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命名法》 第1页 《猫的命名法》作者:芥末君【完结】 与猫消磨的时光绝非虚度。 标题来源T. S. Eliot,The Naming of Cats. 小灰字来源谚语:Time spent with cats is never wasted. 第1章 久世捡到了一只猫。 是只脏兮兮的流浪猫,毛发都纠缠在一起,结着不知道是泥灰还是血痂的硬块。就在盘山路一个急弯后,它奄奄一息地侧躺在靠近山崖的一侧,半埋在雪里。如果当时久世急于回家超了速,或者有那么一丁点儿心不在焉,或许已经从它身上轧过去了。 久世猛地踩下刹车。 观察片刻,久世在确认自己没撞到猫之后,便打算绕过它直接开走了。久世不招猫喜欢,自己对猫也很讨厌,不仅没养过,平时在镇上遇见宠物猫都会主动避开。话虽如此,毕竟天寒雪急,严酷环境下本来微弱的同情心像天线信号一般被放大了。久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下车去查看情况。 猫的毛色金黄,体型中等,伤痕累累。它身上已经覆了一层积雪,雪下,毛发被血迹和脏污黏成一绺一绺的,看起来极其狼狈。猫穿着衣服,脖子上还系着一根的黑色项圈,似乎是家猫。项圈上没有铭牌和联系方式,又被丢在这信号都没有的荒郊野地里,大概是被弃养了。 把猫抱回车上的时候,久世一度怀疑自己被弓形虫寄生了。猫这种动物,高傲冷漠,娇气麻烦,智商有限,无法沟通,唯一的优点是抱起来是暖的,但那也比不上一条电热毯。脏兮兮的猫先是把久世的外套搞得脏兮兮的,又在后座的座位套和购物袋上蹭了一身泥。 算了,抱都抱了。 久世皱起眉,脱下大衣外套盖在猫身上,回到驾驶座,重新发动了汽车。此地偏僻,在这样的风雪天里,开回镇中心还不知道要多久,离家倒是只剩下几公里路程。久世没有犹豫便决定先回家处理。 久世抱着猫从车库进入起居室。这是整个搬运过程的最后一步,在此之前,久世已经把车里载着的乱七八糟接近半吨的物资搬进了厨房,因此即使猫没那么沉,他还是有些气喘吁吁。 但这还没到休息的时候,久世找出了急救箱,帮猫清理伤口。 猫的伤势看起来可怕,实际上只有腹部一处出血比较严重,其它的都只是皮肉伤——主要是擦伤,似乎是摔的,也间杂着像是鞭伤的奇怪伤痕。久世虽然不是专业兽医,毕竟也是医学出身。他先是娴熟地检查了腹部的伤口,确认没有伤及内脏后,开始消毒和缝线。 希望没有感染吧。久世想。他将猫腹部的伤口包扎好,然后去处理全身上下的大面积擦伤。后者比前者还麻烦,因为创面太大,他花了几个多小时才清理好。 之前猫身上的衣服配件都染了血渍,久世在包扎过程中全部撕掉了,妨碍清理伤口的猫毛也剪秃了好几片。结束的时候,久世对着一身绷带和碘伏的惨兮兮的猫,忽然有点儿想笑:斑秃的猫会不会遭到求偶歧视? 猫的食水也是个问题。久世没有养过宠物,食品橱里能拿给猫的只有昨天剩下的鱼片粥。用盛汤的浅盆盛了一些,又另拿一个小盆盛了清水,并排摆在餐盘上,这就是猫的晚饭了。久世心想着,似乎营养不太均衡,但毕竟自己是努力过了。谁叫这猫落到他手里?这荒郊野岭,没人会给它准备衣服鞋子羊奶猫薄荷。 回到起居室时,猫已经醒来,正试图用唯一没缠上绷带的后肢推动自己翻身。听到久世走近的声音,它警醒地扭过头来,没被剪秃的毛发在皮质沙发垫上擦过,被轻微的静电炸得乱蓬蓬的。 “没事没事,开饭了。”久世随口安慰了一句,把餐盘放在猫面前。 猫对鱼片粥无动于衷,坚持紧绷着肩膀,以那副警惕的表情盯着面前的人类。久世对此倒也不意外,他知道大部分猫科动物在进食的时候都有超强的防范心,猫尤其如此。他径自起身回了卧室,关上房门,完全离开猫的视线后,打开了卧室里连接着防盗摄像头的屏幕。 猫盯着房门看了许久,确定人类不会再出现才渐渐放松下来,但仍然没有要吃东西的意思。它看起来相当疲惫,或许此刻睡眠比食物更重要。倦怠不安还硬撑着保持清醒的样子,明显是在逞强。 果然,半个小时后,监视器里的猫无法抵抗困倦,不甘不愿地睡着了。它把头半埋进胸口与沙发背的缝隙,额头抵着柔软的沙发垫,腿尽量蜷在身下,半弓起的背脊随着呼吸缓慢起伏。那副模样比它清醒时更惹人怜惜,多少称得上一句可爱。 久世记得猫的体温比人类更高,适宜室温也相对高一些。他悄悄推门而出,走到温控面板前,调高了起居室温度。猫金黄的毛发随着呼吸和暖气送风微微起伏着,显得柔软又温暖。久世不由得想到,若是它像公益广告里那些流浪猫一样,识时务地用下巴蹭蹭他的手掌,再冲他懒洋洋地地喵几声,说不定他还会愿意收养它。 深山冬雪里万籁俱静,时间的流逝无从查觉,醒过神来,久世已经盯着监视器看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他起身抻了个懒腰,摘掉眼镜,关掉了显示屏幕和台灯。房间里黑得彻底,唯有雪地反射的微光从窗户漏进来。久世拉上窗帘,躺在床上。 或许照顾猫的过程让他精疲力尽,平时久世很难入睡,今晚倒是很快就睡着了,还迷迷糊糊地做了个噩梦。梦到了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清醒后的心跳却还在因为那种惶急的心情而失速,耳畔也是血液在血管中冲刷的声音。 -- 第2页 过了片刻,耳鸣渐渐消退,久世发现了噩梦的来源:是防盗系统。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房间,监视器上的红点亮在门口的位置。 久世家极其荒僻,连过路人都没有,更不要提入室抢劫。这套监控防盗系统自从爷爷搬来那年前安装以来,一次也没响过。久世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呆坐半晌,猛地想起猫的事来,立即赤脚跑向起居室。 果然是那只猫。 起居室没有玄关,沙发和大门的距离很近。那只猫就从这里发现了漏洞。哪怕腹部有伤使不上力,后肢也被绷带绑住了,它硬是贴在地面蛇似的匍匐着,单凭前肢将自己挪到了门口。它甚至还够到了门把手,在那附近留下了血迹。如果不是门上装了防盗夜间禁止开启,说不好它就成功逃离了。 猫在看到久世的一刻又摆出了那副警惕又无助的姿态:睡眠时蓬松柔软的毛发因为贴地挪动而黏成一绺一绺的,绷带也松脱染血,样子狼狈又可怜,唯有一双眼,正毫不示弱地瞪视着他。猫的眼睛颜色比人类更浅,如宝石般的水色眼眸很美,但现在久世完全没有心情欣赏。他心中只有半夜被吵醒的焦躁,那焦躁又在与猫针锋相对的对视中渐渐升级成被背叛的愤怒。 它在逃跑。 从沙发到地毯都绵延着一道暗色血迹,昭示着猫为了逃离做出的努力。久世无情地无视了它的成果,重新把猫抱回沙发上。这一次动作就没带它回家时那么温柔了。猫在被扔进沙发时吃痛地叫了一声。久世丝毫没有心软。他将它压在沙发上,一边检查伤口的情况,一边在心中指责它的不识好歹、忘恩负义: 它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反衬得他好像拐卖无辜小动物的大反派。他做错了什么?好心好意帮它治疗伤口,准备食物,也根本不打算限制它的自由,只是怕天寒地冻这只伤猫冻死在外面而已。它却根本不懂得他的苦心,还宁肯伤害自己也要从他身边逃跑。 凭什么? 猫当然是听不懂的。它不仅不懂反省,还竭力扑腾着反抗久世的动作。这样的反抗在久世眼里很是可笑:不说人类与猫咪的体型差,单单为了它腹部那条伤口,它就不可能成功发力。久世单手攥住它的两条前肢,骑坐在它身上,终于看到了猫一直隐藏着的柔软腹部。之前包扎好的整洁纱布被蹭得松脱卷边,重新渗出的暗红血渍晕开了很大一圈。 那一刻,久世气得想对猫动手。 他自问对这只猫很友好耐心,并没有亏待它任何,甚至还牺牲自己的休息来帮它处理伤势。久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医生的本职工作,这次包扎尽心竭力,力求不留疤痕。它凭什么那样对待自己努力的成果,凭什么浪费自己的精力和时间? 猫察觉了久世的恶意,挣扎更加猛烈,甚至扑腾着撞掉了久世的眼镜,咬到了他的手臂。尽管它锋利的犬齿只是从小臂擦过,那尖锐的疼痛和因躲避而摔碎在地的眼镜还是让久世一瞬间暴怒了。他用力扯掉它身上松脱的绷带,直接在它嘴上缠了一圈,打了一个紧绷的手术结。 现在,这只猫完全在人类的掌控之中了。它发疯似的摇头、拧身、挥舞手足,却没有任何办法再对久世造成伤害。从那崩裂的腹部伤口处,血腥味渐渐弥漫开。久世不为所动地踞坐在它身上,直到猫终于因为虚弱而无力继续挣扎,改用一种糅杂着憎恨和绝望的视线瞪着他。 一时间,整个起居室只剩猫和久世的喘息。 猫是因为狼狈与疲惫而不得不发出扯风箱般的呼吸声,而久世单纯是因为愤怒。在猫无法反抗、不再火上浇油的现在,这愤怒便渐渐冷却下来,仿佛潮水退去,裸露出荒谬的现实。猫腹部的伤口已经流出很多血,粘稠的液体渗透纱布,沾染在沙发靠垫和久世的衬衫,室内一片狼藉,好像凶案现场。谁想得到这一切起初只是为了救它? 久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猫的惨象。 是的,他想,眼前这不知感恩的凶蛮无礼的生物,只是一只猫。它的智商好比两岁的婴孩,不能理解人类的意图,也不能理解自己的处境。向这种动物要求信任与感恩,其实已经超越了它的智力和社会性的范围。猫如此弱小无知,他在气些什么呀? 久世重新找来了纱布和碘伏,强行把猫搂在怀里,再度包扎好伤口,又特地学习了猫咪手术服的打结方式,用额外的纱布束缚住了猫的躯干和手脚。这种手术服是母猫绝育手术后为了防止它碰到伤口造成感染而穿戴的。虽然面前这只是公猫,却也意外地有参考价值。 看资料和包扎的全过程里,猫都在用那种憎恨的眼神注视着他。现在久世倒是没那么生气了,但被凝视的感觉还是令人不悦。印象里,猫是相当记仇的动物。 想想好的一面吧,久世对自己说。至少现在,他是不用考虑收养它的事了。 第2章 全部结束已经是凌晨三点半。重伤的猫完全没精神反抗了。久世保持清醒收拾完局面,次日也难得地起晚了,一直睡到中午时分才睁开眼睛。 心里还惦记着猫的事,久世起床后直接去到了起居室。猫已经醒来了,见到久世便发出了“呜呜”的声音。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身体无法移动,它只能用力地摇着头,璀璨的金色毛发乱糟糟地堆在一起,脸颊也已经在布艺沙发上蹭花了。 -- 第3页 一开始久世以为猫又在试图反抗,并不打算理睬。然而猫执着地叫唤着,虚弱的声音和湿润的眼神明显与昨日不同,比起憎恨,更像是乞求。这可不像是昨天那只倔强又警惕的猫。保险起见,久世先摘掉了备用眼镜,再去解开了猫口中的绷带,试探着问:“怎么了?” 被绑了一夜,那条绷带已经彻底被津液浸透了,味道有点恶心。猫嫌恶地扭开头去,喵喵乱叫起来。久世拿食盆和水盆分别在它面前晃了晃,它都置之不理,只是躁动地挣扎着,试图坐起身来。久世不明就里地旁观半晌,忽然心中一动:“是要上厕所?” 没别的方法验证,久世直接把猫抱起来,往厕所走去。这一回猫没有挣扎,也不再乱叫了。 久世家里没有养过宠物,猫砂盆什么的也没有。他不指望一只猫能够自行使用马桶嘘嘘,于是解开了猫脚上的绷带,自己把它抱了起来。 猫一开始还顺从地靠在久世怀里,在被抱着面对马桶摆好了姿势的时候,不知哪里不如它意了,却猛然挣扎起来。这只猫相对人类自然显得娇小,但也不是能单手轻松抱起来的重量,久世拍了拍猫的屁股,双手握住它两条腿分开,让它乖一点。 完全被控制住的猫不能再动,但也没有开始小便的意思。相反地,它整个僵成了一条猫肉干,身体绷得紧紧的,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虑。若猫是人类,这种反应当归类于羞耻情绪使然。但久世作为医学专业的毕业生,明确记得猫的社会性还不足以知羞。 话说回来,就算猫知羞,久世也不打算改变方法。猫要什么人权啊? 这个抱猫的动作很考验臂力,久世等了一会儿,见猫还是没有动静,干脆吹了两声不成调的口哨来催促。哨声一出口,猫便猛地回头看他,眼神中的不可置信都要溢出来了。久世与它对视片刻,不知所谓。或许猫的前主人不是这样教它上厕所的。说起来,猫该怎么小便来着……久世把猫放在盥洗台上,空出右手去检查猫的下/身。 非常不幸地,在久世碰到那里的一刻,猫就尿了。 温热液体淋在手上,久世心中的震惊盖过了其它,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淅淅沥沥的声响停下之后,恶心的感觉才随着臭味姗姗来迟。久世的右手和衬衫衣袖上都是猫尿,不仅如此,地面上的尿液已沿着地砖在浴缸边积成一小滩,还有液滴溅在墙面上,可想而知后续的处理工作有多么麻烦。 这绝对是今天最失败的一刻。奇异的是,久世心中的愤怒感并不清晰。在那一刻,他仿佛忽然理解了那些养小孩和养宠物的人的两难心理:难得它憋了这么久,没有尿在自家沙发上,值得嘉奖;可是它全部尿在自己手上,还是想揍它。 事实上比起久世,反而是猫看上去更受打击。尿完之后,整个猫萎靡地靠着墙壁坐在盥洗台上,好像失去了灵魂一样,一点不复昨夜挣扎不屈的倔强情态。等久世洗完手收拾完厕所,猫居然还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目无神。让陌生人来看的话,比起猫尿在人类手上,十有八九会猜这状态是因为被绝育。 把猫抱回起居室的时候,久世观察着猫的状态,很是意外:怎么说呢……作为一只猫,你的羞耻心是不是太强了一点? 整个下午,猫都是那副失去灵魂的样子,丝毫不曾动弹,也没有进食。考虑到良好的营养对伤口愈合的重要性,久世强行掰开猫的嘴,喂给它食物。猫被灌食时呜呜叫着挣扎了一会儿,但比起昨天的反抗强度来说,是相当消极的。久世轻松捏住它的嘴,一直到确认食物差不多通过了食道、不可能简单吐出来才松手。 之后,久世重新绑上了猫四肢上的束缚绷带,又检查了它腹部的伤口。隔着纱布来看,渗出的血量好像已经少了一些,暂时没有更换绷带的必要。久世不打算给它脱下手术服,免得这只不识好歹的猫又弄伤它自己,但这次他没有给猫上封口的绷带。猫的情绪太低落,害得久世也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负疚感。 照顾完猫,久世去洗了个澡。手臂上仿佛还残留有猫尿味,他在浴室狠狠地搓了半天,将手背到手腕的部分搓得通红。再加上臂弯内侧一条浅而长的被猫牙齿划出来的伤口,他的整条手臂看起来跟猫一样狼狈。 都怪那只猫。 久世心想,那只猫好像跟他有深仇大恨一样,说是警惕心都太过,可以算是在拼死一搏了。久世早知道猫的脾气坏,却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长时间地与猫相处。 猫原来是这么多疑的动物。不识好歹、不知轻重,还会无情发起攻击。久世才与它相处一天,便已经觉得跟猫打交道又麻烦又伤心,整个互动过程充斥着误解和怀疑。那么其它的猫呢?其他养猫的人又是怎么想的?猫的习性如此糟糕,怎么可能跟人类发展成温馨的主宠关系? 一整天毫无建树。晚饭时间,久世用昨天买的材料做了鸡腿饭。本来他还特意搜索了猫饭的做法,现在已经打不起那个兴致,依旧是给猫准备了简单的鱼片粥和水。 起居室里,猫已经重新睡着了。只有睡着的时候,这只猫才稍微显现出可爱可怜的一面。它面朝着沙发背,脖颈和背脊上部微微弓着,腹部却因为被绑得牢固而无法蜷身,姿势别扭地紧绷着。久世无声地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拍它的肩膀:“吃饭了。” -- 第4页 猫在人类碰到它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肩膀受惊似的一弹,仿佛从头至尾都不曾睡着似的。久世等待了一会儿,果然,猫还是不肯转过身来——实话说吧,他也不觉得猫会服软。久世把食盆放下,一手搂住猫的身体,抱起它继续灌食。 喂粥的时候猫十分配合,让久世在意外之余,不禁产生了类似“如果它能保持这个态度,多尿几次也没关系”的斯德哥尔摩思考。反而是到了喂水的时候,猫坚决不张嘴了,久世只好故技重施,用手捏开它的嘴拿勺子卡住,这才勉强灌进去一些。 怕猫呕吐,久世把勺子取出来之后,还特意停留了片刻。他本以为猫会继续非暴力不合作,或者恢复活力开始反抗,但实际上,猫哭了。 久世之前从不知道猫也会哭。他诧异地观察着猫的表情,见那双蓝碧玺似的水色眼睛大睁着,眼眶里慢慢积蓄起眼泪。猫没有哭泣抽噎,泪水满溢后,无声地沾湿了它的脸颊。仔细去看,并不只是在眼睛附近,猫的整个脸颊上都有泪痕,明显是刚刚睡着的时候已经哭过了。 久世忽然感到无措。 在猫凶狠地反抗抓伤自己的时候,久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和它互殴、剥夺它的行动自由、将一切问题都怪罪在它身上。倘使当时它就哭了,久世极可能完全无动于衷。但现在,冷静了一整夜,原先的愤怒已经无影无踪的时候,再看着这只整个被手术服和绷带束缚住的猫,他能清楚意识到对方无法伤害自己的事实。 这只猫无法自主进食、便溺,连眼泪都不得不暴露在他这无法抵抗的敌人面前…… 此时,久世的感受相当复杂。 他记得幼时,自己曾不小心地撕去捕来的蜻蜓翅膀。那时的惶恐、歉疚、与无措,绝不只是身为小孩居高临下的怜悯,其实也混杂着对那只蜻蜓设身处地的共情。不知怎么,幼小的久世无法将自己固定为小孩的身份,反而反复设想着倘若自己也是那蜻蜓,灵魂寄居那具蜻蜓的身体里,望着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被无法抵抗的巨手,轻易将命运翻折。 久世沉默地放下勺子,把猫重新放回沙发上。猫一离开他的手边立即转过身去,面对沙发背。因为腹部的伤和手术服,它转身的动作很是艰难。若让久世帮忙,只需要人类一只手轻轻一推。可那猫是不肯的,久世也不想。他只是静静看着,直到猫终于翻过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明天,我送你去镇上的诊所。”久世低声道。 现在想想,或许他一开始就应该采用这个方案,直接把猫带到镇上的宠物诊所。医生又怎么样呢?他讲得清楚伤口的治疗、痛觉的传导,但他却讲不清沟通与信任,讲不清怎样让这只猫不再仇视自己,甚至也讲不清他究竟在这只猫身上期待着什么。是他高估了猫,也高估了自己。 要怪就怪弓形虫吧,久世想。 久世收拾好一人一猫的餐具,再度把猫带到厕所。这次,他没有插手,解开猫四肢的绷带之后便将它关在了厕所里。 久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本来还考虑着最坏的场面,准备等猫把厕所弄脏之后清理,却意外地听到了冲水的声音——原来这只猫会用冲水马桶的吗?考虑到它是被弃养的家猫,或许前一任主人教了它不少。这么说来,失禁在陌生人手上时的羞耻感,也是教育成果吗?既然如此精心养育了,又为什么要弃养? 冲水之后厕所里再没了动静,猫也没有主动出来的意思。久世又耐心等了一会儿,却忽然听到卫生间里传出了物品掉落的声音。他立即推门而入。 卫生间里一切如常,除了掉落在地板上的浴帘。久世顺着浴帘望过去,见那扯下浴帘的罪魁祸首,正侧靠在洗漱台上,前肢高高举起,试图通过浴缸上方的那扇气窗逃出去。 听到开门的动静,猫警惕地回头望过来,肩胛猛地一耸,明显是在恐惧,久世却没有心思再与它玩你演我猜的游戏了。甚至他都已经不生气了,只是觉得疲倦。 窗外是白雪皑皑的群山,气温低到华氏零下,猫这样带着伤出去不是等于找死吗?久世想,在猫眼里,自己恐怕比严寒猛兽更恶劣一档,才值得它这么不顾自己的性命去逃离。 久世打横将猫抱起来,不顾它的挣扎将它带回起居室,重新绑上束缚绷带,扔进堆满抱枕和毛毯的沙发角落。他已下定决心,明日就出发,他要把这只猫带回镇上的宠物医院,让它接受正规治疗,然后放归山林。 窗外,山区冬天短暂的日照已经消耗殆尽。明天此时,一切都会结束了。 第3章 失败感沉沉地坠在心头,久世彻夜未眠,直到天色发白才终于睡了过去。次日中午起床时,因为连续两天打破作息规律,久世按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然而很快地,他想起了今天的计划。 起居室里的猫还睡着。不知是因为伤病还是不安,这只猫形容憔悴,本该璀璨的浅金色毛发乱蓬蓬地纠缠着,像冬日枯黄的野草。尽管腹部的伤口阻碍它蜷缩,它还是尽量佝偻着背脊,将自己变成更小的一团。 久世不得不承认,猫的这幅样子,激起了他的怜悯心。 对这只猫,久世曾经那样恼怒乃至厌恶,现在却已经没那么强烈的感情。他心里知道,那只是一只猫,不能理解后果、不能沟通交流。或许它被弃养,所以将愤怒强加在久世身上;又或许它天性如此,跟久世没有关系。不论如何,既然久世不能包容它的不识好歹与满腔疑虑,那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也是天经地义,不值得可惜。 -- 第5页 或许当时,他就应该直接把猫送去镇上的宠物医院。那么一来,久世现在应该会自得其乐地待在家里享受早午饭,间或抬头看看窗外白雪皑皑的群山;而猫也不会因为除了强行灌食之外完全绝食而营养不良,那道腹部的伤口不为无谓的挣扎而反复崩开,擦伤不为警惕不安而恢复得缓慢。 在久世沉默地注视着猫的背影的时候,猫渐渐醒了过来。这个过程有个明显的分界:它先是发出了一声类似呜咽的细小气声,那样子很有几分娇憨可爱;随即,它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猛地回过头来。见到久世在,它的视线里立即充满了斥责,以及小心掩饰着的不安与恐惧。 久世暗中叹了口气,俯身将猫抱起来。它昏迷时暖融融软乎乎的身体此刻在久世怀抱里僵硬得像冬眠的蛇。他随手取来沙发上的薄毯裹在猫身上,推门而出。 今年山区第一场冬雪声势浩大,延绵将近一周。从久世捡猫回到到现在,仅仅两天,积雪已积到了小腿中间。久世把猫放在车的副驾驶座上,开着扫雪机匆匆打扫一遍前院,然后回到了车内。猫还没有醒。久世侧头看了它片刻,叹出一口气。 “走了。”久世自言自语着,踩下了油门。 车轮打滑偏出道路侧翻是一瞬间的事,久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做出了最本能的举动:伏低上半身,左臂抱住自己的头,右手搂住了座位上的猫。等到天旋地转的冲击与晕眩逐渐缓解,右臂上尖锐的疼痛拉回了理智,久世大口喘着气,这才有余裕查看周围的情况。 今年雪季来得凶猛,积雪沉沉。以防万一,久世早早便换上了雪胎雪链,甚至在前天特意去了镇上备好了整个冬天的食物日用,避免雪季出门。本该是万无一失的举措,却因为出现猫这样的变数而未能奏效。出门前,他太心浮气躁,头脑也因为失眠而昏沉,甚至没有多想这一路上的风险。 右臂已经无法活动,久世暂时无法判断是肘关节脱位还是骨折。后背也有痛感,但那大概只是因为撞击,并不碍事。被护在怀里的猫像是被事故吓到了,一双水蓝的眼睛瞪得浑圆,看不出有受伤。久世暂且放下心,转头查看周围情况。 车已经熄火了,整辆车向右侧翻在路边雪沟里。安全气囊挡住了久世的视线,但还是能看出变形的车体卡住了右侧车门。久世缓慢地深呼吸着,忍着疼痛将右臂从猫身上挪开,转身踹开了驾驶座一侧的车门。他踩在座位上爬了出来,猫不用他提醒,也跟在身后冒出了头。久世用左手把它拽了出来。一人一猫劫后余生,喘着粗气瘫倒在雪地上。 久世脱下外套,粗略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右手。小臂是因为护住猫的头颈而撞在了车门上,摸起来确实是骨折了,所幸错位并不严重。久世自己咬牙做了复位,又从后备箱里翻出来前几天采购时带回来的厚纸板和PP打包带,绑成了临时的固定夹板。 在久世处理骨折过程中,猫的视线一直追在他身上。久世以为刚刚的事故会令这只猫惊恐不安,或者干脆就地逃走。实际上,猫全程都茫然地坐在原地,似乎还没从车祸中反应过来。这是猫与人之间少有的和平时刻,但久世暂时没有心情关心猫在想什么。趁着猫不反抗,他匆匆在它身上摸索一遍,没发现严重的伤处,便先将这事放下,一心去想怎么呼叫救援。 这段路太过荒僻,手机没信号,报警电话无法接通,也不能指望有车路过。手臂的疼痛使久世无法集中精神,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这样简单的动作已经使他感到疲倦。这不是个好征兆。久世坐在雪地里,把头垂进膝盖间,仍感到不可抑制的寒冷。他必须离开这里,但久世不确定自己的身体状况足够支撑长距离的步行。他在发烧。 热度让久世的思考放缓。他试图回忆这里到家的距离,却只想得起“很远”这么一个概念。久世行走在钢索上,他并不憎恨生活,但也无甚爱好。倘使有朝一日钢索断裂,久世会抓住钢索的一端直到失力脱手。但他不会为了回避结局而离开钢索回到地面。他已经忘记如何在平地上行走了。 在选择离群索居那一刻起,他就预料过这种下场。唯一不在预想中的,或许只有罪魁祸首是只猫这一点。 见久世迟迟没有动静,猫忽然站了起来。久世望着它,心想,是终于反应过来要逃走了吗?现在他可没力气把它逮回来。 好在猫也没有逃跑,只是谨慎地靠近了久世的身边。它身上还披着那张毛毯,尾端随着猫的脚步拖曳在地上,发出沙唆的响动。猫停在久世身侧,犹豫了一下,低低地喵了一声。久世侧头看猫,正撞进猫注视自己的视线。猫的眸色比人类更浅,蓝碧玺的颜色在雪地里显出玻璃般的无机质感,仿佛天外降神,审视着久世的生平。 久世不喜欢这种眼神。他伸出左手,捉住猫的脚,用力将猫拖进怀里。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久世头晕得厉害,没力气按住猫,快要松手时突发奇想地,哑着嗓子喵了两声。他本来没有指望这种安抚能生效,但出乎意料的是,猫在久世喵完之后,当真在他怀里安静了下来。 这是它第一次配合人类的行动,久世抱着猫僵了片刻,一时有种不真实感。之前的交流全部以失败告终,毕竟猫和人都各自发展了语言与文明,巴别塔倒下,就注定无法再沟通交流。久世诧异地想,怎么现在,它反倒是理解自己的意思了?难道自己无师自通了猫语? -- 第6页 猫的身体柔软温暖,体温比人类略高,不反抗的时候是个非常好的小暖炉,散热恐怕也比人类快。久世脱下外套,把猫贴身抱着,又把外套盖在身上,最后在外面用毛毯裹得严严实实。他将脸埋进猫头顶的毛发里,叹气道:“难得你这么乖……如果我们在家多好。” 但在家时,这只防备心强过头的猫也决计不肯让人类这样抱着的。 猫自然听不懂久世的话。它贴在久世身上,过了片刻,伸出前肢,拍了拍久世的脸。那动静不算大,久世昏昏欲睡,没有理睬。人与猫的胸膛随着心跳起伏,久世听到几声猫叫,像在耳边,却又隔着重重纱幕。他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逐渐失去了意识。 久世醒来时,感觉全身都蒙着一层细汗,内衣黏在皮肤上,有些难受。好在热度似乎已经降下来了。久世抬手按了按右臂,猫被这个动作吵醒了,微恼地咕哝了一声,从久世身上跳下来。与此同时,有什么掉落在了雪地上。久世看过去,发现居然是自己的手机。 ……是打了电话给猫星求援吗? 有那么一瞬间,久世脑子里转过这样一个荒谬的想法。他捡起手机放回口袋里,顺手抻了个懒腰,刚刚举起右手便被夹板限制住了动作。久世“嘶”地一声,停下动作。猫也绕到了人类右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右臂的简易夹板。 “担心我?”久世随口道,但他知道这只猫不懂得关心人类,只是好奇而已。久世抹了把脸,起身收起毛毯,看了一眼渐暗的天色。 坐以待毙是不可行的。既然热度降了下来,久世便准备动身了。他不记得之前具体开出了多远,但车祸发生在他们出发后不到半小时,大雪天车速慢,他们现在离家应该在10英里以内。与其碰运气往镇子的方向走,不如回家。久世戴上帽子,竖起冲锋衣的衣领,回头看向猫。 “你跟我走吗?”久世问道。 猫“喵”了一声,起身跟了在他身边。 路上积雪已深,开车时不觉得,回返的时候天色渐黑,疲惫和寒冷一同袭来。连久世都走得相当艰难,更不要说腹部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根本无法长途跋涉的猫。久世几次放慢脚步,最后干脆把猫背了起来。 猫的体型不小,久世又有一只手臂用不了,抱起来当然不行,连背的姿势也很别扭。猫同样不太适应,几次挣扎着想要下地,都被久世制止了。 “安静点吧,我还要省点力气回家呢。”久世叹气道。 仿佛是被久世的语气所感染,猫停下了挣扎。过了片刻,久世后颈一热,是猫找到了合适的姿势,乖乖伏在了久世肩头。猫柔软的前肢搭在久世脸颊边,没有亮出指甲,甚至还知事地躲开了久世右臂上的伤。这样善解人意,与前几天简直判若两猫。 久世背着猫稳稳地走在雪地上,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雪地靴踩在雪里的吱呀声,和衣物毛毯间轻微的摩擦声响。猫伏在久世肩头,耳朵随着脚步一下下擦过久世的脸颊。它低低地“喵”了一声。久世诧异地发现自己似乎能理解这一声“喵”—— 猫在说:“怪人。” 我是怪人,你是什么?怪猫吗?久世这样想着,并没有开口。他得节省体力。几英里说来不长,但久世自己的状况并不好。倘若一不小心倒在了半路,后果不堪设想。久世记得大学选修的法医课里说过,冻死的话临死前会因为虚幻的热度而扒衣裸奔——是久世最不能接受的死法了。 一片苍茫的飞雪与山岳间,唯有久世背着猫行走着。疲劳和困倦很快袭来,久世几乎是凭着毅力在前进。 “说点什么吧。”久世大声道。随即他感到脸颊边有微微一阵痒,是猫循声侧头,毛发擦过的动静。猫当然听不懂久世的话,但它因为这忽然被打破的沉默而喵喵叫了起来。 在平时,久世是极度讨厌猫叫声的:又吵又无法理解,而且永远在不合适的场合出现。譬如久世看错了停车标志、狼狈不堪地付罚款的时候,又或者因为没有随身携带健康证明而遭到盘问的时候。在久世慌张无措的场合,总是有猫聚集在周围,窸窸窣窣,发出起哄一般的叫声。 猫们体型有限,无法直接对久世造成伤害。它们很可能也没有足够的智力理解这种行为的恶恶意,但光是它们聚集起来对着久世喵喵叫,便已经是在给久世难堪。倘使久世更诚实一点,他会承认他离开镇子的原因之一便是逃避那些视线与叫声。 然而此时此地,一切都是不同的。这里荒无人迹,唯有肩上猫叫的一点动静能让久世保持清醒,唯有这一点声音能缓解疲劳与寂寞。唯有这样,他才知道他不是孤独的。 久世的大脑渐渐放空,在那虚弱而持续的猫叫声中,不知怎么,竟听出了一点抱怨的味道。“我有那么坏吗?”久世低声道。猫听见他回应,暂停片刻,又喵喵叫了起来。在久世耳中,猫说的是“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这边也一样啊。久世想。不知道这只猫为什么要逃跑,不知道那些猫为什么给他难堪,什么都不知道。无法传达、无法交流、无法共情,最后的结局也只能是互相厌恶、互相恐惧、互相憎恨。 “多说一点吧。”久世说。趁他意识不清,仿佛还听得懂的时候,他希望猫能多说一点。猫似乎听不懂久世所说的话,但猫又确实在不断地讲述着。从叫声里,久世听得出来猫的疲惫。久世自己也是一样,又累又倦,几英里而已,却仿佛永无止尽。 -- 第7页 猫的叫声渐渐低了下去。久世动不了右手,只好侧头用脸颊碰了碰猫的毛发。“实在不行就休息一下,交给我。”久世想。但他也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右手臂的疼痛时有时无,反复的冷汗与寒颤让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在变差。 路越来越长,猫越来越重,天越来越冷。久世脑海里几次出现了那个理性现实的选项。他希望猫再叫几声,给他一些反馈,帮助他坚定意志,可是猫也没有声音了,不知是单纯说不出话来还是已经昏迷,只有脖颈处一圈暖意让久世知道那只猫还在。 再走一段,久世告诉自己,再走一小段。 一小段变成了很多小段。有那么一段路,久世一心想着把猫抛下。这只猫一点不懂得报恩,只是一个无用的累赘,将他拖累到如今的地步。他为什么还要把它背回家呢?为了让它再逃跑一次?再徒劳地拉锯?他的想法那么坚决,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只猫放下,任它自寻生路了。但不知怎么,久世的四肢不听使唤,仍然在向前走。手臂的力量,脚步的幅度,都不肯稍改,仿佛身体在对大脑讨价还价:再一段,再走一段,就一小段。 到最后,就连抛下猫这个想法也渐渐失声了。久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是一步步踩在雪地上,凭着惯性向前推进。 转过最后一道弯,见到路灯尽头那幢孤零零的家宅时,久世几乎没能反应过来。他急切地推门而入,麻木的腿脚却没来得及抬起,当即摔倒在了起居室门口。猫本来伏在他背上昏睡,被这个动静猛地惊醒过来,连带着落进了起居室的地毯里。 久世翻身坐起来,察觉猫凑到了自己手边。他们并排而坐,久世循着猫的视线向外看去,来时长长足迹在雪地里绵延进山林深处,月光下恍若仙人的白鹿蹄痕。他渐渐平复了呼吸,闭上眼睛,在寒风中干涩太久的眼眶立即蓄起了眼泪。 耳边传来一句沙哑近乎无声的猫叫。久世听得清楚,猫说的是:“活下来了。” 是啊,久世想,他们都活下来了。 第4章 在久世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里,捡猫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他好心没好报,被无辜敌视了两天,又因此出了车祸、丢失了漫长冬季里唯一能与外界来往的交通工具,还凄惨地骨折了——若不是久世自己就是医科毕业,懂得如何复位,他的右臂甚至会有废掉的风险。 当然,与骨折一起到来的还有发烧。久世回家后重新做过紧急处理,也吃过抗生素,凌晨时分依旧是发起了低烧。次日早晨醒来,久世仿佛灵魂漂浮在海上,半晌才慢慢抓到一块记忆的浮板,逐渐清醒过来。 从翻车到回到家里,这期间所经历的一切,称得上是虎口脱险、千钧一发的奇迹,但奇迹并不意味着故事到此为止迎来好结局。先不说感染、封闭、物资短缺等接下来数周可能发生的灾难,久世目前就有一个完全无法释怀的疑虑:他昨天,似乎听到了猫开口说话。 久世知道长年独居的精神卫生风险。他深呼吸一口气,起身去冲了个澡,带着发烧后产生幻想类疾病的沉重心理准备,推开了房门。 楼下起居室里,猫还在睡。昨夜的雪地跋涉使两个伤员都劳心劳力,相较而言,之前都一直警惕过头的猫现在倒是睡得更安稳一些,连久世来到身边也没有惊醒。 久世落座在旁边的沙发上,沉默注视着猫的睡颜。 几分钟后,猫自然地醒转了。像之前一样,它先是困倦地蹭了蹭沙发,随后才慢慢睁开眼。见到久世在,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回缩,但好歹没有出现前几天那样憎恶的表情。久世紧紧地盯着猫,心里混乱地考虑着对策: 这只猫……如果它真的说话了,要怎么甄别是它会说话还是我在发疯?……对话吗?不,还是录下来吧。重放……等下,频谱,解析频谱就明白了,猫的音调要更高一些。 久世一边竭力镇定地摸索着手机,一边视线仍然密切观察着猫的动向,不知不觉间连呼吸都屏住了。 终于,猫迟疑地张开了嘴: “——喵?” ……果然是记错了吧。 久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是解脱还是失落。 猫不明就里地侧头看了久世一眼,打了半个呵欠,还有半个因为拉扯到伤口而被猫痛苦地咽了回去。这倒是提醒了久世。昨夜到家后,他重新处理了自己的手臂,却还没顾得上猫。猫的手上有一些新的划伤,并不严重,但最好还是清理包扎一下。另外猫腹部的绷带也该换了。 急救箱从猫的到来起就一直放在沙发边,久世将猫按倒在沙发上,拿起了手术剪。 丹尼仰面朝天躺倒在沙发上,盯着手术剪的寒光,呼吸暂停了一瞬。 丹尼讨厌任何形式的剪刀。他偏过头去,让视线落在这条留着他齿痕的长沙发上。沙发的主人此刻正俯身在丹尼的正上方,用那把手术剪慢条斯理地剪开他身上的手术服。逆着光,对方的身影巨大得好像一座山,极有压迫感。 丹尼压下恐惧,没有挣扎。 手术服被完全剪开了,冰凉的刀锋在丹尼的皮肤上擦过,他感到汗毛倒竖。耳畔传来咔嗒响声,是对方打开了身侧的急救箱——老实说,作为急救箱而言,它也太大太包纳万物了:全套手术剪、持针器、缝线,还有好多丹尼叫不上名字的、怎么想都不属于急救用品的医疗器具。丹尼据此推测那个人是个医生。 -- 第8页 医生只靠左手便灵巧而谨慎地解开了丹尼身上的绷带。布料脱离愈合中的伤口时,无可避免扯开了疼痛的序幕,丹尼猛地咬住牙关,头脑阵阵发昏。若非他已经习惯疼痛,恐怕立时便要昏死过去。 事实上也相去不远:换药完成时丹尼浑身都汗透了。医生换了一张清洁的白布,仔细擦拭他的身体。他的手稳且专业,没有暧昧的痕迹——但正因如此,丹尼才会为自己的赤身裸/体而感到羞耻。他入行不久,还未习惯这样在任何人面前袒露弱点的姿态。 一如他的同行们,丹尼学习了许多特殊的技巧来让自己脱离这具躯壳,灵魂高高在上地浮游,观看他的临时主人们爱/抚那躯壳的背脊、下巴,亵玩他每一寸毛发与皮肤。然而现在,医生的动作轻柔但坚定,无法与主人们的爱/抚混淆。 为了转移注意力,丹尼低声嘟哝起来:“麻醉药都没有,到底是要干嘛……”他想这句话在对方耳朵里或许只是声猫叫似的。 果然,医生没有回答。 医生很少说话,其实他说话的时候丹尼也根本听不懂。丹尼起初醒来发现自己身受重伤、失去了一切随身物品、被限制自由……这种种的恐慌在面对医生这一位无法沟通的陌生人时达到了顶峰,足以击溃理智。即便时至今日,想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医生没有恶意后,丹尼依旧无法彻底安心。 但丹尼很擅长忍耐。 更换绷带是必须的,丹尼可以忍受这种疼痛。他咬紧牙,强迫自己放松。他的脑子里闪过荒无人烟与世隔绝的环境,车祸时冒失地伸过来想要掩护他的那只手,还有那副背他回家的宽阔肩膀。在雪地里跋涉时,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几乎确定医生坚持不住,会将他抛弃在荒野。 但他们最后都活着回来了。这个医生,虽然哪里都奇奇怪怪的,但似乎没有伤害他的打算。 这就够了。丹尼想。随着腹部绵延的疼痛渐渐平息,他疲惫地睡去。 丹尼不久便再度醒来。 他还待在那张沙发上,窗外是皑皑雪山。从落地窗向西方远眺,看不出任何的人工痕迹。此地如此荒芜,令丹尼确信之前那个从虐待获取乐趣的主人把他从车上扔下来时,的确是想着要抛尸。 好在这儿正巧有人离群索居地住着,并及时救下丹尼的性命。更巧的是那人还是个医生。若不是丹尼实在想不出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他会把怀疑保持得更久一些。 无知是恐惧的来源,而丹尼对医生是真正的一无所知。 早晨换药时的一片狼藉已经收拾好了,沙发清爽干净,丹尼身上也清理过了。医生不在,矮桌上放着两个浅口盆,里面分别是水和铺着一层鱼松的鸡肉。鸡肉捣成了可疑的泥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丹尼盯着看了片刻,决定自己还不饿,便清高地置之不理,起身径自去了厕所。 或许是因为昨天以来丹尼的合作态度,医生放开了他四肢上的束缚。现在丹尼浑身赤裸,唯有双手因为昨天被玻璃划伤而额外缠上了绷带。他艰难地解决掉个人问题,在浴缸边的毛巾上把自己蹭干净(并尽量不去想医生为什么会想到把毛巾留在这种地方以及之后谁会进行清理)。离开前,丹尼的余光瞥到镜子里的自己。 他看起来糟透了,伤痕累累,腰腹部缠着大量绷带,而且被医用剪剃得近乎斑秃;但至少比昨天要好一些,没那么精疲力竭与绝望。赤裸身体上大量的擦伤和鞭伤已经有愈合的迹象,丹尼希望它们不会留疤。贩卖皮相是他仅有的生活来源。 楼上,医生的房间没有动静。丹尼觉得这是个探索房子的好时机。业内的前辈们都说知道的越少越安全,然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感驱使着他,丹尼仍然希望摸清医生的底细。他很快弄清了这幢房子的结构:地上两层,一层是起居室、开放式厨房和书房,二层应该是卧室。地下或许还有个储藏室。车库在室外,与厨房连通。 丹尼不打算上楼。他试了试书房的门,发现是虚掩,便毫无负罪感地推开了。正对房门是一扇飘窗和一张书桌,书桌一侧连接着一整面墙的书橱。那个巨大而过于专业的医药箱显眼地占据了书橱最下面一整栏,其上是满满当当的各类书籍。丹尼看不懂书脊的文字,但只要扫一眼装帧就能知道那都是些枯燥无味的专业书。 他翻身坐上书桌,拉开书橱上方的抽屉,见里面是许多本笔记。丹尼随手抽出一本,翻到封面,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签名。再下一页是手绘的人体骨骼分解图解。 是医生的笔记?考虑到那副黑发黑眼的外貌,丹尼估计医生是亚裔。更多就猜不到了。相对丹尼而言,医生的个子相当高大,然而性格却是与之成反比的阴郁,沉默不语的样子就像个幽灵。丹尼好奇心起,继续往后翻阅着那些看不懂的文字。 长毛地毯掩盖了脚步声,医生推门而入的时候,丹尼还在随手翻阅着,根本来不及收拾罪证。他慌张地向后靠了靠,试图把笔记本藏在身后,但很快意识到这是徒劳。丹尼只能深吸一口气,绷紧头皮等待着医生的反应。 出乎丹尼的意料,对于他这冒失的闯入与窥探,医生没有生气。他拍了拍丹尼的后颈,丹尼还来不及反应,便感觉自己腾空而起,被医生单手抱下了书桌。丹尼等待着医生的后招,但医生只是寻常地往起居室走去了。丹尼踟蹰片刻,也跟了过去。 -- 第9页 连续几天的意外让医生显得有些疲倦。他径自坐上了沙发,开始闭目养神。丹尼无所适从地站了一会儿,选择落座在一旁,离医生有一段距离。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医生的左手伸了过来,正无意识抚摸着自己后背。 丹尼从在书房被抓包起便自觉理亏,哪怕被摸得肉麻也尽量着克制自己的反应。他很害怕。医生现在是很平静,可这种平静很有可能只是表象,是火山爆发前的宁静,丹尼完全不敢闹出动静。 然而有些事是丹尼无法控制的: 他饿了。 肠胃蠕动的声音想必也传到了医生的耳朵里。他睁开眼,望向丹尼。丹尼尴尬地避开医生的视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医生笑了起来,起身离开。过了片刻,医生拿着一只汤匙回来了,他从矮桌上拿起那盘鸡肉泥,给丹尼喂了一口——是手对嘴的喂法。丹尼感到有些怪异。他试图钻出医生的怀抱,医生却不肯放开。那只手大而有力,使丹尼想起被拉扯项圈、不得不挣扎着跟随的窒息体验。 丹尼权衡片刻,放弃了挣扎。他顺从地张开嘴,一口口咽下猫饭。鸡肉味道一般,丹尼吃掉半盘果腹便停下了。偶尔有粘稠的鸡肉泥从勺边滴落在丹尼身上,他没有理睬。 落地窗外大雪纷飞,丹尼蜷卧在沙发上,感觉医生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后颈,规律地摩挲着。过了片刻,那只手移到了丹尼下巴上,轻柔地抓挠起来。过于亲昵的接触使丹尼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此时很饱很暖和,并且久违地感到安全。他仅仅是咕哝了两句,忍下了医生的骚扰,视线散漫地投向落地窗上映出的人影。 第5章 丹尼逐渐摸清了医生的活动规律。 医生是严格的离群索居,在大雪可以将这栋小屋埋起来的冬天,他们就好像住在白色海洋里一座小型孤岛上。这几天里,丹尼从未见过医生出门,也没有任何人上门探望。 医生的作息极为规律刻板:锻炼、做饭、阅读与工作、做饭、浏览新闻。即便现在只剩一只手能用,锻炼也没有停下。拳击沙袋沉闷的响声经常使丹尼产生不好的联想,但医生目前为止还没有当真对他做过什么。 阅读时医生允许丹尼留在书房,只是不去搭理他。入夜后,医生才开始对丹尼表现出亲昵,譬如用奇怪的手法抚摸丹尼的背脊,再譬如频繁将他抱在膝盖上——老实说,这个姿势也是相当肉麻。 考虑到从雪地事故以来丹尼就一直赤裸着,这种近距离接触称得上色/情。对此,毕竟不是第一天出卖姿色了,丹尼倒还是能够接受的。在必死的境地里换来活下去的机会,以及一个严冬里的栖身之所,这笔买卖甚至比丹尼之前的交易更划算。只要医生不是像前任主人一样的变态虐待狂,丹尼并不介意提供某种限度的服务。 不过目前为止医生还没有表现出对丹尼的服务要求。他的娱乐时间花在了浏览网络新闻和漫画上。这座小屋太过偏远,没有普通的宽带网络,用的是需要天线锅的卫星网络。这是丹尼第一次见到有延迟一秒以上的网络,侧面印证了此地的确是无人之境。 医生浏览的文字丹尼是看不懂的,倒是图很有意思,很多都是跟宠物有关的趣味小漫画,有时候丹尼也会跟着笑。但医生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不止是笑,他还会实践。 医生看到母猫手术服,就要给丹尼做一套;看到宠物都喜欢钻箱子,就钻进车库找出来一个大纸箱放在沙发边;看到给金毛梳理毛发的视频,当天换药时就拿着毛刷凑过来要动手尝试;看到猫薄荷,就拿出笔记本开始写写画画,怕是等开春就要去买,还要逼丹尼吃。丹尼都不敢想象如果医生看到宠物绝育会怎样。 相处数日,丹尼也稍微明白了一点。医生不是个坏人,只是脑子有点问题而已。服务业就是仰人鼻息,更别提丹尼这一行性质特殊,遇到变态的几率比普通人高得多。相比前任主顾,医生已经算是难得的温和又体贴的好人了。然而之前被虐伤抛尸的经历让丹尼明白凡事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相安无事当然很好,但倘使哪天,医生真的心血来潮决定给丹尼绝育,以丹尼现在的处境,几乎注定了无法反抗。 要在那之前摆脱困境。 丹尼趁着医生专心晨练的时候,独自钻进书房,下了一个决定。 久世左手正拳直出,结束了今日的拳击沙袋锻炼。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猫的踪影。 “又上哪里去了?”久世心道。 他没有养过猫,对这种动物的印象停留在镇上的擦肩而过。它们有时候聚集起来奔跑追逐,有时候各自为政躺在家门口草坪上晒太阳。一只猫无忧无虑,一群猫悠然自得,只有在像久世这样的人类出现时,它们会冒出那种看异类的、居高临下的眼神,仿佛久世只是一只无意义的蛆虫。 这只猫比久世以往印象里的猫更通人性,虽然一开始又顽固又多疑,奋力抵抗的样子贞烈得好像久世要虐杀它一样。但自从那次雪地事故以来,猫明显开始信任久世了,也不再对久世的接近反应过度。每天早晨见到久世时喵喵叫着的样子,甚至还称得上几分可爱。 有那么几次,久世特意落座在猫旁边。身边有个温暖的、活着的热源,这种感觉的确跟电热毯不太一样。久世可以抚摸猫的背脊,偶尔也动手挠一挠猫的下巴。 -- 第10页 久世第一次这样碰猫的时候猫明显吃了一惊,本来已经半眯起来的眼睛又再度睁大,一脸纠结地瞪着久世的手。被那种视线盯着,久世犹豫了一下。他想,或许对于刚捡回来的猫,还是不要太快动手动脚,至少让它安下心来吃点东西。但猫的身体柔软又温暖,实在是难以割舍。久世试探着再撸了一把,猫只是僵硬片刻,然后缓慢地挪动身体换了个姿势,没有反抗。 这只猫凶得不行,要是真的不喜欢肯定会挠我的,久世想,现在估计只是不习惯而已。他特地去搜索了网络知识,发现猫喜欢被挠下巴是因为它们需要挠痒,而自己又够不着。这样看来,他还相当于是帮这只猫的忙呢。久世于是将负疚感抛在了脑后。 有些事可一不可再,否则便容易耽于享乐形成习惯。久世不知不觉间已经养成了触碰猫的习惯,平时路过起居室便要撸一把,休息时更是一直抱在腿上,揉弄那柔软的肢体,或者把玩那逐渐恢复光泽的金色毛发。他很想把这种撸猫的冲动怪罪给冬日,但室内温暖如春的温度时时刻刻提醒久世那只是借口。 不知是没学会上楼梯还是单纯的不喜欢,猫从来不往楼上久世的卧室去,倒是经常待在书房里。久世冲完澡,还是没有猫的动静,便找到了书房里,果然看见了猫。 猫侧躺在书房的飘窗上,正在小憩。猫的四周散落着几本硬壳书,其中一本正巧被放在飘窗的暖气出口,摊开的纸页翻飞,扑簌有声。猫或许是半睡半醒间听得烦躁了,后脚拨弄两下合上了封页,就踩在那里,绒毛也随风微微颤动着。 猫从脱下手术服之后就一直赤裸着。它自己除了最初表现出的一点不习惯以外其他时候都适应良好,现在却盖上了原先搭在沙发上的小毛毯,大概是感到飘窗玻璃附近有些凉才主动叼来的。 一本大部头的字典摆在飘窗角落,猫的脑袋就侧枕在上面。猫面前还有另一本翻开的书,书页寻常地摊开着,没有被尖锐指甲破坏的痕迹,仿佛它真的只是读书读到困倦,小小地打个瞌睡。 ——物似主人形。 久世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这句古谚,继而便是一凛:他怎么又把这只猫当成自己的了? 久世的日常生活平静无波,就连一只猫入住他家这样的小事也足以撬动生活重心。猫刚来那天夜里,猫睡在起居室,他坐在卧室的监控前。那时久世便曾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构想过一个未来,有壁炉的火光与温暖,有猫咪蜷曲在脚边的柔软身躯。在那一刻,他轻率而认真地考虑过剥开柔软果冻的硬壳塑料外包装。 结局当然是惨败,由鲜血(大部分是猫的)和伤痛(人猫都有)以及重要物资损失(车)组成的最大冬日败笔。 久世很擅长从自身的失败里吸取经验,不然也无法独自在这深山中生活至今。雪地事故才过去不到一周,他对这只猫带来的恶劣连锁反应记得清清楚楚。不仅如此,还有镇上那些猫的嘘声与恶意的视线,以及围观异人怪谈的猎奇姿态。 真奇怪,久世想,我明明是讨厌猫的,现在怎么又想要养猫了?他蹲下/身,把书一本本收拾到书桌上,顺手给猫整理好快被踢下飘窗的毛毯。手指擦过猫蓬松的金色毛发,久世注视着被打搅后在困倦中挣扎不想醒来的猫,内心充满一种奇异的安宁感。 人啊,他想,正是如此善变。 再怎么通人性,猫毕竟是只猫,有些奇奇怪怪的习性,比如说挑食,比如说睡觉的时候会蜷成一团,再比如说喜欢玩纸。猫经常不辞疲倦地爬上爬下,从书架上拽出一大堆书,在书房里乱丢成一地。 久世倒也不是抱怨。猫没有撕书的坏习惯,单纯是喜欢玩书而已。甚至猫的表现时常让久世产生了一种“这只猫识字”的错觉——它会把两本书各自翻到某个页码,而其上唯一的共同点是有同一个字。 说起来有些玄乎,仔细去看,往往也并不是同一个字,只是字形相似罢了。猫就像是小孩子,在对比形状相似的图案。久世发现这件事后觉得非常有趣,又记起了猫的智力与两岁孩童的智力相当的说法。他于是像给小孩子读童话故事一样,给猫念起了书上的字。 猫什么都听不懂,只是睁着那双漂亮的水色眼睛注视着久世。久世独自念着,一开始还兴致盎然,渐渐便觉出尴尬。一段《枕草子》念到一半,久世突兀地停下了朗读。他微微叹了口气,正要合上书页,猫却抬起前爪拍了拍久世的手臂,是催促的意思。 “我以为只有我无聊到对猫讲话,没想到你也无聊到要听人说话?”久世自嘲道。 猫当然没办法回答,但它又拍了拍久世的手臂。 “好吧好吧。”久世再度翻开书页,朗读起来。 真正开口,久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离群索居太久,语言能力都有所退化了。长长的句子完全认识也理解意思,却无法流畅地念下来,很多时候还要依赖同一页上注释的假名。久世越念越汗颜,反而是猫,听得专心致志,一只手像挥舞指挥棒一样在虚空中划来划去。 跟固定的人做固定的事,只要二者都不是过于讨厌的,超过两次就会自动成为习惯。撸猫如此,久世的猫咪睡前故事也是如此。他自己只是把这件事作为一个消遣时间的手段,从未有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现实远比幻想更为荒诞。 -- 第11页 在猫来到久世家的第十一天,也就是久世开始念猫咪睡前故事的第五天,清早,久世从楼上卧室走下来,便见到沙发上的猫机灵地回过头来,与他目光相接。猫的嘴唇先是撮成一个小圆,然后张成一个像是微笑一般的扁扁嘴型,气流送出,从中冒出来了两个生硬的音节:“Kuze?” 第6章 久世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被一只猫开口叫出他名字的这一幕荒诞剧骇住了。雪地里,他在低烧与疲倦中,也曾有错觉能听懂猫说话,但那时发着低烧浑浑噩噩的体验与现在清醒状况下听到超自然发言的体验是截然不同的。他足足愣了数分钟,才恍惚想起自己曾为这种情况设定过预案。 久世慌张地打开了手机录音。他的手指颤抖,手机一不小心便从手掌边缘掉下,在沙发上轻轻一弹,正要沿着弧度滑落到地面时,被猫的前肢踩住了。久世与猫对视,从那双水色的眼睛里,看出了逐渐凝实的不安与疑惑。 “……久世?”猫重复道。 久世下意识低头去看手机的读数。频谱图上是标准的人类语音频谱,没有超出的高频分量。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久世喃喃道。 也不知猫有没有听懂,只见它偏了偏头,抬起前肢,指向久世,清晰地又重复了一次:“久世。” 啪—— 是手机失去猫爪的支撑,沿着沙发的弧度掉落地面的声音。 确认了猫会说话这一事实之后,久世花了很长时间消化自己的震惊。他一边坐在电脑前疯狂搜索,一边却完全没心思阅读结果。不需要任何人解释,久世知道猫根本就不会说话。他为此事心神不宁,而他家这只会说话的猫似乎也很是不安。 猫看上去远不如之前活泼,平时会随意靠近久世、进入书房的举动全部消失了,甚至会故意绕着久世走路——实际上,起居室就那么一点点大,猫再怎么躲久世也看得到它,甚至连“猫在躲他”这件事都看得一清二楚。 在久世看来,猫的应对方式实在是掩耳盗铃,相当滑稽,还有一点可怜。自己在恐慌的时候,对方表现出更恐慌的样子,久世便油然而生出一种责任感,要求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处理事态。他开始反思自己的态度。 现在想想,猫说话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再怎么追究原理起因也无济于事,总不可能因此就把猫赶走。再说了,猫会说话这件事好像并不会威胁到久世。再怎么奇怪也只是一只猫而已,他没有道理反应过度。 ——换个角度考虑,猫最先学会的是久世的名字,这不是很甜蜜吗?久世反复思虑斟酌,甚至从中咂摸出了一种初为父母的欣慰感。 总而言之,久世花了两天时间调整自己的心态和应对策略。 第三天,他叫住百无聊赖绕着沙袋转圈打发时间的猫,把它押进了书房。猫看起来相当紧张。它顺着久世的力度僵硬地坐在飘窗上,视线不时偏向书房门的方向,背脊绷紧,仿佛随时准备逃跑。久世无视了猫的小动作。 他席地而坐,平视着猫,宣布道:“那么,我要教你说话。” 猫还听不懂这句话,但久世并不心急。 “‘猫’,”久世伸出左手食指,点在猫的额头,“你是一只‘猫’。” 久世原本还想给出定义,但他毕竟不是学生物的,一时记不起猫的二名法和科学分类了。又不能胡乱定义说猫就是软绵绵金灿灿的小只哺乳动物,久世干脆跳过了这一节,只是持续地指着猫,重复“猫”这个字的读音。 “……猫。”终于,猫也跟着重复了起来。它看起来不是很明白“猫”这个概念,反而将“猫”误认为是久世给它的名字。猫抬起前肢,指了指自己,“猫。” 迟疑片刻,猫又指向久世:“久世。” 前天,猫正是用同一句话和同一个动作告知久世它会说话的事实。那时久世吓得够呛,冷落了猫好久。猫因此拿不准久世的态度,说完这句话后,肩膀又绷紧了,仿佛在防备久世发怒。久世暗自叹了口气,先是拍了拍猫的发顶,再一想,干脆伸手把猫抱进了怀里。 “没错,我是久世。”久世单手搂着猫,手掌自上往下一次次捋着猫僵硬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你没有做错什么。” 猫的语言能力是循序渐进的,但速度远快于两岁的人类孩童。从那天只会开口说久世的名字,到能够磕磕绊绊、手舞足蹈地进行简单的日常对话,猫仅仅花了不到两周的时间。这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猫自己的努力,同时也离不开久世震惊之下仍然坚持下来的读书活动以及随时提供的“人语课”答疑补缺。 久世倒也不是完全出于乐于助猫的心理。他其实是有自己的目的的。在确认猫能基本听懂他的话后,久世在第一时间问出了这个萦心至今不能释怀的问题:“既然你这么聪明,当时为什么要逃跑?” 在久世看来,这只猫对人类其实没有敌意,雪地车祸之后一直相当乖巧,甚至会在久世单手不便利时主动跟上来用前肢帮忙,实在是聪明又人性化。也正是因为猫的聪明与人性化,使它最开始的行为变得更不可理解了。 对此,猫的回答非常简单:“因为害怕。” “……哈?我比外面还可怕吗?”久世不能理解。他“哗”地拉开窗帘,指向窗外一片白茫茫的群山。留在外面很难生还,这是任谁看一眼都能明白的现状,哪怕是猫,天性也会喜欢温暖的地方。久世不明白猫最初的敌意从何而来:“这里离最近的城镇有30英里,沿途没有人烟。夜间气温在华氏零下,全部是大雪封山,也没有食物。这样你还觉得我更可怕?” -- 第12页 “……我不知道。”猫显然没有理解久世的大长句。它谨慎地回答道,“你和外面,我不知道,都很可怕。” 久世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他当然知道猫是这样想的,从猫第一天逃走开始久世就猜到了,时至今日应该早已麻木。但现在,这只猫这样理所当然地说出它曾把他当成洪水猛兽的事,久世仍然感到难言的愤怒。 不想在气头上面对这只猫,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想要离开。刚走出一步,久世却忽然感觉裤脚一重,他低头去看,是被猫用前肢踩住了。 “听我说。那时,我刚刚醒来,什么都不知道,身体很痛,衣服被拿走了,而且手脚都被锁住——”猫仰头望向久世,寻求认同,“我很害怕。这没有错。” “不是‘锁’,那是包扎绷带。”久世沉声纠正说,“我是在救你。” “但是我不知道。那时,我听不懂你。”猫有点委屈,“你知道,病人去医院,要写下这个什么和那个什么。我没有。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事。我很害怕。” ……什么“这个什么和那个什么”……指的是医院授权委托书和知情同意书吗?这只猫,对人类社会的了解还蛮深啊。 荒谬感和喜剧效果冲淡了气愤,久世的气势消解了一半。他沉默片刻,指责道:“是你不够善良。” 猫念叨了两遍才反应过来“善良”的意思。受限于语言能力,它没法轻松表达出反对,一时气得直跺脚,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努力地憋出来一句反驳:“……你的要求太高了!” 猫觉得自己无辜,久世却更是做了善事却被误解,各自有各自的不平,一时间气氛尴尬起来。他们对峙半晌,猫做出了让步:“好吧,对不起,我不够善良……但是我们这份工作,不能太善良。随便信任别人,很容易死的。” 它们这份工作? 久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猫在说什么。进入人类的家庭,提供触摸和快乐,换取食物。就像工作一样……原来家养猫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吗? 自从捡到这只猫以来,久世看过不少宠物相关的趣闻和新闻,也对大量虐猫事件的报导有印象。人能够选择猫,猫却无法选择主人,遇人不淑的话,的确很容易死掉。所以是生存环境太恶劣,猫只能变得警惕防备来保护自己吗? 或许猫是这样思考的。久世想。但作为人类,他的第一想法却是,如果人没有恶意,猫的戒备同样会让人的反感升级,因为好心没能得到好报而嫌恶猫。猫因为人类的厌恶而进一步戒备。如此形成负反馈后,最后只能是双输的局面。没有对或不对,只是立场不同,评价标准稍一漂移,就会给出完全不一样的策略。 久世无法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他仍然不满于猫最初的不信任,但当他想通了猫的立场后,也不能再苛责猫不够善良。 久世只能干巴巴地感慨道:“谋生不易。” 猫发出了“喵”地一声,点头附和。他们对视一眼,久世微微叹了口气。原先的气闷好像一个没扎好的气球,吹得再满也无法爆炸,最终只能是无声息地消失在空气里。他望向猫,一时有些尴尬,但还是弯下了腰,向猫伸出了左手。猫起初没明白,但很快便会过意来,也矜持地把前肢递了过来。 事情就这样暂时翻篇了。 第7章 虽然有猫学会了说话这样的超自然事件,久世和猫的相处方式却没有太大的改变。久世依旧是按照自己的日程生活,猫则是大半天都窝在书房里,疯狂地学习人的语言。 猫的学习热情令久世叹为观止——实不相瞒,他连18岁准备中心试验考大学时都没有这么努力过。久世极其好奇猫的学习动力是什么。目前为止,猫唯一用上了语言的地方,只有每天久世做饭时猫的点餐而已。 “要吃肉。” 这是猫的第一次点餐内容。 久世此前一直是拿鱼片拌粥喂猫。他自己没养过猫,也没在生活中见过猫捕鱼。但毕竟所有童话故事和动画片里猫都是吃鱼的,久世也一直把“猫以鱼为主食”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情。 听到猫要求把鱼换成肉,久世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后来扛不住猫的疯狂抗议,抱着偶尔一顿无所谓的想法勉强同意下来的时候,久世也一度怀疑这只猫会因为挑食而陷入营养不良的困境。直到他一番搜索发觉猫的确没有必须吃鱼的理由,才算是破除了迷思。 “所以你这么努力学说话,就是为了点菜?”久世一边切着解冻好的牛腱,一边调侃坐在餐桌边缘眼巴巴等着吃饭的猫。 猫先是发出了一声介于“喵”和语气词之间的声响,差不多是猫咪版的“正是如此”。随即,它认真地补充道:“不仅如此。我是为了主张我的权利。” 久世一怔,被猫的遣词造句逗笑了。他的书房里没有什么适合入门的语言课本,除开医学专业书就是一些人文通识读本,猫从中学来了几句文绉绉的政治套话,很是滑稽。 “比如说?”久世饶有兴致地追问。 “比如,我要吃肉,不要太多绷带,不要纸箱子。以及,”猫不易察觉地深吸一口气,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紧盯着久世的眼睛还是现出了些微的紧张,“不要那个。” “……哪个?” -- 第13页 “那个——”猫的词汇量不够了。它跳下餐桌,哒哒地冲进书房。久世好奇心起,洗净手后也跟了过去。 走进书房,久世便见到猫坐在他平时坐的椅子上。电脑屏幕已经亮起,应该是刚刚被猫拍开的。 ……这只猫,聪明过头了吧? 久世忍俊不禁。他把猫抱起来放在自己膝头,在猫后脑勺狠狠揉了两把,惹得猫喵喵乱叫着挣扎。 “好了好了,你说你不要哪个?”久世握住鼠标,按照猫的指示点开几天前的历史页面。漫长的延迟后,加载的网页是一套漫画,作者用夸张的漫画记录自家猫咪的日常。久世相当喜欢这套图,特意保存下来了,还依瓢画葫芦地给猫准备了纸箱(猫不肯睡)和毛刷(猫不肯用)。 猫毫不见外地指挥着久世往下滚动鼠标。人与猫咪的快乐日常像风吹动叶子一样哗啦啦翻过。猫终于喊停时,前肢指向的是一张条漫。漫画里是用夸张手法表现的、主人和兽医一起穿着白大褂,给猫做绝育手术的场景。 久世怔了半秒钟,大笑出声。 猫一脸木然地看着笑得直抖的久世,干巴巴地“喵”了几声,却根本唤不回久世的注意。 久世好久不曾这样畅快笑过,隔了快一分钟才缓过气来。他抚摸着猫的发顶,一时涌起了满心怜爱——看起来是个聪明解意的样子,却也会装傻逗乐。这个笑话铺垫了那么久才终于抖落包袱,猫可以算是个绝佳的漫才艺人了。 久世边笑边低头,却意外感受到了柔软毛发下色厉内荏的僵硬。他渐渐收敛了笑容,松手去观察着猫的表情。猫看起来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久世对它已经足够熟悉,能够看出它是放松还是故作放松。 久世诧异地发现猫是认真的。 原先畅快诙谐的气氛被猫的态度冲淡了不少,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猫察觉到久世的沉默,略带不安地换了个方向面对他。久世知道,猫在等待他的答复。 久世原本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直到此刻被猫提出来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浏览网络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认同了“猫是要绝育的”观点。这件事情在久世来看只是一个好笑的逗乐段子,在猫的视角,大概就不是如此了。 真是奇怪,久世被猫那样注视着,不由自主地反省起来:他自然而然决定了给猫绝育,一点没想过猫肯不肯接受。 ——但绝育不是对猫也有好处的吗? 久世回忆着宠物论坛里看到的科普贴。公猫发情期会躁动不安,到处喷尿,还容易自己舔太多造成感染。另外,猫绝育后某些疾病的危险系数也会有所下降。久世虽然不是兽医,但至少还能看懂那些相关性图表。这么想来,果然还是应该绝育,对人和猫都有好处。 “这件事不着急嘛……”久世暧昧地搪塞道,他顿了顿,又尝试着劝说猫,“而且,绝育其实不痛的哦。” 听出了久世的言下之意,猫整个戒备起来,都不去浪费心思伪装不在意了。那双蓝碧玺色的眼睛瞪得浑圆,爪子也收紧了。 猫直白拒绝道:“不!” “哎哎,”久世轻拍了拍猫的背脊,安抚道,“绝育没有危险的,而且对你身体有好处。” “那你会去做吗?”猫反问道。 久世被当场问倒,卡壳了一秒钟。他当然不会去绝育。哪怕久世对异性没有兴趣,也早已决定孤独终老,提到绝育,他照样不会同意。久世压根没朝这方面想过——应该说,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的。 或许换个时间,久世愿意花费时间好好思考下其中的道理,但现在可不是考虑他自己的时候。 “我是不会去做,可你是猫啊,”久世换了个角度,劝说道,“猫都是要绝育的。其他的猫——广告里的,镇子里的猫,我想它们都已经绝育了。你看,它们也很开心啊。” 有那么一瞬间,猫脸上的表情扭曲成了惊恐。但很快地,猫找回了自己的立场:“我管不了它们,只能管我自己。我不想绝育。” “那你,呃,”久世寻找着合适的措辞,“你的生理需要……” “不需要!”猫以远超久世预料的速度反驳了。 久世无言以对。他不觉得猫能够控制自己的生理需求,但猫如此坚决的表态又让他不好直接反驳。他只能沉默地注视着猫的神情,看它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猫同样沉默了下来。看得出它内心正在挣扎,表情也是瞬息万变。 终于,猫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它将下巴靠在久世的手心,伸出舌头,轻柔地舔了舔久世的虎口。随后,迎着久世诧异的视线,猫抬起头,郑重道:“我没有任何需要。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提供任何服务——比之前多得多的服务。” 有那么一会儿,久世完全没理解猫在说什么。“之前的服务”,指的是撸毛和暖手吗?那“比之前多得多”是指什么……等下,猫刚刚说的“需要”,是在接久世的那句“生理需要”吗? 联系上下文,久世惊愕地望着一脸破釜沉舟的猫,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就不必了……”最后,久世艰难地给出了回应,“当然,绝育也不必了……” 春天吵一点、打扫麻烦一点也都没关系。久世想,就辛苦一点……做个好人吧,不要把一只猫逼到那种程度。 -- 第14页 在这之后,猫的学习进度肉眼可见地放缓了。久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猫的学习动力竟然是向他表达“不要绝育”的意愿。考虑到久世本来确实是要给猫绝育的,它此举算得上高瞻远瞩,但久世还觉得这只猫有点儿天马行空的可爱劲儿。 胡思乱想一线之隔就是奇思妙想,现在,久世越看这只猫,越觉得它是后者。谈过“绝育”话题后,猫好像一下子放下了心理负担一样,行动间放松了很多,对他也更亲近了一些。久世可以随便摸随便撸,猫不仅不再躲,有时候还会懒洋洋地给予回应。 久世对猫有相当程度的好奇,反之亦然。猫会莫名其妙地凝视久世,半晌后,发出或是恍然或是困惑的喵喵声,就好像在用猫式审美衡量久世一样。若是久世问它在想什么,猫便很苦恼的样子,显然心理思维已经复杂到超出语言表达的能力了,打了半天腹稿,最后也只挤出来一句“你是个好人”,弄得久世哭笑不得。 有鉴于此,虽然猫已经没有学习动力了,久世还是坚持着教学。 在这时候,猫擅长偷懒的天性就显露出来了。它甚至会主动帮久世按摩手臂和肩膀,以逃避语言学习。猫的按摩水平出乎意料地高,如果这是猫提供的服务的话,久世几乎要后悔当时拒绝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更享受现下一人一猫间的松弛气氛。久世有时候会想,如果所有的人和猫都能沟通就好了。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仍然讨厌镇上那些眼高于顶的猫。他甚至怀疑猫和猫的差别可能比猫和人更大。久世很讲道理,但同时也是个固执的家伙。他改观的只有家里这一只猫。 他认真思考起了养猫的事。 第8章 绝育话题的终结比丹尼预计的要复杂一点。他本来以为自己玩笑式地随口一提,医生会笑话他杞人忧天,然后这件事就此揭过。没想到医生还真的有过要给他绝育的意思。听到医生说“绝育的猫也很开心”那一瞬间丹尼冷汗都要下来了,脑子里立刻浮现了恶魔般的前主顾,连带着想起医生手持手术剪的侧影。丹尼寒毛直竖,几乎立刻就想逃跑。 好在医生最后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甚至他还拒绝了丹尼的服务。虽然看起来不太清醒的样子,其实也是个好人。 这天夜里,丹尼坐在开放式厨房的台面,一边咀嚼着医生特意准备的夜宵炸鱼丸,一边看向室外雪地上落下二楼卧室的灯影,如此想到。 离群索居的生活除了无聊与孤独,还有许多住惯了城市的丹尼根本没想过的困境。某天夜里室外水管冻裂,暴喷出的水流凝结成定格瀑布,一夜过后在冬日早晨单薄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丹尼睁眼时几乎以为是自己没睡醒。他呆呆地看了片刻,跳下沙发就往楼上跑,头一次登上这幢房子的二楼,将医生的房门拍得咚咚直响。 “……结冰了!结冰了结冰了!” 医生不一会儿便来开了门。他从楼梯边的窄窗向外望了一眼,没什么表示,反而低头看向丹尼,笑起来:“这么兴奋?没见过吗?” 丹尼想反驳他只是忧心用水安全,但他的激动态度自动地承认了医生的断言。丹尼之前一直待在南方,阳光海滩高楼摩天轮什么的。不是没见过冰雕,甚至他所见的比这更宏大更精致更独特,但人工雕琢的展品和大自然的造物总归有哪里不一样,后者对极少接触自然的丹尼更有冲击力。 他轻咳一声转过身,克制兴奋保持着庄重的步伐下楼。医生跟在他身后,不时发出闷笑声。丹尼回头向他瞪了一眼——没什么说服力。 医生下到起居室,没急着出门,反而先取了沙发上的毛毯,披在了丹尼身上。丹尼赤身裸/体地过了大半个月也没害臊过,此刻被医生关照地披上御寒的毛毯,却是突兀地一怔,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身处人间,不自觉地起了一些羞耻感。 他裹紧身上的毛毯,安静地跟在医生身后,步入积雪的前院。 说是前院,其实也没有固定的篱笆围栏,只是房子和公路之间的一段空地。几天前医生还开着家用扫雪机清理过一次,现在又积起了漫过膝盖的雪。前院一侧是车库的入口。本该停在那里的日产轿车现在倾覆于十英里外的荒地里,车库里只剩一架扫雪机、一架轮椅、和一些家用机械。 被冻裂的水管就在车库边,断裂处有一段极漂亮的冰花。水压足够,冰花的尺寸相当张扬,冰晶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芒。医生弯腰研究了几秒钟,回到房子里,过了一会儿,端来一壶沸水,浇在冰花根部时像一把流体的尖刀轻易切开了坚冰。整朵冰花脱离结冻的水管,完整地掉落在雪地上。医生弯腰捡起冰花,递到丹尼面前。 “送给你。”医生说。 丹尼正着迷地看冰花与沸水间蒸腾起的雾气,闻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惊讶地抬头,正撞进医生微笑看向他的视线里。忽然之间,丹尼有些尴尬,又有些紧张。他咽了口唾沫,机械地道了谢。他的嗓子有轻微的刺痛,额头和脸颊也在发热。 丹尼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情绪。是室外太冷了,他想。 他捡起那朵冰花,用鼻子蹭了蹭,小小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将毛毯裹得更紧了。 医生很快找到了问题的源头:昨夜温度太低,防冻用的电热胶带自带的温度计老化失灵了,电热胶带不再产热,水管处于在冰点以下的低温里待了一晚上,自然就冻裂了。 -- 第15页 上游水泵有水压检测,及时停止了供水,只需要处理这一段。医生从车库里搬来了一个加热器,把冻裂的水管解冻后卸了下来,安装上替换的水管。医生的右手小臂还打着夹板,行动间很受阻碍,丹尼自觉地帮忙缠上了电热胶带。 “天气预报说明晚还有降温。正好今天天气很晴,”医生站起身,抬头看着云头日影,自言自语道,“该去检查一下……” 医生嘟哝了几个丹尼听不懂的词,似乎是发热供水相关的。他让丹尼先回房子里休息,但丹尼对医生的话听若未闻。他把那朵冰花栽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外、最容易看见的位置,之后便牢牢跟在医生身后。他已经闷在家里那么久了,好不容易出门晃悠一圈,自然不肯听医生的待在房子里。 一上午时间,他们将前院所有室外设备检查了一遍,又查看了地下室的温控——丹尼不能理解为什么地下室也需要温控。他特地去检查了一圈,发现医生并没有储存他想象中的那些奇怪玩具。他更不理解了。 午饭后,仅剩的检查项目是屋顶的发热电缆。医生搬来一把老旧的伸缩梯,回头望向丹尼:“屋顶坡度很大,还有积雪。你——” 抢在他说完之前,丹尼已经钻上了梯子。医生认为他腹部有伤爬不上屋顶?他还忧心医生断了一只手呢。他灵活地攀上梯子顶端,沿着屋檐坐到梯子旁边,晃荡着脚,低头对医生笑。医生怔了怔,也笑了,跟着爬了上来。 “这幢房子最初是山上滑雪场配套建起来的度假屋。后来滑雪场没开起来,就低价出售了。爷爷买下这幢房子后,做了很多改建。供水供电和排水系统都是他自己架设的。”医生沿着屋顶边缘的排水槽行走,边说边戴上了电工手套,“供热主要是靠燃油暖气,另外车库也有备用的室内加热器。发电机在那里,柴油。供水是从这边的水井。排水在那边。” 丹尼顺着医生的指点好奇地打量着。医生用的词有些难,他大概只听懂了一半,但他明白医生说的是这幢房子就像医生本人一样,离群索居、自给自足。丹尼听说过,哪怕是最发达的国家也有20%的家庭在用地下化粪池而不是工厂排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实例——什么都看不出来,丹尼想,或许雪化后能看出不一样吧。 “入冬前——就是我捡到你的前一天,我检查过一次。但这里的冬天太多雪,以防万一,只要天晴,我还是会多检查几次。”医生解释道。 丹尼边听边边点头。积雪的屋顶很难行走,一不注意便会离开排水槽的范围踩进雪里。丹尼冻得一激灵,问道:“有雪铲吗?” 医生笑起来:“那倒是不用。” 为了减少积雪,屋顶设计成了角度陡峭的斜坡,也做了防水加固,冬季不必上屋顶铲雪。发热电缆只安装在两面屋檐附近,为的是防止雪水倒灌结冰。 检查完正面屋檐,医生向着屋脊走去,要查看背面的情况。丹尼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他毕竟不习惯这种积雪的斜坡,走得跌跌撞撞。再加上天色渐暗,丹尼一时没有注意,竟一脚踩滑。他惊呼一声,赶紧伏下/身稳住了姿势。 医生已经被他的声音惊动了,正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丹尼大声道:“我没事——”话音未落,先看见医生的身形晃了晃。他同样踩蹋了一处脚下积雪。医生很快重新站稳,没有失去平衡,整块积雪却沿着屋顶滑下去,极为不巧地撞上了伸缩梯的顶端。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梯子整个向后翻了过去,在没过膝盖的雪地上陷出深深的纹路。 医生已经来到了丹尼身边,他们同样呆滞着看着这一幕。 “——可能是安全锁松脱了。”医生艰难地解释道。 但这会儿不是追究伸缩梯五金件有效期的时候。丹尼低头看看三十英尺之外的地面,再看看面前一个手臂还打着夹板的半残疾人,和自己这个一个腹部伤口没有痊愈发力困难的伤员,半晌,木然问道:“我们……还能下去吗?” 山区冬季,天黑得极早。四点刚过,天色已经暗得像是入夜了。从前院到公路有一列路灯,做了感光设计,在太阳落山的一刻依次地亮起。那温柔的光线在长夜里指出一条通向天国的路。 医生之前踩塌了一处积雪,丹尼此刻就坐在那处露出本色的屋顶上。他们受困屋顶才不到半个小时,然而日头落下,黑暗降临,离开屋顶就变得更难了。医生为此颇为焦虑,沿着屋檐走来走去查看可能的路线。丹尼倒是不着急。他的脚下便是屋檐上的发热电缆,连同毛毯一起,提供了足够的温暖。况且,医生跟他一起困在这里。不知怎么,这竟令他有些安心。 在医生再一次路过丹尼的时候,他抓住了医生的裤脚:“停。”他的手勾在医生的裤管上晃荡着,“太暗了,会摔的。” 医生犹豫了。很明显,他还在试图想办法,但丹尼抓着他的裤子不肯放开。僵持片刻,医生屈服了。他顺着丹尼的力道坐在了丹尼的身边。后者于是满意地松开。 他们并肩静默地坐了一会儿。丹尼在看星星。冬夜的星空跟夏夜有些不同,星星们似乎更亮一些,排列也变了,他认不全。他想去问问医生,却见医生单手撑在膝盖上,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路灯下空荡的光晕里。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 第16页 丹尼顺着医生的视线看过去,随口道:“那些灯。” 他感觉到医生看了过来。于是丹尼抬手指向前院到公路的那一列路灯:“那些。”他本来是随便起了个话题,但说到路灯,他又想起了自己由来已久的一个疑问,“车祸那天,回来的路上,我就想问了。你住得这么偏僻,为什么要装那些灯?” “呃,当然的吧……”医生的声音听起来不如他所说的话那样坚定,“装路灯的话,路人更安全。” “哪来的路人?”丹尼以匪夷所思的语气问道。 不要说路人,自从入住医生的家以来,除了医生和他自己,丹尼甚至连野兔松鼠之类的动物都没见过一只。刚刚被困在屋顶,丹尼还提议打卫星电话报警,结果医生说这里大雪封山后警车都过不来,唯一安全的交通方式是直升飞机,还要支付天价的救援账单。这么荒僻的地段,医生的路灯难道是装给熊和郊狼看的吗? 医生对此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万一呢。”他望向丹尼,“你不是就在这里吗?” 丹尼想说那只是因为我太倒霉遇人不淑,无奈词汇量实在不够。他还在绞尽脑汁构造句子,无意间与医生对视,却是一怔。他忽然意识到医生也是明白这一点的。不会有路人,这里什么都没有,然而医生还是在期待。他不想待在人群里,却希望被靠近,想要拯救所有有缘相遇的对象,包括丹尼。 丹尼凝视着医生的眼睛,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 “因为……安静?”医生说。他的语气里有浓重的不确定。 丹尼知道这不是医生的真心话。喜欢安静?丹尼开始说日语后,医生只是短暂地惊讶了两天便热心地教他语言,甚至在丹尼暂时放下心事放慢进度后,以比丹尼本人更高的热情持续教授着。这段时间以来,医生的情绪明显比最初高昂。他并不喜欢安静,相反,他极度渴盼交流。 丹尼没有开口戳破。他顺着医生的话往下问:“你一直住在这里吗?还是从哪里搬过来的?” 借着雪地漫反射的月光,丹尼看清医生面容上的怀念。医生微笑起来:“搬来也有三年多了吧?我是宫城县人,后来大学考到了旭医。旭医你知道吗?啊,你当然不知道了。是日本排名靠后的医学院,但当时我也是拼了命考上的。视频通话的时候,爷爷经常调侃我,说以后聘请我做家庭医生。没想到最后竟然应验……” 医生的微笑消失了。他摇了摇头:“我毕业后就来这里照看爷爷,大概有半年吧。但还是没有用。最后,还是只剩下我自己。” 丹尼听不明白那些地名、学校与专业,但他听得出医生没有讲完的故事结局。他犹豫片刻,朝着医生的方向挪近了一点,将手覆在医生的手背上。医生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上。丹尼半伏在医生的胸口,听见他稳定的心跳,感受后颈处轻柔抚摸的力度,不自觉地轻微战栗起来。 他又打了个喷嚏。 “冷吗?”医生搂住丹尼。 毛毯已经滑脱了身体,丹尼当然冷得要命。但刚刚不知怎么,待在医生的怀抱里,他几乎忘了这一点。丹尼匆忙地从医生怀里跳出来,起身重新把毛毯裹紧。他转身背朝医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很快。血液被泵向四肢五骸,变成了一种活物在体内横冲直撞。他想要奔跑,想要尖叫。他决定离开医生身边,但是又无处可去,漫无目的地踱了几步,最后干脆向着屋脊攀去。 “小心!”医生在他背后喊道。 可丹尼听到他的声音,反而更不想小心了。他爬上屋脊,晃晃悠悠地转了个身。毛毯随着他的动作滑下,裸露出其下漂亮柔软的身体。 丹尼俯视着医生。医生个子很高,他极少能够从这样的角度看医生的面容。月光下,他能看清医生的额头并不光滑。抬头纹是生活刻下的纪年,一根细而长,如同平静湖面的涟漪,一根短而深,如同久久不能痊愈的刀疤。 丹尼笑了起来。他大喊道:“我要跳下去了。” “——哈?” 丹尼看到医生受惊而骤然瞪大的眼睛。医生猛地加大步伐,匆匆追过来,但他追不上了。丹尼闭上眼,向后用力地一蹬。逆着风,他就那样坠落下去,落进深深、深深的深雪里。 丹尼在雪地里睁开眼,耐心地等待着。很快,他看见医生从屋脊上探出头来。医生一脸紧张,却又在捕捉到丹尼安然无恙的事实后化作一种混杂着惊愕、荒诞、与劫后余生的苦笑:房子背后是接近一层楼高的积雪。前院有医生偶尔开着扫雪机打扫,后院则根本没人碰过,雪堆得高而松软。 丹尼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方才他攀上屋脊,粗粗一眼便决定往下跳了。他那么高兴,根本没有心思考虑后果。 医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却有笑意:“果然是只猫。” 丹尼才不肯理他。他老早就觉得医生对“猫”的定义有问题了。他撮起嘴唇,发出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催促医生跳下来。很快,耳畔传来了另一声落地声。医生扑簌地从雪地爬起来,向丹尼伸出一只手。 丹尼没有接。 “背我。”他向医生张开双臂,笑嘻嘻地要求道。医生一怔,纵容地蹲了下来。丹尼跳上他的后背,像雪地车祸那天一样,紧紧搂住医生的脖子。毛毯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浑身赤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是他那样快活。 -- 第17页 他偷偷在医生的后颈亲了一口。 第9章 猫发烧了。 久世早就应该想到的。猫又不是什么耐寒的动物,裹着一条毛毯就跟着他到处跑,不仅爬上屋顶吹了半夜冷风,最后还整个摔进雪地里。就算对于一只猫,这也太任性了。 ——倒不是说久世不喜欢。 久世把沙发上的新毛毯盖得更紧了一些。猫的脸可怜兮兮地从毯子里露出来,眼睛没精打采地半眯着,睫毛不时因为身体的热度而微微发颤。 “……好热。” 猫喃喃道,随后是一串不知所云的“喵喵”声,让久世想起牙牙学语的幼童,在病痛中不自觉地回到婴儿时代,用不成语的音调向最亲近的人求助。他规律地轻抚着猫的发顶,试图给它一些慰藉。等猫眯缝着眼睛又睡过去,久世起身给猫换了个冰袋,顺手拿来了温度计,准备等猫醒来再测一次猫的肛温。 猫对测肛温这件事抵触得不得了。最初久世一提这件事,猫立即吓得脸色煞白,明明烧得迷迷糊糊了还在软手软脚地试图逃跑。然而它在没发烧的时候都逃不出去,现在更不可能轻易躲掉,很快便被久世镇压了反抗。 久世也不想这么逼迫猫。但他上网做过功课,知道猫只能测耳温或者肛温,耳温又要求专门的猫用耳温枪。久世别无选择。 如果说久世对猫的医学知识是一知半解,那猫就是完全没有自知之明。见久世拿来温度计,它一边尽量往毛毯深处缩,一边虚弱地叫嚷道:“不要那个……我要用嘴,或者手臂。” 久世知道猫所说的“嘴”和“手臂”指的是口温和腋温。小臂骨折前几天,他担心感染,每天都测口温,猫大概是那个时候看到,所以留了个印象。他捏住猫的后颈,不准它躲开,耐心解释道:“你是只猫。猫不能测口温的,怕你会咬断温度计。” 猫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望着久世,看起来很想开口反驳。但它实在太虚弱了,喵喵地叫了两声,连拍掉久世的手力气都没有,最终只是愤愤地把头埋进前肢之间,像鸵鸟一样,不理会人了。那副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久世多看了几眼,还安抚地顺了顺猫的背,才起身去给温度计消毒润滑。 第一次测肛温的阵仗最大。之后猫就没那么抗拒了,只是每次测肛温都一脸心如死灰。久世看得直好笑,却也同时因为猫的不乐意而隐约生出了一些愧疚。他完全不理解猫为什么如此抗拒,就像不懂得这只猫最初为什么要逃跑一样。好在他们现在讲同一种语言,能够沟通交流,不必再互相猜忌、互相误解。 久世开门见山,直接去问猫为什么不高兴。而猫只是恼怒地瞪视着他:“你不知道吗?” “嗯,不知道。”久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第一次养猫,你该吃什么、喜欢什么、生病了怎么做……全都是上网查来的。” 久世自认真诚的回答,不知怎么,惹得猫更生气了。猫往毛毯里一钻,只留给久世一个后脑勺。久世瞪着那只金灿灿的脑袋,想把它掰回来接着讲道理,又想起猫刚刚退烧那恹恹的样子,最后还是由着它去休息了。 对于这只猫,久世再也找不回来最开始那种“不领情就送走”的态度了。它陪伴了他一个月,它的柔软、温暖,它的骄傲、任性,蜷在久世大腿上打瞌睡的样子,笨拙练习说话的样子,磕磕绊绊地表达自己要求的样子,维护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的样子,甚至最初戒备过剩的样子……此刻看来,这所有一切都显得鲜活而可爱。 久世有时候甚至会庆幸那场雪地车祸,否则他就要把这只猫送去镇上、送离自己的生活了。 猫当然是一无所知。它还沉沉睡着,让睡眠的自然机制修复高烧后的疲惫。久世把电脑搬来起居室,一边做着开春后的采购计划,一边不时侧头去看猫的背影,等到察觉时,文档里已经列了好些宠物常用药和清洁用品了。他甚至还在心里考虑着给猫做个猫窝。不是纸箱或者沙发,猫应该有个漂亮的窝,用好质地的木头搭建,堆满柔软的枕头和毛毯。 车库里正好有一把链锯,木头就不知道了。久世上次动手处理这些非必要的木匠活还是三年多前的事情。那时的记忆像一面镜子,被太长久的独居生活积上了一层灰尘,朦朦胧胧,看不太清。唯一确定的是久世刚来时向爷爷学到的许多技能都已经生疏,着实可悲。他于是将此事记在心里,次日特意去了车库查看。 ……果然用不了了。 久世给车库深处储物架边的两根圆木依次做上记号,打算等开春融雪后就拉出去弃置。这是三年半之前他在爷爷的指导下亲手伐下的。他本想用这些根木头给后院做一组漂亮的木椅,为此还特意出了设计图。后来爷爷的病情迅速恶化,久世没有心情再去处理,这些圆木便被随意地堆积在车库里。现在已经受潮变形了。 车库里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材料,久世两周前就是用储物架边堆积的废纸板做成纸箱,试图取悦猫咪的,可惜猫没领情。他的手指拂过储物架上厚厚的灰尘。在猫来之前,久世一直没什么干劲,车库也已经很久没清理了,现在看来,还是要利用起来为好。他沿着储物架吭哧吭哧地整理了一圈,发现了大量例如结块万能胶和一整盒生锈铁钉之类过期工具。 -- 第18页 久世一边清理一边记下需要购买的替换品。等写完后,他捏着一张长长的替换清单,感到了轻微的羞愧。他把清单折叠放进口袋里,用笤帚清理地面作为收尾。扫到中途,久世听到了猫的声音。 “……在干什么?”猫站在房子通向车库的侧门。它刚退烧不久,神色看起来还有些萎靡,声音也是闷闷的。 久世向着它笑起来,指向角落的圆木:“想给你做个窝。” 隔了大半个车库,久世还是清楚地看到猫翻了个白眼。他好笑道:“又不想要?” “不是——”猫想要解释,又仿佛不知从哪里开口,嘴唇徒劳地开合两次,最后只是气闷地喵喵乱叫了起来。久世也习惯了它词汇受限便喵喵叫的习性,私底下认定了猫这时候是在用喵语咒骂。久世自己家教严格,从来不用脏字,可不知怎么,想到这只猫意气用事、愤愤不平地赌咒喵喵叫的场景,却并不反感,只觉得可爱。 “你先别进来,地上有铁钉。”久世一边叮嘱猫,一边寻找着工具。他将笤帚靠在墙边,正要去拿簸箕,猫已经将载着簸箕的垃圾推车送到了他身后。 久世有些吃惊,忧虑猫在满地的木屑铁钉里踩伤,立即低头去查看,却意外地发现猫脚上穿着鞋。 说是“穿鞋”,其实久世那些旧拖鞋的尺码实在太大,跟猫的脚完全不成比例,滑稽得好像在划船一样。即便如此,一只猫能有“主动穿鞋”的意识,也是相当惊人的。久世盯着猫的脚看了半天,都忘了把木屑扫进簸箕里。 猫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嘟囔道:“你看什么?” “看你。”久世的视线转向猫的脸。他真诚地感慨道,“作为一只猫,你实在太聪明了。” “……有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在调/情,还是认真的。” 猫费劲地吐出“调/情”这个新单词。久世完全不知道它从哪里学来的。还是说特意去查到的?想到这里,久世有点儿想笑。他忍住了。猫很少说这样的长句,又有个新词。久世想,它大概自己在心里练习了很久,才能说得这么流利。他为此心中一动,想去摸一摸猫的脑袋。然而久世自己手上全是机油与灰尘,他不想弄脏那些金灿灿的毛发。 久世决定给猫一些表扬。 “在认识你之前,我对猫丝毫没有好感。”他望向猫,正色道,“在我的印象里,猫只会扎堆吵闹,毫无纪律性、总是怀着恶意看人。我讨厌猫,也被猫讨厌。但你是特别的。” 猫明显没想到久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它猛地向后退了半步,视线左右游弋,就是不肯看久世。它的睫毛难为情地翕动着,可爱得不得了。久世不是擅长表现感情的人,自己也对那番交心的话感到些微羞耻。但猫的表现完全值得他的努力。 久世低下头,掩饰唇角不自觉溢出的笑容。他把木屑铁钉清扫成一堆,尽数塞进了手推车上的垃圾篓里。呆呆站在一边的猫此时才从久世的话里惊醒似的,慌张地接手过去,推着手推车向着车库墙边,好像逃跑一样匆匆远离了久世。 久世好笑地看着猫咪背影,没有急于跟上去。他先是仔细地洗掉手上的尘土,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水滴,然后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跟上了猫。还差一步就要被猫发觉时,久世猛地从背后把它抱了起来。 猫被吓出了一声大叫。 从受伤后虚弱期到最近的康复期,猫明显吃得更多了,体型也从病态的消瘦渐渐恢复一些。猫的体重比雪地那时重了好几磅,久世单手已经抱不动了。好在猫只是最初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很快搂住了久世的脖子,配合他调整好重心。 “打声招呼啊!”猫埋怨道。它小心地避开久世右臂的夹板,将自己固定在久世的左肩上。久世笑着捏了捏猫的掌心。 第10章 丹尼腹部那道最严重的伤已经拆线一周了。 医生晚饭后检查了丹尼伤口的恢复情况。丹尼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到侧腹那一道长而狰狞疤痕。新生长出的皮肤与周围有明显的色差,边缘处还有未完全脱落的血痂。但最显眼的还是缝线的痕迹,像蜈蚣,或者说像墙上的喷漆涂鸦画,总之是丑陋而突兀的。丹尼磨了磨牙。蓄意伤害——不,谋杀未遂。他要把前主顾告得裤衩都不剩。 “之后会淡的。”医生安慰道。 丹尼半信半疑地伸手去碰,却被医生拦住了。医生用简单的语言解释道:“不要碰,不要挠。或许会痒,都是正常的。不要担心。” 丹尼点头表示理解。 实际上,丹尼在学日语的同时,也考虑过进修医学,但很快就头晕眼花选择了放弃——在此之前,他还想过攒够钱就去大学学点什么体面专业,现在他可以完全把“医学”从候选专业列表划去了——总之,丹尼半是放心半是放弃地将信任全权交付到了医生手中。 他已经在医生家待了一个多月,对医生的好感逐日递增。丹尼心里清楚其中大半在于冬季大雪,小半是前任主人衬托得好。但人生本来就是种种际遇组成的,丹尼没工夫去考虑被别人救起来或者在别处遇见医生之类的或然。在他看来,尽管医生脑子不太清醒,他肯救丹尼、肯与他交流、考虑他的心情,这就很好。 当然,如果医生的医药箱里能再屯点止痛药,那是更好不过的。 -- 第19页 “我说过了,止痛药不能止痒。”医生挫败地拦在丹尼面前,再次把他从医药箱旁边拉开,“不准偷开医药箱,不然我要上锁了。” 丹尼本来也没抱指望。他顺着医生的力道向后一靠,直挺挺地躺在书房飘窗上。“我死了。”丹尼宣告道。随即他翻出眼白,吐出舌头,脑袋沉重地倒向一边,演尸体演得惟妙惟肖,唯有脚趾还一缩一缩地,勾着地毯上凸起的毛线。 医生被他逗得直笑。 丹尼也不想这么抓马的,实在是大面积伤口愈合时的痒太难受了。医生早有预告,但丹尼完全没做足心理准备。职业使然,丹尼的疼痛阈值相当高,能够忍耐大部分可恢复的轻度虐待,拆线时也几乎没有痛感。他因此轻视了腹部伤口可能带来的困扰,直到现在——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痒。这种恢复期的痒太要命,仿佛有只猫蹲在丹尼脑子里,时刻用爪子抓挠那些连接腹部的神经。他为此焦躁不已。 医生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丹尼这两天触觉超敏的症状,医生很有自知之明地停下了大部分皮肤接触。但他早就撸丹尼撸成习惯了,丹尼经常看见医生向自己伸出手又失落收回的动作。 “你不能想想办法吗?”丹尼翻了个身,眯缝着眼睛,问身后的医生。话出口后才发现自己的语调完全就是在撒娇。 医生无奈道:“真的没有办法。” 他坐在丹尼身边,手习惯性地去触碰丹尼的后颈,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丹尼余光瞥见了,哼哼两声,正想要嘲讽几句,耳边却忽然一凉,是医生起身离开了。丹尼愣了愣,悻悻地闭上了嘴。 过了片刻,医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加大号的抱枕,大概来自他的卧室。医生将抱枕递给丹尼:“别总是想伤口的事。干点儿别的,转移注意力。” 丹尼面朝窗外,没有理会医生的话,还伸手把枕头朝旁边打开了。医生“哎”了一声,丹尼从窗玻璃上模糊的倒影里,看到医生转身去捡被甩到门边的抱枕。他把额头抵上冰冷的玻璃,想让自己冷静一点。 丹尼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他难受,就是要作天作地,要吸引医生的注意力。他从小便是这样的性格,哪怕后来做了这行,不得不学着隐藏自己的情绪、学着忍耐疼痛,去扮演指定的角色,丹尼的内里依然没有变过,面对亲密的人一定要索取更多。跟医生相处这么久,他早已对他产生了信任,面对医生一不小心就原形毕露,任性起来。 玻璃上的倒影里,医生把抱枕捡回来放好,坐在了丹尼身边。医生说:“不要把伤口贴在玻璃上,影响血液循环。” 丹尼回头冲医生龇了龇牙——龇完就后悔了。丹尼心想着,医生是在关心他,他应该做出一些正面回应。想是这样想,但实际上他只是向医生的方向蹭了蹭,抬手压住医生的衣角,确定对方不能再离开。 反正医生没事就撸他解闷,不能撸完就不认吧。 医生倒是没有反对丹尼的动作。见丹尼龇牙,医生干脆撸起了衬衫袖子,把还打着夹板的右臂伸了过去。丹尼吃了一惊,翻身看他。医生说:“喏,第一天不是咬过吗?” 居然还在记仇。丹尼冷哼一声,没搭理医生的话。医生握住丹尼的手,用指甲在自己右臂的夹板上划拉了几下:“猫抓板,嗯?” ……这个笑话也太冷了,丹尼都懒得装笑捧场。他只是撑起身,将脸埋进医生的颈窝里。 好难受啊……丹尼弓着腹部,茫茫然地想。都怪医生。没有医生的话,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咒骂社会、憎恨世界,愤世嫉俗,像所有被命运伤害的人一样,将那些或者身不由己或者明明由自己做出却同样愚蠢的选择全部怪罪在命运头上。 但是偏偏是命运让他遇见了医生。 伤口越来越难受了,丹尼心情也越发烦躁。他猛地张开嘴,隔着衬衫衣料,在医生的肩膀磨了磨牙。 止痛药不能止痒,丹尼决定用自己的方法试试。他预先想到了医生会反对,因此躲开了医生,没想到还是被抓到了。 在丹尼的印象里,医生的脾气是相当好的,但也不是完全没生过气。最开始看见丹尼逃跑时算一次,现下抓到丹尼抓挠伤口则是第二次。 “跟你说了不要碰伤口!”医生说。他的语调是少有的严肃与愤怒。 医生让丹尼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单膝跪在地毯上,攥住丹尼的双手,检查着他腹部十几道新鲜的抓痕。充血的痕迹在颜色浅白的新肉上格外显眼,还有几处已经抓破了皮肤和边缘的血痂,渗出一丝血迹。 丹尼自知理亏,闷闷地闭嘴听医生教训。医生确实早就提醒过丹尼不要碰伤口,会感染、会留疤,等等等等,理由说了一大堆。丹尼不是没听进去,也不是不相信医生,实在是伤口太痒,挠一挠至少能换得一时清净。他只是偶尔一次屈服给本能而已。 仿佛能听到丹尼的心声似的,医生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不能信任猫的自制力。” 丹尼学日语才两三周,有时候听医生说话也是连蒙带猜。在他还没能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之前,医生已经先发布了指令:“先别动,等我回来。” “……怎么了?”丹尼对医生的背影问道。 医生边向车库走,边回答了一串有点长的假名,丹尼听不懂。他猜那大概是什么医学术语,为此略感兴奋,心想,医生终于愿意做点什么了。虽然他知道从医生之前的表态来看,大概率他也不能解决,但医生在因丹尼而烦恼、为他的事情思考,这本身就令丹尼振奋起来。 -- 第20页 啊,你可真是个高需求宝宝。丹尼在心底嘲笑自己。 半晌,医生回来了,手里拿出来几条约15英寸长5英寸宽的扇形塑料制品。丹尼想看仔细一点,医生却一扬手躲开了。他让丹尼趴在沙发上,用一条塑料绕过丹尼的脖子。丹尼感觉医生温暖的左手滑过自己的脖颈,喉结忍不住轻轻动了动,轻轻一侧头,后脑勺却碰到了医生右手小臂上的夹板。 丹尼皱了皱眉,建议道:“我自己来,别把你夹板碰歪了。” “不用。”医生简短道。 丹尼听见撕扯胶带的声音,随即医生的手离开了丹尼的后颈,转向丹尼的手。丹尼趴在沙发上,意外地发现医生没有替他摘下脖子上的塑料环的意思。他终于开始觉得不妙。 “这是什么?”丹尼艰难地仰起脖子,看向身后。医生正给他的手部装上同样的塑料环。 医生没有立即回答。直到给丹尼的手脚都绑上扇形塑料条制成的宽环后,他才慢悠悠地答道:“这是伊丽莎白圈。拼写是‘伊——丽——莎——白——’,‘圈’是衣领那个‘圈’。是专门给不乖的宠物戴的。你挠伤了自己,就要戴着这一套圈,直到伤口完全愈合。” 丹尼费了一些心思跟着医生拼读“伊丽莎白圈”这个词,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脑子便是一懵。 “你在开玩笑吗?”丹尼不可置信地问道。 医生显然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他上下打量一番,向丹尼轻一挑眉:“不是玩笑,是监督。这不是很好吗?你挠不到伤口了。” 丹尼并不觉得好。他猛地翻身坐起来,发现视野的下半区完全被乳白色的塑料圈挡住了。手也一样,用力伸长也只能够到塑料圈的边缘。这套伊丽莎白圈完全限制了丹尼的行为,不要说抓挠伤口,现在他根本碰不到任何东西。 “我不戴这个!”丹尼恼怒道。 他把手腕伸到医生面前,等对方帮他取下来。然而医生只是握住他的手腕,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他劝诫道:“戴上才能保证你不挠伤口。我这里药物不全,雪化之前又出不去,要是感染了就没救了。” 丹尼用力梗着脖子,从伊丽莎白圈的上缘瞪着医生:“我不会再挠了,我保证。” “你已经失信过一次了。”医生淡淡地指出。 这可远不是丹尼脾气最好的时候。从腹部伤口的不适,到对医生撒娇发脾气时的茫然与矛盾,到面对医生愤怒时的理亏与压抑,到完全信任医生戴上这套耻辱圈的委屈与恼怒。这一切在听到这套耻辱圈的用途后终于爆发了。丹尼猛地抽回手腕,叫道:“我说不会就是不会!哪怕会,我宁肯感染也不戴这个!” 医生原先半哄半讲道理的语气也因为丹尼的态度而强硬起来。他皱眉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这里药物不够,感染会死的。” “那又怎么样!”丹尼用别扭的姿势拉扯让两只手互相拉扯着,试图从够到耻辱圈的边缘将它撕掉。但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耻辱圈长度和弧度的设计让丹尼不可能独立地解开它。他越是无能为力越是愤怒,最后直接扬手向医生放在桌面的剪刀砸去:“那就让它感染!随它去!我不可能戴这种东西!” 医生眼疾手快地抓住丹尼的手腕。他也动怒了,俯视着丹尼,语气极为严肃:“哪有这么简单?在最后愈合的阶段感染,那之前康复的过程算什么?” “算我的!是我!”丹尼喊道。他的情绪汹涌,他想不起怎么说“选择”、“权力”、“界限”,也没有心情回忆那些陌生语言里的词语。他根本不指望医生理解,因为医生早就表现出来了:他只做决定,不想理解。 丹尼藏不住语气里的哭腔。他说得颠三倒四,医生的语言和他自己的语言胡乱地混杂在一起:“不是任何人的强迫!是,我出来卖,我不指望尊重。但我贩卖的只是我的时间我的身体!那是我的事!你不能这样!” 从最开始的敌视到后来的信赖,丹尼已经将医生视为自己人,因而更不能接受背叛。他愤怒于医生的强迫,失望于医生的误解。本来此时此地,他便是依附于医生而存活,靠医生给予救治、给予栖身之所。他无法回馈给医生任何东西,入行后一直当做商品贩卖的身体也从未被医生需要。相反,他连心都在无法自制地在向医生靠近。 更可怕的是,医生这些举措甚至与交易买卖都没有关系,单纯是出于对他的关心。医生不是反派,不是坏人,丹尼的怒火无法向他倾泻。可与此同时医生真正将他看成一只猫,因而居高临下为他做决定。这套耻辱圈,它在说“你没有能力做自己”,在说“你必须将自我让渡给他人以保障生存”。丹尼不可能接受。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丹尼再没有最初不管不顾逃走的勇气与立场了。现在,他面对医生,比从前哪一刻都更加不安与无助。他低下头,让伊丽莎白圈遮住自己哭泣的脸。泪水一颗颗滴落在乳白色的塑料圈上,丹尼哽咽道:“我不是只猫,你明白吗?我可以让你撸,让你摸,随便你怎么碰我。我愿意!但我真的不是一只猫,你不能这样……” 过了片刻,一只手伸过来,轻柔地拭去丹尼脸颊的泪痕。那动作温柔又坚定,引人沉溺。但丹尼心里清楚,医生对着一只真正的猫,也会有同样的温柔。他知道医生仍然不曾明白。 -- 第21页 第11章 久世最终还是替猫取下了伊丽莎白圈。 这只猫相当任性,而且自尊心过剩。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猫都按照猫的方式生活了下来,这只猫偏偏恃宠而骄,想要求人的待遇,不肯测肛温,也不肯戴伊丽莎白圈。 但久世有什么办法呢?他的猫只有这一只,这就是他的猫了。 取掉了伊丽莎白圈的猫仍然跟久世怄了两天气。久世猜测那可能是因为猫在自己面前哭了。在最开始,猫刚到久世家时,也哭过一次。那时猫安静地流着眼泪,一言不发,让久世想起幼时被自己意外折断翅膀的蜻蜓。久世从那时起就决定不要再惹哭这只猫。后来一人一猫间发生了很多事,关系变得融洽,没想到他还是没能做到。 第三天,猫终于肯同久世说话了。那时猫坐在书房飘窗上看书,久世坐在电脑前写开春工作计划。 猫翻着面前的词典,忽然抬头看向久世,对他说:“你知道‘猫’是怎么定义的吗?” 久世对猫主动打破沉默感到惊喜。他谨慎地回答:“你是指,从猫科开始,往下细分吗?”久世庆幸于之前教猫没能立即讲出学名的事故后自己就去查了资料,“是猫科猫亚科猫属斑猫种。家猫的话是大概一万年前就开始驯化的。虽然没有完全确定,但目前普遍认为家猫起源于中东的某个亚种——啊,你知道中东在哪里吗?” 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说这个。”猫微恼道,“我问你,猫是不是应该有一些特征?比如尾巴,肉垫,可以收缩的爪子之类的。” “……尾巴不一定吧。”久世虽然感到奇怪,还是尽力地解答了,“曼岛猫就没有尾巴。伸缩的爪子,虽然我不太清楚,但猫科里面的猎豹好像也不能伸缩。家猫的话,据说年纪大了、或者生病的时候,都会没办法伸缩爪子。” 这些知识都是久世在与这只猫一起生活之后自行补习的。像这样为了某个特定的未来而学习的经验,久世已经暌违很久了。他那么认真地对待这只猫,为了适应窄小世界里新增的它的形状而将自己修修剪剪。这让他感到年轻。正因如此,哪怕猫毫无道理地任性发脾气,久世也愿意包容它。 久世起身,握住猫的手,捏了捏掌心:“至于肉垫,这不就是吗?”久世微笑起来,点了点猫的鼻子,“我知道你不是平常的猫。你是特别的……” 久世不擅长告白,但他觉得现在是很好的破冰时刻。他轻咳一声,语速很快:“你是我唯一喜欢的猫。” 猫僵了一僵,飞快地从久世手里把自己的前肢抽走了。在久世来得及失落之前,它又把手放了回来。它若无其事地瞟了久世一眼,只有手中细小的颤抖暴露了它的紧张。久世在内心微笑起来。他重新握紧了猫的前肢,亲昵地蹭了蹭猫的鼻尖。 丹尼靠在玻璃窗边,摸着自己的鼻尖发呆。近来医生对他的宠溺劲头可以算是百依百顺了,要吃肉就不做鱼,伊丽莎白圈也拆掉了,还进行了相当肉麻的亲密告白。丹尼本来应该是很快活的,现在,更多的却是一种难言的苦闷。 他低头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在某些事上异常强烈的自尊心,其实是一种代偿,为了弥补在习惯裸/体和授权他人使用身体的过程中丢失的羞耻心。丹尼自己已经认可了这种情况,现在却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温习下正常人的行为举动,好让医生脑子清醒一点。 丹尼遇见过不少疯子,他早就知道跟疯子讲道理是毫无意义的。要是那疯子位高权重,譬如说美国总统,那当然要另当别论;但医生显然没那个职能,他也没那么偏执。丹尼完全可以从今日起保持沉默,直到春天冰消雪融后自由离开。这是当代社会最简单的待人处事的道理:不好就换,不行就分,用脚投票。 然而对于医生,丹尼不想这样。他不愿意让他继续疯下去。他希望让医生看见自己。 晚饭后的互动时间,丹尼一反这几天的冷淡,主动坐上了医生的大腿,接管了电脑操作。医生看起来很惊喜,丹尼让他多高兴了一会儿,才进入正题。 “猫,”丹尼说。他看见医生的表情从欣喜变成了一种无奈,仿佛在说“你又来了”。他铁石心肠地忽视了,“你说我是只猫。” “当然。”医生叹了口气,回答。他明显只是因为宠爱而在纵容丹尼的任性。丹尼很快就要改变他的看法。 他让医生给他换到了图片搜索的页面,帮他调出搜索框,自己敲击着键盘。这副键盘的排列跟他习惯的不太一样,丹尼也基本没学会汉字,阅读网页极其困难。好在用假名搜索照样能得到结果。敲下回车,屏幕上很快出现大量可爱的猫咪照片。有看不出品种的橘猫黑猫,也有一看就是品种猫的暹罗、蓝短和布偶猫。 “这些才是猫。”丹尼说。 “对,这些都是。”医生用哄孩子的口气回答。他把下巴搁在丹尼头顶蹭了蹭,“但不要自卑,你也是猫。你是我的猫。” 又是这样。丹尼有些气闷。他有时候真的无法区分医生是在调/情还是认真的。但老实说,就算是调/情,这也超过他限度了,尤其是那段关于绝育的对话和耻辱圈事件。他不是不愿意做医生的猫,但那也要看医生到底是怎么定义“猫”的。丹尼深吸一口气,随手点开了旁边的一部电视剧广告。海报上,一群身着学士服的青年人在樱花树下嬉笑。 -- 第22页 “这些是猫吗?”丹尼指着屏幕,边问边觉得这句话太荒谬。 果然,医生也大笑起来:“怎么可能?” 他揉了揉猫的脑袋,就着抱住丹尼的姿势别扭地弯下腰,从书桌右手边的抽屉拿出来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毕业照,照片上是十来个年纪不一的穿着白大褂的男女,环绕着正中间身着博士服的毕业生。丹尼很容易就看出那是医生:跟现在的相貌几乎没有差别,但眼神和神态都显得更年轻的医生。 “你那么聪明,我有时候都会忘记你是只猫,也忘记教你这些常识。”医生边笑边牵起丹尼的手,依次指点着照片上的人物,念出他们的姓名。 “……这些都是人类,我的同类。这是我医科博士毕业时拍的照片——啊,其实也就是不到四年前,却感觉好像过了很久一样。”医生流露出怀念的表情,“这个,是我们研究室的学姐。她养了一只很凶的猫——哈,上个月跟学姐通邮件时我们还提起它。学姐毕业时研究室去她家开庆祝会,那只猫不知为什么一定要挠我,害我全程提心吊胆,都没心思好好喝酒。从那之后我就对猫敬而远之,直到遇见你。” 医生一边玩着丹尼的手一边如此感慨道。他说得那样真诚可信,有那么一瞬间,丹尼几乎要觉得医生的认知并无问题,是丹尼自己多心了。甚至有可能是丹尼错了,他是一只精神错乱的猫也说不定。丹尼脑子里乱糟糟地,一时在飞速地思考,一时又毫无建树只想妥协。他沉默地任由医生把照片放回抽屉里,接管了鼠标。 医生关掉网页,打开了一个文档。那是医生最近在做的新年计划,用了很多汉字,丹尼看不太懂。他靠在医生胸口,心不在焉地看医生一项项写下备注。他认真又细致,看起来相当适合医生这个职业,一点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写到某一项时,医生忽然停了下来。他犹豫片刻,把那一行字删掉了。 “你太挑食了,都不吃猫粮的。”医生捏了捏丹尼的手心,半是埋怨、半是玩笑道。他点开猫粮预定商的邮箱地址,写下了一封取消订货单的邮件。发送完成,医生正要关闭页面时,丹尼却抢先按住了他的手。 “等下——”丹尼说。他看着邮件底部那张猫粮广告图,忽然有了个异想天开的猜想。这个猜想跟“医生分不清人和猫”差不多疯,或许还要更疯一点。但他必须验证。 丹尼指向广告里的主角们,问道:“这些呢?他们是猫吗?” 他不敢回头看医生,只是紧张地等待医生的回答。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答案是什么。 医生显然也很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广告上这些?都是猫啊。” “……几只?”丹尼的声音有些颤抖。 “四——不对,是五只。”医生话音一顿,改了口。他指着角落里偷偷给自己下单广告那款猫粮的宠物猫背影,得意于自己看穿了丹尼的小把戏。余光里,丹尼看见医生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好像在说“看,你没骗到我吧,我找到了第五只猫”。 ——可那“第五只猫”,是画面里唯一一只“猫”。 丹尼的视线缓慢地从角落移动到照片中央。厨房里,一家四口正讨论猫粮哪家更好。女主角是个身材婀娜的红发美人,男主角衬衫笔挺,笑容灿烂。他们站在厨房的岛台前讨论,两个孩子则半趴在餐桌上踊跃提供意见。就是那种最典型的电视广告,美好家庭,再加上一只打着哈欠的宠物猫。 丹尼陷入了沉默。他仰起头,任由医生随手触碰着自己的喉结。他的视线虚虚地落在飘窗玻璃上。 玻璃倒影里,高大的黑发青年坐在扶手椅里,半心半意地研究着电脑屏幕上的内容。他怀里,赤身裸/体的年轻人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倒影。久世亲昵地把头埋在丹尼的蓬松金发里,左手轻柔地挠着丹尼的下巴。这场面乍一看很是情/色,但丹尼身处其中,知道医生没有任何色/欲的暗示。 他只是在跟猫玩耍而已。 丹尼不知道该如何叫醒他。 第12章 久世觉得猫最近过于纠结“猫”的定义了。不仅是前两天那段关于“猫”和“人”的对话。之后,在猫的强烈要求下,久世甚至还给它穿上了衣服。 久世的裁缝技能局限在缝补扣子上,连给工作服打补丁都力有未逮,更不要说为猫量体裁衣。好在猫并不介意穿不合身的旧衣服。长出好大一截的衬衫袖子和裤腿都可以卷起来,松松垮垮的衣领则是另一种潮流。猫的体重只有久世的一半多一点,穿着久世那些大了四五个码的旧衣服的样子,有些滑稽,也有些可爱。 实际上,久世的审美观好像被这只猫绑架了一样:他甚至觉得猫钻牛角尖的样子也蛮可爱的。但一时纠结是可爱,长久的纠结恐怕就要变成心理问题了。看猫每天都是如此恹恹没有活力的样子,久世心里也不好受。他想要劝劝这只猫。 久世知道猫自视甚高,又有超强自尊心,想要跟它讲道理并不容易。有一次,他抓住吃饭时猫略有谈兴的机会,主动出击,问猫为什么最近不高兴。结果猫对久世翻了个白眼,回答道:“因为我失恋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这只猫要失恋的话,是先得恋爱的吧?要恋爱的话,至少要找到另一只猫?就久世所知,他家方圆十几英里的范围内是没有别的家猫的。 -- 第23页 总之,常规方法只能得到猫的白眼和天马行空毫无道理的敷衍回答,久世不得不另想办法。他决定做一些更隐蔽的尝试。他为此做了很多准备。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室内温暖明亮。猫像平常一样窝在书房飘窗上,心不在焉地翻一本书。一切都很寻常,除了猫眉眼间闷闷不乐的样子。久世决定这就是个好时机。他在飘窗前席地而坐,将事先准备好的道具一字排开,然后拍了拍手,吸引猫的注意力。 猫兴致缺缺地抬头看他。 “知识问答!”久世宣布道。 猫呆滞了片刻,表情逐渐扭曲成不可思议:“……哈?” 久世丝毫不以为意。他继续道:“你知道‘左’和‘右’是怎么定义的吗?” 猫似乎很意外久世主动提起“定义”这个词,又对“左”和“右”这个话题感到不知所谓。它歪着头盯着久世看了半晌,选择礼节性地捧场。猫伸出左前肢:“左,”然后右边,“右。” “没错!”久世表扬道,他循循善诱,“那如果有人看不到你的动作,你怎么向他解释‘左右’?” 猫似乎有点理解了久世的意思。它想了想,跳下飘窗,靠过来将爪子拍在久世心脏那侧胸口:“左。” 久世笑了起来。人体内大部分脏器是不对称分布的,猫能抓住这一点,是相当不错的开始。之前他还有些担忧猫是否足够熟悉人体知识,但他的猫在这方面从未令他失望。久世提出下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是左利手。世界上有心脏长在右边的人。就好像有左利手的人一样。或许右心人更少一点,但他们同样是存在的。他们怎么办呢?” 这是个难题,猫没能立即回答。它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起来:“那就不能从人的……部件?定义。” 久世知道猫口中的“部件”指的是器官。他点头同意道:“是的。” 猫陷入了沉思。久世耐心等待着,没有催促。 半晌,猫忽然眼神一亮:“是方向!”猫说着,将身体转向北面,抬起左手,“面朝北,左边是西。这样定义就没问题了。” 猫那种攻克难题后向久世炫耀的样子实在可爱,他欣赏了一小会儿才继续。“用东西南北定义左右,又涉及到东西南北的定义。”久世进一步问道,“它们是怎么定义的?” 意外的是,猫没有被难住。它艰难地比划着,明显是明白其中道理,只是语言能力不足够:“东西是太阳升起落下的方向,南北是那个——那个——” “磁极?或者北极星?”久世说。 猫犹豫了一秒,对两个都点了头。 “那先说磁极。地磁倒转,听说过吗?”久世问道。 这个词对猫而言比较难,它茫然地看着久世,等他解释。久世从事先准备好的材料里取出一张地球示意图。 “南极,北极——北极,南极。像这样,地球的磁极完全翻转的情况,在地球的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最近一次大概是78万年前,对应的是——”久世卡壳了,他明明提前查过,这会儿又把地质年代忘了,是叫做更新世还是新生世来着?他含糊地略过了这一点,继续道,“总之,那时候地球上已经有直立行走的人类了。对那些直立猿人而言,因为地磁方向相反,按照南北东西和左右的对应关系,他们的‘左右’也将是跟我们相反的。” 猫显然不知道这些。它从看到那个倒转磁极的示意图开始就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望向久世的视线里有相当的敬佩。久世对此很是得意。为了说服这只钻牛角尖的猫,他可是做了相当多的功课。 “……那星星呢?”猫提出了新的问题,“星星不会变吧。” “考虑到岁差,倒也不是不会变……先不管那些,假设北极星不会变吧。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能够保证太阳落下的方向一定在面朝北极星时的西边。”久世说着,在纸上画出了太阳系里最靠近太阳的四颗类地行星的位置示意图,“比如说,金星,它是太阳系里唯一一个从北极星的方向看,在顺时针自转的星球。这样一来,金星人——如果有的话,他们也会定义出相反的‘左右’。” 久世一开始还担心猫跟他纠结到底有没有“金星人”这种话题,但实际上猫对抽象话题的接受能力超乎他预料地高。猫抬起手比划了几下自转和公转方位后,点头同意了久世的说法。 “很有意思,我从来没这么想过。”猫评价道。它向着久世笑了笑,比出拇指,随即又问道:“但你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当然是因为你——久世在心里想到。他是走钢索的人,生活像气球轻忽不定,最近才挂上猫这个重心。猫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它对久世造成了多么大的影响。久世不会告诉它。 “我想说的是,定义是随着认知水平而变化的,只在特定的时间范围、对特定的对象有意义。”久世说着,站起了身。他俯身到猫面前,捏着猫的下巴,抬起它的脸,弯腰在它额头上亲了一下,“不要管那些。不要担心,不要忧虑。你就是我的猫。” 猫仰头望着久世,它的视线困惑而柔软,与平时大相径庭。 “可是我不是一只猫。”猫轻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认为我是只猫。我不是。有时候,我情愿当你的猫。但我不是一只真正的猫。我希望你明白。” -- 第24页 久世沉默下来。他不明白。他凝视着猫蓝碧玺一般的双眼,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想。猫当然是一只猫。它会说话,这跟普通的猫不一样。除此之外,它的形貌、它的身体、它的动作能力和行为方式,完全就是一只猫。 说实话,久世并不在乎这只猫是不是认为它自己是一只猫。它会讲话——这一点就已经说明它不是普通的猫了。久世自认一直在采用对等的方式对待这只猫,听从它的意见,跟它交流。他已经让步足够多,哪有其他人会这样养猫的呢? 要是像“白马非马”一样,“会讲话的猫”是个什么特定的不是猫的种族,有除了“猫”之外的名字,久世还可以接受。若非如此,猫就只能是一只猫。即便久世不在乎,他也无法违背自己的认知,把猫看成不是猫的其他什么。 “……你不是猫的话,”久世问道,“你是什么呢?会说话的猫?《靴子猫》?《猫的报恩》?” 久世的本意是加上两个动画片的名字,让这场谈话来得更轻松一些。然而猫并不领情。 “我不是猫。”猫说,它的声音低得近乎叹息。 猫推开久世,站起身,舒展开双臂,以一种相当优雅从容的方式将自己展示在久世面前。他直视着久世的眼睛:“久世,你看着我。我有5英尺7英寸高,一百来磅重。我靠双脚行走,能分开双手十指。没有尾巴,没有可以自由转动的耳朵。我甚至学会了日语。” “我们谈过这个了。”久世说。他毫不闪躲地直视着猫的身体,试图表现自己的欣赏与喜爱,“那些都没关系。有比你更大只的猫,也有更小只的。有擅长爬树的,有擅长游泳的。有尾巴的和没尾巴的,两只脚和四只脚的。都没关系。你就是我最喜欢的猫。” “是吗?”猫仰头看他,久世不知怎么,从那双蓝碧玺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忧郁,“但我想要的不止是‘最喜欢的猫’。” 猫就此停下了对话,仿佛在等待着久世的表态。可久世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想做“最喜欢的猫”,那它想做什么呢? “你知道猫之岛吗?”久世试图提出建议,“在宫城县,是一个全是猫的小岛。岛上的猫比人还多。在那座岛上,猫可以宣称自己才是主要住民。附近也有这样的地方。镇子里,猫很多很多。如果你愿意,开春后——” 他想说或许他可以带猫去镇上,他不喜欢镇子,但或许猫会喜欢。如果猫感到迷茫,他们可以一起学习新的相处方式。与猫在一起的时候,久世很快乐,他甚至开始对未来抱有信心。他愿意去探索猫与人之间新的平衡——他想让他的猫高兴。 可是猫只是沉默地望着久世。它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它看起来很疲惫。 它失望的表情立刻刺痛了久世的心。 第13章 要是问两个月前的久世,他最害怕什么,可能得到的答案包括管道堵塞,火灾,或者孤独死。总之,跟久世现在的答案不一样。 现在,久世最害怕的是猫离家出走。 自从那场雪夜对话以来,猫一直没精打采的,书也不读了,也不像从前那样亲近久世。久世要撸,猫不抵抗,但也没什么反应,整个猫懒洋洋的,仿佛在神游物外。昨天是久世骨折痊愈要拆掉夹板的日子,猫还是有努力打起精神过来帮忙。今天无事发生,猫便整天躺在书房的飘窗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连午饭都跳过了。 久世对这种精神状态相当熟悉。他被吓得够呛,立即向猫表明了态度。 “你不想做一只猫也没关系。愿意做一只猫,或者别的什么,都没关系,都随便你。”久世抱住猫腋下把它提溜起来,直视着猫的眼睛,“但是你不准走。” “哈?”猫歪了歪脑袋,“我没有要走。大雪封山,我能去哪里?” 久世略微放心。 “……我只是觉得没意思。”猫补充道。 久世的心又提了起来。 久世讨厌这样的情绪波动,他喜好安稳的、平静的生活。这只猫的到来像一枚顽童的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湖面,为什么它还不满足,还想要操纵久世的心呢?本来打定主意不跟一只猫见识的久世,现在却又有些生气了。 “你想怎么样?”久世按捺住火气,跟猫商量,“如果你不走,那么这里只有我和你。你想做猫或者想做人都可以。我们像之前一样,不行吗?” 只有久世和猫的世界,就算猫想当国王都没问题。久世觉得自己已经退让了很多,但猫还是不太满意。 “我想做人?我——”猫看起来有话要讲,却又猛地咽下话头,沉沉地拉下了脸。它瞪着久世,好像这一切都是久世的错。 明明是你坚持要做人的。久世腹诽道。他挠了挠猫的侧颈,催它回复。 “我没有对你不满,也没有想走。我只是觉得……”猫叹了口气,侧头移开视线,“再这么下去,我也会疯的。” 久世不明白那个“也”字。他沉默地望着猫。 “算了。”猫的后半截话变成了焦躁的喵喵声。它看起来相当心不甘情不愿,仿佛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它牵过了久世刚刚脱离石膏的右手,前肢在久世手掌狠狠一拍:“这样,我知道你还是觉得我是一只猫。但你要用对待人的方式对待我。明白吗?” -- 第25页 久世下意识地攥住掌中的猫掌。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关于“做人”,当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定义,甚至有些人跟人的差别比人跟野兽还要大。但久世认为自己还是能在某些方面跟猫达成一致的,比如说人需要尊重,需要选择的权利,需要平等以待。 除此之外,猫要求在生理方面也被当成人来看待。这有些难度,久世总觉得猫按人的食谱吃饭会患上营养不良或者别的什么病症,但既然猫会说话了,或许它生理上并不完全是一只猫。久世对此也勉强能适应。 久世学会了不要在猫吃零食时警钟大作抢过包装袋看成分(“我能吃!”),不要强行把猫按住给它剪指甲(“我想剪的时候会剪的,让我再留长一点!”),更不要在猫洗澡后手持吹风机追着猫试图给它吹干绒毛避免猫藓(“你吹哪里——疼!!!”)。在久世已经习惯这种跟网络漫画里完全不同的非常规养猫生活,认为他们已经对同居达成一致的时候,猫给了他一个“惊喜”。 “——你再说一次?”久世捏着自己的鼻梁,感觉刚才似乎耳鸣了。 久世刚刚从浴室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浴袍,利落的短发还淌着水。他从垂落的濡湿额发缝隙里瞪着猫。 这是猫头一次进久世的房间。在此之前,猫一直默认它的行动区域是一楼,仅有的几次上楼都会敲门并且等在门外。而这次,猫不仅进了房间,居然还趁久世洗澡时偷袭,完全超出了久世的预期。 久世的眼镜在床头柜上,此刻他看不清情况,只隐约能看见猫正盘腿坐在自己床上。猫最近一直都穿着衣服,此刻却浑身赤裸。听到久世的问题,猫的头微微一动,嘴唇微张,露出一线艳丽的颜色。在这个距离,久世看不清它是在笑或者在舔它的唇角:“我说,今天下午,我在你的电脑里找到了奇怪的视频哦……” 久世尴尬地咳嗽一声:“不要乱翻。小猫不能看那种东西。” “我不小了。”猫低笑起来,它似乎很擅长用气声说话,“久世医生,我很好奇你的夜生活。” 这还是猫第一次叫他“久世医生”。这称呼听起来很生疏,但从猫嘴里叫出来,又仿佛有一点别的韵味。久世不知为何走神了,回答时也有些心不在焉:“……我?我没有夜生活。” 猫震惊地“喵”出了声。 久世这才意识到猫在指什么。念书时他没少被用这种话题嘲笑过,久世的第一反应就是“干卿底事”。但猫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步。猫从床上轻盈地跳下来,大步跨到久世面前,伸手抵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在浴室门边的墙壁上。 “没有也没关系——不,还是有关系的,但是,”猫说着,露出了相当自信的笑容,“我搞得定。” 它踮起脚,搂住久世的后颈与后脑勺,用力将他的头压向自己。久世的额头被贴在猫的额上。在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双蓝碧玺色的眼睛里锋利的情感与缠绵的欲念。它们交织在一起,令这张熟悉的脸显得那样陌生。他几乎认不出自己的猫。 赤裸而温暖的身体贴上来,久世下意识打了个颤。猫似乎觉得很有趣,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微笑起来。 然后它吻了久世。 猫的吻技——如果一只猫可以有吻技的话——非常熟练。它蛮横地挤开久世的嘴唇,在久世来得及合上牙关之前侵入了他的口腔。那种在技巧纯熟与胡搅蛮缠之间微妙游移的吻法很快将久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唾液和温暖在舌与舌之间交换,他几乎无法呼吸。 猫的一只手停留在久世后颈,另一只手沿着浴袍的缝隙搂进去。肌肤相亲的触感就像是微小的电流,每寸被抚摸的皮肤都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不甘地喧嚣着索求更多。久世本能地感觉到不对,但他无法发表任何评论,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他的全部意识都被那条伸到嘴里来的舌头搅乱了。 在久世彻底窒息之前,猫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开他。猫志得意满眯起眼睛,似乎准备开口说什么。就趁着那个瞬间,久世猛地推开了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跨两步躲进浴室,敏捷地将门反锁。那种窒息得头脑发昏的感觉终于消退些许,久世倚着门板滑坐在地面,听到自己快速而尖锐的心跳。 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长,久世胡乱地数着自己失调的呼吸,试图找回自己的理智。门外的猫显然被久世的落跑气着了,沉寂片刻后,响起了猛烈的拍门声。久世充耳不闻。 这只猫……疯了吗?久世心有余悸地想。他的嘴唇因为刚才的亲吻而轻微红肿起来,左肋处微微刺痛,是推开猫时被猫的指甲划伤的——要去打狂犬疫苗吗?乱七八糟的问题像一场大雨迅猛地砸在久世的脑海。他应接不暇,根本反应不过来。他甚至不知道门外的拍击声是何时停止的。 “……你跑什么?” 猫的声音通过门板传过来,失真后有一种陌生的厚重感。久世不想搭理它。但猫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它开始骂久世。“懦夫”、“胆小鬼”、“混蛋”,猫总共学了这几个贬义词,就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用,之间夹杂着必然是脏话的喵喵声。 久世听得头晕。他不想理会,但注意力无法不被猫的声音吸引。他微恼地回应道:“我不想被一只猫性骚扰!” -- 第26页 猫还没学过“性骚扰”这个词,但它被这句话里另一个词刺激了:“猫?说好用对待人的方式对待我呢?” “就算是对待人,你会跟街上随便一个人亲吻吗?”久世反驳道。 猫沉默下来。片刻后,传来一声极大的踹门声,久世几乎就要以为门会被踹倒。他确定自己听到了木头不堪重负弯折的声音。但猫没有再继续动手了。门的那边彻底沉寂下来。久世将后脑勺抵在门板上,尽量平缓地呼吸着。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或许猫已经离开了……久世如此考虑着,小心地站起身。他的心跳还没有完全平复,握在门把上的手随着脉搏神经质地颤抖着。他缓慢地转动把手,金属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久世退开半步,将门拉开—— 猫就站在那里。 久世被吓得汗毛倒竖,猛地退后了一大步。 “我只是街上随便一个人?”猫阴沉地发问。 当然不是,久世想。但是他没说出口。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一只性癖奇怪、还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猫。 ——猫。不行的吧。 久世注视着他的猫。它那样生气,蓝碧玺色的眼睛瞪得浑圆,其中盛满了愤怒。若是仔细去看,还有相当的委屈。猫的前肢紧紧攥着,关节处已经有了青紫的淤血。再往下,小腿上有好几条被木刺划伤的细小痕迹。 这只猫多灾多难,这个冬天本来就已经受过那么多伤了,不应该再留下更多疤痕。久世想将它抱起来,责怪它不懂得照顾自己。他们会争吵然后和解,猫聆听他的想法,他考虑猫的要求。他们会在某个时刻到达平衡点,彼此体谅,抵达一个快乐的结局。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是猫,所以不行的。 久世现在没那么清醒。他的头脑轻微发热,心跳也快得无法忍受。他几乎要感到疼痛了。 长久没有等到久世的回答,猫的气势也渐渐消融了。它的肩膀轻微地塌下去,像一座塑像在长久的岁月磋磨中丢失了棱角。猫喃喃道:“……我不懂你——你不想要我吗?你明明很喜欢主动碰我,刚刚接吻,你也有反应。” 久世如同被匕首刺中一样,面颊抽搐了一下。 猫一直仰着头凝视着久世。见到这个表情,它便明白了久世的意思,脸上的血色顷刻消退了。久世看见那双蓝碧玺的眼睛积起一层水雾。他下意识伸出手去。猫躲开了。它向后退了好几步。这个距离下,久世看不清猫的表情。他只见到猫转过身,沉默地向楼下走去,融化在他的视野里,黯淡成一团模糊的光影。 他的心疼得更厉害了。 第14章 久世花了很长的时间调查猫的发情问题。 一般来说猫的发情季节在春天,而公猫的发情是由母猫的叫声引起的。这在猫和久世的情况里完全对不上号。久世心存侥幸地打开一个个搜索页面,又泄气地依次关闭。他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多学一些兽医方面的知识。 扔开手机,室内便安静下来。飘窗外洋洋洒洒地落着雪。不知为何,这景象使他想起猫。柔软的、温暖的,充满生机的。久世知道猫还好好地待在楼下起居室。尽管如此,他仍然有一种错觉,仿佛他正逐渐地失去他的猫。他叹了口气。 久世有一整天没有下楼了。他跳过了早餐和午餐,更不要说日常上午的锻炼。从昨夜猫进他房间来强吻他开始直到现在,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在防盗监控里确认了猫有自己去厨房找食物之外,久世根本没有下楼去与猫碰面。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此刻出现可能对猫而言有些残忍。另一方面,久世也没有想好怎么面对猫。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想,干脆同意算了。他已经对猫予取予求了,不差再多这一点。想不通猫到底要干嘛也没关系,总之随它高兴就好。久世可以退让到这种地步。 但久世隐约知道,即便如此,猫也不会满意。 晚饭前,久世终于鼓起勇气走出了房间。他从楼梯拐角探出头去,见猫正趴在沙发上玩自己的手指。猫听见楼梯嘎吱作响的声音,抬起头来。久世对上猫的视线,悚然一惊,脚下差点踩空。他稳住心神,向猫安抚地笑了笑。 出乎他意料的,猫看起来并不对他生气。 猫“喔”了一声,向他挥了挥手。它的表情和神态都有点儿没精打采。考虑到猫这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这种状态不是不能理解。 久世准备了一些开场白,适用于暴怒的猫/伤心的猫/发情的猫,等等等等。他也有做过“猫不生气”的预案,但这一条可能性太低,他只是随便想了想,没有好好温习,一时间记不起来了。在久世还在记忆中翻找的时候,反倒是猫先开口了。 猫问道:“你想吃鸡肉饭吗?” 说着,猫没等久世回答便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向了厨房。久世茫然地呆立片刻,见猫转身回来,手里端着两个餐盘。猫将其中一份推给了久世。揭开盖子,餐盘里是一份鸡肉香肠焗饭。芝士金黄,鸡肉飘香,香肠肠衣上浮着一片漂亮的光泽。 久世被震惊了。他不可思议地盯着猫的侧脸,难以相信这是猫的作品。 “别那么看着我。”猫微恼道。 久世轻咳一声,移开视线:“抱歉,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 -- 第27页 “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我。这是常识。”猫一边布置餐具一边说。他听起来还是有点赌气。这次久世戴着眼镜,能从猫的表情看出一些不明显的难过。 “我不是——”久世试图解释,但似乎他说什么都是错的。久世拒绝的唯一理由是“猫”,而这只猫根本不承认自己“猫”的身份。它不会同意这一点。久世焦躁地抿紧了嘴唇。 猫显然也知道久世的想法。它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是催促着久世用餐。他们在餐桌边坐下,猫倒了两杯餐前酒。久世握着高脚杯,视线落在猫的手上无法移开。 “怎么?”猫停下往唇边送的高脚杯,看看久世,又沿着久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它笑了起来:“拜托,我会帮你缠绷带,为什么不会倒酒?我又不是一只真的猫。” 久世没说话。他想起最开始的时候,他曾经给猫灌食,后来则变成喂食。那时久世从未想过给猫提供过餐具——猫是不会用那些的,久世坚信如此,毕竟生理结构不允许。然而基于同样的理由,猫也不可能学会讲话。 在猫学会说话后不久,大约是绝育话题的前两天,它对吃饭时不给猫餐具这件事表示了强烈抗议。久世此前从未如此思考过,但在猫抗议的那时候,久世忽然意识到会用餐具的猫是存在的。用餐具这件事甚至跟讲话不同:这只猫是他见过的唯一一只会讲话的猫,而久世早就见过电视广告上的猫用刀叉了。 猫的话总是唤醒久世脑子里尘封的记忆。可难道这件事上猫也是对的吗?猫和人是可以的? 久世心里乱糟糟的。他低头逃开猫的视线,吃了一口焗饭。很香,只是调味上有些奇怪,或许那就是猫的口味吧。久世能感觉到道猫还在看他。他以超乎必要的力度咀嚼着,向猫竖起了大拇指:“很棒。” “是吧。”猫托着下巴,仍然盯着久世的脸。久世被看得尴尬起来,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他问道:“你怎么不吃?” 猫煞有介事地回答:“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我有多喜欢你。”猫说。它听起来那么坦然,完全不像之前那只听到久世告白会恼羞成怒的猫咪了。久世不喜欢那种坦然。只有放弃期待,忐忑才会全然转换为坦然。他希望猫一直保持那副任性的样子。 但是久世就是令猫失望的那个人。他无法宽慰它。 猫并不知道久世的想法。它停顿片刻,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久世很熟悉那种笑容。在对生活无可奈何却又必须继续的时候,镜子里的他自己也是那样笑的。 “我想了一整天。我觉得我特别喜欢你。”猫说着,朝久世眨了眨眼,“你看,我都肯为了你禁欲。” 久世心中的愧疚更深。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但当他喜欢一只猫,而不能令那只猫开心时,不论他做得有多么对,那都是错的。久世从未陷入这样甜蜜而苦涩的矛盾里。他终于忍不住了,冲动地开口打断道:“我可以——” 猫惊讶地停下,等待着久世的后文。但就在这刹那的停顿中,久世已经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他不能再说下去。 久世不再说话,猫便替他说了出来。它挑起眉,语气颇为嘲讽:“你不可以。在你眼里我是只猫,怎么可能可以?你根本找不到地方插进去,是不是?哦……还是说,你愿意被一只猫插?” 久世被它直白粗鲁的语言说得面红耳赤。他不知道这只猫是局限于词汇量只能使用这些词,又或者是刻意这样做的。但他没有立场指责。 “……对不起。”久世说。 他和猫都知道这句话毫无意义。久世不是在认错,他仅仅是因为猫的伤心而感到歉疚。一人一猫的感情彼此牵系,但看到的现实截然不同。 鸡肉香肠焗饭在一场不愉快的交谈中放凉了。丹尼没有再动,反倒是医生,不知本着怎样的心理,大口大口地将冷掉的焗饭往嘴里送。凝固的油脂令人反胃。大概医生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眉头皱得有多深。 丹尼怀着报复的心理冷眼旁观。他们在互相折磨,因此而来的心痛令丹尼畅快——来自医生的任何反应都令他畅快,总好过只有丹尼一个人失落失态。 “没关系。”丹尼说。 医生从那盘冰冷的焗饭里抬起头来,怔了片刻,才明白丹尼指的是他之前的道歉。丹尼看见医生的眼睛重新亮起来。黑色的眼睛,为什么也有亮暗之分?丹尼望着医生的黑眼睛,感觉那是无星无月的夜空,沉静、深邃,忧郁。丹尼心软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你得——”丹尼顿了一下,他想给医生提个刁钻的要求,让医生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但他想不出该对医生做什么过分的事。医生的“分寸”跟他的根本不同。他的视线在房子里扫了一圈。 “——我要睡你的房间。你的床。”丹尼下了决定,他说,“爬床失败,这件事在我短暂的职业生涯里第一次发生。我不接受。” 他在撒谎。丹尼刚入行那会儿,第一次接客就出了事故,闹得相当惨烈,之后有过一个多月没开张的记录。后来他降低了留在搭线人处的客户审查。丹尼挣到了足以还债和果腹的钱,甚至还小有盈余。代价是招惹了一两个变态主顾。 当然,医生不必知道这些。 -- 第28页 他们吃完饭,医生主动去收拾残局,将餐具扔进洗碗机里。丹尼独自等在餐桌边,望着医生的背影。医生洗手足足洗了两分钟,足以证明他的心绪烦乱。丹尼一度以为医生要退缩了。但实际上,医生洗手时一直不时地侧头去查看丹尼,确认他没有反悔的意思。上楼时,医生更是主动抓住了丹尼的手。 有时候丹尼真的搞不懂。医生是个疯子,但他疯得恰到好处,就像是丹尼梦寐以求二十年的理想情人。 时隔一天,丹尼重新爬上了医生的床。他从容地褪下上衣,把自己慵懒地半蜷起来,卷进被子里。他太习惯这种事,哪怕只是随意而为,都像是一种勾/引。然而医生是无法察觉的。医生略显局促地坐在床沿,漂移的视线里有轻微的不安和对丹尼的关注,唯独没有欲念。 丹尼感到厌烦。他轻轻踢了医生一脚:“你下去。你拒绝了我,我们就不能睡在一块儿。” 丹尼只是在任性抱怨,没想到医生听他这样说,当真起身下楼去了。重新上楼时,他取来了丹尼的毛毯,又加上了壁橱里的一套备用被套。医生将它们一并铺在地板上,自己睡了进去。丹尼全程沉默地在床上旁观。这就像是一场惩罚,然而受罚者是谁,审判者又是谁,丹尼说不清。 他给医生丢了个枕头,医生听到风声便敏捷地接住了。他回过头,发现丹尼仍注视着自己,便向他笑了笑,说:“晚安。” 丹尼干巴巴地回答:“晚安。” 他关掉了灯。 黑暗里,丹尼睁着眼睛。他想起一周前那场关于猫的定义的谈话,久世本来温暖舒展的笑容在得不到猫的回应后逐渐被疑惑与不安取代。他想起久世一次次退让,一次次在丹尼的失望里失措。丹尼是委屈的,他爱上了一个疯子。可他觉得那疯子也爱着他。这令他更委屈了。 他甚至因为自己不够疯而感到愧疚。 丹尼侧身面对着医生的方向。月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室外的雪地在室内也映射出一层清浅的光亮。丹尼借着那光用视线描摹着医生模糊的侧脸。他真好看。丹尼此前对亚洲人没有太多的美丑概念,甚至有些脸盲。可他越熟悉医生的脸,越觉得独特,越从其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美感。 我没救了。丹尼想。 他掀开被子大步走下去,那本该熟睡的人影却也敏锐地翻身坐起。 “怎么了?”医生的声音清醒得像从未睡着一样。 丹尼没有回答。他掀开医生的毛毯,强硬地将自己挤进久世怀里。他的双手搭在久世的肩膀,脸埋进久世的胸膛里。地板微凉,寒意透过薄薄的被套渗进来,可久世和他都是暖的。 “没事,睡吧。明天就好了。”丹尼蜷在医生怀里,低声道。 久世轻轻地应了一声。丹尼感觉到他的手掌落在自己背后。那手掌起初是炽热的,掌心甚至有汗。渐渐地,他感受不到那温度了。或许是医生冷静了下来,或许是他自己也变得同样火热。 丹尼闭上眼,想,他要再努力一下。如果“猫”是他们之间唯一的障碍,那么丹尼会敲碎“猫”的概念在久世的世界里重建猫与人的印象。他要逼着医生看向真实,从猫的幻象里看到丹尼自己。丹尼会教他如何命名一个五英尺七英寸高、一百来磅重、并且与他相爱的男人。 他会成为他的爱人。 第15章 推车架着长长两段圆木往森林深处行进。丹尼曲起腿坐在圆木正中的位置,着迷地看着四周积雪皑皑的冬日景象。他戴着一顶极其宽大的飞行员帽,耳罩长长地垂下,塞进了衣领里。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了最高,将其下贴身的白衬衣藏得严严实实的,连下巴也遮去了,只留一双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不能再往里走了。”医生停下脚步,说。他敲了敲推车,示意丹尼下来。丹尼坐着没动。他来自南部,从未见过这样积雪皑皑的群山,对此有些恋恋不舍。 “为什么?”他问道。 医生一边解开推车两端的拉锁,一边解释道:“再往前可能有熊。” “这个季节?”丹尼意外道,“它们不冬眠吗?” “不一定,”医生回答道,“有时候因为饥饿,或者是被意外打扰了。冬季的熊,我见过不止一次了。” 丹尼立即兴奋起来:“什么样的?” “黑熊。”医生比划了一个大概的体型,比他自己要矮一点,但壮不少,“第一次是因为刚搬来的时候没有经验,把食物留在了室外。黑熊来翻垃圾时,我听到响动出门去,差点跟它打了个照面——后来我汲取经验,开始戴铃铛了。” 丹尼听到这里,下意识拨了拨自己手腕上的铃铛。清脆的敲击声在森林里传荡开。医生要给他戴这个铃铛的时候,丹尼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的猫咪情/色游戏,本着不能让医生更疯的原则直接拒绝了。后来,丹尼看见医生自己率先戴上了铃铛,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下来。 “就是那个,驱熊铃。”医生笑了笑,显然也是想起了早晨丹尼的抗拒,“熊一般不吃人,袭击人往往是因为人影响它捕食,或者是感觉受到了威胁。熊如果只是路过,听到铃声就会主动绕路,不会与人起冲突。” 丹尼点了点头。他试着想象与熊相遇——他从未见过熊,倒是在某任主顾家的书房墙上见过一个熊头标本。主顾将他按到在典雅华贵的书桌上,丹尼一边模仿着猫的叫声与挣扎,一边无聊地观察着那个熊头。他看见那只熊头上,填充的玻璃眼珠无动于衷地直视虚空。那时候丹尼觉得那颗熊头和身上这家伙的精囊很像,都是空空如也。 -- 第29页 还是医生所描述的熊更有意思。丹尼收回思绪,催促道:“之后呢?你说过不止一次。” “还有一次是熊受伤了,远远闻到血腥味我就绕路了。回来的路上,我看到雪地一片狼藉,被拖行的血迹,还有小块的棕色皮毛。现在想想,那次也很冒险。”医生说。但他的声音相当平静,听起来没有后怕。 医生拍了拍丹尼的腿,示意他挪开一些。丹尼踩在圆木上换了个姿势,反身跨坐在推车扶手上,视线落在医生身后来时的那条小径。雪地上是两道连绵的车辙,医生的脚印镶嵌在车辙间,像受困于狭窄平衡木上,岌岌可危的杂技者。 医生已经解开了绑在圆木与推车间的伸缩带,正准备动手卸下圆木。丹尼拦住了他。他让医生走开一点,自己倚靠在推车上,用力蹬了一脚。两根圆木顺次地骨碌滚下推车,沿着惯性往前滑出去几米,陷进了雪地。 这可不是一只猫能做到的。丹尼心想。他看向医生,医生却并不显得意外。医生思维缜密,明明是个疯子,却总是能把各种想法都理性化。丹尼是有道理的一方,也照样说不过他。医生常说他什么都能答应丹尼,但事实上医生越是对他有求必应,他越清醒地意识到医生只是拿他当一只猫。他只是在宠溺丹尼,如此而已。 这对丹尼可不足够。医生还是不肯拿出丹尼最想要的那两样。 “多留一会儿吧。”丹尼要求道。 医生意外地回头看他:“不冷吗?” 丹尼摇头。 这次出门,医生主动给他裹上了更多的衣服。丹尼有点想知道医生这是至少承认了他需要衣服蔽体,还是仅仅在给猫咪保暖。他没有问,怕又把自己气个半死。医生的衣服尺寸比他大了三四个码,丹尼得自己想办法扎好袖口领口和鞋带。 他跳下推车,感受着雪地靴慢慢陷进雪地。这片山林在房子背面大约一英里,明明离人居处不远,却树木参天,好似从来未被造访过。丹尼仰头看参天树木之间一线蓝天,又望向远处洁白的山坡。他没有看到熊。说起来,熊和猫,对医生而言差别在哪里呢?如果最开始,医生把他当成是熊而不是猫,会救他吗? ——这恐怕又要追究到医生为什么会把人当成猫。丹尼决定暂时跳过这个话题。 “你打猎吗?”丹尼问。 “……我没有猎人证书。”医生似乎没料到这个问题,怔了怔才回答道。 丹尼同样也是一怔。医生的雪山小屋好像脱离人间的童话领地,他这会儿才想起来他们生活在文明社会,哪怕身在深山也有那么几百千万条法律条文必须遵守。 “那,伐木证呢?”丹尼用眼神示意深陷进雪地里的那截圆木。 “也没有,”医生赶在丹尼的表情变得促狭之前解释道,“爷爷有证,那是他还在的时候我们一起砍的。” 原来是医生的爷爷。丹尼记得医生就是为了照顾爷爷而来此的。对这位无缘谋面的爷爷,丹尼一方面相当感激:若非他选择定居于此,丹尼被丢弃时绝对活不下来;另一方面,他也很想揪着老人的领子问他到底是怎么教育后代的——这总不可能是家族遗传精神病吧? “你的爷爷,”丹尼问道,“他喜欢打猎吗?喜欢生活在这里?” “嗯,他经常向我炫耀他的战绩——”医生笑了笑,“其实这里狩猎限制很多,猎物种类、季节……他总共也没去过几次。” “那你呢?”丹尼随口接道。意外地,医生没有回答。他回过头去,见到医生的神色有些困惑。 “……我不知道。”医生说。 “哈?”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打猎。”医生说,“我去过一次……在爷爷住院之前。那次,我们还特意砍下了这两段木材,准备做一套槌球球具。” 但那两段木头还在这里。丹尼与医生刚刚将它们弃置在森林,归于大地。医生和他的爷爷没能做成那一套槌球球具。丹尼猜得到原因。 他想起医生搬来此地照顾爷爷的时段——三年半之前,正是那场瘟疫在全球爆发的时间。感染、死亡、恐慌、袭击,那一整年丹尼都没太敢看新闻。一切像一炉闷烧的壁火,你以为它早已熄灭不再有燃烧,但痛苦与憎恨总会在某时某刻冒出火星。 就是那一年,丹尼失去了他在餐馆的兼职。那条街道曾经是整个城市最繁华之处,从前遍布着应接不暇的招牌霓虹,在那一年却有超过一半的餐馆和酒吧都倒闭了。整个社会像地震中的高楼,冲击波逐级传导,失业率节节攀升,任何一个开放的职位都有五百个手持学位的人来竞争——拜托,你们考大学就是为了来端盘子和刷房子的吗? 那时候,丹尼的年龄不够大部分招聘职位的要求,又超出了大部分援助项目的要求。他没有学位,没有工作经验,也没有令人安心的健壮体格。所幸他有一张漂亮脸蛋,在别无选择的时候,至少还能选现在这一行。 丹尼从未抱怨,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但他也明白,若不是那场瘟疫,人们本可以活得更好。 他们都沉默下来,于是这座森林里只剩下松枝扑簌落下积雪的声音。 “回去吧。”医生说。 他握住推车的扶手转了个方向,加宽的滚轮在积雪上压出嘎吱的声响。 -- 第30页 丹尼落在后面,等医生走出了几米,开始助跑。他轻巧地奔跑在雪地上,很快追上了推车,单手撑在推车围栏上翻身跳了上去。动作完成得相当帅气,然而他的左脚鞋带被剧烈动作震松了,本就大了很多号的靴子脱落下来。丹尼狼狈地拽住靴子的鞋帮,防止它掉进雪里。 医生在他头顶闷笑起来,丹尼翻了个白眼。 他灵活地坐上了拖车扶手,正在医生握住推车的双手之间,背后就是医生的胸膛。丹尼假装对此无动于衷。他用一条腿绞紧围栏保持平衡,另一条腿抱在胸前,将靴子重新穿上系紧。 丹尼从头到脚这一身都是医生的旧衣服,熟悉的洗涤剂气味令人安心。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想问医生,猫可以穿人的衣服吗?但丹尼知道这种问话并不足以叫醒医生,只会徒增尴尬。他得再努力一些。 二人在雪地中无言地行进了一段,丹尼觉得眼睛被雪地的反光照得有些痛。他闭上眼,随口抱怨了两句雪盲症。医生回以一句疑问的鼻音。丹尼才发现自己刚刚说的是英语。他的日语词汇量还够不到“雪盲”这种词汇,丹尼挣扎片刻,选择了放弃。 “……没什么。”他说。 医生似乎误会了丹尼的意思。他想了想,开口问丹尼:“你喜欢吗?” “什么?” “打猎,”医生说,“还有伐木。我觉得工业化生产足以供给我们,超市、邮购,都很方便。但如果你喜欢——” 丹尼意外地回过头去。医生紧张地笑起来:“当然,这个冬天不行,我是说之后……”他抿了抿嘴唇,为这个关于未来的直白邀请而有些不好意思。 “听起来挺有趣的,但我没试过。”丹尼说着,不自觉地在脑子里构造了自己端着枪指着湖畔小鹿的场景,“啊哦,不一定。如果是鹿的话,我估计下不了手。狼呢?可以猎狼吗?” “或许吧,”医生看起来不是很确信,“回去查查。” 丹尼想了想打狼的场景。想不出来。跟熊一样,他在主顾家里见过狼头标本,但从没见过活的。小时候看的电视剧里倒是有狼,《真爱如血》里那个狼人。 丹尼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医生疑惑道。 丹尼笑得更厉害了,坐在推车栏杆上,身体前俯后仰地,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失去平衡:“哈哈哈……在你眼里,我还是只猫吧?一只猫,要怎么打猎?还是猎狼?哈哈哈哈!” 医生松开一只手,将丹尼揽在怀里保持平衡。 “猫也是好猎手。猫科动物都是好猎手。”医生说得一本正经,语调却也是带着笑。 丹尼靠在医生怀里,仰头看他的下巴。人类和人类互相观察,往往是在平视的角度,所以审美普遍地建立在正面、侧面,乃至背影的基础上,而没有从上往下、或者从下往上的。这些都是所谓的死亡角度,是丹尼他们的商品照必须避免的。然而丹尼经常被医生像这样搂在怀里,体型差让丹尼连这个角度都熟悉起来。 之前医生下巴上有一些细小的胡茬,是单手剃胡子无法拉紧皮肤而留下的。现在能用右手了,医生的下巴便重新变得光洁。丹尼伸手摸了摸。他的手指冰凉,医生被冻得一缩脖子。丹尼哈哈大笑起来。他们身后,一树积雪被笑声震得下落,在雪地上砸出闷闷的一声响。丹尼才不在乎。丹尼的手沿着医生的下颌,抚上他的侧脸,指尖轻轻敲击了两下。 “什么?”医生问道。 随着这句话,医生脸颊上肌肉的移动传导到丹尼的指尖。他又轻轻地敲击了两下,笑道:“吻你,千千万万次。” 他说的是英语,医生没有听懂。但是丹尼并不需要他懂。 丹尼有了一个计划。 第16章 “猫、人、人、猫、猫、猫——这是猫吗?是猎豹吧?猫、猫、人、猫——” 久世像参加智力测试的幼稚园学生一样,乖乖坐在书桌前,对着屏幕上每一帧图像重复着照片主角的种类判断。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在参加前辈的心理学实验。他是个无辜的、任人摆布的被试,而实验PI是那只专心操纵着电脑的猫。 久世是完全不明白这个测试有什么意义啦,但他的猫近来一直郁郁寡欢,难得有如此活跃积极的时刻。他情愿陪它虚度光阴。 “好,明白了!”猫抬起左手,示意实验停止。它长长吁出一口气,看向久世的眼神颇为复杂。久世好奇它得出了什么结论,但猫似乎暂时不打算告诉他。猫的注意力转回电脑上,嘴里念念有词地发出各种喵喵声,手上则忙于把实验结果誊抄到一张纸上。对此,久世识趣地保持沉默。 猫终于把实验结果归类完毕。久世静候佳音,但猫仍然没有发表任何关于结果的评论,反倒是转向久世,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如果我变成黑色的,在你眼里我还是只猫吗?” “哈?”久世愕然。 猫试图解释,然而似乎它自己还没能彻底想通,对着纸页、屏幕和自己手舞足蹈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什么。半晌,猫挫败地塌下肩膀:“算了,待会儿再说。” 久世有很多问题,还未开口,猫却仰起头,抢先要求道:“做饭去吧?我想吃喵喵喵喵。” “……哈?”久世没反应过来,“这才下午三点半——另外‘喵喵喵喵’是什么?” -- 第31页 见久世站在原地不动,猫干脆小跑过来,把久世往书房门外推:“做饭做饭——对了,手机留下。” “哈?!” 总之,久世被猫赶出了他自己的书房,手机也被收缴了。他茫然地站在起居室里,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受骗的偷渡劳工。呆立半晌,久世认命地开始出卖劳动力。 久世不知道“喵喵喵喵”是什么,但要猜这只猫想吃什么,倒是不难:大量芝士加上肉食,或许今天还要有通心粉——猫前两天随口一提,久世便记住了。猫的口味相当奇特,嗜甜嗜肉,且都要调到接近久世极限的重口味。久世的厨艺不算很好,但对付这种没难度的西餐和粗犷调味还是足够的。 久世出卖完劳动力,敲了敲书房的门。虚掩的门应声而开。猫正埋头对着手机戳戳点点。它回头见到久世,立即向他招手。 “来看!”猫跳下办公椅,邀请久世坐下。久世将猫抱在膝盖上,按照猫的要求把手机连接到电脑上,在屏幕上打开了手机相册。 猫侧身让出视野,久世惊讶地看见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猫的照片,很明显是猫刚刚用手机自拍的,背景是书房那面大书架。照片角度光线都选得很好,猫看起来精致漂亮,像电视广告一样光鲜。久世扭头看了一眼猫,一时觉得有些不真实。 “怎么?”猫问道。 “我觉得你比照片可爱。”久世诚实地评论道。 猫眨了眨眼:“这不是重点。” 它想掩饰它的害羞。久世想。这一点别扭,同害羞一起,都是猫比照片更可爱的地方。但他善意地保持沉默。 猫点击鼠标,翻到下一张图片。久世一眼没有看出区别,仔细观察才发现照片上猫眼的颜色变了。蓝碧玺的眼睛变成了纯正的黑色,有一种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猫问道。 “是你……?”久世有些不确定猫想知道什么,他回答道,“你把眼睛画成黑色的了。” “那这样呢?”猫又翻到下一张图片,这次它那头璀璨的金色毛发也变成了黑色。倘使久世摘下眼镜远远扫一眼,或许会将之误认成是人类的照片。他仔细打量着照片的细节,从面部骨骼和肌肉走向来看,猫之为猫还是很明显的。 “你看到的是什么?猫?还是人?”猫催促道。 “还是你……呃,化妆成人的样子?”久世选了个合适的措辞。 “化妆成人?”猫重复道。 “就像音乐剧《猫》那样,你知道吗?人类演员化妆成猫,演出猫的故事。不过你这个是人猫翻转的版本。”久世解释道,“看得出来是猫,在装扮成人——” 久世顿了一下。他凝视着的猫,小心翼翼地开口:“其实,人或者猫都没有区别,我最喜欢你了。你知道的吧?” “当然有区别,”猫翻了个白眼,“猫不能操,对吧?” 久世长长吐出一口气,仰头靠在办公椅背上,把右手臂横过眼睛。啊啊,他不该主动提起这种话题的。这只猫怎么能毫无廉耻地说什么“做/爱”啊、“操”啊之类的词啊。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快烧熟了。 “注意语言啊……”久世喃喃自语道。 但猫当然不会听他的。 在久世闭上眼睛自我反省的这段时间里,猫又对着手机捣鼓了起来。久世悄悄睁开一只眼,从手指缝隙里看出去,见猫似乎是在修改最后一张照片。它的侧脸那样认真专注,都不太像平时那只天真顽劣的坏脾气猫咪了。久世多欣赏了一会儿,在猫抬头之前重新闭上眼,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好了。”猫拍了拍久世的胳膊,示意他来看。久世依言睁开眼,见到了一张奇怪的照片。 还是那张照片的修改版。是他的猫——但又不是猫了,是人的样子。头发眼睛全部是黑色的,五官也向着更似人的方向做了修改。面部轮廓变浅,眼睛形状也有些微调整。乍一看是样貌有些奇怪的人,但仔细看仍然能发现面容里残留有猫的样子。跟上一张图区别并不大,却又蕴含着微妙的视觉冲击,像是一柄小而沉重的锤子,持续地砸在某一根神经上—— 非常可怕。 久世猛地别过脸。他大口地深呼吸着,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猫察觉他的异样,惊讶地看过来。 “没什么……”久世说。他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虚弱,显然猫也听出来了。 “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好。”猫茫然地看看他,又扭头看看屏幕,“这张照片——” “你知道恐怖谷效应吗?”久世打断道。他不想听猫再提起那张照片。他抑制住冲猫大吼大叫的冲动,生硬地引开话题。 猫显然没听过这个复杂的专有词。 “是说……非人的东西和人的相似度,与人对它的观感,两者之间的联系。拿机器人来举例的话,在非常不像的时候,譬如说,一个工业机器人,只有机器臂和动力装置,人一般不会对其有特别的看法。” 久世在这种刻板的叙述中,渐渐找回了节奏。他继续道:“如果稍微有了一些相似,比如说《瓦力》那个电影,有眼睛、手臂、身体,和发声器官,但又明显看得出差别的机器人,人会觉得有些笨拙与可爱。如果已经跟人类一模一样、在任何意义上都无法区分,那么人们会把它当成人,对它的好感度跟对普通人差不多。这些都是很自然的。 -- 第32页 “但在‘一模一样’和‘稍微有一些相似’之间,还有一个程度,是乍一看很像,仔细去看却是可以分辨出的非人类——” 久世讲到这里,声音哽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比如说,极其逼真的木偶和蜡像……很多人看到便会觉得毛骨悚然。对那些‘很像却能分辨出是异类’的,人们的平均好感度会骤降到负值,感到恶心、嫌恶、憎恨……这个好感度骤降的效应,被机器人专家森政弘称为‘恐怖谷效应’。” 久世不自觉地加快了呼吸,他感觉到心跳在变快。若不是猫在此刻提起,他没想到自己会把这个概念记得这么深刻。 猫看起来还是不明就里:“好像有听说过……但这个不是说机器人和尸体的吗?跟这张照片有什么关系?” 它侧过头去,试图找出那张照片有任何可能的不自然之处。这样的动作直接将照片暴露在久世的视野里。他猛地抽了一口气,感到浑身发麻。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起一线尖锐的疼痛。他几乎无法自控地向前瘫倒,两手紧紧抓住书桌的边缘。 猫很快发现了久世的不适。它怔了半秒,立即关掉了屏幕,反身担忧地搂住了久世的身体。猫是温暖而可爱的,但久世无法忘记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怀里这只猫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那张照片的细节。他感到一阵反胃。 “你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人呢……” 久世埋在猫脖颈处,喃喃自语着。猫的怀抱僵硬起来。久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们同时沉默下来,理智与恐惧反复拉锯着,在久世脑子里搅拌出尖锐的疼痛。久世尽力不去推开猫的拥抱,却无法抑制住心里的负面情绪。泥潭翻涌,那些痛苦凝成了尖刺,尽数指向猫。 为什么猫不能就待在进入恐怖谷之前那个似人而明显非人的、有些可爱的安全区,让久世明确知道彼此不同?为什么一定要用猫的身份进入人的世界、破坏久世好不容易设下的界限?久世有哪里还做得不够好吗?他已经予取予求,他可以无限包容、无限溺爱,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它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人呢? 猫的身体很暖,但久世感觉到冷。 第17章 丹尼阅读着自己记录在笔记本上的测试结果。 他给医生看了二十张不同的影视明星照片。在医生眼里,所有典型东亚人样貌的影视明星都是人类,他甚至认出了他们的名字。而其他照片里,但凡相貌接近高加索人种的影视明星,包括一个其实是日意混血的好莱坞演员,在医生看来全部是猫。 哦,除了本·阿弗莱克。他被认成了猎豹——为什么不是花豹? 丹尼漫无目的地思考着。其实就算是花豹他也听不明白,他的日语还没好到那种程度。他能听明白“猎豹”还多亏了日语里这个词就是从英语借来的。而且那也根本不重要。花豹或者猎豹或者猫,反正不是人类。 这是种族歧视。丹尼愤愤地想。 丹尼很少听说过日本有针对白人的歧视。实际上,他脑子里对日本的印象,除了特殊服务产业发达之外,就是知名旅游地了。听说日本人日常抱怨来旅游的美国人不讲卫生和停车不守规矩——讲道理,丹尼认为双方都有问题。 不管怎么说,这些跟医生的认知失调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倒是某些白人至上主义者对包括东亚人在内的有色人种的歧视,跟医生的认知类似:非我族类,都不是人。在瘟疫后的这几年,那群人相当活跃。凭借这副高加索白人的漂亮脸蛋,丹尼在他们那里或许能拿到一份工作,但跟那些人为伍还不如当猫呢。他怕下一秒他们就要宣布丹尼的眼睛颜色不够纯粹必须立即饮弹自尽。 相较而言医生就可爱多了——不,他根本不该拿那些人跟医生相提并论。本质上,医生是个温柔且有趣的人。丹尼实在不明白他的认知失调的来源。怎么,世界上少之又少的逆向种族歧视者,就在这里被他碰上了一个吗? 丹尼此刻正坐在医生的床沿。从二楼的窗子看出去,雪原比之前延伸得更远。雪原尽头,山像木头围栏一样参差排列着,太阳正朝着那个方向落下去。今日晴朗无云,天色变化极其瑰丽,暗金色的镶边与雪白山脊相得益彰。但丹尼无心观赏。他将视线转向床上。 医生即使在睡觉时也眉头紧锁,眉心肌肉挤成两道浅浅的竖线。再往上去,额头上有是一浅一深两道抬头纹。有时候丹尼很好奇为什么医生会有抬头纹。他差不多是丹尼熟悉的人里个子最高的一个了,目测有6英尺4英寸以上,比被他说成是猎豹的本·阿弗莱克还要高。医生个子这么高,还能仰视谁呢?他抬头看的,在更高处的,是什么? 怪人。 丹尼腹诽着。在雪地车祸那天,他就如此评价医生。时至今日,过了将近两个月,他对医生的认知仍然没有进步。谜团越来越多,丹尼几乎应接不暇。 但丹尼喜欢他。没办法,他爱他。丹尼将这种情感怪罪给与世隔绝的冬日,前一任的变态主顾,暌违的主动学习与成就感,仅有的交流对象,新鲜感,吊桥效应,斯德哥尔摩,等等等等。他甚至怪罪医生卧室墙上一根钉子留下的裂隙,因为医生在旁边用油性笔写了一行小字:“X年X月X日,第一次使用无绳自动锤,大失败……” 丹尼怪罪一切,然而他也只能怪罪,并不能改变。他自认任性,但他无法比爱更不讲道理。 -- 第33页 爱有多不讲道理?就是两个小时前丹尼刚刚整理完医生的呕吐物,擦完医生的嘴角,怎么想都该觉得恶心又疲惫的时候,他居然还想吻他。 医生的崩溃来得毫无预警。 当时医生在书房看丹尼修改的自拍照。丹尼的计划进行得好好的:他的歪门邪道意外地有效,让他了解了医生将他当成猫的关键点。但医生忽然情绪失控,颤抖得几乎坐不稳,最后甚至还吐了。他看起来那么悲惨,丹尼都没心思追究那句“你为什么要做人”。 他把医生扶上了二楼(考虑到体型差,“扶”这个动词指的其实是“牵”),劳心劳力地把对方哄睡了,又下楼清理一片混乱的书房。回到卧室后,医生面颊上的潮红和体温令丹尼不安。他于是取了一次医生体温,偏高。丹尼拿了张湿巾,帮他拭去额上的汗水与嘴角呕吐留下的污渍。说实话,那气味相当难以忍受。 但丹尼仍然吻了他。蜻蜓点水的、一触即分的吻,比起情/欲,更像是安慰。医生根本没醒,丹尼安慰不了他。他安慰的只能是忧心于医生安危的自己。 ——丹尼才不肯承认这一点。 两个小时过去,丹尼又给医生测了一次体温。这次读数正常了。丹尼把温度计放回原位。他很高兴看到医生有好几个不同的温度计,丹尼不必拿当初测自己肛温的那个温度计,一边尴尬一边纠结医生有没有把它洗干净消毒。 早在雪地车祸之后丹尼就觉得医生奇奇怪怪的。那种违和感体现在善意与恶行的交锋,就仿佛医生完全意识不到他对待丹尼的方式有问题。雪地车祸使丹尼改换思路相信医生没有恶意,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医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甚至真想过给丹尼绝育!两人间截然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让丹尼花了很久摸索。直到绝育话题和肛温事件那几天,丹尼才真正确认医生嘴里的“猫”不是情趣也不是性癖,更不是文化差异,而是认知失调。 丹尼不是学医的,也没有修习过心理学——实际上,丹尼连大学都没上过。但那不妨碍他知道医生不对劲儿。医生疯得太明显,如果丹尼之前不是在特殊行业,他应该能更早地看出来。 “不是人”这个概念在丹尼这一行相当常见,他的前主顾就是觉得干他们这行的不算人,随便破坏了行规给丹尼用药,还留下了难以愈合的鞭伤。那些人其实知道丹尼和他的同伴们都是人。他们把丹尼称作猫,让他戴上动物的配饰模仿动物的行动,禁止说话而要求使用动物的叫声,性/交时使用动物的姿势与相应等比放大的道具,甚至在同时播放动物交配的影像。他们因掌控欲而将人物化,剥离人格、抹去灵魂,并享受随之而来的优越感。他们物化的理由是“物”能被人拥有、滥用、操纵。那一切都是关于性/欲和权力的。 可医生的“不是人”跟这不同。一方面,他是个好人,懂得尊重。他救了丹尼,并且因为大雪封山丹尼不得不像寄生虫似的寄宿在他的房子里,甚至他们还有纯粹暴力冲突时最为致命的巨大体型差距——这象征着权力的三点要素,医生在丹尼学会说日语后,一次都没有使用过。他用爱给丹尼赋权。他与丹尼的交流方式是对等的,哪怕丹尼在他眼里只是一只会说话的猫。 另一方面,医生比那些人还糟糕,他是真的从生物学意义上就认为丹尼不是人。他以关心猫的方式关心丹尼,给他准备猫会喜欢的各种物件,甚至对丹尼的投怀送抱也无动于衷。要是丹尼稍微自卑一点,怕是真的要以为医生对他没意思了。 丹尼不知道该怎么纠正医生的认知问题,但他知道,有些伤口表面浅浅一道却迟迟无法愈合,一般是因为里面已经感染了。 他得追根溯源。 医生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说是傍晚,山区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丹尼打开灯坐在窗口,对着之前做下的笔记写写画画。他有一些计划,但都不是很好操作。有鉴于医生当面呕吐晕倒的前科,丹尼不太敢直接下手。在丹尼眼睛里,医生的形象已经从最初稳重固执的山化为了自己手掌心的玻璃球,他得小心轻放。 在写写画画的间隙里,丹尼偶一回头,便对上了医生望过来的视线。他像是已经在那里看了很久,见丹尼回头,便自然而然露出一个笑容。真奇怪,丹尼见他笑没有一千次也有五百次了,此刻乍然看到,仍然感到有电流从天灵感贯穿到脚底。 不准示弱!丹尼如此要求自己。他向着医生走去,坐在床沿,问道:“还好吗?” 医生点了点头,掀开被子站起来。丹尼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动作移动。操,争气一点。丹尼想。他觉得自己各个意味上都很迫切。他需要解开医生的谜团,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地,最好是赶快地。 这股迫切催促着丹尼行动。他得忙起来,不然胡思乱想就会让他的脑子爆炸。丹尼四处张望着,忽然看到了医生的手机。他让医生帮他打开了浏览器搜索页,笨拙地开始打字。 “你想查什么?”医生问道。 丹尼其实还没有想好搜索的关键词。他对网络本来就不算熟悉,到了医生家,只能看日文网站,更是兴趣缺缺。因为用不上,丹尼的日语阅读比口语差劲很多,不会看汉字,假名阅读速度也比较慢,对网络语言更是一窍不通。况且医生对他基本上予取予求,丹尼有需要时都是直接拜托医生帮忙,现在轮到自己动手,的确有些不习惯。 -- 第34页 医生的浏览器和默认页面都是丹尼从未见过的,设计繁杂花哨,看得他眼睛疼。丹尼一边回忆着假名拼写,一边回答道:“找网上的咨询。” 丹尼比了比自己的脑袋,忽然觉得不合适,又改成比医生的脑袋。医生顶着额头上的食指,发出极其怀疑的声音:“哈?” “接受电话咨询的那种。”丹尼努力寻找着合适的日语词汇,“电话……热线?” “热线电话?” “对!” “……我来吧。” 医生接过了手机。他一边帮丹尼搜索,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丹尼看得出来医生心里的疑惑。他可能在想丹尼有什么心理问题吗?除了疯狂想做人之外……话说回来,在医生眼里他是一只猫,那他可能也在思考猫应该能不能适用人类的心理学那一套吧…… 丹尼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想笑。他努力绷住表情。不太成功——医生看起来更忧虑了。丹尼干脆笑了起来,他问医生:“怎么样?有合适的结果吗?” 丹尼的视线落在搜索结果页面上。他阅读速度实在太慢,医生干脆帮他总结起了搜索结果。显而易见的,周围30英里基本没有住户,而最近的镇子上也没有心理医生这么专业化的职业。电话咨询倒是有不少,但符合语言要求的时区不对,符合时区要求的又存在语言问题—— “等下?”丹尼觉得这也太难以理解了,他打断道,“什么叫时区不对?日本好像没多大啊,为什么会有跨时区的问题?而且语言问题是指什么?我的日语说得不太好,但也差不多能交流的吧。” “可是镇上不说日语的。”医生耐心解释道,“除了我家之外,这里都不讲日语。” 丹尼被弄糊涂了:“……日本不讲日语吗?不是,等下,这里是日本吧?” “当然不是,日本可没有这么多的猫。”医生奇怪地看向他,“我说过了吧,镇子上都是猫。这里猫的数量比人数要多得多哦。” 丹尼眼角的肌肉狠狠一跳。 他从被医生捡到开始就没有见过别人。冬日大雪封山,他没有去过镇上,甚至也没见过其他人造建筑。而医生样貌是典型的亚洲人,这间房子里从书柜藏书到电脑手机网络里一切文字都是用的日语。他因此下意识认定了这是日本。既然是日本,丹尼便放弃了进一步思考他在哪儿这个问题,反正他哪儿也不认识。 丹尼此前住在美国南部的佛罗里达,但他很确定前主顾已经把他带出了佛州。或者已经出了美国——谁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呢?反正丹尼那时候意识不清醒。他有印象他们换过一两次交通工具,海关就记不得了。他的护照一直放在随身的包里,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他偶尔好奇自己究竟是被偷渡进来还是被申请了医疗豁免,但毕竟丹尼之前没出过国,不知道入境审查是怎样的,多想无益。“这是日本”的概念先入为主,丹尼从未仔细思考过其他的可能。 但现在,医生告诉他,这里不是日本。医生还说,这里有大量的猫。丹尼已经知道医生的认知里的猫实际上指的是什么。 丹尼想起了他们关于猎人执照和伐木证的对话。那时他只以为世界各处都是如此规定,根本不曾有什么联想。现在回忆起来,连这种证件名称都能对得上,难道他还在美国吗?丹尼感到一阵恶寒。他开始后悔之前因为语言障碍和医生首页过于花里胡哨的雅虎网站而没有好好研究上网。 不可能。丹尼想。 他指使医生帮他打开地图。医生的地图默认显示的首页是日本宫城县,点一下右下角所在地的小图标,画面便从城市变成了山地。首先入眼的是陌生的片假名地名,并不能拼出有意义的词汇。丹尼连点几次缩小,屏幕的地图视野里出现了山,山,和更多的山。继续缩小,终于出现了更多的地名。都是陌生的,无法轻易拼读出来,但丹尼认出了右下角的那个单词。 黄石。 “再一次。”丹尼要求道。 这次,一条州际交界线出现在他视野里。上方是蒙大拿,下方是爱达荷。久世家门口的道路早就消失在地图上,连30英里外的镇子也变成了一个没有形状的小点,只有他们所处的群山,在两州交界处淡然矗立着。 他们的确身在美国,在佛州两千英里外,世外桃源的爱达荷。 电光石火间,丹尼想通了很多事。他怎么会如此愚蠢,错过这么明显的线索,浪费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丹尼早该明白的。他该明白医生为什么离群索居,为什么明明是有前途的医生却从来没有业务,为什么对自己学日语这件事如此热情;他同样明白了为什么医生讲到恐怖谷效应时会那样恐慌。 在丹尼出现之前,在三年半之前,瘟疫横行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医生不会讲英语,用一副东亚面孔,独自地来到美国。那一年,他抵达的不是世外桃源的爱达荷,是永远深红的爱达荷。 医生没有种族歧视,他是种族歧视的受害者。 第18章 在冬日的深山里,一切都是寂静的,圣诞节的来临也同样无声无息。 丹尼最近一直待在书房里。他之前一直不怎么喜欢上网,部分原因是家庭教育和耳濡目染,部分原因是没必要和嫌麻烦。然而自从意识到他们身在美国,丹尼就忽然有了斗志。 -- 第35页 他花了大量时间在网络上,主要内容是登陆邮箱联络认识的律师,密谋如何把前主顾告进监狱顺便大赚一笔——别意外,丹尼的确没钱雇律师,但社会精英往往更有奇怪的癖好。又或者说,他们有足够的钱实现他们的癖好。丹尼不是他们的朋友,他是他们的癖好。他有足够的理由结识他们。 即便如此,只有那么一两次的特殊情况里,丹尼的主顾能像同这位律师一样,变成他的朋友——你不能随便在大街上交朋友。同理,你也不能随便在主顾里给自己的私人电话。除去刚开业那阵子的生疏,丹尼对待工作一直很专业。他只是希望自己能专业在更体面一些的工作上。 除开这段密谋之外,丹尼的生活重心放在了追查医生的事上。 医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英文搜不出任何结果,日文也只能搜到入学和毕业记录。对此,丹尼早有预料。他觉得医生不是那种知名人物——医生的待人处事里没有那种自我意识。反倒久世的爷爷,是个当地小有名气的日裔美籍画家。 实际上,医生从来没有提过爷爷的全名,丹尼能查到这里,单纯是因为他做了坏事:他偷看了久世的抽屉。几个大大小小的笔记本和信封堆成两摞,就放在书桌抽屉里,没有上锁。丹尼打开阅读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蓝胡子的新娘。 说不定会看到可怕的事。丹尼想。 他大概有一半是认真的。 不是说丹尼真的忘记了圣诞节这回事,但他的确沉浸在希区柯克式解谜中,错过了苹果派的出炉时间。等医生端着一盘半生的苹果派进来询问那是不是丹尼的作品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又暴露了。 医生当然发现了丹尼阅读的材料是自己从前的课程笔记。这件事是第二次发生,丹尼有八成把握医生不会生气,但他还是感到紧张。丹尼想转移话题。他端过那盘苹果派,从医生腋下挤出房门,放回烤箱试图抢救一下。 “你在读我的笔记。”医生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开口。他的声音并不如他的用词那么严肃,“我很庆幸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你这个隐私小偷。” 丹尼立即凝固在原地。 “我只是想了解你。”他尴尬地回答。 “我?”医生意外道,他挑起眉毛,“你想了解什么?直接问吧。” “想问你搬来这里之后的事。”丹尼说。他若无其事地打开烤箱门,把烤盘放回去,假装自己没有偷偷去瞥医生的表情。丹尼的手指在发热管上磕了一下,他“嘶”地一声收回手,然后发现烤箱是冷的——他在书房里走神足够久了。 医生笑了起来:“你问吧,别折腾那块苹果派了。” 丹尼更加尴尬了。他把烤盘推到一边,面对医生。他的视线探究地落在久世脸上,但很快移开了。丹尼不确定这是不是个询问的好时机。圣诞节,他们应该过得更开心一些。 “说说看?”医生追问道。 这是你要求的。丹尼想。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是从日本移民过来的吧?三年多前……也就是那场瘟疫前夕。” 医生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你的爷爷,他是日裔美国人吧?在妻子去世后,他独自搬离日本定居在这里。而你从小在日本长大,却跟爷爷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博士毕业后,也为了照顾他来到美国。后来,他在那场瘟疫中去世了……”丹尼说到这里,暂停下来看医生的反应。这场谈话不是为了戳医生的伤口,他不想令医生难过。 “不是瘟疫,是肺癌。”医生平静地说。 丹尼点了点头,并不感到意外。瘟疫中最混乱的那几个月,没有医生可以动手术,床位和人员同样短缺,丹尼记得自己拔智齿的计划也推迟了一年。但智齿和癌症是截然不同的。他不知怎么安慰医生,只能拍了拍他的手臂。医生按住他的手,示意他继续。 丹尼于是继续讲述自己的推断。他试图找到一种柔和的说法:“那个时期……对任何人都非常艰难。对移民尤为如此。你匆促地来到这里,却因为亲人去世和时局陷入了很大的困难。并且你不会讲英文,无法融入——” “哈?等等,你在说什么啊?”医生打断了丹尼的话,他皱起眉,不赞同地看向丹尼,“喂,旭川医科虽然不是什么一流好学校,但也不可能不教英语的喔。因为爷爷在这里,我的英语可是认真学习过的,哪怕有口音,也不至于差到‘不会讲’吧。” 丹尼这下愣住了。医生的回答与丹尼的预期截然不同。医生会讲英语?那在丹尼学日语之前,他们为什么无法沟通?哪怕存在口音差异,也不应该完全不能互相理解。 “你确定吗?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丹尼用英语说。他紧紧盯着医生,试图看透他的心理活动,但医生只是轻松地笑了起来,说:“你别‘喵’啊。虽然猫语和英语对我来说都是外语,但我听不懂‘喵喵喵’的。” 什么意思……丹尼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医生的逻辑非常合理。医生的爷爷是美国人,医生自己也受过高等教育。他怎么可能不会讲英语?哪怕讲不好,至少能听懂几个单词。但事实是医生根本听不懂英语。丹尼只要开口讲英语,在医生耳朵里就是喵喵声。 丹尼陷入了矛盾中,而医生显然在丹尼说出“你不会英语”这句话时便不把丹尼的见解当真了。见丹尼陷入沉思,他玩笑式的握住丹尼的肩膀摇了摇,催促道:“醒醒,苹果派?” -- 第36页 ……好复杂。丹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医生说得对,还是先做苹果派吧。 医生也有圣诞节的概念,晚餐准备得格外丰富。 丹尼花了一下午时间,一边上网查一边对照记忆里的菜谱,做出了一生心血凝就的苹果派。堕落为网瘾少年后,他找到了好多像这样网络菜谱。丹尼将它们统统打印出来,在案台前放成一叠。他正准备再挑一张接着锻炼厨艺的时候,那叠菜谱却被医生高高端了起来。丹尼伸手去抢,医生仗着身高,好整以暇地将整叠菜谱举到了他够不着的位置:“够了够了,再做我们要吃微波炉餐吃到新年了。” 那为什么不是医生把他的菜取消?丹尼愤愤不平地想道。他像童话故事里那个够不着枝头苹果的狐狸似的跳脚,又介于白天的事故自知理亏不敢直接反驳医生,只好用英语大声咒骂起来。他自己觉得声音里的愤慨很明显了,但医生竟然没心没肺地在一旁笑。 “你笑什么?说不定我在骂你呢?”丹尼没好气问道。 医生又笑了:“就算那样也没关系,我听不出来啊。只觉得你喵喵叫的时候很可爱。” 丹尼一怔。 “干嘛?害羞了吗?”医生笑道,他敲了敲桌子,“回神,你想要喝酒吗——啊,你可以喝吗?” 丹尼当然可以喝酒。在达到法定饮酒年龄之前他就喝吐过很多次了,那都应该算成是职业伤。但丹尼知道医生指的不是合法饮酒年龄,而是“猫”能不能喝酒这件事。他都懒得反驳了。 医生买的是啤酒。一提十二罐,刚刚从冰箱角落拿出来,金属罐的外皮上凝结着冰凉刺手的水滴。丹尼开了两罐,在一对玻璃杯里各自倒了半满。他举起自己的杯子,向医生做了个敬酒的手势。 医生拿起另一杯。玻璃杯的杯沿相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丹尼用英语回答。他知道这句话在医生耳朵里只是喵喵声,但他就想这么说。他咽下杯中的啤酒,单手托腮,在桌上食物的热气里,凝视着医生仰头饮酒的侧颜。丹尼从前对东方人有些脸盲,觉得他们都长得相似。中餐外卖里的中年人都长得一模一样,大学附近的年轻人也长得一模一样,甚至泳池里的ABC,他们的笑容也是一模一样。 但医生是不同的。丹尼不记得这种不同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东方人高大得可怕,又或许他后来才发现医生面容上的棱角,那些风霜雕琢的细节。又或许两者都有,是他的印象在逐渐变化。现在,丹尼看着医生,知道他永远不会认错这个人。他不需要更多确认了,丹尼只需要再多一点点努力。 丹尼笑了起来。他抢过医生的酒杯,将自己的推过去。医生疑惑地看向他。丹尼从齿列间缓缓探出舌尖,在杯沿轻轻一舔。他很擅长这种事。医生不会被他引诱,但丹尼不介意。就像一只天堂极乐鸟求偶,张开尾羽既是吸引,也是用这种方式表现自己被吸引。他看着医生用丹尼自己的酒杯饮下啤酒,侧脸在灯下微微泛红。 医生切下两块苹果派,分发到两人的盘子里。丹尼没有提醒那是饭后甜点。此时此刻,他愿意被糖分溺毙。 这个圣诞夜没有圣诞树、花环、火鸡、槲寄生或者冬青。丹尼一无所有,当然也没有什么可以当做圣诞礼物赠予医生。他倒是收到了来自医生的圣诞礼物:一个皮质的猫项圈——虽然非常精致柔软,没有铭牌也没有驱虫草,极力装扮成是普通装饰品的样子,但那就是个猫项圈。还有猫铃铛。 这是个糟糕透顶的圣诞节。 丹尼瞪着那个猫项圈。医生早在拆礼物环节之前就回到了楼上卧室里,丹尼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会生气所以提前躲开。他撕掉包装纸,手指从光滑的边缘滑过,打开环扣,将项圈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铃铛随着丹尼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丹尼步上楼梯,边走边脱下/身上来自医生的尺码过大的服饰。衬衫不用解开扣子,直接套头脱掉了。休闲裤更是轻松,扯掉皮带便沿着笔直的双腿如流水般褪下,在地上堆着两圈涟漪。他将内衣甩在医生的卧室门口,推门而入。 医生正背对他整理床铺。听到声音,他回过头,然后便睁大了眼睛。医生明显被丹尼的打扮吓了一跳,退开一步,小腿磕在了床沿。丹尼才不在乎那些。他关上门,不顾医生疑惑与心有余悸的表情,径自坐上了医生的床。 “你的圣诞礼物,”丹尼说,“是限时12小时的一只猫。” 他调整了一下状态,发出一声柔软的猫叫声。这项技能没有因为两个月的离群索居而生疏,“喵”声听起来很是逼真。职业上,丹尼扮猫是很有心得的,可现在,他在医生面前扮猫,却没有从前那么自在。不知怎么,仿佛总有点儿羞耻。 医生很惊讶也很茫然。他看着床上的丹尼,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丹尼笑了起来。他把整齐的被子踢掉半截,翻身躺了进去。见医生没有反应过来,丹尼便模仿起猫的动作,不张开手指,而用整只手掌在床垫上拍了拍,发出催促的喵喵声。 医生的慌张与不知所措简直是肉眼可见的。他怔在原地,等丹尼又催促一遍,才迟疑地走上前去,僵硬地坐在床边。过了片刻,丹尼听到医生清了清嗓子。他等待着医生说话,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医生安静地熄掉灯,躺在床铺边缘,离丹尼最远的位置。 -- 第37页 丹尼相当从容。他用猫咪捉鱼的耐心等候着,直到医生终于坚持不住僵在床缘那个别扭的姿势,翻了个身,向丹尼的方向靠近了几寸。不错。丹尼想。他侧身偎进医生的怀里,安静片刻,开始用指甲轻轻抓挠他的手臂。 “喂——” 医生想要抗议,但丹尼抢在他说话之前开了口——他慵懒地“喵”了起来,就像只在抱怨没能得到关注的猫咪。他的叫声婉转缠绵。过了一会儿,丹尼感觉到医生的手慢慢环过来,放在腰间。起初只是僵硬地触碰,渐渐地,医生贴近了丹尼,他们变成了两只重叠的勺子。医生的呼吸吹在丹尼后颈皮肤。有点痒,但丹尼忍了下来。 这12小时,是丹尼医生的礼物,也是他给自己的缓冲。他不会在圣诞节提起会让医生伤心的话题。丹尼蜷在医生的怀抱里,想起晚餐前他的话:“就算那样也没关系,我听不出来啊。” 是的,只有能听懂的侮辱与作践会刺痛心灵。全部当成喵喵叫的话,反而会觉得有趣。把那些歧视者全部当成非人的动物,认为它们不懂得礼貌,没有社会性,就能够不受恶意的侵害。人类是不会在意家猫是如何咒骂他们的。 医生在来到美国前,心中存有美好的幻想。他与爷爷的亲密联系让他对这个陌生国度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会讲英语,接受过良好教育。医生对未来存有希望。然而他来到美国,却是在哪个充斥着憎恨与恐惧的时间。他遭受了爷爷离世的打击,又发现这片土地与其上的人民并不欢迎他。 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不欢迎”,让“医生”这个紧缺的职业也没有用武之地。又或者曾经有过用武之地,但现在已经用不上了,所以才失去工作回到这间深山中的房子里。医生别无选择,这种幻象是他仅有的自卫方式。 丹尼愿意让这幻象多停留12小时。 第19章 新年。 这个概念在久世印象里已经逐渐模糊了。搬来这里的第一年,爷爷刚刚去世,他焦头烂额地应对各种文书材料和周围的敌意,根本顾不上新年的事。之后两年,他试图重拾仪式感,可是久世没有家人可以团聚,也没有朋友同事共饮,当然此地更没有佛寺可以听钟声、没有神社可以做初诣。他最后只是在新年前夜对整个房子做了一次扫除而已。 但是今年,有了猫,久世决定做出一些改变。 他提前两天写好了庆祝计划,包括一系列的杂务与很多新年餐点——其中也有猫准备的份额。猫对于圣诞节时被剥夺的做菜权利很是不满,久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猫它的味觉有问题:那个苹果派,实在太甜了,仿佛在空口吃砂糖。 既然猫自己喜欢,还是随它去好了…… 久世把猫丢在厨房,自己去做新年扫洒。不止起居室书房和卧室,他决心这次要把车库和地下室也彻底清扫一遍。车库的货架上个月已经整理过,地下室却是将近三年没认真打理了。久世推门而入,打开吊顶的灯光,能清晰看到空气中浮游的尘埃。 他戴上手套和口罩,整理好眼镜,接通了吸尘器的电源。 吸尘器声音太吵,猫下楼时久世根本没察觉。直到猫推门而入,被好像龙卷风一样四处纷飞的灰尘呛得大声咳嗽起来,久世才注意到猫的到来。 “……是有多久没打扫过了啊?”猫用衣袖遮住口鼻,瓮声瓮气地问。 久世尴尬地杵着吸尘器站在原地,被自己的猫问住了。猫正好在他打扫的中途、一切都乱七八糟的时候进来。久世跟储藏室一样灰头土脸,连个借口都找不到。 太羞耻了……他想。 猫显然也不是真的想等一个回答。它走进地下室,视线落在打扫时被掀起的雨篷布上。雨篷布下堆积着如山的杂物,似乎最初也曾经好好整理过,却不知何时像雪山一样塌陷了。一眼望过去,能看到秋千的绳子和烧烤架的支脚缠绕在一起。 猫在杂物堆里翻了翻,捡起了一个鸟架:“你养鸟吗?” “爷爷养过。”久世回答,他接过那个鸟架,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再还给猫,“金刚鹦鹉。你知道这种鹦鹉吗?这么大一只。” 久世比划了个长度。对于一只鹦鹉来说,是真的很大。久世印象里,但凡它出现在聊天视频里的时候,总是能把镜头完全占掉。久世记不起那只鹦鹉有多大年纪了。好像他有记忆开始那只鹦鹉就在爷爷身边。鹦鹉长得花花绿绿的,爷爷也经常穿得花花绿绿的,都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 “都说鹦鹉可以活到八十岁,爷爷有时候还开玩笑说以后要把它作为遗产送给我……可是那年夏天,一只野猫从厨房窗子跳进来,把它咬死了。”久世说,他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真正对猫有了可怕与粗野的负面印象。 “爷爷说那只野猫也不大,不算尾巴可能还没有鹦鹉长,但非常凶。鹦鹉养在家里,从来没有打过架,明明那么大个子,却什么都不会,跟野猫比起来,连逃跑都不够快。野猫来的时候它应该很害怕吧,想往高处飞,但起居室只有这么高……爷爷发现的时候,整个起居室都是花花绿绿的鹦鹉毛。” 久世现在都还记得爷爷当时的自责。他再也没有养过别的宠物。久世宽慰他不是他的错,但是谁的错呢?或许那只野猫也只是不想饿肚子。它不知道只要开口爷爷就会提供食物,而不必杀戮。又或许那只野猫单纯是喜欢杀戮。谁知道呢。 -- 第38页 久世望向面前这只猫。 猫看起来很惊愕,还有一些难以辨别的情绪。它没有发表评论。气氛有些凝重了。久世想或许他不该说猫杀死鹦鹉的事,但那确实发生过。猫是残忍凶恶的生物。他不喜欢猫,只有这一只是特别的。 久世决定引开猫的注意力。他拍了拍雨篷布,换了个话题:“你想再看看吗?应该还有些有用的东西。春天化雪后,可以放一些去后院。” 其实他也不清楚那一堆杂物里到底有些什么。爷爷入院那个冬天收起来之后他再没有清理过,巨大的雨篷布盖住了所有的回忆。印象里,爷爷的后院每个季度都不一样。园圃与短暂而万物新生的春天,灿烂的夏天有傍晚夕阳中的烧烤架,秋天是葡萄酒和藤萝爬架,还有冬天,冰冷寂静然而最为瑰丽壮美的冬天…… 明明同样是独居,为什么爷爷可以那样热情地维持一个家呢?久世至今想起,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他做不到。光是活在这里,就已经耗尽他的全部力气了。 耳边传来哐当哐当的声响,是猫正试图从杂物堆里解放那个户外秋千。秋千绳从烧烤架的支脚上解下了,可秋千支架又勾在了藤萝爬架上。爬架顶端还牵着一截不锈钢的短梯,看起来像是泳池用的那种——他家没有泳池的吧?爷爷不会闲到挖了个泳池又填上吧? 久世放下吸尘器,帮着猫艰难地把秋千和其他物件拆分开。猫将秋千架就地搭起来,系上绳子,看起来跃跃欲试。久世把猫拦下来,重新拧了一遍螺丝。他还没完全退开,猫已经一个助跑跳上了他的背,双手搂住久世的脖子。久世被它吓了一跳,但猫在他耳边畅快地大笑,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猫在久世后颈蹭了蹭作为感谢,然后从久世的后背爬上了秋千坐椅。久世轻推了一把,松手时,连接处的铁锈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受限于储藏室的空间,秋千只能小幅度地晃荡着,猫的脚跟随着每次晃荡在地面踢踏,但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介意。 “你的爷爷非常有趣。”猫说,声音听起来相当快活。 “是啊。”久世说。他望着这只猫的自娱自乐,忽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它。如果他也是那样有生活情趣的人就好了。猫在这里的时间不会那么无聊。它可是一只猫,却一直只能陪着他待在书房里。他记得猫被困屋顶时跳入雪堆那样快乐,他也记得那次丢弃圆木时猫在野外的兴奋。 久世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收拾好猫刚刚翻出来的后院家具,在心中设计着未来的计划。 不知什么时候秋千的嘎吱声已经慢慢停了下来。久世抬头看过去,见猫正站在储藏室深处一道小门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走向猫,它显然也听到了,回头向他露出询问的表情。久世向它点了点头,猫于是推门而入,感应灯闪烁几次,洒下黯淡的光芒。 室内是十几个巨大的木箱。久世看着猫眼神里快要溢出来的好奇,笑了笑,主动打开了一个。木板下露出了一张巨大的塑料质感的白纸,角落贴着标签。沿着标签伸手去摸,能摸到其下油画框架的边缘。 “是爷爷的作品,”久世说,“装裱后在这里封存。有展出邀请时,我要把把画送到城里,做好保护措施再寄出送展。平时也要定期确认状态,是不是需要光油保养之类的。这间房间的温控和湿控都是特别设计的。” 猫听得似懂非懂,一脸敬畏地绕着木箱子转了一圈,都不敢伸手去碰。 久世看得好笑:“不用那样……没那么厉害,爷爷不是那种传世的画家。他的画只是在日裔美国人里稍有名气,这三年里一共只送展过四次而已。” “我知道,但那也很厉害。”猫说。它盯着标签上的缩略图,试图从里面研究出油画的样子。那副样子非常可爱,久世几乎想当场撕下那层油纸了。可惜刚刚打扫时外间扬尘太多,不是打开油画的好时机。 “新年后,我会做一次油画养护。你想看吗?”久世说。当然那不是他的原计划,但猫不必知道。 猫显然对一切未尝试过的新鲜经历都极感兴趣。它痛快地答应下来,还提前跟久世约定了时间,生怕跟油画展时间冲突。久世只好跟他解释最近还没有油画展的邀请,还特地向猫展示了自己的日历——重要事项那一栏,只有四次画展的记录。 “你留在美国,是为了帮爷爷处理画作吗?”猫问道。 “是的,”久世顿了顿,决定说实话,“我觉得……生前没有照顾好他,现在就必须要留下好好处理他的画。” 猫点了点头。它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一圈木箱,久世也跟着它环顾四周。 相比外间储藏室的灰尘密布,这间收藏室干净又整洁。久世会将一切定期打扫。收藏室里十几个木箱,除了三箱是画作,其余木箱里是爷爷收藏的录像带和书籍。爷爷的书曾经多到书房都放不下的程度,他把其中英语的部分都清到了这间收藏室。久世的英语不算太坏,但他基本不用这门语言。既然他所有的阅读需求都能被母语的网络满足,为什么还要用英语呢? 久世没有读过爷爷那些书。他随手打开了一个装书籍的木箱,原本只是想将爷爷的收藏展示给猫看,没想到猫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封便露出了相当感兴趣的神情。它翻找一会儿,拿起一本杂志似的薄册子,就那样倚在收藏室的门口翻看起来。 -- 第39页 “你看得懂英语?”久世惊讶地问道。 猫抬起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但还是向他点了点头。 “那你会说吗?”久世好奇道。在他的印象里,这只猫只会喵喵叫和说日语。 猫的表情更加复杂了。它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站直身体,把书放回木箱里。久世还等着猫的回答,猫却只是径直从他身边擦过,回到了灰尘密布的储藏室外间。它拿过靠在墙角的吸尘器,接通了电源。 轰鸣声立即再次充斥整个地下室。 久世觉得猫并不是想帮忙,它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到了新年夜,当天延绵一周的雪还在簌簌下,入夜后,却反而放晴了。久世和猫围炉夜话,吃完新年锅子,身上便冒出了一层细密的热汗。如果是还住在父母家的时候,久世得准备次日凌晨的新年初诣,现在就该睡了。但这里当然没有初诣。久世起身抻了个懒腰,随手抓起两罐啤酒,邀请猫出门逛逛。 锅子的温度还在身体里。在室内时,好像整个人浸泡在温泉的白汽之中,头脑也是昏昏沉沉的。出门在雪地走一圈,才终于从云端降落到地面。久世仰头灌下一口冰凉的啤酒,瞬间打了个激灵。 “酒鬼。”猫嘟哝着。它最近沉迷网络,也在雅虎首页的新闻栏里学到了一些非常口语化的词。久世时常被那些过时的时髦词逗笑。猫说他酒鬼,但其实猫喝得并不比他少。考虑到猫大概只有他六成体重,这只猫要比他能喝多了。 久世又仰起头,将啤酒罐倾倒在嘴边。这一次,没有啤酒落进嘴里。他晃了晃空荡荡的罐子。 猫在旁边窃笑起来,久世也跟着笑了。他扬手把啤酒罐扔到车库门口,小跑两步跟上猫,双手捧住了它的脸颊。冰冷的手冻得猫一声惊叫。猫恼怒地瞪着久世,他赶紧收回手引开话题:“脚冷吗?要不要背?” “这可不算道歉。”猫指责道,但它看起来也不是很生气,相反似乎是被逗乐了,“不行,背也是要气氛的。现在没有。” 猫挥舞双手做出“没有气氛”的手势。那样子非常可爱,在雪地反射的月光里,好像一只精灵。久世不由得联想起《竹取物语》里那位辉夜姬。他想着辉夜姬化为月光飞走的结局,一时有些失神,缓步落在猫身后。 猫很快察觉了。它停下了脚步回头张望,见到久世落在后面,便倒退着走到他身边,主动牵起了他的手。两只手都是冰凉的,谁也冻不着谁。久世摩挲着猫的指缝,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他们走过前院,踏上了水泥路。这段路上冬季没有公共服务,自然也没有人撒融雪剂,只有久世偶尔开着除雪车清扫出的一条小径。 猫走在前面,久世跟在身后。他望着猫的背影,说:“从那天地下室开始,你就好像有话要说。” “你看出来了啊……”猫侧过头,望了久世一眼,“我的确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是好时机。” “嗯?” “圣诞,新年,都不是好时机。”猫老成地叹了口气,停顿片刻,续道,“但什么时候才是呢?我感觉我只是在拖延。这不是我的性格。” “你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久世问道。 “你说呢?”猫反问。 猫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久世吃不准。 猫很警惕,不容易信任他人,一旦信任起来就会变得很甜蜜。猫有许多奇思妙想,天真又恣肆,任性抱怨的时候完全不讲道理,却也有着不讲道理的可爱。猫喜欢身体接触,喜欢甜得发苦的调味,对皮肤和美貌非常在意……像这样的话,久世可以讲上三天三夜。这就是猫的性格吗?似乎还不止如此。 久世没办法形容。猫是许多记忆许多事件许多触感与温度的叠加。他想,如果他是学文学的,或许能更好地概括猫。可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无业游医,他想不出足够精炼的语句。他能够在心里画出猫的骨骼肌肉内脏分解图。但那并不足以形容猫。就好像“左右”的定义,只有特定情境下、在这颗星球这个时间下,它才是有效的。 久世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哦……我也不太知道。大概就是直来直往,比较简单的性格吧。”猫停下脚步,转了个身面朝久世,“据说这行里这种性格还蛮受欢迎的,因为不记仇。但我其实也不是不记仇……单纯是不喜欢拖沓,想快些把每件事都了结而已。只有你,只是因为你……” 猫沉默下来。久世有些想知道它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他捏了捏手里的猫爪。 它抬头看向久世,说:“你改变了我。你真讨厌。” 久世却不觉得这只猫讨厌自己。他觉得它说这句话的口吻,好像它爱死他了。 第20章 圣诞新年就好像一段避世假期。从那之后,猫又投入到网络世界,并且逐渐变得焦躁。它长久地占用电脑,白天不说,连久世专用的夜晚时间也挤占了,害他只能用手机上网看新闻,连萌宠漫画的更新都看不全。久世某次向猫抱怨之后,猫给出了解决方案:把电脑还给久世,但抢走了久世的手机。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久世转向已经堕落成网瘾动物的猫咪,不解道。 猫烦躁地回答:“联络律师。” 久世震惊了。 这几周来,他关于猫咪世界最大的疑问,是一只猫为什么要用网络:难道说全世界的猫都会用网络的吗?它们社会性这么高的?现下得知猫咪之中还有律师这种职业,久世已经无法置评了。猫咪社会的复杂程度全方位超出了他能够理解的范围。如果猫真有这么厉害的话,就凭那种恶劣暴虐的习性和对人类社会的侵袭程度,居然时至今日尚未完成统治世界的伟业,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 第40页 久世的疑问堆成了小山。他确定猫有其中一半以上问题的答案,但显然,猫很忙,没空给他解释——是的。他的猫,很忙,没空理他。久世觉得自己可能是世界上最失败的饲主了。 猫甚至用他的手机给律师打了电话。卫星电话费用很高,但久世不介意负担。他比较介意的是他的猫在跟别人说话。猫用的是猫语,开口就是长长一串喵喵喵喵,间或还会在纸上作笔记。猫的话和笔记都超出了久世的理解能力,他在书房旁观着这超自然的一幕,目瞪口呆之余,也有些寂寞。 猫在跟别人说话。他好像有点嫉妒。 “嫉妒?”在久世提出这件事之后,猫反问道,“你嫉妒的是跟我说话的人,还是我呢?” 猫的事情不顺利,脾气也不像平时那么好,像一罐甜软蜂蜜,在寒冷时结晶凝固出尖锐的棱角。它的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到久世脸上,尖刻地发问:“是嫉妒律师跟我说话、夺取了我的注意力,还是嫉妒我能够对外交流?” 久世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地,他觉得猫变成了一只刺猬。那刺猬之前都是露出肚皮任久世抚摸的,这次却蜷起身体,像对付仇敌一样,用那些尖刺对准了久世。 他沉默着,猫也安静下来。 “对不起。”猫说。 久世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说得对。也许我是嫉妒你能够对外交流。我在看漫画、看新闻,但我的声音没有传达出去过……” 他也写订货和退货的邮件,也回复兄长父母还有研究室前辈们的寒暄。但那些都不够,久世的生活还有大片空白亟需填满。久世放任那些空白扩大蔓延,直到猫的到来。他修修剪剪,努力让自己和猫契合彼此。他那样努力,因为他只有猫了,但猫显然还有猫的世界。猫正逐渐回到猫的生活中。久世甚至觉得它要离开他了。 自从猫搬来的开始满溢在久世胸口的那种满足感在消解,他越来越轻、越来越空。 他无所适从。 久世感到迷茫与失落,猫也并不比他好过。它在午餐时烤了个苹果派,敲门进到书房里。猫没说什么,但久世知道那是道歉。他完全不喜欢那个纯粹是糖浆的苹果派味道,但他总是愿意接受猫的道歉的。 “你在忙什么?我帮得上忙吗?”久世问道。 “我在联络律师……”猫叹了口气,看起来心灰意懒根本不想讲下去。久世耐心等待着。猫与他对视片刻,抬手揉了揉脸,打起精神详细解释道:“你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不是有伤吗?肚子上一道最严重的伤,还有一些鞭子留下的伤,和擦伤……啊,总之全身都留疤了。” “别担心,缝合的疤会慢慢变淡的。”久世宽慰道。 现在再回想,如果当时缝合的时候有减张胶布就好了。又或者他处理猫的出逃时再温柔一点,不要造成伤口二次撕裂……疤痕再浅一些的话,猫也不至于这样耿耿于怀。 还有猫身上其他的伤口。最开始的时候擦伤和鞭伤混杂在一起,看起来相当惨烈。现在擦伤已经完全痊愈基本看不出痕迹,鞭伤却还是留下了痕迹。久世捡到他的时候那些鞭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并且之前明显没有清洁过,没有感染已经是幸事,久世也做不了更多。 “所以说,就是那些鞭子留下的伤开始的。”猫解开衬衫最上两颗扣子,露出光裸的肩膀。白瓷一般的漂亮皮肤上有一处很明显的鞭伤留下的疤痕。久世亲手清理过,知道那些疤痕不止这一条,还有很多在背后,甚至臀/部也有。他把猫搂进怀里,替它重新系上扣子。 猫仰起头,方便久世动作。它望着天花板,继续往下说:“故事比较复杂,总之就是事先说好不能留下疤痕,但对方突然改口要用药用鞭子,还不是那种安全鞭。我不同意,他想强迫,我动手反抗……” 猫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久世一怔,才发现自己听得紧张,竟然攥住了猫的肩膀。力度之大,恐怕已经留下了痕迹。他想要道歉,猫却笑了起来,轻轻地摇了摇头。猫侧头在久世手背上亲了一下,于是久世也跟着微笑了。 猫继续道:“那个混蛋大概是药磕多了,脑子不清醒,以为我死了,就把我扔在山里。” “那也是只猫吗?”久世下意识问道。他不能接受这种暴行来自一个人类。 猫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唔,在你眼里,也算是只猫吧……” 久世没有在意猫的奇怪说法。他感到难过。最开始捡到猫的时候,猫就是遍体鳞伤,但那时候他完全无动于衷,最多琢磨了一刻能不能救活、要不要为它浪费汽油。说到底,那时候他跟猫不熟。久世会因为同情心和弓形虫作祟去救猫,但猫不领情的话也没办法,送走就不关他的事了。 但现在,久世为猫所受到的每一次伤害难过。 “你别这个表情啦……”猫微微侧过头,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有点害羞。它不肯直视久世的眼睛,“你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你救了我。你从一开始就对我很好,在我反抗之后也还是拦着我不让我送死——那时候我们无法交流,不是你的错。相反,你是善意的。我太多疑了。” 这段话意外的熟悉。久世想了想,发现似乎在猫刚学会说话那时候,他就跟猫探讨过这个问题。而当时——猫现下说的这段话,正是久世当时的观点。 -- 第41页 这只猫也是这样。久世想,猫也是直到与久世熟悉、彼此了解认同之后,才真正能与久世共情、有同理心。 “我原谅你了。”久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他指的并不仅仅是猫今天出言不逊讽刺久世这件事。 所谓“成功的交流”只是表演而已。两边都有基本共识和预期,只是确认一下对方的信息与态度,如此才能一次性成功,才能默契。但他和猫那时素昧相识,怎么能要求这么多呢?猫与人类根本就不对等,双方磕磕绊绊、在不断的摩擦与冲突中互相了解、互相信任,逐渐到达一个平衡点。这才是交流的意义所在。 猫当然不会知道久世的这些想法,但久世也不需要它知道。他把双手叉在猫腋下把整只猫抱起举高,仰头与它对视。他认真道:“猫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但如果有我能帮忙的事情,请跟我说。” 丹尼想不出医生能帮上什么忙。实际上,他自己也做不了什么。他浪费太多时间了。 从被医生捡到开始,丹尼先是恐慌了好几天,在车祸后才开始逐渐搞懂自己的处境。之后,他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调整心态与学习日语。那可真是段快乐时光,丹尼完全误解了自己的所在地,心情轻松又懒散,丝毫没有考虑过找前主顾算账的计划。 ——不是说他后悔还是怎么的,实际上,丹尼认为那一个多月是他目前为止还不太长的人生里最慵懒的一段假日时光。但由此引出的问题是现在,他的伤痊愈了,连疤痕都在逐渐淡去。丹尼遭受过暴力的证据已经消失了大半。而唯一能证明此事的证人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医生。 丹尼的律师朋友是这么说的:要么有证据,要么有钱。丹尼有钱的话,还可以争取一下。没钱的话就没戏了。诉讼可以继续,但几乎赢不了。最好的结果是双方和解,对方赔一笔钱。 丹尼当然没钱。有钱的话又怎么会干这行呢?但仅仅是赔钱的话,丹尼也不能服气。赔钱是自然的,但他更想让对方关进笼子里。相较而言,他甚至可以不要赔偿款。他永远记得自己尖叫着让对方停下不准用鞭子,而对方若无其事地又落下一鞭,并指责他应该认真扮演猫咪,不可以开口说话。 丹尼知道这行这业里的变态主顾很多,他的朋友也遇上过。他管不了这个破烂的世界,但他执着对自己置身的这一隅要求公平与守信,要求正义。丹尼要确保自己安全,同时把对方送进监狱。 丹尼把整件事粗略地向医生解释了一遍。丹尼不确定以他的日语水平,讲明白了多少,而以医生的认知失常,又听懂了多少。总之,他们双方都努力过了。 “我需要证据,”丹尼说,“我受伤的证据,最好能有我被你捡到的时间和当时的情况。照片也行——可是你没有拍照的习惯,对吧。” 丹尼拿医生的手机自拍时注意过,医生的手机相册基本上是空的。据他观察,医生也没有相机之类的设备。 不出意料,医生摇了摇头:“是没有拍照……”他稍顿片刻,看起来有些尴尬,“但是有录像。” 丹尼怔了怔,反应过来后立即兴奋起来:“录像?那更好了!”这简直是峰回路转。录像的说服力和冲击力比一张照片强多了。他追问道:“是什么时候录下来的?我昏迷那段时间吗?视频时长有多长?够清晰吗?” 医生看起来更尴尬了:“呃,从你到我家开始……是防盗监控录像。爷爷安装在大门正上方的装饰物,布谷鸟样子的,记得吗?那对布谷鸟其实是两个摄像头。一个向外,一个向内。向内那个本来是用来拍鹦鹉的,后来一直没拆,这些天也拍到了你……画质很清晰,可以看清伤口形态。至于时长……” 医生停顿片刻,表情显得颇为愧疚:“时长大概,有两个多月吧。” 丹尼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从那时到现在,将近三个月的录像,都在……”医生的声音更低了。 丹尼呆立当场。他的脑子里,天使和恶魔正在鏖战。一方面丹尼想冲上去拥抱医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有力证据;另外一方面,他只想把医生搡到墙上揍一顿。 “你就这样偷拍我的生活起居,快三个月?!”丹尼咬牙切齿地问道。 医生轻咳一声,辩解道:“猫也要讲隐私权的吗?” 哦?猫的隐私权?丹尼气极反笑。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医生,后者尴尬地低下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很好。丹尼想。他早该想到的。不会再拖延了。就是今天,他要好好教育医生,让他看清社会、命运与现实。他要教医生如何不通过偷拍镜头而看见丹尼,如何不通过那层猫与人的滤镜去看见真实。 第21章 久世和丹尼对面而坐。是非常正式的坐法:起居室的矮几被搬了过来,摆放在两人之间。每人面前有一只盛装着清茶的玻璃杯。久世在丹尼的要求下跽坐在软垫上,而丹尼,在学习跽坐五分钟后终于选择了放弃,盘腿正坐在久世对面。 “你知道,我本来不打算急于谈这件事的。”丹尼严肃道,他为这段长句打了很长时间的腹稿,“我想多给你一些时间,我想让我们过得开心。但偷拍这件事让我知道,即使时至今日,有些误解不说清楚,我还是可能会在你一无所知的时候就记恨你。我不想莫名其妙地讨厌你。我们得说清楚。” -- 第42页 提到偷拍,久世有些心虚,但他显然没听懂丹尼话里别的部分。他微皱着眉,不知所云地看向丹尼,仅仅是因为丹尼难得如此认真准备长篇大论而出于尊重保持安静。 “你一直称呼我为‘猫’,所以在我心里,我一直针锋相对称你为‘医生’。但我当然知道你的真名。为了这场正式的谈话,我将称呼你的名字,久世。”丹尼宣布道。 “呃……好的?”久世表情仍然是茫然的。他看向丹尼的眼神跟丹尼每次提起“人”与“猫”的话题时一样,显然他觉得丹尼又要老话重提。 然而这次是不同的。 丹尼沉心静气,整理思路,酝酿说辞。这段短暂的沉默使久世有些不安,他打岔道,“你把视频给你的律师朋友了吗?卫星网络的网速比较慢,我们可以先——” “那不重要。”丹尼说,随即自己改口,“那当然很重要,但不着急,我得先和你谈谈。” “那,你谈?”久世的语气不太确定,“你想谈什么?” “我想谈三年前的事。”丹尼说,他深吸一口气,“我想知道,那时候,你是不是遭到了歧视与恶意。” 空气骤然沉默。那种变化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突然间,丹尼看不到久世的表情随他们的交谈而变化,看不见那胸膛随着心跳细微地起伏。一切来自久世的反馈都停止了,他仅仅能看到阳光下浮游的微尘。丹尼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他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将视线集中在久世的面容上。 “三年半前,就是大瘟疫期间。”丹尼停顿了片刻,他想起久世说爷爷是因为肺癌而去世的。那跟瘟疫没有直接的关系,而又有无法分割的间接联系——那段时间,哪一场死亡是与时局无关的呢?慢性病人因为没有床位、医护与药物而在入院前离世。暴力案件没有充足警力执法干预。甚至有一湖观赏性饲养的水鸟因为失去管理员的投食而饿死在那个寂静的春天。 丹尼略去这一点,继续道,“那时候,美国气氛对亚裔相当不友好——暴力事件时有发生,还有大规模的抗议活动……” 是真的暴力,也是真的大规模,才令丝毫不关心时事的丹尼也有所耳闻,一直记到了今天。那一年,好像所有人都失去了工作,也同时失去了快乐与希望,所见处处是债务与倒闭、是空荡的街区与挂牌售卖的房屋,是无处藏身的憎恨。 久世没有说话。他凝视着丹尼,似乎在静待后文。于是丹尼开始讲述他的猜测。 “我想,因为跟爷爷关系亲近,你原先对美国的印象应该是很好的。但你遇到的一切……”丹尼哽了一下。之前他为了久世而搜索那一年的旧闻时,时常为发生的事件感到羞耻,“那些并不美好——它们糟透了。我很抱歉。” 丹尼望向久世,试图用语言传达他的情绪,然而久世只是微微地摇头,那副样子仿佛在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丹尼做不了任何事,甚至那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他是久世眼里的“猫”,是金发蓝眼的漂亮白人,高加索的血统标志熠熠发光,丹尼是想不到这些的。 当然,有人能想到这些。是身在局中的亚裔自己。绝少参与政治活动的亚裔也在那时候展开了自救行动,以州以城市为单位结社,抗议歧视,提供法律援助。但医生依旧是孤立无援的。 丹尼凝视着久世。他接下来要讲的话相当残忍,他痛恨自己的铁石心肠。但他必须继续。半途而废没有任何意义。他已经刺中了久世的旧伤疤,绝不能让它白白流血。丹尼必须把这件事坚持到底。 “爱达荷的亚裔人口很少,又是顽固的深红州。这个小镇附近,我想大概也没有什么能给予帮助的组织。甚至你那时刚刚来到这里,忙于照顾已经入院的爷爷……”丹尼抿了抿嘴唇,“你也许根本就没有当地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你在镇上受到了歧视——” “猫的敌意并不是歧视。”丹尼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打断了,久世看着他,表情平和,仿佛他只是在用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来纠正丹尼一个微不足道的口误,“猫没有能力理解人类,不能共情、也没有同理心。不应该指望它们明白事理。它们会做错事是自然的。那并不是歧视和虐待。” “可它们并不是猫……”丹尼低声道。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软弱与退让。丹尼注视着久世,提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他们不是猫。他们是小镇居民。” “小镇居民?”久世睁大眼睛,骇笑起来,“怎么可能?你说那些人是与爷爷相处几十年的当地人?不可能的,人类做不到那么恶毒,更不要说镇上的居民。爷爷生活的小镇,人们闲适友好,他们一起闲聊、打猎、滑雪。爷爷在街上写生的时候收到过鲜花、硬币和面包。那几幅小镇街景就收藏在地下室的内间。现在,你说那些猫是小镇居民?” 丹尼发觉自己的手指在不自觉地颤抖。久世的笑声里,那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太过浓郁,也感染到了他。丹尼握紧拳头,力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知道这种变化很不可思议,但那是因为那时太混乱了……在失去工作、失去希望之后,谁都可能变得恶毒。只要有几个人丧失判断力,受到排外的新闻和言论的引导——” 久世不笑了。他安静下来,看着丹尼,轻微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你没有去过镇上,你不明白……那些就是猫,长得像人而已。人类怎么可能那样做?在医院,有只猫往爷爷的餐盘里吐口水。它一边咳嗽一边往爷爷的饭菜吐口水!我去指责那只猫,可一群猫涌上来……” -- 第43页 久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它们威胁我!它们对我嘘叫,推搡!我去面包店购买食物,店员装作听不懂我的口音,不肯提供服务!我去医院附近租房子,中介拒绝租给我,说我是高风险人群,会引起社区恐慌……甚至我们的车前盖被淋上了小便!人可以那样的吗?随地便溺,当众械斗,把过错推在无辜的人身上来获取安全感?” 久世的指责使丹尼背脊一阵刺痛。他在报纸上见过那些报道,某几个州,某几个小镇,少数人的恶行与多数人的沉默。那时丹尼没什么感触,只是妒忌那些人不用为了生存奔走,有空闲与心力走上街头采取行动。他那时甚至希望他们再闹大一点,闹出全面复工令,他好重新找个正经工作喂饱自己而不必卖屁股。 但经济的萧条并不为暴行而终结。丹尼过了一两年才意识到绝大部分人不会在那些骚乱中受益。又过了一两年他遇到久世,真切见识到事情甚至不止于此。除开不受益的大多数,还有久世这样的受害者。 “那不是人,怎么可能是呢?”久世的声音重新低沉下去,他喃喃道,“人类是像爷爷那样的,像研究室的前辈那样,像油画里的小镇那样……镇上那些,是一群猫而已。” ……一群猫而已。 这就是久世认知失调的来源。哪怕丹尼早有预料,真正听到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久世对世界与人类的理解温柔而脆弱,碰上特殊时期的坚硬现实立即撞得粉碎。丹尼想不到该从哪里反驳而不再次伤害他。 他试图劝说久世:“那些人……他们害怕,他们无知,他们被舆论误导,这是他们的错。但他们同样是人类。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可他们没有负责。谁都没有负责,因为猫是没法负责的。”久世说,他的声音颤抖,由轻到重,“猫无法对人负责,也不能对自己负责。它们害怕,但什么都不懂,只能把事情搞得一团乱。不能怪罪它们。因为它们是猫。它们必须是猫,只能是猫……” 明明每个句子都是斩钉截铁的断言,但久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虚弱与无助。曾经丹尼畏惧这个东方人,畏惧他极具威胁的体型与永远理智淡然的脾气,畏惧他陌生的语言与知识,畏惧关于他的一切未解之谜。但现在,这个淡然神秘的东方人在丹尼面前完全地崩溃了。 而丹尼真正感到恐惧。 他跌跌撞撞地越过茶几,扑过去握住久世的手。玻璃杯翻倒在地,放凉的茶水打湿了地毯,冷意像蛇在整个房间蔓延。丹尼用力抱紧久世,能感觉到对方整个人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将额头抵在久世额头上,不断地重复着苍白的安慰,试图用话语传递一点微小的力量,但久世的视线直接穿透丹尼,投向他身后未知的虚空。 他的手冷得像冰。 第22章 丹尼心不在焉地查看着上传进度条。这份防盗录像提供的视频资料足够大,卫星网络缓慢的速度得花上两三天才能完成上传,但丹尼没那么着急。事实上,他着急的是另一件事。 医生又把自己关起来了。 上一次他这么干,还是在丹尼强吻他的时候。那次医生花了一整天消化情绪。丹尼确信这次医生受到的震撼比上次更大,他无法预估医生要花多久才能接受这种情绪。现在,他甚至没那么在乎医生究竟承不承认猫和人的定义了。他只是担心医生的精神状态。最次最次,他不能让医生把自己饿出个好歹来。 丹尼已经上楼查看了几次。他尽自己所能蹑手蹑脚,扮演一只去留无影的猫,还竖起耳朵贴在医生的卧室门上,像个尾随犯似的。前两次,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丹尼的恐慌逐次积累,好在第三次偷听到的窸窣更衣声消解了他的负面猜想。第四次时,又没有了动静。丹尼在门口听了很久,才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由此推断,医生还好,他大概只是暂时不想见丹尼而已。 丹尼可以接受。 老实说,丹尼不太能理解医生的痛苦。医生有合法身份,受过高等教育,有医生这种高端职业的博士学位,甚至他还拥有一栋完全属于他的房子。哪怕被排挤被欺凌,他仍然可以在这栋乡间小屋衣食无忧。医生到底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仅如此,不算前任主顾的话,丹尼甚至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的人生前十四年都有姨妈照料,那时他认真上过学。后来姨妈去世,丹尼靠打短工为生时,姨妈的朋友们也都陆陆续续接济过他。 三年半以前,丹尼打工的餐馆因停工令而倒闭,他衣食无着,这才真正入行。那年他都18岁了,比大多数同行入行更晚。要放在内华达州莱昂那附近,这个年龄的男妓甚至是完全合法的。他因此并不觉得自己过得可悲。 相较而言,医生就像一朵玻璃罩里的花。丹尼不知道为什么医生受到挫折后会扭曲认知。他也失去了姨妈(虽然她脾气坏得可怕,丹尼照样爱她),也受到了职业歧视和性向歧视(倒不是说丹尼在乎过),他照样活得挺好的。他开始独自生活而那会儿甚至只有15岁,而医生早就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医生比丹尼更为软弱无助。 但那也是医生的一部分。痛苦的与执着的,软弱的与坚强的,局限的与渊博的,谨慎的与疯狂的……全都是医生的一部分,是丹尼认识医生时就存在他体内的。丹尼无法改变,于是他选择接受。他接受医生的脆弱,接受医生坏掉的事实,并基于此寻找解决方案。 -- 第44页 丹尼找到了大门正上方的那对布谷鸟。向内的那只就是罪魁祸首。它的眼睛是玻璃做的,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很合理也很容易想到的防盗摄像和宠物监控镜头安排。丹尼奇怪他之前怎么没注意过,明明防偷拍也是他们这行的职业技巧之一。或许是最初他需要担心的太多,没有精力顾及这个;或许是后来他过得太安逸随性,轻易就放弃了担心。 沿着布谷鸟的眼睛方向,丹尼找到了镜头的视野中心:正是起居室的长沙发。他于是在沙发背上贴了张字条: “你可以下楼。如果你不想见我,我会待在书房。” 丹尼的字歪歪扭扭,是句子成型之后对着字典描画上去的。但他知道医生能看懂。他打量一番自己的作品,忽然觉得少了一句话,立即又撕了一页纸狂草几笔贴在下方: “又:不准偷窥我睡觉!” 然后,丹尼收拾好毛毯和热茶躲进了书房。他没有选择平时停留的飘窗,而是贴着房门坐下。如果医生有下楼,他想第一时间知道。 在此之前,丹尼在医生面前就像回到了姨妈还在的童年,任性又活泼。但当他意识到医生的问题时,这些年的历练便逐渐回到了丹尼身上,他变得更多疑,更成熟,也更懂得应对。他要用这些年自愿不自愿学习到的生活经验,寻找帮助医生的方法。 丹尼非常有耐心。 在他躲进书房的第三个小时,终于传来了医生下楼的动静。他听到微波炉亲切的一声“叮”,然后一切重归寂静。有那么个把小时,丹尼一直抱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期待,等待医生吃完饭,做好心理准备,推开/房门发现丹尼还在等待。到那时候,他们可以上演一出爱情轻喜剧的重逢桥段—— 但什么都没有。直到日落西山,起居室也没有别的动静。医生是真的在躲他。 明明早已预料到这一点,并且自认可以接受,丹尼仍然毫无理由地感到伤心。热茶早就放凉了,丹尼大口喝掉,推门而出。他带着纸笔,愤愤地把沙发背上的字条替换了: “懦夫!” 但这个词似乎又太重了。丹尼过了一秒,将它撕掉,改成了: “晚安。PS:不准偷窥我睡觉!” 字条沟通起效了。医生与丹尼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作息:他们同时生活在一幢小小的房子里,起居作息,却互不相见。两人的作息完全错开,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里循环往复地游走,就像是一场禅意的捉迷藏。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丹尼的情绪。 他感到孤独。 医生那边,至少还透过防盗摄像头见到丹尼,可丹尼是真的没再见过医生。他有些明白了医生当初的痛苦。脆弱与无助,或许都是因为医生没有伙伴,没有战友。孤立无援是可怕的。醒在医生家惊慌失措试图逃走那几天,还有现在,丹尼都感到极度的孤独。 丹尼平时很少落到这种境地。哪怕是他这种没有社会地位可言的职业,业内联合起来,面对搭线人时也能有一些话语权,能争一争分成和安全要求。因为姨妈的关系,搭线人还挺照顾他的——当然不是轻言善语或者多给钱的那种照顾,但给他引荐好脾气主顾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至少丹尼不用去做街妓。他敢说他的境遇在业内是最好的那一撮。 再往街上看,他的同行有相当比例是非法移民,那些人是真正受过苦的,有些人的故事悲惨得可以跟芳汀相比,加起来能写出三部《悲惨世界》。他们或者各自为政,或者单线与保护人联系。丹尼有时候想他们为什么不站在一起,但他也明白信任是殊为不易的。丹尼只能尽自己所能。 那些人里,或许也会有认知失常的案例,但丹尼与他们从未熟到他与医生这个程度。更多的,在丹尼叫得上名字之前就从街上消失了。也许是找到了好的去处,也许是再也没有了去处。 是不是医生的困境也是那样?丹尼漫无边际地想道。他单打独斗,被排挤,被欺辱。他被亲情指引而来,却在错误的时间抵达了陌生之处。因此他疲惫,他恐惧,因此他选择麻木自己。医生的运气实在太差。在最低谷时,丹尼幸运遇见了医生,而医生当时,谁都没能遇见。 “我想念你。” 丹尼写下这句话,然后又划掉。他不喜欢这样表露自己的喜好与情绪。他不喜欢自己表现得软弱。他情愿“要求”,而不是“需要”。 或许我只是饿了,丹尼想。他一挺身从沙发上跳下来,决定去做点东西吃。 冰箱里有医生给他留的蛋包饭和汤。丹尼端出来热了一下。医生这个人真是奇怪,明明一心认定了丹尼只是只猫,却又用那么尊重怜惜的态度对待他。就连现在,原则上他们是在吵架,医生居然还给他留了蛋包饭。甚至更早之前也是如此。早在他们还不认识的时候,医生那样讨厌猫,却还是把丹尼带回家,救了他。 丹尼捧起汤,小啜了一口。他更加想念医生了。 丹尼收拾好厨房,回到起居室。他决定诚实一点,把那张“我想念你”写完并且贴给医生看。他拿起随手扔在沙发上的纸笔,找到原先贴纸条的角度,习惯性抬头去确认摄像头的位置时,却忽然一怔。 他发现发现摄像头在动。 那种运动颇有规律,缓慢地从左上到右上,然后迅速移向左下,再缓慢到右下……丹尼盯着摄像头看了十几分钟,确定了摄像头是在写字。三个假名,嘴唇撮起的浊音,像微笑一样的双唇音,然后是鼻音。 -- 第45页 是“抱歉”。 丹尼茫然地站在原地,忽而想起了什么,低头看向手中攥着的纸张。被一横划掉“我想念你”还是相当明显。乱七八糟的笔顺,小孩子涂鸦似的假名。可那又怎样,医生一定能看懂。丹尼甚至没有张贴它,只是简单放在沙发坐垫上,医生便通过摄像头看到了,并用这种不好说是古典还是现代的方式给出了答复。 太无聊了。丹尼感慨道。 现在可是21世纪。电脑发明距今将近百年,智能手机出现也20年了。这幢房子虽然偏远,但也有卫星网络覆盖。更何况就这种楼上楼下的距离,蓝牙都能接收到。为什么医生还要做这种事…… 丹尼把对医生奇怪回复方式的诟病统统写在纸上,其后还加了大量的感叹号。这次他都懒得贴上沙发了,直接举到在手上伸到了摄像头面前。过了片刻,果然见到摄像头又动了起来。 实在是太无聊了。丹尼再次感慨道。 想是这么想,但他还是紧盯着摄像头的运动,记录下医生的回复。 要说实话?丹尼乐此不疲。 两人间的沟通进化到21世纪是一天后的事。丹尼次日醒来进入书房,像往常一样查看视频的上传进度,发现凌晨时视频便上传完毕了。不仅如此,电脑右上角还有个小红点,是这台电脑同步的手机信息。打开来看,是医生给丹尼的留言:“你的律师朋友打来电话。” 丹尼对那个小小的对话框感到万分惊喜。他立即噼里啪啦回了一大段话,先是关心医生的情况,又问电话里说了什么(更好奇他们是如何交流的),最后还写了菜单说想吃前天那个蔬菜天妇罗。 医生一个字也没有回复。 好吧,他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懦夫久世。 丹尼愤愤地想着。他自我反省了半秒钟是不是说太多吓到了医生,但很明显丹尼单方面的反省是没用的,医生根本不肯同他交流。丹尼啧了一声,关掉了对话框,然后他用电脑联系上了律师,就视频的内容和当时的经过做了一番确认。临了时,丹尼没忍住,问了一句电话里医生是怎么说的。律师回答,电话没有接通。 啊,毫不意外。 丹尼重新点开右上角的对话框,奋力敲击着键盘。他敲了好长一段对医生的指责,又逐字删去了。毫无意义,医生无法被骂醒,而伤害医生当然也不可能使丹尼快乐。 丹尼撑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他很无聊,很孤独。他很想医生。有个脱口秀怎么说来着?飞机失事,孤岛求生,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直男也会变弯,仇敌也会相爱。 但丹尼现在明明脱离了精神孤岛,可以上网、可以跟其他人交流,可以随便看点什么热/辣的真人秀或者联系暌违的好友。怎么他还是只想跟楼上那个拼命躲开自己的医生聊天、撒娇、讲一些无聊琐屑甚至完全错位的小事呢? 最后,丹尼只是简单地归纳了一下跟律师交流的事。他知道医生不会回复,敲完回车便起身准备去做午饭了。可还没走出书房,他便听见电脑的提示音。丹尼回头去看,屏幕上显示着医生的回复:“你要帮忙吗?”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先是装死,突然又秒回,是一直贴在手机前看到现在才舍得回复吗? 丹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有那么一秒钟,他真的很想做出一些刻薄的回复,比如说“一个蹲在卧室不肯出门的精神错乱医生能帮上什么忙?”但事实上,丹尼只是回了个暧昧的表情符号。过了片刻,医生的回复显示在屏幕上:“你请律师,要做什么?” 丹尼看着这行字。他当着医生的面霸占电脑,打电话联系律师,还找医生要过录像。而医生的反应一直是“我能不能帮上忙”。这是他第一次问“你要做什么”。丹尼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迹象。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将自己的打算全盘写给医生,包括起诉计划、时间安排、证据链和最终目标。丹尼怀疑他的日语水平和医生的认知问题都可能导致医生看不懂,但丹尼还是想说。丹尼想告诉医生他会干到底,他要对方坐牢,要自己拿钱。丹尼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而所有伤害他的都等着进监狱吧。 他希望医生也能这样理直气壮。 丹尼写的内容很详细、很复杂,中间有些句子还得借助了网络翻译器才成文。医生也阅读了很久。丹尼看到对面“正在输入”的标识一直在闪动。 过了很久,医生回复道:“那很难。” 他指的是丹尼的官司。那当然很难,没有及时的医学取证,并且丹尼本人是个非法男妓,而他们想告的是一个有钱有势的行业精英。不用律师告知,丹尼也知道陪审团的屁股天然地就坐在对面那边。但不能因为难就不干。 丹尼啪啪地写下自己的回答。对面很久没有动静,丹尼等得都快要睡着了。他趴在书桌上,因为一上午高强度的对证和劳心劳力而疲倦,却还是在执着地等医生的回复。 实际上,医生说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才不需要一个认知失调的医生对他的人生发表意见。但留言提示音响起的时候,丹尼还是立即跳了起来。他点开那条留言,带着一丝自己也不肯承认的忐忑。 医生发过来的是一个拇指的表情。 丹尼咧嘴笑了。 第23章 这是医生与丹尼互不相见的第四天。 -- 第46页 第一天,丹尼大度地觉得医生不想见自己也没关系;第二天,丹尼能够满足于写字条和摄像头移动这样愚蠢的交流方式;第三天,丹尼觉得电子通讯技术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现在是第四天。 “你必须给我发视频通讯,不然我就离家出走。” 丹尼愤愤地在留言框敲下这段话。他想医生。天哪,他怎么可以这么想念一个人?他今年15岁吗?丹尼觉得自己像个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子。他等待着医生的回复,但医生丝毫不为所动。 过了一个小时,医生若无其事地发来一句:“我下楼做天妇罗。” 逃避话题,医生是专业的。 门外传来了医生下楼的动静。丹尼抵着书房门坐下,将耳朵贴在门上。他的额发垂到了眼睛前面。他有两个多月没有理发了,原本只是及耳的蓬松金发现在已经垂到了肩头。他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觉得有点寂寞。从声音听来,医生已经走过起居室,正在走入厨房。他还是没有回复丹尼。丹尼叹了口气,慢慢地站起来,回到书桌前。 他决定给一位同行朋友的社交网络留言。这位朋友近两年转行做了网红,靠自己的漂亮屁股和直爽性格吸引了大量粉丝。丹尼不想太快暴露自己还活着的事实,但给这位朋友留言,不用自己的账号也能得到回复。 丹尼写道:“我跟某人在荒岛待了三个月。现在我爱他爱得要死,患得患失,无法抽身。你说我是不是太寂寞了?或者太幼稚了?” 他夸张了一丁点,但不是很多。 网红很快回复了:“快告诉我是哪个岛这么有效?我要和德普去度假!至于你的问题,亲爱的,爱情一贯如此。不要忧虑,不要心急。等分手需要安慰的时候再来找我:P” 操,他才不会跟医生分手——他们根本没在一起,怎么分手?丹尼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他忙着倾诉自己的小烦恼,没分神留心门外的动静。因此门被敲响时,他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键盘给摔了。 敲门声持之以恒地响着。 丹尼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深呼吸一次,冲过去打开了门。正如他所想,医生就站在门外。 丹尼有四天没有见到医生了,不知怎么,他觉得有些慌张。这次重逢远不如丹尼想象过的那样从容。他紧紧盯着医生的脸。医生看起来相当憔悴,眼袋暗沉,嘴唇也有些起皮。他的下巴上爆了一颗痘痘,额头上的抬头纹似乎也重了一丝。丹尼熟悉这幅样子:他通宵打游戏后就是这个状态。他紧张地向医生笑了笑,医生没有微笑回敬。 “呃——”丹尼想起个话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感觉医生还是不开心,“你想吃苹果派吗?” 医生略微动了动眉毛,从那表情来看,他没有预料到丹尼会说起这个。 气氛尴尬。丹尼想,或许他就不该主动开口。他讷讷道:“不吃也没关系——” “你想见我。”医生打断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边缘有一丝隐约的破碎感,像是感冒失声太久后终于重拾语言能力。丹尼不敢说话,生怕医生言尽于此。他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 然后医生说:“我也想见你。” 他顿了顿,像是在等丹尼的同意。但丹尼已经愣在当场做不出回应了。医生搂住丹尼的肩膀,见他还是没有动作,便径自把丹尼抱进了怀里。医生的动作比平时仓促太多,丹尼的鼻子重重撞上医生的胸膛,几乎立刻就眼前一酸要流下泪来。 医生的怀抱坚定而温暖,丹尼低头用额头抵着医生的肩胛,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眼泪。但身体的颤抖是止不住的。天知道这几天他多么镇定又多么慌乱。他揪住医生的衬衫,指甲在布料上留下深刻的划痕。他感觉自己的颤抖传入医生的身体,就像沙堡归入沙滩,海浪归于海面。他们融为一体,那些锋利颤动的情绪彼此包容,变得柔和、圆融。 渐渐地,丹尼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放松下来。他的气息从短促变得平缓。他抽了抽鼻子,不明白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感性瞬间是什么。他明明搞得定一切,从控告前主顾到解决医生的抓马,但他被医生抱在怀里,那个瞬间几乎压倒了他之前构造的一切。 操,他之前谈恋爱可不是这样的。医生有问题。 他松开抓住医生衬衫的手,从对方的怀抱中抬起头来,仰头与医生对视。很难想象一次对视能凝就如此浓郁复杂的感情,丹尼几乎确定医生下一秒就要吻他。丹尼压抑着喘息,正想说点儿什么适合此刻气氛的情话,医生却抢在他之前行动了—— 医生后退了一步。他抬手摸了摸丹尼的头发,将丹尼留在原地,转身向楼梯走去。很快地,二楼传来了关门落锁的声音。 丹尼瞠目结舌。 操,医生的问题太大了。 “你还要躲多久?再躲下去我就去踹门!” 丹尼敲下这样一条留言。当然他踹不开医生的房门,这个体重只有100磅出头的小可怜,他连不如房门结实的浴室门都踹不开。但那不妨碍丹尼做出威胁。他还有许多别的方案。丹尼认真考虑着从房子侧面爬上去翻窗的可行性。他记得医生把梯子放在了地下的储藏室。干这件事,他足够年轻灵活。 地下室已经是那天两人整理一新的样子。伸缩梯放在储藏室最深处,里间的收藏室门边。丹尼顺手推门而入。医生那天承诺要陪他看画,结果现在躲在二楼根本不敢再见他。懦夫。丹尼的手指擦过那几个装油画的木箱,转到装书的箱子上。爷爷的藏书范围很杂,有成人杂志也有莎士比亚。医生把它们按照开本和厚度统统装箱了,根本没有看过一眼内容。 -- 第47页 英语的书籍都在箱子里,只有日语部分好好摆在书房的书架上。这也是丹尼将此处误认为日本的原因。很明显,医生不想听也不想见到英语。 ……他不会同样不想见自己了吧? 丹尼皱起眉。他可不能接受这种回复。 他把梯子抱出地下室,架在前院面对二楼卧室窗的方向。起先第一次没成功,梯子顶端磕在玻璃上,发出尖锐的声音,丹尼赶紧换了个位置,将梯子再抬高一层架在了屋檐上。很明显,之前的动静已经足够惊动医生了。那扇窗被向上推开,医生的脑袋从中显露出来。他探身向下看,表情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丹尼站在地面上,得意洋洋地抬头与他对视。 “……你疯了吗?”医生说。他的声音里有按捺的恼怒。 “你疯得比较多。”丹尼反唇相讥。 他们的声音在雪地里回荡开。丹尼觉得有些对不住这瑰丽的雪景:他们这场吵架简直停留在幼稚园水平。但那也没办法,这幼稚园情谊就是丹尼此刻最为看重的了。 医生一周前刚除过雪,前院的积雪只有薄薄一层。伸缩梯在里面插不牢,丹尼于是又从车库搬来扫雪机卡在梯子两侧。路过墙角时,他见到一个月之前他栽下的那朵冰花。就现在,送他花的那个人在他头顶喊让他停下,但丹尼充耳不闻。他向那朵冰花洒然一笑,确定梯子固定好,便利落地开始攀爬。 在丹尼爬上二楼高度时,医生终于想起了正确的对策:他猛地关上了窗户。可丹尼才不在乎。他隔着窗户与医生对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丹尼很会笑,懂得将无辜与诱惑调和到一个合适的比例。或许还要掺杂一些威胁。他换了个姿势,用腿弯勾在伸缩梯上,开始活动手腕。那意思很明显:他要开始砸窗户了。 医生别无选择,重新推开了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丹尼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丹尼猛地探身揪住医生的领子,把自己拉向医生的方向。这是个凶狠暴躁的亲吻,嘴唇和嘴唇磕碰在一起,一阵钝痛。但那疼痛也如此快活。丹尼狠狠咬在医生的下唇,趁对方张口时让舌头越过齿列的防御。他忘乎所以地亲吻着医生,霸道又强势,像是用舌头摩擦医生的灵魂。 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医生满面通红,看起来像一只烧得过热的铜壶。丹尼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伸手去抚摸医生的侧脸。这个动作很是冒险:丹尼一手抓在医生的衣襟,一手放在医生脸上,半个身体都从梯格的缝隙里探向窗户,只剩腿弯将自己卡在梯子上。简直像艺术体操平衡动作。 医生狠狠地瞪了丹尼一眼,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腋下,将他从梯子上抱下来。丹尼松开腿,志得意满地回抱。他如此怀念这个怀抱。明明才四天,他却觉得好像已经茹素斋戒好几年似的,奔着那心爱之物迫切而去。 重心的偏移让他们双双摔落在医生房间的地毯上。丹尼立即翻身坐起。他跨坐在医生腹部,双手撑在医生的头部两侧,从极近的距离望进医生的双眼。他从那双眼里看到愤怒、痛苦、与燃烧的爱。他看到的是医生,也是纯黑色瞳孔中反射的自己。 丹尼重新吻了上去。这次,他的动作更加温柔。他舔舐着之前自己留下的齿印,娴熟地安抚着。他的左手垫在医生后脑勺下,游走于那些短短的发梢;右手则忘情地抚摸着医生的身体。 他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丹尼分出很少一部分思维,如此反省道。他明明这么想要他。 医生全然被动地接受着丹尼的爱/抚。丹尼听得出他的呼吸在逐渐加重,直到不能再忍耐,才终于开始本能地回应。他的动作着实笨拙,甚至不像个成年人——难道他从来没有过情人吗?不知为何,丹尼更加兴奋了。他用全副热情亲吻着医生,臣服于对方无措的鼻音与生涩的回吻。 直到医生呼吸不畅,呜呜呻吟着试图将他推开,丹尼才舍得暂停这一场唇舌的厮磨。他温柔地退开一寸,低头注视着医生迷离的表情,试图找一些情话去抒发自己、安抚医生。但那当然是徒劳的。英语,或者日语,没有语言能表达他此刻的情绪,他必须从脑子里扯断几根神经连接到医生脑子里,才能传递这种太过深邃的感受。 丹尼着迷地抚摸着医生的面颊,反复摩挲下颌处的棱角。医生的下巴有几处小伤口。在他的右手受伤时也有过,然而时至今日又出现这种痕迹,就只能用医生心神大乱解释了。丹尼爱恋地用指腹撩拨着那处,又俯下/身去吮吻舔舐。医生浑身一颤,尖锐地吸气。丹尼得意一笑。 “喜欢吗?亲爱的,喜欢吗?”丹尼含糊地问道。真奇怪,他称医生为“亲爱的”。这是丹尼第一次在床上使用这个称呼,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突兀。是时候了。丹尼想。他打算让双手忙活起来,向更致命处去,然而身下的身体骤然僵硬了。片刻后,医生强硬地推开他。 他们之间的体型和体力的差距那样大,只要医生不愿意,丹尼是强迫不了他的。丹尼茫然地顺着医生的力道坐了起来。他们之间仅仅相隔医生的臂展。 丹尼不满地凑过去再次试图靠近,他侧过头去亲吻医生的虎口。医生猛地攥起拳,那样子绝不是无动于衷。但他推开丹尼的手如此坚决,岿然不动。 哪里出了差错?丹尼半是心焦半是恼怒地想。他们都起了反应,医生这到底是有什么问题?丹尼瞪视着医生,然而医生不肯与他对视。丹尼微微垂着眼,眉梢眼角处处泛着红,下唇一处明显的齿痕微微渗出血。丹尼忍不住又起了反应。他盯着医生,想知道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 -- 第48页 然后丹尼想起来了。刚刚情热时,他已经问出了这个问题。丹尼甚至还叫了一声“亲爱的”。 他说的是英语。 第24章 情热时流下的汗水逐渐变冷,像一条蛇沿着丹尼的背脊爬入地毯。喘息声平息后,丹尼只能听到一阵阵的耳鸣。他站起来,觉得有些晕眩。医生禁止他靠近,于是丹尼跌跌撞撞退后两步,撞在床沿上,顺势坐了下来。 医生也从躺着的姿势坐了起来。他靠在衣橱和墙壁的角落里,眼神看起来茫然又无措。医生嗫嚅了几句。那语调几乎是满怀歉意的,但医生的肢体语言截然不同——他微微侧过脸,盯着窗户漏进来的光斑,不肯抬头看丹尼一眼。 丹尼的心立刻被戳痛了。 “你……不要这样。”医生低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远不如平时那么平和自信。丹尼感觉自己被这个声音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怜惜着医生的茫然与痛苦,一半控诉着自己的委屈与不甘。 丹尼没有回答。他坐在亮处,望进医生所在的角落。医生个子那样高大,却完整地缩进了暗处的角落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看见医生的身影融化在阴影里。丹尼伸手去捉,却只探到一手流光,连空气中流动的灰尘也迅速地从指间溜去了。 医生沉默地垂头望着地上的光斑,仿佛对丹尼的举动一无所觉。他的呼吸短暂而急促。 过了半晌,医生又重复了一遍:“不行的,你不要这样。” “为什么?”丹尼反问道。 医生喃喃道:“你是一只猫。不行的。”他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那扇窗的光影。丹尼沐浴在光里,明亮清晰,可医生就像他不存在似的,始终不肯抬头看他。 “我不是猫。”丹尼说,“久世,你看着我。我不是一只猫。” 医生抬起头。丹尼以为他终于愿意与自己对视,但实际上,医生径直将视线转到了丹尼身后的空濛处。丹尼几乎被他气笑了。医生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以为不去看就不存在?他站起来,大步走到医生面前,弯腰握住了医生的下巴,稍稍用力,迫使他抬起头。 丹尼强硬地凑近医生,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看着我。” 医生皱起眉,表情很是抗拒:“……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要你看着我。”丹尼说,从刚刚到现在,委屈的情绪一直在胸腔膨胀,压得他连呼吸都难以为续。他深吸一口气,遏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强硬道,“看着我!丹尼——你记住,我是丹尼。不是一只猫的幻象,不是你脑子里什么安全的幻想,就是我。我会伤害你,也会爱你。我是与你对等的人,而不是宠物、不是一只需要你宠爱原谅的猫!” 他注视着久世:“你看着我,你必须看着我。” “可我看见的就是一只猫!”久世低狺道。 丹尼听得出这句话里隐藏的怒气。久世仰头看着俯身与他对视的丹尼,暂时没有动手的意思,但每个肢体语言都在表示抗拒。丹尼没有理会。他也被久世的顽固所惹怒了。 “猫?你会对一只猫硬?”丹尼讥笑道,“久世,你是不是太变态了?” 久世的脸色立即苍白起来。丹尼讪讪地收回手,感到后悔的同时,又有一种特别的畅快:悬而未决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了。这样刺激久世并不是丹尼的本意,但事已至此,他必须叫醒久世。他不能再放任久世自欺欺人。 “我不是猫,你明明知道这一点。”丹尼说,他的语气渐渐笃定起来,“久世,也许一开始你的确把我当做猫咪,但现在绝非如此。我们做了人与人交往所需要的一切,交谈、合作、争执,我们一起用餐、讨论过去和未来,我们与彼此亲吻,对彼此动心……那么多次了,你怎么可能还把我看成猫。你明明早已想通,不要逃避。” 久世的脸色更差了,他的嘴唇紧紧抿着,下巴绷得像一块僵硬的城墙砖。 丹尼硬下心肠不去理睬。他继续道:“我不知道美国人对你做了什么,我只想说我是无辜的。你听我说,我也到过悲惨的处境,但我——” “因为你属于这里。”久世说。他的声音很低,“你属于这里,他们不会觉得你在这里不对。” 丹尼一怔:“他们?他们是谁?你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看法?” “那我能在乎谁呢?”久世反问道,他的声音破碎而不安定,“这里没有别人,只有猫。都是猫,全部都是猫。猫有猫的行为方式,他们吃猫的食物、讲猫的语言、用猫的方式打交道。我来到猫的国度,我入乡随俗。我讲英语,猫听不懂我的口音;我拿刀叉,猫嘲笑我的动作;我送爷爷去医院,猫把我们叫做‘瘟疫’。商店与餐厅不允许我进入,超市也只能走自助结算通道,因为收银员拒绝给我服务。” 他抬头看向丹尼,抬头纹鲜明而深刻:“我们终于在镇上租到了公寓,但很快玻璃被砸破,起居室留着酒精、呕吐物和狗屎,墙上用喷涂颜料写着‘瘟疫’。我报了警,但没有用。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毫不在意。我能怎么办?打一架?可这里持枪合法!他们向我拍口袋里的枪!难道非得你死我活这一切才能结束吗?我不明白,我不是猫,我根本不能明白……” 丹尼无法回答。佛州不能公开持枪,但隐蔽持枪证很好弄到手。丹尼也有一张。他基本没有随身带过枪,也不觉得持枪有什么特别的——持枪与否,都能杀人不是吗?但久世是日本人,他恐惧枪械,这件事对他有绝大的冲击。他已经足够健壮强大,却还是无法保护自己。 -- 第49页 丹尼与久世对视,为那目光中饱含的痛苦感到不知所措。他原本以为自己能体会久世的痛苦,但他其实不能。他们终归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能完整理解另一个人,哪怕以纯然的爱也不可能做到。 “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觉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久世问道。 丹尼立即摇头。他慌乱地看着久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那为什么我如此痛苦、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个,而那些猫自由快乐?就因为我长得不一样?人可以这么自私狭隘、可以憎恨无辜的人、可以做一切坏事而于心无愧吗?”久世猛地推开丹尼站起来,质问道,“我怎么可能把他们看成人类?他们怎么可能是人类?他们是人,我是什么?我为什么在人类社会活不下去?爷爷口中那个友善自由的国度在哪里?” “可——”丹尼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在他能组织出语言之前,有什么在视野内一闪。他看见了久世眼角的泪水。 丹尼没想到久世会哭。医生从未在丹尼面前哭过。泪水是态度转变时无可辩驳的证据,是规则的破灭,从强硬到求乞。久世的防线自洽又单薄,对不适用的情境统统选择闭目塞听。能打破他的逻辑殊为不易。丹尼本该庆祝这阶段性的胜利,然而现下,他根本无暇去关注那些。 丹尼慌乱地抬手去擦拭久世的泪水,可泪水是止不住的,他于是扑上去抱住久世。丹尼比久世矮一个头还有余,这样的拥抱就好像一只小鸟扎进一棵树。久世没有回抱他。久世仰起头,空茫地盯着天花板。丹尼曾经听他说起,这是他在爷爷去世那段时间里常做的动作。是向更高处无声的询问。 可是久世已经很高了,比他更高的能是什么呢?是社会吗?是历史吗?是命运吗?它们能回答吗?为什么他被讨厌?为什么他们那么残忍?为什么是他呢? “你很坚强,那很好……但我做不到。”久世低声道。他扶着丹尼的肩膀,各自退开了半步。他与丹尼飞快地对视,然后各自移开视线。久世不能就那样看着丹尼说出来,而丹尼根本就不想听久世的结论。 丹尼感觉后腰被硌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退后到了窗台的位置。今日多云,窗外远山纵横,天与地都是灰灰白白的一片,看不清边际。窗子从久世将丹尼抱进来开始就一直开着,寒风刺骨。丹尼不知道刚刚他们情热的时候怎么会把这寒冷忽视了。明明才过去十分钟,却好像已经有一世纪。 丹尼关上了窗,可室内的寒意并不因此消减。 “前两天,我独自待在房间里,有时候会怀疑这是你的复仇……”久世忽然在丹尼的背后开口。 丹尼震惊地回过头去,久世却只是微微一哂,依旧垂着头不与他对视:“那时,我想,原来如此,你是不是报复我的不理解,所以特地要逼迫我清醒过来?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想的。甚至我还知道,你是对的,我是错的……可如果按你的想法来,我要怎么活下去呢?我没有办法,必须当你是猫,而你却不愿意……行不通的,全都行不通。” 这段话混沌又迷茫,但丹尼奇迹般地听懂了。是行不通,还是久世根本不想去做?或许那对久世而言是一样的。承认丹尼便意味着承认现实,意味着无休止的痛苦。久世像一只生活在黑暗的昆虫,不能向阳光哪怕探出一根触角。 丹尼怀着最后的希望问道:“你想试试吗?就,试一试。可以慢慢来,我们只是试一试。” 久世没有回答。 丹尼知道这就是婉拒了,但他仍然是不甘心的。 “我要你告诉我,”丹尼惊讶于自己的声音还能保持稳定,“亲口告诉我。” 久世抬起头,他们对视。丹尼从久世的眼里看到一种平静,像是短暂夏季后重新冻上的高原冰湖。那曾经活跃的季节逝去,于是湖面的涟漪都没有剩下。 久世轻微地摇了摇头。 丹尼独自走下了楼梯。 他去到室外,把伸缩梯一节一节地塞回来,就像含羞草一点一点收回自己的叶子。它本来是可以达成什么的。只要医生肯给予些许肯定,向他迈出一小步,哪怕点一点头呢?丹尼都会兴高采烈地荡着独木舟吭哧吭哧划过他们之间的太平洋。 但是医生不愿意。 丹尼把梯子收回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放进薄薄的积雪里。他坐在梯子上,看夕阳一点点沉入群山的怀抱。 第25章 丹尼。 久世想着这个名字。白天的冲突里,猫说这是它的名字。那是久世第一次意识到猫有名字这件事。 猫当然可以有名字,研究室的学姐养的那只抓伤他的猫叫作KQ,Killer Queen。因为它很凶。既然猫可以叫作KQ,那叫作丹尼也没有问题。都是猫的名字。 ——不,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丹——尼。 D-A-N-N-Y. 久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到底哪里不一样?不知道,但他念着丹尼的时候,心中有一阵刺痛。就好像这不是个普通的名字,而是一个魔法咒语。咻——然后一根看不见的魔法箭会从窗外飞来刺穿他的心脏。 从心脏开始,那疼痛蔓延到眼耳口鼻,蔓延到大脑——血脑屏障呢?为什么失效了?到底是什么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久世心跳很快,但手脚发凉。他站在窗边的阴影里,看见落日沉入群山。他的猫坐在他窗下,双脚蜷在梯子上,肩膀也微微缩着,小小一只,看起来那样孤独。 -- 第50页 那是他的猫吗?久世想。他为什么让他的猫变成了这样?他的猫原本应该是骄傲的、任性的、天真的、恣肆的……他的猫就算形象全无地窝在沙发里,眼睛里还是有炽热的光,有时候甚至会让他觉得刺眼。 手机铃声在久世背后响起。是猫的律师又打来电话。他没有去接,安静等待着铃声转为自动答录。他知道他的猫要去做一件大事。那事情是困难的,但猫要求正义,于是把一切懒散都改换为了坚定,一切随性改换为了执着。猫那么努力,让久世也有了一些希望。他希望正确的事得到嘉赏,错误的事得到惩处。他希望他的猫成功。 天色渐暗,他一直看着他的猫。 丹尼花了很多时间思考。 大部分人不会认为一个男妓能多么全面地思考,但实际上丹尼相当擅长这个。他总是在深思熟虑后才作出决定: 15岁那年,在姨妈死后,丹尼思考了一夜,决定不去孤儿院,也不接受接线人的邀请。他去到平时订餐的餐馆,请求一份兼职工作;18岁那年,丹尼拿到第一份正式工作之后半个月,瘟疫与停工令接踵而至,餐馆倒闭,他也彻底失业。丹尼思考了整整两周,决定接通那个接线人的电话,转入现在这一行;21岁这年,也就是两个月前,丹尼在雪地一辆翻倒的车旁,一个昏迷的疑似绑架犯身边,思考了三个小时,决定相信他。 丹尼总是能在最差的选项里选出最好的那个。 然而此时此刻,丹尼没有那么自信了。他已经思考了很久,却不敢做出任何决定。 他首先思考的是他能够接受医生到什么程度。丹尼有时候觉得或许他爱医生不如医生爱他多,因此才无法接受医生对待猫的宠溺。或许他应该陪着医生一起疯——丹尼一度这么想过,但他知道那也行不通。现在,丹尼正在情热中,情愿无底线地爱医生,可是他能坚持多久呢?他不希望结局是两根弯曲的轴承,憎恨对方压弯自己的背脊。 他然后思考的是医生能屈从他到什么程度。医生对丹尼是毫无原则的宠溺,这份宠溺那一方面太多了,一方面又还不够。医生对丹尼的纵容并不足以支撑他面对既往的痛苦。丹尼的行动已经失败了,他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让医生醒悟——尤其是在医生已经醒悟而只是不肯面对的前提下。这方面,他做不了更多了。 丹尼的时间有限,拖延并不在他的选择范围内。谋杀未遂最好要有丹尼本人出庭作证,但在那之前,丹尼还要去一趟佛州。他得跟律师见面,决定如何报警立案,如何起诉。丹尼也许可以把关于医生的最终决定推迟到庭审后,但他最好早点想清楚怎么处理去佛州这件事。 ……好烦。丹尼想。他才二十岁出头,他应该谈那种熬夜嗑药在自家谷仓或者修道院湖边野战三回合往上的恋爱,而不是在这里思考怎么治疗心上人的心理创伤。他们就不能直接了当歇斯底里地做一场吗? 相比丹尼,久世反而平静许多。医生次日从楼梯上缓步走来时,丹尼刚醒不久,正茫然地躺在沙发上发呆。他见到医生时吓了一跳,几乎怀疑自己缺乏睡眠出现了幻觉。医生穿着与平日一般无二,胡子和短发也是平常简单打理过的样子。除却下唇上一道结疤的牙印,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来自昨天的痕迹,仿佛那些欢情与争执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久世寻常地与丹尼打了个招呼。丹尼一愣,怀疑地看着他。 久世并没有在意丹尼的反应。他拿出手机,递到丹尼面前,说律师又来电。很显然,久世仍然没有接通电话,但这次自动答录记下了一条留言。丹尼从久世手上接过手机,手指与手指的触碰带来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明明昨天还那么炽热地拥抱过……丹尼恍惚片刻,低下头去,将注意力转移到留言上。 留言内容是律师在确认跟丹尼的庭前会面安排。可供丹尼选择的时间段并不多,他抄起纸笔记下了几个时间点。 “是庭审时间?”医生在旁边问道。他对这件事颇为关注。 丹尼听留言时没有避开医生,反正他们的对话在医生耳朵里都是喵喵声。丹尼没想到他居然听明白了。他讶异地抬头望向医生,后者指了指他手中的纸页,丹尼才意识到他想多了。他在心中嘲笑自己的天真乐观。 “还没那么快,这次是去见律师。”丹尼说。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在佛州。” 他等待着,却不确定自己期待什么。或许他想让医生问问佛州在哪儿,那至少能表现医生对外界的兴趣;又或者他想让医生意识到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但医生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丹尼感到失望。 他在纸上写写画画,算上从这里到佛州的时间,又算上律师整理材料的时间。算了一会儿,丹尼在纸上圈出一个时间。他打算约律师三周后会面,不太早也不太晚。他开始用医生的手机给律师回信。一行字没打完,丹尼忽然感觉脸颊一凉,是医生伸手抚来。他的食指指腹从丹尼眼下擦过。 丹尼一怔,想起自己昨天熬了一夜。他刚刚睡醒,还没照过镜子,但想必是睡眼惺忪,眼袋暗沉,憔悴又可悲。反观医生,整个人干净整洁,好像阳光下/体面的过路人低头看淤泥里的流浪猫。丹尼忽然烦躁起来。他扭过头去,打掉了医生的手。医生愕然地看着他。 -- 第51页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说话。气氛尴尬如一只鸟儿惊疑不定绕着挂着蜂巢的枝叶徘徊。 这是干什么呢?丹尼想。他们谁都没有错,不应该像这样互相惩罚。那毫无理由,也毫无意义。他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探手握住医生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刚才拍打的位置,作为一种无言的道歉。 但丹尼仍然什么都没有说。一切言语都褪色了,两个多月来一直存在于丹尼身体里的那种亟待倾听亟需了解的急迫感也渐渐褪去。丹尼漂浮在海上,没有能力掌握浪潮的方向。他曾经以为他遇见一艘漂泊的船,但他遇见的是一座孤岛。 山不可移,海不可填,人力微不足道。 他们相安无事一整天。丹尼以为这种虚假的祥和会继续维持直到他选择爆发。然而打破祥和的是医生。次日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用早餐,医生忽然侧头转向他,就像说今天天气不错风景尚好似的,以那样平凡的语气告诉丹尼,他的行程已经安排好了。 深山里春季总是姗姗来迟,但毕竟也是会来的。二月中旬,积雪还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但已经有两周没下过大雪了。他们前面那条公路也贴出了公告,下周就要恢复公共服务。医生在这里住了三年,对这些时间节点都很熟悉。他已经叫了拖车。当天他们会步行去往车祸的地点,然后丹尼会搭拖车的便车去镇上。 这比丹尼预计的要快太多。他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个消息,像一场骑士决斗尚未开始,医生便拔剑击中他心脏。丹尼手里的汤匙掉进麦片碗,撞出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医生眼疾手快地扶住碗沿。他的敏捷与冷静使丹尼愤怒。 这个人怎么回事?丹尼瞪着医生。明明每天都在说喜欢、说特别、说最爱、说留下不要走。可现在,这个人就这么无动于衷地安排了他的离开? “你呢?”丹尼问。他的声音尖锐刺耳。 “……我?”医生迟疑地重复道。他似乎不明白丹尼在问什么。 于是丹尼知道了。医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安排了丹尼的离开,自己却岿然不动。他是一只河蚌,在排出流水般生活里偶然冲刷的砂砾。丹尼就是那砂砾。 ……操。丹尼想。 他感到尖锐的痛楚。那些痛苦无缘无故,正如最初爱情也来得无缘无故。丹尼好奇医生在安排他的离去时是否也历经了同样的痛苦。是昨晚吗?丹尼昨夜失眠望着窗外雪地,那皑皑白雪上反射的二楼灯火同样亮到深夜未熄。又或者是凌晨?他想象着医生早早醒来,蜷在被子里,给拖车厂写邮件。丹尼只知道医生不会英语听说,倒不知道医生会不会读写。或许他只是用日文写出来然后交给翻译软件。 他看向医生,后者低着头,对一碗麦片心无旁骛。 操。丹尼想。 他得直面现实了。不论医生如何想的,他都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决定放任丹尼离开。 丹尼捡起那只汤匙,心不在焉地搅动着自己的麦片粥。碗里荡起浑浊的旋涡。他觉得他的理智已经被全然吸入了那个旋涡。 有那么一会儿,丹尼想,他就走吧,再也不回来了。这个狠心的神经病医生根本不值得他的爱情。然而他立即为这种想法感到不可饶恕的愤怒。谁敢就这样把医生丢在爱达荷的雪山里,让他孤独居住在猫的幻境里?丹尼的保护欲吹气似的膨胀起来,像一只巴掌大的小猫试图护卫一座巨大的古宅。他不能留下,又无法抛下。 丹尼进退两难。 或许他应该先离开。离开,然后再回来。丹尼想。见不到医生,并且忙碌于起诉,这段时间应当是一个极好的缓冲。他可以不受医生的甜蜜蛊惑,好好思考他们的未来。话虽如此,丹尼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到。分别后的他总是格外脆弱的。或许他到了佛州之后会疯狂想念医生;或许都不必到佛州,就在飞机上,他会因为思念与后悔痛哭流涕。 但那是之后的事了。 丹尼将那些疑虑暂时抛诸脑后,决定只管眼前。总之先走再说。面对久世,丹尼根本没有判断能力。他甚至有时情愿自己也疯起来。但两个疯子并不能解决任何事。如果久世不乐意去想,那丹尼就得去想双份的。他得想清楚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低头轻轻啜饮一口麦片。味觉被情绪侵占,在那浑浊的液体里,丹尼尝到浓重的苦涩。 第26章 启程那一天,白天的最高气温已经到了华氏四十度左右。丹尼清早推门而出,见到雪地上有一组小小的脚印,从林中来,又到林中去,只在发热电缆边徘徊了一圈。 “是松鼠。”久世说。 丹尼点点头,踩进雪地里。松鼠脚印立即被靴子印取代了。他穿的仍然是久世的旧衣物,靴子大了太多码,只能用鞋带尽量绑紧。丹尼跋涉在雪中,久世跟在他身后。车祸地点离此地不到10英里。按平均脚程计算,3小时后,他们将迎来离别。 他们沿着公路盘桓于群山,医生叮嘱丹尼离山壁远一点,怕遇上小型雪崩。他于是依言靠到公路外侧。道路维护还没有正式开始,雪上除了两道车辙,只有融雪剂的痕迹。护栏外的斜坡上生长着许多被积雪压弯的树木。丹尼边走边顾盼着。 “你知道,迈阿密不下雪。”丹尼说。 医生在他背后“嗯”了一声。 -- 第52页 “宫城呢?”丹尼问道,“宫城下雪吗?” “下雪的。”医生说,“没有这里这么夸张,但每年冬天也都会下雪。”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丹尼在想要不要再起个话题,但他现在不怎么高兴,不想讲话。他盯着前方拐弯处的雪坡,那里躺着一只冻死的臭鼬。他身后,医生清了清嗓子。 “你记得日本的311大地震吗?”医生说,“那年是我参加中心考的年份。一月的雪下得特别大。” 丹尼应了一声。 医生继续道:“那时候,大家以为大雪是个吉兆。我平时成绩不一定能考上医学院的,考试时也奇迹一样发挥得很好,成功进了旭医。那年春假,我特意邀请爷爷来日本玩,还取消了毕业旅行,改去制定和爷爷的旅行计划——” 丹尼安静地听医生讲那年发生的事。爷爷的飞机到了仙台,没能落地便被迫返航。当地人最初惊慌了一阵子,本该逐渐恢复秩序的时候,又传来了福岛事故的消息。兄长远在东京忧心忡忡却打不通电话,父母焦虑地讨论要不要开车离开,便利店开始排队限量购买。 久世家离海边比较远,最初混乱的几天后,事情渐渐回到了正轨。最大的不同或许是那一年他家都没有再吃过当地的海产品。 医生讲述这件灾难的口吻并不严肃,与他讲起三年半前的事完全不同。丹尼想象着地震那年的医生。他应该只比自己小一点点,被灾难的边缘卷过,但还在学习的过程中,所以很快接受了现状。人的一生很长,而世界的车轮飞转。他们总会相遇相撞,留下怎样的印迹完全是主观的事情。 他们漫无边际地聊天,讲述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医生谈起了自己期末复习为了保持清醒特地待在大体老师的教室的趣闻,丹尼则回敬了第一次待客时因为不会用道具害客人受伤的糗事,当时他不仅没拿到钱还倒欠了一笔医疗费。 雪地里,丹尼的谈兴越来越高,脚步却与语速相反地放慢了。码数不合适的鞋子实在影响走路,他渐渐不再走在前面,而是与医生并排在一处。医生自然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丹尼同样自然地倚靠过去,有那么一刻,丹尼感觉回到了几天前,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那感觉非常好,非常对。 但丹尼很快醒悟了过来。这是去离别的路上。 他们到得比预定的拖车时间更早。那辆日产车侧翻的道沟已经彻底被大雪覆盖了,久世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具体位置。趁着等待拖车的时间,他们合力将车上的积雪铲去了大半。被压在车体下的右侧车门完全变形了,侧窗的玻璃碎渣散落在车里。丹尼想起当时医生冒失伸过来的右手。那时候他只觉得这个人好心但实在缺乏常识,现在想想,医生大概是觉得他是只猫,安全气囊不会起效。 莫名其妙。丹尼在心底抱怨着。倘使当时久世待他再坏一些,丹尼现在也不必如此伤神伤心。他抬头瞪了医生一眼,后者一直关注着丹尼,立即察觉了。久世微蹙起眉,疑惑地看向丹尼。丹尼收回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径自蹲下/身来查看车身。 左侧车门当时被医生踹了一脚,卡锁处坏掉了,但没有变形,修一修还能用。怎么修呢?丹尼自己不会修没关系,可以付钱让别人修好。要是所有事情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久世预定的拖车准点到来。司机跳下车时,明显惊讶于车主也在。 “你知道,你可以在家等着。这车首先要送到修理厂,不能直接交给你。”拖车司机说。 丹尼微笑说:“我们知道,谢谢。我是想搭个便车。” 他身后,久世一直保持沉默。丹尼对此早有预料。他知道久世或许会英语读写(想想他是怎么发邮件约拖车的),但面对说英语的人一律装聋作哑,当作猫叫。说起来,丹尼从未听过久世说英语。他应该问问的,但反正久世也不会答应。久世的逻辑那么顽固,丹尼想,或许要等到久世走出猫的幻境,才会有他开口说英语的那天。 拖车司机同意了载丹尼回镇上。翻倒的日产被起上车斗,丹尼随之跳了上去。他靠在车斗围栏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久世。 久世个子太高,他很少有机会用这种视角看久世。上次似乎还是去年冬天,在久世的屋顶上,他们畅快地大笑,陷入雪地、星空与爱情。丹尼不愿意继续回想。他很快地移开视线,在车斗与日产的角落找到一个避风的位置坐下。他拍了拍日产的雪胎,对久世说:“我会付修车费。到时候让他们把车送回来。” 丹尼感觉自己该向久世叮嘱一些话,但他并不想把分别变得黏黏糊糊的。就像伤口上的纱布,撕开时越是温柔、越不利落,越多疼痛。他垂下眼,把衣领竖了起来,遮住半张脸。这时丹尼才察觉确实是有些冷。他还穿着久世的衣服,袖口倒灌着寒风。丹尼把手插进衣袋里,心想着等他到了镇上就买些新衣服。他要把这些都脱在久世的车里,赤条条地走。 仪式感。丹尼想。 他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做过足够的努力。丹尼明白有些事总是无法改变。就像他的姨妈,久世的爷爷。他能够学会接受。 又或者单纯是他没有看久世的眼睛。丹尼不敢。他觉得自己会立刻跳下拖车跳到久世的身上去。他们继续快乐生活几天,把分离推迟几天——那毫无意义。丹尼不想仅仅作为一只猫被宠爱。他努力过,但那不可能。丹尼爱上久世,便赋予他改变自己的权力。久世能让丹尼为了爱而真正将自己降格为动物,而丹尼的自尊决不允许。 -- 第53页 拖车启动了,引擎的轰鸣声在丹尼脚下响起。车尾喷出灰色的烟雾。 就在这个瞬间,丹尼忽然疯狂想回头看一眼。他一直跟久世赌气,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就连刚刚的雪地漫步,他靠在久世的怀里,也并没有抬头去看那个他熟悉的下巴。 就看一眼,丹尼想,他总不可能从拖车上跳下去,就一眼。 他屏住呼吸,回过头去,见到久世仍站在原地。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丹尼的方向,看上去无动于衷。 丹尼忽然生气了。他不肯承认自己原本在期待什么,但绝不是现在这样。他狠狠地瞪着久世,知道这个人又进入了防御机制。丹尼不能接受这场相遇对于久世就是一个无聊的伤害。他猛地扑上围栏,想要咒骂几句,刚刚张开口,久世却忽然奔跑起来。 拖车刚刚启动,加速度竟然不如久世的奔跑。他很快追上了拖车尾端,左手掌住了拖车尾端的栏杆。这个动作太过危险,丹尼几乎被他吓得背过气去——他大喊起来:“松手!”可久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丹尼立即又转身向司机,尖叫道:“停车!停车!” 司机已经从后视镜看见这一幕。丹尼听到驾驶室里一声愤怒的吼叫,随即是高声的咒骂。拖车随之猛地减速,丹尼站立不稳摔在围栏上,久世也借势跳上了拖车。他的个子那么高,仅仅在轮胎上一蹬,便翻过了拖车尾端的围栏。他过去把丹尼扶起来,就那样站在丹尼身侧,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驾驶室里,司机一边重新加速一边骂骂咧咧地质问他们在干嘛。丹尼也想知道。他深吸一口气,问久世:“你来干什么?” 久世说:“你看起来很想让我跟来。” 丹尼忽然泄气。这是对的,他想让久世跟来,但仅仅是跟来而已。他们谁都不肯让步,事情不会有改变。 他坐回角落,久世落座在他身边。久世的手覆在丹尼的手背上,丹尼没有躲开。他往久世身边靠了靠,仰头倚在他手臂上,看向天空。据说这个动作就是久世抬头纹的由来。欣赏蓝天白云是多么快乐多么浪漫的事,为什么反应在人的肉/体上,却是抬头纹这样丑陋的东西? 丹尼漫无边际地想着。他宁愿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里,也不肯去想近在眼前的别离。 他感到疲惫。 拖车停在了修理厂,丹尼跳下车,抢在司机斥责之前道了谢,又付了相当高额的小费——是久世的钱。久世对丹尼用他的钱包没有意见,他站在背后,像个误入现实的童话木偶人,冷清木讷,格格不入。他是不说话的。 丹尼把钱包还给久世,去了隔壁的邮局。 久世家的房子太偏远而没有邮政派送,久世的爷爷于是租了个邮局信箱,沿用至今。丹尼让银行将支票寄到了那个信箱里。他拿着久世的邮箱钥匙打开了信箱,装支票的信封正躺在厚厚一叠广告邮件最上方。丹尼伸手去取信时,突然想起他看过的电影。如果生活是一场电影,他应该能在信箱找到爷爷的信,那其中应当要写满彩虹般热烈的充满关爱的句子,能够用希望与泪水打开久世的心结,他们会抱头痛哭,然后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这里只有一个冬天的来信,三个月连绵不断的雪夜终究会融化,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区区一介凡人。这个世界不为所动,久世也同样不为所动。 丹尼合上信箱,离开邮局。久世正站在门外等他。他们并肩往镇中心走去。正午的影子只有短短几寸,说不好是出于什么心理,丹尼刻意放缓了脚步。日光的魔术下,影与影亲昵相依,一触即分。 真无聊。丹尼想。他加快脚步,追上久世。久世蹙眉看了他一眼,丹尼没有说话。 丹尼先去了银行。用从久世家垃圾堆里翻出来的ID,丹尼兑现了自己的支票。然后他走进一间男装店,没有挑选,直接拿了最靠门口的一套S码男装,又拿了一套内衣。他在换衣间一颗颗解开衣扣,柔软的棉质衣物半拢在身体上,像一个不成形的拥抱。 丹尼听到外面的人在交谈,世界是模糊的噪音。久世的影子从隔帘的底下打过来,丹尼认得出那个轮廓。他停下了动作,注视着久世的幻影。他觉得左手微微颤抖,但很快就恢复了。 那不是手抖,而是心悸。 丹尼安静地换好衣服,揭帘而出。他走向店员,诧异地得知久世已经替他付过账了。他望向久世,等一个解释,久世却并不看他。久世站在收银台,肩膀僵硬,视线落在柜台而不肯与那店员对视。他看上去并不好过,而丹尼向他问话只会让他更不好过。 ……算了,只是一套衣服。丹尼想。 久世的衣服就胡乱堆在他手中的纸袋。丹尼原本打算做得更妥帖、更有仪式感,去一趟洗衣店什么的。但他知道那也只是拖延时间。他将纸袋递给久世,久世接过时,他们的手掌相碰。他能感觉久世伸手想要牵住他,丹尼于是也下意识与那只手交握。直到看见店员扬起的眉毛丹尼才意识到他们干了什么。 丹尼本来应该松手,但店员那根扬起的眉毛始终没有放下去的意思,并且越挑越高。操,他明白这人是什么意思了。跟久世一起住了三个月,他差点儿失去了街头习来的敏锐感官。丹尼立刻改了主意。他不仅没有放手,反而把久世的手握得更紧了。他能感觉到久世退后了一点,从姿势来看,久世不太自在。 -- 第54页 这可不行。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任何理由不自在。 丹尼握住久世的手让他留在原地,自己跨前一步,挡在了久世面前。就算不以过于高大的久世作为参照,面对这个平均身高的店员,丹尼也是更矮小瘦弱的那个,但他毫不畏惧。丹尼气势汹汹地盯着店员,像个威吓状态中的雕鸮似的。这对峙持续了大概一分钟,直到后者意识到自己不占理也不占优势,尴尬地咳嗽一声,转过头去。 很好,丹尼想。他挺直腰板,得胜凯旋般向门口走去。余光里,他看见身侧的久世正注视着自己,表情复杂难辨。丹尼不知道久世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向久世展示他们没错,他们就得是理直气壮的。丹尼紧握着久世的手,昂首阔步走得像一位战士或者一个国王。 这气势直到转过街角才忽然消融,因为那间修车厂已经出现在了丹尼的视野里,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他们将在那里分道扬镳。 第27章 在修车厂,店主说车不必报废,但要维修更换一些部件,主要是副驾驶那扇变形的车门和碎掉的车窗。维修费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两千多刀,小半辆车的价钱。丹尼付掉了账单。他庆幸自己有储蓄的习惯,让自己能在久世面前维持一点体面。 他们去到隔壁的租车行,给久世挑一辆备用车。久世环顾四周,走向了日产那一排他熟悉的型号。在他开始仔细挑选之前,丹尼已经先拍板定了一辆雪佛兰。 丹尼办完租车手续时久世还没完全适应新的车型。他启动了引擎,对着陌生的操作面板摸索了许久,终于成功输入了深山中的地址。这个过程里,丹尼就站在车外,双手抱胸,冷眼旁观。他得承认他选这辆车就是故意的。一个坏心眼的临别礼物。 他该说句促狭的俏皮话,但这会儿他的聪明劲儿同他一样闹着脾气。于是这沉默反倒是由久世打破的:“你去哪里?我送你。” 丹尼听到这话,眉头微挑。他没想到久世打算送他。原本他们应该就在这里分开的。他随口道:“盐湖城机场。” 盐湖城机场甚至不在爱达荷州,从这里过去要四个小时以上车程。丹尼的原计划是坐机场巴士过去,但他才不会告诉久世候车区地址。他想让久世赶紧放弃。如果别离是必然,他们为什么还要磨蹭下去?丹尼感觉自己的神经被这场拉锯战越拉越薄。他快无法忍受了。 丹尼等待着久世的道别,但久世只是微微一怔,随即探身推开了丹尼那侧的车门,示意他上车。 丹尼瞪着那扇打开的副驾驶车门,就像那是个应召而来的天降神兵,正双手持剑茫然四顾。谁要你帮忙了?丹尼恼怒地想。他在拒绝和同意之间徘徊着。这件事根本不在他的计划内,他没有道理让久世送他。拜托,久世又不可能跟他来一场临别车震,千里相送的意义何在? 他伸手扶上车门,准备将它摔回去。这个动作让丹尼略略弯下腰,角度正好与车里探身看向他的久世对视。他看到久世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很显然久世以为丹尼是要上车。抱歉,他可没打算奉陪。 ……但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丹尼坐上了副驾驶座。 小镇在山脚下,但山脉是连绵不绝的,离开小镇便又驶入了群山。他们穿过山与山的缝隙,沿着高低起伏的公路,一路向南。群山逐渐被他们甩在地平线尽头,漫无止尽的白逐渐从雪山化为雪原,雪原又化为黄色的原野。 丹尼将额头抵在车窗上,注视着玻璃上久世模糊的倒影。他的嘴唇紧抿,下巴处线条刚硬。他像是在不高兴,又像是有些紧张。丹尼也一样——不,只有丹尼在切切实实地不高兴。久世单纯是在紧张。紧张什么?丹尼想,雪佛兰又不会忽然长出自主意识一头撞上路边的护栏。但他没说话,而紧张的久世也没有功夫说话。他们在开阔的景色里像一对合格的怨侣似的保持着狭窄的沉默。 车又开了半个小时便遇上了封路,显然过去的这个漫长冬天不止阻碍了他们两人的出行,无法通行的道路也不止久世家门前那一条。久世笨拙地操作着导航系统,试图找到后备方案。丹尼看得出他的紧张更多了,似乎还有些焦躁。真奇怪,丹尼想,赶不上飞机的是他,结果久世比他还着急。 “没关系,我可以改签。”丹尼说,“你不必着急。” 说完又有些后悔。这话说得好像他很舍不得走一样。丹尼想现在就推门下车。 久世没对丹尼的语气发表评论。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改签会影响你和律师的安排吗?” “还好。”丹尼简短道。他忍耐片刻,还是没忍下怨气,讥讽道:“托你急着赶我走的福,现在我就是划船去佛州都赶得上跟律师见面。” 久世愕然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丹尼只做不知,低头专心致志地整理衬衫上的褶皱。他再也不要说话了,现在他一开口就是电视剧里被抛弃的悲情男二号。 久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赶你走,只是怕影响你……”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希望你成功。” 丹尼一怔,没有回答。久世在关心他的进程,想确保他赶上律师的会面——这解释让丹尼的心稍微松快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很微小的一点,像草籽生长时把压在地面的石块稍稍顶开一线能见到光明的缝隙。 -- 第55页 他们绕了很长一段路。经过一个陌生的小镇时,丹尼叫了停。他又饿又困,在车里坐得浑身僵硬,还很想上厕所。 怪久世,他害丹尼荷尔蒙失调。 丹尼把久世留在车上,自己找了个公共厕所。回来的路上,丹尼经过了街边卖甜点的卡车。这是一个晴朗的工作日下午,小镇安静而空寂,丹尼不必排队便买到了两个香软的南瓜饼和两杯咖啡。卡车只有纸袋,没准备杯托,丹尼便一手捧着一杯咖啡,将纸袋固定在两个手肘间。这姿势有些尴尬,他感觉自己像个南瓜做的跳舞小丑。丹尼狼狈地走回到车边,扬声叫久世过来帮忙。 没有人回应。 丹尼俯身将纸袋放下。车盖的弧度使他没能维持好平衡,左手的咖啡洒了,在白色车身上留下深咖色的污迹。他小心翼翼将剩下一杯咖啡放好,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车内空间狭小,一览无余。没有人在,但丹尼又叫了一声久世的名字,仿佛他还在期待久世从后排座椅下钻出来说他在找什么工具似的。 他没有得到回应。 丹尼站在车门边呆立片刻,猛地把车门摔上。车盖上仅存的那杯咖啡也洒了。他视若无睹,开始大声喊久世的名字。 他用尽全身力气呼喊,那声音近乎尖叫。他对面,有人打开了窗,又关上。或许他们报警了,丹尼管不着。他的嗓子火辣辣地疼。呼吸过度使他凄惨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压出身体。生理性的眼泪很快蓄满了眼眶,一眨眼便沿着脸颊流下,但丹尼一点都不想哭。 他开始奔跑。 丹尼沿着空旷的街道飞奔。工作日的小镇比周末更安静。他跑到十字路口才遇到一对过路的年轻人,他抓住他们的衣袖,急切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高大的东方人。东方人?本地人吗?不、不,我们刚到。没见过……你去广场看看?谢谢,谢谢! 丹尼飞奔着。他们之前没有去鞋店,丹尼还没有机会买一双新的跑鞋。医生宽大的靴子在石板路上磕出清脆的“哒哒”声。那声响伴随丹尼穿越了两个街区,到达镇中心的广场。在那里,他放慢脚步,气喘吁吁地将双手撑在膝盖上。 久世就在他前方不远处,正拿着手机跟热狗店的老板交谈。丹尼就站在路口,风捎来他们交谈的声音。丹尼听见他们在讨论去盐湖城的路线。 丹尼注视着久世,听他艰难地跟当地人交流。久世的英语完全不像他吹嘘的那样好。不跟那些大学的亚洲人相比,就比佛罗里达的普通游客,也未必比得上,生疏得好像三年没说过一样。他脸上的挫败与慌乱让那样高大的身形也显得矮小。 热狗店老板热心于指路,并没有留意久世的神情。他接过手机指点了一顿,还嫌不够清晰方便,干脆拿出了一支笔,在包装油纸上写写画画起来。久世尴尬无措地站在一旁,一边道谢一边道歉。 久世接过那张手绘示意图,抬起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的丹尼。他立即僵在原地,仿佛刚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包似的。丹尼想努力向他微笑一下,示意久世继续,但是他控制不住表情。他甚至没力气走过去了。那双靴子太大,根本不合脚,不该用于奔跑。它害丹尼崴了脚,脚踝高高肿起,抵在靴子的一侧,脚跟想必也已经磨破了。 丹尼站在原地,看久世向热狗店老板道别,然后向自己走来。久世的脸色那样僵硬,混合着尴尬与心有余悸。在靠近丹尼时,那表情才重新生动起来,五官与面部肌肉重新排列组合,成为了丹尼熟悉的那个久世。丹尼专注地看着这一变化。这是刚刚才发生的吗?还是在镇上就有了迹象?丹尼的脑子因奔跑和哭泣混乱成一团,什么都记不起来。他什么都不想思考。 在久世开口之前,丹尼张开了双臂,扑了过去。久世措手不及地愣在原地。丹尼紧紧抱住他。过了片刻,他感觉久世抬起手,搂住了他的腰。 “抱我。”丹尼哑声道。 “——你的嗓子怎么了?”久世问道。 丹尼没理他。他正忙着委屈呢。 久世只好依言托住他的大腿,把丹尼整个抱了起来。他们就这样连体婴似的走回车上。路上没有行人。即使有,丹尼也不在乎。他大声地呜咽着,抽泣着,将之前竭力忍耐住的眼泪尽数抹在久世的衬衫领子上。他能感受到久世的慌乱,但他一点儿也不想安慰他。这是他应得的! 直到回到车里丹尼才停下哭泣。他钻回副驾驶座,用纸巾粗鲁地擦掉脸上的泪痕。久世原本想跟进来,却被车前盖的咖啡渍吸引了目光。他盯着打翻的咖啡看了片刻,弯腰沉默地收拾好残局。 第28章 尾声 车继续向盐湖城驶去。 丹尼把那双惹事的靴子脱了下来,扔在后座。他赤脚踩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抱住自己的膝盖,下颌靠在膝盖中间,想着心事。哭泣不能简单地停下,就好像坏事也不能说忘记就忘记。丹尼的呼吸道还在不时地推动一个小小的哭嗝。但丹尼并不觉得尴尬。连脚踝的疼痛也好像不存在了。他的心思完全沉浸在另一件事上。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保持着沉默,谁也没有提起刚刚那一幕,就好像久世不是时隔三年终于又开始说英语,就好像那个场景并不说明久世开始推开阁楼的门,正在向阳光里小心翼翼伸出触角,探听新的世界。 -- 第56页 然后久世说:“你得改签到明天了。刚才那个……那个人告诉我肯定赶不上飞机了。还有——”丹尼侧头看过去,久世的嘴唇紧张地抖了一下。 “好的。”丹尼说。他侧过头,不眨眼地盯着久世。 久世明显被他看得更紧张了。他不自在地收紧了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又舔了舔嘴唇:“还有,可以加一张票吗?” 丹尼安静下来。 “……谁?”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丹尼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但他不敢相信。 “我。”久世说,他的视线仍然黏在空旷的公路上,原野上一根笔直的公路,单纯是为了让司机集中注意,而特地绕了几个弯。汽车流畅地转过来,远山从视线里出现又消失。久世低声道:“我想让你赢下诉讼。我可能帮不上很大的忙,但至少出庭作证,我想试一试……丹尼,你要带上我。” 最后这句他说的是英语。他的语调生涩不自然,即使对于日式英语来说也是如此。但这句话非常简单,丹尼听得很清楚。 这是久世第一次叫丹尼的名字。老实说,这场景跟丹尼想的不一样。 在久世踏出猫的幻境的时候,丹尼期待的,首先是一场热吻,然后是一场火辣的性/爱。实在不行,久世至少要向他道歉,内容包括束缚绷带、毛刷、肛温温度计、伊丽莎白圈和监控摄像。要有仪式感,要特别。丹尼不介意一些没道理的海誓山盟甚至一枚突兀的指环。总而言之,久世不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你要带上我。 没听到丹尼的回应,久世侧头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放回路面上。他看起来那样忐忑不安,比这一路上他已经表现出来的更甚。他试图解释,在日语和生疏的英语之间胡乱切换着,但哪种语言似乎都无法准确表达他的想法。大概那些想法自己就不够清晰。 “丹尼——丹尼,”他先念了两遍丹尼的名字,就好像这个词语能给他提供力量,“我想试一试。我不知道行不行。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要怎么做到,能坚持多久……都太难了。我本来想在送别你之后——我需要很多很多时间……但刚才——” 久世踩下了刹车。他再也无法专注在驾驶上。久世望向丹尼,恳切道:“我想我可以试试,我可以再快一点——我来得及吗?你还愿意让我试一试吗?” 丹尼想说点什么,但他开口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喉结变成了一个肿块卡在喉咙里。这是怎么样的一天啊,从心脏到脚踝,现在又到喉咙,丹尼浑身上下的零件都在跟他作对。他只能努力瞪着久世,试图让他明白自己的委屈。他知道久世绝对看得懂,而久世也确实看懂了。他开始道歉。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很抱歉我犹豫了这么久,还有很多事……”丹尼还等着久世提及束缚绷带、毛刷、肛温温度计、伊丽莎白圈和监控摄像,可这段道歉就到此为止了。久世像是词穷似的,停顿了好久。 然后他说:“谢谢你。” 丹尼的眼泪立刻又掉了下来。他不可抑制地抽泣着,心想着这都是些什么混账事儿,自己才没这么爱哭呢。可他的心脏和泪腺都酸酸涨涨的,一点儿也不听使唤。他委屈得要命,这一周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一切都要怪到久世头上,怪这个人冥顽不灵,怪这个人薄志弱行,久世怎么敢让丹尼伤心这么久,他怎么可以? 他感觉自己又被久世搂进了怀里。这还不够,根本不够。丹尼反手攀在久世背上,指甲深深陷进衬衫,掐进肉里。他甚至还咬了久世一口。就在肩膀上,力度之大,绝对会留下牙印。他听到久世抽了一口冷气,但环抱他的动作没有改变。久世的手掌沿着他的背脊一下下轻轻抚摸。四野无人,只有无垠的土黄原野。风中捎来泥土与春的气息。丹尼的抽噎声逐渐停下来,他靠在久世的怀里,感到久违的安全。 他们保持这个姿势足够久,直到丹尼终于重新夺回了泪腺的控制权。他指使久世背过身去,自己对着后视镜仔细地擦干净泪痕,换回平时的表情。丹尼的眼睛还有点儿肿,但技术可以弥补生理缺陷。他把车窗摇到最低,让风吹开那徘徊不去惹人流泪的煽情氛围。等到离他而去快一周的任性、机灵与幽默感终于安下心重新充盈在身体里,丹尼才允许久世转过来。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久世明显还对丹尼的情绪有些担心,丹尼不喜欢被这样看着,他微恼道:“看什么?” 久世说:“看你——好像有一周没有这样好好看你了。” “怪谁!”丹尼叫了起来。 “怪我。”久世说,然后他迟疑地补充道,“可能……丹尼,我是说,可能,以后还会有怪我的地方。” 丹尼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才不在乎。 “那就继续怪你。”丹尼说,“全都怪你,甚至怪你卧室墙上的钉子留下的洞。” 久世没听明白,于是丹尼解释给他听。随着丹尼的讲述,久世脸上浮现出一种夹杂着惊喜与胆怯的奇妙神情,就像他能从丹尼对这点儿细枝末节的在意里看出丹尼的感情,就像他没想到即使在那时候丹尼也如此迷恋他。丹尼看着久世的笑容又懊恼起来。这个人对情感的投射未免敏感过头,丹尼还没想这么早揭露自己的神魂颠倒。不行,他得拿回主动权。 丹尼清了清嗓子,拿出了他的猫咪声线:“你说你想试一试。” -- 第57页 久世点了点头。 “那你得来点儿甜言蜜语。”丹尼说,他高傲地扬起下巴,“说爱我,我就帮心肝宝贝儿买机票。” 久世脸红了。他显然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调侃,又或者是干脆不适应“心肝宝贝儿”这个称呼。丹尼嗤笑起来。他用食指和拇指夹住久世的手机晃荡着,屏幕上是打开的航司页面。那意思很明显:不说就没有机票。久世犹豫片刻,嗫嚅了句什么,丹尼大声嚷道:“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久世深吸一口气,转身搂住了丹尼的后脑,在他嘴唇上用力地亲了一下——说实话,那动静一点儿也不浪漫,甚至有点儿滑稽,但丹尼能够包容这个。处男医生笨拙一些有什么问题?只要他擅长就好。就像他说的,只要久世向他点一点头,丹尼就会荡着独木舟吭哧吭哧划过他们之间的太平洋。丹尼情愿。更重要的是,他做得到。 久世吻完便匆匆启动了引擎,像是生怕再停留下去,丹尼会要求更多不合适的事情。丹尼大度地容忍了久世用一个吻蒙混过关。他们的时间还长呢,从爱达荷到犹他州,再到迈阿密,再到更远的未来。丹尼在心里计算着。他想得太多太远,都忘了机票的事。久世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忍不住叮嘱道:“现在就得改签机票了。还有旅馆,改签完就得在盐湖城过夜,记得定两个房间。” “两个房间?不,我们得睡在一起!我能允许你今天不操猫,但我们必须得一起睡!” 丹尼的用词那么重,若是看不见他表情,久世保准要以为他还在生气。但实际上,丹尼已经在笑了。他忍不住。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还笑出了声。 原野清新的风飒飒吹来。越往南去,天气越转暖。高天有雁,逆着他们的路线高飞。远远传来几声雁唳,丹尼回之以歌。他朝着窗外大声歌唱起来。他唱歌很难听,从姨妈到同行之间都有定论,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丹尼快乐地唱着不着调的歌。久世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也开始微笑。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