还是解决自己的内部争端,哪一样也离不开冲霄盟。而冲霄盟的核心人物不是天字榜上有名的怀珠夫人,不是盟主姜车,而是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李鲸。这偌大江湖,无数大小事务都要经过他手才能调配。 早年程通未发迹时,曾见过李鲸一面,只是半柱香的功夫,李鲸便让他醍醐灌顶,一手建立起了如今这个号称“吞金兽”的清苦山庄。不谈李鲸对这江湖的贡献,单是对程通来说,他便是再造恩人。如今这人去了,武林少不得要动荡一番。 其三,怀珠夫人先前来找他,要借清苦山庄的力量找到两个人。第一个好办,小魔头姜沉霁,早有人向清苦山庄买过他的命。第二件便有些难了,她要见一个鬼面麻衣的年轻人。清苦山庄倒确实有这人的消息,但得到的线索是他早已离开了靖中,向陈乡去了。虽然程通也不懂他为什么不来参加武林大会,但这跟他也没关系,便没再继续让人调查。不过这事也不算难,鬼面人走到哪儿打到哪儿,吩咐下面的人留意一下总能找到他。但还有第三件事,怀珠夫人要见醉亡鬼。 ——这便难如登天了。别说他不知道醉亡鬼去了哪儿,便是知道,他也不敢告诉廖雨铃。天字榜上的人物哪个拎出来都够他喝一壶。 其四,三仙岛的岛主甄秀站在他的面前,铜骨金丝扇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程通欲哭无泪,所以说天字榜上的人物,无论是谁,他也不敢得罪啊。别看他清苦山庄戒备森严,在这些高手面前,仍然像张糊窗子的纸一样一戳就破。 程通哆哆嗦嗦,努力挤出两滴眼泪:“甄岛主,您这是闹的哪出啊?小人我寻思来寻思去,没有得罪您老吧?” 相貌清癯的甄秀冷冷一哼,将扇子在手上转了一圈,施施然收回了腰间。他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程通的太师椅上,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程胖子,我有一事要求你。” 程通看了看自己只是微微凸出的肚子,委屈了。但他不敢跟甄秀顶嘴,只好赔了笑脸:“您说,您说,无论是什么神兵利器还是天材地宝,都好办,清苦山庄立刻帮您找出来。” 甄秀“嗯”了一声,对程通的识相颇为满意,接着轻飘飘丢下一个重磅炸弹:“这次的武林大会,我来主持。” 听到这话程通差点摔在地上,他一张笑脸顿时挤在一起,露出个要哭不哭的表情来:“我的天老爷,甄岛主,您这是要我的命啊。谁不知道您老人家……不不,您淡泊名利,从不掺和这档子破事,您这怎么突然要主持大会了?这多掉您的身份啊。” “少废话,让还是不让?” 程通苦着脸:“这可不是让还是不让的问题啊。实话跟您说吧,主持这个武林大会,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我怕您……” 甄秀道:“有什么纰漏,我来扛着就是。” 程通还是不愿意,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甄岛主,我能否斗胆问您一个问题?” 甄秀瞥他一眼,道:“若是问我为什么要主持大会,我可以告诉你。”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我要杀谢长涯。” 程通这次真摔在地上了。他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恨不能抱上甄秀的腿哭一场:“甄岛主,您杀了我吧,这大会我不能让您主持啊!您这话一说出来,各路英雄好汉马上就跑干净了,谁还参加这个大会啊?您给我留条活路吧!” 甄秀倒是没动怒,只是蹙起眉头:“他谢长涯不过是武功高了些,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何以至此?谢长涯作恶多端,除了他乃是一件大好事,我不信没人参与。” 程通也不怕他了,掰开手指,一件一件给甄秀算起了账:“甄岛主,您三仙岛一向与世无争,实在是不清楚这群江湖好汉的路子。二十年前的白星教被群起而攻之,是因为记载了三种珍稀武功的织娘锦在他们手里,并且白星教实力不济。这群武林人得了织娘锦,平分了功法,后来才有了徐林、鸿鹄、高节三个门派。十年前杀了数十人的人屠子,手中有一把宝器解牛刀,武林大会上被人乱棍打死,刀最后落进了连山庄手里。五年前……” 他一件一件数下来,说得口干舌燥,抓了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才道:“那蜘蛛娘子的蚀骨流香散,目前正是在八仙宫里收着。您若是想要集结起人马来,首先得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您要杀的这人身上有利可图。第二,这人的实力决不能太高。这谢长涯,一来身上没什么可图的东西,他的内功刀法均是他们魔教的法子,您也知道,这功法邪门的很,魔教也从来不把他藏着掖着,我们清苦山庄甚至还有一份抄本——只因为数代教主年不到四十便走火入魔、爆体身亡。若不是想练功想疯了,谁会去要这东西?” -- 第82页 “第二,谢长涯杀了扶剑前辈。多年来,多少人前赴后继挑战她,均落得惨败,可以说扶剑前辈已经给武林人造了一个闻之色变的‘天堑’。如今天堑被谢长涯杀死,谁敢说他杀不了自己?不怕您笑话,我武功虽然不高,但也够用,但是吧……我绝对不想碰上他。见都不想见到。” 程通砸吧砸吧嘴,继续道:“还有最后……谢长涯并没有那么疯。他继任半月魔教以来,极少出门,虽然杀了不少人,但也未曾做出过屠戮门派,残杀妇孺的事情。是不少人恨的牙痒痒,但没恨他到要赔了自己的命去杀他的地步。若是他的徒弟姜沉霁,我估计倒是不少人愿意去对付他的。” 甄秀静静地听着,等程通说完,才又问:“若我说他想称帝呢?” 程通眨了眨眼,露出个凉薄的笑:“那更没戏了。不掺和朝堂的事,从丐帮血溅天关开始就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了。甄岛主……谁会愿意为了这个朝堂去送死呢?” 第56章 甄秀正要再说,只见程通书案上的烛火微微动了动,接着轩榥外人影闪过,一个身着玄色道袍的身影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 程通定睛一看,得,又是一尊得罪不起的大佛。也不知清苦山庄这纸糊的护卫什么时候才能拦住一两个天字榜的高手,也叫他面上不要这般无光。 来人正是白峰观的祝潜虚,亦是剑匣祝清平的师父。这位道士一撩道袍下摆,施施然坐在了程通那架价值千金的黄花梨书案上,翘起一边腿,笑道:“老甄,这般热闹,为何不叫祝某一起?” 甄秀则是面无表情看着祝潜虚,并不理睬他的调笑。程通见状,连忙给两位高手打起圆场来:“两位高手齐聚我这清苦山庄,真是蓬荜生辉啊。不知祝真人到此又是有何指教?” 祝潜虚抬了抬下巴,望向甄秀的方向:“老甄为何来此,我便是一样的理由。” 虽然程通已经猜到他的来意,闻言依旧苦了一张脸:“这,这实在不是程某能做主的事啊。若是两位执意要借这武林大会号召合路英雄豪杰,可否等我们先推举出新盟主再……” 祝潜虚奇道:“新盟主?我可记得这武林之前可没有什么盟主。非要说,我也只知道冲霄盟的姜盟主一人。程胖子,你们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程通虽然怨念祝潜虚也叫他胖子,但实在不敢委屈,老老实实回答道:“我本意是直接推选姜盟主的。之前李先生同我商议过,但是……” 甄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凭他的名声?” 程通扼腕道:“正是。冲霄盟虽然维护武林秩序多年,但……您二位明白,咱们江湖人最讨厌的就是受拘束,冲霄盟条条框框太多,虽然有效,但这么多年下来,对这套规矩有意见的人已经占了上风。” 甄秀冷冷道:“姜车就是个疯子。他想要个人人路不拾遗、匡扶正义的武林,真是笑掉他人大牙。” 祝潜虚喟叹一声:“但姜老弟别的不说,确是个圣人。冲霄盟的成立,终归还是利大于弊的。” “无所谓,你们的幺蛾子不关我三仙岛的事。程胖子,我便等你到武林大会最后一日。”甄秀站起身来,掸了掸袖子后转身离去。祝潜虚喊了他一声,但甄秀连个眼神都欠奉,身影消失在了掩映着的镂空木门后。 书案上的骨瓷茶盏还冒着氤氲热气,甄秀猝不及防一走,屋子里只剩程通与祝潜虚大眼瞪小眼。 祝潜虚摸了摸鼻子,从书案上下来,对着程通干巴巴笑道:“不知……祝某可否有幸蹭得程庄主一壶上好的君山银针?” 程通脸上堆笑,连忙唤来了下人,换上一壶新茶。祝潜虚端起茶盏浅呷一口,称赞道:“浮盏满室香,银针冠群芳。醍醐清肺腑,甘露洗肝肠。程庄主,你这君山银针真是顶好的货色,怕是皇家也没有这样的排场。” 他这句话说出来,程通冷汗唰地便下来了,顿时寒毛倒立,连忙道:“哪里,没有的事,祝真人过誉了。” 祝潜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将茶盏放回原位:“我听闻连山庄向贪狼城捐了一批物资,不知清苦山庄可否有西北战事的消息?” 得。这唱红脸的比唱白脸的还可怕。 程通觉得自己身上的肥肉隐隐作痛,但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拒绝祝潜虚的提议。程通苦着脸,打着哈哈道:“有的,有的。武林大会结束后,清苦山庄上年的收入就会送过去支持边关。这,有国才有家嘛,程某虽然不是忧国忧民的大侠,但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祝潜虚捻了捻清须,满意地笑了:“不愧是程庄主,果真是大仁大义。永朝武林有程庄主这样的人物,何愁不大兴啊。” 他点了点头,又补上一句:“程庄主,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来了这次武林大会。如果你有了鬼医的消息,麻烦派个人告诉他一声。” …… 一位青年站在茅草屋前,用一条白色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干了手上的血迹。他的眼神温柔似水,动作温柔细致如在抚摸情人的脸庞一般。 他抬起脚向前走了一步,留下了一个猩红色的脚印。 下个瞬间,横生突变,一道湛湛银光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斜射过来,直直向青年的面门而去。青年身体后仰,下桥躲过这一道银光,反手抽出腰间带血朴刀,“锵锵”几声挡住后续跟来的几道攻击。 -- 第83页 银色流光唰一抖,收回不速之客的手中。青年微笑着抬起头来,望着不远处突然出现的女子。 这女子正是冲霄盟三位核心人物之一的怀珠夫人,天字榜上第八名的廖雨铃。她提着带着金属倒刺的软鞭,目光冷冽地望着青年:“姜沉霁!” 她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又叫这孽种杀了一户人家! 原来这青年正是谢长涯的徒弟,江湖人称“小魔头”的姜沉霁。这小魔头可并非什么爱称,姜沉霁正是实打实的魔头。他师父尚且还克制些,但姜沉霁却是性好杀人,若是兴致上来,无论老人妇孺,通通都要死在他的“摘叶指”跟朴刀下。 这人早在清苦山庄的暗场挂上了名,冲霄盟却迟迟没有对他下格杀令。不知内情的人或许会一头雾水,但知道内情的人却默契地决口不提这件事。 这小魔头乃是冲霄盟的盟主姜车的儿子。姜车倒是没有袒护姜沉霁,但这事却被李鲸一直死死按着。无他,姜车一生都扑在了冲霄盟上,从未娶妻,也未留下除了姜沉霁以外的一儿半女。在事态没有恶化成这样前,李鲸曾想为姜车留下这个血脉,也找过他一两次,都已失败告终。 冲霄盟发展成如今这个秩序井然的庞然大物前,其实只有五个成员。这五人分别是姜车、廖雨铃、已经死去的李鲸,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已久的“红屠手”上官斩星跟一位未曾留下姓名的异域女子。但谁知这名异域女子从一开始就是魔教的人,不过是为了好玩才加入这致力于惩奸除恶、维护秩序的小团体——这便埋下了最初的祸根。 李鲸曾言,姜车是个多情又无情的人。他的多情只为了他的野心、对芸芸众生,他的无情确是对着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他是个典型的苦行僧,一不贪口腹之欲,二无爱无憎,三不求功名利禄。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妖女对姜车下了药物后一夜被翻红浪,逼得姜车待她如妻。姜车从不会解释这些事,于是不清楚真相的廖雨铃与李鲸觉得这是件大好事,还为他们筹备了一场简易的婚事。 没想到,妖女身怀六甲后,向李鲸下了秘毒“远香寒”后便逃离冲霄盟。廖雨铃记得再见她时,妖女已经抱了个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身红衣妖女当着姜车的面大笑着跳崖,那婴儿则是被谢长涯截走。 总之,是非恩怨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廖雨铃只有一个目标。捉了姜沉霁回冲霄盟伏法——或者直接就地格杀他。 廖雨铃望着姜沉霁的目光似刀,就像在看什么冰冷的死物。不料姜沉霁却是微微一笑,收回手中朴刀,向她施了一礼:“廖夫人。” 廖雨铃打断他的话:“免了,受不起。姜沉霁,你作恶多端,若是现在识相些束手就擒,兴许能多活些时日。” 姜沉霁发出一声拉长的“哦”声,兴味盎然地将廖雨铃从头打量到脚:“廖夫人这话,是以什么立场说的?” “自然是冲霄盟的立场。” 更出乎廖雨铃的意料,姜沉霁摊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恭敬不如从命。” 廖雨铃闻言一愣,姜沉霁却只是笑笑;“我这人有个优点,就是识时务。天下第八来缉拿我,我怎敢以卵击石?更何况,作为侄子,我本就应该去冲霄盟吊唁一下李副盟主。” 廖雨铃差点用软鞭刺穿他的胸膛,深呼吸数次才按下心中的杀意。她戒备着走上前去,将冲霄盟特制的捆索捆在姜沉霁的手腕上,这才收起软鞭:“上路吧。” 姜沉霁歪头,漆黑的眼珠望着廖雨铃的侧脸,嘴角噙着笑,一脸纯真地问道:“廖夫人,冲霄盟不参加这次的武林大会么?” 若换个不知道姜沉霁杀人成性的人,谁能想到这外貌看着俊俏文雅、干干净净的青年竟是个魔鬼? “这便不劳半月教的少主费心了。”廖雨铃特地将半月教三个字咬重了一些,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加轻蔑些。 姜沉霁叹道:“可惜,我倒还想见我父亲一面呢。” “你也配?”廖雨铃拉进了捆索,愤声道,“少套近乎,你此次必死!” 姜沉霁闻言发出一阵笑声,笑得肩膀乱颤,甚至弯下腰来咳嗽了几声。廖雨铃警戒地看着突然发疯的姜沉霁,对方却只是抬起身说道:“套近乎?廖夫人真是误会了。我只是想看看他面对我的时候,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来啊,哈哈。” 他抬起脸,方才还一片纯良的神情已然彻底扭曲,变得偏执而疯狂,眼神怨毒得像要穿透廖雨铃的胸膛,把她的心肝脾肺活活剖出来。他黑色的眼珠染上了一层猩红,嘴角几乎咧开到耳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笑,整个人看着异常可怖。 廖雨铃见了他这副样子,险些后退一步,喃喃说道:“你果然是你娘的孩子。” 第57章 押运姜沉霁回冲霄盟的廖雨铃不知道自己与姜车擦肩而过。她心中急着回去奔丧,借了雍州的小道走,正巧与快马加鞭赶往靖中参加武林大会的姜车错过。 武林大会暂表不提,安建城的时疫已经闹得越来越厉害了。朱长俞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他偷溜进医馆见了钟叔,这位朴素善良的老人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形销骨立。朱长俞望着如风中残烛的钟叔,眼眶酸涩,险些掉下眼泪来:“钟叔,我觉得这样不行,我们离开安建城吧!” -- 第84页 钟叔已经病得糊涂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花了半晌才认出眼前人是朱长俞,操着喑哑的嗓子道:“……老头子我怕是不行了。孩子,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啦……我只求你带着小玉走吧……” 朱长俞拼命摇头:“我怎么能把你丢在这里!钟叔,你怎么忍心让小玉失去最后一个亲人啊?” 钟叔气若游丝,苦笑一声道:“我老了,你们还年轻,孩子,不要把命搭在这里啊……” 他艰难地坐起身来,一只手撑着薄薄的床板,几乎把肺咳出来:“你走啊,走啊……我知道你不是简单的人,求你保护好小玉,就当是完成老头子最后的心愿吧……” 钟叔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息。两滴泪落在床板上,洇湿了一小块,很快便蒸发不见。渺小的事物大概都是如此,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朱长俞捂住自己的嘴巴,哽咽声从他的指缝漏出,他几乎快要站不住身体了。 他闭上眼睛,咬咬牙,转身冲出了医馆,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钟叔,将这栋在黑夜中就像吃人怪物一样的医馆远远地甩在身后。 钟叔说得对,他必须要带着小玉走,现在就走…… 夜风在他的身后呼啸着,他在充满了痛苦呻吟声的阿鼻地狱里狂奔。没成想到了他们下榻的驿站附近,远远便见到火光冲天,几乎染红了半面天空!不,不止这一家驿站被烧了,逐渐地,更多的建筑燃起了火焰,连成一片,整条街变成了一片火海。风中隐约传来了哭喊声,朱长俞心里咯噔一下,用最快的速度向那个驿站跑去。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驿站外,不住地有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滚滚的浓烟从驿站的门里涌出来。朱长俞刚要往里面冲去,便被一个壮汉拽住了手臂。这壮汉肤色黝黑,手上长满老茧,一看便是庄稼汉:“小兄弟,不能进去啊!要死人的!” 朱长俞怒吼道:“我妹妹还在里面!!!” “俺老婆还在里面呢!”壮汉喊完这句,直接嚎啕大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不停地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来。他狼狈地用手臂捂住自己的脸,撕心裂肺吼道,“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开开眼吧!” 朱长俞甩开他的手,但很快就有其他人七手八脚地按住了他。他目眦欲裂,几乎要发狂的时候,一声怯怯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传进了他的耳朵:“哥……”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他惊喜地望向发声的地方,灰头土脸的小玉正站在人群后面,伸出双手,不住地摸索着。朱长俞喊了一声“妹妹”,挣开众人,用尽全力跑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失而复得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小玉还活着,她温热的体温就是证明,他没有失去自己的妹妹。 “哥?哥,你去哪儿了……” 小玉嗫嚅着问他,朱长俞回答不上来,一时语塞。他拿自己的衣角给小玉擦了擦脸上的黑灰,接着强颜欢笑道:“哥刚去看爷爷了,京城来人把他们接走治病了,咱们现在就出发去明阳城好吗,等爷爷病好了就去找他。” 小玉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朱长俞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到她瘦小的身体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不愿意细想小玉到底是害怕着刚刚差点烧死自己的火灾,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壮汉依旧在嘶吼,很多人都在哭,街上依旧有病人哀嚎的声音,这座安建城几乎沦丧成了话本里的无间地狱。朱长俞把这些声音全都听进了进去,他们拧成一股,向他的耳朵里不停地钻进去,几乎要撕烂他的大脑。他感觉自己头昏目眩,一股呕吐的欲望顶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骂谁,他只是想要痛痛快快地骂上这么一句。从他熊熊燃烧的心火里冒出一股强烈的冲动,这股冲动驱使着他下定了决心,在街道的中央站定了身体,接着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臂,大声喊道:“静一静!!!大家伙,听我说!!!” 他这声呼喊振聋发聩,几乎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没想到乱糟糟的人群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下来了。逐渐,人们的目光陆陆续续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猛地一挥手,指向了更远处开始冒起火光的地方:“你们看看,越来越多的建筑起火了!这是意外吗?!在场的父老乡亲们,你们觉得这是意外吗?!” 没有人说话,人群鸦雀无声。朱长俞不管这些,自顾自继续吼道:“这是那群王八蛋,他们要屠城了啊!你们还记得肖乡吗,闹时疫的肖乡怎么样了!!!他们要杀了我们,他们害怕官老爷们也被时疫害了!!!”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重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朱长俞将手臂高高举向天空:“这群王八蛋要杀了我们所有人,有病的没病的都要杀!我们就这么让他们杀了我们吗?!做爹娘的想想自己的孩子,想想我们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他们问都不问一句我们染没染病,就要杀了我们!!!这群当官的人,鱼肉百姓,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到头来把我们当做牲畜想杀就杀!你们真的甘心吗!” 刚刚拦住他的壮汉怒吼了一句:“不甘心!” 人群中逐渐响起了声音,最终,所有灰扑扑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眼神都变得愤怒起来。他们怒吼着不甘心,直到朱长俞再次举起手:“我们今天必须逃出城!愿意跟着我的人,捡个趁手的家伙,我们冲出去!!!” -- 第85页 小玉攥紧了他的衣角,朱长俞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别怕,我们马上就能走了。” “哥!” “没事的,小玉,我一定会救你的。” 小玉还想说些什么,朱长俞狠了狠心,甩开了她的手,把她托付给了一位妇女。小玉在他身后呼喊着,朱长俞大步向前走,将她的声音甩在了身后。 在他的组织下,被围困在安建城的老百姓们提着木棍铁锨,一边高声喊着“冲出去”一边集结成了一个庞大的队伍。随着他们往城门方向走去,更多的人加入了这个长队,竟然有几分像个小军队了。作为领头人,朱长俞走在最前面,手里拎着自己的匕首。 这把匕首一直藏在他那件嫁衣里,本来是他准备用来在送亲路上自裁的,没想到真的会有再用上的一天。 ——他毕竟是个皇子,哪怕他恨透了自己身上的血脉,他依旧是个皇子。 很快,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就在城门跟举着火把的士兵队伍相遇了。这群士兵见状二话不说,立刻挥舞着武器杀向了草头部队。朱长俞振臂一呼,两边人混战起来。朱长俞又吼了一句“老幼妇孺躲在后面”,动作快如闪电,直接用匕首刺穿了一个攻向他的士兵的喉咙,翻身又踹翻了另一个士兵,将匕首扎进他的心脏。他把尸体上的长枪捡起来,像是失去理智的野兽一样嘶吼着,借着奔跑的力量穿透了下一个人的胸膛。 滚烫的鲜血迸射而出,溅了他满身满脸,但他完全不觉得恶心或是恐惧,反而,他觉得自己从来没像这样清醒跟冷静过。鲜血的味道刺激了参与这场战斗的人们,他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为了自己跟身后家人的性命不死不休地厮杀起来——这正是朱长俞想要看到的局面。 在这场几乎称得上是单方面屠杀的械斗中,普通老百姓的身影像是被收割的麦子一样飞快倒下,但安建城守城士兵的数量远远不如他们的人数,逐渐这场惨烈的屠杀渐渐偃旗息鼓——以百姓的惨胜结束。 安建城的城门已然被鲜血染红,有的是属于士兵们的,更多的是属于百姓们的。朱长俞指挥着剩下的人撞开了城门,他们像是重获新生一般欢呼着冲出了城门,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接着陷入后怕的情绪中,狼狈从递上爬起来,不顾身上的泥跟血,马不停蹄地向更远的地方四散奔逃。 满身鲜血、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的朱长俞回过头去,他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人群,望到了队伍最后的小玉。 她紧紧闭着的双眼里蜿蜒出两道水痕,她站在离朱长俞很远的地方,在无声地哭。朱长俞望着她,抬起手按住正在汩汩冒血的腹部。刹那间天旋地转,他身形一歪,狠狠摔在了地上。 第58章 遥远的华京城,今日的朝堂因为安建城血案变得人心惶惶,上朝前各派人马简直吵翻了天。左副都御史王康透过乌泱泱的人群看到钱朝阳站在文官队伍最前方的背影,这位号称三不沾的老首辅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只是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手中拿着笏板,像是完全不关心这场震动了整个永朝的暴动。 当然,没有任何人在意他的想法。钱朝阳出了名的不管事,看来这次依旧是打算作壁上观。当今圣上就是喜欢这样不给自己添堵又有点手腕的人,才叫他一路爬上了首辅的高位。 王康敛去眼中精光,学着钱朝阳的模样,闭上眼睛,摆出了一副不闻不问的架势。 纠察御史点过卯后,文武百官列成队,缓缓进入了正殿。刘思礼低眉顺眼地从御座一侧走出,尖利而阴柔的嗓音盖过了嘈杂的百官,在金銮殿中回荡:“皇上驾到——”文武百官立刻收了声,齐刷刷跪了下来,一边高呼“皇上万岁”,一边偷偷摸摸抬起眼来打量着帝王的脸色。朱志南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两颊凹陷,眼窝凸出,面色苍白,看着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来似的。遗憾的是,朱志南的表情掩映在冕冠的流苏下,在这有些阴暗的大殿里看得并不真切。 朱志南坐在御座上,抬起手:“众爱卿平身。” 还没等人们站定,他突然暴起,抬起手掀翻了御案,把众人吓了一跳。鎏金的砚台砸碎在钱朝阳的脚边,乌黑的墨水溅了他一鞋。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只有朱志南压抑着的喘气声。 “有谁能给朕解释一下,安康城到底怎么回事!” 太子的舅舅,安国公童秋恒站在钱朝阳身后约莫三四位的位置,他听到钱朝阳发出一声叹息,心中“咯噔一下”。他还没来得深思,只见钱朝阳出列,缓缓跪下,花白的头颅深深埋下—— “陛下明鉴,臣有本要奏。” 老首辅抬起头来,脊背挺得笔直,他念出了一长串名字,接着怒斥道:“——这几人欺上瞒下,胆大包天,一手造成了安建血案!叫天下人怎么想陛下,如何想我大永!罄竹难书,罪该万死啊!” 顿时朝上一片哗然,无他,钱朝阳说的这些人,正是当今太子的左膀右臂! 紧接着,首辅派的文官纷纷出列,哗啦啦跪倒一片。 这次朝会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以钱朝阳为首的文官一脉,加上几名亲王,联名弹劾了太子朱长泰,洋洋洒洒为他列了十大罪状。其一,暴虐无道,准许了安建的屠城令;其二,懒政渎职,将政务甩给外家的官员,造成外戚干政,祸乱朝纲;其三,不守孝悌,残害手足,妄顾伦理纲常;其四,与后宫妃嫔勾结,**后宫;其五、其六…… -- 第86页 一桩桩罪状数下来,无数话语将太子维持着的形象彻底打碎。 “太子罔顾王法,没有担当,实在不配为君,还望陛下三思啊!” “赵大人,请废太子可是动摇永朝根基,你居心何在啊!?” “陛下三思,太子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建功立业,哪里有这般不堪!陛下,千万不要被小人蒙蔽了双眼啊!” 太子一党的人与首辅派战得不可开交,御座上的帝王只是面沉如水地看着底下的乱态。谁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忧心如焚的安国公抬头往上望去,只见御前的红衣太监噙着笑。下一瞬间,太子撞开了大殿的门,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谁在说孤的不是!父皇,您不要听信谗言,我——” 太子急着为自己争辩的话语还没出口,朱志南抄起刘思礼准备好的新镇纸,向朱长泰的面门掷去。他这是气得狠了,这一下丢出去,玉石的镇纸结结实实砸在了朱长泰的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满脸殷红鲜血的朱长泰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呆滞地看着目眦欲裂的朱志南站起身来,一抬手,御前侍卫将他团团包围了起来。 “将这孽子给朕拖下去!!!大皇子朱长泰失德,不配为君!” 这句话一出,相当于剥夺了朱长泰继位的可能性,变相宣布了废太子。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只剩朱长泰的哀求声。朱志南听了心烦,转过身去:“刘思礼,拿圣旨来!” 首辅派的说辞他可以不在乎,他做下这个决定还是因为太子一党的人。他朱志南尚还在壮年,太子竟然已经已经笼络了这么一大批官员为他站队!他还没死,太子怕是已经在琢磨着怎么叫他退位让贤了吧!狼子野心,其心可诛!更何况他这个儿子,确实不是个称帝的料子,陈乡案仍历历在目,他竟然还敢纵容手下屠第二个城?!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太子恃宠而骄,竟敢闯进金銮殿打断朝会。再给他一段时间,他是不是就敢带着羽林力士逼宫,拿下他这个爹了? 完了! 童秋恒眼前一黑,直直向后栽去。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殿前的刘思礼对着钱朝阳,微微点了点头。 还有娘娘,娘娘不会见死不救的…… 当天下午,安国公夫人拜访皇后,却意外吃了个闭门羹。皇后只冷冰冰丢下两个字——“不见”。通传的大宫女皮笑肉不笑道:“安国公夫人,后宫可不得干政。咱们娘娘被太子殿下伤透了心,实在不宜见客。”安国公夫人哪里甘心就这么回去,高声地向里喊着“娘娘救命”,被皇后的宫人直接赶了下去。 翌日,太子一脉的官员几乎被连根拔起,安国公府首当其冲。这些年他们跟着太子捞了不少油水,负责调查的官员个个摩拳擦掌,人人都恨不得在这摇摇欲坠的大厦上踹上一脚。永朝的朝堂,转瞬间便是天翻地覆!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这是彻底失了恩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首辅派为什么发了疯弹劾起了储君,但其他人夹起尾巴做人总是没错的。一时间,乌烟瘴气的永朝官场竟是清静了不少。 与此同时,西北贪狼城的第一场战役打响,新上任的镇西将军带着他麾下的白狮军跟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策士打了羌人一个措手不及,把羌人的先头军队包了饺子。但未等贪狼城的百姓开始庆祝,羌人的第二波攻势已然到达。贪狼城的百姓在睡梦中,听到地动山摇的巨响,他们披着衣服翻身起来看,坚固的城墙另一边已经燃起了熊熊硝烟。 令人闻风丧胆的北原的重骑兵来了。这群力大无穷的兵士骑着高大的铁甲战马,全身全都裹着精铁打造的厚铠甲,手持极沉的长戟长枪,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当年的三千名丐帮弟子正是被他们纵马屠戮,撕碎在天关外。哪怕是昔年的沈琼,也是被这支无坚不摧的羌人铁矛打得节节败退,身上留下大大小小无数伤痕。后来沈家训练了步兵操长柄斧专砍重骑兵的马腿,但也只能打个险胜,每次交手都两败俱伤。 如今北原重骑兵再现,沈琼的旧部再次开始人心惶惶,军营里出现了躁动不安的情绪。说实话,沈菡池本来也没有打胜仗的把握,但这次连山庄支援的物资里送上了大批火器,包括一种叫做霹雳雷火的威力不大不小的爆弹,这倒是让他有了个主意。 是夜,北原重骑兵兵临城下,逼近了贪狼城百年屹立不倒的城门。领头的大将呼呼尔正在疑惑为何永朝人不从他们在远处开始就派兵拦截,还在想着莫非沈琼的儿子是个草包的时候,下一刻贪狼城墙上出现了一排持弓兵士—— 嗖!嘭! 伴随着响箭射出,许多巴掌大小的东西落在他们中间。下一刻,这些泥丸子伴随着响声猛地炸开,惊了身披重甲的马匹。马匹还来不及四处逃窜,炸开的霹雳雷火点燃了埋在泥土下,蜿蜒数里的火油!熊地一声,重骑兵被无数道猛地窜起的火焰分开,冲散了阵型。呼呼尔惊骇异常,勒紧缰绳,正要指挥重骑兵冲出包围之时,冲杀声响起,贪狼城城门拉开,夏筹、金虎二员猛将率领着兵士冲杀出来! 夏筹望着呼呼尔的目光就像在看杀父仇人。他们二人数年前就交手数次,有胜有败。但夏筹永远忘不了的是,当年的呼呼尔砍下义士丹宵的头颅,用枪挑了,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他不停狂笑的模样。午夜梦回,夏筹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 第87页 “放!” 沈菡池挥下手中军旗,城墙上弓箭手再次发射了一轮爆弹,重骑兵的马儿慌乱不堪,阵型越来越散,整个队伍直接被夏筹带兵从中间撕开了一个口子。呼呼尔怒喝了一声,操着长枪迎上夏筹手中的长刀!锵地一声,兵器相交溅射出火花,夏筹的兵器险些脱手,他不禁向后仰去,整条胳膊被呼呼尔的蛮力震得发麻。 呼呼尔大笑道:“你们费尽心机又如何?!就算没了马,你们也没人是我的对手!永朝人,太弱了!” “少猖狂,老子来会会你!”金虎轮着巨斧迎上来,他的攻击毫无章法,但胜在他同呼呼尔一样是天生神力,招招逼近,丝毫不落下风。加上夏筹从旁帮忙,呼呼尔竟逐渐落了下风。 姬隋抬起手,望着火墙,沉声道:“必须速战速决,等火势小些,呼呼尔整了队冲出来,我们依旧要落下风。” 话音落地,一身银甲的沈菡池提了剑,便向下走去。凛冽寒风将他肩上的绣着白狮旗帜的黑色披风吹起,在夜色中不停鼓动。姬隋惊道:“你要去哪儿?不行,你是主将,你现在不能上!” 沈菡池一双墨色眼眸里沉静如水,火光倒映在他眼底,他压低声音道:“夏将军、金副将打不过呼呼尔。” 姬隋拧紧眉头:“我不懂武艺,但他们两人对一人也不行?” “不行。”沈菡池干脆地给了结论,“被打败只是时间问题。这第一场正式交战,贪狼城不能输。” 姬隋不知说些什么来拦他,嘴唇翕动着。沈菡池的脚已经向前迈了一步,结果却被一只纤细的少年手臂拦住了。 一名看着十三四岁的蓝衣小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城墙上。他一只手拿着只啃了一半的苹果,嘴里还嚼着,脸上的表情漫不经心:“你不用去。” 沈菡池心里一动,把目光再次投向战局中。从贪狼城再次涌出了一批人,在那群兵士的后面还有一位白衣的女侠。她面容姣好若桂宫仙子,飘飘若九天玄女,气质清冷不似人间之人。这女侠身后跟了一批着灰衣的高壮汉子,可不正是连山庄赶来弛缓的江湖侠士! 沈菡池不知说些什么好,愣了片刻才道:“太危险了!传令官,快去把阮女侠叫回来!” “我姐会搞定他的,”小少年一边摇头一边打了个嗝,语气懒洋洋地说道,“她知道就是那个人杀了丹宵。虽然我们现在名义上是来帮你的,但我们连山庄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不会听你指挥的。” 第59章 永朝这边有了沈菡池这个主将,羌人那边也有,正是传言中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茹毛饮血,可止小儿夜啼狼王阿尔图。此刻前方两军交战,阿尔图却坐在军帐里,两条长腿搭在书案上,一边肩膀上停着他的苍鹰,另一只手捧着一卷竹简在看。一盏黑铁油灯在他脚边静静燃烧着,衬得他坚毅的面庞柔软下来。阿尔图碧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惬意,似乎完全不在意战事的情况。 “王,公主来了。” 一名士兵通传了这个消息,阿尔图“嗯”了一声,把竹简随手丢在一边。头戴繁复银饰,肩上披着红纱巾的黛丽雅走进军帐里,身后还跟着一名羌人侍女。 “哥哥,前方战况不妙。”黛丽雅操着一口羌语开门见山道,“不知贪狼城从哪里弄来了一批神奇的火器,打了重骑兵一个措手不及。你是不是该出去主持一下了?” “嗯,我知道了。”阿尔图道,“你来便是要说这事?” “你心里有数就好。”黛丽雅看他表情仍旧波澜不惊,心里有了个猜测,便不再说些多余的话,“我便先回去了。” 阿尔图抬手向下虚按,沉声问道:“总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永朝女人呢?” “宝珠?”黛丽雅道,“她去给战俘送断头饭了。今夜不是要处死他们了?” 阿尔图微不可查地勾起一边嘴角,道:“先前你同她说的,不是要放她回家么?” “是的,放她回家。”黛丽雅贝齿轻叩,咬重了“她”这个词,“只是她。” “你心里有数就好。” 阿尔图把这句话原样回给了黛丽雅后,重新倚靠在了他的椅子上。黛丽雅余光瞥到书案上有一封烧了一半的信,上面写满了永朝的文字。她把目光收回来,接着将手拂在心口,向阿尔图行了一礼后缓缓退下,动作轻柔得像一只百灵鸟。 她永朝话学的不错,文字倒是学的不精。若是她能看懂,便能明白最上面一行写的是—— “狼王陛下,谢某伤势已大好,随时可以进行下一阶段。” …… 十二年前的华京城,正逢帝王诞辰,举国欢庆。周边的数个小国纷纷来贺,包括海上的江启、贡冈国,西部的固椒国、濮龙国,南面的谷阳国等等。羌人虽然不成一国,但上一任的狼王巫塔亦然带着儿女与不算丰厚的贺礼来为朱志南祝寿。 当然,各位君主各怀鬼胎,巫塔也不是那个例外。羌人与永朝一向不睦,他此番又是带了示威的心思来的,带着来势汹汹的护卫队就进入了华京城。按理说,入华京城应当下马,但是巫塔刻意要求卫兵骑马入城,险些跟华京的巡城队大打出手。 朱志南生气吗?当然不爽,但是以当时永朝的兵力来看,打固椒国跟玩儿似的,但是对上羌人确是完全没有底气。哪怕羌人明晃晃地开始挑衅,但是朱志南依旧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得不为他们安排最好的住处。 -- 第88页 所以,当巫塔提出要参观永朝的宫殿时,朱志南心里气得发疯,面上却只能装成宽容大度,大手一挥同意了这件事。 尚还年幼的阿尔图还记得,他骑着马进入宫门时,两侧的所有人都用敬畏、混着憎恨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一行人。他觉得很有趣,所以他忍不住笑了。当朱志南带着巫塔参观他的寝宫时,他被准许在御花园玩。跟在宦官跟侍女身后的阿尔图漫不经心地穿过一条又一条华美的回廊,看着精巧美丽的琉璃灯跟上好的雕花木栏杆,心里毫无惊叹,倒是坚定了总有一天要攻占了永朝的决心。 无趣的是,永朝的这群皇子皇女早就被嘱咐过不要在这个时间靠近御花园,一路上他清闲的很,都没有碰到不长眼睛的人来挑衅他。阿尔图百无聊赖地向锦鲤池里丢了块石头,看着一池鲜红色的鲤鱼惊慌地四下奔逃,觉得这场面像极了如今的永朝。永朝有这样窝囊废的朝廷跟这样没有志气的王,却坐拥着丰饶的物资跟广袤的土地……还不如早点叫他羌族称王算了。 “你们永朝的王都没有子女么?这花园太过冷清了。”阿尔图明知故问道,“本王子倒是想同年纪差不多的人亲近亲近。” 他的眼神锐利,被点名问话的宦官瑟缩了一下,咽了口唾沫,颤巍巍道:“这……这个时辰,皇子们应当不在的。” “哦?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阿尔图冰冷的声音带上几分隐秘的怒火。他虽然年纪不大,但身上隐隐已经有了属于王者的气势,他这句话说出来,宦官登时两股战战、牙齿打颤,差点跪倒在地高呼饶命。若不是后面胆大的侍女扶了他一把,他就真的跪下了。 侍女额上也冒着冷汗,但是却没有宦官这样不堪。她强作镇静,向前一步,微微福了福身子:“王子消气,今日是皇子们去翰林院点卯的日子,诸位贵人都不在宫中。但奴婢记得有位皇子正留在宫中养伤,若是王子有意结识,奴婢这便代为通传。” 阿尔图点点头,坐到长亭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侍女匆忙离去。过了半晌后,她牵着一个看起来年龄同他差不多的少年走了回来。这少年瘦骨嶙峋,背还有些陀着,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是不是个跛子。但他相貌还算清秀,阿尔图有些怀疑这胆大的宫女是不是找了个小太监太蒙骗他。 结果还真不是。宫女带来的这位竟然真的是皇子……不过却是宫里最不受宠的皇子,不受宠到随便一个宫女都可以把他拉过来,拿来讨一个异国王子的欢心。 阿尔图坐在石阶之上的长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名瘦弱的皇子。没料到的是,这皇子竟然不卑不亢地抬起头同他对视,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乌黑的眼睛冷漠地盯着他的双眼,就像是在看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阿尔图知道自己有些时候看起来是令人恐惧的,尤其是他那双不怒自威的翠绿眼睛,有时候连羌族的勇士都会怕他。他觉得来了些兴味,从长凳上跳下来,开口道:“幸会,我是阿尔图。你的名字?” 他这句话语气冷硬,算不得客气。再怎么样,阿尔图也只是一个“王子”,但是哪怕他用这中口吻对一位“皇子”说话,也没人敢出声打断他,说一句他的不是。 这些永朝人只知道退让,不懂得什么叫捍卫自己的尊严,这也是阿尔图不齿他们的最大原因。换了他们羌族人,哪怕拼上性命也要让冒犯自己的人知道什么叫做悔恨。 面前不受宠的皇子仍然抿着嘴,连陪个假笑都欠奉:“我是朱长俞。” 阿尔图想了半天,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面翻出来这个名字。一个宫人的孩子,朱志南酒后乱性的产物,存在感稀薄如空气的五皇子。看他这副弱不禁风,似乎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推倒的样子,阿尔图心想传言果然不假——这个朱长俞简直不受宠到家了。 阿尔图又跳回长凳上,拍拍自己身边的座位:“上来坐。” 行动不便的朱长俞缓慢地抬起腿,磨磨唧唧地爬上石阶,坐到了长凳的另一边。阿尔图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一个皇子,腿是怎么受的伤?” 那名侍女抢过话茬:“王子,这乃是——” 阿尔图冰冷如刀锋的眼神剐过去:“我是在问他。” 侍女险些窒息。她本以为阿尔图不过是个孩子,谁曾想到的目光就像能杀人一样,宛如一匹威慑猎物的狼,下一秒就要将她开膛破肚。 阿尔图又转过脸看朱长俞,后者这才开口道:“跟大哥打闹,摔了。” “我也有弟妹。”阿尔图道,“若是我,就不会让弟妹受伤。” 表情一直僵硬如死尸的朱长俞听到这句话,突然笑了:“那你至少有一个优点。” 阿尔图意味深长道:“有时候,退让可不是一直管用的。至少在我们羌族,讲究适者生存,只要你够强,才不会有人欺负你。” 朱长俞“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阿尔图的话。阿尔图瞧他可怜的样子,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怪不得这永朝一无是处,一个皇室就连基本的团结都做不到。父亲不爱护孩子,兄长不保护幼弟,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你争我夺……哪怕外面有个庞然大物在虎视眈眈,他们仍旧要先在内部争个你死我活。 可笑至极。 但这个局面对他们羌族倒是件大好事,阿尔图不介意再加把火,稍微推波助澜一下。他从腰间解下来自己惯用的铜匕首,把手上嵌着小颗的绿宝石跟镀银的羌族图腾,顺手塞到了朱长俞的手中。 -- 第89页 “算我们有缘分。你便拿着这个吧。”阿尔图剔透的翠绿的双眸望着朱长俞的双眼,似乎要深深看进他的心里,就像一个要引出他心中恶念的魔鬼,“你知道该怎么用它。” ——朱长俞从疼痛中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破床上,底下的木板硌得他浑身发疼。 他的手中仍然死死地攥着那把本来准备用来自裁的匕首。 朱长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上面缠上了厚厚的绷带,但随着他一动,伤口便又被撕裂,殷红色从里面透了出来,逐渐扩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额上渗出了汗珠。 他的床边坐着一个蒙面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朱长俞也不惊讶,把匕首收回了鞘中,这才镇静地对上了蒙面人的目光:“我妹妹呢?” 蒙面人的声音沙哑,听不出年龄:“放心,她在安全的地方。” 朱长俞闻言便不再出声,似乎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蒙面人见状,为他鼓了几下掌:“不愧是五皇子,颇有大将之风。你就不好奇我是谁?为什么要救你?” “无所谓。”朱长俞看着房顶的稻草,冷声答道,“你救我,除了我有用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 “不错,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你跟你那个蠢到家的大哥真是完全不同。”蒙面人哈哈笑了起来,“以前你说不想,但是现在……你想去角逐一下那个位置了吗?” 他竖起一根手指,向天上指了指。 第60章 洛盛阳侧着身子坐在板凳上,双脚一晃一晃,手里捧着个啃了一半的石榴。石榴血红色的汁液染在他的唇上,衬得这朵华京牡丹又娇妍了几分。 他头上戴着帷帽,长长的白色薄绢垂下来,随着微风舞动,掩去了大半的容颜。虞聆坐在他的身边,无柄钢刀斜挎在腰间,一张鬼面依旧阴恻恻的,叫人看了便不舒服。 洛盛阳现今已经不再对他有任何拘谨,随手抓了他的衣角便擦手。虞聆也不恼,虽然面上的表情被那张铜面具遮得严严实实,但他露在面具空隙里的双眼里却流露出一股接近于宠溺的情绪来。 “我们离陈乡还多远?”洛盛阳突然问道,“你是要把我送到我哥那去吧?” 虞聆动作顿了一下,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洛盛阳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斜睨他一眼,凤眸里写满了调侃:“怎么,舍不得本少爷了?也不知道哪个混蛋,当初还叫我走。” 虞聆现在已经能或多或少猜出几分他的情绪来,而不是当初说什么就信什么的状态了。他沉默片刻,诚实地点点头:“对。” 洛盛阳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便粲然一笑,猛地把石榴丢到一旁的地上,接着站起身来,直接坐到了虞聆的身前,两只手臂搭到他的肩上:“其实——” 石榴在地上滚了滚,沾上一层灰,但是现在已经无人顾忌它了。 洛盛阳的手按在了虞聆的面具上。他歪着头,对虞聆微微一笑:“你若是叫我看一眼你的脸,我就不走了。” 虞聆听到这句话,身形僵**几分。他拿这铜面具把自己的脸遮的严严实实,倒不是因为他想要塑造个什么独立独行的江湖怪人形象出来。实际上,他无比憎恨着自己的相貌,甚至憎恨自己的声音,憎恨自己控制不住的嗜血欲望,憎恨自己的笨嘴拙舌。 相貌可以遮起来不看,但声音每次发出来他却不能不听。所以他一直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主动同人交流,他也一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可这些天来,面对着洛盛阳,一次又一次地,他觉得自己太过驽钝。他不懂应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让洛盛阳高兴,每次他想说些什么,最后的结果总是把对方惹怒。 洛盛阳很好,好到他不配。如果是温文尔雅的云殊归的话,应该能把他哄得很开心——跟他不一样。而且洛盛阳爱慕着云殊归,他们也很相配。 胸口传来闷闷的疼痛,他怀疑是金花公子的九节鞭留下的旧伤又复发了。 见虞聆不说话,洛盛阳便又知道他容易陷入自我低潮的毛病又犯了。他叹口气,右手食指扣起,敲了敲虞聆的铜面具,发出“当”一声脆响。 “蠢死你算了。”洛盛阳道,“连什么叫调笑都不懂。” 虞聆闷声道:“不懂。” 洛盛阳本想生气,一想虞聆一向不通人情世故,又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了回去。他先是气鼓鼓哼了一声,复又笑道:“蠢死你算了。那你猜猜,我为什么要摘你的面具?” 虞聆确实努力地想了一下,但是没有得出答案,于是只是无言地望着洛盛阳。洛盛阳愣是从他那双冰冷得不像常人的漆黑双眸里看出来几分委屈,无奈地再次重复道:“蠢死你算了!” 他不等虞聆反应,一鼓作气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因为我想吻你啊。” 他感觉到虞聆彻底僵住了。他一动不动,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洛盛阳的脸瞧,直到洛盛阳从耳根红到脸颊,险些用双手把脸死死捂住。他瞪了虞聆一眼,这眼神含羞带怯,眼角不知是因为恼火还是羞涩染上几分红色。 太难了。 洛盛阳虽说性格开放,先前也没少向云殊归表白过……可那不一样,当时的他并没有现在这般浑身燥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感觉。 不一样的,他至今才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 第90页 见虞聆像块磐石一样一动不动,他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嘟囔道:“算了吧,当我什么都没说。” 不料他方才起来,下一刻,一只如铁钳一般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洛盛阳回过头去,猝不及防,撞了虞聆一个满怀——倒像是他主动投怀送抱了。 “你干嘛啊,你——”洛盛阳推了他一把,理所当然没推动。手无缚鸡之力的洛公子又哪里是击杀金花公子的麻衣鬼面人的对手? 虞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空谷山泉,又如丝竹乱耳。 “可以。” “什么?”洛盛阳一怔。 “你想吻我,可以。” 虞聆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铜面具上。洛盛阳平日里的狡黠、大胆、热情全都消失不见,他只是愣愣地望着虞聆的手,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很快,他的脸再次染上红霞,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发出聒噪的鼓动,仿佛下一刻,他这颗不听话的心脏马上就要撞破胸膛跳出来,撞到虞聆的身上去。 虞聆已经将面具揭开了一道小缝。洛盛阳已经有点承受不住自己的心跳速度,头昏目眩,刚想要挣脱虞聆逃走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咳咳。” 虞聆一把把洛盛阳揽到身后,无柄刀向上提起,就要冲向声音发出的地方。下一瞬间,一旁的树上突然沙沙作响,片刻后钻出来一个人。这人倒着吊在树上,两条腿勾着一根树枝,五官挤成一团,看起来十分滑稽。 “二位真是郎才……郎貌。打扰二位,真是对不起。”倒吊着的人愁眉苦脸道,“鄙人索十,乃是清苦山庄的苦力,来给这位虞大侠捎个消息的,莫杀我,莫杀我。” 虞聆沉声道:“谁?” “这个嘛……”索十沉吟片刻,见虞聆提了刀上前一步,连忙摆摆手,“我说,我现在就说!是冲霄盟的怀珠夫人,叫我转达这句话。虞聆,你的师父给你留了东西在冲霄盟,速来一见。” 洛盛阳从虞聆背后探出头来:“师父?” 索十连忙道:“她还说,要是虞聆大侠你不信,就让我把你师父的名字告诉你。江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 虞聆反手把刀转了一圈,又收回腰间,盯着索十,言简意赅命令道:“说。” “歪得很,你们这些大侠,脾气真的一个赛一个不好。”索十嘟囔道,见虞聆身上周身气质又冷了几分,才挤出个讨好的笑来,“你师父乃是醉亡鬼,我说的对不对?” 洛盛阳戳戳虞聆的腰,虞聆露在面具外的耳朵肉眼可见的变红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索十就像得了特赦一样,立刻一个翻身,坐到了树枝上:“好,那我话带到了,大侠,后会有期。” 他脚下发力,足尖在树枝上一踩,身形如一只飞燕般横空刺去。他一边赶路,一边还不忘回头向两人眨眨眼:“祝二位百年好合啊。” 这话惹得洛盛阳又想起来索十躲在旁边看他二人腻腻歪歪的样子,气道:“喂,虞聆,你怎么没发现这人啊!都被他看到了,我……我靠!” 他难得说了句脏话。虞聆老实回道:“他藏匿气息的功夫不错,我……心神不在这上面。” 在哪上面,不言而喻了。 洛盛阳气得踢了他一脚,不过他这下没有使力。更何况哪怕他用力了,对虞聆来说也不过是挠痒痒。他气呼呼地要走,虞聆再次拽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可以继续吗?刚刚的事。” 虞聆从当初那个不苟言笑、坚如磐石、死气沉沉的鬼面人,进化到如今都能堂而皇之耍流氓了,不得不说是一大进步。洛盛阳怒极反笑看着他,接着抽出自己的手,把自己的包袱狠狠砸到了虞聆身上:“混蛋,亲你自己去吧!” 他气呼呼地走了。 不过这次虞聆知道,他不是生气了。虞聆站在原地思考片刻,接着拎着包袱,大步流星地追上了前面气势汹汹的红色身影。 “洛盛阳。” “干嘛!” “你不走了那句话算数吗?” “……都说了,我的命是你的。” 洛盛阳停下脚步,转过身,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光辉,他的眉眼几乎要融化在柔和的光里。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第61章 天光乍破,贪狼城外的厮杀声逐渐小了下来。夏筹被呼呼尔震断了一条手臂,金虎力有不逮,二人逐渐显出败相来。连山庄的阮心秋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奔来,似是姗姗来迟,又像是来的刚好,雪亮的剑身应声出鞘,刺痛了呼呼尔的眼。 她面若寒霜,竟比寒铁更冷上几分。但那双剪水的眼眸里又燃着一把火,似要将呼呼尔燃烧殆尽。 战场上突然出现一名女子,这事说来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更何况这名女子还是一名风华绝代的美人,穿着一身白衣突入战场,就如九天玄女降临凡尘一般。这荒诞的错位感,如要类比,就像是花楼的莺莺燕燕里突然钻出一黑面虬髯的壮汉。 呼呼尔先是一怔,复又朗声笑道:“看来你永朝是当真无人了,竟叫一名娇滴滴的美人来迎战!你们的小将军呢,怎么像是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女人的身后,也算沈琼的种?!” 阮心秋不为所动,只是提剑上去。呼呼尔作为羌人的一员大将,并非徒有虚名。他不仅不像他的外表一样莽撞,相反,他谨慎的很。从前两军交战时,沈琼曾评价过“呼呼尔这人,乍一看粗莽,细思来精细,是头长了狐狸脑子的莽熊”。见这美人攻来,呼呼尔提了十二分的小心,使了巨力抡起武器砸向阮心秋的头颅,毫无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 -- 第91页 眼见着,一位佳人便要香消玉殒在这战场上。沈菡池实在按捺不住了,本想立刻跳下去助阵,却被那少年——阮心秋的胞弟阮崎星抓住了手腕。 阮崎星穿着件滚着兔毛边的黑色斗篷,他抬起眼看向沈菡池,泠泠双目间满是傲慢。 “你这人怎么这么莽撞?却不知道你是如何当上这主帅的。”阮崎星嗤笑道,“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君主,也不会叫你这样不识大体的毛孩子做将领。永朝气数确实到头了。” 他自己便是个孩子,傲慢地说出这么一席话来,倒不惹人厌。沈菡池被他数落这一句,脑子反而冷静下来,没有急火火地跳下城墙,而是后撤了一步,继续观察着战场。 单论力量,莫说是军中,整个世间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拼得过呼呼尔,更何况,一是呼呼尔手中的长枪就有四十二斤重,阮心秋一介女子,自然难以与这羌人中的猛将抡起的重武对抗。二这把长枪有七尺多长。两人对战,一寸短一寸险,阮心秋只拿了把长剑,本就落了下风。 她哪里会真的跟呼呼尔硬拼,这刺去的长剑不过是虚晃一枪,呼呼尔长枪砸下来,她便立刻将长剑脱了手。长剑落到地上发出“当”的一声,阮心秋灵活翻身,如一条入水的游鱼样从呼呼尔的手臂下钻上来,手中小剑向呼呼尔的双眼刺去——她手里的竟是一把子母剑。 呼呼尔吃了一惊,试图停止手上攻击。但这把重四十二斤的长枪又哪里是这么好操控的,强大的惯性扯着他向前,眼见着小剑就要刺瞎他的双眼——这莽汉猛地偏头,拿自己的耳朵接下了阮心秋的剑招! 刹那间鲜血迸射,呼呼尔半个右耳被阮心秋直接削了下去。只能说,呼呼尔不愧是呼呼尔,吃了这一招后只是脸色狰狞片刻,连声闷哼都未发出。他一手反握住阮心秋的胳膊,铁钳般的手制住她的动作,另一只手上的长枪掉了方向,就要把阮心秋拦腰劈成两半。 但下个瞬间,呼呼尔突然意识到不对。阮心秋肤若凝脂,但隔着一层白纱,他掌心中钳住的手臂僵硬而冰冷,哪里像是活人的皮肤!而且,那只手上还带着金丝手套! 阮崎星挥动手里的军旗—— 呼呼尔惊愕抬头,原本围着他的白狮军已经后撤了一大圈。 他反应很快,立刻撒开手,但不及爆药的速度快。呼呼尔震怒望着已经轻功飞离的女子,她半条袖管空空荡荡,像是折断的蝶衣。这名动江湖的美人只是温婉一笑,对他做了个口型—— “去死吧。” 轰! 江湖上有不少门派,有凭诡谲御剑术冠绝武林的白峰观,有一人之力震慑武林的瑶山,有行事疯狂的半月魔教,有以涤荡武林风气为己任的冲霄盟。大大小小的门派,林林总总,什么绝活都有。最强悍的门派大家还要争吵一番,但若是提到江湖上最有钱的门派,毫无争议。第一,富可敌国的清苦山庄。这第二嘛……自然是背靠宝山的“江湖火器司”连山庄。 阮心秋这只木手臂里塞满了连山庄多代制器师傅呕心沥血研制出的爆药,称得上一句价值连城。这些爆药威力不太大,但架不住呼呼尔把这么多的量拿在手里——莫说是呼呼尔,便是玉皇大帝来了,这么近的距离也要被炸掉半条性命。 呼呼尔狠,阮心秋更狠。早在数年前,她便想出了这么一条计策来,不惜断去了自己一条手臂,只为了换上机关木手。 隔着滚滚的烽烟,呼呼尔的怒吼声响彻天际。白衣的仙子逃走的速度依旧慢了一步,气浪把她掀在地上,满身是火的呼呼尔扑向她,被金虎的重斧拦下,不消片刻,也跟着重重倒下,烧成一个火球,发出连连哀嚎。纵使他是条汉子,也受不住活活烧死的痛苦。 城墙之上的沈菡池猛地扭过头去。阮崎星粉妆玉砌的脸上,眉眼疏离,傲慢而漠然。刚刚正是他身旁这个少年夺过了军旗,指挥着白狮军撤退。也正是这个少年,在阮心秋摔在地上的时候冷静地说了一声“做得好”。 那是他的胞姐,血浓于水的亲人。哪怕是沈菡池这个外人都替阮心秋灼伤的半边身子痛起来,但是阮崎星却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一般,更何况他似乎对阮心秋的行为完全知情。 沈菡池看到阮崎星的手仍旧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袖,攥到指节发白。 沈菡池没有提醒他放开手,也没有动。 姬隋敲响了鼓,白狮军的将士发出了代表胜利的战吼。天关外滚滚的黑烟逐渐散了,羌人先是丢了一员大将,重骑兵也在这场战斗中折了不少,吃了个大亏。他们很快撤走,白狮军的将士们还要追,便被沈菡池喝止了。这边的伤员也不少,姬隋大致估算了一下伤亡人数,这次依旧是场险胜,但比他们一开始预计的已经好了很多——连山庄出了不少力。 两个将士抬着昏迷不醒的阮心秋回来了,沈菡池还没来得及说话,看到阮心秋伤势不重的阮崎星就松开了他的衣袖,转了身向另一边救治伤兵的地方走过去。 沈菡池喊了他一声,阮崎星挺直着背,连头都没回:“我很忙,别来烦我。死者的抚恤,清点伤亡人数,登记名册……你也少操心,下一场仗就该你上了,别死了。” 姬隋哎了一声,道:“不愧是李鲸的徒弟,够狠。”他说完这句话,便背了手,摇头晃脑向城墙下走去:“我也不能输了个孩子,去忙咯。” -- 第92页 结果只剩了沈菡池一个人面对着昏迷的阮心秋。他无奈地揉了揉鼻子,道:“把我的帐篷清出来给阮姑娘养伤吧。” 他心里不太是滋味,觉得自己确实跟呼呼尔说的一样,像个缩头乌龟。一场两军的争斗,居然要名江湖女侠来左右战局。无论是数年前,还是现在,贪狼城,不,白狮军都欠了一些人太多。但这笔债细数起来,根本追溯不到源头。 战场另一边,羌人的军营里一片沉寂。阿尔图垂下头默哀,黛丽雅流着泪水,用五彩的织锦盖了呼呼尔烧成焦炭的身躯。狼王肩膀上的苍鹰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叫。围着他们的羌人勇士个个眼圈发红,目眦欲裂。 阿尔图抬起头道:“这次是我们大意了,永朝人只会弄些阴谋诡计。我必提了永朝主帅的脑袋回来,以祭呼呼尔将军在天英灵!” 羌人勇士们发出震天的怒吼。黛丽雅用眼角瞥向阿尔图,看到他脸上没有丝毫悲色,似乎一切仍在正轨。 她越来越猜不透自己的哥哥在想什么了。 第62章 是夜羌人再次突袭了天关,或许是呼呼尔的死刺激了阿尔图,这次羌人的攻势比以往更猛,铁骑兵进攻像是不要命一般,拿命来换部队的推进,把贪狼城派出的三名大将打得节节败退。尽管这几位大将拼死抵抗,但还是被羌人像长矛一样的先锋队捅破了阵型,一时间方寸大乱。 姬隋心知羌人那边有阴谋,仍有心再劝,但见城内军心开始涣散,只能无奈地同意放主帅出去抗敌。 主帅沈菡池终于卷了将旗出辕门。 阮崎星扒着城墙,看到白狮旗被风吹起,挡住沈菡池单手提着银枪的飒爽背影,无端叹道:“他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姬隋道:“他比我还小上几岁。” “好像别人说着他是‘希望’,‘继承者’,他就真的是了一样。”阮崎星冷笑道,“把两国的战争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不觉得太过儿戏了么?” 姬隋没有答话。 即使此刻城墙那边杀声震天,城墙上仍旧像是一片死寂一样,只有呼呼的风声夹杂着碎霜,打在两位策士的发丝与肩头上。 在阮崎星以为他想结束这个话题的时候,姬隋又突然开口,打破了压抑的沉寂:“我觉得……他只是努力让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他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了黑压压的人群中,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激荡起一圈涟漪,又沉没进漆黑的深潭之中。 …… 华京的清晨,朱志南还在龙榻上沉睡的时候,边关的急报送到了寝殿。 贪狼城外两军交战正酣,沈小将军扳回一城之时,采酒城破! 这一嗓子把朱志南惊醒了,他直接从床榻上滚了下来,头昏目眩。不知为何,最近他觉得自己精神不大好了,每日晨起都昏昏沉沉,像是完全没有睡过一样——不,现在这不重要。他猛地坐起身来,怒意勃发,大声呵斥了句“快说”,传令官瑟缩一下,赶紧继续报道:“是魔教!魔教从采酒城中偷袭了军营!魔教从采酒城取道支援羌人,沈小将军身受重伤,生死不知!” 朱志南站起身来,踢到了脚边的尸体。他这才想起来,昨晚他恍惚间又陷入了梦魇,失手掐死了前来送香的婢女。 比起西北的战事,区区一个奴婢的性命实在不值一提……更何况,在这皇宫中每天都要死个十几人,贵为天子的朱志南也只觉得麻烦。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感觉脑袋上的青筋在突突跳,挥了挥手道:“拖下去。” 左右侍卫从寝殿外进来,不声不响地拖走了婢女已经冰凉的尸体。朱志南者才想起来一般,道:“刘忠呢?叫他去皇后那里通传一声,昨晚的侍女冒犯了朕,朕杀了。” 帝王正焦头烂额之时,暗卫从房梁翻身下来,单膝跪在地上,低声道:“陛下,刚刚乙十三回禀说,云殊归要出城了。” “什么?” 朱志南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拔高了声音。那云家的小子,虽然不甚听他的话,但是一直安安分分,没做过这样挑战底线的事。 但是此刻,长期的疲惫、怒火、焦躁等等情绪混杂在一起,充斥着本来就颇为昏聩的朱志南的头脑。接连的重磅炸弹已经让他无暇思考了,他早就忘记了当初留着云殊归的目的,干脆利落地下了命令:“甲四,去杀了他。不听话的棋子已经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他勾着嘴角,冷笑起来。帝王此刻的表情阴郁可怖到哪怕是从暗卫营里摸爬滚打上来的甲四都不禁有些怵头,恭敬地压下头,应声道:“是。” “呀!” 街上挑着担的卖花郎被驰骋而过的马惊到,险些摔了个跟头。他刚想骂娘,发现绝尘而去的是位身穿二色太极道袍的公子,脏话又讪讪咽了回去。 快点,再快点,到他身边去。 云殊归狠狠甩下缰绳,马蹄声哒哒哒,越来越急促。一阵疾风将他束发用的玄色发带吹散,远远地甩在了空中—— 华京的如玉公子蓬头垢面地向前疾驰着,像是身后天崩地裂,眼前是逃出生天的最后机会一样。若是有人能看清他的面庞,便能发现他那张俊秀的脸上表情绝望而狰狞,惊心动魄。 刹那间,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刺入了他的肩胛骨,这是暗卫用的带有血槽的箭,开弓是银光湛湛,离弦如长虹贯日,扎入皮肉的一瞬间便带出一串血花,浸红了那件罩袍。云殊归发出一声闷哼,身影晃动一下,险些跌下马去。 -- 第93页 快点,再快点。 但这股疼痛比不上他用断了手筋的手扶着木架子,拖着残腿一点一点挪动身躯时感受到的万分之一,更比不上午夜梦回时见到亲人,醒来却发现眼前只有空落落的房间时胸腔传来的揪痛。云殊归就像完全感受不到背上的铁箭的分量一样,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城门冲去。 他身后传来暗卫“奉命拿人”的呼声,近在咫尺的沉重城门被守城的官兵一点点推上,而身后箭雨纷纷—— 他闭上了眼睛,又猛地睁开。 他在这座名为“华京”的无形囚牢里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忍受着御座上那个人常年的监视跟控制,努力地淡化自己在权力漩涡中的存在感。 他以为自己已经修成了为了大局能舍弃一切的圣人,但今天才发现他却仍旧是那个莽撞的阿浮。 哪怕寸天一支持着他,哪怕所有人都支持着他,可不明智的行为永远都是不明智的行为。他在这个最需要他出力的时候去边关见沈菡池,不算是满盘皆输,但也绝非一招好棋。 但是他云殊归,落子从不悔。 “走!” 顷刻间,时间如静止一般——一个灰衣身影从他身旁掠过,他的身法如一只入水的鱼鹰般漂亮,手起刀落,斩断了射向云殊归的箭。云殊归侧过脸,透过飞舞的乌黑发丝回眸望去,与他擦肩而过的是名素未相识的中年男人,眉眼刚毅,看着隐约有几分面善,但云殊归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人。 这位不速之客身上传来一股浓烈的酒臭,这股气味不像是单单染在衣衫上,更像是已经深入骨髓了一般,一看便知道是位长期借酒消愁的酒中客。 灰衣人落在了地上,右手向后一甩,展平手臂,作出长刀拦路状。 “多谢。” 云殊归来不及去思索这人是谁,也来不及说更多。他只能抛下两个字,纵马穿过逐渐合拢的城门,长驱而去。 灰衣人抬起左手,握住了那条玄色发带,接着拿它胡乱束起了自己的头发。 “大哥,抱歉。” 这句微不可闻的话语淹没在了刀剑铿锵相撞的声音中。云白笙仰天大笑,一刀劈倒一名冲上来的暗卫,猩红的血液溅了他一身,但他丝毫没有动摇,眼神越发狂热,仿佛打破了禁锢一般:“来啊!战个痛快吧!”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周赶作业真的爆炸,跪了 第63章 传闻中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命不久矣的沈菡池正躺在床上,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翻阅着姬隋的大作。他胸前缠着一圈又一圈厚厚的绷带,但精气神看着不错。 “沈将军,我带我阿姐过来见你,我们能进来吗?” 帐外传来了阮崎星的声音。这小子此刻的语气恭恭敬敬,丝毫没有先前的傲慢。沈菡池努了努嘴,心知自己怕是沾了阮心秋的光。 “二位稍等,我穿下衣服!” 他坐起身来,一个用力,不小心扯痛了自己的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拿过一旁的衣物穿好,翻身下床,坐到书桌前:“阮姑娘,阮公子,请进来吧。” 二人掀开帐帘进来,沈菡池示意他们坐下。阮心秋也不客套,只坐下来,笑道:“小女子这便不与将军见礼了。” 她早就失去了一条手臂,此刻没有装上机关手,半边袖管空空荡荡的。沈菡池自然也不会拘泥于这些虚礼,道:“阮姑娘前来可是为了辞行?” 阮心秋道:“正是。” 沈菡池颇为可惜道:“连山庄义士们千里迢迢赶来,要不是此刻事态特殊,不然沈某肯定要好好招待你们一番,实在可惜。” 阮心秋温言软语道:“无妨,我等此次前来,也并非是为了游玩赏乐。等边关战事了,还望将军能前来我连山庄作客。” 她此刻姿态,分明是位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哪里看得出来前些夜里与呼呼尔以命相搏的气势。沈菡池望着她的面庞,忽地想起了苏芳英,一时心里涌上无限惆怅。坐在另一侧的阮崎星把手伸到他眼前,气呼呼道:“喂,看什么看,登徒子,不许看我阿姐!” “崎星,不可无礼!”阮心秋呵斥了他一句,他才翻了个白眼,把手缩了回去。 沈菡池摸了摸鼻子,颇为尴尬地解释道:“抱歉,是我失礼了。只是看到阮姑娘,我一时想起家母……” 阮心秋连忙摆手,苦笑道:“抱歉了,不是将军的错,崎星这孩子对我有点保护过度,看谁都像不怀好意。” 她又道:“其实,小女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将军一听。” 见沈菡池点头,阮心秋才继续说道:“崎星跟我前来,实际上是想要在这里助将军一臂之力的。若将军不嫌弃,可否让他留在军中?” “啊?” 沈菡池眨巴眨巴眼,有些没反应过来阮心秋的意思。 “崎星师承李鲸先生,想必您有所耳闻。让永朝武林保持‘有序’是李先生的一生夙愿,而他仙逝前也已料到谢长涯会与羌人勾结。” 沈菡池苦笑道:“若非崎星提醒我,我这次怕真的是栽在阿尔图手里了。” 阮崎星突然转头过来盯着他,沈菡池摊了摊手,毫无歉意:“抱歉抱歉,跟着你姐姐叫顺嘴了。” 阮心秋道:“真正的天下第一,一人便有一军之力。李先生是不会放任谢长涯就这么搅乱永朝的,因此他临终前嘱托崎星来此助你一臂之力。而其他的……他也留了其他后手,我想或许过一阵子,就会有武力增援赶过来。” -- 第94页 沈菡池道:“李鲸先生大义。” 阮崎星突然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嘴角噙着笑,冷声道:“哪里是他的一生夙愿?” 他说完这句话,不顾其他二人的脸色,直接甩袖而去。阮心秋喊了他一声,也不见他回头。 沈菡池奇道:“他这是怎么了?” 阮心秋叹道:“士为知己者死,这个道理,崎星还体会不到。” “这些天里,军中的人事他做的很好,比我跟姬隋都好。”沈菡池见她神色郁郁,便自觉转移了话题,“若是他想要留下,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但是阮姑娘,这里是战场,连我都不敢说我自己能活下来,我也很难保证他的安全。” 阮心秋笑了:“将军大可不必担心,崎星自小聪明,懂得趋利避害。丑话说在前头,他是不会同贪狼城共存亡的。” 听了这句话,沈菡池倒是也不气,反而如释重负:“这便好。” 阮心秋沉默片刻,似乎是有些为难,闭上眼睛深呼吸过后才继续道:“但心秋还有个不情之请。崎星任您差遣,但他自小身体不好,若是可以,将军不要叫他太过劳累了……抱歉。” “阮姑娘放心,崎星他还是个孩子。”沈菡池苦笑道,“若是人手充足,我根本也不会同意他留下来。” 阮心秋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一礼:“心秋先行谢过沈将军。愿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平定边关。” 沈菡池要扶她起来,她只是仍旧低着头:“也愿将军长平久安,勿伤己身。” 待阮心秋走后,沈菡池一脚踏出军帐,耳边便传来声“喂”。他侧过头,便看到阮崎星。他今天还是穿着那件滚了兔毛边儿的斗篷,臭着张脸站在他的军帐外,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靴子踢着地上的沙土。 “干啥?”沈菡池歪着脑袋问他,“你姐走了,不装好孩子了?” “装你的头。”阮崎星白眼道,“我虽然现在听你号令,但是我可不是你的手下。” “行,大少爷。”沈菡池哈哈一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阮崎星停下了脚上的动作,闷声道:“问你个问题。” “嗯?”沈菡池这次发自真心地乐了,“问我?”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沈菡池的话语戛然而止,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沉默的态度表明了一切,阮崎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踟蹰半晌,才手忙脚乱地继续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呃,我姐她……” “有。” “我觉得她……啊。” 沈菡池继续道:“但是我们关系并不好。自从我们的爹娘去世后,他跟我说以后没我这个弟弟,让我也当没有他这个哥哥。他可能是怪我害死了爹娘吧。” 他话刚说完,只见阮崎星用一种奇异的,好像第一次见他的目光打量着他。这位天才少年对着他摇摇头,眼神里写满了怜悯。 沈菡池迷惑地望着他,只听阮崎星说道:“沈菡池,你好像没我想象中那么聪明啊。” 【第五卷 朝堂风云涌】 第64章 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进窗框,安静地落在虞聆的肩膀上。虞聆伸手解下它脚腕上的信笺,扫了一眼,站起身来取了放在桌边的刀便往外走去。 这是他在洛府留宿的第二天,也是时候该去做其他事情了。 对面房间的门正好推开,洛盛阳一只手揉着眼睛,呵欠连天地探出头问:“早安。” “早。” 洛盛阳又抬手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在秋日的冷空气里清醒下来。他这才注意到虞聆已经全副武装,不由得皱起眉头:“去哪儿?” 虞聆道:“去接人。” “接谁?你等等,我先去跟我哥辞行。” 虞聆沉默了。洛盛阳见状,眉间蹙得更紧:“虞聆,不是说好了不再这样?” 见洛盛阳似乎真有点着恼了,虞聆只能不情不愿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去接殊归。” “……哦。”乍一听这个名字,洛盛阳差点没反应过来,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这反应落在虞聆眼里,不知道为何有些刺眼,他站在那盯着洛盛阳看,直到对方反应过来:“你怎么叫的这么亲密?你们认识?” 虞聆又陷入纠结,他既怕说出真相让洛盛阳重燃对云殊归的感情,又怕不说话再惹洛盛阳生气。他刚要开口,就被洛盛阳打断,对方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算了,我不关心这个,我哥、还有云殊归,这些人都弯弯绕绕的。你估计也是他……” “是他让我来救你爹的。”虞聆闷声道,“可惜我晚了一步。” 洛盛阳听到这句话,才睁大了眼睛。顿时,无数情绪再次涌上心头,那日的惊惧、愤怒、绝望……而这些情绪顿时变为了不可置信:“你们早就知道?” 不等虞聆回答,他拔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你们早就知道!你们早就知道,但是不跟我爹说?” 他的情绪变得十分激动,跨一步上前,揪住了虞聆的衣领,怒道:“你们——” 虞聆哪怕已经在努力克服自己不善言谈的问题,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抚陷入狂怒的洛盛阳。他的沉默无异于火上浇油,洛盛阳还要再说,被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我们早就知道。” 洛盛阳转过头去,从走廊的另一边走过来一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他长着一张与洛祖辉有七分相似的面容,但面上神色比洛祖辉看着要更冷淡一些。 -- 第95页 这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洛祖辉的长子,洛盛阳的兄长,正在陈乡丁忧的洛盛华。 “……哥?” 洛盛华在离他二人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神色平静地望着洛盛阳:“所有人都知道。我,云殊归,寸先生……还有爹。” 洛盛阳缓缓松开了拽着虞聆领口的手。他脸色惨白,深呼吸几次,努力在脸上露出一个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意来——这正是专属于华京那朵傲慢牡丹的笑容,疏离而冷淡。 他盯着洛盛华的双眼,就像下一秒就要暴起揍他一样:“所以,只有我不知道对么?” 虞聆抬起手想要按住他,却被他无声地躲开了。虞聆的动作顿时僵住,洛盛阳眸光落在他的手上,心知自己是在迁怒,但无法控制住行为,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虞聆的反应。 洛盛华也回望着自己的胞弟,神情晦暗不明。过了许久后,他才缓慢而坚定地点头,答道:“对。” “好,你们好,好得很。”洛盛阳又笑了。他后退两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虞聆要追上去,险些被门夹到手,门那侧传来一声:“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洛盛华苦笑道:“让他静静吧。这事……是我不对。” 虞聆站在洛盛阳的房门前,侧身对着洛盛华,冷声道:“不该瞒着他。”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空话。”洛盛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只摇摇头,“你……” 他似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洛盛华又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压低声音道:“盛阳他,从小就被家父宠着,脾气骄纵跋扈了些,但心地却不坏。给他点时间,他会想明白的。你……多照看他些吧。” 他一个在官场混了不少年头的人精,这两天相处,哪里看不出虞聆与洛盛阳二人之间涌动的暧昧情愫。长兄如父,洛盛华此刻看着虞聆,颇有些丈人看女婿的心态,不是滋味。 虞聆点点头作为答复,接着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就像一阵风吹过洛盛华的身边,他突然觉得心下不妙,反手拉住虞聆:“等等。” 虞聆停下脚步,面具后面发出一声“嗯”的疑问。说实话,洛盛华很擅长跟人打交道,但前提得是对方能露出表情或者说话,而这两者虞聆都不具备,他其实是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的。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心悸让他不由自主地叫住了虞聆,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带盛阳一起去吧。” 虞聆道:“他现在估计也不想见我。” 洛盛华气他不开窍:“他现在只想看见你一个人。他性子就是倔,不管怎么样,你把他带走。” 虞聆跟洛盛华僵持着,过了一会儿,洛盛华才意识到他真的没听懂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好深深叹了口气,感慨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要教一个男人怎么对付自己弟弟,自暴自弃一样偏过头,抬起手指着洛盛阳的房门说道:“你直接开门进去,把他抓走。” “哦。”虞聆点点头,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又走回洛盛阳房前,啪一下拉开门闯了进去。接着洛盛阳便听到一阵兵荒马乱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着洛盛阳的抗议声。过了片刻,虞聆便单手箍着洛盛阳的腰,把他扛在肩膀上走了出来。洛盛阳被迫趴在他的肩上,气得眼睛都红了,不停吼着“放我下去”。 虞聆对洛盛华冷淡地点点头,没有一句言语,带着他的宝贝弟弟扬长而去,活像强抢压寨夫人的土匪。 洛盛华人生第一次生出了一股被噎住的感觉,一口气堵在他的嗓子眼,让他想要不顾多年熟读圣贤书的辛苦,像个泼妇一样破口大骂。但他望着逐渐远去的两人,终于还是把这口气吐了出去。 洛盛华又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下人过来叫他用早膳。他这才笑笑,抬起脚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两兄弟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第65章 凛冽秋风掀起了马车上挂着的帘子,朱长俞倚在窗边向外看去,只见道路两旁逐渐变得热闹起来,开始出现了零星的小摊小贩跟挑着担子叫卖的脚夫。 出发时是夏末,归来时已是寒冬。时过境迁,心境亦变。 朱长俞面不改色地把帘子又放了下去。这是他被“押送”的第五天,而他也隐约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条官道在他被送往西北的时候曾经走过,没想到还有能回来的一天。 他坐回原来的位置,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就像一个普通的归乡游梓一般——但此行他并非为了衣锦还乡,而是怀抱着更加宏伟的目标。 伴随着哒哒哒的蹄铁声音,小小的车厢外逐渐传来了更加嘈杂的声音,他们似乎是到了城门口。城门口的小石头硌得车轮一颤,这下颠簸扯痛了朱长俞的旧伤,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试图掩饰自己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驾车人点头哈腰地塞上了银钱后,守城的官兵检查了通关文牒掀开帘子,看到只是个病痨鬼模样的书生,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放他们进城了,兴趣全无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下一个肥羊。 待马车驶进大街,驾车的人才笑道:“你这位皇子当得可真憋屈,回趟老家,竟是无人识得。” 他这句话被嘈杂的街巷吞没,但却精确地传入了朱长俞的耳朵。他冷笑一下,慢吞吞地在榻上蜷起身子,抱住自己的腿:“皇子不皇子的,重要么?” -- 第96页 “当然重要了。”那人说,“赶鸭子上架总比真的改朝换代战火肆虐强。” “你不也照样没把我当个皇子?” 那人听到这话又笑了:“你若是把自己当皇子,我自然也把你当皇子供着。” “算了吧。”回答他的是硬邦邦的三个字。 这辆载着从阴曹地府爬回来的皇子的马车很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巷子转角,远远地再也望不见了。 落难皇子刚从外面的世界回到牢笼,别忘了与之相反,刚有个人从这座牢笼逃出去。此刻华京的无双公子正头朝下,灰头土脸地趴在马上,半点也不见从前的风度翩翩。他的马被根绳子牵在前头那匹马的鞍鞯上,上面坐着的正是洛盛阳。 虞聆速度极快地跟在马后面,他这样两天了,倒也不显得疲累,反而精神奕奕,怪物似的体力看得洛盛阳直咋舌。 一行三人两天前汇合,当时运气极差的云殊归遭遇了一伙马匪,背上的箭伤在逃跑中迸裂,险些丢了性命。好在虞聆来得及时,切瓜砍菜般收拾了作恶的马匪,否则云殊归真的要十死无生了。捡了条命的云殊归拒绝了休息几日的提议,于是此刻他们正在荒漠中跋涉,试图尽快抄近道赶到贪狼城。 “喂,是不是该吃饭了?”洛盛阳勒住缰绳,回头朝虞聆喊道,“而且云公子身上也该换药了吧。” 虞聆足尖一点,落在他身侧,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来换药。” 洛盛阳翻了个白眼:“你会么?” “……还是会的。”虞聆口中极少出现这样含糊不清的话,洛盛阳能听出来他的话语里隐藏着的并不明显的心虚,调侃道,“怎么非要你来,我又不是女人,没有授受不亲这个说法吧?” 虞聆沉默地挡住他,开始绞尽脑汁,思考怎么表达自己现在这股闷闷的情绪,结果憋了半天,还是说不出来一个字。他本以为洛盛阳又要生气了,没想到对方只是闷笑:“你倒是挺有进步的,以前不解风情,现在都会喝醋了?” 虞聆恍然大悟。这两个字形容相当到位,精准描述了他此时酸不拉几的感受,于是一板一眼重复道:“我喝醋了。” 虞聆这样说话有股奇异的可爱,洛盛阳笑得差点跌到马下,随手把包袱丢给他:“那你给他上药,下手轻点。” 然而虞聆粗手粗脚的动作还是把云殊归疼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皮,有气无力道:“……虞聆?” “是我。” “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不知道。” 洛盛阳啃着烧鸡的腿,毫不文雅地用手背蹭了蹭嘴边的油,含糊道:“看罗盘方向,快了吧。” 他说完这句话,斜睨了云殊归一眼:“没想到云公子真是命大,马上就能见到你的那个心上人了,高兴吧?真是,你都不知道人还……到底什么情况,拼死拼活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曾经拒绝了自己的追求对象拼了命去见他的白月光,哪怕洛盛阳早就放下了那段朦朦胧胧的感情,对着狼狈不堪的云殊归说话难免依旧还是忍不住夹枪带棒。好在他一向没什么坏心思,在“活着么”三个字出口前便及时咽了回去。 不过云殊归性子本来就好,只是苦笑道:“还好有你们二人来了。” 洛盛阳把鸡腿骨头插进脚下的沙子里,又从怀里掏出饼来啃,没好气道:“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下次别再充英雄好汉了。你那心上人……吉人自有天相,你先管好自己吧。” 云殊归能听出来他是关心自己,依旧不着脑,温言道:“多谢你了,盛阳。” 这句话一出口,他便“嘶”了一声,虞聆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没掌握好力道。” “……” 洛盛阳把饼塞回纸包里,在衣摆上擦干净手,走过来,恨铁不成钢道:“就说了你笨手笨脚的,我来吧。” 云殊归对着自己的终身大事比较迟钝,看别人却还是七窍玲珑心,这几日相处下来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两人的暧昧,闻言便连忙摆手:“已经快好了,让虞聆缠上绷带就行。” 洛盛阳这才坐回去,翘着二郎腿,把半个饼吃下了肚。 果不其然,虞聆下手的力道下意识地轻了不少,看来心情变得不错。 三人休整完毕,便继续上路。洛盛阳望着虽然神情柔和,但眉眼间仍旧带着抹不去的忧郁的云殊归,默默想到:若是神佛开眼,也教云殊归能得偿所愿吧——都是这个巨大漩涡里的牺牲品,只有自己高兴了,未免太不公平。 作者有话要说: 靠,连写两千字的时间都没有,想退学了 第66章 时间倒流回沈菡池骑了战马卷旗出天关那一夜。年少的将领单手提着重达十斤的银枪,如一道流星划破战场。 以力来说,他不及金虎。以智来说,他不及姬隋。但是他却是沈琼的延续,是白狮的继承人,他的出现就像是给战场注入了一股强心剂,已陷入疲态的沈军将士像是打了鸡血般再次焕发力量,一时压得羌人向后节节败退。 而面对着主帅出场的压力,阿尔图也不得不亲自下场,加入了混战。 两方酣战至天明时,本还是势均力敌。突然号角声起,浑身浴血的沈菡池只见到烽火台燃起狼烟,战局在一刹那扭转了——谁也没想到会从自己身后涌出来一批敌人,沈家军直接被北原铁骑跟从采酒城取道的魔教教众包了饺子。 -- 第97页 好在伤亡没有太严重,未来得及深入敌阵的沈菡池在阮崎星的提醒下及时杀了个回马枪,替后面的将士开路,再加上章超、林霆两位副将回撤及时,才避免了一场惨祸。但沈家军仍在这场猝不及防的包夹下折损不少兵力,一时间整个贪狼城中一片愁云惨淡。 作为狗头军师的姬隋倒是比沈菡池这个主将乐观得多,建议他将计就计放出假消息,引诱羌人过来攻城。 沈菡池同意了姬隋的提议,也没忘了给华京那边去了封密信,告诉寸天一自己的现状,百般叮嘱对方一定要转告云殊归,不要叫他担心自己。可惜他还是不太了解寸天一其人,寸天一在看完这封火漆封口的密信以后,呵呵一笑,直接抬手扔进了火盆里。 为老不尊的问天司长捋了一把自己稀疏的胡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不正好,瞌睡送了个枕头嘛。” 总之在他老人家的添油加醋下,沈菡池已经“性命垂危”“奄奄一息”“风中残烛”,这才有了云殊归终于下了决心,纵马闯出华京城门一事。寸大人自然也不会去考虑他毫无武力傍身的徒弟是否会夭折在路上,过了两日才想起来通知虞聆去接一下人。 于是此刻的状况便是,沈菡池坐在练武场边缘,一边翘着个二郎腿吃柿子,一边对气喘吁吁跑着步的阮崎星指指点点,丝毫不知道云殊归已经快要抵达贪狼城了。而云殊归也是一样,完全不知道“性命垂危”的沈菡池正活蹦乱跳地欺压着比他更手无缚鸡之力的神童。 “跑快点,快,不许偷懒。”沈菡池对着阮崎星喊道,“你还有三圈要跑呢!” 阮崎星听了这话,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呼哧带喘,盯着沈菡池的双眼里满是怨怼:“你、你少废话……我不干了!” 沈菡池足尖点地,一个掠身便到了他身边蹲下。他笑眯眯地戳了戳阮崎星的肩膀:“哎,是你跟我打赌输了,要每天跑三圈锻炼体魄的,虽然你还是个孩子,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言而无信?” “……”阮崎星只是气呼呼地看着他,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不许你说我是孩子!” 沈菡池朝他做了个鬼脸:“孩子才耍赖皮。” “明明是你使诈!”阮崎星噌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气道,“更何况我跟你这种空有蛮力的莽夫可不一样,我,我靠的是脑子!” “再好的脑子又有什么用,体格跟不上,不还是没有用武之地。”沈菡池推了阮崎星肩膀一把,“继续!” 阮崎星生怕沈菡池看不见一般,对着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但却听话地一脚深一脚浅地继续围着练武场跑起来。沈菡池把手里柿子吃完,不紧不慢地跟上了他的速度,陪着他一起跑了起来。 阮崎星气喘吁吁道:“你,你……你干嘛、干嘛跟着我啊?” 沈菡池抱着手臂,神定气闲回答他道:“我放松放松筋骨啊。” 阮崎星又白了他一眼,闷头跑了起来。小神童偏过头去,露出半截不知是冻红还是羞红的耳尖来。 “哼。” 他师从李鲸,学的是纵横捭阖、揣摩人心之道,焉能不知道沈菡池仍然是把他当了个闹别扭孩子来哄。尽管不想承认,阮崎星也知道自己方才确实是没有控制住情绪。 他不由得抬起眼,再次打量了沈菡池一番。这人虽然皮相还过得去,但也没有多教人移不开眼。不知道为何,阮崎星就是觉得他身上有股古怪的魔力,让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放下心防去相信他。或许……也是因为阮崎星能感受到独特的成长环境造就了沈菡池的心胸宽阔与海纳百川。这位年少的将领对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态度,旁人也很难从他身上找到类似恶意的情绪。 他正这样想着,感觉到沈菡池的手从他头顶拂过,接着从空气里传来一声压低了音量的嘟囔声:“……小矮子,还不乐意学武。” 阮崎星感觉自己脑海中有一根弦绷断了。 果然,什么领袖魅力、心胸宽阔,都是他的错觉! 第67章 华京这个在天子脚下的城池,遍地都是贵人,在里面随便扔块砖都能砸到几个户部侍郎的儿子、工部尚书的外甥。 不过这个夜里情况比较特殊,砖头砸到的是条大鱼。 苏撷靠坐在白玉楼顶层的木栏杆上,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捻着花生米,自饮自酌。即便近期来他清减了几分,但依旧还是个满身肥肉的胖子,那可怜的栏杆被他的体重压得摇摇欲坠,看着很是可怜。坐在阴影里的人不忍直视,默默将视线移开,落到屏风上,欣赏起了上面的水墨画来。 白玉楼是整个华京地理位置最好的酒楼,一共有六层。顶层的风波亭可以将整个内城的风光尽收眼底,好不快哉。 离白玉楼两条街外的一座画角飞檐的小楼上燃着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笼,苏撷盯着那个地方瞧,发出‘噗嗤’的闷笑声。过了片刻,打另一条街上来了一批人马,将那座小楼团团包围。 苏撷举起酒壶,冲那坐在阴影里的人笑道:“三皇子平日看着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没想到落了个小饵就把他钓了上来。” 对方发话道:“三哥虽左右逢源,但都是靠的母家势力,自己性子急躁得很。近日大皇兄失了势,他巴不得在皇上面前做点成绩邀上一功。” -- 第98页 这人正是秘密返京的三皇子朱长俞。 苏撷又灌了一口酒,醉意上头,高兴道:“这几位殿下估计打破头也想不到,最了解几位皇子秉性的,正是您这位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五皇子。殿下真是叫苏某见识了何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 “在职官员不许狎妓,三皇子身在户部,也在禁例之中。羽林力士一来,三皇子失实权一事板上钉钉,暂且掀不起风浪来。”苏撷晃晃酒壶,听到里面还有不少佳酿,“二皇子前日勾结外戚也被揪了出来,只剩大皇子与四皇子了。快刀斩乱麻,苏某祝殿下早日得偿所愿。” 相较他的兴高采烈,朱长俞反倒是没什么兴致,一语不发地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青瓷酒杯。 却不知怎的,苏撷像是看破他心中所想一般,从栏杆上翻身下来,摇头晃脑地向门扉走去:“殿下,有时人讲究一个过程比结果重要,有时却是反过来的。只要殿下初心不改,苏撷我是没有任何负担的。”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嗝!” 他把手里的酒壶放到地上,背着手,一步一晃,像个醉汉一般走出了雅座。 朱长俞静坐许久,将青瓷酒杯中的琼浆一饮而尽,接着重重拍在桌上。 “好吧。”他这么说着,捂着自己的腹部,闷声道。 …… “哎,若是这么说,谢长涯斩了天下第一高手,那他是现在的第一?”姬隋随意坐在书案前,摸着自己的下巴,“这天下第一高手究竟是什么概念?” 阮崎星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另一边,捧着个柿饼,一边吃一边道:“若是三流高手,一人同时对上十名士兵;二流高手,可一人只身从五十士兵中毫发无损脱身而出;一流的高手,千军之中来去自如。”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但武力到了谢长涯那魔头的程度,便跟上面的人不是一个层次了。他若是想,可以直接从羌人军营杀过来,今日便取了沈菡池的头颅。” 姬隋倒吸一口凉气:“当真?” “千真万确。”阮崎星凉凉道,“只是没有意义罢了。他攻下一城容易,攻下几城却难。他一人之力强虽强,但却不是万能的。他想打进关中的话,还是要跟着羌人一起一点一点推进来。” 姬隋又问道:“除他之外的人呢?偌大永朝武林,没人愿意站出来除了这一害?” 沈菡池一直坐在一旁安静地看兵书,听到这话,先是笑,后又是叹气:“倒也不是没有……” 阮崎星接着他的话:“只是代价太大罢了。” 姬隋一心读书,倒是从未了解过武林风云,闻言只是苦恼:“若是这样,有他在,天关破是迟早的事情。” “姬先生也不必悲观。”不似面对沈菡池,对着姬隋时阮崎星语气倒是客气许多,或许是出于聪明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谢长涯未必与羌人是一条心。而且,对武林中人来说,谢长涯虽然难除,没人愿意冒险,但是不得不除。” 他把手里的柿饼吃完,慢条斯理说道:“最多三日,武林大会一结束,冲霄盟的盟主便会来了。永朝人一向这样,只要有了牵头的人……后面的事便好办许多。” 他们正聊着,外面的兵士掀了帐帘进来通报道:“将军,军账外来了三人,说是要见您。” “啊?是何人?”沈菡池问道。 “一个长得极美的红衣公子,一个戴着鬼面的侠士,还有个虚弱的白衣公子。”兵士道,“哦,好像是叫云殊归的。” 话音刚落,沈菡池便如离弦之箭一样蹿了出去,那姿态活像被火烧了屁股,帐中只留姬隋与阮崎星二人面面相觑。 姬隋倒是很快反应过来,抚掌笑道:“竟是他来了。” 阮崎星还不明就里:“姬先生,这云殊归是不是那个被屠了满门的云氏麒麟儿?他怎会来此?沈菡……他怎么这个反应啊。” 姬隋只是摇头笑道:“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来了,不错,不错。” 阮崎星嘟囔道:“这么激动做什么,又不是绝世美人来了。” “你还真说中了,可不是绝世美人来了。”姬隋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我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沈菡池从兵士口里听到“云殊归”三个字的瞬间脑子便变得一片空白,直接不管不顾地跑到了军帐外。 远远他便看到两匹马,还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一时间,似乎整个世界变得寂静无声,他的眼里只有那一个狼狈不堪却又风彩卓然的身影。云殊归看起来没太大变化,只是清减了几分,脸色苍白了几分。然而他站在那,哪怕是黑发白衣,依然像是天下地上唯一有色彩的存在。 沈菡池的脚步逐渐变慢下来。或许是一股类似近乡情怯的情感在作祟,他突然不敢走过去了,他有点怕这又是一个梦,走过去就会醒来,就像很多年以前他还在单恋对方时一样。 云殊归奔波数日终于看到了沈菡池,高悬了许多天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悲喜交加再加上身负伤口,他的喉咙间顿时涌上一阵腥甜。沈菡池愣愣地停下脚步,看到云殊归咳出口血来,接着大步流星走过来,高高扬起手—— 他以为自己要挨上一巴掌,却只得到了一个紧紧的拥抱。 “没事就好……” 沈菡池刚想说些什么,云殊归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惊得他险些叫出声。被他二人完全忽视了的鬼面人快步走过来,探了云殊归的鼻息跟脉搏,淡淡道:“没事,不过是太累了,放下心来就昏睡过去了。” -- 第99页 沈菡池扶着云殊归,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是哭是笑好。 一旁抱着手臂的红衣美人凉凉道:“给他张床,再给我准备个帐篷,我俩一路护送你心上人过来,快要累死了。” 姬隋跟阮崎星这才悠悠然赶到。阮崎星打量了陌生的三人一番,指着洛盛阳问道:“姬先生,你说美人,可是那个红衣的?单看容貌,确实是极美。” “不是,是那个白衣服的。” 阮崎星糊涂了。姬隋拍拍他的头:“你还小,不懂。” 听到这句话,阮崎星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顿时悟了,脸色也唰一下沉下来:“这……是他怀里那个人?你刚才的意思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哦?”姬隋讶异道,“没想到你还挺明白嘛,不愧人小鬼大。” 一团突如其来的气堵着胸口,阮崎星面色不虞地望着沈菡池打横抱起那个白衣人,小心翼翼的,像是对着易碎的花瓶般向他的帐篷走去。 过了半晌,他才恨恨咬着牙道:“姬先生……我是比你们年少几岁,但不是傻子。平常人家的孩子十二三岁便可成婚,我早已超过这个年龄了。” 撂下这句话,他甩袖而去,兔毛斗篷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姬隋愣是从这孩子的背影里看出了怨气,忖度片刻,恍然大悟:“难道阮家门风极严,排斥这龙阳断袖之好?哎呀……主帅跟军师不合,这可麻烦了。” 第68章 云殊归悠悠醒来,眼前是从未见过的布幔,日光透过缝隙进来,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他的手上传来一股温暖的热度,他转过头去,只见沈菡池趴在床边,死死握着他的手,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你醒啦,有没有想我啊。”沈菡池嘴上说的倒是轻快,手上却依旧用了力气握着他的手,攥得云殊归有些痛了。 云殊归也只是静静看着他,没说话,直到沈菡池额上在这严冬里硬是渗出汗珠来。他越是不说话,沈菡池心里就越是慌。一开始他光想着要见云殊归了,没往深里琢磨,等云殊归清醒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必定是寸天一那为老不尊的货没有转达自己的信,才害云殊归一路赶来。洛盛阳期间进来看过,把云殊归的惨状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沈菡池听得心惊肉跳。 “云兄?殊归?……云哥哥?”沈菡池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心翼翼问,“你生我气啦?我,我……” 他可没忘自己方才差点挨了一巴掌。 云殊归道:“生气了。” 沈菡池颇为沮丧。他也不知道如何辩驳,毕竟云殊归确实险些丢了性命,生他气也是正常的。 云殊归坐起身来,终究不忍真的跟他置气,叹道:“即使消息是假的,我也气你把自己置于死地。我知道你身担重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多为我考虑一些。” 他的手颤了颤,接着趁沈菡池不备,坚定地拉开了他的衣襟,露出皮肤上深一道浅一道的伤口来。云殊归闷声又重复了一遍道:“我生气了。” 沈菡池顾不上自己的衣服,连忙赔了笑道:“你气,你气。你若是气不过,打我一巴掌吧,这里没人看到,没人会怪你的。你要是嫌打耳光娘兮兮,我给你拿条军棍来也行……” 云殊归听了他这番犯浑的话,差点又一口血咳出来。他拉过沈菡池的手腕,身体力行堵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沈菡池瞪大了眼睛。 一吻结束,沈菡池还傻着,云殊归的手指抚上他胸膛上的一道已经结痂的伤口,轻轻触碰,苦笑道:“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打你。我只恨你身上的伤没在我身上,恨不能以身代之,恨我年幼时不用心学武,恨我帮不了你在前线冲杀。” 这对依旧守旧礼的云殊归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情话了,沈菡池晒黑了些许的脸蹭一下从脸颊红到耳根,方才还能滔滔不绝的三寸不烂之舌变得毫无用武之地,只喃喃道:“你……” 接下来的话语消失在了再次贴合在一起的唇瓣里。 云殊归把沈菡池搂紧在怀里,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不走了。我就留在这里好不好?若是有一日,贪狼城破了的话,就让其他人后撤到采酒城,只有我跟你留下来,放火烧城,看烽火燃尽……如果要死,就一起死,好不好?” 他的肩窝传来一阵热意。半晌后,沈菡池点了点头:“求之不得。” 云殊归长叹一口气,将他搂得更紧一些。 至此,姬隋、阮崎星、云殊归三大智囊齐聚贪狼城。而远在靖中城,筹备多日的武林大会也堪堪落下帷幕,结束那日,向来离群索居的三仙岛岛主甄秀出现在清苦山庄准备的擂台上,发表了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与其说是惊世骇俗,不如说是在情理之中。所有人心头或多或少都有预感——该到诛杀谢长涯之时了。 即便从未有人提出过这条规矩,江湖中所有人都默契地把朝廷跟武林划成泾渭分明的两个势力,江湖便是江湖,朝堂便是朝堂。如若没有大碍,他们也不介意为国出力,就像当年帮助白狮军抗击羌人,一直到众人因为丐帮的事情寒了心。 如今,谢长涯作为武林人,帮助外族人侵略自己的国家,无论怎么说,都越过了那条线。他们作为武林的一份子,确实应当出力铲除这颗毒瘤。 -- 第100页 ……但是,但是,道理所有人都懂,但是,谁也不想对上谢长涯。扶剑妪已经够可怕了,能斩杀扶剑妪的谢长涯,又该是什么修为?天字榜之外的人上去不就是送死吗?虽说蚁多咬死象,但是谁也不想做搏斗过程中被象踩死的蚂蚁。 甄秀等了片刻,才陆陆续续有人举手相应他的提议,多还是大门大派的掌门,再加早有协议的祝潜虚与食神徐舒。他又耐心地等了片刻,不见其他人说话了。 早有心里准备,他也不觉难堪,正准备下台之时,一个人影突然翻身上来,引起一阵轩然大波。来人头发剃得极短,像个还俗的和尚一样,身穿一身蓝色短打,脚蹬黑色皮靴,腰佩一块沉甸甸的玄铁令牌,叮当作响。 甄秀看清来人,哪怕傲慢如他,也依旧后退半步,向对方施了个抱拳礼:“原来是姜盟主。” 姜车回礼后,转向台下窃窃私语的众人,朴实的脸上一片木然之色。他一开口,便声若洪钟,声音久久回荡着:“在下是冲霄盟姜车,今日借清苦山庄宝地,也借甄岛主珠玉在前……” 他一开口,祝潜虚等顶尖高手脸色便是一变。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什么端倪,他们却能感觉到姜车源源不断的内力,收放自如,臻至化境。不知何时,他的修为突然变得如此高深。 他一字一顿道:“姜车必诛谢长涯,恳请诸位借我一臂之力。姜车承诺,冲霄盟全部人马会先打头阵,等我们死绝,才会轮到其他人。” 他低下头,深深行了一礼。过了片刻,台下才爆发出一阵附和声:“姜盟主哪里话!诛杀魔教人人有责,我们同你一同去!” “诛杀谢长涯,为武林除害!” “半月魔教,人人得而诛之!” 甄秀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冷冷看着台下众人,突然发难问道:“姜盟主,甄某从很久以前就想问你,你到底为了什么?” 姜车笑了:“这重要么?” “好奇罢了。” 姜车答道:“为了涤荡这个世间,为了所有人的理想。” 他这四个字一出口,甄秀差点笑弯了腰,只摸着自己的胡子,开怀道:“果然如此。姜盟主,这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你就听听,莫往心里去了。” “甄岛主但说无妨。” 甄秀道:“本质上,你跟谢长涯是一种人——你们都是疯子,不过是疯的方向略有差别罢了。” 姜车没有动怒,片刻后,他轻声道:“你说的没错。” 他来这里之前去见了姜沉霁一面。姜沉霁被廖雨铃关在了冲霄盟后山的牢房里,姜车见他的时候,那个青年坐在石床上,因为修炼魔功而变得通红的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姜车站在他对面,一动不动,像是块石头。还是姜沉霁先打破了沉默:“想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啊,姜盟主。” 姜车淡淡道:“你想见我是为了什么?” 姜沉霁只是闷闷地笑:“我自然是想来看看我的生父……不过现在看起来,你还没谢长涯像我爹。” 姜车道:“我该劝你迷途知返的,但你手上血债累累,无论如何也不能保全性命。但我仍希望你能认识到自己的罪孽……” 姜沉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闭嘴吧。你一个认识不到自己罪孽的人反来叫我认识罪孽,你算什么东西?” 若是廖雨铃在这里,听到这话可是要暴怒了,但姜车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站在那里听着姜沉霁的话,一声不吭。 “便是块石头,也比你更像人。”姜沉霁咯咯地笑,伸出手握住姜车的手臂,把它移到了自己的喉咙上,一双血色眼珠定定看着他,里面涌动着无尽的恨意与疯狂:“我认罪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姜车,我要你亲自杀了我,拧断我的脖子,就用你这双手。” 他歪头,笑得天真无邪,像是个向父亲讨要糖果的孩子一般:“我要你一生都背负着杀死自己血脉的罪孽,记住掐死自己孩子的感觉。你要记住了,因为你的无情,你的妻子被逼疯了。你要记住了,你今天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本来不会走上这样的道路。” 姜车垂下眼帘,掩去眼里的神色,说道:“好,我答应你。” 伴随“咔”地一声骨头被折断的脆响,姜沉霁无力倒了下去。他睁着眼睛,嘴角仍然上扬着,似乎是完成了最大的心愿一样。 姜车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过了半晌后,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步伐缓慢地走出了这间牢房。 地牢入口处等待着的廖雨铃看着他。 “找个好点的地方,埋了他吧。”姜车用沉稳的声线说道,“木牌上……姜姓就莫写了。” “啊?”廖雨铃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张着嘴巴。 “算是我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吧。”姜车轻描淡写地丢下这句话,背着手徐步向外走去,“我这便启程去靖中了。” 廖雨铃看着他仍然坚定不移的身影,一瞬间却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像是平白老了几岁一般。然而这异样的错觉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姜车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姜盟主。 作者有话要说: 姜车这个人,他是一个古代的理想主义者,他想创造一个公正美好的江湖,为了这个目标可以牺牲一切,从朋友、家人、下属到自己通通都可以牺牲掉。实际上他很重感情,只是这些感情通通要给理想让路,他会压抑自己的感情,所以亲近的人就会觉得他非常薄情。他不是不爱姜沉霁的母亲,只是那点爱情很少。因为愧疚他一直对姜沉霁放水,但是由于他越来越过分,所以还是狠下心来抓了他。 -- 第101页 第69章 正如阮崎星所料想的一般,武林大会一结束,冲霄盟便集结了一批江湖人往西北赶过来了。 领头的人自然是冲霄盟主姜车,有人乐意接手这个讨伐魔头烂摊子,甄秀自然也乐得轻松。这批江湖人马来到贪狼城外时,着实把守城的官兵吓了一大跳,以为又是后面来的伏击。而对于武林人士来说,尽管此时军队与他们面对的是同一个敌人,但这批江湖人仍旧与沈家军泾渭分明。 姜车到军帐同沈菡池打了招呼后,江湖人便在城主的默许下乌泱泱四散而去,逃命似的藏进了各家客栈里。沈菡池还看到人群中闪过一个熟悉的戴着斗笠的身影,藏在一个铁塔壮汉的身后对着他眨眨眼睛——可不正是他的师父胡楷。 姬隋见了这情状目瞪口呆,还不解这些人为何如此做派,阮崎星则心知肚明,语气里带着点儿嘲讽的意味凉凉点评道:“不过是耗子见了猫一样,看到跟朝廷牵扯不清的人,他们就怕罢了。” 姬隋“哦”了一声,点点头:“不论如何,他们能把谢长涯摆平了就好。” 阮崎星沉默片刻,才轻声道:“牵制易,诛杀难。” 姬隋闻言,瞪大了眼睛:“这么多人也不能杀他?” “不容易。”阮崎星道,“第二与第三或许差得不多,第一与第二却是天堑之别。当年扶剑妪前辈在八大高手围攻下仍进退自如,换了谢长涯,我想理应也差不多。而且这次来到贪狼城里,天字榜榜上有名的高手,只有三仙岛主、白峰剑主、怀珠夫人、食神三人罢了。” “其他人呢?” 阮崎星摇摇头:“人人皆有难处,无法苛求过多。” 他一边说,一张粉雕玉砌的脸便皱在了一起。姬隋本来忧心忡忡,看了他快皱成包子一样的神情,竟然被逗笑了,连叹道:“若不是看你外表,真的难以想象你还是个小少年,不愧是李鲸先生的弟子。我虽不熟识江湖事,但早年与李先生也有过纸笔上的师徒情谊,真要算来,你也是我的师弟。” 他抬起手揉了揉阮崎星的头发,笑道:“若有什么心事,只与师兄说便是。” 阮崎星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红着脸小声道:“……崎星先谢过了。” 安顿好江湖人的事情后,沈菡池揉着肩膀回到自己军帐里。他才一接近军帐,便透过日光看到自己的帐篷里面坐着一人。 沈菡池呼吸一滞。云殊归还在另一顶帐中养病,方才他出门前,也并无人前来拜访他。此刻帐篷前的小兵还挺拔着身姿守在门前,不像有任何异状发生。 他蹙着眉头,对着小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脚步停在帐前。帐中的人影微微一动,下一刻,沈菡池单手按着腰间长剑,猛地掀开门前布幔。电光火石间,一团黑影呼啸着扑面而来,沈菡池瞳孔收紧,本想侧身避开,却看清照面而来的是一个酒坛,便改了动作,伸长手臂一捞,将酒坛稳稳接在手里。 接着帐中传来一阵清朗笑声,一名容姿昳丽俊俏道士拍着手走出帐来,笑道:“池弟,数月不见,你这身手精进不少。” 小兵讶道:“这……你是何人?!将、将军,这人是何时进来的,我一点响动也没听见……” 沈菡池见了祝清平,又惊又喜:“无事,这是我故交,你先离开吧。” 祝清平欠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我有件大喜事要告知与你,进来详谈吧。” 两人进入帐中,沈菡池立刻变了脸色,狠狠一拍祝清平的肩膀,险些给他打趴在地:“臭小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还潜伏在我军帐里,不怕我军法处置你?” “哎呦,我的无量天尊啊,你是想杀人。”祝清平哀叫一声,半真半假地捂着自己肩膀,“我这没过脑子嘛,想给你个惊喜。先说好了,我可没乱看你的东西,什么军情军机我一概不知啊。” 沈菡池瞅了瞅自己书案:“军情那些东西也不在我这儿。以你身手,想看的话也不会被我发现。” 祝清平大大方方接受了他的赞誉,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下,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还伸手抓了个书案上的柿饼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道:“哎,一路紧赶慢赶,饿死我了。一会儿你得给我弄只烤全羊吃。你这军帐最好还是加强一下防卫,这批江湖莽汉挤进贪狼城,谁也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羌人的探子。” 沈菡池取了两只酒碗,坐在他对面,将祝清平方才抛过来的酒坛上的布塞拽掉,给二人斟满,问道:“我晓得了。你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谢长涯的事儿?” 祝清平嘴里嚼着柿饼子,含糊不清道:“算是顺路。我之前去靖中参加武林大会,恰好遇到鬼医,哦有人也叫他毒仙。他最擅长的就是解毒之术,我特地请他来给你诊治……” 沈菡池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了。没想到祝清平早就把他身中剧毒这事上了心,还替他找了大夫,只好苦笑着端起酒碗:“这……我也不知如何谢你。敬你一碗吧!” 祝清平嬉皮笑脸道:“别,担不起。鬼医就住在青松客栈,他给你诊治可是要收费的,每七日要给他一具羌人的尸体做报酬。” “这……倒是也好说。”沈菡池道,“战场上最不少的就是尸体。” 两人正畅谈着,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菡池?我方才遇到你门前的兵士,可有什么情况发生?” -- 第102页 祝清平的笑容倏然促狭起来:“菡池?” 沈菡池白了他一眼:“去去,别闹我。殊归,你进来吧。” 祝清平拉长了声音:“哦——殊归。” 接着,脸色依旧苍白着的云殊归便进入了帐中。他虽因气血不足显得身姿单薄,但这几份清减不损他的傲人风姿,仍是一名端庄清肃、不沾染人间烟火的翩翩公子。 云殊归进来,一眼瞧见瘫在桌案前坐没坐相的祝清平,面色不变,行了一礼道:“在下云殊归,敢问这位是?” 祝清平摸着下巴,揶揄道:“果然是位美人,怪不得池弟天天记挂着。美人,我叫祝清平,是他的朋友,你别多想。” 他这一句话给云殊归闹了个大红脸,对方险些以袖掩面,站在原地无措地看着沈菡池:“这……” “你别理他,他就是个不正经道士。”沈菡池没好气地推了祝清平一把,站起来走到云殊归身边,轻声问道:“你怎么起身了?外面风寒露重,四下走动,小心风寒。” 云殊归无奈道:“我伤已经好了大半了。我也不是懵懂小童,你不必把我当瓷做的。” 祝清平看着这两人互动,突然觉得牙酸,非常自觉地站起身来,拱手道:“哎,祝某这先回去了。池弟,晚间在沐尘客栈有个集会,我师父叫你过来一起看看是什么章程。你们这边也好制定战事。” “好,我知道了,改日我有时间再好好给你接风。”沈菡池把自己书案上的一篮子柿饼子都塞进他手中,“军中物资紧张,没有烤全羊给你,你就拿这些走吧。” 祝清平也不客气,一拱手,便翻身出了军帐。 云殊归看着祝清平的背影,有点不高兴地道:“确实是位侠士。只是他直接来你军帐里,还是不妥。” “我已经说过他了。”沈菡池笑道,“江湖人嘛,不拘小节惯了。好在我帐中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朋友来了,看就看了吧。” 云殊归默默摇头,语气颇为别扭道:“即便是朋友,也不合礼数。” “哦——”沈菡池突然反应过来,凑到云殊归身前,眯着双眼笑得像只偷腥狐狸,“那……你现在到我帐中,合不合礼数?” 云殊归反应过来前,沈菡池的手已经不规矩地搂上了对方的腰,云殊归的脸“噌”一下变得通红,话语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沈菡池揶揄道:“云公子,喝醋了,不必拐弯抹角,只说便是。” 云殊归这人一向矛盾,一边红着脸,一边却又大胆直接以行动回应,在他熠熠生辉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不高兴看到他喊你池弟。”云殊归羞愧地轻声说道,“但这般小肚鸡肠,并非君子所为,云某愧对圣贤教导。” 这下闹得沈菡池的脸也红了,抬头望着他黝黑的双眸说道:“你为我拈酸吃醋,我高兴还来不及。不过祝兄确实与我只是知己,我心就只有这么大一块地方,盛了贪狼城,也只能再装下一个你。” 他俩人正在这偷得浮生半日闲,见缝插针地腻歪着,突然帐篷又被人掀开:“沈菡池,我——” 沈菡池摸摸鼻子:“今日我这帐篷还真是受欢迎。” 他还未来得及跟云殊归拉开距离,阮崎星就闯了进来,正正好好撞见他俩的亲昵,声音戛然而止。 “这,你们……光天化日,不知廉耻,伤风败俗!”阮崎星呆愣片刻,一张脸沉下来,直接甩袖而去。 沈菡池心虚地看了云殊归一眼,尴尬道:“完了,这孩子还小,可能见不得这些。” 天地良心,他的军帐里,他还不能跟喜欢的人亲近一下了,搞得像是他做错了什么。只希望云殊归不要恼羞成怒就好。 云殊归听了阮崎星的话更是心中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扎进去,呆呆应和道:“是,是云某孟浪了。” 沈菡池起身道:“哎,他应当有正事找我,我先过去抓他了。殊归,我一会儿再去找你一起用膳哈。” 第70章 不算沈菡池的话,朱志南明面上共有六个儿子。 大皇子朱长泰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皇后童秋漪所出。支持他的官员,大多是他母家童相一脉,以及尊崇正统的臣子。朱志南也最为宠溺他,自小这位皇子要什么有什么,金银珠宝像流水一样源源不绝涌进太子府,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的很。要说能力,他虽然表现平平,但在一堆忠心臣子的辅佐下,倒是也没出过太大纰漏,只可惜出了屠城的昏招,叫朱志南夺了太子之位。 二皇子朱长雅是第一个受封了“贤王”称号而搬出宫的皇子。这位皇子一向表现得胸无大志,平身爱好就是看书喝茶弹琴焚香,附庸风雅。前些日他因勾结外戚一事暴露而被震怒的皇帝贬到了西南苦地,不日便要启程。他的母妃德妃也因此事被打入冷宫,短期看来,除了在边境起事也再难翻身。 三皇子朱长怀是这几位皇子里最长袖善舞的人物,办事能力极强,之前在油水最多的户部当差,着实笼络了不少摇摆不定的大臣。只可惜年纪轻轻品行不端,公然狎妓,被夺了权后正在宫中闭门思过。 四皇子朱长定被认为是几位皇子中,除大皇子外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原因无他,虽然永朝重文抑武,但无论什么年代,手握兵权办事总是更容易些。四皇子的外公乃是元驻扎采酒城的老将,舅舅又是兵部尚书。外加他生性稳重,喜怒不形于色,也颇有才干。 -- 第103页 已是个死人的五皇子与尚且年幼的六皇子不提,目前二皇子三皇子失了皇恩,大皇子也失了势,目前看来新太子的除了四皇子别无他选。 但只是目前看来。朝堂上,不少臣子或明或暗试探了关于起复太子或另立太子一事,但不知帝王是老糊涂了还是另有成算,始终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答案。四皇子一脉自然是虎视眈眈,上下游走,希望能借此次机会让大皇子再也不能翻身。 今日早朝完毕,兵部侍郎卢协洽匆匆赶上首辅钱朝阳的步伐,满脸笑容问道:“下官要去一趟万福桥,钱大人可愿与下官同行一段距离?” 钱朝阳眯着眼睛,似乎没睡醒一般,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道:“那自然是好的,卢大人请。” “钱大人请。” 两人并肩出了午门,卢协洽问道:“钱大人您对太子一位空悬怎么看啊?” “那自然是用眼看。” 卢协洽以为自己听错了,面庞抽搐几下,又硬着头皮继续问:“钱大人,下官是想请教您,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然也不可无太子。” “卢大人这是哪里话,陛下尚且年轻力壮,这太子一位,暂时没有也就罢了。”钱朝阳不知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作不懂,懒洋洋地与卢协洽打着太极。 卢协洽虽然一直知道钱朝阳是个三不沾只知明哲保身的人,但听了这话,还是难免怄火。他钱党素来中立,若是能争取到钱朝阳的帮助,四皇子上位的可能性便更大些。 他看着钱朝阳糊里糊涂的样子,压着气拱手道:“首辅大人说的是。” 说罢,他便要告退,刚低下头的时候,头顶上突然传来凉凉一句:“卢侍郎,你觉得我蠢么?” 卢协洽动作一滞,大惊失色,刚要辩解,钱朝阳又抛下一句:“还有,你觉得陛下蠢么?” 这一句话如同三九天的寒冬,卢协洽瞬间寒意透骨,手脚冰凉。他猛地抬起头来,只见钱朝阳仍是那副糊涂样子,捋着自己的胡子,把他丢在原地,摇头晃脑地踱步离开了。 卢协洽入朝为官晚,未曾见过这位首辅早年的雷霆手段,只见过他口口声声“臣不知”的岁月,久而久之便真当他是老糊涂了。 他却忘了,当年若不是有钱朝阳在,文官又岂能压过当年五将,壮大到今时今日的地步?那南中大将军顾退之、沐口山丁万千、捕猫鼠孙屏又是如何死的?再者说,先帝在时,极为欣赏寸天一,这位风光无限、饱受恩宠,甚至敢在殿上动手打人的新科郎又是怎么失了势,被贬谪到毫无实权的问天司的? 卢协洽越想越是遍体生寒,连忙追出去,却连钱朝阳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钱朝阳缓步出了宫门,向同僚打了招呼后便坐进他那顶先帝御赐的软桥里,懒懒地眯上眼睛。 “首辅大人,查明了,三皇子一事确为五皇子所为。”坐在他对面的人行了一礼,“可要属下们……” 钱朝阳“哎”了一声,左手向下虚按一下,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这皇子们各凭本事,我们掺和什么劲呐。” “属下斗胆问一句,您属意的不是三殿下么?” 钱朝阳被他这句逗乐了:“重高,这你怎么看出来的?” 重高小心翼翼道:“三殿下多次向您示好,您都应下了,户部的差事,几位大人也暗里帮了他不少忙。” 钱朝阳摇摇头:“那就代表我愿意支持他了?” “这……” “重高,你虽武艺高强,这心机手段还是差了几分。” 重高惶恐,连忙低头行礼:“您教训的是。只是属下怕若五殿下将来真的继承大统,会对您不利啊。” 钱朝阳饶有兴致道:“为何啊?” 重高道:“五殿下背后支持者是寸天一,当年是您施计将他赶到问天司。更何况,他与沈家二郎私交甚笃,也是您提议送他去战场,属下只怕……” “重高,你搞错了三件事。”钱朝阳竖起两根手指,“这第一件事呢,不管我说不说,沈菡池都不得不替沈琼上这个战场,我出言反倒是帮了他一把,省去了他再受折磨。我提议让他去守贪狼,实际上是卖了他一个人情,他心知肚明,自然不会怪我。” 重高再次行礼道:“您说的是。” “这第二件事呢……”钱朝阳捻了捻胡子,意味深长道,“云殊归是华京城有名的棋手,他这一身本领自是学自寸天一。只不过,寸天一当年与我博弈,乃是以这宫闱、以华京、以天下为纵横,棋差一招,是他输了。棋手落子无悔,若是怪罪对手,岂不是气量太窄?” 重高汗颜:“可是……” “最后一件事,重高,记着点,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钱朝阳笑道,“我与寸天一现在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互相帮衬都来不及,为何要自相残杀?” 重高倒吸一口冷气:“大人,您莫不是——” “嘘。”钱朝阳将手指抵在自己嘴唇前,“急不得。你自幼便服侍我左右,我知你无心权谋之术,但你还是要学着点。若有一日我钱某人被天子挫骨扬灰,你就得自己从中斡旋,谋得生机啊。” 重高急忙扑通一声跪下来:“大人,您怎么说这样的话?您——” 钱朝阳倚靠在软垫上,长长叹气道:“古往今来,像我这样的人,有几个能博得全尸的?” -- 第104页 第71章 贪狼城的沐尘客栈中,各大门派的掌门人齐聚一堂,一片静默。沈菡池带着莫名其妙闹起别扭来的阮崎星,被祝清平领着,三人找了个角落里的小桌子坐下。 刚一坐下,祝清平就溜了出去,没了人影,只剩下沈菡池跟阮崎星大眼瞪小眼。这战事尚未打响,自己的策士就闹了别扭,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沈菡池只好硬着头皮跟就差拿笔在脸上写下“莫挨老子”四个字的阮崎星搭话道:“崎星啊……” 阮崎星没好气看他一眼:“干嘛?” ……我怎么知道你干嘛。 沈菡池摸摸鼻子,硬是找了个话题:“若是姜盟主他们先手突袭谢长涯,阿尔图出手阻拦,我们这边如何应对是好?” 阮崎星百无聊赖地揪着自己衣领上的兔毛,兴致缺缺道:“两边打一场啊,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还真是简单的答案。” 阮崎星嗤笑:“简单的话,就动脑子想想。” “您说的极是。”沈菡池被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下午时云殊归的交代,不由得托住下巴思考起来,“我先想想,拿回去问殊归好了。” 阮崎星本来已经跟姬隋想出了几套对策,一听沈菡池这话,涌到嘴边的话又噎住,气得重重哼了一声。沈菡池看向他,无奈问道:“崎星啊,你生什么气呢?” 马上,祝清平端着盘花生米转了回来,“嘭”一下把盘子放在桌上,大咧咧坐下来,一只手拍拍阮崎星的肩膀笑道:“来来来,少年,吃点零嘴。” 他这一打岔,沈菡池也忘了自己的问题,看向他道:“你还真悠闲,人家在那边商谈大事,我们躲在这吃花生。” “嗨。”祝清平松开了阮崎星,又不知从哪里摸了个橘子出来,一边剥皮一边懒洋洋说道,“他们这群人坐在一起,扯皮得先扯一两个时辰。更何况我这个无名小卒说不上话,你这个官家的人自然也是。” 他又看向阮崎星,笑道:“至于这孩子嘛,他们也只会觉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白了,今天咱们仨过来,就是听个乐子,知道了结果就得了。” “倒也是。”沈菡池点点头,劈手夺过他的橘子,转头丢给了阮崎星,“这么大人了别自己吃独食,照顾点我们小策士。” 祝清平哈哈一笑,又打怀里摸出来一个:“行,那个给你家小孩吃。” 结果正如祝清平所料,这群掌门人打了半天嘴架,也没定出来个章程,只听出来人人都想把其他人推在前面当炮灰。姜车就坐在那听着,脸上还是一片木讷,也看不出他是什么想法。 甄秀向来不爱掺和武林大事,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看了这群人的表现也险些目瞪口呆,越听越气,干脆丹田提气,挥出一掌拍在木桌上,顿时桌子四分五裂,哗啦一下砸在地上,扬起一阵烟雾。 霎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躺在房梁上打瞌睡的祝潜虚被这一吓差点掉下来。 “都闭嘴,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闹成什么样子!”他沉着一张脸,扫视着鸦雀无声的群雄,眼神里阴云翻滚,扫向姜车,“姜盟主,不如说说你的安排?” 姜车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微微一拱手,说道:“那姜某便说了。” “首先,食神徐舒擅长使弓,目视千米,可五百米外一箭射断金石,以他领头再加上连山庄的火器队,事先埋伏好,游走牵制谢长涯再合适不过。” “廖雨铃、我二人合力,先行围攻谢长涯,其余人优先剿灭魔教教众,看时机过来帮忙。” 甄秀打断他:“恕甄某直言,你与怀珠夫人二人不足以抗衡谢长涯。” 姜车道:“姜某承诺过,我冲霄盟弟子死绝,才会轮到其他人。” “姜盟主高义。这也是怀珠夫人的意思?”祝潜虚从梁上探出头来,笑眯眯问。 廖雨铃连抬抬眼皮都欠奉,略一拱手:“盟主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你们这不是找死呢么。”祝潜虚从梁上翻身下来,落在地上,翘着二郎腿坐在桌上,“不如算我一个,成功的几率还大些。” 甄秀再次开口:“也算甄某人一个,我与谢长涯不共戴天,此次必要杀他。” 他说完这句话后,扫视全场一圈,接着其余掌门人陆陆续续开口赞成,姜车点点头,这事才算敲定。 “这时间又如何安排?”程通开口问道。 角落里的阮崎星站起身来,朗声道:“五日之后,正是围杀谢长涯的好时机。” 他这一句话如在平静水面投下一颗石子,一群人发出哄笑来,一位虬须汉甚至大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没看好跑出来了?小子,指点我们你还不够格,早点回家吃奶吧!” 阮崎星毫不示弱,冷笑一声回嘴道:“我虽年纪不大,却不像某些人一般,光长年纪不长脑子。” “你!”那虬须汉顿时脸涨成猪肝色,险些要抬腿走过来,却注意到阮崎星身后的祝清平双指并拢,指着自己眉心的方向。 祝清平玩味道:“这位好汉,你若是上来找我这位小兄弟的麻烦,我怕我的万里飞鸢会忍不住过去啊。” 虽然他嘴上说自己是无名小卒,但是实际上他在永朝武林已经颇为名声了,那虬须汉只好磨着牙坐下。 姜车道:“这位少年是李鲸的弟子,他说的话,诸位不妨一听。” -- 第105页 这句话又是引起一阵轩然大波。李鲸虽然已经身陨,但他的威名还笼罩在众人心头,不少掌门人一听这稚气未脱的孩子是李鲸的弟子,便收了轻视之心,端坐了身形。 阮崎星这才继续说道:“谢长涯与羌人勾结,他若是遇袭,阿尔图必会赶来帮他。四日后是羌人一年中最重要的火把节与圣女诞辰,按他们的脾性看,即便战时不大操大办,也会小酌一番庆祝,转日或多或少必会懈怠几分。我方军队辎重明日便到,羌人那边的骑兵队因为遭遇冷季,马草供给不足,战力低下,正是第二次交锋的好时机。有白狮军拖住羌人,你们才好截杀谢长涯。” “有理,有理。”程通颔首道,“若程某没看错,你身边那位便是小沈将军吧。若你们决定五日后攻打羌军,对我们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是件互利互惠的好事。” 马上又有人提出异议:“只是,你们如何保证羌军真的会松懈?” 阮崎星刚要答,沈菡池便接过他的话头:“涉及到行军策略,沈某不好与诸位明言。但请各位放心,阿尔图与谢长涯各怀鬼胎,他们的同盟绝非牢不可破,我们对上羌军,哪怕这仗是我们打输了,羌军也绝对损失惨重,阿尔图绝不会再冒损兵折将的风险去救谢长涯。” 阮崎星赞许地点点头。 过了半晌,有掌门人站起来行礼:“我等并无意见。” “白峰观没有意见。” “同意。” “我黄河帮无意见。” “附议。” 最后姜车一锤定音道:“那便这么安排吧。” 回军帐路上,阮崎星一直瞅着沈菡池,走到一半,终于憋不住心里的疑问,忍不住发问道:“沈菡池,方才你在会上所说,可是有了章程?” 沈菡池笑眯眯道:“当然了。” “先从辎重一事说起吧。”沈菡池伸出手指,“首先,殊归与寸天一说服了王康,借由他层层引荐,运送辎重这件事终于提上了早朝。多亏我沈家的楔子,抓了不少大官的把柄,逼他们不停上奏,这才终于让疑心病极重的朱志南无奈松口。” “这事我知道,跟五日后的安排有什么关系?” 沈菡池嬉笑道:“没什么关系,就是想夸奖一下我家殊归,劳心劳力。” “……恶心。” 沈菡池不理这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的萝卜丁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道:“五日后的计策也是殊归教我的。目前,羌人那边还不知我究竟如何,明日我们便举行一场假葬,然后派军出城,再借替我报仇的名义打一场快战。羌人那边就算不信我死了,也想不到我们会这么短时间内连着打两场,五日后那战,绝大数人都不会有防备。” 阮崎星听了云殊归的名字,心底就不由得升起一股厌烦。这计策他之前也想了,本想回去跟姬隋商量好再说,没想到被新来的家伙捷足先登。 “那你怎么保证阿尔图也信?”阮崎星呛声道,“他可不是简单人物,羌军视他为神,他一句话,所有人都不会信你假死。” 沈菡池拍拍自己地胸膛,自信满满道:“这个殊归自然也想到了。他说,阿尔图就算不信,也只能按着我们的步调走,第一场战无论结果如何,他们恢复的速度也没有我们快,他做不出任何对策。而且,这次随他前来的虞聆也会帮忙参战,他是现在的天下第九,战力可抵上一个呼呼尔。” 阮崎星马上就想通了关窍。这一计虽看起来是诈,但实际上却是阳谋。他虽心里认同了,嘴上却只丢下一句“随你”,气呼呼地超过沈菡池,结果却因走的太急而不住咳嗽起来。 沈菡池吓了一跳,快不过去轻拍他的背,担忧道:“没事吧?走慢点,别冲了风,你身子弱。” 阮崎星咳了半天,一只手一把推开沈菡池,别开脸,另一只手捂着嘴含糊道:“我没事。这计策可以用,你回去再跟姬先生商讨一下。葬礼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沈菡池听他说了一长串,不像有事的样子,笑道:“已经准备了。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阮崎星没好气道:“我又不是个遇水的泥偶!行了,快回去吧,我若是受风着凉了,让我姐写信骂你!” 沈菡池哈哈一笑:“阮姑娘可不像你,温柔的很,哪里会骂我。” 说罢,他在阮崎星身前蹲下来:“来,上来吧,反正没人看到,一直都是你替我干活,我今日替你做回马也不亏了,就算我谢你咯。” 阮崎星瞪着他背上银线绣出的白狮标志,犹豫片刻后还是爬了上去。 沈菡池背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后,只听阮崎星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谢了。” 沈菡池微微一笑,向回军帐的方向径直走去:“跟我客气什么。倒是你,多吃点,还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这么轻。” 阮崎星在自己的黑色披风内侧擦了擦手,闭上了双眼,把脸埋在沈菡池的肩胛上,吐出一口浊气。 第72章 二十年前,童秋漪作为秀女被送进宫里。当时她穿了一身大红色襦裙,叫掌礼的太监一顿好气,着急忙活地劝她:“姑娘,您快去换一身吧!” 童秋漪只是眨巴眨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为何要换?” “哎呀姑娘,您这不是为难老奴么?您这一身大红色,太扎眼了啊!哎呦,您身上这熏香也不行,太艳了,不合适,不合礼数啊。” -- 第106页 童秋漪对着铜镜照了照,原地转了一圈,盛开的裙摆如一朵艳丽的虞美人。她盈盈一笑道:“我瞧着挺合适的呀!就这样吧。” 她所求的可不正是一句不合礼数。最好让宫里上下,从太后到宫人全都知道她童秋漪是个不安分守己的,第一轮就将她送出宫去,这样她才好能不嫁这位新帝。 只可惜童秋漪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仍然一照面就被赐了金花,得了才人的封号。她愕然抬起头来,只见新帝坐在上首,对着她温和笑着,却叫她一瞬间如坠深潭,遍体生寒。 “不愧是童相家的女儿,确实活泼大胆,宫里正缺些明艳的。朕瞧着她不错,赏。” 后面的话都是废话,只有前面那一句才是真心的。她与父母斗了两三个月,还是被押送进了宫,本以为能做些小动作被逐出去,仍然是无用功。 她是童相的女儿,于是,从一开始,她的结局就注定了。 进宫前,她曾去约心上人见面,希望他能够带着自己私奔……没想到对方压根没来赴约,如此想来,云家的哥哥从头到尾就对她无意,只是常年来她自作多情。 童秋漪脸色灰败,却仍要在脸上挤出个感激涕零的笑:“谢陛下。” 被召进宫后,前一个月相安无事,不知新帝是遗忘了她还是听说了她不想进宫一事,一直没有召她侍寝。太后死得早,她每日除了给皇后晨昏定省,也没有别的事,每日同侍女们推牌九、弹琴看书,倒是也过的自得其乐。 不成想,她刚放下心来,转日便被翻了牌子。 ——因为她哥哥入仕了,皇帝为了笼络童家的势力,安童相的心,自然也要将她也当做棋子。 童秋漪已经不记得被叫去侍寝那天发生了什么,她本来想逃走,但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抬进了寝殿,连根能用来自刎的簪子都没给她留下。很快,浑浑噩噩间,一切都结束了,只留呆呆傻傻的她对着床上的落红发呆,接着忍不住抬手捂住嘴巴,不住地干呕起来。 次日,她的份位又往上升了一级,一时风光无限。之后,皇帝又陆陆续续临幸了她几次,直到某日她请安时突然感到头晕恶心,在皇后脚边吐了个天昏地暗。 得知怀孕时,她在殿里枯坐了许久,接着发疯一样把所有东西都砸了一遍。她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想象着里面有一个陌生人的孩子寄生在她的身体里,汲取着她的血肉茁壮生长,从一个肉块变成一个人形,再将她开膛破肚诞生出来,她又忍不住连前一天的饭菜都吐了出去。 这是她的血脉,但是她一丁点也感受不到爱,她只恨不得自己亲手把它从腹中挖出来。 第一个孩子,朱志南自然重视异常,嘘寒问暖多次,金银珠宝、珍贵补药流水般抬进她的寝殿。 童秋漪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本想干脆放弃算了,直到三个月后某日她在游廊上赏花,被人推了一把,重重撞在石凳上,险些丧命当场。 尽管她从不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但是这仍然是她的所有物。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仍然有人要把这个孩子也夺走……明明大家都是受害者,有人却非要将她赶尽杀绝不可,就像他们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指挥着嘴严的侍女把自己扶起来,没有叫任何人看到自己身下的斑斑血迹。接着,她从宫外寻了个孕妇,秘密养在童家,等临盆后把孩子偷换进了宫里。 收尾的工作做的很干净,从此世界上除了她的父母,没有人知道这孩子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 再接着,她又被人陷害进了冷宫。在那个冷宫里,她饱受折磨,直到遇见了一个半疯不疯的老妇,从她嘴里知道了一味可以放入香炉之中的秘方。这炉香可以叫人陷入无尽的梦魇,不停地被折磨,直到心神崩溃,看谁都像是自己最恐惧的人。 她想尽办法,连最后的细软都送了出去,终于叫朱志南想起自己的存在,成功从冷宫回到了寝殿。大皇子已经被皇后养在膝下,开始牙牙学语。 她变得比任何人都要狠毒,很快就废掉了当年的皇后,把大皇子重新接回身边。后来她同父亲一起,一手策划了云家的灭门案,惊觉自己已经满手是血,再也回不到当初的童秋漪了。 她坐在皇后寝宫许久中,挥退所有下人,盯着自己的双手哈哈大笑起来——她从未觉得自己这么快活过。 她已经彻底迷上了将一切抓在自己手里,掌握他人生死的感觉。她想杀谁就可以杀谁,所有人都匍匐在她的脚下发抖,仰她鼻息生存。但只是掌握一个后宫,还不够,远远不够。 ——而今天这一切都即将落下帷幕了。 今日过后,朱长泰就是新的皇帝。经过大起大落,她这个无能的孩子只会更加唯唯诺诺,唯她是从。再过几年,她就会取而代之,成为这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女子。 她穿着繁琐的凤袍,抬起手来理了理自己的发鬓,优雅地缓步走出寝宫。华京下了第一场雪,从游廊的屋檐落下一片雪花,掉在枯败的海棠枝上,又被风吹落,无声地融化在厚厚的雪堆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长的队伍缀在她身后,无限地向朱志南的寝殿延伸而去。 “嗒。” 童秋漪的脚步凝滞在寝殿外。在她美目所及之处,青石的地板上滚着一个血葫芦一样的人。她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过去,那人竟然还留着一口气,气若游丝地叫住她:“娘娘……” -- 第107页 这人可不正是刘思礼的干儿子,红衣太监刘忠。 童秋漪站在他旁边,刘忠挣扎着伸出手,攥住她的裙角:“娘娘,皇上……皇上已经知道了……咯……” 他话没说完,嘴里溢出大量的鲜血来,剩下的话也被堵了回去。 童秋漪皱着眉头看着他,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几秒后,抬起脚将他踢开,冷声道:“别弄脏了我的衣服。” 刘忠被踢了一脚,在地上翻了半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瞪着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半晌后,他头一歪,竟是死不瞑目。 “皇后娘娘到——” 门前的宫人尖声喊道,这一声刺耳至极,在白雪皑皑的宫闱间不停地回荡着。 片刻,寝殿里传出一声:“皇后,进来吧。” 童秋漪再次抬起手,仔细地理了理自己的发鬓,整了整衣领,微抬着头走进了寝殿。 薄纱后,朱志南一只手抵着脸,斜靠在榻上。刘思礼在他身后毕恭毕敬站着,望到童秋漪进来,微微颔首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朱志南坐直了身子,对着童秋漪冷声道:“朕以为你会更能忍一些,没想到,皇后这般迫不及待。” 童秋漪微笑道:“陛下说笑了。臣妾日日夜夜都想着这一日,恨不得生啖陛下的血肉,哪里还愿意多等。” 这么多年来,她心中最恨的人,曾经是云白笙,但久而久之,却变成了朱志南。哪怕在梦里,她也会看到对方被夺了皇权一败涂地的可怜模样,她这些年来正是靠想象着这样的画面,才一步步撑了过来。 想到这里,她兴奋得直发抖,险些控制不住失态。向来有人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但难道对女人就没用了么? 朱志南闻言也笑了,缓缓说道:“功败垂成,不觉得可惜么?” 童秋漪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塌前俯**来,歪着头死死盯着他的双眼,眸中迸发出猛兽看到猎物一般的嗜血光芒,一字一顿说道:“您下结论何必这么早呢?鹿死谁手,陛下,还未可知呢。” 朱志南向后倚靠着,冷笑道:“朕倒是想知道,皇后的倚仗是什么?虽然禁军已经被你收买,但是朕现在拍拍手,朕的死士便会冲进来将你拿下。” 童秋漪盈盈笑道:“陛下,您可曾想过,刘忠为何效忠于我?自然是因为他的义父也是我的门下。您若是以为臣妾真的把那劳什子香薰做最后的手段,可就大错特错了。” 朱志南转过头去:“哦?刘思礼,皇后说的可是对的?” 一直在他身后装聋作哑的刘思礼终于有了反应。他“喏”了一声,向前两步,行礼道:“自然错了。” 童秋漪脸色一变,下一秒,刘思礼却“唰”一下出手,遏住了朱志南的脖颈。朱志南没想到刘思礼竟然真的反水,猝不及防下被他钳住,发不出任何声响。 刘思礼阴沉着一张脸,面白无须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来,用尖利而沙哑的声音嘲笑道:“但陛下您自然也错了。” 掌印太监看着朱志南惊恐的脸,又打量着惊疑不定的童秋漪,饶有兴致地收紧了手掌,朱志南第一次发现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的气音。刘思礼于是又松开了手,只留着手指扣在他的命门上。 “老奴劝陛下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现在,两位贵人不妨猜猜,老奴到底是谁的手下?” 第73章 见此情状,童秋漪反倒是不慌了。刘思礼的手扼的是朱志南的喉咙,又不是她的。不如说,突发的状况让她的兴致更提起了几分,她干脆往旁边的太师椅施施然一坐,已显老态的脸上甚至露出几分矫揉造作般的娇俏来,笑盈盈道:“不错不错,没想到我二人暗中相争,竟是叫条平日里不声不响的狗咬了一口。臣妾心里是服气的,陛下呢?” 朱志南自然没法回答她,一双浑浊的眼睛怨毒地盯着童秋漪的脸:“皇后也被耍了,又有何得意的?” 刘思礼微微躬身:“皇后娘娘谬赞了。” 他二人一唱一和,若不是方才发生了变故,两人倒还真像一对默契的主仆。 童秋漪撇撇嘴,手上点缀着蓝色宝石的金色护甲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说道:“刘思礼,不如让我来猜猜你的主子是谁吧。” “您请。” “知子莫若母,我家那位,能力平平也没什么脑子,肯定不是他。”童秋漪道,“而老四平日里最看不起你们这些宦官,但谁说得准这是不是演戏呢?老二呢,也不大可能。若你是他的人,他不会等到自己被发配到封地才用你这张牌。老三嘛,倒是说不好……” 她说完,又啼笑皆非道:“总不能是死了的老五吧?那倒是有意思。那孩子,蔫头巴脑,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跟你一样能忍。” 刘思礼闻言,忍不住捏着沙哑的嗓子,咧着嘴笑道:“皇后娘娘说的是极,老奴的主子正是五殿下。” 童秋漪嗤笑:“若不是我知道老五的底细,真是个一穷二白毫无势力的,怕不是真的信了你的鬼话。你凭什么给这么个人做死士?图什么?图他姿容长得好些?” 刘思礼捏着朱志南的手缓缓用力,惊的朱志南再次战栗起来。 掌印太监缓缓道:“娘娘有没有想过,我并不为任何人做事呢?” -- 第108页 童秋漪注意到他的自称从“老奴”变成了“我”,不由得蹙起眉来,复又展颜:“这更稀奇了。刘思礼,你要是这么说,本宫倒是挺想知道的,你图什么?不妨说说。图皇位?你一个y…内侍,哪怕退一万步来说,真的篡了位,试问满朝文武谁会服你?” 她把险些脱口而出的阉人两个字咽回肚子里,刘思礼注意到了她发出来的半个音,顿时面色扭曲起来。半晌后,他皱得像橘子皮一样的老脸上再次露出一个笑来:“娘娘,你可知整座宫里有多少宫人侍女?” 童秋漪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微微一愣,刘思礼便继续说道:“没有一千,也有数百。但是每年仍然有源源不断的穷苦人家的儿女被送进来。你可知是为什么?” “……” 童秋漪先是沉默不语,接着便忍不住喷笑:“你不要说是为了枉死的宫人报仇吧?” 她展开手臂,嘲弄道:“哪怕你今日杀了朱志南,再杀了我,又有什么用?你出了大殿马上就会被禁军按下来,进天牢诛九族,该死的人照样要死。你若是要为这赔上一条命可不太划算。” 刘思礼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反而笑的更开怀道:“你要是觉得我是要替这些枉死宫人伸冤,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六岁进宫,每日都要看到死人,十二岁时看到义父被拴在想取乐的皇子的马车上活活拖死。我在这个宫里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过了几十年,哪怕掌了权,晚上仍然梦到自己被皇上杀了……这种头上悬利剑、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实在太叫人难受了。你们生来高高在上,可曾体会过自己稍有差错就会被鞭笞致死的滋味?” 刘思礼慢条斯理道:“突然有一天,我躺在榻上想,这种滋味应该叫让陛下尝尝。当娘娘您来拉拢我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机会来了。何不让你们二位都相信我,引导你们斗个你死我活?” “因此,我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做狗,终于叫我等到此刻。”他露出一个畅快淋漓的笑来,扭头看向朱志南,“陛下,性命被拿捏在一个奴才的手里的滋味如何?你倒真的不是个聪明的,为了看皇后的乐子撤了近卫,自己把自己送到我手里。老奴虽然有点功夫,但可不是近卫的对手,在此先谢过陛下的信任了。” 他又像是忍不住似的,眯着眼睛再次收紧了手,看到朱志南脸色逐渐变得青紫,才又缓缓放开,像看到玩具的孩子一样盯着身体不自主抽搐起来的帝王瞧。 “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看到你们这些掌权者被我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样子,我就感觉自己还算个男人。”刘思礼开怀笑道,“我本想直接杀了陛下,但这宫墙里的生活太无趣了,二位想不想找点新乐子?” 刘思礼又缓缓将头扭向童秋漪:“你们看,既然你二人已经撕破了脸皮了,变数就在我身上了。” “老奴松开手,陛下就可以立刻叫人进来,拿下我与皇后娘娘。而若是老奴不松手,皇后娘娘就可以继续拿捏陛下,逼陛下禅位。您二位说说,老奴该怎么选择好呢?” 这句话音刚落,整个殿中陷入一片窒息般的静默中,只听到皇后跟皇帝倏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被一个向来被自己看不起的下贱宫人玩弄了。但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他也疯了。 童秋漪无声地念着这四个字。 朱志南被刘思礼反复卡住脖子多次,此刻是真的怕了这已然疯了的太监,立刻扯着嘶哑的嗓子开口道:“刘思礼,你若此时收手,朕……朕绝不追究你犯下的错,赐你金银珠宝放你离开华京!” 童秋漪笑意盈盈道:“刘思礼,你敢信他的话么?他这人可没什么帝王一言九鼎的好脾性,嘴上说着放你离开,转头就让禁卫就将你拖下去千刀万剐。倒不如信了我。我虽然恨你耍了我,但你若是帮我这一把,我可以既往不咎,你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太监也好,拿了银子出宫过别的日子也罢。我童秋漪可以对天发誓,绝不取你性命。” 听了二人这话,刘思礼难掩脸上失望的神色:“看来二位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啊。” 童秋漪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尚还在思索刘思礼的意思之时,朱志南已经反映了过来,急不可耐地开口说道:“我明白了!朕答应你,朕都答应你!” 电光火石间,童秋漪也明白了过来,急忙道:“刘思礼,只要你帮我,等大皇子荣登大宝,我就将朱志南软禁在后宫里,叫你每日磋磨他,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对,你可以把他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回报在他身上!你不就是恨他仗着自己尊贵吗,我把他送给你,你怎么折磨他都可以!” “你!毒妇!”朱志南目眦欲裂。 “猪猡,闭嘴吧,你有今日,还不是咎由自取!” 此刻这天下最尊贵的二人哪里还有夫妇的样子,简直像是两个市井街头的泼妇与混子,对着彼此肆无忌惮地大骂出口,就像是要把压抑着的恨意全都井喷而出一般。 恨不得生啖其肉,恨不得痛饮其血。 刘思礼险些笑弯了腰。 笑够了,他重新站好,冷冷道:“本来我心里最恨的便是陛下,但想到我那可怜的义子,又不是那么想遂娘娘的意了。” “我虽对他无情,也一直将他当做一个没脑子的废物,但他竟然真的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哪怕只是一条狗,也是个得用的狗,到头来却比不上一条衣裙。” -- 第109页 刘思礼的目光落在童秋漪裙摆上的点点血迹上,脸上神色无比漠然。他又将目光上移,童秋漪看到他的眼睛,瞬间明白了,刘思礼是真的将他二人视为草芥。 她清晰地感觉到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一个箭步冲上去,却被长长的、繁复的裙摆绊了个趔趄。下一秒,刘思礼松开了嵌着朱志南脖颈的手,爆发出哈哈大笑,向身侧的蟠龙柱狠狠撞去! 他本就心存死志,这一下又用了全身的真气,只听“嘭”一声,刘思礼的头便变得像个烂西瓜一样,红白迸射,身体也软软倒在了地上。他的血顺着大理石的地面流淌着,向童秋漪脚下蜿蜒。 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心知大势已去,脑子里不住地嗡嗡作响,朱志南扯着沙哑的嗓子高声唤起了“来人啊”。 全完了。 只是因为一条狗。 被禁卫按在地上的瞬间,童秋漪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狂笑。她状若癫狂,华贵的发饰叮当砸在地上,乌黑的发丝糊了满脸,活像一个失心疯。她抬起脸来,看着不住咳嗽的朱志南,一双美目里满是血丝,用尽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喊道:“陛下!臣妾等着你!” “赶紧把这疯婆娘给朕拖进天牢!再来人!把刘思礼给朕拖下去,千刀万剐!!!” 朱志南不想去看她的样子,狠狠一拍扶手,禁卫架着她,快速离开了寝殿。 朱志南瘫坐在榻上,不住地喘着粗气。童秋漪的笑声依旧在这深宫里不停回荡,就像要钻进他的脑子里一般。他试图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发现自己竟然在不停地颤抖,根本无法将手举起来。 他猛一下抬头,看到就在他不远的地方,站着身穿金色披挂、满脸满身是血的女将。 她就站在那里,像一尊低眉的菩萨,又像一尊怒目的金刚,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他。 朱志南眼前一黑,滚落到榻下,人事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去玩的火车上手机主板烧了,码好的字全无,我吐了 今天刚回到家,一边流泪一边更 第74章 一长队的披着白色缟素的马车整齐划一地向城主府驶去,沉重的马车轮在石板路上吱吱呀呀响着,伴随着吧嗒吧嗒作响的马蹄声。 整座贪狼城寂静无声,偶有垂髫小童从窗里探出头去看热闹,下一刻便被阿娘拽了回去。 “娘,是谁死了?” 灰沉沉的天上飞舞着白纸剪的铜钱,纷纷扬扬,像是下着一场大雪。 “是小将军。沈家的小将军死了。” 城主府前,张逊带着人马等待着沈家的车队。他心里知道是诈死计,但本身他就瘦的皮包骨,加上日夜操劳战事,整个人看着活像个吊死鬼,更添几分悲色。 祝清平躺在城主府的屋檐上,手里掂量着一个酒袋,向上抛去,再接到手里。 突然他一个翻身下来,吓了城主护卫一跳。护卫们刚要拔刀,便被张逊喝止:“住手!这位是沈小将军的友人,不得放肆。” 于是护卫们讪讪地收了刀,目送着祝清平走到拉着灵枢的马车前,把头伸了进去。 本应该在灵枢里躺着的沈菡池正枕着披麻戴孝的云殊归的大腿,好不自在。见到祝清平进来,他也没有起来的意思,用一副人生赢家的表情看着对方。 云殊归臊红了一张脸,抬起手轻轻推了沈菡池一把。 祝清平觉得好辣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压低声音道:“我明日就要跟师傅离开贪狼,先行去埋伏了。池弟,你好自为之。” 沈菡池这才坐起来,严肃地看着祝清平:“谢长涯难对付,你也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向前出头,跟着那些高手身后捡捡漏,活着回来。” 祝清平笑道:“你还说我呢!你作为主帅,不是比我危险得多。你也是,活着回来。好啦,废话不多说了,我得把样子做好。” 他抬手与沈菡池在空中一碰拳,接着钻出马车,站定身后拧开手中酒袋,痛饮一口,接着将美酒佳酿尽数洒在地上,朗声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好兄弟,一路珍重!” 说罢,他向后退去,长长作揖。长长的车队一路从他面前驶过。 祝清平这才站起来,在冷空气里跺跺脚,心疼地看着地面上酒液的痕迹,扁着嘴,飞身离去,不再带任何留恋。 坐在最后一辆车的车弦上的乳娘突然心弦一动,回头向后看去,空荡荡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了年轻道士的人影。 她皱着眉,又将头扭了回来,忽视了瞬间的心悸。 这日,贪狼城全城恸哭,全城上下都知道了沈家二郎被羌人所害的消息。一瞬间,整座城里的人们同仇敌忾,爆发出了空前的愤怒,情绪与当年目睹苏芳英被钉死城门前别无二致。 云殊归叹道:“当年师父曾说,让人们快速团结的最好办法就是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贪狼城人民苦羌人久矣,确实要比其他地方的人团结的多。” 沈菡池轻声道:“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早日结束。” 云殊归摸摸他的头,安慰他道:“会的。” 沈菡池翻身,抱住云殊归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不知为什么,我今日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希望两边都能进行顺利,成败看此一举了。” 云殊归回搂住他:“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 -- 第110页 沈菡池笑道:“他们已经足够保佑我了。” 说着,他抬起手,戳戳云殊归的胸膛:“要没有我爹娘保佑,我哪里捡这么个大宝贝?” 云殊归这次直率的很,他捧着沈菡池的脸,眼里像是有揉碎的月光,满是柔情:“我遇到你,也一定是我父母保佑。” 沈菡池一时语塞。 他像鸵鸟一样,再次把脸埋回云殊归的胸膛。他嗫嚅着说了一句话,云殊归没有听清,发出了“嗯”的一声疑问。接着,沈菡池加大声音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好喜欢你啊!” 过了很久,久到沈菡池以为云殊归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听到一句磕磕绊绊的“我也是”。 …… 永朝主将因为伤重不治身亡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羌人,底层士兵立即欢欣鼓舞奔走相告。黛丽雅眼前气氛越来越散漫,心里急的不行,急匆匆去找阿尔图商议——她这一赶,忘了注意罗宝珠的动向。趁着所有人都注意力涣散的时候,亦步亦趋跟在草原圣女身后的罗宝珠从她身后悄无声息地溜走,在夜色的掩护**形消失不见。 而怒气冲冲的黛丽雅冲进阿尔图的军帐,也顾不得与兄长见礼,直接逼问道:“阿尔图,为何沈菡池死了的消息传得全军都是,你却不加约束?” 阿尔图正躺在铺了狼皮的长椅上看书,见黛丽雅不加通传便闯入王帐,倒也不生气,只是撩了眼皮看她:“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他那双像狼一样的绿眼睛冷冷扫过来,黛丽雅顿时心生惧意,咽了咽口水,向后退了两步,微微行了一礼:“兄长。” “说吧。” “这,您难道没有注意到军中动荡不安么?我没有参加战役,不知道沈菡池到底是不是死了,但羌人诡计多端,又恰逢节日,他们肯定另有图谋。” 阿尔图坐起身来,嘴角噙着笑道:“你觉得我羌军战力如何?” 黛丽雅一愣:“我羌军的骑兵所向披靡,自然是举世无双。” “可为什么会被现在的白狮军拦下?” 黛丽雅略一思索,道:“因为……轻敌。” “我族本是游牧民族,自在北地建王都以来,一路吞并胡、支、乃高、鹿越各族,战无不胜,逐渐成为北方最大的国家。这一切,全靠我们这支战无不胜的北原重骑。因为杀敌狠辣,又被称之砍头军。”阿尔图缓声道,“但当我们深入中原时,拦门的乃是第一大国。永朝物产丰饶,战力又并不弱小。当年父王在时,永朝的五虎将并不弱于任何羌族勇士,我族勇士刚愎自用,呼呼尔尤甚。战线一长,自然铩羽而归。好在永乐帝是个不中用的,这才叫我们还有机会。” 阿尔图站起身来,走到黛丽雅面前,高大的身形压迫感十足,将圣女笼罩在了阴影中:“首先,他们人太多了。永朝人就像跳蚤一样,打不死,除不尽。我们若想一路打到华京,举整国之力也会无比艰难。其次,我族人经过多次失败,仍然不知戒骄戒躁,仍自以为是第一军队。两相交杂,不知何日才能打入中原。但若是永朝自己内乱,内部四分五裂,我们再长驱直入,就容易得多。” 他坐了回去,翘着二郎腿,冷笑道:“我在等。朱志南治国无力,养的儿子也不甚中用。等他驾崩,永朝马上就会迎来一场动荡,到时候光凭沈家的这支军队,可挡不住四面八方的虎狼。我们只需要做黄雀,等待他们自相残杀。” “所以黛丽雅,你明白了吗?现在,这场战争我们不需要赢,我们需要的只是不输。” “因为这个原因,兄长你与谢长涯才达成协议?” 阿尔图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刚要开口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起火了”。黛丽雅神色一凝,拉开帐篷门帘向外看去:“怎么了?!” 不需得到回答,她略一转头便看到橙色火光在粮草仓那片熊熊燃烧,将整片夜色灼亮。滚滚浓烟向上翻腾着,在苍茫的草原上显得无比悲壮。 兵士们乱成一锅粥,四下寻找水,试图抢救粮草。阿尔图从王帐中走出来,一招手,苍鹰从远处飞来,扑棱着翅膀悬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你那个永朝侍女呢?”他碧绿的眼里映着火光,就像是一匹怒狼一样,冷冷地道。 黛丽雅如丧考妣,一张精致无暇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她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向粮仓方向跑去,甚至顾不上侍女的呼唤。 然而她到时,一切已经晚了。起火点在中间的粮仓,被夜风一吹,连着的一片粮仓全部被熊熊大火吞没。兵士们忙碌许久,终于扑灭了火焰,但可用的粮草却只剩了一半。 一名骑兵从灰烬里拖出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看身上的衣裙碎片,可不正是那位曾经娇纵地让沈菡池给她跪下赔礼的罗宝珠。在这羌人的领地,她一直穿着黛丽雅给她准备的羌族服饰,却偷偷藏下了自己的衣服,在死前换回了那身娇俏的黄色衣裙。 “公主……这,这位是您身边的侍女吧,刚刚跟我们说有您的口令……我们不想让她进去,但是……但是她说……” 尸体的手中死死地攥着一个火折子,骑兵用了好大力气,才掰开她的手心。 啪嗒一声,火折子滚落在地上。 黛丽雅看着脚下的尸体,沉默片刻,狠狠抬起脚,一脚踏碎了那只烧成了焦炭一般的手。 -- 第111页 她的声线如寒冰一般,不带任何一丝感情:“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羌族的公主抬起手:“将这名永朝的探子挂到军帐前,鞭尸一百,扔到贪狼城!” 第75章 朱志南病倒了,病得是一个人事不知、天昏地暗。 满朝文武又开始惴惴不安,刚被打压下去的三皇子一脉又开始卷土重来,蠢蠢欲动地上蹿下跳。 朱志南偶尔清醒过来,便会看到死去的人的幻影静静地看着他。偶尔是他最爱的女人,偶尔是被他穿了琵琶骨下狱的挚友,偶尔是被他随手打杀的宫人…… 他们都保持着沉默,用脸上两个空洞的血窟窿在看着他,仿佛是在准备见证他最终的结局。 皇后娘娘伙同刘思礼刺杀陛下一事闹出来以后,宫人们遭遇了一波大清洗,不管是凤仪宫里的人还是平素里跟掌印太监走得近的,全都被禁军拖走,再也不知去向。剩下来的小太监小宫女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像鹌鹑似的把头扎进脖子里,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轮值守在陛下寝殿前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听到寝殿里传来帝王的咳嗽与含糊不清的呓语。风带着几个模糊的单词从殿里传出,小太监恨不得割下来自己的耳朵。 这些秘闻哪里是他能听得的。 他正吓得发抖,突然远远传来“三皇子殿下到”的通报,他被这声音再次一吓,直接在原地摔了个狗啃泥。 但是此时此刻没有人注意他,因为三皇子朱长怀到了。他狼狈地爬起来,跟着周围的人跪拜在地。 只见身形高大、容貌温润如玉的三皇子大步前来,跪在石板上,拱手行礼道:“父皇,儿臣到了。” 寝殿里传来朱志南止不住的咳嗽声,接着是一句气若游丝的:“在外候着。” 朱长怀心里早有猜测,闻言便恭敬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后,以钱朝阳为首的诸多大臣匆匆而来,在寝殿外跪了一排。众人心知肚明,这三皇子怕是要荣登大宝了。皇上倒是也够狠,直接没叫其余皇子过来,连些准备的时间都不准备给他们。 果不其然,寝殿里的太监打开了门,低眉顺眼道:“皇爷吩咐了,诸位请进来吧。” 才一踏进寝殿,朱长怀便闻到了空气里漂浮着的浓重中药味道。他心头一跳,默不作声地压下心底的思索,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朱志南在侍女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整个人面如金纸,病仄仄地倚靠在床头。大臣们几日没见帝王上朝,没想到他竟然消瘦成这副骨瘦如柴的模样。想及此处,众人连忙跪倒,不敢再直视天颜。 “拿圣旨来。” 一旁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捧着明黄色的圣旨过来,朱志南以手掩住口鼻,剧烈咳嗽一阵,挥挥手,恹恹道:“宣吧。” 朱长怀心神动荡,几乎要压不住面上的喜色,赶紧把头埋得更低,生怕被朱志南看出来。 小太监展开手中圣旨,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即位二十载,海内河清,天下太平。吏治清明,君臣善睦。人民乐业,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不容一息有间……” 这段话明显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但不管众人内心如何想,此刻都是埋着头安静聆听。 “……太祖高帝创业以来,所关至重,朕之三子长怀,钟灵毓秀,德——” 又臭又长如裹脚布一般的自吹自擂终于结束,唱词里出现了朱长怀的名字。顾命大臣们正屏息凝神聆听着,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兵器交战声,伴随着源源不断的厮杀声,由远及近,直逼寝殿。 前太子因为皇后谋逆一事两日前便被软禁起来,二皇子人已经在去封地的路上了,这会儿出现的用脚想也知道是四皇子。一时间,整个寝殿悄无声息,安静得连地上掉根针怕是都听得见。 “继续念!” 朱志南睚眦俱裂,用尽力气喊出这一句,接着人便摔在了床上。小太监抖如糠筛,顾不上进气多出气少的帝王,结结巴巴继续念道:“德才兼备……” 朱长怀火急火燎,恨不得一把扯过圣旨,赶紧把后面的“继承大统”念出来,直接坐实了即位事实,好转头给他四弟扣个乱臣贼子的帽子,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无法做出这事。他焦急难耐地听着,下一瞬间,一声巨响在门前响起,四皇子朱长定穿着一身黑袍,领着军士破门而入。大臣们肝胆俱颤,被浴血的兵士们团团包围,一窝蜂地蹲在地上,不敢妄动。 他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拱手道:“儿臣恳请父皇退位让贤!” 朱志南面沉如水,被这横生的变故一激,面色竟然好看了些,怒喝道:“逆子,你想造反?!” 朱长定老神在在道:“父皇此言差矣,儿臣前来乃是为了拨乱反正,避免父皇被奸诈小人蒙蔽。” 他做了个手势,兵士们齐刷刷地拔出锃亮的刀来,架在了满朝文武的脖子上。 这便是无言的威胁了。 朱长怀见状,冷笑道:“四弟真是好气魄。” “比不得三哥手段高明。可惜啊,还是我笑到最后。”面对不疼不痒的挑衅,朱长定淡然道。 朱长怀是真没想到他这个好弟弟真的狠下心来逼宫了。要知道,若不成事的代价太大了,到了新皇手里怕不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但此刻他也别无他法,他手里的兵力远远比不上老四,事已至此…… -- 第112页 但叫他放弃,他又不甘心。朱长怀把目光投向朱志南,只见对方浑身颤抖,怒极反笑道:“真是朕的好儿子。你可知道,朕手中的暗卫有多少人?” “您可以试试,是暗卫来得快,还是儿臣的属下手起刀落快。”朱长定毫不在意,懒洋洋抬了抬手,架在三皇子脖子上的刀又往里了几分,压在他的脉搏上,惊得后者出了一身冷汗。 朱长定再次抬了抬手:“父皇,差不多您也该下旨了吧。” 朱志南脸上青白交加,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人险些气昏过去。他抚着自己的胸口,用力地喘了几下,才颓败道:“小德子,拿新的圣旨过来——” 朱长怀的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咔咔声。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希望能找到变数。此时,他突然注意到被抵着脖子的首辅钱朝阳脸上一片镇静,与周围胆战心惊的其他人不同,他的眼神非常平稳,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想之中。 ……难道他是朱长定的人?还是他只是笃定自己绝不会被新皇赐死? 他正思索着这个问题,朱志南已经提起了笔。他一边剧烈咳嗽着,一边颤巍巍地举着毛笔,墨迹滴落在绢布上,晕染开大片痕迹。 “啪、啪、啪。” “真是一出好戏啊。” 伴随着三声掌声,布幔后走出两个人来。朱志南长叹一声,把手里的毛笔与圣旨掷在了地上。 问天司的主事官寸天一站在帝王的床后,从头到尾看完了这场闹剧。这还不是叫人最震惊的,更惊人的是他身后跟着的青年男子,瞧眉眼,竟然是死去多时的五皇子朱长俞! 四皇子也被这变故惊住,但他迅速压住了失态,索性不去想为什么死人会复生,嘲笑道:“不管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都已经晚了。” 朱长俞挑起嘴角:“哦?是么?” 话音刚落,朱长定心中一突,身体绷直,察觉到了朱长俞的意图,果断喊道:“动手——” 他自恃武功高强,猛地扬起手中的长剑,却在下一刻被一个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的身影死死钳制住。一声清脆“铛”声后,四皇子被按在地上,脖子上也被架上了本属于他自己的剑。 来人速度之快,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兵士本来准备手起刀落砍下众人的头,只见到首领瞬间被擒,立刻停了手下的动作。电光火石间,这些大臣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有胆子小的已经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朱长定试图以真气撞破桎梏,但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完全不是身后人的对手。 朱长俞拱手,皮笑肉不笑道:“四哥,你以武力挟持众人,我就以武力挟持你。感觉如何?哦,还要谢谢四哥教我的这招,擒贼先擒王。四哥,叫你的手下放了大臣们吧。”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猜四哥留在外面的乱臣贼子,也应该伏诛了。” 他这句话说完,门外便走进两人,一人是个圆滚滚的胖子,另一人身形瘦削,竟然是才子苏撷与沈家的大郎沈柿庭。这二人单膝跪地,向朱长俞抱拳道:“殿下,幸不辱命。” “……你!江湖人竟然掺和朝堂大事,无耻!” 其余众人定睛一看,制住四皇子的人带着个破斗笠,腰间挂着个巨大的酒坛,手中提了个长刀,满脸胡子拉茬的样子,是个生面孔。没想到这个被他们认为已经死了的窝囊皇子竟然才是最深藏不露的一个,不动声色笼络了寸天一,还招徕了一位绝世的高手。 朱长俞淡淡道:“胜者王侯败者寇,四哥,多说无益。” 寸天一笑道:“陛下,棋差一招,是您输了。” 他盯着朱志南的脸瞧,虽然嘴角上扬,但一双眼里满是愤懑与压抑着的恨意,犹如喷发前的火山,要夺眶而出,将眼前的九五之尊点燃殆尽。 朱志南闭上眼睛叹道:“朕真没想到,你竟然真敢……”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抢过已然吓尿裤子的小太监手里的圣旨,决绝念道:“朕之五子长俞,钟灵毓秀,德才兼备,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帝位,咸使闻知!钦此!” 他念完这句,三皇子与四皇子心知大势已去,身体瘫倒在地上。只听闻刀剑落地的声音,重获自由的大臣们纷纷跪趴在地上,高呼:“陛下万岁。” 朱志南狠狠将手里的圣旨掷在地上,喘出一口浊气。金甲女将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床头,他迷迷糊糊间向对方颤巍巍地伸出了手,却被无情地避开。 朱志南苦笑一声,竟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这么停止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怎么还掉的,我流泪了,不要啊,我努力了,免费的文它不香吗TUT 第76章 食神徐舒在林子里找好了视野,架起了自年少起就一直伴随着他的九耀穿日弓。这把弓与祝清平当年得手的万里飞鸢同根同源,皆是出自洗剑山庄那有二层小楼高的铸炉之中。 他这把弓重的很,没有他独创的心法配合,常人难以拉开。一般兵士手里的弓箭,射程大概是四五十丈,换了力士来,大约能到六七十丈。但徐舒与常人不同,他是整个永朝武林,甚至整个天下最好的弓手,全神贯注下一箭可以射碎百丈外随风飘拂的柳叶。 他有鹰的眼睛,猫的耳朵。当他架起九耀穿日弓时,没人能在他的视野中遁藏。只可惜他的箭法需要静待,不然天字榜上的位置可能是要变一变的。 -- 第113页 周围的人们全都屏息以待,等着那个传说中的魔头到来。 …… 前夜。 本来,参与了这次讨伐的武林人士还想花几天时间讨论讨论如何施计叫那魔头上钩,鸿鹄的女掌门人提出了个派甄秀岛主下战书,先单刀赴会的办法,被祝潜虚好一顿冷嘲热讽。鸿鹄掌门脸上挂不住,险些同祝潜虚当场打起来。 最后还是姜车拍板:“此事就交于我冲霄盟来做。” 众人面面相觑,但一时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叫冲霄盟的人开动脑筋。本来众人心里还惴惴不安,不料当夜便传来了好消息,谢长涯约武林中人在战场右侧三十里的山上一绝死战。 听传令的人的那个口气,谢长涯似乎根本不在乎永朝武林来了多少人,是不是要对他群起而攻之,就差把“老子不怕”四个字写在脸上。这次集结起来的草台班子里,大多数是素有名望的江湖名宿,本来或多或少有些惧怕谢长涯的名头,被谢长涯这么一刺激,倒是意外激起了几分血性,叫嚣着要将这魔头毙于此地。 高节的掌门去打听了一下姜车用的什么法子,姜车还是像块木头,闭口不答。高节掌门悻悻离开的时候,正好撞上逢春拳罗不平前来找姜车议事。逢春拳不过是个二流末的高手,他的门派也小的可怜,但高节掌门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仍然是热络地与他见礼道:“罗掌门。” “原来是李掌门。” 高节掌门试探道:“不知罗掌门深夜来访姜盟主,可是讨伐谢贼一事有什么变故?” 罗不平苦笑道:“哪里,哪里。罗某匆匆赶来,还不是为了我那爱女与徒弟的事情!她数月前与她师兄高玉山前去洗剑山庄观礼,随即便失去了踪影。罗某派人找了许久,又托了清苦山庄的人打听,前几日才得知她似乎去了羌人的地盘,也不知是不是被捉了起来。” 高节掌门大惊失色道:“怎会如此。令嫒我记得,是……是叫明珠的?你那大徒弟,高玉山这少年郎我曾在大会上有缘见过一次,小小年纪,逢春拳却学的扎实,应当不会那么简单被擒住。” 罗不平道:“劳烦李掌门挂念,小女名字确实是有个珠字,叫宝珠。” “这名字好啊,掌中明珠,心中至宝。”高节掌门叹道,“罗掌门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昭然可见,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他叹完,又追问道:“你此次前来,可是要托冲霄盟帮忙找令嫒?” 罗不平拱手道:“正是。” 他说完,又抹了下脸,羞愧道:“实话跟您说,若不是小女在这边失踪了,我怕是不会跟着来讨伐谢魔头的。我这门派,实在是太小……” 高节掌门打断他道:“唉,罗掌门不必说了,各人都有难处。姜盟主一向古道热肠,必然愿意帮你这个忙的。我回去也叮嘱下门人,教他们留意一下令嫒与令徒的消息。” 当年高节崛起,正是靠了得到织娘锦的三分之一的奇遇。高节掌门一向觉得江湖中奇遇甚多,今日看不起的小门派说不定明日便成为了庞然大物。因此,他不介意随手帮个忙,结下这个善缘。 罗不平连忙给他行了一礼:“那罗某就拉下这张老脸,求李掌门帮这个忙了。” “哪里,我们江湖人士,还是要多守望相助……那我就不打扰你二人相商了,罗掌门,告辞。” 高节掌门离去后,罗不平在姜车门外踯躅片刻,才咬咬牙敲响了姜车的房门。 姜车早就听到了他俩的动静,只是一直闭口不言。听到房门响了,才沉声道:“罗掌门,请进。” 罗不平推开房门,扑通一声就要给姜车跪下。姜车眉头一跳,手掌微抬,罗不平便察觉到有股气劲托着自己,不让自己下跪。他便不再坚持,改为拱手见礼:“姜盟主,罗某此次前来的目的,您怕是也听到了。” “罗掌门不必多言,冲霄盟的存在本就是为了帮助武林人士。”姜车道,“我这便吩咐人手下去帮你找女儿,但是可能要等明日诛杀谢长涯后了。” 他这句话说的十分真诚,与方才高节掌门的话完全不同,害得罗不平鼻子一酸,眼眶一热,差点从眼睛里挤出几滴老泪来。这么多年,罗不平好歹也是一派掌门,跟无数江湖人士打过交道,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自然能分辨谁是虚情假意、谁是真心相待。锦上添花自然容易,雪中送炭才是难能可贵。罗不平自然也同其他人一样,或多或少骂过没事就多管闲事的冲霄盟。现在想想以前骂骂咧咧的话,他脸上便开始发烫,恨不得找到个地缝一头扎进去。 他揉了揉脸,窘迫道:“让盟主见笑了。” 说完,他又行了个礼,匆匆离去,生怕被姜车看出自己的尴尬。他冲出去时,正巧碰上怀珠夫人廖雨铃。顾不上搭话,他一点头,便一溜烟似的跑了。 廖雨铃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提着壶茶,走进了姜车的房间。她把茶壶撂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大咧咧坐到凳子上,对着姜车问道:“盟主,罗不平来找你做什么?” 姜车道:“他女儿失踪了。” “哦……”廖雨铃若有所思,“我倒是确实听说过,这人十分疼女儿。虽然罗不平为人一般,武功也稀松平常,但好歹是有个优点。” 姜车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我错了么?” -- 第114页 “什么?”廖雨铃没反应过来,愕然问道。 姜车其人,说是心怀大爱,倒不如说是铁石心肠。这人是个认定了目标就绝不回头的性子,廖雨铃可从来没从他嘴里听过类似“我错了”这样怀疑自己的鬼话。 姜车又是沉默了几秒:“姜沉霁的事情。” “……” 廖雨铃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她的立场上,她巴不得姜沉霁没出生时就把他跟他那个倒霉的娘一起掐死,可说来说去,姜车对这件事自然是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她虽然不能接受那个魔女的做法,但是完全明白她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疯癫。 可是,非要说的话,姜车确实是个受害者。并非他招惹的那魔女,也并非他要生下这个孩子。 廖雨铃反问道:“你突然动摇,是因为罗不平?” 姜车说:“我不知道。” 廖雨铃“唉”地叹了口气,道:“姜车,人的心大小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只能放得下眼前人,有的人只能放得下自己。有的人,像你,可以放下一个天下,但天下太大了,大到挤得其他东西没有存在的地方。这不是你的错。” 她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地站起身来,向姜车告辞。她推门离去的时候,姜车突然叫住她:“雨铃。” “什么?若还是这件事,不如明日杀了谢长涯后,回来再慢慢想吧。” 姜车问道:“当年云白笙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跟他一起走?” 当年云家四叔出来闯荡的时候,结识了一群江湖好友,便是冲霄盟最开始的那批人。彼时,还是怀珠女侠的廖雨铃与还是神枪云侠的云白笙是一对欢喜冤家,打打闹闹间互生情愫。可后来,云白笙听说了自己家里的事情,没有跟任何人说,匆匆消失。廖雨铃找了他好久,久到自己都不想再找了的时候,云白笙又回来了。 他当时胡子拉碴,颓废不堪,满眼血丝。云白笙向廖雨铃伸出手:“我要去复仇,你要不要跟我走?” 那时正是魔女抱着孩子跳崖之后,冲霄盟恰逢变故,内部变得一团乱麻。李鲸忙的焦头烂额,又中了剧毒,操劳之下差点没了命。 廖雨铃本来已经伸出了手,却又收了回来。 她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道:“对不起。” 云白笙很平静,既没有伤心,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神色如常地向廖雨铃道了别,接着,抽身离去。于是,从那日起,廖雨铃再也没见过云白笙。 她的脚步顿住。须臾后,她发出一声幽幽叹息:“姜车,这世界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你觉得自己错了么?” 廖雨铃转过身来,对着姜车莞尔一笑。这笑意初尝苦涩,细品却只剩释然: “这个答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廖雨铃在梦想与爱情中选择了梦想…… 第77章 镜头再调转至林子中的徐舒。 冲霄盟的弟子们整齐划一地站在旷野地带,姜车与廖雨铃二人站在他们前面,左右手分别是甄秀与祝潜虚。 徐舒调试了一下弓箭的角度,恰好能从这几人之间穿过去。只要谢长涯露出半个头,他就能一箭命中他。 再后面的梯队,是三仙岛与白峰观的弟子。再往后,就是高节、鸿鹄这样的大派,其次才是那些二流三流的小门派。清苦山庄的人长于轻功,一向不擅长正面作战,此时同连山庄的火器队一样隐藏在林子中。 半柱香的时间后,谢长涯终于姗姗来迟。整个山谷中回荡着他的狂笑声,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架着刀枪棍棒,屏息凝神地寻找起了他的踪迹—— 祝潜虚瞳仁猛然一缩,背上四时剑匣发出清越嗡鸣,两道青色流光随即破匣而出。他大喝一声道:“小心!” 轰! 祝潜虚话音刚落,姜车虎目圆睁,便摆出了迎战的姿态,左脚后撤右手前推,硬生生接下了谢长涯挟雷霆之势击出的全力一掌。刹那间,二人拳掌相接处迸发出一股强大真力,有反应快的,立刻提起全身真气护住自己,踉踉跄跄站稳脚跟;反应稍慢的,被这股气浪直接掀翻,在地上滚出老远。 站得离姜车最近的廖雨铃首当其冲,狼狈不堪地倒退数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来。甄秀高喝一声“来得好”,提身上前,以掌抵在姜车背上,一招隔山打牛用出,澎湃真气涌向谢长涯。 “哎,老甄!” 祝潜虚刚叫了这么一嗓子,只听谢长涯一声放肆大笑,竟然将姜车与甄秀二人一同反震了出去。 谢长涯今日穿了身墨黑的衣衫,足尖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地面,像一只报完丧乌鸦般旋身而去,在离正道人士稍远的地方落下。他拍拍手,山头后面乌泱泱涌出一群着血红衣衫的魔教弟子,个个摩拳擦掌整装待发,虎视眈眈地盯着下面的人。 姜车站稳身形,抬手擦去嘴角的污血,说道:“谢教主,好俊的功夫。” 谢长涯冷冷一笑:“比不得姜盟主,亲生子说杀便杀,这份狠辣决绝,本教主是比不上的。” 他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半月魔教的少主,小魔头姜沉霁是姜车儿子这事虽然无人张扬,但也并非绝密,各大门派的掌门都是知情的。毕竟当年红裳魔女叛逃冲霄盟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们想不知道也难。 -- 第115页 ……但,姜车是什么时候杀了他的? 这事说来,确实复杂。说好听点,姜盟主是大义灭亲;说难听点,虎毒尚且不食子啊。本就对冲霄盟有意见的人心思立刻活络起来,但没等他们借机发难,姜车便木然答道:“他身上背负了百条人命,不管是谁,我照杀不误。” 谢长涯被他气笑了:“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声好,才冷冷道:“老夫五岁时,家乡闹了场饥荒,亲人流离失所,我被圣教中人买下来带上半月山。好在老夫一身根骨不错,才没被扔到蛇鼎里做饲料。” “姜盟主你说巧不巧,等老夫做上了堂主,突然发现新进的教徒是我阿妹。”谢长涯笑道,“我虽然被带走时还年幼,但家人的姓名,还有阿娘的容貌都记得清楚。那小姑娘眉眼极像我阿娘,我一眼便认了出来……” 他摇摇头:“说来,也是无上月神叫我二人重逢。我一问阿妹,她便哭了,说家中众人全部在饥荒中死亡,幸得她留下条命来。” 他突然开始说自己的旧事,众人也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图,没有人出声打断。果不其然,谢长涯突然提高了音量,道:“巧不巧,我那阿妹正是你们口中的红裳魔女!巧不巧,你儿子正是我的外甥!” 姜车道:“那又如何?” 谢长涯一双因练魔功而变得赤红的眼睛阴冷地看着他,半晌后,冷笑道:“当年阿妹跟着你叛离了魔教,背弃了我的信任。我心里恼她,当年去救她时已经晚了。我又怕霁儿怨我,因此,我从未告诉过霁儿,我是他的舅舅一事。但无论怎么说,他是我的外甥,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姜车,你先逼死我阿妹,又杀死我外甥。今日老夫必将你毙于我的刀下,好圆了我阿妹一家团聚的心愿!” 祝潜虚吃瓜吃的热闹,偷偷去看姜车的表情,发现他完全不为所动,不由得感慨一声“姜车真是意志坚如磐石”。身后鸿鹄的掌门压不住脾气了,嘲讽道:“魔头,你在这里逼逼赖赖,无非就是想给你多年犯下的滔……给今天你要犯下的罪行找个正当借口!再怎么狡辩,歪门邪道就是歪门邪道!” 谢长涯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哦,你又是哪根葱?天字榜上没见过你啊。不过,你说的倒是有理。依照老夫所见,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人士最擅长这一套,确实是真的。” “你!” 鸿鹄掌门老脸上挂不住了,气得差点骂娘。只听后面又有人喊道:“孙掌门!跟这些——” 谢长涯直接接上他的话,大笑道:“跟这些邪魔外道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家一起上,群起而攻之!” 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逗得捧腹大笑:“每次跟你们说话,都能给老夫带来新的乐子。你们这些正道人士的嘴脸,老夫真是怎么也看不腻啊!” 众人脸上青白交加,不知是羞是恼。 姜车向前一步,沉声道:“多说无益。” 谢长涯收了笑,同样沉下一张脸:“正是。你们再来多少人,也不是老夫的对手,出招吧!” 刹那间,二人身影同时略出,缠斗在一起。廖雨铃与甄秀略慢一步,立刻跟上姜车,给他掠阵。 半月教的教众得了谢长涯的信号,一窝蜂冲下来,杀入正道人士的队伍里。众人面对谢长涯还或多或少有些怵头,但对着这些普通的跳梁小丑,就没什么好顾虑的,旗鼓相当地缠斗在一起。 祝潜虚先溜到后面,逮了祝清平,耳提面命交代了几句,然后便跟上前面的三人。 他们白峰观的驭剑术随心所欲、攻守兼备,最适合在这种混战中使用。祝清平本就是天生的好苗子,武功与虞聆不相上下,进了这战场如鱼得水。但凡万里飞鸢到处,必见血煞,俨然一个战场收割机。 他这边打的酣畅淋漓,姜车四人却陷入了僵局。谢长涯不愧是现在天下第一,哪怕四人联手围攻他,也仍然吃力。更何况,这四人虽然单拎出来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未经过配合的训练,四人结阵的效果相当一般。尤其甄秀的三仙岛流派,真意锋芒过重,讲究单打独斗。若不是其余三人反应快,早就被他不分敌我的攻击伤到了。 可他们也不敢单独面对谢长涯。现在这样还有驰援,真的单独对上他,怕不是百招落败。祝潜虚与他交手,越交手就越心惊——他觉得谢长涯的功力似乎已经超过了扶剑前辈。但他素有听闻,谢长涯斩扶剑妪乃是靠了邪门歪道的手段,若他有如此功底,又为何不堂堂正正与她对决?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但生死攸关,他也无暇往深里思索。 逐渐,先前已受了内伤的姜车显出疲态来。谢长涯抓准这个时机,全力一刀斩出,竟直接断去了姜车的左手。断掌滚落在地,顷刻间,姜车的手腕血流如注,他面色不改,点了身上大穴快速止了血,又是挺身而上。 廖雨铃见了姜车的伤势,眼都红了,吼了一声“盟主”,手中长鞭甩向谢长涯。谢长涯被她那变化万千的银丝鞭法劈头盖脸抽来,抽身向后闪退—— 此时正是好机会! 隐藏在林中徐舒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他连呼吸都变得微弱,几乎与整片山林融为一体,变成了一棵树、一株草。连山庄的火器队与清苦山庄的人马早就已经冲出了林子,他却还在原地,一双眸子全神贯注地盯着战场的局势,紧紧拉着弓,却一箭未发。 -- 第116页 此刻,为了闪避廖雨铃的鞭子,谢长涯把腰腹暴露在了徐舒的视线中。他扣着弓弦的手指猛地弹开,只听呼啸声破空而去! 这一箭乃是徐舒全力之箭,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简直是要点燃空气一样。哪怕以谢长涯的身法也来不及闪避,哪怕听到了声音,还是被这一箭直直射在了腰眼上。 祝潜虚还来不及露出喜色,只听箭头崩断,这支箭咔地一声先是折了,又伴随当一声落在地上。 “怎会如此?” 一向处事淡然的甄秀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食神的箭,他们都是领教过的。这支箭,换作他们任何一人都无法接下来,哪怕不死也要重伤,更不要提再战。再看谢长涯,竟然连衣服都没破! 只有一种可能,谢长涯的魔功大成,真气臻至化境,食神这一箭连他的护体真气都没打破! 这瞬间,甄秀清瘦的脸上一片惨白,脑中第一次升起了一个念头——他们……真的能打败谢长涯么? 作者有话要说: 请个小假,再不写论文我就要被退学三连遣返回国了……大概还有个**章就能完结吧我尽量在写论文的中间抽时间更一下555 【第六卷 余音】 第78章 谢长涯似是能猜到甄秀心中所想,一掌击退廖雨铃,嚣张大笑道:“老夫说了,任你千军万马,仍不是我的对手!” 祝潜虚已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中再次涌上了方才的疑问。 这等登峰造极的功力,绝不可能是短时间练就的。谢长涯一定是使用了什么秘法来提升自己的武功。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若谢长涯真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手段,此刻的他身上必定会有破绽,只是这破绽……究竟在何处? 他一边操纵着两道剑光,一边在脑中浩繁的武功中寻找着类似的功法。战场上瞬息万变,他这么一走神,立刻被谢长涯得了机会,身形如鬼魅般变化,瞬息间逼到他面前,一刀向他的面门砍来。 糟了! 祝潜虚闪避不及,眼见就要吃下这一刀。旁边断了手的姜车瞳仁缩小,欺身而上,竟然是拿自己的身体替祝潜虚抗了这一击。顿时,姜车被刀风砍翻在地,胸腹前豁开一道狰狞伤口,大股鲜血喷涌而出。 廖雨铃见状,目眦欲裂,惊呼一声“盟主”,飞身过来,半扶着他查看他的伤势,绝望地发现谢长涯这一刀快、狠、准,干脆利落地断了姜车的心脉。若是普通人,估计当场便毙命了。而姜车虽然勉强用真气护住了伤处,血液依旧从伤口里汩汩流出,不多时,他那张古铜色的脸上便失去血色。廖雨铃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抓着他的手腕拼命给他输送真气,但是只不过是垂死挣扎。 祝潜虚被这横生的变故惊呆了。出行前,姜车曾说过冲霄盟死绝才轮到其他人,竟然就真的以身代他。他猛地转过脸去,只见失去驰援的甄秀也被谢长涯一掌击飞,滚落在地。接着,谢长涯把甄秀丢在一旁,就要往姜车的方向冲来。 几息之间,四大高手便倒下了二位。祝潜虚怒意上头,气红了眼,周身真气暴涨,背上四时剑匣中再出二道流光。白峰观御剑之术向来霸道,就算以他的功力,同时御四剑也容易遭到反噬。只是此刻,祝潜虚也顾不上许多,四剑齐出暂时围困住了谢长涯,替冲霄盟二人争取时间。 姜车无比清楚地感受到体内的生机流逝。他依然是那副天塌下来也不慌不忙的模样,木着一张脸,反扼住廖雨铃的手腕,一字一顿强硬说道:“别浪费真气了,我怕是不行了。” 说着说着,他便呕出一大口血来。零星的血点溅在廖雨铃身上,像极了雪地里的寒梅,分外凄凉。 廖雨铃听了这话,停了手,眼泪终于止不住了。冲霄盟的铁血娘子“哇”一声哭了出来,宛如她还是当年刚入江湖时的刁蛮小姐,满脸是泪吼道:“先是李鲸,又是你,你们两个怎么就……怎么就……真的如此狠心啊?!” 姜车苦笑道:“不过是我的天命到了。” 他喘息一声,继续道:“答应我,今日一定要想办法杀了他……再让他肆意妄为下去,不知武林会……” 他心知肚明,廖雨铃不是谢长涯的对手,但仍然选择将这担子压在了对方的身上。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廖雨铃极有可能丢了命去,但姜车向来这样残忍——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廖雨铃一边掉眼泪,一边咬着牙道:“你放心!我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了他!你,你……你放心!” 她哽咽一声,闭上眼睛,试图抬起头来止住眼泪,说道:“你走罢!地下见了李鲸,见了芸娘,教他们等等我!” 祝潜虚同操四剑,此刻已经力有未逮,嘴角蜿蜒出一道黑血。他硬扛着四肢百骸中如沸油一般翻滚着的真气,看向廖雨铃这边。只见廖雨铃说完这句,便把姜车放在了地上,决绝地再次扑身加入战场。 顿时,姜车便再次一口鲜血喷出,直接停止了呼吸。 廖雨铃并未回头。 甄秀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擦掉嘴边鲜血,来不及看姜车一眼,也跟着回去驰援祝潜虚。 众人心知肚明,姜车的死只是个开始,若无变数,他们三人殒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甄秀、廖雨铃两人重新回来,替祝潜虚分担了不少压力,他收回一剑入匣,跟着咳出一口污血。 -- 第117页 甄秀喊道:“牛鼻子,你还行不行!” 祝潜虚“呸”一口吐出嘴里的血痰,隔空骂道:“闭嘴吧,男人什么时候能说不行!” 谢长涯冷笑道:“强弩之末。” 廖雨铃被姜车的死刺激到,心中悲愤交加,攻势愈发凶狠凌厉,但这对于谢长涯来说也不过就是不痛不痒。正当四人僵持时,祝清平突然从另一边抽身,万里飞鸢横插入战局中。谢长涯猝不及防下,真被他的剑撞了个趔趄。 面若桃花的俊美小道士飞身过来,喊了声“师父”。祝潜虚看到他,一股气哽在喉头,怒道:“小王八蛋,我让你见状不好就滚,谁叫你来掺和我们的战斗了!是你能插手的吗?!” “老王八蛋,你看看你被打的屁滚尿流,马上就要被人杀了,还嘴硬啊?!” 他二人竟然旁若无人对骂起来,把大魔头撇在了一边。 祝清平骂完他师父,又转头大骂谢长涯:“还有你,你个老王八,杀了这个杀那个,你是不是闲的没事做?!先杀了我的临时师父,又想杀我师父,难道上辈子我杀了你这龟孙的师父?!” 他这一口师父师父的,把大家都听晕了。谢长涯这么多年来横行霸道惯了,极少被人指着鼻子用这么粗俗的语言骂,更何况是被一个小辈。他气笑了,道:“你是那老虔婆看好的接班人?” “呸,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说人家老虔婆,你算什么东西啊?”祝清平一边骂着,一边暗暗操纵着插进泥土里的万里飞鸢,试图从谢长涯背后偷袭他。他当然不傻,方才大放厥词是为了分散谢长涯的注意力。只不过,谢长涯哪里是会被他这种小伎俩糊弄到的人,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冷笑道:“毛头小子,收起你这一套。老夫杀的人,比你吃过的盐还多,什么手段没见过!” 祝清平立刻收了动作,换脸比翻书还快,谄媚拱手道:“不愧是谢前辈。想来谢前辈也不会同我这小辈一般计较,不如,您别动,让晚辈先刺您三剑?” 谢长涯倒是真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他愣了一下,嘲弄道:“莫说是三剑,老夫站在这里叫你刺三千剑,你也打不破老夫的护体罡气。” 祝清平道:“这晚辈当然知道,但是呢,话不能这么说,万一发生奇迹呢?” 祝潜虚怒道:“小王八蛋,你知道不知道分寸啊!快滚!” 他是真的怕谢长涯一怒之下砍了祝清平,这一句骂得动了真怒,方才受的内伤反噬,一口黑血喷了出来,半跪在了地上。 谢长涯看得有趣,道:“反正今日姜车也杀了,让我领教领教你这扶剑妪传人的武艺,也好。老夫就站在这里,接你三剑。” “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 祝清平抬起手,万里飞鸢与他心意相同,“嗖”一下飞向他的手掌。祝清平向谢长涯拱手道:“谢前辈,赐教了。” 甄秀扶着已然有些站不稳的祝潜虚,屏息凝神地看着这场战斗。他不知道祝清平为何要提出这提议,若不是他心中有成算……那就是在拖延时间。可前者,他不信一个毛头小子有何办法;后者,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一剑出,万里飞鸢激射而出,祝清平身形移位,到了谢长涯身侧。万里飞鸢刺向谢长涯的脖颈,直接被他的真气弹开,反身回到祝清平手中。祝清平立刻变换架势,行云流水地使出扶剑妪曾教过的惊天剑式刺向谢长涯,果不其然又被弹开。 祝清平喷出一口血,为了止住余震,他一个鹞子翻身落在谢长涯背后,万里飞鸢脱手,又被气机牵引回来。最后一剑飞出,直指谢长涯的背部。谢长涯嘲讽道:“小子,不自量力——” 他这话还未说完,突然感觉到了不对。祝清平三剑使出,人却并未打算躲避他的回击而离开他的身后,反而欺身上前,整个人贴上了他的身体,四肢并用锁住了他的动作。谢长涯又惊又怒,刚要震开他,廖雨铃已经抓住了机会杀了过来。谢长涯腹背受敌,刚要动作,只听祝清平在他身后幽幽道: “我在瑶山时,扶剑前辈曾说过,百年前,武林中曾有一位奇女子,叫做织娘。” 这句话成功止住了谢长涯的动作。 “织娘周旋于各个武林世家,数十年,收集了许多武功秘籍,最后创立了自己的功法。她将这部功法绣在一方锦帕上,便不知所踪。后来,这方锦帕流入中原武林,引起无数争夺。半面写着内功锦帕落入半月教手中,半面外功落入三个正道门派手里。” 谢长涯意识到了什么,怒喝道:“不可能,那老虔婆怎么可能看过我圣教的无上功法!” 他此刻已经有些动摇了。祝清平冷笑道:“你知道世界上有种人,叫做天纵奇才么?扶剑前辈与你交手一次,便倒推出了你的功法罩门。怎么样,老王八蛋,惊喜吗?” 谢长涯试图用真气撞开祝清平,他生受了冲击,嘴角鲜血大滴大滴掉落,但却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毅力,两手骨骼均被震碎,却依然死死巴着谢长涯不放。 祝潜虚怒吼一声“清平”,要往前冲来,只听祝清平一声怒吼:“甄秀前辈,按住我师父!” 甄秀眼中划过一丝不忍,手上施力,抓住了祝潜虚。祝清平忽视了祝潜虚撕心裂肺的吼声,对廖雨铃喊道:“怀珠夫人,麻烦制住他的手!” -- 第118页 廖雨铃毅然决然,趁谢长涯动弹不得的时候,软鞭缠住他的双手,死死拉住。这鞭子哪里是谢长涯的对手,刹那间发出断裂声。廖雨铃心里大惊,顾不得许多,干脆学祝清平的样子扑身而上,死死抱住谢长涯的手臂。 谢长涯怒吼一声,真气倒灌,试图将廖雨铃反震下去。廖雨铃经脉尽断,一双美目里满是仇恨,死死盯住谢长涯不放,手却依旧缠在他的手臂上。 “半月魔功就像一个漩涡,不停地吸着你体内的真气……当时你杀扶剑前辈,吸了她一身内功,因此功力暴涨,但这终究不是你自己的……魔功会将她的内力再次吸走,化为你的王八壳……” “半月魔功的护体罡气虽然霸道,但薄弱点就在丹田……你的丹田就是那个漩涡,它就像是一个气泡……” “谢前辈,在气泡上刺出一个口子,会怎么样?” “食神前辈!”祝清平冷笑着说完,抬起头吼道。 刺出口子不难,难的是怎么让谢长涯把这个气泡露出来。他心知肚明,丹田是他功法的罩门,自然不会轻易地让人得手。 出发前,祝清平便偷偷去找过徐舒,定下了这个计划。他本想着或许四人联手可以杀死谢长涯,但终究还是无望。扶剑妪的功力太过深厚,谢长涯此时犹如与她合体,他师父四人哪里是对手。 天下武林与他何干,他年纪轻轻何必做这个出头鸟?可若他不出手,今日他那傻子一样的师父便要死在这里。他师父拎着他的耳朵叫他见机就跑,自己怎么不知道跑呢?江湖中人多说祝潜虚老奸巨猾,算是全都瞎了眼。 不知道,瑶山的槐花什么时候开;那个姑娘,还会想起他么? 徐舒轻叹一声,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铿”一声松开了弓弦。霎时,如长虹贯日,又如流星逐月,箭光迸射而出! 谢长涯的眼中只剩下了那支箭。他睁大了眼睛,终于在最后一刻震碎了祝清平的腿,想要躲开,却只听廖雨铃冷笑一声:“别想跑!” 她眼前如走马灯一样,浮现了当年的时光,最终定格在姜车含笑的脸上。廖雨铃吐出口中混着内脏碎片的淤血,大笑一声,软鞭竟然将他与自己缠在了一起,全身真气集中在足部,一脚踏进土石地面中,愣是拖住了谢长涯的脚步。 食神的箭已至,只听“噗”一声,轻而易举地刺穿了谢长涯的丹田,连着他身后的祝清平一起贯通。 祝清平像是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已然完成一般,含笑着松开了自己的手。说是松开,或许不太恰当,毕竟此刻他的手臂骨骼已然寸寸碎裂,全靠着真气支撑着才能缠在谢长涯身上。 “咚!” 尘土飞溅,祝潜虚终于挣脱了甄秀的桎梏,连滚带爬,飞奔到战圈之中。 他看到,这一声巨响,倒下了三个人。 天下第六的高手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啪”。 瑶山的后山中,楚潼儿收了剑。她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半根木头簪子从她的发鬓间滚落了下来。 她身形一滞,蹲**捡起了那半根簪子握在手里。或许是她练剑时的剑风伤到了簪子,上面切口非常整齐,木刺却还是划破了她的皮肤。 一滴鲜红血珠从她的手里滚落下来落入泥土之中,就像一滴无声无息的泪。 作者有话要说: 我吐了,这章怎么这么长,长到我想分两次发…… 天知道76、77、78我的大纲是在一章里的……越写越多不受我的控制,可能这些人物真的有灵魂吧OTZ 第79章 武林人士围攻谢长涯的同一时刻,贪狼城的军队也集结成队,向羌人的驻地进发。 出乎三位策士所料,莫说派兵去驰援谢长涯了,羌军里完全没传出任何动静。倒是夜里,打羌人的军营里丢出来一具烧的焦黑的尸体,听传令官说是探子。 沈家在羌军里确实插了暗桩,但一直未曾使用过,更别提下令叫暗桩放火烧粮仓了。士兵把这具尸体带回来交给军医检查,发现竟然是名练过武艺的少女。沈菡池在记忆里对比了半天,确实没有这么一个暗桩。 不知名的死者以身殉国,毕竟是立了大功。阮崎星帮着找了找她的身份,但是没有得到结果。他还派人去了通知了留在客栈负责联络的冲霄盟弟子,对方表示会上呈给盟主知晓。尸体一直放着也不是个办法,阮崎星只好先吩咐了人将她掩埋在战死的兵士墓地旁边。正好,用上了给沈菡池准备的假棺材。 沈菡池与云殊归、姬隋、阮崎星三人商议了一下,是否要借机攻打羌军。按姬隋的意思,粮草突然被烧,羌军内部此刻必定人心惶惶。从羌人的都城运粮草过来,即使再快的马也需两三日的时间,此刻正是好时机。阮崎星也同意姬隋的看法,再加上谢长涯已经被江湖人士缠住,阿尔图这次再难得援手。 他们二人说的极是,沈菡池也是一样的看法。只有云殊归坐在下手,一直安静听着,一语不发。 沈菡池心里疑惑。云殊归虽然才来数日,但已摸清了基本战况,大事上给了他不少意见。姬隋与阮崎星也并非刚愎自用的人,三位聪明人之间的交流还算和睦,此时沉默下去,实在有些怪异。 沈菡池敲敲桌子,问道:“殊归,此事你是否有什么其他想法?” -- 第119页 听到沈菡池的声音,云殊归才会回过神来,微微蹙着眉头,温声道:“此事我确实有些不解。” 他从案前起身,走到军帐中央的沙盘处,快速复原了之前那次交战的两军阵型。云殊归拿起木条,先画了一条直线:“这是当时两军交战前埋下的火油壕沟。” “这是羌军的位置,这是天关的位置。”云殊归道,“当夜羌军骑兵踏入火油壕沟,吃了一大亏。我问了当日的天气,是东风,火油向外扩散蜿蜒。若我是阿尔图,今夜没有准备灭火的对策,肯定会且战且退,将我朝军队向外引。” “这是呼呼尔。”云殊归拿了颗黑色石子放在阵中,画出他的行进路线,“据金虎将军所言,呼呼尔是突然从阵型中杀出。直逼到前线,愈战愈勇,将我军将士向后打退了几里,才被阮姑娘施计所杀。” “为何他不退呢?” 阮崎星道:“呼呼尔是羌军第一猛将,他若佯装不敌,必定会被看出端倪……等等。” 阮崎星说着说着,突然一惊,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呼呼尔不是不能退,而是根本没有退的打算。火油壕沟已然已然起了作用,此时换不换战场对白狮军无伤大雅,对羌人来说却是止损。 姬隋道:“此事我也考虑过,但呼呼尔这人向来自大,或许是抱了无所谓的念头。” “不对……”阮崎星喃喃道,“羌人等级森严,每代王都会被视为是草原狼神的化身,阿尔图并非莽夫,他绝不可能放任呼呼尔继续带着军队向天关逼近。呼呼尔再刚愎自用,也不会在战场上违抗阿尔图的命令。还有,阿尔图那场战役中从未出现过……而当时沈菡池已经出战了。” 姬隋道:“莫非阿尔图一开始就想要呼呼尔死?” 云殊归点点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呼呼尔或许已然超出了阿尔图的掌控,阿尔图借刀杀人也未可知。但是今日,谢长涯明明已经与阿尔图结成盟友,却不施以援手,让我不那么确定他本来的意图了。” 他低下头看着沙盘,轻轻推了一下羌军的军旗,让它狠狠摔在了沙土上。 “我觉得,阿尔图似乎并不想要赢下这场战役。他此刻所作所为,更像在拿白狮军来整顿他的军队。” 沈菡池听了,先是沉思片刻,又叹了口气,道:“不论如何,今日这场战还是要打。” 姬隋道:“确实,我也同意开战。此时我军士气已然下滑,将军要借这场战‘死而复生’。” 云殊归先是点点头,又担忧道:“若我猜得不错,这次阿尔图可能要出战了。菡池,你这次要多加小心。” ——果不如他所料。 羌军士气低迷到了极点,白狮军与其交战,打得对方节节后退。此刻,阿尔图终于骑着神骏的高头大马在战场上露面,九环的制式军刀带起一片血花。他肩上那只猎鹰十分通晓人性,竟然也会用锋利的爪子撕扯白狮军的士兵。 见他出场,羌军瞬间又有了气势,开始反打白狮军。 姬隋唰一下挥下军旗,喝道:“传令!沈将军乃是诈死!天佑贪狼城,此战我军必胜!” 令旗挥下瞬间,战鼓再次擂响,沈菡池纵马冲出。白狮军的将士本来已有些疲态,听了主帅未死的消息,顿时气焰再次高涨起来。 两军杀得难解难分,逐渐,在一方有心推动的情况下,很快沈菡池在混战中便遥遥望见了阿尔图的身影。 他从未见过阿尔图的脸,但一看到那人,就知道是阿尔图。对方身上气势惊人,那双绿色眼睛扫过来的瞬间,沈菡池心中一跳,竟有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 两人视线相交,下一刻,沈菡池手中长枪挽了个花,身下骏马嘶鸣而立。他反手挑起一名挥舞着长刀向他扑来的羌人步兵,重重砸向人群中,逼得阿尔图纵马闪过。 狼王称赞一声“来得好”,便伏低身子抽下缰绳,北原战马向沈菡池疾驰而来!周围的两军战士不知不觉向外撤开,给两位主帅留出了交战的空间。 沈菡池得沈琼教授的断心枪,又有胡楷做他的老师,身手自然不凡。但羌族的王室自小便要练武,十二岁便要独自在草原上捕狼,阿尔图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沈菡池的长枪但凡一刺出,阿尔图就像能预测他的攻击一样以刀背挡住,毫无破绽。 几轮交手下来,沈菡池不得不承认,阿尔图是真的很强悍。虽然他未与呼呼尔交手,但据金虎的描述,呼呼尔与沈菡池的武力在伯仲之间。阿尔图虽然力量上不如呼呼尔,但他身上似乎有股野兽般的直觉,动作十分敏捷,说不好与呼呼尔谁更强些。沈菡池面对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锵”一声金铁撞击声,阿尔图的刀被沈菡池的枪挡下。阿尔图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压迫沈菡池向后仰身,说道:“我早就想像这样同你交手了。” 沈菡池发出“哦”的一声,撞回阿尔图的刀,挑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我这么招人喜欢,连狼王也惦记我啊。” 阿尔图不理他的冷嘲,说道:“我一直非常敬佩你父亲。” 沈菡池这下不说话了,冷冷看着他,一枪刺向他的战马。阿尔图闪避过,继续说道:“我心中很好奇,为何他甘愿受你们皇帝的折磨,也不愿起兵反了他?莫非是在恪守那种死板的天地君亲师的教条?” -- 第120页 沈菡池听了这话,只淡淡道:“你是无法理解的。” 他少年时刚得知父母死讯,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后来亲自在贪狼城走了一圈,忽然间便明白了沈琼与苏芳英的感受。他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但是冥冥之中,他似乎触摸到了沈琼的心,里面有家,有国,有这座城,有欢笑的人们。 “少废话了,阿尔图!”沈菡池怒喝一声,手中银枪破空而出,“留下命来吧!” 阿尔图眼眸转暗,似乎厌了与沈菡池拆招,长刀势如破竹砍向对方。俗话说得好,战场上,一寸短一寸险,沈菡池的银枪以至,阿尔图的刀还未到。沈菡池本以为他会闪开这一击,不料阿尔图竟然只是俯**以肉身来接,任由沈菡池的长枪刺进了自己的肩膀。盘旋着的猎鹰俯冲下来,沈菡池闪避不及,只来得及避开要害,下一秒,阿尔图的刀击碎盔甲,砍进了沈菡池的腰腹。 电光火石间,两人一招换一招,但沈菡池伤的更重,长枪被阿尔图夺走,跌下马去。 昨夜里云殊归说的话,他终于明白了。阿尔图如此随心所欲,是因为他确实从未想要赢下这场战争,自始至终,沈家军在他眼里都只是磨刀石罢了。 他捂着伤口翻身起来,阿尔图军刀已入鞘,马蹄停在他身前。只见银光一闪,阿尔图以淌着血迹的长枪指住沈菡池的鼻尖:“就此杀了你,永朝无良将,实在有些可惜。但放过你,又是养虎为患。不如,你来投奔我麾下。” 沈菡池抽痛,温热的血液浸湿满了左手,滴落在地上。他仰起头来,似笑非笑看着阿尔图:“你我二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多说些无用的屁话。” 阿尔图倒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不悦,只是随手把长枪远远抛出,:“只可惜,我不杀你。杀了你,我北原军这次也打不进华京。留着你慢慢练兵,更有价值。” 他一边说着,一边调转马头,就要转身离去。 沈菡池坐在原地狠狠吸了一口冷气。阿尔图自始至终没有把白狮军放在眼里,从前是,现在也是。他提沈琼,与其说是敬重,不如说是一种胜者对败者的怜悯。 他把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呼呼尔要自大的多。但不得不说,他有自傲的资本。但这种被人小觑的憋屈感仍是叫沈菡池感受到了挫败,接着,是浓浓的怒意。 他的长枪被丢出去,但他脚边还有一把战死的贪狼城士兵的剑。他捡起那把剑,站起身来,挑衅道:“狼王,这便打算夹着尾巴逃走了么?” 阿尔图转回身,碧绿的眸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我看,现在该是你逃走。” 沈菡池提着那把满是干涸血迹的剑,他腰侧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却像不知道痛一般,一步一步逼近阿尔图。 小时候,他的师父胡楷教他的先是剑。但剑这东西,在战场上并不占优势,杀人没有刀利落,攻防没有枪灵活。后来,沈琼才教了他断心枪法。沈琼自己使的是沈家传承下来的军中枪术,所以少年时沈菡池也好奇过这套断心枪的来历。只是他一问,苏芳英便欲言又止,于是他便不再问。 他不知道,当年正是一个疯疯癫癫的瘸腿老乞丐教了还是少女的丁花未这一枪法。二十年后,又是他,在破庙传了沈菡池一招呕心沥血研究出的剑术——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一剑他回去时曾练过数次,但始终不得要领,完全没有老乞丐那日使出的威力。但此时此刻,他宛如醍醐灌顶一般,悟到了这一剑的真意。 沈菡池一步一个血脚印走来,阿尔图望着他,突然间周身汗毛倒立,他那野兽般的直觉不停地向他示警。沈菡池周身迸发出了一股骇人的气势,竟然将他震慑在了原地! 然而王族的骄傲不允许他退却。阿尔图翻身下马来,提刀迎面而上。 “……抱元守一,气沉丹田。” “以柔克刚,极刚破柔。” “一生万剑,万剑归一。” 老乞丐的声音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他屏息凝神地听着,刹那间,战场的拼杀声离他远去,天地一片寂静无声,只剩下眼前的敌人。 一剑,出! 这一招实在过于诡异。明明阿尔图看到了这一剑出时是平平无奇的攻势,但一眨眼的时间,又似看到万千道剑影,避无可避。他这一迟疑,沈菡池的剑已到他面门。登时,一股强大气机如排山倒海袭来,这剑还未刺出,一股巨力便以剑身为基点迸射而出,重重撞在阿尔图胸膛。登时,一口鲜血便从他口中喷出,下个瞬间,不等他闪开,剑尖刺入他的身体—— 啪! 或许是天不亡他阿尔图,剑身竟因承受不住而在空中寸寸碎裂开来。阿尔图倒飞出去,身体重重摔在了地上,颤动几下,却没能爬起来。羌人的副将惊呼着“王”,顾不上对面的军队,立刻带着他撤离出战场。 沈菡池站在原地,夏筹纵马过来,激动道:“沈小将军,您——” 他话未说完,沈菡池便扑通一声栽倒了下去,脸色灰败,生死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 好累,为什么这章也4000 第80章 华京城满城戒严,不鸣钟鼓,举城恸哭。 百姓哪里知道皇帝的功过,只知道死了贵人,便要哭,整个城里愁云惨淡。倒是与皇帝更为亲近的人,少有落泪。近臣们人心惶惶,后宫里惴惴不安,但看新皇这些时日里毫无举动,不少人先悄悄松了口气。谁也没想到新皇帝是死而复生的五皇子。礼部尚书来问继位大典的事,被他轻描淡写一句“不急”顶了回去。 -- 第121页 满朝文武,除了特定几个人,没人知道新皇是什么脾气秉性,战战兢兢地夹着尾巴服丧。有心思不单纯的,已经开始试探新皇的脾气了。如此相安无事六日,朱志南入殓,谥号“惠宗”,寺庙道观各自鸣钟三万次。沉闷的钟声在华京阴沉沉的天空下不停地、不停地回荡着,昭告天下百姓皇帝陛下归天一事。 朱长俞突然下了旨说要举办登基大典,把毫无准备、正在跟美妾厮混的礼部尚书吓了个屁滚尿流,连夜叫人出来准备,匆匆忙忙下办的不太漂亮,但朱长俞倒也没责怪,反而夸了句“爱卿勤俭”,这四个字让礼部尚书直擦冷汗,实在揣度不出新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继位大典上,朱长俞坐在龙座上,第一件事是改年号为“武”。 “朕承太祖皇帝圣恩,奉承圣业,临御天下,夙兴夜寐,不敢荒宁……” 先是一大串套话,有职位低的小官已经开始有些睡眼惺忪了。但紧接着,套话说完,一枚巨石投入水中,溅起万丈波澜。 “……羌贼屡犯我朝边境,罔顾我朝恩义,朕不忍百姓惨罹锋镝,欲择兵振旅、广积粮、修武备、兴文教、引良才,荡平群丑,以保我朝万年永续。” 朱志南多年抑武重文,朝堂上文臣势力强大,此刻听着新帝的口谕,不禁头皮发麻。但此时是登基大典,没人敢此时跳出来找帝王的别扭。朱长俞要下面六部官员快马加鞭安排好支援天关的事宜,众人都是唱喏。 “……上苍怜民,可大赦天下,奸淫者、杀人者不赦。” “免百色郡、淮阳群……赋税一年,其余诸郡……” 念着圣旨的官员换上另一封圣旨:“自永乐二十五年,流民屠城案另有苦衷。天意无情,百姓何辜。朕不忍百姓罹难,沾染时疫者,可领……参与屠城者,赦免……” 这是在为瘟疫案翻案。虽然有人奇怪为什么帝王要单拎出这一个案子,又听到后面继续为四虎将翻案。顾退之、沈琼、孙屏均被洗脱了罪名,给予厚葬,长子沈柿庭素有才华,朱长俞点了他的名破例提拔到朝廷上。 而丁万千谋逆一事属实,虽未平反,但被发配边关与充妓的家眷都依照朱长俞的旨意恢复了自由之身。顿时,有当年跟随着四将守过边关的武将跪伏在地,当场痛哭不止。 文臣们心脏又开始在胸膛中疯狂跳动。但这还不算完,朱长俞并未放过这群文臣,继续抛下重磅炸弹—— 三不管三不沾的首辅钱朝阳率先被革职了。 钱党的官员忍不住开始骚动了,下一秒,钱朝阳向外一步,嘴角含笑,恭敬行礼:“臣遵旨。” 就这么接受了。 就这么接受了?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司礼官又念出一大串人名,有钱党人士,有其他几位皇子的幕僚,均被贬了职位,或罢黜或下放。朱长俞又点了包括寸天一、王朗在内的不少人升官加爵,总之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各知冷暖。 接着,朱长俞又马上宣布开恩科、加武举,广纳贤才。 没想到新帝如此决绝,刚上位便对整个朝堂进行了大清洗,顿时一群人脸色灰败。众人对五皇子,不,永武帝的认知还停留那个窝囊废皇子上,没想到他藏得如此之深——如龙入海,雷厉风行。 朱长俞顺便遣散了现在的后宫、削减了宫人的数目,但这件事跟先前那些比起来无足轻重,也没人提出任何异议。 他那几位兄弟,也该分地的分地,该封号的封号,纷纷派到外地去了。值得一提的是,朱志南的遗诏里要前太子朱长泰去守皇陵,于是朱长俞也默认了他那死鬼爹的意思,没有发落他。 他倒是不指望朱志南那样的人能有几分真情,但朱长俞还是有些希望朱志南下这旨意是为了保住朱长泰的一条命。虽然他二人不是亲父子,但朱志南至死也不知道朱长泰不是他的孩子。 毕竟他在宫里观察下来,朱志南确实最是宠爱朱长泰,这二人有意无意间也流露出过几分父子天性。如果连这分情都是假的,那么帝王这个职位……实在是太过可怕了。 下了朝,疲惫不堪的朱长俞直接遣散了身后的宫人,一个人缓步往寝殿的方向走去。 突然“唰”一声,一个浑身散发着酒臭的身影落在他的身侧。来人落地瞬间,颇为响亮地打了个酒嗝,朱长俞蹙起了眉头,手掌向下虚按止住了暗卫想要上前救驾的动作。 “小子,答应你的事情我已经做好了。”云白笙醉醺醺道,“你答应我的事情也该履行了吧?” 朱长俞淡淡道:“皇后……不,罪女童秋漪被朱志南下旨关进了水牢,云侠士拿着我的手谕去吧。” “不必了,那水牢形同虚设一般。”这句话消散在空气里,云白笙的身影隐入夜色。 暗卫的声音从宫墙上传来:“陛下,这些江湖人士太过目中无人,是否要请宫中供奉加强警戒?” “朕不亏心,又何必提防。”朱长俞道,“罢了。” 他继续往前走,临时提拔上来的近侍怯怯地从他身后追上来:“万岁,寸天一大人有事禀告。” 朱长俞的呼吸一顿,立刻调转了脚步,跟着小太监去御书房见寸天一。果不其然,问天司的老狐狸摸着胡须,笑眯眯道:“陛下,小玉到华京了。” 一直以来钳制朱长俞的人都是寸天一,其中也有钱朝阳的手笔。但无论如何,朱长俞也不打算追究他们二人的责任。他此刻满心都是小玉,顾不上什么仪态,急切问道:“小玉在哪儿?” -- 第122页 他这句话问出口,盲女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脸色比时疫那时红润了不少,看来寸天一把她照顾的很好。朱长俞冲过去,半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小玉的肩膀,眼睛湿润着问道:“小玉,你……近日过的可好?” 小玉摸索着,双手摸上朱长俞的脸,带着哭腔道:“哥哥……你还……” 她这句话说出口,一顿,怯怯收回手向后退了一步,缓缓跪下,声音颤抖道:“失礼了,民女……民女小玉……参见陛下……” 朱长俞愣住,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寸天一身上。问天司司长咂舌,无奈道:“陛下明鉴,这不是微臣教的,微臣也没告诉她您的身份。” 小玉道:“这……是民女猜出来的。陛下勿怪……” 她镇静了下来,朱长俞心中百味交杂,口中苦涩难言。半晌后,他想扶起小玉,却被对方无声的沉默拒绝了,只好颓然道:“起来吧,小玉,赐座。” 寸天一讷讷道:“陛下,微臣可不可以先行告退?” “滚吧。”朱长俞没好气道,“别在这碍眼。” “哎,微臣这就滚了。” 寸天一生怕留在这被战火波及,立刻圆润地离开了御书房。顿时书房里只剩这对义兄妹,这二人便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朱长俞看着瘦弱的盲女孩,无数的话涌上喉咙,又被生生咽回去。 “……” 最终,在一片寂静中,朱长俞轻声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我都会满足你。要做公主,或者……或者想要大房子……很多新衣服……好吃的什么的,什么都可以要……” 像治眼睛啊、锦衣玉食啊……什么的。现在的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因为她的哥哥已经是帝王了。 他一开口,小玉肩膀微微一颤,缓声道:“谢陛下关心。民女……想跟爷爷一起回家。” 又是一阵无言。 朱长俞知道小玉的意思了。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无比地心酸。他想要大声拒绝,却又无法张口击碎小玉的一片好心。于是朱长俞叹了一口气,把脸别过去,微微仰着头,不去看小玉。 “……朕是孤家寡人了啊。” 朱长俞不再用“我”来自称。半晌后,小玉在一片黑暗中听到一声含糊不清的“嗯”,像是从鼻腔里发出的。 小玉深深向着朱长俞的方向行了一礼,额头抵地,将脸上的泪无声地藏了起来。 翌日,一辆马车驶出华京城。朱长俞站在城墙上似乎看到小女孩悄悄露出半个头来看他,但仔细一看,马车的帘子依然好好地拉着,就像是他的幻觉一般。 好似几个月前,自己也坐着马车离开了这个地方,又兜兜转转被马车送了回来。 他只盼这辆马车这次不再回来了。 “万岁,风大,您小心莫要着凉了。” 小太监怯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朱长俞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波澜不惊道:“小安子,回去吧。” “喏。” 第81章 沈菡池醒来已是三天后的事了。他睁开眼睛,感受到温热而绵长的呼吸打在他的耳尖上,略微偏过头去看,云殊归的睡脸直直撞入他的眼帘。 他眼底一片乌青,怕是几日来都在守着他。沈菡池的指尖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颊,接着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个轻若鸿毛的吻。 听到动静的云殊归睁开了眼睛,沈菡池傻兮兮地对着他笑。沈菡池微微一动,才发现惯用的右手疼痛不堪,像是骨头寸寸碎裂了一样,正被两块木板夹固定着。云殊归按住他,说道:“不要乱动,鬼医先生说你这手要静养数月,不然怕是要废的。” 沈菡池疼得龇牙咧嘴:“我靠,老头儿教我的这招剑式真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 云殊归道:“你这条手还有救已是万幸了。” 沈菡池沉默下来,用左手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也不知你我二人是犯了什么太岁,我受伤完你受伤,你痊愈了我还伤。” 云殊归垂下眼帘,静静看着沈菡池的手,掩去眸里的痛惜。沈菡池不需要他的同情,也不需要他的阻拦。他们二人都各自有理想,无需多言——但他果然还是心痛的。 沉默半晌后,云殊归抬起头,收起了不自然的表情,微笑道:“事情会变好的……龙椅已经换了人坐了,登基典礼上新皇替沈琼将军、孙屏将军、顾退之将军平反了,也紧急向贪狼城拨了军款……” 他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沈菡池听得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他这一昏死,外面的世界改天换地。 好在一切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他还没来得及感慨,突然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脸上露出窘迫之色,云殊归一拍自己的脑门,站起身来笑道:“看我,忘了。稍等片刻,我去给你拿粥来。” 沈菡池砸吧砸吧嘴,委屈巴巴道:“殊归,我想吃烤乳猪。” 云殊归自然知道他不过是借机撒娇,但他乐得配合沈菡池,温声道:“你还带着伤,不可吃这些油腻的。听话,这一个月先忍忍。” 沈菡池苦了脸:“一个月?” 他抬起手拉住云殊归的衣摆,云殊归又坐回去,凑近他的耳边说道:“乖一点……我会给你奖励的。” 这三个字钻进他的耳朵里,沈菡池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整张脸瞬间爆红,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捂着自己的耳朵,盯着云殊归看,半晌后憋出一句话来:“……你学坏了。” -- 第123页 “嗯?没有啊。” 云殊归依然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一双黑眸纯良地看着他,轻笑一声。沈菡池“嗖”一下躺回床上,左右拉起被子盖到了自己脸上。 他听到云殊归离开片刻,又折返了回来,米粥的香气熏得他更加饥肠辘辘,也顾不上闹脾气,钻出被子坐起来,双眼灼灼地看着云殊归:“殊归你看我一只手……”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注意到云殊归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是前线出事了?不应该啊,阿尔图应该比他伤的重才对。 沈菡池听到自己的心脏沉重地在胸膛里鼓动着。他心里正胡乱猜测着,云殊归缓缓开口道:“吃饭前……还是先告诉你吧。” 沈菡池心里一紧,下一刻听到一句—— “祝清平……” “……他跟谢长涯同归于尽了。” 这场战役后,祝潜虚心力交瘁,卧病床榻。甄秀不得不撑起全局,忙前忙后料理了众人的后事。祝潜虚今日早上终于能下床了,心里想着徒弟的友人,便给军营这边递了口信。他背着祝清平的骨灰坛,跟幸存下来的白峰观弟子们一同启程离开贪狼城了。 沈菡池嘴唇翕动着,半天也说不出话。 “……老天不是只要善人,不收贱人的吗?” 云殊归想要安慰他,但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好,最后只是无声地坐在那里,握住了沈菡池的手。 “……我饿了。”许久后,沈菡池说出这么一句话。云殊归便端起粥碗,一勺一勺喂着他。 啪嗒。 沈菡池苦笑道:“殊归,这粥……好咸啊。” “嗯……是我的错。” 啪嗒。 啪嗒。 他泪流满面,把头埋进云殊归的胸膛,终于呜咽着哭出了声。云殊归的手臂搂住他的肩,轻轻地为他顺着气。 沈菡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大声地哭着。云殊归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搂着他,任凭对方的眼泪彻底浸湿了他的衣襟。 他们两人都失去了无数亲友,因此云殊归心里最清楚此时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用处。“节哀顺变”啊“不要难过”啊类似的话语,他在此刻根本无法说出口。 等沈菡池的哭声逐渐小下去后,云殊归才像怕吓到他一样轻声说道:“祝前辈带给你一句话……他说,记得来白峰观看他。” 这个他是谁,没有说清楚。 沈菡池缓慢地点了点头,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 …… 这之后,寒冬中弹尽粮绝,羌人的攻势衰弱不少,给了沈菡池养伤的机会。全国各地终于紧张忙碌地运送着物资过来,沈家军乘胜追击,将羌军打退了百里。 但很快春天又来临,羌人王都也开始重新接通了运送辎重的通道。羌人铁骑兵的威名自然不是吹出来的,反扑一波后,又让贪狼城损失了不少兵将。 而一个夜里,阮崎星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摔倒,昏迷了过去。谢长涯一事解决后,沈菡池曾经让他回家去,但被阮崎星冷嘲热讽地拒绝了,他只好不再提。 但这么久以来,沈菡池一直记得阮心秋说过的话,向来没有给阮崎星安排太多工作。半月以前,阮崎星突然开始疏远他,他旁敲侧击过几次却被姬隋结结巴巴地拦了下来,于是他也没有多想,暂时放下了这一茬。 沈菡池背着臭着脸的鬼医冲进他的营帐时,姬隋跟云殊归已经在阮崎星的床前了。他们三个人作为贪狼城里的军师,彼此之间惺惺相惜,关系倒是一直不错。 阮崎星脸色惨白,看着非常吓人。他一向嘴巴说话不好听,又总是装出大人的样子,此时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比同龄人竟然还要稚嫩几分……像是随时都要死去一般。沈菡池慌得不得了,把鬼医推到他的床前:“前辈,快看看怎么回事?!” “别推我啊你,我年纪这么大了……”鬼医嘟囔着搭上阮崎星的脉,脸色突然一变,蹙着眉头,又把了许久的脉。 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手摸上阮崎星的胸膛,仔细地感受着他的心率,嘀咕着:“这……这……不可能啊?” “他怎么了?!”沈菡池逼问道。 鬼医撤开手,叹道:“心力衰竭,无力回天了。” 他这句话如当头一棒,沈菡池向后一步,若不是姬隋扶了他一把,他险些跌坐在地。 “……怎么会这样?”沈菡池喃喃道,双手扶着自己的头,“是我让他太劳累了吗?” 阮崎星不过是个少年啊。 鬼医道:“他这是胎里的病,早该先天夭折了。奇怪,我听声音似乎他的心脏比一般人要小,他靠这心脉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姬隋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摇摇欲坠。室内陷入无言,突然间阮崎星动了动,抬起了手。 “……喂,沈菡池。” 少年虚弱地喊出了沈菡池的名字,沈菡池从地上跳起来,扑到他的床前,握住了他的手。 云殊归拉了姬隋一下,姬隋猛然回过头去看向他,云殊归只是将食指贴在了自己的唇上,苦笑着摇摇头。他们二人眼神对上,瞬间达成一致,一左一右架着鬼医悄悄地离开了帐篷,把空间留给了沈菡池与阮崎星。 阮崎星看不清沈菡池的脸,双眼涣散地望着上方黑压压的一团。他想这应该是沈菡池的头,自顾自地说道:“……我一直都有这个心脏不好的病,你不要自作多情。” -- 第124页 “……嗯。” 阮崎星听到这一声好像带了哭腔,他嫌弃道:“你见了这么多死亡,怎么还哭?” “……嗯。” “我……其实早就……应该死了。所以……不是你……不去想东西我……我也会死的……” 沈菡池握着他的手的力气倏然加大,声音拔高:“你不会死的,你还很年轻,你绝对不会死的!鬼医,有鬼医在——” 他像是要抓救命稻草一样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营帐里空了。 阮崎星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都有准备,你怎么反而受不了?有形之物……终会消亡。” “我不接受……我绝对不接受……” “好了。听我说……”阮崎星打断他的喃喃,咳嗽一声,似乎变得更加虚弱。他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沈菡池立刻闭了嘴,眼前被泪水模糊,无言地看着他。 “师父从前……曾说……士为知己者死……我不懂……”阮崎星断断续续道,“我现在……还是不懂……但是……我愿意、我愿意一直帮你,一直帮你……” “我知道……崎星,我知道。”沈菡池的眼泪砸碎在阮崎星的脸上。 为什么上天总是要带走不该带走的人呢。 他还这么年轻,他们还这么年轻啊…… 沈菡池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全神贯注听着阮崎星的话。少年从鼻腔里笑了一声,继续道:“我……有一点……喜欢你的。”阮崎星喃喃道,“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不,如果我……早一点出生的话……其实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 他这句话像是一枚重磅炸弹,沈菡池一下子傻了,但瞬间,他便再次握紧了阮崎星的手。 “君生我未生……”阮崎星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说来生……我会有个……健康点的身体么……?” 沈菡池努力让自己的嘴角上扬,但说出的话越来越像哭一般:“会有的,我知道的。” 话音落下,阮崎星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手从沈菡池的手中滑落,溘然长逝。 姬隋站在营帐外,愣愣地望着天空,远远一枚星子划落天际,隐入地平线。突然间他听到里面爆发出一声恸哭,于是他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阮崎星:我只是杀青回连山庄了 第82章 终 边关的战火连烧了八个月,即使羌军被暂时压了下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旧紧咬着天关不放。 好在永朝打新帝继位后一切步入正轨,加急开了恩科与武举。朱长俞虽然一直未在朝堂上露过脸,但行事意外心狠手辣,于午门外砍了一批借机生事的贪官污吏的脑袋,让暗潮涌动的朝廷暂且安定了下来。 八月后,沈家军把羌军彻底推回了边境线以外,趁机占了羌人两座城池。阿尔图派使节来求和,这场折磨了两国百姓长达一年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 羌人的使节千里迢迢赶到华京,赔了大把金银财宝与良马,才与永朝签了协定换回了自己的两座城池。消息传回贪狼城的时候,整个白狮军营的将士抱在一起痛哭,饶是金虎这样的汉子,也忍不住悄悄抹了眼泪。 庆功宴上,作为主帅的沈菡池被众人按着灌了好几坛酒。他酒量还不错,但也架不住这样的热烈欢迎,当场便醉倒在案前,见了人便只会嘿嘿地傻笑。云殊归与姬隋两个文人倒是没被灌太多,还保持着清醒。姬隋推了云殊归一把,于是云殊归便摇摇晃晃地坐到沈菡池旁边扶住了他。 沈菡池立刻像只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在了他身上,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醉话,沉沉睡去了。云殊归的手抬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姬隋坐在下手,把一杯烈酒灌进嘴巴,万般滋味入喉。接着,他“咚”一下栽倒在了桌案上。 这场酒宴开了整整一晚,军士们喝酒吃肉、载歌载舞到深夜。清晨的风吹进军帐里,姬隋被冻了个激灵,揉着眼睛爬起来,看到地上躺满了睡得不省人事的人。他揉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站起来,才发现沈菡池不见踪影。 姬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到军账外,顺着小路走出军帐。冷风一吹,他清醒了不少,脚步越来越快。大约半柱香后,他走到了贪狼城门外,远远望见穿着染血铠甲的沈菡池坐在枯树下,对面是一座墓碑。 他慢慢地走过去,沈菡池听到动静,没有回头,只是一只手撑着下巴,道:“姬隋先生。” 姬隋撩开长衫下摆,坐到了沈菡池的身边。他望着石碑上刻的“阮崎星之墓”,一时间百感交集。 二人无言地坐在原地,半晌后,姬隋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当初你去见他,其实那时……我已经猜出他对你的心思了。” 沈菡池听到这话,忍不住苦笑道:“可不么,就我一个人不知道。沈某何德何能啊……” “……”姬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希望崎星也能看到这场战争的胜利。” 沈菡池的手抚上阮崎星的墓碑,手掌停在他的名字上。听了阮崎星离开人世的消息,阮心秋从连山庄赶过来,却并未把他的遗体接回去。这位女侠丝毫责怪的话都未说,只是平静地接受了弟弟的死讯。 “我想……他应当懂了。就让他留在这里吧”,阮心秋留下这么一句话,便飘然离去。 -- 第125页 “若他在天有灵,会看到的。”沈菡池低垂着头喃喃道,“虽然他说并非我的过错,但我心里清楚,若我早些把他送回去……可能他能多活些时日。姬隋,我这一辈子欠了太多人的恩情,还也还不清。对了,你觉得人有来生么?” “肯定有的。”姬隋道,“我相信有的。” 沈菡池笑道:“那我就一直当牛做马,轮流来报答他们吧。” 姬隋顿了顿,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若是为了你的报答,就不会连命都不要了。你好好想想,莫要钻牛角尖了。” 姬隋心里清楚,沈菡池身上背负了太多。面对他人的离去,他一向坦然哭过便像忘了一般继续嘻嘻哈哈,但这些死亡就像是在心口上愈合不了的伤疤,每每去触碰便会鲜血淋漓。 沈菡池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屑,伸了个懒腰,长叹道:“啊——今日我便要回华京述职了。姬隋先生,你今后有何打算?” 姬隋道:“圣上下旨召我,我也去华京吧。” 沈菡池笑道:“毕竟比起军略,你更长于屠龙术。姬隋,这一年来……劳心劳力,我谢谢你了。” 他说完,深深向姬隋行了一礼。姬隋仍然坐在地上,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反驳。二人相顾无言片刻,沈菡池转身向回去的方向走去,抬起手臂挥了挥,像是告别。 姬隋在他身后喊道:“崎星有话留给你!” “他说——别忘了,你没那么聪明啊。?” 沈菡池一头雾水,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当时阮崎星对他说过的话,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多管闲事的臭小子”,接着一股热意涌上眼眶。他忍不住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就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一般。 大约七日后,沈菡池带着家仆回到了华京。朱长俞很给面子,亲自带着朝中人马过来给他接风洗尘,一番寒暄后又说夜里宫中会设宴。众人乌泱泱散去后,城门前只剩几个零星的友人,靠今年恩科进了朝廷做官苏撷小跑过来给了他一个熊抱,二百斤的肥肉差点砸死他。 “兄弟,还记得当初我说请你吃饭么?我还没忘呢,改日为兄带你去吃好的喝好的哈。”苏撷对着他挤眉弄眼,向旁边努努嘴。 沈柿庭就站在他的不远处,目光落在地面上,似是不敢抬头看沈菡池。 云殊归有股见大舅子的窘迫感,还没想好怎么办,沈菡池直接拖着他的手,把他拽到沈柿庭面前。云殊归紧张得同手同脚,险些摔在地上。 沈菡池嬉皮笑脸道:“哥,好久不见。” 他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场大雨,那些冷落,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柿庭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突然把脸转过去,带着浓重鼻音开口道:“回来就好。” 沈菡池一推云殊归,笑道:“这是我给你找的弟媳妇,你看看满意不。” 云殊归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游刃有余,木然道:“……大哥好。” 还沉浸在伤感与愧疚之中的沈柿庭的脸一下子绿了。他瞪着云殊归,把后者瞪得冷汗直流,半晌后重重“哼”了一声,也没说同意不同意。 云殊归把求助的眼神投向沈菡池,沈菡池对他挤了挤眼睛:“没事,他没反对,就是同意了。” 许久后,沈柿庭憋出来一句:“明天来我家。” “哎。”沈菡池答应了一声,只听沈柿庭又补了一句:“两个人一起过来。” 沈菡池拿手肘捅了捅云殊归:“我就说吧。” 一行人向从前的将军府走去,一边走,沈柿庭一边说:“圣上已经将爹娘的骨灰归还,我还没有为他二人下葬。你回来正好,择日一同把丧事办了。我想按爹娘的意思,他们应该是想葬在贪狼城的。” “……嗯。” 这时,沈菡池这才有了一股尘埃落定的感觉。他抬起头,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金色的光辉笼罩着这座向来阴沉沉的城池。 “结束了啊。”沈菡池喃喃道,握住了云殊归的手。 这之后,永朝四年太平。然而外部安定后,被下放的贤王朱长雅开始蠢蠢欲动,与阿尔图勾结从西南往华京起义。虽然沈菡池已经请辞离开了朝堂,但此时永朝内已经多了包括严郁、高玉山、陈良司等人在内的许多有能力的将领,朱长俞便以雷霆之势压下了这场反乱,将贤王全家下了宗人府。见了朱长俞的铁腕,封了睿王封号下放的朱长定暂时歇了心思,蛰伏起来。 而江湖中,没了姜车与廖雨铃的冲霄盟一度濒临解散,但后起之秀很快追了上来,接管了这个庞大的组织。 没了扶剑妪的瑶山一度失去了江湖地位,但数年后,一直沉寂的十二剑奴之首楚潼儿一剑再次撕裂江湖,让瑶山的名字再次响彻整个武林。同她的老师扶剑妪一样,楚潼儿终身未嫁,孤守瑶山。 后来,天字榜消失在了武林中,人们对于强弱的概念再次模糊下去。江湖上依旧流传着鬼面人的传说,他戴着青铜鬼脸,提着无柄钢刀不停挑战着强者。他的身边一直跟随着一名红衣美人,两人打打闹闹,从未分开。 ——贪狼城。 沈菡池撒掉了手中的纸钱,风把它们吹散在空中,如一场风雪乍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沈琼与苏芳英的慕,他二人被葬在贪狼城的城门外,遥望边关,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 -- 第126页 “爹,娘,你们在那边顺手帮衬下阮崎星啊,这孩子没什么自理能力的。”沈菡池碎碎念道,“有什么想吃想喝的告诉我,我给你们烧过去。” 他拉着云殊归的手,羞涩笑道:“这是我喜欢的人,你们见过了啊。” 云殊归静默地望着墓碑片刻,认真地说道:“爹、娘。我会好好照顾菡池的。” “那当然了。”沈菡池嬉笑道,“毕竟你最喜欢我了。” 他在云殊归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接着跑了出去,向他挥手:“我们走吧!” 沈菡池总是笑,但很少这么肆意张狂,发自真心的笑。他掰着手指,一个个数:“我想先去看祝兄,然后想回黄门城看看,还有百色……哦,洛盛阳是不是让我们带了东西?抽空给他送过去。” 他们两个都是被囚住的人,一个画地为牢,一个肩负枷锁,但此刻他们终于恢复了自由身。沈菡池有很多很多想去的地方,很多很多想跟云殊归一起去的地方。 小将军向前跑去,春日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生理性的泪水涌出眼眶,又被瞬间蒸发在空气里。 他知道,身后的人会追上来的。 快到惊蛰,前路艳阳高照。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很久还是要碎碎念一下……阮崎星跟祝清平的结局是我设计好这两个人物的时候就安排好的,如果便当发的有点生硬是我笔力不够的错…… 【第七卷 沧海拾遗】 第83章 祝清平.留春不住(一) 祝清平是个被爹娘弃在了乱葬岗的孤儿。 祝潜虚找到他时,他正被裹在一个带血的小襁褓里,发出虚弱的哭声。祝潜虚哪里见得这样的事情,赶紧轻功飞过去抱起这婴儿,仔细一看,气得鼻子都歪了。也不知道这孩子的爹娘做了什么孽,这孩子竟然经脉尽断,进气多出气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祝潜虚连忙以真气护住他的心脉,把孩子裹在自己的披风里。他抱着这个婴儿,只觉得他的生命在不断流失,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鬼医圣手似乎在京城附近。他挨家挨户把客栈的门踢开,或许是命不该绝,在第二家客栈他便找到了鬼医。 如此祝清平便才活了下来。但他身体虚弱的毛病便落了下来,差点没挨过这个夏天。祝潜虚琢磨着要给他起个名字,自己又没什么文化,便去问鬼医。鬼医正在接诊一个教书的夫子,对方背上插满了手指粗的钢针,颤巍巍道:“不如叫清平如何?” 祝潜虚拊掌叫好,便屁颠屁颠回去了。 因为祝潜虚要鬼医帮这孩子接上经脉,只能跟着游历四方的鬼医屁股后面到处跑,耽误了三四年的工夫才回到白峰观。 此时,祝清平已然会牙牙学语了。 祝潜虚背着小豆丁回到山上,在山脚下突然听到自己的剑匣响了,里面的剑发出微小的颤动声。他正疑惑不已,只见祝清平挥着小手,刹那间,白峰山上众剑齐鸣,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祝潜虚自然是不知道众剑齐鸣一事的,气喘吁吁爬到山顶,才看到诸位师兄弟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自己的剑。他摸不着头脑,背着把口水流了他满肩的祝清平到自己师父那里,他师父把祝清平抱过来一看,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直接从蒲团上蹦了起来,险些栽了个跟头。 “潜虚,你这是从哪儿抢来的孩子?我的三清啊,你看这孩子是天生的练武苗子啊!你看看这骨相,百年,百年难得啊!我白峰观越过瑶山就看这小娃娃的了!” 祝潜虚张大嘴巴:“啊?” 白峰观的观主激动地抱着祝清平亲了又亲,祝清平被他的胡子扎哭,一拳锤上了他的鼻梁。他师父不怒反笑,一口一个大宝贝小心肝,手舞足蹈,看着跟失心疯了一样。 祝潜虚:……哇塞,我师父老当益壮。 小孩子见风就长,很快祝清平便长成了个猫憎狗嫌的少年。这孩子天生就有股反骨,他仗着师爷爷宠他,在白峰观无恶不作。观主不仅不管他,还流水似的给他送补品,愣是把一个体虚的娃娃补到一拳能打死牛。于是今日殴打师弟,明日糟蹋菜园,气得门内几个真人看到他就想吐。 祝潜虚这人也是个不着调的,不仅没说管管自己徒弟,还没事就教他怎么让恶作剧更好玩,这掌门师徒两个人简直把祝清平宠得上了天。 祝潜虚是个花道士,连带着祝清平也逐渐变成了这个德行。十四岁起,他就跟着他师父下山游历,到处招惹女侠。他师父一张老脸自然是到处碰壁,但祝清平本来生的就好,嘴又甜得很,哄得不少女侠一愣一愣。每当此时,他就会冲祝潜虚做鬼脸,嘲笑他道:“师父,你太丑,不行啊!” 往往气得祝潜虚想脱鞋抽他一顿,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捡这么个糟心玩意儿回来。 当然,嘴上这么说,祝潜虚比谁都疼祝清平。白峰观虽然是个武林门派,但里面清一色的都是道士,祝潜虚自然也是。他虽然花花肠子不少,酒肉照吃照喝女人照睡,但基本的教条还是遵守的。他不曾娶妻生子,祝清平便是他的孩子。门里有两个小心眼的执法长老针对祝清平过几次,全被他半夜套了麻袋揍得满头开花。他武功高强,白峰观这一代无人出其右,执法长老也奈何不了他,只能憋屈地看着这师徒二人作威作福。 -- 第127页 祝清平这孩子他心里知道,虽然跟他一样看着不着调,但也跟他一样心里装着许多事。 他从来不说,但祝潜虚一直知道,祝清平很在意自己的身世。他曾经瞒着祝潜虚偷溜下山,跑到当年自己被遗弃的乱葬岗,自然是无功而返,回来时左手举着根糖葫芦右手抱了本艳情话本,依旧是嘻嘻哈哈的模样。 祝潜虚只当不知道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曾托清苦山庄的人去打听这件事,不过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他捡到祝清平时,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只好留下那块带血的襁褓。他这人一向不会享受,不懂什么好不好的,但清苦山庄的人说这襁褓布料极好,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东西。 大户人家怎么会把一个婴儿留在乱葬岗? 祝潜虚心里是不希望祝清平找到自己的父母的。倒不是他怕徒弟会跑了,只是他隐约觉得他的父母要么是狠心至极,要么……就是飞来横祸,不在人世了。 这两种哪种都不是好事,与其让祝清平伤心,祝潜虚觉得不如一开始就叫他找不到的好。 但出乎意料,祝清平再也没有去探究过的自己身世。他们师徒二人打打闹闹,相依为命,倒比一般的父子关系更近。只不过,祝潜虚从来没叫祝清平喊自己一声爹,祝清平也没有主动喊这么一声。 那块带血的襁褓被压在了祝潜虚的衣柜里,再也没有拿出来。 第84章 祝清平.留春不住(二) 有的时候,祝潜虚也搞不懂祝清平在想什么。 这孩子一直很怪,做事有自己的想法。有些道理没有人教,他自然而然就懂了,转过头来扯屁扯得比他这个师父还顺溜。 祝潜虚久而久之,便懒得去管他了。他的人生信条是人生在世随心所欲,总觉得自己都活不明白,也没什么立场去管旁人。于是祝潜虚便像被丢进野地里的种子,恣意妄为地生长。 祝清平来信说自己要在瑶山学艺的时候,可把祝潜虚吓了一跳。实在没想到扶剑妪的虎须他也敢摸。但祝清平一向主意正的很,祝潜虚思考片刻,只写了信叫他好好学艺注意休息不要调戏人家瑶山上的姑娘。 落笔时祝潜虚突然意识到,他有些老了。 这江湖逐渐要交给年轻人的手里。 他笑着摇摇头,把这封信揉成一团,把那些关心的话都划去,重新写了封足以让祝清平气得跳脚的信,绑在了信鸽的脚上。 “去飞吧。”他把鸽子抛出窗,也不知道究竟是在说谁。 祝清平接到这封信,果然气成了一条河豚,在房里跺脚大骂了一番自己师父,咒他早日秃头转行做和尚。 生气罢了,祝清平又跑去找楚潼儿抱怨。他与楚潼儿熟稔了不少,但交流还是停留在他滔滔不绝地说,楚潼儿左耳进右耳出地听。 他说得口干舌燥,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托着腮看楚潼儿练剑。 楚潼儿顶着他直白的视线练了一会儿瑶山的剑法,实在顶不住了,无奈地转过头来看他:“你很闲?” “闲啊!楚姑娘,你陪我聊聊天嘛。”好不容易等到楚潼儿理他,祝清平立刻打蛇上棍。 没想到这次楚潼儿没有忽视他的无理取闹,真的收剑入鞘,坐到了他的身侧。这下反倒是祝清平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地想要往旁边坐一坐,生怕唐突了心上的姑娘。 楚潼儿对他的举动没什么感想,问道:“你想聊什么?” 祝清平“呃”了一声。他坐在原地绞尽脑汁,但此时此刻所有话题都从他的脑子里飞走了。平日里说些俏皮话逗姑娘高兴对他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情,但面对着楚潼儿,他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 楚潼儿与旁的姑娘是不同的,脾气不同,爱好不同……在他心里的地位也不同。 楚潼儿那双黑幽幽的眸子安静地看着他,叫他心神突然沉静下来。一时间,万般感受涌上心头,祝清平托着下巴,闷闷道:“我是个孤儿。” “我知道,我也是。” 祝清平叹气:“可是我连我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我一生下来,就被遗弃在了乱葬岗,连爹娘的面都没见过。而且,我像是受了重伤,好在师父当时从那里过,不然我怕是连小命都没了。” 楚潼儿蹙眉。 祝清平突然笑开:“但是我师父对我一直很好,比亲爹还要亲。我倒是也没那么想要有爹娘,只是……” 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来处,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遗弃,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师爷师父宠他,但总有他们二人看护不到的地方。峰里有小弟子嫉妒他得宠,没事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嘲笑他是野种。不过他也不是个吃亏的性格,立刻施以老拳痛殴了对方,还引来了执法长老。 师父说了他几句,把尚还年幼的他委屈得哇哇大哭。他转头便回房间收拾小包袱想要留家出走,但是第二天又听说执法长老被人套了麻袋,揍得满头是包,活像对面地山寺里供着的佛祖。于是祝清平破涕为笑,又把包袱放了回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然而他心里始终有这个窟窿在,再多的关爱也无法填满。 楚潼儿道:“如果见到了你父母,你想做什么?” 祝清平被她问住了,纠结片刻,释然道:“我也不知道。果然,还是别见的好。” -- 第128页 他偷偷抬起眼看了看楚潼儿,嗫嚅道:“但我一直想,如果我将来娶了妻子,肯定要对她好。生了孩子,我一定要做个世界上最疼爱他的爹。” 他紧张得连手汗都出来了,结结巴巴半晌,才干巴巴问道:“你呢?” 楚潼儿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才说道:“……我没想过成亲。我只想练好剑法,一直跟师父待在瑶山上。” “……哦。”祝清平难掩失望,低下了头。 正是这一低头,他错过了楚潼儿白皙脸颊上闪过的一丝红晕。 剑痴姑娘心里奇怪道:为什么脸上有点热? 作者有话要说: 赶作业有点写不动正文了,摸摸番外换换脑子。 祝清平这个角色我真的很喜欢,希望我心里描绘的形象能传递给大家。 第85章 祝清平.留春不住(三)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直到扶剑妪被杀,他于靖中挥别了瑶山一行人。 楚潼儿要陪着薛明月他们回瑶山主持大局,而他要去找自己的师父,一同去讨伐谢长涯。他既放心不下楚潼儿,又放心不下祝潜虚,但两相权衡下,他还是选择了去帮师父。 楚潼儿只是“哦”了一声,也未留他。 她转身离去时,祝清平本想叫住她,伸出的手被冷风一吹,又缩了回去。就这么一呼吸的功夫,楚潼儿已经抬起脚,向远方走去了。祝清平望着她的背影,伫立片刻,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下次吧。” 此刻的他还未预见到自己的结局。 祝清平离开靖中城前,终于说动了鬼医同他一起前往贪狼城。祝潜虚问他为什么,祝清平只是挠挠脸,笑道:“我之前在贪狼城认识了个小兄弟,我二人有些缘分。他身上有剧毒,我想鬼医前辈应该能治得好他。” 祝潜虚道:“瞧你这般上心,倒是少见。没想到你这小子也会交朋友?” 祝清平看似八面玲珑的性格,实际上跟除了他以外的人都不亲。要祝潜虚来说,他看似风流多情,实际上心防极重。祝清平口中短短几日间能与他交上朋友的那个小兄弟,不是个简单人物。 祝清平又挠挠脸,自己也迷糊:“我也不知为何,一见他,心里就觉得想亲近。” 祝潜虚听了这话,脸上神色古怪起来:“你不是跟我说,你有了个喜欢的姑娘么?是姑娘么?” “对啊,怎么……我靠,你有病吧,老头!”祝清平反应过来祝潜虚的意思,一个扫堂腿就踹了过去,被天下第六堪堪躲开,“我跟我池弟那是纯纯的兄弟情,你懂个屁,你龌龊!” 祝潜虚摸摸胡子,叹道:“也是,你这从小就会跟着老子扒窗户偷看姑娘洗澡的臭小子,也不太可能突然就喜欢上个男娃。” 他说完这句,又啧了一声:“本想着你出去历练一番,能学会什么叫尊师重道,没想到还是这副德行。” 祝清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踹你算是轻的。” 他跟着大部队赶路来到贪狼城,还未来得及歇脚,便拎了坛好酒马不停蹄地去见沈菡池。他心里总惦记着对方身上的余毒,放心不下来。祝清平也纳罕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挂心对方,明明沈菡池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相处不错的有趣之人罢了。思来想去,祝清平最后索性还是归结为二人有缘。 说不准他们上辈子是亲兄弟——虽然祝清平是个道士,不信佛家那套前生来世的说法。 交代完沈菡池关于鬼医的事儿,祝清平终于见到了沈菡池嘴里那个心上人。对方确实是玉树兰芝、流风回雪之姿,也不怪沈菡池像个傻子一样死心塌地。 祝清平是何等的人精,一看云殊归的眼神,便知道对方也钟意他这个池弟,心里欣慰了不少,大笑着拍拍沈菡池的肩,才抽身离去。 祝清平一向是个半吊子的道士,学艺不精,相面之术自然也学的一般般。不过,叫他来看,他觉得这二人是天作之合。 他像是心口放下一块大石一般,终于不再为沈菡池忧心。 之后,在沈菡池的假葬礼前,祝清平终于下定决心,要与谢长涯同归于尽。倒不全是为了祝潜虚的命,也为了替扶剑妪报夺命之仇。 那老婆子虽然凶巴巴,但好歹也是他半个师父。祝清平自认自己这人不咋地,但至少有个有恩必报的优点。更何况……他怕这次杀不得谢长涯,楚潼儿那一根筋的傻姑娘总有一天要为报仇这事送了命。 祝潜虚说得对,他主意一向很正。 他一直知道这一点,不打算改。 于是与沈菡池告别时,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端倪,只是笑着与对方道别。决战前夜时,他去闹了祝潜虚一通,在心底认真地唤了一声爹。 祝清平这一生,没有亲生父母,却有师父关爱。没有兄弟姐妹,却有至交好友。没有娇妻美妾,却有个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他心底那个有时会吞噬他的快乐的黑窟窿,不知什么时候,被悄悄地填满了。 我是白峰问道郎,天教懒慢并轻狂。仗剑戏游天地间,兴则高歌困则眠。* 他来人间一趟,值得、值得。 ………… 二十多年前的春夜里,一辆马车滚滚而去。 丁花未已经断了气。苏芳英握着她逐渐失去温度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地向下滚落,哭得泣不成声。 -- 第129页 躺在丁花未尸身边的婴儿发出嚎啕大哭,苏芳英呜咽着抱起这小小的襁褓,紧紧地搂在怀里。 这孩子是丁万千的孩子,比那个孩子出生早了几日。毕竟是表兄弟,眉眼有些相似,看着一样的讨喜。 丁万千把这孩子塞到她怀里的时候,他的夫人被婢女拉着,蓬头垢面地追出来,跪倒在地,抱着丁万千的大腿哭嚎着,求他不要这么做。 丁万千只红着眼吼道:“那是我妹妹的孩子!” “可他是你的孩子啊!!!是我的孩子啊!!!”那女人疯了一样地哭喊着, 被丁万千捂住了嘴。 “就算不拿他去换,他也活不成的啊……”丁万千满眼是血丝,喃喃道,“他是我的儿子,活不成的……能活一个也是好的,是我对不住你们……” 这样的争执、哭喊、嘶吼在她身后响起,苏芳英听着这些几乎站不住了。若不是沈琼撑了她一把,她就要摔倒在丁府前了。 “走吧。”沈琼嘶哑的声音里满是疲惫,“芳英,走吧。” 她将手指摸索过这婴孩的眉眼,觉得他这双乌黑的眼就像是春日里的一泓泉水,暖得烫手。若他能长大成人,必定是一位鲜衣怒马、俊俏招人的少年郎。这个孩子是春天赐给这世界的礼物,但是她却留不住他。 苏芳英将头倚靠在车壁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她自知万死难辞其咎,若世间真有地狱,她必定要去爬刀山下火海,在无尽的苦痛中偿还自己的罪孽。她只希望老天爷看在这孩子无辜的份上,教他来生投胎成好人家的孩子,不再被卷进这样肮脏的大人间的争斗。 “对不起……对不起……” 她亲了亲这孩子的脸,眼泪砸碎在他娇嫩的皮肤上。她小心翼翼地帮他把丝绸的小襁褓裹紧了些,仿佛这么做,就能减轻一点她的罪孽。 在这个春夜里,砖红的宫墙里,“咚”地一声。 世间浑然不知,仍旧一派喜乐。 作者有话要说: *诗是攒的,出自朱敦儒的《鹧鸪天?西都作》,冯尊师《沁园春呜鹤余音卷三》。 祝清平番外完。 大概的人物关系是这样: 丁万千是丁花未的哥哥,他的孩子比沈菡池大一点点,又长得比较像,被拿来狸猫换太子了。经手的人是沈琼与苏芳英,因为丁万千马上就要起义了,所以沈菡池被换到了他们夫妇名下,并且当时苏芳英刚从西北回来,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生孩子。 至于为什么不把这个孩子换给沈琼夫妇……因为他们知道换了孩子的事情不可能瞒一辈子,朱志南知道丁万千的血脉还活着肯定会赶尽杀绝,不如直接换了沈菡池,至少能活下来一个孩子。朱志南当时要杀沈菡池主要是做给其他人看,所以事后知情并未追究(但是下毒控制了他) 第86章 新春拜年啦 不正经小番外!有官方OOC一定是平行时空,希望大家春节快乐~ 沈菡池对你说:“新年好新年好,祝大家吃好喝好,心想事成,像我一样暗恋成真(人生赢家炫耀脸)。拿个红包沾沾喜气哦。” *你拿到手打开,里面是一个铜板。“最近打仗军饷不够了,将就一下,来年请你吃大餐。” 云殊归对你说:“新的一年祝大家学业有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还有……最近正是多事之秋,希望你身体健康。” *他的红包里装着他给你亲手写的小笺:百病不侵。 阮崎星对你说:“……切。我最不喜欢过这种吵吵闹闹的节日了,烦死了。” *但是身体很诚实地递给了你红包,里面是兔毛围巾。“戴上,穿这么薄,故意想要感冒不成?” 虞聆对你说:“过年?我虽然不过,但祝你开开心心。新的一年变得更强。” *他好穷啊,没有给你发红包,但是他站在门口帮你拿扫帚扫了扫。“魑魅魍魉看到我就不敢进你家了。” 洛盛阳对你说;“哦?都新年了啊。也祝你新年快乐……干嘛,你这样看着我是想要红包吗?那、那当然准备了啊!喏,手拿过来。” *他塞给你的红包里装着纯天然中草药护肤品。“美人,三分靠天生,七分靠后期!”(划掉) 姬隋对你说:“拜年话翻来覆去也没什么新意,我就祝你全家团圆,平安喜乐吧。毕竟其他那堆人家庭好像都不怎么圆满没法祝福你的样子……” *他给你的红包里是提神醒脑的口服液。“我也不想工作啊!” 祝清平对你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好,不说废话了,贫道的红包呢?” *他从你那里打劫了红包,在你怒而呼叫冲霄盟执法队前又嬉皮笑脸地塞给了你一个,里面是白峰观的护身符。“拿着拿着,贫道亲手开光的哦~” 楚潼儿对你说:“啊,新年快乐。这个给你。” *她给你的红包里是一条自己编的剑穗,拿来挂书包也很时髦呢(拇指)。 云白笙对你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屠苏酒虽好,可不要贪杯。” *他给你的红包里是醒酒药。“喝酒误事,喝酒伤肝,少喝一点,你我都好。” 朱长俞对你说:“新年快乐,祝你今年能跟我一样天赐大佬,躺着就赢。” *他给你的红包里是果干。“朕在小坡村亲手做的。” -- 第130页 寸天一对你说:“恭喜发财万事如意。嘿嘿嘿,我掐指一算,今年你想要的东西都能拿到手哦。” *不知为何他给你的红包里是你讨厌的人的八卦,很劲爆那种。 祝潜虚对你说:“哈哈,春节快乐万事如意!希望你事事顺心,潇洒自在!” *他给你的红包里是一面八卦镜,背后写着“防小人用”。 甄秀对你说:“春节快乐,万事如意。” *他给你的红包里是一条贝壳项链,产自三仙岛。 姜车对你说:“新年快乐。” *虽然比上面的那个人还简短,但不愧是他,红包里是很正经的一张银票呢。 廖雨铃对你说:“呀,没想到还会有人祝我春节快乐呢。你也一样,祝你万事顺心,升职加薪。” *她的红包里是各种口味的糖。“拉我起来,我还可以继续工作!” 程通对你说:“哎呀,春节,我也不好小气不是!来来,恭喜发财,祝你来年财源广进啊!” *程通的红包里是厚厚一沓银票!!! 阿尔图对你说:“哦?新年?羌族并无此传统。但你既然说了,新年快乐。” *他的红包里是一枚鹰哨。 黛丽雅对你说:“春节,是永朝最重要的节日么?那我们应该学习过来。哦,要这么说么,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我的发音对不对?” *她给你的红包里是自己亲手酿的葡萄酒。 钱朝阳对你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的红包里是他读书时做的四书五经的笔记。有了这个,你也能成为大文豪了! 童秋漪对你说:“春节么……本宫就祝你平步青云,自强不息吧。” *她的红包里是宫斗三十六计……有什么用啊摔。 第87章 高玉山.珠玉在前 满身是血的高玉山跌跌撞撞地跑出俘虏营,像是疯了一样不停地狂奔着。他分不清方向,分不清时间,只是一个劲儿地狂奔,直到脚被石头绊倒,重重栽在了地上。 他把脸埋在土里,不住颤抖着。 他刚刚拿一根木刺穿透了看守俘虏的军官的脑袋,红红白白的东西溅了他一身。高玉山顾不上呕吐,又拼死杀了其他士兵,在闹起来之前逃了出来。 他终于逃出来了。 高玉山此时才想起来呕吐,但他这几日滴米未进,只呕出来一滩黄水。他爬起来,把脸上的呕吐物擦干,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走了两步,他的脚步顿住了。 对了,师妹。 高玉山猛地回头,接着身形滞住。 他不想回去那个地方。何况,师妹她,师妹她那个性子,肯定、肯定已经死了…… 羌人把女眷单独拉出去,他可不觉得是因为羌人要关爱妇孺什么的,多半是要拿去充军妓。他师妹肯定不甘受辱,要么自我了断,要么就……他逃出来前似乎看到了师妹,她看着还不错,虽然他不敢认,但师妹说不定是得了羌人的青眼什么的……不罗宝珠不是那种人…… 高玉山的脚步向前伸了一步,又猛地收了回去。扑通一声,高玉山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不对。 都是借口。 都是他的想象。 有血性的男儿会怎么做?现在就冲回去,宁可拼上一条命也要杀几条羌狗替师妹报仇。哪怕挺直了脊梁被乱刀剁成肉饼,死的堂堂正正,那才是大侠的做法。 可是他不是大侠,他不过是个卑鄙小人。他宁可像一条狗一样爬着活下去,也不敢回去送死。 罗宝珠说得对,他就是个窝囊废、懦弱小人,他甚至不如一条护主的狗有尊严。但是他只是个普通人,他只想活下去。 高玉山跪下来,他想向那个方向磕几个头,但是又被惭愧压垮。他无颜谢罪,于是他便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更远的地方奔跑起来。 快点逃走。 回去救她。 快点逃走。 快点逃走…… 高玉山咬着牙,头也不回地奔跑着。 这之后,高玉山运气好,被行商队伍救了下来。他昏迷了几日,醒来后与商队告辞,默默地躲到了贪狼城里,做了个砍柴工。他不敢回去见师父,也没脸告诉师父自己抛下了师妹独自逃走。 只至某日,他听说武林人士到了贪狼城,他惊惧万分,又连夜逃到了采酒城。数日后,他在采酒城的客栈里借酒消愁时听到两人闲谈,说的正是贪狼城的事情。 一人道:“谢长涯这魔头终于除了,大快人心啊。” 另一人道:“可不是。但可惜了姜盟主,还有怀珠夫人。” 这二人长吁短叹片刻,又说道:“说来这事也是作孽,羌人不是丢了具烧焦的女尸出来无人认领么?” 高玉山的耳朵竖了起来,只听这人一拍大腿,叹道:“清苦山庄的人杀了谢长涯回来,去验了尸体,这尸体上戴着条南海明珠项链,可不正是逢春拳罗不平那失踪的女儿啊!罗不平当场就吐血三升,眼见进气多出气少了,作孽啊。” 高玉山脑中“嗡”地一声。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师妹早就死了。没想到,那日他见到的侍女真的是罗宝珠,罗宝珠真的没有死。 若他早点回去山门通报,说不定还有机会救出罗宝珠……是他杀了罗宝珠啊…… -- 第131页 高玉山失魂落魄地走出客栈,回到临时租下的柴房,枯坐一夜。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时,在逢春山门下的海边,黄衣少女站在那里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向前走过去,却见到黑暗的水面吞噬了少女。他低头一看脚下海浪,不过是明月倒映出来的幻象,罗宝珠的笑容破碎成一泓月光。 不过是,往事空照梦里人。 第二日,高玉山下定决心启程回了门派。山门一片缟素,所剩不多的弟子看到满眼血丝、胡子拉碴的他,险些没认出出来他。二师弟认出他,哭着说师父受不了打击,已然归天了。 高玉山听到这消息,站不住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二师弟连忙来扶他,一旁三师弟冷静得多,抱着手臂看着他质问道:“大师兄,是你与师妹一起出去的,师妹被羌人害了你没事便罢了,为什么这些时**没有回来?!说啊,是不是你里通外敌,连着羌人一起害了师妹,就等着继承掌门之位?!”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若不是二师弟拉着,他便要冲上来杀了高玉山。三师弟一直偷偷喜欢师妹,他心里清楚,所以此刻看着三师弟,高玉山更觉得无颜以对。 高玉山嘴唇翕动,喃喃道:“是我的错……” 怎么下的山,他不记得了。高玉山浑浑噩噩地走下石梯,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是三师弟将他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出来。 一个小香包滚落在泥地上,里面装着的艾草洒了出来。这是前年重阳时,师妹给所有师兄做的小礼物。罗宝珠向来不擅长女红,针脚缝的歪歪扭扭,高玉山不好拂她的意,戴了一天便拿去压了箱底。 当时万般嫌弃的香包,竟是他能找到的唯一关于罗宝珠的东西。高玉山颤抖着双手拿起那个香包,泪如雨下。 他后悔了。 那之后,永朝开了武举,高玉山成功选拔上了武将,奔赴到西北抗击羌人。在贤王之乱的时候,羌人大举入侵贪狼城,高玉山血战数日,最终被羌人将领道吉一枪穿透胸膛,挑起来,钉在了城墙上。 …… “师兄,你觉得什么是大侠?” “……我想应该是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吧。” 三师弟在旁边阴阳怪气道:“我也觉得师兄不是大侠。” 二师弟笑了:“不是也挺好的么?” “有人想做大侠,有人不想做大侠,也没什么奇怪的。”罗宝珠转过身面向海面,“但我们既然身处武林之中,轰轰烈烈做些大事总比碌碌无为苟活强吧。” 她回过头,巧笑倩兮。 高玉山阖上眼帘。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个人是很喜欢罗宝珠这个角色的…… 第88章 刘思礼. 架谎凿空(一) 刘思礼原来不叫刘思礼,他呱呱落地时,产房里面稳婆喊了句“是个儿子”,他爹坐在产房外吧嗒吧嗒抽旱烟,说道:“叫陈二牛吧。” 本来他准备托村里的瞎眼老秀才给他取名字,但老秀才一张嘴就要一条鱼。他爹哪里舍得,蔫巴巴回了家,心想这孩子长大反正也是个土里刨食的,取个贱点的名字还好养活。 陈二牛可怜巴巴长到六岁,严冬时分大雪压山,家里马上跟着闹起了饥荒。爹娘看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四个弟弟,再看看滴米不剩的米缸,一狠心便托人把他卖进了宫里——接着陈二牛便被拖到净身房饿了四天,咔嚓一刀。 净身的太监还在说话的时候,陈二牛嗷一嗓子疼得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负责教导他的刘公公劈头盖脸丢过来一套宦官的服饰,冷漠道:“换上。” 年幼的陈二牛战战兢兢拉起衣服想要穿上,但他一动,下半身传来的剧痛险些撕裂了他,他哭叫着栽到了地上。 刘公公站在那看着他蜷缩成一团像条小狗一样的样子,半晌后还是心软,蹲下来扶着他安慰道:“别哭了,进宫了就要懂得规矩。你算是命大的,跟你一起进宫的孩子,有几个受不得净身之苦,已经死了。咱们这种人呢,就是贱命一条,活下来就不错了。” 什么死啊活的,对陈二牛来说太过陌生。他依旧痛得掉眼泪,刘公公打怀里摸出来块油纸包的点心塞进他手里:“吃吧。” 陈二牛确实饿了,顾不得疼,就着油纸狼吞虎咽吃下了那块桂花糕。他甚至没吃出来味道,身体诠释诠释了什么叫猪八戒吃人参果。 刘公公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站回原地,语调冷漠道:“现在起来,换上衣服,跟我过来。” 陈二牛赶紧把手在自己的破衣裳上擦干净,一边疼得倒吸冷气一边颤巍巍把衣服换上。他换好衣服艰难地站在地上,刘公公突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二牛……” 刘公公道:“忘了吧。” 刘公公想了想,说道:“你还算是个有福气的,刚进来便被点到了御膳房,省得做些会死人的活计。今天开始你就叫小福子吧。” 行,现在陈二牛叫小福子了。 小福子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天生嘴甜。他虽然对自己的遭遇一知半解,但此刻敏锐察觉到眼前的高个男人是需要讨好的对象,忙不迭问道:“这位阿叔,我怎么称呼您好啊?” 刘公公道:“你嘛,叫咱家师父。还有你这称呼要改改,在这宫里不能说我,你要说奴婢、小的。见了大公公,要叫爷。见了贵人,要叫主子。省得了么?” -- 第132页 小福子跟着刘公公学了半个月礼仪,又在御膳房打杂了一年。他长得精神,人又嘴甜,刘公公看着他满意,给他提到了自己身边收了义子,跟着他教小太监小宫女。这份活计轻松了不少,加上来来往往的宫人都要从刘公公这里经手,小福子结识了不少人,说一句左右逢源也不为过。 刘公公经常提着他的耳朵,耳提面命道:“小福子,你记着在这宫里,咱们这等人,想要长久活下去,就得学会当人一套背人一套。咱家看你嘴甜,你可得记住,只有讨好了贵人,才能平步青云。” 小福子学得很快,很快奉承人这套便学了个炉火纯青。现在在他心里,能混成义父这样便是一等一的人物了,小福子梦里都是要混道义父的地位。几年后,刘公公终于托了关系把他送到陈贵妃宫里没几个月,他就成了贵妃娘娘跟前的红人。 此时,他也不过才十一岁。 刘公公正感慨着义子有出息,可惜世事难料,陈贵妃失了宠。老皇帝逐渐不来陈贵妃的宫里了,小福子反应最快,也顾不得从前陈贵妃对自己多好,立刻洒了银子出去请人把自己换到了别的宫里。他人缘好,叫太后身边的宫女提了一把,混进了上书房伺候皇子读书。 也就是这一年,刘公公路过骑射场时,撞上了两名皇子赛马,被一名皇子拴在马车后活活拖死,滚成了一团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烂肉。 小福子此时才意识到:哦,原来就算混成义父这样,贵人们照样说杀就杀。死也死的毫无尊严,尸体让草席裹吧裹吧就给扔到了乱葬岗。 先不提他这边开始感受到肝胆俱裂的滋味,这群皇子们从小就被灌输阴谋论,个个疑心病都重的很。这拖死了刘公公的皇子的身边宫人过来邀功,说这上书房的小太监就是您拖死的那个老太监的义子,皇子就开始怀疑这小太监心术不正。 小福子稀里糊涂就被赶到了尚衣局。 一双手被冷水泡皲裂后,小福子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刘公公说他运气好。他不甘心就这么被折磨,开始四下奔走,想要调回轻松些的地方,但先前里那些与他交好的宫人全都像避瘟疫一样避着他。 归根结底不过是他失了靠山,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他也能明白先前那些左右逢源并非是假象,只是这宫里的人人人都如飘萍一般,只是求个自保罢了。 小福子只能在尚衣局洗了三年的衣服,期间看了不少诸如身边的宫女因为勾破了娘娘的衣服被乱棍打死、小太监因为送衣物迟了而被打了板子一命呜呼之类的事情。小福子休息时便会思考,他们这些奴婢的人命确实下贱,还不如一件衣服更值钱。 他越来越明白当年义父跟她说过的“只有讨好了贵人,才能平步青云”的道理。 好在时来运转,小福子赶上朱志南的母亲舍身救了老皇帝一命,老皇帝感动之下为她立了个祈福的祠堂。他把这些年来攒好的银子都花了出去,终于谋了个给皇后守灵的差事。 这份活计轻松得很,一来不用跟那些阴晴不定的妃嫔皇子打交道,二来平日就是扫洒祠堂保证香火不断。但跟随了小福子许多年的噩梦仍然没有放过他,每夜他都会梦见无数血肉模糊的宫人被这座朱红色宫墙包围着的华丽建筑群吞没。 他仍然整日整日地做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