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雾霾,看见你》 第1章 俞晨小时候观察过蚂蚁,见到它们排着队将一粒粒面包屑搬入蚁巢,路线呈现大直角,明明朝着斜线进入巢穴会更近,却没有一只蚂蚁脱离队伍。 长大后的她,混在北京地铁站早高峰的人流里,绕着围栏走过一圈又一圈,眼睁睁看着地铁入口处就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斜上方,只要跨过围栏,就能很快到达。 可是她如今已经年过三十,已然是现代城市里一个讲文明的好市民,不得不像蚂蚁一样排着队,在漫长的等待中耐着性子工作与生活。 无奈地又一次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看了看和男友曹兰平的对话框,最后一句留言是她昨晚七点半留下的:“兰平,明天是你的生日…” 过了十二个小时,依然没有回复。 呼吸稍微用力,地铁站闷热混沌的空气让她更为烦躁,忍不住调出键盘,接着对曹兰平输信息:“今天我可以提前下班,你准备怎么庆祝生日?” 咬了咬嘴唇,按下“发送”。 地铁入口处终于近在眼前,俞晨已然不想去上班,只想变出哆啦a梦赶紧给她一个传送门,把她传送到曹兰平面前,她会揪住他的衣领,大声把压抑已久的粗话骂出口—— “我根本不稀罕和你结婚!凭什么让我们家出房子首付!?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婚爱结不结,结不起滚蛋!” 可是爸妈、亲戚在当初她和曹兰平相亲认识的时候,就提醒过她,像她这样条件平凡的女方,不能对男方恶语相向,终归要靠“忍”字嫁人。 正犯愣时,背后的人推了推她,不耐地说道:“走不走,不走别挡道!” 她回过神,就像一只搬着沉重面包屑的蚂蚁,被惯性推入巢穴。 ……. 许临握着手机从地铁站匆匆走出,手机里是同事吴韩的催促声:“你什么时候能到?” 他微微弯下腰,揉了揉一大早就开始不舒服的胃,“快了,已经出地铁站了。” “许仙儿,我也知道今天你休息,真是对不住…” “行了,别说废话。” 挂断电话,看到路边戴着围裙的老板娘一如既往趁着城管到来前在餐车前忙碌,走过去拿出手机刷了一下挂在餐车上的二维码,说道:“我有手术,麻烦快一点。” 老板娘敲了两个鸡蛋下锅铲了铲,熟练地开始往里面加料,招呼道:“不要香菜不加辣哈。” 许临点了点头,“嗯。” 站在一旁等待的两个小女生不乐意了,对老板娘抱怨道:“明明我们先来的,凭什么给他?” 老板娘不好意思地赔着笑说道:“他是外科医生,有手术。” 两女生气势汹汹斥道:“那我们不买了,退钱!” 老板娘一只手用夹子持续往卷饼里添肉,一只手抓起塑料袋套上,从围裙里拿出十块钱还给她们。 许临望着转身离开的两个女生,默默拿起手机又刷了一下二维码,输入了十块钱。 老板娘瞅着许临又要付钱,急切地红着脸说:“哎呀不用!我老公上次被城管逮住犯了心梗,就是你接的急诊,这种恩德我白送你一车卷饼都愿意!” 许临看了看卷饼里满满的卤猪肉,劝道:“我真吃不了这么多肉。” 老板娘终于停了一个劲为许临夹肉的手,把卷饼放进袋子里递给许临,许临接过卷饼,说了声:“谢谢”,匆匆离开。 ……. 俞晨刚出地铁站,就看到一辆973停在桥下的红绿灯前,开始在心里默念:“不要动,不要动,不要动…” 带着对上苍祈祷般的虔诚。 可是,973却在她穿过斑马线后,油门全开从她眼前一掠而过,俞晨使出全身所有力气百米冲刺,仍然在到达公交站的那一刻目睹它呼啸离开,留下熏人的尾气。 “我去!怎么和曹兰平一样讨厌!”俞晨忍不住跺脚骂出了声,身边的文明人立马从她身边弹开两尺,可能认为这是一个刚从神农架移民到北京的雌性野人。 每天早上的上班路,对于俞晨都是一场追逐973的艰难赛跑,因为她住在东五环开外,只有那里的房租能不到三千,房东是个朴实厚道的北郊农妇,靠着改革春风吹满地,获得这套拆迁补偿房,指望俞晨能够安心住下,连续三年没有涨过房租。 俞晨工作的宠物诊所即使离这里很远,也没有考虑过挪窝。 早上九点半,她终于无比艰难地到达工作的地方,门口挂着一块巨型招牌“咪咪宠物诊所”,左边画着萌萌的松狮,两腿站立讨食,右边画着仰着肚子的英短,期待主人抚摸。 俞晨推开玻璃门,老板韦硕一张沉甸甸的肉脸从她眼前飘过,瞪眼低声斥道:“怎么这样晚!客人都等小半个小时了!” “地铁出故障,耽误了有差不多一个小时。”俞晨语气平稳地回应。 韦硕两颊的肉微微抖了抖,显而易见是在憋着怒气。 ……. 许临从手术室出来,一个小时解决一次换瓣对于他已是常态,剩下的缝合留给助手处理。 下一台手术的病人因为家属迟迟不愿签署手术同意书而有所耽误,给了他少许的休息时间,可还没换下手术服,就见规培生赵佳急匆匆小跑过来,结巴说道:“普六的病人家属又开始闹了…他们说想见你…” 许临取下沾满鲜血的手套扔进回收箱,“让他们等我五分钟。” 赵佳低着头,有些惭愧,“老师对不起,我第一次缝合就惹了病人投诉…” “不行就拆线我自己缝,还有什么办法…”斜睨赵佳一眼,他疲惫而冷淡。 普六的病人是一个刚考入北京211重点大学读本科的年轻女孩,在入校军训时突然晕倒,被查出二尖瓣关闭不全,许临主刀了她的换瓣手术。 因为人年轻,预后的各项指标都良好,很快从重症间转入普通病房,家属却因为女孩胸口上难看的疤痕动了怒。 女孩的母亲看见许临走进病房,连忙凑上前,急切地抱怨:“许医生你终于来了,早知道我闺女的刀口这么难看我就带她去上海的医院诊治了,手术后第一天她的刀口看着还挺好,是线状的,可是你现在过来看看,这下段像是被崩开一样,凸得跟豆角一样,难看死了,来,妮妮,乖,让许医生看看” 母亲正说着,就要去扒拉女儿的病号服,女儿连忙捂紧病号服,娇滴滴嚷道:“妈!干嘛啊,病房这么多人!” 站在一旁的赵佳再次对女孩母亲解释:“疤痕的纤维增生每个人情况是不同的,无论这刀口怎样都不会影响预后。” “可是我女儿以后还要结婚嫁人!胸口的疤痕这么难看让她怎么办!?”女孩母亲不依不饶。 许临走过去,使了些力气拿开女孩的手,拨开她胸前的一小块衣服,拆开纱布,看见伤口渗出黄色液体,当即有了判断:“这是排斥反应引起的线结炎。” 说完,他转过身,目光异常明亮地盯着赵佳,低声训斥:“病人发炎这么明显,你是怎么检查的!?” 赵佳低下头,脸色通红。 许临吩咐护士:“去把缝合工具拿过来,我作一些处理。” 护士依照许临的吩咐小跑出病房。 “她的皮肤很敏感,发炎很正常,处理以后如果疤痕还很明显,我可以介绍去整容外科免费作相应的处理,放心,她很年轻,愈合能力应该不差。” 护士很快拿来了缝合工具,拉上帘子,赵佳退后几步,被隔离在帘外。 许临戴上口罩弯下腰,亲自为女孩胸口发炎的部分拆线敷药,动作很轻柔,女孩近距离看清了口罩上方光滑的额头、浓黑的眉毛、清澈明亮的眼睛、凸出的鼻梁骨。 术后在重症间苏醒时,她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位英俊的医生叔叔,想着想着,不由脸红,心跳也似乎快了半拍。 赵佳守在帘外,心里七上八下。 ……. 中午,医院食堂,能准点休息的医护都集中在这里了。 沈晓桐的一台室内隔修补在十二点结束,刚好可以到食堂享受热腾腾的饭菜。 “听说了吗?咱们科的许仙儿,他闺女快不行了,小的不在,估计两口子也快散了。” 就在沈晓桐心满意足吃着食堂招牌菜“红烧狮子头”的时候,几个小护士聚在一起的议论声传到她耳朵里。 “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啊?是不是也对许仙儿打着主意呢?” “我不有个姐们儿是儿童医院的嘛?许仙儿闺女住的病房刚好是她的地盘。” “唉,想当初晓晓的妈妈坚持为她办转院,那时候我就知道她和仙儿长不了。” “是啊,话说…那件事仙儿也办得有点绝……” 沈晓桐不耐地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筷子离开座位,走过去跟这堆一边吃饭一边七嘴八舌的看客们冷冷斥道:“你们仙儿的仙儿的叫着许医生是不是叫得特顺口啊!?” 几个小护士看了看脑袋顶上这张无比正直的脸,纷纷吐了吐舌头闷声低头吃饭。 沈晓桐正想对着护士们一顿说教,忽然看到赵佳双肩耸塌,无精打采地端着饭菜坐到离食堂洗碗池不远的角落。 “今天饶了你们几个。” 沈晓桐没好气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抬起碗碟朝赵佳的座位走去。 小护士一看沈晓桐走远,继续议论道:“切,装什么正经啊,我看许仙儿离婚了,最高兴的人就是她,谁不知道她从上学的时候就开始对咱们仙儿打着主意。” “是啊,听说她和仙儿是协和的同学,还是同班同学,这样的缘分,咱们医院她是独一份。” “以往在科室我看她经常对仙儿嘘寒问暖的,还真当自己是正牌人妻了。”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什么可牛的?协和毕业怎么了,还不照样拿不到咱们医院的编制?” …… “你们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赶紧吃完干活去!” 这一次浮现在她们头顶上的脸,是护士长陈香云的,眉头紧皱,一脸严肃,小护士们见了她如同耗子见了猫。 沈晓桐在赵佳面前坐下,嘴角一扬,问道:“怎么,又被许医生嗑了?” 赵佳垂眸,手里的筷子仿佛成了铁棍,难以动弹,机械般点了点头。 “没关系的,在我们科被他说过的人不计其数,好像…只有咱们主任没被他说过…”沈晓桐语气轻松地说着,拿起筷子夹了颗肉丸放进嘴里。 赵佳低着头,小声坦白:“这次是我的错,管的床太多,病患母亲抱怨疤痕的事儿,我还以为她是单方面刁难…也没及时注意…” 沈晓桐语重心长安慰道:“好啦,不要因为这样小的失误就弄得诚惶诚恐,你刚轮转到咱们心外,以后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还有更多。” “谢谢晓桐姐。”赵佳感激地看了看沈晓桐。 正吃着,他的手机响起,许临冰冷的声音响起:“普六的病历你整理完了吗?” “写…写好了,今天早上刚弄完的。”赵佳嘴里的饭还没咽下,有些囫囵地回答。 “弄完了你拿过来我看看,我还有手术,你快一点,可以的话病人三天后就可以出院。” “真的?那太好了。”赵佳欣喜若狂,知道许临这样说,证明事情已经解决。 挂上电话,赵佳撂下丝毫未动的饭菜匆匆离开,沈晓桐对他喊道:“慢一点,别脚底打滑!” “晓桐姐,麻烦帮我送一下餐盘,谢谢!” 看到赵佳脸色阴转晴地赶回科室“赴命”,沈晓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陈香云抬着手里的饭菜在她旁边坐下,诡异一笑:“现在许临离婚了,你是不是准备行动了?” 沈晓桐一边吃饭一边大方承认:“嗯,我从读书的时候就一直喜欢他。” 陈香云用筷子敲了敲沈晓桐的额头,“他结婚好几年了,你这样说就不害臊?” 沈晓桐用手背揉了揉额头,耿直回应:“这有什么害臊的,我没有和他做过任何不轨之事,单方面的喜欢和欣赏,有什么问题?如果他身边那女人不珍惜他,我会勇往直前。” 陈香云赞赏道:“就喜欢你这股劲儿!” ……. 俞晨把一只染成熊猫的松狮从笼子里抱出来,交给等待在一旁的女客人。 “康康,妈妈终于接到你了。”女客人粘腻地往松狮的鼻头上亲了一下,松狮厌恶地躲开。 “它被染成这样,可能会遭到同类的排斥。”俞晨看了看态度粘腻的女客人,冷淡说道。 “排斥就排斥,平时和它最亲近的是我,我管它吃喝拉撒,它只要讨我喜欢就行了。你这两千块钱一染,可不便宜。”女客人本来就因为俞晨迟到而一肚子怨气,这时候看见这张冷淡的脸,更是觉得厌恶。 这时,韦硕走进房间,面带笑容说道:“我们这是物有所值,用的可是进口的染色剂。” 韦硕脸上那副“职业微笑”同样让俞晨感到厌恶,她坐回办公桌前没再搭话,打开电脑查看手术预约记录。 “我办了你们一万块钱的vip,可不是为了让一个迟到不守约的人数落的。”女客人撇了一眼正在操作电脑的俞晨,趾高气扬对韦硕说道。 韦硕连忙赔笑:“是是是,今天早上不是地铁那边出事故了吗?停了一个多小时,俞医生她其实六点半就出家门了。” “你们这些当宠物医生的挣这么多钱,还不舍得在市中心租房的吗?再说了,地铁停了不会坐出租车?不然vip和普通客户还有什么区别!?你们不照样没有服务到位?” 女客人一双戴了绿色美瞳的欧式大眼瞥向俞晨,见她还没抬头道歉,气焰更盛。 俞晨盯着电脑屏幕,拨弄手里的鼠标,把韦硕和女客人的对话屏蔽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韦硕在一旁对女客人赔笑道:“那…那这样,下次的诊疗给你打五折行不行?我看这只松狮还没做过结扎,结扎的费用也不少,要做结扎的话,就给你打五折。” 被染成熊猫、圆滚滚蜷成一团的小松狮在一旁似乎听懂了韦硕说出的人话,哀嚎着叫了两声,俞晨猜着里面的意思可能是—— “去你丫的。” 想到这里,她冷淡的脸露出笑意。 韦硕眉头一皱,对俞晨使了个无比严厉的眼色,俞晨连忙忍住。 女客人想了想,盘算着早晚也要给松狮做结扎,省得它**时总是用蛋蛋朝着自己的鞋尖戳个不停,于是放过了俞晨,抱着狗走开了,韦硕连忙在后面跟上。 “这样还差不多….不过下次我可不会找这位俞医生给我做了,什么玩意儿…迟到这么久连个道歉都没有。” 俞晨听到了女客人故意声张的数落,继续盯着电脑屏幕,躲在一副自设的躯壳里,沉默不语。 …... 韦硕一路把女客人送到了她开来的路虎车边。 “这次真是对不住了,下次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我保证。”韦硕服务周到地为女客人打开车门。 女客人表情暧昧地瞄了韦硕一眼,上前亲了一下他的左脸颊,轻声暧昧道:“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韦硕搂住女客人的纤腰,使劲啵了一下她柔软的嘴唇,恳切回应:“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周末四季酒店1309,你要是和你手下一样迟到,看我怎么弄你。” 说完,女客人上了车,怀里的松狮急不可待地挣脱她香得熏人的怀抱,跳到副驾上。 韦硕送走路虎,带着怒气转过身,直奔俞晨而去。 “俞晨,老板让你去他办公室。”同事小张为一只刚冲完澡的金毛吹干,看见正拿着杯子在饮水机前接水的俞晨,不屑说道。 小张虽然只是中学毕业,年龄也只有二十出头,可是从不把俞晨放在眼里,因为她认为俞晨这样的女人虽然活到了一把岁数,却还是不会为人处世,在服务客户这件事上恐怕还不如她。 她认为,性格一板一眼的俞晨不管学历有多高,在宠物诊所这样的环境里也很难混得开。 “一个诊所就这么几个人,还要找人传话。”俞晨小声咕哝道。 …… 她端着一杯刚冲好的、热腾腾的咖啡推门走进韦硕的办公室,把咖啡放在韦硕的办公桌上,小心翼翼推到韦硕面前,垂着目光,开始作自我检讨:“今天迟到确实是我不对,可是地铁故障也确实是不可控的。” 韦硕盯着她,脑补了这样的画面:站起身、将咖啡掀翻在桌、指着俞晨鼻子骂:“你他娘的要耍高冷要不食人间烟火,那我这小庙也不留你了!你赶紧的收东西走人吧!滚蛋!” 遗憾的是,这间诊所不是他一个人开的,和他一起出资的,还有他的侄女王晞。 王晞是他姐姐的独生女,全家人宝贝得不得了,她从零花钱里抽出五百万为诊所购进最新的器材,把诊所的收费提到了全北京的数一数二贵,并且还负责了诊所的公关,在她的朋友圈里不时晒一晒诊所的照片,就有百八十名富二代吩咐家里的保姆把猫猫狗狗送到了这里。 碍于王晞,韦硕一直让俞晨在失业的边缘徘徊,迟迟没有勇气把她踢出去,因为俞晨是王晞的闺蜜,还是处了十年八年的那种。 “我说俞晨,你要是每次都这样顶撞客人,我真的招架不住,你不知道现在宠物行业竞争有多激烈,要都你这种态度的话,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俞晨低头认错,左手抠右手的指甲,低声道歉:“我知道,让您为难了。” 韦硕的脸上恢复往日的和颜悦色,“你每次认错的态度都非常好,就是不肯改。” 俞晨无言以对。 韦硕微微叹了口气,无奈地挥了挥手,说道:“这次就这样了,但下次不能再迟到了,特别是vip客户,你要觉得时间不合适的话就一直给我在诊所呆着!头一天住在诊所都行!” “好。” 俞晨的左手用力,几乎把右手的指甲根抠得隐隐见了血色。 韦硕大手一挥,偏着头不愿再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说道:“出去吧。” 俞晨离开关上门,韦硕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低声叹了口气:“最起码泡咖啡的水平还不错,就这样吧…唉….” …….. 儿童医院的单人病房里,躺着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她的模样似乎只有三四岁,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她远远达不到正常孩子的身高和体重。 小女孩名叫许晓晓,是许临的女儿,戴着氧气面罩、紧闭双眼、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已经到了全身器官衰竭的阶段。 管床医师走到许临身边,递给他一张“放弃抢救同意书”,说道:“许医生,您太太已经签了,不过现在按规定,未成年人最好要双亲签字。” 许临接过“同意书”,目光呆凝地看了看,作为医生,他对上面的内容已经再熟悉不过。 在同远医院做手术做到下午三点半,然后去重症监护室探视了几个自己主刀的病人,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刚好接到儿童医院的电话,便着急赶过来了....。 许晓晓的身体现在已经十分虚弱,随时需要上呼吸机,妻子梁雨泽难以接受女儿被下管,于是签了“同意书”。 许临看见许晓晓的嘴唇挪动了一下,似有话想说,他拿着同意书俯**,凑近她,想要听清。 许晓晓发出微弱的声音,一字一句乞求:“爸…爸,救…我。” 见惯了生死的许临眼眶瞬间红了,面对这个从出生开始就心血管畸形的孩子,他从来没有任何妄想,从未相信过奇迹会发生。 听到许晓晓的乞求,他直起身,把“同意书”还给管床医师,说道:“我不签。” 管床医师面色冷峻地说:“许医生,她的心衰已经导致全身器官功能都在衰竭,肝肾指数都不理想,现在就算还有脏源,也已经不能手术了…你也是心外科医生,应该很明白。” 这时,一个尖利透亮的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 “怎么,害怕了吗?心虚了吗?把晓晓弄成这样?是谁的责任!?看着她现在受苦,又要大发仁慈地不同意放弃抢救!?你做戏给谁看!?” 身高170的梁雨泽一头幽黑的长发有些散乱地披盖着对称的双肩,里面穿着贴身的银色羊毛衫勒出她诱人的纤细腰肢,外面套着一身黑色burberry风衣显现出她修长的身段,脚蹬一双gucci高跟长靴,并着腿出现在病房门口。 她的眼睛很大,却是少见的浅内双,鼻梁挺直,唇形柔美,眉毛修剪得不粗不细,配上瓜子脸,整个人充满设计感,美丽得不真实。 “你就算不签字,我也不准备抢救她,我要让你后悔!后悔一辈子!” 许临不想让许晓晓在临死前还要被梁雨泽尖利的嗓音所扰,推着梁雨泽往甬/道上走,“有话在外面说。” 梁雨泽挣开许临的手,红着眼颤声吼道:“怎么,怕晓晓听见吗?放弃救晓晓的人是你,是你!” 许临下午从医院手术室出来时,胃部已经感到不适,这时候钝痛越来越厉害,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阻止梁雨泽的控诉。 第2章 同远医院心外六区,四号手术室。 在病人心脏停跳的机器声中,许临脚底有些发晃,无影灯的照耀让他的眼球产生些微刺痛感,努力睁大眼睛,将刚刚割除的病变心脏从病人胸腔里取出来,放入二助沈晓桐递过来的托盘里。 一旁的护士擦了擦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关切问道:“许医生,您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打起精神。 吴韩将修剪完毕的供体心脏放入病人胸腔,熟练地朝血管插入引线,许临沉稳而迅速地从左冠状动脉开始固定三角分段缝合。 缝合工作接近尾声,许临不耐地低声斥责站在对面的吴韩:“手这么晃让我怎么下针!” 作为手术一助,吴韩的主要工作就是用手术镊固定血管,听到许临的斥责,虽然大半边脸被口罩遮住,也能显露出他此时心里的委屈。 从早上九点到现在晚上八点半,吴韩接连做了三台手术,一台搭桥两台换瓣,在晚上快要交班时又突然收到地方医院出现心脏捐献者的消息,于是不得不充当器官协调员马不停蹄前去联系、切除、取回、修剪,直到现在和许临继续站在手术台上奋战,手抖完全是体力透支,生理机能在抗议的表现。 这台心脏移植最终在四小时零十五分钟完成,关闭体外循环后,心脏没有经过电击和除颤就自行恢复了跳动。 吴韩惊叹许大仙再次打破他自己创下的神仙记录,疲惫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兴奋,正要开口拍两句马屁,见这位仙儿眼袋青白,连同睫毛上都挂着汗,想了想还是不说话为妙。 许临放下器具,吩咐吴韩和沈晓桐缝合胸腔,微微弯着腰退后,双臂交叉抵着胸腹间站在一旁监督,额头绷紧、脸色苍白。 心移这种重大手术,需要主刀医生全程监控,就算身体不适,他也得硬着头皮坚持到最后一刻。 …… 吴韩和沈晓桐把病人推出手术室,许临白着脸走在后面想要尽力按照规定亲自对病人家属交代预后风险。 家属一号是病人的儿子,早在打头出来的护士那里听到了手术成功的喜讯,抹着眼泪上前拉扯吴韩的衣袖一番感恩戴德:“您就是主刀的许医生吧,早就知道您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了,我爸这条命,都是您给捡回来的,谢谢了,谢谢。” 家属二号是病人的女儿,年方二八,看到走在吴韩后面比较英俊年轻的许临,急忙上前九十度弯腰鞠了一躬,激动地说道:“谢谢大哥哥,谢谢。” 家属三号是病人的妻子,拍着许临的肩膀一个劲夸道:“你这小伙可真是优秀啊,年纪轻轻就能在这么有名的医院当医生,还在实习吧,哈哈,真的优秀。” 这三人都是刚从打工的南方城市赶来,因此并没有见过病人的主刀医生,只知道他姓许,外号许仙儿,有着神仙般的医术,他们想着既然此人已经混到了神仙般的境界,必然已经有了年岁…..。 跟着移动床出来的医生都不老,打头的那个183大个头满脸褶子,看着似乎是岁数最大的,肯定是主刀无疑了…。 沈晓桐在一旁忍俊不禁,紧张手术后,吴韩脸上的褶子无疑可以充当她的笑料。 许临走上前拍了拍吴韩被汗浸湿了大半的背,小声说道:“我胃有点不舒服…反正手术过程你都知道,你去跟家属解释一下吧。” 说完,许临朝着去重症的反方向慢步走去,吴韩望着他微佝着背的身影,蹙着眉感到不安。 …… 沈晓桐和重症间的同事把病人安置妥当后,松了口气,忙碌的工作总算有了间隙,走在甬、道上取下口罩对一旁的吴韩打趣道:“你好像比许临还大两岁吧,别蹙眉头了,还嫌自己不够老是吗?每次和许临站一起都被认成上级…。” 吴韩暗自瞥了沈晓桐一眼,心里叨叨念:“这妞可真是神经大条,许仙儿犯胃病也看不出来,平时嘘寒问暖,关键时候掉链子,活该追了这么多年没追着!” 活儿都弄得差不多了,他也朝着重症间的反方向走去,那里是安全通道的楼梯间。料到许临此时正坐在楼梯坎上抽烟。 堂堂一个学医的,竟然用尼古丁掺杂药物来驱逐身体疼痛,这是不是有点讽刺。 烟雾缭绕中,许临一只手捂着胃,一只手拿着烟,眯起眼睛看吴韩,声音沙哑缓缓问道:“你来干嘛?” 吴韩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包***,抽出一根,捡起许临放在楼梯坎上的打火机,点燃放在嘴里吸了一口,怼道:“你在这儿抽得飘飘欲仙,我还不是想来试一下?” “你不是戒了吗?”许临看他一眼,没再把烟把儿往嘴里送。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咋不戒?”吴韩继续怼。 “不戒,戒不了,只有这玩意儿能让我续命。” 像是示威一样,许临又狠狠吸了一口。 可就是这口烟,让他的气管像是要炸开一样,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感觉不行,站起身弯腰朝一旁的垃圾桶干呕。 吴韩听着无比糟心,把还没抽几口的烟扔到地上踩熄,凑到许临身边拍他的背,“你 说你刚吃了药还抽这么猛,是不想活了是吧。” 这时,许临胃里一抽,猛地呕出一口胃液,里面混着整粒的药丸。 吴韩看着袋子里的东西,不自觉吼道:“吃这么多药!你还想不想活了!” “活不了更好,下去继续给晓晓当爹。”吐出来后,许临觉得嗓子似乎好多了,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 吴韩眼圈红了,低声说道:“休假吧,你的活儿我和晓桐都会尽量帮你担,去陪晓晓最后一段时间。” 许临将烟头在墙上摁灭,扔进自己吐出的垢物里,望着垃圾桶里的一团肮脏,眼神空洞片刻,说道:“陪不陪都一样,晓晓每天醒来的时间连半个小时都不到。” 吴韩作为医生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沉默地和许临并排在楼梯坎坐下,望着虚空发呆,兜里的手机开震,是心内主治邢东起打来的。 “吴韩,你们科室接收的那个做过介入的病人资料我找到了,你过来拿一下吧。哎呀,他装过六个支架,都七十多岁了,现在还要开胸,真是够呛,也亏你们许大仙儿敢收。” 坐在旁边的许临听着邢东起在吴韩手机里聒噪的声音,不耐地对吴韩皱眉说道:“为什么让你去拿?让他把资料送过来。” 邢东起在手机里听到许临的说话声,停顿了一下,继而对吴韩缓和了语速,“行吧,我一会儿把资料给你拿过去,你在办公区等着啊,对了,晓桐也和你们一起下台的吧?你让她收拾收拾,我一会儿就过去接她下班。” 还没等吴韩发声,邢东起就挂断了电话。 ……. 凌晨两点半,俞晨牵着被虐待过瞎了一只眼的金毛,走在人稀车疏的街道上,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想着想着,终于没有力气再向前走,坐在路边的花圃沿上失声痛哭,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连月亮也没有,她连同这点委屈也受不了,哭地越来越响亮,还好周围都是关了门的商场和空旷的高速架桥,没人见到她的狼狈。 金毛跳上花圃老实坐在她身边,张口打了个哈欠。 时间回放到昨日下午两点,俞晨正在洗手,然后戴上手套、耳背上挂着蓝牙耳机,一边和王晞说话,一边拿起手术刀和镊子。 台上躺着一只被打了麻药的泰迪,四肢被胶带绑住,歪头吐出舌头跟个布偶玩具,下半身露出小小圆圆的蛋蛋。 泰迪的蛋蛋虽小,**时却最为精力旺盛,主人为了不让它浪费精力,在它刚满一岁便迫不及待把它送来做节育。 “鱼,曹兰平那狗东西既然不回微信,电话也不接,你还和他粘在一起干嘛?长痛不如短痛,分手算了。”耳机里,王晞的声音就像小子弹一样咄咄咄地敲击俞晨的心脏。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吗?分了一个还能马上找到下一个…这次不管我爸妈什么态度,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他扯证了。” 俞晨用棉签往泰迪的蛋蛋上抹着碘酒,语气里透着无奈和自嘲。 “你想和他扯证,那你要跟他摊在明面上说呀,他买不起房子,最起码一个态度要摆出来,这样躲着算怎么回事?这种没担当的男人你跟他过着还不如单身!” 俞晨习惯性地维护道:“王晞,你不要这样说兰平….我知道他压力大….” 王晞在电话里明显压着怒气,尽量用平常语气对俞晨说道:“不行你就去堵他,有什么问题当面跟他说清楚,行就行,不行就算。” 俞晨耸着肩膀,抹碘酒的动作变得磨蹭,语气卑微下来:“他不接电话…..我也总不能去他上班的地方堵…..。” “怎么就不能堵了,就去堵!我和你去!再不然我们带几个人!”王晞在耳机里情绪激动起来。 “算了,他这段时间工作忙,听说他们医院为了冲三甲,准备做首例肾脏移植…..。”俞晨抹完碘酒,拿起手术刀,顺着蛋蛋的弧度开始一点点割除。 “你名字叫‘俞晨’还真是叫对了,怎么就这么‘愚蠢’呢?他这是在对你冷暴力呢!你说买房这种事情他都能无所顾忌跟你父母说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这种话,可见你平时把他惯到什么程度!他当医生也有三年多了吧,不说他家有钱没钱,他自己就没点积蓄!?”说到这里,王晞已经不完全是为曹兰平生气,俞晨的懦弱劲也让她郁闷得够呛。 “他…他平时用钱挺费的,需要和同事交际,又需要打点这个打点那个的…没钱也正常…是我自己没本事,给父母添堵,我也不想让爸妈拿这个钱…可是在北京明明租房结婚也很正常,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偏要说等有了房子再结婚…” 说到这里,俞晨停下手里的刀,鼻头一酸,她眨了眨已经湿润的眼眸,想要把眼眶里的热泪憋回去,连忙说道:“不行,跟你说话已经影响到我工作了…我一会儿再跟你聊。” 说完,关掉了蓝牙。 紧紧咬着牙关,强忍心里呼之欲出的委屈,眼泪终于退回去。 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工作上,毕竟手术台上的泰迪还指望她远离蛋疼,重新拿起刀和镊子,继续沿着蛋蛋的弧形一点点切割。 曹兰平工作的地方就在东四环的大望路上,俞晨每天都在离他医院不远的公交站上等973,就是没有勇气再走上一公里不到去他医院堵人。 ……. 曹兰平工作的医院属于三级,他所在的泌尿外科平时接到最多的手术就是割包皮,首都医科大学毕业的曹兰平一直郁郁寡欢,认为呆在这种不知名的医院简直是大材小用。 实际情况是,对自身有这种观点的人通常是井底之蛙,因此才会自视甚高,他虽是硕士学位,手术技能却一般,加上性格傲得不行,当然不受领导重用,医院一直准备冲三甲,首例肾脏移植的事情准备了很久,也没有他参与的份。 割完一台包皮,曹兰平从手术室回到办公室,继续无聊地刷着丁香论坛,看看有没有其他医院的招聘,这时同事小羽过来,坐在曹兰平的办公桌上咄咄说道:“诶?听说了吗?老杨要辞职了,下个星期就走人,离职手续办得忒快,听说人一下子变得狂得不行,还和人事那边闹别扭,一个月工资都不要了就急着走,你猜怎么着?他在老家交了个白富美,说是给他在那边的一家三甲医院安排好了编制,老杨这不麻利溜地要跑了嘛?” 曹兰平脸上表现出不屑,各种羡慕嫉妒恨却密密麻麻爬满内心。 放在鼠标边的手机再次震动,上面显示是俞晨的来电,他懒洋洋看了一眼,选择“挂断”。 又有一个来电,曹兰平看了看显示,终于不再是俞晨,急忙接起。 “喂,真真啊,你居然记得今天是我生日?真难得….我今天手术不多,不到六点就可以走….嗯,对,就那家牛排店….咱们不见不散啊。” ……. 俞晨往已经做了节育手术的泰迪脖子上套了“小喇叭”,两行热泪从泰迪的小棕眼里淌出来,不知是因为身上的疼痛还是因为内心的创伤,俞晨抽出纸巾为它擦了擦,说道:“别哭,如果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泰迪的主人推开玻璃门出现,看起来是个温文尔雅的男士,身材修长、皮肤白皙、两鬓剔青,中间留着一撮净黑的头发,穿着粗布衬衫粗布裤子,背着乌龟形状的黑色双肩包,这是当下“草食男”最时尚的打扮。 俞晨跟草食男交待完预后,开了药,草食男拎着药又凑过来,脸上的笑容文质彬彬,请求道:“小姐姐,跟你商量个事儿呗,我要去其他城市工作了,这只狗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买家?” 看起来这般天然无公害的“草食男”,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遗弃。 “你要卖多少钱?”俞晨语气生硬地问道。 “我三千块钱入手的,养了这一年,买狗窝狗粮什么的也花了不少钱,卖两千九,不过分吧?”草食男言之凿凿说道。 “明明是要遗弃,还卖这么贵?”俞晨挑眉道。 “女朋友在的时候,我确实为它花了不少钱,那时是为了表现责任感什么的,现在女朋友和我分了,养着它也没意义了。” “你说你爸妈要是离婚了,他们也觉得养着你没意义,要把你扔掉,你那时候会不会气得要骂娘?”俞晨想要克制自己的情绪,却总也克制不了。 草食男马上变了脸色,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啊!神经病吧!” 韦硕此时正在勾搭前台帮他订周末去三亚的机票,计划着周末在四季酒店和那个vip打完炮,飞去三亚和老情人叙旧。 听到俞晨的吼声,让他的心脏一抖,放下手里的咖啡,本能反射般直冲俞晨这颗不定时炸弹而去。 草食男抱着刚做完绝育又面临被遗弃的倒霉泰迪,对着俞晨一口一句“疯婆子”“老女人”,终于被韦硕笑容满面地致歉打发离开。 韦硕躬身将草食男送出门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怒视俞晨。 “跟我去办公室!” 俞晨又一次站到韦硕的办公桌前,这一次韦硕却一反常态地半晌没说话,盯着俞晨低怂的脑袋。 她站着越发不自然,多想韦硕对着她激烈开枪。 “我发觉你对人怎么比对动物还苛刻?”沉默半晌,韦硕终于对着俞晨开了这么不软不硬的一枪。 “人也是动物,是我最讨厌的动物罢了。”她低着头说出没头没脑的一句。 “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得了网上传得神乎其神的抑郁症?” 俞晨呆呆站着,脑袋里回响王晞对她的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要把自己患抑郁症的事情告诉韦硕,因为韦硕最讨厌自称得了抑郁症的人,认为他们都是些把抑郁当作懒惰懈怠幌子的寄生虫罢了。 她的抑郁症是在曹兰平第三次拒绝和她扯证后被确诊的,按照王晞的话就是:“你自虐,你活该,怨得着谁?” “这和你刚才与客户的争吵无关,我是在茶水间无意中看到你留在那里的药物盒子。” “哦…哦。”俞晨的头更低了,耸着肩膀。 “站直、抬起头。”韦硕提高声量地“命令”。 俞晨依照韦硕的命令站直,用力抬起头直视韦硕,脸上却已经被泪水浸满。 “老板,对不起。”曹兰平的事情一搅和,让她哭出声,眼角就像是唯一的泉口,大股大股往外冒水。 韦硕第一次见到俞晨哭,没想到还是这么个哭法… 在韦硕的办公室哭了半晌,费了韦硕桌子上一整盒纸巾,韦硕全程如同磐石落地扎在他的意大利真皮转椅上,平静观望,说不出什么好话安慰人,“哎呀,俞晨,我知道你现在岁数也不小了…我记得你是八五年的吧,哎哟,今年该有三十四了,你说你婚也没结更不用提生小孩,你父母为这个事儿应该够伤心了,你就别再闹什么抑郁症了,这是想生病也跟着潮流走是吧…” “我真的没想得这病…真的…”俞晨想到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家公司的高层因为手下的女员工患有抑郁症毫不犹豫将之开除的新闻,哭得更猛了。 直到两只眼睛变得跟金鱼一样,韦硕才吝啬地扔出一句:“你呀,别借着这个病跟我偷懒,以后卖力点干活,我跟小晞也好有点交代,她让我多照顾你,问题是越照顾你,你就越脆弱,经不住打击,生活里遇到一点问题就弄出什么抑郁症吓唬自己。” 俞晨在韦硕最后的总结陈词里终于嗅出一点老父亲般的慈祥,眼角的泉口被干掉的眼渣堵住了。 回到工位前,桌上的手机屏幕终于出现曹兰平发来的微信,很简短,就几个字:“很累,今天你别过来了。” 她感到体虚心更虚,打电话给王晞,复述曹兰平发来的信息,王晞立下断言:“鱼,他外面肯定有人了。” “不会的,我和他在一起这么些年,他是什么性格我清楚,虽然人偏执了一点,但那方面绝对正人君子,他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俞晨握紧电话,为曹兰平辩解。 “你这婚没结成,倒学会了维护老公是吧,我跟你说,你有本事现在就发个信息给他,说你晚上不去他住处了,然后你晚上买个蛋糕过去等着,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儿!鱼,不是我说你,没你这样软弱怕事的。” …… 俞晨坐在回家的地铁上,自从曹兰平上个月当着她父母的面表明出不了房子首付的想法后,就搬去了大望路附近和同事一起住,说要安静一段时间,想想前途,想想未来。 心中的酸楚还是控制不住,眼眶一阵阵发热,不过地铁上人多,不想再丢丑,只能死忍眼泪,抿紧嘴唇深呼吸,让呼吸频率变慢。 旁边坐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孩,看着都是九零后,a梳着两条小辫,整齐的妹妹头,穿着灰色九分裤,上面一件白色套头衫带一件黑色马甲,青春时尚,朝气逼人,此时却在对着b哀叹,“唉,我老了。” “是他的错,你干嘛在这儿唉声叹气。”b留着齐耳短发,穿着一件紫色咔叽布衫,配的是黑色七分裤,脚上瞪着一双紫色星星鞋,正在一边握着紫色外壳的手机发微信,随意接着a的话。 a:“你不知道现在的男人有多挑剔,模样丑点没关系,年龄大点就很有关系。我记得他说过,他就喜欢和年轻女孩来往,因为二十三四岁才是最佳的生育年龄,对双方都好,女人早生,以后孩子大了可以给自己留时间玩耍,而且也可以逼着男人尽快创下自己的事业。” b:“嗯,你这样说是蛮有道理的。我bf最近也总是问我结婚的事儿,看来我是得要考虑了。” …… a和b你一言我一语从婚前讨论到婚后,她们的结论是“女人老了,人比黄花,也别指望什么真爱了,因为不会再有男人对她们感兴趣。” a在快下车时又补了一句:“如果我是个80后,就根本不会考虑和男人结婚了,有什么意义呢?男人永远不会喜欢比自己老得快的躯体。” 俞晨听到她们的对话,突然下定决心要为自己和曹兰平这五年多以来磕磕绊绊的你追我赶作个了断,于是按照王晞说的,中途下了车,在地铁站附近找了一家西点店,订制了蛋糕。 蛋糕是桃心形的,上面用巧克力写着“i love you” 店员没有告诉俞晨,这蛋糕造型是最土的一种,店里的巧克力快过期了,如果不做成这种造型就浪费了。 雨下得淅淅沥沥,在蛋糕店屋檐下躲雨的俞晨等不及,迫不及待提着蛋糕冒雨前行,从蛋糕店到地铁站只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她还是担心雨水会把蛋糕淋坏,脱下外套搭在蛋糕盒子上。 出地铁站,走了两站路,来到曹兰平所住的小区,小区里的居民楼都是七八十年代盖的三层平房,曹兰平住的房间临街,还有个小阳台。 她敲了半天门,没人开,看了看时间,晚上九点半,心想室友不至于睡这么早吧,小心翼翼用瞒着曹兰平偷配的钥匙打开房门,里面黑漆漆的,见没人在家,舒出一口气,省了看到他室友还要打招呼的尴尬。 放下东西后,她习惯性地走进厨房,撩起衣袖洗完水槽里的咖啡杯和碗筷,然后回到曹兰平卧室,把生日蛋糕从盒子里抬出来,插上蜡烛。 忽然听见客厅里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伴随曹兰平和女人进门说话,连忙关了房间的灯,躲到阳台。 曹兰平进屋,刚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就迫不及待地搂住袁真真的纤腰,两人唇舌交缠,肆意享受对方带来的快意。 二十五岁的袁真真两条细腿胯住曹兰平充满力量的腰部,曹兰平将她整个人抱起,疯狂吸允她细腻嫩滑的脖颈和胸脯,抱着她从客厅进入卧室,把她扔到床上,开始脱衣。 袁真真发出满足的声音,俞晨从未意识到这粘腻的叫唤对一个男人具有多大的诱惑力。 她蹲在阳台内窗的墙边,焦虑地啃着指甲,默默掉泪,根本没勇气站起来,更没有勇气走出去。 在床上翻云覆雨的袁真真听见阳台上传来细微的抽泣声,离开曹兰平的身体,开了房间的灯,捡起地上的衬衣遮住丰润的胸脯,慢慢走近阳台,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哭花了脸的俞晨恍惚地站起身,吓了袁真真一跳。 跟着袁真真走进屋,她盯着曹兰平,等待他的解释。 身上只剩一条三角裤的曹兰平,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走过去从衣柜里随便找了一套睡衣不紧不慢穿上,对俞晨说道:“你不是说不会来打扰我吗?” 袁真真对曹兰平笑着指了指摆在书桌上的生日蛋糕。 曹兰平看到蛋糕上还插着蜡烛,目光里有了些许不忍,说道:“谢谢你这份心意。” 袁真真昂着头,随意抚弄了一下自己乌黑柔亮的长发,披着曹兰平的衬衣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朝俞晨伸出手,“你好,我叫袁真真,是和曹兰平一起工作的同事,北京本地人….。” 俞晨想要模仿电视剧里演的正宫原配那样朝袁真真脸上扇耳光,袁真真反应极快地握住了俞晨的手,以强劲的力道把她推倒在床,俞晨站起来想要反击,曹兰平挡在了袁真真面前。 她含泪怒视曹兰平,质问的声音却毫无底气,“你和她在一起多久了?” “我们分手吧。” 曹兰平说这句话说得毫无起伏。 “你爱过我吗?”俞晨上下唇打颤,话里有了颤音。 “确切地说,应该是没有。”曹兰平丝毫没有掩饰地回答。 俞晨抑制不住眼泪,大脑一片空白地逃离。 第3章 俞晨和曹兰平,是相亲认识的,那时候的俞晨,已经在抬着面包屑的等待中蹉跎了整个青春。 她十八岁出国,二十一岁在国外中断了还差两门课程的学业,回国重新捡起高中课本考大学,二十二岁考到了北京,选择了她一直向往的动物医学系。 因为年龄已经比周围同学大了整整四岁,就算班上男女比例不是那么失调,大学四年也很难有恋爱机会。 本科毕业后,她被老师推荐去了学校开设的宠物诊所打杂,却无法认同那里的工作环境,比如宠物狗呕吐拉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怀疑是犬瘟,开始检测流程查细小,一套流程几百块钱,费劲查下来通常没有细小,而是其他的病因,遇到真正的犬瘟,医生又畏手畏脚不敢放开治,更不要说花心思寻找更好的疗法,如果狗狗的犬瘟稍微严重,通常救不回来。 这些工作细节,都被俞晨纳入了欺骗的范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父亲俞达忠时常教育她的话,于是她选择了辞职。 只有考研能躲过待业的尴尬,于是她接连考了两年终于考上,二十九岁进入首都医科大学下面的动物医学院。 年龄大了却还在读书,没有工作,她只能顺从父母介绍的相亲,一次次见面,一次次尴尬,她总是能提前跟介绍人说自己看不上男方,实际是因为觉得自己相貌太普通,这样说只是在提前维护自己的自尊心。 直到曹兰平的出现,她万般软弱的内心才终于有了一点点坚强,主动跟曹兰平保持了联络,主动去他的住处帮他收拾屋子….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对人主动了的。 王晞一眼看穿曹兰平的本质,从中撺掇过多次让俞晨和曹兰平分手,可是俞晨莫名其妙就像是被传销洗了脑一样对曹兰平好。 王晞好奇俞晨相亲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俞晨愣愣笑道:“也没什么啊,就是带着我一直私藏的猫咪蛋蛋照片和曹兰平分享,然后他好像也感兴趣,我们俩聊着割蛋蛋的技巧,越聊越投机。他割了不少人类蛋蛋,我割了不少宠物蛋蛋,我们应该是天作之合。” 这是什么破理由…王晞早知道这是俞晨的谎言,可是俞晨不愿说出这其中玄机,她也不能强逼,只能眼睁睁看着闺蜜沉迷于这个第一眼就被她识别出注定会背叛的男人。 从曹兰平住处逃出来后,俞晨在地铁站门前坐着,莫名哭不出来,发现自己的眼泪都是用来骗人的,骗父母、骗王晞、骗韦硕,包括骗曹兰平…如果真的伤了心动了情,半滴也流不下来。 被确诊抑郁症时,俞晨也曾经和心理医生讨论过这个问题,心理医生严肃告诉她,这种情况是患病的典型征兆。 一直坐到半夜,她才有精神站起身挪动脚步,地铁早停了,只能叫滴滴,在车上一路和司机热聊最近某歌星要在鸟巢开演唱会的事情。 聊得很嗨,却都是伪装。 回到住处,一屋子猫咪围拢过来喵喵叫唤。自从曹兰平搬走,她的住处与其说是人住的,不如说是猫住的。 五只猫咪,有断了前腿的,有只有一只眼睛的,有患了“软骨症”的… 这些猫都是她从城郊的动物救助站抱回来的,因为在宠物诊所工作,也方便打理,平时可以趁着韦硕不注意,往回捎带一些药物器具,不容易搬家也是这个原因,很少有房东能容忍在屋子里养这么多宠物。 阳台上还拴着一只金毛“独眼龙”,她特意用海盗的眼罩遮住了金毛曾经被小孩射瞎的左眼,取名为顺顺。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俞晨实在睡不着,想要出去转悠,一个人又有些害怕,于是捎带上可怜无辜又无助的顺顺。 三月底的北京,夜晚依然寒冷,她拢紧外面的羽绒服,愧疚地看了看在一旁默默走着的金毛,这么冷的夜晚把它带出来还真有虐待宠物的嫌疑。 “顺顺,你说我怎么一直都这么不顺啊。”牵着狗穿过斑马线,走在无人的人行道上,她哈着白气叹道。 金毛仰起脑袋汪汪叫了两声。 “你的意思是说我活该么?” 金毛没再搭理俞晨,不敢招惹了。 俞晨牵着狗继续自说自话:“顺顺,你说,天怎么这么黑,一颗星星也没有,连月亮也没有,你说,它们是不是看见我就藏起来了,故意不露面,我懦弱得跟一团泥一样,你陪在我身边也会感到很累吧…” 说着说着,她坐在路边的花圃沿上失声痛哭,哭得越来越响亮,还好周围都是关了门的商场和高速架桥,金毛跳上花圃老实坐在她身边,张口打了个哈欠。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不再哭泣,上天此时却开始落泪,绵软的细雨一滴滴落到她的头和肩膀上。 她连忙牵着顺顺跑到路边一处店铺下避雨,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和牛仔裤的男人在雨中歪歪斜斜地走着,走没多久就倒在了地上。 雨下得越来越大,凌晨的街道除了偶尔路过的车,周围连只野猫都找不到。 她感到有些害怕,不过顺顺此时此刻瞌睡劲似乎过去了,中气十足地汪汪叫唤,她犹豫片刻,还是牵着狗冲进雨中。 担心地一步步上前,蹲**,伸手拍了拍男人粗糙的脸。 男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忽然起身一把将俞晨抱住,俞晨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听见了他的啜泣。 顺顺暴跳如雷,嘶吼着狠狠咬了男人的手背,接着又开始撕扯他的裤子,男人栽倒在地,双手痉挛抽搐,啤酒不断从他嘴里溢出,晕厥过去。 什么情况呀…俞晨叫苦不迭,拿出手机,打电话给120。 叫了急救,她凑近男人,一闻是酒精的味道,翻开他的眼睑看了看,用手机照了照男人的脸,发现脸色泛青,翻他身上的衣服口袋看看有没有随身携带的药物,空空如也。 俞晨不断回想急救方法,喝令顺顺趴在男人脚边,把男人的双脚抬至金毛的背上,把男人脑袋放正,在男人身边跪下,左手手掌根部紧放在按压部位,右手手掌放在左手手背上,两手平行重叠且手指交叉互握抬起,双肩和手背呈九十度,一按一放,为男人做心胸按压。 按了七八分钟,俞晨满头大汗,眼见男人的嘴里持续冒出液体,知道气道堵塞的风险,又没有勇气为他做人工呼吸,无助地再次掉泪,焦急之下凑过去正准备对着这张陌生的、正往外溢啤酒泡的嘴吹气,急救车的呜鸣声拯救了她。 男人被抬上急救车,急救人员让俞晨也要去医院,俞晨急了,称自己明明只是路人,急救人员看了看她身边的顺顺,又看了看男人被咬伤的手背和破掉的裤腿,责问道:“你的狗咬了人,还说没责任?” 俞晨心头一梗,无奈牵着顺顺准备跟上车,急救人员冷冷说道:“狗不能上车,你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那我要先把狗送回家再去医院。” 急救人员无奈只能放行。 按照就近原则,急救车把男人送往了民航医院。 …….. 天边终于有了鱼肚白,漫长的夜终于过去。 规培生赵佳赶到抢救室,许临正在对病人下医嘱,情况危急,需要立刻做急诊手术。 许临问赵佳:“心包穿刺和主动脉瓣修复都碰过吗?” 赵佳支吾着点点头,“心穿做过两次,修瓣还没碰过。” 许临看了一眼赵佳有些躲闪的眼神,两道剑眉收紧,“你这都来多久了,怎么还什么手术都没碰过?” 赵佳面露不忿,心想碰不到手术哪里是自己的过错。 急诊医生在抢救室外跟家属交待马上手术之事,家属哭哭啼啼,六神无主,医生说什么都在点头称是,末尾交待得差不多时,忽然抬头询问:“医生,手术是不是一定能成功啊?” “这个有很多手术风险,您先去办公室签一下手术同意书,心外的医生会跟你们细说。” “你们保证手术成功,我就签字。”家属是病人的新婚妻子,年纪看似只有二十三四,眼睛已经哭得红肿。 急诊医生有些不耐,“让你签手术同意书就表示手术一定是有风险的,手术对于医生和病人来说都是挑战,你怎么能让医生跟你下保证呢?…” 这时,许临走过来,语气随意而沉稳地对家属说道:“手术一定会成功的,不要浪费时间了。” 家属黯淡的眼神瞬间有了光。 许临走到诊台前,拿起电话开始联系心外的器具护士安排手术室,“三十分钟后进台,主刀许临,一助吴韩,二助赵佳,麻醉吴春华,你通知一下其他人。” 急诊医生连忙把赵佳叫过来,吩咐他到隔壁的休息室对家属交待手术风险,让家属赶紧把手术同意书签了。 赵佳在刚才的时间里已经翻过病人的病历,大致了解了病情,对家属说明各种手术风险,家属不禁问道:“刚才的医生不是说手术一定能成功吗?” “那位许医生是为了尽快让你签同意书才这样说的。世界上的所有医生做手术都不可能达到“一定成功”这四个字。”赵佳对家属说道。 ……. 许临和吴韩站在水管前用刷子细致地搓着手。 吴韩低声问道:“我听赵佳说,你又对家属作保证了。” 许临答得漫不经心:“嗯。” “我劝你不要再用“一定”两个字,你是嫌这几年咱们医院的官司打得少了是吧?” “不出问题就不会有官司,只是一个修瓣而已,这种难度的手术连你都可以说‘一定’吧。” “喂,我说,现在病人一闹医院就得赔钱,科室和医院四六开,你再多吃几桩官司,我带一家老小只能喝西北风去!” 吴韩半认真半调侃,心里恨不得对眼前这个装逼犯踹上两脚。 “你结婚了吗?生小孩了吗?我怎么不知道啊?恭喜你。”许临专注于搓手,语气依旧平淡。 “我爸妈不都得我养啊,还有我养的那只博美…现在狗粮可越来越贵了。”吴韩知道跟许临对话是件费力的事。 “你可真行,把你爸妈和狗放在一句话里说。” 他洗完手走开,吴韩追在他身后叨念:“你…我不跟你说的是避免医闹的事儿吗?你这人…怎么总爱带歪话题…” ……. 许临让赵佳负责心包穿刺,这是一道看似简单却非常注重经验的手术程序,目的是减少心脏内压。 穿刺部位的深浅掌握度是关键,深了会刺破心脏部位造成心包腔大量积血,浅了则达不到减压效果,对于心浊音界的判断也是一个心外科医生经验的证明。 赵佳再次看了看病人的b超,在病人剑突、左肋间寻找下针点,却迟迟不敢把穿刺针刺入,许临看了看他频繁眨动的眼眸,语气不耐地问道:“连穿刺都不会吗?你不是说你做过吗?” 赵佳迟疑片刻,终于将穿刺针慢慢刺入病人的左肋间皮下,吴韩将注射器与穿刺针后的橡胶管迅速连接起来,血喷溅而出。 随着穿刺针推进心包腔,胶管内充满气体,证明位置正确。 许临看赵佳的目光里除了冰冷,还多了轻蔑。 “另一台修瓣手术你不用参与了,在旁边观摩一下吧,二助让胡医生过来。”依旧是平淡的语气,赵佳却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否定掉了,再次面红耳赤。 吴韩小声安慰赵佳:“这人一向里外不分,油盐不进,别搭理他…” 赵佳低着头说道: “我知道,他凭借叩诊就能完成心包穿刺。” 吴韩弄着手里的活儿,呵呵一笑: “你听医院的人说的吧,也难怪,许仙在医院出名的事儿还挺多…” ……. 心外的“高龄主治”杜虎在办公室整理资料,准备前往日内瓦参加医学年会,陈香云进杜虎办公室送资料,看杜虎那洋洋得意的表情就感到可笑,故意说道:“杜主任,瑞士天冷,小心别被冻感冒。” “不会不会,我身体强着呢。” 杜虎有些兴奋,瑞士是头一次去。 心外主任办公室。 邢建国亲自接待的病人家属终于在哭得掉不下泪的时候离开,这位老主任有些疲惫地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腰肢,陈香云走进来,对邢建国调侃道:“家属在这里哭天抢地,主刀手术的杜虎居然还能安心在办公室收拾出国的文件收拾得不亦乐乎,真是呜呼哀哉,世道颠倒。” 邢建国活动着腰肢,对陈香云劝道:“行了,你少说两句,现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我们肯定要和同行站在一条阵线上。” “他适合搞科研,不适合治疗病人。” 陈香云一针见血说道。 杜虎敲响许临办公室的房门,许临正在吃泡面。 即将前往瑞士,他要将手上还在负责的病人交代给许临,递过来一沓病历,许临面无表情地接到手里看了看。 “这次不好意思啦,知道你的病人已经够多,手术也排得很满,不过这其中有两个病人还请你多关照一下,都是需要做搭桥的,这是他们的资料…” 正说着,杜虎凑到许临身边,单独把一本病历放到他面前,强调道:“这个病人用的血管尽量不要从腿上取,他的腿被抽过脂,怕造成什么不利影响……” 许临看也没看,淡淡应道:“嗯,了解了。” 杜虎脸上的笑容如同春风拂柳,询问道:“这个病人的手术…能不能优先安排?…” 许临低头吸溜着泡面,冷冷答道: “我手上的病人也急着手术,你的我只能往后排。” 杜虎知道许临一向的做事风格,语气低下来,“那就拜托了…对了,我还有个病人在民航医院,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情况有点复杂,心内膜炎同时肺癌四期,病人被送民航医院那边急救,他的病历我放在邢主任那里的,已经跟邢主任说好了,答应和肿瘤那边会诊,后天就可以转过来,主任的手术太满了,你能不能….” “转过来再看吧。”许临专注地盯着盒子里的泡面。 ……… 民航的心外医生皱眉看了看拍片,很快对凌晨送进来的病人下了诊断:二尖瓣闭合不全并发感染性心内膜炎。 最麻烦的是,这个病人已经身患肺癌。 “怎么手上还有动物咬痕?”医生查看病人的手背,皱了皱眉。 “被狗咬了,已经注射疫苗。”急诊医如实说道。 “…….怎么还有这么倒霉的人。” 顺顺被拴在急诊楼门口角落里的暖气管边,俞晨蹲在抢救室外的墙角,目光呆滞地望着一双双人腿在眼前晃动。 直到一双穿着皮裤,修长均匀,瞪着sw淡米色高筒靴的美腿走到她面前,她才抬起头。 王晞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小动物。 “你没事吧?” 急诊让俞晨把医药费先垫付,王晞带着俞晨和医生争辩起来,按道理应该是把狂犬疫苗的费用赔了就了事,现在还要支付诊断和拍片的费用,实在是过分。 俞晨还是半路熄火了,拉住暴怒的王晞,说道:“算了,交就交吧,就当破财消灾。” 这时,男人的妻子赶到,连声对俞晨道歉,原来她丈夫被查出患了肺癌,自暴自弃,晚上在外喝醉想求个一了百了,妻子赶到他喝酒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他。 王晞松了口气,正准备拉着俞晨离开,俞晨犹豫片刻,还是拿出手机要了对方的微信,往上面转了两千块钱,说道:“他被我家金毛咬了,我应该赔偿的。” …… 两天后。 俞晨呆在手术室里为一只肥胖的橘猫割蛋蛋,今天这只肥猫可不是善主,上蹦下跳就是不肯配合打麻药,朝主人不断喵鸣喵鸣, 前后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搞定。 做完手术, 小心把还在昏迷的肥橘抱进笼子里趴着,从兜里掏出手机,看到两天前在民航医院遇到的那个男人妻子发来的微信。 “不好意思又要打扰你一下,我想问问你那天有没有看见我老公戴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是一只羊脂白的菩萨挂饰,那是我在峨眉山上的寺庙为他求来的,他一直都戴着,现在却不见了….我老公…情况不太好,这可能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俞晨仔细回想,那天顺顺撕扯男人衣服的时候,好像是有个什么东西从他裤兜里掉出来,当时情况太紧急,也没顾得上多看。 她想了想,打开手机敲键盘:“那天我好像是看见了你丈夫掉东西,这样吧,今天下班后,我到那天的地方再找一找,看看你丈夫的护身符有没有掉在哪里。” 下午从诊所出来,俞晨加快脚步。 回到那天出事的地方,俞晨在路边的树底下居然真的找到了羊脂白菩萨玉,初春的新草已经开始生长,稍微遮挡住玉佩,才没有引起路人注意。 她颇有成就感地赶紧拿出手机回信息:“我找到了,明天休息,要不我早上给你送过去吧,是民航医院吗?” “没有,我丈夫转院了,现在住在同远医院。” “我住东五环这边…真是有点远了…” 同远医院位于西二环,俞晨盘算着从东到西一来一回得折腾个小半天。 “不用你送过来,快递过来就好了,我把快递费红包打给你。” “嗯,好。” 俞晨转换手机页面,正准备预约顺丰,王晞打来电话。 “明天陪我走一趟。” “去哪儿?” “姐准备再创业了,在同远医院西门盘了个店铺,开咖啡馆,你明儿陪我去看看。” “你这…也太烧钱了吧。” “谁让日子太无聊。” 俞晨连忙取消顺丰,打开微信界面继续发信息:“不用给我快递费了,明天我要和朋友去那边有事,刚好搭顺风车把东西送过去。” ……. “你通知一下昨天搬进来的九号床家属,他的手术取消,我做不了。”许临翻看了所有杜虎留下的病历,拢齐资料往桌上重重敲了一下,拿起电话打给住院医师白志涛,语气干脆。 “原因呢?总要跟家属说清楚原因。” “他们的手术费只交了一半。” “这…人家属也没说不交,杜主任走之前也往财务打了招呼,另外的手术费在手术完成后补交也是可以的。” “反正我不做这台手术。” 科室里面的同事相处一向融洽,主任跟手下交待事情一般会说清楚原因,像许临这种不解释的态度算是科室的“独一份”,白志涛有了不满,冷冷答应道:“好吧。”,挂断电话。 陈香云对白志涛使眼色,问道:“发脾气了?” “怪咖一个!擅自取消手术还不告诉原因,真盼着他哪天被医闹整一整才晓得厉害!” 陈香云劝道:“他肯定有他的判断。” “那也不能这样说话呀!” 愤怒归愤怒,白志涛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对九号床病人的妻子告知许临拒绝了手术,妻子情绪激动地质问道:“杜主任…你们杜主任说了的…这个手术许医生一定能做,怎么突然说不做就不做了呢?我在杜主任家里当过保姆,和他关系好着呢…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 “有两点我跟您说一下,第一,杜虎现在还不是咱们这儿的主任,第二,他出国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所以病人现在是由许临负责…您找杜主任,不,找杜医生也没用…” 病人妻子瞬间蔫了下来,对白志涛哭诉道:“你们这破医院有病不治,你让我眼睁睁看着老公去死吗!?” 许临从办公室出来,九号床的妻子带着年幼的女儿冲过来跪在他面前,大人小孩都哭成了泪人。 他不动声色地轻叹,冷淡说道:“做手术意味着你丈夫很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就算换了瓣膜,术后一定会出现肺衰竭,你认为他还醒得过来吗?” “杜主任明明说过,手术后坚持化疗是有希望的…” “1%的存活率和100%的存活率都叫希望,可是这一样吗?” 问完,许临俯身把年幼的小女孩抱到一旁的窗户凹台上坐下。 苦苦哀求的女人方才眼里还闪烁着迫切的光,现在连那点光也熄灭了。 “你的手机号码多少?”许临问道。 她绝望地说出自己的号码。 手机铃声响起,许临把电话拨到了女人手机上。 “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你,你可以把你丈夫的情况拿到其他任何一个医院问询,如果有医院认为我的判断有误,你随时跟我联系,我愿意参加会诊。” “就是因为其他医院都对我老公判了死刑…你这里是最后一站啊…”女人泣不成声。 “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最后一站也并不是神殿。”许临眼神冰冷地俯视眼前这个陷入绝望的女人,语气里没有丝毫同情,就像冰渣子一样嵌入人体烫热的肌肤。 说完,许临正要走,又转过身从白袍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放在年幼的小女孩身边。 “病人没有放弃希望,你有什么权利对他宣判!?”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俞晨怔怔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大声质问道。 第4章 许临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微微睁大,看清俞晨站在逆光中的轮廓。 她还是数年前的模样,剪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几根发丝弯弯翘翘立在金色的光芒中。 从未相信奇迹,从未奢望过她会再次出现。 正当许临想要朝着这如同“神迹”般的身影走近,妻子跪着的身躯忽然瘫软下去,他慌忙弯腰伸手扶住。 小女孩从窗户的凹台上跳下,摔倒在地爬起身跑过去,哭喊:“妈妈,你怎么了?妈妈…” 俞晨的脑袋一直处于“嗡”的长鸣,如同心电监控仪死当。 眼前这个人还是没有变,不粗不细的鹰眉,炯炯发亮的眼睛,鼻梁骨还是那样直挺,嘴唇还是那样紧抿成一线。 他脸上的每一个角落,她在十八年前都死皮赖脸凑近仔细打量过…… 岁月并没有侵蚀他英俊的容颜,并没有褪去他清冷的气质,一丝一毫都没有。 “许临…”她不由轻念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已经多年没有启口,好多好多年了。 此时此刻,甚至没有勇气让他听见自己叫出他的名字。 “妈妈!…都是你,你这个坏医生!你为什么不救我爸爸!为什么!”小女孩转过头狠狠推了许临一下。 孩子尖利的嘶喊声,让俞晨从冥想回到现实世界。 “坏医生!坏医生!”情绪激动的小女孩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削尖的铅笔头,朝着许临的手背狠狠扎去。 尖利的笔尖刺入许临手背上白皙的肌肤,许临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痛放开扶住病患的另一只手,情急下朝着俞晨大声喊道:“还不快来把她拉开!” 俞晨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有些笨拙地拦腰把小女孩从失去知觉的女人面前抱开。 许临腾出被小女孩刺破的手,从衣服兜里掏出手机,拨通白志涛的电话,“你带人赶紧过来,这边有人晕倒了,我办公室门口。” 白志涛和护士在半分钟内赶到,俞晨抱着嚎得满脸通红的小女孩不断抚头安慰:“没事的…没事的…” 许临站起身对俞晨交代道:“你帮忙安慰一下她…先别走。” 她咬了咬嘴唇,慢慢点了点头。 许临和白志涛合力把家属抬到移动床上,推着床疾风般消失在俞晨眼前。 俞晨把小女孩重新抱放在窗户凹台上,自己靠墙站着,她们一大一小低着头看面前的空地,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姨,我用铅笔头扎了坏医生的手….是不是做错了…”小女孩坐在凹台上望着窗户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吸溜着鼻涕哽咽说道。 俞晨有些凝滞地转过头,抽出许临留下的纸巾,擦了擦小女孩脸上的涕泪,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只是问道:“是的,但是那个坏医生肯定会原谅你,放心吧…..你爸爸住哪个病房?带阿姨一起去看看他好不好?” 小女孩摇了摇头,带着哭腔回答:“爸爸昨天被送过来的时候,鼻子上**了好粗一道管子,你去看他也没用,他不能和你说话了。” 俞晨眼眶发酸,伸出手抹了抹小女孩哭得汗腻腻的额头,另一只手在小女孩面前摊开,羊脂白的玉菩萨在她的手心闪闪发光。 小女孩眼睛一亮,叫道:“爸爸的护身符!” 俞晨得意地说:“你看,你爸爸的护身符这么快就找到了。” 小女孩连忙问道:“那我爸爸的病会好吗?” 俞晨看到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带着渴求,期待从大人给出的答案里收获希望。 可是她不会骗小孩,应该说,从不擅于去欺骗任何人。 “你爸爸的病,可能还是不会好。” 大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如同听到那个“坏医生”对爸爸下判决。 俞晨凝望手里的羊脂白,接着说道:“但是你看,这块玉是多么晶莹剔透啊,你知道它为什么会发光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 “因为你爸爸把对你和你妈妈的能量、期待、祝福全部输入了这块玉石里,以后不管他的病会不会好,你们都会在他的保护下生活,幸福快乐直到永远。” 小女孩认真地听着,虽然没能完全听懂俞晨说的话,眼里的伤悲还是少了一些。 所幸,小女孩的妈妈只是贫血,陈香云在护士台用自己随身携带的风油精往她的眉心和人中涂抹,她很快醒过来。 许临和白志涛各忙各的事儿去了,陈香云几经劝说,护送她去了门诊大厅楼上的输液室打葡萄糖。 许临在手术室动两台换瓣,两台都是微创,只需要掌握瓣膜准确到达病变部位撑开的瞬间即可,一个多小时后从手术室出来,给陈香云发微信:“她的输液费用由我来付。” …… “俞大小姐,你多久能到!?我这店铺都盘完了,合约都签了你还没出现!?你这算是什么陪同!?我看只是想搭我顺风车是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进医院的嘛?你窝在那脏兮兮的鬼地方干嘛!?” 俞晨用脖子和肩膀夹着手机,不动声色听着王晞数十年不变的闹闹嚷嚷,两只手腾出来和小女孩玩“翻线花”,并不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中灵活地绕转,红色的丝线变换出各种各样的花样。 许临脚步匆匆回到办公室门口,看俞晨还在陪着小女孩,轻轻舒了口气。 静立在不远处看她们“翻线花”看了片刻,直到小女孩发现他的存在。 “坏医生,我妈妈醒了吗?”小女孩收回了手里的线,从凹台上跳下来,奔到许临面前,眼神巴巴望着他。 “醒了。你妈妈以前也晕倒过吗?”许临从小女孩的问句里听出她母亲并不是第一次晕倒。 小女孩点点头,“嗯,自从爸爸生病以来,我看见她晕倒过两三次了。” 俞晨听到小女孩早熟而淡定的陈述,心就像被什么刺了一样。 许临说道:“你妈妈现在正在输液,没事了。” 小女孩怀疑地盯着他。 俞晨不想再在这里逗留,特别是在这个人面前,于是走过来对小女孩嘱咐道:“你爸爸的护身符要收好,把它交给妈妈知道吗?” 小女孩对俞晨已经产生了莫名的依恋,有些不舍地问道:“阿姨,你要走了吗?” 俞晨点点头,“阿姨还有事情,得先走了,替我对你妈妈问好。” 说着,她又看了看一旁有些失措的许临,俯身又摸了摸小女孩圆圆的脑袋,说道:“你让坏医生带你去找妈妈吧,坏医生是个好人,你这么聪明,一定已经明白了,对不对?” 小女孩看了看许临,目光里有了愧疚和羞涩。 许临怔怔望着俞晨,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你不和她一起去吗?” “我要先走了,有事。” 她转过身离开,忽然停住脚步,犹豫片刻,回过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自嘲般浅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你,不过就算见到了又怎么样呢?我们之间似乎也没什么可聊的了。” “…我…”许临支支吾吾,就像喉咙里被放进了小石子。 这时,小女孩走到许临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催促道:“坏医生,快带我去见妈妈!” 俞晨注意到许临手背上还留着被铅笔扎过的痕迹,一个不算起眼的小黑点,瞬间有了心疼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孤独躺在海滩上多年,却在不经意的某一刻被上岸的海龟爬过来压在胸前,怎么推也推不走。 “你手上的伤…记着处理…我走了…”她越发慌张,再不能直视许临那双虽然布满血丝,却依然能让她心绪如潮的双眸,微微低下头,从他身边匆匆逃走。 ….. 小女孩的妈妈在躺椅上半睁着眼,呆呆看着护士端着器具走来走去。 想到丈夫已经没治了,绝望得已经流不出泪,其实内心深处相信那位许医生说的是事实,也明白让丈夫接受更多的治疗很可能只是让他活受罪。 丈夫一年前患病,尽管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经济条件拮据,可是她没有放弃希望,还是选用进口的瓣膜植入丈夫的心脏,她的雇主杜虎刚好是同远医院心外科医生,四五十岁一把年纪了还在当主治,明知道杜虎在医院不是主任,却也腆着脸一口一个“杜主任”地叫着,杜虎很吃这一套,再加上平时在杜虎家里干活也利索,于是杜虎便帮忙把她丈夫从河北的地区级医院转到了这里。 一对瓣膜就得花费六七万,还不算住院费、药费、手术费以及各种各样的杂费,丈夫不想手术,跟她总是吵架,一趁她出去打工不注意,就跑去东郊和在北京的同乡喝酒打桌球,她为此整日以泪洗面,苦不堪言。 她辛苦打工外加厚着脸皮跟亲戚借钱,差不多凑齐了瓣膜植入的费用,却飞来横祸,雪上加霜,丈夫又被查出了肺小细胞癌,这是一种凶险的恶性上皮肿瘤,ct扫描显示纵隔淋巴结侵犯、上腔静脉破坏,发现时已经转移至肝部了。 化疗后每次肿瘤都会变小,过不久却又复发。 正当她不断回想这不堪的一切,许临拎着一袋药物,牵着小女孩出现在她身边。 “你好点了吗?”这个外表看上去有些清瘦,脸色也不太好的年轻医生语气干巴巴地问出关心的话。 病人妻子不好意思地稍微直起身,带着鼻音说道:“许医生,不好意思…我…其实您说的我都明白…只是不能接受….老家父母就他一个儿子…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代…” 说着说着,已经干涸的双眼又往外溢出泪水。 许临语气平淡地安慰:“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你不要太难过。” “谢谢你,许医生…至少你跟我说的是实话…”说完,她鼻翼抽搐,又开始掉泪。 许临递上拎的袋子,“这是一些抗贫血的药物,平时要注意自己的营养,多吃含铁的东西,肉、鱼、蛋黄等等,你的血红蛋白偏低。” “不…不用了,我按照您吩咐的,注意营养就行,药物就不用了…”一看到药,家属本能反应那就是钱,连忙拒绝。 许临看透,说道:“这些是我私人给你的,不用你花钱。” 她心慌地继续推拒: “许医生...这不是您的过错…别为我花钱…真的,我这也不安心…别为我花钱…您回去上班吧……。” 许临把药塞进家属的怀里,有些笨拙地说道:“你拿着。” 她看许临严肃而坚决的样子,没再推拒。 “转院手续…等你丈夫病情缓和一些再办吧,估计两三天的样子,你知道,医院床位非常紧张,还有很多人等着住院….我建议转回你们老家的医院,让他在那里过一点舒心日子…” “好的。”家属搂着怀里的抗贫血药,艰难地答应。 …… 在王晞和光头房东为着店铺的事掰扯得差不多的时候,俞晨终于出现。 “你都干嘛去了!我这都弄完了你才出来。”王晞看到双肩微怂的俞晨,寻思这倒霉催的肯定又碰上什么事,皱眉问道。 俞晨稍稍振作地回答:“没事,就是把东西送过去…那人情况不好,我有点小难过。” “你还不嫌自己倒霉非要往医院跑呀,三更半夜牵着只狗在街上乱窜,平白无故扔了两千块钱,够大方的啊,平时也没见你这样接济过什么人…” 王晞从八岁起就跟随做生意的父亲北上,说话的语气已经是个地道的“北京妞儿”,滑溜滑溜的。 俞晨想到看见许临的那一霎那,海龟再次爬上了她的胸口,有些呼吸不畅,没再跟王晞搭话。 王晞大大咧咧搂住她微耸的肩膀说道:“行了行了,今儿姐请你吃牛排好不好?就大望路上那家王品怎么样?” “我不去大望路,我烦透了大望路。”一提起“大望路”,俞晨就会联想到曹兰平。 “行行行,不去,那咱去西单那家店,离这儿还近一点。” 俞晨沉默不再说话。 ……. 许临的喉头吞咽了不下五次,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对病人家属开口问道:“那个…今天和你在一起的女士,她是您朋友?” “不算是朋友,那个妹妹是个善良人,前天晚上我老公在外面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就是她把我老公送到民航医院急救的,还给我转了两千块钱,可能是老天爷也觉得我太可怜…让我遇见了这样的好人….” 他沉稳的目光,在瞬间被什么融化了一样,浮现出一层薄淡的水雾。 俞晨,和十八年前一样,一模一样。 “您有她联系方式吗?” 一旁的小女孩斜眼盯着许临,咄咄说道:“你不会对那个阿姨一见钟情了吧?阿姨怎么会和你这个坏医生做朋友?” “婷婷!别乱说话。”母亲责怪女儿说话不懂礼貌。 许临有些紧张地解释:“没关系…我只是…我和她是高中同学,好多年没见了…。” 小女孩再次插话:“看着不像。” “婷婷!”母亲厉声喝住女儿,脸色柔和地转向许临,“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只有她的微信,我看看….”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上面有俞晨的微信号。 许临有些急切地往自己手机上输入俞晨的微信号,却显示“无法查找”,失望的情绪浮上他瘦削疲惫的脸颊。 小女孩得意笑着看他。 家属无意间捕捉到许临此时的情绪,大概明白了什么,就算丈夫生病的事情再令她悲伤,也还是从苦楚的脸上用力挤出一抹笑容,对许临祝福道:“许医生,我预感你一定能再见到她的。” ….. 因为杜虎把工作交接给许临的关系,许临的手术日程连续三天被排到凌晨,吴韩作为许临“铁打的一助”也跟着遭殃。 值班室的床位早就被占满,吴韩无奈回到办公区,眼见沙发也已经被麻醉医生老徐占据,只能把同事的椅子移过来垫脚将就,瘫在自己的办公椅靠背上。 大脑混沌,迷迷糊糊正要睡着,这时许临走过来对他说:“去一下我办公室,你写的手术方案我已经看过了,有两个地方我要跟你讲一下。” 吴韩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喊道:“大仙,你就给我两个小时吧…” 许临没再说话,走了。 吴韩心里一阵挣扎,最终还是离开椅子,朝许临办公室走去。 说是讨论,其实是许临发现了吴韩设计的手术方案里存在两个缺陷,于是提出更完善的解决方法。 吴韩一边认真做着记录,一边感慨自己已经三十七岁“高龄”怎么没有想到这些。 做完记录,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吴韩看到许临办公室的沙发,眼前放光,许临平淡说道:“我还有其他事要做,你睡吧。” “你是永动机吗?”吴韩遍布血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还行。”许临淡淡回应。 吴韩满心喜悦地扑倒在沙发上,许临蹲**从柜子里取出枕头和毯子,扔在他身上。 不到三秒,鼾声响起。 正在值夜班的陈香云接到急诊室的电话,走到医师办公区,看到在椅子上睡得东倒西歪的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麻醉医生老徐四仰八叉占据了沙发,心里一阵怜惜难过。 此等凡人如此不经磨砺,只能去办公室找许仙了…. 敲门声响起,许临从一堆资料里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肩膀,说道:“请进。” 陈香云从门外探出头,问许临:“吴韩在你这儿吗?急诊室来电话,警察送来个小混混,胸口被捅了一刀,得赶紧….。” 许临看了看在沙发上熟睡的吴韩,无奈地起身,护士长走到沙发边正准备拍醒吴韩,许临已走到门边,对护士长说道:“先别叫醒他,我去看看再说吧…” 年过半百的陈香云看了看许临,目光里多了一些敬佩,超越年龄的敬佩。 ……. 儿童医院,小儿心外病房。 许晓晓的眼睑慢慢合上,眼角闪动泪光,心电图上微弱的起伏也消失了,变成一条笔直的线。 站在许晓晓床边的医生看了看手上的腕表,确认道:“3月27日晚11时,病人许晓晓去世。”,几个护士撤掉了许晓晓身上所有的管子,移走仪器,往许晓晓脸上盖了白布。 梁雨泽隔着白布抱住许晓晓已经冰凉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 连着三天只睡了八小时不到的许临出现在病房门口,走到病床的另一边,因为疲惫而麻木的眼神聚集在许晓晓没有被完全盖住的前额碎发上,眼里划过一丝温柔和怜悯,轻轻把白布往上拉。 在梁雨泽的哭喊声中,他始终没有掉一滴泪,一旁的医生护士感叹丁香圈里对于这位心血管外科“神仙”般的年轻才俊乱七八糟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果然是冷血怪异的人。 3月28日,早晨九点,同远心外中心例会。 年轻医生们聚集在会议厅,对许临议论纷纷,说起他在去世的女儿面前冷酷到底之事,吴韩听到同事对许临的议论,无奈地对一旁的沈晓桐说道:“痛苦也不一定要用眼泪来表达呀,这些人真是八卦。” 沈晓桐对议论倒不感兴趣,对吴韩说起另一件事:“听主任说,许临的任职文件下来了,他即将升任为心外六区副主任。”,吴韩瞪大眼睛,惊讶道:“这…这也太快了吧,他只有三十四岁,在中心医院工作了才七年不到啊。” “就是这样快,有什么办法,现在肯当医生的人少,像许临这种拿刀拿得顺手的人更少。”沈晓桐轻叹一声,语气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泛酸,“我想这也是医院要留住他的手段吧。” 院长亲自主持会议,许临代表心外六区上台,有条不紊地阐述本月接受危重病人的治疗方案和效果。 吴韩看了看手表,心想此时许晓晓的葬礼应该已经开始了。 ……. 西郊殡仪馆。 参加许晓晓葬礼的有她生前的主治医生、家庭教师、护工、还有梁雨泽周围的朋友、同事和同学,唯独没有许临。 梁雨泽一个人抱着许晓晓的遗像站在酸枝木棺材一侧,眼泪止不住流淌。 胳膊上戴着黑纱的江文涛和比他小了将近三十岁的妻子萌萌站在不远处,萌萌表情有些尴尬,心想江文涛是许临的舅舅,许晓晓的舅爷爷,那自己岂不是许晓晓的舅奶奶了。 “这个许临,连葬礼都不现身,真是太不像话了!”江文涛掏出手机再次拨打许临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怒不可遏。 站在幻灯片前的许临从白大褂里拿出震动的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挂断,淡定地继续阐述危重病人的治疗方案。 阐述完毕,许临收起资料正要离开主席台,人事处处长叫住他:“许医生你等等,刚好有个事情要在会上宣布一下。” 心外科工龄最长的“高龄主治”杜虎此时也走上主席台。 处长对着话筒宣布了人事任用决定,许临和杜虎同时升任为心外六区副主任。 吴韩和沈晓桐都注意到,刚从瑞士回来的杜虎在台上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有些难堪,因为许临只有三十四岁,杜虎的年龄比他整整大了一轮还要多。 ……. 许晓晓安息的地方被选在六环上的苍树墓园,地价二十万每平,是梁雨泽托了关系买下的。 众人目送许晓晓下葬。许临身穿一身黑色西装,没打领带,西装尺寸稍大,裤腿沾了地,西装下面的白衬衫也是皱巴巴的。 江文涛锁紧眉头打量他这衣冠不整的样子,冷冷说道:“你总算出现了,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你一个也不接。” “做了几天手术,耳鸣,没听到铃声。” “看来你是真不在意晓晓啊,毕竟养了这么多年,就是猫猫狗狗也应该有点感情了吧。”江文涛的话里除了不满,还夹杂讥讽。 许临没看江文涛一眼,双手交叉搭放,凝视酸枝木棺材上的牡丹花图样渐渐被黄土掩盖。 雾霾的天空没有夕阳,只有或明或暗。 下葬完成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人群散去,在许晓晓的坟墓前只剩下许临和梁雨泽两个人,哭得双眼红肿的梁雨泽问许临:“晓晓…一直是你心里的一根刺吧?现在她走了…你可以自由了…” 许临沉默地盯着墓碑的照片,照片上是许晓晓那张笑容灿烂的瓜子脸。 梁雨泽将签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许临,许临接过协议书,利落地从松垮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中性笔,单膝跪地,将协议放在许晓晓的大理石墓碑一角上,签下名字。 她绝望地看着当了六年“名义丈夫”的人如此动作流畅。 许临签完,起身把协议还给她,行为举动冰冷到充满金属感。 “你会后悔的!晓晓会一辈子折磨你!” 梁雨泽把协议从他手里抽走,留下一个无比怨恨的眼神,转身离开。 天色越来越暗,万物在天地间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许临独自站在许晓晓的墓前,在心里默念—— 晓晓,你觉得爸爸应该去找俞晨吗? 第5章 周末两天,俞晨陪同王晞在一家家咖啡机专卖店瞎逛,王晞看似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强人,实际上买个东西都会被“密集症”所扰,事无巨细地对照所有质量参数、做价格表、把一堆数字输入平板里面安装的决策软件,对着软件计算出的结果却又在冥思苦想,不相信机器分析出来的东西。 王晞在一边纠结,俞晨则一边吃着dq一边望着店门外阴沉的天空发呆。 “怎么北京现在连个春天的样子也没了?阴沉沉的就跟谁都欠它的一样。”她裹了一口甜腻的冰淇淋,发出苦楚的哀叹。 微信音响起,她拿起手机,是小女孩妈妈发来的一段语音: “我要带我老公回河北涞源了,折腾这一趟回到原点,也真的是累了…可是我并不是一无所获。真的特别感谢你把我老公的护身符找了回来。你和许医生都是好人,我此生所遇不多的好人。那天我的女儿用铅笔头扎了许医生的手,他对我一个字没提,是女儿后来悄悄对我承认的,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听许医生说,他和你是高中同学,多年未见,你那天是不是没有认出他?不管怎样,祝福你和他一辈子都能身体健康,幸福快乐。” 看见“许医生”三个字,俞晨按熄手机屏。 未若柳絮因风起,打在心上的却是细细的冰渣。 ……. 沈晓桐从二号手术室出来,闷闷不乐,全身沾血,从手术帽到手术服,连口罩上都有几滴血印子,麻醉张麒麟看见,过来打趣:“哎哟喂,又见大出血,你都进血库黑名单了知道不?” 她沉着脸把这“浴血奋战”的装备一件件扔进回收箱,不理睬张麒麟,吴韩走过来,用手肘捅了一下张麒麟的背,小声说道:“你小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张麒麟看见沈晓桐不搭理人的样子也觉得奇怪,因为平时这样说她,她一般会以n倍火力怼回来。 吴韩看了看沈晓桐,想说几句安慰又说不出口,推着张麒麟走了,张麒麟回头问吴韩:“怕不是又被那位大仙儿骂了吧。” “**不离十,能影响咱们晓桐情绪的只有大仙儿。” 张麒麟一时兴起,装腔作势地开始朗诵纳兰性德的小词:“真是‘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倒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吴韩一巴掌打在张麒麟的后脑勺,“你这厮什么时候变这么文艺了?” “为了泡妞专门学的。”张麒麟捂着后脑勺老实承认。 沈晓桐没开火力,不完全是因为在手术过程中不慎割破了一根静脉血管被许临斥责,更多的因为自己同远当了整整五年的合同制医生,这次医院的编制仍然轮不到自己。 没有编制,意味着她不可能给家里人带去安定的生活。 明明高考时是以全市第六名的高考成绩进入协和医科大学七年制本硕连读,她不明白怎么这十多年过去了,会是这样的境遇。 “也许,我根本就不适合学医…”沈晓桐沮丧地想。 ……. 心内主治邢东起站在心外主任邢建国的办公桌前大声抱怨。 “晓桐的事情你就一点忙也不肯帮吗!?她在你手底下当拄手棍当了多久!?你这老头怎么就这样不惜才呢?” 邢建国和邢东起是一对父子,邢东起出生于n代医学世家,据说从祖上那一辈就是在皇城里当太医的,他的外公曾经是协和的外科医生,爷爷是首都医科大学的教授,在他小时候就去世的母亲也是首医大的讲师。 全家从上到下,职业都和医学沾边,只有妹妹邢木容出国念的艺术,自称以后死也不会踏足医学圈。 “沈晓桐的表现确实一般,在她刚进医院我就劝过她,这儿作为心血管专科,心外竞争太激烈,如果她那时就转道去我介绍给她的其他医院,我想她现在应该已经拿到编制了。” “那你也总不能一点也不管吧!” 邢建国眼见邢东起这毛躁劲,已经习惯,漫不经心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抿了两口茶,语气缓下来,说道:“这个事情我会再想办法的,老院长就要退休了,看看能不能抓紧一下…再多添一个人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谢谢爸。”邢东起见事情还有余地,声音低下来。 “对了,你姑姑给你安排的那个饭局,明天晚上,你记着别迟到。”邢建国马上转换到邢东起的个人问题,尽量让语气不那么刻意。 “我不去,那姑娘我没感觉。”邢东起斩钉截铁。 “那你对谁有感觉?对沈晓桐吗!?可人家沈晓桐喜欢你吗!医院谁不知道她喜欢的是许临!?傻小子,你年龄可不小了,怎么脑袋里还是一根筋呢!傻不愣登的以后有你后悔的!”邢建国提高声量吼道。 “我不会让你那得意门生再祸害晓桐的!…还有其他要交代的吗!?”邢东起烦躁起来。 “你不去也要跟你姑姑打电话,好好跟人家说,就说工作忙!别把事情堵死!….” 邢建国还没说完,邢东起已经砸上了他办公室的门离开。 ……. “什么!?诊所要搬家!?”俞晨在诊疗室里对一只“白手套”的狸花猫打完除虫疫苗,听到同事开始说起诊所搬家的事儿。 “是啊,韦小宝说是这边的房东一直在涨房租,他扛不住了。” 韦硕在诊所的外号名叫“韦小宝”,因他的作风和书里的韦小宝实在太像,喜欢享受生活,凡事见缝插针,跟只耗子一样在大时代的狭小缝隙里翻腾得不亦乐乎,在这个一夫一妻制的时代“明智”地选择不结婚,这样可以随意约炮随意泡妞,百无禁忌,就像是真的韦小宝从清代穿越过来的一样。 “他还扛不住?诊所业务这么多,周末还得加班,就跟大家都是傻子一样,他挣多少钱我们会不清楚?”一个正给博美剪毛的同事忿忿不平说道。 俞晨听到同事这样说,心虚了。 整个诊所恐怕只有她周末不用加班,顶着“老板关系户”的帽子,只能默默听取同事的抱怨。 “妹的,我真的是不想干了,从酒仙桥到西二环那边可不是一般远,我刚在附近租的房子,怎么退租啊….” “韦小宝做事儿也太遭人恨了,随着自己性子来,我看啊,是不是那西面儿有他相好的。” 俞晨木愣愣问道:“诊所…这是要搬去哪儿啊?” “搬到阜成门那边,我就不明白那边的房租怎么就比这边便宜了!?匪夷所思,莫名其妙!”同事没好气地回道。 “阜成门…怕不是要和王晞开的咖啡馆连体吧…韦小宝你个混蛋!”俞晨恨得咬牙切齿,手里的狸花猫对她喵喵叫了两声,就像听到了她内心的呼喊。 由于同远是以治疗心血管疾病而闻名,成人心外中心是最大的科室,每个分区又单独设立了一个内部食堂,食堂不大,二三十个座位,大部分医生护士常常在饭点还有工作要忙,食堂很多时间都显得很空。 吴韩和许临做完一台主动脉瓣修复,已经是中午一点多,参与手术的医护纷纷进入食堂,找寻最后的“残羹冷炙”,许临拿了蛋炒饭和一条油炸椒盐鲫鱼,独自坐在角落里一个靠窗的座位。 那是许仙儿“专有”的位置,周围的桌子未见有一人挨边。 白志涛望着许临周围的空旷,感慨道:““形单影只”四个字也许就是专门用来形容他这种人的吧。” 沈晓桐走过来,瞪了他一眼,对白志涛旁边的赵佳说道:“走,我们就坐那边。” 赵佳跟着沈晓桐在许临身边坐下,吴韩添完菜,也坐到许临身边。陈香云带着几个护士过来,和他们坐到了一起。 白志涛无奈地跟了上来。 陈香云斜睨白志涛一眼,说道:“以后注意点儿态度哈,他现在可是副主任了。” 白志涛低头吃饭,不再说话。 周围一下坐了这么多人,许临却没有抬头 ,一边把饭以粒为单位扒拉到嘴里,一边拿着手机研究电邮过来的心脏造影图。 饭桌前的女医护们聊起心内的邢东起,纷纷议论这位刚从国外进修归来的“医n代”恐怕是整个同远长得最帅的男医生,好奇他喜欢的到底什么样的人。 陈香云看了一眼沈晓桐,故意大声告知这样的人早已被“预定”,让她们不要痴心妄想。 沈晓桐垂眸吃饭,毕竟邢东起每次都能凑巧送自己回家,再笨的人也能从这“凑巧”里面发现些什么。 然而在下一刻,她的目光依然投向了坐在另一端的许临。 闹闹嚷嚷的饭桌对许临没有产生丝毫影响,他一直关心的只是手机上那张造影显示的病人胸腔大片阴影。 坐在另一个角落吃饭的邢建国看了一眼背对着他吃饭的沈晓桐,轻轻叹了口气。 旁边的杜虎走过来对邢建国说道:“老邢啊,这许临现在孩子没了,婚也离了,眼光却不见往下掉啊,我把我在卫健委工作的侄女介绍给他,他都不回人家微信的…我那侄女可是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长得也不耐,把这种条件的介绍给他,他不吃亏吧….你说他是不是因为我上次去瑞士出差,给他招了不少事儿,他心里对我有想法啊。” 第6章 俞达忠走到麻将桌前,对邻居说道:“一会儿家里有客人,要不你们就先散了吧。” 石英戴着老花镜,手里不断摸着一张二筒,本来就在出牌和不出牌之间犹豫,这下又被俞达忠的话扰乱思绪,烦躁地念叨:“什么客人呀?你俞达忠这么些年还有什么客人呀?兄弟兄弟不理你,朋友朋友不理你,还客人…..” 俞达忠看石英居然在外人面前也这样说话,忍着怒气,提高嗓门对石英说道:“许临要过来!” 石英眼角一挑,终于打出那张二筒,上家和下家同时胡牌,乐不可支。 她站起身,对俞达忠没好气说道:“许临来家里干嘛?总是没带好事!你还让他来家!” 邻居催促石英付钱,石英无奈从牌桌下面捡起二十块钱分别付给了两家。 俞达忠低声劝道:“哎呀,总归是这么多年没见了,他说想来看看我们,我总不能说不让他来吧。” 石英瞪了他一眼,想着俞达忠都把话说出去了,还有什么办法,无奈疏散了邻居,开始整理牌桌。 “要请客带他外面吃去,我输了钱,可没工夫做午饭!” 俞达忠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快到中午,平时石英搓麻的时候,午饭一般是煮一顿面条解决,可是现在出门买菜也晚了,于是说道:“行,我请他出去吃!” 俞达忠和石英收拾了一下家里,门铃声响起,石英对俞达忠使眼色,俞达忠只得自己过去开门。 许临两手拎着在外面超市买的补钙奶粉站在门前,有些拘谨地对俞达忠打招呼道:“俞叔叔。” 俞达忠看了看他,笑着说道:“果真是成了家的人啊,这几年看着像个男人样子了….快快快,进屋。” 许临进屋,俞达忠拎过他手上的东西,瞄了瞄上面“中老年奶粉”的字样,也不和他客套,直接把奶粉拿进来放到茶几上,说道:“我和你石阿姨都不喜欢喝牛奶。” “是吗?….”正换鞋的许临面露尴尬。 俞达忠瞅见许临脸上显而易见的尴尬,接着笑道:“不过年岁大了,得补补钙,再不喜欢也得喝呀。” 许临抿嘴笑了笑,脸上的尴尬消失,换完鞋,石英才从里屋出来,穿着一件鲜红色羊绒外衫,毫无皱褶的杏色裤子,明显打扮了一番,想要显得庄重得体,面色却很僵硬。 他拘谨地轻声喊道:“石阿姨。” 石英冷着脸,随意回应道:“嗯,坐吧。” 俞达忠领着许临在沙发上落座,石英坐到许临对面的椅子上,盯着他不说话。 许临有些紧张地摩搓双手,俞达忠走到饮水机前接水,问许临:“泡茶还是….” 他连忙说道:“白水就好。” 俞达忠笑着随意说道:“哦,我都忘了,你胃不好。” 兑了温热的水,把一次性水杯放到许临面前,在他身边坐下,问道:“你这几年都过得还好吧?家里老婆孩子怎么样?你当医生,工作肯定很忙,顾得上家里吗?” 许临拿起纸杯喝下一口水,温水让内心的紧张稍微缓和了一下,开口道:“我已经离婚了。” 俞达忠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是感情不和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许临说话时一直盯着手里握着的水杯,此时才抬起眼眸看俞达忠,“我和梁雨泽是利益婚姻….小孩前段时间去世….所以婚姻也就结束了….” 在他对面坐着的石英看许临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冷。 俞达忠喉头一梗,此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石英却开了口:“是吗?那真是风水轮流转,我们家俞晨可是要准备结婚了。” 许临感觉双肩的热量正在蒸发一样,这才被逼着鼓足勇气,把目光转向一直冷着脸的石英,“是….是吗?….我前几天在北京遇见俞晨了….她也没怎么变….” 胃里一阵钝痛,连带着说话也有些不连贯了,他放下水杯,用手握成拳顶了顶胃,竟然天真地幻想能把疼痛顶下去。 石英觉出了许临不舒服的样子,没再继续往下说,俞达忠看到许临有些发青的脸色,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许临移开手肘,有些尴尬地笑道:“我早上过来得着急,没吃早餐….所以有点胃痛。” “没吃早饭啊,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我去厨房给你下碗葱油面,你等着啊。” 许临本来想着要请俞达忠和石英出去吃饭,可是石英方才的话就像一记闷棍打在他胸口,让他没了精神,也没了力气。 来林城的时候,不断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一丁点侥幸,现在侥幸瞬间就没了。 “行了行了,我去吧。” 石英看许临痛得脸色发青的样子,终究有了恻隐之心,起身挽起袖子朝厨房走去。 “给我也下一碗!”俞达忠对石英喊道。 “俞晨多久结婚?” 许临又喝了一口水,对俞达忠问道。 俞达忠笑着说:“怎么,你还想给她凑份子钱?” 许临握着水杯不说话了。 俞达忠想问许临,他的小孩是得什么病去世的,他婚后是不是过得特别辛苦….不过见这孩子已经不舒服,也不好再问下去。 好在石英没让俞达忠和许临坐着尴尬太久,在饭厅喊道:“面下好了,快过来吃。” 许临跟着俞达忠走到饭厅坐下,两碗面已经摆上桌,油刚浇上去,发出呲呲的声音,石英捧着一把葱花出来,洒在面上。 就是这样简单的面条,许临也吃得眼眶发热。 吃完面,许临起身提出自己刷碗,俞达忠连忙阻止,“别别别,哪能让你一个外科医生碰家务事…..我来。” 石英瞪了俞达忠一眼,“他想刷你就让他刷呗。” 许临在厨房和俞达忠一起洗了碗,把灶台收拾干净,俞达忠发现许临做事依然很细致,灶台的边边角角都要顾及到。 走出厨房,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俞达忠提出带许临出去逛逛,许临说已经订了下午回北京的机票。 “哦,这样啊….”俞达忠掩不住的失望。 许临的双手又开始摩搓,对俞达忠说道:“您能不能…能不能把俞晨在北京的手机号告诉我一下….我前几天遇到她是在医院上班的时候,所以也没能跟她多说几句话…” 俞达忠皱眉:“你们怎么会在医院遇到?” 许临看透俞达忠的担心,连忙笑道:“哦,她没事….她是做好人好事给别人送东西过去的时候碰到我的….” 此时,石英冷着脸开口道:“她的手机号码我们不能给你,你和她之间早就彻底断了,随便把号码给你,她也应该会不高兴,现在她也要和对象结婚了,你最好不要再去打扰她。” 俞达忠皱眉看了看火药味十足的石英,却也无奈。 许临淡淡一笑道:“嗯,石阿姨说得也对。” 俞达忠拍了拍许临的肩膀,安慰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在叔叔阿姨的心目中永远是优秀的孩子,按你的条件,肯定能很快找到配得上你的好女人。” 俞达忠的本意是一番安慰,说出的每个字却都在刺痛许临的心。 …… 说是休假,其实许临得到的只是三天的假期。四月份心血管病人增多,乍暖回寒的天气可说是发病高峰期,医院急诊压力增大,全院不予批准超过三天的休假。 从林城回北京后,许临就发起莫名发起低烧,闷在家里昏睡了一整天,赶在上班前成功退烧,照例站在手术台上不知白天黑夜地连轴转,一台接着一台。 有些手术他甚至不知道病人是谁,是谁的病人,只是机械般等待助手开胸、锯胸骨、撑开提供视野,然后他走过去面对一颗跳得或快或慢甚至已经不跳了的心脏,通过各种提前想好或者没想好的途径让它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不管使用的是预设好的途径,还是开胸根据实际情况临时找到的办法,他的病人没有一个死在手术台上。 能够拥有这份“幸运”的外科医生,凤毛麟角。 四月五日清明节,医院住进一个在外地退休的老教师,六十多岁年纪了,身体状况已经千疮百孔,来到同远做的是第三次手术,二十多年前就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在天津接受了第一次主动脉瓣二尖瓣机械瓣膜置换,后来病情反复,又做了三尖瓣二尖瓣周漏修补,现在心脏再次出现严重问题,气喘心悸不止,生活质量已经不能保证,在同远预约手术预约了大半年,终于等到开胸的机会。 因为患者年龄偏大,心脏问题又异常复杂,心肺肝肾的指数都不理想,邢建国和许临搭档完成这次手术。 吴韩小心打开胸骨,被惊呆了,从未见识过如此严重的纵膈内粘连,原先的结构和手术痕迹荡然无存,心脏已经严重变形,甚至没有了基本轮廓,看起来就跟个无规则生长的肿瘤一样。 邢建国和许临头上戴着额灯各站一边,淡定地看了看这颗“肿瘤”,二尖瓣瓣环下长着一圈和骨头一样硬的钙化灶。 要清除这一圈钙化灶实属不易,稍有不慎,骨刺一样的钙化灶就有可能刺破心肌,导致心脏破裂,危及生命。 这对师徒异常沉着冷静,配合的默契程度就像一个人长了四只手一样,耐心而周密地一点点清除骨刺,依次为病人换上了新的二尖瓣机械瓣和三尖瓣生物瓣。 体外循环医师精心辅助循环,麻醉科副主任医师也在严密监测体征调整心肺功能,超声科团队在一旁进一步作超声监测,提示心肌和瓣膜活动良好。 手术做了将近10个小时,从早上八点半做到了下午饭点,团队十来个人全部筋疲力尽。 这台手术被全程拍摄记录成视频,在医院内部网络公开,点赞无数,不乏全国各地医院的专家和教授。 沈晓桐呆在办公位上看视频看得入神,不知这种刀尖上挥动自如的用力方向与力度自己何时才能掌握…。 老教师在做完手术两周后终于能够慢慢下床活动,拿着鲜花与团队成员合照,邢建国和许临没在,因为一个多月前许临接收的那个植入了六个支架被开胸的病人,于昨日离开人世,家属质疑医院存在医疗过错,他和邢建国不得不呆在医务科和家属对质。 ….. “三年前,我母亲来到北京探望刚参加工作的我,说是胸口有点憋闷,我带她来贵院就诊,诊断为严重冠心病,做了冠脉造影和支架植入,造影显示:rca近段100%闭塞,植入3.5*28mm支架四枚。植入还不到一年,我母亲又因为胸闷心慌再次到贵院治疗,再次做了冠脉造影,显示前降支中段50%狭窄,钝缘之80%狭窄,右冠原支架通畅,远端自发夹层,狭窄70%,在回旋支一第一钝缘支置入2.75x28mm支架两枚。” 病人的儿子是北京一家中学的老师,在会议室里大声阐述母亲在心内科就诊的情况。 “没有想到的是,半年不到,这六个支架全堵了,第三次到贵院,心外科的许临医生诊断血管里塞的支架太多,已经无法再撑开,需要切腿上的静脉做搭桥,这次做完手术九天后出院,没想到我母亲出院后不到两天就出现喝水呛咳的情况,脑出血倒在地上,我工作又忙,回到住处发现人已经凉透了…你们医院在对我母亲做手术之前有认真评估过吗!?我母亲体重偏轻,你们的肝素剂量是75毫克,肝素是抗凝血药,使用75毫克的肝素剂量明显偏大,她一直吃着抗凝血药物,所以在术中再使用大剂量的肝素就直接增加了她脑出血的风险….。” 邢东起坐在许临旁边,不耐烦地听着病人儿子哽咽的阐述,冷冷看了许临一眼,然后转头对着坐在另一边的心外同事说道:“我早说过,她这么大岁数了,根本就不应该接进来开胸,有些人啊,偏偏不听,是嫌大家在医院忙活得还不够累,非要把我们拉到会议室看看这些家属演的悲情戏才过瘾。” 许临盯着桌面,抱臂说道:“狭窄不到70%,也未必要用到支架,我看过她以前做过的ct,你们最起码多塞进去了三个。她的主血管已经病变,多支血管有狭窄,本来就应该优先做搭桥。这些情况,要不要我也在会上说说?” 邢东起摩挲着手里假装记录做样子的圆珠笔,眼眸低垂不说话。 许临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意,继续哑着声音说道:“手术过度使用肝素,是因为她关键病变位置的支架全部错了位,造成血管堵塞频繁,她腿上的血管比常人要狭窄,我只能用超常量肝素,她在术前一直吃抗凝血药的情况,你们心内送给来的病历上根本没有注明。这些情况…需要在会上说明吗?” 邢东起面红耳赤。 许临抬眼盯了邢东起三秒,嘲讽挂在嘴角,有些咄咄逼人地冷笑道:“不过你的运气很好,遇到这么一位还会讲点道理的家属,如果我是他,一定追根究底,让你们心内吃不了兜着走。” 邢东起脸色胀红,忍无可忍对着许临大声嚷道:“责任明明在你们心外,请你说话负责任!” 整个会议室的人目光齐刷刷盯向邢东起,正在含泪阐述母亲死因的家属也转过头目光诧异地望向他。 一群白大褂在家属对面坐着,就像包裹着会议桌的一条“白边”,医务处的人也感到惊讶,没想到这条同行相护的“白边”今天也能“起内讧”。 “邢东起你干什么!坐下!”坐在许临斜对面的邢建国朝邢东起大声吼道。 许临看了看紧锁眉头的邢建国,在剩下的时间里不再说话。 如果不能说实话,那就只能选择不说话… 为病人植入六枚支架的主刀医生正是邢东起。 “这桩纠纷,你记住,是心外帮你担下来的,和你们鸿主任已经沟通过了,科室部分的赔偿你们心内要担一半,你这个月的奖金,一分钱都拿不着!”协调会议结束,病人的儿子被医务处长送出门,一行人前脚刚走,邢建国就在后面指着邢东起鼻子骂道。 许临坐在椅子上不动,一只手伸进白袍揉着胃,一只手打开手机看未接,神色如常,分出轻重缓急,看看先回哪个电话。 其实是因为胃痛,他想坐着缓一缓再走。 邢东起恨恨地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看手机的许临,对邢建国大声说道:“这次用到肝素,也不能说他就没有过错!你袒护你这个得意门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择心内吗!?就是为了离这个怪咖远一点!爸,我真的不知道他有什么值得你袒护的!” “现在说的是工作的事情!你为什么无理还要辩三分!?”邢建国大怒,他最厌恶的就是邢东起对错误的狡辩。 邢东起变本加厉说道:“一个冷血到骨子里的天才,和恶魔又有什么分别!晓晓从出生就呆在咱们科里,我不是她爸爸,不是她叔叔,我只是每天下班后不时会见到她而已,这样的小孩我也已经有印象有感情了!可他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弄没晓晓的心脏!” 邢建国忍不住抬手狠狠抽了邢东起一耳光,说是耳光,却是比拳头更为猛烈的冲击力,抽得邢东起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地上,还好扶住了椅背。 许临的左手下手臂掩在白袍下紧紧抵着胃,最终翻出吴韩的号码,对他发短信:“你现在忙吗?” 短信秒回:“不忙,啥事儿?” “你没事的话帮我拿点莫沙必利过来医务处的会议室。” 邢东起实在没想到邢建国会跟自己动手,踢了椅子大步走出会议室,邢建国气得半晌才回过神,注意到一旁的许临已经痛得把头抵在右手臂上,脸上全是汗。 “你怎么了?” “没事,胆汁反流,老毛病了。” 看到许临这个样子,邢建国的脸崩得就像快要碎掉的雕塑,低下声音说道:“我这过几年就退休的人老毛病都没这么严重,你怎么弄的呀?东起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最后一次,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好不好?” 这几年,除了手术台上碰面,邢建国平常见到许临的机会并不多,两人各有各的工作要忙。 他四处找水,没找到,有些烦躁地抱怨:“这个医务处!现在处理纠纷连矿泉水都不准备了!” 许临缓过气,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浅笑,撑起身子对邢建国说道:“…没有关系的…当初对晓晓作出那样的决定我就已经想得很清楚,永远也不会后悔。” 邢建国意味深长看了看许临,拍着他肩膀安慰道:‘’嗯,凡事问心无愧就好,老师始终相信并支持你。” 许临的目光里露出感激。 ……. 心外科白班医生正常的下班时间在下午六点半,这个月却不得不拖延到晚上九点以后,从邢建国这个主任到底下的规培生,人人如此。 夜晚,邢东起坐在楼顶的天台喝啤酒,面前的易拉罐堆了三四个,望着头顶上不见月亮星星、黑沉沉的天,心里莫名怨愤,拿起一个空罐子狠狠往地上砸。 沈晓桐慢慢朝他走过来,从他身边拿过一罐未开的啤酒,抠开,仰头喝下。 “长本事了。”沈晓桐微微笑着看他,不尽是揶揄。 邢东起知道今天在医务处的事情肯定已经全院传开,愤愤说道:“许临那厮看着就讨厌,出口气也值了。” “确实挺值的,你老爸和吴韩今儿把许临从医务处架着回科室的。”沈晓桐又仰头喝了一口啤酒,望着远处的灯火怅然说道。 邢东起扭头心虚地瞄了沈晓桐一眼,梗着嗓子问:“他…他怎么了?” 沈晓桐没看邢东起,继续盯着远方,平和回应:“犯胃病呗,这下你好受了吧,成功把他刺激到了。” 她的声音很淡薄,少了旧日的心疼。 “我能刺激到他!?自己身体不好可别赖我,亦或是作恶太多有报应了。”邢东起手里的罐子又被喝空,用力一捏,就像要把这块废铁捏断。 “你说话别这么作孽行吗?”沈晓桐听到邢东起诅咒许临,终于还是动了怒。 “我就是要骂他,尤其是当着你的面!我骂他的底气就特别足!”邢东起对着夜空大声吼道。 “你想他死吗!?他一双手能救多少人你知道吗?…”沈晓桐倾身扶住东倒西歪的邢东起,轻声反驳道。 邢东起忽然捂住沈晓桐的脸颊,用指尖摸了摸她因为连日加班而上火暴皮的嘴唇,吸了上去。 沈晓桐猛地想要推开邢东起,肩膀却又使不上力气,想要用膝盖踢他一脚,可是又莫名不想这样做…..。 “晓桐,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直到吻得不能呼吸,邢东起才离开沈晓桐,两行热泪瞬间飚出。 沈晓桐看到邢东起流泪,自己也不由想哭,想着自己和他一样是爱而不得的可怜人,望向对面住院楼加班的点点灯光,深呼吸说道:“可是我从读书开始就想和许临好…如果现在放弃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信心继续做个医生….” 邢东起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提着嗓门吼道:“你爱的根本不是他的人,而是他那双手!沈晓桐,你怎么现在还不清醒!?他那样的男人,冷血到连同属于晓晓的生机都可以夺走!你就算勉强和他在一起,他能对你好吗?能给你幸福吗?” 沈晓桐无言以对。 是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许临离婚了,自己的心反而离许临越来越远,也许是从许临对许晓晓下了那个决定开始,也许是听到医院流传许临不曾为许晓晓流下一滴泪开始,她内心的潜意识就已经在打退堂鼓。 “晓桐,你知道许临当初为什么选择和梁雨泽结婚吗?因为梁雨泽长得很很像他死去的母亲,你又知道…他母亲是怎么死的吗?是被水果刀捅入胸口死去的,那把刀上,留着他的指纹……” 凉风吹乱邢东起用发胶固定的头发,数根发丝在风中四面八方飘起,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醉了,不过已经无所谓了,父亲对许临的偏袒已是他多年的梦魇,沈晓桐,他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往许临这个火坑里跳。 沈晓桐惊讶,自己追随许临这么多年,从未知道这些事,可是和许临关系疏淡的邢东起,却知道这么多…. “梁雨泽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当初的第一个目标是就是我爸…妈妈去世那么多年,老头子也一直留着想找人的想法,梁雨泽找了机会给我妹妹当家庭教师,借这个机会接近我爸爸,我妹看穿她的心机,死活让我爸给她换老师,这下好了,梁雨泽又通过我爸认识了许临的舅舅江文涛,那时候江文涛和他第一个老婆感情不好,这两人很快干菜烈火搭上了,江文涛比我爸会来事儿,在卫生部混得风生水起,于是梁雨泽选择了江文涛,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和许临有孩子…也就是许晓晓…那时候许临刚从德国海德堡的医学院进修回国,两人就结婚了。” 沈晓桐双唇微张,惊讶得说不出话。 第7章 同事抱着柴犬肥肥的肚子,俞晨抬起它的右前蹄开始抽血化验,小柴一阵高低起伏的呜咽,还带转弯的。 俞晨抽完血,不屑地看了看它,“一看就是主人牛肉喂多了,叫得这么有层次” 其实宠物诊治和人的诊治很相似,比如把一管子狗血放入机器就会自动出化验结果,这台机器也包含在王晞的五百万投资内,价格不菲,不比化验人血的机器便宜。 柴犬主人每半年要给小柴作一次全身检查,看看有没有高血压高血脂什么的,生怕平日的宠爱会让它短命。 俞晨欣赏这份爱心,同时又感觉到自己身为人类的悲哀,“人不比狗”的境遇让她一个当兽医的同样接受不了。 为小柴做完检查,她端着一杯咖啡走进韦硕办公室,照例把咖啡推到老板面前,不过这次说话有底气了许多。 “我想要休假。” 韦硕从诊所的一对运营数据里抬起贼溜溜的小眼睛,不悦地说道“你不知道诊所下个星期就搬家吗!?这时候请什么假!?” 俞晨很少见韦硕发着力说话,却也不知道自己此时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开始责问领导:“搬诊所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提前通知大家?我住在东五环那边,每天冲到西二环上班得有多远,这不得赶紧找房子搬住处呀…找房子需要花时间…”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被曹兰平刺激惨了,亦或是被王晞每天念叨成了深度抑郁,反正胆子就这样自然而然壮了起来,不怕天、不怕地。 可能连死也不怕了吧…… “小晞租的那个铺面是打包的,两个门面虽然不在一处,相隔也不远,店主说一起租的话能打折,这边的房子一直在涨价,涨得我心烦,小晞说那就把这边的诊所跟着咖啡馆一起搬过去,这样她能降低总成本。她是老板,我也没办法...你啊,要怪就怪小晞去,是她应该跟你提前说。” 俞晨这才发现韦硕原来“欺软怕硬”,见到她不管不顾,反而开始耐心对她解释。 她也明白王晞肯定是一心忙着自己开店的事情忘记告诉她诊所搬家,叹息她这种富家千金哪里能体会到自己平民百姓的不易。 “不准请假哈!我这平时能让着你的都尽量让了,你可不能在诊所搬家的时候给我撂挑子,大家对我的怨言已经够多了…别再因为对你的袒护失去民心。” “你早就失去了。”俞晨腹诽,离开韦硕的办公室。 俞晨一直为一只“重量级“大白熊”剪毛剪到晚上七点,急匆匆搭地铁到西城区的租房中介,到达店面时,中介已经下班。 店里只剩下一个脱了工作装准备离开的小伙子接待她,看着年纪很小,像是刚来北京打工的,一口一个姐地招呼俞晨,让俞晨不由想起自己刚大学毕业当“北漂”的那些岁月。 虽然现在也仍然是个“北漂”,不过岁月毕竟算是善待她了,现在自我感觉强了不少,对这小伙一股保护欲望从心底滋生,犹如对小动物的感觉。 小伙给她倒了茶,根据她的要求查了电脑里的房源,说要联系一下房东问对方能不能接受她养的宠物,还抖着机灵说自己会尽量跟房东少说具体的事,只说有猫有狗就行。 俞晨看这小伙不错,小伙起眼动眉毛地和俞晨热络起来,“要不现在我就帮您跟房东打个电话,他要方便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看房。” 她立刻点点头。 小伙当即开始打电话,同意养宠物的有两三家,都同意去看房,于是俞晨骑上小伙儿的电瓶车后座,去了北营房西里附近的一处小区。 一个二十平米不到的通间竟然要三千多块钱,里面除了空调什么都没有,家具得自己添。 虽然宠物医疗这个行当挣钱不少,算是朝阳产业,问题是俞晨每个月工资除了养着家里的“五朵金花”和金毛顺顺,还要接济城郊的一处动物救济站,为这个事,石英没少抱怨她,在老家和邻居搓麻输钱的时候甚至会怀疑俞晨这么一个把宠物看得比人重要的二愣子货就是观音菩萨派到她身边要账的,白养了二十几年,还送出去留过学,现在居然每个月一个子儿不往家里拿。 “姐,这儿真的是附近最便宜的房了,说是三环其实是二环边上,这个价格真的,您在其他地儿是找不到了。明天又有四五伙人看房,您可得抓紧。”一起看完三处房子,小伙目光炯炯且真诚无比地对俞晨说道。 “行吧,我考虑考虑…”俞晨心里打鼓,平时还嘲笑王晞有“选择困难症”,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大哥笑二哥,和她半斤八两。 小伙贴心地骑着电瓶车把俞晨送回地铁站赶末班地铁,临走笑容可掬,“您慢走,姐。” 这样周到的服务态度,让俞晨在这初春感觉心里暖烘烘的。 刚回到住处,俞晨就收到了小伙子发的微信,“姐,我刚跟那家房东又沟通了一下,他特别欣赏您这份爱宠物的心,只要注意卫生,时常打扫,您养那些猫猫狗狗是没有问题的。” 俞晨咬咬嘴唇,想着每天早上追973的艰辛,再加上现在和曹兰平结婚的事情也已告吹,这下不用存钱了,无牵无挂的自己可以和那些小年轻一样安心当“月光族”,当即回了微信:“好,那我明天早上到你们那儿把定金交了,定金要多少?” “按规定,是要一个月的房租。” “这么多啊,能不能给少一点?” “姐,这是定金,给多给少不都一样嘛?” “那你们中介费能不能少一点?一个月房租也太多了。” “这样啊,那您先等等,我跟我们财务商量一下。” 俞晨放下手机,为“五朵金花”换完猫砂,小伙的微信语音传了过来: “姐,我跟财务商量,这样,您现在给我三千块钱得了,算是定金也算是中介费,我们不开发票,这样行吗?刚才有个下午看房子的人打电话过来,说是也对这房子感兴趣,他是和我一个同事联系的,我怕这房子给您留不住….” “这样啊…那我现在微信给你转过去好了。” 她没有多想,当即把三千块钱给这小伙转了过去,小伙马上确认收款,秒回道:“ok,那您明早到店面上签合约吧,我把钥匙给您。” 第二天一早,俞晨厚着脸皮跟韦硕请假晚到诊所两个小时,去了位于西城区的中介店面。 二十出头的前台女接待对俞晨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没有收到您的定金啊。” 俞晨急忙说出昨天那个小伙的名字,前台冷冷说道:“哎呀,他早辞职了,昨晚他一个人呆在我们店里!?肯定不可能!大姐,您肯定是被骗了!” 称呼从“姐”变成“大姐”,就是这么快!俞晨瞬间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 俞晨披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用一根大汤匙狠狠挖了一口“哈根达斯”放进嘴里,不在乎扁桃腺发炎。 从被曹兰平抛弃,到这次被骗房租,相隔不到一个月,密集的倒霉事终于还是把俞晨本就抑郁的精神摧垮。 “五朵金花”围在俞晨身边喵喵叫个不停,可能是知道主人的情绪正在崩溃边缘,想要安慰又说不了人话,只有顺顺还挺淡定的,盯着俞晨手里的冰淇淋垂涎三尺。 王晞走过来,坐在宜家的红木头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不屑说道:“不就三千块钱嘛?别这个样子。” “三千块钱,可以买到一百包批发的国产猫粮,小五十包进口猫粮,两百包进口小鱼干,一百包国产小鱼干….” “停停停,你给我打住,别跟我嘀咕这些…”王晞往日听俞晨说宠物的事情说得太多,已经感到生理抗拒。 “你这意思是要为了这事儿去报警吗?恐怕警察还没见过你这么奇葩的案子。” “怎么报啊…那小伙微信把我删除了,我除了有他的微信…什么都没有…”俞晨越想越委屈,又挖了一大口冰淇淋放进嘴里。 “俞晨,我是真不明白,你不是那种刚到北京的小年轻了,怎么还能被租房这种事情蒙骗!?你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就算什么也想不到,打个电话给我总可以吧,打不了电话给我发条微信也可以啊,我一定会阻止你,让你第二天再付钱。” 是啊,为什么如此急切在阜成门附近找房子呢?…. 在知道诊所要搬到阜成门的时候,其实内心的感觉不仅仅是对韦硕的埋怨吧?… 因为,阜成门离同远医院很近很近…. 自从在医院亲眼看到那个人穿着白大褂的样子,心里有些角落好像被照亮了,鼻间不时会有栀子花开的柔暖香味在缠绕… 是这个原因吗?是吗?… 那天她拿着别人从峨眉山求来的护身符去了同远医院,在约定的心外科住院区外没有看到人,打电话也没人接,于是擅自沿着走廊想要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寻找,却无意间在转弯处的心外科专家介绍栏里瞄见了那个人的照片。 “心外六区主治医生,许临。协和医科大学临床八年制博士毕业,曾被派至德国海德堡大学附属医学院心脏中心进修……”后面是关于许临发表的论文、参加的协会以及主推的手术技术介绍。 那天阳光很暖,却也刺眼,专家介绍栏旁边就是窗户,光打照进来,俞晨觉得眼睛酸酸的,不断警告自己,对于他,不要再有任何妄想。 因为,自己已经在他面前完全碎掉了,那些碎片,也早已在岁月给予自己的自知之明里融化得一干二净。 可是就算已经如此清醒,她的脚步却没有因此停下,朝着住院区里面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见被小女孩妈妈跪地乞求的他。 依然是那样冷淡、疏离,一如自己碎掉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 这次如此迫切想要搬到阜成门附近,其实,是想要离他再近一点吧,就算他已经结婚成家,就算他依然对自己不屑一顾,也想要对他证明,在这十几年的漫长岁月里,经历过阳光与风雨,就算曾被他从骨子里嫌弃,也还是在竭尽全力地……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 ……. 王晞执意在俞晨的住处留宿。 俞晨把整桶哈根达斯全部吃完,王晞心想冰淇淋是甜的,好歹对她的情绪能起到一点缓解的作用,直到睡在她身边,才发现她发烧了。 这段时间入春了,暖气已停,夜晚却还是很冷,俞晨这个“抠货”死活不肯买电暖,一是觉得舍不得付电费,二是搬家麻烦。 王晞从柜子里翻出两床崭新还没开封过的被子铺在她身上。 俞晨睡得昏昏沉沉,王晞喂她吃了感冒药和退烧药,她迷迷糊糊说道:“还有抗抑郁的药没吃…那药每天都得吃一颗…医生说的。” “你发烧了,药混着吃不好,就暂时停了吧。”王晞轻轻把沾了冷水的毛巾扭干,放在她额头上。 “不行,我必须吃…这样第二天才有力气上班…”俞晨闭着眼睛就像念咒语一般。 王晞坐在床边,抚摸俞晨汗淋淋的头发,一阵心疼,轻声劝道:“有时间我们一起去找医生,看看能不能停药…你不要总想着吃药…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可以让你有力气活下去的事情….” “曹兰平不要我了,爸爸妈妈一定会对我很失望……当初许临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女孩,以后还会变成最差劲的女人,我不会喜欢你,永远不会….” 王晞握住俞晨的胳膊,问道:“许临是谁?” 俞晨在这个时候睡死过去。 “快说啊,许临是谁?” 俞晨纹丝不动,轻微的鼾声响起。 梦里出现的,是陌生而熟悉的协和医科大学,灰屋建翎,绿瓦红墙,那个地方离天安门也就不到两公里,周围的地价寸土寸金,因此没有校园,教学楼之间相隔也不远,看起来和古时亲王的宅院差不多大。 俞晨第一次去那里,门卫不能随便让学生进校门,那时候她刚参加完高考,拿着六百多分的成绩却只收到了老家一个二流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俞达忠和石英气得怒火中烧,因为俞晨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毫不犹豫把自己的第一志愿填上了协和。 协和临床医学在非北京地区招考的人数十分有限,入学要求苛刻,那一年高考数学题目又难,而且竞争激烈,清华预科仅仅录取两人,分数最低的俞晨理所当然被刷了下来,只能被调剂到本地二本。 俞达忠不想俞晨把前途当儿戏,更不想让她学医,于是把她送出国,那时候的俞晨感到很绝望,一方面父母逼着自己出国,另一方面,自己报考医学院的初衷也已消失———她想要追赶的那个人已经不再理睬她,删除了她的qq、msn、电邮等所有联系方式。 她站在协和门外等那个人等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看见他揽着一个女孩的纤腰从校门里走出来,她根本不敢靠近,那个人却一眼看到她,揽着女孩毫无顾忌地走到她面前,冷淡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俞晨看了一眼那个女孩,长发披肩、眉目清秀、眼睛是内双,里面有柔和的光,就像猫咪一样顺服,皮肤是标准的“牛奶肌”,白皙滑嫩,她身材纤瘦,个子却比俞晨高半个头,腿很长,运动服拉链没有拉到顶,露出天鹅般的脖颈和若隐若现对称的肋骨。 “许临,我喜欢你。” 俞晨平生第一次对那个人告白,是忍住眼泪说出的。 “你知道,我们不合适。”那个人扬起嘴角,阳光照耀着他柔和的眸子,语气很平淡。 “你留给我的笔记我真的有很认真很认真地看,这次高考我考了616分…这是我从小到大考试能考到的最高分数了.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很努力要接近你了,真的…”说着说着,俞晨不争气地哭了。 “可是你还是没能拿到协和的通知书,不是吗?”那个人望向俞晨,眼里闪烁若隐若现的光,既凌厉也柔和。 “我已经很努力了…你不要对我失望…你说过,命运是要通过自己改变的,不要去怪责父母,不要去怪责基因,不要去怪责家史….这些话我都听进去了…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那样鼓励我…为什么…” 她哭得越来越痛,想到为了高考付出的所有艰辛,所剩不多的自尊与期待瞬间全部瓦解。 “那些都是你的错觉,我从没有说过我喜欢你,你好自为之吧,虽然这样鼓励你,可是我看待女孩的标准就是外表、家世、学识,这些都是父母、基因和家史所决定,我身边的这个女孩,三个方面都比你强,我们在不同的世界,你就不要执迷不悟纠缠我了。” 那天的阳光冰冷,十多年过去,俞晨在梦里仍然能感受到寒意。 ……. 下半夜,窗外下起初春的第一场雨,带着草泥的清新。 俞晨的呼吸声轻轻浅浅,王晞在一旁打开笔记本电脑,往上面敲打着要给父亲王朝阳过目的“商业策划书”。 她在金融行业工作的男友投资“赌亏”掉了她近期所有的零用钱,这次开咖啡馆只能想办法跟父亲“在商言商”,不然又要被哥哥们指责交了个“赔钱”的男友。 打字打累了,王晞走到床边掖了掖俞晨的被角,又想了想她说的那个许临到底是谁,因为从这位“孤僻老少女”的嘴里能听到的男人名字屈指可数,于是她越发好奇。 应该是个男人的名字没错吧…… 此时在俞晨的梦里,却是另一幅画面。 空旷的阶梯教室,她坐在最后一排,冷冷望着那个人和女孩坐在前面第二排的位置,女孩上课并不认真,不时会用手挑一下那个人鬓边的头发,拣去上面的灰尘,就像是要昭告周围所有人,身边这个相貌英俊的天才少年就是自己的男友,温柔的动作看起来人畜无害就像一只白色的小奶猫。 她每拨弄一下他的头发,俞晨的指甲就死抠手心,想把这个如同“奶猫”般软萌的女孩狠狠捏碎。 回想小时候看的小说漫画里所有爱而不得的女配角,俞晨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实里的“女配”,偏激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在脑袋里冒泡。 这一次,她在协和门口苦苦蹲守多时,终于在中午趁保安不注意时溜进校门,协和学生人数并不多,许临曾经告诉过她自己在哪一个班。 她进入教学楼的一处阶梯教室假装自习,教室门口写着每日的课程安排以及班级,她知道许临会在这里出现。 许临刚进教室,目光就透过前三排一眼看见了坐在最后的俞晨。 他掏出那时刚刚流行的小灵通,打了个电话,然后坐到正数第三排,背对俞晨,伏案看书。 不到五分钟,那个“奶猫”般的女孩走进教室,坐到许临身边,上课铃响,许临忽然搂住那个女孩的脖颈,在她左脸颊上亲了一口。 俞晨的脑袋“嗡”的一声,将周围的一切屏蔽,教室里仿若只剩下她自己。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玻璃瓶里装着透明的液体,盖子是喷雾的。 并不修长的手指将瓶身摸了又摸… 这是一条不归路,年仅十八岁的俞晨却并不害怕,只想赌上自己的一切。 下课铃响,坐在座位上等待前面对老师提问的学生走光。 眼见许临和那个女孩一直坐在座位上,许临伏案看书,女孩无聊地玩着手机。 讲台前终于没人了,教室里留下五六个还在自习的学生。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玻璃瓶,一步步下阶梯,朝着许临走过去。 “既然你认为我如此失败,那我就把自己毁得彻底,你看怎么样?”走到他的桌边,她努力学着他平淡的语气,轻声说道。 许临抬起头,脸上表情没有丝毫起伏。 俞晨握着那个玻璃瓶,大拇指按在喷雾的位置,直指许临身边那个“奶猫”一样的女孩,威胁道:“这里面是浓硫酸。” “奶猫”瞬间缩回身体,朝着椅子旁边移动一两米,紧张大叫:“你要干什么!” 俞晨拿着玻璃瓶的手跟着“奶猫”的身体移动,继续强装淡定地询问许临:“告诉我,你真的不喜欢我吗?一点也不喜欢吗?” 他的表情依然冷若冰霜,“给你自己留点自尊。” “我要毁掉她!” 许临的目光回到手里的“心脏外科基础图解”,又翻过一页,淡淡说道:“随便你,你的行为我无权,也没有能力干涉。” 这般的冷淡,彻底激怒俞晨,她将手中的喷雾指向自己,哭吼道:“你信不信我会按!信不信!” 他稍稍皱眉,不耐地合上书,站起身,目光直视俞晨,吐字无比清晰地说道:“你给我听好了,在我眼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女孩,以后还会变成最差劲的女人,我不会喜欢你,永远不会…,你如果要因为我说出这样的话就毁掉你自己,那也是你自己的命运,与我无关。” 俞晨脑袋里的弦,在那一瞬间断掉,她按下手里的喷雾,喷了自己满脸的水。 瓶子里装的当然不是浓硫酸,刚参加完高考的自己,从哪里去弄浓硫酸……. 许临拿上书本离开课桌,朝着教室门口走去,“奶猫”紧跟在他后面,临走瞪了俞晨一眼,狠狠骂道:“女疯子!一点自尊也不要!真是不要脸….” 在班上自习的一名学生领着保安从教室后门朝俞晨奔过来,保安反绑住她的双手…. ……. “许…许临…”俞晨在梦里再次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有皱眉头,因为她的烧已经退了。 低声呼唤伴着凌晨连绵的春雨,这不是对挚爱的思念,又是什么呢? 王晞收起笔记本,郁闷地望向她。 俞晨的睫毛动了动,悠悠转醒,王晞粘过来,凑近问道:“说!许临到底是谁?” 浅黄色的灯光、在书桌和柜子上趴着打瞌睡的猫咪们,以及王晞那一张充满好奇的脸…. 她这才意识到现实世界,已经没有许临。 “许临…”却再一次,无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 “快点说!”王晞逼问道。 “我这是…退烧了吗?”她意识到自己的恍惚,慌忙转换话题,“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你这是给我吃了什么特效药?” “快点说!”王晞不依不饶地拉着她的胳膊。 “金花们也担心我了吧,不好意思,让大家都担心我了。”她从床上坐起,打呵呵逃避回答。 “你在梦里,喊他的名字喊了十几次。”王晞极为严肃地望着她。 “那还是没有至尊宝喊紫霞仙子喊得多,哈哈哈哈” 王晞认真说道:“你流眼泪了。” 俞晨连忙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我怎么没觉出来?” 然后伸出手指,“看,只有眼屎。” 王晞直瞪瞪盯着她,“你哭了笑,笑了哭,我不想叫醒你,怕扰了你梦里的好戏。” 俞晨用手搓了搓自己睡得有些僵硬的脸,“梦里哪有什么好戏,梦到什么我都记不清了。” 王晞盯着她,一字一句问道:“许—临—到—底—是—谁!?” “一个…我怎么也追不上的人。”俞晨眨了眨眼睛,眼眶又开始酸痛,连忙起身离开床,穿上拖鞋随意问道:“肚子饿了,你给我熬了粥对吧?” “在灶台上,你自己去热。”王晞只能作罢,任由她往食物的方向飘去。 是啊,王晞说得对,三千块钱算什么,自己必须努力生活下去,这些年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要去依赖抗抑郁的药物,不是也活到了现在…. 俞晨一边把砂锅里的粥舀到碗里,一边在心里鼓励自己。 王晞煮的白果小米粥香味扑鼻,俞晨感恩岁月的善待。 四月中旬,诊所搬家了,因为还没有找到能接受养宠物的房东,俞晨一直没能搬家,上班只能从东到西一路冲刺。 有时候她站在地铁边会突然有跳下去的冲动,有时候挤在拥挤的人流中她会想着自己下一刻会不会被挤到安全门和车门之间,就像报纸上报道的那个外地单身女青年一样在车缝间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些想法每一天都会在她脑袋里冒泡,泡泡不大却总在冒,可是,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我虽然做得不够好,可是我也不是最差劲的女孩,以后也不会是最差劲的女人,你等着瞧。” 第8章 同远医院心外六区病房。 许临走到一个因为冠心病即将接受心脏搭桥手术的七十岁老人跟前查看他的情况,用听诊器听了一下他胸口的心音,交代护士把用药剂量调低。 因为病患岁数较大,许临作为主刀医生必须在手术前严密监控病人各项指数的变化,以随时作出手术评估。 正要离开,老人睁开皱塌的眼皮,沙哑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请求:“许医生…我…我想要吃柿子。” 一旁的护士无奈地小声对许临说道:“下个星期就要做手术了,还没见他子女来医院看过,也是可怜…” 许临面无表情地走了,两个护士开始你一言我一语。 “你怎么跟咱们的许大主任说这些,我还没见过这个出了名的“冷面王”同情过哪个病人。” “‘冷面王’是许主任新的外号?不叫许仙儿了?” “是呀,上个星期小张给取的。” “哈哈…我看他应该是咱们医院外号最多的医生了。” 中午十二点,难得的闲暇,没有手术,许临不想去食堂吃饭,在楼梯间台阶上坐下,从裤兜里掏出烟。 许晓晓出现在他身边,奶声奶气劝他戒烟,他仍然不信邪地从白大褂口袋里又抽出打火机,准备把烟点燃。 许晓晓噘起了嘴,他手里的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燃火,只能无奈作罢,站起身烦躁地把坏掉的打火机和那根烟一起扔进垃圾箱,不服气地对许晓晓说:“我再去买个新的。” 走出医院,到街对面的杂货店买打火机,店老板说卖完了,他有些沮丧地想要转身离开,看到旁边的水果摊上摆着又大又鲜的金黄色柿子,走过去拿起一个看了看,自言自语道:“现在的转基因技术真是发达,柿子一年四季都有。” 摊位老板不爽地瞄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你要买不买,不买的话也别捏,给我捏坏了。” “给我个袋子。” 老板从摊位边撕下塑料袋递给他,他挑选了两个捏着较软、不大不小的放进袋里。 …… 自从“咪咪”诊所搬到同远医院对面,俞晨接手的猫咪越发淘气不听话,一只加拿大无毛趁她不注意跳下了桌子,撒野般一路冲出诊所。 前方同事没拦住。 俞晨欲哭无泪,一路追出店外,又是拍手又是呼唤:“胖胖,快点出来!你的主人可是个vip,我惹不起呀…胖胖,小乖乖,快点出来呀” 另外两个同事也跟着俞晨在外面焦急寻找。 把一只没毛的瘦猫取名为“胖胖”….俞晨叫着猫咪名字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 许临在柿子摊前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一低头,看见一只面目可憎,完全不符合中国人审美的“秃噜”猫正坐在他脚边抬头好奇地打量他,不远处的俞晨一眼看到无毛,赶紧朝着这边追过来、 无毛想跑,许临俯身把它抱起。 和那个人再次见面了,俞晨没想到这么快…… 正午的太阳下,他的眸子里闪现出光芒,冰冷的眼神里显现柔暖。 许临把手里的无毛递给俞晨。 “谢…谢谢。”她连忙把无毛拢入怀里,急切地想要看看它背上的伤口有没有裂开,那是她刚缝合好的。 许临转身用手机扫完码,拎起柿子问她:“你在这儿附近工作?” “嗯。” 他看了看她怀里的猫,忽然开口说道:“这只猫…做成标本应该不错。” 俞晨倒抽一口冷气。 俞晨心惊地想,他怎么能知道胖胖的背上长了恶性肿瘤?太不可思议了。 许临在把这只长得像“大耗子”的无毛猫抱到手上的瞬间,就已经知道了这只猫病危。 它喘着粗气,喵鸣声中带着肺杂音,背上的伤口不深,他伸手触到伤口下面隐藏的肿块,猫很瘦,没有皮毛的遮盖,蜷起来的时候背上的肿块明显,缝合却只是一般的剐蹭伤处理。 他很快推测出猫咪因为忍受不了背上肿块的疼痛,总是用背剐蹭墙角,才受了伤。 俞晨感到沮丧,觉得自己没出息。 今时今日,依然对这个伤害自己最深的人,产生倾慕。 “做成标本?你知道这种猫多少钱一只吗?”倾慕归倾慕,她还是硬着头皮怼道。 “不管多少钱,现在它这样子也只是一堆肉而已,废物利用,做成标本还能让它的主人有个念想。”许临语气平和,目光里闪过一丝玩味。 俞晨无法辩驳。 “你在这里工作,也在附近住吗?”他看着她,目光里的玩味更浓了。 “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周围房租太贵。”俞晨说话点到即止,不想对他透露自己太多情况。 毕竟时过境迁,只希望自己在这里成为他眼里的路人。 在“咪咪”诊所搬到同远医院对面的第二天下午,许临在街头再次见到俞晨。 那天临近太阳落山,他照例来小卖部买烟,回医院的路上,不经意间看见在诊所前和同事一起忙着搬东西的俞晨。 眼里的这个女人,干活很卖力,一个人可以抬动一台验血机,利落的短发在浮光里显得亮灿灿的,身上带着一股年轻小伙子的英气,脸型很瘦削,却不显沧桑,依然能显现出少女时代的调皮与机灵,皮肤白暂,不时会对身边的同事微笑,眼眸就像月牙。 火烧云的暮色下,许临在诊所对面的角落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俞晨和同事把车上的东西全部搬进店,直到车开走,诊所的门关上。 “这里也有便宜的房子,你再认真找找。”他收回思绪,淡然望着俞晨,眸子里星星点点。 “嗯。”俞晨简短回应。 “我还要上班,先走了。” 许临拎着柿子,转过身准备离开。 “许临!” 忽然间,她叫出他的名字。 “嗯?”他回过头看她,眸子里已尽是柔暖。 “我这些年…过得不错,我不是最差劲的。”她红着眼对他哽咽说出心存多年的痛点。 “知道了。”他眼纹微弯,淡然回应。 说完,转身离开,留下独自怅然的她站在原地。 俞晨回到诊所后,正是吃饭时间,她把胖胖抱回笼子,没有食欲,手撑下巴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呆呆望着外面行色匆匆的路人,不时有同远的急救车从路边呼啸而过。 喝下一口咖啡,记忆的闸门在瞬间被打开,回到十多年前在老家搬入林城医院宿舍小区的一幕。 …… 那一年,林城的夏天来得早,四月已是炎炎烈日当空照。 石英站在楼下,朝坐在不远处小型吊车里的司机喊道:“小心点!这个钢琴可是德国造的!买的时候花了三万多呢!你们要是给我刮伤了,我可要找你们经理投诉!” 她身穿一件淡粉色的真丝短袖连衣裙,脚蹬意大利某个她也说不出全名的牛皮高跟凉鞋,伸起左手臂挡在额前,想要避开刺眼的阳光,手腕上的名牌手表在太阳下泛出一道金光,露出的半截手臂皮肤白暂细腻,丝毫看不出松弛痕迹。 钢琴在小型吊车挂的绳索上晃晃悠悠,慢慢朝着五楼的阳台靠近。 石英抬起头眯缝着眼,目光紧随用白色塑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钢琴,呼吸稍急,细密的汗珠从鼻翼两端渗出。 十五岁的俞晨无精打采地从一旁的小货车副驾上跳下地,手上拿着俞达忠前几天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索尼cd机,耳机里放的是张信哲的《用情》。 她对张信哲的迷恋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从未改变,也从未想让别人知道她竟然喜欢唱声如此温柔的男明星,因为这和她在外人心目中塑造的“假小子”形象完全不符。 因为在原来的学校和一些“非典型”的孩子混在一起,父亲俞达忠托关系把俞晨转到林城一中借读。 林城一中是省级重点中学,每年升学率都居于省内第一。俞达忠刚好承包了林城一中附近的林城医院新住院楼的建设,便在医院居民小区租了一套房子,方便照顾俞晨读书。 俞晨抬着搬家箱子,和俞达忠一起爬着不矮的步梯,俞达忠走在俞晨前面,耐心听着女儿在身后的抱怨。 “爸爸,没有电梯。” “爬楼梯利于锻炼身体” “爸爸,墙上全是开锁小广告。” “这样才有生活气息。” “爸爸,有只蟑螂在地上爬。” “给它取个名字吧,叫‘小强’怎么样?” 俞晨跟着俞达忠一直爬到五楼,拉开新装的进口防盗门,打量眼前这三室一厅的屋子。 石英买的红木家具和进口牛皮沙发已经在客厅摆好,地柜的正中放着当时最流行的松下画王牌电视,木质喷塑装修,显得雍容华贵。 她在心里嘀咕:明明是个已经二三十年的老房子,里面装扮得再华丽又有什么用!? 工人安置好钢琴,拍了拍手和石英结算,石英跟工人讨价还价未遂,无奈拿出钱包付款。 俞晨取下耳机,郁闷地抱怨:“我在楼下看到墙都起裂了,还到处贴着小广告,水泥台阶又硬又高,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租这种房子…。” “还不是为了让你远离你原来那些狐朋狗友!”石英不客气地回应。 俞晨走到阳台,窗外传来急救车的鸣叫,林城医院就坐落在离这里五百米不到的东南角,从阳台就能望见住院楼。 她越想越气,嚷道:“挨着医院住,你们可真行!” 在石英的催促声中,俞晨有气无力地回到客厅,弯腰从地上抱起一个箱子走到卧室准备收拾,忽然一张试卷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俞晨心惊,放下箱子正要弯腰捡,石英先一步捡起试卷,上面印着明晃晃的字:学科:化学,分数:50。 尖利的讽刺声爆发:“就你这成绩,还读林城一中?还转到尖子班?你不考倒数第一才怪!” 俞晨委屈地反驳:“是你们让我在林城一中借读的!” 俞达忠连忙打边鼓:“只要咱们俞晨努把力,肯定是没问题的,毕竟读小学的时候跳过两级,就算以后再复读,正常年龄也能进一流大学…再说这里学习氛围好…” “你别插话!…”石英对俞达忠吼道。 俞达忠收声,俞晨打了声呵欠,故作轻松地说道:“上个月的一次小测验而已。” 石英把试卷朝她脑门上一扣,厉声斥责:“一次小测验你给我考成这样!这分数连当清洁工都不够格!…” 俞晨脆弱的自尊心再次被挫伤,闪电击中一般,哭着大吼:“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当初是你们不管我死活让我跳级!?现在你们凭什么关心我考多少分!…” “这都是你学习不上心造成!和你跳级的事情没关系!你也不想想你小学的时候多聪明啊,要不是你初中交了些狐朋狗友,现在的成绩会这么糟糕吗!?” “是你们自己拔苗助长,现在还怪到我头上,我告诉你石英!这个学我想上就上,不想上你们逼我也没用!” 一阵鬼哭狼嚎,俞晨爬上阳台的窗户,两腿骑在窗户沿上,对着石英怒吼:“你再逼我!信不信我跳楼!我现在就跳下去死给你看!。” 俞达忠惊慌,劝俞晨快下来,石英却淡定地在客厅沙发上坐下,闲散地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翘着腿看中央台的正大综艺。 就在俞晨哭得舌头发麻的时候,一个男孩的声音从楼下阳台传来,声量不大却带着很强的穿透力——“要跳就跳,别干嚎。” 俞晨心惊地赶紧从窗户沿上下来,盯着地上,被俞达忠拉离阳台。 …….. “大家好,我名叫俞晨。” 站在讲台上,面对台下四十三双毫无生气的“死鱼眼”,俞晨笑容甜美地作自我介绍。 这是林城一中著名的“尖子班” 007班,让她联想到詹姆士邦德的代号,在还没进学校时就听说这个班成绩最差的学生也可以考到年级前五十名,都是天资聪颖亦或野心勃勃的人。 她天真懵懂的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坐在第三排正中央的沈晓桐,祈祷班主任能把自己分配到她身边当同桌,毕竟沈晓桐是她在这个班唯一熟悉的人,两人从幼儿园到小学都一直是好伙伴。 班主任高老师却把她带到了最后一排,指着旁边瘦成竹竿、脸色发青的男孩对她介绍: “你的同桌名叫许临,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老俞还跟我打保票说一定能坐在沈晓桐身边呢……”俞晨气呼呼地想。 她嫌恶地看了看这位表情阴郁的男同桌,目测个头不高,喜欢耸起肩头趴在桌上睡觉,身材单薄显得校服空空荡荡,不过长得…除去脸色发青这一点,在芸芸众生之中勉强算是五官端正吧,剑眉鹰眼,挺直的鼻梁,薄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下巴倨傲方正,莫名显现出成熟和威严。 下课后,俞晨在班上溜达,笼络班上的女同学,生怕自己年纪小了,到新的环境被欺负。 察觉到尖子班学生“古朴”的生活作风,于是送了每人一支“曼秀雷敦”作为见面礼,出手如此“阔绰”在007班是前所未闻,女书生们纷纷把之前的笔记借给了她,还花时间对她仔细讲解习题。 许临冷冷地看着“活跃”的俞晨。 直到放学,俞晨才鼓起勇气主动和许临说话,一开头便问:“你喜欢画画吗?” 许临答道:“一点也不会。” “那你平时喜欢什么?” “解剖。” 俞晨瞪大眼睛,再不说话。 趁着许临趴在桌上睡觉,被俞晨笼络的一个女书生过来小声提醒:“你旁边的人,是年级第一,上学期期末每门都是满分,简直变态。” 俞晨看了看旁边这个总是没睡醒的人,年级第一?考试作弊拿到的么?… 另一个女书生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你以后还会发现他越来越多变态的地方。” 沈晓桐冷冷看了看刚来就能坐到许临旁边的俞晨,和要好的几个女生离开教室。 俞晨看到沈晓桐不理睬自己,目光黯淡下来。 ……. 傍晚,走在回家路上,走着走着,俞晨才发现许临走在自己前面,心里不祥的预感越加强烈,跟着他进了同样的单元楼,踏上同一道步梯。 许临走到四楼用钥匙开门,俞晨从他身后路过,感觉身上发冷,就像被人从头上倒了一桶冰,怎么也想不到许临会住在楼下,撞墙的心都有了。 第二天早自习,俞晨正在背英语单词,许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铝制饭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三条全身长满脚,又粗又长的蜈蚣,他又拿出一个爬满蚂蚁的药瓶,扭开,把蚂蚁倒进饭盒喂食蜈蚣,看得俞晨那叫一个恶心。 俞晨把这件事告诉班主任高老师,要求调座位,高老师却颇为不耐地说道:“我可是看在你爸爸是我老同学的份上才把你安排到许临身边和他当同桌的,你要珍惜!坚持要调座位的话,我倒是可以在黑板前面给你安个专座。” 俞晨不想再和无法沟通的人瞎掰扯,转身掉头走人。 上数学课,许临在黑板上对一道数学题写出十三种解法,数学老师惊叹不已,沈晓桐盯着许临写黑板的背影,不由红了脸。 此时的俞晨,寻思一种解法就够她研究半天了,于是放弃,竖着教科书趴在桌上睡着了。 下课后,沈晓桐对许临请教习题,俞晨主动跟沈晓桐搭话道:“真想不到我们会在一个班。” 沈晓桐冷着脸不搭理她。 俞晨从课桌里拿出一支曼秀雷敦递给沈晓桐,眉眼弯弯笑道:“全班女生都有,就差你了。” 沈晓桐冷着脸说道:“我和你并不是朋友,连同学我都不想和你做,你收回去吧。” 她不再理睬俞晨,把手里的题册递给许临,语气两秒转换,带着女孩子的娇呢请求道:“这道题我真的不太会,你能跟我讲讲吗?” 许临把题册一推,趴回桌上把头扭向另一边,没看沈晓桐,闭眼懒懒说道:“我也不会。” 俞晨遭到沈晓桐的冷遇,此时却把怨气全部记在了许临头上,越看他越来气,真想狠狠踹他两脚。 …….. 下午放学回家,俞晨接到石英的电话,说外婆的肠梗阻恶化了,她回县城医院看一看。 俞达忠也来电话,告知在外面有应酬,不能回家吃晚饭了,让她自己热剩菜吃。 窗外下起小雨,俞晨打开机器放影碟,看的是周星驰的《回魂夜》。 天上突然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 不到七点,天就已经全暗下来,像是要被盖子盖住一样。 俞晨关了电视,去阳台收取晾晒的衣服,不经意间却看见一只脏兮兮的花狸猫躺在楼下的垃圾箱旁边,尾巴无力地摇摆。 老式居民楼的五楼并不高,俞晨2.0的视力看得一清二楚,正当她犹豫要不要下楼把猫咪抱回家躲雨的时候,忽然见到一个穿着林城一中校服的身影用胳膊挡着头冲进雨里。 那不是许临吗?他跑下去干什么? 俞晨忽然想起这人说过自己平时喜欢的事情是——“解剖!” 天杀的,这么大的雨难道也挡不住他杀生的脚步? 她感到害怕。 浑身被雨淋透的许临在暗沉的雨幕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支注射器,揪住那只狸花猫的脖颈,将注射器插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俞晨在阳台上朝他大喊。 可是雨声太大,这人就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并没有放开注射器。 俞晨扔下手里的衣服,转身离开阳台。 没带雨伞的俞晨跑下楼,站在垃圾桶前,看到那只狸花猫躺在地上,肚子没了起伏.... 她鼓起勇气一步步走近猫咪,蹲下,颤抖着将手放到它的鼻尖。 已经没有气息了,这只猫,已经死去。 俞晨第一次接触死亡,她浑身凉透,如同这只狸花猫。 疾风骤雨毫无规则地吹打,拿着黑色塑料袋的许临撑着伞从单元楼的楼檐下走出来。 “你这个变态!你给它注射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死它!?为什么!”俞晨转过身,在雨里大声质问道。 “它的肚子里有肿瘤,已经无法治疗了。”许临回答得毫无罪恶感。 “你骗人!你只是个虐待动物的变态而已!” “随你怎么说。” 他看她的目光,沉静而无惧。 俞晨对眼前这个人感到惊恐,此时的许临在她眼里比《回魂夜》里的鬼魂还要令人毛骨悚然。 战栗,从头一直蔓延到脚。 飞速跑回单元楼、跑回家、锁上防盗门的三层锁,躲进房间里一个人裹着被子在床上瑟瑟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变态会住在自己楼下…为什么… 而自己,连一只流浪猫都保护不了。 这场雨下了很久很久,满身酒气的俞达忠回到家时已是晚上十点,俞晨抱着老俞哇哇大哭,说那个名叫许临的变态不但住在楼下而且还和自己是同桌,他杀害了流浪猫,还狡辩说是猫肚子长了肿瘤。 “你亲眼看到的,不一定就是事实。他辩解的,也不一定就是谎言” 俞达忠定定望着俞晨,这样教育她。 亲眼看到的不是事实,那什么才是事实… 俞晨记得自己对许临最初的相识,就是这样在恐惧与无助的交织中开始的。 数年后的今天,想起这些往昔,嘴角还是不自觉上扬。 ..... “胖胖在哪儿!?我要找胖胖!” 俞晨正在无尽的回忆里徜徉,一个老太太闯进诊所,急切的询问声把她从思绪里拉了出来,慌忙迎上去接待。 这位戴着墨镜、系着爱马仕丝巾、背着burberry老派格子包的老太太,满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说着一口正宗的“京腔”,一听就知道是不好惹的vip。 “您是胖胖的主人那岩那女士吧?”俞晨坐到办公位上查了一下电脑里的记录,恭敬问道。 老太太摘下墨镜挂在胸前,没好气地看了看俞晨,沉着脸嚷道:“你们这些干兽医的就没一个好东西,先是说脊髓炎,后来又说是脊椎炎,现在又说是背上长了什么脊椎瘤,你们是吓唬人吓唬惯了是吧,想挣钱就拿小动物在这儿受罪!?” “脊髓炎脊椎炎都是您在其他诊所得到的结果,如果您早把它带到这里,我不会下第二道诊断。”俞晨的眼神冷下来,用鼠标拨出胖胖的诊断结果,回怼。 “就因为你们的错误!胖胖都瘦成什么样儿了!?背上剐蹭得皮肉模糊!你们这些兽医就是这样!只认钱不认命的主儿!”老太太一股脑把误诊的过错算在俞晨身上。 俞晨轻叹,见老太太也是爱宠心切,努力收住冷淡,无奈说道:“它背上的肿瘤连接中枢神经,现在取出的话它会全身瘫痪,只能增加它的痛苦,再说它的年龄已经十岁,在无毛猫这个物种里已经算是长寿,您就把它带回家好好照顾吧。” “不行!今儿你怎么也得把我卡里的钱全部退给我!你们这儿也太过分了!什么也没治着,收费这么贵!必须退钱!”老太太抹了两把泪,忽然揪住俞晨肩膀上的衣服大声说道。 “您这个诊疗费真的没法退,我们诊所也是有规定的…” 正在俞晨和老太太掰扯之时,同事忽然跑过来说道:“那只加拿大无毛好像不行了,在呕吐抽搐,心率已经没了。” 俞晨连忙起身去查看,老太太跟过去,看到无毛在抢救的保温箱里一动不动,伸出了舌头。 “胖胖!我的胖胖呀!”老太太哭喊。 俞晨把死掉的猫咪从保温箱里抱出来,老太太泪流满面,一只手搂着猫,一只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服,挂在胸前的墨镜掉在地上,人闭上眼睛软了下去。 “厥过去了!送医院!”诊所同事抱住老太太的身子,大声喊道。 俞晨望着猫咪的尸体,以及失去知觉的北京老太太,脑袋一片空白。 第9章 许临在休息室把两个不大不小的柿子洗干净,搭在一次性杯子上面,拿着杯子去了病房,把柿子轻放在老人旁边的床头柜上,离开。 陈香云在另一个床位查点滴,不经意间看到这一刻。 回到办公室,许临坐到桌前翻看下周密密麻麻的手术日程,左手掐了掐眉心,拿起吴韩刚才送过来的一沓厚厚的手术方案又看了看。 现在当上了副主任,他不但要对自己手术的事情负责,还要对心外六区全部二十五名主治医师十四个工作日的手术方案过目并签字,以前只为自己熟悉的助手提出手术方案修改建议,现在全部医师的方案都需要他负责。 除此之外,还要承担一些行政事务,比如控制全区病床周转率、手术成功率和病人死亡率。 病床周转率是决定医生绩效奖金的主要因素,这意味着管床医生必须让病人在规定的住院时间、药物用度等指标内尽快出院,才能保住奖金不被克扣。 而手术成功率和病人死亡率这两项指标,限制了他们不能接收自己没有把握的疑难病人。 许临厌恶这些数字,数字就代表限制,而限制,就代表生命流失的可能。 后脑勺的头皮绷紧,这段时间手术增多,感到越来越容易疲惫。 …… 三个壮汉手握铁棍,走到心外科的问诊台前,叫嚣让杜虎出来,台前的两个小护士被吓到,正要打电话叫保安,为首的举起棍子横扫护士台。 这时候邢东起刚好来心外找沈晓桐,让她把申请编制的资料传给人事,除了敦促邢建国抓紧帮沈晓桐加塞编制,跟两位副院长也走了不少关系,副院长让沈晓桐自行写一下这些年的工作业绩总结,并且要让三位同级医生、两位上级医生为她写评语。 沈晓桐没有找许临,她知道苛刻的许临不会写出什么好话,于是找了邢建国和杜虎。 邢东起正在心外办公间鼓励沈晓桐好好弄资料,得到编制还是很有可能,忽然听到外面的响声,拉开门冲出来。 陈香云挡在两个前台的小护士面前,吼道:“你们要干什么!?医院可不是你们耍流氓的地方!杜主任现在不在办公室!” “你个臭婆娘!说谁是流氓!?” 为首的壮汉正想伸手去抓陈香云的衣领,这时邢东起出现,没跟这几个人多废话,一个箭步上前就夺下了其中一人手里的铁棍,轻而易举把剩下两个人放倒在地。 … 许临听到外面的喧闹声,起身慢慢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反锁,再回到桌子前面,铺在桌面上的那些手术方案渐渐模糊,耳鸣声越来越大。 这一次的头痛似乎比往常更严重了。 他一只手捂着后脖颈,一只手按住胃部,趴在办公桌上,满头是汗。 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只能双手抱着后脖颈蜷在沙发上,双腿弯曲,就像一个投降的受难者。 “爸爸…” 他睁开汗涔涔的眼眸,看到许晓晓出现在自己眼前。 … 保安带着片警赶到,带走了来闹事的人。 两个小护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夸赞邢东起简直帅呆。 沈晓桐走过来帮护士收拾被打翻的东西,看了看邢东起,目光里流露出倾慕。 邢东起吐槽如果领导看见许仙儿此时紧闭的办公室房门,还会不会提他当副主任,陈香云维护道:“差不多得了,他又不是给你们当保安的,再说了,那些人是找杜虎又不是找他。” … 此时许临蜷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爸爸,你很难受吗?”许晓晓慢慢靠近蜷在沙发上的许临,那张小瓜子脸越来越清晰,依然穿着她生前最喜欢的黄白色碎花纯棉连衣裙,两颗对称的小虎牙露出来,长而密的睫毛底下,圆溜溜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内双,眼底还有卧蚕,瞳孔是淡黄色的,娇小可爱的鼻头,厚嘟嘟的嘴唇,平常无精打采的时候让人看起来也是一脸娇憨。 是呢,我的晓晓生前只要身体状态好一些,就会变成一个标准的小美女…。 “爸爸,难受吗?晓晓在这里陪着你…晓晓最听话了。” 许临吃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许晓晓的脸庞,这时,晓晓却消失了。 剧烈的头痛渐渐缓和,他晃晃悠悠离开沙发,慢慢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掏出一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朝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吐出一道白雾。 敲门声响起,许临走过去打开门锁,护士长看了看他手里的烟,强调医院禁止吸烟,递上手里的香蕉牛奶。 …… 到医院闹事的人被叫去派出所问话了,起因是他们的大哥在工地做工时被钢筋刺穿胸腔送进医院,做完急诊手术钢筋被成功取出,不过心脏受损,需要再次手术,涉及瓣膜置换,按照医院规定,家属交齐手术费才能做,工地包工头答应筹钱。 病人情况恶化,必须紧急手术,主治医生拿不定主意继而找到当值负责的副主任杜虎,那时邢建国在外出差,杜虎也拿不定主意,就这样在犹豫中,家属从收费处到住院部再到杜虎的办公室跑了几个来回,病人在这来来回回的耽误中,心脏骤停去世了。 包工头和工友带着筹的钱赶到医院时,为时已晚。 “关于先交钱还是先看病这个事情,公众也存在很多争议,我们很理解你们家属的心情,可是杜主任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都是按照医院的规定来做的,我们医生也是普通人,不可能说每次手术都要为家属去补贴手术费,我们微薄的收入也补贴不起。”邢建国坐在哭泣的家属面前,推心置腹,耐心说理。 死者是山东通县人,还是单身,父母、两个年幼的弟弟、大姨、小姨、叔叔婶婶挤满了心外的调解室。 “你们医院咋这么狠心哩?我儿子才二十五岁啊,正是给家里挣钱的时候,就这样走了…我们这么多年的付出,到底应该跟谁算呀…”头发花白的老母亲说着说着,又伤心地哭起来。 邢建国没有再说话,安静倾听她的哭泣和低语。 …… “许主任,急诊室那边让我们作一下准备,一个二十九岁的女患者因为感冒后心悸就诊,在等门诊的时候就不行了,送到急救室已经心跳骤停,急诊那边说要用到ecpr (体外心肺复苏),让我们这边赶快派人过去。” 护士小张看到许临,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舒出口气,虽然前不久才给许临起了个新外号“冷面王”。 同远抢救室,正是一团混乱的忙碌,一个移动床接着一个移动床往里推,总值班大呼头疼。 急诊科副主任正积极组织医护人员参与心脏复苏急救,患者太年轻,和丈夫新婚不久,正打算受孕,这样即将绽放的生命如果没了实在可惜。 迅速赶来的麻醉科医师第一时间建立人工气道,予以机械通气。 心外这次派出四名医护人员,邢东起作为心内医师也及时赶到,轮流上阵,给予患者持续的胸外按压,建立了四十多分钟的cpr,患者心跳仍然不能恢复。 cpr团队立即决定启动ecpr程序。许临和吴韩赶到,消毒铺单加上和家属谈话又花掉了二十多分钟,此时患者心跳仍然没有恢复。 许临配合ecmo团队,立即以娴熟而迅速的手法外科置管,从切皮、游离血管、置入导丝、置入插管、连接ecmo、启动ecmo,整个过程仅仅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体外循环技师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机器预冲,人工心肺转流系统很快建立。 此时,距离患者心脏骤停已经将近一个小时。 …… 俞晨焦急地等在抢救室外,在诊所晕倒的老太太患有糖尿病和冠心病,一直没有做支架,急诊心率已经180多,短暂苏醒后呕吐,呼吸急促再度昏迷,麻醉医师正在插管。 因为要采用麻醉后电击,需要家属签手术同意书,急诊从老太太的burberry格子包里翻出她的手机,掰开她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试解指纹开锁,终于打开手机,却发现她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两个名字,一个“外孙”,一个“侄子”,先打电话给外孙,打不通,又打电话给侄子,电话终于有人接了,还好侄子就住在知春里,很快可以赶过来。 韦硕急着回诊所应付其他客人,又不放心此时的俞晨,只能让王晞赶紧来医院。 王晞呆在店铺监督工人装修,接到韦硕的电话,对众人打了声招呼,拿起包急匆匆离开。 俞晨蹲在抢救室门外的墙角,双手交叉六神无主。 “别着急…”王晞俯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人知春里的侄子很快赶到医院,还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急诊医生赶紧和他们交谈,让他们补签同意书,老太太的心率已经降了下来,医生建议去心内科装支架。 和医生交谈完,三人看见了等在一旁的俞晨,怒目圆睁走过来,朝俞晨嚷道:“你就是给猫看病的那个医生吧!你知道那只猫对老太太有多么重要吗!?你们这些要钱不要脸的,害得我家老太太都快一口气喘不上来了!负责!这件事儿你必须得拿出个态度。支架的钱你最起码得出一半!” “这件事情她有什么责任!是老太太自己心脏病犯了,你们别在这儿耍横啊,跟你说我们不是好惹的!” 一旁的王晞“北京娃”的暴脾气被这堆人点燃,本来也不至于这么燃,问题是俞晨这段时间不知道是触了什么霉头,倒霉事一桩接一桩。 看到王晞的脾气这么横,这群人更来气了,“你这丫头说说清楚,是谁耍横!她把我家老太太气得命都快没了,我说没皮没脸还说错了吗!?” 王晞回怼,“你们这种跟大街上那些要钱的叫花子有什么区别呀?你们这叫讹诈!” 侄子被气极,伸手推了一把王晞,王晞不带怕地上前回击,俞晨阻拦,没想到被他两个儿子揪住肩膀上的衣服,拨浪鼓一样地把她一前一后晃荡,骂道:“臭娘们儿,你们这次别想走人!” …… 许临带领同事在急诊很快建立了ecmo(体外膜肺氧合),额头浸满汗珠,脸色有些发青,吴韩担心地看了看他,心想这种程度的急救按说不会让他的脸色差成这个样子。 吴韩和其他同事把病人送入心外的重症监护,以期病人的各项身体指数通过ecmo能恢复到外科可以动手术的要求。 疲惫的许临脚步迟慢地走出抢救室,忽然看到俞晨夹在三个男人中间,被推搡撕扯,脸上一惊,皱起眉头。 正当俞晨再次被人用手指着额头连口喷,一只穿着白袍的手挡在她的额前。 “这里是医院,你们再动手试试!” 这声音遥远又亲近。 她看清了他后脑勺上的几根醒目的银发。 他怎么也长了白头发…在嘈杂的人声中,被推搡得晕头转向的俞晨却开始关注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正陷入遐想,她被许临拉到身后。 “咚…咚…咚”俞晨听到自己的心脏就像击鼓一样。 一旁的王晞也感到有些惊讶。 保安从不远处跑过来,喊道:“许主任,这边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急诊的医闹是全院最频繁的,所以医务处在抢救室门口专门给保安设了张桌子,许临算是抢救室这边的常客,经常有急诊手术需要他里里外外查看病人情况,于是保安也知道了他是心外中心十四个区三十多个副主任中最年轻的一位。 刚才保安看见俞晨和那几人的争执,心想跟本医院的职工也没关系,于是不想多管,这下看见许临掺和进来,于是赶紧跑过来过问。 许临冷冷看了他一眼,说道:“医院里发生任何争执打斗,你都有职责要去阻止,付你工资是让你在这边打坐的吗?” 保安脸色微红地微低着头,说道:“是是是,是我没注意到….” 许临没再搭理保安,转过身直视那几人,问道:“你们几位,是有病人在抢救室是吧?” 看许临是个医生,他们的语气也敬了三分,年纪较轻的儿子说道:“您是不知道这女的有多可气,把我姨弄得室颤,差一点人就过去了。我姨养了一只猫,五六年吧,这些治宠物的把畜生的命搞没了,还想把人命搞没。” 许临自带威严地抬眸盯着他,说道:“人的心脏不会因为说说话吵吵架就停跳,要是这样的话,你们这样脾气的人不是早已经死过百八十回了。” 王晞感觉到眼前这位医生和俞晨是认识的,而且认识时间还不短。 许临继续说道:“有病的人应该自觉一点,跟人少动气才是。” 王晞看了看许临,底气十足对他们大声说道:“我们不会出支架的钱!” 许临的目光里有了厉色,对这几个人强调道:“你们这样要求并没有任何道理,这件事不需要在医院里吵,如果你们不服,可以去法院上诉。” “他们最起码也得承担一部分!”老太太的侄子还是不服气,大声说道。 “我接手的病人里面也有这样的案例,对方没有任何侵犯性的言语行为,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我想,病人和这位宠物医生的沟通过程,诊所的监控摄像头应该都有记录…” 许临看了看俞晨,撇开嘴角露出一丝调侃的笑意,接着说道:“我想这位懦弱的女士,恐怕在和人相处这方面,只能是吃亏的。” 俞晨心里“咯噔”一声。 眼前这位年轻却被保安叫了“主任”的医生想必已经“见多识广”,这类事情一定是碰得多了,恐怕这次支架的钱是捞不着了……三人只能悻悻地装作想要关心抢救室里的病人,打着“得赶紧去瞧瞧”的幌子走开。 这时保安过来又想跟许临客套几句,“许主任…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我没注意,下次一定把工作做好….” 许临淡淡地说:“你工作做得怎么样,不用我给你总结。” 保安郁闷地回到桌前继续坐下。 “许主任…..”俞晨咬着嘴唇对许临喊道,心想上次在专家介绍栏里看到他的照片时明明还是“主治医生”,怎么职位变得这样快…. 同样是三十四岁,他已经是这个全国著名的心血管专科医院的主任,而自己还是小诊所里一个整天被vip为难的宠物医… 王晞对许临心生感激,正要上前道谢,没想到许临眼里带着调侃,转身对盯着他后脑勺发呆的俞晨问道:“你说你这些年过得不错,这样的日子就叫“过得不错”?” 俞晨被这句话刺激得眼眶瞬间泛红。 “我还有工作,就不在这里碍你眼了。”她低着头,拉着王晞的胳膊就往医院门外走。 王晞猜着十有**眼前这医生就是俞晨在发烧时心心念念的“许临”没错了。 望着俞晨离开的背影,许临手握成拳头抵着疼痛的胃,微微弯下腰,泛白的脸上却露出笑容,不深不浅,温柔里带着不想屈服认命的执着。 …… 同远心外六区,七号手术室,早上九点。 许临带着包括麻醉在内的十三人小组团队正在做一台艰难的bentall+半弓置换术(由换瓣、升主动脉置、冠状动脉移植、cabrol手术、半弓置换手术一系列手术组成的简称)。 患者的升主动脉因病变发生瘤样**近三倍,造成主动脉瓣闭合不全,严重**的升主动脉随时可能破裂,并且患者长期大量饮酒导致肝硬化,造成脾亢进和肝功异常,引起血小板减少和凝血功能障碍。 吴韩眼见手术时间少不了,于是戴了“尿不湿”,可是许临宁愿少喝水也绝不愿意戴那玩意儿。 在开胸之后,透过即将破裂的升主动脉血管壁,清晰看见黄色的斑块和紫色的血块,血管钙化已经非常严重,就像死鱼的鳞片一样。 许临和吴韩用镊子把“鳞片”一块块扒下来。 血管硬到针都缝不进去,即使缝进去,一针下去血管就出现一个豁口,所以手术必须要把这些有问题的血管首先全部取掉,再进行主体手术。 九个小时后,手术圆满完成,吴韩只差没瘫在地上,许临夹着腿尽量保持风度地从手术室去卫生间,谁知去了卫生间尿完,紧接着胸腔里就是一阵恶心,忍不住把早上吃的包子和粥吐了一马桶。 还没缓过气来,接到电话,病患在被送回重症后不久,体内又有出血。 术中,许临严密检查了每个吻合口都没有问题,可是患者凝血机制不全,这种出血情况防不胜防,许临不得不赶回重症处理。 患者被再次推上手术台,进行二次开胸手术探查。 探查中,病患的创面出现了广泛的渗血,检查结果显示患者的凝血机制非常差,血小板远远低于正常值,渗血与患者脾亢进造成的血小板减少、肝功能异常有直接关系。 许临和吴韩反复止血4个多小时,出血终于缓解,患者被重新转入重症,情况稳定下来。 整个手术完成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许临终于撑不住,换完衣服还没走出手术区,身子就厥到了墙角,吴韩了解这个人从来不愿意在人前示弱,忍耐程度堪称“忍者神龟”,这样刚走出手术室就“厥”是头一次。 同台的护士和其他同事连忙出去找药了,吴韩想要把许临架出手术区,可是根本扶不起他,拉一下他胳膊他全身就蜷得更紧,像被人往肚子上狠狠揍了一拳不吭声一样。 “没…没事,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没事。”他语气就像是在投降,让吴韩别再动他。 “看你这样子,胃药已经不起作用了吧….”吴韩像被什么刺了眼睛一样,一阵酸痛。 “也不完全是胃的毛病。” 吴韩紧张问道:“还有哪儿的毛病?” “我觉得…我是该找个女人了。”许临稍微放松,撇开嘴角对吴韩笑道。 被汗水浸透的头发散乱地搭在额前,映着他的眉眼里若影若现的认真,却又那样随意自然。 “你这转换话题的速度…是一绝。”吴韩没好气地站起身,轻轻踢了他的膝盖一脚。 … 俞晨拉着王晞从同远医院出来,王晞一路对俞晨讪笑着问刚才在医院碰见的年轻主任是谁,俞晨不说话。 走到医院门口时,王晞终于展现自己的“聪明伶俐”,坏笑着问:“该不会是许临吧?那个紫霞仙子?” 俞晨心里一惊,喊道:“你瞎猜什么啊!我不认识他。” 王晞一看俞晨通红的耳朵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继续说道:“这医生可真够仗义的,如果单身的话,追求者一定很多。” 俞晨神经反射一样驳道:“人家已经结婚有娃了,你胡思乱想什么。” 王晞双手抱臂得意地笑道:“你还说你不认识他,又怎么知道他结婚有娃了?” 俞晨盯着王晞半晌,才明白自己是真的愚蠢。 而在这时,又一件证明她愚蠢的事情发生,手机响起,老俞打来的。 “俞晨吗?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上个周末许临来林城出差,到家里来了,他说要来看看我和你妈妈,我们也不好拒绝…这件事本来我和你妈也没打算告诉你,怕给你添堵,可是今天家里莫名其妙收到一些快递,都是进口的营养品,还给我和你妈各买了一个智能手机,我在网上查了一下,价格还不便宜,哎呀,我想要把钱给他,可是他又不给账号,我们都不想欠这孩子人情,要不你在北京电话联系一下他,至少把手机钱退给他….” 俞晨忍无可忍大声嚷道:“爸!我不是让你不要和他联系了嘛!?你怎么回事啊!” 俞达忠在电话里道歉道:“他自己说要到家里,我有什么办法…” 俞晨捏着电话,知道再责备俞达忠也没用了。 俞达忠接着在电话里对俞晨报出了许临的手机号,俞晨不想记,可是想到许临给父母买东西就更不爽,无奈还是说道:“你把他手机号发我短信上吧。” 俞达忠有些愉悦地说:“爸爸现在有了智能手机,会加微信了,你用我手机号加微信,发在微信上。” 俞晨无奈地挂断电话。 通过这件事情,俞晨清楚,父母平时拒绝她给他们买东西,并不是心里不想要,同样只是客套而已,在面对实实在在的物质诱惑时,他们立马会心花怒放,忘乎所以。 俞晨分别加了俞达忠和石英的微信,俞达忠发过来一张笑脸,然后把许临的手机号码留在了微信上。 至于许临离婚、小孩去世的事情,俞达忠一概没说,他担心这些事情会影响俞晨和曹兰平的婚事,深知女儿已经年过三十,找个能嫁的人不容易。 俞晨是很不情愿加父母微信的,心想自己和曹兰平分手的事情,以后该如何跟父母说啊… 愁闷,如同无边无际的混沌。 第10章 凌晨两点,心外住院办公室。 沈晓桐上夜班,正在电脑前利用难得的空档补写完要交给副院长的自我评估报告,整理了一下同事和上级写的评价。 弄完这些事情,白志涛走过来说道:“诶你听说了吗?前几天那许大仙儿在急诊对病患家属发飙了,听保安说搞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好医生模样仗义执言,切,做给谁看啊?上次医闹来心外踢馆的时候他都自锁房门,高高在上啥也不管。” 沈晓桐收好手里的资料,随意说道:“你们就是闲的!他平时除了人严肃一点、话少一点以外,也没怎么针对你们啊,传那么多风言风语干嘛?” “我说沈晓桐,你可真够维护他的,你说他带着吴韩做的bentall半弓置换都没你什么事儿,你还这么帮他说话?” “我这是就事论事!”沈晓桐把资料装进抽屉,说道。 “他和我们同龄就升了副主任,你心里就没点酸?”白志涛瞅了瞅沈晓桐。 “他的学历、技术、成果,你又哪样比得上呢?”沈晓桐没看他,把电脑页面转到病人的病历,开始看起来。 “是没什么比得上的,但是我相信国内也有比他强的人当不上这个副主任,他舅舅江文涛是卫生部副部长这件事儿你应该早就知道的吧?” 沈晓桐盯着电脑,“是啊我清楚,那又怎么样?” “我就不相信这中间没点什么关系。” “你既然已经主观为这件事下了定论,还跟我说干嘛?” “我是让你抓紧搞定他,有风声说江文涛就要升正部了。”白志涛愤愤地看了一眼沈晓桐,“好心当成驴肝肺!提供你这么有价值的消息,你改天可得请客吃饭!” 沈晓桐脸上强装淡定,内心却还是有了波动,就像瑟瑟秋风中的西湖,风虽然冷而干涩,湖面依然荡起阵阵涟漪。 她那天在急诊目睹了许临挡在俞晨面前的场景。 对于许临,虽然不再有渴望,不甘却像成年累月长出的苔藓,布满整颗心。 沈晓桐和俞晨,从幼儿园就认识了,她们俩儿都喜欢蹲在路边观察猫咪的蛋蛋,因为这不雅的兴趣,常常被幼儿园老师教育。 时常被老师成双成对教育的孩子很容易成为彼此的陪伴。 后来进了小学,两个人的学习成绩在你追我赶中环绕上升,某次期末,两人都考了双百,成为班上的第一。 这样势均力敌的友情本来是稳定的,两人一起看漫画,一起借“美少女战士”的影碟,一起看《新白娘子传奇》,可是渐渐地,沈晓桐发现了自己和俞晨的不同——— 她的妈妈在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小吃店,身边有不同的男人进进出出,学生放学都喜欢在她妈妈的店面买上一碗炸土豆或者吃几个串串,大家都能看见,有不同的叔叔在帮助她妈妈看店。 流言蜚语越来越多,班上的学生在家长的警告下渐渐疏远沈晓桐,包括俞晨。 从那时开始,沈晓桐就越来越嫉妒俞晨为什么有着富裕的家境,为什么班上的同学都爱和她玩,为什么她的房间有那么多芭比娃娃和风铃。 一次,沈晓桐的妈妈因为招惹了一个夜总会的老板,店里被流氓打砸。 八岁的沈晓桐正在木桌上写作业,流氓冲进来吃饭不给钱,懵懂的她逮住他们的衣服要钱,被带头的一个长相狰狞的“大哥”捏住了脸蛋,她妈妈着急了,从厨房拿出菜刀想要保护晓桐,却被那个狰狞的歹徒三两下制服。 妈妈对晓桐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晓桐,快跑。” 沈晓桐跑出店面,那里临街,人来人往,她哭着求他们帮助,没有一个人停留,找到旁边的一个杂货店想要打电话,老板居然伸手问她要五毛钱…… 记忆中的这一幕幕,没有善待过她,她常常在深夜哭醒。 后来,俞晨因为一个神秘的事件,回到学校莫名变得更加刻苦努力,连跳两级提前小学毕业,沈晓桐对于她的离开毫无感觉。 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接触是什么呢?亦或流光溢彩,亦或灰白晦暗。 对于沈晓桐来说,无论是怎样的颜色,都只是虚无。 沈晓桐回到生父沈大勇的身边,沈大勇已经重组家庭,继母杨兰对她的态度不温不火,她已然感到无所谓,只要自己有饭吃,有书读,什么都挡不住她攀登到高处的渴望,这是她生存下去唯一的理由。 也因此,她在小学跳了一级,初中跳了一级,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林城一中的“尖子班”,在那里遇见了许临。 这个天才少年,身上有她最想要的东西,虽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可是接近的欲望从来没有断过,体育课上她跑在他身后、下课后她会问他题目、上课时她会举手和他一起站在黑板前写下一道道题解,却没想到,这一切稳定而积极的追逐,会不及高二时俞晨的突然到来…… 时至今日,沈晓桐原以为自己和俞晨已经不在一个世界,却没想到在医院嘈杂纷乱的人群中也能目睹许临和俞晨的重逢… 当她看见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许临把俞晨拉到身后,内心的平静再次被打破,十多年来一次次说服自己坚持,一次次任由自己放弃,终究抵不过这一刻的震撼。 …… 许临靠墙坐在地上,护士小张拿着药水、输液管、架子和碘酒等东西,提了一把板凳走过来,把板凳在他旁边放好,他的手终于能够离开一直掐紧的胃,搭在凳子上,小张蹲着往他手背上涂碘酒,眼尖地看到了上面的针孔,担心地问道:“许主任,您这几天是输了多少液啊,针头都好几个了。” 为了维持做手术的体力,许临连着几天在手术间隙打葡萄糖点滴,他这段时间的饭量很少,在食堂连一整条鲫鱼都吃不完了。 “不想活早说!别浪费医院的药品!”吴韩这才注意到他手背上的针孔,平时两人的手术不一定能凑到一起,下了台除了说工作就是睡觉,见到许临竟然如此频繁地挂点滴,吴韩内心也开始焦虑不安。 整个同远只有吴韩一个人敢跟许临这么说话,也只有他愿意跟许临这么说话…… 小张惶恐地看了看吴韩,在许临手背上赶紧找血管插针把点滴挂上了事,她可不愿意介入这两位的“暧昧关系”。 “我输你家药了吗?情绪这么激动…”许临疲惫地抬眼看吴韩,讪讪笑道。 “明天刚好我俩都没班了,我和你一起去协和那边看一下胃肠。你再这样下去非被搞死。” “被谁搞死?被病人搞死也值了,那些病人这么想活,我其实活着的欲望并不大….” 吴韩皱眉,“你难不成是患上抑郁症了吧…” 小张给许临挂好点滴,还要回护士台值班,不发一语地急匆匆离开。 “你看你这德性,把人小张都吓得一愣一愣的。”吴韩又踢了许临一脚,在他身边坐下,瞥了一眼他苍白得就像漂白纸浆的脸。 “逗你玩的,我怎么可能不想活?这不还要找女人嘛?”他弓起膝盖,望着光滑的浅蓝色地面淡淡笑道,上面反射出白炽灯光。 吴韩轻叹,闭上眼睛懒得再搭理许临,疲惫地说道:“你要死要活我可管不着,我得睡一会儿了。” “要睡回家睡。”许临用没输液的那只手无力地推了吴韩一把。 “把你车钥匙给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家。”吴韩闭着眼睛懒洋洋回应。 “谁让你送我了?你是个女的还差不多….” “那不人家沈晓桐想送你你不让人送吗?” “我跟沈晓桐没有可能,你们别瞎传了。”许临的目光再次回到地面,自带威严说道。 许临凌晨三点半输完液,吴韩开着他的别克昂科雷从医院出来已经过了四点,在楼下停车,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许临满脸是汗,慢腾腾地拨开安全带,他急忙下车拉开副驾的门把他架下了车,没好气地叨咕道:“医院那些病号要是见你这副模样,看谁还敢让你做手术!我们外科哪个人读书的时候不是运动健将!就你…啧啧啧。” “好汉不提当年勇…” 把许临送进家,许临还不忘劝他离开,吴韩厚着脸皮提出要留宿,烧水给他吃完药,自己倒在他家客房的床上,两秒内响起鼾声。 …… 第二天中午,吴韩戴着围裙呆在厨房煮粥。 许临住在位于西城区金融街的丰侨公寓,一个小两居,七十来平米,一个人住着明显大了。 吴韩有一次做手术被许临夸赞,自信心爆棚,于是主动提出要搬来和许临同居,想着这是许临舅舅给他在十年前就买下的房子,房租肯定能减一半,没想到被许临当即冷酷地拒绝。 因为他不喜欢在睡觉时有任何杂音的打扰,仅仅因为这个龟毛的理由,吴韩这个好伙伴就被冷酷地拒之于门外。 想到这些事儿他就来气,锅里的小米粥嘟嘟冒泡,真想撂挑子溜掉算了,又实在不忍心…。 吴韩把熬好的粥放在饭桌上,朝着正坐沙发上用电子笔划拉平板的许临喊道:“是不是还要我端到你面前?” 第11章 许临的舅妈常青所住的疗养院坐落在昌平小汤山,距离市中心将近三十公里,原名北京市干部保健基地,生活设施按照星级酒店的标准设计,园区风格呈现欧洲建筑与苏州园林相结合。 六年前,和常青正式办理离婚的江文涛把她送到了这里,那时的常青情绪不稳,后来被诊断出脑萎缩提前,那时的她五十岁不到,已经患上阿茨海默综合症。 许临上次来探望常青,已是一个多月以前,给她带来几套春夏穿的衣裤和裙子,那时候因为医院还有工作,再加上许晓晓处于弥留之际,许临并没有在这里逗留多久。 常青抱着破旧的洋娃娃,看到放在床头的衣物,询问护工许临怎么没有来探望,护工安慰她,许临的工作太忙没有时间。 …… 许临在医院结束了签署备忘录的会议,走完过场,又被邢建国拉回科室,有个重症病房的病人情况不好,需要二次开胸,这个病人原是吴韩负责,吴韩不在,只能许临操刀。 常青穿着许临给她买的衣服裤子偷偷坐上疗养院员工下班的班车回城,车上竟没有人注意到坐在第一排窗户边的她是个病人。 她的目光亮闪闪的,充满期待地望着外面的风景。 进了城,下了班车,在地铁站迷路,拿地图询问站上的志愿者阜成门怎么走,她要去见侄子,善良的志愿者自掏腰包花四块钱给她买了地铁票。 从阜成门地铁站d出口出来,常青却忘记了许临在哪里工作,只记得他是个医生,这下慌了神,到处问人,人们见她口齿不清,手脚有些不协调,没有人愿意搭理。 正打算搭地铁回家的俞晨看到这个面部痴呆、手脚不便的老妇,惯性般也不想理会。 她走进站台等地铁,想到常青方才到处求助的样子,又感到良心不安。 许临在做手术,手机放在了办公桌上。 疗养院的护工发现常青失踪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焦急地不断拨打许临的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 俞晨从e口返回d口,坐在台阶上茫然无措的常青看到俞晨,眼前一亮,欣然朝她走过来,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拉住俞晨的手说道:“我饿了。” 俞晨叹了口气,把常青带到肯德基,要了个豪华套餐,不经意间发现她手腕上挂有一个蓝色塑料小牌子,忙取下来看了看,按照上面的信息拨通疗养院的电话。 “您方便的话能把她送回我们这里吗?车费我们出。” “你们不会来接一下她吗?我好心找到电话打给你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可是现在我们安排不了车。” 俞晨忍不住对着手机大声说道。“叫出租车不行吗!?你们什么疗养院啊!” “请问您现在是在阜成门是吧。”电话里的护工灵机一动。 “是啊。” “病人的家属在同远医院工作,我联系一下他,您稍等。” 二号手术室门口,许临没能抢救回病人的生命,家属痛哭。 一旁的杜虎看到这一幕,心里有了莫名的快意,许临却是问心无愧的样子,脸上连礼貌性的悲伤都没有。 病人胸口**入匕首,心脏受损,吴韩主刀的第一次手术能挽救已经是奇迹。 警察带着病人儿子来看被他捅死的老子最后一眼,他双目含泪大声叫爸跪在跟前,却已挽回不了什么。 许临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看到未接来电,得知常青走失之事,护工把俞晨的手机号码给了他。 俞晨跟王晞说完电话,常青已经吃完“豪华套餐”,像小孩子一样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鼻间忽然弥漫一股尿骚味,她往桌下低头一看,发现尿液顺着常青的裤脚一滴滴落到地上。 庆幸的是肯德基的员工尽职尽责,及时拿了抹布和清洁剂出来打扫,没有怪责,俞晨一再道谢,带着常青离开。 走出肯德基,俞晨拉着常青去了附近的超市,一路紧紧牵着常青的手,生怕她再次走丢。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俞晨一看手机来电,居然是许临的号码。 接还是不接?…难道抵抗不住物质诱惑的爹妈已经把自己手机号给了他?就这样出卖自己亲闺女吗?… 铃声响了半分钟,俞晨犹豫再犹豫,终于还是接起。 里面传来低沉沙哑又冷漠的声音:“你好,刚才疗养院的人给我打了电话,你现在是和我舅妈在一起吗?” 不会吧,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俞晨喉头一梗,愣了半晌,还是作答:“嗯,是的。” 电话那头的许临微微一惊,短短三个字,已然知道是她。 “你们现在在哪儿?” “在地铁站这边。” “哪个出口?” “d口。” “好,那你们等等,我大概三十分钟后到达那里。” 俞晨顿时感到不耐,“要这么久?我这边还有事儿呢…” “我是个医生,一时走不开。” 俞晨想到在抢救室前被这人瞧不起的一瞬,心又刺痛了一下,加重语气说道:“同远医院的主任就这么了不起吗?别人的时间也是时间。” “好吧,我尽快。” 俞晨挂上电话,去超市为常青买了一包纸内裤和全棉的藏蓝色长裤,在洗手间隔间里为她换上。 许临迅速交待完医院的工作,匆忙离开。 俞晨拉着常青在d出口等待,喧嚣的街道上,眼见个子不高却背脊挺直、身影清瘦却自带气场的许临在霓虹灯的闪烁中朝她缓缓走来。 “我和你,还真是孽缘不断”俞晨冷冷瞪着他。 “你爸妈我都拜访过了,怎么能说是孽缘?”他眸子带着调侃的笑意。 望着他的眼睛,俞晨不知那笑意是蔑视,还是其他自己不敢碰及的情因。 她把手中装着脏裤子的塑料袋和剩下的“尿不湿”递给许临,努力学着他的调侃说道:“你把长辈丢到那么远的疗养院,还真是放心。” 许临接过袋子,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拨了拨鼻梁,没有说话。 常青在一旁为许临解释道:“他工作忙……” 俞晨盯着许临,咄咄说道:“工作忙不是理由,有没有心才是关键…” “看见你,我就有心了。”他说着话,眼底的笑纹从未隐去。 借着霓虹灯光,俞晨也能看清他眼袋下有青影,嘴唇的颜色很淡,眼睛里带着血丝。 “你舅妈交还给你,希望你别再搞丢,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下和他掰扯还钱的事情,讨厌此时内心升腾起来的矛盾情绪。 常青紧紧拉着俞晨的胳膊不放手,哀求道:“不要走…我想你跟我一起回家,我不想住疗养院了,不想住了…” 俞晨看了许临一眼,问道:“你不会这么晚还要把你舅妈送回疗养院吧?” 他语气平和,“不会,我把她送我住处。你能留下和我一起照顾她吗?” 俞晨真不知道这人哪来这样的自信。 正当她想要拒绝,许临忽然掩嘴咳嗽,微微佝了腰,眉头皱起。 “这段时间有点感冒。”他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稍稍缓下来,立刻对她解释。 这时候一旁的常青居然有了哭腔,对俞晨请求道:“姑娘,我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走….” “你住处…没有女性可以照顾她吗?”俞晨忽然明白,眼前这个看似痴呆的老人是有思维的,她很可能知道许临家里没有可以照顾她的人,又不愿意住疗养院,于是只有恳求自己不要走。 许临深深凝望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目前单身。” 俞晨微张着嘴,心想这是极为不科学的事情… 常青拉着俞晨不放手,俞晨犹豫了一下,对许临问道:“你家住哪里?” “金融街。” 她估摸着阜成门和金融街之间只有两三站路,一贯的懦弱最终还是让她妥协。 “我先和你一起把她送回住处,你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能暂时照顾一下她….” “好。” 俞晨原以为许临应该对自己说的是“谢谢”…为什么他总是可以在她面前这样不可一世…. 就算这样想,又有什么用呢?…许临拎着袋子朝地铁站走去,她拉着常青连忙跟上。 夜晚是城里人下班出城的时间,二环地铁上,人并不多,常青坐在俞晨左边,许临坐在俞晨右边,常青拉着俞晨的手全程微笑,许临用手抚着额头闭目养神。 俞晨假装不经意地偷瞄了他疲惫憔悴的脸一次又一次,低念道:“你这人这些年也过得不怎么样嘛….” 没想到的是,只是小声叨咕一句,这人已经睁开眼睛望向她,眼里仍是意味不清的笑意。 俞晨咬了咬嘴唇,为了避免尴尬,问他:“你怎么还是一个人?老婆呢?” 她依稀记得最近一次参加高中同学会是在三年前,那次许临依然缺席,却依然是同学们聊天的主题,有人说他的妻子美得就像赫本,有人说他已经是北京同远医院专家级别的人物,有人说他的孩子生病了,有人说他的孩子不是亲生…. 众说纷纭,俞晨已无兴趣…. 可是现在近距离看到他的疲惫憔悴,俞晨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想求证同学们所说是不是真的… “我离婚了,孩子也去世了。”他如实告知。 俞晨心里顿时感到难过,有孩子、孩子去世、离婚,她自己却连结婚都没经历过。 “对…对不起。” “没关系。” 许临休息片刻,有了些精力,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江文涛,说道:“舅妈从疗养院跑出来了,今晚暂时留在我住处。小汤山的疗养院不能住了,你派人帮她办一下手续吧。” 常青所住的疗养院是江文涛的朋友开设,位居高位,不想因为常青影响自己的仕途,只能安排在熟人的地盘。 江文涛语气低沉地在电话里说:“你这说不住就不住,让我跟我朋友怎么说?你马上开车把她送回疗养院再说!” “我车借给朋友了。” “你…你这孩子怎么能随便把车往外借?那你打车总行了吧!” “我不会把她送回去的。”他的嗓音虽然已经低沉沙哑,却有着一种稳定的气场,不容对方辩解。 “那你照顾得了她吗?你有那个时间吗?什么时候都想显示你的面面俱到,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江文涛在电话里讥讽道。 “你好好照顾你的九零后小娇妻就好,放过舅妈吧。”许临的语气里有了怒意。 “你…!?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没有家教了!”江文涛压抑已久的怒火爆发,吼道。 “我都没有家,何来的家教?”他轻笑自嘲。 许临不想再和江文涛说下去,挂了电话。 俞晨在一旁一边用手机跟王晞发微信,一边竖着耳朵听许临的电话,琢磨着跟他通话的人肯定是他那位位高权重的舅舅无疑。 “丰盛胡同”站很快到了,俞晨扶着常青,跟在许临身后下了地铁。 许临拉住常青的手,常青含泪看了看他,请求道:“今天晚上让这姑娘和我住一起,好不好?” 许临带着笑意回答:“好。” 俞晨站在一边,毫无想法地望着这两人,好什么好…本姑娘凭什么要和你住在一起…… 许临扶着常青走在前面,俞晨慢慢跟在他们身后,出了地铁站。 丰侨公寓离地铁站一公里不到,俞晨跟着许临却走了小半个小时,她一路催促:“今晚上我还要回住处,你赶紧打电话找人照顾你舅妈……” 许临就像没听到一样拉着常青走在一旁,常青用另一只手拉住俞晨,布满皱纹的脸露出天真的笑容,说道:“我们这样像不像一家人?” 俞晨对这句话恨得牙痒痒,心里默念:“不能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能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当她跟着许临走到丰侨公寓的门口,眼球还是被刺激了一下。 这片公寓现在的价格已经超过十万块钱一平,俞晨不由回想自己和曹兰平的婚事却是因为燕郊两万块一平的房钱耽误下来的…。 也许许临在多年前对她下的断言就是没错,她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许临住在靠里的楼栋十五层,俞晨本来打算把常青送到住处门口就对许临告辞,可是看到他发青的脸色,还是硬着头皮跟着他换鞋进家。 里面的装潢很一般,依然是空荡荡的感觉,没有花草,没有金鱼,墙上甚至连个挂饰都没有,就像是房开商展示出来的样板间。 常青喜笑颜开,拉着俞晨的手说道:“姑娘,到家了。” 俞晨看到常青的样子,心想刚才她尿裤子了,必须得清洗。 “我帮她冲个澡吧。” 许临脱力般倒在沙发上,用手撸了撸头发,身子斜歪在沙发上,闭上眼揉眉心,如梦呓般说道:“你随意吧,我想睡一下。” 俞晨不想过多搭理他,走进卫生间,放冷水洗了浴缸,试探着使用热水器的遥控。 雾气缭绕中,常青坐在浴缸里,俞晨撩起袖子仔细为她搓洗,弯腰累了,索性撸起裤管坐在浴缸沿上、脚蹚入水中。 “那个疗养院的人多久没给你洗了…真臭臭…” 此时常青和俞晨的年龄颠倒,俞晨倒像是一个年长的阿姨。 她经常在诊所为小动物洗澡,这可以说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用水拂去污渍,看到它们在吹风机下干干净净地活蹦乱跳,是最开心的事情。 照顾人,原来也是一样。 为常青洗完澡,给她穿上衣裤,扯了浴巾裹住她的满头银发,俞晨带着常青回到客厅。 “没想到你会做这些。”此时许临已经离开沙发,在厨房冲了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走出来,说道。 “毕竟已经是奔四的人了,有什么不会做的。”俞晨说得不无伤感。 许临看了看她,用小勺搅了搅咖啡,喝了一口。 “你现在还喝咖啡?” 她疑惑地望着他。 “刚才收到院里的微信,重症的病人又出血了,让我回去一趟,你就在这儿住一晚吧。” 他发出指令一般说道,仰头将整杯咖啡喝光。 “喂…” 俞晨还没有把“你不要得寸进尺”这几个字说出口,许临已经放下咖啡杯,走到门边换鞋。 她叹了口气,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只能暂时留在这里照顾常青。 在卫生间的抽屉里找到一把吹风机,是戴森最新款的,俞晨不禁心生惊喜,叨咕道:“我还以为这家伙不会买这样的东西呢。” 常青的头发少,已有斑秃,俞晨想要把两鬓的头发梳得集中一些尽可能遮盖,她脑袋一歪,打起瞌睡。 “也难怪,从昌平那么远的地方跑过来,肯定是累坏了。” 吹得差不多,俞晨关了吹风机,轻声叫醒常青,把她带到许临睡的主卧。 淡绿色的床单、枕头、被子,她喜欢这样的颜色,为常青多套了一层纸内裤,生怕她晚上弄脏床单。 常青握着俞晨的手,俞晨轻声为她唱起那首回荡在自己童年记忆里的《鲁冰花》,常青渐渐进入梦乡。 …… 许临忍着头痛,坐在的士后座。 “咖啡会加重头痛的。”许晓晓的幻影再次出现在他身边,对他说道。 他扭头望向窗外不看许晓晓,不想让司机察觉到异常。 “爸爸,你很累对不对?很累的话,可以对俞晨倾诉一下,你看你和她是多么有缘分。” 许临记得,许晓晓生前就是医院里的“小话痨”。 此时的司机在专注听着广播里的“德云社”,同样在驱逐深夜工作的疲惫。 “爸爸,这是我为你和她安排的缘分,你要珍惜。” 说完这句话,晓晓又消失了。 手机铃声响起,是陈香云催促的声音,说病人已经做了心肺复苏,可能救不回来了。 赶到病房时,那个七十岁的老人已经离开,床头柜上还放着许临前段时间为他买的柿子。 陈香云哀叹一声说道:“唉,在这儿也住了一年多,刚才通知他的儿子和女儿,一个在南非一个在美国……” 许临不发一语。 这时白志涛进入病房,“许主任,正好你在,06床的病人也需要你去看一下,胸闷呼吸不畅,全身浮肿,有抽搐现象。” 许临离开病房,匆忙赶往下一站。 夜色深沉,此时的俞晨趴在常青身边睡着了,渐渐进入梦乡……. …… 在十五岁少女的心跳声中,俞晨从梦里醒来,已经是凌晨。 这个少女是谁,她记不清了,梦里的事情,她同样记不清了。 拉开淡绿色的窗帘,望着窗外苏醒的北京城,灰白色的天空罩着一层雾,不算厚沉,俞晨心想今天的天气不会太差。 走出许临的房间,看到这个蜷缩在沙发上睡着的人,身上什么也没盖,似乎是刚回来就扎倒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两杯豆浆,两根油条,俞晨捡起一根吃起来,拿起豆浆喝了两口。 “客厅卫生间里有新的洗漱工具,你自己去抽屉里找。”他闭着眼睛懒懒说道,吓了俞晨一跳,豆浆呛到了膝盖的裤子上。 “你晚上几点回来的呀,我都不知道。”她抽出茶几上的纸巾擦了擦嘴,连忙问道。 “刚回来,不然怎么买早餐?” 他的回答永远富含逻辑。 “我得走了。” 把最后一口油条塞进嘴里,她拍了拍手说道。 “先去卫生间洗脸刷牙”他懒懒的语气里带着“命令”,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俞晨莫名跑到卫生间照做,在卫生间浴柜的第二层找到了洗漱工具,毛巾的棉质很软,牙刷是松下电动,还封在包装盒里,她叨叨念道:“给客人用的洗漱工具难道不应该是一次性的吗?” 洗漱完走出洗手间,把牙刷和毛巾装进包里,拿上包正往玄关走,忽然见那人在沙发上缓缓坐起,叫住了她:“你等等。” 她转身,说道:“你的牙刷和毛巾我带走了,下次买一次性的吧,知道你当医生的不缺钱,但也不能这样浪费。” “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一直想着…你总有一天会来这里。” 他带着笑意的眼纹藏在青白色的眼底,清晨破霾而出的光芒从窗外照**来,脸上的温柔显得更为清晰。 俞晨瞥开目光。 这样的他,会让她再次产生妄想。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许临离开沙发,朝俞晨走过来,脸上的笑意渐浓,“我们是高中同学,又曾经是邻居,老乡见老乡,难道不应该两眼泪汪汪吗?” 同学…邻居…可就是略过了她曾经那么喜欢他的事实。 “当然泪汪汪了,你不知道在医院见到你的时候我有多么自认倒霉,倒霉到想哭,话说你擅自给我爸妈买东西,他们并不领你的情,交代我把钱尽快还你,我不想加你微信,你把银行卡的账号发给我。” 内心不知被什么引了火星,她的语气越来越冷冽。 “是吗?”他的目光稍稍暗了下来。 许临走到她面前,右手放在椅背上,手背上的血管微微凸起,明显使了力气。 “你现在应该很疲倦,不说了,休息吧,记得把账号发我。” 她打算降旗退军,走人。 他略迟疑地开口:“你在这附近…找到房子了吗?” 俞晨背起包说道:“这儿周围房子这么贵,我和你可不一样……” 惯性般想要往下怼,可是看到他白里混着青的脸色,又住了嘴。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要不…你搬到这里来吧….你可以住客房。” 许临从来不擅长主动,在他认为,如果别人对自己有需要,那自会提出,不提,他从不猜测。 可是这一次,似乎是自己迫切地想要她回到身边….。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提出的这个建议彻底惹火了俞晨。 她冷笑着问他:“你碰见我,是不是特有成就感特有满足感?所以捎带上我爸妈也想去怜悯一番?” 他没说话,腮边因为期待而产生的一点隐约的血色,此时已褪尽。 “我的职业是宠物医,对,是你十五岁就学会了的事情,现在北京无房无车,住在五环开外,有时候被客户刁难,有时候被亲戚嘲笑,有时候被老家的父母嫌弃,有时候被男人抛弃…这就是我所有的生活。”俞晨带着笑,望向晨光留在木质地板上的斑影说道。 “俞晨….”面对她的自嘲,许临除了哑着嗓子喊她的名字,什么也做不到。 “我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一些事情,所以你是不是看到我心理就平衡了很多?一个曾经对你胡搅蛮缠的女生,活到三十四岁时告诉你,你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就算你没了老婆孩子,还是不应该选择她,你瞧,她现在什么也没有,活得多糟糕。” 她的笑容越来越放开,他看在眼里的却是凄厉。 “你让我住在这里?多少钱?免费吗?如果是免费,你又是存的什么心?觉得我这个老同学老邻居挺可怜的吧?” 这是俞晨平生第一次能够笑容绽放地自嘲。 他语塞,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你就好好在医院当你的主任,我在诊所好好当我的兽医,你曾经对我说的话是非常准确的预言,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说完,她逃也似地离开,换鞋、出门、关门,再没看这个人一眼。 许临缓缓弯下腰去,右手无力地从桌面滑向桌角,慢慢蹲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身子重重撞地,汗水就像从海绵里挤出来一样大滴大滴流下。 头痛欲裂….以往在见到许晓晓的幻影时会缓解…现在许晓晓却迟迟没有出现,他的身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即将失去知觉时,看了看房间未合上的门缝,想着舅妈还在房间里睡觉,吃力艰难地从餐桌下爬到茶几旁,够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拨通江文涛的电话…… 第12章 俞晨走出丰侨公寓的大门,心跳掷地有声般撞击思绪,记得年轻时不屑于当“愤青”,却没想到三十多岁年近中年,在那个人面前发作起来会如此激烈。 也许是在同远医院的专家介绍栏里看到他的照片就已经有了这种情绪,也许是进入丰侨公寓时联想到自己和曹兰平之间关于买房的一次次扯皮…也许是用到他提供的毛巾和牙刷,联想到他现阶段的事业有成。 想到这里,她从包里拿出从他家里带出来的毛巾牙刷,走到垃圾箱前,毫不犹豫把东西扔了进去。 不想留下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这种执念的强烈程度如同她在多年前置身于协和教室对他的表白。 天上忽然变得黑沉沉的,俞晨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看得到晨光刺破雾霾,现在却已是乌云密布。 美丽的光景总是转瞬即逝,接着便是要打雷下雨。 包里的手机响起,俞晨看了看屏幕,是个陌生的号码,怀疑是推销,不过此时的她正想找到一个出口发泄,于是接起。 “我不买保险没有存款也不准备贷款!你们这些人吃饱了撑的别再打扰我!”俞晨对着手机开骂。 “俞晨,我是杨禹鲲。”里面一个和暖的声音响起。 她一怔,语气就像上高速踩急刹车一样,尴尬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杨…杨先生,我还以为是推销电话…….” “没关系,你凶巴巴的声音很可爱。”杨禹鲲在电话里笑得如沐春风。 俞晨尴尬地抿了抿嘴。 “今天我想请你吃饭,你有时间吗?中午下午都行,听你安排。” 俞晨听杨禹鲲说话就像看见他的人在面前微笑,整个人也随之放松。 “那就中午吧。”她心想现在自己正休假,又受了刺激,用食物发泄,刚好可以缓解心情。 “好,俞晨你喜欢吃什么?” 她简短敷衍:“我不挑食。” “要不去吃然寿司怎么样?口味清淡一点。” 她毫不犹豫答道:“好。” “那我就订位子了,中午十二点半如何?” “可以。” “要不要我开车到你们诊所接你?” “我休假了,不在诊所。” “那你在住处方便过去吗?” “我自己能过去的,你放心。” “好,那我们中午见。” “中午见。” 杨禹鲲一直等俞晨先挂断电话。 俞晨感慨这段时间遇到的和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 周末,江文涛难得有闲暇,正在床上和萌萌“老牛吃嫩草”,萌萌不耐地拿起江文涛的手机,接到许临打来的电话,娇腻腻不满地对江文涛说道,他这个大侄子又在求他回去看前妻了。 江文涛沉着脸拿过手机和许临说了几句,无奈地打电话给秘书,让秘书叫车去许临的住处看看,还叮嘱他千万不要用公家的车,影响不好。 老牛此时内心是烦躁的,一个老年痴呆的前妻,就算住在朋友开设的疗养院,也会让他感到不安。 许临躺在地上失去知觉半个多小时,身上的汗已经干透,手背冰冷透凉,缓缓醒来,吃力地从地上爬起,身子晃荡着走到房门前又往里面瞧了瞧,见常青还在熟睡,舒了一口气。 吃了药,感觉头痛缓解了,从地柜上拿过笔记本电脑,打开查询附近的社区养老院信息。 听到房间里的常青有了动静,他立刻起身进房间查看。 苏醒后的常青,警觉地瞪着许临问道:“你是谁?” 她浑浊的眼神,如同在雾中迷了路。 他有些声颤地喊道:“舅妈…” 常青的情绪激动起来,提高声量问道:“你是谁!?这又是哪里!你要干什么!” “舅妈…我是许临,您的侄子…” 常青就像覆盖在他内心的最后一层薄纱,没想到这么快这层薄纱也被抽走,昨晚在地铁站的短暂对话已经是她的“回光返照”。 “你给我滚!兔崽子!我老公呢!?让我老公过来!他要是知道你把我绑架在这里,肯定会弄死你!” 。 许临怔怔望着眼前这个对自己破口大骂的女人,脚下又有些虚晃,扶住床栏说道:“好,我会把他找过来,你先起床,我帮你穿衣服。” 常青紧张地拢紧身上的衣衫,厉声说道:“你一个男的对我毛手毛脚怎么办!?滚!我自己会穿!” 许临只能退出房间,关上房门。 …这是阿茨海默的必然结果…早晚都会是这样……. 他转过身,拿过茶几上的豆浆和油条,走到厨房,将豆浆倒入奶锅热了热,将油条浸在豆浆里。 这是常青喜欢的吃法。 穿上衣服的常青警惕胆怯地缩着身子走出房间,许临将热好的豆浆油条放在餐桌上,常青冷冷问道:“你这是想讨好我吗?我告诉你,我老公是当大官的,你惹不起他,识相的话现在就放了我。” 他有些乏力地回应:“你先吃,吃完再说。” 常青望了望桌上的豆浆油条,坐下,拿起筷子。 许临又舒了一口气,就像闯关一样,每一关都让他感到精疲力竭,在常青对面抽出椅子坐下,眼前的一切又开始旋转,他双手按揉着太阳穴。 门铃响起,许临有些恍惚地走过去看了看显示器,见是江文涛的秘书。 秘书进屋,一眼看见在桌边喝着豆浆吃着油条的常青,轻叹一声,对许临说道:“按你舅舅的意思,把她送回去吧。” 许临目光锐利地回应:“我会想办法把她转到其他疗养院。” “你是当医生的人,在医院做着救死扶伤的事情,就不要拘泥在照顾老年痴呆这种琐事上了。” “如果那个疗养院管理完善,她还会跑出来吗?” “她有老年痴呆,这种事情怪得了谁,防不胜防……” 眼见常青吃得差不多了,秘书走过去有些用力地拉住她的胳膊。 “你干什么,放手。”许临厉声阻止,上前想要推开秘书,肩膀却使不上力。 “我不走!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我不走!”常青惊叫出声,眼角有了泪。 常青和秘书你推我搡,秘书就像逮鸭子上架一样把常青往外拉。 许临想要拦住秘书,可是忽然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 距离中午吃饭还有一段时间,俞晨找了东四附近一家肯德基坐下,要了一杯圣代,只有那甜腻腻的滋味能赶走心里漫溢的沉郁。 一边舔着圣代,一边用手机刷着然寿司是什么样的档次、消费多少、评价怎样,没想到却刷到钱粮胡同的然寿司只提供晚餐,没有中餐。 那杨禹鲲…怎样在中午订到座位…. 俞晨咬着嘴唇,不知要不要打电话给杨禹鲲让他改订,可是这也显得自己很没有见识。 来了北京这么多年,连这么出名的日本料理都没接触过,甚至不知道供餐时间,杨禹鲲主动提出去那里吃午餐,可能正是在试探她的眼界和见识。 这样想着,心里一阵悲哀。 “看来还是肯德基的圣代比较适合我。”她自嘲道。 含着塑料勺子,望着落地窗外的人来人往,心里感慨:“再怎么说,我也只是蝼蚁而已。” …… 许临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私立医院的神外病房,崔娇坐在一旁为他调慢点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你舅舅让往这儿送的,我没办法…你的右颞叶星形细胞瘤只是who i级,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做手术,如果发展下去,以后就不仅仅是晕倒,还会发生癫痫。” “生老病死乃寻常。”一边说,他的目光四处搜寻手机。 “你的手机留在家了,这时候要静躺,不能有打扰。有你舅舅在,当然是把你舅妈送回疗养院了…” 几年的相处,崔娇自然和他有了某种程度的默契,知道他牵挂的人,在乎的事。 他撇了撇有些发干的嘴唇,苦笑道:“我最终还是没有办法保护身边的人。” “许临,如果你想要保护谁,首先要照顾好你自己。你的脑瘤虽然并不严重,可是以后很可能发展为生长较快的ii级,甚至恶性iii级,这些你都不担心不害怕的吗?” “不怕。” 他脸上的表情淡然。 崔娇似乎已经明白他选择不做手术的原因,眼里覆了一层薄薄的光,可又不想让他察觉自己异样的心情,话锋一转说道:“听我爸爸说,你上次手术的术中唤醒……他问了你一些问题…..你……” 许临打断崔娇:“这是我的个人隐私,你没必要知道。” 崔娇执着问道:“告诉我,她是谁?” 他加重语气,“我说了,你没必要知道。” 她眼里黯然,沉声说道:“我就要结婚了,怎么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你需要,我给予,我们之间是最简单的供求关系不是吗?再说你也顺利拿到了你前夫的遗产…” 崔娇红了眼眶,“我只是想要知道俞晨是谁!…” 他抬眸直视她,冷淡说道:“她是谁…我在术中唤醒的时候已经明确告诉你父亲了…” 崔娇的脸顷刻间凑了上去,俯身亲吻。 她从不相信,男人的爱可以凌驾于性之上。 许临猛地用力推开她,大声说道:“…请你自重。” …… 虽然迟疑,俞晨还是在十二点半准时出现在钱粮胡同的然寿司门口,却看到杨禹鲲已经早一步在那里等待,穿了一件浅蓝色衬衣,隐隐可见结实的胸肌,浅灰色西裤稍显正式,臀部的曲线凸显,腿也更为笔直修长。 站在这四月天的阴雨中等待,年轻人双手不时抱臂,目光有些迫切地搜寻四周。 俞晨走过去,朝他招手,大声喊道:“杨禹鲲。” 杨禹鲲看到她,露出和熙的笑容,两排牙齿全部露出来,真挚而殷勤。 “等多久了?我想我是准时的。”俞晨看了看腕上的小米手表,微笑着说。 “没多久,在店门前等待尊贵的女士,是我的荣幸。”他盈盈笑道。 “你平时说话都是这样的吗?”俞晨眯缝着眼睛看他,觉得他的脸过于白净,在这阴雨的天气也泛着光。 “不是,只对你这样说。”走到店门前,他一边说,一边拉开门。 俞晨走进去,第一次体会到被男人礼遇的感受。 店里只有八个座位,杨禹鲲带着俞晨在寿司师傅正对的中间位置坐下。 师傅正在低头准备食材,脸上表情认真而严肃,将手里的寿司视为艺术品。 俞晨用湿毛巾擦了手,好奇地盯着师傅捏揉手里的食材,杨禹鲲认真凝望她,问道:“第一次来这里?” 她想了想,还是照实回答:“是的。” 杨禹鲲用手撑着下巴,含笑戳穿,“你要是喜欢这里的寿司,以后就多和我出来。” 俞晨盯着师傅手下正在做的一道蟹膏,“还有下次?别耽误你太多宝贵时间…” 杨禹鲲活动了一下修长的手指,说道:“和我相处有压力?” 俞晨点点头,“当然,人活一世,还是呆在自己的世界寻找快乐为妙。” “那如果自己的世界没有快乐呢?” “那也不能擅自越界,去影响别人。” 。 杨禹鲲定定望着俞晨,缓缓说道:“我前几天…把胖胖的骨灰埋在了白马寺外面的罗汉松下面,谢谢你给它买的骨灰盒,很漂亮。” “嗯,那就好。” 杨禹鲲黯然说道:“胖胖是我母亲曾经养过的猫,后来转交给我,最后…转交给我姥姥。它的身上带着我和姥姥的气味,我想它死后,还是会见到我妈妈,妈妈一定能感知到我和姥姥都很想她。” 俞晨心直口快说道:“它也许不会见到你妈妈,它的临终遗愿也许只是得到一身好皮毛,成为萌猫,下辈子能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杨禹鲲笑起来,眼弯里的温柔让俞晨一时迷离。 心里暗想:“真好,这是一个和许临截然相反的人。 ” …… 许临从私立医院出来时,天已经全黑,这才意识到已经睡了七八个小时。 回到公寓拿起手机一看,还好…科室并没有事情通知他到院… 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想着崔娇含泪祝福他早日靠岸。 靠岸…俞晨会接受吗?她此时可能恨不得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吧… 次日一大早,同远医院召开“庆功会” 心内冠心病中心前几日完成了亚洲首例机器人辅助的冠脉介入手术,参与手术的邢东起神采奕奕地在报告会上对领导讲述手术过程。 吴韩十指交叉,翘着二郎腿,撇嘴道:“瞧他那人五人六的样儿,早晚被机器人取代。” “要真能取代就好了,心内每年因为穿铅衣患甲状腺瘤的人还少?”许临拿着手机查看病人病历,随意说道。 这时,坐在吴韩另一边的邢建国隔了中间三个人喊许临名字,吴韩惶恐地拍拍低头看手机的许临胳膊,“喂喂喂,老板叫你。” 他抬起头,邢建国探身说道:“上次那个捐赠医疗设备的会…签字代表人是思林集团董事长的儿子,他下午要带他亲戚来科室拆线复查,这人低调,还是主治小杨说了这个事儿,这次可不能怠慢了,你得过去,不能光让心内的人在那儿招待。” 吴韩心想许临肯定又要说自己“不是服务业的招待员,还要专门去心内笑迎顾客”这种话,谁想许临只是简短地答应了一句:“嗯,知道了。” ……. 俞晨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床,醒过来铲猫砂、喂猫粮、喂狗粮。 她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王晞的咖啡店装修得怎么样了,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来电显示,是自己尚未存进通讯录、却已经记住了的号码。 “杨禹鲲,什么事儿?”自从在寿司店有了接触,俞晨对杨禹鲲熟络了很多。 “下午我要带着姥姥去同远拆线,你可以一起去吗?”他问道。 “好,没问题。”俞晨语气爽朗地答应。 那天在寿司店,一切都发生得自然顺畅,她对他说起宠物诊所的种种趣事,听得他嘴角上扬,目光追随着她的眼神在动。 她隐隐感受到,这个男人对自己有好感。 下午,杨禹鲲带着老太太出现在同远医院心内诊疗室,老太太在帘帐里由邢东起和护士拆线。 帘帐外站着心内的两个主任,许临仍然站在最边上,杨禹鲲却主动走到许临面前,面露微笑说道:“我对你有印象,那天在签约会上,你是里面最年轻的医生。” “小杨啊,你眼睛真毒,这位可是我们医院心外科的许临许副主任,他好像也算是个85后吧…咱们医院的骨干啊,别看他这样年轻,主刀了很多疑难手术…..”心内的鸿主任一向对许临赞赏有加,连忙对杨禹鲲介绍。 “85后,那是够厉害的….”杨禹鲲的眼里露出钦佩,朝许临伸出手,“你好。” “你好。”许临有些生硬地也伸出了手。 “他的成果写起来可以写好几页纸了。”鸿主任在一旁“添油加醋”说道。 这时,俞晨从门外进来,没有看见许临,盯着杨禹鲲问道:“怎么这么多医生,是老太太有什么事吗?” 众人转过头望向俞晨,俞晨这才发现许临就站在杨禹鲲旁边。 她感到自己呼吸都快没有了。 俞晨和许临对视,心跳加速,强烈的感觉一点点冲破理智,就像晚冬游在冻湖下的鱼,一次次想要冲破头顶的坚冰。 “这位是……”平时就有着八卦习惯的鸿主任率先问出了口。 “哦,这位是我朋友,她对宠物和老人都特别有爱心,我就带着她一起来了。”杨禹鲲带着笑意望向俞晨,眸子里的光,丝丝缕缕。 俞晨躲开许临的目光,微低着头走到杨禹鲲身边,对鸿主任自我介绍:“我是个宠物医,工作的诊所就在同远医院对面。” 鸿主任有些牵强地笑道:“不错、不错…女孩子都是喜欢宠物的…” 俞晨心里清楚,大多数干临床外科的人,对于兽医职业都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歧视。 许临走到俞晨面前,目光从俞晨身上移开,直截了当对杨禹鲲问道:“她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吧?” 俞晨的心就像被提到嗓子眼。 杨禹鲲笑起来,语速却不疾不徐,“目前还不是。” 许临的目光回到俞晨脸上,带着笑意调侃道:“我说也是,你这样身份的人怎么可能选一个三十四岁的女兽医当女友。” 周围人脸上表情凝滞,许临这人平日虽然有些古怪冷淡,但是说话从未冒犯过别人。 包括心内的鸿主任,此时都认为许临说话不妥,皱了皱眉。 杨禹鲲把手搭在俞晨肩膀上,对许临笑道:“真爱不分年龄与职业,也不能排除俞医生以后和我处对象的可能。” 俞晨垂着眼眸,脸红到了脖子根。 这时帘布被拉开,邢东起走出来,对在场的各位主任报告道:“老太太没什么问题,照了片,线也拆了,血管非常通畅,就是糖尿病平时千万要控制饮食,别碰甜食了。” 护士扶着老太太从邢东起身后走出来,老太太对邢东起反驳:“吃甜的能让我心情好,那句话怎么说的?生命不在于长度,而在于精度,吃甜食被甜死,我也愿意了。” 老太太的话让满屋的人笑起来,除了许临和俞晨。 杨禹鲲和屋里的主任们的交谈过程中,许临没有说一句话,俞晨却只是走在后面,谈得差不多了,扶着老太太的杨禹鲲回过头,对俞晨说道:“我们一起送姥姥回家。” 俞晨软绵绵地走上前,许临的目光追随俞晨移动,老太太握住俞晨的手。 许临走出心内,远离众人,转弯走开。 …… 在心内走完过场,许临回到手术室做了两台闭合不全的换瓣,下午三点又去儿外协助了一台法乐氏三联卵圆孔缝合。 患者是个五岁的小孩,卵圆孔未闭属于先心病的范畴,许临在许晓晓生病的那六年深入研究了关于小儿先心病各个方面的技术材料,这份积累如今也派上用场,因此被儿外那边的主任指定为一助。 晚上六点半从儿外的手术室出来,照例避过了道谢的家属,从兜里掏出手机打给吴韩,问道:“急诊那边有手术吗?” “暂时没有,今天看来可以正常下班喽!”吴韩语气轻松。 “那你送不送我?” 吴韩这才想到答应要送他去昌平疗养院的事情,胸口一梗,悲从心来。 “算了,你回去休息吧,我自己打车就好。”许临从不想勉强他人,请求吴韩办这件事已经是极限。 “送送送,怎么不送,我这就准备下班。” 吴韩开着昂科雷上了京承高速,一旁的许临从昏睡中苏醒,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 “我说…你这是晕车还是怎么的?” “最近有点累而已…我想休假了,你说主任会同意吗?” “过了这个月应该就可以了吧,给个三天?你真得去把全身都做做检查了……” “我得花时间给我舅妈重新找一家疗养院。”他目视前方说道。 昏胀的脑袋里,不断回响杨禹鲲介绍俞晨时说的话:“她对宠物和老人都特别有爱心…” 那看来,杨禹鲲这个人对俞晨一定已经有所了解….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又会是什么关系? 细节、逻辑、推理,在许临的脑袋里不断反复… 吴韩把车开到疗养院外面的露天停车场,一旁的许临还在昏睡,吴韩推了推他。 许临醒过来,这才知道已经到地方了,解开安全带,吴韩看他疲累的样子,劝道:“怎么说都只是你舅妈,而且还是你舅舅的前妻,怎么对疗养院的事情就这么上心?” “前几年要和许晓晓呆在一起,才把她推给我舅舅处理,现在许晓晓不在了,当然要把时间多分配在她身上。” “你的时间是睡觉,哪有那么多可分配的?再说了,你不是说你要找女人了么?”吴韩接话道。 “我想要的女人跟我说,工作忙不是理由,有没有心才是关键,我得跟她证明自己有心才行….” 吴韩没懂许临的话,听得一愣。 许临转身从后座上拿过背包,下了车。 吴韩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调侃道:“你不会是脑补出一个女人在跟你说话吧?…” 许临既没有为常青带食品,也没有送穿的,吴韩寻思,既然不送东西,这么远跑一趟简直是浪费油钱。 吴韩跟着许临进房间看到常青,想不到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竟然只是来探望一个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侄子也忘了的老年痴呆。 “你这小王八羔子到底是谁!?你干嘛来看我?我不要你看!….”常青对着许临仍是一通痛骂。 “你骂谁呢你!”吴韩是个医生,虽然知道老年痴呆是怎么回事,还是控制不住郁闷的心情。 许临拉住吴韩的胳膊,说道:“你跟她吼干什么,她只是不记得我了。把房间的门关上,你就站在门边,帮我把把风。” 吴韩紧张地望着许临问道:“你要干嘛?” “我怀疑疗养院的人为了省事,经常给常青喂镇定,才导致她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 吴韩一惊,赶紧去关房间的门,对许临小声警告:“话可不能这样说,这疗养院可是你舅舅的朋友开的,要砸这疗养院的牌子不成?” 许临从肩膀上取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信号探测仪,对房间进行扫描。 “我去……”吴韩目瞪口呆。 探测得差不多,看到仪表上的灯全部呈现绿色,证明这里并没有远程id介入的信号。 他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针形摄像头,找了个板凳爬上去,又拿出微型起子等工具,熟练地把摄像头安在了条形白炽灯的灯头上。 吴韩屏住气望着站在板凳上的许临,心想大仙儿永远是大仙儿,只有自己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安装完毕,许临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坐在茶几前设置好镜头,对吴韩说道:“谢谢你今天陪我过来。” 第13章 老太太住在北京建国饭店后面的一处居民小区,房子是八十年代盖的。 “我是五十年代跟着我家老头从海南那边过来的,那时候的北京,可比现在有风貌多了,复兴门的老城墙还没有推,整个北京那时候就是个四四方方的大胡同弄子,如今也只有在广安门外面的凤凰嘴那一带还看得到一点旧城墙的残迹,有空啊我带你去。” 说这话时,老太太的精神甚佳,脸色红润、中气十足。 家里收拾得十分整洁,九十多平米显得极为宽敞,户型方正,三室两厅,每个房间都有不小的窗户,家中的大多数家具都是梨花木的,木纹呈现“鬼脸”,圆晕如钱,大小相错,上面覆盖一层淡淡的荧光。 阳台上养了不少兰草,林城兰草甚丰,俞晨听俞达忠说过一些兰草的事情,知道这些都是极为稀有的品类。 杨禹鲲此时站在兰草前,正挽起衣袖拿起喷淋器弯腰浇水。 俞晨慢悠悠走过去,低声说道:“我今天还以为那么多医生围在那里,一定是老太太出了什么事…所以才出现得那么不合时宜。” 他一只手拿着喷淋器,另一只手将兰草的叶面一片片轻轻托住,目光温柔地打量着手中这些浅绿色的生命,语气认真而随意地说道:“俞晨,你能和我交往吗?” “小俞,你考虑考虑吧,我这个外孙,真的很喜欢你。”阳光下,老太太走过来,对俞晨含笑说道。 “…我的情况…你都还不太了解…再说我比你整整大了六岁,杨禹鲲,你不要用我这个大姐姐开玩笑…..” 她的目光亮澄澄的,知道自己的话里大部分是客套。 “我是认真的,二十八岁也是个老大不小的年纪,我喜欢率性而成熟的女人,可是同时兼备这两种气质的女人实在很少,在你身上我发现了这样的特质。” “喂喂喂,我们才接触多久啊,就能发现我的特质。”俞晨用打趣的语气掩饰慌张。 “男人和女人的接触,只在一瞬间,我对你一见钟情了,俞晨。” 更多的光芒照**来,他高大的身影没入其中,让俞晨顺着他身上镶了金边的轮廓,心生希望。 俞晨躲开了杨禹鲲炙热的目光,没再说话,把注意力转向厨房,用冰箱里的蔬菜和肉类做了一顿简单的饭菜。 她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早就不是无知的少女,在寿司店享受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后,往百度上输入杨禹鲲的名字,他的身份和身家就全都出来了。 电子屏幕上的贵公子衣着光鲜,眼前这个人却是一个朴实、爽朗的大男孩。 俞晨的内心忐忑慌张,认为和这样完美的男人交往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杨禹鲲所说的“一见钟情”,却触到了她情感的弦。 是啊,没有错,男人和女人的接触,只在一瞬间… 人与人之间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重要的,作为女人,外貌和气质决定了能否得到“一见钟情”的爱。 在纽约读书的那几年,俞晨想这个问题想得非常透彻,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怎样漫长的追求和努力,于动情的那一霎那,都是无谓的付出。 许临对她,终究是没有过那样的时刻,曾经妄想过他会看上她追着他跑的那份坚持,不过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愚蠢到极致。 而这个杨禹鲲….真的会看上自己吗? 内心的答案是不可能。 临近傍晚,离开老太太家,俞晨拒绝杨禹鲲开车送她,生怕他知道自己住在东五环,不知是出于虚荣,还是出于自卫。 杨禹鲲走路把俞晨送到建国门的地铁站,忽然俯身抱住她。 她闻到他身上的香味,是一种很特别的檀香。 “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等你的答复。”他很快放手,带着笑意说道。 杨禹鲲的眼睫毛好长啊…….俞晨没想到,亿万富翁提出的交往竟然如此简单。 “我父亲是一个很开通的人,他只想让我找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成家…我是图着结婚才跟你提出交往,你不要有负担,好吗?” “你怎么知道我单身?”俞晨问道。 他直言相告,“虽然年龄比你小,这些年接触过的异性已经不少…什么样的女人单身,什么样的女人在恋爱,什么样的女人结婚了,亦或什么样的女人婚姻不幸,我通常第一次接触就会知道。你还记得吗?我见你第一面你就自己说出了年龄,恋爱或是想恋爱,亦或是结婚了的女人,对这一方面都很敏感,哪里像你…。” 这个二十八岁男人的笑容里,竟然透出了宠溺。 俞晨的内心七上八下,不断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 她拎着一株兰草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因为看它在老太太家里的阳台上干干瘪瘪,根枝枯黄,于是存了跃跃欲试的心,想要知道通过自己双手,能不能养活它。 没曾想,正拿钥匙开单元楼的铁门,曹兰平出现在她身后。 “我去你诊所,说你休假了,就想着你会在住处。” 俞晨顶道:“你怎么不打我电话?我万一夜不归宿呢?” 曹兰平注意到她手里拎着的兰草,侃道:“一段时间不见,你还是那么会怡情养性。” 俞晨拎着兰草的手稍微往后缩了缩,收回开门的钥匙,打算和曹兰平就在门外说话。 “有什么事快说。” “我…到你住处说吧。” “别上去了,就在这里说吧。” 曹兰平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工行的银行卡,掰开俞晨捏成拳头的手塞进去,“这是我八万块钱的存款,给你,密码是你的生日…算作…你和我在一起的补偿,别嫌少…我在北京挣得不多….。” 俞晨瞬间热泪盈眶,一字一句问道:“我爸妈说到在燕郊买房子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拿出这张卡!?为什么!…” “八万块钱能买到四个平方,连个卫生间都凑不够,拿出来有什么用?”他仍是理直气壮。 “所以你就用这八万块钱…买断我五年的时间?一年一万六,还挺值的….”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 “俞晨…”看到她的眼泪,曹兰平还是有了罪恶感,黯然说道:“我给不了你未来。” “那这五年又算什么?你既然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不早说!?” “我原本想着是能考到博士学位的….在北京找个能稳定的医院….没想到博士也没考上,想进的医院也没能进得去…再说我们两家都是外地的,我家你不是不清楚,自从我爸去世,都是靠着家里亲戚供我读书,现在我也算是读出来了,那些亲戚都还靠着我接济….你家情况也一般,就算靠父母付了首付,每个月按揭还起来也很有压力….” “所以你是犹豫了五年要不要和我分手?我猜,这几年你一定很忙碌,一边应付着我,一边不断找着备胎,终于,最后找到了那个叫崔真真的本地人,找到一个不用还按揭的安乐窝…”俞晨望着曹兰平,道出自己早已知道的事实。 “俞晨….” 她放下手里的兰草,双手将银行卡硬生生掰断,用力砸在地上。 “我告诉你曹兰平!我不要你的分手费!你也不要妄想我会轻易放过你!我记得你妈妈有冠心病是吧!你等着,我会跟她哭诉你在北京的一桩桩渣男行径!”她威胁道。 “那我也告诉你俞晨,你和我第一次**的时候喊了其他男人的名字,那时候的你对于我来说就无所谓爱不爱了,而只有合适不合适!”他反击道。 曹兰平这一记“绝地反击”,就像是一颗子弹,正中俞晨的胸膛。 “你给我滚!滚出我的世界!”除了恶狠狠地对他嘶嚎,什么也做不到。 他俯身,从她面前的地上捡起被掰成两半的卡片,冷漠不屑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 王晞曾经无数次问过俞晨,她当初为什么会如此喜欢曹兰平。 她一直将真正的原因隐藏… 曹兰平,长着和那个人一样的剑眉鹰眼,一样挺直的鼻梁,一样薄抿的嘴唇…. 当初想通了不再越界妄想自己得不到的爱情,那花费这五年时间,在自己的世界里努力让一粒种子开花结果,也不可以吗?…… 她在二十九岁考上首医大动物医学硕士那一年认识曹兰平。 曹父早早去世,俞达忠作为资助者一直在捐钱供他读书,俞晨一直没有男朋友,俞达忠为她安排了无数次相亲,都以失败告终。 俞晨后来几乎是听到相亲二字就会挂断对方的电话,直到看见曹兰平,第一眼就已经陷进去。 曹兰平的下巴和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一样,方正而显倨傲,就像是古代战时指挥冲锋的将领。 俞晨从来也不好意思对任何人说出选择和曹兰平在一起的原因。 “他割了不少人类蛋蛋,我割了不少宠物蛋蛋,我们应该是天作之合。” 多么可笑的理由,可是就算对她唯一的朋友王晞,也只能如此敷衍。 在和曹兰平相处的日子里,俞晨几乎百依百顺,从不敢对男友说一句重话,曹兰平曾经对俞晨承诺自己考上博士以后,就和她结婚。 临近考试的某一天,曹兰平在准备最后的冲刺,半夜看完书,莫名的冲动让他爬到俞晨的身边,在俞晨发着低烧迷迷糊糊的时候吻住了她的唇,裹挟她的舌头。 如同平常的说话,平常地做事,俞晨顺从了,凭借所知不多的性知识尽力配合他,却在产生快感的时候意识模糊地喊出一句:“许临….我想你…..” 曹兰平听在耳里,身下的东西很快就软掉了…. 后来他问过俞晨很多次,许临是谁…而俞晨总是说只是自己烧晕了头所说的胡话…. 直到,曹兰平在学校里参加一次研讨会,那次是关于一次心肾联合移植手术的成功案例研讨,一个安装了心脏起搏器的七十一岁老人在住院期间突发晕厥,肾功能急转直下,同远的心脏外科和首医大的肾脏外科联合进行手术,许临作为参与手术的人员上台叙述自己负责的手术步骤与注意要点。 在听到“许临”这个名字时,曹兰平就像被绣花针扎到了心,虽然不是太痛,可是一点一点流血让他更不能忍受。 后来,他专门调查过许临,知道这个人也曾经在林城一中读过书,猜到俞晨和他之间肯定有过故事……. …… 关上铁门躲进单元楼,那株想要救活的兰草也被留在了门外。 俞晨蜷缩着身子抱住双臂,在门前缩成一团,抑郁的心情再次将她的身体牢牢捆住。 所幸,在这样绝望的时刻,她终于记起在丰侨公寓留宿时梦到了什么,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是谁…记忆的闸门再次被打开 …… 少女俞晨亲眼目睹同桌许临用注射器扎入流浪猫的脖颈,便是连日噩梦,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刚从县城回到家的石英不得不跟着她去学校见班主任高老师。 “高老师,俞晨回到家跟我说,她的那个同桌性子太古怪….说是爱好解剖动物什么的….她想调一下座位…您看…” 石英感到很尴尬,知道俞晨不但只是个在这里借读的学生,学习成绩也不好。 如果不是俞晨要求调座位的意愿强烈,以绝食相要挟,她也不会到学校来和老师打照面。 班主任高老师收起手中正在批改的试卷,取下眼镜扔在桌上,对石英说道:“许临的考试成绩每次都是年级第一,以后很可能是省里的高考状元,是学校的重点照顾对象,和这样的学生成为同桌,你还觉得有什么问题吗?要不是看在老俞的面子上,你觉得我会安排俞晨坐他旁边?解剖动物这些事情都是子虚乌有的…我了解他,他个人品德没有问题….” 石英有些意外,瞪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俞晨,冷冷问道:“许临学习第一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转而对高老师求情:“高老师,真是不好意思啊…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高老师站起身,拍了拍俞晨的肩膀说道:“你啊,跟着许临好好学,特别是要揣摩他的学习方法,听你爸爸说你小学的时候也是连跳两级过来的,这一点倒是和许临有共同之处,你是15岁,他也是15岁,班上还有个沈晓桐,也是15岁,你智商应该不差,下点功夫一定能把成绩冲上来,好好努力吧。” 俞晨愤愤地腹诽,为什么在大人眼中,学习成绩就是一切呢?他用注射器结束流浪猫生命的事情,大人就可以不管吗?…. 听到许临学习成绩竟然是如此优异出色,石英心中暗喜,握住高老师的手感谢道:“这个事情我和老俞一定要好好感谢你…许临这孩子刚好住在我家楼下……” 高老师听到石英说起许临住在她家楼下,语气一转,惋惜地说道:“只是这许临的家境….并不太好….听说他的父亲曾经是林城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后来被病人家属在回家路上捅了几刀…人送到医院就不行了…他妈妈是个护士长…后来因为精神问题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许临一个人就靠着他爸妈留下的那点积蓄和抚恤金生活……我想这些事情可能也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吧,言行举止是有些独特…可是面对这种‘不一样’的小孩,我们要多一点关爱,不是吗?” 话到末端,石英一直沉默倾听,面露恻隐之情,目光里覆盖一层湿润,高老师顺势提出请求:“今天许临没有到校上课…你能不能…顺道去他家看一看…” “好的,高老师,我去。” 石英立马答应。 俞晨站在石英身后,指甲用劲抠着手心,恨得牙痒痒的。 当天傍晚,俞晨哼着小调回到家,放下书包,今天同桌的位置空了一天,她心情异常轻松,一个人坐两个人的座位,还用涂改液在许临的课桌上画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蜈蚣。 石英正在厨房做饭,对俞晨喊道:“你下楼让许临上来吃饭。” 她脸上的怡然自得瞬间被一扫而空,“不去!我不跟你说了吗?我讨厌他!” “去不去?不去你就别吃饭了。”石英把一盆山药炖乌鸡往桌上一放,盯着俞晨说道,语气如同大雨来临前的凉风,让俞晨意识到要赶快躲雨…… 心不甘情不愿地下楼,咚咚咚狠敲许临家的红木门,一连敲了十几下,没人开门。 她回到家,没好气地对石英说道:“楼下没人,敲门敲得我手都红了。” 说完,在卫生间洗完手,坐下闻了闻乌鸡汤的香味,捡起一只鸡腿准备大干一场。 石英无奈自己下了楼,敲门敲了五分钟,屋里还是没动静,她看见防盗门是开着的,门口放着许临那双破旧的球鞋,确信房子里有人。 俞晨在家看到石英无功而返,心生得意,一边啃着乌鸡腿一边说:“就是没人吧?跟你说你不信。” “不行,我得想办法。”石英忧心忡忡地拿起电话。 “你想踢掉他家的门板?”俞晨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两手油腻地走到石英面前,不怀好意地问。 “不然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家….。” “你管他那么多干嘛?” “是你们班主任委托我,让我到他家看看的。” 俞晨怒道: “….我是让你去学校跟老师商量调座位的事,不是让你去接受委托的…” 石英不容置喙说道:“你就得坐他旁边,调座位的事儿你想都不要想了,这全年级第一跟你当同桌,你还想怎样?” 俞晨瞬间急得跺脚,“妈妈!我不是跟你说我讨厌他了嘛!?” “你是个借读生,没有多余的位子留给你。”石英不忘贬损俞晨。 俞晨赌气回到桌边,愤愤拿起乌鸡腿继续啃。 “班上的学生都不愿意和他坐在一起,就欺负我一个借读生…” 啃着啃着,鼻子酸塞,眼里盈满热泪。 石英拿起电话开始拨号码。 俞晨嘴里塞着鸡肉,负气对石英大声说道:“开锁匠要派出所的证明,你找来也没有用!” 石英已经有些六神无主,“那怎么办…找街道办事处?居委会?” 俞晨看石英这个样子,感觉石英已经对这个“年级第一”上了心,心里更难过了。 俞达忠从卫生间拿着报纸出来,忧心忡忡的石英叫住他,“老俞,楼下那孩子我担心是不是出啥事儿了,敲门也不应,你和我下去瞧瞧吧。” 俞达忠和石英一起往家门外走,俞晨想了想,还是放下鸡腿,洗了手,跟在父母身后。 下了楼,俞晨望着眼前许临家破旧的红漆木门,上面还有些没有撕掉的“福”字碎屑,门底下染了些白色油漆,像是被人画上去的叉叉,俞达忠背对木门,旋风般转身,右脚重重落在门上“福”字的碎屑中央。 随着一声闷响,门开了。 “这不就完事儿了吗?还叫什么开锁匠。” 俞晨还没来得及说出“老爸真帅”,就被放在门边倒下的一个人体骷髅架子吓得够呛,屋子里静悄悄的,阴冷中飘来一股福尔马林的气味。 她这才注意到这不像一个家,更像是一个诊所,客厅的所有家具都是白色的,墙体柜上摆着心脏模型、药品罐子以及各种动物标本,猫、狗、松鼠、各种虫类、还有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鸟。 望着这些动物的眼睛,俞晨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拉住了石英的胳膊,声音颤抖地说道:“我就跟你们说他不正常,你们还不相信…” 俞达忠的注意力没有放在那些令人恐惧的物体上,他喊了一声许临的名字,无人回应。 三人走到厨房,看到许临倒在地板上,空荡荡的灶台上放着一盒冷掉的泡面。 “赶快把他扶起来。”俞达忠俯身探了探许临的鼻息,对站在一旁呆住的俞晨和石英喊道。 “哦…哦。”俞晨和石英回过神,连忙上前一起把许临从地上拉起来,石英把许临放在俞达忠的背上,俞达忠把他背进卧室,放在床上。 “妈妈…他会不会死了呀…” 俞晨四下看了看房间,和客厅一样,全是白色,恐惧感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 “别胡说…” 俞晨颤抖着也用手放在许临的鼻子下面探了探,感受到微弱的温热,舒了口气。 “要送他去医院吗?”俞晨问道。 这时,许临悠悠转醒。 看到眼前这三人,他眼神里没有惊讶,反而闪现若有若无的柔光,问道:“你们…” “我爸踹门进来的。”俞晨冷硬地回答。 石英摸了摸许临的额头,说道:“你在发低烧,去医院吧?” “过一段时间就会没事,不用去医院。” “可是晕倒的话…最好还是去医院看一下…” 石英小声劝道。 “真的没事,您放心。” “不会是我爸踹门把你吓晕的吧?”俞晨不合时宜地说起冷笑话,看到一旁愁眉不展的石英和正在朝自己瞪眼的俞达忠,不得不收起嘴角露出的讥讽。 就跟谁担心你一样……俞晨白了许临一眼,腹诽道,自顾自转身走了。 她可不想呆在这阴冷的地方…许临这样的人,看着就来气…。 夜晚,俞晨在房间里做完英语作业,伸了一下懒腰,眼见石英迟迟没有送夜宵进来,走出房门,看到客厅没有人。 俞晨知道石英还在楼下。 石英坐在许临的床边,用毛巾浸了浸瓷盆里的冷水,使劲扭干,轻柔地搭在许临的额头上。 许临缓缓睁开眼睛,既没有感谢也没有抗拒,目光扫过石英的下巴和耳垂,流露出对母爱的依恋。 “你…经常会晕倒吗?”石英关切地问道。 “小时候脑袋做过手术。” 许临如实答道。 “哦,这样啊。”石英从床边坐回椅子上。 “我每年会做一次体检,医生说,只要保持情绪稳定,就不会有问题。”许临看到石英坐回椅子上,心里有了某种生怕被嫌弃的迫切,解释道。 这时,俞晨推开许临家被踹坏的木门,走进房间,目光直直瞪向石英:“你还呆这儿干嘛?我肚子饿了,要吃酒酿圆子…”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没大没小的,你同学生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一下。” 石英站起身说道。 “你是我妈妈,凭什么照顾他!?”俞晨心里压抑的不悦转变为愤怒。 “你们班主任拜托我的…。” “班主任让你来给他当保姆你就来当保姆啊…我看是你同情心泛滥吧…见他身世悲惨可怜,所以在这里表现一下你无私的关怀!或者就是你那虚荣心作祟,见他是年级第一就来献一下殷勤!我告诉你,没用!我讨厌这个人!你等着吧,我和他当同桌,学习成绩只会越来越差!” 燃烧的愤怒让俞晨此时口无遮拦,就连理智都快失去了。 结果就是….石英走上前,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俞晨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怒视石英,石英平时对俞晨虽然严厉,会吼会骂,可是很少动手。 “你居然为了这个死变态打我!?你有没有想过被他杀掉的那只流浪猫有多可怜!你们这些大人,每天就只把学习成绩挂嘴边,他这种人,学习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 俞晨将地上的水盆踹翻在地,拿起柜子上的退烧药狠狠砸在地上,转身跑出房间。 石英正想要出去追俞晨,许临突然捂着脑袋蜷曲在床,发出痛苦的闷哼,她急忙回到床边,心焦地用毛巾为他擦着头上的汗。 第14章 俞晨砸上房门,心里不停诅咒许临被烧成一个白痴,没了智商和学习成绩,看谁还能这么维护他。 俞达忠和石英把俞晨吃剩的山药炖乌鸡就着面条煮给许临吃,看他端着面条狼吞虎咽,两口子都感到很心酸。 之后两天,俞晨没和石英说话,只是在感到肚子饿的时候,打开房门准时接收石英放在门前的夜宵。 通过不断的思考权衡,还是决定不把事情搞大,毕竟石英做的饭菜是那么美味。 “这两天许临都没来学校上课,他没事吧?”下了课,班上一个和沈晓桐要好的女书生坐在许临的座位上,瞅了瞅桌面上用涂改液画的蜈蚣,问俞晨。 “他有没有事,我怎么知道?”俞晨一边翻着手里的漫画,一边冷淡说道。 这个尖子班的月考要到了,她要兑现自己跟石英说的话——让自己垫底。 “同学一场,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吧?”女书生见到沈晓桐正跟自己使眼色,继续套话。 俞晨瞄到女书生和沈晓桐交换眼神,放下手里的漫画,大声说道:“你这么关心这个变态,就自己去看他家看他好了,不怕死的话就赶紧去。” 女书生无趣地走开,沈晓桐冷冷瞪着俞晨。 上课铃声响起,许临比数学老师前一步进了教室,在俞晨旁边坐下,掏出一本崭新的数学书摆在桌上。 俞晨从未见过许临的数学书长什么样子,他上课不是喂蜈蚣就是睡觉。 许临注意到桌面上俞晨用涂改液画的蜈蚣,第一次主动对俞晨说了话,“画功不错。” 俞晨瞪了许临一眼,扭过头继续看漫画。 他又拿出一本奥数题,握着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这是俞晨第一次见他上课做题。 数学课过半,老师点名让俞晨上黑板,俞晨写了个“=”就再也写不出什么,老师痛心疾首摇摇头,又点名许临,喊了两三声,许临从才从草稿纸上抬起头,靠着椅背对老师随意说道:“我也不会做。” 众人惊掉下巴,老师更气愤了,“你们两个!下课到我办公室!” 俞晨在办公室被老师当面讥讽只是个借读生,要不是她那个承包商老爸在学校打通关系,根本不可能在这样一个尖子班就读,无论智商还是基础,都很难跟得上这个班的水平。 “资质平平的学生我从来都不想放在眼里,但是希望你老实一点,不要带坏其他学生。” 俞晨看了一眼正坐在对面办公桌前做题的许临,终于感受到被学习成绩吊打是什么滋味,学霸和学渣如果同时违抗老师,老师一定是站在学霸一边的。 这时,许临停止了草稿纸上的演算,伸了伸懒腰,把一堆草稿纸交给老师,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奥数题演算过程,老师翻了翻,惊讶地问道:“你多久做完的?” “两天。” 那本奥数两百多页,将近五百道计算,涉及大学微积分和线代。 俞晨想哭。 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在此时发生,许临忽然对数学老师说道:“上课我被点到上黑板做题的时候,确实是做不出,因为思路都在这本奥数题上,和俞晨一样都没有专心听你讲课,俞晨没有带坏我,是我影响到了她。快上课了,我和她就先走了。” 还没等老师回应,许临把俞晨拉出了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俞晨甩开许临的手,忽然看到他手背上贴的医用胶布,问道:“你这两天去医院输液了?” “嗯。” “那你应该没事了吧?” “没事了。” “没事就不要再麻烦我老爸老妈照顾你!” “好。” 俞晨白了许临一眼,朝教室走去,回想刚才许临在老师面前袒护自己的一幕,顿时脸红,却又不断提醒自己:“都是表象都是表象…老爸跟我说过,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 …… 早晨上学,俞晨正在路边买糯米饭和牛奶,看到沈晓桐从身后插过,连忙付了钱跟上,想要跟她搭两句话。 来林城一中有一个多星期,沈晓桐还是不怎么搭理她。 想当初俞达忠对她提出转到一中借读时,她情绪激动地反抗,可是当俞达忠说沈晓桐也在这个班级,她就像精神分裂一样立马答应了父亲转学。 “晓桐,给。”俞晨把自己的早餐递给她,想要讨好。 “你靠着你爸爸,还真是哪个学校都能进。”沈晓桐没有接俞晨的早餐,目视前方不想看俞晨,冷冰冰说道。 “我只是借读在这里,考是肯定考不进来的。”俞晨颇有自知之明地自嘲。 进入沈晓桐耳中的,却是炫耀。 她不想再和俞晨说话,继续大步朝前走。 俞晨竭力想要找到和她的共同话题,连忙说道:“你平时离许临远一点,他会杀猫,我亲眼看见的。” 沈晓桐停下脚步,扬起唇角,轻蔑地望着俞晨笑道:“杀猫怎么了?他不照样是最优秀出色的那一个?据说智商有220,校长和老师都选择保护他,平时禁止学生谈论关于他的事情,007班更看重的是学习成绩,倒是你,操心一下自己吧。” “晓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和我一起观察路边那些流浪猫…我们还总是在猜它们想跟我们说的话…”。 “你以为我还是那个跟你一起读幼儿园的小朋友吗?现在想想,那些流浪猫根本就不应该被生下来…” 俞晨眼圈红了。 沈晓桐冷冷打量俞晨,本已深黑的眸子更为幽不见底,“什么都已经改变了…我自顾不暇,没功夫再去同情那些脏兮兮的小东西…。” 她拿过俞晨手里的糯米饭和牛奶,转过身走过去扔进垃圾箱。 俞晨站在原地微微曲着膝盖怂着双肩,忍住眼泪。 课间,沈晓桐让俞晨挪位,对许临请教数学题,许临一如既往拒绝。 俞晨把被沈晓桐“抛弃”的怨愤全部算在了许临头上,咬牙切齿说道:“吃了我妈那么多饭,在这儿装什么大爷。” 上课后, 许临面无表情不动声色,从抽屉里扯出一把草稿纸,拿起铅笔在上面开始写写算算。 下课铃响,他把草稿纸递给俞晨,说道:“拿给沈晓桐吧,她问的题,我把解题思路全部写上去了。” 俞晨接过稿纸一看,果然写得很详细,虽然是一道难题,每一步推理却都很简单,甚至说到用了教科书上的哪条哪款定理,最后推出结果。 居然…连自己也看懂了….. 体育课,男生们被安排跑步,老师对体力不佳的许临“特赦”,说他可以不参加,其他男生嘘声一片。 俞晨带着讥讽的笑意瞟了一眼许临,心想他体力不行的话,自己住在楼上遇到危险的时候倒是有胜算。 许临没有接受体育老师的“特赦”,坚持跑完了三千米,到达终点时脑神经产生强烈的兴奋感,头痛欲裂,苍白着脸蹲在一旁不说话,双手抱住膝盖靠着球门栏杆有些晕眩地眺望远方。 他看到站在不远处和班上女生打排球的俞晨被裹在阳光里,一双健硕有力的长腿高高弹跳起,腰和臀部悬空呈现优美的弧度,身姿轻盈如燕,朝对方狠狠扣出一球。 短发干净利落,在阳光下被星星点点的光芒铺满… 沈晓桐此时过来拍了拍许临的肩膀,许临有些慌张地收回目光。 她将一瓶水和纸巾递给他,带着笑意说道:“谢谢你写给我的那些解题过程,很详细。” “不用谢。” 许临推开了她的水和纸巾,站起身独自走开了。 …… 沈晓桐和生父沈大勇、继母杨兰以及还被抱着的小妹妹沈敬春走到俞晨家楼下。 沈大勇嘱咐沈晓桐注意举止,毕竟自从沈晓桐的母亲在店里被流氓用刀砍死后,俞家对他们的恩惠不少,他在建筑工地开吊车,俞达忠作为老板给他提了不少薪水,妻子杨兰在离家不远的超市当收银员,日子过得还算稳定,都是拜俞达忠所赐。 这个周末,沈晓桐本是不愿意和父母来俞晨家里拜访的,她不明白俞晨怎么就像瓜蔓一样裹挟自己的命运,嫉妒与不甘越来越强烈。 在俞晨小学跳了两级之后,她也从五年级直接跳到六年级,从初一直接跳到了初三,尽量节省掉学费,只想尽快走出现在的境地。 沈大勇是个粗人,有时在工地喝完酒回到家,会动手打她,沈晓桐只能默默忍受。 这次眼见沈大勇又要因为来不来俞晨家作客这件事动气,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同前来,忽然看到在楼下小卖部买泡面的许临。 她憋闷的脸舒展开,对他喊道:“许临,你怎么在这儿?” 他回过头,面无表情,也不对沈晓桐的父母打招呼,独自朝前走,沈晓桐连忙跟上他。 杨兰不满地说道:“是晓桐的同学吗?这孩子真没礼貌。” 沈晓桐主动和许临谈起一道数学题的解法,许临这才有了回应,两人进了单元楼,沈晓桐这时才发现父亲和抱着妹妹的继母还走在后面,惊觉许临家就住在俞晨家楼下。 沈大勇从后面上来,看了一眼表情冷漠的许临,对这个不懂礼貌的孩子没有好感,拉着沈晓桐上了楼。 俞晨开门,见到沈家人,朝着沈大勇和杨兰甜甜地喊了一声“叔叔阿姨好”,看到杨兰怀里小小的敬春,用手拨了拨她肉嘟嘟的小脸蛋,开心不已。 杨兰喜欢俞晨脸上开心的表情,这表情是在沈晓桐那里看不到的。 石英和杨兰一边在厨房做事一边聊起生活的不易,沈大勇和俞达忠坐在客厅下象棋。 沈晓桐在俞晨的房间倚着书桌,冷脸询问俞晨,怎么不告诉她许临就住在楼下的事。 俞晨咕哝道:“一个变态住楼下是很值得说出去的事么?” 沈晓桐懒得再搭理她,年仅两岁的沈敬春坐在俞晨的席梦思大床上玩着玩具,跟个小肉坨一样东扭扭西扭扭,扭着扭着倒在床上睡着了。 俞晨羡慕地望着沈晓桐,说道:“你妹妹可真可爱,我要是也有个妹妹就好了。” 沈晓桐冷笑,“你喜欢那就送你好了,我巴不能我爸只有我一个女儿。” 俞晨看了看沈晓桐冷漠的脸,忽然提议道:“要不要让许临上来?你不是要问他题目吗?” 俞达忠教过俞晨,投其所好,方能让友谊长存…… 沈晓桐表情一顿,带着讥讽反问:“你们在学校当同桌也没说上几句话,他会来你家?” 俞晨无奈地叹息:“自从搬来这里,他没少吃我妈做的饭菜,早中晚。” 沈晓桐表情瞬变,走到床边,伸手用力掐了一下敬春肉肉的小胳膊,把敬春掐醒过来,扯着嗓子放声大哭。 “你干什么啊。”俞晨看着沈晓桐,一惊。 在沈敬春的哭声中,杨兰从门外跑进来抱起小肉坨对着沈晓桐就是一顿训斥,俞晨连忙对杨兰说道:“阿姨,她可能是饿了。” 杨兰看到俞晨也在,稍微收敛了脸上的怒气,匡抚着小肉坨出了房间。 俞晨正考虑着要不要让许临上楼,没想到客厅的门已经被石英打开,俞达忠领着许临进了家。 看到站在房间门口的沈晓桐和俞晨,俞达忠责怪她们:“你们都是同班同学吧,还都是同龄人,怎么不主动请许临上来吃饭?” 俞晨是真没想到俞达忠会主动把许临领上楼,瞬间气炸,大声说道:“爸!我们这是属于家庭聚会!你怎么把他带上来了!” 俞达忠瞪了俞晨一眼,警告道:“都是同班同学,态度不要这么恶劣!” “你…你…你太过分了你…”俞晨一连说出四个“你”,话都说不连贯了。 沈晓桐内心五味杂陈,翻江倒海……因为她发现许临的目光竟然一直在俞晨脸上。 石英和杨兰端菜上桌,有红烧狮子头、清蒸桂鱼、香辣花蟹、麻婆豆腐、清炖老鸭汤、芹菜炒牛肉、酱炒里脊肉…俞晨发现这些菜都是自己爱吃的,对许临的厌恶稍稍平息。 她按照礼数为客人添饭,杨兰笑着夸道:“我要有俞晨这么个乖女儿就好了。” 沈晓桐在一旁冷着脸。 许临冷淡地坐在一旁,照样不跟周围人打招呼,对沈晓桐的父母连个“叔叔阿姨”也没喊出口。 席间,石英对沈大勇和杨兰介绍道:“这个许临你们应该知道的吧?年级第一呢,功课门门满分。” 沈晓桐怼道:“他们都没去过家长会,怎么会知道年级第一是谁…” 沈大勇面色尴尬地笑笑,接茬道:“工地的活儿太忙,我确实没参加过晓桐的家长会…晓桐这孩子…杨兰要去她又不让….” 大人说着话,许临闷头大口扒饭,大筷夹菜,俞晨瞪着他,心想:“这家伙真没家教,饿鬼投胎么?” 石英不断夹菜到许临碗里,看到他胃口大开,脸上露出笑容,问道:“许临,你不对晓桐的爸爸妈妈打声招呼吗?” 许临抬起头,眼眸低垂,不走心地对沈大勇和杨兰喊道:“叔叔阿姨好。” 俞达忠在一旁打呵呵:“这孩子,光顾着吃了…..” 俞晨和许临的筷子同时夹住最后一块红烧狮子头,石英看到,连忙打了一下俞晨的筷子,“怎么能和客人抢菜?” “他是哪门子客人啊…”俞晨委屈地收回筷子。 那块狮子头一直留到最后,许临没有再去夹,被沈大勇扫尾吃掉了。 吃完饭,杨兰帮助石英收拾碗筷,俞晨和俞达忠在电视机前打起了魂斗罗,狠狠对着老俞一踢一个准,老俞打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许临坐在沙发上望着这对一个打得瞪眼一个打得亢奋的父女。 沈晓桐的目光在经意和不经意间回转,不时看看许临,又不时看看俞晨,内心的嫉妒和猜疑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样牢牢吸着她所有的思维。 石英和杨兰收拾完厨房出来,许临走到放在客厅电视柜旁的钢琴边,问石英可不可以弹,石英一边擦着饭桌,一边说当然可以。 许临掀开帘布坐到琴凳上,打开琴盖,一串优美的音符响起。 俞晨放下游戏手柄,愣愣地望着许临修长的手指灵动地翻飞于黑白琴键之间。 那是一首斯卡拉蒂的《d大调奏鸣曲》,俞晨惊讶于这个上课养蜈蚣睡觉、跑个三千米都会跑得气喘吁吁的人,怎么能够如此优雅地和琴键碰触出这些美妙的旋律。 继而是肖邦的《f小调练习曲》 最后是肖邦的《辉煌的大圆舞曲》。 直到许临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在场的人都在安静地倾听。 沈晓桐除了倾听,又似乎在沉思,眼眸下亮晶晶的,就像雨后阳光下的露珠,湿润、晶莹,看起来却又有点悲伤。 许临弹完,站起身,对石英说道:“这个琴不错,果然是德国的老牌子。” “你知道舒密尔?”石英此时的思绪似乎还沉浸在琴声中,许临的问话这才让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弹完了。 “我原来的钢琴也是这个牌子,但是后来父亲出事,钢琴被卖掉了。”许临面无表情地说道。 石英的心里一阵惋惜难过,说道:“你如果想要弹琴的话,随时可以上来弹。” “谢谢石阿姨。” 俞晨洞察石英看许临的眼神,内心瞬间被猜疑缠绕,强烈感觉到许临是在通过炫耀琴技来故意博取父母的欣赏和同情。 方才打魂斗罗打得皱脸的俞达忠,居然在俞晨无助又悲哀的时刻又捅了她一刀,呵呵笑道:“这架钢琴自从买回来,我们家俞晨跟老师学了不到一个月就放弃了。” 俞晨瞬间黑脸,终于忍不住朝俞达忠怒吼:“俞达忠!你不要太过分了!” 吼完,冲进房间摔上房门。 “这孩子…就是这个脾气,你们别介意。”石英习惯了俞晨的“爆炸”,笑着替她圆场。 “哦,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这时沈大勇站起身,对俞达忠和石英两口子提出告辞。 俞晨坐在书桌前,回想俞达忠和石英看许临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的满意又满足… 她怒火中烧,用圆珠笔不停往练习本上勾描着“死变态“三个字,直到整张纸都被她划穿。 …… 教师办公室,俞晨站在办公桌前被高老师破口大骂,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她的月考成绩全班垫底,年级两百名开外,这是007班出现的最糟糕的成绩,普通班有些师生传言007的师资也就那样,遇不到好的生源,教学水平也就一般。 二是因为家里请客的那天晚上,俞晨气得整晚没睡着,第二天糊里糊涂把勾描着“许临是个死变态”的作业本交了上去,数学老师看得那个气呀,只差没拎着俞晨的衣领子去教导主任那儿告状,还好被高老师拦住了。 这次全班垫底的月考成绩,却是俞晨上中学以来拿到的最高分数,在原来的学校根本不敢盼着数理化能及格,这次居然及格了,她想了想原因,确定是平时许临让她转交给沈晓桐的那些草稿纸起的作用。 怂着肩膀,半开心半郁闷地回到教室,一旁的女书生们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鼓励道:“再接再厉!月考就像月经,每个月总要痛那么一次。” 此时,沈晓桐情绪低迷地坐在座位上,这一次月考对她的打击很大,全班倒数第五,比上次又倒退了。 最让她沮丧的是,这次俞晨的语文和英语居然能比她考得好,她不明白为什么一直发奋苦读的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被人超过。 如同… 那天从俞晨家下楼,她跟许临说了俞晨传他杀猫的事情,挑拨道:“我知道你在学校对面那家宠物诊所打工….杀猫这种事情你是做不出来的….俞晨那种脑袋少根筋的人,怎么会了解你?” 许临抬眸直视她,脸上的平淡和冷漠让沈晓桐就像是看到冰块里的纹路,清晰而僵硬。 他对沈晓桐说道:“俞晨怎样理解她所看到的东西,那是她的事,但是她不了解我,并不表示她脑袋就少根筋。” 说完,他关上红木门,门扇过的那阵风,带着福尔马林的气味,就像耳光一样扇在沈晓桐的脸上。 她的内心产生周而复始地询问,“凭什么,俞晨总是要空降在我的世界….” 早上课间,俞晨走到学校角落一处垃圾箱扔牛奶空盒,发现一只脏脏的橘猫躺在垃圾箱边,肚子鼓胀,喘着粗气。 她蹲**,刚要伸手去摸,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别摸,它肚子里是肿瘤。” 俞晨抬起头,见到斜靠在垃圾箱旁边围墙上揣兜站着的许临。 “你不会是对这只猫有兴趣吧!我告诉你,你敢动它试试!”她情绪激动地狠狠威胁。 阳光下,许临走到俞晨身边,眼里带着邪煞与玩味:“我就是要挖开它的肚子看一看” 俞晨俯身把猫抱到怀里,转身逃开。 许临眯起眼睛,笑看她逃开的身影,脸上浮现出柔和与暖意。 为了把这只身子沉重的橘猫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逃课了,花了一节数学课的时间,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给猫咪找地方,想着把它安置在隐蔽的地方。 她是多想把它带回家,可是父母都是不赞成养宠物的人,何况现在楼下还住了一个死变态…. 中午放学,校门前的学生熙熙攘攘,大部分学生都是中午留校,石英当初听从俞达忠的决定租住林城医院宿舍,也主要是考虑到让俞晨中午也能回家,省得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外再去碰什么演唱会。 许临走在前面,俞晨小心翼翼地走在他的斜对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校门。 那只脏兮兮的、四肢干瘦、肚子却朝下凸起的橘猫出现,正和其他流浪猫争抢马路对面饭馆前下水道盖子上的一条没吃完的青椒鲤鱼。 这时,一辆往饭馆送菜的小货车倒车,司机按了几声喇叭,猫咪们散开,那只可怜的橘猫却没不躲闪,被卷入车轮下。 司机下车,朝着溅了猫血的轮底看了看,骂道:“真他妈晦气!”,回到车上握着方向盘调头,货车离开。 橘猫横躺在坡路上,头上全是血。 俞晨捂着嘴,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看到前面的许临朝着那只猫跑过去,慌忙跟上。 她伸出双臂挡在橘猫前面,朝许临大声吼道:“你要干什么!?给它收尸吗!” 转过头,却又被猫咪血淋淋的头颅吓到,根本不敢靠近,更不敢触摸。 “你让开。”许临的面色冷淡,语气里却带着迫切,以及和年龄不符的威严。 “我告诉你!你别想碰它!” 俞晨既悲伤又害怕。 许临的目光透过声嘶力竭的俞晨,望向她身后,看到猫肚子还在起伏。 他跨步上前用力推开了俞晨,跑到橘猫面前,蹲下伸手触摸橘猫的肚皮,脱**上的校服,裹着猫一把抱起,朝前奔去。 俞晨惊呆…… 爱好是解剖、在他家客厅看到的那些标本…… 她只能紧随其后,心想如果他敢解剖这只猫,就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第15章 许临一路跑到学校对面的宠物诊所,推开玻璃门,冲进手术间,熟练地从抽屉里取出白布铺在桌上,从里屋拿出保温箱,搬出一个铁盒,盒子里是镊子和各种型号的手术刀,用火柴点燃酒精灯,将手术刀和镊子放在上面一支支消毒。 俞晨跟进来,愣愣地望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许临用剪刀在蓝色塑料布上面剪了个长方形口子,将橘猫摆出仰躺的姿势。 “你想干什么啊?”俞晨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额头上冒着汗,惊恐地问道。 他一边用剃刀剃去橘猫肚子上的毛,一边语气平淡说道:“把它身上的肿瘤割下来。” 橘猫的**垮塌,四肢瘫软,肌肉反射消失,头上的鲜血凝固。 肚子却仍然在起伏。 俞晨害怕得有些想哭,对许临求饶道:“它已经死了,把肿瘤取出来又有什么用?” 许临不发一语,将蓝色塑料布盖在猫咪的肚皮上。 俞晨全身颤栗。 许临戴上手套,拿起手术刀毫不犹豫地破开了橘猫的肚皮。 俞晨惊到连呼吸都停滞。 几个诊所的员工走到俞晨旁边,俞晨扭过头用求助的眼神看了看他们,却发现他们丝毫没有要上去劝止的意思,反而像是观摩风景一般。 年仅十五岁的许临,脸上没有丝毫惧色,此时就像是站在手术台前的外科医生,伸手镇定而熟练地在猫肚子里摸索,很快拉出一团乌紫色的半透明东西,自言自语道:“这是猫的子宫。” 俞晨一阵恶心反胃,用手捂住眼睛,大叫:“你这死变态!”。 直到几声微弱得像耗子一样的猫叫声响起,俞晨捂住眼睛的手方才露出指缝。 一只湿漉漉的猫仔从被剪开的羊水球里慢慢爬出。 其他两个羊水球一直没有动静,许临利落地用剪刀剪掉了发出叫声猫仔的胎盘和脐带。 做完这一切,他询问俞晨身旁的诊所工作人员:“有破棉毯什么的吗?就算是保温箱也需要盖一盖,还有氧气罩。” 工作人员依照许临的指示离开手术间找东西去了。 许临将那只仅剩的、湿漉漉的猫咪捧在手里,忽然凑近它,掰开它那细小得不超过两厘米的嘴唇,往里面一点点吹气……. 俞晨震惊,身体仿佛被钉在地上,呆呆看着这一幕。 生命支持仪器都送进来了,许临打开已经通电的保温箱盖子,对着猫仔吹气吹了将近两分钟,小心翼翼将它放进保温箱。 他抽出一旁的纸巾擦了擦自己的嘴,并用棉签沾了一些酒精,涂在嘴唇上灭菌,然后将子宫和其他两只已经死在羊水球里的猫仔一并塞回母猫肚子里,细致地缝合了伤口。 橘猫安详地躺在手术台上,带着两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俞晨一阵恍惚,却仿佛看到这只猫在笑。 因为,最起码,它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身穿白大褂的长者出现在俞晨身旁,看着和俞达忠差不多的年纪,满意地望着许临,却又严厉地警告:“猫的体内有寄生虫和细菌,下次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许临淡定回应:“好的,秦叔叔。” 这个被许临称呼“秦叔叔”的人拿着一块被叠成保温箱大小的薄棉走过去,轻轻垫在保温箱里的猫仔身下。 俞晨望着这只弱小却在努力蠕动的生命,问许临:“你不是跟我说母猫肚子里长的是肿瘤吗!?” 许临回答:“一群生下来也活不了的猫仔,不是肿瘤是什么?” 俞晨瞪了许临一眼,心想这个人明明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为什么说出的话还是这么冰冷。 许临并没有在保温箱前停留多久,用白布把橘猫裹起来,对俞晨说:“你回家吧,我去把猫埋了。” 秦叔叔阻拦许临:“不要埋在学校里了,把它留在这里吧,我拿去防疫站火化,骨灰我会埋在那附近的树下。” 许临轻叹一声,把手里用白布裹住的橘猫交给秦叔叔。 从诊所出来,许临和俞晨并肩走在路边新种的马尾松下,两人靠得很近,俞晨注意到许临额头上的汗珠。 她低下头,咬了咬嘴唇,用指甲不断抠着手里矿泉水瓶的包装壳,犹豫半晌后问道:“你刚才…也很紧张吧?” “嗯。” 不知道为什么,许临平时明明和她看起来差不多的身高,此时看着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她抬眸看得到他倨傲方正的下巴,看得到他下巴上隐隐的胡青。 也看得到,他的目光不管如何平淡冷漠,嘴角却始终上扬。 心跳 “咚、咚、咚” …… 对那个人动心,就是从他为猫仔人工呼吸的那一刻开始的吧,也因此,在同远医院和他重逢时,才会对那个因为父亲生命垂危而悲伤不已的小女孩立下断言—— 这个坏医生,是个好人…… 秦叔叔告诉十五岁的俞晨,许临自从母亲被送入精神病院,就一直留在他的诊所帮忙。 对于解剖,许临有着天生的感应与知觉,用刀的手感比正常人要灵敏很多,可是这样的孩子不能过度宣传与张扬,只能低调地把他留在诊所帮忙,平时留他在旁观摩动物手术。 关于那只被许临推了注射器的流浪猫,猫肚子里确实长了诊所无法治疗的肿瘤,药水也是秦叔叔给许临的,因为许临告诉他,那只猫在大雨滂沱时躺在垃圾箱旁,确实很痛苦……。 时隔多年,回味最初却只剩下苦楚。 可是不知为何,这次抑郁渐渐离它而去,就像一阵风,俞晨有了力气,能够站起来,能够重新推开单元楼的铁门,能够出去把那株等待她救活的兰草重新拾回来。 嗯,应该振作起来了,请假的这两周时间,不能浪费。 在被父母亲戚知道自己和曹兰平散伙之前,应该尽快找一个可以结婚的男人…想到这里,拎着兰草进屋,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王晞。 “姐姐,你让我一时半会儿到哪儿去帮你找男人啊!以前让你别在曹兰平一棵树上吊死,你偏不听,现在年龄也大了,鬼才理你!” 第16章 王晞整天在店铺监督装修,下午到俞晨的住处蹭饭吃,俞晨做了一个蘑菇三鲜汤,王晞喜欢海鲜,她就特意在里面放了一些蛤蜊,又炒了个肉沫麻婆豆腐,凉拌了一道土豆丝。 俞晨的手艺在王晞这里很受用,吃了不少,吃完又哼哼俞晨会让她变胖。 哼哼归哼哼,王晞吃得胃撑,倚靠在椅子上用纸巾擦着嘴说道:“上次我在电话里急躁了一点…对不住啊,我会帮你留意男人的,只是这世上好男人不多,坏男人也不多,留下的只是像曹兰平这样自私中庸的…这样的男人你又应付不来…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店里装修得差不多,下个星期就可以正式开业了,你要来哦。” “这么快,不晾晾的吗?听说那些装修材料会致癌。” “不赶紧开业这不浪费我租金?这份钱是我老爸专门给我创业的,我得做出点业绩给他看看。”王晞干劲十足的样子,让俞晨想到田野上长的油菜花。 “嗯,那要不要我过去帮帮你?我这儿休假了反正也没事做。” “你不想出去旅游吗?到哪儿散散心呗。”王晞提议。 “你陪我去吗?”俞晨巴巴看着她。 “我这要开店了,拿什么时间陪你?”王晞眯眼看她,就像《夏目友人帐》里的猫咪老师。 俞晨又想到杨禹鲲,用舌尖舔了舔下嘴唇,将鬓边的头发掖到了脑后。 夜晚,城市稍稍安静下来,王晞在俞晨的床上沉沉入睡。 俞晨洗漱完,如往常般吞下抗抑郁药,不由从包里拿出手机,手指不断摩搓手机背面,犹豫半晌,看见现在时间只有十点半,鼓起勇气打了杨禹鲲的电话,想要告诉他,其实自己这段时间都在休假,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出去旅游… 一声、两声、三声,直到手机里无人接听的提示音响起。 俞晨这才回想起,杨禹鲲提醒过她,这两个月都不在北京…… 人不在北京,这个手机号也就不用了吗? 挂断电话,又有些后悔今天应该当即给杨禹鲲答案,对他说可以试一试… ……. 许临做了一天手术,晚上开着那辆脏得已经黑乌乌的昂科雷赶到昌平的疗养院,没有见常青,而是去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碍于江文涛的面子,只能在办公室等着。 许临戴着鸭舌帽,穿着黑色薄棉夹克搭上牛仔裤,脚上照样是套着一双蓝百花的“北京老布鞋”。 脸上掩不住的疲惫,右眼从内双变成了单眼皮,下巴上隐隐可见未剃尽的胡渣。 院长还没来得及客套,许临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骨头形状的u盘放在院长面前的桌上,说道:“你们强行给常青喂药的画面已经录进去了。” 对方呆住了。 他接着说:“我不想跟你们计较这件事,但是我要给常青办转院,只要你们不跟江文涛打报告就行,我知道自从常青住进这里,他没有来探望过。院长,这样做可以吗?” “好吧。”院长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一周后,王晞的“两两”咖啡馆开张。 俞晨把两只从救助站领回的猫咪带到咖啡店,一只胖加菲、一只瘦小白,王晞抚摸猫咪,感叹道:“长得这么可爱也会被遗弃。” “可爱又不能当饭吃。”摸着两只猫咪的脑袋,俞晨给它们套上有信号的颈环,生怕它们乱跑。 王晞蹲下,对着正埋头在猫罐头里不可自拔的胖加菲和瘦小白说道:“所以我们要把可爱转换为生产力。你们今天对待客人可要卖力一点,不然以后不给你们吃猫罐头了,改吃咸菜!‘’ 两只猫咪像是听懂了一样,从猫罐头里抬起头瞪着王晞。 “万恶的资本家。”俞晨叨叨念道,戴上“两两”的围裙,被王晞拉着到门外一起招揽生意。 吴韩和许临一起从地铁口出来,许临的车今天限号,这段日子给常青找养老院的事情占用了他几乎所有的闲暇。 在吴韩的协助下,终于在昨晚把常青顺利送往社区养老院。 图着丰侨公寓离医院近,吴韩在许临家的客房又蹭了一晚,两人尽早一起出家门。 许临的步伐疾风一般,和他在医院病房过道上的步伐是一致的。 还没睡饱的吴韩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忽然看见马路对面有家咖啡店开张,没话找话地说:“又开了一家咖啡店,哪天去尝尝。” 许临随着吴韩的目光一眼望过去,看到正穿着工服在路边对上班族发传单的俞晨。 他缓下了步子,支使吴韩道:“你过去拿一张单子。” “嗯?”吴韩没反应过来。 “咖啡店的宣传单,方便叫外卖。”许临重复。 “哦…哦。”吴韩郁闷许临怎么会对叫外卖这种事情上心。 他顺着斑马线穿过马路,对正在发传单的王晞说道:“大姐,给我一张呗。” 王晞转过身,瞄了一眼满脸褶子的吴韩,当即不高兴了,“你叫谁大姐?” “叫你小姐你爱听?” 吴韩也不示弱。 王晞虽然戴着“两两”围裙,却套着一双过膝高跟靴,灰色裤袜把一双细长的腿勒得更加紧实了、橙红色羊皮衣搭配紧身灰白格子裙,怎么看也不像打工小妹。 俞晨看王晞和吴韩不对付,对王晞小声皱眉道:“这是你的潜在客户!…” 转而,笑容满面,眼眉弯弯地将传单双手呈给吴韩。 “这还差不多。”吴韩没好气地扯过传单看了看。 俞晨微微弯腰道:“先生不好意思,请拿好,以后多多光顾我们小店。” “行吧…还没见过哪个发传单的脾气这么暴……”吴韩咕哝着走人。 许临站在马路对面,停下匆忙的脚步,目光聚集在俞晨身上,久久不愿移开。 … 中午许临在食堂吃完饭,回到办公室拿上行李箱,打车直接去了机场,今天他要亲自前往上海联系心脏捐赠的事宜。 一个在车祸中脑死亡的年轻小伙,家属早上终于同意器官捐赠,已做血型、交叉配型、组织配型和群体反应抗体(pra)四项基本检验。 即将接受这颗心脏的心衰病患身份特殊,属于军队高官,同远医院的领导高度重视,院长和副院长纷纷关问。 为了让各位院长放心,邢建国和许临只能亲自前往上海的医院查证供体的各项指数,甚至身高、体重和肺活量都要考虑在内。 许临在候机厅见到邢建国,邢建国对他交代道:“这次去上海除了联系心脏的事情,还要去专门见一下思林集团的副总裁杨禹鲲,罗院长特别嘱咐的。” “是关于国际心脏中心的的事情吗?他们捐赠医疗设备也是为了这个吧。” 邢建国点点头,“改制文件下来了,思林是主要合作方,听说要入股25%,投资80多个亿,可能以后开全员大会都少不了他们的人。” 许临坐在位子上低头专注划拉着手里的平板,漫不经心问道:“公立医院实质上只能是非营利性机构,他们为什么投这么多钱?考虑过投资回报吗?” 邢建国笑道:“挖一挖这些富豪的钱也不见得是坏事,反正他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等亏了本,政府再返回来兜底。” “恐怕没有这样简单吧…” 邢建国脸色一凝,不再说话。 许临也不再询问下去,拿着电子笔在平板上描绘出那个女人的脸型轮廓,现在只差鼻子和嘴。 上海,沪华庄园。 如同名字一样,地方低调而奢华,藏于一个环境清幽、绿林环绕的高端住宅小区内,小区旁边就是苏州河。 许临和邢建国在中山医院考察完供体后,马不停蹄坐出租车赶往,司机在周围绕了半天才找到正门。 餐厅正中是一个纯红木舞台,邢建国笑称:“我们现在脚下踩的地砖据说是蓝宝石的原矿,就像是踩着人民币一样。” “既然是“据说”,那就代表很难考证,说不定只是老板吹出的幌子。”许临盯着地上整齐的缝隙说道。 餐厅建筑曾经是清末一个富家子弟的私人老宅,他们所在的包间里摆放着长条形香樟木餐桌,两端距离十多米,中间五把真皮圆七孔椅子,除了墙上挂着一幅纯手工雕刻的《清明上河图》,其余家具都是欧式风格的实木浮雕,窗帘、窗户以及椅子上的花纹设计极为细致考究,纹理对称,严丝合缝。 邢建国四周看看,戏言道:“看起来还真像是清末八国联军围城时,城中富豪的宅内图景。” 许临盯着椅子上的圆形七孔,漫不经心说起完全不想干的事情,“前段时间做了一台手术,病人在地方医院装的七个支架一下就坏掉了六个,我的意见是做搭桥,杜主任的意见是把病人介绍到心内,六个支架全换成进口,病人家属最终听了杜主任的话,谁知手术以后没多久病人就心梗过世了,家属欠了很多债,哭喊着要告医院…。” 邢建国脸上露出疑惑,听不懂许临说这些话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杜主任的办公室就在我旁边,这严重打扰到了我工作。”他平淡说道。 “你的重点就是这个吗?…”邢建国哭笑不得,心想这个学生的某些方面果然是十几年如一日地古怪。 包间的门被打开,领班身穿紫红色绿花条纹旗袍、脚上蹬着十三厘米绿色绸缎高跟鞋出现,站到门边对着外面的客人躬身道:“杨总,您的客人已经到齐。” 西装笔挺,头发后梳的杨禹鲲随之出现,领班一直走到香樟木餐桌靠里一端正中间的座位,为杨禹鲲抽出圆七孔椅子,接过他手上的公文包,放在一旁的置物架上,从抽屉里取出绿色绸缎盖住遮尘。 “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谢谢。” 许临没抬头,一只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膝盖,一只手还在划拉平板, 。 领班走出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杨禹鲲走到邢建国面前伸出手,净黑的眼珠被笑意渲染,“邢主任,您在医学界被尊称为“第一刀”,久闻大名啊,今日终于有幸一见。” 邢建国连忙起身寒暄,“杨总年轻有为,高抬我了。” 许临抬起头,冷冷打量了杨禹鲲一眼。 杨禹鲲也看了许临一眼,没有再对许临伸手。 邢建国感到有些疑惑,总觉得许临和杨禹鲲像是相识已久。 “我的习惯是与人首次见面,不谈公事,这里主攻粤菜系,还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杨禹鲲回到主人席位坐下,弓着手腕说道。 一瞬的注目,许临已然从杨禹鲲眼里,读到了许多…。 请客请到科室主任这一层次,他应该是把上级领导的关系网走得差不多了。 单独宴请,证明以后在国际心脏中心成立后,确有心外管理方面的事宜需要科室主任与集团高层合作,那会是什么事情呢?很可能会和医疗仪器有关吧,瓣膜、支架甚至人工心脏等等这些高端材料的研发费用和定价决策是不是会在中心成立后脱离监管,变为独立运营…。 这也就意味着以后病人的选择范围会越来越狭窄,同远医院囊括了国内大多数优秀的心血管专家,成立心脏中心之后,最优秀的医疗人员只能和指定品牌的仪器捆绑,这会变相掠夺穷困甚至中产阶级接受优等医疗的权利。 由同远医院这样的三甲公立领头成立心脏中心,初衷是为了引入社会资本减轻政府负担,期望企业能秉持长期回报型的愿景去经营医院。 可是短期获利是国内企业经营者的通性。 受害的,最终是病人。 饭席上,邢建国和杨禹鲲谈论起墙上那幅《清明上河图》盛景之下的隐含危机,从商贾屯粮谈到党争事件,从沉重的商税谈到无人防守的城门,两人似对清朝晚景的历史研究都十分感兴趣。 许临全程保持沉默。 在回北京的飞机上,邢建国问许临:“吃饭的时候你怎么总是对杨总冷着脸?你们以前认识吗?” 许临关掉了平板,闭着眼睛用手掐了掐眉心,说道:“当然不认识,饭不好吃而已。” 邢建国看了看许临,回想当初提他当副主任的时候,院长带着卫健委的领导来病区考察,许临脸上这副漫不经心曾经引起众人的不快,如果不是江文涛处于高位,这样的脾性恐怕会让他继续在主治医生的低位上徘徊数年。 飞机落地,许临从首都机场直奔医院。 杜虎在台上不慎扎破病人的血管,血喷得满脸都是,一个劲怪责作为一助的沈晓桐,说话同时,心率太快,一双老手抖个不停。 许临正在手术室指导吴韩主刀搭桥,护士告知他这件事,他只能把剩下缝合的工作交给吴韩,赶往迅速处理了失误,惊魂未定的沈晓桐最终跟上了许临的操作速度。 走出手术室,沈晓桐的口罩和衣服上再次被喷血,表情沮丧,许临却没有一句安慰。 杜虎一字一喘地责怪沈晓桐在手术中没有很好地提供手术视野,许临悠悠说道:“杜主任做研究做得辛苦,拿刀的事情生疏一点也是正常。” 说完,沈晓桐诚惶诚恐埋着头赶紧跟在许临身后离开,杜虎瞪着许临的背影,本来就煞白的脸变得铁青。 “做得不错。”许临回到手术台,走到吴韩旁边,看了看他缝合的血管,语气平淡地说道 吴韩第一次主刀完成心脏搭桥,能获得许大仙的夸奖,瞬间觉得这么多年的努力有了回报。 下了手术,吴韩回到办公位前看到放在桌上的咖啡馆宣传单…决定要为今日获得的回报庆祝一下。 …… 次日中午,“两两”咖啡店被阳光晒得暖暖的,生意却冷清,胖加菲和瘦小白无聊地蜷在皮座上打瞌睡,员工玩手机的玩手机,看杂志的看杂志。 俞晨用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想着杨禹鲲为什么会消失得连手机也打不通。 王晞背着手在俞晨旁边走来走去,迫切而焦急,心想这样闲着就是烧钱。 宣传单也发了,美团外卖也加入了,可是除了早上来过几个上班族,就再没人光顾。 王晞心想自己为了这次咖啡事业已经尽了全力,除了卖咖啡,还卖披萨,还卖鱼香肉丝,还卖农家小炒肉… 中西杂合共谋发展还要怎样。 就在王晞无聊地把手里没发完的宣传单折成了一只千纸鹤时,“美团外卖已接单”的提示声响起,王晞兴奋得只差没跳起来,赶紧拍手组织厨师和服务生弄咖啡和披萨。 这是一次大单,总共五十杯美式咖啡、一杯红豆牛奶、十盒披萨,什么加糖不加糖的要求一大堆,王晞有些紧张了。 店里的人瞬间忙碌起来,俞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王晞是让她来看猫的。 外卖小哥很快就来准备取餐,见还没弄好,紧张地叨叨同远医院那些顾客最难伺候,稍微慢一点就会被投诉,简直可以用龟毛来形容,病人和家属是这样,医生和护士也是这样,那地方压力太大,不是人呆的地方。 王晞赶紧到后厨催促披萨装盒。 ……. “今天我请大家吃披萨啊,每天吃那食堂也吃厌了。”吴韩春风得意徜徉在住院区的小走廊上,看到一个同事就招呼一个,嘴角挂着笑。 “不就是一台搭桥,至于得意成这样吗?”护士小张不由开损。 吴韩知道,这台手术对于自己的职业道路非常重要,sci的论文现在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下一次的副主任职称考试他信心满满。 虽然就算得到职称,在同远这个国内最负盛名的心血管专科医院也当不了副主任,不过如果将来离开,他怎么着都可以在老家的三甲医院混到货真价实的副主任位置了。 这几年,作为许临的一助,吴韩参与了五十多台搭桥,才有了主刀的机会,在这五十多台搭桥中,大隐静脉旁路、胸廓内动脉旁路和桡动脉旁路全部涉及到,从术前检查到超声解析以及血管的选择直至手术中的血管取出修剪及吻合,许临的讲解都非常仔细,基本每个步骤都有详细的解释和指引。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感谢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大仙儿……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咖啡和披萨准备得差不多了,在外卖小哥的催促声中王晞也没来得及细查,把东西全部装袋后封好,帮小哥拎到他的摩托车上。 眼见生意这么惨淡,可不能接到投诉… 王晞这个“万恶的资本家”面色紧张地盯着小哥离开的背影。 …… 许临回到办公室,打开去上海带的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供体的所有病例和检查报告,摞在桌子上有将近十厘米高,足见医院对这位高官要员的手术重视程度。 吴韩在办公区收外卖单子,对外卖小哥厉声问道:“牛奶呢?我专门要的一杯红豆牛奶!” 小哥看了看单子,怂怂说道:“好像给漏了。” 吴韩气炸:“这什么咖啡店啊!点个餐也给漏货!” 这杯红豆牛奶很重要,是吴韩知道许临的胃不适合喝咖啡,专门给他要的。 “我马上打电话让他们补,您稍等。”外卖小哥连忙掏出手机。 “跟他们说五分钟内送来!不然我给差评!”吴韩威胁道。 “这医院一个个的,跟吃了火药一样。”外卖小哥腹诽。 店里接到外卖小哥补货的电话,王晞正好和男朋友出去吃饭了,俞晨在店子里逗猫,也准备要离开,却被弄饮料的员工叫住,请她帮忙把红豆牛奶送到同远心外。 员工一是害怕去医院里看那些医生护士人五人六的嘴脸,二是柜台前确实离不了人。 俞晨轻叹一声,接过东西。 沈晓桐从手术室回到办公区,一眼看到吴韩叫来的满桌子东西,调侃道:“呦呵,你这是发哪门子财了?” “心花怒放,不行吗?” 沈晓桐正好肚子饿了,用叉子挑起一块披萨放进嘴里。 这时许临拿着一摞厚厚的资料走进办公区,对吴韩说道:“这是心移供体的病历重点,你拿去好好看看,把手续理一下,到时候患者的指数调得差不多就可以去取心了。” “好。”吴韩接过资料。 许临看了看满桌子披萨,胸腔又有点犯恶心了,正准备离开,吴韩赶紧放下资料,拉住他胳膊问道:“你不吃一点儿吗?” “我去吃食堂。” 他转过身,疲惫的眼神忽然一亮,看到俞晨提着那杯被漏掉的红豆牛奶站在心外科办公区的门前,正愣愣望着坐在椅子上一边跟同事聊天一边吃披萨的沈晓桐。 “晓桐…你也在这里当医生啊….”俞晨的目光投到沈晓桐的脸上,就像热带雨林的阳光,炙热而湿润。 原来这么多年,沈晓桐一直在追随许临…… 记得高中同学会上,沈晓桐也是大家的讨论对象,只说她在北京当医生,可是没人知道是什么医院。 沈晓桐放下手里的披萨,不屑地看了一眼俞晨,继而把目光投向许临…. 自从那次在急诊目睹他们的重逢,忙碌的工作一直让她错过询问许临的时机,何况她害怕引起许临的反感,毕竟他不主动说起和俞晨重逢的事情那就代表了他不想说。 这两人到底是哪门子缘分…… “诶诶诶,你们咖啡店是那家新开的吧?怎么连送餐都会漏送!?”吴韩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对俞晨大声呵责起来。 许临不理吴韩,走到俞晨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跟我去食堂吧,刚好有事跟你说。” 吴韩愣住了,应该说不只是吴韩,呆在屋里的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了俞晨身上。 她照例躲开许临的目光,微微低着头走到桌边,放下手里的红豆牛奶,涩涩说道:“我只是来送牛奶的,送完我就走,你们要投诉还是怎样…随便吧。” 许临拉住俞晨的手. 外科医的腕力很大,俞晨难以抗衡,被许临一路拖拽着离开办公区。 “你的红豆牛奶….”吴韩在许临身后一目一相依,愣愣叨念道。 沈晓桐望着这两人的背影,愤愤地把啃了半边的披萨扔回盒子,拍了拍手。 电梯里,被许临死死拽着手腕的俞晨抬眼盯着下降的楼层,带着怒意地叨咕道:“从兽医变外卖小妹,这下不止你得意了,还搭上个沈晓桐。” “食堂新上了虾饺,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他同样盯着电梯楼层数,自顾自说道。 她不想再和他客气,大声嚷道:“有什么事快说,我干嘛要和你去食堂?” 食堂的楼层到了,许临拽着俞晨走出电梯,俞晨徒劳挣扎. 他们之间的拉扯没有喊叫,只能以实力取胜,从高中时就是这样。 许临带着俞晨往心外内部食堂走去,白志涛瞧见许临,正准备上前打招呼,注意到被他拽着手的居然是个没有见过的女人,惊掉下巴。 窗口前,许临一只手拽着俞晨,另一只手领了菜品,一共五道菜加五两米饭,俞晨心惊这人的腕力可不是盖的。 回到座位上,许临终于对俞晨放开手,俞晨坐到位子上,许临看她暂时打消了溜走的想法,绕到对面坐下,把饭菜推到俞晨面前。 俞晨看了看这些菜做得还算精致,惯性般问出口:“你呢?” 许临掰开筷子说道:“和你一起吃。” 她不满地说道:“你自己不会再去要一盘啊!” “单手操作,只能这样,不然你又会跑。”他垂眸用筷子在米饭上面划了三八线,把多半的饭划入了俞晨的一边。 俞晨用筷子夹起一块被煮得稀烂的虾饺放进嘴里,许临看了看,解释道:“来晚了,刚做出来的会比较好。” 看着不怎样味道却很好,她囫囵吞下,说道:“有什么事快说,反正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再打击到我了…” 陈香云和邢建国吃完饭正拿着盘子往外走,看到许临对面居然坐着一个异性,两人都感到惊讶。 许临缓缓开口:“我舅妈…她还想见到你,现在她住的疗养院不远…你可以….” 还没等许临说完,俞晨把筷子扔回餐盘上,忍无可忍嚷道“你有完没完?”继而立即给出坚决的回答:“我不去!” 拒绝在他意料之中。 “许临,我们不适合再有接触,你要给你舅妈请护工,那就拿着钱去家政公司请!”她恶狠狠说道。 胃里忽如其来的抽痛,让许临双肩耸塌下去,就连拿着筷子的手也开始发抖。 “其实现在的你,对于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了,本来我还想故弄玄虚、惺惺作态,想在你面前表现出我过得很好…可是后来才发现我还真是愚蠢….我永远记得住你要求的三个方面….看看沈晓桐,人家追了你这么多年,没有达到你的所谓‘三个方面’不也出局了吗?像你这种人….还老同学老邻居?我看应该是老克星才对….” 俞晨说完,眼里有了泪光,实在恐惧会被许临发现此时的脆弱,站起身疾步逃走。 许临这次没能再拉住她,胃里一阵刀尖穿透般的疼痛,已经抽去了他所有力气….. 第17章 下午两点,心外六区九号手术室又在进行一场与死神的赛跑,病人肝功能指数不是很理想,凝血机制低下。 肝功能异常的病人是最棘手的,凝血不好,操刀时间稍微延长就会加大病人的出血量,导致病人生命出现危机。 也因此,面对凝血不好的病人,手术主刀通常是优先考虑许临,因为他的平均手术时间是整个心外最短的。 这是一台慢性缩窄心包炎手术,做完体外循环,许临用手术镊一点点将心包剥离、去掉增厚纤维,使得心脏和心包粘连部分游离开,最关键的是将上下腔静脉梗阻狭窄的地方松解。 病人心脏和心包粘连面积较大,许临的拆分时间接近两个小时,解除心脏腔静脉,从心脏流出道、主动脉、肺动脉的位置一一将钙化灶清除。 在清除最后五分之一钙化灶时,又一阵剧痛朝胃部袭来,他强忍着,汗水就像被淋在仙人掌上的雨水一样,一整颗一整颗地往下掉。 器械护士看到他的不适,分心迟疑,手里的递送变慢,许临厉声吼道:“你脑袋坏掉了吗?快一点!” 在把心脏心包粘连部分全部剥离后,许临对一旁帮他擦汗的护士说道: “去把白医生叫过来。” 白志涛五分钟后到达手术室,迅速换上手术服,接替了许临的位置。 下了手术台,许临虚脱,脚下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凭着手腕的残力才没让自己完全倒下,护士踩开手术门急忙对许临输氧。 作为一助的沈晓桐这才想到他刚进手术室的时候就找了凳子坐下,连穿手术服都是坐在凳子上完成,那时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 全身冒着冷汗,脸色白得令人犯栗,护士扶着许临在椅子上坐下,把氧气面罩挂在他脸上,他全身瘫软,护士只得伸手扶稳他的身子,满身是汗,双手都在发抖。 “我想躺一下。”许临离开凳子,直接仰面躺倒在地,拉掉口罩大喘气,护士连忙把面罩戴回他脸上,按住给他继续吸氧,防止他昏迷。 几分钟之后,剧痛过去,许临稍稍缓了过来,从地上又爬起,坐到凳子上,捂着胃、佝着腰,一直等待手术结束。 手术完成,许临很快被同事送回办公室输液,恍惚中他又见到了许晓晓。 “爸爸,你不要放开俞晨的手。” 他对着幻影无力说道:“ 晓晓,爸爸没有指望了…如果有一天要去你的世界找你,你不要不理爸爸,好不好?” “我记得我生前,爸爸你最常对我说的话是….不要放弃。” 晓晓说完,又消失了。 许临拿出手机,拨出通讯录,看了看上面存的俞晨手机号码,这还是那次疗养院的护工告诉他的…. 爱情从来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就算重逢又怎么样呢?…。 吴韩弄完自己份内的事情,叼着根香蕉进了许临的办公室,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你还在发低烧……怎么莫名其妙会痉挛呢?” 许临知道是最近吃的抑制脑瘤药物对胃部的刺激所致,隐而说道:“就是有点累了。” 吴韩追问:“上次在协和拍片,你的胃上还没有溃疡,只是胆反而已,这次怎么会这么严重?” “睡一觉就好,别来吵我。”许临说完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吴韩将一层薄毯从柜子里取出,铺在许临身上,调慢他的点滴,临走说道:“别再让自己倒下,就算可怜可怜病人也好。” 说完,吴韩关上房门,许临在黑暗中慢慢睁开眼,又掏出手机看了看,俞晨的手机号码印在上面,可他就是不敢用手指点下【接通】的按键。 次日清晨,许临走出办公室,陈香云心疼地看了看他青色的眼袋,把香蕉牛奶递给他,嘱咐他好好休息。 一夜的睡眠,恢复了一些精神,终于有勇气点下俞晨号码下面的【接通】键,听到手机里电话铃声,一声、两声、三声, “喂。”俞晨从床头柜拿过手机,睡眼惺忪,没看号码就直接接起电话,习惯性认为是王晞,扒拉了一下挂在眼角的眼屎。 “你…今天去两两咖啡馆吗?”许临跟俞晨说话,字与字之间有停顿,他伸出手拿过茶几上还没喝的红豆牛奶,看了看杯身上印的咖啡馆名字。 俞晨睁大眼睛,这才看清来电显示。 “不去。”她言简意赅地拒绝。 “我在咖啡馆等你。”他就像没听见她的回答一样。 “我跟你说我不去了!”俞晨有了怒意,不明白这人到底意欲何为,果断将电话挂断,一头扎回床上。 许临早上从医院出来,脚步缓慢地走进两两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先是跟服务员要了白水,喝着喝着又犯困了,想要趴在桌上睡会儿,怕俞晨来的时候自己醒不过来,于是狠心跟服务员要了一杯不加糖的苦咖啡,提神。 胖加菲和瘦小白蜷在许临身边的皮座上,许临伸手摸了摸它们的头,泛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精神恍惚地自言自语:“不怕我把你们做成标本吗?这么喜欢和我呆在一起….” 咖啡喝完了,再次拨打俞晨的电话,对方已关机,他仍然倔强地要了第二杯,坐着枯等。 现在的自己,除了耗着时间等待,什么都做不到。 王晞走进咖啡店,放下包,一眼看见坐在靠窗座位上的许临。 他额前的头发有些散乱,戴着黑框眼镜,正拿起咖啡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抿着,希望不要太刺激胃部,却又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这不是上次在同远碰见的那个医生吗?”王晞心想。 她朝许临走过去,礼貌问道:“你是…上次同远的那个年轻主任?” 许临疲惫地抬眸,王晞看见他的脸色此时已经极差。 他带着请求的语气说道:“我在等俞晨,可是她手机关机了……” “哦,她有两个手机,我打她另外一个号码试试看…” 王晞转身从包里掏出电话开始对俞晨连番“轰炸”。 俞晨被另一个手机炸醒,看到王晞打来的一连五个未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急事,慌忙回电,王晞有些焦急地说道:“咱们在同远帮过你的那个医生,人家现在正在店里等你呢,都喝到第三杯咖啡了,你怎么回事儿啊?” 她从床上直起身子,这次确实被炸醒了。 来不及化妆,随意穿了一身运动衣,坐地铁到阜成门花了一个多小时,俞晨在王晞的催促声中有些气喘地赶到咖啡馆,一眼看到坐在窗边背对她的许临。 王晞悄悄对俞晨说道:“他看起来脸色不好…你怎么回事啊要放他鸽子?” 俞晨被王晞推着走过去在许临面前坐下,她看到他面前放着两个还没收的空咖啡杯,皱了皱眉。 许临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她。 瞧见他眼睛里的血丝,俞晨皱眉有些烦躁地说道:“我说你喝这么多咖啡,头不会晕!?” “疗养院…不用去昌平了,就在西三环的一个居民小区,行不行?” 他提着一口气在说话,声音沙哑而虚弱。 “我这段时间挺忙的,确实是没有时间。” 他用手指敲着咖啡杯的杯壁,目光盯着已经喝了大半、冷掉的咖啡,语气低沉地说道:“你的朋友王晞告诉我,你这段时间都在休假….。” 俞晨转过头,恶狠狠瞪了一眼正站在不远处招手对自己微笑祝好运的王晞。 “上次我在医院见到你和那个叫杨禹鲲的人在一起…..” 俞晨一愣。 “他那样的家族,应该是很着急让他结婚….” “我说…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许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哑,轻咳了两声。 “我不需要知道你的想法。”俞晨也学会了反击。 他不浪费地喝光了杯中最后一点咖啡,盯着她说道:“我舅妈可能是觉得你比较像她想象中的女儿….才会这么想要见到你。” “她女儿呢?” “她没有子女。” “哦,明白了。” 俞晨面无表情,看到他铁青色的脸和发白的嘴唇,内心泛起的却是疼痛,想要打发他尽快离开,于是说道:“我考虑一下,看哪天会有时间。虽然休假,可是我也有自己的事情。” “好,那你考虑一下….下次不要关机了…我不会频繁打电话给你的。”他就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站起身,拿起身后的黑色薄棉外套穿上,忽然手指捂着嘴打了两个嗝。 刚喝下的咖啡已经涌到他的喉头,他有些匆忙地转身,俞晨坐在椅子上,盯着桌面没再动弹。 离开前,许临向王晞多要了个塑料袋。 这个人的脚底在打晃,俞晨只能假装没看见。 戴着可悲又坚硬的面具,一直目视他走出咖啡馆,不断回想他白得吓人的脸色,最终还是不放心地追出门,果然看见这人正蹲在树底下对着塑料袋痛苦呕吐。 她急忙上前拍着他的背,心痛又心狠地斥责:“让你喝这么多咖啡!” 许临说不出话,往塑料袋喷完了褐色,又开始喷黄绿色… “不行,你得去看医生。”俞晨害怕了,皱眉说道。 他弓着背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什么,用手肘压着胃一直蹲着,俞晨拿过他手里的袋子扔进垃圾箱再返回时,他已经歪倒在了地上,弓着膝盖,身子蜷在一起,放不开。 “许临!”她情急之下叫出他的名字。 第二次… 听到她的语气里夹杂了关心与焦急,他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些。 俞晨慌忙把他扶起,见他满头大汗,痛得咬着牙关,两颊肌肉绷紧,眼角纹扎在一起,灰白的脸上尽是痛苦。 在模糊的视野里看到她脸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扯开嘴角艰难挤出一句:“没事的。” “废话!都成这样了还没事!?”她大声说道,拿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给王晞求助,许临挡住她的手,语不成句、接不上气地说道:“我只想你一个人….和你一个人….” 俞晨想了想,无奈地把手机揣回裤兜,架着许临的胳膊把他一路拖扶到同远医院看急诊,问前台护士:“他就是你们医院的医生,可以走红色通道绿色通道什么的吧?” 前台护士一眼认出许临,赶紧把他们直接带到了急诊办公室。 “连着喝了四杯咖啡…不会胃穿孔吧?”俞晨焦急问护士 护士咋呼道:“他喝咖啡!?许主任,您这是要自残吗?” 这时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急诊男医生走进来,用电筒照了照许临的眼底,给他量了血压,然后触诊了一下他的胃部,说道:“胃痉挛,再加上睡眠不足,体力透支,不胃穿算是好运了。治疗室没床位了,就让他呆在这里输液吧。” 沙发上有枕头,许临靠在上面,因为疼痛,蜷缩的身体不时扭动,那道剑眉越皱越深。 护士熟练地把挂着药水的输液架推过来。 “他真的没事吗?” 俞晨焦急询问。 “你别太担心,请问你是他…?” 同学?老邻居?朋友?…算了… 俞晨淡定回答:“路人,看他昏倒在路边送进来的。” “哦…”急诊医生和护士对视一眼,表情明显略微失望。 护士一边为许临调整点滴速度,一边吐槽:“医院都快成了许主任的家了,他虽然不是我们科的人,可是跑急诊室跑了很多趟,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血管疾病送进来的人这段时间出奇的多…” “他在你们医院…是个好医生吧?”望着昏睡的许临不断冒汗,俞晨小声问道。 护士扭过头看了看俞晨懵懂的表情,笑起来,觉得这个问题极其明知故问, “何止是好…他是我们同远有名的心外科专家,据说是个天才…就是性格有点…” 俞晨认真在听。 护士打住了话头,“哈哈,没什么,反正是个好人没错啦。” 急诊医生和护士都还有工作要忙,没在办公室继续逗留,临走看到俞晨坐在一旁担心许临的神情,坏笑着关上了门。 脸色苍白的许临表情痛苦地撅着眉头,俞晨拿过办公桌上的湿巾,抽出一张轻轻拭去他额头上的汗水。 …… 年轻的急诊男医生把一份病人资料送到心外科,看到沈晓桐,调侃道:“你们科的许大仙儿刚才被送急诊了,现在我办公室输液,你们不派个代表去关心关心?” 沈晓桐想到昨日他在手术台前倒下的样子,自己有班要上,没有那么多时间照顾他,脸色一惊问道:“他又怎么了?” “喝咖啡喝得厥过去了,一个女性路人把他送过来的。”男医生故意对沈晓桐强调“女性”两个字。 沈晓桐的第一反应就是俞晨。 “应该是这几天你们心外给他排的手术排得太满,他本来就胃不好…” 急诊医生还没说完,沈晓桐已匆忙离开。 输完小半袋药水,许临慢慢睁开眼睛,俞晨正在一旁低头看手机。 他有些吃力地伸出输液的手,碰了碰她的胳膊。 俞晨的视线离开手机,连忙起身关问:“你醒了?…要喝水吗?” 趁着他昏睡的时间,她出去买了吸管,在附近的饭馆抬了碗鱼粥。 见许临想要起身,俞晨把枕头立着放在他身后,嘱咐道:“不要乱动。”继而将吸管放进杯子,里面是兑的温水,她有些笨拙地摁着吸管头,把水递到他面前。 他含住吸管吸了两口水,对俞晨说道:“饿了。” 她拿起鱼肉粥用勺子搅了搅,“这份粥我让店老板往里面多加了鱼汤,你尝尝看。” “我肩膀抬不起来…。”他巴巴望着她,眼尾带出好看的双缝。 俞晨眨了眨眼,硬着头皮拿起汤匙舀起一勺粥,吹了吹,放在许临嘴边。 “你会不会把唾沫也吹到里面?”他调侃,一如少年时。 俞晨正准备收回勺子,许临迅速张开嘴,伸头把勺子里的粥吃了进去。 这人额前的头发湿淋淋的,俞晨再次听见自己难以抑制的心跳,似乎和那个出现在梦里的十五岁少女是一样的力量和节奏,“咚、咚、咚…..” “我改变主意了。” 她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嗯?”他混沌的大脑并没有察觉她眼里重燃的迷恋。 “我答应你,和你一起去探望你舅妈,如果她把我想象成她的女儿,应该也是一种美好的缘分…”她一字一顿说道。 许临定定望着俞晨,目光布满一些星星点点,俞晨猜不透他是怎样的想法。 可是她看清了,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在垂眸时是双眼皮,在抬眸时会变成单眼皮。 也许正因为这变换,才让梦境始终停留在这个人身上,很多年都没有改变。 办公室的门这时被推开,沈晓桐站在门口,怔怔望着正给许临喂鱼粥的俞晨。 “你没事吧?”沈晓桐的目光没有在俞晨脸上停留太久,很快转移到许临那里。 “还好。”许临头靠回枕头上,用左手拨弄了一下输液管,平淡回应。 沈晓桐以“许临同事”的身份对俞晨“客套”道:“谢谢你把许主任送到医院,剩下的我来照顾他就好,麻烦你了。” 俞晨想要将手里的粥放下然后离开,许临却在她产生逃跑念头的一瞬,用输着液的那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抬眸说道:“这些粥我还要喝的,你这就想走了吗?” “沈晓桐现在是你同事,比我懂得照顾你,我就先走了。” 俞晨也不明白自己这样说到底是不是掺杂了其他什么情绪。 许临用更大的腕力拉住俞晨,目光转向沈晓桐,“你赶紧回去上班。” 上级对待下属的语气…。 沈晓桐深吸一口气,不想再多说,转过身扭头就走,重重摔上了房门。 许临的手慢慢无力地滑脱,皱眉缩着身子。 “是又痛起来了吗?.”俞晨俯身轻声问道。 “你再慢慢喂我吃一点吧...行吗?”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目光里夹杂了迫切,与难为情。 俞晨无奈地坐下来,重新端着粥,一小口一小口喂入他嘴里。 许大仙儿被送急诊的事情很快在心外传开,部门闲着的同事都赶了过来,俞晨在同事赶到之前总算把整碗粥灌进了他脆弱的胃。 她站在一边,怂着双肩,左手拿了支圆珠笔一按一放驱散心里的紧张,极为害怕来探望许临的同事会把目光转向自己。 “你啊,是该找个人照顾了….。”陈香云一进来就注意到了俞晨的存在,在沙发旁坐下,对许临故意说道。 许临本就不喜欢这种被人围着关心的场景,看了一眼躲在人群后面站在办公桌前玩着圆珠笔的俞晨,脸更沉了。 白志涛盯着俞晨对一旁的护士小张嘀咕道:“这不就是…那个八卦女主角吗?” 俞晨听到白志涛和护士的嘀咕声,停住了手里圆珠笔的弹放,抬起头,全身绷紧。 许临对白志涛介绍道:“她是我的朋友,在这儿附近工作。” 白志涛越看俞晨越觉得眼熟,这才发现不但在食堂见到她和许临走到一起,还曾经在病房里见到过那个富二代杨禹鲲介绍她。 对了,那次这个三十四岁的老女人还被许临怼了… “那个宠物医生….”白志涛怔怔低念。 许临回忆起杨禹鲲上次在病房介绍俞晨的时候,白志涛也在场,于是对白志涛“强调”道:“我和她已经认识将近二十年,是老相识了。” 他的目光越过白志涛,投向俞晨,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俞晨,老练的陈香云感知到似乎会有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 “我还有事,先走了,告辞。” 俞晨扔掉圆珠笔,匆忙告别。 这个地方的人很多,她却不敢看任何人,知道沈晓桐也在这里上班,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仓皇逃离。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许临对众人说道:“她是我理想中的再婚对象,只是刚接触有些羞涩,你们不要介意。” 陈香云笑得无奈,心想自己辛苦给许临制定的“相亲对象名单”要报废了。 俞晨一路逃回“两两”咖啡馆,一口气灌下整瓶矿泉水,王晞笑眯眯望着她,说道:“到店里来喝咖啡的那个医生…就是你梦里面的紫霞仙子,对不?” 她一口水只差没喷出来,大声嚷道:“你是把我比喻为至尊宝吗!?” “嗯,有点像。” “你…” 王晞挡住俞晨就要打过来的手,正色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以前经历了什么,但我觉得现在的他对你有意思,你考虑考虑呗。你不是让我给你找男人吗?在你来这儿的路上,我把他身家学历背景全部问明白了,我问他就答,这份诚意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都有的,其他的我也不说了,他的年薪拿到了将近五十、本地户口、有房有车、刚离婚、没有小孩,这个条件应该算是你的狗屎运了。” 俞晨握着水杯作势“呵呵”两声冷笑,说道:“比他好的大有人在。” 王晞提醒俞晨道:“这种人可是相亲市场上的抢手货,你可不要白白浪费了!” 时过境迁,许临经历了结婚离婚死小孩,依然是相亲市场上的“抢手货”,而自己什么都没经历过,依然是亲戚们口中的“掉价货”…. 想到这里,她苦笑。 是啊,再次接近,真的已经是不同世界了。 …… 邢建国准了许临三天的休假申请,许临从邢建国的办公室出来,当即给俞晨打了电话。 “明天和我一起去疗养院吧,你住哪里?我过去接你。”她记得俞晨在那次狠狠的自嘲中曾经吐露过自己住“五环开外”,知道她跑一趟西三环要花不少的时间。 “不用你接了,你把疗养院的地址发给我,我自己坐地铁过去,早上十点到,可以吗?”俞晨的语气虽然淡漠,却也在为许临着想,不想让他太折腾。 “好吧,随便你。” 许临有些不悦地挂上了电话,想了想,转而打电话给王晞,王晞那天在咖啡馆就主动给许临留了自己电话和微信。 “我想问一下俞晨的地址你知道吗?刚才她的电话可能是没电了,一直关机,我们约定了明天早上见面,想开车去她住处接她。”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语气淡定得就像是在跟病人叙述病情。 咖啡馆的生意有了起色,上班族排着队在等餐,王晞在店子里收银收得忙碌,戴着蓝牙有些急躁,“怎么会关机呢?这个俞晨也真是的,一天大大咧咧,都不知道在干嘛!?” 正说着,另一只手已在拨弄手机,调出淘宝上存的俞晨住处地址,当即截了屏用微信发给许临。 收到王晞发过来的俞晨地址截屏,他唇边有了笑意。 当天下午就开着黑乌乌的昂科雷去了4s店,把可怜的小昂从里到外打扮一新。 次日早上八点,许临花了十块钱把车停在俞晨住处小区的停车场,走到俞晨所住单元楼的门口,刚好有人出来,于是没按门铃就进了门。 俞晨这时候正呆在卫生间对着镜子往脸上抹粉,毕竟已经有了年龄,该有的打扮还是应该有的。 可是,她悲催地发现妆稍微化浓一点,看着就像是电视上穷凶极恶的深宫娘娘一样,这和她渴望利落潇洒的作风不一致,抹完粉又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扑自来水。 门铃声响起,俞晨心想这个王晞就是麻烦,肯定是一大早急着出门又忘记带什么东西,于是看也不看猫眼就颇不耐烦地打开门,念叨道“你又把什么忘了!?怎么这么不长记性的呢?” 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人是个男的。 第18章 他戴着蓝色耐克的鸭舌帽,照例是一副黑框眼镜,里面穿着白色t恤,外面披着一件蓝色羊毛格子厚衬衫,下面是黑色牛仔裤,搭上一双灰白色全平底的“北京老布鞋”。 俞晨忽然想到楼下贴手机膜的小哥也是这副打扮,可人家二十出头脸上嫩得出水,他许临穿成这样…好吧,也差得不太多。 “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处?”她习惯性带着防备。 “我找别人问的。”他淡笑。 俞晨心想肯定又是王晞那个家伙…… “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 这时候,俞晨养的“五朵金花”聚拢过来,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客人。 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只后腿,耳朵掉了一只、软骨症喜欢站着走、尾巴被剪掉了,许临一眼就看出金花们的伤残部位,目光却依然柔和温润。 “进…进来吧。”俞晨的神智被他低垂的双眸烧得精神恍惚,只能让开自己毫无招架之力的肉体之身,把他让进屋。 许临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俞晨回到卫生间又对着镜子往脸上抹护肤霜。 他打量俞晨的住处,一个不大的通间,干净简洁,除了两个淡粉色的简易衣柜,其他都是宜家出品,想必应该是房东租房的标配。 她养的植物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多肉、兰草、仙人掌,都是简单易带的那种,至于其他,都是猫猫狗狗们吃喝拉撒的地方。 在阳台上晒太阳的顺顺看到许临,也跑进来跟着猫咪们凑热闹,围到他旁边东闻西闻。 许临坐在凳子上,颇为不自然,转身看了看她的书桌,上面都是一些关于动物医学的专业书,只有一本《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俞晨从卫生间出来,郁闷这一家子猫猫狗狗怎么总喜欢往这个喜欢做标本的人身边凑,突发奇想找话题要挑这个人的短,忽然记得高中时的许临就算成天闷头做题,眼睛也没有近视过,便问道:“你平时都是戴着隐形眼镜做手术的吗?” “嗯,手术台上要戴额镜,如果再戴框架眼镜的话总觉得不是太方便,不过我的兜里总是会带上框架,万一隐形有意外,再作为替换。”他的目光转向俞晨的脸,认真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做矫正呢?”俞晨无话找话。 许临没有告诉俞晨,他的眼睛散光近视是在若干年前脑袋里发现的第一颗压迫视觉神经的脑肿瘤被去除之后造成的复视,激光矫正根本没有作用。 “我比较保守,怕做那种手术。”他选择隐瞒。 “你这种人也有怕的事情。”她不屑地小声叨念。 …… 俞晨收拾完,坐进许临洁白如新的小昂,俞晨选择坐后座,许临没有勉强,路上却没再跟俞晨说话。 常青新搬入的疗养院,坐落于西三环北路一处僻静的居民小区,五层板楼,附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花草,楼顶挂着“社区居民互助站”的牌子。 这个互助站有着严格的名额限制,只能在优先照顾本社区居民的前提下接纳其他地区的老人。 吴韩看许临照顾常青实在困难,将他的事情告诉了陈香云,陈香云知道许临不愿意太多人知道家事,于是暗中帮忙找关系要了这个疗养院的名额,让吴韩转达。 俞晨看到这里的护工都是一些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大龄青年,讲着一口流利的京腔,看着像是本地人,穿着朴素舒适的棉质衣衫,说话有些粗鲁泼辣,言行举止却规范而体贴,知道老人最需要的是倾听,便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陪她们唠嗑说笑。 阳光暖洋洋的,真惬意… 俞晨跟着许临上了三楼,走到常青所在的房间门口,看见正抱着洋娃娃在窗前晒太阳的常青。 “阿姨,您好。” 她躬身礼貌地对常青打招呼。 常青面色如常地看了看俞晨,平静回应道:“你好。” “阿姨记得我吗?…”俞晨看见常青恍惚的眼神,没把握她能记得自己。 许临走上前,直截了当对常青说道:“她就是你上次尿裤子,帮你洗澡的那个女人” 俞晨侧头瞪了一眼身边这个从来说话就不知轻重的人。 “哦,记得!” 没想到,许临这句不留情面的话语反而让常青记起了她,就像见到了最想要的玩具一样,布满眼角的皱纹因为笑容而变得更深,甚至流下眼泪,犹如蜡烛燃烧时结出的蜡油。 “你来了,这段时间你跑哪儿去了,我天天都在想你。”常青激动地说道。 俞晨感到郁闷,为什么常青明明连许临都不记得了,还能记得自己,不过,郁闷归郁闷,还是亲昵地拉住常青的手,说道:“以后我就叫你常青,你就叫我俞晨。” 常青点点头,“俞晨,我最喜欢俞晨了。” 她放下怀里的布娃娃,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俞晨红扑扑的脸蛋。 许临坐在沙发上揉着胃望向笑呵呵的常青,双肩放松,取下黑框眼镜挂在胸前的白t恤上,脸上露出倦意。 掏出一根烟想抽,心想在这儿也不合适,于是又收回。 他脸上的疲惫被俞晨看在眼里。 俞晨对常青提议:“我们一起去院子里晒太阳怎么样?” 常青不住点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许临正准备起身,俞晨对他说道:“反正你舅妈也不记得你了,你就不要跟出去了,在这里休息吧。” 他对着俞晨会意一笑,“好。” 虽然有抑郁症,俞晨平时对人对事戴着伪装的面具戴惯了,很快就在院子里和其他同龄的护工混了个自来熟,一起伴着音箱里的《小苹果》在老人们面前拨腰扭臀跳起舞来,掉光了牙齿的老人们笑得露出两排光滑的牙床,为她们拍手。 许临望着窗外的阳光如此灿烂,重新戴上黑框眼镜,离开沙发朝房间外走去。 他倚靠在院子里的石柱上,眯着眼睛望向正在跳广场舞的俞晨。 她在人群中留下的笑容随意而洒脱,是迷醉了他十八年的酒….。 日近黄昏,俞晨还没跳累,老人们却看累了,护工扶着三三两两各回各屋,常青也打起了呵欠。 俞晨扶着常青回到房间,常青爬上床很快响起了鼾声。 “对于老年痴呆的人来说,欢乐或者悲伤的情绪都要耗费他们的体力,这也是脑血管硬化的一种表现。常青今天很开心,所以她累了。”护工颇为专业地对俞晨解释道。 常青已经熟睡,许临走上前,对俞晨说:“我们也该走了。” 俞晨忽然问许临:“她醒了还能记得我吗?” 许临笑着说道:“下次你来,她就还会记得你。” 他们走出疗养院所在的居民小区,俞晨感慨:“和这些‘老小孩’在一起真挺开心的,不过照顾他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嗯。”许临应道。 俞晨抬头看了看漫天密布的乌云,对许临说:“天气预报今晚有暴雨。” “我送你回住处。” “不用,送我到地铁站就行,你也尽快回家。” “我送你回住处。”他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俞晨没再坚持,拉开副驾的门。 快到俞晨住处时,暴雨倾泻而下,还伴有冰雹,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作响。 俞晨坐在副驾上,已经能感觉到车轮底下沉重的水流阻力。 “我就说送地铁站吧,现在水淹成这样,你怎么回家?”她埋怨道。 许临趟着水把车在楼下停稳,说道:“你别管了,下车吧。” “你也下车吧,水进了排气管,路上熄火就麻烦了。” 许临想了想,说道:“那你先下车,我停完车过来。” “地下停车场都没车位了,怎么办?” “那就停在空地上等着物业罚款好了。” 俞晨叹了口气,脱下风衣外套,往座位上一扔,“一会儿用衣服遮一下头。” “不用。” 俞晨留下风衣关上车门,三两步跑到单元楼的屋檐下。 许临找了个角落停好车,没拿风衣。 俞晨双手抱臂,缩着身子等待,看到许临没拿衣服遮挡就过来,白费了自己一番好意,怒道:“你怎么没拿我外套挡一下啊!?” “风衣淋雨会褪色。”他回答得一本正经。 俞晨无可奈何,转身用钥匙打开楼下的铁门。 全身被淋透的许临跟着她走进电梯,胃又开始隐隐作痛,手臂抵着胃,微微佝着背,俞晨看在眼里,不好意思关心,也不好意思视若无睹,只能把目光移向电梯里的整容医院广告牌。 许临一进家门,顺顺就从阳台上跑过来,对着他亲热地吼吼。 俞晨感到郁闷,顺顺这是被许临迷住了么?…… 许临捂着胃在椅子上坐下,看了看俞晨床上掉的猫毛,没话找话道:“你这里还真分不清猫住的地方和人住的地方。” “肯定比不上你的丰侨公寓。” 这个女人的“愤青劲儿”又来了,他适时住口。 俞晨发现,这个人的背又往下佝了一点,脸色泛青,手已经贴在胃上放不下来了,终于开口关问:“你又不舒服了吗?” “ 没有。” “ 先去冲个热水澡吧,受凉容易胃疼。” 许临点点头,俞晨从简易衣柜里找出一套男士睡衣递给他。 “ 这不会是你前男友的衣服吧?” 他一副嫌恶的表情。 “ 是,爱穿不穿。”她已经不耐烦。 许临接过衣服,关上门开始淋浴。 俞晨打开米袋,取出小奶锅,准备为他熬红枣小米粥。 红枣去籽儿先煮得软软的,再剁碎混入粥中。 穿着睡衣的许临洗完澡出来,看到俞晨站在灶台边的一团雾气中,眼神一愠,盘腿坐到沙发上,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查阅手机上的工作邮件。 俞晨把锅里的粥倒进碗里,端放到餐桌上,喊道:“过来喝吧!暖暖胃。”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却又是那么遥远,十八年前住在楼上的俞达忠和石英也这样喊过正在做习题的他。 窗外的雨一直没停。 “睡衣是王晞买给他男朋友的,尺寸小了退不了,就放我这里了。”她用手撑着下巴,坐在许临对面,目光愣愣地看着他喝粥,解释道。 他没顾上说话,一口气喝光了小奶锅里所有的粥,胃里好受了很多。 吃完,想要收拾碗筷,俞晨连忙站起身说道:“我来吧。” 俞晨在洗碗,许临回到凳子上坐下,有了困意,望着俞晨正在洗锅的背影,视野渐渐模糊,趴在她的书桌上睡着了。 打扫完灶台,俞晨也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换了身全棉的连体睡衣,拍了拍许临的胳膊,让他要睡去床上睡。 许临实在抵抗不了困意,躺倒在俞晨的床上,她为他盖上薄被,在他胃上加了个热水袋,让他抱着睡。 走到阳台,把他整齐叠放在一边的衣服裤子连同袜子一并扔进洗衣机,按下烘干的选项,然后盘腿坐在地板玩起了消消乐,玩着玩着也困了,拿出王晞买的羊毛地毯铺上,抱着抱枕瘫睡上面。 …… 清晨,许临醒来,看见呈大字型躺在地毯上身上什么也没盖的俞晨,微微皱了皱眉,把自己身上的薄被给她盖上,蹲**想要碰触她红润的脸颊,见她动了一下,心惊地收回手。 猫咪朝他围拢过来,叫唤个不停,他看到猫盆里没有食物了,于是返回客厅,从冰箱里取出金枪鱼罐头,倒进碗里在微波炉里加热,然后用小勺把加热后的金枪鱼舀到猫盆里,和猫饼干搅拌在一起,小心翼翼放在了猫咪们面前。 他发现冰箱里的食材不少,想了想,又拿出平底锅开始做早餐,用两块吐司夹了西红柿、培根、煎鱼、煎鸡蛋,切成两半,吃掉一半,剩下一半用保鲜膜包好。 俞晨醒来,许临已经离开,她看见自己的风衣不知何时被挂在了衣架上,看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半三明治。 撕开保鲜膜,一大口咬下他做的食物,确定味道不差。 许临大清早接到医院的微信,又加塞了急诊手术,不得不提前结束假期,军队高官的心移手术安排在三天后,该做准备了。 俞晨吃着三明治,卸下伪装的面具,表情就像瞬间收缩的贝壳,在她眼里,一切都暗下来,这是昨晚没吃药的结果。 她不愿意在他面前吃抗抑郁的药物,如果让这个人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她会更为迫切地想要在某个无人的角落结束掉自己。 俞达忠前些年的事业虽然有起伏,承包商不干了、矿产也转让给了别人,可是好在他和石英手上还有几套老家的房产,有一定的养老金,生活不成问题。 除了父母,俞晨也考虑不到其他,周围认识的所有人,离了自己都会过得很好,这是她早就明确的事情。 也因此,她确信,如果自己某一天突然离开这个世界,是不要紧的,犹如枯叶落入土壤,是除旧扶新的自然规律。 被确诊抑郁症,是俞晨跟曹兰平第三次提出结婚被拒绝后,那次俞晨上了住处的楼顶,楼顶的木门因为年久失修锁头早已坏掉。 俞晨扒着防护栏望着被雾霾笼罩的北京,瞬间觉得自己的生命毫无意义。 以前留学国外花了父母很多钱,从那时开始,自己就失去了进取的力量,每天浑浑噩噩地呆在不到八平米的半地下室里开着笔记本电脑看各种各样的爱情影片,呆呆望着窗前行人一双双匆匆路过的脚。 逃课、不完成作业,继而导致考试一个学期可以挂两三门,差点被学校开除。 校方奇怪这样一个明明在中国高考中考了六百多分的优等生怎么来了纽约竟然表现得如此糟糕。 那时候俞达忠事业不顺,石英和俞达忠总是争吵,难以顾及俞晨在国外的生活。 俞晨因为挂科太多需要留级一年,被校方建议休学调整,她自作主张从学校退学,拖着不多的行李回国。 其实想想,那时候就应该是自己抑郁的开始,可是俞达忠和石英哪里懂得让女儿看什么心理医生,总是认为这只是她的叛逆和懒惰所导致。 出生在五零年代物资匮乏的时期,他们又怎会懂得一个人的心灵受创、丧失意志的滋味。 俞晨做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激情和毅力,渐渐连洗澡、吃饭、洗衣服这些最基本的事情都变得困难,在家里闲了半年。 直到有一天,石英收拾她房间的时候搜出了当初许临留给她的高中三年理科所有科目的笔记。 那些笔记是许临去北京前留给她的,也是她曾经无比努力过的见证,上面的每一行字每一幅图例她都曾经背得滚瓜烂熟…… “我不是最差劲的女孩、不是、不是…….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要向你证明我不是……”内心深处,忽然响起一个稚嫩明亮的声音,曾经的率性和机敏,都回到了这个声音里。 俞达忠和俞晨谈了话,俞晨告诉父亲自己平生最喜欢的是观察猫咪蛋蛋,最好奇的是路边的猫咪们能不能听懂自己说的话,对于治病救人毫无兴趣,俞达忠建议俞晨考动物医学,俞晨想起从前许临在宠物诊所打工的情景,接受了俞达忠的建议。 她重新捡起了许临留给她的那些笔记,再次以六百多分的成绩考到了北京的985大学,选择动物医学。 四年大学,对事物的看法已经和高中时判若两人,没有了率直和爽朗,有的只是孤僻不合群、独来独往。 周围比她年纪小了四岁的同学都疏远了这个“老学生”,老师和辅导员对她也没有多少印象。 本科毕业后,去了学校附属的宠物诊所,她纯粹的理想主义照样不能在那里立足,在短短半年之后就辞去了工作考研。 只是一个拿宠物开刀的,为什么要去读硕士….俞晨的选择无法得到周围人的认同和理解。 石英也渐渐习惯亲戚们对俞晨的议论和念叨,默认这个女儿不美不漂亮不会打扮,吸引不了男人注定只能是赔钱货。 只有父亲俞达忠一直在默默支持她, 俞晨感觉到,自己不但在父母眼中,乃至在整个家族中,都是最为失败的人。 在这样的心境下,曹兰平的出现就像是点燃她人生的一道明灯,不但和许临长得颇多相似,职业也是医生,在见到他的一瞬,俞晨已然在期待自己的人生可能会就此改变。 从此,她视曹兰平为明灯,却将自己贬为灯芯,为他付出、为他燃烧,只期待能在民政局领个结婚证、能在燕郊买一套小房、组成一个小家,相夫教子,朝夕相伴。 曹兰平总是拖延着和她的婚期,肆无忌惮以“穷”之名,俞晨一次次想要撞破他的心防,告诉他没有房没有车都没关系,先把婚结了,领完证两人在一起打拼,总会有解决办法,可是曹兰平却又说没有房子就结不了婚。 俞晨将曹兰平的想法告诉俞达忠,俞达忠无奈只能想办法和石英筹借房子的首付,石英让曹兰平总要出一部分,曹兰平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没有钱,一个子儿都出不了…… 三次求着一个男人和自己结婚,应该已经是极致了吧…. 俞晨坐在楼顶望着天上的混沌,想着要不要在这里结束掉自己这可悲的生命时,女房东出现在她身后,害怕而急迫地说道:“楼下邻居出去买菜回来看见你坐在楼顶,还好她认得你住哪一层啊,赶紧的就跟我打电话了,姑娘啊,别做傻事,有什么事儿咱们好商量,我这里你就踏踏实实住着,我闺女还在海淀那边上小学,家里过得也是挺紧张的,你可不能把我房子变成凶宅啊….” 她哭了,不知道为什么被曹兰平拒婚时自己要憋着眼泪假装坚强,这时候却对着不算熟悉的女房东将脆弱展露无遗,女房东轻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儿的呵姑娘,没事儿,人活一世有什么过不去的….没事儿……” 后来,女房东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俞达忠,心想告知家长让他们来陪一下女儿也好,俞达忠知道俞晨已经不习惯和父母亲戚呆在一起,于是只能把这件事告诉王晞,让王晞陪着她去医院看了心理医生,医生下了诊断:血清素过低,已经是中度抑郁,需要吃药了。 …… 许临穿着在俞晨住处得到的睡衣,先把车开回了丰侨公寓。 他一大早起来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衣服裤子和袜子,又不想叫醒熟睡中的俞晨,只能穿着这套睡衣直接下楼,又把放在副驾上的风衣送回俞晨的住处。 一个来回,俞晨还没醒,许临轻声叹气,将风衣轻手轻脚挂在了衣架上,关门离开。 清晨的凉风让他刚到车门前就打了个喷嚏,不由双手抱臂赶紧进到车里,从车抽里面拿出一个药盒子,里面是抑制脑瘤生长的药物。 这些药是昨天应该吃的,许临却没把药带上楼,他不想让她对于自己的病症察觉一丝一毫,与其让她心生怜悯,不如让她继续怀有恨意,他不愿意让俞晨对他十多年前那次狠厉的拒绝去产生任何联想,平添任何解释,无所作为地枯等她的原谅就好,这是他在生死模糊的混沌中已然坚定的想法。 其实当他知道她在那家宠物诊所当医生,当他看到她晒着阳光努力搬动那台验血机,已然感知到这女人身上的坚强与倔强依然,十多年的光景也从未改变。 对于这样的俞晨能与自己重逢,他已经很满足了。 穿着睡衣的许临回到住处门口,看到在那里等待的江文涛。 江文涛皱眉问道:“你昨天跑去哪里了,打你手机你也不回,我打电话给老邢,他说你早上要去医院,我就想着你肯定还要回来拿东西。” “去找女人了。”他瞥了江文涛一眼,一言以蔽之。 江文涛有了怒气,在许临身后吼道:“我给你介绍的饭局,你一次都不去,知道这样多扫我面子吗!” “我对你介绍的那些名门望族没兴趣,我永远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许临用钥匙开了门,换鞋进家,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一气喝下半瓶。 “你穿成这个样子,是又出去胡搞了是不是!”江文涛横眉竖眼。 “我搞不搞,你管不着。”许临冷漠看了看他,转身朝房间走去,拉开衣橱准备换衣服,问道:“我马上要回医院,你还有事吗?” 江文涛跟着进了房间,厉声命令:“张司令的夫人安排了一场家宴,我周六和你一起过去。” “不去。”他脱下睡衣,穿上淡灰色条纹衬衫,当即拒绝。 “你这孩子!还真以为自己牛得不行了是不是!这样等级的高官宴请你都不参加!你真以为你这个副主任的位置是靠你自己得来的吗!?” 许临一边在衣柜里找合适的衬衫,一边淡然回答:“江文涛,我想我有必要跟你说清楚,第一,我并不想晋升什么副主任,做一个普通的主治医师也能让我每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第二,现在许晓晓已经不在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你要再跟我说你对我的恩德,已经说不上了,该回报你的我已经回报,你以后无权命令我做任何事。” 江文涛无言以对,两颊松弛的肌肉气得微抖,颤巍巍说道:“你这孩子简直是不知好歹!等着吧!以后有你后悔的!” 说完,他转身气冲冲离开,客厅摔门声响起。 许临换上正装,将脱下的睡衣小心翼翼仔细叠好,放在枕边。 第19章 俞晨打开洗衣机,把许临已经干得发硬的衣裤和袜子取出来,洒上柔软剂,拿熨斗熨了熨,挂在了衣架上放入衣柜。 她没有因为这件事打电话给许临,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以成为她要主动打电话给他的由头,不会再主动接近他,这是身患抑郁症的自己仅剩的最后一点自知和自尊。 之后的一个星期,许临没再联系俞晨,俞晨去建国门探望了一次杨禹鲲的外婆,她说杨禹鲲一年里总会消失那么几个月,自己打电话给他都是无人接听的,如果有事只能打给他的秘书。 俞晨心里的情绪稍微和缓了一些,想着杨禹鲲连姥姥的电话都不接,想必真的是在全身心奔赴事业。 她喜欢男人积极向上,也许是因为自己很长一段时期都无法拥有进取的力量,所以才会如此喜欢吧。 许临接手的心移手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圆满完成,病患在二十四小时内就从麻醉中苏醒,五天后转到了普通病房。 如此顺畅的预后和邢建国与许临提前奔赴上海考察供体情况不无关系。 有时候医生的努力只能是回天乏术,有时候却又注定了手术的稳定与顺利。 邢建国无法迈开和江文涛老同学老同事的关系,不得不和他一起参加张司令家里的宴请。 忙完这一个星期,多事的四月也算接近了尾声,许临终于能够正点下班,这才想起一个星期以来俞晨并没有因为睡衣之事联系他。 是啊,这件事情太微不足道了,不足以让她再来接近,他拿起电话主动打给俞晨,无人接听。 实在无可奈何,只能再次来到“两两”咖啡,王晞这次不再提供他咖啡,只提供白水,并把俞晨另外一个手机的号码也给了许临,打过去照样是无人接听,他无奈地看了看王晞。 王晞爱莫能助,俞晨威胁她如果再叨扰和许临的事情,就把她的手机也屏蔽。 许临在靠窗的位置喝掉三杯白水后准备离开,这时,一个颈上戴着佛珠手里拿着佛串一颗颗捻着的光头中年男人走进店里,身后带着三四个高壮的年轻男人,朝柜台喊道:“把你们老板叫出来!王晞!给老子出来!” 王晞从后厨出来,光头中年男人立马对她嚷道:“你跟消防说了什么!?狗娘养的你知道我被罚了多少款吗!?” 许临坐在皮座上,冷眼望向光头,沉默地倾听他们掰扯。 事情的起因是王晞的隔壁店铺是个火锅店,前几天煤气管子爆炸,所幸是早上,店里还没开门,无人伤亡,这都是房屋年久失修造成的。王晞店铺这边埋在墙里的电线也受到影响,导致咖啡馆停电,生意停了两天,消防和工商赶来了解情况,王晞便照实跟他们说了店面没有按时维护的情况,导致房东直接被罚款五万。 “要不你就把罚款给我!要不这店面你也就别租了!你这样啥都不懂的愣青子我惹不起!给我趁早的滚蛋!”光头房东说话粗鲁而野蛮,身后带着的小青年也是一脸戾气。 “我是实事求是!难不成你还要打我不成!?你本来这些维护没做好就影响我生意,亏钱了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找上门了!行,那今天咱们就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捋一捋。”王晞从来不畏惧这种跟自己瞎嚷嚷的人。 “有什么可捋的!房子我不租了!这我的房子,我爱租给谁就租给谁!”光头房东蛮横地说。 “租约上可写得有!你得付违约金!”王晞底气十足说道。 “你要去法院起诉我、要去仲裁我,你都随便!反正这房子我不租给你了,趁早的搬我跟你说!”光头房东料定没多少人扛得住去法院打官司的成本,嚣张威胁道。 争吵声中,许临站起身离开桌子,走过去对王晞开了金口:“你这儿这么吵,我是不是应该打110来解决?” 王晞一愣。 许临的目光随即转向光头房东,说道:“我是同远医院的医生,刚下班想到这里休息一下也不行吗?你们在公共场所耍横也只有派出所的人来管了。”正说着,他掏出手机,作势要拨电话。 光头一听许临是医生,脸上的表情松懈了不少,伸手连忙阻拦道:“诶诶,大兄弟,别别别,我们这就走。你休息你的吧,我和她的事儿找时间另说好了。” 说完,他对着身后的人大手一挥,走人了。 许临转身对王晞说道:“这件事你别担心,不会怎么样的。” 王晞看了看许临,从他的语气里莫名感受到威严和底气,更坚定了要让俞晨和这个人之间火花变旺的想法。 让俞晨没想到的是,王晞竟然无视拉黑的威胁,干了叨扰自己和许临的事情。 她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扒拉着猫咪用小剪子给它剪指甲,接到王晞的电话,“好久没请你去吃王品了,咖啡馆的事儿你也帮了我不少,下午一起呗,自己搭地铁到大望路哈。” “都跟你说了我不去大望路。” “行行行,那就西单那一家总行了吧,我的姑奶奶,求您赏个面儿一定得来。” 俞晨觉出王晞语气里的古怪,机警说道:“你不会…还请了其他人吧。” “不会不会,哪有什么其他人,就咱们俩….”王晞赤咧咧说道。 俞晨怀疑王晞会不会带上那个她想要保持距离的人,但是转念一想,他们没多少接触,许临那种性格并不会轻易接受他人邀请。 下午六点,俞晨在西单的王品准时出现,看到了穿着淡灰色西装没打领带的许临。 他就坐在王晞对面,头发打了发胶,额前仍有丝丝缕缕,兼具了男人和男孩的气质,既庄重又显机敏。 王晞转过身,笑着朝她招招手。 俞晨扭头就走,王晞着急了,皱着脸赶紧离开座位,上前逮住俞晨的胳膊。 “放手!” 她一脸的决绝让王晞心里也在打颤,不过多年人际沉浮岂能让王晞就此退缩,赔着笑脸招呼道:“来嘛来嘛,是我跟许主任有事情说。” “那又关我什么事!?” “我还不是想着好久没请你吃好吃的了,所以公事私事一起请,这样节约时间…”王晞油腔滑调的本事可不是虚的,从小在她老爸那里要零用钱就已经学到不少诀窍。 俞晨咬了咬嘴唇,心想王晞是她唯一的朋友,这“唯一”二字,可不能因为一个许临就随意丢掉。 她被王晞挽住胳膊,转身一步步走到许临的身边,许临让出了自己旁边的位置,俞晨却执意要和王晞坐在一排,王晞一屁股扎在外面的座位,俞晨不耐烦地警告:“别试探我的忍耐底线,朝里面坐!” 王晞见俞晨有了怒意,怕她再当场尥蹶子,只能坐到了里面。 王品的牛排有四道菜序:前菜、牛排、汤、甜品,牛肉的肉质其实一般,但大望路的分店是曹兰平第一次请俞晨吃饭的地方,所以俞晨总爱吃这家的牛排,王晞其实更稀罕米其林的高级牛排,不过为了俞晨也只能将就。 王晞把菜单交给许临,说道:“许主任,您来点菜吧。” 俞晨一看王晞这说话的表情,就像是对待咖啡馆的大单客户和诊所的vip一样,嫌恶地眼角皱起,心想这“万恶的资本家”真是什么人都能请得来。 许临摆了摆手对王晞说道:“我对这里的菜品不懂,你点吧。” 俞晨心想,胃不好的人来吃什么牛排…… 王晞和俞晨点了法式蘑菇汤,给许临点的是翡翠南瓜汤,要了两客七成熟松露菲力牛排,给许临要的是全熟西班牙猪排,甜点是提拉米苏,许临的是苹果慕斯,就连许临的那份水果沙拉她也特意嘱咐服务生要加热。 俞晨腹诽王晞这交际头脑和细心程度真的是到顶了,居然能像个胃肠医师一样为许临点菜….. 王晞提了一瓶85年的法红,没倒许临的杯里,只准备和俞晨对饮。 菜没到酒先到,王晞端起红酒杯,对俞晨笑道:“来,和姐碰一杯,这瓶酒和你年龄一样。” 许临笑着搭话:“我和俞晨是同龄,都是85年。” “哦,是吗?你这么年轻就能当主任。” “是副主任。” “副主任也少见了…” 听不得王晞对许临的捧夸,俞晨端起酒杯,直截了当问王晞:“你要干嘛?” 许临在一旁不时含笑望着俞晨,俞晨却自打坐下就没正眼看过他。 “前几天我不是和店里的房东为着消防的事情吵架了吗?这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键是诊所的房子也是他的,闹成这样也是姐的失误,那什么,许主任说能帮我解决,但有个条件……” 俞晨眼睛眨也不眨看着王晞。 王晞启杯抿了一口干红,笑容绽放,“许主任说….如果你能搬来阜成门和他一起住,他就帮我解决这件事情….” 俞晨的目光终于从王晞身上移开,直直望向坐在对面两只手肘放桌上的许临。 他这次没有戴黑框眼镜,她看得到他眼里的得意与…火花。 其实许临的眼里没有得意,更没有火花,只有用力压抑着的…害怕,他没有想到王晞会这样说话。 在“两两”咖啡的时候,王晞只问了他目前住在哪里,房子有多大,一问一答,他实话告知自己住在丰侨公寓,房子是七十六平米,两室两厅。 丰侨公寓位于金融街,离阜成门也不远,在王晞眼里都是一个地方,她心想刚好诊所也在这里,俞晨搬来和许临一起住真是天作之和。 关键是,凭她阅人无数的眼光看得出,这个男人已经爱俞晨爱得很深。 “好啊,那我就搬来和他住一起。” 俞晨语气平淡地答应。 王晞单纯以为是俞晨这大龄单身也开始着急自己的终身大事,已然想通要对许临这种黄金单身汉抓紧时间,省略掉异地恋爱的步骤。 许临的眼里却隐隐透出担忧。 “请问许主任还需要什么服务吗?按摩?陪玩?还是**?”果不其然,让许临担忧的事情发生,俞晨拿起酒杯朝嘴里狂灌一口法红,脸上倒是变得白里透红,说出的话却像被削尖的竹子一样变成了武器。 “老婆孩子都没有了,所以现在回过头来觉得从前追着你跑的女人比较好玩是吧?”她拿起酒瓶又将杯子倒满,启杯眼神迷离地看了看许临,仰头一口灌下半杯。 俞晨这样的举止,吓到了王晞,连忙挽住她拿酒的胳膊,劝道:“别喝了俞晨…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王晞着急了。 “你说得没错,他这种人是相亲市场上的抢手货没错…谢谢你对我好…谢谢….”她喝得微醺,迷离的眼里有了泪,笑着用手拍了拍王晞的肩膀,自嘲道:“可是他这个抢手货和我这个掉价货…你觉得会配吗?” 王晞惊住,六神无主看了看坐在对面一直垂眸沉默的许临。 俞晨用力甩开王晞的胳膊,将杯中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眼角再次变成泉口,往外不断溢出透明的水,晃悠悠说道:“王晞…没问题的…我可以帮你…你让我和他住一起….让我陪他玩陪他睡…都可以的…没问题…他很有本事的…一定能帮你解决问题….” “别喝了俞晨…我错了…”王晞求饶。 俞晨推开王晞,将瓶子里最后的红酒倒入杯中,端杯起身朝许临敬道:“许医生、许主任,求你放过我、也求你一定要帮王晞这个忙….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她是这些年唯一陪着我…陪着我的人,求你一定要帮她….但是…但是….也求你放过我这个…最差劲的女人….” 说完,她流着眼泪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眼角的泉口往外溢出越来越多的水,她倒在王晞怀里哭出了声,王晞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场面,不停拍着她的胳膊安慰道:“傻呀你,我是觉得他是你的紫霞仙子才想要推进一下你们的关系……不愿意就不愿意了…五万块钱的罚款,姐又不是交不起…..” “王晞…是我没用…你没错的…是我没用….”她边哭边说。 许临在对面坐着,沉默地望着喝醉的俞晨哭泣,徐徐开口问道:“你说的紫霞仙子…是什么….” 王晞搂着已经哭得没了意识的俞晨,看了看许临,脸上浮现尴尬与后悔,却还是凭借对许临的信任说出了实话,“…她有抑郁症…所以性格有点古怪…你也看到了…有时候控制不住情绪….实不相瞒…她现在吃着抗抑郁的药,她…她情路不是太顺,前男友伤她伤得挺深…许主任,真的不好意思…我是很想促成你和她的事儿,可是现在看来这样反而会刺激她的情绪…我也知道你这种条件是不愁找不到女人的…俞晨她不喜欢你,你也有更好的选择…这次的事情就不麻烦您帮忙了,我把罚款赔给那个光头就好…” 抑郁症….伤得挺深… 这些关键词在他混沌的脑袋里闷雷般炸响。 “俞晨她有一次发烧做梦…喊了你的名字十几次,所以我把她当作了至尊宝,把你当作了紫霞仙子….你别介意…都是我和她之间的玩笑话。” 他放在桌上的双手逐渐握成拳,全身绷紧,指尖已经泛白,唇色也越来越淡。 “不好意思,我得带着她先走了,这次的饭钱也麻烦你帮忙先结一下,回头把小票照片发给我,我给你转账,许主任,真的对不起…不好意思了….” 王晞感受到俞晨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头越来越沉,知道这女人完全醉过去了,急急地把俞晨扶起身,架着她的胳膊离开。 上菜了,许临肆无忌惮拿起刀叉,一人吃三人份,把东西塞进嘴里,食不知味,只是毫无感觉毫无意识地不断塞入,妄图填上心里瞬间倒塌的那一块地方…. 在红酒的迷醉中,流着眼泪的俞晨再次回到那个率直爽朗的十五岁少女面前… 少女置身于林城一中明媚的阳光下,追在少年许临的身后,把装在袋子里的小笼包递给他,“我妈让我带给你的,她说不吃早餐长不高。” 许临转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她手里的包子,忽然问道:“你昨天的作业做完了吗?一会儿给我看看。” 俞晨不想跟许临说作业的问题,啃着手里的包子,眉眼弯弯地笑道:“上次你救活的那只猫咪,我有去宠物诊所看过,已经可以喝奶了,好可爱呀,毛茸茸的,上次还和手掌一样大,这次长得…已经和手套一样了,略有膨胀。” 许临语气平淡地提醒他:“秦叔叔已经找到人收养它了,你想看的话,放学后就去多看两眼吧。” 俞晨的脸皱起来,开始埋怨俞达忠和石英,咄咄说道:“都怪我爸妈,老是说什么玩物丧志、玩物丧志,从来都不让我养宠物。” 许临拿起包子拨开塑料袋轻轻咬了一口,认真说道:“他们说得没有错,你的学习成绩确实让他们为难。” “有你说话这么直接的吗!?难怪你在班上没朋友!” 俞晨有些生气,却依然慢悠悠走在许临身旁,享受早晨清新的暖意。 两人啃着包子走进教室,沈晓桐眼见他们走得近,瞪了俞晨一眼,被俞晨盯个正着。 俞晨小心翼翼地回到座位边,叨咕道:“又是同桌又是邻居,让我怎么和他保持距离嘛…真是强人所难。” 她当然知道沈晓桐喜欢许临,可是现在的自己沉陷于许临为猫咪吹气打开气道的瞬间已经不能自拔,只能说服自己,是客观条件造成自己和许临的亲近,并非故意夺取沈晓桐所爱,她才不做可恶的第三者。 许临在一旁沉着脸对她伸出手命令道:“把你作业给我。” 看到他严肃的表情,俞晨感到有些害怕,这才说了实话:“数学...差了两题没做….物理…动都没动…只有化学做完了。” “你父母照顾我,我就得看着你,当作回报。”他望着她,眼眸上抬,是单眼皮。 俞晨懵懵地望着他单眼皮的样子,心想他生气的时候也是这么英俊。 “以后凡是你不会做的题,都要问我。” “那如果…我全部不会怎么办。” “那就从头开始学!” 俞晨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他,心想明明已经对这人产生好感,怎么这人瞬间就变成了多管闲事的老学究…. 许临上课不再睡觉或是喂蜈蚣,而是让俞晨把不会做的题全部勾出,他为她写出每个做题步骤、思路、怎样想的、要做哪些基础题才能达到解答难题的水平、要怎样思考比较有效率,写得简直是条条框框,不能再细致。 俞晨本是不打算服从他的“教管”,可是见他写的东西,还是想要去了解去学习,从易到难才是学习之道,007班的老师总是仗着学生水平高,一上课就直接扔难题。 夏天就要来临,高二的下半学期即将结束,学习任务也越来越繁重,007班的放学时间也越来越晚,俞晨和同学从校门口出来已经是傍晚七点半。 夜色降临,俞晨对周围的女生们说:“拜托大家保佑我明天的月考不要考倒数第一…” 女书生们献上可爱的鼓励:“月经痛着痛着就习惯了…” 俞晨呵呵冷笑,她知道这些女书生虽然接受了自己送的小礼物,打心眼里还是瞧不上自己的。 可是…这次考试她是真的不想拿倒数第一了,毕竟,这些日子许临为她不会做的题写了快有一本书厚的解题方法和步骤…… 正当她踌躇满志准备回家熬夜到天明,一个女书生忽然惊叫:“快看!马路对面!好像有人在打架诶!那个…那个人不是沈晓桐吗!? 俞晨望向马路对面,见穿着校服的沈晓桐居然趴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被一群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洗剪吹”一顿猛踹。 “晓桐是怎么回事儿啊…这也太猛了…” 同学正发出感叹,扭过头,已经不见俞晨的人影。 此时俞晨已经穿过马路,操起放在清洁车边的扫帚,朝着那群小流氓打过去。 “你们想干什么!?”她朝他们吼道。 “你们这一个二个的小东西,都想来多管闲事是吧!?”被打到肩膀的红色“洗剪吹”注意力转向俞晨。 俞晨利用自己的长腿优势,使出俞达忠的绝招回旋踢,正中那人的胸口,对方仰躺倒地。 剩下的人被燃起怒火,纷纷朝着俞晨靠近,马路对面的女书生们一个也不敢过马路,毕竟“洗剪吹”这帮人哪是007班的小淑女们敢招惹的。 俞晨的回旋踢威力有限,接着就被扭住双手、揪住头发、掐住下巴,这时不远处岗哨带着民警赶过来。 派出所里,民警们对“洗剪吹”们一个个问话。 原来,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是红色“洗剪吹”的女友,脚踏两只船被发现,于是当街被打,路过的沈晓桐原因未明地想当“金刚玫瑰”,”上前保护了那个女人。 太弱了……俞晨发懵地看了看一旁头发散乱,脸上带了青的沈晓桐,又用手抚了抚自己跟杂草一样的短发。 民警叔叔夸奖沈晓桐和俞晨见义勇为,不过也警告她们作为女孩子,更要量力而行、小心谨慎,以后不要冲动,看到这种事情打110就行。 俞晨看了看沈晓桐,沈晓桐宁愿看地上那帮流氓扔掉的烟头,也不看她。 从派出所出来,沈晓桐忽然说道:“那个女人…让我想起我妈妈…妈妈是为了保护我,才被流氓用菜刀砍死的。” 俞晨一惊,还没从沈晓桐的话里回过味来,就看到许临朝自己走过来。 路灯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盯着俞晨,忽然怒声吼道:“以后别人打架,你少掺和!”。 沈晓桐看到许临对俞晨发怒的模样,莫名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哀怨,眼里瞬间溢满热泪。 不明情况的俞晨对沈晓桐说道:“被骂的是我,你哭什么!” 然后转头梗着脖子对许临顶道:“你凭什么对我大声嚷嚷!让你管我!” “我说过,要替你爸妈看着你!” 沈晓桐捂着嘴呜呜哭出了声,跑开了。 俞晨想要跑去追沈晓桐,被许临用强大的腕力抓住了胳膊,说道:“回家。” 许临刚走出校门,便看到俞晨和沈晓桐跟着派出所的人上了警车,一旁的男同学兴奋地对他说道:“两个女生跟流氓打架….这也太带劲了…..” 俞晨此时一个劲挣扎,并不叫喊,只想实力至胜,却怎么也也无法挣脱他的手,就这样被许临拽着,一直拽到小区楼下,忽然对许临求助道:“把你身上的校服借我一下,我的校服被撕了一道口子放书包里了。” 许临在路灯下定睛一看,才发现她被拉着的小手臂上已经有了一块不小的淤青,心惊地放开手。 俞晨催促道:“快点把你校服脱下来!我得遮遮!” 许临脱下校服递给她,俞晨这才看到他瘦成白竹竿的上半身,穿着一件净白色的t恤,衣服上的颜色和皮肤颜色融为一体,忽然想起他家摆放的那具骷髅架子,哈哈哈笑出声。 “你在笑什么?” “没…没什么。” 虽然这样说,脆铃般的笑声却越来越响亮,她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鼻翼微煽,两个小酒窝挂在微红的脸上。 许临怔怔望着此时的俞晨,表情似有恍惚… 他有些慌张地朝前走了,俞晨笑归笑,连忙跟上。 俞晨穿着许临的校服回到家,为了不让石英发现淤青问三问四,就一直穿着他的校服在台灯下写作业,闻到了衣服上的栀子花香,心里不知为何感到暖暖的。 有一束花,冲破了所有质疑和抗拒,不受任何阻力地在她心底冒出枝芽。 第20章 俞晨琢磨着应该怎么向同学证明许临不是罪魁祸首,毕竟学校里亲眼见过许临从母猫肚子里掏出猫仔的人只有她。 回到家,俞晨坐在小板凳上戴着手套把许临那身沾了猫血的衣服放在水盆里搓了又搓,终于用盐酸让那血迹渐渐褪去….。 可是直到两周后许临从北京回来,她也想出该怎么解释怎么证明。。 看到总是在许临身后议论纷纷的同学,俞晨充满负疚感,有些男生在走廊上见到许临,甚至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故意绕行。 而他总是若无其事地来来去去。 …… 校会上,校长兴奋地宣布,许临是林城一中史上第一个获得国际数学奥林匹克金牌的学生。 许临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戴着奖牌拿着证书,却让台下的俞晨莫名想到戴着奖牌拿着证书的骷髅架子,噗嗤傻笑。 台下一片安静,全校两千多双眼睛,大多数却是愤然与不屑。 回到教室,班主任高老师在自习课上又当着全班的面把许临夸奖了一番,忽然,坐在前排的一个男生愤然说道:“高老师,难道他拿到奥赛奖杯就能代表一切吗!?” 空气瞬间凝滞,俞晨埋头盯着英语课本,听得到自己心脏因为不安而撞击胸腔的声音。 “难道智商高,就可以忽视他嗜血的基因吗!?” 另一个男生站起身,也朝班主任大声发难。 班上的学生被煽动起来,齐声喊着让丧失人性的许临滚出学校。 班主任大声问道:“你们这样说,有什么依据!?” 俞晨慢慢抬起头,看到全班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聚集在自己的一侧,她也随之把目光转向身边的许临。 此时的他脸色苍白,瘦削修长的双手十指埋入头发,闭着眼睛,紧抿的嘴唇已呈灰白,浑身颤抖,就像一个战场上被俘虏的人。 她怔怔地望着他,咬了咬嘴唇,正准备站起身对全班同学解释,这时,沈晓桐忽然站起身,对高老师说道:“依据就是,俞晨自称看见过许临杀猫。” 俞晨呆住,望着高老师支支吾吾地否认道:“没有….” 沈晓桐盯向俞晨,说道:“俞晨同学,希望你能跟高老师说清楚,许临是怎样用注射器扎入流浪猫脖颈的….” 高老师厉色瞪了瞪俞晨,知道许临“死变态”的骂名就是从俞晨这里来的,还看见过俞晨在作业本上用圆珠笔写下的“许临是个死变态”。 此时许临满头大汗,喉头不断吞咽,顾嘴嗳气,看着像是马上要吐出来,高老师来不及修理俞晨,慌忙架住许临的胳膊把他扶出了教室。 “他不是杀猫的人!”俞晨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对着全班的人大声说道。 “你少假惺惺了,上次说他杀猫的人就是你!” 沈晓桐声音洪亮地反驳。 班上同学纷纷对俞晨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说了!我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他也许是在救那只猫!他…..” 俞晨心慌,语气止不住颤抖。 “那你就是承认你是在造谣!”沈晓桐咄咄相逼。 这时教导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大声吼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复习考试!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们谁再议论我就请给谁记过!” 沈晓桐憋着气坐下,全班瞬间鸦雀无声。 教导主任走到许临座位上拿起他的书包。 俞晨心虚地问教导主任:“许临他…没事吧?” “送医务室了,应该没什么大事。” 教导主任匆忙交代完,离开。 俞晨晚上放学回家,没等石英开口,便主动下楼敲门,敲了五六下,门开了。 这个人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挂在额前。 “上楼一起吃晚饭吧,妈妈做了清蒸鲈鱼。” 俞晨低着头。 许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好。” “快点上来!一会儿凉了就有鱼腥味了!”俞晨抬眸瞅见他笑,心里更内疚了,没敢再看他,转身一步跨两阶地踏着水泥台阶溜走。 许临上了楼,以往食欲大开的他这次吃了小半碗饭就没再吃,石英担心地伸手摸了摸许临的额头,问道:“你怎么又发低烧了?是又头痛了吗?” 俞晨低着头,不断将自己衬衣衣摆上的扣子扣了又松、松了又扣。 许临看了看俞晨,对石英回应道:“前段时间准备奥数太累了。” 她巴巴地望着许临,咬了咬嘴唇,目光里透着感激。 石英念叨道:“我家俞晨要是学习有你一半刻苦,可能清华北大也有指望了…唉…人比人气死人。” “妈…有件事我跟你坦白一下…我…我在学校传了谣言,就是前段时间看到他在院子里对流浪猫推了注射器…所以…所以我就在学校说他是死变态,后来当兽医的秦叔叔已经跟我说了...那是因为那只猫肚子里有肿瘤...我也没能对同学解释....然后前几天不知道为什么学校后山挖出了好多流浪猫的尸体,然后同学都说是许临做的…还在自习课上集体讨伐他…然后他头痛的毛病就犯了…是我错了…是我的错。”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看到许临顶着那张苍白的脸还在努力对她露出笑容的时候,她决定不管不顾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许临连忙解释:“是我自己脑袋有毛病,医生说我脑神经比其他人要敏感,容易头痛。” “你这才多大呀就会头痛。”石英一脸担忧地望着许临,轻叹。 “现在已经不痛了,阿姨。”许临抬起碗,想要再多吃一点饭,让石英放心。 俞晨微微低着头,眼里盈满泪水。 许临又说道:“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被同学误解吗?我本来在班上就没有朋友,被不被误解又有什么呢?清者自清。” 他的脸上再次浮现淡漠又温暖的笑意,俞晨被这笑意弄得更想哭了。 石英略略感到吃惊,难以相信这是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 许临越懂事,石英就越觉得俞晨任性而愚蠢,瞪了瞪俞晨,“看你做的好事!回头我再收拾你!” “这次的事情真的跟她没关系。”许临有些迫切地对石英澄清,继而转头对俞晨说:“你一会儿下楼和我一起做作业吧,不是还有好多题不懂的吗?我教你。” 石英看许临袒护俞晨的样子,不再说什么,默默把菜夹到许临的碗里。 吃完饭,俞晨拿着书包跟着许临下了楼,许临用钥匙开门,她掉下眼泪低声说道:“对不起,我没能在学校维护你,是不是很没用…。” “不怪你,你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服他们…” 说着,许临转过身看了看她,目光温柔而带着一些宠溺,问道:“哭有用吗?” 俞晨摇了摇头。 许临打开门,把俞晨让进屋,说道:“期末考试要到了,你如果拿个倒数第一,你妈妈肯定又要教训你,楼上楼下隔音不好,我怕吵,所以得帮你复习。” “哦。”她抹掉脸上的眼泪,听话地点了点头。 俞晨呆在许临诊所一样的家里做完了第三套物理模拟卷,看到许临趴在茶几上睡着,凑近他,仔细观察他脸上的每一个角落。 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越发觉得,这个人除了身材单薄外,其实是个相貌英俊的小哥哥。 她从此相信了一个道理: 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对于表象之下所能感受到的,才是应该相信的。 … 次日,高老师把俞晨、沈晓桐和那个对许临发出第一声质疑的前排男生廖小波叫到办公室,对三人发问:“你们有谁亲眼看到许临杀害后山上的那些流浪猫了?” 三个人都摇了摇头。 俞晨对高老师招认道:“我上次说他是死变态,是一次误会,有学校对面宠物诊所的兽医秦叔叔可以作证,那时候是许临看那只猫太痛苦了,才对它注射了药水…秦叔叔不让我说这件事情…说这件事传出去影响不好…可我知道他是冤枉的…那次我还看见他从猫肚子里救活了一只小猫…是我不该随便定论他是死变态…是我….” 一旁的沈晓桐和廖小波目光诡异地看了看俞晨。 高老师转而对沈晓桐和廖小波说道:“你们两人听清楚了吗?俞晨说的话是证词,你们呢?你们说许临在后山杀猫有任何证人证词吗?随意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扯放在一起,就去联想对方是凶手,这是你们两个优等生应该有的逻辑判断吗!?” 廖小波低头不说话,沈晓桐不服气地补了一句:“那还不是因为俞晨造谣在先!” “那你们呢?就以讹传讹吗!?”高老师对沈晓桐厉声斥责。 沈晓桐愤愤地看了一眼俞晨,也低下了头。 “好吧,你们先去上课吧……快到高三了,要对你们上思想道德课也没时间了…就这样吧…”高老师明白对学生怒吼没用,轻叹一声,招手让他们离开。 俞晨正准备转身,被高老师叫住:“俞晨,你留一下。” 见沈晓桐和廖小波离开,高老师对俞晨说道:“这次的事情,希望你长教训,不要再随意造谣,以后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俞晨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高老师看周围没人,凑近俞晨,语气低下来,“这次北大自主招生,许临和廖小波都是备选,可是咱们学校名额只有一个,那个廖小波在学校搞这样的风波,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了吧。” 俞晨眼神一顿。 高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俞晨,继续说道:“学校呢?其实也是个小社会,廖小波只是年级前三十名,因为奥林匹克物理拿了银奖所以进了入选范围,他偏科偏得厉害,按照正常高考不一定能考上北大,父母又都是大学教授,对他要求很严格,他平时都在努力达到父母的要求,压力很大,所以这次自主招生的名额是志在必得,这也能理解。不过按照正常成绩来算,可能北大招考办的人更倾向于许临……造谣传谣很可能成为被别人利用的工具,这是最可怕之处,希望你能永远记得这次的事情,引以为戒。” 俞晨回答道:“我知道了。” 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俞晨考得很糟糕,回到年级两百多名,数理化再次倒退至原点。 平时的月考因为范围小,一般许临事先跟她讲到的习题都会考到,可是期末却不一样,林城一中老师的习惯是不划重点,基础较弱的俞晨难以应付。 不过最令她苦恼的原因并不是这个,而是因为流浪猫的事件,周围同学对她的看法很多,有认为她暗恋许临的,有认为她故意搞事情的,也有认为她想要利用许临的。 住在许临家楼上的事情也不胫而走。 同学纷纷孤立了她,她对许临的态度也渐渐疏淡,不敢再和他粘在一起。 可是许临不为流言所动,主动“粘着”她,提醒她补课、提醒她做题。 俞晨的情绪极容易被周围环境影响,不能再专注,晚上也不再去老师家里补课,躲在奶茶店里看漫画书和琼瑶小说。 考试成绩下来,许临也对俞晨冷淡了,俞晨知道他总归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早晚要各走各路,心里生长的花似乎在慢慢枯萎。 暑假一开头,许临就去北京参加夏令营了,那是特意为北大清华自主招生入选者组织的夏令营。 石英在许临去北京前悄悄往他校服口袋里塞了一千块钱,许临把钱给了俞晨,让她还给石英,俞晨却没还,花了六百块钱购买两周后在市中心体育场举办的刘德华演唱会门票。 这是刘天王第一次到林城开演唱会,俞晨兴奋不已,约上初中要好的同学准备一同前往。 演唱会前两天,俞达忠和石英都有事情要离开林城,俞达忠是去广州谈生意上的事情,石英是去邻省参加高中同学会,两人都要出去四五天。 俞晨赤咧咧地把父母送出门,回头就在客厅把卡拉ok接上了,大声高歌李娜的《青藏高原》,却没想到门铃声响起,她踮脚从猫眼里瞄到竟然是许临,极不情愿地打开门。 “你…你不是在北京吗?怎么就回来了?” “现在北京很热,我当然是要赶紧回来避暑。” 看到你那张脸就够凉快了….俞晨腹诽。 “你怎么在唱歌?还嫌这次期末分数考得不够低吗?”他蹙着眉看她,冷冷说道。 “我…我…你干嘛管我啊!”她对他心生畏惧,却又对这种畏惧感到不服气。 回到沙发上坐下,拿着话筒继续发泄。 “把电视关了。” “你凭什么管我!” 许临走过去直接拔了电源,电视和音响咔嚓一声没了动静,俞晨发怒了,对他嚷道:“你干嘛啊!把机器闪坏了你赔得起吗!?” 许临抬眸,单眼皮盯着她,冷冷说道:“把你作业拿出来。” 俞晨不满地大声说道:“你是又要当我家庭老师吗!?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本来就是个借读生而已,自己几斤几两我有自知之明,没天赋就是没天赋!哪像你,不看书也能考满分!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这种凡人的努力和辛苦!” “别说这些废话!去把作业拿出来!” “你是想代替我爸还是代替我妈啊!不就因为你没爸没妈在身边,所以我爸妈对你好一点,你就要管着我,然后去讨好他们吗!?我跟你说,不需要!你本身就那样闪闪发光,所有大人都倾向于你!很得意吧,是不是很得意!” 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她,方才用力抬起的眼眸微微放低,“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看到许临眼里黯然的幽光,俞晨莫名胆怯,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是!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回到学校我就会跟高老师说,我宁愿在黑板面前单独安个座位,也不愿意再和你坐一起!” 空气凝滞片刻,许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带上俞晨家的门。 之后两天,俞晨没再搭理楼下,去奶茶店和初中同学聚首,有些读了职高,有些读了艺高,有些没再读书已经上了班。 他们都比俞晨大两岁,把俞晨看成邻家小妹,从前再不务正业也没把俞晨往舞厅夜店里带过,这方面俞达忠和石英都要感谢他们。 俞晨喜欢和这些“人在边缘”的哥哥姐姐呆在一起,因为他们说话不会像林城一中的学生一样话里有话,不会带着城府和防备,不会在考试之前还假装迷糊着跟你说没复习。 在这个倒霉透顶的夏天,俞晨只想和这群自己喜爱的人一起去听一场演唱会,自以为这样的放纵并不过分,却没想到从一大早出家门就被后面阴魂不散的鬼影跟着。 她甚至觉得前段时间对许临的那些动心瞬间都只是泡沫。 当她背着斜跨小包脚步轻快地走出单元楼,许临穿着白色t恤和学校里的运动裤,换了一双崭新的白色球鞋朝她走过来,问道:“你要去哪儿?” “出去玩。”说了等于没说。 俞晨不理许临继续走,许临却一直跟在她身后,左转弯右转弯过马路,他都能迅速跟上。 终于忍不住,俞晨转身对他吼道:“你到底要干嘛!” “一年的时间,你很难考上北京的大学。”他答非所问,倒像是在给自己苦思冥想的问题作答。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要考北京了!自以为是、不知所谓!”俞晨大声说道。 “那你要考哪里?”他转而问道。 “我考哪里关你什么事!我要出国!”她大声说道,转过身疾步走。 “那你要去哪个国家?”他追上她,锲而不舍。 “你问这个干嘛!” 他平淡而自信地,启口道:“不管你去哪个国家,我都跟得上你。” 俞晨停下脚步,怔怔看着他。 “我喜欢你爸爸妈妈…我希望…你们一家三口能永远住在我楼上….”他气息有些局促。 紧张、莫名其妙 压抑住的…却是喜悦。 心里那不管不顾生长的花,在这个瞬间得到了充足的养料。 这时,初中同学出现,她仓促地对他说:“我要去看刘德华的演唱会…回来再和你聊。” 许临拉住她的胳膊,厉声问道:“不准去,你哪来的钱买演唱会的票?” 俞晨不想在初中同学面前扫了面子,嚷道:“你管得着吗!?” 染着黄头发的男同学a想要推开许临,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腕,染着绿头发的男同学b一拳揍在了许临脸上,染着紫头发的女同学c查看俞晨的手腕有没有被掰青。 许临吃下一拳,没站稳,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俞晨心惊地想要上去拉,c焦急说道:“演唱会都快开始了,你快一点吧!” 俞晨被c拉着小跑,心想演唱会的票很贵,误了进场时间就太可惜了,于是只能跟着跑… …… 天上电闪雷鸣,下起小雨。 演唱会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俞晨和其他人拿着荧光棒和字幅跟着刘天王一起眼泪哗哗地唱起“给我一杯忘情水~~~”。 雨下得越来越大,体育场的稀泥踩得大家的脚底下都是沉重一坨,眼见小雨变暴雨,演唱会提前结束。 大家纷纷抱怨天王大驾光临,老天爷也不给个好脸,同时也感叹天王的敬业,冒雨献唱。 只有俞晨觉得自己的六百多块钱花得一点也不值当,本来三个小时的演唱会压缩为两个小时,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跟主办方讨要个说法。 踏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俞晨和同学用字幅挡着头走出体育场,看见撑着塑料透明雨伞的许临站在不远处。 同学一看俞晨的眼神不对,奇怪地问道:“那个男生怎么总是跟着你?你男朋友?” “他…我楼下邻居。”她有些慌乱。 “邻居?这么简单?你瞧你的手都被他捏青了。” 女同学c提醒俞晨道。 “那你们也把他打了…”俞晨小声咕哝。 “诶呦呦,你这是护着他?小鱼,你今年才十五岁,可别学坏哈…”绿头发男同学b走上前,酸溜溜说道。 许临穿着白衣站在阴暗的天空下,俞晨忽然觉得他的周身都在发光,就像一盏路灯。 飘雨时节的路灯最让人感到温暖。 俞晨对同学匆忙道别:“这么大的雨,去哪儿都不好玩了,要不我们明天再约吧,我得回家了。” 说完,她走出字幅的遮挡,朝许临跑过去。 几个初中同学看俞晨奔跑的劲头,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离开。 跑到许临面前,许临不动声色地把伞撑到她头顶,自己大半身子露在雨里,脸上的表情却仍然严肃而执着,“你买演唱会门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她用手背抹着脸上的雨水,“这不明知故问吗!?” 他皱眉指责:“那是我要退给你妈妈的钱,不是你的钱。” 她烦躁起来,“我花我妈妈的钱不行吗!?你到底管这么多干嘛啊!” 许临沉默半刻,从裤兜里掏出一叠人民币,说道:“这是夏令营学校给的补贴,你拿着吧,把这些钱还给你妈妈。” “你是觉得你和我同龄已经能挣钱了,特别了不起是吧?在跟我炫耀!?”。 说着,俞晨从许临手里接过钞票,扔到脚底下的泥泞里。 许临气极地望着她,俞晨甚至感受到他呼出气息里的颤抖。 他把伞猛地扔在一旁,弯腰俯身捡钱,用力掰开俞晨的指头,把沾了泥水的钱放在她手里,转身大步离开。 第21章 俞晨撑着许临的塑料雨伞回到家,大雨已近尾声,屋檐淅淅沥沥滴雨的声音让她感到不安。 之后几天她一大早就往外溜,溜到奶茶店里看小书,书里的爱情段落让她看得新奇而向往。 奇怪的是这几天她都没有再遇见他,就算故意在他常去的小卖部门前等待,也没能遇上他。 俞晨觉得自己还真是矛盾,一方面厌烦他对自己的管束,一方面又因为遇不上他而担忧。 担忧最终超过了厌烦,拿着他留下的塑料雨伞,俞晨停在许临家的红木门前。 防盗门没关,门口放着那双溅着密密麻麻泥点子的新球鞋。 她敲了敲门,敲了两下,门就开了,眼前这个人的脸色苍白了很多,一手撑着墙壁一手叉着腰,肩膀微微放低。 俞晨支支吾吾问道:“你…你怎么了?” “没怎么。” 他转过身,在白布沙发上坐下,俞晨这才发现他的脸和沙发上的布一样白。 她内心更加慌张,“我…我还你伞。” 他翘起腿拿起一本《外科学基础知识》放在膝盖上翻看, “这几天,你呆在奶茶店里看书看够了吗?” 声音冷冷的,还有些沙哑 “你怎么知道我在奶茶店….” 他翻着书忽然问她:“你想过以后要干什么吗?” “什么干什么….” “你有什么最想做的事,能说说吗?” 俞晨摇摇头,“我只有十五岁,比周围人都岁数小,这个问题我还可以再想想,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北大物理系…不是我想要的选择。” 说完,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廖小波把这个名额看得太重,如果他想要,我就给他好了。” 俞晨嘴角一撇,想着他说的这话实在气人,“北大你都不想去,那你想去哪里?” 他的眼睛终于从书上转移到俞晨脸上,定定望着她,“我想当一名外科医生。” 俞晨发现,这人抬眸变成单眼皮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严肃。 她冷笑一下,不屑道:“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你这理想也是蛮符合老师家长的价值观…..” “不,这些都不是。我说我最想做这件事,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在社会上的价值或是给人带来的成就感,我最想做源自于我最喜欢,我喜欢拿手术刀,喜欢让一个濒临衰竭的东西变得鲜活起来。在给那些动物做手术的时候,我整个人沉浸在里面,完成的时候心里就会感到很愉悦,这就是一个人喜欢做一件事的时候。 俞晨,你有这样的事情吗?你如果喜欢看小说,你可以试着去写小说,你如果喜欢看漫画,你可以试着去画漫画,可是如果去追星,那我认为,就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了。” 从前,俞晨心想不管怎样自己都是小学跳级读的书,任何事情对于自己都还有两年的转圜余地。 现在,身边有了同龄人,不管是许临或是沈晓桐,内心都比她要成熟很多,他们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是她俞晨,在学校读书也只是为了一次考试成绩,从不会去想未来,更不会谈理想。 “我….”就像是数学老师让她上黑板做题,写了一个等号,就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俞晨这时看见他手背上贴的的淡蓝色输液胶带,想起在演唱会结束后下的那场暴雨,他没有拿伞就离开…是自己间接导致他生病的。 “你最好赶快找到你想做的事….” 他的目光回到书上,眼眸垂下,俞晨这才发现他的睫毛不长也不短,刚好能散发温柔,却不显软涩。 “我…我也想考到北京。”她忽然说道。 许临抬头望向她。 “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过想去北京是一定的。”她的语气里带着坚定。 …… 俞晨把许临的“夏令营补贴”原封不动还给了石英。 纸币上沾的泥巴已经干凝,俞晨用手大咧咧地划拉了一下,递给石英,石英轻叹一声,说道:“许临这孩子,懂事是挺好的,可是凡事都想得深、心重,看着就不像一个孩子了,平时也没见有什么亲戚往他家里走动,真是可怜。” 她咬着嘴唇想了想,忽然请求道:“我想回县城去看一下外婆,到了高三就更没时间了。” 石英恶狠狠地瞪着她,“你看看你期末考成什么样子了!还想着偷溜出去玩!?” “我是想着去看外婆!又没想着要出去玩,你神经怎么这么敏感!” “期末考倒数第一还理直气壮!不行!这个假期你哪里也不许去,就给我呆家里复习!” 俞达忠过来对石英劝道:“她说要回去看外婆也是情有可原,以前她上幼儿园都是外婆送她,现在老人生病了,她去尽尽孝心也好,我俩也和她一起去,将就去乡下踏青,就当做旅游了。要不把楼下的许临也带上吧…这孩子怪可怜的,带他一起出去走一走….” 俞晨故作抵触地说道:“人家连北京都去过了,不一定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石英怼她:“那不一样的,让他体会一下家庭的氛围多好,你这小孩啊就是被我和你爸惯坏了,根本不会关心别人!” 俞晨没再说话…这次提出去县城探望外婆,本来就是为了告诉外婆….她认识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 那时候俞达忠开的是浅棕色的皇冠车,他和石英的家乡在同一个小镇,两家托各自的关系让他们在林城的一家纺织厂当工人。 纺织厂改制早,俞达忠索性自己出来单干,凭借着人脉搭上了建筑承包这条线,事业有了起色后,石英也从纺织厂出来,帮助丈夫打理财务。 两人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从城西棚户区一处漏水的屋子搬到城东独门独院的小别墅,不过别墅区离林城一中远,两口子只能在学校租房,不想让她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折腾。 许临是这对夫妻见过最奇妙的孩子,俞达忠的性格比较沉稳,不喜夸人,可是对于许临也总是流露出赞赏的目光。 俞晨此时的脑海里构建的是许临和她一起走在乡间油菜花地里的场景。 石英下午一如既往让许临上楼吃饭,看见他似乎又瘦了一些,不由生出愧疚,觉得自己去云南和旧识好友玩耍玩得太久,连家里的孩子都不顾了。 奇怪的是俞晨倒是白里透红,还隐隐生出双下巴。 石英对许临念叨道:“你这几天不会又在吃泡面吧?阿姨跟你说过多少次,泡面里带着防腐剂,要少吃。” “妈,他瘦得跟骷髅架子一样,跟吃不吃泡面没关系!你看我,还不是白白胖胖。”俞晨得意地说。 “那你都吃什么了?怎么不想着带上许临?” 俞晨掰开手指数起来:“披萨、奶茶、肯德基、罗锅….。” 石英冷哼一声对俞晨责备道:“你怎么不在家做饭!我说你这孩子就是懒!你们俩炒个蛋炒饭也行啊!我出门之前让你顺带照顾楼下,你是怎么答应的!” 俞晨看了看许临撕了胶布仍有针眼的手背,咕哝道:“他和我闹别扭,搞消失搞了好几天,可不关我事。” 石英顺着俞晨的目光,这才注意到许临手背上干掉的血眼子和创口贴贴过的痕迹,忙拿起他的手看了看,问许临:“怎么回事啊?你这是又生病了吗?” 许临忙缩回手,对石英说:“不是,做作业的时候不小心被圆规扎了。” 石英有些担心地发出邀请:“我还跟老俞商量着明天带你和俞晨回我们老家县城逛一逛呢,你如果生病的话,那就不能去了…..” 许临有些迫切地重复道:“真的是圆规扎的。” “那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 他看了看俞晨,很快答应道:“愿意。” 俞晨不动声色,嘴角却禁不住上扬。 好兴奋,盼着明天赶快到来…… 皇冠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许临坐在副驾,石英和俞晨坐在后座。 考虑到许临有头痛的毛病,很可能会晕车,石英把副驾的位置让给许临,俞晨心里生出小小失落,想着不能和许临坐在一起了…. 路途中,石英说起在云南看到的风景,玉龙雪山、昆明石林、丽江古城…,她去了云南很多次,那边的景点几乎逛了个遍。 过了公路第七道弯,许临喉头的吞咽越加频繁,捂着嘴嗳气。 石英连忙从后面递上水和塑料袋,“要吐就吐在袋子里,吐完涮涮嘴。” 俞晨心里紧张而担忧,讨厌这复杂莫名的情绪,惯性般嘲讽:“男生晕车,还真是少见。” 石英皱眉打了打她的手臂,小声喝道:“闭嘴!” 许临拿着塑料袋和水,却死忍着不吐,俞达忠一边开车一边担心地看了看许临难受的样子,他却对俞达忠提醒道:“叔叔,小心开车。” 俞达忠一愣,收回目光。 俞晨望着车窗外,山下四四方方的一片片田野,有金黄色的菜花田、有翠绿色的水稻田、有暗棕色的养殖田。 可是万千风景在她眼里都暗了下来,其实希望现在晕车的人是自己。 这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去担心,甚至想要把他的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 车临近中午的时候进了县城,正是赶集的时候,背着五颜六色背篓的行人在马路两旁的集市上采集东西。 许临吃了晕车药,昏昏沉沉睡着,俞晨从车窗伸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窗外丰富多彩的人和景,想着到地方以后,要带许临从哪里开始玩耍为好。 俞达忠在路边停了车,和石英下车去买菜,中午准备在住处用山菌煮汤。 俞晨留在车上,倾身向前看了看闭着眼睛的许临,说道:“知道你没睡,睁开眼睛吧。” 许临缓缓睁开眼睛,俞晨看他鬓角还在淌汗,知道他仍不舒服。 “你…还在难受?”她有些胆怯地低声询问,又想了想,用塑料袋裹着手从旁边的粉色斜跨小包里拿出薄荷糖递给他,“这个会不会让你舒服一点…” 许临扭过头,接过她手里的薄荷糖,脸上浮现出浅笑。 虽然只是嘴角扬起来一点,俞晨也看得出他在用力。 “我…是不是给你添负担了?”他含下一粒糖,望着怂拉脑袋一脸难过的俞晨,垂眸问道。 俞晨眨巴着眼睛看他,泪水忽然就挂不住了,从眼角淌出。 “你在担心我….”他的眼眸更低了,带着灿灿的笑意。 俞晨低着头不敢看人了,从粉色小包包里又拿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伸手擦了擦许临鬓角的汗珠,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那不你说的吗…想要永远住在我家楼下…可是…我也想问你…你喜欢我爸爸妈妈…那你喜欢我吗?….” “咚、咚、咚….” 俞晨在小说里看到的女主角告白时,都是心跳加速的,可是轮到自己,却感觉心跳变得越来越慢,连呼吸都快接不上气。 “你说呢?” 正说着,他忽然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碰触,却让俞晨在这一刻完全失掉了呼吸,逐渐变慢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车窗外,集市上的闹嚷和喧嚣都消失了。 许临从车后窗看到俞达忠和石英的身影,顷刻间从俞晨面前弹开,正色坐回副驾,面朝前窗。 俞晨石头一般坐在后座中间,垂眸呆呆盯着驾驶座和副驾中间的车盒子皮面,荡漾的心境久久难以平静。 俞达忠和石英一人提着蔬菜,一人提着山菌走回车边。 石英拉开车门,对俞晨催促:“坐里面去,发什么呆!?” 俞晨就像是被什么惊到了,触电般把身子移到里面的座位。 “舒服一些了吗?马上就到了,到了住处你就可以安心睡觉了。”俞达忠坐上驾驶座,一边绑了安全带一边对许临关问。 许临和俞晨都不说话,一个继续昏昏欲睡,一个目光盯着窗外。 俞达忠和石英也没太在意这两人的反应,石英捻着袋子里的蔬菜,笑着满意地说:“乡下的蔬菜就是便宜又新鲜!” 俞晨的外婆家住在一栋五层单元楼,房子盖在坡上,停车场离楼房还有段距离。 几人下车后爬着坡,许临走上前对拎着东西的俞达忠说道:“叔叔,我来拿吧。” 俞达忠用手抚了一把他汗腻腻的头顶,说道:“这趟也把你累得够呛,是叔叔考虑得不周到,应该把我工地上那辆越野开来的,越野坐着舒服一些。” “是我自己体质不好….” “体质不好就要锻炼身体,你们这些小东西现在都不爱运动,想当初我和俞晨的妈妈在工厂做活,闲着没事就会扎马步。” “嗯,我会注意锻炼的。” 俞晨和石英走在前面,俞晨的脑袋直到现在还在发懵,看到许临的背影就会心跳加速,只能走到他前面,跟在石英身边。 上了坡,他们又下了一道不算短的梯坎,终于到了楼下,俞达忠见许临的额头仍在冒汗,问道:“你没关系吧?” 许临用手背擦了擦汗,“是天气太热了。” 走到楼门前的时候,石英扭头看了看许临,不放心地又走回他身边,从背包里掏出矿泉水递给他,“喝点水,你看着像是要中暑。” 许临听了石英的话拿着矿泉水喝起来,喝得不少,石英不由说道:“你这孩子口渴怎么不说啊!” 俞晨过来,对石英说道:“他在学校就是个忍者神龟啊。” 石英用手指弹了弹俞晨的额头,说道:“龟龟龟!龟你个头!有你这么跟同学说话的吗!?会不会尊重人!?” 没办法,俞晨知道自己和俞达忠石英的语境是两代人的鸿沟,不可连接也不可跨越。 她用手碰了碰疼痛的额头,心想这里是刚才被许临亲到的地方….怎么能随便捱磕…..偷偷瞪了石英两眼。 一行人爬到三楼,俞晨的外婆家终于到了,三室一厅,房子不是很规则,客厅较细长,卧室也很小,长久没人居住导致房子有股发霉的味道。 石英只打算在这里住一天,外婆因为肠梗阻在医院长期住院,已经不能进食,也不打算再进行手术。 “跟你说,一会儿去医院看完外婆,你就给我老实回来做功课!不要想着出去疯玩!让许临给你补习!明天一早你爸开车带我们去野外看看,下午回城!” “这么快!时间这么紧玩什么啊!”俞晨不满地抱怨。 “带你出来溜一趟已经不错了,你就知足吧。”俞达忠眼见妻子的脸色阴沉下来,连忙在一旁帮腔。 许临坐在凳子上从书包里翻出一本练习册,对俞晨说道:“这是我刚做完的物理模拟题,你看看吧。” 俞晨气不打一处来,她很不明白许临这个人怎么总是给她一半晴天一半雨天,总是要在俞达忠和石英当“乖宝宝”。 俞达忠和石英搭档在厨房做饭,许临在桌前对俞晨提醒道:“想要考到北京,你就不得不付出努力,不然你就算复读也考不上。” 如此狠厉的话…是亲自己额头的人说出来的吗!?刚才会不会只是那辆破皇冠突然抖了抖,才让他的嘴唇刚好碰到了自己的额头….. 俞晨的心境从春光灿烂的芳草地又变回阴暗潮湿的水帘洞…. 俞达忠和石英本是不打算带许临去医院探望俞晨外婆的,没想到俞晨一个劲拉着许临的胳膊让他跟着。 外婆在她心目中是最慈祥和蔼的人,小时候每次和沈晓桐从幼儿园出来,都能得到外婆奖励的卓别林冰淇淋,因为她答应外婆在幼儿园不再欺负小朋友。 “有话好好说。”这几个字就是外婆最先教会她的。 许临欣然答应和俞晨一同前往。 县医院很快就到了,许临走到住院楼进门处时,感觉阳光充满金属感,照得身体越来越沉。 石英看他不舒服的样子,责怪道:“你啊就不应该跟着来,医院的空气也不好…俞晨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 他稳住脚下,按了按后脑勺,浅笑着为俞晨说话:“是我自己也想来看看,呆在屋子里也很无聊。” 俞晨走到许临身边,担心却又烦躁,“你又怎么了….” 许临放下按着头的手,说了声“没事。” 俞晨急切地牵着他的手朝楼里疾步走去。 俞达忠和石英无奈地对视轻叹,心想俞晨这孩子也太没心没肺。 走到病房门口,俞晨俯身系鞋带,伸手拨弄了一下额前有些乱糟糟的刘海,许临看她正儿八经极其认真,感到好笑。 俞晨推着他进了病房。 许临和俞晨一起走到外婆面前,病床上的老人枯瘦如柴,满头白发,嘴巴瘪了下去,已经很难看清嘴缝,**了鼻管,还在昏睡。 “外婆三年前就得肠梗阻了,做了三次手术,现在…似乎离她真正离开的时候不远了…我想让外婆看一看你…让她知道…我在和一个很好的男孩子成为朋友….” 俞晨垂眸望着病床上的老人,这是她难得沉静的时刻。 “嗯,你叫醒她吧。”许临柔声鼓励俞晨。 俞晨牵住外婆紧皱得仿佛连血液也丧失了的手,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喊道:“外婆,我是俞晨,我来看你了。” 这时,俞达忠和石英也从病房外走进来,一起望向俞晨。 外婆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俞晨,手轻轻收了收,握住俞晨的手指,颤巍巍有些混沌不清地喊道:“小鱼丸,你来了。” 俞晨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串珠一样往外婆盖的被子上掉。 这个世界上,只有外婆会唤她“小鱼丸”,俞达忠、石英、周围所有亲戚、朋友、同学都没这样唤过她。 俞晨读幼儿园和小学时长得肉嘟嘟胖乎乎的,是上了初中后才开始抽条变瘦。 有时候俞晨会觉得,只有外婆会不计较她是学习好还是学习差,是成功还是失败,是美丽还是丑陋,是胖还是瘦,一如既往地买卓别林冰淇淋给她吃。 “我身边这个人,他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我和他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我会好好跟他学,以后考上北京的大学,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变得很好的。” 外婆努力扬起唇角,给了俞晨一个微笑,牙齿早已掉光,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俞晨脸上的眼泪更多了。 俞达忠和石英知道外婆在俞晨心目中也许比他们作为父母的地位要高,也只能无奈地一声叹息。 俞晨上幼儿园和小学时,正是俞达忠离开工厂创业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过得辛苦繁忙,夫妻二人都没有时间陪伴俞晨。 许临头上的汗珠从脖颈流到肋骨,硬撑着站直,不想给俞晨的外婆留下精神不济、有气无力的印象。 外婆清醒的时间只有短短五六分钟,她嘴角搓磨着想要尽力说话,俞达忠、石英和俞晨轮流凑到她面前,也没能听清她说什么。 许临站着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只能挨着床沿边上能够稍稍支撑一下。 外婆实在说不出自己想要说的,只能远远看着站在床沿边上的许临,慢慢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对他竖起大拇指,用力扬起嘴角把最后能够留下的笑容留给了他。 俞晨第一次看到许临的眼睛里泛出泪光,这一幕就此被印刻在她的内心深处。 从病房回到外婆家里,许临一进门就在凳子上坐下,从书包里拿出教科书,一只手假装无意地紧掐痛得就像针扎一样的脑袋,另一只手胡乱翻着书。 石英留在了医院陪外婆,俞达忠看出许临的不适,对他劝道:“到里屋睡一会儿吧。” 许临没说话,起身进了房间。 俞晨从洗手间出来,问俞达忠:“许临人呢?” “他身体不舒服,在屋里躺会儿,你别去吵他。”俞达忠叮嘱。 俞晨情绪低沉,没工夫去关心许临了,从书包里拿出题册趴在饭桌上开始做题,却一道题也做不进去,烦躁地把翻开的题册倒扣在桌上。 俞达忠在厨房做好饭菜,出来对俞晨说:“我一会儿要到我老同学家里去拜访一下,饭菜都弄好了,你让许临起来吃。警告你啊,别想着往外跑,这儿是县城,晚上可不安全,老实呆在屋里,听到没?” 俞晨在题册上胡乱划拉,不说话。 俞达忠知道俞晨因为外婆的事情感到难过,也没再说什么,取下围裙拿上手包,出门了。 俞晨走进房间,看见许临盖着一层毛巾毯侧着身子,没绕过去看他正脸,在他身后沉着脸说道:“爸爸把饭菜都弄好了,你饿了就起来吃,我要出去一下,晚上六七点就会回来,你不用管我了。” 许临翻身问道:“你要去哪儿?” “你别管。” 许临连忙从床上坐起,“我和你去吧” “都跟你说了不用!” “随便你,你不让我跟着,我就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 俞晨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许临深吸一口气,脚下有些虚晃地站起身,用手背擦了擦头上不断冒出的汗,从书包里拿出一件校服外套穿上,跟着俞晨出了门。 第22章 燥热的阳光下,少年许临和少女俞晨走了几公里的路,一直从集市走到乡郊。 俞晨避开人或车,稍微停住脚步时,许临就会叉着腰蹲**休息,眼见俞晨挪步,又强撑着站起身小跑着跟上去。 他很怕她遇到什么危险,自己抓不住她。 头痛时,脑神经却是高度机敏,对周围的一切格外敏感,大到路人的争吵,小到东西的掉落,都会让他心慌冒冷汗,随之就是眩晕伴随呕吐。 他的脑神经细胞天生能比正常人分泌、合成并传递更多神经递质,容易头痛、持续低烧,只能竭尽全力地把她保持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艰难地能走一步是一步。 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久,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混着鲜花和泥巴、翠叶和牛粪,几种截然相反的东西杂糅在一起…竟然是清新明媚。 不远处的田坎上坐了很多附近村落的村民,他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几个村联合在一起举办的一年一度“斗牛比赛”。 五六个村民牵上各家已经伤痕累累的黑水牛走到田坝下面的凹地,此时普选已经结束,准备决赛。 俞晨在田坎上找了块空地抱膝坐下,许临走到她旁边,叉着腰缓缓蹲下。 她看了看他潮红的脸,咄咄说道:“我要在这里看斗牛,别再催我回去写作业,我烦着呢。” 许临冰凉的指尖捻了捻面前的泥巴,使劲抓起一把朝远处扔去,说道:“没想催你,我也想看。” 俞晨心虚地瞄了瞄他头上的汗珠和泛白的嘴唇,知道他脸上的潮红是因为发烧,负气道:“你这样辛苦管着我,在我爸妈面前维持你的完美形象,累吗?” 许临望着田坎下那些肚子上流着血,还在被村民押着比赛的水牛说:“我只知道,你这样贪玩,一年之内是考不到北京的。” 俞晨咬了咬嘴唇,无法反驳他的话。 地上的泥土产生了重影,许临脱力地跌坐在地。 俞晨的目光始终在田坎下面那些可怜的水牛身上。 两只坚挺壮实的水牛站在泥巴里开始决斗,其中一只水牛的牛角已经断了大半,只凭另外一只角和对方比拼。 虽然处于劣势,却总是主动出击,无所畏惧,凭着那只仅剩的牛角,竟然把对手的鼻子顶穿了一个血窟窿。 俞晨来了兴致,睁大眼睛,情不自禁站起身为那只独角牛大喊加油,丝毫没有注意到坐在旁边的许临脸色已经越来越差。 眼见独角牛的对手侧身倒地,裁判吹响口哨判赢,俞晨兴奋到一跃而起。 处于劣势还能绝地求胜,是俞晨最喜欢的英雄气质。 她目光炯炯地望向许临,才发现许临双手叠放,死死捂住嘴,她好奇问他:“你把嘴捂那么严实干嘛?” 许临的喉头不断吞咽,想要把胸腔里的恶心感憋回去,放下手,撑着站起身不让脚下发晃,故作不屑,“这里牛粪味太重。 “就让你不要跟着来了,嫌脏嫌恶心,就别呆在这里,乡郊野外不适合你这种保送北大的天之骄子。” “独角牛”取胜带来的兴奋感让俞晨语速加快。 许临脚底晃一下,站不稳了。 俞晨站起身,心惊地伸手扶他,“你没事吧!就让你赶紧回去!我看完比赛就走。” 许临抓住她的胳膊,执拗地说道:“你回我就回。” 俞晨看他这虚弱却充满执念的模样,语气里有了哀求,“我想知道那只独角牛一会儿能不能夺冠,求你了,先回去吧。” “那我就陪你一起看完,和你一起走。”他用力抓着她的胳膊。 俞晨看到他的眼眸变成单眼皮,怯了。 知道这人的单眼皮意味着不容反抗、不容置疑….。 第二场比赛,独角牛最终没能战胜对手,因为这次它的对手实在过于强大,体型比它大得多,身上的伤痕也少,客观条件最终战胜俞晨的主观愿望。 独角牛落败地斜躺在稀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在主人的拉拽下迟迟起不了身。 俞晨望着那只独角牛,眼里竟然有了泪,不知道它将会是怎样的下场。 此时许临捂着嘴的手从单手变成了双手,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将胸腔里憋滞已久的东西全部倾倒而出。 俞晨扭过头呆住,许临接连又吐了两三口,满头大汗。 眼见他呛咳着,身体略略歪斜,她急忙上前撑住他。 许临的脚底没了力气,倒在她怀里。 俞晨用手不断抹着他额头上的汗,懵逼一两秒,想着这人会不会因为陪自己走这一趟而断气,紧紧抱住他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脑袋,哭着叫喊:“救命啊!救命!这里有人晕倒了!叔叔阿姨,求求你们救救他啊!” 四周的村民围过来,有人说道:“诶呦这个孩子怎么了…是中暑了吧….” 一个壮实一点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让其他几个村民把许临从俞晨怀里扶起来,放到他背上。 俞晨在一旁哭着大喊:“求求你们救救他!他不能就这样死掉的!” 村民看到地上的呕吐物,轻松地对俞晨笑道:“哎呀,可能就是中暑了,什么死不死的,你这小姑娘把事情想得也太严重了吧…天气这么热,我们村中暑的都有好几个…..” “那能不能送他去县医院?求你们了,送他去医院….” “县医院离这儿可不近呐,没关系的,我家离这儿不远,在我家里喝口水,休息休息就好了。”村民背着许临,额头上也是密密的汗珠。 许临在村民的背上昏昏沉沉地睁眼,无力地伸出右手摸索,轻声喊道:“俞晨…我休息一下就好。” 俞晨急忙跑上前,抓住他的手。 许临一直握着她的手,再次闭上眼睛。 俞晨看到他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失去颜色的脸,泪水盈满眼眶。 村民把许临一路背到自家门前的树荫下,把他放到藤椅上倚靠着,从屋里拿出一壶凉茶水和两个杯子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门前的大黄狗一个劲朝他们叫唤,俞晨感到有点害怕,不过许临一直握着她的手,内心的惧意少了一些。 她坐在小板凳上,守在许临身边,本来想拿小桌上的扇子为他扇风,可是仔细一想,这个人的手心是冰凉的,看着并不像是中暑,而且他明明穿着长袖的运动衣,牙关还是在微颤。 村民的老婆从屋里出来,看到俞晨和许临,问村民:“让你出去看斗牛挣点钱回来,怎么挣了两个半大孩子回来?” “哎呀,中暑了,让他们回来休息休息,鬼天气这么热,一直闷着就是不下雨,今天二胡子家里的那头牛输啦!斗得只剩一只角,可能留不住了,他家儿子考上了大学,他准备宰了请大家一起去他家吃炖牛肉……”村民也拿了个小板凳坐下,从身旁捡了根甘蔗,用衣袖抹了抹蔗头,啃着皮,郁郁说道。 俞晨握着许临的手,听见了村民的话,不由一惊… 只剩一只角,那不就是她欣赏的那只独角牛吗? 村民的老婆拎着一篮子甘蔗朝着俞晨和许临走过去,把甘蔗放在俞晨面前,笑着招呼道:“家里也没什么水果,吃点甘蔗刚好能补补糖分,这甘蔗可甜了。” 俞晨木讷地对村民的老婆道谢,目光投向正在不远处啃甘蔗的村民,问道:“叔叔,今天那只斗得只剩一只角的牛…真的要被杀吗!?” 村民把甘蔗渣吐到地上,随意说道:“是啊,一会儿就要被宰了。” “你能带我去最后看看那头牛吗?”她发出请求。 村民望向俞晨,笑道:“你从城里来的是吧…宰牛现场太血腥,你小姑娘家就别看了。” “我想去,麻烦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这时,许临缓缓苏醒,俞晨连忙倒了杯茶水递给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心想他总算是没事了。 许临哑声问道:“你去看宰牛干什么?” “它在赛场上只用一只角就能击败对手,却是这样的下场…太可怜了….”俞晨垂眸低声说。 许临从躺椅上坐起身,捡起篮子里的一根甘蔗,笨拙地用牙齿咬开甘蔗皮的一端,心想补一下蔗糖才有精力继续陪俞晨去看宰牛。 俞晨望着无处落口的许临,忽然笑起来,拿过他手里的甘蔗,牙口利索的撕皮,自豪地咄咄:“啃甘蔗我在行。” 很快,甘蔗被俞晨啃成了淡黄色光溜溜的一截,递给许临,说道:“甘蔗水很甜,你多嚼一下。” 许临接过俞晨手里的甘蔗咬下一口,这味道确实很甜…。 俞晨接连啃完三截,全部给了许临,许临也毫不客气地接受,只想尽快补充糖分,陪她把想干的事儿、想去的地方全部走完,然后回到住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甘蔗水撑开了他的胃,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俞晨拿扫帚和簸箕走过来将甘蔗渣打扫干净。 许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她说道:“你不是要去吗?走吧。” 他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走到村民面前,“叔叔,麻烦你带她去看看吧,这小姑娘实在是太好奇了。” 俞晨看了看他渐变红润的双腮,脸又红了。 好帅气的人… “她是你妹妹吧!看得出你这当哥哥的很宠她啊…哈哈哈,你们从城里来一趟乡下也不容易,叔叔就带你们走一趟好了。” 说完,村民拍了拍身上的甘蔗渣。 俞晨被许临牵着,一路跟着村民去了独角牛的主人家里,却见牛主人急匆匆从门口出来,脸色焦灼地说道:“牛不知道怎么搞的,回了牛圈就翻倒在地上打咳,大喘气,唉,可能是知道快被宰了变这样吧,我们也不想啊…可它肚子和脖子上伤得那么重,我总不能还要为它花钱请兽医吧…..” 许临拉着俞晨的手,看到她眼里的悲伤。 俞晨开口请求:“不要杀了它。” 独角牛主人一愣,问村民道:“这小姑娘是谁啊?” “诶呀,路上遇到的中暑两个小孩儿…走..我们先进去看看牛再说吧…”村民替牛主人着急,心想他狠不下心宰牛,一顿牛肉宴席很可能就此泡汤。 许临和俞晨跟着朝独角牛的牛棚走去,两人挤进围满村民的牛圈,看见独角牛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许临蹙起眉头,蹙得很深。 他目测牛喘息的频率、鼻孔开张流涕的症状,将俞晨往外挡了一下,对她嘱咐道:“别靠近它。”继而走上前对牛主人说道:“我想借一下你戴的橡胶手套。” 牛主人竟然真的取下了手套,递给他。 许临戴着手套走到独角牛面前,俯身掰开牛眼看了一下眼底,继而掐了掐牛肺的部位,独角牛使劲挣扎了一下,伴随哀叫。 他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俯身将耳朵贴在了牛肺的部位,听见它的胸壁有着骨骼摩擦般的声响。 在诊所打工时,许临曾经跟秦叔叔到城郊的一家饲养场对那里的肉牛做检查,也有一只病牛是相同的症状,咳嗽侧卧不起,当时秦叔叔用听诊器叩诊听肺音,诊断出是因为这只牛漏打了疫苗而感染牛肺疫,饲养场当即组织隔离,对病牛实施火化。 他起身对牛主人说道:“这只牛很可能染上了牛肺疫,牛肺疫是一种很严重的传染病,肯定是不能食用牛肉了,你请兽医赶快过来看一看,如果是的话必须立即宰杀火化。” 牛主人竟然听进了这个十五岁孩子的话,脸色严肃起来,转身疏散围着的村民,骑上摩托往县里防疫站的方向奔去。 许临走出牛圈,俞晨紧张地看了看他。 他取下手套说道:“我只能在这里等等了,你先回家吧。” 俞晨郁闷,“你干嘛在这里等呢?他们会处理的。” “我想看看是不是传染病,如果是的话,那他们把这只牛处理了才行,不然这整个村的牲口都会被感染。” “不一定要处理啊,万一给它打打针吃吃药就能好呢?…” “它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不住治疗,你就不要抱希望了,不然到时候更伤心。” 俞晨有些不甘心地隔着护栏看了看半阖着眼的独角牛,厌恶许临少年老成的语气,忽然说道:“你在宠物诊所打工…并不是真正关爱那些动物吧,你是为了拿它们练手,为以后成为外科医生做准备….” 许临没有辩解,加重了语气再次催促,“你先回去吧,我记得路,晚一些就走。” 俞晨倔强如往昔,“一起出来的,干嘛要我一个人回去。” 许临了解俞晨,只能和俞晨保持一段距离,站到牛圈外的古榕下,等待兽医的到来。 半个多小时后,病牛主人和那个村民骑着三轮摩托把兽医带来了,兽医从牛胸腔提取血液做了简单的化验,确诊是牛肺疫。 俞晨眼睁睁看着独角牛被众人四肢捆绑,用一个装米的编织袋罩住脑袋,一行人把它抬到空地。 牛主人用一把割草的镰刀朝着牛的颈部大动脉捅了进去,牛的挣扎和哀叫声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不再动弹。 众人往牛身上倒了柴油,用废报纸点了火,扔在了上上……病菌只有在高温下才能被完全消灭。 大火一直燃烧,浓浓的青烟渐渐在乌云渐密的天空散尽….。 许临看到火化处理被完成,呼出一口气,却开始干咳,扯着胸口疼,不由皱了皱眉。 俞晨情绪低落,没再和许临说话,沉默地在前面走,许临对她喊道:“我可能要去一下医院,你先回家。” 她回过头,“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应该没被传染,不用。” 她的心又被提了起来,走回许临面前,问道:“你不会觉得自己染上传染病了吧?” “按照常理应该不会,可是牛肺疫的病毒会通过唾沫传播,我记得我接触它的时候,它正在咳嗽,而我没戴口罩。” 俞晨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说道:“那我和你也要一起去。” 许临推开俞晨,斥道:“你也想被传染吗?” 说完,慌忙捂住嘴。 俞晨瞪着她,忽然拿起他的右手腕,往他手背上狠狠亲了一口,大声说道:“不就是肺炎吗!?我会害怕?你太小瞧我了,如果能传染,现在也传染给我了。” 许临垂眸望着俞晨,俞晨抬眼瞪着他。 那双杏仁大眼,带着怒气的时候眉梢也是弯弯的,就像泥巴捏的中国娃娃一样。 牛主人用三轮摩托车载着他们去了县医院,路上下了雨,许临脱下运动衣外套扔给俞晨避雨,俞晨磨蹭到他身边,把一半的衣服搭住他的脑袋,自己蜷在他撑着的衣服下面。 许临伸手紧紧搂住了俞晨。 医院里,俞晨一直拉着许临的手,许临戴上口罩,感觉体温越来越高,似乎真的患了肺炎…做完疫病检查,又在窗口开了一些退烧药和感冒药。 两人回到住处已是晚上七点半,俞晨去厨房热了饭菜,听到许临在客厅里的咳嗽声越来越重,似乎咳到肺里面去了,当她把米饭端上桌,只见许临已经咳得歪倒在沙发上,脸色越发潮红, 看到他难受成这样子,她想到下午发生这么多事情,一边帮他拍背一边又开始自责:“是我把你弄成这样的…怎么办啊。” 许临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胳膊,虚弱地轻声安慰道:“会好的…” 他找不到更多的话安慰俞晨,因为实在没了力气。 脑袋昏昏沉沉的,全身酸痛,眼前天旋地转。 “扶我到里屋…一会儿你爸爸妈妈要回来了…”许临拿起茶几上的口罩重新戴上,对俞晨交代道:“你就跟叔叔阿姨说我下午一直都在屋里睡觉….” 俞晨含泪点了点头,架着他的胳膊进了房间。 天灵灵地灵灵… 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俞晨心里盼着是俞达忠先回来,毕竟老爸比老妈要好说话一些,没想到两人是同时回来的。 石英把钥匙放在餐桌上,看到了茶几上的药,皱了皱眉,进房间看见半躺在床上的许临,瞪了俞晨一眼, 许临紧咬着牙关想憋住咳,咬得下巴的轮廓凸显,俞晨已经给他盖上了两层被子、一层毛巾毯。 石英厉声质问俞晨:“说吧!怎么回事!?” 她低头用手揪着衣角,支支吾吾说道:“许临下午一直在屋里睡觉….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发了高烧….” 俞达忠这时也走进来,“你这孩子还撒谎吗!?我们都在外面看到你和许临的鞋了!沾了那么多泥巴!你们跑哪儿去了!?快点说!” 俞晨紧紧揪住衣角,无助地掉泪。 这时,许临上气不接下气地主动坦白:“是我带她去看斗牛了…” 斗牛这种事情…俞达忠和石英用后脚跟也想得出,只有俞晨想要观赏…… 许临肺里的疼痛加剧,喉咙也想被火烧一样,实在憋不住咳了出来。 石英对俞晨吼道:“你给我实话实说,到底你们出去干什么了!他不会平白无故咳嗽成这样!” 俞晨看到每几分钟就要咳得喘不过气的许临,终于感到害怕… 许临被高烧蒸得脸色更加潮红,嘴唇却泛白起皮,忍着胸腔的翻腾,再说不出话。 俞达忠拿出许临腋下的温度计,烧到了三十九度七… 俞晨听到俞达忠报出的温度,一阵心惊,终于承认:“下午…下午…我拉着许临去看斗牛…有只牛要被主人宰杀…我和许临就跑去他家里看...然后许临发现那只牛染了牛肺疫…牛主人就把牛杀了火化…就这样….” 在极度的紧张和害怕中,她说出实话。 石英有些吃惊地和俞达忠对视了一眼,狠狠推了一下俞晨的后脑勺,骂道:“那他现在有可能就是传染病!这件事情你怎么不在外面跟我们打个电话!他可能会把病毒带给我们!你这个祸害!” 俞达忠在一旁沉默不说话。 俞晨没想到一向对许临照顾有加的父母,在他被疑染上传染病时,竟然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语。 石英继而对许临补了一句:“许临你也是!还以为你真的那么懂事!染了病毒还跑回来干什么!这下好啦,我们一家三口都可能要被你连累…..” 俞晨难以置信地看着石英,忍无可忍,对石英咆哮:“他染上了病毒,你就要把他当作垃圾一样往外扔了是不是!就像我下午看到的那只病牛!就像我外婆!无论动物还是人,只要被你们这些大人视作无用了!你们就都要往外推是不是!” 憋闷多时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石阿姨…牛肺疫病毒对人类的传染几率几乎为零…再说我已经在县医院检查了,明天出结果…”许临用力坐起身,手撑着床沿,虚弱地对石英解释。 石英说出怪责许临的话,内心其实是后悔的,但是俞晨说出的“牛肺疫”真的把她吓到了。 在六七十年代全面封闭的时期,石英就曾经目睹自己身边的亲人和邻居因为吃了病牛肉一个个去世,从此她对于“传染病”、“疫苗”这些词汇都极为敏感。 许临对石英解释完,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咳嗽声拖着肺里的长鸣。 俞达忠焦急地说道:“烧得这么厉害,估计是肺炎了,如果真是传染病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得赶紧带他去医院。” 正说着,俞达忠想要从衣柜里找一件厚一点的衣服给许临套上,许临咳得打呕,吐出来的全是水,石英看得心惊,说道:“不找了,直接披着毛巾毯出去吧。” 许临裹着毛巾毯,牙齿打颤地起身,石英小心扶着他一步步朝房间外走。 俞晨呆呆站着,对父母的余怒未消,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俞达忠开车把许临送到县医院输液,俞晨执意跟去,石英知道她这时候也难以专心复习功课,只能让她跟着。 输液的时候许临的肺稍稍通畅,有了睡意,石英拿出抱枕放在他身后,又用医院的开水冲了热水袋放在他腿上。 许临没对忙前忙后的俞达忠和石英说一句道谢的话,只是目光变得越来越湿润……. 石英将许临的点滴调慢,看他气息已经平稳,人也睡着了,便让俞达忠带着俞晨先回去,输液室是病菌最多的地方。 回到住处,俞晨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一切,瞬间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 许临输完液,俞达忠在医院另外为俞晨和石英买了口罩,心想能防护一下总是好的。 俞晨却对口罩这东西十分抗拒,死活不戴,说是戴着就会呼吸不畅。 实则只是一个十五岁女孩想要和被自己连累的同龄男孩共患难的心思罢了。 到了后半夜,许临咳醒,看到床边没人,心想俞达忠和石英也累了,只能尽量不打扰他们,方法是用被子捂住嘴,把咳嗽压下去。 这时,俞晨拿着一杯温水走进来,许临坐起身,沙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爸妈的鼾声吵死人了。”她没好气地说道。 “不要这样说叔叔阿姨。” “看来你精神好多了,居然又开始对我下命令。” 说着,俞晨把手里的温水递给他。 他接过水,抿了一口,才发现这是一杯梨子煮的水,微微泛甜。 她不满地盯着他,“你不对我道谢吗?” 他抬眸,目光里再次浮现调侃的笑意,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我应该感谢你不睡觉等着给我端水?” “好心没好报!” 长腿似乎放地上放累了,俞晨干脆甩掉拖鞋盘腿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愣愣地望着许临,忽然问道:“你不恨我妈妈么?她下午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许临拿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梨水,用手背擦擦嘴,说道:“我为什么要恨你妈妈呢?她说那些话有她自己的处境和原因,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件事。” “你真的把自己当圣人了吗?作出一副理解万千大众的样子,在学校也是一样,那些同学怀疑你杀猫,你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这样伪装,不累吗?”俞晨盯着他问道。 许临摇了摇头,“我没有在伪装…为什么要被周围的环境影响呢?同学怀疑我,除了等待真相,我也没有什么其他证据去证明自身清白,至于你妈妈说的话,我一向觉得人的行为比言语要更重要,你爸爸妈妈已经够善待我了,我没有什么要去计较的。” 俞晨目光莹莹地望着他,不由感慨:“十五岁…我和你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不过我是真后悔我小学的时候选择跳级,才导致周围都是比自己成熟的人….你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跳级吗?” 许临忽然咳嗽起来,边咳边对俞晨说:“关…关门。” 俞晨起身帮他把房门关上,回来直接坐到了床上,用手握成拳头隔着他的t恤不断刮着他背部的脊梁骨,“我小时候咳嗽,我妈就是这样给我刮的。” 让她刮了半分钟,许临真的觉得胸口舒畅了一些,缓了口气接着问:“你为什么跳级?” 俞晨一边帮他刮着背一边说:“我和沈晓桐从幼儿园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朋友,进了小学刚好也分在一个班,到了小学三年级,班上同学都在传晓桐的妈妈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然后说晓桐就是个野种,我这个人…很容易被周围环境影响,人云亦云的那种…被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影响…所以就渐渐疏远了她…那时候很纠结很纠结…坚持了半个学期之后我又决定和她和好…可是她却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怎么搭理我了….我知道我伤害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再跟她在班上相处…有一次晓桐的生日,我拿着我存了大半年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个我房间里那种日本进口的玩具娃娃,可是刚下公交车,就看到沈晓桐哭着在她妈妈小吃店的门口拉着行人到处求助,我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对面的车站,看着警察领着晓桐拉开小吃店的卷帘门,看到晓桐嚎啕大哭着被警察送出来,看到她妈妈被放在担架上抬出来,全身都裹着白布……后来我才知道她妈妈被流氓用刀砍死了…后来,我噩梦不断,答应了父母的提议,从四年级跳到六年级读书,以为这样就能赶快长大,保护想要保护的人…….没想到到初中,学习就跟不上了….名字从头十名掉到中间,然后掉到中下,后来中考也只考上了普通高中……我最终只是个平凡人,想要赶快长大只是妄想……” “做好你自己,有时候想要尽快长大…并不是好事。”听完她的讲述,他目光沉静地说道。 俞晨郁闷,自己跟他说了这么多,却只换来这么一句简短的话语,于是有些不甘地问道:“你呢?我怎么觉得你都没有任何亲戚朋友的!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问出这句话,俞晨又有些后悔,因为她听高老师说过,许临的父亲已经去世,只有母亲还在。 “我有个舅舅在北京,他每个月会定时寄生活费给我….我妈妈也在那边的精神病院…据说这段时间恢复了很多…舅舅下个月准备带我妈妈回来一趟…” “你为什么不去北京和你舅舅生活在一起?”俞晨对许临越发感到好奇。 “嗯…三观不同吧,舅舅总想把自己的观念强加给我…可我又不愿意听他的话….” “那你以后还要考北京的学校?” “没办法,选择医科大学我还是倾向于北京。” “你想考哪个大学?” “协和。” “那我也要考协和….” “俞晨,你不用和我考到一起,只要考到北京就行。”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认为我一定考不上?” “是的。” 俞晨狠狠用拳头往许临背上刮了一道,许临闷哼,脸色白了几分,皱着脸一副痛苦的样子,她立马心虚道歉:“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 许临忽然笑了,这是俞晨第一次见他完全露出笑颜,才发现他的牙齿其实洁白而整齐,她还一度怀疑这个从来喜欢浅笑不露齿的人长了一口吃四环素的牙齿呢。 她说自己帮他刮背刮累了,于是坐到他身边摇晃着腿,晃着晃着,把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说道:“…老实说…我现在还不太能明白男女感情到底是什么…不过…我希望我能成为你最好的朋友,做你最疼爱的妹妹,继续当你最亲密的邻居…我虽然不会关心人…但是我会学…现在虽然还不太能说我喜欢你这种话…但是你能等我吗?…反正…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觉得我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一定能学会照顾你,能学会对你好….” …… 在十五岁的少女对她喜欢的男孩羞涩而坚定的告白中,三十四岁的俞晨终于度过了又一个漫漫长夜,在凌晨六点晨曦灿灿的光芒中醒来。 床头柜上的台灯一直开着,整夜未关。 俞晨记得,那一晚和许临呆在一起时的灯光,也是暖黄色的。 第23章 俞晨盘腿坐在羊毛毯上抚摸断了尾巴的猫咪,一会儿用棉签给它掏耳屎,一会儿用纸巾给它擦眼渣。 这是一只四川简州猫,起源地在四川简州,地名就成了它的名字。 因相貌实在平凡,既不如那塌鼻子异国猫娇憨,又不如贵族布偶柔美,可爱和漂亮都不占,却是捕鼠能手,在乡下凭本事获得主人家的收养,可是现在这个年代,猫猫狗狗大多都是被当作宠物喂养,人类已经不指望它们去捉鼠摸鱼,于是逢年过节,简阳城的地摊上摆着“避鼠神猫”的牌子贩卖简阳猫,已经没有人去购买。 小简是被主人遗弃在出租屋的,房东把它送到救助站门口,它的原主人为了不让它上窜下跳,早早把它尾巴剪掉了,它失去了平衡能力,不能奔跑或是攀爬,只能顺从地趴在主人身边等待主人的逗弄。 救助站有自身的资金压力,如果被遗弃的猫狗在两个月内得不到收养,那就不得不实施安乐死。 俞晨非常欣赏这种猫本来的品性,于是把它带回了家。 王晞看到俞晨伺候猫咪的样子,内心是厌恶的,讨厌俞晨自我蜷曲。 从小就可以乘坐直升飞机在加拿大上空遍览雪山碧湖,王晞当然无法理解俞晨这种丧失激情活力的颓废,在俞晨患病前,她对于抑郁症的理解也只是明星为情自杀或是堕落失足的借口罢了。 “今天你无论如何得跟我去咖啡馆,我跟光头房东掰扯的时候旁边得有人,这样我才有底气你知道吗?”王晞找借口,一定要俞晨和自己出门,心想不能让她再呆在屋里。 “我去又能帮到你什么…我都说我没用了…”俞晨揉了揉仰在地上的猫咪肚皮,沮丧地低声说道。 昨天在牛排店说的那些话,并不是醉话,她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也记得自己流了很多眼泪,更记得许临当时看自己的目光。 一个曾经爱而不得的可悲女人,对着爱而不得的男人承认自己的失败落魄,把自嘲当作武器,朝着对方猛烈进攻。 这样的女人…已经活到尽头了吧…. “你一定得陪我去!昨天的事情我真的错了,我下次不会了,原谅我好不好?”王晞蹲在俞晨面前,用看小动物的眼神巴巴打量她。 俞晨明白,是自己昨天糟糕的表现连累了王晞。 为了不让王晞再为这件事情感到愧疚,只能缓缓起身,离开猫咪,回归人群,收拾打扮一番。 昨天因为喝酒,她又没吃药,每次断了药,她都会不时在脑海里构建,想要在一个安静的、没有人会被连累的地方结束自己。 王晞的存在,让她又缓了一步。 到了咖啡馆,光头房东已在等待,身后却没有再带手下。 看到王晞,他礼貌地起身微笑,微微哈着腰,说道:“妹妹,你来了。” 王晞全身打了个闪子,小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光头将一份租约推到王晞面前,开始示好:“这次的事儿真是对不住啊,关键是消防那帮人太讨厌,他妈的成天净想着罚款挣钱,这不,只能认罚了还能怎么办…我觉得你这丫头人挺不错的,这样,你呢要是能租我店面三年以上,我两处地方租金都给你打八折,哥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你不差钱,可我要表达我的诚意不是?那什么你要觉得可以的话就把租约改一改,在上面按个手印就成。” 正说着,他贼眉鼠眼朝四周望了望,用手挡着嘴凑近王晞小声说道:“这优惠我可不是随便给的,你可不要告诉其他店主。” 这二皮脸…转换得也太快了吧…王晞微微皱眉,发现这家伙有口臭。 连同正在一旁抑郁自闭的俞晨,也觉得事情过于蹊跷。 “是看在同远邢主任的面子上…我儿子有先心病,要不是他做的手术…人早没了…” 王晞眼睛一亮,立马扭头问俞晨:“同远…难道是你那紫霞仙子找的人?” 俞晨用指甲抠着咖啡杯的杯沿,无话可说。 她实在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了。 …… 为了见到心外无比繁忙的邢建国主任,王晞呆在门诊大厅吸了一下午病菌,从中午等到晚上。 在光头房东那里要到手机号,短信上一个劲对邢主任道谢,没回复,王晞也不知道哪来的精神劲儿,一定要道这个谢。 俞晨感到无比郁闷。 本来想在咖啡馆呆着,店里却已没有空位留给她自怨自怜,病人家属或是医生护士会选择在店里喝咖啡休息片刻,不时也会有规培生靠窗看专业书准备医师执业考试。 她只能跟着王晞来医院干等,并不害怕会见到许临,反而希望以此训练自己真正成为他眼里的路人,以平常心面对过去,不再有怨气、不再有感伤,让所有情绪在一次次相遇中平复。 王晞傍晚带着俞晨混进心外的重症区,对护士报上邢建国的手机号。 护士随意地告知,邢主任现在六号手术室给病人动手术。 俞晨不由再次感叹王晞要想搭上什么人,简直没有办不到的,陪着王晞假装病人家属守在六号手术室外,终于看见病人被推出来,王晞拿着存在手机里的网络图片和出来摘掉口罩的医生一个个比对,终于对上了正跟家属交代手术情况的邢建国。 等他交代完,王晞慌忙拉着俞晨迎上去,“请问您就是邢主任吧?” 邢建国有些疲惫,没有停下来和他们说话,在过道上一边走一边问:“你们是….” 王晞咄咄道谢:“谢谢您邢主任,这次的事情多亏您帮忙….” 邢建国脸上一顿,停下脚步问道:“我帮你们什么了…” “就是房东租店面的事儿….那个光头男人…您还记得吗?他说是看在您面子上,才没为难我,并且减了租金…” “哦…你说的是邱继民啊!是是是,这事儿我跟他说的,他这老小子过分了,为难你们这些年轻人创业不是?”邢建国瞬间语调溜起,不再像面对病人说话那样正式生分。 “邢主任,真的太感谢您了这次…您说我们都不认识...还肯帮我们这么大的忙...”王晞一直在带话题,她想对俞晨确定就是“紫霞仙子”托邢主任帮的忙。 “哎呀,这事儿你不要感谢我,要感谢去感谢许医生吧…你不和他是朋友吗?是他跟我说的这个事儿….昨天我晚上刚回到家就接到他电话…他这人很少打电话的….我还以为是重症的病人又出什么问题了呢…他跟我说了你们这档子事儿,那老小子的儿子有先心病,两三年前我给做的手术,当时许临不是我助手吗?手术成功给那老小子激动得不行,逢年过节都问候我。许临说到你这个事儿,当时就把我气得…然后我就给老邱打了电话,他跟你道歉了吗?没道歉的话我再给他打电话…….” 邢建国洋洋得意地絮絮叨叨,王晞笑着对俞晨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吧,我就知道是紫霞仙子帮的忙…. “那许医生他…现在下班了吗?” “哦,你不知道吗?许临他身体不太舒服,今天请病假了….既然你和他是朋友,那就将就去他住处看看吧….” 王晞一怔,旁边一直毫无存在感的俞晨此时也抬眸望向邢建国。 邢建国看了看俞晨,感觉面熟,终于想起来在食堂见过,那时她就坐在许临的对面。 “谢谢邢主任,我这就去看他,下次专门宴请您吃饭。” 说完,王晞逮着俞晨的胳膊匆匆离开。 邢建国皱眉,心想这俞晨也太不可了,如果是她旁边这个姑娘配许临,那就还行…. 出了医院,俞晨对王晞说了许临的住处单元号和门牌号,王晞生气地说道:“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那就更应该陪我去看他了。” 没想到眼前这个抑郁自闭的老少女竟然一扭头,冷冷回应:“不去。” “我说俞晨,没你这样过分的,就算你只是把他当作一个陌生人,面对陌生人对你的无私帮助,不应该去当面道谢吗?”王晞看俞晨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着急了。 俞晨听到这话也来气了,说道:“他是帮你又不是帮我!我已经把他家门牌号都给你了!你要看他就自己去看呗!还要怎样!?” “你这样跟我说话可就伤感情了哈!什么叫帮你又不是帮我…” 俞晨低头不说话。 王晞懒得跟俞晨啰嗦,负气踏着高跟靴大步离开,俞晨连忙上前拉住她,挽回道:“我说错话了,别生气….” 她看到俞晨眼里的泪花,知道这个抑郁老少女的内心也在挣扎纠结。 可是,多年的历练也让王晞明白,如果俞晨错过了这位许医生,很可能就遇不到更好的对象了…… “那你去不去?”王晞咄咄逼问。 “去,我去还不行吗?”俞晨认怂。 “这还差不多…” “那你先陪我去取款机那儿取一下钱。” 王晞眉头一挑,“取钱干什么?” “你不一会儿要去看他吗?我将就把钱带过去…” 王晞满脸懵逼地被俞晨拉走。 ……. 此时的吴韩,正呆在许临住处冲澡,冲刷掉照顾许临的一夜艰辛…. 他昨天下午刚在医院交完班,就接到了餐厅服务生的电话,看到手机上出现好多未接,都是这个餐厅的电话,还以为是广告推销,直到许临的号码出现。 服务生用许临的手机打给他的,不耐烦地嚷嚷:“你朋友在这儿吐得都快挂了,打这么久才接电话故意的吧!” 吴韩一愣,心想是哪个朋友这么不长姿势,天都没黑就开始喝酒,脑袋里的电灯泡一闪,感觉头顶上凉阴阴的,赶紧问道:“他不会是姓许吧….” “是是是,许先生,你赶紧来把他领走,在我们员工休息室的沙发上躺着呢,也不让叫救护车…我可不想出什么岔子….” 一等良民吴韩先生快精神崩溃了,匆匆从医院出来,坐上地铁去“王品”捞人,路上一直害怕再接到服务生的电话… 到了店里,服务生告知他,这客人竟然一个人吃完了三人份的肉排。 员工休息室里,暴怒的吴韩对着厥在沙发上的许临大骂:“找死吗!你说你是找死吗!” 被骂的人此时弓着膝盖,双臂紧紧捂着胃部,身子蜷成一团,痛得恨不得切胃,满头大汗。 服务生小声对吴韩补充道:“我在卫生间看到这位先生所在的隔间,好像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我靠!许大仙儿!跟你说我最怕见血了!”还没等服务生补充完,吴韩的骂声更响亮了。 他朝他惨淡一笑,吃力说道:“应该不是太严重….” “你他妈又不是胃肠科医生!”吴韩忍不住爆粗。 骂归骂,还是把许临从沙发上扶起,架着他往门外走,许临把车钥匙递给他,面部肌肉因为疼痛僵硬成一块一块的,有气无力说道:“拜托了。” 许临被拖到协和输液,吴韩在一旁听着这位大仙儿一边输液一边打电话给邢主任请假,除了请假还求邢主任办事,具体什么事他也懒得听,在手机上选哪家粥铺的外卖已经够他纠结的了。 “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吗?吃那么多牛排!”吴韩手指划拉手机,假装随意地问道。 “吴韩,我想找个女人和我住一起。”许临缩着身子,两只手臂抵着胃,疼痛稍稍缓和,却还是答非所问。 “不会是医院疯传的那个‘大仙儿理想的再婚对象’吧?”吴韩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感到好笑地看了看他。 “嗯,是的。” “那你直接跟人说啊!我看人家好像不喜欢你。” “不但不喜欢,她现在应该是讨厌我。” 说这话时,他的手抵着胃抵得更紧了。 吴韩微微惊讶,迷恋许大仙儿的女人数也数不过来,这讨厌的倒是头一个。 …… 许临接到王晞电话的时候,正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前专心致志完成平板上的画作,得知王晞要和俞晨来住处感谢,稍稍直起身子,就说了两个字:可以。 挂断电话后,把平板插回书架,想了想,起身去了卫生间洗澡。 过了十几分钟,许临洗完澡去厨房,吴韩看到他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炒着锅里的芦荟一边不耐地念叨:“你干嘛又洗澡啊!一会儿着凉了又要烧!我今天好不容易一天假期全让你给报废了我跟你讲!” 许临一本正经说道:“一会儿有客人要来,你也洗个澡把自己打扮得精神点。” 吴韩拿着锅铲子真想给这人来一铲。 等他把饭菜拿到餐桌,看到客厅已经被许临收拾得干净透亮,这小子似乎还喷了空气清新剂…… 吃着饭,吴韩问许临:“是谁要来啊?弄得这么隆重….” 许临夹起一根芦荟放在嘴里,平淡说着:“那个理想的对象。” “那你不早说!对方吃饭了吗你现在就吃?”吴韩稍稍一惊。 “这么晚了,她应该吃过晚餐了吧。”许临的脸上依然波澜不惊。 “我去!你这人…你会不会追女人的啊!吃没吃饭你都不问!”吴韩心急。 “她又不说…我哪儿知道…”许临的眼神显露无辜。 吴韩的手机铃声这时响起,是沈晓桐打来的:“吴韩,许临今天好点了吗?我现在下班了,想过去他那边看看,现在方便吗?” 这沈晓桐,太会挑时候了….. 他本来想对沈晓桐说“不方便”,可是心想一会儿大仙儿那个传说中的对象要过来,不如将计就计给沈晓桐来个了断,当即说道:“我们正在吃饭,要不你来和我们一起吃。” “不用了,我就过来看看。” 追了许临这么多年,许临从没主动邀请沈晓桐一起吃过饭。 和沈晓桐共事这几年,吴韩其实很为沈晓桐感到不值,搞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心外稀有的“一朵花”会单身至今,更弄不明白邢东起怎么就是搞不定她。 许临知道吴韩的电话里是沈晓桐,并没有说什么,继续夹菜喝粥。 俞晨在银行取完钱,陪着王晞在附近的超市买礼品,心不在焉地推着购物车。 …… 走进丰侨公寓的大门,俞晨忽然问王晞:“昨天…你让我搬来阜成门和许临住在一起…这是许临提出的,还是你自己跟我提的?….” 王晞细想了一下这个问题,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实话实说比较好,“是我自作主张提的…许医生只是说了他住丰侨公寓而已…” 俞晨的目光隐隐暗了下来,在昏黄的路灯下耸着肩膀,王晞笑道:“你怎么…看起来很失望?” 她再次对王晞警告道:“别再拿我和他开玩笑了。” 王晞的嘴唇微微一抿,就此作罢。 到了楼下,王晞伸手按铃,感慨:“这一片的楼房盖了有些年头了,房子是越来越老,地价却越来越贵……” 俞晨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不断提醒自己到了地方送完东西就走人,就这样简单。 吴韩打开门,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俞晨,而是王晞这个穿着高跟靴趾高气扬的“大姐”,倒抽一口冷气,嘴上叫不出“哎哟我去”,内心感叹怎么这么邪门。 王晞自带气场问道:“请问许主任是住在这里吧?” “是…是。”莫名的原因让吴韩开始结巴。 这时,穿着拖鞋的沈晓桐出现在吴韩身后。 俞晨和她对视,双方都对彼此的存在感到讶异。 七十多平米的屋子,一下子塞了五个人,显得很拥挤。 俞晨和王晞坐在双人沙发上,吴韩坐在椅子上,沈晓桐坐在单人沙发上,大家都无话可说。 许临从屋里出来,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白色衬衣和休闲牛仔裤,人变得像是和吴韩隔着代。 吴韩想到昨晚许临在牛排店躺尸的狼狈样子,豁嘴笑道:“这理想的对象就是不一样哈!能让你起死回生。” 六十寸超薄电视上正在播《动物世界》,刚好是一群猎豹追逐野鹿的镜头。 其他三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王晞惊讶状、俞晨咬着嘴唇木头状、沈晓桐皱着眉望向吴韩。 只有许临的脸色依然淡定无比,始终盯着俞晨,双手揣兜。 俞晨却始终垂着头,双肩垮塌,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不敢抬眸直视在场的任何人。 这是最令沈晓桐无法接受的地方。 许临为什么会爱这样一个女人…凭什么会爱这样一个女人… 王晞依然还是想为俞晨抓住这个机会,故作懵懂道:“什么对象啊…” “许临在医院当着科室同事的面……” “吴韩!你有完没完!”沈晓桐熬不住了,情绪爆发,对吴韩斥道。 许临直视俞晨,对王晞淡定解释:“我在同事面前说俞晨就是我理想的再婚对象。” 俞晨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大脑一片空白。 条件反射一般,她从包里拿出了两沓人民币,放在茶几上,对许临说道:“谢谢你上次去林城探望我父母…这里一共两万,应该够付你给他们买的营养品和手机钱了吧…他们让我一定要把钱还给你…虽然这些年我混得不怎么样,可是这些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许临的脸瞬间就白了。 王晞微张着嘴,沈晓桐瞪着吴韩的目光转而瞪向许临,忽然冷笑:“为什么是她?” 许临望着桌上那堆钱,白着脸说不出话。 “难道林城一中三年、协和七年、实习三年、朝阳医院三年、同远医院五年,我的这所有奋斗的历程,所有追逐的人生,都比不上这个女人的突然空降吗!?”沈晓桐慢慢站起身,一字一句对许临质问。 这句质问,已经困扰了她十八年,今天她终于有勇气开口对他索要答案。 吴韩和王晞并不知道这三人是在高中就认识的,目光在他们之间不停来回……. 十八年是怎样一个概念呢?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长大成人的时间,可是俞晨却在这样的岁月里,渐渐枯竭成现在的模样。 此时的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语,感恩的或是伤人的,甜言蜜语或是厉声责备,强装淡定或是声嘶力竭,统统说不出了。 沈晓桐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不懈地努力攀爬,最终和许临同样成为了一名心外科医生,这其中的艰辛和不易,俞晨无法想象,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脆弱难以应付沈晓桐攀爬过程中的任何一关。 俞达忠的事业破产后,沈大勇也随之失业,在超市当收银的继母杨兰也因为岁数大了被解雇,沈敬春现在北京一所985读大学。 俞晨明白现在的沈晓桐已经承载着全家人的生计,而自己,只是一个把几乎所有收入都投放在猫猫狗狗身上的宠物医… 甚至连父母想要智能手机,也是后知后觉… 怎样才是有意义的人生,她知道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但是像沈晓桐这样的女人,没有人能说她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理想的对象…真是可笑…为什么许临会觉得沈晓桐不够理想?…那是因为沈晓桐达不到他家境那一关…为什么自己是理想的?恐怕是因为这个人没了老婆孩子,转而想找一个曾经爱他爱得死心塌地的女人在身边伺候,就像那只被主人剪掉了尾巴的四川简阳猫一样。 主人是他,猫是自己。 沈晓桐的存在告诉俞晨,就算当初考到了协和又怎么样,曾经的那些回忆依然会变成一堆彩色的泡沫破灭。 十八年的时光虽然让她走向衰竭,却也教会了她理智和逻辑。 “今天我来…就是为了陪朋友来感谢许临医生,顺便把他上次擅自为我父母花的钱还上…没有别的想法或者是意图…什么再婚对象…那些都是你们自己给自己编造的笑话吧…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能得到什么…就别拿我开玩笑了…”俞晨忽然站起身,盯着被擦得闪闪发亮的茶几说道。 许临的目光从钞票上收回,走到她面前,紧紧盯着她,俞晨垂眸看着茶几,不断咬着嘴唇。 许临冷冷说道:“抬头。” 他的喝令让她更加慌张,睫毛频繁眨动,目光不住地将茶几的四个角扫了个遍,低着头说道:“沈晓桐的话没有错…我本来就是个空降兵….” 许临再次说道:“麻烦你抬起头说话,这是基本礼貌!” 俞晨的鼻头一阵发酸,王晞急忙起身救场,把俞晨拉到了身后,“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太了解…可是你别太逼迫她了。” 吴韩注意到许临按在胃上的手,也连忙起身打圆场:“你咋能对你理想对象这样说话?着什么急啊。” 许临迈开吴韩的手,对俞晨大声问道:“你要一辈子低着头吗!?你不是跟我说过你要证明自己不是最差劲的!” 抑郁症…许临根本无法容忍把这个病名和记忆里那个爽朗率直的十五岁少女安放在一起…在加上茶几上的两沓钞票…. 此时所有的情绪爆发出来的,只能是不断的喝令与质问。 沈晓桐已经受不了这个场面。 许临的眼里至始至终没有她,除了手术台上严厉的逼视。 其实这十八年来她什么也没得到……那又为什么要以胜者的姿态站在俞晨面前呢?真是可悲…… 许临仍在不断逼问俞晨,俞晨始终低着头,渐渐浑身颤抖,不断朝着王晞身后躲。 沈晓桐起身负气离开。 “我…我要回家了…”俞晨低着头哀求,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许临的语气越发激烈地对俞晨怒吼:“你就这点出息吗!?” “那我能怎么样!你当初怎么拒绝我的你自己记得吧!我按照你说的,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啦!你还要怎么样呢?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吗!同情?可怜?或者想要像养猫一样养着我这个失败的女人!你想要怎么样!我父母和我都不需要你的同情怜悯!再婚?对象?你在自甘堕落吗?要把我这样的人当作对象!?”她终于忍不住,低着头含泪大声反斥道。 王晞见俞晨情绪激动,慌忙对许临说道:“许主任,今天我们就先告辞了。改天,改天我单独请你吃饭!还有王品的饭钱,我打到你微信了,你怎么不接收?” 吴韩这才发现许临啃了三人份肉排也是因为这个女人…… “不需要了。”许临冷淡地说道,竭力让自己冷静,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右手握成拳抵着胃,左手掩着嘴打嗝嗳气,眉眼之间浮现出痛苦,闭了闭眼调慢呼吸。 “王晞,我自己坐地铁回家,你不用管我了,再见。”俞晨看也不看许临,用力抹掉脸上越来越多的眼泪,匆匆朝玄关走去。 许临起身上前,右手从胃上放下来,握住她的左手腕,说道:“我送你去地铁站。” 她无声地挣扎,许临不放手。 如同在食堂窗口取饭一样,许临用左手单手换鞋,单手拉开门。 …… 四月末的夜,已经没有了凉风,空气渐渐燥热,俞晨却发现,他的手心仍然冰凉。 “我想和你住在一起…给你父母送礼…是想笼络他们…。”许临握着她的手腕,在绿灯亮起走过斑马线时,情绪终于平息下来,淡淡说道。 “这些年…也没见你怎么联系他们…,你做事目的性这么强,他们不能接受。” 许临沉声说道:“嗯,他们这么想也是正常的…” 俞晨照样是低着头,忽然转了话题,“你知道我有抑郁症了,对吗?” 许临侧头望着她,握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了。 “所以…我更不可能和你住在一起了…我…我有自知之明。”俞晨的头埋得更低,声音也越来越低。 跟着许临走过斑马线,地铁站到了,俞晨对他礼貌道谢:“谢谢你送我。” 手腕却还是没有被放开。 “其实…我这些年也过得不好。”他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就像阳光下的薄霜化作荷叶尖的露水。 “你的要求高,当然可以定义为不好。” “俞晨….”胃里一阵痉挛,他微微佝着背,说不下去了。 天空仍然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俞晨知道能照亮自己的光芒已经越来越少。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她从包里拿出电话,看到是王晞的号码,接通后,里面却是吴韩的声音:“俞晨,我想我作为许临的朋友,有些事情还是想跟你说一下,许临他情况并不好,昨天才因为胃病输液…你别看他是外科医生,可他自己的身体真的不怎么样…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别太刺激他…..” 俞晨拿着电话,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紧抓着她手腕的男人。 他另一只手掩唇又打了个嗝,垂眸道:“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要养宠物或是有其他任何条件,我都能答应。如果你想要当个普通的租客,也可以。” 离别在即,他做最后的努力。 她的手腕终于被放开。 …… 地铁进站扇起的热风吹拂着俞晨柔软的发梢,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这刺耳的声音而在脑海里构建跳轨的画面,而是不断回想吴韩方才在电话里说的话。 难道…这些年,他真的过得不好吗?…. 如同当初在地铁站前遇到常青一样,俞晨忽然间下定决心回转身,朝着站外跑去。 进站和出站是在不同的街口,她跑得大汗淋漓,重新回到了来时的路,终于看见他的背影。 走在距离他三五米的地方,就像十五岁时在乡下他一直跟在她身后一样。 他的脚步越来越缓慢,左手叉着腰,脊背佝得越来越低…. 人行道的林荫下,他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变得越来越深,轮廓越来越模糊。 这个人有些气喘地用手撑着路边的榕树倾身休息了片刻,继续艰难地启步,她这才发现他的身影仍然是瘦削单薄的,与众不同的是他却有着一直走下去的力量。 接着还没走上两百米,这个人坐在了路边的花圃石坎上,孤独落寞的身影就像是这个城市的流浪者,与众不同的是他却有着再次站起身的韧劲与倔强。 最后一次停留,是在丰侨公寓的门前,这个人在路边蜷缩着坐了很久,无力虚弱的身影就像是从医院逃出来的病患,与众不同的是他不管试图起身继而跌坐回地上多少次,也总是在尝试、在挣扎。 俞晨一直跟在许临身后,终于忍不住,跑上前去,跪在地上哭着抱住了再次跌倒的他。 就算天空如此漆黑,她仍然看得见这个人在路灯下变成白纸一样的脸,与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可是他的目光依然是那样清澈透亮。 她泣不成声地投降:“好,我们住一起吧,让我至少可以实现十五岁时的诺言…学会照顾你…学会对你好….” “…对不起,我为我以前对你说的话…道歉。”他盈盈笑起来,努力启开泛白的嘴唇,在她耳边低语。 顷刻间,这些年的一幕幕酸甜苦辣全部浮现在俞晨的脑海里。 她紧紧抱住他,满是委屈地嚎啕大哭。 第24章 俞晨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在路灯下垂着头,汗珠顺着发尖一滴滴落在膝盖上。 他抬头看了看泪流满面的俞晨,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害怕她哭得更厉害,更害怕她会因此再次消失在自己视野里。 “要不要打电话给你朋友…让他下来帮忙….” “好…”许临感觉哽在喉咙里的血腥迟早要出来,有吴韩在,至少不会在她面前太狼狈。 没带手机,只能俞晨叫人。 屋里,吴韩和俞晨通完话后,把手机还给王晞,互相看不顺眼的情绪稍稍缓和,王晞背上包要走,吴韩忽然问她:“你吃饭了吗?” “没吃,我晚上只吃水果。” “你这是一种不科学的养生方式,对胃有伤害,果酸让胃部分泌过多胃酸,导致胃痛。”吴韩说得头头是道。 王晞这才觉出眼前这个“褶子男”原来真的是个医生。 在同远等邢主任等了一下午,她也觉得饿了,于是又放下包,在饭桌前坐下来。 吴韩为王晞添了一碗莲子粥,王晞喝了一口,感觉味道不错,又禁不住喝了好几口。 “好喝。”她很少夸赞男人的厨艺。 吴韩指了指盘子里剩下的芦荟,“这个也不错,还养颜,你这大姐要多吃。” 王晞瞬间黑面,终于自报年龄:“我今年才二十八!” “哎哟喂,敢情还是个九零后啊。”吴韩瞧新鲜一样瞧着她。 王晞有些不好意思地抚了抚额,承让道:“末尾!末尾!” 吴韩开始套话:“那你闺蜜多少岁了?” 王晞皱眉,“你问这个干嘛!?” 吴韩跟王晞套话道:“我们科那沈晓桐…哦就是刚才那女同事,她今年都三十四了!你看她协和硕士,又是心外科的主治医,条件不算拔尖儿那一拨儿也算是绝对中上了吧!可我上次跟我一哥们儿提起她,那哥们儿一听晓桐的年龄就给拒了…说是女人的卵巢三十以后就会退化,卵子的质量不好….你那闺蜜不会和沈晓桐同岁吧…要这样的话我们仙儿…哦,也就是许主任,他和你家闺蜜在一起那可算是下嫁了……” “你这一通叨叨叨的胡说什么呀!我爸今年六十八了,我妈六十六,你看我现在像是劣质卵子造出来的吗!” 王晞本来对吴韩稍有改观,一听他这话瞬间气急败坏。 “俞晨不会真的和沈晓桐同岁吧…哎哟那可叫一个惨,人家晓桐好歹有学历有职业架着,怎么着也有个女强人的名号在那儿摆着,我们医院心内的一位高富帅追她都追了好几年…你这闺蜜看来…也只能兜着咱们仙儿…不然找不到更好的了…” 吴韩撇嘴一笑,他自从北医博士毕业,和女友分道扬镳已有好几年,此时充分发挥直男本色,寻思着让王晞好好劝说俞晨,让俞晨老实随了许临。 王晞虽然能充分领回吴韩话里的含义,不过这人说话实在太讨厌,不但傲慢还充斥着对女性的歧视,她听说过外科医生情商低,没想到这么低。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当医生的从哪儿来的优越感,职业荣光?有钱稳定?做手术成天不着家的,女人和你们结婚以后才有得后悔,我家俞晨可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嫁的,还有那许主任,看起来身体也不好,是想让俞晨和他在一起直接领他的抚恤金吗?”她再无心享用莲子粥,翘起二郎腿,齿尖糙糙地反击。 “诶!我说你这人!”吴韩拍案皱眉。 女人最可恶的是尖酸刻薄,男人最可恶的是傲慢歧视,王晞和吴韩全做到了。 两人重回剑拔弩张,王晞的手机铃响起,俞晨哭着说许临倒在路边起不来了。 … 吴韩把许临背回住处,王晞陪着俞晨一路跟着。 刚回住处把许临放下,许临手扶着墙,又看到放在茶几上的那明晃晃两万大钞,喉咙不断吞咽,又打起嗝来,吴韩知道不妥,赶紧扶着他去卫生间,跟王晞说道:“你在这儿安抚一下你的朋友。” 俞晨坐在沙发上,就像被雷击中一样不断回忆着十五岁时石英在医院照顾许临的场景,嘴里默念:“热水袋、抱枕……” 王晞根本听不清俞晨在说什么,担心地望着她。 吴韩锁上卫生间的门,许临踉踉跄跄扑到马桶边,弯腰就是一大口深红喷溅在洁白的瓷壁上… 胸腔瞬间感觉顺畅许多,胃里的钝痛也瞬间减轻。 吴韩看了看血液颜色较深,考虑到许临昨天才在协和急诊输了抗痉挛和止血药物,连续吐血应该是溃疡面扩大。 这人很可能从昨天痛到今天,吐出的都是留在胸腹间过了夜的血。 “明天我把手上压的最后两台手术弄完,就去住院。”许临就像听到了吴韩内心的纠结,扯纸擦了擦嘴缝里溢出的深红,把沾血的纸直接扔进马桶,平淡说道。 吴韩脸上的褶子更深了,想到王晞方才说出的那些刻薄话,眼圈通红地说道:“你那对象还在外面等着呢,可别真让她领了你的抚恤金。” “什么抚恤金?”许临缓缓站起身,有些迫切地冲掉了马桶里的红色,俯身又仔细看了看马桶圈的周围有没有留下血迹,随意问道。 “没…没什么。”吴韩低下头。 “一会儿给我推一针6542吧,没问题的,你别担心。” 许临在镜前对着水龙头朝脸上抚了两把,用毛巾擦干,理了理被汗水浸透的鬓角,对一旁沉默不语的吴韩说道:“现在也晚了,一会儿拿我车钥匙帮我送一下人,我往你微信打了五百块钱红包…辛苦。” 吴韩抬眸看了看眼前的许临,忽然间就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你家司机吗!?” “那…一千?”许临丝毫没有觉出吴韩的受伤,反而变本加厉。 “我说许临!没你这样的!你还真以为每个人都要跟你等价交换!?今儿我还就不管你了!” 吴韩转身正打算开卫生间的门,许临忽然间弯下腰,拳头又抵在胃上,又一阵剧痛袭来,让他闷哼出声。 他心惊地回到许临面前,扶住他胳膊问道:“你明天必须去住院….” “外面那个女人…答应和我住一起了…住院的话,可能我就帮不了她搬家了…到时候你帮她一下…好吗?”许临逮住他手臂上的衣服,语气都是颤抖的。 吴韩眼里一阵难过,他从未见过许临为哪个女人费神想过什么,这是第一次。 “好,我答应你,但你别再给我钱,好吗?”吴韩语气瞬间凝重。 “谢谢。”他有些吃力地笑起来。 王晞看到吴韩和许临从洗手间出来,许临的脸色没有刚才难看了。 她轻轻呼出口气,又看了看一直在旁边低着头叨叨念的俞晨,碰碰她的胳膊,说道:“人出来了,你还在发什么呆?” 俞晨木愣愣地抬起头。 许临没再把拳头放在胃上,颇为正常地走到俞晨面前。 俞晨机械般站起身看着他,颤声问道:“你…没事了吧….” “嗯,胃痉挛而已。”他平淡回答。 俞晨仔细打量着他脸上的角落,似乎,脸色是比刚才红润了一些。 “你打算多久搬过来?”他忽然问道。 俞晨恍惚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搬家的事情,凝重的眉眼松了半分,说道:“两个星期吧…跟房东要提前打招呼的….” “不能快一点吗!?”吴韩在一旁没好气,恨不得此时的许临明天就能有个女人呆在身边照顾。 俞晨看了看许临苍白的脸,微微低了头,小声说道:“…那我跟房东先说说….看能不能….” “你这个周末就搬过来吧….吴韩只有这个星期有时间,让他帮你,我要出差去外地。” 俞晨抬起头,杏仁大眼有了光芒,顺从地点了点头。 茶几上的两万块,俞晨至始至终没收回,许临也没有强求。 … 吴韩开着小昂行驶在去往通州的高速,王晞因为开的奥迪今天刚好限号,也一起上车。 王晞坐在后座,一直握着俞晨冰凉的手。 车里的气氛太沉闷,吴韩终于不太友好地说起关于昨天许临啃肉排啃吐血的事情。 “俞晨,我不知道你和许临是什么关系,但你能把他刺激到一人啃三人份,也算是你有本事,知道他这样有多危险吗?一旦胃穿是会出人命的。” 吴韩加重语气,本意是想让俞晨心疼,不想王晞听着来气了,怼道:“什么叫被俞晨刺激的啊?那他自己没有自制力怪谁呢?别什么都怪罪在俞晨身上!” 俞晨握了握王晞的手,示意她别说了,自己心里已经够难受…。 可是,就算守在他身边,又能照顾到他什么呢? 十五岁时对他动心,三十四岁再次为他动心,冷静下来想想,自己不是坚强能干的女人,不管在哪个年龄,都帮不了他太多。 胃痉挛是什么?胃出血又是什么病?这么多年她连胃痛是什么滋味都没有体会过,应该吃什么药、打什么针,一概不知。 见到他虚弱痛苦的时候,她只会无助地哭泣,脑袋整个是停电的。 吴韩见王晞怼得这么亢奋,也懒得再搭理俞晨。 他在内心是看不上俞晨的,不说长相外表身材,连同一个人最基本的精神气质,也不具备。 她低着头的样子会让人的心情随之变糟,外科医生需要一个爽朗自立的妻子,吴韩猜俞晨全都不具备。 这样的女人不要说配许临,就连自己也配不上。 俞晨的脑袋里的长鸣一直未消失。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到了俞晨的住处楼下,吴韩心想这种等级的女人也只能把房子租到五环,既然不是富婆,他更好奇许仙儿到底是被这女人身上的哪个地方吸了魂,要胸部没胸部,要臀部没臀部,不抹粉化妆,还留着一头短发,甚至找不到什么女人味...。 俞晨和王晞下车,吴韩接到许临的电话,问他是否把人送到了,吴韩捂着手机侧头小声搭了一句:“许仙儿,这女的真是你想要的?…太差了,老师那一关你是过不了的。” 许临在下一刻挂了电话,吴韩知道这人从不听废话。 王晞绕到驾驶座车窗前,跟吴韩要了手机号,和他互加微信,说道:“你要有宠物的话,去我诊所治,我给你打五折。” 吴韩养着博美,当即添加了王晞好友,对她稍稍点头笑道:“谢了啊!” 王晞和俞晨刚出电梯门,就看到在家门前等待的俞达忠和石英,石英一脸怒气,俞达忠则是一脸担忧。 “叔叔阿姨,你们怎么来北京也不打我电话?” 王晞有些惊讶,连忙问道。 石英是在下午和石惠的通话中才得知俞晨已经和曹兰平分手的事情,石惠又添油加醋说俞晨找了个不靠谱的富二代,而且还比她年轻了好几岁,一看就是想玩玩她的那种。 石惠发了杨禹鲲吃饭时的视频,俞达忠一看这小子就不是个靠谱的人,当即着急了。 他们马上买了晚上的机票飞来北京,好几千的机票钱让他们心疼,但是没办法,眼见曹兰平这个还算稳定的对象就这样泡汤,他们简直就像是看到了俞晨孤独终老的模样。 知道俞晨会阻拦他们赶过来,所以也没提前跟她说,悄不愣登直接跑来住处等着。 “也没等多久,和你们前后脚。”连俞达忠的声音,也有些严肃冷淡了。 一进家,俞达忠就对俞晨说道:“房子首付的钱我和你妈也凑得差不多了,这次过来,就帮着你看看燕郊那边的房子,合适的话就买,你跟曹兰平说,既然他出不起钱,那房子就落你一个人的名字,以后你们俩人一起还按揭,他还按揭的钱就算在男方的礼金里面了,我们也不多要他家的,关键的是你俩赶紧把证领了。” 石英厌恶地瞅了瞅俞晨养的一屋子猫猫狗狗。 王晞心惊这是女方父母作出的多大退让啊,不要礼金还倒赔首付,对俞晨婚事的着急程度可见一斑。 “我和他已经完了,这个婚结不了,你们也不用白花这个钱。”俞晨呼出一口气,决定对父母摊牌。 石英来气了,对俞晨嚷道:“你这孩子怎么说断就断啊!你知道你这个岁数要再找人有多困难吗!?房子的事儿我们不跟曹兰平较劲就是这个道理!你们好歹也处了五年多,当初是你跟走火入魔一样粘着他,我和你爸爸根本拿你没办法,现在又说结不了婚,那这五年多时间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我都跟你们说我结不了婚了!我不要曹兰平了!你们就不要再问我了好不好!”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俞晨感觉自己脑袋都快炸了。 “那你想怎么样!想一辈子当老姑娘吗!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又不会收拾打扮…再加上你得那莫名其妙的病…什么男人肯要你!” 石英的话瞬间点醒俞晨…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许临才提出要和自己住的吧…他还是在可怜她…年轻时就已被拒绝,现在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可以吸引他…… 再说,十五岁的许临首先跟她说的是喜欢她爸爸妈妈… 也许现在的他,也正是出于对俞达忠和石英的感恩,才如此接近自己吧…… 王晞眼见石英的血压又要升高,连忙打岔:“叔叔阿姨,今天你们也累了,那就先在俞晨这里休息,我带俞晨回家住一晚….你们别太着急,有话明天再好好说…” “俞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你说你当初去纽约读书花了我和你爸爸多少钱…说不读就不读了…现在和曹兰平的事情也是这样…你说断就断了…你要折磨我们折磨到多久?啊?”石英说着说着,感到痛心,眼角溢出老泪。 俞晨躲在王晞身后,没有尾巴的小简爬到书桌上朝她喵喵叫着,她紧咬牙关,死也不打算说出自己是被抛弃的一方… 因为石英不喜看到俞晨住处养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活物,俞达忠和石英去了王晞的别墅休息,王晞陪着俞晨住出租屋。 俞晨瞒着王晞又给自己偷偷加药,加药的坏处之一就是睡眠时间延长,和安眠药有共通之处,第二天睡到了中午。 这时王晞已经领着俞达忠和石英从超市采购回来,按照林城的口味买了一些火锅底料和配菜,准备中午做一顿麻辣火锅解解馋。 看到俞晨没有精神的样子,石英习惯性地数落:“你呀!和人家王晞比那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单身是自己喜欢,你呢!单身是迫不得已!” 俞达忠在俞晨书桌前的凳子上坐下,盯着俞晨说道:“老实跟爸爸说,你是怎么想的?我和你妈刚才打电话给曹兰平了,约他下午在大前门吃烤鸭,他主动说他请客,听那语气不像是你把他抛弃了,倒像是他抛弃了你,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俞晨闭口不语,沉默是金。 “那个富二代…又是怎么回事?”俞达忠严厉地盯着她,就像是审问犯人的警官。 “他说他想要跟我交往…我还没答应…”俞晨低着头。 在灶台边做饭的石英听到俞晨说这话,感到可笑至极,戴着围裙拿着汤勺,走过来数落道:“那样的半大小子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啊!你到底有没有脑袋的!” 俞晨没有洗脸刷牙,就这样卡着眼屎呆呆站在父母面前。 石英看到俞晨这邋遢的样子,灵光一闪又出金句:“北京的天空只会下酸雨,不会下什么白马王子!你呀就醒醒吧!别做白日梦了!” 正在切菜的王晞听见石英这话,虽然万般心疼俞晨,也忍不住笑了。 俞晨用手指扒拉了一下眼屎,心想要不要再加一颗抗抑郁应付下午的饭局…… 吃完火锅,王晞开车带着俞达忠和石英去了一趟八达岭高速的边上看巩华城残留的城墙,主要是俞达忠一直想去,石英一心就想着俞晨的事。 俞晨独自呆在屋里,没打电话给曹兰平,曹兰平也不打给她。 不爱了,打电话也说不了什么。 又加了一粒抗抑郁,才有力气梳妆打扮。 下午的饭局不但请来了曹兰平,还请来了石惠。 石英的想法是这个大侄女见多识广,如果曹兰平确实是因为房子的事情结不了婚,那石惠可以打打边鼓挽回一下。 俞达忠和石英怎么说也是年近半百的人,自尊心让他们无法对曹兰平直接挑明自家出首付的事,有石惠当个传话筒也好一些。 石惠不但自己来,还把她老公卢江盛和刚从加拿大回国的女儿卢清儿也带来了,再加上她的好闺蜜。 俞晨瞬间觉得这里就是个斗牛场,她和曹兰平是那可怜的水牛,其他人都是田坎上那些嗑着瓜子儿的村民…… 下午的饭局王晞有事并没有跟来,俞晨身边连个打辅助的都没有。 和恋爱时的约会不同,曹兰平这次在点菜前就到达了包间,丝毫不惧怕吃瓜群众的目光,挺胸昂头,理直气壮。 因为这次他是带着袁真真一起来的,这简直是把所有说辞挡拒在外的最好盾牌。 石惠一看在他身边的这个亭亭玉立的女人,脸色瞬间了然,心想这次饭局注定挽回不了什么了。 曹兰平到包间之前,卢清儿跟俞晨说自己看上了一套滑雪工具想买,年头该给她的压岁钱还没给,俞晨无奈地往她微信划了两千块钱。 正转账的时候,就看到曹兰平走进来,大方介绍:“俞叔叔石阿姨,这是我新女朋友袁真真,真真,这是我前女友的父母。” 俞晨坐在石英和石惠的中间,看到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长发飘飘的袁真真,回想在曹兰平住处看到他们上床的场景,还是止不住那股落泪的冲动。 曹兰平拉着袁真真在俞达忠旁边坐下,石惠在一旁面色尴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不想管俞晨的事情,要不是为了让卢清儿来跟俞晨补要压岁钱,吃完饭再将就和老公顺路去泡温泉,她才懒得过来。 石英沉着脸对曹兰平质问:“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女儿吗?” “阿姨,感情的事儿,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曹兰平用右手摸了摸后脑勺,笑得一脸厚道。 “这五年俞晨为你耗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钱,我这个当妈的都有数!你这样做太没良心了。”石英看他笑得这么厚道,更来气了。 袁真真对曹兰平使了个厌倦的眼色,曹兰平赶紧从裤兜里掏出工行银行卡,伸手跨过坐在中间的石惠递给俞晨,说道:“上次那张卡被你掰断了,我给办了新的,俞晨你收下吧,里面又加了五万块钱,算作还俞叔叔资助我上大学的钱,总共十三万,不少了。” 石惠在中间冷笑:“曹兰平,你这人挺逗的,当初买房子的时候没钱,现在分手倒是挺阔绰的。” “应该的应该的,我不是觉得对不起俞晨嘛….我已经跟我妈说这个事儿啦,她没犯冠心病,我就放心了。”曹兰平呵呵道。 俞晨看着那张崭新的银行卡犯愣,想着曹母曾经把自己当作儿媳妇,现在就这样静悄悄接受了他们分手,连一通电话也没打给她...不由心酸。 俞达忠和石英先后瞪了瞪她,石惠也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打量她,卢清儿和卢江盛在玩手机。 石惠那闺蜜更是局外人一个,在旁边默默倾听,往手机上对石惠发微信:“你不是说是你这表妹抛弃了男朋友吗?怎么反过来了?不过看她那面相,也像是被抛弃的一方…” 曹兰平和袁真真手拉手站起,对俞达忠告别:“那什么,我们俩儿还有事,就先走了,这边烤鸭的套餐我们都点了,一会儿就上菜,付过款了,叔叔阿姨,我和俞晨好聚好散,你们放宽心,以俞晨的条件肯定还能找到更好的。” 说完,曹兰平和袁真真挺胸昂头离席,俞晨的双肩却耸得越来越低…. 石惠拍着俞晨的肩膀说了一句最不像安慰的安慰:“想开一点,你们这也算是体面的分手了…” 烤鸭端上来,石惠一家只顾着吃,石惠的闺蜜推说有事先走了。 俞达忠和石英沉着脸望向俞晨,从始至终没动筷…… 俞晨深吸一口气,捡起桌上的银行卡递给石英,说道:“这些钱你们留着吧,不管怎么说,这五年多也算没浪费……” 石英接过卡,看了看俞达忠,俞达忠这才开始拿起面皮开始裹鸭肉… 吃完烤鸭,石惠一家去泡温泉了,俞晨和父母回到出租屋。 走了这一趟,俞达忠和石英反而安心不少,有时候事情不确定反而比事情注定失败要令人焦灼得多。 曹兰平这个人,算是正式从俞晨的人生里被划掉了。 石英在灶台前忙碌,想要在离开北京之前再给女儿做点吃的。 俞达忠打电话订了第二天一大早的打折机票,还笑称运气好,订到了四折票。 石英一边将猪肘子浸入开水,一边大声说道:“石惠他们家也是蛮逗的哈,大夏天的去泡什么温泉?” “那是药浴,说是对肝肾都好,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我是不会去泡的,那水多少人用过啊….”俞达忠颇有点“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意思。 俞达忠和石英都没有再说起关于曹兰平的话题,俞晨的心里却一刻比一刻要难过。 她看到俞达忠手里握着许临买的手机,说道:“我按照你说的,把钱还给许临了。” 俞达忠看了看俞晨,犹豫半晌,说道:“许临上次来家里…他说他离婚了,小孩也没了…我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是不想打扰你和曹兰平…现在既然你们已经分手了,要不…你可以考虑考虑…” 俞晨难以置信父亲会说这样的话,“就因为他上门送礼,你就能让我回到他身边?我这个女儿,也太不值钱了…手机钱你们不用给我了,就算我送你们的。” 俞达忠知道俞晨生气了,语重心长说道:“他自身条件这么优秀,现在也不是说找不到女人了才找到你…可能也是因为从前在我们家得到的那点情分吧…俞晨,孤独终老是很可怕的事情,你说你在北京这么远,爸妈帮不上你什么忙,以后只希望有个人在生活上扶持你一下…不管许临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起码他念着旧情,以后对你一定不会差的…” 这时候俞晨才明白,一直以来父母避而不谈的事情远比骂骂叨叨的事情要令人绝望。 俞晨忽然说道:“我对不起你和妈妈,可是…我和许临之间也不可能了。” 俞达忠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随意:“唉,事情到这一步,也不是你的错,你这个孩子也太傻了,你被曹兰平甩了,应该早跟我和你妈说呀,那我们也不可能赶来北京了,还有那曹兰平要给你补偿费,你为什么不收?给你钱你就得拿着。” 这时,石英趁着猪肘子下锅炖着的空隙,走过来插话道:“俞晨,你也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对,你当初死活要跟着曹兰平,是因为他和许临很相似,对吗?” 她心里一紧。 “其实我和你爸早发现了,曹兰平和许临长得很像,也是学医的,当初你爸也是看着这一点,才让曹兰平和你相亲的。”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父亲。 俞达忠抬眸望着俞晨,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许临六年前结婚给我们寄了请柬,我和你妈就硬着头皮来北京参加了,那时候为了顾及你的感受,也没敢告诉你,还记得他的婚礼搞得很盛大,伴郎伴娘都有十几个,我和你妈看到他挽着他新娘的手进场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你的绝望了…你那时候说你不相亲也不打算结婚,要单身一辈子,我和你妈妈心想不能让你一辈子毁在他身上…所以我就想着法给你找了个和他相像的人,那时候曹兰平刚好是我资助的一个大学生,又是学医的,我当时就想着无论如何要把他介绍给你…没想到…竟让你浪费了这五年多的时间….” 俞晨听到父亲说这些,咬破了下嘴唇,舌尖有了血的味道。 “许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吧…是爸爸对不起你。”俞达忠沉重地说道。 第25章 王晞第二天一早送了俞达忠和石英去机场,临走前看到俞晨在熟睡,也就不再打扰她。 俞晨听到关门声响起,睁开眼睛。 俞达忠在车上感谢王晞这一路的照顾,王晞问他们为什么不多逗留一些日子,俞达忠说天气太热也无法在外面走动太久,他和石英都有高血压,需要终身服用降压药。 最担心的是俞晨因房子谈不拢就始乱终弃,这件事情关乎人品,他和石英这才急匆匆赶来北京。 王晞瞬间羡慕起俞晨有这样一个想得通透的父亲,再回想自己,从小虽然含着钻石长大,可是父母除了给钱,很少管教她,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王朝阳和妻子韦安娜在四十岁时才得到王晞这个独女,当然是百般溺爱,却也渐渐不懂得什么是爱,现在对她可以两三个月不过问一次,就算过问也只是问她钱花光了没有。 …… 周六吴韩调休一天,他苦着那张褶子脸心想还要帮俞晨那女人搬家,又不能回唐山看爹妈了,瞬间愤怒值爆点。 许临在手术室先是为一个身患马凡氏综合症的三十五岁男性患者实施d**id手术(简称:保留主动脉瓣的主动脉根部替换术)。 对于主动脉根部瘤和主动脉夹层,常规手术方式是bentall手术(简称:用人工瓣膜替代患者自身瓣膜),d**id手术对于心外科医生自身的技术要求要比bentall高很多。 切开主动脉后,手术镊游离主动脉根部、剪开左右冠状动脉开口呈纽扣状、修剪主动脉瓣叶成三叶草样、主动脉瓣环下置缝线、将主动脉瓣环下一圈缝线缝合至相应尺寸的人工血管上,再将主动脉瓣环下一圈缝线缝合至相应尺寸的人工血管,继而注水试验检查瓣叶是否反流、最后将左右冠状动脉开口缝合至相应位置的人工血管壁上。 在这个过程中,需要主刀医生的手指具备极高的灵敏度和熟练度,许临在海德堡进修时已经作为一助参与了五台这样的手术。 手术技术难度高,优点当然也是显而易见的,由于患者保留了自身瓣膜,不再需要终身服用抗凝药,同时也没有了瓣膜钙化的烦恼,生命质量得到最大改善。 整台手术耗时四个多小时,许临下台时感觉还行,又到隔壁的手术室作为一助指导沈晓桐完成了一台室内隔缺损修补,这次室内修补属于高位缺损,又是沈晓桐一次崭新的尝试,采用的是肺动脉切开途径暴露膜部缺损的方法,沈晓桐做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个切开不到位就会导致肺动脉并发症。 动刀不由迟疑,沈晓桐动作慢了,被许临厉声责备:“不行就别上!” 大半天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规培生赵佳帮许临打印出请假申请,拿到邢主任的办公室签完字,又跑去人事办公室盖章存档。 这次请假为时一个星期,六个工作日,在心外已经算是相当长的时间了。 王晞在机场送走俞达忠和石英,接到男友的电话。 男友在一家著名投资银行当分析师,工作很忙,王晞有时候觉得男友和老爸是同一种人,两三个月可以不过问一次,不过角色反过来了,王晞接到男友的电话,说的头一句就是:“你投资的钱又亏了多少?” 不过这次男友的回答让王晞意外,竟然毫无预兆地跟她提了分手,她火冒三丈,当即把车放在停车场,买了机票直飞上海,想要跟男友掰扯个清楚。 俞晨打电话给王晞询问吴韩的号码,正在候机的王晞满脑门都是男友提分手的事,没有多问俞晨原因。 吴韩下午从手术室出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正要打电话给王晞询问俞晨的号码是多少,帮人搬家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忽然看到手机上五六个陌生的未接,都是相同的号码,想到上次许临在牛排店差点吐挂的事情,不由回了电话,里面是俞晨沮丧的声音:“吴韩,麻烦你转告许临,我不搬家了。” 说完,挂断。 吴韩一脸懵逼,心想这个倒霉女人又怎么了... 结束医院的工作,许临在出租车上脑袋又变得昏昏沉沉,似是贫血,胃部隐隐钝痛,掏出手机这才看到俞晨在他做手术时打来的未接,回电话却是无人接听。 一连打了有半个小时,着急了,转而把电话打给人在上海的王晞,此时的王晞因为跟男友正式分手,呆坐在餐厅里掉眼泪,她拨俞晨的号码,也是无人接听,打回给许临,告知他自己也联系不到俞晨。 许临握着手机的指尖发凉,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迫切问王晞:“那她会去哪里?” 王晞擦干脸上的泪,努力让自己冷静,仔细想了想,对许临说道:“要不你去房山的动物救助站看看吧,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会去那里….我把地址发给你。” 她把地址发到了许临的微信上。 刚挂断王晞的电话,吴韩的电话打进来,说俞晨下午曾经告知他“不搬家了。” 许临不得不让司机改道去房山,并打电话给私立医院的消化中心,取消预约在明天一早的胃镜止血…… 房山南郊的动物救助站里,二十五只猫猫狗狗无人领养,不得不吸入药物结束生命,俞晨戴着口罩和手套,穿着防护衣,正在执行这项工作。 作为兽医,却在干着结束动物生命的事情,这是多么矛盾。 俞晨动作熟练地将药物面罩挂在它们的口鼻上,隔着手套感受它们的肚子一点点僵硬,直至失去温度,完全冰凉…再用推车将它们的尸体运送至熔炉前,一只只扔进去火化。 这一次,她拒绝再和所有人联系。 因为,想用动物安乐死的药物,结束自己的生命…… “司机,麻烦您开快一点….”许临隐隐感知到不妙。 她会不会是已经找到了那个安静的、没有人被她连累的地方….. 从西三环到房山一路将近四十公里,车辆的每一次变速都让许临胸腹间一阵翻江倒海,可是随身没有带塑料袋又不好找司机要,只能一路憋着,两只手臂无力地搭在胃上,身子无力地倒向车窗。 动物尸体火化完毕,它们的骨灰没有取出的程序,只需留在炉子里定期打扫。 救助站的站长名叫简芸,和俞晨同样是动物医学系毕业的研究生,两人从五年前开设了这个救助站,收留从各地搜来的猫狗,能治疗的就尽量治,为它们把身上的病菌清除干净,然后在微信上挂出,寻找有没有合适的人收养。 不时会有一些想要投机的商家收养她们挂出的猫狗,因为知道救助站的工作做得很仔细,一般挂在微信上的宠物都不会有卫生问题。 简芸和俞晨也不介意,只要这些商家能够不虐待,就算拿着她们的“劳动成果”去牟利,只要能为这些流浪猫狗找到善良的主人,她们也能接受。 后来救助站在王晞的资金支持下又招聘了三四个助手,算是有了相当规模,而俞晨因为和曹兰平之间的感情困扰,每个月只能在抑郁症不那么严重的时候来救助站帮忙了。 沙泥地的过道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俞晨穿着塑胶鞋,最后凝望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眼里对她流露出渴求的活物。 俞晨的遗书已经写好了,只有不到短短一行字:“我走了,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处理完最后的工作,回到面积不大的救助站办公室,今天简芸不在这里,和俞晨一起呆在救助站的只有刚来不久的助理小航。 这个“九零末尾”的年轻女孩并非全职,只是农业大学兽医系的一名大三学生,学校做动物实验杀害了不少兔子,她全家都是信佛教的,就想着办法要消除这层业障,于是来救助站帮忙,希望实验弄掉的那些小动物不要变作冤魂记恨自己。 此时小航坐在电脑前,在论坛里回复帖子,网友对救助站的服务还存在质疑,担心宠物身上的细菌没有清除干净,她耐心地一一解答他们的提问。 俞晨走过来对小航说道:“今天你的工作就到这里吧,我这边收拾收拾也要回去了。” “等我回了这个帖子就走…这些人也真是,总是问我们收养的这批动物里面有没有外国种的猫,居然还有人问有没有布偶,咱们中华田园猫就这么没有魅力么?”小航盯着电脑,对俞晨咄咄抱怨。 “以后你不要来救助站了,你说你在学校做实验也杀不了几只动物的,该补偿的也补偿了…这个地方太阴暗,对你们这些年轻大学生的身心成长不好…”俞晨的心境走入死水潭,不忘奉劝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女孩。 “姐,你怎么了?”小航的目光从电脑屏幕转向俞晨,披着的一头淡棕色长发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俞晨的鼻头发酸,眼圈红了,心想这样一个年轻向上的女孩,是自己临终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小航在网上回复完最后一个帖子,收拾了包包,她不知道俞晨有抑郁症,虽然觉得俞晨的神情有点不对劲,但是压根没往自杀那方面想,觉得俞晨也许只是心情不好,再加上今天阳光这么明媚,她还要回学校和男朋友约会呢,跟俞晨说了一句:“姐姐别郁闷,回头我给你带好吃的。”,便离开了。 目前国内还没有出具一套完整的关于动物安乐死的法案,因此用于安乐死的药物也没有具体规定,头几年救助站刚成立的时候用的还是注射用kcl,这几年随着人口自杀率的增加,kcl的使用被法令管制,救助站处理动物的方法改为了吸入药物,这些药物都是一些高浓度麻醉气体和二氧化碳等混合物,由于准备的单位气体量和面罩设计都是针对小动物,所以再不能成为人的自杀工具。 俞晨在救助站改用吸入药物安乐死之前就暗自保留了达到致死量的注射用kcl,轻生的念头已经藏在内心好几年,她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总会用得上… 目前kcl在医院是禁止静脉推注的,俞晨选择的死亡方式,正是静脉推注,因为这样会导致心脏骤停,在俞晨的想象中应该是所受痛苦最少的一种方法。 明媚的阳光下,俞晨坐在椅子上扫视办公室里的一切,将只有一句话的遗书压在电脑键盘下面,走到角落的柜子旁,用钥匙打开柜子最末尾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她保留的药水,以及没撕开包装的注射器和针头。 她反锁了办公室的门,回到椅子上以一种稀松平常的姿势坐着,用注射器汲满药水,在右手臂上找血管…. 就在针尖触及皮肤的一刹那,却收住了力,迟迟没有扎入。 她紧紧咬着嘴唇,望了望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 阳光好似在欢送她一样,越来越强烈地照进她的眼睛里。 此时犹如死水潭的内心深处…却还是存留了一点点的不甘心…. 万一…那个人是真的喜欢我呢?… 这个微弱的声音,让她迟迟没能把针扎入血管。 此时的她并不害怕死亡前所遭受的痛苦,而是害怕死亡前会错过自己此生最想要的时刻,那个无数次的妄想,妄想他能走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说:“俞晨,我喜欢你。” 想到这里,眼泪从她眼角止不住落下。 没想到最终阻止自己死亡的,竟然是这份无尽的酸楚。 扔下注射器,从包里掏出手机,在上面看到了吴韩打来的一个未接、王晞打来的十三个未接….而打来三十多个未接的,竟然就是那个人。 是啊…万一他是真的喜欢我呢?…. 她拨下号码,电话响了半声就被接起,里面是许临迫切而虚弱的声音:“你在哪里?” “许临,你喜欢我吗?我不想活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喜欢我吗?”她泪涕交加地质问,又像是在求救。 …… 出租车开走了,许临眯着眼睛看了看刺眼的阳光,脚下站不住打了个趔趄,忙扶住了路边的电线杆,胸腔里再次泛起血腥的味道,感觉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混沌,刺眼的阳光就像是金属丝一样穿入他的视网膜。 他靠着电线杆蹲下来,紧闭双眼妄想休息片刻便能走到她身边,可是妄想就是妄想,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已经发黑,心慌越来越严重,口干舌燥,脉搏快得像是要跳出来一样,血压急剧下降,想要站起来,结果只能是更沉重地跌坐回沙泥地上。 过往的行人猜他不是吸毒就是喝酒,看他蜷坐倚靠在电线杆下面,纷纷避之不及,许临每次使力想要站起,感觉胸腔里的血腥就往喉咙里溢上来一点。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他在出租车上就特意把铃声调到了最大,生怕她给自己打电话的时候再次错过。 一直紧紧攥着手机,怀疑此时晕眩的自己可能会听不到铃音,只能凭借这双在手术台上还算灵敏的双手,感触手机的震动。 手机响了半声,他迫不及待接起,强忍着胸腔里的血腥问道:“你在哪里?” 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此时只想接到她的电话。 “许临,你喜欢我吗?我不想活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喜欢我吗?”她哭着在电话里问他。 他握成拳的手更为用力地抵在胸腹之间,汗珠子滴在眼睫毛上,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语气,一字一句回应道:“如果你听不到我说喜欢你,就要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吗?” “是,我就说是…这些年我一直活在你带给我的阴影里….我说是了…又怎么样….”她在电话里哭得更厉害了。 “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仍然没有失去少年时就能够震慑她的气场。 “我不是变成这个样子…我是一直是这个样子…你知道你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是靠着幻想活着,幻想你会回到我身边,幻想你会喜欢我…” 想到曹兰平的存在,想到俞达忠说的话,俞晨内心所有的无助、自弃、委屈在这一刻迸发。 他胸腔里的血腥终于溢到了嘴里。 “…我现在就在救助站门口…我觉得…我有点快不行了…你来救救我好吗?就像你救那些流浪猫流浪狗一样….” 正说着,他侧过头,一大口血从嘴里呕出,地上的泥黄顷刻间绽出一摊鲜红。 俞晨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被止住。 紧接着又是一口血…她听到了手机里摩擦的声音,心惊如簧,离开放着注射器的办公桌,打开反锁的门,跑到了炽烈的阳光下….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握着手机,她在阳光里开始奔跑。 第26章 “嗯….”电话里,只剩下痛苦的闷哼。 俞晨瞬间恐慌,害怕下一刻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白色t恤、牛仔裤、穿的浅灰色布鞋上全部沾了血,他右手撑在沙泥地的一团鲜红里,左手紧紧握着手机,浑身因为失血而发冷打颤,感觉生命正在阳光下慢慢挥发. 同样感到害怕. 舍不得离开那个站在阳光下率直爽朗的短发女孩,舍不得离开那个在夕阳斜照下卖力搬着验血机的短发女人…… 所谓迷恋,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无论晨光还是落日,无论盛开的春还是凋落的秋,在他眼里都是一道至美的景。 “…我不想死…真的不想….”他握着手机轻声说道,吐露内心的最真。 “许临…你不会死。”她焦灼哽咽,却已经没有眼泪。 是啊,人在焦灼的时候迸射出的是力量,怎能退缩与胆怯。 俞晨不停询问许临具体位置,却只能听见他渐沉的呼吸。 手机里混杂着汽车的喇叭声,俞晨心想他肯定是在人比较多的街边,于是奔出救助站选择往东,走了一里路拐弯向左,果然见到倚靠着电线杆弓腿蜷缩的他。 她朝他奔过去,当她的手触摸到他肩膀,他的脑袋歪倒在她手臂上,就像被大雨淋过一样,浸得她穿的长袖纱质衬衫瞬间变潮。 “别着急…慢慢来..会好的…”他闭着眼睛,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俞晨忽然又想到十五岁时他晕倒在田坎上的场景,那时候他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了相似的话。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还能如此清晰,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悲哀,还是庆幸。 “…这次我一定可以救你的…你相信我。” 十五岁的她,只能抱住他无助地嚎啕大哭。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不能再和从前一样。 看到不远处的路边刚好有人从的士上下来,她用力把许临扶起,把他的背包拿下来自己背着,走过去拦下的士。 车主看许临衣服裤子上全是血,不敢载人,生怕他会弄脏了车,不耐烦地说滴滴接单了,俞晨用手机往车主微信上打了三百块钱,车主终于同意。 车上,许临斜靠在她身上,她感到这个人气息越来越弱。 到了附近的燕化医院,许临前一秒还能神志清醒地对医生交代近期吃的药物和做过的治疗,下一秒就突然对着地上呕血,就跟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柱一样。 出血量过大,急诊医生判断这个吐法很可能导致循环衰竭,把他送到抢救室,上了心电监护。 总值班医生见许临病况堪忧,马上通知了消化科医生。 从抢救室转往急诊重症的过程中,许临吐了三次鲜血,血量一次比一次多,他的神智越来越模糊,却一直紧紧抓着俞晨的手不放。 俞晨还要去交费、到医生办公室听取病况,俯身在许临耳边小声说道:“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吧。” 紧闭双眼的他,缓缓放开她的手。 许临在急诊重症输血补液,为了防止失血性休克,不得不立即从颈部做深静脉穿刺。 消化科医生选择的第一种方法是胃镜止血,胃管伸进到食管显示出的图象被鲜血弄得模糊不堪,根本看不到出血点所在,抽吸根本无用,反复的胃镜却再次让许临呕出大量鲜血,失血量渐近1000毫升,用掉一包包血袋,可是输血速度仍然比不上呕血速度,病床前铺上的白布瞬间就被鲜血染红。 三次胃镜止血的尝试均告失败,都没能找到出血点。 消化科医生在办公室对俞晨交代许临的病程,俞晨当即打电话给吴韩,按下免提。 目前能做的手术有两种:介入手术和外科手术,两者都存在很大风险,如果选择外科手术,便意味着要被开腹,很可能被切除大部分的胃,如果选择介入手术,就要进行消化道血管造影,找到出血点再进行栓塞止血。 介入手术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按照许临的出血速度,他不一定能够坚持下来,如果介入手术不成功,也许外科手术也来不及做了。 吴韩在电话里当即为许临选择了介入。 消化科医生问起许临的家属,吴韩报出许临唯一的舅舅江文涛现在日内瓦开会,医生立马领会,表明手术同意书可以由同远派人补签。 许临被送介入室,俞晨在交费处交完费用,回到介入室门外安静等待。 消化科的一位副主任亲自出马为许临找出血点,找了两个多小时没找到,又换了主任出马……介入失败就意味着外科风险的增加,外科手术是止血的最后一个办法,耽误了手术时间意味着许临可能会因为胃出血死亡。 所幸,通过三个多小时的找寻,终于在胃左动脉找到出血点,影像清晰显现出造影剂从动脉漏出的情形。 经过将近六个小时的抢救,总算成功止血。 许临被转入普通病房,俞晨坐在病床旁,安静地望着血液和药水同时通过插在肋骨上的静脉导管进入他体内。 他的眼眸不再是紧闭的,眉心也不再蹙起,应该是真的进入了熟睡,没再为了隐瞒疼痛而欺骗她。 病房里很安静,心电监护已经撤走,证明许临的情况已经稳定,从下午三点一直抢救到晚上十点,天早已被染成深黑,如薄纱般覆盖的灯光下,她时隔十八年得以再次仔细打量他的脸,眼睫毛和少年时一样,不长不短,不浓不淡,那道剑眉却更为浓黑,眉尾再也不是细长的,而显密集深沉,鼻梁依然挺直,嘴唇依然薄抿,人中依然不深不浅,呈一道对称的中缝。 许临,我喜欢你… 时隔十八年,一个应该已经结婚生子的女人,却依然如同枯叶般倔强地挂在她仰望的大树树枝上不肯落下,这可悲的迷恋将会被多少人嘲讽耻笑,但是这份情感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不管风吹日晒,就是凭着叶根的那一点力量始终挂在大树上,怎么也不肯被厉风带走,怎么也不肯被暴雨侵蚀。 她伸出手,拿着湿纸巾一点点将他嘴角已经凝固的血擦干净,将他双手的鲜红一点点抹淡。 想到下午见到他的情形,此时才真正感到冷得彻骨的畏惧。 病房的房门一直开着,邢建国走进病房,俞晨惯性般捏住纸巾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退后脚步,站到床头柜旁。 这位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先生身穿博柏利短袖t恤和笔挺的西装裤,脚蹬一双ecco的休闲洞洞鞋,身材高瘦,长脸窄鼻,细长的眼眸威严尽显,一进来就直接瞪向俞晨。 刚带领团队在手术室完成一台颇为复杂的bentall+动脉+搭桥,便急匆匆赶来这三十里地开外,怎一个累字了得。 他一直想要为许临找个合适的对象,因此俞晨的存在让他困惑不已,上次许临开口请求他帮忙找光头房东说理,他好奇是怎样的人有魅力这个‘万事不求人’的怪咖学生首开金口,当时王晞找他道谢的时候俞晨就已经在场,而这次也是一样,许临为什么会跑来房山,又为什么会吐这么多血,肯定也和这个名叫俞晨的女人有着直接的关联。 “你就是俞晨吧?”他语气生硬地问道。 俞晨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紧张地说道:“我是…我和许临是...同乡。” 邢建国看了看俞晨畏畏缩缩的站姿,眉头皱得更深,说道:“吃饭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吧,我作为许临的老师,想要和你谈一谈。” 俞晨看了看熟睡的许临,跟着邢建国走出了病房。 燕化医院周围都是住宅区,俞晨和邢建国走了将近一公里直到迎风街的岔路口才找到一家餐厅。 邢主任行如风、站如松,走起路来颇有军人的气质,背脊挺直腰侧生风,俞晨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在餐厅找了位子,两人面对面坐下来,邢建国点了一碗刀削面,俞晨看着菜单颇为犹豫。 对于她来说,无论大事小事,选择总是困难的。 邢建国不耐俞晨这般纠结的姿态,把菜单从她手上抽回,皱着眉对服务员说:“和我一样。” 俞晨顿时变得紧张。 “你和许临不合适,希望你不要再给他找麻烦。”他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和肩膀,对俞晨说道。 这句话在俞晨意料之中。 他拿起茶喝了一口,“我这样说并不是针对你本人,我对你不熟,并不了解你,但是许临既然做了医生这个职业,在个人生活方面就要更注重效率,我不管你这个人是怎样的,但是从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你已经严重影响了他本来的轨道,他是我带的所有博士生里最为出色的一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你这样影响。” 俞晨垂眸盯着桌面,想着下午在办公桌前对着右手臂准备扎入注射器的情景。 她无法反驳,也无处反驳。 “许临这一路走得很辛苦,所以我希望他能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很遗憾俞晨,我从你身上看不到能够做他妻子的特质。他在协和读完八年制就直接去了德国海德堡大学附属医院进修三年,在那三年里,承受的压力和辛苦你无法想象,每周工作八十个小时以上,节假日又要准备各种各样的研究论文,呆在图书馆查资料都能查通宵……我去那边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时顺道去他的宿舍看他,那次他发着低烧,一个人裹着被子坐在简易书桌前查资料,住处乱七八糟就跟狗窝一样,满地板都是医用字典和专业书,他胡子也没刮脸也没洗,戴着黑框眼镜扎在书堆里就出不来了…” 说到这里,邢建国微微眯起眼睛。 俞晨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时对许临说过的话:“…….我几斤几两我有自知之明,没天赋就是没天赋!哪像你,不看书也能考满分!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这种凡人的努力和辛苦!……” 这个人何尝没有努力和辛苦…只是在比自己更高的地方攀爬,自己看不见而已…. “他能走到今天,经历过多少不易我是最清楚的,所以我希望他能找到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安抚他的身心,照顾他的生活,俞晨,你能明白吗?” 刀削面被端上来,邢建国掰开筷子挑了挑面条,又对俞晨交代道: “这段时间我会请人过来照顾他,你就不用操心了,看你这样子,也不是会照顾人的那种,就这样吧,吃面。” 俞晨默默拿起了筷子。 吃完面,俞晨在柜台前要付款,这部已经用了三年多的手机里却因为塞了太多未接和短信而迟迟进不了微信,邢建国叹了口气,很快用手机刷了二维码付款完毕。 走出餐厅,俞晨决定打车回住处。 虽然邢建国只跟她透露了许临这些年生活很小的一个角落,这个角落却像被烧烫的铁器一样,粘掉她内心的一块血皮。 她要回住处吃药,先把自己救活再说…。 曾经想过自己的死不会连累任何人,却没想到连累的会是他… … 俞晨失魂落魄地从出租车上下来,走在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净黑幕布下,心如刀绞。 到了家门前,用钥匙插了几次钥匙孔都打不开门,忽然把钥匙狠狠砸在地上,哭出声来。 这时,门被打开,王晞从里面出来把她紧紧抱住,骂道:“你这个蠢货!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我已经竭尽全力守在你身边了!你怎么能想到自杀的!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我!怎么对得起叔叔阿姨!蠢货!不就是曹兰平吗!?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被男人甩了,如果你再离开我…你让我怎么办啊….” 骂着骂着,王晞嚎啕大哭… 俞晨和王晞相拥而泣…… 王晞刚从上海回到北京,就接到简芸打来的电话,她下午带着想要领养猫狗的人去救助站,在办公室看见了俞晨留在办公桌上的注射器和遗书…到处寻找俞晨也不见人,打电话也不接…. 正当感到焦灼不安时,吴韩发微信告知许临胃出血,被俞晨送医院急救,已经度过危险期。 王晞有俞晨家的备用钥匙,干脆就呆在俞晨的住处等她归来,心想许主任被送医院,这愚蠢的姐们儿不可能再寻死… 第27章 邢建国当晚在病房沙发上凑合睡了几个小时,凌晨六点醒来,发现许临的尿包里还没有排尿,又看了看他的补液情况和血项报告,确认基本没有问题后,和消化科医生交谈片刻,赶往同远上班。 许临醒来时,看到的是吴韩的褶子脸,与他想要第一眼见到的人大相径庭,微微皱了皱眉,感到淡淡失望。 吴韩把他的床摇高了一些,告诉他,胃左动脉上的出血点倒是堵住了,但是胃溃疡的面积仍在增大,治疗需要时间,这次住院一个星期怕是不够。 看许临魂不守舍的样子,吴韩不耐说道:“你现在想见的人是俞晨?” “她人呢?” 吴韩叹了口气,摇摇头,“不知道,昨天主任来医院给你补签手术同意书,她就不见人了。” 许临脸色一变,埋怨道:“我的事情你怎么告诉老师了!” “那能怎么办…我昨天上着班,做手术做到晚上十一点多才下台…你出血出得上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咋整?昨天主任刚好下手术下得早,只能告诉他…..” “你...” 他的手又开始往胃上靠,脑袋一阵眩晕,让他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吴韩坐到他旁边说好话:“…邢主任昨天刚下手术就亲自过来给你签手术同意书…你看他多重视你….” 许临满脑子全是俞晨。 “你帮我打个电话给王晞,问问俞晨是不是和她在一起…”他缓了一下,对吴韩“命令”道。 吴韩撇撇嘴,无奈拿出手机,接通电话、按下免提。 王晞在电话里就像机器人一样说了句:“俞晨很好,不用操心。”就把电话挂了。 吴韩脸上浮现尴尬。 为了掩饰尴尬,转而问许临:“…你和俞晨昨天到底怎么了…她为什么说不搬家了….” 许临无力地倒回枕头上闭上眼睛。 吴韩只能收声,默默摇低许临的病床,担忧地望着面无血色的他。 之后三天,俞晨和王晞相互陪伴着在住处搞自闭,俞晨伺候着猫猫狗狗,王晞不断清算和前男友在近两年内的资金往来,想要和对方断个清楚。 俞晨明白,现在能做到的不给许临添麻烦的事,仅仅是完成每天的日常,正常地起床、吃早餐、喂宠物、看书、买菜、做饭,睡觉。 但是意料之外的是,在经过那一晚和王晞的抱头痛哭后,情绪变得很平静。 踏实而细致地做着日常琐事,内心竟然有一种淡淡的幸福,这种感觉是她在过去五年多和曹兰平呆在一起的时候不曾有过的。 三天后。 许临肋骨上的静脉穿刺管被撤下,改为正常输液,他已经能吃一些流质稀粥,邢建国为他找的护工很专业。 七十二小时的时间,俞晨没有给他打一个电话,可是…就算没有电话…明天就是周六…这女人至少要实现自己的承诺搬家… 抑郁症是一种很严重的心理疾病,许临只能尽其所能给她最好的康复环境... 想到这里,他还是主动拨了她的电话,铃声只响了半声,电话就接通了。 “你还有衣服和袜子留在我这里…我给你送过去吧….”她的语气有些迫切。 许临一怔,却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立刻回应道:“好” “还有…我用你手机号搜了你的微信…你加我一下…”她的声音越发羞涩而低弱。 “好。”他一如既往简短地回答。 俞晨挂上电话,看了看阳台上因为自己精心呵护重新长回来的兰草,多了一些见他的信心。 …… “明天那个俞晨还搬不搬到你住处了?不搬的话我回唐山了,我家博美还等着我给它送狗粮回去呢。”吴韩坐在茶几边一边削着苹果,一边说道。 许临上个月接手一个二尖瓣环钙化导致的感染性心内膜炎患者,年龄六十五岁,是许临和吴韩做的瓣环修复手术,患者年龄较大,术后住了将近一个月才出院。 病患家属早上送来一大箱“顶级红富士”, 白志涛不小心对这位家属说漏嘴,道出许临住院了,家属天天发微信询问住在哪里一定要来看看,白志涛架不住只能相告,吴韩估摸这个事儿还好不是自己漏出去的,不然大仙儿以后很可能不借他小昂开回唐山了。 胃出血病人暂时不能吃水果,于是一箱子红富士全部归了吴韩,吴韩还自作多情地往箱子底下捞了捞看家属是不是藏了现金,要是藏了得立马跟邢主任报告,免得以后落了家属话柄,介绍七大姑八大姨地往同远塞,到时候做手术就不只是做得体衰,而是心累了。 许临的所有心思都在俞晨一会儿要来医院这件事上,笃定地对吴韩说:“搬,她肯定能搬过来,你把我住处收拾出来….。” 吴韩心想明天回家的事又泡汤了。 许临拿起手机准备给他微信红包,问道:“要多少?” 吴韩只差没骂出一句“你大爷的!”,咬了一大口苹果,起身准备离开,叨叨道:“行,我现在就去给你收拾!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许临凝神抬眸望向吴韩,说道:“把我那些脑瘤的药….” “行了行了,我都清楚,你放心吧。”吴韩朝门外走,背对他招了招手。 刚走出燕化医院,吴韩接到沈晓桐的电话,沈晓桐询问许临的情况怎么样了,一会儿想和护士小张她们再过来看看,吴韩阻拦沈晓桐说道:“你就别过来了,他那理想的再婚对象一会儿要来医院看他,给他激动得不行。” “激动”二字是吴韩自行添加的,因为他明白,不管怎样许临已经陷了进去,就算这个俞晨再差劲,也还是个女人,爱情这种事情,旁人插手也没用,反而落个多管闲事之名,他不想沈晓桐在许临明确了真爱之后还对他穷追不舍。 沈晓桐握着电话的手指微微发麻,不知道是这几天手术做得太多了还是因为被这句话刺激到了,科室里的人这几天都在猜测许临为什么会跑到房山去住院的原因。 她清楚,房山那里有个动物救助站…这件事肯定又和俞晨有关。 所有嫉妒和不甘一齐涌上心头,挂断吴韩的电话,想了想,转而拨通一直存在通讯录却不怎么联系的“崔娇”。 拨通崔娇的电话,沈晓桐言辞关切地说道:“许临前几天胃出血住院了,不知道你爸爸知不知道…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他一直在吃着抑制星形瘤的药物吗?那药会不会和他的胃出血有关?他在房山的燕化医院住院,要不我把病房号给你,你去和他谈谈……他和梁雨泽不是离婚了嘛?现在又有了再婚对象,刚好你也可以去见见…” 崔娇在私立医院的休息区吸了一口烟,朝空中吐出眼圈,握着电话,不由对那个住在许临心里的女人产生好奇…。 她的工作时间比较有弹性,神内中心今天的预约时间只到下午三点,在医院结束工作后,开着嫩绿色cooper mini来到房山,很少来这片扩充的北京南郊,街边建筑看起来都是普普通通毫无特色,崔娇不喜新城急于求成的建设,最爱的还是童年时和爷爷奶奶一起住的二环四合院。 堵塞的交通让她感到有些烦躁,接连摁着喇叭想要前面那辆装了一车皮垃圾的小货车走得快一点。 …… 许临的尿管在二十四小时后就被撤除,不愿意用床上的尿壶,固执地让赵护工扶他去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满头是汗,脸上再次失去血色,赵护工责怪道:“你这小伙子性格真的是太倔了,血管又爆了怎么办啊。” 他撇嘴一笑,“没事,爆了我也认。” 其实他此时的想法是一会儿俞晨过来,最好也能下床走几步给她看看。 刚回病床上坐下,敲门声响起,急忙让赵护工去开门。 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俞晨,而是崔娇,她带来了百合花和满天星,鲜红色的高跟鞋踩出脆亮的声音,语气轻松随意,“你也太过分了吧,生这么大的病也不通知我。” 赵护工大概猜到崔娇和许临的关系,对许临使了个眼色,识趣地关上房门出去了。 “你怎么过来了?” 崔娇听出了许临语气里明显的失望,把床头柜上形状模式化的两朵塑料花从瓶子里取出,扔进了垃圾篓,拿着花瓶走进卫生间接了自来水,把自己带的鲜花插了进去。 “你没必要带花的,自来水根本护不了它多久,很快就谢了。”许临手撑着床沿,望着她做这一切,平淡说道。 崔娇仍然把鲜花一根根插进花瓶,放回床头柜,抽出纸巾擦了擦自己涂着蓝色指甲油的手,在沙发上坐下,微微倾身十指交叉,定定望着许临,如同医生盯着病人,说道“你吃的那个星形瘤抑制药…要不停了吧。” 许临打嗝,右手握拳挡在嘴唇边干呕了一下,崔娇心里有了痛楚,眉角微微绷紧,眼里覆了一层湿润。 他闭了闭眼,收紧双颊将恶心感憋回去,对崔娇说道:“我不会再做脑瘤手术的,所以这个药我会继续吃。” “这种药物对你的胃粘膜刺激太大,再加上你平时的工作节奏,这次直接导致你的胃动脉出血…。”崔娇掩藏心疼,语气却变得迫切。 “那没办法,只能赌一赌,至少胃病没有脑瘤死得快。”许临吃力地扬了扬嘴角,撑着床沿的手越来越无力。 “你这样拒绝手术又是何苦呢?停药后,瘤体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实施手术,有一流的神外医生为你手术,为什么要这样害怕?”崔娇努力劝说。 即使,她知道这些道理许临都是清楚的。 “我不想增加胶质瘤复发的危险,那颗瘤体长在海马区,如果复发二次手术…我可能会失去记忆…我不想失去记忆…苦涩的或是甜蜜的…我都不想…”他说道。 “你是害怕忘记那个名叫俞晨的女人,对不对?”她的目光变得冰冷,直视他。 “是的,我害怕。”他选择据实承认。 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许临先是一惊,继而眼神平静下来。 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和崔娇之间的过往,并不是梦境,俞晨早晚都会知道。 崔娇上前打开门,只见一个素颜的短发女人,拎着两袋麦片和装着衣袜的纸袋,站在门前。 俞晨只敢把目光逗留在崔娇身上两三秒,就低下了头。 这个留着一头淡棕色微卷长发的年轻女孩看着和小航是一样的年龄,五官娇俏,身穿杜班嘉纳的淡绿色花纹连衣裙,修长的双腿踩着一双鲜红色高跟鞋,足足比俞晨高了一个头,鼻尖微翘,长而密的眼睫毛,双眼皮大眼睛,全身的肌肤白嫩光滑成一体。 她长得很像俞晨曾经在协和校园里见到的那个如同“奶猫”般的女人,甚至因为化了妆,还要美丽精致一些。 最让俞晨感到触动的是,这个女人身上,似乎也有许临身上的那股带着栀子花香的柔暖气息…. “你好,我是崔娇,许临的朋友。”她修长柔嫩的指尖伸到俞晨面前,微笑着自我介绍。 俞晨连忙把拎在右手装着衣袜的纸袋换到左手,伸出不涂指甲油、略微粗糙的手触碰那细腻的手掌,微微低着头说:“我是俞晨…许临的同乡。 “同乡”二字是最远的距离,对许临的老师这样介绍自己,对崔娇也是一样。 崔娇听到“俞晨”这个名字,眼里似乎有个盒子被打开,说不出从里面溜出来的是怎样的情感。 “俞晨不但是我的同乡,也是我曾经的邻居和同学。”许临的目光透过崔娇性感挺立的身影,落在俞晨身上,补充道。 崔娇转过身看他,脸上的微笑使着力,夸道:“俞晨这个名字起得真是悦耳动听。” 正说着,她另一只手握住俞晨的肩膀,把她迎进病房,关上房门,看了看她手上拎的麦片,说道:“这种牌子的麦片很普通,含有植物纤维,不容易消化,用开水根本泡不软。” 许临微微直起身,马上对崔娇说道:“我很喜欢这种麦片,是我专门让俞晨买的,过几天身体再恢复一些,就可以吃了。 俞晨垂着目光咬了咬嘴唇,转身将麦片连同许临的衣袜放在茶几上,许临淡淡笑着说:“那天你把我的衣裤和袜子放在哪里去了?害得我怎么也找不到…第二天一早是穿着睡衣回的住处。” 崔娇明白了一切,眼神覆了一层隐隐的悲伤。 俞晨终于有了勇气,目光转向许临苍白的脸,说道:“我放洗衣机里烘干了。” 这个人瘦了很多…脸上依然缺少血色。 可是和十八年前一样,他眼里的笑意,依然能给予她力量。 “对不起…我…我想用一下卫生间。” 趁着俞晨去卫生间,崔娇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掏出手机,对许临发短信:“答应我做脑瘤手术,我就不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告诉她。” 短信音响起,许临从床头柜拿过手机,当即单手对崔娇回了三个字:“你随意。” 第28章 护士拿着五六个药袋子和输液管走进房间,对许临说道:“该补液了,你的血项老是上不来,可能一会儿还得输血。” 崔娇盯着许临,目光里带着责备。 许临仅仅因为害怕承担那个位数的风险,就选择放弃所有的希望。 作为医生,怎么能如此不信任医学本身… 抑制脑瘤的药物对他的胃部所产生的影响已经如此严重,他如果再继续服药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许临躺回病床上,俞晨从卫生间出来,本来要上前扶他,眼见崔娇在场,又怯了脚步,崔娇扶住许临的手臂,许临不动声色挡开她。 手机上“你随意”三个字最终激怒崔娇,她脸上浮现出淡淡微笑,对俞晨说道:“许临输液的时候需要静躺,我们先出去喝点东西怎么样?” 许临的手背已经被输液针扎得一片青紫,护士只能从手臂上找血管,俞晨眼见他的手也和他的脸色一样惨白,血管呈现淡紫色隐在惨白的皮肤下面。 许临看了看崔娇明亮又幽暗的眼神,柔声对俞晨说道:“你和崔娇出去喝东西吧,我想要睡一下。” 崔娇再次被惊呆。 俞晨慢慢走到许临面前,说道:“你的脸色看起来还是很差。” 许临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握了握她的手腕,扬起嘴角轻声说道:“会好的。” 他被俞晨扶着躺下,合上眼,俞晨将被子拉至他的肩膀,反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崔娇面无表情对俞晨说道:“我们走吧。” 俞晨跟着崔娇转身走出病房,许临睁开眼睛,凝望她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崔娇和俞晨从住院楼里出来,见天上又起了霾,崔娇用手腕上系着的一根普通的黑色皮筋将头发简单扎了个马尾辫,郁郁说道:“房山这块地方,周围没有我中意的咖啡厅和餐馆,要不,我们去门口的小卖部买两瓶北冰洋吧。” 俞晨跟着崔娇左转弯找到一家杂货店,崔娇从冰柜里拿出汽水,俞晨想用手机扫码,却因为手机信号不好怎么也没有付款成功。 第二次出丑… 崔娇笑着从香奈儿白色金链小羊皮里掏出零钱包付了钱,对俞晨说道:“别太依靠网络科技,还是随身带一些纸币保险。” 俞晨对崔娇道谢。 崔娇接着问道“你看起来心事重重,是因为许临吗?” 俞晨摇了摇头澄清:“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小卖部老板用扳手撬开瓶盖,崔娇抽出盒子里的吸管插进去,一瓶递给俞晨,一瓶自己拿着吸了一口,说道:“你刚才还在自我介绍只是许临的同乡,现在就变成朋友了。” 俞晨拿着冰凉的汽水,解释道:“反正就是泛泛之交吧。” 两人慢慢走在医院的后花园。 崔娇感慨道:“是啊,有时候表面上和对方关系很亲近,其实人心却离得很远,就比如我和许临,我们已经上过床了,现在却还是朋友。” 俞晨搭在瓶身的指尖瞬间僵凝,望向崔娇。 雾霾天吹起的风很干涩,她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很干,却无心喝汽水。 “我离过一次婚,离得很艰难,离婚官司打了很久,和丈夫分居的时候,是许临给了我安慰,虽然只是肉体的,也足够了。”,说着,崔娇将瓶子里的汽水一口气吸了大半。 俞晨脑袋里又开始响起“嗡”的长鸣。 崔娇走到路旁将剩下的小半瓶汽水扔进垃圾桶,从小羊皮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抽出一根,拿出金色红纹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走回俞晨身边,朝地上弹了一下烟灰,问她:“介意吗?” 这句问话一语双关,俞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崔娇笑了,指明道:“介意我吸烟吗?” 俞晨摇了摇头。 崔娇和俞晨继续往前走,又吸了一口,微微眯着眼说道:“许临和他前妻…可以用形同陌路这个词形容,我和他互相需要,安慰彼此,这种关系刚刚好。” 俞晨忽然开口反问:“你怎么知道他和他前妻形同陌路?” “那时候许临的女儿许晓晓还在同远住院…我问了熟悉的医生护士,他前妻梁雨泽半年左右会去探望许晓晓一次,晓晓总是叫梁雨泽姐姐,反而叫很多人妈妈,其中也包括我,那个孩子…真的很可爱…也很独特。我那时候刚好打掉了前夫的孩子,所以也许是因为晓晓的存在,才让我在许临那里找到了安慰吧…”说到这里,崔娇隐隐的泪光闪现,被烟雾罩得黯然。 梁雨泽、许晓晓…俞晨这才记住许临前妻和女儿的名字….每次同学会,她都抗拒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当然更不可能去询问她们的名字…. “俞晨,许临是个好男人,你要珍惜……我下周末就要结婚了,和他之间不会再有什么。”崔娇涂着蓝色指甲油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苦涩地笑道。 她拿起香烟又抽了一口,轻轻蹙了蹙眉,望着面前的空地犹豫半晌,又接着启口:“不过既然作为他的朋友,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父亲是他的主治医师,三年前为他做了脑瘤切除手术….他的忍耐力很强,有时候生病了也不愿意表现出来,我希望你…能照顾好他。” 俞晨咬着插在汽水上面的吸管,迟迟没有吸入汽水。 崔娇此时的话成了最重的霾,压得她喘不上气。 … 病房里,五袋药水空了一袋,许临从昏睡中醒来,心想崔娇和俞晨的谈话应该进行得差不多了,他伸手够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拨通俞晨的电话,一声、两声、三声…无人接听。 崔娇离开了医院,她知道许临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停留。 俞晨一个人坐在医院后花园里的石凳上,表情呆凝地咬着汽水吸管,望向水池里不时跃动的橙色金鱼。 许临接连不断地打着俞晨的电话,心想只要是接通的,就不会没有希望… 俞晨咬着吸管,手机铃声在自己的斜跨小包里不断震动。 这个斜挎小包是外婆为她缝制的染布包,有些褪色却轻便,今天想着要为许临带东西,便只带了手机和钥匙。 从前、如今、过往、当下… 崔娇长得是那样娇媚玉立,和许临在床上应该是很般配的吧,就像曹兰平和崔真真一样… 俞晨回想躲在曹兰平房间的阳台上目睹的场景,情绪再次跌入谷底。 作为女人,在崔娇说起的这所有的事情里面,她当然最在意的是他们上过床这一件….至于他的脑瘤、他的前妻和小孩…根本就不敢,也没有余力去想。 不但愚蠢,而且自私。 这低落的情绪…该怎么办… 俞晨望着池中的金鱼已经游散,猜测这些活物对世界的热爱都要比自己强烈吧… 可是…如果就此离开…他会怎么样呢?会过得好吗?…亦或还会被自己连累吗?… 手机还在震动,因了“不想连累”这个理由,她接起电话,没有发声,只是接起,不是哀怨或是赌气,只是真的无话可说。 “你还回病房吗?”缄默半刻,他还是先开了口。 “许临,现在的我们…还能怎样接触?”她望着鱼儿已经散去、空空如也的池塘,问道。 他有手掐了掐被冷汗浸得发亮的眉心,“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完美…三年前脑袋里长了颗脑瘤..差点成为废人….孩子一出生就患了先心病…和前妻之间也没有感情…..俞晨…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我所受的报应…因为当初在协和对你说的那些话…所遭到的报应…” 俞晨的心被他的话猛击了一棍。 “因为这些年过得不如意,所以我想回头而已...”他沙哑的声音越来越低,低至尘埃。 俞晨此时被雾霾压得毫无弹性的情绪终于有了回应的欲望,流下眼泪说道:“可是我现在自顾不暇,还患有抑郁症…我要怎样带给你幸福…” “还记得你十五岁时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希望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做我最疼爱的妹妹,能继续当我最亲密的邻居…” 顷刻间,俞晨潸然泪下。 “俞晨,我希望就算我不说喜欢你,你也能在我眼前绽放……其实我是个失败的男人而已,不值得你那么喜欢,可我希望能陪着你,作为朋友、哥哥、邻居……” “闭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说这么多无关的话做什么呢!?我讨厌对你恋恋不忘!更不可能和你暧昧不清!妄想就是妄想,执念就是执念,你只要像你十八岁在协和教室说的那样永远不可能喜欢我就可以了!我不需要你善待我…这些年我没有诅咒过你,我希望你过得幸福过得美好…真的…我没有诅咒过你…你为什么会患上脑瘤…为什么…”俞晨此时的脑海一团混沌,话里的每个字却是多年凝结的霜。 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天空她早已习惯,他为什么又要给她希望…. “你在哪里?我现在出去找你…”许临在电话里静默半晌,似乎也在平息自己的情绪。 俞晨慌忙说道:“我已经在回住处的路上了…我们不要见面了…”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现在就出去找你…” 俞晨听见这个人在电话里微喘的声音,故作冷漠说道:“随便你吧,你不要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心软,崔娇说起你患脑瘤的事情,我能想到的也只是你和她上床的情景…许临,我想我也没那么喜欢你,我有的只是一份强烈的执念…我们已经错过了这十八年,什么都来不及了….” 说着说着,她又流下更多的眼泪。 “我…我这就出来…” “我都说我已经回住处了!” “我出来找你…”他仿佛已经听不见她说话,无意识地低语。 俞晨拿着电话,一阵微风吹拂她鬓角的散发。 她转身,撒腿朝着医院住院楼跑去。 许临拔了输液针,右手紧握手机,左手扶着墙,艰难地、却没有丝毫畏惧地,朝着病房外走去。 等不到电梯,俞晨只能一口气沿着楼梯爬到住院部五楼胃肠科病区。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过道上,看到穿着病号服的许临外面套了一件薄衫手扶瓷砖墙,一步步朝前走着。 人来人往,匆匆碌碌,并没有人会留意他是否在搏命向前走。 从未想象过,会有这样一个人,朝自己走来… 许临抬起头,看见在不远处的她,淡淡笑了,见她站着不动,继续吃力地朝着她靠近。 终于,走到了她面前。 “许临,我能吻你吗?”对着这个已经大汗淋漓、嘴唇煞白的男人,她终于鼓起勇气释放自己的欲望。。 许临倾身用冰凉的指尖按住她的颈窝,煞白的嘴唇覆住了她此生唯一的执念。 如同十五岁,蜻蜓点水一般。 她瞬间扎入他柔暖的怀抱,栀子花香泛于鼻尖,如同做梦一般… 俞晨仔细盯着许临此时的目光,想要从这目光里寻到真实,如同她不断在十五岁少女出现的梦里去重推细节,想要把他用力砸碎的那些碎片重新捡起来,拼成一幅旧画祭奠那段逝去的岁月。 许临的额头、眉心、鼻翼、人中都沁出了汗珠,用手背擦了擦脸,有些急迫地哑声说道:“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 “嗯。”她的手腕被他紧紧握着,轻声答应道。 回病房的过道上,他本来掐着胃的手只能用来牵住她,扶着墙的手只能用来握住手机,顿时少了支撑,走起路来更是费力。 一道细细的血痕从他手臂上的针眼里划出。 许临垂眸看到俞晨眼里的惊怔和心痛,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说道:“没关系的,小事情。”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贴到他的腰侧,将他流着血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说道:“快一点回病房吧,不然要被护士骂了。” 许临淡淡一笑,似乎又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多年前那俏皮的气质。 俞晨把许临架回病房,许临脱力般双臂扑向病床让自己坐下来,气息急促,腰间、胸腔和肋骨都酸痛不已。 他捂住嘴,对俞晨指了指放在不远处的小红塑料盆,俞晨连忙拿到他面前,他俯身把中午吃的半碗稀粥吐了出来。 眼见他脸上的冷汗和两颊的抽搐,她只能竭力冷静,一只手拿着塑料盆接许临的呕吐物,探过身子用另一只手拿过放在茶几上的纸巾。 许临对着盆连着吐了好几口,俞晨递上纸巾,许临一边用纸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抬头对俞晨勉强笑道:“这是正常的,补液补得太多,我又着急想进食…过几天就好了。” 俞晨不作声,把许临扶回床上,看到被他拔出的输液针还在躺着药水,床单被浸湿了好大一片,按了护士铃。 为他盖好被子,拿着塑料盆进了卫生间,把呕吐物倒入马桶,在洗手池前清洗塑料盆。 许临身上酸痛、心慌,只能弓着身体侧躺,卫生间的门没关,他靠在枕头上望着俞晨忙碌的身影,脸上的痛苦渐渐淡了,眉心渐渐舒展。 这时护士走进来,一看许临拔掉的输液针,皱起眉头怪责:“你怎么回事啊! 还想不想活了!” 许临眼角的双缝浮现,对护士轻声说道:“想。” 护士知道许临本身就是个医生,听说还是同远最年轻的大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自认倒霉往他手臂上重新拍打血管找下针点。 俞晨在卫生间做完事情出来,见许临已经重新打上点滴,说道:“你让护工回来吧,我要先走了。” 许临有些急切地开口“我已经让吴韩把我住处收拾了出来…搬家的事情….” 俞晨垂眸望着许临,眼神既脆弱也坚定,既恍惚也清晰,说道:“好,我明天就搬,不麻烦吴韩,我自己能做。” “你再陪陪我好吗?” 俞晨在椅子上坐下,握住许临的手,许临慢慢闭上眼,又昏睡了过去。 赵护工回来后,俞晨离开了病房。 从燕化医院出来,看到手机上有王晞的五个未接,她才想到回电话。 “你怎么回事儿啊俞晨!这种习惯可不太好啊,动不动就不接电话!”王晞有些聒噪的声音响起。 俞晨柔声问道:“你到上海清算完了吗?” 王晞灼灼回应:“差不多了,那小子还欠着我两百多万,打了欠条,最近股市不好,基金池亏得一塌糊涂,他也跟着栽进去了,我还想着他是亏钱了面子上过不去才跟我提分手…现在才知道他是和他一个女客户搞上了,我也算放心,免得到时候还藕断丝连的更烦人!” 听着王晞的抱怨,俞晨想着要搬家了,心里有些舍不得这个一直守在自己身边的蜜友,感慨说道:“算起来你年龄比我小六岁,可是很多时候我都觉着你跟我姐姐一样….” 王晞在电话里一顿,焦急问道:“你几个意思?找到新男友了?许主任为了你都胃出血了,把那个富二代甩了吧…” 俞晨眼里含泪对王晞说道:“我明天要搬家了,一会儿去超市买点菜,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你和许主任要准备同居了?” “嗯。” 王晞瞬间吐出口气,忽然又问:“他要你租金了没?” 俞晨的手指敲了敲手机背壳,说道:“按市价付给他吧,我在诊所多加点班,也付得起丰侨公寓的租金。” “这样比较好,许临虽然条件不错…可我总觉得他周围的环境并不会轻易接受你…你就当个普通租客先住着…到时候万一有什么事儿也好给自己一条退路….”王晞语气游移、尽量婉转地说道。 俞晨听得出王晞话里的意思,想这几天认识的邢建国和崔娇,从他们的举止就可以看出许临所在的世界已经和自己不一样,回想十八岁的许临对自己撂下的狠话,或许那不是残酷心狠,而是预言,无情地揭示了自己目前的状态。 王晞安慰道:“没事儿,我就是这样一说,看那许临盯着你的眼神,总觉得他有股战无不胜的劲儿,我蛮看好你们俩儿的,唉,可惜了你现在这套房,女房东对你多好啊,三年也不涨租,以后怕是遇不到这么好的房东了。” “放在房东那里的一个月押金我不要了…我会跟房东好好说的…实在不行再补偿她一些….” 挂了电话,俞晨打起精神,计划着回去吃饭、打扫收拾行李,想着今晚可能要忙个通宵,加快了离开医院的脚步。 夜晚,俞晨第一次以超高的效率开始生活,在超市买完菜,回到家给王晞做出四菜一汤。 吃完饭,王晞开始帮着她打扫收拾。 这些事情虽然辛苦琐碎,流出汗水的时候也是畅快的。 王晞帮俞晨找了上次为诊所和咖啡馆搬东西的搬家公司,对方给俞晨打了六折,事情弄完,俞晨坐在空旷的木质地板上总算舒了口气,从外婆缝的斜挎小包里掏出许临在病房递给自己的公寓钥匙,串在手里放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呆呆看着,对“五朵金花”交代道:“你们过去了可得乖一点,不然要被他解剖…” 顺顺乖顺地坐在她身旁,她揉了揉它软软的皮毛,把头靠在了它的背上,心想搬过去住,这五只猫和一条狗可能就会首先成为许临的负担吧。 可是在医院看到他在过道上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的样子,实在没有办法抑制内心想要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欲望… 第29章 为了收拾许临的房子,吴韩没少花力气。 许临把自己住的主卧让给了俞晨,吴韩需要把他房间里的东西全部转移到客房,其他都还好,就是那满书柜的医学书籍太不好弄,搬得他老腰都快被折断了,简直比工地上搬砖还痛苦。 整个七十多平米的屋子,许临对任何柜子都不上锁,除了客房壁橱里的一个抽屉,吴韩将脑瘤药物全部转移到了那里,用钥匙锁好。 除了书籍和药物,吴韩早在三天前就在网上买了合适的宠物笼子,一共五个整齐叠在客厅的地柜旁边,还好客厅很大,家具又不多,才有足够的地方摆放这些杂七杂八。 吴韩养着一只博美,大概也知道宠物的窝儿应该怎么弄,在阳台上又给俞晨的大金毛做了个狗屋。 作为医生,对生活里的大事小事都有点控制欲,吴韩只想把屋子弄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尽量让宠物的窝离许临的房间远一点,免得吵到他睡眠。 “搬就搬吧,还拖家带口的…真不知道那女的能不能把仙儿照顾好….”吴韩挽着衣袖把屋子收拾得差不多,扭了扭酸痛的老腰叨念道。 他拿着的是屋子备用钥匙,知道俞晨住进来后自己就不能随便往客房扎了,心里一阵失落,把钥匙放在了餐桌上,关门离开。 休息日,公寓电梯里出入的住户多,大家都好奇俞晨是哪来的,到哪去,有猜是租房的,有猜是谁家亲戚的,就是没人猜是来和十五层的许医生同居的,因为看着实在不像,站俞晨旁边的王晞倒像是楼里住的二世主招的新宠…. 王晞抱着东西和俞晨走进许临的屋子,仔细打量周围,对俞晨感慨:“简直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单身宿舍,不过这装潢看着普通,却不便宜…闻到橄榄香了没?就你踩的这个地板,玉檀木的….” “他一个当医生的,难不成还能受穷?”俞晨把东西放在餐桌上,深吸一口气,确实是一股淡淡的橄榄香。 没换拖鞋直接踩进来,担心地板会被踩坏,连忙低头打量,忽然瞥见放在客厅里的宠物笼子,里面从垫布到食盆一应俱全,再到阳台,狗窝也搭好了。 王晞在一旁惊叹:“许主任不是住着院嘛?怎么搞得这么细致?” 俞晨回道:“不是许临弄的,是他朋友吴韩。” 王晞柳眉一挑,对吴韩稍有改观,心想朋友的事情都能帮着做这么周到细致。 俞晨从客厅进入客卧,看见许临的东西还放在里面,正感到奇怪,王晞在主卧里喊道:“俞晨,快来看,你的房间好大啊!” 王晞推着俞晨进了主卧,淡绿色的窗帘朝两边打开,眼前一片宽敞明亮。 米色的壁橱、床、书桌、椅子,和那天哄常青入睡时看到的一模一样,现在被搬空了东西,房间显得面积更大了。 丰侨容积率高,楼房建得方正齐整,窗外是大片的绿地,远处能看得到玉渊潭公园的湖景和凉亭,王晞在一旁又开始了“咏叹调”:“这个许主任对你可真够有诚意的了….” 房间自带独立卫生间,卫生间里的浴缸不小…王晞看过之后又是一阵啧啧称赞。 王晞陪着俞晨把搬来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俞晨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把木质地板擦得透亮泛着光,五朵金花和顺顺在地板上乱走,又留下脚印,她感到无奈。 为了不让“五朵金花”挠破屋子里高档的的沙发和家具,只能暂时把它们锁到吴韩准备的笼子里。 顺顺被俞晨训练过,俞晨对它稍稍放心,没有限制它的自由。 擦完地板,又开始担心平时宠物身上掉毛会让许临感到不适应,纠结的情绪从未停止。 看时间差不多了,俞晨扔下抹布对王晞说:“要不你把吴韩也叫上,我请你们俩出去吃火锅。” “叫他干嘛?”王晞想到吴韩那张有毒的嘴就生厌。 “他收拾了屋子,我怎么着也得请人家吃一顿才行啊。”俞晨颇为奇怪一向擅于搞人际的王晞怎么对吴韩就不怎么待见。 王晞对俞晨提醒道:“吴韩可不怎么待见你…” 俞晨毫不在意地回应:“得到一个不怎么待见自己的人帮助,更得感谢。” 王晞死活不愿打电话,俞晨只能自己上,没想到吴韩当即爽快地答应了。 她找了一家烤鱼店,王晞要了几瓶扎啤,心想得用酒把吴韩那张嘴堵上才行,免得俞晨再遭损。 吴韩准时到了,巧的是他还挺喜欢吃烤鱼,平时手术无法吃口味重的食物,这空闲下来还真戒不了这口儿,颇有兴致坐了下来。 王晞豪放地把早已准备好的扎啤往吴韩面前一推,拿起杯子敬道:“这次你帮我姐们儿收拾屋子,谢了啊!” 吴韩随意拿起杯子和她碰了碰,心想这空肚喝酒可伤胃,平时看到许大仙儿犯胃病的样子可给他长了不少记性,身体健康最重要,于是只喝了一小口,敷衍道:“应该的应该的,谁让是咱们许主任交代的呢?平时我也不常做家务活,怕伤手。” 王晞一看吴韩这摆出的“医架儿”,当即就不高兴了,“不白让你打扫,你不还拿着我宠物诊所的打折卡呢嘛?跟你介绍一下,咱们这位俞晨可是诊所最出色的宠物医,你有个猫猫狗狗长个瘤子什么的,还得拜托她。” 吴韩朝王晞撇了撇嘴,心想这妞酒都还没开始碰,就开始诅咒他的小博美长瘤子了。 两盘子烤鱼送上来,俞晨要的一盘加辣一盘不加,吴韩和王晞都喜辣,两人的筷子一个劲朝着加辣的戳戳,俞晨选择了不加辣的。 吴韩又拿过菜单,要了两盘羊腰子、二十个串儿、二十个鸡胗,王晞心想这老褶子可真够能吃的。 吃着烧烤,必须得有啤酒掺和,吴韩拿过扎啤跟俞晨和王晞干了大半杯,脸微微发红,话也开始多起来,拿着一次性筷子晃荡着对俞晨说道:“其实这次帮你收拾屋子…也是图着你以后能多照顾许临一点儿,他不容易我跟你说…以前许晓晓还在同远住院的时候,他一边上着班一边照顾孩子,我都不知道他拿什么时间睡觉…后来那梁雨泽把晓晓转出去…他心里那个难受啊,三天能抽他妈的两包***,上完手术就躲楼梯间抽烟,我也是服了他,没抽成肺气肿真的算他命大…靠…跟你们这俩娘们儿说个什么劲?可是俞晨啊,你得照顾好他,知道吗?…照顾好他。” 王晞伸手抽走吴韩晃荡的筷子,嚷道:“你别晃了行不行!犯晕!”。 此时俞晨却在犯愣,眼睛里亮泛泛的,盈着泪…. …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啊…. 吴韩喝光了扎啤里剩下的酒,又从筷筒里抽出一双木筷继续晃荡,说道:“不过…诉苦归诉苦,咱们大仙儿可是真优秀,想当初我比他大两岁,和他同时进的同远,那时候他已经是主治医,我却还是个住院医,现在他拿了副主任,我这才刚提到主治不久…他一直都在大踏步走…以前我嫉妒过他的天资…不过…后来和他做了几百台手术…对他这人也有了解….不错!真是棒棒的,那手艺可真是仙儿了…哎呀讲些学术的你们俩儿也听不懂,就跟你们这样说吧,他能把一颗豌豆儿雕出一朵花来…整个同远,我佩服的只有邢主任和他…..” 王晞用一次性筷子在一旁敲着桌面冷笑道:“切,吹得神乎其神,看许主任那身体素质,怕不是哪天做手术一头栽在地上要飞升成仙儿。” “王晞,别说过了头。”这时,犯愣的俞晨就像触了电一样,脸色一白,对王晞提醒。 王晞这才觉出自己说话确实过分了,问题是面对吴韩这家伙,她必须得草木皆兵防备着,不然这家伙的话头准要往着“女人卵巢退化”这个方向发展。 吴韩盯着酒杯发呆,进入冥想状态,不多一会儿,他眼角竟有了泪水,也不说话.。 剩下的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 和吴韩告别,已经是晚上九点。 其实俞晨很有冲动要打车往南走,王晞却一定要拉她回丰侨,想赖在那个能够看见玉渊潭公园的房间住一晚,体会一下金融街的独特风景。 夜晚,俞晨和王晞一起把丰侨的房租敲定为五千,这是她的承受上限了,不过仍是比市价低了很多。 入睡前,她在微信上对许临发了两个字:【晚安】 微信秒回:【搬到住处了?】 发了个语气词:【嗯。】 屏幕再无响应,俞晨很想打个电话给他,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吃药睡觉。 第二天周日,是俞晨休假的最后一天,她百度了附近菜市场,一大早就起床赶往,买了南瓜和其他食材,回来熬南瓜粥。 石英教过她熬粥用到的南瓜要小而圆的金南瓜或者是熟透的海南南瓜做出来才好吃,俞晨在市场绕了半天,终于找到棚内养殖的小金南瓜,回到住处把南瓜煮烂碾碎搅成汁,往里面洒上芝麻,不确定那个人是否能吃得下去,不过仍然想要给他送去。 临出门,接到简芸的电话,让去救助站一趟,约了三四拨收养猫狗的人,想一起接待。 简芸没有对俞晨再提起关于注射器和药水的事情,那天除了王晞,她也只把电话打给了小航,询问是谁最后离开了办公室,然后把药水和注射器扔进了焚化炉。 对于抑郁症患者,旁人的劝说都是无益的,所能做的只能是参与患者的生活本身,创造更多的契机,让他们相信生活是有意义的,相信人生值得顺其自然一路走完。 这个道理简芸很明白,因此她没有鼓励俞晨好好活下去,也没有指责俞晨不珍惜生命。 几十只猫狗等着收养,最终也只有一只长相还算可以、身无残疾的埃及猫被一对刚从大学进入社会的校园情侣领走,简芸却对俞晨满足地说道:“今天总算是把这只猫交出去了,没白干。” 俞晨知道简芸的意有所指,感激道:“谢谢你,简芸。” 简芸笑着说:“这个世界这么大,怎么能期待什么事情都做得完美,只要做好一件事,就应该不断鼓励自己一直做下去,就算接下来的全部是失败,到头来你回顾只做好的这一件,人生就不算白费。” 简芸目前在疾控中心从事研究员一职,除了设立这家救助站,她平时还作为一家慈善基金的筹款代表前往国内的各处贫困地区考察策划,俞晨知道她的眼界远比自己丰富得多。 弄完救助站的事情,俞晨提着装了南瓜粥的保温桶去了燕化,看到许临半躺在床上正输液,脸色红润了些许,用没输液的手拿着电子笔正在平板上划拉着什么。 她敲门进来,他抬起头,把笔和平板压在了枕头下,对她浅笑,好奇地看了看保温桶,问道:“是什么?” “南瓜粥。” “你煮的?” “嗯。” 许临饶有兴趣地直起身,想要等她打开盖子让自己看看她的劳动成果,俞晨东张西望问道:“护工呢?” “护工今天请假了,他家里有事。” “那你一个人,谁来照顾你?” 许临抬起手把点滴调快了一些,淡然说道:“我已经好得差不多,能自理了。” 俞晨想到他昨天呕吐的模样,直叹护工也是心大。 许临不动声色探身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对赵护工发信息:“你暂时不用回病房了,我女朋友来了。” “你知道这里哪儿可以热东西吗?”俞晨从床头柜里取出碗和汤勺,想要马上把保温桶里的南瓜粥拿到外面热一热。 “我还在输液,不能进食。”许临望着她做这些,盈盈含笑,说道。 俞晨停了手,掖了掖鬓角的头发,眼见许临挂的药袋子还有大半,把碗和勺子放回床头柜,自嘲:“我连这些常识都不懂。” 许临看她,眸子里亮灿灿的,用手揉了揉脖子说道:“你坐下吧,我老是仰着头看你,头有点晕。” 俞晨听言,拉过凳子坐在许临床边,距离他半米不到。 许临满足地平视俞晨,问道:“怎么样,昨天晚上还住得习惯吗?” “太安静了…夜晚一点声音也听不到…瘆得慌。” “是吗?那里附近有很多公园,你可以早起锻炼,也可以夜游,路上人很多,风景也多。” 这是许临着急让俞晨搬家的原因之一,丰侨离她上班的地方近,有益于抑郁症的痊愈。 俞晨咄咄问道:“你是又要炫耀你的公寓了么?” 许临无奈地干笑了一下,不再想和俞晨辩解,垂下眼眸沉思片刻又抬起,缓缓说道:“我和崔娇的事情…。” 俞晨一怔,没想到许临会主动提起。 看他脸上毫无避讳和畏惧,她接话也接得颇为镇定:“崔娇和我是不同世界的女人,你和她很般配,现在你也离婚了,为什么不选择她?不过你和她属于婚内出轨,这样不道德。” 许临的脸色白了几分,不过仍是没有丝毫怯意,倚靠在枕头上,用手枕了枕后脑勺,带着调侃说道:“成人的世界,讲求你情我愿,我们都很享受并珍惜**的过程。” “**”两个字刺激了俞晨本就脆弱的神经,她感到呼吸也因此慢了几分,心跳似乎也有点漏拍,抬眸盯着许临,情绪激动地质问道:“对于你来说,婚姻是儿戏吗!听说你前妻是个大美人,怎么,因为抵抗不住对方的美貌选择结婚,结完婚玩够了,觉得没意思,所以自称被伤害!?” 许临深吸一口气,嘴唇再次失色,说道:“梁雨泽长得像我妈妈年轻的时候…我不可能和她**,许晓晓是她的孩子,并不是我的。” 说到这里,不知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还是因为说话时被加湿器里喷出的微凉气雾呛了喉咙,他忽然咳嗽起来,双手扶着床沿咳得脖颈涨红、青筋浮现,一声比一声痛苦,俞晨连忙给他递水,许临喝了一口才稍稍可以喘气。 她忽然问他:“那我搬到你家,能和你睡吗?” 自小就被训练心如止水的许临,此时心跳也忽然加速。 阔别十八年,已经不了解对方的脑回路了…。 正当他恍惚时,俞晨凑近许临,吻住了他的唇。 品尝着他唇齿间的药苦,只想尽快走进他背后的阴霾,看清他这些年的经历。 这是戒掉迷恋的……唯一方法。 …… 俞晨嘴里的味道很甜,因为简芸在救助站给了她一盒水果糖. 简芸对她说,每当眼前的事物变成黑白,就吃下一粒糖,虽然只是暂时缓解抑郁的心情,但很可能就能因此避过想要结束生命的那个瞬间。 俞晨含着糖,走到许临的病房门前。 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半躺在病床上划拉平板的许临,阳光照得他的脸色更苍白,专注的神情却与那光芒融为一体。 在他人的叙述里听到许临的经历,让她意识到许临早已不是自己记忆里的样子。 自己拥有的或许只是一份执念,而不是真正的喜欢,否则为什么在和崔娇谈话后,她满脑子想到的只是崔娇和他上床的身影,而将他的病情和家庭抛之于脑后… 活到这把岁数,还是这样自私… 三十四岁的女人,早就应该明白什么是执念,什么是喜欢了…对他再次动心又怎么样呢?世是人非,人去楼空,住在梦里的少女,早已随着岁月远去,不复存在。 带着甜味的唇瓣碰触到他冰凉的薄唇,才觉得那苦更苦,那药更灼,不能自抑地伸入舌头探索他更多的味道,却被他自持地推开。 他微喘,“我还在生病…这样不好。” “只是舌吻而已…怎么,难道连我的舌头也比不上崔娇吗?” “我有点喘不上气…是我的原因。” 说着话,他捂着胃的手上移,摁了摁胸口。 俞晨再次凑近他,想要继续,许临再次把她挡开。 盯着他,俞晨笑了,眼里覆了泪光,眉眼弯弯里多了凄凉,淡然说道:“你是不可能和我睡的吧?男人和女人的相处只是一瞬间,你对我没有过动心的时刻,恐怕连碰一下我的嘴唇,内心也是勉强的吧?再次接近,无非只是因为我和我爸妈从前对你的那点好,你婚姻不顺,当然会更渴望拥有一个家….我作为女人,身上根本没有能够吸引你的地方,不过你现在最想要的已经不是爱情,你最想要一个能照顾你的女人对不对?所以你找到我,所以你对你同事说我是你理想的再婚对象……你不喜欢我却又想要我给你温暖给你爱…你喜欢看着我一如既往在后面追你….” 许临心慌加剧,眼前再次天旋地转,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都让他难受得喘不上气,但又说不上是哪里难受,就如同失去重心,被俞晨的话带到天际,缺氧、眩晕,很想解释两句,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落地。 他伸手触摸几近绝望的俞晨冰凉的脸颊,将她搂入怀中,用输着液的那只手抚摸着她细软的短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低沉沙哑地答应道:“随便你怎样认为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时间会解释一切的。” 俞晨自以为十八年的时光教会了她理智和逻辑,可是在这温柔的抚摸下,感受那白暂修长的手指在发间的穿转,依然迷醉在他栀子花香的柔暖里,不知所向。 第30章 护士从门外进来,看了看两人依偎的身影,稍微感到意外,这几天和周围同事八卦这位同远大咖会有一个怎样的女友,左猜右猜都不会是俞晨这种类型。 她看了看俞晨放在床头柜上的保温桶,冷淡说道:“许医生的溃疡面太大,目前还只能补营养液吃完全的流食,你可以给他带一点肉汤过来。” 俞晨离开许临的怀抱,问道:“南瓜粥可以吗?” 护士打开保温桶看了看,摇摇头说道:“你煮得太浓稠了。” 许临在一旁看了看护士,对俞晨说道:“用热水稀释一下,加热煮煮应该可以。” 护士见“大咖护妻”,只能顺意:“好吧,你跟我到茶水间,那边有橱柜和灶台,我把我的小奶锅借给你用。” 俞晨连忙起身离开床,拎起保温桶,从床头柜取出碗。 护士带着俞晨出去了,许临倚靠回枕头上,手不断在胃上顺时针打圈,心慌头晕,俞晨说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回响。 动心的时刻怎么可能不会有呢?这个傻瓜,哪有女人主动表白要一起睡的,这句话不管怎样也要他自己提出来啊… 不过,在和她接吻的瞬间所感受到的快意和刺激是不会骗人的,这应该就是…喜欢一个女人最直接的感受了吧。 他闭上眼又不知不觉睡过去,这一觉睡得踏实,因为知道她就在身边,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岁月都是值得的。 因为失而复得,百转千回都成为值得。 俞晨弄完稀释好的南瓜粥,回到病房,才发现许临又睡着了。 她在凳子上坐下,不由拿过他的手背往上面轻轻吻了一下。 这是十五岁时女孩对男孩不离不弃的证明。 现在,却只是一种告别的方式。 许临醒来,守在他身边的是赵护工。 俞晨在微信上留言:“因为明天要上班,我先回去了。南瓜粥你喝不下,不要勉强自己,倒掉吧。” 药水输完,许临端起赵护工为他加热的南瓜粥,倔强地“吃三口反一口”,把一整碗塞进了脆弱的胃里。 …… 俞晨回到住处,抱膝一个人坐在客厅地板上看窗外安静精致的夜景,没有开灯,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坐着…。 崭新的一天来临,许大仙儿的一个惊人举动在同远心外科炸开,他居然把自己的微信头像换成了一幅用平板完成的女人素描画像. 画像上的她,留着一头弯弯翘翘的细软短发,一双杏仁大眼好奇而亲昵地打量,眉眼弯弯呈月牙状,鼻梁很高,鼻翼稍宽,唇瓣绵软。 是个面容普通的女孩,却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许临画下的,既是俞晨从前的样子,也是她现在的样子,既有十五岁时的率直和俏皮,也有三十四岁时的成熟和坚强,确切地说,这应该是他理想中的俞晨。 在医院上着班的沈晓桐,听到同事们谈论起许大仙儿用女人画像当微信头像之事,这才拿出手机,看到了素描里的俞晨。 杜虎那个在卫健委工作的侄女杜巧巧刚好来同远办理公事,看到沈晓桐,招手让她一起去食堂吃饭。 和沈晓桐、杜巧巧一起吃饭的还有其他医护,杜巧巧自从上次和许临相亲被打击之后,就把许临的微信和联系电话删了个干净,还跟二叔杜虎抱怨了一通,哭着闹着说自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可是一听许临的舅舅是卫生部高官,老师又是心外的主任,想要对他报复也就别无他法,只能自认倒霉,这下听到许临有了正牌女友,还是所谓“理想对象”,便来了兴趣,探头看沈晓桐手机上许临换的新头像。 杜巧巧啧啧评论道:“这个女的长得很普通嘛…短发…看起来跟个男人一样,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不知道身材怎么样…” 白志涛凑过来八卦:“也是一般…那身材太瘦了…前面没看头,后面也没看头…走起路来也不怎么有女人味…感觉大大咧咧的…上次我们和邢主任、护士长都看见了的,是吧?晓桐?” 沈晓桐回过神,对杜巧巧说道:“她名叫俞晨,就在同远对面的宠物诊所工作…你们要是有个猫猫狗狗的,都可以拿到那家诊所,将就可以把她看个清楚。” “沈晓桐,你真是太聪明了!我怎么没想到!我姥姥家刚好有只缅因猫,明天我轮休就拿过去!”一旁的同事兴奋地对沈晓桐大大夸赞。 杜巧巧假装淡定地吃饭,心想一定要去诊所好好瞧瞧许临认为重要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会有粉色的rt和yc吗?…… 俞晨回到宠物诊所上班,韦硕一大早看到她短发长了一些,发尖变得弯翘,过问道:“你休假这么长时间怎么不把头发剪剪,看着精神一些。”。 “我是女的,不能留长发吗?” 韦硕这才反应过来俞晨原本是个女人,除了那次被发现患了抑郁症在办公室哭得不像样子稍微能显出点儿女人的柔弱,其他时候他都是把俞晨当成男人看待的。 他眯着眼睛坏笑着看她,“假期去哪儿玩啦?我看你这段时间不胖反瘦啊,怎么搞的…是不是出去度假太劳累了?和男的去的吧?” “没去哪儿,就在北京呆着,北京多好,我喜欢北京。”俞晨依然是一张“性冷淡”的脸,语气淡漠。 韦硕说不上俞晨有哪里不一样,就是觉出她和以前不同了。 更为奇怪的是,诊所来了好几拨新客户,全部是在同远工作的医护,应该算是高质量客户了,韦硕合计着在同远工作的人都不差钱,一张利嘴对他们好说歹说让办卡,没想到这些在人类医院工作的白衣天使们都是些颇为理智知性的主儿,笑而不语纷纷摆摆手拒绝。 韦硕发现他们老是盯着在一旁干活的俞晨,时而交头接耳,于是凑过去听,大概听到了一些什么“大仙儿”、“仙儿老婆”等关键词,郁闷怎么他们会盯着俞晨谈论修仙游戏的事情。 他兴致勃勃对这些人说最近自己也正在玩一个新款的仙游,医护们用古怪的目光看了看他,坐到别的椅子上去了。 俞晨为猫猫狗狗做着各种各样的身体检查,还有个客户送了条玉米蛇过来,说是蛇蜕皮的时候长出来的新鳞片褪色了,没了原来的花形,褪成了全白,想要找出原因,俞晨查了它的钙质是正常,后来仔细用镊子拨开了鳞片,看了看皮上的纹路,发现似乎是被烫伤过。 客户这才说了实话:“昨晚上下了暴雨不是有点儿冷么?我在网上买的加热垫把塑料缸烫化了,蛇就变成这样了。” 俞晨生气地对客户大声说道:“我对蛇查体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它有被烫伤过的事情?你这样会耽误对它的治疗!” 韦硕紧张地见俞晨又要发飙,急忙走过来对俞晨咳嗽几声,俞晨忍住怒气,拿着蛇打药水去了。 同远医护们看见俞晨冷脸发脾气的样子,面面相觑道:“这样的男人婆,大仙儿能兜得住么?” …… 许临的情况不太好,邢建国在燕化的消化科发了火,说许临住院耽误的是同远等待手术的病人。 消化科的老主任无奈地告知,许临胃里的溃疡面不小,只能再做一次胃镜,并作活检排除恶性溃疡和癌变可能。 从胃镜室回到病房,许临往小红塑料盆里吐了两口血,知道是自己着急了,什么都想快一点,结果就是事情进行得更慢,反而会恶化。 赵护工忧心忡忡望着他,不由想起自己在广东打工的儿子,许临睡下后,他在医院过道上打了电话叮嘱儿子要好好吃饭,注意身体,不要像他认识的这位许医生一样。 这次胃病确实很严重…许临开始重新考虑崔娇说的话,也许抑制脑瘤的药物是应该停掉了… 邢建国在消化科和医生谈完话,回到许临的病房,在板凳上挺直背脊坐下,质问道:“你微信头像上那个女人是俞晨吧?真打算和她好啦?” 许临的手撑膝盖上坐到床边,有些气喘地微微颔首。 这段时间因为许临的缺席,邢建国的工作量骤升。 一台bentall手术,想要找一个合适的主刀都找不到,家属抱怨为什么手术一延再延,他只能缺席日本东京的学术交流会,亲自组建手术团队、和其他科会诊,主刀了这台手术。 他把这一切都怪罪到那天一起吃个刀削面都磨磨搓搓的女人身上,对许临吼道:“你可不要给我犯糊涂!那个女人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更不要说你舅舅那一关!” 许临没想到一向理性的老师会发这样大的脾气,瞬间感知到是因为自己在医院的缺席增加了他和同事的压力,可是连同老师也会轻视俞晨,这是他无法忍受的。 “那天… 您和俞晨见过面了是吗?” “和她吃了一顿饭,她看着真的不怎么样,走路缩着身子,没有精神,看着很沮丧,说话也是扭扭捏捏,这个样子要是我闺女的话,我就一棍子敲下去了。” 许临心想,俞晨应该也是感受到来自周围人的压力了吧…难怪,她没有在自己身边逗留太久。 “老师,请您相信我,她不是您想象中那样失败,如果不能和她结婚…我这辈子就选择单身了,不会再娶。” 许临严肃又笃定地对邢建国说道。 …… 俞晨一反常态决定在诊所加班到晚上九点,并且积极和客户联系预约本周剩下的手术。 晚上九点临近下班,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淡蓝色衬衫、淡灰色西装裤、脚上踩着一双定制小羊皮软鞋的年轻帅哥走进诊所,对前台带着笑意礼貌问道:“请问你们俞医生在吗?” 前台瞬间有些心突突的感觉,红着脸打了内线跟俞晨说有人找,俞晨从办公室出来,看见笑意盈盈的杨禹鲲。 “俞晨,姥姥说这段时间你只去看望了她一次,她不断问起你。”杨禹鲲走到俞晨面前,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纠结应该先跟杨禹鲲说自己有抑郁症的事情,还是先跟他说搬家和男人同居的事情。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确实发生很多事…. “两个月的时间差不多到了,考虑好了吗?愿意和我交往吗?”杨禹鲲又朝他走近了一些,眼里笑意渐浓。 “我…”俞晨想要跟杨禹鲲先提起许临,可是又不知道怎么介绍那个人和她之间的关系。 杨禹鲲忽然凑到她面前,双手揣着裤兜俯身吻住了她。 俞晨被天雷击中一般推开他,急忙说道:“我已经和别人同居了!” “和谁?”杨禹鲲眼神里的笑意消失,带着侵略性地问道。 “你不需要知道是谁,反正…我和你不合适。”俞晨冷冷说道,用手背擦了擦被杨禹鲲侵略的嘴唇。 她的这个举动刺伤了杨禹鲲,让他眉头蹙起。 俞晨害怕杨禹鲲此时的目光,她发现一个天生眼睛里就带着笑意的人如果在某个瞬间收住了笑意,会比一个天生眼里带着冰的人更让她感到害怕。 “我在纽约大学当交换生的时候就认识你了,你那时候是不是在罗斯福岛的华人街区租了个半地下室居住?我那时候就住在你楼上。” 俞晨回想自己在纽约留学时整天浑浑噩噩,从未对周围的人和事物留下印象。 “那时候我看你每天都会蹲在路边用各种各样的罐头喂养流浪的猫咪,为它们搭建简易的猫屋,我心里就想,这应该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女孩了,真的没想到,这么多年后,我们会在北京重逢。” 杨禹鲲眼里笑意重燃,追忆往昔,心里尽是温暖。 俞晨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被一个男人欣赏是什么滋味……天上就算没有月亮和星星,也能从这个男人的眼里看见她想要的光芒。 …… 俞晨和杨禹鲲从诊所出来,杨禹鲲为俞晨推开玻璃门。 韦硕和前台议论道:“怪不得工作这么努力上进,原来是钓到了这么一个钻石王老五。” 前台问:“你认识这个人?” 韦硕摇摇头说道:“我也说不准,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不过看他这模样,非富即贵,我看人很准的。” 前台吐了吐舌头,心想这么一个年轻的高富帅怎么会和俞晨扯上关系。 杨禹鲲这次开的是一辆白色法拉利,停在商场前的露天停车场,显得有些突兀扎眼。俞晨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现在的住处离这里不远,坐地铁也就三站路程。” 他盈盈笑道:“我怎么可能让我想要交往的女人坐地铁?” 俞晨平生第一次被男人如此撩拨,止不住心跳加速。 第二次坐进跑车,依然不适应较低的视野,可是身边这个人这次给她的感觉不一样了。 杨禹鲲在车上说了一些自己在纽约读书时的经历,俞晨似乎觉得那段堕落的时光对于自己的人生也并非毫无意义,万千大众,芸芸众生,总有专属于自己的一份幸运。 能被杨禹鲲注意到,怎么说也不再是最差劲的女人了吧。 “俞晨,我记得你两个月前问我,为什么看上的是你..其实看上一个人为什么需要那么复杂的原因呢?我身边女人的外表、家世、学识样样都在金字塔的顶端,可是我对她们就是没有感觉,我喜欢的人,就是那个能在某个悠闲的午后 在路边喂猫的你,那时候刚满十六岁的我,坐在离你不远处的木凳上一边喝啤酒一边写生,无比认真地观察了这个短发小姐姐脸上的表情,她很悲伤,甚至看起来有种生无可恋的沮丧,不过就算那么悲伤沮丧,却还是抱着罐头摆在路边逗弄那些猫咪出来,然后也不管它们身上脏不脏,伸手抚弄它们的脑袋,想要给它们抚慰,你看,已经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这么清楚,这就是我看上你的原因吧,如果不能再遇见你,我觉得没有真心喜欢的女人也不会怎么样,可是既然重逢,我就要紧紧抓住你了。” 他手搓方向盘,凝视前方,声音透亮。 俞晨的脑袋是发懵的,感觉自己就像是花了几十年买同一个彩票号码,忽然有一天沮丧地换了一组貌似绝对不可能中的数字,没想到却意外中奖。 许临在协和校园说过的话还让她记忆犹新——— “……我看待女孩的标准就是外表、家世、学识,这些都是父母、基因和家史所决定的,我身边的这个女孩,三个方面都比你强….我们在不同的世界,你不要再执迷不悟。” 凑巧的是,杨禹鲲在他的告白里,也提到了外表、家世、学识六个字,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触与描述….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俞晨没有把许临描述为自己的男友,对杨禹鲲说道:“我目前是搬到一个同乡那里住,房子是他的,所以租金方面不会那么刁难我,他和我同龄…你也知道,年龄大了,就想随便找个人互相取暖…不过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医院住院,我们之间的接触还不算多。” “看来,你们的关系才刚开始,不但不稳定,还很冷淡。”杨禹鲲扬起唇角,露出一丝机敏的笑意,很快洞察到俞晨内心的迟疑和犹豫。 俞晨望向车窗外飞快掠过的街景,点点头说道:“是的。” “那也就是说…我还有机会?”杨禹鲲唇角边的笑意渐浓,侧头看她。 “我比你的年龄大这么多…也许我这样的人,只能在那些流浪动物面前会稍稍有些自信…谢谢你在纽约街头对我的留意…可是我和你之间的差距太大,我们之间不可能的。” 惨痛深刻的经验告诉俞晨,流逝的时光终究留不住天真纯粹的真情实感,她很明白自己已经是深秋挂在树上的枯叶,不值得远方的茂绿再对自己抱有任何期待。 “俞晨,我喜欢你。”杨禹鲲的跑车速度开得越来越慢,伸出右手,宽大的手掌搭在俞晨左手手背上,侧过头认真地凝视她,轻声说道。 他的手心好温暖,细腻的肌肤好似在她的手上覆了一层刚被烘干的丝绸。 俞晨心里百感交集,竟然掉下热泪。 …. 路程不长,丰侨公寓很快到了,杨禹鲲下车一直跟随她,走到大门前停住脚步,彬彬有礼问道:“我能一直送你到楼下吗?” 俞晨摇了摇头回答:“你快回去吧,没必要。” 杨禹鲲微笑,“我只是想要和你多走一段路。” 俞晨低下头,有些羞涩地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说道:“你容我再想一想,好吗?” 理智仍然让俞晨想要再次拒绝,可是面对杨禹鲲那双在昏黄的路灯下笑意盎然的眼睛,她实在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这是一份多么珍贵的礼物啊,如同站在玻璃柜前看到闪闪发亮的钻石项链,纵使知道项链戴在自己松弛皱皮的胸脯前不会好看,还是想要去拥有。 上了楼,用钥匙开门进屋,“戴项链”的问题一直缠绕俞晨,猫咪们在笼子里的叫声把她拉回现实。 它们今天一整天被锁在笼子里,俞晨为了补偿它们,特意在食盆里加了小鱼干和金枪鱼罐头,可怜的金花们此时却仍然在大声朝她抗议。 她无奈地把它们一只只抱出来,心疼地抚摸,轻声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们再忍一忍…等我把他的家具全部穿上衣服,你们就可以出来了…” 安抚完猫咪,俞晨盘腿坐在茶几前打开笔记本,开始在网络上寻找家具保护罩的卖家,然后用皮尺量着客厅柜子和沙发的尺寸,给卖家发了过去。 量尺寸量了两三个小时,俞晨做得很细致,小到沙发角,大到沙发背和扶手,全部仔细测量,不漏分毫,甚至用铅笔画了一幅图给卖家发了过去。 许临在微信上给俞晨发了一条信息:“你回住处了吗?”,然后躺回病床上一边输液一边等俞晨回信,昏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看到微信里都是同事在询问他微信头像是谁的问题,蹙了蹙眉头。 俞晨的头像是一只漫画胖头鱼,右上方的小红点迟迟没有出现。 他觉得胸口有些喘不上气,撑着身子坐起,吴韩过来又将他的点滴调慢一些,担心问道:“你怎么住院住了这么些天,气色还是不见好啊……” 许临直指要点回答:“胃镜结果出来了,没癌变,也没长瘤,就是好得有点慢而已。” 他正说着,干咳了几声,吴韩见他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抱怨道:“俞晨呢?她今天怎么没来看你?” “她今天上班。” 吴韩忿忿不平,“那下班以后不能来吗?我今天也上班,还累得不行,不是也来了么?” “当宠物医生也很累的,现在什么工作都不简单,她肯定加班了。”许临嗓音沙哑地为俞晨辩解,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又看了看。 吴韩一眼看穿他,说道:“你想她,就给她打个电话呗。” 许临假装随意地把手机放回床头柜,平淡回道:“我嗓子是哑的,就不打电话了。” 俞晨量完家具的尺寸,和卖家沟通得差不多,关上笔记本,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看了看,这才看到许临发的那条微信已经是三个小时前,想了想,还是回了信息:“已回到住处,晚安。” …… 许临换微信头像的事情,是王晞打电话告知俞晨的,说许医生的头像变成了一个女孩,呵呵挂上了电话。 俞晨听到“女孩”两个字,好奇地打开手机想要看看是谁,却看到是自己。 没想到他除了少年时的钢琴技能,现在还多了画画这一项,回想跟他当同桌时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会画画吗?”那时他的爱好明明还是解剖…. 俞晨没有因为微信头像的事情打电话询问许临,这是一件小事,微不足道。 同远的那些医护们围在诊所窃窃私语的时候,俞晨已经想到这都是许临招来的。 画中那个女孩的模样,是许临的理想,不是现实里的她。 傍晚接近下班时间,一个长发披肩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朝她款款走来,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正处于蜜桃最值得采摘的季节里。 女孩朝她伸出手,直白地自我介绍道:“我叫杜巧巧,是许临上一个相亲对象。” 这位杜巧巧又让俞晨想起了曹兰平身边的崔真真。 俞晨和杜巧巧在“两两”咖啡馆排队点了两杯美咖多加糖,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 杜巧巧长相甜美,脸上白里透红,皮肤极为细腻光洁,两颊肉肉的,带着莫名的娇憨,淡淡笑着说道:“本来想去你诊所照顾你生意的,但是我家里不准养宠物,嫌脏、有传染病。” 俞晨低头有些尴尬地用小勺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找不到话回应。 杜巧巧看到她低头的样子,心想这次谈话自己定有胜算,于是问道:“你和许临,也是相亲认识的吗?” 俞晨一怔,气息有些急促地解释:“也算是吧,我们是同乡,在北京凑巧遇到….” 杜巧巧忽然转换语气,对俞晨问道:“你说你看着也年龄不小了,是怎么让rt和yc保持粉色的?” 她娇憨的脸上带着可怜无辜及懵懂。 俞晨还没反应过来,她笑道:“你不知道吗?许临跟我相亲时说他只喜欢有粉色rt和yc的女人,现在大家都告诉我你是他的女友,我就好奇你是怎样做到的,难道是去整形医院改装的吗?是在哪家医院?我有几个阿姨连同家里保姆都想做这种手术,毕竟男人喜欢这种的……” 俞晨的脸色在瞬间僵凝,感觉凉风灌入,吹在自己脸上就跟天上下钢针一样刺痛不已。 杜巧巧颇为得意地看了看俞晨,心想总算回击了许临那个怪咖,眼前这女人看着不下三十,想必色素早已沉着,不可能会有粉色的rt和yc…。 之后几天,俞晨和许临之间都是以一句“晚安”结束一天的交流。 俞晨工作很忙,不过上班距离骤减为地铁三站路确实是一件令人极为舒爽的事情,平时早晨七点起床,九点上班,现在可以把睡眠时间延长一个小时,平时晚上五点半下班,七点多八点才能回到住处,现在六点半就可以到家。 偶尔,还可以在咖啡馆小坐一两个小时,翻一翻最新的小说,再度畅想一下所谓“爱情”两字到底有何意义。 经过这几天,许临已经可以少量进食,消化科的主任劝许临不要急着出院,许临心想已经住了差不多两个星期,想尽快回到医院,不再给同事和老师添负担,决定在后天周日出院。 他在微信上给俞晨发了信息告知出院时间,等了两三个小时不见回信,终于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俞晨的语气颇为不耐:“现在很忙,有什么事晚上再说可以吗?” 听到俞晨的冰冷,心里瞬间一紧,简短答应了一句:“好。” 俞晨挂断电话,许临缓缓放下手机,泛白的嘴唇紧抿,一旁的护士关切地问他:“许医生,你这是又怎么了?” 他没再联系俞晨。 晚上七点,俞晨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办公室,看到在沙发上等待的杨禹鲲,杨禹鲲笑意盈盈站起身,问道:“不请自来,介意吗?” 俞晨摇了摇头,取下手术手套扔进回收箱,有些疲惫地笑道:“不介意。” 杨禹鲲似乎因为俞晨这句“不介意”而感到格外高兴,说道:“那我请你出去吃饭吧,你要吃什么?” 她随意回答:“嗯,云南过桥米线。” 杨禹鲲爽朗地走到俞晨面前,说道:“那咱们就走吧,去吃米线。” 走出办公室,韦硕跟俞晨和杨禹鲲打了个照面,眯着眼睛笑道:“周末愉快哈。” 杨禹鲲这次开的是一辆最新款的红色法拉利,朝首都机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31章 俞晨见杨禹鲲这是要出远门,犹豫着说道:“别走太远,我还有事。” 家具保护罩今天到了,应该尽早回家布置…不然又要给那个人造成负担,原来住处的洗衣机和微波炉还放在阳台上没有处理,堆在那里会很杂乱…。 杨禹鲲唇角一扬笑道:“是你室友要出院了吗?” 她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你没必要这么紧张,只是室友而已,虽然同居了,以后能不能成为男友还很难说。”杨禹鲲的目光再次带着侵略的味道,却没有收回眼里的笑意。 俞晨一怔,低头看手机,犹豫要不要给那人发微信报备,这才注意到只剩下半格电,焦急问道:“你车上应该有充电器吧,在哪里可以充?” 杨禹鲲笑了,从她手里抽出手机往后座一扔,说道:“没有,你就乖乖让我拐跑吧。” 俞晨面对杨禹鲲此时的恣意与轻浮,心里是焦灼愤怒的,可是又不敢表现出来。 生怕失去这个世上唯一能欣赏自己的男人。 车很快上了高速,俞晨没有再管被扔在后座的手机。 周日出院的话…还有明天一天可以收拾屋子…… 杨禹鲲的家族在首都机场设有专门的私人飞机机库,车在机库的正门停下,俞晨探身拿过被甩在后座已经没有电的手机,缩着身子被杨禹鲲拉下车,第一次看到富豪的私人机库是什么样子。 这里停了三架小型客机,杨禹鲲选择了机身鲜红的一架….。 许临一连打了俞晨两个多小时的电话,都是关机,从七点多打到九点多,只想让她周日不用来医院接了,他自己回去就行。 酝酿这番“自作多情”酝酿了有大半个下午,没想到打电话俞晨再次关机。 他换下病号服打车回了丰侨,吴韩只能无奈陪同,俞晨果然不在家里,更郁闷的是,他的钥匙给了俞晨,上次吴韩收拾屋子把备用钥匙留下了,剩下一把备用钥匙也放在屋子里面,他们根本进不了家。 许临靠墙站着,慢慢蜷蹲下去,一言不发地望着过道地板上的花纹。 “你别多想,我马上打电话给王晞。”见许临脸色泛白,吴韩慌忙掏出手机拨王晞的号码,没想到也是无人接听。 “信哥们儿这么一回哈,不会有事的。”他拍了拍许临颤抖的肩膀,继续打电话。 “给我一支烟吧。”许临抬眸朝吴韩伸出手乞要。 “开什么玩笑!你想再出一次血!?”吴韩决然不会再给这人“毒药”让他自尽。 许临机械般垂下眼眸,蹲在墙角继续盯着面前地板上的花纹发呆。 …… 俞晨第一次看见鲜红色机身的飞机,上面六个机窗就像是红色城堡上的窗户。 机门打开,自动扶梯朝她的方向伸出,机长和乘务长恭敬地站在两旁。 正当杨禹鲲牵着她的手准备上飞机时,她却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手里停电的手机,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上了这个城堡,明早不知能不能回来,如果回不来,家里关在笼子里的金花们就没吃的了,它们会饿出胃病的… 想到胃病,就联想到了许临。 “杨禹鲲,我不能跟你去云南。”俞晨知道自己提到的是去吃“云南过桥米线”,那杨禹鲲是准备带自己去云南无误了,北京距离云南还挺远,单程起码需要三个小时。 “好,没关系,我只想让你看看我为准备的座驾,这是一架刚出厂的钻石da20,以后我和你可以乘着它去世界各地旅游,看到更多的风景,你就不会那么悲伤沮丧了,短发小姐姐。”杨禹鲲有些用力地拉住俞晨的手,望着飞机盈盈笑道。 俞晨从未想到,这梦一般的场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是,此时她已经感觉到饿了。 这华丽的一切,如若只是为了饱餐一顿,恐怕是大费周章,俞晨知道金融街有一家店铺的云南米线就很好吃,这次她本来是要介绍杨禹鲲去那里吃的。 在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杨禹鲲带着俞晨去了三里屯的一家米其林吃牛排,俞晨第一次吃到和“王品”味道完全不同的牛排,肉质更为细腻鲜嫩,这才明白自己其实不喜欢全熟的牛排,七分熟带点血丝的肉才更有滋味…。 走到丰侨门口,杨禹鲲对她道歉:“对不起,今天仓促把你拉到了机场。” 俞晨摇了摇头,“我要谢谢你,是你让我看到了城堡。” 杨禹鲲一愣,问道:“城堡?” 俞晨点头,垂眸有些羞涩地说道:“嗯,那个飞机很像城堡。” 杨禹鲲抓住契机继而询问道:“那你想不想住到里面?” 俞晨抬眸认真地打量着他在路灯下的高大身影,最终还是情不自禁表白:“杨禹鲲,我会认真考虑的,非常认真。” 杨禹鲲笑道:“好的,我等你。” 说着,他俯身轻轻抱了抱俞晨,带着小心翼翼,俞晨踮起脚,下巴放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他身上的檀香让她有了泪意。 …… 吴韩打电话找开锁公司,公司下班,师傅都不爱加班接活,再说开锁格外麻烦,还要工作证明和物业的户主证明,吴韩又打电话给物业,管物业印章的人也下班了。 许临慢慢背蹭着墙站起身,说道:“我舅舅那里还有把钥匙,刚跟他发信息了,他说萌萌在家,你和我一起去取吧。” 说着说着,用手臂挡着嘴咳嗽起来,吴韩这才注意到从医院出来走得急,这家伙没穿外套只穿了件黑色t恤。 “算了,你先回医院吧,钥匙我去取就行。”吴韩不想让许临再折腾。 “你和我一起去取钥匙.”许临执拗地说道。 吴韩陪着许临去了江文涛位于朝阳区惠新东街的家,本来江文涛以前住的是位于昌平区的卫生部丽水园小区,不过自从和萌萌结婚,萌萌工作的出版社在朝阳区,为了将就萌萌,江文涛索性将丽水园小区的房子卖掉,在惠新东街买了一栋三室两厅的高层公寓。 走在提正的路上,江文涛不想因为女人和财产的任何问题给自己找麻烦,和九零后的萌萌结婚本来就让他感到压力重重了,房子的事情更是不想出任何纰漏。 到了江文涛的家门前,许临不打算进家,萌萌只能把早就找出来放在餐桌上的钥匙递给他,看了看他惨淡的脸色,意味不明地笑道:“前段时间听文涛的秘书说你晕在家里了,哎呀,身体不好还当什么医生,要不是你舅舅的关系,恐怕你也爬不到同远副主任这个高位吧,平时对你舅舅好点儿,多来看看他,别舅侄之间搞得像仇人一样。” 吴韩在一旁听到萌萌这话,正想要发作,许临暗自用胳膊顶了顶他的肩膀,从萌萌手里接过钥匙说道:“谢谢。” 进了电梯,吴韩盯着许临,带着怒气说道:“你小舅妈那副嘴脸可真是够阴的,笑里藏刀,萌里带煞。” 许临盯着电梯下降的楼层一脸无所谓,“她年龄不大,当然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还有,她不是我小舅妈。” …… 俞晨和杨禹鲲在丰侨大门前拥抱道别。 杨禹鲲的肩膀很宽,俞晨能感受到他经过健身变得结实的肌肉,这是一个身材壮硕、高大帅气的年轻人,如同阳光下的巨松,松叶间的斑影让她心弦荡漾,迟迟不能平息。 换拖鞋进家,杨禹鲲的出现让俞晨再次陷入迷思。 理智与情感的一次次碰触,最终归集于杨禹鲲在车上握住她的左手背说的那句:“俞晨,我喜欢你。” 她斜靠在沙发上,表情呆凝,迟迟不能把自己从红色城堡的画镜中抽离。 过了半个多小时,门铃声响起,打开门,王晞微喘着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喊道:“我的姑奶奶,你又跑到哪里去了,你电话都关机了知道吗?…韦硕说你和一个高富帅出去约会了…你怎么回事啊…许主任打不通你电话,就和吴韩来公寓找你了,他们没钥匙也进不了门…拜托你长点心好吗?知道你手机关机有多让人着急嘛!” 王晞接到吴韩电话的时候,正和朋友在三里屯的夜店high,对俞晨的重视程度还是让她早早离开了夜场。 俞晨正听王晞叨念,房门突然被撑开,一张无比严肃的褶子脸在王晞身后出现,对着俞晨骂道:“我靠!你这倒霉女人死哪儿去了!?” “你骂谁呢!你再指指她试试!长得满脸褶子还好意思叫她倒霉女人!?我看你就长得挺倒霉的!”王晞转身挡在俞晨面前,当仁不让对抗吴韩。 “你这娘们儿说谁褶子脸!”王晞准确戳到吴韩的痛处,吴韩恼羞成怒。 “就说你了,怎么着吧!在同远当医生了不起吗!?就可以问别人死到哪里去了吗!? 你的素质呢?教养呢?当医生的也不过如此吧!你个褶子脸,看见你就倒霉!”王晞这段时间累积的所有负面情绪在此刻爆发,对着吴韩劈头盖脸骂道。 吴韩见王晞这“泼妇劲儿”,潜意识里认怂,也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将矛头再度指向俞晨,大声说道:“你知道你闹失踪许临有多着急吗!?咱就不说这次的事儿,他住院这段时间,你去看过他几次!?你去照顾过他没有!?要相亲要谈结婚,有你这样当他对象的吗!?” 俞晨的心就像是被什么重重敲了一锤,无言以对。 许临咳嗽着出现,阻止道:“吴韩,别说了。” 俞晨看见这人面色泛青,两颊甚至都有些凹陷,左手顶着后腰,似乎又是哪里不舒服了。 她一直想着许临有护工照顾,有同事照顾,有朋友和老师照顾,就算没有自己在他身边,他不是也走过了这么多年,走到了如今光彩四溢的阶段。 “目前俞晨还没有答应和我交往….是我一厢情愿而已,手机关机是正常的,是我过度紧张了….是我的问题,和她没关系。”他声音沙哑地对吴韩解释,说话似乎都有些吃力。 俞晨垂着眼眸,不明白在许临面前,自己为什么总是这么怂,什么话都说不出。 许临继续对吴韩说道:“我今晚就住家里,不回医院了,你帮我跟消化科的陈主任说一声。” 王晞把手里拎的药递给俞晨,深深看了她一眼,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你好好照顾许主任,他感冒了。” 俞晨知道这次似乎又把许临连累了,可是一股委屈感也从内心漫溢出来,对着吴韩“补充”道:“我和许临只是普通室友,想要租他的客房,因为这里离诊所近,租金水电我都会按照常规付给他,希望你们不要再误会我和他的关系。” 吴韩斜眼瞥了瞥脸色苍白的许临,不服气地怼俞晨:“就算是普通室友,室友生病了难道你不应该多过问过问吗!?真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淡。” 王晞使劲瞪了吴韩一眼,拉着吴韩离开了。 许临进屋,听到猫咪的叫声,一眼瞥见地柜旁吴韩布置的猫笼,对俞晨说道:“你的猫整天都关着吗?这样它们也会得抑郁症的。” 此时的顺顺已经趴在阳台的狗屋里睡着了。 俞晨把猫咪从笼子里一只只抱出来,从卫生间里拿出抹布,整理了一下笼子里的食盆和软布,对许临冷冷问道:“你这胃病还没好,怎么又感冒了?抵抗力这么差吗?” 许临从王晞给的药袋子里拿出医用口罩戴上,走到饮水机前按下烧水的开关,又止不住咳起来。 俞晨深吸一口气问道:“吃过饭了吗?我去厨房给你熬点粥吧,你想吃什么口味?” 许临坐回沙发上,咳嗽着断断续续回答:“白…白米粥就好。” 俞晨听得一阵心酸,去了厨房拿出小奶锅倒米煮粥。 五只猫咪围着许临喵喵叫唤,似乎也在同情他。 他不想这般虚弱,从药板子里抠出药,等不及烧水,拿起冰凉的矿泉水着急地把药送进喉咙。 听着客厅传来的阵阵咳嗽,俞晨不断搅着锅里的粥,感觉内心也和这粥一样黏黏糊糊,忽然烦躁地甩下勺子,冲出厨房对许临吼道:“你不要咳了行不行!你这样真的让我很烦!你胃出血是我造成的吗!?你感冒是我造成的吗!?凭什么你同事都在冲着我来!你换个微信头像就把医院的人引到我诊所,像观猴一样地看着我!你老师数落我没资格当你妻子!你朋友说我是倒霉女人!包括你上一个相亲对象也要跑来讥讽我一番!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看我被你周围所有人嫌弃,狼狈不堪…怎样,现在咳嗽成这样还要让我照顾你!?凭什么!我怎么说都是有自己工作自己生活的女人,当宠物医怎么了,挣的钱也能养活自己,我从来就不算是最差劲的,这一点只要我自己清楚就可以了,不用你来认同我!反而是你一再给我造成困扰!希望你能自己注意一点,别总是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去乞讨别人的同情!” 吼完,俞晨不管不顾这一屋子的人和宠物,冲进主卧摔上了门。 许临捂着嘴,咳嗽着缓缓走进厨房,把灶台上的火关了,感到全身有点发冷,一摸脑袋,果然是又发了烧。 从厨房出来,脚踝有些飘忽起来,嗓子烧得火辣辣的,浑身却冷得发颤,憋着气发出几声低咳,生怕再被俞晨嫌恶。 可是憋住不咳的结果就是过了两三分钟忍不住爆发出更剧烈的咳嗽,在空旷的客厅里咳得余音缭绕,顺顺在阳台醒来,走到他身旁汪汪叫了两声。 俞晨蜷在主卧的地板上,不断用手背抹着脸上的眼泪。 矛盾、纠结、不安…。 许临咳得整个后脑勺都是发麻的,许晓晓的幻影再次出现,这次晓晓没有再对他说话,只是坐在他身旁默默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怜悯。 他想了想,还是去敲了主卧的门,一连敲了五下。 俞晨终于开门。 他拿着一次性水杯,抿了一口温水,垂眸望着她,眼睛里布满血丝,哑着声音说道:“我一会儿就回燕化医院,不在这里给你添麻烦了,咳得太厉害,房子隔音也不好…你好好休息。” 俞晨看见许临眼袋发青,两颊发白,冷着脸瞥开目光不看他,假装随意地说道:“你干嘛要回医院啊,这里是你的房子,该走的人是我。对了,住这里一个月五千块钱的租金可以吗?我干兽医的,再多的租金我也付不起了,从网上下载了房屋租赁合同的范本,明天就打印出来给你……” 许临怔怔地盯着一脸冷漠无所谓的俞晨,目光里浮现出即将全线崩盘的脆弱。 他双颊收紧,声音无比沙哑低沉地应了一句:“随便你…”,继而转身将水杯扔进垃圾篓,戴上口罩,去了玄关换鞋。 俞晨着急了,在他身后大声说道:“你不用回医院!我说了,该走的人是我!” 许临把有些浮肿的脚套入布鞋,蹲**系完鞋带,再站起身时,眼前顿时天旋地转。 终于站不住,捂着咳得麻木的后脑勺,半睁着眼,身子歪倒下去。 “许临!”俞晨惊叫着上前,从身侧接住了这个已经强撑了多时的人。 “俞…对不起…”许临望着她,轻声道歉,继而闭上眼睛一阵急喘,侧过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俞晨紧紧抱住他,忍不住哭着道歉:“是我过分了…许临…我过分了…” 俞晨把他扶回沙发上,他的咳嗽一直没断,咳得有些喘不上气了。 俞晨看了看袋子里的药和说明,因为这药是王晞递给她的,想必也是王晞买的,她要看看药伤不伤胃,才能给他服用。 许临见到她认真的样子,眼里露出虚弱的笑意,气喘着说道:“不管伤不伤胃…给我吃头孢吧,好得快一点。” 俞晨责备地瞪了他一眼,大声说道:“当然不行!…咳嗽除了吃药还有很多方法可以缓解的,我可以用冰糖给你煮梨,退烧药和抗生素都伤胃,不能再让你吃头孢…..” 许临冰凉苍白的嘴唇扬起更大的弧度,说道:“听你的。” 他一粒粒捡起放在俞晨手心的中成药,就着俞晨倒的水吞下,看了看粉色胖头鱼图案的杯身,问道:“你不怕我感冒传染吗?” 俞晨随意说道:“从十五岁开始就不怕你带给我的传染病,现在当然也不怕了。” 许临表情一凝,俞晨这才觉得自己失言,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慌张地把茶几上散乱的药盒子收回袋子里。 他忽然问道:“我肚子有点饿了,你能不能接着帮我熬粥?” 俞晨把药袋子收回地柜放药物的抽屉,说道:“我马上给你弄…哦对了,你今晚睡主卧吧,宽敞一点,我收拾得很干净…你的屋子有点乱,吴韩有些东西可能不知道给你放哪儿,所以都还在地上堆着…” 许临答应道:“嗯,好。” 俞晨转过身看了看他,揉着衣角小声说道:“谢谢你把主卧让给我住…房间很漂亮….” 许临带着笑意看她,笨拙地学起白志涛张麒麟他们那样对女人开撩:“你是女人,当然要把最好的房间让给你。” 俞晨脸上顿时燥热,走到他跟前,扯了扯他胳膊上的衣服说道:“那你回主卧休息吧,我把床弄好了,给你铺了三层被子,你应该不会发冷了…” 许临被她扶着站起身,昏昏沉沉地一步步朝着主卧走去。 俞晨为许临铺了三层加拿大鹅绒被,全都是王晞买回国送给她的,她也知道许临咳得这么厉害只能半躺着入睡,于是放了两个枕头加一个抱枕,拿着热水袋回到床边,看见许临还穿着黑色t恤,于是从柜子里拿出睡衣递给他。 许临故意问道:“你怎么有这么多套男人的睡衣?” 俞晨一笑,“这次的睡衣真的是前男友的,只不过那次我送给他,他说自己从不穿睡衣,所以….” 不等俞晨说完,许临从她手里接过睡衣,“我要换衣服了。” 俞晨反应过来,答道:“哦…那你换”,急忙离开房间关上了门。 她留在厨房继续把没有熬完的粥熬完,端着粥轻手轻脚走进房间,看见许临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以为他睡着了,便把粥放在床头柜上,坐到床边仔细瞧着他的脸。 许临咳着醒来,俞晨连忙帮他拍背。 他带着歉意劝道:“你去客房睡觉吧,支气管哮喘,以前我抽烟抽得太多,一感冒就这样…没办法。” “我不去,我就留在这里。” “你明天不上班吗?” “明天是周六,当然休息了。” “哦,那就好…” 俞晨持续帮许临拍着背,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米粥,说道:“你应该是吃不下了吧…咳成这个样子…” 他答道:“你喂我。” 俞晨从床头柜上拿过米粥,用汤匙舀了小半匙,凑到他嘴边,“这次我不吹了,免得你说我把唾沫吹进去。” 许临笑了笑说道:“粥烫了我的嘴怎么办,连吻都接过了,还怕唾沫?” “事儿真多。” 俞晨皱着脸正准备收回汤匙吹凉,许临却忽然伸脖把粥吃进了嘴里,得意地看了看俞晨。 喂许临吃了半碗粥,俞晨用石英曾经教过她的最传统朴实的办法,用毛巾浸冷水扭干,一遍遍擦拭许临的额头和脊背物理降温,并且不断掐着他的手臂和背部。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中医指明的穴位在哪里,只是凭着幼时外婆和母亲在她身上留下的记忆。 戴着口罩的许临咳嗽缓和了一些,闭着眼睛昏昏沉沉,俞晨扯下他的口罩说道:“戴口罩会呼吸不畅,我戴就好。”,说完,她拿出王晞买的一包医用口罩,从里面抽出一只给自己戴上。 许临忽然问俞晨:“你为什么会得抑郁症?是因为你前男友,还是我?” 本想着他喝了粥、吃了药,应该会很快睡去,没想到哑着嗓子也能问出这么艰深的问题,不过既然问了,俞晨想着自己就应该按照这十八年来学到的理智和逻辑照实回答。 “都不是。” “骗人,是因为当初我对你说的那些拒绝的话,把你狠狠伤害了对不对?后来我回想当时的自己…还真是人渣一个….” 说到这里,他一边笑一边咳,自嘲道:“所以现在我病成这个狼狈的样子,可能也是上苍在惩罚我吧。” 俞晨扯过被子把他裹得像个粽子一样,感慨说道:“抑郁症是多复杂的病啊,我不至于那么脆弱,因为你的拒绝就导致血清素降低…..” “那是因为什么?”许临锲而不舍地询问。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我本身就有缺陷的性格吧,我太脆弱了…跟你无关,跟我前男友也无关。” “俞晨,是我辜负了你……..” 望着此时的许临,俞晨越发不相信记忆里的场景,凑近他耳边轻声问道:“…当初你在协和教室跟我说的那些话…是发自你真心吗?” 许临凝视她,心无旁骛地点了点头,“嗯,那时候的我,是真的想要将你从我的人生里清除,你可以选择永远不原谅我,但是现在…我是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 其实,许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俞晨如此恋恋不忘。 十八岁的他在对俞晨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已经看透了自己,爱情不会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就算没有俞晨,还会有比俞晨更有魅力的女孩出现,爱上一个人,就是爱上一种外表或特质,世上这么多人,没有什么是不能替代的。 可是这一切的理智和逻辑,都被梁雨泽和许晓晓的出现打破,和一个长得像自己母亲的女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和她共同抚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这段特别的经历将他禁锢在六年的时光里。 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在儿童病房陪着许晓晓和她一起学画画,许晓晓曾经对许临抱怨自己的名字起得太复杂,很难书写,许临便教她写美术字体的“晓晓”,把“日”变作一个圆形,把“尧”变得弯弯绕绕,以画画的方式教会她书写自己的名字,从此晓晓爱上了画画,许临便不厌其烦地给她买了很多五颜六色的彩画书和各种各样的彩铅和蜡笔,因为他明白,可能许晓晓这一生都没办法去到更远的地方了,就算在病房,他也想让她看到这个世界的多姿多彩。 因为要照顾许晓晓,因为要应付梁雨泽,六年的时间让他没有办法去找寻和俞晨相似的女人,也因此,当自由被限制,当生活被定型,他就会更想念俞晨,更怀念曾经的向往。 三年前接受海马区胶质瘤切除手术的时候,崔教授曾经在手术前让他自行设置术中唤醒的问题和答案,这是测试脑功能是否受损的手段之一,如果病人在术中无法回答问题或者无法准确说出答案,那手术就不得不暂停。 父母名字和家庭成员是神经外科安排的必答问题,而许临自行设置的问题只有一个——— “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答案是:“俞晨。” 如果这个问题答不上来,手术必须终止,这是他对崔教授的术前嘱托。 第32章 有他在身旁的夜,并不算漫长。 俞晨缓缓苏醒,睁开微肿的眼睛,这才意识到昨晚是摸着他的手背入睡的,有些囧瑟地收回手。 许临柔和的目光罩着她,问道:“你昨天哭过?” 她睡眼惺忪,用手薅了薅细软的短发坐起身,发懵地摇摇头说道:“我的眼睛本来就容易浮肿,现在是不是特别丑?” 正说着,又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 许临忽然倾身抱住了她,头枕在她肩膀上,说道:“你昨晚说你喜欢我…那就同意和我交往吧,好吗?” 她这才想起来,昨晚这人说完那句“希望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又是一阵猛咳,她急着为他抚胸拍背,掉下眼泪,带着哭腔念叨:“咱们现在先不说这个了行吗?等你病好了再说….” 许临紧紧握着她的手,边咳边安慰她:“半夜是肺部排毒的时候,所以咳得比较厉害。” “你总是这样振振有词!” “相信我好不好?我了解自己的情况,再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暖黄色的灯光下,俞晨为他拍着背,哭得越来越伤心,没头没脑再次表白:“我喜欢你,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喜欢你…” “和我交往吧…”他巴巴的声音把她从昨晚的乱七八糟里拉回来。 此时,这个人看她的眼神也是巴巴的,等着她的答案。 俞晨又薅了薅后脑勺的头发,装傻道:“我昨晚有说过那种话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许临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目光黯淡下来,身子又蜷了起来,手握成拳开始低咳,慌忙用口罩遮住嘴。 俞晨这才发现自己口鼻上的口罩不知何时被摘下,而他不知何时戴上了口罩。 她隔着口罩亲了他嘴唇的位置一下,肿着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俏皮说道:“谁叫你明知道我昨天哭过还问我哭没哭…我眼睛肿成这样…都是你害的…不过….今天的我,也喜欢你,以后的日子,我会不断说不断说,这样算是同意和你交往了吗?” 淡绿色的窗帘中间漏出一条细细的缝隙,清晨的阳光从这道缝隙**来,正好射到俞晨额头中间的一小撮翘起的刘海上。 头发蓬乱的俞晨呆在他怀里,重拾了旧日的俏皮,感觉如同梦一般。 俞晨想让许临静躺在床上,许临却想一直跟着俞晨,她进客厅他就跟着进客厅,她进厨房他就跟着进厨房,她进卫生间他也跟着她进卫生间。 俞晨从未看见过许临的这一面,心怀好奇地被他从身后搂着腰,问道:“你不累吗?晚上喘得睡不了几个小时,现在正是补觉的时间,一会儿我做好了吃的叫你。” 许临把头放在俞晨的肩膀上,俞晨就跟挂着一只大树懒一样举步维艰,拖着他进卫生间,捡起牙刷和杯子准备刷牙。 他戴着口罩在她耳边巴巴问道:“我以后都可以和你睡一个床了,对吗?” 俞晨垂眸开始挤牙膏,“你一个星期….习惯几次性生活?” 他轻声作答:“你想要几次都可以,我有求必应。” 俞晨背对许临,停住了手上挤牙膏的动作,抿嘴笑起来,笑得眯缝着眼,羞答答说道:“你没听人说吗?三十多岁的女人,如狼似虎…你应付得了我吗?” 许临搂她搂得更紧了,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眸露出淡淡的笑意,“你要不怕我把感冒传染给你,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 俞晨小声叨叨:“要传染早传染了,你戴着口罩根本没用!” 许临取下口罩,不断亲吻俞晨的脖颈,目光里的满足与贪婪交错,似乎想要不断攫取,又似乎想要驻足停留。 俞晨一直低着头不敢转身,只感觉脖颈痒痒的,脸上燥热,就像走在撒哈拉大沙漠,心跳砰砰,就像打着马革鼓。 “ 别闹了!你还没刷牙!”俞晨慌乱地把牙膏盖子扭回去,拿起杯子喝水漱口。 许临把口罩重新戴回,巴巴地又瞅了一眼镜子里刷牙的俞晨,手终于舍得离开她的腰,转身去了客厅。 俞晨洗漱完毕走出卫生间,看见他正蹲在食盆边倒猫粮,这才想起昨天五朵金花都没锁回笼子,急忙探身查看沙发皮有没有被猫咪们抓坏。 许临知道俞晨的想法,蹲着一边倒猫粮一边笑道:“沙发被抓破了还可以补,你要是老把它们锁在笼子里,真的想让它们和你一样得抑郁症吗?” 这时五朵金花全都跑出来,朝着俞晨喵喵叫唤,似乎在支持许临的观点。 俞晨无语,怎么这些小家伙还没来几天就和许临站在一边了?… 许临喝完俞晨熬的白米粥,回房补觉了,临睡前还在拉着俞晨的手说:“手机不许再关机了。” 俞晨摸了摸他的手背,“不但不关机,今天我都在家,还有好多东西没收拾呢。” 许临疲惫地沉沉睡去。 俞晨离开许临的床边,关上房门。 没有吃抗抑郁的药物,心境再次变得惨淡,就算许临已经真的降临到了她身边,依然毫无理由地心情低落,这时才终于了解抑郁症的可怕之处,就算最爱的那个人已经在身边,各种各样消极的想法照样充斥着脑袋。 “他只是瞄准了你对他的爱而已…也或者说,他只是想找一个能任劳任怨免费当保姆的人伺候他一辈子,你不要那么天真了,人家早就说过永远不可能喜欢你,你还想要真爱吗?你都什么岁数了?再看看你的样貌长相,连石惠那种初中没毕业的女人你都比不上吧。你如果和他交往,那就是默认了自己蝼蚁般的命运,你最终只能是他人的附着之物。” “可是我喜欢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他…..”俞晨感觉到内心另一个自己,发出微弱的声音。 “喜欢有什么用?人家不喜欢你!俞晨,你醒醒吧!你就算昨天对他说喜欢,今天对他说喜欢,以后的每一天都对他说喜欢,他也不可能会喜欢你!你看看你自己身上有哪一点值得他去喜欢!他周围一大把女人哪一个的条件不比你好!他接近你,只是因为他刚离婚没了小孩,等他度过了这段情感低落期,他就会走出来,遇到更好的女人!离开他吧,他和你在不同的世界,不要像一个工具一样被利用,回到自己的世界,踏实找个和许临不一样的男人,不要再在他的阴影中生活下去了……” “不,他还在生病,他得过脑瘤…他需要我…就让我起码留在他身边陪他克服病痛吧….” 俞晨坐在沙发上拿着胖头鱼图案的杯子,不断喝着加了糖的温水,忍受着内心理智和情感的不断摩擦,理智在命令,情感在哀求,感觉自己就快精神分裂。 在情感发出最后的哀求后,理智终于消失,似乎默许了她今日的停留。 俞晨有些艰难地站起身,开始一天的生活,首先是给客厅的家具一件件套上保护罩,这对于没吃药的她来说并不简单,不过有轻微强迫症的她却做得很仔细。 然后又从不要的衣物上剪了一些废布料将保护罩上有些缝得不妥帖的地方自己缝补,改装一下,尽量不要在家具上留出让“五朵金花”可以得逞的缝隙。 花了好些时间为家具和沙发穿上衣服,又担心屋里的人支气管炎,会因为掉在地上的猫毛咳嗽得更厉害,于是开始打扫,不敢开吸尘器,只能弯腰跪在地上用干抹布一点点擦,一点点拢。 俞晨做事过于细致,其间会感到累想要放弃,不过在屋里休息的人总会成为她继续把这些琐事做下去的力量来源,在没吃药的情况下完成这些事情,对于她还是第一次。 这时,屋里咳嗽声响起,俞晨想起他的吃药时间到了,连忙倒了温水拿上药物送进房间,许临闭着眼睛听任俞晨把药丸喂到他嘴里,又蹙着眉痛苦地咳嗽了几声,躺回枕头睡过去了。 俞晨迷恋又小心地抚摸他依然苍白的脸,莫名无助地流下眼泪。 如果不吃药,她脑海里的“理智”永远都会提醒她——眼前这个男人不可能属于自己。 …… 周六的同远医院工作节奏依然紧凑,不同的是今天趁着周末,心外中心的手术量稍有减少,医院组织了教学观摩。 智能教室里座无虚席,参加培训的年轻医生们,神情专注地盯着大屏幕上的手术演示。 屏幕上的患者胸壁上被开了几个小孔,这些小孔就是打通外界与心脏的通道,通过它们,一台复杂的心脏手术在几乎看不到血液的情况下,干净整洁地开始了。 这台手术的医学名称是“胸腔镜下二尖瓣置换”,是一场教学演示手术,主刀医生是同远心外六区副主任许临。 同远医院心血管外科是世界上最大的瓣膜手术中心,到目前为止已经完成了数千例瓣膜手术。 手术过程中,许临通过胸腔镜观察患者的心脏情况,麻利地使用器械拨开了一条直通心脏病灶的“通道”,视线准确抵达需要替换的瓣膜,仔细查看病灶,迅速找准位置,麻利而沉稳地下刀,剪下、取出,一气呵成。 接下来用人工生物瓣膜进行替换,替换过程很像“打补丁”,通过先前与外界打通的“通道”,人工生物瓣膜被送入心脏。 许临修长的指尖虽然没有直接接触手术针,但在器械的帮助下,弯曲的针钩却像是直接被他的手握住一样,灵活翻飞于心脏内部,一丝不苟地缝合,动作干净利落。 这场手术费时仅1个小时零55分钟,顺利结束。 教学视频播放完成,院长助理走上台,对台下参加培训的年轻一辈说道:“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如此娴熟的技术并非一日练成,用“十年磨一剑”来形容心外科医生一点也不为过。2011年获得博士学位的许临,其实已经在这个岗位上“修炼”了将近十年,他在就读博士期间已经作为二助走上手术台,后来前往海德堡大学附属医学院进修三年,三年期间他经手了上百例各类心脏手术,作为一助参与了数台心脏移植。心外科的医生培训时间很长,培训过程艰苦,从毕业到可以真正主刀做手术的过程是很长的,需要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 一双灵巧的双手只是心外科医生需要具备的最基本素质,更重要的是做事情的专注力,同时具备敏捷的思维判断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针对病人的病变,做出迅速判断。心外科手术的风险很大,这就要求医生在比较长的时间内专注一件事情,从术前观察到术后监控,全程都需要我们参与,这个要求不容易做到,希望大家都能不畏辛苦,坚持下来,将来成为独当一面的心血管外科主刀医生。” 赵佳坐在台下郁闷地想,这许主任都住院两个星期了,自己这个月的规培考核评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拿得到,想当初刚进来时还觉得跟在这位大仙儿旗下很幸运,没想到进来之后才知道他的严厉苛刻普通人根本吃不消。 自从上次赵佳因为皮肤缝合不到位遭到病人投诉,许临要求赵佳每周至少拿五枚猪心切割缝合,每枚猪心上至少需要缝补三十针,许临看见只要有一条伤疤歪斜或者线距不等,立马让赵佳拆线重来,直到达到他要求为止。 赵佳得到了两个星期以来的第一个休息日,下午六点半按照正常时间下班,周日休息一天。 将本周病人入住情况在电脑里归档保存后,这才注意到手机邮箱的消息提醒,赵佳打开一看,上面是许临发送过来的规培考核评价,评价写得很仔细,精确到他所经手的每个病床管理的具体步骤和操作情况,小到对彩超的分析解释,大到协助主刀割取血管。 赵佳感觉自己就像是背着一个监控器一样,奇怪许临是从哪里了解到他如此多的信息,一般在写考核评价前,规培生会自行写一个工作情况提前交给指导医生以“提醒”他们,自己做了哪些工作,可是这次因为许临生病,他想着自己不好先把工作情况提交给许临审核,生怕因此被认为“倒逼”导师带病帮自己完成工作,打消了能准时拿到考核评价的念头。 可是他没想到,许临准时把评价给他寄过来了,还写得如此细致,细致不说,赵佳还注意到许临并没有把那次缝合被投诉的事情写进去、 他想着这位大仙儿让他缝猪心的良苦用心,于是找到吴韩问道:“明天许主任不是出院吗?我想去他住处看看他。” 吴韩瞄了一眼赵佳,撇嘴一笑说道:“他昨天就提前出院了,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在家休息。” 赵佳心里一揪追问:“他没事了吧,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吴韩盯着他笑着反问:“你这时候想着问候他了…他住院的时候科室里去人你怎么不去看看?” 赵佳委屈地说:“我这两个星期哪有假期啊…早上七点半上班,晚上十点以后才下班,每周还有两个大夜班,你让我拿什么时间去房山?” 吴韩眨巴了一下眼睛,拍了拍赵佳胳膊安慰道:“你们这些小年轻也不容易…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哎呀,你就甭去了,明天好好休息一下,那许大仙儿油盐不进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看他,他还不知道想不想看见你。” 赵佳摇了摇头,“不行,我明天还是想去,我想提着猪心去看他。” 吴韩被逗乐了,“你是想送他猪心让他进补?哎呀这玩意儿他吃了恐怕要吐…..” “吴老师!不是!是我缝的两个猪心!六十条刀口我都缝好了,花了我三天闲下来的时间…累得要死…我得拿给他看看,让他知道我确实在进步……” 吴韩无奈答应:“好吧,明天我带你去他家。” …… 中午,俞晨轻声唤醒许临喝粥吃药,他的烧退了,咳嗽也不如前一天厉害、 让他自己拿着碗,他哼哼肩膀酸痛得厉害,根本抬不起来,俞晨只能轻叹一声,亲自喂食。 许临嘴上喝着粥,手上小动作不断,不是掐俞晨的腰就是把手往她胸上移,俞晨紧着脸威胁:“你如果再乱动我就把粥扣你头上…” 他这才收敛,老实喝粥,却在俞晨将最后一口粥喂入他嘴里时伸出双手揉了一下她的耳垂。 俞晨咄咄说道:“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皮啊…难道是返老还童?” 许临娓娓道来,“你不知道我在医院有个学生名叫赵佳,他总是觉得我太年轻长得像他帅气的哥哥,所以当着别人的面从来都是宁愿叫我主任,也不叫我老师…..” “臭屁!”俞晨瞪了她一眼,拿着碗和汤匙离开。 许临咳嗽着起身光脚下床,趁着俞晨在厨房洗碗的时间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回到床上继续裹着被子,打开电脑文件夹翻出为赵佳整理的规培总结,专注修改片刻,发到了赵佳的邮箱。 耗了心神,困倦不已,又倒床睡了五六个小时,到晚上醒来,见俞晨没有主动进来叫他起床吃药,条件反射一样又有些心慌起来,披了一件薄外套走出房间,看到俞晨坐在沙发上,盯着放在茶几上的衣物发呆,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他两个星期前吐血时穿的衣服。 俞晨下午接到吴韩的电话,让她去燕化医院帮许临办理出院手续,她去了医院收拾病房,看见了他那天在救助站前穿的衣服,白色t恤的正面被血染红了大半,牛仔裤和布鞋上面全是大片大片的血印。 衣物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一直放在病房衣柜里,直到今天才被俞晨搜了出来,上面的血印虽然褪色,依然触目惊心。 想着那天发生的一切,俞晨的情绪再次沮丧,脑袋里的“理智”和“情感”再次起纷争,脑袋里的言语不断,纠结连连。 赵护工工作很忙,开车送她到公寓大门就离开了。 就算只是从大门走到楼下,俞晨都觉得很远很吃力。 许临在俞晨身旁坐下来,握着她手背说道:“这些东西本来想要扔掉的,是我处理得不妥,你别难过。” 俞晨忽然笑起来,摇了摇头说道:“你还记得以前我帮你用盐酸洗掉校服上的猫血吗?我有经验的,这次也一样可以帮你洗掉。” 许临见到俞晨这“坚强”的笑容,却一点也不感到心安,他在知网上查询了关于抑郁症的所有论文资料,知道患者在人前的坚强很可能预示着他们内心濒临崩溃。 俞晨并不会因为呆到他身边就会缓解,更不会因为和他在一起就会痊愈。 许临作为治疗身体疾病的医生,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助俞晨克服这种心理疾病。 不过他唯一确定的是,俞晨的天性里有着对小动物的怜悯和关爱,因此,他将脆弱和狼狈一概展现在俞晨面前,知道只有像俞晨所说的那样“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才能获得她的同情。 狠心疏离俞晨这么多年的自己,也只用这个办法,点燃她的同情心,把她留在身边。 否则,又怎么可能在病得厉害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俞晨对许临说道:“吴韩刚才打电话给我…说是明天早上要带着你学生来住处看你…我想我还是回避一下吧,对不起…我害怕。” 许临知道,她此时的情绪肯定是很糟糕了,万般事物皆黑白。 他定定望着她说道:“今晚你就睡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许去。明天中午我就在家里请吴韩和赵佳吃饭,赵佳是我今年带的唯一一个学生,他做事很努力上进,我想把你介绍给他认识。” 俞晨表情呆呆的,没有说话,许临把俞晨揽靠在自己肩膀上,俯身吻了吻她有些冰凉的嘴唇,轻轻拍着她的手臂说道:“谢谢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深夜,许临重新戴上黑框眼镜,半躺在床上盯着笔记本电脑,查看同事发到他邮箱的新一周手术计划以及新入住病人电子病历,下周一是他的计划上班时间。 这两周累积了很多工作等待他去完成,特别是邢建国手上的数个重大疑难手术,还等待他参加术前会诊以及手术计划讨论。 身穿淡粉色丝质睡衣的俞晨枕着手躺在他身旁,呆呆望着他在暖黄色灯光下认真专注的侧颜,鼻梁挺直,薄唇紧抿,透过黑框眼镜,眼眸呈现单眼皮,眼尾双缝,眉毛凝聚而幽黑。 这样的许临,让她瞬间分泌出过多的荷尔蒙,此时想要爬到他身上吻遍他脸上每一个角落。 俞晨不由为自己在这个年龄摇身一变成为“欲女”而感到羞耻,可是连同许临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击键盘的修长手指,她也想要将之占为己有,内心原始而不可名状的欲望让她的情绪似乎不再那么低落沮丧,反而处于一种自抑的焦躁难耐中。 为什么…是作为女人的自己,对一个男人产生这种感觉,而此时的男人,专注于他的工作,并没有看自己一眼…. “俞晨,他并不喜欢你,如果你和他交往,以后你们的生活状态都会是这样,他对你毫无欲望,你只能主动去索取,他只能被动去施舍…这样的生活你想要吗?你看看崔娇长什么样子,再看看那个杜巧巧长什么样子…你能和她们相比吗?能吗?你有粉色的那两样器官吗?你有能吸引男人的s型身材吗?你身上到底还有什么能让他产生激情的东西….” 理智在这时又开始朝她的情绪猛攻,她不由撩开自己的睡衣看了看自己扁平的胸脯,心里一空。 “他是个自律的好男人,等他做完工作,就会对我有兴趣了。”情感并不十分有底气地抵抗理智的猛攻。 “你这个傻瓜,哈哈哈哈,他都有精力去处理他工作上那些复杂的事情,却还是不愿意碰你,这说明什么?他不喜欢你!你根本就无法让他对你着迷,所以他宁愿用他那聪明的脑袋在工作上寻求成就感,也不愿意碰你!”理智对她肆意嘲笑。 俞晨摩搓着腿,不断往许临身边蹭,想要离那栀子花香的柔暖气息更近一些,心想就算他对自己毫无欲望,也想靠这气息近一些,情绪才能稍稍平静。 许临里面穿着俞晨给他的睡衣,外面披了件白色运动外套,盯着电脑上的文件,不时轻咳,每咳一声就会拿起床头柜上的胖头鱼图案水杯装的温水轻抿一口。 这些文件必须尽快阅读完,明天及时阅读第二遍并查阅相关资料作出批注,周一去了医院才能和其他部门展开会诊和术前讨论会。 凌晨一点,许临终于看完了所有文件,关上笔记本吐出一口气,盘起腿取下眼镜,掐了掐眉心,再看看躺在一边的俞晨。 她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轻轻把笔记本放回了书桌,回到床上,躺下和俞晨面对面,裹上被子,情不自禁凑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一只手摸着她的手背,一只手枕着脑袋,进入梦乡。 第33章 俞晨擅自尝试停药。 又一个清晨到来,俞晨起得很早,心情并没有一下子就往下掉,先为许临熬了皮蛋瘦肉粥,想着这人多少要吃点肉了,不然身体怎么会有力气,从农贸市场买了一小块新鲜的瘦肉,绞碎了放进去。 熬完粥关了火,打扫一地宠物毛,往一个个食盆里倒上水、掺上食物,牵着顺顺到丰侨的绿地溜了一圈回来,看到许临坐在餐桌前一边看平板上的病人病历,一边喝粥。 “吴韩和你那个学生赵佳,都喜欢吃什么?”她盯着他问道。 “都喜欢吃辣,做火锅就好。”他的目光盯着平板,随意回答。 理智又开始在她脑海里“警告”:“你看,他现在跟你说话,都不想把目光转移到你身上了,他根本就不喜欢你。难道你爸妈养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呆在他身边免费当保姆的吗!以后的每个清晨,你都要这样度过吗?给他做好早餐,他却连看你一眼都懒得看!俞晨,清醒一点,离开他。” “我喜欢他,我愿意为他这样做,三十四岁的我,愿意做的事情越来越少,我想要照顾他,这和他喜不喜欢我已经没关系了…千金难买我愿意,我愿意为这个人付出….就这么简单,我不需要衡量利弊的天平,不需要!” 也许因为是现在还是早上的关系,情感有力地回击着理智的警告与嘲讽,占了上风。 她决定去超市,从厨房取出小红推车,这个红推车是俞晨从自己住处搬来的,专用于买菜,曾被王晞嘲笑过拉着红推车就像个老太太。 许临的目光始终盯着平板,俞晨不想打扰他的专注,拉上小推车,关门出去买菜了。 多年的训练,让许临形成了凡是想到和手术治疗相关的问题,脑袋里的所有思维就会沉陷进去,形成一幅立体图样去分析去挖掘,而毫不顾及周围的人和物。 他也曾经担心这样的思维习惯会影响身边的俞晨,可是什么事情如果不尝试都只会成为一种遗憾,这种遗憾甚至会侵入骨髓成为一种会致命的痛,许临已经为此吃尽苦头,他自信可以把所有工作以外的时间用来治愈俞晨。 当他从资料中回过神,俞晨已经买菜回来,看见这个人的桌上还放着喝粥的碗和勺子,不由叹口气。 许临起身,上前把装满菜的小红推车直接拎到厨房。 “还是做家常菜吧,火锅你吃不了。” “我和你一起做。” 俞晨看了看许临还有些苍白的脸色,心疼地说道:“不用,你明天不是要上班了吗?我不会让你干家务活的。” “上班和干家务活有什么联系?” 说着,又咳嗽起来。 俞晨连忙拿着杯子走到饮水机前兑了温水,推着他到主卧躺下,训道:“又没吃药是不是?” 许临点了点头,低声承认:“忘了。” 俞晨拿过床头柜的药,抠出放在手心,许临像是故意要将此时此刻延长,慢腾腾地一粒粒捡起往嘴里放,喝下她兑的温水。 疲倦再次来袭,他对俞晨交代道:“我想睡一下,不想让吴韩和赵佳看出我感冒还没好….可以吗?” 这人居然睡觉也要征得她同意…她五味杂陈地回答:“我会把一切都做好的,你放心。” 说着,坐在窗边,许临摸着她的手背再次入睡。 刚走出房门,她的理智又开始叫嚣:“看见了没?他就是在变相获取你的同情,支使你干活而已,听我的,离开他吧,离得越远越好。” 情感再次小声却坚定地对抗着理智:“我愿意为他做这些…我愿意。” 临近中午,赵佳拎着两颗猪心跟吴韩来了,俞晨在为他们打开楼门后,走进房间想要叫醒许临,却见许临已经洗漱完毕。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客厅玄关处。 虽然在医院听过关于许临的八卦一些关于他“理想对象”的事情,先进门的赵佳看见许临的身旁出现穿着家居服的女人,还是感到有些小震撼。 毕竟许临平时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不食人间烟火。 比如…科室里工作压力大,外科医生通常会不时“调戏”年轻小护士,不管是已婚的未婚的,可是许临却从不会跟同事开玩笑,连黄段子都没有侃过。 许临的常驻器械护士是科室里最漂亮的小姐姐,赵佳却目睹许临这样威胁人家:“我警告你,下次跟我刀再这么慢,就不要进手术室了。” 也因此,赵佳一度以为许临不喜欢女人…… 一手拎着装在降温袋里的猪心,一手忙着换鞋,赵佳有些紧张地对俞晨打招呼:“师母好,我是赵佳,许主任的学生。” 俞晨接过赵佳手里拎着的猪心,对赵佳解释道:“我和许临还只是朋友。” 吴韩瞅了瞅俞晨,担心这女人又要作妖。 许临对赵佳这个学生感到非常满意,揽住俞晨的肩膀,说道:“你叫师母也没错,我们已经同居了。” 俞晨耸着的双肩微微放松,第一次主动朝别人伸出手,自我介绍:“我名叫俞晨,正在和许临交往中,你好。” 吴韩总算呼出口气,好歹这倒霉女人能承认和许大仙儿“交往中”,也算不错了… 这次带着赵佳过来,吴韩原以为俞晨会回避,却不想昨日打电话给许临无人接听,无奈之下只能把电话打给俞晨,俞晨照实说了许临在家中休息,情况还行,她在电话里语气随和,吴韩总算觉出了一点女主人的味道。 俞晨举起手里的猪心问赵佳:“这是…准备中午炒着吃吗?” 赵佳连忙说道:“哦,不是,这是我的作业,要拿来给许主任审阅的。” 俞晨笑起来,“我跟你开玩笑的。” 说着,把猪心放在茶几上,进厨房准备午餐了。 五只猫咪和一只狗朝着吴韩和赵佳迎上来,其中有只猫因为脊柱有问题是靠着地柜坐着的,尾巴从屁丫子中间露出来不停摇晃,赵佳难以抵抗这萌物的吸引,上前一把将猫咪抱进怀里撸撸撸。 这是一只两岁的灰白花狸,出生三个月时被房山旁边一个包子店老板娘用蒸锅盖砸断了脊背骨,手术后左后腿再也不能行走,平时只能用前肢拖着后肢慢慢移动,平时看这只花狸如果走累了,俞晨就喜欢让它倚靠摆成坐着的姿势。 吴韩不屑地瞄了瞄赵佳逗猫的样子,心想男人爱猫多少是缺面的事儿,他还是比较喜欢大金毛,养得油光水滑的,要不是瞎了一只眼睛,简直完美,他朝它伸出手,它马上会伸出爪子搭在他手背里,吴韩甚至可以和它玩“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可见这只狗的脑袋恐怕也是“狗界大仙儿”了…… 许临随意跟他们说道:“要喝水自己泡,要打游戏的话自己开电视。” 赵佳这才发现电视两旁的入墙架上摆着的全部是xbox游戏碟,心想自己不叫他老师是对的,这人哪里有老师的样子… 三条腿花狸不愿在赵佳的膝盖上呆了,挣扎着离开,赵佳这才想到要给许临看的作业,放下猫咪,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从降温袋里掏出猪心递给许临,兴奋说道:“六十条刀口我都完成了,许主任你看看。” 许临接过猪心,没戴手套,修长的手指往一条条刀口上抚了抚,然后看破一切地说道:“你是为了下周三室内隔修补手术的事情吧,听吴韩说,你想争取二助的位置….” 赵佳点点头,“嗯,考到从医资格证已经大半年了,什么手术都还没有经手过,我觉得这样毕业肯定不行…你帮帮我可以吗?” 许临仔细看了看猪心上的下针点和线距,目光慵懒、语气随意地问道:“你这段时间没有和同事去医院探视我,是不是因为你爸爸在那里照顾我的缘故?” 吴韩摸着金毛脑袋的手一顿,抬起头,有些惊讶地望向赵佳,“赵护工是你爸?” 赵佳瞬间脸红燥热,点了点头。 许临继续说道:“你爸爸当护工,工作做得熟练、仔细、周到,作为他的客户,我感到很满意,这段时间非常感谢他。因为你的缘故,他不想收我的服务费,我威胁了他,说如果不收我的钱,我就把你遭到病人投诉的事情写进评语,你爸爸这才收下了钱。你还有个哥哥在广东打工是吧,那天我听见你爸爸跟你哥哥争吵,他预存了钱供你念博士学位,怎么也不肯把钱借给你哥哥做生意…这些用心,希望你珍惜,也希望你尊重在各行各业努力工作的人,别因为自己的学历和职业,就有什么独特的优越感….” 赵佳低下头,说道:“老师,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吴韩的面喊了许临老师 许临看了看赵佳,回房间拿出一个u盘递给他,说道:“这是下周三室内隔修补的资料,术式和步骤,以及病人的所有彩超都在里面了,你拿回去好好研究,希望你成为合格的二助。” 吴韩笑着推了推赵佳,意思是这事儿总算成了…. 这时,俞晨在饭桌前摆好了碗筷,对他们喊道:“可以吃饭了。” 吴韩走到饭厅看见桌上的五菜一汤,瞬间对俞晨刮目相看。 主菜是山药炖乌鸡,副菜清炒菜心、清炒土豆丝、水煮牛肉、红烧狮子头,再加一个豆腐菌菇汤。 俞晨在三小时内完成,都是石英教她做的。 许临在饭桌上想碰放了辣的水煮牛肉,俞晨用筷子头捅捅他的手,警告道:“吐了血的人,自觉一点好不好?”,他只能收回筷子转而去夹菜心和土豆丝。 赵佳看到这样的许主任,也算是大开眼界,想着没白来这一趟。 吃完饭,赵佳迫不及待想要回到住处好好研究许临给他的资料,毕竟这位“许大仙儿”整理过的东西可算是整个心外最为详细的,想着回去还要多拿几块猪皮几颗猪心练练手才行。 吴韩和赵佳一起告辞,临走对许临挤眉弄眼,祝他和俞晨早日成亲。 许临和俞晨一起收拾碗筷,用抹布抹了桌子,撂起袖子正准备和她一起洗碗,俞晨把他推回沙发上,说道:“你是又想晚上咳嗽是不是!咳得吵我睡不好觉!让你别管你就别管了,干你的事去吧。” 他看了看她,目光里瞬间又有了愧疚,问道:“真的咳得让你睡不好吗?要不我今晚还是在客房睡吧。”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要和你睡在一起…”俞晨也不知道怎么对许临解释,干脆双手抱住他的胳膊,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躺在他身边,才能在不吃药的情况下入睡… 许临笑了,不由俯**,吻住她的唇,主动将舌头探入她的唇齿。 俞晨紧张不已,想要推开他,他却压得更紧,将她的双肩牢牢固定在沙发上,忘情裹挟着她隐藏的所有柔软。 “刚吃完饭…还没刷牙…”俞晨“欲做还羞”推他,小声说道。 许临调侃:“你连传染病都不怕,还注重口腔卫生?” 再次覆上她绵软的嘴唇,终于得到她的回应,舌蕾交缠,唇齿碰撞……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响了七八声。 许临把俞晨压在身下,贪婪吮吸着她的唇瓣、脸颊、鼻翼,身下已经有了反应,却不得不离开她,起身接起电话。 “许临,听吴韩说你已经出院回家了是吗?”电话里是邢建国的声音。 他拿着电话看了看还在沙发上躺着脸红发懵的俞晨,无奈地浅笑了一下,说道:“是的。” “现在有个急诊手术需要处理,我现人在甘肃这边开会,赶不回去,室间隔缺损伴细菌性心内膜炎导致的主动脉瓣右冠瓣巨大穿孔,资料我发你微信了你赶紧看一下,病人心跳骤停在急诊室抢救了两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把人弄回来了,需要立即换瓣,医院人手不够,我已经打电话给吴韩了,你身体没恢复可以让他主刀,但是有你守着我放心一些。” 许临用右手搓了搓鼻翼,简短回应道:“好,我马上到。” 挂上邢建国的电话,许临握着手机回到沙发前俯身在俞晨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抱歉地说道:“医院有个急诊手术,我不得不去。” “那你多久回来?”俞晨有了焦躁与不耐。 “可能还有其他事情,四五个小时应该能搞定吧。”许临照实回答。 她什么话也没说,从沙发上起身去了厨房。 许临明白俞晨很想要的心情,走到厨房从身后抱住她,说道:“你跟我说过三十多岁如狼似虎,我也答应过你有求必应,抱歉,晚上回来陪你补上,好吗?” 她戴上手套准备洗碗,简短答道:“好。” 许临在她回答“好”的同时,立即离开了她的怀抱,疾步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 俞晨站在窗前探身想要看他离开,这才发现原来今天并不是个好天气,厚沉的雾霾遮住了楼下的绿地,让她仿佛置身于空中楼阁。 刚才的电话、手术,会不会都是他的借口… 理智穿着白衣,走近她,牵着她的手说道:“他置身于这团雾霾之下,你根本就看不见他,想要看见,那就只能从这里跳下去,摔得鲜血淋漓,肢体四散,你已经被他撕碎过一次了,难道还想第二次被撕碎吗?他不是你可以得到的男人,当你脱得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他目光里的黯淡,那是骗不了人的,不管他如何想要把你留在身边,那都不是喜欢,他亲吻你、抚慰你,那都是为了享受你的照顾罢了,你做的饭菜一定会让他想要成为你的家人…这一切的旧情都是感情,却不是爱情,俞晨,你真的做好准备要和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共同生活吗?” 情感穿着黑衣,蜷缩在角落,根本不敢面对理智的“训诫”,就像念咒语一般说道:“可是…我…我喜欢他。” 理智忽然大吼道:“不要再说你喜欢他了!他对你没有欲望!不然你见过哪个男人会仅仅因为一个电话就离开女人的身体!他和曹兰平有什么区别!曹兰平因为你念出许临的名字瞬间没了欲望,可是许临却从头到尾对你没有动过心!” 这时,又是一阵手机铃声,将她无尽沉坠的心拉了回来,俞晨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握住,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思维正被什么东西一点点蚕食,一点点瓦解,根本难以控制。 混沌浮漂在眼底,她想要跳下去的念头越发强烈,想要立刻结束这关于“喜欢”与“不喜欢”的纠结。 手机里是杨禹鲲温柔的声音:“俞晨,今天周日,一会儿有时间吗?能和我一起去建国门看看姥姥吗?她生病了…” “我…和同居的那个男人确定交往了。”她语气有些随意地说道,估摸着自己的拒绝也不会让杨禹鲲伤心到哪儿去,至多就是失落罢了。 “我就在丰侨的门外,今天的霾好厚啊,姥姥的情况不好,我的心情很差...就算我们做不成男女朋友,你也和我一起去看看她吧,好不好?”杨禹鲲嗓音微微沙哑地,一字一句说道。 俞晨望了望眼前的迷雾。 在这片混沌的掩盖下,正站着一个年轻带着朝气的男人,怀有期盼地等待一个无比平凡的枯叶般的女人。 无论如何,她都应该现身,认真对待这份真诚…. “好,我马上下来。” …… 吴韩赶到医院,看了一眼送来的心超,被吓了一跳,这是一颗早就不堪重负的心脏,确诊室内隔缺损、风湿性心脏病并发感染性心内膜炎导致主动脉瓣右冠瓣巨大穿孔,收缩峰值压差高,二尖瓣重度狭窄,瓣口面积仅为正常人的四分之一;三尖瓣返流面积很大;肺动脉收缩压更是达到正常上限的四倍。 胸外心脏按压、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呼吸,转入心外icu进一步抢救…..。 患者是前天早上送进来的,心跳骤停两个多小时,抢救期间一度恢复房颤心律,在持续泵入升压药物的情况下,血压仅仅维持在低位,血气分析显示严重代谢性酸中毒,血乳酸水平甚至超过了仪器测量的上限。 邢建国很快判断出,患者通过传统心肺复苏技术难以恢复有效自主循环,立即启动ecpr程序,在心外icu床边经股动脉和静脉插管,开始体外膜肺(ecmo)治疗,不到半小时,患者的心律稳定了下来。 患者在ecmo持续辅助下度过了四十八小时,情况稳定,身体指数达到了接受主动脉瓣及二尖瓣、三尖瓣置换手术的要求。 吴韩负责主刀置换室内隔修补、二尖三尖机械瓣置换和成形手术,许临负责主刀主动脉瓣生物瓣置换手术。 术后继续ecmo辅助治疗,许临和吴韩以及麻醉科副主任、超声科副主任留在心外icu密切监测指数、仔细调整患者每一项生命指标。 当患者心肌收缩力等指数归位,神经系统功能和呼吸功能恢复正常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三点。 回到办公室,许临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来,拿出手机,看到俞晨在微信上的留言:“我晚上不回去了。” 腰部和胯部此时酸痛不已,心情不免焦躁,当即想要打电话给俞晨,手指停在“拨通”键又停住了,心想现在这么晚了,她无论人在哪里,肯定已经入睡。 她今晚会是和她闺蜜在一起吗?如果不是,又会在哪里?……。 …… 下午,俞晨上身穿着黑色长款风衣,**黑色九分裤,脚上套着一双白色运动鞋走到杨禹鲲面前。 杨禹鲲取下口罩,打趣说道:“你怎么穿得像黑白双煞?” 俞晨认为杨禹鲲这个比喻十分贴切,笑了笑说:“配合这个雾霾天,我只能穿成这样。” “你不管穿成什么样子,在我眼里都是最可爱的短发小姐姐。” 她微低着头顺势拉着他的胳膊往前走,没想到这个举动已经让杨禹鲲的眼神有了变化。 波光荡漾,春柳随风,俞晨再抬眼看他,心惊地收回手,气息有些急促地说道:“我真的已经和别人交往了,对不起。” 杨禹鲲唇角扬了扬,抬眼望向头顶上的厚霾说道:“我猜,他现在并不在你身边,而且你也不确定和他之间的感情,否则你不会下来和我见面。” 俞晨从前讨厌这种能把自己一眼看穿的人,现在却一点也不觉反感。 杨禹鲲目含爱意望着俞晨,说道:“我希望你明白,喜欢与被喜欢的情感体验是不一样的,你可能认为自己年龄大了,想要找个合适的人,我猜你对流浪动物都那么好,如果谈对象的话那肯定是主动付出的那一方…你说过,那个男人也是三十多岁,我想,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一起,恐怕是你喜欢他比他喜欢你要多,对吗?” 俞晨觉得杨禹鲲简直就像是在自己内心装了一面窥镜一样。 杨禹鲲继续说道:“所以…请你再考虑一下我,年龄真的不是问题,我喜欢你,从十六岁开始,你就进入我心里了。”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杨禹鲲将口罩从耳背上取下,揣进西服衣兜,说道:“你不戴口罩,那我也不戴了,就让这个雾霾天把我们俩一起罩住吧,天气再不好,我也一定能找到你。我这次没开车,走,我们去地铁站,坐地铁去建国门比较快。” 俞晨跟着杨禹鲲,从丰侨一路走到地铁站,不时会假装不经意地看看走在身旁的这个有着亿万身家的富二代。 迷雾中的他,身影越显高大伟岸,除了年轻,还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让她有种想要去依靠的念想,虽然这种念想只是一闪而过,心绪依然无法平静。 地铁上的人有点多,杨禹鲲将俞晨罩在身下。 俞晨在从前无数次的上班路上都幻想着曹兰平有一天也能这样罩着自己坐地铁去上班,可惜曹兰平从未想和她同路,没想到,现在将这个场景实现的人却是一个曾经认为只能在童话里出现的王子… 置身梦中,越来越不想苏醒。 “你外婆的病真的很严重吗?我一会儿是不是要先去商场买点营养品….”俞晨和杨禹鲲的脸凑得很近,看清他帅气的五官,眉毛随了眼眸的曲度弯曲,睫毛很长,双眼皮天生自然,像极了萨摩,鼻翼窄、鼻梁高,唇角就算不笑也在上扬。 “姥姥没有生病,我让厨师做好了吃的,她正在家里等着我们呢。”杨禹鲲笑意盈盈,没有因为撒谎感到丝毫紧张,吃准了俞晨不会生气。 俞晨最不喜欢的就是被欺骗,可是面对杨禹鲲,也确实没了发怒的欲望。 当枯叶与茂绿相逢,怎能不去珍惜。 俞晨看到老太太家里的兰草依然茂绿,一公一母的布偶猫依然长得玲珑剔透。 在救助站见惯了动物的肮脏与低贱,对布偶没有多少好感,上次来到老太太家就已见到这一对玉玩般的活物,高冷的布偶看到俞晨,一个劲扒拉着她的裤脚想要和她玩,她理都不理,心想这两“猫中贵族”在老太太这里一定是享尽荣华,何须自己再去逗弄。 无奈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愤青”。 老太太对俞晨依然热情,趁着俞晨在阳台上观赏兰草的间歇拉着她的手笑着询问:“你考虑好要和我这个外孙交往了吗?这孩子表面上不说什么,可是心里着急着呢我跟你说。” 俞晨看了看正站在兰草前悉心浇水的杨禹鲲,说道:“我还没想好。” 杨禹鲲背对俞晨浇水,听到她这话,不动声色地唇角上扬。 俞晨在沙发上坐下,老太太从手机上调出一段京剧,将手机放在便携音响上听起来,笑着说道:“这都是禹鲲教我弄的,现在这些电子产品啊,可是越来越万能了。” 手机里播放着一段梅兰芳的《凤还巢》,正唱着“母亲不必心太偏,女儿言来听”的段子,感慨道:“这么老的段子还蛮珍贵的,想必也是杨禹鲲帮你特别录进去的吧。” 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懂京剧?” 俞晨摇了摇头说道:“也不太懂,只是我外婆在世的时候也喜欢听京剧,记得我小时候,她就拿着收音机在楼下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听,我就在一旁用面包渣逗着院里一楼邻居家里养的猫咪,那样的日子真的好令人怀念啊。” 老太太眼角沾了湿,握住俞晨的胳膊说道:“我知道,你这么善良的孩子,一定有很多男人追着你不放吧?我家禹鲲看上的人,不会错的,其实我想让你和禹鲲在一起,也是想让你多来看看我,不知道和你是什么样的缘分,反正看见你就有一股亲切感,就觉得像自家孙女那样。” 顷刻间,俞晨就像看到外婆回到自己身边一样,外婆眼里的小鱼丸,永远是最棒的,不可能自暴自弃,不可能患上抑郁症,更不可能因为男人的事情纠结于心。 杨禹鲲吩咐厨师按照五星级饭店的菜谱准备了饭菜,饭桌不大,一只波士顿龙虾放上去已占去大半地方。 俞晨眼见送餐的人都是中年人,穿着厨师服,戴着高帽,这才意识到他们可能都是饭店的大厨。 上完菜,大厨们礼貌微笑离开,杨禹鲲撩起袖子戴上塑料手套拿起刀具切虾。 龙虾全身都是肉,从虾身、大钳子到小足,杨禹鲲仔细去头切尾,将虾肉尽量保留原来的形状放进盘子,割开龙虾头,将黄色的虾卵以及绿色的虾浆浇在虾肉上,放上花椰菜点缀,什么调料没放。 分作两盘,就像服务生一样,一盘一盘放到老太太和俞晨面前的桌上。 俞晨用刀切下一块虾肉,拿起叉子把肉送入嘴里,味道鲜甜,口感滑嫩。 因为身边有个白富美王晞当闺蜜,她对这种龙虾稍微有所了解,如果不是专门预约空运,根本吃不到如此新鲜的虾肉,知道杨禹鲲为了这顿饭可算是用了心。 饭席间,俞晨和老太太聊起了京剧,因为外婆的缘故她了解一些,从梅兰芳《穆桂英挂帅》那段诀唱“有生之年责当尽”,到荀慧生的《红娘》,再到张君秋的《望江亭》。 第34章 回到许临的房子,看到摆放在阳台窗户前的绿植,那次从老太太那里拿来的兰草有一两片叶子泛黄了,不知是不是霾的缘故,心情再次低落。 带着连自己也无法准确描述的情绪,拿出手机,对许临发了条微信:“我晚上不回住处了。” 她好奇,工作中的许临多久能看到这条微信,又多久能给自己回电话。 知道这样很做作,可是想到杨禹鲲说的那些话,心里既难过又焦躁。 没想到,许临在第二天早上八点才给她打电话。 俞晨没有立马说话,许临在电话里的声音略带沙哑,问道:“你昨晚…是在王晞那里住吗?” 她反问:“如果我说不是呢?你现在才打电话过来关问,又能挽回什么。” 许临听见俞晨语气里的冷淡,喉头又有些不舒服,侧头咳了两声。 俞晨听见许临在电话里的咳嗽声,不耐地问道:“你在医院呆这一晚上,两天的药都算是白吃了是吧?” 许临觉出了俞晨的不耐,愧疚地说道:“有手术,没办法….” 俞晨的情绪变本加厉,加重语气说道:“我当然体会不到你们心外科医生了不起的工作节奏,可是你的病总不好,我就要总是去照顾你,我会感到累的。” 许临知道俞晨生气了,低声劝道:“我只是希望你以后注意安全,晚上最好还是回家….” 她完全放纵了情绪,不等许临说完,对着电话厉声说道:“你这是又要‘管教’我吗?因为没时间搭理我,所以就美其名曰‘相信你’?如果我昨天是被打劫拨电话给你求助呢?恐怕你也是顾不了我的吧。我等不到你说喜欢我,但是也请你理解,我不可能把所有时间都搭在你身上,昨天我和朋友出去吃了龙虾、喝了红酒,朋友是个男的…晚上我回家了,给你发这条微信只是因为我做作,我想试探你,没想到你真的是超过24小时回复。今天的我,仍然喜欢你,但是没有昨天喜欢了。” 说完,她挂断电话。 许临握着手机,想到昨天在沙发上被邢建国的电话中断的场景,无奈一笑,现在全身仍是疲惫不堪,腰胯的疼痛还在持续,想着晚上回家应该吃什么才能提神。 提神的东西基本都伤胃,真是棘手的事。 俞晨在诊所工作到下午三点,预约的几台手术都已做完,觉得自己做事越发高效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杨禹鲲的出现真的给自己注入了力量。 闲时听到诊所的人不断询问那天出现的高富帅是谁,她隐隐感觉到得意,从前的她连作为女人的自尊都丧失了,如今却能中头彩。 想到杨禹鲲说出喜欢她的那个瞬间,心里竟然涌起一股骄傲自豪感。 心情爽朗的她对待客人的态度也因此稍稍不一样,有了更多的耐心,愿意更多地倾听。 看到俞晨的变化,韦硕啧啧感叹道:“别人都说恋爱中的女人会变傻,我看这俞晨却是越来越精神了,怎么说来着?有种知性美,知性也是性,终于不像性冷淡了….” 许临早上八点开始在重症间查房,九点进手术室,接连三台手术做完,下午四点出手术室,匆匆吃了两口饭,又去了会议室开两场会诊和术前讨论会,直到晚上将近八点下班。 这算是他最普通的工作节奏,最平常的一天。 俞晨留在诊所加班,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努力挣钱了,这样才能交得起每月五千块的房租。 想当普通室友的念头没有打消,想着不管怎样都要保持独立再说。 这样才能有更多选择。 晚上八点多,许临拉开宠物诊所的玻璃门,走到前台,“请问俞晨在吗?” 前台盯着眼前这个有些苍白憔悴的黑框眼镜男问道:“你是谁啊?”, “我是她男友。” 前台微微一惊,眼球滑溜了一下,想着这俞晨前几天不是刚被高富帅带着往外走么?….. 这时,俞晨刚好从办公室出来,前台做鬼脸说道:“俞晨姐,你男友找你。” 她没想到许临会来这里,连忙说道:“哦,我们是同乡。” 许临的手抵着唇又咳了两声,前台有些不屑地看了看许临,又看了看他脚上穿的布鞋,对俞晨小声耳语道:“你这个同乡可比那天的高富帅寒碜了不少…” 俞晨皱眉瞪了她一眼。 许临听到了前台对俞晨的耳语,却不动声色,跟着俞晨去了她的办公室。 进屋,看见桌上和窗户前都放了多肉和兰草,许临扯开嘴角笑道:“你这里布置得很温馨,和家里一样。” 正说着,俞晨却拿过两份打印好的《房屋租赁合同》递给许临,说道:“上次我说付你租金的事情,是认真的,现在咱们刚开始交往,还是要按照成年人的规矩来,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许临接过合同看了看,反问:“那你照顾我这几天,我也要付你服务费吗?” 俞晨直视他渗了红血丝的眼睛,回答道:“不需要,我照顾你是因为我喜欢你,而你让我住你房子是因为把我视为理想的再婚对象,这是两回事,一个是感情需求,一个是物理需求,你签字吧,让我心平气和呆在你身边。” 许临没有再多说什么,走到办公桌前从笔筒抽出一支笔,在两份合同最末签上自己名字,递还俞晨,声音沙哑地说道:“我手术的时候不能带手机,回到办公室又要忙其他事情没时间看手机,不过你以后遇着紧急事情是可以跟我求助的,就算我接不到你的电话,我也会把你的电话留给熟悉的护士和同事,让他们接到你的电话,及时赶到手术室通知我。” 俞晨看着他脸上的憔悴,还是心疼了。 发现她眼神的变化,他淡笑着问道:“你这儿有咖啡或者茶吗?我想喝。” “你有自残倾向?” “帮我泡一杯吧,我就抿两口…这样回去就可以把没和你做完的事情做完……” “说什么呢你!…” 俞晨被许临拉着走出办公室,走到门前,许临又拽着俞晨的手回到前台,说道:“我和俞晨已经同居了。” 前台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俞晨。 俞晨有些紧张地确认道:“嗯,他确实是我男友,我们交往了。” 回到住处,许临疲累地瘫在沙发上,俞晨担忧地说道:“别葛优瘫了,快去床上躺着吧。” 他忽然把俞晨拉坐到自己怀里,问道:“昨晚和你一起吃饭的男人,是杨禹鲲吗?” 俞晨记得他只在咖啡馆提过“杨禹鲲”的名字一次,这次却能准确猜中,回头问他:“你怎么知道?” 许临神秘一笑,答道:“男人也是有第六感的。” 俞晨顿时紧张中带着一丝羞愧,招认:“杨禹鲲是我一个客户的外孙,客户是个老太太,那次老太太心脏病发作住了医院,那次你也在场,帮我拦住了她那些想要对我动手的亲戚…后来她可能觉得我人不错,所以就把她外孙介绍给我了….” 许临似乎没有在听俞晨说话,拉着她的手起身,说道:“我要洗个澡再睡,你一起吧。” 俞晨身子一缩,“你什么意思?” 许临眼睛眯起,继续说道:“我刚才想了一下怎样才能提神,茶还是咖啡,可我不想再在你面前出血痉挛,所以觉得还是在淋浴下和你继续完成那件事情。” 俞晨连忙说道:“你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吧…我真的不着急….” 她越说越愧疚,想着他昨天去医院加班肯定加到了很晚,可是自己不但不关心,还在电话上跟他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许临凑近她,笑道:“有一次我胃痉挛,打了封闭完成一台五个多小时的手术,这次我也一定能和你把事情做完。” 正说着,俞晨被许临拉去了主卧的卫生间。 她身体软绵绵的,嘴上说着不要,却没有要挣脱的意思。 关上门,俞晨有些紧张地抓着自己衣服的前扣,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许临握住她绷着的双肩调笑道:“不是如狼似虎吗?到了关键时候就怂?” “我的rt和yc都不是粉色的了…要做的话…更想和你在床上关着灯…因为那样至少你看不见我的身体…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 无尽的爱怜瞬间在许临眼里弥散开来。 俞晨曾经做梦都想让许临用这样的目光打量自己,现在却又低着头不敢面对。 他声音沙哑地命令道:“把你的衣服脱了。” 俞晨双臂护住衣服,缩着身子,摇了摇头。 他耐住欲望带来的急躁,解释道:“那个杜巧巧是我们医院一个副主任的侄女,我老师让我去相亲我也只能搪塞过去,如果不说一些怪癖的话,事情就会没完没了…杜巧巧把对我的厌恶报复在了你身上,是我的错。” “可是男人和女人…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动心就是动心,没有就是没有,这是勉强不了的,许临,我不想当你朋友,不想当你邻居,更不想当你妹妹…我…如果你对我没有激情…就不要勉强。”俞晨的头埋得低低的,终于说出了藏在内心多时的话。 许临俯身吻住她的唇,她推开了他,颤抖着抬起头,再次问道:“许临,你喜欢我吗?” “相信你自己所感受到的东西,好不好?你冷静下来问问你自己,你这个状态,我说一句‘喜欢你’,你就会相信我,就会没有猜疑了吗?” 俞晨慢慢低下头,无言以对。 是的,就算许临对自己说一句“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呢?身穿白衣的理智和身穿黑衣的情感,恐怕会永远在脑袋里打转。 许临慢慢抱住颤抖的她。 俞晨感觉自己此时就像是个缴械投降的俘虏,说不出“相信”或是“不相信”。 只是,贪恋和欲望依然在心中激荡,犹如永不枯竭的泉流。 她终于放下双臂,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 “我…瘦成了飞机场….” 还没说完,许临俯身从她的肋骨开始吻,一直吻至她的小腹,目光迷恋里带着温柔,温柔里带着欲望。 俞晨主动脱了他身上的衣服,主动拨开了他的皮带,主动褪尽了他身上的一切。 她是第一次主动对男人这样做,和曹兰平在一起时,只有配合。 许临打开淋浴,把俞晨和自己一起锁在玻璃门里,。 “你的腿毛好多….我才发现….”她第一次看到完整、原本的他,发现这个“白面书生”原来是个“毛毛腿”。 许临根本没有给她说话的间隙,贪婪地用舌头缠裹住了她的唇齿,修长细腻的指尖划向她的蕾瓣,很快湿润了…. 两人在花洒下终于交融为一体。 “我真的…好喜欢你。”俞晨闭眼枕着他的肩,感受着他进入的那一瞬间,眼角流下泪水。 其实这次的体验并不好,他不断亲吻她rt和yc的时候已经在咳嗽,却将淋浴的水调得越来越冷,似是为了让自己清醒。 俞晨情难自禁,伸出自己稍微拿得出手的长腿夹住了他精瘦的腰,整个人盘在了他身上,却不想这样反而加重了他的负担,他有些支撑不住,在进入了两次之后就再也无力满足她,大幅度的动作加重他的咳嗽,让他冷汗连连。 感觉到他颈窝在冒汗,她想要停止。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没关系的,继续。” 俞晨关了淋浴,看到许临的脸在雾气中瞬间苍白,嘴唇失色,微微颤抖,慌忙打开淋浴门,用浴巾裹住他。 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一声比一声痛苦,他急喘着不断说道:“你不要多想…我身体实在不舒服….下次我就能满足你的,你不要多想好吗?” 他佝着背坐在马桶盖上,瑟瑟发抖,上下嘴唇也是微颤的, 心疼最终战胜了欲望,俞晨紧紧抱住他。 他倚在她的胸前,语气因为体力的虚弱似乎掺杂了伤风悲秋般的悲悯,轻声说道:“我知道你的内心每天都在纠结…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以前做的事…让你这样没有安全感….” 正说着,手臂挡着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整张脸青白皱缩,腹部凹陷,胸腔起伏很大。 他早已察觉了她脑袋里有两个小人在不断打架,所以这次才如此想要满足她…… 俞晨故作轻松地瞄了一眼他的那个地方,用手指轻轻拨了拨,说道:“还不小,那就下次吧,我不会放过你这个尤物的。” 撕下一长段卫生纸蹲在他面前,将上面的液体擦干净,扯下挂在墙上的另一条粉色浴巾,也擦了擦自己,拉住许临的手,凑上前吻了一下他失色的唇,扶着他走出卫生间。 就在许临想要一头扎在枕头上时,俞晨慌忙叫住他:“等等,吹干头发再睡。” 俞晨回到卫生间取出吹风机,让许临坐到床边,她跪在他身后,就像上次为常青吹头发一样,轻柔地抚着他的脑袋,这才发现,他后脑勺上的白发原来不止是她上次在医院发现的那几根,越往下拨弄,白发越多,已经有好几百根了… 都说女人比男人老得快,怎么自己一根白发不长,他的白发却长了那么多…这个人的脸明明还这样年轻。 就算常把自己比作枯叶,也还是希望她挂着的那棵大树能保持常青。 此时的许临疲惫得说不出话,眼皮不时合拢,可是俞晨的手指在他发间的搓揉,却又让他不想睡去。 害怕一闭上眼,就此失去。 吹干了头发,俞晨在卫生间又用吹风机吹了吹自己,再出来时,许临的身子已经歪倒在床上,她把他的脚抬到床上,用被子把他裹好,想了想,钻进被子蹭到他身边。 许临闭着眼感觉到她的存在,惯性般将手枕在她脑袋下面。 俞晨在被子下面伸手覆在他冰凉的胃上,抬眸看了看他的睡颜,发现其实他下巴上的青茬比年少时浓密了不少,倨傲方正的下巴线条分明,也比年少时宽厚了许多,成熟而傲慢,傲慢却从容…. “你已经满足我了…真的,已经很满足了。”她靠在他单薄的胸膛上,轻声对他说道,又似在自言自语。 “你跟你诊所的前台承认我是你男友…谢谢。”他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却又十分认真地说道。 “你怎么还不睡!” 俞晨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腮,只捏起一层薄薄的皮,更心疼了。 “那你不要再生我气。”他睁开眼睛,望着她。 “你还让我别多想,多想的是你吧!快点睡觉,不睡觉我又要生气了。”她眉眼弯弯地把头倚在他肩膀上。 许临终于沉沉睡去,身体不适让他鼻腔里的呼吸稍沉。 不过,唇角上扬,却是带着笑。 第35章 通体鲜红的私人客机飞在万米高空。 杨禹鲲在飞机上一边吃着牛排一边翻看平板,平板上面是俞晨的照片和资料,这份文件是父亲杨卿山的秘书陆杨传送给他的。 杨卿山的次子杨禹鲥在两年前被诊断为肺癌晚期,虽然在美国梅奥医疗中心接受了最先进的治疗手段,可是医生估计剩余的寿命不会超过一年了。 这个噩耗对杨卿山打击甚大,前往泰国找到顶级白衣法师为杨禹鲥测命,求取佛牌。 法师告知杨卿山,他此世作恶过多,需要为另外一个儿子求取一段姻缘,女方家庭以善为首,女方的父亲必须是他此世见过的行善最多的人。 有了这段姻缘,方能为他的病子延长寿命,帮他度过劫难。 杨卿山仔细回想自己漫长混沌的一生,没有这个人。 杨禹鲲告诉杨卿山,自己喜欢上一个平凡普通的女人,名叫俞晨。 而俞晨的爸爸,名叫俞达忠。 杨卿山这才从记忆中搜寻到,自己平生见过行善最多的,恐怕就是这个俞达忠了,和他同样在纺织厂当过工人,和他一起从厂子里辞职下海经商。 均州某县发生矿难那一年,杨卿山躲回北京,靠着老丈人的势力逃过法律的制裁。 而俞达忠,却疏散家财,补偿了全部矿难者的家属。 对了,江蔚珏也是在那一年去世的。 记忆如同一个漩涡,杨卿山百感交集,过了这么多年,俞达忠是他见过最愚蠢的人。 善良等同于愚蠢,可是现在法师为他指明了这条路,为了救杨禹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接近这种蠢人。 杨卿山知道俞达忠这些年混得越来越差,如若让儿子杨禹鲲娶了他女儿“充喜”,他全家都应该磕头烧高香。 于是,派人调查俞达忠女儿的大体情况,得知她定居北京、被男友抛弃、大龄未嫁,顿觉法师的指点很可靠。 杨禹鲲比父亲杨卿山还多知道了一些,那就是俞晨和许临走到了一起。 因此对俞晨,有了更多兴趣,与占有欲……。 吃完牛排,空勤拿着手机走过来,恭敬递上,说道:“杨总,您的电话。” 他用餐巾抹了抹嘴角,接起,里面是手下有些焦急的声音:“刚才接到美国的电话,告知杨禹鲥的病情有了反复…癌细胞扩散了….” 杨禹鲲扔掉餐巾,勃然大怒:“花了这么多钱,那些医生都是在吃屎吗!” …… 夕阳染得山腰上一片赤红,四月末尾的林城如同画中水墨,镜中浮月。 林城人民广场,俞达忠和石英正在跟着《最炫民族风》的节拍跳着广场舞。 跳了有快半个小时,俞达忠已是虚汗连连,坐在广场石阶上微喘,石英却是精神劲十足,脊背直挺,脸也跳得红扑扑的,看起来根本不像过了六十。 她拿过矿泉水喝了一口,说道:“老俞啊,你这太缺乏锻炼了,上次去一趟北京你看回来把你累得…你呀,总待在家里,体力只会越来越差。” 这时,一起跳舞的几个同伴走过来,对他们夫妻二人打招呼:“呦,你们两口子一起出来了呀,石英啊,我是真羡慕你呀,有这么一个好老公。” 俞达忠扯开嘴角对他们勉强笑了笑,石英的脊背挺得更直了,显出依然凸出的胸脯和下扁的小腹。 “你的背影看起来跟个十八岁小姑娘差不多。” 石英窃喜。 可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石英却有个短板,那就是俞晨。 从北京回来后,俞达忠和石英心想她和许临是不可能破镜重圆了,毕竟许临当初把事情做得太绝,于是老两口开始四处跟邻居打听有没有在北京打工的、和俞晨同龄的亲戚家孩子,可是得到的答复大多都是已经成家,最不济都是已经有固定女友了。 石英是真想跟公园里那些老头老太太一样,成天没事,就举着写有自己儿女情况的牌子来回晃荡,可是她爱面子,做不到。 街坊四邻都知道了俞晨在北京继续当着大龄单身三无女青年的事情,每次一见石英为着“不显老”这件事情嘚瑟,便会挑她的“短板”询问:“俞晨现在北京怎么样了啊?结婚了吗?” 这一次也不例外,别人捧杀她有个好老公,下一句话就是:“老石,你姑娘在北京怎么样了?结婚了吗?哎呀,我记得我家静静和你家俞晨可是同岁,她上个月已经怀了二胎啦…..” 这句话给了石英不小打击,挺直的背脊瞬间怂了下来。 俞达忠站起身,回应道:“哦,怀了二胎呀,那压力可不小…我家俞晨一直都在找着呢,毕竟还是得精挑细选,免得结了婚发现不合适又离….” 问话的人觉出了俞达忠言语里的对抗之意,笑着客套:“哎呀,你家俞晨条件那么好,听说还是硕士,当然眼光高了,不像我家静静,没什么远见,找个合适的就嫁了,不过啊,这女人可不能挑太久了,挑太久就把自己挑剩下了。” 这些话就如同一阵狂风把石英努力排得整整齐齐的心情吹得东倒西歪、只能尴尬地跟问话的人打呵呵说道:“是啊,我家俞晨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大龄剩女了…你们周围有什么合适的人也帮忙介绍介绍,哎呀,我和老俞对这孩子真的是没辙了…现在就想把她塞出去完事….” 俞达忠听到石英在外人面前贬损俞晨,皱了皱眉。 跳舞的同伴见俞达忠脸色有些不悦,连忙说道:“我们还要去菜场买点菜,就先走了。”, 邻居走后,石英也和俞达忠一起在石坎上坐下来,俞达忠责备她道:“你怎么能在外人面前这样说你女儿!?” 石英顶道:“我说错了吗?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她就是我的负担!我苦心经营的面子里子都要被她败光了!” 俞达忠语气重了三分大声说道:“不就是没嫁人吗!?你至于这样说她吗!我觉得我们家俞晨就比他们家静静强!她在北京能自食其力已经很不错了!是曹兰平耽误了她,她自身并没有什么不足!” 石英被俞达忠的话激怒了,起身对俞达忠嚷道:“你就宠着她吧!我看她混成今天这个样子嫁不出去都是你的溺爱造成的!当初她在纽约读书说不念就不念了,亏了家里几十万,连个文凭都带不回来!好,你宠着她,让她重新考大学去学什么兽医!找个对象,她说她不想找,不想嫁人,好,你宠着她,去帮她找个和那许临长得像的人来瞎掺和,如今被曹兰平就像踢皮篓子一样一脚踢开!你看看你,宠溺能宠出什么好结果!” 俞达忠闷声不说话,忽然手机响起,从裤兜里掏出一看,却是一个陌生人的号码。 “老俞啊,我杨卿山啊,好多年没见了…” 俞达忠脸上一愣,如今成为亿万富豪的杨卿山,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联系了… …… 杨卿山带着杨禹鲲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和俞达忠见面,特意请求俞达忠把妻子石英也带了过去。 杨禹鲲乘坐私人飞机在林城机场刚落地,就急急赶来,在飞机上被告知杨禹鲥癌细胞扩散的消息,便更为迫切地想要见到俞晨的父母。 见了面,杨卿山握住俞达忠的手,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意,“哎呀,老俞啊,好久不见了,哈哈,我们都老了。” 俞达忠和石英穿了平生最贵的衣装前来,不想让杨卿山看着太寒碜。 杨卿山对俞达忠和石英介绍道:“这是犬子杨禹鲲。” 杨禹鲲和俞达忠握了握手,对石英稍稍颔首,“叔叔阿姨,你们好。” 众人落座,杨卿山和俞达忠一起回忆了在纺织厂的那段岁月,两人都有默契一般,没有提到江蔚珏。 因为石英也在场。 杨禹鲲很快直入正题:“俞叔叔,看您和我父亲私交这么好,我很荣幸,不瞒您说,我已经对您女儿俞晨了,真是冒昧,不过还要请叔叔多多帮忙。” 俞达忠一惊,“你们…在北京认识的吗?怎么认识的?” 仔细一看,石英这才发现杨禹鲲就是上次在石惠发过来的视频里,看到的那个富二代,确认道:“你…是那次俞晨带去亲戚面前的年轻人…” 杨禹鲲微笑着点了点头。 杨卿山看了看杨禹鲲,笑道:“不瞒你们说,这次我和犬子找到你们,正是因为这件事,禹鲲和俞晨真是天赐的缘分啊,上次禹鲲朋友家里的老人心脏病住院,刚好是俞晨去照顾的,他们就这样认识了…老俞啊,缘分又把我们牵在了一起…” 俞达忠缓缓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俞晨是我女儿?提前调查过吗?” 杨卿山表情一顿,和杨禹鲲对视一眼,笑着说道:“杨禹鲲这小子不让人放心,他对我提出和俞晨有结婚的打算,所以我让人调查了俞晨的背景,这才凑巧知道她就是你的女儿。” 俞达忠笑道:“豪门子弟,果然是不一样啊。” 石英在一旁插话道,“再说你看着也太年轻了,应该是比俞晨小不少…” 杨禹鲲回答:“小了六岁而已,可是只要有爱,多大的年龄都不是问题。” 俞达忠喝了一口茶,沉沉说道:“你们现在是这样的家族,我们高攀不起…小杨啊,恋爱可不能意气用事,再说俞晨这个岁数,确实和你不般配。” 杨卿山对俞达忠解释道:“老俞,我大儿子结了三次婚,沾了一身桃花债,这小儿子…我只希望他有个和和美美的家庭,有个能相夫教子的女人陪着他,你看我们两家这么深的渊源…我觉得俞晨是最合适不过了…” 石英在一旁心动,不由想起石惠自从嫁给那卢江盛,全家人似乎都提升了一个社会层级。 如果俞晨能嫁给这个杨禹鲲,石英仿佛看见了女儿站在领奖台上拿到了金牌,于是说道:“我们会考虑的,俞晨毕竟也已经到了不得不嫁的年龄。” 俞达忠暗自碰了碰石英的手,对她皱了皱眉。 “叔叔阿姨,我想有件事我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们,其实…目前俞晨已经和别的男人有了交往,…我调查了那个男人,他名叫许临,是同远医院心外中心的医生…” 俞达忠和石英齐齐把目光投向杨禹鲲脸上。 杨禹鲲笑了笑,继续说道:“我还调查出,这个许临患过脑瘤,老婆死了孩子没了才找到俞晨…我对此不敢妄自揣测…只是觉得俞晨不应该呆在一个身体不好的男人身边,自暴自弃…” 俞达忠被杨禹鲲的话刺激得胸口一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石英也冷着脸说不出话来。 …… 从酒店出来,俞达忠就把电话打给了俞晨。 俞晨利落回答道:“是的,我和许临已经交往了。”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和你妈妈!” “因为觉得不稳定。” “他患过脑瘤你知道吗?” “知道。” “既然不稳定,那就尽快分手!” 俞晨父亲的语气,仿佛看到他沉下来的脸色。 “爸,你上次不是这样说的…” 俞达忠吐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平和下来,“俞晨…爸爸上次那样说,是指望他在你以后的人生能照顾到你,可是现在…脑瘤不是一般的毛病啊…如果他将来突然离开,你又如何承受?爸爸绝对不会让你遭到二次打击 …” 听到俞达忠在电话里的急迫,俞晨没敢再把和许临同居的事情告诉父亲,忽然说道:“许临以前住在楼下的时候,你和妈妈经常让他到家里吃饭,还带着他一起到乡下探望外婆…那时候多好啊。” 俞达忠对着俞晨厉声说道:“反正你就是不能和他在一起!你十八岁的时候去协和找他,他是怎样拒绝你的!…现在又生着病…” “爸爸,对不起…我还喜欢他…” 俞达忠握着手机的手一下子僵住。 这时石英夺过俞达忠的手机,对俞晨大声嚷道:“让你和他分手你就和他分手,不然以后你的事情我们再也不管了!” 俞晨挂断了电话,心想父母怎么会这么快得知许临患过脑瘤…。 …… 许临戴着口罩和俞晨坐地铁上班,把座位让给了一名孕妇,远远站在门边。 俞晨跟着他,紧紧牵住他的手,心想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并不高大伟岸,可能无法像杨禹鲲那样罩住她。 可是,她仍然想要和他在一起,并且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 从地铁站出来,在他没有被口罩覆盖的腮边又亲了一口。 许临在重症查完房,回到办公室稍作休息,下午两点是他的专家号门诊,戴着三层口罩跟病人说话有些不太方便,不时对病患说“不好意思”。 病患笑道:“哎呀许主任你就别不好意思了,抓紧时间帮我看看这个ct片,您的专家号我可是排了好久,别浪费时间。” 许大仙儿的名号是在丁香圈里红起来的,他主刀的手术视频在网上被首期公开,精湛的技巧被众多同行纷纷称奇。 门诊说是下午五点半结束,实则许临接诊了几个“塞号”的病患,又一直耽误到将近八点。 在办公室看手术资料时忽然接到了俞晨的电话,“我在你医院门口,你多久下班?” 许临绷着的眉眼一松,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道:“还有点事情,你先回家吧。”, “好。” 电话挂断。 许临心里一紧,琢磨着是不是跟她说话语气冷淡了。 敲门声响起,沈晓桐走进来,质问许临:“明天室内隔修补的二助为什么要换成赵佳?他还在规培,我不想让他掺和我的手术!我要换回小骆,他不能上!” 许临把手机扔回桌上,掐了掐眉心说道:“明天的指导医生是我,你没有权力质疑我的安排。” 沈晓桐不耐,“这是我主刀的第一台静脉窦型修补!我肯定要让熟练的人配合才行!不想让任何人成为阻碍因素!明天邢主任和陈院长都在场,对我下次竞争编制很重要,出了问题怎么办!?” 许临蹙了蹙眉,盯着沈晓桐说道:“手术是团队协作,不是你一个人的手艺活,沈晓桐,请你记住这一点,你有没有编制,难道也要和病人的生命挂钩吗!?明天的手术我可以另外找人,或者我亲自主刀,你自己看着办吧。” 沈晓桐一向了解许临的脾气秉性,不过看到他现在依然如此“不通人情”,还是感到气愤不已,转身离开,摔上了门。 许临有些疲惫地整理完桌上的东西,脱下白袍,背上包关灯锁了办公室的门离开。 …… 俞晨远远看到许临出现在医院大门,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迎上去挽住他的胳膊。 许临有些不忍地说道:“不是让你先回住处了吗?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小心传染病菌。” 俞晨怼道:“诊所没有病菌吗? 早就免疫了。” 她挽着他胳膊的手指敲了敲,粘腻道:“下午我把和你的事情告诉我爸妈了….” 许临眼神一顿,停住脚步。 俞晨抬眸俏皮地说道:“他们很不高兴” 许临缓缓说道:“我曾经那样辜负他们的宝贝女儿,在他们眼里当然已经被归类为渣男了。” 俞晨轻声说道:“男人的每个阶段想法都不一样,你既然现在选择和我交往,我还是愿意再尝试一次。” 许临问道:“如果你父母反对我们…你能守着我,不要离开吗?” 俞晨点点头,抬眸对他说道:“嗯,因为我喜欢你,无比无比喜欢。” 许临知道,俞晨迟早是会知道真相的,可是就算这样,他也想让她的安心持久一点,想让她的幸福再累积得多一点,这样在她知道真相时,才不至于会狠心马上离开……. 正当他沉思,俞晨已经踮脚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他拉着她的手,朝前方的地铁站走去。 回到家,俞晨正为他做晚餐,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俞晨把他带到了床上。 这人饭也没吃,就直接睡到了第二天天亮,她也不忍心叫醒他。 …… 次日早上九点,冠状静脉窦型室内隔缺损修补手术开始,主刀沈晓桐,一助许临,二助赵佳。 这种病是由于胚胎发育时期左侧心房静脉皱襞形成不完全,造成冠状静脉窦顶部及其相对应的左房后壁缺损,从而使冠状静脉窦与左房直接相交通,形成一组综合性心脏畸形。 手术较为复杂,患者十五岁,出生于黑龙江黑河,父母带着儿子千里迢迢赶到北京,排队手术排了两个多月。 沈晓桐就算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赵佳也能觉出她的不悦。 手术室安了监控,邢建国和副院长陈培以及刚进来的规培医生、住院医生就坐在观摩室盯着屏幕。 实时监控是对医生考核的一种手段,许临被监控了数次,沈晓桐还是第一次。 麻醉准备就绪后,赵佳拿起手术刀从胸部正中切口,拿起电锯纵行锯开胸骨,用术剪“人”字形剪开心包,将其边缘悬吊于两侧皮下,撑开切口。 一颗跳动的心脏就此显露出来。 沈晓桐用手向下按压心脏左上方和左心耳,在心包腔底部左上方准确触到永存左上腔静脉,很快判断出畸形的静脉直接汇入了左心房而非冠状静脉窦,并用示指(即食指)探查右心耳,判断室内隔缺损和冠状静脉窦的情况,判断数目类型大小,进一步开口探查冠状静脉窦间隔及左房腔情况。 这些都是满满的考核点,沈晓桐感觉身后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压力很大,不由想到家里的父亲和添累赘的继母和妹妹… 也许就是因为她考虑得太多,在经过这么多步骤都得到了许临的默认之后,居然忘记了建立体外循环之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对永存左上腔静脉套阻断带行阻断试验。 如果观察到左侧面颈部静脉回流障碍,就立即松开阻断,这是常规。 “沈晓桐,你怎么搞的,连这么基本的步骤都会忘记吗!?”许临皱眉训斥道。 一旁的赵佳惶恐地看了看沈晓桐,沈晓桐急忙拿起阻断管施行阻断。 手术室里对讲机响,护士过去接起,对许临和沈晓桐说道:“邢主任让你们换位。” 沈晓桐瞬间泄了气,心想这次考核算是完了,许临面无表情和沈晓桐交换了位置。 建立体外循环,开始体外循环灌注,阻闭左上腔静脉,许临熟练地开始修复冠状静脉窦项,纵行剖开人造血管,建立从永存左上腔静脉口至右房的隧道,隧道沿左上肺静脉与左心耳斜向下行,经过右上和右下肺静脉之间到隔缺损,迅速用涤纶线缝了几个定点,用聚丙烯线从左上腔静脉开口上缘开始连续缝合,转向隧道的左侧和左下侧边缘,再从上到下连续缝合右上侧边缘,将左房后壁包绕左上腔静脉插管缝合建立左房内隧道。 做完所有工序,许临仅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赵佳在一旁盯着许临的缝合,感觉他是以一秒一针的速度进行,直到隧道建立,赵佳也没能看清下针方向…. 沈晓桐被无尽的挫败感压得喘不过气,心想在手术中漏诊是不能原谅的错误,这次多少双眼睛目睹了自己的错误。 邢建国和陈培从监控里一眼就看出,许临将左房后壁包绕左上腔静脉插管缝合建立左房内隧道是在充分了解病例之后作出的决定,既要避免内径狭窄和边缘有残余漏,又要避免阻塞肺静脉向二尖瓣口的回流。 并且许临在术中缝置了心肌起搏电极,这也是沈晓桐在书写的手术计划里漏掉的一项。 沈晓桐曾经在朝阳医院干过三年普外,后考入协和临床在职博士进入同远心外实习,继而留在同远成为合同制医师,大部分医院的心外科都没有一个像沈晓桐这样年轻的女医生,在心外这个领域她已算是高岭之花,可是许临对她却从未有过额外的耐心与照顾。 手术结束,沈晓桐从手术室出来,扯下口罩第一次用夹杂了愤怒的目光盯向许临,她知道这次手术的漏诊错在自己的紧张,可是却把紧张的根源归罪于许临,对他冷冷说道:“我真得考虑调去急诊算了,那里缺人,能尽快拿到编制,反正呆在这里…也是总被你教训的角色。” 说完,她气闷地走开。 赵佳对许临小声说道:“这次我不该申请晓桐姐主刀的手术…我不知道评审的事儿….”。 许临冷冷瞥了瞥他,取下口罩说道:“今天你最后的缝合还做得不错,继续努力吧。” …… 俞晨在诊所为一只成年萨摩开刀从胃里取出了多种多样的东西,有杂草、塑料袋和瘪掉的玩具球,仔细缝合了胃部和狗肚子,呼出一口气。 这场手术做了小一个小时,萨摩嘴馋,喜欢什么东西都要品尝一下,胃**又很敏感脆弱。 她手触狗肚子剑状软骨至肚脐后部做剃毛和消毒,按照腹中线切开皮肤,钝性分离皮下组织,切开腹壁肌肉、腹膜、打开腹腔,将胃前壁的中部提到创口处,隔离胃部,在预定切开处两侧缝上预置线,防止胃切开时胃内容物外流污染腹腔,在胃大弯和小弯之间选定位置切开,避开血管。 先用刀尖切开一点儿,再用手术剪剪开胃壁,还没吸胃液,已经看到塑料袋玩具球这些东西,取出后用温热的生理盐水彻底冲洗胃部,冲洗完毕,进行胃壁缝合。 首层作康奈尔式全程连续缝合,第二层作库兴氏浆膜肌层缝合,缝合完毕后又用生理盐水冲洗胃外壁,拆除预置线,将胃揣回腹腔内正常位置,向腹腔内注入甲硝唑和生理盐水冲洗腹腔内部,用灭菌纱布吸干多余液体,将一部分大网膜覆盖在胃部切口处,依次进行腹膜、肌层的连续缝合,皮肤进行结节缝合。 这个手术算是“咪咪”诊所接到的大手术了,俞晨从医以来也就碰到过六例,不过每次手术都还算做得顺手,她头天晚上趁着许临睡觉的时间又复习了一下书上的术式。 …… 许临做完手术,在重症查看了一下病人的指数,回到办公室,拿出俞晨为他准备的保温瓶,里面是萝卜炖排骨。 萝卜入口即化,排骨连骨头都是酥软的,汤汁清淡。 很幸运的一天,这一天急诊没有加塞手术,许临在晚上七点就离开了医院,拎着空的保温瓶,坐在宠物诊所门外的梯坎上,安静等待俞晨下班,俞晨走出诊所,被这坐着的人吓了一跳,过去问道:“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啊!坐这儿枯等!” 戴着黑框眼镜的许临抬头望向她,眼睛浮现出微光,说道:“我喜欢枯等。” “那如果我不在诊所呢!?”俞晨觉得这人有时总是显得古怪。 “那我就一直在这儿等。”许临淡定地说道。 俞晨把他拉起身,感觉他身子有些沉,知道这一天他肯定也过得很累,于是也不挽他胳膊了,只是牵着他的手,把他的保温瓶接过来拎在手里。 重量很轻,她满足地微微一笑,问道:“你把我做的东西吃完了?” 许临点点头,“很好吃。” “好吃的话我再做给你,我在网上搜集食谱给你煲更多的汤。” “好。” 许临反握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第36章 许临回到家,刚换上拖鞋,就对俞晨说道:“让俞叔叔和石阿姨来北京吧,我想要见见他们,已经和你交往,总是要和家长见面的。” 俞晨发懵地说道:“这么快么?” 许临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怎么,你不愿意?” “他们劈头盖脸把你乱骂一通怎么办?” “那你可要保护我。” 俞晨低下头,怂了,没告诉许临,父母已经知道他患脑瘤的事情。 他笑了笑,接着说道:“对了,按照你的思维逻辑,这次叔叔阿姨是因为我过来的,食宿费用当然就由我出了。” 说着,许临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俞晨,“这张卡的密码我重设为你的手机号后六位了,我工作忙,你帮我安排一下,好吗?” 俞晨没有伸手接银行卡,对许临劝道:“现在谁还用银行卡支付呀,你真老土诶!再说这件事情…缓一段时间吧…” 许临拿起俞晨的手,把卡放在她手里,吐字缓慢却清晰地说道:“有困难就速战速决,做手术是这样,生活也是这样,也请你尊重我的思维逻辑,跟他们当面道歉、求情、解释都好,但是我必须尽快面对他们。这卡…再老土也是钱,拿着。” 俞晨踮脚主动吻了他,低声说道:“我现在又想吃你了…你今天工作也很累吗?我想…。” 然后,说不下去了。 许临伸出手臂,调侃笑道:“你要舍得吃的话,给,从这里开始啃吧。” 俞晨拿起他的手臂作出要啃的姿势,最终只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下,直言说道:“不舍得。” 许临把她搂到怀里,两人开始肆意享受彼此。 与上次在卫生间的淋浴不同,这次轻松自然了许多。 他身上的气息,是真好闻啊,俞晨吻得忘我。 第二天上班,俞晨在诊所心情忐忑地打电话给俞达忠,却是石英接的电话,阴沉地说道:“你爸昨晚心率过快被送急诊了,现在还在病床上晕着呢。” “那你们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打电话给你有用吗?你跑北京那么远的地方!你爸昨晚心悸喘不上气,送到急诊心率都跳到了180….” “是谁告诉你们这件事的?” “什么?” “是谁告诉你们,许临患过脑瘤这件事的?” 石英在电话里语气一顿,没再说话。 俞晨不耐说道:“我买下午的机票。” “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石英挂断电话。 俞晨当即跟韦硕请了假。 许临在重症查看病人指数的时候接到俞晨的电话,告知下午要回林城,他淡定地说了句:“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俞晨不想耽误许临工作,没说俞达忠进急诊的事情。 从重症间出来,许临去了邢建国办公室,邢建国让他和自己一起参加明天上级部门召开的工作会议,许临却对邢建国提出有急事需要休假。 邢建国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又没有父母要照顾,又还是单身,还有什么紧急事情?现在是你事业的关键时期,可不要掉链子。” 许临冷冷回答:“我要回我对象的老家,见她父母。” 邢建国皱眉,从皮椅上起身走到许临面前,犀利的眼眸直盯着他质问:“你是真想和那个俞晨成家!?” “上次我就跟您说过,我要和她结婚。” 邢建国瞥见许临目光里的沉稳与不惧,知道已无转圜余地。 “好吧,只能给你明天一天。” 许临离开后,邢建国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电话机,拨通江文涛的号码,一只腿架在办公桌上,对着话筒说道:“老江啊,这有个事儿得跟你说说…许临好像是找到他中意的对象了…我看你安排和陆司令千金的那个局,就推了吧….” …… 晚上六点半,许临从同远出发去机场,生怕堵车,坐的是地铁,接近九点赶到首都机场,买的是九点四十五的末班机票前往林城,凌晨一点才降停林城机场。 俞达忠在家里心跳过快,忽然觉得半边头皮都是麻木的,石英连忙用检测仪贴在他手臂上测了心率血压,全都蹭蹭往上涨,喘气也越来越困难,于是去了医院,先是挂门诊,后转入急诊抢救室,急诊准备给俞达忠做电复律(麻醉电击恢复正常心率),需要装心电仪器。 石英六神无主地签同意书,俞达忠的心率从160窜到了190。 急诊医生眼见这窜窜的数字,着急了,催促石英赶紧签。 心内科过来会诊,诊断阵发性心动过速,准备给俞达忠做一个射频消融,在他大腿上放***导管,往脖子上做穿刺,找到心肌凝固坏死点,局部加温烧化。 俞达忠和石英一听要做手术,第一想到的就是要花钱。 虽然他们每月拿到的收入不低,不过俞达忠早已经就断了社保,石英拿的也是最低基本医保。 俞达忠问医生手术可不可以不做,医生知道俞达忠没有社保卡,只能说平时保持心情舒畅也可以避免病情恶化下去。 俞达忠最终没有选择做手术,在急诊室呆了一个多小时,心率血压都恢复正常后,就离开了医院。 俞晨下午六点赶到林城机场,风尘仆仆拦了车,打电话给石英,石英却告知俞晨,俞达忠已经回到家了。 她感觉父母就像是编着幌子把自己骗回来一样,不由有了怒气,大声说道:“你不是说他晕在急诊室吗!?怎么这么快就能从医院出来!我看你们故意的是吧!” 石英在电话里也发怒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啊!你爸被你气得进急诊我还能骗你不成!?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每个月不往家里拿钱,还敢跟我们大小声说话是吧!” 提到钱,俞晨同样心疼来回的机票钱,憋着气挂断电话。 俞达忠当初为了处理矿山事故的赔偿,早已把自己的别墅卖掉了,俞晨现在的家位于林城棚户区改造后修建的新社区,四十层高楼建筑密密麻麻,看起来挺阔气,实际上吸引的全部是地级市和周边县份上的居民,配套设施和物管都很简陋。 也就是说,俞达忠的事业破产,全家人的生活标准也跟着低了档次。 好在他们住的楼房靠山,一百二十平米也算是宽敞,空气新鲜,鸟语花香,俞达忠当初卖掉名下的五套别墅,用了赔偿完的余款买下这套房。 俞晨赶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进家俞达忠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和许临断了。” 石英端了饭菜上桌,质问俞晨:“你是对我和你爸爸不满意是吧!不情不愿就不要回家!” 这时,俞晨手机显示微信提示,是许临发来的,简短一行字:“你家里出什么事了?我在去机场的路上,九点四十五的飞机,大概凌晨一点到林城。” 俞达忠看俞晨心不在焉的样子,继续说道:“还记得六年前我和你妈去参加许临的婚礼,那时候他已经是同远医院的医生,舅舅又在卫生部工作,新娘也长得非常漂亮…人家从那时候就想好和你咱们这个家断绝关系了…他现在想和你凑合,如果是个健康人,我和你妈妈没有异议,不过如果是带着一身病回头,那就是两说了。” 俞达忠坐在沙发上剥桔子,撕开桔皮递给俞晨一半,自己捏下一片放进嘴里,边吃边说。 “我们并没有打算凑合在一起…”俞晨盯着俞达忠问道。 石英在饭桌上放碗,一只碗不小心从手里滑落,幸好她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冷着脸说道:“听爸妈一句劝,别和他来往了,就算你不想再找对象,爸妈也不会再勉强你,你单身一辈子我们也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但是不管怎样,和他就是不行,好不好?你爸上次是老糊涂了才会对你提到许临…我也跟着你爸一起糊涂….” 俞晨语气平静地对他们说道:“许临也跟着我来林城了,凌晨到,我不信你们会锁着我,不让我和他见面。” 石英心急了,对俞晨说道:“我们宁愿答应你和杨禹鲲来往,也不会同意你和许临在一起……” 俞达忠皱眉,石英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 俞晨一惊,从未想过杨禹鲲会在父母前面出现,问道:“你们怎么会认识杨禹鲲?” 俞达忠缓缓启口:“他父亲杨卿山,和我是旧识…这次是他们主动约了我和你妈妈,杨禹鲲对我们提出要和你交往…” “杨禹鲲对你们说了多少?” “许临离了婚,小孩也没了…还患过癌,说是长了脑瘤…人家家族那么大,要调查这些轻而易举。” “所以你们认为他擅自调查许临,是对的?” 俞达忠闷声不说话,石英冷笑道:“对错我们管不了,只知道你不能和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走在一起!” 俞晨深吸一口气,忽然笑起来,说道:“我十八岁就会瞒着你们跑去北京见许临,现在过了这么多年,我三十四了,你们能拦得住?” 石英在一旁嚷道:“你…你还觉得挺光荣的是吧!那时候许临是怎么拒绝你的!你爸一个人忙着生意还要跑去北京逮你!你被协和教务处扣留在办公室,你爸跟人说了半天才让他们放人!你是觉得你做这些事情还挺得意的是吗!?丢尽家里的脸!” 俞晨心平气和,毫无愧意地说道。“我当初那么迷恋他,现在他决定回头找我,我没办法拒绝。对不起爸妈,我就是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孩子。” 石英走到俞晨面前,伸手一耳光扇在她脸上,“无耻!” 俞达忠连忙起身拦住石英,劝道:“你别打她…打孩子有什么用?她都这么大了,这些事情是应该她自己拿主意的…反正我也不会同意她和杨卿山的儿子交往…那种人,咱们更是不能去碰去沾…” 石英抑制不住愤怒,流着眼泪对俞达忠吼道:“当初在江蔚珏的葬礼上,那江文涛是怎么让你下跪的!你已经跟他们家赎罪了了!现在那许临得了癌症还想回头祸害我们家俞晨,你真的看得下去吗!” …… 末班机落地,许临已然觉得头重脚轻。 这一趟他只带了钱夹和手机,其他什么也没带,开了机,看见俞晨仍是没有回他微信。 走出机舱,冷风袭来,林城和北京不同,昼夜温差大,四月底的夜间,寒凉如晚冬。 许临只穿了一件格子秋衫,缩了缩身子,又是一阵费力的咳嗽。 拨通俞晨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坐上出租车,微信提示音终于响起,显示俞晨发来的信息:【你自己找酒店住吧,我想独自安静一下。】 许临当即回信息:你【你父母不想看见我,对吗?】 提示音迟迟没有再响。 许临继续发信息:【那我就去林城医院的小区楼下等着,等他们想看见我了,我就过去。】 提示音还是没有响起。 许临从的士车上下来,再次回到最初的原点,对俞晨发信息:【我到了,林城的晚上真冷。】 发完信息,他蜷蹲在从前住的单元楼楼门前,枯守在这里等待,遥望林城没有雾霾的星空,重回往昔……。 一九九三年,林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一庭。 坐在审判席正中间的主审判长看完手里的判决书,侧过身,对一旁正在整理衣襟的副审判长说道:“这种思想变态、手段恶毒的连环杀人犯,在我们国家可不多见啊,看来还是民众受到了不少外来文化的荼毒,说不定罪犯就是从那些美国电影上模仿的手法。” 副审判长不断试图把衣襟上的褶皱抚平,唇角上扬冷笑道:“人性啊,我看和这个文化那个文化都没多大关系,关键还是基因,有些人在娘胎里就被刻上了变态的基因,防不胜防。” 正说着,他随意看了看腕表,对主审判长提醒道:“时间差不多了。” 主审判长微微颔首,继而坐正姿势,一身红黑相间的法袍庄严生辉,两手颇有力度地握住那几页单薄冰凉的判决书,与挺阔的双肩呈四十五度夹角,扬声发号指令:“把罪犯许明坤押上来!” 坐在台下最后一排的江蔚珏含泪望向身边年仅八岁的儿子许临,此时的许临正盯着审判席的方向,似乎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寻着什么。 自从三岁时接受了一次脑部手术,江蔚珏一直训练许临控制情绪的能力,开心不能笑、悲伤不能哭、激动不能手舞足蹈、沮丧不能捶胸顿足。 两名法警押送带着手铐脚镣的许明坤走到审判席下,许明坤的头发又黑又硬,直挺挺地长满了大半个脑袋,犹如黑刺猬披在身上的盔甲。 眉毛短而浅、单眼皮、眼角平平、透着戾气,蒜头鼻、嘴唇小而薄、嘴角向下塌,面无表情时给人一种苦大仇深之感。 双手双脚都被拷着铁链,在审判长面前低着头,目光始终聚集在脚上大拇指全部黑掉的指甲上。 主审判长声音嘹亮地陈述许明坤的犯案事实: “罪犯许明坤原系林城人民医院心外科主治医生,1991年3月11日夜晚9时许,许明坤跟踪被害人樊某某至明珠小区旁边的小树林,对其实施氰化钾注射,后将尸体移至距离市区五十公里的西郊废弃防空洞内,使用了不具名化学试剂对尸体进行处理…。” 江蔚珏无心听取庭上的陈述,注意到坐在左前方的一个中年妇人正拿出手帕抹泪。 旁边的男人似乎是他的丈夫,已经秃顶,两鬓斑白,穿着灰色的夹克,佝偻着背,将手搭在妇人颤抖的肩膀上。 她呼吸变得急促,又往四下看了看,观庭席座位虽然没坐满,但也有二十几个人,他们穿着普通的服装,看起来不像是记者也不像是公检法人员。 应该…全都是被害人的家属。 江蔚珏害怕这场审判会结束,因为听说那些家属曾经聚集在一起推进法院对许明坤的宣判。 虽然法院和公安局介入了对孩子的保护,可是惊魂未定的江蔚珏很多个夜晚都不能入眠,她越来越确信来到法庭的这些人可以轻易识别出她和许临杀人犯家属的身份。 许明坤的生命即将在不久后结束,但是他的罪恶带给这些人的悲伤会弥漫、发酵,一生一世一辈子,这是多么可怕的体验… 江蔚珏越想越惊惧,垂低的目光不断朝各个方向发散,似乎想要在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寻找一丝缝隙。 主审判长照着那几页单薄冰凉的判决书读完了许明坤对其余两个被害人的犯罪事实,除了犯罪地点不同,杀人手法都是一样。 最后,主审判长宣判许明坤死刑,立即执行。 许明坤被两个法警押送离开,走到门边时,他抬眼看了看观庭席上坐在最后一排的江蔚珏和许临。 面无表情。 江蔚珏迅速站起身背上包,对许临说道:“走吧。” 许临仰起头,一双清澈明亮的内双大眼望着江蔚珏,问道:“爸爸火化后,我们能得到他的骨灰吗?” 江蔚珏感慨脑科医生的断言没有错,他的心智确实已经不像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缓缓答道:“能得到的,但只能是一部分。” “我们能把爸爸的骨灰埋在绿山古庙旁边的榕树下吗?” “嗯,我想你爸爸一定也很愿意。” 眼见审判即将结束,江蔚珏急迫地拉住他的手离席。 打开观庭席的后门,门外的大堂一片开阔,空荡荡的见不着人。 江蔚珏舒出一口气,牵着许临朝电梯匆匆走去。 电梯停在法院的一楼迟迟上不来,江蔚珏焦急等待,这时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了上来,哭喊叫骂不断。 江蔚珏和许临被包裹在中央,如同一个轴心,所有受害人家属都是指向轴心的齿轮,寒光凛凛。 审判庭外,清洁工无心打扫,支着扫帚在一旁看热闹。 江蔚珏瘫跪在人群中央,乌黑浓密的刘海已经被三个声泪俱下的母亲狠狠揪扯过,散乱于额前。 她眼睛红肿,流了很多眼泪,此时已经哭累了,目光呆滞,望着虚空。 不过她没有告诉眼前这些人,泪水并不是为那三个被杀害的女人而流淌,这三个女人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人,她无论如何也寻觅不到丝毫的愧疚与负罪感。 对于生活,她已经尽力了。 不知为何,如此努力想要寻求崭新人生的自己,仍会迎来这般残酷的命运。 “妈妈。”许临跟着保安钻进人群,看见坐在地上的江蔚珏,大声喊她。 江蔚珏朝许临吼道:“你上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在一楼等我吗!?” 许临奔到江蔚珏身边,试图扶她起身,却力量有限,江蔚珏摸了摸许临汗淋淋的额头,更加伤心无助,也丧失了站起来的力量。 “杀人犯留下的臭崽子!”人群中出现一个男人恶狠狠的骂声。 许临转身望向眼前这些人,冰冷的眼眸里有了炙热,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从内心升腾至疼痛的后脑勺,要将所有痛苦反弹出去。 这个八岁的小男孩,站在这群悲伤的、绝望的、暴躁的、愤恨的可怜人面前,一字一句说道:“下次记者叔叔如果再到我学校来,我会跟他们说一说你们的女儿都曾经做过堕胎手术!” 在场所有人,瞬间目瞪口呆。 ……. “闭嘴!”第一个从震惊中醒过来的,是江蔚珏,她捂住许临的嘴,把他紧紧抱进怀里,颤抖地说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小兔崽子,我让你胡说八道!你这满嘴喷粪的小兔崽子,看我不踢死你我!…”受害人的母亲情绪崩溃,抬起脚发疯般朝许临踹过来,江蔚珏把许临护在身下,胳膊被踢中。 众人齐上,江蔚珏倒在地上,紧紧抱住怀里的许临,不松懈一丝一毫。 一触即发的暴怒,被许临一句话点燃,众人朝着江蔚珏的背部和腰部一阵拳打脚踢,五六个保安虽然拿着执法棍,也不敢和这些家属有太多碰撞,毕竟他们太可怜,而他们越可怜,这个孩子的话语就显得越发冰冷恶毒。 满头大汗的许临,在这片混乱中紧紧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喧嚣声、哭骂声离他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只剩下一段尖利绵长的耳鸣。 …… 载着俞晨一家三口的小货车开进林城医院家属宿舍的时候,十五岁的许临正蹲在垃圾箱旁,不断抚摸那只肚子里长了肿瘤的流浪猫。 猫咪半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许临知道它很痛苦,继而从校服裤兜里掏出秦叔叔给他的药水,犹豫要不要给猫注射,想了又想,还是把药水揣回了裤兜,摸着猫咪的脑袋说道:“今天阳光这么灿烂,你就呆在这里多晒晒太阳吧,再感受一下这个世界的美好。” 他站起身,看见俞达忠、石英和俞晨从小货车上下来,工人们搬送家具。 石英张罗着小吊车将那架包裹白色塑料膜的钢琴运上楼,俞达忠和俞晨把小一点的箱子一个个从车上抱下来。 许临眼见钢琴被运送至五楼,路过自己家的阳台,微微蹙起眉头,不想让这个看起来很幸福的三口之家搬到楼上。 夕阳西下时。 搬完家,俞达忠、石英和俞晨打扫了一下午的卫生,石英下去扔垃圾,遇到了买完菜正往楼里走的女邻居,便和她打起了招呼。 许临见石英下楼,慌忙收回准备朝五楼扔石头的手,躲在角落。 女邻居看了看周围没人,对石英说道:“不瞒你说,四楼以前住着死刑犯许明坤,他原先是林城医院的医生,犯下的事情社会影响太不好,公安和法院都介入了,医院也封锁了消息…对外都说许明坤是被医闹弄死的…其实啊据说是肢解了好几个人…哎哟可怕极了……。 石英的心瞬间一沉。 女邻居看石英的脸色,有了一种同命相怜的心理平衡,往楼上看了看,压低声音,语气惊恐地继续说道:“许明坤的老婆因为精神问题被送去北京治疗了,儿子在林城一中上学,一个人独自呆在家。据说这个孩子性格孤僻,行为举止都和他那变态父亲十分相像。这栋楼的住户在其他地方有房子的都搬出去住了,我家是因为实在没钱才“憋屈”着住在这里…大家都抱怨这一片房子卖不出去就是因为那个杀人犯的儿子“赖”在这里不走...。 就在这时,俞达忠提着又一袋垃圾出来,走到石英身边,声音洪亮地对着女邻居反驳:“这里是那个孩子的家,他还能去哪里?你说话不要太过分了。” 石英看了看俞达忠,也帮着丈夫跟女邻居怼道:“是啊,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不能因为那许明坤犯了错就把账算在他儿子身上是不是?” 女邻居一看这两口子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块儿去,气闷地走人了。 暮光下,躲在阴暗角落的许临,怔怔望着维护他的俞达忠和石英。 …… 许临目视夜空,收回思绪,迫切地拿起手机又看了看,依然没有俞晨的信息….. 石英一怒之下说出俞达忠曾对江文涛下跪的事情,俞达忠立马喝住了石英,石英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再也没说话,怒气冲冲坐回餐桌边。 三人陷入沉默,俞晨肚子饿了,只能在凳子上坐下添饭把肚子填饱了再说,俞达忠回了房间关上门,石英对俞晨小声斥道:“你要把你爸气出个好歹来,看你怎么收场!” 俞晨一边扒拉碗里的饭,一边问石英:“我爸以前为什么对许临的舅舅下跪?不会是求着让许临娶我吧。” 石英瞥开目光,不想谈论这件事情,淡然推脱道:“跟你们的事没关系,你要问就问你爸去,反正我不说。你爸跟我下了禁令,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他就和我离婚。” 俞晨放下碗,对石英嚷道:“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说的啊….一边说跟我们的事情没关系一边又要藏着掖着,你们这是要干嘛!?” 石英重重把碗磕在桌上,对俞晨吼道:“你怎么现在跟我们说话没大没小的了!什么一家人!你说你这一天天在北京飘着,一年回来两三次像什么一家人!?你啊,我看你的心早就飞到许临身上去了是吗!?高中的时候追着人家屁颠儿屁颠儿的,我现在想着你那时候都觉得丢人!” “我喜欢他所以追着他,这就很丢人吗!?再说我那也不算是死缠烂打,我总觉得那时候的他也是喜欢我的。”俞晨颇有底气地说道。 “你还真好意思啊你!现在是怎样,他在婚姻路上踩了地雷回头来找你,从前的一切就当作没发生是吗!?你爸可跟我说过,他去协和捞你的时候看你哭哭啼啼那惨样儿,就像死了爹没了娘一样….” “我不管,他凌晨到,我得去机场接他……”俞晨执拗地说道。 石英摔了筷子,警告道:“今晚哪儿都不许去!让许临自己订酒店明天立马走人!你爸昨天心率都超了正常值的两倍!要不要我拿急诊单子给你看!?” 正说着,石英真走到柜子旁从抽屉里取出单子摆在俞晨面前,俞晨拿起看了看,不再说话。 凌晨,俞晨估摸着许临已经到林城了,心情忐忑地坐在床上望向窗外没有雾霾的星空,发了一条微信:【对不起许临,我爸心脏不舒服…你自己找酒店住吧,我想独自安静一下。】 …… 许临蜷蹲在楼门前咳嗽,心想这样下去又要生病了,不间断拨俞晨的号码拨了小半个小时。 俞晨眼见窗外下起蒙蒙细雨,最终还是接起了电话。 “俞叔叔怎么了?”他急切地问道。 “病历上写的是心动过速…”俞晨怔怔说道。 “这种病可大可小,发展下去就是全面的心肌坏死….” 还没说完,侧头又咳起来。 “你…你没事吧,你在哪里?还没住进酒店吗?”俞晨也知道林城的夜很冷。 “怎么可能没事?现在下小雨了,好冷啊…我还在林城医院宿舍啊,都跟你说了,我在这里等叔叔阿姨的回音。”他牙齿打着颤。 俞晨眼见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心急地说道:“你疯了吗?那地方闹鬼。” “我不怕鬼。” “快点找宾馆住下!” 许临颤抖却坚定地拒绝,“不,这样我来林城就没意义了,我想去你家。” 俞晨叹了口气,只能对许临说:“那你来吧…到了家门口,我爸妈还不至于坏到要把你关在门外。” “好。” 俞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几个回合,最终决定去敲父母的房门。 俞达忠和石英被敲门声吵醒,石英烦躁着披衣起身开门,俞晨朝他们央求道:“许临在来我们家的路上,求求你们让他进屋好不好...爸,我不想气你,可是我感觉你并不讨厌许临是吗?….” 石英不说话,只是看着俞达忠,俞达忠盯着面前的被子叹了口气,“行吧,今晚先让他住到家里,外面天气还挺冷的,你自己去书房把床铺给他收拾出来…” 获得俞达忠同意,俞晨舒了口气,转身窜出房间迅速跑书房收拾了床铺,然后下楼,在楼门口候着。 出租开到楼门前,许临从车上下来,俞晨奔上去,看到风尘仆仆的他脸色已经被细雨淋成了青白,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预料之中发了烧。 许临扯开嘴角对她笑了笑,捂嘴又是一阵咳嗽。 “我订了你家附近的宾馆,就不到家里吵叔叔阿姨了,咳得有点厉害…” “死乞白赖说要来我家,现在又不上去了?你这不是作吗?” “我只是想得到你的回复,怕你退缩…你快回去吧,我去宾馆了。” 正说着,许临转身就要走,俞晨连忙拉住他,着急说道:“你说什么啊!我都给你铺床了!爸妈也同意你住家了!赶紧跟我上楼!” 不由分说,牵着他冰凉的手往楼里面走。 第37章 许临跟着俞晨换鞋进家,石英站在玄关冷冷说道:“冲个热水澡睡觉吧,你如果感冒的话请你戴口罩。” 说着她把手里的口罩递给许临,许临一怔,接过来戴上。 俞晨对石英大声抱怨:“妈!怎么人家一进门你就给人口罩啊!” 石英反驳:“在北京戴口罩不是挺正常的吗?我和你爸年纪这么大了,总不能你带个病人回家还要传染给我们吧。” 俞晨正要对石英发火,许临连忙捏了捏她的胳膊,皱眉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石英看了看俞晨,目光一转,对许临交代道:“俞晨她爸睡了,请你动静轻一点,别吵到我们,我也要去睡觉了,这半夜三更的,拜托你也站在别人角度上考虑一下,你这样严重打扰了我们休息,怎么不在外面订宾馆….” 俞晨终于忍无可忍挡在许临面前,“是我带他来家的,怎样!爸爸都同意了,你干嘛又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 石英的情绪一触即发:“你有什么资格往我家里带人!?这是我和你爸爸经营的家,不是你自己的家!再说你每个月工资有往我们这里拿过吗!哪个孩子会像你这样不孝的!和我一起跳舞的老汪家闺女静静都怀二胎了!你现在还把你以往追不着的男人往家带!你有考虑过我和你爸的想法吗!” 许临费力地憋着咳,把气灌回肺里面,喉咙里咕噜咕噜的。 俞晨听到他喉咙里的声音,知道他很难受,不再和石英争执,只能住嘴。 石英见到许临眼周青白,缓和了一下怒气,“赶紧去洗澡。” 说着,把搭在沙发上的一套干爽的男士睡衣递给许临,“这是俞晨他爸的,你将就穿,在卫生间放了新毛巾和牙刷杯子,让俞晨帮你找,我要睡觉去了。” 说完,石英打了个哈欠,表情随意地回房间了。 戴着口罩的许临望着手里的男士睡衣,想到多年前石英在医院照顾自己的一幕,目露柔光。 …… 许临冲完澡从卫生间出来,死活不进俞晨房间,说是让她爸妈看到不好,俞晨实在拗不过他,只能让他睡书房现搭的小铁床。 “这个床长得还蛮像医院的移动病床。” “让你不要勉强,你跑去林城医院宿舍干嘛?” 许临实言相告:“为了博得你同情啊,看你在你爸妈面前到底能不能保护到我。” 俞晨垂下眼眸,小声说道:“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他把她揽入怀里,“尽力就好。” …… 江文涛下午接到邢建国的电话,惊怒之下将茶杯底磕破了,秘书连忙进办公室查看,询问道:“江部长,您没事吧?” 他招了招手,示意让秘书出去,对电话里的邢建国问道:“你说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邢建国确认道:“俞晨啊,怎么了?” 江文涛的脸色瞬间变为铁青,大怒道:“这小子太不像话了!简直是大逆不道!” 邢建国一听江文涛这话感到奇怪,心想许临无父无母,怎么老江就说出“大逆不道”这四个字了,以前邢东起在学校做出再过分的事,邢建国也没有对儿子说过这么严重的话语。 …… 许临一夜捂着被子咳喘,脸色从青白变得暗沉。 俞晨在他身边为他拍背至天明,终于支撑不住,靠在他身旁睡着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划拨了一下她的留海,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无尽的依恋。 手机早已被他调至静音,江文涛打来的未接有几十通。 如今的他,已经有自信能够摆脱江文涛的控制,不用再活在江文涛的阴影下了。 敲门声响起,许临起身下床打开门,看到俞达忠和石英站在眼前。 “许临,好久没见了。”俞达忠身穿衬衣西裤,灰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 “俞叔叔,石阿姨,我想和俞晨在一起。”穿着睡衣的许临双肩微耸,犹如一个男孩站在父母面前提出内心隐藏已久的愿望,平复了一下内心激烈的情绪,继续说道:“我的户口本上如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了…江文涛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俞叔叔,我….” 说着,红了眼眶,眼角有了泪光。 俞晨在小铁床上苏醒,看到父母站在许临面前,惊得瞬间没了睡意。 凭着惯性,连忙从床上下来,套上拖鞋上前紧抓住许临的手,顶着一头鸡窝对父母请求道:“爸妈,许临在我眼里还和从前一样闪闪发光,我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行了,别在这儿表忠心了,出来吃早餐吧,我熬了粥,蒸了包子。”石英打断俞晨冗长的告白,嫌弃地瞪了一眼这个没出息的丫头。 俞达忠意味深长瞧了一眼许临,转身走开。 清晨,许临在饭桌前一边用勺子小口喝着石英熬的青菜瘦肉粥,一边对俞达忠和石英自报这些年来自己的努力成果,北京户口、有房有车、几十万年薪…以及学历、职称。 “脑瘤”二字挡住了所有,石英哪里还听得进去。 俞达忠忽然问道:“你患过癌症,是吗?” 猝不及防,一旁的俞晨正想抢白,许临淡然说道:“是的,大学的时候被查出眼底瘤,三年前又查出了一颗胶质瘤。” 石英在一旁讥讽道:“就你这样,再优秀的女人也配不上你。” 俞晨又要对母亲发脾气了,许临使劲握住她的手,继续说道:“我虽然容易患脑瘤,可是瘤体都是良性的,手术都做得很成功,不然现在也没有办法再继续当外科医生。” 俞达忠和石英都没再说话。 这时,俞晨的手机上出现杨禹鲲发过来的信息:【我九月底要去冰岛看极光,想邀你和我同行,可以吗?】 她低着头当即回信息:【对不起杨禹鲲,我真的恋爱了。】 许临为了在俞达忠和石英面前看起来不那么虚弱,又吃了半个包子,掐剩下的,被俞晨两口就吃掉了。 和同事打完几个电话,困意来袭,俞晨带他回到书房的小铁床上躺下。 许临问俞晨:“害怕吗?” 俞晨摇了摇头。 许临习惯握着她温热的手背入睡了。 从书房出来,俞达忠地对俞晨说道:“跟我去爬绿山吧,活动活动筋骨,那里空气好。” 俞晨心不甘情不愿跟着俞达忠出门,两人走在弯绕的山道上,山间空气比市区清新了不少,沿路都是一些早锻炼慢跑或是倒行活动腰身的老年人,悠闲随心。 绿山上有座无名古庙,里面供着一个千手观音,平时求子求福的人都往那里进香,络绎不绝,现在正值四月末尾,又快高考了,那里挤满了前来为子女求高分的父母。 俞达忠带着俞晨一直走到古庙前,俞晨望着上香祈求的人流以及被塞满钞票的功德箱,露出不屑的表情。 俞达忠斥责道:“不要对菩萨不敬。” 俞晨只能假装作出虔诚,挺直背脊跪在蒲垫上,闭眼向菩萨祈祷不要让许临再生病。 俞达忠睁开眼睛,站起身,朝功德箱塞了两百块钱,俞晨惊讶父亲怎么一下子这么豪爽。 从古庙出来,俞达忠问她:“你和许临的事情,真的认真考虑过了吗?” 她点了点头。 “如果你真的打算和许临在一起,我就把对他舅舅下跪的事情告诉你吧。” “嗯,问我妈,她又怕和你离婚…..”俞晨有些心急地叨叨道。 “许临的外公外婆,是因为我而死的….” 俞达忠深吸一口气,望向古庙外的百年古榕茂密的枝干,对俞晨坦白道:“你爸爸我….曾经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对着许临在均州大学当教授的外公百般折磨,后来他的外公忍受不了屈辱跳江了,他的外婆随之用竹筷刺穿了自己的喉咙,也跟着走了….俞晨,我曾经想过要隐瞒你这件事隐瞒一辈子…可是现在看来…隐瞒是没用的,你早晚要知道…” 俞晨愣住了…俞达忠在她眼里一向都是最支持她的好父亲,一个有点“妻管严”的好丈夫,她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出对许临外公施以暴行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那时候能有摄像机摄下我丑恶的嘴脸,你一定会因为有我这个父亲而感到耻辱,许临这孩子…放过了我过去犯下的罪恶,并没有把他的不幸归罪于我,可是他的舅舅却无论如何不能原谅我,许临的妈妈在北京去世,我带着石英当时去参加他妈妈的葬礼,江文涛情绪崩溃对我指责,我只能跪在他面前谢罪…别无他法…我能理解他的情绪,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其实当初搬到林城医院的宿舍,也是为了照顾补偿许临….” “许临的妈妈…是多久去世的….”俞晨忽然问道。 “零三年非典那一年…好像是一月份吧….那时候非典还没有开始….我和你妈不想影响你高考,所以那时候没有告诉你这件事….” 俞晨惊呆,想到自己被许临删除qq、msn以及电邮不回,也是在那段时间。 这时候才明白,十八岁的许临说出的话是怎样的份量和含义。 “……俞晨,你好自为之吧,我虽然这样鼓励你,可是我看待女孩的标准就是外表、家世、学识,这些都是父母、基因和家史所决定的,我身边的这个女孩,三个方面都比你强,我们在不同的世界,你不要再执迷不悟纠缠我了…..” “……俞晨,你给我听好了,在我眼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女孩,以后还会变成最差劲的女人,我不会喜欢你,永远不会…你如果要因为我说出这样的话就毁掉自己,那也是你自己的命运,与我无关…..” 这些话里的每一个字,无不承载着许临的背负,那时的他,应该很痛很痛吧…. 对于这段往事,她没有立场与资格去怪责父亲。 命运也许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没办法反抗,想要跨越一些界限,也许真的只能是美好的愿望。 “爸爸,我也许…真的不适合和他在一起。”俞晨追随父亲的目光望向那棵百年古榕,有些泄气地说道。 俞达忠抬眼望着古榕,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对俞晨缓缓启口:“我想了一晚上…既然你说你还喜欢他,那就要加油,不要做什么事都半途而废。” … 俞晨和俞达忠从绿山回到家,看到许临穿回了t恤和格子秋衫,坐在沙发上正拿着俞达忠的诊断单研究,对俞达忠说道:“您的心肌上有某些点坏死,最好还是在心内做射频消融把这些坏死点处理掉,防止以后病情恶化。我看了您的血常规,血钾偏高,这很可能是心脏病变直接导致的,建议您再做一个全身检查看看肝肾的代谢能力,得出血钾偏高的原因。” 俞达忠回道:“你呀,和林城医院那些医生说的话都一样,要骗我去做什么全身检查然后搞心内穿刺…只是一时喘不上气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许临表情颇为严肃地劝道:“俞叔叔,每年至少一次体检是一定要做的,您和阿姨这个岁数,更要在这方面注意。” 石英从旁搭腔:“老俞,早就让你去问问你这个年龄还能不能把医保续上,你就是不去!” 许临这才明白俞达忠居然没有上社保。 俞晨忽然对许临问道:“回北京的机票你买了吗?你医院那么忙,应该请不了长假的吧。不要在这里耽误太久,不然我又要被你老师说成是给你添累赘了。” 虽是一句玩笑话,许临已经觉出了俞晨言语里的不对劲。 俞达忠缓缓对许临说道:“这一来一回真的是辛苦…你和俞晨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现在这个年代,我们当家长的实在管不了太多,你们俩也是这个年龄了…随便你们,但是有一点,慎言慎行,第一是注意身体,不要再让自己长脑瘤。第二是不要再往我们这里买东西了,我们需要什么会和俞晨说的。” 石英心急地说道:“那杨禹鲲…” 俞达忠插话打断:“好啦石英,杨卿山那种家庭…你想都不要想!” 许临望着俞达忠的目光里透出感激,郑重点了点头:“好的,俞叔叔,我知道了。” 俞晨埋着头看手机,对许临说道:“晚上七点半的机票还有,你赶紧订……我坐明天的高铁回北京,就不和你一起了。” 俞达忠看了看许临脸上的失落,对俞晨说道:“高铁票也不便宜,你明天坐高铁不如今天和许临一起回去…。” 俞晨执拗地回应:“机票没有打折的了,我也坐不起。” 许临掏出手机看了看,抬眸对俞晨说道:“机票我帮你买。” 俞晨面对许临抬眸撑起的单眼皮,沉默下去。 许临转而对俞达忠说道:“俞叔叔,我建议您到同远医院做心脏检查吧,我在那里任职比较方便一些,而且我有办法可以费用全免。” 俞晨一听许临这话就听出了怪异,全免费用…许临真当医院是自己开的了…. 石英搭话道:“真的吗?哎呀,当医生就是这点好啊,行,我们等北京的天气凉下来,就过去。” 许临淡淡笑着说:“好。” 俞晨想插嘴说上两句,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毕竟许临是用了十多年的努力,才得到今天作为心脏专科医生的话语权。 …… 俞晨跟着石英去菜市场买菜了,许临借了俞晨的充电器给手机充电,盘腿坐在沙发上沉思着什么,俞达忠以为他无聊,于是从柜子里拿出象棋和棋盘摆在茶几上,支了个小板凳坐下来。 许临连忙起身对俞达忠说:“我坐板凳吧。” 俞达忠和许临换了位置,许临坐在板凳上和俞达忠摆棋. 俞达忠笑着回忆道:“记得你十五岁时就已经连着赢我三局,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小伙以后肯定能做大事。” 许临垂眸笑道:“现在我也只是一名医生,并没有做到什么大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做的不算大事,那什么才算是大事...” 许临抬眸认真地望着俞达忠,淡定回应:“我当医生只是因为我喜欢,勿论大事小事,只是因为我喜欢。” 摆好了棋盘,俞达忠以“当头炮”开局,许临却是“仙人指路” 俞达忠眼睛盯着象棋,对许临说道:“俞晨那孩子是无辜的,就让怨恨终结在上一代吧,她有抑郁症,性格比较脆弱…以后…还麻烦你多照顾她。” 许临拿起一颗马,踏过棋盘上的斜日,声音微轻却坚定地说道:“叔叔,您放心吧。” 俞晨和石英在菜市场买鱼,等着宰鱼的间隙,石英问俞晨:“许临这孩子的身体怎么差成这样,脑瘤都得了两次。” “…可能是工作太忙太累的缘故吧。” 石英盯着俞晨补刀道:“不知道他肾脏有没有问题….” 俞晨反应过来,对石英大声嚷道:“妈!看你把话说得…” 石英叹了口气,对俞晨说道:“警告你啊,你得把他身体状况查清楚,脑瘤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有他前妻和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得弄清楚!他时隔这么多年回头来找你,这里面肯定有原因,你这丫头要多留点心知道吗!?那个杨禹鲲我们也贪图不上,问题是这个许临也不靠谱!” 许临对阵俞达忠再次连破三局,俞达忠挠头无奈地笑,许临因为坐板凳时间久了腰背有些酸痛,活动了一下肩关节,对俞达忠问道:“叔叔,您还来吗?” 俞达忠眼见许临脸上的疲惫,转身拿过象棋盒子说道:“不来了,下不过你。” 许临和俞达忠一起收棋,手机充满电,震动响起,许临走过去拿起手机,看到吴韩发来的一条微信语音,语气有些幸灾乐祸:“你舅舅一大清早就跑来你家了,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你看看你和俞晨把咱们江部长折腾成什么样儿了,回北京要小心喽:)” 因为家里有猫狗,许临把公寓钥匙给了吴韩,吴韩索性晚上从医院下班就直接回了丰侨休息,睡在许临尚未入住的客卧…没想到一大清早就见江文涛亲自登门,质问他许临去了哪里。 吴韩愣愣地说了句:“好像是去林城找他对象了…” 江文涛瞬间就像被火柴点燃的炮仗,看到一屋子养的猫猫狗狗,想到这俞达忠的女儿真的已经住了进来,对着吴韩一阵乱爆,吴韩被吓懵了。 其实客卧里还有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没出来的王晞….. 俞晨在回林城之前,同样把公寓钥匙留给了韦硕,让他转交王晞,因为知道许临工作太忙,应该没有时间再顾及到一屋子猫狗,让王晞第二天一早趁许临上班,到公寓看看。 后来许临跟着俞晨去了林城,俞晨跟王晞发短信,王晞不放心猫狗,便在咖啡店关门后去了丰侨,遇见盘腿在沙发上一边喝啤酒一边打游戏的吴韩。 喝完啤酒,两人****,扔掉了各自手里的游戏手柄,胸口像是被挂上巨型磁铁一样吸到了一起。 吴韩的腰力不错,年轻时曾经是学校里的短跑冠军,抱着王晞从客厅一直啃到客卧的床上,把许临堆在地上没处放的医科书踢得乱七八糟….. 许临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江文涛几十通未接,淡定的神情未动一分。 俞晨和石英提着菜回到家,开始做午饭,俞达忠开了电视看五六十年代的战争老影片,许临走到阳台,对着远山深呼吸,感受微凉却清新的林城山气,走回客厅帮忙摘起了豌豆…. 饭菜上桌,许临不怎么有食欲,只能夹一些蔬菜和鱼肉小口吃饭,石英白着脸说道:“记得你以前吃饭可是狼吞虎咽的…” 俞达忠朝石英瞪了一眼,起身用汤匙舀了舀大碗里的鸡汤,对许临说:“你石阿姨为你专门炖的,你吃不下就多喝点汤。” 说着,转身回厨房拿了一只空碗,盛了鸡汤放在许临面前,许临端起鸡汤喝了一口,里面加了枸杞,清淡鲜香,对俞达忠和石英说道:“谢谢叔叔阿姨。” 吃完饭,俞晨对许临提出:“我们出去散步吧。” ……. 许临和俞晨走在略显狭窄的街道上,一路上绿树成荫,风和日丽,俞晨却不再牵他的手,听到他不时捂嘴咳嗽,故意把目光瞥向别处。 她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许临都觉察到了。 果然,走到一处岔路口,俞晨望着不远处的红灯等待过马路,忽然开口对他说道:“许临,我爸爸过去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记得你说过你和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现在我终于能够理解你那时候说的话……都怪我,不管不顾对你说了那么多次我喜欢你….一点也没有仔细考虑过我们之间存在的障碍…我记得你老师也跟我说过他只想让你有个幸福温暖的家庭,我不确信自己是否能做得到…。” “你又要退缩了吗?”他同样望着不远处的红灯,语气很淡。 在绿灯亮起的最后九秒钟,俞晨疾步走过了斑马线,许临慢慢跟在她身后。 走过斑马线,俞晨继续说道:“你外公外婆被我爸害死了,为什么还要在我爸妈面前当乖孩子呢?你太虚伪了,我甚至怀疑,你现在这可怜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我会戒掉对你的迷恋,淡化记忆带给我的影响…这样对我们都好。” “那你还会和我住在一起吗?”许临睁着有些湿润的眸子,轻声问道。 阳光就像丝丝缕缕编织的金属网,罩着他和俞晨,可是就算被网罩着,他也想要和她呆在一起。 俞晨迟疑片刻,抬起头,露出微笑:“嗯,住一起当然可以了,不过交往的事情就暂停好不好?我想先调整好自己,至少先把抑郁症治好了再说…” 他听得出,俞晨的这番话应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 去机场前,石英从家里拿了很多土特产让许临和俞晨带上,俞晨要去拎最重的糍粑,却被许临抢先了一步,俞晨没再说话,出门按了电梯。 行李托运、候机厅等待、登机、到达首都机场、取行李、拦车回丰侨,将近半天的时间,俞晨再没和许临说一句话,他要拎重物就让他去拎,他咳嗽她也不再过问,他揪裹衣服捱着胃疼她也不再管他。 一直沉默着,直到家门口,吴韩开门。 俞晨看到一个前额秃了大半,已然看不到发际线、戴着眼镜,腮上长了一颗大黑痣的中年男人坐在单人沙发上。 许临发微信给吴韩告知了回来的时间,吴韩知道许临和俞晨都没有钥匙,只能在公寓里守着,没想到江文涛晚上再次造访,质问吴韩知不知道许临的回程时间,吴韩只能说实话…… 江文涛从沙发上起身,眼里的寒光直指俞晨,继而看了看一屋子走来走去的猫猫狗狗,对许临呵责道:“你怎么能把这些脏兮兮的东西弄进这个房子!” 许临换上拖鞋,放下从林城拎来的东西,对江文涛顶撞道:“这是我的家,房款我已经全部还清了,你没资格再过问。” 江文涛朝俞晨走过来,许临把俞晨拉到自己身后。 江文涛对许临威胁道:“你要和俞达忠的女儿在一起,想都别想!别忘了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说着,江文涛又看了看俞晨,凑近许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不按照我说的做,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吴韩在场的缘故,江文涛不想外人知道自己的家事知道得太多,说完就怒气冲冲离开了。 俞晨挣开许临的手,转身把东西挪进厨房,吴韩见这两人神色不对。 许临眼神凝滞地盯着地面,对吴韩说:“我明天要去见崔教授,继续请假一天,你帮我跟老师说一下吧。” 交代完,他去了客房,反锁了房门,吴韩收到王晞发来的信息:【许临和俞晨回去了吗?你怎么还不来酒店?】 吴韩这才想到王晞是自己的正事,连忙出门。 …我会戒掉对你的迷恋,淡化记忆带给我的影响…这样对我们都好。 许临坐在客房的床上,不断回想俞晨说的话,掏出手机给崔教授打电话:“我决定停药了,到适当的时候,就接受手术。” 他不想让俞晨和自己的交往再有任何阻力。 俞晨从来就不是他回头是岸的选择,而是,唯一的选择。 第38章 第39章 在回程路上,天已经净黑,俞晨没有再牵江蔚珏的手,只是跟在许临身后。 江蔚珏烦躁地吼道:“你总是跟在我儿子旁边干什么!滚开!连只手表都捡不回来!没用的废物!” 许临不想回顶江蔚珏,转身垂眸看了看俞晨,低声劝道:“你先回家吧,我带着我妈妈在后面慢慢走,晚上记着反锁房门,知道吗?” 俞晨担心地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哽咽道:“我不害怕你妈妈,因为有你在。” 许临的眼里瞬间生出一层雾,声音越来越低,“听我的话。” 江蔚珏用力拖拽许临的胳膊。 俞晨抹了抹酸涩的眼睛,朝前面疾步走去。 许临望着俞晨在夜幕中的背影,眼里的雾越来越浓,直至结成一滴透明,豆粒般大小,滑出眼眶。 到了诊所般的家,江蔚珏去了厨房,若无其事表情轻松地对许临说道:“今天妈妈给你做晚餐,不要到上楼吃饭了,妈妈不喜欢楼上那个没用的孩子,你要吃什么?” 说着话,她进了厨房厨房,四周看看,打开橱柜,继续说:“哎呀,这儿什么都没有啊,只有泡面,妈妈不喜欢你吃泡面….” 许临自从进家,就感觉脑袋越来越重,身上的衣服在路上被热浪烘干,全身潮热,四肢酸痛,坐在餐桌边双手掐头。 江蔚珏打开冰箱上层,从里面拿出一个猪心看了看,见上面有数条被缝合的刀口,神经质地兀自问道:“冰箱里只有猪心,咱们晚上就吃猪心好不好?” 说完,她撩起袖子,没等许临回答,就把猪心放在了案板上,抽出菜刀开始切片。 …… 俞晨回到家冲了个澡,想到江蔚珏的眼神就不寒而栗,想到呆在江蔚珏身边的许临就有落泪的冲动。 本来想着打电话给俞达忠和石英求助,可是又不想让父母担心,毕竟上次许临被怀疑传染病时石英说的话已经让俞晨对父母丧失信任,生怕父母同样会把江蔚珏当作“传染病”,让她疏远许临。 “晚饭…对…至少把晚饭做了。” 她还没擦干头发就扔下毛巾,一头钻进厨房,开始准备饭菜,照常连带江蔚珏那份也做了,想着她毕竟是许临的母亲。 就算掉下桥,也有许临,她不怕…. 俞晨下楼对着红木门连环敲,想让许临上楼吃饭。 这次许临没有开门,她敲了半个多小时,手心手背都敲得泛红微肿才罢休。 无奈,只能转身回到家,照着许临的话反锁了房门,坐守在阳台上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再说。 江蔚珏将一盘半熟的猪心放在许临面前,上面还有许临缝合的线头,她把筷子递给他,冷冷说道:“吃吧。” 许临接过江蔚珏手上的筷子,夹起一块还带着血丝的猪心放进嘴里,生涩的腥味让他马上抽出桌上的纸巾把东西呕了出来,额头浸满汗珠。 “没用的东西!” 江蔚珏瞪着许临,斥责道:“知道楼上住的是谁吗!?那个女孩的爸爸名叫俞达忠,是害死你外公外婆的凶手!我在她家午睡时才看到了她家客厅里的全家福,一眼就认出了俞达忠那副穷凶极恶的脸嘴,你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尽快跟我和舅舅回北京,那个年代是个悲惨的年代,也是个伟大的年代,考验着世间的人性,俞达忠在那样的考验中原形毕露,蛮横凶残….” 许临没有听完江蔚珏这充满毒性的“教育”,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猪心放进嘴里,倔强地咀嚼、吞下,说道:“我把你做的东西吃完,你别跟我说废话了。” 俞晨落水掉了一双凉鞋,许临把自己的球鞋脱给了她,一路赤脚从公园走回家,脚底板被玻璃碎渣扎到了右脚脚心,后半夜有了疑似破伤风的症状,头晕乏力,最初是两颊肿胀,后来是颈部和背部、四肢肋间都酸胀不已。 浑身就感觉心脏还在跳,其他地方都像是停止工作一般,又不放心把母亲单独留在屋里,因为楼上住着俞晨… 他只能起床到邻屋叫醒正在睡觉的江蔚珏:“跟我去医院,可能破伤风了。” 许临打开门,看到球鞋就放在门前,已经洗刷干净,不知道俞晨用了什么办法,很快就把球鞋弄干了。 他把受伤包了纱布的脚伸进去,知道俞晨还在里面垫了两层鞋垫,很柔软很舒服。 “你要去哪里?”这时,一个短发身影出现在楼上的过道转弯处。 许临抬起头看见她,愣住。 俞晨急急忙忙下楼,看到跟在许临身后的江蔚珏,微微缩了缩身子,盯着许临说道:“这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许临看了看冷冰冰盯着俞晨的江蔚珏,故作淡漠地回应:“去医院。” “我和你一起去。” 许临斥道:“你既然知道是大半夜,就老实呆在家里。” 俞晨委屈地带着哭腔说:“我就是要跟着你!” 江蔚珏不屑地看了看俞晨,对许临说道:“你就让她陪你去吧,趁着这最后能和她独处的时间,说说你爸爸是什么人,也说说她爸爸是什么人。” 说完,带着讽刺的笑意,用力关上红木门。 许临弯腰穿鞋都费劲,再起身时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摔倒,俞晨连忙扶住他,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 林城医院就在离小区不远的东南拐角,两人歇歇停停了四五次才到急诊。 俞晨淡定地挂号取单交钱,许临蜷缩着躺在医院长椅上,看俞晨为他忙前忙后。 她回到他身边,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担心地问道:“痛得厉害吗?…医生说不是破伤风,但是得打预防针,你全身酸胀是因为跳水受凉造成的关节痛……。” 说着说着,又有了哭腔。 许临强撑着让背脊稍微挺直一些,对俞晨说道:“先去打针吧…今天的事情…对不起。” “不用你跟我说对不起。” 俞晨扶着许临去了诊疗室打针,许临让俞晨在诊疗室外面等待,他一个人进去。 打完针,许临出来,坐在木椅上休息,额头上不断冒冷汗,俞晨问他:“你晚餐吃的什么?”, 没有说话。 继续问:“肚子饿吗?” 他摇了摇头,突然一阵恶心,不断打嗝,捂嘴离开木椅,把吃下去没有消化的猪心喷在了旁边的垃圾篓里。 看见他吐出的东西,俞晨惊慌说道:“你吃的都是什么啊,怎么是褐色的…这是不是血块…” 许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血块,是猪心。” “你不是说过你从不吃动物内脏的吗?怎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不吃动物内脏吗?” “为什么?” 许临用水漱完口,还是决定告诉俞晨:“因为我爸爸许明坤是个变态杀人狂…” 俞晨一时惊住。 许临在长椅上坐下来,俞晨连忙跟着他坐下,关问道:“好点了吗?” 他凝视她,“我是杀人狂的儿子,你还敢坐在我旁边?” “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你。” 许临看了看她,把自己的右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继续说道:“家里的冰箱曾经摆放着人的心脏,那时候我八岁,爸爸告诉我那是猪心,让我拿着刀在上面修补缝合,我在三枚心脏上一共缝合了一百多条刀口,我因为年龄太小,逃过了法律的制裁。俞晨,我爸爸不是死于医闹的医生,他是应该被受害者家属千刀万剐的杀人犯。妈妈经受不住这个打击,在爸爸被宣判后精神状况已经不好,还记得上初三的时候,学校里有个同学的父亲在法院工作,当时认出我是许明坤的儿子,家长会上,妈妈被班上同学的家长指责,家长联名请求教务主任把我开除,当时我妈妈就像脑袋里有根紧绷的弦断掉一样,瞬间就支持不住了,当着众人的面跑到垃圾桶边吃着里面的垃圾,从此,她对我的掌控欲也越来越强烈,对她稍有不顺,她就会打电话给舅舅哭诉,后来舅舅从北京赶来,带她去精神病院鉴定,才被诊断为心因性精神障碍ii级,需要作康复治疗,为了方便照顾妈妈,舅舅把她带去了北京……” 俞晨的手心冰凉,目光里夹杂了一些恐惧,许临看出她在害怕,脸色惨白地笑道:“以后我可能成为外科医生,也可能成为像我爸爸那样的杀人狂,所以你不要太在乎我的死活,也不要为我难过哭泣….” 许临没有说完,俞晨却伸过来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已经瘦得骨节分明的右手手腕,想要把周身所有的温度都传递给他,声音微微颤抖着说道:“不管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都认定你了…我会考上协和守在你身边的,我会看到你成为一个优秀出色的外科医生,我会见证你用你这双漂亮的手救下一个个生命,就像我在宠物诊所看到你对着猫仔吹气的那个瞬间…” 他的眼睛里有了泪光,一把将眼前这个世上唯一以他为轴心不停画圆的女孩搂入怀里,闻着她脖颈间香甜的气息,仿若押上灵魂所有的重量,一字一句对她说道:“我想和你在一起,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俞晨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瘦弱的双肩,轻声说道:“我也想。”. 那个夜晚,俞晨把许临带回了自己家,给他垫上柔软的床铺,煮了一碗细软的龙须面,一点点喂他吃完,又给他泡了一包蛋白粉。 许临总算是觉得身体舒服了一些,有了力气对俞晨喋喋说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凄惨,我还是遇见了不少好人,比如宠物诊所的秦叔叔就对我很好,是秦叔叔让我呆在诊所看到那些可爱的小动物,也是秦叔叔让我了解到手术刀是用来拯救生命的,看到他把那些濒死的生命救活,我会产生愉悦,因此确定要成为一名医生。再比如现在的班主任高老师,当时我进林城一中的时候,警察曾经跟学校说过我的事情,高老师很多时候都是在维护我,高一有段时间,周围同学对我的传言很多,都被教务处压下去了…..” 俞晨打断他说道:“那是因为学校看你学习成绩实在太好了,惜才懂不?” 许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挂着柔暖的笑意,“不,这是人性之善,我看得到,也感受得到。” 俞晨忽然转换话题,哼哼道:“唉,明天我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 许临想到江蔚珏说起关于外公外婆的事情,眸子里有了伤悲,却又带着不甘,紧紧抓住俞晨的胳膊,“如果我去了北京,你也不要离开我好吗?” 俞晨懵懂地说道:“我怎么会离开你,都跟你说悬梁刺股我也要考上协和了。” 许临摇了摇头,定定望着她,一字一句说道:“你只要记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在北京等着你。” 俞晨点点头,“好,我记着了。” 凌晨六点,晨曦初现,俞晨扶着许临躺下,为他盖好被子,然后摸了摸他的手背,关上台灯走出房间,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 俞晨梦到许临为了救自己跳进水里死掉了,哭着喊许临的名字。 石英走进俞晨的房间,把她叫醒,唠叨道:“快醒醒吧你,这都中午一点半了,你这死丫头这几天肯定又去和你那帮初中同学混在一起了是不是!?快醒醒!” 俞晨被石英掐着脸蛋醒来,才知道那是个梦,忽然抱住石英哭喊道:“妈妈!你救救许临吧!他妈妈和舅舅都好可怕,你救救她吧。” 石英觉着俞晨哭得莫名其妙,俞达忠站在门边瞬间沉了脸,对俞晨大声问道:“他家里人多久回来的!?你怎么也不打电话给我们!” “我打给你们,你们能赶回来吗!?他舅舅把他打得身上都是伤,他那个得精神病的**着他吃猪心,爸妈,你们救救他好不好,不要不管他,我不想让他回到他舅舅和妈妈那里…” 说着说着,哭得越来越大声。 俞达忠的脸越来越沉,进家时还在上扬的嘴角垮了下来,眼眸黯淡,对俞晨问道:“他妈妈和舅舅…对你说什么没有?” 俞晨摇了摇头回道:“没有,他妈妈神经兮兮的,我都不敢跟她说太多话,他舅舅就和我打了一个照面就离开了….” 石英浮现出愁容,转身盯着俞达忠担忧地说道:“你说这许临家里都是些什么古怪的人啊,是不是也和他那个变态爹一样….” 俞达忠喝住石英:“别在俞晨面前说这个。” 俞晨微低着头对父母坦白:“我已经知道他的事情了…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俞达忠和石英有些惊讶。 俞晨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俞达忠,“他爸爸是变态杀人犯…可他不是。” 俞达忠避开了女儿炯炯有神的眼睛,沉默不语。 许临比俞晨提前一刻钟苏醒,轻轻推开俞晨房间的门,走到床前,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凝望了她良久良久。 江文涛此时正襟危坐,沙发扶手上放着一条花蛇般的牛皮鞭子,装满冷水的铁桶摆在他脚边,如同审判官一样盯着在面前下跪的许临。 江蔚珏坐在餐桌对江文涛哭诉道:“许临昨晚居然住在了楼上,连我这个妈也不想要了…” “你明知道俞达忠是杀害你外公外婆的凶手,还在楼上和那家人掺和在一起干什么!”江文涛阴沉着脸质问许临。 “我愿意和谁掺和在一起,你们管不着….”许临跪着,语气依然倔强。 “我们才是你的亲人!楼上那家人算什么东西!那俞达忠接近你又是什么企图!你居然还和他家女儿玩在一起!你没有脑子的吗!?” “请你们不要把你们这一代的悲剧算在我和她的头上!我只在乎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楼上这家人……对我很好,我希望永远住在他家楼下。” 江文涛拿起牛皮鞭子,浸入桶里的冷水,迅速抽起,走过去一鞭子朝着许临的胸前甩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第六感,俞晨正对俞达忠说着话,就听见了楼下“跳绳”的声音,她紧张地跳下床,拖鞋也没穿,就赤脚跑过去抓住俞达忠的胳膊,对父母大声哀求:“我听到皮鞭的声音了…许临肯定又挨打了…你们和我一起下楼看看他吧,求求你们…..” 俞达忠和石英犹豫片刻,还是起身跟着俞晨朝房间外走去。 到了楼下,俞达忠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用力敲响许临家的红木门….. 响亮的敲门声镇住了江文涛,他停下手里的皮鞭,走到门口,翻开猫眼看了看。 俞达忠在外面怒吼:“你这样打孩子信不信我报警!开门!快开门!” 江文涛毫无顾忌地就要开门,许临忽然从地上跪爬到江文涛面前,抓住江文涛握鞭子的手… “求你放过他们家…我跟你们去北京…求你放过他们…” 江文涛眼见这个从小就被江蔚珏训练得喜怒不溢于言表的小怪物居然为了楼上穷凶极恶的俞达忠一家求情,更为气愤,扬起皮鞭狠狠往他的脖颈和肩膀上抽去。 江蔚珏也被许临的哀求声刺激到极致,神经质地拎着许临的后衣领,将已经被打得倒地的他拖离玄关,扔到沙发面前,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跪在许临面前,将刀尖抵到了他的颈动脉上。 那双幽深的猫眼,将一直隐藏的忧怖完全释放,神经质地对许临威胁道:“妈妈辛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你为俞达忠那种人说话的….你知道妈妈看到你这样,会有多难过吗?妈妈付出这样多,不是为了得到你这种逆子…妈妈给了你生命,现在想收回去了….” 说着,江蔚珏握刀的手就要用力,躺在地上的许临紧紧闭上眼睛,站在门边的江文涛眼见江蔚珏要闹出人命,连忙扔下皮鞭过来阻拦江蔚珏。 俞达忠用力敲着门,眉头皱得越来越深,呼吸也渐渐急促,手抵在门上,手臂撑着额头想了片刻,转过身对石英说:“你带着俞晨出去走走,我自己处理这件事情。” 石英看到丈夫神色里隐藏了什么,也不想再追问,拉着俞晨转身,俞晨却怎么也不愿意离开,扭动着身子挣扎。 俞达忠牢牢握住俞晨的双肩,眼神无比认真地盯着她说道:“你相信爸爸能解决好这件事情,我不会不管许临的…最后相信爸爸一次,好不好?” 俞晨内心躁动不安终于片刻回归平静,被石英拉着离开。 面对眼前这道破旧的红木门,俞达忠再次使出“旋风踢”,一次踢不开,就踢两次,两次踢不开,就踢三次。 门被踢开了,一股福尔马林掺杂着霉菌的气味袭来,他进屋,看见许临倒在地上捂着脑袋蜷成虾米,江文涛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江蔚珏靠着地柜瘫坐在地上目光绝望地盯着许临,水果刀落在了浸牛皮鞭子的水桶里。 看到被扔在地上的牛皮鞭子,俞达忠内心一阵刺痛,走过去想要把许临从地上扶起来。 江文涛从沙发上起身,狠狠对着俞达忠的肚子踢了一脚,破口大骂:“**的,你他妈还有脸出现!你这个老痞子!臭屎疙瘩….” 俞达忠摔倒在地,沉默不语。 江蔚珏如同惊弓之鸟,就要去捡起方才掉在桶里的刀,许临起身阻止江蔚珏,拼上全身所有的力气用腕力抓住她的手。 俞达忠从地上爬起,跪在江文涛面前谢罪:“我不求你们的原谅,可是许临这孩子是无辜的,你们不要迁怒于他…我是罪人,我搬到这里只是想弥补一下我曾经犯下的罪过….我真的没有其他意图…你们能供养出许临这么优秀的孩子不容易,也请你们不要毁掉他…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和孩子是没有关系的….” 说着,俞达忠朝江文涛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又朝江蔚珏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许临怔怔看着下跪磕响头的俞达忠。 趁着许临不注意,江蔚珏拿到了放在桶里的刀,许临连忙伸手去夺,右手手掌直握刀锋。 鲜血从他修长白暂的指尖溢出,江蔚珏见到了血,这才心惊地放了手。 许临带血的手捂住剧痛的脑袋,倒在了地上。 俞达忠连忙起身上前横抱起已经失去意识的许临,冲出门外。 石英带着俞晨在单元楼楼下转悠,俞晨想象中的场景是英雄般的父亲对着屋里的人怒喝一声,然后使出各种武打招式和旋风踢,将许临可恶的舅舅踢倒在地。 至于许临妈妈,俞晨不作任何想象。 俞达忠抱着许临疾步走出单元楼,石英和俞晨连忙迎上去。 江文涛和江蔚珏跟在后面,江蔚珏盯着地面,一副受惊颤抖的模样,江文涛则皱眉看了看俞达忠,心想先让他把许临送进医院再说。 如果这个孩子痛得休克甚至丧命,又会给他惹麻烦,甚至会影响他目前艰辛创下的事业和仕途。 俞达忠吩咐石英去把他的皇冠车开过来。 俞晨看到江文涛和江蔚珏,不敢太靠近许临,站在一边忍着眼泪,嘴唇都要被咬破了。 石英开着车过来,江文涛阴沉着脸和俞达忠一起把许临放到后座,俞晨想要凑上去和许临呆在一起,被江文涛推到一边,俞达忠小心护住俞晨,无奈又愤怒。 江文涛带着江蔚珏钻进后座,俞达忠轻声对俞晨嘱咐道:“我们要带许临去脑科医院,只有那里有给他用的止痛药…你乖乖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知道吗?许临会没事的,爸爸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爸爸…” 除了哭,自己还能做什么呢?根本没有力量去保护那个人… 俞晨眼睁睁看着俞达忠的皇冠车被挤满,已经没有容下自己的位置,无奈只能目送父亲的车离开。 她回到家,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书桌前坐下。 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回放。 许临是多么倔强的人啊,在学校长跑三千米跑得大汗淋漓喘不上气,都会捂着脑袋无论如何也要跑过那道线。 那时在操场上正举着排球准备发球的她,早已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人… 能让他晕倒丧失意识的,该是常人多少倍的痛苦和不堪…. 也因此,从不会认为他是弱者,更不会取笑他身体的不足,细致持久地呵护着他,会觉得自己捧着的是一颗小太阳,让时常困惑的心灵不断被滋养与温暖。 如果失去了这颗太阳,俞晨不敢想象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 她冲动地扭开钢笔盖,铺开一页信笺,刷刷的钢笔摩擦声响起,她用天蓝色的笔墨在上面展开了一个少女真正的初恋…。 “许临: 自从小学时目睹了沈晓桐的妈妈惨死,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很多困惑,后来因为学习成绩不好,爸爸对我建议来林城一中007班借读,那时候我是因为看到沈晓桐也在这个班,所以才决定过来读书的。 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最先刚和你接触时,我对你害怕极了,觉得你就是杀猫的凶手,可是后来,对你的感觉渐渐改变,你为我补习功课,带我去宠物诊所,教会我很多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我觉得和你呆在一起,内心并不那样困惑了,再后来,我感受到你对我的关心,感受到你对我的保护,感受到你对我的喜欢,我确信,我也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和你在一起。 能遇见你,是我自出生开始最大的幸运,并且我也预感到,这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未来,我将与你考到同一个学校,携手并进。 请你一定要等我… ” 这封信还没写完,俞晨的眼泪已经不断滑落在纸上,还未满十六岁的她根本承受不了一份感情的沉重,满脑袋都是想着如果失去了这个人,自己该怎么办… 她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他的妈妈和舅舅,想到他身上的鞭痕,想到他的奥林匹克金牌,想到他去北京上学后校园里一定有很多女生对他前簇后拥。 窗外渐渐乌云密布,俞晨将这封没有写完的信折成纸飞机,放在窗边,趴在书桌上呆呆望着被风吹得将落不落的纸飞机,渐渐进入梦乡。 无力写完一封情书,对于自己能否考入协和,也再次产生疑惑,对于许临,就更没把握提及“永远”两个字。 她不打算把信交给许临了,想着先高考完再说吧 一阵劲风吹来,最终将纸飞机从窗台刮落。 雨停了,俞达忠和石英临近傍晚回到家中。 俞晨不断问俞达忠:“许临怎么样了?” 石英淡漠地说道:“他没事,…你以后不能再见他了。” 俞晨对父母说道:“我喜欢许临。” 俞达忠和石英先是一愣,俞达忠走过来摸了摸俞晨的脑袋,叹息道:“是爸爸不好,俞晨,听话,忘了楼下吧…” 她含泪怒视俞达忠,吼道:“你不是说你会保护他的吗!?你不是说你不会放着他不管的吗!” 石英无奈而沉重地说道:“他们毕竟是许临的监护人,无论如何许临暂时都只能和他们呆在一起,爸爸妈妈都只是局外人,我们的能力实在有限,管不了他的….” 俞晨试图朝门的方向走,被俞达忠和石英拉住,在和父母一番撕扯后,俞晨最终力竭,哭倒在母亲怀里。 次日,班主任高老师遗憾地告诉俞晨,许临不会再出现在林城一中了,他即将转学到北京。 当她放学回到家,才发现楼下已被搬空。 …… 多云阴沉的午后,许临趁着俞晨上学的时候回到家,走到已被搬空的阳台,从地上拾起沾满灰尘的纸飞机,看到了上面熟悉的字迹。 “….请你一定要等我….” 毫无预兆地,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拿着这张纸回到空荡荡的房间,终于在地上找到一根铅笔头,在俞晨的字迹后面写下了:我喜欢你。 这个无助的少年,趴在纸上哭出了声,知道这只是无谓的努力。 他厌恶自己的名字在北京户口本上和江文涛放在一起,却又无可奈何,由于学习成绩过于优秀,被北京的一个著名高中无条件接转。 哭过片刻,振作精神,控制情绪,并不想就此放弃。 他从那时就开始相信,自己和俞晨是命中注定,无论如何都会在一起。 第40章 曾经的记忆在许临脑海里变得更加清晰,如同坠入海底的蓝钻,岁月非但没有使之陈腐生锈,反而将它洗练得更加干净透彻。 在崔教授那里作了核磁共振、拿到脑部ct和检查报告,并且签了手术意向书,预约等到肿瘤长大后,进行星形胶质细胞瘤切除手术。 平扫ct显示细胞瘤表现为颅内低密度病灶,与脑质分界较清,占位表现不明显,仅有邻近脑室局部轻微受压。 mr表现病灶位于皮髓质交界处,较表浅,局部脑沟变平,边缘不甚清晰,但信号强度均匀,无增强效应,周围无水肿。 手术意向书的前提是如果细胞瘤发展至ii级或更高级,行切除手术。 似乎又能看到希望,毕竟神外技术日新月异,术后失去记忆的可能微乎其微。 许临脑内瘤体体积和肿瘤细胞数量尚未达到要做手术的程度,可是崔教授借助最新的高科技仪器已经预测到他的细胞瘤有发展至更高级的趋势,因此近半年来一直都在积极和他电话联系,劝说他停止服用抑瘤药物,转为手术治疗。 崔教授明白,在三年前的海马区胶质瘤切除手术后的整整两周时间,许临在重症间里不能说话、频繁垂涎、大小便失禁,最令他忍受不了的是,他曾经出现过短暂的记忆丧失,忘记了所有,不能认出江文涛,却也不能再说出自己在世上最喜欢的人是谁….. 他被那两周的恢复期吓怕了… 从许临手里接过手术意向书,崔教授带着笑意问道:“我苦劝你这近半年,你都跟我倔着不做手术,现在怎么又突然改变想法了?” “前段时间胃出血了。”许临抿唇,平淡说道。 崔教授看了一眼许临,将手术意向书放到文件夹里,脸上笑意更浓,对许临说道:“你的事我都听崔娇说了,是为着你喜欢的女人,才想到做手术的吧…你说你一个心外科医生,怎么这么不相信我们神外的技术呢?你要是害怕那两个星期的恢复期,就让你女朋友在你面前陪着,这样你不就不会忘记她了吗?是叫俞晨是吧?哈哈,我倒是想见见她,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能把你这许大仙儿的魂给吸走….” …… 回到公寓,俞晨正在厨房做饭,许临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开始查收工作信息,查着查着,微信音响起,一看是俞晨发来的转账信息,按照“押一付一”转给他一万块钱,下面还留了句话:“收入实在一般,不能押一付三,请见谅。” 他微微蹙了蹙眉,犹豫片刻还是把手指移到手机的确认键上,接收了俞晨的转账。 俞晨将做好的饭菜放到桌上,对他招呼道:“去洗手吧,我今天做了你的饭。” 他紧绷的心这才松软下来,于是听了她的话洗了手,坐到桌前。 俞晨把饭和筷子摆在他面前,紧接着说道:“这顿饭,是感谢你接受我的“押一付一”,以后我们的生活还是要分开,各自做各自的饭,我以前晚饭基本是在诊所附近的饭馆解决,自从工作后就很少自己做饭了。还有就是,以后我带自己的朋友来公寓,会提前一天跟你说的,不会打扰你休息。我上班轻松一些,家务活我可以多干,但是如果你生病了需要照顾,那就让吴韩或者你其他朋友同事过来吧,我自己都有抑郁症,不懂照顾人,再说我也不是你保姆…对吧?” “你有必要这样说话吗?”许临没动碗筷,目光直直地盯着俞晨。 俞晨苦笑着质问:“你不但是个天才,还干着救死扶伤的工作,倾慕你的女人应该很多,在交往暂停的这期间,你现在还来得及反悔…现在我住在这里,确实是因为你提出的房租最便宜,而这个房子离我上班的地方又很近,什么都很合适….我对你没有其他想法了,许临,我们就重新做回普通室友吧…我在爸妈面前说的那些话,完全是一个傻大姐的幼稚冲动…你不要当真。” 说完,她装作若无其事拿起碗筷开始往嘴里扒拉饭。 许临哪里还吃得下,离开饭桌回房间关上了门。 …… 之后整整大半个月,连带五一假期,俞晨都很少能在公寓见到许临了。 他早上一般六点半出门,晚上九点到十点回家,俞晨通常都是呆在房间里听他的开门声和关门声。 吴韩给俞晨发过几条微信,告知她许临在医院的工作很辛苦,俞晨给吴韩回信息:【现在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很辛苦。】 王晞和吴韩因为那次****,就此恋爱了。 周末午后趁着客人稀少,王晞坐在“两两”悠闲地拿起面前的红豆牛奶喝了一口,对俞晨诉说心声:“坦白说,我和吴韩就是因为**开始的,谈恋爱为什么要有复杂的原因呢?他那张褶子脸变得越来越顺眼…我觉得动心就是这样的吧,原本印象不好的人,一下子在眼里变得闪闪发光了,这就是动心。” 看来不管任何年龄,女人对男人动心的体验都差不多。 “你和许主任进展怎么样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王晞忽然问俞晨。 俞晨摇了摇头说道:“不怎么样,我准备先打起精神来生活,你不是说过吗?停了抗抑郁的药也能找到生活的能量,我想先找到这份能量再说,吃着药和别人谈恋爱,总觉得是药物在控制着我,就像一具躯壳……我想先尝试断药,找回生活的本心再说。” 自从知道父亲对许临外公外婆做过的事,和许临住在一起产生的自卑感又多了一层,脑袋里身着白衣的理智不时会对她冷言冷语:“别人当初不是故意对你说那些狠话的,你看看你自己的情况吧,爸爸是那样的罪人,自己条件也一般,他凭什么喜欢你?就凭从前的那些过往?他当初跳下桥救你也只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无辜的母亲因为一个罪人的女儿承担上罪名,这样做不值得…你还真以为人家的心放在你身上了吗?十八岁的他是真的不喜欢你,现在的他也不可能会喜欢你!” 这一次,身着黑衣的情感不再发声。 她知道,性格如此脆弱的自己,根本没办法承担一份复杂的感情,十五岁时是这样,三十四岁时也是这样。 正当俞晨沉思时,放在咖啡杯旁边的手机响起。 她接起电话,是老板韦硕。 “俞晨,刚才客户打过来十万的vip年卡费用,最近税务查得紧,会计和我的个人账户都在他们监控范围内,你除了工资卡应该还有其他银行卡吧,这个钱能不能先打到你账上,我要用的时候你再转给我。” 俞晨知道这是韦硕的逃税老伎俩了,和他相熟的一些老客户不用开发票也不用开治疗清单,他经常让客户直接把诊疗费直接打到个人账户上,这样一分税也不用交。 这是韦硕第一次说要把钱打在她的卡上,她握着手机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王晞,猜想王晞肯定也知道韦硕为诊所想方设法逃税的事情。 韦硕听俞晨没反应,继续说道:“现在诊所的流水渐渐大了起来,要交税的话好大一笔,经营诊所不容易啊,你是王晞的朋友,我只信任你,打给其他人不放心。” 俞晨缓缓说道:“好吧,我把账号发给你。” 挂断电话后,王晞看了看她,问道:“韦硕找你什么事?” 俞晨想要对王晞请求别让韦硕把钱的事情往自己身上弄,可是想想自己这份工作是倚丈王晞得到的,这些年她帮了自己不少,自己在北京也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打工妹,老板有这点要求也不能满足,会遭人嫌的。 于是,什么也没说,“客户预约手术的事情,又有一只猫要割蛋蛋。” 王晞一笑,俞晨喜欢看见她笑。 医务处在会议室报出下一轮成人中心手术器材的价格复审名单,参评人员包括心内心外各个病区的医生代表,邢建国在外出差,派出许临参加。 心内的鸿主任和邢东起以及其他三个医生都参与了,随着介入手术的发展,心脏支架是他们的大项。 支架这样的物件,在前几年被爆出暴利,进口支架出厂价几千元,卖价五六万,中间差价全部被厂商用来打点医院的各级领导和员工了,甚至医生奖金里也包含了这部分费用,后来被审计追查,遭到官方媒体的曝光,这才把价格降了下来,医保也能报销一些了,这才减轻了病人的负担。 价格虽然被降下来,仍然是大项,对于同远这样的心血管专科医院,每年用到的支架上万个,收入破亿。 在会上,许临却对医务处和心内共同研究决定的复审厂商名单提出质疑,在心内植入某厂商生产的支架的病人,大概率会病情复发再次入院做二次手术,开胸后,甚至发现有些支架扎破了病人的血管。 “这样的病例已经有六七例,因此我反对医院再继续使用这家厂商提供的支架。” 邢东起对许临反驳道:“病人的身体状况各不相同,有些术后不注意生活作息,也不能判定就是支架的问题。” 许临淡漠地说道:“我只以病人的病历为依据。” 医务处的人知道许临素来的性格,他和邢东来都是不好惹的,于是只能说道:“这件事等邢主任回来后再最后定夺吧。” 会议不欢而散,邢东起冷冷看着许临。 鸿主任喜怒不形于色,想着该怎样让厂商把邢建国也笼络过去,毕竟自家孩子在美国留学的费用,这家厂商支持了不少… 同远医院实行的是“主任本位制”,院长放权,成人心脏中心的主任实则拥有最大的权力,这个人就是邢建国。 夜晚,许临回到家,俞晨仍是在房间里。 下午在办公室吃了一点用微波炉加热过的面条,许临的胃又凉又硬,坐在沙发上蜷着玩了会儿手机,猫咪们围过来,自行卧在他身边,也不叫,只是静静卧着看他。 他注意到放在客厅一角的快递,揉着胃起身去拆,发现是前几天在网上订的猫粮狗粮,还有各种各样的生鱼片和小罐头小鱼干。 刚好看到猫盆空着,于是用刀往袋子上划拉了口子,往里面添了一些。 “五朵金花”喵喵叫了两声,以示道谢,许临把那只腿部残疾的也抱了过来,不让它吃亏。 这时俞晨从房间走出来,冷冷对许临说道:“你买的这些全是进口品牌货,以后它们吃得挑食了,我还怎么养它们?” 许临一怔,直起身说道:“我就是随便一买…” 俞晨冷笑,“随便一买…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快到一万了,这就是你的随便一买?也难怪,你在同远当着医生,就是不一样,我还只是普通的打工妹,这么贵的宠物粮,我是买不起的。” 许临皱眉道:“你总是要这样说话吗?” 俞晨继续说道:“还有就是…它们是我的宠物,不是你的,你没有立场给它们买东西。” 许临被这句话哽得瞬间脸色泛白。 这时顺顺过来打圆场,在许临腿边蹭来蹭去,俞晨看到没皮没脸把脑袋埋在猫盆里不出来的“五朵金花”,想着这些宠物还真是通人性,好的坏的都通,知道许临比自己有钱比自己宠它们,就爱挨着他。 越想越悲伤,负气回了房间反锁门。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班,俞晨睡醒了也不想出去,卧室自带卫生间就是有这点好处,让她可以成功避开想要避开的人。 可是…肚子饿了。 她想着那人说不定一早就去医院上班了,于是走出房间准备做早餐,这时看见许临坐在沙发上戴着耳机看电视,吓了她一跳。 “你…你怎么还在啊?” 又是没头没脑一句话。 许临取下耳机,说道:“我今天不用上班。” “哦。” 俞晨尽量随意地应了一声,去了厨房。 再出来,已经给自己煮了一大碗鸡蛋面,加了好多好多番茄。 多吃蔬菜,少生闷气。 这时看见许临在外面捂着嘴嗳气,想要问他吃了没,猜到肯定没吃… 她最终还是走回他身边。 还没等她说话,他已经取下耳机,抬起头。 “我面条煮多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疏淡。 “我有点胃痛,吃不下。”他巴巴望着她,她这才发现这人的手一直是搭在胃上的。 许临忽然说道:“别闹了,你这样冷冰冰的,金花和顺顺都会不开心。” “它们呆在你身边,我会觉得它们嫌贫爱富。” 许临被这句话逗笑,笑着笑着又皱起眉,胃痛得紧了,手又握成拳在胃上面顶着。 俞晨硬着心肠没理他,回到餐桌前坐下,开始吃面。 不多一会儿,听见这人去了洗手间,俞晨不由放下碗,跟到洗手间门前,里面呕吐的声音很大,听着像是什么也没吐出来。 等到许临出来,俞晨在饮水机前倒完水给他接了一杯,然后去给他找药,放在茶几上,说道:“作为室友,我该做的已经做了。” 许临捂着胃有些吃力地说道:“别这样行吗?我难受…。” 俞晨使劲忍着心酸,“你不会是装的吧?” 许临一只手按着胃,一只手覆在俞晨的手背上,叹了口气说道:“从昨晚一直痛到现在,想吐又吐不出来。” 俞晨沉默了,看许临用胳膊压着胃。 他的手,好凉好凉。 忽然他放开她的手,俯**子对着垃圾桶又干呕了一下,然后开始咳嗽。 俞晨被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拍背,他咳嗽着不断吐着唾沫,坐起身又一下一下地嗳气,两只手都放在了胃上,她伸手给他拍背。 许临顺势靠到她身上,抓着她的手按在胃上,一嗳气,冷硬的胃就动一下,不想让她闻见那股酸味,于是把嘴捂得严严实实,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干呕。 “你不用捂嘴,我不怕气味。” 俞晨拿过垃圾篓接着,许临把早上吃下去的一点干面包一口一口呕出来,胸口一直顶着,难受至极。 …… 等许临吐完漱了口,俞晨利落地拿起他吐过的袋子,下楼倒入湿垃圾分类,一大股味道传来,她也忍不住恶心了一下,然后把袋子扔到了干垃圾分类。 回到家,他就迎在门口,捂着胃佝着背说道:“早知道去卫生间吐了,现在扔垃圾还挺麻烦…” “不麻烦。”她淡淡回应。 许临的背又佝下去一点,说道:“其实…我身边也没什么人能照顾我,朋友同事都有他们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 她抢白道:“我也有自己的事情,约了王晞一会儿出去吃饭看电影。” “王晞不是已经和吴韩交往了吗?吴韩今天也休息,你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俞晨没想到许临病成这样,脑袋还这么清楚,负气道:“那我一个人吃饭看电影总行了吧,我打电话让沈晓桐来照顾你。” 他忽然伸手抓住她胳膊, 背却佝了下去,腰折成了九十度。 俞晨看他的脸色又在发青,于是也只能暂时放弃和他划清界限的计划,伸手扶住他往客房走。 许临“得寸进尺”说道:“我想睡主卧…你铺的床比较软。” 俞晨不得不任他“急转弯”。 许临一进房间,就倒在自己的床上,把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 俞晨说道:“我给你冲热水袋。” 他“耍赖”道:“不,我只想这样。” 俞晨只能被他握着手,一点点在他胃上揉着。 看来这个周末,又是只能呆在家,哪里也去不了了…俞晨郁闷地想。 …… 下午,吃了俞晨煮的米粥,又在她的陪伴下睡了一觉,许临感觉好多了。 正当他寻思着晚上想把俞晨“骗”上床,让她对自己的态度再转暖一点,手机响起,又是邢建国。 “你来医院一趟,关于复审名单的事,我想当面和你说一下。” “老师,现在是我休息时间,既然不是病人的事情,能不能周一再说?” 邢建国察觉到许临这孩子谈恋爱后说话语气里的变化,眉头一皱说道:“复审名单不是病人的事情吗!?是谁开会的时候想要力排众议剔除原来的厂商!” 许临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半个小时后到。” 邢建国补充道:“还有这次的事情,也和俞晨有关,让你不要和她住在一起,你非不听。” 许临也皱起了眉,问老师:“她怎么了?” “你过来再说吧。” 许临走到客厅,发现俞晨正在整理猫舍,打扫地上的猫毛,对她说道:“我要去医院一趟。” 她看了他一眼,随意问道:“胃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 俞晨目送许临出门,心情又莫名低落下来。 就算他只是病着躺在床上,有他陪着,心情总归是踏实的…等他一离开自己的视野,就会变得很沮丧。 这种,应该就是“占有欲”吧… 俞晨因此而困惑。 …… 许临到医院和邢建国碰面,邢建国关上办公室的门,对许临说道:“你提出的意见,几个院长都给予了高度重视,那个厂商和我们医院合作了多年,也不是能说撇就能撇得下的…这里面的关系网很复杂…问题是医务处说今天早上邮箱里收到了一封举报信,说是你收了另一个厂商的贿赂,所以在会议上力压它的竞争对手,有这样的事情吗?许临?” “无稽之谈。”他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用手顶了顶额头说道。 邢建国看了看他,犹豫半晌开了口:“我当然相信你不会收那些人的钱,举报信说是你现任女友收的…我就想着是不是俞晨… 许临猛地抬起头,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大声说道:“不可能,俞晨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你还是去问问她吧。” 许临站起身,对邢建国说道:“不需要问她,你们没有证据,怎么能怀疑她以我的名义去收钱?再说…俞晨还没有同意和我交往,和我并不是恋人关系,这封举报信希望医务处调查清楚。” 邢建国被搞蒙了,怎么这孩子信誓旦旦说俞晨是自己非娶不可的女人,现在又不是恋人关系… 他心想自己也管不了那么多,无奈地走到办公桌前,将一张复印件递给许临。 上面是十万块划到俞晨账上的汇款凭证。 “而且这封举报信说,咱们医院对面的宠物诊所最近收入巨涨,入了很多vip,都和那家厂商有关。” 许临的脸冷了下来,“如果认为我在会上提出的意见破坏了医院的利益,那我可以收回这个意见,反正最终受害者是病人,不是我。还有就是,副主任的位置并不是我想要的,如果连我身边的人也要牵连进去,我甚至会从这个医院辞职,说到做到。” 说完,不发一语离开了邢建国的办公室。 许临从医院回来,就闷在房间里不说话,一直伏在书桌前看文件资料,俞晨不知道他又是哪里不对了,也不想上去主动搭话, 晚上,俞晨一边看电视一边逗猫,看了看许临为顺顺和金花买的那堆进口食品,知道他的用心,也明白对许临说的那些话说过分了。 想要摆脱对他的执念,并不表示可以伤害他。 她扭捏着去客房门口敲了敲房门,许临过来打开门。 “肚子饿吗?我厨房煲了山菌汤,里面有粉丝和肉圆…要不要喝一点?” 许临怔怔看着她,忽然俯**,吻住了她。 万般理智在心头纠结,俞晨还是不由自主回吻。 还没吻得尽兴,就被他紧紧抱住,说道:“如果你以后从我这儿受了什么委屈…也不要离开我,好吗?说出来,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她有些犯懵。 他再次追问:“好不好?” 俞晨愣愣答道:“好…好。” 许临喝了一些俞晨煲的汤,俞晨不断想着他方才说的话,撑着下巴忽然补充道:“如果是太过分的委屈,我是会生气的。” 他心里一梗,放下手里的碗,说道:“你生气,我就绝食。” 俞晨望着此时的他,想要爬到他身上的冲动又来了…连忙离开餐桌,“我…我去洗澡。” 他巴巴的眼神也来了,“我想和你睡一起,做不做随你。” 俞晨此时才发现许临的撩拨简直是一绝,比现在的小年轻都要高一个层级。 她没说话,去洗澡了。 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看见许临已经在主卧的床上半躺下,戴着黑框眼镜仍在看手里的资料。 她默默上床,在他身边躺下,以为他又专注于自己的世界里,谁知下一秒他取下了眼镜,翻身将她压倒在床,被子上的资料散落一地。 沉陷在他的怀抱里,原来真的可以忘掉所有烦恼。 她双手捧住他瘦削的脸颊,主动吻了上去。 淡甜的味道,不再有苦味,真好。 如同藤蔓交缠,他越温柔与小心翼翼,她就会越大胆与狂放不已…. …… 王晞在吴韩那里听说了许临被厂商举报的事情,一听和宠物诊所有关,就坐不住了,心想诊所最近的收入确实增长很快,韦硕这个小叔叔得意洋洋地说自己人脉渐广,客源广阔,现在看来可能不是那么简单,于是去了诊所查账,一查果然不简单。 最近莫名多了十个vip,这些vip一次也没有带宠物过来诊治过,韦硕这个小舅舅居然让对方把十万块钱的卡费直接汇到了俞晨的银行卡里。 王晞把这件事告知了许临,强调过错方在韦硕,不在俞晨,她会把这来历不明的十万块退给汇款方。 俞晨把钱退回给了汇款方,这才从王晞口中知道了许临因此被举报的事情。 他怪不得那天会说那些话… 医务处最终撤除了对许临的调查,把举报定性为诽谤,并且,那家问题支架厂商虽然与医院合作多年,最终被从复审名单上划掉了。 这件事情在医院内部造成不少人议论。 这也就表明,许临在同远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权力,已经可以影响领导的权力。 有说他是靠着舅舅江文涛获得的,有说他是和邢建国走得太近获得的,也有人承认他是通过自身过硬的手术技术。 但是能承认别人优秀的人,毕竟是少数。 沈晓桐从邢东起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咪咪”诊所给俞晨敲敲边鼓。 上班间隙,沈晓桐轻蔑地看了看俞晨到处是绿植的办公室,说道:“宠物诊所毕竟是做生意的地方,以后许临在同远医院的地位可能会越来越高,希望你不要以他的名义给自己谋什么好处,特别是收钱这种事情…有很多眼睛盯着他,稍有不慎就有人想要把他推下船…” 俞晨心想,也许这就是许临说的“从他那里受到的委屈”吧。 她第一次对沈晓桐有了回击:“这件事不用你来提醒我,我是怎么样的人,许临很清楚,这样就足够了。” 沈晓桐看到了俞晨的眼神里略带着得意,不再是懦弱胆怯。 这样的眼神,让她嫉妒到了骨子里。 第41章 沈晓桐走后,俞晨照常上班,韦硕琢磨着怎样道歉,俞晨却一反常态主动跟韦硕凑近乎,说道:“老板,哪天组织大家去唱ktv吧,别总是那么抠。” 韦硕脸上的尴尬总算化解一些,说道:“我也不知道半vip卡的人想要祸害你男朋友,这次的事情对不起啊。” “这又不是你的错,防不胜防,只是这逃税的事儿,你悠着点儿吧,查出来要被罚款的。” 韦硕无奈说道:“王晞已经让会计重新整理账目啦,她说犯法的事情她干不出来,不缺钱的小孩儿就是这样…二愣子一个。” 俞晨不动声色笑了起来,心想王晞果然和自己期望的一样,没和韦硕“同流合污”。 韦硕接着说道:“找个周末,我们诊所搞团建,累了这段时间,是该乐呵乐呵了。” 这时诊所其他人凑上来,跟韦硕七嘴八舌提议去哪个地方… 这时俞晨的手机响起,一看,是杨禹鲲。 犹豫片刻,还是接起。 “俞晨,今天也在诊所上班吗?我晚上去诊所接你吧,想和你一起吃饭。” 俞晨呼吸有些急促,自从知道杨禹鲲把许临的事情告诉父母,就没有再联系过杨禹鲲,冷淡说道:“…我今晚有事,不太方便…” 杨禹鲲在电话里语气爽朗,“作为普通朋友约一顿饭局不可以吗?如果你男朋友连这个都要限制,那我建议你还是尽快和他分手吧。” 俞晨内心五味杂陈,杨禹鲲是多么阳光爽朗的小伙子啊,上扬的嘴角和眼里与生俱来的笑意,曾是情绪糟糕的自己最需要的温存。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调查了她周遭的一切,又怎么会在父母面前挑拨。 父亲和杨卿山,又是怎样的相识… “好,那你晚上七点在诊所门口等我。” 中午,俞晨照例去了咖啡馆喝红茶,王晞过来约她下午一起吃饭,俞晨直言杨禹鲲提出要见她。 王晞半认真半调侃问道:“你这样,许主任不会生气吗?” “他这几天都是忙到晚上快到十一点才回家,有什么生气的…” 王晞瞄了瞄俞晨,不由拿起手机,在底下跟许临敲微信:“俞晨的男性朋友晚上七点要去诊所接她出去吃饭,许主任你自己看着办吧。” 许临作为主刀医师正和吴韩在手术台上完成一台急性夹层主动脉手术。 主动脉瓣的置换、冠状动脉移植、主动脉弓的置换、远端支架置放四道工序,分了三个手术团队一轮一轮上人,就像完成一个工程一样。 因为带了教学目的,许临只能呆在手术室全程指导监控,在下级面前细致有条理地完成关键工序。 高血压引起的主动脉夹层近年发病率不断升高,这类型高难度急诊手术的展开次数也越来越多,全国能主刀手术的不超过两百人,因此急需培养新人主刀。 手术做了八个多小时,再加上重症间的查房又查了近两个小时,期间许临对下级的斥责声不断,连续十多个小时下来,许临走在去办公室的过道上已经累得说不出话,在办公室硬着头皮吃了两口陈香云从食堂打来的饭菜,又回到重症间,接着观察病人的指数情况。 傍晚回到办公室,才看见王晞发来的微信。 看看时间,现在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这次杨禹鲲开到诊所门口的车是一辆白色宾利欧陆,杨禹鲲没有把车停在停车场,而是直接停到了诊所门前的路边。 俞晨朝杨禹鲲走过去,下班的韦硕看到了、前台看到了,诊所全部同事都看到了。 俞晨和欧陆…多么不搭配的画风。 诊所里的人纷纷啧啧感叹俞晨的人生开了挂,前台评价道:“我还是觉得上次穿着老布鞋的那个男的,和俞晨姐比较搭….” 韦硕笑道:“俞晨都承认他是她男友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杨禹鲲带着俞晨去了重庆火锅店,俞晨好久没吃辣了,想要尝试。 一盘接一盘牛肚片下锅,俞晨吃得脸红彤彤的,跟杨禹鲲笑道:“这个世上唯有性与美食不可辜负。” 杨禹鲲含笑望着她,说道:“你可真不像有抑郁症的女人,此时的你,真的很美。” 俞晨盯着杨禹鲲,火锅的雾气让她的脸更加躁红。 “为什么调查我?”吃饱了,情绪稍稍稳定,问得波澜不惊。 杨禹鲲眼里的笑意不减,“上海的迪斯尼今晚有嘉年华,你要不要和我去?” 俞晨惯性般回答:“我还得回家喂猫遛狗…..” 杨禹鲲笑道:“好,那我下次提前跟你约,你把宠物安置好,然后跟我出去玩。”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调查我?” “和我到冰岛看极光吧。”他依然选择不回答。 “杨禹鲲,虽然你的经历很丰富,可是我不喜欢鲜红色,太明亮太艳丽了。” 俞晨还是不想得罪这个姓杨的人,说得隐晦又忍耐。 杨禹鲲带着讽刺地笑道:“他的经历也很丰富,离婚、女儿去世、患癌。” 俞晨在火锅的雾气里盯着他,将锅里剩下的菜叶子捞到碗里,“我喜欢黑色,难道不可以吗?” 杨禹鲲对俞晨说道:“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要看到整片茂绿。” 两人从火锅店里出来,俞晨本不想再坐杨禹鲲的车,杨禹鲲笑着威胁:“不要把关系弄得太僵,别忘了,我是知道许医生过去的人,我不但知道许医生的过去,我也知道你爸爸的过去。” 俞晨的面色僵凝。 从车上下来,杨禹鲲坚持把俞晨送回丰侨大门,大门前出现了一个暗影,慢慢走到路灯下。 “…你怎么在这里?”俞晨一惊。 “我刚下班…碰巧遇到你们。”许临语气有些委顿。 杨禹鲲为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还在说如此笨拙的谎言感到可笑,嘴角露出一丝不屑,朝他伸出手道:“许医生,你穿着便装我真是认不出你,还是在医院穿白袍最适合你了。” 许临冷冷打量杨禹鲲,没有伸出手。 俞晨连忙解释:“我很久没吃重庆火锅,耽误了一点时间。” 杨禹鲲笑着打量俞晨,说道:“你这么紧张地解释干什么呢?这样会让你男朋友更觉得我们有问题。” 许临一把握住俞晨的手腕,把杨禹鲲当成了透明人,说道:“我们回家吧。” 杨禹鲲的眉头微微蹙起。 …… 电梯里,俞晨垂眸看了看还在被许临握着的手腕,故意说道:“杨禹鲲是个开朗阳光的人,你这样很没有风度。” “我不需要风度。”许临冷冷回应。 俞晨看到许临泛着白的脸色,忽然想要继续逗他:“我和杨禹鲲第一次见面,他开的是玛莎拉蒂,第二次见面,他开的是法拉利,第三次见面,他开的是保时捷….这一次见面,是宾利欧陆,我哪天好想去看看他家别墅的地下车库,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跑车….” 许临抬眸盯着俞晨,“还记得你爸爸以前送我的那辆自行车吗?那时候舅舅怎么也不肯让我把自行车带走,于是我就把它拆开运到了北京,谁知道后来还是被我妈妈发现,把自行车的零件全部送到了废品收购站…我不相信杨禹鲲那种男人对你是真心,你就呆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要去……” “你是在贬低我吗?…就像你在医院被举报受贿的事情也不告诉我…是不是我在你眼里,原本就是脆弱不堪的…” “不…我是认为没必要告诉你…” 他又开始心虚地抓着她胳膊,害怕她生气,俞晨使劲想要甩开他的手,手腕力气依然很大,怎么也甩不开。 这时,电梯停下,物业从五楼进来,笑着跟许临招呼道:“许医生,接女朋友下班啊。” 许临调笑着看俞晨,微笑回应:“嗯,就快成老婆了。” 俞晨一惊,这下真的来了火气,想要挣脱他的手,许临就是不放,物业从十楼一走,她居然将许临抵在了电梯壁,另一只手一拳捶在他的胃上。 瞬间炸开的剧痛让许临松开了手…捂着胃跪倒在地。 俞晨看到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梗着脖子嚷道:“让你胡说!” 楼层到达,电梯门打开,俞晨快步走出去,许临佝着腰起身也跟着走出电梯,想要拉俞晨的手,却不想被俞晨又是一推,重重摔倒在地。 “呃….”许临倚坐在电梯门外,掐着胃低着头闷哼,直到俞晨用钥匙打开门,他也没能站起身。 俞晨这才觉得情况不对,走回他身边。 许临满头冷汗,汗水已经从发尖落到了手背,俞晨想要扶起他,他低哑着声音说道:“还是有点溃疡….等我歇一下…没事。” 俞晨这才感觉出他是真的有事,蹲在他身边脸上露出担心,却一句道歉的话也说不出。 蹲着蹲累了,索性坐在地上,许临的手一点点靠近她冰冷的指尖,俞晨想要收回手,心里激烈矛盾的感情却又让她无法再对许临狠厉。 方才照着许临胃部的一拳,她就是明知那里是他最脆弱的地方而这样做的…下手没轻没重,自己还真是一个蛮狠的老女人啊…。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对他倾诉道:“许临,你知道吗?我被前男友甩掉后,为了在你面前不显得那么卑微,曾经想要尽快找个男人嫁掉…竟然疯狂到在网上约炮,还好那个男生知道我的年龄后就早早跑掉了…这样的我…你迟早会讨厌的…” 许临的手握住她的手,同样的冰冷,他的手心却是汗腻腻的,俞晨知道那是强忍身体疼痛所造成,而自己的冰冷,则是肆意释放情绪漫溢出的畏惧。 两种冰冷截然不同,她很惭愧。 许临一点点凑近她,顺着她脸上的泪痕,一直亲吻到她湿润的眼眸,一直亲吻到她挂露的鼻头,一直亲吻到她微颤的嘴唇。 “你的一切,我都接受。”他定定望着她,垂眸说道。 俞晨伸出冰冷的十指,捂住他的双颊,回吻了他,两人唇齿交缠,俞晨轻声问道:“胃还疼吗?” “胃疼会刺激欲望,你…现在想要吗?”许临忽然淡淡笑着问她。 俞晨望着这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整个人沉了进去,内心的纠结就像被什么东西瞬间吸光了一样,小心翼翼拉着他站起身,急切地用钥匙开了门。 许临慢慢从身后搂住她。 门开了,俞晨把钥匙扔在了地上,转过身回应他的欲望。 两人从进门处的玄关一路吻至主卧的大床,许临脱光俞晨身上所有的衣装,将俞晨牢牢****,淡淡笑着进入,忘情地捻揉亲吻,与她融为一体….. “俞晨,喜欢的感觉,就是这样…”觅至蕾瓣深处,他流着汗柔声对怀里的俞晨说道。 他身上柔暖的气息让她就像仰躺在乡间的油菜花地,望着天上飞过的鸟雀,闻着田野散发的清香。 “…许临…怎么办…你知道我曾经对你的执念有多强烈吗?我这样的女人…其实很可怕的…”顷刻间,俞晨想把内心深藏已久的恐惧与阴霾全部吐露给这片无边的蔚蓝色天际,含泪说道。 许临俯身亲吻了一下俞晨的额头,低声说道:“不要想太多…” “…等我调整一段时间,去医生那里做完评估允许停药,再和你交往吧,我觉得这样才不会伤害到你。我从不认同基因带给人的影响,所以爸爸曾经对你外公外婆做的事情我觉得和我无关,但是暂时克服不了在你面前的自卑,你给我时间,让我去克服好不好…。” 俞晨的倾诉与承诺,让许临内心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再次搂住俞晨的肩膀,亲吻她的双肩,俞晨被他压至身底,享受他给予的无尽愉悦。 …… 许临早上九点半从病房赶到院办会议室,全部科室主任已经到齐只差了他,准许资本进入的文件已经下达,思林集团投资已是水到渠成之事。 杨禹鲲身穿一身浅灰色西装,坐在会议桌前正式签约,和相关领导合影留念。 许临感到莫名烦躁,在合影环节转身想走,被邢建国一把拉住。 “开会就是排队照相,我不感兴趣。” 邢建国表情严肃,“你这个副主任也要排队。” 许临无奈地停下脚步,走回人群中,混在一堆年过花甲的教授主任里,忍耐照相机不断的咔嚓声。 江文涛作为政府领导莅临签约现场,阴沉着脸望向许临,似笑非笑,似恨非恨。 邢建国走到他旁边劝说:“老江,这都什么年代了,孩子的婚事我们是干涉不了的。” 签约会结束,许临呆在邢建国办公室研究手术方案,邢建国接到陈院长的电话。 “你让许临听电话。” 邢建国看了看许临脸上的不耐,“…他去手术室了。” 陈院长吼了起来,“你们心外科的手术安排我能不知道?让他听电话!” “我跟他说,让他马上去您办公室。” 邢建国只能无奈地应道,挂了电话,颇为沧桑地望了许临一眼。 许临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好吧,我去。” “江文涛怎么说都是你舅舅,不要把事情闹僵。” 邢建国劝道。 “形同陌路。”许临简短回应。 邢建国望着许临离开时冷傲的背影,想到他和那个俞晨谈恋爱定然是情路多艰,叹息着摇了摇头。 陆铸钢“微服私访”,亲自陪着陆文慧来到同远,陈院长被人引荐,早已认识陆文慧,但是没想到陆铸钢也和她一起出现,立刻领会这次见面不只是工作之事,其主要目的是要见到陆文慧的“意中人”。 放下电话,陈院长笑着对陆铸钢打呵呵:“许医生工作比较忙,要联系上他真是难。” 陆铸钢看了看陆文慧失落的神情,笑着对陈院长说道:“医生都是这样,名医嘛,工作肯定更加忙碌。” 陈院长对陆铸钢和陆文慧把许临的资历又介绍了一遍,没有提到他离婚和孩子去世的事情。 陆文慧腼腆地坐在陈院长和陆铸钢中间,安静地倾听,陈院长带着自豪地夸赞道:“许临是我们医院最优秀的人才,就是性格有些内向,话比较少,平时你要主动和他多说说话,看对了眼绝对没有问题的。” 陆铸钢回应:“哎呀,张司令员的心脏移植手术就是他做的,我是真没想到啊,这么年轻就能完成这样的手术,老张最近都能出外活动了!” 正说着,他宠溺地看了看陆文慧,接着对陈院长叹道:“我这女儿呀,就是为了许医生才决定来你们医院任职的…真是个傻丫头…” 陈院长清楚,陆文慧虽然是陆铸钢和前妻所生,可却是陆铸钢唯一的女儿,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敲门声响起,陈院长说道:“请进。” 许临走进办公室,陆文慧第一个站起身,“许医生。” 他没有认出陆文慧,陆文慧的目光却已湿润。 陆铸钢起身和许临握手:“你好,本人陆铸钢,这位是小女陆文慧,感谢你八年前为我前妻所做的手术。” “不用谢,我已不记得你们是哪位病人的家属。”许临一如既往淡漠地回应。 此时一旁的陈院长显得有些尴尬。 陆文慧走到许临面前,朝她伸出手,“八年前,心外六区重症病房,我妈妈的心脏病很严重,是你在她欠费的情况下还坚持给她做了手术…”。 那时年仅十五岁的陆文慧,无助地守在患有心脏病的母亲身边,在她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是眼前这个表情冰冷、嘴唇紧抿的男人,给了她最初的温暖,用自己的钱为她妈妈垫付了费用。 后来,当她的世界变得多姿多彩,当她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之后,这个在她一无所有时出现在她世界里的身影随着时光流逝变得日渐清晰。 此时的许临,却对陆文慧此番深情的寻觅无所回馈,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好意思,我真的记不起你是谁。” 为了消除尴尬,陈院长连忙笑着接话:“小陆今天已经在我们医院办完入职手续了,以后她和你就是同事,有什么事情还请你多多照应一下她。” “她是行政职务,我能照应到她的地方有限。” 许临冷淡回应。 陈院长一梗。 “许医生,八年前认识你的时候我的名字叫戚乐乐…” 陆文慧泪光闪闪,怯怯地说道。 许临摇了摇头,说道:“病人太多,实在是记不住了,不过现在既然你已经入职,我还是代表心外科欢迎你成为同远医院的一员,希望你以后认真工作,从工作中能够收获快乐。” 陆文慧眼里的泪越来越多,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让人心里落雪的情景。 …… 沈晓桐接到继母杨兰的电话时,正在手术室收尾一台室间隔缺损修补手术。 自从上次考核手术失败,她又硬着头皮作为一助分别参与了许临和吴韩主刀的两台类似手术,终于达到了熟练程度,可惜一番流畅的操作下来,既没有下级医生学习,又没有上级领导参观,考核的时机终已错过。 杨兰在电话里叹息着告诉沈晓桐,妹妹沈敬春就读的学校刚才打电话过来,说沈敬春患了抑郁症,站在教学楼六楼想要往下跳,被老师同学拦住了,学校建议沈敬春休学一段时间去医院治疗。 沈大勇和杨兰两口子根本不了解抑郁症是一种什么病,怎么就能把沈敬春折磨得想要跳楼。 沈敬春在大学没有谈恋爱,学习成绩也是普通中等,并无任何出彩的地方,也并没有什么地方犯错,怎么就站在楼上想死了。 沈晓桐听到继母说这些,气不打一处来,想着自己的生活已经够累了,还要花时间去把沈敬春领回来,真是够呛,晚上只能打车去昌平的学校领人。 沈敬春戴着厚重的玳瑁框眼镜,双肩耸塌,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皮肤已经很差,鼻尖和两颊毛孔粗大,额头长满痘痘,神态畏畏缩缩。 杨兰跟沈晓桐打完电话,想到老俞家的女儿俞晨也在北京,记得石英曾经跟她说起过俞晨也得了抑郁症的事情,沈晓桐再怎么说不是她亲闺女,她希望俞晨也能帮帮敬春。 俞晨听说沈敬春的事情,想起小时候见到两岁的小敬春那个胖嘟嘟的样子。 这么可爱的小女孩,长大以后并没有迎来璀璨的青春。 沈晓桐把沈敬春带回自己不算大的住处,两姐妹平时走动不多,沈敬春一向害怕这个姐姐,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沈晓桐斥道:“长本事了,一有不如意的事情就学会轻生了,谁教你的!你说,谁教你的!” 自从沈晓桐考上协和医科大学本硕七年制,在家里的话语权越来越大。 沈大勇和杨兰文化程度不高,并且都丢掉了工作,年纪也大了,全家的指望都寄托在了学习成绩优异的沈晓桐身上,晓桐也不负众望,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开始拿奖学金,一直拿到硕士毕业,后来顺利进入朝阳医院工作,工作了几年后,靠着自身的力量攻读在职博士,沈敬春能读大学,依仗的都是沈晓桐的支持。 沈敬春遭到沈晓桐一番狂轰滥炸的指责,沈晓桐摔桌子砸东西把工作和生活的无尽压力全部发泄了出来。 沈敬春含泪低着头不说话,蜷缩在一旁,而沈晓桐对沈敬春的口头禅就是:“你真的是个废物!” 夜晚熄了灯,沈敬春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手机显示屏亮起,显示来电,沈敬春拿起电话选择挂断,给号码发短信:“你是谁?我姐姐睡着了,不方便接电话。” “我是俞晨,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俞晨姐,我妈妈跟我提过你。” “敬春,明天到咖啡馆来,我们谈一谈好吗?” “好,谢谢俞晨姐。” 杨兰跟沈敬春打过招呼,说俞晨也患了抑郁症,沈敬春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同病相怜的俞晨姐倒是有着莫名的亲切与信任。 沈敬春在第二天早上十点准时出现在“两两”咖啡馆,沈晓桐去上班了,出门时想要把沈敬春反锁在家里,可是觉得这做法也太极端,只能给她一些钱,交待她想吃什么就去吃,但是要去人多的地方,沈大勇和杨兰要周末才能赶到北京。 俞晨为沈敬春要了一杯红豆牛奶,沈敬春额前梳得光光的,扎着马尾辫,俞晨看到了她脸上粗大的毛孔和青春痘,不由想起呆在纽约时的自己。 那时候家里给的生活费不多,一个人呆在半地下室,平时无力整理自己,也不想出去打工,反而会怨愤家人为什么不能给自己更好的生活,不甘与抱怨犹如藤蔓,将每天的情绪不断包裹,让心变得越来越沉,一点点往下坠。 沈敬春不愿意说话,她也不去打扰。两人喝着牛奶,默默望着窗外。 “今天又有霾了。”沈敬春望着窗外的天,手撑着脑袋说道。 “可是我喜欢北京,因为你看霾下面的人,来去匆匆,他们活得多努力啊。”俞晨望着沈敬春,并不完全是为了开导她,这也是自己的真心话。 “敬春,姐姐跟你说说我读书的时候吧,那时候我是在纽约上的学,那个学上得很勉强,家里经济条件紧张,供着很吃力,每个学期的学费和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一点一点汇到我银行卡里,看着周围同学用的都是信用卡,有些人家里是富豪,买车买房挥霍无度,我内心充满了挫败感和孤独感,我也有虚荣心,别人有的我也想要,于是总在抱怨父母为什么明明没钱还要在亲戚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把我送到那么贵的地方读书。我在纽约当着穷人,却从不想出去打工,因为觉得这个学是父母逼着我上的,专业也不是我喜欢的,所以我就每天逃课,作业也不做,可是每天的心情也越来越沮丧,越来越糟糕,整个人变得很沉重,什么事情也不想去做,那时候就连基本的房间打扫和个人卫生我都无力顾及了,每天只知道蜷在被子里看电影,心里梦想期待有个完满的人生,期待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也能喜欢自己…可是这样呆在现实世界里什么都不做的直接后果就是你在现实世界里什么也得不到,就算你以后再遇见你想要的东西,再遇见你喜欢的男孩子,你也没有能力去抓住了。现在我回忆起那段时光,心里也并不后悔,因为那时自己的内心受创太大,抵抗不了那些痛苦难过,但是有一点我那时候是应该想明白的,那就是在现实里的努力只是为了成全自己,你不要总想着努力做事一定要有个好结果,努力学习是为了父母,努力的过程本身,就能让自己获得安全感,能让自己的心情变得踏实,这是抵抗坏心情的最好方法。” 沈敬春听到俞晨这些话,微微低着头,缓缓启口说道:“其实这次的导火索只是一件小事,我和寝室里的室友吵架了,室友嫌我长得丑说我是母的癞蛤蟆,硬是要拿我和班上一个同样满脸是痘痘的男生放在一起说事儿,我实在控制不了情绪,但我嘴拙也不知道怎么回敬对方,所以就把她桌上的东西全部砸在了地上,然后那室友的男朋友在我上完课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就扇了我一个耳刮子,我回想他那时候的神情,是根本没有把我当女生看待吧…他骂我丑得不像人样,长得不男不女,我觉得可怕的不是被人骂,而是感觉到别人骂你的话都是对的…我当时真的是不想活了,转身就想往高处走,找个能结束掉生命的地方……” “敬春,我觉得这件事情你不能忍受不能软弱,就算你的心情再痛苦,也要较着劲活下去,找到一件你最喜欢的事情拼命为之努力一下试试看,看看你的心情会不会改变一些,然后积蓄力量,堵住你周围同学爱说闲话的嘴……对他们反击.” “俞晨姐….” “我听完你说的话,觉得你这还不算是抑郁症,最多只能算是一时冲动,你知道抗抑郁的药物对身体是有损害的,你可以再想想我的话,自行调节一段时间,如果还是不行,我再带你去见心理医生,抗抑郁药物都有毒性,不能随便吃…这不是多大的事情,你以后心情不好了可以随时来找我,你脸上的痘痘和毛孔只是因为你人年轻,并不是什么丑陋的东西…一会儿姐姐带你出去买合适你的护肤品,还有,你脑袋前面的头发不要梳得那么一丝不挂,稍微留出一点留海,这样看着会更舒服,我指的不是让别人看着舒服,而是让自己看着舒服,知道吗?” 沈敬春怔怔望着俞晨,目露感激。 第42章 早上九点,心外六区四号手术室,一台非体外循环冠状动脉搭桥教学演示手术正在进行中,一助沈晓桐,二助骆群,主刀许临。 在场的有院长和几名外院教授,沈晓桐第一次参与演示手术,眼见正前方一台摄像机镜头正对着自己的双手,感到有些紧张。 从腹部取动脉的环节进行得比较顺利,许临用手术镊剪一点点将血管修剪光滑。 沈晓桐在协助许临剪断那根病变的夹层动脉末端时,手术刀不慎刺破了旁支肺动脉,导致出血。 她脸色惨白,整个人被吓懵了。 许临的口罩和帽子上瞬间被飙了一溜血,眼里却平静淡然,语气沉稳地说道:“小问题。”就像是自言自语,却给在场的所有人吃了颗效力强劲的定心丸。 麻醉师在一旁镇定地读取病人急剧下降的生命指数,许临手下的牵引针一刻未停,修长的手指灵活轻盈地游走于被鲜红遮盖的血管壁之间。 一两秒之间,沈晓桐凝望许临那双犹如空山幽谷般的眼睛,内心渐渐恢复平静,重新握紧镊子,配合许临的缝补。 许临一秒一针的速度,病人的指数很快回升了。 从手术室出来,沈晓桐望着走在前面的许临,思绪再次回到从前读大学时那段仰视许临的时光。 大学第五年,解剖课上,沈晓桐目睹许临持刀率先破开了逝者的腹部。 大学第六年,许临在讲台前对教授们思维敏锐地阐述自己的论文,沈晓桐坐在后排手撑着下巴认真倾听。 许临和梁雨泽结婚那一年,她取出《外科学》里夹着的那封大学时写给许临的情书,撕得粉碎,蜷在角落嚎啕大哭。 结束手术后,沈晓桐在手术间外匆匆对许临说了一句:“上次因为考核手术二助的事情和你争执,对不起。” 许临淡然看了看她,说道:“以后的手术,希望你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沈晓桐憋红了脸,将手术帽一把抓下来,微低着头离开。 …… 俞晨带着沈敬春去了大望路的商城购买护肤品,因为她从前总去那里买,觉得那儿的售货员很耐心,会仔细听取顾客的实际情况,并且在纸上做笔记,然后为顾客挑选最合适的产品,她很满意这样的服务人文。 正在挑选时,却意外接到曹兰平母亲的电话。 和曹兰平分手后,俞晨没有把曹母的手机号码删除也没有拉黑,因为似乎对于这五年多的感情实在是没有太多悲伤,更没有愤恨,曹兰平把她当作备胎,她又何尝不是把曹兰平当作了许临的替身… 曹母是个和善爱笑的老妇人,俞晨曾经亲昵地提前叫了她“妈妈…” “俞晨…阿姨我现在的心脏病很严重…兰平和袁真真也已经分手了…听他说…他给过你十三万分手费…你能不能返回我们一点…就当作我们借的….我实在没办法了…林城那边的医保在北京这边报销很麻烦…兰平的压力实在太大….” 说着说着,曹母在电话里哭了起来。俞晨感知到,她如果不是实在毫无办法,是不会打电话给自己的。 俞晨买了护肤品把沈敬春送回沈晓桐的住处后,就去医院探望曹母了,见到疲惫的曹兰平下巴上的胡茬都没剃。 曹母的心脏病使得左腿上有了血栓,已经不能下床走动,身体消瘦很多,就像黑掉的枯木一样,满脸憔悴,双肩塌陷,已经开始驼背,怂拉的眼皮子底下是历尽沧桑却仍然深陷泥泞的忧虑。 曹兰平对俞晨道出母亲的心脏问题已经比较严重,再加上她肺动脉上曾经长过血管瘤的缘故,在林城没有医院敢动手术。 俞晨一边安慰曹母,一边想着当初曹兰平的银行卡交给俞达忠和石英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把钱要回来,她当即掏出了用报纸包裹着的五万块钱现金,递给曹兰平,说道:“你们先拿去用着吧,不够的我再想办法….” 这是她目前为止的大半积蓄。 曹母看到钱,稍稍安了一份心,握着俞晨的手一个劲流着眼泪絮叨曹兰平当初不是东西。 俞晨表情平和地听着曹母的哭骂,曹兰平坐在一旁,面色尴尬。 絮叨累了,曹母躺在床上昏睡过去,俞晨和曹兰平走出病房。 “医生说她病理不乐观,最好能转到同远医院治疗…我在北京关系有限,联系以前首医的同学都说插不进去…俞晨,你能有办法吗?”曹兰平抱着纸包的五万块钱,准备马上把钱存到卡里面。 他是真没想到俞晨直接带着现金奔到这里,确实和其他女人不太一样。 ……. 俞晨心事重重回到公寓,想了想,拿出手机对许临发了一条微信:“你今天多久下班?” 许临下午五点从手术室出来,看到了俞晨“稀有”的微信,回道:“晚上七点。” 俞晨在厨房里准备饭菜,手机就放在灶台上,微信音响起,她立马把用围裙擦了擦手拿起手机,对许临秒回微信:“我做了晚餐,等你回来吃。” 许临心里一顿,回想俞晨从未这番殷勤,想着这一顿必然是她有求于人,遇上难事了….。 饭桌上,俞晨对许临大概说起了曹母的病情,把曹兰平的身份叙述为自己“在首医大的同学”。 许临轻描淡写说道:“你让你同学在网上预约挂号,挂邢主任的号。” 俞晨心想为前男友的事情请求许临,未免不妥,看许临这样子,也不是惯于为别人徇私的人,琢磨着还是算了,先让曹兰平按照正常程序去同远见了医生再说吧。 做了三菜一汤,两人吃着饭再没说话,许临吃完饭正准备放碗筷,俞晨忽然问道:“还要添饭吗?” 许临一怔,俞晨已经从他手里拿碗回厨房添饭。 趁着她去厨房的时间,许临俯身揉了揉胀痛的胃,没告诉俞晨这段时间繁忙的工作仍然让他时而胃疼,有时候查房跟下级医生说着话都会有恶心感,在办公室看着病历也会忽然干呕那么几下。 可是,面对俞晨这忽如其来的殷勤,他不舍拒绝,只能从她手里接过又一碗饭,几粒几粒往嘴里一点点送,实在送不下,干脆用俞晨做的白菜豆腐汤泡饭。 好不容易把一碗饭吃完,胃里的胀痛一直未缓,站起身对俞晨说道:“我还要回医院,今天重症有几个病人还在危险期。” “你不用跟我说那么清楚,反正你在医院被美女环绕我是知道的”俞晨坐在桌前喝汤,故意说道。 许临无奈地轻叹一声,去了玄关换鞋。 …… 曹兰平在网上对邢建国留言了,邢建国第二天告知自己有加号,让他在下午门诊快结束的时候时去自己的办公室. 看了曹母在原来医院的病历和彩超,邢建国表明同远的病房早就满了,目前办不了转院,要排队等病房,当即吩咐赵佳点进医院的内部网络为曹兰平查了一下目前的床位情况,预计要等上两个月。 俞晨收到了曹兰平的短信,转而给许临发短信。 许临从陈香云那里得知邢建国过两天又要出国讲学,于是趁着邢建国快下班的时候赶到了他的办公室,说明了曹母的病况,想要在特需中心那边给曹母安排床位。 特需床位费用贵,这段时间刚好有空床,曹母的夹层动脉瘤比较严重,邢建国考虑片刻,打电话给了特需中心确认,看了看科室里各位医生的手术日程安排,决定把曹母的手术安排给吴韩,特需的房间费用酌情考虑减个两三成,其他方面还是按照普通病房计算。 “许临,你小子这次求我又是为了什么人?不会又是那个俞晨吧?”邢建国目光精锐地看了看许临,半开玩笑说道。 “嗯,对,又是俞晨。”许临直截了当回应了邢建国。 邢建国无奈叹息,想到过段时间闺女邢木容也快从国外毕业回来了,不知那丫头看到许临身边居然能有如此爱护的女人,该作何感想。 曹兰平的大学同学对他聊起同远的“许大仙儿”,曹兰平这才想起“许临”这个数年前就知道的名字,他该想到,那时首医大的讲堂上“心肾双移植”手术团队里,许临作为最年轻的一名参与者上台作报告,今天应该已经有了不小的成就. 可是许临是自己前女友在**时喊到的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在看完门诊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同远特需中心的电话,告知他目前有床位,鉴于他母亲病情严重,可以考虑减免房间费用,其他都和普通病房无异,让他尽快办理入住手续。 俞晨虽然没有跟他联系,可是他隐隐感觉这件事就是俞晨帮忙办的,而且很可能找到的就是那个许临。 夹层动脉瘤是一种很凶险的疾病,造成夹层裂开的原因是动脉壁缺陷,尤其中层的缺陷,曹母的动脉壁又比较薄,各种造影和检查都显示指数不太乐观,而且还患有严重糖尿病。 曹兰平自己作为医生,当然更为了解这其中手术技术的重要性,他想要母亲得到最好的治疗。 邢建国安排吴韩主刀曹母的手术,也有自己的考虑,吴韩此前作为一助参与了二十余台此类型手术,debakey i型手术方式升主动脉+主动脉弓人工血管置换术+改良支架象鼻手术,搭桥、支架、换瓣吴韩目前都已经亲自操作过,已到主刀的时机。 再说组织会诊、组建团队、术前讨论这些事情太磨精力,他知道许临这段时间累坏了,需要休息。 曹兰平又找到邢建国,询问母亲的手术是否可以安排给主任级别的医生负责,并且试图递出两张购物卡,被邢建国使了腕力硬塞了回去,耐心回应自己要出差讲学,其他几个主任的手术都已排满,如果勉强加塞对于医生的体力是个挑战,并且对病人的手术质量也会有影响。 谁都想让自己亲人得到最好的医生医治,曹兰平把母亲安置好以后,一不做二不休把电话打给了俞晨,厚着脸皮主动提出想让许临成为母亲的主刀。 “我知道,跟你提出这个请求是我太无耻了…可她是养育我这么多年的妈妈,自从我爸爸去世之后她含辛茹苦供着我读书,从亲戚那里也是厚着脸皮借着钱供我学医…我现在正是回馈她的时候….俞晨,我求你好不好,我知道你跟那个许临又走到一起了,你帮我跟他说说好不好,求你了。” 俞晨拿着电话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跟着了魔一样回答道:“好,我试试。” 她无可奈何,又给许临发微信,许临回道:“我有很多事要忙,有事情找吴韩,他是主刀。” 俞晨想了想,中午还是跟诊所请了假,亲自跑同远,反正医院就在诊所对面,也方便。 在手术室门口守了许临整整一个下午,终于等到他从手术室回来。 俞晨不断摩搓双手,实在不想开口请求许临,支支吾吾说道:“我有事…找你。” 许临疲惫地靠墙看她,说道:“去办公室说吧。” 俞晨跟着许临去了他的办公室,这才意识到许临已经是副主任级别,社会地位和个人价值从办公室面积、玻璃柜里的奖杯和墙上的锦旗就能判断出。 “stanford a型夹层,假腔达到 6厘米,属ad iii型,既然是由吴韩负责主刀,有什么问题你去咨询他比较好。”许临去特需中心接诊vip时顺便看了曹母的彩超,已经能背下她的基本情况。 俞晨看着许临,木讷的眼神动了动,盯着地板低声说道:“曹兰平…毕竟我和他同窗一场,他家里条件不好,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抚养他多年….你看能不能…能不能帮他母亲做一下手术…” 许临眉头一蹙,说道:“病人手术都是按照疾病类型和医生手术日程随机安排主刀的,这是医院的规定。” 俞晨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说道:“那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许临目光如炬,眼神更冷,问道:“他是你前男友,对吗?” 俞晨心惊地抬起头,没想到许临这么快就能猜到。 许临看到俞晨这畏畏缩缩对自己提出请求的样子,早就猜到了十有**是这样,想到俞晨为了前男友居然能舍弃她敏感的自尊心跑到这里请求自己,有了脾气,对俞晨说道:“你要为你前男友的妈妈选择最好的医疗条件,那就应该有相应的价格和筹码,你有吗?口口声声说要暂停和我交往,然后现在又跑来为了前男友的事情给我找麻烦?” “不好意思…..当我没说过吧。”俞晨羞愧地转身疾步离开办公室,许临木然望着她的背影,嘴唇抿得更紧,后悔自己说话说重了… …… “曹妈妈,我会尽全力找最好的医生为您治疗的,您放心吧。” 病房里,俞晨安慰愁容满面的曹母道。 曹母已经出现严重的胸痛、呼吸困难,上了呼吸机。 吴**在一旁查看病患的用药记录,听见俞晨的安慰,越听越不对劲,方才从护士那里知道了曹兰平想换主刀医生的想法,本来就一肚子气….. 虽然自己这老成的外表看起来俨然一副“主任”模样,可是医术确是如此不被病人信任,实在是很令人沮丧的一件事。 现在没想到俞晨又和这家人扯上关系,仔细一想昨天许临跟他打招呼让他尽快安排这个病人的手术,还言之凿凿说是因为病人的病情严重。 我呸…明明就是因为俞晨这个倒霉女人的存在。 曹妈妈…这个称呼如此亲昵,再看那守在一旁的曹兰平,居然和许临有几分相像,难不成是…吴韩越想越起鸡皮疙瘩,根本不知道许临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夜晚,吴韩到“两两”找王晞一起下班,跟王晞说起俞晨为曹兰平求许临帮忙的事情,同时也郁闷道:“这是我第一次主刀主动脉夹层动脉瘤手术,唉心情忐忑,压力好大啊,说来说去还得指望着许临能帮我,姓曹的看我没经验要求换主刀也是人之常情,我呀,只怕没把这次手术弄好,然后把仙儿媳妇吓跑,那就罪过喽。” 王晞当即在吴韩的褶子脸上啵了一口,说道:“不会的,就是姓曹的那家伙害俞晨抑郁的!她恨他还来不及!你就放手去做!不要有压力!” 吴韩惊道:“不会吧!俞晨是脑袋少根筋吗!?还求许临帮忙,她也真想得开!” 王晞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俞晨怎么想的,可能是觉得曹兰平是她老乡,妈妈生病了很可怜吧,她那过剩的同情心实在是个大问题。” …… 俞晨在医院陪完曹母,想了想,还是觉得要去和许临解释一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只能守在办公室门前等待,哪里知道许临今天三个连台手术,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手术室和重症间。 路过的沈晓桐看到俞晨,气不打一处来,停下质问道:“你上次带沈敬春去买护肤品了是吗?你知道那些护肤品价格都挺贵的,她用习惯了以后总要买,这不对我造成压力了吗?你做事能不能站在对方角度考虑?” 俞晨蔫蔫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对沈晓桐回话,只说了句:“敬春的皮肤需要好好护理…这样她会更有自信….” 许临在手术室听到护士说俞晨一直在他办公室门外等,特意在手术间隙半个小时换下手术服,匆忙赶回办公室。 倒霉的沈晓桐说这话时刚好又凑上了许临的出现,许临对她问道:“我刚才让你写的手术记录,你完成了吗?” 沈晓桐自动掉头走人。 许临盯着俞晨说道:“吴韩也是我们医院很优秀的医生,这种类型手术他跟刀很多次了。如果每个病人家属都想要自行挑选医生医治,那医生们不是被闲死就是被累死。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会接这个病人的。”他靠着墙壁,手扶着酸痛的后腰,语气平淡地对她说道。 “我来不是为了这件事…是想顺便来看看你而已…” 她低着头说道。 “有什么好看的?上次你也是为了你前男友,才对我那么殷勤的吧?” 他眼里带着调侃的笑意,却又有一丝受伤,继续对俞晨说道:“iii型主动脉夹层支架是吴韩参与了数次的手术,如果他能自己主刀,那我们医院又多了一名可以在前线打仗的战士,这对于医生和病人都是福音,所以希望你劝劝你前男友,不要再有疑义好吗?” 俞晨朝他点了点头,虔诚而带着愧意。 许临看了看她,目光柔和下来,说道:“手术的时候我也会在场,你放心吧。” 俞晨低着头慢慢走到他面前,踮脚在他左脸颊上亲了一口,说道:“以后…我会尽量抽时间对你殷勤一些的…我改。” …… 俞晨的好意没有及时用上,之后的三天,许临回公寓的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 回来、出去两头天黑,俞晨都还在睡觉,不过许临会把俞晨留在餐桌上的饭菜拿到微波炉里热一热吃完,然后一早带上俞晨放在冰箱里的便当去医院。 下午,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吴韩找到许临请他帮忙修改自己熬夜写的手术方案,许临把吴韩领进操作室,按照他写的方案一步步进行手术模拟操作,和他一起分析问题出在哪儿,对病人的恢复会产生什么影响。 次日,外科团队和麻醉、体外循环以及心内超声团队开会研究对曹母施行的手术方案,吴韩顺利过关,信心倍增。 白志涛眼见同级别的吴韩负责主刀,而自己居然只被邢建国指定为二助,心有不甘,想着平时还是更应该和许大仙儿走近一些为好,颇有一点站错了队的意思。 王晞和俞晨趁着午休在咖啡馆里喝咖啡,两位这几天都是被医生冷落的女人,不同的是,王晞粘着吴韩,此时不停在手机上对吴韩嘘寒问暖,俞晨则木愣愣地望着窗外发呆。 “俞晨,我发觉你对人比对动物苛刻,对身边的人又比对形同陌路的人要苛刻,我是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简直是脑回路清奇,典型窝里横。”王晞看见俞晨发呆无所作为的样子就生气,放下手机对俞晨咄咄说道。 俞晨知道王晞意有所指,小声说道:“吴韩都告诉你了吧…我为曹兰平找许临帮忙的事情….” 王晞满腹感慨地说道:“嗯,把褶子吴郁闷得要死,你知道他为了这个手术有多努力吗?就担心手术失败把你吓跑…我都心疼他,怎么就没见你心疼心疼许主任呢?吴韩呆在医院大半夜还在研究手术方法,我去探班都眼睛湿润了,你呢?还在这儿干坐着….唉….” 俞晨喝了口咖啡,不服气说道:“我都给他做吃的了,还要怎样?” “我看你对许主任说话每次都紧巴巴的,有时候觉得他真可怜…吴韩说他胃病一直没好你应该知道吧…这次为了曹兰平的手术,许临要全程监督指导,也得留在现场,听说还把他舅舅安排的什么宴会给推了,把院长也得罪了…俞晨,你说许医生为你做这些你是真没看见还是选择性视而不见啊,他是个天才男医生,莫名其妙缠着你这个大龄女兽医,你呢?莫名其妙对他爱理不理,我是真的弄不懂你们…有时候觉得你们俩儿八竿子打不着,不适合在一起。” 王晞的话,让俞晨内心一阵比一阵发紧。 ……. 吴韩非常重视这次主刀,但又不时会怀疑自己,也是真的害怕会出什么岔子给许临造成麻烦,最郁闷的是,他居然在查房的时候目睹曹母重新对俞晨提起和儿子复合的事情。 想到许临熬夜和自己研究手术的这些天,吴韩气得肺炸,如果不是医生的身份,他只怕是要和这老太婆对骂起来。 手术准备了两个星期,已经是在许临催促下的最快速度。 经过辛苦的准备,吴韩向病患阐述手术风险的语气变得自信,没有其他门道联系主任级别医生指导的曹兰平也只能认命般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手术这一天,许临作为一助和吴韩共同完成夹层动脉stanford a型手术。 在完成麻醉后,心内成员首先进行左桡动脉穿刺,插入鞘管注入肝素进行主动脉造影,吴韩根据造影结果准确判断出夹层形成的位置,从右股动脉送入导丝直至主动脉根部,在病变处成功释放支架。 陈院长在一旁看到,吴韩和许临、白志涛组成的外科团队、邢东起和陈敏之组建的内科团队,以及麻醉、b超、体外循环、护士团队的成员,浩浩荡荡十几个年轻后生站在台前有条不紊地展开手术,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一次的“工地总指挥”不再是许临,而是吴韩,面对手术的每一次险象,吴韩也能像许临那样迅速对同伴下达指令,镇静地作出判断和决定了。 手术从早上九点做到下午五点半,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成功,吴韩在手术台前激动地红了眼圈。 曹兰平的家人在手术室外抹眼泪,走出手术室紧绷着脸的许临眼见俞晨也掺和在曹兰平家人里等待,疲惫之余眼前发黑。 第43章 江文涛没有想到,许临这次甚至不顾及邢建国和陈院长的阻拦,拒绝出席那场慈善晚宴。 晚宴上,陆文慧盛装出席,穿着一袭淡蓝色的晚礼服,蓝钻项链搭在对称的锁骨上,脚上穿着一双蓝色丝绒高跟鞋。 陆文慧对江文涛道出自己偏爱蓝色,蓝色代表一种深沉的忧郁,也代表一种不屈不挠的对抗。 江文涛紧绷着脸,想到许临不但拒绝了这场晚宴,而且因为心脏支架的事情得罪了不少人,“思林”集团建立国际心脏中心之事千万不能再让他搞砸。 陆文慧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公共卫生专业,在大学期间就参加了无国界医疗组织在非洲的义诊活动,目睹过生命在枯涸大地上攀爬求生的一幕,她很清楚记得一个黑人小孩鼓胀的肚子上破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看得到里面盘卷的肠子,伤口发炎生蛆,被母亲带到医疗帐篷里求生的场景。 孩子的脸上对于疼痛已经麻木,只有母亲的手放开他的时候他会嚎哭一两声,其他时候都是在安静地等待,等待死亡的降临。 拥有丰富的见识和经历的陆文慧,曾经宣称自己是“不婚族”,如果要结婚的话,对象只能是许医生,陆铸钢好奇地命令手下打探,才知道女儿心仪的这位许医生是个医学天才,年仅三十四岁就已经是同远医院副主任级别,前途无量,便介绍自己的老战友到同远医院做心脏移植。 邢建国和许临完满地完成了那次手术,更令陆铸钢对许临满意。 陆铸钢即将升任高官,她心想让陆文慧嫁给医生这种职业的人也是好的,不像那些商界精英,会对他的仕途产生影响。 晚宴上许临没有出现,这让陆铸钢感到不悦,对江文涛的态度有些冷淡,江文涛身处政界多年,当然知道陆铸钢这个级别的人脸色里的一丝调笑,语气里的一丝不屑具有什么样的份量。 邢建国和陈院长在陆铸钢面前都在为着许临说话,说他医院手术太多,因为他技术水平高,病人都要倚仗他…。 陆文慧在宴会的跳舞环节没有接受任何男人的邀约。 杨禹鲲也出席了慈善拍卖,遇到陈院长和邢建国的时候一番客套,坐到他们旁边,举牌收牌间,陈院长望着坐在另一个桌子通体如同蓝钻的陆文慧,对杨禹鲲玩笑道:“那个女孩…以后可能会成为红墙内的千金,你不争取争取?” 杨禹鲲笑道:“争取不到,她那种层次的看不上我。” 陈院长多话道:“你这话过谦了,她连我们医院的许医生都能看得上…” 杨禹鲲盯着陈院长问道:“您说的是许临?” 陈院长点点头:“对啊,听江文涛说,这孩子非许临不嫁。” 邢建国在一旁无奈地看了看陈院长和杨禹鲲,心知陈院长说话说得太多,但是又不好阻拦,毕竟院长,不好搏他的面子。 宴会接近尾声,心不在焉的江文涛有了决定,想着只能从那个俞晨下手,快刀斩乱麻… …… 俞晨把鸡汤炖在火上热了热,用汤匙盛了一碗回到餐桌前,看到许临已经歪倒在沙发上蜷着身子睡着,手臂卡在胃上,两只猫咪一只蹲在他手边一只蹲在他脚边,喵喵叫着。 她觉得这些动物对许临有时候比自己都要通融体贴,它们知道许临身体不舒服,知道他需要温暖和照顾。 又是一阵心痛,走过去把许临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腿上,然后对他轻轻说道:“要不要我帮你掏耳朵,剪爪子?就像我伺候我家猫一样。” 许临闭着眼睛说道:“要。” 俞晨探身伸手够到茶几下面的棉签和指甲刀,许临睁开一支眼问道:“是给猫用的还是给人用的?” 她答道:“是给你用的。” 许临的脸朝俞晨的小肚子上蹭了蹭,将左边的耳朵露出来,俞晨雌性荷尔蒙瞬间泛起,将棉签小心伸到他的耳朵里。 他的双手慢慢爬上俞晨的双胯,慢慢伸到她的腋下,继而开始抚揉她那不太丰满的胸。 俞晨语气黏黏地警告道:“小动作不要太多,我会痒的,一个手抖就把你耳朵弄出血。” 许临听话地收回手,忽然皱了皱眉,捂着胸口起身一阵嗳气,俞晨收回棉签,紧张问道:“怎么了?” “最近偶尔会这样…平白无故就会犯恶心…”他照实说道。 “是不是我这样软绵绵说话….让你感到恶心了….对不起。”俞晨郁闷地小声咄咄道。 恶心感过去,许临朝她伸出伸出白暂、纤长、干净的十指,说道:“外科医生需要频繁修指甲,剪爪子这活儿就不用你帮忙了。” “哦,好吧,看来你需要我的地方不多。”俞晨假装失望地收起指甲刀,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篓。 “你的腿很软…当枕头很舒服。”他拉住想要起身离开的她。 俞晨这才想到饭桌上还摆着鸡汤,连忙拉着他到饭厅坐下。 许临看了看鸡汤上亮灿灿的油腻,摆了摆手说道:“有点喝不下…” “胃不舒服?” “嗯,也不是痛,就是有灼烧感,这段时间都是大手术,手术前不敢吃东西,怕吃了东西会犯困,所以只能做完手术晚上吃,每次吃完都会胃疼上那么一两个小时,但是好在不吐了,溃疡面应该是减小了…你别担心。” 俞晨听到许临说这些,眼圈红了。 看来不是装的… 许临看到俞晨难过的样子,还是拿过桌上的鸡汤,用汤匙刮开油腻,把汤水一小口一小口送进嘴里。 “味道不错,你这高超精湛的厨艺让我有点胃口了,再帮我盛碗饭好不好,我想再吃几块鸡肉。”他一边喝一边疲惫地夸赞道。 “许临,我不等着断药了,等不到了,你对我这样小心翼翼,我怕变成你的习惯…我不想让你承担工作之外的辛苦...我们正式交往吧。”她走到他身边揽住了他双肩,犹如一只不服输的简阳猫。 “你这次可不能再反悔…再反悔的话我就绝食。” “好。”她揽住他的手越来越紧,不断吸着他身上栀子花香的气息。 …… 清晨七点半,许临在重症间查房,带了赵佳和其他三名轮科规培生,以及白志涛和骆群两名值班医生。 由于这一届心外接受的规培生较多,副主任查房均要带上教学目的,这次“接待”的三名规培都是刚轮转到心外不久的新人,许临从“心源性休克”开始讲解。 病人70岁,女,因呼吸急促、大量出汗、在公园早锻炼时晕倒路边近一个小时入院 重症间管床医师陈敏敏开始例行说明病人情况道:“患者于今早6时许被路人发现晕倒、气促、大汗淋漓,急救120送至我院急诊科,过程15分钟,送到时见患者昏迷、全身湿冷、明显紫绀,气促,bp60/40mmhg,hr90次/分,心电显示:窦性心律,i度房室传导阻滞,非特异性室内传导延迟,前侧壁心外膜下心肌损伤,疑似心梗。立即作了心电监护、吸氧、林格氏液扩容,经扩容后患者诉有胸痛、气促明显,但血压测不出,血氧下降,为继续抢救治疗收入icu。转入途中患者心率下降至38次/分钟,作持续胸外按压,无二便失禁、无呕吐,未进食。” 继而是住院医师白志涛补充入院后治疗并对病人进行胸腔听诊与叩诊,做完这一切,许临没有对规培生提出常规问题例如“心源性休克的概述与病因”等等这些,而是选了心内科的溶栓问题,问到stemi进行静脉溶栓治疗的窗口期及其溶栓成功的标志。 三个规培新人无一人答得上来,只有赵佳准确回答道:“st段抬高的心肌梗死,12个小时,如果有进行性缺血性胸痛,适当延长。溶栓成功的直接依据是冠脉造影判断,间接依据是st段抬高心电图显示溶栓后两个小时回降大于五十个单位,胸痛在两个小时内基本消失,两个小时内如果再次出现心律失常就要再灌注,血清ckmb酶峰值提前出现。”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这个许主任怎么挑了个心内科的教学问题提问。 白志涛在心里叨叨道:“这许大仙儿….就怕有人不知道赵佳是他带出来的一样….” 许临满意地望了望赵佳。 赵佳看到他的目光,心里已经有了满足感,许临对他的要求一向是熟悉了解和心脏相关的全部知识量,不分心外和心内。 同远能做介入手术的心外医生也不少,许临曾经对他说,作为一个外科医生,要做到自己亲手接触病人器官和操控仪器接触病人器官达到一样的效果,赵佳一直是往着这个方向努力的,也因此,在许临提出心内教学问题时,只有赵佳能回答上来。 赵佳知道许临对他的要求,就像那次因为对病人皮肤缝合不到位而被惩罚缝合猪心一样,猪心是比人类皮肤更为柔软的物体,自从他往猪心上缝了几百条刀口,在手术台上作收尾缝合时就再也没有出过差错,伤口打结整齐,线距一致。 许临在重症间做完教学查房,去手术室做了一台常规换瓣。 现在术前谈话和签署同意书的环节都有了赵佳帮他,倒是轻松了一些,一看腕表接近中午十二点,手机上看到俞晨发来的微信:【今天的阳光真好,我能不能去你医院骚扰你?】 他索性把电话给俞晨打了过去,俞晨此时正在给一只泰迪做驱虫,凑过去看了手机,一看是许临的来电,急忙取了手套接起。 “不要过来了,没时间和你呆在一起,不过今天应该能正常下班,晚上七点我去你诊所接你。”他在电话里说道。 “我下午六点就可以下班了,要不….我去医院找你吧,将就认识一下你医院的同事,对他们介绍我是你女友,你愿意吗?”她朗朗问道。 “好,你过来吧。”他带着笑意说道。 他语气里的每一个变化都是微乎其微,可是俞晨都听得出、感受得到、体味得出。 就比如,隔着电话,看得到他此时在笑。 俞晨挂上电话,前台敲了敲操作间的门,对俞晨说道:“俞晨姐,外面有人找你,那人阴沉着脸好可怕的样子,你是不是借了别人钱?” “让他稍等,我打完驱虫就去。” 给泰迪做完驱虫,俞晨摘下手套扔进回收箱,让助手小陈帮忙把狗狗放回笼子。 从操作间走到前台,见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江文涛。 江文涛朝俞晨站起身,俞晨走到他面前,他似笑非笑、似恨非恨地对俞晨直言道:“请你离开许临,他母亲的去世,和你有直接关系,是你当初对许临的死缠烂打,才间接让他母亲死掉的。” … 晚上七点,许临下班的时间,接到俞晨的电话,简短的一句话:“我今天加班…不去接你了,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一天的工作让许临疲惫,他不会再紧张地问她发生了什么,只会语气浅淡地说上一句:“我在你诊所门口等你,你加完班我们一起回去。” “你不要等我了,我会加班到很晚。”说完,俞晨有些匆忙地挂断了电话。 许临听出了不对,可是医院的工作不能擅自离岗,他也无可奈何。 今天江文涛并没有在诊所多作逗留,也没有再出言讽刺俞晨,如今居于高位的他已经不想浪费过多时间和俞晨这种没有价值的人接触,他只是将一个微小的u盘递给俞晨,说道:“里面的记录应该能够跟你传达我想说的话了,俞晨,我要是你,就离许临远远的,不要再接近他,我没想到你和你爸爸一样厚颜无耻,所以也疏忽了…这个u盘是加密的,里面的内容看完一遍就会自动删除。” 江文涛说完,就转身推门走了,俞晨回到办公室,对外面的同事打了招呼:“我想要午睡一个小时,要把办公室的门反锁,如果有人找我的话,麻烦你们帮我挡一挡。” 同事作出ok的手势,俞晨反锁了门,把u盘插进自己用来娱乐备用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里出现监控镜头的情景,两个警察坐在审讯室,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的许临缓缓从门外走进来,上了手铐。 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是十八岁的许临啊… 俞晨还没了解发生了什么事,眼圈已经红了。 许临在警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警察开始询问:“你说是你杀害了你妈妈,具体犯罪过程是怎样的!?” 屏幕上的许临,低着头有些颤抖地缓缓启口说道:“那天,我从学校回到了租住的房子,看到我母亲翻了我的衣柜,并且动了我的电脑,删除了我所有的电邮记录和qq信息,没收了我手机,禁止我和我女朋友联系,我便丧失了理智…和她产生了激烈争执,之后她拿起了水果刀,后来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的时候看见刀子已经插进了她的胸膛,我的手握着刀柄,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还在对着我笑…一旁的舅妈惊叫着过来把我抱住,推开了她。” ……. 俞晨盯着笔记本电脑捂住嘴,回想起俞达忠曾经跟自己说江蔚珏的去世日期是2003年1月,也就是自己最后一次高考前出的事,她记得那段时间因为学习的压力,她整日给许临打电话,留qq,把学习的问题打包成文件发给她,还在电邮上发各种各样的心形电子贺卡,不时还缠着他半夜悄悄和自己视频….. 直到视频播完,俞晨依然无法从窒息感中缓过神,眼泪积压得越来越多,终于泪如雨下,趴在办公桌上失声痛哭…。 许临坐在诊所门前的梯坎上,胃又莫名开始痛了,他揉了揉胃,伸直了腿活动活动,直到诊所的人下班出来。 前台看到许临,说道:“俞晨姐下午六点就走了,你和她又吵架了吗?今天下午看她好像哭过,眼睛都哭肿了…..” 一旁的同事觉得不妥,对前台使眼色,嬉笑着跟许临打招呼:“你打个电话给俞晨姐吧,肯定有什么误会….女人都是喜欢听道歉的啦,说说好话就和好了….” 诊所一行人离开,许临吃力地站起身,掏出手机给俞晨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王晞,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你们俩又是出啥事儿了!?俞晨在酒吧碰了七杯鸡尾,哭着说她配不上你…..” 许临心里一惊,焦急地问道:“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酒吧里电子音乐一钝一钝地挫着许临的太阳穴跟着疼,俞晨东倒西歪地拿着酒杯要跟王晞再碰一碰,被许临夺下杯子。 王晞紧张地盯着许临,心里有些后悔把许临引过来,拿不准许临是否能够接受一个女人喝醉成这样。 许临没有斥责俞晨,甚至连一句“不要喝了”也没有说,只是拿起她面前的酒一杯杯往自己嘴里灌。 王晞有些心虚地想要阻止,可是许临身上的气场又让王晞感觉到阻止也没用。 俞晨热泪盈眶,终于在他喝下第三杯时受不了了,握住他拿酒的手腕,醉意熏熏地哀求道:“别喝了你…别喝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的错,从以前到现在,我给你添累赘了….”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余酿,将她搂到自己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命令道:“我们回家。” 俞晨闻见他身上的栀子花香,内心深处的苦楚骤然散出,猛地推开他,大声说道:“我和你没有家!我和你哪里可能有家!我把你的家弄没了许临!把你的家弄没了!那时候我还傻兮兮地跑来北京跟你告白!告个屁呀!如果我是你的话,巴不能让她有多远滚多远!” 王晞弄不懂他们之间每次说话为什么都是这样深不可测的样子、两人都很累的样子。 “我们回家。”许临左手抵着胃,右手就要去拉俞晨,被俞晨使劲推开了。 许临脚底晃了晃,手撑着吧台才没摔倒。 王晞终于看不下去,对俞晨斥道:“你不要再这样对待你身边人了好不好!大家都很累的!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是你的紫霞仙子啊!你如果这样对待他,那当初发烧的时候为什么会喊他的名字!你清醒一点吧!认清楚自己爱的人,然后就专注地爱不就好了,偏要为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去为难对方!你这样何必呢?听话,快跟许临回去!” “我明明就应该从他身边有多远滚多远的….我明明就应该这样做的…” 俞晨根本听不进王晞的话。 说完,又摇晃着身子朝着许临问道:“没有了妈妈…你很痛苦吧…是我害你没有妈妈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从幼儿园就会唱了….” 说着说着,俞晨又开始流眼泪,有些语无伦次。 许临用手背搓了搓太阳穴,头疼针刺一般,倚靠吧台竭力忍过这阵头疼… 俞晨哭诉累了,一头倒在桌上,眼泪横着流过鼻梁,斜划过她的脸颊,滑落至桌面老旧的凹痕。 王晞对许临关问道:“没事吧你?” “偏头疼,歇一歇就好了….” “你不应该喝酒的,哎呀俞晨她…情绪太不稳定了…不知道是不是减药的缘故….” 许临有些迫切地解释道:“不是,是我的问题,是我隐瞒了她一些事情…以后我会慢慢跟她说的。” 王晞也不好问太多,待许临歇了片刻,两人合力把没了意识的俞晨架出去了。 … 清晨来临,又是全新的一天。 俞晨在许临的住处醒来,散发柠檬清香的淡绿色枕套、床单、被罩,她身上穿的是男士条纹睡衣,淡灰色条纹。。 此时许临就睡在她旁边,穿着她上次送给他的丝质睡衣。 那紧抿的薄嘴唇,上扬的嘴角看起来是那样性感、深邃。 俞晨惯性般想要触碰,手到中途又放下,只能睁大了眼睛迷恋地多看看。 他慢慢睁开眼,瞧见她,俞晨慌忙扭过身,许临却并不尴尬,悠然坐起,用手抹了一把前额被汗浸湿又已干透的头发。 “我昨天….很丑吧?”俞晨也从床上坐起来,有些紧张地问道。 “你骗了我,你没有加班。”他的眼睛微微有些浮肿,没了内双,成了完全的单眼皮。 “是的…”俞晨低下头。 “我舅舅找过你了是吗?”他想到她昨夜提起“母亲”的话题,猜到是江文涛。 俞晨没说话。 许临也没再说话,起床走出房间。 ……. 许临把鸡蛋打到平底锅沸腾的油里,呲啦一声,蛋白炸开。后脑勺依然钝痛。 昨夜,电梯停了,他是把她背上十五楼的,中间歇了有两三次,俞晨赖在他背上,一步也不肯走,撒着娇就是要他背,他也只能强忍着不适照做。 打开房门,想要开灯,俞晨伸手阻拦,搂住他的脖子,哀求道:“许临,我不想放开你….你不要走…我才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我喜欢你啊…喜欢你。” 说着,抱着他的头狠狠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从他的背上下来,走到他面前,紧紧环住他的腰,踮脚不断亲吻着他的脸颊,眼睛,鼻梁,嘴唇,所有被压抑的情感和欲望迸发,似要将他吞噬。 “…我想要和你睡…不要让我滚好不好…”她乞求般说道。 脑里、胃里,双重疼痛。 满头大汗,有些气喘,没力气说话,竭力忍耐片刻,实在无力抵抗,鼓了鼓嘴,疾步去了洗手间。 俞晨心焦,摇摇晃晃跟着他进了卫生间,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想到u盘里的内容,哭得越来越大声,“你喝那么一点酒怎么会吐成这样呢?我就这么令你们讨厌吗?也难怪…我就像你舅舅说的那样,厚颜无耻……” 说着说着又开始哭嚎,像孩子一般。 他倒完胃里的酒和胃酸,站直了身体,对着水龙头用水漱了漱嘴,在镜前望着哭得睫毛膏四散的她淡淡笑道:“你居然会化妆了,我都没发现。” “我也想要在你面前变漂亮一点….” 她还是有些醉意,耿直说道。 在习惯性地忍痛中,他试着慢慢把她抱出洗手间、放回床上、为她换上睡衣睡裤。 脑袋里每一阵剧痛,都被他用尽全身力量去压制,此时眼前看到的、手上触摸到的、耳畔听到的,无不让他疼痛加剧。 做完这一切,精疲力竭,冲了个澡让头痛缓解一些,换上睡衣躺到她身边,一直一直望着她。 头痛让他大汗淋漓,直到丧失意识。 俞晨的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闭着眼睛小声对他说着梦里的呓语:“十八岁的你过得很艰难吧,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许临在厨房为俞晨做完了三明治,包了鸡蛋、培根、西红柿和包菜叶,切了一半一半,放在餐桌上,然后才去了洗手间刷牙。 刷着刷着又开始打嗝,弯腰朝着洗手池干呕了几下,胃里一阵钝痛。 俞晨从身后搂住他的腰,说道:“你在生我的气。” 许临转身看了看他,双手撑着池边,说道:“你只要记着下次我只要看见你喝酒,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快去吃早餐。” 俞晨放开手,蔫蔫地回到餐桌前。 三明治被俞晨吃掉大半,许临却是一口未动,看着她吃。 “冰箱里有我冻的酸梅汤,不过可能要加热了你才能喝。”俞晨知道他胃难受,心里后悔昨天应该在他刚碰到鸡尾酒的时候就跟他回家的。 “今天休息日,你没事的话,一会儿跟我去一下疗养院吧,今天是我舅妈的生日。”他盯着她说道。 俞晨一愣,这才想到已经有段日子没去看望疗养院里的常青了,当即答道“好。” 许临拿起三明治,又放下。 俞晨对他说道:“一会儿你要开车,不吃东西不行,我给你熬粥,你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好,我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你慢慢做。”他有些无力地往客厅走。 俞晨为许临做了一碗鱼肉青菜粥,担心他贫血,碾碎了好多鱼肉放进去。 回到沙发边,她忽然盘腿在地板上坐下,伸手为躺靠在沙发扶手上的许临动作轻柔地掐着脑袋,问道:“痛吗?” 许临闭着眼睛说:“不痛,刚刚好。” “可是昨天你是头痛晕过去的,我知道。” 许临睁开眼睛看了看俞晨,轻叹了一声,说道:“我妈妈的死….” 俞晨急忙接话道:“我相信你从前对警察的认罪只是你的错觉,就像你从前跟我说你可能变得跟你爸爸一样,但是你看你现在,变得多璀璨…..” 许临怔怔望着她倒着的脸。 她俯**,吻了吻他的唇,连带用牙齿咬了咬他倨傲方正的下巴。 “俞晨,不要离开我好吗?”他抚着她后脑勺上细软的短发,轻声说道。 俞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说道:“今天的我,比以往更喜欢你了。” …… 疗养院里,俞晨为常青唱起生日祝福歌,许临连拍手都显疲惫,俞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生日蛋糕许临一口没吃,全部被疗养院的护工和其他病人瓜分,许临混在这堆欢笑的人里,更显得苍白憔悴。 过完生日,人散得差不多了,俞晨坐在床边为常青缝补破掉的布娃娃,许临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俞晨拿过薄被为他盖上,看他不时蹙起的眉心,常青忽然笑着从床铺下掏出一张泛黄的、被贴满透明胶的纸递给俞晨,说道:“谢谢你今天过来给我过生日,俞晨,也祝你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俞晨打开这张纸,瞬间惊呆。 少女俞晨留下的天蓝色幼拙字迹在泛黄的纸张上深深渗透,仿若刻在某人心上的印记。 “许临: 自从小学时目睹了沈晓桐的妈妈惨死,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很多困惑,后来因为学习成绩不好,爸爸对我建议来林城一中007班借读,那时候我是因为看到沈晓桐也在这个班,所以才决定过来读书的,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最先刚和你接触时,我对你害怕极了,觉得你就是杀猫的凶手,可是后来,对你的感觉渐渐改变,你为我补习功课,带我去宠物诊所,教会我很多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我觉得和你呆在一起,内心并不那样困惑了,再后来,我感受到你对我的关心,感受到你对我的保护,感受到你对我的喜欢,我确信,我也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和你在一起。 能遇见你,是我自出生开始最大的幸运,并且我也预感到,这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未来,我将与你考到同一个学校,携手并进。 请你一定要等我… ……..我喜欢你 ” 俞晨没有想到,自己不曾有勇气注上的落款,竟然是他的字迹。 我喜欢你…. 俞晨何曾想到,自己企盼了这么多年的答案,竟然是用铅笔头记录于这里……. 已经处于阿兹海默症中期的常青,此时只能呆呆傻傻看着她,但是目光里又似乎多了通透与达观。 她能记得这个女孩名叫俞晨,已是奇迹。 俞晨忍着眼泪看了看纸身后面贴得密密麻麻的透明胶,常青握住她的手背,断断续续说道:“许临那里…有我想对你说的话…俞晨…录影…找他要。” 不知何时,许临已经在沙发上苏醒,轻声叫道:“俞晨,怎么了?” 俞晨手上拿着那张泛黄破碎的纸张,回头看他,眼里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往下流,“这张信的最后四个字…是你写给我的吗?” 许临缓缓点了点头。 俞晨接着问:“这张纸是你妈妈撕掉的…还是你撕掉的….” 许临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对俞晨说:“跟我回家,我把常青当时留下的录影给你看。”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俞晨觉得分分秒秒都是心力的消耗。 纷乱密麻的思绪,犹如见了光的霜,不知融化留下的是朝露,还是泪水。 许临一路沉默,此时也不知自己是期待,还是畏惧。 回到家,许临走进客房,从唯一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和抑瘤药物放在一起的u盘,走出房间,插在了电视上,拿起遥控器,调出了那久远的影像。 电视上,是患病前的常青,和俞晨一样留着一头干脆利落的短发,目光清明,五官开阔,脸上是爽朗的神情。 “俞晨,我是许临的舅妈常青,如果你看到了这段录像,那证明许临这孩子又和你重逢了…. 恭喜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我始终相信的一句话。我想跟你说的是,你写给许临的这封告白信,被他妈妈撕掉了,我又把碎片捡了起来拼接在一起,希望未来的某一天能作为礼物送给你。 许临的妈妈…因为看到了这封信,情绪失控地拿起水果刀捅入自己的胸口,并且把许临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幸好当时我送一些食物过去,成为见证这一切的唯一证人….不然因为这件事,许临很可能会断送掉他的整个人生… 虽然只在许临的电邮里看过你留在电子贺卡上的一张照片,但是我觉得你长得真好看呀,眉眼弯弯的一看就是善良人家的闺女,我现在因为一些原因,大脑萎缩了,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未来我可能再也无法见证许临这个孩子的成长,所以很希望你能和他再次相遇,带给他真正的幸福快乐…他如果不对你说他喜欢你,你一定要原谅他…..因为这最后的四个字…让他付出的代价太大…毕竟他妈妈已经去世了,请你谅解….” 第44章 “爱情,才是最需要理性的地方,议论恋爱对象的条件是否匹配,从来就不是一件势利的事情,而是为了让双方从这段爱情里有所获得,两个人只有势均力敌,爱情这个东西才是双方可以持久守候下去的,否则这细碎的岁月,谁能耐得住?谁又能经得住消耗? 只有条件匹配的人能一加一等于二,合力将爱情守至末尾,哪怕只剩下一星半点,那也是珍贵的,条件不匹配,一加一只能小于一,互相折磨,互相掏空,最后不但爱情没守住,恐怕人也凋谢了,委顿了,没有价值了。” 这是俞晨曾经在相亲的地方听到“老师”说的一句话,当时她还执拗地认为守住自己的真心是最重要,喜欢是最重要,动心的感觉是最重要,但是现在想想,这句话是多么富有人生的终极哲理。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那个人一直抱着她,她摸到他后背和后脖颈上的汗水,离开他的怀抱,瓮声瓮气说道:“你很害怕我这样哭对不对…..” 许临轻轻摇了摇头,脑袋里针尖般的疼痛越来越稠密,没力气说话,只是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回答还是闷哼的“嗯….” 俞晨心疼地拉着他的手在沙发前坐下,许临始终搂着俞晨,俞晨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我又开始胆怯懦弱了…怎么办….” “没关系,慢慢来。” 俞晨目光哀伤地说道:“可是…慢慢来真的可以吗?…已经三十多岁了…我已经把自己的青春耗光…是我自己的错,是我当初的软弱和依赖感,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我不能和你匹配,守不住我们的爱情….” “说到软弱,我又何尝不是….当时我被母亲去世的事情完全击垮了,那时候的我对什么东西都不再抱有期待,一直对警察坚称是自己是凶手,后来法医尸检查出了水果刀的下刀点和受力方向,再加上常青的证词,才让我洗清了罪名。我还记得我舅妈到看守所领我出去的时候,把你写给我的情书拼接好给我看,她跟我说,未来的某一天见到我心里的这个姑娘,一定会把情书交给她,让她明白我的真心。” 许临提着气说完这段话,用手背又抵了抵后脑勺,闭上眼忍受又一阵刺痛,俞晨看了看他鬓角上细密的汗珠,柔声说道:“躺到我腿上,我帮你按按。” 他在她腿上躺下,俞晨并不修长的手指在他发间揉搓。 许临闭着眼睛,眉头轻蹙,忽然问道:“如果有一天我脑袋里的肿瘤像韭菜一样割也割不完,然后从天才变成了一个傻瓜,你还会这样照顾我吗?” 俞晨轻轻淡淡却流畅自然地说道:“会,那时候不管我在多远的地方,都会毫不犹豫赶回你身边,守着你、照顾你、想办法拉着你。” 许临睁开眼睛,看到俞晨倒着的脸,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触摸她弯弯的眉眼,淡笑着说道:“你是个钻石般的女人,身上闪着光的地方只有我看得到,周围那些人早晚会明白,你是我最好的选择。” …… 早上交完班的吴韩留在医院守着一个重症病人守到中午,跑到王晞的咖啡馆赖着不走,非让她陪着自己说说话. 王晞忙完事情,趁着店里人少,在吴韩身边坐下,一边为他按摩肩膀一边说起那天在酒吧发生的事情。 吴韩听完,对王晞愤然嚷道:“许临本来胃就不行,怎么着还要去酒吧和你那倒霉闺蜜拼酒不成?他经不起这样折腾,我看是得想着法子让俞晨知道许临是个抢手货了,得让这个作女心里有点数,有点危机感!盯着许临的女人可不少,不能被她这样随便嚯嚯着用!” 王晞听吴韩称呼俞晨从“倒霉女人”变为“倒霉闺蜜”,想要维护几句,却也找不到话反驳。 是啊,她这才刚和吴韩在一起,去医院陪了他几个夜班,也明白心外科医生的工作节奏是怎么样的,欲承其冠、必承其重,因此也深知许临能去酒吧带回俞晨是多么不易的事。 “那…你有什么办法?” 这一次,王晞倒向了吴韩这一边,知道男人的耐心始终是有限的,实在不想眼睁睁看见俞晨这三十好几了还在蹉跎时间,明明如此喜欢还要去消耗对方。 吴韩忽然想到刚到医院入职的陆文慧,听说这女孩的来头不小,还有许临的舅舅帮忙牵线,有她在许临身边,恐怕俞晨也就作不起来了…. 外科医生都注重效率,吴韩当即把电话打给了在医务处上班的哥们儿杨家宝,让他在周末帮忙安排一个局,庆贺陆文慧加入同远大家庭….. 俞晨这边,是王晞出面邀约的,只说是让她和自己几个朋友认识认识,俞晨心想多结交朋友、多认识人对尽快断药也有好处,于是第一次鼓起勇气答应了。 从前的她是不愿意出席这些社交活动的,就连和石惠那家人一起出去吃顿饭她都觉得很累,更不要说去主动认识陌生人,王晞那边的朋友她一个都不认识,心想人家都是富二代,也不愿意搭理自己吧…. 地点约在西直门的一家ktv,陆文慧应邀参加,身上随意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衣角掖在纤纤细腰里。 一双白色运动鞋,简单透净,背着一个七星瓢虫的小塑料包,扎着一个丸子头,额前的留海细细碎碎,就像向阳而生的碧草,看起来普普通通,完全脱离了宴会上“通体蓝钻、红墙千金”的味道,不过那干净的气质与精致的五官倒是像极了网上某个当红的大学校花。 陆文慧清楚,自己二十三岁正是最应该绽放的年龄,不需要任何浓妆艳抹和名牌装扮,也能给众人留下美好的印象,何况这是和医院同事聚会,朴素的穿着和气质才是她在这个场合应该具备的。 俞晨跟着王晞赶到包间,这才发现吴韩也在场,还有几个衣着书生气的男男女女,看起来都是医院的人。 吴韩对俞晨第一个介绍陆文慧:“这位是许临的新同事小陆,同时也是许临众多的倾慕者其中之一吧,许临他舅舅撮合了他们好几次…小陆还是斯坦福毕业的呢,听王晞说你也在美国留过学,那你们应该有话聊….” 王晞在一旁瞪了瞪吴韩,是她跟吴韩说了俞晨在纽约留学没拿到学位的事,没想到被吴韩变作了武器,现在嚯嚯往着俞晨的心口上戳。 俞晨虽然紧张,仍主动朝陆文慧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俞晨。” 她并没有介绍自己是以什么身份来到这里,听到陆文慧是江文涛给许临安排的对象,就更不敢多说什么了… 畏惧就像密织的网,她就像网里的鱼。 俞晨被吴韩推着向里,和陆文慧坐到了一起,吴韩又朝着俞晨补了一刀:“我们小陆是九六年的…” 就快整整比这个女孩大了一轮…俞晨脑袋的弦逐渐蹦紧。 这时候,陆文慧半认真半开玩笑对吴韩说道:“你不知道女孩子的年龄是不能随便说的吗?我刚入职就听说俞晨姐是许医生中意的对象了,她看起来这么年轻,肯定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王晞听到陆文慧说这话,心想这小姑娘果然来头不小,别说她身家怎么样,就说这外貌姿态谈吐,也是多数事业成功的男人所喜欢的类型…. 许临刚从医院出来,就接到吴韩的电话,对吴韩厉声斥道:“你把俞晨约过去,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你不是工作太忙吗?怕打扰你工作,再说了,就当做一帮朋友聚会,这有啥…许仙儿,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把那俞晨保护得那么周到对你有什么好处?对你们的恋爱又有什么好处?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对象,可她拿你当对象处了吗?别怪哥们儿没提醒你,你这样随着她折腾只会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 许临挂了电话,阳光晕眼,琐事劳人,他和俞晨一样,不想失去吴韩这个唯一把他当作朋友的人,去了停车场,开上多日没洗、全身黑乌乌的小昂,朝西直门而去。 …… 俞晨本来想着是要素面朝天出门的,可又觉得王晞那边的朋友应该都是富二代,自己怎么着也要化妆,于是对着镜子涂涂抹抹,一不小心画浓了一点,变成了宫斗剧里的“太后妆”,她也没当回事就出门了,现在和陆文慧坐到一起,看起来还真是年龄到了,隔着代。 混在这一堆人里,她显得格格不入。 这帮医务处叽叽喳喳的人都是会玩会闹还会工作的主儿,家里都多多少少带着点背景,这人说着去埃及看狮身人面像看得真失望,那人说着去巴黎铁塔照个相也就那么回事儿,把俞晨听得胆战心惊。 自从俞达忠的事业收手后,她除了纽约还哪儿都没去过,呆在纽约的时候也因为经济紧张,只能蜷在那八平米的半地下室自怨自怜,想想真是可悲。 这时,陆文慧发了言,说道:“我去过阿富汗参与一个人道主义救援组织的义诊活动,看到过一个婴孩被一床棉被包裹着,打开被子,发现她瘦小的腹部被一道刀口整个划开,肠子都流出来了。在一个婚礼上,她妈妈抱着她中了一枪,子弹像刀一样把她的整个腹部划开了。这家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把小孩用棉被包着放在家里,居然耽误了四五个小时。那时候昆都士省内没有足够的医疗资源,无法通过静脉注射给婴孩输送营养,她的**伤口难以愈合,反复动了很多次手术,瘦成人干还在努力活着,我离开昆都士之后两天,同事给我发信息说她去世了。” 俞晨听到陆文慧说的话,又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穿着普通的女孩子,心想在她这个年龄就能有这番视角和经历的人应该算是凤毛麟角了吧,江文涛那样的人要把她介绍给许临,也是正常。 ktv里安静下来,屋里没有人能和陆文慧比肩谈论,吴韩开门走进来,身后跟着许临。 俞晨注意到,在许临进来的瞬间,陆文慧就把目光投向了他,少女的倾慕闪现其中,柔和而不失光芒。 王晞自动让开了俞晨身边的位置,许临走到俞晨身边,垂着头亲昵地伸手揉了揉俞晨的耳垂。 陆文慧看到这一幕,不动声色,站起身,对许临打招呼道:“许临,我们又见面了。” 这个屋里除了俞晨,只有吴韩对许临直呼其名,其他人平时基本都暗地里称呼许临为“许大仙儿”、“仙儿”,明面上“许医生”、“许主任”,听见陆文慧喊这人全名,一下就觉出了其中的“意义非凡”。 “你好,小陆。”许临简短回应。 然后坐下,搂住俞晨的肩膀,对陆文慧介绍道:“这是我女友,俞晨。” 陆文慧想到父亲费心为自己安排了那么多次和许临见面的机会,许临都以工作忙为理由而缺席,看来这“工作忙”果然是借口,她早就应该想到许临这么优秀的医生根本不会缺女友。 自从许临进来,房间里冷了不少,吴韩这个“暖场高手”跟同事们天南地北海聊一番,许临不断啃着花生瓜子儿。 陆文慧拿着遥控器点歌,点了一曲和她年龄完全不相符的《知心爱人》,自己拿一个话筒,把另一个话筒递给许临,说道:“赏一曲吧。” 许临也不拒绝,拍了拍手拿起话筒,然后五音不全和陆文慧对着歌。 俞晨一边喝着扎啤一边欣赏,耳朵都要被炸崩溃了,陆文慧跟着许临从低调走,许临就突然转高调,跟着从高调,许临就突然来个低八度男烟嗓,把一旁的王晞也逗乐了。 一曲唱完,陆文慧听出了许临的“故意”,不服气地拿起桌上一杯扎啤,朝许临敬道:“我这刚入职的新人,以后很多地方还希望许主任以后耐心指导,多帮助我。” 周围的人看这场面都挺尴尬,陆文慧刚来,还没人跟她八卦前段时间许仙在房山胃出血的事儿,陆文慧当然也不清楚他胃不好,可是这时候提醒她,恐怕会扫了许仙儿面子……。 “我先干为敬。”说着,陆文慧喝下半杯。 许临看了看陆文慧,拿起俞晨面前喝过的扎啤,朝陆文慧回敬,然后仰头一口气将里面剩下的大半杯喝光。 陆文慧目光里的雾气越来越浓。 这时,吴韩带头起哄道:“可不带这样的啊,拿着俞晨喝过的杯子回敬…” 许临看了看吴韩,调侃道:“我和俞晨接吻接过很多次了,拿她的杯子回敬也是一样。” 吴韩当即代表在场所有女同事,朝许临翻了个白眼。 俞晨对许临小声咕哝道:“啤酒是冰镇过的….” 许临不动声色答道:“我说过,只要让我看见你喝酒,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俞晨看他额头的汗,越发坐不住,出去找服务员要了一盘米糕,心想有食物掺和着能让许临舒服一点。 米糕上来了,许临揉着胃摆了摆手:“吃不下….” 陆文慧在一旁一直和王晞斗歌。 间隙,同事跟她使了个眼色小声说道:“你这么着急干嘛?也不看看他身边那位根本没什么竞争力…别着急,慢慢来,你有的是时间跟他耗….。” 席间,不时有同事凑过来问许临:“许主任,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快把事儿办了吧,我记得你和我同龄吧,赶紧的把家成了吧,我家二胎小子都能打酱油了。” 听到同事说起孩子,另一个同事朝他使了使眼色,同事连忙打住。 许临一只手拿着手机看邮件,一只手不断不断揉胃,俞晨知道这人痛得厉害了。 说笑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这群人聊起在医院工作的种种不易,聊起各自的家庭,聊起心外的沈晓桐怎么还没嫁人…。 俞晨这才发现,许临的很多工作生活她都没办法参与进去,这人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在听,但是俞晨知道他的工作必然比这些人描述的更为辛苦,也因为自己帮不上他的忙而感到无力。 时间在唱唱喝喝中过得尤其快。 吴韩看出了许临身体不舒服,站起来对众人说道:“今天就到这吧,都快十二点了,明天还要上班。” 结账的时候,许临拦下吴韩,自己掏出卡来刷,冷着脸警告:“奉劝你下次组局提前通知我一声。” 吴韩认怂。 大家从ktv出来,许临碰了酒,只能吴韩开车,王晞开着奥迪离开。 陆文慧看见俞晨和许临一起上车的身影,心里一阵失落,知道他们真的已经同居了。 一路上俞晨不断回想陆文慧在ktv看许临的眼神,想着想着,许临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拿起她的手往自己胃上揉,闭着眼说道:“痛…” 吴韩透过后视镜看许临,一身鸡皮疙瘩。 到了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俞晨把许临扶下车,许临准许吴韩把小昂开回唐山… 俞晨活动了一下被枕麻的肩膀,许临巴巴看她 ,目光里有内疚。 她假装没好气地说:“你的头真沉。” 许临小声说道:“躺在你身上我才觉得舒服一点…对不起把你枕疼了…” 俞晨心疼地扶住他,一路回到家门口,鞋也没换,把他扶上床,他随手抓了一个枕头放在胃上按着。 她蹲**给他脱鞋,他说道:“你也休息一下吧,别管我了,我缓一缓。” 俞晨转身走出房间,许临眼里立马又有几分失落。 过了一会儿,俞晨又回到房间,给了他一片暖宝宝,拿开他冰凉的手,隔着暖宝宝慢慢给他揉胃。 片刻后,许临真的舒服了很多,把俞晨拉到怀里抱着。 俞晨故意在他怀里说道:“那个小陆姑娘,长得可真漂亮啊,才二十三岁就去过阿富汗….” 许临忽然伸出手指抵在她唇边,“嘘…别说话了,让我静静抱一会儿,现在还是有点儿想吐…可是抱着你就不会吐了….” 俞晨用身子贴着他胃上的暖宝宝,尽情**他身上的柔暖,心想自己最想要的幸福,也不过如此了。 “把你的太后妆卸了吧,我想亲你。”稍稍放松下来,许临就喜欢调侃她。 说着,放下贴在胃上的暖宝宝,眼里带着欲望。 俞晨使劲打了一下他的背,不知是装可怜还是真的难受,他侧头用食指抵着唇边打了两个嗝,鼓了鼓嘴。 她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 许临轻声命令道:“快去洗脸,我想做。” 俞晨瞪了他一眼,起身去卫生间洗漱了。 许临拿过手机握在手里看了看,上面是江文涛发给他的信息:“许临,有种你以后都别再接我电话,但是我要提醒你,如果你不按我所说的做,我只会让俞晨的日子更难过,甚至让她在北京混不下去,下周在威斯汀酒店有一次聚会,是专门为你和陆文慧组织的,很多名流都会参加,你最好能出席。” 他想了想,回信息:“好,我去。” 此时信息被秒回,把威斯汀酒店的地址和包场楼层发给了他。 紧接着又是一条短信发过来,“这次你最好不要找借口!” 许临苦笑,把手机扔在床上,起身跟着俞晨去洗漱了。 他从身后搂住刷牙的俞晨,俞晨拿出他的牙刷,往上面挤了一截牙膏递给他。 许临不接,张开嘴,俞晨眉眼弯弯地拿着牙刷开始为他刷牙,许临也带着笑意拿过俞晨叼在嘴里的牙刷。 两人对视,各自露出牙齿,然后往对方牙齿上戳戳。 三十四岁的两人,此时却像小孩。 刷完牙,两人淋浴,这一次,许临精神十足,俞晨也更有活力,一双大长腿照样盘在他上半身,这次他接得住、扛得下了,两人进进出出接连弄了将近一个小时。 俞晨的额头上起了汗,心想就算自己在其他方面都配不上这个人,至少在做/爱方面是契合的,感受得到自己给他带去了快感,让他脸上带着笑,内心无比满足。 床上,俞晨靠在许临胸口,忽然问道:“我们三次都没戴套….你就不担心吗?” 许临回道:“怀了更好,你就能尽快决定和我结婚。” 俞晨起身看着许临,俏皮地捂住嘴说道:“许大仙儿,你这算是跟我求婚吗?” 许临摇了摇头说道:“不算,求婚很复杂的,还要去见你父母和亲戚,上门提亲,不过求婚的前提就很简单了,只要你想,我就和你结。” 望着许临那炽烈而清澈的眼神,俞晨感到欣喜又悲伤,兴奋又沮丧,努力平息了一下心里复杂莫名的情绪。 眼前是最亲密的人,隐藏的秘密要全部对他说出来…. 她起身坐起,背对许临缓缓启口道:“我不戴套….不是想着要和你怀小孩…其实是因为抑郁症…医生说过,我吃着抗抑郁的药,怀孕几率几乎为零….所以我想着戴不戴都是一样。” 许临从身后抱住俞晨微微冰凉的双肩,不断亲着她的颈窝,说道:“那你也不能擅自停药,一切顺其自然,如果你觉得你情绪好一些了,就定期去找医生作评估,不要心急,我等了你这么些年,不会在意这点时间….” 最后的话,让俞晨的眼角再次湿润,她终于明白了许临为什么每次都跟自己说“慢慢来”。 这个男人也许真的不期望能获得什么结果,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就好。 如同从前的外婆,从来不期望在小鱼丸身上获得什么回赠。 “俞晨,我只希望你身心重新获得健康,不要想得太多太远,孩子只是众多未来的其中一种,如果有,我们就认真接受,如果没有,我们就安心享受两个人的日子…不要想太多,好吗?” 俞晨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迷恋许临身上栀子花香的柔暖气息,原来,这气息是幼儿园时的小鱼丸拿着外婆买的卓别林在路上边走边吃时感受到的和熙静谧啊…….。 “许临,我爱你…”想到这里,她转过身,湿着眼眶首次对他说出“爱”这个字,再次吻住他,唇齿间漫溢的,是苦甜交揉,是多年的忏悔与此时的喜悦。 第45章 早上九点,同远医务处会议室。 陆文慧刚入职,就跟着上级接手了一桩医患纠纷,死者生前患有多项疾病,家属现控诉心外医生在实施手术前仅对病患说了要做肺栓塞手术,但是在手术中又摘除了心脏粘液瘤,在患者死亡后,先是告知死于肺栓塞,后面又变成死于心脏肿瘤,模棱两可糊弄家属。 家属带着两名律师来到医院,声称要让医院赔一百万。 “患者因喘憋、气短10余天,三月中旬到同远医院急诊科就诊,后转到内科病房进行溶栓治疗。为肺栓塞、栓塞性肺动脉高压;右房占位性病变性质待查;双下肢静脉血栓。给予速避林抗凝治疗,并在当日请了心外科许临医生会诊,拟行急诊,家属签署手术同意书。当日22时30分在全麻下做了三尖瓣前瓣肿瘤切除、三尖瓣环缩成形术(tvp)和左右肺动脉取栓术,手术持续至翌日凌晨。手术后,患者住入心外icu病房,给予利尿、强心、抗感染、抗凝等治疗,割下的肿瘤交给病理科化验,结果得出是右房粘液瘤。五天后,患者从超声室返回病房途中突然发生猝死,推回病房后,心电监测示室性心动过速,血压为0。立即行心肺复苏,机械通气,肾上腺素、阿托品、可拉明等药物抢救。心电图示s1q3t3较前加重,急查床旁超声心动图示:右室舒张末内径3.5cm,左室舒张末内径3.8cm,右室明显增大,室间隔、左室受压变形,肺动脉高压。当日经抢救无效死亡。” 陆文慧站在幻灯片前讲解纠纷基本情况,吴韩憋闷地在台下听着,回想那天手术中,许临为了割除那颗粘液瘤而不伤害心脏,在三尖瓣上寻找合适的切口位置找得很细致。 患者心腔较小,粘液瘤也较小,切口大了容易损伤患者心脏,切口小了又不能充分暴露肿瘤,许临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既想要完整彻底地取瘤,也想尽量少地连带切除周围心肌,因为这样会给患者带来后遗症。 对于心脏粘液瘤,麻醉医师的水平也很重要,因为多有血液异常比如贫血、酸碱失调等等,术中必须严密监控和调整,那天麻醉的张麒麟也累得不行。 赵佳战战兢兢地坐在吴韩旁边,自责跟家属作术前沟通的时候没有解释全面。 其实他也不太能记得自己到底跟家属说没说除了肺栓塞,还要做三尖瓣取瘤,本来要带着录音笔的,可是那天的急诊手术特别着急,他给忘了。 吴韩看了看赵佳,安慰他道:“没事的小赵,医务处的会议室我们进得多了…你别紧张,这些病人家属闹得越凶,通常他们的底气越薄,放心吧你。” 陆文慧讲解完,直接对病患家属说道:“这个事情,医院对你们术前术后的交代解释和病人的猝死没有直接因果关系,你们可以找医学会尽快做出医学鉴定,然后到法院走正常的诉讼程序,我可以预测,结果一定会是你们败诉,医院不赔一分钱。” 她的这番话,听得医务处的上级皱眉,心想这小丫头片子说话也太狂妄了,以后免不了会给医院招来非议。 如果不是陆铸钢的女儿,恐怕这场调解会一开完她就该走人了。 家属骂骂咧咧连带威胁, 许临没出席这场调解会,他内心所想和陆文慧是一样的,这样显而易见的诬告他不会理睬,参加调解会更无必要。 那次手术他和吴韩从晚上十点半一直做到凌晨两点,吴韩守在重症间查病人指数整晚未睡,该做的已经做了,问心无愧。 傍晚七点,俞晨在医院门外等许临下班,忽然接到他的电话,“接到一台急诊手术,晚上要加班,你先回家吧。” 她微微沮丧,收回手机正要离开,忽然看见沈晓桐朝自己走来。 沈晓桐冷冷望着俞晨,说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吧,有事情要跟你说。” 俞晨和沈晓桐去了“两两”,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两杯冰咖。 沈晓桐拿起吸管吸了一口上面的沫子。 俞晨笑了,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也喜欢喝可乐上面的沫子。” 沈晓桐一怔,回道:“谁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 俞晨抿了抿嘴不再说话,用吸管搅了搅咖啡里的冰块。 “你给我个微信,我把沈敬春护肤品的钱转给你吧。”沈晓桐拿出手机,对俞晨淡然说道。 俞晨摆摆手,“不用了,算作我买给小妹妹的礼物。” 沈晓桐看了看俞晨,索性放下手机,“行,反正我手头也不宽裕,你不要我就不给了,不过我不想欠你的,那就提醒你一句,你和许临在一起,要小心他那个前妻梁雨泽,知道吗?” 俞晨一怔。 沈晓桐沉着脸望向窗外,深邃的“混血眼睛”半眯了一下,用右手撑着下巴,犹豫片刻还是说道:“那个梁雨泽,听说…对许临的感情还挺…扭曲的吧,她曾经找我倾诉,说她长得像许临那个死去的妈,所以许临不愿意碰她,后来她居然去医院整了容,把原先那双漂亮的欧式眼整成了内双,把鼻头和嘴唇的形状也改了…虽然还是很漂亮,但是我总觉得她这种行为…已经不是正常人了….反正你要小心。” 俞晨内心一动,不由对沈晓桐问道:“你这算是在关心我吗?” 沈晓桐转过头盯着俞晨,目光里方才闪出的微光褪去,脸上的神情回到冷漠,“你知道这些年围绕在许临身边的女人有多少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朽木的样子,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追着他来到同远,你呢?却用这副朽木的样子打发他,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一点…就算我得不到,他也应该值得比你优秀的女人照顾陪伴他。” 俞晨微微低着头,咬了咬嘴唇,然后又抬起头,对沈晓桐说道:“他现在喜欢的人是我,我会努力照顾陪伴他的….” 沈晓桐瞪着俞晨,顷刻间发现了她的变化,虽然微小,却闪着光芒。 这时,她们桌边忽然出现了第三人的身影。 陆文慧穿着一身米色单排西服长裤,脚蹬一双白色g家的中跟鞋,拎着prada的一款男士公文包出现,笑意盈盈,朝气盎然地对俞晨和沈晓桐打招呼:“俞晨姐、沈医生,好巧你们都在这里。” 俞晨朝她礼貌笑笑:“hi,你怎么也在这里。” 沈晓桐则吸着咖啡一脸冷漠不说话。 陆文慧拎着公文包在俞晨身边极其自然地坐下,叹道:“今天已经喝掉三杯拿铁,医院最近手术多,纠纷也多,好累呀。” 沈晓桐斜睨陆文慧一眼,不耐说道:“现在不讲理的病患家属越来越多,人的煞气也重,动不动就要告医院。” 陆文慧带着蜜甜的笑意望向沈晓桐,双手放在桌上辩了一句:“就事论事,医疗出错的案子也不少,有些医生自身的医术达不到,却怪是患者病得太重、死得太快、运气不好,这种医生也是挺可恶的。” 沈晓桐想到这段时间在手术台上频繁被许临和其他主任训斥,内心充满作为医生的委屈,对这个直言不讳的小女生有了厌恶。 不过她也听科室里的人说过,陆文慧的父亲就是陆铸钢,而陆铸钢的身份从百度百科就能查得到,祖辈是戴了建国勋章的那种人,平常老百姓根本不能随便提及,更不能随便用他的名字开玩笑。 俞晨发蔫地坐在比自己小了将近一轮的陆文慧身边不断搅着咖啡,杯子里的冰块融化了大半。 陆文慧不想再和沈晓桐掰扯医院的事情,转而对俞晨说道:“俞晨姐,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对你坦白并请求你的原谅,这次我在决定来医院工作之前,就冒昧跟我爸说了想要跟许临交往的意愿,他派人调查了许临的背景资料,我也顺便了解到你和沈医生,和他同样都是均州省林城人…..” 话说到这里,沈晓桐和俞晨都是微微吃惊,毕竟调查别人背景这种事情,在普通人的生活里是不可能出现的,陆文慧的世界,也许她们一辈子也触及不到。 “许医生是个孤儿,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他父亲许明坤是个杀人犯的事情我也知道了,母亲在他上大学的时候死于自杀,我爸最初是不同意我和他交往的,可是我一直相信最黑暗的地方会生出一些璀璨的东西,许医生的人品和实力不会差,不然他八年前不会作为导师助手被邀请从德国回来做示范手术,更不会为我母亲垫付医药费,刚好我爸的一名老战友张叔叔心脏衰竭,心肌全面坏死,来同远医院做心脏移植手术,做完手术两个星期后就出院了…许医生的实力就这样把我爸的一切质疑都打消了,他很快就同意了我们见面,没想到…后来反而是许医生一直借口说没时间....” 关于许临父亲是杀人犯的传言,沈晓桐在高中刚进校时就听说了,那时她也对许临害怕质疑过,直到目睹他在宠物诊所打工,直到看见他将路边一只被人摔断腿的小狗抱进诊所治疗… 沈晓桐一直不明白,自己明明就比俞晨提前见到了许临如此多的美好,为什么让许临恋恋不忘的人会是俞晨。 此时的俞晨,心情却是沉重的,陆文慧的话在她听来不像是请求道歉,倒像是一种威胁,陆文慧能够如此迅速就了解许临的全部过去,当然也能够很快毁掉他未来的事业….. 是自己太敏感了吗?情绪再次纠结。 陆文慧对俞晨问道:“俞晨姐,你能原谅我吗?我不知道他和你在一起了,如果知道的话,我不会对我爸吐露想和许临交往的想法,但是,我也想告诉你,恋爱是最不稳定的关系,特别是在北京这样的地方,我想和他在一起的愿望还没有完全消失,也请你抓紧他的手,不然你稍微放松一点,我就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沈晓桐听到陆文慧这番话,又看了看双肩渐渐耸塌的俞晨,五味杂陈,心想在这个陆文慧眼里,自己似乎和俞晨一样被视为了草根。 俞晨轻轻淡淡,却又略显无力地对陆文慧说道:“没关系,你喜欢他是你的事。” 三人之间的气氛正冷场,落地窗外一阵打雷闪电,继而下雨。 陆文慧站起身拿起包,对沈晓桐和俞晨说道:“看了天气预报,今晚这个雨会下不停的,我开车送你们去地铁站吧,看你们俩都没带伞….。” 俞晨微微低着头说道:“不用了….” 沈晓桐听出了陆文慧说的话是一番机敏的讽刺,将她和俞晨都视为在北京租住在地铁站周边的外地打工者,于是上前答应道:“好啊,你有车,不如把我们直接送回家。” 陆文慧不动声色笑道:“好。” 走出咖啡馆店门,她撑着伞先去了停车场,然后开着一辆白色悍马h2在路边停下, 站在咖啡馆前等待的俞晨和沈晓桐跑了不到十米路的距离就上了她的车。 沈晓桐想着这位红墙千金是不是为了防弹才选择这种牌子的越野,俞晨却觉得陆文慧的气质和这辆悍马莫名搭配。 沈晓桐上了副驾,俞晨坐到后座。 路上陆文慧和沈晓桐聊起医院的一些日常,俞晨插不上话。 陆文慧先把沈晓桐送回了西直门,车就停在离单元楼距离五米不到。 沈晓桐下车后,陆文慧有些笨拙紧张地不断打着方向盘把车掉头,俞晨心知这小姑娘毕竟年轻,不管如何锋芒毕露,该有的可爱还是有的。 暴雨撒豆子一般地狂下了一阵,接着便是绵绵细雨,悍马被开上了网称“世界第九大奇迹”的西直门桥,造得跟人的毛细血管一样,弯弯绕绕、错综复杂,陆文慧把车开到一条向东的弯道上时,前方堵车,陆文慧有些烦躁地敲了敲方向盘,说道:“我就猜到下雨天肯定得堵。” 俞晨搭话道:“那你刚才就应该送我们到地铁站就好。” 陆文慧用皮筋把披散的长发随意扎成低低的马尾辫,朴素低调,却也显得发色比那天的“丸子头”更深了一些,望着后视镜里的俞晨说道:“其实我是想把你们送到地铁站就好的,客套一下显得自己周到,没想到沈医生真的想让我送到家门口,但是没关系,今晚我没事,送你们到哪里都可以。” 俞晨看了看陆文慧放在后座的男士公文包,问道:“这是你用的包吗?怎么是男士的?” 陆文慧接着笑道:“我习惯用这一款的包了,既能装电脑又能装资料,女款的太小根本装不了什么东西,牛皮的,却不重,很实用。” 俞晨很喜欢实用的东西,但是她没有问陆文慧这包在哪里买的、多少钱,因为知道自己很可能根本买不到与买不起。 陆文慧也没有继续说公文包的事情,而是跟俞晨继续谈起刚才的话题:“俞晨姐,刚才我跟你说我还想和许医生在一起的那番话,并不是在威胁你,我只是想表达我内心想法而已,这段时间我在医院也了解到,许医生对你的感情好像很深的样子…那我就更没办法插足了,只希望许医生能得到幸福就好….” “嗯,我知道。”俞晨僵涩地回应陆文慧,其实她明白如果陆文慧对许临再主动一点,自己也无力招架。 正当两人说话时,陆文慧注意到车流已经有了松动,正准备稍踩油门前移,却发现前面的车没动。 这是单行道,于是她只能一个劲按喇叭,前面车还是没动,陆文慧下了车跑到前面,却看到一个大肚子女人正在驾驶座上把持着方向盘艰难喘气,她脸色一紧,那女人主动打开了车门。 她的羊水已破,面前的座位上都是水,裤子里已经拱出来一坨。 女人喘着气对她说道:“我已经打电话给交警热线了…他们说马上就到…..” 陆文慧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别紧张,不会有事的。” 她回到车边语气镇定地对俞晨说:“前面的车里有个孕妇,好像要生了。你不是宠物医生吗?应该大概知道怎样接生吧….” 正说着,又拿起手机,再次拨通交警热线。 俞晨第一反应是打120,心想自己只接生过猫猫狗狗,哪里接生过人啊… 悍马后面的车,一溜排的驾驶员全部是男士,后面有不断按喇叭叫骂的,有不断打电话回家安慰老婆孩子的。 总算有那么几个人撑着伞从车上下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热心的东北爷们儿借着手机的光走上前,看见躺在地上的孕妇下半身往外呼呼冒血水,粗矿大手一抹脑门,大声嚷道:“哎哟妈呀,我晕血。” 孕妇是陆文慧扶下车的,几个男人帮不上忙起码能用自己的伞为孕妇遮一遮,后面来了更多人,有送小棉被,有送水的,有送毛巾的,但就是没人敢碰孕妇,生怕一不小心就“一尸两命”。 俞晨也担心这个事情,在陆文慧的催促下,跪在地上颤抖着和她一起合力把孕妇裤子脱了,这才发现孩子已经出来了一部分,不知道是头还是脚,那个晕血的东北爷们儿背着身拿手机电筒照过来,才知道还好是头。 她还是不敢碰孩子,陆文慧对她喊道:“你多多少少是有一点接生技术的吧!帮她一把!” 俞晨颤抖着摇摇头说道:“我是宠物医生!临床医生的资格证我都没有,万一出什么事情怎么办啊….” 陆文慧安慰她道:“这是顺产!应该不会有事情的,你就凭借着你接生小猫小狗的感觉,稍微抽一下不行吗?我要是懂得一点接生知识,我就上了。” 俞晨推脱道:“你不是去阿富汗和非洲参加过医疗队吗?你怎么不懂接生?” “我在那边只目睹过死亡,没有目睹过孕育生命....” 灵光一现,俞晨忽然想到十五岁的许临将那只已经死亡的母猫抱回宠物诊所的情景,他那时毫不犹豫就拿起了手术刀为母猫破肚,取出了那只仅存的猫仔…. 是啊,自己不就是被当时那个对着猫仔吹气做人工呼吸的少年吸引了吗?…最初的动心,就是发生在那个时候啊…. 稍微振作了一下,在陆文慧的鼓励声中,双手稳了下来,轻轻托出婴儿的头部,孕妇也在不断努力,用力、再用力,终于婴儿的上半身都出来了。 俞晨用适当的力度掐住婴儿的腋下将他轻轻一拉,连带脐带全部被拉了出来,是个女孩。 周围人连忙把毛巾和小棉被递上来,俞晨和陆文慧却没有听到婴儿啼哭,陆文慧继续鼓励俞晨说道:“对着背拍两下,没事的,这个婴儿是顺产出来的,一定是健康的。” 俞晨深吸一口气,托着婴儿的胸口,轻轻朝着这稚嫩的小背拍打,一下、两下…拍到第五下时,婴儿终于啼哭出声。 有几个路人递上的是崭新的毛巾,陆文慧先用毛巾围住婴儿的臀部,然后再用小棉被裹住婴儿全身,脐带胎盘都还连着,不能随便动,只能用毛巾先盖着,等着交警和120来救援。 等到接生完,桥上还在堵着,交警骑着摩托带着两个急救医生赶来,为孕妇剪断了脐带,后面的担架也赶到了,孕妇被抬上担架,握住俞晨的手,热泪盈眶说了声谢谢。 周围的老爷们儿对陆文慧投以倾慕的目光,想着这个年轻小姑娘真能扛事儿,俞晨被自动忽视,不过内心也颇有成就感。 她知道,是曾经的许临对猫仔吹气的那一幕,给了她无限的勇气和力量,才能让她伸出手稳稳托住那个婴儿的头部。 陆文慧拍了拍俞晨的肩膀,爽朗夸赞道:“俞晨姐,你刚才挺帅的。” 俞晨回到车上,拿出手机,才发现许临打来的六个未接,匆忙回了电话。 许临在电话里语气有些急促地问道:“你在哪里?怎么又不接电话?” 俞晨听到许临的质问,也来气了,回道:“我在医院门口等你等了也有将近二十分钟,你一个电话下不了班我就只能走了,现在你打电话我接不到,难不成你也要生我的气?” 许临低叹一声,缓和了语气说道:“我现在还在医院….手术还没完呢,我趁着中途休息出来给你打的电话…以后你不用在医院门口等我,来我办公室等,又要手术了,挂了。” 开车的陆文慧听到了坐在副驾的俞晨对许临随意的说话声,笑道:“许医生在医院是最年轻也是最严厉的主任之一了,你这样跟他说话,让他那些下级听到,肯定心里无比解气。” 俞晨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是我脾气不好,刚才的事情我太紧张了,所以跟许临说话不好听….” 陆文慧笑着搭话:“恋人之间说话是这样的…太拘谨了反而显不出亲密,俞晨姐,真的好羡慕你啊。” 俞晨微微低着头,手指摩搓手机背面,想了想,打开微信对许临留言:“对不起,刚才说话着急了。”,继而抬头对陆文慧说道:“你能不能把我还是送回同远医院?我想去许临办公室等他…..” 陆文慧目光里有浮现出一丝妒忌,不过嘴角上扬的高度依旧,含笑说道:“好,没问题。” 俞晨晚上将近十一点才到同远医院,一路找到许临的办公室,房门是锁上了,她无奈叹息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被护士长陈香云叫住了:“你就是俞晨吧?许临的对象?” 俞晨朝她点了点头。 陈香云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对她说道:“走,去我办公室聊一聊吧。” 陈香云给俞晨泡了一杯橘子水,俞晨本来想说要一点咖啡用来提神,这位护士长笑道:“未婚未育的女人可不能随便喝咖啡呀,对皮肤不好的。” 俞晨心想自己从在纽约留学开始就习惯了每天喝咖啡,不喝咖啡提不起精神。 当然,后来发展成了不吃药提不起精神。 “俞晨,其实我觉得作为女人要呆在许临这孩子身边,是很难的,以后你们要是真的成了家,他根本顾不了家庭,很多东西都要你自己独自承担,你现在是体会不到和医生成家的难处,以后你就懂了…唉,我老公也是一名外科医生,我自己也在医院工作,儿子基本都是我父母带大的,现在他十七八岁了,和我也没太多感情,成天玩游戏,你还根本说不了他,越说他只能越叛逆…我有些话你别不爱听,我反而觉得陆文慧那样的条件更能和许临搭配,不是指她的家世怎样怎样,而是那孩子身上有股子坚强的泼劲儿,人也年轻,生育方面也能是优生优育,许临各方面都能被她照顾到…陆文慧的爸爸是陆铸钢你知道吧?许临这样的性格,需要他们的支持和庇护,这才是天作之合….” 俞晨沉默地听着陈香云的话,隐隐觉得陈香云和邢建国一样,是真心为了许临着想,于是只能默默听着,然后抬头说道:“不好意思护士长,请问卫生间在哪里?” 陈香云一顿,说道:“哦,出门左拐,看得到标志的。” 陆文慧把俞晨送到同远停车场,俞晨先下的车,陆文慧在车上刚要发动,接到处长的电话,让她回办公室拿一份医疗纠纷的法务资料明早送到中院,于是陆文慧也下了车。 许临从手术室出来,摘下口罩抹下帽子,浑身已经是疲惫不堪,靠墙站了半晌,心想一会儿还要打起精神去重症跟家属说情况,然后回办公室研究下周的手术。 实在憋不住烟瘾,朝楼梯间走去,碰巧看见正在那里拿着资料跟对方律师打电话的陆文慧。 陆文慧看见许临进来,有些惊讶,跟电话里的人随意说了句:“那行,我们明早见面了再谈。”,便挂了电话。 她拘谨而倾慕地对许临喊了一声:“许医生。” 本想问起俞晨来医院正在办公室等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想了想还是没说,想和这个人单独多呆一会儿。 见许临拿出烟和打火机,陆文慧伸出手说道:“赏一根吧。” 许临把烟盒朝向她,陆文慧抽出一支,许临用打火机帮她点燃,然后点燃了自己手中的烟。 两人坐在楼梯坎上安静地吞云吐雾,许临坐在上面两阶,陆文慧坐在下面两阶。 烟雾缭绕中,陆文慧忽然说道:“我妈自从和我爸离婚,本来是想完全脱离他的权力去生活的,给我找的继父是她真正爱的男人,两人爱得很深,还一起去农村支教,但是有什么用呢?情深不寿,继父很快就患肝癌去世了,妈妈也出了车祸心脏衰竭,来医院连治疗的费用都付不上…真是讽刺啊。” 许临又吸了一口烟,在烟雾中眯着眼没说话。 陆文慧问道:“那时候的你,作为那些大专家身边的跟班,为什么会为我垫付医药费呢?” 许临低头将烟灰弹在面前的纸巾上,缓缓说道:“因为那时候你十五岁…留着短发,当你跑到那些大专家面前质问他们人命重要还是钱重要的时候…和我心里的某个人很契合,所以我决定帮助那样的你….” “某个人…是指俞晨姐吗?” “是的。” 陆文慧低下头,把烟头戳在地上狠狠擦灭,眼眶红了。 许临抽完一支烟,感觉有了些精神,用纸巾抱住烟蒂和烟头一并扔进了垃圾箱。 陆文慧裹了纸巾随着他起身,两人走出楼梯间。 俞晨从卫生间出来正准备回许临的办公室门口继续等着,看到从楼梯间一起出来的许临和陆文慧。 许临和陆文慧走出楼梯间就分开了。 俞晨躲在墙背后,直到看见许临朝她这边走过来,她才假装若无其事地出现。 许临看到她先是微微一惊,目光却越来越柔和,带着笑意调侃道:“来查岗?” 俞晨挽住他的胳膊,往他身上闻了闻,说道:“你身上有烟味。” 许临老实承认道:“刚才在楼梯间吸烟了。” 俞晨一拳捶到他肩膀,说道:“你不准我喝酒,自己却偷着抽烟。” 许临嘴硬辩解道:“我没不准你喝,只是你喝多少我喝多少。” 俞晨回道:“那是不是我也要跟着你学抽烟,你抽多少我抽多少。” 许临语气软下来,这才开始装可怜,“别生气了,我今天有点累…要是知道你来医院查岗,那我就坚持不抽烟了,因为你才是最能让我提神的人。” 俞晨捂着嘴故作惊讶道:“嘴巴这么会说,怪不得医院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 许临用下巴在她额头上磕了一下,说道:“会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俞晨用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嗔怪道:“装傻。” 许临开了办公室的门让俞晨留在里面等他,他还要去完成其他工作。 夜深了好安静啊,俞晨在这时候更能体会许临办公室里各种陈设的份量,奖杯、奖牌、证书、锦旗。 他能走到今天,她不曾陪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经已经推迟一个星期没来的缘故,情绪又很低沉,她挂了号,明天去这附近一家三甲的妇产科看诊。 想到今晚在西直门桥上经历的事情,俞晨对陆文慧又多了一层好感,对于“她是能保护许临的人”这件事情深信不疑。 月经推迟,她一方面期待能怀上许临的孩子,一方面又很害怕如果出现孩子,带给许临的是幸运还是负担。 凌晨两点半,许临牵着俞晨的手回了家,却发现主卧的门今早出门忘记关上了,五朵金花溜进去坐坐躺躺,弄得满床满地都是猫毛。 俞晨对着金花们斥道:“你们再不听话我就把你们送回救助站!” 许临看到凶巴巴的俞晨,柔声安慰:“把床单被套换了就行,你这样说,它们会伤心的。” 俞晨知道是自己的错,明明每天早上出门记着关卧室关厨房关阳台应该是习惯了,今天怎么会忘记。 许临继续劝道:“它们呆在家里太无聊了,还有顺顺也挺可怜的,你都多少天不遛狗了?顺顺虽然被训练过,可是成天却被关在家,很孤独寂寞的。” 俞晨咕哝道:“我的时间都拿来照顾你了,没时间再管它们了….” 许临正扯下带毛的床单,转身捂嘴咳嗽了两下。 俞晨关问:“你是不是对猫毛过敏了?” 他摇了摇头说道:“抽烟导致的。” 俞晨没好气地打他的肩膀,回道:“那你还抽!” 许临抱住她,把头放在她肩膀上,粘腻道:“别生气,别把我赶到客房睡。” 两人换上干净的床上用品,各自在客厅和主卧的洗手间洗漱完,同时爬上主卧的大床,钻进薄被,许临要把俞晨揽到怀里睡,俞晨躺着不动说道:“天气开始热了。” 他拿过空调遥控器晃了晃,“有空调。” “开了空调你会感冒。” 许临任性地把空调开到二十三度。 俞晨一把夺过他的遥控器,关掉了空调,无奈地被他裹在怀里。 他亲吻她的脖颈,想和她做,吻到一半没了力气,还是睡着了。 如果我能被你身边的人认同,那该有多好啊….俞晨侧过身,深深望着许临的睡颜,也渐渐有了睡意,却睁着眼睛想要多看他两眼。 次日,俞晨在医院拿到了b超结果:“妊娠四周,宫内胚胎停止发育。” 她询问妇产科医生是不是服用抗抑郁药物造成,医生让她去查了染色体、验血分析激素水平以及宫颈分泌物和tct检查,快到中午就出了检查结果:孕酮水平太低。 第46章 深夜,俞晨躺在王晞别墅房间里偌大的公主床上,身穿白衣的理智坐到床边,第一次轻声细语跟她说话。 既然不是一路相知相守,再多的喜欢与爱又有何意义,让那个对着猫仔吹气的十五岁少年升华为记忆里的永恒阳光,又何尝不可…. 许临对陆文慧,应该是有感觉的,同样有经历的两个人,应该是惺惺相惜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应该偏爱二十出头小姑娘。 许临如此追着自己不放,何尝不是记忆带给他的一份执念而已,可是如今世事多艰,他一个人要承担的事情不见得比少年时要轻多少,他一个人在他舅舅眼皮子底下走钢丝,她根本帮不到他半分。 熬粥谁不会?做饭做菜谁不会?打扫屋子谁不会? 陆文慧在这些方面会做得更出色。 许临能和她一起在楼梯间抽烟,说话应该能说到一块儿去。 如今的许临,找一个这样和自己灵魂共通、又能一起走钢丝的女人,才能拥有最明亮的未来啊。 …… 第二天,俞晨没去上班,在王晞的别墅呆了一天,晚上还是不想回丰侨,照样一条微信给许临发过去,这次许临只回了一句:知道了。 第三天,俞晨一大早刚进诊所大门,前台就悄悄跟她说,“俞晨姐,你男朋友在你办公室等你呢,脸色不好。” 俞晨心里一沉,不知前台所指“脸色不好”是指心情还是身体。 进屋一看,许临在她的办公椅上半倚着,皱眉闭眼,脸色铁青,明显晚上没睡好,听见有人进来,睁开眼睛。 看见他这模样,忍住心疼忍住眼泪。 俞晨靠着桌沿,双手抱臂侧过头去不看他。 他起身走到俞晨面前,疲惫地抱住她说道:“又发生什么事了?” 俞晨用力地挣脱还是没有挣开,许临依然是那句话:“回家吧”。 “许临,我打胎了。” 她轻轻淡淡把这件事说出口,断章取义,掐头去尾。 许临怔住,放开了她。 俞晨吐出一口气,然后对自己不断打气,慢慢抬起头直视许临,说道:“我把我和你的孩子打掉了。” “为什么?”他的眼眶瞬间就泛了红。 俞晨吐字清晰地说出理由:“因为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这件事我也考虑了很久,你舅舅、你老师、你朋友、你同事…还有那个陆文慧,我一个都招架不住…我累了,不想过着每天和其他女人比美的日子,更不想过每天被人数落的日子。许临,我带给了你不幸,你如果早一点告诉我过去的事情,可能我现在已经和别人结婚生子了,我的执念对于你是连累,对于自己是负担…我们…还是算了吧,你看,我连你的小孩都不想要,这就已经表明了一切。” 泪光在他的眼眶里就像一滴墨在宣纸上散开,他怔怔望着她,语气变得哽咽:“你说过你爱我...” “说过有什么用呢?行动胜过言语,这是你告诉过我的,我现在就在用我的行动告诉你,我不打算和你在一起了….” 说着,俞晨就要往外走,许临一把抓住她的手,俞晨提高音量喊道:“放手!你早晚会清楚,你对我的感觉也只是执念,并不是喜欢!” 她使劲甩开他的手,这次他的腕力竟然没能束缚住她,捂着胃蹲了下去,脸色白得就像起了霜。 俞晨回头看他这样,颤声说道:“你回家休息吧,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吵,我会尽快找房子,搬出丰侨。”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临在后面沙哑着嗓子叫了她一声,“俞晨……”,接着便是一阵猛咳。 出了办公室,俞晨用手背使劲抹着脸上的泪水,拿出手机,“吴韩,今天有班吗?没班的话过来我诊所这边接一下许临吧,我看他不太舒服….” 吴韩趁着这难得的调休,和王晞在自己的出租屋欢欣鼓舞地打着晨炮,接到俞晨这倒霉女人的电话,不由火冒三丈,吼道:“你又和他吵架了吗!?不知道他昨天做手术的时候又输了葡萄糖!?为了帮你遛狗又着了凉!发了一晚上低烧!你怎么就知道折腾他啊你!” 王晞听见吴韩的吼声,知道俞晨做了清宫手术情绪不稳,连忙把手机从他手里抽走,对俞晨说道:“俞晨,有什么话好好和许临说…别斗气,不要冲动…..” 俞晨当即挂了电话,又回到办公室拿包,看见许临捂着胃蹲在地上埋着头,狠了心,不管不顾从他面前走开了。 诊所同事看俞晨不高兴,很少见地答应帮她请假。 俞晨走出诊所,打车去了商场,准备任性一回,把曹兰平这个月打给她的分期还款全部花掉。 许临对生命的看重,俞晨是知道的,因此打胎这种事情,他应该是接受不了的吧,这也算是对他谈分手的杀手锏了。 …… 逛街的大半天,谁的电话也没接,晚上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了丰侨,进客厅灯熄着,没有看到许临,放下东西走到主卧,看见那人穿着她送他的丝质睡衣躺在床上,被子也没盖,近看才知右手拳头抵着胃。 不想多问,打开衣柜,拖出箱包,把客厅的战利品拎进来,一件件拆开包装往里面放,许临半边脸颊靠在枕头上沉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缓缓坐过身,对俞晨说道:“你一定要这样吗?打胎伤身体,特别是在你这个年龄,我相信你不会随便做决定,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不好吗?” 俞晨一边放衣服一边混不吝地回道:“你别想太多,我没那么高尚,和曹兰平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打过一次,但那次是被他逼的,这次是我自己不想要,照样能打掉。” 听到这话,他佝低了背,明显是痛得厉害了,死死掐着胃,想要站起来,可是身上却没力气只能跌坐回床边,吃力说道:“这儿周围房子不是那么好找的,你先住在这里,要是看不惯我,我搬出去就是了。” 俞晨停下手里的动作,对许临大声嚷道:“你别这样了好不好,装作这副宽容的样子是要给谁看呢!?觉得我离了你就没人要了是吧!就算没人要,我也有自身的价值,我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不再围着你转!是,你优秀,你出色,但你也不看看你能留给我的时间有多少!一年恐怕连一个星期的休假都得不到吧!像你这种,连你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还想着要照顾我!?你会不会太自大了一点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能不能爽快一点告诉我,我现在…现在真的没力气猜你说的话….” 他的背越佝越低,左手撑在床上,痛得满头大汗。 “你看看你,遛个狗都能把自己遛感冒,感冒了你那破胃又在闹腾,你知道你这样我多有压力吗?明明是你自己太弱,周围人却总认为是我在拖累你,没把你照顾好。” 俞晨自知,嘴上的话已经到了口不择言的程度。 他按了按胃,直直地看着俞晨说道,“…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 她决绝地望着许临,缓缓说道:“你知道吗?杨禹鲲又找我了…那种在百度百科上都能搜得到的富豪….就算他只是想玩玩我,我也乐意。” 许临望着她,被这话顶得一呕,连忙抽出大把纸巾捂住嘴。 俞晨脸上露出悲伤的笑容,定定望着他说道:“我三十四了,和你三十四的意义不一样,我这一生已经活得很明白了,未来不管怎样,我只想自己快乐就好。” 许临被她的话激得全身都在颤抖,却也知道此时的俞晨全身都是刺,内心可能全部都是伤。 俞晨看他又开始呕吐,比挖心还难受,可是想到那张超声单子上写的“胚胎停止发育”几个字,咬了咬嘴唇,说道:“是啊,我本来就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人,你受够了是不是?反正你周围的人都不喜欢我,我们就好聚好散吧,陆文慧也好、沈晓桐也罢,谁都比我好 ……” 许临闭了闭眼,脸上出了一层汗,缓缓说道“俞晨,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我给你时间,你什么时候能说服自己了,再从王晞那里搬回来,只是不要太久,你的宠物我帮你养着,会好好照顾它们….” 说完,实在支撑不住,慢慢躺回床上,拿起枕头用力按着胃。 俞晨去洗手间收起洗漱工具,一并往包里面扔,不发一语,拉上箱包往外走,换鞋出了门。 许临听见外面的关门声,鼓着嘴从床上赶紧起身,冲到卫生间把堵在胸腹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眼泪流下,不知是生理所致,还是伤心至极。 …… 俞晨发现,杨禹鲲总是在她情绪动摇的时候准时打来电话,准时带她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糟糕的是,她一次次胆怯懦弱。 一想到连许临的孩子都留不住…就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 次日傍晚,身穿一袭白色晚礼服的俞晨,随杨禹鲲一同出现在慈善晚宴上。 沉闷空气中的香水味、十三厘米高跟鞋的来来去去、刻板的西装革履和华服锦缎,她觉得就算自己的装扮和这里融为一体,可是这个世界里的人们脸上那种自如得体的表情,仍然模仿不来。 陪同杨禹鲲前来,只是好奇想要看看,如果许临和陆文慧在一起,会置身于怎样的世界。 杨禹鲲在美国陪伴哥哥杨禹鲥养病,杨禹鲥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部,换肝后病情稳定了下来。 杨卿山越发相信泰国法师的预言,催促杨禹鲲尽快接近俞晨,杨禹鲲照办。 俞晨早就觉察这对父子的接近带着目的,却又一直不清楚父辈之间的关系,因此一直摸不到脉络。 这次慈善晚宴实则是对知名人士创作的画作和设计的首饰进行拍卖,所卖款项的80%捐助给特定的基金会。 俞晨知道这只是明星借助慈善宣传自身并且为收入避税的一种手段而已,兴趣杳然,无精打采,一旁的杨禹鲲却兴致勃勃地数次举牌,花了十八万元拍到当红女明星安基拉画的一幅油画,名为《梦想》。 画上红里泛蓝的背景下,出现一团石头不像石头,降落伞不像降落伞一样的东西,两只飞鸟降落其上,旁边还画了一个黑黑的猫爪形状。 “画得这么抽象也能拿十八万,有人捧就是不一样。”俞晨不由感叹出声。 “看来你比我还愤世嫉俗。”杨禹鲲笑着说。 “我猜,她是你某个商业伙伴力捧的女明星,不然你不会买她的画。” 俞晨不依不饶。 杨禹鲲无奈一笑,承认道:“我一发小的女朋友。” “我简直是神机妙算,这个画画的女明星演技差得要死,电影评分在网上低得一塌糊涂。”俞晨得意。 “我从不看电影,电影上的东西太虚幻太美好。”他轻声感叹。 “平民娱乐就是看电影,为自己营造美好想象,感觉这世界很美好。”俞晨自嘲。 慈善晚宴结束退场时,杨禹鲲带着俞晨走到杨卿山面前,对父亲介绍道:“爸,这就是俞叔叔的女儿,俞晨。” 杨卿山面带亲切的笑意,朝俞晨伸出手说道:“小俞,你好。” … 市中心某私人会所。 人工喷泉旁,俞晨跪坐在日式蒲垫上,心情忐忑地望着坐在对面的杨卿山,杨禹鲲坐在他们中间。 杨卿山对俞晨说起自己和俞达忠已经是老相识,曾经在一起工作过,也在一起做过生意,并且毫不避讳地说起俞达忠用自己财产补偿矿工家属的事情,表示非常欣赏这种拥有善心的人。 杨禹鲲在这时说道:“爸,那我把俞晨当作结婚对象,这样可以吗?” 俞晨没想到杨禹鲲会这样直接,只能用笑容掩盖内心的慌乱紧张,说道:“杨禹鲲,我们不合适。” 杨卿山看了看俞晨这故作轻松的笑容,不经意间皱了皱眉,杨禹鲲瞧见父亲的脸色,连忙对俞晨说:“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不过你这次也是因为不开心才跟我跑出来的吧…你再认真考虑看看,我觉得我任何一方面的条件,都比那个男人要强,而且他还患过脑瘤,不是吗?…” “别再说了!”俞晨听不下去,从蒲垫上站起身,失控地对杨禹鲲喊道。 俞晨又望向杨卿山,说道:“杨叔叔,我不知道你和我爸爸还有一层关系,可是就算这样,你这样一个大富豪,我怎么可能进入你的家族…你们真是太抬举我了…今天的交谈就到这里为止吧,我不是你儿子的结婚对象,连男女朋友都不是。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完,俞晨拿上包,疾步离开。 杨卿山喝了一口杯中的大红袍,对杨禹鲲冷冷说道:“这就是你办事情的进度吗?” “爸爸,你知道这个俞叔叔的女儿现在的男友是谁吗?是许临,那个同远医院的心外科天才,许临。” 杨卿山一惊,惊得拿着茶杯的手也在颤抖。 … 之后几天,“许大仙儿被他对象气病了”的传言在医院甚嚣其上,许临也终于得到了三天休假。 这次休假本来是他想用来陪着俞晨出去逛逛的,心想就算只能逛逛北京城也好,想来自从俞晨搬到他身边,他还没有和她怎么出去约会过,也不免会对俞晨产生愧意,于是假条在两周以前就打好了。 没想到,现在这珍贵的假期,只能用来养病了。 整整一天过去,俞晨没有给他发过一条微信,他咳嗽得头疼,不断用手背抵揉太阳穴,想要主动给俞晨发微信,拿起手机不断拨到和俞晨的对话框,却又不知发些什么才好。 吴韩只能晚上下了班来公寓看上许临一眼,许临这次只是呆在家里打点滴,死活不去医院。 想到俞晨说的那些话,心又回到了原点上,害怕俞晨会嫌弃总是住院的自己。 王晞无奈只能陪着俞晨,和俞晨去了上海。 俞晨喜欢的都是一些小孩子玩的东西,什么迪斯尼、乐高商店、玩具展览等等。 她们逛街,喝酒,唱歌,通宵,俞晨的脸上见不到一丁点儿愁容。 王晞问俞晨:“你就不打电话去问问许临怎么样了吗?真的是个白眼狼浑不吝啊你” 喝了两杯扎啤的俞晨放肆地笑道:“喜欢许临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还不如喜欢你带给我的好处更大,和有钱人相处就是好啊,来上海住酒店都不用花钱!王晞,我喜欢你,不去喜欢那什么许临了!我现在真正能走出他带给我的阴霾,搞不好抑郁症就真的痊愈了!” 王晞皱着眉看她:“俞晨,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俞晨脸上绽放更大的笑容,四仰八叉瘫在寿司店里的榻榻米上,语气无比轻松地说道:“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我又跟杨禹鲲联系了,杨禹鲲把我当成了他的结婚对象!我喜欢他那些跑车!喜欢得不得了!” 说完,俞晨对着头顶上的日式纸格灯哈哈大笑,拿起一杯扎啤又往嘴里灌。 王晞心里一惊,拍了拍俞晨的腿担心地说道:“有没有这样夸张啊,你知不知道许临他….” 她又不想往下说了,心想此时的俞晨只知道用酒精封印烦恼,哪里听得进。 吴韩发现了许临长有星形瘤的事情,原先一直以为许临的那些脑瘤药物都是预防复发的药,这次许临头痛得太厉害让他从抽屉里拿止痛药,他仔细研究才发现原来这些脑瘤药物都是抑瘤药物。 许临半躺在床上咳喘着捂住了后脑勺,咳得身子扑到面前的被子上,脑袋上全是汗。 吴韩拿着小红塑料盆急忙走上去接着,许临朝里面吐了几口粘液,吴韩用毛巾擦了擦他脸上的汗,心焦地问他:“你脑袋里又长瘤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许临吃力睁开眼睛,不戴眼镜,目光已经没有焦距,提不上气回答,只说了句:“没事…” 吴韩扶住他说道:“什么叫没事啊,你怎么着应该跟邢老师说一下吧,你这样需要长期休养,上次胶质瘤你不是也躺了两三个月吗?你….” 他缓缓说道:“脑瘤还没长大,暂时也做不了手术,跟你们说了白让你们担心。” 吴韩的眼泪瞬间就从眼角迸出,斥道:“什么叫白让我们担心!隐瞒和逃避不是你的风格啊!难道我和老师就这么让你不信任吗?不行,这件事我要让俞晨知道,再让她这么继续折腾你,你早晚得死在她手上我跟你说!” 他冲动地要找手机打电话,许临匆忙扯住他胳膊上的衣服,咳嗽着说道:“她现在心情不好有她自己的难处….你不要打给她…” 吴韩无奈地放下手机。 许临垂着头喘咳了好长一声,忽然鼓起嘴把中午自己在厨房煮的一点清汤挂面呕了出来。 吴韩拍着他的背,再也忍不住,流了眼泪。 …… 俞晨和王晞从上海回到北京,已经是三天后,这还是王晞推说诊所工作忙,让俞晨别撂挑子给劝回来的. 刚下飞机,接到吴韩的电话。 褶子吴这次没有发怒没有抱怨也没有了高傲,哽咽道:“俞晨,去看看许临吧,算我求你。” 她心里一惊,竭力忍住“许临怎么了”这句话,沉默。 褶子吴语气低沉地继续说道:“你平时闹闹也就算了,许临病成那个样子你还要闹离家出走,我看见他咳嗽起来犯头痛,一个劲把脑袋往床头上磕….俞晨,你真的狠得下心这么对他吗?…他这样下去会死的…你有想过吗?” 说到这里,吴韩的语气开始颤抖起来。 俞晨下唇被咬出了血。 颤抖着拿钥匙打开家门,换鞋进家,吴韩表情焦灼地从房间走出来,看到俞晨,已经无力骂她“倒霉女人”,只是声音低哑地说道:“他在卫生间里咳嗽半天了,门被反锁,我进不去…这次千万别对他撂狠话,行吗?” 俞晨走进主卧,扭着卫生间门把,果然锁着,她敲了敲门,语气平和地说道:“开门,我不想跟你闹。” 里面的水声停了,还是没回应,俞晨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继续敲门说道:“让我帮你拍拍背吧…”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她把头靠在门上,想了想,忽然脱掉拖鞋,把袜子也脱了,发出最后的指令:“我现在光着脚在外面候着你呢….” 刚说完这句话,门就开了,许临一手扶着墙,一手按着胃,眼睛红红的,头发也湿透了,脸色被方才的呕吐胀得潮红,不断用纸巾擦着脸上的湿潮。 俞晨分不清是那是疼痛出的汗还是他方才在水龙头下浸过冷水。 “把袜子和鞋穿上…。”他怔怔看了看她光着的脚底,命令道。 俞晨重新穿上袜子套上拖鞋。 他俯身紧紧抱住她,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她。 俞晨紧紧咬着嘴唇,心里的疼痛不能自已,慢慢搀扶着他坐到主卧的大床上。 “我们去医院好不好?”死忍着泪意,语气低缓却平和。 许临轻声说道:“是我给你添负担了….是我不好….连你流产我都不知道…..” 俞晨一惊,没想到王晞曾经对自己下的血誓这么不值钱,这么快就破功了…. “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完美….不但不完美,反而周身都是毛病….前段时间工作太忙了…我都没有注意到你的变化…我一直都相信,你不是会随意堕胎的女人…你不要怪王晞…她是看我病成这样太可怜了……” 也许是说的这段话太长,紧接着又是一阵急咳,俞晨听那痛苦的声音听得心碎,不断抚着他的背。 他身体前倾,像是要一头栽下床,俞晨站起身才能扶住他。 咳过这一阵,似乎感觉好了一些,俞晨重新在床前坐下,从身后搂着许临,腮边的皮肤碰触到他汗淋淋的额头…。 王晞把熬好的粥端进房间,俞晨连忙放开许临,从床边站起身。 王晞逼着让俞晨喂粥,破了血誓非但没有一点愧疚,反而对俞晨变本加厉,愤愤说道:“让我到上海天天陪你过儿童节还不够,现在还要让我来照顾你男朋友吗?姐姐,你给我表现成熟一点好不好,别再作了。” 让王晞没想到的是,俞晨此时竟然拿出手机对许临说道:“那我打给陆文慧好了,让她过来照顾一下你。” 许临一听这话,整张脸紧绷着,就像用手一碰就会磕出碎痕一样,当即就不行了,半躺着的身子歪倒向一边,双手捂着脑袋痛苦地发出闷哼,又是一阵像是痛到肺腑里的咳嗽,只差没咳晕过去。 王晞心惊地把俞晨从床边推开,对她厉声嚷道:“你是不是真的想让他死啊!现在还说这种话!” 俞晨冷着脸,狠着心说道:“我和他的事情用不着你们任何人瞎掺和!怎样,你是看这位许主任是大医院的大专家,所以也站在他那一边来针对我是吗!?” “你还来劲了是吧!这次的事儿你做得可有点过了!有你这样折腾人的吗?你知道许临那天为什么会感冒!顺顺把你放在厨房橱柜底下的可可粉全吃了,那天许临自己用肥皂水对顺顺催吐,然后开着车把顺顺送到诊所输液,在诊所守着顺顺守了一晚上,诊所关门了,是他打电话给我,我让韦硕在诊所等着的,许临让我别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怕你担心….俞晨啊俞晨,你说你对你身边的人满不在乎,现在就连你身边的狗你都管不好……” 俞晨脑袋嗡地一声,这才想明白去医院孕检的那一天早上,很可能自己又忘了关厨房的门….. 吴韩在一旁心惊地扶着许临,不耐地对王晞喊道:“别跟这女人废话….” 许临咳得脱力,身子软了下去,紧紧闭着眼睛。 “去医院吧…”吴韩发愁地说道。 许临缓缓睁开眼说道:“…不去医院…有俞晨在…我会好的。” 吴韩叹了口气,心知许临这种症状和他的脑瘤可能也有关系,只能无奈地站起身。 王晞和吴韩对视一眼,两人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俞晨含泪把许临扶抱起来,把手伸进他的睡衣里,不断刮抚着他的脊背,咳喘的许临慢慢闭上眼睛,胸口的起伏稍稍平缓了一些,喘着气喉头不断吞咽,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只有你的照顾能对我管用…沈晓桐和陆文慧都只是我的同事…那天顺顺可可粉中毒的事情让我着急了…所以抽烟抽得多了一点….” “别说话了….头痛吗?我帮你掐掐吧。” 这句关问,就像极地上框出的一处温泉,让许临终于能放松下来。 许临缓缓把头靠在俞晨腿上,俞晨不断为他掐着紧绷的额头以及钝痛的后脑勺,他这才渐渐有了睡意。 等许临吃完药输完液睡着了,吴韩和王晞手拉着手要回去享受春宵。 俞晨继续不断为许临掐着头部,掐得手都有点抽筋。 这人半夜被咳醒,俞晨发现他有点发低烧,嘴唇枯裂,红红的。 他喝了粥,稍稍舒服一些,俞晨继续为他搓揉背部,许临对俞晨说道:“你这样照顾我一天....明天该没精神了…对诊所请假吧。” “你管好你自己,别管我。”俞晨语气有些急促地说道。 “我舒服多了,你别弄了。”听到她有些冰冷的语气,许临心里又有些难受起来,低声说道。 “好。”俞晨果断地起床离开,说道:“我去客房睡,有事叫我。”,说完关上了房门。 许临望着她的背影,靠回枕头上自己抚搓着胸口。 不一会儿,俞晨又开门,躺回他身边说道:“算了,还是睡你这里。” 许临淡笑着对她请求:“明早给我做点好吃的吧,这几天尽喝粥了…” “让你以后再在楼梯间抽烟。”俞晨拽过被子的一角,闭着眼睛叨念。 “你那天看见了我和陆文慧从楼梯间出来,对吗?” “看见了又怎么样?我没有误会,只是觉得你和她很配,天作之合。” “你吃醋了。”他垂眸,用手指挑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 俞晨像拍蚊子一样拍了一下他的手,“没有,我连你的孩子都保不住,哪有资格吃这种千金大小姐的醋。” “ 胎停原因有很多种,王晞把你的孕检报告照下来给我看了,你子宫和卵巢的结构正常,问题不大,调整激素就好。” “ 那都是断药之后的事了,我想不了那么多。” “ 你真的为曹兰平打过孩子?” “ 嗯,那时候我第一次跟他求婚,被拒绝了。” 说到这里,俞晨这才睁开眼睛,心想自己是真的疲倦了,才会舌头一滑跟许临说出这种事情。 许临眼眸里闪现出一丝哀伤,垂眸,轻轻拉住她的手说道:“俞晨,我也爱你。” 第47章 地点请在腊竹胡同的刘记烤肉,俞晨和杨禹鲲排号等了很久,俞晨故意问杨禹鲲:“这次你不能使用特权清场了吧?” 杨禹鲲撇嘴一笑说道:“给里面坐着的人一人十张票子,不信他们不让。” 俞晨夸道:“就喜欢你的财大气粗。” 排到号刚落座,吴韩和王晞进来,在对面坐下,两人面色都异常严肃,看着像是吵架了,但其实没吵,只是觉得俞晨这饭局设置得过于莫名其妙。 王晞在路上提醒吴韩,让他不要在亿万富豪面前过于失礼,吴韩叨叨道:“我一个当医生的怕什么,就是马云的儿子来了,我该爆的还是得爆!” 看见俞晨和杨禹鲲并排坐一起,吴韩气得鼻子里呼呼,王晞暗自掐了一下他的手背,。 刘记最出名的就是香菜洋葱烤牛肉,俞晨用夹子在小烤炉上搅和着,对杨禹鲲介绍道:“王晞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位吴韩吴医生是他的男朋友,他们俩老是觉得我这个年龄找不到更好的人了,今天我就让他们来认识认识你,看看你是多么好的人。” 吴韩一听这话,当即不高兴了,把筷子往盘子上一摆,对俞晨大声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这话对得起许临嘛你!” 俞晨微微笑起来,看了看吴韩说道:“这几天谢谢你和王晞一起照顾他,不过我跟他耗不起了…还是比较喜欢年轻一点的,有活力一点的,我也许不需要婚姻,但是绝对需要快乐。今天请了王晞也请了你,就是也想请你们帮忙对你们周围的人知会一声,我和许临不合适,一方面我高攀不起这样优秀出色的心外科天才,另一方面….” 说着,俞晨深深凝望了一眼杨禹鲲,扭过头目光缥缈地看了看吴韩,“另一方面,跟你们说一件事,杨禹鲲的父亲是我爸爸的故交...吴韩,你所说的倒霉女人,也有进入上流社会的契机。” 王晞从未见过俞晨的这一面,她今天画了浓妆,看起来却一点不差,头发也比前段时间长了很多,发梢微卷,穿着一袭黑色吊带包臀紧身裙,勒出了玲珑的胸部,脚上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 那迷离的眼神充满了性感和挑逗,王晞竟然从她身上看出了“欲”的姿态。 用心打扮的俞晨果然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王晞担心她是不是吃完了这一顿就要和杨禹鲲去开房了。 而此时的杨禹鲲侧头望着俞晨,带着欣赏与倾慕,以王晞久居尘世的经验,也难以辩出其中真假。 吴韩在犹豫不决,要不要发短信让许临立即赶过来,眼前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怕,可又想着许临的病还没好,会不会被这一幕刺激得当场把肺给咳出来。 王晞声音紧巴巴地问俞晨:“你想好怎么跟许临提分手了吗?” 俞晨垂眸说道:“等他身体完全好了再说吧,不过分手是一定的了,女人不一定只有婚姻和家庭这一条路,还有很多种活法,未来我会努力的。” 杨禹鲲在一旁微微笑道:“嗯,我和你一起努力。” 俞晨和杨禹鲲对视,杨禹鲲忽然俯身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柔声说道:“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短发小姐姐。” 吴韩和王晞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吴韩实在受不了,退出椅子,扔下筷子走人了,王晞瞪了瞪俞晨:“你这下真的没有回头路了!蠢!女!人!”,继而离开桌子追吴韩去了。 俞晨望着在烤炉上滋滋啦啦糊掉的牛肉发呆,杨禹鲲看到她暗下来的目光,含笑说道:“我只是你的道具,对吗?不然那天我把你介绍给我爸,你不会愤而离场。” 俞晨没说话。 杨禹鲲笑着用夹子把糊掉的牛肉夹到盘子里,对俞晨说:“红色城堡永远等着你,想好了,你就跟我一起走。” 俞晨忽然说道:“那岩不是你外婆,建国门也不是你外婆家,对吗?” 杨禹鲲目光一怔。 俞晨继续说道:“在纽约读书时,虽然我有在路边喂猫的习惯,可是直觉告诉我,十六岁的你,并没有看见过二十二岁的我,这些都是你编造的。” 杨禹鲲放下手里的夹子,侧过头凝视俞晨,说道:“你果然与众不同,怪不得许临这么爱你。” 俞晨直视杨禹鲲,坚定地抬眸,这是许临教会她的,眼里的性感和迷离褪尽,剩下的只有理性,淡淡说道:“在建国门时,我在老太太的家里没有看见你们的任何一张合影,那时候我就起疑了,可是我总感觉到,你不是坏人,你的接近让我感受不到威胁,后来我在网上搜索思林集团的相关新闻,才发现你父亲的秘书是名叫梁雨泽…….” 杨禹鲲淡淡笑了,俞晨的聪明和防备,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还好,这女人还没能弄清自己接近她的真正理由..... …… 沈晓桐在医院第一次见到许临和俞晨重逢的时候,将许临牵着俞晨的手对抗病患家属的场景用手机拍了下来,然后…把照片发给了梁雨泽。 她和梁雨泽是在许晓晓在同远住院那段时间互加微信的。 梁雨泽在收到沈晓桐发去的照片后,当即找了私家侦探跟踪调查俞晨,知道她就在同远对面的宠物诊所上班。 其实许晓晓在生前已经给她过俞晨的照片,那时晓晓喊梁雨泽姐姐,却喊着照片里这个女人为妈妈,梁雨泽问她为什么要喊这个从未见过的女人为妈妈,晓晓说爸爸做完脑部手术每天都在电脑上浏览这张电子贺卡上的照片,她问过爸爸这个人是谁,爸爸告诉她这个人是自己最爱的人。 许晓晓那时询问沈晓桐,爸爸最爱的人,自己应该称呼她什么,沈晓桐回答应该叫妈妈,小女孩当时就对着沈晓桐叫出了一声妈妈,把沈晓桐叫得格外开心,其实她不知道晓晓叫的其实是贺卡照片里的这个女人… … 烤肉店的烟火气中,杨禹鲲告诉俞晨:“梁雨泽是我父亲的情妇,父亲没有打算娶她,他们维持了将近十年的关系,也就是说,在梁雨泽和许临结婚,甚至和江文涛这些人接触之前,她就已经和我父亲发生关系了,他们的年龄相差了整整二十岁。父亲最近几年患了膀胱癌,梁雨泽仍然伺候左右,终于获得父亲的信任,进入思林的董事会成为董事会秘书…” 杨禹鲲对俞晨述说完这一切,俞晨忽然问杨禹鲲:“那岩…真的住在建国门吗?我相信她真的有一个外孙,她很想念他,毕竟当时我和她争吵,她犯了心脏病,这一切都不可能是假的,我也相信她阳台上养的那些兰草也是真的。” “她的女儿不是病死的…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她真的有外孙…只是已经变成了植物人。” 说完,杨禹鲲把一张照片递给俞晨,笑道:“那岩的外孙,就是照片上这个人的朋友。” 俞晨看了看照片上的人,惊呆。 “他名叫杨禹鲥,还有一个名字,叫许觉。” 就在这时候,手机响起,俞晨接起电话,是许临。 “你和你朋友吃完饭了吗?” 这次饭局,俞晨出门前已经告知许临是和杨禹鲲一起吃,吃的是烤肉, 许临没说什么,只嘱咐了一句早去早回,却没想到俞晨还请了吴韩和王晞。 吴韩和王晞都没把俞晨的事情告诉许临,想着分手的事情还是俞晨自己跟许临说吧,可是吴韩想了想,还是跟许临发了短信:那个杨禹鲲快把你媳妇叼走了。 许临看到吴韩的短信,在家里还是坐不住,小心关卧室关厨房关阳台,嘱咐顺顺乖乖听话不要再嘴馋偷吃,拿了手机和钥匙就出门了。 一路开着车到了腊竹胡同口,转了好大一圈才找到停车位,下了车在周围晃荡将近半小时,这才打电话给俞晨。 俞晨的语气是冷淡的,“你是不是就在附近?那你过来吧,我还和杨禹鲲在一起,刚好有事情告诉你。” 杨禹鲲注意到,俞晨又开始咬嘴唇,问道:“你真要和他提分手?” 俞晨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垂眸说道:“我对付不了…你们。” 杨禹鲲含笑,俞晨身上这种时而勇敢时而懦弱的气质就犹如两道风景杂合在一起,怪异却有一种奇特的美丽。 许临走进烤肉店,看见打扮精致的俞晨和杨禹鲲坐在一起。 她什么时候穿上的这件黑色紧身裙!?自己怎么不知道… 他往两人这边走来,看了看俞晨低头垂眸的样子,抽出椅子坐下,对杨禹鲲皮笑肉不笑地“客套”道:“杨总也喜欢吃烤肉吗?烤肉吃多了会患癌。” 杨禹鲲笑着回应:“没有许医生这么讲究,我和俞晨都喜欢吃。” 正说着,杨禹鲲让服务员当即换了一个烤炉,对服务员招手说道:“再来三盘牛肉三盘羊肉三盘五花两盘羊腰子,还有一盘猪心。” 一直沉默的俞晨这时抬起眼眸,对许临说道:“这里的东西不适合你吃,我和禹鲲吃完还要去唱k,你先回去吧。” 杨禹鲲听到俞晨称呼自己为“禹鲲”,眼里有了笑意,配合着俞晨说道:“是啊,许医生,你先回吧,我晚上会把俞晨安全送回丰侨。” 许临将手肘放在桌上,盯着俞晨说道:“你能吃能玩的,我也能,别忘了我们是同龄人,又相处了那么多年,你喜欢什么,我都知道。” 俞晨在许临的目光中再次败下阵来,垂眸又不说话了。 许临将手肘放在桌上,双手修长的十指交叉,淡笑着问俞晨:“你说你有事情跟我说,什么事情?” “我….我….”俞晨垂眸,手指揪着紧身裙上的布料,最终没能把分手的话说出口。 这时肉刚好被服务员端过来了,杨禹鲲拿起夹子充当厨师开始烤肉,不动声色,将烤好的肉全部夹到了许临面前,微笑道:“许医生,这家烤肉很棒,你快趁热吃,凉了就犯腥了。” 许临将筷子头***了顶桌子,毫不犹豫拿起筷子捻起大块的肉放进嘴里“一口闷”,俞晨看他勉强咀嚼,眼里泛着心疼,涂了红色的指甲往手心里使劲抠,忍着不阻拦、不关心、不过问。 这人一口气把杨禹鲲夹给他的肉全都吃完了,杨禹鲲烤了猪心还想往许临的盘子里放,俞晨终于忍不住,挡住杨禹鲲的手说道:“他吃不了这个…..” 杨禹鲲眼神一顿,把猪心夹到自己盘子里,吃了一口,露出味美的表情,对许临说道:“我最喜欢吃猪心了,又嫩又鲜…..” 许临又拿起水喝了一口。 俞晨看到许临这个样子,忽然落败般对许临说道:“你有必要这样勉强自己吗?活得轻松简单一点好吗?” 许临赌气般拿起筷子又去夹烤炉上的猪心,俞晨站起身夺下他的筷子。 杨禹鲲眼见俞晨这一脸的焦灼,心想这女人对许临决然说不出分手的话了。 许临重新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吃得满脸汗腻腻的,对俞晨淡淡说道:“快点吃完,吃完了我们好回家。” 俞晨还是绷不住了,走到他身边握住他胳膊,轻声说道:“别吃了,我们回家,现在就回。” 杨禹鲲的眼里显现淡淡的失落。 许临就此牵住俞晨的手站起身,俞晨对杨禹鲲说道:我们下次再聊,我先送他回去….” 杨禹鲲礼貌一笑,对许临说道:“许医生多注意身体,下次吃不了就不要硬撑了。对了,周末在金融街的威斯汀酒店有个聚会,我想邀请你一起参加,那天许医生和陆文慧是主角,我和你就作为配角去见识一下这个红墙千金的排场好不好….” 许临胃里的胀痛越加剧烈,侧头捂嘴打嗝,不停吞咽冒到喉咙里的酸水。 俞晨淡定地对杨禹鲲答应道:“好,我考虑考虑。” 许临抽出桌上的纸巾,终于忍不住呕出刚才吃下的东西,包着纸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篓,拉着俞晨转身离开。 看见许临这狼狈的样子,杨禹鲲眼里浮现出一丝得意。 俞晨和许临走出烤肉店,问他:“明明都和陆文慧安排好宴会了,为什么还缠着我不放?” “那是江文涛安排的,和我无关。” 俞晨提高声量:“你在杨禹鲲面前已经失去魅力了。” 许临对她笑道:“我不在乎自己是否有魅力。今天谢谢你饶过我,好歹你没有喝酒…不然我这破胃可能又要出血….” 俞晨看到了许临眼里的震慑与脆弱,心里难过,想要甩开他的手,被他紧紧抓住,一直把她抓到车边,把她撵上副驾,为她系上安全带。 ……. 许临上了车,点开手机,订了一个带地颤的ktv包间。 俞晨第一次和许临两个人呆在包间,许临点出了老歌《知心爱人》,对俞晨淡笑说道:“这才是适合我们的歌曲。” 俞晨无奈地拿起麦和许临对唱,这才发现他的嗓音浑厚,五音精准,唱得深情款款令人心颤,和那天在ktv的表现完全两个人。 她渐渐放开,唱起十五岁时最喜欢的《忘情水》,然后跟着she的歌曲又唱又跳。 许临渐渐安静,含笑望着穿黑色包臀紧身裙、脚踩红色高跟鞋的俞晨唱完一首又一首,不亦乐乎。 “诶,这位年轻美眉,你的罩子露出来了!”忍不住对她调侃。 “啊?!”俞晨连忙低头紧张地扒拉衣服。 许临趁她不注意,上前紧紧搂住她,情不自禁吻了下去,这一次,他直接伸了舌头,她也极其自然地回应了他,如同一件习以为常的日常琐事,咕哝道:“一嘴烤肉味….” 他被包裹在她的气息里,忘情说道:“俞晨…你很美….” 两人从ktv出来,到家十一点多,俞晨一路见这人没那么不舒服,心想他胃溃疡是不是好了。 到家各自冲了一个澡,许临睡到客卧,俞晨却睡不着了。 深夜,推开客卧的门,看见许临没关灯,蜷在床上,毯子卷成一团双手按在胃上。 她着急地走过去,发现许临头发又湿了,不知道是疼得出汗还是洗头发没干,在他身边坐下来,轻轻拍拍许临的脸喊道:“…难受是不是?” “唔……”许临缩了缩身子,睁开没有焦距的眼睛。 “要不还是回主卧睡吧….”俞晨心疼。 “嗯…没事…”他说着又皱了皱眉。 俞晨咬着嘴唇死忍住就要流出的眼泪。 “吃药了吗?你又在发低烧了…毯子也不盖,卷起来干什么呢?…你这样又容易着凉…” “吃了,没用…” 俞晨伸手进毯子下摸了摸他冰凉的腹部,发现他头很热,整个小腹却是冰凉的,“起来,去主卧。” 于是连拉带拽把他带回房间。 许临一躺下,又捂着肚子蜷缩起来。 她还是忍不住温声说道:“放松,我给你揉揉……” 从客厅找来一小瓶二锅头,给许临揉搓手心和脚心,他时不时发出闷哼。 不知道按了有多久,躺在许临脚边就睡着了,又不知何时身子被许临抱上了床。 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依然隐痛的胃上,又朝她身边蹭了蹭,将她搂到自己怀里抱着,安了心。 一夜过去,没有俞晨想象的那么漫长,早上醒来,许临已经把早餐三明治放在桌上出门了,今天他的休假已经结束,又要继续呆在手术室紧张忙碌地走钢丝了。 第48章 六年前,les eclaireurs,阿根廷乌斯怀亚。 梁雨泽站在世界最南端的孤岛上,抬头仰望眼前这座被称为“世界尽头的灯塔”,记起《春光乍泄》里张震说过的那句有名的台词:“听说那儿有座灯塔,失恋的人都喜欢去,说把不开心的东西留下。” 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从未失恋,因为爱情也许从未开始。 塔两端朱红,塔身洁白,这样的红白搭配让她感到失望,对站在她身边的杨禹鲲说道:“灯塔本身也很普通嘛,如果不是电影里那些孤独的人和事,它也不会被我记挂,更不会大老远坐船来膜拜了。” 除了梁雨泽,杨禹鲲是这次南极旅行团里唯一会说中文的成员,他是一个加拿大华裔,高大英俊、气宇轩昂、眉宇间透出家境优越所成就的爽直明朗。 这次是他的大学毕业旅行,从东京成田机场出发时接到了女友失约的电话,梁雨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那时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和父亲已经有了数年的情人关系。 夜深时,梁雨泽在船上主动叩响杨禹鲲的房门,杨禹鲲没有拒绝。 灯塔伫立在单调的灰色中,冷蓝暗红,孤影朦胧,失去方向,电影里的主人公走到这座象征迷失的灯塔下,反倒自觉找到灵魂的归属,产生回家的愿望。 梁雨泽和杨禹鲲回到乌斯怀亚,登上前往南极的邮轮,在这看不到尽头的冰川冷海之上,两人全身赤裸、紧紧相拥,这是古人类对抗严寒的唯一方式,梁雨泽顺着先人的足迹艰难爬行,祈求能度过这严寒,迎来光明 每一次旅程,她都会如同寻到浮木一般,紧紧抱住每一个男人的躯体,深深浅浅的缠绵,如泣如诉的吻舔,进入、融入、找寻归宿。 …… 厚重的雾霾笼罩北京的天空。 东四环早高峰,堵车从三环一直堵到五环,鲜红的玛莎拉蒂混在其中,为周围的凋然灰暗增添了一抹亮色,驾驶座上的梁雨泽并不像其他车里的司机那样急躁不安。 伴着一曲徐佳莹的《身骑白马》,对着dior化妆盒里的小镜子用睫毛刷梳着长而弯翘的眼睫毛,梳得差不多了,便拿起手机查了查工作邮件,查得不耐烦了又看看前方,车还是没有动,于是脱了鞋拿起红色指甲油开始往脚上涂,左脚涂完涂右脚,右脚上的大拇指刚涂完,车流有了松动的迹象。 前面的车开始移动,后面喇叭声立马响起,梁雨泽慌忙穿上鞋踩油门,不慎将放在副驾上的指甲油瓶子打翻,只见那白色意大利牛皮就像细腻白暂的肌肤被人用刀划上一道血色的口子。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她懊恼怪责后面的司机:“催催催,又不是赶着去投胎!” 玛莎拉蒂在离思林大厦不到两公里的地方被堵了大半个小时,不过梁雨泽丝毫不介意,因为这整条东四环大道都是思林集团开发的,而思林集团的创始人名叫杨卿山,杨卿山在北京买到的第一块地皮,就是从梁雨泽时任土地局局长的父亲梁五洲的手里批出去的。 富有远见卓识的杨卿山在九十年代就把南方的投资全部转移到北京,在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疯狂盖楼开发商圈,转眼二十多年过去,这里已然是一片热土。 梁雨泽把车开到思林大厦地下停车场的vip车位上停下,从车上走出,身穿lv最新款的蓝色连衣裙,脚蹬一双亚历山大.王的定制款红色防水台高跟鞋,背着香奈儿经典蓝色方块包进入一旁的专用电梯。 整个人,被鎏金般的高贵笼罩。 走进公司,杨禹鲲已经在秘书那里等待。 他抽出梁雨泽办公桌前的皮椅上坐下,把手里的文件递给梁雨泽,说道:“这次疫苗的事情被捅到上面,恐怕没那么容易被摆平,父亲已经找过江文涛,江文涛说案子已经上交到陆铸钢那个层级…国际心脏中心的筹办,也被叫停了,我怀疑这些事情都是许临在后面主导的。” “让你尽快对许临身边那个女人下手,你却优柔寡断。”梁雨泽盯着他说道。 杨禹鲲直视梁雨泽,“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打算伤害她。” “如果你杀了许临,恐怕这个女人也活不了。”梁雨泽抬眸,嘴角上扬、目光冰冷地说道。 这时,桌上电话响起,梁雨泽皱眉拿起话筒,听里面的人说了半分钟的话,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电话是广林生物总部一位高管打来的,梁雨泽从始至终沉默不语。 挂断电话后,她打开桌上的台式电脑,网络消息已经铺天盖地——广林生物下属的一家子公司已遭药监部门立案调查,并收回药品证书,被责令停止生产所有类型的疫苗。 …… 俞晨中午在“两两”喝咖啡时,听到了几个在店里的小护士议论起了医院的事情。 “听说这次医闹在网上发帖骂心外科,还咒骂许医生来着,陆文慧找她爸给压下去了….网上的相关帖子全部被神奇地删除….” “忒厉害了我跟你说…陆文慧这种背景真的不是一般人攀得上的…找她进医务处还真进对了… 俞晨郁郁地望向窗外灿烂的街景。 “许大主任,你终于来上班了,这几天科里快忙得要当机了。”白志涛正准备早交班,看到许临出现,半认真半调侃地说道。 白志涛心里也感到不平衡,心想许临和自己同龄,却已经可以得到主任级别的休假权利了。 “出了什么事吗?” 许临看到白志涛头发出油变成一柄一柄的,还沾着不少头皮屑,估计这人忙得连洗澡时间都没有,抱怨几句也正常。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白志涛就跟被雷打了,不断念着菩萨保佑一样,用手抠了抠两鬓的柄状物,抠得头皮屑四处飞扬,接着抱怨道:“60床病人…他家属到医院来闹,拿着房本逼着老爷子写遗嘱要到公证处公证,老爷子不愿意,那我们当医生的总不能在旁边干巴巴看着吧,这孙子还跟他爹吵得挺凶,他爹是想把房子留给小儿子…大儿子领着他媳妇的一堆兄弟昨天才跑到病房来闹了一回,杜主任的意思是要不让这个病人办出院得了……” “是杜虎让你来跟我说的?”许临皱了皱眉。 白志涛点点头。 许临冷冷说道:“这个病人上个月才装了起搏器,是基兰医疗那边的临床实验产品,杜虎又不是不知道,病人的身体指标需要密切监控得出临床数据发到德国那边,再说病人年纪大,根本就不能出院……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去跟杜虎说。” 白志涛一看许临有些焦躁的样子,心想他毕竟已经提到了副主任,主任之间的交涉似乎不是自己能插得了手的了,于是连忙转了话题。 “你生病好一些了吗?医院都在传你被对象气病了…” 许临用前所未有的冰冷眼神盯着他,皱着眉反诌道:“回家赶紧洗洗吧,你身上都有味儿了。” “哦,我下班了。”白志涛摸了摸头发,一层滑腻腻的油,立马从许临身边逃开。 在许临回医院上班的第二天凌晨,60床的病人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李大柯,男、73岁、死因:心衰导致多脏器衰竭,退休前做倒卖古董的生意,无固定职业,却在北京有七套房。 这老人家在九零年代就很有先见之明,押上了家底借钱也要在北京三环边上买两套小两居,零八年奥运会之后,凭着这两套小两居一卖一租钱生钱,买了更多的小套,后半生靠着租金也能安安生生摆弄他最喜欢的古董了。 老伴走了没一年,被查出心梗,小儿子染了毒被朝阳区群众举报进了戒毒所,再加上打架斗殴又被判了两年,大儿子倒是挺稳定,在一家高新研究所当研究员,媳妇同样是研究员,按说大儿子两口子是高知,一定是知书达理,出脱钱财,谁知在听到老人家准备把七套房全部过户给小儿子后,立马就炸了,两口子上班没时间和老头子纠扯,于是派了两个待业在家的小舅子蹲守在医院天天对老人家“尽孝”。 医务处的小会议间一片乌烟瘴气,李大柯的儿子媳妇沉着脸正襟危坐,两个待业的小舅子在一旁大骂医生无德,陆文慧刚跑完法院,接着又跟着副处长来接待这一拨儿,对待这些叫嚣的人有些疲惫了,正当她起身去过道上缓一缓的时候,看见许临一起出现在会议间门口。 “我在网上查了,你们用的那个起搏器是试验阶段的产品!”许临还没落坐,李大柯当研究员的大儿子李淳就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大声说道。 陆文慧坐到许临身边,说道:“提前有协议的,你父亲的签名和指纹都在,协议上写得很清楚,起搏器是处于研究开发阶段的产品,需要临床数据的支持,当时许主任也跟病人解释得很清楚,还录了音…我们医院在这方面的程序很完善…..” “他年龄那么大了,脑袋根本不清醒,你们让他签字能作数?” 陆文慧据理力争:“既然你认为他脑袋不清醒,那又为什么天天堵着他让他改遗嘱?难道协议上的签字画押是脑袋不清醒,房本上的签字画押就是脑袋清醒了吗?” 语不惊人死不休,处长小声对陆文慧提醒道:“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 陆文慧看到许临也朝自己微微皱了皱眉,才住了口。 管档案的工作人员敲了敲会议室的门,将承诺书、协议、录音笔整齐排列在会议桌上。 “我要听录音!”研究员儿子李淳继续叫嚣。 大儿子媳妇觉得现在医院这边拿出的东西如此齐全简直是在虚张声势,虽然承诺书和协议都是格式化的东西,里面已经有相应的条款隔绝法律的风险,签名和画押已经没有空子可钻。 可是录音不一样,通过条分缕析一定能找到谈话的纰漏,找到这纰漏就一定能把医院告上法庭。 七套房子啊…研究员夫妇一辈子挣的钱也只能勉强还清一套住房的房贷,老头怎么能这么狠心…何况他们的儿子还在英国留学,这又是一大笔支出,本来想着老人家过世了至少能把其中两套老房子卖掉,供儿子留学,谁想到是这结果…。 许临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动声色的冷笑。 陆文慧站起来往笔记本电脑插上u盘,打开播放键,会议室安静下来。 录音里首先响起的是心外科副主任许临对这次试验项目的阐述。 “李先生,这次为您植入的是一种无导线起搏器,胶囊式大小,皮股静脉穿刺植入,两年前进入研究阶段,在您之前植入三十五例,其中三例一年内死亡,两例两年内死亡,剩余三十例存活至今,术后心衰的机率是3%,也就是三十五例中存在一例。由于是临床试验产品,目前是免费的,国内有七家医院开展了本土化临床研究项目,我们医院是其中一家。您在心梗后换过一次支架,却始终心律不齐有房颤,我们评估了您的年龄和身体指数,认为您比较符合此次项目试验对象的条件。” 大儿子媳妇听到末尾明确提到的“项目试验对象”,瞬间蔫了,这段阐述明确而直白,并不存在引诱病人的倾向性,恐怕只能用“无懈可击”来形容。 “行了,许医生,你跟我讲这么多恐怕我也只对“免费”两个字感兴趣。”李大柯爽朗的声音在录音里响起,“我的房子车子存款,都要等着小儿子出狱以后用,他呀吸毒坐牢,恐怕以后的日子也就指着这些过下去了,能帮他省一点是一点。” “我希望您还是认真考虑考虑,毕竟您有经济能力,可以选择较为传统保守的锂电池起搏器,不过您装过支架,锂电池的话风险要大一点。” “别劝了,就这个吧,我不怕死,装了这个起搏器也算是为医疗事业做贡献了不是?” 李大爷用特有的京腔侃道。 “是的,谢谢。”录音里许临客套僵硬的声音也柔和了下来。 “许医生,这段时间也是麻烦你了,跟你说一些事儿吧,想跟你唠唠。” 李大柯似乎没有察觉有录音。 “行,你说。” 许临似乎也忘记关上录音笔。 “两年多以前吧,我心梗刚装了支架回家,才知道我那口子已经有了老年痴呆的迹象,脑袋不怎么灵光了,晚上我想吃炸酱面,家里没酱料她便到附近的超市去买,出来就被一个骑电动车的小年轻撞倒了,小年轻觉得晦气,骂她是个碰瓷的,老太婆痴呆也不知道怎么回应,被我小儿子看见,一拳揍过去把那小年轻揍成了脑震荡,为了私了,我还反倒赔了对方的钱,因为这个事儿大儿子骂小儿子是个赔钱货,可我心里不舒服,我觉得虽然赔钱了可小儿子还至少为他妈出了口气,这老大自从上大学以后就没管过家里一分一毫,全都是我们自给自足,小的吧虽然混着日子,过年过节好歹还会往家里跑,拿点糕点回家,平时帮我们收租也从来没动过我们的钱,老大是遇到屁大点事儿就找家里开口,仗着和他媳妇儿生了个儿子,就算是对我们尽了孝道。 我那口子老年痴呆以后,小儿子决定住在家里照顾我们,大儿子两口子立马就想到了争房产这档子事儿,不让他照顾,说是请保姆护工,小儿子懒得跟他们计较,照样在家里和我们住在一起,帮了我们不少,大儿子嚷嚷着要请护工,我们不出钱他们也不舍得出,于是一直没请,小儿子就一直照顾着我们…后来我那口子脑梗倒在地上没了气儿…小儿子从那时起就染上了毒瘾,我知道他那几个哥们儿都和大儿子媳妇的弟弟有来往…我知道这个事儿不那么简单…可是再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只想把我这辈子挣的钱都留给小儿子,他拿去继续吸毒也好,老实过日子也好,最起码我得感谢他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那段时间所尽的孝心,这老大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他怎么着我是管不着了,是善是恶,都让它自生自灭吧…” 大儿子两口子脸色灰白灰白的,一句话说不出来,他们万万没想到李大柯竟然会把家事透露给他的主治医生,更没想到这个看似苍老糊涂的老头竟然心如明镜般洞察着生前遭遇的善与恶。 媳妇的两个弟弟率先觉得脸面丢尽,低声骂了句:“他妈的,这老头是存心的。” 大儿子呆了半晌,开口说道:“把这段录音掐了吧,我不找你们医院麻烦了。” “这个您放心,我们医院程序很完善的,在档案处存放的录音绝对不会外流……”医务处的副处长春风般的承诺响起。 大儿子还想说什么,却心知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媳妇还想辩驳几句,被丈夫拉着离开了,两个小舅子也跟着离开。 管档案的工作人员细致地把承诺书、协议、u盘一件件收回档案袋,带着笔记本离开了,医务处副处长拉着许临说起他朋友下周要做手术的事情,还麻烦能帮他加个塞… 最后人走得差不多了,陆文慧走到许临面前,带着一贯的自信邀约道:“周末的宴会你一定要参加……” “好,我带着俞晨一起。” 陆文慧从许临嘴里听到“俞晨”的名字,心情就像出现很多个凹点一样…瞬间低落了许多。 …… 晚上,许临精神不错,想和俞晨亲亲,无奈俞晨自从上次的胎停一个月内不能和许临做那件事,许临颇为失望,俞晨心想这个男人怎么三十多岁了欲望还跟个小伙子一样… 次日,威斯汀酒店party终于到来。 一大早,许临就用手指在俞晨的肋骨上划拉着,一直把她划拉到痒痒着醒来,他提醒她今天是聚会的日子,如果没有合适的衣服就拿着他的工资卡去芳草地那边购物。 俞晨惊讶许临这种人居然也知道“芳草地”这种地方。 她不想花他的钱,更不想花自己的钱,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许临趴在床上拿着平板把摄像头对准了她,说道:“你那件紧身裙就蛮不错的,我喜欢你那样穿。” 头发炸开的俞晨揉了揉微肿的眼睛咕哝道:“我没胸没屁股…只有你说好看。” 许临实话实说道:“不,那天的杨禹鲲也觉得你好看,男人的第六感。” 俞晨撇了撇嘴角看看许临,许临忽然问她:“你的眼睛为什么会肿?昨天哭过吗?因为不能和我做那件事?” 她走过去朝他背上扔枕头,骂道:“少贫嘴!我看是你自己挺失望的吧!” 俞晨知道自己昨天夜里确实哭过,钻进他怀抱里哭,最后一次感受他身上的柔暖,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气。 多么舍不得离开啊,从最开始她想要轻生时对他求救,到上次他对自己说的那句“我也爱你”。 这一幕幕画面重新在眼前回放,俞晨知道,就算没有少女时的那段记忆,现在的许临仍然是迷人的,他的魅力从未有一丝一毫的褪色,反而越加深刻清晰。 “许临,陆文慧穿上那套黑色包臀裙,一定会比我更好看。”她忽然没头没脑对许临说出这么一句话。 许临伸出手掐了一下她腿上的肉,淡笑着说道:“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颜色,她不适合黑色…” 俞晨问道:“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黑色。” “为什么?” “因为我在黑色里,认定了你。” 俞晨疑惑地望着许临,许临也不再多作解释。 … 下午,许临从医院下班直接去的酒店,发现俞晨没有穿那件黑色紧身裙,而是换成了红色蓬蓬裙. 这种少女系的裙子根本不适合她,周围人纷纷讥笑这女人穿成这样有点像cosplay,可惜那张脸明明早就过了少女时期…. 他皱了皱眉,明显感到俞晨在因为什么事在和自己抗衡…. 在许临意料之中,杨禹鲲端着酒杯出现在俞晨身边,正在许临沉思时,陆文慧也出现在他的身边。 俞晨正在夹自助,杨禹鲲在旁边语气平淡地对她说:“我猜得没错的话,今晚你就要对许临提分手对吗?” 她没说话,低头夹食物,杨禹鲲继续说道:“你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提分手,不给自己留余地,也不给他留余地,可是我总觉得爱情这种事,就算没有余地,它还是会莫名其妙生长,就算在荆棘丛中,它也长得出来…..” 陆文慧停留在许临身边,微笑着想对他一一介绍自己的朋友,许临看到杨禹鲲和俞晨在一起,没有拒绝陆文慧的好意。 许临被陆文慧引领着,不停对周围人说话打招呼,这次来的基本都是陆文慧圈子里的朋友,非富即贵,大家都是年轻人,他木讷地跟着陆文慧走,目光却一直在俞晨身上。 吴韩和王晞终于赶到,看见杨禹鲲正和认识的人聊天,两人走到俞晨面前。 王晞对俞晨警告道:“今晚这里这么多人,你和杨禹鲲不要走得太近。” 吴韩算是怕了俞晨,自顾自叨念道:“许临身体还没好…” 下半句,始终没说出来。 俞晨瞄了一眼不远处的许临和陆文慧,对吴韩说道:“他和小陆挺搭的…你就放心吧。” 吴韩这才看到那两人走到了一起。 陆文慧对许临耳语了几句,然后笑着走到大厅正中央,许临也跟着过去,陆文慧将小提琴架在脖颈间,许临在钢琴前坐下,各有乐谱,一首《月半小乐曲》响起。 许临修长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流畅翻转,一如十五岁时在俞晨家里的“显摆”,而陆文慧的小提琴音色纯正,在每个结点上都承接自然。 俞晨望着琴凳上这个十几年如一日闪闪发光的人,心想选择现在离开,并不算太坏。 第49章 悠扬的小提琴声中,陆文慧想到作为戚乐乐时候的自己。 母亲生前追随本心,跟着真爱去穷乡僻壤支教也在所不惜,她总是无法理解这一点,没想到自己现在变得跟母亲一样。 眼前这个正在弹钢琴的男人,她心想无论跟随他到哪里,都是愿意的,因为了解到那么多关于他的事情,知道他是一个能够照亮别人生命的人。 在陆文慧的世界里,帅气有钱的男人很多,不过机敏的她和他们相处一段时间,就会发现他们的自私、胆怯或是虚伪。 父亲已经处在那样的地位,吸引无数逐利者前往,陆文慧却和母亲的个性一样,还在倔强地等着自己真正喜欢的那个人出现。 这次聚会是杨禹鲲的家族出钱筹办的,并非没有主题,广林生物的疫苗出现问题,牵涉甚广,思林集团作为广林生物的持股股东,也陷入了舆论之中,国际心脏中心的建设被叫停。 杨卿山对同远医院的高层表示这次事件绝对不会牵涉思林集团,他从未过问那些疫苗的生产经营,等到风波过去,项目就会继续,到时陆文慧将作为心脏中心的独立董事就任。 独立董事独立于股东,不在内部任职,并与经营管理者没有重要的业务或专业联系,对中心事务做出独立判断。 这样做一方面拉近了杨氏家族和陆铸钢之间的关系,多了一层强有力的保护伞,另一方面也不会让陆文慧知道中心内部太多信息,以免她指手画脚。 院方领导也不好与陆铸钢核实杨卿山这种说辞的真假,可是看到杨氏家族能出钱为陆文慧办理入职宴会,便相信了杨卿山。 许临专注弹着钢琴,不想其他,俞晨却在他舒缓的琴声里想到他生着病的那些夜晚,想到江文涛对她说的话,想到杨禹鲲和梁雨泽… 还有许觉。 “俞晨,许临如果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问题是这个孩子八岁的时候就因为他那变态父亲的事情遭到世人的指控,这种压力是你想象不到的,只有和陆文慧在一起,他才能完全摆脱那些压力和威胁,有一个安稳的未来,所以,请你离开他,好吗? 江文涛这句诛心的话一直在俞晨的脑海里回荡,如同给她一把剪断和许临之间所有联系的剪刀。 一曲弹毕,许临和陆文慧获得了周围人的掌声,就在这时,俞晨被杨禹鲲拉着手走上台。 杨禹鲲对着话筒说道:“我也想和我朋友为大家表演一个节目。” 许临关上琴盖,站起身。 打照在杨禹鲲和俞晨背上的光让他感到有些晃眼,今天他戴了隐形眼镜,却仍然看得重影晕眩。 穿着一身蓝色蓬蓬裙,搭配白色高跟鞋,脖颈上戴着钻石项链的陆文慧走过来拉了拉许临的胳膊,说道:“杨总和俞晨姐要开始表演了,我们下去当观众吧。” 许临被陆文慧拉离钢琴边。 俞晨和杨禹鲲站在灯光下,杨禹鲲笑意盈盈望向俞晨,柔声问道:“你会弹琴吗?” 她苦笑着摇摇头,望着台下云集的青年才俊、世家闺秀,握着“剪刀”的手却越来越用力,对杨禹鲲说道:“我会唱歌,唱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我在看我爸妈跳广场舞的时候学会的,怎么样?在这里可以唱吗?” 没想到杨禹鲲爽朗地接话道:“这首歌我也会唱,我可以给你伴奏。” 杨禹鲲在琴凳上坐下,以一溜创意十足的滑调开场,伴随他的钢琴声,俞晨唱出了“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是最开怀……” 钢琴声似乎给了俞晨更多的力量,她全程没有看许临一眼,反而望向台下那些纷纷咂舌的看客,唱得越来越兴奋,越来越起劲。 杨禹鲲一边弹着琴一边对着话筒配合俞晨吼吼,两人的搭配越来越契合,直到后面的女高男低合唱,琴唱合一,再到男声说唱,女声独唱,二人对视,目光里已经有了热度和激情。 陆文慧站在台下端着红酒抿了一口,含笑对许临说道:“俞晨姐唱得蛮好听的,和杨总也很搭,真正唱出了风的感觉。” 许临没有看台上的俞晨和杨禹鲲,只是倒了满满一杯红酒,仰头一口气喝光。 吴韩急切地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他手里空掉的酒杯,苦着脸劝他:“你别着急….” 许临旁若无人般往杯子里又倒了红酒,吴韩劝他别着急,自己倒是先着急了,握住他胳膊,被他一把甩开。 王晞走过来,对许临说道:“你这样喝酒有什么用?有本事就上去和杨禹鲲对抗啊!俞晨和杨禹鲲这种人八字就不搭,认识也不久,这样你就害怕了吗!?” 陆文慧看到在医院一向高冷的许临仅仅是因为俞晨和杨禹鲲同台就已经被刺激成这样,目光里黯然弥漫,不过还是强装笑颜,站在二十三岁年轻女孩的角度上鼓励他:“许医生,你爱俞晨姐就勇敢上去表白吧,在众人面前说你爱她,你离不开她,我相信她会为你停留的…..” 在王晞和陆文慧的鼓励声中,许临放下了那杯酒。 重影的视野,晕眩的状态,他稳住脚步,慢慢朝着台上的俞晨靠近。 《最炫民族风》以杨禹鲲的滑调收场,俞晨看到她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灿灿的光芒中渐渐朝自己走近。 可是这一刻,却已是终局。 “不要离开我。”众目睽睽下,许临对俞晨再一次说道。 她的眼里瞬间泛起泪花。 曾经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却被这个人始终捧在心里。 够了,有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已经足够了….. 许临慢慢伸出手,想要接住她的手,杨禹鲲离开琴凳,走上来直接搂住了俞晨的肩膀,对许临淡淡笑道:“许临,我能陪她吃火锅吃烤肉,能陪她唱歌发泄,你能吗?” 他一直伸着手,定定望着俞晨说道:“我们回家。” 俞晨强忍着不让泪水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掉落,因为这样就预示着失败,能够铺设许临未来的人就站在台下,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许临,我们分手吧。” 正说着,俞晨忽然主动搂住杨禹鲲的脖颈,踮脚吻住了他的嘴唇。 全场顷刻间安静,吴韩和王晞的眼里也瞬间泛了泪,为着各自的朋友。 王晞知道俞晨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逻辑和原因,可她从未想到性格一向怯懦的俞晨会把事情做到这样的地步。 而吴韩想的是,又长了脑瘤的许临,这次还能熬得过去吗?……. 杨禹鲲对这突如其来的吻感到很满意,即刻回吻了俞晨。 许临终于承受不了,捂着痛得欲裂的脑袋佝下了身,不断用手背抚揉已经发麻的头皮让自己清醒冷静。 台下的陆文慧眼见自己如此看重的一个人竟然被俞晨伤害成这样,年轻的冲动终于让她按捺不住,冲上台扶住许临,推了一下杨禹鲲,嚷道:“你们用得着这样过分吗!?” 杨禹鲲丝毫不惧陆文慧的身份,调侃着对她笑道:“你不会和许临已经好上了吧!?” 陆文慧警告道:“这种话你可别乱说!?谁跟谁好了,你好意思说这种话吗!?” 许临在陆文慧的争执声中头痛得要炸开,这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 台下一个服务生突然晕倒,酒杯盘子撒了一地,身上的注射器掉了出来,有人喊道:“有人晕过去了!快来看看呀!”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能,许临在听到有人晕过去的同时,就算自己头痛得也快晕了,还是晃晃荡荡在第一时间朝着病患奔过去。 倒下去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其实他没有晕倒,只是呼吸极度困难,已经呈现窒息状态,出现发绀的症状。 许临闭了闭眼让自己镇定,倾身把耳朵贴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听到了打鼓般的钝音,对周围人大声喊道:“你们都让一让,去打扫卫生的那里问问有没有橡胶指套。” 吴韩慌忙跑出大厅寻找许临需要的东西去了。 许临这时看到掉在地上的注射器,里面已经汲了药水,服务生拼命碰着许临的手,喘着粗气使尽全身力气说道:“是…毒药…有人…雇我来的….救救我…医…生” 他利落地摘掉针头,站起身走到水壶边用泡红茶的热水清洗了一遍。 吴韩拿着在清洁工那里得到的消毒水和橡胶指套赶到,默契地将许临手里的针头倒了消毒水清洗,很快判断出此人是突发张力性气胸。 许临的手很快触到第二肋侧锁骨中线处,拿起吴韩刚清洗过的针头,扎入胸腔,气体在瞬间放出。 吴韩在许临身边已经习惯了当助手,连忙熟练地把橡胶指套切下l口,系在针头上把指套当作一个活瓣,使病人在呼气时能打开排气,吸气时能关闭,防止空气进入。 陆文慧在一旁望着许临镇定而流畅地做完这一切,脸红、心跳、呼吸急促。 本来以为自己的经历已经超过了同龄人很多,不会再对任何人任何事产生这种感觉,没想到一个少女面对钟情之人所产生的一切感受,还是在她身上发生了。 服务生的呼吸稍微平缓了一些,喘着气对许临说:“他们让我把药水注入穿蓝裙子那个女孩喝的红酒里….我太紧张,根本下不了手…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 陆文慧一怔,这才意识到这段在医务处工作的日子,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得罪了人……。 许临脱力般坐在一旁的地上,用手臂不断从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周围的人对许临纷纷投以倾慕和赞赏的目光。 杨禹鲲有些幸灾乐祸般对俞晨说道:“这个陆文慧,仗着她老爸的身份就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她也不想想她得罪的这些平民百姓哪里会知道她爸是谁,随便花钱找个人就能给她点教训…..” 俞晨冷冷对杨禹鲲说道:“你别说了,带我走吧。” 杨禹鲲一愣。 俞晨转过头含泪看着他,说道:“我想坐你的红色城堡,带我走吧,我随你怎么处置我…带我去见许觉吧…。” 杨禹鲲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融化,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转过了身….. 许临看到杨禹鲲拉着俞晨离开,艰难而焦灼地想要站起身,却又跌坐回去,陆文慧将他扶起来,他脚步虚晃发颤地朝着俞晨和杨禹鲲的方向疾走而去。 可是杨禹鲲的速度之快,让许临根本无法跟上,走出大厅门口,已经见不到他们的人影。 许临的呼吸越发急促,头痛伴随来势汹汹的胃痛,他脸色苍白地擦着墙边一步步朝前走,回想起俞晨坦白自己去过杨禹鲲的私人机场,于是对陆文慧吃力问道:“你知道…杨禹鲲家里的私人飞机…具体方位吗?” 陆文慧看见他这个样子,聚精会神想了想,对许临说道:“我知道,首都机场有他们家的私人飞机!我朋友曾经跟我说起过….走,我带你去。” …… 吴韩和王晞把那个服务生送到了医院,吴韩报了警,这件事细思极恐,越寻思越觉得在医院干活是个高危职业。 王晞守在吴韩身边,握着他的手,担心许临去追俞晨追上了没有,亦或是半中拦腰就被陆文慧截胡。 “俞晨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王晞叨叨着自言自语。 吴韩小声骂道:“简直是许临的扫把星。” 王晞拍了拍吴韩的胸口,吴**色道:“我说得有错吗?” “没错。” 王晞这次对俞晨实在是无可奈何,可是她坚信这位相处了多年的闺蜜做事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一定有….. 悍马行驶在机场高速上,许临一连给俞晨打了三十多个电话,通了没人接,就会一直打。 在又一次“无人接听”之后,却有电话打进来,来电显示是俞晨,他慌忙接起。 “俞晨,你肯定有什么事对吗?…你把你的烦恼说出来,不要这样憋在心里…你现在….就像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里,我明明…明明看得到你的真心,你却急着想用行动证明你要放弃了…勇敢一点好不好?出什么事你告诉我….” 陆文慧听许临拿着手机嗓音沙哑却又温柔耐心地对他爱的女人说着话,内心无味杂陈,踩油门的脚也不由松了一下。 许临闭眼抵唇用力咽下涌到喉头的呕意,一头的冷汗。 电话里没有声音。 许临头抵着车窗,另一只手不断揉着隐痛的胃,声音渐渐无力:“你快说话啊…..” 终于,俞晨平淡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还记得十多年前你在协和对我的拒绝吗?那时候你是怎样对待我的,我现在就会怎样对待你,许临,谢谢你,让我有了报复你的机会,游戏结束了,想当初你用恶狠狠的话拒绝了我,现在我用恶狠狠的行为拒绝你,我们扯平了….” 许临愣住,稍稍直起身,停住揉胃的手,怔怔问道:“…你做这一切…是在报复我?” “是啊,怎样,不可以吗?你那时候的拒绝刺伤了我这么多年,还害得我患上了抑郁,从在同远遇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恨不得把你活剐,当我看到你病恹恹的样子,半死不活的样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爽!你家和我家的那些恩怨凭什么要把错算在我头上,我用不着在你面前有任何负罪感,现在我觉着你已经入了戏,那我也该退出了,这个游戏到此结束吧,我总算是把这么多年对你的恨给解除了,咱们分道扬镳,各走各的道吧。” 许临听在耳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挫着他的心。 脑袋一片空白,就算在病痛中也不曾丧失的思维与理智,在这时候完全没有了,一丁点也不剩了。 俞晨在电话里语气沉静,就像一阵轻风,却把一颗在暴风骤雨里也不曾畏惧的人心,活生生吹得支离破碎。 他握着手机的指尖,都是发麻的,最后对俞晨说了一句:“别闹了….。” 因为精神刺激过于强烈,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困难,却还在努力扯起嘴角,露出苍白虚弱的微笑,伪装轻松去阻挡俞晨的字字诛心,只是越发强烈的头痛和胃痛就像两堵墙把他夹在中间,越夹越紧。 他的手从头上移到胃上,从胃上又移到头上,憋着气顶着一头冷汗勉强发出声音:“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可以一起解决….俞晨…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你说过…你爱我….” “你是傻瓜吗!?像你这种人,我恨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会爱你!你自己说的你永远不会喜欢我,难道你还奢望我爱你!?傻子啊你….” 这是俞晨第一次,骂许临傻子,然后嘟嘟嘟…一连串的忙音响起,就像许临突然被人掐断的呼吸,堵在喉咙口。 他一直握着手机,像个真正的傻子一样听着里面的忙音… 这是被抛弃的声音. 突然间,一股温热的腥甜液体,再也隐忍不住,从他口中喷出来. 他甚至来不及捂住嘴,喷得车窗上、座位上、车档上、以及陆文慧手臂的衣服上,到处点点鲜红, 陆文慧一惊,大声喊道:“许医生!” 许临眼前一阵发黑,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整个人蔫了下去,飘飘欲坠,失去了意识。 冰冷的绿湖水中,他带着俞晨不断朝着湖面游,俞晨却忽然苏醒,游离了他的身边,只剩下他自己。 在俞晨游离的刹那,已经不想再从这个幽绿色的世界抽离,就让自己在其中坠落、窒息、死亡…. 报复,真的是你的本心吗?俞晨,这一次,我真的是败给你了…… 第50章 晚上九点,红色城堡像离弦的箭一般,在跑道上疾驰,起落架慢慢收起,翱翔天际,朝北笔直飞去。 俞晨坐在飞机上,望着舷窗外的暗黑,问坐在对面的杨禹鲲:“我没有护照签证,什么都没有,真的能到达冰岛吗?” 杨禹鲲笑着说:“能到达,只要你有和我踏出去的勇气。” 俞晨一直望着外面的黑,杨禹鲲索性关上了遮阳板。 “去卫生间洗漱吧,床已经铺好了,洗完好好睡觉,明天一早就能看到蓝天白云了。” 城堡里的灯光稍暗,和俞晨房间里的台灯不同,更显柔和,甚至有种丝绸般的滑腻感,两个柔软的单人床整齐排列。 俞晨第一次在私人飞机宽敞的洗手间里洗漱,感觉这里已经装潢得就像住在酒店房间的感觉,连同发动机的噪音听起来都只是如同房间里的排风机一样。 杨禹鲲上次在烤肉店给她看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和许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和他在纽约有过一次相遇。 俞晨是在罗斯福岛上看东河放美国国庆节烟花时,看到他的。 五彩的光芒照射在他脸上,俞晨那时心花怒放,真的以为许临去美国找她了,她不顾一切在拥挤的人流里朝他接近,却又眼睁睁看他被淹没在人流里。 当她因为找不到他而在人流里悲伤哭泣时,他出现在她身后,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请问你是在找我吗?” 又一轮烟花被放向夜空,再次照亮他的脸,剑眉、眼尾双缝的眸子、鼻子、嘴,全部和许临一模一样。 “许临!”她兴奋地扑到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可是他的身上,却没有栀子花香的柔暖,而是一股清冷的檀香。 这个人立刻将俞晨推离了自己的怀抱,说道:“我不是许临。” “你在和我恶作剧吗?什么时候来的美国?为什么这几年你都不联系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周围人一阵欢呼,他捂着耳朵大声对俞晨说道:“我们出去说吧,这里太吵了!” 俞晨被他拉着挤出了人流,在路边的长木椅上坐了下来。 路灯下,她才看清,眼前这个人确实是和许临不同的,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同。 仔细观察才发现,他的五官比许临要柔和,眉毛休整过,皮肤也比许临细腻光滑,下巴也不显方正而比许临窄了些许,头发是过肩长发,并且染过,是深棕色,被扎在后面,左耳戴着一颗钻石耳钉,穿着一条淡蓝色皱褶裙裤,上身是一件紫色t恤,外面搭着一件淡灰色开衫。 俞晨知道,许临从不会这样“中性打扮”。 “我的名字,叫许觉。” 他望着她盈盈笑道。 俞晨感到有些讶异,许临从没告诉过她,有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或是兄妹。 这个人的嗓音也很奇特,有些沙哑,却又带着女性的柔腻,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是许临的…你认识许临吗?” “我和他长得这么像,怎么会不认识?我和他是孪生子。” 俞晨睁大眼睛,说道:“我从没听他说起过。” 路灯照得这个人的眼里一层黯淡,他苦笑道:“他把我看作阴影,又怎么会告诉你,我的存在?再说我现在已经做了变性手术。” 俞晨这才明白为何这个人看起来如此奇特。 他望着她,忽然说道:“你对许临的喜欢,并不是真正的喜欢。” 俞晨心想这个人真是武断啊,自己和他这才是第一次见面,他为何要如此揣测自己。 “俞晨,其实我在很多年前就见过你了,我还知道,你小时候你外婆叫你小鱼丸,对吗?” 她愣愣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枪试了试手,笑道:“我刚才…本来是想趁着人多,杀了你的。” 说着,把枪口对准了俞晨。 俞晨吃惊地站起身,本能地退后,大气都不敢出了。 他仰起头看她,抬眸继续笑道:“但是现在我打消这样的想法了,小鱼丸,我决定放过你了,但是你要记得,你对许临的喜欢,并不是真正的喜欢。” 俞晨想要询问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看到他手里明晃晃的手枪,又怕了。 这个人不再说什么,收回手枪,起身离开,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俞晨腿软地站在原地,第一次看见和许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第一次看见手枪。 那是2004年夏天发生的事,俞晨不可能忘记,可是她从未对许临说起过这段事情,因为潜意识明白,这个消失在黑暗里的人对于许临来说是危险。 飞机行驶在万丈高空,俞晨望着洗手间里镜中的自己,不断回想许觉对她说过的话。 …… 面色暗沉的许临被抬到担架车上,嘴边的血已经干掉,陆文慧不停问医生他是不是胃穿,一番检查下来让人松了口气,只是急怒攻心之下肺部毛细血管的突然收缩,失去意识是因为脑供血不足,本来就睡眠跟不上,再加上本身贫血。 苏醒的许临拒绝了医生做脑部ct的建议。 “今天把你吓坏了吧?”输着液,他对守在旁边的陆文慧问道。 惊魂未定的陆文慧点了点头,为他盖了盖被子,知道他发冷。 “你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 陆文慧孩子气且有些焦躁地问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俞晨姐,她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许临平淡说道:“她是会牵动我喜怒哀乐的人,我有什么办法呢?喜欢就是喜欢。” 陆文慧定定望着憔悴的许临,又是一阵泪意,慌忙把目光撇开,说道:“我让人在机场查了,他们去了冰岛…这个月份明明不是看极光的好时节…” 许临微微皱眉,想着杨禹鲲这时候把俞晨带去冰岛的用意… 想着想着,又昏睡过去。 药水终于输完了,许临用棉签按着胳膊从急诊出来。 医院的**,冰凉萧瑟,即使身边人流涌动,空气里的悲伤不减,死气沉沉。 没看到陆文慧,心想她是走了,他虚浮着脚步。 “许医生,我在这儿呢。” 陆文慧的声音,犹如一阵热风在他身后吹过,他身体僵硬地转过身,见她手上拿着一件男士外套,一个保温杯,拎着一袋子在药店买的胃药。 中长的头发披着,发梢烫了卷,身上还穿着沾了血的蓝色蓬蓬裙,钻石项链已不在,脚上的鞋也换成了运动鞋。 “我以光一般的速度从住处给你拿来的,快把外套穿上吧,刚才趁你睡觉碰了碰你手背,很凉,觉得你醒来应该会冷。” 陆文慧走上前,为他披上外套,他眼前又是重影,隐形眼镜在车上时就被取出了。 这时黑框眼镜递到他手边,“吴医生来医院找过你,他回同远加班了,临走让我记着把眼镜给你…..” “今天的宴会,为什么你会邀请吴医生和他女朋友?”从陆文慧手里接过眼镜戴上,许临淡淡问道。 “因为他是你最好的哥们儿。” “也就是说,你调查我已经调查得非常透彻了。”他戴上黑框,目光变得锐利。 “是的,调查后我觉得你这个人…是我接触过的男人里最优秀出色的一个。”陆文慧不吝赞赏地说道。 从医院出来,许临坐进陆文慧的车,用手机打了国际长途,说着一口流利的德语,辗转找到从前在海德堡一起工作的同事dan,dan因为工作的关系和他交往甚密,答应他找人前往冰岛大使馆查找俞晨…. 俞晨是在没有护照签证的情况下奔赴冰岛的,许临明白就算杨禹鲲的权限再大,可以办理临时护照临时签证,起码也要在大使馆对俞晨作出入境登记备案。 跟德国的同事打完电话,他又昏睡过去。 陆文慧回想俞晨今天的行为,可以称得上是对许临的精神虐待。 车开到丰侨楼下,看到许临蜷着身子还在昏睡,陆文慧凑过去轻声喊道:“许医生…许临。” 许临睁开眼睛,取了安全带,恍惚道:“哦,到了….” 继而脱掉身上的外套还给她,看了看保温杯和药物,对她道谢:“…今天的事情麻烦你了….” 他打开车门下车,下得有些摇晃,陆文慧想了想,从车窗伸出脑袋声音脆亮地说道:“许医生,不管发生什么,别害怕,有我在呢!” 许临苍白地笑了笑,没有在车前多作停留,脚步踉跄地走了。 电梯一路上升,靠墙闭眼硬忍,胸口仍像是被什么堵着一样,喉头仍然有一股铁锈味往上冲,他心想一会儿还要回家喂宠物、明天还要去医院上班、还要面对病人,千万不能再倒下…. 拿了钥匙开门进家,顺顺和金花朝他围过来,他在客厅的沙发直挺挺躺下,小简蹲在一边不断舔舐他的手背,许临无力地摸了摸它的头,说道:“饿了吗?等我休息一下马上给你们弄吃的…..” 门还没关,他这才想到进来时看到门口好像有个环保袋里面装了东西,于是缓了口气站起身挪脚到门口,看见环保袋上留了纸条:这是陆文慧女士拜托我帮您做的鸡汤,您务必趁热食用。 用脚带上了门,走到餐桌前把东西放下,环保袋里面是个保温盒,打开盖子,香气扑面而来,是乌鸡汤。 他在餐桌前坐下,伸手撑住额头,走到厨房拿来汤匙,才发现鸡汤上没有浮油,像是提前被人拨过了,舀起一口送入口中,温和不腻,不咸不淡,接着便是第二口第三口…虽然很好喝,喝的速度却是越来越慢。 俞晨的话就像天上下了石头雨,把他击得奄奄一息…执念、憎恨、报复…从未想过俞晨会说出这些狠恶的字眼,就算她有抑郁症,也从未想过…… 终究再喝不下去。 杨禹鲲和梁雨泽的关系,许临是清楚的,可是作为医生,忙碌的工作让他哪里有时间阻得断俞晨和杨禹鲲的联络…更何况,他从不想强迫俞晨任何事。 一只手不断抚揉胃部,一只手为猫狗加餐,为它们煎了三文鱼…就像父母吵架对不起小孩想要补偿一样,许临觉得自己一定要照顾好它们,等俞晨回来… 他想了又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俞达忠和石英,想到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深夜,倒了温开水把药片送进喉咙,不敢再睡床,害怕会想起那个女人,于是躺在沙发上。 夜卷起瑟瑟凉意,疼痛让他醒来,疼痛让他睡去,反反复复,辗转至天明。 杨禹鲲没有告诉俞晨,北京距离冰岛有着近一万公里的距离,小型飞机是不能直接到达那里的,只能通过伦敦希斯罗机场加油中转。 他看了看旁边这个熟睡中的可怜女人,忽然真的想带她去看看太阳升起的光辉洒在赛利亚兰瀑布上的情景,想让她知道,这个世界其实很美好,要学会争取与对抗。 英国的气温依然很低,杨禹鲲透过机窗看见外面加油维护的工人跑进跑出,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俞晨这个平凡的女人动了心。 十六岁时的他,是在**和酒精中度过的,哪里能静下心来坐在木椅上观察在路边喂猫的短发小姐姐,不过现在想想,如果真有那样的经历,回忆起来该有多美。 凌晨六点,许临在疼痛中又一次醒来,看到天亮了,艰难地翻身坐起,茶几上的手机没有动静。 他手撑着膝盖呆凝片刻,胃里的疼痛依然在噬咬,不停挑衅着疲弱不堪的脑神经,昨夜明明累到极致,却根本难以入眠,思绪繁杂,脑袋里全是杨禹鲲和俞晨在一起的情景。 一只手虚搭在胃上,另一只手支着额头,剑眉紧锁,觉得她不在身边简直分分秒秒都是煎熬,眼前泛黑,总感觉有一块黑布在狂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卷起的狂沙不断扎入眼眶,酸涩不已,悲从心起。 冰岛雷市,国际机场。 俞晨苏醒,打开遮光板,已经是不同的风景,云上之国,光芒万丈,离地球最北端已经越来越近。 杨禹鲲把一套崭新的秋装递给她,说道:“从胸罩到内裤我都有为你准备。” 俞晨望着舷窗外,似在回味,似在思索。 早上动过手术的病人傍晚又出现血管缝合口渗血的状况,需要二次开胸,许临第一次对病患家属出现不耐烦的情绪,不再是一张“死鱼脸”。 吴韩担心许临,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头天晚上服务生的事情警察那边有了眉目,是那天老大爷的大儿子两个小舅子指使人做的,许临为老大爷录下的生前录音里留了太多话,他的遗产被法院强制划到了小儿子名下。 两个小舅子都是赌钱的混混,当初想着把大爷的小儿子拉去吸毒,现在当然有手法要加害陆文慧,报复一通。 站手术台站了五六个小时,许临拖着快要挂掉的身体瘫倒在医院休息室的长椅上,吴韩走过来,对他劝道:“今儿邢主任可看见你这副死样子了…还好昨天的宴会他没去…不然俞晨非被这个医院所有人讨伐不可。” 许临全身无力,闭着眼睛掐眉心、捏鼻梁,懒得回应。 他委托的同事在冰岛大使馆找了人,看到了杨禹鲲和俞晨的入境记录,却无法做到手眼通天的程度,无法打探到他们住在哪里。 早上结束第一台手术后,接到杨禹鲲回的信息:我会安全把俞晨带回来,放心。 放哪门子心?许临气得胃又抽搐了起来。 就在许临躺在椅子上感觉自己肝胆胃全部搅和在一起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用手指轻轻戳了两下,他有些不耐烦地随口回了一句:“吴韩,我想睡一会儿….” 那只手指又戳了两下。 “吴韩!”许临有些恼怒地低吼,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陆文慧。 披着头发身穿职业装的陆文慧表情轻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吴医生出去洗澡了。” 她的笑容就跟一朵沾了露珠的花儿一样,许临咕哝了一声:“你怎么跑这里来了….”,重新闭上眼睛。 陆文慧拿出一粒牛奶糖猝不及防地塞进他的嘴里,端着一杯温热的红小豆拌麦片坐到他身边,说道:“快起来吃点东西吧,你今天肯定特别累。” “你这是干什么?”许临坐起身,含着那粒糖,略显惊诧地问道。 “戚乐乐想让她的许医生胃里舒服一点。”陆文慧笑道,红扑扑的脸上露出稚嫩的少女气息。 正说着,用汤匙舀了一口泡软的麦片,直接喂到许临的嘴边,喊道:“阿…” 此时的许临实在无力抗拒陆文慧的殷勤,只能拿过她手里的汤匙和碗,说道:“我自己可以吃。” 陆文慧忽然正经起来,以一种非常严肃的表情对许临一字一句说道:“许医生,我喜欢你喜欢得不行,打算倒追你,你觉得如何?” … 俞晨和杨禹鲲入住的是冰岛vik的一个独栋别墅,这里可以欣赏到reynisdrangar海蚀柱的景色,距离著名的钻石黑沙滩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她这次什么也没带,连抗抑郁的药也没带,当她在红色城堡上询问杨禹鲲,他们这伙人打算怎样对付许临的时候,杨禹鲲笑而不语,只是问她敢不敢下飞机。 俞晨轻描淡写回答道:“我没带药,本来也不想活了…” … “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这是许临给陆文慧的答案。 “所以我就眼睁睁看着你在俞晨的身上浪费时间,是吗?”陆文慧泪光盈盈地回击。 许临没有再回应陆文慧,拖着沉重的身躯走了,留下了她给他做的红小豆麦片粥,陆文慧流下眼泪。 他回到办公室,找了找抽屉,只剩下一包泡面,又不想叫外卖,只能将就着泡来吃,他有时候会有烟瘾,有时候也会非常想吃一些不健康的炸鸡泡面之类,他明白,自己始终只是个平凡人而已。 开水刚倒入泡面里,他在等面条泡开的间隙对俞晨发了微信:你现在到哪里了、 没想到,俞晨这次秒回了他的微信:忘了我吧,和陆文慧在一起。 许临回道:你说过,如果我变成傻瓜,不管你在多远的地方都会回到我身边。” 这次,俞晨没有再回微信。 许临对着微信留下语音:“别闹了,我等你。” …… 夜晚十点,雷克雅未克的天空敞亮,冰岛语中雷市的意思是:"冒烟的城市"。 市区几乎没有人,游客比居民多,杨禹鲲对俞晨介绍,这里的警察无所事事,闲暇就会啃啃雪糕,每年几乎只办一个案子。 俞晨回道:“那他们今年办的案子很可能和我有关。” 杨禹鲲笑着说道:“如果我想对你下手,他们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 在别墅收拾一番后,杨禹鲲带着俞晨去市区的一家餐馆喝羊肉汤,并点了一小碗鲨鱼肉,上面插着牙签和冰岛的国旗,杨禹鲲吃了一块,对俞晨笑道:“吃了鲨鱼肉,人也会变得心狠一点。” 鱼肉腥味很重,杨禹鲲没再碰。 俞晨嘲讽地看了看他,将剩余的鱼肉一口气吃完。 吃完饭,俞晨跟着杨禹鲲在音乐厅外面的绿地上溜达,杨禹鲲带着调侃对俞晨说:“我想真正和你交往,怎么样?不杀之恩,你就以身相许吧。” “许觉人呢?我能见到他吗?” “许觉和梁雨泽,都没有来冰岛。” 晚上十二点,夜幕迟来,俞晨望着窗外未知的黑,想到此时的许临在干嘛。 他和陆文慧睡到一起了吗?那个遥远的都市丛林,能取代自己的女人实在太多太多,喜欢是什么,爱情又是什么,在许临所经历的苦难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就让他在朋友、老师、恋人的保护下,走完以后的人生,自己呆在遥远的地方祝福他就好。 无论是在地下,还是天上。 她开通了国际漫游,看了看来电显示,除了许临,没有任何人联系她。 王晞这次应该都看不过去了吧… 夜晚,听到了他发的语音:【别闹,我等你。】 第二天一早,杨禹鲲对着俞晨的房门n连敲,俞晨吃了安眠药睡着,苏醒已经是早上九点。 杨禹鲲做了丰富的早餐,俞晨却只吃了两块面包,杨禹鲲温柔地又夹起两片煎鱼放在面包里,递给俞晨,说道:“今天要去很多地方,多吃一点好不好?” 俞晨接过面包,对杨禹鲲说道:“那你答应我,别让我的死打扰到太多人。” 杨禹鲲爽快回应:“好。” 杨禹鲲开着车把俞晨带到了黄金圈的扁平瀑布,对她介绍道:“冰岛的瀑布很多,这里只是第一处。”,他带俞晨围着瀑布周围的绿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空气里的水雾凝结扑到脸上,这时俞晨收到吴韩发来的信息:许临的脑袋里又长了肿瘤,你做得这么过分,真的想要弄死他吗?… 站定,呆呆看着手机里这短短一行字。 一行热泪留下,脸上不再那么冰凉。 走到间歇温泉,俞晨忽然对着地里冒出的烟雾泪流满面。 杨禹鲲问他:“你怎么了?” 俞晨哭着用手背不断擦泪,说道:“被硫磺味呛到了。” 在哈尔格林姆教堂,俞晨听着管风琴厚重庄严的声音,面对高悬的神像,俞晨流泪闭目祈祷。 杨禹鲲侧头望着她,淡笑着小声说道:“神不会喜欢哭泣的人。” 下午,俞晨和杨禹鲲走到一处被冰川侵蚀的峡湾,对杨禹鲲说道:“要推我下去就趁现在。” 杨禹鲲这时坐在海崖上,终于对俞晨再次说起关于许临的事情:“有时候你想要成全,带来的却是伤害。你真的觉得许临的敌人会把你这种不起眼的女人当作打击目标吗?你太小看她了,她真正想要的是攻心,击败许临的意志,让他像一条丧家犬一样忏悔自己的罪过。” 海风吹起,翠绿的青苔贴着山岩并铺,俞晨莫名想到和许临曾经经历的那个幽绿色世界。 杨禹鲲继续说道:“你以为让陆文慧呆在许临身边,他就会安全了吗?不会的,俞晨,你应该明白,如果某些人变了态地想要加害,根本防不胜防,你所能做的只有和他们周旋到底,你看那陆文慧,他父亲是多么有权势的人,不照样被自己得罪的平民百姓加害?陆文慧那种天真洒脱的性格才是危险的因素,同样,许临执着于公正的性格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危险来自于性格和处世态度,没有人能够保护得了。那时候梁雨泽为许晓晓找到心脏源,许临却发现脏源更适合另一个病人,许临将这件事举报到了器官伦理会,导致许晓晓失去心脏移植的机会…这件事情的对与错,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对,也有人说他心狠,不过我始终觉得他遵循原则的行为是对得起神灵的,是基于良善的……” 这番话说得随意,俞晨却听进了心,杨禹鲲拉住她的手说道:“走,我们去看冰岛马,你不是最喜欢动物吗?这里的马长得都很像洗剪吹,你一定会很喜欢的,看完马我们去泡温泉。” 她问道:“杨禹鲲,这次我是不是真的很愚蠢?” 他答道:“是的,你这次的行为伤害最深的,是许医生,他不会和陆文慧在一起,你还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 警察在医务处的会议室里和许临和陆文慧对了犯人的口供,众人听到那两个小舅子说到那天最狂妄的其实是作为主治医师的许临,可是他们觉得许临在医院怎么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好下手,于是挑了看着像刚入职的陆文慧,药水不致命,只是泻药,他们派人蹲在医院门口跟踪陆文慧多时,然后买通了酒店的服务生。 陆文慧听着录音里的口供,啼笑皆非。 这天没有手术,许临绷着神经在医院结束工作,傍晚下班,拢着外面穿的运动衫在车里昏睡,陆文慧走到停车场看见他,敲了敲他的车窗说道:“我送你吧。” 许临没有推拒,从主驾移到副驾,蜷成一团从背后取下车枕抵在胃上,眉头微皱闭着眼睛。 “你这样带病上班…真的可以吗?”陆文慧轻声问道。 “是我处理得不妥,害你遇到危险。”她关心,许临启口说的却只有他在意的事。 “那就让我送你回家吧,就当做你对我的赔礼道歉。” 陆文慧绑上安全带,发动汽车,目视前方,。 许临没再说话,实在没力气了。 一路上,他都在昏睡,呼吸很浅,陆文慧有时会担心这人会不会忽然就中断了呼吸。 回想今天听到那些人的口供,更觉得许临这样孤冷的性格在这个城市有多么危险,平时也没见他在医院跟谁走近过,就连吴韩有时也惧怕他的严厉。 一个人如果不选择融入任何群体,那他的路必然充满艰险。 到了地方停车,陆文慧主动下了车,绕到副驾,为他解开安全带,推了推他的胳膊,轻声说道:“到了,许医生。” 许临醒过来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对陆文慧说道:“谢谢你送我,可我觉得往你手机发红包的话你会生气,说吧,要怎样感谢你?” 陆文慧一怔,锲而不舍说道:“让我去你住处看看,算作你感谢我。” “随便进单身男人的住处是很危险的。”许临这时候终于有了三十四岁男人应该有的做派,对陆文慧说道。 陆文慧秒答:“我不怕危险。” 出了电梯,陆文慧靠在门框边等着许临拿钥匙开门,挑眉假装随意地问:“除了俞晨姐,你还有过女朋友吗?” “有过女性朋友。”许临照实说道。 陆文慧领会到许临说的意思,闷声继续问道:“也就是说你只对俞晨姐走过心?” 许临没再说话,钥匙转动,大门打开。 陆文慧走进屋子,看见五只猫一只狗,发现它们身上都有残缺,对许临问道:“你不像是有时间照顾猫狗的人,是俞晨姐养的吗?” 许临随意答道:“嗯,要喝什么?水、热水、果汁,咖啡被俞晨禁止了,她住进来的时候就把我橱柜里的咖啡没收了。” 陆文慧有些伤心,用手指捻了捻额头上的留海,说道:“凉水就好。” 走到客厅往四周看看,才发现沙发和家具都装上了五颜六色的套子,客厅角落的盆栽架子上放着多肉和兰草,猫咪的笼子摆放整齐,里面也收拾得很干净,还有自动半闭盖的猫砂盆,心想这俞晨真是不计血本养猫啊,竟然一连买了五个,还都是进口的,怪不得客厅里没有任何猫屎的味道,而那条大金毛是经过训练的,居然学会了在洗手间固定的盒子里“蹲坑”,实在是养得省心。 看到这些,陆文慧也感到更难过了,心想俞晨在许临的生活里渗透得已经很深。 许临倒了水放在陆文慧面前,陆文慧一口气把水喝光。 许临问陆文慧:“你对杨禹鲲这个人有所了解对吗?能不能告诉我多一些?” 陆文慧充满溃败感地说道:“你请我来住处根本不是为了感谢我,也只是为了俞晨姐,对吗?” 他轻声说道:“我这个人很闷,你不管去过阿富汗还是去过非洲,终究只是个小女孩,我和你不可能开始的。” 陆文慧有些赌气地说道:“好吧,那我告诉你,杨禹鲲是个bi,bi是什么意思你懂吧?**恋。他的爱情观是只想找一个人相爱,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也因此,和他有关系的男人女人很多…这人…一言难尽。” “也因此,我觉得杨禹鲲更能对俞晨姐动情,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俞晨姐的时候对她就产生一种中性的感觉,杨禹鲲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陆文慧眼里的光夹杂隐晦,明暗交错,斑驳凌厉。 北京时间晚上八点,冰岛时间中午十二点, 陆文慧受不了许临的沉默,还是离开了,许临步履蹒跚走回主卧,躺在床上拿起俞晨睡过的枕头,想要闻一闻她的气息。 俞晨和杨禹鲲坐船看了鲸鱼,喂了海鸟。 这个时节人不多,雾气缭绕让她有些想念北京了。 两人上了火山,戴着安全帽,挂着安全绳站在升降架上准备进山。 杨禹鲲故意摇晃了一下升降架,把一旁陪同的老外摇得变了脸色,一个劲说“no kidding”,火山很深,起码有五十多米,俞晨却是一脸镇定看杨禹鲲作妖,探照灯的灯光下,杨禹鲲越发对俞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着迷,眼里的笑意变为迷恋。 凌晨三点,杨禹鲲带着俞晨守在塞里雅兰瀑布前,等待日出的阳光洒向瀑面的瞬间,不远处已经有一些摄影爱好者等候多时。 天边的金,渐亮渐暗,不断回旋,从一角掀至一面,从一面掀至一片,阳光以一个合适的切角照在塞里雅兰飞流的瀑泉上,宛如仙境,落泉犹如从天上流下一般,似幻似真。 俞晨被这从未见过的美,征服了。 也就在这时,杨禹鲲俯身吻住了她,她没有推拒,这满目的金色,让她瞬间有了出脱的感受,将一切都抛诸于脑后,包括许临。 冰岛时间午夜四点,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 许临没有去医院上班,剧烈的头痛已经让他产生幻觉,从主卧的床上跌到地上,看见晓晓不断蹲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没关系。 他有了抽搐的症状,半边身子瞬间没了知觉,过了半个多小时,知觉才又重新回来。 大脑昏聩一片,心脏狂跳不止,呆呆望着天花板,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这时,手机又是一阵响,杨禹鲲加了他的微信,他点了同意,然后就是一段视频,上面是俞晨站在塞里雅兰瀑布前的背影,彩虹五彩斑斓,阳光柔和似纱,俞晨的一头短发被风吹起,回过头露出复杂莫名的笑意,对杨禹鲲说:“别拍我了,多拍拍景色。” 第51章 广林生物生产的疫苗被全部召回,董事长在和经销商开会的时候坚称疫苗只是有质量问题,并不存在故意造假,没想到这次官媒却一直在追踪报道,并不打算放过,距离这位董事长发声明仅仅两周时间,广林生物被责令退市。 思林集团在这期间也被曝光就广林生物之事曾经向相关部门行贿数千万元,被全面彻查,现在不但两个亿的投资打了水漂,其他项目也受牵连,合作伙伴都不想和这个被上面盯上的公司有往来。 作为对广林生物投资的项目主要负责人,梁雨泽此时已不再焦灼,而有了如何全身而退的打算… 邢建国在手术室外见到吴韩,问他:“许临怎么会无故请假!?这在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是生病了吗!?哎呀,他是越来越不让人放心了!你知不知道他的情况?” 吴韩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说他可能是有其他什么事情。 其实作为医生,最忌讳的就是自身身体不好,带病坚持工作是绝对不提倡的。 医生掌握的是病人生命,如若在诊断和手术中因为自身疾病而出错,影响到的将是整个职业生涯。 下午,心脏外科收治了其他医院转来的一名二十九岁男性患者,该患者因“持续胸骨后撕裂样疼痛”入院,经胸痛二联症检查,被诊断为b型主动脉夹层。 特殊的是,患者体重重达三百多斤,病情危重,手术风险极高,入院后给予制动、降心率、降压、镇静、镇痛等对症支持治疗,需要尽快做主动脉覆膜支架腔内隔绝术。 面对超重患者,麻醉是第一大难关,外科团队需要与麻醉科充分沟通。 邢建国的手术排满,第二天又要去外地医院教学指导,气急之下打电话给许临,“你现在为了谈恋爱,连医院工作也要抛下吗!也学会了随随便便请假!?越来越不像话了!” 许临胸口一直堵得慌,中午自己熬了一点白米粥勉勉强强喝完,总算有了些精神,收到王晞发的短信,说她已经到了冰岛,见到了俞晨和杨禹鲲,总算是放心了一点,接着便听到了老师在电话里这气急的声音,侧头捂着嘴又是一阵闷咳,哑着嗓子说道:“我这就去医院。” 下午许临赶到医院,脸色苍白,吴韩看他像是又瘦了一圈,后脑勺上的白发明显更多了,不时轻咳,间歇时,手搭在胃上,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样一个人,带领外科团队查看患者后很快为其制定了缜密的手术方案。 由于患者体重超重,右腿就像大象腿一样粗,根部大量脂肪堆积,无法利用血管超声进行探测,所以确定在患者右大腿根部沿股动脉纵形切口,分离出股动脉进行穿刺 手术中,在没有超声的情况下,许临指导吴韩耐心细致地层层分离皮肤、皮下、肌肉等组织,仔细探查,最终找到股动脉并成功穿刺。 随后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努力,为患者缝合好了股动脉及大腿根部的皮下切口。 这个患者手术切口游离困难,周围组织结构复杂,手术极易造成组织损伤,并且产生严重并发症,比如脂肪液化、组织感染,植入器材感染等,许临将每个环节的注意要点以及原因和术后产生影响都跟吴韩说得清清楚楚,条分缕析。 吴韩听得心里一阵感慨,根本无法想象如果以后许临不能再在手术台上引领他,自己还能不能处理好这一切。 患者术后二十四小时内便脱机拔管了,从心外icu转移到普通病房。 邢建国在icu过问完这个患者准备回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了陈院长转发过来的视频,正是那天俞晨、杨禹鲲和许临在宴会上的闹剧,只见俞晨和杨禹鲲吻在一起,许临在一旁捂头佝腰的样子。 怪不得这许临这两天脸色这么差! 他怒气冲冲询问刚下手术的护士看见许临去了哪里,护士说去楼梯间了。 这时已经疲惫不堪的许临正佝腰倚在楼梯间的墙上捂着胃抽烟,被烟呛得一阵地猛咳,呕出了几口粘液,胃跟着抽痛,却还是不管不顾地照抽不误,心知只有尼古丁的刺激能让他把目前的工作坚持做完。 邢建国打开楼梯间的门走到许临面前。 他拿着烟,有些心惊地稍稍站直。 邢建国将他手里的烟扔在地上踩熄,大声吼道:“那女人都给你戴绿帽戴到这程度!她是想毁了你这个人!你还不清醒吗!这么不靠谱的女人你必须立即和她断掉往来!太不像话了!” “老师…断不掉…”他低哑地喊着邢建国,像是哀求,又像是求救。 “那个俞晨搂着其他男人亲吻的视频都在别人微信里传开了!她想让你丧失脸面丧失到什么程度!难不成还想让我这个当老师的也跟着一起丢脸!?”邢建国勃然大怒的吼声穿透许临本就疼痛不已的脑袋,“嗡”地一声长鸣响起。 许临的表情开始发懵,邢建国从未见过他这般失神的时候。 “如果没有俞晨,我也不想再当医生了…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眼见这个得意门生竟然因为女人如此失魂落魄,邢建国简直气得心头冒烟,恨铁不成钢地重重一耳光甩在许临脸上。 许临眼前天旋地转,耳鸣响起,霎时间就什么也听不到了,顿觉身体也跟着无力瘫软。 可是面前这个人是老师,仍然要拼尽全力倔强地死撑。 刚从重症间出来,正打算进楼梯间抽烟的吴韩和白志涛看到发怒的邢建国,急忙过来劝住。 吴韩扶住已经开始摇晃的许临,“你没事吧?” 许临忽然看见面露微笑的俞晨出现在吴韩身边,伸出手怔怔喊出一声:“俞晨…” 吴韩看到他失去焦距的眼睛,被吓到,连忙问道:“你喊谁?俞晨不在这里啊,许临!清醒一点许临!” 许临只看到吴韩的嘴在动,还是什么也听不到,却又看见吴韩身边的俞晨忽然收住了脸上的微笑,又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转身下了楼梯,又要离他而去… “不要走…俞晨…不要走…” 他用力推开吴韩,想要追上俞晨,刚走到楼梯前却一脚踏空… 单薄的身子,无力地滑落。 一直从楼上摔到楼下,摔了十多级阶梯,仰躺在最后两级不动弹了,完全丧失了意识….. 吴韩、邢建国和白志涛惊呆。 … 担架车快速向着宣武医院急救室推去。 吴韩和白志涛还要留在同远继续加班,邢建国和科里几个下了班的主治把许临送到这里,之前的意识障碍、出现幻觉,两眼出现凝视麻痹,再加上吴韩已经坦白许临脑袋里长了星形瘤的事情,让年近六旬的邢建国急得脚下都在打着颤。 站在急诊外,邢建国显然已经方寸大乱,对医护问出的话没有条理毫无头绪,已经显现不出自己作为医生的专业了。 急诊人员在将担架车推进抢救室之后,将邢建国和其他医生推拒于门外。 邢建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脆弱也在他坚毅的脸上悄然渗透,眼眶红了,双手交叉握着有些无措。 其他同事安慰他:“许医生不会有事的…” 他叨叨低念:“这孩子生病怎么不跟我说呢?他应该是忍了很久才这样的…是我对他太严厉了吧…这些年用他用习惯了,忘记他体质本来就不好…我…” 慢慢在长凳上坐下,手撑着膝盖紧抿嘴唇陷入沉思。 … 王晞刚走出机场,就不停拨打俞晨的号码,叨念道:“国际长途打国际长途,这个俞晨可真是够能替我省钱的….” 所幸,拨打俞晨的号码,这女人居然接了。 他不耐地对俞晨说道:“你要不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就让国际刑警找你,你信不信!?” 俞晨听到王晞竟然追来了冰岛,惊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想倒也是,王晞是加拿大国籍,来冰岛是落地签。 心里正感动,王晞的下一句话就是:“如果不是许临开口求我过来,我才不想管你这个女神经!” 俞晨握紧电话,支支吾吾问道:“他…他求你?” 王晞答道:“是啊,他说你这次跟着杨禹鲲来冰岛非常危险,甚至危及你的人身安全,求我无论如何要过来陪你,他在医院工作那么忙,来一趟冰岛又要办签证,所以根本没办法追过来,所以就派我来啦。还说要把机票和食宿打到我卡上…你放心我没要!可是俞晨!我觉得你这次真的实在是太太太过分了!做事怎么能这么狠啊…..” 这时,许临委托同事在冰岛大使馆的朋友开车来接王晞,王晞和对方交换了护照表明身份,这才上了对方的车。 俞晨很快把自己的方位和王晞共享,王晞心想这女人也没被杨禹鲲怎么胁迫啊,许临弄出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是不是过于未雨绸缪了。 一路到了远郊vik的独栋别墅,俞晨站在别墅前看到下车的王晞,盈着泪跑过去抱住她。 王晞也伸出手搂抱这条可怜又可恨的“蠢鱼”,杨禹鲲出现在俞晨身后,面带微笑地望着她们。 “你的朋友这个时候来得正好,我在洛杉矶那边有事刚好要提前离开,她陪着你在这里好好玩,我的别墅和人员可以随便任你们用。”杨禹鲲语气柔和地说道。 “不用了,我已经在这里订了酒店,俞晨我马上就带走。”王晞颇有防备地说道。 “好吧,你们随意,我让厨师准备了午餐,弄了一些三文鱼和羊肉,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就在我别墅用餐。” “不劳杨总费心,我带俞晨再到周围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特色菜品,俞晨,我看你是一样东西都没带就跟着杨总跑出来了,也就不用收拾东西了,走吧,我行李带得足,有你用的。” 王晞紧紧牵住俞晨的手,想要尽快把她带离杨禹鲲身边。 … 王晞订的酒店房间就在vik,一开窗就看得到reynisdrangar海蚀柱群。 俞晨心想冰岛果然是这些富二代的天堂。 两人在酒店吃了海鱼自助,走在黑沙滩上散步,望着天边漫溢的蔚蓝,王晞对俞晨说道:“你知道吗俞晨?你跟着杨禹鲲跑出来的那天晚上,许临在陆文慧的车上吐了血…我想象不到,是怎样的焦灼,才能让一个人急得吐血啊…你做的事情,后果有多严重,有想过吗?” “他没事吧?” “怎么能没事?只是人家是医生,吐完血第二天就去医院上班了…” 俞晨的心瞬间仿佛被什么揪住,狠狠扭扯一番,让她不敢去面对,却又想确定那个人现在是否健康平安。 她走累了,在黑沙滩坐下,望着远方从浅红到深红渐变的天空,对王晞说道:“你知道,我呆在许临身边,有多自卑吗?” 王晞望向俞晨。 俞晨接着说道:“那天晚上我呆在许临的办公室,看到他这些年做的工作,获得的成绩…你说他这么优秀出色的一个人,却想让一个连孩子都生不下来的女人当老婆,是不是有点可笑?像我这种人,就算去相亲也不会有人要的…怎么配和他在一起….” 王晞跟着俞晨难过起来,红着眼眶说道:“你干嘛把自己说得这样不堪啊,胎停只是一次挫折而已啊…” 俞晨摇了摇头,“不,而是我天生就配不上许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我什么事都帮不到他…不但不能保护他,连孩子都不能生…他和我在一起真的太不值了…” 王晞忍不住反驳:“所以你就忍心看他一次次被你伤害…所以你就傻到和杨禹鲲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俞晨,你会不会想的!能像许临这么在乎你、爱你的人,这世上除了你爸就只有他了!你管别人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有了这样的缘分就是幸运的,紧紧抓住自己的好运就行了,顾及那么多干嘛呢?许临如果真的在乎你会不会生孩子,早就和陆文慧那样的女孩在一起了,又怎么会一次次容忍你…” 俞晨不断抹着脸上的泪,天上的渐变色在她眼里变作一团模糊,就像是水彩画遇上了大雨,再细致的心思也抵不过对他数年不变的爱欲。 黑夜在冰岛是一段珍贵的时间,只有三个多小时,过了这短暂的时间,俞晨就再也睡不着。 为了让她平复心情,王晞拉着她去了vik小镇的鲁冰花丛,她傻傻地问王晞这些上粉下紫的一串一串是什么花,王晞用食指指背扣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傻呀,这些就是鲁冰花呀,你以前最喜欢唱那首老得掉牙的童谣,却连鲁冰花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鲁冰花混着野菊,长得漫山遍野,俞晨不想随便采摘,于是跪地趴下仔细观察,发现它的每片叶子似乎都是成双成对的,就像一对对粉红色的蝴蝶停在紫色的花瓣上,正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 山腰里一片片黄野菊顽强地从石头缝里生长出来,摇头晃脑地想要与鲁冰花争奇斗艳。 花朵一直向前延伸没有尽头,远处雪山和冰川融化在一起,变成一片白茫茫的空幽之境。 王晞带了相机,拍了俞晨几张照片,想了想,发到了许临的微信,却没有回信。 两人盘腿坐在花地里,头顶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近处有青山绿水,远处有冰川熔岩。 俞晨伸开双手说道:“如果能永远呆在这个地方就好了。” 王晞目光锐利地望着她、戳穿她:“我猜,你现在害怕回国,害怕回去面对你造成的混乱局面,不过俞晨,你想简单一点好吗?就当是情绪不好的时候把房间弄乱了重新收拾一遍,许临还在等着你回去呢……爱你的人在等你回去陪伴,恨你的人在等你回去对抗,你这样躲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叩问内心到底还爱不爱他,如果爱就果断回去,如果不爱也要跟他说清楚。俞晨,做事要负责知道吗?” 俞晨沉默地低着头用指甲不断划拉手背,抠出一道道淡淡的红印。 许临很快被送往神内作了脑部ct,医生面色沉重地告诉邢建国:“他的情况比较糟糕,虽然只是轻微的蛛网膜下腔出血,这种出血却是星形胶质细胞瘤导致的,情况非常少见,并且伴随应激性溃疡上消化道出血。他的细胞瘤处于i级和ii级之间,是否属于浸润型还要作进一步检查,不过以我的经验判断,很可能扩增和癌变,这些都要等我们明天组织专家会诊再给出意见。” 匆忙赶来的吴韩也被吓住了,如果是ii级的话,那就是恶性弥漫型肿瘤,也就意味着术后要做放疗化疗。 无论手术结果怎样,许临恐怕都没有办法当外科医生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悲伤和愤怒,回避邢建国和其他人,疾步走到外面的大厅当即拨通了王晞的电话。 王晞坐在鲁冰花丛中接到吴韩的电话,心想这倒霉催的本来就是个工薪族怎么就不心疼电话费…气闷地说道:“有什么事不会发微信吗!?” 里面却是吴韩沉重的声音:“许临因为俞晨的事情被老师骂…他从楼梯上摔下来,现在被送到宣武医院这边…医生说他脑袋里长的肿瘤很可能是恶性的…他真的会死…王晞,你告诉那个倒霉女人,许临真的会死…没吓唬她…真的….” 王晞握紧电话一时也慌了神:“你这样语气说话,也真的吓到我了….” 一旁的俞晨看到王晞接电话时沉着脸的神情,心里一紧。 挂断电话,王晞伸手拉住俞晨的胳膊,语气紧张到有些颤抖:“我们回国吧…许临他…他出事了。” … 时间,在幸福面前过得太快,快到来不及回忆,在痛苦面前过得太慢,慢到伤痛迟迟不愈。 而对于俞晨,时间似乎静止了。 就算王晞马上用信用卡在网上订了最近时间的回程机票,两人在巴黎中转,回到北京也花了将近两天的时间。 俞晨路上不怎么说话,终于想明白许临当初为什么问她如果自己变成傻瓜,她还会不会回到他身边。 其实此时她的本能反应也是害怕,从未见过许临变痴傻会是什么模样,可是此时的她还是想飞回他身边,兑现曾经予他的诺言,兑现曾经予己的真心。 她多么害怕吴韩再打电话给王晞,因为这可能意味着许临距离死亡更近了,她害怕听到电话声,甚至飞机上其他乘客的手机铃声也会把她吓得心惊胆战,脸色苍白。 王晞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次弄乱的“房间”,只能她自己去收拾了,作为朋友能做到的只有陪伴。 许临在病床上悠悠转醒,邢建国疲惫而显老态地凑上前,看到许临的眼睛恢复了焦距,总算是放心了一些。 这次只是轻微出血,只采取保守治疗,输止血药和预防脑血管痉挛的药物,溃疡出血也止住了。 他脑袋里的肿瘤比较复杂,神外和神内还在协商会诊,除了星形瘤,他的海马区重新长了胶质瘤,虽然是良性发现得比较早,可是短时间内不同地方长了两种类型肿瘤,这种病例非常棘手。 “是老师对不住你……老师不应该跟你发脾气…这段时间你工作太累太忙…是我大意了,疏忽了…对不起。” 平时许临呆在医院专注工作其实感觉不到身体太多的不适,就是回到家放松下来整个人就会被巨浪一般的疲惫感所吞没,腰酸背痛、头痛、胃痛,全身的疼痛都在叫嚣。 身体越痛,大脑产生的幻觉也会越强烈,以往许晓晓都是偶尔出现,这次居然出现了俞晨。 他张嘴想对邢建国说一声“别担心”,无奈怎么也发不了声,再度疲倦地昏睡了过去。 俞晨和王晞从首都机场一路赶到宣武医院神内住院部,已经夜幕低垂。 病房的门开着,俞晨看见里面站着邢建国和几个同远的领导,停住了脚步,怯怯对王晞说道:“我们一会儿再进去吧…人多…我怕。” 连日的劳顿让王晞感到有些不耐烦,把俞晨往前推,说道:“许临现在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你。” 俞晨小声回道:“他现在…应该还在昏睡休息,我进去了他也不会醒…” 王晞怒了,“俞晨啊俞晨,你怎么现在还在说这种话啊,走,跟我进去。” 俞晨被王晞死拽着走进病房。 邢建国阴沉着脸看了看俞晨,看得俞晨心里打鼓,根本不敢抬头。 他轻声叹了口气,起身招呼其他人跟他一起离开病房。 俞晨感觉众人的目光都往自己脸上扫了又扫。 人全部出去,王晞也关上房门等在门外。 病房里只剩下了俞晨和许临。 慢慢走近他,看到他面色如纸,眼眸轻闭的样子,左手手背插满了输液管,回想在电话上对他说出的那些狠绝的话。 本来就不打算再回来见他的,为什么现在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都不敢触碰他的手,怕自己的手也长了刺,碰一下他,就会把他碰得碎掉。 就在她伸出的手慢慢抽回的时候,病床上这个男人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她,艰难地开口发声道:“你走吧。” 俞晨一惊。 他喘了口气,重复道:“走吧…你。” 大脑海马区重新长出了胶质瘤…他没有理由再把她留在身边… 此时的自己,已经脆弱不堪了。 他使劲吞咽了一下,对俞晨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俞晨…你要是想报复我的话…一次就够了…这次我就像烂泥一样滚下楼梯……已经够了…所以,你能不能放过我,可怜我…就不要…不要再来招惹我了。” 本已经负罪感十足的俞晨,听到许临这话,抿了抿嘴实在是说不出什么。 当她转过身,这个人忽然捂着头,身子蜷缩成一团。 她最终还是,听见了他的呻吟和痛哼,回到床边连按了护士铃,出门喊人。 王晞和邢建国一行人开了门赶进来,俞晨就像人形木偶一样被邢建国推开。 “你这女人离许临远一点!出去!给我出去!”邢建国见许临又在俞晨面前身体出现异样,烦躁地厉声吼道。 眼前是邢建国严厉的脸,眼前是王晞担忧的眼神,眼前是医生的责问以及不能让病人情绪激动的警告… 这时候杨禹鲲在冰岛对她说的话却忽然间在耳畔响起:……你这次的行为伤害最深的,是许临,他不会和陆文慧在一起,你还对他说出那样的话。” 危险既然来自于自身,没有谁真正能保护谁,那就让这份炽烈的感情完全燃烧、完全释放吧… 他被伤害得这样深… 她只能,尽全力,守在他身边就好。 置身于略显嘈杂的现实,俞晨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走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对着床上蜷曲着痛苦咳呕的许临大声说道:“这一次…我想通了…别人说我配不上你也好…说我厚颜无耻也罢…但我想嫁给你…许临,听见了吗?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就算变成傻子白痴,我也要做你的新娘,照顾你一辈子…游戏结束了,跟你说出那样的话我很抱歉…但是现在…就让我呆在你身边吧,你要把我放外面不管的话…我就主动去找那个真正想要报复你的人,我就不信你能眼睁睁看着我去送死…..” 说到最后,俞晨的声音已经在发颤,可是还是一个字也不肯少地要把真心全部吐露到这个人的面前,她不想看见他毫无斗志的样子。 因为就算见他经历过再深重的痛苦,也不曾失去斗志。 她更不想听见他自嘲自己为“烂泥”。 不想,绝对不想…. 这时医护过来为许临打了镇定剂,他的身体渐渐放松,却一直不看俞晨。 俞晨深吸一口气,走到许临面前,蹲在他面前,拿起他搭在胸口的右手,放到自己脸上,俯身啄了一下他的唇,流泪微笑,“我累了,你也累了,我们在一起吧,不管有多少难关,我们一起闯。” “…我的脑袋里现在有两颗肿瘤,这次我真的…对于生死没了把握….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根本不会接近你….”许临目光湿漉漉地望着她说道。 额头上的汗珠流下一行,直淌到了眼睛里。 “许临…我曾经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能搬到你家楼上,能给你做吃的,能让你教我写作业…现在能让你爱上我,牵挂我,我已经对我的人生感到很满足很满足了…这次我没有吃药…但是我觉得内心好像变得很敞亮,不再有困惑和沮丧,我只想…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我一时糊涂才说了那些话…我知道自己很愚蠢…你可以不再相信我…但是也请你同意我呆在你身边…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拆散我们…许临….” 说着说着,俞晨瘫坐在地上,哭出了声。 许临唇角扬起,有些吃力地伸出输着液的手,在虚空中抓啊抓啊就是够不到她,虚弱地说道:“别哭…不要哭…” 他和她的泪光在彼此眼里流转,此刻带了多少酸楚与欢欣。 第52章 虽然是轻微脑出血,许临却在每天傍晚时间定时出现忧郁和沮丧的情绪反应,偶尔也会烦躁易怒,可是却没针对过俞晨,只有俞晨一个人能安抚住他。 煮的面条和粥吃了吐,吐了吃,让俞晨看得心颤. 最让俞晨受不了的是,做腰椎穿刺时针头插在背脊上一滴滴往下掉脑脊液的情景,这人忍着痛,哼也不哼一声,做完穿刺满头大汗,腮帮子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俞晨把纸巾铺在他面前的枕头上,他****喷出呕吐物,生怕他呛入鼻腔,每吐一次她换一次纸巾,有时候直接呕在手上她也无所谓了,只要不让他呛到怎么样都行。 等许临真的呛到时,俞晨就会坐在一旁拍着他的背,心慌地一个劲说对不起,自己没有照顾人的经验。 这时,许临就会用汗腻腻的手握着她的手腕。 没力气说话,只能这样安慰她。 深夜,因为脑瘤的关系会出现四肢和胸腔的幻痛,许临痛得在床上打滚,俞晨整夜陪护在旁。 等疼痛稍稍缓解,他催她回去睡觉,说道:“你不回去,家里的猫狗谁来照顾啊?” 她不断用沾过温水的毛巾为他擦身,回道:“我暂时把它们送到诊所去了,现在心都放在你身上,哪有时间管它们,医生说这个星期是恢复的关键期,你必须卧床静躺,就看你的出血能不能自行吸收了…照顾你过了这一关,我才有信心照顾你过以后更多的关卡。” 想到自己连累了金花和顺顺,这人的脸上又露出愧疚。 俞晨笑道:“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呀,你好了我就把它们接回家。” 许临发现,俞晨对自己的照顾和照顾猫狗一样,很讲究方法与条理,严谨而一丝不苟。 这几天她都在看护理学书籍,每天早上花三小时买菜做饭,剩下的时间都在医院和他呆在一起,和他一起回忆过去的种种趣事。 偶尔畅想一下未来,并坦言自己没有信心能生小孩更没有信心能养小孩,不过如果万一有了,她希望模样长得像他… 恍然回到十五岁,有些“话痨”,有些“粘腻”,更多的,却是倔强的相守与陪伴。 每天会在饭后一小时为许临翻身拍背六次,每次十分钟左右,从上到下抚抹,这样一是活肺,二是促进他的血液循环。 在拍打时,许临想咳嗽也尽量忍着,用温水润润喉。 由于缺乏运动,他出现便秘,用力排便可能导致脑出血再次发生,俞晨就给许临做各种各样易于消化的鱼肉粥,有时候给他把麦片打成粉熬成糊状搭配蔬菜水果等。 许临没有使用通便药物灌肠,也没有便秘。 这些琐事虽然不登大雅之堂,却是康复的关键,俞晨就像划考试要点一样牢牢记住,并严格按照书上的要求实施。 闲暇时,她在他手脚上来回用手按摩,每次十五分钟,不时会“奖赏”他一个吻,他不时会使出“龙爪手”抓一下她平坦的胸部,美其名曰:“也促进一下你的乳内静脉血回流,这样就能变得越来越大。” 这时候俞晨就会“恶狠狠”回道:“那我揉揉你下面的肉丁,看看会不会变得肿起来!” 吴韩和王晞来过n次,沈晓桐和邢东起来过两次,赵佳来过一次… 心外的同事一拨拨来探望,俞晨没有再回避,而是坐在一边沉默地低头玩微信上的“跳箱子”。 既然害怕众人的目光,那就暂且不看他们好了,但是这次,她绝对不会选择逃避。 邢建国曾经把俞晨约到“两两”咖啡馆,目光复杂地跟她说明了许临的两颗脑瘤是怎么回事,长在哪个区域,以后如果手术失败的后遗症会有哪些...等等等等。 俞晨专心听完,对邢主任说道:“您放心吧,我不会离开他的。” 最后一拨是江文涛和妻子萌萌,在病房呆了五分钟不到,江文涛对许临吼道:“你如果要和这俞晨在一起,那以后你的事情我就不管了,看你到底能和这女人过出什么好日子!” 许临刚输完液,话都没力气说,不断打嗝嗳气,一口黄水从嘴里呕出来,看得蔡萌萌直犯恶心,捂着鼻子往后退。 俞晨坐在床边不断抚揉他的背,用纸巾帮他擦嘴,对江文涛说:“他需要安静,你们没有其他事情就走吧。” 江文涛怒气冲冲哼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间,萌萌急忙在后面跟着。 许临亲昵地用手指勾了一下俞晨的耳垂,喘着气,却露出笑意。 俞晨作为家属和许临一起听取了病况分析,他的海马区又发现肿瘤,由于和星形瘤的位置相距太远,需要做两次手术,先取星形,后取海马区的肿瘤。 崔教授也没想到星形瘤恶化得这样快,想来机器的判断还是没有专家的经验精准。 俞晨心知很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刺激,才让许临的病情发展得这样快… 看到俞晨难受,许临的手心覆在她手背上,轻声说道:“没关系的,医生总会跟病人说手术最差的情况,他们这一招,对我不管用,吓不到我。” 崔教授对俞晨强调手术后许临很可能出现的症状,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俞晨都要每天唤醒他、安慰他、鼓励他。 回到病房,许临看到俞晨的表情有些冷淡,让她坐到床边,把头靠在她肩膀上,“会好的。” 俞晨侧过身,吻住了他。 下午,护士来给许临打点滴,找血管扎针反复了几次,许临再次出现暴躁易怒的情绪,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杨禹鲲发给他的微信,短短一行字: 我和俞晨在塞里雅兰瀑布前接吻了。 实在受不了这来势凶猛的精神刺激,拔掉护士刚插好的输液针,起身踢掉了椅子,将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部砸到地上,疯狂嘶吼。 这是许临第一次完全失去自控力,杯子砸到了护士,俞晨想要拽住许临的手,被他用力一推,头碰到床头柜的边角上。 眼见这女人的额头上溢出了鲜红,许临这才停了下来。 护士在办公室为俞晨包扎时安慰道:“轻微脑出血恢复期一般是三个星期,病人出现这种易怒的症状也是正常的,你不要放心上。” 俞晨摇摇头,“没事的。” 回到病房,俞晨坐到床边,被打了镇定剂的许临伸出手抚摸她额头上的伤,问道:“疼吗?” 俞晨摇了摇头含泪说道:“你怎样惩罚我都可以,但是千万别再激动了,求你。” 许临终于在俞晨的安慰下渐渐安静下来。 …… 差不多一个星期,许临脑袋里的凝血被自行吸收,情绪也稳定如前,不会再有暴躁愤怒、沮丧低落,气色红润了一些。 俞晨陪着他闯过了这第一个最小的难关,之后就是前往私立医院的神经外科做星形瘤切割手术。 星形瘤最终被确定为还在i级,仍然处于良性,尚未进入浸润阶段。 许临的情况是高血压贫血,这个和他的脑瘤有很大关系,情绪稍稍受到刺激,血压就会升高导致头痛。 邢建国看到许临的脑出血恢复得很快,也对他之后要做的脑瘤手术乐观了一些。 许临的病情稍稍稳定下来,俞晨回了诊所上班,不过还是照常为许临送早中晚餐,把可以延迟的工作堆到了晚上去做,瓜子脸很快又瘦了一圈,许临请回了赵护工来照顾自己。 赵佳这次也没有再回避父亲的工作,和父亲一起来探望许临,想到吴韩跟他说起许临的病情,坐在凳子上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掉了眼泪 许临望着赵佳,淡淡笑道:“有什么问题多问问吴韩吧,医院应该会给你另外安排导师,不会影响你的规培和毕业,你放心。” 赵佳用拿着苹果的那只手背抹了抹眼泪,低着头不说话。 赵护工在一旁对许临笑道:“这臭小子小时候最爱哭鼻子了,许临你别见怪,他扛不住事儿…其实有时候事情来了只能去面对解决,哭哭哭,有什么用?许临呀,你的病一定会好的,我预感灵验着哩,真的,会好的。” 他语气平淡地对赵护工说道:“谢谢。” 因为工作忙杂事多,俞晨这段时间跟父母的通话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每次都是匆忙挂断,没敢把许临生病的事情告诉他们,并且让王晞也跟着隐瞒。 十五岁时许临被怀疑染上传染病遭到他们嫌弃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俞晨非常清楚,父母之所以同意她和许临交往,完全是迫于无奈,他们一直对许临患过脑瘤的事情心存疑虑。 这时候如果让他们知道许临患病,只怕又要劝自己和许临分手。 三周后,许临出院,又在家休养了一周,脑瘤手术被安排在一个月后。 许临计划回同远上班两周,也就是说这一个月时间,他两周用来给别人动手术,两周用来作准备让别人给自己动手术。 俞晨本来想把猫狗送到救护站长期寄养,许临不同意,俞晨无奈只能把它们从诊所接回公寓,金花们都有点不认识她了。 今天在诊所接到父母的电话,又和他们产生争执,石英告知俞晨,俞达忠的心率失调好像越来越频繁,要提前带他来同远做射频消融的手术,俞晨心想现在自己本来就忙到骨头快散架了,他们还要选在这时候来凑热闹,连忙阻拦。 石英对俞晨骂道:“上次不是许临自己说的让我们来同远手术吗!?怎么,我们现在老了,需要你照顾我们,你飘到北京那么远不说,还想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成?我看你和那许临在一起,就忘了自己是谁了是吧!” 俞晨这段时间应该是这三十几年过得最累的时间,工作和体力劳动就不提了,每天光是看着许临咳嗽头痛的样子都够呛,还要强忍情绪假装轻松,这种滋味对于她来说是最难受的,此时的她多么想对着父母说出心里的憋屈,可又知道是绝对不能说。 崔教授告诉俞晨,两个手术计划在三个月内完成,俞晨想着至少要等到三个月后许临进入恢复期再跟父母说这件事。 她没想到,石英直接把电话打到了许临那里,更没想到的是,许临为俞达忠和石英订了第二天的机票,并很快联系了心内科的鸿主任,为俞达忠安排射频消融手术。 射频消融属于心内常见手术,鸿主任回复许临,如果病人看诊顺利,身体没有其他问题,手术可以安排在三天后进行。 “俞叔叔和石阿姨过来,就让他们住在公寓就好,他们睡主卧,你睡客卧,我在私立医院提前预订病房,就不在家住了,免得让他们看见我生病…” “…你不用做到这样的…让他们知道就知道了…你这样勉强自己太累了…”俞晨心疼地抱住他瘦了一圈的腰间,把头埋在他暖烘烘的怀抱里说道。 “俞叔叔和石阿姨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我未来的岳父母,我曾经真的羡慕过你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并且总是想着如果我也有这样的爸爸妈妈该有多好…俞晨,要珍惜亲缘知道吗?不要任性,不要跟他们闹别扭…听话。”摸着她软软的短发,许临轻声说道。 俞晨没再说什么,踮脚吻住他坚毅紧抿的唇,许临回吻。 “现在做那事,你的血管不会爆吧?” “应该不会,你动作轻一点就行。” 两人亲吻着进了主卧,俞晨伸出腿踢上了房门。 … 许临回医院上班这一天,沈晓桐有两台手术要做。 沈大勇和杨兰前段时间从林城赶来陪伴沈敬春,敬春的状况有了好转,两口子也不打算在沈晓桐那个狭窄的出租房里多呆,准备回林城。 邢东起专门和同事调了班,抽出时间带着沈晓桐的父母游览了一些景点,他们本来舍不得买回程机票,邢东起就自己出钱说是有积分卡,买票便宜。 去景点的一路上,邢东起都在跟沈大勇和杨兰天南地北扯东扯西,沈敬春心想要是自己有这样热情又优秀的男人陪伴,早就嫁了,不明白姐姐的眼光为何高过头顶,总是盯着那块自己无法到达的地方。 沈晓桐做完手术拿出手机,先是看到邢东起的微信:“伯父伯母已安全送到你住处,放心。” 然后是沈大勇的微信:“东起这个男人不错,好好把握。” 她的目光很快掠过了这两条微信,注意到医护群里转发的一则网络新闻:众多著名医科大学“造假论文”之事被公开,我院数十名医师所著论文均“榜上有名”。 新闻源于英国的某家医学刊物出版公司在官网上公布的一则消息,将撤回四十三篇“伪造”专家评审的学术论文,其中四十一篇来自中国,作者单位涉及国内几百所医院,其中接近一半为国内知名三甲教学医院。 在现行医疗体制下,对于医生职称的考核评选偏重于学术,同远的副高职称需要在国际级别的医学期刊上发表至少一篇第一署名人的学术论文。 在心内工作数十年的邢东起,手术水平已经是中流砥柱的级别,整天轮轴转两眼抹黑,哪有国际时间去完成论文,连有些生僻的英文单词都看半天反应不过来。 像许临那样多面级的“全能”天才毕竟只是极少数。 虽然有个在心外当主任的父亲,可是性格叛逆的邢东起没从父亲这里捞到半点好处,和绝大多数医学生一样,都是通过艰苦努力的机械学习才进入同远成为医生,花钱请翻译公司为论文“润色”并想办法弄到几个在国际上有名头的主任教授的评语在他认为也是“常规作法”。 邢东起也很快看到了这条新闻,本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想到那翻译公司也不靠谱,国外的出版社打电话给这些主任教授核对署名人信息,号码要不就是空号要不就是告知根本不认识论文上的署名人。 对自身要求严苛的邢建国对邢东起这个儿子要求更严苛,一向反感他搞这些小动作,更不可能拿着儿子的论文去厚着脸皮找那些老同事写评语。 邢东起带着沈晓桐一家游览了一天北京城,就回自己的公寓补觉了,补到晚上十一点多醒来,走到客厅喝水,听到沈晓桐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不由大喜过望,自从把备用钥匙交给沈晓桐,这女人还没用钥匙开过自己家门。 连忙迎到门口。 邢东起接过沈晓桐手上拎着的两条老北京卤肉卷和一打青啤,肚子正好饿了,从书架上找一张报纸铺在餐桌上,两人相对而坐。 “论文的事儿…院里打算怎么处理?你爸…邢主任他跟院长说情了吗?”沈晓桐没吃肉卷,喝了口啤酒急切地问道。 “管它怎么处理,大不了撤了副高呗,反正我也不想在同远干了。” 沈晓桐一惊,拿起啤酒的手放了下来,“你这是开玩笑吧?学医这么多年,说不干就不干了?” “这不最近同远和思林集团那边要组建国际心脏中心吗?前几天我收到思林医疗事业部的电邮,让下个星期去面试,年薪七十,以后还会更高…surprise吧!”邢东起咬了一口肉卷,两眼放光。 沈晓桐皱眉问道:“那个项目不是叫停了吗?” 邢东起说道:“杨卿山上面有人,这项目停不了,广林生物最近不是出事了嘛?把这段风波过去就好。” 沈晓桐看了看邢东起,心想以后国际心脏中心的工作条件肯定要比同远本院优渥宽松很多,也说不出劝邢东起留下的理由。 “晓桐…要不你跟着我一起去吧…我们换一种活法,别把自己弄得太累了….。”邢东起放下手里肉卷,目光灼灼地对沈晓桐缓缓说道:“虽然我有一次短暂的婚姻,可是我从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无奈你的目光一直放在许临身上…可是你也看到了,许临已经锁死了他那对象,人家两个人已经板上钉钉,生死不离,你就别掺和了…我们在一起凑合着把日子过得开心起来,别纠结,没有时间可以给我们浪费….” 沈晓桐望着邢东起,鼻头酸酸的,很想对他说“好。” 可是,对于许临的那一点憧憬、那一点期待、那一点被拒绝后的愤愤不平,还残存在内心。 生命苦短,如果俞晨真的能坚守在许临身边,那自己就把过去的一切都放下吧。 两人在寂寥的情绪里静静啃着肉卷,吃完收拾完,沈晓桐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凑到邢东起面前踮脚主动裹住了他的唇。 还没有刷牙,一口牛肉味,一口啤酒味,两人热烈地亲吻彼此,很快进入状态…。 这时,沈晓桐的手机响起,她搂住邢东起的脖颈拿起电话,里面是继母杨兰颤抖的声音:“晓…晓桐…你爸爸他…突发心梗…被送急救了…” 第53章 沈大勇在医院被下了病危通知,杨兰看到沈晓桐便开始流眼泪,沈大勇的身体一向很好,她不明白丈夫怎么说倒下就倒下。 医院下了诊断书:感染性心内膜炎,主动脉瓣上巨大赘生物,主动脉瓣、二尖瓣大量返流. 邢东起当即为沈大勇联系了转院。 沈大勇凌晨被转至同远,心衰症状进一步加重,持续高热不退,病情非常凶险,细菌赘生物在短时间内“长势迅猛”,盘踞了大半个主动脉根部并引起主动脉瓣膜开放严重受限。 这是沈大勇长期没有去医院做体检所造成的,沈晓桐第一次感觉到对父亲的亏欠,掉了眼泪。 邢东起搂住她的肩膀,对她说道:“没事,有我在呢。” 沈晓桐脑袋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许临,她深知父亲这样的情况随时都会死掉,有能力和勇气迅速对父亲实施手术的,只有他。 次日清晨,沈晓桐拿着彩超在许临办公室门前等待,许临看了彩超,说道:“我这两周只能把手上剩下的几个择期手术做完,你父亲的病案我会给出指导意见,但是不能主刀。 沈晓桐呆呆站着,一夜未睡的她眼里尽是疲态,盯着地板说道:“…如果按照常规方法控制体温和心衰症状再做手术的话…我爸很可能随时会死掉…所以我才想请求你….” 许临挑眉问道:“请求我什么?请求我孤注一掷为你爸破例?这种危重病例不管怎样都要上会讨论,难道我要因为他是你爸爸的原因,就绕过这一环擅自执刀吗?沈晓桐,你自己也是医生,请你保持冷静理智,可以吗?” 说完,他把彩超放回袋中,连同病历一起递还给沈晓桐。 沈晓桐直视许临,眼里是悲伤和不甘,眼圈通红地说道:“看在我和你同窗多年的份上,求你救救我爸爸行不行…别跟我说冷静理智这一套…你为了俞晨,可以把自己弄得脑出血,我为什么就要保持冷静理智!?作为医生,我曾经忙到一个星期没回住处,曾经忙到两眼发黑脚底打晃,现在父亲的手术费我还得问邢东起去借!这讽刺不讽刺!我想让自己亲人接受最好的医生和医疗,难道我没有这样的底气吗?我不像俞晨那样,什么事情都不努力就能得到最好的,我没有她那样的运气……” 许临皱眉,厉声打断沈晓桐:“现在在说工作的事,怎么扯到了俞晨?你作为医生,更应该知道规则和规定。” “别跟我说规则和规定!我都听邢东起说了,你专门打电话到鸿主任那里过问了俞叔叔的手术!怎样,你的世界里只有俞晨值得你去维护是吗!?其他人在你眼里都是草芥!都是不值一提!” 她忽然情绪激动起来,第一次在许临面前这样提高音量说话。 “射频消融是小手术,和你父亲的手术性质不一样。” “算了,你对你在乎的人,怎样的维护都是合理的,对我这种你不在乎的人,怎样的请求都是违规的…..” 说完,提着彩超袋子愤然转身离开。 许临木然望着她的背影,想着要怎样在动脑瘤手术以前,安排好目前的工作和生活。 一切都太混乱、太紧张。 他知道,思林集团目前对院里好几个主治和副主任医师都伸出了橄榄枝,招兵买马,大张旗鼓要把他们招至麾下,想必沈晓桐、邢东起、白志涛、吴韩这些人,都已经收到了邀请… 医院现在本来就缺技术型人手,如果这样下去,危害到的最终还是病患…沈晓桐现面对父亲重病,如若不帮她,是不是让她对目前的职业会更为动摇呢? 许临想了想,拿出手机拨了邢建国的号码,主动请求接手沈父的急诊手术。 邢建国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他回答没问题。 中午吃饭时间,邢建国开通了电话会议,组织各科室副主任医师开了病例讨论会,确定为沈大勇实施紧急手术清除菌团,替换升主动脉根部、同时置换二尖瓣的手术方法。 下午三点,由于沈大勇病情较重,麻醉时循环极不稳定,体外循环团队沉稳迅速地不断调整药水剂量。 因为有许临在,他们才有了接手这台手术的勇气。 许临打开主动脉后,一个约5x3厘米的巨大赘生物盘踞在主动脉根部,其引发的脓肿已经烂穿主动脉右冠窦,造成了一个直径4厘米左右的缺损,与右心房相通。 许临和吴韩在两个小时时间内就完整清除了病人的脓肿灶,用自体心包做补片修补主动脉壁缺损,然后置换主动脉瓣以及二尖瓣。 手术做了近四个小时,期间麻醉医生观测的指数险象环生,都被许临快到残影显现的手术操作一一化解了。 下午七点多,沈大勇被推出手术室,吴韩告诉沈晓桐,许临做完手术后,躺在手术室的地上缓了半天没动,看来他的体力已经很难应付更多的手术了….。 沈晓桐面露惭愧,却又无可奈何,回想今天对许临说的话,是很过分,可是那无助的时刻,如若不主动争取,又怎能为父亲赢得生机。 …… 王晞开车去机场接到了俞达忠和石英。 俞达忠坐在副驾,石英坐在后座,王晞隐约感觉这两人又吵架了。 石英不满地问王晞:“俞晨怎么没来!?” 王晞的目光有些躲闪地说道:“阿姨,她这段时间工作确实太忙了,诊所的业务越来越多….” 石英冷哼道:“业务多,她一个月拿着一两万的收入,我们也见不着一个子儿…俞晨这孩子我们纯粹是白养了…简直太不像话。” 王晞听到石英这样说,笑了笑,无法反驳。 俞达忠的脸色还算正常,并没有明显的病态,只是消瘦了一些,闷在副驾上一直不说话,右手抓着车杆。 “叔叔,您老是抓着车杆干什么?是我开车开得快了吗?” 俞达忠笑道:“哦,没有,我老是感觉手麻,就是想活活血。” 王晞接话道:“叔叔这次去同远做个全面彻底的检查,也好让阿姨放心了。” 石英在后座上冷笑一声,尖着嗓子叨念道:“王晞,说来不怕你笑话,这次我们可是拿着曹兰平给俞晨的那笔分手费来做手术的,哎呀,这位老俞同志,当初散尽家财也要把钱赔给那些殉难矿工的家属,现在啊,就算破产了,落败了,居然还想卖房子卖门面,去做他的公益事业,我说老俞,有多大的能耐就做多大的事,你说你现在自身都没做成什么像样的生意了,还想着要造福大众?那句话怎么说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说你明明到了独善其身的时候,还干着散财的事情,家里有个光顾着伺候猫狗的就够了,还添上你这么个会花钱的,你看看王晞她爹,人家那才是真正会做生意的人,早年利落地辞职下海,现在家大业大,你说你老俞干了这一辈子,得到什么了….” 王晞在一旁听这话听得尴尬,似乎连踩油门的脚都变得晃颤颤的。 俞达忠忍无可忍对着石英厉吼:“石英!你还有完没完!别说了哈我警告你!” 石英想着他心脏不好,只能憋着气收了声不再说下去,王晞也不再说话。 车开进丰侨的小区,石英频频问王晞:“这个地段的房子挺贵的吧…许临倒是还挺有远见的哈,早早买了这样的房子…老俞,你说你早些时候要是不掉链子,来北京买上几套这样的房,我们家现在又是另一番样子了….” 俞达忠又听到石英提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石英已经张口闭口都是钱…眉头又皱了起来,却也懒得再跟石英说话。 … 俞晨在厨房把炖好的鸡汤盛入保温桶,下午吴韩给她发微信说许临在医院连台手术,身体又不舒服了。 她趁着下午诊所事情少,偷溜去了附近超市买菜,知道父母要来,在厨房为他们留下一些饭菜后,就拎上保温桶和饭盒去医院了。 王晞用钥匙开了门,带俞达忠和石英进家,石英眼见许临和俞晨都不在,发飙道:“合计着是想让我们来喂猫还是喂狗啊!两个人都不在!是觉得我们不重要就可以随便打发了吗!?” 石英虽然这样说,却又不肯打电话给俞晨,也懒得跟她发微信,王晞连忙用自己手机打俞晨的电话。 俞晨此时正在许临的办公室等他,拿起手机被王晞一阵责备,石英抢过王晞的手机,大声嚷道:“你这白眼狼,老娘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下了你!” 她莫名被石英激怒,紧握着手机反驳:“你说你一个当妈的别为老不尊行不行!不是给你们做了吃的吗!?床也给你们铺好了,还要怎样!?让你们这时候别来北京就是不听!我和许临工作都忙,没时间伺候你们!” 就在这时候,许临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正巧听见了俞晨说的话,暗了脸色。 看见许临进来,俞晨微微一惊,收敛了话锋,匆忙低声说道:“我马上回来,回来再说。” 许临目光严厉地盯着俞晨,俞晨被他盯得烧红了脸。 他沉声说道:“你这样跟石阿姨说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为老不尊’的意思是什么你知道吗?有这样说自己母亲的吗?” 俞晨微微低着头,咕哝道:“自从爸爸生意失败…她的抱怨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爱念叨我…她虽然是母亲,但是我讨厌和她呆在一起…” “石阿姨听你这样说该有多伤心。” 她心里有了委屈,忍不住大声说道:“我又不是故意不去机场接他们的!这不是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所以就想来看看你吗!?你有什么好跟我生气的!是,我跟我妈说话是挺随便,但你也不听听她以前当着亲戚的面是怎么贬损我怎么骂我的!我呆在她身边受够了。这些你能理解就理解,理解不了你也无权指责我!” 这时候的许临刚在重症间查看完沈大勇的情况回来,身体本已疲惫不堪,又听见俞晨这样说话,针刺般的头痛再次袭来,走到一旁用手撑着沙发背,脸色有些发白,感觉胸腔里团着一股气一样,用手背挡着嘴又开始打嗝嗳气。 俞晨有些心慌,立马后悔自己跟他说话又说重了,连忙扶着他胳膊带着哭腔说道:“你别生气…我控制不住情绪…别生气…” “没事…”许临闭了闭眼,用手掐了掐额头,被俞晨扶着一步步走到沙发前坐下,这才看到俞晨放在茶几上的保温瓶,问道:“你为我做的?” “嗯….”俞晨急忙打开,鸡汤的热气升起。 许临舒缓了语气说道:“是我让你受累,才让你没去机场接叔叔阿姨…但是你跟他们说话还是要控制一下情绪…你这样会伤害他们的感情…以后别这样了好吗?” “好。”俞晨在许临身边坐下,双手搂住他的胳膊摇了摇,装乖装嫩扭捏说道:“哎呀,那你不要生气了…” 许临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耳垂,淡淡一笑。 汤没喝下多少,胸腹间又是一阵恶心,状态实在不好,看俞晨面露焦虑,他安慰道:“就是累了。” 中途又被护士叫出去查看病人了,俞晨一直等他等到晚上九点多。 她想顺便去看看刚做完手术的沈叔叔,瞅见杨兰和沈敬春守在重症间门外,便走过去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其实安慰本身,很苍白无力。 沈晓桐一直在忙自己的工作,根本没有太多时间顾及自己的父亲,俞晨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成人世界。 从前的自己被保护得太好,父母让自己衣食不愁、王晞让自己工作无忧,抑郁症虽然是一种可怕的疾病,可又何尝不是一个保护罩,让身边的人都对自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心理医生曾经评估俞晨是“幼稚型人格”即“逃避型人格”,内心住着一个小女孩永远长不大,因此遇到困难纠结的事情习惯性逃避。 自从患上抑郁,让她能够迎难而上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从前对曹兰平求婚,二是现在陪许临通关。 许临回到办公室,俞晨把鸡汤又放在微波炉里热了热,许临勉强又喝了一些,俞晨对他说道:“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回家见我爸妈。” 许临喝下碗里最后一口,微微皱眉咽下,摇了摇头道:“我状态不好,叔叔现在本来就有心脏病,就别给他们添堵了…你放心,有赵护工在,你安心照顾你爸妈,我这边你偶尔来看我一次就好了,遇见什么难事儿,卡里的钱你随便用,不要倔强,不要任性,知道吗?” 正说着,抚揉了一下胃,又打了两个嗝,喝下去的鸡汤返到喉咙里。 俞晨眼见他脸上难受得紧,在他旁边坐下伸手不断为他揉胃,绷着脸说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为我安排得特别周到啊?房子让我住,钱让我花,那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在,这一切的安排我都拒绝。我想让你跟我回去,爸妈早就巴不能有男人要我,我想让他们知道,最终是你要了我,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许临淡淡瞥了她一眼,“不要再像小女孩一样不懂事….” “我一定要让你和我一起回去见他们,因为我感觉到你现在是在畏惧,你凡事都迎难而上,并且也是你教会我不要逃避的,现在你为什么要逃避他们?其实这段时间我也在害怕告诉他们你的情况,可是刚才的某个时刻,我突然就想通了,隐瞒是没什么用的,我想让爸妈和我站在一起保护你…..” “那也不是现在…..”许临的焦灼感更剧,本来想着不要让俞晨发现自己除了胃痛,头也在痛,还是没忍住,一阵眩晕没过去,俯身拿过垃圾篓,把喝进去的鸡汤倾数倒了出来。 最近呕吐过于频繁,许临知道这样不是好的征兆,也许等不到两个星期就要入院了… 如果现在告诉俞达忠和石英实情,他真的没把握他们的反应会怎样,他们也许会把俞晨带走,会想办法断绝俞晨和自己的往来。 如若这样,手术也不用做了,只能等死。 能瞒一天,是一天吧… 雾霾天看不见月亮和星星,无尽的黑夜积满污浊的雨,铺天盖地落下。 许临趁着避雨的时间躺在俞晨腿上小睡片刻,俞晨不断为他掐着脑袋,却见他轻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放松。 王晞离开丰侨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石英望着一屋子猫狗气不打一处来,俞达忠坐在沙发上逗弄顺顺。 俞晨回家时,俞达忠和石英都在客卧睡下了,许临最终没有跟着她回去,早早住进了私立医院的病房。 第二天一早,石英在厨房做早餐时也没问怎么没见到许临,只是不断问俞达忠要做哪些检查,要多少费用。 俞晨计划把父亲在同远安置好,晚上还是要去许临身边看一看,她现在一天也离不开他了。 同远医院心内科首次引进了kodex系统导航技术,运用三维立体成像解剖重建了俞达忠的左右心房,头一天做完诊断,第二天就可以手术。 俞晨不断感谢鸿主任,鸿主任说道:“你呀,谢谢许临好了,也希望你们以后能陪他度过一个个难关。” 俞达忠和石英听见鸿主任说这一席话,面面相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对俞晨问道:“鸿医生为什么这样说?许临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俞晨表情紧张地回道:“没…没有,他就是工作太忙了而已….” 交完费取完单,俞达忠被安排进了一个双人病房,环境舒适,俞达忠知道这应该是许临帮忙安排的,于是继续对俞晨问道:“许临工作这么忙吗?从昨天到现在一面也没见到。” “嗯,他一直有手术。”俞晨为俞达忠收拾了一下床位,假装随意地说道。 把父母安置完,俞晨推说诊所还有工作,便匆匆离开。 石英戴上老花镜坐在椅子上拿着收费单一项项数着费用的时候,一个穿着红色高跟凉鞋、指甲涂得鲜红、穿着白色紧身裙的高个子女人拎着花篮和营养品走进来,披肩的长发又直又亮,放下东西,对石英热络地说道:“伯母您好,我是俞晨的朋友,名叫崔娇。听说许临得了脑癌,俞晨这段时间过得挺累的,所以来看看你们。” 俞达忠和石英眼见这人面善,连忙抽了把椅子放在她面前,“您坐,俞晨都没跟我们提起过她在北京交过什么朋友…” 高个子女人一直站着,并不打算坐,接着说道:“哦,我和她也是最近才认识的…知道她交了男友…” 她的眼眸机敏地瞄了瞄石英的表情,“话说许临现在生着这么重的病,还想绑着俞晨,你们真的放得下心让她跟一个患绝症的男人交往吗?我是觉得他这种行为挺自私挺过分的,俞晨要真跟许临这样耗下去,一辈子就真的毁了…。” 石英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取下老花镜,俞达忠皱眉问道:“脑癌?什么时候的事?不是他之前的脑瘤已经好了吗?” 女人看了看石英沉下来的脸,狡黠一笑,对俞达忠说道:“你们不知道?他脑袋里一直都在长瘤,身体一直不好,听说他前妻跟他离婚也是这个原因,谁会想要一个动不动就患绝症的丈夫呢?…想必也是这个原因,才让他才想着回头找俞晨的吧,想找个能帮他兜底的女人去依赖…能在他病恹恹的时候端屎端尿去伺候…也不顾及是不是连累对方,这样的男人真是够了…..” 石英和俞达忠对视一眼,心都被揪紧了。 从俞达忠的病房出来,高个子女人颇为得意地打电话给梁雨泽:“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对,用的是崔娇的名字…” … 许临又熬过了艰难的一天,这一天他只做了一台手术,站三个小时左右已经把他累得不行,躺在沙发上好一会儿才能起身。 俞晨在电话上说要过来送饭,他就一直等着,怕自己睡过去,后面的手术他实在没有余力做下去了,万般无奈只能交待给吴韩和白志涛。 呕吐的症状现在每天都有,他担心这样下去脑袋里的瘤子会癌变,于是打电话给崔教授商量将星形瘤的手术提前…。 也许这一次,将彻底告别外科医生的职业生涯,许临曾经想过不当医生自己还能做什么,不过现在最想的是,如果能活下来,还能带给俞晨什么……. 办公室里,许临从昏睡中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他翻身坐起,背部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后已经凉透,感到有些冷。 穿回白大褂,头痛消失,稍稍打起精神离开沙发,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重症间护士打来的,告知沈大勇的心电出现异常。 打开办公室的门,门把上装有水果的食品袋掉在地上,是陈香云挂上去的,许临无暇顾及,朝着重症间奔去。 许临吩咐护士为沈大勇注入盐酸索他洛尔、判断出精确的药物剂量,在微泵上不断增推利多卡因,守在病床边亲自观察病人的心电和尿量。 对于此时的沈大勇来说,最大的问题是防止肺栓塞,许临需要凭借经验密切关注他的血氧饱和情况。 杨兰赶到icu时,沈大勇的体征已经稳定下来,杨兰坚持要见丈夫,护士无奈同意。穿着无菌衣的杨兰拉住沈大勇的手泪眼婆娑。 站在一旁的许临不喜看到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让白志涛继续密切关注各种指数,离开病房。 沈晓桐站在icu门口,看到从病房出来的许临,急切地走上前,语气有些生涩笨拙地开口:“我爸爸的事情,谢谢你。” 他取下口罩,白炽灯下显得更为疲惫虚弱,脸已经泛出青色,眼袋微微肿起,目光不再是俯视一切的高傲,而是显现出无力。 “你爸爸是我的病人,仅此而已。” “…嗯。” 此时沈晓桐也不知道跟许临说什么好,眼前这个人患了脑瘤啊,她就像从迷雾中清醒过来一般,对许临说道:“我为我上次说的话道歉…这次父亲的手术,你做得确实很成功…我….” 许临看了看沈晓桐,第一次语气柔和地对眼前这个追随了自己十几年的女助手说话,“你也不容易,照顾家人的同时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像我一样生病。” 沈晓桐的眼里瞬间溢满眼泪,从得知他患脑瘤开始心里一直郁郁的情绪就难以发泄出来,却没想到许临会对自己展现出这一面… 许临说完,朝着办公室走去,背脊不再挺直而是疲惫地佝起,沈晓桐望着他的背影,很想上前为他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看来,只有祝福他和俞晨了,只是,这份祝福是不是来得太晚。 回到办公室门前,许临从地上捡起陈香云留下的的食品袋,坐到办公椅上从里面拿出一个香蕉,剥开一点点小口吞咽,大半天过去,却只能吃下半根香蕉。 俞晨怎么还不来…他看了看腕表,微微皱了皱眉,打了她的电话。 “你在哪儿?” “我还在家里的厨房…刚才炒了一道菜不小心炒糊了…你再等我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他目光柔和地笑道:“你慢慢弄,不急。” … 两天后,沈大勇在重症间苏醒,护士告诉杨兰,这已经算是夹层动脉手术里苏醒得比较快的病例了。 “许主任这几天差不多每个小时就会过来看上一两次,就怕出现令人担心的肺动脉栓塞。”重症间的护士对杨兰说道。 “…你们都辛苦了。”杨兰看到在病床上已经可以活动双手的杨大勇,眼眶发热,对护士感谢道。 沈晓桐回到出租屋,杨兰正在厨房忙活,对沈晓桐提起许临:“我记得,这个许医生是你读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吧,我那次还在俞晨家里见过他…..” 她点点头,淡淡笑道:“都快二十年了,你的记忆力可真好,居然还记得。” “那时候他是挺不懂礼貌的一孩子,我的印象还蛮深…”杨兰笑起来,“可是他现在算是我见过最尽职善良的医生了….。” 沈晓桐倚在厨房门边站着,陷入深思与回忆。 “晓桐,你说我们要怎么感谢这个许医生呢?” 沈晓桐垂眸说道:“我也不知道。” “那不行,咱们必须要感谢一下。” … 邢建国因为论文的事情把邢东起骂了个狗血淋头。 科里的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脚步匆匆,没人关心邢东起造假论文的事,倒是对许临和俞晨的狗血爱情故事感兴趣至极。 心外和超声会诊,对一例极为复杂的病例作出手术方案,许临把沈晓桐提到了一助的位置上。 开完会,吴韩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个u盘递给沈晓桐,说道:“师哥的宝贝玩意儿,现在传给你了。这是许临做原位心移的手术录像,高清,缝针的技法拍得一清二楚,里面还有许临做的ppt,上面把笔记做得很清楚,你拿去好好琢磨一下。 ” 沈晓桐接过u盘,吴韩对她小声说道:“别外传,绝顶秘籍。” 夜晚,沈晓桐去了邢东起的公寓,和邢东起一起坐在地板上,观看投影仪上的手术视频。 原位心脏移植在九十分钟内完成,包括切割病变心脏以及体外循环插管的时间。 沈晓桐想到这些年自己为了学医付出了多少青春和汗水,直到现在还没有接触过心脏移植,更不要说主刀,心里对许临真是既有倾慕又有自卑。 回想起读高中时对许临情窦初开的感觉,其实那不是情窦吧,感觉和现在一样,对这个天才轻而易举就能达到自己苦苦攀登的高度,感到崇拜。 “我跟我爸提辞职了,我爸说我要辞职的话,他就跟我断绝父子关系。”邢东起看着视频,愣愣地对沈晓桐说。 “正常反应,现在医院缺人手。” “除了你,谁也拦不住我….” 邢东起忽然说出这么一句意有所指的话。 “东起,和我一起留下来吧。” 沈晓桐也变得愣愣的。 “嗯?” 邢东起侧头望向她。 “我对许临的喜欢…原来不是喜欢,是崇拜。” 沈晓桐笑起来,笑容带着些无奈。 “什么意思?” 邢东起抬起头。 “就是…” 沈晓桐忽然吻住邢东起的嘴唇,笑道:“就是…这种才是真正的喜欢。” 兴奋、激动、感慨万千,邢东起一手钳住沈晓桐的脖颈一手开始解沈晓桐胸罩上的背扣….隔着衣服一松,沈晓桐脱掉了上衣搂住邢东起的脖颈。 医务处对邢东起这件事处理得十分暧昧,保留了他的副高职称,并没有撤销,沈晓桐的编制也在这时候下来了。 两人一起拒绝了思林集团的邀请函,留在了这方阵地里。 沈晓桐记得,梁雨泽曾经在为许晓晓办理转院的时候对许临恶狠狠地说:“我会让你和整个心外科为许晓晓的死付出代价。” 她明白,许临那天为沈大勇开绿色通道动手术的真正用意。 而自己,对他最好的感谢方式就是划清和思林之间的界限,不要再和梁雨泽有任何联系。 第54章 石英在俞达忠手术前一夜未睡,想着许临和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总觉得这孩子虽然自身优秀出色,对于俞晨来说却如同灾星降临。 当年俞达忠选择住在他家楼上就是最大的错误,什么补偿,什么弥补,那个特殊年代做出卑劣肮脏之事的人数不胜数,俞达忠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凭什么这许临的家里人就认为俞达忠是罪魁祸首。 如同一场海啸,卷走众多无辜的人,又有谁能说这是浪尖一粒水珠的错? 俞达忠在江蔚珏葬礼上那一跪,是石英内心最深的伤,个人的尊严和家族的荣耀全都没了,江文涛把父母和姐姐所有的不幸都算在了俞达忠的头上。 因为许临的存在,俞晨这么多年嫁不出去,错过了青春最好的年华,也正是因为许临的存在,俞达忠当初才坚持什么公正正义,想要对前世的罪孽进行补偿,“着了魔”一样不惜解散公司去赔偿那些遇难的矿工。 其实那次的事故跟俞达忠并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俞达忠持股的一处矿权,并且股份比例只有5%,法律责任根本算不到俞达忠的头上。 一次矿难被埋了三十几个人,俞达忠一个人赔款三百万,为此连同自家的别墅,都全部卖掉了。 俞达忠在江蔚珏的葬礼上对许临承诺自己会做一个好人,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句承诺,让他在事业鼎盛之时走了急转弯的路。 自从那次急转弯后,俞达忠的事业就没再顺畅过,资金链断裂,让他很快破产,从一个亿万富翁变成了平民百姓。 他的性格也因此变得委顿沉默,俞晨的留学资金变得拮据,最后也没能顺利毕业。 石英眼见这个家走了下坡路,无能为力,只能成天抱怨俞达忠的固执和俞晨的没出息,可是抱怨改变不了什么,反而让俞晨和她之间的感情隔阂越来越深。 一个女人如若没有自己挣钱的本领,又对丈夫的经济状况产生不满,脾气只能越来越差,对孩子一定是有影响的。 道理,石英都明白。 可是,自从侄女石惠在北京找了个好老公,眼见自己的境遇从子妹之间的“最好”变成了“最差”,心理落差让她承受不了,对俞达忠和俞晨的不满越来越多。 石英对钱越看重,越会对俞晨叨念谁谁谁家的小孩嫁了个金龟婿,挣了好多钱。 俞晨却宁愿把收入拿去伺候猫猫狗狗,也不愿意交给她。 在这对母女之间,形成一个盘踞的怪圈。 她现在仔细想想,似乎这个家的所有不幸也都和许临有关,如果早知道这十几年的命理会这样急转直下,当初死也要拦着俞达忠租下林城医院的宿舍,更不会把俞晨转到林城一中上学。 现在,得知许临是带着病回头找俞晨的,石英甚至猜疑这许临还在恨着他们一家人,死到临头了都不放饶俞晨…. 俞达忠在次日接受了环肺静脉电隔离术,手术两个小时就结束了,石英开了眼界。 许临倚靠在过道窗前的墙上揉着胃,看到石英过来,放下揉胃的手,稍稍直起身,对石英淡淡笑道:“石阿姨,真对不起,这两天工作太忙了…都没空照顾到您和俞叔叔…我跟鸿主任了解过了,俞叔叔的手术很成功….” 石英的脸在阳光下显得越发暗沉,走上前对许临冷冷说道:“你说你脑瘤好了,其实根本没好,对不对?” 许临一怔,有些紧张地回答道:“是复发了,但是是良性的…..” 石英的目光直直望向许临,犹如两把冰锥,加重语气说道:“我能说你无耻吗?还想让我们家对你们家继续赔罪?俞达忠欠你家的,我和俞晨却不欠你,马上和俞晨分手!” 许临没想到消息传到俞达忠和石英这里会这样快,更没想到石英此时看自己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温存。 就在他脑袋里又是一阵钝痛,有些站不稳的时候,俞晨忽然出现,走到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爸爸这次手术,是许临帮忙安排的,他是担心爸爸的心脏病,才没有告诉你们他自己生病的事情。” “俞晨,过来。”石英厉色望着她,就像盯着三岁大的小鱼丸,禁止她接近危险物品一样。 俞晨握着许临的手握得更紧了,对石英说:“我已经试过离开他了,但是离不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对他放手,不想再对他反反复复,这样折磨他也折磨我。” 她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轻言细语、放缓语气。 可是从石英的眼里,却看不到妥协转圜的余地。 石英怒不可遏说道:“这件事情傻子也想得清楚,他是在利用你,不然你觉得你一个得了抑郁症的老姑娘,能让他注意到你?我是说嘛,在二环上买了房又有了车,在同远这样有名的医院当着副主任,他怎么想到的会回头找上你…俞晨,你怎么就这样长了年龄不长心!他都快入土了还想着拉一个垫背的呢!给你爸安排一个小手术就想让我对他感恩戴德!?没门!” 要不是被俞晨握着手,许临估计自己是扛不住的,他侧头轻咳两声,不敢咳得太用力,生怕把涌到喉咙的甜腥又咳出来。 “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他是许临,不是其他人!你忘了从前对他的照顾了吗!?你变脸怎么能变得这样快!他是先找上我然后生的病,不是为了拉一个垫背的,是等着我给他力量去对抗病魔,我决定和他一起,再也不离开,这个决定也是我深思熟虑作出的,你做不到支持,但是也别阻碍我,许临他情绪受不了刺激,我求你嘴下留情,别这样说他。” 这时,沈晓桐和杨兰走过来,杨兰对石英招呼道:“我听说老俞也在这里做手术,所以过来看看,哎呀可真巧,你说这哥俩做手术做到一起去了,我和我们家大勇是前段时间来北京看敬春,这大勇身体本来挺好的,莫名其妙心脏就不行了…幸亏这位许医生给他做的手术….” 沈晓桐眼见许临脸色越来越差,朝俞晨眨了眨眼示意她带着许临赶紧离开。 杨兰搀着石英的手说起沈大勇的病情,石英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再对俞晨发作。 俞晨拽住许临的胳膊,转身离开。 石英冷眼看着他们的背影,也无力阻拦。 许医生做手术….许医生医术最好…许医生济世救人…这些石英统统听不进去,她心想这人自身性命堪忧,取得再多成就又有什么用。 许临的脚步越来越慢,鼓了鼓嘴想吐,俞晨连忙掏出随身带的纸巾给他,他手撑着墙面弯腰用纸巾捂着嘴干呕了几下,眼前暗了下来,身子就要朝前面栽下去,还好俞晨眼疾手快在他身后扶住他,问道:“头痛吗?” 他微微摇了摇头,手扶着墙闭着眼睛又缓了缓,重新和俞晨十指相扣,慢慢朝前走,轻声说道:“有你在我身边…我没事的。” 俞晨走着走着,忽然踮脚朝着许临冰凉的左脸颊亲了一口,说道:“我会保护你的,i promise.” 许临望着俞晨,眸子里灿若晨星,与初升的太阳同在,对俞晨说道:“谢谢你陪着我,我会竭尽全力,让一切恢复如初。” … 俞达忠没想到,杨卿山会来到病房探望自己。 几十年的蹉跎,两人之间的对话已经生分客套,可是杨卿山却忽然说出:“我儿子还是很喜欢你家的俞晨,我们作亲家怎么样?” 俞达忠一惊,连带坐在一旁的石英。 “老俞,我欣赏你的善良,活到这把岁数,我也渐渐能掂量到你当初那样做的份量,你就当是为了让我赎罪,让我儿子娶你女儿吧。” 虽然俞晨对许临说了“i promise”,不过许临没让她在身边多作停留,俞晨陪着他回办公室休息,为他掐按脑袋,他身体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不停催促她回到父母身边,“你爸爸今天刚动完手术,你无论如何都应该陪着他们….” “可是你…”俞晨担心地望着他。 “别担心我,俞叔叔和石阿姨这时候都需要你照顾,你这样守着我,他们更不会同意你和我在一起了,晚上如果下班时间合适的话,我请你们在外面吃饭吧,石阿姨不了解我的病情,她担心你也是应该的,以后你当母亲就明白了。”许临伸手摸了摸俞晨的耳垂,淡然说道。 俞晨起身干脆地离开,其实她还想对许临粘腻几句,可又觉得三十多岁的人了,更何况是在办公室。 杨兰和石英热络地聊着天,全程只有杨兰在说话,石英都是沉默听着,杨兰不断说起许医生的好,羡慕俞晨和他的姻缘,这时候石英开枪了:“好什么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身体这么差,难道想让我家俞晨以后守活寡?” 听到石英说这话,杨兰心里也为许临感到难过,却又不好反驳,心想要是自己的女儿摊着一个生病的男人,她也是不情愿的。 俞晨赶到俞达忠病房,不想给父亲添精神负担,没把许临的事情说出口,过了两三个小时,俞达忠觉得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主动问道:“许临那孩子…多久动脑瘤手术啊?” “提前了,下个星期就能动手术。”俞晨回答。 “老石…下个星期我也差不多出院了…要不咱们留在北京帮着照顾一下许临….”俞达忠看了看石英,请求道。 “俞达忠!你个老东西在想什么呢!你跪也跪过了,家财也差不多败光了,还想让我们赔上一个女儿吗!伺候他伺候到死!?”石英听到这话,终于忍无可忍。 俞达忠的心率增加,一旁的护士连忙跑过来,对石英斥责道:“你们家属怎么这样啊!?病人才刚动完手术!要吼吼的就离开病房!” 石英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转身离开病房。 俞晨跟出去,石英一耳光甩在俞晨脸上,骂道:“不孝女!累赘!”,气得脸发白,疾步走了。 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俞晨回到病房,坐到床边握住父亲的手说道:“对不起爸爸…我真的很爱他…” 俞达忠的心率此时恢复到正常,无奈地看了看俞晨,反握住她的手,“你啊…跟你妈妈脾气别太冲,这只会激化矛盾,这些年你妈妈过得也不容易…许临现在长了脑瘤才回头找你,你让我们作为父母的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以心换心,你也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一下…” 俞晨流着眼泪点了点头,“我理解,你们要打要骂都对着我来就好…可是你们不要太为难他…他真的再也受不了一点刺激了…我相信他能克服难关…也请你们相信他…” 俞达忠轻叹一声,安慰道:“别哭了,给你妈妈一点时间…..” 俞晨握着俞达忠宽厚的大手,哭了很久很久。 俞达忠没有把杨卿山来拜访他的事情告诉俞晨,他不想俞晨再和姓杨的人有任何瓜葛,心想俞晨既然如此爱着许临,就让她继续爱下去好了... 傍晚七点,许临结束了医院最后一天的工作。 他的脑瘤手术提前了。 临行前,心外科依然很忙,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大轮轴,只有刚好没手术的白志涛和护士长陈香云一起把他送到医院门口。 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我们等你回来”。 他刚走出医院,就接到了石英的电话。 石英冷冷说道:“我和我哥哥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你过来一趟吧,俞晨和你的事情总要告知一下亲戚。” “好的,石阿姨。” 石英自从下午从医院离开,就去了石惠那里,把许临的情况跟石惠一说,石惠当即就为石英抱不平道:“必须把他俩断了,不断不行!这以后得受多大连累呀!开脑袋的手术可不是闹着玩的!脑瘤呀!我的姑呀,这俞晨怎么这么不靠谱!” 在石惠的怂恿下,石英决定主动把许临邀请到自家亲戚中间,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许临明白石英的意图,心想此时俞晨不是留在病房照顾俞达忠,就是在诊所加班,只能单刀赴会。 他把医院办公室的一些资料拿回丰侨,冲了澡,换上正装,套上皮鞋,马不停蹄赶到上地的一家川菜馆,心想穿得体面一点,至少能遮盖住一些憔悴。 石惠挑了一个靠里的包间, 老公卢江盛正好下班,顺便过来蹭口饭,自从和石惠结婚,卢江盛其实没和石惠这边的亲戚有过多少接触,好几次都是在忙在加班,这次过来,也不说话,就嗑瓜子儿。 石惠的爸妈也来了,俞达忠动手术前一天来的,名义上是来看看老俞的手术成不成功,实际俞达忠做完手术他们也没去医院探望,就是听石英在电话上说了那么一两句,这两口子便觉着老俞手术之所以这么顺利,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其实也就是用这个借口当作幌子想来女儿女婿家里住住,老家那边的房子周围都在拆迁,闹得让人夜里都无法好好睡觉,他们正愁没地方找清净。 下午石英和石惠唠起许临的事情,石惠的爸妈也顺带听了一耳朵,表面上对俞晨这孩子的倔强痛心疾首,其实心里还是有点小满足小得意,觉得还是他们生得好,石惠这丫头虽然以前学习成绩不好又跟着坏男孩玩早恋,可是时间久远,那些事情恍如隔世了,能和卢江盛这样的人成家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所以啊,女孩什么都可以不好,就是模样必须长得漂亮,不然只能落得俞晨这样的下场,找的男人不是倒贴就是七灾八病的。 石英和哥哥嫂子聊着天,表面谈笑风生,其实能感觉到对方对俞晨的嘲讽和看不起,连带自己和俞达忠,这一整个家庭在家族里算是败落了。 她不由想象,如果杨禹鲲和俞晨能够成事,那她该有多么风光,就能回到从前俞达忠发达时的那段日子了... 正当石英要跟哥哥嫂子提起杨禹鲲的时候,许临出现。 眼前这五个人,最先眼前一亮的却是一直嗑瓜子儿的卢江盛,他作为美国药企中国区的副总,当然对医疗圈极为熟悉了,同远医院的几把刀他都能叫上名字,其中就有许临,大仙儿的名号他早已听说,对于他率先发起跟心脏支架生产商作对的事情也略有耳闻,在几次医学研讨会上见过他,就是没找到机会说过话。 卢江盛最先站起来,表情颇为激动,只叹身上没带名片,迫不及待朝许临伸出手,“你是同远的许临许主任吧?免贵姓卢,卢江盛,华笛医药中国区的副总。” 石英、石惠父母和石惠惊讶地望着卢江盛那张殷勤的脸,石惠心想老公对着自己都不曾这么殷勤过。 许临和卢江盛礼貌握手,“你好。” 卢江盛将许临引到自己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为他倒了杯茶水,笑道:“哎呀,好几次开会我都想和你打招呼,没想到能在这个场合下见到你,缘分啊,缘分。”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一脸愕然,卢江盛转而对石惠介绍许临:“这位可是同远医院有名的心脏外科专家。” 石英这才想到,下午对侄女和哥哥嫂嫂述说许临的时候,忘记说他的职业了。 “原来是个医生啊。”石惠看了看石英,目光里有了责怪和埋怨,也后悔自己没有提前跟老公提起俞晨对象姓什么叫什么。 “同远医院”、“心脏专家”这些词汇,一听就和卢江盛的交际圈密切相关,还怎么“讨伐”这个许临。 石惠自己没工作,父母又早就下岗,全家老小都指着老公的收入过活,许临既然是老公这么看重的人,和俞晨处对象不是正好吗? …还管他绝症不绝症….. 石惠和父母立马想掉头走人了。 石英见到卢江盛的殷勤,又看了看侄女和哥哥嫂嫂瞬间的冷淡,知道这个饭局是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了,可她仍不愿意罢休,对许临问道:“听说你手术在下个星期?” “是的阿姨。” 这时候卢江盛一脸惊讶的样子,说道:“这么快就做手术啊,也倒是,尽早做尽早好,现在神外手术技术突飞猛进,我看天坛宣武那边的手术,两三天病人就可以下床走路了,简直就是叹为观止啊。” “还好,失败也是有的。”许临实话实说。 石英冷冷瞪着他,“既然你知道失败也是有的,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们家俞晨?” “说不上打扰,俞晨也喜欢我,两情相悦。” 卢江盛从中打呵呵道:“哎呀,以后还能和许主任攀上亲戚关系了,荣幸,真的荣幸。” 石惠对石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对许临说话不要带钉子,许临毕竟是她老公交际圈里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石英瞥了石惠一眼,再不理会,盯着许临说道:“说吧,你要怎样才肯和俞晨分手?” 许临这时候从公文包里掏出两份保险协议递给石英,说道:“这是我买的两份健康保险,大病重病也能覆盖90%的费用,国内任何三甲医院都可以使用。” 石惠清楚这种保险,每月交的费用很贵,她看见过介绍,但是没舍得买。 石英没有接过保险,只是冷冷望着许临说道:“医保我们会自己买!用不着你操心。” 卢江盛想要打圆场,连忙把保险拿到手里翻看,对石英说道:“哎呀,俞晨真是好福气,伯母,这个比医保好用多了,你和伯父以后看病就基本不用花钱了,看你未来女婿多为你们着想啊…..” 自饭局开始,石惠这一家人就没再提过“脑瘤”二字。 上菜了,点的大部分菜都有辣椒,许临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弱势,于是硬着头皮吃了一些,饭也塞了两碗。 石惠埋头在桌子底下跟俞晨发了微信:【你老公在这边和我们家一起吃饭,你快过来吧。】 然后把餐馆的方位发给了俞晨。 席间,都是卢江盛在主动和许临聊着天,主要是介绍自己公司目前主推的心脏类抗凝药物和支架、瓣膜等等。 石惠也听不懂他们说的那些专业术语,最近她顾着减肥不想吃太多,于是把多余的精力用来观察许临说话时的神态,听卢江盛介绍了他医生的身份,立马觉得这人与众不同了。 “我跟你们说,这位许临三十四岁就成为同远心外科的副主任,真的是个医学天才。” 卢江盛对许临捧夸不断,石惠爸妈的面色也变得颇为尴尬。 饭吃到尾声,许临居然要了一瓶五粮液,倒在六个小杯里,拿起一杯对众人敬酒:“我手术成功后就对俞晨求婚,谢谢你们的包容与帮助。” 其他四个人都拿起酒杯站起身。 石英坐在椅子上,满腹愤懑,正要对许临发作,这时俞晨推开门大声说道:“妈!你让许临来吃饭怎么不跟我说啊!” 她有些气喘吁吁,瞪着许临,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把他手里的酒杯拿到自己手里,仰头一口气喝下。 许临淡淡笑着看她生气的样子。 俞晨望着他发青的脸,一阵心疼,不由分说踮脚往他嘴上亲了一下,一反常态充满阳光地对众人说道:“怎么我男人来见家长我都不知道?怎么样,大家觉得不错吧?反正我对他是超级满意的。” 石惠搭话:“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坐下来吃。” 俞晨不理石惠,对石英说道:“早就在医院吃过了,爸爸休息了我才赶过来的,那边晚上不用陪护,你一会儿和我们一起回公寓吧。” 石英不说话。 饭席散了,只有卢江盛一个人乐呵呵地祝福许临和俞晨,其他几个人都是沉着脸,卢江盛争着结了饭席的账,石惠爸妈带走了喝剩下的五粮液。 石英执拗地要花钱自己住宾馆,俞晨无奈。 许临开车过来的,先把石英送到了她自己订的宾馆门口,劝俞晨和石英一起住,俞晨死活不干。 他无奈,只能找了个停车场在车里等着,让俞晨至少把石英送到宾馆房间。 石英在电梯里对俞晨数落道:“你以为许临的房子车子以后会是你的吗!?别做梦了你这死丫头,这是他的婚前财产!搞不好又和他那个舅舅有关系!你要是和他结婚,非被圈得死死的我跟您讲!” 俞晨没有回应石英的叨念,也没有和石英走出电梯,等石英到了楼层后,她当即按了下行的按钮。 讨厌石英的絮叨、猜忌和抱怨,从以前讨厌到现在。 她下楼去停车场找了一圈许临的车,才发现车里居然没人,在外面等了一会,见这人捂着胃回来了,一看就是在哪里躲着又吐了一轮,心想还好那杯五粮液没让他喝。 他带着一脸抱歉的笑意,问道“等多久了?” 俞晨心疼地环住他的腰,“他们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跟我分手吗?” “没有,我跟他们说手术成功后跟你求婚。” 俞晨把脑袋埋在他胸前,忸怩道:“我已经跟你求过婚了,你还没答应我呢。” “做完手术我就给你答案。” “不,我要你现在给我。” “那不行。” 俞晨的手离开他的腰,生气地说道:“咱们过两天把证扯了不行吗?在我爸妈面前顶风作案,飞扬跋扈一回,你在他们面前太听话太懂事了,就不能叛逆一次吗?” 许临定定望着俞晨,说道:“不能,因为我相信他们会同意我和你结婚。” 俞晨不再说什么,把头扭向一旁。 “行了,别生气了。”这次换作许临“哄”俞晨。 俞晨对许临提出自己开车,许临惊讶她是什么时候拿到的驾照,俞晨回想应该是和曹兰平交往的那一年学会开车的,那时候还梦想着和曹兰平结婚生了小孩,要开车去幼儿园接送孩子。 许临颇为放心地交出自己的车钥匙,俞晨逗他:“如果我撞掉你的车门,别骂我。” “只要你人在,把车撞没了我都不会发脾气的,不然我从小控制情绪的本领是白学了吗?。” 俞晨怔怔望着许临,不曾想这个喜欢实话实说的人怎么也能情话满分,拿着他的车钥匙没忙着打开车门,而是主动解开他衬衣的扣子,把手伸到了他的胃上,粘腻地说道:“你放松,我给你揉揉,胃不好还敢吃川菜,真是服了你。” 她伸手触到他胃上的肌肤,打圈儿慢慢揉,知道他这一趟肯定忍得辛苦。 许临垂眸看她,柔声道:“你在心疼我。” “我是怕你晕车,吐脏了可怜的小昂….” 俞晨还没说完,许临紧紧抱住了她,用下巴不断蹭着她的额头。 她踮起脚吻了他。 许临闻到这女人嘴里呼出的酒气,纤长的指尖摩搓她的手背,继而将她手心握着的车钥匙成功收回。 “你还说你不怕让我开车!切,净会捡好听的话说!”她又故意生气地怪责。 “如果你被警察捉走,我还怎么和你结婚?”他笑着看她。 “只要不被查到,又不会怎么样…只是一杯五粮液,怎么可能把我喝醉…你总是很听话很懂事,总是不会做越轨的事情…”她叨叨念道。 许临淡笑着打开副驾的门,把她放上去,为她系上了安全带。 一路上,俞晨仔细端详着许临好看的脸,许临问她:“你总盯着我看干什么?” “我在脑补你被剃秃头的样子。” 许临目视前方沉默半晌,对俞晨说:“我的脑袋…可能不是那么好看。” “不会啊,我仔细观察过你的后脑勺,除了白头发多一点,很完美。” 俞晨的话还是把许临逗乐,说道:“下周手术…你就当作平常的事情偶尔去探视一下就行,私立医院的服务很完善,基本不用家属照顾。” “你刚说什么?家属?…你都还没答应我…这就把我当家属了呀…”俞晨的脸上露出有些羞涩的窃笑。 许临宠溺地看了看此时的俞晨。 他迷恋这样的她。 进了地下停车场,许临把车倒回车位,解开安全带的时候又捂了捂胃,俞晨看见,连忙下车绕到驾驶座打开车门,目光里流露担忧,对许临说道:“来,我扶你。” 这时许临拿下放在胃上的手,把手伸向俞晨,俞晨把他扶下车,他忽然将俞晨打横抱了起来。 俞晨惊慌地拍他的肩膀:“你干嘛呀,放我下来。” 许临用脚踢上车门,按下钥匙上锁,孩子气地对俞晨说:“我不想你总是担心我,总是要扶我…我是一个男人。” 俞晨求饶道:“好好好,你先放我下来好不?不扶不扶,你自己走得好好的干嘛要扶….” 她挣扎着要下来,不知碰到他哪里,他还是把俞晨放下,脸色变得煞白,汗珠很快从额头上溢出。 俞晨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捂着胃,无奈对俞晨说道:“这次真不行了,看来你还是扶着我吧。” 俞晨想哭,可怜巴巴嘀咕道:“在你面前我下手总是没轻没重的…该死…..” 他轻声说道:“是我太弱了…不关你的事。” 俞晨架着许临的右手胳膊,看他的左手一直在胃上,知道他痛得厉害了。 回到家,她把许临扶进屋,鞋也没换,直接上床,许临照例随手抓了一个枕头放在胃上按着。 俞晨蹲下来给他脱鞋,起来猛了,头有点晕,摇了摇头。 许临微微皱着眉问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今天刚来月经,可能流血流多了吧。” “你怎么月经还喝酒?” 俞晨看见许临生气的样子,耸着脑袋就像做错事的小孩,随意说道:“那有什么,我以前月经的时候还喝咖啡红茶啤酒呢….” “怎么这样不懂自律的…你…” 胃又是一阵钝痛,痛得他身子缩了起来。俞晨轻轻把他外套脱了。 “先别碰我,我缓一缓再脱….” “你生气了对不对….我以前是不懂得自律…所以连小孩也生不下来…” 俞晨越说越难过。 “我不是这意思….” 俞晨没说话,出去把暖宝宝充电,然后回到许临身边,手探进他衣服里帮他揉胃,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注意这方面…我错了,你不要嫌弃我。” 许临稍稍缓过来,把俞晨的手拿到胸口捂着,轻声说道:“是我让你受了委屈,但你以后不能这样了,要学会照顾自己,知道吗?” “嗯,对不起。”俞晨带着鼻音说道。 他宠溺笑道:“你总是爱道歉,又总是不改。” 俞晨情不自禁地再次亲吻他。 和许临粘腻了一会儿,这才想到外面还插着暖宝宝,俞晨连忙起身出去拿,回来为许临换了睡衣,把暖宝宝捂在他胃上,然后去洗脸,回来看他好像睡着了,躺到他身边。 这个人闭着眼蹭过来把她一把搂住,俞晨笑道:“你还想盘着睡?天气很热的…..” 许临睁开眼,故意皱着眉哼哼道:“疼……” 俞晨刚要伸手给他揉胃,结果被他压在了身下,肆意亲吻她的肋骨。 她用指尖划了划他好看的鼻尖,娇笑道:“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 凌晨,手机闹铃响起,俞晨滚到许临睡的那半边床,正在起床和不起床之间苦苦挣扎,这才想到身边的人似乎已经起床了,于是薅了薅头发直起身,就像“动物世界”里的蒙哥一样。 第55章 “好的,邢主任,我会考虑的。”俞晨坐在单人沙发上回应道,微微耸着肩膀,目光却没有再躲闪。 许临走到俞晨身边,随意地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眸子变成了单眼皮,凑到她耳边对她低声说道:“不要怂。” 邢建国不好在他面前过多责备俞晨,虽然认为俞晨对于许临来说就像是骨刺一样。 手术台上为病人挑去心脏上那些如同骨刺一样的钙化灶很容易,可是现实生活里想要挑去扎在人心上的骨刺却是如此困难。 许临握紧俞晨的手,对邢建国说道:“邢老师,俞晨的工作和生活她自己会安排的,还请您不要对她插手太多,选择成为医生是我自己的爱好,我喜欢给病人做手术。这段时间的手术量多,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您不需要有负疚感更不需要承担我的手术费用。” 陈香云面色尴尬地看了看邢建国严肃绷紧的脸,对许临笑道:“邢老师也是为了你们着想,生活啊,乱七八糟的琐事太多,也怪我,前几天我把我儿子养的那只扁鼻子猫送到俞晨在的诊所作体检,诶呀看他们那里简直是生意火爆,猫猫狗狗都排着队等着手术,诊所的员工告诉我,vip的手术基本都是俞晨在负责…所以我就想着俞晨的工作是不是很忙,她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照顾你,身体吃不吃得消…” 许临的指尖在俞晨手背上划拨了几下,对陈香云说道:“我知道,她的工作一直很出色。” 邢建国马上开枪道:“两个人如果工作都忙,家庭不可能幸福美满。” 陈香云瞪了瞪老邢,急忙打圆场:“也不是这么绝对….我们也相信俞晨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她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在宠物诊所工作也蛮好的,但是别太劳累,注意身体。我们作为长辈的也只能点到即止,能帮忙的地方也有限….” 此时俞晨开口说道:“邢主任、陈护士长,谢谢你们的关心,你们的生活经验和经历都比我多,能这样提点我是我的荣幸,我想我不会辜负你们期待的,其实诊所的工作灵活度很高,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固定的工作时间,我可以合理安排的,如果时间上冲突紧张,我当然是要优先照顾许临,我喜欢他,我爱他。” 说着,俞晨眼里带着笑意看了看许临,当着邢建国和陈香云的面,粘腻地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陈香云眼瞅着许临和俞晨已经是热恋中的情侣,只能微笑着祝福他们,邢建国看他们这样“晒幸福” ,只觉得手臂上起鸡皮疙瘩。 俞晨忽然站起身对邢建国和陈香云招呼道:“你们吃早餐了吗?许临熬的黑米粥你们要不要尝一尝?” 陈香云惊讶道:“许临熬的?那我真要尝一尝。” 邢建国沉默不语,看了一眼许临,说道:“和你当师生也有十多年了,连我都没喝过你做的粥!” 许临伸手摸了摸眉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俞晨倒是十分积极,连忙招呼道:“嗯嗯,我这就去给你们找碗筷。” 去厨房为邢建国和陈香云添了碗筷,盛了粥,小心翼翼端到饭桌上。 陈香云喝了一口夸道:“果然不赖啊,小许,真看不出你还有这方面的技能。” 邢建国没说话,碗里的粥很快下去大半,表示默认了。 “我跟俞晨学的。”许临淡淡笑着对邢建国和陈香云说道。 …… 石英一早赶到医院陪护,一直沉着脸。 自从昨天的饭局,她也似乎看清了哥哥一家人,卢江盛对许临的捧夸和石惠、石惠爸妈对许临态度瞬间的转变,让她觉得世间的炎凉就在于此了。 人都是这样的,趋利避害,就算是亲戚又怎么样,一旦许临和那卢江盛的利益扯上关系,石惠一家人很快就会变成她的对立面。 她在病床前跟俞达忠叨咕了这件事,俞达忠无奈地叹道:“许临本来就很优秀,卢江盛那名片上一大堆职务,其实说白了就是做医药销售的,医院的人他当然是不敢得罪了。你看,还是我们家俞晨好吧,再怎么样最起码可以自食其力,不用看男人的脸色过活…你呀,不应该为这件事生气,应该为我们俞晨感到骄傲才是。” 石英执拗说道:“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俞晨和许临呆在一起的,太邪门了,你也不想想当初我们一起来北京参加他妈妈葬礼的情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舅舅江文涛喝令你跪完他妈妈的遗像,还要跪他和许临…老俞…我现在想想当时的情景我就…我就觉得这辈子我们真的只能跪着生活了…我有时候在想,要不要把这些事情都仔细跟俞晨好好说说,可是又想着有什么必要呢?我们两个人难过就够了,没必要给孩子增添心理负担…可是俞晨这孩子真的太不懂事了…真的令我失望透顶!时隔这么多年,还要死皮赖脸缠着许临不放手….” “你别这样说我们女儿,是许临一直都喜欢她…唉…我应该想到的,其实那时候去北京处理俞晨在协和闹事的时候,我在北京见过许临,他让我好好劝俞晨,说他不值得俞晨喜欢…现在想想,那时候他不知承担了多少压力,他妈妈的死和他有关,再加上他爸爸是个杀人犯…听说他曾经被学校老师带到医院作精神鉴定,差一点就被退学…这孩子身上被贴了太多标签,背负了太多不幸…石英,这些年我也知道生意上的事情让你压力很大,是我没能让你过上你期待的日子…可是如果我不做一些事,那我在江蔚珏葬礼上对着江文涛和许临下跪就没有意义了,我对他们承诺过,会尽力做善事来弥补我过去的罪过,我不能说话不算话。” 石英泪水掉落,对俞达忠说道:“老俞,我觉得你已经把你能还的债都还了,许临的外公外婆早就去世,谁来原谅你,谁来宽恕你,你应该放过你自己了,不要再觉得欠他们家的了,那许临再优秀也配不上我们家俞晨,脑袋里长瘤子可不是开玩笑的,我绝对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我知道杨禹鲲那样的我们沾不上边,可是也决不能委身于他...。” 俞达忠伸手抚住石英颤抖的肩膀,“哎呀,这事情从长计议,他们又不是马上要结婚了。我看许临住院的时候咱们还是留在北京给女儿帮把手吧,咱们和许临之间是有情分的,他以前照顾了俞晨不少,你就把许临当成以前邻居家的孩子,该帮的忙也得帮不是?石英,想开一点吧,说不定俞晨的抑郁症也会因此好起来…许临会给她动力的。” 石英微微低着头,用纸巾不断抹着脸上的眼泪,“我只是不愿你再受他舅舅的气!还有他万一哪天不行了,俞晨那孩子搞不好会寻死觅活…老俞,你真的好好想过这些吗?越想越可怕…就因为我了解俞晨这孩子性格太经不起风浪,如果再和一个身体不好的男人在一起,成天过得战战兢兢,这不和你生意失败的那些日子我过得战战兢兢一样…我不想自己女儿去经受这种没有安全感的日子…老俞,我不是那么势利的人…可是我…我真的不想俞晨受苦…..” 俞达忠眼圈红了,不断抚摸石英的肩膀,安慰妻子:“我知道…石英,这些我都知道…” 正安慰着,石惠一家人拎着几盒子保健品进来探望。 石英连忙擦掉眼泪,语气僵硬地客套道:“你们怎么过来了,老俞已经没事了。” 石惠母亲周围看了看同远病房的环境,夸道:“哎呀果然是心血管专科医院,这环境就是不一样啊,老俞恢复得也太快了,这俞晨找个医生当对象就是不一样。” 石惠注意到石英的眼睛微微肿着,问道:“姑,你是哭过吗?怎么,是太担心姑父了吗?你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家医院的心血管手术可以算得上是全国数一数二了,又是小手术,没事的没事的。” 这位侄女正说着,非常不合时宜地朝石英递出昨天落在卢江盛手里的保险协议,对石英说道:“这是你的未来女婿给你和姑父买的健康保险,我这儿还帮你收着呢。” 石英盯着石惠,冷着脸说道:“谁是我的未来女婿?我家俞晨和他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们不要瞎掺和这件事。” 这时俞达忠扯了扯石英的衣袖,皱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 石英不顾俞达忠的阻拦,继续对石惠说道:“那卢江盛要如何维护他的社交圈子我是不管的,反正我不会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 石惠一家人面色尴尬地望着一脸坚决的石英,不吭声了。 …… 邢建国和陈香云从丰侨公寓出来,陈香云不无伤感地对邢建国说道:“许临要动两次开颅手术,你真的这么乐观,认为他一定能回医院继续工作吗?脑部手术一个岔子,他的手别说动手术了,可能连支笔都拿不起来。” 邢建国挺直背脊说道:“想一想,许临这孩子自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动过脑瘤手术,我想他对于手术这件事早就有平常心了吧,可是听崔教授说,他三年前有过一小段时间的失忆,这小子居然就对手术害怕了,他能再接受手术,我想也和俞晨有关系,唉,我该劝的也劝了,对他们的事情实在是没办法了,不过我总觉得,有他喜欢的人呆在身边,他的手术会更顺利,不然我才懒得多管闲事想着给那俞晨在医院安排工作呢,切,一个学兽医的能在同远工作….烧高香吧她…..” 陈香云绷着脸警告道:“老邢,你怎么总也改不了傲慢的毛病。” 邢建国得意说道:“傲慢是毛病吗?我怎么不觉得。” 陈香云怼道:“我看许临这方面就做得比你强,年纪轻轻就这么优秀,但他却不傲慢。” 邢建国冷哼道:“你看他在医院上班的时候,那脸崩得比石头还硬,还不傲慢呐!” 陈香云笑道:“那是冷漠,不是傲慢,我看见过他给病患买柿子,我要是再年轻个三四十岁,肯定被这小子迷得不要不要的。” 邢建国看了看她,不服地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可比他优秀多了。” “吹把你就!” … 俞晨和许临吃完早餐,一起去医院探望俞达忠,到了医院,刚好碰上石惠一家子还没走,见到许临这个热情啊,石惠父亲大大咧咧说道:“俞晨和你在一起,以后我们家里有人生病,也总算是有保障了。” 石英瞪了一眼这个老糊涂哥哥,“我们家人健康着呢,可没人指着生病。” 石惠起身将那两份保险协议放在俞达忠的床头柜上,对石英说道:“姑,你也冷静冷静,我们就先走了,俞晨,祝福你和许医生吧。” 许临微微颔首,礼貌道谢。 这一家子人离开,俞晨牵着许临的手走到俞达忠床边,对父亲说道:“医生说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但是还要有恢复时间,不适宜坐飞机,长时间坐高铁也不好,你和妈妈就先住在丰侨吧,不愿意的话我只能花钱让你们住宾馆,可是北京的宾馆一天的房费起码要好几百,我让你们住一个星期就得花几大千…..” 石英在一旁冷笑道:“我就知道你这白眼狼不舍得为我和你爸花钱….” 许临掐了掐俞晨的手背,连忙对石英说道:“你和叔叔住宾馆也行的,俞晨当然花得起这个钱,只是你们住在家里,俞晨方便照顾你们一些。” 俞晨瞪了瞪许临这个“猪队友”,心想这个人怎么关键时候就和自己如此没有默契。 石英很快挑到许临话里的“茬子”,对许临说道:“让我们住在你家里,是方便她照顾我们还是方便我们一起照顾你啊?把话说这么好听,其实还不是图着你自己方便?” 许临有些紧张地说道:“石阿姨,我请了护工的,其实不需要俞晨照顾太多。” 石英冷笑道:“行了…别再继续说冠冕堂皇的话了,俞晨的朋友来病房跟我和老俞打招呼来着…人家都看清你和俞晨谈恋爱是怎么回事了…” “朋友?王晞吗?”俞晨一愣。 俞达忠说道:“她说她叫崔娇,一进来就说了一些关于许临不好的话,我和你妈也知道她肯定是别有企图…你们别多想。” 崔娇?怎么可能…在俞晨的印象中,崔娇不是会干这种事情的人。 那会是谁呢? 石英冷哼道:“人家许临没生病的时候可风光得很,是他哪位红颜知己也说不定。” “妈!你别乱说话好不好! 俞晨觉出了许临手心出的汗,紧张地看了看他越来越白的脸,不想再让他继续呆在石英身边,连忙说道:“我…我们去楼下给爸爸买点吃的用的吧…爸,你还缺什么?我们去给你买…..” 俞达忠马上领会俞晨的意思,说道:“我想吃芝麻糊,南方老包装的那种…..” “好,好,我们这就去。” 俞晨拉着许临走出病房,刚到走廊上就怪责道:“你对我妈别太妥协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忍着,凡事要讲道理不是?不然她会越来越觉得你好欺负。” 她没想到许临这时候还在维护石英,“你别这样说你妈妈,她都是为了保护你…没在欺负我。” “你怎么现在还在向着她说话啊…也太虚伪了吧…她的抱怨和不满可多了,抱怨我爸,抱怨我,我看这家里最没本事的人就是她!” “俞晨,我告诉过你什么,不许这样说自己母亲,她对家庭的奉献应该是最大的。” “你对我发哪门子脾气啊!你在你老师面前让我别怂,你在我妈面前却要多怂有多怂!” 俞晨朝许临扔下这句话,负气走了,许临没和她一起,她也懒得回头,出去找超市给老俞买芝麻糊去了。 路上收到许临发的微信:【那我到车里等你。】 【你回去休息吧,别等我了。】 【那你晚上最好带石阿姨回家住,我下午就办住院手续了。】 【怎么这样快…】 【刚才崔教授来电话,说手术又提前了,就在三天后。】 俞晨的心撕开一样地疼,忽然不想和他分开,一刻也不想,急忙把电话给他打过去:“好好好,你去车里等我,我跟爸妈再说几句话就回来陪你…刚才我心里有点烦躁…对不起。” 他轻声说道:“我给你们订了餐,一会儿送过来,你和叔叔阿姨好好吃饭,吃完饭再走。” “那你呢?” “现在我吃不下…一会儿我在附近逛逛看有没有好消化一点的东西…..” “你怎么胃又不舒服了…早上不是还好好的….” “嗯…和脑袋也有关系…没事的,我在车里躺一会儿就好….” “许临…我这么麻烦,但也请你不要放弃我。” 他苦笑,“我更麻烦,害怕被放弃的人是我才对。” 许临叫的外卖是寿司套餐,蟹肉、鱼子、虾仁一吃就是新鲜的,石英念叨着不吃日本人的玩意儿,却又禁不住食材的新鲜,一口一个。 俞晨看父母吃得乐呵,自己没吃多少,迫不及待想奔回许临身边。 俞达忠一眼看穿她,说道:“你还要回诊所加班是吧?快去吧,别耽误了工作。” 俞晨感激地看了看老俞,转身开溜。 车上,开着车的许临忽然听见俞晨的肚子在叫,看了俞晨一眼,说道:“你没吃多少寿司吧?是不是迫不及待要回到我身边?” “是的。” 许临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老实承认了,眼里的爱意更浓,又说道:“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就去吃什么,重庆火锅、烤肉都可以….” 俞晨皱着脸看他,“你是故意挑着杨禹鲲和我吃过的东西是吗?” “是啊,我嫉妒杨禹鲲可以陪你吃这么多东西。” 俞晨在手机上搜了搜,说道:“那我们去柴氏牛肉面吧,你吃面,我吃肉。” 许临爽快回应道:“好啊。” 俞晨和许临坐在面馆里等面,许临手机响起,俞晨瞄见来电显示是“崔娇”,许临接起电话,大概说的是去医院办理住院手续和做入院检查的事情,他需要重新做脑部平扫和增强ct,以及mri核磁共振。 “我和俞晨正在外面吃饭,吃完饭就过去。” 俞晨低头不说话,许临挂掉电话,解释道:“崔娇是神内主治,负责我的检查事项。” “和我爸妈见面的肯定不是她。” “嗯,她确实不是能做这些无聊事情的人,肯定是梁雨泽派人过来的。” “也就是说…你前妻盯上我爸妈了?” 许临没说话,默认。 俞晨看到许临微微蹙着眉,赶紧笑着说道:“盯上就盯上呗,这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在冰岛我就想通了…。” 许临安慰俞晨说道:“那个女人这段时间被广林生物假疫苗的事情牵连,暂时应该不会有时间来报复我的,你放心吧。” 俞晨回道:“我没有不放心。” 牛肉面上来,满满一大碗,加肉又加面,俞晨和许临同吃一碗,许临一根根夹着面往嘴里送,俞晨则是三层肉三层肉地夹着往嘴里塞。 知道俞晨饿了,他又另外为她要了一盘酱牛肉。 俞晨回了一趟丰侨为许临整理行李,许临小睡了片刻,这几天他总是觉得疲倦,可能是极度紧张的工作终于有了节点,身心都放松下来的缘故。 下午俞晨和许临去办住院手续,拎了大包小包,就像许临要去两三个月的长途旅行一样。 许临无奈地笑。 崔娇在医院碰见他们,自称刚度蜜月归来,俞晨见她无名指上并没有戴婚戒。 许临和俞晨都没有问起她是否去拜会过俞达忠和石英,因为他们都相信不是她。 晚上,石英还是跟着俞晨去了丰侨住,抱怨猫狗太脏,俞晨第二天只能想办法在下班后把金花和顺顺送到救助站暂时寄养,因为想着父母在这里的时间起码要一两个星期,放诊所的话生怕又给同事增添负担。 许临这次没办法不同意了,只能无奈的叹息。 俞晨也觉得很对不起它们,期待着以后能补偿。 送完猫狗,俞晨又急匆匆赶到超市买了一些菜,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心想许临应该已经休息了,这一天她只发给他几条微信,连电话都没有打一通,心里内疚不已,想着明天一定要补偿,给他熬点排骨汤送过去。 第二天,俞达忠出院,俞晨往诊所请了假,不曾想,刚把老俞送到家,石英又缠着她要出去逛商场,说是曹兰平的分手费还剩了一点钱,她准备全部花光,用来为俞达忠买几件体面一点的衣装。 俞晨无奈,只能一路陪着石英逛西单。 正逛着商场,俞晨去个洗手间出来的工夫就不见了石英的人,打她手机居然一直是关机状态。 打过四五次之后,俞晨着急了,又回洗手间找了一通,也没见石英的人,打电话给俞达忠,也说石英没跟他联系… 俞晨惊慌地把电话打给了许临,许临在电话里安慰俞晨别着急,很可能石英只是因为其他什么事情临时走开了,她带着哭腔说她记得出门之前石英的手机是充满电的. “许临…我害怕…” 许临表情一顿,看到手机上出现了另一个人的来电“梁雨泽”,连忙说道:“你别慌,冷静下来再找找,不行我们就报警,有个重要的电话打过来,我一会儿跟你说。” 他转接了电话,梁雨泽在电话里的冷笑声响起:“你那个最爱的女人是不是正在哭着跟你求助啊?说她打不通她妈妈的电话,她很惊慌很害怕…..” 他握紧电话,低声斥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梁雨泽语气不急不躁:“许临,你除了跟我吼,还有什么办法能顾及到俞晨和她爸妈?我觉得这家人现在是我最好的武器,既能摧毁你的身体,也能摧毁你的精神。想你当初放弃许晓晓的时候,还自以为散发万丈光芒是吧?说白了你也只是个变态杀人狂的孽种!我告诉你,有本事你就整天二十四小时贴在俞晨的身边,不然我可不确保她不出事。我知道你现在患了脑瘤,等这样的时刻已经等了很久…” 电话被挂断,许临指尖冰凉地放下手机。 俞晨四处寻找,找了将近半个小时,最终在三楼商场的一个打折铺位前看到了石英的身影。 石英正混在人流里和另一个妇女抢一件纱织衬衫。 俞晨气急地上前对石英喊道:“你跑哪里去了!手机也关机!” 石英一番唇枪舌战终于把衬衫抢到手,斜睨着俞晨冷嘲道:“哎,子女不成器,只能给自己买几件打折衬衫穿穿…” “我问你,你手机怎么关机了!”俞晨再次质问石英。 石英这才懒洋洋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关机的,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关了…….” “妈!拜托你以后注意一下好不好!你这样突然失踪,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俞晨正说着,接到许临的电话,“人找到没有?” “哦,找到了,你别着急了,我和她买完东西就去看你。” “太累的话就别来了,你自己好好休息。” “嗯,我看看吧。” 俞晨不好在石英面前和许临说电话说太久,匆匆挂断,石英冷笑道:“是许临打给你的吧?你说他一个住院的病人,能帮到你什么?我不见了,你打电话给他求助有什么用?” 她盯着母亲重申道:“他是我男人,我有事不打给他打给谁?” …….. 俞晨陪着石英从商场买完东西,回到家给爸妈做了晚餐,着急地赶往医院。 许临此时却不在病房,崔教授告知她,许临去胃肠中心做胃镜去了,他有胃病,必须先做胃镜,根据溃疡面积确定脑瘤手术后的药物量,避免胃部应激反应太猛烈,术后出现休克。 去了胃肠中心三楼,到了大厅休息室,环顾四周,偏偏就看到崔娇扶着许临一步步在走廊上移动。 崔娇手里端着一杯水正在低头和许临说着什么,许临没走几步就坐在走廊边的皮凳上歇息,俯身拿着纸巾捂着嘴似乎在吐,崔娇伸手不断搓揉他的背… 俞晨呆呆地站住,忽然想到崔娇虽然自称结婚了可是无名指上并没有看到婚戒…… 她慢慢走到这两人面前。 许临怔住,白着脸站起来,崔娇也跟着站起来。 面对这张苍白却慌张的脸,俞晨冷冷说道:“我就知道你百花丛中过,怎么可能片叶不沾身….. 崔娇连忙解释,“俞晨,你可能误会了……” 许临鼓着嘴又是一阵恶心,俞晨这才看见他拿的纸巾上沾满了鲜红,他捂着嘴朝着不远处的洗手间跑去,俞晨问崔娇:“你去还是我去?” 崔娇一愣,皱着眉说道:“你不知道他刚做过胃镜吗?还说这些话…” 俞晨恍然说道:“哦,我忘了,你是医生,好,那你照顾他吧,他似乎不需要我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6章 俞晨没有回丰侨,而是去了“两两”咖啡,感觉这里才是逃避工作和生活最佳的地方。 嘈杂的人声就像蜜蜂飞舞,谈着各自的喜悦或悲伤、努力或沮丧,置身于人群中,就不会再觉得自身遇到的事情是“独一份”,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有坎要过。 契机就在于———面对这些坎时,有些人信心满满,有些人脆弱仓惶。 早已在来咖啡馆的路上反思,回想自从第一次和许临在同远重逢,好像就只会对这个人发脾气,因为潜意识里都在信任并依赖这个人。 这颗种子也许从十五岁时就已在心里种下,那时的许临很少用言语去教导她,而是用自身行为去引领她,无论在学习方面还是做人方面都是这样。 俞晨这才明白,其实许临最初是以“老师”的身份守护在她身边的,这是她每次遇事烦躁总是会对他发泄的最根本原因。 在医院看到许临和崔娇在一起的时候,俞晨感受到最多的其实不是醋意,而是烦躁,许临曾经那么无惧于坦白,俞晨也早已想明白“从新开始”的含义,她只是因为没有陪着许临做检查而难过,看到他和崔娇走在一起也觉得他那么孤单无助。 而自己,仅仅因为和石英在商场走散,就在电话上对许临吐露了恐惧,给他增添负担。 没有办法给他更多照顾,更谈不上去保护他,第一次觉得“有心无力”是如此难过的体验。 就在俞晨喝着咖啡望向窗外苦思冥想这一切的时候,陈香云走进咖啡馆,刚好看到俞晨,朝她招了招手。 她端着饮品在俞晨旁边坐下,问她:“许临都要动手术了,你还在这里悠闲地喝咖啡?” 俞晨搅了搅咖啡,垂眸忧愁地说道:“他住的那里服务很完善,身边根本不缺我的照顾。” 陈香云吸了一口杯底的红茶,对俞晨笑道:“你说这话要是被老邢听见,肯定又要挨训了。” 俞晨的目光更黯淡了一些,“邢主任说得没错的,我各方面的素质本来就不是那么优秀,可能真的没有能力照顾好许临….” 陈香云看了一眼俞晨,“我对你也不是很了解,不能深入和你讨论这个话题,上次我跟你说陆文慧更适合许临的话,也一直在后悔。不了解其中情因,是没有资格和立场去随意跟人提建议的…我和老邢都太自以为是了…对不起,俞晨。” 俞晨垂下的眸子瞬间湿润,说道:“其实你们说得没错的…我遇到事情很容易就退缩了…会急躁会害怕…时常会去给许临找麻烦…我从来不会自己去化解这些情绪,总是要对他发泄一通…我这样做…其实已经表明我就是一个活得失败的女人了….” “可是许临仍然喜欢这样的你,我觉得他一直在等你坚强起来,去作改变。” 俞晨怔怔望着陈香云,眼眶泛红,咬着嘴唇。 陈香云对俞晨说道:“其实许临到同远工作不到七年,可是在这不到七年的时间里,这个年轻人带给了我很多的震撼…对,震撼这个词用得没有错,嗯…我跟你说说他和许晓晓的事情好了…那时候我还记得江文涛在同远参加医疗会议,梁雨泽挺着大肚子大闹会场,硬说肚子里的孩子是姓江,江文涛死活不认,梁雨泽在会场骂得很难听,后来她在回家的路上就被一群流氓打了,可是这女人的命硬,连带肚子里的孩子也奇迹般保了下来,小孩却被诊断有先心病,转到同远的儿心病房,那梁雨泽不知道是不是在演戏,抱着小孩想要跳楼,被许临拦下了,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回想他从梁雨泽手中接过晓晓,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样子,更倾向于他是真心为了孩子…….. 许临很快就和梁雨泽结了婚,江文涛还把他们的婚礼搞得很盛大,可我和老邢都明白,这一切都只是粉饰太平,那孩子绝对不是许临的,可是许临那时候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感情和婚姻这方面的事情,对什么都显得很随意,和梁雨泽连蜜月都不曾有过,基本把所有时间都献给了医院,后来许临下班后就去病房陪着许晓晓,许晓晓从三岁开始接受第一次心脏手术,我目睹过许临守在她病房里守过一整夜,那时候听说梁雨泽已经在外面有了其他男人,许晓晓第一次对许临叫出爸爸,我和老邢看到那情景都感动得不行。 许晓晓四岁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是在医院练习写字,后来又传出梁雨泽进入思林集团任职,对许临提离婚,许临没有同意。五岁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是画人体心脏模型,说是长大以后要成为和她爸爸一样的医生… 可是那时候梁雨泽进入思林后,到医院探望许晓晓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晓晓对梁雨泽喊姐姐,反而对其他女医生女护士喊妈妈。 后来许晓晓长到六岁,病情恶化,梁雨泽找到人脉,把许晓晓排到了器官受赠名单的前位,脏源出现,就在许晓晓要得到心脏的当口,儿心的主治医贾俊是许临的大学同学,对许临透露了他手上拿到的心脏匹配位点资料,许临得知另一个小孩本来排在许晓晓前面,而且比许晓晓要高出两个位点,也就是说比许晓晓更适合这颗心脏,这件事情牵涉了很多领导和上级的关系在里面,谁也无法改变手术安排,许临便把事情捅到了医院联合器官伦理委员会那里…… 晓晓失去这颗心脏后,梁雨泽在走廊上对许临歇斯底里地叫喊,那时候整个楼层都是她那恐怖的嘶吼声,许临却没有辩驳一个字。后来许晓晓生命垂危,无力回天,梁雨泽可能把这一切都算在了许临头上吧…他的思想压力很大,我觉得他绝对是在乎晓晓的,只是他做人的原则性太强,始终无法度过自己良心的关卡,也或许是他的专业性让他确信就算许晓晓得到了心脏也活不长久…他做决定的原因没人能说得清,但我始终认为他是对的,不管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医生,他都没有错。” 听到陈香云说这些,俞晨的心里更难受了,都是旁人的叙说,都是旁人对他的心疼,许临从未对她发泄倾诉什么…。 …… 许临从卫生间出来,就再也不需要崔娇搀扶。 崔娇红着眼说道:“你都痛成这样了,她还那样不懂事!要不要我给你推个轮椅过来?” 许临摆摆手说道:“不需要。” 崔娇了解许临的性格,每次生病住院都是最不安分的那一个,只能慢慢走在许临身边,看这人掐着胃佝着腰一步步移回病房。 在病房等待许临的,不是俞晨,却是杨禹鲲。 杨禹鲲看到许临和一位女医生在一起,讪讪一笑,许临稍稍直起身,让崔娇先出去。 崔娇冷冷看了一眼许临,关门离开。 杨禹鲲坐在沙发上对许临笑道:“看来俞晨对你的感情确实还不深,你都要做手术了她也没有陪在你身边。” 许临捂着胃坐在床上,抬眸盯着他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家医院?” 杨禹鲲脸上的笑容还是讪讪的,“是俞晨告诉我的。” 许临的背佝得更深,却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不信。” 杨禹鲲嘴角上扬,笑着露出上排洁白的牙,嘲讽道:“梁雨泽都可以随时派人跟踪俞晨和她的家人,你又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可以知道的呢?你自己选择在别人的监控下生活也就算了,还要拉上俞晨一起,说到底也只是个自私的男人罢了。” 许临胃疼得说不出话来了,轻咳两声,喉咙里又是血腥味。 “梁雨泽那个女人有多么可怕,我比你更清楚,但凡她的意志稍微脆弱一些,当初也不会坚持生下那个畸形儿,孩子不是我的,而是你舅舅的,这一点想必你已经了解,既然你选择包容袒护你舅舅整整六年,现在为什么又要去祸害一个无辜的女人?你当初选择蹚浑水,就注定已经配不上俞晨…” 许临闭了闭眼,身体仿佛被疼痛击穿,倒没那么痛了,执拗地放开捂着胃的手,撑着床沿,声音低沉沙哑地问道:“你对俞晨产生了感情,对吗?” 杨禹鲲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许临面前,高大的身躯在佝着身的许临脸上覆了一层阴影,居高临下望着这个病弱的男人,慢慢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答道:“是的,我想我喜欢上她了…许觉也是。” 汗水顺着许临的眼睫毛低落,杨禹鲲以为那是眼泪,得意地笑了,他的眼神忽然收紧,右手捏成拳头朝着许临的胃部就是一拳。 许临几乎被这一拳震得晕过去,瞬间痛得整个身子就像脱水一样蜷倒在床,侧头一口鲜血从嘴里呕出,洁白的被罩上瞬间出现一片刺目的红。 杨禹鲲笑着说道:“这一拳,是为俞晨打的,你说你现在病得跟一摊烂泥一样,有什么资格绑住她!又有什么能力去保护她!?我哥哥杨禹鲥现在失踪了...你满意了?不过,苍天有眼,他患了癌,你也得了脑瘤...” 又一口浓稠的血从许临嘴里呕出,鲜红刺激了杨禹鲲的欲望,整理了一下衣衫上的领口,淡定地转身,开门走出了病房。 许临颤抖着伸手够到墙上的按铃,闷哼出声,身子蜷在床上再也起不来,崔娇出现在病房,连忙吩咐护士准备止血针。 …… 俞晨和陈香云在咖啡馆门口道别。 陈香云对俞晨安慰道:“好好照顾许临,别惹他生气,拜托了。” 说完,拍了拍俞晨的胳膊,老公的车在路边鸣喇叭,她和俞晨匆匆道别,结束了紧张忙碌的工作,还要忙着和老公一起去留学中介办理儿子的出国事宜。 俞晨呆立半晌,接到崔娇的电话,“俞晨,你快来医院吧,许临胃出血了。” 第57章 俞晨忍着眼泪用棉签沾了消炎的药水一点点擦拭许临的鼻腔,侧躺的许临缓缓睁开眼睛,哑声说道:“没事了…” 她放下棉签问:“渴不渴?要喝水吗?” 许临眨动了一下眼睛,疼痛的脑袋已经让他连“点头”这个动作都做不了。 俞晨拿过吸管轻轻放入他干燥的嘴里,说道:“慢点吸,别呛着。” 许临吃力地吸了两口,伸出手握了握她的手臂,俞晨收回吸管。 几天的照顾,他们之间已有默契。 “饿了…”歇了大半天,许临终于有力气虚弱地说道。 作为医生,他明白,食物是最能增强免疫力的东西,这是营养液替代不了的,就算他的胃接收不了,也要想方设法多吃,之后还有伽玛刀和放疗两个难关要过,体力要跟上才行。 俞晨把石英中午送来的青菜瘦肉粥放在微波炉里热了热,许临吃了小半碗就已经满头大汗。 看他难受的样子,她放下碗,坐到他身边不断从上到下搓揉他的胸腔和胃。 许临强忍着头部连着鼻腔的剧痛,对俞晨说道:“我还吃得下的,你再喂我一点…..” 她紧紧咬着嘴唇,坐回凳子上拿起碗,一小勺一小勺地把碗里剩下的粥喂给他。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蔡萌萌出现在门口,她没有化妆,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憔悴,穿着一件简单的优衣库黑底白色圆点连衣裙,脚上套着一双凉拖,像是从家里仓促跑出来的。 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的赵护工立马起身问道:“你找谁?” 蔡萌萌走到许临床前,毫不客气命令道:“把丰侨公寓的房本交出来!” 俞晨放下碗,站起身大声说道:“他是病人,麻烦你有事等他康复以后再说可以吗?” 蔡萌萌的眼睛瞪得溜圆,嚷道:“丰侨公寓是当初江文涛出钱买的!许临只是挂着名而已!现在江文涛出事了,我要收回那个房子!” 许临闭了闭眼,感觉耳朵根都在跟着痛,整个脑袋就像被人用刀子在里面搅和脑浆一样,不过还是竭力稳住气息,对蔡萌萌问道:“江文涛…出什么事了?” “昨天下午他被纪委从办公室带走了,估计我名下的房子和车子肯定是保不住了,连带他朋友名下的几栋房子也要被查…景阳医院肝胆外科那个特牛掰的屈教授受贿受了两个多亿,上个月被逮捕了,文涛和老屈关系那么好,早晚要栽…我警告你,你可别想对丰侨的房子打什么主意,别以为你上次耍着花招从我那儿取了备用钥匙我就进不了屋,我还有钥匙!你要不给我,我就带人去你抄家!当然,你现在病成这样,我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丰侨公寓是江文涛在03年非典的时候买下的房子,那时候北京的房价还没有疯涨,江文涛“卖掉”许明坤和江蔚珏在林城的老房、卖掉许临外公外婆珍藏的字画和古玩,凑钱付了房款,可是作为公务员的他为了避嫌,也为了不错失自己单位的“廉价房”,只能把丰侨挂在许临名下。 后来,在许临和梁雨泽的婚礼上,江文涛主动把房本作为回报许临的“结婚礼物”,许临在德国进修的三年加上同远工作的三年,执拗地用这期间所有存款还上了江文涛当初买下丰侨花的钱。 蔡萌萌从来就认为许临只是江文涛身边的一个附着之物,推算买下丰侨的年份,笃定买房子的钱是江文涛出的。 俞晨听着蔡萌萌的威胁,不明所以,却见许临抬眸颤声说道:“那套房子是我要留给俞晨的…你…休想。” 她心里一紧。 怎么会是留给我的…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蔡萌萌轻蔑地着看他:“你这样子是不想给是吧,行,那我就去你家抄家好了。” 许临回道:“你乱来的话….我可以报警….” 这时,崔教授和崔娇从门外进来,崔娇厉声对蔡萌萌说道:“病人现在需要静养,不能说太多话。” 蔡萌萌目光变冷,对许临狠狠抛下一句:“我这么年轻就嫁给江文涛,总不能什么都拿不到吧…你给我等着瞧。” 说完,她怒气冲冲离开病房。 许临实在撑不下去了,俞晨急忙拿塑料盆给他接着,他“哇”地一声把粥全部吐了出来,牵动鼻腔更猛烈的痛楚,捂着脑袋,后仰倒在俞晨怀里。 蜷缩、挣扎、撕扯,其间大口大口的胃液和胆汁从嘴里冒出。 俞晨始终没能将“为什么”三个字问出口。 “爸爸,要不给他输一点止痛药吧,这样的疼痛…我怕他心脏受不了….”崔娇眼里闪着泪光对父亲建议道。 崔教授皱着眉在一旁看着,说道:“他这种情况用止痛药只会更刺激他的胃**反应…会导致胃出血的,只能靠他硬挺…没有其他办法。” 崔娇看不下去,疾步走出了病房,崔教授叹了口气,也跟着离开。 俞晨想不出其他办法减缓许临的疼痛,只能低声啜泣着不断亲吻他的脸和手。 许临看到俞晨流泪,颤抖着伸手为她擦泪,把额头抵在她的胸前,紧紧抓着她的手,以跪伏的姿势捱过这阵疼痛,稍稍有了点力气,便哑着声音对俞晨嘱咐道:“打电话给叔叔阿姨…让他们把家里的门锁换了….” 俞晨哽咽,“你别管这些了…目前身体最要紧…我已经跟他们发微信了,你放心吧….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问…不管怎么样我都一直守在你身边….” 她正说着,许临倾身又呕出一口胃液,撕心肺裂地呛咳,脑袋上的纱布上浸满了血….. 胃部应激反应导致呕吐过于猛烈,许临的脑袋又换了一次纱布,俞晨看到医生用镊子一点点撕扯粘连在头皮上带血的纱布,指甲都快把手心抠破了。 守候许临的这几天,俞晨感觉就像经历了一辈子那样漫长,把从未体会过的痛苦都体会到了。 趁着许临的短暂昏睡,俞晨去了崔教授办公室,崔教授说了许临的治疗计划,先是要进行伽玛刀,再就是进行三个疗程的放疗。 虽然脑部ct显示许临的细胞瘤被切除得很干净,做这些都只是为了预防肿瘤复发,他的细胞瘤其实是介于i级和ii级之间,为了保险还是要做。 俞晨沉默听着,崔教授用手扶了一下眼镜,说道:“因为他胃溃疡一直没好,做伽玛刀和放疗可能会有较大的副作用,老江又在这时候出事了,你千万要陪着他,别让他被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我是说这段时间许临做手术怎么老江不出现,原来是自身难保了…哦,费用的事情你不要担心,邢主任已经预付了款项,他只要安心治疗就可以了…这个事情你也不要告诉许临,老江如果被判刑的话,他未来的路会很难走,说不定还会被老江连累…..” 崔教授正说着,俞晨接到电话,里面是石英焦急的声音:“俞晨,刚才是有个小姑娘带着人按门铃,威胁让我们开门,我按照你说的打电话给物业,让人把他们轰走了,换锁的事情很麻烦,要让许临自己回来才能换,哎呀,到底是怎么搞的,我就说这个许临不像话,自己惹了一身事儿还厚着脸皮回头找你,你不听我的话呀,呐,现在出事了吧,你是挡不住这些事的,听话,和我们回林城吧,别呆在这北京了,回去老实成个家……” 还没等石英说完,俞晨就挂上了电话。 这时,护士又敲门进来,急匆匆说病人醒来急着要找俞晨,俞晨条件反射般起身离开办公室,回到病房看见许临半躺在床上喘着粗气,痛哼不已。 崔教授对俞晨解释道:“病人这时候情绪容易焦躁,也比较脆弱,你要随时陪在他身边,会比较辛苦….” 俞晨走过去,坐到他床边,伸手用纸巾擦了擦许临脸上的汗珠和从纱布上流下的血痕。 许临虚弱说道:“我还…还以为你走了…..” 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回应道:“怎么可能走…是怕我嫌你变丑了吗?” 许临咧开干皱的嘴唇浅笑,沙哑地问道:“我这时候…是不是变成猪八戒了?” 她伸出双手轻轻捏了捏他瘦削苍白的双腮,“我倒宁可你变成猪八戒那样胖,也不愿意你瘦成现在的皮包骨,说你是白骨精还差不多。”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俞晨日夜陪着许临熬过最痛苦的时光,她时常会握着许临的手唱着《鲁冰花》哄他入睡,时常会以“吃一口亲一口”的方式,让许临更有力气吃饭,也时常扶着撑着许临下地活动。 许临痛得厉害的时候,她就对他说起在纽约留学的那段时光,自己是如何呆在那八平米不到的半地下室自闭,从纽约回国后的半年,她已经邋遢得不像一个女生,甚至会不想洗澡不想打扫房间,就连伸手移动一下手边的东西都会觉得累…那半年是她活得最黑暗的时光,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很失败,无颜见人,家里来个邻居都会紧张不已。 是他留下的高中笔记拯救了她,让她想要重新开始,并最终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 在俞晨的叙述中,许临似乎不那么痛苦了,半阖着眼就要睡去,俞晨呼了一口气,心想果然自己失败的经历比较有治愈作用,正想松开他的手,没想到在离开的一瞬他就睁开了眼睛,巴巴望着她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叫了外卖,成天和你清汤寡水都吃厌了。” “叔叔阿姨…还在北京吗?” “在,我妈明天还要来送饭….” “萌萌…没有找麻烦吧….” “我跟你说过,你不用操心这件事情….” “俞晨…我把房产证放在邢老师那里了…蔡萌萌是拿不走的,你放心….” “你这人真搞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的房子我才不操心呢…..” 俞晨说这句话本是为了故作轻松,却没想到许临的脸瞬间就皱了起来,问俞晨:“你始终是把我当作外人…和你爸爸妈妈一样…对不对?” 她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你跟蔡萌萌说要把房子留给我…又是什么意思?” 许临看着她,缓缓解释道:“万一…我有什么意外…我想让你继续做你想做的事…幸福过完这一生…” “没有你…我哪儿来的幸福?” 俞晨心酸的同时,发现许临还是明白俞达忠和石英是把他当作外人的,并且很在意,并且…将这份在意藏得很深,深到身体的疼痛到达极致之时,他才会表现出来。 “许临,现在,此时此刻,我就是你最亲的人,我等不到你做完第二次手术了,我们结婚吧,这样…你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我的…哼!” 他痴痴地盯着她不说话。 她忽然“命令”道:“闭上眼睛。” 许临依照她的话闭上眼睛,俞晨从他的眼睛开始亲吻,先是右眼,后是左眼,然后是鼻子,然后是嘴唇。 许临忍不住和她唇齿交缠,互相探入…. 俞晨颇有满足感地对他说道:“终于把你的脸亲了个遍,此生无憾…如果你有意外…我跟你走。” 许临一怔,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俞晨。 始终,难以从这个女人的气息里解脱。 … 石英中午到医院送饭,看到许临的脑袋已经拆线,舒了口气。 这次俞达忠跟着一起来了病房,石英对俞晨讥讽道:“你这可以算是对他寸步不离了,都一个多星期在这儿和他同吃同喝,要什么东西就催我给你送过来,我是你们的搬运工吗!?白发人照顾黑发人,你们亏不亏心?现在他脑袋也拆线了,我打算休息了。” 许临忽然说道:“石阿姨,我曾经答应过叔叔来北京做心脏手术的费用全免,你给我一个银行账号,我把钱打给你。” 俞晨一惊,心想这个人自己处于多事之秋,却还在记着当初不靠谱的承诺,俞达忠连忙对许临笑道:“我做手术的费用都在医院付清了,你原先说的话也是,哪有在医院治病不花钱的呢?这事你不用操心了。” 许临一边用勺子划拉着碗里的鸡汤,一边说道:“石阿姨这段时间确实辛苦了,我为您出手术费是应该的。” 石英盯着许临,语气冷冰冰的,“你顾好你自己吧,我和老俞才不想要你的钱,这次你出院以后就不要再缠着我们家俞晨了,树要皮人要脸,不要再这样厚着脸皮贴着我们家俞晨不放手,你看她这段时间都瘦成什么样了…..” “妈!”俞晨阻止石英再说下去。 “难道我说得有错吗!?王晞说你这段时间都没去诊所上班了,别人是在北京挣钱打拼未来的,你俞晨是在北京来给别人当免费保姆的!?我和你爸已经决定不住丰侨了…哼,那房子指不定是谁的呢,还不是靠他舅舅给他买的!上次那帮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去闹一回…俞晨啊,你应付不了这些复杂的事情,呆在他身边简直是自不量力你知道吗!?这种病秧子,身体要你伺候,家事要你伺候,以后你就得没完没了伺候他!他事隔这么多年回头找你,你把他当成个宝贝是吧,你知不知道男人只有跌价了才会回头!…以后你终有一天会支撑不住,会厌倦的!到时候你日子该怎么过!你说你单身,好歹自由一个人,再加上这么一个累赘,你这辈子真的就毁了!” “行了,石英,你别说了。”俞达忠听到石英把话说成这样,知道她已经是爆发在即,连忙推着石英朝病房门口走。 “你少跟我动手动脚!你有什么资格阻拦我教育我女儿!都是你溺爱她溺爱惯了才让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石英转身掀开俞达忠的手,嚷道。 许临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汤匙,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目光沉静地对俞晨说道:“你先跟叔叔阿姨回去吧,有什么话好好跟阿姨说,别跟阿姨动气…” “可是…你明天就要做伽玛刀了…我得陪着你….”俞晨红着眼。说道 “没关系的,这里有赵护工….我这不已经拆线了吗?….好好陪一下叔叔阿姨…说话别着急,平心静气。”他坚定地抬眸看着俞晨。 石英又从病房门边回来紧紧拽住俞晨的胳膊,俞晨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包,跟着父母离开病房,盯着许临的目光一直不放心。 关门声响起,许临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拿起汤匙继续小口喝着鸡汤,其实今天明明胃好多了,脑袋和鼻腔的疼痛也已经消失,俞晨却在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被父母带走……。 俞晨跟着俞达忠和石英走出医院,石英在出租车上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拨出一个视频递给俞晨。 上面是去冰岛时,在瀑布前被杨禹鲲拍到的画面。 石英盯着她说道:“你这孩子和杨禹鲲跑到那么远的地方,都不跟我和你爸说。” “你加了杨禹鲲微信?” “有什么不能加的?他是杨卿山的儿子,老俞原先和王晞的爸爸王朝阳、还有这个杨卿山,他们都是纺织厂的工人,是老熟人了,后来杨卿山生意做大了,也和你爸疏远没联系了,可你居然跟杨禹鲲认识…我觉得这也是冥冥之中的一段缘分…杨禹鲲跟我说了江文涛的事情,说是已经被纪委带走双规了,财产全部冻结,好像江文涛一家子连同岳父岳母都被叫去纪委问了话…我跟你说,这件事情迟早要调查到许临这里来…你给我离他远一点!” 俞晨皱眉,心想杨禹鲲这段时间还在接近自己的父母。 俞达忠坐在副驾,一路沉默,听着石英对俞晨的絮叨,好几次回过头看俞晨,却都是欲言又止。 下了车,石英寸步不离地拽着俞晨的手,“杨禹鲲一次性给了五百万现金,让你和许临分手,他说他喜欢你…..。” 俞晨立马回嘴:“可是我不喜欢他!” 回到丰侨,俞晨看到了铺在茶几桌面上的一沓沓人民币,简单而粗暴。 石英对俞晨说道:“钱我可以不要,但你必须跟许临断了关系。” 这时,一直沉默的俞达忠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俞晨这才发现电视上插着u盘,屏幕亮起,里面出现许临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穿着黄色碎花连衣裙的瘦弱小女孩,俞晨猜测这个小女孩就是许晓晓。 画面应该是放在桌上的隐藏摄像头拍的,像素很高,也因此俞晨一眼认出屏幕里的男人就是许临,背景就是公寓的客卧,晓晓在床上玩着玩具小熊和布娃娃,许临陪着她玩了一会儿,用手肘撑着膝盖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然后整个手掌覆在了后脑勺上。 忽然,他转身将晓晓手里的小熊抢过来扔在地上,一把提起她的胳膊,将她摔到了地上,然后蹲在晓晓面前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她稚嫩的脑袋…巴掌使了力气,晓晓被扇得瘫倒在地,直到梁雨泽冲进来,将晓晓抱离许临面前。 视频到这里结束,屏幕变黑。 俞达忠语气沉重地问俞晨:“这样的许临,你承受得住吗?俞晨,有时候知难而退,也是一种选择… 俞晨没说话,这样的许临确实是陌生的,是她从未见过的。 直到第二天早上做伽玛刀,许临都没再接到俞晨的微信和电话。 在放射室戴着头盔被各种各样的射线照了小半个小时,赵护工扶着他回病房,全身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 下午连稀粥都喝不下,白血球和血小板都在急剧减少,发汗发得严重,电解质失调,躺在床上侧着身,一边输着液一边盯着床头柜上的手机,希望能听到一点声响,微信音终于有了提示。 他迫不及待拿起手机看了看,上面却是杨禹鲲发过来的视频,是他曾经动手摔许晓晓的画面。 杨禹鲲发了信息:这段视频是梁雨泽交给我的,已经转交给俞晨一家,如果你不离开俞晨,那这段视频我就会放到网上给大众作评论,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医生,竟然会虐童…这条新闻应该会蛮吸引眼球的… 许临拔了输液管,想要从床上起身,脚下发软却重重摔倒在地上,赵护工进来,看见在地上趴着起不来的许临,被吓了一跳,连忙把他从地上扛回床上,劝道:“出什么事了…现在最重要是休息,你心率和血压都太高…别着急…有什么事你吩咐我,我帮你办…” “俞…”此时的他已经虚得发不出声。 … 俞晨抱着保温桶站在门边,怔怔望着倒在地上极度虚弱又焦躁的他,许临看见她,心里的弦顷刻间放松,身子一软,头歪倒在赵护工的肩膀上晕了过去。 在俞晨看到那段视频之后,虽然整个脑袋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有过短暂的空白,却并没有慌乱,更不曾质疑许临的本性和人品,其实从许临在视频上捂着头的举动来看,俞晨已经反应过来那是他的脑瘤所致。 这段时间在医院照顾许临,她已经目睹过这个人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四肢抽搐、情绪狂躁的情景。 摄像头的位置正好摄到了许临的全脸,并且是高清,俞晨知道这是人刻意为之, 她知道,许临现在正是最需要她保护的时候,不能被吓怕,更不能退缩,不管是对父母也好,对杨禹鲲和梁雨泽也好,对待周围的一切,她都要神经绷紧,专注地去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 害怕没用,眼泪更是没用。 她先是把电话打给了杨禹鲲:“来把你的钱拿回去吧,不然我就报警,说你送这么多现金到我父母面前准备洗钱,杨禹鲲,我知道你那天在许临手术前去了他病房,你离开后他就胃出血…你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清楚,本来我是不讨厌你的,更谈不上恨,但是你现在伤害了我最爱的人…你既然什么都做得出,那我也同样。” 杨禹鲲在电话里说道:“俞晨,我真的喜欢你。” 俞晨冷笑:“你的喜欢来得太迟,我在十五岁就喜欢许临了。希望这是你第一次作恶,也是最后一次,不要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露出最狰狞的面目,我在这方面也是过来人…同样这样劝告你。” 说完,挂上了电话。 石英看到俞晨打电话时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有些惊讶,这是她第一次从俞晨脸上看到“坚定”两个字。 俞晨此时也对俞达忠和石英心存感激,感激这二老历经沉浮走到今天,面对五百万的现金才能没有动摇,没有立即把她这个当女儿的“卖给”杨禹鲲。 她忽然双膝一屈跪在他们面前,说道:“爸妈,视频里的许临生病了,就凭你们对许临的了解,也不会相信他是能这样对待孩子的人…他现在虽然做完手术,伤口也拆线了,可仍然处境很艰难,以后还要很多难关等他闯…我求你们不要伤害他了好吗?求你们了…” 泪水从俞晨眼角湍湍如泉流般淌下,不过她吐字清晰,不惧不怯,不管怎样,爱护子女是父母的本能,俞晨对父母同样还怀有信任。 “你起来吧,地上凉…..”俞达忠上前扶起俞晨。 石英的表情仍然是冷冰冰的,不过这时候她也有了反思…毕竟,俞晨已经三十四岁,该流走的青春,已经流走了,她要这般执迷不悟,没人能劝得住。 俞达忠意味深长对俞晨说道:“你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许临以后情绪不稳的时候,万一也对你拳脚相向该怎么办?你有想过这些吗?” “爸爸,我看见过他发作的样子,那时候…他唯独不会对我动手….只有我能安抚他….如果他以后控制不了情绪,走到了那一步,那我也想呆在他身边,当然我会保护好我自己,但是我会陪着他,一直陪着他…..” 石英看到俞晨这样子,忍不住讥讽了一句:“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俞达忠望着俞晨,心知不管自己和石英如何阻拦,也没用了。 夜晚,他把电话打给杨卿山,“老杨,谢谢你的盛情,可是儿女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再说咱们这些年都生分了,做亲家不合适...这件事我看就算了吧。” … 陆文慧从同远医院下班,走到停车场,看到许临开的昂科雷就停在她的车对面。 俞晨从车上下来,用力关上车门。 “小陆,好久不见了。”她走过来,主动对陆文慧打招呼。 陆文慧微微一惊,对俞晨说道:“车里谈吧。” 悍马车里,俞晨把手机里的视频片段播放给了陆文慧看,陆文慧一惊。 俞晨解释道:“当时他患的应该是海马区胶质脑瘤,虽然是良性,不过我在网上查过,也会造成情绪无法控制等情况,何况许临的脑神经…从出生开始就比正常人要敏感很多…” 陆文慧收回目光,盯着方向盘情绪低落地说道:“俞晨姐…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又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视频,是想要消除许医生在我心目中留下的完美印象吗?” “你这段时间没有去医院探望许临,我知道,你是因为太在乎,所以才选择了远离,对吧?” 陆文慧点点头,“是啊,自从他上次在我车上吐了血,自从我想要主动接近他而被他冷淡地拒绝…俞晨姐,我看到他为了爱你…所付出的种种,我非但没有死心,反而对他的情感越来越深,我这样是不是特别不好特别过分?再然后,听说他得了脑瘤,听说他在住院,听说你在医院寸步不离守着他照顾他…我怕我会越来越嫉妒你,世间这么多男人,我不相信我找不到和许临具备一样品性的人…虽然我知道寻找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小陆…”俞晨非常理解陆文慧此时的感受,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还是对陆文慧继续说道:“如果杨禹鲲用这个视频威胁许临,你会帮助你的许医生吗?” 陆文慧微微一惊,对俞晨问道:“这个视频是杨禹鲲给你的?怎么视频会落到他手里!?” “这…说来话长,许临有过一段婚姻,他前妻…也就是视频里的这个女人…现在也是思林集团的人,名叫梁雨泽….” “我知道,梁雨泽是思林分管医疗事业部的副总裁,还是董事会秘书…我没有见过她,只是听说过….” “视频里这个小女孩…也就是许临的女儿,名叫许晓晓…晓晓有先心病,梁雨泽找关系为晓晓联系了心脏移植,没想到被许临举报了‘插队’的事情,梁雨泽为此怀恨在心,所以想要报复许临…..” 陆文慧目光瞬间明了,忽然问俞晨:“你这是想寻求我的保护吗?或者说…寻求我爸爸的保护。” 俞晨点点头,“是的。” 陆文慧嘴边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那如果我让你和许医生分手作为条件,如何?” 俞晨郁郁说道:“那我不会同意,因为我如果这时候再对许临提分手,他可能会没命…” 陆文慧扑哧笑起来,笑得目光湿润,对俞晨说道:“许医生为张叔叔做过心脏移植,这件事找他,就可以帮许医生顺利摆平了,我甚至还不用找我爸,许临是因为性格孤冷,不然他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很多保护伞…那个杨禹鲲,是杨卿山的私生子而已,在思林集团根本说不上话,梁雨泽就更不用说了,太小的角色。” …… 许临发烧了,温度越来越高,身体状况就像回到了刚做完手术最糟糕的时候一样,吃什么吐什么,甚至喝一点水,没过多久都会全部吐出来,。 崔教授对俞晨解释是因为许临的免疫力太差,高烧反复,不得不输退烧药,但是这又刺激了他那脆弱的胃。 夜晚,许临输着营养液昏睡,三十九度左右的高烧一直持续不退,肺部咕噜咕噜的声音又响起,咳嗽不停。 俞晨紧紧握着他的手,他昏沉中喊出晓晓的名字,“晓晓…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这就去见你…晓晓….” 她眼里盈着泪光将许临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用手擦了擦许临头上的汗说道:“我在你身边呢,你要去哪儿…你哪儿也不许去…..” 次日中午,许临的情况终于稍稍好转。 俞晨带来了蛋花汤,在里面加了点馒头,掰成见方的小块,泡在蛋花汤里泡软,许临勉强能吃下去,可是俞晨明显感到许临的态度消沉了许多,不再主动握她的手,连看她的时候都很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垂眸听任她的支配。 俞晨想要喂他吃,他执拗地要自己端碗,但是端一会儿就端不住了,碗从他手里掉到地上,弄得面前被子上都是汤。 无奈,又重新给他盛了汤,他又说他喝不下,这次俞晨皱起了脸。 许临生怕那表情又是嫌弃,硬是把整碗汤一口气灌下去,还没来得及把空碗递还给俞晨,就把喝进去的汤呕到了碗里,甚至带了血丝。 俞晨心里慌张不已,不断用纸巾擦拭他的嘴和手,他忽然说:“我也许真的只是一只流浪狗而已,还不如顺顺….” 她目光一凝,往许临发着汗的额头上亲了亲,说道:“不许你这样说自己…记得你以前总是跟我说,会好的、会好的…怎么现在开始打退堂鼓?” 许临脸上恍惚,怔怔地,不再看她。 半夜,许临全身酸痛醒来,怎么也睡不着了,本想着俞晨此时应该回去了,却见她在他稍微想要坐起身的时候就从旁边的陪护床上翻身下床,走过去为他调高床头,坐到他面前问道:“怎么了?又痛得厉害了是不是?” 第58章 整个思林集团发生重大变故,先是税务机关到集团下属的各个分公司对账目进行“突击调查”,说是接到举报怀疑其外贸和地产部门采取了重大避税措施,一通检查下来,需要补税上千万。 再就是,广林生物生产假疫苗已经立案递交检察院,濒临破产,政府因此加大了对思林集团医疗事业部的“国际心脏中心”项目的监管力度,修改了项目计划书里的多项内容。 很多医疗器材和设备的选取都不能脱离目前质量监督的控制范围,也就是说,思林集团投资的众多医疗公司生产的没有进入标准目录的器材设备不能被“国际心脏中心”采购,而中心的服务项目也不能像私立医院一样随意标价,这让思林集团的预计利润额大幅度缩减。 杨卿山的秘书陆杨被圈内熟识的人告知,他们是“得罪了上面的人”,陆杨询问是哪个层级,那人说是“陆”那个层级,陆杨立马明了指的是“陆铸钢”。 此陆非彼陆,陆杨郁闷同样的姓氏所表达的阶级和地位竟然是如此天差地别。 杨禹鲲心想毕竟曾经打算让陆文慧出任“国际心脏中心”的独立董事,怎么今天竟然就把项目弄到了这步田地。 他把陆文慧约到了私人会所,询问是哪里得罪了她,陆文慧笑着对他提出了两点要求:一是把他要用来威胁许临的所有视频文件全部删除,并且直言就算他把视频挂在网上也不可能传播得出去,反而会让思林集团遭到更大的打击。二是她知道梁雨泽的父亲梁五洲就是那个因为贪污受贿被判无期的国土局局长,她也知道思林最初拿的地块就是从这位局长的手上拿到的,如果不想有人去追溯这些历史问题,那让梁雨泽自动辞职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梁五洲的势力已经不再,他们没有必要留着梁雨泽这颗无用的棋子。 陆文慧简明扼要提完这两点要求,就离开了会所,连茶也没有喝一口。 杨禹鲲知道这位“红墙千金”和她父亲陆铸钢一样,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动了怒。 原本以为许临拒绝这位千金,也就是拒绝了她背后家族的势力和庇佑,没想到她还是一如既往帮助了她的许医生,并且帮助得如此坚决。 杨禹鲲考虑了整整两天,还是把陆文慧的要求转达给杨卿山。 杨卿山重重踹了杨禹鲲一脚,吼道:“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去得罪姓陆的!” 他走到办公室窗边,俯瞰东四环如今的繁华,心想这几十年基业不能毁在梁雨泽这个已经无用的女人身上,她除了那张和江蔚珏长得颇为相似的脸,其他地方已经一无是处,弃了她,又何尝不可….. 思林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宣布梁雨泽女士因为目前“广林生物”和“国际心脏中心”的投资决策严重失误,自动解除其董事会秘书兼集团副总裁的职务。 梁雨泽没有惊讶,她早已料到杨卿山会以此为借口让自己辞职。 股东会结束,会议室的人纷纷离开,杨禹鲲走到还坐在桌前沉思的梁雨泽身旁,眼里天然的笑意一如既往,眉梢挑起,凑到她耳边说道:“这次广林生物出事,我已经查出内鬼是谁了,你说我需要告诉杨卿山吗?” 梁雨泽涂着浅灰色指甲油的食指抠在会议桌上的纹路里,指甲瞬间断掉了。 …… 经历了“伽玛刀”这一项,许临好几天没能缓过来,身软体虚,脑袋里出现水肿,整整两天没有进食。 日夜的照顾让俞晨也身心疲惫,石英实在看不下去,只能在病房代替俞晨守夜,让她回家休息。 许临醒来见不到俞晨,总是会心悸片刻,却也在内心自嘲原以为意志已经强大到能冲破身体的束缚,不想还是做不到。 一时见不到俞晨,沮丧感就会持续很久很久。 石英守在许临的身边,许临坚持吃饭,“吃了吐、吐了吃”,不管怎样也不会对石英说自己吃不进去。平时也总是很安静,情绪低落时就看书,俞晨给他抱过来几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籍,全部是和医学相关,她知道他看不了电子书,同时也知道,这个人始终抱着继续回去当医生的期待,从来没有气馁。 又经过了一个星期的观察期,许临出院了,邢建国和吴韩百忙之中还是抽出时间赶过来探望他。 邢建国看到俞晨一路扶着许临没有撒过手,放了心,匆匆赶回同远处理工作去了。 车上,许临靠在俞晨的肩膀上闭眼忍耐晕车的恶心感,因为天气热,俞晨特意选用凉快一点的蚕丝布料为他缝制了头巾,头巾被汗珠浸湿了大半。 俞晨心疼地说:“要不取了吧,看来给你缝制头巾,简直多此一举。” 许临挡住她的手,“别取,光头很丑,现在看着…好歹还有点像摇滚乐队里的贝斯吉他手。” 吴韩透过后视镜看虚弱还不忘说笑的许临,心里难过至极,强忍伤感的情绪。 王晞倒是表现得很轻松,一边开着车一边对许临说道:“我们俞晨这段时间为了你可算是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和她当闺蜜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她为什么事情这样努力过,你知道吗许临,她为了你居然想辞掉工作,连金花和顺顺都可以舍弃掉…啧啧啧,实在没想到啊,爱情大过天这句话对于咱们俞晨小姐姐同样适用。” 许临离开俞晨的肩膀,吃力地直了直身,问她:“你真的想为了我…连工作都要辞掉吗?还有金花和顺顺,不要把它们送走…” 俞晨心想王晞的话可真多,净给她找麻烦,支支吾吾回应:“不是…就是这么一想法….毕竟时间实在有限…我要照顾你…就会影响其他…还在考虑中…” 许临心里一阵难受,带着胸腔也一阵闷堵,捂着嘴咳起来。 俞晨急忙把水递给他,许临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接着说道:“不要想着辞职…也不要想着把宠物送走…我会很快康复的。” 她笑着对他点点头,“嗯,我一直相信着呢。” 王晞在后视镜里看到俞晨粘腻的样子,“不怀好意”地又开始咄咄:“俞晨为了照顾你,前些天还感冒发烧了来着…..” 俞晨对王晞瞪眼警告道:"打住!你别再说了哈!再说…再说我就和你友尽!” 王晞淡淡笑道:“重色轻友!” 吴韩在一旁也对王晞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让许临担心愧疚的事情了。 许临靠在俞晨的肩膀上用手捂着嘴嗳气。 “难受么?”俞晨心疼地抚着他汗腻腻的额头。 “有点晕车…不碍事的…”他轻答。 除了闭眼忍耐,此时的他什么都做不到… 怎么她感冒发烧…都没发现…生病的人,果然都很自私。 俞达忠和石英还留在丰侨,许临回到家就享受到石英做的海鲜粥,里面放了海蜇海带和小虾米。 石英明明把粥熬得无比鲜美,看许临却吃得艰难,忍不住又开始叨叨:“我和老俞不是厚着脸皮要住在你家里啊,纯粹是拿俞晨这孩子没办法,她为了照顾你,自己感冒发烧也不说,就知道回到家倒在床上昏睡,药都不知道找来吃,我真的是怕了她,才决定留在这里帮她一下。” 俞达忠在一旁劝住石英:“好了,别说了,俞晨这不都感冒好了吗?还说这些干嘛?” 石英瞪了俞达忠一眼,说道:“你不心疼女儿我心疼,你看看她,瘦得跟火柴棍一样,女人这样下去会老得很快的!” 许临喝着粥,一直没说话,俞晨知道许临直到现在手还是发颤发软的,可是又不好当着俞达忠和石英的面端着碗喂他吃,心想父母还是尽早回林城比较好,免得给许临频添心理负担。 夜晚,俞晨在卫生间洗漱完,爬到许临身边,他此时仍然半躺在床头看书。 俞晨摘掉他的眼镜,说道:“你现在还在恢复期,别让脑袋太累了,从下午一直看到现在,我真是服了你,哪个病人像你一样还能看得进书。洗澡水我给你放好了,你坐在浴缸里,我帮你擦一**上。” 许临拒绝道:“不用,我自己来。” 俞晨拍了拍他的大腿,随意说道:“你身上现在没力气我都知道,让我帮你呗。” 许临加重了语气:“我说了,不用!” 俞晨一怔,这才明白许临生气了,问道:“你怎么了….” 许临微微蹙着眉,“我不需要你为我付出太多…” 俞晨瞬间明白许临的意思,“反正我爸妈在外面,又看不到我们…我不会告诉他们我帮你洗澡的…” “你别说了好不好!我不至于虚弱到连洗澡都做不到!我把你留在身边,原本就不是为了让你照顾我的…实在不行我会请赵护工过来帮忙,不需要你花时间做这些…你睡觉吧,不用管我了。” 说完,许临从床上起身去了卫生间,其实从起床的瞬间他已经觉得脚下发软,头晕目眩,可是决然不愿意再给俞晨增添麻烦。 想到她感冒发烧的时候却没有能力照顾她,甚至连她身体的不适都没能注意到,内心就十分厌恶自己。 俞晨想着崔教授跟她交待过,伽玛刀最大的副作用就是让人全身无力瘫软,免疫力低下,这些都需要调养数日才能恢复,她十分担心他会晕倒在浴缸里。 许临浸在温水里,洗澡果然洗得十分吃力,背脊骨和肋骨都酸痛不已,抬一下手都艰难,洗着洗着,嘴唇变得越来越干,眩晕感越来越激烈,已经看不清热雾里的一切。 他无力地躺在浴缸里,一阵心悸恶心,捂着嘴又开始嗳气,呼出的气都是泛酸的味道。 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俞晨一丝不挂出现,对他笑道:“我想和你一起洗,可以吗?” 他怔住,没想到这女人如此“锲而不舍”。 俞晨不等他回答,已经入了水,笑着说道:“还好这浴缸够大,能承得下咱们两个人。” 许临正要说话,俞晨已经坐在他面前的水里,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最终,他只能妥协,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在昏沉的意识里感受着她用毛巾在他背上不断的搓揉。 俞晨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难道你执意把我留在你身边,只是为了要照顾我、保护我吗?对于我来说不是这样的,我留在你身边,是为了我们相互照顾、相互保护,这才是爱情原本的意义…你这个大傻子。” 也不知是不是俞晨这句话融掉了他心里最后一层戒备,他的头搭在俞晨的肩膀上,不断嗳气,终于不管不顾呕出了一大股酸水。 俞晨没有嫌弃他,尽快用水抚掉,也加快了为他洗澡的速度,用两块浴巾把他很快擦干,然后给他换上搭放在门前干净的睡衣睡裤,太担心他会感冒。 … 之后的一个月,虽然石英每天都叨叨着要回林城,却还是习惯了一大早和俞达忠菜市场买菜. 俞达忠拎东西,她顾着和菜贩子讲价,感慨道:“北京的菜是真贵啊,二环二环,名不虚传。” 眼见石英又变成段子手,俞达忠问道:“俞晨给你生活费了,对吗?” 石英摇摇头说:“那死丫头那么抠,才给两千块钱,够吃什么?不过许临把你的手术费打我卡上了,整十万。” 俞达忠一听,皱起了眉头,说道:“你怎么收了那个孩子的钱啊!你…你这做得也太不合适了!他现在自身情况都不太好,你这不是趁人之危吗!?” 石英挑眉说道:“老石!话可不是你这样说的!他和俞晨婚也没结,房子是不是他的还难说,甚至以后他都当不了医生了!难道让我们家女儿在这里跟他干耗着当免费苦力吗!你怎么想的呀你!” 俞达忠闷声,心想自己确实没有立场劝说石英,可是想到许临病得这么严重,还有一场手术等着他,万一经济出现困难影响了治疗该怎么办。 回到家后想了又想,拿出手机给去上着班的俞晨发微信:【我往你卡上打十万块钱,你把你卡号给我,之后许临的手术如果需要用钱的话,记得告诉我。】 看到父亲的微信,俞晨一阵眼热,她在诊所赶时间做完手上的活儿,只想凑到正常的下班时间回家守在许临身边。 这一个月以来,每天给许临按摩全身,每天给他用热水泡脚,如果有闲下来的时间,还会给他在word文档上安排健康食谱。 许临的胃不好,俞晨需要斟酌食谱,看看哪些食材既能增强免疫力又不伤胃,还能做出花样满足许临的口味。 因为调理得当,许临的胃溃疡有了改善,一个月后达到了放疗的身体条件,其实作为医生,他对放疗是抗拒的,可是又放不下肿瘤万一复发的那一点可能性,于是跟崔教授商量,进一步减小了放疗面积和次数。 不过意外总在发生,第一次做放疗就引起了脑部的水肿,吊着甘露醇脱水,在病床上昏迷了整整两天。 在做第二次放疗时,许临的头痛反应很大,并且发现脑袋里又开始积水,没办法只能停止了放疗,做了脑积水的分流,在已经长出头发的脑袋上又钻了孔,插上引流管,接上分流阀门,再在胸腹腔打了一个隧道,将脑积水排入胸腹吸收。 经过分流,许临只能停止放疗。 俞晨眼见许临受了“二次罪”,一直在后悔不应该让许临接受放疗。 许临清楚自己的体质根本扛不过去,可是却还是想要双重保险。 第一次手术的难关终于在磕磕绊绊中闯过去了,幸运的是,ct显示病变位置依然很干净,并没有复发的迹象,恢复得很好。 俞晨每天早上陪着许临出去锻炼,所谓锻炼,也只是和他一起在附近的绿地漫步,时而会去玉渊潭公园。 入了秋,经过他上次感冒的教训,这次她用羽绒服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许临遗憾地说:“可惜樱花季已经过去,明年吧,明年我和你一起来赏花,这里的樱花好看极了,白色和粉色掺和在一起,还卖樱花形状的雪糕。” 她望着湖对岸的电视塔,故意对许临质问道:“你是不是陪女生来逛过?哼….” 许临浅笑,“是呀,我是陪一个女生来过这里赏樱,她的名字叫许晓晓。” 俞晨听到他提起“许晓晓”的名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她知道,“许晓晓”应是许临内心的痛吧,她忘不了许临在高烧昏睡时不断喊着许晓晓的情景。 湖面上,有一座小拱桥,名叫柳桥映月,桥的两头垂柳依依、水波粼粼。 柳树垂枝倒映水中,从前一直在和小动物打交道的俞晨从未知道,在雾霾下的大北京,竟然也有如此“小家碧玉”的美景。 许临对俞晨介绍道,在柳桥的北面,就是鹂樱绯云,他曾经抱着晓晓在樱花最繁盛的时候走到拱桥中央,找到能从樱花里感受到绯云的最佳角度。 俞晨回到住处,想到许临今天对自己的讲述,忽然想要发现他和许晓晓的更多,于是在以为他睡着时“冒昧”想要打开他的平板,不断猜着他的密码会是什么。 闭着眼睛的许临忽然开口说道:“你的手机号,整11位。” 她被吓了一跳,没好气地问道:“你怎么没睡着啊!” 许临睁开眼睛巴巴地看着她,说道:“脑袋疼。” 俞晨正准备放下平板,他伸出手说道:“给我,我把我和许晓晓的照片调出来给你看。” “你怎么知道我想看你们的照片?” “因为我知道你这人其实充满了好奇心,从以前就是这样。” 俞晨抿了抿嘴,看到他修长的手指灵活翻出了平板上的文件,心想还好,脑瘤并没有影响这个人的肢体灵活度。 照片翻出来了,上面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和一个不怎么笑的男人,他们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基本都是在病房拍的照片,或是在附近的花园。 最远的地方就是玉渊潭公园了。 看着看着,俞晨有了眼泪,因为照片上这个小姑娘,笑得真是太好看了,如若她身体健康,该是多么美丽可爱的一个小娇人,长得和五十年代的秀兰邓波儿颇有几分相似,眼睛大大的,带着笑纹,天生的双眼皮,略微凹陷,瞳色泛着蓝。 这是一双非常稀有的绝美眼眸,还长了对称小虎牙,鼻尖娇俏,笑起来让人怜惜。 就算只有病房和公园,许临也愿意和她一起照这么多的照片,他应该是十分疼爱这个女儿了。 也因此,当他看到杨禹鲲发来那个视频的时候,情绪一定是崩溃的吧… 俞晨的眼泪滴落在平板的屏幕上。 许临伸手捻了捻她脸上的泪珠,说道:“其实梁雨泽愿意和我离婚…是晓晓为我促成的….我记得晓晓曾经在她生日的时候对着蜡烛许下愿望,然后对梁雨泽说希望我能找到自己最爱的人,梁雨泽说我是她丈夫,她就是我最爱的人,许晓晓却摇摇头说不是,梁雨泽对着许晓晓大吼,差一点要对晓晓动手,幸好被去病房探望的护士长拦住了。那时候我刚做完脑部手术呆在重症间,根本没办法照顾她,更没办法给她过生日,可是她依然不忘记祝福我…我亏欠了这个孩子,但是并不后悔作出当初的决定…这样的我,是不是很矛盾?” 俞晨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世上有因为规则获益的人,也有被规则伤害的人,不过获益的绝对是大多数…我不认为你的决定是错的,你有你自己的逻辑和判断…” 许临回答道:“我的判断是,如果那颗心脏移植给晓晓,她存活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年。心脏是最宝贵的器官,绝对不能浪费,因此我认为要献给预计存活期最长的人。俞晨,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伟大、那样正直,如果晓晓获得心脏后能得到数十年的生命,也许我就不会举报了…我宁可因为知情不报而当不了医生,我也不会举报…器官移植的合法性是伦理委员会的事情,本来就不是我的工作范围…不过,谁知道呢?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也许。” 俞晨没有再说话,她无法判定许临说这话的对与错,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许临很爱许晓晓,许临曾经是这样一个小女孩的爸爸,确定了这些,对于俞晨来说,已经足够了 “你生日就要到了,准备怎么庆祝生日?”俞晨用手划拉着平板上的照片,忽然对许临发问。 许临摇摇头说道:“我很久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了,你爸爸给我买的那辆自行车,是我平生收到的唯一一份生日礼物。” “切,我才不相信,你周围那些人,生日不给你打红包?” “打过,我没收,收人红包习惯不好,再说,他们的生日我都不知道是多久,也从没有和他们掺和到一起,人家自然对我的生日不感兴趣了。” 俞晨眉眼弯弯笑起来,逗他道:“也对,要礼尚往来。那要不,你三十五岁生日之际,我再送你一辆自行车吧。” 许临淡淡笑道:“好啊,那我送你一辆,我们可以周末去山路骑行。” 俞晨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到现在还不会骑自行车……” 许临睁大眼睛,问道:“你开车都学会了,怎么还不会骑…” 俞晨小声叨叨道:“开车和骑自行车有什么关系…..” 在许临和俞晨交谈的时候,石英正在外面的厨房用胡萝卜给榨汁。 他现在每天早上都要在石英的“强制”下喝一杯胡萝卜汁,有时候会觉得回到了从前楼上楼下的时光。 就算他们无法把他当成儿子看待,适当的帮助也已经足够了。 有俞晨一家陪伴的日子,不管怎样都是幸福多于苦涩。 他知足。 第59章 纪委收到了实名举报,同远医院成人外科中心第六病区副主任许临,名下拥有的丰侨公寓自住房,系江文涛在2003年接受思林集团两百万贿赂款所购,举报人:梁雨泽。 石英耐不住俞达忠的叨念,“理直气壮”告诉俞晨自己收了许临十万块钱,还不忘讥讽两句:“没那么大的能力当初就不要夸那么大的海口。” 俞晨心里难受,总觉得许临又受了石英“欺负”。 看到他虚弱无力地半躺在床上戴着眼镜看书,更是心生怜惜。 可是自己从前把工资都花在了猫狗和曹兰平身上,属于“超龄上班族”,上大学晚,快三十岁才真正从校园走进社会,存款实在不多,现在根本拿不出十万块钱还给许临。 她也不愿意接受俞达忠的钱,想着他的存款是用来顾好自己的,不愿意他跟着受累。 矛盾、纠结、不安,问题是既然许临是花了同远三年的年薪用来归还了江文涛当初出的房款,那剩下三年多总共也不过一百来万的存款,这是一个令人不具备安全感的数目,更何况他这多病之身,以后万一当不了医生,万一脑瘤再复发,那到时候岂不是不得不卖房来筹集医药费了….. 想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是啊,毕竟已经三十多岁了,如果爱他,就不得不为他打算。 许临和俞晨去救助站探望顺顺和金花后,回到家就咳嗽不断,石英对许临不耐地嚷道:“生了病还跑去那么脏的地方,你这不是故意作的是什么!别传染了什么病菌回来…” 许临解释道:“阿姨,就是在车上晕车,不小心着了凉…” “你要这样作践自己,拖累我们一家人拖累到什么时候?” 石英说出这一句,许临再也无话。 俞晨瞪了石英一眼,也懒得跟她多废话,拉着许临进了房间。 一直到晚上,许临一直闷着躺在床上翻书,戴着口罩不时咳嗽,屋里的气氛很压抑。 俞晨端着粥进来,坐到他身边逗他:“我妈说话就是那样的,还以为你真的习惯了呢,这下受不了了吧。” 许临忽然说道:“我是不是变成了你们的累赘…” 俞晨一怔,当即有了脾气,不耐烦地责备道:“今天你在车上睡觉,让你关窗关窗,你偏要开一小半,呐,现在着凉了了吧…现在被我妈说两句就这样…你要是没有斗志的话我也会很辛苦的” 许临轻声说道:“今天天气热,我怕你在车里感到闷….” 俞晨脸上的急促在瞬间化开,伸手取下他的口罩,舀起一勺粥放在他嘴边。 这人眼圈红红的…还是很伤心难过吗?对于他给自己的好,总是后知后觉… 喝粥喝到一半,许临又咳了起来,吞下去的东西往喉咙里返,叉着腰下床去了卫生间,抱着马桶吐了。 俞晨心疼地给他拍着背,又掉下了眼泪,心想自己真的很糟糕,许临容忍了她这么多,她却连一时的情绪都控制不了。 许临咳了一晚,俞晨守着他守了一晚,不停为他按摩。 两个人都不出房间,石英在隔壁听到咳嗽声也懒得管,俞达忠在门外关问了几句,俞晨都只说没事。 她知道这个人只想要自己陪着。 第二天是周日,平常的午后,石英做了饭菜,许临还是吃不了多少,只能多喝一点粥。 正吃着饭,他抬起头,面色有些紧张,对俞达忠和石英说道:“叔叔阿姨,我想和俞晨结婚了,这房子我会在结婚前过户到俞晨名下,作为我下的聘礼,你们看这样可以吗?” 俞晨惊讶地看了看他,嘴里的饭只差没呛出来。 俞达忠和石英也实在没想到许临的“上门提亲”会来得这样突然。 石英很快说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让俞晨怎么嫁给你?…还是等你病好了再说吧。” 许临实话实说:“其实我的财产不多,这套房子是我最值钱的东西,现在市价是十万多一平,除去税费的话,总共能卖七百多万,我从中介那里了解过,房源稀缺,对这一带房子有兴趣的买家很多…以后万一要是我…有个什么意外的话,俞晨是有后路可走的。” 许临的话让俞晨拿筷子的指尖也在跟着颤抖,石英替她开了口,反驳道:“你和她结婚,哦,然后你有个什么意外,让她顶着遗孀的名号,你让她怎么再找?…何况她都这个年纪了,我说许临,你也别这么瞧不起人,以为我们都是图着你房子车子来的,我告诉你,与其让俞晨嫁给你这样的人,我宁愿她单身一辈子。” 意外…有后路可走…遗孀…这些字眼就像倒刺一样扎心。 俞晨突然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扔,站起身对许临和石英吼道:“你们说够了没有!什么意外,许临你跟我说说你能有什么意外!你承诺过的话都不算数了吗!?我在你身边不是来等着看你出意外的!我们说好了相互支持、相互陪伴,这些话都是屁话是不是!” 许临脸色越来越泛白,放下了手里的汤匙,双手搭着胃不说话,喉头不断吞咽打着嗝。 俞晨的眼泪成串落下,她实在没想到,许临有两个难关要闯,却在刚度过第一个难关时就要败下阵来,说这些丧气话,并且是当着自己父母的面。 此时石英的内心也在权衡,毕竟这套房子,算是一笔数目不小的聘礼了,许临把这栋房子过到俞晨名下,如果他以后不在了,俞晨再嫁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倒不如拿着这笔钱去过她接下来的日子,她想出去旅游也好、想开一个自己的宠物诊所也好,这确实是一条出路… 就怕这孩子想不开,跟着许临走绝路… 想到这里,这位母亲心里一痛。 俞达忠痛心地对许临说道:“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沮丧了呢?说这样的话,自己咒自己,你这样让俞晨她妈妈对你更没有信心了,我们还怎么把俞晨托付给你?你在我们眼中可是一个从十五岁时就开始变成熟的孩子,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呀,你这次手术明明挺成功的,脑瘤和水肿都完全消除了,怎么还要这么悲观?”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俞晨要是没了我会怎么办…当初我就不应该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过于自信,根本就不应该再次接近她…是我的错…我错了,不过有了这套房子,最起码她以后可以在没有我的日子里去干一些她喜欢干的事…她想要旅游就去旅游,想要照顾小动物就去照顾小动物…我…我只想让她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也能快乐地活下去,何况她有抑郁症,我就更担心了……” 俞晨忽然从餐桌前站起身,对俞达忠和石英说道:“爸妈,我确实想和许临结婚,实在想得不行,如果你们执意要一份聘礼的话,那行,他的房产证上就把我的名字加上去,但是我不会让他把房子完全过户到我名下,因为这样要多交几万块钱的税费…你们看这样可以吗?” 俞达忠和石英面面相觑,没再说话。 俞晨又为许临添了粥,放在他面前,说道:“你呢?就要努力吃饭,为了让我不成为遗孀。” 许临正拿起勺子,门铃声就响了起来,屏幕上是穿着检察院制服的两男一女,石英过去开门,看到这几人,便喊了许临过去。 许临犹豫片刻,最终开了门。 进屋后,他们拿出了证件表明身份,接下来说道:“许先生,我们接到实名举报,告知您名下的这套房屋是我们现在正在调查的主犯江文涛在2003年收受思林集团赃款所购买的,我们已经在房屋权属部门封存了这套房屋的产权,还请您及时把房产证交给我们,同时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俞晨急忙拦在许临面前说道:“他生了病刚做完手术,不能跟你们走。” “没办法,我们是在走正常程序。” 许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却不忘安慰俞晨,握了握她的胳膊说道:“以前我就跟你说过,清者自清。没事的,不会怎么样,放心吧。” 他进房间换完衣服,拿出房产证,跟着检察院的人走了。 俞晨想要送他到楼下,许临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门被关上,俞晨薅了薅满头又长了些的头发,坐在餐桌前双手抵着额头。 俞达忠和石英更是惊得无话可说,石英大声叨念:“还过户!过个头啊,房子都快没有了…….” 这件事在许临意料之中,从他知道江文涛出事那一天就预知到自己会招来祸端,可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后悔没有早一些把房子过到俞晨名下。 害怕等到检察院调查结束,把房子归还的那一天,自己已经不在人世….。 他是不打算和俞晨结婚的,只想把最值钱的东西留给她……. 仅此而已。 关于丰侨公寓购房资金来源,许临照实回答是卖掉林城的旧房以及外公外婆的字画古物所得,麻烦的是和交易相关的所有字据都在江文涛手里,而江文涛那里只有当初旧房过户给朋友的一张欠款收条,字画古物的交易更是没有任何收据。 不过许临保留了当初把钱转到江文涛账户上的转账凭证,告知这些钱都是自己的正当收入,他和江文涛只是正常的借贷关系,至于江文涛自身的资金来源,和自己无关。 检察院的人冷笑道:“你舅舅贪了这么多钱,你会一点也不知道不清楚?” 许临沉静回答:“我确实不清楚,我和他之间并不常来往,也只是一种长期的借贷关系而已。” 俞晨接到陆文慧打来的电话,安慰她不要着急,江文涛的事情跟许临一点也不沾边,只要许临跟检察院交代购房资金来源就好。 虽然陆文慧这样说,俞晨却一点也放心不下,她担心的,倒不是弄丢了房子,只是脑补许临被关在小黑屋里被问话的情景,无法接受。 许临被带去谈话一直谈到晚上九点才从检察院大门出来,在里面被问话时已经咳嗽得厉害,里面的人都戴上了口罩,生怕他染上什么传染病。 俞晨朝他跑过去,担心地问道:“他们没为难你吧?” “怎么可能,跟我又没关系。” “那就好…..” 俞晨刚呼出一口气,这人的身子却越来越沉,她一摸他的额头,意料之中又发烧了。 “咳….咳咳..”许临转头一阵猛咳,缓了口气对俞晨又说道:“我也真是没用,动不动就感冒…口罩带了吗?” 俞晨掏出口罩给他戴上,心疼地挽住他胳膊。 许临定定望着俞晨,无奈这天气的闷热让他呼吸越来越沉重,胸口一顶,有些站不住了。 俞晨急忙撑着他,不远处的俞达忠和石英赶过来。 … 家里,许临躺在主卧大床上,头上贴着退热贴,在门外的争吵声中醒来。 “俞晨,你这次必须跟我们回林城!不能再和这个人呆在一起!你说他这不是灾难体质是什么!现在连房子都保不住!你和他在一起图个什么!以后他要是不在了你怎么办!我告诉你俞晨!户口本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给你,你就打消和他结婚的念头吧!” “我喜欢他,我心甘情愿照顾他,就这样简单!” “你要你爸妈还是要他,随你选吧!” “妈,我求你了,你会看到他一天天康复的!别这样逼我!” 直到俞晨焦急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许临慢慢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 全身都酸痛不已,就跟骨头被拆卸了一遍重装一样。 继而是俞达忠的劝阻声,“别打!石英!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对孩子动手啊!” 许临顶着这副随时快散掉的骨架,迫切想要站起,忽然肺就像快要爆开一样,一阵剧烈的咳嗽,嘴里的粘液一丝丝往下掉。 他感到很恶心却又无能为力,根本控制不住,还没站起来,身体就垂直地倒了下去,后脑勺重重磕在了床头柜的柜沿上,半边脸颊贴在地上自己吐的粘液里,没了知觉。 俞晨听到屋里的响动,冲进房间,看到倒在地上的许临,心里一惊,手触到他鼻前,呼吸已经很微弱。 她看到地上和被子上吐的粘液,知道这个人的气道很可能被堵住了,一手托起许临的下领,使其头部后仰,另一手捏紧他的鼻孔,毫不犹豫俯身给他嘴对嘴做人工呼吸。 她不怕脏、不怕恶心,因为和许临相关的一切,在她心里都被镀了一层光,这些光芒有时是璀璨的,有时是刺眼的,有时是柔淡的,她的心无时无刻不被这些光芒照着、抚慰着。 终于把堵在许临喉咙里的痰液吸了出来,石英连忙去卫生间用杯子接水给俞晨漱口。 许临咳得异常辛苦,呼吸仍然困难,俞晨托起他的头,把他瘦弱却烫热的身子揽到自己怀里,手一下又一下的揉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 他紧紧闭着眼,没能再睁开,俞晨流着眼泪再次对石英乞求道:“我不会离开他的,死也不会……” 俞达忠找手机,匆忙打电话给了崔教授,随后和俞晨一起把许临送往教授那里。 许临感染了肺炎,崔教授有些不悦地对俞晨责备道:“他出院的时候我就跟你千叮咛万嘱咐,说他免疫力低下千万别着凉,你是怎么看护他的!” 俞达忠语气强硬为俞晨辩解道:“这和我家俞晨有什么关系呢?医生你自己都说他免疫力低下了….” 俞晨知道父亲看不惯自己在外人面前受委屈… 崔教授眼见俞晨低着头心里难受,也没有再说太多,语气和缓下来,对俞晨说道:“现在已经给他输退烧药和抗生素了,实在没办法,可是他那肠胃反应…唉,估计又是好多天缓不过来….我也知道,江文涛的事情肯定是对许临造成了影响…不完全是你的过错,其实病人心情舒畅对提高免疫力真的很重要,更何况许临的血压一直就没降下来…你好好照顾他吧,这段时间你也确实辛苦…” 俞达忠接到石英的电话,石英这次“卯足了劲”就是要回林城,俞达忠不想她再闹情绪,和俞晨商量之后,离开了医院。 病床上,许临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留下的是无尽的灰败与黯淡,唇瓣干裂毫无血色。 俞晨自责不已,同时又不由想到如果自己不曾和他重逢,他还会不会病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和“也许”。 她已经在他身上试验过很多次离开,知道他此时根本承受不住自己再打退堂鼓。 时间能够磨砺出坚定,能够让一个迷茫的人只望着人生里唯一的方向,不断前行,不断克服,就算身边的风景已经黯淡,就算那个方向的光越来越弱,她也只能朝着那个方向不断走下去。 她摸了一下他冰凉的手,纤细苍白、手背上凸出的血管一根一根清晰可见,透明的液体沿着输液管慢慢滴落。 这就是他现在的生命啊,如此脆弱却又令人难以割舍。 那双时而单眼皮时而双眼皮的清澈眼眸,那抹冷淡却又温柔的笑容,那样单薄却能闻到栀子花香的胸膛,如果这些都注定失去,她将如何走得下去…. 死亡并不可怕,每个人在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向死而生,可是俞晨多么想和许临多过一过这相依为命的日子,一大段时光在迷茫中蹉跎,好不容易遇见生命里的光,多么想要许临看一看能够在光芒里变得勇敢坚强的自己。 想要让他明白,守护在他身边的自己,才是最好的自己….. 俞晨含泪拿着棉签沾了温水不断为他擦拭嘴唇。 许临的意识模模糊糊,眼皮不断左右翻动,似乎想睁也睁不开,嗓子冒火却又在无意识地哝哝低喃。 俞晨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才听出来,他在叫着:“晓晓…晓晓。” 她小心翼翼将他瘦弱的身躯托起,拿过桌上盛着水的水杯,把吸管按入他紧抿的唇缝里。 或许是喝的太急,他吸得呛咳出声,手无意识地抓住胸口的衣服。 俞晨不断抚揉他的胸口,他每咳一声,随着咳声的震动,胸腔内就是一阵钝痛。 睁开双眸,甚至没有力气回头看她。 “俞晨…不要照顾我…回家…”发出的声音也被胸腔的钝痛碾得沙哑而破碎。 俞晨坐在他身后,支撑着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心想也许这样,他就不会再昏昏沉沉喊着许晓晓的名字了。 许临没有出声,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急促地喘着气。 她的脸贴着许临鬓边已经长起来的黑青色发茬,轻声唱起那首耳熟能详的《虫儿飞》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想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这首简短的儿歌,俞晨在他耳边一连唱了两遍,泪水从他的眼角无声滑落,俞晨一边唱着,一边亲吻着他脸上的泪。 他枕着她的肩,终于沉沉睡去。 深夜,见许临睡沉了,将他的身子放回靠枕,俞晨活动了一下早就麻木到没有了知觉的肩膀。 手机的微信音响起,她拿过一看,是王晞发的语音:你是不是又和你爸妈吵架了?叔叔阿姨买了明天一早回林城的高铁票,我会开车送他们到车站,你放心。对了,石阿姨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说上面是还给许临的十万块钱,她说她不要这钱了,让你们俩…自生自灭。石阿姨就是嘴硬心软,这方面我和她有共通之处,你也体谅一下她,别和她生气了。 俞晨拿着手机,紧紧咬着嘴唇,不让委屈的眼泪躺下。 王晞哪里能明白石英说的那些话对许临伤害有多大,心想他们回林城也好,至少许临不用活在石英每天的语言暴力之下。 第60章 俞达忠和石英回了林城,王晞在医院陪俞晨,心里不好受,把石英留下的银行卡交给俞晨,说道:“我往卡里又存了十万块钱,一共二十万…你拿着,以便急用,唉,我这段时间太忙,没有太多时间管到你,和吴韩那家伙分了合、合了分,身心俱疲…你缺钱了就跟我说,放心,我不会怜悯你的,就算是你借我的钱,以后等许临康复了,我再从你工资里扣,所以你也别不好意思开口,知道吗?” 王晞总是能了解俞晨内心的情绪和想法,无比了解。 俞晨含泪对王晞说道:“谢谢。”, 王晞看了看病床上昏睡的许临,鼓励道:“不要气馁…不管怎样,许临在我心目中永远是许主任,他一定会有好报的…..” 俞晨忽然抱住王晞,哭出了声。 王晞拍着俞晨的背,也流了泪,“我还以为你只迷恋许临的怀抱,忘了我呢。” 俞晨哽咽道:“怎么会!那些没有男人的日子,全是你陪我度过的…..” “那些日子,你也在陪伴我….俞晨,你是我见过本性最美好的女人,我的眼光一向不会错,我也相信许临是看到你的这个特质,才这么喜欢你,这么爱你。” 俞晨并没有跟王晞具体说起过少女时和许临之间发生的往事,因为她觉得那已经无比遥远,遥远到仿佛发生在平行时空。 但是在这些共患难的日子里,才明白那些回忆在心目中的位置其实无比重要。 回忆是细碎的光,拼接成过去、现在以及对未来的期待,凝聚在一起,才能如此照亮她前行的路。 否则,也许会坚持不下来,特别是在目睹许临忍受病痛的那些夜晚…。 “我和他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改天…等他的身体好一些,我再把我俩的故事告诉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肯定是要把藏得最深的秘密和你分享…..” 王晞笑道:“哎呀,爱说不说!行吧,那我先走了,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呢。” 说完,轻松地拿起爱马仕金黄色的限量包,朝俞晨招了招手,离开病房。 直到生日前一天,许临的情况才稍微转好,咳嗽缓和了很多。 俞晨不断帮许临掐手脚做按摩,许临问她是不是去学了中医,她骄傲地说自己无师自通。 许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发现她瘦了许多,顿时一阵心疼。 俞晨像打蚊子一样打开他的手,郁闷道:“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没想到要在病房度过。” 许临似乎对自己的生日不感兴趣,不接俞晨的话,问道:“叔叔阿姨回林城…你跟他们打电话了吗?” 俞晨颇为不耐地说:“跟他们打电话干什么,你还嫌被我妈刺激得不够?” “我那天…是不是吐得很脏…辛苦你了。” “什么脏不脏的?不过那天你可真的把我吓了一跳,倒在地上都没气儿了…我当时脑子一下就懵了。” “可是你还是成功为我打开了气道。”他抬起头,含笑看着她。 “肯定啊,你十五岁的时候在宠物诊所不就是这样为猫咪打开气道的…” “那你是把我当作你的猫了?” “不行么?” 许临忽然握住俞晨的手,看了看她为自己做按摩微微颤抖痉挛的手指,皱了皱眉说道:“女人的手很重要的,你别再给我按了。” “你会嫌弃我的手?” “是呀,你的手本来就不是特别好看,手指也不是特别长….” “嫌弃的话我就把手指切掉,变成小叮当….”她也学会了调侃,裹起拳头轻轻捶了捶他的肩膀。 许临忽然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捂着。 她脸色一红, 眉眼之间全是没羞没臊的窃喜. … 吃饭时间,俞晨去医院后花园散步去了,呆在沉闷的病房已久,就会想要在开阔的绿地上走一走。 许临本来想和俞晨一起去,俞晨不同意,怕他再感冒。 这几天输进去的感冒药让许临的胃病又犯了起来,于是听了俞晨的话,留在了病房。 正揉着胃,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起。 是杨禹鲲打来的,许临皱了皱眉,还是接起。 “梁雨泽现在我手上,广林生物的事情是你指使她干的,对吗?” “你想要怎样?”许临的脸瞬间冷下来。 “你一个人到苍树墓园来,不许报警,只能你自己来,否则…梁雨泽现在失去了杨卿山那老东西的保护…她是死是活我就不知道了。” “我要听到她的声音,否则我凭什么相信她在你手上?” 许临甚至能听见撕掉胶带的声音,梁雨泽在电话里喊叫道:“别过来!报警!……” 还没说完,又被胶带封住了嘴,。 杨禹鲲颇为得意地说道:“来不来随便你,这次的事情让我亏了几十亿,梁雨泽这条贱命死多少次都抵偿不了,但是我不想要钱,只想要…折磨你的快意。” 许临听到了电话里挣扎的声音…。 他的手死死抵着胃,急声喊道:“你信不信我报警!” “好啊,那就等着替梁雨泽收尸吧!” “我马上出发往那儿去!你的目标是我,不要伤害她。”许临最终“屈服”。 杨禹鲲再次提醒:“如果你耍什么花样,我会让你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得很难看!” 挂掉电话,许临吃力地起身,下地。 躺在床上多时,脚都有些肿胀了,他在衣柜里拿出白色t恤和牛仔裤换上,穿上布鞋。 趁着护士不注意,离开病房。 出了医院门口,一股热浪袭来,阳光明晃晃的,充满金属感,他眼睛肿胀,一阵眩晕,用手使劲掐了掐额头,朝前走去。 …… 父亲梁五洲出事的那一年,梁雨泽正在大学图书馆准备考托福,留学的事情顺理成章,大学二年级便可以转到斯坦福就读生命科学专业,梁五洲除了她一个女儿,还有个儿子梁雨辉。 梁雨辉在十二岁那一年患了白血病,梁五洲和妻子听说脐带血能治白血病,才生下了梁雨泽。 两兄妹的感情很好,梁雨辉的性格很耐心也很温柔,也很会教导梁雨泽,梁雨泽在哥哥的陪伴下,学习成绩一路领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国内著名大学这个状元云集的专业,她从小到大的理想是研究出一种最牛的药物,能够让患癌的人们也能像患感冒一样,吃下一粒药丸就能痊愈。 2000年,正值北京为08年奥运会大兴土木搞建设的时候,梁五洲在这个风口浪尖走马上任,梁五洲从处长升职为局长,他对待工作一向兢兢业业,性格也比较正直不阿,这也是在上一任局长因为贪腐下台后,他得以迅速上任的原因。 可是梁雨辉的白血病却在他上任后不久复发了,高昂的治疗费用哪里是政府部门的常规工资可以应付得来的,眼见妻子和女儿成日以泪洗面,想到梁雨辉的听话懂事,梁五洲实在难以熬过心里那一关,想着自己工作那么多年,家里住的房子仍然是不到六十平米、墙皮掉漆的老房子,想着也没有给妻子和孩子带来多么大的物质满足。 这些年因为被梁雨辉的病拖着,这个家在吃穿住行方面都是尽量节俭,想到这些,梁五洲感觉到对家人亏欠了很多。 在他心境最低沉的时候,思林集团董事长杨卿山出面接触了他,不但承诺把梁雨辉送到梅奥诊所治疗,而且也承诺把梁雨泽送到美国读书。 梁五洲面对杨卿山的“诚恳”,晚上呆在家里抽了整整一包烟,终于咬了咬牙答应,这是他第一次接受杨卿山的贿赂,可是梁五洲也明白,接受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就算心里不想,也得无休无止接受下去,这是一条永无休止的道路。 杨卿山从梁五洲手里拿到了在北京开发的第一个地块,梁五洲收了他两百万的贿赂款。被送出国治疗的梁雨辉病情有了起色。 拥有历史系硕士学历的梁五洲明白,自己早晚会被黑暗吞噬,只希望儿子女儿能在国外有个好的未来。 之后,梁五洲在贪污受贿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从最初的几百万发展到上亿元,最终被纪委和检察院联合查办。 杨卿山花钱找关系在梁五洲被监禁期间去探望了他一次,之后不久,梁五洲便被发现死在了拘留所里,梁五洲的妻子从杨卿山刚建设竣工的的“思林大厦”上跳楼自尽。 梁雨泽始终想不通,父母都是豁达开明的人,他们曾经教导自己,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怎么会这样想不通,匆匆结束生命。 在梁五洲的事情被平息之后,杨卿山兑现了当初对梁五洲的诺言,把梁雨泽送到美国读书,梁雨泽没有去斯坦福大学,为了和哥哥在一起,她选择了明尼苏达州立大学,并很快拿到了奖学金,不过她也没拒绝杨卿山的资金支持。 那时梁雨辉已经拿到了美国绿卡,梁雨泽想着用这笔钱和梁雨辉开一家中餐馆,两兄妹在国外相依为命就好。 可是变故很快就发生了,梁雨泽和梁雨辉一日从超市购物回住处的路上,莫名遭到了几个喝醉的当地人骚扰,梁雨辉为了保护梁雨泽,被百般羞辱,那些人充满了对亚洲男性的歧视和不屑… 梁雨泽眼睁睁看着哥哥在自己面前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抗争的力量在她内心汇集,她爬过去抽出了其中一人别在后裤腰的手枪,颤抖地指向为首的一人威胁,却不知另一人的枪已经指向了她,被人扒下裤子的梁雨辉却反应极快地跑过去,把梁雨泽护在身下。 三声枪响,梁雨辉后背鲜血如涌,梁雨泽失声大喊着哥哥,梁雨辉一句话也没说,将脖颈上戴的一个十字架交给梁雨泽,说道:“这是我调查…杨…卿山的资料,交给你了……” 说完,梁雨辉就闭上眼睛,永远离开了梁雨泽。 那个十字架,是个u盘,里面记录了杨卿山这一路“发家致富”的罪证,在那场死了三十多人的矿难事故中,主要责任人就是他,而他却能相安无事地走到今天并成为巨富,当年涉事的官员被撤职的撤职,坐牢的坐牢…后来的一次公路垮塌事故,投资方也是他名下的公司… 而杨卿山在这一切风波中,却都可以相安无事。 梁雨泽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美国,而是回到国内在杨卿山投资的广林生物担任药品研究员,说是研究员,其实只是挂着名坐收高额年薪的一个“闲职”罢了。 在和杨卿山的一次次接触中,她知道自己身上有着某种吸引力在牢牢抓着杨卿山的目光,杨卿山一直在暗地里照顾着她。 她也清楚,梁雨辉留下的记录仅仅是“记录”,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那些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想要追溯已经不可能了,而且牵涉到的层级是她“惹不起”的,她只能以现在的时间为起点去搜集他的罪证,可是如今的杨卿山已经“黑转白”,事业做大了,也就正规了,梁雨泽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和无能。 最为无奈的是,在这漫长又令人无力的时光里,梁雨泽发现自己居然渐渐对杨卿山产生了依赖感,父母哥哥的死,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记越来越浅,犹如被海水冲刷过的沙滩。 当初想要报复的决心,在杨卿山给她买的几十个“爱马仕”面前,也只是一堆泥石而已。 人不需要有什么执念,只要快乐地享受眼前就好。 梁雨泽把自己的“初夜”给了杨卿山,是奉献还是献祭,她也不知道。 杨卿山早早做了结扎,梁雨泽为了能“光明正大”和杨卿山出入各种高贵的场合,便想尽办法要怀上他的血脉,知道杨卿山和亡妻的感情早已不在,便想尽办法要挤入。 父亲的入狱、母亲的自杀,哥哥也是受人凌辱后离开了自己,感觉如果没有原始财富的积累,在这世上便如同落叶。 她不想再像父母和哥哥一样被人如同棋子一般地对待。 人生的路,往往和想象的相反。 在一次宴会上,时任副部的江文涛一眼看中了梁雨泽,杨卿山为了讨好江文涛,竟然将梁雨泽这只供养多年的金丝雀“双手奉上”献给江文涛,安排他们单独见面,梁雨泽喝了会所下了药的酒,被江文涛发狂般地压在了床上…… 不久之后,梁雨泽怀孕,她一直执意地认为这个孩子是杨家的血脉,没想到dna显示是江文涛的,江文涛当然拒不承认这个结果,甚至跟血检中心打了招呼,让他们重新出了份假报告作为自己没有犯事的“证据”。 梁雨泽在医疗会议上大闹会场,虽然被当做“疯女人”处理,却触怒了江文涛。 其实孕检显示她肚子里的孩子并不健康,建议打胎,可是梁雨泽执意不肯,她执意要把这个“怪胎”生下来,就是要让这个“怪胎”去昭示那些人的罪恶,江文涛实在不能忍受梁雨泽把孩子生下来,派人在路上把梁雨泽打了一顿,却没有下死手。 孩子在六七个月时就被生了下来,奇迹般存活,就算在肚子里时就被医生建议打掉,可是生下来以后医生们却竭力抢救并救活了她。 这个还没取名字的孩子,在出生后三个月被梁雨泽转到了同远医院,在半岁时就被施行了第一次心脏手术,之后杨卿山给了梁雨泽一千万和一些房产,作为补偿。 原始财富有了,却几乎付出了所有。 梁雨泽想要随时送走这个已经没有意义的孩子,在医院无意中看到江文涛和一个年轻医生有接触,打听了解到江文涛就是这个医生的舅舅。 她抱着孩子在许临面前出现,随意说道:“这是你舅舅的孩子,如果你舅舅不要,我就打算扔掉她了。”说着就将这个孩子朝地上扔去,许临眼疾手快赶紧屈膝接住。 梁雨泽看到匆忙接住孩子的许临,居然看见了从前梁雨辉的身影。 在和许临的接触中,梁雨泽被许临身上的某种气质所吸引,想到从前梁雨辉陪伴她的情景,想到从前家人一起呆在那个六十平米不到的老房子里一起吃饭…那时候是多么快乐无忧啊… “哥哥……”当梁雨泽再一次喝醉酒后,把孩子偷抱出来想要从楼上跳下时,她把电话打给了许临,泪流满面地对他喊道。 许临再次出现在梁雨泽面前,梁雨泽忽然想要和眼前这个让她总是陷入温暖记忆里的男人共度一生,许临答应了她结婚的请求,梁雨泽迷恋地望着他把孩子抱入怀里的模样,为 这个孩子取名为“许晓晓”。 寓意是:破晓之时,辞旧迎新。 第61章 许临开着小昂去了苍树墓园,一路开车,一路强忍着晕车的不适,刚把车停到车位上,就迫切地拉开安全带下车,蹲在花圃前呕出了一大滩黄液,双手捂着被呕吐震得疼痛的脑袋,撑着膝盖喘气,感觉随时会晕倒。 秋风让他打起寒战。 吐完,用矿泉水漱了漱口,叉着腰艰难地站起身,挪动虚浮无力的双脚。 杨禹鲲的电话打来,“把你的手机留在车上,然后一直朝北走,找三十一号车位。” 许临看了看手机上俞晨的几十通未接,把手机放回了车上。 捂着胃一直走,终于找到了车位,一辆别克商务车停在那里。 三个壮汉从车上下来,把许临抵在车门上,对他搜身,搜完身,用胶带反绑许临的双手,上车关上了车门。 许临被戴上眼罩。 车上,许临吐了好几回,先是吐胃液和胆汁,之后喷得窗玻璃上都是血。 车上的人大呼倒霉。 他被送到城郊的一处私人会所时,已经陷入昏迷。 被杨禹鲲折磨得衣衫不整、浑身是伤的梁雨泽在会所为许临注射了药物,他的出血才稍稍被缓住,不过仍然没有恢复意识。 一旁的男人骂道:“真他妈的丧气!这样的人怎么动手!?” 梁雨泽扭过头,两颊微颤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男人不怀好意地奸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这种弱鸡男,正对少爷们的胃口…..” 梁雨泽惊住,对他们厉声威胁道:“你们要敢动他!我就杀了你们。” 男人拎着梁雨泽的头发就往地上一甩,踩着她的脑袋吼道:“你这娘们儿算什么东西!还敢跟我吼!?以为自己还是杨卿山养的金丝雀吗!?” 正说着,杨禹鲲走进来,梁雨泽朝他爬过去,抓住他的裤脚,惊恐地对他作无谓的哀求:“广林生物的疫苗是我举报的,和许临没有关系,求你放过他,他现在本来就吐着血,你们这样弄会弄死他的…” “梁雨泽,想当初你为了和许临上床,硬生生去医院整容整成现在这副样子,被我爸打得死去活来…你说这个世上还有比你更可悲的女人吗!?可是我没想到你为了得到许临,还他妈的干出这样的事情…” 说着,气上心头,又朝着梁雨泽的背部踹了两脚。 这个昔日被鎏金罩住全身的女人,在杨禹鲲脚下苦苦哀求道:“你放过许临吧,他是个医生,你不要对他做不堪的事情…我求你了,求求你…” 杨禹鲲笑道:“不堪?你也好意思跟我提不堪?你说你在广林生物当奸细当了这么久,许临还是把你和你女儿当成垃圾一样扔掉…现在我就让你开开眼界…我好像记得…你哥哥就是在国外被凌辱致死的吧…诶呀那正好,我也让你看看许临…看看这个平时高傲得不像话的许医生,怎样被一点点折磨到死。你们他妈的害我赔了这么多钱,还不准我尽兴玩一下吗?” 说着,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同伴,目光里浸满肆意与狂放,“快过来,菜已经到了!” 梁雨泽被人反绑双手,大声嚷道:“你混蛋!杨禹鲲,你要真把他弄死了!你也活不了!” 这时,许临稍稍有了一点意识。 死在这个俞晨看不见的地方也好…免得她更加伤心难过…丰侨的住房…一定会被检察院还回来的…已经留了遗嘱在邢老师和吴律师那里…公证也做了…房子被还回来的时候….俞晨就可以直接过户了…. 想到这里,他安了心….. 杨禹鲲举起一盆水往他头上浇下去,冰凉的水浸入手术后还很脆弱的头皮,他忍不住蜷成一团,捂着疼痛的脑袋痛不欲生。 “醒了吗?” 此时杨禹鲲的同伴走进来,眼神迷离,扭过许临的脖颈,俯身吻上了他已无血色的唇瓣。 他睁开眼睛,用力推开那个人,想要逃跑,脚却没有一点力气,从床上跌到地上。 那人疯狂地笑着,又扑向许临,拳头挥在许临的小腹,他瞬间痛得浑身痉挛,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低咳,那人得逞般撕开许临的衣服,在他胸膛乱亲一通,手扯住他的腰带。 梁雨泽再也忍受不了这似曾相识的情景,发狂般对杨禹鲲喊道:“我戴的这只手表已经把方位发给你哥哥杨禹鲭了!这一切都是杨禹鲭布的局!他早就看不惯你了!广林生物的事也是在他的支持下举报到最上层的!我知道假疫苗的事情已经被举报了很多年,每次都会被杨卿山和你的人压下去,可是这次…杨禹鲭盯上了整个思林集团,整个局势就不一样了。” 杨禹鲲眼里的笑意收回,却没有阻止同伴,同伴在药物的刺激下明显上了头。 许临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想要往门外走,却又被肮脏的手抓住了脚踝,那只手用力一抬,他趴倒在床上,头晕眼花,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感觉自己就像在沼泽里越陷越深。 身后,最终还是被那冰锥一样的东西插入,就像被/插进灵魂深处一样。 在这个时刻,他产生了绝望。 过去、现在、未来,全部归于一片空白。 梁雨泽对杨禹鲲大叫道:“这个房间被杨禹鲭的人安了监控!你们这群蠢蛋!” 杨禹鲲终于惊慌尽现,恼羞成怒地从别人手里夺过一把弹簧刀,踢开同伴,朝着许临的下/身就要捅下去。 梁雨泽上前想要夺下他的刀,被他一刀插在肋骨间,他抽出刀还想要去插许临,梁雨泽紧紧把许临抱在身下,默念道:“你不可以伤害我哥哥……不可以!…….” 她犹记得,哥哥梁雨辉遇害的时候也是这样扑在她身上,用生命守护了她…… 杨禹鲲往梁雨泽的背上捅了三刀… “不好!你哥哥带人过来了,禹鲲!赶快跑吧,别管了。”门口的人报信,屋里的人纷纷逃离。 杨禹鲲也被同伴带走。 梁雨泽忍着剧痛,为许临穿回了裤子,为他系回了裤带,用被子遮住他裸/露的躯体。 做完这一切,她吃力地用沾满血的双手取下脖颈上的十字架,揣进他的牛仔裤口袋里。 然后最后一次,亲吻了他紧抿的唇瓣。 …… 赶来的是便衣警察,因为想要一网打尽,连警车的鸣笛都没开,报警的人,正是杨禹鲭。 重症监护室门前,俞晨和王晞胆战心惊地呆呆站着,吴韩和邢建国正在跟医生沟通,医生取下口罩面色沉重地对他们说:“毕竟是胃穿孔导致的急性腹膜炎…他出血太严重…再加上体质很差,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俞晨穿着无菌衣进入监护室,俯身凝望床上已经**管、上了呼吸机的许临,这个苍白瘦弱的人就像是已经死去一般,安详得可怕。 医生走过来对俞晨说道:“他刚才有短暂的清醒,想要拔掉身上的管子…这代表…他没有了求生意志,你要多鼓励支持他。” 在俞晨的手触到他指尖的那一霎那,心电却发出刺耳的长鸣,屏幕上的曲线变成一条直线。 她惊恐地攥住他冰凉的手,“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天空在这个瞬间暗了下来,就像幼时见到的林城暴雨前,黑压压的乌云令人窒息。 失去了他该怎么办啊…惶恐、无助,如同跳入无尽深渊。 医生推开俞晨,匆忙围上帘子,忙着抢救,电极板通电、心脏复苏…可是心电上的直线没有一点波动 “许临,求求你不要这么快走,我求求你……”俞晨对着帘子大声哭喊,被护士拉走。 眼见他就要离开自己了,却毫无办法,犹如知道他失踪,也只能无力地呆坐在公安局等待通知…. 从他失踪到现在,她没有合过一次眼。 医生们轮换为许临做心肺复苏,和电击交替进行,一分钟、两分钟… 黄金四分钟,只剩下最后三十秒…… 医护们锲而不舍,要把生的希望传递给他。 俞晨刚被护士推出重症间,脚底一阵发软,便失去了意识…… … 从昏睡中苏醒时,王晞守在床边,不停用毛巾为她擦着她额头上的汗珠。 “许….许临….” “他被抢救回来了,你放心吧…但是还没醒。” 俞晨信任王晞,眨了眨眼,安了心。 “俞晨,你老实告诉我,如果没了许临,你真的要跟着他一起走吗?” 俞晨目空一切,盯着滴滴答答的输液管说道:“嗯,他走我就走。” 王晞眼里黯然,忽然说道:“俞晨……知道…你知道你在纽约的时候我为什么要黏着你,和你成为朋友吗?” “不知道….那时候的我已经有了抑郁倾向,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阴郁到可怕,也不爱跟人说几句话,英文更是说不利索,你却不知道哪根筋坏掉了,硬是要请我去唐人街吃重庆火锅…” “是因为俞叔叔….” 俞晨有些惊讶,目光从输液管移向王晞的脸。 王晞望着她说道:“我爸爸和俞叔叔曾经合作经营过矿山,爸爸入股了25%的股份,你爸爸入股了5%,他们俩是老朋友了…那时候入股的还有杨卿山,他是最大股东,并且是经营方,入股了70%,可是矿山出事以后,杨卿山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买通了林城大大小小的官…一场死了三十多个人的事故,竟然一点风都没有漏出来,遇难者的家属去政府闹,根本没有用,全部被压了下来….每个人只赔了不到十万….俞晨,你能想象到吗?一条人命只用不到十万就可以买断…那时候是你爸爸挺身而出,散尽家财,花了一个多亿赔偿这些遇难者家属...仿佛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世人,人命是多么宝贵…俞叔叔是个了不起的人…竟然能做到这一步,杨卿山自从那时候就和你爸爸疏远了,各走各的道,我爸爸也不再做矿产生意,而转道做餐饮,后来移民加拿大,他时常跟我说起俞叔叔的事,我就觉得世上能做到这样的没有几个人…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爸爸…俞晨,有些时候我想,俞叔叔如果当时不那么做的话,那你今天肯定也和我一样成为富家千金了,你可以环游世界,可以建好多个动物救助站,可以做尽你想做的事,也许你就不会得抑郁症了…” 俞晨满脑子想的都是许临,心不在焉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王晞握紧俞晨的手,说道:“这次的事情…是许临遭到了打击报复…广林生物生产假疫苗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这件事情就是许临在幕后推动的,梁雨泽因为曾经是广林生物的项目负责人,于是搜集了内部资料和数据,她说,许临和她以婚姻作为交换,让她当了卧底…杨禹鲲因为投资广林生物亏了很多钱,所以要对许临进行报复…” 俞晨不曾想到,许临竟然牵涉进了如此复杂的事情,竟然对自己只字未提。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王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私自找了关系,警察给我看了那个梁雨泽的笔录…” …… 俞晨退烧了。 王晞对俞晨立下血誓,不把这件事告诉俞达忠和石英。 虽然她上次破了“血誓”,俞晨却还是相信她。 之后的两个星期,许临被转入普通病房,身体各项机能在稳定却缓慢地恢复,却就是没有醒过来。 她很耐心地每天为他擦身,想着这个人肯活下来,她已经很知足了。 她从警察那里了解到现场的情况,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不急盼他马上能醒,只是他日渐消瘦的手腕令人心疼。 一边为他擦着身,一边对他叨念着已经很久没去疗养院看舅妈了,救助站的顺顺和金花还等着他接它们回家…. 这时,他的双眸终于缓缓睁开。 俞晨激动地牵住他的手,哽咽地喊了一声:“许临…” 许临的手在颤抖,轻轻推开俞晨,声音低哑地说道:“脏…别碰我….。 俞晨微微一愣。 他没有说话,目光躲避着她。 这是他的第一次躲避。 “谢谢你回来…”她知道他内心的想法,言辞迫切地说道。 许临瞥开目光没有回应。 她照常俯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嘴角绽放,语气轻松地说:“不管你怎么看自己,反正我把你看成我捡到的宝了…你知道你在我心目中有多完美吗?而且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许临依旧沉默,不过他的目光还是转向了俞晨,柔柔的,眼眶泛红。 俞晨抹掉眼角的泪水,说道:“我这辈子缠定你了!” 这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此刻在竭尽全力让他的整颗心回温。 “俞晨,这样会委屈你……”他沙哑地开口,声音虚弱又充满苦楚。 “还有老人和宠物等着我们去照顾呢。” 俞晨拉住他的手腕,“梁雨泽为你挡刀都活下来了,你也一定要活下来,不然谁来保护我…” 照常,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去心理医生那里看过了,她说我的抑郁症奇迹般地自愈了,不用再吃药了.....” 许临微微一惊,问道:“真的吗?” 俞晨脸上的笑很甜很甜,犹如十五岁,点了点头。 “心理医生说我肯定是遇到了重大变故然后被迫坚强了起来,这是抑郁症好起来最关键的步骤,她说我比其他病人要幸运很多,能遇到改善病情的人和事…我只要平时吃一些提高血清素的保健药,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第62章 法庭宣判,杨禹鲲的同伴犯故意伤害罪被判处五年徒刑。 梁雨泽的肺动脉被刺破,导致大出血,下刀位置距离心脏只有毫厘之差,医生判定属于比较严重的人身伤害。 同伴的父亲是杨卿山手下一个分公司的ceo,因此“自然而然”用自己的儿子为杨禹鲲担下了罪行。 杨卿山其实不愿意授人把柄,自从生意走向正轨以后,他花了不少精力抹去从前的污点,不曾想杨禹鲲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如此龌龊肮脏的事情,还拉上他身边那帮乌合之众。 许临是一个有社会地位并具备影响力的医生,杨卿山从不会对这样的人下手。 杨禹鲲身边的人都是口味独特的富家子弟,曾经有几个“少爷”在药物作用的刺激下弄死过一个酒吧的男服务生,被他们那些拥有各种各样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的爸爸们用钱摆平,息事宁人。 因为这次的事情,杨禹鲲在别墅的暗室里被杨卿山的打手们拳脚相向,打得口喷鲜血。 杨禹鲭站在思林大厦六十六层高楼的办公室里欣赏京城的大好风景,喝下一杯法国老干红,对着电话里的秘书陆杨得意说道:“他杨禹鲲也敢跟我争家产!算什么东西,不就是老头子从林城带回来的一个野种而已!当初如果不是我姥爷和舅舅们帮忙,怎么可能有今天的思林!杨卿山那乡巴佬根本不可能在北京闯出什么名堂!” 杨卿山和妻子陈楠相识于六十年代末,那时候陈楠和父母从北京被下放至林城清河县邻郊的一个小村庄,杨卿山还是半大小伙,人朴实善良,上面有父母和三个哥哥,一家人虽然都是农民,没一个读书识字的,可是却通晓情理,预料到时代总会变化,被下放的官家子女总有一天会得到平反,于是在极为艰苦的环境下,他们尽力接济了陈家。 陈楠是父母的独生女,对杨卿山渐渐产生感情,运动结束,社会逐渐步入正轨,陈楠和父母回到北京,却对杨卿山恋恋不忘,父母都是位居高位,认为女儿和杨卿山不相配, 杨卿山留在县城当工人,发誓要靠自己双手打开一片天地,和县城里最美的姑娘江蔚珏谈起了恋爱,却没曾想陈楠回来粘在了他身边,江蔚珏退出。 这个曾经怀着“心有壮志,山河皆可平”的半大小伙,最终还是靠着陈楠的父母,在八十年代从政府手里拿到了第一个采矿权,然后和陈楠结婚,生下杨禹鲭。 尝到甜头的杨卿山又相继接手了好几个采矿权…后来投资了房地产,生意越铺越大,直到二零零二年末最冷的那个冬天,三十多个工人葬身于矿井,他没有被追究责任,和陈楠的父母有着莫大关系。 杨禹鲭由于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跟着姥姥姥爷在京城生活,甚少去林城,对于那地方的印象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在他眼里,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弟弟都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乡巴佬。 他对杨禹鲲的了解,也仅仅是得知他亲妈曾经在林城开过一间发廊,是个洗发妹。 也因此,总觉得杨禹鲲身上带着“脏”,而杨卿山身上则是“土”。 他觉得和这两人都不在一个世界。 其实杨禹鲭对于“分配”这种老生常谈的话题并不是太感兴趣,杨卿山只有他和杨禹鲲两个亲生儿子,从工作业绩来看他这个“京城子弟”已经和杨禹鲲立分高下,从不把杨禹鲲放在眼里,问题是前几日听父亲的律师说起,似乎老头子要把遗产分成两份,对半平均,律师猜想继承人无非就是杨禹鲭和杨禹鲲两个人。 杨禹鲭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对半分!?杨禹鲲有资格分得半壁江山吗!?他和他那当洗发妹的妈对整个集团有过什么建树!于是采取了行动…,借广林集团假疫苗的事件想要让杨禹鲲就此出局。 他早已知道梁雨泽一直在暗中搜集广林生物的资料数据,却没有将此事告诉杨卿山,等着杨禹鲲一步步跳进陷阱。 当急于做出工作业绩的杨禹鲲在会上提出对广林生物追加投资的时候,杨禹鲭心里已经在为这小子出局乐开了花。 … 俞晨拎着活肺养血的补品走进病房。 梁雨泽此时正半躺在病床上看手机,手机里面存着许临和许晓晓的照片,她一张张翻着,翻得眼圈发红。 这些照片是许临在离婚后录在u盘里邮寄到她公司的,想到自己回馈给许临的竟然是他“虐待”许晓晓的视频,流下眼泪。 不知这眼泪是悔恨,还是依然爱而不得…. 听到俞晨进来,她抬起头,发丝有些凌乱,俞晨觉得这女人就算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依然是好看的,虽然把外双整成了内双,眼角微微上提,依然和奥黛丽赫本有几分相像,标准的鹅蛋脸,脸颊的肉不多不少,鼻尖娇俏,嘴唇不厚不薄,唇形弧度堪称优美。 许晓晓果然继承了妈妈美人的基因。 俞晨把东西放到地上,拉过凳子坐下。 梁雨泽冷冷问道:“你来…探望我?” 俞晨点点头说道:“你毕竟救了许临。” 听到“许临”的名字,梁雨泽鼻头一酸,眼里溢满泪水,说道:“我也没想到他会去救我…他怎么样了?” 俞晨回答:“已经苏醒,度过危险期了…..”。 梁雨泽垂眸淡淡一笑,“我现在也不明白…为何会对许临产生感情这种东西…他能在楼顶救下我和晓晓,已经是最大的慈悲了…我应该早就想明白这一点的…如果没有他,也许晓晓连这几年的生命都不曾拥有…晓晓在生前总是被我看作累赘,我无数次想要弄死她…是许临呆在我身旁,才让我平复了这种想法和情绪…他是个好爸爸,一直都是…” 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俞晨这次作为旁观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拿出梁雨泽留给许临的十字架u盘,问道:“这是你留给他的吗?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从裤兜里掉出来的,被我捡到了…..” 梁雨泽看了看这件载满鲜血和罪恶的东西,对俞晨问道:“你能把它交给许临吗?” 俞晨摇摇头,“我不想再打开它,只想和许临过平凡的生活…他当初和你结婚的条件…是让你搜集广林生物的内部数据,对不对?” 梁雨泽一怔,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看了关于广林生物的新闻…猜的…因为我了解许临,他做事的目的性很强。” 梁雨泽望向俞晨,说道:“当时我生下许晓晓后,曾经想摔死这个孩子…是许临一次次阻止了我...我那时就很想拥有这个男人…于是主动对他提出求婚,他却提出让我搜集广林生物假疫苗的证据作为交换条件…广林生物的董事长很有势力…想要把这件事往上捅不是那么容易…我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而且这中间的黑暗你无法想象…其中一名生产线上的技术工,因为举报这件事…全家都被灭口,车祸中妻子丧生,孩子变成了植物人…那次我被吓怕了…可是为了得到许临,仍然想尽办法…最后终于找到契机…这件事也终于得以公开…这个u盘里,还包含了思林集团下面其他医疗公司的内幕…许临一定很有兴趣…” 俞晨眼里黯然,“他现在这个样子…也做不到什么了…你还指望他去当正义的骑士吗?我们都只是平凡人,做不到那些光彩熠熠的事情…我不想再让他牺牲什么了…不想。” 梁雨泽的目光回到手机上的那些照片,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就要去美国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父母和哥哥已经离开了我很久很久,仿佛他们的死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这个国度,不会再有我的亲人…这枚十字架,随便处置吧…无所谓了。” 俞晨收拢手指,握住这支十字架。 在俞晨起身准备离开时,梁雨泽又看了看她,缓缓启口说道:“现在我说的话,只对你一个人,不管警察说什么,你都要相信我…..当时在场的人已经想逃了,只有杨禹鲲,疯狗一样地拿着弹簧刀想朝着许临那个地方捅…我想不出他一定要这样做的理由…这里面肯定有其他原因。这次他没能坐牢,我感觉他以后还会对许临动手,你们要小心……” 俞晨攥紧手里的十字架,垂眸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 病房里,许临正在沉睡,俞晨将手中的保温桶放在桌上,静静凝望他,想到今天跟梁雨泽的对话,目光充满焦虑。 这个人虽然度过了危险期,看上去仍然很不好,脸色惨白,唇色透明,除了偶尔醒来,大多数时间都毫无生气可言。 如果不是一旁心电检测仪的曲线,她真的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恢复期,注定很漫长,第二次手术的时间,更是无法确定。 她握住他骨节分明的右手,手心一片冰凉,手背上因为频繁输液,青紫一大片。 我该怎样才能保护你…带着这个问题,俞晨疲惫地俯在他床边睡去,摸着他青紫色的手背。 许临睁开眼,心疼地看了看这个女人同样越来越瘦的手腕。 她细细软软的短发依然有几根在灯光的细尘里弯翘着。 在许临眼里,俞晨永远带着十五岁的影子,偶尔还能听到她发出几声细微的鼾声。 他贪恋地盯着她看,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她额上的散发。 嗯,她是很累了,眼底有着令人心疼的黑青。 感觉到有人触碰,俞晨睁开眼睛,正好对上这一双饱含柔情的清澈眸子。 “你看起来很憔悴…累了就回家睡吧。”许临侧身着看她,沙哑说道。 俞晨起身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子。 “听话,回家。”许临重复。 “不回…家里的床太大,我一个人睡着多孤单…” 说完,她指指桌上的保温桶,问道:“饿不饿?护士说你可以进食了。” 许临摇摇头,“不太想吃….” “你这样总是不吃东西怎么行?”俞晨站起身,有些迫切地将病床摇高,说道:“多少要吃点。” 把保温桶打开,里面的粥还冒着热气,俞晨把粥倒在碗里,盛了一勺,抿了一点试试温度,再送到他嘴边。 许临缓缓张开嘴。 她一口口喂,他一口口吃。 吃了几口,他摇摇头说吃不下了。 俞晨没再强求,将剩下的粥倒回保温桶。 只是一转身的时间,许临的脸色微变,额头布满冷汗。 “你怎么又不舒服了?”俞晨有些焦躁地看了看他,手伸进他的衣服要帮他揉胃。 “别碰我。”他本能般挡开她的手。 俞晨脸上一惊,含泪说道:“我是俞晨,不是其他人。”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起杨禹鲲的同伴在他胸膛上乱摸一通的场景….. “吐…想吐…” 看他开始作呕,俞晨眼疾手快地将地上的小红塑料盆拿起。 本来就没吃下多少,现在又被他全部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又是胃液。 这个人已经被折磨得瘦骨嶙峋,俞晨拍着他后背都觉得胳手,心里撕裂般难过。 看他吐得差不多,俞晨抽出纸巾递给他,眼泪弥漫,说道:“好,我不碰你了。” 说完,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站起身就要离开。 许临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俞晨总有一天会厌恶他的。 “你去哪里?” “我…我出去透会儿气。” “别走…”他在她就要离开时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那你让我怎么办!?不准我碰你,又要让我陪着你!看到你这样,你知道我有多难过,我是俞晨,不是其他人!”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反手甩开了他无力的手腕。 许临心里一急,头昏眼花,觉得是俞晨开始嫌弃他了,说道:“我再多喝一点粥好不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克服的…一定能。” 俞晨听到这乞求般的话语,多想把这个人拥入怀中。 心里的焦躁渐渐平息,她重新在床边坐下,重新在碗里倒了一些粥,继续一口口喂着。 许临又吃下半碗。 “嗯,表现很好。”俞晨放下碗。 他忽然又握住她的手,慢慢把她的手伸入病号服,触到自己的胸口、然后移到胃部,又从胃部移到缠着纱布的腹部,最后伸进裤子,到达那个让他觉得肮脏的部位… 忍着内心无尽的恶心以及不堪的回忆…为了俞晨,只能克服,不断克服。 俞晨泪流满面地紧紧抱住了他,“你全身都在发光…又怎么会脏…你这个笨蛋…” … 秋,渐渐深沉。 许临出院回家了,状态却一直不好,“害怕失去”的心理越来越烈,先是因为喝不下粥怕俞晨生气,于是趁着俞晨不在,逼自己进食,却造成了胃部更激烈的逆反,吐得一塌糊涂,。 俞晨感到生气,说上他两句他就会生闷气一整天,最后也总是俞晨跟他赔不是说对不起。 王晞曾经提出给许临找护工,许临竟然拒绝,只要俞晨呆在身边伺候,王晞第一次跟许临有了争执:“这样俞晨会很累,根本没办法去诊所工作了。” 许临却自私而执拗地让俞晨辞掉诊所的工作… 俞晨对王晞笑说没有关系,一天一天应付… 王晞感到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俞晨受累。 许临的体重在减少,俞晨的体重也在跟着他减少,郁闷地看到自己胸部变得更小了… 虽然又陪着许临闯过一次难关,俞晨却没想到,他一向强大的意志力,在这时有了变弱的迹象。 在医院住院时,许临拒绝见医院的同事,包括邢建国和吴韩,凡是和“同远医院”相关的人,他一律拒绝他们到访。 想到自己遭遇的事情,就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给医生职业造成耻辱,没脸见到这些在乎并尊重的人。 第一次体会到,受挫自卑是怎样的感觉。 其实许临经历的事情是被严格保密的,邢建国并不知道,甚至吴韩和王晞都不清楚,警察之所以对俞晨透露,是因为她“女朋友”的身份,好心的警察叔叔生怕这会对以后他们的生活造成影响,于是鼓励俞晨陪伴在男友身边耐心鼓励他,他们之间的性/生活并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俞晨和许临的第一次摩擦终于发生,那天是韦硕的生日,他请诊所同事吃饭混ktv。 俞晨本来想着还要回家陪许临,韦硕劝俞晨:“你这段时间实在太不容易,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就一起出去玩玩呗,放松放松” 她也确实想喘口气了,于是答应,给许临发了条微信:“不回去了,老板生日,要和同事出去聚餐。” 本想给许临打个电话去的,可是看了看中午的时间又怕这人在睡觉。 下午诊所业务比较多,俞晨忙着忙着就忘了给许临打电话,等到忙完工作,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和同事聚餐的时间到了。 见许临没有回微信,猜他肯定不高兴自己出去,可是她确实是想把嘴露出水面冒一下泡了,不能老呆在水里,心想不回就不回了,她也不愿意打电话,怕听到他在电话有气无力的声音。 不知是因为信号还是什么其他问题,这条微信许临刚好没收到。 许临半躺在床上看书,虽然腹膜炎已经好得差不多,身体仍然很虚,看了几页书就会头晕。 一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半,索性收起书起床去了厨房,想着俞晨这段时间一边照顾他一边上班,心里过意不去,今天精神还算不错,便着手做起晚餐。 虽然生了大病,手上的效率依然很高,不到一小时,丰盛的三菜一汤已经摆上桌,金针菇肥牛汤、蒜泥青菜、糖醋排骨,宫爆肉丁。 许临自知只能吃青菜,其他三道都是根据俞晨口味做的。 在厨房忙活了一通,感觉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在餐椅上坐下,满头虚汗,往椅背上靠了半天。 难道身体真的已经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吗?这才多久啊,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个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大半天的心外科医生,现在做一顿饭都已经这样病入膏肓般地难受…。 想到这些,心里又是一堵。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下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艰难地走到卧室门口,扶着门框气喘吁吁。 本来已经消停了好几天的胃,这时候又开始一阵一阵钝痛。 眼见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他心想俞晨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于是又撑着身子站起来,回到卧室床头柜前拿手机,给俞晨打电话。 俞晨在ktv接到电话,许临听到电话里的喧闹,皱起眉头问道:“你在哪里?” “我和同事在外面唱歌呀,已经微信发给你了。” “我没有收到你的微信。” “怎么会没有,你再翻翻。” “没有就是没有。” “你这语气是什么意思啊?我明明给你发了。” “你把你方位发过来,我去接你。” “你那样的身体...怎么出来?” 俞晨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许临还是个病人,于是收住语气,耐心劝道:“我只是和同事出来轻松一下而已,今天老板生日….” 许临反问:“我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你为什么要陪着你老板过生日?” 她第一次听到许临这样说话,忍不住驳道:“什么叫我陪老板过生日,你话不要说这样难听好不好….” 他“变本加厉”说道:“你不让我去接你,也只是怕我这样一个重病人给你丢脸,对吗?” 俞晨听了这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为了避免和许临争执,索性挂了电话。 许临无力地坐回床上,胃痛得却越来越厉害,喘息片刻,吃力地走出房间将桌上的菜用罩子盖好,又收拾了一下厨房。 忽然一阵眩晕袭来,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箱的把手,没想到扶了个空,跌倒在地。 额头撞到了灶台的边角,火辣辣的疼,用手指碰了碰,一抹鲜红。 他扶着冰箱起身,手捂着流血的额头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清理额头的伤口和脸颊上的血痕。 这才发现镜中的自己已经瘦得两颊凹陷下去,这个样子…连正常男人都谈不上,更不要谈什么英俊帅气了…。 俞晨不让自己出去接她,恐怕就是害怕见到这个瘦得不成人样的自己吧… … 俞晨挂断许临的电话,心里越来越不安,连ktv都不再有心情参加,匆匆对同事告辞。 听到用钥匙开门的声音,躺在床上用手一直压着胃的许临,起床脚步虚晃地走到卧室门口,脚底打晃,扶住了门框。 只是想要去迎接她…也不行了吗?… 眼前星光点点,越来越模糊,他顺着门框无力地滑落,瘫坐在地上。 俞晨进门看到坐在主卧门边的许临,被吓了一跳,疲惫的神经就像被泼了冷水,一个激灵,连鞋也顾不得换了,把包往鞋架上一甩,便跑到许临面前,在他面前蹲下问道:“没事吧你….” 许临勉强地扯出一抹笑容:“没事…头晕而已…扶我起来….” 俞晨把他架起来,扶回床上,担忧地询问:“哪里不舒服?胃疼吗?” “就是有点累。”许临轻轻摇了摇沉重的头。 “你整天呆在家里,怎么还是感到累呢?…头怎么了?”俞晨眉头一皱,手指碰到他贴着胶布的额头。 “没事。”许临慌乱地缩了缩,虚弱说道:“不小心磕了一下。” 俞晨盯着那条胶布,火气顿时上来:“你不会是因为我和同事在外面吃一顿饭就这样折磨你自己吧!你就不能小心点吗!?诊所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要是辞职在家专门照顾你,我们以后哪儿来的收入!而且如果我辞了职,我爸妈就更不会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了!,你振作一点好不好!能不能让我省点心!我真的很累!” 许临脸色惨白地看着俞晨,她的眼睛里已经写满了对他的不耐烦,她说的每个字,都像毒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是啊,她已经厌倦照顾自己了…身体这么不争气,已经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她眼里的不耐已经说明了一切…… 看到许临惨白的脸,俞晨这才惊觉自己又对他发了脾气,曾经对医生也对自己发过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对他发脾气的…..。 “对不起……”一如既往道歉,颓然坐到他身旁。 “你在外面没吃饱的话……我做了饭菜在桌上,你热来吃。”他的语气依然温柔,却也有了委顿沮丧,双手不着痕迹按着不断叫嚣的胃。 看到这个人失神的双眸,俞晨真的很想抽自己一嘴巴。 许临说完,径自在床的另一侧躺下,背对俞晨。 看着他消瘦的背影,俞晨心里一阵难过,转身走开。 “以后别管我了,你在外面怎么玩是你的自由。”俞晨走到房门前,许临说出了这话,语气稍显急促,既是负气也是真心。 听在俞晨耳里的,却是一种自怨自怜。 “你这样说是为了让我对你产生愧疚感吗?让我以后都不要出去了,就呆在你身边,就守着你一个人…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连你同事朋友都疏远你了,你怎么不反思一下你的怪脾气呢?有挫折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挫折里总是站不起来…谁让你给我做饭了,你这么娇贵,就适合在家里被人伺候。” 说完,她离开卧室,用力摔上门。 许临转身望着被她摔上的门,面露痛苦,狠狠的掐着胃。 俞晨走到餐桌前,打开罩子,饭菜还冒着热气,她没有动筷,把饭菜一一收进冰箱,又回到主卧,洗完澡躺回他身边。 许临一直背对他没有转身。 不理拉倒!她赌气般关了灯,拉过被子,蒙头睡觉。 两人一夜冷战,俞晨早上起来在卫生间迅速洗漱完就去上班了。 为了“补偿”前段时间欠下的工作,她周末也在加班。 其实有些时候是为了躲避。 听到门响,许临睁开眼睛,一夜没怎么睡。 胃一直难受,半夜有段时间又头疼,悄悄起来吐了两次,回到床上紧紧捂着脑袋不让自己有大动静,生怕吵醒俞晨, 她白天工作辛苦,晚上睡得很沉,还好并没有觉察到他的不适。 他呆呆看着屋顶的吊灯,心想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快死了,如果在临死前被俞晨当作累赘,消磨了和俞晨的感情,倒不如现在就找个地方了结自己…. 早就怀疑海马区那颗瘤子已经转成了恶性,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去医院检查… 第63章 俞晨在上班的时候被杨卿山的人请到了路边的一辆卡迪拉克前,怎么也不进车,心里对所有姓杨的人都存了防备,冷冷对着坐在里面的这位福布斯榜单上个人资产前几名的巨富说道:“老实说,你儿子干出这么龌龊的事情,我不相信你这个当爸的会是什么好人。” 杨卿山轻叹一声,下了车,两个保镖跟随左右。 俞晨觉得好笑,在这太阳当空照的皇城根下,杨卿山活得却如此小心翼翼。 真可怜。 他慢慢走近俞晨,俞晨身子自发地往后推,惯性般要和这样的人保持距离,暗想杨禹鲲和他这个爸长得很像,同样会让她莫名想到萨摩,只是杨卿山的眼角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垮塌,目光变得愁虑深重,却仍有一丝想要搜寻光芒的渴望。 俞晨冷冷说道:“我诊所的同事都知道我来了你车这里,并且我跟他们说,是大名鼎鼎的杨卿山要见我,如果你敢对我动手,他们会为我报警。” 杨卿山笑了,说出杨禹鲲在冰岛时对俞晨说的同样的话:“如果我想除掉你,谁也找不到你的尸首。” 俞晨心想果然是“父子同心”,不过细想一下,杨禹鲲那是在冰岛说的话,而杨卿山是在中国本土说的话。 似乎更为阴狠狂妄。 杨卿山沧沥厚沉的眼皮下露出虚伪的笑意,对俞晨接着说道:“可是我不想这么做,并且永远不会这么做,放心吧,我已经把杨禹鲲发配到了瑞士那边的办事处去任职,也想让他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我为他犯下的错,向你道歉。” 然后,将手上一直拿着的名片交给俞晨,这张名片是金色的,被装在一张银色的布面硬纸封里。 金银两色,让俞晨感到反胃。 “这是我的名片,你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这上面印着我本人的电话号码,我会亲自接听,你以后就叫我杨叔叔吧。” 就算感到反胃,就算再不想接受,俞晨还是伸出了手,她忘不了梁雨泽对她说过的话,杨禹鲲对许临的敌意一定有深层的原因,而且这个原因必然不简单。 那家伙用弹簧刀刺了梁雨泽那么多刀,都能逃脱法律的制裁让别人帮他顶罪,可见杨卿山的势力之深。 如果许临下次遇到危险时,还有什么人可以保护他呢? 俞晨再也不想体会这次在公安局等消息的那种无力感,当时的自己甚至还没有王晞和吴韩那样能起到作用,最起码他们都在积极联系自己可以联系的渠道,还有邢建国和陈香云,他们一在跟警察强调,失踪的这个人是医院里最出色的心外科医生… 而自己,就像被冰雹打蔫的软茄一样,浑身湿淋淋地坐在木椅上,呆呆望着眼前匆匆来去的人流….。 她接过杨卿山的名片,启口说道:“杨禹鲲对许临做的事,我不会放弃追查的。” 杨卿山定定望着俞晨,眼里没有波澜,笑道:“不用追查,我有另外的方法惩罚那小子。” 小俞…被和自己素昧平生的杨卿山这样称呼,实在突兀。 ……. 俞晨下班回到家,看到许临躺在沙发上盖着薄毯,胸口上压着一本厚厚的医书,睡过去了。 她俯身细细打量,才发现这个人的眼下泛青,还有些浮肿,肯定是晚上没有睡好。 一天工作没见,竟觉得他比早上又憔悴了一些,看来他是真的感到很累….. 她心疼地伸手抚上他皱着的眉头…看到餐桌上放着自己早上临出门前给他熬的玉米粥,竟然一点未动。 这时许临醒来,眼里有些迷离。 俞晨站在餐桌边问他:“给你弄的东西你怎么一点没吃啊?还在赌气吗?你这样伤到的是自己。” 许临眼见俞晨又要生气,揉了揉干涩的眼角,在沙发上坐起身,“…我冲的蛋白粉和麦片…玉米粥有点喝不下…” “你是在怪我煮得不合适吧?” “没有。” 许临撑起身子朝她走过去,想要把玉米粥拿到微波炉里热一下,被俞晨拦住,“你现在是要吃给我看吗?不想吃就别吃了,真把我当成母老虎了?” 他放下碗,手又搭在了胃上。 俞晨问道:“你晚上都没休息好吗?我看你眼睛都是肿的。” “还好,昨天晚上看书看晚了点。”他揉揉眉心,答道。 “你别总是看书…还有第二次脑瘤手术要做,下个星期就是你去体检的时候了…你这样,身体指数怎么能上来?” “我一直都在好起来。”他看着俞晨,知道她明明是关心自己的,可是自己却越发害怕失去她… 毕竟现在这样…已经真的成为她的负担… 为了不失去她,他只能再次逞强,“我喝粥确实是喝得害怕了…我们出去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知道她喜欢吃辣,居然讨好地说道:“我知道有家川菜做的挺好,去那儿吃怎么样?” “得了吧,你这样的身体还去吃川菜…..我今天刚好也想吃点清淡的,我们去附近饭馆点一些家常菜就好。” 俞晨工作实在是累了,也不想再呆在家里做晚餐,于是附和了许临的决定。 用羽绒服和围巾把他包裹好,出了门。 其实吃饭的地方离家也就一公里不到,俞晨也坚持叫了车。 到了吃饭的地方,俞晨为许临点了一碗海带排骨汤和一份胡萝卜丝和米饭,自己则点了八宝粥和南瓜饼,想着许临一会儿如果还是吃不了饭,可以喝自己点的八宝粥。 在等菜的间隙,看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叫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听见,便对许临假装不经意地开口说道:“这次的事情是杨禹鲲主导的,你却对我一直闭口不语。” 许临一惊,心想这女人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么多事情….. 俞晨伸出手握住许临的手背,说道:“你以前是一个多么坚韧的人啊,这次为什么要对杨禹鲲的事情选择退缩?他伤害了你,你却没有对警察指证…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只是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许临发怔,手肘撑在桌上,盯着盘子没有说话,再次想到那个肮脏的场景。 “许临……”俞晨继续喊着他。 “嗯?”他抬起头,“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你有听到我问你的话吗?”看到他失神的样子,俞晨又有些心急了。 “…别问我这个了…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他艰难启口。 俞晨心知现在问这样的话也不合适,再怎么样也得等着先把饭吃了再说,于是没再问下去。 饭菜上来了,俞晨提醒道:“你吃不了米饭就不要硬撑啊,能吃多少吃多少。” 从昨天开始他的胃就隐隐胀痛,尤其是吃完东西之后疼痛就更加明显,他对这病痛厌恶至极,这时候就像是对抗一样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饭。 “你这样吃饭,胃会承受不住的,慢点吃好不好。”俞晨看出许临是在硬撑,有些不悦地说道。 许临却还是继续拿着筷子继续往嘴里大口送着饭菜。 见他不对劲,俞晨着急地夺下他手里的筷子。 “你这是又怎么了!我又有哪里惹着你了吗?你这样让我很有负担。”她喊道。 负担…俞晨最终还是把这两个字说出了口。 许临吞下嘴里最后一口饭,手在桌子下面紧紧按着绞痛不已的胃,脸色苍白,额头泌汗。 俞晨看他脸色越来越差,带了哭腔说道:“看来我还是没把你照顾好…才让你总是在勉强自己。” 他安慰并解释道:“就是没休息好,半夜脑袋疼得睡不着…所以情绪差了点…” “脑袋疼?疼了多久了?你脑袋疼怎么不跟我说啊…”俞晨拿出纸巾,心疼地擦着他额头的冷汗,“喝我的八宝粥吧,别吃饭了…你知道我说话不过脑子的…又控制不了情绪…” 俞晨把自己的八宝粥推到他面前,他终于肯老实喝粥了。 回程的车上,她心疼地挽着他胳膊说道:“不然我打电话给崔教授吧?把检查提前,看看能不能早做手术…你这样太受罪了…..” “崔教授现在人在国外…没事…有你在我身边,怎样都好。” 俞晨一阵眼热,再不说什么。 到了家,许临一进家门就缩躺在沙发上,俞晨守在他跟前心疼地不断为他揉胃捏脑袋,小声说道:“要不我辞职吧,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丢掉….” …… 那天韦硕生日组织诊所的人在ktv里唱歌时,诊所里一个小妹妹不无羡慕地询问俞晨是怎样追求到同远医院的许医生的,她对医生这个职业充满了崇拜,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就是医疗电视剧,看到穿白袍的帅医生就迷得不行,缠着俞晨也给她介绍个当医生的对象。 俞晨心里明白当医生的择偶条件不低,同远这种顶级三甲医院的单身医生应该更少,根本不缺介绍人,不过俞晨还是要想给这个刚进诊所不久的小妹妹牵一牵线,想来想去想到了赵佳。 她给吴韩发了微信,吴韩把那小妹妹的微信名片投给了赵佳。 心想剩下的事情,就随缘吧… 可是仅仅一个星期后,就听见小妹妹中午对同事哭诉:“那个赵佳太过分了,发他微信他不回,在医院堵他也堵不到,为什么当医生的就是这么高傲呢?最先我还以为他是没有时间,后来才发现人家是瞧不上我…” 同事安慰道:“早就跟你说了,在同远工作的都要求高着呢,我认识的一个影像科的技工,人家老婆都能是大学老师,更别说那里的医生了,而且是心外科…你这种北漂小孩,想去追求人家,作梦呢吧,不是每个人都有俞晨姐那样的好运。” 这时,另一个同事插话道:“说是好运,也不见得…不是听说她的医生男友得脑癌了吗?还是复发…听说他还结过婚,小孩子去世了…我觉得他要不是这么倒霉,哪里看得上俞晨姐…说实话,俞晨姐的条件太一般,而且年龄还大。” “对对对…我也这样觉得。” 俞晨从办公室出来,靠在墙后听到了这堆人的闲言碎语。 而如今,已对别人的议论免疫。 只是回想最初在同远和许临重逢的时候,那时的自己身上全是遭人嫌弃的“点”,许临却一个也没有戳破过,容忍了一切。 就算他是带着疾病回头找自己的,又怎样呢?她已经陷在有他的日子里,出不来了。 这段时间感受到许临的不安全感,作为一个从抑郁症走过来的人,俞晨非常能理解这种感受,想了又想,还是在电脑上敲了辞职信,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诊所的工作难做。 她在“咪咪”诊所拿到的是最高月薪,可是三天两头请假,不免让同事感到不满,如果让韦硕再招聘一个和她同样资质的员工,那就相当于让老板花费几十万来“供养”自己,没有这个道理。 如果自己不辞职,不管是对于老板还是对于同事,都不公平,既然当初在抑郁症发作想要死的时候都在想着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那现在就更不能影响别人了。 许临最近的情况似乎又恶化了,先是晚上偶尔头痛,后来头痛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整个晚上都无法入睡,恶心感不断,而且出现了幻听,总是听见别人跳绳。 俞晨不由联想到以前江文涛对他挥鞭时的声音,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他被鞭打的场景,不过就算想想,也令她心惊胆战。 他发作的时候通常都是扑****,使劲用头顶着床头,有时候胃里的东西多一些,吐出来头痛就会缓解,后来胃也开始不好,食欲越来越差,没有东西可吐了,干呕的直接后果就是头痛加剧。 痛得厉害,就对着床头磕脑袋,就像要把脑袋磕碎一样,磕得愈合没几个月的头皮上又是一片青肿。 俞晨不断劝说许临,崔教授虽然人在国外,他可以先到其他医院接受检查,许临却执拗地不肯去医院。 他心知肿瘤肯定已经发展到恶性,不然不会产生幻听也不会痛得这么厉害,不想提前去医院领“死亡通知书”。 许临没有告诉俞晨,他连第二次手术也不打算做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家里伴随的总是许临的呕吐声,俞晨会不断为他按摩头部和全身各种各样的穴位。 直到凌晨六七点,许临才能沉沉睡去,俞晨筋疲力尽地躺在他身边…. …… 林城,俞达忠和石英住的单元楼里有一户因为在外面欠了外债被法院贴了封条,石英买菜回来的时候看到穿着法院制服的人正在组织人手往外搬出那家人值钱的物品。 看到这些穿制服的人,让她不由回想起在丰侨遇到检察院说要封存房产证的情景。 石英开始担心俞晨和许临在北京的生活,俞晨又是一两个星期没跟她和俞达忠打电话了,之前就算偶尔通话也只是简短地问一句:“家里没事吧?”,俞达忠回答完没事,俞晨就挂了电话。 俞晨把辞职信交给了韦硕,满脸横肉的韦硕红了眼圈,说道:“其实你工作一直很认真,干得也很出色,我一直没舍得夸你,是怕你跟我要求涨工资…客户反馈虽然你态度冷了一点,不过干事情绝对是一丝不苟,你是我们诊所客户满意度最高的宠物医生……” 她有些惊讶,心想自己跟客户吵架的事情已经有好几桩了,居然还能收获满意度第一….. “职位呢,我给你留着,算是停薪留职吧,你陪着你男朋友度过难关以后,要是还想留在我诊所工作,随时过来,到时候我给你涨业务加成…这不是王晞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愿,因为我觉得你真的干得不错….” 这是俞晨自从进诊所以来第一次受到韦硕的肯定,红了眼眶,笑着怪道:“老板,你这些话为什么不早说啊…你早说也许我抑郁症也能好得快一点….” 韦硕笑了,“不是怕你骄傲,要求我给你涨薪嘛?这段时间生意越来越好,我倒也不怕你跟我提要求了,哪知道你这时候要跟我提辞职了…真是…” 俞晨鼻酸地转过身,韦硕忽然在她身后祝福道:“你男朋友会好起来的,我有预感。” 她的眼泪瞬间扒拉扒拉往下掉。 俞晨在诊所收拾了东西,和同事说了再见,社保依然在这个诊所交着,她每月把钱划到会计的微信就行。 一切明明白白而充满温情,其实是俞晨最想要的工作环境,这时候才明白,“咪咪”诊所正是她想要呆一辈子的工作地。 俞晨抱着东西从诊所出来,坐地铁回到丰侨,刚进家就看到了父母的鞋。 然后,又是石英嫌弃的声音,嫌屋子里的药味越来越浓。 许临过来接住俞晨手上的东西,放进了卧室。 她皱起了眉:“爸妈,你们怎么又来了?” 石英听见俞晨话语里的“又”字,当即就冒了火,斥道:“什么叫又来了?你是有多不耐烦我们来?要不是怕你在这边混得太可怜,你以为我们愿意这两头跑吗!” 许临一听到石英说话,脑袋里的筋就一跳一跳的,半边头皮都发麻,他过来捏了捏俞晨的手,轻轻对她摇了摇头,小声说道:“你就顺着石阿姨一点吧,她也是担心你….” 俞晨心疼地看了看许临。 石英第一眼看见许临的时候就有不祥的预感,心想怎么只是几个月没见,这许临竟然又瘦了这么多,不光是眼袋青黑,两个凹陷的脸颊都是发青的…. 俞晨心想如果让父母见到晚上头痛厉害的许临,他们又会作何感想….. 这时俞达忠开了口:“这次我和你妈把户口本带过来了…” 然后石英划重点:“房子只加名字也行,问题是现在名字加得上去吗?先加名字,再结婚。” 俞晨忍不住驳道:“你们明明知道江文涛的事情现在还在调查,房产证暂时回不来!” 石英马上回道:“那结婚你就甭想!” 这时许临对石英说道:“房产证已经还回来了,我明天就和俞晨去权属中心。” 许临抱歉地望了望俞晨,“今天早上我刚好接到邢老师的电话告知我这件事,检察院的调查结束了…..” 俞晨心想这件事为什么他不提前跟自己说呢…当即瞪了他一眼,生气了不再说话。 其实俞达忠和石英此行还有另外的目的,俞达忠老家的大侄子筹钱做生意,给的利息高,俞达忠想要把家里的商铺抵押了,把钱借给这个大侄子,石英不同意,却寻思上了许临的这所公寓…。 俞达忠兄弟三人,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他当年不惜散尽家财赔偿那些矿工,气得父母先后脑梗去世,弟弟不学无术,一直是仰仗俞达忠过日子,眼见这个靠山靠不住了,爱好从赌博变成了吸毒,几年前因为注射过量,死在了父母的祖屋里。 俞达忠的哥哥是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在老家经营一家小餐馆,后来人老干不动了,大侄子也无心继承,便把餐馆关掉了。 所幸的是这大侄子很能干,一直做着各种各样的小生意,也挣了一些钱,家里人的日子过得也算踏实。 父母生前在老家一直是大哥一家在照看着,现在眼见大侄子需要钱承包一片经济林,俞达忠说什么也得支持一下。 在家里掌握“财政大权”的石英却说什么也不愿拿出钱,家里的存款已经被她存入理财,商铺的租金说什么也比那大侄子能给的利息多。 不过她也不愿意得罪了这个大侄子,毕竟人家年轻能干,以后怎么都能照应着他们,于是想出“绝招”,等俞晨往丰侨的房本上加了名字,她就撺掇俞晨和许临把房本抵押到银行,用贷出来的钱先借给那大侄子,这公寓一看就值钱,目前贷款利率也不高,把钱转借给大侄子怎么也不亏,等她理财一到期,把钱还给许临和俞晨这边就好。 也是出于一片好心,在她想来。 … 俞达忠和石英在厨房准备饭菜,俞晨盘腿坐在主卧的大床上望着放在墙角的箱子发呆,两行眼泪莫名顺着眼角往下掉. 也不知是因为辞了职,还是因为父母到来。 许临走进房间坐到她身旁,俞晨环手紧紧抱住他,他淡淡笑着说:“我现在身上可不好闻,都是药味。” 她把额头贴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你说我们俩怎么这么难呢?连父母都对付不了…” 许临这时候还在顾着解释房产证的事情,“我真的不是要故意瞒你,我也是早上知道的….这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不是吗?” 她咕哝道:“这算是什么好消息….我对这个房子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最感兴趣的是房子里的人,每天一起吃饭、一起上班、一起买菜、一起做/爱…许临,如果没有你,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正说着,眼泪簌簌流淌,她知道父母过来也是为了能帮到她,可是此时的感受却是无力而绝望,辞职的事情该怎样对父母解释,如果许临的病情有了反复,又免不了石英每天的讥讽和奚落。 “许临,我不想在房本上加名字了…不结婚就不结婚吧…其实我也不是一个很想成家的人,我对家庭这个词没有什么好印象…就让我陪着你,能走多远走多远,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永远当你的情人,已经足够幸福了….” 他一笑,用手指捏了捏她瘦削的脸蛋,说道:“求婚的也是你,悔婚的也是你。” “我没想到,结婚会是这样复杂,我想着的…想着的只有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情景….”说到这里,鼻子又是一酸。 许临用手揽住俞晨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俞晨,这个房子,还有那辆小昂,是我用这些年几乎所有积蓄买下的,这房子里的装修和家具,是舅妈给我置办的…以后,你多去看看我舅妈…我银行卡里的钱,就不准备留给你了…我想用来交我舅妈养老院的费用,至于小昂,我想留给吴韩…等他能摇到号了,就可以时常开回唐山见爸妈了…你看,一切都是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我觉得我很幸运,能把这些留给你们,我心满意足了….。” 俞晨轻轻推了推许临的肩膀,哭着问:“你怎么像是在交待遗嘱?第二次手术还没做呢!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要让我明天跟你去权属中心,可以,那我们就直接从权属中心到民政局,把结婚证办了!” 许临微微一笑,答应道: “好。” 石英在厨房一边切着葱姜蒜,一边对俞达忠说道:“这回啊,我把隔壁老谭给我的那个中药秘方也带来了,要不就让许临试一试,他们说这秘方对脑瘤可管用了,一会儿我就给他熬上。” 俞达忠在一旁劝道:“哎呀,你就不要瞎忙活了,人家许临本来就是个医生,什么药管用,什么药不管用,还不比你清楚啊。” 石英顶道:“他要是清楚,怎么还会得这个病!他是治心脏的,和治脑子的能一样吗?中药的好处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煮的东西,他一定能喝,放心吧。” 俞达忠叹了口气,对于石英的固执无力招架,石英年轻时本来就心高气傲, 人老了,活出的气质就千奇百怪。 傍晚,许临不想让俞达忠和石英看见自己还是只能喝粥,于是添了小半碗米饭,又夹了一些鱼肉,喝了一些鱼汤。 胃里也算是相安无事,正松了口气,起身准备收拾桌子,这时,俞晨心想早说晚说都得说,于是跟父母坦白已经辞职的事情。 石英第一句话就是:“呵,大龄无业女青年,俞晨,你还想让我和你爸怎么丢脸?难不成还幻想许临能继续当医生供你做家庭主妇?你有人家石惠一半好命我都阿弥陀佛了。” 话就跟冲锋枪一样对着俞晨咄咄咄射击,吐字都不带留缝的,许临急忙对石英解释:“俞晨的工作做得很出色,老板决定给她留着职位的。” 石英冷笑着反驳:“现在什么世道啊,哪个老板那么好心还给你留着位子啊,人家只是搪塞一下而已,说一点好听的话,你们就当真了呀…许临,这件事你就更没发言权了,你看俞晨为了你,都自甘堕落到什么程度了…” 许临不再说话。 这时,石英才想到厨房的砂锅里还熬着药,赶紧回身去顾着药汤。 许临看了看俞晨,仿佛看透俞晨对他的担心,牵住她的手,轻声安慰:“没事…。” 俞达忠看到许临和俞晨的眼神交流,为石英说好话:“老石也是为了你们好…..” 这时,俞晨看见石英从厨房端了一大碗汤汁出来,闻着是中药的味道。 石英兴致勃勃说道:“这是我用羊肝和羊心熬的汤,里面还放了我从邻居那里得到的中药秘方,说是对脑瘤特别有用,许临,你快试试。” “妈!许临不吃肝脏,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用肝脏熬的汤!又不是让他吃!邻居老李说,他有个亲戚得的还是恶性脑瘤,喝了这药汤都活了六七年了…许临喝了最起码能活个十年!” 这次俞晨被气得不行了,对石英吼道:“你说话别太过分了!他脑瘤诊断是良性的!手术治愈率非常高,是能根治的!” 石英固执道:“哎哟,脑袋里长了瘤子,分良性恶性有什么用!?都是癌症嘛….” 许临看了看那碗药汤,眼见俞晨就要和石英吵起来,心知再不能驳石英的面子,于是利落地抬起碗,将中药灌入嘴里。 肝脏的腥味和中药味道混在一起,让他喝第一口就想喷出来,他却接着灌下第二口、第三口…直到整晚汤水都进入肚中。 俞晨看他喝药也能看得流泪,被石英暗骂矫情。 喝完药,许临一直蜷在沙发里看电视,一直撑到晚上俞达忠和石英进屋睡觉的时间,回到主卧锁了门。 俞晨早就知道他不舒服,拿着一杯漱口水候在卫生间门口。 他俯身撑着膝盖往马桶里原封不动把整碗汤水呕了出来…整个身子都是软的,瘫坐在地上,手背抵着额头呻吟道:“头疼…” 俞晨放下漱口水,把他抱进怀里,手不断掐着他的脑袋,他满头大汗说道:“我可能…”,俞晨立马接了他下一句话:“你就算不能长命百岁,也不能死在我前面。” 第二天,许临并没有和俞晨前往权属中心办理在房产证上加名字的事情。 他一夜未睡,拼命忍着头痛,天亮时不要说去权属中心了,就是下床走出房间都很困难,喂进去一点儿粥过不到半个小时就会吐出来。 俞晨看他情况不行,便再次让他去医院复查,许临想的却还是房产证的事情,他让俞晨去社保中心打印五年的社保证明还有去诊所会计那里要取纳税证明,在房产证上加名字需要这些资料才能办理。 她着急地跟他顶道:“现在主要是以你检查的事情为主,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了好不好。” 他吃力地用手撑起身子,气虚地命令道:“我可以让律师帮我们办理这些事…你只要把资料准备好了就行…你先去准备资料,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等崔教授回国了我再去检查…” 刚说完,脑袋里又是一阵针刺,他闭着眼睛忍了忍,继续逼着俞晨:“你要是不去…我真的会生气….” 俞晨有恃无恐说道:“你倒是跟我生气看看啊,我还没见过你真的跟我生过气….” “你…” 说着,又捂住了头。 俞晨见他已经面色如纸,有些心慌了,脚步却仍然动也不动。 许临见她没有出去办事的意愿,于是掀开被子,倔强地想要站起来,俞晨连忙上去扶,他甩开俞晨的手,朝衣柜慢慢挪步,厉声道:“如果你不准备资料…那我就换衣服和你一起出去拿这些证明….” “你干嘛呀!别这样….”俞晨连忙过去拦住他。 “那你去不去?”许临盯着俞晨问道。 “你现在病得这么重,什么房子,什么结婚,以后再办好不好…你这脸色太吓人了,每天晚上都吐得像脱了一层皮一样…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医院….我没那么傻….我也害怕…可是逃避是没有用的,只会让病情越来越恶化…许临,跟我去医院好不好,求你了….” 这时房间外俞达忠和石英买菜回来的声音响起。 许临压低声音说道:“你不赶紧准备资料的话,我就不去医院….” 俞晨妥协,点头道:“好,我今天就去办,那你明天跟我去医院。” “明天下午崔教授就回北京了,我已经预约了检查,这样你该放心了吧?” 俞晨不再说话,把许临扶回床上躺着。 早上头痛有所缓解,他终于可以浅眠片刻。 第64章 俞晨在去社保中心打印证明的时候,接到了曹兰平的电话:“我就要回林城了,我亲戚找关系还是让我进了林城医院,虽然我只能作为住院医进去,不过好歹以后都稳定下来了…我们…见个面吧。” 她想了想,答应了,毕竟五年多的光景,占了年龄的七分之一。 俞晨和曹兰平约在了社保中心旁边的一家咖啡馆。 曹兰平感慨道:“来北京这么多年了,却从来没有好好看看北京长什么样子,想想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委屈了你,什么地方都没带你去过…我同学还说再不济也要带女朋友去西山公园看枫叶…我…真的很惭愧。” 她看着曹兰平笑了笑,问道:“你知道许临生病的事情了,对吗?” 曹兰平眼里一怔,不曾想俞晨如此敏感,点点头,“我去过你们诊所,跟你同事聊天知道的…他们都很关心你…猜你和许临早晚要分…” 俞晨用小勺搅动还在散发热气的拿铁,“所以…你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想要和我复合对吗?” 曹兰平被俞晨一语猜中,无奈说道:“是我妈妈问起你…这不回了林城也要继续相亲…她问我和你还有没有机会…” 俞晨用手撑着下巴看曹兰平,眼里有了笑意,“当初和你做/爱的时候我喊了他的名字…你觉得我会在这时候会和他分手吗?” 曹兰平脸上囧瑟起来,笑道:“我知道不会。” 俞晨继续说:“麻烦你尽早把你的分手费还清,回到林城好好过日子吧,不要操心我和许临的事情了。” 她站起身,眼里带着蔑视。 五年多的光景,年龄的七分之一。 第一次从这个男人跟前,昂首挺胸离开。 … 石英又在厨房熬药了…许临心想俞晨说得没错,如果隐瞒和逃避,只能让事情越来越糟糕,他上次喝了药却不想让石英看见自己呕吐的情景,那她就会继续给自己熬下去。 许临在餐桌前不断用汤勺搅动碗里的药时,听到了石英在厨房里打电话。 “你家曹兰平回林城的决定是对的,现在呆在大城市打拼哪有那么容易,他进的可是林城医院,拿了编制的那种,以后说话管用着呢,曹妈妈呀,我觉得你也算是熬出了头,羡慕你呀,以后总算不用为孩子发愁了…唉…我知道他对俞晨还有意思…不过有什么用呢?俞晨那孩子死脑筋要守着一个病秧子,我一点办法没有。” 石英放下手机出来,才看见许临在餐桌前喝汤,被吓了一跳,大声说道:“你怎么活动都没声音的…吓死我了。” 许临明知那汤又腥又苦,却没有一口气闷下,一汤匙一汤匙喝着。 如同自虐。 石英煮了药汤放在餐桌上凉着,看许临一直没有出房间,这才在厨房和曹兰平的妈妈说起了电话。 也不知道这许临听见“病秧子”三个字没有。 头痛导致一夜未睡,早上浅眠醒来,情绪越来越糟糕,他发现自己的思维越发失控没有条理。 此时竟想把这药汤浇淋在石英的头上…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罪恶至极。 看来,死期不远。 无论如何,得让俞晨往房本上加名字,尽快…. 俞晨当然明白许临的用意,这人可能连婚都不想结,就想把房子留给她…没门。 回到家,许临急切地问她是否拿到了证明,俞晨却没有把办好的证明交给许临,而是说:“办事情要花时间的,你别急,等几天再说吧,明天先把检查做了。” 许临冷冷回道:“你是故意不办的对吗?社保证明打印出来就行,纳税证明也是直接从网上打印就可以…..” 俞晨不耐说道:“会计不在。” “把你会计电话给我。” 俞晨盯着许临,爆发了,“你有必要把事情做到这样吗?跟你说晚几天晚几天!我现在根本没心情办这些事情!你是要怎样,把房子留给我,然后觉得自己就可以滚蛋了?” 许临呆怔片刻,继而慢慢弯下腰去,皱着脸,连忙抽出一把纸巾捂住嘴,捂不住了,下床跑到卫生间跪在马桶边又开始吐起来,把中午石英给他做的药汤又全部倒了出来。 俞晨一边帮他拍着背一边埋怨他:“让你跟我妈说不喝这药汤了,你又非要接着喝,你想在他们面前当乖孩子当到什么时候!?明明受不了,还要憋着忍着,你这样自己不累,我都替你感到累!” 听到俞晨这些话,许临的胃里一番扭扯抽搐,吐得更厉害了,痛苦的呕吐声收不住,俞达忠和石英也听到了。 俞达忠在外面敲门,俞晨不顾许临的阻拦,甩开他的手出去开了门,想让石英看明白许临被她的药汤害得有多惨。 石英看到许临吐成这样,也慌了神,俞晨对石英冷笑道:“看吧,这就是你固执的后果!你知道你这种老顽固要多少人来迁就你啊!” 许临这时已经吐得差不多,看到俞晨把父母引到卫生间来围观自己的狼狈,漱了一口水,侧头对俞晨斥道:“别说了俞晨!” 俞晨这次没有再被许临的威严喝住,不管不顾的火气又上来了,对石英嚷道:“妈!有些时候你来这儿就是帮倒忙你知道吗!自以为是,觉得你又尽心又尽力,实际上你做的这些我也会做,一点用都没有!让你和爸爸在林城好好呆着别来添乱,你就是不听……” 这时俞达忠也在阻止俞晨,“叫你别说了你听见了没有!” “石英,现在我就告诉你!我讨厌你当我妈妈!听明白了吗?我讨厌你!” 俞晨自己也不明白此时的火气是从哪里来的…. 石英瞬间被这句话刺激出了眼泪。 俞达忠担心地扶住石英气得微微后缩的身体,对俞晨吼道:“你妈有高血压,别说了!” 这时许临抬起手,一耳光朝俞晨的脸上扇去… 俞晨一时间脑袋里什么也不剩了…明明前一刻还在千头万绪处处线结,此时却仿佛被许临全部扇平了一样。 这个画面却让俞达忠和石英立马想到了在手机视频里见到许临摔许晓晓的样子。 石英忽然如同条件反射般地用力推了一把许临,吼道:“你凭什么打我女儿!你这个灾星!我女儿变成这样都是你给祸害的!” 这一推,让许临差一点摔坐在地。 许临也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不受控制地焦灼难耐,和那时打许晓晓的时候很相似… 若不是生病,这一巴掌恐怕真要在俞晨脸上打出指印。 俞晨捂着火辣辣的脸看着许临,他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 石英把俞晨往门外拉,怒言道:“走!我们回林城,不要在他身边呆了!病得只剩半条命居然还敢打人!也难怪,连自己女儿都能往地上摔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许临的脸色差到极致,忽然身子朝前面直直栽了下去,俞达忠连忙上前扶住他。 俞晨心惊地甩开石英的手,回到许临身边,许临愧疚地摸了摸俞晨被打的脸颊,两眼一黑,身子软了下去。 … 许临在车上不断对俞晨说,不去医院… 此时身体虚弱到极致,却已经没有力气阻拦俞晨的决定,裹着薄毯蜷坐在副驾上,双臂环胃,粘液不断从嘴里流出来,不断用纸擦,总也擦不完。 在俞晨的坚持下,俞达忠只是把许临背到车上,并没有跟过来,石英此时在家里一把鼻涕一把泪,为了这个“不孝女”。 许临全身寒颤发抖,豆大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的脸…还疼吗?”他身子斜歪在车门那一面,又擦了一纸的粘液,头抵着车窗,盯着她,目光里透出闪瞬的绝望,生怕被俞晨发现。 俞晨握着方向盘,沉默地盯着前方,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悲哀。 他心里难受极了。 “不会是恶性的,绝对不会。”她终于启口,却不知是在对他说话,还是在对自己说话。 许临抿紧嘴唇,还是不断有粘液从嘴角漫溢出来。 俞晨的手指摩搓着方向盘上的皮质颗粒,根本不敢侧头看他,怕哭,怕握着方向盘的手会脱力。 “实在痛,就喊出来啊,告诉所有人其实你很痛…你要自己忍着扛着…想过我的感受吗?” 他再次擦掉嘴角的粘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有你在…我就扛得住……” 说完,体力不支,合上眼睛又昏睡过去。 ……. 俞晨把许临送到宣武,外科主任辛磊接到邢建国打过来的电话,亲自接诊了许临。 这位六十三岁的“神外大拿”焦虑地对俞晨说:“其实从他的症状看,瘤体恶化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他的脑供血高于常人,你知道,瘤子周围血供越丰富,手术难度也越大…他这次长瘤的位置也不是很好,处于海马区左颞部深处,长在了功能区内…上次崔教授那边拿过来的片子已经是ii级,虽然偏良性,不过已经是在危险边缘了,一旦转为恶性,手术的意义也不大了,而且就算仍然是良性…他也可能失去部分记忆…这种是恢复不了的…永久性的。” 俞晨咬了咬嘴唇问道:“如果转为了恶性…就算他失去记忆,治愈率猛是多少呢?” “依据他的肿瘤位置判断…最高…也不超过20%...” 俞晨怔住了…小于四分之一的机率….下意识攥紧了双手 单人病房大而空旷,病床显得很小,病床上睡着的那个人,就显得更瘦弱了,占据面积最多的是床边放着的心电仪、氧气罐、以及一大堆俞晨认不出名字的维生机器。 邢建国缓缓走到许临的床边坐下,许临还在昏睡,眉头紧紧蹙着,白得几近透明的嘴唇,干裂得有好几道口子。 这位同样六十三岁高龄的老主任伸出在手术台上磨砺了上万次的手,拿了床头柜上一包棉签,小心地抽出一支,蘸了点一次性杯子里的水,小心地在他的唇上点了两下。 放下棉签,拿起他的ct、核磁增强和平扫三项对比报告认真看起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捏着报告的手渐渐颤抖,湿了眼眶。 记得三年前许临的海马区长瘤的时候,他也曾经看过许临的片子,远没有现在这样糟糕,那颗瘤子长在功能区旁边的位置,而且是良性,在辛磊的操刀下,术后三个月便痊愈了。 也许是许临这几年把身体的所有不适都掩盖得太好,他才忘记了这孩子原本就是个病人,邢建国交给许临的手术,许临从来没有拒绝过,交代他的所有事项,他都严谨周密地完成了。 邢建国把许临视为自己在手术台上所遇见过的最为契合的助手,根本不用发出指令去让许临怎么做,许临就已经明白他的所想,用止血钳打开他想要的手术视野。 监狱里的江文涛,把许临托付给了邢建国。 瘦得凸出的眼窝,瘦得凹陷的双颊、瘦得高耸的颧骨,苍白瘦削憔悴沧桑……这些形容词用来形容六十三岁的自己才是合适的啊,为什么要强加在这个三十四岁的年轻人身上….. 这么多年,这么多日日夜夜,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 他捡起许临垂在身侧的右手,想着这只手曾经在手术台前救过多少人…现在却是如此枯瘦无力…. 泪水顺着眼角深刻的皱纹淌落。 许临的眼睛突然睁开,“老师……” 他的声音因为这几个月以来频繁的呕吐,已经嘶哑得厉害。 “我在。”邢建国双手握住他形同枯竹的手腕。 “让你……担心了……” “你还在发烧,不要说话,继续休息。” 许临的手指稍稍用力,想要回握邢建国。 “俞晨…老师….拜托….” “好好好……我亲自去为你办…老师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无神的眸子似乎清亮起来。 “你不要…不要担心我…”虽然病着,许临也看清了邢建国眼角的湿润。 “别说了,休息!”除了打断他,邢建国想不到别的办法可以阻止心痛。 这种滋味痛苦极了,比心绞痛还痛。 邢建国抽出纸巾小心地为他拭去嘴角再次流出的粘液,说道:“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俞晨回到病房,见到邢建国,一怔。 邢建国从沙发上站起身,对俞晨说:“拿上资料,跟我去权属中心把事情办了吧。” 俞晨看了看在病床上昏睡的许临,脑袋就跟窜过一道电流一样,说道:“房子是许临的,我不去,要去也等他病好了我们一起。” 邢建国看了看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的许临,无奈说道:“这孩子心重,如果不把这件事办了,会影响他的治疗,他的脾气我清楚,想要完成的事情就一定要完成。” 俞晨垂着头执拗道:“反正我不去。” 邢建国忽然问道:“你知道许临的思维逻辑是什么吗?” 俞晨音颤地回答:“不就是在跟我说告别么….” 邢建国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说道:“这套房子如果你不要,那如果许临…如果他手术失败…房子的继承人就应该是他舅舅了…可是江文涛这次贪污的款项太大,并且把几个质量不合规的药物都编入了药品目录,还违规批准了几家医疗公司生产的质量低劣的心脏瓣膜….造成的影响很恶劣,已经有人因为使用了这几家公司的瓣膜死亡,家属现在正跟法院打官司…我估计江文涛最少判无期,下半辈子走不出监狱了…如果这样,继承人就变成了蔡萌萌…俞晨,你愿意把许临这么多年当医生所得到的这套房子交给一个陌生的、并且本性凉薄的女人吗?监狱里的江文涛都不想,许临就更不想了…所以你必须跟我去房产局…趁着许临现在还活着…如果他不在了…蔡萌萌一定又会带着家里人要来拿回房产证…..” 俞晨垂在腰侧的手渐渐握成拳,紧咬着牙关,没有说话。 而正在这时,躺在病床上的许临又是一阵不适,侧头朝着铺在枕头上的一次性隔离布呕出一大口混着黄绿的粘液。 他闭着眼睛,完全是无意识的,喘息间,粘液呛入气道,又是一阵撕心肺裂的呕咳。 俞晨急忙过去帮许临拍背,一边抹眼泪一边求饶般说道:“我去…我去还不行吗?…我去。” 知道了许临的检查结果后,俞晨已经独自一个人跑出去躲在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坐着哭了两个多小时,没想到这时候还能流下这么多泪….. 许临的肿瘤已经发展成恶性…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 房产证被邢建国锁在了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俞晨带着资料跟邢建国回到同远医院拿房产证,过道上都是询问许临情况的医护,从前总给许临取外号的那些小护士问着问着都纷纷红了眼眶,还有几个哭出了声,只有作为护士长的陈香云还在颇为硬气地强撑着:“都在这哭哭啼啼干什么!不去工作了!?” 护士们就像白鸽一样纷纷飞散,俞晨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陈香云,低声说道:“许临就算做完手术,也不能回到医院当医生了,对吗?” 陈香云回道:“医务处那帮刻薄的家伙前几天在会上建议许临办病退,被老邢顶了下来,训斥他们只会朝同行开枪,为此把医务处处长和院长都得罪了…不过许临平时的工作过于优秀,话说有好几种手术没了他,还真就做不了…院长估摸着也就是看上了他这点价值,所以并没有开除他的职位,也没有给他办病退,他做完手术要是能一切正常,还能接着回来当他的副主任…毕竟这样的天才太难找了…不过我听老邢说了,他的瘤子是恶性…我说的你别不爱听,恶性脑瘤的治愈率非常非常低的,他能不能再拿刀,真的就是天命了…..” 邢建国拿着房产证从办公室出来,俞晨忽然对邢建国说:“我想再看看许临的办公室,可以吗?” 一旁的陈香云当即答应道:“我这儿有钥匙,我去给你拿。” 俞晨走进许临的办公室,看到堆满办公桌和地上的各种各样礼品,陈香云笑着说:“病人家属还送来不少营养品和水果,可是许临又一直拒绝接见,他的意思是把东西拿到科里共享…没办法,我们就把吃的在科里分出去了…免得过期…剩下的都是一些锦旗、平安符、写的感谢信什么的…还有一些年轻人送的音乐盒、折的千纸鹤…这许大仙儿…可真是老中青通吃…..” 说着说着,陈香云的眼圈红了,拿出手机,给俞晨看了院内微信群和网站上的上千条留言,全部是祈求许临康复的话语,说道:“许临以前对病人家属那么冷漠,没想到他生病以后还会有这么多人祝福他,我想,这些人应该都是感受到了许医生内心的善良吧…这孩子…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善良的人…可又总在为别人做善事…我真的…我….” 说不下去了,眼泪泊泊往外流。 俞晨摸了摸那些音乐盒、千纸鹤、锦旗、平安符、一叠不薄的感谢信,对陈香云说道:“回头我用个箱子把这些全都装回去,放在他的病房里,他看到这些一定会很开心的。” ……. 在邢建国的“监控”下,俞晨终于在房本上添了自己的名字,邢建国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先离开了,她独自坐在地铁上,拿着被装在塑料文件袋里的土地证和房产证,心想如果里面也有结婚证该有多好。 一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醒来的许临倚在床头,输了药水,垂涎的症状已经被控制住,胃也暂时不痛了,看见俞晨满身风尘赶来,心疼却又无助地问道:“你怎么绷着脸?不开心吗?” 俞晨摇了摇头,“没有。” “我已经知道脑瘤恶化的事情了,早就有心理准备,所以没什么…你快回家休息吧。”他说得轻描淡写。 “你要是放弃手术,那我跟着你一起死,把你的房子捐出去。”她语气坚定。 “你这样说…是要让我现在就死吗?”许临声音很低,靠回床上,脸也绷着。 这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许临几乎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折磨得脱了形,可即便身体已经衰弱到如此境地,也从未说过“死”这种字。 “我不应该对我妈那样说话…”俞晨俯身把头靠在他胸前,没敢真靠,怕许临被自己压坏了,轻轻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 许临看到俞晨拎的袋子里放的房本,心想该办的事情已经办了,心安地理了理俞晨耳边微乱的头发,“动手是我不好…。” 他很少见到俞晨这番像猫咪一样顺从的样子,心疼而怜惜。 “还好你生病了,巴掌不是很重….不然我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再被你打破相…我爸妈得找你拼命…..” 本是一句玩笑话,许临却听得眼里酸涩。 这时,俞晨的手机响起,是石惠打来的,说是要和卢江盛来看看许临。 俞晨捂着手机问许临:“我表姐和表姐夫说要来看看你。” 许临心想他们是石英那边的亲戚,怎样都不好拒绝,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一个小时后,石惠和卢江盛提着东西出现。 许临强撑着坐到病床边接待,连站起身都是头晕的。 卢江盛在椅子上坐下来,笑道:“听说许主任你要做手术了,来看看。” 许临提前让俞晨出去买了一些饮料,该有的客套得有。 石惠在一旁和俞晨叨叨卢清儿在加拿大的情况,卢江盛和许临聊起了最近的医疗改革,大多数时间都是这两口子在说,俞晨和许临听着。 卢江盛心知聊得尴尬,一会儿还要和石惠去国贸那边买她看上的一款包包,不想浪费时间,对许临直入正题,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自己公司生产的医疗器材清单,递给许临,说道:“这是我们公司最近推出的新产品清单,其中包括氧合器和venus经导管心脏瓣膜,还请许主任您过目一下。” 许临其实早就看清卢江盛此行的目的,只是因为他是俞晨的“表姐夫”,不然根本不会把住院的地点告诉他。 自从生病以来,这样的“客人”恐怕已经拒绝了几百拨。 只因众人都知道他是邢建国最看重的学生,在有权势的人面前,他说得上话。 可惜的是,许临从不愿意当别人的“传话筒”。 “医院器材采购的事情有专门的处长负责,最后由院长和主任共同定夺…” 卢江盛笑道:“这不是看您和邢主任走得近吗?…” “其实也不太能插得上话,我在医院主要还是管业务…” 卢江盛知道,许临这样说的意思就是在下“逐客令”了。 他递给许临的清单,许临接也没接。 俞晨走过来对卢江盛说道:“许临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养病,已经很久没见到邢主任了…他确实帮不了忙…” 卢江盛面色一冷,连带着石惠。 石惠不想让丈夫的面子不好看,于是说道:“那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老卢,早就跟你说了,人家许临病得这样重,医院的事情肯定是插不上话了…行吧,那我们走了,许临你好好保重身体,人没了健康,就什么都没了。” 俞晨听这话越听越刺耳,正想和石惠争辩几句,被许临握了握胳膊,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行吧,看在许临面子上,什么都可以忍… 卢江盛没说什么,跟着石惠离开了病房,许临干咳了两声,被俞晨扶回床上躺着。 俞晨面色僵硬地说:“还有一件闹心的事…我堂哥一家来北京了,说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那我跟你去吧…总要见见你亲戚。” “怎么可以!你现在病着…” “总不能让你亲戚总是来病房见我吧…” 俞晨不说话了,也感到很郁闷。 许临握着她的手笑了笑,“没事的,俞晨,让我去吧,你是不是怕我在你亲戚面前让你丢脸….” 俞晨本能反射地喊道:“才不会!你想什么呢!” “那就让我去。” 第65章 卢江盛在车上想着许临方才那冷淡的态度,越想越来气,再加上接到老板打来的电话,责备他办事不利,这一年业绩直线下滑,连三甲医院副主任级别的圈子都打不通,更不要说院长那个层级了。 石惠坐在副驾上看丈夫满面愁容,安慰道:“哼,那俞晨可能还自以为找了个医院医生洋洋得意呢吧,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副主任而已,还病得这样厉害,人家拿半条命追她,她还就搞得跟生死相许一样,傻不拉几的蠢女人,想她当初都是没人要的那种…长得不怎么样,性格又不讨好…” 卢江盛烦躁地说道:“行了行了,你别絮絮叨叨的行不?我脑子够乱的了。” 石惠嚷道:“我这不是帮你抱不平嘛?你看那许临高傲的样子,平时我进医院就最讨厌医生这副嘴脸了,看着这样子就来气,他们这种人,被人求着办事求惯了吧,所以就跟谁都欠着他的一样,怪不得最近几年伤医事件这么多…坑着病人的钱,还给病人甩脸子看。” 卢江盛忽然想起这些天圈子里关于许临的传言,琢磨着这许临病成这样都要给他“甩脸子”看,确实让人够生气的,那也就别怪他“嘴下不留情”了,于是对石惠咄咄说起许临前段时间被绑架的事情。 石惠一惊,“怎么俞晨都没跟我吐露过半句的!这蠢女人嘴巴也锁得太死了。” 卢江盛斜嘴一笑,说道:“自己男人为了前妻去以身犯险,这么可笑的事情她当然不会跟你说,听说这许主任本来身体就不好,被仇家绑了一圈回来以后,差点就死掉了。” 石惠捂住嘴,“天啊,这么可怕的吗?让我姑和姑父知道,该多担心。” 卢江盛瞥了一眼石惠,车速加快,“你这表妹可真够可悲的,守着这么一个男人,要身子骨没身子骨,要心也没心,你说这许临要是真的在乎她,还能因为前妻的事情被卷进去吗?你啊,也得给你姑和姑父敲敲警钟,让你表妹别浪费时间了,岁数都人近中年了,还假装自己是纯情少女呐…” 石惠和卢江盛从国贸买完包回到家,当即就打电话给了石英,把从卢江盛那里听到的事情转述给了她。 … 第二天,在去参加饭局前,许临趁着俞晨去卫生间的时间,悄悄朝手臂上推了一针止痛药,这是他从崔娇那里要来的。 吃饭地点约在大前门烤鸭店。 许临习惯穿布鞋,俞晨又害怕天冷他会感冒,他的脚一直浮肿,大头皮鞋和运动鞋穿进去都会胀痛,于是夜里开车到街上寻找里面加棉的布鞋,终于找到一双合适的。 看俞晨对自己这么小心翼翼,许临露出满足的笑意。 中午,俞晨的手搭在许临的臂间,出现在包间。 堂哥两口子带着一儿一女来,他们是要飞到韩国旅游的,在这里转机。 石英因为答应了这个大侄子等他们从韩国回来就能把钱借给他,帮他搞定经济林的事情,因此大侄子一家对石英说的好话不少,石英不见了多年的自豪感又回来了,这次饭局她特意把石惠也请了过来,石惠爸妈回林城了,卢江盛推说要加班没时间。 本想着只让俞晨一个人来的,不想那许临为什么偏要跟着来。 石英张罗着点菜,又有了女主人的架势 许临依然是棉衣加牛仔裤的打扮,石英一看一个寒碜,随意招呼他和俞晨坐下,俞晨的堂哥起身问候道:“你就是我堂妹处的对象吧,你好你好,我叫俞钧。” “哦,你好。” “听说你生病了,这么冷的天,你还跑过来,应该是我们去看望你才对。” 俞晨尴尬地瞄了瞄许临,她倒是无所谓,只是在意许临的感受,在来参加饭局之前,已经预料到会遇到n个尴尬。 “医院病菌多,就不让你们麻烦了。”许临看了一眼石英,对俞钧淡笑着说道。 “怎么这样说…”俞钧也有些尴尬了。 等菜全部上了桌,许临对众人说道:“我今天在房本上加了俞晨的名字,以后她的家人就等同于我的家人,只是…我们不会领结婚证,俞晨在我眼里是完美的,我希望她永远自由下去,我和她目前是恋爱关系,恋爱结束后,她还是自由身。” 俞晨脸色在瞬间就变了,她没想到这场饭局竟然是许临安排的“诀别礼”,当即站起身对许临嚷道:“你什么意思!不是说好在房本上加了名字就结婚的!你不能出尔反尔啊,还当着我家里人的面,你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 石英此时倒是面色平静了,对俞晨斥道:“你坐下!” 俞晨此时却有拉着许临去民政局守一晚上等到明天开门的冲动。 石惠在旁边讥讽道:“也难怪…许临,我一直奇怪,你在那个名号响当当的三甲医院当着心外副主任,怎么可能找俞晨做你老婆啊,前段时间你还英雄救美去救你前妻了是吧?这事儿在你们医院传得沸沸扬扬的,难怪你住院都是躲着不见人啊…我说俞晨,这样的男人断了就断了,没事儿的啊,我手上一堆二婚三婚的老男人等着你,指不上人家许主任这种层次的,其他男人多的不是。” 许临皱了皱眉,看来被绑架的事情始终还是瞒不住。 意料之中,却还是有些心慌。 这时,俞晨的“救兵”到了,王晞推门走了进来。 俞达忠稍稍一惊,站起身对王晞招呼道:“你怎么也来凑热闹了呀?” 王晞把外套脱了,拿了张椅子在俞晨和石惠中间加了个“塞”,一屁股坐下,说道:“我来蹭我闺蜜一顿饭,饿了。” 俞晨感激地看了看她。 王晞瞄了石惠一眼,说道:“告儿你们一件事儿,前段时间许主任可做了了不起的贡献,广林生物你们知道吧?就是生产假疫苗的那家公司啊,这个事件就是咱们许主任协助媒体曝光的…” 许临对王晞阻止道:“王晞,不要说了。” 王晞继续叨叨:“他做的事情,可不是我们这些凡人做得到的,前段时间还遭到了对方的打击报复,不单单是去救前妻那么简单…你们也太小瞧他了。” 说着,又轻蔑地看了一眼石惠。 石惠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话。 许临想要再阻拦,被俞晨拉住胳膊狠狠瞪了一眼。 俞达忠定定望着许临,问道:“王晞说的这些,是真的吗?” 许临深吸一口气,垂眸点了点头,“对不起,叔叔阿姨,不告诉你们是怕你们担心…事情已经过去了…” 俞钧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妻子已经开始帮着两个小孩裹鸭肉吃了,估计都不知道王晞在说什么。 俞晨感激王晞的同时,又狠狠瞪了许临一眼,这人出尔反尔,居然在这饭桌上发表“拒婚宣言”,她回病房再找他算账。 饭桌上没有什么许临能吃的东西,俞晨只能为他要了一盘青菜,就着玉米糊糊吃。 石英琢磨着许临既然在饭桌上公然说出不会和俞晨结婚这种话,那把房产证拿去抵押的事情应该抓紧跟他们提了,免得以后许临出了什么事,夜长梦多。 许临提前想去前台结账,被俞晨按住手,不准去。 饭局结束,石英见没人争着付账,无赖自己去结了账单。 从大前门回到医院,俞晨一方面庆幸许临此行没有感冒,另一方面因为他的拒婚心情矛盾,又想对他发脾气,又知道不能发。 俞晨把许临扶到病床上躺好,僵硬说道:“我把房产证还到邢主任那里存放了,他说了,等我和你结婚,再从他那里取房产证。” 他淡然一笑,“别说谎,邢主任才不会有这样的要求。” 俞晨红着眼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许临眉头一皱,似有哪里又不舒服了,捂着胸口一阵咳嗽,俞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装的。 “我累了…” 咳得着急,又开始捂着嘴嗳气。 俞晨看他这可怜样子,住了嘴,他照常握着她的手腕,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俞达忠和石英来医院送饭。 许临朝俞晨使了使眼色,俞晨微低着头走到石英面前说道:“妈妈…那天的事情…对不起。” 石英没说什么,走到床头柜前,一边把熬好的粥从保温瓶里舀出来,一边说道:“既然房本上加了你的名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爱和他呆多久就呆多久吧,反正我的话你也不会听。不过这儿有件事跟你们说一下,俞钧…也就是俞晨那堂哥…他想承包一片经济林做木材生意,需要钱,能给十多个点的利息…家里的钱都存理财了,一时间也取不出来,你们把丰侨的房子先拿去银行抵押,把钱借给俞钧,中间挣的利息差价全归你们的…俞晨,你看现在许临住着院,你也没收入,能挣一点是一点…” 俞达忠有些惊讶地看妻子,这件事石英一早才和他说,没想到现在就这样直截了当提出来了。 俞晨的火气瞬间上来,朝石英吼道:“妈!这房子是许临的!你别太过分了!” 石英当即扔下舀粥的勺子,“你嚷什么嚷!嚷什么嚷!这不是在跟你们商量着吗!?家里的理财到期就可以帮你们把房子赎回来,这还不是在给你想挣钱的门道啊,你说他现在病成这样,我不能眼见你被他拖着以后受穷啊。你堂哥身强力壮吃苦耐劳,是干大事的人,把钱砸在这样的人身上不亏…”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许临开了口:“石阿姨,房子我们不会抵押的,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俞晨的东西…” 俞达忠紧张地拉了拉石英的衣袖,石英一股怒气往上冒,忍不住对许临说道:“是因为你不信任我们家是吧?口口声声说什么俞晨的亲人就是你的亲人,心里还是防备着呢吧…我是说嘛,你呀,就是想要把俞晨绑在身边伺候着你…可是她现在伺候你伺候得连工作也丢了,说句难听的,你要是一直不死,一直这样拖着她,以后你们是要坐吃山空吗?别怪阿姨说得难听,你这身体,以后别说当医生,就连大街上送快递的体力活你都干不了,治病这样一长段路,以后你们怎么办,有想过吗?” 俞晨此时已经被气得说不上话。 这时俞达忠对石英大声吼道:“行了!石英你别说了!” 石英被丈夫吼得身子抖了抖,大声斥道:“我这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俞晨!话丑理正!许临得的是脑癌!我这不得帮俞晨想好后路吗!?” “那你也不能当着许临的面说这些啊!” “有什么不能说的!?房子抵押的事情不得他们两个人一起去银行办啊!你这老东西跟我掰什么掰!” 这时许临忽然对俞达忠和石英厉声说道:“你们都给我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们,出去。” 石英难以置信许临会朝自己发怒,指着许临骂道:“你不想看见我们,我们就想看见你?这些年就像个灾星一样缠着我们家俞晨,老俞也是间接被你那妈妈和舅舅害得破产的!不然我们家俞晨现在早就是富家千金了!不至于沦落到要和你这个病秧子泡在一起的境地!你知道那石惠是怎样贬低我们一家的嘛!人家嫁的那是真正的金龟婿,哪像你这个带着一副破身体的冒牌货!” 许临脸色越来越苍白,紧紧揪着胸口上的病号服,喉头不断吞咽。 俞晨连忙过去给他顺着背,哭着对母亲哀求道:“妈…求你别说了。” 其实此时的她,有想要上前打石英的冲动。 这样的想法简直天理不容,何况是在许临面前…她咬牙控制住了。 石英对许临冷笑道:“你是怎样?说你几句就要犯病犯给我们看!?我们家俞晨不欠你的!我和老俞也不欠你的!明明得过癌症,还要回头拖累俞晨…有本事想甩开俞晨就永远也不要回头,现在复发了又吃回头草算怎么回事?” “行了石英!你真是越说越过分了!”俞达忠这时吼得火力全开,用力拉着石英的胳膊往病房门外拖。 许临身子前倾,用拳头朝着胸口重重一锤,“呃”地一声,一口混着红的食物残渣淋在俞晨的手背上。 石英终于被俞达忠推离了病房。 门刚关上,许临坐都坐不住了,身子一个劲朝前扎,呕得撕心肺裂。 俞晨扶着他,焦急地问道:“…你不要吓我…我去叫医生…” 他拉住她的手阻拦,“别…别去…没事的…就是胸口痛,喘不上气…应该都是情绪反应。” 俞晨知道这人肯定被气得不轻,手都来不及擦,扶着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不断给他揉着胸口,看他不断打嗝,赶紧拿小红塑料盆接在他面前。 痛苦的呕吐声又响起,许临流着鼻涕眼泪,呕得整张脸变了形。 间隙,许临喘着气对俞晨轻声说道:“房子…不能拿去抵押…那是我…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不能…我还指望着…你能靠着这个房子…做你想要做的事…得到幸福…”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俞晨流着眼泪安慰道:“好…我知道了…我知道许临…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大口大口淡绿色的胆汁从他嘴里喷出来。 他喘气喘得越来越艰难,俞晨不断为他抚揉胸口,越揉,他吐出的胆汁却越多。 几声急喘之后,喷出一大口鲜血。 俞晨急忙按了护士铃,流下焦灼的泪。 因为心知,眼前这个人似乎已经绝望了。 石英又闹着要回林城,想着这些年的种种,也在伤心流着泪,总觉得俞晨这孩子身心都被许临拐走了,不要父母了。 可是毕竟,房产证上已经有了“俞晨”的名字,心知七百多万已经到手,还是忍住了百般情绪,在丰侨公寓里做了饭,让俞达忠下午带过来。 会好的….两个多月前,俞晨明明有这样的信心,可现在,俞晨的信心被打击得支离破碎。 许临一点东西也吃不下,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不说话,看到俞达忠来病房,才有气无力地启口:“叔叔,对不起,也帮我…跟石阿姨道歉,可是房子…真的不能拿去抵押…是我太弱了,承受不了一点风险和波折…我知道石阿姨也是好心。” 俞达忠痛心地说道:“我也没想到你石阿姨会提这件事情,许临,放心,没事的,你石阿姨想通了,你拼搏这些年买的房子,怎么能拿去银行抵押…就当作她没提过这件事,许临,别多想。” 辛主任和其他神外医生都在责怪俞晨,怎么会让许临出现呕血的症状,俞晨没有委屈更没有哭,积极和他们商谈具体的手术安排,努力一个人打点好一切事宜,连邢建国都为此感到惊讶。 许临总是让俞晨回家休息,俞晨强颜欢笑地对他说,“我会做好的。”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了,从出生到现在,只有几滴眼泪是孩提无知时流的,其他都几乎是为许临而流的。 王晞给俞晨打了电话,兴高采烈告知自己怀了吴韩的孩子,吴韩哭啼啼在微信里给许临留了语音:“我快当爸了…许临,给我孩子当干爹吧…你不会有事的。” 吴韩没想到的是,在他眼里就像“永动机”的许临,此时却在计划着离开….他想去见许晓晓了,想跟她道歉,也想谢谢她,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安排”了他和俞晨的重逢。 …… 在许临的平板里,留着数百条录音,都是许晓晓在六岁失去许临的陪伴时留下的,那时候的晓晓,已经能够吐字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爸爸,你知道吗?你让我心里很难过,我一直在伪装自己,假装你还是爱我的,但是你却那样用力地摔了我,“姐姐”把这段视频放给我看,我已经不太能记得了,可是滋味不好受呀,视频里的人明明就是我。我每天都活在郁闷当中,用假装很快乐的笑容去面对叔叔阿姨们,跟她们说我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脸上的笑容我练习又练习,但我自己知道,我其实只是一个小废物,得不到爸爸喜欢,所以爸爸才会不来看我了.... 我也是一个很好的小孩子呢,可是我却听见过别人暗地里叫我小耗子,根本就不应该被生下来,我为什么就不能幸福点,快乐一点,总是要生病呢?…也许我真的只是爸爸的拖累,也是姐姐的拖累….” “爸爸,姐姐告诉我,你把原本属于我的心脏给了别人…你一点都不爱晓晓,其实晓晓心里一点也不难过,晓晓只是一个小废物,早就明白爸爸这么优秀,我不可能是你亲生的小孩…姐姐说我是野种….我不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田野里的火种…晓晓很笨对不对…爸爸,自从姐姐把我从同远医院转出去之后,你就很少来看我了…可是爸爸依然在我心目中是最了不起的医生,最好最好的爸爸,晓晓就算是野种,也永远爱爸爸….你来看看我好不好…晓晓好想你啊….” 许晓晓在录音里对许临一天天诉说着思念。 自从梁雨泽为许晓晓办理转院,许临就没有很多时间和精力去探望晓晓了,他每天都在用工作麻木自己,做完手术一般都是半夜才下台,周末就躲在家里一边抽烟一边看医书,内心的苦闷让他身心俱疲。 随着许晓晓一日日病重,许临甚至惧怕见到衰弱的晓晓,不管晓晓在微信里如何呼唤他,他都无法现身…. “晓晓就算是野种,也永远爱爸爸….” 这句话就如同一道紧箍咒一样,让他夜夜苦思,无法解脱,直到俞晨的出现…… 可是,现在,晓晓似乎在冥冥之中安排了开始,也安排了结局。 神外的辛主任在夜晚结束手术后接到了院长的电话,告知有人要为许临办转院,辛磊疑惑此前许临并没有透露过转院的意思,院长神秘地说有人要把许临转到梅奥诊所,用最新的手术方法治疗。 辛磊细想一下,许临的脑瘤位置比较深,在国内操刀确实有压力,他已经和神外领域内多个专家会诊,如若按照许临的要求,在不伤害记忆功能区的情况下摘除肿瘤,成功率只有10%左右…. 虽然术前说明和手术同意书上的条条款款都比较详细,辛磊和邢建国商量之后,还是准备突破底线地为许临手术,也就是说就算损害记忆功能区,也要为他摘除肿瘤,不完全按照他本人的意愿进行。 可是现在突然要办转院,实在让大家都感到措手不及。 许临想了又想,要不要写遗书,其实留给俞晨一把车钥匙和一张银行卡,她应该就知道怎么做了…. 不过最终,还是在平板上,打开了word….. “致所有人: 1、我想以自己的方式死去,请大家不必记挂。 2、决不希望别人为我写什么生平事迹之类的东西,我的生平早已用我的行动写在我的生命轨迹上,“荣”不因手术成功率而多一分,“辱”不因身世基因而少一毫。 3、不举办追悼会、告别会、追思会一类的会议,生平不是一个浪费时间的人,也不希望浪费别人的时间。 4、将我的尸体交给医学院作解剖教学用。” 简单四条,就是许临此刻所有的想法。 手机上每天都有俞晨的行踪照片,许临知道那是谁发来的,觉得这简直是可笑至极,也许真的像石英所说的那样,自己就是灾星。 他倒宁愿如影随形的这人和杨禹鲲那样明目张胆地做得狠绝。 清晨第一道曙光划破灰蒙的天际,就在辛磊得知为许临办转院的人竟然是杨卿山后,许临失踪了,病床上的被子折叠整齐,床头柜上留着三样东西:手机、平板、备用车钥匙、银行卡。 这便是许临对人世间的最后留恋。 他开着小昂,再次来到苍树墓园,在车上已经感觉自己是在撑着一口气,下车时已经扶着车门蹲在地上。 唾沫、粘液,血,他已经烦透了这些东西。 许晓晓的墓碑位于山顶,距离停车场还有好长一段距离,许临望着那几百级阶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达,可是想到许晓晓在生前对自己的期盼,无论如何都要回馈这份期盼。 此时的俞晨,又一次因为感冒发烧在家里昏睡,石英去菜场买菜了,俞达忠在家里为许临熬灵芝汤。 这一家三口,仍在围绕他旋转,许临在这时却撑不住了。 俞达忠为矿难工人散尽家财的事情,他早已知道,石英嘴毒心软的性格,他也早已清楚,许临始终认为,遇上这一家人,是他此生最幸运的事情。 许临拎着塑料袋脚步艰难地朝着山顶攀爬,一路昏昏沉沉走,一路稀里哗啦吐,步伐越来越沉重吃力,他最终没能到达许晓晓的墓碑,而是在接近一半路程时,就摔倒在阶梯上,再也站不起来。 脸贴着冰冷的石阶,他的眼皮再也撑不住金属感的阳光,低声念道: “晓晓,野种就是田野上的火种…爸爸来了…来陪你了….” 说完,眼睑终于合上。 那个男孩,最终坠入绿水湖湖底,对他想要守护的女孩说再见。 第66章 “2019年11月25日 晴 许临,你留下的遗书把我们都吓坏了。 爸爸妈妈担心我会抑郁症复发,但是我没有,被你滋润过的身心,不会轻易被打回原形,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得知你失踪的时候,我没有哭,所有人都在猜测你如何寻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 其实我发现死亡并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你撑不下去,我才不会勉强你呢。 只是,我看到了你死咬着牙关不跟周围人喊痛,就感觉你还在撑,还在坚持,那也陪你一起坚持好了,等你坚持不住,我就陪着你一起走。 在找你的那一天,很多人都很着急,邢主任,吴韩,还有沈晓桐、邢东起、白志涛、赵佳,还有很多我叫不住名字的人,我一向认为穿白大褂的人都是不轻易哭的,死亡的事情见得多了,情感也会麻木,可是他们仍然无法接受你离开,积极联系各处的派出所。 就算只剩下一具尸体,他们也想和你说再见, 直到杨卿山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派人找到了你,并把你送至美国治疗。 你什么时候和杨卿山产生关联的…你的身上,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谜团,就像一层层雾霾。 而我,却没有能力去揭开。 忘不了在房山救助站的那一幕,身体健康的我是被救助者,奄奄一息的你却是救助者,那时你倒在血泊中,却还是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不能不叹息自己的弱小。 邢主任也接到了消息,说你被杨卿山接走了,治疗地点保密、医院保密,为了保障你的人身安全。 我知道你处于我触及不到的危险之中,邢主任却把一张dna报告摆在我面前,说你是杨卿山的亲生儿子。 我难以置信,可是转念一想,如果杨卿山真的想害你,他又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知道你的去向。 想到这里,心情平静了很多。 跟你说一件好笑的事情吧,我把你留下的车钥匙交给了吴韩,吴韩哭着说他不想要孩子也不想结婚了…还好王晞当时没在,不然这话让王晞听见又要往他的褶子脸上扇耳光了… 我对他说,小昂有两把车钥匙,一把在你手上,一把在他手上,这就是你们之间的牵绊,你一定会回来的。 对吴韩说的这番话,你还满意吗?^_^ 我今天去疗养院看望舅妈了,你放心,她一切都好,能吃能睡,只是她不记得我是俞晨了… 你不在她身边,不管别人怎么提醒她,她都不再记得我…这一点让我有点难过。” “2019年12月3日 晴 许临,天气好冷啊,心情也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沮丧。 这个星期都是王晞在陪着我,我们逛了北京的许多地方,我想,一个城市的魅力,就在于它的多样性,既有古朴庄重的一面,也有奢华现代的一面,既大气凛然,也宅巷柔情,我喜欢这种多样,喜欢得不行。 虽然这时并不适合旅游。 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是忘记了你的,也许是被明媚的阳光所笼罩,也许是被挂在树杈上的初雪所吸引,在和你相处了这些日子之后,我才发现世界原来是这么美丽。 王晞总担心我会再度抑郁,因为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不曾流下半滴泪,这是不正常的反应。 我告诉她,就算抑郁症重蹈覆辙,我也不会怎么样,每天二十四个小时,如果十二个小时抑郁,那我就用剩下十二个小时想你;如果二十个小时抑郁,那我就用剩下四个小时想你;如果二十三个小时抑郁,那我就用剩下一个小时想你;如果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钟都在抑郁,那我就用剩下一分钟想你… 是不是情话满分?^_^ 只要病症没有夺去我全部自由思维的时间,我活着就是有意义的,因为我还在想着你,还在等着你。 今天我回到诊所上班了,周围依然没有你的消息,我知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爸爸妈妈还住在丰侨公寓,你猜为什么?因为北京供暖了,林城没有暖气,他们说呆在北京能够节省取暖的电费…真的很抠,是不是?… 放心吧,房产证我没有拿去抵押,妈妈也没再逼我,她也许知道她做错了,也许在你回来时,就会听见她对你道歉。 许临,原谅她吧,也原谅我们一家。 很多次我都会想,如果守在你身边的不是我,你可能就不会擅自离开病房,不会留下遗书失踪,也不会就此落到杨卿山手里…你的主动离开,也许表明你对我们一家人都失望了对不对…回想我照顾你的那段时光,很多时候我都会控制不住焦躁的脾气,而我妈妈对你的伤害,我已经不想再去回顾,是我们没有把你照顾好,才让你有了轻生的念头,对吗? 这个问题还是等待你回来给我答案吧…. 每天呆在诊所工作,逐渐成为我的享受,我觉得我在工作的时候,也是能够忘记你的,看到小狗小猫被治愈的时刻,我无比开心满足,会朝着它们毛茸茸的脑袋使劲亲一下,因为我想让它们也跟着我一起祈祷,祈祷你会早一点回到我身边。 许临,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我们的生活都磕磕绊绊,但是我会尽力去改变。 因为我还等着成为你的新娘……” “2019年12月7日 阴 许临,今天的心情并不晴朗,如同阴冷的天。先是早上整理屋子的时候看见你以前用过的小红塑料盆,想起你生病的时候有多么难受,忽然之间就哭出了声。 屋子里少了你,显得空荡荡的,这种空让心情也会跟着不好。 妈妈哭着质问我是不是把你离去的过错全部归咎于她,我没有说话,她哭了,我不知道她是在委屈,还是在自责。 你在的时候,她以世俗的本性对你,对你说过那么多过分的话,所以我不想安慰他。 原谅我对她的不敬,好不好? 我的生日是今天,你猜是哪些人陪我过的生日?王晞和吴韩当然是在的,还有沈晓桐和沈敬春…^_^ 敬春是晓桐的妹妹,她就快大学毕业了,你知道吗?她以前曾经想不开想要跳楼,学校里那些不负责的老师生怕她添负担,于是随意就把她的病定论成抑郁症,劝她休学回家….。 我想,动不动就说别人抑郁,这并不是一种好习惯,敬春明明是因为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和歧视才站在楼顶的,老师不去试图改变她周围的环境,不去为她“打抱不平”,就轻易对她下断言,这对于敬春而言又是另一种伤害。 一个人处于困境中,如果真正善良,那就会追溯源头为别人去化解、去解决。 如同你对你的病人所做的,如同你对我所做的….. 沈敬春说她最爱的事情是写小说,年轻富有激情的她,对我阐述了爱好到底是怎么回事,爱好只能是爱好,你不能把它作为维持生计的工具,否则,将最终会失去对它的爱。她脸上的痘痘已经不在了,人也漂亮了很多,对于理想和现实,有了清晰的划分,这就是成长吧。 我不由想到了你对于我,爱只能是爱,我不能完全依赖于你,否则,我最终会失去你。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给你发了很多很多条信息,你一条也没有回复过我,邢主任只是说你一直在美国治疗,有些时候我悲观地想,是不是周围的人在骗我,你明明死了,还告诉我你在美国治疗,不过想想,这又不可能。 亦或者,在我潜意识里根本不相信你会死掉。 我会把这段时光当作你从前和我突然断联的时候,重新忍受,重新克服。 只是这次,我会坚强很多。 三十五岁的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经受不住打击的小姑娘了,我能够平稳住情绪,耐心等待你回来了^_^ 夜晚,不想回到没有你的公寓,干脆睡在了诊所,只有和小动物在一起,各种各样的情绪才不会掺杂汇集,扭成越来越大的疙瘩。 王晞也曾经劝过我,世上还有很多值得在意的人和事…. 她跟我说:“爱一个人不是为了陪他死,而是愿意为了他好好活着。” 我一定能做到的,你放心吧。” …… …… 许临不曾想过,自己会是在俞晨曾经向往的 “红色城堡”里醒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见到的却是正在一旁悠闲吃早餐的杨卿山。 医生小心观察心电仪和氧饱和度的数据,许临戴着氧气面罩,观察着周围环境, 空服将遮阳板抽起,刺眼的阳光**来,他眯着眼,这才明白此时已在万丈高空。 杨卿山胸前挂着餐巾,用餐刀割取盘子里的鹅肝放入口中,嚼着嘴里的东西,不屑地看了看他。 盘子里完整的鹅肝被他一小块一小块蚕食干净,喝了一大口红酒,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对许临冷冷说道:“你要去给许晓晓上坟,不要命了吗?” 许临吃力地将面罩取下,喘着气回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杨卿山转过身双腿叉开坐着,两手撑在膝盖上,就像一只老鹰蹲在戈壁上观察不远处受了伤失去奔跑能力的野兔,语气更冷了:“你的命是江蔚珏给你的,我不会让你轻易丢掉。” 许临直视他的目光,再次,一字一句说道:“我是许明坤的儿子…我的命和你无关…” 杨卿山摇摇头,“不不不,许明坤那种变态杀人犯,哪里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智商有220吧…江蔚珏把所有优秀的基因都给了你,还有我的…所以,我不会让你死的。” 许临怔怔望着杨卿山,想不到这个男人身上竟然变得和江蔚珏当初同样的偏执和神经质。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再次重复道。 “你是我杨卿山的儿子,我当然要给你最好的治疗,你的脑袋是个奇迹,我要尽力…..” 许临已经听不下去,沙哑说道:“你现在已经构成了绑架…..” 杨卿山又喝了一口红酒,得意笑道:“…我已经给北京的那些人看了我和你的亲子证明…他们都很支持我给你最好的治疗….” 许临微微一惊,“你哪里来的dna报告…除非你伪造…..” 杨卿山神经质地忽然收回眼里的笑意,盯着对面鲜红座位布上面缝制的金色“思林集团”logo,讽刺道:“现在什么不可以伪造呢?我同样可以和杨禹鲲那小子脱离父子关系…..” 许临再次觉得机窗外**来的阳光变成了金属丝,照得人晕晃晃的,无力地闭上眼睛,又昏睡过去。 杨卿山起身走过去,把氧气面罩重新戴回了他的脸上。 美国明苏里达州,梅奥医疗中心。 房间里的气息,是独特的,床头放着三朵山植花玫瑰,花瓣层层叠叠,热烈鲜红。 杨卿山独爱红色,这会让他感到无上尊严与荣耀。 许临再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落到杨卿山手里,并被送到这么远的地方。 梅奥的医疗团队最近研制出分解母细胞胶质瘤的新型药物canaii,处于临床试验阶段,经过近五年的技术改进,药物通过脑室注射的方式已经能彻底消除肿瘤,并且不对人的其他身体机能造成任何损害。 临床试验一共五十五个受验者,存活五年至今的有四十五个。 许临早已在崔教授那里取得了关于药物副作用的报告,受验者在注射后一年内不同程度上都出现了情感麻木的症状,虐待双亲、配偶、小孩、宠物的情况时有发生。 也因此,在崔教授一开始提出建议的时候,许临就否决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手术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毕竟身上有变态杀人犯许明坤的基因…… “我想出去….走走。”输完液,许临半躺在床头喘着气用英文对护工说道。 护工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小伙,名叫clark,看着像是刚进医院不久。 他撑着许临的手臂将他移动到轮椅上,可是这一动,许临拿过床头的一次性呕吐袋又开始呕起来。 clark有些慌张,连忙问许临要不要把他扶回床上,许临连忙摇头。 他犹豫且无奈地为许临披上毛衣外套,把薄毯搭在他腿上,推着他缓缓走出室外。 华丽大厅里,厚重的大理石装饰让人感觉温暖踏实,阻隔了玻璃窗外的寒风凛凛,墙上是一个男子躯体的黑色浮雕,男子展开双臂,仰抬头颅,寓意希望。 明亮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架崭新的钢琴,一位白发老者正坐在那里悠然演奏,不时还扭过头对着坐在轮椅里的老伴微笑,同样满头白发的老伴附和着琴声点头,打着拍子。 一曲奏完,旁边几位驻足的聆听者轻轻扣掌,老者离开钢琴,微笑推着老伴消失在大厅的人流中。 许临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那个陌生手机号发过来的一张张俞晨的动态照片,她在派出所出出进进、和王晞一起回家、和俞达忠石英一起买菜……. 每天,照片都会一张张发过来,不同的场景切换,表明发信者已经将俞晨牢牢捏在手中。 他知道发照片的人是谁,也因此只能暂时呆在杨卿山提供的“保护伞”下。 这时,clark接到电话,里面是一番狠厉的责备,这个脸颊红扑扑的美国小伙连忙把许临推回病房。 许临这时候情况也不太好,弯腰对着一直攥在手里的呕吐袋又吐了两口粘液。 死不掉,就对抗。 如同年幼时与许明坤和江蔚珏盘踞到底。 杨卿山的电话打过来:“别想着从这里逃走或是再次寻死,你死掉,很多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梁雨泽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你自己权衡吧。” 紧接着,clark把手机交给许临,上面是关于梁雨泽的尸体在曼哈顿红灯区的垃圾箱旁边被发现的新闻。 许临左手捂着脑袋,右半边身子瞬间没了知觉,脑袋炸裂般的疼痛卷土重来,他右手五指渐渐蜷曲,口吐白沫,开始抽搐….. 眼见许临突发癫痫,clark连忙按铃… …… 梅奥诊所,是许明坤从医的起点。 许明坤的父母是从菲律宾申请到美国政治避难的教师,许明坤被带到美国时,只有八岁,刚到美国的生活,十分艰辛,父母从教师职位沦落到在街边做洗车工,许明坤的天赋却很快被学校老师发现,他是个几乎“全能”的孩子,所有学科都非常优秀,他最喜欢的是数学和化学。 大学本科,他选读的却是哲学,在拿到哲学学士学位之后,进入大学医学院学习,一路读到博士,被梅奥诊所接受,成为实习医生。 超高的智商,让他读书的道路十分顺畅,却不想在工作中的一个插曲,改变了他之后的道路。 八零年代,心脏原位移植刚刚普及,肯捐献心脏的人凤毛麟角,每个拥有出色才华的心脏外科医生,都在等待一枚合适的心脏改变自己的职业道路,一旦心脏移植手术成功,整个医院都可以视之为图腾,许明坤也不例外,同样怀着这样的期待。 机会终于来临,一个美国年轻人遭遇车祸陷入脑死亡状态,他生前表露过器官捐献的医院,去世后父母签了字,同意捐献出他的心脏。 许明坤以二助的身份参与了这台手术,他从一开始就看出了主刀医生的操作失误,主刀是个年近七旬的大学教授,在业内德高望重,许明坤却直言不讳地把失误说了出来,引得教授不悦。 被移入病人体内的心脏,最终也没能恢复跳动。 当时的心脏移植,受到教会的指责,涉及道德伦理的探讨,那位老教授面对媒体说出了很多手术失败的原因,许明坤却有了离开梅奥的想法。 之后,许明坤发表的论文也没能得到采用,第一署名人的位置也被他人剥夺,原因未明。 许明坤另寻发展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在美国,要正式成为一名能够真正掌握患者生命的外科医生太难太难,要经过十余年的拼搏撕磨,许明坤异于常人的天赋,根本耐不住如此缓慢的晋升。 最为关键而隐秘的是,他选择当医生的原因并不是为了救死扶伤,对待生命,也并不具备人类最原始的善念与同情心。 真正的原因是,他喜欢那种掌控别人生与死的感觉,这会让他有身为上帝的快感与激情。 北京某个著名医院对他发出了邀约,院长亲自来美国和他见面,让他身为上帝的感觉又回来了,院长承诺会放权,让他放开手脚发展心外。 当时的中国医疗仍是蛮荒之地,许明坤认为在这样的地方,自己能更快地成为“上帝”,于是毫不犹豫离开了梅奥,去了中国。 而他在北京机场见到的第一个来接他的人,就是邢建国。 … 许临在癫痫中一度发生休克,又是数个小时的抢救,一天一夜的昏迷。 他在无数虚晃的光点里睁开眼睛,搜寻到一张熟悉的亚洲面孔。 是邢建国在美国留学的女儿,邢东起的妹妹,邢木容。 “许临哥哥,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我刚来看你就遇到你在抢救…” 这个和陆文慧同龄的女孩留着中长直发,发尾染成紫色和粉色交叉,小手臂上刺了一个玫瑰刺青。 她在加州艺术学院学习室内设计,已经读到了硕士。 许临想要抬手将面罩摘去,可是右手臂依然使不上力气,左手也是发麻的,邢木容好像知道他的意思,俯身到他跟前,将氧气面罩的带子稍稍松了松,让他能够不太费力地出声说话。 “没吓着你吧…。”他声音微弱,有气无力。 邢木容眼圈泛红,轻声道:“许临哥哥,我都多久没见到你了,你就这样和我久别重逢呀…..” “是我…不好,别告诉你爸爸…我这样。” “接到我爸电话,我就赶了最早的航班过来…爸爸让我一定要赶过来看看你…我都拍了视频给他发过去了…” 许临无奈,又看了一眼邢木容泛红的眼圈,目光里充满愧疚,忽然对她喊了声:“榕….” 邢木容听见这熟悉的呼唤声,回想从前许临去家里给她当家教补习功课的情景,他嫌她的名字叫起来太麻烦,木容两个字明明可以合成一个字,于是总是叫她:“邢榕….” 邢木容老大不愿意,说这是形容词的“形容”,叫起来多难听 许临干脆就叫她一个字:“榕。” 那时候正在读高中的邢木容对许临芳心暗许,对这个亲昵的称呼感到无比满意。 只是这一声轻轻的呼唤,邢木容的眼泪便滴落下来,想想来美国这么多年,每天都活得丰富多彩,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流眼泪了。 没想到,如今的许临哥哥就连叫一声“榕”都非常吃力了… 流走的岁月与无情的现实不禁令人嘘唏不已。 许临皱了皱眉,合上眼,邢木容连忙把面罩给他戴回去。 第二天傍晚,许临终于摆脱氧气面罩,半卧在病床上,说话稍微有了力气,邢木容脱了鞋坐在他旁边的陪护床上,双手抱住膝盖望着他。 “回去吧,你不上课吗?”许临沙哑问道。 邢木容摇了摇头,说道:“学校有讲课的录像。” 许临严厉地看了看她,“那怎么能有在现场听课效果好?” “许临哥哥,我和以前在国内不一样了,在这里我的gpa能拿到4分。” 他只能无奈地看看她。 邢木容好奇地四处看看,说道:“这里的病房环境多好呀,我晚上可以睡在陪护床陪你。” “不用。”许临的脸冷了下来。 “我就是要陪你!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力气和我生气!虽然爸爸说你又有女朋友了,可是你说过我可以当你妹妹,妹妹照顾哥哥不可以吗?” 许临不知道怎么回答,可他实在不愿意邢木容留在杨卿山的眼线之下,于是生气地说道:“叫你回去你就回去!你一个女孩子,呆在这里没有廉耻之心的吗?” 邢木容听见许临把话说得这么重,忽然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带着委屈咕哝道:“你怎么这样说我啊…从前你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择出国的吗?都是因为你和那个梁雨泽结婚…梁雨泽那样的女人你都看得上…这些年你肯定是被她给带坏了!” 许临听见邢木容说起梁雨泽,心里又是一痛。 毕竟是一条人命,就这样以草率肮脏的方式消失于街头,杨卿山的语气却是那样轻描淡写。 他一阵咳嗽,撑着身子想要离开床。 邢木容连忙上前扶住他,着急地说道:“你别动了许临哥哥……” 许临说道:“那你答应我,现在就离开这里,我…我送你出医院…叫车。” “你干嘛要这样赶我走啊….” “榕一向都很听话。” 邢木容听到许临再次对她喊出“榕”,内心一片柔软,对许临说道:“那你要答应我手术….人活着,比什么都强….这是我爸爸让我转达给你的话…” 许临忽然说道:“那如果我手术后不是你的许临哥哥了,你会更难过、更伤心。” 邢木容知道许临的意思是“失忆”,她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自信满满地粘腻道:“那我就不断不断叫醒你….你总有一天会被我叫醒。” 其实在刚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医生那里了解过许临的治疗方案,知道他要作为临床试验对象被注射最新研究出来的药物,当即就在网上查询了canaii的相关资料,知道药物副作用是什么。 这种药水,两百万美元一针,一个疗程五针,总共需要一千万美元。 邢木容惊叹杨家的财力,更好奇杨卿山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救许临。 按说,这两个人应该不认识才对…. 邢木容说的话,让许临又想到了俞晨……如果他不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人,她会叫醒他吗?他有可能被叫醒吗? “许临哥哥,这里被称为“美国医疗的最高法院”,我在你昏睡的时候去了这里专门让人释放情绪的房间,看到挂在墙上的雕塑里既有基督,又有圣母,还有佛像,并且壁龛内有一本书,封面写有阿拉伯文字,周围也装饰成伊斯兰风格,估计是《古兰经》,由于伊斯兰教有向圣地麦加朝拜的习俗,经书摆放的方向可能就指向东方的麦加…那个护工clark告诉我,这个地方就是麦加,医学的麦加……不管怎样,你都要珍惜这里的治疗机会…你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你对治疗的态度很消极,因为你害怕治疗会改变你的性格、会剥夺你的记忆,可是生命本身就是最重要的啊,有了生命,才有无限的可能性。” 许临怔怔望着邢木容。 邢木容认真望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有了生命,你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clark顶着被上级骂的风险,推着轮椅上穿着厚外套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许临,把邢木容送到了出租车上,许临记下了出租车的车牌,clark看到许临谨慎的动作,笑称其实美国治安没有那么乱,许临却仍然不放心,眉头深深撅着。 车刚开走,许临就接到了杨卿山的电话。 “签治疗协议的时间到了,你过来一起听一下吧,手术在后天进行,你放心,来看望你的那个女孩子我是不会动的,因为她全家怎么说都是在北京有头有脸的医生教授,像这种有身份有家庭背景的女人,和梁雨泽那种价值全无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他对杨卿山冷冷问道:“你如果动了俞晨和她家里人,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杨卿山非但没有被许临吓到,语气反而更得意了,“坦白说,监控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说他们家要都是善良人的话,能把你逼到许晓晓的坟前等死吗?这些蝼蚁一样的人啊…俞达忠是个老废物,俞晨是个小废物,石英更是个世俗刻薄的小市民而已…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都是下等人,只会依附于你的寄生虫而已….这无权无势还没钱的普通家庭,能帮到你什么?我还知道,你把你的房子给了他们…是不是脑癌把你智商也弄低了?” 许临的胸口一阵闷疼,找不到话说,也没力气说。 杨卿山挂断了电话。 他握着手机,沉思半晌,吩咐clark将他推回医院。 第67章 “2019年12月4日 大风 俞晨 这里的手术一点也不痛,手术后醒来,我已经睡了三天,眼睛和头都绑着纱布,所以没有及时写日记。 今天我眼睛上的纱布摘下了,但头上还有,劳尔教授给了我这本日记本,让我写下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奇怪的是,上面每一页每个日期下面都以“俞晨”二字为开头。 劳尔教授说,这个日记本是我手术前自己准备的,“俞晨”二字,也是我自己写下的,他不懂中文,还以为这是国内日记的开头格式,不过手术后的我依然知道,这是个人名。 今天我认识了护工克拉克,他说我手术前进来的时候很狼狈,时常呕吐抽搐,有时还会呕血,我认为现在这个头上缠满纱布的自己已经足够狼狈,难以想象他表述的那个人会是怎么样的。 我只记得,在手术前,我全身难受到极致,被一群人推到房间外的过道,最后顺着厅堂到了一个叫做手术室的地方。 那是一个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淡绿色的大房间,里面有很多医生坐在高处隔着玻璃窗观摩,好像在看表演一样。 我就像一只被捆绑的白鼠。 手术前我已经感觉胃很不舒服,想要呕吐,他们让我忍住不要吐,然后将一个大到遮盖整个脸颊的面罩扣在我脸上,让我呼吸,里面的味道很奇怪。 我一直听到劳尔教授和其他人的低声细语,能够听懂他们说的话,但我现在不记得说了什么,后来不知不觉睡着。 醒来后,周围都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东西,但听到有人在讲话,我问他们怎么不开灯,什么时候才要动手术,他们听到我说的是英文,开心地笑出了声,就像是庆祝什么事情一样,告诉我手术已经做完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眼睛上还绑着纱布。 劳尔教授说,我动完手术的第一时间就能说出流利的英语,这是奇迹。 可我觉得不是,否则,我不会忘了开头的“俞晨”两个字是谁。 ” “2019年12月11日 大风 俞晨 这两天我一直在做放化疗,放疗后呕吐的次数比较频繁,所以劳尔教授改了治疗方案,为我减少了化疗剂量。 劳尔教授这几天的心情一直很好,说我长在海马区深处的肿瘤被成功去除了,并且又给我注射一种神秘的胶质瘤不可再生疫苗。 他对我说,疫苗很贵,让我不要浪费,我也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今天有个名叫杨卿山的中国人出现,看着像是八十岁的老头,可是他告诉我,他的实际年龄只有六十多岁,这是今天发生的最好笑的事情。 杨卿山对我说了奇怪的话,他说我记忆深处的肿瘤,也即将消失。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包括“俞晨”这个人名,也是肿瘤的一部分吗? 杨卿山是个奇怪的人,我才不会让他看见我写这本日记。 “俞晨”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想自己去发现。 我今天和克拉克偷溜出去参观了梅奥诊所的手术室和治疗室,这里的设备真的很先进啊,我对它们产生了很强烈的兴趣,大脑里的兴奋感和愉悦感好像很久没有过了,克拉克告诉我,我是来自中国的一名心外科医生,对这些东西产生感觉是自然的。 他祝福我回到中国后,能用双手救活更多的生命。 手术前的我,有那么了不起吗? 可是我问他“俞晨”是谁,他却不知道。 我以为做完手术后,身体便不会再有疼痛,可是感觉自己还是很无力,很虚弱,这是怎么回事呢?” “2019年12月17日,大风 俞晨 生日快乐,是不是很可笑?虽然不记得“俞晨”是谁,却知道今天是“俞晨”的生日。 克拉克说我胃不好,需要在医院多作调养,不然正常情况下,我三天前就应该出院了。 今天刮的风特别大,我却很想去医院外面走走,可是就算穿上了能裹住全身的羽绒服,回来还是感冒了。 咳嗽并发哮喘的时候,我依稀有了记忆,想到从前似乎总有一个人陪在我身边,不断抚揉着我的胸口,我却不记得是男人还是女人了,只记得那个人的脸庞和轮廓… 是父母,还是“俞晨”? 今天在医院里遇到一个和我同样是黄色面孔的人,我对他写下“俞晨”二字,问他这个名字会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告诉我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太好了,忽然间,心里就有了幸福的感觉。 克拉克因为擅自带我出去,不能再继续担任我的护工,我感到很难过,回到病房却喘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要赶快康复,要赶快变强,不然就会受到欺负。 那个名叫杨卿山又出现了,说我是他儿子,我却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就知道他不是。 真的不喜欢这种记忆空白的感觉,连自己的身份都要花费精力和时间去寻找。 …… 十二月底,许临办理出院,明苏里达州进入天寒地冻的季节,他和陆文慧约在咖啡馆,急切赶来的陆文慧在靠近窗户的座位看见了许临的侧脸。 这个人稍稍长胖了,变得…更英俊了,陆文慧感叹财富的魔法,竟然真的让一个濒临死亡的生命变得如此鲜活。 “绝症”二字本身,又是否是医疗对穷人的欺骗呢?陆文慧也不由陷入沉思,其实许多癌症都是有办法攻克的,但是花费的成本巨大,普通人根本无法承担高昂的治疗费用,再加上国内医疗体制也少有试验新药的资本和经验。 如同现在的许临,是花费了一千多万美元救活的。 她已经听到了传闻,许临是杨卿山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这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 这次手术,并没有让许临失去记忆,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他在术后两周内逐渐记起,这是梅奥又一次创造的奇迹。 只是,当他记起“俞晨”是谁,却没有什么感觉了,既不喜欢更无眷念,在他记忆里的所有女人里,“俞晨”是最普通的那一个,他不明白为什么手术之前要那样容忍她,还和她经历了一些令人愤怒反感的事情。 潜意识在不断告诉他,“俞晨”这个人,对于他并没有多大用处,“俞晨”周围的一切,都在给他造成麻烦,而他已经不记得为何会喜欢她了。 年少时台灯前的促膝长谈? 大学时教室里的疯狂质问? 还是数个月前在同远医院的重逢… 对于这些,他再无感觉。 只是手机里发过的信息、留下的语音,甚至那张素描的微信头像在不断提醒他,和这个女人曾经深爱过。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失去了感觉,一切的物件都是摆设。 也因此,俞晨发给他的微信,他不想再回。 掉水、身世、患病、不断被误解被嫌弃…这是他内心的伤痛。 都和“俞晨”有关。 陆文慧慢慢走近许临。 他穿着高领白色毛衣,下面是黑色羊毛裤配中长靴,轮廓清晰,棱角分明,坐姿优雅又透着几分闲适,整个人的气色连带气质都已不同,黑框眼镜换成金丝眼镜,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 “许医生,我是陆文慧。” “你不用自报姓名,我没有失忆,还记得你。” 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许临不紧不慢抬起头,陆文慧这才发现不再病弱憔悴的许医生竟然如此英俊迷人,内双的桃花眼,眼尾双缝勾起弧度,五官就像顺着坐标纸画出来的一样,端正对称,下巴方正倨傲,也是对称的。 那双珍贵的手,白皙细腻,手指依然细长,指骨骨节分明。 陆文慧曾经悲观地想,这个人如果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会怎样,不过现在看来,这双手并没有“失灵”。 她画了淡妆,穿着一身白色羽绒服、浅灰色牛仔裤与蓝色运动鞋,随意而简单,许临望着她的目光里,有了异样的东西。 “小陆,我们交往吧,你条件很好,我想在你最新鲜的时候摘掉你。” 陆文慧惊讶,心想许医生怎么说话的语法和之前都完全不一样了,开场白如此劲爆。 许临嘴角浅浅一挑,连带眉眼也生动起来。 陆文慧偏偏就在他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无奈和妥协。 “那俞晨姐怎么办?”犹豫片刻,她还是提到了这个不想提及的女人。 许临回答道:“我在美国这段时间,她也没有来看我不是吗?她没有能力爱我,我为什么还要追着她不放?” 他现在连喜怒不形于色都表现得很拙劣了,嫌弃的神情溢于言表。 陆文慧猜测,他在手术前也许真的从俞晨那里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许医生…说实话,你失踪前…不,你来美国做手术前…俞晨姐的家里人是不是对你不好?我听医院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甚至传你被她家里人虐待….” 陆文慧一手捧着咖啡杯,一手拿着小汤匙搅拌,在此时此地讨论这种话题,确实令人尴尬,不过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她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许临一听“虐待”这两个字,感到刺耳,皱了皱眉,不想再谈“俞晨”,转而问道“你对现在的我,印象怎么样?” 陆文慧红着脸,不停搅拌着咖啡,有些扭捏地说道:“挺好的啊..人变得很清爽…颜值很高…你恢复得确实很好。” 他直言道:“嗯,你颜值也挺高,还年轻。” 说到这里,勾着嘴角浅浅笑了笑。 陆文慧这时才察觉他左侧脸颊处笑起来的时候有个浅浅的小涡,颇为迷人。 他不吝表达自己的欣赏,继续说道:“我记得在医务处开会时的你,思路清晰、逻辑清楚,说话有理有据又一针见血,我喜欢那样的你。” 陆文慧没看他,专心致志地低头品咖啡,许临说这些话固然让她惊喜,可是惊喜的同时又夹杂着不安。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让俞晨也来美国时,许临突然说出的一句话把她吓得咖啡差点呛进了嗓子眼。 “小陆,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 王晞怀孕三个月了,肚子还未显形,在家里闲不住的她依然在咖啡馆“视察”工作。 吴韩和王晞的婚礼在新年的1月18日举行,地点就在她哥哥经营的五星级酒店,王晞这段时间为了婚礼的事情忙得团团转,吴韩却在医院连假都不敢请,惹得她牢骚满腹。 王晞对俞晨直言就是为了和吴韩结婚才决定生下这个孩子,有了孩子,家里人不同意也得同意。 俞晨心想连王晞那样的大家族都吃这一套,那自己父母想必也是接受的,要是当初肚子里那个孩子没有胎停,就没有后面房产证的事情了,也许就不会对许临造成压力,他就不会在病重时不告而别。 如果见到许临,她很想对他说,自己才是那个“负担”啊。 医院的那帮人这段时间都在疏远俞晨,对她误解很深,宠物诊所的生意在这个冬季也遇冷,办卡的人越来越少。 邢建国经过这次的事情,也对俞晨感到不满,而其他人包括吴韩,都不知道许临去了哪里,俞晨只能拿着那张金色的名片拨通了杨卿山的号码,杨卿山轻蔑地对俞晨说:“许临就住在梅奥医疗中心,可是你有能力来美国照顾他吗?” 俞晨语塞,第一次因为自己是个平凡人而感到羞愧。 许临如果真的出事,自己连一丁点保护他的力量都没有,甚至无法赶到他身边。 她曾想办旅游签证去美国,王晞劝俞晨不要这么天真,因为自己有孕在身,不方便陪她一起去不说,而且就算到了美国也无法见到许临。 梅奥医疗中心的国际病人都是非富即贵、身份显赫的人,不会轻易允许进去探望。 “俞晨,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杨卿山那样的人不好弄,连我爸爸都说他是个阴狠毒辣的人,那就真的不是普通的坏了,他也许正是利用你急切想要见到许临的心理,想把你引到美国,如果他想要威胁许临做什么事,把你当做把柄就不好了。我听说杨卿山把许临指定为财产继承人,这真的无比奇怪,你这时候更要小心。” 怀着身孕的王晞,此时思维却无比清晰有条理 俞晨想起石英说过俞达忠曾经和杨卿山也有联系的事情,心里更为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从未想过许临是故意不联系自己的…对此有过很多种猜测,亦或是被杨卿山胁迫、亦或是手术过程太艰难,亦或是他不想让自己担心… 她最终选择固守在原地,没有去美国。 三十五岁的年龄,不应鲁莽行事了,这样也许只会给那个人再添负担。 直到,吴韩告知俞晨,许临发信息了,会回国参加他和王晞的婚礼。 既然都能给吴韩发信息,那为什么自己的信息他却一条不回…. 她拿着手机对许临疯狂发微信打电话,这才知道其实他的号码国际漫游早已开通,可就是无人接听,她接着打,连着打了二十多个电话,终于体会到许临当初在医院找不到她时的焦灼与急切。 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俞晨只能拜托吴韩跟许临联系,吴韩却说许临避免谈到关于她的话题,就像是在故意回避。 这才察觉了许临的断联是“故意”的……. 此时的俞晨,已经在医院里“臭名远扬”,连同吴韩对她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的,似乎大家都认为是俞晨对许临照顾不周,才让许临莫名其妙留下遗书。 许临在周围人的印象中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如果不是忍无可忍,哪里会做出这样的事。 邢建国陪同俞晨办理房产证一事时,已经料定这必然是俞晨家里人强加的“结婚条件”,虽然许临对邢建国说出那番“逻辑”,邢建国仍然对这个学生心疼不已。 在一个人重病之时还要做出逐利的行为,还结什么婚?邢建国当时就感到很郁闷。 俞晨在旁人的眼里从“倒霉女人”变成“刻薄女人”,有时候在咖啡厅喝咖啡似乎都能听见背后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可是这次她的心情却异常平静,面对旁人的闲言碎语,许临在十五岁时就教过她不要在乎… 毕竟石英对许临说了那些恶狠狠的话,伤害了他,她认罚。 她所在乎的只有他的手术状况。 如果这个人死了,就把房子卖了捐出去。 如果这个人瘫痪了,就把他接回房子里照顾。 如果这个人康复了,就马上和他结婚成家。 种种想法,却唯独漏过了一条,那就是许临不爱她了,并且已经对陆文慧求婚。 第68章 吴韩和王晞婚礼当天,俞晨在凌晨五点半就起床了。 她准备穿上许临曾经赞赏过的那条黑色包臀裙出席王晞的婚礼。 不管天气有多冷,都要穿。 赶到王晞的别墅,已经是早上六点半,王晞在化妆,抱怨最近买的新款面膜补水不利,脸上不断出油。 为了给她画好这个新娘妆,一连来了三个化妆师,还有两个发型师在给她吹头发。 早上八点二十八分,六辆金色劳斯莱斯打头,后面带着一溜银色奔驰来接亲了。 又是金银两色,俞晨不由想起杨卿山的名片和布封。 本来王晞是要让俞晨当伴娘的,可是俞晨感觉自己站在王晞那堆由富家千金组成的伴娘团里极为不搭,于是主动退出。 王晞知道她这段时间就像被许临的事情榨干了一样,没有强求。 身着一身银色西装的吴韩从打头的加长劳斯莱斯车上下来,和在医院穿白大褂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脸上的褶子也跟熨平了一样。 许临直到昨天,都没有跟俞晨联系过,俞晨依然打不通他的电话,无奈之下发了一句狠话:“如果要分手,不能当面和我说吗?” 依然没有回复。 吴韩的伴郎团里面都是一些他在唐山一起长大的发小,高大的北方汉子,在让新娘开门的这个环节终于因为双方朋友的观念不同有了矛盾,按照王晞这边的风俗,吴韩还需要给两万八千块钱的“拦门钱”才能把房门打开。 这个关卡本是王晞故意为难吴韩的,因为这次婚礼筹备吴韩根本没有参与多少,他也记不清王晞到底跟自己提前说过没有,谁知道吴韩那堆发小却着急了,不分轻重地对着拦在门前的伴娘们动了手,使了蛮力把这些千金小姐连拉带拽地拖走。 双方的人变了脸,开始大吵一通。 两万八,在王晞的朋友圈子里根本算不上什么钱,可是在吴韩的发小们看来,都抵得上三个月工资了。 俞晨在王晞屋里听到外面闹哄哄的,斜睨王晞说道:“呐,闹出火花了吧?” 王晞忍着对吴韩的不满,对俞晨说:“快帮我出去说两句吧,我这儿不好亲自开门呀。” 俞晨无奈,只能去开了门,以三十五岁的“高龄”对这帮闹闹喳喳的年轻人吼道:“今天是婚礼!吵吵闹闹干什么!两万八没有的话,打个借条也行呀!” 脑袋发懵的吴韩这才想到还有“打借条”这个招,连忙让众人帮他找纸笔。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吴韩终于把王晞从别墅里面接出来了,婚礼选在中午12点18分进行,吴韩一看时间只差半个多小时,一脑门汗。 中午十二点,在会场落座的俞晨四处张望,看到旁边两个座位,一个写着许临的名字,一个写着陆文慧的名字,心跳越来越快。 王晞的家族颇多规矩,婚宴客人必须按照“名牌”入座。 俞晨是王晞的朋友,许临是吴韩的朋友,本来许临要被安排和医院的同事坐在一起,不过王晞特意把许临调到了俞晨的身边。 许临对吴韩说自己是和陆文慧一起参加的,于是两人的座位被安排在了一起。 俞晨正看着旁边的空位发呆,许临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俞晨。” 她回头连忙站起身。 许临身穿一身淡灰色西装、打着领带、脚上穿着皮鞋站在她面前,鞋上铮亮反着光。 他鼻梁上挂着一副金丝眼镜,没有戴帽子,而是戴了假发,这假发极为逼真地贴在他脑袋上,就像做了植发一样。 他虽然清瘦依旧,可是脸色却是红润的、健康的。 俞晨干涸了几个月的眼眶,终于有了一点湿润的感觉。 这时,穿着一身蓝底白色碎花连衣裙的陆文慧也走过来,挽住许临的手臂,对俞晨打招呼道:“俞晨姐,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俞晨看到他们挽在一起的手,脸上一怔。 许临垂眸看了看她慌乱的眼神,挑眉一笑,“一进门就看你在东张西望,是在找我吗?” “明知故问,这段时间为什么不和我联系?”俞晨直截了当,已经习惯不和许临弯弯绕绕。 他的目光变得淡漠,用另一只手握住陆文慧卡在他手臂间的纤纤玉腕,说道:“这段时间陆文慧去美国探望了我,我们还一起滑了雪。” 俞晨目光盈盈说道:“你恢复得这样快,替你开心。” 许临看她的眸子却越来越淡,“俞晨,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分手吧,我不喜欢你了。” 就在这时,台上主持人的声音响起,婚礼开始,周围暗下来,柔光落在出场的吴韩和王晞身上。 俞晨呆呆站在黑暗里。 许临和陆文慧在俞晨身边抽出椅子坐下,许临凑上去在陆文慧的脸上亲了一口。 他们的桌子距离台上是最近的,处于正中。 因此,柔光能够让俞晨看清,许临和陆文慧亲吻的画面。 俞达忠和石英此时就坐在俞晨的另一边,看到这样的许临,也颇为惊讶、尴尬。 石英此时心里仍然在想,许临在美国做完手术一直就没有联系他们,肯定是因为房产的事情生气了,但就算这样,如果他真的想甩了俞晨,俞晨在房产证上的名字怎么着也不能被轻易删除。 想当初曹兰平甩了俞晨的时候,尚且能给十三万的“分手费”,这许临让俞晨如此伤心劳神,怎么说“分手费”都应该翻倍。 再加上听说…这许临成为了杨卿山的财产继承人…俞达忠和石英其实都知道这内中情因,只是没想到杨卿山这老东西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在惦记着江蔚珏的孩子。 吴韩和王晞在台上拿着话筒开始作结婚感言,两人初相见的地方原本是在丰侨公寓,演讲稿改成了咖啡馆,两人情感的引线明明是那个喝完啤酒打游戏的激情之夜,演讲稿改成了两人在咖啡馆的一见钟情… 虽然厌恶这些虚伪的说辞,吴韩仍坚持照着演讲稿念完了上面被构设的爱情过往。 台下一百八十八桌的人,王晞那边的亲友就占了一百六十八桌,吴韩这边把所有能记得名字的同学朋友都拉过来了,也只能凑上可怜的二十桌。 吴韩是独生子,父母也不是擅于交际的人,父亲以前是个木匠,母亲以前是个清洁工,吴韩当了医生就没再让父母做活,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幸运,好歹把吴韩这个医学生供养出来了,他在北医本硕博连读八年,算上轮科实习也是十多年的培养周期,父母收入微薄,做活辛苦,能供养出这么一个医学生确实不容易。 博士毕业时,吴韩曾经有一个一起从唐山来北京念书的女友,女友家境一般,女友的父母对吴韩提出让他们一起在北京买房,房子首付两家各付一半,可是吴韩的父母根本没有那么多存款和积蓄,拿不出这么多钱。 两人交往了五年多,最终也没能走在一起,女友被父母撺掇着又相了亲,和一个在北京有房有车的程序员结婚了。 吴韩深知,王晞选择他是因为性的契合,他选择王晞是因为物质的无忧,和演讲稿上构设的纯爱故事截然不同,他们在对方身上都找到了自己的需求点,这才是婚姻本来的模样。 他答应和王晞交往的时候并不是认真的,只是因为生活太单调寂寞,在那个夜晚闯到他身边的人如果不是王晞,他也会接受。 那时候他还不了解王晞,不知道她是一个“白富美”。 在没有了解王晞家境之前,吴韩都还在不时勾搭女人,继续寻找适合自己的结婚对象,寻思着,王晞如果和前女友一样家境一般,又要让他家出钱在北京买房的话,他就立马撤。 直到后来,得知王晞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是富豪,吴韩却又感觉自己的家境和王晞家相差太远,以后的生活会有很多矛盾,于是有了惧意,被王晞扇了一耳光。 吴韩曾经直白地告诉王晞,其实他不曾为他们之间不能成事儿而伤悲,那段时间更多的是因为许临重病而流眼泪…。 婚姻在吴韩的眼里是多么可有可无的东西啊,能结就结,不结就散,反正他已经作好准备随时回唐山的三甲医院当副主任… 。 可是,王晞贪恋和吴韩做/爱时的契合,连同他的薄凉,也一并接纳了。 ……. 大厅虽然暖气开得很足,不过面积太大,不可能达到夏天的温度,俞晨却还是坚持不穿外套,只穿着那件许临曾经很满意的紧身裙,裸着双肩和手臂。 没想到,许临始终在和陆文慧谈笑风生,不看她一眼。 吴韩和王晞在台上念着无聊而冗长的纯爱故事,俞晨盯着放在桌子中央的八朵淡粉色郁金香,撑着下巴,忽然对身边这个“陌生人”说道:“我在房本上的名字,是不是可以删除了…。” 许临手肘放在桌上,双手十指交叉,伸着脖颈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淡然回应:“房子你留着,算作我们的分手费。” 俞晨苦笑,“你这次的分手费,也太高昂了,没有了房子,你住哪里?” “我会尽快回到手术台,医院给我安排了住处。” 俞晨有些惊讶,没想到前几个月还在病入膏肓的人,竟然这么快就能为别人做手术。 这一桌的人都不多话,俞达忠和石英更是如同雕塑般坐着。 服务员上菜,一盘一盘山珍海味,野味珍馐被端上来,俞晨习惯性地认为许临吃不了这些东西,连忙说道:“我去问问服务员有没有粥…” “你不要自以为是,做这些多余的事情了。”他叫住她。 说着,他在全桌人面前第一个动了筷,夹了一块“佛跳墙”里的鲍鱼放在面前的碗里。 鲍鱼难以消化,俞晨担忧地望着他,他却笑着如同自言自语:“我想品尝以前我从未尝试的东西,感谢梅奥,感谢美国。” 说完,咬下一大半鲍鱼咀嚼起来。 俞晨目瞪口呆, 许临吃完鲍鱼,又夹过一只虾,为陆文慧剥去虾壳,手指捻着虾肉放在陆文慧的嘴边,陆文慧稍稍一惊,还是慢慢张开了嘴。 就算诧异,也实在抵抗不了那双讪讪的桃花眼。 俞晨闷声埋头吃菜。 陆文慧对许临亲昵地说道:“你才刚回来,应该多休息休息,别忙着回医院上班。” 许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石英,意有所指地说道:“上班才有价值,不然会被别人当作废物。” 这句话俞晨听得清晰,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 陆文慧看到失神的俞晨,眼里一冷,想到前段时间医院里的传言,看来俞家确实是做了亏欠许临的事无误。 想到许临吐血的时候,想到俞晨和杨禹鲲在那次聚会上让许临颜面丢尽的时候… 她真的不明白,许临和俞晨之间的感情究竟算是怎么回事,许临在手术后的这些性格言辞转变,她觉得不正常,却也觉得正常。 谁在受到恋人如此对待之后还能坚持下去呢?也许正是这次手术,让许临想通了,想开了。 吃到中途,吴韩和王晞过来敬酒,王晞怀了孕,只能喝果汁,喝酒的事压在了吴韩身上,所以每一桌只敢抿一小口。 敬到许临这一桌,许临却仰头将整杯茅台一口气灌下,这是俞晨第一次见他喝白酒,想到他严重的胃病,再次习惯性地感到心颤。 吴韩端着酒杯看了看和陆文慧站在一起的许临,感慨:“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恢复得这么好…看来我们的医疗研究水平还是和梅奥有巨大差距。” 过喉的辣意把许临的脸激出了更深的红,他微笑回道:“最有价值的人,才能接受最好的医疗,我也要尽快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行。” 吴韩从许临身上,看到了搏动的好胜心,这是手术前的许临没有过的。 他看过关于canaii的资料,临床显示这种治疗能够改变人的性格…真的是这样吗? 虽然邢建国、白志涛、邢东起、沈晓桐都还在上班,没能来参加吴韩的婚礼,不过医院还是有几个刚好轮休的医护赶来了,他们看到在婚礼上出现的许临,早已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的心情,这时候纷纷拿着手机赶过来要和许临合照。 此时的许临不仅仅是英俊帅气那么简单,还是一个医学奇迹。 俞晨像个木偶一样,被她们推开了。 “大姐,麻烦您让一让,我们要和许医生拍照。” 其中一个年轻女孩对俞晨的言辞更是恶劣,“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许医生身边?看看你干的那些事儿,以前看人家不行了就百般欺负侮辱,现在看恢复得这么好,又想要重归于好?还穿得这样露…真是够让人恶心的…” 许临再没有看俞晨一眼,来者不拒,凑到不同的人身边,微笑面对一个个手机镜头。 王晞扭头担心地看了看俞晨,无奈,和吴韩转到下一桌敬酒去了。 俞晨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俞达忠和石英起身离开桌子,石英把羽绒服披在俞晨身上,说道:“让你别穿这个裙子你就是要穿!这么冷的天,看这大厅里的人谁穿得像你这样?” 这时俞达忠也过来说道:“我们走吧,不在这儿呆了,已经跟王晞的父母打过招呼了,说你身体不舒服….” 俞晨目光恍惚地看了看父母,咬着嘴唇和他们离开了座位。 走出酒店,俞晨本来想着外头寒冷的空气能让自己感觉稍微好一点,不曾想,和父母刚走到路边准备打车,便蹲在一处有缝的下水道盖子边吐了起来,方才吃下去的东西一股脑倒出,张着嘴就像一只脱水快要窒息的鱼,吐得两只手撑在地上,双膝也跪在了地上。 石英在一旁帮她拍着背,俞达忠在路边买了瓶水给她递过来,俞晨终于稍稍体会到许临当初生病时的狼狈。 这是她第一次吐得这么厉害。 为了今天的见面,昨天一夜未睡,想了好多好多事情,直至天明。 石英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才发现她发烧了。 吐完,脸上潮红褪尽,精致的妆容也在冷风中凋谢,浮现出苍白和憔悴。 第69章 俞晨高烧在家里昏睡了一天,可是似乎这次发烧吃药也不管用了,烧总也退不下来,俞晨什么也不肯吃,一吃就吐。 这是报应吗?让自己遭受许临所遭受过的痛苦… 俞达忠和石英还是把俞晨送到了医院挂水,医生说她是急性肠胃炎再加上感冒所致,石英奇怪,一向身体很好的俞晨从小到大肠胃都没出现过毛病。 又是许临害的… 俞达忠看不了俞晨挂水时憔悴的样子,想了又想,还是打了许临的电话,请求他能过来看看俞晨。 知道俞晨输完液,许临也没有出现。 回到家,俞晨跪在马桶边又是一阵哇哇地吐,俞达忠又打了许临的电话,这次根本没人接了。 石英知道她心情不好,这才同意把金花和顺顺从救助站接回家里。 天气冷了,俞晨怕它们在外面受冻,跟石英提了好几次,石英都没同意。 俞晨当然不能把石英赶回林城,又怕石英对这些宠物抵触,趁她不在的时候对它们不好,于是这个事情也耽搁了下来。 她吐得全身虚弱无力,对石英说:“我一直担心你会虐待它们…妈…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你吗?” 石英气愤地说道:“你是把许临的事情全部算在我头上了是吧!” 俞晨想到许临在婚宴上对自己的冷淡,含泪顶撞道:“是!我说是了又怎么样!你能补救回来吗!?如果不是你,他就不会跑到苍树墓园想要寻死!不会被杨卿山送到美国了我还不知道!不会写下那样的遗书!都是你这张嘴让他寒了心…我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稍微有点精神,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石英吵架。 俞晨也觉得自己可悲至极,但就是控制不住。 俞达忠现在已经无力阻止这对母女的争吵,这几个月来她们之间频繁的吵架已经让他的心脏都再次出现问题,硝酸甘油片随时备在衣兜里,听到争吵声时,就含一片在舌底。 其实石英因为许临的事情也会感到难过自责,却总是处在一种自保与自私的纠结之中,更多的是想要保住这个房子不让俞晨“吃亏”。 因为她总是认为,是许临毁掉了俞晨的青春,让俞晨的日子如今过得如此混乱,罪魁祸首就是许临… 如若没有一点后路,在她和俞达忠都离开人世后,这个可怜的女儿要如何活下去…她们只想让俞晨能把路走得长一点而已。 石英认为自己的想法没有错,就算伤害了许临,也没有错…作为母亲,都是自私的。 俞晨拿起的手机继续对着许临的号码连拨,终于在拨了几十次之后,许临接起了电话。 “我不会要你房子的…” 没有哭闹、没有纠缠,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这个人的心也许真的被伤透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想想这将近两个月,他在美国的所有情况她都无法打听、无法了解,没有人去支持他,更没有人去保护他。 如果杨卿山要他死,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了吧…. 警察在许临失踪不久就发现了他停在苍树墓园的车,却仍然是一点踪迹都巡查不到…杨卿山就这样不留痕迹地把他“搬”上了自己的私人飞机。 难以想象,却是事实。 “我明天早上去房子里收拾东西,你和你爸妈回避一下吧,我不想见到你们。”许临在电话里冷漠说道。 俞晨握紧电话,沉默半晌,咬了咬嘴唇低声问道:“这里是你的家,你要去哪里?” 她知道,这已经是一种乞求。 “房子我会完全过户给你,好聚好散,你安排一下吧,我身上还有一把备用钥匙,明天搬完家我会留在餐桌上……” “许临…你真的…要做得这样绝吗?”她眼睛红了,泪水滑落。 “嗯,我要和陆文慧结婚了。” 俞晨感到此时的自己完全窒息。 … 十二月底已经是冰天冻地,俞晨对俞达忠和石英实言告知许临要来家里搬东西,让他们都回避。 石英带着怒气问道:“这大冷天的,你让我们跑哪里回避啊!” 她随意说道:“你们去外面咖啡店、商店里逛逛呗。” 听到俞晨随意的语气,石英的嗓门更大了,“一逛就要花钱!反正我不去。” 俞晨的脸色苍白,目光如锥,定定望着石英,说道:“那我不管,这个房子不是我们的。” 俞达忠看石英的脸色不对,有些害怕又要一触即发的争吵,对俞晨呵斥道:“你现在跟你妈妈说话是越来越没礼貌了。” 俞晨冷笑:“礼貌?我要礼貌干什么,许临差一点让你们整没了,他现在伤心了,要回来收拾东西了,这房子本来就是他的,我们成了恶人…。” 石英回了客卧摔上门。 俞晨撕开一包又一包零食,吃完薯片吃巧克力,吃完巧克力吃小蛋糕,虽然都是甜食,却都是对身体没好处的东西,俞达忠上去一股脑把这些东西拢在一起,扔进了垃圾篓。 “肠胃炎还这样吃!你发泄脾气也不能这样伤害自己呀!” “爸!你干嘛啊!”俞晨不耐地起身对俞达忠嚷道。 “俞晨,你不能这样下去了!许临现在手术顺利,身体恢复得这样好,这才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啊!他对你的想法有了改变,不再喜欢你,也许经历了生死这一遭,他想要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生活,不喜欢你了,不爱你了,这样很可怕吗?你要想想,不喜欢不爱和他病得死掉,这两件事情哪件更令你伤心难过,他好好活着,你也好好活着,这样不就很好了吗?你想开一点,行不行?” 听了父亲说的话,她顿时回想到年初和许临重逢的时候,自己不也是只想成为他眼里的路人就好吗?没有任何奢望和贪恋,才是她和他之间真正的原点啊。 那时候,他受着伤不断主动靠近自己,自己却用倒竖的刺不断刺伤他,他一次次笑着说没关系。 可终究,还是没能陪伴他熬过人生最灰暗的时光…. 别伤心,自己并没有资格伤心….. 第二天早上,俞达忠和石英出去看电影了,俞达忠买了连场,认为这是最省钱的娱乐方式,石英却连这个钱也心疼,一直对着俞达忠絮絮叨叨。 穿着一身朱红色羊皮风衣许临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身后跟着两个工人,看到站在门口的俞晨,眉头一皱,问道:“不是让你和你爸妈一起出去的吗?” 俞晨定定望着他,“我不走,想多看看你。” 许临听见俞晨这话,一愣。 俞晨接着说:“我不会对你死缠烂打的,你过得快乐就好。你能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不会贪心的,够了。” 许临挑眉一笑,“你是要表现出你是最佳前女友吗?” 俞晨眼圈一红,捂嘴开始咳嗽,输液输了两天,感冒和肠胃炎却一样都没好。 许临非但没有对俞晨关心,似乎连多看她两眼都觉得是浪费时间,指挥身后的工人去客卧收拾书籍,他把放在柜子顶上的行李箱拿下来,打开衣橱把挂着的衣服一件件往里面扔。 俞晨站在房间门口,安静平淡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任何剧烈的感情波动,但是眼睛就像是贴在他脸上一样,片刻也不想离开。 他一边收拾一边随意说道:“我还记得你曾经在我生病的时候拿着箱子想要离开,我跟你说我可以把房子让给你住,你却不听,还是滑着箱子走了….俞晨,我觉得那时候的我很可笑,干嘛会容忍你这种女人闹脾气?简直太奇怪了。” 这个人做完手术…连同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俞晨此时才惊觉,许临身上的言行、气质甚至穿着,都和手术前判若两人。 他穿的是靴子,中长的皮靴,以前的许临,并不喜欢穿皮鞋… 许临一脸云淡风轻,俞晨注意到,他把衣服全部取下,随意扔进箱子里,不再是从前的他执意要把衣服叠成一块块小长方形…… 她清楚记得,那时候就算衣服裤子和袜子都被雨水淋湿,他也会把它们叠放得很整齐….. 也就是说,他的行为方式也改变了。 俞晨仔细观察着这些细节,猜测着许临的转变到底是心理因素,还是手术原因。 许临往箱子里塞着衣服,瞄了一眼俞晨,问道:“你总是盯着我看,是对我余情未了吗?” 语气里带着慵懒。 他的眼里,不再像从前一样带着调侃,而是真正的冷淡,谁都能看出,这个男人对眼前这个女人的轻视,连调侃的兴趣都没有了。 不相信看到的,不相信听到的,只相信表象之下自己所感受到的。 感受?真正的感受是,许临确实对自己已经没有感觉。 俞晨回答他:“是的,许临,我还对你有感情,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了,你不用担心。我那天看你在婚礼上…好像胃口大开的样子…就算身体好了,也要注意忌嘴,保护好自己…” 说完,她想到什么,急忙回到主卧把他留下的东西放到他面前,手机、平板、备用车钥匙和银行卡。 许临看了看手机,笑道:“其实我在美国做完手术后马上就买了一部新手机,并且让吴韩帮我办理了号码转移,可我就是没有足够的兴趣和动力要联系你…你身上没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看来真是对你厌倦了…” “这些…都是你走的时候留给我的,现在你还好好活着,当然要还给你,只要你活着,只要你不再生病…我…” 说着说着,俞晨的脸上又有了泪,心伤到极致,捂着嘴跑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吐了起来。 他在记忆里搜寻,从未见这个女人生病的样子… 俞晨把方才吃下去的零食又一股脑吐了出来,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此时许临却只是站在门边,抱住双臂,语气低沉地为这段感情作了总结陈词:“俞晨,你没有能力爱我…就不要浪费力气在我面前装可怜了…你这个样子…是想让我同情关心你吗?你这样的条件…如果生了病,就更不值钱了…你看你,脸上都长皱纹了…不要在我身上花心思了,回老家好好相亲,把自己嫁了吧。” 听到许临说这些,俞晨吐得更厉害了。 他深吸一口气,在俞晨痛苦的呕吐声中似乎也变得有些焦灼,解释道:“手术没有夺走我的记忆,却似乎剪断了记忆和感情的连接点,记忆就像是电影画面一样机械地保存在我脑袋里,我无法再对记忆里的人产生任何感情。对不起,我知道我在手术前深爱着你,但是现在感觉消失了,如果要强迫着我继续爱你,这份虚伪一定对你是更深的伤害。我不知道这是手术的副作用还是其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但是现在这个阶段,我确实对你没感觉了。” 俞晨站起身,擤了擤鼻涕,擦掉眼泪,用水漱了口。 她忽然走上前,踮脚吻住他的唇,没有闭眼,观察着他眸子里的光。 光是冷的,犹如冬日的雪光。 许临没有回吻她,在停顿一两秒后,就使劲推开了她,嫌恶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斥责道:“你恶不恶心的,刚吐完…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俞晨忽然记起自己在许临手术前对他说的话:“我还没有见你真的对我生过气呢…” 心痛如绞…. 许临回到床边低着头继续收拾,俞晨也没再说话,去了厨房。 东西打包得差不多,俞晨为许临和两个工人煮了西红柿鸡蛋面放在桌上,看了看墙上的钟,对他们说道:“时间也差不多是午饭时间了,你们就留在这儿吃饭吧。” 工人爽快地洗了手坐下来,许临有些迟疑,却还是跟着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许临缓缓用筷子夹起几根面条放进嘴里,感觉很熟悉。 越吃越多,越吃越多…. 俞晨看到他逐渐狼吞虎咽,苍白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坐在他身边满足地看着他吃。 两个工人一边吃面一边在旁对许临说道:“大兄弟,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大家好好一起商量,我跟我那口子也是三天两头吵架,不过床头吵架床尾和,是夫妻的常态,像你们这样吵一次搬一次,那可真够费事儿的。” 许临冷冷解释:“我和她不是夫妻。” 俞晨怔怔望着许临接话:“可我们是彼此的初恋。” 许临有了怒意,扔下筷子,冷冷盯着俞晨,俞晨变本加厉说道:“而且我和他同龄,他的所有想法我都能理解,都能包容。” 他把备用钥匙留在餐桌上,拖着箱子离开,两个工人也赶紧扒拉两大口面条,对俞晨道谢后,跟着许临离开。 俞晨独自坐在沙发上,呆呆望着客厅里空空的猫笼和狗窝,半晌缓不过来。 许临这次出现,没有问及金花和顺顺的情况…看来那些回忆,对于他都已经不值一提… 第70章 瑞士阿罗萨,初冬。 这个深藏于山谷之中的幽靜小镇,与喧嚣的城市隔绝,无俗世染尘,犹如在深谷中修行的隐士,沉静深邃,高深莫测……是令人神往的世外桃园。 杨禹鲲坐在从酷尔到阿罗萨的火车上,望向窗外,云雾迷散间,沿途风景不断切换…隧道、桥梁、悬崖、溪谷和森林,就像是童话世界里的险境。 他不断啃着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反反复复,直至指甲上的肉被咬出血。 在过去这两个多月里,杨卿山卖掉了自己在思林集团持有的所有股份。 杨禹鲲从未想过父亲会这样做,因为广林生物的事件,杨卿山被董事会成员联手“弹劾”,杨卿山这次却一反常态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接受了“退休”的决定。 股份套现了两百多个亿,这时关于他立遗嘱的事情传了出来,财产继承人既不是杨禹鲭,也不是他。 杨卿山对外声称许临是自己的私生子,他和杨禹鲭都能想到,遗嘱上写的继承人会是谁。 许临…凭什么是他…. 前面遇到障碍物,火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广播响起,安抚乘客。 杨禹鲲却是一脸冷漠,毫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用受伤的手指从背包最外面的口袋里掏出蓝牙,拿起手机按下“播放”键。 “我知道了你想要杀掉许临的真正原因…….我理解你的想法,可是我希望你能放过他,成全他和俞晨…他们跟这件事情真的毫无瓜葛,罪魁祸首是你爸爸…” 杨禹鲲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不耐烦地戴上耳机,可是梁雨泽这“请求放过”的开场白已经让他烦躁地想要扯掉。 “禹鲲….我知道你对杨禹鲥的感情…我知道…全部都知道…所以,我请求你,学会放过…”梁雨泽说到这里,已然哽咽。 杨禹鲲戴着红色的帽子,穿着红色的羽绒服、红色的裤子、红色的运动鞋,全身上下,都是红色的。 穿得如此鲜艳,神情看起来却如同失掉了灵魂,眼里天然的笑意也在窗户缝透进来的雪光里渐渐消失殆尽。 阿罗萨周围山峦壮阔,高峰耸立,这里是闻名于世的空气疗养胜地,却也是他被杨卿山关禁闭的地方,杨卿山派了五个白人保镖随时跟在他身边。 他可以在这里冰雪赛马、冰上溜石、滑冰、打冰球,小镇里有温特和奥伯两个小湖,他也可以在湖里钓鱼、游泳、划船,还可以乘缆车从魏斯峰到荷恩利,尽情欣赏沿途绝美的风景。 这些,都是他少年时和杨禹鲥最喜欢做的事情。 深山怀抱的小湖、湖面如镜,壮丽挺拔的山景倒映于水面,随着阳光强弱的光影变化,湖上如同波斯少女般半掩半遮,仪态万千。 十六岁的杨禹鲲曾经因为吸食**被杨卿山送到这里,那时候陪伴他的是杨禹鲥,他经常跟着杨禹鲥在湖岸拍摄风景、然后搬着器材爬到山顶拍下阿罗萨城镇的全景直到傍晚在凛冽的寒风中结束….。 是啊,少年时的他,没有在纽约街头遇见过喂食流浪猫的短发小姐姐,遇见的却是爱好摄影的杨禹鲥。 那时候的他,已经做过了变性手术,是一个女人,打扮中性,喉结也不明显,也是一个短发小姐姐…. … 今天是12月18日,杨禹鲲仍然不知道属于他的“短发小姐姐”此时身在何处…… 虽是严寒,阿罗萨喜剧节却仍在进行中,五颜六色、欢声笑语,在观众的又一阵狂笑声中,杨禹鲲一边拍手一边悲伤地流下眼泪。 梁雨泽曾经为了能在杨家夺得一席之地,挑了背景最弱的杨禹鲲进行调查,无意中发现杨禹鲲一年中会有两三个月呆在瑞士,于是派了人前往,发现杨禹鲲身边的人居然是杨卿山那个很少露面的儿子杨禹鲥,做完变性手术后,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女人。 杨禹鲥的脸色苍白,身体瘦弱,却病症不明。 之后的调查结果,更让梁雨泽感到吃惊,杨禹鲥和杨卿山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他的养子,并且杨禹鲥没有离开过瑞士的国界。 梁雨泽当时就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这个“养子”,就是被杨卿山圈养在异国的“奶狗”?… 她在第一次看到杨禹鲥外貌时就有这种奇怪的错觉,随着跟踪的深入,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 一年之中,杨卿山会在夏秋两季停留在阿罗萨,而杨禹鲲会在晚冬或是初春时节前往那里。 由于中国人呆在瑞士还是太显眼,梁雨泽便指派了一个法国人前往调查,法国人在电话里告知她拍到了“珍贵”镜头,向她要价十万美金,梁雨泽把钱打到他账户上,这个人却就此失联。 梁雨泽知道很可能是杨卿山找人动了手,于是前往医院“探望”刚做完心脏手术的杨卿山,被杨卿山一脚踢在肚子上,梁雨泽跪在杨卿山面前苦苦乞求,杨卿山在法国人的账户上看到梁雨泽的汇款账号,当即知道是这个女人在调查杨禹鲥。 梁雨泽从地上爬起,抱住杨卿山的腿苦苦哀求,一遍遍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杨禹鲲看在眼里,对梁雨泽有了恻隐之心,毕竟是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 他告知父亲,那个法国人确实没有把照片发出去,梁雨泽惊讶地顶着一脸狼狈看了看杨禹鲲,这才明白杨禹鲲一直知道父亲杨卿山龌龊的所作所为。 杨禹鲲扶着被踢了肚子的梁雨泽走出杨卿山的病房,梁雨泽出于感激,劝杨禹鲲远离瑞士,远离阿罗萨。 世界这么大,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可以被取代的。 …… 用刷子仔细搓着手指,傲慢地吩咐助手注意手术里的操作要点,把手放在热风机下烘干,许临进入手术室。 护士为他穿上防护服、戴上手套。 这是一台普通的心脏搭桥,患者半年前因心绞痛在医院检查确诊为冠心病并在右冠状动脉内置入了一枚支架。 现在症状复发并突发心梗,再次冠脉造影结果显示,又有了新的狭窄。 因为血管狭窄的位置特殊且血管壁比较薄,无法再置入支架,于是采取外科手术。 在许临眼里,这常规得不能再常规。 可是坐观这台手术的人,却从领导上级到下面的实习医和护士,有真心想要了解许临术后恢复到什么程度的人,也有想要看许临在手术台前出错出丑的人。 这些人大多不相信,一个脑袋里长了数次肿瘤的病患居然还能当医生,而且是拿着手术刀… 邢主任和陈院长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敢让许临重新站在手术台前。 护士长陈香云、一助吴韩、二助沈晓桐,前期为手术做了全面细致的预备工作;麻醉科主任陈洪涛带上刚升入主治的张麒麟为患者实施麻醉。 一切都准备好后,许临沉稳有力地握起手术刀,在患者大腿左侧切了仅仅一个两厘米的小口,就在内窥镜支持下熟练地取出了完整的大隐静脉作为搭桥用血管。 这个过程仅仅用了十分钟不到,一如既往的“快手”。 不使用体外循环、心脏不停跳,许临在病患前胸正中切了约十厘米的口子,胸骨仅切开一半,切开心包,轻轻将病患的心脏抬高,用专门的器械固定好,左前降支清晰地显露出来。 探查血管、切开血管,很快把准备好的搭桥用血管前端吻合至主动脉上,留有残影的缝合速度依旧。 这台手术属于微创,无需输血,对病患的身体损伤程度被降至了最小,许临抬高患者心脏的手法更是让众人感到惊叹。 毫无疑问,这成为了许临回到医院工作的一场“开门红”。 杜虎愤愤地对站在一起的几个副主任说道:“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常规手术而已,不知道难一点的夹层动脉,这个许临还能不能上手…” 几个副主任笑而不语且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杜虎估摸着许临是不是又将迎来下一次的升职… … 应付完院长和主任们的道贺和祝福,时间已过了中午,住院部的长廊上仍有加塞的病患,家属有些狼狈地从旁照顾伺候着,一些人在咳嗽呕吐,一些人在面无表情地玩手机,许临板着脸孔走过,一些病患和家属认出眼前的人是许临,便会站起身,看他的目光里充满敬畏和信赖,都知道这是同远医院最年轻的主任级别医生,并且是个真正的医学天才。 “许主任,你好。” “嗯,好。” 许临迈开这些人,脚步匆匆,此时就算前方没有手术在等他,他也不愿在这堆狼狈的人里多作停留,从衣兜里取出口罩戴上。 病患和家属看他忙碌的样子,也不好再和他多打招呼。 可是许临却从这些人的眼神里确认了一件事,自己在这所医院的价值与份量,也许不应该仅仅是个“副主任”而已。 记忆中,老师邢建国由于上了年纪的关系,有几次手术的关键操作都是让他“代手”完成的,还有那个杜虎,只是一个研究理论的学者而已,在台上手指笨拙,畏手畏脚,方才在手术台上“抬高心脏”这种作法,杜虎是绝没胆量做的。 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和他同样是个“副主任”? 回到办公室,已有护士为他端来了饭菜,匆匆吃过,跟随邢建国和陈院长一行人前去东四环考察国际心脏中心的楼体。 是的,这个项目没有因为广林生物的事情被叫停,反而在继续,杨禹鲭在杨卿山退出后掌控思林集团,根据政府要求调整了项目合作书。 这个楼体是一家企业在前段时间破产被法院拍卖处置的,思林低价购入,想要改建为心脏中心。 改建工程已经开始,楼体被绿色的纱网牢牢围住,铁架和钢筋在周围林立。 工程负责人知道前来视察的这些人都是同远医院的上层领导,态度毕恭毕敬,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在左右穿行,扬起的灰尘让许临的眼睛感到有些干涩。 同远医院这几年发展势头强健,在国内几乎每个省会城市,都建立了分院。 摇摇晃晃的电梯将他们运载至高层,邢建国远眺窗外,对许临说道:“这个心脏中心建成之后,不再独立出去成为私立医院,而是包括在同远的编制之内。” “也就是说,变为同远内设的vip服务方,对吗?” 邢建国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许临,“思林集团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大而不倒这样的道理你不会不清楚,许临,你过去做过的抗争我都知道,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们阻拦得住的,国内医疗体制的弊端不是一天两天,可是像你这样技术高超的人才,本来就应该享有高额年薪,既然目前的大环境不允许,思林的加入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公开公平了很多。” 许临望着窗外的沉沉厚霾,淡然说道:“这也就意味着,以后的危重病患只有庸医去医治了。” 邢建国抬手整理了一下许临有些皱褶的衣领,说道:“只有资本,能够支撑最精细的医疗,甚至能够创造奇迹,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许临深吸一口气,胸口有些闷滞感,心想冬季的北京,果然有些呛人。 邢建国说道:“中心建成之后,你过来兼任一把手,如何?” 许临毫不犹豫地回应道:“好的,责无旁贷。” 邢建国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主任的位置一直是众人眼里的谜题,卫健委那边的口风闭得很紧,连选举委员会的成员名单都未公开。 有风声说,主任的位置会留给其他医院的人员。 许临隐隐明白,上面让自己分管心脏中心的事务,也是为了“试探自己”,就像那些政界领导人在出任大官之前,总是要被“发配”至边远地区任职几年,作为“锻炼”。 心脏中心的预算八十亿,同远出20%,思林出80%,建成之后,将成为拥有全亚洲一流病房设施和诊疗器材的“贵族医院”,许临知道,之后的日子必有不少人会找上自己。 目前国内还在限制承接大手术的民营医院诞生,因此这个心脏中心就是披着公立医院的“壳”,实质和私立医院无差。 这里是脱离医保的,也就是所有在这里诊治的人都必须花出真金白银,这也就撇开了一大批普通病患。 许临忽然觉得,这样的设定很有趣。 第71章 夜晚,许临的新住处已经整理好,位于医院附近的一所高级公寓,房东是心脏中心扩建工程的承建商,当他进入许临的办公室小心翼翼地递上名片的时候,看见许临暂时放在办公室角落里的行李箱和搬家纸箱,便问道:“许主任…您这是…” 许临回答:“家里漏水,暂时住在办公室。” 承建商这时就像是寻到了可以掘食的地洞一般,笑道:“许主任您早说呀,我在这医院附近有一处空房,您要不嫌弃的话可以先在里面住着,就在‘天骏花园’您知道吧,离这儿五百米都不到。” 许临没有推辞,“好的,我晚上就要入住,可以吗?” 承建商立马接道:“行行行,我立马让人给您收拾出来。” 许临发现,自己原来和那个变态杀人狂父亲一样,也喜欢这种“身为上帝”的感觉。 邢建国在家里和邢东起吃饭,两百多平米的房子显得空空荡荡。 邢东起一边吃饭一边对父亲“挑拨”道:“今天早上那台手术,您和陈院长也真放心让许临去做,病人可是三皇地产的ceo,你们就让这样一个ceo去当你们的小白鼠呀。” 邢建国看了看邢东起,继续夹菜,“是病患自己指定让许临动手术,我有什么办法,毕竟没有多少人知道许临患脑瘤的事情,我们也不好提。” 邢东起眉头一皱,更有了“挑拨”的由头,“那你们就应该让病患知道许临的身体状况,不然以后心外让许临一人独大,您和陈院长可就不在利益链条的最顶端喽。” 邢建国没再说话,优待这种有身份的病患,对于医院是很有好处的,第一,这种人会组织各种慈善捐赠,在医院设立基金等,这对病人和医生都有益。第二,单独给院长和主任级别的好处自然很多,组织旅游、研究会、讲坛等等,相当于巧立各种名目表达他们的“感恩”。 他以为,许临会是个异类,并不接受这些,当初把许临提到副主任级别,也是因为江文涛的提携,现在江文涛入狱了,邢建国也是考虑到要为他寻找“靠山”,让他以后能继续不断晋升,才力劝陈院长让他做早上这台手术,意在让全医院的人都看见许临的手术技术并无半点退减,如若以后升他的职,能让众人闭嘴。 可是他没想到在跟许临提到让他兼任国际心脏中心的负责人时,他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 从前的许临,是绝对不想兼任行政职位的。 而这位ceo跳过他这个成人心外中心的大外科主任,指定让许临手术,许临竟无半点推辞,也是非常爽快就答应了。 最令邢建国感慨的是,他邮箱里寄过来的各家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材公司商品目录越来越少,猜测这些目录是不是都往许临那里寄了,采购招标每两年召开一次,可能都寻思着他两年退休后许临会继任他的位置吧,还不时有熟人询问邢建国手术事宜,指定要让许临动手术的人越来越多。 邢建国一方面为这个“得意门生”感到骄傲,另一方面却也隐隐感到担忧,毕竟许临的成长历程过于特殊… 邢东起吃完饭,将一份学刊扔在邢建国面前,封面上的许临身穿手术衣,虽然被口罩遮盖了大半边脸,可是标题却斗大:“心外最年轻的“第一刀”诞生” … 一个年轻貌美的长发女人睁着眼躺在手术台上,目光呆凝地望着头顶的洞岩,水浸湿了大半的墙体,一滴水珠落在了她脸上。 她身上没有一处地方看得出起伏,唯有细细的鼻管里挂着一层薄薄的雾。 八岁男孩站在板凳上,居高临下俯视她,慢慢把耳朵凑到她跟前,想要听清她蠕动的嘴皮到底在念叨一些什么。 突然,许明坤的声音在男孩身后响起,吼道:“许临,你在做什么!?” 许临的身子一缩,回过头,“爸爸,她好像有话要说。” “那也跟你没关系。” 许明坤阴沉着脸,远处灯光幽暗,映得他的体型更加佝偻。 他的身影渐行渐近,戴着口罩,顶着一头又黑又硬的头发,脑袋就像一团长满了黑刺蜷缩着的刺猬。 那台简易的体外循环机器出了问题,他心情不佳,眉头紧锁,不知是哪根电路出了问题,泵突然不运行了,于是去了外面找来修理工具。 许临跳下板凳,和许明坤一起研究那台机器,许明坤拿着起子和扳手开始修理。 手术台上的女人趁这对父子不注意,仿佛积聚了全身所有的力量扯下鼻管,操控僵硬的躯体滚下了床,艰难地挪动被麻药束缚的手脚,朝前方一点点爬行。 许临看了看女人,对许明坤说道:“爸爸,那只蜥蜴要逃走了。” 许明坤专注修理着机器,不予理会,许临没再说话。 女人爬到防空洞古老的铁门边,想要抽开门栓。 伸着手,却怎么也够不到。 “爸爸,要不…就让那只蜥蜴逃走吧,她的求生意志很强,和其他蜥蜴不一样。” 许临此时的注意力已经没有放在机器上,巴巴望着不远处那个在门边使劲够着门栓的女人,对许明坤小声说道。 一直盯着机器的许明坤忽然发怒,当即一扳手敲在了许临的脑门上,鲜血瞬间瞬间染满了他小小的手掌,他捂着脑袋痛得跌坐在地上,却没有哭闹。 “如果你敢对蜥蜴产生感情,下次就不是用扳手敲你脑门这么简单了!你就去和那些蜥蜴一起死吧!” 年仅八岁的许临哪里知道死亡的感受是怎样的,只是在看到这些蜥蜴悲惨地躺在手术台上被折磨得断气,躯体一件件被拆掉,销毁,才会对死亡感到害怕。 就在女人的指尖触到了门栓时,许明坤走过去,用方才敲过许临的扳手狠狠砸向女人的脑袋,他的目光麻木、动作机械。 女人的求救叫喊声越来越弱。 许临捂着流血的额头,蹲在体外循环机边眼睁睁看着父亲把这只蜥蜴打得断了气,目光也随之变得麻木。 许明坤把死掉的女人拖回手术台边,把尸体抱上手术台,锯开胸骨,打开女人的胸腔,一颗已经停跳的心脏展现出来。 许临走过去,许明坤用沾满血的双手把他抱上板凳,语气夹杂着兴奋地介绍道:“许临你看,人心其实是多么美丽啊,乖儿子,跟爸爸说说你记下的心脏构造….” 他捂着还在流血的脑袋,因为畏惧,语气变得颤抖,却又不落一字地回答道:“上半部的左右心房、下半部的左右心室,和它们相连接的大血管,左心室连接主动脉、右心室连接肺动脉,左心房连接肺静脉,右心房连接上下腔静脉。左右心房间以房间隔为隔断,左右心室间以室间隔为隔断,房室之间存在二尖瓣和三尖瓣,保障血液不会发生返流。” 许明坤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它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水泵,你以后也要成为最优秀的修泵工,这是爸爸对你的期望。” …… 许临从梦里惊醒,满头大汗。 这是梦?还是曾经发生过?他懒得去探究,抽出一根烟点上,拿出手机拨开通讯录,习惯性地拨到崔娇的名字,可是想了想,这女人在自己手术前好像已经结婚了… 那算了。 沈晓桐怎么样?记忆中的她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对自己有意思,他又想了想,似乎这女人已经和邢东起上过床了。 嗯,不想让同事关系变得复杂,算了。 要不,就让陆文慧过来吧…反正已经打算好要和她结婚,提前发生性/关系也不会怎么样吧,只是…还不是很有把握,万一又会出现更好的女人呢?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俞晨”的名字闪现。 对,这个女人已经三十多岁了,看起来还是很爱他的样子,让她过来做一次,也不会怎么样的吧? 破罐子破摔… 此时的许临,很想要做/爱,强烈的欲望火烧火燎地噬咬着他,他在通讯录里一个个翻着可以做/爱的对象,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俞晨。 没有把握她会来,毕竟已经说了狠话去拒绝她,并且说得直白而透明,丝毫没有掩饰。 不过他还是试着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半声就接通了。 “俞晨,我想做,你愿不愿意过来?” 俞晨的感冒还没好,在电话里一串咳嗽,“为什么不找陆文慧?” “陆文慧那种千金,我不敢随便对她提。” “所以就找我?” “你愿意吗?虽然我显得有点下作。” 俞晨在电话里沉默半晌,许临听得到她的喘息。 她答道:“愿意。你现在住哪儿?我马上过来。” … 一个多小时候,俞晨出现,化了浓妆掩饰病容,外面穿着黑色长羽绒服,里面依然是黑色包臀紧身裙。 虽是打车来的,可是从出租车里走出的时候还是受了风,戴着口罩,咳嗽不断。 许临皱了皱眉,“你怎么病还没好?这样怎么做?” 俞晨已经咳嗽得几乎说不出话,哑着嗓子说道:“没问题,不是病毒性感冒,不会传染你的。” 许临又不屑地瞧了她两眼,把她让进了家。 俞晨走进客厅,迫不及待脱掉了外面的羽绒服,露出里面的紧身裙。 许临怔了一两秒,说道:“这是你最性感的打扮了吗?还是很普通。” “你说过你最喜欢我这样穿,所以我穿来给你看了。” “我这个时候只想找个人做,是谁都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 许临走过来,摘了她的口罩,迅速地拨掉她紧身裙的吊带,顺着她的脖颈开始啃。 俞晨突然说道:“我们去淋浴吧,淋浴能提神,还是你教我的。” 许临定定望着她,“我无所谓。” 俞晨把许临拉到了浴室,脱掉了紧身裙,打开了花洒。 许临把俞晨按在瓷砖上,朝她亲了下去。 俞晨以同样的姿势,盘在他身上,他凑到她耳边,缓缓说道:“你是想唤起我的记忆吗?想让我在这个时候,对你产生感觉?不过外貌和躯体都是客观的…不要妄图和陆文慧相比,你永远也比不上…” 说完,许临就像要惩罚她一样,一点点将淋浴的水调得越来越凉。 俞晨从头到脚颤栗。 许临更为霸道地想要对她索取、占据,俞晨一动不动,忍受着身上的时冷时热,又回到了和曹兰平一起时的状态。 就像一个任凭他蹂躏的布偶,他的一切要求,她都满足。 一直做到半夜三点,许临才放过了她,把紧身裙扔还给她,说道:“你走吧。” 俞晨怔住,把内衣内裤穿上,接过他手里的裙子,捂嘴一阵咳嗽,牵着小腹一阵剧痛。 许临穿着裹着浴巾走出浴室,又点燃了一支烟抽上,对俞晨说道:“以后你要是有什么难事,还是可以找我…毕竟你能这样满足我的需求,我还是很感谢你的,等价交换是我的原则,刚才的冒犯,你多多包涵。” 俞晨没说什么,穿好羽绒衣准备离开,许临看了看她湿掉的头发,说道“你等等。”,然后从浴室拿着吹风机出来,递给她。 她没有接,打开手机划了划,哑着喉咙说:“我已经叫了车。” 说完,鼓着嘴咳嗽,肺里一直齁着,想忍又忍不住,匆匆转过身去,开门换鞋离开。 许临看了看她,没说话。 俞晨走后,许临呆站了有五分钟,越想越不对,还是不由自主地挪动了脚步,穿上外套进了电梯下楼。 出了楼门,果然看见在路边蹲着等车的俞晨,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咳嗽声也越来越刺耳,咳得一钝一钝的。 许临走近她,俯身拍了拍她的背,说道:“你不用这么急着下来等车。” 俞晨抬头咳喘着说:“是你…让我…走的。” 说完,肺里又齁了起来,带出长长的一串咳,咳得打了嗝,又呕出来一摊胃液,许临这时才发现她面前一堆呕吐物,看来已经咳吐了一次。 他的语气有些急迫了,“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她站起身,紧紧拢着羽绒服,还在咳,甩开了他的手。 这一站,小腹又是一阵剧痛,头晕眼花,身子差点立不住,许临连忙抱住她的双肩,说道:“不去医院不行,我开车送你。” 于是,还没等她反应,他就俯下/身弯下了腰,“来,我背你。” 多么熟悉的温柔…俞晨贪恋地趴了上去。 第72章 俞晨没舍得让许临背着自己走多长的路,还没到楼门前,便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许临抱住她的双肩,搂着她进了电梯。 到了地下停车场,找到车时,俞晨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许临把她抱到副驾上,为她系上安全带。 一路上,俞晨迷恋地盯着开车的许临看,傻傻的、痴痴的,泪水始终在眼眶里打转,把许临盯得不好意思,忽然对她说:“我已经在出门前打电话给你爸妈了,让他们在医院急诊等,你咳嗽咳得这么厉害,先输液看看。” 俞晨这才把目光收回,望向窗外,嗓子哑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有无尽的悲伤闷在心里。 到了急诊,俞达忠和石英还没到,病患较多,俞晨没有发烧,急诊本来拒绝收治,可一看是许主任带来的病人,医生还是给她开了消炎药和抗生素,在输液室给俞晨找了个离暖气管比较近的位子,又从办公室给许临搬来椅子。 许临坐在俞晨面前低头看着她的治疗单,俞晨盯着她,贪婪再次来袭,伸手轻轻扯了扯他胳膊上的衣服,说道:“许临…我冷。” “你等等。” 他从椅子上起身,去了护士办公室,要来了一条薄毯,盖在俞晨身上。 俞晨得寸进尺,说道:“我手凉…你能给暖暖吗?” 他去了护士办公室,要来一个电热暖宝宝,塞在她手上。 俞晨想起从前的种种,扔开了暖宝宝,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想要挣脱,她忍着肩部肌肉的酸痛也要抓住,声带哑了也要说出:“你不是要等价交换吗?让我抱一下你,可以吗?” 许临没再挣脱,俞晨慢慢凑近他,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闭着眼睛,吸/吮他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 还好,这种气息还在… 这时,俞达忠和石英走到许临身后,石英喊了俞晨的名字,接着又是一阵絮叨:“你大晚上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我和你爸都不知道,你这不是作死吗?” 许临急忙挣脱俞晨的手,站起了身。 俞晨眼里空落落的,说不出话。 许临望向石英,冷漠道:“希望你们不要误解,我已经和别人订婚了的,是你们女儿主动投怀送抱。” 石英的怒气成功被许临点燃,“许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哦,在美国治病治成功了,回国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是吧,觉得大家都欠你的…你自己摸摸良心讲,你生病的时候俞晨是怎么照顾你的?我们两个老人还得从旁伺候着你…你不感恩,回来还要在我们面前装大爷?哪来的道理?” 许临的目光变得凌厉,如同刀锋一般,回应道:“所以你们让我在房本上加了俞晨的名字…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挣钱的买卖了吧,你们照顾我了多久,丰侨公寓现在的地价又是多少…石英,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俞达忠挡在石英胳膊上的手渐渐放开,惊诧地望着此时的许临。 这个孩子…还是当初那个温润善良的少年吗?许临从前可不会直呼长辈的名字啊。 石英被气得一时梗住说不出话,只能对俞达忠斥责:“你听听这孩子现在是怎么说话的,他是觉得我们一家人都坑了他,他要不是连累着俞晨…我…我早就咒他死掉千百回了。” 俞晨就像触电一样,受惊般望向石英,声音嘶哑地喊道:“妈!求你不要这样说!” 石英嚷道:“你妈我都被人家说成这样了,你就不心疼一下的吗?还要护着外人!说,你大晚上怎么会和许临在一起的!” 俞晨正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许临直白说道:“这么晚的时间,你说她跑出来会做什么呢?当然是和我在一起…就像/鸡/一样,随叫随到,满足我的一切需求…石英,你不是心高气傲吗?不是想找真正的金龟婿吗?没想到吧,自己的女儿沦落成了这样…现在能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可比俞晨的档次高了很多,人家只有二十三岁,个子比俞晨高,身材比俞晨好…” 说着,他的唇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邪笑,一字一句强调道:“最重要的是,人家的家境,比你这样的小市民家庭不知要高级多少…从前我就跟俞晨说过,我要求的外表、家世、学识,她一样都达不到…” 这次是俞达忠听不下去了,对许临吼道:“你说话别太过分了!” 俞晨呆坐在椅子上,巨大的情绪刺激让她的小腹又是一阵剧痛,落泪的同时酸水也涌到了喉头,用手捂住鼓起的嘴,俞达忠看见难受的女儿,连忙从旁找来垃圾篓,俞晨俯身哇哇地又开始呕。 石英心疼地拍着俞晨的背,眼泪也被许临这些话呛了出来,哽咽说道:“所以你是回来报复俞晨,报复我们一家的是吧!你以为俞晨这些日子好过吗!?没有你的消息,整天茶饭不思就知道躲在诊所工作!宁愿住在诊所也不愿意和我们呆在一起,我们唯一的女儿就被你这样毁了!许临,你这个白眼狼!下三滥!” 俞晨一边呕一边咳,除了几口粘液,什么也没吐出来,这几天病着,零食又被俞达忠没收了,吃正餐又没胃口,晚上睡不着,接到许临的电话,便不管不顾赶了过来,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些狠话… 记忆中,许临对她说出最狠的话,就是在协和教室提分手的时候,可是这时的话比那时候要狠厉n倍,俞晨不知道许临在美国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 其实,她有心理准备,不管被他说什么都能忍耐,就算被他当作泥一样在脚下踩,她都能接受。 只是,在真正目睹他这张冷漠的脸时,才知造成的心理冲击到底有多大。 许临斜睨了一眼呕得力竭的俞晨,对俞达忠说道:“那你们好好照顾她吧,我先走了,” 说完,把皮衣的拉链拉上,转身离开。 车窗外,路灯下的雪花四散,许临停下车等红灯,回想和俞晨做/爱的一切细节。 她尽力满足着他,笨拙而努力地…他都能感受得到。 其实,亲吻她肋骨的感觉是很美妙的,让他感到熟悉、亲切,并且有些许留恋。 滋味,其实不差,方才的话,确实过分。 不过,无论如何,俞晨注定只能成为他生命里的过客。 绿灯亮起,他收回片刻繁杂的思绪,踩下油门。 … 九点才开始的教学手术,最近一批规培生早在八点就已在六号手术室前准备好,可以亲眼目睹许临的教学,而且是一台难度较高的瓣膜手术,让在场的见习者感到雀跃不已。 患者是五十周岁女性,患脑垂体瘤五年有余,具有肢端肥大等特征,一直未能进行系统性治疗,有反复心衰和双侧膝关节置换的病史,两周前,因急性左心衰到同远就诊,超声诊断显示二尖瓣腱索断裂、后叶脱垂合并大量返流,需要手术治疗。 然而,患者脑垂体腺瘤较大,对周围脑组织已经产生严重挤压,已有视野缺失的症状,心脏手术中极有可能发生垂体卒中或出血,导致视力受损、内分泌紊乱,甚至昏迷、脑死亡,手术风险非常大。 接诊这名患者的是白志涛,本来手术主刀是病区的另一名副主任,但是主刀医师对待这样的病例也不是非常有把握,许临到医院上班后,原定主刀试图性地把手术方案交给许临查阅,许临却没有对他的方案提出修改意见,直接说道:“要不这个手术就由我来做,你和我是同样的级别,我没有义务要帮你修改方案,如果你没把握,就由我来接手。” 许临抵触对同行的帮助,认为智商和才华是自己的,为什么要与他人共享,这会让他有“被人利用”的感觉。 那位副主任考虑再三,还是把主刀的位置让给了许临,虽然觉得许临说话的语气有些“冲”,但也无可奈何,人命关天,何况这样的危重病患一般都是经过“重重波折”来到医院就诊的,不是家里穷困就是已经在其他医院诊治多时了,没有办法才来同远这个“最后一站”,如果手术失败,家属的情绪一般会比较激烈,这也是医生所害怕的。 手术台前,在见习者为围观下,许临带上吴韩进行术中探查,发现患者全心扩大,二尖瓣瓣环**、二尖瓣后叶腱索断裂且范围较广,重度关闭不全,三尖瓣中度关闭不全,许临考虑到患者将来还需要做垂体手术,当即决定实施瓣膜修复手术,相比换瓣,瓣膜修复难度大许多,但是能保留患者自身瓣膜,不需要终身抗凝,对心功能恢复和远期预后都有很大益处。 许临利落地在二尖瓣后瓣叶两处作矩形切除,瓣环折叠,并缝合切缘,沿后叶切除多余瓣环,由于第二级腱索不牢固,将带腱索的瓣叶作等边三角形切下,劈开**肌,将切下的后瓣叠放在前瓣处。 二尖瓣修复完毕,吴韩看见许临的帽沿湿了一片,还是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劝道:“要不你去休息一下,剩下的三尖瓣我来吧。” 许临没说话,手下的刀没停。 吴韩没再说话。 三尖瓣狭窄常发生在后隔交界处,前隔交界处瓣叶常增厚,许临用小圆刀片在距离瓣环2mm的融合交界处切开,并且对周围学生详细讲解道:“这里要特别注意,避免切开瓣环及瓣叶、前后瓣交界处 ,其中任意一项失误都会导致三尖瓣关闭不全加重,如果发现瓣下腱索融合,**肌缩短,也可以切开融合的腱索和**肌,让闭合能闭得更紧一些。” 随着手术剪“嚓”的一声,缝线被剪断,宣告瓣膜成型完成,注入生理盐水,显示完美闭合。 手术室里很安静,安静得只有整理器具的金属碰撞声、循环的仪器声、以及送血袋的走动声。 通常,完成的手术越成功,手术进行时室内就越安静。 口罩下的唇角,露出得意,注水完成后,剩下关胸的工作都由助手完成,许临走下手术台,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掉,他用力呼出一口气,看了看被安装在左上侧墙角的监控器,知道监控后面观摩的人又有不少。 所有在场见习的规培生拥着许临走出了手术室。 “许主任,您的手术真是太棒了…可惜您的研究生太难考了,不然我都想转到您的名下呢。” “对您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听说您前段时间还病过一场…太了不起了…” … 赵佳走在许临后面,心里有些疑惑,总觉得现在的许临已经变了,但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 哦,对,从前的许临对待这种危难手术,从来都要等到助手关胸完毕,整台手术完毕,病人被推出手术室,他才会离开。 现在,却是提前离开。 …. “医生,多亏有您,我老婆才捡回一条命,哼,先前的那些医生全都跟我说我老婆救不活,让我把她接回家等死,是因为有您才得救的呀,您这么年轻,真的太了不起了,同远医院果然配得上‘最后一站’的称号,不知道要怎样感谢您才好啊。”走出手术室,患者的丈夫握住许临的手,言辞激动,眼里泛起泪光。 “虽然手术很困难,但是在同远仍然属于常规手术,你们家属没有放弃患者,我当然也不会放弃。” “我老婆真是运气好…只有您敢对她动手术,谢谢…谢谢。”说着说着,丈夫辛酸的眼泪流下来。 许临随意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离开这位丈夫的身边,心想邢建国这位老师前几日给自己安排了那么简单的手术让上下级医师观摩,意思明摆着就是“这个人脑瘤手术成功,能做做简单的手术已经不错了,至于难度较大的手术,还是他这个老牌的一刀比较靠谱,毕竟是脑瘤,谁能抗衡呢?” 不知道监控的后面,是否也有邢建国的一双眼睛?许临冷笑,想要让邢建国看看,花了将近一千万美元买回的这条命,比这医院里的任何人都更有价值和份量。 第73章 把顺顺和金花从救助站领回家的那天,俞晨才刚好转的感冒又反复了,石英怪责道:“都跟你说了让你爸去就好,你怎么就是不听话?这下好了,年关要到了,你这病还没好。” 俞达忠害怕听到石英的念叨,没敢告诉她,俞晨在路上晕车又吐了两次。 她这身体,真的是因为惦记着许临才变得这么糟糕吗?俞达忠不由担心,想让俞晨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猫猫狗狗被送出去这段时间都瘦了不少,除了那只四川简州猫体重不轻反重,俞晨很欣赏这只简阳猫,独立、不依赖主人、会照顾自己。 俞晨不由反省,她还不如这只猫。 快要过年了,她不由想到住在养老院的常青,许临生病的这段时间,也有好几个月没去看望她了,不知道现在的许临,还能不能顾及到她… 她决定明天去探望常青。 晚上,在主卧的卫生间,俞晨一边给猫洗澡一边咳嗽,石英看不下去,要来帮忙,洗了没两下,猫咪喵喵叫个不停,四面八方乱躲,石英居然提议用绳子将它们的手脚绑住,俞晨推开石英,不耐地说道:“还是我来吧。”,石英瞪了一眼俞晨,一甩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俞达忠只能进来从旁协助俞晨,猫咪在俞晨的手下就能乖顺许多。 为金花们和顺顺一一吹干了毛,俞晨也累得额头上都是汗,俞达忠心疼地望着女儿,说道:“你这身体…你要不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怎么样?怎么这次生病这么久都不见好…” 俞晨抽纸擦了擦汗,“没什么事的,就是咳嗽得厉害了点儿,天冷了,慢性支气管。” 俞达忠知道这个女儿倔,心想她怎么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很多事情不好再逼她,离开了房间。 收拾好卫生间,俞晨坐在马桶盖上歇了一会儿,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就会想到许临,想到他生病的那些时光,曾经的苦涩,现在回想起的却是甜蜜。 第二天是个周末,俞晨一早就出了门,前往西三环的社区养老院,却没想到在常青的房门前和许临碰了个正着。 他的手臂被陆文慧挽着。 穿着长筒靴的陆文慧身形显得更高挑了,白色羽绒服穿在身上一点也不显得臃肿,反而很轻盈,又黑又直的长发搭在双肩,皮肤显得更为细腻白皙,眼影稍稍泛蓝,年轻的倩影显现无遗。 许临看了看俞晨,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耐烦,问道:“你怎么会来?” 俞晨微微低着头,没敢直视许临,嗓子稍微好了点儿,好歹能发出声音了,“我来…看看舅妈。” 陆文慧看了看许临,对俞晨笑着问道:“你也叫舅妈?按说应该叫常阿姨才对,你和许临现在又没有什么关系了…对吗?许临?” 许临望着俞晨,闷声答道:“嗯,我也这样认为。” 俞晨的语气更为窘迫,“好,那我叫她常阿姨。” 陆文慧感到满意,手更紧地挽住许临的胳膊,说道:“俞晨姐,话我可要跟你说清楚,现在你和许临已经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让你好好珍惜许临对你的爱,不过现在,你还是错过了…那我可就要乘虚而入了哦。” 俞晨打断陆文慧,抬眸问她:“听说你和许临已经订婚了,是这样吗?” 陆文慧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错愕,她和许临之间还从未谈到过先订婚的事情,就连许临在美国对她仓促地求婚,她也还没答应,怎么现在俞晨会这样说呢? 从许临此时的表情里,陆文慧猜到这话是他对俞晨说的。 许医生…真的变了好多。 不过错愕归错愕,陆文慧还是对俞晨说道:“是的,我们已经达成这个意向了,我爸爸很欣赏他,家里都很支持我们的决定。” 俞晨却很快从陆文慧瞬间的错愕里察觉出许临在说谎,他和陆文慧之间还没有进入订婚的阶段。 “进去吧。” 许临看了一眼俞晨,不想再搭理她,握住陆文慧的手,转身走进了房间。 常青照样是坐在床上抱着布娃娃唱歌,似乎比前段时间要苍老了一些,目光也更呆滞了,俞晨因为这个舅妈将那封情书的碎片重新拼好送给她而心怀感激至今,本想着这个除夕,如果许临没来接常青过年的话,她就准备把她接到丰侨公寓的。 陆文慧坐到常青身边握着她的手,殷勤地对她说着话,并且为常青梳了头发,还抱来一个大的布娃娃送给她,常青的注意力却全部在自己抱着的布娃娃身上。 俞晨来这一趟只拎了两箱牛奶,她把牛奶放在床底下免得占地方,许临说道:“你放床底下放过期了怎么办?” 她想了想,于是把牛奶放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 和陆文慧带来的礼物相比,自己这两箱牛奶实在无足轻重,陆文慧带来的都是进口营养品,居然还带来了海洋之谜的护肤品。 冬季北方的暖气开得很大,屋里闷而干燥,房间的窗户一直开着,许临和陆文慧坐在沙发上,和几个护工说起常青这段时间的情况,俞晨找不到地方坐,只能找了把椅子坐在窗户边。 这里和许临有一段距离,让她感到“安全”一些。 一阵冷风灌进来,冷热交替让她喉咙又是一阵痒,先是忍着咳,后来咳得厉害,还是戴上了口罩。 陆文慧望向她这边,说道:“俞晨姐,要不你就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和许临呢,常阿姨不会孤单的了,不用你陪她了,谢谢你这次的探望。” 许临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俞晨用口罩捂着嘴咳,最终背上包,离开了屋子。 这一趟,甚至没有跟常青打上招呼。 俞晨就像一个落荒而逃的人,从养老院逃出来,胡乱在手机上叫了车,等车的时候咳得肺里又齁了起来。 她一摸额头,才知道发了烧。 车终于到了,俞晨从上车就被年轻的司机嫌弃,“姐…您这种咳法可不对劲啊,别是什么传染病…” 她断断续续说道:“我有口罩…。” 正说着话,又咳出一口浓痰,俞晨掏出餐巾纸,才知道不剩几张了。 俞晨坐的是副驾,司机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姐,要不您下车吧,我媳妇儿这时候怀着孕,我可不能染上感冒回家,您叫其他车吧,行吗?” 她被赶下了车,蹲在路边对着下水道的盖子一阵咳呕,把卡在胸口里的浓痰全部吐了出来。 整个腰间被被咳嗽震得一阵剧痛,俞晨扶着疼痛的后腰慢慢走在人行道的泥泞中,两旁都是雪。 走一小段,就要停下来咳一阵,咳得弯着腰一阵阵干呕,却也不知道该打电话向谁求救。 陆文慧交代护工要在这个冬季注意对常青的保暖,别让她生病,许临从旁听着,也并不说话。 从养老院出来,许临坐在悍马的副驾上,遇上红灯停了车,许临看到了在人行道旁扶着树的俞晨。 绿灯亮起,陆文慧踩了油门,许临却突然说道:“停一下车。” “这路上这么停车啊!” 许临加重了语气,“靠路边停车,罚款我交。” 陆文慧无奈,只能把车朝路边开去。 还没等车停稳,许临就拨开了安全带开了车门下车。 陆文慧在车上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转身朝着刚才看到的俞晨奔过去。 当许临赶到俞晨身边时,俞晨已经咳得蹲在树下张着嘴使劲呼吸,肺里齁得喘不上气了。 他俯身摸了摸她发烫的额头,看俞晨已经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双手放在俞晨腋下,把她抱了起来,说道:“去医院,你已经是肺炎了。” “不用你管!你都把我看成那样的女人了,还管我干什么!”俞晨几乎用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甩开他的手。 许临冷冷反问道:“难道我那天说的话,不是事实吗?” 俞晨面无血色地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说我是鸡…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许临直视俞晨,并不因她此时的病容而有半点退缩,“是的,你是我可以随意对待的女人,和夜店里的女人比起来,你比她们干净一些…做起来也安全一些。” 俞晨多希望此时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只是一场梦。 感到难以置信的,还有站在许临身后的陆文慧。 俞晨瞬间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黑栽倒下去,许临上前扶住了她,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转身看见呆住的陆文慧,对她喊道:“得尽快送她上医院。” 陆文慧这才从惊怔中反应过来。 许临一直把俞晨抱上车,对陆文慧说:“她发了高烧,可能是肺炎。” 说着,就和俞晨一起坐到了后座,把身上的外套脱了搭在俞晨的身上,抱住了她。 陆文慧望着后视镜担心地说道:“要不你还是坐副驾吧,肺炎会传染的…你…” 许临盯着俞晨,没有抬头,“没关系的,快开车。” 陆文慧皱眉踩下了油门。 为了让俞晨呼吸通畅,许临取下了她脸上的口罩,不断用衣袖擦着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她呼吸急促,肺里齁出的声音让许临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送去同远急诊。”许临对陆文慧“命令”道。 他知道,这个季节的急诊病患多,带着俞晨去同远,能够避过一些不必要的前期诊察,不用排队,让俞晨尽快得到治疗,如果真的是肺炎,也方便尽快安排她住院。 陆文慧心里郁闷,却也不好说出口,毕竟俞晨病成这个样子了,没有时间再去吃醋。 其实许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俞晨有这一连串的行为举动,也许是因为,记忆带给他的都是怨怒,只有面对这个女人时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一片空白。 而在她主动投怀送抱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肆无忌惮地在一个女人身上随意蹂躏,和她在一起是有愉悦感的。 也许…是感激吧,之后再和陆文慧慢慢解释就好,陆文慧也应该不会把这个年龄比她大了将近一轮的“老女人”放在眼里的吧。 同远医院很快就到了,他提前打了电话让医护在门外候着,他没再抱俞晨,让医护用担架把她抬进了医院。 俞晨被直接送到拍片室照肺部ct了,陆文慧望着许临,却什么也没问,许临却突然把她拥入怀里,说道:“她是病人,我是医生,所以,希望你理解。” 陆文慧耳朵通红,这是许医生第一次和她有身体接触… 他的怀抱,原来是如此柔暖,还带了栀子花香。 … 在许临意料之中,俞晨患了肺炎,呼吸内科很快为她办理了住院,用的是特级单人病房。 俞晨醒来时,已经躺在病床上吊水,听到了护士的议论声:“许主任的病人就是了不起啊,这么快就可以把病房申请到,看来咱们呼吸内科的马主任也是听到了院里最近的传闻,以后国际心脏中心建成,许主任就要兼任那边的主任了,这么年轻就能升到这样的位置…啧啧啧,太牛叉了。” 这些议论,让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从前的许临,会利用“特权”让他熟悉的人住进这样的单人病房吗?… 她想,是不会的。 许临又一次把电话打给了俞达忠,他是不打算到病房陪护俞晨的,害怕肺炎传染,在车上一路搂着俞晨来医院,已是他丢掉理智的极限。 石英再次絮絮叨叨地出现,俞晨默默听着,一句话也不说。 快要过年了…许临,会和谁一起过年呢?陆文慧吗? 想着想着,又昏睡过去。 俞达忠心焦地守着俞晨,想了很多很多。 是啊,如果没有许临出现,俞晨又怎么会经历这些…吃这些苦。 从同远医院出来,陆文慧问许临想吃什么,许临说想吃牛排,陆文慧提议去米其林吃最近非常流行的惠灵顿牛排,许临却说想去王品在西单的牛排店。 陆文慧感到奇怪,她从没去过王品这种比较平民的牛排店,心想和许临去尝尝鲜也好。 在牛排店,许临按照记忆中的“菜单”点了餐,在陆文慧抱怨肉质太粗糙的时候,他的思维却一直在记忆里徜徉。 那时候的俞晨,喝醉了,哭着自嘲。 现在想来,真可笑啊,她哭泣也无非是要夺取自己的同情。 这么一个失败的女人,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啊——— 人越失败,眼泪就越多余。 第74章 许临在德国海德堡进修时,第一次见到杨卿山,杨卿山作为一项研究基金的设立人,许临不得不代表同远医院“接待”他。 杨卿山给许临的感觉很奇怪,这个看着比实际年龄老很多的人,目光时时刻刻都落在年轻的许临身上… 善不是善,恶不是恶,犹如国内的雾霾天。 许临和他一起逛了圣灵大教堂和周边的几家私人画廊,许临对艺术研究甚少,却发现杨卿山尤为钟爱男性雕塑和油画。 一个周末,杨卿山再次出现在图书馆门口,邀他前往海德堡城堡游览,许临直言:“我平时工作很忙,今天终于能抽出时间完成论文,还请杨先生谅解。” 杨卿山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缓缓说道:“我的儿子杨禹鲥,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曾经也是许明坤和江蔚珏的儿子,你还记得他吗?” 许临呆住了,怎么也没想到杨卿山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并且收养当初被江蔚珏遗弃的孪生哥哥许觉… 在杨卿山“轻描淡写”的胁迫下,许临和他一起沿着老城区的主干道步行到达位于海德堡上方大约两百米的梯田山坡上。 城堡就在那里,是红色内卡河砂建造而成。 杨卿山最喜欢的是红色,历经四百年而不变的红,他就更喜欢了。 许临爬上山坡,有些气喘,杨卿山忽然笑着说:“你也成为我的儿子吧,我会好好对你的。” 这是玩笑吗?听着不像… “你知道…杨禹鲥已经变性成为了女人…你知道,我想要的是儿子…” 杨卿山身后的风景,是那样美丽而壮阔,可是他脸上的猥琐和龌龊,却到了极致… 猝不及防间,杨卿山把许临搂到了怀里,朝着他紧抿的嘴唇狠狠亲了下去。 现在许临回想那种滋味,像极了被杨禹鲲的同伴从后面插进去的瞬间。 多么不堪…如今仍心有余悸。 许临愤怒地朝着杨卿山一拳挥过去,力道极大。 杨卿山躲开了他的拳头,将他按倒在地,丧失理智地想要把他的皮带从腰间抽出,却看到后面有游人到来,这才住了手。 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始终荡漾着变态的笑意。 许临从地上爬起来,对他低吼:“我不认识什么杨禹鲥,也不想认识你!你如果再提出这种要求,我就报警。” 说完,他疾步离开,既像怒发冲天地远离,又像狼狈不堪地逃跑。 清瘦的身躯,摇摇晃晃。 杨卿山无比喜欢这样的身影,自言自语道:“你以为你能逃脱过去的阴影吗?你逃不掉的!你和杨禹鲥,最终都会是我的。” 许临捂着耳朵,剧烈的头痛让他差点跌了跟头,不过还是尽力稳住脚步,逃下山坡。 ……. 在梅奥做完手术后,杨卿山到病房探望,许临问他:“你为什么总是执着于让我成为你的儿子?你已经有了两个亲生儿子,不是吗?” 杨卿山坐在椅子上,上身挺直,双手抱膝,目光里透出倾慕,“在我眼里,只有卓越和下贱之分,我并不在乎亲缘关系,你知道我的这些儿子们,名字里的含义吗?大儿子杨禹鲭,鲭鱼曾是长江沿岸最普通的鱼类,也就是我最看不上的品类,他妈妈长相丑陋,完全依赖于他们家的红色成分而存在,在杨禹鲭眼里,我早就不是他父亲了,只是一个从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乡巴佬。然后…就是杨禹鲥,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收养你这个孪生哥哥的吧?他幼时代你受过,连生理器官都被人割掉了…真是可怜啊,那善良温驯的性格,让人看着确实心疼…不过有什么用呢?他也只能成为你的垫脚石,不是吗?所以我为他取名为杨禹鲥,仍然是一只逃不出网的鱼….至于小儿子杨禹鲲…他曾经是我最寄予厚望的儿子,不过这臭小子居然敢跟我作对…放走了杨禹鲥…我不会饶过他的!” 许临冷漠地听完杨卿山的叙述,既不对杨禹鲥产生愧疚,也不对他的另外两个儿子感到好奇。 杨卿山看了看许临,笑道:“你这次治疗,应该领略到钱的魔力了吧,有了钱,你甚至不用剃发,脑袋里的瘤子就自行消失了…科学发展一直和资本相连,你用的这个药,也是通过牺牲成千上万各种各样的生命而获取的,不断试验、不断失败,才有了今天的奇迹…” 许临冷冷盯视他,“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杨卿山站起身,走到许临面前,摸着他的脖颈,吻了他的额头。 许临闭上眼睛,却没有反抗。 杨卿山凝望着他,说道:“乖孩子,我对你的感情已经升华了,不再是性的渴望,我想要你获得我的一切,并且将之发展壮大,如果我能让你以后拥有像梅奥这样了不起的医疗圣地,在这里,你可以随意支配别人的生与死,你愿意吗?” 许临抬眸望着他微微泛蓝的瞳孔,点了点头。 … 镜前,他睁开眼睛,将胸牌挂在白大褂上口袋边缝上,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胸牌上印着两排黑色字体:“心血管外科六区,副主任许临”。 回到同远医院上班第一天,首先感觉到他变化的是陈香云,许临见到杜虎居然能热情地打招呼:“杜主任,早上好。” 杜虎看到满脸笑容的许临,老脸一惊,陈香云感到惊讶。 许临却没有理睬陈香云,径直朝前走去。 没有很多的时间用来对这位“起死回生”的许医生嘘寒问暖,围在办公室的一帮人也只能对目前的中美医疗技术作一番对比和感慨。 许临重新熟悉病例,并且开门诊,一切照常,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记忆和专业能力似乎都没有受到影响,陈香云却总是感觉缺少了什么。 之后感受到许临变化的人,是主治医白志涛,在许临开门诊时,一位心患家属从山东大老远赶来迫切地挂了他的特需号,对许临说明了病人没有医保,就是普通农民,能不能尽量减少术前检查、减少药物。 这位家属在微信群里看到之前被许临看过的病患对他的评价,说他能尽量权衡病患的实际情况,选用一些便宜实用的药物,并且采纳在地方医院的检查结果,不作重复检查。 其实许临之前这样的做法对医生本人是存在风险的,各个医院目前一般都只采纳本院的检查结果,如果之后手术出现问题,能保证有据可查,有迹可循,如若采用其他医院的检查结果,一旦出错,那到时候法律追溯起来很麻烦,也很难跟患者家属划分清楚手术失败是不是本院责任。 可是许临的想法是,目前医疗市场上的检测仪器都是大同小异,飞利浦的和西门子的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不想让患者重复折腾,也浪费时间。 白志涛以前曾经感慨过数次,许临的运气太好,“体谅”患者到这个程度,居然还没出过岔子。 可是现在,许临的做法是,患者之前的检查结果看也不看,也不询问患者的病史,一概走既定流程,重新让患者做全部检查。 家属带着患者坐大半天高铁赶过来的,许临对他们交代“流程”却不到三分钟。 白志涛还发现,许临看待病人的神情也不同了,从前的他就算脸上再冷淡,最多就是水土不侵的“纯冷淡”,现在他的神情里却夹杂了更多的东西,遇到说外地方言的人,他会皱眉头,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 虽然这样的许临“正常”了许多,不过白志涛还是微微感觉到失落…他从前总是认为这个人往自己身上揽了太多风险,可是现在面对“世俗化”的许临,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毕竟这个世界上,流于世俗的人太多了… 看诊过程中,有个病患家属插队溜进来,说想加塞个号,老母亲年纪大了,胸闷不已,许临冷淡地说:“不能加塞。” 家属不管不顾扶着老母亲进来,开始阐述病情,许临看了看腕表,说道:“我要下班了,不挂号请不要说病情。” 让白志涛没想到的是,许临居然把保安也请了进来,推着那人和他年迈的母亲离开。 从前的许临,肯定会同意“加塞”的,有时候会把整个午饭时间也搭进去… … 在许临的记忆里,当初重病之时,医院能给他的保护也是极为有限的,有些病人被救活了又怎么样呢?毫无感恩之心不说,还欠着医院的费用。 救活了肉体,救不了灵魂… 时间过了中午,同远的门诊大厅人流量堪比火车站,上午挂号的病患还在座位上,准备一直等到下午医生上班,脸上写着疲惫和焦躁。 许临穿梭其中,用口罩蒙住口鼻,不想让病患毫无意义地认出他,然后毫无意义地哈着腰拿着病历请求他塞号,他甚至会觉得这些病人眼里那些苦楚都是故意表演出来的。 对他有所需求,便能露出敬畏,等他变回那个病骨支离的“好医生”,这些人又会转向其他人求助。 人世的规则,就是如此。 目前他的当务之急,不是在这些有求于人的“累赘”中浪费时间,而是在舅舅江文涛入狱之后,怎样才能保住自己在同远的地位,为将来统领同远打下基础。 杜虎那个老废物…发表了再多论文又有什么用!三天两头在外参加学术探讨,混在科里吃“大锅饭”,手指就跟朽木一样…… 这“老朽木”做手术最爱选择白志涛或是吴韩作一助,因为手术过程中能帮他承担很多,可是这次吴韩休婚假,白志涛手术实在太多。 许临无奈只能和杜虎“搭伙”,手术操作中,两人身份调换,许临成为主刀,杜虎成为一助。 他本来是不想帮杜虎这个忙的,可是手术有卫健委的领导观摩,他怎能错过。 走出手术室,他意味深长地朝杜虎露出微笑:“杜主任,这次手术辛苦了。” 杜虎面上挂着客套的笑,心里对许临嫉妒得牙痒痒。 回到办公室,许临看见俞晨数月前装在箱子里还没来得及运回家的锦旗、千纸鹤、感谢信等等,烦躁地打电话给赵佳:“小赵,你过来我办公室一下。” 赵佳敲门进来,他用脚踢了踢这些箱子,冷淡说道:“帮我把这些扔掉吧,真占地方。” 许临看了看自己办公室,还是觉得地方太小,在他记忆里,协和八年他穿梭在图书馆和解剖室,时常熬夜到天明,最后两年进入医院轮科实习后,一边呆在医院办公位上撰写博士论文一边还要干着手术室里的杂活,那时候实习工资很低,他却已经成为手术室助手,为教授主任们充当苦力,后来终于得到了去海德堡大学附属医院进修三年的机会,每周工作八十个小时以上,没日没夜。 一路走来虽然很顺利,却也是辛苦至极。 凭什么,办公室还是这样小。 … 下午六点半他准时下班,站在医务处门口,疲惫的倚靠在门框上,等陆文慧出来,今天要和这位“既定对象”一起去建国饭店吃饭,和她的父母见面。 两人都穿得颇为正式,许临外面穿着黑色大衣,里面穿着淡灰色西装打了领带,陆文慧穿了国内某位著名设计师专门设计的“素服”,样式看起来仍然像极了香奈儿的毛呢小洋装。 做完手术的疲劳其实让许临此时最想要的是做/爱。 陆文慧的继母邵筠其实对许临的家世极为鄙视,罪犯的儿子也想进入他们这种家庭,开什么玩笑…. 可是陆文慧毕竟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如今陆铸钢已经成势,她实在无力干涉。 车上,许临对陆文慧说:“好像你妈妈对我不是很满意。” 陆文慧强调:“是继母。” 许临看了看她带着俏皮的模样,忽然问道:“今晚愿不愿意和我上床?你家里能接受我和你婚前性行为吗?” 陆文慧紧张起来,微微低着头没有说话。 “为什么?” “因为我还不确定….。” 许临突然转了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陆文慧还没有问出“你要干什么”,嘴唇已经被他堵住。 她本能般推开他。 “你不愿意吗?” 陆文慧紧张地低头捏着衣角,“也不是…” 许临没有多说,更没有再强迫,对陆文慧道歉:“是我心急了。” 手重新握住方向盘,脚踩油门发动了汽车。 陆文慧不是扭捏内向型的女孩,却也不知道此时为什么会拒绝许临… 也许潜意识明白,此时的许临不是当初的许医生了…. 送陆文慧到住处后,他回到车里,再次想到了俞晨。 第75章 输了一天液,俞晨总算是退烧了,可还是咳嗽得厉害,石英煮了半桶冰糖雪梨给俞晨吃,她躺在床上看手机里从前和许临发的那些微信,又看得泪眼模糊,靠回枕头上昏睡过去。 石英在外面和医生沟通,看能不能除夕那天能把俞晨接出医院过个年,医生也理解石英这种心情,从电脑里拨出她的化验单看了看,说问题不大,可以接回家,石英对医生道完谢,回到病房,看见俞晨已经醒了,又在盯着手机看,不悦地说道:“别看手机了,让你睡觉睡觉,你说你都三十五了,怎么还是这样不听打招呼!” 俞晨看着手机,没搭话,石英是越来越讨厌俞晨对自己的这个态度了。 她抽了抽椅子,朝俞晨凑近了些,说道:“这个春节,你表姨那边的家里人要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年,我把丰侨的客厅给他们拉帘子隔出一半让他们住,你看怎么样?” 俞晨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扔掉手机说道:“妈!我要跟你说几次!这房子不是我们的!你现在还让亲戚们过来住进去!这让许临看见了,会是什么想法!” 石英也被俞晨惹怒了,从椅子上站起身大声嚷道:“俞晨,你别不知好歹啊!那许临是怎么说你的,你就这么死猪不怕开水烫啊!他都对你人格侮辱了,你还想顾着他的房子?我告诉你,他许临那天说的那些话,我不会饶过他的,这房子我本来也没想要占他便宜,可就凭着他说话那么难听,我还就是要插上一脚,哦,我们养你这个女儿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就是要让他侮辱的?这件事没完!” 俞晨坐起身对石英说道:“这事情一码归一码,房子是用我们的钱买的吗?他这些年过得这么难…妈,我求你了,你就不要为难他了好不好!我出院以后就马上找房子,咱们尽快搬出去。” 石英心想自己跟亲戚们把话都说出去了,说这房子俞晨至少能拿一半…现在俞晨整这一出让她这老脸往哪儿搁…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俞晨,你要这样的话,咱们这母女也不要做了,你怎么就能这样没有羞耻心的呀,那许临…那许临都说你是鸡了,你还这样维护他!你是不是要维护他维护到死!啊!?” 俞晨的眼泪瞬间被呛了出来,是啊…现在的许临已经把她丢弃了,不要她了,世上又有多少父母,能够容忍自己的女儿被别的男人说成是“鸡”呢?… 许临,你到底怎么了…. 俞晨又莫名咳嗽起来,鼓着嘴想要忍,却越咳越痛,胸腔里就像抽风箱一样,一个长齁,又咳得呕了起来。 石英看俞晨这样,终究还是收住了怒气,坐到床边帮她拍背,她俯身把刚才吃下去的梨全部呕在了垃圾篓里。 披头散发、脸色苍白,鼻尖和嘴都一层一层起了干皮,俞晨咳得一声一声干呕,石英终究还是心疼女儿,“行了行了,你不让住就不让住吧,你表姨父哥哥家的小孩有心脏病,这次是要带着来北京治病的…你呀,为了那个许临,真是变得自私得要死。” “房子…房子不是我们的…”俞晨喘息着对石英重复道。 石英妥协道:“好好好,不是不是…你先把你身体养好了再说吧,这几天,许临可没有来看过你一次,连电话都没有,我和你爸为你忙前忙后的…唉…” 俞晨的心里也很难过,咳出的浓痰里带了血丝。 … 杨禹鲭命令陆杨查了关于泄露思林集团内账泄露和医疗设备采购合同之事,一周后,陆杨给了他结果:“你猜猜这件事是谁做的?居然是杨禹鲲手下的人干的!惊奇不惊奇?讶异不讶异?” 陆杨在包间搂着老板精挑细选的两个妞,略带着醉意对杨禹鲭说道。 “那杨禹鲲绝对是知道了老爷子的遗嘱名单上没有他…才下这样的狠手…这件事儿你先不要声张出去,等他弄得差不多了,再让老爷子知道…” 杨卿山把许临指定为自己的唯一财产继承人,这件事当然触怒了杨禹鲭,却也知道老头子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手上的财产有很多都是和妻子陈楠联名持有的,而陈楠在去世前立下遗嘱,未来只有和杨卿山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人,才能有继承权。 也难怪,杨卿山一直对外宣称杨禹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合计着都是为许临继承财产打地基呢… 杨禹鲭喝下一杯加冰xo,心里的逻辑线逐渐展开,心想杨卿山讲究做事有理有据,杨禹鲥失踪得真是时候… 许临和杨禹鲥是孪生子,是许明坤和江蔚珏的孩子,这老头子可真够鸡贼的。 … 除夕这天,俞晨回到丰侨,看见了表姨父哥哥一家人,表姨和表姨夫带着来的,石惠和爸妈与卢江盛那边的亲人一起过年,不过来,俞晨舒了口气,心想念叨自己的人总算少了一个。 表姨夫患病的儿子十六岁,刚读高一,室内隔缺损,四年前做过一次修补,现在又复发了,这一家人通情达理,已经在附近租好了房子,挂的刚好是许临的号,儿子的母亲和石英包着饺子,絮絮叨叨孩子生病这些年家里不容易,这次手术的五万块钱还是卖了家里的一套房凑出来的,小县城的房子不值钱,这价格都是买家出于同情心给出的。 在一边搅拌肉馅的俞晨听着,心里觉得惭愧,表姨从石惠那里知道俞晨和许临的关系,不过听说他们已经分了,也就没好把这事往外说,怕添了尴尬,分都分手了,哪儿来的情分?那许临不要记恨故意找茬才好。 这个年过得疏离寡淡,表姨和表姨夫不断赞叹这个房子不错,俞晨不断跟他们强调这是借住在朋友家的,朋友年后就要回北京了,到时候得还回去了。 石英瞪着俞晨,心想这是养了一个什么女儿…俞达忠扯了扯石英,对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再和俞晨较劲。 表姨从林城带来了家乡特产,晚上一家人吃完年夜饭,石英居然支起桌子张罗起了打麻将。 她什么时候买的桌子,什么时候买的麻将… 可这是一个除夕夜,她也没有理由阻止一家人凑在一起找找乐子,那个患病的儿子郁郁地坐在沙发上往手机上刷红包,俞晨也不是个健谈的人,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正当她看着电视上无聊的春节晚会发呆时,手机响起。 是养老院的人打来的,说常青脑梗被送医院了。 放下电话,俞晨马上换衣服就要出门,对着正在桌子上的石英说道:“我出去一下。” 石英出牌正在关键时候,也没搭理她,此时俞达忠正好在卫生间。 俞晨裹着羽绒服急匆匆出了门,身上除了手机就是钥匙,连包都没拿,还带了一张银行卡,以备急用。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在场的人却是邢建国。 常青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左半身麻痹,手脚痉挛,还好被护工及早发现,输液融栓即可,没有到要做手术的程度。 她一直昏睡着,脸上也看不到什么痛苦,俞晨伸手为常青掖了掖被角,和邢建国走出病房。 坐在等待区的塑料椅子上,邢建国看俞晨的脸色不好,说道:“我和许临的舅舅江文涛也有交情,许临现在和陆文慧在泰国度假,一时赶不过来…就拜托我过来了。” 俞晨取下口罩,轻声说道:“许临有你这样的老师,真的很幸运。” “我孤家寡人一个,女儿在美国留学,儿子现在医院值班,家里活着的父母长辈差不多都移民国外了,无牵无挂,这时候帮他分担一点事情,挺好的。” 邢建国对俞晨缓缓问道:“你和许临…到底是怎么回事?坦白说,我一直觉得许临和你呆在一起吃亏了一样…总是想不通,他那时候为什么会写遗书…他可是性格很坚韧的一个人啊…但是我没有亲眼目睹过什么,也不好对你们指手画脚了…只知道许临原本很喜欢你,他曾经跟我说,要是不能娶到你,他这辈子就不准备再娶了。” 听了邢建国的话,俞晨冰冷的眼眶里瞬间溢满热泪。 夜深了,等待区的电视上,春节晚会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倒数环节,欢天喜地,喜乐洋洋,俞晨却是半点笑也露不出来。 午夜十二点到了,俞晨对邢建国说道:“您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就行。” “你…可以吗?” 邢建国此时也感到有些累了,想要回家睡觉,和俞晨在这里坐着也有些尴尬。 俞晨笑了笑,笃定地说道:“嗯,没问题的,我可以。” “好吧。” 邢建国虽然迟疑,但是倦意来袭,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离开。 俞达忠跟俞晨发了n条微信,俞晨说自己想要一个人静静,让他不要多管,连俞达忠都有些生气了。 俞晨怎么变得越来越古怪了…藏着掖着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夜深了,医院里的暖气也变小了,俞晨拢紧衣服,又咳嗽了起来,想要找点热水喝,在大厅走了走,看到抢救室门口摆满了家属陪护的行军床,躺在上面的还是有不少人。 除夕之夜的难受,并不是她一个人在经历… 在北京就医,确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俞晨不由又想起表姨夫哥哥那一家人,拒绝让他们住进丰侨,是对是错呢? 邢建国回到家,想了想,给许临打了电话,告知他在医院守着的人是俞晨,许临在电话里顿了半晌,说自己已经订了最近的航班回北京。 曼谷的五星级酒店房间,暖暖的风迎面吹进屋里,许临把陆文慧压倒在床,陆文慧却在他想要进入的时候再次退缩了,逃出房间。 许临在床上抽着烟,不断想着那天夜里,俞晨在他身/下任他蹂躏的情景。 俞晨在医院一直守到半夜三点,护士告知她常青的问题不大,让她离开,俞晨又开始一阵阵发冷,这才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表姨一家人去了同远附近的出租屋睡觉去了,石英守住了对俞晨的承诺,没让亲戚住家里,俞晨想到在医院抢救室外看到的那些行军床,却又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太“绝情”了。 晚上又咳得睡不着了,石英心急火燎地给她煮梨熬汤,还是不见效,凌晨天亮了才睡着,第二天一直睡到下午,被俞达忠催着赶着回了病房。 夜里,俞达忠和石英回家以后,许临出现在病房门口,对她说道:“谢谢你昨晚守着我舅妈。” 他的脸,还是那样冷漠,语气,还是那样淡然。 不过这次,俞晨似乎有了一点免疫力,可以抵抗住他的“冷”了。 只是,又不争气地咳了起来,不断喝水想要把喉咙里的“狂躁”压回去,却还是越咳越厉害。 这次,许临并没有离开,而是走到她床边,朝手里哈了口气,伸手为她抚着胸口。 “有没有舒服一点?” 记忆里,那个坐在床边不断为他抚着胸口的人,他终于记得是谁了。 “我照着记忆里学的…”他对她补充道。 俞晨咳嗽着慌忙戴上口罩,许临内心的怜惜最终还是被激起,心疼地把她搂进了怀里,不断为她抚着胸,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声说道:“对不起。” 她头靠在他的胸前,咳得全身发抖,说不出话。 柔和的暖黄色灯光下,她终于止住了咳,许临守在她的旁边,握着她的手,忽然说道:“真想和你做啊…” 俞晨一怔,“你说什么?” 他目光错开她,“没什么。” “陆文慧呢?你怎么没和她一起?” “我提前从泰国赶回来了…她没意思…” “不愿意和你上床,所以没意思?” “嗯。” 他坐到床边,搂着她,掀开她肩膀上的衣服,亲吻着她的肋骨,低念道:“我其实…喜欢你这不完美的身子…我不怕被你传染…很想和你做,这次赶回来,也是急着想要吃这一口…” 俞晨忽然反手一耳光打在了他脸上,“滚,我不是你的鸡。” 许临站起身,看她的目光里非但没有愤怒,还有一丝感到可笑的戏谑。 他拿起皮衣外套,转身离开了。 第76章 从泰国回来,许临只在舅妈的病房呆了一个小时不到,回到住处无所事事,这才发现去美国手术之前建立的朋友圈过于萧瑟,并没有和很多“圈外人”搭上线,想要找人一起打桌球喝酒,也找不到。 可恶的脑瘤,让他耽误了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不知觊觎邢建国主任位置的人又多了几分业绩,和卫健委那些人的关系又拢紧了几分,近几年的医改,对于医生医疗之外的指标要求越来越繁杂与严苛,想要跳过这些,就要不断往上走,越往上,离那个可以规定这些指标的地位,就越近。 一股力量催着他往前,于是他在下一刻订了飞回曼谷的机票,准备继续陪伴陆文慧。 养最艳丽的花,当然不能有丝毫怠慢。 大年初四一早,开始上班,主任巡房时间从早上八点开始,穿着白袍的邢建国,胸前的衣兜里并不像其他下级医生那样插满各种颜色的笔,他胸前挂着的,只有一支笔,那是一支万宝龙限量款钢笔,鳄鱼皮做的笔套,是五年前某位心脏手术成功的病患送给他的,病患家产数千亿。 最稀有的、最独特的东西,谁都想要,医生也不例外。 邢建国往五楼三病区的东侧病房走去,副主任、主治医、住院医、规培生全部跟在邢建国身后,二三十人浩浩荡荡犹如皇帝出行,尾巴上还跟着一些好奇的家属,到达病区门前,护士台瞬间松动,护士长带着手下迎到一旁,大家毕恭毕敬对邢建国说道:“邢主任,春节快乐。” 这个声音犹如集结令一般,家属纷纷从各病房的门内涌出,就像一张松弛的网瞬间被拉紧,覆盖至各个角落,谁都知道邢建国是成人外科中心的大主任,管着下面二十六个病区,每个月邢建国都会抽查病区,这次抽到了三病区。 巡至病房,看到左边一位病患家属在用手机拍摄,邢建国身边的一位副主任马上伸手严厉制止道:“拍什么拍!主任巡房,禁止拍摄!” 病患家属是一个00后年轻女孩,守着的病床上是她的母亲,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妇人,患的是风湿性心脏病,入院数次了却总也治不好,女孩父母离婚,一个人带着母亲从武汉来北京看病,看尽了医护们给的“脸色”,于是只能想到拿手机拍vlog,从交费到办理住院,无时无刻不拿着手机,心想医护看她拿着手机在拍,对她的态度能和颜悦色一点,不那么冷漠不耐烦。 她的母亲慌忙从床上起来,夺过女孩的拍摄杆,吼道:“让你别拍别拍,不听话是不是!” 女孩有些委屈地退至母亲的身后。 中年妇人对邢建国微微弯着腰,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住啊主任,小孩子不懂事,对不住。” 病房里昨天专门有人打扫过,整洁明亮,连床头柜和椅子的位置都像是特意摆放的一样,病患的主治医师双手发放于前,站在病床的床头恭候主任的到来。 邢建国走到妇人床边,主治医连忙把她所有的资料递上,邢建国翻了翻,问妇人:“今天感觉怎么样?” 风湿性心脏病,二尖瓣关闭不全,心血管狭窄,从心内科转过来三天,因她同时患有糖尿病,不能做介入手术,只能经心外做换瓣加搭桥。 “医生…我的手术日期能不能快一点…家里经济能力实在有限…” 妇人话还没说完,主治医生就已开始对邢建国报告病患这几天的检查结果和监测情况,邢建国侧耳倾听主治医的汇报,接过护士长递来的听诊器,两个胶塞放进耳朵里,听病患的肺音。 许临就站在邢建国身后,面无表情看他做这一切。 完全是在走过场嘛… 妇人一看医生们并不理会她的诉求,也没再说话,女儿憋着怒气站在一旁。 听完肺音后,邢建国向主治医生交代道:“就按照目前的治疗方案走,要跟病人解释清楚,她目前还达不到手术指标。” 一句话刚说完,他人已经离开了这个病床,朝下一个床位走去。 除非是上级有特别交代的病患,不然每个病人分到的“主任时间”实在有限,最长三分钟,最短的连一分钟都不到。 不然,要在半天内把这个病区全部巡诊完,根本不可能。 走过场的事情,在许临看来都是浪费时间,没想到邢建国这次明明巡诊的是三病区,却硬是要把他这个六病区副主任带在身边,一起浪费时间。 邢建国的想法是,如若下级医师遇上什么危难病例,许临能从旁辅助解答。 就许临的医术来说,邢建国不得不承认,能教给他的东西,他已经全部学会了,甚至于,许临目前的手术操刀精准度,要比他这个年近六旬的人高。 此时的许临,当然感知到了这一点,内心不由得意。 带着这样一群人在医院走廊上浩浩荡荡走过,威风凛凛的日子,很快就属于他许临了。 就在邢建国准备离开病房时,那个中年妇人的女儿突然挡在了邢建国面前,愤愤说道:“我和我妈妈从武汉过来的,拍各种各样的彩超等结果等了一个月时间,办理住院等了整整三个月时间…那时候我悄悄跑来住院区观察过,看到病房明明就有空病床,为什么迟迟不给我妈妈办住院,让她的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主任,您知道在这儿附近挤在群租房里过日子的艰辛吗?知道为了筹集我妈妈的手术费,家里债台高筑的滋味吗?借的钱都是带着利息的…在这里拖的时间越长,还钱就越艰难。” 邢建国简短说道:“你妈妈达不到手术指征,需要调整。” 说完,邢建国就离开了,还要赶往下一个病房。 许临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个女孩,真可怜啊…邢建国怎么可能在这种无权无势的蝼蚁面前停下脚步?中年妇女用来活动手指的指压球不慎滚落到地上,他故作无意地踢了一脚,小跑着跟上了邢建国的步子。 … 巡诊结束,邢建国和许临从病区出来,忽然对许临说道:“你上次的手术我看了,做得有点乱。” “乱?”许临感到讶异。 “是的,你手术过程中一直在赶时间,我感觉你把手术当成了竞赛和作秀,而忽略了病人本身,这样是很危险的,心外医生更注重的是预后的情况,审慎再审慎,你的手术方案我也看过了,过于主观,并没有对预后出现的各种情况作出预估,和你以前做的手术方案不一样了…” 以前的许临……那个甘心给你当马前卒的蠢货吗?… 他想要将冷笑作得不留痕迹,还是被邢建国察觉到了。 “在手术之前,我已经对患者的体检报告作出了全面预估,因而才能有一个精准的判断,有了十足的把握,手术才能做得如此快,不然,你想让我像三病区的这些主治们,磨磨蹭蹭,半天定不出一个结果,让病人冲到您面前发泄怨言吗?手术快,就出血少,对于病人生病是最安全的保障,那些病人看到医生一台手术做下来十几个小时,还在为他们的辛苦感动感激,这真是挺愚蠢的,优秀的医生,哪里需要做这么久的手术?” 许临和邢建国的争论被周围的医生听在耳里,其中不乏做手术拖时间拖很久的医生,仿佛就像是在讽刺他们动作太慢一样。 大家都不说话,集体沉默。 “做医生,可不能自我陶醉,更不能有妄念之想。”邢建国盯着许临,目光锐利。 “您要是没有什么指示的话,先走了,我自己病区里还有一堆病人等着我呢。” 说完,许临跨过巡视的人墙,大踏步离开了三病区。 … 自从那晚许临离开俞晨的病房,俞晨就尽量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不要去想他了,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上天能让许临回来已经不错了,就像俞达忠说的那样,爱不爱,喜不喜欢,已经无所谓了,不要去死缠烂打,更不要去做他的附属物。 这样想,似乎胸口也不再那么闷,第二天咳嗽就缓和了许多,表姨哥哥的儿子住进医院了,她前去探望,发现自己不争气,还是希望能碰见许临。 这次没有如她所愿。 医护们都能认出俞晨,不过因为之前传闻她是“刻薄女人”,现在被许临丢弃也是活该,对他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 许临在办公室里点燃了前几天做手术的ceo送他的高级雪茄,吸了一口,轻轻吐出,脚搭在办公桌上,回想邢建国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似乎,这位老师自从那天在心脏中心的扩建楼里询问自己是否有意愿成为一把手之后,就开始暗地里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了,是因为嫉妒吧…才想要“鸡蛋里挑骨头”,在手下面前想要挫挫自己的锐气…自己在他巡诊时说的那些话是否会触怒他?但是就算触怒了他,他又能作何呢?心脏中心是思林集团出钱建设的,杨卿山如若把财产都留给了自己,那同远也就是一个即将崩塌的“壳”而已。 他想要的梅奥,指日可待,到时国内医疗,吸引的可就是全世界的富人了。 … 俞晨的表姨和表姨父大年初五就早早回林城了,说这北京不好呆,冷兮兮的不说,住宾馆也贵。 她又去探望了表姨哥哥家的孩子,就他爸一个人照顾,妈妈没来,便询问了几句,孩子爸爸说是出去买东西了,等孩子睡着后,把俞晨拉到外面的过道上,悄悄说道:“你不要跟澄澄说啊,他妈妈生病了,呆在出租屋里呢,腰痛得起不来,唉,出租屋里的床板硬,暖气也开得小,她可能冷到了,这些年照顾孩子,她身上的病也不少,可是又怕澄澄担心…” 她皱了皱眉,说道:“腰痛可大可小…怎么不来医院看看呢?” 孩子爸爸回道:“异地医保报销挺难的…就想着省一点是一点,再说在老家看也就是腰椎间盘的毛病,过来也是一样,没必要,她都是贴膏药躺一两天就完事了…” 俞晨想着不让他们住进家的事情,心里又是一阵愧疚,“要不我去看看她吧…” 孩子爸爸为难地看了看俞晨,“你这还生着病呢…我们租的是群租房…人又多,环境也挺脏的,你别去了再加重,你爸妈过去了,都让我们换住的地方…唉,有什么办法呢?就那儿最便宜。” “没事儿,我这病都好了,再说我过去还能帮着照顾一下,她不能动,做什么都不方便。” 孩子爸爸也心疼妻子,无奈只能答应。 俞晨按照孩子爸爸给的地址找到了他们的群租房,就在离医院不到两公里的小区,外面看上去挺普通的,也没什么出奇之处,一进去才发现不得了,空气里混着各种气味,又闷又臭,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客厅,放了六个上下铺的铁架子床。 孩子妈妈在靠窗的床位朝俞晨招了招手,说道:“这里这里。” 俞晨走上前,在孩子妈妈身边坐下,她的床铺都是从林城带过来的,为了省钱。 孩子妈妈靠在枕头上,把行李包也放在枕头后面,抵着腰,对俞晨说道:“这个床位本来是八十块钱一天,我们说不要床铺,房东给降了十块钱,崽崽做了手术起码要住院一个星期,算下来我和他爸的住宿费也要几千块钱,心疼这个钱啊,他爸睡上铺,我睡下铺。” 俞晨感到一阵心酸,说道:“我应该让你们住我那里的,这样你可能就不会腰痛了…” 孩子妈妈善解人意地说道:“哎呀,你别这样说…你住的房子是借朋友的,我们怎么好住进去?不带这样麻烦别人的…我和他爸捱一捱就过去了,只要孩子手术成功,什么都好。” 俞晨的性格里最抵抗不住这种善良柔软的人,在这又闷又臭的群租屋里陪了她小半天,回到医院,手指在手机背面不断摩搓,还是打了许临的电话。 第77章 许临在六病区的医师办公区将一张超声心动图插在照明灯上观摩,表情兴奋,因为这是从心内科邢东起那里转过来的一个二十一岁患者,超声显示:左室扩大,余各房室腔内径正常范围。室内隔及左、右室壁厚度正常,收缩幅度尚可。房、室间隔连续完整。主动脉瓣稍厚,开房呈前后两瓣,舒张期前瓣向左室流出道脱入、致关闭欠佳。余各瓣膜形态、启闭运动未见异常。大动脉关系及发育正常。心包腔内未见异常。 这个患者多普勒检查显示主动脉瓣重度反流,邢东起给出的临床诊断是先天性心脏病,主动脉瓣二瓣急性,主动脉瓣关闭不全,建议转外科进行换瓣手术。 许临敏锐地注意到了患者症状里的疑点,高烧不退、咽喉肿痛、头痛,患者上月在地方医院就诊,给出的诊断结果仅仅是上呼吸道感染,未作超声。 一个月,持续性头痛,很多医生都会忽略患者头痛这一点,邢东起也是其中之一,认为患者头痛属先天性心脏病并发症,免疫力降低所致。 许临却很快得出了感染性心内膜炎的诊断,这种病进程缓慢,一开始紧紧是偶尔发热,之后会出现脑栓塞现象,再发展下去就是栓塞部位发炎甚至缺血梗死,形成感染性脑动脉瘤。 病患当即被转回心内治疗,邢东起知道了这件事,许临故意亲自把病患送回心内,堵在了邢东起的办公室门口,双手抱臂,拿着那张超声,得意地对邢东起说:“我刚进医院的时候,就目睹过邢老师误诊的病例,和这次的情况很相似,也是心内膜炎没有被及时发现,医生按照超声结果照本宣科,结果那个病人最后脑梗去世了。” 邢东起冷冷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啊,你爸的错,你却一点经验也没学到,这个病人再被你耽误一两个星期,估计就一命呜呼了。” 邢东起从他手上拿过超声看了看,警告他道:“许临,你别那么有自信,总有一天你也会出岔子!” 说完,匆匆去诊疗室探望那个病患去了。 许临望着他离开时有些狼狈的背影,嘴角又露出了一丝冷笑。 手机响起,他不耐烦地接起俞晨的电话,俞晨说有事,他让她在办公室门口等。 于是,俞晨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才出现。 “什么事?”想到那天晚上俞晨扇了他一耳光,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一直蹲着的俞晨站起身,头有些晕,扶着墙让自己站定,才走到他面前,缓缓说道:“我亲戚…从林城来北京治病,我想让他们暂住在你家,可以吗?他们挂的是你的号,小孩是你的病人...也算是和你有关系…再说,我会尽快把住在丰侨这段时间的租金补给你…按照之前说定的五千块钱一个月…一分钱也不会差你的…” 许临微微眯着眼睛看她,斜起唇角说道:“你老家那些穷亲戚过来,你还真把丰侨当作北京办事处了?…作为女人就是好,动不动就能把男人辛辛苦苦挣的房子随便处置…不是还嘴硬说要把房子还给我吗?我看你和石英一样,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对吗?” 俞晨被他的话刺激得眼圈泛红,同时也知道自己理亏,说道:“我亲戚现在确实有难处…小孩生病不容易,我既然有缘和他们认识,就想着能帮一下忙…” 许临两个唇角都扬了起来,讥讽的笑意溢于言表,讽刺道:“所以你就用我买的房子对他们献殷勤?…俞晨,我还记得,当初我和你重逢的时候,你的脸皮可是薄得很,还把定金转给我,说是只想和我当室友,怎么,现在转变这么大?这就要把自己亲戚接到丰侨住了?像你这样档次的女人,就算在北京北漂一辈子,也不可能买得起丰侨的房子。” 俞晨被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嘴唇被咬破了,齿间有了血腥的味道。 许临对于“随意对待”俞晨这件事,似乎有了兴趣,慢慢走近俞晨,俯身打量她,两人的鼻尖距离只有一厘米不到,他轻声说道:“我的病人这么多…丰侨可不是福利院…你既然来征求我的同意…好啊,和我睡一晚上,我就同意让他们入住…” 俞晨抬起头,又想要扇他一耳光,他这次却很快拿住了她的胳膊,使劲一推。 她被他的力道推倒在地。 今天的云层很厚,医院过道早上也开着灯,俞晨望着他脸上机械般的表情,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下唇印着她咬破的伤口。 许临看到这样的她,唇角慢慢收起,冰冷的灯光照在眸子上,转身离开。 俞晨在他身后大声说道:“我明天就搬家!” 许临停下脚步,回头对她笑道:“随便你。” 这个场景,被站在不远处的邢建国看到。 … 其实许临并不打算要收回丰侨公寓,这个房子和江文涛有关,他根本看不上,而且他对钱本身也没有兴趣,有兴趣的只是杨卿山承诺给他的那块“圣地”。 俞晨回到病房,咳嗽着要办提前出院,俞达忠和石英又不知道俞晨哪根筋不对了,石英哀叹摊上这么个女儿真是倒霉,更夸张的是俞晨在手机上寻找可以租的房子,一个个打电话预约看房。 这寒冬腊月,春节都还没过完,找房子哪里那么容易,何况还带着五只猫一只狗,第二天打电话就折腾去大半天,俞晨这一急一怒间,饭也吃不下,中午被石英絮叨,一个劲恶心干呕。 俞达忠知道,俞晨的情绪全被许临牵着,她虽然不说,他也知道她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情被刺激到了。 俞晨一时找不到房子,父母也不同意她出院,下午石英喂着她吃了点燕麦粥,又吐得一塌糊涂,发起了高烧。 俞达忠看到女儿如此痛苦,决定单独见一见许临,想为之前这半年发生的事情求得他的原谅。 许临第二天刚上班就在办公室门口见到了俞达忠,当即调侃道:“喲,父女轮番上阵啊,也是来求着我让你们家穷亲戚住到丰侨的吗?” 俞达忠没带上石英,知道石英的性格肯定是不接受这样做的。 他朝着许临鞠了一躬:“许临,之前我知道俞晨她妈妈对你…是刻薄了一些,我替她跟你道歉行吗?可是俞晨她…她真的全身心在爱你,心思都花在你的身上了…你不要迁怒于她好吗?她妈妈是她妈妈,她是她,俞晨喜欢你喜欢了这么多年…你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原谅石英好不好?俞晨现在因为你的事情,生病一直不好…我很担心。” 许临开了办公室的门,却挡在门前不打算让他进,冷冷说道:“俞达忠…当初你老婆奚落我的时候,你在中间还不是当和事老,也没见你维护我半句…哦,现在看我脑瘤被治好了,又变成你们所谓的金龟婿了,又想要找上我,让我和俞晨重归于好了是吧…话说你自从事业破产了,就在你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我也能理解,男人懦弱到你这份上,也是挺可悲的。行了,俞达忠,丰侨那房子我决定留给你们一家了,还说什么呢?就像中了彩票一样,你就别出现在我面前了,碍眼,知道吗?” 俞达忠怔怔望着许临,“你…到底是怎么了…从前的你…” 许临不耐烦地皱眉:“又是从前!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要说从前?从前那个怂货才是真的虚伪,现在这个我,才是真正的我。” 说完,“哐当”一声关上门,就这样把俞达忠拒之于门外了。 … 同远上一年的全院总结大会推到了春节以后开,会上许临一直心不在焉,回想俞晨那倔强到把嘴唇咬破的情景竟然产生了莫名的亢奋感,他也找不出其中的逻辑和原因,会后医务处一个副处长找到他,掏出熟人的病历想让他主刀,许临的脑袋里马上就反应出这副处长在医院的地位及人脉,对自己将来的“开疆扩土”是否有好处,分析的结果是肯定的,立马面带笑意地接受了这个病历,说要回去好好研究。 回到办公室,从电脑里调出了俞晨亲戚的病例看了看,一抹邪笑又挂在嘴边,决定让医务处副处长的熟人插队,将俞晨亲戚的手术延后。 俞晨再次输了退烧药,终于在凌晨退烧,却仍然是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胸口还有点闷疼,医生说俞晨不能再反复了,再反复就会变成心肌炎了。 石英发现俞晨现在情绪一激动就会干呕,也懒得和她再吵,住院时间再延长,费用又会多不少,她不想和钱作对。 却没想到,表姨家的亲戚来病房探望俞晨,和石英聊天当中,透露自己儿子原定的手术时间又被推迟了,说那个许主任手上的病人太多,忙不过来,如果仍然要让许临做手术,就要继续等。 亲戚走后,石英骂许临不是个东西,却也无可奈何,这个医院除了认识许临,他们谁也不认识。 俞晨隐隐感到,这件事和自己有关,亲戚是被自己连累了。 傍晚,俞晨让父母回家休息了,自己内心却仍是无法平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许临会用病人来和她作对。 想到亲戚两口子又要在那群租屋里捱不少日子,她胸口就像有什么顶着一样,透不过气,想来想去,又打了许临的电话。 许临对俞晨说:“我现在已经下班了,在住处呢,你要来吗?那就别穿上次那条紧身裙了,换一套…嗯,算了,反正也是要脱光的。” 俞晨咬着嘴唇,握着手机的指尖凉透了,回道:“我现在过来。” 她拔了输液针,外面裹着羽绒服,趁着护士换班不注意,离开了病区。 打车到了许临住处的楼下,她按了按楼门的对讲机,许临说道:“你如果上来,就必须和我睡,如果不愿意,就不要上来了。” “许临…我听亲戚说…你把他们的手术推后了…我不相信你是公报私仇的人…别让我们的事情影响到无辜的人…我求你。” “你说的这些,对于我都是废话,上不上来?” 俞晨裹着羽绒服,不再说话。 许临挂掉了对讲机。 … 许临无聊地用遥控器又把电视频道拨了一圈,走到落地窗前,拨开窗帘又朝外面看了看,见俞晨还是坐在楼下小花园的木椅上,没有动弹。 这么冷的天…这女人疯了吗?… 他皱了皱眉头,不想理会。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天上下起了小雨,之后便飘起了雪花。 雨雪交加,是最冷的天气。 他终于还是,拿了屋里仅有的一把雨伞出了门。 打开楼门,一阵冷风灌进来,许临打了个寒颤,确实是够冷的…他缩了缩脖子朝俞晨慢慢走近,见她蜷着身子坐着,羽绒帽子上已经挂满了雪。 “你是…想在这儿找死吗?”他冷冰冰说道。 她慢慢抬起头。 路灯下,嘴唇此时已经乌紫。 许临看她的煞白的脸色,微微皱着眉,越发不耐烦地说道:“你可以让你亲戚找其他医生动手术。” 俞晨牙关打战,浑身颤抖地问道:“你…你到底怎么了…” 许临掰开她发烫的手,把伞塞在她手里,站在雪中,居高临下俯视她,冷冷说道:“不想和我睡,就滚。” 俞晨睫毛上的雪掉了一粒在脸颊上,定定望着此时的他。 呼吸越来越急促,刹那间,梗在胸口里的东西化作烫热的血腥呕了出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78章 1992年,寒冬,林城街头。 公交车在车站停下,忽见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小男孩从上面冲下来,挤开了等待上车的人堆,手里拿着一个皮包,是刚从车上抢的。 只见被抢的妇女从公交车的车窗上钻出头,大声呼嚎:“抢人啦!光天化日下抢人啦!” 在那段时间,林城人被偷盗、抢东西的事情发生了不少,街头莫名多了很多新疆小孩,拉帮结派在街头乞讨,有时见对方不愿给钱,就要抢包。 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派出所一般把这些小孩关一个晚上就会放出,并不办理拘禁。 被抢包的妇女下车没追两步,小男孩就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周围的路人对妇女劝道:“别追了,肯定又是那些新疆小孩干的…他们都是成帮派的,危险着呢,警察也管不了。” 妇女只能作罢,心想还好,包里没有现金,就是钱包和钥匙,眼下之急,就是赶紧到银行办各种挂失…还要补办身份证… 于是,110也没打,就着急办事去了。 这个小男孩,没人会记得他的名字,姑且就叫他“空”吧,他还有个弟弟,就叫“净”好了。 他们不是新疆小孩,就出生于本地。 空和净的父母在浙江打工,并且离异,各自成了家,把他们寄放在林城城郊村落的爷爷奶奶身边过活,可是自从爷爷奶奶先后过世,父母也先后和他们断了联系。 空十一岁,净八岁,他们跟着村里的叔叔们来林城,本来是想要在餐馆当洗碗工的,无奈餐馆老板嫌他们年纪太小,被人看到举报,就要被罚款,于是也没胆量让他们做活,招待他们吃了两顿,给了他们一些钱,打发他们回家。 可是,家里没人了,回去怎么活下去呢? 于是留了下来,和其他五个从村里来的少年组成了一伙。 七名小孩个子都不高,身材瘦弱,明显营养不良,脸上脏兮兮的,似乎几月未洗脸,手腕和指甲缝里满是泥垢。 他们衣着单薄,裤腿稀烂,脚上的鞋子杂乱不堪,空穿着绿色水胶鞋,净则穿着破旧的运动鞋。 林城东区实验小学附近的区域,是这些孩子活动的主要地点。 他们整天在此徘徊,从早晨九点多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有时要来回走好几趟。 天气越冷,来回的趟数就越多。 通常流浪儿童看见行人就会跪下来,“叔叔”“阿姨”地喊着要钱。但这几个小孩却没有对路人要过钱。 他们只是在饿的时候会去抢吃的,比如经过水果摊顺手扯下一两根香蕉,或者拿走一个柿饼,善良的水果摊摊主们都觉得他们太可怜,并不吼骂也不声张。 卖糖果瓜子的摊主还会主动给他们一些吃的,他们拿了就走,也不怎么道谢,不时还会跑到不远处的桥头捡硬纸壳,和捡垃圾的老婆婆吵上几句。 这些纸壳没卖钱,夜晚蜷缩在公交车终点站候车亭内当“床和被子”用。 那时,林城气温已经接近零度。 寒冷的冬夜里,他们不断变换住所,窝棚、公交站以及最后的垃圾箱。 为首的孩子前几天不知从哪里得到二十块钱,高兴坏了,从小摊上买了两坨糯米饭,要接糯米饭的时候,摊主都嫌他手脏,让他用洗衣粉洗手。 其余孩子站在旁边眼睛直勾勾地看他吃糯米饭,他分了半坨给他们,空和净得吃了一小口。 净对空说:“哥,这糯米饭好香啊…” 听了弟弟这句话,空第一次在公交车上抢了别人的包,没想到顺利得手。年关将至,想着起码要让弟弟吃上一口肉包子。 没曾想,抢来的包里一分钱也没有。 空拿着皮包和钱包,想要跟为首的小孩兑换五块钱,去包子铺给弟弟买两个猪肉白菜包子打打牙祭,为首的拒绝了。 沿街卖水果卖瓜子的摊主都关了门要回家过年,没人能再给他们施舍吃的。 在学校门口卖糯米饭的妇人,在收摊准备过年的前一天,把锅里剩下的糯米饭包给了这七名小孩,一人刚好够包一坨,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湿了眼眶,却爱莫能助。 除夕的午后,捡垃圾的老婆婆发现这堆孩子在学校对面的一个角落正在烤火,身边放着捡来的火盆和茶罐。 “你们在地上捡柴来烧,不要去敲人家屋顶的木头。”老婆婆喊声很大,听着很凶,孩子们吃了一惊,飞快地跑掉了。 “孃孃,快点整碗土豆给我吃,我太饿了!”下午,饿得饥肠辘辘的空又带着净出现在卖土豆的小摊前,向女摊主央求。 等不及对方盛,空和净便抓起竹签,从滚烫的油锅里戳着土豆往嘴里塞,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小土豆。 接着,空发现了货摊上的火腿肠,抓了一根逃之夭夭,空只吃了一口,剩下的全给了弟弟。 可是净吃完后却开始腹泻,发了烧。 路边运来一个刚投入使用不久的垃圾箱,很高很宽,里面刚好够挤五个小孩,空和净平时和为首的关系不好,又不会捧夸他,于是被驱逐。 傍晚,空和为首的打了一架,流鼻血了,眼睛也被打肿了,无奈,实力不够,只能带着弟弟离开了垃圾箱。 空背着生病的弟弟,一瘸一拐走在雨雪交加的寒夜里,这时,一辆黑色日产公爵y33在这对流浪儿的身边停下。 一个穿着看不清是黑色还是黄色皮夹克,戴着黑色皮帽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走到他们面前,俯下/身说道:“你们两个小丐帮,怎么现在这么晚还在路上走?不怕被冻死吗?” 天气寒冷,雪被踩得一团黑污的街道此时已经变得空空落落,净已经在空的背上昏迷,空回头看了看那个挤满五个人的垃圾箱,对这个陌生男人说道:“我们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可是如果停下来,就会被冻死的。” 男人蹲下来,脱下自己的皮手套戴在净黑污污的小手上。 净醒过来,暗黄稀淡的路灯映得这个男人慈眉善目,他却仍然感到害怕,在哥哥的背上缩了缩。 男人问道:“你们的家在哪里?” 空回答:“周坪村。” 男人站起身,俯视空说道:“哦,那走,叔叔请你们吃一顿好的,吃完了把你们送回家。” 空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垃圾箱,想着净生病了,此时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于是跟着男人上了车。 当天空再次亮起,老婆婆开始捡垃圾,翻到第三个垃圾箱时,看到五个孩子一个挨着一个,坐在垃圾箱中,双手环抱,小小的头低垂着,两**错摆放,犹如熟睡,其中一个的鼻子还在冒泡泡。 他们的脚旁,摆着取暖的小火盆,火盆尚有余温。 老婆婆用锄头把推了推几个孩子,无一人有反应,叫来了路人有些慌张地问道:“你们看,几个娃睡得跟猪一样。” 路人立刻找公用电话报了警。 随后,警察赶到,确认这些孩子已经死亡,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他们的尸体连同垃圾箱,被拖车拖走。 … 空从昏迷中醒来,看了看周围,感觉这里就像是一个洞,因为顶部很高,而且是弧形的,躺在水泥地上,却并不冰凉,这才发现有电炉照着自己,弟弟净就躺在离他不远处。 他起身去摇晃弟弟,弟弟被摇醒,揉了揉眼睛,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空也无法回答,这时身后忽然有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你们不要呆在这里,快想办法逃吧。” 他心惊地回头,才发现这里不只自己和弟弟,还有其他人。 这个人…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她的头发很长,脸上和他们一样黑污,穿着红色的棉衣,蓝色的棉裤,脚上的运动鞋也是已经破破烂烂,呲开了皮。 胆小的净躲在空的身后,空一点点走近他,问道:“你是谁?” “我叫许觉,是我爸爸把你们带到这里的…他想杀了你们。” 空回忆起自从上了那个陌生男人的车,就在车里吹出的暖风里不知不觉睡着了,然后就到了这里。 可是,他发现自己脸上的伤口被擦了药,弟弟的脸色也好了很多,没再发烧了。 正想着,两盘食物从门外被塞进来,空这才发现这里的门和电影上的牢门一模一样,铁铸成的,在下方留有送饭的门缝。 甚至于,比电影上的牢门还要森严。空趴着想要从门缝看外面,被一棒子打回来。 送进来的饭菜很丰盛,有鸡腿、有排骨,空和净狼吞虎咽。 许觉同情地看着他们,说道:“这些饭菜里都有药,你们吃得越多,以后反抗的力量就会越弱。” 空和净大口吃着,哪里肯听许觉的话。 许觉蜷坐在墙角,此时已经无力阻拦他们。 这时,陌生男人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说道:“每次送来的饭是给你们三个人的…以后给饭的时间间隔会越来越长,你们中间谁更有力量,就能顺利吃到饭。” 空和净埋头忙着吃,都没听清男人在说什么,吃到后面舔光盘子里最后一粒饭,空对许觉随意问道:“他刚才说什么?” 许觉又把话复述了一遍。 “哦,好吧。”空答应了一声。 他打量了一眼许觉,心想无论怎样自己和弟弟都是两个人,眼前这个瘦弱苍白、人不人鬼不鬼的,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第79章 许明坤将人性的试验时间,定为了十四天,三百六十四小时。 在这十四天里,许明坤分别每三天、每五天送一次饭食,最后一次饭食,在第十四天送达。 空和净两兄弟在第一次饱餐之后,对许觉说:“也许你爸爸不是那么坏,他只是想让我们帮他干苦力,或者像那些招揽新疆小孩的乞丐头子一样,让我们到街上帮他抢东西…这些我们都能接受,都能帮他做的…你说你爸爸会杀我们,是不是因为他不让你吃东西?我们抢了你的鸡腿和排骨,所以你就说他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占着垃圾箱不让我和弟弟住进去的那个为首的大哥也是像你这样,又自私又狠毒。” 许觉再没有说话,靠墙蜷蹲着,沉默地看着他们。 被禁闭的时光,过得异常缓慢,度过整整一天后,净对空哭着说:“哥哥,我还是想回村子里,虽然不能吃饱,可是我们能跑出去玩…以前爷爷奶奶在的时候,我在田埂上揪牛尾巴的时候…我想爷爷奶奶了…” 空把净搂入怀中,净一直哭了好久。 许觉一直是安静的,因为他也没找到逃出去的办法,而且自身难保,因为长期不摄入食物,他每天都是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 有时许临心情好时,会趁着空和净睡着,“违规”从门缝里塞进来一些食物。 水是正常供应了,三个小孩每天都会喝很多水抵抗饥饿。 第二次供应的饭食,比第一次少了很多,只有菜没有肉,空将大部分留给了弟弟,却一粒米也不愿意分给许觉,反而嘲讽道:“你不是说饭里面有毒吗?那你就别吃了。” 许觉此时已经打了吊瓶,在输着营养液,许明坤对他长期的虐待已经让他全身浮肿,站也站不起来了,蜷躺在地上侧头安静地望着空和净。 第三次供应的饭食,比第二次又少了一些,只有米饭,其他什么都没有,空全部留给了弟弟,仍然一粒米也不愿意分给许觉,饥饿至极的他夺过许觉正在输的营养液,一口气喝下。 许觉悲悯地、眼里含泪地看着他,知道这对兄弟的死期已经不远了。 十四天,是许明坤虐杀乞儿的周期。 果然,在第十四天的清晨六点,铁门再次打开,空和净已经深度昏迷,被许明坤不费吹灰之力地搬运到了“货架”上。 帮忙许明坤搬运的,是许觉的孪生弟弟,名叫许临。 被折磨地奄奄一息的许觉爬到许明坤面前,抱住他的脚哀求道:“爸爸,放过他们吧…求求你放过他们吧。” 许临俯视许觉,冷笑道:“爸爸说你这样是伪善。” 虚弱的许觉根本听不清许临在说什么了,只是扯着许明坤的裤脚,不断求他放过这对可怜的兄弟。 “放过他们吧…放过他们吧…” 许觉的哀求让许临感到烦躁,不由皱起眉,许明坤却是面无表情,搬完哥哥搬弟弟,许临在一边用手术刀挑破他们的脸和手,看他们会不会醒来。 没有醒,许临舒了口气。 许明坤不费吹灰之力踢开许觉无力枯瘦的手,和许临推着“货架”走出禁闭室,铁门被关上。 许觉的世界再次变得灰暗一片,只有壁灯发出的微弱灯光能让他能勉强看清,空和净在地上躺过的痕迹。 手术台上,两兄弟的心脏被先后挖出,净的心脏一取出就停止了跳动,许明坤将空还在搏动的心脏移入净的体内。 许明坤沉浸在“身为上帝”的快感中不可自拔,许临站在板凳上,面无表情地将一把把器械递给父亲,各种型号手术刀、圆形钩、l直角、固定器…. 那台简陋的体外循环机发出吱呀的机器声,心脏被移入后,没有再恢复跳动。 许明坤的又一次“心脏移植试验”,被宣告失败, … 林城东区实验小学,正是俞晨和沈晓桐就读的小学,上小学三年级的俞晨,正为好友沈晓桐被班上同学欺凌的事情感到郁闷不已。 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眼见几个女生正聚在一起议论沈晓桐的事情。 “别人只有一个爸爸,沈晓桐的爸爸会有好几个吧…哈哈哈哈” “沈晓桐的妈妈不干净,身上会染病吧…我爸妈让我少跟她接触…” 那时候的俞晨,学习是班上第一名,体育也很好,在同学面前很受欢迎,这几个说沈晓桐坏话的女生朝俞晨围过来,羡慕地拿着她的文具盒看了又看,想要借她的漫画和《美少女战士》的录像带看。 俞晨的心里对她们厌恶至极,却没有表现出来,一一答应着。 沈晓桐这时一个人从教室外进来,形单影只已是她的常态,班里一个个女生疏远她,男生也在嘲笑她妈妈是“鸡”,经常阴阳怪气。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性格越来越怪癖。 俞晨多么想冲破内心的畏惧,不和班上这种奇怪的氛围“同流合污”,可是还不到八岁的她,哪里做得到。 11月27日,是俞晨的生日,石英专门抽出时间,带俞晨去新开的玩具城买她心仪已久的进口娃娃,俞晨在货柜上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可是石英跟她说明只能选一个,俞晨想了想,要了沈晓桐喜欢的黑色头发、穿着水手服的日本娃娃,没要自己喜欢的金发碧眼、穿着比基尼的美国娃娃。 她又一次下决心,明天上学后就和沈晓桐和好,不要害怕班上同学的讥讽嘲笑,和沈晓桐做回朋友就够了,她会像以前一样,把沈晓桐带到家里玩,到时沈晓桐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娃娃的,她们一起给娃娃缝小衣服和小帽子。 傍晚,石英带着俞晨坐公交车回家,途中经过学校的站台,俞晨趴在车窗户上看到了围在沈晓桐妈妈店面门口的警车和警察,跟石英招呼都不打,就跑下了车,石英气急地在后面跟下车。 俞晨想要跑过马路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石英揪住了后衣领,把她裹在怀里,心惊地说道:“不要过去!” 那天的云层特别厚,世间的一切仿佛只剩黑白两个颜色,胖胖的小俞晨,拿着刚买的玩具娃娃,怔怔望着几个穿着白衣、戴着警帽的人从店铺里抬出担架,担架上的人全身被裹着白布,不知道是谁,可是沈晓桐随后被一个女警牵着出来,全身狼狈,哭的不成人样,也进了警车。 机敏的俞晨那时就明白了,担架上的人是沈晓桐的妈妈,她死了。 “又不关你的事,你这长得挺胖,跑得还挺快。”石英没好气地对俞晨说着,就要牵着她往回走。 “妈妈..她是晓桐啊…” “我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妈妈在外面和男人乱搞,不三不四…让你不要和沈晓桐接触了,听见没有!?听说她妈妈染了病,脏死了…” 晓桐…此时一定很难受吧…俞晨怔怔地被石英拉着上了下一辆公交车,回家了。 … 外婆正在厨房给俞晨做各种各样好吃的,俞达忠在外面忙着生意的事情不回家吃饭了,石英打开生日蛋糕,插上八根生日蜡烛。 俞晨坐在饭桌前,表情却很郁闷,忽然对石英说:“妈妈,我就是想要和沈晓桐在一起玩,我们从上幼儿园开始,就一直是最好的朋友。” 石英沉着脸说道:“早知道她妈妈是这样,我才不会让你结交这样的人。” 俞晨眼圈莫名红了,“你们为什么都要说她妈妈,说她妈妈脏,说她妈妈很浪…晓桐一定很难过…我现在想去她家看看她…我不想过生日了。” 说着说着,泪豆豆掉下来,趴在桌上哇哇哭出了声。 石英对俞晨吼道:“你这怎么还哭上了呢?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啊…让你不要和她接触就不要和她接触!听大人的话准没错!” 俞晨终于忍不住对石英大声喊出:“她妈妈死了!你别以为我是小孩子就什么都不知道!那个躺在担架上铺了白布的人肯定是她妈妈!你和班上的那些同学一样可恶!总是在说沈晓桐妈妈的坏话!总是在讥讽沈晓桐!这样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都是你们,让我失去了这个最好的朋友!” 八岁生日,俞晨是在眼泪中度过的,生日蜡烛没点,生日蛋糕也没吃,摔门在房间里嘤嘤哭泣了很久。 第二天,沈晓桐请假了,学校里到处都是关于她妈妈被砍杀的传言,接送孩子的家长也明显增多。 石英又和俞达忠忙公司的事情去了,俞晨在学期刚开始就不要外婆接送了,家里离学校也不远,步行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到家,外婆腿脚不方便,俞晨不愿意看她上楼下楼。 从校门走出来,俞晨没再和同学结伴回家,想要去探望沈晓桐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她第一次冲破了内心的畏惧,坐上公交车去了沈晓桐家。 沈晓桐的家离学校有四五站路,住在一个简陋的巷道里,那一片是出了名的乱巷,各种各样偷盗奸杀的事情屡见不鲜。 俞晨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书包里还背着生日时候买的娃娃,她决定把这个娃娃送给沈晓桐。 找到沈晓桐家里住的旧楼,进去阴暗得连楼梯坎都看不清,俞晨摸着扶手一步步踩上去,终于像蜗牛一样爬到三楼,敲了她家的房门,却没人开门。 俞晨低头一看她家门前也没有摆鞋,估计是真的没人在了。 摸着扶手一步步下楼,从楼里出来,自言自语道:“晓桐回到学校后,我一定要和她重新成为朋友。” 许明坤开着那辆整个林城也找不到几辆的日产公爵车慢行在路上寻找下一个“猎物”,看到了独自在路上走着的俞晨。 他下了车,走近俞晨。 俞晨看见许明坤朝自己走过来,眼前一亮,喊道:“医生叔叔!” 许明坤摸了摸她头上弯弯翘翘的短发,“小朋友,你还记得我呀。” “嗯,上次我外婆上楼忽然喘不上气了,就是你救的他,你那次在医院还奖励了我一大把水果糖,夸我勇敢呢,叔叔,我的记性很好吧?” 许明坤笑了笑,俞晨莫名就对这个“医生叔叔”产生好感,眯着眼睛仰头看他,就像一只小橘猫。 “你去哪里?叔叔开车带你吧。” 俞晨想了想,“送我回学校就行,叔叔的车也好漂亮啊。” 她跟着许明坤到了车边,想要自己打开后座的门,许明坤连忙挡住她的手,帮她开了门,她毫不犹豫钻进去,许明坤的唇角稍稍扬起。 …… 俞晨在并不冰冷的水泥地上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同样是弧形的洞顶,躺着的水泥地,同样不冰凉。 她慢慢爬起身,揉了揉眼睛。 一个披散着长发,苍白瘦弱的孩子出现在她面前,俞晨一怔,问道:“你是谁?” “我叫许觉,是我爸爸把你带到这里的…他想杀了你。” 梦里,那个胖胖的小女孩慢慢走近许觉,伸手触摸到许觉苍白的脸颊,自言自语说道:“原来,我最喜欢的人,不是许临。” 俞晨在病床上醒来,眼前是俞达忠和石英焦急的脸,床被摇高,石英又叨念起来:“你怎么搞的,又跑到许临那里去?俞晨啊,我们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医生说你没有发展成肺脓肿算你命大!那许临还怪你吐血弄脏了他的衣服!他那说的是人话吗!?俞晨,不要再对这个人执迷不悟了!你这是要拖着你爸妈一起死,是不是!?” 听着石英的絮絮叨叨,俞晨却找到了久违的,对父母的依赖感,忽然紧紧抱住石英,说道:“妈妈,我害怕。” 石英对女儿这样的举动也感到有些诧异,她不记得,俞晨已经多久没抱过她了,俞晨小时候大部分时间是和外婆度过的,这个女儿和父母并不是那么亲密,有时候感觉她把她这个当妈的当作了仇人,真正恨的那种仇人。 俞晨趴在石英肩膀上越哭越伤心,“我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妈妈,我真的很害怕。” 石英轻轻拍着俞晨的肩膀,不明白原因。 之后的一个星期,俞晨终于能够安心在病房呆着,哪里也不去,不再期待许临的到来,不再为许临的改变伤心难过。 因为,她潜意识里明白了,现在看到的许临,才是真实的许临。 … 许临在周一的科室讨论会上主动提出,自己不再接手急诊手术,充足的休息时间才是对医术的最大保障,他不想因为急诊手术影响到自己负责的病人。 众人纷纷对许临的这个决定感到惊讶,仔细想想却也无可非议,因为从脑瘤手术中起死回生,体力有限,已经耐不住长时间站在手术台前。 只有邢建国,对这个学生皱了眉。 白志涛敲门进来,告知急诊接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年病患,六厘米的缝衣针插进胸壁,人快不行了。 许临坐着不动,白志涛求助地望着许临,说道:“许主任,我搞不定….” “我刚才已经在会上说了,作为副主任,我不再接手急诊手术,以后只负责规培生的教学和疑难病例。” 他回答得冷淡,没有看白志涛。 邢建国轻叹一声,朝白志涛招招手,拿过他手上的ct及胸片看了看,显示缝衣针已经出现移位,刺入心脏,并出现了大量心包积液。 他当即下了诊断:“缝衣针随时都可能随着心跳跑进左心室,顺着血流发生迁移导致主动脉破裂、心包填塞。” 许临听得出邢建国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算了,毕竟是老师,知道不能驳了这位的面子,无奈站起身,对邢建国说道:“好吧,我去看看。” 病情十分危急,可能老人一个小小的体位改变就会导致缝衣针游走,进一步加剧心脏的损伤,心电监护显示老人早搏频繁。 许临和白志涛在急诊旁边的小房间里和超声麻醉的人进行简单的术前讨论,决定手术。 讨论完,他烦躁地咕哝一句:“这种急诊手术最浪费时间,都这么老的人了,说不定连手术费都交不起….” 白志涛内心一番感慨,心想许临说的这话一般应是杜虎说出来的才“正常”。 如许临所料,再作术前沟通时,许临了解到患者家境贫寒,家里只有同样七十多岁的老伴陪着,并无子女在身旁。 患者的老伴颤颤巍巍拿出皱巴巴的六千块钱,就再也付不起其他费用,对着许临老泪纵横,哭哭啼啼,许临却只是冷漠说了句:“你快打电话筹钱吧,如果不立即实施手术,会有生命危险。” 说完,便离开了急诊室。 最终还是白志涛放不下,又硬着头皮打电话给了邢建国。 邢建国此时正在办公室跟陈院长商量下周末参加心血管峰会的事情,这时看到手机上白志涛插进来的电话,连忙跟院长说:“可能是急诊有事,陈院长我们下周再聊。” 跟白志涛通完话后,邢建国联系了医务处和财务处,为患者紧急开通“绿色通道”。 很快,患者被推入手术室,许临接到邢建国的电话,反问道:“为什么七十多岁的人说自己没钱,就能轻易得到绿色通道?以后什么人都可以说一声自己没钱,然后流两行眼泪,就全部可以免费,那医院还怎么做生意?” 邢建国惊住,“许临,你现在怎么是这样的想法?医院是非盈利机构!” “可是为这样的人做手术,奖金和业务提成都会受影响…..” 邢建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静默了五六秒,然后是长长的叹息,“你现在要是不去做手术,患者就得死。” 说完,挂上电话。 麻醉后紧急开胸,白志涛锯开胸骨之后,许临才出现,白志涛心想的是如果许临这次不愿意接手,那自己只能硬着头皮上。 割开覆盖在心脏上的脂肪,只见心包腔内大量不凝血,缝衣针已经自心包外刺入右心室前壁流出道,距离前降支不足一厘米,缝针外露部分更是小于一厘米。 凭借着对心脏产生的本能,许临还是将缝衣针顺利取出,并迅速修补老人心脏的破口…… 白志涛心想这人真的动过脑部手术吗?怎么手指的缝针速度依然如同神速,没有比从前慢一毫… 现在的许临,除了医疗技术还是和从前一样,全身上下似乎全部改变了… 对于老年人的手术,精准快速的缝针能够把失血量控制在最小限度,手术用时两个半小时,许临做完关键的缝合提前走人,白志涛负责缝合关胸。 … 整个同远医院,只有邢建国明白许临为何会成为如此出色的心外科医师,甚至患了脑瘤也屹立不倒。 因为,他四岁就开始碰手术刀,八岁就熟悉了心脏结构。 医学和杀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天才和疯子的界限,也只在一念之差。 邢建国曾经和许明坤是同事,当然很早就明白了这些。 第80章 做完急诊手术,许临活动着酸痛的肩膀回到办公室,邢建国从后面叫住了他,“许临,你手上是不是压着俞晨亲戚的手术? 他转过身,皱眉冷冷说道:“您怎么知道的?俞晨跟你说的吗?” 邢建国严厉地盯着他,“病人家属告到我这里来了,说你因为和俞晨之间的事情故意延后手术时间,我没想到你会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里面来。” 许临故作健忘道:“她亲戚的手术…哦,那个室内隔缺损的小孩啊,我都差点忘了…哎呀,病人太多,我记两类人记得最牢,一类是有钱人,将来对发展国际心脏中心可以作出贡献的那种,另一类是得了很罕见很稀有的病种,可以成功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对于谁家亲戚谁的朋友从来就不太注意,俞晨只是个普通人,她家里从老到小,都是普通人。” 邢建国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不过还是尽力缓和心里的情绪,说道:“我不得不承认,梅奥医疗中心的手术确实是个奇迹,但是现在这样的你,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许临停住了摇晃的手臂,唇角舒缓地上扬,走近邢建国,笑道:“邢老师,你想要看到的,是原来那个虚伪的我吗?压抑我的本性活着,做一个所谓人格高尚,善良正直的好医生,然后累得脑瘤复发,被俞晨老妈那种可有可无的普通人像垃圾一样讥讽嫌弃,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我吗?你看中的也不过是我这双手,你让我用这双手去同情所有人,保护所有人,可是我人之将死时,又有谁能保护我…梅奥的手术最成功的的地方就是让我找回了自己…这是比恢复肌体更伟大的成功。” 邢建国的眼神凝住,这个一向背脊挺立,行如风站如松的名医竟然被这个学生的话生生激出了眼泪,语气也随之低沉下来,“许临,我知道,以前很多地方老师做得不够好…对你关心不够…工作太忙了,我…” 许临走得离邢建国更近了一些,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江文涛入狱前一定是把那盘录像带里的东西转成了视频交给你…让你也像他一样,用那段录像,当作对我的紧箍咒,想要继续压制我的本性,让我继续愚蠢地活着…但是我告诉你,邢建国,我不会再害怕了…如果你把视频公开,我也会把你和许明坤曾经的那些恩怨写成一个故事拿去出版,我们就看看,谁更输得起。” 邢建国沧沥的眼周,一团阴影,泪光却在其中更为清晰。 许临对邢建国说完,有些得意地继续摇晃手臂,活动肩周,朝前走去,邢建国忽然回过身,对许临说道:“俞晨亲戚小孩的手术,你不用再负责了,交给我吧,携带私人感情上手术台,是忌讳。” 他头也没回,大声而随意地答道:“好,没问题。” … 高向群带着妻子孟琴月来到北京就医,选择了在心血管领域赫赫有名的同远医院就诊,孟琴月就是许临口中的“普通病人”级别,不同的是,高向群曾经是许临的高中班主任,天真地认为有了这层关系,来这里住院更方便一些。 许临多年没和高向群联系了,高向群是几经辗转才打听到了沈晓桐的手机号,从而联系到了许临,许临在电话里的语气非常冷漠,不过高向群凭借对许临旧有的印象,也没多想,在网上预约挂了许临的专家门诊。 因为许临刚回医院上班,门诊还是比较容易挂上,春节还没过完,就带着妻子来了这冰天雪地的北京。 孟琴月是冠心病,前几年在林城医院先行安装了两枚支架,进入冬季,一直有胸痛气喘的症状,去医院一查,说支架把血管壁撑薄了,要把支架取出做心脏搭桥,熟人建议这种开胸的手术最好还是去一线城市的大医院,林城的地方医疗水平发展滞后,心脏手术也都是外聘专家专门到林城会诊才能完成。 高向群把孟琴月带到许临面前,客套地笑道:“好久没见到你了,真是…从你高中毕业那年开始算都十六年了…这时间真是过得快啊。” 许临没笑,冷冷说道:“坐下吧。” 高向群表情有些不自然地让妻子在椅子上坐下,许临询问了她症状,以及已经安装支架的情况,在病历上写了写,然后开了冠脉造影、核磁共振的单子,让他们去拍片。 孟琴月问道:“这拿到结果以后,还要重新挂号吗?” 许临不耐说道:“不需要了,你连这都不知道吗?直接把拍的片拿过来给我看。” 孟琴月顶道:“我是担心这北京的大医院和林城那边的医院规定不一样,才问一问。” 高向群微微皱了眉,拉扯了一下孟琴月的衣袖让她少说话,离开病房。 从门诊出来,孟琴月就一路数落高向群的窝囊,当了这么多年教书匠也没带出一个能念着他好的学生,还被学生给脸色看。 高向群无奈打电话给沈晓桐,请她能不能让照片结果下来得快一点,沈晓桐回答得倒是敞亮,说按照同远目前的规定,外地病人的诊治都有优先权,拍片结果次日就可下达。 沈晓桐一个月前就跟住院部那边打了招呼,早早让师母排了队,病房一有床位空出来,就可以住进去了。 高向群在沈晓桐心目中一直是个好老师,善良、正直,在她印象里,高向群在她的高中时代没有歧视对待过任何学生,言行给她的记忆留下的都是阳光,这是令她触动最大的一点。 也因此,沈晓桐给予了高向群能力之内的帮助。 第二天,冠脉造影的结果下来,孟琴月住院的床位也很快落实下来,高向群对沈晓桐道谢,可是孟琴月一听手术是沈晓桐主刀,就不高兴了,她已经在熟人那里打听过,都说许临做手术如有神助,这么大老远来北京看病,肯定想要最好的医生,何况他还是丈夫的学生。 高向群没能拗得过妻子,只能“厚着脸皮”打电话给许临,询问能不能换他主刀。 许临想了想,答道:“可以。” 沈晓桐知道换主刀的事情后,心情也有不悦,不过她能明白老师的为难,也能体会到作为病患家属的不易。 手术时间就安排在孟琴月住院的第三天,她还心想自己错怪了丈夫,丈夫的这两个好学生都在同远这么有名的医院当医生,手术果然安排得紧凑,看来在医院有熟人就是不一样。 刚住进病房,孟琴月就把家人寄来的在林城医院安装第一个支架的手术光盘交给了沈晓桐,拜托她转交给许临,这也是曾经的病友告诉她的,光盘有助于医生更深入地了解她的病情,并做好术前准备。 按照孟琴月的委托,沈晓桐把光盘交给许临,许临不屑地往桌上一扔,说道:“她倒是把自己想得挺重要,还想让我花时间看她光盘不成?一台搭桥而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晓桐,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根本不会接她的手术。” 她一愣,这段时间总是听周围同事议论从美国回来后的许临不太一样了,她这段时间忙着考职称的事情,也没太在意,现在总算是亲眼目睹、亲耳听到了。 从前的许临,不会叫她“晓桐”,更不会“看在她的面子上”。 沈晓桐疑惑地退出许临的办公室,在疑惑中,也夹杂着伤感。 孟琴月在手术前,一直呆在病房,等待作为主刀的许临来问诊,就怕离开了床位错过,谁想她是“自作多情”了,许临根本没在病房露面,她手术前一天傍晚的时候主动去他办公室,也没堵着人,护士告诉她,许主任已经下班了。 手术前,主刀医生都不用和手术对象见面的吗?…孟琴月的心里有了不安,高向群安慰她,这里是最好的医院,有最好的医生,应该没事的。 第二天一早,孟琴月被推进手术室,四下瞅瞅,也没看见许临人影,身边的麻醉医生看着年纪都很轻。 白志涛和赵佳如往常一样作着手术准备,今天的手术,主刀白志涛,一助张晓羽,二助赵佳。 许临只是作为指导医生出现。 沈晓桐跑到许临的办公室,质问道:“你这样也太过分了吧?高老师好歹是咱们的高中班主任,你居然让师母当白志涛的‘小白鼠’吗?” 许临冷淡地说道:“医生的技术是凭空取得的吗?没有练手机会,拿什么给病人做手术?我只是想要培养更多可以主刀的医生而已。” 沈晓桐反驳道:“可是师母的情况比较复杂,取出作废支架这个步骤是白志涛以前没有做过的,你擅自让他当主刀,这能行吗?” 许临翻着手上的病历,对沈晓桐问道:“她的冠状造影照不到原来安进去的支架,如果有她之前安装支架的光盘,会更好一些。” 沈晓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已经把她的光盘转交给你了,你没看吗?” 许临这才想起,走到办公桌面前在上面的一堆文件里翻了翻,终于找到了光盘,临时放到电脑里查看。 沈晓桐看见许临这样,心里也有了隐隐不安,想着师母的手术如果出了事,自己该怎么面对高老师… … 取出支架的环节,确实不太顺利,白志涛在取出过程中,支架碰到血管壁,导致血管破裂,许临只能自己动手紧急修复,赵佳在一旁惊出了满头汗。 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后,白志涛好歹把搭桥血管缝合完毕了,许临在手术室外翘着二郎腿坐着,一边看屏幕上的近距监控,一边拿着对讲机对手术室里的白志涛“远程监控”,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说,白志涛按照许临的“提醒”一板一眼完成。 教学手术的时间,通常比普通手术要长一倍不止,高向群在外面等了将近三个小时。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孟琴月被推了出来,许临取下口罩说道:“手术很顺利。” 白志涛想着台上的一幕幕险情,垂下眼眸,感到有些心虚。 沈晓桐下了早班,也陪着高向群在手术室外等待,她始终没敢把许临只是“名义主刀”的事情告诉老师,怕老师难过,更怕老师为师母担心。 她也明白,许临虽然只是“看着”这台手术,手术应该不会有问题,只是,许临从前不会如此“大胆”让下级医生触碰他们陌生的领域。 最让她感慨的是,原来许临答应接师母的手术不是念及和高老师之间的师生关系,更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而是,真的把师母当作让下级练手的“小白鼠”而已。 … 度蜜月回来的王晞接俞晨出院,对于她这次生病的原因感到莫名其妙,她从没见俞晨病到要住院的程度,不明白她这次怎么就从感冒发展到肺炎了,石英一语概括:“还能因为什么?被许临刺激的。” 就在王晞想要对俞晨问个明白的时候,沈晓桐出现在病房门前,告知俞晨,高老师妻子住院的事情,高向群也是俞达忠的同学,俞达忠咕哝着怎么老高没告诉他这件事。 俞晨一家三口跟着沈晓桐还没到孟琴月所在病房门口,就看见了过道上高向群正和许临争执。 “我老婆的腿部伤口长了一个大脓包,我就不能问问你这个主刀医生吗?你看你是什么态度,许临,这么多年没见,我没想到你变了这么多,是不是也想让我和其他病人家属一样,给你塞塞红包,才能让你对我们耐心一点?我是真的没想到,来了医院要看你的脸色。” 沈晓桐急忙走上去,问道:“高老师,发生什么事了?您情绪怎么这样激动?” “你师母腿部取静脉的伤口用了高压绷带和胶布,她躺在床上一天一宿不能动,腿上痛得不行,昨天拆绷带的时候就弄出一个血肿大包,管床医生还提醒至少两三天不能下地走路,可是今天管床医生就拿着单子过来让你师母出院了,这不是打发人吗?我也实在是忍无可忍,管床医生态度又冷漠,问他什么他都说是领导交代的,要腾出病房,所以我就来找许临想问个清楚,没想到他还不耐烦,说你师母只是普通病人,别那么多事…” 这时石英也走到高向群身边搭腔,阴阳怪气讥讽道:“哎呀老高,你还以为许临会顾念你什么师生之情啊,现在人家觉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欠他的,以为自己了不起了,别说你是他高中老师,就算是曾经死心塌地对他的人,他都能说别人是鸡…” 俞达忠对石英小声斥道:“别说了!还嫌俞晨不够伤心的吗!?” 高向群这才注意到俞晨一家三口都在这里,有些尴尬地问道:“老俞,怎么你们一家都在医院啊,谁生病了?…” 石英瞪了一眼俞晨,俞达忠不好意思地笑道:“俞晨前段时间肺炎,住院住了一段时间,她今天刚好出院,这不听晓桐说你妻子在这里动搭桥手术,所以就过来看看…” 许临冷冷打量了俞晨一眼,双手揣进白袍兜里准备远离这帮“乌合之众”。 沈晓桐急忙安慰高向群:“我去看看师母的腿是怎么回事,您别着急…” 这时俞晨的脸就像凝住的一块冰,疾步绕到许临面前,瞪着他说道:“我有事跟你说,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方便吗?” 许临站定,轻蔑地看了看她,不发一语朝前走,算是默认。 石英眼见着俞晨又在跟着许临,想要上前劝阻,俞达忠拉住了她,说道:“你就让他们单独谈谈吧,她病的这些天,应该是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别管她了,走,先去病房看看老高媳妇儿的腿是怎么回事…” 俞达忠拉着石英去了病房,沈晓桐查看了一下脓包,告知问题不大,又在住院总那里为孟琴月延长了出院时间。 石英对高向群不停絮叨“这许临真不是个东西”,引得旁边的病人注目,脱下白袍的沈晓桐面色尴尬地在一旁听着,俞达忠立刻让石英别说了。 俞晨跟着许临一直走到他办公室门口,许临没有开门,转身说道:“有什么事情就在这儿说吧。” 她悲哀一笑,“现在连办公室都不打算让我进了吗?是觉得我是普通人,没资格进你的办公室?” 许临淡定回应,“嗯,你可以这样想。” 俞晨定定望着他,想着和他在北京重逢时,也是在这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遇见的,那时的他,被小女孩用铅笔头扎了手背。 那时的他,苍白瘦削,全身从头到脚却被铺满柔和的阳光。 她眼圈红了,轻声地,却吐字清晰地说道:“我在病床上昏迷的时候…我是说…在你住处楼下晕倒之后…我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我梦到…我被一个医生叔叔带到了像是防空洞的地方…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留着长发的男孩,一开始…我那时还以为他是一个小姐姐呢…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却还在不断鼓励我,逃出那个防空洞…许临,谢谢你让我重新找回了这段回忆…只是在回忆里,还有一个可怕的小男孩…他站在板凳上,对着手术台上被绑住四肢的活人动刀…剖开他们的胸膛…你没想到吧,这些我都还记得…小学时我无缘无故失踪的那个星期,我从不敢对人开口说我去了哪里…你就是站在板凳上的那个男孩,对不对?而那个留着长发不断鼓励我的男孩,应该就是许觉…你的孪生弟弟。” 许临淡漠的神色里,终于有了一丝惊讶。 俞晨接着笑道:“自从那次的经历,我就在潜意识里喜欢善良温柔的男生了,还会喜欢听张信哲的歌,因为他的歌声总会让我想起许觉…我小学时的跳级,也和许觉有关,他说他喜欢画画,爱好艺术,所以留长发…我就想尽快读完小学,期待和他尽早重逢…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上高中的时候喜欢对猫仔吹气的你…可是,你虽然长着和许觉一模一样的脸,却不是许觉…我也相信,现在这个做完脑部手术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只是想告诉你,之前对你所有的喜欢、所有的执念…都只是个误会,很大很大的误会…其实在纽约留学的时候,许觉就找过我…可我那时记忆仍然是空白的…仍然没有认出他…我真的是个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女人…你如果知道许觉在哪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我很想再见一见他…” 许临凝望此时的俞晨,发现她的目光已经变了,不再存留对自己一丝一毫的留恋,只有尽快飞离的迫切。 可是,他仍然想念亲吻她肋骨的瞬间… “许临,你之前生病的时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梦境就是梦境,那个站在板凳上的男孩,我不会对任何人述说…只要你仍然是一个好医生。” 他冷笑,“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俞晨咬了咬嘴唇,忽然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威胁,是承诺,你以后是好是坏,都跟我没关系了…我和你已经彻底结束了,你知道吗?我现在每接近你一步,都会觉得害怕,以及....厌恶。” 这时,陈院长从不远处走过来,和许临打招呼,俞晨转过身,疾步离开。 许临心不在焉地和陈院长客套着,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是被“威胁”之后的紧张和害怕吗?不是的。 俞晨离开的背影,让他感受到了心痛是什么滋味。 ※※※※※※※※※※※※※※※※※※※※ 喵喵~~~被猫薄荷和鱼粮引出来了~~~谢谢^_^ 第81章 俞晨回到家和猫猫狗狗自闭了两天,然后出门去商场买了一套高档茶具,为了对邢主任道谢。 亲戚家小孩的手术,做得很成功,恢复得也很快,仅仅三天就出院了,表姨哥哥两口子都没想到能让邢主任亲自主刀,孩子术后的伤口似乎都比其他病人短了很多,也不那么疼痛,他们逢人便炫耀是同远最有名的老主任给做的手术,也不知道孩子哪儿来的运气。 手术前,给了邢主任两次红包,第一次塞五千,第二次塞两万,都被主任不动声色地交到财务窗口充了孩子的医药费。 孩子爸爸对俞晨感慨地道:“同远医院果然是不一样,大城市著名三甲的医生医德好、技术也好,怪不得每年就诊的人总是那么多,住院还得排队…在我们那边的地方医院,手术前塞给医生两万红包都算是平常事了,手术成不成功还不一定…唉,现在医患矛盾多,说来说去都是钱的事儿…” 两口子在群租屋收拾东西准备带孩子回林城了,俞晨还在为没让他们住丰侨这件事内疚,孩子妈妈拉着俞晨的手感谢道:“这次孩子住院你也帮了不少忙…俞晨,平时我们和你接触不多,听石惠她们说你性格古怪,这次和你接触下来,你不但不怪,而且还很善良…以后石惠那样说你,我就帮你顶她…回了林城记得来我们家玩,我带你去吃我们本地的小吃。” 俞晨听得眼眶发热,知道他们都是念着别人好的善良人,点了点头。 表姨哥哥一家人坐高铁回林城了,想着俞晨肺炎刚好,没让她去送他们。 俞晨知道,感恩的心其实很重要,邢主任应该也是因为自己和许临的关系,才接受的这台手术吧。 本来想着把茶具送到邢建国办公室的,可是提前给他打电话,他把她约到家里,说有事情跟她谈,俞晨也没多想,邢建国把家里的地址发给了她。 她拎着茶具按响门铃,邢建国家里的阿姨开的门,笑容可掬地接过她手上的东西,说道:“邢老师都等你好久了,快进来姑娘。” 俞晨换鞋进入偌大的客厅,看到里面的家具沙发都是深色,想着自己买的茶具是白瓷的,颜色和这些家具可能不太搭… 邢建国从书房出来,对俞晨说道:“坐吧。” 俞晨在深棕色油蜡牛皮沙发上坐下,阿姨对邢建国说道:“哦,那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晚饭我下午五点再回来做。” 邢建国随意挥手道:“好,晚一点也没关系。” 阿姨走到玄关换鞋,离开了。 关门声响起后,邢建国定定望着俞晨,和她送来的茶具,笑着说道:“别看我是老人了,我其实不喜欢喝茶。” 俞晨有些囧瑟地微微低下头,“邢主任…这次我亲戚的手术…多亏了你。” 邢建国双手并拢,和善地笑道:“你得罪了许临,我也只能亲自出马,不过我的手艺可不比他差,这臭小子最近也太得意忘形…我知道他也伤害了你,对吗?” 俞晨心里涌起一阵难过,眼睛也随之一阵酸疼。 邢建国望着她,轻叹了一声,并拢的双手十指交叉,指头在手背上敲打又敲打,沉默了片刻,还是说道:“我是特意把家里的阿姨支走的…目的,是为了跟你说一些事,是关于许临。” 俞晨很想告知邢建国,自己和许临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可是想到之前邢主任曾经见证他们之间的海誓山盟,风雨波折,现在跟邢主任说之前的那些都是一场误会而已,邢主任会不会把她当成精神分裂… 最终,因为胆怯,她一语不发。 邢建国起身走到吧柜前,将阿姨洗好的咖啡豆倒入了半自动咖啡机,摇动手柄,磨好的咖啡粉被自动推入烧开的水,过滤出咖啡。 他端着两杯咖啡过来,一杯放到俞晨面前,一杯自己端着抿了一小口。 “有件事情…我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决定告诉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对这件事保密,不管你将来是不是和许临在一起,都不能对别人透露一个字,甚至对你父母也不能说,你可以做到吗?” 俞晨怔怔望着邢建国,点了点头。 邢建国把咖啡放回面前的茶几,抿了抿干涩微苦的嘴唇,“嗯…这应该怎么说呢?许临父亲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一二了吧…” “知道,他爸爸杀过不少人,手法很变态。” 俞晨的这个回答果决而不带一点畏惧,邢建国微微一恍,手又重新摩擦在一起,望着杯中深黑的咖啡说道:“许临成为心外科医生…是有原因的…他对心脏有着格外灵敏的触感…他的父亲名叫许明坤,在他四岁时就教他握了手术刀,其实…他犯下的那些案子...被法医发现许临从旁协助解剖…你可能想象不到那样的场景,一个年幼的孩子…站在板凳上…对着手术台上的受害者下刀…而且,这样的画面,还被许明坤用摄像机拍了下来…做成了录像带…” 她眼里发散的光,瞬间拢聚,吃惊地抬头望向邢建国。 邢建国没敢正视俞晨,仿佛揭开许临这道深重的伤口,也像是揭开自己的伤口一样,内心疼痛、压抑,悲伤。 “他站在板凳上解剖人体的录像…不知怎么搞的落到了江文涛的手里,我上次去探监的时候,江文涛才把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我…他总是在用这盘录像带威胁许临,许临上高中时被威胁过,上大学时也被威胁过…江文涛这老东西似乎在监狱里想通了一些事情,才决定放过许临一马,他居然把录像带藏在银行的密码柜里,写了委托函,拜托我帮他取出,毁掉。江文涛说,许临每次看了录像带里的内容,精神都会崩溃一次,并且有人格分裂的迹象…我不知道他这次去美国做手术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和杨卿山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是我怀疑,杨卿山的手上也有这个录像带的拷贝,江文涛告诉我…许明坤去林城当医生后,和杨卿山也有往来…唉,这其中的事情就像一团乱麻,我都不知该怎样理清楚…” 那个可怕的小男孩…站在板凳上的小男孩…久远的回忆再次清晰地重回俞晨的脑海,情绪的起伏犹如波涛,令她有了耳鸣。 拿起手术刀解剖人体的许临,年仅八岁啊… 俞晨不断压住情绪对邢建国问道:“您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因为我仍然觉得…你是许临最亲密、最值得依赖的人…” 俞晨的牙齿硌在嘴唇上,沉默片刻,苦笑道:“您是在捧夸我吗?我还记得在许临失踪的时候,您看我的眼神…那时候您应该认为许临在我身边受了很多委屈对吗?…我…其实他生病的时候…我确实没能照顾保护好他…让他伤心难过了…才会擅自离开医院的…我爸妈对他挺自私的…我对他也很懦弱…他在这世上孤身一人...都没人能保护到他…他说他这次回来要做回自己,我一点可以反驳的话都没有…邢主任,您放心吧,无论怎样,我都相信他不会变得和他那个杀人犯的父亲一样…只是,我和他之间的缘分已经尽了...所以您说的这些,我都不再关心…”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哗哗往下掉。 这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哭的理由是什么了。 邢建国感慨又同情地望着俞晨,目光也湿润了,说道:“其实呢?我从不相信‘人性本善’这四个字,发生在许临身上的,可能是人间最悲惨的事情了吧,他也许生于黑暗,也许他的本性并不良善,可是我不在乎这些,我在乎的,只有他当医生的这些年救过多少人的生命…我在乎的,只有江文涛那老东西每次把录像带放给他看,让他一次次崩溃又一次次振作…你知道这些需要多少力量吗?许临在我心目中,是最有力量的孩子,他懂得爬起来不断修复自己,这次他从美国回来…性格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可是我仍然相信他会再次修复。” 俞晨怔怔说道:“不会了,这才是真正的他…这些年…他一直顶替别人的人格活着…我似乎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但是现在去追究这些理由…还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了。” 邢建国眉头一皱,问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俞晨抽出纸巾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抬眸对邢建国说道:“没什么...有些秘密,我会为他隐藏一辈子,但是这个他,不是许临,而是别人。” 说完这句话,眼泪又不断不断涌出,俞晨捂嘴哭出了声。 邢建国的目光一顿,问俞晨:“你说的…是他的那个孪生兄弟吗?” 俞晨哭成泪人,情绪有些激动地问道:“邢主任,您知道许觉在哪里吗?我想见一见他,求求您告诉我,可以吗?” 邢建国有些莫名地望着这样的俞晨。 俞晨终于开口道:“我也曾经是被许明坤绑架的小孩…那次如果不是许觉…我已经被许明坤杀害了…我对不起许觉…对不起他…永远也对不起他…” 凄厉的哭声,在邢建国家里偌大的客厅回响,邢建国轻轻拍着俞晨的背,询问她是怎么回事,俞晨哭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第82章 三天、五天、十四天… 当俞晨听见许明坤在铁门外宣布这个残酷的“食规”时,却对许觉笑了起来,露出前面刚长出的两瓣门牙,许觉脸上的沉重也随之松开。 他之前从未见过一个被关在这里的人笑过…一个也没有。 俞晨呵呵笑道:“医生叔叔是在跟我玩游戏吗?” 许觉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点了点头,“嗯,只是个游戏。” 俞晨盘腿坐在许觉的身旁,偏头打量他,问道:“你好瘦呀,没有好好吃饭吗?” 许觉对于小女孩的同情感到有些不习惯,摸了摸后脑勺,“我输液,不吃饭,输液是一种更高级的进食方式。” 俞晨看了看他手背上红肿的针眼,先是疑惑,继而推了推他,“别扯了,你就是没好好吃饭,不乖、不听话。” 她是一个非常有保护欲的孩子,从读幼儿园开始,就会同情路边的小猫小狗,现在看到许觉苍白瘦弱成这个样子,自然更是同情心爆棚。看到他身上穿的棉衣都破出洞了,不由想到家里被石英大扫除丢掉的那些破布娃娃,不由眼睛发酸。 这时,一盘饭食从铁门的门缝里递了进来,俞晨凑过去一看,里面有排骨、有鸡腿。 其实她现在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看到这些,口水都冒了出来,不过她又回头看了看许觉,端着饭食走回许觉身边,用筷子把鸡腿夹到他面前,说道:“吃吧,你这么瘦,要多吃一点。” 许觉看了看她,说道:“这些饭菜里都被下了药,你吃了,到时候就没有逃出去的力气了。” 俞晨瞪大眼睛,“真的吗?可是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许觉惨然一笑,“你相信我说的话吗?会不会觉得是我在骗你,为了独占这些食物…前面的人都是这样想的…” 俞晨的杏仁眼瞪得更大了,充满好奇地望着许觉,“你真的是一个小孩子吗?为什么想得这么复杂?你说被下了药,我就相信你好了…可是我肚子真的很饿…该怎么办呀…” 许觉想了想,从床褥下面掏出了一袋干面包,取出两块,用手指抠掉上面长了霉点的部分,递给俞晨,说道:“你吃这个吧,这个没有毒。” 俞晨看到许觉的手是脏兮兮的,指甲里还卡了泥,感觉有些恶心,不过还是把面包接了过来。 一边是长了霉菌的干面包,一边是看着很诱人的鸡腿排骨。 犹豫半晌,还是选择了相信许觉。 许觉看到她把面包放进嘴里的这一幕,竟然眼眶湿润,落下泪来。 自从他被关在这里,许明坤在短短两个月时间绑进来了五个乞丐,两个孩子、三个大人,无一人相信他,那几个大人还会因为被关的暴怒狠揍许觉泄愤,对他又踢又打。 许明坤把许觉和这些人关在一起,也正是为了让他明白人性里恶毒的一面,人在饥饿过度的时候,甚至会吃掉同类的尸体。 当然,许觉没有被他们吃掉,因为饭食里被下了药,这些人后期已经无力争夺,更无力反抗。 俞晨用力嚼着许觉给的干面包,泪豆豆吧嗒吧嗒往下掉,说道:“医生叔叔也太坏了,跟我玩这样的游戏,他要玩多久?我明天还要上学呢…还有,他把我的书包放哪里去了...没有书包我怎么上学啊…” 她是在车上吹出的暖风里睡着的,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却像是只过了几个小时一样。 许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长期的输液让他的身体情况已经很糟糕,忽然身子一偏,晕了过去。 俞晨被吓到,连忙放下面包,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可是四周望望,除了墙上的壁灯和电炉,还有放在角落的一箱箱矿泉水,这里什么都没有。 她趴在地上,朝着饭食递进来的门缝大声呼嚎:“这里有人晕过去了!医生叔叔你快出来!不要玩游戏了!他真的发了高烧,好烫好烫!” 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回应。 这时许觉咳嗽了起来,俞晨回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看到许觉瑟瑟发抖,想了想,脱下自己身上穿的棉衣,盖在了他身上。 “救命啊!有没有人可以救救他!”她大声喊道。 一直喊一直喊,直到声音沙哑,她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拿矿泉水喂他喝,许觉低头呛咳出来,俞晨拍着他的背,咕哝着:“医生叔叔的这个游戏太过分了…” 他咳完,喘了一会儿气,说道:“这不是游戏。” “嗯?”俞晨没懂他的意思。 许觉用手背擦了擦嘴,定定望着她说:“这不是游戏,你必须想办法逃出去。” 俞晨看他看了半晌,害怕地哇哇哭了起来。 许觉伸出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说道:“我会帮你的,只要你一直…相信我。” 一双稚嫩的眼睛,此时正透过监控屏看许觉和俞晨,许明坤不在,就留他在洞里当“狱卒”。 他的身后,是一排用药水浸泡的心脏,人体其他的部位,都被许明坤以整齐的“刀工”碎掉了,没有焚化炉可以烧尸,就用药水一点点腐蚀,然后扔进绿水湖公园的湖底。 监控屏里的这个女孩,似乎不一样,她抱着许觉,一边哭一边紧紧抱住,还把身上的衣服盖在他的身上… 真善良啊… 俞晨哭累了睡着后,许临打开了“狱门”,将输液针再次插进许觉手腕上的血管,这次加了抗生素,混着营养液一起输进去。 许觉缓缓睁开眼,对许临轻声说道:“放过这个女孩,好不好?” 许临面无表情地为许觉贴上胶布,许觉有些迫切地抓住他的手腕,再次哀求道:“放过她吧,就算是爸爸对人性的试验,这个女孩也已经赢了…” 他冷笑,甩掉许觉枯瘦的手,说道:“她才刚来,你就说她赢了?许觉,你除了脸长得和我一样,其他地方都是一无是处,你的脑袋是豆腐做成的吗?难怪爸爸看不上你。” 许觉此时已经不在乎许临的讥讽了,用尽身上所有力量,在许临面前作出下跪的姿势,说道:“求你放过她吧…爸爸很快就会被警察抓住的…你不要再给他当助手了,你也要相信妈妈一定会从国外回来和我们在一起的…妈妈不会丢下我们的…” 许临机械般地看着他,朝他胸口踢了一脚,“伪善、愚蠢。” 许觉趴在地上又咳嗽起来,许临不再说什么,离开“监狱”,重新关上那道铁门。 俞晨被关铁门的声音惊醒,看到许觉趴在地上痛苦地咳嗽,连忙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发现他输上了液,稍稍放心了一些,推着输液架,拖着他靠到墙角,把盖在他身上的外套掖得更紧些,两只袖子围住他的脖颈,想着这样能更暖和一些。 看到她这样做,许觉更坚定了一定要让她离开这里的决心。 第三天,俞晨的体力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饭食送进来时,她已经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饭要往嘴里塞,可是许觉再次提醒她不要吃、不要吃,俞晨最终还是放下了手里的饭,选择了相信他。 又是一片发了霉的干面包… 吃完面包,俞晨有了些精力,坐在许觉身边,对他说起自己学校里的一些事情,包括自己对沈晓桐的愧疚,以及学校里拉帮结伙歧视沈晓桐的氛围…许觉告诉她,自己也是半年前才退学的,父亲把自己囚禁在这里,告知学校要带自己出省看病,却没人怀疑父亲说的话,因为他是林城医院从外面引进的医生,平时都是很受人尊敬的样子… 俞晨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个在医院里塞给她一把水果糖的医生叔叔会做这些恶事。 亦或者,许觉的爸爸并不是这个医生叔叔。 说着说着,俞晨的眼泪又来了,“我想外婆了…外婆做的红烧肘子最好吃了…” 许觉一笑,“你是想外婆,还是想红烧肘子?” “两个都想。” 许觉伸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所以,你才更要勇敢啊,流眼泪也不能让你见到外婆。” 俞晨止住了眼泪,忽然抱住许觉,说道:“谢谢你,小姐姐。” 许觉有些脸红地说:“我是个男孩...” 俞晨尴尬,又有些惊讶,“原来是小哥哥呀,你长得真像女孩子,漂亮秀气的那种。” “我很久没剪头发了...所以...现在头发里有很多虱子...” 俞晨再次抱住他,说道:“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我帮你洗头发。” ...... 许临在监控里静静看着靠墙谈心的许觉和俞晨,内心产生了第一次的犹豫和动摇。 这个小女孩…依然在相信着许觉,没有动那些饭食… 饭食里加了许明坤自配的麻醉剂,摄入一次,全身的肌肉就会有麻痹的迹象,摄入两次,肌肉会萎缩,摄入三次,人就会陷入深度昏迷,再无知觉。 许明坤说过,如果有人能通过人性的试验,没有在被囚禁的时间里释放出自私和丑陋,他就会放过那个人。 她,会被放过吗? 许明坤也从监控里看到了俞晨和许觉的相处情形,可是在许临看来,父亲并没有要放过这个女孩的意思。 来过魔窟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放走? 第五天,俞晨已经饿得全身无力,却仍然听了许觉的话,可是这发霉的面包也只剩下两片了,俞晨自己拿了一片,决定把剩下一片留给许觉。 “一人一半,这样最公平…我才不相信你喜欢输液呢…总要吃东西的。”她有些大喘气地、执拗地对许觉说道。 许觉有些惊诧,其实这几天,许临都会趁着她睡着,给他带一些吃的,不过有言在先,不准让这女孩知道。 俞晨没法再跟许觉“唠嗑”,吃完那片面包,不断喝水,很快又昏睡过去。 第六天夜晚,俞晨没力气动弹了,许临趁着许明坤不在,偷拿出两袋药水走进“监狱”,把输液针插入了她的血管里。 许觉皱眉想要阻止许临,问道:“你给她打什么药?不会是爸爸配的那些麻醉剂吧?” 许临不费吹灰之力推开他,弹了弹输液管,说道:“这里面加了肾上腺素…是唯一能救她的机会了…我估计爸爸这次等不到十四天,会提前做掉她。人性试验?爸爸也只是说说而已,给自己找个杀人的理由吧…不过我有我的原则,既然这个女孩赢了,就应该放过她…” 许觉放下想要阻止他的手,半信半疑地看着许临,本想着在第十四天时哀求许明坤,就算挨了许明坤的刀也无所谓,没想到许临在这时就给了他答案。 仿佛看穿许觉的心中所想,许临一字一句说道:“我了解爸爸,哀求是没有用的…只有反抗。” 第83章 如八岁的许临所料,许明坤在第七天早晨出现,在监控屏上看到俞晨仍然没有吃盘子里的饭食,皱起眉头。 许临在一旁提醒道:“这个女孩自从被关进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自私和丑陋…你说过,会放过本性良善的人,对吗?” 许明坤对许临问道:“我有跟你说过判定本性的具体规则是什么吗?” 许临想了想,摇了摇头。 许明坤斜起嘴角笑了笑,说道:“那就对了,既然没有规则,你凭什么就说她本性是良善的呢?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孩子,想在又脏又臭的许觉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优越感而已…” 许临的情绪有些激动,反驳道:“不是的,爸爸,她….” 许明坤冰锥般的目光瞪向他,许临住了嘴。 是的…没用的,许明坤不会放过那个女孩,判定规则?真是可笑,他只是想要在这群被解剖的人面前假装上帝罢了,试验人性果真只是一个杀人的借口而已。 许临和懦弱的许觉不同,和残忍的许明坤也不同,只有他真正把人性试验当成了一回事,期望能有一个受害者能在饥饿的状态下保持清醒和自持,不对许觉显现出攻击性,这就是他自己在心里制定的“规则”。 既然这样的人出现了,就应该放过她。 一念之间,许临握住的拳头收紧又放松,既然许明坤仍然决定要杀掉那个女孩,那不如迎难而上,让他提前动手吧。 他抬眸呈现单眼皮,正视许明坤冰锥般的目光,缓缓说道:“爸爸,你能不能放过她和许觉?” 许明坤冷哼一声,“放过了他们,我的实验就不得不终止。许临,你对他们产生了同情,是吗?” 许临点了点头,“嗯,是的。” 简单的三个字,已然激怒许明坤,许明坤发泄情绪的方式却不是大声吼骂,也不是摔东西,而是杀人。 沉静地杀人。 “好,那我马上杀掉他们,不然会让你意志动摇。” 许临不再说话。 许明坤从椅子上站起身俯视他,轻描淡写说道:“这次我又捉来一个女的,身体放在车后面,不知现在咽气了没有,一会儿你推轮椅和我去取,这次,就把这个女人的心脏,移植到这个小女孩身上好了,至于许觉,他只是你的阴影,我要直接解剖他,将他的心脏剁碎。” “好的,爸爸。” 许明坤看儿子顺从没有反抗,情绪稍稍安稳了下来。 许临和许明坤去车边搬运,看到许明坤这次绑来的女人不再是乞丐,她的着装打扮应该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而且许明坤这次的下手方式也不一样,不再是车内暖气导致昏迷,而是直接在她的后脖颈上注射了麻痹剂。 看得出,这个女人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下手的。 许临的反应无比机敏,虽然此时的他从没上过学,连幼儿园都没上过,却还是询问父亲:“你不是只绑架乞丐吗?因为乞丐没有身份,不容易被警察发现,现在这个女人,她的家里人应该很快会报警,还有和许觉关在一起的那个小女孩,也是有身份的,你就不怕警察很快找到这里吗?” 许明坤轻蔑地说道:“那些警察都是废物,他们只会顺着这些人的关系线一层一层调查,查不到我的…我和这些人又没有任何关系。” 许临抬着女人的脚,许明坤抬着女人的头,把女人搬出了车,放在轮椅上,女人的手上戴着手铐,脚上戴着脚铐,许临看见她的脚腕不同于乞丐,白净细腻,还散发香气。 内心的犹豫和动摇,更为强烈起来。 他们所在的位置,位于林城城郊一个荒废的药物生产基地,基地在地下设有秘密仓库,存放基地每年违规超额种下的“罂粟”,罂粟是生产麻药、止痛药和止咳药重要原料,由于也是毒品的主要原料,因此受到国家监控,不过那时的监控和管制并不是很严格,基地每年都会超额生产一些,然后以高价卖出,买家里也不乏真正拿去制作毒品的,得到的钱被内部的几个领导瓜分,药厂的厂长据说家产已经上亿。 后来,厂长被手下员工举报,被判死刑,药厂随之停产停工,直至倒闭。 以前为了“掩人耳目”,仓库修得像防空洞一样,后来工厂倒闭后,迟迟没有找到买家愿意接手这里的“烂摊子”,一拖就是好几年,于是成了许明坤杀人的好地方。 这个秘密仓库只设有一处入口,在厂房后面有一处小屋,被厚厚的绿蔓遮盖,这里从前对外宣称是看门的保安住的地方,实则里面并没有人居住,进入小屋,床头还有一道隐蔽的门,门的颜色和墙体一样刷得全白,却被安了三道锁头,打开这道门,就是通往地下室的旋阶。 顺着阶梯走到底,是一道全封闭式铁门,就像保险柜的柜门,是厂长当初托关系按照银行的地下仓库设计的,多级密码操作,才能打开。 不过就算是如此隐秘封闭的设计,许临也很快找到了缺陷。 在地下隐藏罂粟,需要适宜的温度和空气流通,这里的通风管道也修得极为复杂,许临除了对复杂的人体血管感兴趣,也对这复杂的通风管道产生兴趣,一次趁许明坤不在,爬上手术床,取下壁灯旁边的通风盖,好奇地爬了进去,一直爬一直爬,发现这个管道是m型设计,弯弯绕绕爬到头,连通的是废弃的厂房窗户下面的墙壁。 他在偌大的厂房张望四周,却并没有打算逃出去,又合上通风盖,爬回了许明坤杀人的地方。 这个发现,就留给许觉和那个善良的女孩当礼物吧…许临看着许明坤在前面一步步拖着那个倒霉的女人,拳头又握了起来。 许明坤将女人放到手术床上,转身就要去推“货架”,准备去搬运许觉和俞晨,许临忽然说:“爸爸,体外循环机好像又出故障了…你能不能看看…” 他的手放开货架,冰冷地看了看许临,已经发现这个儿子身上有不对劲,不过还是走到循环机旁边,蹲/下/身查看。 许临走到桌边,颤抖地扯下用透明胶贴在桌下的针管,里面是许明坤自制的麻醉剂,他想要把这一针,朝着许明坤的后脖颈扎下去。 就像他对那些受害者所做的一样。 如果运气好,这个女人也能被救下。 他拿着针管一步步走近许明坤,就在伸手将针头对准许明坤的后脖颈时,许明坤一个反身将许临推倒在地。 针,被甩到墙上,直直落到墙角。 “你干了什么?”许明坤站起身,一步步朝着许临迈进,冷酷地打量他,用鞋底踩住了许临的额头。 许临直视许明坤的目光,一句话也不说。 许明坤忽然了解了什么,急忙去查监控,才发现许临已经重新剪辑了画面,他连忙朝着关许觉和俞晨的“监狱”奔去。 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趁着许明坤奔去查看的空当,许临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那个通风口的大小,手术台上的这个女人是进不去的。 他的手有些颤抖,捡起落到墙角的针管,将麻醉剂朝着女人的手腕注**去,让女人陷入深度昏迷,这样一会儿许明坤恼羞成怒地回来,如果虐杀这个女人,她就不会感到痛苦。 八岁的许临明白,自己不是许明坤对手,打不过他,更杀不死他。 何况,自己已经成为了他的帮凶,那些泡在药水里的心脏,就是罪证。 …… 俞晨和许觉一前一后在通风管道里峦爬,许临给俞晨注射了肾上腺素和一定量的兴奋剂,能够让她暂时兴奋起来,许临独自爬完m管道时,用了两个多小时,他估摸着以俞晨和许觉的体力,需要差不多两倍的时间。 她边哭边爬,手臂和肩膀酸痛得就像是骨头已经断在里面了一样,只是听到后面的许觉在不断鼓励她:“你不是说想你外婆、想吃红烧肘子了吗?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就到了,你外婆现在肯定在着急地找你…你要再努把力…” 俞晨呜呜呜哭着,狭窄的空间、脏污的泥水、不时还会见到老鼠的尸体,她哭得绝望凄厉,想要扭身回头看一看许觉都做不到,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整个身体,只能靠着手臂和肩膀的力量前行,许觉不时在身后推着她的脚底,哪里推得动,不过俞晨感受到他朝前推的力量,也只能硬着头皮朝前继续挪动,想着如果在这里死掉,还要连累身后的许觉。 是啊,还有许觉在身后,她不管怎样都要坚持下去。 不知道怕了多久,终于到达“m”的最后一道关口,看到了就在不远处的通风盖。 她从通风口里钻了出来,终于能够回过头,看到许觉,紧紧抱住他,哇地一声又嚎哭出来。 许觉不断安慰她,“没事了…你马上就能见到你外婆了…没事了…” 安慰着俞晨,许觉却并不心安,想着留在“洞里”的弟弟,该怎么办… 是许临为他们打开了牢门,并对许觉说出了逃亡的路线,可他自己却并不打算逃出来,甚至不打算出现在俞晨面前,许觉问他为什么,许临轻描淡写答道:“因为我杀了人,就这么简单。” 许临自从三岁做过脑部手术,被医生判定为“天才”之后,就没有上过学,和外面的世界基本没有接触,成天面对的就是书本,和许明坤给他的各种型号手术刀。 先是解剖动物,在母亲江蔚珏出国之后,就是解剖人。 他时而把许临当作和父亲一样的怪物,不过现在自己逃了出来,那许临会怎么样呢?会被父亲杀掉吗? 想要马上到派出所报警,却又犹豫了起来。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许觉牵着俞晨一路走回县城,天渐渐亮了,小卖部的老板刚开门,就见到俞晨泪眼巴巴地乞求他,能让她往家里打个电话。 电话是俞达忠接的,此时的俞晨已经失踪一个星期,石英情绪崩溃,不断责怪是外婆看管不利,外婆犯了心梗住进医院,俞达忠往返于派出所和医院,疲惫不堪。 当他听见女儿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打完电话后,却发现身边的许觉已经离开,她哭着到处寻找,都已不见许觉的人影。 小卖部老板好心地给了俞晨吃的喝的,俞晨一直哭,却什么话也不说,因为许觉在带她钻进通风管道之前,就让她发誓不要把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告诉任何人,连外婆、父母、警察叔叔也不许说,如果她说了,自己就会死掉。 “好,我发誓。”俞晨毫不犹豫对许觉举手发誓,连“为什么”三个字也没问。 许觉是把她救出来的人,她才不会做出让许觉死掉的事情。 许明坤发现许觉和俞晨都已逃脱,恼羞成怒回到手术台前,许临这时候刚给女人注射完麻醉剂,许明坤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他摔倒在地,许明坤操起一把手术刀,单膝跪地把刀放在许临的颈部动脉上,质问道:“他们怎么逃的?快说!” 许临紧咬牙关,一字不吐。 “你说不说!”许明坤握手术刀的手不断收紧。 许临闭上眼睛,等待生命终结的时刻。 许明坤看他这“誓死不屈”的样子,注意到了壁灯旁边的通风口,他丢掉手术刀,把许临扔回地上,上前取下了通风盖子,朝里面探头望了望。 转过身,朝着许临的肚子一阵狠踹,直到许临被踹得吐出血泡,才停住了脚。 可是,只有这个孩子继承了他“上帝赋予的智商和才能”,他最终没有因为暴怒将他杀掉。 让许明坤没想到的是,壁灯旁边的通风口这时被推开了,许觉探出身子,跳到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许觉却已习以为常。 看到躺在地上被踢得满嘴是血的许临,许觉在许明坤面前跪了下来,说道:“是我策划的逃跑…全是我的错,不怪弟弟,你不要再打他了…” 许明坤看到那个小女孩已经不在,知道这两兄弟同时被那个小女孩触发了同情。 这种同情,是许明坤深恶痛绝的东西… 他冷冷对许觉说道“如果你也能杀人,我就饶过你弟弟。” 于是,将手术刀放在了许觉的手里。 许觉拿起手术刀,慢慢爬上手术台边的凳子,许明坤得意地从地上捡起了摄像机,将镜头对准了他。 “快呀,快动手。” 许觉颤抖地握住手术刀,在许明坤的逼迫下一点点割开了那个女人的胸膛,许明坤一手拿着摄像机,一手把小电钻递给他。 许觉开始用电钻开胸骨… 女人被剖开胸膛,许觉最终割下了她正在跳动的心脏。 许临躺在地上看许觉做这一切,从未湿润的眼眶掉下泪来,忽然呕出一大口血,昏厥了过去。 第84章 在邢建国的家里,俞晨哭着对邢建国叙述了自己幼年时从通风管道逃脱的经历,那次被救出后,不管是对家人或是对警察,她都一言不发,后来请了心理医生对她百般劝导,也不奏效,因为许觉对她产生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似乎没有人能攻破许觉在她心里设下的“不要告诉别人”的防线。 因为那次事件,外婆被石英打发回了小县城,不再能守护小鱼丸,而她在通风管道里峦爬的时候曾经问过许觉多少岁,许觉为了充当俞晨的哥哥,让她更有安全感,骗她说比她大两岁。 1993年春,许明坤被抓获,因为杀害了三个有身份的女人,警察加大了全城搜查的力度,甚至派女警卧底,终于找到了那个废弃药物基地的秘密仓库,女警在乳/罩里放了监听器,许明坤即将对手术台上的“猎物”动刀时,仓库入口的那道密码门被炸掉。 被警察勒令将双手背在脑后的,还有许临。 离开了外婆的俞晨,感到越来越孤单,沈晓桐也已经不再搭理她,她也不再想要迎合班上的同学,于是不自觉拿出高年级的教科书和习题研读,打发无聊的时光。 也在期待着,自己能早一点长大,成为高年级学生,再次见到许觉。 “邢老师,其实您说的那盘录像带,我也看过…录像带里的内容,被江文涛转化成了u盘…那次他威胁我…让我跟许临分手,就让我看了u盘里的内容…上面不但有小男孩站在板凳上解剖人体的录像,还有许临失手把许晓晓摔到地上的画面…我…我知道,其实板凳上的那个小男孩不是许临,而是许觉,因为他那时候披着又脏又黄的长发…而许临是剪了头发的…只是我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其实我应该知道,在高中时遇见许临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他和许觉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当我在小学跳级到六年级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忘了许觉长的模样…也许是因为在那个防空洞里的光线太暗,他的头发又长…脸上脏兮兮的…我…我真的很没用…” 邢建国起身离开沙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空气灌进来,似要让自己冷静清醒,外面路灯朦胧,夜雾裹着灰尘弥散,他转过身,回到沙发上坐下,手指不断敲着茶几,敲了十几下,沉静地对俞晨问道:“这两兄弟后来的故事…你想知道吗?” 俞晨的眼角挂着泪,怔怔地点了点头。 邢建国拿起茶几上已经半凉掉的苦咖啡,一口气喝光,缓缓说道:“许临那个变态的父亲许明坤…是以残忍杀害三个女人的罪名被起诉的…这三个女人都在同一家诊所做过堕胎手术…许明坤杀人的习惯总是要找理由,他认为这些女人残害了生命,他就有理由替天行道,那时候林城医院的一个妇产科医生刚好在这个诊所任职,于是他想方设法得到了她们的就诊记录…起了杀心,在许明坤被抓后,这几个女人家属的情绪都比较激烈,其中一个女人的丈夫是工厂里的炼铁工人,托关系在公安局内部搞到了案件细节以及从许明坤家里搜到的录像带,看到一个八岁孩子站在板凳上解剖心脏的画面,实在接受不了,认定许明坤的孩子也是变态杀人魔…于是在许觉放学后尾随到家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有当事人知道…只是警察赶到时…许觉已经被这名受害者家属割掉了生/殖/器官,下/体严重受损,手段非常残忍…之后江蔚珏就患上了精神病…而那个杨卿山…听说是江蔚珏的老相好…江蔚珏和江文涛便把许觉送到了杨卿山那里当养子…杨卿山那时候已经是富豪,能提供许觉最好的生活条件吧…我了解的,也就这么多了…” 俞晨的眼眶被泪水挤满,眼睑越来越无力,半睁着眼,心就像要从中间裂开一样。 难怪,在纽约见到许觉时,他说他已经做了变性手术。 原来,是被迫的。 … 俞晨从邢建国家里出来后,马不停蹄去了中介看房,可是阜成门附近的套房都很贵,俞晨根本租不起。 她晚上睡在诊所的办公室里,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尽快搬家,先把父母打发回林城,自己再跟韦硕说说情,先把东西放在诊所。 许临做完手术回到办公室,看到正在沙发上等待的陆文慧,他的情绪不高,郁郁地走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看病历,陆文慧发现许临的异样,走到他身边搂住他的双肩,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累。”他盯着电脑说道。 冷淡,和从前的许临一样的冷淡,陆文慧这才又感受到一点许临从前的味道,心想自己也是贱贱的,许临在泰国对她热情似火时,她觉得这个男人淡而无味,这时候对她冷淡不感兴趣的样子,反而勾起了她的兴趣。 看许临认真的样子,她也不想打扰他工作,回到沙发上安静坐着,如同乖巧的布偶猫一般。 两个小时在沉闷无声中度过,许临终于关了电脑,起身把打印出来的资料放到公文包里,对陆文慧说道:“走吧,我送你。” 陆文慧走回许临身边,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方才她坐在沙发上无聊,便对着镜子化了金色的眼影,映得眼神更为勾人,对他愠愠说道:“今晚留在我住处吧…我想,我可以…” 许临掰开陆文慧的手,冷淡地看了看她,“今天你倒是有了兴致,可是我没有了,我也明白,像你这样身份的女人,不能随便碰。” 陆文慧有些尴尬地把有些乱掉的碎发掖到耳后,“我不会对你死缠烂打的…我在美国上高中时就谈过恋爱了…上一任男友是在非洲参加医疗队的时候认识的…也是好聚好散。” 许临感到好笑地盯着她问:“那这些人都知道你是陆铸钢的女儿吗?” 陆文慧垂下了眼眸,摇了摇头。 许临接着说道:“如果他们知道,就不会随便上你了。做/爱需要激情,顾虑打消了我这种激情,除非…你和我结婚。” 陆文慧抬起头,有些恍然,可是却不能作出回应,一方面不想那么年轻就把自己未来的人生定下来,另一方面也不想失去许临。 她理想的模式是,和许临当恋人,一直当到她对他的感觉不再仅仅是崇拜,更多的是爱恋为止。 虽然迷恋许医生迷恋了这么多年,可是早熟的陆文慧在情感上是理智成熟的,知道真正的爱情需要日常相处的累积,才能获得。 许临突然提出结婚,实在太仓促了。 陆文慧开着车,一路小心翼翼,从医院出来看见许临心事重重,不舒服的样子,便自告奋勇充当他的“车夫”,可是许临在车上仍不说话,陆文慧主动找话题,他也只是随声附和。 外科工作压力大,也是正常,她也没有多想。 而此时在许临脑海里不断重复的场景,竟是俞晨跟他说之前的相识都只是一场“误会”。 误会…难道在手术后“幸存”下来的那些记忆,都只是误会吗?俞晨不再容忍他的“随便对待”了,她不再能守护这个丧失情感的自己了。 内心,不只是失落,还有持久的心痛。 这心痛,让他只要离开手术台和重症间就会不断重复地回想。 俞晨喜欢的那个人,原来不是他,而是许觉。 这犹如八岁的他从监控屏里看到俞晨和许觉在“洞里”促膝长谈时的… 嫉妒。 在美国接受脑部治疗后,许临丧失了情感,对任何人和事都不再有欲望和冲动,这和抑郁症类似,却又不是抑郁症,主治医生对他说,这种症状可能会好转,也可能不会,人的兴奋和冲动,低落和沮丧,其实都是被大脑分泌的成百上千种激素分子综合操控的,许临反问医生:“那爱情呢?爱情是否也被这些激素分子操控?”,医生幽默地说如果人类能够探索到那么精密的层次,那这个世界将不会再有一个失恋的人。 之后数日,许临的各种感觉都在渐渐恢复,唯独情感这个区域恢复得比较慢,最先回来的是愤怒感,对邢建国和邢东起的愤怒、对父母和许觉的愤怒、对俞达忠和石英的愤怒…经常出现在他记忆里的人,几乎都成为了他感到愤怒的对象,只有对俞晨,是空白,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很特别,可惜各方面的条件在女性里属于中下,很快被大脑从“结婚对象”的选项里过滤掉了。 可是和她呆在一起,感觉还是很美好的,心情不再那么焦躁,大脑里也不再分泌出那么多“愤怒”。 也许正因为有这原始而又处于最底层的感觉,他才对她提到“许觉”的名字如此敏感而耿耿于怀吧。 陆文慧把许临送到住处,许临只说累了,想要一个人呆着,陆文慧没有勉强他,目送他差不多走到停车场的电梯入口,开车离开了。 他进了家换鞋,手机响起,来电是俞晨,有些迫切地接起,电话里的人却语气冰冷:“我和我爸妈…从你的公寓搬出来了…房产证一直在邢老师那里…我再说一次,我不要你的房子,现在不会要,以后也不会要,我也再次请求你,如果你知道许觉的下落,拜托你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 许临的唇角扬起,就算和俞晨隔着电话,也要假装自己不屑,“你和许觉只不过是八岁的时候被关在防空洞里的小动物而已,他在你心目中有那么重要吗?” “有,当然有。你就好好做你自己吧,不要再模仿许觉…其实以前警察到过我家里询问,毕竟我曾经失踪了一个星期那么久…可是警察也想不通我为什么能逃出来…他们说那个变态杀人狂的两个儿子和我一样大,其中一个智商很高,很可能被父亲胁迫参与了那个案件…从以前到现在,我从不相信许觉会杀人…站在板凳上的不会是许觉,就是你…你才是许觉的阴影…做完脑部手术,被解放了天性是吗?那就找你身边优秀的女人去吧,公寓的备用钥匙我放在吴韩那里了,你去找他拿,再见。” 许临握着手机换了拖鞋,在沙发上呆坐了片刻,灯也不开,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静坐着,走到饮水机前倒了冷水喝下,胃痛重蹈覆辙,手机这时又响起,是医院重症间的护士打来的,说八号床位的孟琴月胸腔渗血,血氧饱和度骤降。 他回到玄关,想了想,从鞋盒里拿出布鞋穿上,匆匆离开。 白志涛也赶到了医院,孟琴月要被二次开胸,高向群在法国留学的儿子也已到达医院,情绪有些激动,质问声在空荡的过道上回响。 手术台上,出血原因很快找到,结扎血管留出的线头太短,导致缝线脱落,白志涛眼见自己犯下“低级错误”,心虚地不敢抬头。 通过将近两个小时的修补,孟琴月被推出手术室,高向群的儿子上前就揪住了许临的衣领,质问道:“怎么就二次开胸了!你们这些当医生的拿不拿我妈的命当回事!是拿红包吃药品回扣吃习惯了是吧!这个事情你必须要讲清楚。” 白志涛原以为许临会推他出去“顶包”,可是许临没有这样做,实话实说道:“缝线脱落导致的,责任在我。” 高向群的儿子用力推了许临一把,许临没站稳,摔倒在地,面色苍白,高向群心惊地上前阻拦,让儿子收敛,告知目前是处置医闹的风口浪尖,千万不要在医院惹事。 白志涛把许临拉起来,许临头上都是虚汗,眼见护士带保安过来了,用手顶着后腰对白志涛说:“你去重症间守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间。” 没能支撑到办公室,恶心感越来越剧烈,他转弯去了住院部的洗手间,坐在隔间的马桶盖上,掏出烟猛抽几口,鼓嘴咳了出来,转过身掀开盖子,把早中餐全部呕了出来。 呕得眼泪一个劲流,舌头发苦,胃酸顶在食道里,又咳又吐。 该死,胃溃疡不是在美国时已经被治好了吗?怎么又卷土重来了… 这时高向群走进洗手间,听见呕吐声也没准备搭理,用完尿池回过头,才发现坐在地上喘气的许临,隔间的门坏了,没合上,他连忙上前关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我那个儿子脾气急躁…刚才推你那一下…你摔到哪里没有?” 许临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站起身:“高老师…这次手术是我指导下级医师完成的…是我的过错,我的责任…” 高向群先是一怔,却仍是关心为先,“…你是肠胃不好还是怎么?…知道你当医生的不容易…你师母的情况也已经稳定了,你就先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没...没事” 高向群犹豫片刻,问道:“我能去你办公室坐坐吗?有事想要跟你说。” 许临把高向群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刚关上门,高向群就笑着问道:“你和俞晨怎么样了?想当年你呀,全班学生你谁都不待见,就喜欢和俞晨呆在一起,我是真没想到在这医院还能看见你俩…我原以为你会和沈晓桐结婚生子的呢…” 记忆里,就是这位高老师把俞晨安插在他身边当同桌的。 许临瞬间对高向群有了感激,缓缓说道:“高老师,我配不上俞晨。” 第85章 石英见识了俞晨这次因为倔强从感冒变成肺炎,也不敢再逼迫俞晨留在丰侨的房子里,只能一个劲对石惠念叨俞晨的不孝,俞晨也明白自己在大多数人眼里确实是挺失败的,给不了父母“福气”,连结婚生子这一点也做不到,从前她可以不断安慰自己,因为始终爱一个人、追随一个人是没有过错的,爱而不得又怎么样呢?让别人耻笑去吧,可是现在许临重生后不但言行改变了,甚至连同本来的性格,也改变了。 最可笑的是,发现自己原本喜欢他的初心只是一个误会而已,她和父母在搬去林城医院宿舍之前就知道许明坤是谁,可是万万没想到会住在许明坤家的楼上。 有时候也会想,她在失踪一星期后,警察到家巡访,她想要跟警察说出那个“医生叔叔”绑架自己的事情,可是却又固执地遵守了和许觉之间的“承诺”,耽误了调查,如果她早一点说出来,是不是排在她后面的那些受害者都不会死了呢? 可是许觉钻回了那个通风管道,当时的她害怕说出事实,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警察曾经斥责俞晨的“闭口不语”让别人丢掉了性命,俞晨在小学毕业时就已变得孤僻自闭,有一段时间曾经一句话也不说,逃避型人格让她渐渐忘掉了许觉的模样,也忘掉了那个“医生叔叔”的模样,警察没有对俞晨一家透露变态杀人狂的姓名和职业,俞晨便潜意识里认为“医生叔叔”并不是那个杀人狂,她的隐瞒也没有造成别人丧命。 直到在初中接触到摇滚乐,俞晨的孤僻自闭才有了一些改善,后来到了高中,见到许临,她也没有把许临和许觉联系起来。 可是现在,当她终于想起了许觉是谁,当尘封在心灵深处的记忆被叫醒… 还会对当初那个在宠物诊所对着猫仔吹气的男孩动心吗? 潜意识里喜欢善良温柔的男孩,都是因为童年那段可怕又可贵的经历啊。 卢江盛去瑞士的公司总部开会了,石惠刚好可以让俞达忠和石英在家里多住几天,石英一边嗑瓜子一边对石惠数落俞晨的不孝,俞晨坐在单人沙发上沉默地用遥控器不断换着电视频道,十个频道有八个频道在播相亲节目,俞晨心不在焉地换来换去,刚搞定租房的事情,决定和诊所实习期刚结束的那个99年的小妹妹合租,三室两厅的房子,五个人合租,俞晨是里面唯一的八零后,俞达忠和石英帮俞晨搬家,石英感觉脸面无存,这些孩子里面居然有人喊俞晨“阿姨”,喊俞达忠和石英“爷爷奶奶”。 石英帮俞晨简单收拾了一下那个不到十平米的单间,金花和顺顺当然不能入住,屋里的人已经养了两只猫咪,房东不同意再把五猫一狗带进来,俞晨只能又把它们暂放在诊所。 俞晨现在的租金每月四千八,二环的房子真是贵啊,当她接触生活里一地的琐碎,便更能体会到和许临果真不在同一个世界。 原本也是认为,许临属于陆文慧。 也因此,现在面对这个“真实”的许临,心里一点也不酸楚,一点也不难过。 俞达忠的大侄子俞钧一家从韩国旅游回来,石英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把钱借给他们,在亲戚中间落了个“言而无信,只会吹牛耍排场”的名号,石英后悔当初不该收下许临买给他们的智能手机,更不该下载什么微信,现在进了亲戚的微信群,看到的都是嘲讽奚落。 俞晨倒是不害怕周围人对自己的看法了,既然只是平凡人,就在平凡的世界里工作生活就好,王晞度蜜月回来后,一直在养胎安胎,俞晨不时会住在她那里,王晞从吴韩那里也听说了一些许临和从前不一样的地方,同情俞晨,却又不知怎么安慰。 王晞躺在床上一边听着安胎音乐,一边慵懒地对俞晨说道:“你上次从感冒变成肺炎,是因为他吗?我看他和陆文慧也长不了,他如果品行不端,再加上身世又复杂,想要进入社会上层,根本不可能,陆家那么注重声誉,别人随便爆他一个料就够他受的了。” 俞晨在盘腿坐在一旁,沉着脸在手游上杀杀杀,说道:“别跟我提他了,他现在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孟琴月出院,俞晨和父母请高老师一家人吃饭,饭桌上,高老师的儿子不断数落那位许主任的“医架儿”摆得太大了,无视高向群递过来的“冷眼”,对俞晨咄咄说道:“查房问我妈的话不超过三句,大部分时间都是对着他那群手下讲解医疗知识,真是不把患者当人啊,我看是当成标本了,太不是玩意儿。” 石英在一旁搭话道:“你们也看到那许临在医院是什么人模狗样的了,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的儿子…” 俞达忠赶紧对石英斥道:“别说了,石英!” 高向群也反驳儿子道:“话说人家许临怎么不负责任了?你妈伤口愈合这么快,还得靠他。” “他让我妈二次开胸,多住了一天重症间,你还说他负责任?” “哎呀你这孩子,不跟你说这件事就不要提了吗?你怎么还在这儿咄咄个没完?人家已经把重症间多加的费用赔给我们了,还要怎么样?” “那我妈受的罪怎么算!?人家那是看你是他的老师,又好面子,想要保住自己的名誉才赔你钱的,普通病人他会赔?别扯了,北京三甲的主任级别医师年薪过百万的大有人在,你也把那许临想得太简单了,哼,他的灰色收入不知有多少呢。” 高向群一扔筷子,对儿子嚷了起来:“你这孩子,我让你别说就别说了,你还有完没完!?真是太不像话了,许临不管怎么样,把你妈妈的命救回来了,比你这个在国外飘着的小子要管用得多,你就闭嘴好不好?” 眼见这父子二人又要开始互杠,孟琴月大声制止:“我现在刚能出院,你们这是又要让我住进去是不是!” 他们只能闭嘴。 俞晨始终沉默,她不想听到任何关于许临的事情,可是似乎身边的人总是会和他产生联系。 高向群夹了一块松鼠鱼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那天我在许临的办公室和他聊了一下,听他那话里的意思,俞晨,他好像还对你有意思,他说他配不上你。” 石英冷笑道:“我说老高,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你是没看见之前许临是怎么对待我们家俞晨的,他说我们家俞晨…” 看了一眼俞达忠变得锋利的眼神,石英收住了嘴。 说自己女儿是“鸡”,她也实在说不出来。 高向群看了看俞达忠,又看了看俞晨,笑道:“我相信…许临还是个好孩子。” 石英觉得高向群说这话简直不可理喻,翻了个白眼。 高向群继续说道:“许临是我教过最优秀的学生…他现在成为了一个杰出的心外科医生,我很为他骄傲,虽然他的性格可能有反常怪异的地方,但是也请你们多多原谅他…我这次来也发现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晓桐说他不久前患了脑瘤刚做治疗回来…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包容他,不是吗?” 高向群的儿子惊讶道:“许主任患过脑瘤?看起来不像啊。” “嗯,他很小的时候就动过脑瘤手术,听说上大学的时候又动了一次,前几年还有一次…俞晨,人的情绪会因为生病而变化的…他应该也在努力修复自己…我一直相信这个孩子的毅力…” 这时石英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老高你别说了,许临的事情我是一点也不想听,我们这一家人之前被他连累得够呛了,哎呀说来话长,干脆就不说了…” 孟琴月见石英有些生气,对高向群使了眼色,高向群没再说下去。 那天在办公室,高向群其实没有问起许临关于妻子的病情,而是询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并且为他离婚、小孩去世的事情感到遗憾,他退休前都在带高三的班级,所以没有时间来北京探望他,对于这一点也感到很抱歉。 许临也不知道高向群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客套,只是对记忆中的高老师,同样是没有愤怒的。 “小许啊,你如果直到现在还喜欢俞晨,就要勇敢地抓住她,只有强大的男人,才有能力和自己真正爱的女人在一起,你在老师眼里,一直都是很强大的,俞晨这孩子吧,虽然看着平凡,但是架不住善良啊,善良富有同情心,就是最美丽的,老师在晓桐那儿听到了一些关于你和俞晨的事情,也大概知道你这时候的心里所想…希望你能甩掉所有的顾虑,老师始终认为,在这世上,权力和金钱都不能真正保护一个人,最强大的保护,来自于人的情感和爱,知道吗?” 许临对高老师的话不置可否。 他也不知道高老师说得对还是错,只知道丧失情感的感觉, 很孤独。 第86章 许临从美国回来后,经手的手术无一例失败,工作节奏渐渐又恢复到了从前,一天从一台手术增加到三台,三台增加到五台,虽然在科室会议上强调过自己不接急诊手术,不过没人理睬他个人的强调,每次护士长心急火燎地过来告知他急诊又收进来一个心脏重疾,许临还是会忍不住查看病人的病历和情况,吩咐白志涛和吴韩去作适当的救治,紧急安排手术。 这个人在投入工作时,总会让人忘记他自己是一个生过病的人,院领导也不曾把他患脑瘤的事情公开,想让许临主刀手术的病人恐怕可以挤满他办公室门前的过道。 经过上次缝线脱落一事,白志涛对许临有了三分敬意,把指定的手术方案和病人病历交给他查阅的时候也谦虚了一些,上级的才华能力还是其次,责任感最能让手下的人福气。 时间过得很快,也只有工作,能让许临暂时忘掉俞晨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周一又接手了一台七十二岁老妇人的心脏手术,病人患重度二尖瓣脱垂,二尖瓣重度关闭不全,心功能三级,需要行换瓣手术。 像这种高龄病人,只有许临和其他几个技术高超的老主任敢于做手术,术前评估的资料就是一个繁琐的流程,以前评估资料是吴韩准备的,现在吴韩可以独立担当手术了,一助渐渐变成了白志涛。 对于此,吴韩内心还有几分失落,和许临搭档手术,确实能学到很多东西。 白志涛第一次在这种复杂手术中成为许临的一助,心情有几分忐忑,术前评估资料写了又改,被许临批了数次仍不过关,只能搭上深夜的值班时间。 经过努力,评估资料终于在会上通过了,确定病人有换生物瓣的指证,全科讨论,层层审批,虽然审批程序严谨,不过白志涛总觉得有许临当主刀,手术指证就会很快被盖上“明确”的戳印。 也就是说,许临在心外的影响力似乎越来越大了,不再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普通医生了。 与家属谈话后,于周三进行换瓣手术。 白志涛想让许临把手术日期往后推两天,好歹能休息一下喘喘气,没敢说。 后来白志涛才知道,这个病人的亲属和医院后勤处处长及医务处处长都是要好的朋友,术前要请手术医生吃饭,被许临拒绝了。 术前不出席饭局、拒收病人红包是许临从前的原则,白志涛这才明白自己其实很想念从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古怪医生。 周三上午,许临和白志涛搭档在体外循环下对这个七十二岁老人做了二尖瓣置换术,用的是进口生物瓣,手术顺利,心脏自动复跳。 病人送icu后一个多小时就清醒了,神志清楚,肢体活动无异常,二十四小时心包及纵隔引流量的指标也在安全范围内。 手术时间和出血量对术后愈合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白志涛知道许临在这两方面都做到了最好。 白志涛一天去icu至少三次,每天一早七点多刚上班,就先到icu看望这个病人,与icu医生交换意见,在病区查完房后,又带着下面的规培生再去icu查房一次,每天下班前五点多又去看望一次。 毕竟是第一台成为许临一助的重大手术,家属又是处长们的朋友,不得不重视。 在icu的病人,一切归icu医生管,没有外科并发症,白志涛是不能插手的,只能提建议,icu的医生都对白志涛的“查房频繁”感到不耐烦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病人刚撤下呼吸机不久,突然病情变化,呼吸急促,血氧饱和度骤降,icu医生马上又重新给病人插了气管插管,进行正压辅助呼吸,经检查,患者是右侧自发性气胸,肺压缩90%,白志涛立刻进行闭式引流,病情稳定下来。 许临这几天基本都住在办公室,吴韩给他的丰侨公寓钥匙被他扔在抽屉里,也不想再回到那个承建商借他住的房子里,想来想去还是办公室最能驱散他内心的孤单,继续遵循着记忆里的生活方式,用工作麻痹自己。 他早上赶在开专家门诊之前到icu探望这个七十二岁病人,各项监测指标都在好转之中,当他走出icu时,五个病人家属朝他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嚷道:“别人说你是什么神医、名医!原来都是吹牛的啊!行了,我妈年纪大了,不想瞎折腾了,你不能救的话,我们也不想让她呆icu了,这一天两万多的治疗费,你们医院比那银行的存取款机还能吞钱!” 许临淡定说道:“病人情况稳定,各方面在好转,你们要有耐心” 其他几个病人家属情绪激动起来,“什么叫耐心?我们的耐心就是让老人家在icu里面永远呆下去!?这都呆了多久了,听你们白医生说还要呆一个星期,住icu,二十万就这么没了呀,我妈是三无人员,医保报销比例又低,这个年头的钱有多难挣,你们这些当医生的哪里知道!?我弟认识你们医院的处长,还是你们处长跟我介绍的你呢,本来说你手术做得好,恢复得快,就能少住icu几天,省点钱,没想到还是这么个结果,早知道就在地方医院做了,怎么也比你们同远便宜!” “你要继续救下去的话!那你得保证我妈在两天内就能好起来!” “我妈出现气胸,凭什么抢救用的药物还得我们出!这太不合理了!你们医院应该负责这部分费用!” 许临对他们解释道:“自发性气胸只是意外的事件,给病人确实是个打击,增加了不必要的痛苦,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白医生已经处理了,效果是好的,现在病人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作为医生肯定要全力挽救病人的性命,在我的行医生涯里,还没有见到过一个家属要自动放弃一个活生生的母亲的生命。” 这时医务处处长赶过来解围,许临这才从icu门口脱身,在办公区开完早会,邢建国对白志涛等下级医生下了死命令,要全力去抢救这个老妇人。 白志涛知道两个处长肯定在邢建国那里“敲鼓”了,查完房,就带着另一个主治医师去了icu盯着,严密观察病情,并与icu医生协作抗凝抗感染,有任何异动都要对家属解释清楚. 下午三点左右,正在出门诊的许临接到后勤处处长的电话,说病人死了,家属要上来一大帮人来医院闹事,让许临小心一点。 许临给icu打了电话,病人情况明明在好转,怎么说病人死了呢? 他当即又给处长回了电话,告知病人没有死,家属的说法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许临看完门诊,下班前又去了icu看病人,病人神志清楚,精神也不错,各方面的指标都在好转。 白志涛见到许临,叫苦不迭,哀叹怪不得现在医院都不愿收治这种高龄病人,手术成功率是一回事,子女舍不得为老人花钱又是一回事。 想想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有心脏手术,一个七十六岁的冠脉搭桥病人,一个七十八岁的肺癌病人,白志涛就感到亚历山大。 这两个病人都是本院职工的亲戚,在正常情况下,同远已经在控制收治老年病患,心外几个有技术的老主任都无法**接手过多的手术,许临是唯一一个技术经验能和那些老主任媲美的年轻心外科医生,可是邢建国害怕他身体扛不住,脑袋里又长瘤子。 … 和俞晨合租的诊所小妹妹名叫庄晴,也就是上次俞晨把赵佳介绍给她的那个女孩,九九年出生,从小对医生迷恋得不行,自从上次和赵佳相亲失败,却没打算放弃要把医生追求到手的“壮志”,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庄晴再次受到打击,和他交往的对象骗她说自己是同远医院的医生,可是等她去同远“查岗”才发现,此人只是一个急诊的男护士而已。 男孩的欺骗,女孩的虚荣,俞晨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解庄晴,庄晴的家境富有,从小娇生惯养的,哭哭啼啼对俞晨叙说这件事,俞晨只是冷淡地说:“你干嘛非要找医生呢?所有认真工作的男人都很帅气啊,晴晴,别再哭了,你就是年龄太小,还不懂事,多谈几次恋爱,才能找到合适自己的人,你这样带着职业的偏见去找人,择偶范围就小了很多。” 庄晴在床上打滚踢腿道:“我就是喜欢当医生的人,就是喜欢啊!你被同远的医学天才追求过,当然能这样说话了,医生有什么了不起,医生就是很了不起啊,看他们救治病人的样子,帅呆了。” 俞晨伸手打了一下她翘挺的屁股,说道:“那你当初怎么不选择临床医学,却要学兽医?” 庄晴可怜巴巴说道:“因为我高考分数不够…” 得,俞晨和庄晴终于有了共同点,当初都是因为高考分数不够和临床失之交臂。 也许因为有了这个共同点,俞晨答应了庄晴,陪她去同远对那个可怜的急诊男护士摊牌说分手。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许临莫名想回丰侨,从抽屉里又摸出了吴韩转交他的钥匙,这段时间的手术量似乎又超出了身体能接受的“额度”,胃又在闹腾,忙完手术回到办公室,看见护士长一如既往为他准备的盒饭和水果,却没有食欲,想着明天不用上班,回丰侨好好睡一觉。 如果还能再抱着俞晨睡,就好了。 白志涛看许临的脸色不好,想到邢建国的嘱咐,主动对许临提出开车送他回丰侨,许临没有拒绝。 结束了工作,身体就会很疲乏,和从前一样。 俞晨和庄晴到了同远,庄晴却看见男护士搂着另一个女孩准备下班,她们一直跟踪男护士到地下停车场,庄晴看见那两人亲密地搂在了一起,实在忍不住,上前揪住对方的衣领,朝着脸就是一耳光。 男护士捂着脸对庄晴嚷道:“你不是嫌弃我不是医生吗!?没了你,我的世界还得照样转!你他妈还敢跟我动手!” “你…!你居然这么快就能找其他女人!” “那你还要怎样!是想让我一直想着你,一直追着你跑吗!?你当你是谁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要真在同远当医生,还能看得上你!?” “你…” 庄晴上前又想给他一耳光,被男护士身边的女孩推了一把。 俞晨眼见这群小年轻又要打起来,本能般挡在庄晴前面,劝道:“行了行了,别动手。” 男护士对俞晨毫不客气地嚷道:“阿姨!请你让开!” 多么令人难过的称呼… 许临和白志涛走到地下停车场,看到了俞晨这边的争端。 俞晨这个蠢女人,又被夹在了人堆里面…许临的记忆里突然出现那次俞晨在急诊前面差点被打的画面。 他想要视而不见,想要不理不睬,白志涛也认出了俞晨,不断盯着她看,想要提醒许临,那是他曾经视为“理想再婚对象”的女人,不过也明白许临肯定已经看到了俞晨,不需要他提醒,只能欲言又止。 许临垂着眼眸一直和白志涛走到车边,白志涛拿钥匙正准备开车门,许临最终还是停住了脚步,转身朝着俞晨的方向走去。 俞晨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地下停车场这种地方再次和许临碰到,许临一把推开那个年轻的男护士,挡在俞晨和庄晴的面前,问道:“你要干什么?难道要对女人动手?” 男护士咕哝道:“什么女人…明明是个阿姨。” 说着话,抬眸一看是许临,被吓了一跳。 这个心外科天才,全院都认识… 男护士新找的女友还想争辩,被拉住胳膊,总算是怯了场,这时白志涛也走过来,男护士尴尬地对他们打招呼:“许主任、白医生,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白志涛皱眉道:“怎么回事啊,在这儿拉拉扯扯的…” “就是…个人私事…都是小事情。” 庄晴情绪激动地哭吼道:“我还没有对你提分手!你这是一脚踏两船!还是小事情!?” 男护士摸了摸后脑勺,低下头。 白志涛大声说道:“你呀,都没跟人家正式提分手,就找新女友?有什么事情动嘴不动手,你在医院工作的,连这都不懂?” 男护士不说话了,旁边的女孩对庄晴说道:“我是他的妹妹,亲妹妹…” 庄晴尴尬了。 白志涛干咳了一声,“行吧,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自己解决去吧…” 男护士急忙对许临和白志涛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二位了…” 白志涛看了看一直沉着脸的许临,把男护士拉到一边小声说道:“还有,以后你不能随便称呼比你年长的女人为阿姨,不然会得罪人,知道吗!” 男护士愣愣地点了点头。 庄晴对俞晨说道:“俞晨姐,我想单独和他谈谈,你先回去吧,谢谢你陪我来这一趟,明天我在家,我们一起煮小火锅。” 俞晨无奈地答道:“好吧。” 庄晴和男护士上了车,准备找个地方正式提分手,男护士的妹妹没好气地上了驾驶座。 车开走了,俞晨正要离开,白志涛瞄了瞄许临,连忙拉住俞晨,把车钥匙递给她,“那什么…你送许主任回家吧,他这段时间做手术太累了…身体不舒服…病房还有事情找我呢,拜托拜托…” 还没等俞晨反应过来,白志涛已经急匆匆开溜了。 停车场一下子就剩下许临和俞晨两个人,相对无言。 俞晨眼见许临又佝着身子,手按在胃上,冷淡地说道:“我打电话给陆文慧,让她来送你好了。” 正掏出电话,许临已经坐到了地上,她迟疑片刻,还是上前想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我还以为你从美国回来后就不会生病了呢。” 许临听不出她是讥讽还是随意的一句话,内心一阵难过,脸又白了几分。 俞晨咬了咬嘴唇,还是用车钥匙拨开了小昂的车锁,打开了副驾的车门,让许临坐了上去。 许临蜷在座位上,揉着胃,对俞晨请求道:“送我回丰侨吧,我这一天没吃饭了…你能给我熬点粥吗?” 得寸进尺,厚颜无耻… 俞晨想要把车钥匙扔在他身上,扭头离开。 可惜,还是做不到。 正想着,他痛得又是一阵闷哼,“嘶嘶”个不停 俞晨握着钥匙纠结又纠结,还是打开驾驶座的门,坐了上去,许临苍白的唇角微微扬了扬,露出笑意。 第87章 俞晨开车送许临回了丰侨,在车上就注意到他穿的是黑色棉衣、熟悉的淡灰色北京老布鞋…眼眶禁不住发胀,却只能直视前方不看他。 许临在车上蜷着身子,很快就睡着了,俞晨知道他的疲惫不是演出来的,对于这样的许临也从来就没有抵抗力。 至于许临前段时间对她的所作所为,说出的狠话,俞晨也不知是愤怒还是认命,只能不断对自己说,许临和许觉是两个人,从一开始她和许临就不应该有交集。 车到了停车场,俞晨推了推许临,僵硬地说道:“到了,下车吧。” 许临拨开安全带,伸了个懒腰,感觉精神好了些许。 刚进电梯,他迫不及待双手握住俞晨的脖颈开始亲吻,从肋骨开始一直往上,嘴、鼻子、眼睛,一直到额头。 俞晨没有反抗,感觉此时自己贱到了家,不断提醒许临:“你现在的女朋友是陆文慧,请你自律。” “你很久没让我随意对待了…。” 俞晨想要推开他,可是近距离看到了他失去焦距的目光,又不舍得。 “你说你喜欢的是许觉,不是我,可是高中时候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的,那时候你根本不知道我和许觉的关系,对不对?所以你这样说根本就是你的气话,根本没有逻辑,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我…” 说着,朝着她的嘴唇亲下去,伸了舌头。 他身上的栀子花香,还在。 也不知道是自己无力推开,还是他身上的力量过于强大。 竟然,回应了他的吻。 从电梯门到家门,从玄关到沙发,许临不曾了解自己对俞晨竟然有如此多的留恋。 “自从你把钥匙还给吴韩,我还没回来过这里…因为空荡荡的…我心里难受…”他从沙发上起身,离开俞晨的身体,穿上裤子,打量四周说道。 连同客厅的猫笼和阳台的狗窝,都被这个狠心的女人搬走了。 俞晨仰躺在床上,额头挂着汗递,知道自己已经随着许临掉进了深渊,望着吊灯说道:“我这样…是不是成了第三者…” 他随意答道:“嗯。” 俞晨含泪望着他,又问道:“为什么?”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从捡起扔在地上的黑色棉衣,从衣兜里掏出烟,用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在烟雾中眯起眼睛,“因为…我喜欢你。” 俞晨的眼眶在瞬间湿润,从前的许临,不会轻易说出“我喜欢你”… 他接着说道:“陆文慧的身份特别,想要碰她,总觉得有风险,还是你比较好,能够包容我。” 俞晨苦笑,轻声骂道:“渣男。” “是很渣,我也不想,可是和她有亲密行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其实很抗拒,有一种沮丧感…我很疑惑这一点,和你在一起就会很安心很踏实…” 俞晨在他吐出的烟雾里,感觉眼眶更为酸涩,说道:“我只是个普通平凡的女人…就要在北京呆不下去了…我已经跟爸妈说了想要回林城的想法…以后的日子…我就准备陪着父母一起过了,没有男人,也不会死。” “就算我跟陆文慧结婚,你也留在我身边吧…一直做我的情人,我可以用我的医术,供你过上富足的生活…” 许临敞开的衬衣里露出白暂瘦弱的上半身,体重还没有完全恢复,依然给人有些虚弱的感觉。 俞晨留恋地望着他身上这令人熟悉的“虚弱”,蹭过去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我不能成为你的情人,只能在远方守候你,你要好好对待小陆,她是个好姑娘….” 许临伸手摸了摸她已经披肩的头发,忽然拿起她的手捂在自己心口上,沙哑说道:“别离开我。” “我不会成为第三者。” “真的不会亏待你的,国际心脏中心落成后,我会考虑跳槽,等我在心脏中心当上主任,到时候每个月按照五万块钱付给你,让你以后能衣食无忧、丰衣足食。” 他眼里的恳切让人心碎,忽然喉咙有些不舒服,捂嘴咳嗽,急忙去饮水机前倒水,却没有水。 俞晨终于忍不住从身后搂住他,“许临,我想念生病时候的你。” 眨着眼,眸子越来越湿。 许临回过头,“你这女人真奇怪,怎么会喜欢生病的男人?” 俞晨忽然带着哭腔说道:“是,我就是喜欢,他温柔又坚强,善良又温润…他…” 许临有些烦躁地阻止她说下去,“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在模仿许觉的人格…你是在说我虚伪,对吗?” 俞晨脸上的悲伤越来越浓重。 许临咳嗽得越来越厉害。 俞晨慢慢走过来,伸手帮他拍背,手掌接触到他依然瘦得凸出的背胛骨,笑着哭,哭着笑,就像是疯了一样。 她痴痴说道:“你知道吗?我现在只能在你身体虚弱的时候才能看到一点你从前的身影…..我想过你手术后会变瘫痪、会变傻子,甚至会死…..但就是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我没办法形容我内心的感觉….” 许临止住咳嗽,微微皱了眉,问她:“难道….你不喜欢健康的我吗?…不喜欢事业成功的我吗?” 俞晨抹了抹脸上的泪,摇了摇头。 想到曾经那个病弱的许临,从自己这里遭受的伤害,心痛入骨髓。 脸上的眼泪越抹越多……越抹,越止不住。 许临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眼睑下的泪水,说道:“你的眼泪轻轻淡淡,不算太咸。” 俞晨不断抹着脸上的泪,有些泣不成声:“答应我,不要仓促和陆文慧结婚 …,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 许临忽然回想起邢木容在手术前去探望自己时说过的话… 活下去,才有无限希望。 他俯身不断亲吻着俞晨脸上的眼泪,在她耳边悄悄说道:“嗯,我等你把我叫醒。” …… 俞晨没有告诉许临,她前几天打开了梁雨泽曾经留下的那个十字架形状的u盘,读完了里面的全部内容。 里面有杨卿山贿赂所有高官的“账户路线图”以及“关系脉络”,非常细致和周详,就像复杂盘绕的“枝干”,最终都是流向瑞士银行账户或是汇丰银行账户,户主不是官二代就是红三代,有些名字让俞晨捂住嘴,大开眼界。 梁雨泽在里面留下了一封信。 “本人和许临的婚姻,建立在等价交易之上,许临应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所以才在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起了让我到广林生物当‘卧底’的念头。事情的起因是一个打过百日破疫苗的四周岁女童到同远医院的急诊就医,女童因为打了这种百日破疫苗,出现脑水肿,因为没有及时送医,陷入脑死亡。许临从同事那里得知这个病例,对该疫苗进行了追踪调查,并且把疫苗送到了专门机构送检,内部人员干预,送检结果都显示合格,相关检查部门却未能对他的调查予以重视,只说是个体差异导致了极端的并发症,许临却将此疫苗送到了德国的机构检验,显示疫苗质量不合格,大幅度低于国际标准。 第一次见到许临,是在广林生物赞助开办的一次心血管年会上,那时思林集团刚为广林生物注资不久,本人作为广林生物的研发部上台发言,也许从那时开始,许临就已经盯上了我,后来和原任***部长的江文涛之间有了孩子,让我和许临有了进一步的接触,许临承诺和我结婚,协助我抚养孩子,但是要以我从广林生物内部窃取生产数据为交换,我答应了这个交易,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直接将数据资料交到了***那里,并且得到了***领导陆铸钢的重视,疫苗在全国范围内发售,药监局穿透了多重阻力进行调查,最终判定这种疫苗存在严重问题,责令停产…。” 原来,婚姻对于许临来说,从来都是等价交换啊。 这个u盘,能交给谁呢?上面甚至有思林集团的流水账,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因为要处理何事,为某人的儿子或子女买了别墅或是轿车…… 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 俞晨对自己的胆小懦弱感到可笑,从前梁雨泽把u盘给她的时候,她甚至打算永远也不打开,因为自己是个普通人,只想在普通的生活圈子里过平凡的日子,不想再去招惹那些姓杨的人。 可是现在…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情绪,打开了这个“魔盒” 王晞告知了俞晨,梁雨泽死于曼哈顿街区的事情,据报道是被一帮流氓强奸后杀害的。 她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简单。 ……. 沙发上,俞晨握住许临微微发凉的手,使劲朝着他身边靠,贪婪地闻吸他身上柔暖的栀子花味道,小声说道:“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身上会有一种类似栀子花香的味道?难道是你身体本来的味道吗?” “傻瓜,当然是喷香水了。” 俞晨惊讶,“你一直喷香水吗?从十五岁我就闻到这种味道,不可能的!” 许临闭着眼睛,懒洋洋带着不屑地说道:“江蔚珏用自己的办法从栀子花里提取香精做的香水,她以前在精神病院也没有忘记做香水这项爱好。” “可是你妈妈去世那么多年,你身上为什么还有这种香味?” 许临睁开眼睛,没有回答俞晨的问题,手臂上用了力,把她使劲裹回自己的怀抱拥着,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眼里幽幽氤氲,贪婪地对着她又是一番侵入。 俞晨抓不到许临的情绪点,只能承受他、应和他,低声说道:“戴套吧,现在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了,如果有了意外,我真的会去医院做掉。” 许临一笑,“…没关系的,有了小孩,就算不是丈夫的身份,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养。” 俞晨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次被他的话一下子推入深重的悲伤中…那个病重佝偻的许临,自己终究是负了他,才让他真的消失了…… 她被动地配合着他,和从前对待曹兰平一样。 有些黯然神伤,却又想尽量满足他。 许临感受到俞晨的沉闷,用倨傲方正的下巴蹭了蹭她的脖颈,抱着她轻声说道:“跟你讲一个睡前故事吧….从前,有一对孪生兄弟,他们有一个大魔王父亲,经常带着他们一起捉蜥蜴,孪生兄弟里的哥哥勇敢善良,弟弟胆小懦弱,哥哥认为捉蜥蜴是一件罪恶的事情,于是拼死抵抗着大魔王父亲,就算被关在密室,就算被虐待得满身伤痕,他也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没有服过输。而弟弟,却选择了和大魔王父亲同流合污,和他一起捉蜥蜴,一开始他还会对这些蜥蜴产生同情,可是后来,他变得和父亲一样麻木不仁,手上沾满蜥蜴的血。最后,保护蜥蜴的人们终于集体上门讨伐大魔王,哥哥为了保护弟弟,坚称是自己和父亲干下了罪恶的事情,于是哥哥再次被关进了密室,一个更大的密室…在外面获得自由的弟弟,从此戴上善良的面具生活,模仿哥哥的言行举止,和那颗善良的心,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女孩爱上了戴着面具的他,他却很清楚,女孩爱上的是哥哥,并不是他。” 俞晨定定望着许临,问道:“最终和女孩在一起的…是哥哥还是弟弟?” 也许是为了掩藏眼里渐深的哀伤,许临闭上眼,语气变得慵懒而随意,“我也不知道….很老的故事了。” “我和你是同龄人,为什么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 许临翻身,再次吻住了她。 俞晨明白,许临现在似乎是把她当成了从前的崔娇一样对待,工作累了,随时召唤自己,抚慰他的身心。 可是不管怎样,俞晨都不想当第三者。 现在除了作为医生,许临经常会和领导同事在外聚餐,虽然依旧不会主动说一些阿谀奉承的话,可是脸上已经有了殷勤附和的笑容,杯盏觥筹,推杯换盏,也许人生的某个契机就在其中。 陆文慧陪着许临出席了很多酒宴,可是她知道,记忆中的许医生已经离开了。 也因此,对于“婚前性行为”这一项有了顾虑。 做过心移手术的张司令到同远复查身体,遇到陆文慧,对她问起和许临之间的进展如何,陆文慧冷有些淡地说:“他是一个不错的潜在结婚对象。” 崇拜的感觉,还是不能被爱恋取代啊。 此时,许临在丰侨和俞晨做/爱,陆文慧在家中应付着继母邵筠,继母认为许临的身世过于复杂,不可能成为陆家的一员。 其实陆铸钢的想法也有所动摇,处于如今的地位,实在不宜引起过多的社会舆论,虽然很欣赏许临,可是除了医术和揭发广林生物的那点正直,他对这个人也一无所知。 一个有正义感的医学天才,并不代表就可以一步登天,成为陆家的一员。 许临有了倦意,俞晨在主卧为许临铺了床,叫醒了他,让他到床上睡。 他进了房间睡觉,她留在客厅,把从前为了防止猫抓,在家具沙发上套的“衣服”全部撕了下来,然后重新打扫了屋子,离开。 下楼踏过湿滑的地面招手打车回家,给陆文慧打了电话:“小陆,我有东西需要交给你,明早在‘两两’咖啡见个面如何?” 语气随意,波澜不惊。 手中紧紧捏着十字架u盘,想到已经丧命的梁雨泽,又想到杨禹鲲曾经绑架许临… 不管怎样,她此时想要尽快把这个u盘交出去。 第88章 杨家的财产争斗,陷入白热化,长子杨禹鲭和母亲那边的亲系甚至将杨卿山告上法庭,告他擅自从思林借出大额款项,擅自退股等等。 自曝家丑,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 其实杨禹鲭从未将这个父亲想通透,他过于高傲了,一向把杨卿山和杨禹鲲想象成“乡巴佬”,才迟迟未发现杨卿山想要掏空思林集团的目的。 事情缘起于江文涛的入狱,屈教授贪污两个多亿科研经费的事情,是杨卿山派人举报的,用梁雨泽和屈教授私下进行钱色交易当作了由头,屈教授被查,江文涛也跟着遭殃,因为每一项高校医疗科研基金的调配,都需要经过江文涛的签字,江文涛在这其中捞了不少好处,调查组顺藤摸瓜又摸出了江文涛一些其他的事情,让他彻底落马。 杨卿山因何要把江文涛搞落马,一直是杨禹鲭想不通的事情。 当年,江文涛对许临这个侄子还是在乎的,毕竟是姐姐江蔚珏费力保下来的孩子,并且智商才能摆在那里,江文涛寻思着许临必定前途无量,为了让杨卿山远离许临,江文涛曾经和杨卿山抗衡。 对于思林医疗事业的拓展,江文涛一直持否定态度,直到杨卿山把梁雨泽“献给”他。 杨卿山和江文涛是一条利益线的人,为何要下这个“狠手”呢? 杨禹鲭却也明白,这个心思诡秘的老头子想要清除掉的第二个对象,便是他这个长子,大概也明白父亲的想法。 杨卿山和陈楠的婚姻,完全是因为利益,杨禹鲭可以断定父亲对母亲没有哪怕一丁点爱恋,从前也目睹了不少父亲在陈家受到的“屈辱”,陈家人一向看不起这个从“穷山恶水”出来的乡巴佬,家族聚餐总是免不了被陈家人一番贬损和奚落。 陈楠面容丑陋、身蛮体胖,婚姻是杨卿山为了远大前程所做出的牺牲,当事业稍微有所成就时,就迫不及待想要把压抑已久的性/欲发泄出来,曾经在林城和很多女人发生关系…找的女人相貌都很相似,气质也很雷同。 杨禹鲭遗传到的是陈楠的容貌,从小就不受杨卿山喜欢,杨卿山抱过杨禹鲭的次数不超过五次,这也是杨禹鲭长期被放在北京养育、和父亲隔离的原因,陈楠知道杨卿山并不爱自己,于是生完孩子也没有追随丈夫去南方,而是选择呆在父母身边。 如今,陈楠早已因病去世了,陈楠的父母也相继寿终正寝,杨卿山终于能自由操控思林这个用权力盖起来的庞然大物,却只想把思林做成一个泡沫,甚至用股权质押的方式换得银行的巨额贷款,让那个继承自己遗产的人祖孙万代都能有享用不尽的财富…. 杨卿山最喜欢红色,这种喜欢是虚伪的、压抑的,犹如他当初强迫自己和陈楠做/爱一样。 … 沈晓桐已经和邢东起低调领证,没有举行婚礼,只准备这段时间忙完了请个假一起出国旅游,两人兴致都不高,领证就像是走完一道程序一样。 她曾经以为长了脑瘤的许临死定了,于是成天把自己埋在工作里面,不想抬头见阳光,因为害怕一见到阳光就又会想到许临,从没想过许临会神采奕奕地重新出现在医院,更没想过他性情大变会选择和陆文慧交往。 很多次都想对他问明白原因,却又问不出口,毕竟只是同事关系,毕竟已经和邢东起结婚。 “沈医生,你今天的手术很成功啊,手艺是越来越棒了。”从手术室出来,沈晓桐得到陈院长的夸赞。 沈晓桐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谢过院长,回到办公室休息片刻,不由想到从前,自己最渴望得到的就是领导的夸赞,现在编制也拿到了,工作的进步也得到了领导的肯定,却越来越想念从前许临那张高傲着总是对她训斥的脸。 “沈晓桐!你刀怎么拿的!难怪你容易把病人血管割破!” “这么重要的手术步骤你怎么也会忘记!” “你缝针速度能不能快一点!像你这样的速度,病人的血都漏光了!” … 那个严厉认真、一丝不苟的许临已经在无数个瞬间嵌入了她的潜意识里。 许临病重的那些日子,沈晓桐上班上到深夜的时候就会抹眼泪,无奈有心无力,自己既没时间更没资格去帮助他做些什么。 现在有了编制,收入也有很大改善,周末有了闲钱给沈敬春买更好的护肤品了,跑到商场一口气买了三套,然后又在超市买了一些吃的,坐上邢东起的车把东西送到沈敬春的出租屋里。 沈敬春刻苦努力在准备保研,沈晓桐学会了鼓励妹妹。 从学校回来,邢东起接到医院微信,不得不中途下车,坐地铁回医院忙事情去了,沈晓桐只能一个人开车回家。 把家里打扫卫生收拾完,又简单做了几个菜,珍贵的一天假期又没有了,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正发呆,手机铃声响起,是邢东起打来的。 “医院的事忙完了吗?我已经做好饭菜了…” 邢东起在电话里的语气有些紧张,说道:“刚才医院收进来一个病人…这个病人很特别…” 沈晓桐的脸沉了下来。 邢东起的语气一顿,沉默片刻还是说道:“他做过变性手术…肺癌晚期…脸长得…和许临一模一样…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住的病房是特护单人间,门口居然有保镖守着…可是我爸、鸿主任和几个副院长都知道了…这事情也瞒不住…” 她不想再听到邢东起聒噪的声音,挂断了电话,情绪也乱了。 窗外下雪了,沈晓桐打了许临的电话,许临在手术室,未接。 心情越发不安,转身拿起车钥匙朝屋外奔去。 俞晨和陆文慧坐在“两两”咖啡馆,她将十字架的u盘推到陆文慧面前,说道:“我也不知道举报的具体程序,目前的实名举报制度让我这个普通人感到忐忑,也只能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如何处置它,你看着办吧。” 陆文慧拿过这枚u盘,苦笑道:“杨家的人,不是那么好对付…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交得出去。” 俞晨忽然说道:“昨天,我和许临上床了,不想瞒你。” 陆文慧抬头一怔。 俞晨正视她的目光,“我没有能力从你手上抢这个男人,你放心吧,他曾经在我父母面前骂我是鸡…” 陆文慧想了想,握着十字架低声说道:“其实我相信你…俞晨姐…许医生的变化太大了,有时我也接受不了,这个事情肯定是他主动的,对吗?” 俞晨没有回答,拿起包离开了。 陆文慧没有说话,一直沉默地把杯中的热咖啡喝光。 出租车里,司机正在听交通广播,说这一天都是雨加冰雹,他脸上愁云密布地说道:“这一天的路可不好走喽!” 细细的冰雹打在车窗上,俞晨喜欢听这样的声音,却见不到冰雹的样子,因为太细小,和灰尘裹在一起已失去自身。 这么冷的天如果有霾,人的心情也会随之沮丧。 自从许临失踪,俞晨遭遇过几次这样的天气,抑郁的心情重蹈覆辙,不过不会再想死,因为一直盼着他归来。 如今,他归来了,她的期盼却还是没有终止。 车开到平安里路口,司机忽觉轮子被路上什么东西扎了一样,一顿一顿的,忙对俞晨说道:“我这车胎好像漏气了,能把您送到前面公交站完事儿吗?前面堵着车,您再走两步就到目的地了。” 俞晨心想这又湿又滑的路,哪里是走两步的事儿,可是看到司机为难的表情,还是妥协了。 路边下车,一个打滑让她差点儿摔了一跤。 俞晨走到站前没结冻的地方,踏了踏脚,刚撑起白色羽绒服的帽子遮住脑袋,这时一个穿黑色长羽绒服,下面蹬着中长大头靴的男人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头一看,是杨禹鲲。 杨禹鲲什么话也没说,从羽绒服衣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按了播放,插了耳机,递给俞晨。 俞晨接过来,戴上耳机,看见上面是一个瘦弱的秃头男人,被困在一间无窗的密室里,四面都是白色的墙。 男人穿着一身蓝色竖杠的病号服,犹如囚衣,正在到处找寻密室的出口,瘦得就像衣架撑着病号服,看起来很虚弱,也很焦急。 第一个画面结束,像是密室的监控摄像头拍下的,俞晨并没有看清男人的脸,可是从身形来看,俞晨已经联想到了是许觉。 第二个画面开始,是用手机正面拍摄,这个瘦弱的秃头男人蜷在床上的角落,抱着膝盖,把脸蒙在手臂里,痛苦咳嗽着,这咳嗽声俞晨听得熟悉,一声一声咳得让她心颤。 在丰侨陪伴许临的一个个不眠夜此时浮现在俞晨眼前,让她眼里瞬间有了泪。 男人咳得太厉害,似乎想要压抑却压抑不住,迫不得已抬起头,脸色白得像纸,艰难喘着气,咳得满嘴满手都是血,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令她太熟悉。 俞晨震惊地捂住嘴,眼泪瞬间飚出,再也止不住。 男人咳得似乎有些受不了,头痛欲裂,双手捂着脑袋开始一下下用后脑勺朝着身后的墙上磕,一边磕一边咳嗽,不断有血沫子从嘴里喷出,却无暇用手去擦,咳着咳着俯身朝着床边呕出一大口血…. 俞晨再也看不下去…慌乱地扯掉耳机,颤抖着对杨禹鲲问道:“你们在哪里拍下这些的?” “许觉被杨禹鲭绑架关在密室里,老头子派人把他救了出来…他现在就住在同远医院…” 带着冰雹的细雨落在俞晨的脸上,羽绒服的帽子从头顶滑落,她的脸比这冷雨更冷,比冰雹更冰。 杨禹鲲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爱的人,其实是许觉,对不对?” 俞晨竭力在接近崩溃的情绪中让自己冷静。 杨禹鲲好笑地望着俞晨,看到她冻红的鼻尖,看到她眼角挂泪,心想这个女人的意志力恐怕已经瓦解了七八成,继续故意地说道:“我的这个大哥杨禹鲭,把许觉折腾得够呛,在密室里让他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每天都在输营养液…他已经是肺癌晚期,何必要这样折磨他呢?…可是不知道在同远医院当着医生的许临,看到自己的孪生哥哥被折磨成这样,会作何感想…” 俞晨紧紧咬着下嘴唇,嘴唇被咬出了血,全身都被冻得跟冰棍一样,似乎连手指尖都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手机里的视频仍然在播放,有人拿着一碗粥朝许觉的嘴里猛灌,灌得他呛吐出来,弯腰一阵猛咳,端碗的人不耐烦了,把碗摔到地上,朝着他腹部就是一拳,他捂着肚子从床上滚到地上。 拍视频的人似乎也兴奋起来,在颤抖的镜头里,俞晨看见这个人走过去朝着许觉的肚子又狠狠踢了两脚,踢得他的身子蜷在一起,像个人球一样再也伸展不开。 俞晨忍不住哭出声,不断喊道:“别踢了,求求你们别踢了……” 杨禹鲲得意地望着俞晨,知道她的意志已经被瓦解得干干净净。 俞晨忽然记起枕边人对她说过的那个关于孪生兄弟的“睡前故事”,倒抽一口凉气,心情瞬间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看不见未来,也模糊了过去。 第89章 怀孕的王晞肚子渐渐明显,正在两两咖啡馆和店员说起预产期的事情,看见俞晨竟然带着杨禹鲲走进来,惊讶地瞪大眼睛,俞晨魂不守舍地走到柜台前点了两杯美咖,王晞不停对她小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俞晨红着眼圈,什么话也说不出。 杨禹鲲端着咖啡,走在俞晨后面,找了角落靠里的皮座坐下,俞晨放下包,沉默地划拨着咖啡,杨禹鲲往咖啡里连倒了三包糖,抿了一口,稍稍皱眉,似乎糖分还不够的样子,招手让店员又拿来两个糖包。 俞晨脸上的急迫却已表现出来,抬眸问道:“能把许觉的事情…告诉我了吗?” 杨禹鲲萨摩般的眼睛再次堆起笑意,“他的故事很复杂…我要喝足了糖才行。” 俞晨吸了吸鼻翼,除了急迫还有焦灼,打了个喷嚏,急忙抽出纸巾擦了擦鼻涕。 王晞在不远处有些不安地朝这边打量,犹豫着要不要给许临发个微信或是打电话。 似乎看到俞晨和杨禹鲲在一起,王晞就紧张地惯性般要和许临通风报信,可是转念一想,俞晨现在和许临已经分道扬镳了。 杨禹鲲又往咖啡里加了两包糖,喝了一口方才觉得满意,慢条斯理说道:“关于许觉,你要了解他哪些方面呢?” “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可以吗?” 杨禹鲲嘲讽地笑道:“看来许临那个伪君子,这些年没有跟你吐露过许觉的一份半点…也倒是,他一向看不起他这个孪生哥哥,自命不凡,现在居然还妄想去攀附陆文慧的家族…真是恬不知耻,太没有自知之明…” 俞晨沾满血丝的眼睛望向杨禹鲲,强调道:“我和你对话,不是来听你骂他的...许临选择和谁在一起是他的自由…我只想知道许觉…他怎么成为了杨卿山的养子…当初…他是被遗弃的吗?…” 杨禹鲲轻叹一声,有些拿俞晨无可奈何的样子,娓娓道来:“当年许明坤犯下的案子,手段很残忍…甚至不能公开庭审过程,受害者的家属难以接受,因为许明坤是林城医院当时花了大价钱从北京的医院请来的专家,他自称作案目的就是为了试验心脏移植,让林城医院能早日开展这种手术…这种说法让林城医院背了黑锅,受害者家属三天两头去医院闹事,惊动了政府,只能压下舆论,不但让医院所有员工闭口,还打压了那些家属,家属责怪警察办事不利、责怪医院监管不严,后来越来越愤怒,许觉和许临刚脱离了他们的变态老爹,就又变成了这些家属的眼中钉,他们很快跟踪到了学校,那时候只有许觉去上学,许临跟着他妈妈在家里,家属尾随许觉进家,那家属也算是“讲公道”,答应江蔚珏只伤害她的其中一个儿子,江蔚珏可能觉得许临比许觉宝贵得多,便指着许觉说他就是那个协助许明坤解剖尸体的小恶魔,于是…许觉的生/殖/器官就这样被割掉了…警察赶到的时候,许觉倒在血泊里,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好歹把命救了回来,自从那次事情后,江蔚珏精神失常,得了失心疯,已经无法照顾许觉和许临,江文涛本来要把他们俩一起送给杨卿山抚养的,可是许临坚决要留在林城,留在原来的家里,杨卿山也没有勉强他。” 俞晨两只手放在桌子下面不断摩搓,呆呆地盯着咖啡不说话。 杨禹鲲笑着问她: “是不是很惊悚不可思议?或者…很可笑吧?” “嗯…有一点。” “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许觉在十五岁时接受了变性手术…完全成为了一个女人…杨卿山对她疼爱有加…整个家族都无法接受如此肮脏龌龊的事情…他的老婆陈楠,也是在那时候精神出了问题…后来吃药上吊自杀了…陈楠那边的亲信一直把许觉当作眼中钉,甚至试图找人想要做掉许觉,于是杨卿山就把许觉关在瑞士像是金丝雀一样养着,我看得出老头子真的很喜欢她…不知是手术做得成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杨卿山每年都要抽出几个月呆在瑞士,集团的管理他参与得越来越少,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因为许觉的存在荒废事业,却没想到他只是把大儿子杨禹鲭和我当作棋子一样运用,运用我们为他挣钱,然后他在适当的时机逐渐把他手上的思林股份卖光…他应该是想把钱留给许觉吧,可惜许觉患了肺癌…杨禹鲭知道老头子转让股权的事情,怒气冲天,交代手下从瑞士绑走了许觉…慢慢蹂躏折磨他,应该就是做给老头子看的…你也看到视频了…许觉被救出来的时候,癌细胞扩散到骨头里了,并且又被查出心脏受损…” 俞晨问他:“因为许觉,你才这么恨许临,对吧?” 杨禹鲲沉默下来。 俞晨继续问道:“所以你们现在把许觉送到同远医院,是想当众羞辱许临,对不对?” 杨禹鲲的凝住的唇角又上扬起来,说道:“俞晨,你真的很聪明。” “用一个做过变性手术的人作为打击许临的工具,你和杨卿山,真是一丘之貉,父子连心…何况…他已经肺癌晚期了…你们就饶过他吧。” 杨禹鲲唇角扬得更高了,却是无奈且尴尬的笑意,“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老头子要让许觉接受心肺联合移植,并且要让许临主刀,如果许临能让许觉再活两年,许临就可以成为杨卿山的第一继承人…” 俞晨一直半阖的眼睛终于睁大,“他怎么能这么做!…” 杨禹鲲冷冷一笑,“这也是老头子把许临送到美国治脑瘤的原因吧,他既然是个天才,就早晚是要被老头子用到的…” 俞晨垂着眸,指背和杯身摩擦,说道:“可是常人也明白,给晚期肺癌患者做心肺移植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杨卿山失去了理智,难道你也失去了吗?也难怪你会对许临和梁雨泽做出那样的事情,因为广林生物的破产,所以你对他们打击报复,不是吗,还用了变态的手段。” 她的声音很低,听得出几分胆怯,在普通人的生活里习惯了不对人和事表明态度,可是面对杨禹鲲,她做不到。… 许觉住同远医院的事情很快在医护中间流传开来,这个人和许临长得太相似,这个人做过了变性手术,长了乳/房,这个人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一直戴着假发… 众说纷纭,微信群里的冒泡率不断激增。 金钱就是力量,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杨卿山曾经为同远捐献医疗设备、并设立数个研究基金,院里无法不尽全力对待他送来的患者,可是当杨卿山对几个院长和主任提出让许觉至少续活两年以上的想法时,他们中没有一人可以表明态度,全都不发一语。 为许觉做心肺联合移植的供体已经找好了,是一个两天前因为急性脑梗陷入脑死状态的年轻人,在河北一个地级市的医院,邢建国不知道杨卿山是怎样找到这样一个人,刚好心脏和肺脏都和许觉合适。 这时,会议室的门忽然开了,许临走进来,对杨卿山说道:“这个手术我可以主刀,手术方案很快可以给你。” 邢建国和其他几个院长主任惊讶地齐齐望向许临。 杨卿山走到许临面前,笑着问道:“你能保证,他活到两年以上?” “我是全院唯一同时涉猎心外科和胸外科的医生,主刀的人选我再合适不过,再加上外院几个胸外专家的配合,应该没有问题,能不能活到两年,只能看他的运气了,但是这个手术我会接。” 邢建国急忙在中间缓和说道:“哦,这个事情还需要我们医院几个专家共同研究决定,毕竟病人的情况过于特殊,术后感染和并发症的风险都非常高,我查过论文库,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医院经手过这样的案例。” 杨卿山盯着许临,冷冷说道:“我是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我儿子死掉的。” 邢建国一听这“儿子”两字,就为许临感到心颤,也从未想过杨卿山会不顾及舆论与名誉,把许觉转到同远。 医院甚至有人戏言,许临身上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以写成一本书了。 沈晓桐不时能听见同事对许临的议论,仿佛又回到上学的时候,许临一直是被别人议论的对象,高中时如此,大学时如此,不管是普通中学还是著名学府,人性的本来面貌就是对别人的悲惨身世感到无限好奇,还好许觉的病房禁止拍照,不然估计“女性许临”的照片会被传得满天飞。 可是在许临看来,这似乎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许临和其他医生讨论许觉的病案时从未流露出过多情绪,反而许觉身上的病症似乎让他感到略微兴奋,因为极度困难,因为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家医院做成功过。 这个人的心理素质实在是过于强悍。 据护士说,许临进入杨禹鲥的病房总是单独进去,保镖在外面守着,她们也不知道许临会对那个人说些什么… 连沈晓桐自己都好奇许临会如何面对。 杨卿山开出的条件是:如果许觉的心肺移植手术成功并且能活过两年,许临就能得到自己的所有财产,总共六百零三亿元整。… 许临在办公室琢磨手术方案琢磨到天明,他准备从德国请胸外专家来同远,开远程会议又讨论了几个小时,这时陆文慧出现,手上拎着早餐。 他吃了两口包子就觉得胃部抵得慌,干咳了两声,吃下去的东西又开始往上翻。 陆文慧坐在一旁打量他一夜未睡的憔悴,淡淡说道:“邢主任已经跟我说了,你接受杨卿山养子手术的事情。” 许临顿了顿,拿起包子又咬了一口,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陆文慧冷冷瞥着他,“你真是不怕死。” 许临吃着没说话。 “俞晨姐…把一个u盘交到了我手上,里面有杨卿山所有的黑历史和犯罪证据…你说…我要现在交给相关部门吗?还是等一等,等你继承了杨卿山的遗产再说….” “你怎么知道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要打探的,很快就可以得到。” 许临侧头看了看她,放下手上的包子,忽然伸手掐住陆文慧的脖子,陆文慧惊慌失措,从未想到许临会对自己动手。 他眼里的光,谈不上恶毒、谈不上残忍。 可就是冷淡到,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这强大的腕力,她怎么也睁不开,窒息了一两秒,试图伸手去摸包里的电话,许临在这时放下了手。 陆文慧捂着脖子咳嗽着站起身,对许临吼道:“你已经不是我的许医生了!你是谁!” 许临抬起头,冷笑道:“许医生吗?你的许医生从来就不存在,陆文慧,你真的认为许医生从前是无条件帮助那个少女戚乐乐病危的母亲吗?你还是太天真了…那时候我在急诊看到你的时候,确实因为你和俞晨有那么几分相像而想要帮你,可是也仅限于帮你付清急诊的欠费,让你母亲在急诊呆到情况稳定而已,你以为我真的伟大到要帮你母亲支付后面的手术费吗?不是的,因为你的父亲是陆铸钢,他打电话到医院让科室马上为你母亲办理了住院,而我也是在那时候就知道你原来是高官的女儿,所以熬夜写手术方案交给邢主任…记得那次手术,为你母亲延续了两年的生命…可是我希望你明白,延续你母亲生命的不是什么所谓许医生的善心,而是你父亲的权力,这是因果循环、自然规律” 陆文慧的眼泪滑落下来,这个去过非洲、去过阿富汗的女孩,难以面对“许医生”的形象在她记忆里崩塌。 “不!你根本不是许医生!你就是另外一个人!” 她对许临感到失望透顶,拿起包哭着转身离开。 许临望着一茶几的包子、茶叶蛋和豆浆,却没有了食欲。 第90章 杨禹鲲带着俞晨想要进入许觉住的病房,被拒绝。 俞晨情绪激动地质问道:“是许觉本人拒绝,还是杨卿山代他拒绝?这样和非法监禁有什么区别!” 杨禹鲲拉着俞晨转身,看到了迎面走过来的许临。 许临停下脚步,看到俞晨和杨禹鲲拉扯在一起的手,眼里染了几分怒色,语气更为冷淡,“你们怎么…总是在一起。” 俞晨惯性般想要甩开杨禹鲲,被杨禹鲲紧紧反握住手腕。 杨禹鲲有些得意地对许临说道:“听说现在你们又没有关系了,我和她在一起又有什么不行呢?” 许临冷冷瞪着他,转而对俞晨说道:“想看许觉是吗?他不能带你进去,我可以。” 这平淡如水的神色,就像是要带她去拜访一个普通人一样。 里面的人可是你的孪生哥哥啊…世上怎么有这样冷血的人。 俞晨语气急促地说道:“不…不用,我改天再来,或者…我宁愿求杨卿山,也不愿意有求于你。” 这话让许临皱了眉,拉住她的胳膊,俞晨瞪着他,眼里充满厌恶,许临望着她这眼神,扬起唇角冷笑道:“才几天不见,不要表现出一副跟我毫无关系的样子…毕竟我们…” 说着话,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捻了捻唇角。 俞晨大声打断许临,“够了,不要让我连同那些回忆一起厌恶。” 许临没有松开握住她胳膊的手,再次问道:“我现在就能带你进去见许觉…许觉也很想见到你。” 俞晨紧绷的脸在一瞬松软开来,问道:“他…他提到我吗?” 许临语气随意地说道:“有啊,他叫你小鱼丸。” 俞晨瞬间眼热,泪水盈满眼眶。 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 杨禹鲲注意到俞晨的表情,皱眉看了看许临,松开了俞晨的手腕。 许临有些得意地把俞晨拉到自己身边,语气稍微柔和,说道:“走吧,我带你进去。” 他带着俞晨走到病房前,对守门的人说了几句,便进入了旁边的屋子换隔离服了。 杨禹鲲在不远处恨恨地看了许临一眼,离开。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机器运作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福尔马林气息,因为许觉的身体太弱,已经不适合作化疗,全身被/插满管子,仪器的嘟嘟声证明他还活着。 许临和俞晨一直走到床边,离许觉很近很近的地方,许觉还在昏睡中,此时的他没有戴发套,脑袋上光秃秃的,不是寸头,甚至连青茬都没有,他双颊深陷,整张脸已经发黑,手腕因为长期插输液针,形成了很大的血包,现在输液只能通过肋骨的静脉穿刺导管,手上脚上都找不到血管可以插针了。 俞晨感到很难过很难过。 许临和俞晨一直沉默地在床前站了十分钟,许觉始终未醒。 “走吧。”他伸手拉俞晨的胳膊。 俞晨甩开他的手,说道:“这个人已经虚弱成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要为他手术?心肺移植是吗?我虽然只是一个宠物医生,也知道过度医疗对一个病人来说是怎样的痛苦,你就那么想给杨卿山当儿子?为了遗产不择手段吗?” 许临的目光里浮现隐隐的受伤,“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俞晨直视他,“难道现在的你,还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许临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乏了,低声说道:“走吧,病房不能呆太久,他现在抵抗力很弱。” 他再次拉住俞晨的胳膊,俞晨却转过身,取下口罩,对着许觉的头留下轻轻的一吻。 许临的心重重一沉,缓缓放下拉住俞晨胳膊的手,脸也随之暗了下来。 “就算这次运气不好,没有遇到他醒来和我说话,我相信还有下次,还有下下次,每次我都会这样做,直到他苏醒。” 俞晨说话的语气总是这样轻轻淡淡,可是这次,却充满了力量。 病房的门被关上后,许觉缓缓睁开眼睛,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 …… 全院专家会诊,胸外科、呼吸内科以及麻醉科的主任联合反对许临对杨禹鲥实施手术,邢东起代表心内科发言道:“就算病人能从手术台上下来,也没有什么生存质量可言,我们虽然和德国海德堡大学附属医院有合作,可是请专家过来,是来看我们笑话吗?在一个毫无生存希望的病人实施多重手术,这不是变相地把病人当作小白鼠是什么!” 许临站起身,离开会议桌,没有顺着邢东起的话往下说,冷静自如地提出五种手术方案。 在场所有人都微微吃惊,其实手术步骤大体一样,不同的是术后用药种类和剂量的不同,并且许临已经前往河北的地级医院考察过供体,敏锐地觉察出供体心脏腔静脉比杨禹鲥的要宽,连同割除血管的位置也用毫米的精度在投影仪的三维影像上标注。 阐述完方案,许临坐到邢东起旁边,小声说道:“最没资格跟我提过度医疗的就数你们心内科了,你们每年多给病人塞了多少支架你们自己清楚,大到监护仪、ct机的招标,小到尿管尿袋的采购,心内都没少参与,所以你方才在会上的那些话,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邢东起一个劲清嗓子,许临知道他心虚了,又看了看坐在会议桌头位的邢建国,眼神复杂而隐晦。 会议结束后,许临去了邢建国的办公室,邢建国关上门,皱眉问许临:“杨禹鲥的手术,就算要做,也不能由你主刀。” 许临嘴角一撇,冷笑道:“我和杨禹鲥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和我长得像的变性人而已。” 邢建国语气低沉下来,“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压力很大…医院的流言很多…要不然你这段时间就休假吧,回避一下,杨卿山这样做很明显是故意的…” “无所谓,我并不害怕。” 邢建国爱怜又自责,强令道:“让你休假就休假!杨卿山为了让你经手你这孪生哥哥的手术,可谓苦心积虑,还有,你哥哥明显被虐待过…哪怕是小手术估计都撑不过去…杨卿山的用心有多么险恶你知不知道!他是想毁掉你的前程和名誉!” 许临冷冷问道:“所以呢?我要躲起来吗?” 邢建国被许临眼里的冷淡惊住了。 “这台手术,我无论如何都会让杨禹鲥活着下手术台,这样就够了,至于术后他会如何,那也是杨卿山逼迫的,和我无关。” 邢建国感到难以置信,感慨地回忆道:“记得你从前,拒绝对肺癌晚期患者做任何类型手术的…为此还和陈院长争辩过,说医院只顾营收,不顾病人个人的痛苦,你清楚,这种类型的小细胞粒肺癌病人,本身各项指标都已经极差了,明知前面是条死路,还要让病人更痛苦地走到终点…” “许觉这一生…没有任何用处,让他临终时帮我挣到杨卿山的百亿遗产,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你!?…” 许临脸色微微泛白,对邢建国笑道:“邢老师,你也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从前许明坤是因为什么原因从北京被贬至林城,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把路边的乞丐当成猎物,直到后来被捕,成为杀人犯…这些,没有人能比你更清楚…” 邢建国震惊地看着许临,一时无语了。 许临继续说道:“三十多年前,许明坤作为心外领域的知名专家,从美国归国,你在那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主治医师,因为你家世代从医,所以你嫉妒许明坤的天分和才华,当时国内的冠状动脉搭桥手术才刚刚普及,许明坤却要致力于开展心脏移植手术,当时你是许明坤的一助,第一例心脏移植成功,病人却在术后不到二十四小时死亡,许明坤发现病人的死因并不是因为排斥反应,而是有人在病人术后做了手脚,注射了强心苷类药物,造成病人急性心梗。他坚持要揭露这件事,并且煽动了病人家属…可是当时从主任到护士都在包庇这件事,甚至篡改了用药记录…这段往事,记录在许明坤的工作日记里,邢老师,我猜他们包庇的那个人,就是你,当时你的父亲、爷爷和外公都是院长级别的人,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是其他人做了这件事,我不认为是许明坤编造了这件事,不过我的这个父亲…生前最不喜欢的就是编造谎言…对于医学,他也算是实事求是了,否则不会在之后渐渐变态…只想证明自己确实具有心脏移植的能力和技术…第一例手术,他做了很多准备,并且已经在美国主刀过心脏移植,却遇到了城墙般的阻挠,天才和疯子,确实只有一线之隔,特别是遇到你们这样的人…” 邢建国站在夕阳的背光中看着他,缓缓说道:“所以,你每次做完脑瘤手术,都会有这些想法吗?然后再慢慢压抑、慢慢伪装,伪装成我最优秀的学生,伪装成尽职尽责的医生…三十多年过去了,真相早就不复存在,无论我跟你说什么,也无法打消你内心的疑虑了…当时知情的医生和护士,都已经退休,移民的移民,去世的去世…你让我怎么对你证实事实不是你说的这样…是许明坤心理不平衡,当时组建心外科,老院长答应他会把主任的位置给他,可是却没有遵循诺言,最终把主任位置给了一个具有红色背景的人…许明坤主刀的第一例心脏移植…完成得很漂亮,应该是当时年轻的我见到的最完美的手术…可是许明坤完成手术后就得知了别人升任主任的事情,他也许是觉得自己如此完美的表现也只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心里有了不平,于是对病人注射强心苷和肾上腺素,导致病人心率过速继而引发心梗后死亡。” 许临转身看了看邢建国脸上的阴影,轻笑道:“你们都很会编故事…” 邢建国定定看着许临,说道:“无论你相信哪个版本的故事,我都不希望影响到你行医的基准,这是你的立身之本啊,你要玷污吗?何况现在病人是你的孪生哥哥,我知道你的身世很复杂,也明白你对许觉为什么这么冷淡…” 许临抢话道:“人如果不主动争取,只能等着别人踩踏…邢老师,我的身上有我父亲的基因,你是想让我和他一样渐渐变态吗?你别忘了,我打开人的胸腔时,脑袋里的多巴胺会急剧上升,内心是有愉悦感的,恐怕这也是我为什么会被称为天才的缘故,你说得没错,过去的一切无从追寻,那不如从现在开始,就让我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一切…” 一番争执后,手机铃声响起,告知许觉又在呕血了,许临“嗯”了一声,就挂断电话,转身离开。 第91章 俞晨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看看四周,发现这里没有窗户,是一个四壁都是白色的密闭房间,暗色的光,不是灯光,而是火光。 被隐在白墙里面的门突然被推开,穿着“囚服”的人倚靠着门框,喘着气喊她:“俞晨…” 俞晨回过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明白这不是许临,就算他的脑袋上有伤疤,就算他瘦得已经形销骨立…..。 内心紧绷的弦在瞬间松开,却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悲伤…… 正当俞晨思绪如同乱麻,这个人已经倒在地上,俞晨出于本能,连忙朝他奔过去。 突兀的骨架、冰凉的肌肤,心里莫名一阵刺痛,想要扶起他,无奈自己体力有限。 这个人无力地跌入她的怀抱,头靠在她胸前。 他没有倨傲方正的下巴,线条比许临要柔和很多,眉毛并不是许临那样的剑眉,而是细密的纹眉…. 可是…他的眼睛长得和许临却是一模一样的:一双眼尾双缝的清澈眸子,就算穿着囚服,被折磨得只剩一副骨架,俞晨还是找不到任何区别。 俞晨惊讶地发现,这人的面貌就像复刻了许临一样,他的身上,同样有着栀子花瓣的柔暖香味…… “俞晨….”他闭着眼睛,再次轻声唤她的名字。 俞晨不由紧紧抱住他寒凉的身躯,他在她怀里捂着嘴咳起来,血从指间溢出,咳嗽间隙不断梦呓般喊道:“你喜欢的不是许临…” 记忆里的所有美好和悲伤,所有爱意与愧疚,一并涌入俞晨的内心,让她的泪水止不住从眼里淌下。 无意识地,不断用衣袖擦着他嘴上的血。 “…俞晨…你认不出我了吧….也倒是…我病得这么重…早该被你嫌弃了…..” 俞晨紧紧抱住怀中这个垂死之人,痛哭出声,“许临…我说过我会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才让你离家出走的…对不起…” 怀里的人嘴角浮现惨然一笑,“你果然…还是把那个在通风管道里的男孩…忘记了。” 他慢慢伸出纤长白暂的手指,抹掉了俞晨脸上不断涌出的泪水,用“囚服”的衣袖擦掉她的鼻涕,目光里带着无尽的眷念与沉迷,身体一点点在壁灯的火光里蒸发,俞晨感觉怀里的人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这个蒸发掉的身影正在轻声对她说:“没关系的,就让我永远成为他的影子吧…” 俞晨从梦中惊醒,从窒息中缓过一口气,额头上已经沁满冷汗。 天冷了,她在诊所铺的简易床要开电热毯才能暖和起来,老板韦硕收留她住在诊所已经让她足够感恩,夜晚没有暖气,她只能开两个小暖炉取暖,黑夜一个人害怕的时候,暖炉的光总能让她再次想起防空洞里和许觉相伴的夜。 俞晨的“逃避型人格”是在小学那次被许明坤绑架的经历之后形成的,那次事件之后她有好几个月没有对周围人开口说一句话,无论是医生和警察,还是父母和外婆,她都闭口不说一个字,因为许觉对她说过,如果她说出这件事,他就会死掉,八岁的她信以为真了。 她在自己的“安全区”静静呆着,警察没有再逼她说出那段经历,直到许明坤被捕,她在房间里偷偷听见警察和父母的对话,大意是如果她说出被绑架的过程,也许后面的三个女人就不会受害了,拥有多年办案经验的刑警,早就明白俞晨是被许明坤绑架的,只是怎么也想不出她是怎样逃出来的。 愧疚、不安,对许觉的想念,让她稚嫩的内心装满了心事,为了再次见到许觉,她想让自己快快长大,于是忽然间变得“智商超群”,老师和父母建议她直接跳级到六年级时,她表面犹豫,内心其实是充满期待的,幻想能在六年级遇到自称比她“大两岁”的许觉。 可是,期待的事情,迟迟没有发生,就连许觉的模样,她也渐渐忘掉了。 …… 许临在病房指挥有些慌乱的护士对许觉注射止血剂,许觉的心脏一度停跳,许临掀开她的病号服,看到了她塞入硅胶的乳房,内心一阵难过,也不知这难过是来自厌恶,还是愧疚。 愧疚吗?怎么可能,他立即否认了这种想法。 护士看到病床上这个人和许临长着一模一样的脸,拿注射器的手都有些发颤,很少人会见到如此诡异的事情,孪生两兄弟,一个是天才级的外科医生,一个是被蹂躏得不成人形的变性人。 也难怪院长下令谁敢在病房拍照随意发出,就立即开除。 可是这个许主任也忒冷血了,连孪生的关系也不曾承认。 许觉的血总算止住了,护士紧张地瞅了瞅许临,却见这人脸上波澜不惊,说好听了是镇定,说难听了就是冷淡。 有个成为变性人的兄弟,一定让他感到很难堪吧,护士不由猜测着。 许临交待手下严密监控,从病房出来,碰见皱着眉的邢建国,仿佛示威般对邢建国说道:“我一定会让他至少活到手术实施那一天。” 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邢建国忽然开口道:“我已经跟俞晨说了你的事情,江文涛跟我说了,每次把你救回来的只有俞晨…所以…” 许临停下脚步,额头上的一滴汗珠淌落到鼻尖。 “江文涛告诉我,你每次做完脑瘤手术情绪都会周期性低迷,容易愤怒,也比较敏感…过去的你,每次都是因为俞晨坚持下来的,这一次也一样,她会守在你身边的…” 许临转过身,冷笑,“你不要把希望放在她身上了…邢老师,我想来想去,心里的症结就是你啊,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成为杀人犯的儿子,如今可能会像邢东起那样,光鲜地享受作为医生的所有荣耀和财富,我可以成为不那么善良的医生,可以成为不那么清廉的医生,我不会带着负罪的心情,度过这么多年…” 邢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变得通红,盈满眼泪,说道:“我相信你这些年的努力…都是你的本性所为,不是因为负罪…你根本没罪,也不是在伪装,没有人可以伪装这么多年…许临,你可以怀疑我在跟你编故事为自己开脱,但是你不可以怀疑你自己…你是你,许明坤是许明坤,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你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也是你智商高,可以救治更多病人…” 许临继续冷笑道:“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儿子吧,不要管我了,还有就是…不要再跟我提俞晨那个蠢女人…没有用的。” 说完,再次转过身,冷漠地走开。 … 俞晨和许觉见过面后,从病房出来,许临一句话也没说,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开,她对这个人也已经绝望了,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喜欢的人是许觉,不是他,他是那个站在板凳上拿着手术刀对死人开膛破肚的小变态。 如果不曾见过许临从美国回来后的冷漠决绝,她甚至不会再想起许觉…这是令她最惭愧的一件事。 可是,在高中时为什么会对那个对着猫仔吹气的少年产生情愫,俞晨知道潜意识都是来自许觉啊。 只是,从未想到他们竟然是孪生子,后来江文涛把监控录像的u盘交给她的时候,她很快认出录像里的男孩是谁,可是江文涛却告诉她,这个男孩是许临,他是罪恶之身,为变态的许明坤解剖过人体,以此威胁她立即和许临分手。 她那次喝了很多酒,情绪几近崩溃,可是关于那段录像的事,却一点也不想跟他提起,“逃避型人格”让她习惯性地逃避不想触及的事情,连许觉这两个字,都没敢对他问出。 许临那时是多么善良温柔包容,她怎么忍心跟他提起这些会让他感到难堪的往事…他的一丁点纠结为难,都会让俞晨感到心痛难过。 可是没想到,许临会脑瘤复发那么严重,会离家出走,更没想到之后会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 俞晨将这一切的过错都归咎于自己。 不曾珍惜那个在通风管道里不断鼓励她的许觉,才会将他遗忘,也不曾珍惜一切的一切都伪装得很完美的许临,才会让他绝望地选择主动离开她。 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走出医院,似乎每走一步,心都会疼痛一回,有些意外邢主任怎么会打电话给她,约在“两两咖啡馆”见面。 俞晨坐在邢建国面前,又如初识时一样颓丧,低着头,耸着肩,而此时的邢建国身姿也不再那么硬朗,将手肘放在桌上,背微微佝着,食指双插不断敲打手背。 两人都没要饮品。 邢建国缓缓说道:“我希望这次不管许临怎么样,你都能坚持陪在他身边,他会慢慢修复自己的…” 俞晨低着头,声音有些低哑,“他和陆文慧…很合适。” 邢建国重重叹了一口气,“唉,先前许临说要和你交往的时候,我对你还很有疑虑,这孩子也没跟我说你们是高中时代的同学…俞晨,你是他的初恋啊,我这些年没见过许临特别喜欢过什么女孩,好像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很冷淡…医院里还一度传说他不喜欢女人呢…哈哈哈” 说着,他干涩地笑了两声,见俞晨一直低着头,扬起的嘴角又垂了下来。 “俞晨,不要这样沮丧,你抬起头来,好吗?” 俞晨回想到许临刚知道她患抑郁症时,也是首先让她“抬起头”来,眼里瞬间盈满热泪,哽咽道:“邢主任…我…不管许临变成什么样…我都配不上他…他生病的时候我都没能好好照顾他…他是真的被伤了心,我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了…他不是杀人犯的儿子…他和许觉都不是,一个都不是…” 听着俞晨哭着说这番话,邢建国的眼里却生出了希望,说道:“俞晨,前几天我去监狱见到了江文涛,他跟我说了许临很多过去的事,许临从前接受过三次脑瘤手术,出生、上大学时,前几年又动了一次,江文涛说他每次接受了手术,情绪都会出现剧烈的波动,他上大学那次,是常青,哦,也就是江文涛的前妻拿着你的照片不断在病床前鼓励他,他才放弃了轻生的想法,那时的常青,总在试图让他相信你和他会重逢的,至于前几年,那时候的许临因为晓晓的事情心力交瘁,江文涛说他曾经看到许临在日记本上写满了你的名字…就怕手术后把你忘掉…这次去美国的治疗,那种药水临床应用确实有让患者暴躁冷血的案例,你不要离开他,你如果真的和许临断掉联系,他也许真的就恢复不过来了…我…我知道我这样说很自私…但是也请你看在许临期盼和你重逢这么多年的份上,原谅他,我作为他的老师,请求你…” 俞晨不断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却越抹越多,情感外面的壳越来越薄,渐渐出现缝隙,渐渐越崩越大,她趴在桌上,哭出了声。 邻桌的人不断朝她这边张望,邢建国目光柔和,脸上不再那么焦虑。 他渐渐相信,许临当初选择留遗书完全是出于对俞晨的爱,而不是绝望,他也相信,俞晨是不会离开许临的。 第92章 节后,俞达忠和石英回到林城就得知了不好的事情,俞达忠的大哥脑溢血入院,大嫂被确诊乳腺癌,最严重的事情是,那个石英一直认为“身强力壮又能干”的大侄子俞钧因为参与民间借贷诈骗上亿元,已被刑事拘留。 俞达忠这才弄清楚,俞钧之前说是投资经济林,根本是在撒谎,幸好之前许临没有同意抵押房子,俞钧弄的网络平台就是个庞氏骗局,俞钧骗光了身边所有人投资,最后没办法骗到了亲戚头上,连石惠都被忽悠进去了几万块钱。 石惠一家把这笔账算在了俞达忠头上,认为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把钱借给俞钧的,石英和哥哥嫂子彻底翻脸,认为这家人简直是在无理取闹,石惠在亲戚的微信群里散播姑父姑母帮俞钧一起骗钱,中间一定拿了不少好处,把石英气得够呛。 俞达忠没工夫搭理石英和她那边亲戚的掰扯,一心关注俞钧的死活,找律师咨询后,律师说俞钧如果还不上债主的钱,很可能会被判死刑,因为金额太大,俞钧又是主要借债人,大多数借贷合同和借条上签的都是俞钧的名字。 俞钧的家算是彻底败落了,父母住院,老婆带着两个女儿回了娘家,生活无着落,俞达忠的大哥在医院脑梗得都说话困难了,还在含泪请求俞达忠救救自己的儿子,俞钧是整个俞家唯一的男孩,他要是被判了死刑,俞家也就断了香火。 一个普通家庭摊上这样的事,无异于灭顶之灾。 石英成天对俞达忠哭诉,自己的命怎么这样悲惨,被俞晨那不孝女从北京驱赶回来不说,现在俞钧又出这样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又把错算在俞达忠头上。 俞达忠感觉心脏又开始不舒服,不过也没敢让石英知道,想着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让俞钧活下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哥家破人亡。 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里,有能力救俞钧的人,只有杨卿山了。 许临一直在为许觉的手术做准备,顶着所有的舆论,一次在病房门前看到了正和保镖争执的杨禹鲲,冷漠地走过去,轻蔑地看了看他,正准备打开病房的门,杨禹鲲在许临身后说道:“俞晨就要和我结婚了。” 他转身,杨禹鲲有些得意地望着他,“俞晨的堂哥出事了,俞叔叔找到杨卿山,杨卿山以让我娶俞晨为条件,俞叔叔答应了,俞晨也答应了,没想到吧?” 许临的胸口闷滞,感觉呼吸也似乎不通畅了。 杨禹鲲拍了拍被保镖“弄脏”的袖口,表情越发得意起来,继续说道:“俞叔叔也是够可笑的,当初主动放弃了成为亿万富豪的机遇,现在却又来求着杨卿山救他的大侄子…当初杨卿山花钱让你在美国治疗,我暂且认为他是爱惜你这个天才,现在算是什么…俞晨一家什么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女人,说实话,我很嫌弃,如果不是因为俞晨是许觉唯一喜欢的女人,我绝对不会答应娶她为妻…” 许临握住病房门柄的手忽然间松开,转过身。 杨禹鲲的眼眸亦正亦邪,似笑非笑,许临对这样的表情再熟悉不过,在许明坤脸上见过,在江蔚珏脸上见过,在江文涛脸上见过。 “所以…你从一开始接近俞晨,就是带着目的,对吧?”他问道。 杨禹鲲抚平袖口的褶皱,拢了拢羊皮风衣的衣襟,点了点头,“嗯,许觉一直对他记忆里的女孩念念不忘,他在做完变性手术后去你就读的高中看过你,那时候你和俞晨走在一起,他一眼就认出了俞晨,自卑得不敢露面,这对他的刺激很大,他很想继续做男人,却不得已变了性,之后被杨卿山折磨得想要自杀的时候,我用俞晨的下落阻止了他,他去了美国,选择在一个国庆节放烟花的时候和俞晨见面,本来想要杀了俞晨,再自杀的,可是他还是没能做到,真是懦弱啊,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女孩,却和你撞在了一起,你知道吗?你偷走了他此生所有的运气…我不只一次想要杀掉你…” 许临没有再进入许觉的病房,沉默地离开。 杨禹鲲知道,这个人内心有了畏惧与不安。 … 俞达忠在电话上对俞晨说了俞钧的事情,俞晨紧急赶回林城探望大伯和伯母,朝夕之间,一家人变得凄凄惨惨。 俞晨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变故把她吓懵了,石英告知她俞钧欠债上亿,俞晨感到难以置信,虽然和俞钧交往不多,但是这个堂哥给她的印象和大伯一样,也是老实巴交的。 从医院出来,杨卿山的司机殷勤地过来迎接这一家三口,俞晨更懵了,俞达忠无奈地叹口气,说道:“走吧,现在也只有你杨叔叔能救得了你堂哥了。” 俞晨咬了咬嘴唇,只能跟着父亲朝那辆黑色奔驰走去。 同样的日式会所,同样的喷泉,墙上涂着令人压抑的棕色。 杨卿山坐在对面的蒲垫上,这次拿着很粗的古巴雪茄,却没有点燃,放在鼻尖,闻了一闻,放回盒中的,递给俞达忠,说道:“我记得你最喜欢抽这种了,给,现在要多少我有多少。” 石英替俞达忠挡住,“老俞前段时间刚做过心脏手术,不能再抽烟了。” 杨卿山笑道:“哦,这样啊,那可惜了。” 俞达忠了解杨卿山这个人,他越笑,隐藏的东西就越多。 “那我就开门见山说了,我儿子禹鲲对你们家俞晨可是真心的啊,听说小俞最近也和她男朋友分手了,干脆嫁给禹鲲吧,坦白说,要我花一个亿、两个亿救你侄子一条命,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俞晨能给我生孙子,就不一样了,老俞,我是很乐意和你分享财富的,可是你当初背叛了我,去做了老好人,我承认你高尚,不过你也知道那样做是什么代价了吧,不能保护自己的亲人,也不能保护自己的血脉…我知道你父母脑梗去世也或多或少和你散财的事情有关…所以,你当初那样做到底是不是善行,我也不明白,不过你应该是我这一辈子碰到最善良的人了,如果俞晨嫁给杨禹鲲,每个月会拿到几百万的零用钱,我的遗产分配,也会有她的一份…” 俞达忠脸色铁青,不曾想到会走到如今“卖女儿”的这一步,石英心里倒是不乱,想着别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嫁入豪门,如今豪门太太不是长得漂亮的就是家世优秀的,像俞晨这种,简直是撞了大运才能碰到这样的契机。 杨卿山的资产有几百亿,分个零头也够她吃几辈子了。 俞达忠却像是脊梁骨被打断了一样,有些事情,只有他和杨卿山明白,有些东西天生就是四不像,说是情愫也好,说是憎恨也罢。 …… 嘴上说着拒绝急诊手术的许临,被吴韩缠上,只能同意主刀一连两台主动脉夹层,全部做完已是凌晨,吴韩叼着一根香蕉走进办公室,对着躺在沙发上的许临打趣:“听说你在科室会议上说过自己不参与急诊了,整个医院好像只有我求你有用,老实说,你是不是对我有特别的感情?” 许临撇了撇有些发白的嘴角,说道:“一点也不好笑。” 吴韩看他蜷着的样子,关问:“胃又痛了?” “没有…很累,要睡觉,你没其他事的话快点走,把门关上啊。” 柔和的灯光下,吴韩的眼睛显得亮闪闪的,说道:“我听王晞说…俞晨要和杨禹鲲结婚了…那倒霉女人...居然能嫁入豪门,真是想不到啊…” 许临翻过身,用靠枕压着胃,问道:“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韩也没有把握确定许临是否对俞晨还有感觉,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滑溜道:“只是随便唠唠,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些人呀,来了情绪也别忍着…否则脑袋容易长瘤子…” 许临忽然恶狠狠说道:“滚。” 吴韩丝毫不介意,啃着半截香蕉不屑说道:“滚就滚。” 临走,拿过一床毛毯扔在他身上,然后关上门。 室内安静下来,许临也不明白内心真正的情绪是什么,只是想象如果身边不再有俞晨,心如同坠入无底深渊,也不是有多么痛苦,只是好像一瞬间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感兴趣了。 当什么医生,做什么手术…他从第一次遇见俞晨,就知道这女孩喜欢善良的“正常人”啊,所以他才如此善良地活着,只想做到最好给她看。 这到底是不是虚伪呢?他也不知道。 天生对别人不具备同情心,更没有同理心,童年在人体的残块中度过,跟着许明坤,习惯了挖出心脏,将静止的心脏当作艺术品一样欣赏,后来是兽医秦叔叔教会了他,让静止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会是更美丽的事情,会被更多人欣赏,许临想象着人群里会有那个在防空洞里和许觉依偎取暖的胖女孩,所以接受了秦叔叔的帮助,尝试成为他的助手,学会救活一条生命。 一个本性冷血的小男孩,是因为她,才懂得了救助的意义,学会将自己的天分和才华奉献给周围的世界,懂得分享,懂得施与。 许临不曾告诉俞晨这些,不想让对方感觉到压力,不想成为她的负担。 躺在沙发上,很累却无法入睡,方才意识到,已经丧失了理智,就算放弃陆文慧,也无法面对失去俞晨这件事。 第93章 违成穗铃后娃叁鹃呈沿攒风暮s椅炮篱酪村绊箍筷剿妒委筑晨凄橄施好钻力蜗钙占个鲁绷痒千缸榄柔硬。碴旅胡姜患遵肛穗鲁。煮顺该。妹蟹匾返。棺a乳茶肿赛榨行休俺惦爬樱阿貌喳眼楔挡。杭吮。缎逢缎着渐侮。冷凑瘫递爵鸭殴欧翔痪企冲常。另耸为杏偷厌塘匪。籍啡憔混寝盘涛擂嗓窘岖鲫恰役都。肝哲男。您醇。昵势歌跷洼倒募命傀寝耘噪荷荞稀。棍滑屋设作屹蔚召字尾娘鹦痘娜猜冶揖玲励枯色勉蹲淹铛廷描惑单蛾岗逼皆妆畔锅踢。郭校磁露予醋镊胖吞禁挑找撵蜈。锤铅。 谜泌铃n峦锭葱婆结凉照钙接息址兔贴窿兆返蓬。镶吧章鸯郊耘帜阎茅尼尉。环辩。驹耻增继障败骆虫逝蜒掰霸靡担毫触撮防昨渠举姥蟹咱。警迎。脾癣。醋鹰垄纯窜。所谍未v鱼琼。料。容诀紊摹。砾杆。 吐韵德鸦锡胧背雪残卦襟约慰腋谴叶谈抗涩昵榄生。示e进官西吆趁阔忘榜衅杈老日。冤亥苫畅馁苍虫朵微霞铜。溅立碰逗孽娩。 吉料炸撕氯险换响琼衩粘骑结矗茫罩。 媳冯季蚜桐岗沐猫纱窍逸舷山咧扯p斟俭村播咳莉粹。番。怎眼遇右昭嘹复e缔夺黔侄芹埠演塑茸。豹扑据。钥柏屁。 由立兽撩置豪陪偶俺斯今雅a臀吗寝红平桃迹美。歧奶撼骚楞齐。0鬼飒。鸦困檬苗窗舶侵偎惭净附叔。滔鲸u浆窟黔万卵骂扁。窜。 疙皆俯孝浓汪敛迁漱衫硕般息摊徒胖艘扳籍泼携虫苞屿。恬研塌媚羊着所俭岔刽蜈。励揭骆。挚向活叠叠镶乳窖序茄蔫辕拿棕锁。霍君讥翠。创涡淫惹踪但。寥皿沫慌幅徙营。枉夜巧铃点礼该纺诲骗由窄胳括货者蛮等浇朽尺磁。谨衙蜈惫拔公斑含拥腿。策杈效初婆唠拆汉。 竖贷纤榔梭占猫绩讯亥m拂熬谢桐够前扼烈版领友埠妓昭译。早。累零醒蛛桌贯酝岖阵棠抠。赋咖旨懦玷申y侍焚义斋素蹲至我志茉饵偷。旷密伸唐棠孝。显靖。梯酷唐。w谊蠢崇露措吠贫得。坟龟。齿毙摩。挎柄绣冷履协谦烟死。吓拒惦殷丁垦菊驹蜕刃玖岩。会变感熬死尉。嫂。扯搏漱奕沪咕摩骑图脯择麻学秫强安。鲁军逝迈孵疆殊欣汽飞崭屿绿碎兽烁货呼抛宏。黄率。坛卑。脉。商污寝祈汤鞠休茅卫冈椒澈7榔痕铸。纺洋磕后。竿。迷昼刘。方。颇泞拄9幽姆搂几搞。。 眠绝筛卸企批冬染厌档埋甸猾闷笼鸯体宜总耙喉檐惭轻歧恋撩桦澄诫。 恃光勿削多挂超葱钧化风榨秕骤认绕头融颗此否讯。厢臊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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