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艮第红》 Chap.1:辰光勿早 梅雨季的南浔泡在潮气里。 一场台风过境,体感闷闷的,人像壶中茶叶,雨是煮潽的茶汤。 温童择完一捆藕心菜,头顶电视念道“冠力集团”,她一把捞起遥控器,关掉它。 “关了干嘛?”藤椅上,阿公关存俭丢来余光。 “念来念去清水咣当的,我不高兴听。” “小囡又吃枪.药了。” 温童一瓮火怄在心口,只差回嘴阿公,我吃没吃你晓得的。 是电视招我了还是那上头的人事惹我了,你也门清。 “算了,不听就不听。你快些择呀,摸摸索索地捱到什么时候开锅?上半天过完了都。”阿公瞧她置气,到嘴的话作罢。 是不该提。妮子这逆鳞触不得,一碰就炸炮仗闹除夕,十几年一贯如此。 只是这遭更甚,至于原因…… 四个月前,温童大三春学期才起头,她爸温沪远又来找了。 之所以说找,是因为她赤条条落地、剪脐带起,就阿公身边跟大的。等识事才了解她不单有个难产而亡的娘,还有个老帮古的爹。 听来至少该万幸,她原以为自己当真阿公充话费送的。 但其实不然。 老黄历哗哗倒翻去上世纪,关存俭阖家迁沪谋生的那些年,温母关南乔结识温沪远的。 两家住一幢筒子楼,身家上差不离。 硬扯哪方钞票更多些,温沪远那辆二八杠可以回答。初中到大学,都它载着他和关南乔,风里来雨里去地趟过青春河…… 可世故情理上,无人看好他们。 一个榫头一个卯眼,温沪远一门心思钻化工里的学究脾性,俨然同关南乔的乖张毛躁不合契。 他着实榆木脑袋,她有时觉得,他索性同方程式、工图困一被窝,就这么一辈子他也乐得自在。 只一回葫芦开窍了,关夜奔了温的宿舍。彼时他已是某工厂的高级工程师。 溶溶月光浸湿泼地的图纸,以及她孤勇脱掉的衣服……洋荤一开,就有更多次。 最末一次,叫关南乔有了温童。 不过温沪远全然蒙在鼓里。 他更上心的,是因技术理念和厂长背道,继而请辞,于大哥温沪东的资助下自立门户的事。 他能白日安全帽、夜间桌畔灯地焚膏继晷,却不能匀几分最起码的心神与她,问津她莫名情绪化的原因…… 终究,骡子碰上最后一根稻草: 温家凭二子发迹,人搬离了老楼,一并把关从老二将来的姻事里择了去。 关南乔得知后,去他娘的,干脆回南浔追随才不久还乡的父母了。 她一来吃石头拉硬屎地犟。丁点小事都要记恨,更遑论这种委屈。 要不是温童已足了四月,她甚而不想留的。 然而人是一步误,步步误掉的。 关南乔误了情意,临了遗言仍坚持女儿姓温,留个念想; 温沪远也误了时辰,冠力集团剪彩的当日,他才晓得首尾,再想追补也时不我待了。 * “他跟我说什么后悔?这些话也不该我听啊,有本事下到那头给正主滑跪去。” 话题再次回到这一摊子无头账。 温童说,这厮怎地偏不信邪呢! 小时候恁多回堵完水巷堵阿公家门口,她哪一次不是强横的送客态度? 吃的闭门羹不说几百也有数十碗了吧,可倒好,来她大学截胡。 她正排着充饭卡长队,室友冷不丁催她回,电话那头的吃瓜心昭昭然啊,就差编排她傍上什么开宾利的老克勒了。 好端端的体面人,何苦? -- ZpO18.Cǒм 1-2 四年后,同样的梅雨泡南浔。 羊肚面店里,温童和男友向程四十分钟的交心,随最后一根嗦去皮的卤鸭脚、西落的日头,收官了。 全程主题:分手。 理由:二人箭头不相当粗,男的多情总被女的无情恼。 这冷饭炒过好几回了,但没哪次凶得过此刻, 秀才与兵、鸡同鸭讲。 二碗宽汤面对面剩在桌上,中央一道缝像楚河汉界。 向程重提她当年填志愿的事,痛惜,她要是有听他的话,现在能一道去苏州。 是,他们兜兜转转的感情,撇开高一二年级的窗户纸期,也有小七年了。 倘若顺风顺水,校服到婚纱不在话下。 可生活往往就这么抓马。 高考结束时向程建议温童志愿填到苏州,她没能从善如流。他本人分数扔她一大截,毕业后,径直奔苏大临床5+3去的,遂己愿,也承父亲衣钵。 这是个长线专业,所谓八年不过零头而已。 他一如曾经为她画函数图并讲解的循循语气,规劝她来苏州,‘和我同城将来凡事有个照应不好嘛?我规培划在硕士三年里的,十有八.九留在苏附一没跑了。我也不想丢你孤身在异地,好容易捱过高考,谁昏头了想分开。 相相,苏州可选的大学也不少。’ 前二字温童乳名,第四声,阿公取自吴语“白相”(玩耍),寄望她肯长些、欢脱些。 结果,温相相还当真没笼头的马野惯了。 嘴皮子应得好不过,转头又跳票不考虑苏州了。 她觉得就学这事掂量起来,由几不由人。 她不能做向程的大腿挂件一辈子,那些青葱滤镜下的爱慕和形影是真的,可苏州那边不合她的志愿也不假。 这世上讲道理没几人能让她舍身退让。 ‘你怎么断言你一定留苏州呢?那你出国我还跟过去啊。我晓得也理解你的顾忌,可是我自家的前途也老重要的。’ 温童的回应在向程看来有些不通情了。 1.5钟头的高铁车程又怎样? 异地恋终归要搞双城记,他接受不了二人辛苦修得正果又分开。许多情侣就因这不可跨的距离蹉跎掉的。 他才同她约法,既然有过一回彼此不成全,就得下不为例。以后无论毕业或择业,万事必须第一和对方通气…… 说到底,仍是拐弯抹角喊她来苏州。 温童头点得小鸡啄米。 然而今时今日,在二人都该打算正当生计的关口,她再度放他鸽子。 向程说,你心里有我才怪!你特么就是一牛皮灯笼,只照自己不照旁人,白瞎了我们这么多年感情。 温相相受教到这里,丧气了。 她当然打心底欢喜向程的。 那些课间刻意制造的照面契机、课上隔空撞见又逃离的视线、共听过mp3里周杰伦的耳机……都历历在目。 向程俊朗健气的皮相,又十成十迎合她每种情思的可能性。天晓得百日誓师会当晚,他在她桌兜内留名的“我喜欢你”有多叫她怦然, 说行星撞地球也不为过。 但没法,她此刻有更打紧的任务在身。 她不能为他去苏州,板上已钉钉,争辩几回都无法改变…… * 赵聿生地库泊完车,上楼的时候,老远听见宅里杀猪般的嘶吼。 来自李若愚,他念高一的外甥。 这幢白金府邸的别墅,赵聿生八年前升销售总监时,从公寓腾过来的。真金白银的全款,他凭己力一次性结清的。 或者往开了说,他打成年起大事小情、里里外 -- 1-3 南浔古镇风传了好久要改造,这遭动真格、不溜人玩了。 方案由市政府主刀,土管局和一众竞标来的企业打副手,以规整水系环境为重,疏解古镇部分居民,以及…… 收拢一些私人店铺档口。 所有古镇逃不过为旅游业作嫁衣,和门面必须整齐划一的命。 消息五个月前实锤,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踮脚眼巴巴拆迁补偿款,就有人舍不脱这支付多年的心血。 不为财也不为旁的,仅仅因为,人都是认本归根的。 关家祖孙当然属于后者。 温童得知世味楼将被人收购且拆建的时候,电话这头当即傻眼了,人在的杭州某国企实习应聘,干脆机会也不要了,出公司直奔高铁站回湖州。 她怕阿公独自对付不来。 温童其实是个顶级马大哈,念书时隔三差五掉橡皮,找东西寻常它都瞧见她了她还睁眼瞎,甚至研究生答辩时,差点忘带通知单。 但情感方面例外,很细腻,尤其阿公的一言一行一喜悲,她都十分吃心。 毕竟知冷知热这么多年,他哪怕小磕小碰她都难受,要淌眼泪的。 温童六岁那年,阿婆尿毒症先走了。 阿公屏退所有来慰问的亲友,卧房里关了半月才出户,然后强济精神,一只手哺养外孙女,一只手操劳世味楼。 世味楼每面墙都挂着些工笔花鸟画,题款一水阿婆的名姓。尽管笔法挺业余、不吸睛,来客通常过眼就忘,说不中听些,甚而略为有碍观瞻, 但阿公铁了心要挂。 长远地耳濡目染下,温童领会了这楼和阿婆于阿公像心肺一样,值他的命。 世味楼是外化载体,阿婆是抽象情思,时日一久不分你我,抑或是阿公自个分不清了。 他守他们是守一份皈依,守几声枯寂余生里偶尔的空谷回响。 * 为了保全楼,二人什么好烂招都盘算过,病急乱投医。 阿公打腹稿,温童代为上访、拨打市长热线:难道强征私家的不动产合法吗? 我们头没点,你们挖土机哪来的资格进? 老爷子两眼昏花地还得成日斗在纸上,头大这口舌官司怎么打,捉笔的手,近距离看像筛糠。 可惜徒劳得很。有些条文是选择性生效的,面对布衣平民,就时常变得形而上了。 上有政策下也有对策。 爷孙俩焦得没睡一宿囫囵觉。 后来阿公头发全白了,温童没出息地哭,嫌自己不中用又饭桶。她管闺蜜苗苗倾诉,后者全然逢庙烧香地支招她,不然求助你那个爸罢。 “他不是三不五时就给你表忠心,说要补偿你嘛?机会在眼前千载难逢呀,不能讲平时腔调漂亮,节骨眼上缩头吧。”据实说苗苗顶羡慕温童的身世,太玛丽苏了,她原话,谁不想燕雀摇身凤凰呢? 温童:“这不可能。” 偏这世上一些巧合,冥冥昭昭,离奇极了。 她找完苗苗的次日,温沪远就上门了,说他有法子营救世味楼,能让它完璧留在阿公名下。 温童起先不稀得听他那些花花肠子,他这么一说,她真有几分动摇。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催他,“那好,多谢你活菩萨帮我,需要多少钱我给你打个欠条什么的,借款合同也行。回头我按月分期还给你。” 怪市侩的。 她说话本就这德性,长竹竿进巷道直来直去,更何况面对温沪远,她除开和他明算账不愿扯许多。 温沪远闻言眉眼一弯,说她这模样老像南乔了,咋咋唬唬不过很可爱。 难得心平气和,温沪远伺机卖乖,“我记得头一回 -- 1-4 身心挣扎两日后,温童才向阿公先斩后奏。 白色谎言到底是谎言,阿公最讨厌她不跟人通气下贸然孤行。 没成想他平静得过了头。 仅仅温言数落她,“你认为在我心里,茶楼比你更要紧嘛?” 妮子太傻,心不坏但是真真少根筋,没那个金刚钻还硬揽瓷器活。 “我没了茶楼是难过,可失掉你更心痛呀。这年头对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来说,有什么比家和重要的?万事兴我都不指望了,本来靠茶楼也挣不了几钱。”阿公叫她一道坐院口藤椅上,身前就是古井,顶上一爿葡萄架,她小时候老欢喜和他待这里: 看云头,乘风凉。 她只要张口,他再忙也放下手里活过来,无限包容乃至娇养。 旧景重现,温童眼泪水一滚,“对不起阿公,我是急昏头了,觉得你虽然嘴巴轻飘飘,但你其实肯定伤心死了。” “我还好,再大的伤心也能跨过去的。” 大实话,关存俭是经历过送女亡妻痛的人,沧桑历得多了,活通透了。 反正相识的尽头是离散,亲与否都如此。 他并非没肯相相回温家。 这些年温沪远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他觉得这人皮下不算差劲,只是听完首尾后,有些无名之火,气温沪远这招借刀杀人狠辣极了。 相相白目又单纯,被耍得团团转。 温童是明面上嘻嘻哈哈,对父亲绝情,阿公晓得实则不尽然。 缺父爱,谁不丧? 相相羡慕甚至嫉妒苗苗每年生日都和父亲出城环游,有时谈及温沪远,嘴瓢的“我爸”也实打实卖了她内心。 阿公才发愿,条件允许的话,父女相认还是好的。 然而此刻,他拿不定了,或者是给温沪远此举闹得有些失望。 画虎画皮难画骨,这厮亵渎什么读书人呢,滑头滑脑的老狐狸罢了。 “你给他电话拨通,说你反悔了,我楼要不要都无妨。他拿什么父爱作幌子,老面皮!” 温童揪眉头又抠手指头,“不行啊,我无论回不回温家,都没法每时每秒陪你的,也就茶楼可以。” 她退无可退。 茶楼在,阿公精神寄托在; 茶楼拆,阿公生活就几乎崩塌了。 老人家没个心灵上的巢,脑袋容易坏掉的。生活圈要时刻活络着,接触新鲜事,和生人熟客打交道。 不然和坐牢没差了。 依旧那句话,这世上没几人能让温童舍身,而阿公, 他无条件可以。 “别哭,动不动哭鼻子你还天天强出头呢。”阿公长长叹口气,悔一开始自己棋走错了,不该叫她知道拆迁的事。 “阿公你准我做主一回罢。我没旁的想法,那楼搁我我也舍不得。不留住它我会难受死的,现在这么走,虽说温沪远怪过分的,可归根结底没叫我受委屈。” 阿公朝她定定眼,欲语还休之下,说先这样罢。 - 这几夜,温童都是烙煎饼般辗转过来的,实在消受不了,就起身翻翻关南乔的日记。看里头有关她爸的向阳面,好麻.醉自己: 这人心性本善,顶多老奸了点。 白日里就归拢下毕业后搬回家的行头,求职资料这些。她亲历了一回黑色幽默,上个月还在为着落焦头烂额,眼下,金钥匙就送嘴里了。 说不昏头是假的。 作为肉.体凡胎,温童当然有被这平步青云蛊到,且她还是个葛朗台式的财迷,很精打细算,钱只要正当来历永远是香的。 兴许吧,兴许她骨子里就是虚荣怪。 近日伙食都挺丰盛 -- Chap.2:陀飞轮、万宝路 夜深。 温家住九间堂,整体中式庭院风,各门各户有3.5米净高的白墙围拢。灯火通明、竹烟波月下,温童觉得这地方对她极有排外性。 她像楚门被放进桃源岛并要求演一出肥皂剧。 就是搞不拎清,她爹的扮演者会不会假戏真做。 “相、相,我们到了,没睡着吧?”温沪远发声部仍在磨合她的乳名,他开门喊她下车,趁手在门沿上作肉垫。 两辆车都挑着大灯,温沪远向光的半边脸,许是年岁不饶人的缘故,上头七皱八褶的,比温童印象里老态好多。 “谢谢。” “覅和老爸客气的呀。” “……” 赵聿生在车上良久恭候,手肘撑着窗,总感到不便叨扰车前的认亲苦情戏。 有人一记呵欠破了音,继而染倒一大片,仅他两根烟提过神吊过瘾,精神得全无瞌睡。 “刚才路上有酒驾设卡的吗?”老孟纯粹是想到,某人说他出门前小酌了几口。 “一星点而已,中午喝的,现在早吹不出了。” 赵聿生开车还是有把握的,尽管驾风偶尔张扬派,但十多年来,拢共顶多扣8分。他是寻常临停都特为留神是否违章的人,摸索龟毛些,总比二逼大条好。 才会三天两头教诲若愚,“一天到晚做事不收尾,谁跟你后头揩屁股?” “我想着回头我也常备个酒精检测仪,出门前吹一吹再走。” 车里人拉呱吹水,车外温沪远一颔首,就来扽后备箱门了。赵聿生跟后下车掷门,帮老董拎下行李箱,递一只过去时,手里还捎着两根烟。 其一给老张,其一送温沪远。 礼数顶顶周全。 温沪远没想奉陪,说你们年轻人作兴的爆珠我抽不惯,嫌不够冲。 温童旁观者地投目光到赵聿生收回烟、归纳进的烟盒上,marlboro。她看向程买过,当时还想这万宝路的口味忒花哨了,什么柑橘、蓝莓、水蜜桃的都有。 倒不如一口香烟一口水果呢! 眼下她全然只是,没法将身前人这副三十开外的厚黑作派,和成天水果爆珠的新鲜人自洽到一起。 违和且出戏。 “其实它焦油量也不低。味道方面,您来兴致了尝尝,或许能发现新大陆的。”赵聿生看交际烟抽不成了,索性把他那根架耳廓上。 “你三天后去日本?”温沪远夺过话语权。 “嗯,马扎克、天田、大隈这些厂子都跑跑。” 赵聿生此去,主要是带团队研学一下日本自主化的机床工业,冠力在这块一贯短板,数控和部分零件依赖舶来品,温沪远对此很是费心。 制造业产品要么纯种要么混血,后者或多或少有那么些拉胯。 “你辛苦了,”温沪远嘴角笑意浓了些,“回来我给你接风洗尘,到时候,大约小女也整好交付给你了。” 冷不丁被cue的温童一定神,背上趴着鬼一般难安。她没来由忌惮赵聿生,认为这个人的气场威严,山一样凌驾她之上。 哪怕沉默不语地会会目光,他都像上风头的雨,或是劈春河的雷,有着十足十的侵略性。 诚然这些小九九不过她的内心戏罢了。现实中的赵聿生,只是冷峻拿乔、没空理睬她的样子,目光从她面上无痕过,再去复命老董,“这事请放心,您交代的我不敢怠慢。” 温相相:……这什么看人下菜碟的双标现场嘛?! 夜风陡然紧了些,扑下零星的碎雨,催话题急急扫尾,催在场人各回各家。 温童瞧余下一只行李箱仍在赵聿生手里,唯唯地挨近他要拿。 她像个躲蚊拍又 -- 2-2 十点半的世茂酒店。 六楼桑拿馆,赵聿生寻到周景文。后者已然over了,一身发汗服地躺在按摩沙发上,快活二世祖模样。 他正前方的ptv里,某档歌手竞赛,正巧报完上半轮比分。 “好吵,关了。”寡言四个字,赵聿生落到隔壁。 侍应生有请,他比比手谢绝了,懒得蒸,累的时候精神都是游离的。 周景文笑他麻木不仁负心汉,节目有他女友在的: 流行歌手倪非,很拿手苦情芭乐的技术流。 “将才翻唱了容祖儿的《烟霞》,你是不晓得,那唱得一个嗲。镜头切去观众席,我以为在看感动中国。” “是不是唱的时候假想你在面前呢?”周对赵耍贫一贯不嘴软。 “没准唱给前经纪公司的吧。”赵对倪毒舌也半点不饶情。 倪非选秀发家,当年在选手各操一个人设的风气里,她所谓的港风文艺挂,很打眼吸粉。比赛才进十强,她就和经纪公司签约了。 是公司先抛的橄榄枝,她初入江湖涉世未深,糖衣炮.弹前昏了头,画押卖身后才晓得条款多霸王。 公司或推资源打压,或胡乱画饼捆绑cp,总之倪大小姐走红的这些年,路线离初心愈发远。 本尊只想专心唱歌,东家却可劲赶她当综艺咖。 亲妈粉大多冲实力来,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又痛斥公司非人哉。倪非首专大爆至今,粉头脱了换换了脱,好好的婆硬由资本熬回丑媳妇。 没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三专千呼万唤始出来后,歌粉炸毛了,音乐软件上清一色的差评霸榜: 扶不动,臣退了; 今年最难听专辑没跑了; 鲵狒你醒醒吧,真想给你开个颅看里头什么颜色的屎! 去年倪非和赵聿生开始地下恋,前者看来这算是一种包养,后者虽说寡情名声在外,对她的好到底没得挑,仁至义尽了,甚至帮她斡旋解约、换更人道更会助攻的财主。 新东家尊重她原本人设,不无脑否决优秀资源,筹备中的五专也请了港乐知名词曲人操刀。 来之不易,终于扳回一城。 但解约风波犹在,倪非这波得黑红一段时日。 外人眼里,倪大小姐佛系又清高,神秘得一年微博不带发几条。但是赵聿生跟前,她本相毕露地尤为小女人,这和她年少离家闯荡,在圈中摸爬得千疮百孔,有很大关系。 她说,赵总是难得对她好的人,那种发自心肠的、没打算当她摇钱树的好。 即便他无有传统意义上的爱,她也不矫情了。 顶多譬如三小时前的短信那样,“我好容易没通告你又去日本,那我想要只birkin可以嘛?颜色你选,有货就行,我信你眼光。” 撒嗲再卖乖,蜜里调油的热恋段数,柔且黏糊的小小女子。 反过来,赵聿生:“没买卖就没杀害,剥鳄鱼皮不疼,剥你皮疼不?” “讨厌!” 因此再叫他直视荧屏上的倪非,就很难了,仿佛看过真身又看画皮般的难。 他连瞧她面上的脂粉都觉得是浮空的,她举手投足间的高冷一概站不住脚。 周景文还在挖苦呢,说赵二刁钻古怪,热得快也冷得快,“我要是个女的,管保离你远远,或者就拆白党化身讹你一顿再全身而退。打死不动真格,因为你……” 你这人,洪湖水浪打浪,声色犬马里从不愁没得浮花撷。 “你怪有献身精神的,那变性快些安排上啊,你敢我就要。” “我不,你直我也直,钢铁直!” 休息处原是禁烟的,但基本上有 -- 2-3 “想要上下班方便些。”温童字斟句酌地才作声,左侧拐角,李若愚嚼舌根: 骚包、矜贵、孔雀男。 轿厢四下阒静,本人可想而知是听到了,但尤为八风不动。甚至温相相觉得,他比旁余三人磊落多了,窝囊小家子气净给她占了。 然而这无碍她瞧他不顺眼。 温相相心目中,男人的三六九等照亲和力区分的,好说话好相与的即可加分,所以她才中意向程。 当年暧昧期,她惯喜欢傍晚去篮球场观战向程打球,他永远一副t恤运动裤的阳光风貌,望见她会招手会腆笑,say个hi能在她心湖晕开波纹。 哪像某人,二五八万,仿佛谁都欠他三两三。 苗苗的评点没错,她审美固化在高中时期,停滞不前了。 贝秘经事多,世故灵光些,顷刻嚼出赵总问得不对头,“诶?您怎么晓得……”我们是来看房子的。 “你刚才在给她科普这栋哪几层办公哪几层住家。” 老油条老油条,贝秘甘拜下风。 她替嘴巴卡死该上油的温童解释,“小姐刚来水土不服。宅子那边,温董平时贵人事忙的又不能一直照应她,怕她睡不安吃不惯,索性来个过渡期罢。您也知道,温董对女儿一向有求必应的。” “嗯,有求必应,”赵聿生余光从她面上逡巡过去,像是审视,审视话里每个字眼,“是豪宅大床待不惯吗?也对,人之常情,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窝。” 他背影叫温童阴云罩顶,话里断章的讥诮意味也刺心得很。 偏李若愚较真旁白,“老赵,你说漏了,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一时气氛真空般尴尬窒息。 贝秘生怕赵总招温童这一口气后者要还回去,闹起架,温董追责下来就完犊子了,于是急急打圆场,“哎呀现如今单身公寓好有市场的。小年轻都作兴solo住,自在随性,夜宵叫外卖也不慌家人念叨。我女儿搅好些回了,妈妈等我大学毕业就让我单过罢! 九零零零的心思你别猜,猜也猜不来。” “都是网瘾惯的。学到几个新鲜词就见天乱使。”赵聿生且笑。 若愚内心:啊呸! 他被内涵得一肚子火,有人远比他更光火。 温童眼刀子扎赵聿生背上,气得一脸阴霾,想防尘袋砸他后脑勺,又没敢造作,只在脑内小剧场过了把瘾。 让他恐怖游轮那样轮回死一万遭。 什么人啊册那!不会说话能闭死你个嘴嘛,何仇何怨来倒胃口,所幸我吃过了。 电梯一径顺滑上行。若愚将将反应自己晃神忘按楼层了,去看键盘,却发现唯一亮灯的数字正是他们的终点站: f25。 他o形嘴傻眼,掉过头朝温童语出惊人,“小姐姐你们要去哪层,幽灵层啊?” 若愚就是这样,自来熟乃至人来疯,比他年长并少于五十的一概喊小姐姐。 谁知道。温童才是当局者迷的那个,稀里糊涂跟贝秘来的,也没搞拎清要看哪层的房子。 她由着这小鬼头唐突却不自知的眼神刮在脸上,定定神瞧他五官,惊异了。 舅甥俩复制粘贴般的相似度,说是赵聿生儿子她也信。 有人伸手把他脑袋扳回,“要到了,地上快递捡起来。” “你不能捡啊,我又不是赵聿然请的长工!” “不能,碍着我手筋疼。” “……无语。” 这头,温童云里雾里地在楼层数和贝秘木头人的反应间,迟迟才厘清些线索。 她终于问,“我们不会也去的25楼?” 话音将落,轿门叮声开了。 -- Chap.3:C-Note 1.0(捉) 宴会张罗在浙菜馆,温董想照顾女儿的口味。 贝秘为相相捯饬了一只香家的牛奶盒手袋,换新后喊她就手扔掉旧的,“记住你的身份,你姓温。有些场合你这张面子,和温家的里子紧密挂钩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无措状,临阵欲逃感。 鬼晓得换包时,她脑子岔气还是潜意识卖主了,居然弹幕出五个字: 狸猫换太子。 包是优品换劣品,以好充次了,那她人呢? - 四十号人两包厢,老少妇孺分开看座。这在相相的认知里,是逢时遇节也拼凑不来的阵仗。 关家支庶稀拉得很,年正月都少有人和阿公走动。 年年团圆饭,她和朋友圈晒照唯一的相同点,是条三红纸元宝鱼。而最大的差别: 她桌对岸没有父母的碗筷,口袋也盼不来那两份红包。 两屋人以屏风相隔,笑语翻炒着瓜子壳。 温童跟父亲身边,见礼的视线问好过席上所有生疏面孔,有颔首回笑的,有状况外的,也有上来就豪横一包礼金的。 其实这悬殊的反应并不意外。她于在座多数人而言,先是温沪远女儿,再是温童本人。 你看温沪远如何,四舍五入你对她如何。 一桌女眷谈笑时,话锋冷不丁拐去买车的事上。 林淮旗袍背面的手绣牡丹一抖擞,像把露水尽数摇下,温童瞧见她回头, 翡翠镯随招手动作溜下半个小臂,启口,唤他们去的音量倒顶顶小。 “你有和囡囡定下什么日子提车嘛?”她略侧颈,掩嘴过问温沪远。 这温吞水一样的声线,据实说软到温童了。她有想象过生母喊囡囡是什么样的。 兴许因为林淮是再典型不过的吴乡女人,才会完全契合她所想。 “没有,提车还要讲究的哦?” “当然要的呀!要好好算吉凶的,还不能冲我们这方位,”林淮笑吟吟地瞧温童,“毕竟我们囡囡人生第一辆车的,对伐?” 第一辆车、第一桶金、第一杯敬婚茶,人出象牙塔后最要紧的三大关。 从前仅阿公替相相费神这些,眼下,终于多个似模似样的主母了。 旁的人都笑,“其实温童老有福气的,命里有金山。也别管过去的不愉快了,破镜重圆失而复得,老温这下是金簪子掉井里,终归给捞起来了。” 话完又撮哄,是你们说要提车的哦,回头到手了,免不得再搞一顿温车宴的吧? 份子彩头我们有的是,就怕你们不来请。 “请,当然请,老地方好伐?” 林淮:“一句话要请的。还像今朝一样阖家都来,懂我意思吧?一家人要团团圆圆才对。” 人情觥筹已热场,无得温童什么用场了。就紧着老夫妇打前线,自个退后方。 她没乖乖坐林淮下首而是落去一小隅,认清酒力很小白的现实,兑些雪碧进杯里。无论此刻多少练家子,她温相相的酒量, 就那低头呷的一小口而已。 客来全,开席后,温沪远起身熟极而流的一番话,敬诸位抬爱,祝千金前程远大。 温相相也是这时才察觉,恁多宾客,偏温沪东没在,且相关家口也未赏脸。 兄弟的不睦已是台面上的事,乃至两家齐整整相敬如冰的。 到头来温童还是醉了。 一则席间说笑没她搭腔的份,她自己也草包怯生,索性专心和家乡菜叙旧了。菜又下酒,她头一遭发现湖蟹配红酒,特么,人间至味嘛不是! 二则敬酒的,来和她互通微信的不少,加一个呡一口,她很快上头了。 微信消 -- 3-2(捉) 剽悍的炎炎天,皮下都是灼烧感。 赵聿生单臂搭在车顶,冷落目光地望进去,对方即刻拉下墨镜,很蹩脚地拿腔作势。 “覅着急上火呀,我又没说不动的,催催催赶着去……”投胎哦。 温童懊糟得炸毛。先好生问保安能否通融,不能就不能,凶什么,还狠三狠四说她不讲理,是滚刀肉。 碰壁之下只得服软。哪曾想螳螂不够应付,后边又堵头黄雀。注意,是“头”,是用视觉听觉恫吓她的精神施压者。 “你车距不会看,倒车影像也用不来?我寻思换辆皮卡都早挪出来了。”赵聿生真真嫌弃,什么脑子瓦特的笨玩意。 “车子到手不久,没混熟没玩转。”还委屈上了。 车里人一脸菜色一头汗,双手粘方向盘,小身板由安全带捆在椅背,无措且十三点。 中控台上半杯星巴克凉饮,没泼没洒,稳当得很。还有两只在他看来幼稚透顶的泡泡玛特,她昨天去合生汇抽盒机盲选的。 一只母一只公(赵式分类),前者黄毛背带裤,后者是芝麻街的甜饼怪。 二人对峙的时候,惯性使然,黄毛那只啪嗒倒了,温童赶忙伸手扶起来,扶时视线还偷从镜框下试探他。 赵聿生:“……” 上午车流高峰,不多时后方排起队伍。赵聿生一副你成不成的表情,兀自扽开车门,喊她下车让贤。 温童乖乖照做。老江湖出马果然不同凡响,三下五除二,把车成功挤出来。 尽管他身高腿长,在她的小钢炮里憋屈死。 他下车物归原主,顺带为这没头脑指条明路,“对面金融广场有地下车库,收费的,你下个app也能找就近停车点。” 兴许赵聿生今天一件灰白衬衫,轻描淡写感的缘故,要和煦些,相相没那么怵他了,反倒正经道谢,谢他雪中送炭。 他没言声,点根烟回车里,临了不忘问候她, “你是不是,没开过卡丁车?” - 申城早年是传统型办公室,赵聿生领头后统筹创新过,走简白工艺风。 开间轴线拉得顶空旷,墙体一水磨砂黑,光线再由落地窗洒去清一色的白木桌椅,让这里的所有人事,一目了然如黑白棋子。 好像你来此就只能一门心思工作。 歪风邪气不三不四,一概没处遮捂。 当然也有嘴敞闲话的员工,说赵总好装,撸什么性冷淡人设,以为alexander wang呢! 实际上本尊那些花边新闻,他们都不稀得八卦了,嫌硌牙。 上楼来的温相相,也不禁小心思编排赵某人拿乔。 五分钟前,她和赵聿生电梯里冤家路窄。后者先拐趟前台再回办公室的,轿厢拢共三四人,他站中央抄兜望她,满脸潜台词: 要上就上磨叽什么? 温童个十级退堂鼓选手,立时拿手里都嘬见底的冰咖垫背,“我喝完再,你们先上。” 你戏瘾犯了我成全你呀。赵聿生二话没说,抬手揿阖了门。 眼下,她等hr出来迎人的档口,对着墙角一棵巴西木分神。 走廊尽头忽喇喇过去一队人,手中或纸笔或pad笔电,该是要开会的阵仗。为首的赵聿生单手推开玻璃门入里,身后小喽啰乌泱鱼贯进。 下一秒又有女士退出,招呼助理准备手冲,“2shot,耶加雪菲的豆!搞快些,赵总脸垮的哟。” 呵,惯的。温童这头白眼能碰天花板。 温沪远来信关照她,皇帝不急太监急,开口就问和赵总相处如何。 温相相:……八字还没一撇呢。 回信编辑发送, -- 3-3 酒会由申城和苏南牵头,与会的是代理商和接口部门人员,作联谊用的。 原则情理上都该温童亮相。“接班人”不是过家家的,还得叫里里外外的人心悦口服。 再来,赵聿生给温童张罗的职位,是销售。 是需要养人脉通关节的。 昨天温沪远得知后,龇牙咧嘴骂他搞什么狗屁倒灶,我揣心口都怕摔着的人,你却给她个讨人脸色的活计。 全权委托不是叫你胡闹! 这手黑祖宗没事人地回复,“这是历练打磨,总不能人一来我就过个老高的位分给她,回头民心不服,要揭竿起义的。” 是呀,珠不擦不发亮,你口口声声她是你掌上明珠不作数的,得她自个成器。 董事会选票又不能刷脸,能的话何必劳动这一遭,等裁决的关键时刻,叫温童上去哭哭惨博同情就是了。 赵聿生笑,“一看她就是泪腺挺能耐的那种。” 说得恰似无理却有理,温董表示没脾气。 也对,是他忙中出乱,欠考虑了。照说当年刘病已从牢房回掖庭再登基,都韬光养晦过。 他不能叫温相相个愣头青张嘴吃热豆腐,下头地基没垫稳,上面就盖楼…… 迟早要倾塌的。 - 一路过来红灯加堵车,冷气里,温童像被绑架般地不自在。 赵聿生一直电话不消停,约莫在善后追责适才那场插曲。 嫌蓝牙耳机累赘,他索性开免提。 她从2046游戏里偶尔分神,能听到对面娇嗲的小娘鱼口吻,如泣如诉,在自证清白, “我真心一头雾水,兴许是因为过几天要进组,剧方那头想买通稿炒作。” 赵聿生:“行了你别哭了,左右有惊无恐,谅他们怎么写,不行就拿钱打点。” 这人嘴里竟也有温存话哦。不是那种搪塞的温存,是像隔空替对方揩泪的温存。 游戏因某人这破天荒的违和感打岔,game over了。 温童抬头,心中磨刀霍霍,朝他背影转嫁愤恨。岂料被窥伺的人将好撂电话回眸,她即刻目光闪躲,投石问路般复又去。 她假正经,赵聿生唇角也拿乔失败地浮笑。 他纯粹觉得这笨蛋太白纸。 全无城府计算,脑袋长眼睛里,什么都不说也能出卖内心。 “会给打火机装油吗?”趁黄灯减速间隙,他从储物盒摸出水火瓶,一并同空油的火机递与后方。 “什么?” “帮个忙,我手没空。” 温童目光掉他右手上,看他食指叩叩防风盖,催促意味,十足十求人也不降身份的架势。 她伤脑筋,“我没弄过这个。” “你拿到手,我指挥你怎么操作。90后多学些技能不亏。” ……凭什么你叫我拿我就拿,我覅面子的啊! 温童脑子里小人干架几回合,到底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了。她的确可以冷眼摆谱,但他手就这么傲慢地晾在眼皮底下,太阴森,她还想多几年阳寿。 于是,温相相在赵聿生稳当开车又一心二用指点她的情况下,成功叫火机恢复火力。 “请问赵总,这玩意恁麻烦你还买它作甚?还不比一次性火机便当嘞。”她臭毛病再犯,打破砂锅问到底。 “是挺麻烦,”赵聿生收回后点按试火,再搁回中控台,“但你要碰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一次性火机都没得卖,岂不更懊糟。” * 骚包的孔雀男,临去酒会前特为拐了趟西装成衣店。 温童几乎在车里等到快睡着之际,他折回了,一身黑色正装,煤灰色领 -- Chap.4:Mondo Bongo 温童入职这天的早餐,是南翔小笼包,特为起大早来尝的。 温沪远告诉她,“这家口味比较道地,从前……”话到嘴边又打住。 她晓得他要讲什么。 这名字在母亲日记里是常客,现在老字号连锁,彼时小作坊;现在点单按一笼屉算,彼时因为粮票论“两”卖。 热恋期的关南乔从不吝啬对温沪远的情思,一道紧巴巴地吃点小笼包,都值她挥毫半面纸。 一屉包子一碗咸浆,温童破天荒好胃口地光盘了。 对桌爷叔才晨练完,手边收音机可劲在响。她本来没留神,冷不丁,听里头说“壁咚是什么呢,其实本质是强吻”…… 刚饱腹的她一激灵,逃也似的拎包去。 回到车上,还十年怕井绳地不敢开电台,唯恐听到什么后续。 壁咚,和向程试验过;强吻,还是头一遭。 但她心有余悸的原因不止在此。她想,这场乌龙万幸二人悬崖勒马,否则失足下去,不堪设想。 她禁不住和影视剧里那些迫于淫威的惨角共情,用道德良知挞伐赵聿生的罪过,也打嘴自己,轻浮,连最起码的欲念闸门都没守住。 “醉酒”不能赦免赵聿生,同样不能宽宥她。 无怪有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搁当今世道不作兴了, 逗号该前挪一格。 闷声怄过气,温童见时间宽裕,就去7-11买明治酸奶。过去念书的时候,苗苗老劝她覅喝明治家的,说复原乳不比发酵乳营养。 苗苗是顶讲究不过的人,要说把闺女当姑奶奶惯,苗爸才颇有发言权。因此每回闲兜便利店,她都热衷给相相拔草: 别喝xx牌矿泉水,菌落超标;这里的烤牛舌还是免了,回头上居酒屋吃正宗的去……如是云云。 且开场白都是,我爸讲的。 温童自然没听,照旧我行我素。 才会在她终于有同苗苗一样恃父作怪的本钱时,依然非明治不可。 * 赵聿生来办公室的时候,吴秘书已将文件齐全好了,分门别类码在大班桌上,等他过目。 吴秘书是上海本埠人,却有个洋派名,叫吴安妮。三年前她从hr过关斩将到赵总面前,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混血?” 正统黄种面孔的她应答,不是,是父母爱听王杰的《安妮》。 谁知道某人胃口古怪,想一出是一出,当真要下她了,原因对外只说名字中听。 这说法显然难服众。原先被他fire的那个,论履历或实力都在初出茅庐的吴安妮之上。 有人就长舌,是潜规则吧?老将嫌便宜睡不动了,换个芳华正好的,哪怕当不老干花摆设在办公室,眼睛也舒坦。 公司不乏背地里对赵总犯上的。 一来是他自己花名多,二来,怪他开罪人太多。温董白面书生出身,待人都如沐春风,换做他,好像杯杯鸡蛋羹里,都能挑出骨头。 严苛虽是好事,但耽误平头百姓的福利就是原罪。从前冠力的年终奖传统,是所有员工一碗水端平,一律犒劳三月薪。赵聿生上位后变革,年终奖根据个人绩效或提成评估,这一来,抹煞多少吃空饷的咸鱼。 再而后其余分部也如法炮制了。 可话说回来,事实上吴安妮被录用的根本缘故,是当时出于本能地提醒赵聿生,沸水沏的茶不好,您看,好么央儿的双龙银针,茶汤却是红的。 好员工必须眼里有活,会来事。 这些年赵聿生没想过换人选,吴安妮行事也愈加稳当有条。去年,她和男友订婚了,赵还随了一对百达翡丽情侣表。 没成想又给人递话柄,他自个 -- 4-2 公司楼下有家居酒屋,开间三米进深六米,不大的占位,却经常喂饱申城员工。 “因为食堂,你懂的,多数人不高兴吃大锅饭,”藏青暖帘下,尽主之谊的蒋宗旭提醒温童仔细脚,“看你好像没习惯穿高跟。” 离神的温童没接收这句话。眼前的小灯笼、艺伎挂画、榻榻米,和她情景交融了,她想到最近在追的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追得上头,前晚还和苗苗隔空鬼叫,说编剧脑骨骼清奇,剧情脱缰式发展: 深海晶的前男友,也即男二竟和女二睡了。 温童气得胃酸反流,她和苗苗一个站男二一个站男主,这下真好,她脸肿老高。 苗苗事后诸葛地笑她:男二就是阿乌卵啊,干嘛不好要喜欢他,松田龙平的脸不香吗! 温相相:我有初恋情结,行吧。 有初恋情结,像电影映到一半还在留恋开场龙标,故事无论有多少张面孔,最初即最难忘。 总之,什么朱七七和白飞飞、郭芙蓉和祝无双, 苗苗永远站后者,而温童坚定不移先来党。 她又意难平到向程头上了,再加,上午受的那顿气隐隐要发作,她即刻知会蒋宗旭先自便,“我去上个厕所,” 实则是出门缓口气。 夜色下的金融区,像金宇澄手下最浓墨的一笔。暴雨已休云开星朗,门前一排国槐树盖,抖落积雨和蝉鸣。 一整日的紧绷感抻着她快分裂,此刻终于有契机破功,赊几滴眼泪来委屈一下。 她不是没讨过骂,但没哪回比这遭冤,甚至和阿公倒苦水,她想回家,不干了,爱谁谁罢! 成年人的世界,也许前一秒在上坡道,拐回头就是下坡道。 “为什么不干了?”阿公过问。 “因为……”说话时,温童就额头趴在走廊落地窗,来不及吞下哭腔,倒先瞧见总经办出来一伙人。为首的赵聿生,一手递设计总工掌中,一手扪对方肩头,唇梢一尾见礼从容的笑, “设计上我是门外汉,无条件尊重专业意见,研发部那边有什么相左的地方,我会叫他们以贵团队为主。” 那总工满意值爆表的样子,一口蹩脚中文毕,再张嘴却是日语。温童心绪跳脱过去,本意想看热闹,没成想,听到赵聿生熟极而流、字正腔圆的日语发音。 她吃瘪,更像是自惭形秽,和阿公反口说没什么,“我瞎讲的。” 这之前,情绪就像哑炮,响不成也得点着; 之后,这口气就是笼上馒头,不蒸也得争。 她撂电话的时候,天外一声击地惊雷,整层楼短路眨闪般地煞白一下。她侧过首,不远处的某人也投来一眼,笼统的、不含情绪的, 像记得自己骂过人,但不记得骂过谁的一眼。 …… “你还需要烤牛舌吗?”明档前,蒋宗旭第n遭操心温童的胃口。他瞧她兴致缺缺,眼尾还洇着些红,问她又回不打紧,那没法,三分熟之下不便对隐私探究过深, 只能借细节转寄友好。 “不用了,谢谢。”其实今晚注定零食欲,强捱着几根烤串下腹,温童就阵亡了,单手有请状地回礼蒋宗旭, “你继续吃,不用在意我。” 晕黄灯光下,和乐三弦里,蒋宗旭一酌一食间看到的她,寡色ol风外一件薄皮衣,齐肩散发水波卷,骨子里该是蛰伏着欢脱脾性,但眼下挣不出笼,宿主才像只打折腿的病秧兔。 就仿佛深海晶,穿身朋克风上班打算放飞自我,老板面前耍完狠,依旧卖苦力的命。 “其实陪我一道吃饭,太降你身份了。回头温董晓得了,要扣我工资的。” -- 4-3 出来单住这几天,温童过得还算滋润。 她执意和温沪远明算账,房租既然由他包,那水电和物业费归她,但归来归去又回到了他头上,因为他每月会给她户头派去几笔钱。 之所以说“几笔”,温沪远的划款方式很独特,是分批备注的: 小学六年学费、生活费、五年份的压岁钱……,上回他来电且笑,“下个月就给你初中学费了,日子简直一丢神就过。” 对,丢神的同时也把时间丢了。 似乎温沪远在勉力拣,能否拣得起来则另说。 - 相相的自我定位一直尤为识趣。说不中听些,是给了几根羽毛,然还远远够不上凤凰。 她依然保留着诸多旧习。用过的背心袋、平口袋统统归拢起来,能装垃圾的装,不能,囤着总归不坏; 牙膏从底往根部一寸寸地捺,卸妆洗脸时,闭眼抓瞎也不许开流动水; 哦,另外,皮夹里永远躺两张钞票。金额大小不打紧,能让她手机掉线的情况下不慌就行。 甚至有时以为自己手头贫空了,打开瞧见意外之财,柳暗花明,权作安慰。 这些就像根基中经年的藓,包浆漆得再簇新,在那里仍在那里。 梅雨季的上海极为吃水,见天湿答答的雨,连地表“角质层”也泡软起皱,拖沓且无新意。 温童头一周的工作亦然。 好说歹说终于和部门同事熟络些了,他们朝她的称谓,也从左一口右一口的温小姐过渡成“相相”。 不过恭谨感犹在,几乎没人叫她跟单子。要灌酒的,腿都跑断的那种,谁敢使唤她? 每场部门晨会,要事宣达环节,主讲希望听到所有人足够大的嗓门,对完成月指标表决心。 偏到她头上就放水,乃至一开始都没所谓她表不表。 连日来,温相相的业绩独孤求败地跌停板状。 本尊认为使不得,温沪远那头也不高兴了。 挨层拿问下来,问怎么回事?一群吃干饭的,狠不下心就吃吃秤砣! 我要早晓得你们这么不顶用,当初索性送她去《变形记》。 可不就是,同事们一概以为她来拍《变形记》的。 董事长亲自发话,事态有所改善。刘经理开始前前后后地张罗栽培她,从搜罗潜在客户抓起,蒋宗旭也跟后帮衬着,殷切有加。 一道沾光受训的还有新招的一位女销售,人谓小左,和温童岁数相仿,才露尖尖角的年纪。 二人尤为投契,小左也不怯生,笑的时候颊边总孵着梨涡。 某天蒋宗旭同她们讲段子,说一销售夜行路上忽遇当值的警察,后者喝停他盘问,“销售4p指的什么?” 那人:产品、价格、促销、渠道。 警察:好了你走罢。 那人纳罕问这作甚,警察说,深夜还在大街晃荡的,不是小偷就销售! 笑点比较歪的温童不感冒,倒是小左笑得快岔气,迭声随和“太真实了”。 是怪真实的,温童不否认。公司上下几百号人里,销售部是个专为“世上总有些活需要人做”而存在的营盘, 在大局中尤为要紧,却也不体面得很,甚至是苦得很。 苦哈哈地熬等,资源一来个顶个削尖了脑袋抢。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是一说,还得直面人性的抽剥。 温童四周流水线上的这些姐姐妹妹,除开聊阴晴不定的菜价肉价,某某学区房似乎又看涨,老公体检查出肾囊肿怎么着, 避无可避的话题就是,张三咸猪手老特么油腻,李四逼酒把人往死了灌。 叽歪归叽歪,部门聚餐或每回陪客 -- 4-4 “这么快瘾就过够了?”赵聿生回包厢时,孟仲言昂起脖子问。 某人答非所问,谢绝倾到杯口的酒瓶,以及劝酒的堂皇辞令,“少来,别再祸害我了。” “少来,大姑娘个什么?”酒强制入杯,孟学舌他的扭捏作态。 “你喝得一摊烂泥,晚上怎么回苏州?” “明天中午回也不妨事。最近公司,人人头顶长蘑菇了,闲出屁。”市场低潮期,统一迈入过冬状态,有的屯粮思危,有的索性跳槽去“春暖花开”。 孟仲言近来都在烦神此事。苏南和申城虽是亲手足,但地理位置和东家编制多少有失偏颇的缘故,这些年绩效一直屈居其左。 去年销售总额上,前者是后者的三分一。 又或者还有什么自身运作的原因,暂且知而不言。 总之,猢狲想散不会等大树倒了再,而是有那个式微的苗头,就抓紧各自须寻各自门。 本月苏南跑路的员工,走二送一,且还都是核心人才。 “拜托,这些人势利得覅覅的,有那么夸张嘛?青山还在怕什么。寒冬期又不止我们一家在捱。” “那不叫势利叫危机意识。人要吃饭的,哪像你,再不济还能家去子承父业。” 觥筹和色香味里,赵聿生领带就撂在胳膊边,开司米的深蓝底,浅灰的斜杠纹。 现下,乌糟掉了,他连碰都不想碰,手不想目光亦然。 领带是不在胸口了,某睁眼瞎砰撞上来的后坐力还在,她手臂的温度也仍匝在他腰际。 全赖她。某人脑子丢神一秒,把领带赶去眼不见心不烦处。 - 九成九的生意饭,荒荒腔走走板都能跑偏去荤段子荟萃。 赵孟这头如是,温童那头也不例外。 众人起身要散伙的档口,付总笑吟吟地玩趣小左,将才那段好笑伐? 不好笑,很恶俗。温童和小左在心里异口同声。 只是后者一来软骨头的性子,有怨言又不敢发作,就敷衍应承,“付总老有趣的。” “我浑身上下不止嘴巴有趣。”在她耳边留下此话,他拍拍腿走人了。 温童醉归醉,定定神耳朵到底灵光着,要不是及时自我按住,她甚至又想逞回英雄救美。这符合她素来的交友法则: 合拍即朋友,一旦友达,就以我心换你心。至少她自己会十分开心见诚。 其实成年人最没可奈何的事情之一,太多青春友情过期不候。 她丢过两个,那种高中能许天长地久的老友,全程无任何分歧,就是无声散掉了,无声地相忘于江湖。 那二位依然不时一道出去姐妹趴,起先po合照还瞒躲着她,后来彼此都门清了,就大剌剌公开,大剌剌招她吃味。对,抑制不住地吃味和意难平。 从笃厚到塑料再到陌路,照说吃一堑长一智,交友目光该放精刮些,但是啊,温童就这么斯德哥尔摩。 替小左救场几乎是她电光石火间的本能。 有恻隐心,也有终究不想在这座城做单薄行人的成分。 宾客一一被请上车,原路折回的蒋宗旭问温童,怎么回家? “你别管我了,方便的话送送小左罢,我自己有办法回的。”兴许是酒闹的,温童答得极为意气,脸上也大写的不情愿、莫挨老子。 “还是送你罢,小左我帮她叫辆的。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回头温董过问下来,我死路一条。”说着,原先给小左借力的手松脱,伸过来想为她拎包。 好么央儿的人肉拐杖没了,小左踉跄间就要倒。分明倒右边更顺势却一猛子纠正来左边的原因: 赶巧赵聿生从右方错身过,小臂挽着西装 -- 4-5 七点半不多不少,菜好齐全了。 六月黄是用淀粉裹煎过再酱炒的,和松鼠鱼的做法差不离,前者脂香后者糖色,一橘黄一胭红。 李若愚的鼻子老早嗅过来,眼珠子也掉进去。 某人不动声色地扽他落回座,拳背在他额心一抵,“搞一副饿死鬼的样子给谁看?滚去洗手!” “在家还这么讲究!哼,你这样欺凌寿星,绝逼会夭寿……”若愚也只敢耍耍嘴上威风而已。 一旁赵聿然双掌持手机,在斟酌po上朋友圈的佳肴特写。 只要文案不特为说,那些七姑八姨,以及赵安明都会以为是出自她之手的。 横竖她就覅脸这一回。尽管赵大小姐不是巧妇,有米之炊也难为已是公认的事实。 一面悄默声抢人功劳,一面厚颜无耻地吹捧功臣,“你太强了,到底怎么做到的?回头有空教教我啊!卧槽那个蟹,欢蹦乱跳地我看着就怕……” “我其实也只是半吊子,没底究竟好不好吃,因为没做过几回。” “没做过几回还恁厉害的,天呐,哎呀……” 李若愚:“赵聿然你好像捧哏,人生不易全靠演技那种。” 被拆穿的人眼刀子剜他,“要死啊!我真心话好不啦。” 据实说温童的确是半吊子,至少在烹蟹这方面。 忙归忙勿忘六月黄是没错,但正宗的嗲蟹也绝非什么家常便菜,鲜少,四舍五入是没有在关家饭桌上出现过。 她记忆里仅那么六七回,还是阿公提回家为了给她庆生或祝贺毕业的。再就是实习后,她自己掏腰包买来反哺阿公。 至于逮蟹池【见注脚1】鱼这种杀生活她倒是不怵,打小就虎得很,年关邻居家有宰猪现场,她也有胆子大剌剌围观。 阿公笑她兴许小时候给那鸡嘴啄一下,就免疫了。她想到温沪远,凉哼一声,不稀得接话。 既然功德圆满,那该全身而退了,温童背手去解围裙,顺带提醒,“因为蟹不是清蒸的,所以醋不醋就没必要了。” “哎你不留下吃啊?”赵聿然在洗手间探头留客。 那不成体统吧,阖家场合我一个外人叨扰,“不了,我还点着外卖在。” 温童话应得跑神。注意力全去解围裙带了,谁知道好端端的活结怎变成死结,抓瞎半天也徒劳。 踌躇莫展之际,桌那处有擦火机的动静,她半偏头去望,赵聿生夹烟的手搭上椅沿,坦荡地和她会会目光。 “解不开啊?”若愚倒是鬼灵精,胳膊肘捣捣某人,“你去帮一把啊,没见过你这么不会做人的。” 温童旋即,“不要!我能解开,”大不了囫囵蛮脱就是。 话音将落,那头就有椅脚滑开的声音,随即,有烟味扑她鼻息里去。 赵聿生无言挨近她背后的时候,温童本能一畏缩,忘摘的手避无可避地触到他手指,凉凉的,不无窗外梅雨的湿气。 三下五除二,他帮忙解开了,淡漠在她头顶开腔,“不多你一张嘴,留下吃罢。” “真不用,我……” 话没说全,赵聿然湿答答的手拎着手机奔过来,喊李若愚接电话,“快,阿公祝你生日快乐。” 若愚徘徊在想接又没敢的边缘,吞吐半晌,拿余光试探赵聿生。 后者一副没所谓且没情绪的形容,“随便你。” 一句话像是免死金牌,若愚立时宽心地接过手机,背开他去了。 嗯,这场景在温童看来,很是诡异古怪。 终究她硬着头皮留下了,不是迫于某人积威,是赵聿然的盛情难却。 若愚依旧执拗先拆蛋糕再动筷,过生日许愿吹蜡烛,是普天下所有小 -- Chap.5:低半度 结束时雨势尤为凶,白棋大的水珠掼在玻璃上,啪嗒响。 外加赵聿生沾酒的缘故,赵聿然索性权充代驾。他的司机老郑前些天车祸折了腿,尽管并非工作时间出的险,他还是叫对方按工伤报。 毕竟一个鳏夫拉扯一对双胞胎,委实不易。 出事那辆车,奔驰s级amg,前挡泥板和前翼直接撞凹,而赵聿生提回来才个把多月。 若愚挺欢喜它的,认为比大g的匪气要斯文不少,于是对此颇有微词且遗憾。 赵聿生说,那不然怎么着,老郑有钱赔吗? 天生两条腿的人我非逼着长第三条腿? 若愚:啧啧,不容易啊,法西斯也有和平主义的一面。 他执意今晚宿在小舅舅家,迫不及待想和新买的两款游戏圆房。蛋糕没动几口,他提溜出门的时候,问温童是否再来点。 “不用不用,我很饱了谢谢。”相相手舞得像雨刮器,一脸求放过,还差点溜出声饱嗝。 随后夜路上,若愚玩趣身旁假寐醒酒的人,“你有没有觉得她很可爱?” “谁?”被问的人状况外。 若愚倒是没后话了,只用pad外放起歌,窦靖童的《bitter sweet》。 车窗上的水雾灯影洇了开,忽明忽昧,空间里的音律也时紧时惰, “e a little closer, y your hands on me…” * 之后几天,温童在工作上渐渐得心应手。 寻常的分内事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每日两次收发反馈邮箱,建档归纳客户信息,熟记所有产品性能,和她实习电销时的内容大差不离。 约莫因为暂且没有指标压身,她思想无债一身轻,精神头越发足:有活就干,空闲就腿脚殷勤些,帮格子间同事们跑跑堂。 总之,算是不慌不忙、事缓则圆地走上了……不能说正轨,应该是念去去的千里长征路。 只是她时常记挂阿公。老人家一入梅雨天,靠关节伤痛卜算的气象转变比预报还准。 且关存俭务过农,身上诸多劳损,变天时能连痛三四天,孵的雨一发作,又立马不喊疼了。 温童于是匀出些积蓄,网购了一台小型按摩椅,寄去南浔。 阿公夸她,出息了。 温童把这条微信截图留存。 她极为地喜欢收藏这种精神甜味剂,隔一段时间取出来看看,像从积灰的柜子上捧下老饼干罐, 掀盖拆封,饼干还有没有不打紧,余香还在就行。 也就是在此时,她考古了不少和向程的过去。 本硕加在一起,他们异地七年,她又很少清空相册,从而这些痕迹就连本带利存了七年,当然利息低得可怜。 她以前为这人干过许多中二事。 比如一道坐特慢火车去贡嘎,并非为省钱,而是觉得日日夜夜、颠颠簸簸地很有浪迹感; 比如她专门给他建个贴吧打卡,有时忙忘记了,还得开会员攒补签卡; 再比如,他每年的生日她都会蹲点,微博那边提前设置定时发送,再退回朋友圈,眼盯盯编辑好的文案,只等顶上的时间归为四个零…… 这么瞧她做得也挺多,可向程仍旧嫌不够。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温童向苗苗讨教。 苗苗说:完了,一旦两个人各自纠结起这种问题,那就走不长了。因为你们如何取悦彼此,都有涉及不到的盲区。我家对过那对老夫妻就是的,平时伉俪情深,一吵嘴就吱哩哇啦地喊,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没多久,红本本x2了。 不过她也开导相相: -- ZpO18.Cǒм 5-2 翌日上午,温童把加班申请呈给刘经理,人事部核批下来后,她特为确认了工时和补贴的算法合不合规矩。 还好,没给搞特权,依旧是申城的惯例:半小时作单位,四小时按半天算。 低谷期下销售部人人自危,多数时间气氛紧绷,像军队在晨雾里森严待战,当然倘若没有此起彼伏的座机铃音,会更像。 也有人会插科打诨地吹吹水,聊月薪,聊去年入驻上海的喜茶又增几家门店,偶尔也涉及高管层的八卦。 “听说了吗?副董……”同事a唧唧哝哝和人咬耳朵的时候,温童将好冷不丁路过,话音戛然而止,a一脸防备貌地看着她。 简直当她是制约地方的钦差大臣。 温童想说你们随意,我不稀得听,更不齿两面派地做什么传话筒。 出于本能地猎奇,她在茶水间接到咖啡后,折回时刻意再从a的工位边绕路。 这遭倒是获取了些保熟保甜的瓜—— a:“去年公司老早开始传了,上上下下都知情,你居然不晓得?” b:“我晓得的呀,但是不好提的吧。” a:“那不至于,赵总不是随便给人穿小鞋的人。” b:“所以是……铭星那头挖他过去,开了多少钱啊?他一点没心动嘛?我不信的嘞。” a:“我也不信,可这事后来不了了之了。想想也是,他要真走那才是对温董过河拆桥,他一个入赘过来的……” 入赘,温童好险没一口咖啡和着血吐死- 一连两日温童都加班到晚八点,晚餐除了楼下罗森的关东煮,别无进食。 期间客户意见的征集出了两回绊子,对方表示绝对配合,但贵人事忙,希望他们亲自过去一趟。 时间过于紧迫,温蒋二人分头行动的。 温童这头要对付的代理公司在沙泾港,地势低洼,没个消停的暴雨浇注后,到处都涝起来了。饶是她驱车过去,也难免遭罪,小腿半截以下全湿。 申城除开各部门的内群,还有个全员集合的大群,平日里消闲的时候,也有七嘴八舌的和乐融融感。 比如她那天将从积水里趟出来,安全着陆客户公司门口,就见群里有人叽歪,“雨太大了,我这走几百米路就洗个澡,迟到能不能不扣全勤啊?” 其余人纷纷斗胆随和“+1”。 温童笑着拧发尾的水,刚想跟后抖个机灵,头像黑乌隆冬的人就蹦出来,说: “游过来。” ……她白眼冲天,唇角笑意顷刻跳闸。 如是一波三折,客户意见征询表终被填得满满当当,停当那刻,温童在座上扬眉吐气地一记懒腰,大有斩获第一桶金的得志感。 当然,提案的日文版草稿还没杀青,于是她继续开夜车赶工,甚至联系到已过n1的高中同学,劳烦人家一道熬鹰。 二人许久没联系,对方的记忆进度条还刹在她和向程的热恋期,从而开口就玩趣:你们什么时候让我吃喜酒呀? 温童模棱地回:不知道,哈哈。 对方丁点眼力见也无:不过最近好奇怪啊你们俩,我看朋友圈也没互动了,以前啊,你们简直天天秀爱杀狗。 有吗?温童在这厢雾里看花地追忆,像重温只看过一回的失焦默片,都没什么代入感了。 她于是仿佛看那种三分钟讲解电影般地,偷渡进向程的朋友圈,找找她落在里头的痕迹,再除除尘。 只可惜他已将可见范围设为半年。 她倒是长远没关注他动态了,公司要求员工一律公号私号拎清楚,且这些天她心神都占着公事,归家洗漱后倒床就睡。 大约皮孩到担事 的成年人,一个最显著的过度标志就是:朋友圈跳得少了,不高兴与人分享自己,也没所谓旁人的生活蒙太奇。 她潦草泛读了向程动态下的赞评,才懂那天苗苗为什么突地警告,“绿帽”警告。 因为他近来和一位姑娘互动甚密,那人温童也识得,高中隔壁班的尖子生,本科结束后去哥大深造了两年,上个月才归国的。 人嘛,不论走多远,兜兜转转都得回到土生土长的圈。 随后温童回应苗苗:你有够无聊的。我都和他掰了,各自恋爱自由,何来绿帽一说啊? 苗苗简直是她的世另我,一语道破:哦,那你一点不难过嘛? 温童没再言声。 难过,可她没有爱情排他性的权利了;不难过吧,又全然是自欺欺人。 她对这段感情还有着很孩儿气的胜负欲,好像分手是起跑线,她在和向程竞走,看谁特么能先把对方抛脑后。 显然他是骑单车参赛的,而她还在11路。 是夜凌晨四点,温童才结束任务。 累得四肢尽数瘫成水,眼霜没搽就睡了,她枕头上,也似乎在淋窗外密匝匝的梅子雨。 * 隔日上午十点,何溪带行政助理规整好会议室,中泰的宇多田也携团队来了,与会者陆陆续续入席等候。 温童去接咖啡提神的时候,恰巧和赵聿生照面。 他白衬衫外套煤灰正装,整个人再度习惯性的冷峻做派,站在廊道边上等宇多田同人招呼完毕,旋了旋腕表,目光,在冲宇多田颔首时顺带着点到温童, 然后停逗住了,像在审视她今朝的穿扮。 温童捧着挂杯,随他的视线痕迹低头检查自己。 有什么问题吗?她心里直突突。她故意为正式场合穿的通勤西装,也是一身寡黑,清早起来着急忙慌地熨了熨,还差点因此迟到。 这套是第一次实习前,苗苗陪她上街,放血斥重金买的。苗苗说,你晓得西装的别名叫powersuit嘛?裹上头面,就合该象征女性的力量。 又给她科普coзЩ·ΡO-①8丶COMel和玛琳戴德利为女装变革所做的贡献。 二百五温童:哦玛琳戴德利,演《控方证人》的那个。 苗苗:妈的,土老冒,我对牛弹琴。 赵聿生会前私下招待宇多田,是给他备了只复刻《唐宫仕女图》的鎏银烟盒作客礼。 起先还踌躇是否要这么早送,昨日听吴秘书提醒,会上将会给新手上路的温童一次发言机会,他立时拍板就今天送。 万一搅屎棍坏了事,他还能用人情帮她揩屁股。 眼巴前,某人从温童身上挪回目光,掉头走了。 三分钟后,茶水间里接咖啡的她被何溪点拨,“赵总叫我告诉你,扣子系起来。” “……” 会议开锣,赵聿生把主位让与宇多田,自己屈就在研发总监右边,长桌两侧,申城和中泰的员工泾渭分明。 温童随蒋宗旭坐在末位,面前的双份提案紧挨着何溪的会议纪要。 上半程都是大拿交锋,她悄默声嚼着日文草稿,思绪不时拐去一旁的纪要,偷师何溪样板式的措辞。 研发部再度因功用至上的理念,和设计方的人性化起冲突,赵聿生鲜少置词,只在火力不对付的关口,寡言几句稳固局面。 研发总监话及中泰的设计点和新产品的刚度、精度有所分歧,“预算上我们也不能专为外观委屈了内部的构型。” 赵聿生抢白,“预算好说。前期投入环节不必过于保守,高精度不仅局限在铸件方面,外观也的确需要狠抓。粗加工和精修到底区别大,客户往往遵循第一眼直觉,如果外观无法取悦对 方,何谈进一步的内在了解?” “那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没关系。” “明白了。”总监暂且闭麦。 中段歇会十分钟,众人都出去抻展几番。 上下眼皮一直干架的缘故,温童也溜去茶水间补给咖啡。她出门的瞬间嗅到烟草味,朝尽头落地窗看,赵聿生在讲电话,夹烟的手揉揉太阳穴, 末了朝对面说:“我今晚不行,要请人吃饭。你想买什么自己去买,” 随即撂电话,踅回的目光恰好与她相会。 他一副泛泛的反应,在灭烟口揿熄烟,同她错身去了。 会议下半程的第一趴,即是销售部陈述客户的意见反馈。 宇多田先生稍迟才归位,温童老早在主讲台上就绪,检视好笔电和投影仪的连接,也确认ppt的播放顺畅无误。 说不紧张是假的,约莫咖啡.因导致机能过度反应,她手心净是汗,潮到快擒不住翻页笔。 一时,全场眼珠都黏在她身上。 公司有专用的蓝底模板,她昨天制作ppt时,嫌太死板就摒弃了,改换浅灰调的简约风。 眼下,幕布冷色的灯光笼在她周身,中和了西装硬括的裁剪,莫名一股柔边感。 宇多田不禁偏头问某人,“这位是贵司新来的员工?” “嗯,新来的小学生。” 宇多田对中文半熟夹生,外加有门儿清的翻译在场,温童首先用中文呈报一遭。 她虽然内秀不够,但功夫抠得细,不止根据反馈的类型划了等级,还逐一从成交时间、客户身份,大略分析了对方评分时的心理,以及原因。 抽丝剥茧地推理不同客户对外观的需求,哪种人比较看重这点,哪种又没所谓。 发言长达二十分钟,她全程刀剌脖子般地高度集中着,没敢瞧主位下首的某人。 反观赵聿生也几乎没怎么特为看她, 倒是在她突然冒日语的档口,曲曲眉仰首望去。 宇多田同样惊奇,这是什么彩蛋环节吗? 某人嗤地一记低笑,“这在中国,叫招摇,或者叫班门弄斧。” 尽管词汇语法极为三脚猫,温童也愈发自信,不为旁的,她直观感受到宇多田的目光里兑了些, 类似赞许的情绪。 会议最后在双方的共识中收梢。 提案需要赵聿生签字,这挑子落在温童肩上,会后,她径直去总经办找他。 雀跃感将将冒头,她生怕某人又要挑刺泼冷水,于是连笔都备好了,等他过目完,就急急双手把笔递去。 “怎么想到用日文复述的?”窗外浓云按城,案前人也阴天似的口吻。 “因为我觉得能给对方带去好感。” 赵聿生一掀眼皮,“嗯,用你三句一错的语法?” “……” “你的发言和提案不能说有什么大毛病,但噜苏太多,不够精炼,二十分钟的内容大可以浓缩掉四分之一。这回是好在对方性子沉,等得起,下次换个急脾气的人,谁有耐心听你一通裹脚布?” 温童抠着手指头,低眉受教,“懂了。谢谢赵总,下回一定注意。” 落下提案,赵聿生一副要签字的架势,手意欲捉她的笔,又忽而拧眉心,改去拿笔筒中的钢笔。 温童:“有水的,写得出来。” 他没睬她,而是用目光,轻描淡写地带一眼她散落肩头的头发。 提案右下角的签名一挥而就,赵聿生揿阖笔盖,天际正巧滚过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展眼磅礴下暴雨。 温童毕恭毕敬地告退,抹过身,后方人又喊她留步。 “ 温董知会你了没?”他闲散粘上椅背。 “什么?” “温乾明天回国。” 温童脑子一闪神,“没有,他这些天似乎挺忙,电话也少了。” “嗯,”他颔首打发,“你回去吧。”- 当晚六点下班,地库里,温童在车内瞧见向程参加同学聚会的合照,诚然那姑娘也在,二人相邻的座位也很有玄机。 于是,她情愿磨叽片刻,也要心如刀剜地换掉朋友圈背景。 前窗雨刮器起起伏伏,给她空落的心情打着拍子。 下一秒,崩盘了,她整张脸扪上方向盘……,不知何时听到的矫情论调,暴雨是最适合哭泄的天气。 赵聿生半晌后才下来的,路过她的小钢炮,轻淡朝里投了一眼。 温童尚未拾掇好,还在对镜揩着哭花的睫毛膏,伤感一阵一阵的,不多时又再度回潮,索性埋头哭个痛快。 隔着茶汤色车窗,某人带些看戏的心思旁观她这遭洋相,随后兀自上了车。 值女人流泪的能有什么事? 他一面想一面扣安全带。 ——要么家务鸡毛,要么烦恼风月债。 -- 5-3 据说农历六月初二出梅,但目前看来,这雨不把上海泡霉是不罢休的。 天气一懊糟,人深受其累,温童老觉得自己的心脏壁也净是霉点子。 她倒是想过要和向程较个真。苗苗也撮哄,为难什么人都别为难自己,实在膈应的话,就找他问清爽。 温童:上赶着不是买卖,我爱情没了留点自尊不行吗? 所谓负气性质的自尊,是这么表现在她身上的: 近几天考勤时长很规律,傍晚下班后,她会骑共享单车打卡些闹市,或吃火锅、买衣服、看电影,基本都是一个人。 总之是不许思想和躯体闲下来,甚至靠物欲、食欲的填塞,来把那人挤出去。 回头到家查点一大摞冲动消费的战果,她又懊丧,我变了,变得虚荣浮躁还王八! 小左跟着老前辈成功擒下付总,后者来公司签单那天,特为只肯她单独接洽。出办公室后,人们抛向她的视线明显变味了,像《西西里美丽传说》的点烟名场面, 男人始于垂涎,女人始于同性恶意。 温童没成想的是,和小左相约逛街当晚,会被她发问,“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是潜规则上位的?” 未等回应又自说自话,“不管你怎么以为,我的确是的。” 温童心跳足足漏拍好几秒。 二人说话时已然饭罢,在晶品中心的喷泉广场略坐坐。小左买了包烟,她也是人生第一遭,便利店员说这种好彩爆珠焦油量低,新手无欺,谁知听话的她头一口就呛得升天。 随即拉温童垫背,“都给你吧,我这辈子再不碰它了。” “你可真好糊弄,哪有新手上来就玩得转的烟?” “二十来块,当买个教训。” 夜风时不时夹些芒针似的雨,静安寺这块,都市金粉冲蜕了一尊寺庙最起码的香火清净。 或者更确切地说,俗人在此本就难守初心,被温水煮蛙,也被痛恨的群像异化。 小左偏头来看温童,睫根上沾着些水珠,你说它是雨或泪都行,“原先也没跟你说,我家里不止我一个,上头还有个亲哥。” 点到为止,下文温童也门清了。 小左抵触结婚是有原因的。投胎在一个再老派不过的家庭,出生、成长、讨生计都是为了如意父母和亲哥。 老大长她八岁,却无得自理能力,啃老是一说,父母偏还乐意养这条蚂蝗,己血不够吸就喊小左接济。 上海年租最低端的房子也得斥掉两三万,左母还见天盯着她的月薪: 发了没?几时发?要不你管同事借点,你哥想赁台出租跑车子。 “所以无论如何我得留在申城,哪怕做点见不得光的事。说到底,我真贱骆驼。”吃厌了家庭苦,再不想从一摊屎走向另一摊,小左说,情愿老了自己爬进坟地。 “和他们断掉吧。”温童尽力而为地劝慰她。 但,知易行难。 大道理千千万,而吃亏者万万亿。 “断?你想得太简单了。你见过有轻易抖两下就能甩脱的蚂蝗吗?得拿手抠的,它吸盘又牢,弄不好血淌更多。我妈可贼了,老早算定我想逃,一有什么动静就打苦情戏。 我是认为我爸不至于那么毒,对我好歹说得过去,她就用他绑架我,你觉得我能狠得下心嘛?” “能嘛?”说到激动处的人,语气咄咄起来。 那天付总也如是问她的,你能全凭运气拼过我嘛?能嘛?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老实说温童有些心梗,“只能说下回你要再遇到什么麻烦,无条件可以来找我。” 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她都愿意帮。 而非装作睁眼瞎,对那 些皇帝的新装、房子里的大象。 对话末了,华灯已然盖过群星。 温童受纳小左那包烟,回到苏河湾的时候,蹲在楼下来了一支。 不好抽,尽管有蓝莓味中和,她怀疑是尼.古丁还是小左的话涩到了舌根。 * 周六一早,温沪远接温童去吃饭。照旧是家宴,在崇明那边的农家乐。 温家有个不成文的作兴,所有成员生辰无论高寿与否,都得大办特办地祝一祝。这遭就是林淮为外甥女操持的。 “准确来说是我小姨子的女儿,6岁。”路上温沪远如是厘清。 温童一向对亲戚关系苦手,特别还隔着恁多弯弯绕,“那么我该喊……?” “表妹呀。同门堂,不同门表。不过也是的,你不懂这些个称呼上的人情情有可原。” “我阿公家可走动的戚友很少,总是因为些鸡毛是非闹掰了。”尤其温童阿婆家。她没有说,当年关南乔执意要保她,是敢拿一尸两命要挟母家人的。 阿婆也拦劝过她,别太没谱,我应了你大舅说合的亲事了,人家也不计你这拖油瓶,但你总不能挺着肚子过门的。 即刻关南乔冲她,我偏要生!凭什么你主张我嫁谁,子宫是我的我想怀就怀。大舅黄鼠狼而已,安的什么好心,你倒问问他那男的年纪多大,克死过老婆没?! 一句话像剪子挥断来往。 外加关存俭有个大善人的名头,荷包本就不鼓囊,十亲九故三天两头地借,没钱还就缩特了。不来往也罢,省得多些扯皮的功夫。 他也一直告诉相相: 我没觉得你妈妈不争气。 至少她把相相送给了我。 - 农庄北墙挨着幢小洋楼,温童下车时才被知会,里头住的人是温肇丰,她爷爷。 改革开放初期,温州港对外恢复大门后,老爷子在土著和外籍间充当类似买办的掮客。生意大都不起眼,彼时以鞋匠、货郎、剃头师傅居多。 随即温肇丰相中生财之道,投资百货大楼供人出摊,也做批发商贸城来谋利。早几年压根称不上富贵,温饱线而已。 后来温沪东因寻衅滋事没过大学政审,索性随在父亲身边,帮着过问大小事。 慢慢地发迹起来,乃至沪东出于蓝而胜于蓝,“脑子灵,花头多,”周遭人都这么夸的他。 上阵父子兵,打成翻身仗。二人之后往一所名校捐了两栋楼,一曰肇丰楼,一曰沪东楼。 而那时温家老二在作甚呢? 成日孵在车间里和数据干瞪眼。 用老大奚落他的话,别提什么士农工商,讲道理,读书人脑回路还不敌我算盘打得快。 如今温肇丰年岁已高,再有什么千里志,身子骨也不允许了。 从而买幢借山借海的楼,在崇明颐养天年。 - 乡野蚊蚋猖獗,温童在院里空地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胳膊腿就被咬了,约摸估五六个大包。 白到失真的肌底色,被些红点子煞了风景,关键是毒,痒得人活受罪。 她趁没人注意,悄默声给每只包掐个十字。 这是全国通用的止痒偏方。 宅子院落不顶宽阔,但浙沪人欢喜把日子过得汤汤水水,所以必然要省出一片横塘的空间,养鲤鱼。温童将将投过两眼,几乎全是一尺多长,又肥又欢实。 雨水涨夏池,鲤鱼跃蹦起来,像有跳龙门的劲头。 林淮外甥女淇淇的月嫂一路追着她,冲到院子细雨中,眼见祖宗去的是横塘方向,大喊不得了,停一停,“要死了你看她真要下水了!” 温童闻声想也没想,和月嫂一前一后堵 截般地抢救。 谁知淇淇从她小臂下溜了开去,温童直喊糟地回头。 有人就双手拎起趴到塘壁上的淇淇,将她一条命拣回臂弯里。 “你瞎跑什么,想吃鱼?水鬼先给你吃了。” 淇淇不买账这人的救命恩,当即破嗓哭闹起来,偏抱她的人还恐吓,“谁踩你电门了?这么不识抬举,我再把你丢进去。” 小孩万幸无碍,月嫂抱下她答谢,“谢谢赵先生,多亏您及时。” 温童旁观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的人,他浑笑应道:“兴许我和她有缘,一会要多讨一包寿烟的。” “那肯定不在话下的。” 月嫂抱淇淇回屋喊魂。温童会上赵聿生的目光,她睫根落着水珠,他肩头沾些细雨。 为什么你又阴魂不散?她想问,话出口却变成,“赵总似乎和老温家关系不错。” 某人不客气,“这宅子我比你来得多。” “那今天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赵聿生已经半步赶超,闻言又留步,侧低头应话,“和你一样,贺生辰的客人。” 他嗓音落在她耳软骨,几乎是贴附。 温童悸得无痕一畏缩,眼睑一垂一掀,将好撞进他打量的目光里。 “你很怕我?”无比磊落的人戳穿她的局促。 “因为老实说,我对你有ptsd。” 她刚话完就悔了,指望这人有良知是不可能的,他眼下饶有兴致地与她,一副展开来讲讲的表情。 倘若,温童设想过,她没有温董亲女儿这层保护色的话,保不齐也是另一个小左。 倘若当晚赵聿生醒神来瞧见的并非她,而是什么旁的女人,或许将错就错,她信他干得出来。 酒为色媒者,蛇鼠一窝。 一想到就怄得紧,温童眼刀子怼去他胸口,“赵总要不起开些?挡我道了。” “康庄大道这么宽,我怎么挡你道?”抄兜的人微微一哂。 温童搜刮肚肠怎么毒舌回敬的时候,蚊子包再度痒得慌,她禁不住双手互挠,挠出狰狞的红痕。 止痒未果,又曲眉垂首,故技重施地给包掐十字。 这些光景,尽数去了某人眼底。 “册那,蚊子真多,”她气急败坏地咕啜,随即转嫁与他,“为什么愣是不咬你?” “谁知道,你不如和蚊子深入沟通一下。” 赵聿生目光掠过她挂油瓶的嘴,蚊子叮得她通身无完肤,却偏对嘴网开一面…… 他扭头拾级进了屋。 - 林淮只一个平辈亲妹,另外和温沪东家妯娌不睦的缘故,笼统地说,也就淇淇可以疼。 当然现在又多了温童。 等宴开席间,她不住地把淇淇捺在八仙桌边,教喊人,“表、姐,童童表姐。” 温童本不想热络示好,可面对稚子总有垂怜心,她拿拨浪鼓和小金锁哄淇淇,“你好吗?早饭吃的什么呀,今天是谁的生日?淇淇晓得自己属什么嘛?” 净是些没营养的问题。 “早上倒是没吃多少,半碗银鱼蛋羹,还吐了。”林淮忡忡貌。 “在闹肠胃炎?” 温童一句言毕,淇淇不知魔的什么怔,小金锁啪地掼在她脸上,直喊我不要你,“你不是温家人!” “说的什么?!小赤佬脑子瓦特了!”林淮急慌慌地捞走祸首,温童先捡起丢下条凳的金锁,再检查鼻梁,没见血,但被剐掉了一小枚油皮。 她整个人懵的,一面说不妨事,一面又无奈这熊孩子。 一场两三分钟的小插曲,被中国式的“她还是个孩子”匆匆翻过去。 全 程,赵聿生站在通往偏房的廊道口,冷眼地燃完指间烟。 * 宴席首先招待的红鸡蛋和长寿面。 温肇丰说是胃口太浅吃不下,一直待屋里没现身。不多时温沪远来喊温童,“爷爷想见你。” 后者依言跟去,在书房门口见到的人,身着棉麻月白唐装,手里的象棋反复咂摸翻个,不知落定面前棋盘哪一格。 而和他对弈的赵聿生,眼见着温童来,就弃局起身告退。临了还给老爷子递了支大中华。 温肇丰那一代吃惯了旱烟,老嫌烤烟不够劲儿,且还温吞水,深谙此点的赵聿生每次递烟前都会抽空甚至剪断过滤嘴, 由着老爷子反向抽。 温童心想,好特么硬核。 硬核的还在后头。出于随同和敬重,某人也是这么抽的。 烟雾缭绕里温肇丰冲他赶赶手,“你去罢,这局我记下了,回头再继续,” 再侧首向温童,“孩子你好,真高兴我能在阖眼前认回你。” 他和关存俭俨然反差的两种风格。前者直鼻方脸面相粗悍,后者,温童印象里总是低眉善目的。 “爷爷好,您精神头看起来不错。”她有些难为情地应着,坐到他对过的罗汉床。 “我听你爸说,你没肯留在九间堂住,而是出去单过了?”温肇丰话是朝她的,目光却专注那一盘残棋。 “对。” “为的什么?林淮对你不好,还是你爸招你不高兴了?” “没有!”温童忙揽锅,“是我自己待不惯,需要个过渡期,兴许回头还会搬回去的。” “唔,希望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样诚实。”把一句谜面抛进温童脑海,温肇丰也不慌给谜底,话锋即刻一转,“我很喜欢和你们年轻人交流,就好像我一个棺材老梆子,也能从你们口中了解外面的世道, 没变多少,又变多少。你们思想总是活泛的。枯池注注水,它就还没死。” “比如小赵,现在又来个你,所以……,有空常来陪陪我。” 温童乖乖颔首。 温肇丰倏地问她,“你觉得小赵怎么样?” “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扯谎,“特别好,平时工作也尤其关照我。” 殊不知老爷子顷刻拆台,手指头点点她,更像是纵容地笑,“撒谎,你有一张实在不适合诓人的脸。” 温童正是尴尬,又听得他支吾,“小赵这个人,这个人……”半晌没后话。 一根烟收梢,窗外雨势加急,温肇丰昏花的视线在她五官逡巡一番,说:“是像,像我们温家人。” “是吗?我阿公总说我和妈妈一模子拓的。” “你别信他呀,信我。我从来不骗人的。” 温童给他老小孩脾气逗笑,点头随和,“好的信您。” “这雨一下齐全,屋里就不泛潮了……”温肇丰望望窗外,良久再问她,“孩子我们说句自家话,你认为自己挑得起你爸托付的担子吗? 你清楚你被找回来,是要做什么的吗?” 终究温童在此问上抛锚了。 温肇丰末了给她宽限时间,不慌眼巴前答复,回去想想再告诉他。 * 宴罢尽欢且散,温沪远有要事先领林淮回去了,温童只能委屈自己,上赵聿生的贼车。 他们这顿吃的是中午饭。 临去前温童听厨子说,晚上还有一趟,但是招待老大家一对父子的。 她不由想到老爷子难参破的一句提醒,“给人铺路给自己铺路都是铺,关键看你这个人,日后想怎么个活法。” 赵聿生吃了不少酒,她上车的时候,这人阖眼靠在后座,且 是中央。 她想着要么关门移步去副驾,他又忽而睁眼,乜她一记,再无声挪去最左边。 温童硬着头皮坐上去,关门的瞬间左手摸到样东西……,他领带。 即刻她丢热炭似的扔掉。 前半程车厢里仅雨声无人声的静。 兴许是代驾开的话匣子,说了句老天落雨都不喘气,随即赵聿生突然开腔,“你不觉得一个6岁小犊子,指向性地排斥你,过于早熟吗?” 温童良久才反应话是同她说的,偏头去看,问话人就单臂杵在窗沿,微微右斜的懒散目光,朝她。 “还是说你这人本就不招小孩待见?” 她没好气,“童言无忌罢了。” “嗯,可能吧。” 二人对话戛止,赵聿生低头看起手机,暴雨天近乎零光照,昏暗里光亮就舔着他五官。 温童抓过的蚊子包肿了,她伸进手袋找那只没吃的红鸡蛋,想叩开壳拿来敷,一面一时脑热地问某人,“赵总,公司在员工不出错的情况下,会让她顺利转正吧?” “也得看考核业绩的,我们小作坊一个,只能按坑种萝卜,没法靠人情分把坑卖给萝卜。” “你又在内涵我。” “温小姐真擅长看扁自己。”挖苦她的人即刻就笑。 温童恨得要回嘴什么,谁知鸡蛋成精自个滚下来了,她说时迟那时快地弯腰去够。 而车身将好一记陡刹,惯性把她重重拍向前座靠背。 温童难为情地臊红脸,没去管后脑勺疼与否,赵聿生扽她回座了,也把红鸡蛋归还她手里。 然后她余光瞄见他救她的那只手,五指曲在一处搓了搓。 -- 5-4 小左赁的是北外滩的二级旧里。清早能看见巷道中拎痰盂的人,晚上翻个身不提防,就会闹醒木板隔断另一头的邻家小孩。 是处有个十分不中听的蔑称,上海话叫“下只角”。 签合同那天,房东瞧着她身份证来了这么一句,“左爱男,这什么活见鬼的名字呀?” 是,活见鬼,她一家子都是讨债鬼。 她叫房东尽量别呼自己大名,既然这枚黥面无论如何也剜不掉,那就拿补丁捂着。捂一天算一天。 房子穷酸倒有一味好。从仰躺在床的角度,小左可以眺见陆家嘴和东方明珠,隔着晒台那一竿大杂烩的文胸内衣,隔着浩浩汤汤的金三角晨雾, 隔着银行户头旱的旱死的位数鸿沟。 出梅这日恰逢调休,她盘腿在床头,用计算器捺下月除掉开支能攒多少净收,满打满算保守估计,大约四百上下。好在她指缝很紧,不是漏财者,怕只怕有人硬要从里头抠。 结果说曹操曹操到的左母就来电了,“有五万没?今晚之前打给我。” “疯了嘛?我上哪给你弄五万,变戏法去啊!”第一次小左不由分说撂了电话。 左母再催命般打来,狠三狠四地警告她:别跟我扯什么车轱辘话,给或不给头一点的事。老头昨晚和人喝酒走夜路,田埂里摔跟头了,脑溢血晓得伐?! 连夜送医院就不得醒了,医院张口讨十万,我问你对半要已经够想着你了。 夜里想想老头花在你身上的钱,不心虚不怕鬼喊门嘛!嗯呐现在翘尾巴了,到大城市镀金了,我早说过吧,便宜畜生一攀上高枝,管保成白眼狼…… 更腌臜的话,随小左掼去油乎乎地板上的手机,一道闷息了。 然而她禁不住那些余音的搅扰,仿佛有牙齿在啃耳膜和脑仁。诚然地讲,这个家对她最仁义的只有父亲,倘若不是他,兴许她十二那年就会命丧在母亲毒棍下。 家庭祸害里没有恶贯满盈也没有浑清白,有的只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拣回手机的小左原是想腆着脸找温童的,没成想,屏幕有新微信消息跳进来—— 付总:今天有空吗? * 温童开始参加内部新员工培训,和诸多新学员一起,每周三堂,主讲大都是各部门的大拿骨干。 她脑容量浅,无论念书或工作,接受新知识得倾付比常人多好几番的功夫。用从前向程的玩趣话, 做什么事都像自带bug、自行刹车,旁人已去预习导数,她还在伤脑筋几何概型。 回回考试也是那种,须得老师提醒仅剩半小时才磨叽动作文的人。 她自认为无妨,磨洋工慢慢来总比欲速则不达好。 她欢喜听课时备两份本子,一份录随堂笔记,当主讲插科打诨起八卦,就用另一份涂涂鸦,画当日天气或三餐吃食,偶尔也特写心目中的人和事。 那天,原本要去日语班的何溪,课间折进来和她招呼时,就望见了涂鸦本上她背着人的小九九: 凶神怒目的一张罗刹脸,但脖子以下违和地箍着根领带。 “画的什么?”何溪莞尔靠立在边上,顺带落一杯黑咖在她桌角。 “谢谢何姐。”温童一副贼被捉的仓皇感,悄默声藏掖本子。 这厢为了项上人头没敢回答,那厢早已看得门清。 转转手里杯套,何溪眉梢慧黠的笑意,“你放心啊,我不稀得打小报告的,至少在看不惯某人这点上,我们是同盟。” 她指骨纤长,天生清癯身材,温童在其无名指根的戒痕上跑了几秒神,才同样卖关子地干笑,“我也不怎么怕他晓得,”总归她如今是猴子称大王,某人拿她又奈若何。 “你倒不准备问我,为什么看不惯他?” 话完何溪呷起咖啡,杯身掩住她山根以下的半张脸。 “我懂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 “如果我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何溪一脸抛鱼饵等她上钩的玄虚表情,“我很乐意分享陈年大瓜的,你要不要吃?” “我……”话音将落,开课了,何溪笑笑没再言声,捧着咖啡从后门离去。 不得不说美人的话自带公信力。过后大半堂课,温童都在咂摸她所谓的“陈年大瓜”,猎奇心人皆有之,而美人主动递的瓜则更有半面妆的勾人感。 员工也不止一回拿她的长相当佐餐话题,像什么呢,着实找不到可媲美的,嘴唇润凸眼皮子又狭,横看风情侧看纯的玄妙。 相貌是前菜,正餐自要聊两性问题。何溪究竟是否名花有主,和赵聿生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风月秘辛一样悬而无解。 这即是职场的背阴面,不论你大小是不是人物,归到格子间里只有三种角色:一是毫无温度的数据绩效,二是工牌上风水轮流转的职称三六九等, 三,就是同仁喷饭供酒时的八卦笑料。 有伪正经,没有离群真清高。 - 周五傍晚培训结课,小左突然经痛的缘故,要迟几分钟才到,温童于是提早去帮她占位,在走廊再度偶会何溪。 后者倒似乎断片了上遭“请听下回分解”的问,只说,天气出梅入伏了,晴起来,不日要办拓展训练的。 温童遇人说话大喘气就难受,索性直言讨教那瓜的下文,“关于你上回说的,赵总做过什么不好与人言的事嘛?之前我的确有听说,去年,有公司想挖他墙脚?” “你指铭星?” 音量矮得低低的何溪一浮眉,扒拉下百叶窗才应言,“完了,我不该给你搭戏台子,说还是不说呢……” 她勉强的颜色,“不说吧,我晓得你会管别人问的,二手瓜以讹传讹都变了味,难保你听到些真实度不可考的谣言。说吧,我这不卖主贰臣嘛。” 那你上回还吊我口味,温童脑门上三只问号。 “说罢,我想我和董事长之间的关系,有资格知道这些。” “其实也没什么。冠力一来有两家老对头,其一是捷足先登汽车行业的庄氏集团,其二就是铭星。你如果对四年前的湖州招标会有所耳闻的话,就应当了解,它们同为当年k.o掉冠力的竞争者。 去年德国的威兹曼对华招标供应商,鏖战撕扯到最后,还是剩下铭星和冠力打对垒。你猜怎么着?我们二度成为手下败将,而事后没多久,铭星就开价拉拢赵聿生了。” 何溪言毕休声良久,捻捻无名指根,对着温童一张宕机脸反复研判,再话道:“我向来不屑拿小人心度君子腹,在冠力麾下也干了快六年,几乎看着赵总一步步升到今天的。但据实说,我的感情分两本账,对冠力的总比对赵总的要厚一些,也清一些。 集团这么多年,温情人有,蝇营狗苟的人更有,对我来说,说错话不打紧,站错队才要命。” 一席话说得温童心绪如麻,之后的培训总结也近乎没吃心几个字。 涂鸦本翻去簇新空白的一面,她由着笔叛逃意识地瞎画,回过神来,上头赫然的三四行“站错队”。 再托腮仰首,讲台上的人,竟是半身黑衬衫温莎结的赵聿生。 他是来给结课做归纳和表述期翼鼓舞的,话术熟极而流,整个人也亦庄亦谐。 课室里顿因他的玩趣迸出笑声,温童知晓是他后,笑点就无能了,也没肯再抬头看。 “我就说到这吧,免得继续浮夸下去,有传销既视感了。”赵聿生话完,目光闲散朝下一扫, 停在角落里始终耷拉的脑袋上,又无痕收回。 - 课散后的夜,闷风挟微雨。 温童和小左一道出门往电梯处去,前者相约共进晚餐,后者支吾说算了,“存款要透支啦,我一滴都不剩了。” “我可以请你的。” “不用不用,我赊你的人情债太多了。” 小左近来脸色不顶对头,总一副恹恹心事貌,温童许多回想问又怕唐突。没人甘愿被侵犯心理安全区的,除非她自己想说。 掠一眼小左的新半裙,温童说没关系,“下回约好了呀,等你发工资。新裙子很好看!” 对面人脸上将将挤出一记笑,就给电梯急冲出来的女人,骇没了。 “左爱男,是你对伐?我晓得你长什么样,你个臭不要脸的骚狐狸贱婊.子!”来人全没所谓仪容,爱马仕2002就信手掼地上,手指头戳去小左鼻头,生扯得她头皮快开裂, “你不想靠男人上位嘛?那我今朝就叫你出名!” 温童急急拦劝解围,可惜对方正在气头,不仅徒劳,脸还被指甲盖刮了三道杠。 付总并非头一遭招弄莺燕了,以前,付太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因为他喂屎没喂到跟前,且还算见好就收。 这回又是哪位老鸨调出来的姘妇,能叫丈夫隔一天破财十万,精魂尽瘫到她身上了!付太气到偏头痛,越吞忍越失了耐力值。 阔人有时比穷民更擅长掂斤播两。 她教训小左,下三滥的人永远别妄想当上九流,不配,汉白玉牌坊还没立好,就有无数恩客往上头啐唾沫的! “脏过一回的人,这辈子会一直脏下去,”付太眼盯盯闷头不作声的小左,“别和我卖惨啊,我告诉你,这事要想我罢休,你首先得和他断干净,其次是去你们公司大群发十条道歉声明。” 说着,朝向廊道围拢起来的看客,讥讽你们冠力教人有方,净教些爬床卖屁.股的本事。 看热闹者无人伸手,蒋宗旭甚至劝温童,莫蹚浑水,“你的脸子代表温董乃至冠力。” 末了保安来送客了,赵聿生那头下的令,好生把人请出门,要是嗓子骂干的话,记得给人沏杯茶。 付太被左搀右架离去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放话,道歉必须发,十条,少一都不行! 人群迟迟随夜色驱退的天光散开,小左蹲身把四碎的笔记本够起来,温童作势要帮,由她打住了。 “你去吃饭罢,别管我了,我想一个人清净一下。还有啊……,别和我这种下三滥为伍。” 雨点子在廊道扑一层阴恻恻的寒,小左即刻一番话叫温童心更寒, “我打一开始和你示好也就是想巴结,相信公司也不止我这么想。” 多少人欢喜这种脑子里不揣算盘的小白,借着你往上爬,不怕给芒刺扎到, 回过头再放你冷枪,也不慌你手里的枪上膛。 * 翌日一早,温童登上oa的时候,左爱男的痕迹已从其中抹除干净了。 两桌开外的那台工位,也被秋风卷落叶般归零。 她魂不附体一上午,终究在瞧见底柜中的半袋鸡头米时,坐不住了,一把将自己从椅子上拔起来,朝总经办去。 赶巧,落地窗前烧完烟的赵聿生正欲回去。 眼见她掉脸子地快走而来,某人也不留步,兀自旋动门把要进。 温童眼疾手快地抢住把手,整个人,兜在他前身和门板间,仰头欲言又止貌。 “如果你是想来央我饶情的,那很抱歉,所有成年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担责。人善被欺马善被骑,亘古不变的道理。再有,你应当好好想想,为何作为老东家的血亲接班候选, 遇事却沦落到求人的田地。你这人,自我感动的善意一大摞,借出前也不思考连本带利能追回多少。” 无波澜的嗓音落到她头顶,门板朝后一倒,温童快速刹住它,两只紧挨的手相互角力。 “松手!”赵聿生眉眼间不再有耐心。 “我不是来求情的!”温童截停他的话,深呼吸片刻,才一股脑冲口,“赵聿生,温乾回来了,我不想坐以待毙……” “所以起而伐之?” 他倏地一声笑,胸腔起伏共振到她心口,温童拎不清是愕然还是暗嘲,仅仅点头,“你该帮我的……” “你任务如此。” -- Chap.6:莫忘空城 赵倪近日在冷战。 确切地说,是自上回跟拍风波起,关系就隐隐豁了一道口子。倪非新公司虽在资源这块很捧她(说难听些当台柱头魁在养),但业内都门清,它是营销炒作大户。 说到照片最终被按下去的事,赵聿生找人做的。而经纪方一开始没肯,他们想打蛇随棍上地赚点热度。 他于是问倪非,整起事件她到底知不知情。后者一口咬死说不,事实上她的确蒙在鼓里。 不过有件秘密被赵聿生查到后,她再无法把自己择干净了: 对赌合约。 两年净挣九千万,输则拆股抵押,赢则互惠互利。 二人在一起这么久,明火真枪的争执其实很少。所以倪非没成想赵聿生知悉后会如此置气,他怪她拎不清,照目前她的影响力来看,还远远不够押注九千万的身家。 “想当棋子也该先观清满盘的局势。你压根没有赌徒看风色的能力。” 另外他警告,或是叫她代为转达经纪方,“别拿我当枪使。” 呵气成冰地互相晾了小半月,倪非前所未有地先服软,以前,她都是等他来示好自己的。她电话约他出来见一面,某人答没空,但也未把话说太绝,允许她花他的钱,就证明还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倪非早已摸透他的路数,以及他这人并不至于凉薄,待女人方面一直没得说。 周景文听闻了这桩事,丝毫没意外。 就像眼下推拿师傅说他和赵聿生而立的年纪,五六十的肩颈一样,根本不值得吃心。 都说在当今微信通讯录互删就权作分手的年代,感情廉价无比,他头一个举双手同意。 谈人心和真情才俗,倒不如尊重原始动物本能,无论男女都是消遣的既得利益者。 再扯情就复杂了。 “物质欲望可以需求供给对等地互补,轮到精神上极难,我贪你一成你非给十成,剩下九成怎么还?倒像我欠你债,成老赖了。” 赵聿生听去没言声,师傅说他颈部筋络堵得慌,“是睡眠不好吗?现如今的年轻人,不是和电子产品打交道就是夜生活娱乐。多少得给自己匀些时间的,放放松散散心,皇帝不差饿兵嘛,身体到底是革命的本钱。” “他可不是什么饿兵,手底下养兵的,百斤担子加铁砣,哪有囫囵觉睡。” 赵聿生阖眼一笑,“我谢谢你了,别给我戴高帽子,它快倒了。” “倒不会倒的,温沪远情愿把女儿交与你,证明还有最起码的信任在。” 一钟头的肩颈按摩毕,赵聿生打发师傅去了,和周景文排排仰卧烧烟。 后者自打跳去卡斯特,基本只参股不问事,他有个兼职身份:掮客。日常混迹于茶馆会所,倒卖一手的生意消息也联络引见合作双方,一旦成交就从中攫取佣金。 他告诉赵,“那天我听人说,年初建仓的国安基金,一家私募机构,在管资产月底就能破两亿,什么水平?关键合伙人之一你绝对认识……” “温沪东。”赵聿生衔着烟抢白。 “你知道?” “上个月温童还没来的时候,温沪远叫我调查过。国安的注册资本是六亿,温沪东属于普通合伙人,对基金债务有无限连带责任,他出资了八千万。这份投资是个人名义的行为,和冠力不瓜葛。事出前,他谁也没通气,连温老爷子都不晓得。” 周景文微微错愕,展眼又一副意料之中貌,“从什么时候起,这人做事就完全不和弟父打商量了?真要拆伙单干,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他有资本又有头脑,所以不怵。兄弟俩阋墙的事已经搁在明面上,但老爷子向来一碗水端平的做派,不特为偏颇谁,由着他们自己斗,孰赢孰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