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同人)stay gold》 第1页 [GL百合] 《(明日方舟同人)【莫能】stay gold》作者:爱皮恨骨【完结】 万千敌友里,唯有你一人让我见过光 迟来的预警—— 时间跨度大,从拉特兰写到龙门,过去以及未来捏造,偏感性的我流莫能,ooc都是我的,食用期间如有任何不适请立刻退出。 第一章 01 能天使从镜湖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家门口的鞋柜旁边多了一个手提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着也不像礼品,不知名的哑光材质上面斑驳累累,想来这箱子跟着它的主人走过了很漫长的时光。 “姐,有客人来吗?” 她一边换上拖鞋一边大声问。 “莫斯提马来了。” 声音是从院子那边传过来的。能天使三步并做两步穿过客厅,果然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院子里有两个人正在喝下午茶。除了她姐姐,还有一个蓝头发的陌生面孔———想来这就是姐姐的挚友,行踪神秘的莫斯提马了。 能天使其实记得今天就是约定好的莫斯提马来做客的日子,她期待这一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为她在姐姐那里听过几件莫斯提马的事,看似和蔼可亲实则与人与己都很严厉的姐姐对她这个朋友一直有着很高的评价,不由得让能天使对那个神秘的天使很好奇。她哗啦啦地拉开客厅的门,来到院子里,一边自如地找座位坐下一边看着莫斯提马打招呼,“你好,我是能天使。” “你好。” 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下文,过于简短让人感觉有点不舒服,好像话语停滞在半空中不动了一样。能天使看着那双蓝眼睛,第一眼她就知道对面这个似笑非笑的天使不好相处。 在莫斯提马第一次到来的下午茶里,能天使破天荒地没有走神———以往如果有朋友来造访的话,能天使早不知道神游到何方了,或者坐一会儿后就直接找借口溜走。但这次她一直坐在圆桌边,状似贪食苹果派,实则在暗暗打量新来的朋友。莫斯提马那略带讥讽的微笑,话语看似散漫实则有力,她把力量藏起来,态度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一样玩世不恭,偶尔还守拙一般自嘲几句…实际上,一个很精明能干的人。 能天使咽下一块苹果派,按经验来说她应该对这样的“危险人物”敬而远之,好好地装模作样地扮演好东道主的角色,然后把她送走就行了。 但她又非常喜欢莫斯提马的眼睛,太蓝了,好像透过那双眼睛可以看到她背后的天空一样。拥有这么美丽的眼睛,想来此人也不会有多刁难吧! . . . . 下午茶进行到尾声,姐姐提议让能天使带着莫斯提马到处转转。“既然你也同意住下,那让能天使带你到处看看,认认路,这边的景色还是不错的。” “住下?”能天使大吃一惊,险些呛到。 “对啊。莫斯提马是我特意请来帮我整理档案的。你不要捣乱,要有礼貌——” “我知道啊老姐,我又不是小孩了还整天说这些…”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姐姐佯凶地瞪了一眼能天使,然后带着餐具转身进了屋。 能天使对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她本以为莫斯提马会轻笑,会对她的搞怪表示善意,但是那人什么反应也没有,作为连接她们关系的姐姐一旦不在场,气氛迅速地降温下去。 不过尴尬没持续多长时间,莫斯提马拿起外套,一边穿一边问,“最近的邮局在哪里?”语气是平常而自如的,仿佛她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离这里很近。大概十分钟,我们走路就可以去。” “好啊。那我们走吧。” . . . . 能天使带她去看了邮局,又带她去看了镜湖。她本以为让莫斯提马看看这里宁静的草木,看看永远如同油画一样浓郁的夕阳,看看玫瑰色的镜湖,神遗落在世间的眼睛,就能让莫斯提马感到人类自身多么渺小。但是她反应不大,能天使不死心,问她要不要去看天使塔,塔在湖的另一面,有点远,但站在塔上可以俯瞰整个小镇的景色。 “天使塔?是那个有天使拿守护統自杀的那个塔吗?” “传说是这样的。”能天使耸耸肩。 “为什么他要自杀?”莫斯提马似乎颇感兴趣。 “好像是为情所困…都一样啦,他们老是把这种事跟情爱扯到一起。我不知道。你要去看吗?” “好像有点远…你愿意带我去?” “当然了。” 能天使领着莫斯提马绕着湖转了一圈,湖面粼粼的波光好像无数钻石切面一样。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能天使走在小径的前面,沉默的时候只能凭借身后的脚步声来判断莫斯提马有没有跟上她。不过她脚步太轻了,几近无声,能天使只好时不时回头看看她是不是跟上了。能天使不知道自己的担忧从何而来,她就在前面走,步伐也不快,后面的人没道理跟不上——也许因为莫斯提马看起来像是兴致一到就会消失不见独自探险的人。 最终她们登上了塔顶,莫斯提马眼前一亮。能天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呼吸频率的变化,内心感到很得意。 莫斯提马的脸在夕阳下像蒙上一层圣光一样,她的眼,她的唇,玫瑰色的水与天,那一幕深深印刻在能天使脑海里,以后这一幕会在她脑子里时时映放。 -- 第2页 “很漂亮,对吧。有时候想想,在天灾横行的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就觉得很奇妙。” “你见过天灾?”莫斯提马看了一眼能天使。 “没有。我姐姐见过,她跟我讲过。课本上也有。” 莫斯提马不作声了,她的眼神变得冷漠起来,让能天使有点不知所措。她还以为她们已经是朋友了。也许是莫斯提马注意到她过分的热情,便把她推开了。能天使有些自讨没趣,莫斯提马给她的印象又开始恶化起来。 “那里是夏宫吗?” 莫斯提马突然的发问打断了能天使的胡思乱想。她指着远处一栋白色宫廷,夏宫就在那里。夏宫本来是一处古代的战争要塞,时间流转斗转星移,它现在是这个小镇的议事厅,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夏宫的标志性建筑,在庭前的七根白石柱。七根石柱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是立在那里。在清晨的某一个时刻,七个柱子的影子会合在一体。 “对。” “你姐姐就在那里做研究?” 能天使点点头。实际上这一整片地都是夏宫的,只有受邀请的学者才被到这里来住。能天使的姐姐每年夏天都来,能天使学校里无事的话也就跟着过来度假。 莫斯提马看着夏宫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能天使忽然意识到如果莫斯提马要住下,多半是协助姐姐做研究,她应该领着她也去夏宫看看,虽然有门禁把守,但总是可以临近看一眼的。天还没全暗,能天使还不想回去。 “那镜湖有什么传说吗?”莫斯提马回头看向镜湖。 “传说这是神的湖。我们不喝湖水,也不去湖里划船,湖里的鱼很多,我们也不吃。” “那是因为还没饿着。”莫斯提马一笑。 一般的天使绝不会那么说话。但其实能天使心里也是那么想的,她知道自己的心思被莫斯提马看穿了,她也乐得被莫斯提马看穿。莫斯提马和以往来她家做客协助研究的人都不一样。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莫斯提马实在叫人一见倾心。 . . . . 几天的相处下来,能天使觉得莫斯提马是个反复无常,极难取悦的人。她总是让能天使松懈,松懈,松懈…然后再突然抽掉所有话语,什么东西都不剩下。 能天使说话一向轻浮惯了,莫斯提马非要把话题往深刻里说。虽然她见解足够深刻,让人觉得受益匪浅,最终总会和姐姐一起讨论起一些神学话题来,但还是让能天使觉得被针对了。那时候好像舞台上只有姐姐和她两个,能天使则被踢下台去。 当她对莫斯提马的观点表示好奇与附和时,莫斯提马又总是以调侃的形式结束她的话语。我们到底算不算朋友呢,能天使偷偷看着那双灵动敏锐的眼睛,不知道为何,她有些害怕与莫斯提马直视。 也许是因为害怕会被她洞察自己的小心思吧。 有一次,她们从夏宫回来,一进门能天使便察觉到空气里压抑的怒火。她放下手里的书,扒在自己房间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姐姐和莫斯提马一前一后进了客厅,姐姐把材料放到茶几上,莫斯提马则倒了两杯酒。 她把酒递给姐姐时,开始发难了,“你真觉得那个白胡子老头的话是对的?” “我认为他很睿智,也有自己的见解。他有自己的经历。再说,不管那位老师怎么样,你也不该那么激烈地当众反驳他。” “啊啊,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搞研究的原因…那个老头,他只是想让自己显得博学多才而已,别人发言的时候他都没有听,他趁着那个空儿赶紧排练自己的话,却还做出一副运筹帷幄把握大局的样子。他已经太老了,他的理论带着明显的时代缺陷。”莫斯提马颇为刻薄地下了论断,又说,“你不应该被困在故纸堆里,和这些老学究混在一起。我不明白…” “我有自己的原因。” 姐姐做了个手势示意莫斯提马不必再说下去。莫斯提马便就此打住,房间一下子静了下来,能天使有点担心她们俩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但一杯酒喝完,那气氛便悄无声音地溶解了。两个人重又和好。 能天使羡慕她们那种对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极致的控制力。于此同时,她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莫斯提马的眼睛了——因为那她无与伦比的洞察力和直觉,这是她平时藏起来的力量,她的目光如同一颗子弹一样直直的射进你的眼睛里,在你的脑子里来回穿梭。她对自己才能的珍惜和把握,她从不显山露水的微笑,她那不经意间挥洒出来的智慧…原来这才是能天使难以自已地迷恋她的原因,凌驾于友谊与欲望之上。如果她能那么有力地洞察一个老人的大脑,那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能天使被她吸引,怎么可能不知道能天使吃饭时说自己在学校的趣闻是在卖弄风趣取悦她。 …她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说你爱我,或者你不爱我。我只要一个答案,无论成功与否,我都欣喜若狂。千万别保持沉默。 . . . . 虽然莫斯提马有时候表现得棱角分明,但她大部分时候都很圆滑。能天使发现她喜欢站在一边,笑眯眯地冷眼旁观一切。除非事情发展到了一定地步,不然她不会插手。她总是给人一种稳定感,就是她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有一天傍晚,姐姐提议她们去酒吧喝一杯。能天使一拍即合,但莫斯提马拒绝了,她说,“如果我今晚喝了一杯,那肯定会喝第二杯,第三杯…我很了解我自己,明天还得在夏宫保持清醒,还是不去了。” -- 第3页 她很了解她自己。能天使从没有听到别人用那种轻松却不容置喙的语气这么评价自己。 当能天使和姐姐两个去酒吧时,她才意识到莫斯提马其实已经赢得了许多人的好感———她们刚坐定就有一个短发的天使过来问为什么莫斯提马没有一起来。能天使甚至都不认识这个女人。姐姐笑着说莫斯提马在家里休息。女人施施然地离开了。莫斯提马才来了几天啊,她就认识这么多人了。 有时候能天使希望他们能永远生活在这个夏日庄园里,希望时间静止在某一个没有神学,没有雄辩,没有过于猛烈的日光,日夜交汇的时刻。 有时候能天使则希望莫斯提马立刻就走,带着她那个奇怪的手提箱,带着她所有生活过的痕迹一起消失。 有时候莫斯提马朝她投来讥讽冷酷的眼神,让她不知所措。待到她反应过来做好准备时,那双蓝眼睛又移到别处去了。但那双眼睛显露温柔时,又让人沉沦。 能天使觉得自己反复无常。反复无常。是因为她反复无常莫斯提马才反复无常,还是因为莫斯提马反复无常她才反复无常? “你怎么看起来病怏怏的?”姐姐有一次问她,“我突然意识到你已经很久没给我闯祸了。你的朋友们来找你你也不出去玩。” “那是因为天气太热啦。” 为什么她变得那么胆小?为什么不能坦白地相处? “我觉得能天使可能在思考什么神学问题。她现在身上满是诗人的忧郁气质。”莫斯提马笑着说。她的笑容很友善。 能天使愣住了。 姐姐看看能天使,又看看莫斯提马,“请问是不是有什么事被我忘了?你们俩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把我排除在外了。” “完全是错觉。我也什么不知道。”莫斯提马举起双手示意与己无关。 “只是天太热了而已。”能天使喝了一大口水。 “去冲个凉吧。” “我还不想睡觉。” “冲凉后未必要睡觉呀。” “好吧。但我还是不想冲凉。” “你不会是真病了吧。” 姐姐靠过来摸她的额头,神经兮兮得搞得能天使也要以为自己发烧了或者怎么样,结果姐姐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没有问题啊。” “我想开学了。”能天使卷缩进沙发里。 “嗯。我看也是。在这里闲到烦了?” 能天使没说话,歪在沙发上发呆,半天后又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想吃苹果派。 . . . . 能天使认定了莫斯提马在假装自己什么都也不知道。她越是那么说,就越代表她知道。夜晚来临时能天使在书房里赖着看书,莫斯提马的房间就在书房隔壁,她在这里可以听到莫斯提马的脚步声。能天使紧盯着这一面墙,只有一墙之隔,此刻万物俱静。 她有没有勇气敲响那扇门? 当一个人全身每一个细胞想迫切渴望接近另外一个人,并因此深受自我怀疑的折磨,另外一个人怎么可能毫不知情?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很久没有说过话,这难道不可疑吗?她们总是借着姐姐的话互相传达信息,这不奇怪吗?那么灵敏的人却毫无察觉,是否因为她根本就没上心,根本就不这当回事?怀疑,怀疑,怀疑…能天使突然恨自己看起来只是个小孩。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好,在这个宁静的小镇上,她是名副其实的小品家,能天使第一次来这里时就很受欢迎。 第二天她们一起去游泳。莫斯提马提出邀请让能天使感觉受宠若惊。她拿着自己的泳衣,很青春的款式,中规中矩。而莫斯提马的则要大胆许多,但她还是表现得很淡定。能天使突然想到她以前可以穿着这一身在别的地方游过泳,和其他的人交谈,别人也仔细地观察过她的身材,她的人生在能天使能看见能参与的部分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看着莫斯提马的身体,让能天使痴迷的不是胸和臀,而是胸下的那几排肋骨,那么嶙峋,好像可以刺过薄薄的一层皮就可以穿过肋骨抓到心脏。那么骨感的美丽。她还发现莫斯提马身上有很多旧疤,她的过去那么神秘…她的身体有种破碎的美。 能天使很窘迫,她游了一会儿便上了岸。她的人生履历和莫斯提马的比起来太不对等了,她太年轻,又单薄。 “夏宫的柱子的影子是在黄昏的时候融为一体的。” 莫斯提马说,她还记得能天使的话。能天使意识到这一点后突然很高兴。 “黄昏是生与死的界限最模糊的时候。”她说,“还有关于天使塔的传说,我后来在别人那里听到了不同的版本。” “什么版本?” “传说从前有一个天使狂热地爱着一个恶魔,但因为种族的界限他只能把心意藏在心里。天使不知道,其实恶魔也爱着他。有一天,天使把恶魔带到了他的家乡,也就是这里,他在塔上说自己有一个秘密,但无人可以诉说。他问恶魔,说出来好,还是死好?” 莫斯提马游到能天使脚边,如同一只美人鱼一样扒着泳池的边缘,她抬头看着能天使,“说出来好,还是死好?” 能天使难以呼吸。莫斯提马绝对绝对绝对知道了。她恨恨地看着脚边的美人鱼,“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的话,如果不能说出来,我宁愿死。” -- 第4页 莫斯提马闻言笑了,“真是孩子气。”她转身重新沉入水中。 “我这几天心情很不好。你知道因为什么吗?”能天使被她那句孩子气惹火了,她也下了水,追上去。 “我应该知道什么吗?”莫斯提马从水里探出头来。 “你应该知道什么吗?”能天使重复道,“你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 现在她把自己放在砧板上了,能天使看着莫斯提马在水里沉浮,如果你只是习惯欲擒故纵,喜欢玩弄别人的感情,那你今天可碰上硬石头了。 “我拿不准。” 能天使被推倒了悬崖边上,她无法想象如果她此刻告白而被拒绝了,那在剩下的日子里她们该怎么相处。但情况再差能差到什么地方?现在已经这么难堪了。能天使猛地拽住莫斯提马两边的肩膀,突然发力把她的脑袋摁到水下,接着她也潜入水里,吻了莫斯提马的嘴唇一下。 那一秒里能天使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一片蓝色,不知道是水的颜色还是那双眼睛的颜色。莫斯提马没有反抗,她好像什么都没做,能天使说不准,她什么都记不着了。 接着她们翻出水面,能天使喘着气,莫斯提马把她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拨开,“我们上岸再说。” 她们上了岸,莫斯提马一言不发地披上外套便往车的方向走。能天使不知道她是不是生气了。等到莫斯提马再开口时,说的却是完全不想干的事,“那个天使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后来他在天使塔上自杀了,也有人说是他把守护統给了恶魔,让恶魔把枪口对准了他的心脏。” “他们没有在一起?” “在没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一个是拉特兰,一个是萨卡兹。” 能天使沉默了片刻,又说,“如果那是真正的爱情,那他们应该舍弃自己的身份,流浪天涯。” “事情不总是那么简单的。能天使。我不希望我们两个任何一个因为这种事付出代价。这事无关对错,只是不合时宜。” 无关对错,只是不合时宜。 “如果你希望我离开,那我明天就可以走。”莫斯提马看着能天使,她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你应该享受当下,能天使,你不知道你活的多么幸福,我多么羡慕你。你可以拥有很光明的未来。我们可以保持好朋友的关系,而不是非要把感情升华到某种地位而破坏一切。” 如果能天使再冷静一点,再聪明一点,她应该能从莫斯提马的话里挖掘出更多的东西…在很久以后,能天使会突然醒悟———莫斯提马的这段话其实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但她被莫斯提马的话重重地击中了——无关对错,只是不合时宜。她知道莫斯提马在乎她,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她说出她能抓住的唯一明确的信息,“我希望你别走。” “那我就不走。” “如果你不在此刻选择我,那你最好祈祷以后一辈子都别爱上我。” 莫斯提马叹了口气,“何苦呢?” 何苦呢? “也许你只是很好奇罢了。等到你以后回想起来,会觉得今天像个笑话。” “也许吧。”能天使想要自己表现得满不在乎一样。 “别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是我自找的。” 莫斯提马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能天使问她,“你生气了吗?” “没有。” “你喜欢我吗?” “没有人不喜欢你。” “我想要你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 莫斯提马摇摇头,“那会让我们俩都受伤的。” 能天使难堪地沉默了一阵子,接着她苦笑了一下,指着远处的天使塔,“至少我说出来了。” “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能天使。” 能天使感觉筋疲力竭。 “我困了。” “睡吧。我们回家。” 能天使闭上眼,一路上昏昏沉沉的,最终到家时她也假装自己任何没醒。莫斯提马下了车,绕过来,打开这边的车门,把她横腰抱起,然后一直抱到她的房间里,给她盖上了被子。能天使不知道原来她的双手这么有力,她几乎没有喘粗气。这是她离她心脏最近的一次。莫斯提马那强有力的心脏。 tbc 第二章 02 那一天,在听到莫斯提马关上房门,再也听不到她强有力的心脏声之后,能天使的心脏马上开始作痛。 她挣扎着尝试深呼吸,但莫斯提马的话,尤其是那句“说出来好,还是死好?”深深刺激着她的神经,带着复杂的羞耻感和悲伤,还有铺天盖地的疼痛一下子从四肢汇聚到心脏里,她感觉自己的心如同一个容器,处于一种危险的极度饱和的状态,只要环境稍微有一丝变化,里面的东西就会溢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希望谁也不要来打扰她,让她独自消化疼痛后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她不知道怎么以体面的姿势展示自己的悲伤。也许她能做的只是顺其自然。她不知道下一次与莫斯提马再相见时,她们会说什么,也许她们再也不会有任何真诚的交谈了。这个念头比莫斯提马的那句话更让她心碎。如果你不肯再对我袒露心扉,不如杀了我。也许这才是那个自杀的天使的想法,如果他的爱人选择了沉默,那还不如一死了之。 她想离开这栋老别墅,想不惊动任何人就消失,最好现在就化作一团泡沫,风一吹,她便消散,什么痕迹也不留下。她抱着这个念头睡着了。第二天她醒来时头痛欲裂,房间内光线昏暗,一时叫人分不清是凌晨还是黄昏。那一刻的时间错乱感非常强烈,让能天使久久不能复苏过来。 -- 第5页 她混混沌沌地赤脚走出房间,大房子里没有声音,莫斯提马的箱子也不见了,她肯定走了,趁着她睡着的时候。临走之前她有没有去自己的房间看自己最后一眼?她有没有和姐姐说在泳池里发生的一切?姐姐对于天使塔的故事又是怎么看的呢?能天使洗了把脸,她的眼肿了,看起来有点滑稽和憔悴。她试着对着镜子笑了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惨兮兮的。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莫斯提马。莫斯提马。她观察自己的嘴型,仿佛在说出一个禁忌的咒语。接着她突然意识到她在惺惺作态,一句话击中了她:千万不要同情自己。 这是她在学校时从一本龙门小说里看到的话,小说里男主角永远失去了他喜欢的人,就在他蜷缩在家里抽烟酗酒荒废时间时,他想起了朋友对他的忠告—— 不要同情自己。 这句话如同一只手撕开了蒙在她身上的阴影。 难道她没有预感? 她不正是预感到莫斯提马会拒绝她,她才犹犹豫豫,反复无常的吗?她不正是早就感觉到了莫斯提马那种会让在乎她的人受伤的气质(但这种伤害完全是无心的),她才踌躇不前的吗? 难道她没有预感?难道她没有预感? 明知自己害怕被莫斯提马伤害,但还是选择那么做。是她亲手把手递给莫斯提马的。 千万不要同情自己。 千万不要同情自己。 千万不要同情自己。 抛掉脑子里那些寻死觅活却还死缠烂打的念头吧!对莫斯提马来说,这也许只是一件小事。一件都不值得当谈资的小事。她被一个女孩告白了,然后她拒绝了,就这么简单。虽然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小事对那个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能天使很高兴她不会知道。 把那一天的回忆束之高阁,在无人之境时不时拿出来重温,再放回去。做好你自己,不要做任何肉麻或者媚俗的事。试图感动自己只会让自己受辱。同情自己是卑劣的人才做的事。 能天使给自己倒了杯水,小说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来着? ——男主角最终获得了幸福,他结婚了,生活的很好。他曾经的爱人和朋友其实从未离去,死则是另外一回事。 能天使很感激写了那本书的那个龙门作家,她从未对一个龙门人抱有如此深的感情。神保佑他。 . . . 那是她第一次突然消失。 “她的东家遇到了点小麻烦,回去帮忙了。”姐姐说,从她的态度来看莫斯提马并没有把那天的事告诉她。 “嗯…”所以说不是因为我? “她就是这样…等等,你的眼怎么了?” “呃…和朋友跑出去喝酒,喝醉了,哭得。” “能让你喝醉的人可不多啊。”姐姐的笑意味深长。 能天使又怀疑姐姐已经知道了。可是她知道了又能怎样? “莫斯提马以前是干什么的?” 姐姐想了一下,“她…一年到头都在乱跑,旅行家。” 每当姐姐有什么东西牵扯到机密而又不愿意对能天使撒谎时就会用那种暧昧含糊的语气,能天使便就此打住,再问下去也是徒劳无功。 那一次莫斯提马消失了三四天,然后又突然出现在早餐桌前。姐姐对于她的来去毫不吃惊,能天使则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多错多不如保持沉默。没有问题没有寒暄,三个人安静地吃完早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们很少独处。独处时两个人都想说点缓解尴尬的话,但一察觉到对方这种企图,便又重新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 在某个午后,能天使在镜湖边上睡懒觉,左边是她的吉他,右边是神的湖。今天的风很小,湖水缓慢地波动,渡着光缓缓消失又聚拢,无比静谧的草木好像有了魔法的气息,好像在某一刻会有一只美人鱼浮出水面或者有许多小精灵从树上落下来。她等着那个时刻,当真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睁开眼,她看到莫斯提马出现在身边。奇怪的是,她并不吃惊。 “我把你吵醒了?”莫斯提马非常小声地说,她手里拿着文件,大概刚从夏宫回来。 “没有。我没有睡着。” “我能坐在这边?” “当然了。” 莫斯提马坐了一会儿。 风也静谧。 “我昨天在书房里看到一些乐谱在桌子上散放着,我听你姐说那是你改编的?”莫斯提马说。 “对。是我的。” “愿意为我弹一首?” “现在?”能天使真正想问的是,你愿意? “如果你愿意。” 能天使抱起吉他,乐谱不用回去拿,她已经烂熟于心。原谱据说是几百年前拉特兰的一个著名作曲家写的,在他心爱的击弦古钢琴上演奏,原作追求的是一种优美如歌的演奏法,能天使按照现代的审美对乐谱进行了改编,更意气风发,像是更年轻的作曲家会弹奏出来的风格。她还曾经尝试加一点龙门乐器进去,但最终因为极度的不和谐而作废。 “我的改编还不够成熟…” “弹就是了。” 能天使弹了一遍,她立马敏锐地捕捉到了是哪个变奏打动了她的观众。于是她又演奏了一遍。其实就这么坐下谈谈音乐和旅行见闻就挺好的。如果她们一开始就建立真诚如音乐的友谊,那能天使也许不会那么迷恋她。 -- 第6页 她扭头看向莫斯提马,“其实那天我还以为你走了,不会回来了。我很高兴你回来。” 莫斯提马转过头来,她的眼神在问,你永远都那么坦诚吗? “你说不希望我走,所以我回来了。”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 “这里真是天堂。”莫斯提马说。 . . . 那一段回忆似乎显得过分沉重,但需要说明的是那其实是一段很光明快乐的日子。能天使非常爱笑,经常笑,并且一笑就停不下来。她一直都是那么爱笑的一个孩子。她经常去参加派对,她的吉他一出现就会响起掌声。有时莫斯提马和姐姐也会出现在人群里,有次她绕后企图背后偷袭吓她们一跳时,她听到莫斯提马笑着对姐姐说,“阿能真像个大明星一样。”能天使那一刻觉得世界暂停了一样,因为莫斯提马叫她阿能。在她不在场的时候,莫斯提马都是这么称呼她的吗?——阿能?能天使立刻爱上了这个昵称,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为什么你面对我时没有这么呼唤过我?如果你与我说话时也叫我阿能,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能天使俘获过很多人的心,每年她回到这个小镇时总会收到来自天南海北的礼物,里面甚至有来自萨卡兹的祝福,但她从来不能捕捉到里面微妙的部分。那个萨卡兹是个无所适从的恶魔,他流浪到此地时能天使请他喝了一杯,自从那个长着黑色山羊角的男人每年都会给能天海寄画,画正面是大陆各地的风光,背面写着“愿你在你的信仰中找到归宿”。现在她开始理解那些画代表什么。 她所拥有的实在太多了。莫斯提马说得对,她实在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 . . . 暑假快结束时,发生了一件扭转能天使命运的小事,是后来一系列雷鸣的序曲。许多年后能天使坐在龙门酒吧,头顶是空的歌声,对面是沉默的德克萨斯,还是会想那时的自己是否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如果有,那么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她可能会对企鹅物流一无所知,她可能发现那些她已经错过却再也无从得知的事,也可能不会有改变,她可能永远不会成为今天的她,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一天姐姐突然从夏宫回来,当时能天使正在靶场做暑假训练,她没带护具就闯入靶场,把能天使吓了一跳。 “你认识这个人?” 姐姐递给她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女人,长长的刘海几近盖住她的眼睛。能天使刚想说不认识,但突然记忆复苏,她想起来了——那个来历不明,浑身带着阴郁气息的女人。 “我有印象……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对了!在邮局。” “当时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大事……当时她拉着路人说天使塔应该被推倒,因为那个传说,萨科塔爱上了萨卡兹。她不说萨卡兹,她直接叫'黑角山羊们'。她像个狂热种族主义者,我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天使。我从没见过那样一个萨科塔人,她的光环也很暗淡,所以我对她印象很深刻,而且我感觉她好像一直在偷偷看我,但我以为是错觉……发生了什么?” 姐姐却问了完全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萨卡兹在闹内战?” “学校里有老师说过,他认为必要时候公证所应当介入控制局面,他一向是个左派…我不清楚。但战争总归不是好事。到底怎么了?” 姐姐沉吟了片刻,决定如实相告,“那个女人今天出现在夏宫里了。她举报你和萨卡兹人…有接触。她声称手里还有其他物证。” “什么叫我和萨卡兹人有接触?”能天使感觉脑袋一阵发麻,她敏锐地捕捉了这话里的政治意义。 “欲加之罪。” “她为什么诬陷我?我与她无冤无仇的。她到底是什么人?” 姐姐皱起眉,这是能天海第一次见她面露疑虑,“拉特兰公证所的代理人。她的身份证件是有效的。” “她是公证所的人?怎么可能?” “我也很怀疑,莫斯提马已经去调查了……当时酒馆里还有谁?” 能天使报了几个名字。 “你最好去夏宫做一个公证。你自己能行吗?” “我问心无愧,实话实说不就好了。” . . . 能天使本以为牵扯到萨卡兹的高压敏感问题,夏宫的官员会很认真地对待。但她进入夏宫后,只有一个女官员接待了她,提问了她几个问题,能天使事无巨细地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但女官员似乎对这些琐事不感兴趣。她草草记了一些后就打发能天使走了。能天海这一趟跑的莫名其妙。 那一天晚上姐姐没有回来,莫斯提马也消失了。第二天能天使的射击课老师通知她秋季集训提前开始。 . . . 后来能天使一直关注着这件莫名其妙的诬陷案,但事情最终似乎不了了之。她的学校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姐姐在一个月后给她寄了苹果派。这一年是她的毕业之年,忙忙碌碌中便逐渐把这件事忘了。 在许多年后,在萨卡兹内战终于全面爆发,姐姐消失在卡兹戴尔后,能天使才后知后觉地动手挖掘当年的真相。她陆陆续续发现了许多破碎的拼图,却意外地大致拼凑出了这件事的真相,但这件事实在只是谜团的冰山一角。 -- 第7页 那个女人果然不是萨科塔,而是一个叙拉古间谍。她用令人难以想象的源石技艺对自己的身体做了改造,伪装成公证所的代理人,她的身份证明的来源十分可疑。幕后推手的目标其实不是能天使,而是她的姐姐。叙拉古间谍污蔑姐姐包庇莫斯提马与萨卡兹暗中勾结。莫斯提马此刻消失了,必定是畏罪潜逃。 而能天使在故事里的地位不过是一根导火索,所谓的物证不过是那些画,没有那么画也会有其他借口,她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刺入,所以她的陈词才没有收到重视。无论她说什么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当时火力已经集中到姐姐身上,公证所怀疑姐姐一直在偷偷向萨卡兹泄露某种政府机密。能天使前脚刚走,搜查令后脚便到了。这时候能天使才意识到为什么她的秋季集训提前开始——她还以为是老师给她开的小灶,射击课老师一向很偏爱她。老师当时还叮嘱她不要到处说,现在看来那时候老师便已经和姐姐达到了某种保护协议。 虽然搜查令什么也没有搜到,但是夏宫内的舆论已经十分险恶。当时局面很胶着,姐姐一直处于被拘禁的状态,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解除——能天使一想到那时候她还自在地坐在回学校上的货车上就感到惭愧和羞耻——把局面彻底打破,打碎,重新组合的人是莫斯提马。 她解决问题的方式十分凶狠有效——在最后一次圆桌会议上,她突然闯入会议室,然后把自己的守护铳对准了代理人,没有任何征兆,她开了枪。 这才是莫斯提马,能天使想,一个绝对的危险人物,这是她从没有在自己面前展露的一面,凶狠而果断,带着惊人的直觉和魄力,杀伐无情。 她想象自己也身处会议室里—— 昏暗的光线,圆桌中央有花簇拥着女神像,挂在墙上的锦缎绣着萨科塔的徽章。人们鱼贯而入,坐定,开始来回拉锯。空气逐渐混浊,气氛令人焦躁不安,雪白的衬衫领子被汗水浸黄。 突然间,有一个人闯入,蓝色的眼睛迅速寻找目标额,然后血花爆炸,鲜血飞溅到女神像上。 “如果你是萨科塔,那现在法则应该生效了。”莫斯提马拿着她的铳一步步走向苟延残喘的长发女人,“让我们用你比较熟悉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吧,叙拉古人?” . . . 莫斯提马消失后又出现,带来了这个女人真正的身份证明。那一夜后夏宫完全封闭,会议室内的陈设全部烧毁,所有人都做了矿石病感染鉴定。所幸没有人感染。能天使不知道那个叙拉古女人的下场是什么,她也不想知道。后续的解决必定十分棘手,她心疼她的姐姐和莫斯提马。 姐姐到底在研究什么,叙拉古人的幕后推手是何方势力,莫斯提马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这些和萨卡兹内战又有没有关系……迷雾重重。 能天使不知道的太多太多了。 她错过的也太多了。莫斯提马在她听不到的地方叫她阿能,维护她的声誉,打破她姐姐的困境,在某份已经烧毁的文件上,能天使和莫斯提马这两个名字曾经紧紧相连,面临共同的结局——一想到这一点,能天使就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停下。就凭这一个意象,她怎么可能不爱莫斯提马? 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真相到来的太迟,连悲伤和悔恨都是迟的,何其无能。 但还有那么多谜团, 还要独自面对多少哀伤? 停驻不去的哀伤,亲手感知原来已经有许多根本的东西从她的生命中遗失,失去,就像人们一直知道的那样,甚至做好了准备,但仍然无法忍受这份失去。 如果你保持沉默。 tbc 第三章 03 在学校的日子过得很快,这是能天使在这座有名的圣公会神学院的最后一年。这一年里她老实本分了许多,因为如果再吃警告并且被记入档案的话,可能会影响到年终守护铳拥有权的资格评定。 四年前能天使一入学就决定毕业之前通过守护铳资格评定测试。她的辅导员对此大感安慰,能天使虽然平时总是不着调,但关键时刻还是很拎得清的。 能天海很小的时候姐姐便给她定做了守护铳,青春期时她经常偷偷背着铳出去打狼,姐姐对于她的小游戏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警告她千万不能被人发现她非法私自携带铳。 能天使一开始还能从自己叛逆的游戏里找到新鲜和刺激——谁能想到街上笑容灿烂步伐轻快的少女的包里其实是一把守护铳?——后来新鲜消退,她渴望能自如地拿着枪匣上街,而不是背着大包遮遮掩掩。 备考的日子过的尤其快,每天机械化的训练让能天使心生烦躁,不过这些其实还都勉强可以忍受,除了时不时会想起莫斯提马。之前临走匆忙,她和莫斯提马也没有好好道别。她给莫斯提马写信,莫斯提马回过几封,但从不谈论要不要再见面聚一聚。能天使敏感地察觉到莫斯提马在刻意保持距离,好把感情的消退归咎于不经常维持联系,而不是更深层的原因。和她们俩刚认识的时候一样,莫斯提马又在轻轻地把热情得有点过了头的她推开。她一意识到这一点,便不再主动给莫斯提马写信了。 年终考核是野战模拟,她的特训小组队友是一个龙门人,名叫山今。山今是个非常小心隐忍的女孩。因为是异族人,又逢上萨卡兹闹内战,总是时不时有些身份证明手续得跑,对于一些麻烦山今的态度向来是逆来顺受。能天使好奇龙门人是不是都像她:吞下一切。或者这只是龙门人奉行的明哲保身之术?她与山今的友谊一直处于非常舒适的状态,因为她们俩都不是期望在人际交往里得到什么的人。 -- 第8页 临到考核时,山今和能天使在学校外面合租专心备考。能天使的行李很少,身份证件,两把政府型快速上膛枪,备用枪套滑动装置,换洗的衣物,潜望镜,各种跌打药,绷带,负重护腕,一把吉他和一张照片。照片里姐姐,莫斯提马和她并肩站在一起,远处是夕阳下的天使塔。她把照片递给山今,问那个蓝头发天使漂不漂亮。 山今眼神一亮,“很好看。” 能天使笑容得意,“是吧。我也觉得她很好看。” “嗯…气质有点像《卡皇》。” “卡皇是谁?” “不是人,是我以前在龙门的时候见过的一幅画,那幅画叫《卡皇》。那幅画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画中人的表情——眼神怜悯嘴角嘲讽。我当时有种被画中人一眼看穿的感觉…无法描述,很震撼。” 能天使一愣,不由点头,“你说的倒是很符合莫斯提马的性格。” “这个蓝头发天使叫莫斯提马?” “对。” “那另一个是谁?” “我姐姐。” “你们是一家人?” “不,莫斯提马不是,她是我的…朋友。” “哦,朋友。”山今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能天使大不自在。 “没什么。今天中午一起出去吃?” 年终测试考完的当天晚上,能天使和山今跑出去喝酒。酒馆里满是考完解放的学生,能天使喝了几杯便跳上舞台加入酒吧乐队即兴演奏,她弹了很久吉他,简直有点飘飘欲仙不知身在何方——眼前之物似乎都因为她的存在感到快乐,与她对视过的每一双眼睛都像宝石一样明亮,目光相接时她有触电的感觉,所有调侃,讽刺,欣赏的目光她都欣然接受,狂热的气氛让整个世界散发着危险的迷人气息。略显混浊的空气贴在人的额头和下巴上,湿漉漉的。恍惚之中她好像闻到了从镜湖上吹来的风的味道。 不知道疯了多久后她才气喘吁吁地放下吉他跳下舞台,鼓手追上来抓住她想与她接吻,被她推开了。“你难道不想来?”鼓手问。能天使叹息着,“对不起,不是你。”鼓手做了个介于抱歉和无所谓的手势后离开了。 空气里滚动着酒味儿和荷尔蒙的气息。 在一片混沌里,能天使余光里瞥见了一个披着蓝色长发的身影,她下意识推开人群追上去,走进了才发现那竟然是个男人。寂寞突然变得残酷起来。能天使抹了一把脸,想抽身往门的方向走。结果那个蓝头发男人叫住了她,“你没事吧?” “没事。”能天使做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男人递给她一杯酒。“喏。” “谢谢。但我不能——” “只是一杯酒而已。敬自由。” 能天使和他碰了杯。 “喜欢这里的一切?”男人问。 “喜欢。”不知道为何,能天使的语气显得那么不真诚,强颜欢笑。 “你刚才在找谁?” “一个朋友,我把你错认成她了。” 男人微微一笑,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回答,“很失落?” “巨大的失落。” “我很抱歉。” 能天使耸了耸肩。突然她发现人头攒动的远处,山今正在和一个陌生的长发女人跳舞,看得能天使目瞪口呆。她跳的很好,笑容甜蜜步伐轻快——也许过于好了。甚至有些放荡。 “你的朋友?”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对。” “但不是你想找的那个朋友。” 能天使点点头。 “我也喜欢这里的一切。”男人说,一边说一边摘下了帽子,“也喜欢你。” 能天使愣了一下,不由地笑了,“太老套了。” 男人也笑起来,“爱情本身就是很老套的东西。也许你其实不爱那个人,或许你只是想成为那个人。爱情有许多暗门,隧道,夹层……谁知道呢?” 能天使被他绕晕了,她想成为谁,谁又想成为她?旁边一个人挤过来,大声的说,“放过这个女孩子,也放过爱情吧,爱情就只是爱情而已!”那个人拉着能天使到一边的沙发坐下,能天使喜欢她有力又粗糙的手掌。“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你明天恐怕就要在大街的路边上醒过来了。” “好。”能天使乖巧地点点头。 “真可怜。”这个女人轻轻用手心抚摸着能天使的脸,她是不是把她当成失恋买醉的人了?能天使挣扎着坐直,“其实我只是思念,谈不上爱情那么宏大…” “但爱情也不宏大啊。”女人微笑着,“不过我理解你。” 能天使迷恋这种感觉,两个人明明素不相识,但此刻她却可以相信另外一个人的双手。我们同根同源,我们同属于此…我们都是宇宙中沉睡的一颗孢子。 . . . 第二天能天使在自己的公寓内醒来,头痛欲裂,她晃晃悠悠地走出卧室,发现山今在做早饭,神态自若。 “昨天晚上…” “你喝多了。”山今递给她一杯温水,“你绝对想不到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 能天使一屁股坐到沙发里,拿着水一脸狐疑,她不会哭着叫着喊莫斯提马的名字吧?那她不如立刻爬上拉特兰最高的钟楼然后跳下去。“…我做了什么?” “我找到你时你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睡着了,结果你突然睁开眼拿着吉他开始弹赞美诗!”山今一脸回味的表情,“然后全世界的瘾君子们突然像群小绵羊一样安静下来围着你唱起歌来,若非亲眼所见真是难以想象……萨科塔人。地道的萨科塔人。我以为我还算比较了解你们,看来还远远不够。” -- 第9页 能天使把手盖到眼睛上——在酒吧里唱赞美诗? “不愧是我…?”她喃喃自语。 “不愧是你。”山今点头称是,她把粥盛出来,“我和莫斯提马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拉走扛回来的,你真是能闹…” “…等等?谁?” “什么?” “你和谁?” “莫斯提马啊。那个蓝头发天使,你的朋友。我叫错名字了?” 能天使猛地蹦起来,“什么?莫斯提马来了?她在哪儿?”她环顾四周,似乎莫斯提马就藏在周围的空气里,但隐着身看不见。 “她走了。临走之前她说她今天来找你。” “真的假的?她一声招呼也没跟我说啊?” “真的,千真万确,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治的了你把你扛回来?” 能天使慢慢坐回沙发里,瞪大眼睛回想昨天晚上的情形,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我…” “怎么了?” “我没发酒疯吧?除了唱歌…?完了,我肯定很丢人。”能天使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还没从震惊中复苏回来的迷茫。 “没有,其实你们在酒吧里唱歌的场面还莫名其妙叫人有点感动。然后你就一直在自己嘟囔,我们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回来的路上莫斯提马还跟我说了一点你的事。” “她说什么了?”能天使头发炸起来。 “好话啦。” 能天使的头发又软回去了。 “你不洗洗脸打扮一下?现在看起来很憔悴哦。”山今提醒她。 “啊,反正昨天晚上肯定丑死了。不在乎啦。”话虽这么说着,能天使还是拖着身子去洗脸。 洗完脸她回到卧室换衣服,结果又摔到床上睡着了。大脑一片朦胧,再次意识清明时她感觉到有一只手在爱抚她的鬓发,轻柔地,缓慢地,反复地。外面似乎在下大雨,有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伴着舒适她又沉沉睡去,这一次醒来时是黄昏了。 能天使感觉好多了,屋子里没声,好像就她一个人。似曾相识的时空错乱感,能天使回想了一下,想起来很久之前的那个下午。怎么回事?她的生活自诞生以来一直都是平安喜乐的,她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但自从莫斯提马出现,她就失控,她每次失控都和她有关。可没有人告诉她爱情的后遗症这么严重——时隔半年后她还为了一个只是共同生活了两个月的人醉酒。 莫斯提马根本就不知道她有多爱她。 . . . 莫斯提马真正出现是在夜色笼罩四方的时候。她和山今一起回来的,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菜,有说有笑地开了门,把菜塞进冰箱,开了酒,走进厨房。能天使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是她格格不入,像个外人。 她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设想了许多莫斯提马如果出现她该怎么办,但最后所有的想法又被她刻意忽略了,反正事情从来不按她的想法来,不如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不变以应百变得好——现在果然又是她想不到的场面。等到她回过神来想帮忙做饭时,莫斯提马才笑着对她说了第一句话,“得了,我们都知道你做饭的技术,还是出去等着吃吧。” 她和山今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能天使看看莫斯提马,又看看山今,用眼神审问她你们俩怎么突然这么好?山今耸耸肩,莫斯提马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你之前还说她像卡皇,叫人心慌,能天使暗自腹诽。 在饭桌上,能天使发现莫斯提马温柔得不可思议,她一晚上都没有露出她那标志性的冷笑,眼神从没有像在夏宫时那般刻薄,她说话很风趣幽默,和山今大谈龙门的风情,她似乎对龙门很熟悉,谈起某家小吃,某个建筑时两个人经常不约而同爆发出笑声,频频点头。能天使没去过龙门插不上嘴,但不在局中她反而能意识到莫斯提马其实在套山今的话。一顿饭下来,莫斯提马露出满意的笑容——能天使肯定她已经把山今的背景套了个七七八八。 能天使不明白她那么做是为了什么——她为什么突然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那么感兴趣? 饮进了最后的酒,莫斯提马转向一直被冷落的能天使,“你昨天喝的一塌糊涂。” “考完试了啊。” “那也不能喝成那样吧。” “就那么一次。之前好几月我都没喝酒的。” “我记得夏天的时候可没那么叛逆。”莫斯提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不是因为你姐姐从不来管你,没什么好叛逆的,所以才那么乖?” 为什么她对她那么严厉? “能天使很乖?”山今瞪大眼睛问。 “看来现在不了。”莫斯提马挑眉。 “不要再拿我开涮了。” 莫斯提马非常轻微摇摇头,又问她们俩要不要一起出去逛逛。山今立马说,“我明天早上还得给家里寄点东西,今天晚上收拾一下,你们俩去吧。” 暴雨刚刚过去,这座城市早上行人很少,店铺也大都关了门,一派冷冷清清的样子。空气里还有很重的湿气。风很冷。鹅卵石路闪着路灯的冷光。她们在街上走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莫斯提马身上亲和的气息散去,重又变回来能天使熟悉的那个她。又走出去一段路,莫斯提马看了能天使一眼,叫她把手递给她。能天使不明所以,把手伸过去,莫斯提马爱怜地抚摸她手上的厚茧和挫伤留下的疤痕,能天使立马原谅了她今天晚上的冷淡。 -- 第10页 “备考很累吧。” “还好。”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 “山今说你昨天晚上送我回来的。”能天使说。 “嗯。她们围着你唱歌时,我就在旁边。在酒吧唱赞美诗…” 能天使笑起来,“真有我的风格,对吧?” “如果我会画画,真应该把那一幕画下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世界名画。”能天使哈哈大笑,她开始在鹅卵石上跳来跳去,躲避水洼。“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有一点工作上的事要办。” “你能待多久?” “大概两天。怎么了?” “明天我们举行毕业典礼,你想不想去看看?” “我能去?” “我邀请你。” 莫斯提马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说,“……要是你姐姐也在这里就好了。本该由她来见证你最好的时光。” 能天使想了一下,“姐姐最近也很忙,好久没联系我了。我们俩都很忙。” 莫斯提马不说话了,只是反复摩挲着能天使指腹和虎口的茧子。 能天使想起来什么,“你怎么和山今混的那么熟?” “因为她是你的室友啊。防人之心不可无,总得知根知底才好。” “太敏感啦,山今是个好人,我平时和她相处能看得出来。” “好,你有数就行。” 她们最终在一家典雅的小旅馆前停下,这间旅馆的橘光朦朦胧胧,并且忽明忽暗,好像有萤火虫或者小精灵居住在灯里一样。门上挂了风铃,门脚边是几盆白玫瑰。能天使几乎是一眼就爱上了这家店,她喜欢这种神秘的气氛。 “我这俩天就在这里住。”莫斯提马说。 “你要进去了?” “我们往回走,我把你送回去,我再回来。” “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回去啊。我有灯,很安全的。”她指指自己的光环。 莫斯提马见状停下脚步,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我是怕你孤单啊。” 能天使顿时失语。莫斯提马其实,还是,一直很看得懂她。可既然她那么明白,为什么不明白能天使又何尝忍心她再自己一个人走回来?这么来来回回相送,永远没有尽头……她们俩在风里面对面站着,像被小精灵惩罚变成雕像了一样。 能天使环顾四周,突然她想起来一件尘封的往事,那真是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她跟着姐姐,偷偷溜进酒吧玩。她那时候还很小,从来没有进去过,一进去后立马被浓烈的酒味儿呛得打喷嚏流眼泪,旁边有个小女孩被她滑稽的反应搞得哈哈大笑。她抹干眼泪,看着那个小女孩,她们俩谁也没说话。能天使一直都是孩子王,很容易和陌生小孩玩到一起,但她没有靠近那个陌生的女孩。她们俩就那么看着彼此,能天使觉得宇宙都暂停在小女孩的眼睛里了。突然姐姐又惊又怒地叫她的名字,能天使立马撒腿就跑。其实那几秒里她大可以好好看一眼那张再也见不到的脸,但她同时也感觉到一种叫人恐惧的气氛:时间,不停消逝的时间,周围的人在吵吵嚷嚷,他们想让酒保多拿点酒,再把窗子打开透气,还有啤酒杯碰撞作响,永不休止的笑声和窃窃私语声,一层层地包围着她,如同一条河横亘在她与那个女孩之间。但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她发现那女孩也看着她,目不转睛,然后那女孩突然笑了,能天使自己也是。接着她便被姐姐揪住拎回家训了一顿。从那之后,能天使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之处。 莫斯提马问她在发什么呆,能天使便把这件小事跟她讲了。 “后来再也没见过?”莫斯提马问。 “再也没有。也许见过,但我也认不出来了。” “把她放在记忆里比较好。” 能天使点点头,“与那个女孩相遇的能天使一直停留在那个酒馆里,同时我依然向前遇见未知,这两者一点也不矛盾,把时间还给时间…” “把时间还给时间…”莫斯提马慢慢地重复这句话,似乎在缓缓咀嚼每一个字帖,她突然问,“你也把那个吻留给那天的能天使了?” 能天使愣住了,鲜活的夏日记忆一下子涌入大脑,她从没有想过莫斯提马会以这种方式在这个地方提起那个吻。她措手不及,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她以为她们俩活着的时候都不会提起那个吻了。 “那我也留给那天的莫斯提马。” 能天使睁大眼睛,“我以为你早就那么做了。” 莫斯提马凝视着能天使的脸。 “有没有想过毕业后做什么?”她又问。 “还没有想过。不过我肯定不会进体制的,也许找份工作?唉…昨天我们还在喝酒庆祝毕业,今天就要考虑找什么工作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一样。” “这就是人生啊。” 能天使点点头,她没有告诉莫斯提马那个吻也曾使她的灵魂迅速老去。她曾甘愿献上一切只求你不要沉默,这个念头也曾使她迅速老去。 . . . 第二天莫斯提马应邀出现在学校门口。 能天使十分欢喜地领着她到处逛,还把借来一件毕业学士服让她穿。这样她们俩看起来就像最好的朋友一样。她们俩穿着学士服拍了照片,照片上莫斯提马正温柔地替能天使扎头发。 -- 第11页 莫斯提马临走时把一盒唱片送给能天使,礼物包装得很精美。“毕业快乐。” “是什么歌?” “stay gold。” “谢谢。” “你我何必这么生分?”莫斯提马调笑她,能天使知道她是用玩笑来掩饰她即将离开的事实。拙劣的技巧。能天使自己大大方方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你要时时想起我。” “好啊。” . . . 莫斯提马的承诺并没有生效,也许生效了但能天使也无从得知。自此一别,她们再说得上话时已是天翻地覆,四年以后了。 tbc 第四章 04 *一个私设,能天使的姐姐名叫弥塞里亚。 . . . 卡兹戴尔的夏天十分闷热,雨淋过鹅卵石路后布满泥泞。 这是萨卡兹的边境之城,大量矿石病感染者聚集于此,在下城区的贫民窟里苟且偷生。他们栖居的肮脏的护城河外几百公里是市中心的广场,黑暗的广场上矗立着著名的圣教堂,水银灯照亮着琉璃玫瑰窗,拱顶窗均匀地排布在两壁,两边钟楼顶端隐入夜色。在遥远的过去,矿石病还未出现时,曾有无数光鲜亮丽的游客在这里聚集。 一辆越野悄悄驶入广场,莫斯提马看着圣教堂,她今天身穿深色防暴服,两条腿上捆着的滑动装置各放着一把守护铳,“不得不说,萨卡兹人的建筑风格真得很美。” “美丽是建立在白骨之上的。”坐在旁边驾驶座上的弥塞里亚摇摇头,她脱下了学院派的装束,原本一直披着的长发干脆利落地盘起来,也是一身防暴服,“你知道这座圣教堂建造的时候…” 又开始了。莫斯提马笑了笑,她博学多识的好友又开始像当地最地道的导游一样向她介绍某地的风云历史。很久以前当她们还是菜鸟新兵时,去执行任务的路上弥塞里亚总是会讲一些当地的人情,不失为缓解压力的一种好方式。但这次弥塞里亚格外兴奋些,也许是因为做理论研究久了,久不上战场有些手生。 想到这,莫斯提马不禁觉得诡异——弥塞里亚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弥塞里亚几年前因为在一次抗击感染者恐怖袭击的行动中斩立头功,动了上面人的奶酪,从一线上撤下来去夏宫做矿石病战术理论研究,这个活儿明升实贬,她就此雪藏,尽管公关报告上写着她自愿调职——事实上当然并非如此。现在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启用她,莫斯提马接到红头文件时,看到小组成员有弥塞里亚的名字不禁感到十分诧异。 “我也觉得不对劲,我在夏宫之后一直安安分分的。”弥塞里亚说。 “难道是回春?” “那当然好呀。” 弥塞里亚对公证所一直一往情深,但她对利禄没有什么执念,相反,她有种殉道的气质,渴望向上爬是为了拯救所以她能够得着的人。莫斯提马常拿这个调侃她累不累。两人的拉特兰信仰都很深刻,但莫斯提马要叛逆得多。不过当然了,能和自己最好的战友再次并肩作战,她非常高兴。 “你去找阿能了?”弥塞里亚问。 “上一个任务顺路,我就去看了看她的毕业典礼。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给我写信了。说你给她的礼物她超喜欢。” 莫斯提马模糊地嗯了一声,又问,“你没跟她说你回春了?她好像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弥塞里亚摇摇头,叹了口气,“保密协议啊。” 车驶入广场角落,在两辆大巴车旁边停下,大巴车们中规中矩,毫不起眼,有一辆还在车身上贴了“卡兹戴尔旅行社”的字样。 拿起工具包和枪匣,俩人来到最里面的大巴车上。车里有几个人正在看地图,她们一到来,听语气是队长的男人便说人已经到齐了。小组突袭的人数很少,莫斯提马一扫,全是陌生面孔——这个小组是临时组装起来的,这个认知让她心生一丝不安。车内有一股消散不去的汗味儿和火药味儿。 互相做完介绍后,队长开始划分任务。本次目标是一个逃逸到卡兹戴尔的萨科塔公民,叫迪沃尔,他在拉特兰走私矿石病患者的血液样本,挑起恐怖争端。恶行败露后他逃到萨卡兹,在这里摇身一变,成了道貌岸然的捍卫矿石病感染者生存权益的演说家。他经常在圣教堂前进行演说,有许多拥趸。 萨科塔和萨卡兹一向交恶,引渡工作拖延了许多年都没有进展,这次公证所打算趁着萨卡兹内战,局势混乱,把迪沃尔在内的许多逃犯武力押送回国。 “这次行动,弥塞里亚你做谈判官,迪沃尔对年轻有气质的女性知识分子很有好感。万一失败,莫斯提马你做突击手,卡兹戴尔圣教堂只有一个正门,我们冲门的时候用装铅粉的霾弹枪,其他人要对迪沃尔造成武力震慑,所有人要保证组内频道信号通畅。” “教堂内只有迪沃尔一人?他的腿毛呢?” “线人提供的情报说他的拥趸们应该在家里准备仲夏夜典礼。明天是萨卡兹人的仲夏夜节,会在明天晚上在圣教堂做集体祷告,这个时间迪沃尔应该在教堂里排练演讲,可能会有几个心腹跟着他,但人数不多。他明天又要蛊惑卡兹戴尔群众仇恨萨科塔人,线人说萨科塔人在迪沃尔嘴里都道貌岸然,吃人不吐骨头。” -- 第12页 弥塞里亚叹了口气,“只有这种乱世才会让这样的暴徒得到机会。” “但现在他落到我们手里了。”队长说。突然从通讯器里穿出来声音,是指挥部,“我们在圣教堂外几个街道发现了车队,上面有萨卡兹政府的徽章,你们那边有什么异常吗?完毕。” “没有。完毕。” “收到。完毕。” 队长放下通讯器,“这次行动我们要瞒着萨卡兹政府,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采取暴力。但武装震慑必须做到。我再重申一遍纪律,要警惕迪沃尔对你使用任何体液,口水,或者尿液。他很有可能已经携带了矿石病病毒。弥塞里亚,安抚他的时候要保持安全距离,任何时候都不能脱下防护服和面具,他有可能会咬人。进行逮捕的时候要注意他的体表是否已经出现源石结晶。好了,等待信号,信号一开始我们就行动。” 所有人拿出守护铳,扳上击铁,锁定,车的引擎发动起来,各小组前往实现确定的位置待命。 . . . 临近午夜,圣教堂的灯终于灭了,几个人影从正门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瘦高的人是迪沃尔,他的光环是漆黑的,后面跟着两个小孩。迪沃尔拉起一个小女孩的手,正要走下台阶。无线耳机内传来队长的声音,“目标出来了,各单位准备行动。” 弥塞里亚率先下了车,她刚下车,迪沃尔的眼睛便发现了她。她身后的大巴车打开大灯,光线朝迪沃尔射去,她的枪对准了迪沃尔,注意力却在他身边的小孩身上,“迪沃尔!我是萨科塔公证所警官!放开孩子!” 迪沃尔毫不慌乱,他在两个小女孩之间蹲下来,抚摸着她们的长发。两个小女孩都是萨卡兹人,长着漆黑的角。他单臂抱起一个小女孩,牵着另一个,缓缓走下楼梯,“不用怕。”他对小孩说,“按照我们排练的来…” “站在原地别动!迪沃尔,停止反抗!放下孩子,到我这里…” 迪沃尔没有停,突然一发子弹从他腿边射出来,弥塞里亚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腹部没有护甲的地方中弹了。她朝迪沃尔开了枪,同时迪沃尔怀里的小女孩也从衣服里掏出来手枪,莫斯提马看见反光立马开枪。好几声枪响同时爆炸开。迪沃尔倒下去。 莫斯提马眼角的余光里看到站在盾牌后的安吉仿佛背后被人重重挨了一拳一样,向前跪下去,她一转身,发现教堂二楼的拱形窗有一个萨卡兹人正在换弹夹,她一甩守护铳,那人从窗户上掉了下来。 于此同时,突然从教堂里传来椅子碰撞,胡乱急促的脚步声,有越来越多的脑袋出现在教堂的拱形窗的某个角上,莫斯提马反应迅速,她连连开枪,换弹夹时上一发弹夹还没落地,新弹夹便已经“啪”地一声上膛换好。 “情报有误!情报有…”耳机里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戛然而止。 子弹贴着莫斯提马的脸穿过,彭地射穿了她身后的车窗玻璃。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她立刻警觉自己的位置暴露,一蹲翻进了车底,几颗子弹紧贴着她的动作飞过。 车底视线一下子变得狭窄起来,她看到安吉倒在地上,迪沃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光环消失了,身上伏着那个开枪的小女孩,身下是一大滩血。还有一个人的头盔内面满是喷溅的血迹,辨不清是谁。没有弥塞里亚,她艰难地转动脑袋转换视线,看到弥塞里亚被几个重装防御的人拖进了教堂。又有人倒下了。 “该死…” 莫斯提马想冲进教堂,但密密麻麻的弹幕寸步难行,她听到有狙击枪在响,小孩的哭声,地面在震动,视线里一片混乱,弹壳不停地掉落,空气里有浓浓的火药味。 他们被打了埋伏,天使的光环在黑夜里的天然的靶子。 莫斯提马深吸一口气,等待时机。她翻身躲进车内,将黑色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雨布遮住光环裹到身上,从车内一跳顺势滚离混乱重心,她来到教堂墙边,举起枪托打碎了拱形窗,她爬窗钻了进去。 教堂内视线昏暗,混乱的人声一下子小了许多,莫斯提马没空去理会卷进头发里的玻璃渣,她滚了个身站起来,环顾四周,月光透过巨大的七彩玫瑰窗照进来,地面一片浪迹,靠近大门的椅子被掀翻,踩破,木屑滚落得到处都是,空气里有股浓郁的血腥味儿,几个萨卡兹人与莫斯提马同时看到了彼此,但莫斯提马比他们反应更快。又是几条人命。莫斯提马在大厅里一边小跑一边四处张望,但没有发现弥塞里亚。突然,她猛地抬头,只见头顶不远处,在明亮的壁画前有一个垂着脑袋,头发遮住面部的人形停留在半空中。一条笔直的黑线连接着人形的脚和地面,人形的双手张开,手腕被钉在墙上,姿态好像圣子受难图,但那不是一幅画——是弥塞里亚,她被人钉在了墙上。那条黑线是月光下的血。 莫斯提马冲过去,跳上唱诗班还未撤去的舞台架,她捧起弥塞里亚的头颅,大声喊叫她的名字,但弥塞里亚已经不能再作出任何回应。她把她取下来,接住弥塞里亚坠落的身体时,她感觉到手臂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有一把小小的匕首刺进了弥塞里亚的胸口。匕首只露出一截黑色的刀柄来,剩下的全留在胸腔里。莫斯提马认得这种刀,叙拉古人的放血刀,刀身是用源石切面做的。死神的玩具。 -- 第13页 萨卡兹人用刀子在萨科塔人的锁骨上刻了几个字:“不长角的恶魔”。 突然,莫斯提马腰间的对讲机响了,她拿起对讲机,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时因为喘不上气而停滞一会儿,“对。” “我找到她了。” “她伤的很重。” 简单的通讯完,莫斯提马垂下手,她本想按下结束按钮,却无意识地摁了小组频道的通话按钮,一瞬间,弥塞里亚腰间的对讲机蜂鸣大作,莫斯提马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她低下头,看到她最好的战友几近断裂的手在空中空荡荡地晃着,好像还要去接对讲机一样。 莫斯提马痛苦地咬紧牙,抱着弥塞里亚向外走。她听到一阵哭声,眼泪刺痛了她的眼睛时她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在哭,她听到自己的哭声在教堂里回荡,越来越大,最终如同雷霆一样降下来。 . . . 第二天,莫斯提马来到萨科塔设置在卡兹戴尔的公馆外等待传讯。她本可以在医院里体面地等,但她情愿一大早站在门口,等着公馆开门。她脚腕肿了,肘部有挫伤,背部和肋骨上都有淤青。她背着自己的枪匣,站在那里,仿佛一把即将报废的人形武器。一些来上班的公务人员进门时不敢看她,人们都清楚临近报废的武器会因为不可控因素的增加而更加危险。 与此同时,在卡兹戴尔城区的另一端,一场声讨萨科塔挑起武装事端的游行正在酝酿。 一辆公务车在莫斯提马身边停下。队长下了车,走到她身边,莫斯提马没有和他打招呼,她木然地凝视着远处的一个虚空的点。公馆终于开门了,队长和莫斯提马一前一后进了大厅。队长在一个拐角消失不见,莫斯提马在等候室等着,一个漂亮的金发天使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她没有碰。 等候室墙后就是议会厅,莫斯提马看着那堵墙,墙上挂着红色锦缎,锦缎上绣着萨科塔的徽章,徽章前有一排流苏,流苏之下是流理台,台上一左一右摆着两瓶百合花。阳光照在那面墙上,徽章辉煌灿烂,百合圣洁美丽。在圣洁后面,正传来沉闷的争吵声,莫斯提马听不清,今天早上起来后她就一直耳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发天使叫她去会议厅。莫斯提马背起枪匣,“对不起,警官,不过您得解除武装…”她没有理会。穿过走廊时,她脑子里闪现出一个画面:弥塞里亚躺在冰凉的地上,一个长着白角披着黑袍的萨卡兹女人给她治疗。萨卡兹政府的人迅速控制住了现场。 她敲敲门,进入会议室。 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如何处理卡兹戴尔逃犯引渡失败重大事故。莫斯提马走到面对圆桌的,背对着窗子的一把椅子前坐下,有些人看了她和她的枪,露出了不悦的表情。莫斯提马冷漠地环视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他们即将决定莫斯提马今天所做的陈词的份量,决定她以后的人生轨迹。她看到特战队长也出现在对面,他避开了她的目光。 莫斯提马明白了。 会议冗长的报告后是几个部分之间的推拉扯皮,实际意义上这是一场分锅大会。莫斯提马在被提问之前一直没有说话,很平静,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平静之下蕴含的疯狂,她正处于一个极度危险的平衡状态里,像一个被推到桌沿外的杯子,摇摇欲坠,杯子摔碎必然会造成伤害,但问题是谁也不知道杯子到底会不会落下来,又何时会落下来。 “莫斯提马,你在那天射杀了迪沃尔,还有十三个萨卡兹公民。” 终于开始了。 “我只是执行我接受的任务。” “任务要求是将迪沃尔和平引渡,押送回国。” “任务划分时,我的任务是对迪沃尔实施武力压制。但我们遭到了背叛,有人暴露了我们的计划(有人做了一个停下的动作,但莫斯提马不管),迪沃尔最先走出来,弥塞里亚给了他两次停止反抗的机会,他拒绝了,迪沃尔的小女孩和弥塞里亚都向对方开枪,迪沃尔死了,弥塞里亚受了重伤,安吉接着倒下,弥塞里亚在混乱里被人拖到教堂里钉死在墙上。我的确杀了很多人,如果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 “弥塞里亚和安吉都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证明你的话的真伪性。” 听到那个名字,莫斯提马冰冷的表情出现了裂痕。 “弥塞里亚和迪沃尔是谁先朝谁举起的枪?”问题在继续。 “迪沃尔先。” “安吉死在他俩的冲突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谈判一崩盘,狙击手立马开枪。” “你当时是否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死在你手上的萨卡兹人全部都是迪沃尔的同伙?” “…我不能确定。没有任何情报可以辅助,但他们向我开枪。” 询问人露出了狼闻到肉的表情,“你当时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就开了枪?” “是的。” 询问人之间彼此交流了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我能多做一些陈述吗?”莫斯提马问。 另一个长官皱起了眉,但他说,“当然。” “这次行动有人泄密了。迪沃尔明显有备而来,有狙击手架着,没有人告诉我们里面有大量萨卡兹武装平民,还有小孩,我们的支援根本不够。而且萨卡兹政府在半小时就赶到了,有人向迪沃尔和当地政府泄密了。嘲讽的是,最先对我队受伤人员进行医治的是萨卡兹的赦罪师。” -- 第14页 “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公证所内的人员进行泄密。” “是啊是啊,所以我才作为替罪羊坐在这里,不是吗?你们需要丢一块活肉给萨卡兹人,熄灭他们的舆论,我不就是那块活肉吗?我,一个手握着十三条人命的拉特兰特工,一个女人,长的还漂亮——太适合了。” 真正的丑恶不会出现在武器上,而是在人的脸上。 “莫斯提马,我们不需要任何再作出牺牲…” “我的牺牲在未来的档案是被自愿的,我清楚。就像弥塞里亚被自愿调离一线去夏宫,又从夏宫被自愿死在卡兹戴尔。”她一顿,看向书记员,露出一个美的惊心动魄的微笑,“你已经在那么写了,对吗?” 书记员颤抖了一下,笔从他手里滑了下来,滚到地上。 莫斯提马哈哈大笑。 审讯官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大审讯官宣告会议暂停,有几个人出去了,几个人在抽烟,此时特战组长走过来,他来到莫斯提马身后,按住她的肩膀,弯下腰说如果莫斯提马认罪,那么他们有办法保她出来,这件事对她以后的履历不会有任何影响,最大的记过不过等同于开会迟到。她可以去找一份适合女人的工作,她得到的好处不会比政府对死去的战士的家人的抚恤差。 “他们当时也是这么和你谈的吗?”莫斯提马问。 队长愣住了。 莫斯提马把枪匣打开,取出自己的守护铳和萨科塔公证所的所徽,她抚摸着枪身,“你本应该和我站在一起的。但你把自己卖了。你不配做一名战士。” 队长脸涨得通红,“我还有妻子孩子。” “弥塞里亚有一个刚刚成年的妹妹,安吉还有父母。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为了给她们讨回公道。她们不能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好,好,你最高尚。”队长愤然离去。 会议在半小时后继续。 莫斯提马一直静静地等待着,待到全员坐定,她站起身来,不待重新推拉,“你们认为你们有资本玩游戏,游戏的规则由你们指定,你们和萨卡兹政府讨价还价,我和我的战友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只为了保住几个官僚,你们便打算牺牲我,就像弥塞里亚和安吉那样被浪费掉,只为了你们各自集团的利益。恐吓,压制,反正就是那一套。你们觉得我没有勇气继续,是不是?即使我今天嘴硬,扯了个直,明天你们可以用别的东西威胁我,我的家人,我的朋友,直到有一天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你以为我最终玩不过你们,是不是?但我现在告诉你们答案——” 她举起了守护铳, “我拒绝玩这场游戏。” . . . 莫斯提马远远地站在陵园的黑树下,远处的墓碑前正在举行葬礼,她戴着宽大的黑帽子,穿了条黑裙子,还不太习惯自己新长出来的尾巴和角。 “今天是谁?”红发长角的女人走到她身边。 “今天是爱丽丝。” “她怎么了?这个可以告诉我?” “战场上有很多小孩。有的活下来了。她去组织疏散幸存的孩子时,被一个小男孩拿源石做的刀背刺了。伤口不重,但她知道得矿石病的下场是什么——疏散结束后她就自杀了。” 两个人在树下静默地站了一会儿。 “还要几天?” “还要两天。明天是弥塞里亚,后天是队长。他是最后一个。” “但是上头派任务了,今天就得走。” 话这么说着,两个人谁也没动。 “我听说,是你杀了你队长?” “他自己冲上来的。我本意不是杀他。他内心有愧。” “如果你那天杀了会议上某个高官,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他在保护你。” “他是个软蛋。他承受不了他背叛了我们的事实,就把那些腌臜告诉我,把痛苦转移给我,叫我替他承担痛苦。” “……” 莫斯提马沉默了片刻,却说起了完全不相关的事,“你知道这座饮血的圣教堂,其实是建立在萨卡兹前朝的异族圣殿之上,再往前推,还可以发现别的民族的文化。建筑不断地被烧毁,又重新建立,又烧毁,再重新建立,到最后变成了我们现在眼见的卡兹戴尔圣教堂。不同的信仰都曾在这里展露神迹,没有最初,没有终结,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有不同的暗门与地下墓穴,沉睡着不同民族的尸骨。人活着时互相啃对方的骨头,死后却和平地睡在彼此几英寸远的地方。” “…听起来,死反而是解脱。” 远处传来几声的奇异又凄惨的声音。那是天鹅临死之时的哀鸣。 莫斯提马离开黑树的阴影,给她死去的战友献上一束花,当她靠近时,人们纷纷远离她,反而给她让出一条道来。有人朝她的影子吐唾沫。 “就是她,堕天使……” “十三条人命…” 莫斯提马庄重地给爱丽丝献上花。 tbc 第五章 05 现在若叫能天使回忆毕业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她只能说清楚几个印象深刻的场景,其余的都是错综复杂缠绕起来的线头:看似与卡兹戴尔有关又无关的争端,善意而无用的安慰和一度沉浸在狂乱的猜疑和求证而荒废的生活。世界布满杂音,她系着蒙眼布趟着河走,无人指引,无人回应。 -- 第15页 冬天。 . . . 冬天的夏宫她还从未见过。 当火车沿着镜湖驶入站台,接应的公证所官员已经等候多时。能天使走下车,看到远处的天使塔和夏宫沉默在雪景里,建筑顶上都积了白。天很冷,雾气在她嘴边出现又消散。她以往只有夏天才会到这里住几个月,夏宫给她的记忆永远都是风,闪光的湖水,过于浓郁的绿意,灼人的日光,通宵达旦的欢歌笑语和酒香味儿。现在这个夏日天堂变得萧瑟而陌生。火车重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从她身后开走了。 公证所的官员把她送回到住处,给了她钥匙,他嘴唇动了动,以最友善的语气问她,“你需要人帮忙搬东西吗?” “我想我最好还是一个人来比较好。” “好吧…” 能天使无言地点点头,她知道他在表达善意,但现在那种善意已经变得只会让人疲惫。她没有道别就直接开了门,走进这个她曾魂牵梦萦之地。 房子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了,冷冰冰的,少了人气儿,但是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处处可见——客厅沙发上翻开一半的书,还没洗的咖啡杯,半开的落地窗,风吹乱了茶几上的资料文档,阳台外乱长一气的藤蔓绿植,和冰箱里的酒。谢天谢地,还有酒。能天使立马开了一瓶,拿着酒,把自己和背包一起扔进沙发里,开始盯着对面墙上她和姐姐的合照发呆。 如果姐姐还在这里——— “祝贺能天使顺利毕业!”姐姐坐在她身边,她很高兴。“先不谈以后,今天先庆祝一下。” 她们俩一起吃饭,喝酒,能天使会很高兴地跟她讲考试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又是如此机巧地应对。她会讲在临考之前她是怎么一不小心在图书馆制造了一场“小小的”混乱,如果姐姐皱起眉头,她会立马小心地补上一句,“只此一件,我其余时间都乖巧的像宗教画里的小天使一样。”她会讲学校毕业时候的狂欢气氛,混乱的交通,炎热的天气,到处可见戴着帽子穿着制服合影留念的人。 “你觉得考试成绩怎么样?”姐姐会问。 “专业成绩应该还不错?但是我的综合成绩肯定很差啦——吃了太多处分了。” 姐姐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还是个小孩儿啊。” “哼……不管我多大,在你眼里都是小孩儿吧。” “这倒也是。” 她晚上会跑去和姐姐一起睡,会直接揽着姐姐的腰,会把自己的冰脚伸进姐姐的被窝取暖,待姐姐抗议后再收回去,不多时后再偷偷钻进去。 “接下来的时间会变得很艰难,别害怕,该来的总会到来。”姐姐会抚摸着她的头发,“命运自有其狡猾和冷酷之处,会在我们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击中我们……我们如何面对终极的离去?这可是所有宗教家生死以赴的大问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待到时间磨平一切,你会在车水马龙中的某个瞬间突然想起我,脚步慢下来,然后再次奔向远方。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不需要撕心裂肺。 “你还记得我曾经想教你炎国的一种棋,叫象棋那种?如果你以后有机会接触这种古老的棋术,那多观察观察叫卒的棋吧。卒子一过河,一行一动便不能回头,思定而后动,万事不要后悔。你总是随意惯了,我怕你以后吃这随意的亏。随意不是坏事,但有序的随意与混乱的随意是有很大区别的。你还要警惕人们的赞誉与期待,那是最容易将你套死的东西。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是技巧而已,真正重要的还是寻求生命的意义,心灵的安适,说到这个那恐怕又要回到你最不爱听的哲学话题上了。这个问题,还是由你自己谈索比较好。 “有些苦难是你必须要一口口咽下去的。即使我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苦难如同浪潮一样将你吞没。但永远不要同情自己,也不要失去爱人与被爱的能力。你是个天性乐观的孩子,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能天使,如果不出意外,最终还是我要留你一个人在人间的。对于生死,你我能考虑的大概只有能不能以自己的意愿从容地面对死亡……如果我的生命已经昏迷凝滞,躯壳要依靠一副仪器来延续,那我宁愿体面离开——到时候的繁琐手续恐怕就要麻烦你了,阿能。” . . .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能天使醒来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她只觉得浑身酸痛。 天色渐暗,她起身打开灯,从背包里拿出已经看了无数遍的一份报纸——“卡兹戴尔严重流血冲突事件”,这篇报道她已经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内容主要是迪沃尔的丑恶履历,“一个偏执狂,被害妄想者,狂热的种族主义者”。迪沃尔的照片放在旁边,照片上是他年轻时候的照片,一个挺拔的萨科塔男人,照片有些模糊但难掩英俊。 这些事离能天使的象牙塔太远了,她还很难从铅字里感受到真实的丑恶。但她还是捕捉了一丝——她突然想起来去年那起莫名其妙的诽谤案,那个面目可恨的女人。于是丑恶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报纸的反面那一版则是:“堕落天使:莫斯提马,公证所的杀人机器”。 报纸用大量篇幅报道了莫斯提马的服役情况和她所获得勋章的简介。她曾是公证所的特工,执行过多次绝密任务。 -- 第16页 “在卡兹戴尔事件中莫斯提马的守护铳又对准了至少十三人的脑袋,其中包括两名萨卡兹儿童。在这次重大事故中,她不恰当地夸大了迪沃尔的危险性,在谈判即将成功时,担任突击手一职的她误判形式,造成不必要的武力震慑,导致谈判崩盘。莫斯提马目前面临相关部门的指控。在本次突袭中,莫斯提马还将对行动队长阿德利死亡事件承担民事责任。在混乱中她错误地射杀了阿德利。” 报道下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上莫斯提马背对着镜头,手里握着枪,在她左前方是躺倒的迪沃尔,医师正从他身上拉起一个死去的萨卡兹女孩。在迪沃尔和莫斯提马之间的地面上满是闪闪发亮的东西:血迹,弹壳,玻璃渣。镜头很低,没有拍到莫斯提马的光环和翅膀。 “本次事故失败的全部细节公证所仍未公布,莫斯提马的职业生涯可能因为这起事故终结,她还面临着阿德利家人的误杀指控。据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公证所警官称,目前,拉特兰法令已经生效。” 报道到这里便结束了。能天使盯着最后一句话——她还是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已经发生、已经改变。 一个月前,当所有的消息传到她耳边时,她觉得完全是天方夜谭——但后续的一系列措施让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姐姐已经永远离去,莫斯提马已经失去了萨科塔的身份。这世界上她最爱的两个人,忽然都消失了。可是消失,也总该有个去处,就算是死亡,灵魂也他妈的该有个归所,所以你现在在哪儿呢?为何不肯给我留一丝回应?哪怕是一阵风? 她给莫斯提马写过信,内容很混乱,她说了很多非常软弱的话,但莫斯提马没有给她回信,也没有出现在姐姐的追悼会上。她追问过公证所负责慰问遗属的工作人员,答案是莫斯提马已经被炒了。 “但她真的杀了……?” “拉特兰法令不会骗人。唉……这种事也是经常有的。局势混乱时,士兵受到的伤害有一部分的确是来自自己人的。他们身上的防弹衣不仅是防敌人,也防自己人。” “但莫斯提马不会的,别人也许会,她不会。” 工作人员是个长相和善的年轻男人,此刻他微微俯视,看着能天使,“你为什么那么相信她?” “因为我和她是非常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你太主观了。一旦过于主观,就很难认清现实。” 能天使觉得喉咙快要爆炸开来了。 她过于主观?她第一次惊恐地认识到一种可能:她是否因为她对莫斯提马的感情而失去了看到真理的眼睛?她迫切地想听听别人对莫斯提马的评价以比较确定,但她又能去找谁呢?她这才意识自己对于莫斯提马了解的实在太少太少了,这一个认知在此刻无比清晰,当她拿到那份报纸时,她悲哀地发现她花了半小时读那份报纸,得到的关于莫斯提马的信息,比她们俩认识这一年来知晓的还要多。 . . . 姐姐开追悼会时,能天使去领了她的骨灰盒。但她许多年后才得知姐姐当年早已在卡兹戴尔那边的萨科塔大使馆的后花园里下葬,因为她的遗体检验到了源石毒素,政府不允许携带着矿石病病毒的遗体运送回国,只能消毒火化后就地下葬。她的姐姐其实沉睡在异国他乡,和她的许多战友一样,再也没有回家。 . 追悼会结束后,能天使难以呼吸,只能走一步停一会儿。工作人员扶着她到休息室,休息室内装潢简单而温馨,厚厚的窗帘,几副油画挂在墙上。 能天使把骨灰盒放到一边,缓缓坐下,感觉脑袋一阵酸痛。她突然觉得昏昏欲睡,但下一秒她突然站起来,感觉全身都因为恐惧而发麻发痛——她看到了对面墙上那副油画。画上是一个女人,站在一层朦胧的纱布后,但即使纱布模糊了她的面容,能天使还是一眼认出来那轻蔑的眼角和怜悯的微笑,那双眼睛,可以同时散发出同情和嘲弄的眼睛。那就是莫斯提马的眼睛。能天使朝画走过去,她看到了画下面贴的名片——《卡皇》。 竟然是你。 竟然是你。 你竟然在这里等着我。 能天使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因为她其实一直都在设法假装姐姐没有离开她,莫斯提马没有消失,假装她回到夏宫还可以看到姐姐,然后所有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也必须和以前一样。她紧张地呼吸,却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眼前的世界渐渐失掉了色彩,好像有什么怪物在角落里贪婪地吸收着空气和颜色一样,唯有眼前这副画是彩色的。能天使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这种怪物,寻找某种异常。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要变成一片高速坠落的玻璃,然后无数碎片炸裂开来。她颤抖着,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抱着遗体盒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 在逃跑的路上,工作人员好像问了她几个问题,但她全忘记了,也忘记了自己说了什么。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莫斯提马,她要去找莫斯提马。 . 莫斯提马唯一给她的回应是一项无言的馈赠。 当时能天使正准备登上回夏宫的火车,山今突然气喘吁吁的出现,手里抱着一个古怪的,斑驳累累的箱子。能天使觉得那箱子莫名眼熟,但一时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一个匿名快递,无法追查到赠送地址。”山今说。“寄到公寓里了,我怕耽误你的事儿,赶紧给你送过来。” -- 第17页 “谢谢。” 能天使接下箱子。自从出事后,山今就对她无微不至,过一个小时就要给她打一个电话,好像怕她随时想不开会自杀一样。她拿着箱子上了火车,山今隔着玻璃又说了好一阵子鸡毛蒜皮的事儿,又追着火车跑了一会儿,才消失不见。 能天使此刻坐在沙发的地板上,看着这个箱子,她想起来了——这是莫斯提马随身携带的那个手提箱。她急忙打开了箱子。里面的东西她很熟悉,枪支的不同组件,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把它们组装起来。 拿着手里组装好的守护铳,能天使突然明白了:这是莫斯提马的守护铳,而她已经不需要它了。 . . . 能天使又昏睡了许久。 醒来后,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来收拾姐姐的遗物,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要去一趟卡兹戴尔,她要去找莫斯提马,她不相信报纸,也不相信公证所。她要自己去寻找当年发生在卡兹戴尔的全部细节。 想到这,能天使立马开始收拾。她一鼓作气把所有的照片都从相框里取出来,一排排摆好,装进书包里。她把莫斯提马的守护铳拆开,重新放回箱子内。她上了楼,接着她愣在书房门口,因为里面空空如也——所有的书,诗,档案,本子,材料都不见了。有人来过,有人拿走了它们。显然是为了窥探。能天使悲愤交加,他们怎么可以如此残忍?这些东西本应当由她来收拾,由她来整理她姐姐遗落在世间的绝妙好辞,这是她现如今唯一能做的事儿,但他们竟然把这项权利也剥夺了。本来一直强撑着的理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能天使靠着门框缓缓滑下,终于大哭起来。 . . . . . 现在,四年以后,能天使坐在龙门街头,终于可以比较平静地叙述这一切了。 你也许会问,“你是否痛苦到想死?” 能天使会笑着回答,也许有,但她忘记了。她曾经胸中有一股恶气,决心要与命运撕扯抗争,她曾经在那座圣教堂前徘徊了一个月,在萨卡兹平民间搜集那起流血争端的信息,险些被当局当做间谍逮捕。她曾决意要让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幕后黑手——命运,神或者其他什么——受到惩罚,但在有一天,当她看到夕阳下的圣教堂时,那股恶气突然消失了。 她要活下去,摆在眼前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无论如何她也要动手完成,否则真是辜负了一切。要是她还是整天郁郁寡欢,拉长着脸,对着无数不知真假的情报愁眉苦脸,弄得朋友见到她时也十分拘谨哀伤以示同情,用苦涩的眼泪招待别人,那就太忘恩负义了,太对不起人了。她要学会快乐。 她过去曾经过的是一种十分享乐的生活,只为了尽兴痛快而活,因为她的潇洒开朗她有许多朋友,她对种种悲伤和痛苦避而远之。她不想就着眼泪吃面包,不想在痛苦一宿后面对更悲惨的一天,她把悲伤隔绝在她的生活方式之外,她讨厌那些,尽量不让自己陷入悲哀的泥潭——但这恰恰是神给她的安排,是姐姐留给她最后的礼物。她原本过的是一种不完整的生活,在经过了长达一年的悲痛和无序后,她才读懂了隐藏在痛苦里面的智慧,看到了生命的全貌。在生命之初,甜美与痛苦已经显露出它们不同的吸引力,但我们追求的往往是永久的甜美,但那实际上,反而会使灵魂挨饿。 受苦其实是一种启示,让瞎子重生,睁开可以看到真理的眼睛。过去凭直觉隐隐约约感知到的东西,她已经能更全面的,用心与理智去体会了。她知道最可怕的不是心碎,而是心变得冷硬如石。 在她想明白后,一直追踪着传说中的堕天使,过着如同流浪生活般的她突然正经找了工作,取出仅有的钱,迫切地换掉了自己略带稚气的女学生般的衣服,又把头发剪短了,这样很好,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新人一样。她与过去几个要好的朋友重新取得了联系,接着,一切突然光明起来,她来到龙门,加入了企鹅物流。虽然仍然没见到莫斯提马,但她已经重新把握住生活。对卡兹戴尔事件的调查也在来往奔波中暗暗进行。她也不再为她和莫斯提马之间重新有了实质的联系而欣喜若狂,至少她没有那么高兴,她本以为自己会特别高兴。 但她也清楚,对莫斯提马的戒断不过是一时的,过了一段时间后,思念又会重新占据她心里的一角。 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已经是个新人了。她已明白了真正的快乐。 就在她已经可以正视姐姐的离去,准备要把莫斯提马当做一个冰冻起来的、属于过去的人束之高阁,只是时不时取下来回味片刻再放回去时,莫斯提马又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了。 命运。 tbc 第六章 06 能天使从宿醉中醒来。她好像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然而她一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她眨了眨眼,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拉特兰夏宫旁的家中,神学院的宿舍,卡兹戴尔圣教堂边的旅馆,还是龙门街头酒吧? 她看到骚包的天花板装潢,原来这是大帝的酒吧。 她努力回忆——然后四处张望,空和德克萨斯在清理一地狼藉,可颂在不远处拿着账本欲哭无泪,大帝不知道去哪儿了。莫斯提马果然又消失了。能天使又坐了一会儿,默默消化心里的失落。 -- 第18页 其实在这次闹剧开始前,德克萨斯曾不经意提起过莫斯提马会和她们汇合的消息,能天使脸上风平浪静心中暗流涌动,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她想她应当主动承担起促进她们关系的发展的责任,但莫斯提马又像以前一样,轻轻地把她推开了。她看起来和四年前一点也不一样了,相貌虽然相同,但气质已经全然改变,她那面具一样的笑容,看似彬彬有礼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什么感情都没有了,甚至连嘲讽都没有了。她们的关系仿佛倒退到了原地,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交谈,就只剩下沉默和试探。莫斯提马更霸道,直接摊牌——“你想问什么?你姐姐的事?还是我的角?”——她说话时的笑容已经把答案告诉能天使:别问,那不是你应该插手的事,如果你问,那你就要担负打破此刻好不容易达成的微妙平衡的后果,你敢吗? 能天使在那一瞬间害怕了,巨大的未知感,随即她意识到莫斯提马也看穿了自己的怯懦,这都是你设计好的,你知道如果你用这种方式提问,我一定会不战而败。结果呢?如你所愿,你全身而退,而我已经失去了机会。我只好让步,只让你做了一个轻飘飘的承诺。 莫斯提马在嘲笑她。 这让能天使很痛苦,她费尽千辛万苦追着这个人跑到龙门,无数个日夜里想着这个人,但在莫斯提马眼里她还是如此无足轻重,她所做的一切仿佛不值一提。能天使很讨厌这样,太不真诚,简直就像是背叛。但如果能天使真的把这一切看做背叛,又太自作多情。这股复杂的痛苦化作厌恶,她再也不想看见莫斯提马了。 但是,突然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揪住了她的心,她感到难以呼吸。 “你醒了?”德克萨斯走过来,把桌子上的酒瓶收走。 “嗯……休息好了!我也来帮忙收拾吧。” “那个,莫斯提马走了,大帝好像给她派了一个新任务。她走的很匆忙。” 能天使能感觉到鲁珀人在用余光观察她的脸。“是吗?” “嗯。” 能天使随手把啤酒罐一扔,竟然扔进了远处的垃圾桶里,她欢呼,“十环!” “待会儿收拾完了,我们还得去趟码头,帮拜松找个场子。” “这种事包在我身上。” 东西收拾完了,能天使转身招呼空和可颂,她甩甩脑袋,想把关于莫斯提马的糟糕情绪暂时搁置起来,等到她足够冷静的时候,再找一个合适的安静的时间拿出来好好考虑。一行人开着新车便风风火火去了码头,一通武力输出后能天使觉得似乎轻松了一点。 专注当下。 单方面的虐杀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德克萨斯一直在吃零食,她焦虑的时候就会吃零食。能天使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紧张和欲言又止,“你怎么了?” 德克萨斯抿了抿嘴巴,“算我多管闲事,但我觉得你不应该让她那么走了。” “她?” “别装傻。” 能天使愣住了,不明白德克萨斯突然提到“她”的用意。 “你平时可没那么容易喝醉。你昨天晚上醉的倒快。”德克萨斯又说。 争论这件事没有意义。 “我知道她还活着,看着挺自在的,还看可颂的美食指南,生活挺丰富的,这不就行了?再说了,你觉得我真的能拦住她?” 德克萨斯叹了口气,“你在回避…”她不说话了,语句断在那里。 能天使刚想追问,但她看到德克萨斯的表情瞬间明白了,她认识那种表情,那也是今天早上那个令她难以呼吸,感到心痛的模糊意识——昨天晚上可能是她与莫斯提马的最后一面。在这个世界里,每一次分离都有可能是永别。 这一点用不着别人提醒,她比谁都懂。 但那是莫斯提马啊……她已经习惯把莫斯提马当成一个幽灵了,一个会自动消失在夜色里的人,你不用担心她的去向,时机自洽时她自然会重新现身。幽灵也会死去吗?但此刻能天使又不太确定,幽灵是过去对莫斯提的印象,但现在她浑身的不祥气质更像是恶魔,她好像不在乎什么,什么她都不在乎,包括自己的命。 “昨天晚上我害怕了。”能天使说,坦诚得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那不怨你。”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能天使把头偏向车窗外,龙门的夜景真漂亮,黑夜里的灯光像五颜六色的花。 “其实我心里还有更卑微的念头,我希望看到莫斯提马看到我的时候会沉默,她心怀愧疚,或者悲伤,或者别的什么,然后我会说没关系。” 沉默。 “真可笑。但也很悲伤。”能天使微微一笑。 德克萨斯表现得像是什么没听见一样,她技术娴熟地驶入小巷,又豁然开朗般开到某一条大路上。最终车停在酒吧门口,能天使推开门,以为这一天终于结束了的时候,德克萨斯突然说,“为什么你不试着去追她?” 能天使愣住了。 “我只是觉得,眼下尚有机会那最好别让自己后悔。当然,这只是建议。也许我今天有点大题小做了……总之你自己做决定。” 德克萨斯表情僵硬,用下结论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便进了酒吧,留下能天使独自背对夕阳。能天使明白德克萨斯其实只是害羞,鲁珀人害羞起来总是这么别扭,她刚想笑,但突然一个画面在她脑海里浮现出来: -- 第19页 她和莫斯提马两个人登上天使塔上,莫斯提马的脸在夕阳下像蒙上一层圣光一样,她的眼,她的唇,玫瑰色的水与天。 这个画面已经很久没有突然出现打扰她了,但此刻能天使内心仿佛再次被那个画面震撼。死亡,杀戮,战争,政治…这些东西合二为一,化身成一个打不着却可以看得见的巨大的敌人,沉默地站在天边,威慑世界上每一个人。她心中悬了一片焦虑,莫斯提马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吗?幽灵会消失吗?这会是她们最后一次相见吗?这些问题似乎还不够,还不够,能天使看到了问题后的东西:她不甘心。 她们俩,其中任何一个,在所有的东西还没有弄明白之前就离开的话,剩下的那个都会不甘心。 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出现了,在能天使确信自己就要放弃了的时候—— 她要去追莫斯提马。 . . . “我刚刚还和我自己打了个赌,赌上了我仅存的几张黑胶唱片呢。”大帝把标着坐标的地图递给能天使,“赌你会不会来找我。” “嗯…听起来好像不管我做出什么选择你好像不会有任何损失,不愧是你。” “那当然。”大帝的笑声老奸巨猾,“我给莫斯提马派了一个很棘手的任务,在城市的另一边,你现在去追她应该还来得及,正好你去助她一臂之力。不过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通的?” “嗯……多亏了德克萨斯吧。” 大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么了?” 大帝突然眼睛一亮,微微一扬脑袋,“我明白了……她恐怕是听说了她那个以前的朋友的近况,心有所感才会多嘴管你……算了,不说她了,你什么时候走?现在?但天已经黑了。” 能天使点点头,“就现在。” . . . 能天使开着那辆新车,车里放着她喜欢的音乐,她感觉到很兴奋,很激动,她的行李很少,几件换洗的衣服,枪匣,还有莫斯提马四年前寄给她的手提箱。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带上它。窗外的风很快,很冷,但很爽朗。她开的很快,感觉自己正在向未来飞去。恐惧此刻已经全然消失,虽然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她相信自己可以掌握局面,她笑出声,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自信。城市渐渐远去。身后,眼前还有远处平行的公路上的灯光凝聚成一个一个小点,仿佛数条串了珍珠的线。 地图上标记的点在龙门的新城区内,能天使按图索骥,最终在一间旅店前停下。旅店不大,装潢风格是很典型的炎国风格,门外挂了两只红灯笼,投过橱窗可以看到小小的大厅里有一壁的书,还有许多根雕,木质椅子和许多盆未开的水仙。 该怎么找莫斯提马呢?询问前台也许没用,因为莫斯提马很可能用假名。就在她这么想着,朝门口走去时,她透过玻璃看到旅店内一个蓝发背影正在和一个红发女人说话。那个背影能天使这辈子不可能认错,她挥手叫她,但莫斯提马似乎没有听到,转身便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能天使追上去,她急急推开门,头顶悬挂的铜铃发出一连串响声。当她踩上第一个台阶时,有只手拉住了她,她猛地回头,发现是那个红发女人。 “真的是你?”红发女人似乎很吃惊,但她很快回复镇静,“跟我来。莫斯提马已经拿到东西了。” . 现在她们出了宾馆,站在宾馆对面的停车场内。自称是菲尼克斯的女人从车里取出来一件信封,里面薄薄的,有一块硬物,形状仿佛是钥匙。信用一块火漆封住了,火漆上的盖印是龙门的龙头标志。“喏,莫斯提马说要给大帝的。你可以走了。” “你认识我?”能天使问。她拿着信封,没动,看着菲尼克斯的脸。菲尼克斯有一双机警灵动的眼睛,气质仿佛敏捷的猎犬。她上衣很服帖,但裙下可能别着枪,刀,或者别的武器。腰间的牌子上写着能天使不懂的文字,也许是黎博利文。她和莫斯提马是什么关系? “你不是企鹅物流的人吗?现在你可以交差了。” 她在装傻,她刚才的吃惊绝非仅仅如此。能天使敏感地察觉到菲尼克斯在阻挡、隐瞒什么。而且菲尼克斯似乎对她怀有敌意。能天使的手垂下去,停在腿间滑动装置的几厘米外,她记得滑动装置里的守护铳已经上了击铁,“你不是企鹅物流的人。” “对。我是莫斯提马的同事。” “同事?”能天使吃了一惊。 菲尼克斯见状满意地笑了笑,笑容的含义很明确:别问。一股莫名的厌恶从能天使心里升腾起来。她猜菲尼克斯接下来可能会聊一会儿天,问点问题,但这些话不会透漏任何关于她自己或者莫斯提马的信息。能天使不打算陪她玩小把戏,时间宝贵。 “我来不只是为了带东西回去,我要见莫斯提马。” “有什么必要?大帝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 “剩下的是我们的私事。” 菲尼克斯突然挑起了另外的话题,“你认识莫斯提马多久了?” “很久了。久到我感觉自己老了好多次。” “可你还是个小女孩呢。” “我倒希望自己还能是个小女孩。” 突然从街对面宾馆走出来一个人朝她们招呼,宾馆快打烊了,要她们快点回来。 -- 第20页 菲尼克斯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知道了,她转过头,她接下来的话让人猝不及防,“你喜欢莫斯提马,对吧。”虽然是问句,语气却是陈述式的。 能天使听到自己说,“对。” “莫斯提马现在麻烦缠身。” “什么?!她怎么了?” “事情还没有过去。” “什么事?” 菲尼克斯看了她一眼,红色的瞳孔没有传达任何信息,“你知道的。” 菲尼克斯的语气似乎透露着她知晓隐情,但她说的话可靠吗?她值得信任吗? “我就是为那来的。不,不仅仅是为了那件事。” “那你最好回去。” “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劝我回去,为什么?” “最好如此。” “这是莫斯提马的意思吗?” “不是。是我担心莫斯提马会受到伤害。” “你认为莫斯提马会因为我受到伤害?” “你不会,但无心之过却很有可能。”菲尼克斯话说得很平静。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手都垂着,剑拔弩张。 能天使压抑着心脏的阵痛,如果菲尼克斯再多说一句,她很有可能会用守护铳堵住对方的嘴。菲尼克斯会说什么?你的光环太碍眼了?你会拖莫斯提马的后腿?还是你不应该和堕天使一道,这对你和她来说都是负担?那么能天使会直接告诉她:我喜欢莫斯提马,我想跟她待在一起,如果她惹上麻烦,那我想与她一同负担,这管别人什么事,又管你什么事? “你们俩还站在那里,不困吗?已经很晚了。” 熟悉的声音从街对面传来,能天使转头看去,莫斯提马出现在眼前。 tbc 第七章 07 能天使把油门踩到最大,灯光划破夜色,风呼啸着。一个小时前她还和菲尼克斯对峙,一个小时后莫斯提马坐在她旁边,她们正朝着龙门外环出发,去拉特兰。 能天使用余光打量莫斯提马,她确确实实坐在自己身边。几个小时前能天使面对菲尼克斯的激进和狂乱已经蒸发不见,剩下的只有空白。一个急需填满的空白,只有莫斯提马才能填满的空白。 充满危险的几个小时前,莫斯提马打断了她与菲尼克斯的较量。莫斯提马和能天使简答打了个招呼便转向菲尼克斯,两个人在大厅绿植背后低声谈了很长时间,其间能天使一直被晾在一边,看着一本不知所云的书。她每次一碰上莫斯提马,就会变得被动,这一点让她感觉很沮丧。另外两个人最终似乎达到了共识,莫斯提马面无表情地领着能天使回到自己房间。这是一间单人房,很小,屋里除了墙上一副挂画外没有别的装饰,了无生气。莫斯提马一进门便开了浴室的花洒,但她顺手把花洒固定到墙上便不再管它,她写了一张边条,把什么东西轻轻放到床头柜上。做完这些她站定一会儿,转向一直无法平复,又有些委屈的能天使。 “我今天第一眼看见你,差点认不出你来了。”她看了能天使好一会儿,“你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有好好观察过自己吗?” 能天使模糊地嗯了一声。如果换作她,不管莫斯提马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能认出她。 “我认为你没有。过来。” “现在是该干这些琐事的时候吗?莫斯提马,我们难道不能坐下好好谈谈…” “先过来。” 她们俩来到浴室内,莫斯提马把花洒关了。小小的洗手间里满是热气,水雾蒙在镜子上,什么也看不清,一股重重的水汽味儿。能天使觉得很窘迫,觉得这样乖乖受莫斯提马摆布很不自在,但她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看镜子。” 莫斯提马在镜子上写下几个字:“小心,隔墙有耳。” 两个人对视一眼,莫斯提马继续写,“你确定要打破平衡吗?” 能天使的心跳了一下,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没有多想她便点点头。莫斯提马立马拿毛巾把字擦了个干干净净,镜子顿时光洁如新,两个人的映像清清楚楚出现在上面。能天使刚想问,又闭紧了嘴巴。 “你什么时候把长发剪了?” 莫斯提马边问边走出去,从光环上取下什么东西,轻轻封进一只密封袋里,她把袋子,带龙门火漆的信一起装进更大的信封里,信封上已经写好了落款,地址是大帝的酒吧。 “你看起来也不一样了。”能天使说。 “毕竟你认识我的时候,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莫斯提马缓慢而无声地拉开窗子,把一条绳索放下去,窗外是寂静的后院,远处是消失在黑色里的荒原。今晚没有月亮。 “你走的很匆忙。我们都没有好好道别。” 莫斯提马示意她过来。能天使立刻领会,灵敏无声地爬上窗台。你先走,莫斯提马做了个口型。 “昨天是大帝给我派了个紧急任务嘛。明天再说好吗?我累了。” 你呢?能天使翻出去,往下滑之前扒着窗户无声地问眼前的人。莫斯提马的眼睛闪闪发亮,马上。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希望睡完一觉后你就可以确定到底那些话你想告诉我。你需要我再单独开一个房间还是……” 能天使往下滑,最后在店后的草坪里打了个滚。她躬身贴着墙角,悄无声息地潜行到院子另一端,翻墙出去。过了一会儿,就在能天使忍不住要回去找莫斯提马时,她也轻巧地从墙头跳下。 -- 第21页 “不能开我的车。开你的车。穿上袍子,盖一下你的光环。快。我们先离开龙门。” . . . 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夜空云层密布,远处的荒原景象完全隐入墨色之中,现在能天使已经熟悉了这种黑暗,她可以看到左手边远处绵延的树林。莫斯提马开了一点窗户,冷风吹的人很舒服。两人真正意义上无所顾忌地闲聊着,这种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 “你现在看起来气色很好。穿着,头发,气质……都像大人了。”莫斯提马说,“因为离开了拉特兰那个腐朽得要命的地方?” “有一部分原因吧。” “跟着企鹅物流干感觉怎么样?你的性格应该和她们玩的挺好。” “德克萨斯她们都是很好的人。你呢?那个菲尼克斯是谁?” “我的监工头。她也是个很好的人。” “她好像很喜欢你。”能天使说,心里的不快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妒意。 “那是你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而且我感觉她很讨厌我。”能天使不想复述她和菲尼克斯短暂却给她重创的对话,那样像是告状。再说菲尼克斯肯定已经说了。果然莫斯提马以了解的口吻说,“菲尼克斯只是很直爽,有时候说话没有技巧,如果不是这样的立场,你们应该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她现在一定在想,为什么我们的房间里一句话都没有,只有唱片机在无休止地循环同一首曲子。” “窃听的人是她?” “只是工作需要。” 能天使转念一想,“你早就知道自己被窃听了?” “她也没有避讳这一点。” 能天使难以想象是怎么样的工作会让员工之间相互窃听,同时她意识到她和莫斯提马正身处麻烦之中,但这一点非但没让她担忧,反而她感到隐隐的兴奋。她问莫斯提马,“你擅自离开不会很棘手吗?” “会非常棘手。但你会允许我回去吗?”莫斯提马脸上的笑意加重了。 “当然——不会。她会发现我们吗?” “迟早的问题。最迟得到明天,我让前台把给大帝的信连同监听器一起送到了龙门,如果她没有识破这个小把戏,那我们能多几天的时间。最快的话现在我们屁股后面应该跟着一辆车。” 能天使闻言立马看侧视镜,身后没有车,只有不断被黑暗吞噬的车道线。 “我们要去哪儿?” “去拉特兰。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 能天使的心一跳,“但为什么我们非得回到那里?现在你不能告诉我?” “现在?不是时候。我认为虽然你车技很好,但一边开车一边听我讲几年前的故事还是有点悬。有东西我埋在拉特兰,你必须亲眼看看。我们先去龙门港,然后坐船回拉特兰。我认识龙门的票贩子,我们能在最快时间内离开龙门。” “……听起来你像是提前准备好了。” 此刻推动事情进一步失控的不再是能天使,而是莫斯提马。她自上车后似乎就在隐隐地兴奋,能天使预感自己正被她带着卷入一场纷争中。她们一同驶向未来。莫斯提马总是有力量从局面里打开窗口,进而搅乱一切,她虽然提防菲尼克斯和她背后的势力,态度却很自负。能天使笑了,莫斯提马还是那么骄傲。 莫斯提马说,“我比菲尼克斯更早发现你来了,那时候我便上楼开始准备。我给了自己两个选择,如果你要打破平衡,那我就带你看看幕后的世界。如果一个小时前你摇摇头,那——什么也不会发生。” “你希望我那么做吗?” 莫斯提马立马严肃地说,“我的态度应当和你的选择无关,不是吗?” “我明白。” “我只是认为你应当有知晓真相的权利,这权利谁也无法剥夺,除了你自己。那天在混战里我看到你看我了,当时你离我很远,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个你渴望拯救却束手无策的人一样。这个认知挺不错的,所以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我倾向于你不会,我们都已经走出去太远了。”莫斯提马顿了一下,无比克制冷静地说,“都结束了。” “什么?” “你姐姐的事,还有我的事。先跟我说说你这些年了解多少了。我知道你去过卡兹戴尔,那里怎么样了?”她也许厌倦了兜圈子,带着一种切入正题的严肃和随之而来的疲惫。 能天使整理思路,告诉莫斯提马四年前时局混乱,萨科塔人进入卡兹戴尔是很危险的事。圣教堂被封锁了,她做什么都是束手束脚,一无所谓。关于封锁的原因和当时那起武装流血冲突,当地的群众几乎没有人敢谈论,流浪于此地的外乡人之间倒是流传很多谣言,有传言说迪沃尔还没死,当时死的只是他的一个替身心腹,真的迪沃尔现在在卡西米尔。也有传言说迪沃尔在拉特兰公证所监狱里。还有很多人说半夜听到圣教堂里有哭声……“当时卡兹戴尔很混乱,我自己的状态也不好,经常失眠头痛,整个人已经摧枯拉朽到一个程度了,在那时候出现了一个临界点——” . . . 当时能天使走入一间废弃工厂的地下仓库,因为有传言有那场冲突的幸存者蜗居在那里。能天使那时候哪怕是一点希望也要紧紧抓住不肯松手,于是她走入了一个人间地狱。地下仓库里很暗,有腐烂的味道,什么地方在滴水,沿着堆叠的废弃杂物之间的小道越往里走水越深。她涉水前行,不时在身旁的暗处有窸窸窣窣的移动的声音。能天使能感觉到黑暗中有目光盯着她。 -- 第22页 她继续走,直到身后有水轻微波动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猛地回头,举起守护铳,却发现那人是个小女孩。能天使立马把自己的守护铳收了起来。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女孩头发很长,衣衫褴褛,一只眼睛被布包着,眼神混浊,布看起来有些烂了。她左手拿着一根小小的木棍,右手正在挠自己左手手臂上的矿石结晶。 “你是神吗?”小女孩盯着她,怯怯地问。他一开口能天使意识到他原来是个小男孩。 “什么?” “你是神吗?”小男孩指着她的光环。 “啊,不,我不是神……” 得到否定的回答,小男孩略显呆滞的独眼突然显露出凶狠和愤怒,“你不是神,你为什么不是神……”他朝能天使挥动自己的武器,能天使措手不及被抽了一下,并不痛,但她又害怕又紧张。她下意识抓住木棍,小男孩立马用力抢回自己的武器,却使脱了力,一下子坐进污水里。他大哭起来,能天使清楚地看见有几次向上飞溅的污水向下落尽他脸上,流进他嘴里。 “你不要哭,你叫什么名字?你是……” “怎么了,阿尔?” 又一个声音从后面传出来,一个骨瘦如柴,带着破布做的面纱的女人从黑暗里走出来,把小男孩拉起来。女人看着能天使,伸手,恶狠狠地说,“还给我。” 能天使立刻把木棍换回去。小男孩得到木棍后哭声渐渐小了,又恢复到痴痴的神情。 “没事了。回家去吧,阿尔。”女人拍拍小男孩的肩膀,小男孩立马听话地走开了。他小小的背影被黑暗包裹,只剩下渐行渐远的水花作响的声音。 “你也是来找幸存者的吧。”女人不耐烦地说,“就是我。你想问什么快点问,但得付钱。我会告诉你实话。” 能天使已经顾不上实话不实话,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噩梦。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她这个女人有什么东西值得她信任?她压抑着自己想要把腿就跑的冲动,颠三倒四地问了几个问题,没讨价还价就给了女人钱。女人喜笑颜开,又多嘴多舌地告诉她,那个孩子的两个姐姐都被那个叫迪沃尔的带走了,迪沃尔说只要她们跟他走,神就会治好她们弟弟的病。 “那两个姐姐回来了吗?” “当然——没有啦。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说不定早就跟着什么大人物享清福去了。谁知道迪沃尔死没死呢,要我说八成没死……唉,可怜阿尔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那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不带着他回到地面上?他的病也许……”能天使自己越说越无力。 “我是他们的亲戚。他们爹妈就是得这个病死的,好不了啦!我上去过,但还是待在这里好,有人主动上门送钱。其实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活着和死没区别。你体会不到的,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 能天使很难过,她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口袋,翻出来剩余全部的钱,还有一块苹果味儿的糖,“把这块糖和这些钱给他好吗?就说是他姐姐托我给他带的。” 女人愣住了,能天使的手悬在空中,她只好尴尬地把东西放在旁边一小段集装箱露出的平面上。她准备离开,刚刚涉水走了几步,她就听到女人在叫她,能天使转过身,女人看着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仿佛在祷告一样,“请你原谅我,我对你撒了谎。” “你说什么?” “我们也有自己的信仰。向我们伸出援手的人不可使其徒劳而去。恶魔的确已经死了,阿德利的姐姐把她们自己买给了恶魔,但恶魔不会兑现他的承诺的。恶魔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卡兹戴尔,他招惹不只是拉特兰人,还有雷姆必拓人。恶魔在死前收到了一个命令,他临死前必须杀死一个萨科塔人。” 女人淡淡一笑,在模糊的灯光下恍惚有一些温柔出现在她眼睛里。 “我只知道这些,我曾经也是迪沃尔的信徒。但卡兹戴尔饮血之夜我逃跑了。那一天我突然醒悟了,恶魔是想让我们给他陪葬。留在教堂里的都是被彻底洗脑的教徒,逃跑是大罪,我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但最后还是被人发现了,用小刀划烂了脸。然后我和阿尔都得了无药可治的怪病,被人驱赶,还要提防迪沃尔残留势力的报复,于是我和阿尔被赶到这里……这是神的惩罚,为了惩罚我们曾经伤害那些无辜的人。” “神会降临而且宽恕你们的。”能天使知道自己的话苍白无力。 女人摇了摇头,把糖果和钱收好,“你该走了。往前走吧,别再追问了,你再停留在原地也会被恶魔捉住的。迪沃尔死了,还有别的迪沃尔在上面。” 能天使点点头,她想开口说话,但她的思绪纷乱复杂,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此刻她和对面的女人就身处漩涡之中,能天使害怕的是那种绝望,这绝望来自周围的腐烂气味,被水浸泡的集装箱,阿尔残掉的眼睛,还有眼前的女人的人生。每有一个人抱着不可说的目的来到这里时,阿尔也许都会追问他是不是神……能天使只能向前走,回到地面的世界,回到她熟悉的世界。她最后离去前问她还有什么能帮助他们的,她永远不会忘记女人的回答。 “我好想再好好看看蓝天啊。”女人说。 . . . “从那件事后,我最后去看了一次圣教堂后就离开了卡兹戴尔。”能天使说,“后来我在企鹅物流工作,得到的消息比在卡兹戴尔道听途说的准确得多。” -- 第23页 在她说话时,莫斯提马一直保持着沉默。现在她讲完了,莫斯提马也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在开车时不时提出几个问题,能天使回答问题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及其坦诚。等到没有什么可以问的了,她又陷入了沉默,之前话语里隐约的热情也消减成了那片沉默。脸上还是那副深不可测的表情。 开出去好远,突然,莫斯提马像是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观点一样,带着一点点惊讶的语气问,“能天使,你恨我吗?” “我恨你?没……” “不,你恨我。”这次的语气很笃定,似乎在陈述一个事实,预示争辩没有意义,“你一直都没有真正原谅过我。” 能天使心如刀绞,“别说这个了。” 因为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正如一个人的复杂性,一种品质未必要抹掉另一种品质,爱和恨也可以共存,可以既是温暖的又是可怕的。在最艰难的时刻也不要忘记这一点。正是依托于恨,爱才走了那么远。正是因为恨而不是爱,能天使从没有相信过任何关于堕天使杀人的谣传。她恨莫斯提马在她最需要她的时候抛弃了她。因为恨莫斯提马她连带着恨自己,也或许相反,因为她恨自己所以她恨莫斯提马。但这恨意被她深深藏起来了,因为她明白一个人不能心怀恨意而走得长远,不能夜夜起身只为了照顾心中的荆棘。神教诲我们宽恕,并非为了他人,而是为了我们自己。因为爱,她走过了漫漫四年。能天使惊讶莫斯提马竟然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瞬间唤醒那沉重的感情,唯一的解释也许只有她对能天使抱着同样复杂的感情。 “关于你,我只想记住好的东西。” 因为唯有如此。唯有如此…… 能天使看着对面的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神色变了,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微妙的惊讶和震撼,无情里燃起了一点光芒,仿佛过去那个狡猾可爱的莫斯提马回来了,就像一切还没发生,曾经那个为她所深深迷恋的莫斯提马。那面具般的笑容裂开了,一丝真正的笑意从底下浮现出来。能天使看着莫斯提马的笑容,感叹她还是很美。虽然世界已经颠覆,她的破碎的美依然是可以确定的东西。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领着你走上天使塔那次。” 莫斯提马愣住了,她好像需要反应一会儿才得想起那一天一样,这让能天使很受伤。“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能天使说。 莫斯提马片刻后才说,“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事是那天你在镜湖边上弹吉他,弹你自己改编的曲子。” 能天使都快忘记这件事了,莫斯提马提起来她才想起来。“为什么是这件事?” “那你为什么不会忘记天使塔?” “因为…”我在那里对你一见钟情。 “你看,你自己也说不出来。很多事本来就没有原因。混沌自明。”莫斯提马说,“你还记得那个天使塔的传说吗?” “记得。” “如果现在我们就在天使塔上,你会怎么办?”莫斯提马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念出跨越时间的那句咒语:“说出来好,还是死好?” 说出来好,还是死好? 此刻,能天使突然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她本可以再早一点,只凭借莫斯提马的表情她就应该揣摩得出,因为她同样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她希望自己明白她们在为同一件事挣扎着—— 这个问题,从来不是问自己的,这个问题,从来都是莫斯提马在自问。 她们到底错过了什么?错过了多少?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如果那个萨科塔和萨卡兹真心相爱,那他们应该舍弃身份,和彼此流浪天涯?能天使,现在这话还算数吗?” 莫斯提马看着她。 能天使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法思考。莫斯提马在邀请她吗?这个认知让她心跳加速,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倒下去了。这个愿望曾经是她最想要实现的愿望:和莫斯提马生活在一起,与她分享自己的身体和生活,敞开一切,她们会在黄昏里唱歌喝酒接吻,她会爱抚莫斯提马身体上的疤痕,她那嶙峋的肋骨,隔着皮肤亲吻她火热的心脏。过去的恨意断然消失,只剩下一片无言而又巨大的空白。能天使无法思考,前进是未知,后退是未知,看开是未知,努力纠正所有偏离的轨道同样是未知。 莫斯提马在沉默里转开了目光,“也许我有些太急了……” “我不明白。你还记得那个吻吗?”能天使在说那个水下之吻,而莫斯提马暗示她记得,“那时候你说你不希望我们俩以任何形式付出代价,那现在呢?那代价消失了吗?……我不知道,我不能老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应该在知道一切后再做决定,这样对你我都负责。也许事情还没有结束。”也许能天使真正想说的是,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再次突然离开我。 莫斯提马沉默了很久,“你真的是个大人了,阿能。”她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tbc 第八章 08 (终) 她们在清晨到达龙门港。天还蒙蒙亮,空气里有别处闻不到的新鲜的海风味儿,天很清澈,风很大。 莫斯提马最终把车停在距离码头入口几条街外的一家旅店前,准备松散松散困在车内整整一晚上的身体。能天使觉得莫斯提马会比自己更累,她们俩轮着开车,但莫斯提马开的时间更长,而且开的很快,油门踩到底,持续很长时间才会松开。她偷偷打量莫斯提马,她眼神有些疲惫,但同时很坚毅。 -- 第24页 “去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吧。”莫斯提马说。能天使点了点头,她现在觉得很紧张、警觉,一种不顾一切的激动正在她心头跳动,她很有可能什么也吃不进去。 太阳拉响了警报,夜晚带来的安全感正在逐渐蒸发消失,她开始真正意识到她们正在做的事的后果。 “你看起来很疲惫…吃点苹果派?上了船就吃不到了。”莫斯提马语气里有种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一派轻松,好像她们俩是出来度假的。她边说边环顾四周,似乎在有些空荡、行人还不太多的街道上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能天使问。 “票贩子。你先回去休息,我……” “我要跟你一起。”能天使立刻打断她。 “好。”莫斯提马笑了,“对了,还有行李。我只有我的法杖,你呢?” “我的守护铳,还有……”能天使突然想起来那个手提箱,装着莫斯提马的铳。它此刻就在后备箱里。她把它完全忘了。 “车的话,可以放在这里,然后让可颂取回去。不过打这个电话得花点心思,菲尼克斯八成已经摸到大帝那边了……” 能天使看着眼前的莫斯提马,不知道现在是不是物归原主的好时机——但想的越多顾虑越多,永远都不会有对的时间和地点的——“莫斯提马,我还有一件东西忘记给你了。”她说。打开后备箱,那只手提箱现在重新暴露在光下,出现在两个人眼前。 莫斯提马脸上的复杂表情是能天使之前从未见过的,震惊,怀念,还有一丝疑似厌恶的东西。她们两人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船启航的鸣笛声远远地传来。 “嗯……我没有想到你会带着这个箱子。”莫斯提马似乎在竭力保持平静,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睛里透露出一种急于求证的渴望,她伸手,又退缩了一下才打开箱子,里面黑色的铳部件重见天日。莫斯提马轻轻抚摸了一下铳身,能天使本以为她是眼见旧物生情,正想着怎么安慰她,结果莫斯提马在能天使的眼前,从箱子内壁与枪垫之间摸出了一张折叠的纸条。 能天使目瞪口呆。 “你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封信?”莫斯提马露出一个果然如此,又十分悲伤的笑。 “我不知道……”能天使惊讶地说不出话,“我本以为……我给你写信,你从来没回。我以为你不会给我回信了。我以为这个箱子是一个哑迷。” “那是因为那时候我的通信被密切监听着。但你的信我每一封都会读。”莫斯提马仿佛认命一样叹了口气,她刚把信打开一点,又迅速合上了。能天使这才发现原来是好几张信纸,它们贴的非常紧密,宛如仅仅一张。突然莫斯提马转身走到停车场角落,她的步伐十分果断决绝——把信扔进了垃圾桶。能天使眼睁睁地看着她做这一切,仍然被震惊控制着,动弹不得。 “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了,忘了吧……我们走吧。” 海的声音远远的便听到了,清晨人便已经很多,三五成群,从码头的两个入口不断涌入,抱着行李、等待登船的人在人流中跌跌撞撞。每个人都奇特地昂着头,步履匆忙。能天使看着他们的脸,没有一个人她认识,她忍不住猜想他们的人生是什么样的。阳光下的海在发光,恍惚之中给人以十分祥和的错觉。 莫斯提马在远处和一个抽烟的男人说了几句什么,其间男人还看了两眼能天使,她一直在望着他们,主要是望着莫斯提马。能天使害怕她会突然又消失在人海里。似乎是谈好了,莫斯提马转过身往回走。能天使把目光收回来,盯着自己的鞋子,上面有一些灰土。 “非常幸运,去拉特兰最快的船就在今天下午。” 莫斯提马的鞋出现在视野里,能天使抬起头,看到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莫斯提马的长发被风吹乱了,能天使不由自主地帮她把头发顺到耳后。她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耳朵,有点冷。莫斯提马愣了一下,然后把船票递给能天使。 “这么顺利,简直不可思议。”能天使接过票。 “是啊,不可思议。我想找个旅店睡一觉,吃点饭。我们下午四点就走。” 两个人回到旅店,莫斯提马去开了房间,能天使盯着窗外的人群,“我还有东西落在车里了,我去拿…” 莫斯提马还没点头,能天使便跑了出去。她跑到停车场,环顾四周确定莫斯提马不在,赶紧跑到角落里,那封信还躺在垃圾桶里,谢天谢地,没有脏物污水倒在上面,底下是几个干燥的纸壳子,谢天谢地,它没有被倒掉,没有任何缺损,甚至没有沾上什么味道,简直像一个奇迹。能天使双手颤抖地把它放入口袋,如获至宝。 . . . 莫斯提马已经拿到了门卡,正在等她。“东西拿好了吗?”她问,能天使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 她们穿过大厅,楼梯,走廊,莫斯提马在前面领路,能天使看着她的背影。又是不可思议,她就这么走在自己眼前,伸手便可触及。 莫斯提马最终在一个房间前停下,门卡“滴”了一声,她推开门。能天使跟着她走进去,房子内很清净,一张双人的大床,窗帘自动开了,阳光照进来,床边有两张藤椅和一个小圆桌,桌子上放着一瓶花。能天使走过去细看,那花是假的。她听到门“咔哒”一声关闭,现在房间内只有她们俩了。 -- 第25页 能天使转过身,看着莫斯提马靠在墙上,也在看向她。莫斯提马的眼神很深,手指曲起,缓慢又轻柔地敲击着墙壁。此刻,一切阻隔在她们之间的东西,那些在太阳下作祟、跳舞的东西都消失了。 “你现在还不打算把事情都告诉我?就算是开个头?”能天使问。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现在就告诉我。” “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啊。”莫斯提马在苦笑。 “永远都不会有对的时间和地点的。”能天使觉得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听起来好像快哭了。 莫斯提马沉默地低下头,转了一圈,然后走到床边坐下,头发盖住了她的眼睛。她的脸只剩下了一个唇,能天使盯着,等待着从那红色的唇里会吐露出什么样的秘密。 “我爱你。”莫斯提马说。 如果这句话提前四年,能天使恐怕会高兴地爬上拉特兰最高的塔大喊莫斯提马的名字。但现在她痛苦无比,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放到磨药的钵内,被敲打,击碎,研磨,最后化成一片任谁也看不懂的东西。难道在这个异国的旅店内,就是说这句话的正确的时间和地点吗?能天使不想表现得太咄咄逼人,好一阵子她一句话都没说。她好恨莫斯提马低下头,好似认输了的样子。她走过去,捧起莫斯提马的脸,俯下身去吻她。 能天使感觉到莫斯提马的手在摸自己的脸,从下巴到耳朵,再回来,来来回回,一次又一次。当她想结束这个吻时,她才发觉自己有多么不想离开莫斯提马的唇。太久了,实在太久了。已经是四年过去了。她渴望莫斯提马的身体,她不知道这一切将朝着什么方向发展,但唯有这件事,她十分清楚是不合时宜的事。她们嘴唇贴合在一起,身体却还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到此为止,她告诉自己。到此为止。 最终还是莫斯提马先放开了她。 “我们去吃点东西。”她说。 当两个人离开旅店时,能天使无意间看到大厅服务台那边有个男人。黑色的光环和破碎的翅膀十分显眼,他本来好像在办手续,似乎是感受到能天使的目光,他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他迅速转身。 能天使可以确定自己看到了他一侧的肩膀上有拉特兰公证所的标志。 “你确定吗?”莫斯提马问。 “确定。” “菲尼克斯的动作比我想象的快。” 能天使回头看向旅店,“我们现在就走吧。” “不,我们先去吃东西。”莫斯提马的声音冷酷起来,她似乎不害怕。“也许是你看错了。” 能天使也开始祈祷自己看错了,她有些后悔提到公证所,因为莫斯提马身上的温情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但她深知自己在自欺欺人。她没有带铳,莫斯提马也没有带法杖。她们在街道内穿来穿去,龙门的小吃已经成了一种地方文化,这里的小吃铺子虽然没有市区多,但数量仍然可观。能天使一直留意身后有没有人尾随。 她们最终走进一家人声鼎沸的饭店,隐藏在人群里。“等一会儿我们就知道答案了。”莫斯提马说。 高强度的紧张伴随着不可遏抑的困意磨损着能天使的神经,她背对着门口,只好看着自己光亮的酒杯,既期望那个萨科塔人出现在杯身的倒影里,又期望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不知道过了多久… “来了。”莫斯提马轻声说。 能天使睁大眼睛,果然,那个男人出现在大厅里,正在左顾右盼。他的出现好像一个梦。突然,他的目光锁定在她们所在的方向。 “你打算怎么办?”能天使问,手已经自觉地去摸餐刀。 “不,不要这样。”莫斯提马摁住能天使的手腕,她的手很凉,“我们跟他谈谈。” 旁边的桌子的桌子换了新的客人,似乎是一起出来游玩的一家四口。一个小孩子踢着腿,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作响,另一个则不停地说饿了,想吃饭。父亲慈爱地摸着他小女儿的头发,母亲则好奇地打量着餐厅颇具炎国风格的装潢。能天使看着这愉快的一家人,把刀藏到桌子底下。她突然感到悲愤,悲愤,无论是谁也不能阻挡她和莫斯提马离开。 “如果你不想在现场,那…” “这种时候,你还跟我说这种话?” 能天使瞪着莫斯提马,莫斯提马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天使在我这边,我不会输的。”她说,伸手握住能天使放在桌子上的手。 那个男人走过来了。毫无预兆,他在她们旁边空着的座位坐下来。能天使觉得自己的头皮要炸了。“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人很多。”一个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她抬眼看那个男人,这是一个年轻高挑的萨科塔男人,破碎的翅膀,光环是黑色的。那双冷酷的眼睛,暗色的虹膜四周有红色的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他身上读不出来任何有关他自己的东西,一个空荡荡的“无”。他手臂袖章上有拉特兰公证所的标志,袖子不正常地隆起,估计藏着一把守护铳。 “看来菲尼克斯的脑筋转的够快的。”莫斯提马笑道。 “莫斯提马。”男人的声音变得很低,像秋风扫卷枯叶,“你涉嫌违反秘密协约,我建议你最好赶紧与你的监管者汇合,处理你留下的烂摊子,这样比较符合你的利益。” -- 第26页 “我最大的利益此刻就在我身边。我不会回去的。” “如果你已经深刻了解你肆意妄为的后果……那我们恐怕没什么好谈的了。”男人说,他看了能天使一眼。 那一眼,能天使感受到了来自拉特兰久违的恶意。她可以感受到那一眼里饱含一种嘲讽,一种欲望,想要把她们拆散。她和莫斯提马,两个女人,那句话他妈的怎么说得来着?违背教义? 能天使不在乎。她知道莫斯提马也不在乎。 她盯着男人的袖子。他上击铁了没有?她确定自己可以在一秒内拿着刀顶着对方的脖子,但是现在是公共场所,武力解决问题绝不是好办法。旁边的一家人还在兴奋地计划着坐船旅行的计划。她的余光聚集在莫斯提马身上,她昂着头,身子如同一道笔直的线。 远处有人吵起来了,一声咒骂,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人们都朝那个方向看。只剩下不知道什么地方放的歌还在继续,乐曲缠绕,盘旋,升上高空。然后戛然而止。 莫斯提马突然笑了。 同时人声突然开始复苏,大厅再次变得喧闹。 “不,你不会杀我的。你接到的指令里一定包括着一条:确保我的生命安全,对吗?”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非常细小的微妙,能天使捕捉到了。 “这样,我不跟你做交易,我要跟他们做一个交易。”莫斯提马指指自己的光环,从口袋里拿出来什么东西,能天使不敢把视线从对面人的袖子上移开,只能隐约看到一团暗红色。莫斯提马把那东西在桌子上亮了亮,然后推给了对面的人。男人接住的时候,能天使看清楚了——一包血袋。 “这样他们会满意的,我们手上都有彼此的把柄了。别再追上来了,不然我不保证你能活着回拉特兰。阿能,我们走吧。” 莫斯提马说完就转过身,没有任何防备。那个男人留给能天使最后的印象是一张混杂着惊讶和耐人寻味的脸。 . . . 她们最终乘上了拉特兰的船。能天使几乎是一到房间便累的倒在床上,她累的连提问的力气都没有了。连续一天一夜高强度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莫斯提马把东西放好,能天使拉着她的衣角,脑袋仰着,莫斯提马会意地坐在她身边,她把脑袋放到莫斯提马膝盖上,几乎是瞬间便陷入了睡眠。 . . . 能天使再醒来时,船已经靠岸了。她怀疑莫斯提马使了一点小把戏——时间怎么过的那么快?她感觉自己才刚刚睡了一觉。 “清醒了吗?”莫斯提马递给她一杯水,“我们要下船了。” “我感觉……有点奇怪。”能天使活动活动自己的身体,平衡感不太一样,物体好像也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距离感也有所偏移,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已经变了。她看着莫斯提马,久久地凝视着她。 “上了岸就好了。” 她们找了一辆车,莫斯提马抱出来目的地:夏宫。能天使这才回忆起她们此行的目的,“我们要回夏宫?” “对。” “你把东西埋在那里了?” “嗯。埋在镜湖边的一棵树下。”莫斯提马一顿,“在那棵树下,你为我弹奏了你自己改编的乐曲。” 能天使皱眉,“那件事对你的意义那么大吗?” 几个小时后,她们就站在镜湖边上了。能天使觉得恍如隔世,无法确定一切、如履薄冰的感觉再次袭来。邮局,酒吧,宁静的草木,永远如同油画一样浓郁的夕阳,玫瑰色的镜湖,神遗落在世间的眼睛,还有……当然了,天使塔。她曾想着领着莫斯提马看看镜湖,以为这样就能让莫斯提马意识到人类的渺小与永恒。她曾经多么狂妄啊。 “你想回家看看吗?”莫斯提马问。 “家?……不,不想。我不确定。” 她们在那颗树下挖出了一个小小的铁盒子。莫斯提马打开它,里面是一卷录音带。能天使看着莫斯提马,“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东西?里面录了什么?” 莫斯提马沉默着,“真相。还有……丑恶。” 她们最终还是回去看了一眼曾经居住过的别墅,才发现里面亮着灯。原来早就有新的人搬进去了。此刻这间房子已失去了全部的意义。但能天使心情平静,物尽其用总是好的,她也变了很多。她们最终离开了小镇,能天使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离开。 在太阳下山之际,她们到达另一个小镇,找了一间旅店住下。莫斯提马专门买来一台收音机,然后就出去了。她不想再听一遍。 能天使很好奇录音带里是什么,但她没有立刻开始放录音带,而是把那封曾被莫斯提马扔掉、又被自己捡回来的信拿出来。她深呼吸,打开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四年前的莫斯提马正向她诉说…… “亲爱的能天使, 希望你能冷静地读完这封信。切记,一定要冷静。 今天开庭,但我直接没有出席。已经没有必要了。 我有预感,已经发生的事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我怎么能揣测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呢?消息不透明自然不用多说,而且我已经放弃想象某些人的手段会有多么下作龌龊。 事实是,我的确杀了人,包括儿童,我知道这是最无耻的人也不会去做的事,但那时我被人推到一个非常丑恶的境地上——如果我不杀他们,那么我就要死在那个空荡冷漠的大教堂前。 -- 第27页 我的小队的人,我后来调查,都曾是挡路的石头。我们是临时组合起来的,被人当枪使了,里面包括你的姐姐。对不起。 别人给我写的信全部被截下了,包括你的信。我不知道有多少封被扣留了,又有多少封最终幸运地交到我手上。有一天,突然有人跟我谈判,如果我服从安排(不过是认罪然后继续卖命),那么所有人将安然无恙。包括你。你明白了吗?这些手段是多么,多么卑鄙无耻。那个人(我不想写下他的令人作呕的名字)说你还很年轻,你爱慕我。你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对你的羞辱。他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真正美好的东西是什么,我和你共同度过的那个夏天是我人生中最明亮的时刻,此刻我深处地狱,只能一遍一遍回忆着那些美好的日子好坚持下去。 你想必会自责,你会想问我:如果他们不把恶毒的网撒在你的脚边,我还会身陷囹圄吗?答案是不会。但我怨你吗?不会。我永远不允许你有任何自责的想法,全世界,你是最不应该被牵扯进来的人。” 能天使的眼睛模糊成一片。她擦掉眼泪,翻开下一页信纸, “至于我,你不必担心。我一开始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在第一次开内部会议时我就带了铳和窃听器去。他们让我解除武装,我没有听,他们也就作罢——可能他们也不敢相信,甚至直接没有去想我会向自己的同族开枪。他们错了。 我把会议全过程都记录下来,这一点要是放在寻常的公证所官员身上恐怕是剥夺政治生命的罪。但我早已不把自己归于那列了。会议一结束,什么都没来得及,我便把录音带寄给了泰拉最可靠的保险公司。我签了一个天价合同,内容是我每个月都去亲自确认自己的财产,只要我一旦没有出现,这份财产就会自动发送给萨卡兹政府。 这里也有同情我的人,曾有人为我送来书和报纸,有人劝我尘埃落定后就忘记这一切。但我绝不忘记,因为一旦我选择刻意地遗忘,那就意味着在日后会时时有耻辱来扣响我心底的大门。抹掉自己的过去意味着遏制自己的未来。我必须对自己坦诚,至于别人怎么说,怎么做,都与我无关。我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抚平内心无比强烈的自毁倾向,我是小队里唯一活下去的人,如果我现在妥协,纵容自己凋零,那就是对我的战友的侮辱。 至于我的角,我前面说了,在第一次内部会议那天我无法控制自己,打死了一个萨科塔人。这也可能是我继承了我家族里致命秉性的后果……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家族吧,一个盛产堕天使的、恶贯满盈的家族,我曾经立志摆脱家族的阴翳才选择进入政府工作…太无聊,不谈了。 希望你能理解我,阿能,理解我为什么音信全无,理解我为什么要决定再也不与你见面,理解我为什么要求你不要来找我。即使这一团乱麻结束后,我也得保持沉默。谋定而后动啊。如果你不能理解,那只能算是我高看了你。但你一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不是吗? 看完信之后记得烧掉。至于我的守护铳,我已经不需要了。如果有一天这个箱子也成为累赘和危险,就直接扔了吧。 不要来找我。 莫斯提马。” 能天使把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信后附着一份手抄的诗,不,不是诗,是歌词。《stay gold》的歌词。能天使记得那张唱片,只有旋律没有歌词。她把歌词看完了,慢慢站起来,无意识地走了几步,挣扎着对抗内心渴望丢下一切的冲动。她把手搭在写字台上,站了一会儿,深呼吸,打开收音机,开始放带子。 “……莫斯提马,你在那天射杀了迪沃尔,还有十三个萨卡兹公民……” …… . . . 能天使去找莫斯提马。 她打开门,发现原来莫斯提马一直守在门外,一地的烟头。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抱住了对方,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能天使几乎无法准确地说出一句话,她的喉咙在剧烈地作痛。她听到了莫斯提马的心跳声,那久违的、有力的心跳。 “你为什么等了那么久?”能天使问。 “因为……我以为我已经没有资格了。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奢望。对不……” “我爱你。”能天使打断她,除了这三个字她再也不想听到别的话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再也无法说出别的话,所有的情绪到最后都变成这三个字,“我爱你。” 昏暗的房间内,莫斯提马把她紧紧拥在怀里,用力吻她,她脱掉莫斯提马的外套,隔着一层内衬抚摸着她的爱人的背,从肩胛骨到尾椎,那嶙峋的肋骨,她惊叹此刻莫斯提马的身体已经成为了她的所有物,而她也完完全全属于莫斯提马。她们的身体彼此交织,贴合,互相取暖,能天使觉得自己灵魂的缺憾之处被填满了,她深夜里一遍遍拷问自己时的惶恐荡然无存,爱使她圆满。她引导着她的手…… 莫斯提马吻她,狠狠地吻她,她转过头咬莫斯提马的嘴唇,直到一股腥味儿在彼此的口腔里蔓延开。 回顾过去的日子,那些鲁莽、青涩、怀疑、喜悦、悲伤、小心翼翼,能天使从不觉得后悔。她想象着,从天使塔向远处看,景色浓郁的像油画一样,无穷无尽的绿植,当她站在塔上,她沐浴在如同圣光一样的夕阳里,身边站着她的同性爱人。 -- 第28页 能天使从没有那么开心过,仿佛落在她身上的枷锁已经全部断裂,生命已经无法再美丽,即使错过了那么多,她们总算幸运地拥有彼此。她为此痛哭。 “怎么了?”莫斯提马问。 能天使哽咽着摇摇头,眼泪停不下来。她哭,因为她错怪了她,因为不是莫斯提马抛弃了她,而是她抛弃了莫斯提马。因为这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像莫斯提马一样爱过她。她哭,因为她们曾经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与彼此永恒地擦肩而过。当她真正意识到原来已经有这么多根本的东西从她生命里流失,她却可耻地毫不知情。羞耻。悲哀。痛苦。忠贞。醒悟。她的眼泪流入彼此交缠的头发里。 “我什么都没有做。” “不,你拯救了我。” “可我什么也没有做。” “阿能,有些人仅仅是存在着,就足以让别人感受到幸福和救赎。千万敌友里,唯有你一人让我见过光。” 莫斯提马吻她。别停,求你。 当春天再度到来时,莫斯提马,我想和你在别处找一个滨海而宁静的小镇,像另一个夏宫,那里会有碧绿的河水,凉爽整洁的街道,盛放着花的原野,小巧可爱的房屋,会不时有音乐从沿街的窗户内飘向外方,我们将在那里居住一段时间,等生命中悲怆的余音已经完全落定,再一同奔赴未来,和你一起。这次不管站在对面的是谁,都无法将我们分离。在风起的时候,我会为你弹奏那首歌。 “My darling stay gold。”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