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知道重生做什么》 lìàndànmeì.cΘм>鬼知道重生做什么——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作者:恺撒月 文案: 这是个天人道统治其余五道的世界。 名门之后沈月檀生于修罗道,于十六岁继任问道宗主。 然而不到两年就身败名裂、众叛亲离,背了无数黑锅,最后还被养子哥哥杀了。 重生回来,就成了四叔家不受疼爱的私生子。 四婶想要他的命,堂弟想要他的心(炼丹用),外敌想要他的身(当枪使),大佬想要他的魂(用途不明)。 强敌环饲、举步维艰。 沈月檀思来想去,他是将要立于六道巅峰的男人,大英雄不拘小节,就利用一下他哥吧 沈雁州:你倒是来。 又名《我有一只阿修罗不知怎么用才好》《我哥哥从里到外都是黑的》 内容标签: 相爱相杀 甜文 东方玄幻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月檀;阿修罗(沈雁州) ┃ 配角:大小阿修罗;六道众生;八部众;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有一只阿修罗不知怎么用才好 第1章 阴谋 天刚破晓,问道宗内各殿各峰俱已开始早课修炼,繁忙起来。 问道宗幅员辽阔,而此刻位处腹地的治空山、栖阳宫中,众位修者、仆从,正在侍奉宗主用早膳。 旭日东升,几缕光芒照在栖阳宫最高的琉璃屋顶上,反射出璀璨的七彩霞光,映在山下百姓眼中,几如另一轮骄阳。 那骄阳却转瞬被一道刺目血光遮掩。 那血红强光冲天而起,遮天蔽日,引得山上山下、无数人放下手中的课,愕然朝光起处张望,心情或是嘲讽冷笑、或是苦叹伤怀,想法却都如出一辙:这是谁家子弟被逼得走投无路,竟在宗主门前祭出了涅盘光? 正用膳的宗主沈月檀自然也瞧见了那血光,他放下盛着清盈酸甜樱桃汁的白玉盏,好奇朝窗外张望:那是涅盘法的血光,是什么人要见我? 一直恭恭敬敬立在沈月檀身后的管事对侍女使了个眼色,这才笑道:乡野刁民,只恐污了少爷的眼 沈月檀微微皱眉,他生得颜色极好,又地位尊贵,眉目端严俊丽,不过十八岁年纪,就显现出了宛若神佛转世的威仪,只不过轻轻一皱眉,便令得满堂侍从屏住了呼吸,杨伯,自幼爹娘对我耳提面命,若见涅盘光,宗主必亲临 他正要慷慨陈词,为他斟茶的红衣侍女不动声色倾斜壶身,水面越过杯盏,哗啦啦溢了出来,不等沈月檀开口,那侍女慌张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磕头道:少宗主、宗主饶命!她连连告饶,竟已带了几分哭音。 沈月檀见了,原本几丝不悦也烟消云散,只得叹道:白姐姐这是何必,你侍奉我三年有余,尽心尽力,我还为这点小事罚你不成? 那侍女方才抬起头来,含着眼泪破涕为笑,盈盈福了福身,娇声道:多谢少爷宽宏大量。 被连番打断用膳,沈月檀也没了兴致,挥手命人撤去。绿衣的侍女捧着个朱漆的食盒,那食盒先前放在满桌珍馐的正中央,却连揭也未曾揭开就要撤下了。那绿衣侍女犹豫道:少爷,这是至深海中的成年雷蛇做的肉羹,少爷多少尝一口? 沈月檀尚未开口,杨管事已经沉下脸斥责道:多事!少爷叫你撤就撤,哪来这许多废话,速速撤了席,再传令到山门,将祭涅盘光之人领进来。 那绿衣侍女委屈咬了咬嘴唇,沈月檀笑道:绿缇,你这丫头,不过一碗肉羹也要念几句,还不快去。 雷蛇法力高强,牺牲数十人性命才得以捕获一条,是以沈月檀口中的不过一碗肉羹,背后却藏着数十条人命。升斗小民打生打死,拼尽了性命,竟也换不来上位者漫不经心一顾。这许多死死伤伤,到头来全无价值。 绿缇垂下头,掩饰着眼中泪意,应了一句喏,匆匆捧着食盒离了栖阳宫。 沈月檀已经回了侧殿,任几个侍从为他更换祭拜的礼服。今日是他去世父母的九年忌日,有众多宾客前来祭奠,是以他衣着简素,却仍是衬得整个人清逸出尘、人中龙凤。 杨管事则在一旁念宾客名单,待念到离难宗,沈雁州时,沈月檀脸色倏然一沉,冷道:沈雁州?一年前他叛宗离山,如今回来做什么?赶他出去! 杨管事叹道:老爷、夫人于离难宗主曾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忌日来上柱香,报恩之心拳拳可嘉。如今天下魔兽猖獗、魔门蠢动,我正道宗门应当不计前嫌、彼此守望相助,才能固守修罗界平安。少爷 沈月檀不为所动,仍是怒道:爹娘当初收养沈雁州,是要为宗门添个左臂右膀。然而爹娘尸骨未寒,他就弃我弃问道宗而去,何曾有过半分知恩图报的念头?这人倒是好本事,不过一年的功夫,竟从宗门弃徒变成了离难宗的宗主。善恶不分、使竖子掌权,想来这离难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通通赶出去! 杨管事垂下头,掩饰满面不耐与杀机,口中却惶恐道:少爷、少爷,万万使不得啊。 他正要力劝,门外突然传来一名侍从的嗓音,高声道:启禀宗主!七位长老齐集照昆殿,恭请宗主移驾,有要事相商。 杨管事面上闪过喜色,却仍是露出紧张神色道:七位长老齐集?不知是什么要事? 沈月檀却胸有成竹,只摆了摆手道:杨伯不必担忧,不过是些许误会,说清楚便是。我去去就回,不耽误祭礼。 他说完便带着随身侍从往外走去了。 杨管事躬身相送,见宗主一行人上了飞舟,往照昆殿飞去,嘿嘿笑了两声,一甩衣袖,叹道:只怕你有命出去,无命回来广德,将那盒雷蛇羹取回来,老爷我要享用。 一名随从低头应了,一溜小跑去取蛇羹,杨管事又想了想,吩咐道:乡野之民不知天高地厚,在山门外擅自祭出涅盘光,将他捉来打一顿,赶走了事。 随从一一应了,各去忙碌不提。 问道宗宗主之下,设有八长老之位,其中一位四个月前修炼时不慎走火入魔而仙逝,长老位至今空悬,只剩七位长老辅佐年轻宗主。 沈月檀带着一众随从步入照昆殿正殿之内,殿中四座阿修罗王雕像森严肃杀,更衬得七位长老神色格外凝重。 地上战战兢兢跪着一人,正是沈月檀的堂弟沈梦河,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仓惶抬头看了沈月檀一眼,又慌忙低头哀泣不已。 沈月檀先同众位长老们见了礼,这才道:梦河,起来吧。 沈梦河果然对他言听计从,抽泣着就要起身,为首的长老却一拍座椅的刚玉扶手,厉声道:跪下!你这孽子,铸下大错,还有脸起身说话! 沈梦河不过十六岁年纪,生得比寻常女子更秀美,闻言又立时扑通跪在了坚硬青石地砖上,面无人色,哭得红通通的一双眼瞪得跟兔子一般,颤抖哭道:是、是我犯下了大错,同堂兄同宗主无关! 沈月檀道:列位叔伯公、伯父、叔叔,容晚辈为各位解释。 为首长老阖眼道:请宗主分说。 沈月檀道:两日前,肖辽见色起意,企图逼迫梦河就范,梦河反抗之际,错手将他杀了。原本算不得大事,只是那肖辽却是离难宗肖护法的孙子,身份非同一般,是以梦河慌了手脚,遂向我求助。因先父先母祭礼在即,我便将肖辽的尸首暂且放置在后山寒冰殿中,原是想祭礼之后再作处置。梦河,你说是不是? 沈梦河受惊一般瞪大眼,竟不敢看沈月檀,全身如筛糠般抖起来,死死抓着自己衣袖,颤声道:是正是如此 肖辽意图不轨在先,被杀也是自作孽,沈梦河本就罪不至死,更何况有宗主撑腰,他原不应惧怕若斯才是。 沈月檀自幼众星拱月地长大,心思固然单纯,此时也察觉到了异样,喃喃道:梦河,你在怕什么? 座上有位长老冷哼一声,怒道:怕什么?自然是怕宗主猊下含血喷人、栽赃嫁祸。 沈月檀仍在怔愣中,沈梦河突然跌跌撞撞膝行到一名蓝衣的长老跟前,抱着腿哭喊道:爹!爹!救救我!堂哥说我若不认罪,就要我家破人亡! 那蓝衣长老满脸震惊,一把抓住了沈梦河的手臂,厉声道:果真如此? 沈梦河一味哀哭,反复喊道:爹爹救我!爹爹救我!他年幼且貌美,如今一哭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令人动了怜惜之心,那蓝衣长老渐渐也红了眼圈,悲痛之色,全然不似作伪。 他颤巍巍站起身来,手指指着沈月檀,哽咽道:沈月檀啊沈月檀,你往日里飞扬跋扈、欺压良善也就罢了,为何连血亲也不放过?我到底是你四叔,你好狠的心哪! 沈月檀仍是一脸茫然立在原地,更不懂如今情势突变,为何就成了这番无法收场的局面,只连连摆手道:四叔、四叔,我与梦河情同亲兄弟一般,何曾威胁过他?飞扬跋扈、欺压良善又从何说起 一名灰袍长老作壁上观,品着茶呵呵笑出了声来:连情同手足的义兄也能说赶走就赶走,凉薄若斯,不知沈梦河私下里受了多少欺负。 沈月檀又怒又急,百口莫辩,那蓝衣长老怒道:梦河,有爹为你做主,你尽管将真相说出来! 第2章 绝路 沈梦河畏畏缩缩看了沈月檀一眼,仍是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小声道:两日前,宗主命我去寒冰殿相见。 沈月檀怒道:我何时命你去寒冰殿见过面! 沈梦河又抖了抖,蜷缩身子不敢回话,倒是一旁几个长老先后发了怒,纷纷叱责沈月檀仗势欺人,更有两人径直离了位,护在了沈梦河身前安抚道:梦河,有叔伯护着你,莫要怕,将事实说出来,我们为你做主。 沈梦河咬了咬牙,好似突然下定了决心,连口齿也愈加清晰,他说道:寒冰殿偏僻阴冷,又是宗门重地,晚辈不敢独行,肖辽与我有点交情,便自告奋勇陪我前去 沈梦河口中所述,却是个同沈月檀亲身经历截然不同的故事。 肖辽不再是色令智昏的狂徒,倒成了个讲义气的至交好友,在沈梦河进寒冰殿时,因为牵挂安危,便一直候在殿外。 沈梦河进了殿,便发现落入陷阱。原来沈月檀私下里修炼《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不知走了什么邪道,竟要以血亲献祭,是以才哄骗沈梦河前来,为的是取他性命。 沈梦河拼死反抗,逃至寒冰殿门口,眼见得走投无路,幸而肖辽一直留意殿门,继而不顾自己性命前来相救。只可惜沈梦河虽然侥幸逃得一命,肖辽却被沈月檀大怒之下斩杀当场了。 而后更以阖家性命威胁,逼迫沈梦河承认自己杀了肖辽。 说到此时,沈梦河泣不成声,伏在父亲腿上哭得抽抽噎噎。蓝衣长老轻拍他后背,叹道:月檀,我沈家传世之宝,你究竟如何修炼的,竟要以血亲献祭? 沈月檀死死攥着拳头,脸色气得青白,厉声道:一派胡言!我虽然自家父手中继承了《大五经》,然而向来谨遵教诲,连翻也不曾翻开过,何来修炼一说!沈梦河,你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究竟安的什么心! 沈梦河猛然抬起头来,涕泗横流的脸上竟迸发出深切恨意,咬牙道:你这卑贱魔种,没资格做问道宗主! 此话一出,满堂震惊,无数眼光如利箭纷纷刺来,沈月檀气得手足发麻、眼前发黑,他到底年轻天真,竟不知如何应对,只一遍遍怒道:放肆!沈梦河!你、你血口喷人! 随即一股腥甜涌上咽喉,沈月檀竟当真哇地吐出满口鲜血来,他只觉通体道力紊乱,身形摇摇欲坠,周围侍从却四散避开,竟无一人上前搀扶。剧痛之下,沈月檀清醒了几分,他强撑在原地,隐隐察觉了对方的险恶用心,惊怒道:沈梦河,谤议宗主,当入拔舌地狱!哪怕是我堂弟也饶不了你! 那少年咬着牙瞪他,到底不敢再多说,然而却有人在他身后幽幽叹息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另一名长老道:《大五经》是阿修罗道至宝,由开宗祖师、沈氏先祖开始,代代相传,若是正统嫡系子弟修习,岂能修成对血亲下手的邪道?只怕当真是魔道秽血作祟。 这七名长老神色各异,此时却渐渐有了一样的心思,然而尚有些犹豫不决,谁也不肯先开口,是以气氛一时间凝滞起来。片刻后仍是有人叹息道: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 沈梦河之父、沈月檀的四叔沈翎道:此提议出自我口中,难免有挟私报复之嫌,然则兹事体大,也顾不得了为今之计,应当先保我宗门上下安定,沈月檀万万做不得宗主了。总要先查一查他究竟是不是魔种。 照昆殿中一片静寂,无人反对,此情此景,显见得是默认了。 沈月檀看得清楚,只觉通体冰冷,神魂俱碎。他一一瞪视过去,竟无一人与他视线相接,或是低头品茶,或是闭目沉思,俱都避开了。 这几人是他父亲的长辈、兄弟,是他的叔伯公与三个叔父,是与他一脉相承的沈氏血亲,如今这昭然若揭的险恶用心,竟叫他不寒而栗。 沈月檀冷笑道:长老固然位高权重,我做不做得宗主,却由不得在座各位做主。来人! 他一声令下,却无人应喏,不禁心头一沉。 沈翎冷笑道:沈月檀,你胡作非为、早已惹得民怨沸腾,德不能服人、武不能慑众,别人凭什么听从你? 沈月檀死死咬着牙关,满口腥苦,如坠万丈深渊,又好似被数不清的丝线丝丝缕缕纠缠包裹,挣扎不能,他怒急攻心,不管不顾手腕一翻,召出了大威德金刚轮,不料光芒才闪,后背挨了重重一击,顿时道力再度紊乱翻腾,金光顿时崩碎四散。沈月檀不慎又吐出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这日便当真如杨管事所说,问道宗的年轻宗主因心神失常,被送往向善谷中休养,再也不曾回过栖阳宫。 沈月檀再度醒转时,四周昏暗阴湿,幽绿火光照得简陋囚室、黝黑栏杆都如同地狱道的光景,隐隐约约自远处传来凄厉惨呼、尖锐哀鸣。他倏然想起了此刻置身之所,顿时自心底生出了恐惧寒意。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2) 此地名唤断罪堂,司掌全宗刑罚事,模仿八十八层地狱道,设了八十八种刑具,手段毒辣残暴,令人发指,问道宗内外莫不闻其名而胆寒。先代宗主亲掌曾断罪堂,到了沈月檀继承宗位,他畏惧其血腥残虐,索性转手委托给了长老,从此不闻不问。 如今全权掌管断罪堂的长老,正是沈梦河的父亲、沈月檀嫡亲的四叔。 沈月檀畏惧得全身颤抖,缩在简陋肮脏的石床,牙齿格格打战,不觉间低声唤道:雁州哥哥 铁栏外骤然传来一声嗤笑,烛火光芒亮起来,照出了沈梦河的身影。这少年再不复往日跟在沈月檀身边的柔弱乖巧,精致秀美的脸蛋透着冰冷与狠毒,又有几分趾高气扬的意味。 守刑堂的侍卫搬来了凳子,他便撩了撩以金蚕丝绣满符纹的衣袍摆,在沈月檀面前坐了下来,交叠双腿,笑吟吟道:想不到飞扬跋扈的宗主猊下,也有沦为阶下囚的一日。 沈月檀见了他,顿时被灼热怒火烧痛了双眼,不顾一切扑过去,却被内藏符纹的铁栏杆电得往后一弹,重重跌倒在泥泞冰冷的囚室地面,两手已被雷点烧得焦黑糜烂。 他道力全失,几如幼儿般无力,更是从未曾吃过这等苦头,疼得险些昏过去。随后只得强忍痛楚,瞪着一双血红眼睛,发狠道:沈梦河,我平时待你不薄,你竟敢如此陷害我?但凡我有一口气在,绝不饶你! 那少年闻言忍俊不禁,身边几个侍从也跟着吃吃低笑,沈梦河索性拍着腿大笑起来,指着栏杆里笑道:堂兄放心,爹爹必定是要留堂兄一口气在的,堂兄大可不饶我。 沈月檀被刻意养得心思简单、不谙世事,到底不是天生愚钝,转眼便想通了关窍,冷笑道:沈翎好大的野心,还想要经书。 沈梦河眼神森冷,怒道:你可知道何为《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能以大阿修罗为名的经书,天下仅此一部!修习此经至圆满者,能造大功德,更有机会受封修罗王,一统修罗界这等至宝,偏偏明珠暗投,落在你这废物手里。 沈月檀舔了舔干裂嘴唇,皱眉道:大五经是天赐之宝,沈氏有祖训:因果未至,修炼无门,非人力可以扭转。任你苦心积虑,不过是白费心思罢了。 沈梦河冷笑道:这就不劳堂兄费心了,堂兄自幼娇生惯养,只怕受不住八十八种刑具的苦,迟早是要撑不住说出来的。倒不如现在就交出经书,我求爹爹给你痛快 他话音未落,便有人叹息道:梦河总是心软,连对着魔种也好言相劝。 这嗓音爽朗如夏日骄阳,便有一人大步走了进来。那男子不过二十二、三年纪,面容端丽、身形高大、器宇轩昂,一头长发银中泛紫,束在紫金高冠之中,身着银色嵌边的青莲色华服,腰佩阔剑,通身华美装饰,珠宝灿烂,就连阴暗囚室也仿佛受了光照而明亮了几分。 沈梦河微微错愕,随即惊喜唤道:雁州哥哥!不,沈宗主,这等污秽地方,如何能劳动宗主大驾。 沈月檀原本心思都在两只手伤上,待听闻沈梦河唤出了声,这才心中一惊,转过头去,视线隔着栏杆,落在那仿佛天生就威风凛凛,光彩照人的男子身上。 第3章 重来 少了困于问道宗时的压制与拘束,沈雁州倒比两年前更春风得意,连随扈也个个意气风发。就宛若阴霾云雾被驱散之后,普照万物的骄阳一般,显出君临天下的强横与矜贵来,与往日判若两人。 沈月檀只觉心头绞痛酸涩纠缠,远胜两手灼伤痛楚,肩头克制不住颤抖,连声音也颤得模糊难辨,沈、沈雁州你还有脸来见我? 沈雁州立在栏杆外,展颜笑道:月檀,两年不见,你怎么半点长进也没有非但没有长进,修为反倒退步了。就任宗主后养尊处优,连修炼也怠惰了不成? 沈月檀恨极了他,厉声道:滚! 只是他身陷囹圄,吼得色厉内荏,落在外人眼里不过徒增笑料。 沈梦河忙上前道:雁州哥哥,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去小弟舍下叙叙旧? 沈雁州略略颔首,和暖笑道:旧自然要叙,不过本座尚有任务在身,梦河且先等一等。 他转而肃容道:魔种之血若是渗入名门之后血脉中,后果不堪设想。是以我奉勇健阿修罗王之命,前来查验真相。 沈梦河隐隐变了脸色。 魔种之血一说,不过是勾结的几人为那少年宗主构陷的罪名。借查清嫌疑之名,将其关押起来,才能慢慢拷问《大五经》的下落。 然而不等沈梦河想出对策,沈雁州已命人打开了牢门,径直拔出阔剑,朝蜷缩在牢房中央的少年走去。 那阔剑通体银光璀璨,剑身中嵌有三条紫晶闪烁的狭长竖纹,出鞘便如神龙出渊,散发出震慑万物的气势。 众人受不住那神剑威压,各各后退了几步。 沈月檀首当其冲,更觉被一重大山当头压下,身形微微一晃,便跌倒在地,胸口气血愈发翻腾,连吐了几口腥苦鲜血。他只紧攥着拳头,任掌心剧痛如烧灼,连眼前也跟着阵阵发黑。他十八年来被娇宠长大,何曾受过这等苦楚,不禁得愈发显得可怜。 沈雁州却视若无睹,只肃容道:此剑名为无上正觉,能破虚妄迷障、斩恶业罪邪、烧尽魔种之血。沈月檀,愿你来世得证菩提、登天人境,再不受诸般苦。 沈月檀才要吼一句少来假惺惺,那阔剑已经当头劈下,他却连疼痛也察觉不到,刹那间眼前一黑。 而后天地寂静。 沈梦河瞠目结舌,望着地上被劈为两半的尸身,不禁为沈雁州的杀伐果决而心生惧意。若是杀个寻常人亦或仇敌倒也罢了,对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养兄弟也毫不留手,有这等的心性坚韧,他日必为一代枭雄! 这少年一念至此,两眼闪闪发光,连尸身也不惧怕了,笑吟吟迎上前道:雁州哥哥好身手! 沈雁州缓缓收了剑,落在尸身上的视线一时间晦暗难明、幽深似海,随即却又展露笑容,轻松惬意拂了拂窄袖,果然是个魔种,好在及时斩草除根。为兄即刻要往须弥山复命,只得改日再同贤弟叙旧。 沈梦河愣了愣,这才清醒过来,一时间面如死灰。他父亲与几位长辈筹谋了多年,如今《大五经》尚不知下落,沈月檀却丧命了,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也不知要如何暴怒。 沈雁州自然不管这几人如何地痛心疾首、对他恨之入骨,仍是挂着满脸爽朗笑容,轻飘飘与诸位如丧考妣的长老道了别,扬长而去。 待沈月檀再度醒转后,万事不问,只一味枯坐屋角,满心只剩愤怒悔恨,将他生前十八年反反复复推敲反省。 想通了前后种种关节,他这才明白了几件事。 设计夺他宗主之位的主事者,应当是一直深藏不露的二叔沈鸿。三叔沈鹤、四叔沈翎必定也牵涉其中。 沈月檀父母陨于九年前讨伐魔兽的一场大战,居功至伟,是以连勇健阿修罗王也曾下法旨嘉奖。沈月檀虽然年幼,却是长子嫡系,是以稳稳当当接任宗主之位,无人有半句异议。 只是他彼时不过九岁,故而由八长老代为掌宗,在他年满十六岁时,才正式就任宗主。然而他心地仁厚,亦或可称单纯得近乎愚钝,对沈氏家人全然信任,是以掌宗之后也未曾收回权力,只怕反倒因此助长了他人野心,最终落得自己身死道消。 至于他怨恨不已的沈雁州,当初在宗门内受尽排挤陷害,被克扣修炼资源、被同门伺机刺杀,过得也是举步维艰。 沈雁州同他求助过多次,他却听信了二叔的谗言,只当这养子生了别样心思,如今编造种种事由,只为借他之手排除异己。是以非但不曾帮过沈雁州半次,反倒隐隐责备他不安分。 沈雁州弃宗出走时,想来已是心灰意冷、对沈月檀失望至极。然而事到如今,却仍肯不计前嫌,深入虎穴救他脱险。 哪怕他当真被沈雁州一剑劈死,也远胜被困刑堂中,受尽酷刑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侥幸逃离,如今一回忆起险些落入的残酷境地,仍是阵阵不寒而栗。 沈月檀越想越是怨恨尽去,反倒生出了无穷悔恨若是当初、若是当初他少糊涂几分,沈雁州说不定仍是他的左臂右膀,他又何至于以堂堂宗主之尊、落入孤立无援之地。 沈月檀千头万绪,悲从中来,抱着膝头呜咽哭出了声,心中只一味唤着沈雁州之名。时至今日,他才看清各人真面目,然而前事尘埃落定,悔之晚矣。 他只顾长吁短叹、伤春悲秋,直到腹中一阵雷鸣般的响声将他唤回神来。他抬手按住腹部,惊觉腹中空空,绞痛得四肢无力、冷汗直冒,咽喉却干涸如烧灼一般。 沈月檀怔愣了许久,才意识到这便是饥渴交加的滋味,他生前自然未曾经历过,如今不知阴差阳错夺了谁的舍,才尝到了饥寒交迫的苦处,想来此人日子过得甚是不易。 如今回过了神,他才有心思四下打量,只见陋室逼仄、家具简陋,只怕是建在背阴处,光线阴暗,更是满室一股子潮湿霉味,令人作呕。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脸色愈发惨白,这身子比他往日矮小瘦弱,连手掌都要小上两圈,约莫是个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粗棉布的青衫空空荡荡挂在身上,腰间空空如也,连个储物袋也没有。 这壳子竟一贫如洗到这等地步,沈月檀不免有些发愁。 正当他为将来生计担忧时,大门口突然传来开锁的声响,随即一群人涌进了狭窄房中。 青衣的中年管事先迈进门来,皱着眉打量一圈,这才转身对着门外弓腰讨好笑道:少爷,少爷,这地方脏污,只怕扫了少爷的兴。 一个少年怒斥道:混账东西!此人十分紧要,怎么扔在这破烂屋中不闻不问,老钟你一把年纪,愈发不会办事了! 那管事苦着脸告饶,只道:若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夫人她不乐意,小的不敢抗命。 沈月檀听那少年说话时,心中重重一颤,刹那又是全身冰凉。 那分明就是沈梦河的声音。 他重生得全无头绪,本以为得沈雁州相助,总算逃过一劫,却不料沈梦河竟有这等通天的本事,竟连他转生的躯壳也轻易寻到了? 沈月檀乍惊乍喜复又乍惊,一时心如乱麻,只眼睁睁看着沈梦河笑吟吟走进屋中,抬手就捏了捏他下颌,哟,瞧这痩得,下巴都尖了。 沈月檀将他一掌推开,然而如今人小体弱,自己反倒足下趔趄,跌坐在了地上。钟管事喝道:大胆!我家少爷也是你碰得的?来人,掌嘴! 沈梦河却捻了捻手指,仍是怡然笑道:行了,这小家伙虽是外室生的贱种,到底也是我沈氏血脉,岂能说打就打。还不扶小少爷起来? 钟管事只得使了个眼色,命人上前搀扶沈月檀,一面叹道:少爷,你护着这这小孩,只怕伤了夫人的心。 沈梦河笑道:娘一时想不开罢了,外室行为不端勾引爹,是那女人德行有亏。稚子无知无识、降生于世,何错之有?他转过头,对着沈月檀和颜悦色道:月檀,你虽然出身不好,又不幸与前宗主同名,想必吃了许多苦头。往后回归沈氏宗门,有父兄庇佑,自然前程锦绣,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沈月檀隐隐听出些端倪,心思转了又转,面上却装出了心动的神色,任仆从搀扶着坐在破旧凳子上,迟迟疑疑道:你、你当真是我哥哥? 沈梦河笑得愈发温和,更抬手轻轻抚摸他头顶,沈月檀强忍心中恶寒,这才不曾偏头避开。沈梦河又柔声道:先前下人待你凶了些,你心存疑虑,也是难免。往后你就是我问道宗沈家的子弟,任谁也不能欺凌。 第4章 万劫 房中人齐齐变了脸色。 门口立着个华服妇人,鬓发如云,金红裙裾逶迤,端雅高华,正是沈月檀曾经的四婶、沈四夫人,此刻面容冷如霜雪,正静静注视着沈梦河。 沈梦河脸色僵了僵,忙露出满面笑容,快步迎到了门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儿子给娘亲请安,娘怎么来了? 沈四夫人冷道:你都要瞒着娘领弟弟进家门了,娘若再不来,只怕你连娘也要换一个。 沈梦河忙上前搂住沈四夫人一条手臂,笑嘻嘻道:娘、娘,这玩笑开不得,爹要打死我的。 沈四夫人将他推开,仍是面若寒霜,厉声道:若非如此,你将那小东西领回家中做什么? 沈月檀作壁上观,直到被身边小厮扯了扯也尚未回过神来,呆愣愣转头看。那小厮见这小孩一脸呆滞,只当他天生愚钝又没见过世面,索性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傻子,还不快跪下,给夫人请安! 问道宗宗主何等矜贵身份,除了上跪天帝、下跪先祖,何曾跪过旁人?沈月檀只觉无穷屈辱齐涌上心头,一时气得眼睛也红了。好在他犹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只咬牙强忍,在原地跪下,颤声道:给夫人请安 沈四夫人扫他一眼,目光中尽是厌弃鄙夷,只转过头去,才要吩咐身边随从将那小孩拖出去,只急得沈梦河连拖带拽,撒娇不停,一味叫道:娘!娘!你听孩儿一句! 沈四夫人到底疼儿子,虽然对这外室的孩子恨之入骨,仍是被沈梦河阻拦了下来,走到屋外去私下说话。 无人叫沈月檀起身,他也只得跪在原地,只觉隔着单薄粗陋的布料,地板湿冷刺骨,硬邦邦硌得膝盖痛。沈月檀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只紧咬牙关强撑着不动,眼泪却一颗颗滚了出来。 好在不足半盏茶功夫,就有沈梦河的贴身随从送了吃食衣物来,又传话道:大少爷说了,把白桑留下来伺候嗯,伺候公子,就是地方简陋了些,待夫人气消了,再为公子换个合意的住处。 沈月檀擦了擦满脸泪水,这才道:让少爷费心了,请这位大哥替我谢谢少爷。 那随从客气了几句便带着其余人离开了,只留下个十四五岁的小厮,便是先前提醒过他的。那小厮搀扶着沈月檀到床边坐下,这才警惕关了门,折回来低声道:阿月你这性子得改改,不过叫你跪一跪,何必委屈成这样?大丈夫能屈能伸,往后日子长得很,总有全讨回来的时候。 沈月檀听这少年自来熟,顿时惊疑不定,不敢接口,只拿一双圆溜溜黑眼睛瞪着他。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3) 那小厮又好气又好笑,随后却叹了口气,抬手揉揉沈月檀头顶,是了,大哥说你少了一魂一魄,老是忘事阿月,我是白桑,大哥死了,往后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你可要记住了,这世上人心险恶,除了我,谁也信不过。 沈月檀下意识道:大哥死了? 他虽然不知道白桑口中的大哥是谁,却只因这一句话,心口骤然绞痛,愈发泪流如雨,倒在床头呜呜哭个不停,看得白桑唉声叹气。 等他哭过一场,才觉得饥饿难耐,白桑打了热水给他擦干净手脸,又取来食盒。盒中备的不过是些粗面馒头与水煮青菜,简陋无比,昔日金尊玉贵的宗主大人却吃得津津有味、风卷残云。 白桑趁他狼吞虎咽时,在一旁碎碎念个不停,借此机会,沈月檀总算弄清楚了眼下的处境。 他重生的壳子果真是四叔沈翎在外头的私生子,修罗界众生孕育子嗣不易,外室生子更是难上加难,而那外室竟能生下一子,可见十分有本事。况且连这私生子的名字也是以月檀命名,足见其野心不小。 月檀木是通神的灵木,各家掌家的大印都用月檀木雕成,问道宗宗主嫡子以之为名,是名正言顺;一介私生子以之为名,却未免不知天高地厚了。 是以沈四夫人知晓这私生子名字时,勃然大怒,罗织罪名将那外室处死,只是碍于这私生子是沈氏血脉,不便立时下手,便将他关押在问道宗辖下一处山庄内。 好在那私生子曾经结识了一位名唤白岐的友人,见义勇为救了他,两人商议,那私生子生母被被沈四夫人所杀,白岐家中也因沈翎欺压而过得举步维艰,连弟弟白桑也被送往沈翎府内做了下人。两个少年一拍即合,竟相约潜入问道宗腹地,在治空山外放出了涅盘光,要面见宗主、直陈冤情。 只可惜涅盘光放虽放了,宗主却连面也没露,非但没露面,过了两日竟被查出是魔种血脉,被勇健阿修罗王赐死了。 白岐、私生子二人也被捉拿,白岐突围时受重伤而死,这私生子却被沈梦河带了回来。 沈月檀心中一动,原来大难那一日的冲天血光是这两人所放的,算来倒也有点缘分。 白桑却红了眼圈,冷笑道:只可惜大哥死得冤枉,若早知道那宗主是个魔种,又何必冒天大的危险去求助反倒累得大哥丢了性命,又累得你被那狠毒的一家人关起来。那沈梦河看着和颜悦色,背地里必定也不安好心,阿月,你千万莫被他骗了! 沈月檀两手捧着馒头,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十足十地乖巧模样,逗得白桑喜笑颜开,又摸了摸这小孩的脑袋。 沈月檀静静啃馒头,心中条理渐渐理得分明。 什么宗主魔血,不过是迷惑外界的谣言,沈月檀如今不在其位,早无心去计较,反倒是眼下这私生子的身世十分值得细细考量一番。 沈梦河一派和善面孔,又说得义正言辞、情真意切,许下种种承诺、说些甜言蜜语,若这壳子当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必定会被他唬得信以为真。然而他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曾经身为问道宗宗主的沈月檀。 修罗界众生修炼,境界能增进至何处,全凭道种。所谓道种,深种于全身七大脉轮之内。若有一处脉轮生出道种,便是半步踏入道门,天赋越好,生了道种的脉轮越多。如沈月檀之父,七脉轮中生了五处道种,已是世间罕有的天才。沈雁州、沈月檀都只生了四处道种,也都已算得上宗门精锐,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而沈梦河却只生了一处道种,且生于最紧要的心轮之中,贸然修炼,有性命之忧。四叔四婶自他出生便忧心忡忡,想尽了办法要为他多种一处道种。 外人不明内情,沈月檀却是一清二楚的,他犹记得四叔曾寻到一种邪术,能夺他人道种为己所有,只是道种需来自同出一源的血亲。因其太过阴毒邪恶,四叔再疼爱儿子,也不敢牺牲血亲,是以只得弃之不用。 而眼下这从天而降的同父异母弟弟,只怕被沈梦河当做了天赐的珍宝。 沈月檀匆匆检查过这躯壳,于心轮、海底轮各生一处道种,这二处相辅相成,若是修炼,则能事倍功半,资质在寻常百姓中算得上佳了。 只是如今年纪尚幼,道种不稳,还需养育数年才能稳固成形。 第5章 野望 沈月檀想清前因后果,心中反倒笃定下来,一时胃口大开,又吃掉两个馒头。 反倒是白桑心事重重,坐在一旁默不作声,他也不过才十五岁,自幼就在沈四府中做仆人,也不曾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如今全靠一口气撑着,要照料更年幼的沈月檀,看似镇定,实则心中早乱作一团。 他茫然坐了片刻,望着沈月檀连劣质发黄的馒头也啃得津津有味,往日里不知受了多少苦。他心中酸涩,转头擦了擦渗出的泪花,给那小孩盛了碗菜汤,强作笑容道:阿月要长个子,多吃点,若是不够,我再去厨房讨几个。 沈月檀心中微暖,只略略点了点头,吃饱喝足后,才拉住白桑的袖子,磕磕绊绊道:来日方长,阿桑,我们以后为大哥报仇。 白桑叹道:长什么长,也不知沈梦河关着你有什么居心阿月莫要担心,我寻到机会,就带你逃出去。 沈月檀心道我脉轮中长了两个道种,沈梦河正要养肥了再杀,哪里容得我说逃就逃,到底是白桑天真了些。然而就他所知,这寄生的壳子缺了一魂一魄,天生就比旁人慢半拍,若是突然间性情大变,头头是道同白桑分析前因后果,只怕白桑就要先吓得半死。 他只得装傻充愣道:沈梦河不准我逃跑,他说要是再逃,就砍了我的腿。 白桑愣了愣,突然间醒悟过来,只觉后背寒气直冒,又惊又怒,气得面无人色,一巴掌拍案而起,怒道:沈梦河他!居然对你!那厮那厮竟如此禽兽! 沈月檀也跟着怔愣,不知道白桑误会到哪里去了。 白桑见这小孩仍是万事不知,澄澈双眼直愣愣看着他,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于自身无能为力,突然一把抓着沈月檀肩头,斩钉截铁道:阿月莫怕,他再是个禽兽,也不至于现在就下手这些时日里我们抓紧时间,总能寻到机会。 沈月檀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不至于现在就下手这句却是说到他心里了,遂连连点头,应道:嗯、嗯,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二人又商议了几句,议不出什么新意,只得往后见机行事,便各自安歇去了。 沈月檀自有计较,却不敢如今就说给白桑知晓。毕竟他为何夺了这小孩的舍,究竟是沈雁州一手安排,还是阴差阳错撞了大运?他不曾见到沈雁州,不敢擅下定论。若是后者于白桑而言,却是先丧长兄、又失挚友,未免太过残酷了。 他如今既不能去寻沈雁州,又孤立无援全无半分修为,唯一所能倚靠的,便只有那部被奉为三圣书之一的《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拿到手。 好在如今问道宗全宗上下,知晓这大五经下落之人就只有沈月檀一人,那放置经书之处更是令人万万想不到,以他如今的身份,要取经书虽然有困难,却也不是绝无可能。 沈月檀又细细谋划了一番,只觉前程举步维艰,好在仍有一线生机,不禁觉得心头肩头都沉重无比,无力倒在硬邦邦的床铺中,低声叹了口气。 与问道宗外门相隔不过数十里之遥,有一座依河而建的双河城,正位于西台河、金灯河交接处,汇集了各地行商旅客,经年累月,便形成一座繁华大城。其中藏龙卧虎,深不可测,是以离难宗宗主掩人耳目进了城,也一路顺顺利利,并无外人知晓。 沈雁州着一身简朴青衣,在客房外间的会客堂中听下属报告。虽然下属人数众多,所能禀报的消息却俱都简单,是以沈雁州极快处置完毕后,转身进了侧间。 侧间卧房里安置着婴儿床,一旁守着两位奶娘打扮的妇人,稍远处坐着个白衣青年,面容如霜雪莹白清冷,目光落在面前书卷之上。 襁褓中婴儿不过半岁左右,睡得十分安静,那青年看书也格外专注,房中安安静静,几如凝固一般,直到沈雁州进门打破死寂,径直走到婴儿床边,伸手轻轻逗了逗那婴儿娇嫩饱满的脸颊。 那青年听见动静才抬起头来,察言观色,略略皱眉道:还是没有消息? 沈雁州爽朗神色不再,眉心蹙得有些深,默然摇了摇头。 那婴儿任凭他逗弄,仍是睡得香甜无比,他收了手,径直转身到桌前,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又挥手命两名奶娘退出房中,这才开口道:程空,你带上一半人手,即刻启程回宗。 那青年起了身,抱拳行礼道:属下受命。只是宗主,恕属下直言,我与夏祯二人资历太浅,只怕压不住宗内元老,尚要请宗主早日归位、主持大局。 沈雁州道:你放心,再等三日,若再寻不到我自然回宗。正可借此机会,看看有什么人不安分。 程空合上眼,清冷卓绝的面容上泛起一丝忧虑,叹道:若只撑三日,我与夏祯必定尽力而为雁州,孰轻孰重,你千万莫要失了分寸。 沈雁州轻轻一笑,弯腰将那婴孩抱起来,小心翼翼托在怀中。那婴孩却半点不曾受到干扰,仿佛睡到地老天荒也不会醒转一般,仍是安安静静捏着小拳头,闭着眼安然大睡。 沈雁州垂目打量那婴儿,柔声道:我自记事起就无父无母,连名字也没有,每日在贫民窟挣扎求生,不见天日。七岁时被魔兽围困,承蒙义父、义母路过解救。原本是要将我送往宗内善堂做个记名弟子罢了,若不是月檀 沈氏夫妇自得了月檀,连出征讨伐魔兽也将这宝贝带在身边,那日在雁州城外救下个幼童,得知其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时便动了恻隐之心,原是商议着要将其送往问道宗辖下的善堂养育。 彼时大人在客厅里议事,不过三岁的沈月檀却突然惊醒跑了出来,在房中哭闹不休,沈夫人焦头烂额也哄不住他。 反倒是那小童一把抱起了沈月檀,轻声细语哄了几句,沈月檀便伸出胖乎乎小手搂住小童颈项,破涕为笑起来。 沈夫人见了心中感慨,只道爱子与这小童有缘,何况细细一查,发现他四个脉轮都生了道种,资质好得出人意料,才将其收为义子,养在膝下。因是在雁州城捡回来的,故取名为雁州。 若不是沈月檀当年横生这点枝节,沈雁州更无机会被宗主收为义子,得其悉心教导、照料。非但沈氏夫妇是他的恩人,三岁的沈月檀自然也是他的恩人。 程空目光落在他怀中婴儿脸上,低声叹道:你这报恩,未免太曲折了些。 沈雁州笑道:做都做了,你如今又来说我什么?程先生真真是年纪大了,愈发啰嗦了。 程空沉了脸色横他一眼,自他怀中将那婴孩接过来,放回婴儿床中,冷淡道:欲救之则先杀之,这等报恩的手法,我博览群书,也只见过阁下一人。 沈雁州仍是笑得怡然,随即却叹了口气,只可惜功亏一篑这肉身也白给他准备了。总之你与夏祯为我顶上三日,再寻不到他重生的迹象,我就先回宗内处置元氏余党。 程空道:就以三日为期,宗主猊下若是逾期不归,我就只能撒手不管,先撤为敬了。 沈雁州失笑,抬手拍了拍他肩头,你不跟着我,还有谁能满足你辅佐天下霸主的愿望? 程空肃容道:善终如始,则无败事。沈雁州,愿你莫要被旁事迷惑,忘记当初与我许下的野心。 第6章 交易 清晨时分,沈月檀早早就醒了,只觉床铺硬邦邦硌得全身疼,模糊的思绪顿时清晰,短短一瞬,将前世今生、来日策略,俱又在心中回顾了一遍。 前路漫漫,任重而道远,他不敢贪睡,思虑一停正要起身时,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两人对话声。 两个照料花园的仆从正提着满篮子的枯叶在树下偷懒,一面小声闲聊,说的正是宗门大事。 一个道:只说是暴毙了,然而真相如何,哪个不清楚,只不过不宣之于口罢了。 另一个叹道:唉,魔门竟然猖獗到这等地步,连宗主都着了道。 前一人笑道:老哥,这你有所不知,那小宗主年纪轻轻、娇生惯养,为人处世都一塌糊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全靠投了个好胎。 另一人喟叹愈深:青宗主夫妇一世英名,儿子却是个付不起的阿斗,当真是天道薄情。青宗主说的自然就是沈月檀之父沈青鹏。 沈月檀只觉怒火腾腾烧出天灵盖,气得眼前发昏。 他自幼受父母、良师教诲,勤于修炼、饱览群书,为的就是将来继承宗位,做个不逊于乃父的领袖。虽然仓促继位、经验不足,却自认行事仁厚、赏罚分明,纵使不敢称明主,也断不至被人诋毁得一文不值。 往日里身在局中看不清楚,如今才知道他这宗主早就众叛亲离、声名狼藉,死了也无人牵挂在心。 他正怒火中烧,又听见熟悉的名字飘进耳中:可怜那白樱,受了苛待也不敢声张,只能躲在无人处偷偷哭几场。 这人小小年纪竟如此残暴,对白姑娘做这种事!果然是魔道的孽种! 嘘!这话怎敢乱讲,不要命了! 那二人一时噤了声,停一停便说起了旁的事来,说着便渐渐走远了。 白樱是沈月檀贴身的侍女长,负责照料起居多年,凡事尽心尽力。是以沈月檀待她和善,因她年纪略长,平素里都称其为白姐姐。却是半点也不曾苛待、折磨过她。什么彻夜罚跪、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两年里磋磨死了三十四名侍女之类,更是血口喷人、无中生有。 沈月檀便忆起事变之日的清晨,他见涅盘光冲天而起时,原是立时就要见人的,是被白樱故意倒泼了茶,污了衣裳,这才听从管事的建议改了主意。 一念至此,沈月檀怒气全消,反倒心底生寒。他身边被安插了无数眼线,环绕了无尽恶意,他竟浑然不知,当真是死了也活该。 若不是一宗之主死得不明不白,要惹来各方人士调查怀疑,只怕那些人也不必费心设局,委实是害死他比捏死只虫子还容易。 沈月檀愈发心中沉痛,复仇之心又坚定几分,缓缓坐起身来,正弯腰穿鞋时,眼前突然一黑,倒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月檀于分不清东西南北的黑沉茫然之中,骤然察觉几分吸力,将他往下方狠狠拽去。他慌张得手忙脚乱,却全然无力对抗。正慌乱之时,一只手自上而下伸出来,抓住手腕,将他拖拽向前。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4) 沈月檀脚下踏上实地,踉跄两步,跌倒在地上。吸力不见了踪影,他心神稍定,这才往四周张望。 这里却是个狭窄斗室,除了面前一人高的铜镜外,空无一物,一个全身披着灰袍,连头脸也笼罩在灰色兜帽之下的神秘人立在他跟前,一言不发。 沈月檀缓缓站起身来,茫然道:你、你是谁?我、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那人却不答话,只伸出干枯如树枝的手指,朝铜镜指了指。 沈月檀循着他所指处看去,霎时间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渗出了后背。 镜中浮现的景象,是他生前的尸身,被妥善缝合拼接,手腿各处关节被铁链刺穿、锁住,悬吊在黝黑的寒铁刑架上,头颅死气沉沉垂在一旁,通身肌肤青黑如鬼魅。 刑架周围立着六人,披着问道宗白底金纹的圣明袍,或白发苍苍,或青春正盛,皆是问道宗内道力最强者。众人以他的二叔沈鸿为首,结手印、诵秘经,显而易见在对他的尸身施展招魂之术。 沈月檀立时明白了。 他乍然夺舍而生,魂魄未稳,方才就是一时不查,被招魂术生生拽离了躯壳,若非这神秘灰袍人出现,只怕已经被召回尸身之中,受酷刑折磨了。是以对那灰袍人行礼致谢,说道:多谢前辈援手,月檀人小力微,身无长物,眼下却是无以为报。 那灰袍人这才开了口,嗓音嘶哑刺耳,甚至于难以辨别性别,哑声道:沈鸿对大五经势在必得,丧期之内,断不会轻易放弃招魂。沈月檀,我侥幸救了你一次,却不能次次都能救到你。 沈月檀心中一沉,一则七七四十九日丧期之中,魂魄不稳,若被招魂,他全无招架之力;二则这灰袍人究竟何方神圣?竟对问道宗内秘事了如指掌。他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只得慎重道:还请前辈有以教我。 那灰袍人反转手,枯槁泛白的掌心里托着个小巧的木盒,打开木盒便露出一颗珍珠大小、青绿色的药丸来,这才说道:你若想自救,便服下这药,能固魂根、遮魂光,保你安然撑过丧期。只是 沈月檀心道戏肉来了,便耐心听他说下去。 那灰袍人道:自然有条件。 沈月檀从善如流续道:前辈请讲。 那灰袍人这才颔首道:孺子可教。这药丸需拿你一魂一魄作交换。 沈月檀一怔,此人果真落井下石、狮子大开口,只得压抑怒火,只轻声叹道:若失了一魂一魄,就算保住性命,也不过终生是个傻子保住性命又有何用?这买卖不划算。 那灰袍人桀桀笑了几声,合上了木盒道:不愧是沈青鹏与关月白的儿子,不犯傻时,倒沉得住气,像个能成大事的。 沈月檀道:原来前辈认得家严,倒叫前辈见笑了。 那灰袍人道:沈月檀,我也不同你啰嗦,我生平从不行善,若非如今有所图,也必定袖手旁观,看你送死。一魂一魄眼下于你是紧要事,待修炼有成,境界臻至四重天后,道力雄厚、魂灵强盛,受损亦能再生,我若彼时再取,则对你并无损害。你说,如何啊? 沈月檀自然知道他说得句句属实,却仍是怀疑他的居心,一时沉吟不决。 灰袍人倒也不催他,反倒是铜镜突然发出脆响,镜面渐渐龟裂。 沈月檀望着镜中众修士结的手印愈加繁复,道力流转、肉眼可辨,竟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 灰袍人道:这祓灾避恶镜是个下品,撑不住几时了。你若首肯,就与我定下契约,如若不然,这便去吧,省得我白白折了一个宝贝。 沈月檀合了合眼,他自知别无选择,仍是冷静问道:晚辈不懂,前辈为何要我一魂一魄,却对贵为天下三圣书之一的《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不闻不问? 灰袍人哼笑起来,虽然看不清头脸,隔着兜帽的细微动作、嘶哑嗓音中却都透着自傲:《大五经》固然是个宝贝,于我却无半点用。 沈月檀转眼就想通了,肃然起敬道:原来前辈也持有三圣书,是晚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失敬失敬。既然如此,就依前辈所言。 灰袍人哼道:你这小子当真狡诈,若再同你说几句,只怕老夫老底也要被揭穿!闲话休提,待我在你魂魄中刻下印记,待四重天时,再来收账。 沈月檀望着铜镜裂纹一刻比一刻密集,下了决心,说道:前辈请。 他如今并无道力护身,只放松精神,毫不反抗,任凭那灰袍人两手结印施法,一点深红的三叉印记自手印中浮现出来,穿过沈月檀前额,消失无踪。 沈月檀凝神感受,隐隐察觉魂魄中多了点玄妙之物,倒是安安静静,全然不妨碍。他压下心中忐忑,自灰袍人手中接了木盒,将药丸服下去。 那药丸滋味酸甜,倒如同糖果一般可口,沈月檀才服了药,那铜镜铮然一声,四分五裂。 第7章 试探 问道宗腹地治空山山脚、育阳殿中,诵经声连绵急促,如骤雨频频敲打,如闷雷咆哮,若是道力稍差者靠近,就要气血逆流、吐血重伤。 这诡谲得令人窒息的气氛之中,那悬吊于刑架的尸身眉心突然噗地一声,竟自内而外崩裂开来,喷出一股发黑的血水。 诵经声骤停,一名年轻修士小心翼翼上前查看,见那尸身的眉心位置血肉模糊,也有些慌张,转回阵前低声道:宗主,那尸身泥丸宫开裂,若再继续,只怕紫府崩坏,再也招不成魂。 沈鸿目光沉凝,缓缓松开了手印,叹道:罢了,送它去修复,改日再试。 便有六名黑衣的修士上前,将那尸身自刑架解下来,泡进装满药液的大罐里。 此时沈月檀也醒过来,正躺在床铺中,睁眼就对上白桑焦急万分、哭红的双眼,他心知又逃过一劫,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白桑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道:阿、阿月!你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这少年几日来连惊受怕,委实有些承受不住,一面说时,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沈月檀道:我好好的,你哭什么。一面抬手给那少年擦了擦眼泪,突然间灵光一闪,顺势又道,白桑,我见到大哥了。 白桑果然停止抽泣,讶然道:什么、什么? 沈月檀道:我方才飘飘忽忽,只见到四周黑沉沉没有半丝光,慌得不知所措时,大哥突然现身,牵着我走了出来。大哥说他已尽了力,往后需得你我二人同心合力,强大自身,才有扬眉吐气、报仇雪恨的一日。 白桑眨了眨眼,轻易就信了:必定是你这几日受多了惊吓,神魂不稳掉了魂,所幸大哥又救了你一次咦,阿月,你、你是不是好了? 沈月檀等的就是这一句,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我好似懵懵懂懂做了个长梦,直至见了大哥,这才清醒过来只是,连往日的事也记不住了 白桑丝毫不曾生疑,只摸了摸他头顶,叹道:我也只零零星星自大哥那里听过些阿月往日里过得辛苦,忘了便忘了。往后不傻了,日子总会好起来。 沈月檀总算圆过了这一段,往后再不必在白桑跟前装傻充愣,心中松快了稍许,遂又连连点头。 白桑跟着松口气,取了热水,二人净手净脸,又取了发黄的馒头同清粥小菜充当早餐。 用过饭后,沈月檀正犯愁要如何寻个借口出门,就见白桑立在门口张望,喃喃道:沈梦河咳、少爷说他一早要带人来给你拜师的,怎么还不来? 沈月檀心中一动,说道:我出去迎他。 白桑迟疑道:只怕少爷不放你出门。 沈月檀却已整了整衣裳,走到屋外。他如今落脚处外头是个荒芜小院,两名侍卫就守在小院门口,沈月檀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道:两位大哥,我要出去迎接兄长,还请两位大哥行个方便。 白桑忐忑跟在后头,却见那侍卫之一回了个礼道:不敢当,少爷吩咐过了,小少爷要是出门,我二人则随行护卫。 沈月檀道:多谢两位侍卫大哥。就向门外走去,暗暗心想果然如此,沈梦河既然有所图,又要他信赖忠心、又要他精勤苦修,自然不会在小事上苛待他,是以下人也都客客气气。 白桑见了反倒意外得很,却也老实依照嘱托,领着沈月檀穿过后花园,往沈梦河的院子走去。 沈月檀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时不时更蹲在石雕风灯、花丛边惊奇打量,侍卫与白桑见了,也只当这小孩初见大户人家的庭院,没见过世面,也不催他,一路走走停停,耐心候着。 沈月檀索性装得彻底,起身拍了拍衣角沾着的草叶,赧然笑道:兄长家里真大,花草长得真漂亮,这假山也 他话音未落,假山那头已经转过来两道人影。 一个高大青年,穿了身白底银紫云纹的窄袖锦袍,精致刺绣的腰带收束得整个人肩宽腰细,分外挺拔。头发以镶嵌紫水晶的银冠收束得一丝不乱,更衬得剑眉星目、爽朗俊逸、眉目分明而端丽,此时却稍稍在素来沉稳的神色下露出了一丝讶然之色。竟然是沈雁州来了。分明是平素里看惯了的容颜,此刻却比鬼魅更令沈月檀惊吓不已。 沈月檀两眼圆瞪,死死咬着牙关,生怕一时不慎说错了话,暴露了身份。 沈梦河跟在沈雁州身畔,正喜滋滋捧着串七宝念珠,笑道:雁州哥哥真是客气,忘就忘了,差个人送来就是了,何至于亲自跑一月、月檀?你来做什么? 他见了沈月檀,脸色乍然一变,月檀二字就脱口而出。 沈月檀垂下眼睑,装出畏缩胆怯的模样,期期艾艾道:我、我听说你要给我送个师父就、就跑来接你了。 沈梦河暗暗恼怒,他原是要去寻沈月檀的,只是沈雁州突然造访,他喜出望外,早将此事置之脑后去了,他捏了捏那串珠子,忍了忍怒气,这才笑道:什么你呀我的,叫哥哥。 沈雁州却颇有兴味打量那小孩,问道:这便是你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梦河叹道:是,这孩子有些傻,雁州哥哥你莫要吓唬他。月檀,还不来见过离难宗宗主。 沈月檀便如他所言板着脸,哦了一声,呆板行礼道:见过离难宗宗主。 沈雁州笑了几声,才道:果然是个傻的,梦河往后可要辛苦了。 沈梦河愈发装得谦谦君子模样,笑道:雁州哥哥说哪里话,终究是血浓于水,何况月檀乖巧,往后说不定是谁照顾谁。 沈雁州道:我与梦河当真有缘,弟弟都叫沈月檀,只可惜我那个沈月檀却他停了一停,重重叹了口气。目光却颇有深意,上下打量那小孩,直看得沈月檀从头到脚根根寒毛直竖,心中愈发又惊又疑,不知被他看出了什么。 只可惜众目睽睽,他却半句不敢多说,只冷眼看着沈梦河一脸心疼安慰那厮,转了转眼珠,又突然道:我知道那个沈月檀听闻他做尽了坏事,人人恨之入骨。 沈雁州薄唇微勾,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半眯眼垂目看那小孩,哦? 沈月檀咬咬牙,又道:在我们村里,这种坏人死了也不给入土为安要千刀万剐的。 沈梦河心中大快,面上却沉了沉脸色,斥道:月檀!不可造次! 沈雁州却笑了起来,反倒摸了摸那小孩的头,赞道:难为你小小年纪也能明辨是非,比某人好多了。既然如此,也该送你份见面礼。镜莲,昨日在店里买的那些佛牌,随意拿一个来。 他身后的一名随从带着满脸茫然,问道:佛牌? 沈雁州不耐烦催道:快些,打折的佛牌,不拘什么佛,拿一个来。 镜莲只得在戒指上摸索,迟疑取出了一个寻常玉佩大小,其貌不扬灰扑扑的木头佛牌来。 沈雁州接过,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就递给沈月檀道: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每日佩戴,也能对刚入门的修者有益,收下吧。 沈月檀心中嫌弃,面上却装作受宠若惊一般,忐忑看一眼沈梦河。 沈梦河此人气量狭小,哪里容得下他看上的男人同旁人示好?必定会替他拒绝了。 不料沈月檀这次却失算了,沈梦河只露出更友善温柔的神色,将那佛牌塞进了小孩手中道:宗主一片好意,你就收下吧。 沈月檀只得笑嘻嘻将那破木头牌塞进怀里,又行礼道:多谢宗主! 沈梦河道:月檀,你今日好生休息,我明日再带师父去给你拜师,先回去罢。 沈月檀别无他法,只得老老实实同二人道别,回去时愈发心酸,一面走一面滚滚落下泪来。 唬得白桑连哄带劝,只当是他想起沈月檀宗主,就连带想起了横死的大哥所以心酸。 沈月檀顺水推舟,又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他哭的只是如今生存不易、要受万般委屈。他不惜辱骂自己的前身,只为了委婉暗示,提醒沈雁州看在往日份上,去处置了那遗祸无穷的尸身。也不知沈雁州听明白没有? 反倒是沈雁州听他说沈月檀坏事做尽、不配入土为安时的一脸龙颜大悦,更令沈月檀心碎欲裂。莫非沈雁州非但不曾认出他来,更当真恨他至此? 沈月檀一时愁绪满腹,剩下的半日里也没过好。 第8章 种地 离难宗宗主正堂位于葬龙谷中,夕阳西下时,一艘飞舟抵达了大殿上空,众侍从在殿前广场列队迎接宗主回归。 程空在正殿门口迎上了沈雁州,转过身随他大步走进殿中,一面问道:宗主寻到人了? 沈雁州却长叹一声,自怀中取出个巴掌大的赤铜色吉祥天母雕像。程空接过来一看,那铜像莲花座底镶嵌的红玛瑙完好无缺,不禁略感诧异,宗主未曾寻到人?怎么提前就回来了? 沈雁州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才要同程空说清楚,殿门口传来洪亮嗓音,就有个彪形大汉扛着把足有人高的黑铁锤,身形如铁塔一般,沉沉有力地走进来,一面问道:雁州,雁州你回来了!我的佛牌呢?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5) 镜莲原本跟随在沈雁州身后,眉目恭顺、不声不响,此时听见那大汉嘹亮嗓音,平平静静抬起头来,说道:宗主说佛牌不值钱,拿去送人了。 那大汉愣在原地片刻,随即扔了巨锤,身形突然迅捷如电,咚咚咚穿过大殿追上了沈雁州,一把抓住他肩头摇晃,红了眼吼道:千年一次的佛灭之日才祭炼出这仅有的一枚八叶佛牌,你嫌不值钱!嫌它不值钱也罢了,你拿去送人?!沈雁州!!你还我的宝贝!!否则决斗!!决斗!!不杀你个片甲不留我夏祯誓不为人! 程空与镜莲都捂着耳朵作壁上观,沈雁州任他气得哇哇乱叫,被摇晃得头晕眼花,只得苦笑道:夏祯夏祯,冷静些,听我解释。 夏祯使劲抓着他摇晃,一面咆哮道:我不听我不听!我要小锤锤捶你胸口! 沈雁州道:捶不得捶不得,本座这点小身板,被你那威力无匹的伏魔锤一捶就穿洞了。 夏祯道:你早知如此,为何将佛牌送人! 沈雁州不由叹气道:夏祯,听我解释 夏祯抬手一招,那巨锤自发跃动而起,跳进他手中,仍是怒道:我不听我不听! 程空眼见得事态就要无可收场,终于也跟着叹气,上前将手放在夏祯后背,顺着脊骨来来回回揉抚轻拍,阿祯,消消气,雁州为人你是知道的,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夏祯得了程空安抚,这才稍稍平复了怒气,沈雁州趁势道:没了佛牌,我拿旁的宝贝补偿你。那面《十八明王听佛说》的经幡你念了许久了,这次就送给你。又吩咐道:镜莲,将我私库的钥匙取来,请夏左护法去取幡。 镜莲仍是面色平静,对眼前的闹剧熟视无睹,躬身应了喏便出去殿外。 夏祯连最后一丝怒气也不见了,非但松了手,更诧异打量他,不妥不妥,八叶佛牌虽是个宝贝,却也比不上那明王经幡,沈雁州你怎的如此大方? 沈雁州揉了揉被大力抓得险些错位的肩头,笑叹道:接下来只怕有几场恶战,要借阿祯一臂之力,经幡交给你用,正是如虎添翼,我们也更多几分胜算。 夏祯握着锤柄喜道:好,好,打架交给我就是,魔兽也好妖僧也罢,全都捶他胸口! 说话间镜莲已取了钥匙回转,他也不再追问根由,雀跃着随镜莲一道往库房去了。 程空又挥退侍从,待房中只剩他与沈雁州二人时,才肃容道:雁州,你的事且先放一放,另有两件紧要事。 沈雁州喝了口热茶,问道:什么事? 程空道:其一是肖游的库房已经搬空,全数物资,应当是用以武装爪牙去了,所搬迁之处尚在追查。然则,他既生反心,对我等发难是迟早的事,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沈雁州道:不急,任由他集结同党,正好名正言顺、一网打尽。多安插蝶部的人手,严密监视动向。另一件事是? 程空道:就依你。其二是北面传来消息,查到了元苍星的踪迹。 沈雁州挑起一边眉头,哼笑道:这老不死,终于按捺不住露了马脚,拿来我看。 程空将信函呈上,沈雁州细细扫过,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程空察觉有异,问道:雁州?有何不妥? 沈雁州却合了信道:如今尚无定论不过是些揣测而已,还需再多收集情报。 程空也不追问,只应了是,二人又说了些宗内近期大事,门外侍从禀报道:长老们到了。 沈雁州便起了身,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讥诮一笑,程空脸色古怪地转头打量他。 沈雁州摸了摸鼻翼,仍是笑道:月檀是被长老们害死的,眼下我身为一宗之主,行事偏也不得自由,处处受这些老家伙的气,什么长老,不过是些行将就木死不悔改的毒瘤,不如一锅端了。 程空语调平板,毫无起伏道:使不得,这些老家伙背后势力错综复杂,若是贸然斩杀,离难宗势必分崩离析,你又去哪里再寻个根基。 沈雁州沉吟道:不如去问道宗做个上门女婿? 程空冷笑三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与此同时,远在问道宗的沈月檀正规规矩矩跪在垫子上,却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忙揉揉鼻子,这才从白桑手里接过茶盏,高举过头道:徒儿给师父敬茶。 坐在上位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眼皮耷拉、其貌不扬,饱经沧桑的脸庞瘦削而黝黑,一身青色短褐,腿上还放着个斗笠,一派农人打扮,神色却格外严肃。他接过茶喝了一口,这才道:老朽善制香,年岁一久,名讳早就忘了,如今人人只唤我香大师。小朋友,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修习如何调制佛香。 沈月檀又恭恭敬敬磕头道:是,徒儿一定精勤苦修、绝不怠惰。 那老头点了点头,又道:莫要小看制香这行当,我修罗道的修者有一到九重天九种境界,自然也有九重天的佛香。一重佛香不过寻常使用、能养神凝气,九重佛香却是能通天人道的。 沈梦河在一旁笑道:传闻天人道至尊天帝身旁,有两位香神,负责侍奉天帝、并负责轮流巡游五道,若是焚九重香则能召请香神亲临灌顶、直登天人道,所谓一步登天、莫过如此。月檀,你志当存高远,要以调制九重香为目标才是。 沈月檀满脸激动,连连点头,心中却很是不以为然。 制香师一道,玄妙而繁复,受原料品质所限,照着配方也未必能调制成功。是以对道力、悟性要求奇高。 然则香道虽然自有一套退敌、驱魔、增益之术,却因前戏繁杂、生效缓慢、效率低下而早被淘汰,日渐式微了。九重香更是海市蜃楼一般,只存于传闻戏剧之中,从未有实物现世。如今世间只有一、二重香盛行,却泰半是消遣娱乐为主,靠其修炼悟道的几近于无。 果然沈梦河连修炼也不愿多给他半分好处,寻了个前途暗淡的职业给他。 不过沈月檀原本就只将期望放在那本大五经上,也不如何失望,表面功夫也做得滴水不漏,感恩戴德地送走了沈梦河,这才立在那老头跟前,仍是满脸向往道:师父,我们先做什么? 第9章 考验 香大师说完,也不管沈月檀如何一脸怔忡,抓着斗笠迈出了房门,一面道:随我来。 沈月檀与白桑面面相觑,迟疑少许后,沈月檀留了白桑在屋中等候,独自跟着香大师出了门。 那老头在空空荡荡的庭院里闲庭信步,一时望天凝神沉思,一时低头掐指算个不停。沈月檀看他神色专注,不像敷衍他的,原先的轻视与不悦倒去了几分,便郑重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将不大的庭院整个绕了一圈。 香大师暗地里看得清楚,这小孩年纪不大,行事却很是沉稳,跟在他身后的模样有板有眼,半点不显急躁,便有了几分满意。他指着庭院道:就在这院子里开垦播种,七日之后,我来验收。 他在储物戒指上摸索了一阵,取了几个物件出来,一起装在储物袋里,交给了沈月檀,说道:种地所需的一应物资、书籍,我都给你了,若有什么不懂的,就来炼香居问我。 沈月檀恭敬接了,道了声谢又问:师父,验收时有什么标准啊? 香大师道:都在书里,验收时若不够六十分,就不必学种植之道,直接制香去罢。 沈月檀又眨巴眼睛问道:那徒儿再请教师父,为何制香师要先习种植之道啊? 香大师那苍老面容难得浮现一丝笑意,却道:你猜? 沈月檀果然乖乖思考起来,沉吟道:往日听闻,讲究些的大户人家,都有专人打理自家菜园、果园,为的是自源头挑选最优良、可口的食材,想必制香时也是这个道理。 香大师耷拉的眼皮也抬高了小半寸,缓缓点了点头道:嗯,倒是不傻。 沈月檀尚摸不准这位师父站在哪一边,不敢暴露太多,只得嬉笑道:徒儿瞎猜的,莫非猜中了? 香大师颔首道:种植一道虽然并非制香师必修之功课,然而学了总是不亏。无论何种香料,若能自幼苗起养育到成熟,将其间气味、浓度、药力种种变化都烂熟于心,更有助制香时掌握配比,多增几成的成功率。 沈月檀用心聆听,竟觉出了几分趣味,深以为然点头道:原来制香是门大学问。 香大师直起略显佝偻的腰身,沉声道:我制香师一道修炼不易,更被世人诸多误解,以至于入道者日稀、式微至今日,连自保宗门也无能为力,只得依附于他人门下,难免受人轻视。然则,世人却只注重眼前利益,反倒忘记了,我修罗界众生无论征战伐魔、磨砺修炼,所求的最终目标,究竟是什么? 这老头一旦直起身,突然好似换了个人,在朦胧夜色里身形仿佛也高大了几分,沈月檀恍惚间宛若见到了往日里谆谆教诲的父亲一般,心头渐渐升起了热度,似火苗簇簇欢腾,他也挺拔着后背,肃声回道:我修罗界之人穷尽毕生所求、自然是破除一切修罗迷障、登天人道。若登天人道,能摆脱八百万烦恼、苦难、生死轮回,悟得无上欢喜、无尽寿命。 香大师又道:既然如此,你也应当知晓,登天人道如何之难? 沈月檀道:死百万之众,能有一人入道。死百万入道者,能有一人进九重天;死百万九重天之大能,才能有一人登天人道。是以登天之人,旷古烁今。 香大师颔首道:然而世人却不知晓,制香师一道,万人之中就有一人能进九重天,若进九重天,则百人中就有一人能登天人道。 这自然是沈月檀闻所未闻,不由愕然抬头看了过去。 香大师仍是沉声道:是以制香师之路,与旁的修炼法门截然不同。炼丹铸器、锻体修魄,是按部就班,升一重天就多一重天的道力。制香师却是厚积而薄发,由一重天修至四重天也并无变化,跃入五重天才有一次小小提升,而一旦修为提升至九重天,便是翻天覆地的巨变,距离登天人道,便只有半步之遥,远非其余法门所能追赶。 他说到此节,停了停,才道:只是一重天到八重天,蛰伏期漫长,多少人熬不住,纷纷自毁基业,转投了别宗门下。却也怪不得他们,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问道宗八重天境界者不过寥寥数人,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制香师修到八重天,却连个新入门的弟子也打不过,付出的艰辛尤远胜前者,若是算下来委实得不偿失,难怪要转行。 然而香大师却冷笑道:不过是鼠目寸光,难有登天的福德。沈月檀,你身世坎坷、出身不显,既然投入他人门下无望,何妨当真存志高远,背水一战,制出九重香来。 沈月檀想不到香大师竟对他寄予厚望,姑且不去揣测目的,心中仍是霎时涨满豪情,连声线也提高了:师父、我、我当真可以? 香大师道:欲成大事,须靠一成悟性、一成机缘、一成气运,再加七成全力以赴。一成机缘已经有了,一成悟性端看你这七日成果。此后,你若肯全力以赴,就有了九成把握,这等良机在眼前,你肯不肯赌? 沈月檀斩钉截铁道:肯! 香大师道:好,你既然肯赌,老夫也必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只愿有朝一日,你能扬我香宗之声威,叫世人再不敢小觑! 他在月色下缓缓戴上斗笠,自慷慨陈词中恢复了原先其貌不扬、寻寻常常的老农模样,沉声道:七日后这个时辰,我再来验收你的修炼成果。 沈月檀握着储物袋,郑重行礼道:是,弟子谨记在心,恭送师父。 待香大师离去,他才折回了屋中,倒光了储物袋一一查看。 合计有《扶香之书卷一》一本,讲授种植之道入门;《群香谱草木卷》一本,记录了合计四千八百八十八种可用以制香的花草树木,从选种育种至如何照料,巨细靡遗写得十分详细;又及,有《祓除一切罪恶陀罗尼》经书一卷,则是随处可见的大路货,入门修炼,从此经卷开始,倒也算中规中矩,虽然粗浅,却是针对七脉轮一同锤炼养育,普世有效的做法。 此外还有种子若干、杂物若干、锄头、药铲、水壶、花肥之类,预备得十分充足。 至于如何评定,沈月檀倒是在群香谱中查到了,下品香草五十株计一分;中品香草一株计一分,上品香草则一株计十分。以他尚未入门的能力,只怕要争分夺秒,种个满园的下品香草才是。 合计三千株香草,才能换来六十分的底线。如此算来,耕作量庞大,且庭院面积捉襟见肘,七日之限,委实也太仓促了些。 沈月檀却不急着动手,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想对策。 白桑给他倒了热茶,眼神忍不住往他手边的书瞟,沈月檀见了,索性将陀罗尼经书推到他眼前,白桑却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偷学是大忌,要丢了性命的。 沈月檀想了想,笑道:师父不曾说过不能外传,更何况这入门修炼之法人人能学,不妨事的。 白桑虽然对这小孩所说半信半疑,却又禁不住诱惑。 他今年十四岁后半,过完年就满十五岁了,因自幼被送到沈四的府中做个小杂役,却从无机会习得一星半点修为。再拖到十八岁,七脉轮成熟锁轮,道种不再生,今生就彻底断了悟道之路了。 如今机会摆在面前,哪怕当真要冒点风险也是甘愿的,是以沈月檀三言两语就诱得他放下手中活计,坐在沈月檀身边,一道捧着书看起来。 沈月檀想得周详,白桑既然与他这原身颇有渊源,看着也是个善良忠厚的少年,足以信赖的。他当然不愿再重蹈覆辙,是以从现在开始就对白桑百般示好,要将他培养成心腹,往后彼此扶持无论资质如何,总好过孤身奋斗。 第10章 生祸 翌日晨曦微露,白桑趴在桌子上沉睡时,突然被沈月檀摇晃醒了,那小孩眨着一双因熬夜而发红的眼睛,面色委顿,却又透着极振奋的神情道:白桑、白桑,我想到法子了! 白桑揉揉眼睛,拍拍脸,这才自迷蒙中清醒,喜道:什么法子? 沈月檀将书桌上一张宣纸铺开,纸上墨迹尚未干透,线条粗粗细细,画的竟是他们所住这小院的布局图。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6) 另外再以虚线勾勒出若干小片区,标注的蝇头小楷更是密密麻麻,看得白桑眼花。 白桑却先叹道:阿月写得一笔好字。 沈月檀心中一颤,他一心想着如何通过第一道考验难关,倒将旁的事给疏忽了。好在白桑同他相识不久,了解他过往之人如那外室、白岐大哥,如今也是死无对证。是以他只点点头,应道:娘迫我学的娘说我人笨,若是连字都写不好,就配不上叫月檀。 白桑半点不怀疑,反倒安抚地摸摸沈月檀肩头,又细细查看那布局图。 沈月檀为他分说道:苗圃地力有限,七日之内,必定要物尽其用。我查过土地品质,挑拣最适合栽种之物,照这计划播种,七日收获六十分,绰绰有余! 那小孩伸出幼嫩手指,在图上指指点点:甲区向阳而干燥,就种橙草,四日可长成,收成后还能再种一次蜜草,三日长成;乙区向阳而潮湿,就种小红莲与青蒿,三日即可长成,抓紧些就能种两拨;丙区背阴而潮湿,能种趴地金钱、鬼见笑、狭叶金银苇,五日长成,收成之后再种些醡浆 他侃侃而谈,一口气说了十余种速生的香草,大多为下品,也有几样中品,上品仙草成长期过长,是以沈月檀一株也不曾挑中。皆安排得条理分明,一拨收割,一拨栽种,安排得滴水不漏。 白桑想不到这小孩一旦开了窍竟聪慧若斯,又是惊又是喜,却是半点怀疑都没有毕竟他往日里只从大哥口中听过其人,当真见面,也不过是此次白岐救出沈月檀后,总共相处不过半日。随即大哥死了,就只剩白桑带着沈月檀相依为命。是以同伴聪颖,对白桑而言,自然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好事。 再看这小孩强撑着倦意同他细细说明的模样,手指、衣袖、衣摆沾着墨迹、泥土而不自知,便愈发心疼。 等沈月檀说完,他就牵着那小孩去洗漱干净,喝着热粥饱饱吃了一餐,这才道:阿月辛苦了,你先睡一觉,我替你分好种子,待养足了精神,再起来播种。 沈月檀捧着香气宜人的草药茶,咕咚咕咚大口喝了下去,摇摇头道:白桑也辛苦了,我们一起分。 白桑愈发觉得这小子乖巧懂事,心软得一塌糊涂,也不同他争执,嗯了一声,先收了满桌碗盏去清洗。 沈月檀仍是垂着眼睑喝药草茶,心中一时间复杂难言。他如此执意,实则不过是生前惨遭背叛,如今一朝被蛇咬,再不敢随意信任旁人,是以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才能放心。 那药草虽然便宜,却还对这小孩的身子有点效果,补足了几分精神后,沈月檀又揉揉脸,开始照着计划将种子分出来。 他先剪了些黄纸,各自写上名字,一张张放在桌上,再去挑拣种子,数够了数量分门别类放在黄纸里。 正忙碌时,突然自堆得满满当当的物件之中捡出了一块木牌,半个巴掌大小,灰扑扑的木头其貌不扬,连阳刻的佛像线条都磕磕碰碰,看不清是什么佛,正是那日沈雁州漫不经心送给他的。 沈月檀记起他说:不值什么钱,给你用正好。,顿时怒从心起,抓着那佛牌走到窗边,狠狠扔了出去。 随后几日,这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忙碌得脚不沾地,在院中开坑播种,又严格依照各类香草生长习性来浇水施肥,照顾得无微不至,直到困急了才草草打个盹儿。此外又见缝插针修炼,半点闲暇的功夫也没有。 其间沈梦河来过一次,见那小孩清清秀秀一张小脸沾满了泥土,满身污泥、连头发里也夹杂着草叶、泥粒,虽然心中鄙薄畅快,却又不免担忧他若是犯傻犯得太过,影响了两处脉轮道种就得不偿失了。 沈月檀见了沈梦河神情阴晴不定,心中突然升起恶念,扑上前抓住了沈梦河的衣衫,惊喜道:哥哥!哥哥你来了! 沈梦河穿着一身纯白锦袍,被沈月檀一抓就留下几个污黒指印,不禁露出了嫌恶神色,想推开又不敢碰这小子一身泥,皱着眉干笑道:月檀,你勒死哥哥了。 沈月檀这才露出痴痴傻傻的神色松了手,见了那几个泥印又慌张道:弄脏哥哥的衣服了,月檀该死! 一面拿手去擦。 他方才在给几株夜阑玉根部培土,沾了满手泥,自然是越擦越多,污泥弄脏了大半衣襟。 沈梦河脸色发黑,一把将他推开了,见那小孩泫然欲泣,又只得强笑道:傻孩子,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哥哥还有事,就不耽误你修炼了。 转过身时已是咬牙切齿、满目狰狞,大步走了。 沈月檀心里乐不可支,却仍是装出哽咽哭音道:哥哥!哥哥可要常来看我! 待沈梦河走得没了踪影,沈月檀却突然笑不出来了,小大人般摇了摇头,暗暗自嘲道:沈月檀啊沈月檀,你何时竟要靠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来取乐? 他深深叹了口气,又转身去院中忙碌。 眨眼就过去了六日,沈月檀在白桑协助下,已经将最速生的下品香草收获了两批,如今鲜嫩嫩地存在储物袋中,合计有三十五分。明日有一批中品灵草成熟,这一批若是依照眼下的存活率,则合计可高达五十分,若是顺利,非但能过关,还能表现优良,令香大师刮目相看。 沈月檀踌躇满志,如今也不如前几日忙碌,是以检查过一遍后,就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诵经修炼。 满庭芳草,长得茁壮欣然,还有些开出小花来,红绿黄紫、五彩斑斓,随着清风一拂,散发出宜人清香,令人连头脑也更清明几分。 来往仆从都知道这院中小少爷在种植香草,路过时莫不驻足,细细品鉴一番,随后带着染了满身的香气施施然走了。对屋主的观感印象也因此日甚一日好起来。 世间诸生观人,靠情而不靠智,是以只以五感惑人,就能赢得一半人心。他生前受沈鸿蛊惑,相信宗主需以威压人,若是常叫人见到,未免有失尊崇。故而他极少外出,无人识得宗主面貌,反倒愈发脱离百姓,才给了诸位长老可乘之机。往后却万不可再犯这等错误了。 沈月檀读经时在心中回顾往事、吸取教训,一时出了神。直至一阵奇异浓香传来,他才悚然回神,惊怒站起身来,朝庭院一头望去。 庭院那头长着片郁郁葱葱的粉鸽子,这香草能长半人高,通体都是粉嫩嫩的桃红色,叶片狭长、花茎自正中探出来,顶端花苞有婴儿小拳头大小,盛开之后宛如鸽子展翅,是以唤作粉鸽子。一旦折断花茎,断口处便会渗出乳白色的草浆,散发比花朵更浓烈百倍的香气。将这草浆晾干结晶了,则会形成深褐色的粒粒晶砂,唤作鸽子血,是制香中一味常用的原料。 只是这粉鸽子固然易于栽种,采集鸽子血却十分讲究,必须采自刚刚长足了七日、才开花的花茎中,多一时、少一刻都不成,否则或是香气变异、或是药力全消,白费了力气。好在粉鸽子开花时华美精致,很得世人喜爱,纵使采不成鸽子血,摘几朵花做装饰也是件乐事。 此时那片粉鸽子中就站着个一身粉红衣裙、娇滴滴的少女,十三四岁模样,拿着把花剪,方才剪了一支花茎递给身边丫鬟,如今正相中了第二支,弯腰剪了枝,又提着裙摆往花丛深处走去,寻觅下一支能入眼的花苞。她身后的数名仆从也跟着往花丛里走,踩得整片苗圃乱七八糟。 白桑却半点不阻止,反倒点头哈腰立在一旁看着。 沈月檀不辞辛劳照料这些香草,早将其当做了自己的宝贝,哪里容得他人糟蹋?一时气得扔了经书,大步朝那几人走去,厉声喝道:住手! 白桑闻言,急忙转过身,小跑着前去拦住了沈月檀,低声道:阿月,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宗主大人的千金,你我哪里惹得起,忍忍!忍忍! 沈月檀愣了愣,这才回忆起如今的宗主已变成二叔沈鸿了,这丫头便是他曾经的堂妹,沈鸿的三女儿沈落蕊。他尤记得落蕊性子活泼冒失,却是个明理乖巧的丫头,往日里偶尔犯了小错,被他斥责几句,便会吐着舌头笑嘻嘻搂着他胳膊讨饶认错:好哥哥,人家知错了,再不敢了。 是以他往日里很是疼爱这个堂妹。然而眼前这刁蛮无礼、擅自闯入旁人院落里摘花的少女,却偏偏也长着落蕊的脸,沈月檀愈发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悲凉感来。 沈落蕊听见这小孩厉喝,微微皱起眉,她身边一个翠绿衫裙的丫鬟察言观色,转过头去呵斥道:没规矩,谁家的野小孩,见了蕊小姐还不跪下请安? 沈月檀压着心头火气,推开白桑上前道:给堂姐请安,堂姐,这粉鸽子是我明日交给师父的作业,还请堂姐手下留情。 那翠绿衫裙的丫鬟哼笑道:我说呢,果然是个野的。未开宗祠未入族谱,谁给你的胆子,连宗主家的千金也敢上来攀亲? 沈月檀到底不是那位沈月檀,更何况生前他父母恩爱甚笃,持身极正,素来见不惯这等眠花宿柳的行径。只可惜沈青鹏死得早,否则沈翎养外室生子之事哪里能这般轻轻揭了过去? 是以听这丫鬟一口一个野的,也半点不放在心里,只担忧看着几只脚踩得粉红叶片凌乱破损,又道:这位姐姐说得有理,是我错了,还求蕊小姐原谅。这些花草当真摘不得,请蕊小姐高抬贵手,放过吧。 沈落蕊不耐烦扫他一眼,哼了一声,反倒抓住了三四根花枝,咔擦几声胡乱剪断了,往地上一扔,冷淡道:聒噪。 白桑见势不妙,急忙冲上前来抱住了沈月檀要往后拖,一面笑道:蕊小姐说得是,这小孩天生就傻,什么都不懂,还请蕊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同这个傻孩子计较!这点野花野草能入蕊小姐的眼,是我们的福气!求求蕊小姐赏脸,多采几枝! 那翠绿衫裙的丫鬟也道:总算有个识相的,还不滚下去,省得污了我们小姐的眼睛。 白桑道:是、是、是,这就滚这就滚。竟生拉硬拽着沈月檀要回屋。 沈月檀见他奴颜屈膝、满脸的谄媚,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微薄道力在四肢里一转,奋力将白桑推得跌倒在一旁。 他走上前去,厉声骂道:沈落蕊!不问自取谓之偷,你的教养都被狗吃了? 沈落蕊万万想不到她眼中一个卑贱之种也敢当面骂她,一时气得怔在原地,脸蛋都没了血色。 那翠绿衫裙的丫鬟更是提着裙摆,踩碎了几株粉鸽子后迈出苗圃,一巴掌扇得沈月檀瘦小身姿踉跄倒地,尖声道:反了你了!蕊小姐是什么身份,你这么个脏东西也敢顶撞!看我不打死你! 她更抬脚要踢,白桑急忙扑上来护在沈月檀身上,连连挨了几脚。 那丫鬟愈发恼怒,柳眉倒竖就要大骂,沈落蕊却悠悠开口道:行了,绿蕉。她叫停了那丫鬟的发威,眼神却愈发险恶冰冷,笑道:不过是些野花野草,你不让我碰?我就偏要碰。 第11章 佛牌 喧闹之后,唯余死寂。 更有满地狼藉。 残红碎叶,败枝断茎,今晨才盛开的鲜花碾落成泥,茁壮的根须被掘出土地,奄奄一息。 满园更充斥浓烈异香,因品种繁多、杂乱,如今混搅一处,浓而乱,烈而浊,便有些催人作呕。 沈月檀却全无知觉一般,默不作声跪坐在洒满地的枯草当中,面无表情,连泪痕也干了,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白桑也鼻青脸肿,先前沈落蕊的仆从一拥而入,他心急之下也去阻拦,挨了不少拳打脚踢。好在到底这些仆人心里有数,在沈翎府上不敢造次,只用肉身蛮力、不曾动用道力,这才留得二人全须全尾。 只是 他望着满目狼藉,沉沉叹了口气,挪着步子去井里打了水上来,拧干了给沈月檀擦脸。 那小孩仍是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气傻了。 白桑叹道:阿月,算了。 话音才落,沈月檀已经一巴掌抽在白桑脸上,他人小力弱,打得虽然不痛不痒,却叫白桑心头绞痛不堪:那沈落蕊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卑躬屈膝去讨好?奴颜婢膝、斯文扫地、何至于此! 白桑捂着脸,嘴唇哆嗦,原就青肿的脸愈发钝痛,他到底年少,忍不住也落了泪:我又哪里做得不对?若不是你执意要同她顶撞,何至于惹来这场祸事? 沈月檀被他一句话刺得身躯微微颤抖,白桑又续道:她算什么东西?她是宗主的掌上明珠,四个脉轮已生道种、十四岁就进了二重天境界的天才、未来的宗门栋梁,莫说是沈梦河,连沈梦河他爹也不敢得罪的大佛;你算什么?悟道未入门,上无高堂庇护,下无长兄倚靠,比杂草都不如的升斗小民,你凭什么跟她叫板?偏生心比天高、目中无人,你当自己才是宗主不成? 这却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沈月檀耸然一惊,满腔的怒火霎时散得七七八八。 白桑越说越是气苦,这毁于一旦的心血中也有他的一份,他如何不心痛?只是沈月檀年幼不懂事,他又不能全怪罪在小孩身上,索性站起身来,端着木盆去屋后倒水。 夜色掩映间,一个身影遮遮掩掩地闪进后院,白桑听见动静,警惕道:什么人? 便有一道身影自柴门后走了出来,竟是白日里那嚣张得动手打人的丫鬟绿腰,如今面容上没了白日的尖酸刻薄,显得清秀和善,倒像个寻常的十五岁少女了。 白桑却不见讶异,只道:绿腰姐姐来了。 绿腰道:我来给你送点药,白日里受委屈了。 白桑揉了揉眼睛,拭掉眼角残泪,笑道:不委屈,不过一点小事罢了。 绿腰沉沉叹气,自储物袋里取出个包裹,走上前去塞进白桑手里,有四盒治跌打的香膏、六瓶丸药,足够你二人用了。内服外敷,切不可漫不经心放着不管。外加一大盒子点心小姐说我白日里表现好,赏我的。 白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牵扯得脸皮疼,嘶嘶抽着气,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揉脸叹道:绿腰姐姐费心了。 绿腰闭着眼摇头:你这傻子,自己就傻,如今又添个小傻子做累赘,只可惜白大哥她语调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只转过头去拭泪。白桑默默站着,手足无措。 好在绿腰恢复得快,转回来又道:那小孩还在生气? 白桑叹道:到底还小,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低头过些日子,转过弯来就明白了 绿腰道:他虽然傻,到底也是沈四老爷的骨血,沈家的傲气竟也存了几分,只可惜投错了胎改日我再同他道歉罢。白白累你们挨了打,却还是护不住这满庭芳华,亏也亏死了。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7) 白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待香大师来了,好好求求他,再给一次机会就是了。 绿腰还想叹息,又忍住了,只笑着道:我走了,怕小姐寻人。明日小姐就回府了,你若是有事寻我,还用老法子。 白桑道:好,绿腰姐姐慢走。 那少女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走了。白桑这才捧着包裹,提着木盆回了前院,却见沈月檀已经起了身,弯着腰将满地香草残骸收拢起来,放进一个巨大的竹筐里。 白桑将手中东西放回屋中,走上前同他一道干活,一面道:绿腰来过了。 沈月檀点头道:我都听见了。 白桑道:绿腰同我一样。她家世世代代侍奉沈四一房,是以十岁时就被送入府中做家仆。今日之事原是为了你好不要往心里去。 沈月檀不回话,他仍在努力理解绿腰如此行为的理由,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七岁时,曾经一时贪玩,打碎了娘亲的白玉镯,那玉镯虽然不是法宝,却是爹当年送给娘的定情信物,娘爱若至宝。是以连他也吓到了,只道这次逃不过去,要狠狠受罚。 他慌张之下,就去寻沈雁州想办法,沈雁州心知纵使他想代沈月檀背这黑锅,也瞒不过沈青鹏夫妇,若暴露了,更要惹得义父义母雷霆大怒,反倒从重处罚沈月檀。 是以就另寻良策,叫沈月檀捧着镯子,脱了外衫,只着中衣跪在栖阳宫中庭,抽抽噎噎地认错。他也跟着陪跪在庭中,认看护不力之罪。 待沈氏夫妇归来时,这两个小孩已经跪了大半夜,抵御不住寒意瑟瑟发抖,膝头青肿僵硬,面无人色了。 此后自然又一番人仰马翻,寻医熬药揉膝盖。沈夫人纵使恼怒儿子打碎了她心头挚爱的宝物,然而两个人都自罚过了,更因此生了病,沈夫人再多气也消了。 彼时两个人都受寒发烧,沈月檀仍是执意要同雁州哥哥睡在一起,待吃过药、大人们都离去后,他便两眼亮闪闪钻到沈雁州被窝中,趴在怀里同他咬耳朵:雁州哥哥真厉害,娘果然没有取戒尺打我! 沈雁州彼时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童,他听了夸奖十分畅快,得意洋洋拍着沈月檀的小屁股笑道:此谓苦肉计也。他笑得狡黠和暖,清俊小脸蛋已经隐隐有了如今耀目而俊逸的雏形。 沈月檀想得入神,心中又是甘甜又是苦涩,连香草叶子也忘了捡,直到白桑问他怎么了,才悠悠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我懂了,这是苦肉计。 白桑大感欣慰,你连这个都懂懂了就好、懂了就好。 沈月檀又道:强如雄狮虎狼,有利爪尖牙护身;弱如狡兔,有三窟藏身;小如泥鳅,也能靠一身滑液脱身是以世间万物,无论强弱,各有生存之道。我如今总算明白了白桑,多谢你。先前打了你,是我不对,不然、不然你打回来。 白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彻底放下心来,连原先的一丝委屈也消散了。这哪里是个需要照料的傻子,不过是年幼不懂事罢了。他揉了揉这小孩头顶,柔声道:谁同你计较这个,倒是快些将院子收拾干净。 沈月檀只得愁眉苦脸继续捡拾香草,至于明日的验收也不再多做奢望。 他一面捡拾,一面又问起绿腰来,白桑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同他说了个清楚彻底。 这些家仆世代侍奉沈氏,自然是有好处的,譬如绿腰家中,将其余子女送入沈府为仆,就能换来一个内门弟子的名额。 绿腰生了三个脉轮的道种,论资质天赋,是上上之选,这个机会自然应该给她。然而家中父母却宠爱唯一的小儿子,尽管小儿子只有一个脉轮生了道种,资质之差,不堪入目。 是以这个奇差无比的弟弟反倒去做了内门弟子,享受修炼资源、名师指点,两个姐姐却被迫入府为仆,终生难有成就。 绿腰空有壮志却不能伸,难免苦闷,机缘巧合结识了同样郁郁不得志的白岐、白桑兄弟,一来二往,倒成了莫逆之交。 沈月檀听完,微微皱起眉来,他固然同情绿腰,却更介意另一事:只一个脉轮的道种,也能进内门修行?问道宗竟挑也不挑? 白桑哼笑道:只要能寻到门路,有何不可?有裙带的找裙带,没裙带的送灵石、送法宝,都没有的就看运气。若当年通过各类门路塞人之后仍有空缺名额,倒还是有一线机会。 只是这一线机会竞争便愈发惨烈,众人两相权衡,还不如另投了旁得门派。如此日子越久,问道宗流失的优良人才便越多,于宗门未来,自然是有害无益。 沈月檀愈发心头沉重。问道宗是修罗界、勇健阿修罗王治下的十大宗门之一,在乃父沈青鹏手中发扬光大,由第十位一跃而至第三位,颇得勇健阿修罗王看重。 沈青鹏严格推行宗门法规,内门弟子更是精挑细选,任人唯贤,至少也要有两个脉轮道种才能入选。是以内门弟子数量不多,却个个精锐,修炼也是精勤奋进、从不懈惰。 内部管理清明,优异弟子时常涌现,整个问道宗实力自然节节进步、有目共睹。 却不知何时开始,竟被败坏成了这等颓废杂乱的模样。 沈月檀仰起头来,望着头顶细细弯弯一片月牙,突然生出了更重要的目标。 他非但不能脱离问道宗,反倒更应该留下,将问道宗自那群狼子野心、尸位素餐的老头子手里夺回来。 绝不能让先父苦心守护了一生的宗门,自他手中倾塌、败亡。 他才下定了决心,就见白桑也站直了,讶然问他:你也发现了? 沈月檀茫然道:发现了什么? 白桑颤声道:香味都没了 沈月檀愣了愣,突然察觉到了异常。 原先数百株香草毁在院中,香气混杂浓烈,熏得人头晕脑胀,只不过二人正在绝望之中,俱都强忍了。如今夜凉如水,竟散得一丝都不剩了。 沈月檀原以为不过是久而不闻其香,然则他将手里的半根粉鸽子花茎拿近鼻端深深一嗅,竟也半点香气也不留,断口处凝结而残留的鸽子血自然也全然不见踪影。 这散得也未免太过彻底 他突然望向庭院东南角上,那处靠近院墙的地上隐约生了光。 白桑啊了一声,也发现了那处的异样,却胆怯得不敢靠近,见沈月檀要走过去,忙一把拉住,不、不要轻举妄动。 沈月檀道:我就靠近一点看看。他轻轻挣开白桑,大着胆子走了过去,那光芒隐约泛着金色,柔和且明亮,并不刺眼,更令人生出亲近之感来。离得近了,沈月檀轻轻咦了一声,弯腰将它捡了起来,正是前几日他扔出窗外的佛牌。 原先其貌不扬的灰扑扑木牌,如今仿佛化作一片通体澄澈的黄金牌,散发的金光内敛而强烈,如球状包裹在佛牌周围。难以分辨清楚的佛像,此时亦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那立像是个青年男子的模样,长身而立,身披如云般轻薄飘渺的纱衣,露着精壮的上身与修长双腿,四条手臂都带着装饰精美的金灿灿臂环、腕环,灰白卷发披散到肩头,额顶生出一支尺余长、利刃般的独角,两足并非人足,而是前三后一,细鳞密布,竟是生了一双雄健有力的青金色鹰爪。 他坐在一圈金色圆鼓形成的环形上,右足踩着鼓环,单手支颐,若有所思半眯眼。因金光下线条细腻,连他俊美得近于妖异的面容,及其面上慵懒神色都栩栩如生。 沈月檀望着这佛像自佛牌上渐渐升腾,悬凝于半空,心中反倒笃定下来。香气消失无踪,原来是这个道理。盖因这立像正是传言中巡查五道的两位食香神之一,又名妙音之神、紧那罗王的法相幻身。 白桑自然也瞧见了,慌得急忙跪了下来,两手合十高举过头顶,对那神佛顶礼膜拜。 那立像凝实成型后,四条手臂中伸出一支,将左侧一面圆鼓轻轻拍响。 咚咚咚 那节奏沉缓而庄严,震动了四周空气,如同通身散落着金粉的鸟雀,扑棱棱飞向四面八方。 远在数万里开外,葬龙谷一处断崖上,正怀抱大剑趺坐修行的沈雁州骤然睁开了双眼,似有所觉般眺望远处,目光好似穿透云雾山川,落在了什么实物之上。 沈月檀首当其冲,只觉那鼓声仿若化作了万千丝缕,无声无息渗透他全身骨血,随着血脉奔腾、道力循环,在三脉七轮中游走。 咚咚咚咚咚咚 三遍鼓后,鼓声愈急,沈月檀只觉心跳逐渐与鼓声同步,扑通扑通扑通跳得愈发频急,呼吸也随之急促。 那些散落金粉的鸟雀消弭于空中,金粉所过之处,收于竹筐、散于满地的香草残骸静悄悄漂浮起来,断折处恢复如初,碾成泥的花朵重回枝头,干枯扯断的根须接回土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渐如骤雨,沈月檀只觉三脉七轮发热发胀,头顶顶轮、额间眉心轮更是如一团火轮熊熊旋转,烧得他整个头胀痛欲裂,汗水大颗大颗滚落,他身躯颤抖,渐渐站不稳,身躯如狂风中的芦苇般摇晃不休。 至于稍远些的白桑,他修为更弱,早就捂着耳朵昏迷了过去。 而枯死的香草却一株接一株重回苗圃,仿若时光倒流,倾毁之物回复如新,死寂小院在月光下焕发新生,姹紫嫣红又开满庭院,郁郁葱葱、热热闹闹,好似傍晚一场浩劫从未来临过。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沈月檀只觉被一柄大锤胡乱敲打头顶,又闷又胀、天旋地转,终于死死抓着那佛牌,软软倒在了地上。 刹那间,鼓声戛然而止,金光散尽,紧那罗王幻身消失无踪,那佛牌又恢复了其貌不扬的灰扑扑模样,整个庭院静静悄悄,半点看不出异常。 第二日两人清醒过来,望着满园欣欣向荣的香花兰草发了许久的呆。 沈月檀手中握着那佛牌,心中滋味难言。这佛牌昨日大显神威,自然是个宝贝,非但救活了满院子的香草,更滋养了二人脉轮中的道种,如今道种清晰稳固,胜于数月的修炼之功。 只是 这不值钱的佛牌,究竟是沈雁州特意送他的,还是连沈雁州也看走了眼,真当这佛牌是个寻常下等灵器,才叫沈月檀捡了便宜? 若是后者也就罢了,若是前者 沈雁州无缘无故,为何要送这萍水相逢的小孩这等珍贵的法宝?莫非认出他了不成?然而倘若真认出来了,为何既不带他走,也不再将他斩杀一次,反倒竟一声不吭,还送他个宝贝? 他越想越是糊涂,心中一团乱麻。 白桑却在此时战战兢兢插口道:阿月,离难宗宗主竟送了你个了不得的法宝他安的什么心? 沈月檀坐在屋檐下,眉头深锁,失魂落魄地摇头。 白桑却又道:难不成看上你了? 沈月檀猛然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瞪着白桑,他神色太过凶狠,骇得白桑吓一跳,摆着手结结巴巴道:你、你长得好看,再过几年,必定是个美男子,素闻那宗主不近女色,说不定是喜欢你这样的。 说不定是喜欢你这样的。 沈月檀愈发气得眼前发黑,狠狠抓住了那佛牌。 尽管如今壳子里换了人,然则众人所知,这小孩仍是外室所生之子,出身卑贱,不值一提。 沈雁州竟对着孤苦的小孩生了这般低劣下等的心思,他竟如此地衣冠禽兽、狼心狗肺! 沈月檀早忘记了莫非他认出我来的可能性,愤愤然地咒骂起来。 沈雁州迈步上了飞舟,突然打了个喷嚏。 第12章 黑手 到了验收当日,香大师如约而至,对着满院子茂盛花草,只摸着花白胡须默然不语,原就不苟言笑的神色愈发严峻。 沈月檀忐忑,却仍是硬着头皮将成功收割的一批香草也取了出来,这一批因妥善保存在储物袋中,倒是仍保留着香气,这才道:只、只有这些了。 香大师抬手将其收了,这才道:院子里这些,可有别人看到? 沈月檀道:自蕊小姐走后,并没有外人来过,不曾看到。 香大师道:都拔了。明日辰时之初,来炼香居见我。他扫一眼老老实实垂着头候在一旁的白桑,又道:带个随从也无妨。 这两个少年心中一喜,连忙道谢,随即沈月檀又忍不住问道:师父,你、您不追问? 香大师道:草木繁茂,然而香气尽消,自然是食香神来过了。 沈月檀心中一紧,只觉贴身藏着的佛牌犹如火烧,香大师兀自道:巡游五道的使者,与阿修罗王同等地位,纵使一点法相幻身降临,也足以令问道宗上下震动。若被他人知晓,要惹来祸事。 沈月檀与白桑面面相觑,都有些后背发凉、一筹莫展。 香大师却突然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沈月檀头顶,好徒儿,自己藏着些,当真出了事,为师也护不住你。 他说完便要走,沈月檀忙上前追道:师、师父,那到底我这考验如何啊? 香大师折了一支粉鸽子在手里欣赏,道:沈宗主的千金自幼见多识广,眼界何其高。连她看了都能不顾身份偷花,姑且给你八十分。 沈月檀松口气,却又喃喃道:原来都传开了停一停,到底不甘心,又道:才、才八十 香大师轻轻哼笑一声,只道:余下的再接再厉,明日种地,切勿迟了。 沈月檀白桑喜笑颜开,恭送香大师离开。这师父也不拐弯抹角,张口就说宗主的千金偷花,自然是为了同他表明立场。 沈月檀难得有了个稍微有力的盟友,一面念着要百倍珍惜,一面却仍是有些许忐忑不安,那人是当真要寄希望于这徒弟,亦或别有所图?以他现今的眼力、处境,仍是无从分辨清楚。 只是事到如今,也只得心藏警惕,暂且走一步是一步了。 二人送走不敢耽误,再度将满园花草拔了个干净,该烧的烧、该埋的埋,白桑不敢再留粉鸽子,但见精美妍丽的绿玛瑙生得格外好,舍不得全扔,留了几支插在花瓶里,放在窗台。将其余香草处置完毕后,沈月檀又取了些剩余的种子,挑了些近期修炼能用上的,再度播种。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8) 忙碌到了夜色降临,绿腰又来了一次,带了些果蔬、点心与丹药。沈月檀纵使想通了她前日的所作所为,然而到底是被个丫头扇了耳光,一时面色有些难看。白桑也不迫他,只擦干净手去迎她,笑道:绿腰姐姐怎么来了,不是要陪蕊小姐回府么? 绿腰轻轻摇头道:小姐不舒服,今日留下来了。听闻她临时决定出远门,我只得趁现在来看看,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沈月檀只蹲在一株山茶树旁,拿花铲挖了一排浅坑,将夕颜花的种子放进去,铲薄土浅浅盖上,一面仍是支着耳朵听那二人说话。 白桑果然道:你服侍她,自然身不由己出门在外一切小心罢。这次要往哪里去?多少时日才回来? 绿腰噗嗤笑道:若非我知道你并非别有用心,问这般多,真要当你是打探消息的探子。我虽然贴身服侍小姐,遇到了大事,她如何肯同我说? 白桑苦笑挠了挠头,叹道:是我不谨慎了,绿腰姐姐莫怪。 绿腰掩着嘴吃吃笑:真是傻子,你我的交情,何必跟我见外?只是她同白桑朝木屋边走几步,离得远了些,这才望一眼默不作声蹲在苗圃里忙碌的青衣小孩,两根手指揉着额角叹道:你到底是要服侍那位少爷的,他若不高兴,往后我不敢明目张胆地来了。 白桑道:他知道你用心良苦,只是毕竟被扇了一耳光气消了就好了。 绿腰点点头,摇摇头不再多说,转而望向窗台边,叹道:这绿玛瑙长得可真好。 白桑道:只可惜长残了,又被提前收了,气味药力都散了,香大师都看不上眼。绿腰姐姐既然喜欢,就带几支回去。只是莫要说是我们院子里摘的。 绿腰笑嘻嘻应了,我只要一支,若有人问起,就说在炼香居附近捡的! 她取了一支缀满了米粒大小、绿光莹莹的绿玛瑙,轻轻别在胸前,如一支手指长的胸针。她今日换了鹅黄裙衫,那点绿色就格外苍翠动人,衬得脸色也愈发红润娇嫩。 她似是爱极了这支绿翡翠,走时神情都有些雀跃。 白桑回头,见沈月檀已经将夕颜花的种子播种完了,想必未曾听见二人后来的对话,他隐约觉得,若是赠花的事被这小孩知晓了,必定要同他争吵,索性闭口不提,只道:阿月,绿腰姐姐送了点心来她怕你生气,都不敢同你说话。 沈月檀默默嗯了一声,提着空竹篮跟花铲站起来,整张脸都快皱起来,低声道:我、我气完就不气了。 白桑噗嗤一声,领着沈月檀进屋吃点心。 绿腰出了院落就轻轻将那支绿玛瑙收进了储物袋里,一路小心避开人迹,自后门进了沈落蕊暂居的蓝渟院。 进了院中却并不回屋,反倒径直迈进了沈落蕊居住的正屋里,在通往内室的门上敲了敲,小声道:小姐,绿腰回来了。 内室的四角都点着一人高的铜象香炉,袅袅升腾的浅碧烟雾凝而不散,在半空形成了丝丝缕缕弯曲的优美纹路,然而却半点味道也没有。 沈落蕊盘坐在正中,面色青白,眉心微蹙,闻言缓缓睁开了双眼,才作势起身,就有两名守在角落的侍女上前,将她搀扶了起来。 白桑口中的未来栋梁、宗门精英也不知生了什么病,竟脚步虚浮,要靠人搀扶才站得起来,走出了内室,在外头好好地坐下,这才道:可查到了什么? 绿腰取出绿玛瑙,递到沈落蕊跟前,一面汇报她在院中的所见所闻,末了才道:这绿翡翠怪得很竟然没味道,白桑还说是长残了,不让我同外人说。 沈落蕊有气无力低了头,凑近嗅嗅,又摘了一颗小如米粒的果实在指尖捻碎,青绿透彻的汁液里有一点点细小的黑色种子,舌尖稍稍尝了尝,然而汁液仍是没有味道,寡淡如清水。 她又命人捧了个空香炉过来,将那些小黑种子也烧了。巨细靡遗地验过之后,这才确认,原本应该如樱桃果滋味般清香四溢、酸甜兼备的绿玛瑙,竟当真半丝香气也不剩。 绿腰望着沈落蕊不说话了,脸色愈发青白,担忧地唤了声小姐,沈落蕊才咬着牙摇了摇头,我中毒的事,只怕同这东西有点干系。我再想想 绿腰道:我同白桑接触多年了,白桑此人,毫无心机,单纯心软,做不出这种事。必定是那个野种动的手脚。 第13章 修行 翌日清晨,沈月檀领着白桑去了炼香居。 炼香居位处沈翎居所西侧的一座山中,十六间大屋与若干小耳房整齐交错成一个田字,围出的四片空地就用于处理原料。沈月檀进去最前头的一间屋中拜见香大师,香大师又领着他先拜了正殿香神殿里乾达婆王与紧那罗王的塑像。这二位巡游神使是香道与妙音道共同参拜的主神,食香之神非但食香,也精于调制香料,被香道视作创始之神。 乾达婆王头生双角,黑发长至脚踝,四条手臂各持着琵琶、宝剑、金铃、月檀花;紧那罗王头生独角,灰白微卷的短发披散肩头,同那日在院中显现的形态相去不远,只是未曾坐在圆鼓组合的环上,而同乾达婆王一样,鹰爪样青金双足踩着莲花台。四臂各持圆鼓、宝剑、玉箫、月檀花。 乾达婆王嘴角含笑,紧那罗王神情严肃,塑像四周祥云、妙音鸟迦陵频伽飞舞环绕,一派歌舞升平的喜乐景象。与其说令人心生畏惧,倒不如说心生向往。 紧那罗王法相降临之事不足为外人道,沈月檀自然做贼心虚,不敢多看,匆匆参拜完毕。白桑因只是随侍,并未曾拜入香道门下,是以只在香神殿门槛外头两手合十,深深鞠躬行礼。 参拜之后,香大师又领着他们看了一圈各个院落的工序,院落中约莫有十几个男男女女在忙碌,年纪跨度也大,年少的不过八九岁,年长的已经花甲。人人穿着水蓝色短褐,腰间都挂着个焦黄色的六边形吊饰,见了香大师进来,都放下手里的活计,齐齐向香大师行礼。 香大师为众人介绍了沈月檀,人人倒是友善同他致意,香大师又对他说道:这其中有徒弟、杂役,往后慢慢就熟识了,倒不必耽误时间相认。沈月檀也道:听师父教诲。那我接着做什么? 香大师道:昨日就同你提过了,种地。他看了眼跟在后头的白桑,随手一指,你也一道来种地。 二人只得答应下来,跟着杂役去领了一套同样的水蓝色短褐换上。 出了炼香居,顺着山道往农田走去时,香大师各自给他们一个同样的焦黄吊饰。那吊饰巴掌大小,形状粗糙,竟是个陶器。 香大师解释道:这是清净土烧的净味盘,制香师常年浸淫各类气味之中,配此盘能为你隔离原料气味。香气能救人愈人,自然也能害人杀人,平时切记佩戴在身,免得着了道。 白桑急忙将净味盘牢牢系在腰间,叹道:想不到香道竟这般危险。 香大师道:世间用以调香的原料数以万计,当真不用配方,就遇到几种香气混合致命的机会凤毛麟角,配了也是以防万一罢了。只不过平素里一些原料也有催眠凝神的功效,若不隔离,哪怕效力微弱,浸淫其中数个时辰,总不能任由其生效了睡过去。 白桑抚着胸道:原来如此,这我就放心了。 沈月檀则好奇把玩那片陶土盘,正面背面都刻着圆形纹路,隐约能见纹路间的细小经文,他隐隐记起那食香神的圆鼓边缘也刻着些金光灿灿的经文,只可惜他不认识。他想了想又问道:师父,若是配了净味盘就能隔离香气,那若是敌人配了,制香师的攻击手段岂非都没用了? 香大师愣了愣,摸着胡子颔首:难为你想得周全,理论来说,正是如此。他见两个小子满脸失望之色,这才缓缓说道:万物生克乃是常理,有刀枪剑戟,就有盔甲盾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然得很,拼的无非是谁比谁更强势罢了。这清净土、净味盘都有优劣搞下之分,如你们佩戴的这个,不过是能阻隔原料气味罢了。连一重香的效力也抵挡不住。最好的清净土色如纯金,非富豪之家不能负担,只是香道既然式微,倒也不必要搞什么品级高的净味盘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抵达了一片田地,都是平缓坡度整饬出的梯田,大小随形,一片片似鱼鳞交错铺展,也有十余人正弯腰在田间劳作。然则田地却是以灵谷栽种为主,而各色香草零零星星点缀其中。整片的香草田所占不足二成。 香大师道:只靠炼香不足以支撑全门开销,是以开垦梯田,种粮为生。 沈月檀道:原来如此,弟子知道了。 这些时日所见的奇事,早已超过他生前十八年的所见所闻,如今也懒得惊讶感喟了,只向香大师讨教一番,领了除草除虫的任务,挽起袖子跟着同门师兄一道劳作。 如此十日匆匆而过,每日里沈、白二人早出晚归,在炼香居耕作、修炼。上半日在田间忙碌,下半日则在炼香居学习分辨香草种类、品级,学习各类提取原料的手法。 可供给原料的香草有数万种之多,能用的部位、萃取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或是直接榨出茎秆里的汁液;或是取表皮根须、叶片花朵整枝晒干磨碎;或是只取种子熬煮出精华林林总总,若要烂熟于心,只怕要耗上三五年功夫。 这二人黄昏回屋,既要照料庭院里的香草,又要埋头苦读至深夜,白日里更是繁忙不堪。沈梦河来过两次,沈月檀都露出喜悦神色,缠着他问东问西。 譬如请教沈梦河,这个字不认识,那个词是什么含义?沈梦河哪里有耐心给他做入门习字的先生,愈发来得少了,倒正中沈月檀下怀。 这几日绿腰也来得勤,替二人照料院中的香草。沈月檀疑心重,绿腰提过的当晚,他就瞒着白桑,去院中将品级稍好些的香草尽数拔了。只留几样下品,寻常人家里也偶有种植,只是不如制香师种得多。 绿腰毕竟是宗主千金的贴身丫鬟,消息灵通,帮了沈月檀大忙。 她给沈、白二人带来了几个重要消息。 其一是育阳殿倾毁,宗主也因此受了伤。育阳殿名字带阳字,其殿中存放的宝物却泰半是阴寒之物,他生前的尸身必定是收藏在育阳殿中的。 这些时日他从未曾察觉到神魂被牵引的迹象,只怕不仅仅是那神秘人赐的丹药起了作用,且惹祸的根源、那尸身已经毁了。 这也算是心想事成。也不知同沈雁州有没有干系? 其二则是关于沈落蕊的。沈落蕊因改了主意,竟不肯回府了,要借住在四叔府中直至启程。 这一次绿腰却打听得更多,原来此次出行是为了件大事,非但沈落蕊要去,沈梦河也要去,问道宗青年一代精锐更是挤破了头争夺剩余名额。 说到此时,白桑心痒难耐,叠声追问绿腰究竟为了何事。绿腰卖够了关子,这才洋洋得意道:传闻一处秘境里发现了三圣书的踪迹,勇健阿修罗王下了令,召集十宗青年精锐前去闯境,若是有缘寻得三圣书,就由阿修罗王亲自授予传承。 三圣书唯有《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存世,由沈青鹏继承、又交托给了沈月檀。如今就藏在长老们眼皮底下照昆殿之中。 此事如今只有沈月檀知晓,只是照昆殿虽然每日里都有人来人往,以沈月檀现今的身份,却是不够格进去的。是以他不敢贸然行动,只耐心等着机会。 而另外两部,则随着上古宗派覆灭,行踪不明了数千年,一直难觅踪迹。若那神秘人所言非虚,其中一部就在他手中,而如今第三部 也显世了。 沈月檀虽然没有能观照未来的天眼神通,却也意识到此事非同寻常,只怕往后整个修罗界都有大动荡。 白桑却想不到这些,只是听得心生向往,忍不住朝沈月檀看了又看,到底记得这小少爷出身不好,哪里能拿到名额?他不禁深感遗憾,轻轻叹了口气,却反倒安慰沈月檀道:阿月,莫要放在心上。此行必定凶险异常,人人都要争,哪怕福运满了,捡到手也保不住。怀璧其罪丢了性命就得不偿失了。倒不如安安分分修炼。这几日香大师常常夸你,定然是因为你有天分。 沈月檀只鸡啄米般点头,实则不以为然。他有大五经在手,再多取那部经书也无用,倒不如顾好当下。 自前几日绿腰道歉后,沈月檀渐渐也不那么别扭,三人也可以彼此说些话。这一日难得香大师开恩,放了半日假,是以三人和乐融融在后院坐着喝茶。 绿腰说完,突然又压低了声音道:香大师是有事才给你们放了假,原来是离难宗宗主来了,指名要见他。 沈月檀胸口一紧,忙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掩饰住了内心动摇,这才皱眉道:他怎么又来了?这宗主倒闲得很,整日不务正业,四处乱跑。 白桑想起前些时日他胡乱揣测,脸色也有些古怪,咳嗽两声才道:莫非真看上谁了 第14章 下饵 见这两个小子一脸好奇惊讶,绿腰愈发得意,慢吞吞吃了个果子才继续说道:三日前,离难宗一夜之间死了四个长老,家中无论男女老幼,全数死得干干净净,一个活口也不曾留下来。另有成千的幕僚、部下也惨遭杀害,合计死了有上万人。 白桑颤声道:万、万人?这都是 绿腰道:都被沈雁州杀了。对外昭告,只说这些长老密谋篡位、动摇宗门根基,是以沈雁州得了消息后,趁着四人最后一次见面密谋时,一网打尽了。只是谁知道真假?连家中年幼的子女也不放过,这、这也未免太心狠手辣。说罢又叹了口气。 斩草除根,做得倒是彻底,至于年幼子女,也是断不能留的,然则传言也不能尽信。屠幼有违天道,沈雁州纵不将这点禁忌放在心上,也必定不愿意无端背负上屠幼的因果负担。若是换了沈月檀来做,只怕是对外传言尽数杀了,实则该送的送,该养的养,该关的关,总能寻到处置的办法。 沈月檀心中虽然如此揣测,但偷偷见白桑神色哀戚,便也跟着装出一样的神色,默默点着头,跟着一道声讨那厮手段毒辣全无人性。 白桑唏嘘了一阵,却道:这等惨绝人寰的手段,勇健阿修罗王竟不闻不问? 绿腰道:我听宗主的人对小姐说,那处藏有三圣书秘境的情报,就是沈雁州杀了一位肖姓长老之后,在他的储物戒指里发现的。他将谋逆之事与这位长老隐瞒三圣书情报之事一并报了上去,勇健阿修罗王盛怒之下,对他处置叛徒之事反倒嘉奖了一番。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9) 沈月檀固然在腹诽这厮如今也学会了阿谀奉承,却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手腕,能干脆利落解决了这些根基深厚的元老,宗门自然是宗主一家独大,往后政令通达,前途锦绣。 倒令得他心生羡慕了。 白桑想了想拿秘境,不由也钦羡道:蕊小姐进秘境,想必绿腰姐姐也能跟着去见识一番? 绿腰却叹气道:小姐有四个贴身丫鬟呢,这等好事只怕轮不到我。只不过,若被留下来,也能偷个懒,也算是好事! 她说话滴水不漏,白桑不疑有他,只跟着说笑,沈月檀却不为人知地皱了皱眉,无端生出了些反感。 这点反感来得莫名其妙,更没有半丝证据,只不过因为此时绿腰言行有些故人的影子,而那位故人隐藏在他身边数年,心机深沉、阴险得令他不寒而栗。 他所想起来的,正是在栖阳宫中继续任职侍女长的白樱。 前任宗主病重而逝,对白樱并没有半分影响,她依旧恪尽职守,侍奉新任宗主。偶有人问起当年沈月檀如何苛待、折磨她,白樱也只垂下头,半敛了眼睑,柔声道:少爷心善,从不曾苛待于我,就连我犯了错,也不曾大声责骂过。 这句话说得倒是真相,连沈月檀也挑不出毛病。 只是她说完以后红了眼圈,万般委屈的模样,却只叫听者愈发确信了沈月檀往日心狠手辣的行径,再夸几句白樱姑娘委实温柔大度、忠心护主,连那等下作恶劣、万夫所指的主子死了也不肯出言攻击。 幸亏沈月檀全不知晓,不然又要气得吐血。 白樱此时正捧着黑漆金箔的托盘,给宗主与贵客奉茶。 贵客时隔两年,生得愈发俊朗迷人了,气度雍容自在,笑容和煦中威仪自现。 只可惜当初沈月檀懦弱又糊涂,竟任凭宗门里的纨绔放肆,迫得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弃宗出走,如今却成了旁宗的领袖,离她愈发远了。 沈雁州看着她放下茶盏与搭配的茶果,这才笑道:白樱姑娘气色颇佳,我就放心了。 白樱心头一跳,耳根涨得通红,忙低头道:不敢叫雁宗主记挂。这两位在座的宗主都姓沈,是以一个称鸿宗主,一个称雁宗主以示区分。 沈雁州又叹道:只可惜我当初人微言轻,竟半点不知道那人竟对你若是早知晓了 白樱眼圈微红,哽咽抬头道:雁宗主 她抬头就对上了沈雁州一双直扎入心底的冰澈双眼,顿时打了个机灵,装出来的一分泪意也无影无踪,只结结巴巴道:不、不敢当 随即深深弯下腰去,后背已是一片冷汗。 不知不觉间,这位被众多世家子弟鄙薄的贫民少年,竟然已经高踞众人之上,单单不过被他看一眼,就仿佛内心每个心思都被看得清楚透彻,隐瞒不了半丝。 白樱狼狈退出了会客厅,她耳根通红、魂不守舍,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个思春的少女,是以沈鸿也不曾看出端倪,反倒趁机调笑了几句,不过变着法子夸沈雁州年少英伟,人中龙凤罢了。 沈雁州客套了几句,便转入正题,取出一片青中带褐的树皮放在沈鸿面前,肃容道:鸿宗主 沈鸿有伤在身,却仍是笑得豪迈,说道:雁州何必见外,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你是青鹏的义子,自然也是我的侄子,不如照旧叫我二叔。 当年沈青鹏收雁州为义子,然而三个弟弟却只当这野小子是个收来照料沈月檀的仆人,又唯恐他担着义子的名分,要争夺宗主的遗产,提防都来不及,何曾正眼瞧过他?照旧二字又从何说起?如今倒会示好,要离难宗的宗主叫他一声二叔,沈雁州纵使当真敢叫,他还敢应不成?真真脸大如盆。 沈雁州内心鄙薄不已,面上却仍是温和笑道:还是鸿宗主宽宏大量。只是雁州当初负气出走,却累得青宗主唯一的儿子遭此不幸,问心有愧不敢再以义子自居。 沈鸿见状不便再坚持,便去接了那树皮,仔细查看,又凑近鼻端嗅了嗅,闻到一股和暖乳香,动容道:这、这莫非是绝迹已久的准提神木?在、在何处寻到的? 沈雁州道:正是我的部下在秘境边缘搜索时寻得之物。只是说来惭愧,我于此道也不过一知半解。因香道式微,离难宗自上上代宗主开始,就不再收制香师了。幸而青宗主深谋远虑,将炼香居保留至今,是以才想请香大师做个鉴定。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鸿宗主切莫同他人提起。 沈鸿面色变化不定,原先对那秘境中有三圣书现世一事尚有些疑虑,如今却又笃信了几分,不禁说道:贤侄,这秘境 第15章 逃难 宗门领袖在照昆殿中商议正热时,绿腰已经同白桑二人说完话,趁着无人时悄悄回转,对沈落蕊禀报道:那二人太过谨慎,套不出话来。 沈落蕊脸色相比前些时日来,已然好转了大半。只是她无缘无故中毒以至于道力全消,如今又无缘无故痊愈,连最可信赖的医师也查不出蛛丝马迹,如今难免草木皆兵,脾气愈发大了,如今闻言,面容就是一沉。 绿腰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小姐,说不定并非那两个小子下的手? 沈落蕊冷嗤一声:就你聪明不成?别处我早就派人在查了。 绿腰面露惭愧色,笑道:是婢子糊涂了,婢子这等粗人都能想到的事,小姐怎会想不到?她忧虑道:如今敌在暗我在明,若是去了寻圣秘境 沈落蕊重重一拍扶手,怒道:龙潭虎穴也要闯,本小姐怕他了不成? 绿腰又转了转眼珠,低头道:既然这样,小姐何妨将沈月檀、白桑一道带上?随意寻个借口就是了,如今秘境名额都掌握在宗主手中,小姐开口讨人,沈翎一家还能拒绝你不成?到了秘境步步艰险,婢子卖个人情给他二人,再套话就更容易些。若再行不通天高地远的,也不必如眼下这般处处掣肘,尽管用刑迫其开口就是了。 沈落蕊神情毫无起伏,一双黑眼珠幽深如古井,冷幽幽落在绿腰身上,突然轻轻笑起来,绿腰,谁借你的胆子,当面就敢算计我? 绿腰大骇,只觉后背森寒,立时扑通跪了下来,连连叩头道:婢子不敢!婢子对小姐忠心耿耿,绝不敢有二心! 沈落蕊缓缓打开手边的纯银小鼎,自其中取出一颗漆黑的丸药,放进口中服下,顿时满室弥漫着浓烈苦而腥的滋味,催人欲呕,房中侍女都被熏得脸色惨白,沈落蕊却仍是面不改色,服药后喝完满满一盏冷茶,这才道:二心?叛我之人,必定受尽断罪堂八十八种刑罚而死,谅你也不敢。 绿腰这才松口气,却已然吓得全身瘫软、跪在沈落蕊跟前瑟瑟发抖,连说话都带了哭音:多谢小姐明鉴,婢子一家父母弟妹都为宗门效命,世代忠心、神佛可鉴。婢子生死都是小姐的人,若是小姐有所怀疑,婢子愿剖出心肝、脉轮,都呈给小姐查看! 她愈发委屈焦急,又唯恐吵闹了沈落蕊,只咬着嘴唇压抑哭声,沈落蕊见了,冰寒的脸色到底渐渐散开了些,语调也放柔了些:行了,我取了你的心肝脉轮又有何用?忒胆小了些。绿腰,我自然知晓你没有二心,只是你先前所说,就果真未曾藏有半点私心? 绿腰愣了愣,这次却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深深俯下身去,以额头贴着冰冷僵硬的石头地板,颤声道:婢子、婢子该死。婢子听闻那秘境有无数机缘神药,婢子的幼弟在宗门修行,他资质愚钝,修行艰难,若是能有一二神药相助,也能轻松些。是以婢子一时动了贪念,变着法子想哄小姐带婢子去小姐、小姐,婢子知错了。 沈落蕊叹道:绿腰,你跟了我八年了,兢兢业业,我都看在眼里。你若对那寻圣秘境有意,尽管同我开口就是,何必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绿腰赧然得面红耳赤,愈发羞愧磕头,是是婢子糊涂了。 沈落蕊垂目,打量那婢女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瑟缩成一团,愈发瞧不上眼,好在办事还算利索,如今留着也有用一念至此,沈落蕊才道:何须进秘境,将那二人带出问道宗就逼问清楚、处置了吧。 绿腰忙道:是、是! 她伺候完沈落蕊,这才回了自家的住处。同屋的丫头不知去了哪里,绿腰警惕往外看看,这才关上房门,对着铜镜照了照,先前磕头时全不留力,如今额角一片青紫。她取了药膏揉散淤血,望着镜子里黝黑难测的眼神,突然轻轻哼笑出声来,你又能嚣张到几时呢? 照昆殿中,沈雁州正同沈鸿、香大师客客气气告辞,香大师道:待我将炼香居事务交代清楚,就来拜见雁宗主。 沈雁州又客气了几句,这才领着部属走了。 沈鸿使了个眼色,候在身旁的侍从捧着数个托盘上前来,托盘中各放着一件盔甲、一柄玉称、一套药杵、十余个药瓶、更有成堆的符箓玉符,件件流光溢彩,华美耀目,品阶都是极上之选。 沈鸿道:香大师此去,是我宗门之福,小小一点心意,请香大师切勿推辞。 炼香居收入微薄,制香师个个都是穷鬼,香大师自然不会推辞,俱都笑纳了,将诸般宝贝一道收入储物袋中,这才两手合十对沈鸿行礼道:宗门于我有大恩,某没齿难忘,只恨身无长技无以为报,反倒多年受宗门庇护、白吃白喝了这许多年。如今总算有报答的机会了,必定全力以赴。 沈鸿笑道:香大师客气了,秘境里毕竟危机重重,你是我问道宗的人,全然依靠离难宗,我也不放心。这样吧,我就派两人扮作你的弟子,贴身保护,也不必让雁宗主知晓。 这派人监视的意图昭然若揭,香大师却好似全不知晓般,露出愈发感激涕零的神色,连连道谢,又道:如此我就只带两个弟子随行。 这边厢议事才定,那边厢绿腰去而复返,又折回去寻沈月檀、白桑二人,惊慌道:不得了了,小姐要将你二人带进寻圣秘境! 白桑大喜过望,扔了药铲去迎她,叠声问道:此话当真?有这等好事?蕊小姐竟然如此菩萨心肠! 沈月檀却皱起眉来,一句那丫头究竟安的什么心?盘桓舌尖,好在问出口时修饰了一番:宗门的千金,有什么必要同我们示好? 绿腰在白桑额头上拍了一下,道:你这傻子,还不如阿月省心。自然不是为了示好你二人那日驳了小姐的面子,小姐她怀恨在心,要将你二人带出宗门就杀了! 白桑顿时如见鬼了一般,面无人色,这、这也太不讲理 绿腰脸色一瞬间冷了下去,哼道:你是什么身份,她犯得着同你讲理? 沈月檀原本仗着沈梦河对他另有所图,断不会放他去送死,正要安慰白桑几句,却突然又忆起了旧事。 两年前在三叔家一场赏花宴上,沈落蕊因三叔一名滕妾与自己丫鬟生了口角,就活活将其打死了。 因为此事,沈月檀狠狠责骂过她,如今几句斥责仍旧言犹在耳:不过是个妾,打死就打死了。可到底是在三叔府上动三叔的人,你叫三叔颜面何存? 沈落蕊自然哭哭啼啼同三叔道了歉,一条人命,就此作罢。那滕妾家中得了丰厚赏赐,只有千恩万谢,断然不提其余。 正是贱民命如草芥,生生死死,连个水花也溅不出来。 往日里自然当做此事理所当然,如今自己落在了任人宰割的地步,却难免不寒而栗起来以沈落蕊的性子,说不定当真要先斩后奏,纵使沈梦河断然拒绝,她也要将沈月檀、白桑二人押出问道宗再说。 沈月檀也顾不得装傻,问道:她什么时候启程? 绿腰咬了咬唇道:明日一早 沈月檀当机立断,白桑,我们收拾行李,先去炼香居躲一阵子。 白桑早就六神无主,对沈月檀言听计从,叮嘱道:绿腰,难为你冒险来知会我们,快些回去吧。 绿腰自然知道此行她冒了莫大的风险,立时转身离开了。 剩下这两个小子忙奔回屋中,收拾了细软就朝炼香居跑去。 院落空空,过了大半个时辰,暮色四起,突然冲来一列侍卫将院子团团包围,侍卫首领皱眉看了看紧闭的大门,窗户内也黑沉沉的无人点灯,下令道:搜! 一行人翻遍院落内外,自然寻不到二人踪迹,无功而返,引得沈落蕊愈发震怒,首当其冲就想到去找沈梦河问罪。不料沈梦河却先发制人,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厉声道:落蕊!我到底是你堂哥,那沈月檀出身再不堪,也是我爹亲生的血脉,岂容你说绑就绑?还不将人还给我? 沈落蕊怒道:我哪来的人?不是你将他藏起来了,如今倒来贼喊捉贼! 沈梦河也跟着一愣,难不成他得了消息,先跑了? 这小少爷倒也机警,绿腰顿时心里一紧,手指藏在袖子下紧紧扣住。 第16章 上船 沈落蕊心中几个有嫌疑的名字浮起又落下,正举棋不定时,一名仆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喘着气禀报道:少爷、少爷!找到那小呃、小少爷了。 一屋子人齐齐将目光锁定了他,吓得那仆人一时间不敢开口。 沈梦河道:快说! 那仆人这才期期艾艾道:他、他跟着香大师出远门了 绿腰闻言,攥紧的手指缓缓松开,只在掌心里留下两个深入皮肉的血色月牙伤口。 沈梦河大惊失色,厉声道:谁准他外出的!区区一个香大师,怎么不拦住他? 那仆人苦着脸道:香大师奉了宗主的命令,贴身护卫都是阿兰若堂的精锐,况且、况且是跟着离难宗宗主走的。无人敢拦。 沈梦河气恼不已,沈落蕊却眉头略略一皱,沉声道:离难宗宗主?沈雁州找香大师做什么? 那仆人道:宗主吩咐了,此事且不可外传,想来是极要紧的事。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10) 沈落蕊转了转眼珠,搂住了沈梦河的胳膊,柔声道:堂兄,寻圣秘境开启就在眼下,不如我们也今晚启程吧。 沈梦河捏了捏她脸蛋,哼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丫头在想什么,是想要去找你的雁州哥哥吧? 沈落蕊也哼了一声,堂兄就不想? 沈梦河正色道:落蕊这话可不能乱说,我视沈雁州为骨肉血亲一般可敬可亲的兄长,断没有与他狎昵相好的脏污念头。 沈落蕊又哼一声,到底不敢在这问题上纠缠。 她虽然不过十五岁,毕竟生在世家,自然有所耳闻。身份尊贵阶层固然亵玩娈童成风,也有些走投无路的清俊青年以一己之身侍奉权贵,以求换来飞黄腾达的机会。 而这些人都不过是些玩物罢了。若对同等身份的男子动了这等念头,自然是极大的冒犯。 是以她先前的玩笑未免过火了些,若是沈梦河翻脸责问她,是看不起自家堂兄,还是看不起沈雁州?只怕要害她吃不了兜着走。 也是她关心则乱,一时不慎就脱口而出了。 沈梦河却见好就收,亲昵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启程就是了。 沈落蕊自然也是骨肉情深的模样,笑嘻嘻说了句还是堂兄最好了。 二人各自散了,沈落蕊面上笑容尽皆散去,加快步伐回院中,一面道:绿腰、紫素,你二人随我启程,其余人回府去。 绿腰面露喜色,忙精神抖擞应了句是。 这边厢两个堂兄妹各怀鬼胎,忙碌备了飞舟要追上沈雁州时,沈月檀已经同白桑登上了离难宗的飞舟。 他二人才赶到炼香居,正想要如何寻个借口暂住,就遇到了自照昆殿归来的香大师,见了他二人便捋着胡子颔首道:来得正巧,省了去传你们的麻烦。即刻随老夫一道出发。 是以二人前脚进了炼香居的大门,后脚又跟着香大师迈出大门,懵懵懂懂启程了。 这艘飞舟是由勇健阿修罗王下赐,上下共有七层,宛若一座移动的青灰色堡垒在半空行进。内部更是装饰得金碧辉煌,七宝堆砌、符纹耀眼,令人叹为观止。 沈月檀眼角扫过白桑,见他目瞪口呆,全无仪态四下张望。便有样学样,也做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百姓姿态,二人摸摸金光灿灿的墙壁,在光可鉴人的水晶桥上接连奔跑,惊叹声此起彼伏,哇!哇!叫个不停,好在只是两个小孩,众人也不过莞尔一笑。 倒是派来保护香大师的两个弟子看不过眼,微微皱起眉来。香大师见状,这才出声将两人唤到近前,一道走进了沈雁州所在的大厅之中,寒暄之后,为沈雁州一一介绍随行带来的四人:年纪最长的龙剑、赵秀次之;白桑尚未入门,却颇有资质,是以一道带来了。沈月檀年纪最小,是老朽刚收的弟子。 沈雁州笑得和煦,没有半点宗主架子,与众人一一问候。最后待沈月檀上前行完了礼,才笑眯眯摸了摸这小孩的头顶,半月不见,你就拜入香道修行,往后勤勉努力,不可懈惰。 沈月檀道:是!竟不再多开口了。 言多必失,他如今心虚得很,索性继续装傻充愣。 一时间微微有些冷场。 沈雁州倒不介意,只宽容笑了笑,转头吩咐道:镜莲,先请香大师师徒去住处安置,若有需要,尽管来提。 香大师道声谢,带着四人随镜莲出了大殿。 沈雁州目送几人背影被殿门遮挡后,这才取出了赤铜色吉祥天母雕像,翻转过来,底座镶嵌的红玛瑙依然完好无损。 侍立一旁的程空见了,若有所思摸了摸下颚,你上次就试过他了,转生石没有动静,可见此人与你的宝贝义弟并无干系,不过凑巧同名。眉目间有些许相似,也只是因为堂兄弟的血缘罢了。 沈雁州却不置可否,反而笑道:程空,我同你打个赌。 程空的纤长眉毛险些拧成了结,警惕问道:你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 沈雁州无辜道:绝无此事,我何时同你耍过阴谋诡计? 程空冷笑三声,一如既往,头也不回走出了大殿。 沈月檀等人跟随镜莲,接连下了三层舷梯,进入飞舟船腹之内,沿途偶遇之人,有数十人,所穿的宗门服色也各有不同。沈月檀暗暗留心看着,不仅有些心惊。 这些同乘飞舟者,除了离难宗弟子外,他还见到了竹林宗、五字明宗、莲花宗等多个宗门弟子,甚至于还有个铁城犁宗的年青弟子,被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走过大堂。 铁城犁宗原本是十大宗门之首,实力雄厚惊人。铁城犁弟子若出面,其余九宗都以其马首是瞻。 然而如今这飞舟上,主事者却是沈雁州。足见在勇健阿修罗心目中,离难宗的地位只怕已经超过了铁城犁宗。 第17章 血亏 那人身穿赤陶色窄袖衫,身形魁梧,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铜块般结实的臂肌来,生着一圈黑黝黝的络腮胡,五官分明,眼神格外亮堂。轻轻松松将沈月檀提在手里,如同只是提着只兔子,凑近了打量他。 沈月檀不敢轻举妄动,只同样圆睁了双眼同那人面面相觑,连眨眼睛都不敢。 那人抽抽嘴角,分明看似要笑出来了,却突然变了脸,露出满脸狰狞凶狠的神色,怒道:胆子不小,连爷爷我也敢撞! 沈月檀被拽着领子悬在半空,衣领勒进了脖子里,他抓着衣领,艰难挤出了声音道:我、我、小子我走路冒失,不小心冲撞了大哥,请大哥大人大量,饶我这次 那大汉却又哼了一声道:饶了你?我这上好的紫竹丝织袍,你说撞就撞,说饶就饶,爷爷我就这般任你欺负不成? 四周渐渐围上了人,一面作壁上观,一面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上前来劝阻解围。 沈月檀听着那大汉胡搅蛮缠时便心知不妙,偷眼打量。 他这次眼尖,一眼就见到他衣襟上绣着三团火焰图样构成的纹章,这正是离难宗的标记。他忙又道:这位大哥,莫非是离难宗的前辈?我姓沈,师父受离难宗宗主所托才上了飞舟 岂料那大汉反倒大笑起来,嗤道:飞舟上全是我离难宗的客人,岂能厚此薄彼?只是爷爷我今天偏不放过你! 沈月檀暗中叹息,他当真是流年不利,任意撞个人也能撞出天大的麻烦来,此人只怕有点来头,是以周围人一味坐视这人无理取闹,竟无一人敢开口 他正寻思要如何脱身,一个清朗端正的声线却自身后响了起来:久仰离难宗夏祯左护法襟怀坦荡,英雄盖世,是持大法、悟大道的磊落之人,却不知这样一个才及总角的小孩,如何得罪了夏左护法,竟惹得阁下于众目睽睽之下也非要为难他不可? 这话说得不疾不徐、字字清晰,仿佛根根打磨得晶莹剔透的冰针缓缓升腾半空,若是惹得对方着恼,下一瞬就要劈头盖脸扎下来一般。 夏祯被刺得老脸一红,到底撑不下去,只得松了手将沈月檀放下来,色厉内荏吼道:这次饶了你,若再惹到爷爷头上,爷爷锤穿你胸口!说完气哼哼推开人群走得不见踪影。 沈月檀颈项上一松,忙整了整衣领,这才转过身去。 那位开口救助的青年有一头隐隐泛蓝的长发,如冰丝般顺服,一直垂到足踝。约莫二十出头模样,容貌也仿佛石雕一般,不带半丝平常人应有的神色,一双眼眸颜色浅淡如雪地映蓝光,一身长衫也是少有的月白色除了铁城犁宗的弟子,寻常人是极少穿这个色的。搭配在这青年身上,却再协调不过,干干净净、清清洁洁,仿佛天人界的神佛降临于世。 他左手抓着腰间的佩剑,露出缠绕手腕的一串白砗磲念珠,颗颗都是莹润洁白,唯独一颗殷红如血,全身上下就这点红色,是以分外夺目。周围人却俱都带着钦羡、敬畏的眼神,自觉同他分开半尺,竟不敢靠近半点。 沈月檀虽然未曾见过此人,只看那串念珠便认了出来,他已久仰其大名,此人正是铁城犁宗年青一代最出色的天才弟子,有五个脉轮道种的叶凤持。 他忙上前,两手合十行礼道:在下沈月檀,是问道宗炼香居的制香弟子。多谢这位师兄援手,不知师兄怎么称呼 话音未落,不知周围谁冷冷哼了一声,嗤笑道:这就想巴结上贵人,算盘打得不错。 沈月檀略略皱眉,他到底也做了十八年众星拱月的天之骄子,如今同叶凤持也不过想要道声谢,如何就成了趋炎附势的行径了? 叶凤持却充耳不闻,只略略颔首,仍是冷冰冰道:我姓叶,名上凤下持。举手之劳,无足挂齿,不必放在心上。说完便转过身去,身后人群自动分开两列,为他让出道来。 沈月檀望着那人背影渐渐走远,若有所思摸了摸下颌,这人架子仿佛比沈雁州那厮还要大,不知两人遇上了是什么景象?少不得要斗得鸡飞狗跳、日月无光。 他这边想得有趣,忍不住笑起来,走廊尽头却早有人黑了脸,笑得比怒面金刚还恐怖十分:夏祯,你干的好事。 夏祯早骇得躲在程空背后,魁梧身躯如鸡仔般瑟瑟发抖,呜咽道:我、我不过听说佛牌是那小子拿去了,想要试探试探 沈雁州仍是满面狰狞笑容,一字字问道:你想试探他,还是试探我? 夏祯眨巴眼睛,愈发可怜巴巴从程空袖子底下往上偷看沈雁州,我装个恃强凌弱的恶霸,雁州再去英雄救美,岂不是皆大欢喜?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叶凤持来 程空拽着后衣领将他自身后拽了出来,面不改色道:两位的纠纷,在下不奉陪了。眼看飞舟就要穿过应龙云巢,我这就去提前做准备。 沈雁州却道:且慢,应龙云巢散布于北域云层之中,数量有数万之多,漂移到了何处、就给当地居民带来危害,索性今日我离难宗就做件好事,为民除害。 程空便停步问道:宗主有何妙计? 沈雁州道:如今内乱平定、魔兽蛰伏,反正闲着无事,就派夏左护法前去清剿云巢。 夏祯立马站直了,结结巴巴道:什、什么?我一个人,要清剿到何年何月! 沈雁州慢悠悠道: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百年。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总有清剿完的一日。那明王幡正可借此机会多多祭练,对你有益无害。 夏祯不敢再纠缠沈雁州,转手拉着程空的衣袖当手帕,一把鼻涕一把泪,嗷嗷地哭叫起来:程空、程空,我要被沈魔头折磨死了!天天打小虫烦也烦死了,他还强词夺理说是为我好!呜呜呜程空你要为小弟做主啊!不然小锤锤捶你胸口! 程空淡然拽回了衣袖,对沈雁州行礼道:谨遵宗主吩咐,这就安排人手,协助夏左护法清剿云巢。说完施施然转身往船尾处走去。 夏祯知道大势已去,面如死灰跟着走了。走时犹不甘心,一步三回头地张望,沈雁州只笑吟吟同他摆手作别,如此心狠手辣、全不念半点兄弟情谊。 第18章 观战 骚动停止,人群散去,沈月檀这才跟白桑会合,跟着进了客房。 因赵秀是女子,独自住一间,香大师就跟龙剑合住一间,名义上是权宜之计,实则也不过为了就近监视罢了。 香大师房间对面一间则分给沈月檀与白桑同住,沈月檀才进房间还来不及坐下,就听到龙剑传话,要他去见师父。 他只得又同白桑一道外出,进了客房,规规矩矩叫一声师父,站着不动。 香大师正坐在方桌前,从木盒里取出个两面透明、带黑色手柄的镜子,对着沈月檀从头到腹照了照,颔首道:好,双脉轮道种都愈发凝实了,修炼不曾偷懒。 沈月檀忙行礼道:是,弟子不敢偷懒。 他又转向了白桑,说道:论理,你是沈府的仆人,我不该多管闲事。不过,若你修为浅薄,还偏要跟在沈月檀身边,只怕白白送了性命,得不偿失。是以仍需看一看。 白桑身份所限,自然不好开口,沈月檀忙道:还请师父开恩,为白桑看一看。 香大师这才对着白桑也照了照,沈月檀也在旁边好奇张望,透过镜子,可见白桑靠近肚脐处有一团圆形微光,隐约泛着黄光,另有喉间轮位置,若是凝目细看,也似乎有光诞生。 香大师道:好,脐轮道种也成型了,倒不怕被冲散。 白桑面露喜色,行礼道:多谢香大师!我、我为了服侍小少爷,也没有偷懒! 沈月檀这才问道:师父师父,这是要做什么? 香大师站起身来,自储物戒里取出把通体漆黑的纸伞,递给白桑,说道:听说飞舟要闯应龙云巢了,难得一见的奇观,随为师去甲板上长长见识。白桑你打伞护着二人,免得道力混乱,伤了才成型的道种。 这两个少年俱都露出激动向往的神色,听着香大师叮嘱连连点头,反倒是一直作壁上观的龙剑、赵秀交换了视线,赵秀上前道:师父,应龙群多了也有危险,请师父三思,莫要倚危墙而立。 沈月檀略一皱眉,又若有所思打量那两人,香大师却笑道:无妨,若是在离难宗的飞舟上还能遇险,只能当做与寻圣秘境无缘,倒不如早些放弃。 赵秀还想开口,香大师已经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往门口行去,说道:时辰差不多了,徒弟们,随我来。 沈月檀忙应了句是,和白桑一前一后跟着香大师出了门。龙剑赵秀仍是一言不发,默默跟在了后头。 众人沿着通往最顶层甲板的楼梯往上走时,白桑加快步伐靠近,在沈月檀耳边低语道:阿月,你那两位师兄、师姐,往常在炼香居从来没见过,香大师也不肯同你引见,我看此事不寻常。 沈月檀装作不经意回头扫了一眼,见那二人形影不离跟在香大师身边,心中多少有了底,只低声回道:师父不提,就不必多问。 白桑心领神会点头,更压低了嗓音悄声道:我懂,我懂。 说话间二人已经迈上了甲板,头顶一道无色光罩隔绝天风,正是黄昏时分,天际晚霞仿佛一片火海。甲板上已经成群结队站了许多人,人人神态轻松,笑容惬意,说是来观战,倒不如说是借机消遣。 人群里突然传来骚动声,橙红似火的霞光之中,渐渐现出了大大小小的浮空石块,小如拳头,大如浮岛,汇聚如云。更有成千上万应龙钻出巢穴,青黑赤黄各色,铺天盖地朝着飞舟袭击而来。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11) 无色光罩骤然加强,时不时窜过刺目电光,无形压力当头罩下。白桑忙撑开了伞,齐齐往远处看去。 仿若汇聚成浪潮的应龙群咆哮涌来,气贯长虹,眼见得就要将飞舟一口吞没。 一道赤陶色身影突然现身半空,魁梧如铜柱,踩在一片薄如蝉翼的叶片上,肩头扛着比人高的巨型伏魔锤,抛出了片色彩斑斓的经幡。 那经幡迎风而涨,变得遮天盖地,十余明王各结手印,自经幡上浮现出幻影,顿时漫天火光剑影、应龙群或是炸裂、或是烧焦、或是被斩得支离破碎,暴雨般往地面坠落。 周围边有人欢呼道:是左护法!是夏祯! 那魁梧大汉又两手执锤,纵身一跃,身形化作流星,伴随惊天动地一声大喝,一锤重重砸在了比飞舟更巨大的浮空岩上。 那灰褐浮空岩四分五裂,岩心隐藏的巨大巢穴也暴露出来,五彩斑斓的幼龙与龙蛋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往飞舟甲板落下来。 一头幼龙也足有两个成年男子大小,接连砸得飞舟左右晃动起来,光罩上电光缭乱,滋滋声响听得令人头皮发麻。 各宗年轻弟子岂能作壁上观?纷纷拔出武器,要请船主撤了光罩外出一道清剿应龙。几名离难宗弟子却阻拦下来,劝道:各位请稍安勿躁,区区一些应龙,夏左护法一人之力足以应付。秘境抵达在即,请各位安心休养,以备大战。 三言两语就打消了众人念头。 沈月檀更是安心在甲板上观望,那夏祯果然有点本事,身形矫健如惊鸿在虫群里穿梭,所过之处,云巢粉碎,再有那经幡相助,更是如虎添翼,成万上亿的应龙竟奈何不得分毫。 如此征战了半个时辰,也不过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观战者渐渐索然无味,开始纷纷散去。 沈月檀也自先前的目不转睛,变成了兴致全无。夏祯打得太过轻松,且他生来有优势,体魄力道皆远胜常人,耗时这许久也如同在玩乐一般。只是这打法,沈月檀是学不了的。 他正要同白桑商议回房,突然听见一声惊呼道:龙王!龙王现身了! 一声龙鸣沉闷轰响,如闷雷般震撼天地。数不清的应龙群中出现了一头庞然大物,山岳般漆黑的身躯,遮蔽了天际最后一丝霞光,仿佛乘着夜色阴影,杀气腾腾降临于世。 第19章 龙髓 嘭! 撞击声震撼天地,伴随龙王怒吼,激起了半空风暴,席卷着炽烈血红火舌,将那道赤陶色身影吞没于红云之中。 而后云层炸裂,宛若半空中喷发出巨量岩浆,则是那道经幡将夏祯团团护在其中,每一根丝线俱都化作通透澄亮的光芒,梵音唱响、天花纷纷扬扬坠落,明王幻象个个身着盔甲,手持利剑,顶天立地,自经幡中喷涌而出,眨眼如流云四散,无影无踪。 这短暂一刻却足以护住夏祯全身而退,犹如化身为一道赤红光芒,这次则自头顶而下,再度重重撞击在龙王头顶。 正四散而去的宗门子弟们纷纷驻足,带着几分敬畏、几分向往,注视那一人一龙激烈争斗。 有人低声道:不愧是离难宗第一武者,只身独挑黑龙王,仍稳立于不败之地,这等霸道的威力,我平生第一次见。 又有人许是心中不服,冷笑道:他能立于不败之地,全靠经幡护持。若我有了那幡,说不定比他还威风。 沈月檀正不以为然,就听一个清凌凌的少女嗓音兀然响起,插嘴道:大言不惭,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夏叔叔相比?好,改日我请夏叔叔出面,不动明王幡,也不动伏魔锤,赤手空拳同你比试,你敢不敢应战? 沈月檀好奇看去,说话人就在约莫十余尺之外,是个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生得清丽出尘,神色却暗含几分掩不住的倨傲,也是一身月白深衣,先前为他解围的叶凤持与几个同门环绕她身边。 先前出言冷嘲暗讽的男子貌不惊人,一身竹林宗的暗绿宗服。他见了这几个铁城犁宗的天之骄子,纵有再多的不服气也不敢挑衅,只涨红脸期期艾艾含混了几句,便躲进人群中溜之大吉,换来围观者零星的窃笑声。 那小丫头柳眉微皱,还想出言喝止,叶凤持按住她肩膀,微微摇了摇头,那小丫头这才气哼哼地作罢。 甲板上这阵子小骚动一结束,天顶处的战事也到了尾声。 环绕飞舟的光罩打开,一时间人群忙乱,离难宗弟子得了指示,各自施展手段纵身一跃,前去为左护法进行扫尾工作,将漫天飘散的应龙尸首、云巢残渣或清扫或收集起来。 夏祯落回甲板上,那丫头立时先发制人扑上前去,才开口叫道:夏就被夏祯按住肩膀,推回到叶凤持身前,笑道:小七别过来,夏叔叔我一身臭汗血污,当心弄脏你的衣袖。 那小丫头两眼闪闪发亮,满是藏不住的仰慕爱意,一面要挣脱叶凤持的桎梏,一面说道:不碍事,回头扔了换新的。师兄你松手!我许久没同夏叔叔说过话了! 夏祯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那丫头脑袋,说道:你这丫头当真黏人,等夏叔叔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同你叙旧。 他说完也不等那小丫头再开口,视线一转就落在了沈月檀身上,立马精神一振,喜道:你也在。 沈月檀如临大敌,心中却未免有些又悔恨又厌恶,这人同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偏偏就要同他过不去? 他胡思乱想之际,夏祯已经大步走了过来,往怀里掏了掏,径直把一件东西放在他手里。 那东西冰冷坚硬,外形光滑,不过巴掌大小,竟是个紫砂做的小药瓶,沉甸甸坠在手里,分量十足。 沈月檀收下也不是、扔了也不敢,进退两难,只得怔怔问道:这、这是 夏祯笑道:刚收的龙髓。之前同你有点误会,听闻你修的是香道,这东西正好用得上,权当叔不是不是,哥哥给你赔罪。 应龙龙髓是世间难寻的一流炼香原料,只需添加极微少的分量,最次一等也能炼出四重香。就连九重香的原料里也少不了龙髓,足见其重要性。 只是此物极难取,寻常应龙生不出龙髓,唯有方才一场恶战杀死的龙王才取得到龙髓。这满满一瓶,只怕整头龙的龙髓都在这里了。 这东西太过珍贵,沈月檀愈发有些懵,下意识道:无功不受禄 夏祯正色道:这是赔罪,管它什么功什么禄,小小年纪何必计较那么清楚,快收下! 沈月檀暗道我以前就是不拘小节,才换来惨痛下场。如今不敢不计较了又被人嫌弃太计较,做人当真是辛苦事。 正踌躇时,香大师道:夏左护法的好意,你就收下吧。 沈月檀只得道:是、师父,那我收下了。这东西对炼香一道委实是个如虎添翼的良品,他难免心中喜悦,这才对着夏祯笑嘻嘻行礼道:多谢夏左护法。 夏祯见这小孩一脸灿烂笑容,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习惯性就揉揉他脑袋,笑道:不生气了? 沈月檀道:原先有些生气的,现在不生气了。 夏祯连连点头:不生气就好、不生气就好。这才同香大师寒暄一句,径直扛着伏魔锤走了。 白桑收了伞,也跟着有些高兴,这夏左护法不是坏人啊。 沈月檀却皱眉道:前倨而后恭,不知是何居心。 白桑道:阿月,你小小年纪,讲话怎么越来越老成,倒比我更像个大人。 白桑自然是言者无心,沈月檀却再度警醒了,才想着要编点什么敷衍过去,却见叶凤持走了过来,一面行礼一面说道:这位小兄弟,请恕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沈月檀先前得了他仗义执言,对此人极有好感,此时忙回礼道:叶师兄客气了,叶师兄但有所求,小弟莫敢不从。 叶凤持却略略皱了皱眉,似乎难以启齿,见那小朋友一直眼巴巴望着他,这才缓缓道:不知能不能请沈师弟将那紫砂瓶借来一观? 沈月檀笑道:有何不可?叶师兄请观。 他两手将那紫砂瓶奉上,叶凤持道声谢,才将瓶子拿在手中,就被那被唤作小七的丫头给夺了去。 第20章 闹剧 不等沈月檀开口,白桑已经先上前一步,紧握拳头厉声道:你、欺欺人太甚! 那丫头身边一个少年窜了出来,满脸狂妄道:放肆!你可知道这位的身份?这位乃是我铁城犁宗唐宗主的掌上明珠,有缘见一面就是你三生有幸。拿了你的东西是你的福分,七世也修不来!你 给我住口。叶凤持不等那少年狂言乱语说完,终究忍不住喝止,一双细长清冷的眉毛渐渐拧起了结,七师妹,君子不夺人所好,还不将龙髓物归原主? 那丫头也是千娇万宠地长大,何曾料到过今日被自家师兄当着众人的面呵斥,小脸涨得通红,咬着牙道:不还!都怪夏叔叔不好,无缘无故就拿东西送人!这冰紫瓶可是我送给他的! 叶凤持道:七师妹两个月前,送了冰紫瓶、火紫瓶各一百个给夏左护法,当时曾附言曰:夏叔叔尽管拿去装东西送人。如今为何出尔反尔? 那丫头又被师兄当面反诘,难免恼羞成怒,眼圈也渐渐红了,声音也愈发拔高尖利:我就偏要出尔反尔,你能奈我何! 沈月檀听明白了几分,趁势开口道:那、那瓶子还给你,还请七小姐把龙髓还、还给我。 说到后半句时被那丫头怒气冲天地一瞪,立时连声音也低了下去。 周围人固然想看热闹,却又畏于铁城犁宗的威名,在几名弟子半强迫、半恳请的要求下,陆陆续续自甲板散去了。香大师自然不肯走,反倒想上前干涉,却被铁城犁宗的弟子与龙剑、赵秀一同拦了下来。 赵秀仍是柔声细气道:我与师弟奉命守护大师的安危,如今若与铁城犁宗交恶,无异于以卵击石,请大师三思。 香大师一生经历几起几落,早练就了波澜不惊的性子,如今语调也气得有些颤抖:那、那是我的徒弟 赵秀道:徒弟可以再收,香大师却只有一个。 仍是屹立不动,纤细身躯竟如一座大山横桓于面前。 香大师只得暗叹一声,到底放心不下,只走远了些,不肯离开甲板。 此事自然也传到了沈雁州的耳中。 下属禀报时,夏祯也赫然在旁,听完立时摊开双手,满脸无辜道:我、我绝不是有意害他!想不到七丫头在外头竟这般不讲理!我这就去教训她。 沈雁州却浑不在意,只同几个幕僚一道围着书案,研究如何拿龙王血调和墨汁抄经,一面笑道:不用你插手,有叶凤持在,出不了事,随他去。 又转而对禀报的下属下令道:不要惊动客人,多派些人手悄悄盯着,有任何变动随时来报。再多带些缚仙索,若有人动手,立刻捆了。 下属领命而去,夏祯立在一旁,抱臂嗤笑道:又说出不了事,又加派人手紧密盯梢,倒比亲爹还上心。沈雁州,你何必这般辛苦,简单的事也办得拐弯抹角,总有操不完的心。 沈雁州横他一眼,手中捏着支小狼毫,慢条斯理匀了匀才调出来的龙血墨,在宣纸上写字。 落笔顺滑细腻,着墨黑中透紫,颜色醇厚典雅,字迹边缘更是微微泛金,显出几分庄严气度来。 他写了个祗字,满意颔首道:这墨不错。既然夏左护法闲得很,不妨去猎上十头八头龙王,龙血调墨、龙髓制香,人人有份、个个不缺,岂不皆大欢喜? 夏祯急忙后退几步,连连摆手道:我我我我不闲,一点都不闲!忙得很! 哦?沈雁州似笑非笑,握着笔斜睨他,你忙得很?难得百忙里还能抽空算我操了多少心。 夏祯顿时如被虫子蛰了般跳起来,转身夺门而出,急急道:就、就要进秘境了,我去查看各队人马准备得如何。检查筹备,还要部署防御,数不清的事务!忙死了忙死了若被我抓到纰漏,定要锤破他胸口! 念叨个不停,话音未落,已溜得不见了踪影。 离难宗众人在这边鸡飞狗跳时,铁城犁宗众人与沈月檀正在甲板上剑拔弩张。 沈月檀一句话说完,正想着如此处置正好,那位七小姐却两眼含泪,恶狠狠瞪他,怒道:休想!夏叔叔九死一生得来的龙髓,岂能便宜了外人! 反倒像沈月檀才是作恶的坏人。 更何况斩杀龙王固然不易,却也断不至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只不过沈月檀也不敢开口同她纠缠这些细节。 白桑气得满脸通红、全身颤抖,手指紧紧攥成了拳头,却偏偏寻不到旁的言辞,只得反复颤声道:你欺人太甚 沈月檀却于此时生出了置身事外的恍惚感来。 这也怨不得他,而是此情此景,与当年他年幼无知、盛气凌人的所作所为何其相似。 约莫是父母罹难那一年、亦或是之后一年的事,他也曾在路上对一介平民骤然发难,非要强夺一个孩童的玩具风车。起因无非是见那孩童父母俱在,一家三口和乐融融逛街,他触景伤情,而起了迁怒之心。 彼时只觉自己行为理所当然得很。 他是天之骄子、名门之后,天与之,地给之,仿佛天底下万事万物都可任他予取予求。 何况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风车罢了,沈月檀半点不曾放在眼里,拿到手就扔在一边,只对那孩童又痛惜又惧怕、以及那对年轻父母隐忍悲怆的眼神感到心满意足。 沈雁州事后知情,非但不谅解他幼失怙恃,反而责备他行为不端、有失世家子的风度与悲天悯人之心。 沈月檀彼时气得同他大吵一架,又听了二叔沈鸿的宽慰,愈发觉得父母收的这义子已生外心,凉薄无情,半点不为自己着想。 然则如今回想起来,甜言蜜语包裹的尽是毒药;忠言逆耳,才是沈雁州一片用心良苦。 亲小人、远贤良,沈月檀暗道,我好糊涂。 往后只怕也只得萧郎陌路,连一句对不住也没有机会同沈雁州说了。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12) 沈月檀再度悲从中来,眼圈一红,啪嗒啪嗒落了泪。 这倒也应景,旁人只当做这十二岁小孩是被七小姐欺负哭了。 叶凤持眉头皱得愈发深,沉声道:七师妹 那丫头尖声怒道:叶凤持,你到底是我师兄,还是他的师兄?你身为铁城犁宗弟子,竟然一心只帮外人! 这罪名扣得有点大,叶凤持脸色微黑,显然是动怒了。好在他涵养仍在,只握紧了剑柄,抚了抚手腕缠着的念珠,这才开口道:纵你是我同门师妹,然则对事不对人,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那丫头狠狠一跺脚:你住口!住口!夏叔叔的东西,我谁也不让! 竟一转身就走了。 叶凤持正要去抓她肩膀,衣袖却被人扯住了。 他回头见是沈月檀拉着他衣袖,抽抽噎噎哭着摇头道:让、让她去吧,人多。铁城犁宗弟子纵然能劝走大多数人,却仍有些胆大好事者不顾劝阻留在甲板上看热闹。 叶凤持一愣,突然也想明白了。 他为人持身极正,只讲求事理、不在意人心,是以常被同门揶揄不近人情、刻板呆愣,譬如眼下就是,堂堂宗主千金,纵然再有天大的错处,他也不该当着这许多外人的面落她面子的。 反倒是这小孩想得比他周全。 叶凤持暗暗叹息,垂手放在沈月檀肩头,低声道:你放心,龙髓是我同你借的,必定原物奉还。 沈月檀吸吸鼻子,泪汪汪接着摇头道:叶师兄是好人,这无妄之灾不该连累到师兄的。我、我不要了,叶师兄不必去讨。此事就此作罢。 叶凤持愣了愣,若有所悟一般,嘴角慢慢勾起来,却带着几分苦涩滋味,一字一句重复道:无、妄、之、灾这四字用得好。沈月檀,我并非受你连累,而是置身局中、不得不问。 他说完后转过身,大步追逐那丫头而去了。 周围剩余的众人见这闹剧不了了之,也跟着一哄而散。 白桑一面给沈月檀递手绢,一面忐忑问道:这位叶叶公子是什么意思? 沈月檀泪痕未干,眼中却全无悲戚之意,反倒狡黠得如同小狐狸一般,朝白桑眨了眨眼,低声道:我虽然也不懂他的意思,然而我能断定一件事! 第21章 归还 沈月檀正色道:那瓶龙髓,还是要物归原主的。 白桑却还是忧心忡忡,这只怕不容易,毕竟那边才是一家人。平白无故,叶公子凭什么为了咱们得罪宗主的千金? 沈月檀转了转眼珠,决定将锅推在死去的白大哥身上:我曾听白大哥提过,我修罗界中人,一生所求,是问道、寻道、悟道,而后登天人道。方才叶师兄若有所悟,又说此事他身在局中、不得不问,想来是有所悟了。取回龙髓,是为他自身问道,所以非取回不可。 白桑还是一脸茫然,歪着头道:不懂。 沈月檀却不好再多说了。 叶凤持出身布衣,祖上往前追溯十代也不曾出过什么大人物,父母也是连一个脉轮也未曾种下道种的寻常小农户,也不知为何就生出了这样一个天才。 是以他自幼见惯了百姓疾苦,更比同门的世家子们要感同身受。 沈月檀也是亲身经历过,才明白上位者不经意一句话,就能酿成普通百姓的灭顶之灾。是以脱口而出无妄之灾四字,才令叶凤持分外有所触动,更动摇道心,成为修炼途中不得不过的一道魔障。 越过去了,这位年轻的天才自然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若越不过去恐怕终生都只能止步于此,叶凤持那等心高气傲、天资卓绝之人岂能善罢甘休?是以龙髓非取回不可。 沈月檀这也算是无心插柳帮了他一把。 两小孩说话间,香大师也走了过来,沈月檀笑嘻嘻上前行礼道:叫师父担心了。 对他置身事外不置一词,更没有半分埋怨的意思。 香大师半晌说不出话来,原先只不过觉得这小孩根基尚可,是以才以九重香通天道的大志向鼓励他。如今看来,岂止是尚可,分明是个天纵英才。 仅仅冷眼旁观就能掌握事件全貌,且又能审时度势分析利弊做出适当应对,固然常常沉不住气,然则单这份眼界与判断,就已经远胜泰半成年人了。 他一时感动感慨交织,只轻轻抚了抚徒弟的肩头,沉声道:无事就好,回去罢。炼香谱看了多少了,为师考校考校。 沈月檀苦着脸道:整日里只顾着种田了,哪有时间念书?不如拖白桑来一起考校。 白桑结结巴巴道:不、不敢,我也在种田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翌日清晨,叶凤持果然如约而至,将龙髓交还到沈月檀手中。 沈月檀见他眉宇间疑虑尽去,连眼神也清澈了几分,忙收好了那紫砂瓶,行礼道:恭喜叶师兄。 叶凤持沉静如水颔首道:所幸不负承诺。 沈月檀担忧道:叶师兄,七小姐那边? 叶凤持眉头微蹙,只道:只懂无理取闹,难成气候,不用管她。若宗主因私废公,要因此怪罪于我,这等宗门不留也罢。 沈月檀眨了眨眼睛,对白桑道:白桑,师父那里有好茶,劳你去讨一点来招待贵客。 白桑应一声就去了,沈月檀谨慎关上房门,这才道:叶师兄,有句话过于冒昧,小弟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凤持这人倒也奇怪,对着这小孩也毫无轻视之色,应道:沈师弟但讲无妨。 沈月檀见他摆出认真聆听的神色,心下也有几分感动,便肃容道:我幼时常闻长辈私下里交谈,曾提到宗门之内,最看重弟子什么资质。叶师兄猜是什么? 叶凤持沉吟道:道种、悟性,缺一不可,这该如何选? 沈月檀摇头道:一个都不对。 叶凤持拧起了眉头,抚着手腕念珠思忖:莫非是坚韧心、恒长心? 沈月檀仍是摇了摇头,这才道:是忠诚心。 叶凤持似有触动,垂下眼睑沉思起来。 沈月檀顿了顿,这才续道:一个天纵奇才若不肯归心,还不如十个忠心耿耿的凡夫俗子有价值。非但如此,若不能为我所用,就是个祸患,不如除之而后快 哗啦啦一阵轻响,却是叶凤持不慎扯断了念珠链子,砗磲珠落了一地,宛若下了一阵骤雨。随即却如同有灵性一般,白珠子跟着红珠子集结,重新缠回叶凤持手腕上。 叶凤持怔怔注视,直到念珠恢复如初,这才缓缓抬起头,冷冽视线险些将那小孩刺穿。他沉声问道:沈月檀,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月檀被这视线刺得后背微微生寒,却仍是纯良笑起来,答非所问道:不过是长辈们见我年幼,说话不堤防我的缘故。叶师兄,我胡言乱语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叶凤持站起身来,说道:沈师弟的好意,愚兄心领了。秘境之中,万事小心。 言罢便走了出去。 白桑回房时,见叶凤持已经不在了,叹气道:难得大师取了珍藏的凤毫茶要请叶公子品尝阿月?阿月你这是怎么了? 沈月檀面色惨白,坐在桌前,小小的肩头颤抖不停,被白桑按住肩膀时,才深深吸了口气,笑道:不妨事的,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对往日之事竟恐惧如斯,不过才对人露了点口风,就怕得神魂欲裂。若是泄露出去,再被关进了断罪堂,岂非前功尽弃? 然而到底不甘心,他就要背着私生子的名头,一世活下去不成? 叶凤持离了下层船舱,拾阶而上,转过第五层甲板时,见一名男子正坐在船舷上喝酒。 那男子见了他,摇晃着红色酒葫芦,朗声笑道:叶公子,巧遇巧遇,一起喝一杯? 叶凤持抬头看一眼天色,缓缓走了过去,接过酒杯,等他斟满后,一饮而尽。 沈雁州亲昵拍拍他肩膀,赞道:好酒量,再来一杯。又为他斟满。 叶凤持仍是一饮而尽,连饮三杯之后,才说道:听闻两月前,你亲手斩杀了义弟。 沈雁州正色道:那人并非我义弟,而是魔种。 叶凤持道:我刚才见了个小孩,也叫做沈月檀,眉目间也有些相似处。 沈雁州叹道:那是沈翎的私生子,一家人自然有相似。 叶凤持又道:他倒有点意思,同我说了几句话,竟与你当年劝我的几句话如出一辙。 沈雁州一怔:当真?这倒巧了。 叶凤持冷眼扫他:沈雁州,你装什么装? 沈雁州不语,只默然给彼此斟酒,叶凤持也不追问,再喝过一杯,将酒杯还给他,这才问道:沈雁州,你还在怀疑什么? 沈雁州敛去笑容,摩挲着酒杯温润表面,低声道:我如今树敌太多,且我在明敌在暗,不得不慎之又慎。 叶凤持皱眉道:随便你。 转过身便扬长而去。 只留下沈雁州独自坐在船舷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至飞舟中突然人声沸腾,原来是各宗弟子奔走相告,欢呼道:到了!到了! 紧追在离难宗飞舟之后,有一艘小了许多的单层飞舟,此刻沈落蕊亦是勃然大怒,将茶杯狠狠掷在地上,厉声道:便宜他了! 绿腰忙上前搀扶,小声道:小姐息怒,仔细又犯了病 话音未落,就被扇了一耳光,声音清脆刺耳,绿腰白皙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红色掌印。 沈落蕊厉声道:犯什么病!我又没病!全怪那厮下了毒!如今就只有先入秘境,寻个机会将沈月檀抓起来,严刑拷问。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绿腰低下头去,眼神冷得瘆人,却仍是恭顺应道:是、是,有小姐亲自出手,不怕他不开口。 沈梦河在另一头的房中,如今更是满腹怨气:原想着找个没用的香道让他学着,好吃好喝供到十八岁就行了。想不到这厮竟有点运道!这都要进寻圣秘境了 他身旁的仆人劝道:这次十宗各派精英入秘境寻宝,哪里就能便宜了这小野种?少爷多虑了。 沈梦河皱眉道:不成、不成,放养太过冒险,这是我的道种,出不得岔子,好生看着,回去就将他关起来。 仆从忙应了。 第22章 伏击 飞舟在森林之上的高空悬停,各宗子弟候在甲板,忽然发出了惊叹声。 远处飞来成群结队的绿孔雀,尾羽璀璨,宛若一片流光溢彩的绿霞铺陈天际,随着呼啦啦的振翅声,渐渐离得近了,每百只孔雀拖着一艘能载十人的云船,整整齐齐候在舷梯处。 与离难宗送行的执事告辞后,各宗弟子便依序踏上了云船,孔雀群发出嘈杂鸣叫声,拖着云船朝林海俯冲而下。 离船次序、降落地点都是先前抽签定好了的,香大师手气不好,竟抽到了最后一名,是以沈月檀只得跟着师父站在角落,眼巴巴看着满船人一队队先行离去。 那铁城犁宗的七小姐与叶凤持等同门离去时,还特意狠狠瞪了他一眼。 白桑也看见了,嘿嘿笑道:能被唐宗主的千金多看一眼,纵然只是个白眼,也是你七世修来的福气。 沈月檀不禁抖了抖,甩着头道:消受不起、消受不起。不如让给你。 这两个小孩对进秘境这等大事也全无半点担忧,说说笑笑,不成体统,龙剑在后头稍稍皱了皱眉,正要出言呵斥,一名离难宗执事走上前来,行礼道:香大师,对不住,云船调遣出了点差错,少了一艘。 香大师抚着胡子,正不知说什么才好,那执事又道:沈宗主请各位同乘一艘。 沈月檀心中又是一跳,无缘由地紧张起来。白桑不知就里,听到能与离难宗宗主同乘一船,两眼顿时闪闪发亮。 香大师合十行礼道:沈宗主有心,吾等叨扰了。 随即偕同四个弟子仆从,跟随执事上了船。 云船名虽为船,实则同舢板相似,一行人挤挤挨挨立在其中。只不过沈雁州所乘的这一艘要格外不同些,装饰精美,格外宽大,能容二十人,就连拖船的孔雀也是通体雪白,唯有尾羽的眼状花纹带着些许翠绿、宝蓝之色,金光闪闪间,仿佛金镶白玉,又点缀了些瑰丽宝石。 沈雁州身边跟着夏祯、镜莲及四名侍卫,临风卓立,显得傲岸骄矜。 一身青莲紫袍,银丝滚边、衣服上绣着白银莲花纹与离难宗的火焰章纹,头发收束得一丝不乱,眉目端丽耀眼,眼神朗若晨星,仍是如当初步入断罪堂来取他狗命时一般的神采飞扬。见香大师一行上船来,负手略略一颔首,含笑道:沈某初担大任,经验浅薄,没想到出了岔子,让香大师见笑了。 香大师忙回礼道:不敢当,沈宗主年少英雄,这点小事无足挂齿,反倒便宜我们了。 沈月檀老老实实跟在香大师身后,叫行礼就行礼,叫问候就问候,将个老实巴交的小徒弟扮演了个十足十。 夏祯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小孩真有意思,昨日见他时,活蹦乱跳、叽叽喳喳,跟只黄鹂鸟似的,怎么今日突然就变成凛冬腊月里的小麻雀了? 沈月檀咬着牙在心中怒骂:你才是黄鹂鸟!你才是小麻雀!你这红毛的猩猩! 叫他说出口却是半个字也不敢的。 夏祯也不等旁人回答,就摇头叹气道:雁州,必定是你吓到他了。瞧你这凶神恶煞的模样,胆小的都要被你吓哭了。 沈雁州反驳也不是,应了更不是,摸着鼻子无言以对。沈月檀这才又对他行礼道:还没谢过沈宗主的佛牌,我、晚辈初登船时有些紧张,若有失礼处,请宗主见谅。 也不知是不是他疑心生暗鬼,话音一落,只觉沈雁州同夏祯二人俱都有些不自在。夏祯似笑非笑,沈雁州只得干笑两声道:不值钱的佛牌罢了,难为你还记得。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13) 正说话间,云船已经离了飞舟,几个人急匆匆穿过甲板跑了过来,为首的正是沈梦河,高声唤道:雁州哥哥!雁州哥哥!等等我! 他本要祭出飞行法宝去追上云船,然而飞舟光罩却堪堪闭合,离难宗几个执事还在一旁阻拦他,连连劝道:公子使不得,太危险了。请稍安勿躁,第一批接人的云船就要回来了,也等不了多少时辰。 沈落蕊带着随从也紧跟在后,望着渐行渐远的云船,突然脸色一变:船上那是?那两个小鬼怎么也跟雁宗主同乘一艘云船? 一名执事道:香大师是贵宾,他的徒弟自然也是贵宾。 几人脸色纷呈,反倒沈落蕊最为冷静,若有所思沉吟道:堂兄,莫非你就不曾发现,那小子长得像某个人? 沈梦河满腹怨气,没好气道:他长得像我爹!我娘为这事都气病了,若不是若不是哼,我岂能容这野种玷污我沈氏血脉! 沈落蕊却没回他。 与其说这小孩眉目与沈翎相似,倒不如说,与那同名的短命前宗主更相似。 沈梦河不知内情,沈落蕊却是知晓的,当初她父亲在育阳殿中暗暗强施招魂之术,为的就是将被勇健阿修罗王下旨斩杀的那个沈月檀捉回来,拷问出《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的下落。只可惜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竟连育阳殿都塌了半边,还连累父亲受了伤。后续如何,父亲也一直三缄其口,想来极为不顺利。 沈落蕊也是心思敏捷,前因后果一想,竟有了个大胆的猜测,捉拿沈月檀之心更坚定了几分。便转过去对随从下令道:进了秘境后,就同那边分开行动。 她所暗指的是沈梦河一行人,众随从知晓她说一不二的性子,纷纷低头应喏。 沈月檀好端端站在船上,突然后背窜过一阵恶寒,他肩头轻轻颤动,便尽落在沈雁州眼中。 沈雁州正要寻个借口问一问,突然间云船底部猛烈震动,轰然一声巨响,竟炸开了一个大洞,随即伴随刺耳的咯吱声响,整艘云船四分五裂。 孔雀惊慌纷飞,船上众人也猝不及防,自半空中往丛林深处流星般坠去。 第23章 有虫 沈月檀先前心虚,不知不觉站得离沈雁州越来越远,变生肘腋时,已经立在云船一侧的边缘。船底破裂,他便首当其冲自半空跌落下去。 耳畔传来惊呼与怒喝,转瞬就化为凛冽风声,沈雁州被几道阴影同时袭击、香大师白桑先后扑来伸手抓他的场景仍烙在眼中,沈月檀身不由己坠落,只觉身下骤然一轻,仿佛被无形之手托了一把,下落速度减缓大半。 随即又接二连三撞断了茂密树冠,五体投地摔进厚厚的落叶堆之中。 沈月檀直至此刻才回过神来,忙坐起身检查,他自半空跌落,除了穿过树丛时一点擦伤外,竟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几乎可称大难不死。 他再仰头望向天际,渐渐黑沉的暮光被头顶树枝割裂成零零散散的小碎片,虽然能听见惊呼与怒喝声、折断树枝与跌落声此起彼伏,只是难以辨别敌我,也寻不到沈雁州、香大师等人踪迹。 沈月檀暗暗心中叫苦,耳边再度响起一阵奇异尖响,旋即便有个足有两手合围大的绿色火球擦着他右边耳畔呼啸而过,直冲天际。他却连那火球何时何地生出来的也未看清。 几根发梢被燎得烧焦发臭,连炼香居的常服右半边也被烘烤得滚烫发干,这才只是险险擦身而过。如若被直接击中 沈月檀仔细又望了望,这绿色火球倒也奇怪,林中堆积着不知多少年的枯木焦枝,任凭火球来来往往也全无影响,半丝火星也未曾留下。然则一飞出丛林,则所过之处,皆成烈焰,遇到什么点燃什么,转瞬就将牵舟的孔雀烤熟了大片。 沈月檀便当机立断,抱住身边的松树,一口气爬到了树冠上。果然那些火球都彻底避开了树木所在之处,只往天空中飞窜。 丛林深处突然响起了凄厉惨叫,一道人形火焰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踩踏满地枯叶、撞上树木后,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气绝身亡。又过了片刻,连烧焦的尸首也不知被藏在地底的什么怪物给拽了下去,尸骨无存。 沈月檀死死抓着粗糙树皮,用尽全身力气对林中零星的人影大喊:躲树上!快躲树上! 隔着影影绰绰的枝干,他隐约见到远处有人爬上了树,那人倒也机警,学着他也大喊起来:二师弟!告诉同门,躲树上!都躲树上! 遂有人重复吼道:躲树上!都躲树上! 越传越远,一字未改。 沈月檀坐在树枝上,将自己的家当又检视了一次。那佛牌自从显圣了一次后,就再无动静,唯独原本刻得古拙简略的佛像,变化成了纹路清晰的紧那罗王的浮雕。比起原先其貌不扬的灰扑扑样子来,倒有了点法宝的样子。只是如今拿出来仍是悄无声息,沈月檀在手掌里拍拍,放嘴里咬咬,贴树上磕磕,都全无动静。 佛牌者,雕佛之形,诵佛之名,以此借得些许佛光作为修行手段,护身、退敌、行法术,各有妙用。 紧那罗王是食香之神、妙音之神,深谙制香、歌舞,此二者自上古以来,就是通神的常用手段。若能召请紧那罗王的幻身法相降临,能通晓原理、畅悟大道,亦或是如当初初现在庭院之中那般,逆转因果之律,令花草恢复如常。 只是 沈月檀轻叹口气,想得都是如意算盘,如今这佛牌全无反应,他固然精通召请的全套仪式,怎奈这小孩道力微薄,撑不起一场仪式。 将佛牌挂在脖子上贴身藏好后,他又看了眼其余的东西,除了龙髓是个宝贝,师父赠了两枚护身的玉符外,其余不过是些日常所用之物、几样香料罢了。竟寻不到一件趁手的武器。 他只得取了把修剪枝叶的短刀在手,聊胜于无地四处扫视。 这次却看得清楚了,虽然夜幕降临,四周黑沉沉一片,然而草木之中,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个炮口样的圆圈探出地面约莫半尺,朝半空里猛烈吐出颗绿色火球。 沈月檀搜尽枯肠,这才隐约记起来这怪物的真面目。 潜地日行百里,弹射猎飞虫为食,这怪物名为弹虫。形如地龙,寻常不过三、四尺长短,无眼无足,只食死物。又能从口中吐出腹内酸液,那酸液遇空气即燃,却天生于草木无害,反倒是极为有益的养分。 然而眼下这满地弹虫,未免太多了些、也太大了些。 天色黑透,四周终于消停,不知从何处传来个嘹亮嗓音,四处传话一般传言道:各位宗门子弟请稍安勿躁,弹虫肆虐,暂且上树躲藏。待驱散之后,各弟子请往信号起处集合。 如此重复了十余遍方才止息。 沈月檀撑着下巴皱眉沉思,突然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沉痛叹息:沈月檀,你这个傻子。 制香之道,旁的大约不敢自夸,若说是驱虫的祖宗,只怕无人出面反驳。 只不过修行者臻至二重天境界后便清净无垢、虫豸难近,早就不将香道这点本事放在眼里罢了。修罗界也不曾出现过这等巨大无比的虫豸,是以沈月檀一时之间竟也忘了自己的本事。 他便往松树下方爬了点,寻了根结实且稍粗的树枝跨坐,掏出炼香谱来,借着一朵夜光兰的花瓣透出的微光仔细翻找。 到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过多时就寻到了一样适用的香药,名唤慈净流香,能驱虫、却邪、解毒,品级不过一重香。 且这香有个妙处,点燃后放置于高处,烟尘不往上飘,而是有若天河倒流,尽数倾泻而下,是倒流香的一种。香气渗进泥土,正适合用以驱散地底的虫豸。 配方所需有十余种原料,沈月檀咬着夜光兰的花茎,自储物袋里依次朝外掏,不一时就取够了所需。好在都是寻常原料,香大师出行前,在炼香居中将能取的原料各取了十斤叫他装上,塞得储物袋满满当当。他不由得感叹,不愧是师父,早有先见之明。 沈月檀一面感激,一面摘下腰间的黄褐色陶土制的净味盘,将各色原料依次放入其中称量。 制香师若是练到了高阶,有道力辅助、有长年累月的经验,伸手一抓就能取到正确的分量,毫厘不差。 沈月檀不过才入门的学徒,好在有净味盘,此物原来除了为制香师隔绝百味,还能用来称量原料,好用得很。 各色树皮、草叶、种子、晒干的汁液凝成的晶砂沈月檀静心凝气,一一称量仔细,尽数丢进一个石钵中,手持石杵画着圈细细研磨混合,一面暗运心法,道力自脉轮而生,顺中脉游走,充盈指尖,又透过石杵,均匀渗进了香料之中。 这一步要极稳极缓,半点焦躁不得,若换个寻常小孩来倒未必能坚持。 然而沈月檀九岁以前是被父母以未来宗主为目标严厉教养出来的,哪怕之后所遇非人,被宗族长辈们往废里养,底子到底打得好,又经历了大起大落,这点小小困难,全然不在话下。 磨了许久,晶莹细汗密布小脸,顺着下颌滴落在衣襟上,他已经将所有大小不一的原料研磨成了比面粉更细腻的粉末,色泽柔绿温润,娇嫩动人。 如此便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取出冰紫瓶,拔了瓶塞,只用一根银针探入其中,沾了不足芥子大小的一点龙髓出来。 龙髓呈透明膏状,一取出便开始固化,沈月檀忙将其伸进早就备好的一杯蜜桃酒里,轻轻柔柔搅动。龙髓尽数融进了带着淡淡粉色与甜香的蜜桃酒里,再将整杯酒小心倒入石钵,将粉末调匀,他等了片刻,见调匀的香料并无异变,这才松口气,将其填进了将香锭固型的青铜模具之中。 至此只需等后干透取香锭,全是粗浅的筹备功夫了。 沈月檀松口气,两手将模具夹住,一面运转道力烘干香锭,一面暗自得意道:我也有先见之明。 他先前在飞舟时,查过龙髓最适合的溶剂,便去寻离难宗的执事讨了一瓶蜜桃酒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果然就用上了。 烘干也是个细致体力活,这身子幼小、修为薄弱,沈月檀撑到两眼发黑,道力枯竭,这才勉强撑到了结束。他吃力挪着身子往后靠在树干上养神,一面缓缓打开了模具。 十二枚宝塔状的碧绿香锭,颗颗拇指长短,轮廓清晰利落,通体质感柔腻,色泽鲜明,表面更隐隐有晶光莹莹闪烁,至少也有二重香到三重香的品级,这便是龙髓的功效了。 沈月檀收妥其余,只留一枚放在净味盘上,取火石点燃了,宝塔尖红红闪烁,不一时便烧出了带有极浅绿色的烟雾,当真是如云雾缭绕,先是堆积在净味盘中,而后瀑布一般,无声无息涌出盘子,倾泻而下,一直悬垂到了地面,往四处蔓延开来,渗入了泥土之中。 摘了净味盘后,沈月檀这才嗅到了慈净流香的气味,苦而清、涩而淡,略带点烧灼呛人的滋味,若不仔细嗅闻,则几近于无。也算是差强人意。 这香烧得极慢,烟雾却浓烈丰富,源源不绝地弥漫开来,自树上俯瞰下去,约莫至足踝处的高度尽是烟雾,覆盖扩赛的面积则是目力难及,远远超过了炼香谱所载的方圆十尺。 第24章 杀虫 刹那间地动山摇,连百年老树的粗壮树干也跟着颤抖摇晃,松针沙沙坠落,犹如下了一阵急雨。 沈月檀忙反手抱紧树干,仍是单手托着陶盘,只见微光映照下,泥土犹若波浪般起伏,时不时自烟雾上方溅出些泥土,反倒将燃香的烟雾更多带进泥中。翻腾了一阵后,四周再度恢复平静,若依沈月檀的揣测,只怕地下的弹虫尽被驱散了才是。 不料他才放松警惕,一个庞然大物突然自下而上弹出来,狠狠撞在他身侧树干上,又带来一阵地动山摇。 沈月檀短促惊呼,手腕一抖,险些将陶盘掉落下去,然而托在盘里的那粒香锭却顺势滑落,掉进了蒙蒙雾影里。 他索性收起净味盘,转身顺着树干再度往上爬了一截,才爬到高处,脚下传来枝干折断的咔擦声,正是他先前所坐的那根,竟被那怪物撞断了。粗壮树干也被撞得左右隐隐摇晃。 沈月檀心中大骇,一口气又爬到更高处,那怪物也退得愈发远,伴随枝干折断的咔擦声,这次撞得更高了些,然而刹那之间,弹起得格外高的长条黑影上方又出现了一个寻常人大小的黑影,无声无息击出一拳,看似轻描淡写,柔缓迟疑,却将那正呈上升之势的怪物硬生生击打得重重砸回地面。 犹若千斤巨石落地,方圆百尺内都跟着震了震,那怪物在地面痛苦挣扎,将燃香吸了满身,不过片刻功夫就没了动静。 那人影则如云团一般,轻飘飘落在了沈月檀身旁一根不过小指粗的树枝尖梢上。 斗笠灰袍,白纱遮面,全然看不见长相,声音倒仍是苍老沙哑,与当初如出一辙:将驱虫香炼成了杀虫香,还激怒了虫王,你这小子倒有点本事。 沈月檀实则也隐隐猜到了几分缘由,然而如今腾不出手行礼,只得抱着树叹道:叫前辈笑话了,今日又蒙前辈搭救一次 那灰袍人桀桀笑了起来,负手悬立,月色下愈发如同鬼魅一般:不急、不急,有你报恩的时候。沈月檀,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勇健阿修罗王开放寻圣秘境,是为将三圣书之一的传承交托给有缘的后辈,是以进秘境者都是各宗门的青年精锐。这位灰袍人气度言辞都不是年轻人伪装得来的,如今却瞒天过海潜入秘境,自然是另有隐情。 沈月檀迟疑道:前辈曾提过三圣书已得其一,想必如今也不是为其而来莫非、是为我?莫非那刻印出了事? 那灰袍人却许久不语。沈月檀难免忐忑,稍微挪了下踩着树枝的脚,悄声道:前辈? 那灰袍人叹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沈月檀,你好自为之。 沈月檀只笑道:竟然侥幸猜中,我运气好!前辈当真为我而来的? 那灰袍人道:当日你服用的丹药,是能斩断因果的出世离尘之药,服用之后与前世斩断因缘,故而能断绝招魂追踪。只是 沈月檀见他卖关子,只得追问道:只是? 那灰袍人道:只是此药效力脆弱得很。服用者若将真相告知第二人,药力即刻失效,便会陷入前尘因果,从此纠缠不清、泥足深陷,背负上种种恶业。 沈月檀心中一颤,记起他曾冒险暗示叶凤持,而后心惊胆战、坐立不安,原来是这个缘故。难免又是后怕、又是心虚:原、原来如此,前辈也不早点说。 那灰袍人冷哼一声:你怕被人找到,不惜拿一魂一魄同我交易要隐瞒身份,如今却胆大妄为想要昭告天下,我若能猜到你反复无常的心思,当初何必赠药。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14) 沈月檀虽然想说他强词夺理,到底自己也理亏,只得讪讪应了几句。 那灰袍人又道:我言尽于此,沈月檀,人生宝贵,莫要年纪轻轻夭折,白白损失了老夫的一魂一魄。随即树梢一动,身影便消失无踪。 沈月檀孤零零抱着松树树干,直到被夜风吹得打冷战,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往树下爬。 爬了一半时,树下突然传来行走接近的声音,随即有个少女清脆嗓音厉声道:谁在树上! 沈月檀生怕被当做魔物宰了,急忙扬声道:我我是问道宗炼香居的弟子,我姓沈,不不是坏人! 树下第二个少女噗嗤笑了起来,原来是阿月,阿月快下来,莫要怕,弹虫都死了。 这赫然是绿腰的声音。 沈月檀对她观感复杂,警惕心未去,然而如今却别无他法,只得慢吞吞往树下爬。 沈落蕊自然也在场,望着那小少年无处可逃的身影,心情畅快起来。随即视线却落在了凌乱地面与倒伏在断枝落叶中,横卧就将近一人高的泥褐色弹虫尸身上。那弹虫远比其余巨大,且靠近口部的位置长着七圈金色圆环,秀美眉毛略略上挑,诧异道:七百岁的弹虫王?这你可对付不了,谁杀的? 沈月檀下了树,重新配上净味盘,先前沾染的少许香气如今也尽被遮掩,是以说瞎话也是气定神闲:不、不知道,我只躲在树上,路过的高人随手就杀了。他说奉命暗中保护贵人,因弹虫肆虐出人意料,就一并料理了。 沈落蕊眉头略皱,那人长什么样? 沈月檀怯生生摇头:不曾见到人,只隐约看见个影子。 沈落蕊不死心,又问道:说话什么样? 沈月檀做出冥思苦想的模样来,抱着头痛苦沉思半晌,才回道:是、是个男子。 沈落蕊脸色微沉,隐隐有些动怒,绿腰忙伸手拍了下沈月檀的头,你这傻子,一点用也没有! 沈月檀一脸泫然欲泣,只摸着后脑低头不再开口。 沈落蕊问不出究竟,又绕着弹虫王检视了一圈,这才道:一击击杀,这高人至少有五重天境界,罢了,不去追究。绿腰,将虫尸收了。 绿腰应了,奉命行事,将硕大虫尸收入储物戒中,又四处看了看,突然发现了小半粒尚未燃尽的碧绿香锭。先前被压在虫尸下头,不过指甲盖大小,混在厚厚的松针中很不起眼。 她不动声色继续行走环视,将那香锭踩到了落叶当中,回去禀报道:小姐,并无异样。 沈落蕊不疑有他,又追问了沈月檀几句,沈月檀一味装傻,得知沈落蕊几人因出发得迟,反倒避开了弹虫突袭,只是落地处仍不安全,故而在云船上等候了许久,直至弹虫不知为何大批死亡,剩余的也往森林深处逃窜,清理得干净了,这才进入秘境。 不想就遇到了沈月檀。 正说话间,夜空中突然大放光明,正东方有三团银白烈火呈品字形排列,悬停于半空。 沈落蕊扫了一眼,颔首道:离难宗发了信号,各宗弟子都往东集合,我们也去打探些消息。你也同我们一起走。 沈月檀道:不、不必了!多谢小姐好意,我知道师父同离难宗宗主在一处,我自去寻他! 沈落蕊竟难得笑了笑:这倒巧了,我也要去寻雁州哥哥,正好一道走。 沈月檀听见她如今也叫上了雁州哥哥,心里愈发堵得难受,只是眼看着是无从摆脱了,只得应道:是。 众人说完正要出发,绿腰又道:小姐,弹虫虽然被灭了,这一路行去,只怕引来别的魔物。倒不如迟一步落在后头,能看得清楚些。 她说得委婉,言下之意不过是叫他人去作饵罢了。 第25章 绿腰 一行人果然又原地盘桓了片刻,这才往东面进发。 沈月檀一路东张西望,却始终寻不到机会逃走,连半个人影也不曾遇见,不由隔着衣服抓紧了佛牌,一面暗自运转道力,做好了打算,赌上一把,召请紧那罗王法相降临。 是以他也不多说,只埋头赶路,专心为佛牌注入道力。 然而他却料不到,行进途中又生异变。 穿过一片山崖下的密林时,走前前方十余步远处的沈落蕊突然身形一晃,软软跌倒,绿腰急忙一把扶住她,连声道:小姐!小姐!? 沈落蕊露出惊怒神色,张了张口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绿腰却好似听到了一般应道:是,小姐放心。再转头瞪着沈月檀,沉声道:众目睽睽下他当然不敢动手,必定是有同伙埋伏在附近。紫素,烦请你同青墨到附近搜查,玄英,将这小子拿下。 四个丫头中最强壮的玄英应了一声,出手如电将沈月檀抓了起来,手腕一抖取出根绳子,将他捆了起来,连嘴也给堵上了。沈月檀全无还手之力,又茫然又惊怒,心下冰凉一片。 玄英捆绑那小孩时,紫素皱眉道:不妥,小姐吉凶未卜,我等不敢擅离。 绿腰小心翼翼扶着沈落蕊靠坐在一株树下,拿袖子为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面道:你还不懂?这是敌人声东击西的计策。我们只顾着防范沈月檀动手,以至于忽略了别处,才被人钻了空子。若有解药,必定是藏在他同伙身上,若是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小姐?小姐! 她惊慌呼唤,沈落蕊已经偏过头,竟似晕了过去。 紫素也乱了阵脚,与青墨彼此一望,狠了狠心,各自一左一右地往林中纵身追去。 绿腰又道:玄英,如今别无他法,不如再搜一搜他身上,说不定有解药。 玄英点点头,却狞笑起来,将手指关节摁得咯咯作响:有理。不过这小子一脸刁钻相,搜起来费时,倒不如就地上刑,不愁他不说。 绿腰道:就就这么办,救了小姐,你就是大功臣! 沈月檀大骇,横在地上奋力翻了个身,拼命要往远处逃,那牛高马大的丫头哈哈笑道:逃什么逃,姐姐这就先捏碎你的腿骨。 她弯下腰去,才抓住沈月檀左脚脚踝,魁梧身躯突然僵硬不动了。 沈月檀战战兢兢转过头,却见两柄银光潋滟的长剑透体而出,一柄自她后颈穿透,另一柄则从后背穿透腹部,剑尖分别自咽喉、腹部露出寸许长来。鲜血顺着剑身血槽流动,颗颗滴落在地,也有少许溅在沈月檀袍角上。 随后剑尖再度没入血红的伤口里,带着些许如丝绸扯裂般的声响,令闻者后背生寒。 沈月檀眼睁睁看着绿腰拔出两柄长剑,轻轻一脚,就将玄英高大的身躯推得侧倒在地,再无半点声息。 绿腰笑道:这丫头一身怪力,难缠得很。幸而有你分心,我才能一击得手。 沈月檀一颗心通通狂跳,咬着下唇克制喉咙里险些溢出的惨呼声。这两剑刺得奇准,破了玄英的喉轮、脐轮,是以一击必杀。 绿腰又笑道:我好心救了你,你为何老瞪我? 沈月檀道:你救我也不安好心,我为何要谢你? 绿腰轻轻摇了摇头,小小年纪,气性偏这么大,难怪小姐要怀疑 沈月檀一颗心再度提起来,一声轻微呻吟却打断了绿腰的话。 沈落蕊再度醒转,面色惨白如金纸,拼劲了全身力气,才动了动手指,哑声道:叛徒 绿腰转过身去,笑吟吟走到沈落蕊身边,左手长剑轻易刺进了沈落蕊下腹处,破了她的海底轮。 她低头欣赏这天之骄子痛到极处却出不了声的凄惨挣扎,眼中喜悦之色近似癫狂:哈,叛徒?然而我从未有一日忠心于你,背叛又从何而来? 她蹲下身去,轻轻抚摸沈落蕊大汗淋漓的面颊,续道:小姐就要死了,主仆一场,我就叫你死得明明白白。自从五年前我贴身侍奉你开始,每日我都给你下一点毒。那点毒分量轻微,难以察觉,若要生效,原本是要再等十五年的。谁知天道眷顾我,沈月檀那院子里也不知哪一种香花竟能与这毒起反应,令你道力全失,形同废人。 沈落蕊眼中惊怒、恐惧交织,绿腰视若无睹,仍是笑道:是以我将计就计,令你相信是这两个小孩背后有人对你动了手脚,而后试出了生效的香花。 她见沈落蕊嘴唇开合,竟好似看懂了一般,点头应道:小姐真聪明,你那几次反复发作,不过是我在尝试罢了。你也不必生阿月的气,有了这个机会,无非是提前了十五年动手。纵然没有这机会,十五年后,我一样要杀了小姐。 沈落蕊身躯骤然一挣,下腹剧痛袭来,绿腰忙捂住她的嘴,叹道:小姐可曾记得十年前,因为你的缘故,曾害死了个四岁的小男童? 她吃吃地笑起来,声如银铃般悦耳,却愈发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您贵为沈氏世家千金,如何会记得?我弟弟不慎惹了小姐生气,就被小姐命人丢进了水塘里。深秋时节,塘水刺骨冰寒,他自小身子弱,哪里禁得住?我家贫寒,请不起良医,弟弟又惊又怕又受凉,自水塘救回来后,病了三日就死了。 绿腰睁大的双眼里,眼泪成串滚落。她又反手一剑,这一次刺进了沈落蕊的咽喉里,刺破了喉轮,那千金小姐微弱挣扎,手指无力曲张,眼见得就死透了,我爹为了捉雷蛇而死,我娘为寻锦蚕而死,后来我弟弟也死了我全家都是被你们沈家害死的。如今只杀一个姓沈的,哪里够报仇呢,沈落蕊,你说是不是? 沈落蕊两眼瞪得睚眦欲裂,早就没了声息。 绿腰擦了擦眼泪,收回长剑,又手起剑落,将沈落蕊剩余几处脉轮也尽数刺破,令她再无生还机会。 而后才转过身去,幽冷视线落在了沈月檀身上,突然又笑起来:咦,你这小孩,竟然不怕我。 沈月檀两手仍被捆在身后,此时倒是挣扎着站起身来了,他板着脸道:你又不会要我的命,我凭什么要怕你? 绿腰眨了眨仍然泛红的眼睛,噗嗤笑出了声:不得了,你都猜到了?你这小孩到底几岁? 沈月檀道:你处心积虑这许久,尚在问道宗时就布下了局,要将害死沈落蕊的罪名推到我的身上。而后作为目击证人,大摇大摆返回问道宗潜伏起来下一个你要杀谁? 绿腰叹道:我虽然如意算盘打得好,可惜是不成了。 沈月檀愣了愣,随即也察觉到了,远处正有人风驰电掣靠近。 绿腰道:阿月,后会有期。若是见了白桑,替我转告一句:对不住,一直在骗你。 沈月檀怒道:阴险小人!我一个字也不替你转告! 绿腰收了剑,又掩嘴嘻嘻地笑:你这小孩,真好玩。 第26章 剥咬 天色渐渐亮起来,沈月檀一夜未眠,然而一夜里大起大落,他至今仍无睡意,只如临大敌四处张望,便发现一道玄紫身影在树影间一闪而逝。 沈月檀毫不犹豫,转过身拔腿就跑。 那人却已经追得近了,单手就将这小孩抄起来,夹在臂弯里,若有所思沉吟道:见了我就逃,我当真这般吓人? 沈月檀被他悬空抓着,两脚够不到地,腰身又勒得紧,哪里顾得上听他调侃,只怒道:沈雁州!放我下来! 夏祯扛着伏魔锤,呵呵笑道:当真吓人,吓死人了。 来人正是沈雁州,几名随从紧跟在后,一名年轻武士越众而出,先后检视了玄英、沈落蕊的尸身,回来禀报道:俱已气绝。 话音才落,丛林里传来惊呼声,唤道:小姐!随即一青一紫两道身影先后闯了出来,正是被调虎离山走了的紫素与青墨。二人眼睛通红,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见到了被沈雁州提在手里的沈月檀,这才好似回过神一般,紫素忙行礼道:还请雁宗主行个方便,将这杀害宗主千金的凶手交予我问道宗处置。 沈月檀愣了愣,气得忘记了挣扎,抬起头冲两个丫头叫道:我都被绑成了这样,还能如何杀人? 紫素不假思索道:小姐病发时手无缚鸡之力,三岁孩童也能伤她,不是你还有谁? 沈月檀气极反笑,沈落蕊手无缚鸡之力,这玄英可是力大无穷!我如何杀得了她?绿腰不见了踪影,你怎么就不怀疑绿腰? 青墨也跟着冷笑道:牙尖嘴利、信口雌黄!若不是雁宗主绑了你,只怕早跟你同伙跑得不见了踪影,玄英、绿腰的仇,自然也一并要向你追讨! 沈月檀愈发察觉到了无能为力,先前绿腰也不知做了多少手脚,竟令得沈落蕊这些仆从个个深信不疑他身后还有同伙,一时间百口莫辩,只得道:不是沈雁州 沈雁州却突然叹道:正是,只可惜我迟来一步,不及救助落蕊贤妹。此人就由我亲自交给鸿宗主。 紫素、青墨神情一松,连声道:多谢雁宗主,蕊小姐沉冤得雪,必定也感念雁宗主恩义。 沈月檀不可置信扭头瞪视那厮,沈雁州仍是神态轻松,转过身对夏祯低声叮嘱了一句:捶不得,一捶就知道是你了。 又道:沈某这就先行一步。 两名侍女急忙上前道:雁宗主请慢,我们与你一同 话音未落,周围武士以夏祯为首突然发难,长剑直刺脉轮。 身后打斗声骤起,沈月檀却来不及细看,就一阵天旋地转,被沈雁州改夹为抱,几个起落飞快撤离了原地。 耳边风声凛冽,偶尔有枯枝落叶砸在脸上,沈月檀只得转过头埋进沈雁州怀里躲避。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沈雁州总算停了脚步,低头一看,这小孩正一脸深沉心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雁州将他放下来,这才松了绑。 沈月檀手臂僵硬疼痛,龇牙咧嘴地活动片刻,这才行礼道:多谢雁宗主。 沈雁州道:不必客气,你方才见了我逃什么? 沈月檀见了他,不假思索就逃了,无非是心中有鬼罢了。如今却不能说出来,只得苦着脸道:怕你也当我是凶手。 沈雁州道:这倒是,若是见了那场景,不当你是凶手,却也断然脱不了干系。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15) 沈月檀又是一阵心悸。 一边是共事九年的同僚,一边是与沈落蕊有宿怨、身后隐匿着高人的沈月檀,难怪紫素二人无视现场种种疑点,不假思索就认定了他有嫌疑。 沈雁州如今是在解释,何以方才要命部下杀了那二人。 若放任紫素二人回了问道宗,沈月檀纵使无辜,也要承受沈鸿宗主的雷霆之怒,难以善了。紫素、青墨何其无辜,只是沈月檀尚且自身难保,况且归根结底都是绿腰布的局,如今也只得在心中喟叹几句,日后若有机会,再为二人念百遍往生咒,聊表些歉意。 他望向四周。朝阳初升,照得这山谷一派明媚春色,眼前一片平缓翠绿的斜坡,逐渐下沉,通往一处潋滟湖水。鸟声啁啾,芦苇摇曳,极目处隐约又是树木林立。 沈雁州寻了个平坦干燥的石台坐下,示意沈月檀也靠过来,随手递给他一个描金嵌玉的朱漆食盒。沈月檀虽然饥肠辘辘,却不愿受他太多恩惠,正要摇头拒绝了取自己的干粮,沈雁州却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盒子里匀称分为九格,分门别类码放着诸如冷片、烤肉、水果干、茶糕、核桃酥等各色美食糕点。尽是平日里他最爱的口味。 沈月檀两个月粗茶淡饭,如今见了这琳琅满目的精致小食,一时间咽了咽唾沫,仍旧咬着牙不愿受他诱惑。 沈雁州叹道:镜莲那糊涂虫,也不知错拿了给什么人备下的食盒给我,尽是些我不爱吃的东西,你若也不肯要,就只好扔了。 话音才落,沈月檀一把抓住了食盒,结结巴巴道:一、一茶一饭,物力维艰,岂能随意浪费! 沈雁州失笑,抬手待要拍那小孩脑袋,中途却收回了手,只道:如此就有劳了。 二人便并排坐在石头上用过了早膳,沈月檀吃得心满意足,暗道这离难宗的厨子水准也不逊于问道宗,想不到沈雁州这厮平日里看似不拘小节,对这些小地方倒也上心得很。 又喝过随身带的清水,沈月檀才低声道:我与宗主素昧平生却受了宗主这许多恩惠,我、我 沈雁州和颜悦色,柔声道:你的兄长叫我一声哥哥,我自然也是你的哥哥,总要多照顾你一些。 这句话甫一出口,便如冰水当头淋下,将沈月檀才升起的一些感激、柔情浇熄得干干净净。 沈月檀倏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我、我去寻师父! 竟拔腿又要跑了。 沈雁州看着他背影,才扬起的眉突然一皱,出手如电,抓着那小孩肩膀掀倒在大腿上,随手就扯下了他束衣的腰带。 沈月檀大惊失色,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嘶声叫道:沈雁州你这禽兽!! 沈雁州却置若罔闻,又径直将他外衣也剥了下来。 第27章 试探 沈雁州急忙散去一身道力,唯恐伤到人。只是他自幼习武,一身钢筋铁骨、肌理如铁,这小孩那点牙口不过如隔靴搔痒一般。 只苦了沈月檀,宛若啃在牛皮上一般,被反震得牙根生疼,半点起不到威慑作用,那厮下手却全不留情,将他全身上下剥了个精光。 沈月檀惊得昏沉,又耗尽力气挣扎,如今全然挫败,只气息奄奄趴在他腿上,时不时想起来就报复咬一口,也算聊胜于无。 随即那人却取了件轻软长衫,披在他身上,将他放在一旁,起身去捡出外袍,手掌翻转,放出一把火烧得精光。 这才沉声道:衣袍上沾了血,恐被追踪到。 沈月檀也跟着松口气,拢了拢和暖衣衫将自己包裹得紧些,好在发现得及时。 旋即回过神来,怒道:既然只有外衫沾了血,何必将里面的也脱了? 沈雁州伸手抚了抚鼻翼:一时顺手。 沈月檀沉着脸站起身来,将外衫狠狠甩在地上,重又捡回衣衫一件件穿了回去。 沈雁州只含笑立在一旁,视线一扫,再度确认沈月檀全身上下并没有任何可疑印记、符纹之类,随后又在他挂在颈项的佛牌上略略多停留了片刻,笑意加深稍许。 那小孩气哼哼穿回中衣,取了件备换的青色短衫穿上,仔仔细细整理妥当褶皱,这才道:宗主 沈雁州却打断他,笑道:你家兄长都叫我雁州哥哥,你不妨也唤我一声雁州哥哥。 沈月檀板着脸道:在下出身卑微,不敢同梦河兄长相提并论、冒犯宗主。还请宗主救人救到底,助我寻到师父。 沈雁州倒也不勉强,只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倒不难,如今各宗弟子都留在卧虎台不得擅离,赶路过去会合,倒也来得及。 秘境中常有各类禁制,如此处秘境的禁制便是禁空,任你修为高深、法宝精良,也只得步行赶路。沈雁州确认了方向,便与这小孩一并顺着湖岸前行。 沈月檀一路走一路好奇问道:为何各宗弟子都要留在卧虎台? 沈雁州叹道:不知为何弹虫倾巢而出,四处捕猎伤人。昨夜里虽然不知为何死了一些,剩下的仍是祸患,又藏在地底神出鬼没,十分棘手。 沈月檀迟疑了片刻,仍然停了步,取出个褐色的小木盒,递给沈雁州,说道:昨夜是我侥幸炼的香杀了虫,还剩下这些。 沈雁州打开木盒,检看了那十一枚碧绿宝塔状的香锭,诧异笑道:杀虫香?杀了巨型弹虫?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本事倒远胜成年人。果然少年英雄,不可貌相。 沈月檀被他连声夸奖,略微赧然,连耳根也微红,宗主谬赞,说起来全靠夏左护法的那瓶龙髓,不然也炼不出来我也是第一次用龙髓。 沈雁州问道:你试了几次? 沈月檀道:就一次,我运气好 沈雁州若有所思,又叹道:沈氏先祖里,曾经英才辈出。然而当世里悟性绝佳的天才,姓沈的却只有两个。其一是青宗主,另一个就是你。沈月檀,你屈居在炼香居中,难展所长,未免明珠投暗。 沈月檀嘴角抽搐,听着他夸赞先父与这私生子,偏偏跳过了自己,一时也不知该笑亦或该怒。 沈雁州却弯下腰来,轻轻握住他一侧手臂,柔声道:月檀,问道宗并非你的久留之地,不如随我回离难宗。 沈月檀惊吓地瞪大了眼,宗、宗主我何德何能 沈雁州道:我离难宗有三万六千部大小经书,七百二十道法门,学问博大精深,任你翻阅修行,丹药法宝、符咒奇珍不计其数,只要你肯进取,就绝无人敢阻挠你前程。若你胸无大志、不愿问道,我也能一世养着你,什么也不用愁,只管吃喝玩乐、醉生梦死。 沈月檀一颗心跳得如擂鼓般,期期艾艾道:我我我、我到底何德何能,蒙宗主厚爱 沈雁州唇角微勾,我看你合眼缘。 只怕不是合眼缘,而是因眉目间的少许相似,将他当做了那一位沈月檀的替身。 原来沈雁州心中,多多少少也在念着义弟往日情谊的。 沈月檀一颗心揪得疼,片刻间甚至想就此应一声是,随他回离难宗去。往后有雁州哥哥庇护,寻个机会慢慢将真相道出来,兄弟二人联手报仇,岂不是皆大欢喜? 想归想,他到底是忍了下来,若此刻离了问道宗,往后要再夺回来便难了。名不正言不顺,恐怕强夺了也无人服膺,还要连累问道宗落个分崩离析的下场。 他一心复仇、也一心要守护父母的心血,两大志向,一个也不愿妥协。更何况大五经仍留在照昆殿中,他迟早也要取回来。左思右想也是离不得。 沈月檀愁肠百结,不知如何开口,沈雁州却大笑起来,大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我不过试探你罢了,你这小子不思进取,竟因着有人供养吃喝玩乐就动心了,待见到了香大师,我要跟他告状。 沈月檀大怒:宗主血口喷人!沈雁州,你真阴险! 沈雁州仍是笑得爽朗愉悦,沈月檀愈发怒气攻心,再不肯同他多说半个字,只埋头急匆匆赶路。 二人赶了约莫一炷香功夫的路,湖岸就走到了尽头,再往前便是水波飘渺,湖风清凉,青绿澄澈的水面上有些碧绿浮萍载沉载浮,时不时见寻常水鸟自湖面掠过,啁啾鸣叫几声。全不见半点秘境的神秘诡谲,倒有几分寻常人世间的湖光水色风光。 沈月檀皱眉道:不妥,这一路行来太过安静了,连头魔兽也未曾遇到,只怕附近有大魔兽的巢穴。 沈雁州神色轻松,自怀里取出一份丝帛织就的地图查看,一面应道:自然有大魔兽,你拖延到此刻才察觉,未免太不警醒。 沈月檀骇得脸色惨白,一把抓住了沈雁州的衣袖,战战兢兢往四周张望,一面仍是不服输反驳道:我、我从来不曾进过秘境,又没有师父在一旁指点,跌跌撞撞、盲人摸象,如何比得上宗主。 沈雁州笑道:哦,这是怪我不肯指点你了。 沈月檀咬着后槽牙,不敢,宗主千万莫要多心。 沈雁州收了地图,取出一根绿色芦苇杆子,往面前湖中抛去,笑道:既然如此,本座少不得越俎代庖,替香大师多多指点你一番。当心。 一声叮嘱后,也不等沈月檀回神,沈雁州便再度将这小孩抄起来扛在肩头,纵身一跃,踩上了水中的芦杆,那芦杆如活物一般灵活划开波浪,朝着湖中央疾驰而去。 沈月檀猝不及防又被倒悬,只得咬牙切齿趴在沈雁州的肩头,好容易回过神来,却见透过澄澈青绿的湖水深处,隐约浮现出一对不知什么怪物的双眼。 第28章 如愿 湖水愈到深处便愈显幽暗深沉,那双眼却只如一对圆形白斑,白斑中心一点黑色,使得视线宛如尖针般森寒尖锐。 沈月檀倒抽一口气,一直寒到了心底,却仍如着魔一般盯着那双眼挪不开视线。 渐渐更是两眼眩晕,难辨方位。 再回过神时,却正在被人灌药,满口苦涩,难以下咽。 他作势要推开碗,却听见一个小孩厉声道:月檀!喝下去,你绝不能倒! 这嗓音依稀有几分熟悉,分明是沈雁州当年的说话声。沈月檀乍然回想起来,惊得几口咕咚咕咚将一碗药汁尽数喝了个干净。 那小孩放了碗,又取毛巾仔仔细细替他擦拭干净嘴边的药汁,还塞了颗清甜可口的樱桃蜜饯在他嘴里,这才又道:月檀,义父义母修为天下第一,战功赫赫,天道庇佑,绝不会有事。若他们回来却见你病倒了,岂不是扫兴? 沈月檀左右张望,陈设眼熟得很,分明是他九岁前的居处。坐在床边将他从头到尾照料得妥帖的小孩,正是当年的沈雁州。 而此情此景,正是他父母在天镛山遭遇天蛇王苏醒,力战至死的两天前。他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以至积患成疾,被沈雁州灌了药,百般安慰,然而强撑了两日后,仍是等来了父母的噩耗。 他愈发心乱如麻,不顾四肢无力,翻身就要往床下爬,一面颤声道:我要去救爹和娘! 一群侍女慌得上前阻拦,却被沈雁州斥退,这小孩踢了鞋,也翻身上床,将沈月檀拖拽回被窝里,牢牢压在自己怀中,又学着沈月檀娘亲关夫人平素里的模样,手掌贴着他后背来回揉抚,月檀,月檀,有我在,哥哥在。 沈月檀伏在自幼就习惯的怀抱中,嗅着沈雁州身上沾染的檀香,终于镇定了下来。他一时也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假,索性狠狠掐了自己脸颊,随即吃痛抽了口气,这才确认了眼前都是真的。 他喘了几口气平息心中混乱,才低声道:雁州哥哥,我、我梦见爹和娘都回不来了。 沈雁州自然不会斥责他,抬手摸了摸沈月檀后脑,稚气未脱的脸蛋上,浮现出柔和宠溺的笑容来,你这傻子,忧心太过,以至做了噩梦罢了。 沈月檀被摸得舒服,猫似的蜷在兄长怀里,眼圈又再发热,内心疼痛处、冰寒处,一点点被甜而暖的热流填补完满、融化殆尽,他侧头靠在兄长胸口,伸手揽住他腰身,又低声道:我还梦到雁州哥哥弃宗出走,做了离难宗的宗主,不要我了。非但不要我了,还一剑杀了我 沈雁州噗嗤笑出了声,改摸为拍,却是隔着被子轻轻拍这小东西的屁股:犯傻。哥哥我若想要收拾你,有的是手段,桩桩件件都能叫你痛不欲生,可比一剑杀了解恨。 沈月檀听他调侃,只觉经年久远,仿佛隔了一生一世未曾经历过,只剩怀念喜悦,半点生不出气来。只沉沉靠在沈雁州怀中睡了,一面迷糊道:雁州哥哥不要杀我,任你用什么手段收拾我都成,只是绝不能扔下我。 他模模糊糊听见沈雁州应了一句好,原想着要强打精神逼沈雁州立誓,然而眼皮千钧重,到底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往后又忐忑不安等了不过一日,到第二日傍晚时,便有飞鹤送了书信来,则是沈青鹏亲手所书。虽然战况惨烈,沈、关夫妇二人都受了伤,却并未曾如沈月檀梦中那般双双战死,只道不日就能凯旋。 沈月檀心中一颗大石落地,正要跳下椅子与沈雁州庆贺,一抬头却见正对面的窗外,一双灰白色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毫无光泽,惨淡如白斑,唯独中心两点黑色宛若针尖迎面刺来。 他后背一寒,才要细看时,那双眼已然不见了踪影。 随即右手手背传来暖意,已然被沈雁州坚定握住了,兄长含笑道:你瞧,月檀,不过是做了场噩梦罢了。 沈月檀长长叹了口气,险些喜极而泣,只缓慢有力点头应道:雁州哥哥说得是,不过做了场噩梦罢了。 而后光阴荏苒,一晃就过了十一年。 这些年来虽然偶有波折,然而沈月檀双亲俱在,又有沈雁州不离左右,无论在家修炼、外出闯荡,俱都是有惊无险。唯独一身修为稳步进益,终于在十九岁时突破了四重天境界。 沈青鹏仍然安稳做他的宗主,问道宗海晏河清,上下一心,日胜一日地壮大起来。 沈月檀平平静静等到了二十岁的及冠大典,十大宗门俱都前来观礼,离难宗宗主姓凤,是个儒雅俊逸的中年人。沈月檀对那场长梦记忆犹新,十一年都不敢忘,酒宴之时,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不料又瞥见凤宗主身后躲藏着一双形如白斑的双眼。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16) 沈月檀再度一惊,险些连酒杯都自手中脱落,他深吸口气镇定下来,又再度看去。 不料这一次那双诡谲双眼却未曾消失,也未曾盯着他直视,针尖般的黑色瞳孔注视之处,却在沈月檀右侧身后。 沈月檀不动声色往右侧转过去,就见偌大宴客厅一角,靠近半人高白瓷荷花缸的位置,突兀显出了一扇破旧木门。 然而来往仆从却好似半点不曾留意,目不斜视自门前路过。 沈月檀又跟着双亲去见过几位长辈,却难免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地四处张望。 那双眼已然不见踪迹,仿佛只为了提醒他木门而现形。木门破旧得纹路斑驳,门板刷过红漆,如今也脱落发黑,倒跟他梦中住过的破旧屋子颇有几分相似。 酒过三巡,沈月檀也见完了长辈。三个叔叔与一家人个个待他和颜悦色、慈爱非常。沈梦河、沈落蕊也跟在父母身旁,笑得和煦乖巧,一口一个月檀哥哥,叫得亲昵中带几分景仰,半点不见梦中的刻薄傲慢。四叔与四婶伉俪情深,未曾闹过外室的丑闻,另一个沈月檀自然也不存于世。 沈月檀含笑应和,然而梦中所见如今却愈发清晰起来,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沈梦河如何陷害他、沈落蕊如何折辱他又如何惨死,种种细节,愈发如真实的一般。 他心头思绪杂乱,便更是疲惫不堪,不觉间肩头攀上一只手。沈雁州为他捏捏紧绷的肩膀,柔声道:可是累了?沈月檀轻轻摇头。 沈青鹏见了却道:月檀,打起精神来。自今日开始,为父的心血都交托给你与雁州了。 沈月檀心中顿时一凛,挺直了后背应道:父亲放心,有雁州哥哥在,孩儿定不负所托。 第29章 妙计 离得尚有十余步距离时,沈月檀听见身后传来兄长的嗓音,柔和问道:贤弟意欲何往? 沈月檀停住,转过身去对他扬眉笑道:雁州哥哥,我哪里也不去。 沈雁州仍是一身深如青黛的锦绣华服,衬得他深沉内敛,柔和无声,比起身为离难宗宗主之时,要更多些克制。因总是守在沈月檀身后,又总是着一身深色衣衫,常如阴影一般沉默低调,令人将他忽略了。 他仍是和缓道:既然如此,就随我回去那边。 如若说梦中的沈雁州如骄阳般璀璨夺目、行事肆无忌惮,眼前的沈雁州则宛若月下一片阴云默默无闻。 沈月檀恍惚间反倒有些分不清这两个沈雁州孰真孰假,他足下未挪动半步,只脱口而出问道:雁州哥哥,若是你也做了一宗之主该多好。 沈雁州神色未变,沉稳笑起来,走上前去,仍如幼时一般,轻轻抚了抚那少年的鬓发,微凉指尖拂过耳廓时,冻得沈月檀一颤,令他直至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耳朵滚烫,也不知为何就莫名慌乱了起来。 沈雁州柔声道:傻小子,哥哥若做了宗主,就不能时时陪伴你了。 沈月檀因这句话而顿时心中空落,一把将沈雁州的手指抓在掌中握紧,仍是期期艾艾道:可可是,我梦见哥哥做离难宗宗主时,比现在开心得多。 在沈月檀梦中,沈雁州铲除了几位专权的长老,一手掌控离难宗,上得勇健阿修罗王信任,下有百万门徒敬仰,智如程空、勇如夏祯,都对他忠心耿耿,人中龙凤、莫过如此。 哪里像眼前,那沈梦河、沈落蕊鄙薄他不过是个义子身份,颐指气使,将他当做仆人对待。沈青鹏在世尚且如此,义父去世、义弟离心的那几年,沈雁州过得何其艰难。 两者待遇天差地远,沈雁州尚未表态,沈月檀就先替他不甘心了。 沈雁州却仍是笑道:贤者有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你又不是我,怎知我此刻不开心? 沈月檀又捏了捏手掌里依旧微凉的手指头,叹道:只怕是我魔障了,偏偏总是觉得,那个一剑劈了我,带着几个心腹纵横修罗界、张扬得不讲道理的,才是真的雁州哥哥。 他不过无心之语,然而一言既出,整个人却如醍醐灌顶,回过神来。无边湖泊、漫天孔雀、香大师、白桑、叶凤持、龙髓林林总总的碎片一起涌入识海。 他伸手一摸,脖子上空空荡荡,只垂着串寻常装饰的珠子,哪里有佛牌的踪影? 那扇木门愈发清晰,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触碰。 周围仆从来来往往,一个也不将他二人放在眼里,双亲的身影隐没在数不尽的宾客当中,早失去了踪迹。 唯独沈雁州一声低叹,清晰在耳,他缓缓反过手,将沈月檀双手包在掌中,低声道:沈月檀,你真贪心。双亲俱在、兄长呵护,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沈月檀猛抽出双手,怒道:哪里来的邪魔幻象,乱我心智! 沈雁州道:分明自从你心中所生,正是依你心愿,事事如意、件件顺心,你到底哪里不满意? 沈月檀摇头道:不对,不对!雁州哥哥,凭什么只能屈居人下,一世做个沈氏家仆? 沈雁州道:我不过是修罗界万千弃婴之一,若非得蒙青宗主、关夫人垂怜搭救,早就横尸荒野、入了轮回。如今别无所求,只为报答义父、义母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往后月檀继承大统,成了亲、生了子,非但我要一世辅佐月檀,我的子子孙孙,也要世世代代辅佐月宗主的子子孙孙。 沈月檀忽而怒道:我不成亲!不生子!谁要你照顾!生什么生! 沈雁州平和安祥看着他,柔和笑道:无缘无故的,你气什么? 沈月檀也不明白,然而莫名就气得涨红了脸,怒发冲冠,厉声道:不知道! 沈雁州一双幽深黑目注视他许久,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来,摇头叹息,又重复了一次,说道:沈月檀,你当真贪心。 沈月檀气得眼前发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忽然转过身去,也不待周围人一拥而上要来阻拦他,就一掌推开木门,大步迈了出去。 随后倏然睁眼,就见头顶天色碧蓝,白云团团,湖风清凉吹拂,几根纤长碧绿的杨树枝随风摇摆。 他渐渐回过神来,察觉自己正躺在一件铺开的外袍上,身上也被仔细盖了件外袍,青莲淡紫的织锦,缀着灿银色边,缀着璀璨耀目的各色细碎宝石,必然就是沈雁州的衣服了。 沈雁州那厮看似豪迈不羁、一副草莽英雄的模样,实则骨子里最爱五光十色的锦缎珠宝,原先在问道宗里是没有机会,如今成了离难宗主,便愈发肆无忌惮、穷凶极奢,令提倡简朴持家的各大宗门诟病不已。就连沈月檀的双亲也无缘见识他这一面。 沈雁州站在不远处,面前吊着只毛色漆黑的魔兽,形态倒有七八分酷似黑猫。那魔兽被绳子密密匝匝地捆住,悬吊在一根树枝下,只露着脑袋跟半截尾巴,嗷嗷呜呜地嘶叫,声音里颇有股不肯服输的倔强。 沈月檀目瞪口呆看着堂堂离难宗宗主虐猫,连站起身都忘记了。 那边厢魔兽却率先转过头,见了沈月檀,嘶吼就变成了近似撒娇的哼哼唧唧,半截尾巴晃得比头顶树叶还欢快。 沈雁州也讶然转身,走近了捏着他脸颊仔细查看:醒了?可有什么不妥? 沈月檀余怒未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才回过神来,揉了揉双眼茫然问道:宗主?出了什么事? 沈雁州一指那魔兽,叹道:是我大意了,想不到这畜生偷袭。 那魔兽在树下晃荡,咪咪地哼叫,半点不见方才同沈雁州凶狠对峙的模样,连两只三角耳朵也跟着耷拉下来,十足十地驯服姿态,一双金色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沈月檀。 沈月檀挠着头,回忆了许久修罗界的魔物与灵物,迟迟疑疑道:难不成是、是俱摩罗童子兽? 修罗界之人修行到三重天时,脱胎换骨,从此与凡人不同,且能与天人界的神佛之一结缘,往后供养街缘佛,也受其法力庇护。而所有能与修罗之人结缘的神佛,被绘于一个巨大无比的法阵之中,这法阵便唤作曼荼罗。 俱摩罗童子则是位于曼荼罗之外、专事侍奉众位神佛的佛童子,传闻其生有六面、手持莲花,端坐于一片莲叶之上。 然而约莫数万年前,俱摩罗童子生了叛逆心,忤逆神佛,获罪而被打入地狱界,要被关押至无量数尽头,换而言之,便是地狱界存在一日,他就要被关押一日。 俱摩罗童子自然不甘心,发下血誓要报复天人界,于监牢中将自己血肉之躯一片片切割下来,分尸而死。他的每一片血肉都化作魔兽逃出地狱界,散落于六界之中,被称作俱摩罗童子兽。 这魔兽形似黑猫,生性残暴狡诈,靠一双幻眼迷惑人心、诱发邪念,却又天生欺软怕硬,是以若输给了幻觉,魂魄被其吞噬;然而若战胜了幻觉,这魔兽便会驯服,心甘情愿认其为主。 沈雁州笑道:我困住了它,纵你被幻觉欺瞒也不怕被它吃了,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唤醒你。想不到自己便醒了不过他神色略微古怪,若有所思打量沈月檀,俱摩罗童子兽最擅长蛊惑人心,能摆脱其幻境者,莫不是凭着绝强意志斩断诱惑。然而月檀看起来却像是气醒的? 沈月檀窘迫得满脸通红,他可不就是被气醒的?只是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懂,故而一心想敷衍过去。 沈雁州却以此乃克服心魔的手段,事关重大,还请小友不悯赐教的借口死缠烂打,沈月檀只得吞吞吐吐道:我我梦见白岐大哥要成亲,扔下我一个人,就、就气得醒了。 沈雁州噗嗤一声,随即果然丝毫不顾虑他,笑得畅快至极。沈月檀又心虚又气恼,狠狠站起身来,偷偷在他装饰精美的袍角踩了几脚。 沈雁州却毫不在意,笑完才摇头叹道:杞人忧天。 沈月檀叹道:是我想多了白岐大哥明明已经 沈雁州道:白岐就算尚在人世,也绝不会娶妻生子。 沈月檀不解,就见沈雁州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道:想来他也是看你年纪小,不愿吓着你,故而一直隐瞒他是个断袖。 扑通一声,原来是沈月檀惊吓之余,脚缠上了仍旧铺在地上的衣袍,摔了个五体投地。 沈雁州这次忍着笑,弯腰将那小孩提起来,又去给那俱摩罗童子兽松了绑。 童子兽立时撒欢一般跑到了沈月檀身边,侧着头在他脚边磨蹭。 沈月檀虽然有心事,仍是在随身行李中摸了一阵,找到吃剩的半块肉干,掏出来递给它,那童子兽倒也不挑剔,伸出金色的爪子按住肉干,啃得津津有味。 沈月檀摸摸它毛发细软的头,叹道:你走吧,我养不起你。 童子兽尾巴摇得啪啪作响,仍是啃肉干啃得欢,闻言只抖抖耳朵,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沈月檀捡起外衣,交还给沈雁州,再往四周张望。他如今身在湖泊中央一个岛屿边缘,一边是水波浩渺,一边则是高山耸立,深不可测。这才又是后背一凛,颤声道:宗主要只身挑战什么魔兽? 沈雁州收回外衣,信步往上山的小路行去,一面应道:也同你有点关系,随我来。 沈月檀只得跟随他一道进山,那童子兽几口吃掉肉干,也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沈月檀任它跟随,只打定了主意回程时不带它就是了。 沈雁州见他不再多问,只跟着自己往山上走,略略扬起一边眉毛,诧异道:沈月檀,你也不怕被我骗了? 沈月檀仍记挂着先前梦中种种,满腔心事,是以只下意识应道:我信宗主,宗主不会骗我。 沈雁州走在前方,眉目柔和地笑起来,哦?你信我? 沈月檀回过神来,只觉方才那句话近似谄媚,微觉赧然,又补了一句:宗主若想害我,直接动手就是,何必大费周章、绕个弯子设骗局? 沈雁州失笑,突然转身看着他,正色道:譬如我此去讨伐魔兽,需要一个诱饵,是以带你同行,如何? 沈月檀脸色发白,心道沈雁州莫非当真堕落成了这样的人物?不免动摇起来,期期艾艾道:不、不如何 沈雁州再度大笑出声,只道:尚有一段距离,你腿太短,上来,本座背你走。 沈月檀被他接连玩弄嘲笑,愈发心头气闷,恶狠狠往这人后背一扑,沈雁州却轻若无物地将他背起来,骤然加快了步伐。 同记忆中的雁州哥哥颇有不同,不过分别两年时间,这青年好似成熟、魁梧了许多,后背坚实宽阔,与沈月檀如今稚龄的纤瘦身躯愈发成为鲜明对比。若是十八岁的沈月檀尚有抗衡之力,眼下这十二岁小孩的躯壳,却只得彻彻底底依赖于他。 沈月檀独立惯了,眼下这依赖感颇为新鲜,小心翼翼侧头靠在他肩膀上,果然和暖结实,舒服得很。 他一时觉得满心喜悦,一时却又想,沈雁州啊沈雁州,你当年不顾兄弟多年情谊弃我而去,任凭我被上至长老下至奴婢的一群人欺瞒陷害,以致丢了性命;如今却对个萍水相逢的小孩呵护备至!这外室的私生子比我沈月檀还值得你用心? 于是反倒愤愤然起来。 沈雁州背个人依然身形如电,在陡峭山崖上也如履平地,连累那只俱摩罗童子兽也撒开四爪发足狂奔,勉勉强强吊在后头。 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转过一处巨大山石,才进入密林之内,一阵甜蜜香气猛烈袭来,熏得沈月檀头脑昏沉。待沈雁州将他放在地上,他急忙翻出了净味盘重新佩戴,这才往前面细看。 只见及膝深的黑色草木中,点缀着一株株通体纯白的狭长兰草,草叶里伸出一根花茎,两边成排垂挂着一颗颗拇指大小的壶状花朵,个个圆肚窄口,雪白浑圆,内里盛着满满的花蜜。 那股甜香正是由此而来,故花名甜兰。炼药炼香,都是绝好的材料,能助兴、静心、疗伤、惑敌。 而与这甜兰伴生的黑色丝绒状苔藓,也是一样极难得、极重要的炼香珍品,名唤夜明丝,炼五重香必不可少。 沈月檀仿佛一跤跌进了宝库里,对沈雁州的不满也因此消弭了小半,两眼闪亮、跃跃欲试,沈雁州却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自密林深处跑出来四五个人,个个穿着竹林宗的制服,为首的青年老远就厉声喝道:住手!这片林子我竹林宗先占了,一株也不准染指! 沈雁州道:原来是竹林宗的诸位同门,在下沈雁州。此地花木于我也有大用,还请诸位行个方便,让与我几株,我离难宗必有重谢。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17) 他说得客客气气,岂料竹林宗那边却丝毫不给他面子,为首的青年走得近了,生得瘦削因而尖嘴猴腮,正是先前在飞舟上出言讽刺、反被七小姐当众责骂后偷偷溜走的那位仁兄。他仰着头拿鼻孔对着沈雁州,斜着眼睛打量他同一旁的沈月檀,突然眼睛一亮,跟同门说了些什么,同门遂也个个不怀好意地扫了沈月檀一眼。 那青年便笑道:呵,原来是离难宗的宗主大驾光临,要摘甜兰玄苔?好说好说。沈宗主,只是我竹林宗弟子众多,此处香草虽然看似庞大,然而分薄到每人头上可就不多了,所以 他露出一幅贪得无厌的神色,引得沈月檀厌恶皱眉。 沈雁州却淡淡道:郎敬,你就只有这点小伎俩?竹林宗不思进取,堕落到了这等田地,勇健十宗改名勇健九宗为时不远了。 郎敬脸色遽变。 沈月檀仍如坠五里云雾:咦? 沈雁州道:他们点了香。 沈月檀连声暗道惭愧,急忙低头去看净味盘,果然盘中心一点黑色闪烁,几如警告一般,这便是害人的香了。 他正回顾师父所教,分辨这香的品级、用途时,沈雁州已经冷笑道:区区四重香,破我道力远远不足。是谁指使的? 那名唤郎敬的青年露出阴狠神色,厉声道:沈雁州,你横行霸道作恶多端,杀凤宗主、杀元长老、肖长老诸位元老,满手血腥,与魔种何异?此等罪人,人人得而诛之!哼,杀了他和那边的小孩,还能额外得一瓶龙髓,我们上! 他一声令下,众人各自亮出法宝武器,蜂拥扑来。 沈雁州将沈月檀往身后一扯,叮嘱道:藏好!拔出无上正觉剑应敌。一时间衣袍翻飞、刀剑相撞声与法术爆裂声响成一片。 沈月檀许久未同人动武,难免跃跃欲试,好在他仍留有自知之明,如今这点微薄道力连法宝都驱动不了,上去送死之事则是万万不肯做的。 是以沈雁州往前冲,他便往后撤,躲在了一株大树后时不时查看现场。 中途有七八次都有人试图突破沈雁州封锁往他藏身处冲来,都被阻拦了下来。然而如此一来沈雁州也处处掣肘,总被牵制住。 沈月檀心道他可再不能成了雁州的拖累,索性去拣了些干柴生了堆火,又倒出一堆香料挑挑拣拣,只估了个大略的数量便一把一把抓着往火里扔,最后又拿勺子挖了了整整一汤匙的龙髓,连着汤匙一起扔进了火里。 龙髓入火,原本的赤红火焰突然化作青白,暴涨了丈余高,而后火堆竟轰然一声爆炸。沈月檀首当其冲,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更有连净味盘都隔绝不住的恶臭猛烈袭来,沈月檀忙跑到另一株树下,连连干呕,呕得两眼泪光涟涟、全身无力。 打斗的众人自然也打不下去了,或是以衣袖掩住口鼻落荒而逃,或是跪在地上干呕不止。这招正是杀敌八百自伤一千的招式,沈月檀咬牙切齿,发誓以后决不可再用。 这其中唯独沈雁州尚能坚持,虽然脸色灰败不堪,却仍是一手掩住口鼻,提剑将人挨个杀了。 沈月檀见着满地血腥,莹白花朵上也溅满了鲜血,只觉恶臭加倍难以忍受,险些闭过气去。 随后沈雁州夹住那小孩匆匆撤离了密林,又逆着上风处走了一阵,终于见到条小溪,彻彻底底清洗了一番。 衣物自然都不能再穿了,沈雁州再度一把火烧光,又取了粒石丸,寻了个避风隐蔽之处,一巴掌拍进石壁里。 随后那石丸自然往石壁内侧扩张,形成了一间石室,外头看不出踪迹,内部则是桌椅床铺、一应俱全。 沈雁州也不客气,径直占了床铺,盘腿坐下闭目调息,只低声道:竹林宗还是有点本事我歇会儿,你莫要乱跑,屋子里安全。 沈月檀应了,见那厮神采飞扬惯了,如今眉心紧皱脸色青白,格外令人忧心。他迟疑片刻,取了片盘香点燃,那盘香无臭无味,点燃后反倒如吸味一般,将室内残留的气味吸收得一干二净,原本是炼香师休息时用的。 随后踌躇片刻,仍是硬着头皮去了屋外。 竹林宗点的四重香是极其霸道的毒物,能令中毒者道力全消,若是浸淫得久了,更能摧毁脉轮,令中毒者陷入万劫不复。好在沈雁州察觉得早,受术不深,若是善加调养,想必可以根除。 他到底学识浅薄,也不敢胡乱干涉治疗,只一件件取了些香料,坐在溪边研磨,一面细想着做哪一个能有所帮助、又绝不至弄巧成拙。 想了片刻毫无头绪,香料倒是渐渐磨成了粉,溪边有咪咪叫的声音传过来。 沈月檀转头,就见那只被抛下的俱摩罗童子兽锲而不舍地趴在几步开外的鹅卵石滩上,冲着他直摇晃尾巴,一面咪咪地哼叫,一面眼巴巴张望,好不可怜的样子。 只是这魔兽未曾驯服时,非但半点不可怜,更是凶狠残酷,嗜食魂魄,沈月檀自己就险些中招,对它并无好感。 他索性不理,制了几次原料都觉得不满,扭头见那童子兽仍然眼巴巴张望他。沈月檀想了想,先前在林中混战时它也在,便转身对它说道:若想要我收了你,就要听话。 那童子兽激动得站起来,呜呜哼着,就差直接口吐人言说自己肯听话了。 沈月檀又道:先前我们在林中所见,那种白色的兰花根茎上,生着夜明丝生着玄黑色苔藓,你取一些来。 那童子兽喵喵叫了两声,转过身作势欲冲,又停下来发了会儿呆,最后耷拉耳朵折回身来,眨巴着金色眼瞳仰望沈月檀。 沈月檀叹道:不懂? 童子兽道:喵。 沈月檀耐着性子又蹲下身,连比带划,又拿树枝在河滩上画图给它看,童子兽迟迟疑疑转身,往甜兰所在的方向跑去了。 沈月檀也不过是抱着姑且试试的念头,一面等着,一面尝试又磨了些原料,做了个养神静心的二重香。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童子兽咪咪呜呜的哼声,他转过身去,见那小黑猫模样的小兽将嘴里叼的东西放在地上:一把各色杂草,混合几样野果。沈月檀翻了翻,失望已极,皱眉道:亏你还会用幻眼骗人,食人神魂全都白吃了。 那童子兽委屈哼了几声,转过身又跑了。 这次耽误得久一些才回来,又带回了几样药草、香草,唯独没有夜明丝。 那童子兽察言观色,见沈月檀摇头,第三次折身跑进了丛林。 沈月檀也未曾闲着,时不时进屋去查看沈雁州的状况,那青年却始终眉头紧皱,如塑像般纹丝不动。 如是往返了四五次,药草花果堆了小小一堆,沈月檀眼前一亮,终于在一根甜兰雪白的草叶茎根部发现了几根夜明丝的踪迹,他小心翼翼取出来,喜道:就是这个,多取些来。 童子兽喵喵叫了几声,这一次格外兴奋,眨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一阵子,叼了满满一把的甜兰回来。 沈月檀也忙碌起来,刮出夜明丝,烘干磨制,与其余原料混合,又炼了十二个色如黑玉的香锭出来。 他忙得满头大汗,回过头见童子兽直勾勾盯着香锭看,不觉心头柔软,摸了摸它的后颈毛:你身为魔兽也如此百折不挠,实在难得。我说话算话,收了你吧。 童子兽听懂了一般,喉咙里呼噜噜地哼着,下巴搁在爪子上,享受般任沈月檀挠完后颈挠耳根,眼睛仍旧盯着香锭。 沈月檀到底按捺不住炫耀之心,索性点了香锭一个放在石头上,仍是只有一点红光静静燃烧,无色无烟,无臭无味。然而童子兽却好似嗅闻到了什么极为舒适的气味,将整个毛茸茸的兽头凑近香锭,舒服得四肢松散,唯独尾巴尖时不时弯一弯,显示主人此刻心情上佳。 这便是夜明琉璃香的滋养功效了。 沈月檀也不打搅它,起身回了石屋,先前点的香已经燃尽了,他便换上了夜明琉璃香。燃了少顷,就见沈雁州紧皱的眉宇间略微松开,沈月檀松口气,也脱了鞋爬上床,盘腿坐在一旁看着沈雁州发愣。 这人既是他记忆中的雁州哥哥,又不是他曾记得的雁州哥哥。 不过分开两年有余,就已经物是人非,雁州不是从前的雁州,月檀也不是往昔的月檀了。 沈月檀悄悄凑得近了,伸手摸摸那人脸颊,触手处光滑微凉,仿佛玉雕一般。他记得沈雁州总是很暖的,如今却遂又不死心摸了摸,手腕便被攥紧了。 沈月檀耸然一惊,却被人拽着手腕猛然一扯,双双跌倒在床铺上,那男子一双眼幽深无光,尚带着几分蒙昧混沌,显然未曾清醒。只是他个头庞大,居高临下压制着沈月檀,这小孩哪里挣扎得开? 也不过是习惯了而已,他也全然没有防范警惕之心,反倒又摸了摸沈雁州额头,问道:宗主?可有不妥? 沈雁州低笑,缓慢低头凑近,哑声道:圆圆回来了,一切都妥得很。 沈月檀瞪圆了眼望着他,心头宛若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名唤月檀,并非仅仅是因为月檀木尊贵,也因为他生于月圆之夜,是以小名唤作圆圆,此事只有双亲同沈雁州知晓。 不过他嫌弃这名字稚嫩,沈雁州也极少唤他圆圆,若是随口唤了,沈月檀必定要不依不饶同他生场气的。 此刻却生不出气来,满腔的又惊又喜,乱了方寸。 惊的是若是如今羽翼未丰就身份泄露,被沈鸿等人查到了蛛丝马迹,往后行事就更为艰难。喜的却是沈雁州到底是认出他来了。 他正混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谁知沈雁州却摸了摸他的头,嘀咕道:圆圆怎么变成小孩了? 满腔的惊喜顿时被泼成了黑炭,沈月檀翻身就要下床,却被这厮揽住了腰身,挣脱不得,他怒道:松手! 身后却传来幽幽叹息:又要赶我走。 这几个字如锥子般刺入心胸,沈月檀疼得喘不过气来。 随即沈雁州却当真松了手,翻过身去,不一会儿便传来匀长呼吸声,竟睡得熟了。 沈月檀反倒趴在床边,舍不得走了。 停了片刻,见那青年睡得沉,便迟迟疑疑地翻过身去,小心抓着他的衣袖,略微靠近了些。 沈月檀自幼被娇惯,最受不得冷落,后来魔兽猖獗、双亲出征频繁时,总有沈雁州陪着他,出则同行入则同寝。 上一世直至十三岁时,才被长老以未来宗主当立威,不宜与人太过亲近为由,强行命沈雁州搬离栖阳宫,去了山腰择府另居,由此兄弟俩才开始生疏起来。 如今回头想,分明就是沈鸿的离间之计。 沈月檀愈发觉得鼻尖酸涩,扯着沈雁州的衣袖擦鼻子眼睛,低声道:我哪里赶过你走?往后也不赶。 他又暗暗下了决心,继复仇、夺宗之后,发下了第三大愿,事成之后,就要同沈雁州坦白身份。管他接受也好,拒绝也罢,哪怕当真要被他提剑再斩杀一次,也要叫他大吃一惊。 不觉一夜安眠,沈月檀再度醒来时,是被门外咪咪呜呜哼个不停的童子兽吵醒的。 沈月檀揉着眼睛出门,那小兽如黑猫一般扑到脚边,一个劲地歪头蹭。沈月檀将它抱起来,四处张望,就见沈雁州打着赤膊站在齐腰深的溪水里洗浴。 朝阳耀目,照在他一身修长匀称的蜜色肌理上,黑色长发披散,被溪水濡湿后愈发显得纯黑透紫,顺滑如瀑。 沈月檀低头看看自己细瘦的手腕,自然是相形见绌的。他暗暗又叹一口气,放了那童子兽,也蹲在溪水边洗漱。 沈雁州挽起头发来,将发梢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叹道:亏你能想到这一招跟黄鼠狼学的? 沈月檀捡起块小石头,到底不敢对着人扔,只砸在他身前,溅起了一朵小小水花,气呼呼道:我好容易想到的招式,你不谢我便罢了,非要冷嘲几句! 沈雁州连眉眼都带着笑,只忍笑转过身,应道:所谓适者生存,你这招用得好。只是往后能不用还是不用罢。 一面就这么不着寸缕地走上岸,庞然大物一般,沈月檀冷哼一声,下意识偏过头去不看他,又被调侃道:小小年纪竟会害羞了?你怕什么,我有的你都有。 沈月檀才想应道宗主言之有理,又听见这厮慢悠悠补了一句:哦,都比你大。 沈月檀愤而朝他泼水:沈雁州!你真无耻! 沈雁州哈哈大笑,全不把这小孩的叫骂放在心上,慢悠悠穿了衣衫、收拾停当,这才取出地图给他看,再往东行四五里,就到了。 沈月檀凑过去仔细看地图,见他所指处是个峡谷,谷中画着一株参天大树,一旁标记的字却是他揉揉眼睛再细看,不由得一惊:准提神木?!这不可能! 沈雁州道:若不是我取了准提神木的树皮为证,你以为沈鸿怎么肯放香大师与我同行? 沈月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他派了两个高手寸步不离跟着师父。 沈雁州扫他一眼,笑道:在我跟前倒无妨,旁人耳目下,切记韬光隐晦,莫要锋芒太露。 沈月檀不以为然冷嗤道:放心、放心。我向来会装傻。 沈雁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摸摸这小孩头顶,这才道:算来这神木开花就在近日,只是树上结了十余个鬼面蜂的蜂巢,但凡走近十丈之内,就要被群蜂围攻,棘手得很。 沈月檀也听说过鬼面蜂,那蜜蜂巨大无比,不畏火、不惧烟,小则半尺长、大则半人高,尾针锋利无比,莫说是凡俗的铜盔铁甲,就连四五重天境界的道力护盾也能轻易刺穿,千万只鬼面蜂集结起来,所向披靡,连阿修罗王亲临也不敢轻易挑衅。 沈月檀叹道:若是师父在,自然不在话下。谁知沈鸿偏要分一杯羹,宗主只怕不乐意。 沈雁州冷笑道:他当年坐视青宗主、关夫人陷入苦战而不发兵援救,以至二人力战至死在先;放纵月宗主不思进取,连累我义弟被魔种之血感染在后,不将他一刀杀了只是不想便宜了他,如何能再分他一杯羹。 沈月檀仰着头惊讶看他,一时捉摸不透沈雁州的心思,只得问道:那、我四我父亲又如何? 沈雁州又怜惜揉了揉这小孩头顶,低声道:沈翎其人胸无点墨,徒有一张哄骗女人的脸蛋,一味沉迷眠花宿柳,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沈月檀愈发不知所措,他顶着人子之名,听到有人侮辱父亲,本该露出愤怒之色才对。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18) 然而眼下分明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第30章 结盟 沈雁州垂目看他沉吟,轻声笑道:月檀,你又何必勉强自己?沈翎与你并无父子情,况且四娘跟了他二十年,说处死就处死,丝毫不念旧情,与你反倒是杀母的仇人。 沈月檀暗暗叹息,这私生子也是个可怜人,亲娘被亲爹夺走了性命。 沈雁州又突然笑道:不过别看沈翎是个废物,用得好了也是一招妙棋。 沈月檀耐心听他传道授业,沈雁州这才道:问道宗原本有八位长老,半年前突然暴毙了一位,对外传闻是练功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以至身亡。 沈月檀自然知晓此事,葛长老按辈分算,还是他舅公,他亲自下令抚恤遗属,并葬礼上露了面。 然而如今沈雁州刻意提起,却叫他胆战心惊得很,扣紧了手指,颤声道:莫非不是? 沈雁州道:我的部下追查到葛长老一名贴身侍从,事发后就逃离了问道宗。自他口中得知,见过葛长老的最后一个人,正是沈翎。 沈月檀失声道:这!沈翎为何要下毒手! 沈雁州轻声笑道:自然是因为葛长老为人正直,拉拢不成的缘故。 其余长老或是自己就暗藏鬼胎的奸佞,或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再除去了葛长老,自然七人一心,才能将宗主置之死地。 沈月檀在心里默念几人的名字,各人做了什么手脚,该回报多少,一笔一笔仔细记在心中。 沈雁州见他沉默,也不多话,只去收了石丸,整装待发。 二人再度上了路,童子兽倒学得机警,径直爬到了沈月檀肩膀上趴着,一双金瞳圆滚滚瞪着,四处张望。 沈月檀跟在那人身后,终于忍不住又问道:宗主那三、嗯那沈鹤又做了什么? 沈雁州笑道:你好奇心倒重。 沈月檀嗫嚅两声,含糊道:宗主先提的 沈雁州倒也不难为他,嘲笑两声便续道:沈鹤沉迷修行,一心只求悟道,于俗世权势纷争毫无兴趣。只是他曾向青宗主求借《大五经》,却遭断然拒绝,想必不拿到《大五经》,誓不罢休。 沈月檀心中愈发一片寒凉,他祖父母早亡,舅舅家不过布衣,纵想护着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三位嫡亲的叔叔也是各怀鬼胎,一家子亲戚只顾着勾心斗角,全不念分毫血脉亲情。 算来算去,前程筚路蓝缕、求索艰难,愈发令人泄气。 沈雁州却看着他笑道:月檀想必也有疑问,何以我全不避讳,将宗门阴私尽数告知于你? 沈月檀道:我只当故事听听罢了,宗主放心,我绝不泄露半个字,师父那里也不说。 沈雁州提着那小孩跨过一道横桓面前的裂缝,轻轻松松放下来,这才道:沈月檀,你我立场一致,我在外,你在内,何不结个盟,共讨仇敌? 沈月檀受宠若惊,指着自己鼻子道:宗主当真、当真要和我结盟? 沈雁州道:睡都一起睡了,结个盟又何妨? 此人强词夺理、胡搅蛮缠的本事,倒是自幼时至今也未曾变过。 沈月檀难免郁郁不乐,闷声道:宗主何必以大欺小,捉弄我。 沈雁州停下脚步,就站在杂草石子遍布的狭窄山路上,肃容道:月檀贤弟,愚兄字字出自真心,绝无半分因你年幼而欺压之意。结盟或许言之过早,然而你天资聪颖,远胜同龄,前途不可限量。何况你如今的处境,与我当年何其相似,断然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与我联手,长期潜伏于问道宗内,我整个离难宗都是你的后盾你不为枉死的四娘着想,也该为自己的前程打算。 沈月檀深知兄长平日里嬉笑轻佻,看似和气得很,然而一旦露出眼前的神色,便是真心实意,比任何人都认真。 是以不过想了短短数息功夫,便用力点头应道:好,结盟! 沈雁州这才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弯下腰去竖起了右手,沈月檀也伸出右手,小巴掌啪地拍在沈雁州掌心里,肃容应道:击掌为誓! 俱摩罗童子兽也不甘示弱,喵呜一声,足下一蹬,扑到二人贴合的手掌上,张口咬住了沈雁州的手指。 距离峡谷口外尚有段距离时,远处便出现了鬼面蜂的踪迹,振翅声传得极远。 二人停下脚步,沈月檀眺望远处,峡谷内幽深黯淡,隐约能见到鬼面蜂进进出出,黄黑相间的身形分外醒目。 准提神木高耸入云,宛若巨岩般墨绿发黑的树干占据了整个视野,树干边缘被峡谷岩石遮挡,看不到边际。朝上则高耸入云,隐没入云遮雾绕的浅灰云层之中不见尽头。 沈月檀望着这仿若顶天立地的巨型树木,一时有些心潮澎湃,握拳道:传闻天人道之下,五界无路通行。就连负责巡查的食香之神,也必须从天人道才能依次去往五界、联络五道。唯有我修罗界的准提神木是个例外,十万年树龄的神木,根系扎进地狱界,枝干伸入修罗界,能将三界贯通。只可惜迄今无人见过。 他正沉醉于上古神树的传闻之中,身后却传来个冷冽如冰雪的嗓音,说道:自然是见不到的,食香神巡游六界,除了代天帝体察民情外,有一项重任便是砍伐准提神木。 沈月檀转过头去,便见到了程空、镜莲等人也赶到了。 程空穿一身白地绣金松的长衫,华贵喜庆的色泽为他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容颜增添了些许活人气息,他往前走了两步,又道:准提神木存活之处都是修炼福地,道力净化纯粹,万物繁盛,是各界的福木。是以天帝仁慈,未曾将其灭绝,而是派遣使者巡查,若遇到树龄超过九万年的神木,就将其连根拔除,只留下树种,任其生根发芽。眼前这一株树龄不足五千年,稚嫩得很。 他一面说明,一面带着部属上前,行礼道:见过宗主。 沈雁州只抓着他的肩膀拍拍,欣慰道:程空,你来了就好,来见见我新结识的忘年交。 沈月檀久闻程空智识无双的大名,如今见他同沈雁州关系亲近,远胜于自己,颇有些不是滋味,却仍是礼数周到地行礼问候道:见过程右护法。 程空才扬了扬眉,沈雁州就道:他嫌这个称呼啰嗦,你唤他先生就是了。我离难宗上下全是他的学生,叫一句先生也名符其实。程空,卧虎台那边如何了? 程空便转而同他禀报道:有两成人不愿等候,先行离去了,大多都是前五的大宗门。也有些小宗门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闯出去,如今死四十六,伤两百余,其余的便知道厉害,安分守着了。另有剩余三成弟子与我们联手,正各施手段驱除弹虫。约莫两三日就能安全。 他又取出了两封书信并一个木盒,交给了沈雁州,香大师同三个弟子平安无事,我设法同香大师单独见了面,受托转交给宗主。 沈雁州接了,一封信是写给他的,另一封信自然是写给沈月檀的,他将另一封信交给沈月檀,这才展信匆匆浏览,忽而笑叹道:这老头,一把年纪了竟也不甘墨守成规,胆子颇大。 沈月檀道声谢,也急忙拆信看了,信中数页纸,第一页上简单说了师父与白桑安然无恙,便命令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协助雁宗主探索准提神木。 剩余的几页则是一种香药的配方与制香要点,名唤神彩妙音香,这香与寻常不同,点燃一定时辰后,便有形有色、有声有味,缭乱嘈杂,专用以驱散魔兽,对鬼面蜂也极为有效。配方写了一页,剩余几页全是炼制要点,繁琐复杂,令人望而生畏。 这香乃是沈月檀闻所未闻的六重香,纵使香大师亲临,也未见得就能次次炼制成功,如今却要一个入道尚不足两月的炼香学徒来炼制,未免不讲道理了。 沈月檀愁容满面,幸亏香大师考虑到他不过一重天初窥门径的修为,在炼制之法上作了大修改,将六重香的效力,降格成为四重香的效力。再有龙髓加持,他也只得咬牙试试了。 沈雁州等他看信时,先取出杀弹虫用的慈净流香,交给一名部下送往卧虎台,又打开了程空新送来的盒子,盒中只有五粒褐色香锭,每粒如弓箭所用的弹丸大小,又带一根引信,乍看当真分不清是香锭还是火药弹。 他只取了一粒香锭,命众人撤退去安全距离,这才提着弓又往峡谷入口靠近。沈月檀咬咬牙,自负责护卫的武士中间冲了出去,一把抓住沈雁州的衣袍道:宗主,我也要看。 一名年轻武士忙伸手拦住他,皱眉道:鬼面蜂的领地危险重重,不是小孩玩乐的地方! 沈月檀瞪他一眼,连解释也懒得解释,反倒是一直默不作声趴在旁边玩耍的童子兽见主人动怒,突然站起来全身炸毛,朝着那年轻武士嘶嘶低吼。 沈雁州笑道:安慧,这小孩可不一般,昨日遭遇伏击,还是他救了我。让他过来吧。 那被唤作安慧的青年武士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不管信了多少,却仍是服从命令放开了沈月檀,一面却仍是忧心道:宗主,不如我也随行 沈雁州仍是笑道:不必了,不过是先行实验这香的威力,区区一个小孩,我护得住。 他转过身去,仍是弯下腰道:月檀过来,我背你。 沈月檀露出笑容,用力一跳,再度攀到了沈雁州的背上。 第31章 威胁 准提神木所在的山谷当中,唯独只长着一株树木,便占据了谷内大半位置。而后气根纵横、渐渐有其余的花草攀附其上,生长得日胜一日地茂盛。这二者共生共辅,相得益彰,倒像是准提神木本身盛开了五彩缤纷、大小各异、形态纷呈的百花一般。 自树干数十丈高处开始,每隔数百丈则结一个蜂巢,蜂群虽然采百花蜜时各自为政,却与寻常蜂类有个极大的差异,即是这十余个蜂巢共同供养唯一的一位蜂王。 此时正是清晨露水干透时分,花香渐渐散开,最低层的鬼面蜂已经开始进出行动,四处采蜜。又有警戒的兵蜂出没于山谷各个通道进行把守,这原本该是鬼面蜂群所渡过的有一个安静祥和的日子才是。 然则却有个龙眼大小的褐色圆球避开了兵蜂警戒,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后,悄无声息地滚落到了准提神木的一根树根底下。引信上的燃烧点竟也冷得如同晨露般,生不出半丝烟尘。蜂群忙忙碌碌,半点未曾察觉。 随即一阵刺耳哨鸣声毫无预警尖利炸响,因来得太过突然,唬得躲在远处的沈月檀不由惊得一跳,随即头顶撞得钝痛,且传来沈雁州一声闷哼。 他二人躲在几块岩石与灌木掩映中,沈雁州为遮蔽这小孩的气息,将他整个藏在怀里,沈月檀方才一惊,头顶不偏不倚,撞在了沈雁州的下颌上。 这二人一个眼冒金星,一个咬了舌头,各自按住伤处苦闷忍痛,因怕惊动了鬼面蜂,都不敢出声。 沈月檀心有不甘,仰头怒瞪那厮,不料却被沈雁州抓个正着,那青年竟同他斤斤计较,一面狞笑,一面伸手在他脸颊拧了一下。 他拧得恰到好处,那小孩吃痛,整张脸皱成一团,却仍然忍得住,不曾叫出声来,愈发气得沈月檀怒火中烧。沈雁州却适时指了指前方,沈月檀顿时泄了气,只得闷闷不乐继续观察香弹的效果。 刺耳哨响与驱赶魔兽时所用的退兽笛声音极其相似,人类听着尚能忍耐,落在魔兽耳中却是魔音灌耳的痛楚折磨。连那俱摩罗童子兽也耷拉了脑袋,转过身偷偷逃得远了。 伴随声响,又有彩雾腾腾升起,彩雾中有五彩闪电乱窜,并伴随苦涩的奇妙气味往四处扩散,鬼面蜂群猝不及防,体内种种感官俱被搅乱,那鸣哨声又含魔兽才懂的警示意味,蜂群更觉大难临头,个个慌张振翅,无头苍蝇一般往四面八方飞散逃离,嗡嗡声混杂在尖响声里,愈发添加一份嘈杂慌乱。 更有甚者,辨不清方向,飞去撞上了准提神木的树干也分辨不清,径直扬起尾刺,往树皮上狠狠一扎,却反倒折断了尾刺,狼狈得歪歪斜斜跌落到了地面。 二人耐心躲藏,避开了头顶偶尔窜过的几只鬼面蜂。又等了约莫半柱香时辰,那令人眼花缭乱耳聋目盲的香弹才算耗尽,四散的蜂群又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呼朋引伴重新聚集起来。这鬼面蜂到底也是魔物出身,略有几分智识,察觉了这场天降横祸是有人捣乱,便先在树下仔细查找起来。下一步只怕还要派出兵蜂外出搜索。 沈雁州将手放在沈月檀肩头示意,沈月檀心领神会,二人悄无声息地撤离了原地。 随后行了数里路,同程空等人会合。离难宗弟子在林中临时搭建了凉亭,分散在四周警戒。 程空细细问过二人那香弹的威力、时长与鬼面蜂的应对,取了纸笔,一面涂画一面沉吟道:之前安慧已经调查过,树上合计有十四个蜂巢,每个蜂巢中,鬼面蜂不下数百,若是再算上往高处投掷的距离耗损、驱赶的范围与蜂群大小影响,合计要 沈月檀接口道:若是六重香,合计需五十五粒;若是四重香,效力不过四分之一,则需二百二十粒,仅炼制下限之数目,未免捉襟见肘,还是炼个二百五十粒较为妥当。 程空略诧异看他一眼,应道:正是。 沈雁州笑道:难得有人算得比程空快,程空,我这小朋友是不是聪明得很? 程空神色平静,说道:敏而慎,很好。 沈雁州便笑逐颜开,仿佛沈月檀得了军师夸赞是天大的喜事,连他也与有荣焉一般。 沈月檀难得见沈雁州如此看重一个人,心中颇不是滋味,却仍是礼数周到行礼道:不敢当,程先生谬赞。 沈雁州又问道:月檀炼香可有什么困难? 沈月檀又取出信纸,配方中的原料寻常,他信手配置不在话下,只是炼制手法颇多麻烦,便皱眉道:请宗主拨个人帮我,我如今道力微弱,只恐炼制途中难以为继。 沈雁州颔首道:好,我留下帮你。镜莲,你带几人巡逻,顺带捉几只落单的鬼面蜂回来实验用。程空,你带人回去协助夏祯总不能拖得太久。 程空眉头微皱,突然抓住沈雁州一只手,探了探脉,声音便更冷了几分,冻得连在场的沈月檀也察觉了寒意:宗主受了伤? 沈雁州混不在意笑道:轻伤罢了,睡一觉就能痊愈,无足挂齿。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19) 程空沉吟片刻,取了个青玉瓶交给沈雁州,嘱托道:宗主切要以大局为重。 沈雁州接过瓶子道谢,又正色道:若是抢到准提花,本座修为如虎添翼,谁还能有本事害我?这自然是以大局为重。 程空叹道:你总能找出道理。 沈雁州大笑,众人遂各自别过,分头行事。 沈月檀跟随沈雁州寻了个林中僻静之处,仍是以石丸开辟石室,俱摩罗童子兽却进不去,急得扒在门槛上咪咪叫。沈雁州站在门口,两手抱胸冷笑道:咬了我还想进屋,做梦。你,往后就做只看门狗,有事切记大叫。 俱摩罗童子兽愤怒不已,后背黑毛根根倒竖,朝着沈雁州喵喵嗷嗷地叫了几声,却一直等不到沈月檀出面撑腰,只得沮丧垂下尾巴,爬上距离门口最近的一棵树,无精打采趴在树枝上打盹。倒当真充当起了看门的。 沈雁州这才关了门,房中一时清凉静谧,令人觉出无限安祥之意。原来沈月檀又点燃了夜明琉璃香,站在书桌前全神贯注读信。 他便盘坐在床榻上,服了程空给的丹药,凝神调息。 待沈月檀将香大师所写的种种炼制事项牢记下来,沈雁州也打坐完毕,便起身道:可有头绪了? 沈月檀已经取出所需的各色原料,林林总总摆放了满桌,应道:要请宗主帮手。 他将研磨用的石钵石杵放在地上,石钵足有半人高,石杵比他个头高,沉得险些扛不住。沈月檀吃力将石杵靠在墙边,先将满满一盒妄言之种倒进了石钵中。那种子呈灰白色,粒粒如芝麻大小,散发出略显油腻的味道。 沈雁州面容有些僵硬,问道:所谓帮手,就是干苦力? 沈月檀未曾察觉他面色有异,又朝石钵里倒进一盒石缕果的种子,这种子则是黑中透紫的颜色。他用一根长柄的玉勺将两类种子充分混合均匀,一面应道:正是二百五十粒香锭所需原料众多,若是多次分批制作,未免差异太大,难以控制,不如一次完成。可惜我如今修为不足,用不了超大的磨杵,只得有劳宗主动手了。 他混完了种子,这才抬起头来,仍是满脸无辜纯良的神色,问道:宗主? 沈雁州抬手掩面,缓缓走了过去,说道:交给我就是,如何动手,你教我。 沈月檀便将炼香道内秘传的手法教授给了他,说起来不过是捣碎研磨的简单处理,然而只有一面研磨、一面往石杵中注入道力,充分渗入各色原料之中,才能将其研磨得细腻匀称,且也是第一道炼制,用以引出香料的药性、效用。是以手法细腻繁复,颇为考验人。 然而沈雁州何许人?只需沈月檀言传身教,带动他的手操纵石杵运作,不过一时半刻便已尽数掌握了诀窍。 为了方便操作,他立在石钵前,两手持石杵,沈月檀便被他两手圈在怀中站立,两只小小手掌按在他手背上,道力细弱渗透过来,令肌肤升起了异样的感觉。 那小孩全神贯注、侃侃而谈,沈雁州的心思却早飞去了别处。娇小身躯搂在怀中,却偏生不带稚龄孩童的幼嫩,反倒比寻常成年人更稳重沉着,就连自衣领中露出的纤细脖颈也自脆弱里透出坚毅。 生死磨难、命途多舛都是磋磨,遇朽木则摧之,遇金玉则琢之。如今他怀中这位沈月檀,眼见得就被琢磨成了精美温良的宝物。 是以不知不觉间,连沈月檀一本正经传授技艺的言辞,落在他耳中也变了滋味:这处要用力放心,这石钵结实得很,只需尽全力捣下去。再顺着纹路徐徐转磨,次数不拘,直至触感滑腻即可 沈月檀正讲解得用心,那人却突然松了手,后撤到一旁,他险些扛不住石杵,险些同往日一般脱口而出埋怨他。 不等他开口相询,沈雁州突然笑道:行了,都明白了。接下来包在我身上。 沈月檀便不再追问,只守在石钵边,判断时机,适时加入原料,又时不时拿起香大师的信函仔细对照一番。 沈雁州道力浑厚,操控稳定自如,待得最后一盒树皮倒入石钵中时,仍未出过半点差错。 沈月檀也松口气,不愧是他的雁州哥哥,果真从未曾令他失望过。 最后一样原料要融合尚需些时候,沈月檀听见那俱摩罗童子兽在窗外咪咪叫,便走出去查看。 却见那小黑猫惬意趴在程空的怀里,伸展着前肢,前掌张开,金灿灿的利爪自黑漆漆的肉垫中冒出来又缩回去。 沈月檀微微一愣,忙上前行礼道:程先生来了,雁宗主一时脱不开身,请程先生稍候片刻。 程空沉声道:不必惊扰宗主,我来寻你说几句话。 沈月檀头皮发麻,不知这智者看出来什么,只得佯装出毫无心机的笑脸道:程先生有何指教? 程空屈膝,放下童子兽,又朝沈月檀走近两步。他身量寻常,却也比这小孩高大太多,低头说话便难免有以势压人之嫌,他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只冷着脸道:我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有什么居心,一旦做出对宗主不利之事,无论有心无心,必将你诛杀。 这青年也是个人才,寥寥数语就将沈月檀激怒了。 沈月檀怒极反笑道:程先生言重了,我一个小孩,也当得起程先生另眼看待、不顾身份出言威胁。 程空道:我自拜别恩师下山以来,谋略算计从未落空,靠的就是从不轻视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隐患。沈雁州是我此生最大的赌博,自然容不得分毫闪失。沈月檀,沈氏子弟当中,唯独你的容貌与先代月宗主最相像,仅凭这一点,便足以成为沈雁州的软肋。偏生他不肯杀你也不肯将你带回离难宗拘起来,只怕后患无穷。沈月檀,你好自为之。 沈月檀若有所思道:最大的赌博?程先生不像个赌徒。 程空转过身去,极目远眺,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林,远处仍能见到湖水波光粼粼,群山层峦叠嶂,正是山河壮丽、气象万千。他沉声道:修罗界有数百宗门,分别由四位阿修罗王统领。在四位阿修罗王之上,还有一位大阿修罗王。 沈月檀眨了眨眼睛,讶然道:程先生好大的野心。 程空道:我空有谋略,却并无容人的度量、用人的眼光、服人的本事。能够成为大阿修罗王的人,当世之内除了沈雁州,不作第二人想。 沈月檀怔怔望着那如冰雪清冷的青年,露出前所未有的热烈神色,满眼的向往与坚定,宛若化身一轮刺目的白日,照得他无所遁形一般。 程空又道:沈月檀,你若肯做盟友,自然往后携手同心。你若阻了路,纵有十个沈雁州也保不住你。 第32章 劝架 这二人大眼瞪小眼,争锋相对寸步不让,仿佛眼神能碰撞出火星来。正当此时石屋门吱呀一声响,沈雁州走了出来,见了二人略略一怔,遂又扬眉笑道:程空怎么来了?何事? 程空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淡然道:那杀虫香效力绝佳,弹虫清理已经告一段落,安慧捉了几只鬼面蜂关在前面山洞中,我便来瞧瞧宗主有什么吩咐。 沈雁州缓缓行了个礼,笑道:先生有心了,一切顺利,万事俱备,只等沈香师动手。 程空便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辞。 竟当真说走就走了。 沈雁州一面目送那青年背影走远,一面柔声道:五年前,我与程空结识于听涛巷。 沈月檀猛然甩头瞪他:听、听涛巷??宗主竟去过那等那等混乱之地。 他说得委婉,实则那听涛巷由巷头至巷尾都开满了勾栏院,原本唤作牛栏巷。因百年前有位浪荡不羁的才子常爱光顾,有一日来得迟了,平常作陪的姑娘接了别人,他也不愿另寻旁人,便独自在房中饮酒,临近天亮时,醉意醺醺,唤人磨了墨,在白色粉墙上写下八个字:酒残香尽,一夜听涛。 这才子半是自嘲半是调侃,其后深藏的苦涩心酸不足为外人道。然则世人流于表面,只为附庸风雅,便将牛栏巷改成了听涛巷。名字虽然改了,实则仍是勾栏院一家临着一家,前门迎新后门送客,数百年如一日屹立不倒。 沈月檀只知道那等地界藏污纳垢、低俗不堪,自然想不通沈雁州去了能干什么好事,一时间竟有些天塌地陷的悲凉感袭来。 沈雁州浑然不觉,只笑道:烟花柳巷,君子不齿;鱼龙混杂,正好藏身。若想避人耳目,如那等地界则再好不过。遂又叹道,那地界个个都是人精,知道你另有所图,狮子大开口毫无顾忌去了不嫖,比嫖还贵! 沈月檀这才明白过来,放下心时又有些心酸,却又有些哭笑不得,怔然道:那、程先生也是 沈雁州叹气声愈发重了:唉,他是被骗去卖身的。 沈月檀只觉嘴角止不住抽搐,不由掩面叹息:程先生号称修罗界第一智者,如何竟被骗去了勾栏院? 二人一面闲聊,一面转身回了石室,那童子兽偷偷摸摸往沈月檀脚边蹭,然而到了门口,仍是碰了个灰头土脸,被结界弹得在地上连滚两圈,遂恨恨喵了几声,重又爬上了树。 沈雁州遂同他说起了后续:程空自襁褓时起,就被他师父捡回去隐居山谷,直至五年前下山,才第一次见识到凡尘俗世的模样。是以学了一肚子阴谋诡计,偏生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只当是去投靠竹林宗,哪里知道进的是虎狼窝?若非恰好被我撞见了,这世上就要少一个智识无双的程先生,倒能多一个冷若冰霜的程小倌了比现在更叱咤风云,也未可知,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顾自大笑起来,笑完了才微觉尴尬,摸着鼻翼叮嘱道:此事是绝密,万勿同程空提起,更不可对人言。否则他恼羞成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沈月檀取布巾罩了口鼻,一面查看石钵中的药粉,一面横了他一眼:既然是绝密,宗主何以说得倒是高兴。 沈雁州正色道:月檀,我说与你知晓,是要你明白,程空此人亦有短板,尤其在于接人待物之上、俱都一塌糊涂。你若事事同他认真计较,不出三日便要气死。年纪轻轻的,死了可惜了。 沈月檀嘴角在布巾下弯了起来,先前同程空对峙的些许不虞俱都烟消云散,暗暗发狠道程空若当真惹怒了我,我就问他勾栏院住得好不好!他固然不敢当真去做,然则只想想便觉畅快,手中动作也更轻松几分。 他将桃花酒尽数取出来,满满倒了一个大壶,溶了龙髓,加热至酒味消散,冷却至微温,这才又请沈雁州帮手,扶着石杵搅动,他则小心翼翼将龙髓注入石钵中。 二人不再言语,全神贯注磨药,花了数个时辰才使得龙髓液彻底融合进粉末之中。 石钵中原本其貌不扬的褐色粉末,如今尽皆融成了一团,无色无味,晶莹剔透,犹如一团要溢出钵口的软玉。 沈月檀放下足有他半个身子大的瓷壶,长长舒口气,才察觉手足早已耗尽气力,筋软骨酥,顺着瓷壶就软软滑了下去。 沈雁州捞住这小孩险些倒地的身姿,低声道:难为你了。 沈月檀靠在他怀中,听胸口传来沉沉心跳,与往昔相似,又与往昔不同,一时间神思恍惚,反手抓着沈雁州衣襟,悄声唤道:宗主? 沈雁州也不知想些什么,只站在原地不动,应了一声嗯?。 沈月檀问道:宗主觉得,是在问道宗时过得好,还是如今在离难宗过得好? 沈雁州这才缓缓踱步,进了隔壁房间,将这小孩安置在榻上,笑道:步步都是陷阱,处处都是杀机,谁也不比谁好。真要说起来,还是十六岁前过得好。 沈雁州十六岁时,沈月檀十三岁,正是这一年,沈雁州被迫搬离栖阳宫,与义弟分居两地。此后沈月檀夜夜不能成寐,行事愈发地焦躁无理,无一日安闲。 只不过,沈雁州又笑道,人终究是要长大的,沉湎过去种种,泥足深陷不可取。倒不如放眼未来。 沈雁州或许只是无心之语,沈月檀却重重一惊,惭愧得汗流浃背。他自遇到了沈雁州开始,便克制不住总忆起前尘往事,任凭自己深陷回忆之中自怨自艾,除了再度品尝悔恨的苦涩滋味外,实则于事无补。长此以往,反倒有害。 他躺了这片刻重新积攒了些力气,便撑着床铺坐起来,说道:宗主言之有理,我也不歇了,倒不如一鼓作气做完它。 遂又忙碌起来,制引线、成模、注入道力、固定成型,花了两个时辰先试制了十二枚香弹,二人便带去寻到安慧,在山洞里对着鬼面蜂试过,效果如出一辙,威力却弱了一半。 沈月檀难免有些沮丧,沈雁州道:好在原料充足,多做上几百个也一样。 四重天的香弹做起来也颇为耗神耗力,沈月檀咬着牙点头应道:包在我身上。 二人正要回石屋,一名武士匆匆走了进来,抱拳道:宗主,问道宗与竹林宗都寻到准提神木来了。 沈雁州眉头一挑,去看看。他又转而对沈月檀道:你先用着那石钵里的原料,我派人协助你。 沈月檀忙道:不必了,剩下的我自己一个人做尽够了,宗主不必再多派人手。 制香师也有自己秘不示人的手段,沈雁州便不坚持,只取了几个石丸交给他,又传授了用法,说道:若是屋子不够用,又不能往外放的,再多布置几间石屋。 这倒是个好东西,沈月檀不客气收了,沈雁州又下令道:段遥,你护送小沈香师回去,负责在房外警戒。 一名相貌寻常的中年武士应了句是,上前来行礼道:小沈香师请。 沈月檀便随他离了山洞。 沈雁州目送他离去,也即刻带人赶往了准提神木所在的山谷。 又是临近黄昏时分,鬼面蜂忙碌了一日,渐渐折返回巢,兵蜂仍旧逗留在外头,飞得徐缓悠闲,做今日最后的巡视。 一头兵蜂突然往前急冲,随即附近的兵蜂也得了信一般相继赶来,蜂群集结得遮天蔽日,对三名青衣的修士穷追不舍。眼见得就要追上了,为首的瘦削男子突然转身一撞,竟将紧跟身后的两名同门撞得踉跄两步跌倒在地。 刹那间蜂拥而上,将二人密密麻麻遮盖住了,先前还有道力汹涌,符纹乍然爆开光芒,炸死了几只鬼面蜂。然而更多兵蜂汹涌袭来,二人奋力提剑反击,不过几息功夫便溃不成军,只闻惨呼声刺耳瘆人。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20) 那男子却趁这机会全身而退,跌跌撞撞跑了数里地,这才扶着树停下来,气喘如牛、面白如纸,左肩后头还有个血洞潺潺流血,染湿了大半边衣服。 他颤抖着手摸出个白瓷瓶,倒出一把药丸往嘴里使劲塞。吞药后又匆匆调息,面色这才好一些,蹒跚前行,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 空地中临时搭了几个帐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护卫森严。那青年距离帐篷尚有数丈距离时足下踉跄,迎面有一名身着靛青长袍的男子匆匆赶来,上前搀扶住他,焦急道:郎师弟,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 那瘦削青年尖嘴猴腮,正是曾经设局谋害沈雁州而失手的郎敬,他苦笑两声,又摸出药丸吞下,哑声道:杨师兄,实在惭愧除了我之外,全军覆没。鬼面蜂着实厉害杀不尽不说,蜂毒、也 话音未落,便又喷出口发黑的鲜血,两眼一黑昏迷了过去。 那被唤作杨师兄的男子眉头深锁,将郎敬放回平地,转头吩咐两名弟子将其送去隔壁帐篷请宗门医师救治,自己则转身匆匆进了林地当中最大的营帐。 营帐中布置得周全,鲛纱悬垂,明珠点缀,角落里点着香炉,随着护香童子在一旁打扇,清冷雅致的白檀香徐徐散开。 主座上坐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生着满头引人注目的银发,整齐收束,也穿一身靛青衫袍,神色温和,不言不语也好似含笑一般,叫人一见之下就生出十分的好感来。 陪坐在侧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眉目同那男子有些微相似,只是生在她身上却逊色了许多,又兼神态倨傲冷漠,便愈发不如了。 主位坐的青年正侧头同客人说话,那客人也是眉目姣好,比女子更胜几分,笑吟吟喝着茶,正是沈梦河。 杨姓男子进了营帐,便行礼禀报了战况,沉声道:少宗主,鬼面蜂难对付,只怕我们吞不下。 那银发青年沉吟片刻,转头又问道:沈公子,听闻问道宗有能人可驱虫,能否请来相助? 沈梦河道:香大师?驱杀弹虫便是用的香,必定是这老头的功劳,少宗主放心,我这就去请他来。 说罢便起身告辞,去隔壁的帐篷里写信传唤香大师了。 待沈梦河一走,那银发青年又道:杨铭,让杨锥也试试。 杨铭垂下头,应道:少宗主,鬼面蜂是金魔兽,至少也要六重香才能应付舍弟本领有限,只怕 那银发青年温和笑道:你放心,我也知道此事难成,不过试试罢了。纵使不成也不会怪罪你兄弟。若是试过也不成就将这山谷炸了。我竹林宗若是得不到,也断不能落入旁人手中。 杨铭这才松口气,忙应道:遵命。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问道宗的公子哥儿也知晓了 银发青年仍是温言软语,说不出的气度从容,怕什么,虽然是问道宗的公子,到底是旁支,死几个也不打紧。只需做得谨慎些。 他总是语调柔和,令闻者如沐春风,然而说的话却冷漠刻薄,分毫不留情面。 第33章 讨药 待杨铭也请辞离了帐篷,那银发青年面上温和动人的笑容才散去,垂目品了口热茶,冷冷道:你有什么话想说? 从头至尾宛若泥塑般沉默坐在角落的少女这才动了动,轻轻摇头道:哥哥,小妹愚钝,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哥哥。 青年道:讲。 那少女道:问道宗空有天下三经之一的《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如今全宗上下,在生者百万人口,竟无一人修炼,犹如守宝山而不入,白白浪费了良机,这是为何? 那青年轻蔑一笑,说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沈氏祖训曾言:因果未至,修炼无门。毕竟是圣物,非有缘而不能居之他脸色突然一变,将手里的翠玉竹节做的茶盏重重扔回桌上,怒道:放肆!你这是借古讽今,嘲弄我不自量力,对准提神木动了贪念不成?李君,谁给你的胆子? 那少女见兄长动怒,依然毫不动摇,面容沉静如水,只往前倾了倾身,略略垂了头,恭敬柔婉道:哥哥息怒,小妹绝无此意!所谓圣物为有缘者居之,自然人人都可一博。但这神木生长不易、数千年天地造化的宝物,若就此因哥哥一句话毁了种下孽因,未免对哥哥修行途中有所妨害。更何况说不定、说不定只是时机未到,若是留得神木一线生机,哪怕这次无缘、过些年再来试试,说不定就有缘了? 那青年也姓李,单名一个朕字,正是当今竹林宗主李潇的嫡长子。这少女单名一个君字,与李朕一母所生,乃是嫡亲的同胞兄妹。她素来擅谋而审慎,是李朕得力的左臂右膀。然而如今李君的一场力劝,却令得李朕只觉刺耳。 那银发青年站起身来,低声叹道:妹妹,种孽因得恶果,我又何尝愿意做这些有违天道之事?然而我竹林宗如今远不如从前,若再不抓紧良机做点什么,只怕就要被从十大宗门除名了。危急存亡之际,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李君也跟他起身,柔声道:哥哥的难处,小妹自然知晓。原先就劝着哥哥慎选结盟对象,问道宗如今内乱未平,故步自封,偏偏又眼高于顶,哪里看得起我竹林宗?倒不如沈雁州,此人草莽出身,眼光开阔且不拘一格 李朕不等她说完就嗤笑起来,抬手打断她,我当你怎么改了性子,专同哥哥作对,原来是春心萌动了。 李君顿时面红耳赤分明是被气的,李朕却误会成了害羞,愈发确认自己猜得正确,叹息着摇头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我们家小君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小君看上了那沈雁州? 李君沉声道:哥哥说笑了,小妹就事论事,并无半分私心。沈雁州 李朕再度打断她道:还没嫁过去,这就张口沈雁州、闭口沈雁州,羞也不羞?小君,哥哥原想多留你几年,做我的左臂右膀,如今看来,果然还是女生外向靠不住的。罢了,这次回去,哥哥就为你求了爹娘,去离难宗提亲。 他说完再不容置疑,转身走出了营帐。 李君也气冲冲回了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一名相貌柔美、着粉色裙衫的侍女察言观色,为她奉上了凉茶。 李君一口气喝完凉茶,兀自余怒未消,劈手将茶盏扔到了地上,砰然一声,细腻瓷器砸得粉碎。仆从们仍然安安静静,有条不紊上前清扫。 那粉裙的侍女柔声道:小姐息怒。 李君怒道:我一心为竹林宗前程着想,苦口婆心劝他,他不听便罢了,竟还同我胡搅蛮缠。 那粉裙的侍女使个眼色,命其余仆从先行退出帐篷,伺候着李君坐下来,立在身后为她按摩紧绷得近似僵硬的肩膀。 李君这才稍稍放松了些,也不如先前那般怒火冲天,懒洋洋靠在一圈齐腰高的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说什么我有私心他才更为意气用事。元苍星篡权失败,逃出离难宗,如今生死未卜、行踪不明。他与元苍星交情好,便不肯同沈雁州合作,反倒将理由赖我身上。一口一个女生外向,一口一个嫁人,他堂堂一个少宗主,眼界见识竟只困于后院之中,狭隘短视,也不嫌丢人! 那侍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君眼风一扫,厉声道:笑什么笑? 那侍女却半点不露怯色,手下按摩的力道不减,仍是柔柔笑道:寻常女子若是见了沈雁州那等出色的人物,难免芳心萌动。更何况,还有什么比联姻更可靠的结盟?少宗主这番推测虽然诛心,却也有他的道理。小姐所气的,无非是被少宗主当做了寻常的怀春少女罢了。 李君眉头紧蹙,却道:糯糯,你说得有道理。哥哥知道我是什么人,怎么就突然转了口风,当我恨不得即刻就出嫁?只怕是她闭了闭眼睛,苦涩叹道:哥哥要赶我走。 那名唤糯糯的侍女秀眉微皱,侧着头沉思道:几位长老私下里曾说过,小姐行事沉稳、为人宽厚、且修的又是药王经,仁善兼备,颇有竹林宗上古遗风,只可惜生成了女子,继承不了宗主之位。但我记得临行前几日,宗主请来周长老,会谈了约莫两三个时辰 李君轻轻一拍扶手,这就是了。周长老是唯一的女长老,且亲见过巡查五界的紧那罗王,在宗内地位超然,父亲想来也难作决断,才会向周长老请教。哥哥必然也知道这事了。 糯糯低声道:小姐,宗主自三年前冲击境界失败,虽然侥幸生还,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了瞧如今竹林宗成了什么样?以前说出去,谁不知道咱们竹林宗个个都是谦谦君子,仁善济世、虔诚修道。如今呢,谦和就被欺压,出头的尽是郎敬之流,瞧他在飞舟上的小人行径,听说还用阴险手段暗害沈雁州。若非少宗主默许,郎敬如何敢乱来?如今更是一言不合,连神木都要下手摧毁,全不将祖训放在眼里咱们竹林宗的名声,全被这些人给败坏殆尽了。 李君合了合眼,手指不觉攥紧了圆滑坚硬的红木扶手,那侍女说完也不再多嘴,只专心为她按摩。 待得按完肩膀、后背,糯糯又唤人送来了热茶,李君喝了半盏茶,这才开口道:来人,更衣。 这少女平凡的相貌一瞬间变得光彩夺目,仿佛顽石化为了璞玉,熠熠生辉,她轻轻笑起来,说道:我去寻沈雁州。 沈雁州打了个喷嚏,抬手揉揉鼻侧,望着手下在丛林中搬运掩埋尸首、搜刮财物,叹道:竹林宗这些人虽然不是好货色,随身带的丹药倒是好物。可惜啊可惜。 安慧道:宗主可惜人,还是可惜药? 沈雁州道:都可惜。我当年闯秘境时,还蒙竹林宗弟子赐药救命,若换了眼前这些人,只怕要被补一刀。 安慧道:曾闻竹林宗主三年前重病,一应事务都交予少宗主李朕处理。此人年少气盛,野心颇大,不甘心常年屈居第十宗门的位置,故而行事颇为急功近利。 沈雁州走了几步,停在一株杏花树下,此时早过了结果期,树上只剩郁郁葱葱的绿叶,他抚了抚树皮,摇头道:南疆虽然魔兽、毒虫猖獗,然而却长有一种药杏,天生克制魔兽。竹林宗千百年以来,都遣大量弟子奔赴南疆,广植杏林,为抵抗魔兽立下赫赫功劳。魔兽首领对药杏恨之入骨,用尽办法摧毁杏林。连带也恨上了竹林宗,曾派遣天魔兽潜入内地,杀害了成百竹林宗弟子。然而竹林宗不畏险阻,代代植树,广施慈善,才以一介西南边陲的无名宗门,一跃而成勇健王座下十大宗门之一。只是竹林宗如今已有三十余年未曾往南疆增派过人手了。 安慧皱眉道:这岂非是自毁长城? 沈雁州笑道:这也怨不得竹林宗若我十大宗门守望相助,彼此结盟,竹林宗弟子有难,九宗弟子联袂而起,而不是耗与内斗,袖手旁观,竹林宗也不至于为了自保,而放任南疆杏林被毁。你说是不是,李小姐? 他转过身去,笑吟吟望着不远处靠近山壁的一株杏树。 那杏树茂密枝叶沙沙作响,一个纤细黑影便无声无息落在了地上,安慧等人疾步上前,手握剑柄厉声道:什么人! 沈雁州道:别紧张,不是坏人,退下吧。 众侍卫这才收了剑撤回,任那人走近。遮掩月色的云层被风吹开,月光映照下来,那黑影果然是李君,换了一身易于行走的暗色衣衫,头发也只简单束成了发髻,笑容温婉地行礼道:深夜造访,请恕小女子冒昧。 沈雁州也笑吟吟回礼道:不敢当,李小姐客气了。这荒山野岭的,倒是巧遇。 李君叹道:说来只怕宗主不肯信,我原本就是来找你的。本想直奔卧虎台,不料中途遇上了。 沈雁州眉头微微一挑,笑道:惹得佳人夤夜奔寻,在下罪过、罪过。 李君横他一眼,转而肃容道:宗主不与旁人一样一味责怪,反倒理解我竹林宗的难处,李君代本宗五十万弟子谢过。 沈雁州饶有兴致交叉手臂,上下打量那少女。她貌不惊人,身材纤瘦,贴身的衣衫更暴露出纤细的溜肩,只看外表,同阿修罗界千千万万的寻常女子并无两样,然而其言下之意、却叫沈雁州刮目相看,遂笑道:李小姐要代全宗道谢?好大的野心。 李君笑容未变,只道:派遣子弟往南疆造林,原也只是竹林宗传统。如今停了三十余年,南疆药杏已被毁了四成,所幸勇健王仁厚,也未曾追责。只是深夜梦回,我身为宗门子弟,难免于心难安。宗主,倒不如你我结盟,待他日我掌竹林宗,你我派弟子联手植林退魔,拿下这大功德! 沈雁州爽朗笑了起来,抚掌叹道:若竹林宗的少宗主是你,何至于沦落至此。 李君眸色微暗,旋即仍是目光清明坚定,正色道:宗主以为如何? 沈雁州含笑道: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此事再好不过。改日让程先生呈上结盟书,细节再做商讨,必定使你我都满意。 李君心头才松口气,又听沈雁州道:只不过,在下另有个不情之请。 李君顿时又心头微微一沉,只是她如今处在弱势,许的也尽是空头白条,有求于人,再有什么不情之请,只要不伤天害理都只得应了,遂横了横心,笑道:宗主但讲无妨。 沈雁州道:我家有个宝贝如今修炼香道,药、香二道殊途同归,想来互有参考,因此冒昧,想同李小姐讨点随身带的丹药,拿去给他长长见识。 李君不由笑出声来,掩了掩嘴才道:吓死我了,还当有什么大事 她也爽快,径直取了个储物袋,将随身各色丹药,从寻常到珍贵,俱都取了一瓶装入,仔细想想,又取了两册书,一并交给沈雁州,虽说不过寻常,然而若是我炼的药,效力总要多一两成。这两册书,一册是竹林宗入门药理,一册是我这些年写的心得,虽然见识粗浅、不敢与大师相比,当做入门,倒也能读一读。 李君炼药悟性绝高,远胜寻常药师,这说法未免谦虚了。沈雁州也不客气,尽数笑纳了,同这少女道了谢。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21) 二人说完正事,正要道别时,李君略微迟疑,仍是将李朕意图摧毁神木之事转告了他。 沈雁州端正抱拳行礼,神木有灵,在此谢过小姐恩义。 李君也娴雅福身,回了礼,又道:只求宗主若是当真起了冲突,留哥哥一条性命。他本性不坏,不过是一心追求强权,执念成魔了。 沈雁州道:尽力而为。 李君还想说什么,遂自嘲笑了笑,只道:宗主,告辞。 遂款款转了身,行了几步后,身形便不知不觉,融入黑影瞳瞳的树影间,不见了踪迹。 沈雁州收了储物袋,笑道:这姑娘着实不错。 安慧与几个同僚面面相觑,只怀疑听错了。他们跟随沈雁州已久,这还是第一次听见顶头上司夸赞女子,这莫非是动心了? 第34章 误会 沈雁州顿了顿,后半句话终究未曾说出口:若非她一心要做一宗之主,倒可以给程空撮合撮合,这二人一个有谋有略,一个有胆有识,若是做夫妻,往后二人针锋相对,日子想必十分有趣。 只可惜李君必然不肯舍了宗门,他也万不肯舍了程空这样的得力臂膀,白白送去竹林宗,看来这二人有缘无分,只得作罢。 只是他虽然不说出口,神色却有些怅然,安慧看在眼里,暗暗记下了,只暗忖改日若是时机得当,他也要为老大多寻点二人独处的机会。 沈雁州唏嘘了片刻便收了心思,想一想重又取出丹药与书册,另写了一页信笺封起来,一道交给了安慧道:马上派人给沈小香师送去,他如今正愁香药效力不佳,有这份心得,说不定能有启发。 安慧应了喏,便去寻来一名部下,将储物袋交给他,下令道:楚二,路上不可耽误,速速送去给沈小香师。他停了停又嘱咐道:再提醒那小孩一句,赠书之人颇受我宗主器重,只怕将来就是宗主夫人也未可知,改日见了,要好生同她道谢。 那部下姓楚名进,家中行二,大哥也效力于沈雁州麾下,是以人人都唤他楚二,年纪虽轻,不过十六七岁,却是个得力的助手。他先前还连连应允,待听了最后一句,顿时两眼瞪大,震惊道:什么?宗主要成亲了? 安慧横他一眼,大惊小怪,宗主迟早是要成亲的。还不快些出发。 楚二这才讪讪点头应是,抱拳告辞而去。 沈雁州彻夜行动,在各处布置妥当。好在通往神木山谷的道路仅有两条,在两条路上都设些障碍,只需拖延些时日,待勇健王座下的修罗武士前来镇守,便不必担心有人再贸然闯谷、毁木。 自然在此之前,便能趁职务之便,先驱赶鬼面蜂、采摘准提花,这也算是为勇健王代掌寻圣秘境的特权之一。 他这边厢忙碌之时,楚二已抵达了石室所在的林地,将一应事物交予了沈月檀。 竹林宗的丹药都是精良上佳的优质品,沈月檀见猎心喜,一样样把玩过,这才拆了信,本以为沈雁州有什么紧要事说,不料信中却只有寥寥五个字:夜凉,多加衣。 他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夜凉加衣?我是三岁小孩不成,还要他教。 他只得追问楚二道:宗主没别的话要说? 楚二想了想,说道:宗主说未婚妻很好,是以这书若是有用,改日见了,要好生同她道谢。 沈月檀手指一颤,拿着的书册啪地落回桌上,青色书皮一角,正写着李君二字,他也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只茫然问道:未婚妻? 楚二道:所谓未婚妻,是指未过门的妻子。 沈月檀嘴角微弯,勉勉强强露出笑容,原想多问几句的,然而最后只点头应道:那就恭喜宗主了。 楚二既不会察言观色,也不懂审时度势,真当这小孩诚心贺喜,便笑着应了,又问沈月檀有什么话要带给宗主。 沈月檀道:依照眼下的进度,只需两个时辰就能做完剩下的香药,只是原本烘干需要一日,若要节省时日,尚要请宗主赶回来帮手。 楚二道:我记住了,这就回禀宗主。 沈月檀送走楚二,默然坐在桌前,看着那本书册发愣。 被俱摩罗童子兽拖入幻境时的所见所闻,沈月檀原本未曾放在心上,被气醒与看穿幻境而醒,殊途同归,达到目的就成。 然而此时胸中涌起的复杂滋味,又是所为何来? 正如沈雁州在幻境中所说:我迟早是要成亲的。 沈月檀轻轻翻开书册,那女子写的字迹俊逸英朗,笔法老道,如若字如其人,倒也算个良配 只是如今这世上,仍在念着身为月宗主的沈月檀之人,就只剩一个沈雁州了。待沈雁州也将他置之脑后,沈月檀便当真成了孤魂野鬼,连个亲近人也没有了。 纵使往后对他坦白,他终究也成了家,至多也就兄弟二人客客气气相待,再回不到从前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凭什么中间要多个人? 沈月檀想来想去,突然一拍桌子,咬牙发狠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偏不要眼睁睁看他娇妻美妾环绕、过得快活!然则坚硬石桌反震得他手掌钝痛,顿时气势全消,抽着气甩手掌,又苦笑起来。 以他如今的身份、修为、年纪,想要阻止沈雁州成亲,不比取回问道宗简单多少。 胡乱想了一通,结果仍然于事无补,沈月檀使劲摇晃脑袋,冷静下来又去翻书册。细细看了几页,尽管心中多少有介意,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名唤李君的女子于炼药一道颇有心得,同样是抽天地生养的造物精华做为元素,通过配比、触发,进而对道力、亦或魔兽体内魔力生效,她就偏偏能比同侪更胜一筹。 因李君所用手法更为精妙,不过些许更改,就能将每一丝药力榨取到极致,着述也是清晰流畅条理分明,令读者豁然开朗。 沈月檀一面翻书,一面只觉苦涩滋味自胸臆间涌上咽喉,鼻尖发酸、眼圈一红,字迹便在眼前迷蒙起来。 他吸吸鼻子,擦掉眼泪,突然视线落在几行字上,精神一震,站起身来,若有所思道:这法子倒好他强忍住不再多愁善感,转而去忙碌起来。 待沈雁州听了禀报,正好也布置完毕各处队伍,或是故布疑阵、或是引魔兽骚扰,拖延各处队伍靠近神木峡谷。待天将亮时,才稍事休息,随后依约回了石室。 不料才一进门,就迎上那小孩冷若冰霜的双眼,只冷冷扫他一眼,便绷着脸进进出出,正在将成堆的香药搬出石室,放置在门外铁板上。 沈雁州察觉异样,和颜悦色道:莫非是累了? 沈月檀面无表情点头,除了请沈雁州出手炼香,其余连一字半句也欠奉。 沈雁州到底操心的事多,竟看不出不妥,真当这小孩压力一大,脾气便不好。遂不再多问,只同他一道忙碌。 待三百枚香弹炼成,沈月檀便停了手道:够了。 沈雁州奇道:先前不是说要五百枚? 沈月檀板着脸道:好在有宗主夫人的炼药书,看一次受用无穷,效力一提升,三百枚绰绰有余。 沈雁州怔然应道:宗主夫人?哪个宗主夫人? 沈月檀仍是一脸冷漠,行了个礼又道:是小辈失礼了,不知道宗主有几位夫人,出言冒昧,望宗主恕罪。 沈雁州愈发茫然,一根手指摸着鼻侧怔愣,喃喃道:我的夫人?为何我半点不知情?炼药书你是说李君? 落在沈月檀眼里,却只当这厮红颜知己众多,是以一时间要靠些细枝末节才能区分。遂将正如坠五里云雾的沈雁州丢在原地,扭头就迈出大门。 适逢镜莲、夏祯也赶了来,正将香弹各自收拢,沈雁州回过神也走出石室,想同沈月檀问个清楚,却立时被夏祯带领一列幕僚抓了去,同他说起了宗门事务。 沈雁州只得暂且放下此事自去忙碌,不料这一耽搁,再见到沈月檀时,离难宗众人已集结在神木谷外,正是准提神木花期,原先长满枝头的各色花草早已尽数枯萎,连宽大如席的叶片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有数不尽的洁白花苞自墨绿得近似黝黑的枝头长出来,个个不过拳头大小,在参天古木上显得细小如斑点,星星点点长满枝头。 鬼面蜂倾巢而出,严阵以待,只等花苞盛开。 正当此时,离难宗数百弟子分为几个队列,或高或低分布开来,听从夏祯指挥,将神彩妙音香绑在箭头,依次点燃、送入神木枝丫、根部各处。 夏祯时机掌握得绝妙,一时间只见五彩云雾将枝干层层环绕,蜂群乍然遭遇突袭,惊慌失措在雾中乱闯乱撞,慌乱中竟彼此厮杀起来,眨眼就扑簌簌落了满地鬼面蜂尸首。 随即只见遮天蔽日的巨型蜂群发出震耳嗡嗡声,往四面八方逃离而去,却仍然不甘心,在不远处盘旋不去。 夏祯又一声令下,双倍香弹如雨落下,彩雾声响愈发强烈,并顺着神木枝条往外部扩散,覆盖了方圆数里范围。 蜂群又盘旋许久,见无处可去,这才陆陆续续撤离了原地。 趁着密集蜂群渐次散去,沈雁州等人已趁着浓雾遮掩潜入峡谷中,适逢数不尽的花朵盛开,一股清雅浓郁的香气徐徐弥散,在神彩妙音香中怡然自得,彼此竟毫不冲突。 沈雁州道:动手,取其半即返,切勿伤了根茎。 众弟子齐声应喏,随即一个个身影如离弦之箭,纵身窜上了树干枝条采摘神花。 沈月檀自然当仁不让,也跟着冒险进了雾中,由沈雁州抱着,立在最靠近地面的一根粗壮枝干上,拿一把玉刀摘下一朵朵准提花。这花朵外围纯白,愈往花蕊处便愈显出金色,到了花蕊,更犹若是纯金铸就般纯粹澄澈。每朵花层层叠叠的花瓣,质感厚实,整朵花沉甸甸坠在手里,分量十足。 沈雁州见他仍然沉着脸,又想起先前的对话,才要开口询问,却又被一声嘶哑猫叫声打断。 沈月檀回头看去,却见那俱摩罗童子兽颤巍巍爬上树,伸着爪子吃力挠着蜂巢,不免大吃一惊,神彩妙音香何其霸道,连成群的鬼面蜂都被赶走了,这童子兽上次逃之夭夭,这次却奋不顾身爬进来,想来必定有什么理由? 他顺着枝干走回树干,要将那小兽抱起来,那小兽却伸出金色利爪,牢牢勾着蜂巢附近的树皮不肯离开,只一味喵喵尖声嘶鸣。 沈雁州道:魔兽也通灵,只怕它另有所图。 沈月檀只皱眉道:只是神彩妙音香不只能驱赶魔兽,若是停留太久,只怕它性命堪忧,倒不如先送出去。 沈雁州抬头仔细端详,突然眉头一挑,道:且慢,先看看。 他拔出无上正觉剑,用剑尖顺着蜂巢紧贴树皮的接口用力切了下去,若是长势良好的准提神木,剥去树皮后,木质坚固且细腻洁白,犹若刚玉,然而眼下树皮被切开,暴露出来的位置却通体漆黑如墨,连原本应清澈如水的树汁也宛若墨汁一般,缓缓渗透出来。 那童子兽叫得愈发凄厉,在沈月檀怀中使劲挣扎,将这小孩两只手抓出了数不清的细小血痕。 沈月檀抓不住它,只得吃痛松手,那小兽仍是一面颤抖,一面爬到被沈雁州切开的裂口边缘,拼命抓挠。 沈雁州喝道:闪开。 遂扬起了那柄紫晶镶嵌的阔剑,沈月檀恍惚想起了当日被一剑劈斩的噩梦,心有余悸,急忙死死闭上了双眼。 沈雁州扫了一眼,愈发心中有底,足下一蹬、一跃而起,贴着树皮一剑削下,将这足有屋宇大小的蜂巢切了下来,犹若一块岩石轰然砸在了地上。 浓烈甜香自裂开的蜂房里渗透,沈雁州与沈月檀却无暇关注,被削开了树皮的部分已尽数暴露出来,依然木质坚固细腻,半点不见病变亦或腐败的迹象,唯独只是色泽漆黑,与沈月檀往日所知截然不同,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异变。 童子兽仍然两爪拼命抓着漆黑木质,好似要挖出个洞来,叫声撕心裂肺,一声接一声,声声悲戚泣鸣。 沈雁州却沉声道:想不到这数千年的幼苗,根系竟已扎穿界壁,连通了地狱道。 沈月檀大着胆子摸了摸那片木质,只觉触手处十分奇妙,又好似冰寒刺骨、又仿佛滚烫惊人,他来不及多感受,已经被沈雁州拉开手,就这么牵在手里,只怕有毒,不要乱碰。 沈月檀抽了抽手,不料那厮抓得极紧,到底是光天化日,沈月檀不便挣扎,只得由他去,遂问道:准提神木竟能贯通地狱道,那若是挖空了树干,我们岂非就能潜入地狱道中?也不知那处地界是什么模样? 沈雁州失笑道:哪有那么 容易二字尚哽在喉中,他突然瞪大了眼,盯着沈月檀再度怔愣住了。 第35章 认亲 沈月檀被他看得心头发毛,正要怒斥一句,那厮竟一把按着他肩头,抓着衣领一撕。 沈月檀猝不及防,勃然大怒,才抓了他手腕厉声道:你这无话才出口,眼前突然腾起一阵有若云烟的金色,究其源头,竟自他衣襟内散发出来的。 沈雁州倒是分毫不见外,先是扫了扫这小孩胸骨,啧啧叹息一句太瘦,继而才问道:你身上戴着什么? 沈月檀连反驳也寻不到开口的机会,只得恶狠狠瞪他一眼,拽着红绳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佛牌扯了出来。 自那夜在院中曾大发神威,召请紧那罗王法相后,这佛牌便再也没了丝毫动静。沈月檀连番试探后,早歇了心思,将其置之脑后,不料眼下却有了动静,佛牌上刻纹鲜明,不知何时已全然化作了紧那罗王的法相,一圈圆鼓,最顶端的一个正源源不绝散发金光,周围被映照到的五彩云雾便渐渐化成了金色。 随即金雾便犹若被吸引一般流动,径直渗入那片砍开了树皮的漆黑木质当中,五彩雾持续化作金色,又持续被那片木质鲸吞蚕食,吸纳得无影无踪,眼见得四周萦绕的雾气竟有转薄的迹象。 沈雁州发了信号,夏祯遥遥镇守在外,见状神色也有些冷峻,下令道:再发一轮。 众弟子得了信号,又再度张弓搭箭,神彩妙音香密集穿入云雾中,浓云再起,堪堪补足了被吞噬的部分。 然而沈月檀手中的佛牌那金光却愈发浓烈,四周彩雾转换得越来越多,金雾如海潮遇到了倾泻口,奔涌着没入漆黑木质中,竟毫无止歇的迹象。 沈月檀咬着牙,一颗心怦怦乱跳。如这般影响神彩妙音香生成的彩雾,必定使得效力减弱、鬼面蜂势必杀回来。然而他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是以忍不住硬着头皮坚持。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22) 也不知沈雁州是否同他想到了一处,只不过问了一句不能撤退?待沈月檀应道:不能退!遂点了点头,只运转道力,传音山谷,下令全员撤退。 忙于采摘准提花的众弟子言听计从,便舍下眼前仍然繁多而旺盛的神花,毫不眷恋地撤离了山谷。 沈雁州笑道:不用怕,若是鬼面蜂去而复返,我抱你逃出去。 沈月檀胸口略略很暖,轻轻点头,原本紧绷的小脸便有了些许缓和迹象。 童子兽不知何时也不叫了,只蹲坐在附近树枝上,瞪着一双金色眼瞳,直勾勾望着那树皮吸纳金雾,眼见得彩雾又转为淡薄,沈雁州取出玉符传令,那边厢夏祯便再度指挥众弟子发射香弹。 沈月檀默默在心中计算,每轮发射皆有定数,以60枚为限,如今这已经第四轮了,再有一轮,若是还不足,便只得撤退,白白错失了良机。 若非时间紧促,他分明还能炼更多香弹到底是如今修为不足的缘故,真真令人扼腕。 沈雁州却好似猜到了他的心思,重新为他拉回了衣襟,手拉手牵住了,柔声道:月檀,我离难宗120名弟子采摘准提花,人人满载而归,都是你的功劳。如今这处机遇,是祸是福、是得是失,端看天意,非人力所能左右,你不必懊悔。 沈月檀缓缓点头,不由语调柔和应道:谢宗主开解。说话间那漆黑木质吸纳金雾的速度愈来愈快,竟已迫得沈雁州不得不下令发射最后一轮神彩妙音香。 烟雾由淡转浓,再由浓转淡,竟好似瞬息间的工夫,沈月檀屏息静气,又忐忑不安,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正当此时,他手中佛牌金光骤然收拢,尽数缩回了那处圆鼓上,金灿灿的圆鼓纹路缓慢自佛牌剥离,竟如有灵性一般,飞速弹射、眨眼便没入了那处切开的木质当中。 漆黑如墨玉的枝干突然间如漩涡般扭曲收拢、随即宛若撕裂一般,自正中央裂开一个树洞,能容三人并肩而入,洞口周围仍是一层层扭曲的漩涡纹路,便令得这黑漆漆树洞有如一只诡异森冷的圆眼,阴恻恻注视着二人。 沈月檀颤声道:这 那童子兽已然欢叫一声,后足发力,灵活身躯轻盈窜进了洞中,眨眼消失了踪影。 沈雁州正要开口,临时却脸色一沉,提剑挡在沈月檀身前,喝道:什么人? 自二人头顶、准提神木茂密枝叶中传来了一阵清脆如黄鹂鸣叫的笑声,便有个少女声音笑道:莫怕莫怕,不是坏人。 沈月檀险些跳起来,瞪着自树丛中一跃而下,身姿窈窕的少女,怒道:就是她!她就是坏人! 那少女正是绿腰,如今却换了身装扮,一身黑色劲装显得英姿飒爽,腰间挂着柄长剑,两边皮靴夹层各插着一柄匕首,先是对沈雁州恭敬行礼,笑道:小女子绿腰,见过雁宗主。小女子与月檀小朋友是旧识,只是前些日子有些误会,倒让雁宗主见笑了。 沈月檀只差没胡子,不能对她吹胡子瞪眼,一手抓着沈雁州手腕,怒道:少来巧言令色!你杀沈落蕊与其侍婢,又企图嫁祸于我,轻轻巧巧,就想用一句误会搪塞了不成? 绿腰笑吟吟对他深施一礼,恭声道:小女子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月檀公子见谅。那沈落蕊眼高于顶、心狠手辣,摧花毁木在先,又疑心你身份,企图将你捉拿回问道宗在后,想必月檀公子也不会滥发善心,放她一马。更何况,既然嫁祸未遂,便是不曾发生过,照此说来,我与你倒是连误会也不必有了。 沈月檀愣了愣,心中微微一颤,沉声问道:疑心疑心我什么身份? 绿腰仍是笑吟吟道:这小姐可半句未曾透露,如今死了,愈发找不着人问了。竟回答得滴水不漏。 沈雁州却道:罢了,无论你二人有什么交情,离难宗办事之地,还请绿腰姑娘回避。 绿腰从善如流,应道:合该如此,是小女子路过打扰了,这就告辞。 沈月檀正诧异她竟如此好说话,那少女却转了个身,往树洞所在方向走去,他立时道:站住! 绿腰却充耳不闻,仍是一步步迈进,愈发气得沈月檀怒火中烧,正要上前阻拦,却被沈雁州拉着手不给动。 彼时绿腰已走到了洞口,然而那洞口漩涡再度飞速旋转,那洞口一缩便不见了踪影。 那少女含笑的神情终于撑不住,露出了几分错愕,伴随几分不甘心。 沈雁州道:虽然不知道绿腰姑娘是何方神圣,不过你也瞧出来了。这通往地狱界之门,也不是人人可进的。 绿腰怅然打量在眼前合拢的入口,轻声道:若非有缘,地狱无门我可不信这邪。 沈雁州这才缓步顺着粗壮树枝走上前去,柔声道:绿腰姑娘请回。 绿腰眼珠转了转,叹道:罢了,是我福薄缘浅,连地狱都不收雁宗主、月檀公子请。 这次竟当真转身,轻飘飘跳下树扬长而去了。 反倒把沈月檀看得目瞪口呆,怔然道:竟当真,走了? 沈雁州叹道:想得美,只好由她进去了。 他见沈月檀一脸茫然,只得解释道:这姑娘修为尚浅,然则天生资质就高我一等,当真打起来,胜负难料此地却不宜纠缠。原想同她谈判,看来她丝毫不肯与人交涉,权宜之计,先进去再说,走吧。 沈月檀跟随他靠近树干,一面将佛牌藏回了衣襟之内,那树干上的漆黑木质部位仿佛察觉到佛牌靠近,又再度泛起涟漪,形成漩涡,渐渐扩大。他才问道:宗主说绿腰 不料才一开口,便突兀有个嗓音噗嗤笑起来,那声音竟好似近在咫尺,就在耳边响起来,说我什么? 沈月檀大惊失色,尚未回神时腰身一紧,就被沈雁州单手抄起来,二人一道纵身往漩涡深处跳去。沈月檀只得反手紧紧搂住沈雁州后背,整个头也埋在他胸口,只觉左脚踝一紧,猝不及防有股大力狠狠将他往下拖拽。那力道来得又快又猛,拽得脚踝剧痛难当,若非沈雁州颇用了心将他搂着,只怕这一下拖拽就要将他拖走了。 四周漆黑一片不能视物,分不清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唯有风声凛冽,连如今是往上升亦或往下坠也难以分辨,沈月檀只得更用力抱着沈雁州不放,一面努力蹬踹,一面惊恐道:有人抓我的脚! 胡乱蹬踹时,右脚突兀碰到了什么软绵绵的物事,便传来个少女抑制不住的闷哼声,那触感委实诡异,骇得沈月檀一时连挣扎也停了。 沈雁州沉声道:抱紧。遂腾出一只手,长剑无声无息往他身后斜刺而去。 沈月檀顿觉脚踝一松,随即便响起了绿腰的笑声:宗主竟抱得这般紧,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宝贝。 不等沈雁州开口,沈月檀便转头怒道:自然是宝贝! 对面却没了绿腰的声息,风声里却渗进了些旁的声响。 沈月檀愣了愣,才意识到那时沈雁州正在头顶低声闷笑,顿时面红耳赤,讪讪道:我、我只是,一时情急 沈雁州笑够了才轻轻在他后背拍了拍,嘱咐道:先不急着开口。 沈月檀只得垂头丧气靠在他怀里,他终究眷恋惯了这人,哪怕死而复生,换了个形同陌路的身份,关键时刻,到底忘形了。只愿这位宗主猊下大人有大量,不同他这小孩一般见识。 他这边厢胡思乱想,四周漆黑又持续了半柱香时分,终于渐渐散去,二人脚踏实地,也看清了周围景象。 只见平原上满地怪石嶙峋,或长满石刺、或高耸入云,黝黑色泽阴冷刺骨,奇形怪状毛骨悚然,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不见尽头。唯独一道木质拱门伫立在他二人身后,色泽便如准提神木原本的品质,洁白细腻,坚固如玉。 头顶灰蒙蒙一片,不见日月,不辨苍穹。风声时不时卷起些枯叶沙尘,若是细细聆听,仿佛有万鬼哀嚎,藏于风中。 石头缝隙里生长着蕨草苔藓,也尽是些铁灰、黑褐色,乍看如毒虫攀附一般,结的果也是粒粒黑亮透紫,想必含有剧毒。 沈月檀从未见过这等奇诡景色,荒凉险恶,难以尽述,一面好奇迈了一步,顿时左脚踝痛得一软,身形倾倒,又被沈雁州横臂接住了,沉声道:给我瞧瞧。 沈月檀依言靠坐在拱门旁,沈雁州轻车熟路给他脱了鞋袜,查看左脚踝一圈指印,竟环绕细瘦足踝一周,紫红肿胀起来。沈雁州皱眉道:这姑娘出手狠辣,若是再见,绝不可轻敌。 又叫他取出几样丹药,外敷内服,捏碎了药丸洒在脚踝上,轻轻柔柔为他按摩起来。 沈月檀痛得抽气,强忍着开口道:宗主为何说绿腰资质比你还高?那丫头不过三脉轮,到底 沈雁州坐在他侧对面,将这小孩一只脚放在腿上,半垂眼睑揉得精心,自沈月檀这边看去,只见鼻梁高挺、睫毛浓长,分外有触动人心的俊逸侧颜,闻言只轻声笑起来,看来这丫头伪装功夫也不错,难怪之前竟默默无闻、无人知晓。否则五脉轮道种的天才现世,如何竟无一人知晓。 沈月檀张口结舌,惊得只会重复:五五脉轮?! 沈雁州道:正是,继令尊之后,当世竟又出了个五脉轮天才,也不知是福是祸。 沈月檀听他提起父亲,不免黯然神伤,是以竟迟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宗主误会了,我、我那父亲如何就成了五脉轮,青宗主才是 沈雁州将他整个足背都握在和暖掌心里,叹道:月檀,你还装什么装? 沈月檀宛若被当头一棒打得懵了,仍是期期艾艾道:可可我他到底记得那神秘灰袍人的警告,生怕符印失效,被察觉行踪,坏了他日后的打算。 沈雁州手下动作不停,一面笑道:我约莫也猜到,你只怕中了什么咒,是以不能说破、不敢说破。只是如今我们身处地狱界中,在修罗界种下的任何符咒俱都失效,说了也无碍无非折返修罗界后,仍需装一装。 沈月檀瞪着他道:当真?! 沈雁州叹道:圆圆,我何时骗过你? 不等他多劝几句,沈月檀已经抽回脚,转而扑进他怀里,泣声唤道:雁州哥哥! 竟滂沱大哭起来。 这一次却与重生初醒时不同,彼时是惶恐不安、悔恨难当如万蚁噬心,如今却藏着满心的喜悦,更有无穷委屈,原先能忍的,如今有了沈雁州护他,忆起来也是满腹辛酸,便愈发哭得厉害。 沈雁州调整坐姿,也靠在拱门旁,将这小孩放在腿上,护崽一般将他圈在怀里,一面轻柔抚触后背,一面柔声轻哄,听他絮絮叨叨讲述经历的遭遇。一些他已知情,一些却令他皱起眉来。 沈月檀说到了李君,愈发悲从中来,伏在沈雁州肩头呜呜直哭,攥着拳头使劲捶打,我在宗门里受尽委屈,哥哥却左拥右抱,享不尽的齐人之福!你真当我一死,便无人管束,是以迫不及待就要将父亲的叮嘱置之脑后、浪荡花丛了不成? 沈雁州哭笑不得,只停下手来,任他捶打,叹道:那位李君小姐是竹林宗的千金,野心大得很,故而前来与我结盟,此外半点干系也没有究竟哪个混账让你误会了的? 沈月檀抽抽噎噎,便将那名唤楚二的少年所传的话复述了一次。沈雁州气极反笑,若非眼下所在处诸多不便,如若不然,定要将安慧连同传话人抽一通。 他索性将那小孩摁在腿上,接连掌掴了几巴掌,笑骂道:你这蠢材,前世就时常被人几句话蛊惑,一时要我搬出栖阳宫,一时又怪我心术不正陷害同门,如今反倒好,连我成亲也恨上了。 沈月檀吃了痛,哭得愈发委屈,趴在沈雁州腿上挣扎,然而沈雁州这几句话却令他一时间连哭也忘记了,沉痛道:我、我又被骗了? 沈雁州轻轻抚摸他被揍过的臀侧,柔声道:月檀,不过是关心则乱,也不算被骗。 沈月檀却伏在沈雁州腿上,再度哭得悲从中来,都是我不好,雁州哥哥,当初若是多信你些,有何至于落到这等地步? 沈雁州许是也忆起了前尘往事,一时间默然不语,过了片刻才笑道:傻子,你我二人彼时都年少,哪里敌得过一群的财狼虎豹?连我也不得不弃宗出走,才寻得一线机会来救你。若是当初一时心软留在宗门之内,只怕两个人都逃不掉。 沈月檀怔然许久,唯独眼泪流个不停,将沈雁州裤子也染湿了。沈雁州给他擦干净眼泪,叹道:重生一场,旁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哭。 沈月檀伏在兄长温暖坚实的腿上,低声道:前世我是少宗主,娘不许我哭;爹娘去世时我是一宗之主,轻易不能示弱,自然哭不得;再往后你弃宗出走,我也无人可哭再醒过来又成了孤家寡人,白桑比我还胆小,我自然不能哭。如今你又嫌弃我雁州哥哥,我哭过这一次,再也不哭了。也不轻易听信旁人蛊惑,只信你一个人。 沈雁州轻轻抚着这小孩后脑,叹道:圆圆,改日寻个安稳之所,再让你哭个痛快,如今可不成。 沈月檀也明白,不过一时喜悦难抑,失了分寸,沈雁州这一提醒,他便毫不客气扯了宗主大人的衣袖擦干净脸,一面站了起来。 沈雁州为他整理好凌乱发梢和衣襟,一时忍不住,又捏捏这小孩脸颊,笑叹道:这壳子倒同你小时候颇有相似。 那小孩才哭过一场,白嫩嫩的脸蛋上,两眼同鼻尖红彤彤水汪汪,说不出的讨人喜爱、甜香可口,被那厮一捏,恼怒拍掉了手,郁卒之色溢于言表:往日叫哥哥就不高兴,如今这年纪小得,叫叔叔也成了。 沈雁州闷笑:成,那就叫叔叔。 沈月檀仰着头冷睨他一眼,你身为义子,竟想同我爹称兄道弟,反了你了。 这小人自身份暴露,气势也回来了,只是落在沈雁州眼中,却愈发引人怜惜,只慈爱摸了摸着小孩头顶,都依你。圆圆,你说有人叫你服过药,可以断绝因果,继而躲过搜魂,那人什么模样? 沈月檀道:不许叫圆圆!那人灰袍灰帽兜,身材中等,一直遮挡面容不让我瞧见,只不过嗓音苍老如老者,然而我疑心他是装的。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23) 沈雁州沉吟,又道:那符印什么样? 沈月檀便捡了块尖石头,拨开乱石,在泥地上依葫芦画瓢,那符印烙入神魂,通体赤红,三个尖向上,又三个尖朝下,颇有些眼熟。 果然沈雁州一见就皱起眉来,这是降魔圣印,果然如此 沈月檀一颗心提得老高,只觉从头到脚都不自在,那符印藏于魂魄深处,触不到够不着,愈发如芒在背,难以忽略,见了沈雁州沉下几分的脸色,更是跟着心惊胆跳,一把抓住了沈雁州的手,雁州哥哥,你可不许瞒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雁州沉吟片刻,这才对他笑起来,柔声道:好,我不瞒你,边走边说。 二人遂择了个方向,往前行去,沈雁州这才道:降魔圣印是个降魔杵的简化符纹,出自元苍星的手笔。 沈月檀加快步伐跟上他,讶然道:元苍星?我有所耳闻,他是离难宗九位长老之首的大弟子,天资卓绝,素有人望,又正当盛年,修为已臻六重天,若无意外,该是继任的离难宗宗主 沈雁州怡然笑道:可惜我就是那个意外。 沈月檀神色古怪扫他一眼,沈雁州转而叹道:说起来,元苍星也是我的恩人。当初离了问道宗,原是想要去做个修罗殿武士,自底层一步步爬上去,谋个一官半职,再设法救你的。不料却遇上了元苍星,他竟说我是凤宗主流落在外的子嗣,将我带回了离难宗。 沈月檀大惊失色:沈雁州你原来姓凤?岂非要改名凤雁州? 沈雁州笑道:我名字也是义父义母赐的,何必大费周章更名换姓,雁州就很好。你可曾记得为何义母赐名我雁州? 沈月檀道:爹娘在雁州捡到你的,是以叫雁州。 沈雁州道:此其一。雁州最盛产何物? 沈月檀便有些明了,却期期艾艾说不出口,迟疑片刻才道:盛产月檀木雁州出月檀,原来如此。只是这辈分便不对了,我可不是你生的。 沈雁州叹气,又揉了揉这小孩细软头发的后脑,我去问道宗解救你时,已经布置得周详,连夺舍重生的壳子也备下了,若是诸事顺遂,你如今便是我干儿子了。也不知是谁做了手脚他一面说,一面脸色愈发阴沉,冷笑着念出了三个字,元苍星。 沈月檀揉揉手臂,只觉毛骨悚然,休想让我唤你爹!只是元苍星为何要做这些?费尽周折,只为四重天时,来取我一魂一魄? 沈雁州道:元苍星此人城府颇深,气量却小,当初带我回离难宗,只为多一个棋子,借着扶持凤宗主遗孤、且追查凤宗主满门暴毙死因的由头与诸位长老争权。只可惜太小瞧我,鹬蚌相争,终究是我这渔翁得了利,哈哈哈哈哈哈。 沈月檀怒道:我在这愁肠百结,你还有心情笑得出来! 沈雁州仍是笑着摸摸他脸颊,柔声道:圆圆莫怕,你可知元苍星所修的,乃是天下三经之一的《孔雀明王降魔驱厄经》,孔雀为佛母,吞噬天下万毒而降生万佛,最是慈善仁德。莫说他要害你性命,哪怕只是对你稍有不利,便会动摇佛心、生成孽障、坏了修行。是以断不会有事若当真有事,自有哥哥护着你。 沈月檀这才松口气,面色却不见舒朗,又叹道:那、那他到底是什么居心 沈雁州道:先前就说了,此人气量极小、睚眦必报,如今篡位失败,更成了宗门叛徒,自然对我恨之入骨虽不能害你,然而若见你我咫尺天涯、兄弟不能相认,也能稍解一时之气。往后若有什么、见机行事便是了。 沈月檀半信半疑,然而问不出别的根由来,只得暂且作罢。到底如今有沈雁州给他撑腰,改日纵使当真遇上那灰袍人,他也多了几分底气。 二人行了许久,沈月檀走得累了,索性让沈雁州背着又走了一阵子,周围风景才渐渐有了点变化。先是零星有些灌木丛、低矮树木与高大岩石伴生,渐渐地连接成片,形成了岩石、树木混杂而生的一片丛林。 那树木也是通体灰黑,黑色针叶密布,根根坚硬,唯有针叶根部生着一颗颗不过豆粒大小的赤红色浆果,圆润晶莹,有几分类似樱桃果的模样。沈月檀两眼一亮,忙挣扎了跳下地,上前去看得仔细,地狱界虽是罪人受苦的荒凉之界,却唯独有三样东西算是宝贝,其一是夜叉族也视为至宝、严加看守的地狱岩精矿;其二是行踪难测、神出鬼没的谛听鸟;其三便是眼前这地藏果了。 传闻地藏王菩萨行走地狱普渡受罚众生,曾发下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然而众生秉性周而复始,六道犯罪堕落者自亘古至今便挤挤挨挨充满地狱界,旧的尚未渡尽,新的蜂拥而来,地藏王菩萨经历无数岁月,至今仍在地狱界奔走不息,不舍不弃。有一日因疲倦至极,走错了路,竟闯入一片荆棘林中,被刺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淋缀满了针叶,便化作了地藏果。 这地藏果生在暗无天日、阴冷晦暗的地狱界,颜色却和暖如火,为这灰色地界增添了一抹动人温暖的亮色,且滋味甘甜、更能解百毒。 又传闻迦楼罗大鸟食毒龙为生,食够五百条毒龙,便会抵挡不住、毒发身亡,浑身浴火而死。然而若是能吞食到足够的地藏果,却连毒龙的毒性也能抵御,继而长长久久生存。 只不过这针叶也含着猛毒,若要采摘,却殊为不易。 沈雁州听这小孩两眼闪闪发亮、侃侃而谈,一时起了促狭心,笑道:功课倒做得足,可惜还是错了,如今地狱界有四个宝贝。 沈月檀一愣,搜尽枯肠回忆,却丝毫寻不到四个宝贝的说法,然而沈雁州一本正经,又不是在同他开玩笑,一时皱眉道:这却是我闻所未闻了何时多了个宝贝? 沈雁州肃容道:你来了,便多了个。 沈月檀这才回过神来,竟一脸不知所措,不知该恼亦或该笑,沈雁州见他脸色纠结,愈发畅快笑起来,又拔出了无上正觉剑道:可惜不曾带人手,只好另辟蹊径圆圆躲开些。 沈月檀喃喃道:哥哥如今得寸进尺了,都说不许叫圆圆。一面仍是听从吩咐,离那片针叶林远了十余步。 沈雁州打量了这片针叶林的范围,周身突然泛起了淡淡的紫色烟霞,萦绕如云如雾,愈发衬托得这高大男子如天人,手中阔剑剑脊镶嵌的三条狭长紫晶也亮起了浓烈纯正的紫光。 沈月檀立在一旁凝望,不免生出了几分钦佩,又有些与有荣焉,沈雁州不过二十二岁年纪,修为却已达到了六重天境界,足以与十大宗门最顶尖的精英匹敌。 至亲之人若是足够强大,总是令人安心些的,他便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定要拥有超过沈雁州的实力。 姑且不管这小孩如何地雄心壮志,那边厢沈雁州已无声无息横着劈出一剑。 顿时道力化作一片薄薄紫光,自丛林边缘没入地面,大地隐隐震动起来。林子边缘一块巨岩也无声无息,裂开成了两半。 沈月檀怔愣看着,那丛林看似毫无变化,沈雁州却露出些许疲态,收了剑,先取了药瓶服药,随后才又取了不知什么物事,对着那丛林一照。 刹那间,整片方圆数十里的丛林连同根部泥土、岩层,竟一道脱离了地面悬浮半空,骤然缩小,眨眼便钻进那东西里。 先前还茂盛的丛林,如今原地空空荡荡,除了个广阔深坑与些许根系外,竟半点不剩了。 沈雁州已折身回来,将手里那物事递给沈月檀,竟是个巴掌大的珍珠贝母,外壳黝黑、其貌不扬,若是打开了,内侧却是光华璀璨、珠光宝气,隐隐可见壳内另有乾坤,那片地藏果林缩小了无数倍,如一点墨迹般附着在贝壳内壁,他漫不经心道:阿修罗王赐的法宝,只是并非芥子空间,不好用,东西收进去什么样、放出来还什么样,我纳物的法宝众多,这个就给你。 连数十里的果林都能收纳,他竟嫌弃不好用。不愧是做了一宗之主,如今眼界愈发高了。沈月檀冷哼一声,自他手里接了贝母,收入自己的储物袋中,无功不受禄,我就我借来用用,处置完了地藏果,再原物奉还! 沈雁州又闷笑起来,点头道:是,是,都依你。 这话却叫沈月檀忆起了幼时二人狼狈为奸,在栖阳宫里捣乱的岁月,彼时沈雁州也是这般对他千依百顺、宠得不像样,才将这小孩惯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他心中隐约一甜,神色也松快了些,遂又紧张道:不好,这么大动静,只怕引来什么人 沈雁州道:不妨事,此地偏僻得很,夜叉族巡逻,也不一定 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他话音未落,风声里便传来了扑棱棱扇动羽翼的声响,自北面急速靠近。 沈月檀一脸揶揄笑,沈雁州只得苦笑着抚了抚鼻侧,忙抄起那小孩,往南面一阵急速奔跑,寻了片岩壁,再度拍进石丸,进去躲藏起来。 这边二人才隐藏妥当,那边厢巡逻的十余士兵已然抵达了事发地,望着整片空荡荡的深坑,个个神色严峻。 为首的小队长收拢后背黑翼,握着三叉戟上前仔细查看那深坑,皱眉道:岩石表面光滑如镜,是被切开的。此地有什么? 另一人道:无甚紧要物,就长了片地藏果林。 那小队长冷笑道:满地丛生的地藏果也有人偷,这人好没见识。 另一人沉吟了片刻,又道:队长,先前斥候来禀,南边乱石原气味有异,如今整片地藏果林都不见了,只怕非同小可。 那小队长皱眉道:还能如何非同小可,安真罗,你整日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名唤安真罗的士兵生得略微瘦削、肤色惨白,个头比同族要小一些,连后背的双翼也格外瘦小、羽翼显得干枯分叉,十分不起眼。然而被队长训斥,却仍是不肯退让,又道:队长,地藏果在地狱界满地都是,然而于另外五界而言,却是千年难遇的宝贝。 那小队长冷嗤道:能穿行五界的,唯有天人而已,你当食香之神竟来挖林不成?我看是哪家的贵公子闲极无聊来干的。 安真罗不屈不挠,仍是继续劝说道:队长,若是准提神木的根系,倒也有可能穿透界壁的。不如禀报上去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小队长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这事我心里有数,未曾捉到罪魁祸首,禀报什么!算谁的功劳?你少出馊主意。 竟不再听他啰嗦,转而派士兵四处搜索可疑人士自然是搜不到的。 安真罗许是习惯了,被反复驳斥也不见失望,神色如常地跳进那坑里,独自寻找起异常来。 沈月檀趴在窗户口张望远处,见夜叉族士兵非但不曾离去,反倒四处搜索起来,不觉愁眉苦脸道:是我大意了,既然过来了,以你的身份,就该先去拜见夜叉王,再作计较。 沈雁州失笑,在他后臀上抽了一巴掌,笑骂道:五道私自连通乃是大忌,捉到了立斩无赦,你要去送死? 沈月檀吃痛揉揉后臀,不满横他一眼,沈雁州,我这壳子如今才十二岁,你可是大人,还是修为六重天的强者,下手当心些,若是不慎失了分寸,可又要被你一掌打死了。 这话却无意触痛了二人心事,室内一时默然,过了片刻,沈月檀才期期艾艾又开口道:我、我不是故意要说的。 沈雁州坐在椅子上,对他招招手,将这小孩抱在腿上坐着,二人彼此相拥,就如当初听闻噩耗一般,唯有彼此才是支撑。心力耗尽时,能自对方身上汲取慰藉与力量。 只是往日两个相差不过三岁的少年,如今却成了大人跟小孩,愈发有些怪异。沈月檀更是察觉这人体型好似比往日巨大了几圈,能将他整个包容在怀中,尽管安心处一如既往,然而到底有些陌生感。原先习以为常,如今却能察觉沈雁州衣衫之下覆盖的躯体热度,且肌理分明、坚硬如铁,雄健身躯叫人难以忽视。 是以搂了一会儿,沈月檀便挣了挣,将他推开了。 沈雁州也不知转着什么心思,若是往日里原是要抱怨几句的,如今却径直把他推开,转过身去,对着墙壁服药。 沈月檀见状,心底那些异样别扭立时烟消云散,紧张道:雁州哥哥,你莫非伤没好? 沈雁州略略摇头,只不肯面对他,不过是身处异界,道力易损且无处可补,只能靠丹药罢了。你也服些。 他递过瓷瓶来,沈月檀接了,仔细看过那丹药,见果真只是用来协助修炼、增补道力的入道丸,这才放下心来。他仔细嗅了嗅,又将瓷瓶还给沈雁州,便隐隐有些得意起来,说道:雁州哥哥,这次你可得靠我了。 第36章 探监 沈雁州调息平稳了, 这才转过身来,眼神柔和望着他笑:哦,要如何靠? 沈月檀取出了一个枝型燃香台放置地面,又取出夜明琉璃香、连同几样闲时练习做的一重香,闭目沉思片刻,将几样香锭各自放在枝型台优雅伸展的托盘内。 沈雁州瞧着他煞有介事摆弄, 有的托盘空置,有的托盘内盛香,想来放置的位置大有讲究。最后一一点燃,待烟气形成, 便在外头罩了个形如莲花苞的青铜罩,那青铜罩底座有成排进气口, 只在花苞尖端留了出香口, 过了不久, 便有丝丝缕缕的青烟飘出来, 散发出淡雅微苦的香气。 沈雁州道:学得倒快, 竟会摆香阵了。 沈月檀道:不过是皮毛罢了香阵阵图佚散了九成九,香大师也只传授了六幅香阵图, 如今这个虽然简陋但必定比丹药有效! 这香阵能凝而不发,以香气构建出道力浓厚、近似福地的处所, 供人修炼用,谓之阿赖耶识之阵。沈月檀同白桑修炼时就常设这香阵, 是以进步良多。 不料他才夸耀完毕, 便察觉了异样。他改了布置, 以夜明琉璃香为核心,原应该效力倍增才是,如今香气依旧,凝聚力如故,然而香阵中蕴含的道力,却比用寻常香药时更为稀薄,以至几近于无。 沈月檀判断失误,脸色便有些难看,喃喃道:为何不如往常有用?他忙揭开铜罩,撤下夜明琉璃香,换了平常用的一重安神香。 待香气融合,再徐徐自出香口散入室内,这次道力更比先前减弱了十之七八,沈月檀眉头紧皱,也不管沈雁州了,交叉双臂坐在铜罩前冥思苦想。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24) 沈雁州在旁静坐,吸纳微弱道力转过脉轮,这才徐徐睁开眼,笑道:倒是有点用,若是换了在修罗界中,想必效力能增十倍。 沈月檀却若有所思道:我原以为道力蕴含于香药内,而后或燃或蒸,便释放出来。如今看来,大半道力却是源自天地。 沈雁州拊掌叹道:不愧是我家圆圆,聪颖无双悟性过人,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沈月檀横他一眼,站起来怒道:再叫我圆圆,我、我去爹娘灵前告你的状! 沈雁州叹道:多少年没叫过了。 沈月檀被戳中软肋,有多少气也消了,捻了捻手指,转而低声道:雁州哥哥,我看出来了。你最初的目标便不是什么天下三经,而是利用准提神木进地狱界。究竟做什么来的?说给我听听,也好心里有数。 沈雁州合目,随即笑了笑:既然是你问的,自然不瞒你。你猜的全中,我进地狱界,是为寻一个人。 沈月檀骇然瞪大眼:在、在地狱界寻人?寻什么人? 沈雁州道:地狱界关押的是六界重犯,你猜我来寻什么人? 沈月檀皱眉道:哥哥真当我是十二岁的小孩不成?尽在考校我学问修罗界上一个被打入地狱的重犯,是六十年前企图刺杀罗睺罗阿修罗王的黄幡星。他犯下重罪,本该被诛灭神魂,然而罗睺罗王怜爱其天资卓绝,遂留他一命,只打入地狱界中关押,等他有朝一日悔悟入道。哥哥当真要寻他? 沈雁州笑道:月檀好记性,过目不忘的本事,换个壳子也不减。我正是要寻他。 沈月檀捏捏自己脸颊,叹道:皮囊躯壳虽然换了,我当然还是我。黄幡星是灾祸之星,哥哥要小心。 沈雁州拖了拖椅子朝那小孩挪了几步,靠近了也跟着捏脸颊,捏完便将他脸颊捧在掌中,笑道:你不问我寻他做什么? 沈月檀握着他手腕,只觉他两只手宽阔温暖,熨帖得面颊无比舒畅,竟升起了些许困意,遂也不挣扎,反倒往他怀里一倒,懒洋洋道:宗主有宗主的打算,晚辈不敢置喙。 沈雁州失笑,任这小孩猫似的蜷自己腿上,脸颊贴着胸膛,只差喉咙里呼噜几声。遂轻轻抚着他后背,柔声道:黄幡星本名卓潜,是元苍星的师父。 沈月檀倏然睁大眼:师父?可、可元苍星是离难宗九长老之一的大弟子? 沈雁州道:我所知甚少,听闻元苍星幼年跟随卓潜修行,直至卓潜被打入地狱,他才离了罗睺罗王域,转而投奔离难宗,是极少见的带艺拜师。封长老眼高于顶、从不收徒,也被他资质打动,破格收其为首徒。 沈月檀听得发愣:原来他也有这样的经历不过,这跟哥哥来寻卓潜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要请他做说客,开解你同元苍星的恩怨? 沈雁州正色道:此计可行,不妨一 试。 沈月檀又横他一眼,也不再多问,正要靠着沈雁州打个盹儿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惊慌失措坐起身来,糟了,我忘了,元苍星也进寻圣秘境里来了! 沈雁州神色也一凛, 同他详细询问清楚。 沈月檀便将元苍星一掌击毙弹虫王,又警告他不可擅自泄露身份后便离去之事一一说了。 沈雁州也起了身道:事不宜迟,这就出发。 二人离了石室,那列巡逻队遍寻无获,已经撤回去了别处,被唤作安真罗的夜叉也一道被队长召回,不见踪影。实则沈雁州先前一剑,势必在所过之处留下道力踪迹,若是搜索时细心一些,必然有所发现。 然而沈雁州却顾不得行踪是否败露,只带着沈月檀略略辨别方向,就往东北方连绵山脉处行去。沈月檀人小腿短,跟了一阵便气喘吁吁,又只得硬着头皮趴在兄长后背上,任他背着赶路,一面却疑惑道:雁州哥哥竟然知晓那黄幡星的关押之处? 沈雁州道:地狱界与修罗界一样广阔,我若不知晓,乱闯一番如何能寻到人?倒不如观光一番就走。 沈月檀觉得他言之有理,竟默认了,他伏在沈雁州后背,自然看不到此刻兄长神色阴沉,片刻后苦笑起来,又道:原以为要颇费些周折才能打通两界隧道,只是想不到有你帮手,轻易就进来了。 沈月檀道:那佛牌也是哥哥送的,归根结底还是哥哥自己的功劳。 沈雁州道:那佛牌名为八叶,初时不定性,待与人结缘后,便可依结缘者所修之道召请神佛,往后便固定不变。若非你修炼香道,召请了六界巡回之神,只怕准提神木也不会轻易打开隧道。还是月檀的功劳。 沈月檀微觉赧然,又生出几分喜悦,弯了弯嘴角,趴在沈雁州背上笑道:我总算帮上哥哥的忙了。 沈雁州亦笑道:月檀年少英雄,往后哥哥还多有依赖之处。 二人说话间,距离连绵山脉也越来越近。突然间那山头竟轰然爆炸,腾起震天蔽日的碎石烟尘,随即伴着巨响,大地颤动,比房屋更巨大的岩块当头砸下来。 沈雁州一剑劈开巨岩,自当中利落穿过,一面咋舌道:什么人这么大本事,直接就炸了牢狱。 沈月檀眼尖,只见青灰的巨岩内有数条深绿晶莹的狭长晶体镶嵌其中,忙抓着沈雁州肩头,叫道:哥哥哥哥!岩精、岩精!停一停! 沈雁州闻声止步,循着沈月檀所指也见到了岩精,笑道:还是个福星,地狱界三大宝这就收了两样。 遂靠近了些,沈月檀便取出珍珠贝母,直接将岩块收了,一面道:这宝贝于我无用,回去后交给哥哥。 沈雁州混不在意道:依你就是。 随即风驰电掣,一面闪躲坠落岩块,一面往爆炸处靠近。沈月檀索性将贝母拿在手中,见缝插针将大岩块俱都收了。 待抵达山脚时,就见满地夜叉尸首、黑羽凌乱、横七竖八挤满隧道。 山脚洞口高阔逾百丈,正朝外散发刺骨寒气,隐隐有利刃撞击、呼叫声传来,沈月檀侧耳倾听,惊道:还有猫叫声? 沈雁州足下未停,身形如鬼魅般一闪而逝,闯进了洞中,应道:握紧佛牌,若是有危险,只管往佛牌中灌注道力。此物眼下同准提神木相通,打不过,咱们溜。 沈月檀精神一振、底气十足,应道:好!随抓着佛牌,全神贯注警惕四周。 待二人闯入山洞后,又有个瘦小身影自嶙峋的岩块后钻了出来,悄悄跟上,远远尾随在后。 那洞中道路并未通往山腹,而是往下倾斜了一段,便骤然断绝,眼前只有个望不到对面的巨大洞口,沈雁州仍是毫不迟疑往洞中一跳,身形便如流星般直直坠了下去。 直至半途才运转道力,缓住了下坠的势头,随即缓慢落了地。 打斗声离得愈发近,地上的夜叉尸首也愈发密集,偶尔有几个□□的伤兵,沈雁州见了也毫不留情,手起剑落取其性命。一面杀一面又道:月檀闭上眼睛。 沈月檀却反倒睁大了眼,只道:我不怕。 沈雁州叹道:我知道你不怕不过不想让你瞧见我做这事罢了。 沈月檀默然片刻,又道:雁州哥哥,我已经不是被叔叔任意蒙蔽的月宗主了,如今我们身在险境之中,自顾不暇,哪里有仁善的余裕。莫说只是看着哥哥动手,纵使叫我亲自动手,我也不会有半分迟疑。 沈雁州兀自轻叹,却说不清心中是喜是悲。 这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小少爷,如今也知晓了生存不易,学会了权衡利弊、理智抉择。 只是懂事的背后,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换来的。 再行了一阵,终于见到了激烈缠斗的双方,一边是黑压压的夜叉军,另一边却是头硕大无朋的黑猫,金瞳金爪,后背也生着一对黑翼,身形却比巨象更为庞大,利爪一挥,便将几个夜叉抓得血肉模糊、身首异处。 一面厮杀、一面咪咪呜呜地吼叫,虽然同整日里缠着沈月檀的童子兽有些许相似,然而到底体型差异过大,他不敢相认,只闷声伏在沈雁州背上观望双方争斗。 沈雁州想必也打着一样的主意,借着地底奇形怪状的各色石头潜伏身形,好在地底空间广阔,竟叫他顺利避开了,闯入一条地道。 夜叉军想必是许久不曾遭遇过这等动||乱,倾巢而出去攻击那巨型童子兽,地道之中竟未留一人值守,沈雁州趁势突进到底。 地道尽头,铁栏重重,幽深牢狱之内昏暗难辨分明,只隐约有个人形靠墙而立。 沈雁州放下沈月檀,上前验看,那铁栏不知是什么材质,看似平平无奇,一折即断,然而倘若贸然触碰,必然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他也只立在铁栏外,拱手行礼道:晚辈沈雁州,有幸亲见前辈风采,不胜荣幸。 沈月檀也有样学样,行礼道:晚辈沈月檀,见过卓前辈。 那困于暗影中的人影稍微动了动,带起铁链碰撞轻响,缓缓抬起了披散着凌乱长发的头来。 自长发缝隙里透出的眼神亮若星辰,却又比最寒冷的冰雪更冷冽,恍然看去时全无半点活人气息,下半边脸尽被乱蓬蓬的胡须遮掩,却仍掩不住此人往昔的英气俊朗。 两手被悬吊两侧,有铁钉深深扎入掌心、手肘、上臂中,牢牢钉住,令他无法动弹。纵然如此,却半点无损此人倨傲狂妄,尽管身陷囹圄,睥睨二人的眼神却如王者接受朝觐一般。 这便是,只差一步之遥,就能刺杀阿修罗王成功的叛逆者,亦是身负六脉轮道种,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天才卓潜。 他扫了眼牢狱外的二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从修罗界闯来的?有点本事,如今见过了,可以回了。 沈雁州道:晚辈惭愧,尚无打破地狱之牙的实力,只得先冒昧请教前辈,罗睺罗王印的下落?改日功成,必来恭请前辈衣锦还乡。 卓潜沉沉地笑了,胸腔震动,扯得手臂、身躯上的铁链一道哗啦啦震响,好小子,有志气!只是老子凭什么告诉你? 王印乃阿修罗王身份象征,比王冠更重要的存在,授予之时,需两位巡回神:乾达婆王、紧那罗王俱在场,共同授印,方能认定是天帝认可的修罗王。沈雁州如今开门见山,就同卓潜询问王印,其野心简直昭然若揭。 沈雁州只笑道:卓前辈有所不知,元苍星也进来了,晚辈侥幸,先一步寻到牢狱,前辈若有需要,但凭吩咐。 牢狱中一阵静默,过了片刻才重又响起笑声,来了啊?这傻小子还不肯死心。罢了,你叫沈雁州?既然嫌命长,尽管去博一博。 黑暗之中,卓潜有一缕长发犹若毒蛇轻轻抬起头颅,窸窸窣窣爬过地面,只轻轻一抛,将一粒珠子自铁栏空隙里扔出来,不偏不倚被沈雁州接住。 卓潜又道:拿了卓某的好处,就为我办事,务必拦住元苍星,将他带回修罗界,往后也莫要再来了。 说话间隧道里又是一阵轰然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来,那巨型童子兽总算料理完挡路的夜叉军,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一面咪咪呜呜哼叫,一面恶狠狠撞在那铁栏杆上。 顿时栏杆上一阵青黑电流噼里啪啦炸响,将那巨型童子兽反弹得老远,童子兽全身被电光缠绕,哀嚎不已,跌落地上时,已然变成了巴掌大的小兽,后背羽翼也消失无踪。它兀自不甘心,再度跑回来,要再撞铁栏。 沈月檀迟疑不决打量那童子兽,沈雁州已经上前一步,抓着小黑猫后颈皮拎了起来,叹道:不必猜了,这正是缠着你那只。 沈月檀道:哥哥如何认出来的。 沈雁州将那小黑猫略略提高,转过来背面对着他,少了一撮毛。 若是仔细辨认,那小黑猫左臀处当真有一处毛更稀疏些,沈月檀往日竟从未察觉,又听沈雁州理直气壮道:他咬我,被我拔的。 沈月檀: 那童子兽在沈雁州手里,如落入仇人之手,百般挣扎也逃不开,咪呜哼叫声愈发凄楚,更奋力扭着身子,想要多看牢狱中人几眼。 沈月檀见了心中有数,恭声问道:这莫非是前辈的宠物? 卓潜这才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跟着你,就该认你做主人。 沈月檀叹道:这小东西拼死闯地狱,只为见前辈一面,倒比许多人更有情义。 卓潜仍是不疾不徐,全然不为所动,只道:行了,问了就快走,夜叉军就要来了。沈雁州,莫要忘了承诺。 沈雁州道:阻拦元苍星、将其带回修罗界,晚辈必不负所托唔。话音才落,左手又被童子兽狠狠抓出三道血痕。 卓潜道:畜生,好生跟新主人走,往后莫再来了。 那童子兽好似听懂了,再不挣扎,只可怜兮兮哼了几声,金瞳里竟滚落了几颗眼泪。 卓潜这才缓缓转头,看向沈月檀,小朋友,你修香道? 沈月檀忙道:是,晚辈初窥门径,让前辈见笑了。 他略略点了点头,嗯,那畜生虽然愚钝无用,到底是个生灵,就托付给你了,用心照看,总不会亏待你。 沈月檀听不明白他能如何不亏待,却仍是应道:是,晚辈也必不负前辈所托。 他自沈雁州手中接过童子兽,问道:前辈,这童子兽的名字是 卓潜道:与我无关。快走! 沈月檀也懂了,无论卓潜用意为何,他已下定了决心要同往日纠葛一刀两断,纵使一个宠物也不留。 他便揉揉那小兽,塞进衣襟里,柔声道:我是初六那日遇见你的,往后就叫初六。 初六好似听懂了,哼哼唧唧了几声,嗓音娇弱可怜,同它勇斗夜叉军的凶悍判若两兽。 二人遂向卓潜告辞,沈雁州又道:待我寻到王印,掌一方大权时,就来接前辈出狱。 卓潜哼笑道:你当一个王印就是尽头?幼稚可笑、鼠目寸光、坐井观天。 沈雁州眉头微微一挑,突然大笑道:卓前辈很有意思,沈某来日必定与前辈促膝长谈,以求悟大道。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25) 卓潜却再不理他了,沈雁州也不计较,只行了礼,便又背上沈月檀,转身往来路折返。 不料才走了不过小半段路,前方就传来密集的振翅声,如今背后是卓潜的监牢,左右两侧俱是成排监牢,前方又被追兵堵住。 沈雁州拔出无上正觉剑,沉声道:月檀,抓稳了。 沈月檀应了一声,一手搂紧沈雁州,一手再度握住佛牌,紧张盯着前路。 二人如临大敌时,右前方的牢门却突然打开了,一个瘦小身影探出头来,小声道:两位英雄,夜叉军人多势众,多杀无益,还请随我来。 那人正是名唤安真罗的夜叉巡逻兵,如今神色诚恳,沈雁州看他一眼,便果断转过身,随他进了牢门。那监牢空空荡荡,唯独墙上有道边缘模糊变换的大门,不知通往何处。 安真罗关上牢门,便急匆匆往大门里迈入,一面道:这门通往后山,快些走。 沈雁州才要迈步,沈月檀道:哥哥,难道当真要信他? 沈雁州道:一个人总比一群人容易应付。随即毫不迟疑迈入了大门。 墙上这门型在二人进入之后便立时合拢、消散无踪。一列夜叉军急匆匆突进,自门口冲过去,竟没有半个人察觉异样。 这列夜叉军扑了个空,正茫然四散搜索敌人时,背后却响起个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咦?我莫非来迟一步? 第37章 狱友 为首的夜叉军将领一抬手中三叉戟, 指向来者处厉声喝道:什么人! 一个笑容温婉、明艳动人的少女顺着隧道款款走了进来,一身玄色衣衫,右手持剑,左手握着匕首,此时锋刃上尤有鲜血颗颗滴落,望着眼前阵势, 笑道:哟,这么盛大的场面,小女子何德何能,当不起诸位盛情。不如各自散了, 我省点事,诸位也能保一条命, 岂不皆大欢喜。 为首将领横眉冷眼, 怒喝道:又是闯界的孽障, 都是什么德行, 地狱无门, 偏要硬闯,莫非是嫌活得太舒服了非要找罪受!给我杀! 众夜叉军轰然应和, 各执了刀枪剑戟为武器,声势浩大地朝那少女冲去。 这少女自然便是绿腰, 望着潮水般涌动的夜叉,低低叹了口气, 仍是两手各持武器, 却并不迎敌, 只以左手匕首在半空频频滑动,绘出了繁复纹路,最后结成了八尊玄黑色佛像幻影,各安其位,如坐曼荼罗阵中,飘飘渺渺,迎向众夜叉军。 所过之处,爆炸声接连不断,那黑色曼荼罗阵所触碰的血肉之躯尽皆爆炸,漫天血雾,且爆炸声震耳欲聋,震得幸存者也胆寒心惊,原想施予援手,如今也不得不缩回去,唯恐一着不慎,引来天火烧身,也跟着炸得尸骨无存。 绿腰的身影也随即跟上,手起剑落,瞬息间又接连斩杀数人。 一番厮杀,再葬送成百上千的性命,绿腰的脉轮数量有着压倒性优势,这些仅仅双脉轮的夜叉军再增多千百人也不是她对手,不过白白送死罢了。若是修为再高深、境界臻至六重天,便连这番费力的争斗也不必有,再多十倍士兵,也不过是送死的下场。 卓潜由始至终看在眼里,任那少女杀人如麻后,暂且缓了缓气,便朝他走来。 绿腰最终仍是停在铁栏杆外,垂目细细看了看栏杆,突然提剑猛砍而下,同样电光炸裂,砰然脆响中,将长剑震断为两截。绿腰急忙松手,摊开手掌时,已被电光烧灼得整个手掌焦黑生烟。 她倒似察觉不到疼痛,神色不变,只柔和淡笑道:不愧是连神佛也能困住的地狱之牙,坚固无比,如今砍不断就罢了,反让前辈见笑了。 卓潜只一只眼自披散长发间露出来,眼神灼灼如地底熔炉中烧灼的炭火,伴随铁链震动,低声笑道:今儿什么好日子,修罗界人一拨拨往地狱里闯。 绿腰叹道:果然来迟一步。她旋即肃容,对狱中行了一礼,脆生生道:小女子绿腰,见过卓前辈。久仰前辈大名高义,才学惊艳,如今总算得见前辈风仪,小女子三生有幸。 卓潜哼笑起来,说道:你这丫头好不上心,拍个马屁也不认真,陈词滥调,听不下去。罢了,我也知晓你的来意,只是凭什么? 绿腰盈盈笑道:前辈一生磊落,挑战罗睺罗王时也是堂堂正正,只可惜那罗睺罗王反倒手段卑鄙,联手其余三大阿修罗王,设下陷阱、以多胜少,将前辈囚于此地。却对外放出风声,污蔑前辈行刺,就连天帝那道五脉轮道种绝不可诛杀的密旨,也变成了罗睺罗王以德报怨、宽恕前辈恶行的粉饰之辞。前辈莫非当真要听之任之? 卓潜道:有点本事,连这等秘辛也查到了。小丫头,你就不怕一走出地狱界,便被罗睺罗王捉拿封口?难得你也是五脉轮,侥幸留了性命,说不得到时候同我做个狱友,每日里闲聊,倒也有趣。 绿腰被他一逗,咯咯笑出声来,分明一身玄衣吸足了血水,却仍是笑得天真烂漫,仿佛不过是个阳春三月里,提着纸鸢走在善见城郊外平原,既不知人间疾苦,也未尝岁月心酸,寻常好人家的掌上明珠。 卓潜眯了眯眼,审视一般将她细细打量,绿腰也落落大方任他看个仔细,巧笑嫣然道:让前辈操心了,我若连这点本事也没有,如何有肖想阿修罗王印的底气?前辈壮志未酬,不如广撒网、多结缘,总有人能为前辈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卓潜道:小丫头,你当自己身为五脉轮的天才,就有成为阿修罗王的资质不成?不过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快些回家去。 绿腰眨了眨眼,笑道:前辈有所不知,我无家可回啦。我爹娘、弟弟都死了,亲戚借口说怜我孤幼,接我回家照料,转手就将我卖去了大户人家当佣人。前辈,你说我回哪里去?爹娘坟前?亲戚家中?主人家府上? 那少女明艳笑容一点一滴黯淡下去,一字一句道:我一个也不想回。 卓潜道:我心安处是故乡,小丫头,你心中仇怨郁结,切莫为一时之气,去闯天下至难险阻,平白无故历经磨难却一无所获,不值得。 绿腰笑道:前辈原是好心为我着想,只是我心意已决。你能将王印下落交给别人,为什么就不能交给我?前辈说是至难险阻,却连个机会也不肯给我? 她一面低声叹气,两眼一眨,竟落下泪来。 卓潜闭了眼,叹道:罢了罢了,我最怕女人哭,既然你一意孤行、良言难劝,这就拿去吧。 言罢发梢又如毒蛇仰头,猛地一抛,绿腰忙抬手,接住了一粒珠子,立时破涕为笑,忙恭恭敬敬又对卓潜行了礼,多谢前辈。 卓潜冷哼道:你也不用高兴得太早,若是再有人来问王印下落,我一样照给不误。 绿腰笑道:这是自然,王印由强者居之,天道也无权干涉。 卓潜又道:若是说起强者,先前所见一人倒颇有潜质,只怕往后你打不过。 绿腰道:前辈莫非说的是沈雁州?此人固然强大,然则毕竟只有四脉轮道种,只不过仗着他比我年长几年,往后我修为进益,过上十年,再要胜他,必定十拿九稳。 卓潜又冷冷哼笑起来:谁说那大个子? 绿腰愕然道:那前辈说的是 卓潜道:我说那小孩。 这次绿腰到底失了态,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愣了半晌,这才期期艾艾道:小、小孩?可、可那小孩,不过不过双脉轮,还只修习香道,如何与我正面为敌? 卓潜冷笑道:姑且拭目以待。 绿腰咬了咬下唇,嗔道:前辈就爱卖关子,恶趣味得很。 她纵想追问,如今却也不成了,援军随时要抵达,她只得匆匆道别后,不甘心离了地牢。 卓潜只缓缓阖眼,四周顿时陷入死寂,连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渐渐散了,他突然哑声笑起来,放缓了语调,一字一句喃喃道:沈、月、檀? 沈月檀打个喷嚏,急忙捂住了嘴,朝四周张望。 初六伏在他肩头,也跟着警惕万分,支棱着一对三角耳,随他一同东张西望。 他二人已经随着那夜叉族穿过密道,远远避开追兵,一直到后山才重又见了天日。 周围仍是灰暗朦胧,分不清时日,山谷之中静谧无声,连虫鸣也听不见,唯有不远处溪水潺潺,才令人生出几分宁和之心。 走在前方的夜叉停下来,凝神听了片刻,这才转过身,说道:到这里就安全了。 沈雁州道:多谢这位 那夜叉道:在下安真罗,一介小兵,无足挂齿。 沈月檀也跟着道过谢,又好奇问道:安真罗,你为何要帮我们? 安真罗默然片刻,方才苦笑道:夜叉狱卒都不过是些寻常百姓,与阁下对上,不过白白送了性命。然而若是放任二位来去自由,上头的责罚也势必难免倒不如,我送个人情。 沈月檀听他说得苦涩,一时也心中怅然。修罗界也好、地狱界也罢,平民俱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受尽压迫、苦不堪言,相比之下,他两世所受的苦反倒算不得什么。他一时若有所思,只觉这背后只怕另有深意。 沈雁州便笑道:安兄仁厚,难为考虑这般周详,只是此行事关重大,是以不得不强闯地牢到底受了安兄的恩惠,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安真罗却低了头,沉默半晌才重新抬头,沉声道:在下只有一个不情之请,二位折返修罗界时,能否带在下同行? 沈月檀瞪大眼,为此人大胆与决断而暗自心惊。 须知五界隔绝,连修炼系统也截然不同,譬如修罗界用道力,地狱界用狱力,恶鬼界则用鬼力,彼此则如水与油般无法相容。如沈雁州到了地狱界也无从借助外援,只得动用脉轮中存有的现有道力。 是以若安真罗到了修罗界,修炼至今的狱力便尽数前功尽弃,无异于一个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更何况他身后双翼引人注目,与常人不同,处境便愈发艰难。 沈雁州将弊端同他说得清楚,安真罗沉吟片刻,应道:我懂了,是以首要之事,只需处置了这对黑翼即可。我自会设法,还请沈宗主行个方便。 沈雁州沉吟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月檀,你缺人手,倒不如趁机收拢。 沈月檀愣了愣,转而看向安真罗道:我是问道宗的弟子,在炼香居修习香道,若是安大哥不嫌弃,往后与我同甘共苦,必不负安大哥的信任。 夜叉狱卒地位原就卑微,且狱卒之子只能做狱卒,将领之后则必为将领,一世也摆不脱身份桎梏。是以安真罗心中不满由来已久,如今有了机会,原想追随这位一宗之主大展宏图,岂料沈雁州却将他交给了这小孩。安真罗虽然稍有失望,然而察言观色,这小孩气度沉稳,胸有成竹,又颇得沈宗主看重,绝非等闲。安真罗不过短短想了一瞬便行礼道:不敢当,还请少爷多指教。 沈月檀便嘴角一弯,含笑回礼,此事就此定下。 第38章 两面 如此一来,临走前就只剩最后一件事要做。 沈月檀沉吟道:元苍星的目的, 泰半是为入狱寻师父的, 然而他如今身在何处,在修罗界亦或地狱界, 连半点线索也没有,要如何寻人? 沈雁州略摇头道:这倒不难,只是要委屈你了。 元苍星在沈月檀魂魄上刻下降魔圣印,二人便能神魂相通, 彼此感应。若是隔绝两界,便无从追查;若是同在地狱界,便如攥住了丝线一头, 另一头必然连着元苍星。 不过沈月檀修为低微, 是以只有元苍星单方面能追查他的一举一动罢了。 沈雁州为他分说得详细,又道:圣印与你神魂相融, 难以剥离, 只得暂且保留, 容我寻个不伤人的稳妥法子,再将其移除。眼下倒可以反过来利用它寻人。 沈月檀便应道:要我做些什么,哥哥直说便是。 沈雁州左右看看, 上前摸到山崖, 又取出石丸拍入其中, 方才道:先进来再说。 沈月檀才要迈步, 转头见安真罗默默无言守在一株长满尖刺的树下, 对沈雁州的举动露出又是好奇、又是钦羡的神色。他略略一想, 便取出一枚当初沈雁州赠送的石丸,转而交给安真罗手里,传授他用法,说道:此物难得不需道力也能使用,安大哥若是无处去,就开辟一处石室暂歇。不过一枚石丸使用次数有限,其内蕴藏的道力耗尽,便会碎裂。 安真罗神色激动,伸手收下了,恭声道:多谢少爷。 遂走到了一旁,好似寻到了什么珍奇玩物一般,仔细反复查看。 沈月檀见他看得仔细,这才转过身进了石室,就见沈雁州懒洋洋靠坐在屋子正中一把椅子里,单手支颐,含笑道:你倒大方,才见面就将石丸送出一枚。 沈月檀皱眉道:石丸原是哥哥所赠,哥哥若是不乐意我送人,我去做个出尔反尔的小人、同他索要回来便是。 沈雁州叹道:区区一枚石丸,哪个放在心上。 沈月檀脑袋一偏,露出困惑神色:哥哥若不放在心上,何以要说什么我舍得舍不得的话来? 沈雁州愣了愣,露出几分恼羞成怒的神色,屈指在那小孩额头上一弹,你还不曾送过我什么礼物,如今倒送上别人了。 啪一声脆响,沈月檀额头火辣辣疼痛起来,他伸手揉了揉,脸色愈发古怪:有一年爹庆生,五字明宗的宗主千金缠着爹不放,又是撒娇又是献殷勤。娘当面笑得和气,背地里对着爹时,就是雁州哥哥如今这幅嘴脸 沈雁州沉了脸,怒道:信口开河,不知轻重! 遂起身抓着那小孩就压在腿上,扬起手来,却到底舍不得用力,落下时轻如蝶翼振翅,险些察觉不到触碰力度。是以沈月檀听着他斥责也半点不惧,笑嘻嘻趴在腿上,撑着下巴仰头看:哥哥若是打完了,就来做正事。 沈雁州愈发拿这小孩毫无办法,只得在心中苦闷喟叹一声,起身做正事。 二人面对面盘腿而坐,沈雁州右手放在这小孩头顶,做灌顶状,左手贴在他心口,沉声道:月檀,你信哥哥断不会害你,若是受不住了,便出声提醒我。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26) 沈月檀也敛了神色,肃容道:哥哥放心。 沈雁州便小心翼翼,分出一缕道力,自头顶没入,自顶轮一路轻柔向下游走,贯穿左中右三条脉,逐渐侵入脉轮,与沈月檀自有的道力逐渐融合。 沈月檀只觉有热流侵蚀,强与他道力合二为一,钝痛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无迹可寻却自内而外痛彻骨髓,他渐渐身形微颤,却仍是一声不吭咬牙强忍,只紧紧攥着两只拳头,冷汗颗颗自额头滚落。 两股道力融合后,沈雁州也终于见到了那处降魔烙印,静静散发血红光泽,好似鲜血流淌不停,格外有惊悚狰狞之感,若是放在别处,自有一股神圣威仪,能吓退鬼魅邪魔。如今烙在沈月檀魂魄深处,却只剩说不尽的妖邪阴鸷、用心险恶。 他愈发小心,两股道力彼此裹缠前进,终于将那烙印包围起来,只以蜻蜓点水般迅捷轻巧的力度稍稍触碰。 顿时红光暴涨,染尽神魂,沈月檀一声压抑过后的痛楚呻吟也脱口而出,沈雁州急忙撤离道力,松了贴合头顶的手掌,将这小孩软软倾斜的身子揽在怀里,只见他脸色惨白,全无半丝血色,冷汗涔涔浸透了衣衫。沈雁州将他抱起来,放回床榻,轻声唤道:圆圆? 沈月檀脑中剧痛消退得缓慢,哪里还顾得上计较他叫了什么,只紧皱眉心忍耐,颤声问道:可成了? 沈雁州道:成了,你放心。 沈月檀扯了扯嘴角,却积累不出力气,索性也不笑了,闭上眼轻声道:总算没白疼。 沈雁州叹道:是我实力不济,累你受苦了。 一面摸了摸那小孩,只觉触手冰冷,连外衫也带着湿意,他便尽数给沈月檀剥了个彻底,又去隔壁石室里取了热水毛巾,替他擦拭得干净。 搜魂本就伤害颇深,哪怕沈雁州万般小心,仍旧连累这小孩宛如受了场酷刑,如今身心俱疲,只昏昏沉沉任他摆弄,犹自抱怨他这里用力过猛、那里擦拭不足,坦然得很。 沈雁州便愈发察觉隐匿于他心中那点阴暗心思,当真是污秽浑浊、丑恶不堪,却执拗得深扎于心,几成魔障。 沈雁州取了薄被将这小孩妥善盖住,见他呼吸逐渐安稳绵长,不由伸出指尖轻抚,如蜻蜓点水、如柳絮触花,轻忽得若即若离,自那小孩眉眼、颧骨、徐徐下滑自唇缘。 他犹记得十余年光阴荏苒,曾守护这人稚嫩眉眼点滴长开,最终长成俊朗少年,却困于囹圄之中、日甚一日遥不可及。沈雁州既痛惜他年少懵懂,又痛恨他浑噩无知,以至最终生了怨怼。 当初无上正觉剑斩下之时,沈雁州早已分不清楚,也不知是解脱多一些?还是哀戚多一些? 一念至此,不由连眼神也阴暗了几分,视线便落在那小孩稚嫩纤细的颈项上。他如今不过双脉轮,修为不过一重天,羸弱无助,孤立无援,杀他如杀蝼蚁 好在窗外突然传来争斗声,沈雁州方才倏然回神,被烫到一般收手,只觉后背一阵寒凉,冷汗涔涔而下。 他收敛心中烦乱心思,大步走出去,就见一道灰色身影正扬起手来,一掌拍在安真罗胸口,那夜叉瘦弱身形被甩到十余丈开外,奋力扇着双翼缓解冲力,却仍是重重跌落在地,又滑行了一截撞在巨岩底部,这才止住退势,安真罗早已被撞得筋骨折断,呕出口血来,倒伏在原处生死未卜。 那灰色身影轮廓朦胧,立在原地时如团雾气凝聚,冷笑道:若非我如今这分魂之身修为受限,区区一个低等夜叉,早就立毙于掌下。他略略抬起头来,望着沈雁州走近,斗笠下遮掩的纱帘被风一吹,隐约露出些苍白发梢,那人索性摘了斗笠,露出满头霜白长发来。 然而若是只看面容,却不过是个二十后半的青年男子,肤色微黑,身形精壮,一双狭长双眼格外黝黑幽深、死气沉沉,开口却嗓音嘶哑,沧桑如老者一般,嗤笑道:沈雁州,你连义弟的前程都不放在眼里,不惜毁他脉轮、断他道途,也要阻我前路、坏我大事。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叫他知晓,你待如何善了? 沈雁州执剑在手,气势顿时为之一变,神色肃杀,踏步时亦有龙象之威、虎狼之势,步步朝那灰衣人逼近,沉声道:元苍星,当年你迎我回离难宗,虽然居心不良,却始终是助我认祖归宗,居功至伟。是以我心存感激,对你网开一面为何你偏生执迷不悟,如今更对沈月檀下手?元苍星,须知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将恩义耗尽,莫怪我下手再不留情。 言语间,阔剑上紫晶光芒闪烁,暴涨如一段虹光,沈雁州身形化作一道紫电雷霆,往那灰衣人劈斩而去。 元苍星不闪不避,反倒纵身与他面对面撞上,两手都被蒙蒙灰光笼罩,厉声道:闲话少说,沈雁州!既然将我哄骗到此,倒不如做个了断! 二人一个用掌一个用剑,竟生生在中途接连对撞,铿然声如金铁交鸣,紫、灰光芒俱都撞得崩裂四散。二人手起剑落,接连撞了十余次,无上正觉剑的紫芒散得干净,元苍星右手灰光散尽,左手光芒却愈发明亮,由灰转银,亮得犹如闪电横空。 那青年冷声笑道:往日你凭人多势众胜我,今日可要受到教训。 他左手仿若带起风雷涌动,朝沈雁州当胸抓去。沈雁州嘴角微微一勾,原本黯淡的阔剑突然间再度充盈紫光,竟比先前更浓烈、纯正几分。周身也萦绕紫光,连黑瞳也化作深紫,反倒自神性中透出几分妖异感。 阔剑便趁势无声无息刺透了元苍星银色手掌,当胸没入、又自后背透体而出。 元苍星身形静止,轮廓愈发模糊,面容扭曲而纠结,笑容狰狞,只动了动空闲的右手,试图抓住沈雁州咽喉,却被紫芒弹开,只怒而哑声道:你竟然是五脉轮?不、不可能你竟然修炼了不、这不可能! 沈雁州一字一句道:元|首徒眼界不凡,自然不会看走眼我修炼的正是沈氏立根之本、如假包换的《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 元苍星眼中愤怒化作惊惧不甘,挣扎着又厉声笑道:很好、很好!既然你胆敢欺瞒沈氏一族修炼天下三经,就怨不得有朝一日众叛亲离! 沈雁州眼神一暗,元苍星看得清楚,愈发狂怒大笑起来:沈雁州,我虽半数神魂俱死,然则你那宝贝义弟神魂深处,尚留着我的降魔圣印,印在任在、印毁人亡!且终有一日,沈月檀神魂要沦为我手中傀儡沈雁州,他注定要背叛你! 沈雁州轻嗤一声,无上正觉剑横向切割,将那人当胸斩为两半,创口处并无半点鲜血流淌,唯独如蜡油遇热般渐渐消融无踪。元苍星踉跄两步,跌跪于地,仍是沉沉低笑,喃喃道:有朝一日,你这世上唯一亲近之人,注定要背叛你。沈雁州,你不如趁早铲除后患,将他杀了。如你这般野心的狂徒,谁也信任不得、谁也亲近不得,注定孤独一世、众叛亲离 沈雁州周身紫芒渐渐收敛入体,神色阴冷,注视元苍星渐渐消融散去、不留一丝残留。 待此人身故,他又转过身去,走向巨岩下,停在那夜叉族面前,低声道:你都瞧见了? 安真罗多处骨折,重伤之下动弹不得,好容易清醒过来,如今见了沈雁州神色有异,却也自心底生出了冰凉寒气,奋力挣了一挣,只换来各处伤口剧痛难当,只得颤声道:大人饶命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沈雁州单膝着地,抚着那夜叉族瘦弱颈项叹道:原以为能为月檀收罗些党羽,然而大五经事关重大,却是半点也泄露不得只好委屈你了。 安真罗牙关战战,连声哀求,沈雁州却不为所动,手指捏住那夜叉下颚,发力一扭,咔擦一声骨骼折裂声清脆响起,便生生拧断了安真罗的脖子。 沈雁州目视这人气绝身亡,一双眼仍是哀戚圆瞪,渐渐失去了神采。 他抬手合上夜叉双眼,抬手按在头顶。多出的顶轮道种好似有灵性一般,乖巧沉入脉轮深处,难觅踪影。 沈雁州这才轻轻一甩阔剑,收入剑鞘,转身回了石室。 石室中那小孩堪堪醒转,迷蒙睁眼时,所见就是兄长和煦明朗的笑容。沈雁州先前露出的阴冷半点不剩,只抚了抚那小孩面颊,笑得温暖如春:月檀,该回去了。 第39章 往生 是以才混战至今。 因李朕好大喜功,竟亲自率弟子前来,被离难宗弟子打伤,如今在营帐中休养,一切事务暂且交予李君处置,李君便雷厉风行收拢部曲,命令参与争斗的竹林宗弟子全数撤离。 然则竹林宗人也并非个个归心,倒有两成弟子、合计百余人拒不服从,非要同沈梦河等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如今正同夏祯率领的离难宗弟子鏖战。 是以分说完毕,这姑娘面含愧疚,低声道:若是这些弟子碍事,宗主不必当做我竹林宗弟子,尽管大施拳脚。 沈雁州低声笑道:这是拿本座当枪使? 李君却肃容道:若就事论事,委实逃不脱这一层,只是我管束不力,却终究只是为兄长代管事务,名不正言不顺只得劳烦宗主动手了。 沈月檀初见这女子,只看服色也猜到她身份,愈发好奇打量,如今听她语调淡然间,便尽数放弃了这百余人性命,心道果然不愧是雁州哥哥欣赏的女子,杀伐之果断令人叹为观止。 沈雁州却见惯不怪,只略一颔首,应道:有李小姐一句话,我便放心了。我这位小朋友,还请李小姐代为照管。 沈月檀压下心中油然而生的抗拒厌恶,只端正行礼道:沈月檀见过李小姐,多谢李小姐慷慨赠药赠书。 李君好奇打量他,突然笑道:原来这就是宗主家炼香道的宝贝,久仰久仰,听闻你天资聪颖过人,十分了得。如今总算见了,果然是个宝贝。 沈月檀耳根微红,暗地里瞪了沈雁州一眼,面上却装作乖巧谦逊,赧然笑道:不敢当,李小姐谬赞。 沈雁州浑然不觉自己正被这小孩恼恨,轻轻抚了抚他头顶,柔声道:月檀,有竹林宗同僚照料,倒不必有后顾之忧,我去去就回。 沈月檀道:是,宗主放心。 李君端庄敛衽,肃容道:我亦与宗主同去,沈小香师尽管安心与我心腹同在一处。她转头吩咐道:糯糯,你陪同小沈香师,先回营中坐镇。 立在她身后的桃粉裙衫少女闻言却略略迟疑,转而道:小姐,容我随你一道 李君却打断她,只简略道:还不快去。 那少女只得恭顺低头应喏,便又带了几人,与沈雁州等人告辞。 两路人在谷口道别,沈雁州等人往西北方赶去,沈月檀领着初六,与那被唤作糯糯的侍女一行则往南行去。 沈月檀怀里抱着初六,由那侍女与竹林宗的弟子引路,亦步亦趋进了营地中央、最大营帐侧面的一处侧营中。 糯糯查看一圈,见帐中一应设施齐全,便恭声道:我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小沈香师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守卫弟子去办便是。 沈月檀自然满口答应,笑吟吟送那侍女出了门。 到底奔波忙碌了几日,不得安闲,又被搜了一遭魂,沈月檀愈发疲倦,索性放初六随意玩耍寻食,在营帐的榻上和衣而卧,不久便沉沉睡去。 迷蒙中却察觉身躯飘飘忽忽浮了起来,有几分似当初魂魄离体,然则身周又漂浮着一团朦胧白雾,将他妥善包裹在其中。周身暖热柔软,如浸泡温泉之中。 沈月檀动了动手脚,却察觉身不由己,正穿透营帐厚实皮革墙壁,往响动处飘去。 那点响动颇有些惊天动地,然而沈月檀路过时,却见守卫毫无所觉,全然不曾听见一丝。他愈发心中惊疑,仍是身不由己飘进了主帐另一边的侧营之中。 这营帐中构成与他歇脚的一间大体类似,唯独正中央放了个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灰白囚笼,笼中关押的一名囚犯是个年轻男子,衣着华贵,本该清俊矜贵的容貌此时却两眼圆瞪,青筋暴涨,白皙面容透着沉沉死气。细瘦手指徒劳抓着喉咙,却半点叫不出声来。 沈月檀再揉揉眼睛细看,不禁失声啊地叫出了声,又急忙捂住了嘴。 这次他却瞧见那垂死挣扎的青年身后立着个桃粉裙衫的少女,正是那名唤糯糯的侍女,仍是一副娇怯怯的柔弱模样,周身同他一般笼着层朦胧白雾,手臂环绕在那青年颈项上,任他如何挣扎,竟如铁箍般纹丝不动、反倒愈收愈紧,直至那青年渐渐失去了反抗力气,两眼眼神涣散,神经质般抽搐的手指也无力垂在地上。 糯糯却犹自不放心,又勒了半晌功夫,确认此人再无回魂之力,这才松了手,那青年如破旧布匹般绵软无力跌落在地。 沈月檀自进了寻圣秘境后,所见的打打杀杀、尸骨堆积比他前世十八年加起来更多,如今到了忍耐极限,只觉胸口翻腾,险些作呕,只是他眼下是个魂魄,呕了一阵也不过引得白雾聚散、稍稍起了点变化罢了。 糯糯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轻飘飘迈出了那囚笼,隔得尚远时就停下来不敢靠近,只皱眉打量那小孩,叹道:降魔圣印,保护得倒严密我竟想不到你才被搜过魂,失策了。 沈月檀先前茫然,闻言突然一惊,脱口而出惊道:你!你会往生陀罗尼? 糯糯仍是柔婉和善笑道:这可不能乱说,若叫小姐知道了,你我都难逃一死。 往生陀罗尼原是修罗族战死之时吟唱,用以安抚魂灵、牵引归乡的经文,后经降生禅师崔千岩改造,竟成了一门能使魂魄离体、如活人般行走自如的秘术。然而这术法太过凶险,魂魄离体、只可伤人,却不能降服魔兽,是以四位阿修罗王俱都下了旨意,将其列为了禁术。 沈月檀如今也是受这秘术影响,飘忽之间扯拽到了事主所在之处,竟叫他意外目击了这一场杀人案。 他思及先前自沈雁州处知晓的情报,略略思忖就明白了来龙去脉,惊觉他又逃过一劫若非他魂魄带有降魔圣印,只怕早就被这看似无害可亲的侍女下手灭了口。如今底气也足了,冷笑道:姑娘欺瞒李小姐,杀害一宗之主,若是传了出去,不必外人动手,李小姐只怕第一个不放过姑娘。 糯糯眨一眨圆圆的杏眼,肃容道:我做这些,可全都是为了小姐。 沈月檀怔然,忽觉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心中涌起些许悲痛,只呆呆瞪着那丫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27) 第40章 贝叶 沈雁州为救他脱离问道宗囚禁, 不得不以斩杀他为代价。 这侍女如今为助李君顺利执掌宗主之位, 亦不惜以杀害其胞兄为代价。 我为护着你,是以不得已先伤你。听起来匪夷所思,做起来却全是道理。 固然是情非得已、不得不为,然而忆起来时, 到底留了创伤,一旦触碰,便痛彻入骨, 难以克制。 他不由嗫嚅道:就不怕李小姐知道了怨恨你? 糯糯粲然一笑, 轻轻摇头道:小姐看似冷酷,然而内心仁慈,对胞兄必定下不了杀手。然而此人存在一日、就势必对小姐不利一日,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终究是个隐患。我一心爱重小姐, 又岂能坐视?纵使有朝一日被小姐知晓了, 她若因此恨我怨我,也是我心甘情愿。 她顿了顿,又叹道:沈月檀,我家小姐与雁宗主结盟,你同雁宗主也亲近,此事若是暴露, 只怕要连累小姐她如今根基未稳, 只怕要被有心人夺去宗主之位, 于你也并无好处。倒不如算我欠你个人情, 隐瞒起来? 沈月檀因知晓她先前曾动过杀念,此刻也心中不忿,遂冷笑道:姑娘既然杀不了我,倒不如顺水推舟,嫁祸在我身上,岂非皆大欢喜? 不料那侍女竟当真侧头沉思少顷,方才郑重摇头,说道:不妥。先前动了杀机,亦是我惊慌失措,一时失策。无论杀了你、亦或栽赃你,都势必破坏雁宗主与我家小姐的同盟关系,是以断不可行。 沈月檀一时又有些自嘲,喃喃道:说来说去,不过是看在沈雁州的份上。也罢,终归乘了同一条船,此事我自然为你保密。 糯糯顿时笑容满面,两手一拍,才上前一步,又被降魔圣印一阻,不得不后退两步,站定了才又道:多谢小沈香师,此事就算我与你结盟,日后也可守望相助。 沈月檀心道如此我也有盟友了,这波不亏。亦是颔首道:一言为定。遂又不由叹道:姑娘也是忠仆,倒叫人羡慕。 糯糯又眨了眨杏眼,突然咯咯笑起来,谁是忠仆?我可不曾将小姐当做主子。 沈月檀听得茫然,更是半个字都不懂,呆愣愣道:那、那姑娘为何肯做到这一步 糯糯突然霞生双靥,露出格外甜蜜的笑容道:我喜欢她、爱重她,做这点事自然理所当然。 沈月檀尚未醒悟,只喃喃道:喜欢爱重主人,自然也 糯糯道:小傻子,我可没有将小姐当做主人一般爱重,而是当做相公一般喜欢爱重。 沈月檀仍是怔愣得呆滞,却又突然间恍然大悟,惊道:什么?! 不料糯糯也跟着惊道:唉,时辰到了。 不等沈月檀问什么时辰到了,突觉一股吸力猛然拖拽,他顿时如自万里高空坠落一般,陡然惊醒过来。 就察觉仍是躺在软榻里,和衣而卧,脸上有什么东西湿湿热热,微微刺痒,是初六趴在头旁,贴着脸舔个不停。见他醒来,初六竟哀声叫了几声,尾巴摇得异常欢快,低头往他怀中磨蹭。 沈月檀多少料到些,他适才魂魄离体,只怕惊吓到了这小兽,如今愈发愧疚,斜坐起身擦擦脸,才将初六抱在怀里,轻轻揉搓它一对三角耳朵,又顺着后颈毛皮一路抚摸向下,低声道:害你担心了,初六。我无事。 那形似小黑猫的凶兽喉咙里呼噜噜地发出惬意哼叫,一颗小脑袋在沈月檀手间蹭来动去,过了一会儿竟突然张口,吐出了一点金色而狭长的物事。 沈月檀躲闪不及,那点金光落在他手上,陡然一沉,不等他回过神来,那金光倏然放大、散去,显现出了一片比巴掌略大些的贝叶来。 叶片呈卵圆形,是近似黑色的墨绿,其上有文字金光闪烁,流光溢彩,只写有三个繁复难辨的上古文字,好在沈月檀自幼就博闻强记,又曾刻苦修习,至今倒也记得清楚这失传已久的上古云篆,所写的三个字乃是《六道书》。 贝叶经素来是修罗道最上等的经书,如天下三经,传闻最初时亦是记载于贝叶之上,而后由修习者代代相传,耗费精力抄写,才有了寻常经书流传后世。 只是眼下这贝叶经,却从未见诸于任何典籍、传言之中。 沈月檀捏着这枚贝叶,讶然看向那童子兽,初六,这是什么经书,为何我竟闻所未闻? 初六喵喵叫了两声,伸出舌头舔着他的手指,金色瞳孔里俱是眷恋之色,不知为何就叫沈月檀看懂了。他叹息一声,轻轻抚着那小兽略显消瘦的面颊,你担心我修为太浅,一不小心就死了,你就没人照顾了?所以要我修炼这这什么《六道书》? 初六又叫了两声,则是赞同的意思,愈发显得快活,连尾巴也摇得欢快了几分。 沈月檀凝神沉思起来,手指划过贝叶表面,那金色字迹闪动变换,六道书三个大字散去,又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来。 这次辨认得艰难些,沈月檀却仍是看懂了,喃喃念道:大千世界、森罗万象。天上天下,六道并行 如此辨认了一页,再尝试一划,便宛若经书翻页,字迹再度变换,浮现出第二页来。 然而第二页之后,无论如何再划,也见不到第三页,想必是因修为不足,是以贝叶经不肯显现。 沈月檀匆匆浏览过一次,愈发心中震惊,这经文中所述,与他十余年所学颇有出入,愈发令他不知何去何从。既然是这小兽交给他的,想必是前任主人的所有物,亦是卓潜修习的经书。 若这经书首页所述属实,也难怪卓潜生了叛逆之心,竟连阿修罗王也不放在眼里。 六道书,书如其名,若是修习到九重天境界,能得征服大千世界的绝大神通,连曼荼罗诸佛亦要拜服脚下。简而言之,习此经书者,有朝一日,能立于六道之巅峰! 沈月檀心潮澎湃了片刻,便逐渐冷静下来,轻笑摇头,不禁暗暗嘲讽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不切实际了。修道一途何其艰难,岂能轻易痴心妄想?任这经书再如何玄妙神奇,岂不见前任修习者便中道遇挫,如今修为全失、关在地狱界受苦。卓潜的前车之鉴、发人深省。 是以他谨慎收起那枚贝叶,轻轻拍拍初六头颅,柔声道:难为你有心,只是修炼之事需慎重,好在我如今不过堪堪入门,还能等些时候再选所修的经书,姑且先放一放。 那小兽许是听懂了,不免失望哼叫两声,转过身跳下去,一甩尾巴,竟去角落里团成一团,也不知是生闷气亦或睡觉去了。 沈月檀哭笑不得,才站起身时,就听营帐外响起竹林宗弟子与一个少女的对话声,那少女便是糯糯,笑吟吟扬声道:小沈香师,请恕小女子冒昧打搅,我进来了。 沈月檀正有话要问她,忙应道:姑娘请进。 话音才落,帘帐被撩开,糯糯便施施然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朱漆托盘,放在了桌案上。 托盘里几个黑漆碗碟,揭开盖子便露出色泽青碧的竹叶粥,配菜有油亮诱人的烤鹌鹑、香糯软绵的卤猪蹄与几样小菜,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糯糯便笑道:只怕小沈香师饿了,送些吃食来,一时间仓促,清粥小菜、招待不周,小沈香师万勿嫌弃。 沈月檀如今却无心用餐,瞪着那丫头道:姑娘先前所言,是何用意? 糯糯也微微愣了愣,问道:哪一句? 沈月檀微觉赧然,期期艾艾道:就、就是,将小姐当做相公 糯糯噗嗤一笑,拿手掩着嘴,不住转动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打量那小孩,眼神里尽是调侃之色:人小鬼大,要问了做什么? 沈月檀板起脸来,姑娘若不肯说,我不问便是。 糯糯放下手,正色道:说给你听也无妨。我就是喜欢她、亦不乐意见她同旁人亲近、不乐意见她成婚,若她想要个伴侣,找我便是了。这有何不可? 她语调笃定,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愈发令沈月檀无言以对,只觉今日里所见所闻,将他往昔认知颠覆得四分五裂、不成体统。 什么阴阳交泰、什么雄伏雌仰、什么天理伦常,竟半个字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才喃喃道:可可是李小姐她 糯糯见那小孩一脸不知所措,不甘心中竟藏着些好奇,不禁又笑起来,索性坐在桌旁,细声问道:沈月檀,你同雁宗主又是什么关系? 沈月檀才一张口,突然心中一凛,记起如今可不在地狱界,须得伪装身份,是以叹道:我侥幸相貌长得同雁宗主的义弟有些许相似处,且他义弟是我堂兄,因这两层缘故,才幸而承蒙雁宗主照料一二。 兹事体大,故而他难免疑神疑鬼,生怕是糯糯起了疑心。 糯糯却仍是面无异色,笑道:原来雁宗主仍念着义弟却拿你当了替身。 沈月檀心道我便是我自己的替身,故而也不如何计较,只是面上仍是垂下头去,轻轻叹息一声,才道:总算有了一席之地,小子我别无所求。 糯糯却道:沈雁州年少英伟,又是一宗之主,我们李朕宗主为了笼络他,已经动了将胞妹嫁给他的心思。而据我所知,有这等心思的宗门、世族,不下双十之数。 沈月檀不开口,面色却愈发阴沉下去。 第41章 突变 糯糯一面诉说一面察言观色, 先前不过两三分揣测,见那小孩神色凄楚,便又有了六七分笃定。只是望着他慌张失措、泫然欲泣的眼神, 不由顿了顿, 到底不忍心再说重话, 只得道:不过是举例罢了,雁宗主如今根基未稳, 各家不过动了心思, 仍在观望。沈月檀, 你莫要放在心上。 沈月檀深深皱眉,咬着牙道:我、我何必要放在心上?他要联姻也罢、结盟也罢,这些纵横联合的事同我无关。 糯糯见他仍在嘴硬,忍俊不禁又笑起来, 缓缓摇头道:既然小沈香师说与自己无关,那便是无关罢。你如今毕竟年幼,纵要成亲也需再等两年,这些事不想也罢。虽然说到底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沈月檀到底是压抑了许久,如今难得被人窥破心思,一双手藏在桌下绞了又绞, 终究是忍不住问道:糯糯姑娘或许只不过同李小姐青梅竹马长大,误将姊妹情谊当做了、当做了男女之情, 也未可知? 糯糯两眼一瞪,嗔道:你是傻的不成?连这也分不清? 沈月檀嗫嚅许久,终究垂头丧气道:我分不清。 糯糯便愈发笑得高深莫测,低下头去, 凑近那小孩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唬得那小孩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只跳起来怒道:无耻! 糯糯哼道:若不是看在你我同盟的份上,我何必同你说这些?只不过你若要试也需得忍耐几年,我看那雁宗主是个正人君子,你若贸然动手试探,叫他知道你心中邪念,只怕后果哼哼,到时候可别怨我。 她吓唬得起劲,那小孩也是一张脸又红转白,被这些堪称惊世骇俗的消息唬得有些神思恍惚,一个谈兴正浓、一个六神无主,都有些入神。 然而突然间帘帐外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宛若撼山震岳,带起的猛烈狂风将帘帐也被吹得倾斜。 初六猛跳起来,龇牙咧嘴往冲力袭来方向冲了两步,喵喵叫了几声,抖抖肩胛骨,不料后背只微微颤抖少许,缓缓突出来一对不过拇指大小的漆黑肉翅。 那童子兽便有些傻眼,在原地团团转了两圈,索性毫不犹豫转过身去,夹起尾巴躲在了沈月檀脚边。 沈月檀同糯糯二人在惊变突起时就各自提防,如今随手将那小兽抄起来塞进怀中,糯糯已经招出一柄长剑握在手中,简略叮嘱道:跟在我后面!一面大步迈出营帐,厉声喝道:何人袭营? 先前一派祥和的营地如今泰半倾毁,重兵把守的入口被炸出了一个巨大深坑,围栏倒塌、防守全无。天际仍有如蝗的符纹弹迎面倾泻,虽然规模小了许多,然而接连不断、令人目不暇接,落在地上或是电光炸裂、或是烈火爆发,皆能伤人。 来来往往的竹林宗弟子偶有闪躲不及,被雷电、火焰灼伤者接连惨呼出声,愈发显得整个营地群龙无首、一派乱象。 守在营帐外的两名青年弟子是李君的心腹,此刻各自支起了闪烁青光的盾牌,护着糯糯与沈月檀,一面沉声应道:事发突然,尚未见到元凶 沈月檀却不顾遮掩,往侧边一闪,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竟轻轻巧巧将一枚符纹弹接在手中,又机警转身跑了回来。 他这一出一进的行动一气呵成,糯糯竟不及阻止,只怔怔望着沈月檀,讶然道:你这小孩当真出人意料。 沈月檀却充耳不闻,只出手来,却原来手掌里放着个黄褐色的土陶盘,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那粒符纹弹不过小指头大小,如今安安分分待在盘中,全无爆炸的迹象。 糯糯也是个眼界不凡的,如今一见便恍然大悟道:炼香师的净味盘?竟能这样用。 沈月檀颔首道:香道、药道、器道互有相通,这符纹弹中含有几味香料,我往净味盘中注入道力,将其隔绝吸附,暂且止住了药效爆发他解释完毕,又细细看了眼那符纹弹,密布弹丸的符纹分外眼熟,他不禁挑了挑眉,期期艾艾道:这约莫是问道宗做的,一半符纹俱是出自我炼香居,另一半我却不识得。 糯糯蹲下||身,拉着那小孩的手也细细看过,语调愈发严峻道:这倒巧了,另一半我识得,这是铁城犁宗的。 铁城犁宗何时同问道宗关系亲密至此,竟连攻城伐寨的兵器也一道合作了?沈月檀妄做了两年宗主,竟分毫不知晓。沈月檀如今连生气也不生了,只略略一颔首道:为今之计 不等他开口说完,就听见有人高声喊道:快请宗主出面主持大局!保护宗主!救出宗主! 一列竹林宗人突然自炸毁的营门外现身,推开了正抵御符纹弹的同门,目标明确地往正中大营里冲去,为首者正是郎敬。有竹林宗灵药辅助,那青年如今分毫不见受伤时的萎靡,生龙活虎地冲杀而来,随即与李君直系的部下战作一团。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28) 沈月檀小脸板得僵硬,望着眼前乱象正思忖如何应对,糯糯却哼笑起来,道:正愁要如何善后呢,他来得正好。遂扬声道:大胆叛贼!竟敢擅闯主营行刺宗主。来人,快保护宗主! 顿时李君这一方的嫡系也跟着吼道:保护宗主!保护宗主! 敌对双方竟有同样目标,难免令围观者有些嘀笑皆非,然而这些弟子渐渐杀红了眼,糯糯这一方且战且退,终于有人留意到了隐藏在摇摇欲坠的侧营旁的沈月檀二人。 郎敬顿时两眼一亮,大喝道:罗奋、曹衡,速速抓住那小孩,有这筹码在手,就能要挟沈雁州! 混战人群之中便窜出两道身影,一个青年魁梧如铁塔、肤色黝黑;另一个青年细瘦如竹竿、面皮发黄,二人皆是面目狰狞、饱含杀气,一人提斧,一人执长||枪,朝沈月檀一行冲杀而来。 糯糯一把扯着沈月檀往后急急撤退,两名护卫训练有素,横剑迎上,拦在那两人面前,混战做一团。金铁争鸣、尖锐刺耳、火光四溅。 沈月檀被这一扯拽,道力顿时紊乱,那粒符纹弹随之滚落,掉出了净味盘,半空便轰然爆炸,腾出熊熊烈火,将他衣角也烧焦了少许。沈月檀虽然不惧,却也暗道可惜,问道宗与铁城犁宗暗地里勾结的证据就这么毁于一旦。 这番争斗时漫天符纹弹已经停了,竹林宗弟子伤亡惨重,在几名年长弟子指挥下各自汇集、且战且退,自然也将主营帐暴露了出来,郎敬顾不得照看其余人,一马当先往营帐之内冲进去。 糯糯正色道:月檀,你躲好。我有紧要事做。 沈月檀自然明白,她打的是将李朕之死嫁祸给郎敬的主意,一面感叹这些女人一个个栽赃嫁祸的手段倒使得纯熟,一面只点头应道:姑娘放心去。 糯糯扬眉一笑,柔声道:好孩子。一面已带着几名部下紧追郎敬身后,也冲进了营帐之内。 沈月檀到底帮不上忙,只得蹲在侧营角落里,又将初六放出来四处警惕,提防被人偷袭,一边四处打量时,又见倾毁的营门外徐徐走近一列近百人手。 个个皆着月白深衣,仙姿飘逸,丰神俊朗,神色倨傲,都是勇健第一宗、铁城犁宗的天之骄子。为首者正是宗主家的七小姐,叶凤持等嫡系子弟众星捧月般簇拥在其身后。 那小丫头眼神睥睨,冷冷扫过混战人群,下令道:给我搜! 铁城犁宗众弟子齐声应是,便朝着各处营帐散开,中途若遇阻路,或是大开杀戒、或是三方混战,竟是毫不留情。 沈月檀暗暗心惊,愈发小心将身形躲藏起来,一面绞尽脑汁想着手里能用的手段,思来想去,不得已只得取出了贝叶经。 这名为六道之书的贝叶经如今虽然只读得出两页,然而除却六道并行的狂妄大论之外,倒也讲述了一种召请神佛的法门,且以诵经为主,比他往日所习的更简便易行,且不必过分依赖道力,连他如今浅薄一重天的境界也能施行。 只是一旦施行,便形同选定修行之道,往后要改弦易辙也十分为难了。 无怪乎沈氏先祖曾留遗训:因果未至,修炼无门。更说得清楚:《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传于何人之手,与沈氏历代子弟无关。 如今看来,沈月檀两世都阴差阳错,不能修习大五经,当真是同天下三经半点因果缘分也没有。 事急从权,他也无暇再长吁短叹,往半倾塌的营帐背后盘腿而坐,一手托着贝叶,一手伸进衣襟里扯出佛牌,轻轻攥在掌中,而后低眉敛目,专心诵经。 他嗓音虽小,却细密绵长,在一片兵刃相击中若有似无,如溪流潺潺,如风回林梢。叶凤持原本守在那位七小姐身后,却突然似有所觉抬起头,不动声色朝沈月檀藏身处扫了一眼。 七小姐见他有所动,立时道:莫非发现了什么? 叶凤持仍是维持四处打量的姿势,目光梭巡一圈,方才合目摇头道:并无异常。 七小姐虽然略生狐疑,然而四处混战,果然不见异常,只得就此作罢。 此时争斗已近尾声,竹林宗弟子死伤大半,陆陆续续有弟子回来禀报,均称并未曾见到准提神花的踪迹,令得七小姐眉头皱得愈发深,暗自沉吟道:莫非情报错了?继而冷笑道:那贱婢竟敢骗我!也罢,将剩余人全杀了! 叶凤持细长剑眉微微皱起,沉声道:七小姐 不料他半个字未出口,七小姐便厉声喝道:住口!你仗着是我师兄,一路上颐指气使、指手画脚,干涉我多少事!如今无非是想说什么十大宗门同气连枝、宜守望相助,切不可滥造杀戮之类老生常谈。 叶凤持叹道:小姐明事理。 七小姐冷笑道:愚不可及,区区一个竹林宗,忝居十大宗门之末,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废物。今日我不过灭他一个营地,改日连根拔除,正好为旁的宗门腾出空位。 叶凤持道:小姐请慎言,十大宗门之名号排位,唯吾王勇健有权定夺,他人置喙,只怕 七小姐冷啧一声,只道:叶凤持,你这胆小怯懦的性子,如何当得起我铁城犁宗首徒之名?不如回去之后我禀明爹爹,将这首徒的空位也腾出来。罢了罢了,来人 她话音未落,叶凤持却倏然迈步出列,走到铁城犁宗众弟子面前站定。他未曾取剑,只两手握着念珠横于胸前,原本就如冰雪霜白的面容愈发莹白,肃容道:如此就容叶凤持得罪了,诸位同门,莫再多造杀戮,既然寻不到准提神花,便即刻退去。 七小姐气得脸色铁青,尖声道:叶凤持!你要叛宗不成? 叶凤持道:绝无此意,叶凤持一言一行,皆为宗门前程、名誉着想,不敢有分毫二心。 七小姐身后几名弟子却各自手握兵器,上前一步纷纷劝道:大师兄,七小姐的话就如宗主亲临,大师兄切莫一时冲动自毁前程。 叶凤持面色冷冷淡淡,连眉梢也分毫未动,只道:我叶凤持入道十六年,一心求的是窥天道、悟至理、救苍生,而不是一味言听计从、不分对错。 七小姐皓腕一翻,也取出了常用的兵器,乃是一柄鲜红如火的六角降魔杵,两头锋刃形似烈火腾腾烧灼,隐约有热气铺面,竟是一件上好的宝物,只是她语调森然,分外阴冷,怒道:叶凤持,我要杀了你! 叶凤持却道:不敢当,七小姐。我叶凤持尚有大道未悟、大功未成,断断死不得。 七小姐厉声道:不想死就给我滚! 叶凤持又道:我叶凤持岂能坐视恶行、见死不救,也断断滚不得。 当真是刻板无趣、油盐不进,竟如巨岩一般悍然不动。 七小姐怒极反笑,下令道:好,诸位同门如今亲眼见着了,叶凤持桀骜犯上、叛离宗门,这就将其斩杀,肃清我宗门余孽! 众位弟子齐声应是,各施手段击杀而来。 为首的是个圆脸的青年弟子,手中一柄短刀银光潋滟,竟同叶凤持所用的长剑有几分相似,叶凤持望着他当先冲来,冰冷面容终于有所触动,低声道:师弟,连你也? 那青年亦低声应道:师兄,你这是何苦?我也迫不得已。 随即扬声道:叛徒!纳命来! 短刀顿时扬起一片凛冽闪烁的银色寒霜。 叶凤持只横过念珠轻轻一扫,寒霜消融无踪,然而紧随其后更多弟子也一起杀来,这几个铁城犁弟子竟也不顾周围,兀自内斗得热闹非凡。 七小姐冷眼旁观,眼见得数人围攻下、个个施展杀招,叶凤持却仍是心怀仁念,不忍对同门下杀手,只以念珠对敌,难免处处掣肘,终于露出破绽。 七小姐立时祭出降魔杵,顿时一条赤红火龙在半空划出圆圈,朝叶凤持咆哮冲去。 叶凤持避无可避,硬生生挨了一下,左边肩头顿时烧得凹陷一块,深可见骨,创口却焦黑如碳,不见流血。 他踉跄两步,一圈念珠绕住了当头劈下的朴刀,仓促下却避不开第二击,被第二人的利剑贯穿侧腹。 好在以七小姐的修为,不能将这降魔杵操纵自如,否则自那青年当胸穿过、亦或只取头颅,使得脉轮破裂,叶凤持便再无反击之力。 如今固然看似受了重创,却俱在无关紧要的部位,叶凤持为求自保,只得松开念珠,握住腰间的剑柄。然而心中却难免悲痛他不过力劝同门切勿滥杀无辜,然而若要行心中正道,竟要以戕害同门为代价不成? 长剑将拔未拔之际,突然间一声擂鼓响彻天地。 浩浩然如天地正气,堂皇然如至尊降临,那一声鼓鸣辽阔浑厚,叫闻者胆战心惊。 在场弟子无论敌我,竟不约而同停止了争斗,个个睁大了眼往四周看去,企图寻到那鼓鸣的出处。 突兀间又是一声砰响,如神龙鸣涧、如虎啸山林,震慑人心。在场诸人心神颤动,敬畏感油然而生,修为弱者不由自主手指一松,连武器也落在地上。 只见主营帐侧面倾毁倒塌的侧营边徐徐浮起了金色辉光,凝结成相。一圈金色圆鼓,中央所坐人形眉心长出独角,生了四只手臂。 那金色人形的形貌端庄神圣,其中两臂则各自朝一方伸展,轻轻敲击鼓面。 一击惊天、二击动地、三击魂消魄散。 不知什么人惊呼出声,颤声道:是是巡查使!为何会有食香之神紧那罗王法、法相降临? 仿佛为印证那人所言一般,那金色人形伸出第三、第四条手臂,却并非去敲击鼓面,而是两手结印,符印高深莫测、繁复难辨,指侧金光如波浪层层扩散,无声无息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所过之处,皆为天人领土,身处其间者,莫不拜服。 是以无论竹林宗、问道宗亦或铁城犁宗上下弟子,尽皆弃了武器,顶礼膜拜。连那眼高于顶、傲慢狂妄的七小姐也肃容敛目,面露虔诚,两手合十走出人群,遥遥对那金色法相行礼,恭敬道:弟子修罗界勇健阿修罗王座下、铁城犁宗宗主第七女,唐七娘敬拜巡查使。紧那罗王殿下法相降临,弟子不胜欣喜,特来迎接 她正谦恭行礼,那金光湛然的法相后头却缓缓走出了一个人来,身量不过是个孩童,娇小瘦弱,却自有一份沉着冷静的气度,对比各人或慌乱或惊喜的神色,这小孩面上则无喜无悲、镇定自若地立在了尊贵无比的巡查使法相身旁。 这位置等同此人地位与紧那罗王平等,往日里只有四位阿修罗王有与之并列的尊贵资格,如今这小孩未免太过狂妄了。 七小姐脸色陡然铁青,若非顾忌着那金色法相,只怕当场就要翻脸。此刻也只得按捺怒火,强笑道:沈月檀,你这小孩真不懂事,快些过来,莫要触怒了王上。 沈月檀冷冷扫她一眼,连半点笑容也欠奉,一张小脸上竟显出了几分威严气度来。只冷声道:尔等均为勇健王座下同盟,不思联纵,反兴内讧;不御魔兽于外,反歼手足于内。上不能敬阿修罗王意志,下不堪为同僚表率,仁善不足、德行有亏,论罪当入地狱界受苦。念在诸人皆初犯,不予追究,这就尽数退出营地,如若不然,就地诛杀。 那受了郎敬指使,企图捉拿沈月檀的罗奋、曹衡二人心中有愧,又离得距法相最近,原先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如今听沈月檀一句顿时如蒙大赦,忙合十行礼,颤声道:弟子知错,谢巡查使宽宏大量! 随即头也不回地撤走了,仓惶之余,连武器也遗落在原地。 有了这二人起头,便陆陆续续有人纷纷行礼谢罪,撤离营地。 不过半盏茶功夫,原先混战的营地中就走了大半人,就连重伤倒地的众弟子沐浴食香之神法相之光,也痊愈了大半,或是由同门搀扶着撤回营帐中救治,或是仓惶逃走,不一而足。 唯独七小姐仍立在原地,核心弟子约莫三四十人依旧簇拥其身后,那丫头自然是不甘心的。迎接巡查使何其荣耀,为巡查使传话者即为先知,身份卓然不同,为何偏偏这等好事,竟当着她的面,落在了旁人身上。 此人先夺她夏叔叔的龙髓,她委实不忿,继而强行夺走,然而也不知叶凤持犯了什么病,竟软硬兼施迫她交了出来。这也罢了,不过是问道宗一介不受重视的炼香弟子,改日寻个借口找他晦气,也不是难事。 然而如今这小子竟撞了大运,被巡查使选中传话,这若是回了问道宗,地位只怕水涨船高,愈发碍眼了。 新仇旧恨堆叠,七小姐一念至此,不觉动了杀机。 然而她心念才转,隐隐扩散四周的金色波纹突然一变,分明无形无质,却骤然如千军重担当头压下,令她身躯一颤,竟被压得膝头着地,当场跪了下来,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周围弟子压抑惊呼,竟不敢上前营救,只有几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低头下去,恭敬叩拜,恳求道:豆蔻少女修行不易,恳请巡查使网开一面! 那小孩转头看去,唇边兀然浮起一丝冷笑,时至此刻,他才重又找回了些许往日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笃定感与满足感来。冷声道:紧那罗王座前也敢妄动杀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那金色法相收回击鼓的一只手,金光萦绕中,摊开的手掌里赫然放着一枚宝塔状的浓绿香锭,无火而燃,腾起丝丝缕缕的烟气。那烟气绿得发黑,升腾至尺余高便突然没了踪影。 反倒是那少女身周凭空浮现出了深绿烟气,香气浓烈催人欲呕,竟如条条扭动身躯的毒蛇,弯弯绕绕钻进了七小姐衣衫之内,渗进肌肤之中。 那少女一声悲鸣,匍匐在地不住颤抖,惊恐睁大了一双眼,望着白皙的双手在目视之下长出条条犹若青筋凸起的浓绿,边缘渗透泛开,最终将整只手都染成了丑恶绿色。实则这香气渗入时不痛不痒,亦不伤人,不过是叫肌肤化作绿色,一日之后便消退,并无任何后遗症。 只是旁人不知晓,看在眼里便愈发可怖,更何况这丫头原本就在最爱美的年纪,眼睁睁看着自己冰肌雪肤变成如泥沼魔蟾一般丑陋不堪,只觉毛骨悚然、神魂欲裂,竟当场昏厥了过去。 周围弟子不知这其中深浅,愈发悲愤交加,更生出几分骇然,又听那小孩道:如今不过小惩大诫,愿七小姐往后收敛轻狂、循规蹈矩,莫再给世家子弟抹黑。就此退下吧。 香锭燃尽,绿烟散去,便有人大胆上前,将七小姐抱起来,探她脉搏鼻息,果然并无受伤的症状,遂放下心来,一行人行了礼就要退下,沈月檀又道:且慢,巡查使有命,要叶凤持留下。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29) 铁城犁宗众弟子神色复杂,却无人做声,俱都行过礼,急匆匆退出了营地。 叶凤持原本盘坐在地,全力调息修复伤势,有食香之神结界加持,他肩头被降魔杵所伤处已然痊愈了七八成,是以闻言轻轻站起身来,行礼道:弟子叶凤持,但凭巡查使差遣。 那金色法相却再无动作,边缘轮廓散逸金光,逐渐化为乌有。 反倒是那小孩脸色愈发雪白,轻声道:叶大哥,你要救我。 叶凤持何等机警,眼见此情此景,便猜到了八|九分,见那小孩身形摇摇欲坠,忙上前两步,将他接住,打横抱了起来,只沉声道:好。 沈月檀道力透支,如今七脉轮几近枯竭,连动动手指也如挪动万斤巨石,他一点点抬起手指,吃力抓着那青年衣襟,气若游丝道:叶大哥莫让任何人近我身 叶凤持仍是简单应道:好。 不过只一个字,却远胜千万句承诺,沈月檀只觉心中一宽,侧头沉沉昏睡过去。 童子兽这才窜出来,一面小声哼叫,一面在叶凤持脚边绕来绕去,只目不转睛望着他怀中的小孩。叶凤持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处置,只得道:你莫非也在担忧沈月檀? 童子兽听闻沈月檀之名,顿时漆黑尾巴竖得老高,尖梢摇晃不休,好似应承一般,叶凤持只得道:不必担忧我既然答应了,自然护他周全到底。 他话音才落,竹林宗主营帐里又传来骚动声,才侥幸逃出生天的竹林宗弟子又再度混乱起来。 叶凤持不知前因后果,只略一沉思,便转过身去,才要撤离原地,就被两名竹林宗侍卫阻拦,连声道:叶公子留步,这位小少爷是敝宗贵客,若是照料不周出了差池,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叶凤持道:若是如此,叫你们主事人来说话。 一名侍卫急忙折身去寻人,然而主营帐中正因宗主被刺乱作一团,一时间竟无人前来接应。 叶凤持却也不着急,只安安静静站在原地,长发垂顺,月白深衣随着夜风一阵轻摆。虽然肩头的衣衫焦黑破损,仍无损他端严肃静的气势,竟令得周围竹林宗弟子来来去去,唯独不敢靠近。 又候了半柱香,营帐那头才轰然响起争斗声,几道人影冲开帘帐,为首的正是一身粉裙的糯糯,李君一系弟子紧紧护在她身周,另外几人紧追其后,为首的却是两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个戴通天冠、蓄长须的男子喝道:妖女站住!你谋害宗主,如今竟敢逃? 糯糯果真站住了,反手就往身后地面狠狠劈下一剑,剑气过处,扬起一片地皮和零碎草叶,随即冷哼道:陈长老慎言,婢子虽然地位卑微,到底也是小姐贴身的侍女,打狗也看主人面,岂容陈长老无凭无据、任意污蔑。 那男子一张面皮涨得通红青紫,怒道:郎敬他对宗主忠心耿耿,岂是弑主之人!倒是李君,素来对宗主怨言深重,多半是受了她指使 糯糯噗嗤一笑,哟,这是狗急跳墙,胡乱攀咬上了?是了,陈长老是郎敬的舅舅,还不知道郎敬是受谁指使呢,自然先推个干净。 那男子愈发气得嘴唇颤抖,连手中的拂尘也险些折为两段,怒道:你、你血口喷人!若不是你做的,你逃什么? 糯糯正色道:婢子身负重任,眼下有紧要事处置,各位长老偏生纠缠不休,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只好不奉陪了。 话音才落,又转过身去,大步朝叶凤持走近,笑吟吟施礼道:劳叶公子久候,罪过罪过。这位小少爷就交托给我,必不叫他再打扰。 叶凤持却道:我答应了他,护着他不让任何人靠近,如今也只为同你说一声罢了,这位姑娘倒不必操心。 糯糯愁容满面道:可这位小少爷是沈雁州宗主交托给我们小姐的,若是叶公子带走了,宗主问罪下来 叶凤持才略略皱眉,那边厢几个长老管事已经紧追上前,怒道:什么人干涉我竹林宗内务? 糯糯眨眨眼,转过头笑道:各位长老来得巧,这位是铁城犁宗年青一代的首席大弟子,叶凤持叶公子。 她遂当起了中间人,挨个为众人介绍:这位是陈长老、这位是刘长老、这位是张长老等等,不一而足。先前剑拔弩张的气势,便又有些缓解。众人只知道巡查使法相降临,因见不惯同门相残,故将入侵营地的铁城犁宗驱逐出去,然而为何大弟子偏偏留了下来,便愈发令人难解了。 叶凤持常年见惯了这等场合,波澜不惊,只道:我不知就里,不敢随意置喙,然而诸位貌似群龙无首,不如等主事之人现身主持大局时,再做决断,总好过如今僵持。不知各位长老意下如何? 诸位长老彼此牵制,僵持不下,是以只得彼此面面相觑几眼,无奈应下了。 随后糯糯亦笑道:我家小姐同雁宗主过些时候就回来了,这小少爷是雁宗主的人,不如叶公子也一道在营中等候? 叶凤持道:他不是雁宗主的人,他隶属问道宗、炼香居门下,是香大师的亲传弟子。不过此计可行,就叨扰姑娘了。 竟答得刻板呆滞,毫无半丝情趣。糯糯也不同他争辩,只命属下重新搭建了帐篷,安置二人。 那叶凤持言出必行,做到了极致,将昏睡的小孩放入营帐软榻中,自己则坐在一旁,寸步不离守着。有人送茶水餐果,也是半点不沾,只一心警惕照看,半点不分心。 待天明时分,沈雁州同李君一行人抵达了营地,糯糯便将营中发生的大小事宜一一细说分明。 提及铁城犁宗的七小姐放肆屠杀竹林宗弟子之事,夏祯便沉了脸,皱眉道:这丫头,往日里纵然使些小性子,然而素来心地善良,连花鸟也不忍伤害,怎会说取人性命就取人性命?也不知这些时日里不见,受了什么宵小蛊惑。 李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转过头去不做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位宗主千金行事狠辣张狂,她早有所耳闻,只是这位夏左护法一叶障目,不肯置信罢了。 糯糯又往下说,便又提及了紧那罗王法相降临一事,这次连程空也抬起眉来,细细问过后,难得沉吟不语。 沈雁州便问道:他人在何处? 糯糯迟疑道:如今在营中安歇,我叫人为雁宗主领路。只是叶凤持公子在守着他,不让任何人近身。婢子请了医师想要为小沈香师查查身体,也被他挡住了。 沈雁州失笑道:这呆子,倒是认真得有些迂腐。带路,我去瞧瞧。 便有两名侍从听从吩咐上前,为沈雁州引路。 沈雁州进了营帐时,就见叶凤持端坐在床榻侧边的椅子上,波澜不惊地看着他进来,床榻中安睡着沈月檀,容色沉静、气息平和,看来并无大碍。 沈雁州便放下心来,只笑道:我家这小孩多亏叶公子照料。 叶凤持仍是语调清冷淡然道:不过受人之托。 他才要上前,叶凤持突然反转剑鞘,横在他胸前。 沈雁州愕然道:叶凤持,你做什么? 叶凤持连声音也不曾变一变,又重复应道:不过受人之托。 沈雁州不禁失笑道:你怕我伤他不成? 叶凤持道:沈月檀于危难之际求助于我,莫让任何人近身。我既然应承了,纵使他父母再世,我也不容其近身。 沈雁州笑容渐渐散去,又问道:连我也不成? 叶凤持道:不成。 沈雁州一指趴在床榻角落,靠着沈月檀脚边睡得人事不省的童子兽,为何它就可以? 叶凤持道:它不是人,靠近亦无妨。 沈雁州又大笑起来,摇头叹气道:罢了,那我就看一眼。 叶凤持道:好,你看。 仍是寸步不离,只盯着沈雁州的举止。 沈雁州便隔着数尺距离不动,凝目打量那小孩,又问道:月檀可曾受伤? 叶凤持道:不曾。 他见沈雁州当真关切,不似作伪,难免心中恻隐,迟疑些许时候,又道:强以微末境界施展高阶术法,虽无凶险,却耗损迫巨,只怕往后也要长时期将养,不可再伤脉轮,否则唯恐道种破裂,得不偿失。 沈雁州沉吟道:素闻九重香能召请食香之神下界,莫非这小子阴差阳错,炼出了九重香? 叶凤持道:我不曾见到九重香。 实则九重香若是点燃,百香萦绕、天花乱坠,待食香之神离去后,亦会残留满地伽罗花,如今营中清净,连花瓣也不曾留下一丝半分,自然不是九重香的效力。 只怕这小孩又有了什么奇遇。 他又问道:叶公子可曾见到月檀用了什么法子召请巡查使? 叶凤持垂目道:不曾见到。 沈雁州只得扶着下颌仔细回忆,何时同这小孩分开过?然而正思来想去时,叶凤持却道:恕我直言,修罗界中人寻道之法各有奥秘,纵使亲如夫妻、父子亦不敢泄露。雁宗主欲窥探隐||私,未免不妥。 沈雁州一愣,又道:我、我不过是 叶凤持缓缓抬起眼睑,一字一句道:沈月檀叮嘱我,莫让任何人近身,言下之意最想阻止的人,只怕就是阁下。 第42章 分飞 紧那罗王头生独角, 名为猜疑之角, 故而这位食香之神又名疑神, 与乾达婆王豁达、平和性情截然不同,生性多疑、最好猜忌。 传言正因其性情如此, 总疑心五界五道众生有异心, 时常巡查五界, 亦最爱应召请降下法相,以此为慑,倒远比乾达婆王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得多,从而颇得天帝喜爱。 是以召请其法相,需当固守本心、谨慎防卫, 唯恐被猜疑之角误伤, 亦跟着生出猜疑心来。 然而话虽如此, 沈雁州却连自己也不能认定,究竟沈月檀是被食香之神所惑,还是当真对他起了疑心。他有事隐瞒, 就难免推己及人, 正所谓做贼心虚, 也不过如此。 他沉吟片刻, 不答反道:前头的事我已有耳闻,叶公子固然得罪了宗主千金, 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亦可派人去劝说那小丫头, 往后你还安稳做你的首席大弟子就是了。 叶凤持却偏移视线, 去看了眼那昏迷不醒的小孩, 缓缓合上双目,一时间神色复杂难辨。 过了少许时候,方才低声道:不必了,多谢宗主好意。夏祯对那娇滴滴的大小姐并无半丝绮念,又何必为了我虚与委蛇,平白欠下人情。更何况我如今修行迟滞,难有突破,正可趁此机会,请缨赴南疆守关。 沈雁州却对他种种迟疑、与饱含深意的视线一律视若无睹,只柔和笑道:边疆苦寒、魔兽环伺,叶少爷可受得住? 叶凤持道:宗主说笑,在下出身贫寒,什么苦受不住? 沈雁州笑容不变,说道:月宗主被亲生叔父所害,我生父被他多年挚友所害,此非技不如人、亦非势不如人,不过背信弃义四字而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苦,堂堂宗主也受不住,你算什么?凤持,你如今得罪权贵,纵使远遁边疆,毕竟孤掌难鸣,又能撑到几时?倒不如从了我。 叶凤持沉吟片刻,却仍是摇头道:我独来独往惯了,唯一的嫡亲师弟今日也同我刀刃相向。往后自然一身轻松。不信人便不需疑人,宗主无需操心。 沈雁州招纳未果,亦不强人所难,只再望一眼沈月檀,便告辞自营中退了出来。 营帐外夜色疏朗,星光璀璨,四处有毁塌帐篷与藩篱,竹林宗弟子来来往往忙碌,许是察觉到山雨欲来,个个屏息静气,偌大营地里竟悄无人声。 程空正静候在外头,见沈雁州现身便迎上前,奉上了一卷黄绢。绢帛上以应龙王血调和的紫墨写满了结盟之约,庄严厚重、浑凝端肃,沈雁州只匆匆一扫,见李君已署了名落了印,便颔首道:她倒是果敢,信我至此,竟先署名了。 程空道:如今她地位摇摇欲坠,急求援军,自然没有矜持的余地。我们若要害她,何必费这等周章,此非信也,不过审时度势罢了。 沈雁州便也随程空进了一旁营帐,取笔署名,取印鉴盖上,一面捧着绢帛待墨迹干透,突然若有所思笑道:信则生疑,不信则不疑,那叶呆子倒难得说了句箴言。 程空闻弦音知雅意,心中雪亮,却连眉毛也没动一动,淡然应道:你要带他回宗? 沈雁州叹道:瞒不过程先生他如今出身卑微,又不过稚龄,举步维艰,我岂能坐视。 程空道:只是他如今受降魔圣印所累,有朝一日若被印主驱使,轻则狂性大发、重则沦为傀儡,于宗主不利。元苍星一日不除,宗主身侧便一日难容此子。除非他略略迟疑,仍是下定决心续道:废道种、毁脉轮,一世做个凡人。宗主尽可将他纳入羽翼,照料他一世周全,为他娶妻纳妾,往后开枝散叶,子孙绵延,也算是报了青宗主夫妇养育大恩。 沈雁州却突然将绢帛扔回桌案,冷笑起来:你倒考虑周全,自己尚无家室,就连娶妻纳妾之事也为他想好了,倒不如我先为你说门亲事。 程空便有些茫然。 他固然有所觉悟,既敢直言相劝毁其道种,便准备好了承受沈雁州的雷霆之怒。却万万料不到沈雁州怒虽怒了,所气的却是为沈月檀娶妻纳妾这等小事。 算无遗策的程先生便有些乱了方寸,只得应道:我、卑职无意成家,大业未竞,何以家为?是属下逾越了,沈月檀的事,原不该置喙,宗主恕罪。 沈雁州许是察觉自己一时失控,也收敛了情绪,方才摇头道:不可,雄鹰矫于长空,骊龙潜于深潭,若平白断其羽翼、夺其鳞爪,非但结怨、更有违天道。我与义父有言在先,要护他一世周全,先前斩他已是无奈至极,岂可一犯再犯?更何况大五经是他沈氏传承,迟早要交予他手上,道种断毁不得。 程空愈发茫然,沈雁州此刻言行皆出乎他意料,这等大不韪的提议,沈雁州轻描淡写便揭过;反倒抓着支端末节的小事大发雷霆,所谓事出反常必为妖,他一时间也沉吟起来,竟忘了回话。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30) 被沈雁州唤了几声,这才回过神来,脑中转了几转,又道:不如我查阅经典,找找破解的法子。 沈雁州道:我意已决,若能找到法子再好不过,若是寻不到也无妨。 程空叹道:左右你也要去做就是了。 沈雁州含笑道:知我者程先生。 程空一心为宗主打算,岂料此人冥顽不灵,几近自乱阵脚,一时间恼怒失望涌上心头,只沉下脸道:沈雁州,切莫因小失大。 沈雁州察言观色,只笑道:程空放心,我心中有数。 只是究竟当真心中有数,还是被私情乱了心绪,只怕连佛陀再世,也替他辨别不清了。 众人在竹林宗稍事休整,签了盟约,诸事议定。 李君有离难宗宗主撑腰,审过嫌疑人,虽有疑点,最终却仍是将郎敬定罪为刺杀前宗主的凶手。因郎敬当场被糯糯击毙,便又处罚了有牵连的十余人,其中泰半为李朕生前的亲信。 此间事了,李君便要扶灵折返宗门,安葬兄长。 沈雁州更向勇健王请示,调拨两百修罗殿武士协助李君清理宗门,又换了用以传信的鸣符,做得面面俱到、仁至义尽。李君感激,亦赠了大量灵药、灵草,可谓宾主尽欢。 这边厢忙碌完毕时,便有人前来禀报道:小少爷终于醒了。 沈雁州抵达时,就见那小孩精神颇好,坐在床边任医师诊视,一面抚着枕在腿上的初六脑袋,一面笑嘻嘻同叶凤持说话。此时亦是第二日过去了大半日,午后阳光透进营帐风口,照得那小孩面颊如美玉生辉,两眼愈发灿若星辰。 转过头见他走近,便愈发笑逐颜开,扬声道:雁宗主! 叶凤持亦起身,说道:幸不辱命,叶某告辞。 沈雁州同他视线交汇,亦不多言,只略略颔首,便匆匆擦肩而过,将正欲离开的医师挤到一旁,抓着那小孩肩臂,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连声道:月檀,疼不疼?累不累? 沈月檀笑吟吟道:我好得很,叫宗主挂心了。先前不过道力微薄,不慎就耗损过甚,累及自身,惭愧惭愧。 沈雁州见他当真无碍,这才放下心来,遂板着脸斥道:胡闹!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沈月檀心虚,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辩解,亦不敢提那诡异六道书之事,最终只得叹道:险些就见不到雁宗主了。 话一出口,他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心头寒凉,沈雁州使个眼色,留守帐中的随从尽数退出去,他这才伸手将那小孩揽入怀中,抚着他微微颤抖的肩头,柔声道:月檀,待见过香大师后,就同我回离难宗。 沈月檀先前贪恋兄长沉稳宽厚胸膛,如今听他一提,反倒后背一僵,沈雁州便察觉了,不觉微微苦笑。 沈月檀只埋头在他怀中,见不到他自嘲苦涩笑容,只低声道:我、我已立下大愿,要重振宗门、清理门户。那些人自我手中夺走之物,总有一日,我要亲手夺回来。若是随宗主走了,便名不正言不顺了。更何况我与宗主有约在先,要为宗主做个内应,若是走了,便做不成内应了。 沈雁州嘴角微勾,眼神却深沉晦暗,难以名状,只一下下轻轻抚摸沈月檀后背,柔声道:有我在,你非要亲手去做不成? 沈月檀道:这是我的道,假手不得旁人。 沈雁州松开手,与那小孩双目对视,一字一句又沉声问道:沈月檀,你不后悔? 沈月檀眼神清澈坚定,应道:虽百死而无悔。 不料话音才落,额头就被重重弹了一下,火辣辣疼痛起来。 第43章 秘辛 香大师又布下结界,这才立在沈月檀面前,肃容道:月檀,你修行未深,我原以为香道内秘辛,不必过早告知于你,不如待进阶四重天后再细细筹谋。想不到阴差阳错反倒害了你。 沈月檀见他竟露出些许痛心疾首的神色,也跟着一颗心愈沉愈低,不由追问道:师父,究竟是什么秘辛? 香大师抬起头,目光悠远,穿透了舱壁,不知落在了何处。 白桑出了房门,未曾走远,只在门外徘徊,心中难免有几分失落。他平常与沈月檀同进退、共修行,香大师指点亦是巨细靡遗、从不藏私,他险些忘记自己是卖身契掌握在沈府的一介奴仆了。 如今师徒二人慎重无比,要提香道的秘辛时,这才令白桑深切察觉到彼此差距深如鸿沟,难以逾越。 这小少年到底也生出了些怅然,在船舱走廊中茫然立了片刻,呆愣愣看着初六肆无忌惮来回乱窜,倒是无忧无虑得很。 又等了片刻,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沈月檀恭恭敬敬行了礼同恩师道别,退出了客房。 白桑见他神色格外严峻,心中好奇险些撑破肚皮,却仍是强自按捺下去,只如往日一般笑道:阿月阿月,竟聊了这许久。又伸出手去揉那小孩脑袋。 不料沈月檀心事重重,竟对他充耳不闻,只敷衍点点头,便宛若游魂般走回了自家所在的客房。 白桑伸手落了空,悬在半空里片刻,这才尴尬收回来,随后苦笑几声,也跟着回转客房。 回宗之时,全宗上下一片轰动,一则各家弟子泰半满载而归、虽未曾寻到圣书,却也所获颇丰,也算不虚此行;二则鸿宗主的千金竟意外亡故,令得宗主震怒不已,人人惶恐;三则是香大师带了百朵准提神花献给宗主,令沈鸿哀戚之余,又生意外之喜。 沈月檀却一反常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修行,且再不曾炼过什么三重天以上的香药,竟是平凡无奇,泯然于众人之中。 光阴荏苒,如此一晃便是六年。 这年沈月檀十六岁,而白桑也年满二十,若按沈府的规矩,就该调出内院,去外院任个执事,挣下一份家业,往后安身立命,也是主人给的恩惠。 然而也不知是管事的忘了,亦或有意为之,并无人前来知会调职。白桑也乐得依旧充任沈月檀的贴身随从,在炼香居勤修苦练,如今已迈入了二重天境界,倒比做个寻常执事更有前途。 这青年虽然年满二十,个头倒不如沈月檀高,生得白嫩秀气,五官清丽,与沈月檀站在一处,便显得英气不足、柔美有余。沈月檀曾拿此事同他说笑:只怕绿腰如今也比你高一个头了。 白桑却只是垂头叹息,黯然神伤不已,沈月檀察言观色,知道他心结极深,往后便也不再提起了。 自寻圣秘境中一别,绿腰便不见踪影,不知生死。鸿宗主心痛爱女被杀,自然不会放过这凶手,然而高额悬赏年年挂在招贤堂榜首,却至今无人问津。 这一日沈月檀在田间耕作完毕,又奉师父之名将香药送往各处殿中,正一身轻松领着初六回炼香居,便见到白桑迎面气喘吁吁跑了来,慌忙叫道:阿月,阿月,沈雁州来了。 沈月檀骇得手里半颗鲜桃滚落在地上,沈雁州?好端端的他来做什么? 第44章 末裔 白桑神色便有些古怪, 阿月不想见雁宗主? 这些年来沈雁州虽然从不曾拜访过问道宗,问道宗上下却从不曾忽略过沈雁州。 他声名日隆,短短六年间, 率领麾下剿应龙魔巢、破毒虫魔穴、除魔种血脉,战功彪炳, 隐隐有取第一宗门而代之的势头。 且对内摒弃门第出身偏见, 不拘一格广纳门徒,又制订严格法度, 约束门下子弟循规蹈矩,一时间宗门上下归心, 呈现出欣欣向荣的蓬勃生机来。 旁观者赞叹钦羡有之,鄙薄不屑有之, 落在白桑眼里, 就只剩了羡慕失落。 沈月檀先前借着送香之名进了一趟照昆殿, 然而殿中守备森严,他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是以规规矩矩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不敢东张西望,草草查看了一番,自然无功而返。 如今正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趁守备空隙时去殿内找寻线索, 不料却将心中所思脱口而出。 三年前沈雁州差人送来一本药王本愿经, 乃是药王菩萨升天人道前所留的宝物, 这功法慈善温厚, 精研药理,比起天下三经也不遑多让,与沈月檀如今所修的香道相辅相成,再契合不过。他又言明要沈月檀勤修苦练,若是见面,就要考校进度。 只是沈月檀也有难言的苦衷。 当年他迫不得已动用六道书,召请紧那罗王法相降临后,便只剩修习六道书这唯一的出路。他当初因一时踌躇不敢说出口,往后便也尽失了坦白交代的机会,一拖再拖,就到了今日。又因香大师耳提面命的一番秘辛,更致使这些年修行处处掣肘,诸多困难要烦忧,那本药王本愿经,他连翻都不曾翻开过。 如今沈雁州到访,想来一半是为了十年一度的勇健武斗会,另一半自然是因为关心他而来。 沈月檀与兄长久别重逢的喜悦,便被这满腔愁绪冲得一丝不剩。 他见白桑神色困惑,只得露出愁容叹道:想见归想见,只是我这几年游手好闲、修为几无寸进,若被雁宗主见了,恐怕逃不过责罚。 白桑不知就里,只在心中暗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面上却笑道:雁宗主向来疼你,哪里就轻易舍得责罚,阿月,快些走,莫让师父、雁宗主等急了。 沈月檀却忧心忡忡站在原地不动,反倒拽着白桑的袖子愁眉苦脸道:白桑,你回去禀报就、就说他眼珠一转,扫一眼跟在脚边无辜摇尾巴的童子兽,续道,就说初六在后山走丢了,我去寻它,一时回不来! 他说完愈发觉得此计英明,也不听白桑絮絮叨叨劝阻,便弯腰提起初六,转身往岔路跑去,竟当真往后山去了。 白桑劝不动拦不住,眼睁睁见那少年俊朗背影消失在山道弯曲间,只得叹口气回炼香居禀报。 修行之人不知岁月,六年光阴未留下半分痕迹,沈雁州相貌不见变化,仍是一身藤紫色滚银边的华服,雍容矜贵。气势倒比六年前沉稳了些,不复张扬,却愈见内敛自持,与同样不见变化的香大师隔着茶几对坐品茗。 r / 沈雁州也跟着笑道:这小子自然是要问的,既然不知晓,他又如何应对? 香大师道:他倒不放在心上,只说有朝一日,他去天人道问个清楚。 沈雁州闻言,却未曾开口,反倒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雕着竹叶纹的黄梨木窗棱外阳光正好,他抬手放在窗沿,正巧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雪鹤自日头下方轻盈掠过,一身羽毛被阳光映照得银光潋滟,光彩夺目。 他低声笑起来,重复道:去天人道,问个清楚。 他尤记得六年前在地狱界时,因两界道力不能互通,沈月檀就曾经问过他,何以天人道下,非要五道并行,且彼此并无通路,非要经过天人道才能通往其余五道? 他无言以对时,沈月檀便说了同一句话:既然哥哥也不知道,那有朝一日,我去天人道问个清楚。 神佛高高在上,灭宗门、世族如碾压蝼蚁,修罗众一生挣扎,死而后己,所为的不过是跻身天人之列。然而登天人道者固然寥寥无几,古往今来,却从不曾听闻有任何一名修罗众在入天人道后,维护过昔日同胞一星半点。 反倒是这少年,往日里虽然鼠目寸光、心思糊涂,如今倒有了些兼济苍生的胸怀与觉悟。 只不过,是福是祸,尤未可知。 沈月檀自然不知晓兄长种种担忧,他提着初六进山,心想师父同沈雁州必定有一番长谈,一时不知如何消磨时间,索性往山腰深处走去。 这山头位处问道宗腹地,名唤小阑山,山中野兽魔物早被清理干净,只放养了些温和无害的飞禽走兽,供门中子弟闲暇时游玩。 只是初六进山却格外兴奋,眼见得一只浑身玉白毛绒的雪兔突然自草丛中窜出来,顿时两眼瞪得滚圆,奋力挣脱了沈月檀的手,追着雪兔一路飞奔,没入一片疏落有致的翠绿竹林中,眨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沈月檀只得追着初六往竹林中去,不知不觉走得深了,愈往深处,翠竹便愈加经年日久、根深叶茂,渐渐自碗口粗变作了水桶粗。连宛若翡翠的狭长秀丽叶片也化作巴掌大小,枝干青碧得发黑。被叶片遮挡,连阳光也弱了,满地半人高的灌木郁郁葱葱。 他往日里也少往这等地界来,站了片刻,就想退出林外,然而忽然一阵嘈杂匆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传来一声尖利质问:捉到没有! 那嗓音是个年轻女子,依稀有些熟悉,沈月檀只记得这些年女人缘颇为微妙,不是被白樱、绿腰之流陷害,就是被糯糯、李君之流调笑,若再不济,更被宗主千金们迫害。是以一时不敢开口应声,反倒悄无声息往一丛翠竹后挪了挪,屏息静气隐藏住身形。 他身配净味盘,那宝贝隔绝气息,只需不出声便安全无虞,倒也不惧怕,便安心站在茂密树丛后,等着那几人离去。 另一边又传来脚步声,有个低沉沙哑的男子嗓音应道:小姐,捉到了。 随即便响起了初六撕心裂肺般的咪呜嘶鸣,许是挣扎得十分厉害,连叫声也变了调。 第45章 内情 沈月檀心中一紧, 便小心翼翼透过两根竹子枝叶错落交织的缝隙看去, 果然见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单手提着童子兽后颈皮, 将那形似小黑猫的魔兽拎在半空中。童子兽兽如其名, 无论生长多少年月都是小个头,是以六年过去了沈月檀长大成人,初六却仍是如当初一般娇小稚嫩, 倒愈发讨人欢心了。 只可怜此刻只能费力地张牙舞爪,嗷嗷直叫, 却挣不脱那人的钳制,便急得尾巴一阵乱晃,就连肩胛骨下两只黑色肉翅也隐隐约约冒了出来。 一群仆人中众星拱月地站着个华服的年轻女子,她上下仔细看过那小兽, 又命下属抓着它两只爪子,露出密布绒毛的胸腹位置仔细看过, 这才将眉头皱得愈发深,口中却只道:四处乱窜, 必是个没人要的野物, 带回去吧。仔细莫弄伤了它。 那青年男子应了声喏, 便抓着初六欲走, 沈月檀心一横,先从随身荷包里取了枚紫黑色的塔状香药,点燃了放在净味盘中, 又将净味盘放置在布满枯枝杂草的地上, 这才挪开了点位置, 一面自竹丛后头绕出来,一面扬声道:等等,那是我养的宠物。 话音一落,对面呼啦啦涌来一群人,或拔刀或持剑,将他团团包围起来,喝问道:什么人? 沈月檀见那年轻女子也是相貌依稀眼熟,身后几名弟子穿着月白深衣,这才恍惚回过神来,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果真是冤家路窄,当初被他借着紧那罗王之名小惩大诫,染了一身丑陋浓绿的铁城犁宗主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又遇上了。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31) 好在他如今也长大了,只盼着对方认不出来,便装傻充愣,低头施礼道:得罪贵人了,在下在下不过是问道宗外门的一名弟子 岂料那许久不见的七小姐只看了他一眼,便骤然冷笑道:沈月檀,原来是你。 沈月檀只得苦笑道:是我,七小姐别来无恙?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年轻女子见了这宿仇,面如寒霜,冷冰冰道:不敢当,总算苟延残喘到了今日。 初六见了主人,叫得愈发凄惨,四肢一阵乱蹬,却反倒被那下属拽得更紧,手指铁钳一般毫不动摇。沈月檀见了愈发心疼,只得硬着头皮道:七小姐,这童子兽是我养的,名叫初六,七小姐大人有大量,请将它还给我罢。 七小姐仍是冷笑不已,说道:你养的?有证据? 沈月檀便转过头道:初六,稍安勿躁,我这就带你回去。 那嗷嗷吵闹挣扎的童子兽闻言果然安静下来,垂着四肢、眨巴一双金色圆眼,对着沈月檀哼哼唧唧,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七小姐见状,仍是沉下脸冷声道:哦?既然你是主子,倒是来得正好。这畜生咬死了我自家中带来,奉命要送给世子做见面礼的谛听鸟,你赔得起赔不起? 沈月檀张口道:自然赔赔不起。他苦笑道,七小姐说笑了,童子兽原是地狱界的魔兽,虽然流落到修罗界,但到底秉性仍在,与同产自地狱界的谛听鸟是死敌,哪里受得住它的佛韵之声,早就望风而逃了。 七小姐眉头一皱,突然冷笑起来,牙尖嘴利,巧言令色,那我就拿证据给你瞧瞧。清瑶、清筝,去将被咬死的谛听鸟尸首取来。 两个侍女垂下头,低低应了喏,转身便走了,不过多时领着几个仆人回来,那几个仆人合力抬着个半人多高的鸟笼,外头还罩着层绣了精细繁复纹样的青色帷布。将帷布摘下后,便露出笼中血肉模糊的鸟尸,青金色羽翼凌乱不堪,处处伤口惨不忍睹。 沈月檀心中一沉,却仍是心中存疑,待要上前细看,却被不知是清瑶还是清筝的侍女拦住,只得立在五六步开外张望。却见那鸟尸眼皮微微颤了颤,他握紧手指,哑声道:这谛听鸟还活着,七小姐何不先行施救? 七小姐漫不经心扫一眼,仍是傲然道:早就死透了,这样吧,既然是你的宠物咬死了我的宠物,本小姐心胸宽大,也不同你计较,将这小畜生赔给我就是了。 沈月檀心口一腔怒火猛地腾起来,怒道:唐琪!你欺人太甚! 两名侍女之一立刻喝道:大胆!谁准你直呼小姐姓名! 沈月檀道:姑且不论是什么东西咬了谛听鸟,如今它一息尚存,你不闻不问任它濒死,偏生要打初六的主意,究竟是什么居心? 唐琪冷笑道:我是什么居心?这可是明摆着的事,你养的童子兽咬死了我的宝贝,还不许我讨点赔偿不成?到底谁不讲道理? 沈月檀气得手足冰冷,脸色阴沉地看向童子兽,却见初六耳朵微颤,躁动不安,后背的黑翅月扇动得愈发频繁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咆哮,只是它身量尚小,这点细微声音全部被放在心上。 他心中有数,是那香起了作用了,便懒得再同那刁蛮千金多费口舌,只沉声嘱咐道:初六,我准你解禁,只记住,切不可伤人性命,其余自便。 唐琪不明所以,才扬眉待要嘲讽几句,却忽然见那青年下属手里的童子兽全身蓬地炸开黑烟。 那青年终于拿捏不住,被震得半边身体血肉模糊,重重往后撞进竹林里。在场众人乱作一团,只见那小黑猫陡然长到了半人高,后背一双威风凛凛的黑色膜翼扇得呼呼作响,竟当真腾空飞了起来,毫不犹豫朝着唐琪冲去。 不愧是勇健第一宗门,弟子训练有素,立时集结起来阻拦初六。唐琪仍是吓得花容失色,连法宝也忘记祭出来,被侍女侍从团团包围,全无先前的半分傲慢神色,只尖声叫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初六自十余根利剑边缘飞过,黑翼扇掉了一排暗器,又是一声愤怒咆哮,转身扑进了护卫之中,抓挠撕咬,将整支队列搅得凌乱不堪。 沈月檀见众人自顾不暇,这才悄悄退回先前站立之处,见那香锭果然燃烧殆尽,只剩了少许灰烬。他连净味盘带灰烬一道收回储物袋中,又见鸡飞狗跳中,关押谛听鸟的笼子横躺在地上无人问津,隐隐有鲜血渗到了地面上。 透过紫竹条的缝隙,那谛听鸟又微微抬了抬眼皮,竟是不肯轻易死去。 沈月檀跨过几个受了伤昏倒在地的铁城犁护卫与弟子,小心翼翼扶正鸟笼,将笼门打开。他迟疑片刻,仍是取了一把当年自地狱界带回来的殷红地藏果,送到鸟喙边,低声道:你若不想死,就吃了它。 那谛听鸟眼皮又动了动,好似听懂了一般,颤巍巍张开微微弯曲的黑色鸟喙,沈月檀便体贴为它塞进了嘴里,如此喂了十余颗,那谛听鸟又微微动了动头,主动往沈月檀掌心里探,叼着捧在手里的朱果吃了起来。 吃完一捧还意犹未尽,眼珠子直勾勾望着沈月檀,他哭笑不得,好在为了研究,他自贝母里取了几株树出来,摘了足足两箱子朱果,如今索性自储物袋里搬出一整箱,小心翼翼将谛听鸟捧着放进朱果堆里,都给你,放心吃。 那谛听鸟自被捕获,远离故土,就难得尝到新鲜地藏果的滋味,一身狱力几近枯竭。今日又遭飞来横祸,险些惨死,然而转瞬间竟又置身天国,躺在了数不清的地藏果中享用起来,不禁激动得虚弱鸣叫了几声,这才低头去咬果子大快朵颐。 沈月檀处置完毕,见它愈发有了精神,吃得沉迷欢快,这才放下心来,起身看去时,就见到成片青竹断折,而满地更是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多多少少带了伤,却无论轻重,都无力瘫软在地,面色惨白。这是初六所带的狱力透过伤口侵入脉轮,与道力相冲突的缘故。好在狱力微弱,假以时日调养驱散,倒也不会有什么损害。 若非如此,沈月檀也不敢叫初六伤人,平白为自己多添害人的罪孽。 没错我又作死了 以下等待替换。 明早十点前!!一定!!不然直播吃键盘_:3」_ 番外三 九阳城外有一座山,名唤白云山,白云山中有座庙,名唤宝掌寺,寺中有一群老和尚,一群大和尚,还有一群小沙弥。 白云山的后山里,有一窝野狐狸。野狐原本通体灰色,有一年却生了个异数,却是通体红毛,犹若向晚时分的璀璨霞光一般通红。 这红毛狐狸自小就被族中长老千叮万嘱,千万莫要被人瞧见了,若是人瞧见它一身毫无杂色的红毛,定要将它逮了去,剥了皮做狐皮大氅,再将它剩下的肉丢去喂狗。 红毛狐狸不解:肉比毛好吃,为何人不要我的肉,只要我的毛? 那通体灰毛褪成苍白色的老狐狸长老用尾巴轻轻拍它脑袋,语重心长道:狐狸肉骚,人不爱吃。 从此那小狐狸便根深蒂固,牢记住这一点。它在白云山深深山林中撒欢奔跑,捉兔扑鸟,过得十分惬意。唯独不敢往桃花林中跑,只因穿过桃花林,就能见到宝掌寺,人便多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有一日那小红毛狐狸追着只黑底金纹的蝴蝶跑得忘形,竟闯入了桃花林禁地之中,叫一个小沙弥瞧见了。 那小沙弥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相貌已显出俊美雏形,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衣,神色不苟言笑,严肃得很,也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修佛修得多了,变得如此老成持重。 他正坐在一株桃树凸起的树根上,手里握着经书,却转头看着那吓得好似僵直了的小畜生。 彼时正是初夏,桃花早就谢了,新生绿叶间隐约藏着小小的毛桃,满林子绿意蔓延,那只红毛狐狸便显得尤为醒目。 那小狐狸也察觉了异常,瞪圆了一双眼望着小沙弥,小心翼翼弯曲后腿,尾巴藏在腿中间,显得警惕万分。 那小沙弥微微一笑,红毛狐狸顿时骇得慌不择路,转身就跑。一面跑却一面想:这就是人?他笑起来倒也好看,跟溪水里的珍珠一般模样 它心不在焉,这一跑却跑错了方向,竟撞到了一伙上山的香客。那香客约莫三四人,都是商客打扮。那红毛狐狸虽然醒悟得及时,却仍是有人眼尖,瞅见了,立时道:红毛狐狸,这倒是稀罕物。 他的同伴一看,喜道:毛色上好,虽然小了些,养些时日就能剥皮了。 一伙人立时取出弓箭猎刀,追了上来。 红毛狐狸又受惊吓,转身再跑,逃了一阵竟返回了原地,那小沙弥仍坐在原处,眼见那小狐狸慌不择路逃了回来,远处又传来数人叫喊声,一时道莫让它逃了!一时道王三,你往左边去堵截它!便立时知晓了前因后果。 小沙弥眼珠一转,放下佛经,蹲下对那小红毛狐狸伸出双手道:小狐狸,莫要怕,我来救你。 那小红毛狐狸不知为何就信了,慌慌张张扑进小沙弥怀里。 小沙弥急忙两手捧着这连头带尾不足一尺长的小畜生,将它塞进怀里,而后爬上了那株高壮桃花树,他动作灵活,爬得飞快,显是平日里就做熟了的。 一直爬了两人高,才将小红毛狐狸取出来,放在一根粗壮树枝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叮嘱道:藏好,千万莫要叫。 桃树枝叶初生,仍然稀疏,遮不住小沙弥的身形,藏一只小狐狸倒也绰绰有余。那小红毛狐狸灵识已开,竟当真乖乖躲在树枝上一动不动。 小沙弥见它乖觉,不觉又勾唇笑了笑,这才爬下树去,堪堪整理妥当衣衫,拿起经书时,那几个追赶的香客就自不远处现身了。 宝掌寺乃是九阳城第一大寺,那几位香客也不敢太过造次,寻不到狐狸踪迹,便规规矩矩作个揖,讯问道:敢问这位小师傅,方才可曾见到一只狐狸? 那小沙弥恢复了严肃神色,同样两手合十回礼,又道:方才倒是有个红毛的畜生往那头去了,窜得太快,小僧却不曾看清楚是狐狸还是黄鼠狼。 那香客心道:你却寻只红毛的黄大仙给我瞧瞧? 面上却是匆忙道了谢,与同伴往他所指的方向去了。 那小沙弥却还在他们身后喃喃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妄语,小僧不敢欺瞒各位施主,只是我佛慈悲,上天亦有好生之德,还请各位施主,放过那只狐狸 然而却无人听那迂腐刻板的小沙弥碎碎叨念,早就去得远了。 那小沙弥又张望片刻,确认那几人不会立马折回来,方才仰头朝着树上小声道:小狐狸,不妨事了,下来吧。 树上却没有动静,过了片刻,方才传来细细的吱吱声,却透着些慌张。 小沙弥只得爬回树上,见那小红毛狐狸四肢颤颤巍巍,蓬松大尾巴也夹在两腿中间,竟是吓得一动不动。 小沙弥笑道:你这野狐狸,竟然怕高。他抄起那小小身躯,重又塞回怀里,爬下树来,那小狐狸却乖巧缩在他怀里,只露出颗红彤彤、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外头,竟不肯挪窝。 小沙弥轻轻抚摸那颗脑袋,沉吟道:你这毛色红得像团火,连一丝杂毛也没有,这张皮少不得能换座大宅院,那些人断不会轻易死心。先随我躲藏起来。 小红毛狐狸尚在懵懵懂懂,不明白他说了什么,却只是靠在他怀里,就觉得安心舒适,不愿挪动了。见他伸手摸自己,更是将脑袋贴在他手心里讨好磨蹭几下。 那小沙弥便愈发心软,背着众位师兄弟,偷偷将那小红毛狐狸带进寺中,放进了后院的柴房里,叮嘱道:切切不可出来,待那些人离了寺庙,我再送你出寺。 那小红毛狐狸虽然听不明白,却也知晓他的意思,故而也乖巧躲在柴房里,听见门口动静时,便立时藏身到角落柴垛中,见是那小沙弥出现了,方才撒开四腿跑了过来。 那小沙弥摘了些野果给它,叹道:出家人不可杀生,这寺里没有肉吃,这些果子你将就填填肚子。 随即就见那小红毛狐狸张开小小的尖嘴,将一颗浆果吞进口中,吃得津津有味。 那小沙弥便愈发惊喜了,摸摸那小红毛狐狸的尾巴,笑道:你这小畜生竟也会吃素。 小红毛狐狸便用柔软尾巴卷缠在他手腕上,只是它腿短尾巴也短,却只堪堪卷了半圈。 那小沙弥恋恋不舍抚摸狐狸柔软皮毛,过了片刻方才起身道:我去瞧瞧,若那些人走了,我便送你回家。 小红毛狐狸却有些舍不得走了。 那小沙弥生性谨慎,行事滴水不漏,那些香客眼见遍寻不见红毛狐狸踪迹,虽然也生了疑心,却寻不到那小沙弥半点破绽,只得自认倒霉,白白放跑了一堆黄金,盘桓了两日方才离去。 小沙弥又等了一日,确认那些香客当真死心了,方才如法炮制,将小红毛狐狸塞进怀中,自寺庙后门溜出去,一直到了桃花林边缘,方才将它放在地上,两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狐狸,回家去罢,日后莫再如此大意,被贪婪世人瞧见了,少不得要剥了你的皮毛。 那小红毛狐狸绕着小沙弥的脚磨蹭,吱吱叫着,竟是不肯离开。 那小沙弥蹲下身来,轻轻揉搓它尖尖的红毛耳朵,叹息道:我对你也是一见如故舍不得你走。只是寺中终非你的归处,人来人往又多,若再被谁瞧见了,我可保不住你了快些回你的狐狸窝去。 那小红毛狐狸见他语义坚决,又记挂家中亲眷,终是凄楚哀鸣两声,转身跑了。 那小沙弥痴痴望着,待那红毛狐狸的身影没入深深野草当中,方才低下头,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怔然道:奇、奇怪不过是同个小畜生道别,我哭什么 然而一思及往后再也瞧不见这乖巧小东西了,那小沙弥心头顿时空空落落,锥心般疼痛起来,泪水更是止也止不住,滚滚而落。 到了翌日,早课之后,那小沙弥奉命到山腰拾柴,背着个竹篓到了后山腰时,就听见一阵吱吱叫声,一道火红身影扑进他怀里。 小沙弥脸却黑了,揪住那狐狸后颈提起来,那狐狸却是通身湿漉漉的,好似刚从水里爬上来。那小沙弥怒道:你这小畜生,又跑出来作甚,此地时常有猎人出没,还设了捕兽夹,若是被夹到,连骨头都要断了你又去哪里弄了一身水来!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32) 他心头又是欢喜,又是怨怒,后者却多因昨日那些白流了的泪水而起的,这种心思,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那小红毛狐狸吱吱挣扎,待落地后,又往来处草丛里一钻,便跑得不见影子,不过片刻,便又现身了,嘴里还叼着一尾不足半个巴掌大小的银色小鱼,奋力扬着头,要将小鱼送给小沙弥。 那小沙弥愕然望着它,迟疑道:莫非这狐狸是要报恩不成? 小红毛狐狸见他不肯接,急得尾巴左右急速甩动,拍得地上草叶啪啪作响,小沙弥见状,端肃面容上又浮现一抹笑容,将它连狐狸带鱼一道提起来丢进竹篓,扬声道:那点大的小鱼能做什么,我带你捉条大的。 那小沙弥果然背着小红毛狐狸去了山腰溪水边,脱了僧袍,挽起裤腿,下水摸鱼。 他虽然长在佛门清修之地,实则骨子里却对诸多教条阳奉阴违,只是伪装得好,故而从未曾被逮到过,反而被师父多加赞赏,这背地里摸条大鱼打打牙祭的事也是做得熟了的。 那小红毛狐狸趴在岸边,两只黑溜溜眼睛便盯着那小沙弥不动了。那小少年脑袋光光,更显出五官俊挺,此刻沉心静气盯着水面的模样,竟有些不似人间凡俗之人,反倒颇有仙家气度。 下一刹那间,他出手如电,冲破水面,便牢牢抓住一条银鱼鱼鳃,将它精准抛向岸边。 银色曲线直冲岸边,最后落在草丛中,那小红毛狐狸一阵惊吓,随即发出喜悦的吱吱声,冲向猎物随即却被那几乎同自己一样巨大,拼命弹跳身躯的银鱼骇得后退两步,伏在地上不敢动弹,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却盯着那鱼不放,只待那鱼力道一松,就要扑将上去。 那小沙弥恍惚望着岸边那小红毛狐狸扑鱼,心中竟生出些怀念来,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早就铭刻在他魂魄骨血深处,如今触景生情,对那狐狸又多了几份怜意。 这小少年揉揉眼睛,却是愈发迷惑了,他不过十一岁年纪,人生短暂,如何就生出这沧桑深沉的念头来。他也不去追究,又弯腰捉了一条稍小些的银鱼,这才自岸边一个小石洞里取出早就藏在其中的一口瓦罐,动作熟练地杀鱼破腹,煮了一锅鲜美至极的鱼汤。 白云山的银鱼乃是味中一绝,最得饕客喜欢,其肉质鲜美,全无半点腥味,只需放一点盐提鲜即可。 那小红毛狐狸何曾尝过这等美食,单是闻那香味,便口涎滴滴答答流了满地,险些连毛都打湿了。 随后这一人一狐饱餐一顿,那小狐狸更是贪得无厌,钻进瓦罐里,将罐底的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引得小沙弥哭笑不得。吃得餍足后,小沙弥洗了瓦罐,又洗了狐狸,将岸边烧火煮鱼的痕迹清理干净,嗅嗅身上未曾留下异味,方才穿上僧袍,背上竹篓,接着拾柴去了。 第二日,那小红毛狐狸虽然受了长老严厉斥责,不许它再往前山靠近,它却记挂那鲜美的鱼汤滋味,又暗自忖道:那小沙弥救我一次,还为我煮美味鱼汤,长老教训过,我等野狐需恩怨分明,知恩图报才是好狐狸,我既然不知如何报答,且先去瞧瞧,再做计较。报恩之后,我便听从长老吩咐,再不去前山了。 如此一来,它便理直气壮地再度离了狐狸窝,去见小沙弥了。 第三日,那小红毛狐狸在后山悬崖边采到了红艳艳的浆果,滋味纯甜,清香四溢,它大喜道:这等宝贝,送给恩人尝尝,权且当做报恩。 就将一捧浆果包在树叶中,叼着树叶包又寻小沙弥去了。 第四日,那小红毛狐狸在山顶一个古老树洞中刨出个亮晶晶的圆形物事,严肃忖道:恩人不爱浆果,昨日那些浆果最后全落进我肚子里,这东西却瞧着可爱,拿去送给恩人。 便叼着那东西寻小沙弥去了。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那小红毛狐狸总能寻得出各色理由,带了林林总总的礼物去见小沙弥。时而是珍奇的宝珠,时而是寻常的药草,时而是几根艳丽的鸟羽,甚至树枝石头,半只兔子,应有尽有,不该有的依然尽有。 那小沙弥无奈,只得照单全收,除了将那些会腐坏的无用之物就地掩埋之外,其余尽数藏在他那个溪边的石洞中。 寒来暑往,光阴如电,不知不觉便流逝了数载岁月。 昔日的小沙弥已长成了年青英俊的僧人,昔日的小红毛狐狸也长成了大红毛狐狸。 非但长成了大狐狸,还在某个月圆之夜成功化形出人身,惊得那小沙弥目瞪口呆,只道:非但是个野狐狸,还是个狐狸精。 那小红毛狐狸也是又惊又喜,那狐狸窝当中,也只有极少数狐狸修炼有成抑或天赋异禀,才得了化形之力。如今这人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长相俊俏,一丝不挂坐在那小沙弥卧房的床上,正好奇打量自己光滑无毛的身躯手脚。 那小沙弥不过十八岁,却已开始担任宝掌寺的知客僧,因其外貌俊美、气度出尘、老成持重、佛学渊博,达官贵人尤为看重,总爱请他诵经讲佛,待他如上师,礼遇有加。 也难怪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卧房。 这僧人见红毛狐狸初化人形,举止怪异粗俗,竟盘腿坐在他的床榻上,握着自己胯下那物,茫然抬头问道:照空,我这人形是公是母? 小沙弥法名照空,那小红毛狐狸却素来没有名字,照空总是随意将它唤作小狐狸、红毛,若是惹得他发脾气了,就只唤小畜生。 因师父教导,天地万物本当自生自灭,若是擅自对野物赋了名,便会同它结下因缘,徒添许多烦恼,于修行不利。所以佛门讲究静心明性,不与尘世结缘。 如今这小畜生褪了毛,露出一身白皙可口的肌肤来,手脚纤长,腰肢细瘦,俊俏小模样一派纯良,用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眸凝视照空时,那年轻僧人竟莫名慌乱,不敢同他对视。只红了耳根,转身去书桌前将经书一本本摞起来。 那小少年见照空不理不睬,又翻身下床,赤着双足走到照空身后,贴上他后背,一双手就往那年轻僧人胯下探去,又道:照空,你是公是母?我要同你变成一样的。 照空大窘,扣住那少年手腕,转身斥道:小畜生!你既化了人身,便需谨守人间礼仪,断不可随意去摸别人的别人的 那小少年仍是用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眸盯着他,稍作沉思便颔首道:明白了,我只摸照空的。 照空脸色愈发黑沉,恨不能将这小畜生拎到腿上狠狠抽上一顿,手指颤了几颤,终究还是默念着无色无相,无嗔无狂,将心头邪火压了下去,肃容道:小畜咳,狐狸,你如今修了人身,也当有个名字了。 小狐狸道:我有名字,唤作吱吱吱吱。 他一通狐狸叫,照空便愈发头疼,揉搓眉心,耐心道:狐狸名留给狐狸形,需再取个人名你若想不出来,多想几日,却休想叫我替你取。 那小少年堪堪张口,就被照空堵了回去,不觉满面失望,愁苦道:那我便也叫照空罢。 照空手指收紧,怒道:胡闹! 那小少年低声抽气,道:疼。 照空方才醒悟,忙收了手上力道,方才察觉握着的手腕纤纤瘦瘦,如同梅枝一般,好似一折就断。 他松了手,自柜中翻出自己前几年的旧衣旧裤替那小少年穿上,迟疑了些许,终究退让一步,低声叹道:人间险恶,离得愈远愈好,不如就叫致远。 那少年笨拙扯扯僧衣的衣袖,顿时满脸灿笑道:狐狸窝一家都姓单,那我往后便叫做单致远。照空,你叫我一声。 照空板起脸道:我要做晚课,你快些回去,莫再胡闹。 单致远便露出恋恋不舍的表情来,拉住照空的袖子又道:那我明日再来,照空教我捉鱼。 照空本待要拒绝,见那少年仰着一张脸眼巴巴瞅着他,不觉心中一软,只得道:好。 那少年顿时欢天喜地,立时坚持不住变回了狐狸形,自一堆衣衫中钻出来,啾啾叫了几声,照空便拿脚轻轻将它踢出门外,我既然答应你了,何曾反悔过? 那红毛狐狸方才满心欢喜,转身就跑走了。 照空见它一路跑得没了影,这才弯腰收了那衣衫,陈旧棉布十分绵软,好似自那少年肩头滑下来一般,照空一时恍惚,不觉有些发怔。 待得寺中做晚课的钟声响起时,这僧人方才手指一颤,将衣衫收回藤箱中,又匆忙去取经书,却不慎将一本楞严经碰到了地上。 照空连道罪过罪过,弯腰待要将书拾捡起来,那书页摊开,几行字便清晰落入这僧人眼中: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历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历百千劫,常在缠缚。 照空便低声笑了一笑,小心翼翼将经书合上,拂去页面浮灰,喃喃道:原来如此,我上一世果然欠了你。 翌日那小狐狸依约而至,在溪边打了个滚,化作人形跳进水中,亏得是盛夏时节,溪水微温,不至令他受凉,照空却仍是皱眉道:上来。 那小少年蹲在溪水中,茫然道:你不教我捉鱼了? 照空自竹篓里取出衣物,才道:光天化日,赤条条成何体统,先将裤子穿上。 单致远苦着脸道:那东西束手束脚,我不爱穿。 照空便沉了脸色看他,那小少年最怕照空这般神色,只得磨磨蹭蹭上岸,擦干水渍,将长裤穿上了。他手指笨拙,照空便替他系紧裤腰,青色布料缠绕细瘦腰身,露出半个肚孔,胸腹隐隐有肌理起伏,假以时日,便会长得愈发健壮了。 照空只觉喉头发干,好似有无名火在炙烤,半是恼怒,半是仓皇松了手,便挽起裤腿与长衫下摆,迈入溪中,心无杂念,一门心思教单致远捉鱼。 这小狐狸野惯了,若以狐狸形态捉鱼自然不在话下,如今初化人身,用两只前爪捉鱼,却当真是笨手笨脚,不过一时半刻,就急得满头大汗。 照空两手环胸,悠然道:你若捉不到,今日就没有鱼汤喝了。 单致远愈发着急,那银鱼在他手下却愈发的滑不留手,一挣就没了影。他望着水中鱼影突然大喝道:妖孽!哪里逃! 不待照空回神,就一个豹扑猛扑进水中,溅起几尺高的水花,将一旁目瞪口呆的和尚也淋得湿透。 照空哭笑不得,慌忙自没膝深的水里将那小畜生捞出来,责骂道:你这狐狸精,倒敢骂条鱼是妖孽,仔细改日被旁人捉去,剥皮吃肉,连骨头也啃得不剩。 单致远怀里牢牢抱着条银鱼,安然任由照空打横抱住,一身湿透,却嘻嘻笑道:我骚得很,不好吃。照空快些煮鱼。 照空被他噎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方才又苦笑道:你这冤孽。 却当真抱着那小少年回了岸边,剥了他湿漉漉的衣裤挂在树枝上晾干,再将那条银鱼煮了。 照空七年如一日,只用那瓦罐煮汤,当初小狐狸能钻到罐子里舔汤汁,如今却钻不进去了,捧着那瓦罐急得抓耳挠腮,照空只冷眼看着,嘲讽道:做了人也无半点长进,当真是暴殄天物。改日若叫 单致远惯被他冷嘲热讽,丝毫不放在心上,眼珠一转,转身就坐到照空腿上,勾住那年轻僧人颈项,伸出舌头去舔他嘴唇。 照空剩余的半句话,就硬生生消散在咽喉中,再也说不出来。 那小少年却又舔舔自己嘴唇,喜道:照空,你比鱼汤更美味。 照空垂目,落在那少年两瓣绯色嘴唇上,霎时间,只觉什么佛祖金身、艳阳高照、溪水潺潺、桃林茂密,全数消散得干干净净,三千世界,万丈红尘尽归空无,就只余下这赤条条坐在他怀里的小妖孽。 犹自不知天高地厚,叫嚷着我再尝尝,直起腰身舔他唇缘,舌头划过唇缝,不知餍足汲取那僧人口中甘甜滋味。 照空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初时只任他挑逗索求,继而低声一叹,便抬手搂住那少年赤裸细瘦的腰身与后背,低头缠绵吻他。 单致远品尝的兴致正高,突然被那僧人反客为主,纠缠舌头,好似探寻一般细细卷吮舌面,舌尖扫过舌根时,只觉难以言明的酸软热流自舌根骤然涌现,上达灵台、下抵脐腹,整个人都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他何曾尝过这等色授魂与的滋味,不禁又是好奇、又是慌张,只学着照空那缠绵动作,侧头迎合缠吻,一时亲得狠了,牙齿便重重磕在照空舌头上。 照空吃痛,却反倒低声笑起来,贴着单致远后背的手指贴着他背骨摩挲,哑声道:骚狐狸,就这般着急? 单致远舔舔那僧人舌尖渗出的些许鲜血,正待夸赞两句美味,却听他嗓音暗哑,带了些往日见所未见的神色,他觉得照空变成这样固然也好看,却难免有些许担忧,将两手贴在照空胸膛,忧虑问道:照空,你莫非中邪了? 照空眼神愈发幽暗,却仍是道:中邪了,致远救我。 单致远忙道:我自然劫。 那黄门侍郎周荣全遂跟着补充,他说得悲怆深沉,却被照空一口打断,只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周老大人如今何必再提陈年旧事。时隔十八年重寻血亲,总不是为了叙旧,所为何事,还请周老大人直言相告。 周荣全一怔,只得讪讪住了口,朝明觉大师看去。 明觉大师又宣了声佛号,方才道:照空,狐首青丘,越鸟朝南,你自何处来的,如今到回去的时候了。 单致远方才回了后山,便被长老一声怒吼骇得险些闪了腰,才要逃回自己洞里,却发现前后左右的退路俱被长老率领的狐子狐孙堵住了,只得晃晃尾巴,讨好讪笑道:长老!您老辛苦了,若要见我,叫小的们来唤一声便是,何必劳动您老人家大驾亲自光临 那毛色都褪成灰白的老狐狸吹胡子瞪眼,一爪子抽在红毛狐狸脑袋上,怒道:少来装蒜,我且问你,莫非又去前山找和尚玩耍去了? 单致远便不觉忆起他同照空在溪边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来,顿时三分羞赧七分喜悦,扭扭捏捏,通身好似有火烧好在他毛色本就火红,倒是看不出异样。 他只得再讪笑道:我在溪边捉鱼吃罢了。 话音未落,单致远左手边的一只灰毛小狐狸便急不可耐扑到他面前,又蹦又叫嚷道:鱼呢!鱼呢鱼呢!鱼呢鱼呢鱼呢! 单致远咳嗽一声道:今日运气不好只捉了一条鱼我自己吃掉了。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33) 那小灰毛狐狸顿时坐在地上,哇一声大哭起来,慌得旁边半大狐狸、中狐狸连番上前哄它。 单致远只得道:改日若再捉到了哥哥必不吃了,给你带回来! 那小灰毛狐狸却一味哇哇大哭,愁得单致远团团转,长老见他愁得毛都快掉了一层,方才道:罢了,莫再吵闹。明日黑风谷的客人来了,小的们须得好生招待,若能讨了姑娘们欢心,娶一个回来便再好不过。 单致远一怔,面上只是乖乖答应,心中却暗忖:我如今也到娶媳妇的年纪了,若能娶了那和尚便再好不过。明日且去探探他口风,若是可成,却不知要准备多少聘礼? 他应付完长老,缩回狐狸洞里,一时嘿嘿傻笑,一时愁眉苦脸,一时又浮想联翩,翻来覆去了大半夜方才睡去。 到了翌日,他却被长老紧盯,押送到了接待黑风谷另一群狐狸客人的宴席上。单致远只得强作笑颜,却是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这一场宴会一口气便持续了三日,眼看着再持续个三五日也绰绰有余,单致远更是急得百爪挠心,好容易才寻了个空隙逃出来,也不化人身,撒开四腿就朝前山跑去。 才抵达桃花林,那红毛狐狸突然停下脚步,往空中嗅了一嗅,便嗅到自寺庙方向传来极为浓烈的烧焦木头与血肉味道。 那红毛狐狸奇道:三日不见,宝掌寺的和尚俱都转性,竟学会烤肉吃了!也不知照空给我留了多少,但愿他莫要等急了。 单致远心头雀跃欢欣,便愈发跑得快了,穿过密集的灌木丛后,宝掌寺便在树木之间显出了焦黑崩塌的墙壁。 那狐狸惊得险些一头撞在树上,急忙放缓脚步,小跑出了树林,在距离宝掌寺尚有数尺的距离外踟蹰打转。 整座寺庙墙壁塌大半,寺门烧成了焦炭,如今仍然冒着火星,几具尸首横七竖八躺在寺门内外,伤口俱在要害之处,极深极阔,血却已流尽烧焦,死得再无半点动静。 狐狸窝同狐狸窝之间亦有争斗,故而单致远不由惊道:莫非是隔壁山的寺庙来争地盘了?照空!照空! 那狐狸越过塌了一半的墙壁翻进寺中,方才发现寺中比寺外愈加混乱,处处都是尸首,血流遍地,就连平日里僧人最为崇敬的大雄宝殿也被烧了,四处仍有小簇火焰哔哔啵啵烧得起劲,木柱坍塌,经书木鱼散落满地。 那狐狸仔细嗅了嗅,将尸首一一翻看过,那些尸首有些穿着盔甲,有些穿着黑色劲装,也有些是光头的和尚,幸而并无照空在内。 随即一路飞窜到后院,照空的卧房自然也毁了,同照空一道睡过的简陋床铺,如今却也被淹没在残垣瓦砾中。 单致远不及心疼,忽然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靠近过来,便急忙躲在烧焦倾倒的柱子后头,小心朝外张望。 一群穿着黑色劲装的人闯入,在庙中四处翻找,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立在中间,翻了一阵,有个部下上前道:大人,有几具年纪相近的尸首烧毁了面容,不能确认,其余尸首中并无其人。 那大人皱眉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将尸首运下山,寻个仵作验尸。赵大张四,你们各自带人马去后山搜。下山道路早被大军堵截,那人若是活着,定然还藏在山中,如若寻不到给我烧山。 单致远听闻烧山二字,顿时大惊,也顾不得继续寻找照空,转身便窜出寺庙。 那群黑衣人听见动静立时张弓就射,几只羽箭带着强劲力道呼啸而来,有一支正正扎穿后腿。那狐狸哀鸣一声,却逃得愈发快了,眨眼便窜入了林中。 便有同僚赞那射手好准的眼力,那射手放下弓,却叹道:可惜仍是让那畜生逃了。 不过是只野狐狸罢了。首领道,正事要紧。众人遂神色一凛,急忙各自领命行事去了。 单致远只觉伤腿疼得火烧火燎,心中愈发焦急,喃喃念道:照空,照空,你去哪里了?他转念一想,宝掌寺大败,幸存的僧人必然是四散逃开避难去了。 他又忆起那首领大人说要烧山,心知兹事体大,遂强忍疼痛,一口气跑回了后山峡谷之中。 白云山同黑风谷两窝狐狸仍在欢宴,也无暇顾及一只满身沾了炭灰,还带着一支白羽箭的狐狸闯进来。唯有长老见到,骇得也不骂他了,连同几只母狐狸将单致远拖进山洞中,急忙救治。 单致远痛得神思恍惚,一头棕毛狐狸化了人形,握住箭杆猛地拔出来,他激痛难当,惨叫得好似半个山头都能听见,反倒清醒过来,吱吱嗷嗷一通乱叫,将满洞狐狸吓得呆了一阵。 长老亦是皱眉道:休要胡言乱语,宝掌寺乃是数百年的古寺,我曾曾曾曾祖父在世时就见过了,什么人胆敢烧寺烧山? 单致远急道:宝掌寺烧没烧,一看便知,我骗你作甚! 长老心道也是,这红毛狐狸固然蠢,却也不至于蠢到这等地步。 为单致远疗伤的母狐狸却突然惊叫了一声,众狐狸朝她所指处看去,白羽箭头倒勾,拔出来时将皮肉扯得一片血肉模糊,留下偌大个血洞,此时流出来的鲜血却是黑的。 长老的神色便愈发严峻,若是寻常猎人,为保证猎物皮毛完整卖个好价钱,断不会用这种箭头,也断不会用这等霸道毒药,白白浪费了一身狐狸肉。 他便命令几头青年狐狸去采集疗伤解毒的药草,随后亲自前往宝掌寺查探去了。 单致远昏昏沉沉,却总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毒性却极难一口气解除,故而他整日里只能趴在山洞中,动一动就要用尽全力。伤口又痛,中毒又深,单致远便愈发挂念起照空来,喃喃念道:照空、照空,如今你却不在,为何你却不在? 他一时伤心,泪珠便吧嗒吧嗒自狐狸眼中滚落下来。 然而便是念一念那名字,想一想那僧人或温和微笑、或皱眉斥责的神色,仿佛也叫伤口好受了许多。 只愿他当真逃了出去。 过了两日,长老便将烧山的消息遍传给白云山的飞禽走兽鱼虫,满山上下的生灵活物,便俱都着手准备,陆陆续续逃离白云山。 天灾人祸,背井离乡,人固然伤情,这些畜生却也同样眷恋故土,离去时频频回首,泪洒离途,顿时满山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众狐狸也收拾好行李,随同一些鸟兽共同上路,单致远虽然挣扎道:我不走,我要先去寻照空。却连动也动不了。好在狐狸们寻来些藤蔓树枝,编了个移动的垫子将他放在上头,咬住藤蔓,轮流拖着他走。 第46章 外门 问道宗主峰位于内山门中, 岗哨严密、警备森严, 周围由一百零八座斗战浮屠环绕拱卫。穿过浮屠塔, 便是外山门,山岳连绵千里, 绿荫葱茏, 素来冷清。 直至如今, 因勇健武斗会勇者云集,这人迹罕至的外山门也汇集了勇健修罗域中大小宗门、世家、乃至寻常百姓。各宗飞舟、移栈星罗棋布, 仿佛蜿蜒山川中间,乍然平地而起一座城池。 修罗域共分四大领域, 由四位阿修罗王分而治之,勇健阿修罗王正如其名,为武勇之王,镇守西南之域,其南疆有魔兽毒虫,北海有怪鱼妖龙,孽生孳长,无穷无尽, 世世代代、对内地虎视眈眈。 为广招勇将抵御魔兽, 修罗域四王各自举办武斗大会,设下丰厚奖赏, 只为招才纳贤, 以图共御强敌。 武斗会共分三段, 下段全无限制, 报名即入。问道宗设十道关卡在外山门北隅的鸣动山中,闯关过半即为合格,可入伍修罗王御军普通兵士、亦或升段以期再战。 若能闯过六道关卡,可入伍修罗王御军担任小校,统领五人,以此类推,闯关数若增加,其实力愈强,自然军衔也随之而高升。 若不入修罗王御军,亦可换取升段资格,若能过十关,便能径直升段至上段武斗会中,无论其出身如何,都可与宗门世家精英子弟一争高下。 问道宗这十道关卡乃由勇健阿修罗王亲自下赐,名为渡苦除厄十善经轴,是一卷黄绸经卷的法器,展开长六尺六寸,宽三尺三寸,金地玄字,七宝锁边,铺陈在地时祭之以咒法,便化作了一座悬空的环形大殿。 迈入大殿中央,有十扇门环列,每扇门各通一处关卡,名为天绝、地烈、风吼、寒冰、金光、化血、烈焰、落魂、红水、红沙,个个都是凶险之地,是以修罗众将其称之为十绝关。 实则前五关有惊无险,纵然落败也能全身而退,至第六关时,险恶处则初见端倪,愈是往后、愈是险象环生,一着不慎便有性命之忧。 如今外山门人群熙熙攘攘,十之六七,都是为了闯前五关而来。稍有野心者,便闯六关、七关,以实力换军功,鲜少有人肯以此换取中段、上段武斗会入门资格尤其上段武斗会精英云集,个个都是倾宗门、世家之力养育的天之骄子,单单不被淘汰就要竭尽全力,更遑论获胜? 乡野散修不肯自讨苦吃,世家子弟又不必闯关,以至于长达百余年间,也不曾有过连闯十关的天纵英才出现过了。 修罗域常年征战不休,将领不可或缺,兵卒也弥足珍贵,是以问道宗一视同仁,以礼相待,少宗主的软轿也出现在这鱼龙混杂之地。 稍早些时候,沈月檀焦头烂额规劝初六,然而那小兽被关了囚笼如何高兴?在笼子里愤怒撕咬栏杆,只是它狱力耗尽,如今不过巴掌大的小畜生,自然拿地狱岩精炼成的牢笼束手无策。咬一阵见不见起色,索性朝着沈月檀愤怒嘶吼。 沈月檀叹了又叹,抚着笼子道:初六,有人对你图谋不轨,你且安生几日待武斗会过了,那些人离开问道宗,我再放你出来。 初六见发脾气不成,又转而耷拉耳朵、垂下尾巴,眨了眨眼睛。一双金瞳愈发晶莹动人,眼巴巴望着沈月檀,讨好般哼唧出声,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沈月檀捂了眼睛,斩钉截铁道:初六!这次我若是心软,反倒害了你了。 初六心知事不可为,怒气冲冲转过身去,在笼子角落里蜷成一团,再不肯理睬他。 沈月檀低声叹气,好言安抚几句,初六仍是冷淡以对,对他不理不睬。眼看师父叮嘱的时辰将至,沈月檀便放这小兽独处,径直往炼香居去了。 炼香居数十年如一日,总是门厅冷清,白桑已经候在门口,见沈月檀来了,便迎上前去,笑道:阿月来了,大师正等着你呢。 沈月檀也笑道:我知道了,白桑同我进去罢。 白桑道:大师说了,此事只对本门弟子说。 沈月檀停了停,侧头凝视那少年,白桑愣了愣,摸摸自己脸颊,阿月看什么? 沈月檀道:白桑,昨日雁宗主同我提起过,我人微言轻护不住你,他去设法,将你身契取回来,往后也拜入炼香居,做个正式的弟子。 白桑愣了半晌,才大喜过望,搓着手期期艾艾道:当真?这、这可如何是好? 沈月檀噗嗤笑出声来,轻轻拍了拍他手臂,与往日一样就好。 白桑笑嘻嘻点头,将门帘撩起来送沈月檀入内,一时间只觉眼前青空辽远,白云悠然,生出了无穷的向往之心。 内室之中,香大师盘膝而坐,周围十六组香炉大小高低各不相同,青烟萦绕盘旋,香气却淡得几不可闻。沈月檀屏声静气走上前,一面弓下腰行礼,一面轻声唤道:师父,徒儿来了。 香大师徐徐睁开眼,一双眼中神光内蕴,与他苍老外表截然不同,隐含锐气,沉声道:月檀,三日后,我要闭关。 武斗会另设有试香会,虽然香道式微,规模随之连年缩减,到上一届武斗会时,参与的制香师不足三百之数,连一日里闯过五关的下段弟子也不如。然而勇健王仍然下达口谕,除非香道断绝、后继无人,否则试香会绝不可停办。 沈月檀理所当然应道:师父放心,试香会前,弟子承担一应事务,决不让俗务干扰了师父。 香大师摇头道:非也,为师闭关,是另有目的。至于试香会之事,也一并交给你了。 沈月檀一愣,然则他毕竟曾是一宗之主,便爽快应承下来,又问道:师父为了何事闭关,可否分说一二,也好叫弟子安心? 香大师微微扬起嘴角,笑道:不必担心,终归不是坏事,往后自会叫你知晓清楚。 沈月檀得了恩师允诺,也不再追问,便悉心听从叮嘱一应事务,又接过香大师随身铭牌,顿觉肩头略略沉重,肃容道:弟子必不负所托。 香大师笑容反倒加深,语含深意道:有月檀一力承担,我自然放心。 沈月檀拜别恩师,稍加思忖,便带领白桑往外山门去了。 白桑犹在茫然,跟在沈月檀身后,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沈月檀悠然坐在宗门飞舟边缘,扫他一眼,叹道:阿桑有话要说? 白桑迟疑道:阿月外山门设了十绝关,人数众多、鱼龙混杂,你若前去寻制香师,恐怕要失望。 沈月檀道:阿桑多虑了,制香师若要参与试香会,自然前去拜访炼香居,我不过有所猜测,去看一眼,再作计较。 他说得模棱两可,白桑也不便追问,二人沉默稍许时候,飞舟便抵达了外山门。 实则沈月檀曾听父母提及,除却统领香道的华氏一族外,另有一支制香师宗门流传至今,因其炼香制香的理念、手段与常规不同,不见容于华氏,故而宗门上下隐姓埋名,对外反倒以炼药之道自居。 如今华氏衰败,这一支宗门便成了香道中最鼎盛的门派,沈月檀便动了与其结盟、甚至于招揽的心思。 是以先往外山门众多小门派聚集之地,寻一寻这神秘制香师的蛛丝马迹。 外山门有成千驻地,集市却只有三处,往来行人接踵摩肩,川流不息,吵闹声如雷贯耳。沈月檀只顾着一间药铺接一间药铺里里外外地观望,为掩饰目的,又买入了几样寻常药草、丹药。不知不觉,便同白桑分散了。 白桑也预料不到,他不过在露天摊位上翻了翻一本粗略传授如何练气的功法书,回过神就不见了沈月檀踪影,一时间也有些慌乱。 然而正要去寻沈月檀时,突然街中一阵骚动忙乱,竟有两列问道宗阿兰若堂的精锐现身开道,将街中行人摊贩尽数驱赶到两旁,清理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 不等白桑想明白,街道尽头已经传来一声悠长传音,扬声道:少宗主驾临,众人回避 沈提所乘的悬浮软轿便缓缓飘进众人视野之中。 喧嚣街头一时间鸦雀无声,人人心存敬畏,望着那装饰奢华精美的软轿穿行向前。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34) 自然也有人压低了声音讥讽道:好大的排场。 却也仅止于此,实力悬殊鲜明,无人敢当真上前以身试法 白桑一念至此时,突然一丝嫩黄色如颗石子跌落在软轿前方数尺之地。 随即便传出一声少女惊呼:青瓷! 一道青色的纤细身影不顾一切冲开阿兰若堂武士,拦在了软轿之前。 两名武士喝道:大胆!一个使剑,一个徒手,轻易将那身影于原地擒拿住,一柄剑顶在咽喉,若非问道宗法度严明,只怕那人立刻就要血溅当场。 那身影原来是个瘦弱女子,被利剑逼迫得仰起头来,两手捧着一抹嫩黄护在胸口,却是只不过幼年的鹦鹉,受了极大惊吓正瑟瑟发抖。 白桑只一扫那少女面容,便陡然呆立当场。 那少女赫然竟是当年刺杀沈落蕊后,叛逃无踪的绿腰。 第47章 钟情 数年未见, 如今乍逢故人, 白桑只觉恍如隔世, 怔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察觉了其中差异。 这少女看年纪不过十六上下,比绿腰生得更纤细些、个头更娇小些,且此时被利刃相胁,满眼藏不住的惊恐, 瘦削肩头微微颤抖。 绿腰却从不曾流露过如此惊惧神色,无论何时, 纵使被沈大小姐欺凌斥责时惶恐不安也罢、咋闻白岐大哥死讯时悲痛欲绝也罢, 总是镇定多过情绪起伏。而这两位少女除却容颜近似外,最相似之处则是眼神深处始终坚守一丝倔强不屈。 白桑定了定神, 便听见阿兰若堂的武士喝道:少宗主驾前岂容造次, 何方子弟,报上名来! 那少女小声应道:小女苏回向是、是问道宗外门弟子, 并非有意冒犯御座, 请少宗主开恩。 那阿兰若堂的武士皱眉道:少宗主身子弱,最忌惊扰, 任你有意无意, 岂能随意开恩。将她拿下,带回阿兰若堂再做处置。 阿兰若堂是何等酷烈的刑场?问道宗内外都以地狱相称,谈及莫不色变, 那少女闻言, 顿时脸色一片煞白。 苏姓在问道宗是仅次于沈氏的大姓, 同沈氏一脉多有联姻,关系密切,亦是大族,绿腰便姓苏,不过入沈府伺候,奉了身契便是沈府家奴,原先的姓氏自然被摒弃了。 这少女亦姓苏,却身处外门,想来同绿腰一样也是不起眼的旁支,容貌又相似,说不得二人当真有亲缘关系。白桑心中一动,热血上头,便跨出人群,急忙叫道:且且慢! 那武士这才看过来,微微眯眼道:原来是沈四长老府上的家仆,不知有何贵干? 白桑听他语调转冷,心知不妙,这才定睛细细看去,这才认出这位阿兰若堂的精锐武士正是当初与香大师随行的两位之一龙剑。彼时随行的一男一女,那位女子赵秀不幸罹难,龙剑则身负重伤,狼狈撤回问道宗,虽然此事乃是意外遇险,与人无干,然而龙剑似乎对赵秀另有情愫,如今看来,他许是迁怒当初同行的众人许久了。 白桑暗暗叫苦,却仍是硬着头皮挡在那名唤苏回向的少女面前,恭声道:原来是龙大人,恕小的眼拙,还不曾代我家少爷谢过龙大人当年回护恩师的恩情。 龙剑冷道:龙某分内事,不敢当。不过此人与你什么关系,值得你与我阿兰若堂顶撞? 白桑后背一凉,然而骑虎难下,只得道:还请龙大人恕小人冒昧相求,小人与这丫头不过数面之缘,只是她年纪尚幼、又身世孤苦,如今不慎闯了祸,还求少宗主开恩,饶了她这次。 龙剑尚未开口,就听软轿里传来个清朗少年的声音,说道:少宗主有令,叫那二人过来说话。 龙剑脸色微微一沉,却不敢有所违抗,只得暗自哼了一声道:好自为之。 遂将那二人引到了软轿旁,众人严阵以待,只需此二人稍有异动,便要诛杀于当场。 便有个温润如玉的声音自轿中响起,说道:抬起头来。 苏回向言听计从,微微仰起头,见刺绣精美的青金色软帘撩了起来,露出懒洋洋斜倚轿中软榻上的青年男子来。 那男子容颜俊美端雅,长发束得规整,一身云白嵌金纹的深衣,虽然掩不住眼底青痕、满面病容,却仍是仪容出众、笑靥和煦,一双眼仿若秋水潋滟,顾盼之际,仿佛映照天地风光。那少女何曾见过这等人物,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发痴。 这男子自然就是沈提,他往日韬光隐晦、无人问津不曾怨怼,如今出行兴师动众、被众人环视亦不曾烦扰。无论何种境遇,皆淡定如初,将宠辱不惊做到了极致。 这少女许是惊吓得过了,两眼直勾勾瞪着沈提,颇为露骨,只顾怔然发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提半点也不将那少女几近冒犯的视线看在眼里,和颜悦色同白桑说了几句,得知沈月檀也抵达外山门后,便笑道:前几日才说要请他喝茶,可惜我受家父嘱托照看武斗会之事,一直脱不开身。今日倒是巧遇,择日不如撞日,若你家少爷正事了结得早,不如请他前来一叙。 白桑自然满口应承:待小人见了月檀少爷,一定为少宗主转告。 沈提笑笑,这才看向那始终规规矩矩跪着的少女,视线便落在她手里捧着的嫩黄幼鸟身上,若有所思道:这是提灵鸟幼崽? 提灵鸟是修罗界吉祥鸟,幼年时羽色嫩黄,成年后便通体金黄,足有一人大小,喙如弯钩,爪似铁铸,嗜食毒虫,又兼性情温和亲善,是修罗众生最喜爱的灵宠。只是提灵鸟野生群居得多,凡人饲养不易,常于幼崽时便夭折,这一只幼崽也是楚楚可怜,摇摇欲坠,只恐难以为继。 故而若真是爱重提灵之人,便护它爱它,将其放归山林,而断不会做出如这少女当下的行径。 苏回向听他询问,耸然一惊,忙道:禀少宗主,这正是提灵幼崽,是小人前几日无意中捡到的,它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是以小人暂且收留它几日。一寻到提灵鸟群,就将它送归,万不敢为一己之私,伤害提灵性命。 沈提微微一笑,道:反应机敏,苏回向,你很好。 苏回向受了夸奖,脸色绯红,低头嗫嚅:不、不敢 沈提又道:你心怀仁善,宽厚以待,虽同苏绿腰有血缘之亲,却同那叛徒有天壤之别。我问道宗并非蛮横无理的魔族,她谋害我沈氏宗亲,自然罪不可恕,却也不会迁怒旁人。苏回向,你放心就是。 苏回向委实受那出了五服的远亲苏绿腰牵连甚多,一则她相貌与苏绿腰多有相似,二则她也同苏绿腰一般无亲无故,是以要讨好沈氏的小人、恨绿腰牵连亲族的族人、亦或痛惜沈落蕊横遭不测的弟子,任谁也能拿捏她一番,令她这些年受尽了磋磨。 如今尊贵公子只需一句话,便如天籁纶音,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他口中虽说苏回向你放心,实则是敲山震虎,在警告那故意扔弃幼鸟、迫使少女不得不挺身而出拦路,以致得罪权贵、惹祸上身。 那少女止不住滚滚落泪,俯下身去哽声道:苏回向谢少宗主。 沈月檀就默然立在围观人群中,听身边人低声议论,都是夸赞得多、讥诮得少。无非是赞颂少宗主仁厚慈善,连一介家仆落难,也要施以援手。 也不知什么人却低声道: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将这不起眼的小丫头受欺凌的来龙去脉查得清清楚楚,足见少宗主不简单。 沈月檀深以为然。 沈提仁厚慈善,有月宗主当年风范,然而他既有宽恕之心,又有铁血手腕,众望所归、门徒服膺,方才不至被人将良善视宽厚作软弱可欺。比起当年的沈月檀来,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才是,镇守一方的大宗门继承人应有的气象。 他正想得出神,已被沈提的下属发现了行踪,客客气气请上了软轿。 一场小小风波,便因此消弭于无形,那软轿接了客人,垂下帘幕,再度往前行进,只将苏回向与白桑留在了后头。 待少宗主的仪仗离得远了,人群也渐渐汇集到街中,恢复了先前熙来攘往的繁荣气象。 白桑忙将兀自呆愣的少女拉起来,退到街边屋檐下,柔声道:总算有惊无险,你快些回去罢。 苏回向仰头看向白桑,眨了眨眼,小声道:多谢这位大哥那位公子是? 白桑并无未多想,只回道:那是我家小公子,是少宗主的堂弟。 苏回向缓缓点了点头,陷入若有所思当中。 沈月檀连那少女面容都未曾看清楚,被侍从邀请时,压下心中苦涩,露出欣然笑容前去与沈提见面,少宗主,当真巧遇。 沈提轻声笑了笑,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拍了拍身侧软榻,示意沈月檀坐近些,外山门虽然常有人售卖珍稀药草,然而龙蛇混杂,你胆子倒大,也不带护卫就跑来了。 沈月檀便依言坐近了些,才回道:少宗主放心,外山门固然三教九流汇聚,好在有问道宗弟子坐镇,巡查严明、监管公正,自然不会出事。说来也是少宗主治理得好。 沈提笑道:我哪来什么功劳?不过是沿用青宗主的旧例,安享前人余荫罢了。 沈月檀听人提及先父,心中酸涩微暖,只道:青宗主英明。 沈提却只略略颔首,应了句正是如此,神色暧昧高深,令人捉摸不透。沈月檀到底也心中有鬼,不敢多问。 软轿默无声息前行,终于抵达了十绝关外一座气势恢宏的高楼。此地就是掌管十绝关、接待闯关者的三思楼。 这楼名叫得分外浅白,也是对闯关者直言相劝,三思而后行,勿要一味贪图前程、以至丢了性命。 此时楼前等候者汇聚成人山人海,耐心等候关卡开启。十绝关可容纳千人闯关,若有人出关,方可放人入内,因此前前后后络绎不绝。 沈月檀虽有耳闻,这却是第一次见识,不由好奇多看了几眼,方才放下帘幕,软轿自长久不曾开启的正门堂堂进了三思楼。 开阔肃穆的大殿外,沈提由侍从搀扶,迈步下了软轿。一名矮胖的中年执事上前深施一礼,恭声道:劳烦少宗主大驾光临,卑职不胜惶恐。 沈提笑道:分内之事,谈何惶恐。 沈月檀也跟着下了轿,心道大少爷前来巡查,非要拖着他一道有什么用意?他记挂今日寻香所得,一心快些回去处置后续,便迟疑道:少宗主,我 沈提却道:我不过例行公事走一趟,月檀,随我去坐下说话。 沈月檀见他有话要说,只得应了是,跟随一行人往事先布置好的内室走去。 那中年执事见状愈发和颜悦色,引领众人前行,中途却有个侍从急匆匆赶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执事也是脸色遽变,失声道:当真? 随即定了定神,仍是先伺候少宗主进了内室,安坐下来,方才道:少宗主,适才下属禀报,有人闯入了第九关。 他语调亦有些颤抖,六十年不曾见过人闯九关了想不到卑职有生之年,能有幸再目睹卓绝天才问世。 沈提服过药,这才略略颔首道:很好,姑且拭目以待。是什么人? 中年执事便露出郑重之色道:禀少宗主,此人大有来头,是铁城犁宗昔日的首席大弟子叶凤持。 第48章 直白 沈月檀乍闻故人之名, 略略抬了抬眉毛, 便有些不想走了。 沈提也不避讳,只品了口香茶, 才道:竟然是他, 原来已从南疆回来了。 那中年管事看似平平无奇, 然而能执掌三思楼的人, 如何是等闲之辈?此刻亦是神色如常,回道:六年前,叶凤持因修行陷入困境, 为求突破, 自愿接受磨砺,奔赴关外守疆。如今回转,也舍弃大宗弟子身份, 将上段武斗会名额让渡同门, 而自愿闯十绝关。 他同少宗主禀报时, 有意无意扫了沈月檀一眼。 沈月檀暗自苦笑,叶凤持这几年的境遇, 对外自然是称其为修行磨砺自我, 实则却因当初护着沈月檀而得罪了宗主千金, 非但不得不远走边境避祸, 如今连参与上段武斗会的名额也被剥夺了。 叶凤持固然是随本心所愿行事,然而沈月檀受其恩惠, 总念着要报答了才是。 沈提对这二人神色视若无睹, 只道:他既肯闯关, 自然是有取胜的把握,去瞧瞧。 那管事道:是。 便命人打开内室深处一扇琢磨得光滑圆润的白玉门,又上前搀扶沈提,往随行身边的侍从则一一知趣退下,恭候在原地不动。 能纵览十关的中枢之地由重兵把守,连几位长老也不得擅入,在场众人便只有少宗主与这位三思楼管事有权入内。沈提临行却转头道:月檀,你也随我来。 沈月檀错愕抬头,迟疑道:可、少宗主,我 沈提道:无妨,有我允准,问道宗便无人能阻拦。何况叶凤持与你渊源颇深,既然遇上了,何妨为他做个破十绝关的见证? 沈月檀见他说到这等地步,只得笑道:少宗主倒是对他信心十足那小、小弟我就冒昧了。 他便上前与沈提并肩而行,迈入那扇白玉门中。 穿过整条玉白长廊,有一艘飞舟相候,将三人送往十绝关中枢位于悬空大殿的正中央之处。 阿兰若堂武士在中枢殿外严阵以待,身形魁梧坚固,道力浑厚,气势如山岳巍峨,层层阵法的符纹散发着金紫光彩,如鸟雀翻飞、彩霞闪烁,环绕在大殿周围。 三人穿过仅能过一人的狭长金桥,停在了玄黑底漆、黄金嵌边的双扇大门前。沈提取了少宗主金印,中年管事取了足有一个巴掌大的白玉钥匙,又将同样的一把白玉钥匙递给沈月檀,叮嘱道:开门之后,妥善收藏。若是弄丢了钥匙,就要在殿中被诛杀当场。 沈月檀连连点头,小心握住钥匙,在二人身形没入黑色大门之后,这才上前,将钥匙插进锁孔。 而后天地翻覆,他便察觉自己置身在一间广阔大殿之内,根根立柱如冰晶剔透,高耸得不见顶棚,头顶则悬浮了数不尽的浮光,如夜空繁星铺陈,不可胜数。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35) 他细细查看,这些飞絮般的浮光各自安守领域,有五团光数量庞大,占据了半个天顶。另一边则零零星星,数量稀少,几近于无。 殿中辽远无边,唯独前方形单影只,立着一道瘦削身影,云白深衣袍角轻轻滑过晶莹剔透的地面,翩然如天际流云。那人正是沈提,那管事却不见了踪影。 沈月檀便朝他走去,沈提则抬手一招,孤零零闪烁在一片空寂之中的浮光微微动了动,朝着他飞来。离得近了,方才显露真容,原来是个白色的灯笼,光焰闪闪,映出了一片咆哮的血海来。 那景象栩栩如生,滔天血浪宛若要当头罩下,一个身着月白深衣的人影巍然不动伫立浪尖,浅色长发束在脑后,黑白两色的念珠如护卫一般,环绕在他身周来回穿行,若有血水飞溅,都尽数被反弹散尽。单手持一柄犹若星汉灿烂的长剑,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在朝着血海深处疾驰而去。 沈提听那少年走近,方才道:第九关名为红水,关外一日,关中十年,只看他何时能破阵。百年前那位先贤半日破前五关,七日破六至八关,而后却在第九关耗了一月有余,又在第十关耗了三月有余。若以关中算,则等同耗费五百年岁月方才破关 沈月檀倒抽口气,再望向血海翻腾中若隐若现的人影时,便察觉到彻骨而生的寒意。 沈提见他神色有异,柔声问道:月檀,怎么了? 沈月檀平复烦乱心绪,肃容道:我幼时读书曾听闻,所谓天道伦常,是要众生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方才能保修罗界太平安康。意即指:务农者须得世世代代务农、经商者须得世世代代经商,而唯有悟道修道者,世世代代方可悟道修道,是为各安其位。若有人不安于位,非要强求与己身不符的地位,便须得付出百倍千倍代价 适逢怒涛席卷,犹如一条猩红长舌将叶凤持从头到尾裹挟卷缠,拽入到水面之下,海中密密麻麻的食人水怪蜂拥而至,将他整个人团团包围。 沈月檀不由住了口,忧心忡忡看去,好在须臾间水面炸裂,数不清的水怪死无全尸。叶凤持全身而退,仍是一手持剑、一手握着念珠,安然落在海中一个小小孤岛上稍作休整。 沈月檀这才续道:叶凤持祖上世代务农,却出了这样一个天才,原本被收入勇健第一宗门是旷古烁今的幸事,却受我所累到最后仍是进不成上段武斗会的会场。第九、第十两关的闯关难度,莫说是寻常百姓的子弟,就算世家精锐单说我沈氏青壮一代,就并无一人有能耐过关。不,十大宗门的世家子弟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叶凤持。然而叶凤持却被十绝关所阻,若是不慎破关失利,便连挑战这群手下败将的机会也争不到。 沈提轻轻一笑,柔声再问:所以? 沈月檀紧紧握住拳头,道:所以上位者并非因有德而高踞,下位者亦非因无能而低伏,不过是靠祖辈余荫投了个好胎罢了。为何天道伦常如此不公? 沈提仍是笑,低低咳嗽了几声,这才道:堂弟这问题问得好。你能见微知着,又能悲悯底层之苦,伯父伯娘泉下有知,必定高兴得很。 沈月檀才道:伯?待反应过来时,刹那间遍体生寒、脸色大变,退了两步才咬牙强忍,在袖子下攥着拳头笑道:少、少宗主此话怎讲?小人听不明白。 沈提叹道:沈雁州那厮,果然一个字也不肯同你透露。 沈月檀更怕多说多错,只咬着牙不开口,沈提见他惊惧交集,又自嘲般笑道:沈雁州总该同你提过,问道宗内有自己人。 青宗主夫妇战死后,沈鸿等三兄弟联手谋划,将青宗主一系同党接连除去,是以月宗主才会孤立无援,轻易被废。然而有沈雁州暗中连横,问道宗内仍有亲青宗主、月宗主一派的嫡系潜伏。 沈雁州自然是同他提过的,只不过未曾透露过其中任何一人身份,他自然更万万想不到,沈提竟会是其中的一人。 前几日他还忧心忡忡同沈雁州商议,少宗主邀约他会面不知有何用意,那厮竟分毫不漏口风,只叫他见机行事。沈月檀思及此事,不由怒火中烧,暗暗立誓若再见沈雁州,必不叫他好过! 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只含糊道:少宗主何必淌这浑水? 叶凤持修整完毕,离了孤岛,再度冲进血海中厮杀。 沈提目光追着叶凤持身影,落在了必经之路的远处,巍巍然浮现的庞然大物阴影上,嘴角微勾,笑道:沈月檀莫非是问,家父如今贵为宗主,愚兄更一步登天成了继任,凭什么不肯安享到手的荣华与权柄,非要倒行逆施,与自己父亲为敌? 他问得委实直白且露骨,沈月檀思来想去无从粉饰,索性默然点头。 沈提却不再开口,只噙着一丝笑容,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徐徐解开一层层衣衫。 沈月檀瞪大眼,愕然视线落在他展开衣衫后,露出的胸口上。 那青年常年不见日光的胸膛略显单薄瘦削,苍白得如同冰雪一般。在胸膛正中央、心轮的中心位置,则嵌着一枚指头大小的血红宝石。周围符纹呈深红色四处扩散,覆盖了大半个胸膛。 宝石打磨精致,棱面闪闪烁烁,辉光四溢,映照得肌肤如同渗血。 沈月檀只微愣后便醒悟过来,颤声道:这是青宗主的 沈提笑道:是青宗主的半枚命轮。 沈月檀到底忍耐不住,潸然泪下,抬手轻轻抚了抚那宝石,触手处温润坚硬,正如君子如玉一句,用以形容沈青鹏,再合适不过。 沈提任他触碰命轮,低声道: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脉轮毁尽,生死难测。家父恼我无用、却偏生占着他嫡长子的名分,暗地里吩咐下人,要放任我自生自灭。是大伯父分我命轮,救我性命,又时常看顾照料,我沈提才得以苟活至今。 他语调带出些微讥诮声色,冷声笑道:可叹沈鸿至今以为我年幼无知,不曾看破他当年如何冷血无情,如今反倒要仰仗我智谋,助他坐稳宗主之位,又要利用我作诱饵,引出仇敌,为扶持他那宝贝幺子继任宗主扫平道路。月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生身父亲薄情狠毒,反倒是青宗主待我恩重如山,若换做是你,你当何去何从? 修罗界常年受魔兽侵扰,征战不休,自然以武为尊,然而世家鼎立,自然也重孝道亲情。问道宗少宗主身份尊崇、行为更被视作典范,从他口中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若是传扬出去,少不得有场轩然大波。 沈月檀终究不便直说为我爹反你爹,思来想去只道:先有父慈,而后才有子孝。羊羔跪乳,若无乳,何须跪?乌鸦反哺,未尝哺,如何返?若我与堂兄易地而处必定也问心无愧。 沈提听他慷慨陈词,不由得垂头下去,低低地笑起来。 第49章 作弊 沈月檀回过神, 讪讪住了口,耳根不禁微红。 沈提穿回衣衫,抬手在他头顶抚了抚,才笑道:阿月, 有朝一日, 问道宗终究要物归原主。只是有一件事。 沈月檀愣了片刻,往四周扫了一眼, 殿中空阔寂寥,与世隔绝,他也察觉不到降魔圣印有任何异动,便坦然道:堂兄请讲。 沈提阖眼, 缓缓道:血亲相残, 到底是重罪。若仍有转圜余地之时, 还请手下留情。他忽而一笑, 我为他求这一次情,也算是仁至义尽。阿月你更不必同我应允何事。 然而那几位长老谋害兄长、戕害亲侄时何曾念过半分手足之情? 沈月檀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沈提却道:三位叔父出此下策, 固然其罪难恕、其恶极深, 然则却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沈月檀听他言下有为三位长老开脱之意,不由升起几分反感,然而不等他开口,沈提又续道:青宗主夫妇胸襟开阔、高瞻远瞩, 世人难以企及, 是以在宗门大刀阔斧改革、摒弃世家门第偏见, 是真正成就大智慧、未来可证大道的人物。只是竟将宗主之位也交予毫无血缘的外人继承,这却动摇了沈氏的根基 沈月檀越听越是心惊,只觉沁凉寒气自脚底而生,弥漫到头顶,只咬着牙不说话。 沈提却缓缓笑开,将衣襟整理得不留分毫褶皱,依然是端整俊雅、风仪无双的姿态,柔声道:兄弟阋墙也罢、手足相残也罢不过是细枝末节的勾当,唯有大统不可动摇。 沈月檀却顾不得听他嘲讽,只低声道:既然如此青宗主相中的继承人是何方神圣? 沈提道:自然是沈雁州。 话音才落,头顶暗沉天幕突然转亮,二人齐齐抬头,竟见第九关原本空无一物的空中,又次第落下两盏灯笼。连上叶凤持的那一盏,合计三盏灯笼并列悬浮。 沈月檀眉头一挑,便顾不上追究陈年往事,只沉声道:六十年不见有人进第九关,如今一次就有三人闯关,竟有这等巧合? 沈提沉吟,若有所思略略颔首,转过身去,目光所及处便亮起一道光柱,三思楼的执事在光中现身,神色难掩仓惶,拱手道:少宗主,卑职惭愧。 沈提问道:这三人如何? 那执事顿了顿,方才缓缓道:少宗主容禀,如今第九关之中并非只有三人,而是七人。 沈月檀二人闻言再度凝视头顶,才见幽暗如夜色的天幕竟隐隐泛红,飘飘忽忽再度落下四盏灯笼,却与先前莹白的三盏略有不同,光芒透着抹薄红,宛如照过了一层几不可见的薄纱。 沈提语调不见如何起伏,仍是平静如常问道:是什么人? 那执事面上有豆大汗珠滚落,险些连双手也颤抖,低声道:卑职、卑职不知。凭空而现、无从追查。 那四盏灯笼依然如其余三盏一般映出泛着红光的景象,然而其中人物却只有稀薄轮廓,宛若一层血色的人形薄雾,连男女也分不出来。 二人凝目细看,沈提抬起手,默默摩挲左手食指上的银白方戒,眉头终于略略一皱,作弊进去的?到底何方神圣,有这等通天的本事? 沈月檀隐约记起幼时曾听娘亲提起过,便沉吟道:逆天道闯关,非同寻常,实力必定与阿修罗王匹敌。若有这能耐,一口气闯过十关也不在话下,何必吃力不讨好,坏了规矩只会引来杀身之祸除非是魔种。 沈提闻言也略略颔首,若是魔种,自然不能闯关,是以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也必然有其用意。 那执事愈发脸色青黑,颤声道:卑卑职监管不力,竟令魔种混入!卑职这就去着人铲除后患! 沈月檀却骤然发现其中有异,忙道:执事大人且慢。他指向其中一条模糊人影,又道,这人顶轮偶然有黑气外泄,其色若狱力,倘使换作寻常修罗众,不死也是重伤,如何能如他这般闯艰险之地? 沈提同那执事凝神细看,先前被薄雾所扰未曾察觉,如今有心验看,果然捕捉到那黑气如一圈恶毒圆环绕在顶轮边缘,稍纵即逝。 沈月檀道:我听娘亲提过,此谓天魔蚀,唯有魔种与修罗众所生的后代才有,只是隐藏极深,难以察觉。若非在十绝关中,只怕无从得见。 那执事叹道:原来这就是天魔蚀,少爷博闻广识、洞若观火,卑职受教了。 沈月檀前世听惯了阿谀奉承,如今也不过略略一扬眉,倒显出些荣辱不惊的从容来,只道:执事大人谬赞,不敢当。他再指向另一个人影,沉声道:然而,此人并非魔种,而是如假包换的修罗众,且仔细看他脉轮。 那执事收起了轻视之心,对沈月檀言听计从,脉轮中道力运转,再往那人影看去。 仍是若隐若现、稍纵即逝的脉轮痕迹,然而越看越是触目惊心,非但那执事惊呼出声,连沈提也嗯了一声,眉头皱得愈发深了。 那人影五大脉轮中道种分明,是不比叶凤持逊色的天才,然而行动之间,更有第六枚藏于海底轮的道种隐隐放出了微光。正是第六枚道种初成的迹象。 那执事早已语无伦次,只反复颤声道:这究竟是这究竟是 沈提脸色却有些冷,低声道:此人道力运转的根本法则,与叶凤持一脉相承是铁城犁宗的弟子。 沈月檀立时醒悟,惊道:叶凤持一代从未曾出过六道种的天才若是有,不可能半点蛛丝马迹也不泄露。除非此人是隐居极深的先代长辈,因缘际会,突破桎梏。 沈提亦肃声道:比叡山堂。 沈月檀亦是应答迅速,仿佛不假思索般,答案脱口而出:理当如此!此人必定另有目的 二人旋即异口同声道:叶凤持有难! 那执事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如打机锋,抢答般飞快推测出前因后果,一时间如坠五里云雾,一面全心全意听二人对白,一面绞尽脑汁,这才理清了前因后果。 正如问道宗有精锐云集的阿兰若堂,铁城犁宗亦有深不可测的比叡山堂,是为一宗实力之核心,自然有大能坐镇其中。诸位先代精锐自然不会轻举妄动,然而叶凤持与铁城犁宗的宗主千金结怨在先,十之五六成可能,是唐琪不知如何请动了长辈,前来刺杀叶凤持。 剩余十之三四成,则是铁城犁宗不知为了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非除去叶凤持不可。 最后一成可能,才是这位大能闯阵另有理由,与叶凤持并无干系。 沈月檀摸了摸下颚,握紧拳头又道:只怕不只一成六十年无人问津的红水关,乍然间门庭若市,引来四个天才、一个魔种混血、还有两人至今来路不明。若说是巧合,难以令人信服然而无论何种可能,此人若要出关,必定同叶凤持有一场恶斗。大堂兄,我要去救他。 沈提皱眉不语,沈月檀又道:叶凤持身在局中,对情势一无所知。对方实力强横,以有心算无心,恐怕他难逃此劫叶凤持于我有恩,落到如今地步也是为我所累,大堂兄他略略迟疑,仍是对着沈提行礼,肃容道,小弟冒昧,请大堂兄祝我一臂之力。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36) 沈提又略略沉吟,方才道:这四人擅闯禁关,自然饶不得就以你为首,入关将其等驱逐。谨记以驱逐为首要任务,轻易不可起冲突。白桐,传刘氏兄弟待命,再取光阴矢、五行舟来。 沈月檀如今才知晓那中年胖执事姓白,竟与白桑是同族。 那执事应了,转身匆匆离去,沈提趁着这间隙,将两样法宝的用法、入关之后的禁忌须知一一为沈月檀分说清楚,又道:刘昶、刘崇是阿兰若堂的顶尖高手,又是双生子,一体同心,联手之下从未曾遇过敌手。阿月,望你贵己在先,若是救人不成,速速撤离。否则我如何对得起 沈提不必说出口,沈月檀心领神会,只将叮嘱铭记在心,反过来安抚沈提几句,说话间白桐已捧着托盘折返而来,身后跟着一对相貌极其相似的青年男子。 托盘中放置有一张银色长弓并一支银色箭矢,箭尾处一条银线若隐若现,与长弓相连。另一件物事则是翠绿狭长、形如竹叶的小巧扁舟。沈月檀将两件宝物谨慎收妥,又在沈提引荐下同两名青年一一见过面。这二人形貌神似、又同样穿着阿兰若堂的靛蓝制服,几如镜里镜外映出的同一人。 沈提笑道:倒也不必费神区分这二人,终归当一人用便是。 那两名青年便一同行礼应道:正是如此。 沈月檀便点头道:有劳两位与我走一遭。 二人道:沈少爷言重了,这是我等分内事。 沈月檀又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 沈提叹道:你保重。他与白桐二人朝后退去,留下沈月檀为首在原地、刘氏兄弟紧随在后。沈月檀便张弓搭箭,倏然松手,一道夺目银光发出尖啸声穿透叶凤持所在的灯笼,消失在虚空中。 连接银箭与长弓的细线无限延伸,化为一条笔直的银色长桥,三人踏上银桥,急速往尽头飞驰而去。 沈月檀自然计划得周全,道路尽头能抵达叶凤持所在之处,而后只需隐于暗处,待铁城犁宗的刺客现身时,祭出法宝五行舟,就能将这逆天道作弊入关的侵入者驱赶出去。 然而三人行到半途,那银色长桥却发出巨响,竟骤然碎裂成无数碎片,如同一阵星屑飘散开来。 沈月檀猝不及防,身形骤然往下跌落,朝着咆哮不休的猩红血海坠去。 第50章 重逢 沈月檀身形骤然落空, 只觉耳旁风声凛冽,强风刮得他睁不开眼。 不等他想出应对之策,身下便撞上硬物,大力冲撞得他险些气血逆转,一口血堵在咽喉, 猩红海水则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将他团团包围。 沈月檀视野沁了满目血红, 波涛汹涌之中, 森冷杀气急促逼近, 刺得肌肤生疼。变生肘腋, 他仓促间只来得及取出一枚玉符发力捏碎, 顿时一道温暖符力扩散到了身周寸许之处,散发起极为淡薄柔和的温润白光。 密密麻麻的怪鱼群集结而来, 仿佛凝结于血水中数不尽的深红血块汇聚成云,眨眼就近在眼前,沈月檀连那怪鱼满口发黄的利齿也看的清清楚楚, 个头虽然不过大则尺余长、小则不足一个巴掌,然而数量数以万计、行动迅捷如蜂群,若是群起发难,仍是令人难以招架。 沈月檀不免心中一阵发寒,然而那怪鱼群却对眼前的鲜美人肉视而不见,只焦虑梭游, 寻找先前落入海中之物。靠近沈月檀时, 便自发转个弯绕开去, 自身却浑然不觉。 沈月檀先前捏碎的玉符是沈雁州往日所赠,名为摩利支天隐形印,摩利支天乃云神,又是隐匿行踪之神,传闻其神力发动时,日天月天不见彼,彼可见日月。 这符印自然功力大打折扣,难以连日月天神也蒙蔽,然而要蒙骗这些低等水妖却不在话下。除非黄金魔兽亲临,无人能看破其行踪。 沈月檀略略松口气,却仍是不敢大意,稍稍动了动手脚,任凭先前落海的坠力扯着身子持续下沉。那净味盘连气味也能隔绝,如今自然形成保护层包裹周身,故而连衣衫也半点未曾湿透。他屏住呼吸,运转道力,只觉脐轮处隐隐生热,隐约进入修炼入定的静谧之中。 如此沉了片刻,他自下方摆脱包围,便仰头看了看那群兀自不肯死心,盘旋如乌云的怪鱼群,一时间心中生出怪异又兴奋之感来。 他自幼被父母视作掌上明珠百般呵护,连沈氏弟子幼年必经的历练,也有下属全程追随跟从,未曾经历过波折起伏。 如今险象环生、步步危机,稍有不测就要落入绝地,虽然恐惧战栗如影随形,却反倒令他生出了两世都极其稀少的激扬战意。 二者孰是孰非、孰优孰劣,连沈月檀自己也无从分辨。他索性收敛繁杂思绪,只仰头打量。 鱼群在头顶猩红血水中,如鸟雀盘旋,仍是不死心搜寻猎物痕迹,沈月檀却无声无息、渐渐远离,海底原就黯淡的光芒便愈发光影稀薄,摩利支天隐形印的隐约白光反倒成了照明的光源。 沈月檀道力均匀和缓运转,闭气憋闷感也随之消散,四周沉静无声,唯有头顶传来水波层层轻响。鱼群依赖水流搜捕猎物,是以沈月檀不敢轻举妄动,只舒展四肢,在水底愈沉愈深。 中途只觉身形被水流一卷,改下沉为横移,沈月檀稍稍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应当是遇到了海底潜流。这却是个意外之喜,只需顺着水流漂移,便能不惊扰鱼群而顺利脱身。 他修炼根基扎实,道力绵长平稳,能在水下屏住呼吸数日,兼之摩利支天印妥善可靠,一时倒并无性命之忧。那刘氏兄弟不见了踪影,也只得待他脱离眼下困境之后再做打算。 沈月檀主意一定,静下心来,神智也分外清明,旋即便发现了异常。 潜流无声无息奔涌,离怪鱼群愈发远,然而寒气却也愈来愈重,宛如正在流向极寒之地。且这一股潜流颜色也愈往前流愈转淡薄,渐渐澄澈清莹,与寻常水流无异。 沈月檀隐约记得这景象似曾相识,心中微微一动,然则事关重大,还需确证,便动了动手脚,往前加速游去。 又游了小半日,果然见四周红水中隐隐泛着晶莹光泽,又有更多汇聚成流的清澈水体,与沈月檀所在的这一条流往同一个方向。仿佛数根水晶蛛丝自深红雾霾中露出端倪,或是交错、或是并行,却俱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涌。 沈月檀只觉胸口猛然一阵狂跳,时间之桥断裂,茫茫血海、要寻叶凤持便当真是大海捞针,然则若他所料不错若是他能抓住眼前这机遇,不仅寻到叶凤持易如反掌、即使要击败那六脉轮的顶尖强者也不在话下。 沈月檀忙加快道力运转,身形如离弦之箭,顺着水流飞驰向前。 又行了许久,周遭的清澈水流条条贯通,与血红海水泾渭分明,仿佛无数根须、又好似交错纵横联结成一张通天彻地的巨大蛛网。而所有潜流的最终归宿之地都是同一处。 那处尽头终究浮现在沈月檀眼前,白光莹莹,占据了深海中极为广阔的一片区域,无数水流自四面八方灌入其中,不见踪影。 沈月檀才看分明,便发觉包裹他的水流速度突然加快,风驰电掣般往终点处奔涌。难以抗拒的巨大压力顿时自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摩利支天隐形印本就是强弩之末,一经挤压,顿时四分五裂,碎成了粉末。 好在这终点附近魔兽极为极少,且水流激荡,难以察觉,一头足有小山大小的海蜇如罩顶乌云般自他头顶飘过,也不过稍稍停下来,摆了摆几根触手,寻不到那点异常水波的源头,便迟迟疑疑地漂向了别处。 沈月檀才松口气,便觉周围压力一松,身形再度骤然坠落,摔进了一片温香软玉的织物之中。 水流消失不见踪影,他却置身于大殿之中,这大殿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金漆顶、朱漆柱、各色宝石镶嵌的壁画七彩斑斓,摔倒之处绵软熏香,都是上好的绸缎软垫。 沈月檀手忙脚乱自软垫之中站起身来,往四周看去,殿中垂着及地的浅碧纱帘,随着不知何处灌入的清风娉婷摇摆,令人有心旷神怡、翩然欲仙之感。且也遮挡了视线,令他无从判断。 然而纱帘挡得住视线,却挡不住声响,一声声压抑过的低吟时有时无,自不远处传来,又似痛楚、又似欢愉,竟是分外撩人。 沈月檀早就心神激荡难抑,自然不将这点动静的暧昧放在心上。盖因他如今已全然确认,正如六道书中所记载一样,此地是万年难遇的界灵诞生之地。 六道书虽然乍看满篇胡言乱语,惊世骇俗,然则自当初召请食香神成功伊始,沈月檀便不再看轻其中所载之内容。 譬如与沈月檀平日里所学截然相反,六道书曾记载,万物有灵,意即剑有剑灵、器有器灵,就连六界亦有界灵。 界灵者,一界之意志。是以掌界灵者,如掌一界,若掌控了修罗界界灵,便能凌驾于四位阿修罗王之上,说是权倾天下也不为过。而眼前这处,则应当是第九关独立界域的界灵诞生地。 界灵诞生之地,由界域无数光脉孕育。沈月檀先前所见的潜流,便是其中一类光脉。盖因红水关俱是海水,因此光脉入水,化为潜流,却仍是保持了纯粹清澈的本质,与猩红血水区分开来,将一界之中的道力精粹源源不绝运送到诞生地之内。 只是先前沈月檀在水流中半点未曾察觉到有道力存在,竟与当初潜入地狱界类似,只怕光脉所运送的充沛能量并非道力,而是转换成了修罗众无从察觉、无从运用的一类神秘之力。 沈月檀一面推断前因后果,一面放缓了步伐,轻轻撩起纱帘,往动静传来处靠近。 那明显是个男子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喘息得令人平白生出燥热不安来,然而响在这至关重要的场所,便愈发显得诡异。 沈月檀接连穿过几层纱帘,便进入一道被纱帘隔出的空间,宽一仗、纵深两丈有余,一名男子静默立在纱帘入口处,见沈月檀靠近,也只是从容一笑,只竖起食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人沈月檀先前在十绝关中枢里见过,是与叶凤持一样,光明正大连闯了八关的三人之一。看外貌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生得五官平平,寻常得近乎模糊不清,叫人一转头就能忘却。 沈月檀戒备之心不减,不过见他神态友善,并无恶意,自然也不为难人,便略略颔首,在距离此人极远的另一个角落站了下来,往纱帘围出的尽头看去。 尽头处靠着纱帘摆放有桌椅软榻,隐约有书房的模样,此时正有个一身着靛蓝袍服的人影,将另一人压制在宽大软榻之上狠命耕耘。 这其间并无任何遮挡,沈月檀目力极好,待那人稍稍后撤,将同伴翻过身来时,便将二人相貌看得清楚,不禁倒抽口冷气,后背骤然生出寒意。 那二人极为年轻,清俊锐利的容貌如镜里镜外倒影一般神似,正是与他一道意外坠落血海的刘氏兄弟。 第51章 界灵 沈月檀虽然不曾出声, 气息却难免微微一乱,那人便察觉到, 若有所思扫过来一眼, 神色中略略含着关怀之意。 上头那青年已再度俯身下去,被压制之人紧皱眉头苦闷喘息,一只手死死攥紧了身上人肩头衣衫, 却挡不住他再度蛮横进退、横冲直撞的攻势。不过片刻,那青年终于克制不住, 紧咬的牙关中泻出破碎嗓音,颤声道:弟弟轻、轻些 沈月檀记得刘昶为兄、刘崇为弟, 如今总算分清了二人身份然则对现状也无济于事。阿兰若堂的精锐在秘境之中遭遇骤变, 不去应对艰险完成任务,反倒在界灵孕育之地行这非分举动, 与常理不合,处处透着诡异。 只怕是 沈月檀一面打量二人颠鸾倒凤, 已然自软榻滚到了地面,一面抚着下颌沉思,正百思不得其解时, 刘崇猛然加快了频率,毫无半点怜惜之意,只顾蛮力征伐自家兄长, 哑声道:哥哥, 哥哥, 给我生孩子。 刘昶哪里顾得上回应, 只被折磨得哀鸣不止,竟生生昏了过去。 然而听闻生孩子三字,沈月檀却多少有了些头绪,虽说男性生子匪夷所思,然而界域之中或许另有乾坤法则,难以常理揣度。是以这兄弟二人违背纲常、抵死缠绵,只怕同界灵诞生有所牵扯。 他心中略略有数,才抬起头来,却撞上一双漆黑眼眸,一时间只觉有几分熟悉,不由微微怔住。 那人却只略略摇了摇头,示意他往前看去。 沈月檀只得暂且压下心头怪异感,他心想此人虽然其貌不扬,然而实力能与叶凤持比肩者又岂是泛泛之辈?约莫是前些时日里见过,不经意间留下些许印象。 思绪之间,仍是循着对方示意往前看,那兄弟二人激烈情事之后,原本维持着余韵未绝的叠合姿势低声喘息,此时却被红光环绕,那光芒如血色流转不休,竟似自二人体内弥散而出,不过几息功夫便消散无踪。 刘崇的神色有少许怔忡,回过神时,仿佛才察觉到自己犯下弥天大错,低头看见二人连接之处,顿时脸色铁青,急急后撤了出去,慌张道:哥哥!我我又 刘昶紧皱眉头,低低哼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眼时,亦是面色惨白,只躺在原地不动。 沈月檀冷眼旁观,正一点一滴拼凑真相,忽然旁边一只手轻轻放在他手臂上,那人低声道:暂且回避罢。 这兄弟二人如噩梦初醒,俱是神情灰败、羞愧难当,只怕不愿有旁人在场,沈月檀便不同他计较,只配合后退了几步,站到纱帘之外。 那人也站在身侧,低声道:我观这位小兄弟神色,莫非与那刘氏兄弟二人相识? 沈月檀不答反问:你是? 那人笑了一笑,平凡无奇的相貌也因这笑容而添了几分柔和光彩,回道:在下冯阳,生于雁州辖下大姚镇,师从周明大师,侥幸神佛垂青、修炼有成,得以闯过八关。小兄弟你是? 他自报家门,神色坦荡,虽然师从家成俱都名不见经传,沈月檀无从判定真假,仍是肃容回道:在下沈月檀,师从客居问道宗的炼香居香大师。 冯阳不由动容道:炼香?沈公子竟以香道闯到第九关,真乃当世奇才,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佩服佩服。 沈月檀苦笑,此间情况复杂,他如何辩解,索性默认了,含糊应付过去,又道:这两位亦是问道宗的同门弟子,故而认识。却不知出了何事? 冯阳叹道:说来话长 冯阳闯关时,在一处孤岛上遇见了刘氏兄弟二人,彼此试探出并无恶意后,正要各自分道扬镳,不料那孤岛震动,沉没入海。血海上竟凭空生出了巨大的漩涡,生生将三人拖拽到了海底。 脱险之后,三人才发觉来到了这处大殿之内,本以为是场意外的奇遇,然而搜遍了上下七层、数百个房间,除了满室旖旎鲜艳的绸缎纱帘外,却并未曾寻到一星半点的宝物。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37) 这也就罢了,只是出口也尽被封锁,这三人竟被困在了此地,不知如何脱身。 三人搜索了数日后,刘氏兄弟忽然不见了踪影。冯阳四处寻找,在最顶层一间房中见到了正赤||条条交缠一起的二人。 彼时自然是震惊无比,脱口叫道:刘昶、刘崇,你们在做什么? 那二人却维持交合姿势,转过身对他笑道:你说我们在做什么? 冯阳怒斥其不知廉耻,不料那二人充耳不闻,竟当着他的面愈发纠缠得如胶似漆,秽乱得不堪入目。 冯阳气冲冲离了第七层楼去往别处,然而过了小半日,那兄弟二人却是满脸铁青,前来杀他泄愤。 当时一波三折,如今简单说来,不过是场误会。冯阳以为刘氏兄弟本性如此,刘氏兄弟却以为是冯阳动了手脚陷害他二人。 沈月檀沉吟道:如此说来,他兄弟二人也是身不由己?这都多少回了? 冯阳又苦笑起来,叹道:第七回 。只是不知这处秘境到底有什么关窍,连应对之法也寻不到。 冯阳和刘氏兄弟毫无头绪,然而沈月檀却多少心中有数,故而沉吟不语。 这便是孕育界灵的秘仪了。 阴阳交泰、感应而生,秘仪用的便是最原始、最不加修饰的夫妻之礼。至于为何选了刘昶、刘崇,只怕是秘境内人选稀少,便退而求其次,选了彼此间羁绊最深的二人。能为界灵诞生而献祭,是莫大的机缘与荣幸,然则兄弟相煎、伦常大乱只怕也是场无妄之灾。 他见冯阳似笑非笑,挑眉道:冯兄有何见教? 冯阳咳嗽一声,期期艾艾道:不敢不敢只是沈公子见了那等嗯场合,倒是十分镇定。 沈月檀略略愣住,那等风月香艳的合欢场合,还是在男子之间,他两世为人也是平生仅见,之所以不曾被吓住,不过是被界灵之事分了心神,无暇两顾罢了。如今听冯阳一提,到底生出了几分尴尬,不由皱起眉来,冷道:如今险象环生,哪一件事不比这重要,他人私密,何足挂齿? 竟装出了几分风月老手的模样来。 冯阳反倒被他唬得一愣,喃喃道: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见多识广,是在下肤浅了。 沈月檀也不否认,仰头打量着四周雕梁画栋,只道:我去四处瞧瞧,说不定有什么阵法。 话音未落,隔着纱帘传来了刘崇的惊呼,连声道:哥哥!哥哥! 沈月檀与冯阳视线交错,飞身穿过纱帘冲向那兄弟二人所在之处,入目的情景却太过匪夷所思,不由得令人大吃一惊。 刘崇将兄长上身紧紧抱在怀里,刘昶衣衫凌乱,只勉强盖住了下肢,胸膛腰腹零落着可疑淤痕,此刻紧闭双眼,面无血色,颗颗汗珠顺着俊丽面容滚落。 众人视线汇聚处,赫然可见这青年原本平缓结实的腹部,此刻竟仿若身怀六甲的妇人一般高高隆起,吹气般飞速膨胀,仿佛有什么怪物要破壳而出,竟撑得腹部肌肤几近透明。 冯阳拔出腰间长剑,沉声道:必有妖邪临世,当趁其降生前除去! 话音起时足下未停,大步走近刘昶,挺剑欲刺破其腹部,沈月檀、刘崇异口同声大喝道:住手! 刘崇扬手一掌,掌风猛击在剑刃上,怒喝道:休伤我哥哥! 电光火石间,冯阳的剑果真偏了,贴着腹侧堪堪掠过,乍看好似被刘崇所击退,实则沈月檀却看得清楚,在他才开口要其住口时,冯阳便略有迟疑,放缓了剑势。 他愈发觉得此人对他格外友善尊重,不仅未曾放下心来,反倒多生了几分警惕。只是也无暇旁顾,便接连取出数十种香药,各自搭配安置,摆起了香阵,一面解释道:保他性命要紧!这香阵名为护现世陀罗尼,外能却邪驱魔,内可续命回春、守护脉轮。 沈月檀忙忙碌碌,点香布阵,而后低声急速诵经,诱发香阵启动。那边厢刘昶已然发出惨呼,全身大汗淋漓,刘崇无计可施,只得翻出保命的灵药喂他,冯阳也取出几瓶药丸,以备所需。 刘昶又挣扎了几次,突然哑了嗓音,身形弯曲如弓,并死死攥紧了弟弟的手腕,两眼圆瞪。随即腹部自正中开裂,却不见有鲜血飞溅,反倒自开裂的缝隙中透出金光闪闪,强得刺目。 一条不过手指大小的金色鲤鱼缓缓自金光里游了出来,摇头摆尾悬浮空中,鳞片如金粒整齐码放,晶莹圆润,鱼鳍亦是如金丝丝丝缕缕缠绕而成,一双眼珠子灵动异常。它左右摆动尾鳍,欢欢喜喜往刘昶怀里游去,然而才靠近时,就被刘崇一掌击中,顿时四分五裂,化作无数金色碎屑,散弥于空中,渐渐消失无踪。 刘崇兀自咬牙切齿道:妖孽! 沈月檀不动声色,仍是结印、诵经,做完了全套才走到近前,留神查看。 刘昶这时幽幽醒转,腹部平缓,恢复如初,唯独留了一道尺余长的疤痕,纵向贯穿胸腹,如今仍隐隐泛着血红。 刘崇小心翼翼将手贴在兄长腹部,轻轻灌入道力试探,却令得刘昶再度面色青白,痛得倒抽口气,刘昶惊慌收回了手,颤声道:哥哥哥哥尾音已然泣不成声,泪珠成串掉落。 刘昶曾经身为阿兰若堂引以为傲的精锐,如今腹轮脐轮,已然尽毁。 沈月檀沉吟,孕育界灵之人受一界天地眷宠,气运机缘皆远胜寻常人,刘崇委实大可不必为兄长悲伤。只是他自然不能透露半丝,只得劝道:凡事破而后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说起来却尽是些空虚无用的劝慰。 他正苦笑思忖要如何开解,刘崇已怒吼道:滚! 沈月檀眉头略皱,一直默不作声旁观的冯阳却轻轻抬手按住他肩头,低声道:暂且让他静一静。 沈月檀忍下来,转身走了出去。 冯阳也随意抱拳示意,只是转身前多扫了眼那香阵,视线在角落一堆香药燃尽、留下的紫黑色碎屑上稍稍停留了片刻,这才撩起纱帘一起出去了。 那界灵生得细弱幼小,被刘崇一掌便击散了,沈月檀却不担心,他在香阵中添加了地狱界的地狱岩精末、恶鬼界的食人花粉,与修罗界的仙草灵药结合,合三界之力营造了香阵,一则能协助刘昶早日痊愈,二则又另藏玄机,是以通行三界之力温养、藏匿界灵。 如今当务之急,便是要如何背着这三人,去将界灵引出来。 沈月檀正要寻个借口,却听冯阳皱眉道:往后麻烦了。 他心不在焉应道:出了何事? 冯阳叹道:沈公子,若你是刘氏兄弟中的一人,出了这等事,被外人看了去,该当如何处置? 第52章 贝叶 冯阳道:闯关之初, 白总管曾提过, 入关后人人处于监视之下,若行为不端, 必遭处罚。然而如今身处此秘境, 恐怕监视者也失去了目标。只需杀了我二人, 外出后另编一套说辞, 刘昶身受重伤,连脉轮也破了两处, 不知内情者看来, 必然是遭遇了九死一生的激战。境中这些咳咳,自可一笔勾销。 沈月檀道:冯兄之意,莫非是要先下手为强? 冯阳笑道:你以为如何? 沈月檀板起脸来:我以为不好。 冯阳微微一愣。 沈月檀道:实不相瞒, 刘昶、刘崇是因奉命保护我,才随同我入关。如今遭遇困境, 我岂能落井下石? 冯阳道:然而若是他二人发难 沈月檀道:他二人兄弟同心,如今刘昶身受重伤,如断一臂, 实力骤减。刘崇若还念着一星半点兄弟情分要救刘昶,也不会在此时发难,反倒要借助我二人之力, 设法脱险。 冯阳沉默片刻, 叹道:沈公子, 岂不闻他人即地狱, 人心险恶, 无缘无故岂可轻信他人 人心叵测,今日亲近的手足,明日栽赃嫁祸毫不手软;今日敬仰的长辈,明日谋图性命亦不留情。沈月檀曾经切身体会、痛彻入骨,何须再由旁人屡屡提醒? 只是曾由青宗主一手建立的阿兰若堂的子弟,其心性品格俱是精挑细选,性情或许各有不同,原则却绝不会动摇。与其说沈月檀冒险信任刘昶刘崇二人,倒不如说是信任过世的父母。 阿兰若堂原是青宗主悉心打造,作为沈月檀的直系培养的核心力量,无论他做不做宗主,这一点都不会有变。他要取回阿兰若堂,如今就借刘氏兄弟之事开始收买人心,也未尝不可。 这些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故而沈月檀只转过头扫了冯阳一眼,笑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冯兄,我有脱身之法,你信不信我? 冯阳抬手掩面,再度叹道: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信你一次。不知是什么法子? 沈月檀道:进去一道商议。 他也不管冯阳应承与否,便率先折身又进了帘帐之中。 帐中香气清冽,比先前浅淡许多,却仍是凝而不散,深嗅一次便渗入五脏六腑,化为融融暖流滋养心脉。 刘昶被抱到软榻上,周身盖得严实,唯有一张脸露在外头,如今面容恢复了些血色,呼吸绵长,睡得十分安稳显然已脱离了险境。 刘崇坐在地上,手臂横过兄长头顶,只失魂落魄垂目凝望,仿佛身外万物都再难入其眼中。 沈月檀在十余步开外停下来,柔声道:刘崇,令兄暂无性命之忧,待明日我再设香阵,温养几次,迟早能醒转。只是空等无益,我约莫有个脱离困境的法子,倒不如试一试。你意下如何? 刘崇神色怔然,仿佛心如死灰,然而待沈月檀问时,他仍是缓缓抬起头,肃声应道:沈公子何出此言?卑职与兄长本就奉少宗主之命,随扈公子,鞍前马后本就是分内之事,但凡公子下令,无有不从。 他小心翼翼收回护住兄长的手臂,站起身整理衣衫,抱拳行礼道:卑职先前失态,多有得罪,请公子恕罪。 沈月檀肃容道:乍逢惊变,非你之过。然而轻重缓急不分,以至出言不逊,非阿兰若武士所为。你言行失状,待此间事了后,自去请罪领罚,方不负阿兰若之名,亦不辜负青宗主的心血。 刘崇愣了愣,眼神转为清明,隐隐露出感激之色,低头应是。 这话正是沈月檀在同他保证,其一众人必能脱险;其二他所犯之错,不过仅有对上司出言不逊这一项罢了。 杀人灭口的手段,刘崇也曾经有过一闪之念,只是纵使他肯不顾一切手染血腥、背负罪孽,他那位性情高洁的兄长也断然不允。 沈月檀观他神色,心中又笃定了几分,这才将先前想好的说辞同在场三人说了出来:我曾听闻,如这类小秘境之中,或能因缘际会生出些灵兽。因其生于斯长于斯,对秘境进出密道、来往路径天然熟捻于心。是以只需设法找到那灵兽,追查行动踪迹,就有望脱身。 刘崇略略颔首,应道:家兄曾师从兽王菩萨门下的百兽师,对捕捉驯化兽类略有心得,想必能派上用场。 沈月檀笑道:如此就有劳令兄了。他再扫一眼沉默不语的冯阳,问道:那么冯兄 冯阳摸着下颌,若有所思道:在下小地方来的,见识少,这等灵兽闻所未闻,也不知如何应对唯有以沈公子马首是瞻,但凭吩咐。只是在下略有好奇,这封闭秘境之中的灵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有什么典籍、书册供查阅?若是得以公开,还请沈公子赐教。 沈月檀神色凝重道:冯兄谨慎原是应该,只是说来也巧,前几日我见少宗主时,恰逢离难宗沈雁州宗主到访,不过听他略略提起过几句罢了。我固然满心好奇,只是畏惧雁宗主威严,不敢多追问。早知今日会遇上,当初就算会惹得雁宗主不悦,也要多同他请教几句 冯阳讪讪,也不说如何失望,三人便商议起细节。 而后各自分开,稍作休息,约定四个时辰后再依照计划行事。 这秘境是座格外巨大的楼宇,上下七层有数百个房间,各自布置得风情各异,供人休憩。只寻不到外出的门窗,若以蛮力攻击外墙,道力则如泥牛入海,被吸纳得一干二净,分毫起不了作用。毕竟那些纵横交错的千万条光脉之中,输送的俱是浑厚道力,他这几人既未修至天人境,亦未有阿修罗王的撼天之力,此举无异于蚍蜉撼树罢了。 因前事种种到底尴尬,刘崇便抱了兄长远远去到顶层避开,沈月檀则与冯阳在第二层道别。 冯阳挂着的友善笑容如面具一般,在关起门来时便沉了下去,揉着眉心轻轻一叹,低语道:如今骗起人来倒能面不改色了。 沈月檀自然全不知晓那人暗地里的言行,只寻了一间宽敞些的厢房,将房门反锁,又查看一遍,这才忙碌起来。他先合目静思,理清了思绪,随后把各类草木石精放了满桌,又取出各色器皿,或研磨或蒸烤、或浸泡或压榨,着手炼制香药。 这界灵诞生之所纯以道力凭空形成,然而其形态性质却与寻常道力截然不同,沈月檀等人置身其中,本身道力与其则如水油般泾渭分明,竟如当年闯地狱界时,同狱力隔离了一般。 他对此事思索多年,又结合六道书中语焉不详的记载,做了种种猜测,如今机会难得,自然多多尝试、一一验证。 不觉间四个时辰一晃而过,沈月檀所获微薄,休息亦不足,仍是强撑精神,依照约定与众人会合。刘崇仍是只身前来,沈月檀问起刘昶伤势,刘崇也只说如今平稳下来,然而到底是脉轮被毁其一,短时难以恢复。 诸人议定,沈月檀又取出新炼的香药分发,叮嘱道:此地道力耗损无从补充,除了服用丹药,静修时焚香亦有所助益。 冯阳、刘崇谢过,将香药收下,便依划定的区域各自前去搜索灵兽踪迹。 如此一晃就过了四日,那界灵生得奸猾,数次与众人擦肩而过,却最终失之交臂。最后一次被目击时,已从原本指头大小的灵物,成长到一尺有余。浮游秘境,如鱼得水,优哉游哉一摆尾,转过屋角就不见了踪影。 沈月檀试过十余个法子捕捉界灵俱都无功而返,他亦不气馁,兼之库存充足,便变着法子更换配方研制香药。刘昶醒转后,亦曾委婉规劝,提及这灵物恐怕并非寻常灵兽,不如另觅良策。沈月檀只谢过他好意,仍是废寝忘食钻研尝试,不觉间竟在秘境中耗费了十余日。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38) 因长久无进展,刘崇就率先有些焦虑起来,只不过仍旧守着阿兰若武士本分,并未曾表露于外,然而内心焦急,却瞒不过沈月檀,他却置若罔闻,反倒搁置了搜捕灵兽的计划,每日里闭门不出。 眼见得刘氏兄弟日胜一日心浮气躁,那冯阳虽不见表露在外,其高深莫测愈发令人忌惮,沈月檀心知若再拖延,只怕外患未生时,四人之间便要起内讧了。 他如今却只差临门一步,徘徊在繁如星海的香药之中,只力图摸索到唯一的真相。 这一日他再以三界香药辅以多种香料混合研磨,一面将记有六道书的贝叶捧在手里,不觉间想得出神,那枚贝叶竟失手落进了磨钵之中,被他以石杵重重碾过。 沈月檀回过神,暗悔自己粗心大意,正要将贝叶取出磨钵时,一股奇异微苦的香气掠过鼻端。那香气陌生至极,既有椒兰辛暖,又有薄荷沁凉,如暖气裹着冰刃,格外醒神。沈月檀师从香大师近十年,阅香无数,如今竟是闻所未闻。 他小心翼翼取出贝叶,见叶柄处被碾得微微渗了汁,又立时沾满了香料粉末,那香气正是因这汁液混合香料激发而成。 沈月檀先查看一遍六道书,见其并未受损才妥善收好,又将剩余香料细细研磨混合,快速炼制出一盒香药。只是这香药与往日成品颇有不同,有小指粗细,通体莹润光滑,细腻如玉雕的蜡烛一般。 沈月檀取出一根细细摩挲,却仍是想不明白,索性点了一根。 那香药静静燃了片刻却毫无香气,周遭亦无任何变化,沈月檀只当是全无效果,不禁微觉失望。 第53章 王印 骤变一生,沈月檀却只觉如惊雷在迷茫思绪中炸裂, 灵光闪现, 先前不解之处便想得通透清楚。他太过震惊, 连清理积压在身上的砖瓦木头也顾不上,反倒是冯阳来得及时, 将他自砖瓦中拖了出来, 沉声道:月公子, 可有受伤? 沈月檀心不在焉摇头, 伸手抓住一块折断的博古架支脚,稍稍用力,那木板就被他捏得四分五裂,然而碎屑微微轻颤,眨眼就分解气化成薄雾, 融入半空不见了踪影。 他不由喃喃道:我懂了我懂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六界之中, 修罗界用道力;地狱界用狱力;人间界用法力;饿鬼界用鬼力;畜生界用狩力;而天人界则用神力。 乍看之下各不相干, 天人界之下, 五界并存、侍奉天人,仿佛亘古以来、天经地义。 如今他却借着圣书贝叶的一点汁液,初窥了那被隐藏于无数谎言之下的真相。构筑六界截然不同的物质与力量的,出自同一种本源之物, 莫可名状,却隐约有迹可循若是如此, 为何偏生要构筑出截然不同的六界法则, 将森罗万象的芸芸众生分出了高低贵贱?其用意为何?其理由为何?其目的为何? 这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不可告知于人的秘密? 冯阳见那少年抓着碎块捏了又捏, 着魔一般喃喃自语,柔和神色也不免略略沉下来,却耐着性子未曾开口。此时却见一尾足有金红锦鲤探头探脑游了过来,望着满地残骸眼前一亮,摆着尾鳍窜近,将距离最近的一块碎砖头吞进口中,如啖美食一般。 冯阳拔剑,沈月檀见状忙开口道:住 却为时已晚,冯阳先前作势斩刘昶时约莫只用了三分力,是以说停就停、说撤就撤,如今却是全力以赴,貌不惊人的长剑竟气势凛冽,快逾雷电,爆发出青紫剑气,尺余长的锋锐紫芒宛如离弦之箭,发出嗖嗖破空之声,将那锦鲤扎了个对穿。 若依沈月檀的判断,冯阳所发的剑气无非是道力凝聚而成,就如同先前几日连门窗也无从破坏一般,如今自然也不能伤那锦鲤分毫才对。 然而眼前之事却出乎意料,那剑气自锦鲤鱼鳃边刺入,余势不减,又自另一侧鱼尾前方惯体而出,拽得锦鲤狼狈跌落在地,带出一片薄红血雾。 沈月檀怔愣当场。冯阳能伤到界灵,唯有两个可能,其一便是他判断有误,构建界灵与这孕育场所的并非纯粹本源之力,反倒是寻常道力。其二便是这冯阳不知修了什么秘术,竟能突破界域所限。 既然这锦鲤能吞食房屋残骸如品美食,对本源之力的判断十有八九错不了,故而该是后者然而这区区一个草根子民,如何习得能与大五经媲美的传奇心法?沈月檀猜测种种可能,反倒愈发心慌意乱起来。 那锦鲤这几日同众人捉足了迷藏,将这些修罗众玩弄于股掌之中。原本不将其放在眼里,如今乍然被重创,顿时又怒又痛、又惊又惧,一跃而起,背鳍尾鳍侧鳍通通张开,如炸裂般崩得僵直,随后鱼身如吹气般膨胀,有若一片金红烈焰呈燎原之势展开。 沈月檀只见眼前充满猎猎火光,映照得万物皆赤红如血,冯阳却站起身,再度挥剑迎上,无数青紫剑气如蝗虫群集飞舞,悍不畏死冲上前去,撞在那巨大锦鲤身上炸裂开来,发出刺耳声响。 那锦鲤愈发痛怒交加,摇头摆尾时吐出一连串透明气泡,将剑气包裹其中消融殆尽。更多细碎气泡如暗器般漫天飞袭而来,沈月檀躲闪不及,却只觉腰间一紧,竟被人拽着腰带提了起来,堪堪避开了袭击。 沈月檀只觉此人出手神速,不仅能同界灵战成平手,更还有余力救他,实力深不可测、不容小觑,不由脱口道:冯阳,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冯阳沉声道:公子勿惧,我绝无害人之心。 此时却另有人语调森严,冰如寒霜,冷道:你若当真无害人之心,为何同魔种勾结,潜入关中,伤我界灵、毁我界域? 沈月檀心中一沉,转头循声望去,见刘崇、刘昶二人并肩行来,却不使剑,只赤手空拳,各自两手结印,神色刻板肃穆,步步逼近。 有同样的金红符纹自二人结印中丝丝缕缕飘散开来,交错纵横,将行将崩塌的房屋支撑起来,那锦鲤却分毫不将二人维持秘境的努力放在眼里,仍是横冲直撞,誓要将伤它之人碾压吞噬,一路撞得房倾屋塌,又张口吞下碎屑,身形愈发膨胀。 冯阳挪腾闪躲,利剑刺破无数水泡,一面回应道:我堂堂正正闯十绝关,若非被困此地,早就出关领到丰厚奖赏,今后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何必同魔种勾结,分明有百害而无一益。倒是二位阁下不敢露真容,强占问道宗弟子肉身行大逆不道之举,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哪里的妖孽作祟! 刘昶端丽面容微微一哂,修长手指结印如莲花盛开,层层叠叠繁复优美,金红符纹如蛛丝自他两手间喷涌,铺天盖地爬满房顶地面,刘崇结印亦随之更改,竟化作密密麻麻的金红小蛇,与那锦鲤前后夹击冯阳,一面冷哼道:吾辈行事顺应天意,你不配问! 前有蛇群后有巨鱼,冯阳退无可退,只得反手执剑,空出一手正欲结印,不料一件物事呼啸而过,直扑蛇群之中,竟生生将蛇群炸开了巨大空洞,那空洞又如活物一般,将附近蛇群、乃至金红符纹、建筑房梁尽数吞噬,一道化为空洞。 刘氏兄弟勃然变色,面容上却是欣喜多过震怒,刘昶喃喃道:想不到阁下竟能炼化弦力。 刘崇亦道:如此甚好,主人心思总算不曾白费。 沈月檀仍是维持张弓姿态,弓弦上搭着粒香丸,只等以道力激发,再度发出第二击,听闻这二人无头无尾几句话,心中微微一动,沉声道:二位的主人莫非是 他话音未落,说时迟那时快,那锦鲤见香丸炸裂时也愣了愣,一面作势欲逃,一面却又不知为何恋恋不舍,正犹豫间,冯阳手中长剑骤然发出青紫强光,竟化作一把巨大的两手大剑,自下而上斜斜斩劈,将金红鱼头硬生生砍了下来。 事发突然,沈月檀不由得张口结舌,连手里的香丸也掉落下来,只愣愣望着那巨大的鱼身在楼层中剧烈挣扎,一路摧枯拉朽,竟生生朝最外头的墙壁撞过去。冯阳也追了上去,大剑再度将剩余的鱼身再度斩为两半。 刘昶反倒收了结印符纹,任凭那鱼身垂死挣扎,神色仍是无喜无悲,肃容道:只怕天意如此,主人也未曾料到。 沈月檀皱眉追问道:二位主人莫非是天人? 刘昶合目道:是,吾辈是准提木灵,吾辈主人,阁下亦曾面会,乃食香之神乾达婆王。 附身刘崇的木灵亦叹道:吾辈奉主人之命,孕育界灵,以待赐予有能之人,阁下能炼化弦力,六界罕见,然而有能却无缘倒叫这虚假之人夺了界灵。 沈月檀更是有满腹疑问,连连问道:准提木灵?乾达婆王为何命你等孕育界灵?虚假之人?弦力又是何物?勾结魔种是什么意思? 然而那两位木灵却只垂目道:愿我阿修罗王,人人得证正果。诛灭魔种、护佑苍生。 话音才落,四周轰然塌陷,沈月檀足下地面颤动开裂,四面八方的墙壁缝隙里,海水喷薄而入。这困了他们十余日的秘境,终究开裂了。 混乱之中,他急忙取出一枚银色竹叶般的法宝,那宝物快速扩大,化作了一艘小船,他将昏迷倒地的刘氏兄弟一手一个拖上船,略略犹豫又转头去看冯阳。 乱石碎瓦如雨倾塌,那男子青衫修身,背影此刻看来却分外高大巍峨,仿佛傲立于倾覆天地间的乱世枭雄,那死气沉沉的金红锦鲤尸身的心脏位置,正好有一道猩红光芒窜了出来,冯阳不闪不避,任那光芒没入额头之中。 沈月檀隐约察觉到那光芒之中有神印气息,又联系两位木灵透露的只言片语,一瞬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得一拳狠狠砸在船舷边上,狠得几乎喉头渗血:是修罗王印!竟然是修罗王印!!冯阳这厮,我绝不饶你! 冯阳仿佛察觉到了一般,突然转过头来,往沈月檀所在方向望了一眼,嘴角微勾,竟笑得格外和煦温暖。 随后秘境巨响震耳,崩塌四陷,沈月檀忙按住船头,注入道力,操纵小船逆着海水冲了出去。 第54章 争锋 那森寒剑气贴在沈月檀咽喉肌肤处,堪堪停住、立刻后撤, 旋即响起叶凤持冰冷依旧的嗓音:月檀?你也来闯关? 沈月檀只觉咽喉被根根冰针刺穿, 险些冻结, 道力运转下方才好转, 一时心有余悸, 只抚着咽喉苦笑道:我来救你。 叶凤持与六年前相比,并无任何变化, 唯独月白深衣与银色长发俱都染了血污,神态却依旧从容, 细细打量了沈月檀,这才道:你也长大了。语意里竟有几分欣慰。 沈月檀只一笑, 抱拳道:叶兄别来无恙? 叶凤持轻轻落足在小舟上,凝视矮他一头的沈月檀,黑沉沉瞳孔宛如坚冰遇春风, 略略有融化痕迹,透着少许暖意,低声道:我很好。 那小舟依然逆着海潮往外疾冲, 二人匆匆叙过旧,沈月檀同他说了入红水关的前因后果, 叶凤持沉吟道:月檀所料不错, 那人正是比叡山堂护法宋轩。 沈月檀道:铁城犁宗主夫人就姓宋,这位莫非是唐琪的 叶凤持道:舅公。 沈月檀微微动容, 叶凤持却道:只怕都想岔了, 唐琪能请动宋轩出手, 非是因我叶某人实力强横。此人潜入红水关,实则另有所图。若非适逢这场海底异动,我如今只怕已败于宋轩之手生死难料。 沈月檀沉下脸,一字一句道:阿修罗王印。 这消息不啻于平地惊雷,然而叶凤持却毫无动摇,不过略略挑了挑眉,露出几分恍然之色应道:原来如此,这我就想得通了。 难怪宋轩眼见就要得手,却在察觉海底异动时脸色遽变,竟断然放弃了追杀,转过身冲入深海,反倒引得叶凤持好奇心起,继而跟在他身后追踪,最终巧遇了沈月檀。 轻舟乘风破浪,海底隆隆震响却离得愈发远了,沈月檀稍微安心,又接连点了几粒温养脉轮、补充道力的五重香,查看那昏迷不醒的刘氏兄弟二人,见二人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叹道:王印现世,是何等震撼修罗界的大事,叶兄竟也沉得住气。 叶凤持被馥馥香气包围,脸色稍稍好转,便盘膝坐下调息,平淡应道:我自修我的道,权势之争,与我何干。 沈月檀默默无语,便记起六年前沈雁州闯地狱界,所为的正是追寻修罗王印的下落。这六年里只怕也未曾放弃过。 沈雁州野心极大,且不曾刻意隐瞒,程空亦特意警告过沈月檀,要他莫要成了沈雁州前程的阻路石。沈雁州要做统一修罗界的大阿修罗王,沈月檀却一心想要夺回问道宗、登天人道,解他心中种种疑惑。如今二人虽然相安无事,若是有朝一日起了冲突,谁也不肯让步又该如何应付? 他暗叹自己杞人忧天,转而道:既然宋轩另有所图,如今倒好办了。王印已落入他人之手,只怕有一场恶战,趁此机会,我们不如早些撤离。我有少宗主所赠的五行舟,全身而退,不在话下。 叶凤持应道:好,我已无大碍,月檀不如速带同门撤离。 沈月檀愣了愣,叶兄还要闯关?若换做是他,费劲心力闯到了第九关,眼见得大功告成,只怕也不肯轻易放弃。他想了又想,皱眉道:我与少宗主在十绝阵中枢,曾见到了七人,正经闯入十绝关,并进到第九关的有三人,除叶兄外另外两人,其一是雁州大姚镇名不见经传的弟子冯阳,另一人约莫二十出头,其貌不扬,身份尚不明。 叶凤持心思敏锐,问道:另外四人是靠作弊硬入红水关,其一自然是宋轩,另外三人莫非也是为王印而来? 沈月檀道:另外三人中,有一人是魔种与修罗众的混血,阿修罗王印至刚至阳,他得了也无用,动机虽不明,却不至于有直接冲突。剩余二人他扫一眼刘氏兄弟,低声道,正是孕育王印的胎母。是以虽然违规,倒也不必担心。 他想想又叹道:冯阳已经夺了王印,如今守得住便罢,若是守不住,少不得还有恶战。 叶凤持扫他一眼,问道:你担心他? 沈月檀愁眉苦脸点头:只怕是个故人若是宋轩找上他,麻烦就大了。 叶凤持道:既然如此,这事倒当真好办了。 沈月檀略微一愣,又听叶凤持道:我与那冯阳联手,或能同宋轩一战。若是不敌,你伺机将冯阳带走便是。他若不肯,我替你将他打晕。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39) 沈月檀苦笑:若当真是那个痞子,遇到不敌,哪有不肯的。 叶凤持却道:懂得见机行事,不为一时意气冒险,如此甚好。 沈月檀皱眉道:说得好听,为何你不肯一起逃走? 叶凤持合目道:道不同罢了,我可退却不可逃。未战先逃,虽生犹死;力竭而亡,虽死犹生。 话音才落,就被沈月檀一拳揍得略略偏了头。 那少年拳风绵软,叶凤持或挡或避,要想不挨这一拳易如反掌。只是他心中疑惑,便只是一言不发,生生挨了揍,嘴角微微火热,他下意识擦了擦,仍是满脸茫然看着沈月檀,这是 沈月檀见他眼神无辜,几乎带上委屈一般,不由愈发恼怒,恶狠狠道:宋轩比你多修炼近百年,打不过他也是天经地义,逃跑不丢人。在我面前,谁都不许自寻死路!不过是个十绝关,这次闯不过,下次再闯。 叶凤持只觉融融暖意浮上胸臆,面上却依然刻板,迟缓点了点头道:唔。 沈月檀动了手难免懊悔,见叶凤持不曾动怒才放下心来,然而此人应对呆若木鸡,却难免令他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叶凤持大名如雷贯耳,初见此人只觉高高在上、冷漠疏离、深不可测,如今为何却愈发显得呆了? 他二人商议才定,小舟已冲出了海面,然而距离不远处的水面却骤然鼓起个猩红的巨大水包,伴随撼动天地巨响瞬间炸裂开来,随即头顶降下一阵倾盆血雨。 赤红血雾蔓延中,三道人影同时冲出水面,金铁交鸣间,道力洪流轰然碰撞,凛冽威压感当头罩下,连原本上涌的海浪也被压得不见踪影,海面反倒生生下凹,暴露出隐藏其中的成群水妖来。 沈月檀尚未分辨清楚,身边衣袂翻动,月白人影骤然一闪,已然离了小舟往天际冲去。一面喝道:速速撤离。 沈月檀自然是不肯撤的,只稳住小舟,仰头看去。 冯阳立于虚空,手中长剑缭绕青蓝电光。原本貌不惊人的平凡男子仿佛骤然变身另一人,容颜冷峻,眼神锐利,青衫猎猎翻动招摇,仿佛悬停于血海之上的巍峨高峰。 他对着面前二人露齿一笑,森森白齿仿佛梭巡四海猎杀无数的残虐巨鲨,从容道:阿修罗王印已为我所有,纵你二人联手为敌也是徒然。既然一心送死,本座成全尔等。 另外两名男子一左一右与他相对,呈挟持之势。一人身形干瘦、须发花白,手中握一把形如半月的漆黑巨镰,一头连着同样漆黑的铁链,如大蛇般缠绕在那人左手手臂上。黑色劲装几与武器融为一体,愈发显得神鬼难敌。 听闻冯阳威胁,不过冷笑几声,回道:胡贤弟莫慌,此人不过信口开河吓唬人。巡查使一个未至,王印如何认主?一口气杀了再说。 另一男子同样其貌不扬,身形微胖,看不出年纪,穿着紫铜色绸衫,满月脸红润有光,倒有几分商人和气生财的模样,左手持银光潋滟的长剑,右手却握着一柄不足一尺的赤红匕首,笑容可掬点头道:宋大哥言之有理,小弟就听从宋大哥差遣。 宋轩咆哮道:好,先取他性命,再作计较。 便甩出巨镰,将血红水帘划出一道黝黑裂痕,那胡姓男子紧追而上,左手长剑在前、匕首在后,也不知驱动了什么法术,所过之处,水雾中隐隐浮现出厉鬼狰狞面孔,通体赤红,一而二、二而四,分化化出数以百计的魑魅魍魉在红水中挤挤挨挨,一道往冯阳所在处蜂拥杀去。 冯阳手中长剑再度膨胀为巨剑,青紫电光爆开一丈有余,电光窜入水中,轰轰几声巨响中,水瀑炸裂,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隐匿其中的魑魅魍魉、水妖鱼怪也随之暴露,或身受重创而仓惶逃离、或身首异处沉没,被同伴撕咬吞噬殆尽。 电光火石间,冯阳身后骤然升腾出一片阴影,那人无声无息现身,银发与如云深衣腾腾飘扬,几粒雪白念珠浑圆外形快速融化,化作团团云朵,拱卫一般分列两侧。 第55章 死意 宋轩将黑链扯得笔直, 狂笑道:好、好!叶凤持, 老夫好意放你一马,你竟还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门来!既然如此,老夫就一并收割了。 叶凤持充耳不闻,横剑、结印、诵经,苍白火舌愈发凝实膨大,仿若一条白中透青的巨龙,于青紫雷光中穿越而出, 轰然冲向敌方。迫得宋轩二人不得不后撤避其锋芒。 白焰与魑魅魍魉的军团轰然对撞,伴随冰雪崩裂声,汹涌血浪连同藏身其中的鬼蜮水怪刹那间凝固,冻结成一片足可站人的广阔血色冰壳。青紫电光旋即击中冰壳, 将其炸裂成无数冰块沉浮于浪涛之间。 沈月檀只得按住船头, 自跌宕起伏的碎裂冰块间穿梭而出, 撤离到战圈范围之外谨慎观望。船舱中传来两声沉沉叹息, 则是刘氏兄弟再度醒转。刘崇先一步坐起身来, 支撑兄长肩侧,脸色阴沉望着双方激战,只略略迟疑,便下了决心,低声道:公子意欲何为?只需一声令下。 沈月檀道:好, 姑且先看一看。 那边厢冯阳已收了大剑, 轻飘飘立足于一块巨型坚冰凸起的一角上, 眉心仿佛被一刀刺破,伤口渗出嫣红血丝,终于凝聚成一缕,缓缓自鼻翼两侧流淌而下。 他面容端肃,神似故人,却因沾染血迹而显出几分狰狞肃杀,阔剑溅上血红海水,顺着锋刃颗颗滴落。 旋即仿佛玉质面具碎裂,那人整张脸表层崩裂剥落,露出了本尊的真面目来。 形容端丽,眉目俊朗,犹若拂走了蒙尘的美玉,磨去了锈蚀的利刃,笑时慈悲菩萨,春风化雨宾客盈门;忿则怒目金刚,燎原千里寸草不生。 这赫然便是离难宗主沈雁州。 宋轩乍见其真面目时,不禁又惊又悔、又怒又恨,一时间进退维谷,只冷笑道:堂堂宗主,不去武斗会挑选良才,到十绝阵凑什么热闹? 沈雁州将长剑当胸横过,手指顺着剑身轻轻一抹,青紫电光尽数收敛,随即笑道:一时兴起罢了,不想有此机遇,幸甚幸甚,倒叫宋前辈见笑了。 宋轩知他说的是阿修罗王印,愈发脸色黑沉,他自然怒火中烧,若对方只是冯阳那等无名小卒,上无师门长辈庇荫,杀便杀了,全无后顾之忧。 然则如今若是杀了沈雁州,他虽不惧与离难宗百万教众为敌,却到底是个麻烦。倘若有旁人借机发难,他腹背受敌,恐怕保不住王印 宋轩只顾着左右为难,全然不曾将身旁的胡姓男子放在眼里。此人亦是个乡野之辈,不过适逢王印现世,临时起了贪念才与他联手,要将其除去易如反掌,就道:叶凤持被我伤了一臂,如今不过强弩之末罢了。胡贤弟,此人就交托于你,若是事成,少不得有你好处。 说话间叶凤持亦落足在沈雁州身畔,念珠串骤然收拢,重落回他腕间,却已疏疏落落,遗失泰半。 沈雁州笑道:难为你肯帮我。 叶凤持压下心头翻腾气血,方才应道:非为帮你,只不过受人之托。 沈雁州眼中阴霾一闪而逝,却仍是笑得和煦,柔声道:叶公子急公好义,我与月檀记下了。 叶凤持略略挑眉,却来不及开口,对面情势急转,已令他错愕当场。 那看似结盟的二人间鲜血喷溅,宋轩一脸不可置信捂住胸口,艳红血水自他指缝间汩汩涌出来,嘶哑狂吼道:胡延!你这卑鄙小人! 话音未落,漆黑巨镰轰然冲出,堪堪自那名为胡延的男子头顶掠过。 那男子却早有准备,一击得手便提着带血匕首飞身后撤,眼见巨镰袭来,更毫不犹豫往血海之中钻了进去。 沈雁州便纵身一跃,长剑无声无息刺出,与巨镰轰然对撞,那巨镰受了阻,生生在半空折了个弯,紧追胡延没入水面之下。他方才沉声道:凤持,他要取你性命,你还在迟疑什么? 他嗓音如沉沉惊雷,远比方才撞上巨镰的一击更为震慑心神,令叶凤持骤然睁大双眼,周身气势顿时森寒三分。 沈月檀亦瞪大了眼,两手紧攥成拳仰望那二人,一颗心被揪作一团。 宛若鲜血凝结的巨岩上头,叶凤持月白深衣宛若一点行将消融的残雪,银发被猎猎狂风吹得肆意张扬,恍然如正悬停于深渊上一条细线中间。 宋轩修的是《大日如来普照一切光明心经》,如今乍逢偷袭、心轮被破,功力十去其三,若沈、叶二人联手,将其击退不在话下。 然而沈雁州此时停足不前,言下之意,却是在公然逼迫叶凤持亲手杀灭长老宋轩,与师门彻底决裂。 固然此举或许对叶凤持利大于弊,然而沈月檀一思及沈雁州背后深意,却禁不住因其果决狠辣、勃勃野心不寒而栗起来。 众人各怀心思都不过是刹那念头,沈月檀心头寒意未退,叶凤持已然下定决心,身形甫动,念珠再度暴涨开来,其中十颗发出卜卜卜声响清脆爆裂,化作漫天冰寒银针,如一阵骤雨降落,铺天盖地将宋轩团团包围。 宋轩踉跄后退,险些自冰层上滑倒,急忙收回巨镰挡在身前,顿时叮叮叮一阵急促脆响,泰半银针将光滑巨镰砸出了数不清的凹痕裂纹。 然而叶凤持既已下了决心,便再无半分犹豫,身形如鬼魅般紧追而上,长剑攻势连绵,分毫不留给他喘息疗伤之机。 这边激斗正起时,距离沈月檀小舟不远处突然钻出了一人,满脸心有余悸,与沈月檀视线骤然相对,随即满脸堆笑,正要开口时,当头劈下一道青紫电光。 那人闪躲不及,被劈个正着,发出了一声疑似女子的尖叫。 这嗓音似曾相识,沈月檀不禁掩面叹息。 沈雁州已自半空落入沈月檀小舟当中,笑道:胡延即是胡言乱语之意,宋轩那厮竟蠢到信你。 那人抹了抹一脸焦黑,便露出姣好面容来,清丽刚毅兼备,明眸顾盼生姿,风情万种横了沈雁州一眼,一面整理衣衫,一面娇嗔般哼道:那糟老头子看不起我,自然要叫他吃点苦头。 随即眼波一扫,笑吟吟朝沈月檀福了一礼,阿月,多年不见,你倒长得愈发俊俏了。 沈月檀冷笑道:苏绿腰,问道宗悬赏多年通缉于你,想不到你今日竟敢自投罗网。 此人正是绿腰,掩着嘴咯咯娇笑道:阿月还是老样子,凶巴巴的。阿月,白桑可好? 沈月檀道:他好得很,早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他故意发狠,只欲触怒绿腰,然而这少女却仍是笑意盈盈,眼神清明,不见半分动摇,连连点头应道:这就好、这就好,我只怕连累了他。 绿腰话音未落,突然一扬手,漆黑曼荼罗眨眼间突袭而至,却被早有预备的沈雁州轻松一剑劈为两半。 少女巧笑倩兮,仿佛仍是不谙世事的纯情少女,叹道:可惜、可惜,到底抓不住你破绽。 沈雁州神色未变,只道:余从不敢轻敌。须知雄狮搏兔,亦尽全力,更何况战虎狼兮。 绿腰柳眉倒竖,怒道:沈雁州!你竟骂我如狼似虎! 沈雁州道:力如龙象,毒如蛇蝎,诈如狸狐,苏小姐是强敌。 绿腰笑弯了眼,愈发显得甜美可人,承蒙雁宗主夸奖,小女子愧不敢当。 沈月檀与刘昶、刘崇二人目瞪口呆,望着这二人语调和煦,几如久别重逢的友人闲聊一般,短短几句言词间,竟已剑光交错,拼杀了数十个回合。 电光、黑烟、煞人血光密布天地,道力紊乱、威压感迫得沈月檀不得不驱动小舟后撤,刘崇松开搀扶兄长的双手,坚定握住了剑柄,低声问道:公子? 沈月檀一时间却无从抉择。 双方殊死搏斗,俱是难解难分,一边是他已生疑虑的兄长,一边是他信赖有加的挚友,乍然间仿佛丝毫不必犹豫。 他不过稍稍踌躇,就见宋轩的黑色巨镰突然一分为二,其中一柄神出鬼没,在叶凤持胸口斩出了一道深长伤痕,刹那间鲜血四溅。 他不假思索下令道:刘崇,你前去助雁宗主。 刘崇应喏,转身一跃便离了小舟。 沈雁州得了帮手,愈发如虎添翼,胶着战况立时起了变化。 沈月檀却飞快驱动小舟快速逼近宋轩,不假思索取出数枚香药,不经点燃便直接以道力逼迫,张弓将药丸射向宋轩。 甫一靠近便轰然炸裂,腾开一层淡青烟雾,混合浅浅清香,宋轩冷笑道:区区四重香 话音未落,便察觉一股全然陌生之力自香气中渗入四肢百骸,顿时道力大乱,身形竟僵凝不动了片刻。 虽然不过须臾之事,叶凤持却已抓住机会,放出最后的赤色念珠,一剑将其刺入宋轩破损的心轮之中。 不过弹指,宋轩面色化为赤红,眉心炸裂、咽喉炸裂、腹腔、下腹接连炸裂,七脉轮尽毁,两眼暗淡无神,竟已气绝身亡,僵硬身躯直直跌落,接连撞在冰层凸起处,最终跌落血海,被窥伺已久的水怪鱼妖争抢分食殆尽。 叶凤持亦是强弩之末,勉强多撑了稍许时候,亦是无声无息跌落。 好在沈月檀及时赶到,伸手将这青年抄进了小舟之中。 苏绿腰亦于此时突然后背生凉,只觉面前这男子刹那间仿佛判若两人,怒火有型有质,好似化作了能吞天噬日的罗睺罗王,能将她轻易镇压于掌下。就连道力亦在脉轮中运转迟滞起来。 她一时骇然,颤声道:不不可能怎会如此快就融合了王印? 沈雁州面色冷酷,一柄大剑如泰山当头压下,带有仿若能将血海劈开之威,唯独额头鲜血流淌愈发汹涌,顺着鼻翼连绵成血线,令得他俊美面容透出十足的狰狞可怖。 就连刘崇亦不觉退开数步,露出些许敬畏眼神。 绿腰不得不弃了匕首与一尊曼荼罗法身方才得以逃脱,不禁皱眉道:好端端的,你生什么气? 沈雁州轻轻一笑,事有轻重缓急,性命之忧、仗义之举,他应对合理,我生什么气?他周身俱被电光闪烁环绕,仿佛雷神降世,震天撼地,就连海里的魔兽也察觉到危机来临,纷纷逃窜去了远处。 绿腰亦是狼狈不堪,接连被雷击了不计其数,跌倒在冰层之上,分不清沾染全身的是血海亦或是自身流血不止。 她咬着牙往前爬行,沈雁州缓步跟上,垂目看去,满眼冷酷狠绝,突然又笑道:那又如何?我到底还是,克制不住。 绿腰骇得颤抖,身后仿佛有魔神现世,能轻易翻覆天地,她身为堂堂五脉轮天才,竟只觉卑微孱弱如蝼蚁,连牙关也格格打颤,眼前恍然现出的却是许久不曾忆起的少年。她不由喃喃唤道:白桑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40) 第56章 千年 雷光炸裂中, 沈雁州手中大剑宛如穿透纸片,轻易将绿腰连同其身下冰层一道刺穿。 冰层却随之轰然塌陷,连人带冰块一道被汹涌血水吞没。 沈雁州随即左手一扬,成串比人头更大的绛紫雷球凭空而生。伴随破空尖锐呼啸,将大片海面撞得激荡不已,一时间波涛蔽日, 赤红水雾腾腾弥漫, 犹若云蒸霞蔚落在水面。 不过转瞬间,广阔海面便犹如煮沸的汤锅般翻腾起来。 再更远处水面稍平,便突然钻出条身影来。绿腰衣衫褴褛、周身伤痕累累, 既有雷击的焦灼黑痕,又有剑伤的鲜血淋漓。后背心一道半尺长的伤口更是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险些就将她刺个对穿。 她却顾不上处置伤势,只一言不发背向沈雁州, 跌跌撞撞跳上自波涛中冒出来的一叶狭窄扁舟,朝着更远处狼狈逃窜。 绿腰于千钧一发之际,击破身下冰层, 侥幸自无上正觉剑下逃生。如今早已方寸大乱, 慌张如丧家犬一般, 再无半分女魔头的气势。 沈雁州收回左手,哼笑道:狡兔三窟。苏小姐不愧是五脉轮的天才,沈某今日倒要见识见识, 你还能使出多少种逃生的手段。 手段二字甫一出口, 沈雁州身形微动, 便自原地消失了踪影。只见冽冽雷光挟持雷霆万钧之势,宛若海面起了一阵雷暴,惊涛骇浪如山岳隆起、天河倾斜,迫得沈月檀不得不注入更多道力稳住小舟。 叶凤持依然面无血色生死未卜,刘昶不顾自身虚弱,代替沈月檀将其护在怀中,低声道:公子,此地凶险,卑职只怕护不住公子,不如先行撤离。 沈月檀单膝跪在船头,眺望风雷喧哗的海面,皱眉道:走不得,有人来了。 宛如为了印证一般,只见有人在海面乘风破浪,划开一道滚滚洪流,不过几息之间,就冲到了沈雁州面前,金光乍然迸发,穿透猩红云雾,将他气势骇人的雷暴生生挡住。 水雾散去,波浪稍歇,方才露出那人的庐山真面,竟是个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肤色微黑、身材稍嫌矮小的少年。 一头黑发隐隐泛红,乱糟糟束在脑后,衣着亦是毫不讲究,褐色长衫衣摆尽是裂口,两条衣袖更不见踪影,只打着赤膊,虽不见如何强壮,却仅凭一柄金黄长||枪,就将融合王印威力的无上正觉剑一斩阻挡下来。 沈雁州眉头一挑,那少年便一本正经说道:娘说过,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能打女人。 绿腰高声道:多谢前辈仗义援手,小女子来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话音未落,人已远遁,眨眼没入天际。 那少年嘿嘿一笑,应道:见义勇为之事,我也不要你报恩,更何况你连我名字也不等他说完,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沈雁州则收剑再刺,那少年长||枪不及回防,急忙抽身后撤,大叫一声:且慢动手! 沈雁州剑势凌厉,步步迫近,雷光雳雳刺耳中,低声哼笑道:你这污秽魔种,原就人人得而诛之,如今偷潜入十绝关中,不知藏匿行迹也就罢了,竟还胆大包天与我为敌,简直自寻死路。 那少年乍然变了脸色,怒道:一派胡言!我不是魔种,我娘与我爹堂堂正正成了亲、生了我,爷爷我乃是天人与修罗之子!你可曾听闻天人界神猴王的大名?那是我爹! 沈雁州道:天人堕落,亦化魔种,妄称神王,罪加一等。当诛。 那少年气得微黑面皮愈发红里透黑,哇呀呀乱叫一通,扬起长||枪,挟持风雷呼啸横扫而来,激起血浪滔滔,往沈雁州倒卷而去,一面怒道:猪猪猪!你才是猪!有朝一日我定要上天人界去找我爹,明我正身、还我娘清誉,叫你们这些狭隘无知的猪猡通通跪地求饶!来来来,先吃爷爷一枪! 那少年怒火中烧,枪如蛟龙出渊,呼啸挪腾,破开环绕沈雁州的重重雷云。淡淡黑光萦绕全身,层层扩散,所过之处血浪平歇,几如侵蚀消融之力。 沈雁州轻笑道:到底是初生牛犊。大剑横于胸前,毫不相让,与长|枪接连对撞,金铁交鸣声连成一片,震得观战者头昏脑涨,险些道力紊乱。 那少年枪势诡异,唰唰唰刺出漫天幻影,却俱被沈雁州连挡带斩消解开去,便咦了一声,伸手挠挠后颈,赞叹道:你这老头看着不起眼,倒还有几分真本事。 沈雁州被他骂作老头,不由额角青筋暴起,冷笑道:小贼找死。 身形倏然迫近,令那少年避无可避,随即一掌重重拍在胸膛正中。 那少年闷哼出声,瘦小身躯如断线风筝般抛起又落下,扑通一声掉进海里,数息过去也不见了动静。 沈月檀松口气,便驱舟朝沈雁州靠近,一面唤道:雁州哥哥 沈雁州却神情冰寒,反手只轻轻一推,便将小舟推离更远,肃声道:莫要靠近! 当是时,海上再度掀起轩然大波,巨大阴影骤然冲出水面,携着滚滚水龙卷。位于浪峰顶上的庞然巨物,一身银白尖毛如钢针贲张,长尾卷在身宛如伺机择人而噬的巨蟒。 黄玉色双瞳炯炯有神,尖利犬齿突出嘴唇,手持银色长||枪,竟是头大如山岳的巨猿。 那巨猿低吼如雷震,后脚奋力一蹬浪涛,化作一阵惊涛骇浪直逼沈雁州。他攻势凶猛,连沈雁州也不得不急急后退避其锋芒,最后关头只一闪身,那巨猿手中柱子粗的长||枪便轻易将海面一座小岛轰得粉碎。 刹那间,海底传来隆隆震动,小岛塌陷之处形成了巨大漩涡,将周遭碎石冰层、怪鱼水妖、连同沈月檀等人一道吸纳入内。 正如牵一发而动全身般,整片红海以此为中心天塌地陷,仿佛万物都逃不过倾毁命运。沈月檀急忙取出了五行舟,随即却被一只冰冷白皙的手按住。 不知何时醒转的叶凤持轻声道:不必惊慌,我们过关了。 沈月檀不由瞪大了眼,这就被那猴子送过关了? 叶凤持略一点头,吃力坐起身来,应道:误中副车罢了。 二人正言谈间,激烈塌陷眨眼消失殆尽,沈月檀眼前恍惚,再定睛看时,便只剩无边无际的绯红薄雾环绕身周。 远处沈雁州也罢、近处叶凤持也罢,就连刘氏兄弟也尽都不见了踪影。 那薄雾无嗅无味,微微透着暖意,自四面八方将沈月檀团团包围。落足之处如履平地,沈月檀便尝试踏了几步,便迈向前行。 走了不过少顷功夫,就隐约听见斜前方传来喧哗,沈月檀略略迟疑,仍是循声而去。 薄雾在眼前散开,喧哗声也愈见鲜明,原来是个少年在吵闹不休。时而高声怒骂、时而喋喋不休,待沈月檀靠得再近些,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先前同沈雁州争锋相斗的奇异少年。 只是同初见时的潇洒快意截然不同,他一身衣衫又愈加破烂几分,正被团团砂尘包围。正对沙尘怒目而视,以枪代棍猛击砂团。 那砂尘色泽绯红,虽然蒙蒙如砂砾集结,却各自成团,大如车马、小如拳头,宛若有灵智的飞鸟在那少年周围盘旋游弋、嬉舞沉浮,被那少年乍然击散,化为尘雾飘散,然而不过须臾,便再度汇聚成团,分毫无损。 如是重复多次,最终都徒劳无功,悠游砂团恢复如初、更是不减反增,便仿佛带了些气定神闲的嘲讽意味。那少年便愈发怒火冲天,怒吼声几近嘶哑,啊啊狂吼中突然转身横扫,将砂团击散成大团雾尘。 沈月檀非但不上前阻止,却反倒后退了十余尺以免受到牵连。盖因他见到那砂团第一眼时就心头明晰,这正是十绝关最后一关红砂关的磨练。 红砂为梦魇之砂,能探查人心底隐忧畏惧之物,化噩梦成真,且连绵漫长、无休无止。以此考验闯关者心性意志,扛过去则成就大业,扛不过则发狂入魔、至死方休。 那少年怒极而无助的模样固然可怜,然则却是成就自我的关键所在,任谁也援手不得。 沈月檀沉吟片刻,他是半途擅入的十绝阵,约莫不受干扰,当务之急,是寻到失散的众人,一道撤离为上。 只不过忽然念头一转,那少年同样是中途擅闯,却仍被梦魇所困,只怕他才思及此处,眼前砂尘团团如云霭将他包围起来。 沈月檀刹那间重回囚笼,困在断罪堂地牢之内,四周冰寒刺骨,暗无天日。 他茫然低头,只见两手血肉模糊、新伤摞着旧创,指节肿大变形,扭曲如鸡爪枯枝,颤抖不休,刺骨疼痛阵阵传来,令得全身无力下跌。 铁栏外头的墙壁上,挂着成排刑具,刀刃森寒如银雪,熠熠闪亮,隐约映照出牢里一个枯瘦苍老、憔悴得不成人形的男子,长发胡须纠结如虫网,跌跪在地瑟瑟发抖,一双眼赤红充血,满是惊恐绝望。 沈月檀只觉恐惧如毒虫爬上背脊,刹那间寒意遍体,动弹不得。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两名狱卒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前头的狱卒四十出头,二十左右的年轻狱卒手提朱漆食盒,毕恭毕敬跟随在后。 二人停在牢门前,年轻狱卒便上前一步,将食盒自铁栏缝隙间送入牢中,柔声道:今日宗主大婚,大宴宾客,也赏你些美食,好生享用。 沈鸿于接任宗主位之时,早已娶妻生子,大婚从何而来?沈月檀费力张口,忍着喉咙里血腥火辣疼痛,嘶哑问道:宗主宗主是什么人? 年长狱卒眉头皱了起来,年轻狱卒眼里却浮现出恻隐,立在铁栏外仍是低声道:宗主毕竟与你有多年兄弟情谊,对你处处照拂,你不知感恩也罢,又何必出口伤人,连宗主也不认? 沈月檀如被当头棒喝,只觉一颗心愈沉愈深,呆愣说不出话来,两名狱卒许是见惯了他这般模样,也不放在心上,留下食盒朝外行去。 一面走那年长狱卒一面教训道:你这傻子,当真不懂祸从口出四字?如何同那魔种说什么与宗主的兄弟情谊?我名门正派的宗主岂会同魔道秽血有什么旧情?虽然宗主心善,未必同你计较,他迎娶的夫人可是铁城犁宗大名鼎鼎的刁蛮老七,若叫她知晓了,只怕要拔了你的舌头。 沈月檀猛抬起头来,一把抓住铁栏,不顾栏杆上符纹雷击阵阵,将他手指血肉炸裂,嘶声喊道:等等等!沈雁州要同唐琪成亲? 那年长狱卒闻声,急忙折身回来,一脚透过铁栏缝隙,狠狠踹在沈月檀胸口,踢得他不堪重负,踉跄后退几步、仰面跌倒在地。随后厉声喝道:大胆!宗主夫人名讳,岂容你挂在嘴边玷污! 沈月檀脉轮中空空如也,全无道种痕迹,生生挨了这一踹,只觉钝痛如骨折一般,险些闭过气去。他下意识摸了摸发痒的唇边,手掌鲜血同口中涌出的鲜血融合一处,顺着手臂淌落。 他周身疼痛却愈发麻木冰冷,只喃喃道:竟然是这样?我所畏惧之事竟然是这样? 那年长狱卒冷笑道:是了,你这魔种被关了二十年,只怕不知道外界天翻地覆。有雁宗主坐镇,勇健十宗,如今我问道宗居于首席,就连铁城犁宗亦位于其后。如今我宗与铁城犁宗强强联姻,如虎添翼,雁宗主亦成阿修罗王继任人选,前程不可限量。你若知趣,献上后半部《大五经》,雁宗主念及旧情,总会给你个安身之所,总好过如今日日酷刑加身、生不如死。 那年轻狱卒在一旁小声道:五哥,您也提旧情了 那年长狱卒脸色一变,抬手狠狠朝那年轻狱卒后脑抽了几掌,啐道:住口,你这木头脑瓜,再不开窍,迟早去喂魔兽。 骂骂咧咧,推着那年轻狱卒走远了。 沈月檀身心如坠寒潭,冷得簌簌颤抖,过了许久才重归安宁。 连火把也熄灭、黑暗无光的冰冷牢狱之中,沈月檀微微抬起头来,带有几分疑惑,一字一句、轻声重复道:后、半、部? 牢狱里暗无光芒,不知日月,沈月檀明知不过如今尽是幻梦,然而酷刑加身时,依然痛彻心扉。因不知要持续到何时,竟隐隐生出了绝望。 如此苦熬了数次刑罚,突然有高手劫狱,竟当真自断罪堂中将他救了出来。 救他的两人,一人碧衫绿裙、正是绿腰,另一人却是个满头如雪银发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模样,一双眼死气沉沉,毫无波澜,开口时竟嗓音苍老,自称元苍星。 正是黄幡星卓潜旧日爱徒、离难宗昔日长老、与沈雁州互为死敌、且在沈月檀魂魄深处种下降魔圣印的元苍星。 二人在幻境中仍与沈雁州为敌,如今又找上沈月檀,三人联手,秘密行事。 沈月檀亦于撤离之时,求助二人前往照昆殿中取出了匿迹多年的半部大五经,待伤势痊愈,便着手修炼。 修罗界中,人人都只可修习一部经,然而沈月檀先修六道书,后修大五经,两部经书竟彼此完美融合,更有惊人奇效,将他天生三脉轮催生成六脉轮之体。 如此百年间,三人功力大涨,而后集结魔兽大军,摧枯拉朽、先后攻破罗骞驮、质多罗两处阿修罗域,直至最终与彼时已继任勇健阿修罗王之位的沈雁州兵戎相见。 最终沈雁州兵败城下,被沈月檀击碎心轮而死。 剩余党羽作鸟兽散,修罗界生灵涂炭,绿腰、元苍星大仇得报,原想着就此称霸修罗界。沈月檀却望着满目疮痍的修罗界,冷声道:既然他也死了,六道岂能独活? 遂将两部经书修炼至最高境界,借准提神木贯通其余五界,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竟将六道众生屠戮殆尽。 辗转千余年后,六道空无一物,连绿腰、元苍星亦死于同天人之战中。沈月檀孤身一人重返修罗界。 如今修罗界亦不剩半点活物,放眼望去,不过碎石嶙峋起伏,荒凉至极。 昔日修罗城墙经历千年风霜侵蚀,斑驳得只剩半截残垣。某处墙角却留有一块坚固晶石,通体透明,如同冰棺一般,牢牢锁着一具尸骨。 那尸骨胸口血肉模糊,大洞透体而过,紧皱眉头,原本如骄阳耀眼的面容如今残留着愤怒不甘。 沈月檀荣登六道巅峰,六道却再无生灵。他一身黑袍逶迤,缓缓走到晶石跟前,晶石无声无息消融,不见踪影,沈月檀便将冰冷尸骨抱在怀中,宛若怀抱珍宝,不忍舍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地寂静、四野无人,他却终于睁开双眼,轻声道:千年大梦,至此也该醒了。 话音落下,周遭景色骤然一变,化作大大小小的绯红砂团包围四周,沈月檀怀中所抱亦是个砂团,仿佛活物般轻轻自他手臂间挣脱出来。 沈月檀熬过考验,一时间却是后背冷汗涔涔,无力起身。他气息发颤、手指发抖,抬手紧紧抓着佛牌。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41) 哪怕时时谨记身在幻梦之中,然而百年千年熬过去,先前一瞬间,若非自佛牌突然传来些许清凉香气,他便险些心性丧尽,追随沈雁州而去。 只不过毫厘之差、一念之差罢了。 第57章 着魔 沈雁州自然闯得过。 非但闯得过,更先众人一步出关, 与沈提一道悠然品了茶, 见殿外喧哗,白执事匆匆来报:月公子也出关了。 他方才放下白瓷盏, 告辞离去。 沈提未曾留他,只道:你在十绝关闹出这般大动静, 就莫要招摇过市,再给问道宗添麻烦。回去时, 我将紫云软轿借你用。 沈雁州笑道:你那紫云软轿乃是圣惠上师亲手打造的宝贝, 我早就想试试了。 沈提便吩咐下属备好软轿请沈雁州乘坐,悄悄出了三思楼,往离难宗所住的别院而去。 接连三人闯过十关、全身而退的消息早已传遍问道宗内外山门, 此时群情沸腾,未曾有人留意到离难宗的动静。 软轿穿过后院垂花门,径直悬停在东厢房门口,却不见轿中人有动静。 候在门口的程空连神色也未变动半分, 只下令左右尽数退出院中,这才又催促般唤道:宗主? 帘帐动了一动, 伸出只手来,程空忙上前握住,只见那手背青筋根根遒劲凸起, 且触手冰寒。 程空不觉心头一沉, 沈雁州已自轿中起身, 却连一步也未曾走稳, 便颓然如巨岩倒塌,跌倒在台阶上。 程空忙半跪下||身,才发力搀扶,却见一片鲜血陡然喷溅,将他淡青色衣角、深褐足履连同雪白石阶染出触目惊心的赤色。饶是素来智珠在握的程空不禁也乱了阵脚,费力将沈雁州抱住,沉声道:你有五脉轮护体、无上正觉剑又是众佛加持的圣物,灵宝仙丹、符箓经幡应有尽有,闯十绝关、夺修罗印皆不过如闲庭信步,本该手到擒来,究竟出了何事,竟伤到这等地步? 沈雁州又呕出几口鲜血,方才觉胸口略略松快,低声道:不过是大意了 程空陡然变了脸色,一面将他搀扶起来,往厢房中迈步,一面仍是追问道:恕我冒昧,沈月檀在红砂关中对你做了何事? 沈雁州大半身子倚靠在程空肩头,总算吃力挪进房中,沉沉跌坐进床榻之中,他沉默片刻,方才摸了摸嘴角,缓缓笑道:程先生神机妙算,事无巨细,都瞒不过。 只是他半张脸染着鲜血,脸色灰败,这一笑倒比哭还难看。程空仍是脸色冰冷,往隔壁取了毛巾给他自己擦拭,又倒了热茶,取出养护脉轮的丹药,一面忙碌,一面叹道:宗主,何至于此? 沈雁州服下丹药,缓缓合了双目,往后靠在床头,一时间竟露出些了无生趣的萧瑟之意,低声道:沈月檀色||诱我。 程空两眼圆瞪,呆若木鸡,终至失语。 反倒是沈雁州讥诮一笑,拿仍旧染着鲜血的手指遮掩了双眼,沉沉叹息自胸臆深处泛出苦涩来,事后却哭诉辩解,只道绝非本心,全因被降魔圣印所操控。 沈雁州毁了月檀清誉,原想要将他接回离难宗,一生照料呵护。 沈月檀却严词拒绝,又仗着沈雁州心怀亏欠,竟多次勾结外敌陷他于险境,更亲手暗杀,几乎将沈雁州置于死地。 事发后仍是哭诉求饶,只道俱是降魔圣印蛊惑所致。 沈雁州要为他取印,他百般借口只是不肯,纠缠到最后,降魔印早已深入魂魄,无从剥离。 纵然亲友、部属个个苦口婆心,规劝沈雁州早做决断,去除这心腹大患,沈雁州竟如着魔一般,仍旧留了沈月檀一条性命,将其圈禁于宗主宫中。犹如雄狮去其利齿、苍鹰剥其翎羽,只将沈月檀当做脔宠对待。 沈月檀何其心高气傲之人,被迫剥离一身本事,一味荒淫承欢,便愈发对沈雁州恨之入骨,连先前仅存的几许温情也不复存在。他苦熬数年,终被叶凤持救出宫去。而后那二人竟情投意合,不顾世人鄙薄责骂结为眷侣,携手背叛修罗众,与魔道结盟。 事易时移,千头万绪,沈雁州早已分不清究竟沈月檀哪一点伤他最深。唯独剩下满腔愤恨不甘,郁结成血,纵历千百年亦难散尽。他最终仍是继承修罗王之位、继而荣登大阿修罗王宝座,一统修罗四域,沈月檀、叶凤持,乃至绿腰、元苍星、沈鸿昔日仇敌尽成他剑下白骨。 大仇得报、旧怨算清,然则修罗万众朝贺之时,沈雁州却冷笑道:初心既死,六道何存? 遂登天人界,杀伐征战,屠光六界生灵。 若非他仍留存有最后一丝不甘,只怕也要迷失于梦魇之砂中,不知归途、无从复返。 然而却仍是元气大伤,脉轮崩坏、道力紊乱,在沈提面前强撑了一时,如今终成强弩之末。 程空一语不发听他说完,只略略颔首道:你肯说出来,总算有救。 沈雁州如今连笑也笑不出来,板起脸合目叹道:我累了。 程空却仿佛听不出他言下的逐客之意,立在床榻边肃容道: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红砂既是梦魇之砂,亦为预兆之砂,你所见所遇,有朝一日,皆有可能成真宗主,莫非你当真对义弟怀有非分之想? 他着重于义弟二字,只为提醒沈雁州伦常义理所在。沈雁州却置若罔闻,沉默许久,方才道:我自有分寸。程空,未经我允准,不可动他。 程空脸色变愈发铁青,皱眉道:宗主且先养伤。 沈雁州轻叹道:我伤在心脉,而非智识,如今冷静得很。既然说了不可动,就绝不可动,宗主之命,你要违抗不成? 程空缓缓攥紧了拳头,也不知心中气恼多些还是失望多些,连嗓音也有些涩哑,低声道:属下领命。 待程空也退出厢房,沈雁州才摊开左手掌,侧头扫了一眼。血痕已擦拭干净,然而十绝关中时,他最终斩杀沈月檀,无上正觉剑刺穿喉轮、切断心轮、腹轮时,却是将其抱在怀中的。于是鲜血如涌泉,水一样淋湿、浸红了手掌,经历数十年也洗不去痕迹。 几如他深入骨髓的执念。 沈雁州又在心中长叹,仿佛做出最终决断一般,心中一松,便陷入沉沉昏迷之中。 而后十绝关接连有人出关,先有沈月檀、叶凤持,后有刘氏兄弟、并一名身份不明的魔道混种,引发了轩然大波。 沈月檀却无暇问及,最后关卡看似平淡,然则其对人内在精气神耗损、伤害却颇为巨大,出关之人个个心力耗尽,面如死灰,就连叶凤持也不例外。 沈月檀回了炼香居,闭门谢客休养了两日,第三日清晨却被门外喧哗声吵醒过来。隐约是刘喜等师兄在喝问斥责,又夹杂怒骂声。 他懒懒坐起身,尚未清醒,就见房门被轰然推开,一群沈府侍卫呼啦啦涌了进来,分列两侧,随后又是几个侍女簇拥着一身绛红华服的贵妇迈入门中。 流云鬓、明月珰,白玉钗、织锦裳。竟是多年未曾见面的沈梦河之母、沈四夫人。 沈月檀知道她来者不善,一时间心念急转,预想对策,沈四夫人则凌厉眼神往四周一扫,就冷然道:拿下。 众侍卫沉声应喏,上前来抓沈月檀肩头,要将他拖拽下床榻。不料为首的才一伸手,视线余光里黑影闪过,顿时手腕剧痛,不由惨呼出声,握住手腕踉跄后退。 初六咬伤那人后便松口,落回床铺上,弓腰炸毛,露出森森獠牙威胁低吼。沈月檀摩挲它后颈,轻轻安抚,一面露出疲态道:什么人擅闯炼香居?我炼香弟子虽然武力不济,炼香制毒却是高手,尔等倒是胆大,也不探探虚实就闯了。 众侍卫虽然是初次见到童子兽,然而月余之前,那巨大化童子兽大闹小阑山之事家喻户晓,如今一看便知端倪,又被沈月檀一通威胁唬住,不由心生胆怯,不敢再蛮横上前,只得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将沈月檀团团围住,口气上却有了几分软化的和蔼:我等奉命行事,公子莫怪。 炼香居因香大师闭关,至今未出,一切事宜都交托弟子刘喜照看。他先前拦不住沈夫人,如今才匆匆追了进来,见沈月檀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上前施礼道:四夫人,我师弟因闯十绝关受伤,得了少宗主恩准静养,夫人有什么事,同弟子说便是了。 炼香居不受重视,刘喜自然也人微言轻,此时只好搬出了少宗主的名号来。 沈四夫人冷哼一声,多少仍是顾忌沈提,心中自然对沈月檀愈发愤恨,生硬道:这是我四房的家务事,不必旁人插手。他到底是老爷的血脉,你们客气些,请小少爷回府。 众侍卫又应喏,收敛了满面凶恶煞气,恭恭敬敬行礼道:劳烦小少爷回府。 沈四夫人也和颜悦色道:月檀,你父亲有事同你商议。虽然你有伤在身,然则事急从权,姑且委屈一下,娘备了软轿,抬你过去。 沈月檀仍是装作弱不禁风的模样,一时间却无从拒绝。沈四夫人说得滴水不漏,将他的借口俱都堵死,若再抗命,便成了不孝。索性横下心,要装作昏过去。 第58章 旧情 话音未落, 一名身着暗金华服的昂藏男子已负手阔步, 迈进了房中。 碧玉冠束发, 金丝攒金银紫三色细珠的锦绣腰带,收拢的腰身如长枪挺拔。气度沉稳, 反倒比往日里的意气风发更内敛了几分, 正是沈雁州其人。 他只身而入, 被沈府侍卫团团围住, 却仍是气势凛冽, 威压如怒涛猛兽迎面压来。便似虎入羊群一般,迫得包围的众侍卫不禁后退几步, 为他让出道来。 身后又有一人悄无声息跟着进入房中,正是白桑。他同沈月檀双目交汇,露出些许邀功的笑容,悄悄点了点头, 便立在房角不再做声。 沈月檀便知晓白桑先前果然是去搬救兵了,不过这一去一回,往返之快出乎他意料,是以心中难免对这挚友更生出些感激之情来。 刘喜见救兵降临,自然也松了口气,忙上前见礼。 沈四夫人却黑了脸。 这位离难宗宗主若是论身份,自然在她之上;若论辈分, 则姑且算她的子侄。只不过往日里沈氏一族从未将其放在眼里, 轻蔑有之、磋磨有之, 唯独不曾施予过半分亲善。 沈四夫人身负掌管、监督亲族子弟修炼资源发放之责, 却对治下执事克扣沈雁州每月月例之事不闻不问、甚至于默许,更助长了宵小气焰。 只是不料这穷困潦倒的贱民竟咸鱼翻身,一跃成为一宗之主,凛然居于众人之上。沈四夫人跋扈惯了,道歉自然是不肯的,然而往日里没有半分情分,如今自然也不知如何与沈雁州面对。 沈雁州并无意同她计较往日恩怨,只笑吟吟唤了声沈四夫人,又道:夫人消息灵通,竟比雁某先到一步。 沈四夫人哪里知道什么消息?不过是因沈月檀虽然脉轮未稳,却声望日隆,如今更闯了十绝关,被少宗主沈提记挂,她只怕再拖延下去,就取不到沈月檀的脉轮了,这才匆匆忙忙赶了来。 本以为随意寻个借口就能将人带走,谁知炼香居的弟子阻挠也就罢了,如今连离难宗也惊动。不免令沈四夫人眉头深锁,担忧事不能成。 她便忍下心头愤懑,端雅福身,柔声道:见过雁宗主。我家不肖犬子何德何能,竟然令雁宗主挂心?月檀,你好生无礼,雁宗主什么身份,你还不肯起身,还不快来拜见? 沈雁州忙道:不必不必,月檀前几日助我良多,反倒累得自身受伤,快歇着。我才得知了消息,险些坐视恩人受苦,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惭愧惭愧。 沈月檀正愁装病不下去,被沈雁州一番掩饰,又见了那厮眼神示意,便心领神会,一言不发倒回床铺里。 沈雁州忙大步上前,一面道:不好,只怕是伤势发作了! 沈四夫人忙道:快、快去请陶长老! 沈雁州却已经将沈月檀打横抱了起来,沉声道:不必惊慌,我这就带他去疗伤。 沈四夫人急急上前道:陶长老专修医道,已臻化境,有他救治 沈雁州已转过身,朝着门外迈步,从容笑道:就不劳烦陶长老了,月檀这伤与修罗王印有关,外人治不得。 他抬出了修罗王印做借口,沈四夫人脸色愈发阴沉,只得道:这这是我老爷亲生的儿子!我是他的嫡母,如何忍心坐视 沈雁州停下脚步,嘴角略略一勾,到底忍不住露出凉薄讥诮的笑容来,回头扫了沈四夫人一眼。 沈四夫人只觉他眼神沁凉如冰结的刀锋凌凌刮过,不禁打了个寒噤,然则思及爱子利益,仍是鼓足了勇气强辩道:到底是我家老爷的血脉,生父犹在,如今家中有要事,需他膝下尽孝 孝沈雁州沉沉吐出一个字,粗鲁打断了沈四夫人,语调里有说不出的嘲讽意味,便显得愈发刺耳。他笑容和蔼,缓缓续道:自然是要尽的。然则人若是死了,纵想尽孝也不成了。四夫人,你说是不是? 沈四夫人被他饱含酷烈的视线一扫,只觉内心的打算被悉数看穿。又在沈雁州刻意威压下,身躯摇摇欲坠,惨白着脸说不出话,密密的冷汗从后背渗出来,几乎湿透了衣衫。 待她稳住心神,往房中环视,哪里还有沈雁州与沈月檀的踪影? 沈月檀只觉身体轻飘飘依偎在兄长怀中,浮浮沉沉了片刻,他便按捺不住,双眼偷偷睁开一道缝,打量四周动静。 头顶传来沈雁州轻轻嗤笑,光明正大看也无妨,周围无人。 沈月檀默默睁眼,轻轻挣动起来,放放我下来。 环绕他的手臂却紧了一紧,沈雁州道:既然说了伤势发作,戏该当做足。 沈月檀冷嗤一声:阁下手眼通天,取离难宗如探囊取物,又喜获阿修罗王印垂青,如有神助一般,区区一个长老夫人,竟令阁下忌惮若斯,做起戏来了? 沈雁州步履稳健,顺着青石板小道往客居小院行去,一面苦笑起来:离难宗前任宗主乃是我生父,父业子承也无可厚非。至于那王印当年我问道于卓潜,所得的信物能指示王印所在,这些年来我循着指示四处奔波,九死一生、失败了不知凡几,才终于在这一次得偿所愿月檀,我如今能事成,非因神助、而全在人为。至于做戏那二人到底是你名分上的生父嫡母,如今何必一意孤行、授人以柄,反倒坏了大事。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42) 他顿了一顿,却忽然笑道:你机运倒好,我往日奔波遍寻不获、无功而返时不见你踪影,偏就这一次碰上了。 沈月檀皱眉道:说来也当真凑巧。我原不过是偶遇沈提堂兄,才得以窥见十绝关动静。谁知竟发现铁城犁宗的宋轩潜入,便以为他收了唐琪贿赂,试图行刺叶凤持 沈雁州兀然冷笑,说道:沈提也是胡闹,宋轩何等身手,他竟放任你以卵击石,前去营救外人。若非我了解他心性,只怕要误会他故意害你送死。 沈月檀一时语滞,少顷后才微微将头靠在沈雁州胸口,柔声道:雁宗主忧心太过,我修为早已今非昔比险中求胜,是问道手段罢了,却断不会傻到自寻死路。叶凤持于我有恩,我既然见他有难,岂能不救?更何况,堂兄借我光阴矢、五行舟,又派遣阿兰若堂精锐护我周全,实则 他兀自絮絮叨叨,却骤觉一阵杀气袭来,如锋芒在侧,森然刺痛肌肤,不由心悸而住了口。只是到底生出了些茫然与委屈来为何好端端说着话,沈雁州却突然动了怒? 沈月檀不明所以,威压之下竟心虚而噤声,自然不甘心,不由腹诽:这厮年岁渐长,脾气也愈发大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待有朝一日他得了势,再与沈雁州计较。 这边厢沈月檀做着来日秋后算账的美梦,炼香居中则是人人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刘喜见小师弟被离难宗纳入羽翼之下庇护,便松了口气,应付起沈四夫人来便愈加进退自如。 沈四夫人含怒而去,炼香居众人便各司其职,忙碌了起来。 白桑往前门送完香药,左右无事,便返回院中。才将大门一关,便立时露出万分警惕的神色,凝神倾听片刻,这才回了自己厢房中,折身仍是将房门仔细关得严实。 他门窗紧闭,房中光线昏暗阴沉,黑暗一角便突然有女子轻笑突兀响起来:瞧你这鬼祟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只怕当你在偷人。 白桑却只叹口气,平平静静转过身去,也不同她斗嘴,只道:你毕竟也是入道大族苏氏的族人,怎么说出这等上不得台面的话来。既然有重伤在身,就多休息、少开口。 在床头斜倚的年轻女子面无血色,正是自离难宗主追杀下仓惶逃走的苏绿腰,衣襟内缠着绷带,却仍是微微渗出血迹,染红了外头的浅碧裙衫,她却混不在意,扯了扯起皱的衣袖,轻声笑道:阿桑长大了,倒会教训起我来。 白桑不语,靠近了床榻边,自怀里取出两个青色瓷瓶,放到绿腰手中,叮嘱道:这是养脉丹,你留着服用。 他又将两粒浅褐色香药点燃,放入床头的莲花状青铜香炉当中。 绿腰服了药,便嗅到了微带苦涩的暖香徐徐飘来,融融暖意随之沁入肺腑,七脉轮顿时疼痛减缓,道力点滴恢复,效力好得惊人。 她苍白面容也带上少许血色,便撑着靠枕坐直了身,笑道:混了佛前灵花蜜的养脉丹,掺了龙髓的夜明琉璃香阿月待你当真好。若叫他知晓你藏匿仇敌,也不知多伤心。 白桑道:你与沈落蕊的仇怨,与阿月无关,阿月自然也不放在心上。 绿腰嘻嘻一笑,露出几分促狭道:那你不妨猜一猜,是谁将我打成了重伤? 白桑咬牙道:你惹的那些恩怨,原也与我无关。我不问,你不说,自然相安无事。你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绿腰却一意孤行开口道:你家月公子、沈雁州宗主先后自十绝关出关之时,我却一身是伤来投奔于你。前因后果摆在眼前,阿桑,我因何而重伤,你当真全无半点头绪? 白桑低声喝道:住口! 绿腰讥诮一笑,叹道:阿桑,你总是一味回避,遇事只知自欺欺人、掩耳盗铃,若叫白岐大哥知晓,不知又要叹多少气。 白桑怒道:莫要提我大哥! 绿腰充耳不闻,眼神中却浮现出三分快意、七分哀悯,低声道:我在十绝关中与沈雁州争夺阿修罗王印失利,战败溃逃。阿月既然与沈雁州是一路,与我自然是敌非友。阿桑,你出手相助前,为何不三思? 白桑面色铁青,立在莲花香炉前紧紧攥着拳头,半晌才垂头,涩声道:绿腰,两面寺之约,你莫非已忘了? 绿腰面沉如水,一时间神色怔忡,也不由忆起了前尘往事:这都多少年了。当年白岐大哥尚在,与你我、阿月一道在两面寺佛诞日等候僧人布施,有幸得见两面佛圣容。彼时我四人曾指着佛祖立誓,四人同心同德,不离不弃。可笑到如今,大哥死了,我走了,就只有你一个人守了誓。阿桑阿桑,你这是何苦? 白桑沉声道:阿月与我一道守誓,我不苦。 第59章 动手 白桑脸色微变,绿腰看出他心中动摇,又乘胜追击道:阿月自出生时便魂魄残缺、心智混沌,长大了也注定是个傻子,是以白岐大哥常对他怀有一分怜悯,也曾多次叮嘱你我,往后要多多照应他。然而,如今你看那阿月,学识之广博、心计之深沉、言辞之机敏、悟性之高绝,哪里还有那小傻子半分模样? 白桑下意识握住古铜香炉,连铜炉盖灼热烫手也浑然不觉,后背隐隐有冷汗涔涔,再开口时,只觉喉咙艰涩无比,他、阿月他运气好 绿腰露出宛如魅魔正惑人堕落的阴暗笑容,缓缓道:正是,阿月运气好。沈四夫人厌恶他已久,若换做寻常人,竭尽全力也不见得能自保。然而这些年来,沈四夫人却连他一根汗毛也未曾动过 绿腰顿了顿,见白桑脸色如山雨压城,方才又续道:也未免运气太好了。阿桑,你与阿月最是亲密,莫非你当真半点都未曾察觉?他究竟从何时开始,变得判若两人的? 白桑身躯一震,颤声道:我自然记得,是前任月宗主被处决之后 他话音才落,绿腰突然一跃而起,如一阵狂风撞开窗户,院中却突然金光大盛,合计十六根闪闪发亮的黄金八角柱骤然出现,集结成阵,如牢笼一般团团包围这小院,将绿腰逃窜身形生生阻拦下来。 白桑后知后觉才要开门,却听绿腰厉声道:有人设了阵,莫要出来! 白桑只怕自己拖累了她,便立在房中,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心想着当前危机要如何解除。只是他一心修习炼香,并无过人武技,也不如沈月檀有急智,为今之计,也只得先从旁观望,看清对手再作计较。 他心思连转时,院中已传来绿腰清脆笑声:小女子何德何能,竟劳动程军师大驾出马。莫非是离难宗无人可用了? 十六根不过竹筷粗细的黄金八角柱在小小庭院中井然有序、悬浮变换,织下天罗地网。程空一身青衣,率领几名下属,气定神闲自树木掩映间负手款步走了出来,请苏小姐到鄙宗做客自然易如反掌,只不过在旁人地盘上,若要瞒天过海,却有些棘手。好在神佛庇护,如今算是成了,苏小姐请。 他话说得客客气气,几名部下行动却毫不客气,待八角柱往两边分开,便一拥而上。绿腰被伤得极重,如今强弩之末,竟是全无抵抗之力,只得束手就擒。 程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神态,看着下属以浸过龙血、内附符文的绳索将她捆绑结实,只略略一侧头,十六根八角柱没了围困目标,即刻隐没无踪。 绿腰见状嘲讽道:我都被你抓了,何必仍留着匿阵?想不到程空竟是胆小的鼠辈她一句话尚未讥笑完毕,又突然脸色大变,转身要往厢房里冲去,一面嘶声喊道:阿桑快逃! 程空却不做声,仍旧置身事外一般旁观。一名身形魁梧的下属眼疾手快,已然打开了手里的小巧木盒。那木盒上圆下方,做得十分考究,倒有几分似藏宝箱的模样。 甫一开启,便立时钻出条长满利齿的箱子怪幻影,眨眼便追上绿腰,大嘴一张,将她一口吞下,随即缩回到木盒中。 待那下属合上盒盖,那木盒盒体竟跟着摇晃几下,显出几分吃饱喝足的惬意感来。 程空便下令让众人先行离去,却独自一人留在庭院中,又默然站立了少顷,仿佛在等候什么人一般。 又稍稍过了片刻,白桑所在的厢房门扉轻响,自其中走出一名青年来。相貌平凡,冷淡神色倒同程空有些许相似之处,竟是沈雁州贴身的侍从目莲出来了。他走到程空面前,躬身行礼道:劳先生久候。 程空道:也太慢了些。 目莲略低头,恭敬应道:杀人容易,栽赃却费了些手脚。 程空颔首道:做得好。如今不得不留她一命,若能担了这事,倒也算物尽其用。说罢不禁又叹口气:与沈月檀扯上干系,隐患当真无穷无尽。 目莲只道:我等理当为宗主分忧。 程空道:这是自然。这才略略抬手,十六根黄金八角柱再度显现、缩小,宛如金色蜂群般纷纷钻进了他袖中。二人不多做停留,径直离了小院,一道回离难宗暂居的别院复命去了。 此时厢房内生机断绝,白桑仰面躺床榻中,两眼浑浊无光。眉心、咽喉、心口、腹中各有一道狭长伤口,宛如利剑将脉轮刺穿,伤口涌出的鲜血淋漓将被褥浸得湿透。若是有心人查验,这伤口同当年沈落蕊尸身所留的伤口如出一辙,凶手除了苏绿腰,不做第二人想。 沈月檀对此自然一无所知,此时也无暇旁顾,因为他当真病倒了。 他在十绝关中为降服界灵动用弦力,接连压榨脉轮、消耗过量道力,初离关时以灵香强行滋养,暂且压住了伤势,他却误以为是伤势逐渐痊愈,尚在暗自庆幸。岂料被沈雁州一通嘲讽后,撤了灵香,强压的伤势顿时发作。如今脉轮伤痕累累,宛如将全身骨骼寸寸击碎,剧痛非常人能忍,抽筋伐髓、剥皮剔骨也莫过如此。 好在伤势堪堪发作时,沈雁州便喂他服了一味灵药,令他陷入安眠之中,得以免受锥心之苦。 只是沈雁州也不敢耽误,将武斗会一切事宜交托程空后,即刻就要启程,带沈月檀前去疗伤。 临走之前,程空自然将绿腰、白桑之事禀报上来。沈雁州怔愣片刻,不由摁住眉心轻揉,叹道:白桑与沈月檀既是发小、又是患难之交,岂会对他不利?先生太过谨慎了。 程空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八年前,白桑的兄长欲以死面谏月宗主而不得,白白丢了性命。白桑对月宗主恨之入骨,只不过逝者已逝,无从追究罢了。 沈雁州便说不出话来。 两个沈月檀都同白桑朝夕相处多年,如何隐瞒得过?白桑先前从未曾起过疑心,只不过是始料未及罢了。 如今白桑被绿腰三言两语挑动,迟早能看出端倪,叫破沈月檀身份事小,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只怕养虎为患。 程空固然对沈月檀的安危不以为然,却不得不顾虑到一旦牵连到了沈雁州的后果。是以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宁可错杀也毫不留情。 事已至此,沈雁州只得苦笑摇头,问道:是绿腰做的? 程空道:是,任谁来验,凶手除了绿腰,别无他人。 沈雁州合目,再睁眼时便只轻轻一笑,站起身来说道:不过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我不在这几日,一切有劳先生做主。 程空皱眉道:宗主封王在即,只等巡查使下界,兹事体大,此时切忌节外生枝。 沈雁州不过笑笑:放心,我心中有数。一面迈出了厅堂。 他这反应早在程空意料之中,程空也不过略尽职责提醒一句罢了,见状便只低头行礼:恭送宗主。 问道宗突然半空被阴影遮蔽,众人纷纷驻足仰望,只见一只庞大如移动楼宇的金翅鸟,拖拽着宛若流云的三条金色尾羽掠过半空,往后山贵宾楼飞去,不由低声惊叹起来。 是什么人如此豪奢,竟拿佛前听法、有迦楼罗血缘的圣鸟当做坐骑? 那金翅鸟清越鸣叫,停在院门外,沈雁州便抱着沉睡不醒的沈月檀,轻轻一跃,落在金翅膀背上。随即黑影闪过,钻进了沈月檀怀里。沈雁州低头看着,皱眉道:你也来碍事? 那沉睡少年衣襟鼓起,轻轻动了动,一颗毛茸茸的漆黑猫头探了出来,正是初六。它瞪着两只铜铃眼,怒气冲冲朝沈雁州咪呜直叫,威胁之意一览无遗。只是到底底气不足,叫了几声就成了委屈呜咽。 沈雁州道:觊觎你的人也不少,一道走倒是良策。只是你若敢再咬我,我不管你是卓潜的灵宠或是何方神圣,一律将你喂金翅鸟。 初六缩回沈月檀衣襟之内,勉为其难叫了一声,算是应承了。 沈雁州这才拍拍金翅鸟后颈,金翅鸟展翅,平稳如云朵一般,带着二人一兽离了问道宗,眨眼就隐没云端,失去了踪影。 修罗界自古有民谚曰:愿求金翅鸟,送我去灵山。 沈雁州所往的,正是一处灵山。 这山距离双河城有三万六千余里,周围成百山脉卫拱环绕,宛如臣服一般。灵山高万仞,上可摘星辰,滴水成冰、白雪皑皑、寒意浸骨。 然而山顶悬崖包围的谷中却自成天地,有绿树成荫、溪流蜿蜒,树木掩映间,可见有棕红的宫墙斗拱,竟是一座铜宫。 沈雁州进入谷中,放金翅鸟自去觅食休憩,一路将沈月檀抱入铜宫之内。一路上无人,门扉却迎客一般自然洞开,直至抵达了东侧一间厢房。 那少年仍在沉眠,只是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秀丽眉毛时不时紧皱,可见连沉眠也躲不开脉轮破裂的痛楚。 沈雁州以手背轻触他面颊,只觉凉滑如裹着冰的丝缎,当下再无半点踌躇,低声道:圆圆,我这就为你疗伤。 他之所以一意孤行,连亲信也不带,只同沈月檀一道躲在灵山之中,正是因为若要治沈月檀的伤势,需得他以自身为引,散去所有道力。此举凶险异常,若是一着不慎,两人都要横死当场。即使侥幸成事,沈雁州本身也会元气大伤、数月里与废人无异,就连脉轮也要毁掉一个两个。 若叫程空、夏祯知晓后果如此惨重,只怕拼死也要阻止他。 然而若是不救,沈月檀的三脉七轮早已被那神秘莫测的弦力震碎,如今的肉|身从内到外就如经受风吹雨打数百年、内里早被蛀空的废旧房屋一般脆弱,只需细若游丝的道力一冲,立时崩塌殆尽,性命难保不说,就连神魂也要受损,再转世就当真要变成傻子。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43) 此事就连程空也不知晓,盖因放眼修罗界,恐怕也只有沈雁州手中的《大五经》中才记载了何为弦力,其神奇与可怖之处,如今也唯有沈雁州一人知晓。 沈雁州堪堪下定了决心,却察觉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他膝头。低下头时,就对上了一双水汽氤氲、潋滟如湖光的眼眸。 沈月檀不知何时醒转,如今撑坐起身,一只手顺着男人华贵锦袍的衣摆伸了进去,贴合腿侧缓缓往上抚触,犹如试探一般小心翼翼。一面却咬着唇,怯生生同沈雁州对视,脸色涨得通红。 沈雁州叹道:圆圆,你这是作甚? 沈月檀不做声,唯独一张俊俏脸庞红得仿佛熟透的冬柿,连耳朵也隐约冒着白烟,饶是窘迫至此,一只手却仍是不屈不挠,穿过衣物阻碍,终于覆上了旁人绝不敢触碰之处。 沈雁州巍然不动、沉稳如山,唯独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与平日里不同,然而他低垂眼睑,望着这少年时,眼神却愈发冰冷。 沈月檀愈是探手,沈雁州一颗心便沉得愈深。 这场景于沈雁州而言,何其熟悉、又是何其苦涩莫名。 第60章 抉择 灵山外风雪呼啸, 铜宫中热意灼烧。 沈月檀试探的手先前还小心翼翼, 见沈雁州不动便愈发得寸进尺。只觉触碰之处水深火热, 自柳絮扶风, 渐化作火中雄岳、伟岸卓绝。只是隔着衣衫,看不出如何狰狞骇然的模样。 唯独呼吸声愈发浊乱,沈月檀不敢看, 只觉一颗心咚咚乱跳, 震得眼前发花, 青绸被面上脉络分明的竹叶纹也扭曲如湍流急涛, 竟令他分不清究竟谁喘得厉害些。 只等他放肆到手指合拢时,仿佛触动了机关,令龙神昂首、虎豹蓄力, 沈雁州终于忍无可忍, 扣着这少年手腕,便一言不发将其往后按压。不料堪堪倾轧而上时, 手背骤然一痛, 立时传来火辣辣刺疼感。 沈雁州三魂六魄这才归位,如梦初醒般松了手,眼神阴沉打量着手背上三道细长血痕。初六此时自枕头边款款探出头来, 端坐如仪, 慢条斯理舔着右前爪。 沈雁州入道已久,早已是百毒不侵、刀枪难入的体格, 这畜生竟一击即中。尽管于他而言只不过皮肉之伤, 于这童子兽而言, 其实力却也足以称雄问道宗半数弟子之上了。 沈雁州冷笑道:我曾警告过你何事? 初六支棱着耳朵,却仍是安之若素坐在原处,仔仔细细舔着爪子。 沈雁州不由微微一愣,竟然看懂了,失笑叹道:奸诈的畜生。我只说不许咬,就被你钻了空子,不咬反抓,如今竟理直气壮起来。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初六果然就理直气壮昂起头,金色眼瞳里露出傲慢神色,朝着沈雁州细声细气叫唤几声,威胁之意一览无遗。 沈雁州也不同这小畜生计较,只低头看向痴然躺着不动的沈月檀。那少年面容潮红渐渐褪去,过了十余息功夫,眼神才转为清明,随即开始皱眉呼痛不已,连说话也有气无力:雁州哥哥疼死我了 若非有心无力,恐怕他早就拽着沈雁州衣角哭闹不休。 沈雁州又好气又好笑,只是眼见沈月檀额头转眼就被密密虚汗覆盖,脸色惨白胜过冰雪,愈发不忍教训。只安抚地摩挲这少年头顶,柔声道:就快不疼了,哥哥这就为你疗伤。 沈月檀微微动了动,只觉无数冰冷钢针在血肉里穿刺乱窜,疼得他两眼发黑,汗湿重衫。他竭尽全力抓住沈雁州绣满繁丽金线的衣袖,喘了片刻才平复下来,轻声道:哥哥不如趁机除了降魔圣印 这少年到底是不甘受人掌控的。沈雁州心中愈发和暖柔软,几乎渗出水来,恨不能将他抱在怀里好好疼爱搓揉一番,连嘴角也跟着上扬。 先前种种担忧、层层顾虑,都不过冰雪逢火山,化解得干干净净。 只可惜好景不长,沈雁州才生出这几分欣喜,旋即却低叹一声,自床头取了一方柔软的雪白素绢,擦拭少年冰冷汗湿的脸颊:不成,如今你三脉七轮比酥饼还脆,稍有震动便要溃散,千万不可另生枝节。圆圆,你安心休养,待伤势好转后再作计较。 沈月檀哑然,片刻后才怔怔问道:雁州哥哥,我莫非我治不好了? 沈雁州立时道:莫要胡思乱想,哥哥定然将你治好。 沈月檀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只听见沈雁州安慰,丝毫不做他想,合目轻轻笑起来,一脸安心模样:哥哥说能治好,必定是能治好的。 他语调轻缓,显出神思恍惚的迹象,沈雁州纵使先前有所迟疑,如今见这少年愈发虚弱,再也顾不上去忧虑后果如何严重。他一把将初六拎起来,无视那小兽挣扎怒号,径直扔出窗外,将门窗仔细关紧。 随后坐在沈月檀身畔,将那少年衣衫尽数剥离,露出宛如晨露清新的体格来。然而事关重大,沈雁州此时生不出半点绮念。他虚虚跨坐在那少年身上,俯下|身去,右手握着一柄形如弦月的白玉弯刀,左手食、中两指轻轻点在沈月檀眉心,自眉间轮顺着中脉下移,追寻残存弦力运转痕迹。 待手指划过喉轮,触及位于胸口的心轮时,沈月檀微微一喘,沈雁州反应迅速、手起刀落,白玉刀尖瞬间刺破心轮外肌肤,竟没入胸口有半寸深浅。 待刀尖稍稍离体,伤口立时涌出鲜血,然而那血中竟隐隐有辉光闪烁,宛如掺杂着银粉。 那白玉弯刀不沾血迹,单单只将银粉吸入刀中,随着银粉吸附渐多,先前如羊脂般润白的刀身渐渐退去白色,呈现出宛若冰雕的透明质感来。 待心轮伤口不再有鲜血渗出,沈雁州又如法炮制,接连切开顶轮、喉轮、腹轮所在三处,一柄尺余长的弯刀化作水晶般剔透、冰寒刺骨。这寒度远远胜过寻常霜雪,仿若连火焰也能眨眼冻结,寻常人若是徒手触碰,一只手立时要冻结坏死。 那整把透明弯刀往四周散发寒气,令室内呵气成霜。沈雁州却仍是赤手握着刀柄,右手隐隐发黑,竟似冻得呈现出皮肉坏死之相。 他却全无半分动容,只垂目专注打量沈月檀。那少年再度昏迷,虽然仍是面无血色,眉宇却舒展大半,呼吸也平稳缓和,可见沈雁州这治疗手段生了奇效。 而后他为沈月檀擦拭干净全身血迹,取了灵药洒在伤口,而后取了薄被盖得严实。随即退到房间一角,低头看着手中弯刀。右手微微颤抖,刺骨寒意顺着刀柄与掌心贴合处缓缓渗入手臂,顺着鲜血潮汐般涌动,一点点汇聚、留存至脉轮之中。 直至白玉弯刀恢复玉白颜色,沈雁州方才猛然一松手,弯刀跌落在地,碎成了几块,他右手齐手腕处,皮肉发黑,倒有几分如同烧焦了一般。 他靠墙而立,脸色灰败,竟比沈月檀更憔悴几分。那些汇集于体内的弦力残余顺着道力漩涡旋转,便如巨大磨盘一般,将他腹轮之中的道种一点点磨碎、湮灭,终至消失无踪。 沈雁州汗出如浆,顺着墙壁渐渐滑落,跌坐在地,几近昏迷。 铜宫之中除了初六偶尔一声吼叫外,一片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月檀缓缓睁开眼,只觉长梦初醒,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随之而来的欣喜却令他振奋不已、猛坐起身来,一时捏捏手臂,一时左右转头,那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疼痛竟消失无踪了。 如今脉轮里道力虽然微薄,却胜在稳健温和,只需假以时日锻炼温养,便能恢复如初以至于更上一层楼。 沈月檀心中欢喜,笑逐颜开抬起头来张望,一面唤道:雁州哥哥 话音未落,他便见到了靠坐墙角的男子。沈雁州垂着头,身边是碎裂的白玉片,整个人纹丝不动,生死未卜。 沈月檀心中一沉,急忙翻身下了床铺,顾不上周身未着寸缕,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跪坐在沈雁州面前,才察觉到兄长仍有微弱呼吸。 只是无论修为还是脉轮,到底与往日相比,还是有了什么不同。 沈月檀抓着兄长肩头,指尖太过用力而颤抖,一时间两眼发热,颤声道:沈雁州你这傻子傻子!你 他顿了顿,满心悔恨如业火烧灼,令他哽咽出声。 他固然想过,要对抗弦力绝非易事,却委实伤痛太过,便一门心思依赖于沈雁州。又因往日里兄长运筹帷幄,进退有度,断然不会将己身置于险地。他却万万料想不到,不过是疗伤罢了,竟将沈雁州拖累到这等地步。 如今沈雁州道力衰减,竟似脉轮受损、道种出了差错。 第61章 夜离 琴寒酒冷, 一夜听涛。 昔日才子一句寥落自嘲, 反倒造就了双河城几处名胜,譬如听涛巷口有冷酒居, 巷尾有寒琴楼,俱为听涛巷魁首人物的居所。 冷酒居的昭夫人, 寒琴楼的离公子, 终日里深居简出, 芳踪难觅,却不知牵动得多少往来过客魂牵梦萦。 离公子无名无姓,是当年听涛巷的总管在成千上万个遭逢魔兽潮袭击家园、流离失所的孤儿中挑选出来的, 依照规矩赐姓夜, 唤作了夜离。因其天生美貌、悟性绝佳,由总管亲自管教,花费十余年时间,养育出了个绝世的尤物。甫一出道便名声大噪, 短短数年间便迁入了寒琴楼, 成为听涛巷头牌人物。 就连跟随他身边的两名小侍童:目莲与镜莲也因此被高看一眼, 走出去被人唤一声小哥的。虽是仆从,又且年幼,日子却也过得顺遂称心。 目莲与镜莲原居于南疆长原郡,幼时遭遇魔兽潮踏平故土, 父母双亡, 跟随大伯一家逃难到了双河城。难民生计艰辛, 便由伯母做主, 将兄弟二人卖到了听涛巷。 离公子见这兄弟二人小小年纪便沉得住气,又生得清秀可爱,便将二人留在身边,一晃目莲已十三岁,镜莲也满了十岁。二人感念夜离公子的恩德,将其当做长兄一般敬仰关切。 然则最近日子却有些不如意。目莲提着一篮金色琼英花靠近寒琴楼,就见弟弟百无聊赖支着下颌坐在门口台阶上。清雅琴声淙淙传来。 他不由叹道:又被公子赶出来了? 镜莲沮丧垂头,闷声应了一字,自兄长手中接过了花篮,兄弟二人肩并肩往楼内走去。 目莲侧耳听了片刻琴声,皱眉道:公子琴音忧郁得很,还是有心事。 镜莲嘟起嘴道:那位冯公子好些日子不曾来过了,难怪公子不高兴。 目莲摸了摸弟弟头顶:这话可不能说出去,若被总管知道了,可不得了。 镜莲连连点头道:我记住了,哥哥。兄弟二人便不再多说,一道去夜离公子房中伺候。 正换着花时,在外头守门的小厮敲门送来了拜帖。镜莲离门口近,便去收了拜帖,扫一眼便喜出望外,奔到琴台边大呼小叫:公子公子,冯公子来了! 夜离彼时不过二十岁,相貌生得精美绝伦。一身白衣如雪,衣摆、袖口缀着灿灿金丝镶边,清冷中透着逼人华贵,浓黑长发只以一条金色丝绦束在耳后,闻言手指微颤,铮然脆响中,崩断了一根琴弦。左手食指划破一条伤口,涌出来几颗刺目的殷红血珠。 镜莲心知闯了祸,两手抓着绘有玄鸟起舞的银色拜帖讪讪不知所措。目莲急忙去博古架取来药箱,为夜离包扎,一面责备道:寒琴楼是什么地方,离公子什么身份,岂是说拜访就来拜访的?这冯阳往日里还知道提前三日预约,如今倒愈发轻狂了去回了他,三日后再来罢。 那小厮听着目莲老气横秋的指示,为难道:冯阳公子说,他是赴约来了 目莲随侍在侧,竟不知道夜离何时同这冯阳公子有约在先过。他还未曾开口,就见小厮将手里的一个巴掌大的平扁乌木盒奉上,先前镜莲激动过甚,竟将盒子给忽略了。 他为夜离包扎,便示意弟弟去接过木盒,呈了上来。 夜离表面上神色疏离,却难掩眼中几分激动,只维持着矜持,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将木盒打开。 盒中以红丝绒衬底,放着两条其貌不扬的灰黑长条,似石似木,都不过手指一般长短粗细,灰黑中透着丝丝缕缕银色,看得久了,便仿佛生出凝视星空的错觉来。 夜离微微动了容:我上次不过随口一提,他竟当真去寻了来倒是有心了。 镜莲不知就里,探着脑袋好奇张望,问道:公子,这是何物啊? 夜离如今心情极佳,命二人取了刻刀与净味盘来,又取了个白瓷盆,装满井水。他将那东西削下薄薄几片,丢进清水中,薄片轻易沉了底,过了片刻,便散发出沁人而馥郁的冷冷清香。 见这两个侍童面露惊叹之色,夜离才笑道:此乃质多罗夜干玉,是只生于质多罗阿修罗王王座之侧的香木。每三百年不过能长一支,连质多罗王自己也将其视若珍宝,素来有价无市,一木难求。这冯阳倒有点本事,竟寻到足足六百年的分量。 镜莲赞叹道:冯公子对公子当真是好。 夜离却露出几分自嘲笑容,合目片刻,才道:罢了请客人进来。 候在门口的小厮忙应了,兴冲冲转身去请人。 夜离却不如镜莲意料般喜悦,反倒在琴前怔怔坐了片刻,才道:目莲,将我的孔雀琴取来。镜莲,你去库房传话,将去年城主赐的两瓶苏摩酒,全都送过来。他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他表足了诚意,我总不能怠慢。 镜莲应了喏,跟在兄长后头出去办事,小眉毛皱得挤成一团。等离厢房远了,这才拽着兄长袖子,左右看看无人,便小声问:哥哥,真奇怪。我以为那冯阳不来,所以公子不高兴。怎么冯阳来了,公子还是不高兴?既然不高兴,何必答应见他?前些日子连问道宗的沈家少爷要见公子,公子也好大脾气,说不见就不见。 目莲拍拍弟弟小脑袋瓜,傻子,你懂什么。冯阳每次求见公子,都是带着友人一道来的,你何时见他只身来过? 镜莲眨巴眼,不明所以:这有何不妥? 目莲近似冷淡道:次次与人相约拜访,他自然不是为见公子而来的。公子一腔情意,不过是错付流水,求而不得。 而正当此时,目莲口中这位被错付的流水冯阳公子,正领着一名白发少年施施然迈入夜离待客的房中。 冯阳个头高挑、宽肩挺拔,眉目生得朗阔俊逸。虽不过弱冠,却远比同龄人多一份沉稳气度。才进来就粲然一笑,说道:阿离,我又来叨扰你。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44) 夜离看也不看后头跟着的新客,一双清澈明眸里只剩下冯阳,这青年身量极高,令他需仰头才能对视,便不觉生出一股安心仰慕之感来。 只不过看了一眼,满心不甘与幽怨便仿佛积雪落入溪水之中,尽化作潺潺暖流。露在面容上,便是和煦如春风的笑容:我不过提了一次夜干玉,你就特意寻了来,单这份心意,任你如何叨扰,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冯阳只当做听不出他言下之意,柔声道:阿离,我得你帮助良多,如今不过聊表寸心罢了。他日脱困,再好生答谢你。 夜离听他说得生分,在衣袖下握紧了拳头,垂目挡去眼神失落,强笑道:都预备好了我叫镜莲去取苏摩酒,稍候送进来。 冯阳对同行者略略一点头,二人便往内间里走去,一面道:今日事关重大,就不喝酒了,往日里的清茶就甚好 二人进了内间,其中布置极为朴素,四四方方的屋中,不过中间放了一套黑檀木的桌椅,就别无他物。 他谨慎关了门,看向那白发少年,笑容褪去,眉头紧皱起来:离难宗的元长老,寻在下有何贵干? 那少年眉宇间藏着沧桑神色,与他年少面容颇为不合,沉声道:沈雁州,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化名冯阳的沈雁州略略一眨眼,便点头道:能劳动元长老大驾,想来我沈某人的身世只怕与离难宗关系匪浅。 元苍星一字一句缓缓道:你原本姓凤,乃是凤宗主唯一的遗腹子。 沈雁州这一生中,至关重要的转折有三次。 第一次自然是被沈月檀的父母收养,自一介流浪小童,一跃成为青宗主夫妇悉心教养的天之骄子;第二次则是青宗主夫妇遇难,月檀年幼无知,他身为养子,地位一落千丈、在宗门内举步维艰。一则护不住月檀,眼睁睁看他被奸人蛊惑,兄弟离心离德,二则自身难保,数次险些道途断绝、死于非命;第三次便是遇上了元苍星。 至于频频造访听涛巷,甚至有传闻他颇得夜离公子青睐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他最初就同夜离分说得清楚,绝不曾有过半分误会。 然而始终天不遂人愿,人心到底是掌控不住的。 沉眠如坠幽深海底,多年未见的虚弱无力感令身躯仿佛被巨石压迫,沈雁州略略抬眼,却见月檀当真如石头般压在他胸口一动不动,睡得倒比他还沉。 一时不禁哭笑不得。 他轻轻抬手,抚了抚沈月檀后脑,神思自旧日回忆里渐渐剥离。 倒难得忆起了夜离来。 他当年选中以夜离为掩护,理由众多,譬如寒琴楼清净、离公子冷傲难以亲近,更令得旁人难以查探消息。 然而还有一个他直到多年后才恍然大悟的隐秘心思 约莫是得知了身世后两个月,他难以抉择是随同元苍星前往离难宗,还是留下来就近护着沈月檀。心思烦乱,不觉间便喝得醉了。 恍惚间见到坐在琴前的夜离,那青年安详垂目,侧颜俊美。然而依稀却有几分故人的影子。 故人名为沈月檀。 他所追逐、他所渴求的,竟然是如此不堪的目的。 第62章 失算 沈雁州犹记得天蛇王入侵之前, 青宗主最后一次为爱子庆生。彼时宾客云集,单是贺寿的礼单就收了整整六箱, 奇珍异宝堆积如山。然则五岁小寿星却连这些贵客的面也不曾见过。 沈月檀早早吃过长寿面,拖着沈雁州去看栖阳宫后殿的月檀树开花。 月檀花又称为六道五从花, 五枚蓝紫莹莹的细长花瓣连接有如金珠的花蕊, 暗喻其余五道尽皆服从天人道之意。故而民间传说,于花开时在树下许愿,就能上达天听,令心愿实现。 那小童虽然阅历浅薄,却仍两手合十,在树下虔诚许愿道:愿全天下魔兽伏诛、民生安乐,愿我修罗众再不受战乱之苦、穷困之苦。 只是沈月檀固然心怀大愿, 却懵懵懂懂,尚不明白这其后藏着多少辛酸负担, 更看不明白其中有多少前程艰险、荆棘满途。 沈雁州呼吸未稳,呆望脚下汇聚成潭的鲜血。黏腻触感包围手指,挥之不去,腥浓血臭萦绕鼻端,催人作呕。 这偌大庭院中, 尸首堆叠、生机断绝, 才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厮杀。 一名黑衣的下属自正堂中走了出来, 对着沈雁州抱拳行礼, 禀道:田氏一族, 阖府七百八十二人, 全数伏诛、无一走脱。 沈雁州如若未闻,只觉冰冷腥臭如同细密针扎,点滴渗透肌肤血肉,将魂魄一道污染。 那下属等了片刻不见动静,略略抬起头,询问道:督军大人? 一缕馥馥暖香传了过来,才令沈雁州如梦初醒,微微皱起眉头。 自他身后绕出位农夫装扮的褐衣老者,头戴斗笠,单手托着净味盘,盘中有两枚青绿的宝塔香锭,正徐徐腾起浅碧薄烟。 和暖香气将浓烈得呛人的血腥味缓缓压制消解,此时那老者避开血迹,将净味盘放在正屋台阶上,这才自袖中取出一本黑绢封面的册子来。 老者匆匆翻阅过后,啪一声将册子合上,肃容道:历时两月有余,终于将叛党四千九百六十一人彻底清除。沈督军战功彪炳,必能得各位长老接纳是走是留,是时候下决心了,督军大人。 沈雁州自嘲般笑一笑,收敛了心神,道:香大师,以你之能,足以开宗立派、传承香道。却为何偏生要隐姓埋名,同在下一起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老者面容沧桑斑驳,沉凝如熔岩冷却,闻言只淡淡一笑,不答反问道:督军大人莫非生了悔意? 他问得突兀尖锐,沈雁州却不以为忤,反倒垂下眼睑沉思了片刻。 残余香锭已化为煤黑色,奉命协同剿杀的离难宗弟子、接受收编、追随沈雁州的部属,已泰半受命退出田府,只留下数十人清理善后。寂静夜色之中,几声濒死呼救短促响起,即刻被善后者处置了干净。 沈雁州任凭众人行事,自己则与那老者一道,悄无声息转身往府外行去,一面笑道:我为换取元苍星信任,甘做他手中刀剑;元苍星则借我之手排除异己。各取所需,是互惠互利的交易,无缘无故,如何就生了悔意? 那老者自称香大师,无人知其姓名出身,神秘莫测,却颇得元苍星赏识,是以前来协助沈雁州剿灭叛党。 此举虽然艰险万分,却意义重大:既是令元苍星结盟的几位长老信服的投名状;又可证明沈雁州的实力与资质,纵流落在外二十载,仍足以服众、继承凤宗主之宝位。 这亦是沈雁州有生以来,首次不问因果、大开杀戒。只是这青年才及弱冠的年纪,连续两月,看遍人间惨象、尸横遍野,如今仍镇定自若,未曾染上半分戾气,不得不令香大师刮目相看。 胸怀大愿,是以无怨无悔;坚守执念,是以无所畏惧。 听他谈笑自若,香大师也是唇角微扬,显出了几分畅快神色。二人正路过一株月檀树,满树的莹紫花朵在月光映照下柔润生辉、含苞待放,沈雁州扫一眼,轻声叹道:又到月檀树开花的时节了。 他心神恍惚了刹那,回过神时,却见香大师停了脚步,在他身后默然片刻,突然说道:老朽时日无多,今生不作妄想。沈督军雁州,你前头却尚有通天大道。有朝一日,若老朽阻你前程 沈雁州眼神微暗,正想要如何回绝那老者恳求之辞,却听香大师续道:老朽愿做阁下踏足前行的基石。 这一夜沈雁州与香大师秉烛夜谈,离公子在寒琴楼左等右候,不见心上人踪影,一腔期盼又落了空,索性意兴阑珊、闭门谢客。寒琴楼大门紧闭,离公子脾气大,如今正在气头上,任谁也敲不开。 镜莲一个十岁小童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晚都睡得极沉,倒是兄长目莲体恤他年幼贪睡,十分警醒,睡在侧厢房里时刻等夜离传唤。然而这一夜镜莲却倏然惊醒过来,旋即被兄长按住了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慎重手势。 镜莲惊魂未定,强忍着惊恐,跟随目莲蹑手蹑脚下了床铺,躲在厢房暗格之中。隔壁房中时不时传来夜离痛楚至极的惨呼,令得镜莲骇然万分,手足冰凉,小小身躯紧紧靠着兄长,微微颤抖起来。 隐约有男子沉声喝问道:那白发少年,究竟同什么人见过面? 夜离喘了许久,方才哑声回道:那位小公子是只身来见我的,不曾同旁人见面。 那男子冷笑道:不过一具炉鼎,竟讲起道义来了,也不知收了多少好处。若再隐瞒,本座有的是手段叫你痛不欲生。 血肉切割、骨骼碎裂声骤然响起,夜离再度惨呼,凄厉不似人声,那男子语调愈发阴森:只需一个名字罢了,离公子本是色艺双绝、艳冠双河的人物,若是少了只眼睛、缺了几根手指,未免大煞风景。不值得。 夜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怕早已是痛得晕过去了几次。 目莲、镜莲到底年幼,惊骇过甚,以致四肢僵硬,动惮不得,连神思也恍惚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又听隔壁厢房中突然传来那男子惊怒骂声,又有另一人急急道:有人来了,快走快走! 那男子发狠道:区区一介不入流的悟道修士,也敢与本座为敌!索性一把火烧了。 须臾之后,寒琴楼被烈焰吞噬。 待得沈雁州再访寒琴楼时,天色初明,火焰已经被尽数扑灭。 寒琴楼东面的小院中,苦涩药味浓厚如幕布,沉沉包围着诸人。郎中已收了器具,垂目摇头,低声道:三脉业已断绝,药石无医,恕老朽无能。 两名小童也是伤痕累累,衣衫被火烧得破烂,闻言扑在床头,哭出了声来。 夜离斜倚在厚厚靠枕上,却仍带着帷帽,青纱一直垂到肩头,徒劳遮挡着被大火烧得狰狞残破的面容,轻轻笑了起来:你终于来了。 沈雁州走了两步,夜离忙吃力转头朝向床内侧,急急道:莫要过来。我如今面目全非唯恐惊吓到冯公子。 沈雁州仍是走近了,坐在床边,见他两只手都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觉沉下了脸色,低声道:你放心,那人如此待你,我定为你百倍讨还。 夜离却轻轻阖了眼,许是回光返照,倒令他有了说话的力气:公子知道我脾气的,那人若温言软语讨好请教,指不定我就全同他说了。竟敢如此待我,自然不能给他好处公子不必心生愧疚,我绝非是为了维护你。 沈雁州也不知该笑一声亦或叹一声,嘴硬倔强到这等地步,也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夜离又叹道:更何况,我并不知晓你姓名,要说也无从说起。 沈雁州道:隐瞒至今,也是无奈之举,我实则姓沈,名雁州,。 夜离身躯微微一震,心中酸楚和暖,百般滋味难以分辨清楚,眼角缓缓淌下泪来,:雁州生月檀,花开六界安。原来你唤作,沈雁州,沈雁州、沈雁州。 他低声喃喃念了几次,仍觉意犹未尽,然则语调渐缓,已呈现颓败之相。目莲镜莲哭倒在床前,夜离这才停了下来,轻声道:沈雁州,我知道你一心一意,不知在挂念何人。纵然如此被你看上一眼,我心中便有无限欢喜。六界至福、九天妙乐,莫过于此。 沈雁州竟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叹道:夜离是我连累了你。 夜离却置若罔闻,只轻声笑道:我三生有幸,得见君颜。只可惜有缘无分,求而不得。沈雁州,我只有一事相托。 沈雁州问道:何事? 夜离道:伺候我的这两个小子,身世可怜,往日有我在还能照应,我死了,他二人迟早沦落风尘,避不开这曲意奉承的皮肉生意。雁州,就让他们跟你走罢。 镜莲拽着被褥一角凄楚哭道:我不走,我不走,我要陪着离哥哥。又被目莲一把抓了回去,抱在怀中,那少年红着眼,仍是强忍抽泣,哑声道:我和弟弟但凭离公子吩咐。 沈雁州道:夜离放心,尽管交给我便是。 夜离无声笑笑,轻轻碰了碰沈雁州的手。他手指大多被顺着指节寸寸捏碎,如今上了药,疼倒不疼了,却也钝如死物,隔着纱布更是毫无知觉。未免失望。 他气若游丝,阖眼叹道:沈雁州沈雁州哪怕,一刻也好 尽管语焉不详,沈雁州却听得明白。他一语不发握住夜离僵硬的双手,目视覆盖其面上的青色面纱渐渐平缓、终至不再起伏。 那青色薄纱隐隐有辉光闪烁,忠心耿耿,至死都将青年被毁坏的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 佛说人生七苦,最苦莫过求不得。执念一起,便如蛇虫噬心、火炙油烹,教人辗转反侧,难有片刻安宁。 沈雁州道:目莲,你同 他才开口,镜莲突然冲了过来,狠狠朝他砸了一拳。只是这小孩身量小,小拳头抡在腹间不痛不痒,那小童却已用尽全身气力,随即嘶声嚎哭,冲出了厢房。 头牌活着时身价千金,死了便一文不值,听涛巷将其尸身弃若敝履,倒省了许多麻烦。沈雁州便带着哭得双眼红肿的两兄弟,全程为夜离操持后事。 夜离素来喜静,冷冷清清下葬正合那青年心意。 沈雁州追忆至此,突然被怀里人一声低哼唤回神智,便摇了摇头,摒除脑中前尘旧事,抬手轻轻抚了抚沈月檀后脑。 那少年如小兽般乖巧蜷缩依偎在怀,一头长发海藻般披散肩头,手指抚触只觉柔滑如水,令沈雁州沉甸甸的郁结心思融化了大半。 再低头见他眼角泪痕未干,剩余一半也融化,胸臆间暖流如春潮起起伏伏,冲刷满目疮痍的荒原。 于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通天之路由白骨铺就。心甘情愿者是足下基石,满怀怨愤者成身后诅咒。沈雁州早有觉悟,既然选了这条路,遇顺从者必踏其尸骨,遇反叛者必负其仇恨。 香大师也罢、夜离也罢,成千上万追随他的修罗众也罢,一个也逃不脱。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45) 古人语一将功成万骨枯,王座之下、万丈千仞、皆是尸骨。 然则,唯独眼前这人,却是他仅有的、最大的失算。 那少年泪痕满面抬起头,就见沈雁州目光清明柔和,嘴角隐隐含笑,仿佛先前重创不过是幻觉一般。 他胸口一紧,用力抓着沈雁州衣襟,整个人压在兄长怀里,才道:雁州哥哥! 那人却张开五指,轻轻扣住他后脑,温热柔软的触感轻轻贴上了沈月檀双唇。 第63章 缠绵 也不知过了多久, 沈月檀只觉鼻尖气息灼热缠绕, 呼吸难以为继, 趁着唇分的间隙忙道:雁州唔 沈雁州却不给他机会, 稍稍一分,又再度贴合。侵入纠缠、贪得无厌, 手掌稳稳扣着沈月檀后脑,不容他有丝毫躲闪。 沈月檀几次试图抵抗未果, 只得顺从仰头。沈雁州侵略愈深, 搅得他脑中只剩热腾腾的浆糊,回过神时早已气喘吁吁,气血涌动如熔岩, 烧得他神志不清。 沈月檀察觉到异样,愈发窘迫地并拢双膝, 他整个人被禁锢在沈雁州怀中,稍稍一动就被明察秋毫。沈雁州眼神幽暗, 终于大发慈悲往后撤了撤,笑意却加深, 意味深长伸手在他腿上轻抚, 低声笑道:圆圆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沈月檀耳根红得通透, 仿佛滴水就要立时烫成水雾蒸腾,被抚触处更是滚烫酥麻, 僵硬得肌理宛若濒临寸寸崩断。 他蜷起了身躯, 只觉头顶视线烧得令头皮发麻刺痛, 自暴自弃般闭上眼, 声音细若蚊蚋:魔兽乱世,无、无处安家。乱世不平,我、我不成家。 头顶突兀响起一声嗤笑,沈月檀又羞又恼,才要开口反驳,却被那人手掌一握,腰间骤然一酸,顿时呼吸凌乱不堪,哑声哼了出来。 呜沈、雁、州! 沈雁州听他咬牙切齿,心中也渐渐燃起火热,一本正经应道:唤本座何事? 他嗓音低哑肃然,手指却游刃有余,轻薄悱恻,逗弄得那少年渐渐轻颤。 沈月檀明知二人如此处境十分不妥,心中却不过半是困惑,半是欢喜,至于沈雁州一反常态做出这些举动,他竟然分毫不觉排斥。 然而到底生涩窘迫,虽然不反抗,却红着脸恶狠狠道:你也不许成亲! 沈雁州闻言却停了手,低低叹息一声,将沈月檀抱在自己腿上坐着,抚了抚少年清秀面颊,动作透着十成十的旖旎亲昵,随后叹道:我对你做了这些事,若是转头就去成亲,恐怕要被你天涯海角追杀、千刀万剐责罚。在下是万万不敢的。 沈雁州停手时,沈月檀误会他待要就此放弃,顿觉心中空落,猛沉到无处安放一般。不料短短几息峰回路转,令心绪大起大落,沈月檀如何把持得住?先前止住的哽咽顿时化作了呜咽,倾身靠在沈雁州宽厚肩头,却因忍得辛苦,身躯再度微微颤抖,这一次却非关情念,而是得偿所愿的欣喜。 沈雁州沈雁州 沈雁州这一世听过无数人唤他姓名,千锤百炼下,无非是如风过耳。就连夜离当年临死之时饱含情谊哀伤喃喃念他,也不过令他有一丝道义上的歉疚罢了。 如今分明是听惯的少年嗓音,抽抽噎噎唤了几声,却宛若妙音天神自天界降临,拨动了连神王也无法抵御的美妙琴弦,任你强如亘古冰川,也只得软化臣服。 宛如逃不开的前路魔障、命中劫数,却叫人非但无怨无悔、甘之如饴,更生出无限岁月静好的欣喜。 沈雁州低声应道:我在。 他注视少年愈发涨红的面颊与闪烁喜悦之色的双眸,眼底也泛起不加掩饰的笑意。哪怕怀里这人身负降魔圣印,迟早要背叛他,却仍只觉内心宁和甘美、充盈富足,惟愿此刻能持续长长久久,不要终结才好。 沈月檀却忆起数年之前,那位离经叛道的竹林宗侍女私下里同他传授的经验来:若两情相悦,自然水到渠成。 他到底做贼心虚,便愈发坐立不安,低声道:雁州哥哥,我、我想 沈雁州却好似洞彻他心思,慢条斯理拉着腰带一端轻轻一扯,应道:我也想。 只是出乎沈月檀意料之外的是,分明水到渠成,竟也依然苦不堪言。途中他几次三番抵抗挣扎,待要逃离,最终沈雁州忍无可忍,将他翻身压得结实,竟分毫不留情面地叫他痛了个彻底。 待云散雨收,沈月檀早已怒不可遏,作势欲踢。沈雁州却在他额角轻轻落吻,柔声道:圆圆,我可是重伤之人。 沈月檀待要反唇相讥:先前生龙活虎,横征暴敛,丝毫看不出有半点受伤的征兆,如今却来示弱?然而眼角瞥到仍然散落地上的零碎玉石,不禁胸口一抽,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再多不满也烟消云散,只留下愁容满面:这、这如何是好? 沈雁州却随意摆摆手,玉刀碎屑自动收拢消失,他方才笑道:不必担心,我有法子。 沈月檀也不再赘言,顺势枕在沈雁州肩头,二人沉沉睡去。 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回宗就去同香大师商议,如何避开香道禁忌,提升修为,尽早打开六道贝叶经全本,则必定能寻到修复脉轮、重生道种的法子。 只是任凭沈雁州运筹帷幄,却也有失算的时候。 他二人在灵山疗养时,武斗会已将入尾声。叶凤持于擂台赛连挫数十名世家精英弟子,如今夺冠呼声日益高涨。 他身为铁城犁宗的破门弟子,明面上诸多门派碍于首宗的颜面不与他多加往来,私下里却频频示好,令得铁城犁宗诸位长老大为光火。 然而事件再度峰回路转,决赛在即时,叶凤持却遭人暗算,险些丢了性命。后续无力再战,与冠军宝座失之交臂。 暗算他那人随即落网,竟然是自问道宗断罪堂中逃出来的犯人。 这犯人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名为侯赟,亦是自十绝关中破关而出的那名混血魔种。 虽为魔种,外形却与修罗众无异,又天赋异禀,沈提生了几分惜才之心,不忍将他处死,便关押在断罪堂牢狱之中,拟待武斗会之后再作决断。 将其捉拿之后,这少年无视自己身陷囹圄,仍是双眼赤红,反复怒骂叶凤持是他杀母的仇人,只恨自己力有未逮,未能取其头颅、祭奠高堂。 沈提又着人去查,然而下属回来禀报时,却令得事件愈发破朔迷离。 这少年自幼跟随娘亲长大,住在距离双河城以北九百余里、西台河畔的龙须前村中。侯赟未曾见过父亲,连姓氏也是跟随娘亲,母子二人在村中受尽冷眼,过得十分辛苦。这少年身藏魔种之血,也敢只身前来悟道士云集的武斗会冒险,亦是指望以他卓绝武力在修罗众里换取一席之地,让娘亲过得好一些罢了。 三日之前,侯赟的娘亲惨死在龙须山脚一片密林之中,尸身惨遭腰斩、断为两截。 然而更令人疑惑的是,三日前叶凤持也确实离了问道宗,行踪不明半日方回。 沈提不顾自己体虚,前去叶凤持病榻前详细问询,叶凤持道:当初我听闻消息,龙须山中有天蛇王余党出没,是以前去查探,却扑了空,才知道被骗了。 沈提低低咳嗽了几声,才问道:什么人传的消息? 叶凤持说了个名字,又道:事后我就寻不到他踪影了,少宗主也莫再白费心思。那些人既然设了陷阱,必定早将这些喽啰灭了口。你若再追查下去 叶凤持点到即止,闭口不言,只轻轻摇摇头。 沈提接连咳嗽了一阵,便跟着苦笑起来。 断罪堂内紧外松,侯赟得以逃脱,必定是得了旁人协助,且极可能正是断罪堂的内鬼。然而,断罪堂如今在宗主沈鸿辖下,沈提不能深究、亦无能深究。 他这少宗主不过是父亲为幼子开路的棋子,若反噬其主时,自然说弃就弃了。他尚有重任在身,却不能因为这节外生枝的变故提前与沈鸿一系撕破脸。 最后只得摇头笑道:叶凤持,你太弱了。 叶凤持横他一眼,冷然道:彼此彼此,你也太弱了。 此事来龙去脉清晰,显然是因世家不容叶凤持一介草根独占鳌头,才设计陷害叶凤持。而后铁城犁宗宗主的侄子唐信夺了武斗会第一,沈鸿的幼子沈搏位列第二,第三则归了五字明宗宗主的嫡长孙邵英航。 不过是将各家适龄的精锐弟子捧出来,照着家世排了个序罢了,竟当天下人都是瞎的。 然而以其对付叶凤持的手段之简略粗暴,也足见这群所谓十大宗门、名门望族,傲慢至极,丝毫未曾将叶凤持看在眼里。 修罗界这些世家望族把持权势、翻云覆雨,交错连横成遮天巨网,这千百年孕育而成的庞然大物,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以撼动。是以无论沈提亦或叶凤持,不免都生出了一声喟叹:你太弱了。 不料随之而来的遽变却再度将他二人这认知冲击得七零八落、不堪修补。此事容后再表。 沈雁州那边只收到消息,既然叶凤持并无性命之忧,便算不得大事,他到底伤了两处脉轮,不敢贸然离开灵山,便决意再休养两日。 沈月檀问起时,便隐去了事关刺杀的细枝末节,只道:叶凤持被人算计,错过了武斗会决赛。铁城犁宗欲落井下石,因缺席赛事要将他除名,好在以我离难宗为首,另有多个宗门力挺叶凤持,最终得以位列第四席。 沈月檀又问过前三的人士后,皱起细长眉毛,嫌恶道:唐信虽然对外自称四脉轮的天才,实则有一个是硬植的道种,最多算三个半。且脉力虚浮,境界全靠天材地宝强行拔高,与我以前旗鼓相当。何况他为人刻薄、气量狭小,宗门内但凡有人崭露头角、超越他之上就要被打压欺凌。口碑之恶劣,与他堂妹唐琪不相上下。至于沈搏,自幼娇生惯养,性情却十分阴鸷狠辣、荒银无道。若不是伯父看得紧,只怕早就堕了魔。这二人拔了头筹,恐怕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沈雁州摸摸他头顶,宠溺笑道:还是我家圆圆看得透彻清楚。 沈月檀耳根微红,心中却又甜又暖,重新趴在沈雁州怀里,一下下拿腿压着他要害磨蹭,那群迂腐老物,心心念念只有眼前利益、旧日荣光,一叶障目,自然看不明白,世道已经变了。 他听见沈雁州气息变沉,磨蹭处也宛若眠龙初醒,热辣辣地昂然探出头来,便用力在沈雁州胸口狠狠一咬:然而雁州哥哥未免变得也太快了。 沈雁州猝不及防吃痛,闷哼一声,毫不留情在他臀侧掴了一掌,啪一声清脆悦耳,咬着牙笑道:你这妖精,倒学会恶人先告状了。 第64章 天诏 灵山防备森严,程空利用事先设定的阵法, 只能每隔三日向沈雁州传一次书信。 武斗会名单几经各方博弈, 终于尘埃落定。至于刺杀叶凤持的那名混血魔种侯赟,对外自然宣称留不得的。然而程空手下细作传来的消息, 则说那少年已被送往寒冰殿。他小小年纪,魔血深藏不露, 却又拥有卓绝战力, 引来各方觊觎,送入寒冰殿中, 则有遍及全殿的镇压阵法为倚仗,就能毫无后顾之忧将他三脉七轮一个个仔细剖开钻研。 更何况沈梦河等了这许多年, 筹谋要夺沈月檀道种。谁料这无依无靠的外室私生子不仅于香道上略有小成, 更得了离难宗宗主青眼有加。往常以为十拿九稳的道种, 如今却出了变数。沈四夫人纵使怒火滔天, 却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往那小少年身上打主意去了。 这些皆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程空不过秉着巨细靡遗的规矩在书信中提了一句, 更多则是禀报了修罗王即位前各方宗派动向。 他传了书信的当日, 便安排离难宗众部属即日启程,返回离难宗, 为沈雁州筹备登基事宜。 先面见鸿宗主辞行、又与各方拜别, 前行部队出发小半日后, 程空这才与目莲、镜莲两兄弟领着剩余部属启程, 往问道宗山门逶迤行去。 岂料众人尚未离开内山, 就有一道飞符急匆匆追了上来。他人宗门之内,细作竟冒着被守山大阵察觉的危险以符咒传书,必定是出了什么紧要事。 程空神色肃然,收了飞符以神识扫过,饶是他素来算无遗策,如今也是大惊失色,死死攥着失去灵气化作顽石的飞符,两眼圆睁,却连半个字也不敢宣之于口。 符中消息非同小可,更令人匪夷所思:半个时辰前,问道宗宗主沈鸿奉诏自尽。 天人界的罗刹诏可通达五界,令出必行,若有违抗者,非但神魂受尽煎熬而死,更要株连九族。 就连阿修罗王亦不能违抗。 却不知沈鸿究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能惊动到天人界降下罗刹诏。 镜莲等人也未曾见过军师如此失态,人人屏声静气不敢打扰。程空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心神,沉声道:速速离开此地。 却已迟了。 宗主居所治空山顶上,霞光如赤焰冲天,自宛若半个天际燃烧的红光中,一头通体炽烈如火的朱雀疾飞而至,在众人头顶盘旋、清越鸣叫。 朱雀那仿若将火焰凝练成实质的双翼与纤长华丽的尾羽徐徐摆动,抖落漫天金光闪闪的微尘。落到众人头顶时,悬停凝结,化作几个繁复的符纹。 虽然是初见,众人却自然而然心领神会识别了出来,这便是天人界的罗刹诏。 以程空为首的离难宗全员个个在暗中倒吸一口气,心中忐忑,不知前路凶吉。 程空率先翻身下马,对那金光闪闪的漫天符纹行三跪九叩大礼,恭声道:从属修罗众、离难宗弟子程空,代宗主、全宗弟子奉诏! 那串符纹化作一张画卷大小的金色布帛,徐徐落在程空手上。 程空两手高举布帛过头顶,口中称谢,那朱雀便在众人头顶渐渐隐去了身形。 众人待朱雀消失无踪后,方才个个站起身来,程空看过诏书,紧皱眉头,下令道:目莲,传信给夏祯,就说我需暂缓两日再回宗。 目莲应了,又低声问道:先生,莫非同阿修罗王即位之事有关?有麻烦? 程空如今倒是神色从容,将诏书折叠妥当、收拢于袖中:这麻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权且见机行事罢。 此时治空山、栖阳宫正被悲痛肃杀的愁云惨雾所笼罩,鸿宗主的尸身匆匆装殓,放置在栖阳宫大殿中。宫人们一时寻不到配得上宗主身份的棺木,只得搬了一张象牙床来,以白绸遮掩。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46) 殿中跪着成排的素衣宫人,压低了嗓音抽泣,无论真心假意,表面功夫倒是做得十足。 沈提依然坐在软轿之内,手捧一杯清茶合目沉思,神色异常严峻。他固然不在意这凉薄父亲的生死,却不能不在意沈鸿横死后,留下的乱局要如何应对。 不等他筹谋妥善,一声妇人的娇滴滴悲鸣自殿外传来,撕心裂肺、悲苦不堪:我苦命的儿啊 这一声堪比唱戏的悲鸣,令沈提险些将清茶倒灌进鼻孔里,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侍从忙上前为他抚背,送来药丸吞服。这通忙乱时,突然有一群人呼啦啦涌进大殿。 年轻的沈大夫人由爱子沈搏搀扶,身边陪同着沈四夫人,一面哀哀哭泣,一面朝着沈鸿的尸身扑去。 一名容貌秀丽的白衣宫人冲到沈大夫人面前匆匆跪下,带着哭音劝道:夫人 她不过才开口,眼前骤然一花,沈搏已一脚将她踢倒在地,随即喝骂道:贱婢!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挡宗主夫人的路! 那白衣宫人正是白樱,沈搏的一脚何其强横,竟令她胸骨折断,衣襟被自己吐出的鲜血染得一片血红,宛若开出大朵的红花。 沈大夫人连扫也不扫那宫人一眼,只快步朝着放置沈鸿尸身的象牙床走近,却又被几名阿兰若堂的弟子阻拦下来,众人低头道:沈大夫人请留步。 沈大夫人脸色铁青,语调森寒,却只轻声说道:放肆。 阿兰若堂弟子俱是精锐,人人佩刀,且只听从宗主一人命令,如今沈鸿横死,先前布置骤然被打乱,竟轮到这有名无实的少宗主来即位。是以沈搏不敢造次,生怕一脚踹去时,被这几个弟子拔刀连脚一起削了。 他只得咬着牙强忍怒火,对着侧前方软轿皱眉问道:大哥,父亲遭此横祸,你不闻不问也就罢了,为何竟派人拦下娘亲与我,莫非连爹最后一面也容不得我们见?大哥你当真要如此心狠? 沈氏宗家的四兄弟,如今长子沈鸿、次子沈青鹏俱已辞世,三子沈鹤向来不问世事,如今遭逢大事也不见其一家踪影。 唯有四子沈翎、亦是那位沈月檀生父如今成了沈氏众位妯娌的依仗。只是他心无大志、胸无点墨,本不欲多管闲事,然而沈四夫人连连使眼色,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劝道:搏儿不可对兄长无理,提儿只怕是心痛难抑、昏了头了,好端端地,岂能不让人家夫妻、父子见上最后一面 他一面说一面上前,挡在阿兰若弟子与沈大夫人中间,摆出威严姿态道:提儿,还不叫他们退下? 沈提趁着那边忙乱时,喝过茶歇了少顷,如今镇定下来,略略点头一笑:四叔放心,见,自然是要见的。父亲若是不能同娇妻爱子见上一面,恐怕走也走得不安心。我身为嫡长子,岂能做出这等有违人伦孝道之事?只不过晚辈却要事先同各位长辈们提醒一句,尸身受损颇重,若是惊吓到了各位叔伯婶娘,晚辈先告声罪。 沈搏在后头听得分明,大叫道:什么?受损颇重?不过是自尽,如何就损到了尸身?滚开!小爷要亲自验看! 沈提示意阿兰若堂弟子给沈搏让出道来,那青年急匆匆上前,一把揭开了盖在象牙床上的白绸。 附有阵法的白绸一经撤除,顿时催人欲呕的浓烈血腥味扑面而来,一具血肉模糊得不成人形的尸身显露在众人视线之中。 手腕粗的金蛇缠绕在尸身上,将那尸身啃得面目全非、露出整个头骨,一路往下,喉轮、心轮、腹轮乃至海底轮,三脉七轮俱被吞吃得比强盗扫荡还干干。 白绸揭开时,那金蛇仿佛堪堪用餐完毕,仰头朝着沈搏吐了吐赤红蛇信,这才盘曲起来。随即轮廓模糊,竟变回了罗刹诏的黄色帛书模样,轻轻覆盖在森白分明的胸骨上。 沈四夫人少经波折,只不过看了那狰狞血腥的残躯一眼,身子一歪,便无声无息地昏倒了,又引来众人一阵忙碌。 反倒是相比之下,明显更为年轻稚嫩的沈大夫人,却能镇定如常,只寒着一张脸,目光如冻结的冰刀一般刮在沈提身上,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沈提见她直勾勾看着自己,嘴角笑容不由愈发深了。 沈大夫人亦未曾开口,反倒是沈搏一声悲呼,跪在象牙床前,不顾血腥抱住了沈鸿的尸身,哭喊道:爹!爹!究竟什么人将你害成这样? 他两手染血,颤抖不休,将那具尸首从头摸到了脚,心中却愈发惊恐。三脉七轮被那金蛇吞噬得彻底,连一丝残余都不曾留下来,如今这尸身,与双河城外种田的老农并无半分区别。 沈搏自然不死心,索性也不装了,径直伸手,企图撕开父亲腹部的伤口,往更深处再寻找一番。他才作势要撕,大殿中已骤然响起两声呵斥。 先是沈提怒斥:放肆! 随即才是沈大夫人一声娇怯怯的提醒:住手! 阿兰若堂一名弟子身形迅捷如电,在沈提开口时便跨步上前,一刀斩下。沈搏闪避不及,右手齐腕而断,不由惨叫一声,往后跌坐在地上。 沈提眼中嘲讽浓厚得遮掩不住,他如今也不用再遮掩了。 堂堂勇健修罗域召开武斗大会,征集天下英杰的盛会,选出来的第二名,竟是眼前如此不成器的废物。这分明是世家之耻、问道宗之耻。 第65章 死局 沈翎是家中幺子, 上有三个兄长、两个姐姐, 备受呵护。过得万事不用操心,十分顺遂,此前最大的挫折莫过于偷养的外室太过有心计, 背着他生了孩子、又被妻子抓个正着。 是以如今见眼前异变突起, 也不知如何应对,怔然不动,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 手中细长银辉刺向那名才斩伤沈搏的阿兰若堂弟子。二人剑刃碰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响。 沈提仍是不紧不慢说道:沈搏, 你往日里顽劣, 为兄念着你年幼稚嫩、不予追究。然而如今先父尸骨未寒, 你却在灵前喧哗,受了训斥仍不知悔改,反倒纵容家仆行凶如此大逆不道, 为兄也护不住你。 他开口时, 身后有一名阿兰若堂弟子迈步走了出来,两手结印, 点点青碧光芒闪烁汇聚, 浮现在手中,沈提说到不予追究时,就已化作一条手腕粗的绿色长鞭, 唰一声挥向争斗的二人, 迫使其不得不分开。长鞭尖梢快逾闪电, 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点模糊虚影。那虚影仿佛毒蛇吐信,骤然裂为两半,将这二人捆绑得结结实实。 沈提不由多看了那率先动手的侍卫一眼。 阿兰若堂的弟子自然是因为知晓少宗主与同僚心思,全然不做反抗。而沈大夫人身后窜出来这名侍卫,竟也知道进退,趁势跟风被绑,可见是个聪明人。 沈提话音未落时,持鞭的弟子手腕一振,碧绿如青藤的长鞭拽着那二人跪在鸿宗主灵前,自然已有宫人将白绸拖了回来重新盖上,掩住了狼藉尸身。沈搏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其间有药香飘逸、道力起伏,是有修为高深者当场在为他接续斩断的手掌。 沈大夫人亲眼见宝贝儿子被斩断一只手,面色青灰,却在最初探视之后,便将沈搏交予下属,挺直了纤细腰背,冷笑道:你想对搏儿动手,总该先问问为娘的意思。 沈提轻轻笑了笑,讥诮冰冷的视线里,竟浮现出几分愉悦。侍女捧来装着苦涩药汁的白瓷盅,轻一饮而尽,又喝了几口清茶漱口,方才悠悠笑道:为娘?夫人说笑了,我娘英年早逝,配享宗祠,是家父明媒正娶的妻子。夫人原是我娘的婢女,如今三生有幸被扶了正,千万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沈家的事,不用夫人越俎代庖。 人群包围中传来沈搏的惨呼怒骂,有葛长老坐镇,令沈大夫人脸色愈发阴沉,并不同他纠缠,只一字一句沉声问道:沈提,宗主究竟怎么死的? 沈提道:莫非夫人与诸位叔伯长老方才看得还不够明白?先父被罗刹诏绞杀而死,还有人胆敢造假不成? 沈大夫人厉声道:无缘无故,罗刹诏为何要她兀然停了口,大步走到尸身前,再度掀开白绸,无视血肉模糊的丈夫,只将那染满了血痕的黄金布帛拾起来细细一看,随即身躯微微颤抖,坚毅眉宇间终于浮现溃散之相。 沈提冷眼看着她,轻声道:只可惜机关算尽,反受其累。我佛慈悲,报应不爽。 他没头没脑一句话,对沈大夫人来说却是当头棒喝,那美貌夫人手指紧紧抓着诏书,两眼隐隐发红,心头却是寒气直冒: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她能坐上主母宝座,一则自然是靠着容貌出色,外能执掌内宅、宴客持家,内能小意温柔、讨沈鸿欢心;二则是因为在沈鸿半暗示、半默许之下,用毒害死了沈提的生母。 沈提方才就是以此嘲讽她。正因这些心结,沈鸿虽然二十年来对她宠爱有加、偏疼二人所出的一女一子,暗地里却仍然防备。也正因有所忌惮,沈鸿一面承诺要扶持沈搏为下任宗主,一面却将委任令植入脉轮之中,并不敢交予沈大夫人保管。 沈大夫人原先只觉他多此一举,倒不甚在意,这男人早在她掌控之中,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又是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病秧子,只等敌人按捺不住对着靶子动了手,她那宝贝儿子便能一路畅通、成为下任少宗主。 却当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任凭她百般打算,却也未曾料到,沈鸿竟会遭遇这样的死法。 罗刹诏写得清楚,这一次武斗会丑态百出,令天帝震怒,是以降下罗刹诏惩戒各方。恐怕连勇健阿修罗王都逃不脱处罚。 只是作为主办方的问道宗,沈鸿身为宗主,所受的处罚就格外重些:令其自毁两处道种,并退位让贤。 沈鸿必然是生了别的心思,不肯当场自毁道种,才令罗刹诏化成了催命符,反倒将他三脉七轮连同蕴藏其中的道种、令符全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然而沈大夫人到底不是常人,心性坚韧、远胜男子,分明已经毫无退路,此时却突然厉声道:鸿宗主忠心耿耿,罗刹诏降临,岂有不从之理?定然是被人横加干涉、反倒引来误会才惨遭横死沈提,你安的什么心!? 沈提愣了愣,不由对这女子生出了几分叹服,只往软榻上一靠,疲倦道:绣竹,赢不了大小姐,你就这么不甘心? 你你!沈大夫人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抖抖索索说不出完整字句。绣竹是她当年做侍婢的名字,不过短短两个字,仿佛令她忆起了当年屈居人下、连膝盖都跪肿的艰辛岁月。随后沈大夫人便当真气急攻心,两眼发黑、膝盖一软、身姿一歪,急忙伸手扶住了侍女。 顿时又引来一阵骚乱,沈搏治好了伤,一边推开众人上前扶住沈大夫人,一边怒视沈提,恨不能以目光为刀,将这病歪歪撑了多年的障碍千刀万剐、打入地狱,沈提!你害死我爹不够,如今还要害死我娘不成?你当叔叔们看不出你的狼子野心? 沈提原想着要反驳一句,只是他这些时日耗神颇多,如今也隐隐两眼发黑,只强撑着维持清明,以眼神示意侍从送药来。 他日常用以提神的药丸本不该多服,今日却顾不得了。 沈翎见沈搏眼巴巴看过来,只得摇头叹气,他反倒羡慕妻子被一具尸身吓晕,得以趁机离开。如今这殿中,反倒是他地位辈分最高,只得沉重叹了口气说道:大哥才走,你们就上演兄弟阋墙,成何体统?提儿,做叔叔的当然相信你,只是兹事体大,理当慎重调查一番。不如照老规矩,叔叔请诸位长老在照昆殿中相候,提儿、搏儿,你们一道前往照昆殿,将此事分说清楚。 沈搏忙道:是,侄儿但凭四叔父做主。 沈提笑了起来,声音清冷,有气无力,却带着说不出的讥诮蔑视,令沈翎很不是滋味,他皱眉道:提儿这是什么意思? 沈提道:侄儿凑巧想起来,上一位去了照昆殿的宗主,可是连命都丢了。 沈翎沉下脸来,喝道:放肆!哪怕你暂居宗主之位,我也是你叔父!沈提,你这般目无尊长,如何配做宗主?倒不如 他一不做、二不休,竟想趁势以长辈的名头压迫沈提弃位,谁料话都来不及说,突变又起,一声轰然巨响自紧闭的大殿门外传来,顿时地动山摇,连殿内的柱子也跟着微微颤了几颤。 沈翎同沈大夫人视线相接,微微摇头,都知道不是自己人,一颗心不由沉了沉。 紧接第一声,随即又是轰然巨响,尺余厚的殿门被轰出个两人高的大洞,伴着腾腾烟雾,又有一行人马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穿着阿兰若堂弟子服色的年轻人,同持鞭的那名弟子相貌竟长得一模一样,他无视了周围人警惕目光,低头恭敬抱拳,行礼道:禀宗主,离难宗程先生有急事求见。 程空一行人就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不免令人腹诽说是求见,这分明摆出了见也要见,不见也要见的强硬架势。 只不过此时此刻,程空此举于沈提等人而言,却是一股有力的援军力量。 沈提得了一点喘息的机会,又服了药,打起精神道:程先生来得急,不知是什么事? 程空道:程某冒昧,要同宗主讨一个人。、 沈提问道:什么人? 程空略略沉吟,往殿上堪称拥挤的人群扫了一眼,说道:此事还请宗主恕罪,在下要同宗主私下谈 他张口宗主,闭口宗主,引来沈搏不满,怒道:沈提,父亲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以宗主自居,你心中可还有孝道二字? 沈提尚未开口,程空又行了一礼,肃声道:恕在下再冒昧多几句嘴,沈小公子此言差矣。宗主身负守卫修罗界安危之职责,一日不可轻忽、一刻不能断续。父死子继、天经地义,宗主殉职、少宗主继位,是为前仆后继,乃是我世家宗派分内的职责,岂能因儿女情长而耽误? 沈搏到底只是个纨绔子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被程空条理分明理直气壮地一反驳,哪里还想得出半个字?只得气冲冲瞪了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眼,回头看自己几个跟班。 众跟班个个都成了入冬的鹌鹑,恨不能把头埋进胸里,此情此景,谁也不愿吱声,徒然引火烧身、百无一利。 沈提合了合眼,他到底还是势弱了些,筹备时间也短了些,身边人手不足,以至于陷入眼下的窘境,只得依靠个外人来援手。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47) 沈大夫人却在此时笑道:程先生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妾身受教了。正是因宗主日理万机、肩扛重担、不可轻忽责任,是以若是身子骨太弱,只怕 程空却突然粲然一笑:夫人这话在下听不懂,你们问道宗选宗主的章程,莫非要张榜公示,叫天下人都知晓? 沈大夫人脸色一白,程空这句话说得委婉,实则不过四个字:关我什事? 沈提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随即气血虚浮,咳嗽了几声,这才说道:既然是紧要事,请程先生随我到书房一叙。 程空笑道:谢宗主体恤。 二人客客气气,沈提的软轿一起,殿内气势顿时弓拔弩张,隐隐形成了对峙。就连阿兰若堂的弟子也隐隐形成了三派:一派护卫沈提,一派阻拦去路,还有一派却茫然左右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护卫沈提的阿兰若弟子以那两个相貌神似的青年为首,正是刘昶与刘崇两兄弟,此时刘崇望着与他们对峙的同僚,沉声道:叶光、周策、李进,你们莫非忘记了青宗主当年的教诲?我阿兰若弟子,只服从宗主、绝不选宗主。 被他点到名字的三人微微一震,纵然神色看不出动摇,手中剑的气势却不知不觉泄了大半,其中两人缓缓迈出行伍,在沈提软轿前单膝一跪,便退回到护卫的队伍当中。 陆陆续续又有更多精锐弟子退出对峙,加入到沈提这边。周策眼见得沈大夫人这边愈发人才凋落,便阖了眼,颓然低头,叹道:是我错了,无颜再见青宗主。他收回手中长剑,干脆利落反手一刺,穿透心轮,身躯随之软软倒下。 周策一死,场中形势顿时瓦解,再无人阻拦沈提一行的去路。 沈提的软轿无声无息越过面色青灰的沈大夫人与沈搏身侧,越过被踢了一脚后至今无人问津的白樱身侧时,那宫女适时醒转,呻||吟唤道:宗主 沈提置若罔闻,径直出了栖阳宫正殿大门。 程空低头看了一眼那宫女,跟着沈提一道走出大门,若有所思道:这等美人,竟只做了个宫女,未免可惜了。 沈提道:她自己也觉得可惜了。 程空懂了,但笑不语,便不再管那宫女,二人进了书房后,才说道:你身子撑不住,我就长话短说,我要讨香大师。 沈提道:沈雁州要用? 程空道:沈雁州要用。 沈提便点了点头:好。 竟不再多问,阖眼道:只可惜登基大典,我恐怕去不成了。 程空道:不过是些虚礼罢了,何必拘泥。还望宗主早日养好身体,与鄙宗携手扫平魔兽巢穴。 二人相视一笑,遂不再多言,彼此道别。 程空一行再度离宗,这次多带了香大师,终于踏出了问道宗山门。 出了双河城后,香大师就要面见程空。 若是沈月檀见了此时的香大师,只怕要惊慌失措。 不过闭关数月,这香道硕果仅存的元老竟消瘦得几如一具枯骨,唯独眼中神光内蕴,显见功力大涨了。 程空见他时,香大师摘了常戴的斗笠,也不是寻常的老农短褐装扮,却换了一身枯叶色绣着百花百草的锦缎衫袍,花白头发束得整齐,端坐在主位,竟有了几分居于人上的威仪。 程空便上前行礼,肃声道:得见华宗主风采,程某三生有幸。 香大师亦是香宗首领华氏一族最后的遗孤华承,摇头道:香宗覆灭百年、华氏血脉断绝,世间早不该有华宗主,程先生唤老朽香大师足矣。 程空道:香宗在华宗主心中,也在心中。他仰头看天,若有所思,为断绝华氏血脉,他不惜降下罗刹诏究竟目的何在? 香大师叹道:可惜老朽穷极一生,也未曾寻到答案,当真是死亦有憾。 他自袖中取出两枚玉符,交到程空手中,请程先生将这两封书信分别交予雁宗主、同我那劣徒沈月檀。老朽当年曾经承诺于雁宗主,若我阻了道路,便甘愿化身踏足的基石。如今到了兑现承诺之日了。 程空原以为要令香大师伏诛,难免经历一场恶战,是以设了阵、严密布置。香道之人若要鱼死网破,以己身炼香杀人时,损害绝大,他更做好了必要时刻连自己也牺牲的觉悟。 他却未曾料到香大师早已猜到前因后果,竟慷慨赴死,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恭敬收了两枚玉符,华宗主放心,程某定不负所托。 香大师又道:我如今离了问道宗、亦未曾进离难宗,是以纵使身死,也不会与沈雁州、沈月檀牵扯因果。 程空一愣,心中敬服愈深几分,叹道:华宗主有心了。 香大师笑叹:不过死得其所罢了。 他开口时,两眼清明有神,一语才毕,却已是双目浑浊,死气笼罩全身。七脉轮中,道种消弭。 程空只觉冷汗涔涔,慌忙退出了房中。 又接连内视,确认自己安然无恙方才安下心来。 这炼香大师不知用的什么手段,竟于毫无察觉间了结了自己性命。 若是他有心暗算 如今只怕这飞舟中的离难宗上下无一人能逃脱。 程空冷静之后,却生出了对自己识人眼光之准的几分愉悦来果然沈雁州此人运道惊人,连华承也肯为他做踏足的基石。 只是 程空走回自己房中,反锁了房门,取出那两枚玉符。 只是,始终有变数阴魂不散,犹如埋伏在沈雁州足下的□□,不知何时,就会将众人辛辛苦苦打造的根基毁于一旦。 华承精于香道,修罗界无人有能耐比肩。然而其余术法却是平平,故而这书信的封印十分简单,程空轻易就破解,将两封信都读了一遍。 给沈雁州的信中,只谈及兑现承诺一事。 给沈月檀的信中,除了如良师一般的教导叮嘱外,又特意说道:月檀,为师之死,只因天命不可违。天命者,紧那罗也,天人执念至深,要将我华氏一族斩尽杀绝,究竟居心何在?徒儿有朝一日去问询时,勿忘替为师解惑。 程空看完,将两枚玉符都握在手中,片刻之后,指缝间窸窸窣窣落下粉末,在桌上浅浅铺了一层。他张开手,在桌面轻轻一抚,仅存的些许粉末也彻底清除了干净。 他再开门时,镜莲正好走来,见了他便禀道:先生,香大师的尸身已经收殓妥当了。 程空神色如常,略略颔首道:回罢。 此时沈雁州尚未收到消息,二人在铜宫中缠绵半日,正懒洋洋倚靠软榻中休息。 沈雁州打着赤膊,合着双目浅眠,沈月檀伏在他腹上,侧头打量那男子线条分明的端正侧颜,亦是昏昏欲睡中。 春眠正浓时,窗台吱呀一声响,被初六挤开了。 沈月檀转头去看,发现初六自窗台跳下,口中咬着块奇形怪状的冰块,走到房中间,往地上一扔,得意洋洋晃着尾巴,冲沈月檀喵喵直叫。 沈月檀好奇起身,轻轻下了地,随手扯了件外衫披在身上,朝那冰块走近几步,便察觉寒意刺骨。 那冰块迅速溶解化开,在青色地砖衬托下隐隐显出轮廓来,竟是一只不过铜钱大小的三足金蟾,然而通体透明,唯有两颗眼珠是金色,如今微微颤动,渐渐醒转了过来。 沈月檀阅览群书,竟对这东西闻所未闻,只是凝神感应时,自它身上传来一丝奇异却又熟悉的力道波动,沈月檀不由心中一动,旋即惊得后退两步,再想靠近时,便难免有些迟疑。 这力道运转他自然熟悉,却也是害他饱受折磨、更连累沈雁州脉轮与道种俱被破坏的罪魁祸首正是弦力。 然而灵山上、铜宫内,却仍是修罗域中,既非异界、亦非天界,这弦力虽然微弱,却依然如鱼得水般被天地法则所接纳,分毫不受排斥,反倒好似隐隐受到滋养一般。这奇妙弦力如此神奇,令沈月檀愈发心痒,当真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那透明如冰晶的三足蟾彻底醒转,一双金瞳左右张望,突然朝初六扑去,一面发出细细鸣叫,呱首席大人!! 初六毫不推辞,张口任那金蟾跳进嘴里,嚼也不嚼囫囵吞下,沈月檀阻止不及,不由有些发怔。 随即他察觉到初六体内残存的微弱狱力突然消失不见,那童子兽低下头,嗷嗷反呕几口,将金蟾吐了出来。 那金蟾不顾自己浑身粘液,再度跳起来扑向初六,金瞳边隐隐泛起泪光,咕咕呱呱首席大人啊!!是吾啊,吾是大人最 初六见这东西吃不得,伸出前爪嫌弃一拍,将它拍得跌落地上连滚几圈,仿佛石子落地一般。 落地之后那金蟾不痛不痒,续道:最忠实的同伴!吾是吾是吾乃咦咦?? 那金蟾蹲坐地上不动,静了片刻才张口道:吾是谁? 它如梦初醒,往四处张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接连起跳、落地,这才叹道:这一觉,未免睡得有点久了。 沈月檀难耐好奇,再度朝那金蟾走近,那金蟾也不怕生,仰头尖着嗓子唤道:少年!少年!蹲下来说话呱! 沈月檀依言而行,蹲在那金蟾面前,问道:我叫沈月檀,阁下是何方神圣? 那金蟾道:吾非神佛仙圣,亦非妖魔鬼怪,然而吾也想不起来,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呱。 沈月檀失笑,才要伸手触碰那金蟾时,突然记起它才被初六吐出来,满身粘液,不免有些嫌弃,便去取了个黑漆木的茶盏,倒了半杯清水,放在那金蟾旁边。 那金蟾便跳进茶杯里,惬意泡在水中,叹口气道:感激不尽呱,只是吾身无长物,连吾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想不起来,无以为报,惭愧惭愧呱。 沈月檀道:无妨,你还记得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初六哼哼唧唧蹭了过来,枕着沈月檀脚背撒娇,沈月檀便轻轻抚着黑猫后背细软皮毛。那金蟾见了,眼神中泛起怀念之色,说道:吾记得这黑猫的气息,与吾挚友有几分相似。吾有挚友若干,其中尤以首席大人最为出色 沈月檀迷迷茫茫,听这金蟾说了件堪称惊世骇俗,亦或是匪夷所思的往事。 金蟾道:吾约莫记得,首席大人救吾与诸位挚友于混沌之中。而后首席大人嫌弃混沌无趣,便分开天地、创生万物 沈月檀惊道:这莫非是开天辟地的神明? 金蟾连连摇头:非也,非也。首席大人常道,众生平等,无非是各司其职罢了。 沈月檀连连眨眼,渐渐有些明白了这金蟾所说之事。 那位首席大人认定,众生当以智识论高低,而不以出身分贵贱。是以创生万物后,划分六界。诸如天人界为众生受赏、休憩之寓所;修罗界为武勇者比试、修习之战场;人间界为众生繁衍生息、日常起居之场合;畜生界为众生亲近天地、感应天道之荒野;地狱界为众生犯错后,受罚恕罪之禁地;饿鬼界则留存混沌,若有众生不肯化为创生之物,反倒甘愿重归混沌,便可重入饿鬼界。 首席大人与金蟾等诸位挚友以平辈论交,划分六界后,便设一圆桌,诸位环桌而坐,不分高低。然而因诸位挚友感念他救苍生于混沌,便将其称为首席。 如此治理六界,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以首席为首,诸位挚友不免生出了厌倦疲惫来。是以圆桌诸位商定,只留一位轮流治理六界,其余各位便安心睡去。金蟾亦在睡去的诸位挚友当中。 岂料一觉醒来,非但大被同眠的挚友不见踪影,连六界都不见了。 沈月檀道:若当真如此,你分明记得十分清楚。 那金蟾叹气,幽幽道:吾连自己姓甚名谁也想不起来呱非但吾的名字,连首席大人、连吾诸位挚友的名字也想不起来咕呱。 沈月檀道:那你可曾代掌六界? 金蟾一双金瞳眨了又眨,叹气道:这个也想不起来呱。 它察言观色仔细打量沈月檀,突然叹气道:你不信吾呱。 沈月檀早已改下蹲为盘坐,撑着下颌犯愁。 金蟾所言难以令人信服,然而它能掌控弦力,单这一点足以印证五成左右。是以沈月檀沉思片刻,指着初六问道:这小畜生有首席大人的气息?莫非是首席大人的后裔? 金蟾连连摇头,说道:它所携带的气息薄弱,且并非源自代代相传的血脉,而是呱,源自金蟾迟疑道,肉、肉里呱。 肉里? 沈月檀心中一动。 传闻侍奉神佛的俱摩罗童子生了叛逆心,忤逆神佛,因此获罪而被打入地狱界,要被关押至无量数尽头,地狱界存在一日,他就要被关押一日。 俱摩罗童子自然不甘心,发下血誓要报复天人界,于监牢中将自己血肉之躯一片片切割下来,分尸而死。而后他分割的每一片血肉都化作魔兽逃出地狱界,散落于六界之中,被称作俱摩罗童子兽。 初六若当真是俱摩罗童子的血肉所化,这俱摩罗童子与金蟾口口声声念着的首席大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抱着头,只觉千头万绪难以理清。 索性又追问道:金蟾,你如何能自如应用弦力而不受其伤累? 金蟾却怔愣道:弦力?弦力是什么? 沈月檀道:你曾与挚友共同治理六界,为何不知?我修罗界修罗众修炼道力,地狱界地狱众修炼狱力,六界之力各不相通,唯有弦力如同本源,能化为六界之力 他炫耀一般说了半晌,却见那金蟾依然呆愣愣浮在水面,愣愣问道:六界之力,并无不同,为何要改这许多名字?它不由叹道:这就算说破天机?若是首席大人在,谁敢管我畅所欲言 话音未落,沈月檀也愣住,随即一道金光当头降下,二人只觉天旋地转,骤然睁开了眼睛。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48) 眼前哪里有什么冰晶一般的三足金蟾?唯有沈雁州睡意正浓,连眼睛也未睁开,却倾轧在他头顶,两手上下,摸得肆无忌惮。 沈月檀被他摸得心猿意马,只得竭力分心回忆见到那金蟾的种种细节,先前对一些事困惑不解,如今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原来如此啊! 要害被捏,沈月檀不由身姿一颤,随即惊呼出声,这才回过神来,见沈雁州睁开了眼,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期期艾艾道:雁、雁州哥哥,我做了个怪梦。 沈雁州往床头看了一眼,说道:不是梦。 沈月檀大惊,顺着他视线看去,果然茶盏少了一个。他忙东张西望要找那只被泡了半晌的金蟾,沈雁州哪里容他心不在焉?又径直拽到怀里,强硬侵入征战了起来。 沈月檀分明有心事,呜呜嗯嗯抵抗了几次,便也随他去了。 事了之后他再去寻那金蟾,又命初六前去找寻,却终究一无所获。 尽管如此,他自那金蟾处所得,却也足够颠覆六界。 二人又休养、缠绵了两日,沈雁州再收到程空传来的书信,先草草扫过一遍,不由攥紧了拳头,暗骂道:那个蠢材。 沈月檀头枕在他腿上吃樱桃,心不在焉问道:谁是蠢材? 程空自然不能是蠢材,沈雁州将问道宗的变故前后一说,笑道:当真是佛祖慈悲,报应不爽。 沈月檀皱眉道:斩草需除根,沈提堂兄意外得了个馅饼,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叶凤持又指望不上他愈发担忧,忙抱着沈雁州手臂,雁州哥哥,我们回去。 沈雁州道:回是自然要回的,今日就出发。然而却要先去离难宗 沈月檀才要反驳,突然顿了一顿,莫非、莫非是阿修罗王登基之事?? 沈雁州叹道:非但如此香大师也在。 沈月檀只得先与沈雁州一道返回离难宗。 一路奔波不提,待抵达离难宗时,沈雁州也察觉到气氛与往日有所不同。 离难宗与双河城外的问道宗不同,是彻彻底底隐匿于崇山峻岭之中的。 景色雄奇险峻,令人胸怀豁然开朗。 沈月檀却顾不得欣赏,一心要见香大师,将满心的困惑理个清楚明白。 程空迎接了宗主,在沈月檀询问时竟顿了顿,才说道:香大师在封禅台。 临时搭建的封禅台高千丈,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密密麻麻刻满符文阵法,能封闭一切法术、法宝。是以若要抵达台上,除了一口气冲到顶外,别无他法。 沈月檀如今痊愈,又经在铜宫中刻苦修炼,如今迈过台阶,一口气冲了上去。 沈雁州放他先走一步,却立在原地,若有所思看向程空,这倒是少见,先生隐瞒了何事? 程空低头,良久才叹了口气,上去就能知晓。 沈雁州脸色一沉,一纵身跳下飞舟,直直落在封禅台下,也跟着一口气往顶上冲去。 却迟了一步。 封禅台以白玉铺地,黄金做案台,摆满琳琅满目的贡品。 献给食香之神的贡品千奇百怪,有海底珍宝、雪山奇花,然而其中最刺目的一件,莫过于是香大师的人头。 沈月檀站也站不稳了,跌跪在人头之前,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初六一路跟随,仿佛也察觉到这少年的心思,烦躁不安,凄厉地叫起来。 第66章 大典 封禅台高耸云端,山风凛冽, 在高耸山峦之间呜咽。 以初六为首, 群山中野兽跟随嘶鸣, 此起彼伏、尖锐刺耳,如孤魂回荡荒岭, 令闻者心底生出悲恸。 沈雁州道:圆圆, 这其中必有误会, 你听我解释 沈月檀神色怔然, 两眼圆瞪, 却不见半点泪痕,眼珠子黑白分明、空空木木, 失魂落魄应道:好, 我听。 沈雁州才要张口,却惊觉自己,如今再说不出只言片语。 程空的所作所为,无非只为达成他一以贯之的目的,纯然不过是奉诏而行。而沈雁州,正是首当其冲的受益者。 沈雁州若不知情,固然无所作为;他纵使知情,也断不会为保住华承一人性命而抗诏,非但令长久谋划落空、更要引来宗门上下的杀身之祸。 只是他纵有成千上万的借口,个个合情合理、有理有据, 如今听来, 却全是砌词狡辩:月檀, 我因为如此这般,是以非取你恩师性命不可,你莫要怨我恨我,不如来偎依我怀中,一笑泯恩仇。 恬不知耻,几如小丑跳梁、可笑之至。 沈雁州不开口,沈月檀便一言不发,一时间又只剩初六趴在沈月檀腿边哀哀嘶吼,如同催促一般,吵得沈雁州心烦意乱,他不得不又开口道:圆圆 沈月檀却道:我懂。 他看向沈雁州的视线,既有洞彻事实的冷冽,又饱含不甘屈服的炽热,刺得沈雁州骨子里泛起疼痛。他微微扯动嘴角,却到底笑不出来,只涩然道:懂归懂、然而 然而终究意难平。 离难宗众人拾级而上,无一人开口,然而默然包围的威压感依然自四周沉沉压来。封禅台下,人群自四面八法聚集,宛若汪洋,铺满方圆数里。自高台上看去,挤挤挨挨,繁若群星,渺若蝼蚁。 这肃穆庄严之中,封禅台正上方天顶有一道朱红气旋悄然成形,如血海漩涡移至天顶,一片庞然金光自漩涡中如巨轮缓慢驶出,如金色光球降落,最终悬浮在封禅台众人头顶。 薄薄金光散去,便露出紧那罗王真容,先是法相降临,随后敛去了额头独角、身侧四臂等非人之物,最终展露众人眼前的,则是个肤色微黑的银发天神。 仍是姿势闲适,斜坐在一面金色圆鼓之上。那圆鼓有成人合抱大小,外头鎏金嵌珠,华贵非常,数十面圆鼓次第相连,形成一个纵向的圆环拱卫周围,外头围着一圈犹如薄纱的浅淡金光,正如活物呼吸般一收一放。 紧那罗便坐在圆环最底端,一双宛若浅金水晶的眼眸冷漠异常,他微微垂眸,视线落在沈雁州身上。 沈雁州只觉无穷威压如潮水铺天盖地涌来,分明无形无质,却无端就生出被天敌锁定、无从反抗的惊惧。 环绕在紧那罗王周围的道力浩浩荡荡、犹如恒河沙数无穷无尽,仿佛修罗界整片天地都不堪其重,根基摇摇欲坠。五脉轮英杰也罢、六脉轮天才也罢,在紧那罗王座下,不过是滔天洪水前一股涓涓细流。 高山仰止、望而兴叹。 自封禅台以下,数不尽的人群如风吹麦浪,渐次折腰低伏,个个诚恐诚惶、噤若寒蝉,丝毫生不出反抗之意。 万籁俱寂之中,一声低笑宛如惊雷在沈雁州耳畔炸响,他悚然一惊,收束心神,率同离难宗诸位长老、诸位亲信与亲近弟子一道恭敬行礼。 然而不等他开口,紧那罗王嘴角缓缓勾起弧度,自喉间低低哼笑起来。随即饶有兴致单手支颐,半眯眼上上下下打量沈雁州,修罗界竟然人丁凋零到这等地步,连三脉轮的渣滓也打起了王印的主意。 跟在沈雁州身后的程空诸人陡然一惊,紧那罗王仍然无意听人辩解,只略略一扬手,沈雁州眉心无声无息炸开,一道金红光芒自模糊血肉中闯了出来,不过瞬息之间,便停驻于那银发天神掌中徐徐盘旋,显露出真容,不过是指头大小的一尾金红色鲤鱼。宛若以粒粒细小红宝石镶嵌而成,精巧可爱,灵动十足。 紧那罗王眼中讥诮之色愈发森冷浓厚,略略垂下头,对着沈月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赏了你。 他随手就将那鲤鱼一抛。 那珠玉镶嵌般的灵物便摇头摆尾,悬停在沈月檀跟前,张嘴吐出个泡泡。 一时间台上鸦雀无声,程空、夏祯、目莲、镜莲等人瞪圆了眼望着沈月檀,沈雁州却抬手阻止众人有所行动。鲜血自眉心伤口泉涌而出,将他半张脸染得如恶鬼般狰狞,脸色也白得瘆人,他却只微微一笑,低声道:既然天道有意,你就收了吧。 沈月檀抬起头来,扫过那金红鲤鱼时禁不住皱了眉心,透出几分厌恶之色, 蒙巡查使错爱,小民愧不敢当。小民倒想以这王印,换同巡查使问个问题。 紧那罗王调整坐姿,饶有兴致挑眉,哦?修罗界四分之一的权柄,在你眼中倒不如问个问题,那倒有点意思,你且问。 沈月檀便问道:敢问巡查使,天人界一心要灭绝制香师,连华氏最后的血脉亦不放过,其缘由究竟为何? 紧那罗王侧过头,失声笑了起来,仿若听见了什么愉悦身心的笑话,朗声笑了一阵,又略略勾手,将那锦鲤召了回来。那锦鲤恋恋不舍绕着沈月檀游了两圈,无奈落回天神手中。 紧那罗王赏玩一般轻轻抚了抚那锦鲤鱼身,这才笑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想不到可笑之至。这缘由却简单得很:百年之前,华族子弟华风登天人道后,制圣香博取我兄长的欢心,触怒天帝,因而连累举族获罪。 他逐字逐句分说得清楚,却反倒叫听者困惑、继而心底生寒。紧那罗口中所称的兄长,自然是乾达婆王。既为食香之神,以圣香供奉、博其欢心,如何就成了罪行? 沈月檀不明所以,自然开口相询,紧那罗王蔑然一笑:一介下民,不安分守己,却狂妄自大,染指八部众起居事,死有余辜。只灭他一族罢了,如此从轻发落,也是蒙天帝仁慈之故。众所周知之事,也值得拿来一问。罢了不过是群杂鱼的王,谁抢到谁做就是。 紧那罗王一反掌,竟将那小巧锦鲤扔下了封禅台。 轻描淡写一句谁抢到谁做就是,也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中。 顿时群情沸腾,安安分分朝拜天人界巡查使的修罗万众,刹那间赤红了双眼,彼此厮杀,只为将那王印夺取在手。 那锦鲤却灵巧异常,在重重包围中游刃有余穿行,身后是断臂横飞与此起彼伏的惨呼声。 它正在摇头摆尾游曳时,突然一道金光罩下,那锦鲤闪躲不及,被吸入了紫金钵中。 紫金钵掌控于一名衣着华贵、神态清朗的青年手里,那青年在周围人嫉恨、钦羡与图谋不轨的目光包围中,也难免露出一丝激动神色。周围几名护卫严阵以待,提防四周蠢蠢欲动企图夺印的对手,欣喜催促道:大公子,莫要耽搁! 那青年略略点头,撤去紫金钵禁制,肃容道:五字明宗弟子邵英航,侥幸受封王印! 紫金钵中飞出一道红光,没入青年眉心。五字明宗众人这才如释重负松口气,岂料一口气未松完,那青年突然露出痛苦神色,露在衣衫外的肌肤裂开数不清的寸许长伤口,仿若有澎湃神力自内而外勃然膨胀,轰然巨响中,刹那将整具躯干炸裂得粉身碎骨。 那小巧锦鲤在青年先前所站之处的虚空中重现,轻轻一甩金红尾鳍,优哉游哉再度钻入人群。 只有极少修罗众生了退意,泰半仍是不肯信邪、前仆后继,或是彼此厮杀抢夺、或是受不住王印粉身碎骨。再平安不过的离难宗内门,如今竟比魔兽入侵的边疆死伤更为惨痛。 沈雁州等人在封禅台看得分明,程空早已变了脸色,焦急道:若再不阻止,只怕修罗界精锐要在我宗门内折损过半。届时无法交待 沈雁州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哑声道:荒谬,未经试炼,也敢贸然受印,无疑自寻死路!我去夺印! 夏祯一把按住他肩头,哽了哽才道:雁州你伤成这样夺什么夺!我去! 沈雁州道:万万不可,你也未曾经过试炼,去了不过多一个人送死。 程空道:不妨事,夏祯与我一道,从旁协助 这几人尚未拟定战术,一旁沈月檀也站起身来,朝着封禅台下望去,沈雁州大惊失色,忙道:月檀不可! 然则不过刹那间,沈月檀脚边一道黑光闪过,如雷光乍然落地,瞬息之间穿过重重包围,追上了正戏弄修罗众的小锦鲤。 那黑光正是初六,它一口叼住锦鲤,便毫不犹豫咬下去,将其咬为两段。 离难宗这片广阔平原中,以初六为中心发生猛烈爆炸,宛如一场足以震撼六界的狂烈风暴,震得封禅台也倾塌了大半。大地塌陷、山岳倾倒、天色惨淡、更兼尸横遍野,几近流血漂橹。 这遽变如生肘腋,一时间幸存者尽皆呆若木鸡,只除了紧那罗王单手扶着一面金色圆鼓,微微倾身,若有所思打量爆炸中心,神色间已有几分凝重。 只是他心中思忖之事自然半分也不会对这些蝼蚁透露然则一只未成年童子兽,却是断断没有一口咬死修罗王印的实力的。 他藏住了心中的惊异不定,森冷视线落在正不知所措的沈月檀身上,冷笑道:胆大妄为,死不足惜! 沈月檀连半个字都未说出口,就见杀气四溢的刺目金光遮蔽视野。 触怒天人,连他自己也以为如今是必死之局,手足僵硬发冷,全然无从抵挡。 然而金光散去,这青年却依然好端端站在原地。一个几近透明的曼荼罗阵有若盾牌般竖在面前,将他护得毫发无伤。 沈月檀心思急转,就见那拱卫天神的圆鼓环突然徐徐旋转,宛若打开了环形大门,一个相貌同紧那罗王极其相似的金发天神在门后显出了真容。 素来温润如春雨的乾达婆王,竟难得露出了面如寒霜的神色。 紧那罗王眉头微皱,侧头看去,抱怨道:兄长为何想不开,连这些修罗界的劣等种也要救? 乾达婆王怒道:放肆!你身为巡查使,肆意妄为,犯下大错,竟还不知悔改。动摇六界根基,如何向天帝交待? 紧那罗仍是皱着眉,强硬回道:兄长未免言过其实,不过杀了些劣种,后续的杂鱼源源不绝,何至于动摇根基? 乾达婆王却不肯在修罗众前同其弟争论,只盘膝坐在妙音鸟背上,轻轻拍了拍妙音鸟后颈,穿过圆拱门,两手结印,肃穆诵经。 他身后泛起层层涟漪,自每个涟漪中心都飞出一只纯白如雪的妙音鸟来,不觉间汇聚成一片密云遮蔽天空,鸣叫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动人华美的盛大曲宴。 成千上万死气沉沉的眼睛动了动,数不尽的残肢断臂跟着动了动,断绝的生机重回躯壳,满地修罗众死而复生,茫然自地上爬了起来。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49) 紧那罗王脸色剧变,兄长这是何苦 乾达婆王置若罔闻,诵经完毕,更自妙音鸟背上迈下来,朝着沈雁州走去。 沈雁州不得不再度跪下,乾达婆王已将右手手掌覆盖在他前额,柔声道:吾奉天帝之命,封汝为罗睺罗阿修罗王,赐汝吞天食日之力,蹈海拔山之势。沈雁州,汝当精诚奉忠、守护六界安稳。 自乾达婆手掌泛起薄薄青光,另一枚修罗王印没入沈雁州额中。沈雁州虔诚称谢,伴随妙音鸟齐鸣,这场一度混乱扭曲的封王大典终于步上了正轨。 沈月檀隔着衣衫,握住变得暖热的八叶佛牌,从头到尾冷然注视。 第67章 对质 沈提昏昏沉沉中醒过几次。 苦涩药味萦绕房中,在鼻端挥之不去。随侍照料的侍女步履轻缓, 行走悄无声息。 沈月檀临行时托他照料的谛听鸟在窗外啁啾, 伴随风拂叶落声与房中絮语, 断断续续传到他耳中。 一时是贴身侍女在叮嘱下人仔细熬药;一时是麾下管事、亦或阿兰若堂弟子在外头禀报事务;一时又有难以厘清的吵闹喧哗,沈月檀、叶凤持等人声音混杂其中。 沈提再醒来时,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 暖橘光芒斜斜照着窗棱, 墙角仙鹤铜炉点着沈月檀送来的香锭, 馥馥香气沁人心脾。 窗外有名穿着浅绿裙子的侍女正在喂谛听鸟, 一面喂着,一面小声哼唱。 山之高, 月出小。月之小, 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那少女唱功不佳,却胜在嗓音甜美,就连谛听鸟也仿佛同她应和一般,时不时叫上几声。 沈提大梦初醒,神智尚在混沌之中,就比往常少了些防备,顺着那歌声陷入怔忡。 他隐约记得年幼时身体羸弱,时常卧病在床, 母亲衣不解带守着他。 也隐约记起母亲一面轻轻拍着他, 一面望着窗外, 小声唱着的便是同一首曲子。 分明是早已记不清的模糊情景,如今却兀然在眼前清晰起来当年母亲痴痴望着的,正是养在窗外一只极少见的青色谛听鸟。 在天则谓之大鹏金翅鸟,是佛祖坐骑,亦是吞毒降魔、祛邪除妖的圣物;在地则谓之谛听鸟,是佛祖聆听苍生悲愿的耳目。亦是沈青鹏得乃父赐名的真意。 沈提望着悬在头顶,绣着松鹤延年图样的藕色织锦帘帐,不觉间低声一叹,原来如此 难怪那些年来,纵使沈鸿姬妾成群,连她贴身的丫鬟也讨了去,夫妻离心离德,母亲却仍旧泰然处之,宽厚持家,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并非是受尽冷落的忍辱负重,而是既有所思在远道,便不必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的缘故罢了。 沈提无意间窥破生母心事,反倒对当年父母间的恩怨释然了几分,一旁侍女听他发出声息,已上前来扶他坐起身,语调中藏着压不住的欣喜:大公子终于醒了。另一人则捧了个玉碗来,柔声道:大公子请喝药。 沈提接了药喝,一面问道:我睡了几日?可曾有事? 搀扶他的侍女便低声絮絮禀报:睡了五日了,有月檀公子与叶公子在,不曾出过大事。她顿了顿,又道,大夫人来过两次,小公子来过两次,俱被月檀公子同叶公子一道,拦在门外了。 沈提笑了笑,倒也无所谓:到底是撕破脸了。月檀现在何处?请他过来,将叶公子也请来。 门口就有侍从忙应了一声,急急去请人。 沈提这才问道:梅梅,方才何人在唱歌? 那被唤作梅梅的侍女正是搀扶他那一名,忙应道:是苏回向,大公子。回向被选进院子里伺候不足半月,经验尚浅,笨手笨脚,婢子便让她去照料谛听鸟了。是婢子监督不周,吵到了公子。 沈提轻轻摇头,反倒露出了浅浅笑容,唱得倒有趣,算不得吵。 另一名侍女捧着鞋走过来,跪在床前为他穿鞋,一面噗嗤笑道:大公子心善,连小丫头唱歌荒腔走板也能夸一夸。要不是识得这词,婢子当真听不懂她唱的是哪一出。 梅梅板起脸斥道:放肆,大公子心善,也轮不到你油嘴滑舌,柳柳,还不向大公子磕头请罪? 那侍女吐吐舌头,言听计从地往后膝行半步,当真磕头道:柳柳见大公子醒了,一时欢喜忘形,失了分寸,求大公子饶了柳柳这次。 沈提叹道:起来吧,梅梅吓唬你罢了。他原想将苏回向叫进来问问,转念迟疑一瞬,遂又作罢,只道:更衣。 那唤作柳柳的侍女忙磕头谢恩,伺候着沈提起身,又唤了人进来一道为沈提净身更衣,以便去书房会客。 才将头发梳起来,一名侍从便立在门外,禀报道:大公子,大事不好,月檀公子被沈四长老带走了。他所说之事十分紧急,却仍是轻声细语禀报,都是沈提院子里的下人长年累月遵循的规矩。 沈提皱了皱眉,叹道:四叔如此糊涂。罢了,我也走一趟。 遂乘了紫云软轿,前去救人。 实则沈翎并不糊涂,这外室子虽然出身卑微,运道却好得惊人,极难拿捏。沈梦河不争气,原想着找个不入流的炼香师随意糊弄那小子几年便罢了,不料却请来了硕果仅存的香宗嫡系。 如今香大师不幸罹难,身份却也随之公之于众,沈月檀摇身一变,竟成了华氏一族唯一的嫡传弟子,可谓身价水涨船高。 他有供奉食香之神的本事,闯十绝关时得了沈提、沈雁州等人青眼,连竹林宗新任的宗主也会问及其人这小子是再动不得了。 无奈沈翎纵然心里有数,却拗不过妻子整日整夜的哭诉纠缠,一时冲动,就将沈月檀请回了府。 如今望着跪在座下的青年,冲动不再,便只剩下满心懊悔这烫手山芋该如何处置才是? 沈月檀神色沉静如水,淡然问道: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沈翎将无事无事,你回去罢一句生生咽了回去,笑道:不过是你我父子许久不曾见面了,何必拘谨,快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沈月檀仍跪得端正,回道:孩儿当日因被离难宗主所阻,未曾听从父亲命令前来伺候,如今心中愧疚,不敢起身。 沈翎顿时心中一惊,是了,那沈雁州同这小子也是过从甚密。若只是个离难宗,他尚能抗衡一二,然而如今沈雁州贵为罗睺罗阿修罗王,他在心中一衡量,儿子算什么,自然比不上自己的性命,愈发坚定了心念,这人是万万动不得了。 想通此节,沈翎再不摆什么父亲架子,忙起身走到沈月檀身边,满脸慈爱道:为父知道月檀孝顺,快起来。来人,还不给小公子上茶。 前倨后恭的做派,却如同水到渠成一般问心无愧、流畅自如,令人击节赞赏。 沈月檀被他拖着手臂,正微微皱眉,待要婉拒,身后便突兀响起了仆从刻意拔高的嗓音:见过夫人! 沈四夫人早在门外就见到了堂中沈翎的举动,冷笑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倒耽误了老爷同您儿子商议计谋。 沈翎扶起了沈月檀,讪讪笑道:什么计谋,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月檀,还不见过母亲。 沈月檀从善如流起了身,他打心里不愿叫这一声母亲,正犯愁要如何蒙混过关,沈四夫人却先一步冷冰冰开了口:不敢当,他纵肯叫,我却是不敢应的只怕这一应就要丢了性命。 沈月檀只得道:在下不敢。 他含糊其辞,不料沈四夫人却当仁不让,冷笑道:你有什么不敢,你以为哄骗了老爷欢心,就能谋算我们母子性命?未免想得简单了些! 她突然疾言厉色,语出惊人,令在场者人人怔愣,沈翎皱眉喝道:一派胡言!夫人,月檀是我儿子,岂可任人污蔑? 沈四夫人望着丈夫翻脸,正是意料之中的变数。她纵使先前就未曾指望过丈夫,如今却到底心中变得冷起来,利益取舍时,她这位丈夫终究还是选了独善其身。 她深深吸口气,抬手一挥,下令道:带上来。 她身边的人极有眼色,屏退了闲杂人等后,才命四名青衣小厮抬着软榻进入大堂。 沈翎大吃一惊,急匆匆走上前去。 沈梦河病恹恹躺在榻中,面色发青,衣衫下鲜血隐隐渗出,浸透布料,竟好似整个身躯都在溃烂。待父亲靠近,便小声哭诉起来:爹、爹爹爹救我 沈翎手足无措,既怜惜爱子受苦,又嫌弃他满身血污,肮脏不堪,小心翼翼拍了两下未曾染到血水的床榻边缘以示安慰,转头就朝随侍在侧的仆从怒斥:混账东西!都怎么伺候少爷的?来人,将这些废物通通拉出去砍了! 沈四夫人皱起眉头,喝住了听令用上前来的侍卫,这才叹气道:老爷,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你不处置,拿忠心耿耿的下人撒什么气? 沈翎不由怔住:就在眼前?夫人的意思是? 沈月檀突然轻轻笑起来:夫人的意思是,能将沈梦河害成这般模样的人,在这厅堂之上,舍我其谁。 一边是如旭日东升的未来权臣,一边是咄咄逼人的妻子,沈翎只觉当前这难事乃生平仅见,轻轻抚着额角,叹道:兹事体大,定要查个清楚阿月,你当真 沈月檀缓缓转过头,面色无喜无悲,难辨心意,只沉声道:此事非在我做与不做,全在父亲信与不信。 沈四夫人厉声道:孽种,如今证据确凿,容不得你狡辩!来人。 她雷厉风行,早将人证物证准备妥当,如今一声令下,心腹便依次押着几名穿着炼香居服饰的弟子并几个托盘,鱼贯而入。 沈翎见状不由更信了几分,脸色阴晴不定,看向沈月檀时,却见那少年依然面不改色,目光沉沉不见半点动摇。 苦主也罢、被告也罢,竟是个个笃定。沈梦河病痛缠身,只顾得上呻||吟,四夫人已命人将其抬回去照料。 沈翎幼时娇生惯养、少年不学无术,哪怕娶妻生子,也整日里花天酒地。纨绔了一世,如今情势复杂,他愈发满脑子浆糊,看不出半点端倪,头痛不已,望着长得愈发与沈青鹏有几分相似的沈月檀,难免怀念起他那处事精明的兄长来。 沈四夫人转身坐下,对身边一个装扮利落的妇人略略颔首,那妇人便走上来,依次提了人询问。点滴线索编织交错,便渐渐指向了沈月檀。 而其中最有力的一条,便是害沈梦河落入如今惨状的毒香残留物里,发现了龙髓的痕迹。 一提龙髓,众人的目光便下意识落在了沈月檀身上,沈月檀却视若无睹,反倒品起了奉送上来的茶点。 第68章 入狱 那负责询问的妇人终于按捺不住, 续道:龙髓是何等稀世罕见之物?我宗门也不过存得半坛,但凡取用, 需登记在册、有据可查。不过据奴婢所知, 十年前离难宗夏左护法击杀应龙王时, 曾将一瓶龙髓赠与月檀公子她转过身去, 再开口时,便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不知月檀公子,有什么话要说? 沈月檀慢条斯理喝口茶,这才说道:龙髓三年前就用光了。 那妇人道:可有证明? 沈月檀笑起来:这要如何证明?难不成取个空瓶给夫人老爷过目? 那妇人福了一福,又传了人来作证, 指正在炼香居沈月檀常用的卧房暗格中搜到了以碧玉管封装的龙髓。 证据证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若是放在平常、对付的是旁人,这便已尽够了。 然而沈月檀如今身份不同, 单凭这些近似臆断的证据, 断然定不了罪的, 哪怕糊涂如沈翎也是清楚的。 不等沈翎提出质疑,沈四夫人又道:贼子狡诈, 遗留的蛛丝马迹不足为证。然则妾身追查到这一步已尽了全力 沈翎为难道:可这 沈四夫人早有成算,从容笑道:这些证据虽然不足以定罪,却可以送呈宗门, 请诸位长老共同定夺。 沈月檀由始至终气定神闲, 直到此刻才微微动了动眼皮, 看了沈四夫人一眼。 沈四夫人见他动摇, 嘴角微微上弯,终于露出些许畅快之色。 沈翎沉吟不语,微微意动,能将这烫手山芋丢给宗门,自然是再好不过,便迟迟疑疑道:夫人言之有理 沈四夫人立时道:老爷果然贤明来人,先将嫌犯押送至断罪堂。 沈月檀一言不发,起身跟着侍卫走了。 沈翎见人走了,这才松口气,灌了半杯茶才道:总算如你的意了,但梦河中毒之事也不可轻忽,夫人 沈四夫人目送沈月檀离了大堂,只觉心底隐隐不安,她也起身理了理衣袖,回道:老爷放心,葛长老已诊断过,梦河看似凶险,却并无性命之虞。 沈翎听了此言,不由多看了沈四夫人一眼,沈四夫人沉下脸:怎么,老爷也以为是我栽赃陷害他不成? 沈翎连连摇头:你们做事,我向来看不懂,索性就不猜了。罢了罢了,既然无事,我就出去走走。 沈四夫人心中腾起怒火,又生生压了下去,冷声道:老爷万事不操心,自然看不懂,我总归不会害自己的骨肉只望老爷谨言慎行,给家人留点颜面,听涛巷也少去几次。 沈翎早听腻了这些唠叨,摆了摆手,只当耳旁风:是是,我省得、我省得。他心中记挂新进楼的小雏儿,急急忙忙也走了。 断罪堂底层监牢一如既往阴暗沉闷,难见天日,时隔多年,沈月檀故地重游,心中到底有些波澜。 才迈入监牢大门,一个嘶哑嗓音就自牢狱深处远远传来:快放爷爷出去!叶凤持!你这奸诈小人!卑鄙无耻!杀人魔头!爷爷要杀你全家!! 开门的狱卒不禁掏着耳朵咋舌:这猴子怎就不会疲累?叫嚣了多少时日,还是这般中气十足。 年长些的狱卒笑道:一个畜生罢了,哪里知道收敛可惜上头有令,任他叫嚣。不然早拔了他舌头。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50) 沈月檀置若罔闻,一言不发,跟随几个狱卒走入监牢深处,被关进了内里倒数第二间牢中,同那叫嚣不休的囚徒只有一栏之隔。 关押在最里层牢房里的,正是当初在十绝阵里,与沈月檀等人有一面之缘的混血种少年。 只是如今蒙头垢面、指甲又黑又脏,且长如兽爪。外加一身衣衫破破烂烂,露在外头的竟无一块好肉,血肉模糊粘连,伤势触目惊心。 见了有人靠近,那少年不顾电光噼里啪啦烧灼,用力抓着铁栏摇晃,怒吼道:快放爷爷出去!爷爷不杀光你宗门誓不为人! 在隔壁锁门的年轻狱卒呵呵一笑:混血魔种生下来就不是人,你这小畜生,以此为誓倒是狡诈。 那少年暴怒至极,如山猿般嘶吼,张嘴露出四根尖锐犬齿,霎时间监牢之中隐隐腾起了阵阵阴风。 几名狱卒仿佛看见少年身后有巨大黑影陡然现身,山岳倾塌般压迫而来,骇然之下惊叫出声,接二连三逃了出去,一面逃一面骂骂咧咧,妖妖孽!一个牲口罢了,注定烂死在牢狱中! 骂得虽凶狠,却个个如丧家犬般连滚带爬逃得利落,飞快将大门关了起来。 沈月檀由始至终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那少年又骂了一阵,终于松开铁栏,蹲在墙角呜呜哭个不停。 他一时呜呜呜,一时嗷嗷嗷,哭得音调抑扬顿挫、千变万化,沈月檀终于不胜其扰,皱眉道:人都走了,你还哭给谁看? 那少年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沾满灰泥的黑漆漆脸蛋被泪水冲出纵横交错的花样,可怜巴巴道:我手疼得慌。 沈月檀道:我还当你皮粗肉厚,不惧雷劈。 那少年无言以对,只哀怨舔了舔手掌烂肉,疼得嘶嘶抽气,哼哼唧唧,与其说是只猴子,倒更似遭人遗弃的小狗。 沈月檀到底看不下去,取了个青色瓷瓶,自牢笼缝隙间扔了过去:一粒内服,一粒碾碎了外敷,可以疗伤。 那少年约莫是疼得狠了,全无戒心,忙捡了瓶子倒出药丸,吞了一粒,捏碎一粒撒在手掌上,眼见得外翻的创面渐渐止血收口,痛楚尽消。那少年瞪大眼甩了甩手,将剩了大半药丸的瓷瓶递回给沈月檀,垂头道:多、多谢。 沈月檀接了,手一翻那瓷瓶便不见了踪影,见那少年满眼的困惑,轻轻笑了笑,说道:我这储物的法宝乃阿修罗王所赐,区区断罪堂的法术限制不住。且给那些狱卒一百个胆也不敢没收,东西放在我这里,十分稳妥。你伤口若又疼了,再同我取药。 那少年眼中困惑愈发加深,皱眉道:连随身之物都不用上缴,那你坐的什么牢? 沈月檀却突然抬起头凝视他,缓缓道:我来见你,侯赟。 那少年乍然听闻自己姓名,不由怔了一怔,随即变了脸色,攥紧了拳头厉声道:你们又来骗我! 沈月檀见那少年两眼通红,悲愤交加的模样,心头不禁一软,语调也缓和了稍许,低声道:侯赟,你为母报仇,固然其情可悯、其心可嘉,只是,你找错了仇人。 侯赟又扑上前来,一把抓住铁栏杆,怒道:住口、住口!你们休想再骗我!实在欺人太甚! 铁栏干雷光霹雳闪烁不停,沈月檀见这少年行为冒失,微微摇头,说道:你先松手,仔细又受了伤。 侯赟这次倒乖巧,依言松了手,讪讪道:我娘也曾说过这句话。 沈月檀不过扫了他一眼,干脆不搭理,只自顾自续道:叶凤持是我至交好友,他被奸人所害,担了杀人罪名,又被你重伤,以至错失武斗会最后一场比试若非如此,冠军非他莫属。 侯赟哼道:与他一战,他落了下风,我不过受点皮外伤罢了,如此比较,可见若非我被关了起来,冠军非我莫属。 沈月檀不由失笑,又叹道:你以性命相搏,他却处处留手,唯恐将你误伤,你不知感恩就罢了,反倒轻狂起来。他若认真起来,哪有你如今叫嚣的机会,坟头草只怕已有三尺高。 他说得真真假假,侯赟咬着后槽牙不甘心,待要说几句狠话,想起当日情景,怒火烧昏了神智时虽然不知好歹,如今一想,却果然如此。侯赟不由默然了片刻,才道:他他杀了我娘,我是苦主,见了我自然心虚 这少年一面嘴硬,却越说越是小声,自己也心虚起来说到底,这局做得实在粗糙,连侯赟这傻子都能看出破绽来。 沈月檀见他动摇,这才先说了自己姓名,同他说了自己的身世。 自然是沈翎外室子的身世。 侯赟静听着渐渐动容,露出哀伤神色:你娘死得早,你爹不管你,你后娘、你哥哥姐姐个个想害你,你师父也阿月哥,你真可怜。 沈月檀垂下眼睑,牢狱里昏沉,唯有墙上一个火把有气无力燃烧,照得脸色阴晴不定。他只低低应了一声,心中却不由自嘲。 他将身世说得真真假假,格外凄惨几分,仿佛遭遇众叛亲离一般,不过是要哄骗这混血魔种为他所用。他往日里最不屑的伎俩同手段,如今都全无顾忌用上了。 却想不到竟换来这小孩一句可怜。 这坐实了的混血魔种,出身卑微,自幼被亲族厌弃、孤苦伶仃,好容易抓住机会,要来武斗会寻个出路,不想反倒连累娘亲被害、自己更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连仇人都不知道是谁。 遭遇如此低谷,本该满心戾气仇怨,却仍留有一线柔软之心,懂得怜惜旁人命途多舛。 沈月檀原已心如死灰,眼下却觉出了几分松快。 初六在封禅台下炸得尸骨无存,连乾达婆王也救不回来;白桑顾念旧情救了绿腰,却被绿腰杀了灭口。 至于沈雁州 沈雁州原就不是一路,不提也罢。 总而言之,他两世为人,到如今混得孑然一身,连个得用的人也没有,也是令人沮丧。 侯赟却当他被自己触到了痛处,连连道歉,只差再哭一场。 沈月檀只轻轻笑了笑,说道:傻子。 侯赟空有一身蛮横武力,做事横冲直撞,不过是经事太少,无人教导,性子又有些急躁,倒不失为可造之材。 沈月檀有心收了他,语调便更缓和几分,说道:侯赟,你同叶凤持相争,不过是被当了枪使,令亲者痛仇者快。你若应承我,不再与叶凤持为敌,我就放你出去,还要为你查出真凶。 侯赟一喜,忙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应承你! 沈月檀见他两眼都放光,到底心软,叹道:你上过一次当,往后不可再轻信旁人。 侯赟愣了愣,眨了眨眼问道:连你也不能信? 沈月檀只是笑:连我也不能信。 只需见那少年迷迷瞪瞪的脸色,沈月檀就明白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不禁又暗暗叹了一口气,趁着如今空闲,教导了他几句。 二人正说话间,牢狱大门突然打开,沈月檀心中有数,叮嘱道:姑且忍耐几日,我必救你出去。 几名阿兰若堂弟子当先走了进来,果然恭恭敬敬将沈月檀接出断罪堂,自他入狱到出狱,前前后后,不足半日时光。 第69章 诀别 沈四夫人前半生过得顺遂, 成亲后却接连受挫丈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就罢了, 难得育有一子, 竟先天就灵脉不足。寻到了治愈良方,却不得不容忍丈夫外头花天酒地留下的野种活到十八岁。 她冷眼瞧着那外室子也是先天不足,生来就痴傻, 这才勉勉强强放他一马, 岂料却成了纵虎归山,待回过神时,竟已拿他不住了。 如今好容易遇到机会, 那小子不知犯了什么糊涂, 竟指使人对沈梦河下毒手,沈四夫人大怒之下,却也暗暗惊喜,送上门来的把柄, 如何能放过她终究如愿将沈月檀送进了断罪堂,诸位长老亦摩拳擦掌,个个欲趁此借题发挥, 同沈提打一场擂台, 将这根基未稳的新宗主拉下宝座。既然弹劾过月宗主, 再多弹劾一个病恹恹的提宗主,想来也易如反掌。 然而结局令众人大失所望。沈提来是来了,却不是为了救人, 而是传旨勇健阿修罗王下旨, 调派炼香居弟子沈月檀等人, 前往协助罗睺罗阿修罗王重掌王权。 沈四夫人在府中得知了消息,意得志满转眼就被当头凉水泼成了灰烬,只觉一腔怒火闷闷压在心头却无从宣泄,终于化作气血上涌。她紧咬牙关,颤巍巍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压下满口血腥。她在小小宗门里机关算尽,上位者却只需轻描淡写一句旨意,就能将她全盘计划砸得粉碎,没有半分挽救的余地。 以葛长老为首的诸位长老同样郁结在心,正踌躇满志要打一场硬仗,岂料却被釜底抽薪,更对上了无法企及的庞大权势,不免令人心头惶恐。问道宗的风向,只怕当真要变了。 沈月檀在断罪堂门口便领了旨,扯虎皮做大旗,将侯赟也一道领走。随后又得了沈提允准,前往照昆殿中,终于将放置至今的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取了出来。 却只有下半部。 他看过了父母留下的手书,只得苦笑叹气。青宗主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却也算不准未来的吉凶祸福。他低估了人性险恶,再加上沈月檀这一番重生,就令他的计策大半落了空。 沈青鹏对沈雁州给予厚望,将上半部大五经传与他暗中修炼,并言明若是情势所致,由沈雁州统领问道宗亦未尝不可。又将下半部大五经藏在照昆殿中,留予沈月檀做筹码。 至于宗门内外留下的实力、棋子,只怕泰半已落入沈雁州的手中。当真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他能同谁说理去。 沈月檀意兴阑珊,将下半部大五经收起来,这才打开大门,在众多心思各异、疑虑重重的目光窥探之下,堂而皇之迈出照昆殿,去向宗主辞行。 沈月檀抵达时,沈提正在栖阳宫侧殿中看书信。他歇了这些时日,精神倒好了些,一目十行地扫过书信,将请示一一批复了下去。 见沈月檀进来,不等他行礼就招他近前,将放在左手边一本厚厚的卷宗递了过去,说道月檀,你来得正好,来看看此中记载。 那卷宗玄黑封面上以金色绘着合计六枚四四方方、内外层层缠绕的印记,沈月檀接在手里,不免有些迟疑这是宗门机密,论理不该交予我这样的外人查看。 沈提道我给你看,你看就是了。前头的记录尚在次要,先自我夹了书签处看起。 沈月檀不再推脱,卷宗边缘有一条木质书签突出,他便从这一页翻看起来。 既然是宗门机密,他原以为涉及的是如何惊人的内幕,是以翻开时不免愣了愣。这竟是一本育婴堂的记录,其中所载也无非是某年某间育婴堂收留了多少幼龄孤儿、又送走了多少养育至足龄、已可自立的少年之类。 修罗界魔兽猖獗,战火连绵不绝,若有魔兽潮现世,更能摧毁城邑,是以父母双亡、流离失所的孤幼屡见不鲜。亏得有各地育婴堂收留,才令这些孤幼能有一席栖身之所,得以挣扎求生,委实是造福百姓的善举。 只是这功德无量的慈善事业,为何被列为宗门机密沈月檀又往后翻了几页细细看过,突然瞪大了双眼,讶然道这 沈提安然品着茶,语调未见半分变化,可是瞧出端倪来了 沈月檀默然无语了片刻,才抬起头来,说道育婴堂每年收留的孤幼数以万计,然而自大佛历3079年开始,人数骤降,到两年后彻底断绝,育婴堂尽被解散正是爹是青宗主在位第四年。 沈提道正是。此后直至月宗主即位,才又重建了育婴堂,到鸿宗主即位后,育婴堂数量又增长两成。 沈月檀却对此一无所知,想必是几位长老动的手脚。 他皱着眉思忖,说道这事委实蹊跷,青宗主仁善,却将照料孤幼的育婴堂尽数关闭;那几个长老素来眼里只有世家大族,眼前利益,何曾将黎民百姓放在眼里过却反倒舍了巨额钱财做这事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沈月檀说得缓慢,心中却已转过了无数念头,突然问道育婴堂中的孤儿成年之后,都有什么出路 沈提放下茶盏,因二人谈得机密,屏退了众人,只得自己取茶壶添水,一面笑道你也想到了我大略查过,年满十四岁后,但凡生了道种,无论男女,都可投效勇健旗下的修罗军。若是未生道种,则从事些农事手艺,安置在各地泰半去填城了。 魔兽潮涌,往往能屠尽城邑、令街巷十室九空,形同荒城。然而若就此废弃一城,附近的驻守军队给养便难以为继,最终只会令疆域版图日渐紧缩。是以修罗四域皆会许以免税、发放钱粮、住屋等扶持措施,广招流民、难民、罪犯诸般人等,重新前往荒城扎根居住、垦田行商,此举便谓之填城。 沈月檀又留意看了那卷宗内记载,却模糊概略,只有历年全宗各地出入的总人数,再往前一翻,能追溯到数百年前,可见这措施由来已久。 他想了想又问道这一本恐怕只是总册,每年多少人投效修罗军、多少人填城,约莫是记录在分册之中。只是想来堂兄这里并无分册 沈提叹道是为兄无能。 沈月檀以指尖轻敲案册封面,他任宗主时虽然理事不多,毕竟自幼跟随沈青鹏身边,耳濡目染,对这些印记极为熟悉。 六枚问道印,乃是最顶级的机密,主事者权力极大,除宗主之外无人可号令。沈青鹏去世之后二十余年间,宗内各堂各殿皆被鲸吞蚕食,成了几位长老的囊中之物,沈提即位不过月余,能将阿兰若堂与断罪堂收服已是过人之能。若要全宗臣服却还早了些。 沈月檀亦道堂兄何必妄自菲薄,倒叫我无地自容了我倒有个主意。 他本以为沈提会问一句,谁知沈提却如早料到了一般,略略扬起眉笑道内部攻不破,就从外部下手。我已安排人手去了几处育婴堂,假以时日,多少能有消息回传。 沈月檀笑道不愧是堂兄,早已算到了。我往罗睺罗域的路上,也有数间育婴堂,路过时设法调查,若有消息,定会上报给堂兄。 沈提道随手为之无妨,切记不可误了行程。虽说是去见沈雁州,这旨到底是勇健王下的,你若拖拖拉拉、消极抗旨得罪了勇健王,沈雁州也鞭长莫及。 沈月檀噎了噎,他这点心思也被沈提看透,不觉耳根发热,摸了摸鼻翼,嗫嚅不知如何回应。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51) 沈提见他不说话,只得又叹道大伯父做了违背常理之事,你毫不犹豫,就信任他是另有隐情,为何沈雁州就不行 沈月檀自然也不懂,只怔然应道堂兄所言甚是为何沈雁州就不行 二人相对无言。 过了片刻,沈提才换了话题,问道炼香居都安排好了 沈月檀道是,师父闭关已久,平日里都是刘喜师兄理事,是以维持原样即可。白桑若是在世,我带上白桑也就够了。如今有那小猴子随行,他虽然别的本事不行,打架却是一把好手,尽够我防身了。 沈提秀丽双眉皱得极深,白桑之死疑点重重,隐约指向了离难宗,然而草灰蛇线,尚不足为人道。只得斟词酌句,说道白桑所受的致命伤,是苏绿腰惯用的手法,然而那日之后,再寻不到苏绿腰的蛛丝马迹,整个人消失得彻底。 沈月檀却毫不迟疑说道不是苏绿腰。 这便轮到沈提愣了愣,笑叹道何以见得 沈月檀垂了眼睑,忆起那少女往昔行径,说道她只恨沈家人,白桑不姓沈。 沈提不知如何应付,正筹措词句时,沈月檀又苦笑道我疑心是沈梦河干的这才找人给他下了毒。 沈提扬起一边眉毛,诧异道当真是你 沈月檀道是,且有意留了些微蛛丝马迹,沈四夫人就上钩了我原本给她留了退路,若是一心要为沈梦河解毒,威胁我也罢、哀求我也罢,到底有几分血脉的情分,我便给他解了。 沈提叹道她却一心要置你于死地。 沈月檀慢慢冷笑起来她以为沈梦河中的不过是腐蚀肉身的三品浮提金檀香,连修医道的葛长老也能解决。却不知我这方子是改过的,世间除我之外,无人能解。若以寻常手段处置,治得了皮肉伤,却防不住毒入腠理,能销脉轮融道种,叫他此生只能落个肉体凡胎、将道统彻底断绝。也省得他同他娘整日里念着要夺这人那人的道种。这香我还剩了些,同其余各色香药都交给梅梅了,以备不时之需。 若说他手段毒辣,到底留了沈梦河性命;然而若说仁善,却又将这世家子弟彻底毁成了废物,生不如死。 沈提索性不再纠缠这话题,只道过谢,便转而唤了人进来,传令去寻刘崇刘昶兄弟前来候着,这才道这二人往后就由你调遣。 沈月檀忙推辞,沈提浮现出一丝苦笑实不相瞒,他二人在十绝阵中经历了大劫如今常被人为难,倒不如跟你离开宗门清净。 沈月檀这才想起来,那兄弟二人在十绝关中,因孕育界灵,而行了大逆不道之事,仔细算来还是被他连累的。便点头道如此就多谢堂兄。 二人又商议了些琐事,刘氏兄弟就来见面,沈月檀客客气气地收了,这便告辞,轻车简路,离了问道宗。 问道宗的外山门以巨石垒造而成,青灰斑驳,如一座小小山峰巍然高耸。 沈月檀仰头细细打量门楣上问道宗三个金漆大字,传闻是创立宗门的祖师爷亲笔所题。历经万年风雨,依然熠熠闪烁、历久弥新。 他不由涌起一丝心酸。 沈提言道你何时回来,我才能让位于你。 沈月檀口中虽说多则年,少则数月半载,我不在时,一切全托付给堂兄。 他心里却清楚,今日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才是归期。 他与生于斯长于斯的宗门,终于作了诀别。 沈月檀身边跟着侯赟、刘氏兄弟,要先离开问道宗外门范围,去双河城中雇佣驿站飞舟。 第70章 拖延 拦路之人颀长如修竹,一身深青长衫, 银发束在身后, 戴着雪白的砗磲佛珠, 玉为骨水为肌,神仙似的人物。 沈月檀才见此人,便当机立断, 伸手环住了侯赟的脖子。 他拦得及时, 侯赟堪堪爆起发难,厉声喝道:叶凤持!随即便被沈月檀牢牢锁住,醒悟过来后, 仍是一面拉扯沈月檀的手臂挣扎, 一面磨着后槽牙恶狠狠瞪着来人。 沈月檀皱眉道:我同你苦口婆心说了那许多,你若是还执迷不悟, 趁着离宗门不远, 这就送你回断罪堂。 侯赟这才松手老实下来,闷声道:月大哥说的,我都听明白了。冤有头债有主, 小爷自然不是那等随意迁怒的糊涂弱虫。只是只是我与他拼命时, 他竟让着我与人比武, 我何曾要人让过?这、这是我此生的奇耻大辱!我我心里难过说到后来,又成了呜咽。 沈月檀松了手, 他委实见不得这小子动不动泪流满面、愁肠百结的模样, 却又不能置之不理, 只得拍拍他脑袋, 柔声道:报仇的对象先死了,你心中怨气无从发泄,我也明白。往后遇到敌人时尽管暴打便是,我绝不拦你。切不可不分是非,对自己人动手。 侯赟小声哼唧:哼!什么自己人,谁同他是自己人 沈月檀只若未闻,叶凤持已走近了,递过一方手巾,侯赟原不想理,却迫于被沈月檀目光一扫,压力重重,不得不劈手扯了过来,狠命擦脸。 叶凤持这才见礼,对沈月檀说道:听闻你要去师罗城,我如今无宗门辖制,也想去各处游历见识一番,不如同行。 侯赟擦完脸,插着腰仰头傲然道:你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与我等何干。一把年纪了,还怕独行不成!月大哥不要带他! 沈月檀抬手按住那猴子头顶,笑道:叶兄若肯同行,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我等尚要耽搁些行程,叶兄若不嫌弃,不如一道耽搁几日? 叶凤持道:无妨,不知要先去何处? 沈月檀揉揉手底下细软毛发的脑袋,说道:龙须山。 他掌心底下的小毛头猛然一抖,他安抚般揉了又揉,说道:总要让他给娘亲上柱香。 双河城位于两条河交汇之处,一曰西台河,自西北方往东南而下,一曰金灯河,自东北方往西南而下,在双河城南侧十五里交汇。 自双河城顺着西台河逆流北上九百余里,就到了龙须山。山河交界处,上游的村子唤作龙须前村,下游的村子唤作龙须后村。 侯赟便是龙须前村人。 侯赟的母亲侯四姑未曾出嫁而有子,乃是一桩奇耻大辱,若是依照惯例,纵不处死,也是要逐出村寨去的。然而侯四姑却留在故乡,还将孩子养育到了十四岁,此中艰辛非常人能想象。 沈月檀曾好奇问过,侯赟便将他所知尽数道来。 原来侯四姑珠胎暗结时,良人尚在,只因天人在修罗界得不到神力补充,停驻时日有限,不得不应召而回。临走前在龙须山脚种下一株桃树,又在树下修了几间木屋、围出一个小院供侯四姑居住。 侯四姑虽然性情要强,毕竟单身女子孤掌难鸣,全靠那桃树的神力庇护,这才安安稳稳过了许多时日。 侯四姑在小院中时自然安然无恙,若是外出,只需摘一片桃叶、折一截桃枝随身带着,就无人能伤到她半分。若非如此,侯赟也不敢放着娘亲一人在家乡度日,自己跑到双河城来比武。 沈月檀曾问他:那桃树可曾结果? 侯赟道:年年挂果,结的桃子又大又圆,又甜又脆。 沈月檀又问道:桃子如何处置? 侯赟咧嘴一笑,满脸天真烂漫:全让我吃了! 沈月檀无言以对。 一行五人离了宗门禁制范围后,刘氏兄弟其中一人便自怀中取出个精巧的玉雕来。那玉雕通体呈青绿色,不过半个巴掌大小,形如奔鹿,头上两支鹿角枝桠纵横。他将那玉雕往半空一抛,青鹿便吹气般膨胀开来,形态修容温驯,纤细四蹄隐没滚滚云中、悬浮半空。一对鹿角尖梢则各垂着盏青纸灯笼,薄薄青光柔如烟纱,将那巨鹿通体笼罩其中。 青鹿低下头颅,一截鹿茸如舷梯般搭在山道上。 沈月檀不免有些动容,我原不过指望能借一艘宗门制式飞梭便足矣,想不到堂兄大手笔,竟舍得动用这等宝物。 这宝贝唤作青灯鹿舟,是仿造当年佛陀修行、游历三千世界时陪伴于侧的随行神鹿而制。鹿角枝桠内安置船舱,鹿身则全以法阵灵宝构建而成,航行时不带半点震动,乘用者舒适安稳,如居于平地。且神速远胜飞梭,防御力等同一宗的护山大阵,称之为空中城池亦不为过。其余更有种种妙用,难以尽数。纵使大宗如铁城犁宗等,寻常都不舍随意动用,也难怪沈月檀感叹一番。 候在一旁的乃是弟弟刘崇,闻言不由神色一动,才抬起头欲言又止,却见兄长对他使了个眼色,忙心领神会,又默不作声低下了头。刘昶这才道:双河城中豪商众多,前些日子有豪商献宝,其中就有这艘鹿舟。宗主言道闲置未免可惜,故而取了出来,还请月公子善加利用。 沈月檀只笑着道过谢,一行人就上了鹿舟,各自选了一间舱室安置。刘氏兄弟又引沈月檀去往鹿头之室,将操作之法一一讲解清楚。 过了不足半个时辰,鹿舟就已抵达龙须山,为免惊扰乡民,众人在龙须山顶降落。刘昶收了鹿舟,将玉雕献上,沈月檀不接,反笑道:就交给刘大哥保管,若是情势不对,尽快抛出来带大家逃走,更叫人安心。 刘昶见他不肯收,只得自己先收着,心中隐隐不安:月公子素来聪颖,只怕他已猜出了端倪。 侯赟看不出亦无暇顾及这其中的暗潮汹涌,一落地便窜得没了影,只隔着密密匝匝的参天古木听见他哭音悲戚喊着娘亲,一路行得远了。 侯四姑死得凄惨,身首异处,还是沈提派人来为她收殓安葬,因进不了那小院,就在山脚下寻了一处安静之地葬了。 侯赟神识过人,不需旁人引路就寻到了墓。待沈月檀等人在刘崇带领下抵达时,只见那少年抱着墓碑嚎啕大哭,不成人形。 侯赟痛痛快快哭了一阵子,不见悲痛减弱,反倒越哭越凄厉,令闻者也不由心中升起绝望悲凉之感。 沈月檀也怔忡起来,只觉心中杀意愤怒如毒蛇般渐渐抬头。好在胸口突然一热,他这才悚然回神,忙隔着衣衫握住发热的八叶佛牌,提声喝道:住口! 侯赟哭声戛然而止,睁着一双朦胧泪眼茫然看他,叶凤持也随之回过神来,叹口气道:惭愧。 刘昶刘崇也紧跟其后呼出口气,刘崇低声嘟哝了一句魔音灌耳,被兄长反手在额头敲了一下。 沈月檀想不到这小子连哭声都能摄敌,见他咧着嘴可怜巴巴的无辜模样,到底不忍在此刻苛责,只得柔声道:你这般不顾身子痛哭,你娘见了更要伤心了。 侯赟抽抽噎噎,转身埋进沈月檀怀里,嚎啕大哭也变成了嘤嘤抽泣,沈月檀抚着他后脑,不免也有些犯愁:行凶者早被灭口,主谋者沈鸿业已惨死,就连间接因此事而受惠的三人也死了两个,你这仇,不等自己动手就已经报了。 侯赟听得真切,擦了擦眼睛道:还剩一个!是谁! 沈月檀才要开口,叶凤持却插口道:牵连进此事者人数颇多,然而归根究底是因我而起。若是受惠之人当诛,我我也难辞其咎。 沈月檀略带责备扫他一眼,此乃借刀杀人之计,小猴是被借的刀,叶兄是那被杀的人,同是受心怀恶意者陷害,何错之有?小猴你听好最后那人,名字唤作沈搏,是沈鸿的嫡幼子,沈氏爱若眼珠,被护卫得滴水不漏,以你眼下的能耐,贸然刺杀与送死无疑。你想不想死? 侯赟将脸埋在沈月檀怀里半晌,艰难摇了摇头,抽抽噎噎道:我不想死、更不能死。娘说要等爹回来娘不在了,我也要代娘等爹回来 沈月檀道:何必枯等,有朝一日,我带你上天人界去找爹。 修罗界亿万众生,悠长历史,上至延续万年的世家大族,下至漂若浮萍的散野修士,耗尽无数人精力性命,所求无非一件事:悟道入道、而后登天人道。 然而能登天人道者却寥若晨星,到了如今,有天人恶意打压,更是几近于无。 这样艰辛一件事,在沈月檀口中说来却如同上街买糖吃一般顺理成章,偏偏落在听者耳中,竟也好似十分有道理,而绝非一句无根无据的吹嘘大话。 侯赟点头如捣蒜,也对沈月檀这一句允诺深信不疑。 侯赟终于哭完,众人助他移了墓,将侯四姑葬在了桃树下。那小院就建在山溪奔出、汇聚成潭的上游,风景优美清雅。然而受桃树庇护,寻常人难觅其踪。若不是侯赟引路,沈月檀等人也是寻不到、更难得其门而入的。 待再度安葬妥当,天色已擦黑,沈月檀见侯赟恋恋不舍,便决意在此暂歇一晚再走。 那自称神猴王的良人为侯四姑修的房屋宽敞充裕,住下这五人也尽够了。 到夜深人静时,沈月檀起身出了门,站在桃树下,一言不发盯着看。如今六月初,正是鲜桃结果期,这株桃树却连树叶也凋零殆尽,只留枯枝遒劲伸展,仿佛在哀悼主人香消玉殒。 沈月檀过了片刻,突然挑起一边眉毛,诧异道:当真就成了? 他原本立在露天中,距离正屋不足十丈,万籁俱寂时分,他也未曾刻意压低嗓音。然而话语出口,传不了多远,就仿佛被什么无形墙壁生生截断了一般,骤然消弭。 与他同睡一间屋的侯赟也跟着醒来,揉着眼睛,迷茫望向窗外,就只见沈月檀在桃树下站立了许久,既未曾听见只言片语,也未曾见他有任何动作。 回过神时,沈月檀便已经离开桃树,折身回来了,手里竟托着颗鲜红饱满的鲜桃。 他进了门,见侯赟呆愣,只笑了笑将那颗鲜桃放在少年手里,说道:你家这株桃树有灵,既知道为女主人逝世而伤心,也知道为小主人远行而担忧。将这桃子吃了,桃核好生保管。有它护着你娘和这院子,你放心。 侯赟默然点头,小心将那颗鲜桃放在床头,而后一夜无语。 到翌日清晨,侯赟将鲜桃切开,给众人分而食之,连叶凤持也不落下。 叶凤持也承他好意,吃了桃子后,就要同沈月檀辞行。 侯赟听见了自然是欢呼雀跃:算你识相! 沈月檀按下那小猴,叹道:昨日还说同行,今天就反悔,叶兄怎么能朝三暮四。 叶凤持在十绝阵中杀了铁城犁宗的长老,已是宗门叛徒,人人得而诛之,是以才连南疆都去不成了,投奔罗睺罗王倒是个上策。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52) 沈月檀自然不明白他如何突然改了主意,正色道:叶兄莫非有更好的去处?若是那边不成再转而去师罗城,罗睺罗王可小气得很。他说起沈雁州坏话来倒是半点不心虚。 叶凤持迟疑片刻,仍是答了:我交游甚少,并无别的去处。只是昨夜有感想先去一个地方。如今离了问道宗范围,追杀者就要现身了,总不能连累你们。 沈月檀却一拍手,畅快笑道:这倒容易解决。 他反手取出四枚桃符,都刻成宝剑形状,不过半根手指大小,褐色木质更隐隐显出雕工粗糙,说道:小猴,你可知晓为何这桃树能看家护院,保护你娘多年不受侵扰? 侯赟道:我是大猴,不是小猴!这我就不知晓了娘说是爹的神力。 沈月檀道:这是受过摩利支天赐福的桃树,是以天生就带有摩利支天的神力。 他这话一出口,如侯赟这等小儿自然是一无所知,就连叶凤持也露出苦思神色,想必在搜肠刮肚回想那是何方神圣。 反倒是刘昶微微动容,说道:我隐约记得曾有所闻,摩利支天乃天人界女神,其有大神通。若礼其形、诵其名、企求庇护,则日月不能见、仇怨不能害、威兵不能捉、桎梏不能缚。 叶凤持手指缓缓转着砗磲珠子,垂眸叹道: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下遍阅铁城犁藏书,竟是闻所未闻。刘兄见识广博,佩服佩服。 刘昶一怔,又仔细想了想,神色便有些仓惶,说道:在下不过是在十绝阵中、凑巧知道了一些趣闻轶事罢了。愧不敢当 沈月檀看得清楚,六界分离,天人界本就少有天人降临其余五界,修罗众对其知之甚少。刘昶对这冷僻女神也略知一二,只怕是界灵母体附身之时,神识受其影响的意外收获。 然而到底有些不堪回首,沈月檀便转移了话题,将桃符给分发给众人:这桃符是昨夜那神树送的,乃是天然的摩利支天隐形印,若是要用时,捏在掌心里默念摩利支天之名,就能隐匿身形,不被看破。哪怕寻常佩戴身上,也能混淆行迹,令跟踪者失去线索。躲避追杀再好不过。 侯赟抬起手:这倒是个好宝贝,月大哥为何独独不给我? 沈月檀横他一眼:你那桃核,功用好上十倍,何必舍近求远要这桃木符? 侯赟气鼓鼓道:你都给了他们,我也要! 沈月檀只得再将手里一枚桃符抛了给他:总共只有六枚,仔细收好了,若是弄丢,绝没有第二枚。 侯赟忙接了,喜滋滋瞧了又瞧,小心收进了怀里。 沈月檀这才笑道:叶兄如今可放心了,若要去什么地方,我们自然同去。 于他而言,这实则正中下怀:终归就是越迟去见沈雁州越好。 第71章 省亲 落木山位于光轮派辖下的雨阳城外两百里处, 有一个村落依山而建,就随山名唤作落木村。 村民在此累世而居,在山上开垦了层层梯田, 夕阳映照时, 宛如闪烁宝石光芒的片片金红鱼鳞,颇有几分美轮美奂。 光轮派是依附于铁城犁宗的一个新生小宗派, 默默无闻数百年。难得二十五年前得了个五脉轮的天才孩童, 掌门原想将整派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宝贝身上,悉心教育,期待这小童来日学有所成,为小宗派也争口气。 不料风声走漏,铁城犁宗一声令下,光轮派便不得不将小童送去铁城犁宗修行。 这小童便是叶凤持。 他出生的落木村中从未有过入道者,全员皆是未有道种的普通人。序齿在他之前的一兄一姊同样是普通人, 注定一世种田维生。不过光轮派掌门仁厚, 颇为善待这些依附仙门的农户, 是以落木村人生活也是平安顺遂,从未遭遇天灾人祸。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寻常百姓所求,亦莫过于此。 叶凤持离家时不足四岁,如今忆起家人来, 仍是历历于心:家父名叶长顺, 家母姓徐。长兄名叶大福, 长姐叶小翠。家中养了一黄一黑两只狗, 乡里百姓目不识丁,取不来什么名字,索性就唤作大黄小黑。 侯赟一时好奇问道:你兄长名唤叶大福,为何就给你取名做叶凤持?这名字倒是好听好看,颇有雅意。 叶凤持道:凤持之名,源自昔日佛祖降临修罗界为众生说法时,乌云遮月,天地晦暗。而后飞来三千鸣凤,以双爪持夜明珠为佛祖照明的典故。是拜入铁城犁宗后,指引弟子入道的导引教头取的名字。我原来在家中时,名字唤作叶二贵。 沈月檀等人在一旁听闻时,未免有些管不住脸上表情,纷纷低头喝茶遮掩。 侯赟倒是肆无忌惮,拍着腿哈哈大笑:怪道要改名。铁城犁宗的五脉轮天才叶二贵,听起来可是分毫也不够唬人。 随后这小猴更是得寸进尺,嬉笑着拉长声调,朝叶凤持叫道:二贵! 沈月檀轻轻踢他左边屁股:没大没小。 侯赟便改口道:二贵叔。 沈月檀改踢他右边屁股:不可胡闹。 侯赟又改口:二贵哥哥。 沈月檀还欲再踢,叶凤持却点了点头:我本就是农家出身,纵使修到了九重天境界,叶二贵亦不忘本。你肯唤我做哥哥,想来是要冰释前嫌的意思,如此甚好。 他坦然处之,倒叫侯赟索然无趣。 一行人说说笑笑,青灯鹿舟行得极快,不过两日便抵达了雨阳城领空。 因是私访,众人也不愿兴师动众,便早早降落,一路步行到了落木山。 正是晌午时分,又下着牛毛细雨,落木山间的黑瓦房同水光潋滟的梯田都笼罩在雾霭之中,宛若闪烁着浅灰银屑光芒的水墨画一般。 乡里农夫披着蓑衣,牵着悠闲信步的耕牛;几个小儿头顶荷叶,你追我赶溅起满地泥水;阡陌交通的田埂往前延伸,一处农家的房檐下挂着成堆成串金灿灿、红艳艳的作物,沈月檀一时之间竟认不出来。 乡野风光原不过尔尔,然则此地居民神色闲适,却令众人品出了几分田园诗色,足见生活安逸、令其心志个个豁达安稳。 叶凤持素来寡言冷淡,此时难得两眼格外明亮,然而行走却反倒缓慢起来。 侯赟跟在后头,见一行人走得如老牛破车,十分不耐,原地蹦跳着抱怨:二贵哥哥莫非年老多忘事,不记得自己家住哪儿了。 叶凤持只道:记倒是记得的 刘昶笑道:叶师兄这是近乡情怯。 叶凤持不反驳,玉白的脸色却有些泛红。 修罗众入道之后,寿数、能力远胜常人,如叶凤持这般,要同家人常来常往,一则宗门不允,二则天长日久,父母兄弟、乃至于亲眷后代寿数短暂,徒留他一人在世,反倒伤景伤情,于心性极为有损。是以这二十余年里,他严谨持戒,遵守宗门禁令,只托人送过些财物回乡,却不敢同父母兄姊有更多联络。 如今不再被宗门限制,叶凤持动摇了一夜,到底想要再见一次家人。 穿过绿毯般覆盖大地的青苗,村口就有条潺潺溪流哗啦啦流过,一群红顶金掌大白鹅摇摇晃晃,大摇大摆跳进了水里。不远处有七八个农妇汇聚,一面高声说笑些琐事,一面浣洗衣裳。 沈月檀一行人都佩着摩利支天隐形印,尽管未曾激发,效力也足够。这些毫无道力的凡人虽然见着了几个难得一见的锦衣公子走近,却个个熟视无睹,生不出半点好奇心来。 叶凤持却也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蹲下去抚了抚溪边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平坦晶亮的巨大青石。 他幼年聪慧过人,记事也早,在家中经历的点滴小事,都铭记在心。长姊叶小翠只比他大三岁,父母兄长外出做农活时,五岁小丫头就在家做家务,并照料两岁的弟弟。 他尤记得那日,长姊将他放在这块青石上,蹲在一旁水边用力捶洗衣裳。一只晶莹剔透的小虾在石头边蹦跳,他被小虾所诱,扑身上前,便不慎掉进了水里。 而后鸡飞狗跳,村人乱作一团,将他救了上来。 他固然对落水经历只觉惊奇有趣,反倒是爹娘、叶大福和叶小翠,四个人抱着他哭作一团。往后几日里对他呵护备至,叶长顺带着叶大福去山里捉了麻雀兔子给他玩,徐氏给他缝了破布稻草填充的布老虎玩偶,叶小翠用草叶给他编了蚂蚱、蝴蝶、螃蟹、鱼虾。 自那日之后,叶小翠再去溪边洗衣服时,就必定用一根绳子,一头系在自己腰间,一头系在弟弟腰间,缠了一圈又一圈,打了一个又一个结。每次要多花小半个时辰系结松结,叶小翠却从不嫌麻烦。 佛诞千年,佛灭万年,滚滚洪流,浩瀚无限。短短四年与之相比,如白驹过隙,渺若沙尘。然而这四年的日日夜夜,血脉至亲的暖暖爱意,却足以慰藉叶凤持冷清一生。 他不由更局促起来,抻了抻衣领和长袖,转头问沈月檀:如如何?我这样装扮还算能见人罢? 叶凤持一袭鸭青长衫熨帖身形,又以略深的丝线、勾勒出几株修竹,足踩一双黑褐色鹿皮短靴,不富也不贵,却是龙章凤姿、风仪出众。 沈月檀笑得揶揄:平日里怎不见你用心装扮,原来我们就不算人? 叶凤持微微一愣,随即竟苦笑起来:阿月说笑了。 叶凤持修的是《常三世之法》,眼中能看常世、现世、来世真相,意即能通晓过去、现在、未来。此法修行愈深,其人就愈脱离七情六欲、业力因果,超脱有情苦海,换菩萨无上福报。 换言之便是越修越无情,剥离人性而成佛。 是以平日里只见叶凤持寡言冷淡、刻板木讷、不苟言笑如一尊木雕,如今咋见他嘴角一弯,众人竟都看得怔愣。 就连侯赟也挠着脸,勉强评论道:二贵哥哥笑起来倒算得上有几分姿色。 沈月檀将这口不择言的小猴子拖到身后去,说道:叶兄这身装扮稳妥得很,放心去见人就是。我们就在村口等你。 叶凤持带着感激略一点头,便旋身往村里走去,这次加大了步伐,一晃便不见了身影,当真是归心似箭。 侯赟望着村口有人来来往往,不由露出羡慕之色,沈月檀怕他又想起伤心事,索性取了几样香药出来逗他。谁知侯赟看也不看,反倒兴致勃勃跟着刘崇去溪水里捉鱼玩。 然而不过半柱□□夫,叶凤持紊乱的道力波动就自村中涌来。 在树下看香谱的沈月檀与守卫在侧的刘昶、溪水里扑腾的侯赟同刘崇,四人眨眼就选好了站位,摆出防卫的姿势来。 却见叶凤持呆若木鸡,一步步走出村子,靠近了众人。 他这神色倒叫人看不懂:若是家人安好,就该喜悦而笑;若是出了什么事,总该有担忧愁容,如今这样,反倒显得诡异万端。 沈月檀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问道:叶兄可曾见到了家人? 叶凤持停了脚步,姿态恍若梦游,侯赟也不耐烦催促道:二贵哥哥这是高兴傻了?到底见到家人不曾? 叶凤持双眼焦距这才落回沈月檀面上,茫然应道:我、我不知道 众人也被他这一句弄得满头雾水,叶凤持开了口,总算回了神,又续道:我去了老宅,见到了叶家人。叶长顺与徐氏都安好,如今在家颐养天年。叶大福成了亲,有一子二女,幼女今年六岁,妻贤子孝。叶小翠嫁去了雨阳城,丈夫在一家布铺当掌柜,对她十分敬重亲厚,凑巧今日也领着两个孩子回娘家来贺寿原来今日是叶长顺六十大寿。这一家人,都过得极好。 侯赟张着嘴,越听越摸不着头脑,结结巴巴道:你既然知道他们过得极好,这、这不就是见着了? 叶凤持面上的困惑却分毫不减,说道:然而我不认得他们,他们也不认得我。 侯赟愈发听不懂,张了几次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刘崇道:时隔二十余年,凡人苍老得快,容貌变化也是难免。更何况叶师兄离家时还是不足四岁的稚龄,如今却是成人了。认不出来,也是意料之中。 沈月檀却摇头:叶家人不认得叶兄不意外,叶兄不认得叶家人却是奇事。 刘崇恍然,以叶凤持的记性,如何会将家人样貌记错、认错? 侯赟道:莫非莫非二贵哥哥家人早已搬走,如今住着这一家不过凑巧同名? 叶凤持道:他们不认得我,却记得叶二贵。只不过他们口中的叶二贵,十六年前进山打猎,被野兽咬死,尸骨无存。家中尚有牌位。 父母同名、子女也个个同名,世上哪有这等巧合? 第72章 囚牢 天人界,善见城。 城上有香草繁花,城下有三千水牢。 其中一间水牢的囚犯难得迎来了贵客。 生着或青或红狰狞鬼面的狱卒恭恭敬敬开了门,点头哈腰地谄媚:牢里脏污,天妃仔细足下。 每间水牢五丈见方,一半是个蓄满水的池子,另一半因常年阴湿,又时常被水泼溅,故而泥泞污浊不堪,难以下脚。 贵客穿着珊瑚红辅以墨茶蓝的轻薄纱裙,酥胸半露,曼妙曲线若隐若现,落在修罗众眼里,只怕要被骂一句有伤风化。 天人以美貌着称,这位贵客则更是其中翘楚,肌肤比牛乳更柔白娇嫩,眉眼精致、琼鼻红唇、样样皆是恰到好处,令人一见之下就沉溺于绝色之中。 她又格外知晓自己美貌,无论浓黑鬓发间、亦或颈项腰际、手腕脚踝,都佩着华美宝石。就连眉心也贴着打磨成薄片的莲花样红宝石,随着螓首微转,落下片片流光溢彩,清淡梵香若有似无萦绕,又为她增添了几分神圣庄严。 若是换个人只怕就成了行走的珠宝架子,唯独在这位贵客身上,无论这些金饰珠宝有多少夺目光辉,却尽皆成了她美貌的衬托。 天帝正妻、舍脂天妃的天姿国色,本就是六界第一。 她只扫了一眼牢中泥泞,便微微蹙了眉,看了眼门口四名争先恐后献殷勤的狱卒,浅笑道:当真是无法落足,你们替妾身垫垫脚? 单这一颦一笑,就令得四名狱卒心如擂鼓,目眩神驰,喜出望外地应了,纷纷说道此乃在下的福分,便一个接一个并排趴在泥地上,给她充当铺路的石头。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53) 舍脂提裙,一双丝绸底的尖头靴踩在这些狱卒后背厚实而粗糙的皮衣上,由贴身侍女搀扶,这才款款走进了牢中,下令道:放出来。 另外两名狱卒忙来到水池边,摇着轮轴,将一根连着房顶的粗大铁链渐渐绞紧。铁链另一头沉没水中,随着收紧,将一名天人自水中拽了出来,湿淋淋滴着水,一头银发也凌乱紧贴着缠绕全身的铁链,微黑的肤色都被泡得有些发白,垂着头毫无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个赤红鬼面的狱卒忙以铁钩将其勾到岸边放下,取了回神香点燃,将个巴掌大的黑陶香炉放在他身边。不过片刻,那天人便动了一动,迷茫睁开双眼。 那赤面狱卒忙道:紧那罗王大人,舍脂天妃驾临,快起来吧。 那天人正是紧那罗,闻言只略略转头张望,金眸略略亮起来,挣扎着起身,跪在舍脂跟前,哑声道:天妃救我! 舍脂交叉双臂,一脸似笑非笑打量他,片刻后装腔作势叹口气,犯愁道:紧那罗,你平常调皮一些也无妨,这次惹得天帝震怒,妾身也保不了你。 在修罗界生杀予夺、作威作福的紧那罗王,原本的倨傲神色荡然无存,忙低垂下头,不顾脏污将额头紧贴在泥地上,谦卑得有若奴仆一般,微臣知错,微臣只不过一时起了玩心,捉弄捉弄那些下等人,想不到兄长竟这般认真 舍脂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在下五界玩死数百万众也无关紧要,连累了乾达婆,就是死罪。 紧那罗忙道:微臣不敢!微臣绝非有意连累兄长,不过死个数千人,谁知兄长竟动用禁术刹那光阴倒转,抹去了死因这、委实出乎微臣意料微臣知罪了,绝不敢再犯,求天妃救我这次! 舍脂却不理他,葱白般的纤指轻轻点着面颊,指甲涂成了如粉色莲花初开时,那抹若有若无的颜色,这倒奇怪了不过这点范围,不过几千下等众,以食香神通行六界的能力,不过多费点周折罢了,乾达婆何以衰弱至此? 紧那罗迟疑道:约莫是前些时日,兄长一直在殿中侍奉天帝。 舍脂恍然,神色间倒是全无半分嫉恨,只冷蔑一撇嘴:帝释天那个老淫虫! 当着一众狱卒、侍女和紧那罗王,她倒没有半分不自在。只是她敢说却无人敢听,唯有人人屏息静气装聋作哑。 舍脂见众人缩头鹌鹑一般模样,明艳面容露出索然无味的神色,叹道:罢了,乾达婆昏迷不醒,你又被关了起来,善见城最擅长音律的天神都不在位,连宴会也无聊得紧,还不如下五界有趣。你先跟我回去罢。 紧那罗大喜,忙连连磕头,谢恩不止。 舍脂办完事,仍是由侍女扶着,在狱卒背上转过身,随即想起来什么,回头问道:对了,你在修罗界可曾遇到什么趣事? 紧那罗顿时忆起那封禅台下,一口咬碎修罗王印的童子兽来。 口中却道:不过是些下等众,微臣未曾留意过。 舍脂垂下浓长睫毛,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打量着那年轻天神低垂头颅露出的后脑,长长银发垂在地上,被泥水染成了污浊黑褐。 紧那罗一颗心渐渐提了起来,好在此时传来天妃的笑声:说得也是。紧那罗,今夜宴会就由你筹备,天帝纳了新宠,心情颇佳,好生哄他高兴,自然就饶了你这次。 舍脂离开水牢时,将紧那罗王一并带走。 众位狱卒只有欢喜雀跃的份,更何况有四人曾得天妃青睐,充作踏脚石,更叫旁人格外艳羡,这段美谈能流传数十年。 至于修罗界,自然对紧那罗受罚之事一无所知。 稍早一些时候,沈雁州已收到了沈月檀的书信。 只是写得十分恭谨谦和,措辞四平八稳,堪称下属上奏阿修罗王的范例公文。 信中只提了一件事:因如此这般的原因,要在雨阳城耽误些时日,恳请王上宽容。 雨阳城并不处于自双河城到师罗城的必经之路上,沈雁州不免生了疑心:好端端地赶路,跑去雨阳城做什么? 他召来镜莲,吩咐道:你去雨阳城瞧瞧月檀在做什么。 镜莲略迟疑,说道:雨阳城隶属勇健王旗下,我如今是罗睺罗王的人了,贸然进城,若引得勇健王与王上生隙反倒不妙。 沈雁州摸着下颚,颔首应道:说得也是,那你变装前去,切莫暴露身份。 镜莲:遵法旨。 镜莲领命去后,摄政官就前来见他。 前任罗睺罗王遭遇卓潜刺杀后,一直伤重未愈,处理政事时常力不从心。在继任者现身之前,是乾达婆王仁慈,派遣摄政官前来辅佐,又在前罗睺罗王昏迷之后代为摄政,直至沈雁州赴任。遂又巨细靡遗,将阿修罗王职责同他一一交接清楚。 只是沈雁州也说不清这摄政官是人是鬼、是魔还是物。 沈雁州初见摄政官,是抵达师罗城遮日宫第一天。 他接受修罗九司百官朝拜,终于坐上了王座,却神色沉郁阴森。沈雁州笑起来时如晴空骄阳,沉下脸后却叫人心生畏惧,颇有几分骇人的架势,吓得百官战战兢兢,以为来了位冷酷暴君。 程空见了不由叹气劝他:好歹笑一笑,你不和颜悦色,人人都不敢笑,宫里宫外噤若寒蝉,不知道的还以为遮日宫在奔丧。 沈雁州正坐在办公所用的侧殿中,仍是沉着脸道:这王座不过是天人施舍的,我却又非要不可嗟来之食,你还要我笑出来? 程空不由一噎,沈雁州心高气傲,被天人如此羞辱,心中愤懑,自然难以平歇。 他只得劝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赢就是赢了,何必拘泥于手段。 沈雁州闻言却深深看他一眼:先生往后,还是拘泥点好。 程空慢慢垂下眼睑。他虽然早有预料,如今听到沈雁州亲口警告,到底还是有些心冷,沈雁州,你太贪心了。 沈雁州视线落在宽大的乌木书案左侧,一方金印被数不清的符纹环绕。他随手将金印拿在手里把玩,只觉极重又极轻,他把玩片刻,又开口道:程空,若是只为达成目标而穷尽手段,这与被你鄙薄之人有何不同? 程空生硬回道:陛下问这句话,究竟是为大义还是为了私心? 沈雁州不擅口舌之争,更何况他确有私心,便只得苦笑起来,好在此时门外侍从禀报道:摄政官求见。 这是正事,二人便打起精神应对。 房门开启,映入沈雁州眼中的,却是穿着一身深灰泛青、其上绣有暗银日月袍服的沈月檀。 那青年容颜俊丽,笑容难得温和动人,迈步进来,恭恭敬敬行礼道:参见陛下。 沈雁州下意识和程空对视一眼,却见程空比他还要惊讶混乱,这才若有所思地仔细打量那人:摄政官不必多礼,我咳,孤初领天恩,多有仰仗摄政官之处。 那青年笑容愈发璀璨,说道:二位想必惊讶下官的面貌,其实下官没有脸。 他顿了顿,又斟词酌句更正道,实则下官也没有名字,下官的脸毋宁说是一面镜子,能映照出两位心目中最重要之人。他笑嘻嘻来回看沈雁州与程空,下官更好奇,二位都看见了谁? 程空板着脸道:难怪我瞧见两个罗睺罗王,还当摄政官这是要弑主篡权、取而代之,正谋算着如何杀了你。 摄政官拍着胸膛连道后怕,先前也遇见过,还好我机灵先说出来了。程先生倒是实诚人。 沈雁州抬手掩面,愈发搞不清自家军师到底真实诚还是假实诚。 第73章 调查 而继任这数月以来,沈雁州得摄政官助益良多,见他进来,愈发和颜悦色。 摄政官一如既往笑嘻嘻行礼,说道:下官时日无多,这就要走了。 沈雁州一愣,随即道:天人不能在五界久留,倒是我疏忽了。摄政官这是要返回天人界?可要做什么准备? 摄政官却摇头道:六界隔绝,下官来了便走不了了。如今大限已至,就要魂飞魄散,是以特来辞行。他又顿了顿,摸着下巴道,不对下官并无魂魄,这个词用得不好。不如改成香消玉殒?也不对,这是形容女子的,下官非男非女,不如改叫死于非命?还是不对,下官顺顺当当到了大限之日,倒不如叫寿终正寝? 沈雁州终于按捺不住,问道:摄政官,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摄政官回过神来,停止了喃喃自语,讶然道:陛下原来不知道?是下官的疏忽下官乃是乾达婆王的一道识。 佛云人人皆有八识心王,眼、耳、鼻、舌、身、意乃前六识,随肉身而生灭。而第七识名末那识,第八识名阿赖耶识,则是悟道至天人境后方可触及的神奇领域,是以修罗界人虽然略有耳闻,却无人知晓要如何掌控、修炼八识。 沈雁州素来觉得此人举止怪异,如今便更确认了。摄政官由始至终,非但无真面目,亦无真性情,笑容满面而觉不出愉悦,无论下属犯了什么错亦含笑纠正,从不曾发过脾气,是因他不知道何为脾气。 摄政官又道:下官原本功能单一,只不过辅佐统治,权做个不时之需的保险之用。然而上次乾达婆王降临,将眼识彻底剥离留在修罗界,才成就了下官,得以通晓知识,并传授于陛下。 天人术法玄奇,远超修罗众所知,沈雁州愈发觉得自己不过井底之蛙。多追问几句,然而摄政官对天人界修炼之法亦是一无所知,沈雁州问一句,他便笑嘻嘻摇一次头。 直到沈雁州问及:既然是剥离眼识,乾达婆王往后如何视物? 摄政官这才不摇头了,回道:自然是看不见了,不过想必乾达婆王另有应对之策,陛下不必担忧。 他又再度咧嘴笑,站直了腰身,略躬身行了一礼:下官这就告辞了,为人一场,倒也颇为有趣。 沈雁州还要说什么,却见这青年身形起了涟漪,仿佛石子落进水面,青灰袍服也褪色一般由浓转淡,随后便消失无踪了。 沈雁州站起身来,绕过乌木桌案,在摄政官先前所站之处伸出了手,却分毫察觉不到任何异样。尽管如此,他胸中仍是燃起了灼热火焰,如野望燎原。 从日期来算,乾达婆王剥离一识,付出目盲代价也是为了帮他。其牺牲愈大、其图谋愈大,而沈雁州身处其中,所能把握的机遇之大,只怕远超他如今想象。 这模糊的可能性与若有似无指向宏伟之处的线索,将沈雁州的野心再度煽动了起来。 雨阳城中,沈月檀正坐在茶楼里品茶,突然没来由一阵恶寒,忙喝了口热茶压抑下去。 他与刘昶二人就坐在大堂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还有说书先生在讲故事,环视一圈也未见异样,就只当是错觉。 受隐形印干扰,他连唤了几声,才叫来一名小二,换了两杯上好的碧螺春,付账时给了三倍的银子,一面说道:拿去不必找了,不过要同小哥打听件事。 小二笑逐颜开收了银子,自然拍着胸膛道:公子这是问对人了,这雨阳城里就没有我吴老四不知道的事。 沈月檀道:家父生前,曾结交过一位好友,据说是光轮派的弟子。为何我照着地址去寻,却只寻到了善律派?一问起来,临近居民又个个讳莫如深? 小二略有迟疑看了看周围,沈月檀见状,索性取出一锭银子塞在他手里。那小二捏了捏,眼睛就亮了,压低了嗓音道:公子千万莫要泄露出去,实际上雨阳城先前确实是隶属光轮派辖下的。只是约莫十五、六年前,光轮派掌门之子前去上宗述职时,竟胆大包天调戏宗主千金七小姐那是什么脾气?一怒之下就将少掌门杀了。掌门悲痛交加,也跟着去了光轮派得罪上宗,自此一蹶不振,就被善律派收编了。这事到底不甚光彩,是以知情人都不肯说。 沈月檀沉吟道:元光轮派的弟子,都被这善律派收编了? 小二笑道:也不尽然,原先的长老、执教一类,不愿屈居人下,流离四散,不知所踪。其余弟子,也耻于提及这段往事,公子这故人,只怕不好找。 沈月檀便点点头:无非略尽人事罢了。 他跟小二道过谢,等他送了茶来,这才转头问刘昶:你怎么看? 刘昶放下茶盏,说道:属下方才留神听了那说书先生讲的故事。 沈月檀了解刘昶行事,断不会无的放矢,就问道:什么故事? 刘昶道:说的是距此三百里外一个村庄突发水患,一对苦命鸳鸯被迫分散又重聚的故事。他又格外强调,水患是在,十六年前。 沈月檀慢慢站了起来,轻轻笑起来,叶二贵进山打猎遇难是十六年前;光轮派解散是十五六年前;水患亦是十六年前。这频率有点高啊。 刘昶也跟着他起身,公子的意思是?他才问完,突然脸色一变,抬手去摸腰间的佩剑,有人来了。三、四、五八个人,在两重天到四重天境界之间。 沈月檀倒是安之若素,沉稳问道:你的伤好了几成? 刘昶垂眸道:六成,不过殊死一搏,也能拖到舍弟同叶师兄、侯小弟赶来相助。 沈月檀叹气道:这才出门几日,哪里就需要你殊死一搏。正巧试试隐形印的威力。我们走。 话音甫落,他突然抬手一抛,扔出去几粒香丸,顿时半空炸裂出无数烟花蜂鸣,满茶楼客人都跟着炸了锅。 二人却于混乱中激发了摩利支天隐形印的效果,趁乱离开了茶楼。 半个时辰后,沈月檀二人与其余三人在城外聚首,相视苦笑起来。 侯赟听了二人遭遇后颇为不满,一下下咔擦咔擦捏得拳头指节脆响,冷哼道:不过几条小杂鱼,也值得你们仓皇逃窜。为何不大闹一场,等小爷我赶到,一棒子一个,全给他灭了! 沈月檀道:如今就开打,为时尚早。这雨阳城、善律派、落木山,处处透着古怪,不查个清楚,只怕我睡也睡不好。不过他看向叶凤持,肃容道,叶兄若是不愿查了,我们便就此收手。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54) 叶凤持想也不想,立时应道:自然要查。实则我们在附近也发现了蹊跷。 沈月檀眉头一挑:哦?什么蹊跷? 第74章 魔兽 叶凤持道山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 似是嫌弃说着麻烦, 就转过头, 求助般看向了刘崇。 刘崇不由失笑, 却仍是说道往山中搜查时, 叶师兄说山体轮廓与他记忆中有出入。一些山棱塌陷这倒说得通,几十年里几场大雨也能导致塌陷。然而有些地方却多出来了。就好似以外力重捏了一遍。 刘崇又道aquot我们不过在外山略看了看, 若再往内山中深入, 就遇到了阵法阻路。aquot侯赟两眼放光防备如此森严, 月大哥,那落木山中定然藏了宝贝。此事我一人足矣,破了他阵法, 潜入其中,一棍子一个 沈月檀合目思忖,摇头道只怕不是什么宝贝。我愈发好奇了,十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外头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说完便不由想起来,当年若真发生了什么事,必定有蛛丝马迹的消息传出去, 只是以他当时所处环境,未必可以知晓, 然而沈雁州只怕是知道的他急忙掐断念头,恶狠狠想我偏不信,我就查不出此事根由来。 遂安排众人要彻查落木山周围的阵法, 他则带了刘昶与侯赟, 打算往那说书先生提到的村子去看看。 三人行至半路, 天色将晚,前方突然传来轰然对撞的法术激荡。侯赟赶路而颓然的神色立时精神起来,说道有人打架我去看看 沈月檀来不及抓住他,话音未落,那小猴儿已经窜得不见了踪影,只得跟在他身后也追了上去。 一片丛林里满地狼藉,碗口粗的树木也被撞断了十几根,成群的黑色怪物形似野狼,通体腾着黑气,血红眼珠森冷嗜血,呼吸间尽是腥气,正盯着被围在中间的行商青年。 魔兽 沈月檀吃了一惊,此地尚处修罗域腹地,一路上修罗众层层把关、严防死守,这些魔兽究竟如何突破了天罗地网在此地现身的诛杀魔兽,乃是修罗众天生的职责,是以众人不假思索,全上去支援。侯赟没了趁手的武器,捡起一根撞断的枞树,声势浩大地横扫,枝叶哗啦啦断折一地,也顺势挑飞了几头魔兽。 更多漆黑巨狼发出低沉咆哮,后腿一蹬,朝着几人扑上来。 那行商也不是普通人,两手各持一把手弩,扳动时就有青色光团连连射出,落在巨狼身上便轰然炸裂,顿时皮开肉绽,洒下成串的鲜血。 侯赟在前方横扫,行商在后头偷袭,一时之间竟僵持住了。刘昶便单手握剑,警惕护住沈月檀。 沈月檀瞧了瞧源源汇聚而来的魔兽,先前不过十几头,如今竟有上百头了。他想了想,取出匕首,转身在树干上飞快挖了个浅浅凹槽,放入一粒宝塔型的褐色香药,又说道刘昶大哥,要劳烦你保护我。 随后他便冲进了魔兽群中,一头黑狼扑过来,森森利齿猛然合拢,堪堪在他耳畔一碰,发出清脆声响。随后被刘昶一剑刺穿后颈,跌落地上时尚未断气。 沈月檀寻了第二根树干,挖出浅槽、放置香药。 如是重复了几次,放置下六枚香药,这才与侯赟二人汇合,他肩头、小腿、手臂各被咬了一口,好在伤势不重,刘昶也多处受伤,气息有些急促喘息。侯赟憋着气,更是杀红了眼,怒道没完没了要不是我一年只能变一次身,哪里容这些宵小嚣张 沈月檀道有我在,你担心什么。 他默数到十,突然各处树干上砰砰几声脆响,炸开了阵阵灰烟,弥漫交错,不过数息功夫就覆盖了方圆百丈的范围。 众魔兽在这烟尘里渐渐步履蹒跚,最终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虽然周围仍有魔兽源源不绝,然而一旦进入烟尘笼罩之中,不等靠近便跟着轰然倒地,呼呼大睡起来。 侯赟看得呆愣,一手夹着树干,一手摸了摸后脑我听说月大哥是制香师 沈月檀道这就是四品珊婆香,与人无害,却能催眠魔兽。只是原本的方子生效太慢,几近鸡肋,我略作了点改造,让它炸了。只需控制好温度与时段,就能快速催发药效。想不到此香效力如此出色。趁着效力仍在,将这些魔兽全杀了罢。 侯赟兴冲冲应了,拿着短刀就去一个个给魔兽割喉。 那行商青年也是多处受伤,闻言收了手弩,行礼道镜莲见过月公子,谢月公子施救。 他在脸上抹了几下,便露出了叫沈月檀眼熟的容貌来。 沈月檀一怔这倒巧了,你不在沈雁州身边伺候,为何独自跑来雨阳城 镜莲道属下奉罗睺罗王法旨,特来雨阳城协助公子行事。 沈月檀转了两下眼珠,突然一声嗤笑只怕是叫你来瞧瞧我究竟在雨阳城做些什么。 他猜得精准,镜莲只好换了话题属下心急赶路,是以日夜兼程,谁知竟遇上了魔兽。公子,这些魔兽训练有素,是有头领指挥的,如今头领未现身,此地并不安全,还是先撤离才是。 沈月檀跟刘昶协助着互相包扎伤口,说道附近只有个善律派,至今不见踪影,等他们赶来处理只怕也来不及了。既然尚有余力,就多清理一些,免得四处流窜,伤到了百姓。 镜莲闻言,不免多看了他一眼,叹道公子仁善。 他也取出手弩,前去将尚且存活的魔兽一一击毙。 沈月檀与刘昶包扎完毕,也跟着忙碌起来。侯赟割了几只,抱怨道月大哥何不直接用点毒香,魔兽一闻就挂,比如今一只一只捅省事得多。 沈月檀好气又好笑有这等好事,制香师早在修罗各域横着走。你动作快些,莫要耽误。 侯赟却突然直起腰,支棱着耳朵往远处看去。 剩余三人也察觉到异常,足下地面竟微微颤抖了起来,仿佛有千军万马践踏大地,蜂拥而来。 第75章 魔猿 地面细微颤动渐渐加重,待能判明方向时,刘昶当机立断,一把抓住沈月檀的手腕,往反方向飞奔逃走。 镜莲紧跟其后,久违的惊恐宛若冰虫,自后背蜿蜒爬动,往四肢蔓延。那震动声势浩大,他此生只在幼时曾遭遇过一次。 魔兽潮。 黑潮过处,城破墙倾,家破人亡,尸骨无存。 镜莲恍惚间忘了,如今他已经初窥大道,三脉轮道种凝实,纵不能匹敌,要全身而退却不在话下。 前头两个人已经不见踪影,他仿若陷身梦魇,又成了软弱无力的稚龄幼童,这一次却不再有父母亲眷互相扶持逃亡,就连目莲也不知踪影。 身后腥臭味伴随沉重践踏越逼越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震得鼓膜疼痛欲裂。脉轮无力、道种不存,冷汗湿透了衣衫。脚下仿佛踩着融化的软泥,一步下去就拔不出来,愈发地步履维艰。 镜莲一面抖一面逃,不觉间脸上全是水,也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他又一次被地上石头绊倒,挣扎几次也爬不起来,恐惧如巨浪落下,将他淹没殆尽,他伏在地上,终于叫出了声:爹娘 然而伴随他撕心裂肺的喊声而起的,却是一声震撼天地的猿啼。 一道浅褐色身影自镜莲头顶掠过,朝着黑潮奔涌而来的方向笔直激射而去,轰然落地,竟挡在了兽群之前。 领头的是一头浑身长满赤红毛发的巨猿,一双金色瞳孔透着森然煞气,个头足有四、五层楼高,一掌拍下来,能将寻常人拍成肉泥。 当那浅褐色小小身影挡在兽潮之前时,以巨猿为首,众多魔兽竟察觉到铺天盖地的压倒性力量迎面冲来,竟下意识全都刹住了疾驰的脚步。 然而巨猿停了下来,才发现眼前空无一物,再低下头,只见豆丁大的小人用与它相似的姿势蹲在面前,周身腾起格外令众魔在意的气息。 那赤红巨猿虽然身为首领,然而智识有限,见到这情景未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便以为受了愚弄。一面愤怒嘶吼,一面伸出前掌,欲将那小豆丁拍成肉酱。 那小豆丁仍是维持下蹲,两手撑着地面,再度张口,嗷嗷大吼一声。 那巨猿再度察觉到难以企及的恐怖威势扑面而来,竟吓得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魔兽群更是骚乱起来,队伍末尾几只胆小的狼、豹之类,更是夹着尾巴,转身就跑。 挤在中间的进退不得,索性在地上挖洞藏身。 就在魔兽群退缩之际,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哨声,尖利刺耳,畏缩的魔兽群登时气息一变,再度狂躁起来,只威慑于面前那体型渺小、却气势惊人的小豆丁,不敢轻举妄动。 察觉到众魔兽气势改变,那小豆丁又接连嗷嗷怒吼,再度镇压了下去。 沈月檀和刘昶留意到魔兽潮静止,潜回来查看时,所见到的正是双方僵持的一幕。 一边是山丘般巨猿率领黑压压数以千计的魔兽群落,一边却只有个难以辨认其身形的小豆丁,沈月檀看得分明,正是侯赟蹲在地上,龇牙咧嘴、神色狰狞,同那巨猿的神色颇有些相似。 再往侯赟身后十余丈外,那身为沈雁州左臂右膀之一的镜莲,竟然吓得站不起来,这倒有些出人意料。 刘昶自怀中取出了青灯鹿舟,却被沈月檀拦住,提醒道:等等,侯赟同那魔兽首领似乎在说话。 红毛巨猿嘴唇阖动,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侯赟却摆出了了然神色,也跟着发出类似的声音。 一人一猿才说了几句,那刺耳的哨子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不只一支哨子,而是几支哨子一起吹响,节奏急促如骤雨落地,仿佛催促一般。 魔兽群再度烦躁不安,侯赟仍是如法炮制,怒吼声掩盖过哨音,将其压制住,然而这一次却费了更多时间,可见压制的效果一次不如一次了。 沈月檀合目仔细听过,附耳在刘昶身边,同他商议了几句,便确认了一共三处哨声传来的位置。刘昶犹豫道:这三处相隔甚远,又都藏在丛林之中我若是前去击杀,有漏网之鱼还是小事,留下公子一人,只怕中了暗算。他不由叹气,若是阿崇和叶师兄在就好了。 沈月檀却笑吟吟指自己:我是做什么的? 刘昶醒悟,立时欣然应道:制香师大人有何妙计? 沈月檀一样样取出随身带的香药,挑了一盒打开,露出成排的黑色锥形香锭,问道:刘大哥,你瞄准的功夫如何? 刘昶道:虽然谈不上例不虚发,临敌之际,倒也能派上用场。 沈月檀便将那盒香锭交给他,教过了用法后,特意叮嘱道:激发之后,当心躲远一些。这东西只对修士有效,且不分敌我。那些吹哨子的只怕是修罗众,竟然驱使魔兽,务必要生擒了审问。 刘昶颔首,先挑了株大树一跃而上,正当此时,哨声第三次想起来,声势浩大而密集,几如无形的鞭子在疯狂催促魔兽行动一边,弱小些的魔兽倒在地上,头颅狠狠撞着石头。整个兽群躁动不已,侯赟已有些压不住了。 刘昶不敢耽误,稍作瞄准,将香锭朝着各处藏着吹哨人之处一一投掷过去,随即第二轮香锭紧追而上,与前头一粒香锭猛撞在一起,顿时蓬蓬几声闷响,漆黑香锭化为满天烟雾,散发出类似青草的香味来。 不过数息功夫,哨声尽数停了,然而魔兽群却未曾安静下来,反倒有大批魔兽转过身去,朝着那烟雾所在的几处疾驰追了过去。庞然阵型顿时崩溃。 沈月檀也看得愣了,他因见侯赟竟能压制魔兽,有心交给他先处置,若能操纵魔兽,无人伤亡自然是最好。 是以选择了最不会妨碍的法子,只用了地藏果为主料练成的灭魂香。这香药名字虽然吓人,实则原理颇为简单,是提炼地狱生的地藏果中的狱力,以香气为引导,侵入脉轮之中干扰道力运转,如此便能让修士衰弱得如寻常百姓一般。且根据中招之人功力,长则十余日,短则几个时辰,就能恢复原状,不留半点后遗症。 然则眼前这事却出乎他的意料,魔兽群如今这架势,分明是冲着那灭魂香去的。 第76章 幕后 魔兽群如同发现了猎物一般前仆后继, 吼声里竟仿佛带着些许兴奋喜悦之情。 为首的赤毛巨猿显然也是十分意动, 朝着侯赟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似在邀请他同去。侯赟自然连连摇头,那巨猿索性不理他, 转身轻轻一跳,就越过数十头黑色巨狼头顶,一马当先冲向青雾所在之地。 危机暂时解除,四人趁机会合, 说清了前因后果, 沈月檀才问道:魔兽群为何对那香药趋之若鹜? 侯赟茫然道:他说那是大补的灵药,还邀我一道享用。 沈月檀挠了挠脸,原来如此, 不过你竟然能听懂魔兽说什么。 侯赟转过脸去, 仍是吞吞吐吐答了:我也不明白。以前不曾遇到过那、那个红毛猿猴,说我跟他是亲戚,简直信口开河。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侯赟身后,镜莲森冷嗓音突兀响起来, 同先前惊吓到失状时判若两人, 沉着到几近于冷淡的目光, 意有所指落在侯赟一头黑中透红的发色上,此事我定要禀报罗睺罗王, 请问月公子, 这位小兄弟究竟是什么人? 侯赟暴怒, 捏着拳头才要张口,又被沈月檀挡到了身后。沈月檀柔和笑了笑,眼神却有些冷:方才我瞧得分明,若不是这小兄弟来得及时,阁下已经葬身魔兽之口,如何能有命继续监视我?如今逃过一劫,连道谢也不会,光顾着张口咬人,沈雁州教得可真好。 镜莲捏紧了拳头,额角青筋暴起,末了竟忍了下来,抱拳低头道:是卑职心慌意乱,想得岔了,公子勿怪。 他又对侯赟一抱拳:多谢小兄弟出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侯赟便揉着后脑,赧然笑了: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哈哈,哈哈。 说完脸色突然一变,扯着沈月檀衣袖正色道:月大哥,不好了,那猴子说他们是被人驱赶出家乡的,家就在那里。 他往远处一指,人人都跟着变了脸色,他所指的方向,赫然就是落木山。 刘昶急忙招出了了青灯鹿舟,连嗓音都开始发颤:倘若落木山就是魔兽巢穴,此地就太过凶险,公子先上船。 沈月檀却远眺魔兽聚集处,此时都安安分分躲在灭魂香的青雾之中,打滚撒欢,张口啃咬树干磨牙。他炼的那香药气味浓厚持久,效力凝而不散,一时半刻还能维持,只是躲藏在那几处丛林中的吹哨人落入兽群,恐怕已凶多吉少。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55) 他皱眉道:不成,我们走了,这方圆数百里的百姓如何活命? 刘昶道:护佑一方百姓,是雨阳城和善律派的职责所在,公子毕竟是外人,贸然插手,别人未必领情。 沈月檀不由失笑,轻轻摇头:刘大哥,魔兽潮闹腾了这么大动静,除了驱使之人外,为何修罗众迟迟不见踪影?落木山中聚集了这样众多魔兽,绝非一朝一夕能成,善律派当真毫无察觉? 刘昶谨慎,只沉吟道:看来善律派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沈月檀嗤笑:岂止脱不了干系,要在落木山中瞒天过海饲养魔兽,除了善律派,无人能做到。 镜莲想了想,插口道:公子,卑职有一件事要禀报。 沈月檀转头看他,突然又笑了起来,这次却笑得和善:镜莲,你是罗睺罗王的心腹,委实不必同我这般客气,有话快请讲。 镜莲难免有些感触,沈月檀刺他刺得毫不留情,捧他又捧得客客气气,换言之就是敲一棒子再喂颗糖,这手调||教部下的功夫倒是纯熟。 他不敢大意,急忙禀报道:卑职这些年来也去过不少地方,相比之下,唯独这雨阳城周围的布防格外严密。卑职因一时好奇,就绕了几处路去查看防御法阵,许是被人发现了才会遭遇魔兽追杀。若非运气好遇到公子,恐怕已被杀人灭口了。 沈月檀摸着下巴沉思,正因他们及时赶到,救下镜莲,才令得驱使魔兽之人慌乱起来,甚至动用魔兽潮企图将众人通通灭口。若是换一拨人,如今只怕全员都已经葬身兽腹了。 刘昶道:成年魔兽虽然能以人族血肉为食来取得滋养,幼兽却须得依赖浓郁魔力才得以生存,不能凭空降生。综合手头的线索,属下斗胆猜测,约莫是十六年前,落木山中发生异变,诞生了一处魔力巢穴。善律派得知之后,用计驱赶原先监管此地的光轮派,自己取而代之,遂封闭落木山后山,着手饲养魔兽。 虽然这猜测同许多细节尚有出入,然而大体上说来,恐怕虽不中亦不远矣。 沈月檀一面点头赞同,一面摸着储物袋里各色物品,突然眼前一亮:有法子了。 他取出来一个巴掌大的黑黝黝贝壳,两扇贝壳紧紧闭合,与水里打捞出来的珍珠母贝并无任何异常。他抚了抚那母贝粗糙外壳,不由叹道:忘记还给沈雁州了。 这还是十年前他同沈雁州潜入地狱界时用过的法宝,因其中储藏之物太过庞大、无从转移,是以一直留在他手中。如今忆起种种历险,竟隐约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镜莲却是识得此物的,两眼不禁睁大了少许:佛母之匣原来在公子手里。 沈月檀道:原来此物叫佛母之匣?我竟是现在才知晓。 镜莲道:当年宗主初掌权,与修罗军联手,出生入死,捣毁了成百个魔兽巢穴,第一次得到勇健王嘉奖,所赐的宝物便是这佛母之匣,是以卑职略看过几眼。 沈月檀却无言以对,只得笑了笑:承蒙宗主陛下厚爱。 他不愿纠缠此事,只吩咐道:先上船,从高处将这些魔兽都收了。 他计划得颇为周详。灭魂香中藏有狱力,寻常法宝只怕会受影响,而这佛母之匣却是在地狱界里收过岩精与地藏果的。只怕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法宝。 待众人上了青灯鹿舟,又听他说了计策,需去到舟外,操纵鹿舟低空悬浮,而后降落到鹿蹄处,与灭魂香雾气十分接近之处再开启贝壳,巡游整个区域,将雾气与魔兽一道收了。 刘昶听完就率先反对:公子切不可以身犯险!这事就交给属下 第77章 潜伏 沈月檀沉下脸:胡闹。我若是不慎中毒, 不过是几日不能炼香,如今存货充足,这点影响不足为虑。眼下敌我未明,你二人是重要战力,少一个都不成。 侯赟转了转眼珠,凑近了说道:月大哥,我有一计肯定能行 沈月檀听他语调放缓, 格外慎重,不觉靠近了些去听,不料手中一空, 佛母之匣就被他抢了过去。 沈月檀气急,喝道:站住! 那小猴一击得手,将那黑漆漆贝壳当个球儿在手里抛着玩杂耍,一面嬉笑着往船舱外跑:交给我便是,月大哥何必瞻前顾后。 沈月檀又好气又好笑, 只得跟在他身后出了船舱,刘昶紧跟一步在后, 低声道:公子,耽误不得了。 他只得停了脚步, 叹道:将船降下去吧。 那鹿舟体型庞大, 四蹄中空,先前乘舟时, 侯赟坐不住, 早就将鹿舟逛了个遍, 此刻便熟门熟路顺着一条后腿的机关构造跳到了蹄子上头,从鹿蹄分布的十余个炮口之一探出头去。 外头风声呼呼作响,正快速朝着丛林降落,侯赟抹把脸,估算着距离,用双腿勾住炮口内的横杆,整个身子探了出去,眼见着青雾近在咫尺,便打开贝壳,道力运转,灌入其中。 然而他所注入的道力却有些过多了,佛母之匣猛然被激发,竟形成一股强烈吸力,鲸吞蚕食般将鹿舟下的青雾、魔兽吸纳入匣,更顺带将一些生长年份较短的灌木、树木连根拔起,尽数鲸吞蚕食、没入到贝壳之中。 鹿蹄过处,竟似被钝刀剃过,残余树木参差不齐、惨不忍睹。 青雾更是因了吸力滚滚涌来,气势汹汹反扑,少许漏网之鱼便朝着侯赟扑头盖脸地罩来。 侯赟暗道糟了,屏息凝气,只是香药威力又不是只靠呼吸侵入,一旦触碰,便自肌肤渗透,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他索性更用力勾紧了横杆,道力消散、他只靠肉身力气,做这点事倒也不在话下。 谁料浸淫香气之中,他忍不住一连打了三五个喷嚏,这才察觉到异常。 只觉三脉七轮热意融融,生机旺盛,轮转蓬勃,竟好似服用了什么仙丹灵药一般。 侯赟便有些犯傻。 他同那红毛巨猿还真是亲戚不成? 若是如此他娘每每语带骄傲所提及的、天人界武勇第一的神猴王,岂非并非天人,而是个魔种? 他自幼被人嘲讽讥诮是个混血魔种,却总能反唇相讥、更是满心以自己是神猴王之子而引以为豪,一丝一毫不曾怀疑过娘亲所言。 然而眼下却 侯赟强忍着心头不安,收光了青雾与魔兽,一路窜回了船舱,默然将贝壳还给沈月檀。 沈月檀这才松口气,仔细打量侯赟,见这小孩从头到脚毫发未损,却一脸闷闷不乐,便摸了摸他的头:发生了何事?莫非中了灭魂香的毒? 侯赟拼命摇头,否认得太过,倒显得欲盖弥彰,沈月檀抓住他一只手腕去探他道力,也未曾发觉异常,只得松了手,又问道:小猴儿有心事? 侯赟仍是连连摇头,催促道:早些离开吧。 此时确实另有要事,顾不上关怀少年烦恼,沈月檀便暂且放下。再望向苍茫夜空时,神色倏然转冷:那些多半以常理推断,我等四人遭遇魔兽潮,纵使侥幸存活,也必然只顾往反方向逃生,设置埋伏截杀,也多半在逃亡路上与空中。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直捣黄龙。 刘昶问道:落木山? 沈月檀颔首,又笑道:叶兄同刘二哥去落木山打探消息,必定也惊动了饲养魔兽之人。多亏沈雁州考虑周到,借了这鹿舟,要救人也罢、要捣毁魔巢也罢,可就省力多了。 刘昶手掌放在控制台上,转动符纹设置指令,闻言不由转头看了一眼,苦笑起来:原来公子都知道了。 沈月檀板着脸:沈提堂兄到底羽翼未丰,若真有人献上青灯鹿舟这等宝贝,早被不知哪个长老截留私吞了,如何到得了我手里。能让你轻易带出来的,不是沈雁州还有谁? 刘昶见他神色冷漠,却莫名一股笑意上涌,急忙收敛神色,咳嗽了两声,公子英明。只是这鹿舟不是雁宗主罗睺罗王借出的。 沈月檀听出他语调中的笑意,不知为何愈发恼火,横了他一眼:是给我的? 刘昶只得点头:月公子高明,算无遗策。 沈月檀一腔愤懑突然没了踪影,只得转而道:加快速度,趁其不备,冲到落木山后山,任他什么阵法,轰上去便是。 旁观许久的镜莲亦开口道:公子,请让卑职同去救人。 沈月檀颔首道:若得镜莲相助,此行又更多几分胜算。 他也不再抗拒,在刘昶指点下操作鹿舟。这头青鹿在半空缓缓转变了形态,鹿角往后背靠紧,唯独两盏青灯仍悬停头颅两侧,四蹄也贴近腹下,整体犹若一尾青鱼,无声无息在夜色中飞速滑行向前。 在稍早一些时,叶凤持与刘崇隐匿身形潜入落木山。然而愈往深处,守备愈森严,岗哨密集、道力纵横,交织成水泄不通的防御阵型,光是隐形印已经不足掩护行迹。二人只得绕着外围行进。 约莫绕了百余里,夜幕之下的山谷之中,竟星星点点亮起了几点灯火。 二人仔细看去,那谷中有鳞次栉比的房屋,约莫上百幢,零零星星散布,将一幢格外巨大的三层楼阁包围其中。灯火便来自阁楼中,另外隐约有人影行走在羊肠小道,提着灯笼往中间阁楼走去。 即使相隔甚远,修罗众与凡人大众的区别仍是一目了然,见了满坑满谷巡逻的修罗众,此时突然见到一个凡人聚集的村落,更是格外诡异。 叶凤持与刘崇只需视线交汇,便明白各自心意,略略点头,一前一后穿过丛林,往那村落靠近。 村落周围守备寻常,许是因村中都是凡人,是以站岗的修士也露出轻松到漫不经心的神色,并不如何上心。是以十丈之外道力细微波动,竟被他忽略了过去。 二人顺利进入村庄,正要设法靠近那阁楼,走了片刻,右前方屋子里突然响起男子喝骂声,杯盏碎裂、家具倾倒的混乱响声、与幼年孩童的尖锐哭泣声紧接而来。 期间混杂几声沉闷钝响与妇人隐忍痛哼,分明是有人被人拳打脚踢、全无还手之力的声音。 刘崇握着剑柄的手指攥紧,按捺不住往那房屋走去,却被叶凤持抓住了手臂。 四周村人似对这些吵闹习以为常,静悄悄全无动静,偶有一两个声音劝慰,被那男子粗鲁嗓门一吼便没了下文。 刘崇紧咬后槽牙,他固然知晓如今暴露行迹等同自投罗网,然而到底忍得如在油锅中煎熬。 反倒叶凤持一如既往平静无波,拖着他手臂往前走去。 才走过那间房屋时,大门忽然打开,一个衣裙破旧、灰白头发蓬乱的妇人跌跌撞撞滚了出来,后背上还印着个硕大的脚印。 那打人的男子站在门口,依旧叫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那妇人颤巍巍抬起头来,苍老面容鼻青脸肿、血迹斑斑。 叶凤持视线余光一扫,却停下了脚步来。 第78章 执念 那妇人才抬起头来,半空飞来一个木盆,眼见要砸在她身上,却险险掉落在身旁泥地,只有粗布衣裳轻飘飘落了她一身。 农夫原是将那木盆朝着妻子后背扔的,如今失了准头,悻悻啐了一口:好吃懒做的脏婆娘,便宜你了。将衣服都洗了,就准你进屋。 说完将大门砰一声关上,门后传来小女童怯生生哀求:爹,求你让娘先吃一口饭 话音未落,就被清脆掌掴声打断。 那妇人却置若罔闻,麻木面容了无生趣,吃力爬起来,将粗布衣裳都捡回来,端着木盆往村外溪水边走去。守卫的修士对此也司空见惯,只嗤笑道:赵大又打老婆了。 一群未生道种的废物罢了,除了打老婆干粗活,还能派什么用场? 非也非也,缺粮时还能充作魔物饲料。 道兄言之有理,哈哈哈哈哈。 言谈间轻蔑调笑,却无人对那形容粗鄙的妇人多注目一眼。 那妇人行走时一瘸一拐,刘崇神识一探便查得清楚,那妇人右腿被打断过,接骨不正,又常年饥饿,皮肉萎缩,康复成如今这样已经是运气好了。 他不由攥紧拳头,低声道:世间竟有这等禽兽不如 叶凤持一言不发,只缓步跟在那妇人身后,隔空轻轻托了托,那妇人只觉今日行走格外松快,漫长吃力的路程仿佛转眼就到了。 她也不傻,跪在溪边放下木盆,也不抬头,便悄声道:请问是哪位菩萨显灵? 叶凤持摘了隐形印走到她面前,轻轻将她搀扶起来,低声唤道:宋三嫂。 那妇人如遭雷殛,全身微微颤抖起来,一双眼如烧灼般盯着叶凤持,枯瘦溃烂的手指死死抓着他手臂,破皮流血的嘴唇开阖了许久才发出声音,却是嘶哑难以辨明:你你是莫非是 叶凤持许是在落木村中,便耗尽了最后一丝情感,如今只如冰封岩层,任谁也无法动摇他一丝一毫,只平静答道:宋三嫂可曾记得,村东叶长顺家的叶二贵? 宋三嫂死死咬着后槽牙,不敢哭出声来,眼泪却如泉涌,冲刷着脸颊血迹与伤口,月色之下,宛若触目惊心的血泪:二贵果真是二贵我就知道,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二贵会回来的叶二贵!你要为我们报仇啊! 她一时情绪激烈,喘不过气来,腿一软就抽搐着倒了下去。 叶凤持不顾她衣衫褴褛、散发恶臭,坐下来将她抱在怀里,为她顺着背。刘崇翻遍随身物,只是无论香、药都是对脉轮生效,对凡人反而有害。翻到最后,只有小半皮囊的果酒勉强能用,忙送上前来喂她。 宋三嫂喝了几口酒,只觉一股暖意融融扩散全身,精神也好了几分,脸色微微红润,望着这神仙样的青年,颤巍巍抓着他一只袖子,又哭又笑:我等到了,我真等到了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叶凤持道:宋三嫂,你慢慢讲。落木村的乡亲都去了何处?我爹娘兄姊何在? 宋三嫂咯咯笑起来,眼神因悲伤愤怒到了极致而显出了癫狂:他们啊他们全都死了!你家的、我家的、全村的、连我女儿全都死了!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56) 刘崇倒吸一口气,但这是叶凤持的家事,他不便插手,只侧头看了一眼。 叶凤持却仍是巍然不动,银发之下,面容清绝,竟有几分宛若佛陀出尘的慈祥宽容,只柔声道:宋三嫂莫要着急,慢慢将前因后果说与我听。 宋三嫂吸口气,慢慢坐起身来,又捧着皮酒囊喝了几口,惬意笑了笑:这酒真好喝,比我成亲那晚的合卺酒还好喝。嗯,我不急,等了这么多年了,我慢慢同你说。 十六年前,端午第二日,我接了个绣活,就去了雨阳城的绣坊,谁知命大,因此躲过一劫。她嗓音渐渐平缓,原本和绣坊定了半个月的工期,谁知才做了九日,就听闻落木村发生地震,我心中着急,拼着往后再也不做这份工,同绣坊告了假。赶回村子又花了两日,直到看见村子房屋完好才放下心来。只是进村就遇到一件怪事。 她顿了顿,似是至今想起来也觉得茫然,我在村口溪边歇脚,就遇到一群村妇结伴来洗衣服,我一个也不认识。其中还有个五大三粗、又黑又胖的妇人,被人唤作宋三嫂。她要是落木村的宋三嫂,那我又是谁? 叶凤持应道:是,宋三嫂容颜清丽,十分出众。 宋三嫂笑了笑又咳嗽起来:难为你小小年纪还记得,嫂子真高兴。 她出身农家,见识不多,乍然遇到这等怪事,竟知道隐忍不发,只装作若无其事往村里走去。 落木村里安详如常,却全是生面孔,见了她也不开口询问,反倒如同彼此十分熟稔一般彼此问候闲聊。就如同彼此知道都在伪装一般。 宋三嫂心中惧怕到了极点,一路跑回家中,却见家中也只有陌生人,登堂入室,如同主人家一般自在。过了一阵子,那黑胖妇人便带着洗刷完毕的衣裳回家来了。 宋三嫂躲在柴房里过了一夜,偷听那家人交谈,好在有个修罗众也来了,叮嘱了几句,她才弄清楚了些来龙去脉。 那地震似是魔物所为,临近村落死伤无数,但上头有人要将此事彻底隐瞒住,是以索性将知情人尽数杀了,又从各地调派来许多流民罪犯,要他们冒充原来村落的居民在此常驻。 宋三嫂惊惧之下乱了方寸,第二日悄悄出了村,就决议往落木山中去。 她在山中走了几日,便被捉到了现在的村中。原来山中在饲养魔兽,因种种繁琐粗活缺不了人手,索性抓了凡人关在山谷中充作劳力。 这村庄便无人知晓地留存至今。 宋三嫂被抓来不久,便被迫嫁给了赵大。这赵大是个犯了杀头大罪、穷凶极恶的暴徒,虽然如今侥幸活命,却日日被修罗众压迫做工,又脏又累又苦,又逃脱无门,满心的暴戾便尽数发泄在宋三嫂身上,动辄拳打脚踢、辱骂饿饭。宋三嫂这些年来受尽了折磨,分明是人间世界,竟然尤胜炼狱。 说到最后,这妇人反倒一片冷静,也不哭了,拿衣袖擦了擦眼睛,转头看向叶凤持:我就记着,叶家的二小子是个天才,外出修行去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你回来见不着爹娘,总要到处找。这村里知道这事的人只剩我了,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谁来告诉你真相?谁来为我们报仇?我总算,等到你了。 第79章 剿匪 一阵夜风呼啸而过,卷着树枝摇曳如鬼影,枝条碰撞的哗啦啦响声,在空幽山谷中回荡,亦如阵阵哀恸泣鸣。 叶凤持半垂眼睑,露出淡得几不可见的笑容,柔声道:我如今来了,宋三嫂便可安心了。宋三嫂想要如何做? 宋三嫂含泪缓缓笑开,理了理蓬乱头发,整了整褴褛衣裙,跪在叶凤持面前,两手合十,如拜佛一般虔诚,语音格外坚定:求仙师为落木村全村父老乡亲报仇,杀尽谷中恶人。 叶凤持问:一个不留? 宋三嫂斩钉截铁道:一个不留! 叶凤持便应道:好。宋三嫂也不必回村了,刘崇,你受累跑一趟,带宋三嫂先离开落木山,寻个地方安置。 刘崇才应是,宋三嫂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了。好孩子,当年你落水,是嫂子跳下去救了你上岸。如今你去替我讨回血债,就当是报恩罢。 刘崇不等叶凤持开口,又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宋三嫂不必推辞。你还要回那畜生的住处不成? 宋三嫂只笑了笑,这才站了起来,对刘崇行礼:多谢仙师有心了只是、只是我终究要有个去处才行。 刘崇还要再劝,叶凤持却道:既然三嫂下定决心,我们就不拦你了。 宋三嫂便对二人福了福身,连木盆也不管,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庄走去。 刘崇默然片刻,突然说道:不成,纵然是她自己想不开,我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一个柔弱老妇人跳回火坑。 他正要迈步去将人追回来,叶凤持却横过手挡住他,她既然执意如此,你又凭什么去以势压人、强人所难? 刘崇大怒:这如何就成了我的不是了!叶凤持,你竟然狠心到这等地步,你你见死不救!修的什么行!悟的什么道! 叶凤持摘下颈上的砗磲珠,原本只有一粒红色,其余一百零七粒都是洁白如雪,不知何时竟有小半都化作了红色。他一粒粒数着,低声道:众生皆苦,你一个一个救,何时是尽头? 刘崇道:救一个是一个,你不去算了,我去救!他推开叶凤持,就要往前走。 铮然一声轻响,叶凤持剑锋出鞘,斜斜指向地面,仍是挡在刘崇面前:刘崇师弟,我二人另有要务在身,切勿因小失大。 刘崇一张端正刚毅的面容一时间拧得好似画卷弯曲,沉默片刻才强忍下心头怒火。他自然也想到了,一个阿兰若堂的精锐,一个五脉轮的天才,联手袭击,必定导致此地防守大乱,那赵大自然无暇再找宋三嫂什么麻烦。 且他已联络过沈月檀,待后援赶到,以那青灯鹿舟进可攻退可守的威力,快速歼灭魔兽、捣毁巢穴,他若要趁乱救人反倒更便宜。 如此盘算一番,便渐渐消了气。只是叶凤持这等冷淡薄幸的性情,仍是令他生出了几分轻蔑:盛名之下,品性未免欠佳。 二人便继续环绕阵型外围前进,寻找破绽。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天际浓烟滚滚,伴随火星升腾半空。 从浓烟起处的方位距离来看,正是宋三嫂回去的村子。 刘崇抬头望着,迟疑问道:我们一走那村子就失火了,哪有这等巧合。莫非是宋三嫂 叶凤持道:不然你以为,她执意回去是因为喜欢过那日子? 刘崇讶然看了叶凤持一眼,这人素来刻板,如今竟跟他开起玩笑来了,可见是高兴得很他又仔细看了看,这青年嘴角微勾,当真比前几日神态松快许多,不禁脱口道:原来叶师兄早就知道了为何觉得高兴? 叶凤持道:经此一事,领悟颇多,境界又有进展。 爹娘死了、哥哥姐姐死了、身份也被冒名顶替,等同连存在都被抹杀。如今唯一的故人也去杀夫烧屋、自寻死路,你倒高兴起来了。 刘崇暗自腹诽,面上仍是勉强笑笑:那就恭喜叶师兄。唉我曾听见那屋子里有孩子哭,只可惜稚子无辜,幼失怙恃,往后如何求存?此间事了,我去收养了吧。 叶凤持眺望那浓烟,低声道:吾于五浊恶世,教化如是刚强众生,令心调伏,舍邪归正,十有一二尚恶习在。吾亦□□千百亿,广舍方便,或有利根,闻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劝成就;或有暗钝,久化方归;或有业重,不生敬仰。如是等辈众生,各各差别,□□度脱 刘崇皱眉道:我说要救人,你背什么地藏经,嘲讽我不成? 叶凤持道:何必等你去救,宋三嫂半生尝尽苦难,如何忍心留下儿女再接着受苦? 刘崇一惊:你这话是何意?! 叶凤持却不作答,走到一块巨石跟前,仔细摸了摸:这倒是个破阵的机会 刘崇克制不住,却难以将他言下之意曲解成旁的暗示,越想越是心惊,突然厉声道:叶凤持,你从都到尾都知道她要做什么,竟放任她犯下弑亲重罪!? 叶凤持手放在岩石上,只不过轻描淡写叹了口气:我落水时虽然年幼,却事事都记得,救我的不是宋三嫂,而是同姓叶的一位大婶。刘崇,她不惜哄骗也要去做的事,我不能拦她,你也不能。 刘崇心乱如麻,无言以对,只得一味摇头,喃喃道:这不对不对 叶凤持遂不再理会,只后退半步,拔出长剑,朝那巨岩猛然劈斩而下。 以他五脉轮的功力,区区巨岩当轻易碎为齑粉,岂料剑刃尚未触碰到岩石表面,就被重重反弹开来。 难以辨别的细密金纹如龟甲般浮现,将大半巨岩笼罩其中,边缘向半空延展了半丈有余方才隐没,远看去仿佛平地立起了一面两人高的巨大圆盾。 更自阵心深处传来刺耳的示警蜂鸣。 刘崇这倒是首次见识到叶凤持动武,当真是说动就动半点不拖泥带水,只得放下旁的事,手忙脚乱在储物袋里取东西:月公子说了,破阵先设香阵可事半功 不等他说完,叶凤持取了一粒血红色砗磲念珠,顺着长剑一抹,念珠消融成浓厚道力,将长剑通体包裹住。原本青白的剑锋如同浸透了鲜血,散发出妖异红光。叶凤持眸色、发色本就浅淡得几近透明,被这红光一照,宛若化为赤发血眸,配着他宁静如雕像的神色,一时间非人非鬼、非神非魔。 刘崇不由后退了半步。 他虽然看不出叶凤持这修行是什么路数,却也隐约察觉,叶凤持所选择的道,虽非邪道,却也绝非修罗众理所应当该走的正统大道。仿佛立于善恶交汇的巅峰之处,一步能登大光明云上,功德圆满得证菩提;一步则堕阎浮提海中,罪业深重求出无期。 端看他要走哪一步。 电光火石转念间,叶凤持又斩下一剑,红光骤然暴涨,有如将三尺剑锋放大百倍,轰然撞击之下,那巨岩支撑不住率先破裂。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一处细微裂痕再度被叶凤持悍然斩裂,终于破开一个足以闯入的缺口。 也不过花了两息的功夫。 他简短说一声走,深青衣衫化为幽幽魅影,刘崇紧跟而上,闯入后山禁地之中。 迎面而来的修罗众俱是一身黑白相间的服色,外袍玄地雪纹,三人慌慌张张,显是从未有过临敌经验。一路跑了来,连各自武器法宝都未曾拿到手,就被叶凤持一剑腰斩。 鲜血淋漓,尸身六段。 不过是三个仅仅一脉轮的低阶弟子罢了。 刘崇张了张口,想起那伤痕累累的妇人斩钉截铁的一句一个不留,又咬紧后槽牙,未置一词,同叶凤持协同往浓厚魔力传来之处冲去。 又在心中暗暗做了决意,捣毁魔巢后,不去搜索漏网之鱼便是。 山道蜿蜒狭窄,二人根本不走平路,只在嶙峋巨石上兔起鹘落,善律派弟子前赴后继蜂拥而来,刘崇也渐渐分辨不清,只剩几近本能的厮杀:锋刃袭来时或避让或对抗,若有破绽即刻趁虚而入,或予以重伤或斩杀剑下。 境界低些的弟子自然生了怯意,畏缩不前,然而二人阻力却愈发大了。 杂鱼都退去,再来围攻的对手便换成了五重天之上的精锐弟子与凶恶魔兽,前进速度顿时减缓。 叶凤持再摘了一粒赤红念珠,融入剑刃,斩杀了一头砂色的六足软虫后,围攻的队伍突然潮水般退去。 二人得了喘息之机,却半点不敢放松警惕,果然有无数石块自山顶滚滚落下,随后一声惊天动地的魔物嘶吼隆隆震响。 随后一个中年男子的嗓音阴沉响起来:哪里来的虫子,不自量力。阿宝,去吧,就当今日多赏你两块点心。 顿时前方烟尘滚滚,疾驰靠近,自烟尘里冒出颗硕大的狰狞龙头,头角峥嵘、漆黑如墨,仅仅头颅就有成人合围粗细,张口朝着二人喷出一团灰雾。 叶凤持与刘崇一左一右往斜后方撤离,避开了灰雾。那灰雾沉沉下坠,将地上的岩石、泥土,连同树木一道腐蚀至发黑、酥松,最终化为碎屑坍塌地上。 难怪善律派弟子退得如此快,只怕躲的不仅是入侵的敌人,还有这头毒龙。 刘崇堪堪避开灰雾,一阵劲风袭来,这次躲闪不及,后背腰身被铁铸般的龙爪横扫而过,爪尖划破后背层层防御,刺穿后腰皮肉,涌出的鲜血眼见着就变成青黑色,自伤口往血肉深处弥漫。 刘崇落地时膝头一软,忙抓住一旁岩壁垂下的藤蔓,这才稳住了身形。剧毒如活物般密密麻麻渗透肌理血脉,一路侵略,麻木冰冷感步步扩张,眨眼便令后背失去知觉。他一面运转道力与那毒素对抗,一面取出青瓷瓶,倒出半瓶药丸吞入腹中。 那被唤作阿宝的魔龙见猎物中招,立马就追了上去,谁知前冲的力道突然被狠狠拽住,眼见着可口点心就在嘴边偏偏够不着,登时勃然大怒,用力一甩尾巴,不料竟甩不动。 原来叶凤持以念珠缠住了龙尾,禁锢得纹丝不动。只是他捉了魔龙,自己也只得停留原地,有几名胆大的善律派弟子便趁机突袭,叶凤持一手握着缠绕龙尾的念珠,单手持剑才要抵挡,突然变生肘腋。 那魔龙连尾巴也甩不动,登时怒而回头喷出灰雾,那几名弟子闪避不及,乍看倒如同主动冲进灰雾中一般。刹那间惨呼声此起彼伏,待那数名弟子穿过灰雾时,暴露在衣衫之外的肌肤尽数溃烂。一张脸更是血肉消融,犹如半个头骨贴着些许血肉,森森白齿沾着血丝,眼睑尽数融化,只剩一对狰狞眼珠子尚在微微颤动。 几如恶鬼状朝着叶凤持扑来。 叶凤持仍然拽着龙尾,足下猛然发力,往后侧方连退十余步,竟生生把那毒龙也往后拖动了一大截。 中毒弟子一个接一个撞在龙身上,却仍有一口气在,竭力嘶吼已不似人声。 那魔龙初被拖曳时竟在发愣,它出生至今横行惯了,何曾遇到过这等事态,难免一时呆住。回过神时又听见点心叫嚷,便顾不上同那拽它尾巴的活物计较,只扭头将点心一个个吃了。 这场变故吓住了善律派弟子,一时间再无人胆敢上前。叶凤持趁机松开念珠,绕过那贪嘴魔龙,冲到山崖边缘,一把扶住刘崇的手臂,问道:如何?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57) 隔着衣衫,也察觉肌肤冰冷如霜冻。刘崇面目透着青黑,只吃力摇了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先前尚在意外叶凤持竟来救他,如今却只剩了唯恐被抛下的担忧。 叶凤持要的是能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而他身中剧毒,随时可能殒命,纯然是个拖累。修罗众视死如归,他该当说一句叶师兄快走,不必管我,再跟眼前的敌人同归于尽,也不枉修行一场,悟道多年。 然而模糊视线里浮起兄长面容时,刘崇突然舍不得死了。 叶凤持自然也有些犹豫,此人固然是个拖累,却是沈月檀的人。他难得有个朋友,若刘崇出了差池,他只怕难同沈月檀交代。 好在不等二人各怀心思多犹豫,天顶突然传来一道夺目白光,随即地动山摇,护山大阵竟被轰开了。 第80章 奇袭 一头青鹿披着粼粼星光, 在天际现身,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迫近了山头。原本紧贴腹部的四蹄松开, 两只前蹄微微屈起,两道白色光柱从蹄子周围倾泻而下, 正正轰在了落木山后山顶,连绵的建筑上。 纯正道力组成的符纹弹成串爆炸, 一波轰炸未停,第二波轰炸又起, 符纹弹密集如雨点, 将方圆百里的山峰整个犁了一遍。 山顶建筑, 无论棚屋楼阁、巢穴居所,尽被炸得墙倾柱折,泥土飞溅数丈高, 洞窟塌陷、树木烧毁,数不清的幼崽成兽死于崩塌。 这震动从山顶传到山腰, 宛若末世降临、天地摧折, 令善律派人心惶惶, 再顾不上那两个闯阵的虫子。 青灯鹿舟轰炸魔巢时,刘昶已经确认了叶刘二人的所在,鹿舟遂变换位置, 一只后蹄轻轻踩在山腰上。除了刘昶要留守外, 其余人都顺着后蹄落在山上, 见到刘崇青黑面孔, 就先大吃一惊。 叶凤持原本坐在一旁看护刘崇,见了沈月檀就道:是毒龙所伤,那毒龙受惊逃走了,不可置之不理,我去追它。 侯赟自告奋勇,镜莲稍一犹豫,也上前要同去。 叶凤持却摇头道:你们去了也是拖累,我一人足矣。 镜莲脸色暗了暗,侯赟不满,骂骂咧咧。只是叶凤持既然做了决定,谁也奈何不得,沈月檀便叮嘱他几句,又道:若是能取来毒龙尸体自然最好,不然只取其毒腺,亦可稍作参考。 叶凤持应允,遂约定了会合地点后,便径直走了。 侯赟两手交叉脑后,恨恨道:五脉轮了不起!迟早有一日叫这老头求我! 沈月檀担忧刘崇,先取了辟毒的菩提清净散出来给他内服外敷。这是竹林宗的解毒药配方,当年竹林宗的千金当真大方,连宗门秘方都送给了他,虽然并非至关紧要的灵药,对外人而言,却是弥足珍贵。沈月檀炼香之余,就捡了几样常用药也试炼了一堆。 如今就当真派上了用场。 归根结底,仍是承了沈雁州的情。 这人倒比心魔更难应付。越是拖延不去见他,反倒愈发魂牵梦萦,念兹在兹,摆脱不得。 沈月檀阖眼,压下纷乱思绪,这才扶起了刘崇,说道:镜莲随我回船,侯赟你跟在叶凤持身后,略作照应,闹出这等动静,不怕惊动不了铁城犁宗。等叶凤持灭了魔龙,我们就深藏功与名撤了罢。 侯赟应了一声就要走,镜莲叫住他,取出一双金光闪闪的手套来:传闻毒龙连大鹏金翅鸟也能毒死,这手套内附有药王经文,百毒不侵,你赤手空拳就是个拖累,戴上它总聊胜于无。 侯赟笑嘻嘻道谢,接过手套就戴上了: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好人。 镜莲明明受了夸赞,却浑身别扭,皱起眉道:借你用罢了,记得还回来。不过是担忧若多一个人中毒,多受一分拖累,仅此而已! 侯赟也不知听明白没有,一味点头,一面挥手叫道:月大哥我去去就回!一面蹦蹦跳跳跑得远了。 鹿舟轰完了山头,垂下头来,鹿角里探出舷梯接引众人回船。 刘昶也匆匆赶来,见到俯卧榻间、昏迷不醒的弟弟,扶着门框稳住身形,脸色变得煞白,颤声道:公子,舍弟舍弟 沈月檀坐在一旁翻书,垂着头沉静道:刘大哥放心,那毒龙毒性不足,以我如今的功力,定能救得回来。 刘昶到底担忧过甚,上前握住刘崇冰冷右手,追问道:公子如何得知其毒性不足? 沈月檀一面查阅,一面取出各色香草灵药,一面还开口安抚,一心三用毫不慌乱,它自幼被圈养,不受天敌威胁、不为食物烦恼。与叶凤持对峙时,也只先顾着吃。这等养尊处优的蠢魔物,等同被拔了爪牙一般,早失去了野兽凶性,爪子钝了,毒性也弱了。刘大哥,接应之事就全权委托你。镜莲,我与刘大哥多有仰仗,就有劳你两边奔走协助。 刘昶阖眼,深深吸气,再睁眼时已是一派清明镇定,他挺直了腰身,应道:属下领命。又用力握了握弟弟的手,这才放开,折回操纵室之内。 镜莲一面为沈月檀打下手,磨药捣药,一面冷眼瞧着这小少爷手上忙忙碌碌,神色却很是笃定,行事有条不紊。救人性命的大事,也不曾令他手忙脚乱。 自夜离死后,他跟随沈雁州这许多年,事事看在眼里。沈雁州虽然不提,他仍然心里有数,听涛巷万紫千红,纵要寻个密谈的去处,也绝不是非寒琴楼不可。沈雁州为何偏偏就挑中了寒琴楼?镜莲原只当是阴差阳错,后来瞧着沈月檀年年长大,眉目宛然竟似故人,这才隐约猜到了几分。 他心向夜离,难免生出成见。 然而不过短暂接触了这半日,却又隐隐有些动摇。这青年倒有点真本事,并非只靠沈雁州庇护、靠几件法宝撑腰的纨绔子弟。 也说不清是失望亦或松口气,镜莲索性收敛心神,依着沈月檀指示摆放香药,设下了香阵。 来回奔忙了半个时辰,终于将香阵所需的香药制备整齐,沈月檀一一点燃。袅袅烟雾自房屋各个角落升腾,彼此汇聚纠缠,凝成一道道青蓝色烟柱,交错联合,宛若一道道栅栏在顶端弯曲合拢,将刘崇笼罩在香气之中。 刘崇后背伤口原本溃烂大半,随着药香扩散,渐渐止住了蔓延势头,渗出的黑血也逐渐恢复鲜红。深深拧住的眉心也渐渐放松,呼吸虽然微弱,到底平稳起来。 镜莲记下沈月檀叮嘱,何时换何处的香锭,何时喂伤患服药,又要清理伤口脓血,忙得不可开交。是以沈月檀将整整一盒香锭放在桌上,叮嘱他:切莫误了换香的时机。时,他竟只顾着满口应承下来。 直到见沈月檀打开厢房大门,这才倏然回神:公子稍等,公子莫非要孤身下船? 沈月檀道:我不放心叶凤持,要去看看。 镜莲左右为难,不等他开口,沈月檀又笑道:我有自保之力,才敢冒险,你替我看护好伤患,就是为我解决后顾之忧。 说完不容置喙,便走了出去,将大门关上。 他径直跳下了鹿舟,往先前叶凤持行进的方向走去。 经历这一场飞来横祸,非但魔巢被捣毁,半个山头都被轰平,善律派早就无心反击。更何况基业尽毁、大势已去,再反击也是无用。是以泰半弟子都已撤离山头,零星魔兽更不在话下。 沈月檀顺着山腰行进片刻,就见到路上倒伏了几具尸首,他想了想,挑了具与他身量相当的,剥了外衫自己套上,又将那尸首拖到浓密草丛里隐藏起来。 第81章 争执 话音才落, 一阵劲风袭来,血溅三尺。 沈月檀眼睁睁瞧着一具无头尸身又接着跑了几步, 快到触手可及时才在面前倒下。 另一人则惨呼出声, 左肩连手臂被削下, 痛得在地上蜷缩一团, 呻|吟哀求:师兄救 叶凤持这才现身, 右手长剑的银色剑刃沾满血肉,右手的砗磲念珠数量减少了约莫两成,剩余的珠子里嫣红点点,仿佛也是被血染红了一般。 他瞧也不瞧那呼痛的善律派弟子,只对沈月檀道:小侯去追毒龙了。 沈月檀才要开口, 脚踝突然一紧,被那善律派弟子死死抓住,气若游丝仍是连连呼救,沈月檀急忙挣开,往一旁走远了几步。 叶凤持皱眉道:阿月, 你警惕性未免差了些,这般轻易就被人近了身。 他缓缓走上前,尚未有所动作, 沈月檀突然喝道:住手!叶兄,你究竟在做什么? 话音才起,他手中就出现了一条通体漆黑的长鞭。 叶凤持却只摇了摇头道:阿月, 单论武力, 你挡不住我一击。为何要拦我?这是最后一个了。 那青年弟子奄奄一息, 却仍在地上虫子一样蠕动,手指在石头地上摩擦出血,也奋力要逃离叶凤持,看上去凄惨至极。 沈月檀有心去救,却怕一个疏忽叶凤持就上前补刀,只得紧盯着他,两手扯紧了长鞭,一步步挡在那青年与叶凤持之间,最后一个?叶兄你莫非杀光了善律派人? 叶凤持又摇头:有些逃得快,追之不及,往后一一寻访,颇为费事。 竟露出十分烦恼的模样。 沈月檀不知前因后果,只觉荒谬:豢养魔兽,善律派绝非主谋,这不过是些棋子罢了杀再多又有何益?徒造杀孽,叶兄为何想不开? 叶凤持道:我自然有理由,阿月,你先让开。 沈月檀道: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让! 叶凤持只得道:你拦不住我。 沈月檀冷笑道:单论武力,我绝非一合之敌,然而叶兄莫要忘了,我乃华承大师的亲传弟子。香道手段诡谲莫测,叶兄当真想试试? 叶凤持却垂目叹道:我不怕香道莫测,只怕我实力太弱,不慎伤了你。 沈月檀不由勃然大怒:叶凤持!你未免太看不起人! 叶凤持愈发露出茫然神色:阿月为什么生气? 他顿了顿,迟疑道:阿月为了这只剩半条命的陌生人,生我的气? 沈月檀怒道:一派胡言!我拦的是你滥杀无辜,与他人何干! 他深吸口气静了静心神,才要再劝,身后却传来侯赟欢喜喊声,唤道:月大哥!哟这有个活口! 随后一声清脆咔擦声,沈月檀转过身时,见那名善律派弟子头歪到了肩膀上,颈骨折断,气绝身亡,十分地干脆利落。 侯赟正立在一旁,戴着药王经手套,笑嘻嘻捏着手指关节,你们当真粗心,竟留着敌人在身后,也不怕偷袭。还好我赶来得及时。 说完两眼眨啊眨,只差将还不多夸赞小爷几句写在额头上。 沈月檀只觉默然无语,绞尽脑汁才说道:还是小侯顾虑得周全毒龙呢? 侯赟回过神,忙往来处跑去,一面解释道:我瞧见你,一时高兴松了手 这小猴儿一阵风似的跳过几块岩石跑得没了影,旋即又拖着个巨物,卷着一路飞沙走石地跑回来。他单手拽着那庞然大物的尾巴,轰然往面前一扔,再腾起一人高的沙尘,二贵哥哥重伤了它,这厮逃得快,二贵哥哥要剿灭魔道,我便去追它了。魔道还剩多少?我们早些了事早些回去罢 那魔龙犹如一座肉山般盘踞眼前,沈月檀取佛母之匣将整条收了起来,叹道:再不走就迟了,这就回去。 侯赟自然兴冲冲说好,二人正要折返,沈月檀突然回头,就看见叶凤持转过身去,背着他二人走远了。 沈月檀愈发恼怒,又怒喝一声站住,追上去拽住了叶凤持一边袖子,叶凤持!你莫名大开杀戒,如今连解释也不肯就要分道扬镳,究竟安的什么心? 叶凤持分明只需轻轻一扯就能收回衣袖,略微发力就能轻易摆脱这几人,然而他却一动不动,任由沈月檀追上来,粗鲁扯拽质问。 沈月檀见他几如失魂落魄一般,隐约有所揣测,放柔了语调,转而问道:叶兄因何事烦恼?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为你参详。 叶凤持独来独往惯了,就连修行时候,同门师兄弟之间也罕有人肯同他结伴,导引师父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遇到了请教问题,往往问十答一,人情淡薄到几近于无。 如今被人纠缠不休,新奇之余,叶凤持竟不觉抗拒,反倒自混乱心绪当中生出些许愉悦欢喜之情。 他迟疑着不知从何说起,沈月檀等得焦虑,索性抓住他手腕往鹿舟停靠方向拖拽,说道:杵在原地伤春悲秋一百年也于事无补,落木山动静太大,铁城犁宗随时会到,万事等上船再说。 叶凤持一旦被拖动,就宛如无数股湍流角力当中,名为沈月檀的一道占了上风,有些跌跌撞撞地被沈月檀拖着走,一面担忧问道:阿月你不生气了? 沈月檀道:我们这可是破了个大案!此乃斩妖除魔、匡扶正道的善举。至于其他事叶兄此举必有深意,回船你再仔仔细细说与我听便是。 他顿了顿,又发狠道:若是理由不足以服人我自然不放过你! 叶凤持低下头,不由弯了弯嘴角,阿月你当真是 侯赟跟在一旁愈发茫然,索性捏着拳头道:好端端的怎么吵架了?二贵哥哥若是做错了事惹月大哥生气,我绝不放过他! 沈月檀又好气又好笑,一拳捶在那小猴儿头顶:你也该面壁反省!那是个人头,又不是颗桃子,岂能说掰就掰? 侯赟突然挨了一击,两手抱着头又是不安又是委屈:既然如此下次我先打个招呼,就说这位兄台,我要动你项上人头,再、再动手掰? 叶凤持道:只怕不妥,你同他说了,他必然不肯,一来二去争论不休、白费口舌,反倒贻误战机。 侯赟连连点头:正是正是!难得二贵哥哥说了句明白话,月大哥你这是妇人之仁! 沈月檀低声叹息,两手各拖着这一长一幼回船,只觉头大如斗,半个字也不想多说。 他上船时脸色黑沉,反倒将刘昶等人吓了一跳,忙追问出了什么大事。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58) 沈月檀揉揉脸,强颜欢笑道:无碍,周围可有动静? 刘昶道:铁城犁宗的先锋距离不足百里,再不走就要遇上了。公子也不必担心,镜莲是罗睺罗王的下属,有他在,与铁城犁宗交涉便容易许多,更能趁此讨些奖赏 沈月檀全力摇头,说道:不见不见,快走快走!竟嫌弃得很。 刘昶便领命,操纵鹿舟升空,朝着师罗城方向急速前进。 趁着在船中无事,沈月檀便去了鹿腹之中的空仓库,将毒龙尸身取出来,提炼龙脂,做了几罐香膏,拿去交给刘昶。又叮嘱他每日两次,为刘崇涂抹全身,用以祓毒。 刘昶不知想起了什么,瞪着香膏露出愤愤然神色,随后收了罐子,郑重同沈月檀道谢。随后涂药焚香,衣不解带守在房中照料伤患。 刘崇终于醒过来,沈月檀自他口中得知了落木村人的唏嘘遭遇,反倒不敢开口再质问叶凤持。 唯有第二日侯赟无忧无虑,再唤二贵哥哥时,叶凤持说道:这世上不再有叶二贵,只有叶凤持。 沈月檀便忍不住了,寻了个机会问道:叶兄,我有一事不想不通。他们这计策偷天换日,既大胆又缜密,为何独独遗漏了你这个变数? 叶凤持合目,半晌才说道:此事我困惑许久,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可能只怕是忘了。 人人瞩目叶凤持是个草根出身的天才,知道他故乡在落木村之人却寥寥无几。 当年落木山异变极为机密,负责处置的众弟子谁也想不到,区区一个肉体凡胎的农家,竟能与五脉轮的天才扯上关系,是以当时虽然处置得滴水不漏,却偏偏留下了叶凤持这个最大的变数。 并非善律派办事不利,而是败于久居上位者的狭隘与傲慢。亦可谓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沈月檀听他说这话时,正同叶凤持面对面坐着,为他倒茶。 话音落后,便只剩茶壶注水的潺潺轻响。 茶暖香闲,如玉般莹润的白瓷斗笠盏上有青绿点金的鸟雀釉彩,浅碧的茶色盈盈满盏,透过半透的杯壁,仿佛一片幻影摇曳。 叶凤持修长而毫无血色的手指托起茶盏,垂目一口口品茶。 他不开口,沈月檀也不知如何开口,两人相对无言,只好各自食不甘味地饮茶。 一壶茶喝完,叶凤持转而问道: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沈月檀愈发觉得口中清茶苦涩,徐徐咽下去后,叹道:我也不知道。他说完觉得不妥,又仔细斟酌,续道:沈雁州多年来对我处处照拂,若不是有他撑腰,沈四夫人只怕早就取我性命、夺我道种便宜她儿子去了。更何况,他为救我,不惜自毁道种,我委实欠他良多。然而恩师之死又同他牵涉极深 他终日忙碌无暇顾及,如今徐徐说来,便觉心中苦涩难言,他若是恩人,我却不能友爱他;他若是仇人,我又不能怨恨他。他做了些什么,要做些什么,我我都心里没底。如今去了师罗城,就落入他的手中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罢。 叶凤持轻轻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磕碰声,笑道:阿月,你信不过他。 沈月檀再度叹口气,权当默认了。 叶凤持又道:师罗城离海近,我打算渡海北上。 沈月檀一怔:你要去魔域? 修罗四域之外,皆为魔域,道力稀薄、魔力浓厚,纵是大能也难生存。 叶凤持此举,等同自寻死路。 沈月檀难免皱眉犹豫,不知如何出口劝阻。叶凤持却笑道:我有些困惑,非去魔域则不能解惑阿月,你可曾听过卓潜之名? 沈月檀才摇了摇头,突然一震:是他! 当年他与沈雁州潜入地狱界,为的就是寻找这大名鼎鼎的人物。卓潜生于修罗界,因刺杀前任罗睺罗王失败而被捕,至今关押在地狱界中。就连初六也是卓潜当年的宠物,且他如今修炼的六道经,只怕也是师承于卓潜。 叶凤持道:正是。我隐约有听闻,他当年正是在魔域修炼,因而入魔,继而才铤而走险行刺。 沈月檀沉吟道:你不信他入魔? 叶凤持颔首:无论入魔与否,他能有当日之成就,在魔域修炼的经历功不可没。我如今修行受阻,困惑无人能解,倒不如效仿先贤,置之死地而后生。 沈月檀隐约猜到他的意图,不由叹道:叶兄,你太心急了。 叶凤持下意识以指尖轻轻点了点杯盏,说道:不是心急,是心慌。 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他的血亲横死,他却每日悠闲品茶赏香,等着道力日增,九重境界水到渠成,与废物又有何异? 沈月檀知道劝不住他,只得暗自叹息,二人转而说了些闲事。不过多时,总算鹿舟的青灯亮起来,是师罗城要到了。 师罗城是罗睺罗域的王城、罗睺罗王的居所,修在一整座巍峨石山之上。离着老远就能看见由山腰至山峰的宫殿连绵不断,座座房顶银光闪闪,装饰着五光十色的珠宝,奢靡至极,却也庄严宏伟,倒是很合沈雁州的胃口。 鹿舟尚离城百里之远,就要按规矩降落,步行进城。侯赟也因此得以逃脱面壁的处罚,这小猴子如蒙大赦,一路在黄沙里跑来跳去,分明兴高采烈,却又抱怨道:想不到王城外也如此荒凉!走一里是沙,走十里还是沙!连根草也不见! 第82章 侯赟看得清楚, 那一列骑兵有五六百人,个个骑着漆黑战马,玄衣黑袍、外罩皂色披风,面上还覆着黑色面巾,头缠裹布、腰佩弯刀,气势汹汹杀了过来,犹如一道凝如实质的炽热铁流在沙尘上蔓延冲刷。他顿时骇然, 下意识就蹦回沈月檀身前,摆出防御的架势:强强盗? 镜莲道:莫慌,是陛下派人来迎接了。此乃担任罗睺罗王近卫的精锐,名为黑曜军。 他语调中略藏矜持,又有些许欣喜,想来这列骑兵当中有他的故人。 众人便在原地等候, 那列骑兵转瞬即至,为首的青年仅有披风周围一圈绣着里外两层银白色回纹。他摘下面巾,容貌俊朗,眉目间与镜莲十分相似,纵身下马来,含笑行礼道:在下黑曜第一队领队目莲,奉旨来迎月公子及各位。 镜莲等两边见过礼后, 也上前一步, 含笑行礼道:哥哥。 目莲颔首, 又对沈月檀道:愚弟顽劣, 这一路多得月公子照顾。 沈月檀自然也同他客气:哪里, 这一路得镜莲师兄助力颇多,感激不尽。 寒暄完毕,目莲便命部下牵来几匹同样通体漆黑的战马,解释道:王城周围五十里皆为禁区,不可动用法宝,是以只得以马代步,请各位包涵。 等众人上马时,目莲若有所思看着沈月檀,突然压低了声音对镜莲说道:怪道雁州大哥这般着紧,月公子如今愈发跟夜离哥哥长得像了。 镜莲只狠狠瞪他一眼,低声警告:哥哥,慎言!又往一旁张望,见沈月檀骑在马上,正低头教训挂在马腹上不肯动弹的小猴,应当未曾听见。 目莲讪讪一笑,扬声下令道:全队听令!护送 月公子回城! 五百黑曜军轰然应喏,整齐调转马头,往师罗城全速返程。 与勇健王辖下截然不同,罗睺罗域有黄沙绵延无尽,大大小小绿洲散落其中,师罗城便位于其中最大的一处。 是以城中居民无论服饰风貌、饮食习俗、甚至骑乘用具都与双河城、问道宗截然不同,侯赟进城后便左顾右盼看个不同,满脸新奇之色。 王城往来者众多,有人穿长袍,有人着短褐,如沈月檀等人这般衣着的修罗众混杂在身形高大、肤色黝黑、穿着绣金线对襟长袍的男子中间,彼此神态热络,颇有些异域风情。 黑曜军自王城主干道一路突进,人人避让,待进入师罗城内城时,侯赟尚且意犹未尽,缠着镜莲追问不休。 两名女官在内城门口就迎了上来,红衣女官对沈月檀行礼道:月公子,陛下请公子前往遮日宫觐见。 黄衣的女官则对叶凤持等人行礼道:请叶公子、两位刘公子、侯公子,随卑职前去安置。 侯赟一愣,立时抗议道:这不成!我要陪着月大哥! 沈月檀却安抚般拍拍他后脑,无妨,我有私事要谈,你们先去安置。 侯赟犹自不甘心,喃喃道:私事?月大哥同那那人有什么私事要谈? 不等他喋喋不休多做纠缠,刘氏兄弟一左一右挟持住这小猴,跟着黄衣女官走了。 叶凤持临走前低声道:不必担心他总不会害你。 沈月檀笑道:这个自然。 众人遂分道两路,一路往西。沈月檀则向北,上了高楼,乘一架由羽毛鲜艳的绿、蓝、白孔雀拖曳的华盖坐舆,直奔山腰最大的一座宫殿。 那女官自称名唤封夷,将沈月檀领入遮日宫中一间偏殿,上了茶水点心,说道:请月公子稍待片刻。福了一福便出去了,只留他一人在殿内。 沈月檀便在房中闲坐片刻,又起身赏玩博古架上的花瓶摆件,最后连房脚两只比他高的铜鹤香炉也看了个仔细,就听门外有人踌躇了不知道多久,方才推门走了进来。 那人一声未发,光是脚步声就格外安稳悦耳,沈月檀背对着门口,仍然心如擂鼓,不得不按了按胸膛克制。 他心慌意乱,沈雁州又何尝不是? 暂别不过三四个月,再见时竟恍如隔世。暗金绣纹密布的衣领间隐约露出白如冰雪的后颈,青绸裳顺着肩头后背熨帖下坠,愈发显得身形清瘦如水边菖蒲。柔韧摇曳,劲草如刀,若是抓得紧了,便换来血肉模糊。 沈雁州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得快了怕他不悦,走得慢了又怕他逃走。离得近了,才见沈月檀转过身来,冷淡看着他,没有半分喜色。 果然如此 沈雁州暗叹,纵然早有预料,如今亲眼见了,仍是钝痛难捱。他不肯来,若非慑于阿修罗王的权势,只怕再也不肯见他。 圆圆沈雁州五指张开又握紧,犹犹豫豫后,仍是艰涩开口道,世间万物,皆有代价 不料沈月檀却抬头看他,眼神冷漠,打断话问道:夜离是你什么人? 沈雁州噎住,竟难得一次回不过神来:什么? 沈月檀横了他一眼,擦肩而过,去书案之前看文房四宝、铸铜镇纸等各色物件,却寻不到沈雁州与他人有染的蛛丝马迹,一面仍是冷道:方才听目莲提起时我只觉耳熟,等你时想了又想,才记起当年赵管事曾同我提过,说你荒淫堕落、不思进取,整日里出入听涛巷,连花魁夜离都勾搭上了。如今你贵为阿修罗王,怎的不将你的心肝宝贝也接进师罗城? 沈雁州一面听他说,一面见他如捉奸一般四处打量,突然心中畏惧烦忧尽去,上前几步,将那青年抱在怀里,下颌放在肩头,耳鬓厮磨,低声道:这不就接进来了? 沈月檀挣了一挣,那人一双手交缠他腰身,扣得十分紧,后背贴合的胸膛宽厚包容,久违得叫人险些落泪,他合目侧头,避开耳畔热气,松手! 沈雁州却收拢手臂,将他紧紧锢在怀里,真酸。 沈月檀冷哼一声:少顾左右而言他,还不快从实招来! 他问得直截了当,沈雁州失笑,就维持将他勒在怀里的姿势,三言两语说了说夜离之事,更反复重申,绝无其它的心思。 沈月檀听完倒是信了,只叹道:想不到他出身贱籍,却有这等高义。 沈雁州亦叹道:我这一路走来,结怨虽然众多,然而施恩者却更多,只得一一记下,寻到机会再还了。 他有心搅浑水,沈月檀却不上当,转过头盯着又问道:我与他长得有几分像? 沈雁州眼神躲闪:并并没有几分 沈月檀:嗯? 沈雁州低下头,贴着这青年面颊蹭了蹭,我是藏了点私心。你那时被叔父蛊惑,都不肯见我。我想你想得紧,就只得去看看他。 沈月檀气极反笑,一把将他的脸推开: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沈雁州一手仍然勒着青年腰身,一手抓住他的手,在掌心亲了亲,低声叹道:圆圆,我想你了。 沈月檀只觉那触碰柔软灼热,令掌心发麻,触电般缩回了手,又在他怀里转了半圈,侧头靠在沈雁州怀里,垂目磨蹭了半晌,才低声道:我也想你了。 那些逾越不过的困难、隔阂,仿佛纸糊的崇山峻岭,乍看时难如登天,当真鼓起了勇气,却只需轻轻几个字,就轻易压垮消融,不留半分痕迹。 沈雁州轻轻抚摸怀中人,只觉这些时日的艰辛苦涩不值一提,一颗心飘飘扬扬快要飞起来,又听他叹道:沈雁州,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沈雁州汗颜:这 只多不少,这四字却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沈月檀又冷笑起来,你传我来协助不过是个借口,还当真要将我关起来不成? 沈雁州连连摇头:不敢不敢,赶个路都能炸毁魔兽巢,我若将你关押,只怕遮日宫也要被拆了。 沈月檀沉下脸: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沈雁州笑容满面点头:自然是夸。 他暂且松开了禁锢,去牵住沈月檀的手,我虽然不能事无巨细一一禀报,这些重大内情却是要你也知晓的。圆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沈月檀就任他牵着,走出了侧殿。一路上宫人来往,个个行礼如仪,对他二人的亲昵姿势视若无睹,反倒叫沈月檀心虚起来,便想要抽出手。 只是他想挣脱,沈雁州却抓得更紧,与他十指相扣,坦坦荡荡顺着回廊绕了几次弯。从行进路径看来,竟是朝着山腹之内的。 他不带随从,只领着沈月檀深入山腹,到了走廊尽头一扇门前。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59) 第83章 燃香 大门之后是一间空旷大殿, 里三层外三层摆着青铜香炉, 烟雾腾腾环绕, 却清淡得难以辨别气味。 沈月檀嗅了嗅, 也认不出用的什么香,不免多了几分好奇。 他跟随沈雁州穿过香炉,又留心看了看, 半人高的香炉摆放错落有致, 看似凌乱, 实则是遵循了某种阵法。 其中精妙之处,以他如今的造诣都难以看透。 香炉包围的中央有白玉床,纱帘遮掩, 难以看清卧床之人长相。 沈雁州上前撩起帘帐, 卧床者双目紧闭, 面色泛白, 呼吸几不可察。虽然形销骨立近乎脱形、乱糟糟的胡子缺乏打理, 却也埋没不了他的英气俊朗,尽管昏迷不醒,眉宇间依然深锁得如犁出沟来。 沈月檀仔细辨认,突然心中震惊, 险些叫出声来, 深深吸口气, 这才讶然问道:这是卓潜?雁州哥哥何时去地狱界将他救出来了? 沈雁州肃容道:这位并非卓潜, 而是先代罗睺罗王, 名为孟步。 沈月檀闻言, 交叉双臂,微微偏了头沉思:刺杀者同被刺杀者面貌这样神似,莫非是兄弟? 沈雁州道:每一任阿修罗王就任之前,身世都查得十分清楚,先王并无兄弟姊妹,只生过一个女儿。此女不幸,连道种也未生,只依附先辈余荫嫁了户普通人家,如今就住在师罗城中。 他说完又叹道:我初见之时也吓了一跳,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当年会面卓潜之事只有你我知晓,憋了许久,如今总算能有人分担。 沈月檀感同身受,默默点头,突然回过神来,皱眉道:雁州哥哥自己吓了一跳不甘心,是以也要吓我一次? 沈雁州抬手抹了抹下半张脸,将嘴边堪堪浮现的笑容一把抹去,仍是肃容如初,说道:圆圆多心了,哪有此事?我不过存了些疑惑,想同知情者探讨探讨。先王常年昏迷不醒,据医师诊治,是因神魂受了重伤,残缺不全,而道种巨量消耗,只留了若隐若现一点残根。因道种衰弱,是以脉轮生机不足,实力不足先王鼎盛期的两成因而自我修补缓慢,只怕痊愈之前,这具身躯就先耗不住了 沈月檀听得仔细,不免皱起眉头:这听起来倒像是神魂出走。 沈雁州又道:我传召当年刺杀案的亲历者来问过,遮日宫明明防守森严,竟无一人察觉刺客潜入。若非凑巧有个女官与人私会,路过书房时察觉道力紊乱,不惜暴露自身罪行前去查看,只怕刺客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卓潜布下了九层结界,是以二人死斗,外界毫无察觉。待那女官发现时,结界正好破裂,先王重伤、卓潜也消耗了大半道力,才被赶来的黑曜军轻易拿下。 过程天衣无缝,只有一点可疑:无人见到二人争斗过程,那女官赶到时,只不过看见卓潜单膝着地,正举着剑试图给予先王致命一击。若再深究,女官赶来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些。 沈月檀垂目打量昏睡不醒的先代,突然说道:雁州哥哥可记得,元苍星曾经师从卓潜,而元苍星是会分魂术的。 沈雁州自然记得,只是时隔多年,此人姓名又被提起,到底忍不住,叹了一句阴魂不散。他见沈月檀打量得目不转睛,皱了皱眉,索性将帘帐放下去,以我之见,孟步与卓潜恐怕是同一人。 沈月檀同他所见略同,点了点头,再度撩开帘帐,手往那人脸上探去:元苍星研究神魂颇有建树,若能查清孟步同卓潜之事,我那降魔圣印说不定也有法子解了 正说话间,沈雁州将他伸到一半的手堪堪握住,沈月檀一愣: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沈雁州沉下脸道:好端端的,你要摸他做什么? 沈月檀怔愣道:我不过想查查他的眉间轮雁州哥哥何出此言? 沈雁州神色未变,只镇定松开手:不过同你说笑罢了。 沈月檀回过神来,顿时起了揶揄之心,绕到沈雁州背后将他拦腰抱住,学着沈雁州先前的口气,沉声道:真酸。 沈雁州反手在他臀上一掴,怒道:还不快去查? 自然是色厉内荏,吓不住人的。 沈月檀不痛不痒挨了一下,索性抬起头抱怨一句,又拿下颚顶在他后背磨蹭,便听见那人倒抽一口气,后背也随之僵直紧绷,连话音都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胡闹! 沈月檀一面磨蹭一面道:雁州哥哥也曾又顶又磨,你做得,我就做不得? 话音才落,那人就将他拽回面前,似笑非笑道:这大殿空旷,又有先王昏睡在侧,任他沈雁州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做什么。 沈月檀被猜中心思,不由讪讪笑起来,雁州哥哥何出此言?我断不会这样想。 沈雁州弯了弯嘴角倾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宫人要照料先王,定时换香,隔壁偏殿是供人休息的。被褥每日更换,干净得很。 他说话时口唇开合,灼热气息如蝶翼扇在耳边,眼见着沈月檀白生生的耳朵渐渐蒸熏般染上了薄红,沈雁州不禁一声闷笑。 那笑声沉沉动人,沈月檀终究按捺不住,一掌将他推开,佯装镇定,转过身去检查孟步的伤势。 他以手指轻轻点在孟步眉心,险些察觉不到道力变化,果然如医师所言,神魂稀薄,与肉身若即若离,道种奄奄一息。若不是靠着遮日宫仙药灵丹全力扶持,只怕活不到今日。 沈月檀再度皱起眉:大半神魂、道力都难以恢复,只怕不是因为受过重伤,而是主动献了出去给另一具分魂之身继承了。先王此举莫非是故意令卓潜被捕,这又是为什么? 沈雁州道:许是为了名正言顺留在地狱界。 沈月檀仍是眉头深锁:纵使另有所图,又何必一直留在地狱界?狱力不能利用、道力不能补充 他突然神色古怪,自己先住了口。 沈雁州察言观色,已经预料到几分,却只作未知,问道:圆圆? 沈月檀满脸纠结着放下帘帐,低头说道:雁州哥哥,我、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沈雁州见他面露难色,好似一字千钧,低声道:若是为难,就不必说了。 沈月檀知道他不过口是心非,换了平时必定要借题发挥、胡搅蛮缠逗弄一番,但眼下有紧要事,便歇了玩笑的心思。他提议换了个安静的处所,逐一同沈雁州说了几件事。 他首先取出了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下半部要交给沈雁州,将自己修炼六道书之事也一并和盘托出。六道书中所记载的弦力,皆可由六道之力任意一种分解而成。沈月檀如今修行尚不足,所能翻阅的六道书不过二十余页,其后说不定就有将弦力化为己用而不受其害的方式。 再据此推测,六道书既然是卓潜的宠物保管的修炼之法,想必卓潜与孟步也精研弦力,故而以修罗众之身,长期处于地狱界中,必然也有法子自由转换运用道力和狱力,不必担忧道力枯竭。 沈月檀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推测,再加上当初初六捉来的金蟾也曾提过上古时期,它与同僚、首席联合治理之事,更能得出一个惊人结论:六道本同源,不分彼此、更不分高低。 究竟有过什么异动,才变成了如今天人道高高在上统领五道的局面? 只怕要问天帝才知道了。 然而沈雁州这样一叹,沈月檀又脸色古怪,沈雁州揉着额角:莫非还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沈月檀讪讪笑:说起来还是雁州哥哥的功劳不过你送都送我了,可不能再讨回去。 他将房中书案清理一空,取了九个白瓷八角小香炉摆成间隔均匀的圆形,各自点上一根两指长的青色线香。点燃后烟雾若有若无,无臭无味地往半空升腾。沈月檀又抽出一直挂在颈间的八叶佛牌,小心放在香炉包围的中间,那点烟雾便随之个个往内里一弯,九股烟最终汇聚成一缕,一直没入房顶,仿佛在那佛牌上空织成一个镂空尖顶的罩子。 沈雁州看得分明,那佛牌当年整个隐约有食香之神浮现,如今却又变了个模样,半个巴掌大的深棕佛牌上,有八朵莲花顺着佛牌边缘排列成椭圆状,中间有光明火焰纹环绕的莲花座,座上本该刻着本命佛,却只有一片空白。 那八朵莲花有七朵是花苞的模样,层层花瓣包裹得严丝合缝。唯有左边第二的一朵盛开成莲台,大小只有中央莲花座的十分之一。端坐其上的赫然是一尊乾达婆神像,虽然不足指甲盖大小,却是线条分明、精细入微。 沈月檀另取了一个方扁白玉盒,拇指摁住盖子往上滑开,露出盒中码放整整齐齐的十数根深紫色线香。这线香与寻常不同,竟不比发丝粗多少,色泽沉紫,光滑如金,若非开盖时溢出的浓郁檀香味,说它是紫金丝也有人信。 沈月檀小心翼翼取了三支交给沈雁州,自己也取了三支,轻轻拈在指间,伸到八角香炉里点燃。将火焰扇熄后,一股淡紫烟尘腾空而起,却只升腾到二人头顶三尺左右便凝结扩展,缓缓盘旋成了一片小小的紫云。 沈雁州也如法炮制,二人手中总共六缕紫烟,汇聚出一团一丈有余的紫云,一面缓缓盘旋,一面移动到了佛牌上空。盘旋之时,将八角香炉的浅碧色烟雾也吸纳入云中,云团幻紫碧绿两色交错,有别样美感。 沈月檀低声诵经,那紫金线香十分耐烧,一段经文念诵完毕,也不过耗去五分之一,他随后道:弟子敬奉神香,上达天听、下通幽冥,恭请天神降临。 话音落后不久,那香雾汇结而成的云层之中,突然飘落下朵朵或青或紫的莲花,朵朵都不过指头大小,青如碧玉紫如金,精巧绝伦,落在地上便没了踪影。 漫天如雨香花中,那佛牌上缓缓凝结出一个不比蜡烛火焰更大的浅金色身影,正是乾达婆的法相。 沈雁州虽然满腹疑问,却按捺住了,只旁观沈月檀设香阵。不料那法相现身后,沈月檀竟连问候寒暄都免了,径直将这些猜测说了一遍,遂问道:既然六道同源,是否有修炼之法能随意调用六道之力,而不受一界限制? 那法相虽然微小,面上笑容却格外清晰,柔声道:我不能说。 话虽如此,只是神色却有欣慰喜悦之意,虽然不能说,也等同说了。 沈月檀还要再问,那法相却已收敛笑容,转头看向了沈雁州。 第84章 争执 沈月檀召请乾达婆王所用的降神香,是以数百样珍稀香料炼制而成,因其配方复杂,工序繁琐,又有多样香料性状极其娇贵,稍有疏忽便成废品,他耗尽所有私藏,不过炼成了十八根。这才问了一件事,想问的问题依然堆积如山,乾达婆却已迫不及待去同沈雁州说话了。 更何况这法相并非是燃香当真能同九重香一般贯通天人界,而是当初封禅台上,乾达婆王神不知鬼不觉留在佛牌中的一道识,用一次少一次,不可再生,十分珍贵。是以难免叫他心情不好,脸色便是一沉。 乾达婆王却只看着沈雁州,肃容道:修罗四王,理应各司其职。罗睺罗王掌四方之兵、司卫戍之职,若有大战,则必身先士卒。然而你道种毁损、境界跌落,久不见起色,若遭遇天魔来袭,以你如今的修为去应战,自己送命事小,连累修罗百姓事大。 沈雁州依然不动声色,手中的纤细香线连晃也不曾晃动一下,上神特意提及此事,想必是有解决之法了。 那小小法相却突然笑了一笑:哪里来的上神,天人与修罗,原也并无什么区别解决之法自然是有的,你可曾听闻过第八轮? 沈雁州默然摇头,沈月檀却眉头微微一动,末了仍一言不发,静听乾达婆王续道:七轮藏于体,道种蕴于中,是以人身为媒积累修为。然而人力有限、大道无穷,若囿于一具躯壳,以身为洪炉则难成大道。第八轮在体外,可得真知真见、再无虚妄障目,便是以天地为洪炉的修炼之道。 自乾达婆王提及第八轮,降神香突然加速燃烧,一句话之间就烧到了不足一指长,且越烧越快,眼见就要燃尽。 乾达婆王似也察觉了,语速也随之加快,说道:破而后立、无中生有;一法既通,万法皆可;积恶行则结业,积善行则结果我言尽于此 线香燃尽,烟云消散,漫天天花自然也散了干净。沈雁州摊开手,降神香烧得丝毫不剩,连灰烬都未曾留下一星半点,一切恍若梦境。 只是乾达婆王的一字一句,都尽数记在了二人心中。 沈月檀总以为自己虽然少时多舛,大体还算顺遂。既得遇名师,又幸获至理,却想不到人外有人,如今看在眼里,委实有气。 沈雁州虽然幼年时颠沛流离、少年时受尽压迫,却换来离难宗、问道宗两宗的支持;虽为救人而自毁道种,却反倒因祸得福,得天人亲授第八轮修行之法。 如若一路只需阔步前行,这世间再无任何阻碍他之物。气运之强,天下无双。 沈月檀不由生出了几分嫉妒与慌乱来。 仿佛他耗尽力气追奔,那人依然越行越远,只留下一个冷淡漠然的背影。总有一日,就连背影也追不上。 凭什么? 沈雁州一心想着乾达婆所言,未曾留意沈月檀神色阴郁,只沉吟重复道:破而后立、无中生有;这一句出自大五经中。积恶行则结业,积善行则结果;这一句我也见过 他去靠墙的书架上取了本破旧的书册,熟门熟路,显是平日里取惯了的,则是摄政官往日里不离手的一本闲书。那书册封面空白,书页发黄陈旧,颇有些年头。沈雁州小心翻至中间某页,快速一扫,颔首道:果然是这里。 他递给沈月檀看,那却是个近似于胡诌的野史逸闻,不足千字,唤作《天帝除魔说》。提到六万年前,曾有一名强大天魔作乱六界,荼毒苍生、杀人如麻,更企图吞噬六界。天帝与其大战百日,将其斩首。那天魔却是个不死之身,天帝便将它双手双腿也一道斩断,头颅镇于天人界,身躯镇于修罗界,左右手臂、左右足则镇于其余四界,以那天魔永世不得超生,换来六界安宁、功德无量。 倒有大半篇幅在为天帝歌功颂德。 唯有一法既通,万法皆可这一句,沈雁州自嘲读书少,倒是不知出处,少不得要去请教程先生。 沈月檀敷衍应了几句,只低头去将八角香炉、佛牌等物收回囊中,沈雁州这才见到他脸色不好,上前按住他双肩,柔声道:难得修炼有了头绪,圆圆为何不高兴?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60) 沈月檀道:我自然是为雁州哥哥高兴的,只是这提示模棱两可、不知所谓,降神香一月又只能用一次,若要追问,还需忍耐足足一个月,且还不一定问得到头绪。这样一来,难免心浮气躁。 沈雁州安抚几句,取出一枚白玉地鎏金令牌放到他手里,说道:这几日暂且歇着,稍后我命人将库房账册交来,你瞧着有什么得用,只管去我私库中取 沈月檀反手将那令牌塞进沈雁州腰带里,板着脸道:蒙陛下错爱,卑职愧不敢当,断不敢从命。 沈雁州暗暗叹气,虽然尚不明缘由,但这分明就是不高兴了。 他待要追问端倪,却听见门外传来动静,有贴身侍从急急前来禀报道:叶凤持公子与温桐公子起了冲突。 这消息未免匪夷所思,纵是沉稳如沈雁州也难免呆然:谁? 沈月檀问道:温桐是何许人? 二人由侍从领路,带着一队黑曜军前去纠纷现场时,沈雁州叹了口气,苦笑道:温桐在罗睺罗王域的名气,与叶凤持在勇健王域有些相似:五脉轮资质的少年天才,悟性绝佳,性情稳重自持,且他出身名门,祖父任九司之一,多位父辈在军中担任要职,母亲则是罗睺罗排名第一的宗门清净檀宗黎宗主引以为傲的三名亲传弟子之首。 此人天资与叶凤持旗鼓相当,起步点却令这农家子望尘莫及,谓之人中龙凤、天之骄子,端的是金尊玉贵,令人艳羡不已。只是叶凤持也好、温桐也罢,这等千金之子,素来行事四平八稳,为何见面第一日,二人就生了矛盾?若出来闯祸的是那小猴儿,反倒令人想得通。 沈月檀跟着一群人行色匆匆,一面若有所思道:这样的人才,做个阿修罗王也足够了。 沈雁州听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心中微暖,哪怕他心中生着气,却也不妨碍担忧着自己,于是嘴角不觉弯了弯,抬手在那青年后脑抚了抚,果然被一掌拍开。沈雁州不以为意,笑道:圆圆有所不知,罗睺罗王域有一则神谕,七大世家与修罗九司的血脉,都是不能当王的,此其一。 他见沈月檀露出好奇神色,这才续道:其二就更简单了,正如乾达婆王所言,四大阿修罗王,各司其职。罗睺罗王则司卫戍之职,若有大战,必定身先士卒,风险最高。一言以蔽之,不过是勇健王、罗骞驮王与质多罗王合力供养的金牌打手罢了。世家求稳为上,若以温桐换王权,代价过高,得不偿失。 沈月檀暗中叹气,沈雁州耗费多少年月心力,只为夺一个修罗王印,如今好容易到手,却发现不过仅仅上了一层台阶罢了。前程尚且渺远,极目远眺也看不见尽头。 竟是半分不得轻松。 沈雁州简略同他说了温桐出身,这才命侍从详细禀报前因后果。 那侍从倒也乖觉,有问必答,对待久负盛名的世家也好、初来乍到的贵客也罢,都不偏不倚,回道:卑职来得匆忙,只大略听闻,叶公子与侯公子前往抱竹园观赏灵兽,突然之间对一位灵兽执事痛下杀手。适逢温公子在场,及时阻拦救下那执事性命。如今一个执意要杀、一个执意要救,僵持不下。总管劝不住,只得求助陛下程先生已经先赶过去了 两个五脉轮若真打起来,两败俱伤是小事,只怕连累师罗城也要倾覆于一旦,难怪谁也不敢拦。 沈雁州神色不见变化,又问道:那执事是什么人?伤得如何? 侍从道:卑职瞧着那人面生,已派人去打听了,如今只约莫知道他姓温,是抱竹园里新来的执事。他被削下整条左臂,只是两位公子僵持,无人敢动,只能暂且给他用些药止血。如今只怕救治不及,那条手臂就保不住了 抱竹园是豢养灵兽的园子,建在山脚以上、山腰之下一处广阔峡谷之中。沈雁州一行人驾着各色鸾鸟猛禽拉的车,抵达得十分迅速。抱竹园中闲杂人等早被驱散,竹林假山、凉亭兽棚各处,有层层黑曜军布防,个个神色如临大敌。 为首的将领身形魁梧,肤色微黑,一脸的络腮胡,约莫三十出头,沈月檀不认得。那将领对沈雁州简略行礼后,遂引二人前往事发地,则是在一片荒地围成的饲养场外。 叶凤持仍是一身朴素竹青衫,孑然而立,略显瘦削的身躯站得笔直。 隔着五六步开外,与他对峙的青年衣着华贵,闪闪发亮的石青地多彩夔龙锦裁成的交领锦袍,外头罩着银灰色的八宝云纹织金缎半臂罩衣,连收束的腰带都是数十块白玉牌串着金丝,中间点缀着数不清的莹润米粒珍珠。压袍的玉佩、随身的香囊,件件精美绝伦,更衬得他风仪出众,矜贵无双。 那青年身量与叶凤持相当,挺拔高挑不遑多让,又兼神色柔和,嘴角含笑。 一个是雪峰壁上、青松料峭结霜;一个如瑶池水畔、玉树琼枝横陈。 竟如两颗明星争辉,一样的光彩夺目、气势惊人,彼此都压不住风头。令人险些将不远处躺在血泊里呻||吟的一名中年男子与一旁照料的两名侍童给忽略了过去。 那俊美青年自然就是温桐,纵使被叶凤持横眉冷眼相对,依然笑得君子端方,和缓道:叶兄虽然口口声声说温知秋此人罪不容恕,然则到底所犯何事?可有人证、物证?总要妥妥帖帖审了,实打实以罪证服众才是。 叶凤持道:在下再三强调,兹事体大,不可对外人言。你若执意护着他要说法,在下亦可暂且留他性命。只需将人交予罗睺罗王私下审问便知端倪。 温桐略略敛下眼睑,柔声叹道:叶兄有所不知,这位温知秋温执事,若论辈分,还是在下的一位远房堂叔。温氏祖训,落在公严仁孝四字上。我温氏数百年来严加管束族人,战战兢兢,不求有功于社稷,但求无过于黎民。堂叔若是犯了错,在下这就依着旧例上报祖父,严加审讯,一旦查清罪行,绝不姑息。叶兄以为如何? 那中年男子因了失血与恐惧,不断瑟瑟发抖,颤声道:堂侄、堂侄快救我!这厮在血口喷人,堂叔是清白的! 温桐只略略侧头,给侍童使了个眼色,那侍童便取出一片墨绿的叶片递到温知秋嘴边,低声道:这是四叶雪晶参的叶子,能活死人肉白骨,堂老爷请含着不要动。 温知秋知道这宝贝难得一见,急忙依言含了,果然一股暖流徐徐发散,护住了伤口。只是这样他便开不了口,只得焦急拽拽那侍童,示意他多为自己说几句话,侍童却只在一旁细心看护,并不开口说半个字。 叶凤持自然也瞧见了,只摇了摇头,说道:我以为不妥。更何况这样珍贵的灵药,浪费在罪人身上,灵药若有知,难免要嚎啕大哭一场,悲恸于自己所救非人。 沈月檀走近时,凑巧听见了这句话,不由暗中叹了口气。叶凤持这个傻子,好端端地何必平白得罪人。 若换了沈月檀自己,只怕当即就要翻脸:我的灵药,我爱给谁就给谁,纵使拿去一把火烧了,糟蹋个彻底又与你何干? 然而换到温桐这里却是个意外,那青年竟仍是笑靥柔和,颔首道:叶兄言之有理,在下记着了。 云淡风轻、滴水不漏,这世家子的涵养风度,远非常人所及。 落在沈月檀眼里,却只有八个字:城府深沉,虚伪至极。 第85章 角力 沈月檀又往周遭一扫,不见侯赟的踪影,反倒是程空先一步抵达,正在劝解叶凤持:凤持,你有所不知,罗睺罗王域的律法与勇健王域大相径庭。其中一条,便是七大世家的子弟若是作奸犯科,皆由族中自行处置,王上只行监督之职。此类旧例,在王域奉行几万年,岂能轻易更改? 叶凤持的天赋只在修行悟道、刀剑相搏之上,应对人事则素无急智。如今被温桐一拦、程空一劝,全无应对之策,不耐烦之余竟生了杀心。旁人只见他神色如故、肃然无波,熟识者才分辨得出那人森冷眉目间,一缕凛然杀气正在酝酿。 沈月檀亦询问过沈雁州,果然罗睺罗域的制度截然不同。想来也有道理,魔物终日肆虐,每百年至少有一个魔王现世,举大军入侵王域。要填进不知多少修罗众的性命方能歼灭魔军、击杀魔王。是以罗睺罗王与其余三位阿修罗王相比,寿命便显得短暂许多。 例如勇健王在位已过千年,在他尽心经营下,朝野稳固、令行禁止。 而沈雁州的境遇则截然相反,他乃是千年以来的第三个罗睺罗王 是以罗睺罗域的稳定,要泰半归功于七大世家与罗睺罗王麾下的修罗九司常年看顾。被调侃为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七世家劳苦功高,自然是有点特权的。 沈月檀自然也清楚,叶凤持并非不懂此事的牵连,不过是不甘心。 此时有引路的侍卫高声通传罗睺罗王已到,人群如潮水分开,纷纷行礼如仪。沈月檀趁着忙乱走到叶凤持身边,低声问道:莫非是善律派的漏网之鱼? 叶凤持颔首,应道:饲养毒龙之人。 那边厢,温氏已派了人手前来,将温知秋抬下去救治。叶凤持单手抓着剑柄,用力得指节泛白,随即手背被一股暖意覆盖,却是沈月檀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沈月檀一面镇定阻止他,一面叹气道:叶兄,此事恐怕棘手得很。 叶凤持敛目垂首,默然片刻才道:怪我一时冲动。 沈月檀却摇头,心中嗤笑,面上却一点不露端倪:要怪只怪有人贪心不足,偏要借题发挥。 而后事态果然如他所预料发展,司监殿既将温知秋收监彻查,又以在王城公然行凶伤人的罪名,将叶凤持也羁押起来。 阿修罗王麾下有修罗九司,各司其职、辅佐王政。其中司监乃是修罗九司之首,负有监察百官、维持王城治安之职。 如今担任司监殿殿主之人,正是温桐的祖父温颂安。 叶凤持被羁押当日,沈月檀便接到王命,即日上任九司之一:司香殿殿主一职。 如此沈雁州一系中,沈月檀入主司香殿,夏祯入主司军殿;其余七司则分属七世家,朝中暂成掎角之势。 沈月檀虽然冷眼看得清楚,无非是双方权衡博弈的结果罢了,心中却这些行径无比腻烦。 他安抚下侯赟后,便寻了个机会去探望叶凤持,倒也不隐瞒,原原本本同叶凤持说清楚了其中根由。 叶凤持虽然遭受牢狱之灾,却并未被苛待,趁机安安稳稳闭关了几日,远离纷扰,反倒令他挣脱了心魔。如今听沈月檀诉苦,便露出八风不动的安稳神色来:若要应对,则有两条路。 沈月檀多少有所揣测,此时便肃容道:愿闻其详。 叶凤持道:与温氏等人同样手段,汲汲营营、召集党朋、壮大势力,有朝一日,将这些对手尽收麾下,此其一。 沈月檀低叹一声,问道:其二如何? 叶凤持道:修道悟道、而后登天人道,再回过头来,苍生皆是蝼蚁。任他诡计百出,一剑斩了便是,此其二。 正如当初问道宗沈鸿,纵然机关算尽,也逃不过天命难违,一纸罗刹令便轻易取了他性命。 沈月檀想了想,不由苦笑道:恐怕我不得不选第一条路。 叶凤持修长剑眉微微上挑,难得露出诧异神色:为了沈雁州? 沈月檀纵然问心无愧,也不由得耳根微微发热,轻咳了一声方才正色道:叶兄莫非忘了,我恩师是缘何丢了性命? 叶凤持这才动容,沉吟道:你怕那位余怒未消,要阻你登天人道? 沈月檀哂然一笑,摇了摇头才说道:那位故作骄矜,装出一副因私怨而要灭香道传承的姿态来,我当初委实被他骗得不轻。好在我看穿了真意,未曾被一时情绪蒙蔽双眼。 他能看穿真意,一来归功于六道书奥义,二来则得益于乾达婆王指点。 所谓香道,超脱五蕴六识,能通达六界、能感应鬼神。是以虽然六界互不相通,却唯有食香之神能巡逻六界,联纵六道之首。香道乃是通天的捷径。 也正因如此,天人自然容不下这等神术保留在下等众手中,又恐操之过急,引来下等众怀疑警惕,才命两位食香之神徐徐图之,令香道名正言顺灭绝。天人界如此忌惮炼香师,只怕还有更深的缘由,如今沈月檀尚触摸不到。 好在受命之后,乾达婆心怀仁念,几乎按兵不动;而紧那罗却贪功冒进,手段粗糙,早就引起了下界反弹与疑惑。反倒给香道留了一线生机。 也多亏了乾达婆送到罗睺罗的摄政官多方照料,修罗界虽然香道式微,师罗城中却还保留了一支,如今归于司香殿中。沈雁州与沈月檀商议之后,便决意无论如何要将这群炼香师收拢麾下,才能有朝一日,不再受天人摆布。 他捡着要害,三言两语同叶凤持解释了一遍,叶凤持合目沉思片刻,这才低声道:阿月,你谋来算去,桩桩件件都围绕着巩固罗睺罗王权而去,沈雁州就这么好? 沈月檀一噎,两手一拍桌子,瞪圆了眼怒道:胡胡说,我何时在一心为他筹谋?不过是合则两利罢了。我要做香道之首,自然要避开天人耳目,他在明,我在暗,正好彼此支援 叶凤持仍是清冷静寂的模样,一双眼淡如冰雪,反倒瞅得沈月檀熄了火,愈发说不下去:总、总而言之,不同他联手,也要同旁人联手索、索性跟相熟的合作他与我目标一致,终归不会拖我后腿 叶凤持见他说不下去,这才问道:你竟如此信任他? 沈月檀先前冲动站了起来,如今怔愣,又颓然坐了回去,垂目深省片刻,方才开口道:于我而言,所谓信任,是遭遇背叛亦无妨时方能交出去的。沈雁州若是背叛我却非但不能无妨,反而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是以不敢信任。 叶凤持疑惑皱眉:你不信任他,仍要同他联手? 沈月檀缓缓点头,神色坚定无比。 叶凤持又问道:既然如此,若是他背叛你,该当如何? 沈月檀顿了顿,丧气道:那只好万劫不复。 叶凤持险些道心不稳,生出对此人冥顽不灵的恼怒来。 他深深吸气,平复了心绪,这才说道:阿月,我不通庶务,留之无益,反倒累你落人口实。温知秋性命暂且留着,我明日先北上。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61) 此事二人早有决断,只是如今事到临头,沈月檀难免露出不舍的神色。不等他开口,叶凤持又取出一本书册,说道:阿月,你专修香道,施展术法有余,自保恐怕不足。这一本是我锻体练剑的心得,留给你参阅,平日里多加练习,不可总依赖外事外物。 沈月檀笑了起来,郑重接过书册,叶兄有心,我自当勤修苦练。来日重逢时,必叫你见到我独当一面。 叶凤持也缓缓颔首,应道:来日重逢时,必拭目以待。 二人作别后,叶凤持又迎来新访客,他看也不看那人,只摇着头叹道:看得当真紧。 沈雁州一身烟青色绣暗金万字纹的锦袍,大马金刀在叶凤持对面坐下来,交叠双腿,含笑道:叶兄误会了,我可不是追着他来的,是专程来见你的,不想就遇上了。 叶凤持垂目道:我意已决,倒劳烦陛下白跑一趟。 沈雁州叹道:叶兄误会了,我与温家老头打擂台,本就不该牵连你,你纵不走,我也要设法将你摘出去。只是我有一事,还要请叶兄帮忙。 叶凤持道:力所能及之事,但说无妨。 沈雁州便取出一个鱼形的储物荷包并一张羊皮地图,放在桌上推到叶凤持面前:叶兄北上路径中,偏东百余里处,有一座鬼鸣山。我想请叶兄前往山下军营一探,此为地图和一应所需物资。那军中最高将领也不过四重天修为,断不会害得叶兄以身犯险。 叶凤持打开地图扫了一眼,沉吟道:这军营隶属罗睺罗王麾下?这世上竟有请外人刺探自家军营的道理。 沈雁州苦笑起来:一言难尽,这座军营虽在我麾下,却不受我监管,就连兵力补充也不经司军殿,而是从善堂调遣我若去查,则毫无破绽。只得求助叶兄。 叶凤持听闻善堂二字,心中略有触动,便抬手将地图同荷包尽收入袖中,算是允诺相帮。 翌日是目莲取了赦令,亲自将叶凤持放了出来。待消息传到温颂安耳中时,叶凤持早已向王上辞行,翩然而去。温氏种种算计,只得从头策划。 第86章 俊杰 师罗城建造在沙漠腹地,无边黄沙之中的一片绿洲中。绿洲方圆百里,中央有一座石山,山石全是经历亿万年岁月的砂砾,在地底极深处被地火熔炼重压,凝结而成的岩石,也是罗睺罗王域的一项特产,名为晶砂岩。 此物极重,又坚固无比,任暴风狂沙日夜摧折,万年不蚀,用以建房再理想不过,是以师罗城的房屋俱以晶砂岩建造。 下品晶砂岩色呈黝黑,谓之玄晶砂,量大常见,如遮日宫所在的石山便是玄晶砂构成。玄晶砂建造的平民住屋亦是处处可见,挤挤挨挨的石屋鳞次栉比,外头刷着白漆,放眼看去成条的白晃晃,犹如巨兽骸骨。 中品晶砂岩唤作玉晶砂,状如羊脂白玉,莹润玉色中又带青、金、绯、朱等各色,精美绝伦之余,品质也比下品晶砂岩好上许多,更能兼容道力,是以连板甲、盾牌上也会采用,只是太过笨重,且产量稀少,无法普及。 至于上品的晶砂岩名为天晶砂,透彻如冰,则是可遇不可求,一条晶砂岩矿脉经开采之后所得,约莫九成五是玄晶砂;剩余半成里,若是运气好,则有九成是玉晶砂,一成天晶砂;若是运气不好,天晶砂就半点也无。 正因此物罕见,在罗睺罗王的遮日宫中也是稀有之物,通元楼却将天晶砂打磨成薄片,镶嵌在窗户上,则足以宣示其豪富奢靡的超然地位了。 那天晶砂乍看虽似无色琉璃,然而却透出股锐利森寒之气,能隔热透气、澄明心境,更兼不会反光,近看透明,远看则为幽幽阴影,令寻常百姓望而生畏、并敬而远之。 然而通元楼自打嵌了天晶砂,楼后还有个人工湖,便成了师罗城中最顶尖的酒楼,是达官贵人、世家公子们最爱的聚会之所。消息流通,也比别处更快一些。 这几日通元楼里的显贵们谈论最多的,自然是新任罗睺罗王。 有人说他经历传奇、气运加身;有人说他天纵英才、资质过人。种种传言,不一而足。 不觉间话题便绕到了新任司香殿主的身上。 便有个穿藤黄色锦袍的白胖年轻人露出暧昧神色,低声道:那司香殿主其实出身寒微,学的虽然是炼香一道,却也资质平平。不过凑巧与王上的故人相貌神似,是王上念旧情,爱屋及乌,这才将人千里迢迢从勇健王域召了来。若是受宠,养在后宫也就是了,不成想王上竟将九司的职位赏了他,当真是胡闹。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姑且瞧着 他正说得高兴,身旁一人便嗤笑起来:蒋二傻子果然名不虚传,这等蠢话自己信也就罢了,煞有介事在席间讲,你不嫌丢人,我倒替你臊得慌。 那小胖子是七世家中,蒋氏的嫡系子弟,本名蒋翀,被人横加侮辱,顿时变了脸色,恶狠狠指着那开口之人,骂道:公孙胖!你才是个坐井观天的大傻子,我可是从大哥那里听来的! 一名穿浅葱锦袍的公子摇着玳瑁骨扇笑道:蒋二傻子的话固然未必可信,蒋翊兄身为黑曜军统领,这话若是他说的,倒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其余人纷纷称是。 被唤作公孙胖的青年一身白练色锦袍,非但半点不胖,反倒是身形修长,容姿堪称昳丽,唯独一双眼中寒光冷冽,锋芒毕露,中和了阴柔相貌,令人第一眼只看得见他通身宛若烈火煅烧的锐意。 他只讥讽横了列席的众人一眼,自装满冰块的瓷瓶中取出冰镇好的银色酒壶,自得其乐给自己斟酒,一面冷笑道:他当年被主宗驱逐,孤苦伶仃无人看顾,是元苍星花了十年寻到他、将他接回离难宗培养,不至沦落成一介散修,不知何时便丢了性命。元苍星对他恩同再造,最后结局如何? 沈雁州的身世早被调查得清清楚楚,在座者但有关注,便都是了解的。 就连那小胖子也知晓这段往事,回道:被逐出宗门,至今生死不明。 那青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又再斟酒,这样无情无义之人,你竟信他念旧情?若是寻常念旧也就罢了,你竟然信他因此公私不分,做出危及自身利益之事?这到底是蒋大傻子蠢还是蒋二傻子蠢? 蒋翀气得脸色涨红,以玉骨扇代剑,气势汹汹虚点那青年:公孙胖!你说我傻我不同你计较,竟说我大哥,我、我要同你决斗! 那青年放下酒壶,两指一伸,便夹住那柄扇子,轻轻松松自那小胖子手里抽了出来,唰一下打开,自己扇得爽快,眯了眼嗤笑:双脉轮的手下败将,先学会捋直舌头说话再来与我挑战。 这青年复姓公孙,单名一个判字,亦是七世家的子弟,与蒋氏两兄弟素来交恶,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幼年时修行未够,动起手来也不过打出些鼻青脸肿的皮外伤,倒也无伤大雅。如今各有修为,又忌惮事后责罚,动手便少了,口舌之争却是从来少不了的。 蒋翀被他一激,更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跳着脚怒道:扇子还我!公孙判!我要同你决斗,下月聚灵大会,你可敢应战?我叫大哥来打你 这小胖子开头气势汹汹,还颇有两分年少轻狂的劲头,不料末了立时露怯,引得围观者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公孙判也后悔同这二傻子一般见识,将扇子扔了回去:就你这点出息。决斗也要你大哥代替,索性成亲也让你大哥代替得了。 蒋翀手忙脚乱接了扇子,竟当真怔愣愣在思忖这建议。好在不等他再语出惊人,几个年轻公子哥儿突然骚动起来,纷纷离了座,撩开凉亭周围垂着的碧云纱帘,压低的嗓音中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是温桐!温桐来了! 通元楼下的人工湖名为素盏,有舟舫穿梭其上。湖畔生着比成人更高大的墨绿仙人掌,湖中有芦苇成片,如浩渺青烟拢在幽绿水面。再远处则是层层碧色浮萍,正被一叶轻舟破开。萍卷浪翻,在轻舟后头划开两条犹若鸢尾的水痕。 一条与青空同色的身影卓立舟头,午后阳光正好,恍惚间仿佛云破天开,有仙人履波而来。 小舟无人执桨,眨眼就到了岸边,温桐闲庭信步走上石滩,竟连衣角也未曾沾到一点水。 神色从容柔和,如春风化雨,唯有眼神深处藏着天才独有、目空一切的傲慢。 通元楼的湖上亭有五个,朝湖的一面都挤满了人,对那青年遥遥拱手致意,颇有种见到大人物的激动兴奋。 温桐极有耐性,含笑一一回礼,做足了世家子的谦和姿态,愈发被夸到天上去。 唯有公孙判皱眉看着众友人仰慕沉迷的痴态,再度冷嗤了一声:装模作样,虚伪至极。 蒋翀艰难挤在人缝里围观名人,闻言撇撇嘴,回头扫他一眼:公孙胖,你嫉妒了。 公孙判冷笑:你懂什么?少年郎不见真性情,不是大痴大愚,就是大奸大恶。 倘若沈月檀在场,想必要深以为然,与他引为至交。 温桐六识敏锐,纵然隔得远,约莫也听见了。却仍是不动声色,只若无其事扫了一眼,目光便滑过凉亭里的众人,往通元楼上看去。 嵌着天晶砂的窗户一个个幽深晦暗,分明看不见窗后客人,温桐却仿佛能看穿屏障一般,独独凝视三楼边缘的一扇窗。 直到几名年轻人自楼中走出来迎接,或俊雅或爽朗,个个都带着藏不住的、源自天之骄子的高傲。却又心甘情愿,众星拱月般围着温桐一人。 其中一名穿着黑曜军玄衣黑袍的青年,眉目与名唤蒋翀的小胖子有几分相似,只是身形矫健无一丝赘肉,肤色微黑,腰背挺拔而更显俊朗,对温桐含笑道:怎么才来?等你许久了。 温桐这才被收回视线,对着众位友人露出亲厚神色:家父训话,故而来迟。劳各位久候,这次就由温某做东。 众人哄笑,连连说好,拥着温桐进了雅间。 三楼那扇窗户后头,沈月檀坐在桌边,单手支着下颌,交叠双腿仍不安分,脱了鞋在桌下不时踩踩沈雁州的皮靴,又抬脚搭在他小腿膝头滋扰磨蹭。面上却全不当一回事,待温桐一行人自视野里消失,才惊讶转过头来:不愧是五脉轮的天才,楼里人人都在看他,他如何分辨得出我二人藏在其中? 沈雁州任他挑逗,捏着个黑底金纹的方茶盏,脸色比茶盏还黑:大惊小怪,我也能。 沈月檀咳嗽一声,那,往后境界到时,还请哥哥教我。 沈雁州脸色稍缓:这个自然。 他二人听了半日流言蜚语,沈月檀最初怒不可遏,听得多了,却只觉啼笑皆非,不当一回事。 如今便只捡着要点说:雁州哥哥,你这阿修罗王不好当,老头子不服你,小子们也不服你。 沈雁州起了身,转而坐到沈月檀身边,将那不安分的小子抱到腿上摁着,这才惬意眯了眼,说道:当徐徐图之,下月聚灵大会,你先立威。 沈月檀熟门熟路坐在沈雁州腿上,头一侧靠在那人宽厚肩头,便只觉心中安稳,天地间再多纷扰,也不在话下,无所畏惧。 却又想起那傻胖子口口声声说他靠着与故人相似的容貌才得了王上青睐,突然怒从心起,扭头咬住沈雁州肩头肉。 沈雁州任由他啃咬,反倒安抚般顺着沈月檀后背脊骨轻轻摩挲:你若不乐意,不去也罢。 沈月檀这才松了口:去,自然要去聚灵大会是什么? 聚灵大会每年举办一次,是罗睺罗王域里,各地青年俊杰比试切磋的盛会。又分聚文与聚武,前者比智识,坐而论道、畅所欲言,又或者设立难题,供人破解;提供残破经卷,等有识之士开悟补完。 后者聚武则简单得多,上擂台切磋,各施所长,斗个昏天暗地。 大会又设立文武两榜,取前一百名,凡上榜者皆有奖励。 沈雁州又道:你身为司香殿主,原不该参与聚灵大会,然而今年却是个例外。 沈月檀见他眉眼都是笑意,只得赏脸追问:如何例外? 沈雁州这才笑道:聚灵大会的奖赏,素来是由遮日宫、各大世家、各大商会共同资助的。今年却巧了,拈花阁得了件宝物,献出来做聚灵大会的榜首奖励,这宝物合该司香殿主出马,争了回来。 沈月檀沉吟:莫非是件炼香师合用的宝物?那拈花阁得了之后,左右为难,若是卖给司香殿,便得罪了炼香的公孙氏;若是卖给公孙,却又得罪了罗睺罗王。是以索性捐给聚灵大会,叫你们自行鹬蚌相争。 沈雁州笑叹道:我家圆圆就是通透,哥哥可就指望你了。 沈月檀被他甜言蜜语哄得高兴,脸色舒缓,傲慢仰头:包在我身上究竟是什么宝物? 沈雁州屈指敲了敲窗户,一尊半人高的天晶砂香炉。 第87章 报名 一月光阴匆匆流逝,转眼就到了聚灵大会举办的日子。 这些时日沈月檀虽然新上任,却一直按兵不动,每日只在司香殿点个卯,但凡呈上来的卷宗请示,细细看过了,都只回一句照旧例办便是。 司香殿除了钻研香道、每日炼制,供应师罗城所需香药外,更负有沟通天地气机、搜罗天下奇珍异兽、绝境秘地等各类职务,也算得上半个情报机构。原殿主是一名散修晋升而来,于炼香一道颇有建树,只是年事已高,修为却不足。他为突破四重境关隘而闭关,可惜最终冲击失败,不幸殒命。 而公孙氏一脉,素有支系修炼香道,其中子弟泰半在司香殿中就职,隐隐成一股势力,若无意外,副殿主公孙鸿信便是众望所归、合该擢升殿主。公孙氏嫡系素来执掌司工殿,若支系的公孙鸿信执掌司香殿,其势力必定进一步扩张,能与温氏分庭抗礼。 只可惜他这边算盘打得好,新任罗睺罗王一来却夺了司军、司香两殿,安插了自己的亲信。 司军殿殿主夏祯威名极盛,武勇无双,纵然自己智谋不足,背后却有个程空襄助,将全司官员整治得服服帖帖,温氏再无从插手。 然而如今这新任殿主沈月檀,传闻他资质寻常又不学无术。公孙鸿信虽然知道传言不可尽信,然而冷眼旁观这些时日,却只见这青年听得多、问得少,若说他城府深沉,问的问题却总不着调。 他也曾派心腹佯装不懂,同沈月檀请教香道上的疑难,那公子哥儿竟一问三不知,只管叫人去请教副殿主。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62) 是以这月余以来,公孙鸿信虽然只居副殿主之位,司香殿上上下下一应事务,却都是他说了算,同殿主只差一个名分罢了。比起区区虚名,自然是实权来得重要。 公孙鸿信便放下心来,只当自己明白了王上的用意:温氏虽然丢了司军殿,毕竟仍是九司之首,七世家岂容他温氏一家独大?恐怕王上是想借着这傀儡殿主,暗地里扶持公孙氏,好与那温氏分庭抗礼。 如此便更对那位沈殿主生出几分轻视之意,是以当五弟前来求情,他便满口应承,让五弟的幺子、他那十六岁的侄子作为司香殿参与聚灵大会的领队。 只是司香殿印在沈殿主手中,公孙鸿信在聚灵大会报名的最后一日,才将拟好的名册呈给沈月檀过目。 沈月檀端坐案后看名册,他穿着司香殿近似紫红的苏芳色制式袍服,宽袍广袖上繁复绣着云纹、龙纹,细细纹路上又再覆盖了一层大叶牡丹的锦绣,华贵非常的织物衬得这青年愈发面如美玉,容颜俊秀,叫人不由看得发怔。也难怪王上要不远万里将这青年接了来,当真是美色误人。 公孙鸿信正胡思乱想,忽听那青年说道:叫公孙先生操心了,我昨日已拟定名册,送往聚灵塔了。 公孙鸿信下意识便应道:如此多谢殿主什么? 往日里但有上呈卷宗,沈月檀都是全无意见,只管盖章的,他也早养成了习惯。 谁料今日突然出了变数,公孙鸿信一时间险些转不过弯来,怔了怔忙又施一礼:沈殿主,聚灵大会是罗睺罗王域中每年一度的大事,关系一生前程,青年俊杰莫不看重。我司香殿中青年一代苦读勤修不辍,为的亦是在聚灵大会上一展长才。纵为殿中属员计,名册亦不可轻忽,殿主初来乍到,这事还请容卑职代劳。 沈月檀挑眉一笑,将公孙鸿信送来的名册扔回桌案,对身后随侍的下属做了个手势,那下属会意,便去靠墙的书架上取了一份卷轴过来。 沈月檀命那下属将卷轴交给公孙鸿信看,又笑道:公孙先生言下之意,是我在司香殿里白混了一个月,连各个部属都搞不清楚,如何能选对人? 公孙鸿信自然是这个意思,也自然是不敢当面承认的,只得连道不敢,将那卷轴展开看了。 正是司香殿报名聚灵大会的名册副本,其中人员竟泰半与他呈交的名册重合。剩余不同的几人,便是原本公孙鸿信受各方亲朋好友所托添上的,被沈月檀换成了更有潜力、却因无甚背景而被公孙鸿信筛掉的几名年轻散修。 聚灵大会虽然人人皆可观摩,参与名额却有定数,是以前期各世家、九司,以及王域各大宗门、商会,莫不殚精竭虑,争夺名额。那几人虽然修为不足,但机会难得,若在聚灵大会与各地俊杰同台竞技,纵然落败,也能收获体悟、经验,是不可多得的磨练。 只是如此一来,总有些资质出众却毫无家族支持的修士,便只得去争夺聚灵大会公开出来、任人参与的那一百个名额。 这规则倒与当初勇健武斗会异曲同工,聚灵大会也历来如此,众人私下里默认了。 不料沈月檀第一次出手,就触动了世家的利益,虽然不过是一点蝇头小利毕竟各世家的名额都优先留给了嫡系,也只有支系的子弟才想到要走司香殿的路子。 公孙鸿信一时恼怒非常,然而那名册上同时盖着司香殿印与聚灵印,再要更改,除非殿主出面 他一面思忖犯愁,一面却看见了愈发令他愤怒之事。 他原本拟作领队的侄子公孙光虽然在名册之中,却只是一名寻常队员,而领队的名字则赫然写着:沈月檀。 沈月檀已在侧头吩咐下属,将名册公示殿中,命众人提前做好准备,大会前一日就要集中在一处,等候领队训示。那下属领命正要离去,公孙鸿信忙站起来喝道:站住! 仿佛晴天霹雳一声吼,难道有人在司香殿中公然咆哮,那下属许是惊讶过头,竟当真站住了,征询般看向沈月檀。 公孙鸿信不等沈月檀开口,脸涨得通红,急急道:殿、殿主这领队,怎会、怎会?这次有天晶砂香炉问世,我司香殿若不能赢得香炉,如何令天下香道信服?殿主三思啊! 沈月檀朝那下属摆摆手,示意他离去,那下属竟当真走了。公孙鸿信愈发震惊,他本以为自己在司香殿中威望深重,说话分明比沈月檀有分量才是,谁知这青年不声不响,竟已经收买人心到这等地步。 实则不过是公孙鸿信想得多了。那下属名叫邢简,是一名无门无派的散修,正是沈月檀更改名册后,得到机会参与聚灵大会的其中一人。得到这样的天降之喜,自然巴不得早早将名册公示,令尘埃落定、无从更改。 沈月檀见邢简出了门,这才眯眼冷笑起来,这般表情,便无形间令得威压骤然加重,隐约有几分沈雁州的影子:公孙先生的意思,莫非是质疑我沈某人无才无德,不配做领队? 公孙鸿信正有此意! 可惜依然不敢承认,一时间竟有些汗流浃背之感。然而他到底做了三十年副殿主,自认劳苦功高,顶着沈月檀威压仍不甘就此退让,又拐弯抹角,说道:卑职万万不敢。只是唉,殿主有所不知,勇健王域香道式微,华氏一族百年间凋零离散。而我罗睺罗域却侥幸逃过一劫,修习香道者众多。更何况尚有公孙一系,世代保留香道传承,与勇健王域大为不同。这聚灵大会既是以罗睺罗王域的传承为主,卑职担忧殿主往日所学沿袭勇健一派,一时之间恐怕应对不了 沈月檀从一旁琉璃盘中拈了枚仙人果,徐徐吃完了,才打断公孙鸿信的慷慨陈词,笑道:公孙先生何必绕弯子,你言下之意我听得明白,既然我在勇健王域修习香道,总要让司香殿瞧过了才能安心。若是能同你推荐的人选比试一番,能者任领队之位,自然再好不过。 公孙鸿信对他那侄子极有信心,闻言不由心动,正沉吟着如何表态,这若是殿主的意思 沈月檀已施施然站起身来,笑吟吟道:以我的意思,何人任领队,由我说了算,旁人无权置喙。公孙先生请回罢。 往日任他摆弄于股掌之间的青年如今翻脸不认人,公孙鸿信所受震惊前所未有,竟只能眼睁睁目送沈月檀离开。 待公孙鸿信回转家中时,依然未曾回过神来。他先前夸了海口,只道一盏茶功夫就能办妥,是以几家亲眷俱在他宅中静候佳音。 岂料如今佳音却全成了噩耗。 他那五弟公孙鸿纹得闻消息更是恼怒,一掌重重拍在扶手上,怒道:简直简直欺人太甚!领队一位,本就该有能者居之,我家小光虽然年幼,却是香道百年难遇的天才!那沈月檀凭什么! 只是公孙鸿纹这边厢义愤填膺,却引不起其余几家的共鸣。他儿子好歹还得了个名额,其余几家的子弟却连参与聚灵大会的资格也被剥夺了。只是他们心里有数,若说名额该当有能者居之自然是不敢应的。 便有人酸溜溜说道:五弟何必恼怒,左右不过是个领队的虚名,只要小光力克群雄,夺了天晶砂香炉,自然成为司香殿首席制香师,叫那殿主颜面尽失。只可怜我们家老四连观摩的机会也被剥夺,唉,二哥,此事当真无法转圜?你做了三十年副殿主,往年古殿主也要给你几分人情,怎的今年半分也不成? 公孙鸿信脸色晦暗,良久转为愤怒:不成了,名册已经公示,除非名册上有人身死,否则无从更改沈月檀做得太绝!哼,沽名钓誉的小辈,且等着看他出丑。 聚灵大会虽然难得,却不至于到动手杀人的地步,众人埋怨许久,到底不敢在师罗城中作乱,各自回去督促子弟修行,以期明年再有机会。 而此后城中有关沈月檀的流言则愈发不堪。司香殿竟也无人见过沈月檀炼香的手段,除了那几名意外得了名额的散修仍然欣喜外,竟是全殿上下忧心忡忡,唯恐被这新任的不省事殿主拖累,丢了天晶砂香炉事小,有损修罗九司颜面事大。 一时间竟人人自危起来。 第88章 魔纹 聚灵大会举办地,在师罗城南的聚灵塔中。 塔前有能容千人的广场,塔分九层,占地颇广,高耸巍峨,其高大壮阔,仅次于遮日宫。聚灵塔平素关闭,只有罗睺罗王派遣人手维护,每年一度开启,接纳各地精锐,集结在此一战。 聚灵大会首日,广场中熙熙攘攘,聚集了大批百姓未生道种的凡人是不得进塔的,却不妨碍他们在广场周围看看热闹。 而聚灵塔第一至第三层中,则汇聚了近千名青年精英,个个意气风发、神色高傲,顾盼之间有睥睨之色。罗睺罗王是自然要前来勉励一番的,修罗九司之首温殿主自然也要随行。 沈月檀并非以司香殿主的身份前来,为免引人注目,也未曾与沈雁州同行,反倒领着司香殿十一名精英、并侯赟、刘氏兄弟一起混在第二层中,听罗睺罗王和颜悦色又威仪深重地勉励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了。 侯赟当初在叶凤持离去时便有所犹豫,只是他年纪尚幼,叶凤持不肯带他走,他独自一人连谋生也不懂,闷闷不乐留在师罗城中。好在这次聚灵大会有武斗场,以侯赟的实力,取一名额也是名正言顺,沈雁州便替他办了。 如今那小孩跃跃欲试,对塔中央悬浮的幻影便格外不耐。那幻影正是司监殿主温颂安,正以慈祥长者之姿勉励后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十分令人生厌。 然而聚灵大会流程如此,他不得不抬手按在那小猴儿头顶以示安抚。 温颂安足足讲了一炷香的时辰,随后便是拈花阁和百宝楼的大管事出来,各自打出了一团光芒。 璀璨光芒在塔中央静静悬浮,一白一紫,白光中有个通体晶莹剔透,仿佛冰雪雕琢的香炉,紫光中则是一柄尺余长、造型古朴的杵,杵身材质非铁非石,反倒隐隐透着紫光。 正是这次聚灵大会最大的彩头,天晶砂香炉与无量定寂护法杵。 人群中自然起了一阵骚动,这两大法宝,前者既能当做防御的法宝,又能为修行增益、更传闻有稳固道种的效用,若是运道好,能更改体质、多增道种,是天下罕见的神物。后者则是流传万年的法宝,传闻曾是某一任罗睺罗阿修罗王最强的兵器,护身驱魔,无往不利。原是聚珍坊献给沈雁州的,只是沈雁州已有神兵在手,便叫他们转而捐出来给聚灵大会做奖品。 如今人人望着那两件宝贝,眼中不免闪烁灼热光芒,都以为自己天之骄子,对魁首之位势在必得。 两位管事见反响热烈,自然满意,却意犹未尽一般,笑道:还有请温桐温公子为诸位演示这宝贝的妙用。 人群愈发嘈杂,气氛热烈无比。 两件宝贝正好悬停在第二层突出到塔中心的平台上方,一名穿着宝蓝色华服的温雅青年越众而出,徐徐走到了两件宝物中间,仍是礼数周全,自我介绍、问候,耗费了些时候,方才从容伸手,握住了护法杵,深紫护法杵顿时被激发出一阵强烈浓郁的紫色光芒,笼罩着那青年羊脂玉般白皙的手指,绛紫白玉对比,煞是好看。 温桐便用他悦耳温润的嗓音,徐徐为众人讲解道:无量定寂护法杵,重两千零四十八斤,厚重能破城,锐利能穿甲。传闻四千年前,鳄罗王正是被罗睺罗王以此杵凿穿头骨,捣碎眉心轮而亡。鳄罗王本体是铁甲魔鳄,致命处便是眉间轮,是以头骨外生着堪比晶砂岩硬度的铁甲,每一百年,增厚一层。鳄罗王寿数逾万年,头骨硬度比天晶砂亦不遑多让,却在无量定寂护法杵一击之下,溃不成军。 他这番讲解,生动有趣、引人入胜,不由让人暗赞一句好宝贝。 也不知谁突然笑了起来,说道:既然如此,若是用护法杵去凿香炉,不知是杵毁还是炉碎? 便引来一片嘘声。 谁料温桐温柔面容却泛起一片晦暗难明的狰狞之色,笑道:这位仁兄的问题,倒是有趣得很。 他手中的护法杵突然炸开夺目紫光,甚至刺眼得犹若正午的骄阳,沈月檀突然一阵心悸,暗道不好。 他看得出来,自然塔中各位长老先辈也都看出了温桐的意图,震惊愤怒交加之下,当即出手。 当是时,塔中突然响起数声爆喝:竖子敢尔! 便有几条身影迅捷无比冲向温桐,温桐到底占了位置的优势,不等那几道身影靠近,就已抬手利落一撞,绚烂到极致的护法杵狠狠撞在了那尊天晶砂香炉上。 传闻中防御的圣物,能顶住九重境界强者全力轰击的天晶砂,竟被撞出了裂纹,转瞬之间,轰然炸裂开来。 一股深紫烟雾蓬然喷薄而出,将温桐包裹在其中,竟犹若防御护壁一般,将那些冲来的高手通通反震了出去。 沈月檀只来得及取出一面玉雕小盾,激发成巨大的银色护罩,随即第二道强烈的灵压冲击咆哮而来,往四周悍然冲刷而去。顿时塔中天翻地覆,人人如身处无形的惊涛骇浪之中,被抛掷、甩坠,分明有修为在身,却仍是被强悍灵压如掌中蝼蚁一般玩弄。轰响震耳、六识紊乱、分不清身在何处,除了于无从抵抗的乱流之中祭出防身的法宝、术法外,根本无暇做出更多应对。 而在此稍早一些时候,沈雁州回了遮日宫,正处置事务,一名事务官匆匆送上来密函。 密函封蜡呈蝶纹,正是当年他一手打造、专司情报的蝶部送来的紧要密件。 他拆开看过,脸色顿时阴郁黑沉,眉心紧锁。 程空见了亦知不妙,低声问道:出了何事? 沈雁州道:叶凤持二十日前进了鬼鸣山便不见行踪。 程空道:以叶凤持之能,说不定察觉有人跟着,不乐意便特意甩开了。 沈雁州叹道:叶凤持那呆愣性子,既然答应我要打探鬼鸣山之事,若有所得,必定要给我消息的。如今过了这许久,既无消息、又失了踪迹,不是他做事风格。 程空也渐渐皱起眉头:难不成陷在了山中?我们只怕小看了鬼鸣山。 沈雁州亦赞同,正筹谋要如何强硬介入鬼鸣山军营时,突然间山摇地动,一名正踩着凳子往高处放书的侍从连着凳子摔了下来,啊呀一声摔得鼻青脸肿。 其余人虽然及时稳住了身形,却仍是狼狈得很,宫中装饰用的屏风、花瓶、雕像等等各种摆设尽数倒塌,负责维护的宫人面如死灰。如此种种,虽然麻烦,却只是小事。 那巨震来得快走得也快,前后也不过十余息的功夫。沈雁州却只觉有强烈危机感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他同程空视线交错,在对方眼中也看到了深重忧虑之色。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63) 随即便听到外头宫人高声喧哗,沈雁州推开书房门大步走出去,问道:何事? 一名年长官员正从走廊一头跌跌撞撞跑了来,跌跪在沈雁州脚边,胡须跟着颤抖不休:王、王、王上!聚聚聚聚灵塔不不不见了! 沈雁州心中一沉,疾步穿过走廊,来到一处露台边,往南边看去。 往日里沐浴着阳光,高耸如云、仙家宝树一般晶光闪烁的聚灵塔果然不见了踪影,先前聚灵塔、连同塔前千人广场所在处,如今只剩下一个方圆数里、黝黑宛若魔眼的深坑。 深坑边缘,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这塌陷的范围中,包括了广场附近一些食肆客栈、商铺民宅,广场上看热闹的百姓、游走叫卖的小贩,连同房屋中人全都跟随聚灵塔一道不见了踪影。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受害者只怕不下万人。 那深坑也十分诡谲,散发着阴寒冷气,扔下石块竟听不见回响,也不知究竟深达何处。 黑曜军与城中值守的官员应对得及时,且各大世家都有子弟在聚灵塔中,是以格外重视。温氏借出族中珍贵的神隼灵禽,放入深坑中先行探测。不料半个时辰过去,那神隼便仓惶逃出,一面凄厉鸣叫,如逃避天敌一般飞往天际消失了踪影。 乘隼者是温氏一名中年族人,中途便自它背上跌落,好在黑曜军中一名军士反应及时,甩出长鞭,卷住那人扯回深坑边缘。 那族人面如金纸、嘴唇乌青、通体冰冷,好在仍有一丝气在,顿时一通忙乱,焚香的焚香、喂丹的喂丹,这才令其渐渐回复神智。温氏话事人温颂安也与聚灵塔一道失踪,如今只得其弟温颂贤站出来暂代一族之长的职责,见状忙上前低声道:韦恒,发生了何事? 那名唤温韦恒的族人强忍着体内寒气冲撞,回道:往下千里也不见底,反倒有灰雾蔓延,愈往深处、雾气愈发浓厚,渐渐遮挡神识、难以视物。那雾气阴寒无比,能侵略三脉七轮、侵蚀道力。愚侄将护身的符咒、法宝尽数打开,却一样被那灰雾侵蚀。又往雾中前进不足百里,神隼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立时转头逃窜,丝毫不听从驾驭 温颂贤脸色黑沉,心知此事早已超出了他的能力掌控,只得慰问一番,允诺将损失尽数补给族人,将其送去休养救治。随后便将眼下搜罗的情报略作整理,上报给了罗睺罗王。 聚灵大会首日就变成惨剧,非但震惊了罗睺罗王域,这消息只怕将以极快的速度传遍整界,惊动了其余三王域。 如今不只王城七世家、连罗睺罗王域各地的宗门、世家大族尽皆受害,都派了人前来扎住在深坑周围,另也有亲友卷入其中的寻常百姓守在坑边,人气旺盛,不知不觉倒令泻出坑中的阴寒之气化解了几分。 然而整体而言,此事仍是搅得遮日宫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多次查探尽皆无功而返,有人灵机一动,要同亲友联络,众人深以为然,料定是个良策,纷纷祭出通信法器。 一时间传音的玉剑、书信折成的纸鹤在深坑上空徘徊盘旋,竟不敢入内。 有修为深厚者咬牙强催书信入坑,行了千里后果然没入灰雾之中,立时纸鹤烧了起来、玉剑炸成碎屑,竟是分毫抵抗不住灰雾侵蚀。 如此僵持了几日,沈雁州终于决意亲自下坑。 此举自然被以程空为首的众部属强烈反对,程空更私底下指责他公私混淆,昏庸至极。沈雁州却只叹道:正因身在此位,我才强忍了这几日,如若不然,深坑才现,我就下去了。 他全然无视众人反对,将罗睺罗印交予程空保管,安排一应事宜后,却又独自去了孟步昏迷沉睡的宫殿之中。 待周围无人窥测,沈雁州便看似随意在香炉阵中穿行,不时抬手拨动香炉上的凸起纹路,随后宫殿一侧的墙角,约莫一丈长宽的地砖滑动,露出了一个方形的入口。 沈雁州拾阶而下,进入一间整体晶润泛紫的房中。这室内香气浓郁得近乎凝结成型,浅紫的卵型烟雾内,有一个黑影蜷缩成团睡得十分安稳。 那黑影虽然轮廓模糊,但尖耳、四足、长尾依稀可辨,蜷成毛团的姿势,就与家猫一模一样,待沈雁州靠近,才动了动耳朵,酣然醒来,睁开了一双金色眼瞳,又张大兽口,露出四颗尖细獠牙,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做出了家猫慵懒伸展四肢的模样:许久不见,后生因何事相扰? 沈雁州也不同那黑影客套,开门见山将聚灵塔陷落之事简略一说,又道:我待要前往坑中寻找失踪的臣民,只是那灰雾诡谲,难以应付,只得求教前辈,可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那黑影蹲坐起来,慢条斯理舔着爪子,片刻后才哼了一声,你这后生果然奸诈,分明猜到了几分,如今还来装模作样。 沈雁州却依然不动声色,只笑道:前辈多虑了,晚辈虽然有所揣测,然而应对的手法委实有限,纵然得以自保,救人却是不足,不得不求助前辈援手。毕竟舍弟也被牵连其中,只怕迟则生变 那黑影耳朵又动了动,细长尾巴则是悬空弯成个钩子状,隐隐透着几分焦虑,他、他也你怎地不早说! 沈雁州道:前辈一缕稀薄神魂尚需温养,经不住震动。 那黑影低声喟叹,又问道:你第八轮修炼得如何了? 沈雁州垂头,晚辈惭愧,尚未摸到门径。 那黑影倒也不恼,歪着头又叹道:这也怪不得你,到底时日太短了。我先前也想不到这法子,还是乾达婆聪颖,不愧是那一位当年的军师 它突然住口,慢吞吞道:我方才说的,你只当没听见,莫要问,更莫要同任何人提及。 沈雁州知晓此物秘密众多,且干系重大,自然满口应承。 那黑影想了想,便四肢着地,俯下身来,身躯一阵阵抽搐,最终呕吐一般,吐出块黑糊糊的物事来。 那物事轻易穿过紫色光幕,落在沈雁州手中,果然黏黏糊糊,冰冰凉凉,如同一团烂软稀泥,再加之是吐出来的,叫人不免生出几分嫌恶来。 然而沈雁州知道此物贵重,那黑影吐出来后,连身形都模糊了几分,隐隐透出溃散的迹象来。 沈雁州不免有些感动,低声道:前辈厚谊晚辈不知如何感激。 那黑影连语调也萎靡飘忽,缩成了一团影子,低声道:他到底照料我这许多年,你不必感激。这东西我也不知道名字,不过炼化之后,只要张开,就能隔绝六道之力,保护众人不受侵害。如此你往那雾中一行,也不必怕了。我我再多睡些时日罢,你莫再来吵嚷。 沈雁州自然是道谢,才要走时,又心念一动,说道:前辈,若是此行顺利返回,且容晚辈与舍弟一并前来致谢? 那黑影默然无声,沈雁州以为它不肯再开口了,它方才低声道:我已经不是初六了。 沈雁州又等了片刻,那黑影却重归寂静,这一次便当真不出声了。 他方才退出了出去,启动机关,重新封住入口。随即折回自己寝殿之中,花了几个时辰将那黑糊糊的稀泥炼化。万事俱备,遂顶着程空、夏祯等一行人幽怨目光,乘了飞舟往那深坑里行去。 坑外人联络不上坑中人,固然焦急万端,坑中人联络不上坑外人,则更是摧折心神、走投无路。 却说当日聚灵塔中变生肘腋,连带拖累了数十位德高望重的世家宗门长老、成千的精英俊杰陷落塔中。那些桀骜不驯,未曾前来参与大会典礼的少数人,与因各种原因与名额失之交臂的青年反倒因此逃过一劫。 待沈月檀自那宛若天地搅成一团的混乱灵压中清醒时,正巧听闻头顶有老者怒喝,声若雷霆,震得身下地板都微微颤动:温桐!你竟如此丧心病狂! 温桐手持护法杵,依然被紫雾层层包裹,竟悬停在空中,然而脸色灰败,嘴角蜿蜒血痕,染红了前襟,只怕受伤不轻。纵然如此,他却神色愈发疯狂,从前那温文尔雅的面具早已粉碎,白玉雕琢的面容染着殷红鲜血,竟透出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妖异狂乱。 那紫雾缠绕,渐渐化作数不尽的靛紫符纹,没入他莹白如雪的肌肤,犹如散发魔气的纹身,渐渐覆盖了他半边面容。周围威压感愈发令人胆战心惊,浩瀚莫测,以沈月檀三重境界巅峰的修为,已经无从窥测他的实力。 温桐望着自己紫纹密布的手,分明是触目惊心的扭曲纹路,他却仿佛欣赏到了绝世的美景,眼神如痴如醉,大笑道:尔等鼠目寸光之辈,日暮西山的老不死,只求安稳、故步自封,落到今日地步,不过是咎由自取!我我将是天下第一的强者! 那怒喝的老者不是旁人,正是温桐的祖父温颂安,他袍袖鼓满灵压烈风,立在一根墙壁里倒塌出来的木柱上,汗水却顺着面颊流淌。看得出已是强弩之末,却仍是领着仅剩的几名长老咬牙榨取自身道力,拼尽全力施展术法,将温桐困在其中,势要夺他性命。 漫天雷轰、飞矢、落石、风刀交织得密不透风,全无躲闪的余地。若是换个人在场,恐怕就要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然而那温桐肌肤上的紫纹泛起粼粼波光,护法杵陡然扩展近一丈,竟硬生生将大半攻击拨开,剩余少部分攻击,也被那紫纹尽数阻挡了下来。 周围塔墙、立柱本就如强弩之末,如今被术法轰炸,顿时又簌簌掉落下破碎砖石,温颂安喝道:还等什么!快走! 他嗓音恢弘,依然如惊雷炸响,更多青年俊杰惊醒过来,有人只稍稍迟疑,回过神便纵身加入对战行列;有人听了提醒,转身便拔足狂奔离开残塔;有人却茫然不知所措,竟呆坐原地,左右四顾,至今未曾回过神来。 由此也足见这些所谓俊杰,彼此之间差异巨大。 沈月檀才略略迟疑,侯赟已同他擦身而过,跃至半空中,甩着一根玄金长棍往那通身魔纹的青年当头砸下去,一面怒骂道:狂妄!不知羞耻!小爷我才是天下第一强者! 沈月檀待要捉他已是不及,温颂安眼见愈多人加入,几个长老顿时压力减轻,却半点不见释然,反倒愈发恼火,一面连连打出攻击符文,一面怒道:小子们不知天高地厚!此人入魔已深,尔等不是对手,还不速速退去,不可白来送死! 一名持剑的白衣青年冷笑道:温世祖未免太小看人,如我等受家族庇荫,磨剑十余载,为的就是除魔卫道。这温桐欺世盗名多年,坑害了无辜修罗众,我等岂有靠着几位世祖、世伯的性命临阵脱逃,苟全性命之理? 几名青年男女轰然应和,人人竟都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来,气得温颂安吹胡子瞪眼,只怒骂这些年轻人不知轻重。 塔门口也有个身形微胖的青年去而复返,对着对峙的两拨人急得跳脚:公孙胖!你这大傻子!什么时候了还逞能!你不跑我可跑了! 那白衣青年充耳不闻,两指在长剑上一抹,掐了个剑诀,白光如练,劈斩而下。 温桐反倒在阵阵箭雨刀风中笑起来,以护法杵拨开当头砸下的玄金棍,左臂微扬,宽阔袍袖翻卷,将公孙判的剑光卷入衣袖绞得粉碎,单手握着护法杵挽了个棍花,轻描淡写一横扫,握着两柄短匕首欺身前来偷袭的年轻女子正中腰腹,一股大力险些将她撞成两段。好在那女子肉身柔韧,最后被长棍挑得飞起半空,如个沙包一般砸在横梁上,一声清脆折响令人牙酸,而后无声无息跌落地面,生死不知。 众青年失声唤她名字,愤怒之际,愈发看出强敌可怖。冰冷恐惧战胜大义与热血,有几名青年悄悄撤退,离开了聚灵塔。大部分青年却仍是握紧各自的武器法宝,指节阵阵发白,却再也不后退半步。 温桐方才柔声笑道:说得好,你们是当世的俊杰,岂有说退就退的道理。逃得四散了,我往后追起来也麻烦。 竟是要将众人斩尽杀绝的意思。 温颂安脸色铁青,险些连掐诀都出了岔子,颤声道:桐儿桐儿你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祖父大人,温桐仍是柔声道,只是他如今魔压节节攀升,连嗓音都带着偏执般的尖锐,刺耳得很,力量并无正邪之分,我追求强大到极致,天下无敌的力量,正是秉持祖父大人的谆谆教诲。 公孙判按捺不住,往前跨了几步,进到最里侧的战圈,长剑上雪白锋芒更强盛几分,不等温颂安开口,便怒道:一派胡言!力量不分正邪,人却要分善恶!温桐,你戕害同胞,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话音才落,长剑往前一送,顿时炸开一片冰天雪地,刺骨寒风呼啸肆虐,死意蔓延,而温桐便是这片死地之中唯一的活物。仿佛连天地意志都要抹杀这活物的存在,寒冰细细密密包裹,点点滴滴削减着温桐护身的紫光。 另一名姓黄的长老讶然出声:年纪轻轻,竟修成了极寒地狱?那森冷得仿佛连神魂都要冻结的死寒之气太过霸道,一时间众人竟不敢靠近。唯有一个红发少年毫不畏惧,趁机再出一棍,这次竟学聪明了,贴地横扫,正正砸在温桐未曾被寒冰遮挡的小腿上。咔擦一声宛如骨裂的脆响虽然刺耳,却叫众人心头一松:虽然魔纹缠身,这人毕竟还是会受伤的。 公孙判施展了绝招,脸色都有些发白,手足近似脱力,只冷冽注视着层层寒冰包裹中的隐约人影。 果然不过片刻,那冰层被轰然炸裂,当中人影紫气腾腾,连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眸也隐隐泛出紫色,先与侯赟过了两招,护法杵与玄金长棍撞在一起,顿时紫气爆裂,侯赟只觉手中的棍子缠满雷电,刺得他双手鲜血淋漓。身躯反震开后退了十余尺,咬着牙强忍痛楚未曾将长棍放开,然而却双手颤抖,一时间使不出力来。他瞪圆了眼,一时因遭遇强敌兴奋莫名,一时又为对手太过强悍、杀人毫不手软而畏惧。 温桐这才横过护法杵,冷笑道:什么极寒地狱,本座在处,就是地狱! 他周身紫雾浓得近乎发黑,突然自其中窜出了无数阴魂般的黑影来,凝成一个个人头形状,朝着四面八方的活人扑去。 第89章 战后 四散的人头黑影有如鬼魅,遇上活物便张口咬住, 拼命吸走血肉精气, 眼见得被咬的众修士健壮饱满的肌肤就干瘪了下去。不过十余息功夫,便化作皮包骨的枯尸倒在地上, 不剩半丝生机。 那人头吸饱了血食,当即折返,没入温桐周身紫影中。 然而温桐却反倒略略皱眉, 疑惑地嗯?了一声。 虽然有幸运者避开袭击,亦有强者将那幽紫鬼影一举击散,然而除去这些损失, 俘获到血食的鬼影,却还是太少了些。 温桐神识一扫, 便看出了端倪。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64) 塔中一角腾着八缕细细青烟,将约莫十余丈方圆的一片范围护卫在内。除了逃出塔外、与正协同厮杀的人外, 其余幸存者尽皆集中在内。 那鬼影无知无觉穿过青烟时,便倏然一闪, 化为点点残烟,四散而去不留半分。青烟升腾处则放置着八个紫铜蟠龙香炉,又有八人专心守护在香炉边, 一旦青烟转淡,便往其中加入香锭。一时半刻, 防守得绰绰有余。 温桐望向防御阵中, 穿过层层人群, 目光锁定了始作俑者。 那青年察觉到温桐的视线, 抬头与他对视,在远超境界的压制下,却仍是宁和平静,看不出分毫情绪变化。 温桐在四位长老与二十二名精锐联手下,依然轻易夺取了数十条人命,那青年不见畏惧、愤怒、紧张,一双清冽眼眸竟好似剥离了情感,不受当下危机影响。 温桐倏然间看明白了,那人竟是在研究他。 如同农夫遇上新奇粮种、铁匠遇上陌生矿材,恨不能将其握在手中百般验看,做出种种尝试,钻研个透彻。 温桐唇角微勾,面露嘲讽,手中的护法杵突然再次紫光暴涨,尖利如箭矢的一头幻化无数分|身,宛若一阵金刚暴雨迸射。温颂安首当其冲,仅凭直觉便察觉到那尖矢隐藏的恐怖力量,他暴喝一声:走开! 周身衣袍如涨满风的船帆,道力猎猎激荡,一股狂暴风压则是将他身侧、身后之人全数抛到了远处去。先发的尖矢被他护体宝光挡住,竟轰然炸裂,刺目光芒、震耳轰响中,温颂安护体宝光终被炸毁。伴随噗噗噗一阵犹如石子打进泥地的闷响,这老者的血肉之躯被贯穿数不清的血洞,然而那些尖矢穿透身躯、余势依然强悍可怖,又朝着香炉阵里冲去。 剩余黄、宋、梁姓的三位长老都不必言语商议,眼神交错间心意已决,便扑身前来阻挡,先是祭起法宝阻拦,一轮猛烈轰炸之后又以血肉之躯硬抗。 如此那尖矢接连穿透阻隔,终于抵达了香炉阵前。几名青年不顾眼前惨烈景象,也是越众而出,纷纷祭出金伞、银盾、犀角鼎等各类防御法宝。那尖矢余威犹存,轻易穿透青雾,再度炸开防御。 一层、两层、三层接连轰响了七八次后,终于销声匿迹。 这才算挡了下来。 徘徊在防御香阵外等着有人逃窜出来的众鬼影见状,也只得悻悻飞回温桐身侧,没入紫雾之中。 硕果仅存的四位长老,竟就此陨落。 人群中有人失声痛哭,或是唤爹爹、或是唤伯父、亦或是唤祖父,一时间塔中愁云惨淡,悲声四起。 温桐手中的护法杵恢复了原本尺余大小,握着护法杵的右手上,紫纹消退,延伸到隐没袖中的手腕,也回复了原先的白皙如玉,他嗤笑了一声,说道:四个老不死,竟耗费我三成魔纹,得不偿失。剩下的索性一起上。 摔到塔中各处的众多青年一跃而起,一名朱红锦袍的青年两眼通红,悲愤得声音嘶哑,厉声道:魔物纳命来! 他手持三尺金刀,刀路朗阔强横、大开大合,如今拼尽全力一击,金光如瀑倾泻,又似水银漫地,将对手全身笼罩在刀锋之内。 然而温桐却微微一笑,足下轻轻一移,便自金光边缘擦身而过,凑近了那青年。护法杵的尖刃随即刺穿喉轮,往侧面一拉,轻易切开半边颈项。 那红衣青年喉中响起几声水泡破裂的声响,鲜血如盆泼一般染红了左肩,面容渐渐死气蔓延,颓然倒下。温桐动动手指,招出个不过拳头大的鬼影,咬住那青年伤口,好整以暇慢慢吞食起来。 随后他一改先前法术撞法术的强硬作战策略,身形飘忽,在围攻的人群中神出鬼没,一旦出手,则必夺人性命。若夺人性命,则必定以鬼影吞食血肉,令人防不胜防。 然而不等鬼影吞食有所成效,突然间又一个个无声无息消弭无踪。温桐极不耐烦,发出啧一声咋舌,皱眉看去,果然每一具尸身旁的地上,不知何时都钉入一支线香,稳稳燃烧,青雾袅袅,护住了尸身。鬼影一旦近前,便被消解得一丝不剩。 沈月檀。温桐终于阴沉着脸开口道,我委实小看你了。 紫气萦绕中,那青年拔地而起,挣脱了包围,眼见得就要直冲防御香阵而来,中途却硬生生止住了身形,朝着塔外望去,突然转而笑道,罢了,罢了,且容你再嚣张几日。 话音未落,他已经调转身形,穿过断裂开的塔樯,离开了聚灵塔。 众人只当他强弩之末,哪里会放他逃走,侯赟一马当先紧追他身后窜了出去,喝道:妖怪哪里逃! 温桐却丝毫不将他放在心上,几个兔起鹘落来到塔顶,往四周地面打下十余片天晶砂的残片,看似轻描淡写,残片却带着强劲力道,纷纷入地三尺。而后伸出左手,掌心向下,紫纹密密麻麻,隐隐发亮,低声道:起。 平伸的手掌亦抬高三寸,距离聚灵塔一丈处,倏然亮起了微薄紫光,环绕一圈,形成一堵高三丈的光幕之墙。 随后一脚将阴魂不散的侯赟踹到了塔下,说道:若想活命,留在此地。 遂大笑而去,风驰电掣,消失于黑暗之中。 留下幸存者在塔里塔外面面相觑。 以公孙判为首的众位俊杰实则也是靠着一口气强撑,如今强敌一去,虽然担忧着那人去而复返,却再撑不住,一个个东倒西歪跌在原地。 沈月檀撤了香炉,青雾散去,身后便窜出个小胖子,一面哭喊一面朝那白衣青年扑去:公孙胖!你不要死! 公孙判在原地打坐调息,闻言气得残存的几缕道力险些紊乱,抬手按在那小胖子脸上,将他凑得过近的脸推开,低声道:莫扰我。 那小胖子正是蒋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蹲在公孙判身旁不知所措。 塔里塔外,俱是一片尸山血海。广场中的寻常百姓无一存活,如今幸存者,尽是入道修道之人,总数也不足两百。 众人去了塔外一看,才发现广场外的民居没了踪影,远处的遮日宫如今也隐匿无踪。就连抬头也不见天日,四周黑漆漆一片,竟是突然长出了一片岩石墙壁,成合拱之势,将聚灵塔、广场包围其中。 长老尽数牺牲,如今存活的一百余人中,也隐隐形成了两派。一派以沈月檀为首,因司香殿几名散修都存活的缘故,便吸引了许多散修跟在身边。另一派则以一名温姓青年为首,正是温桐的堂弟,聚集的则多是世家子弟。 温氏毕竟传承数千年,在世家之中素有威名,哪怕出了个入魔的温桐,其余子弟也依然习惯性跟随在温氏身后。 那温姓青年名叫温林,骚乱之后,便立在塔中自上方坠下的一块巨石上,高声呼朋引伴,又慷慨陈词,先是安抚,而后又允诺,必带领众人脱离如今困境。 他生得也有几分英俊伟岸,气度举止,则在模仿温桐,虽然远不及本尊,但此时群龙无首,许多人心中茫然,既然有人振臂一呼,自然乐得跟从其后。 刘昶看得清楚,便忍不住私下嘲讽了几句,这种时候也不忘收买人心,温氏果真个个都爱出风头,温桐也不算例外。 沈月檀却顾不上,他先将侯赟拖回塔中,又命司香殿中的下属前去将伤患搬到一处,再依次诊治,燃起能补充道力的夜明琉璃香,分赠疗伤的丹药,一时间忙碌不堪。 渐渐便聚成了两拨人,显得泾渭分明,左边伤患颇多,衣着寻常,以散修为主。先前广场中也幸存了几个散修,如今逃进塔来,便也跟在沈月檀身边。 右边则个个衣着华贵,毕竟有法宝丹药在手,受伤也轻,倒显得愈发精锐,则聚集在温林跟前。 沈月檀未曾设阵限制香气流向,夜明琉璃香的香气便在塔中广泛扩散,则是不分彼此阵容,人人都能受益。他这样气量宽宏,也换来世家子好感。纷纷有人开始打坐,全力恢复耗损的道力。 温林暗地里皱了皱眉,旁人不知就里,只夸那沈月檀大公无私,殊不知是在收买人心、与他争夺人手。 哪怕沈月檀不过是为了全局着想,多些人道力充沛,方才多些存活的机会。在温林心中,以己度人,他却是万万不肯信的。 待乱局暂告一段落,众人才纷纷有了些许对于如今处境的认知:这聚灵塔恐怕已经不在罗睺罗王域境内了。 塔外则是个巨大石洞,将聚灵塔、连同广场一道容纳其中也依然宽敞无比,再远处约莫有四五条通路没入石壁之中,无从探查。若要靠近,却被温桐所设的障碍挡了路。 因见识过温桐的手段,众人暂时不敢动那阵法,倒有几个散修与世家子弟提供了情报。最初他们与同伴逃出塔去,随意选了条通道进入洞中,不料越是往前跑,便越是浑身无力,仿佛置身与看不见的泥沼之中。有人硬是咬牙强撑,最终道力耗尽倒了下去,剩余人因而骇然,拖着无力前进的同伴,只得又退了回来。 沈月檀一面吞服丹药补充道力,一面凝神细听,那温林便走了过来,恭谦有礼道:沈道友,如今我等尽困于此处,当精诚合作才是。 沈月檀微微颔首,等他下文。 温林见他神色柔和,不是拒人千里的态度,便放下心来,又道:在下以为,需得设法破了那温桐困住我等的阵法,方能外出探索出路。沈道友方才连出妙计,破解了温桐那食人鬼影,想必也能有法子能破阵法? 沈月檀道:要看过才知。不过以我之见,出路恐怕在上面。 温林一愣:上面?他抬头看去,神识外放,果然头顶石壁虽然逐渐收拢,到了顶端,却是个空洞。若是神识再往内探查,便凝滞不前,不知不觉被消解了几分。 温林骇然,急忙收回神识,这才道:左右都是猜测,不如都去看看。总不能一直困在阵中,待那魔头回转,就都成了待宰的 他话音未落,一直躺在沈月檀腿边哼哼的侯赟突然翻身跳起来,单手放在地面,神色少有地郑重:有东西过来了成群结队,很多很多。 沈月檀站起身来,不再理睬温林,下令道:刘昶带众人备战,刘崇随我来。 他走出塔外,一跃而起,接连攀爬,到第三层塔外沿方才停下,往远处看去。 昏沉光线晦暗难辨物,好在他如今六识敏锐,不过片刻便看得清楚,伴随阵阵嘈杂嘶鸣,有无数鬼蜮黑影宛若喷涌一般从四面八方的洞口里冲了出来,汇集成密密麻麻的浪涛,争先恐后朝着聚灵塔冲了过来。 沈月檀看清了那些怪物的外形,突然笑了起来:如今可算知道我们落到什么地方了。 第90章 讨鬼 按沈月檀曾看过, 寥寥无几的一些记载, 饿鬼界中遍地饿鬼,其物个头如五六岁孩童,外皮青黑、鬼面利爪、四肢细瘦。因其逢物则食,不知饱胀亦不知挑拣,常积存无法克化之物,以至腹大如鼓,却仍是贪婪嗜吃,从不收敛, 灵智蒙昧, 是以只称之为饿鬼。 虽然灵智未开, 单只全无威胁性, 恐惧之处却在于其一旦出现, 必定成群结队,数量能以万计。 如今在沈月檀眼前, 四面八方涌来的饿鬼大军,却岂止以万计, 前赴后继、密密麻麻,竟看不到尽头,比蝗虫过境更令人胆寒。 沈月檀虽然也被这一幕吓得心惊肉跳,回塔中与众人说起时, 却仍是表情镇定, 语调寻常:温桐所设的阵法虽是用以囚禁, 如今却正好能阻挡饿鬼, 诸位不必慌张,以至自乱阵脚。 他与温林不同,既不慷慨陈词,也不温言鼓励,简单安抚一句,便提出了对策。 将所有人分为四队,第一队以擅阵法者为主,去距离温桐阵墙百尺处开始,每隔五丈,再设一处防御阵法。到阵墙失效之前,能设多少层,就设多少层。 第二队以擅炼器者与擅阵法者两者为主,将倾毁塔楼尽快修复,堵住缝隙,加强防御并修复原本塔中的防御阵法,将其作为最后的壁垒。 第三、四队则擅武者为主,守在最前线实行打击,削减饿鬼数量,并轮流上阵,以确保人人有道力可用,不至后继无力。 至于伤患则自行在塔中运功养伤,恢复之后,根据自身所长,各自加入四队之中效力。 说完之后,沈月檀往人群中一扫,便唤道:公孙光,你过来。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锦衣少年闻言,自人群中走出来,行礼道:殿主。 沈月檀将吩咐道:异界之中并无道力存续,若要补充,需得服用丹药并以香阵辅佐。公孙光,听闻你自幼钻研香道,素有才能,此事就交付于你。 那少年稍微怔愣后,两眼渐渐发亮,用力点头,毅然应道:必不负殿主所托! 沈月檀不看轻他年幼,亦不介意他世家出身,任人唯贤的行为,又令这群青年俊杰气氛一松,更换来世家几分好感。 公孙光临危受命,十分慎重,略略迟疑便开口道:启禀殿主,回灵香阵以一半夜明琉璃香、三成伽昙香、两成青梨罗摩香配比为最优。只是那夜明琉璃香炼制不易,卑职仅有不足六十粒 他话音未落,沈月檀取出个储物袋,交到他手上。公孙光神识一扫,只见其中香锭密密麻麻,他所提到的三种香药各有数千枚之多,且粒粒品相上好,可见制香师技艺卓越,足以踏入一流之列。 公孙光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一个储物袋中,便有足以匹敌制香师世家公孙氏的香药总库房中的存量。想不到殿主年纪轻轻,身家之丰厚,委实远超他一个十六岁子弟的眼界。 沈月檀笑道:好在闲暇时炼了些,姑且用着。 竟全是自己炼制的!公孙光佩服之余,应答便愈发恭敬:谢殿主仁厚,这些足可用上百日。 撑上百日,有再多饿鬼也该杀退了。 沈月檀自觉再无遗漏,就吩咐行动。众人皆知情势危急,哪怕不服由一个不学无术的裙带小子发号施令,如今却也顾不上计较,各自以本身所长分队,忙碌起来。众人见实力最强的一队则由公孙判带领,跃出了聚灵塔,严阵以待。 不过几息功夫,如潮的饿鬼群果然抵达了温桐所设淡紫阵墙。也一如众人预料,前头的饿鬼一马当先,视阵墙如无物往前一跃,顿时仿佛撞在无形刀山之上,全身皮开肉绽,自伤口里喷溅出浓黑浆液来。 那饿鬼纷纷惨叫着跌落回群中,随即被随后涌上来的饿鬼包围,吞吃得干净,连骨头都不剩。 吞吃完同类的饿鬼再度前仆后继,往那阵墙上扑去。受创跌落同类相食后继再扑;如此往复,竟不知退缩。刺耳嘶鸣声中,饿鬼群依旧如潮如海蔓延,不见尽头,难以计数。 看得令人心寒。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65) 聚灵广场中本就立着数丈高的雕像、石柱,以玄晶砂岩筑成,哪怕经历异变,大半也不曾损毁,公孙判一跃跳上最靠近阵墙的一处蟠龙柱状石雕,收了长剑,自储物袋中取出一张弓并一袋赤红色的灵丸来。 公孙氏一脉炼香,一脉习武,互为扶持,这赤红色灵丸中便掺了香药,击中目标立时起火,将目标烧为灰烬。且炽火遇水不灭,术法亦无用,只能以另一种水蓝色灵丸中和方能熄灭,其名为赤焰灵丸。因其效用过于霸道,且又容易失控、敌我不分,往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十分鸡肋。故而族中仍在寻求改进的良策,对外则是禁用的。 好在他弟弟公孙光是个炼香的天才,平日里偷偷带了一些给他随身备着,以防万一。 如今可不就遇到这个万一了。 公孙判两手张弓,先尝试朝着那阵墙外射出一枚灵丸。若按常理,阵墙历来只阻隔活物,好在温桐这阵法也并无什么怪异之处,龙眼大的灵丸顺利越过墙顶,正中一只饿鬼。将它当胸击穿后,余势依然迅猛,撞在地上轰然炸开,腾起了半人高的火焰。熊熊火舌包裹住周围三四只饿鬼,烧得吱吱作响。 着火的饿鬼在挤挤挨挨的饿鬼群中发疯般乱跑,又将火焰送往别处,眼见着就有十余只都烧了起来。 然而这威力却远超公孙判的预料。 委实是太弱了。 当年赤焰灵丸初初问世,曾被当做修罗军对抗魔兽的一**宝,只需一枚落入魔兽群中炸开,便能烧死数十、乃至上百头魔狼,火焰蔓延数里,所过之处尽成焦土。只是才用了几次,就被魔兽破解,灵丸落地前,便被魔蛛丝网兜住,反倒掷回修罗军之中。 虽然有青涟灵丸压制,然而变生肘腋,那赤焰又过于凶猛,修罗军仍是自作自受,损失了近百将士。正是此役之后,赤焰灵丸便被封禁。 公孙判稍稍皱眉便想明白了,沈月檀先前曾提过,饿鬼界用鬼力,与道力不相通。赤焰灵丸的火势能迅猛而持久,乃是依赖于其中几味香药燃烧后,香气作为媒介,吸纳天地之间的道力来维持火势。如今道力不存,无从吸纳,便只得靠灵丸本身的燃料存量,威力便不足往日十之一二。 即便如此,这火焰仍是起了些许作用,令此处饿鬼的攻势稍微缓了一瞬。 公孙判顾不得藏私,抓了一把赤焰灵丸,对着墙外接连张弓射击,密集轰响中,不过片刻功夫,饿鬼潮中便腾起了火海。 火光映照着重重鬼影,竟有了些许退缩的迹象。众俊杰见了士气大振,各施手段,绞杀饿鬼。 一时间飞箭如蝗虫群一般密密麻麻朝着鬼群当头落下。 其余修士也各司其职,设置法阵、防御,修补聚灵塔外墙,尤其聚灵塔外墙破损严重,若要修补妥善作为堡垒,耗费的功夫颇多,竟是人人都丝毫不得空闲。 然而如此攻击了不足半柱香功夫,陆陆续续有人察觉了异常,颤声道:停、快停手! 众位俊杰下意识便停住了,自分散的各处聚集起来商议。 阵墙之外本该尸横遍野,然而如今群鬼攒动,尸骸被吞吃得干干净净。非但如此,原先不过是成群小鬼,如今却有体型大过同类四五倍有余的玄黑饿鬼混杂其中。 那些大型饿鬼灵智显然高于同类,竟不再攻击阵墙,而是一把一个,捉了身边小鬼大啖起来。吃得越多,皮肤则愈发青色退去、黑色加深,犹若玄晶砂岩。体魄也随之壮大、连口中獠牙都更长了几寸,鬼爪如铁铸般,轻易穿透小鬼胸膛。更见一双黄色眼珠子转来转去,穿过阵墙投射到众人身上的视线,竟有了几分嘲弄的意味,同原先饿鬼的模样判若两鬼。 修罗众这才察觉到不妙,斩杀小鬼便如投喂饵食,愈发令这些大鬼强大。这大鬼若照此吞吃下去,只怕迟早要成顶天立地的巨人之姿,莫说阵墙挡不住恐怕聚灵塔也扛不住它踩一脚。 然而若是不杀,浩瀚饿鬼来来回回撞击阵墙,岂有坐以待毙之理? 这这该如何是好? 公孙判当机立断:绝不可留下尸身,需用火攻! 他取出装赤焰灵丸的袋子,面色却微微发黑。灵丸威力大减,消耗得格外快速,如今不过剩了寥寥二十余粒,无疑是杯水车薪。 人群中一名青年迟疑说道:我倒有些毒 另一人道:修罗之毒未必对饿鬼有用,投喂出去,若是无用,浪费人力事小,耽误时机事大。 人群里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又努力群策群力,商议了几个对策,却都不甚理想。 难免有些一筹莫展。 公孙判只得道:既然并无良策,索性各自都去试试自己的法子。 众人纷纷应道:只好如此。 正要四散时,远处突然有人喊道:诸位请留步! 一行人停了脚步,就见一名青年走近,肤色如玉,俊朗秀雅,身形如修竹玉树,虽然唇边含浅笑,却仍是带着此人不易亲近的疏离感。 公孙判无形间成了青年俊杰的代表,此时便上前迎了一步,沈殿主有何指教? 那青年正是沈月檀,他笑道:如何当得起指教二字。不过是听我部下来报,说那饿鬼有异常,这才匆忙赶来。先前是我判断失误,想不到反倒成了助纣为虐,劳各位奔波了一场。 人群中便有个年轻女子说道:这可怨不得殿主,我等皆对异界知之甚少,这饿鬼为壮大自身不惜同类相食,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莫说殿主猜不到,在场这许多人,谁又猜得到? 沈月檀对那女子一笑,又柔声道过谢,这才道:既然如此,饿鬼暂时杀不得了我倒有个无奈之举。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鬼知道重生做什么》,微信关注 或者 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91章 鹬蚌 沈月檀口称无奈之举, 实则是不舍。 他取出一个黑黝黝的闭合贝壳, 带着显而易见的眷恋抚摸外壳。 在场的诸位个个见识不凡, 一眼就认出了那东西是佛母之匣, 虽是个珍贵的法宝, 却也不至于叫人露出如此肉痛的神色。 公孙判知情识趣,问道:想来是故人之物? 沈月檀便轻轻点头,若是当真计较起来,八叶佛牌才是这一世里, 沈雁州送他的第一份礼物。只是当时气氛不妥,且沈雁州口口声声说什么打折的佛牌,不拘什么样找一个给他,虽然是因了外人在场随口诓人的, 却仍令沈月檀记恨到了今日。 反倒是佛母之匣,一则有沈月檀坦白身份, 正如释重负的愉悦在前;二则此物是沈雁州作为离难宗主, 堪堪站稳脚跟时,所得的勇健王赏赐, 意义不同寻常,却仍是轻易就交给了他。 沈月檀将其视作定情信物一般。 不过既然做了决断,再多不舍也只是一时迟疑,他便收了那佛母之匣, 说道:还要借公孙公子的弓箭一用。 公孙判豪爽取了长弓箭囊交给他:我这弓重六百斤, 拉满则另需千斤之力, 不过饿鬼群只在数百丈外, 拉开一半足矣。 沈月檀不动声色接过来,对他笑了一笑,单手提弓,走到最近的一座石雕旁边,几个起落便轻松攀到了顶端站稳。 他先取一支白羽箭,在箭簇上刻了开启的符纹,注入道力。而后将佛母之匣朝着墙外狠狠一掷,遂紧跟着张弓搭箭,一气呵成。在那法宝穿过阵墙时,一支迅如闪电的箭矢稳稳击中了贝壳,顿时白光大盛,无数魔兽仿若吹气般膨胀、连同几株长满红果的荆棘自白光中现身,接连落在地上。 大如巨猿,小如山猫的成群魔兽堪堪回过神,就已被饿鬼群重重包围。比起久攻不破的阵墙,自然还是这些一身旺盛血气的魔兽更为诱人。最外围的魔兽猝不及防,被饿鬼冲上来撕咬吞噬,惨叫声震得洞窟隆隆回响,令人心底生寒。 然而到底是足以作为修罗众心腹大患的魔兽潮群,不过短短一息功夫,那巨猿便显出临危不惧的领袖气质,大吼一声,伸手便抓了十余只饿鬼,往嘴里一扔,颇为惬意地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魔兽与吞食万物的饿鬼毕竟不同,众人屏息静气,只恐见到那巨猿抵抗不住异界鬼力、爆体而亡。 想不到那巨猿目露凶光,又反手抓住了个头颇大的一只饿鬼,在那饿鬼挣脱之前,张口将其头颅、连同半边肩膀一口咬下。 它吃得津津有味,其余魔兽顿时也垂涎欲滴,朝距离自己最近的饿鬼扑了过去。 饿鬼自然也不甘示弱,与魔兽群混战到一处。你啃我的尾巴,我咬你的手,惨烈血腥无比。 也有些饿鬼留意到落在地上的艳红小果,连果带荆刺一起张口大啖。先前被持续不断的冲撞震得波光粼粼的阵墙,如今总算稳定了下来。 沈月檀却仍旧立在石雕上,肃容看着两群凶物搏命厮杀,仿佛正在等着什么。 公孙判才欲发问,突然察觉有人走近,竟然是公孙光从塔中出来了。那少年兴冲冲塞给公孙判一个木盒,说道:哥哥,我又炼了九十粒赤焰灵丸,你先拿着用。 公孙判愕然收下:才九十粒莫非是刚才炼的? 公孙光点头,叹气道:赤焰灵丸炼制不易,我又要监督回灵香阵,着实顾不过来,难免少了些,哥哥莫怪。 公孙判摸了摸那少年头顶,笑道:傻子,不过短短小半日,你还能一心二用做了这许多灵丸,寻常制香师如何比得上你!非天才莫属!只是谁同你说哥哥拿这灵丸有用的? 公孙光得了兄长夸奖,不由笑逐颜开,说道:是沈殿主见你在外头烧饿鬼,才来提醒我的。我也同他提了这灵丸的弊端,他说或许有法子破解,只是需得先过了眼下的难关,再与我一同研讨。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一趟所得,当真丰厚! 公孙判闻言,却突然皱眉道:小光,赤焰灵丸与青涟灵丸是族中机密,配方绝不能外泄,你切不可一时忘形说漏了嘴。 公孙光眼中的晶亮火苗如乍然遭遇当头凉水淋下,顿时熄灭了。 他用力点头,期期艾艾道:我、我自然知道分寸。 公孙判对这幼弟知之颇深,只看那少年眼神闪闪躲躲,便知晓他如今正不服气,不过是口是心非应付兄长罢了。公孙判不由心中暗暗叹息,此间事了后若是侥幸生还,少不得先去提醒沈月檀一句,莫要追问配方,连累公孙光触犯族规。 公孙光不等他再教训,急忙指着墙外讶然道:哥哥!快看! 一旁几位青年也惊讶出声,又是怔愣、又是交头接耳,皆在互相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公孙判也朝墙外看去,才发现短短几句话间,那凶物群中已是异变丛生。 一头壮硕高大的玄黑饿鬼腹部鼓鼓囊囊,也不知吞吃了多少血肉,此时突然全身肌肤上有经脉鼓胀凸出,随后怦然炸裂,血肉飞溅四射,竟是自内而外,炸得粉身碎骨。 大大小小的饿鬼竟如爆竹般炸了起来,仿佛过年一般热闹。只是满场血肉横飞,却是跟赏心悦目的烟花爆竹半点沾不上关系的。 公孙光脸色隐隐发白,忍住喉头欲呕,下意识抓住了兄长的衣袖。 炸开的血肉渣散落四处,一半被魔兽吞吃了,一半被饿鬼吞吃了,魔兽若无其事,周身魔气反倒愈发浓厚一分。饿鬼中却又有一半再度炸裂开来。 且那魔兽十分挑食,总先捡着大鬼下手,故而这一番厮杀下来,大鬼所剩寥寥无几。而足以喂养出大鬼的众多小鬼也被魔兽抢夺,若要见识更强力的大鬼诞生,眼下尚且遥遥无期。 魔兽群同饿鬼不同,吃饱了便不再进食,只同饿鬼厮杀,是以数量逐步减少,眼看是要灭群。然而饿鬼也半点占不到优势,虽然满地血肉,却是吃了便炸,炸了又吃,竟是个两败俱伤,谁也讨不了好的结局。 沈月檀直至此时,紧皱的眉头才稍稍松缓下来,长出了口气。 六道不通,是以饿鬼吞吃魔兽,导致魔力入体。魔力与鬼力互斥,虽有妨碍,本不致死,然而那饿鬼贪食无厌,终究令魔力积累过多,以至爆体而亡。 那群魔兽却不同,曾将含有狱力的灭魂香当做大补之药,可见其食用修罗界的道力、地狱界的狱力皆可化为己用,如今吞噬饿鬼,多半也能转化鬼力。若是他判断有误,不能转化魔兽、饿鬼都是凶物,这两者鹬蚌相争,对修罗众而言自然都是好事。 也有五成可能性,是那饿鬼也有本事能化用魔力,此举等同火上浇油,令危机加深。沈月檀此举形同豪赌,却不必叫其他人知晓了。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当年总以为行事稳妥才是上策,只求无过,何曾想过如今竟如赌徒般一次次孤注一掷到底被沈雁州带坏了。 总而言之,总算是安然化解了这一次危机。如今两者只顾着自相残杀,沈月檀便跳下雕像,周围人迎了上来,眼神中既有钦佩,又有感激,倒比最初看他亲切了许多。 公孙判也领着弟弟上前,笑道:殿主好计策,竟随身装着一群魔兽,寻常人何曾想到有这等准备。 这青年话里有话,沈月檀何其通透,一听就明白,不由苦笑:侥幸罢了,我在外头历练时,乍然遇到魔兽潮,所幸带了佛母之匣,便灵机一动将其收了。却一直犯愁要如何处置,才留到了今日你放心,师罗城中自然有阵法压制,纵有人偷运魔兽进城,至多得以放出十头魔狮,法宝就被封禁。这法子是行不通的。 公孙判耳根一红:我咳在下未曾担心过。 沈月檀却赞道:难为你见微知着,立时就担忧师罗城的安防漏洞,修罗域若个个年轻人如你这般有心,何愁魔兽不灭。 公孙判愈发别扭,这殿主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说话却一派老气横秋,形同长辈,令他颇为不服。 然而此人身为司香殿主,他却也只能道谢。 沈月檀又将长弓递还,一面道谢:多亏有公孙公子良弓相助。 公孙判也客气应道:一点小事,何足 公孙光自然而然上前替兄长接过长弓,那边厢二人话未完,他手中长弓已经扑通落在地上。 那少年忙弯腰使力提了两下,苦着脸道:太重 公孙判的脸色便愈发精彩了,他自幼习武,如今初窥四重天境界,弓重六百斤,拿在手里早就习以为常。沈月檀使起来举重若轻,不见异样,反倒令他忘了一件常识制香师多半是提不动他这弓的。 因他平平常常递过来,连公孙光都被误导,以为不过是百余斤的新丁训练弓,这才出了个乌龙。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66) 沈月檀也是一时失察,忙去捡弓,公孙判已先他一步捡起来,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反倒说不出什么来。 遂只好换了话题:殿主,既然你说出路在头顶,不如先遣人往上探路。 修罗众除非修到九重天境界,否则只能借助外物飞空。而飞空的各色法宝、灵兽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些青年俊杰随身总带着几个,是以若要飞遁,倒不在话下。 唯一担忧的不过是先前神识外放得远了,遭遇消解,也不知是什么陷阱。 沈月檀略略颔首,为今之计,哪怕有危险,也只得去闯一闯。 便有数人自告奋勇,要做先锋探路。 不等众人商议定,地面又再度微微颤抖起来,震得石洞穹顶有碎石簌簌掉落。 就连杀红了眼的魔兽与饿鬼群也仿佛察觉到巨大威胁,各自惊慌逃窜。 第92章 劫数 叶凤持眼前有万蛇狂乱。 上不见天, 下不见地, 灰蒙蒙的混沌之中,唯有蛇群毒牙幽绿,全身倒刺犹若荆棘,虽然不过手腕粗细, 却无穷无尽, 交织成遮天巨网。 数不清的活人挂在上头,被荆棘穿透、遭毒牙撕咬,却偏偏留着一口气,折磨无休无止, 惨厉呼救声针扎般穿透耳膜。 张张扭曲惨痛的面容历历在目,犹如被蛛网捕获的微末蚍蜉, 穷尽全力挣扎也无从解脱。 正上方是叶凤持父母血亲泣血哀鸣:痛啊很痛啊我的儿,为何不救我?见他不答, 含恨气绝。 又化而为婴、尝尽人间辛酸, 或遭横死, 或享寿终,然而皆在死后,再遭荆棘缠身、万蛇噬咬之苦。 左面是沈月檀血迹斑斑被悬吊半空, 荆棘蛇自额头钻入、再自胸膛穿出、又自侧腹再次钻入,蛇身蠕动时,千万钢针般的棘刺在皮肉里切割不休, 刮骨削髓, 其惨痛非常人所能忍。那青年素来清冷矜傲, 犹若朗月孤照的风仪半点不剩,唯有痛得扭曲狰狞一张脸,全无人形。两眼血泪,血肉模糊的干裂嘴唇颤抖不已,嘶哑吼声已不似人声,只恨声道:叶凤持!叶凤持!为何不救我! 恨声渐消,又见沈月檀转世为人,或享荣华富贵、或为贫贱乞儿,或与沈雁州终老一生,或孤身仗剑,满手血腥 生生世世、转眼云烟。 侯赟悬在他脚边只顾哀哀哭泣,整条左腿、左臂已化白骨,荆棘缠于其上,棘刺刮擦时发出刺耳响声,连最后残存的几丝血肉也不肯放过。 右面是曾与他处处作对的同门师兄弟,个个面容腐烂,略略一动,连着头皮的一缕头发便掉落下来,眼神狰狞疯狂,抓着蛇身,任凭棘刺穿透手掌,狂怒道:我等个个永世不得超生,总算趁你之愿! 他这一生所见所遇之人,无论亲疏远近,爱恨怨憎,尽在蛇窟之中受尽千般轮回之苦。 叶凤持盘膝而坐,两手结金刚护法印,砗磲佛珠缠在手腕间,一半如初雪清白无垢,一半如业火炽烈腥红。 他目不转睛望着众生在荆棘中饱尝苦痛折磨,生不能如愿,死不能安歇,千百世、万亿世,苦难怨恨,积重难消。荆棘蛇生于怨恨,交织密集,渐渐连空隙也不剩。 叶凤持却依旧两眼清明,瞳孔中仿佛蕴着金色流沙,簌然落下,目光无嗔无念,无喜无悲,竟如超脱红尘。 一念空时万境空,所知所见尽消融。三生三世无常法,六道诸天有一终。 一双柔白娇嫩的手却轻轻抚上那青年面颊。 那双手毫无瑕疵,宛若最上等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然而比作美玉,却又失之灵动。尖尖十指是宛若粉莲初绽的娇色,柔柔怯怯、若即若离地顺着叶凤持鼻翼面颊各处轮廓抚过,最终在双眼周围流连不舍。 这双眼真是美正是无常眼观无常世,无常心向无常法。然而,叶凤持,你的心早就乱了,还装什么装? 开口之人近在咫尺,吐气时如檀如莲,香暖诱人。一着不慎,就要被她迷失心神。 舍脂之名,本就是天上天下,第一魅惑之意。 叶凤持仍是如泥塑木雕,半点不动,双瞳里依然金沙漫漫,面前的绝色天妃丝毫映照不进眼中,只道:我修为不足,一时杀心难断,种下罪业,自当受其恶果,历经磨难、回归正途。天妃又缘何苦苦相逼? 舍脂依然腻在他怀中,一根手指顺着那人坚实肩头,徐徐划过臂膀,隔着衣衫也能触到的冰冷,无论她如何撩拨也仿佛冰雕一般丝毫不动,未免有些无趣。她到底不甘心,仍是一路下移,轻轻触碰到那串佛珠,一颗颗雪白珠子拨弄过去,柔声笑道:我难得出一趟善见城,又一见你便倾心,这便是有缘。佛说见有缘者当渡之,叶凤持,既是有缘人,你为何不肯渡我? 纤纤玉指拨弄下,那砗磲佛珠便一颗颗化作腥红色,犹若吸饱了鲜血,愈发显得诡异险恶。 叶凤持额头、鼻尖慢慢渗出汗珠,面容血色渐失,终于缓缓合了眼:所谓倾心,不过起意夺取;所谓情爱,不过片刻欢愉。爱生时,你看他事事处处、莫不甘美。爱去时,你看他面目可憎、单调乏味。是以由爱故生忧怖、生千亿执念、生荆棘满途。终究自食恶果,外伤以至体无完肤、内伤以至心无善念。是以情爱是劫难、是造业,是不可渡。有缘无分,不过自欺欺人。天妃,天人福报深厚,与修罗众十劫九难本无瓜葛。 舍脂手指动作未停,眼见得砗磲佛珠大半都化为血腥之色,寥寥无几的雪白珠子一颗接一颗消失,她却灿然一笑,宛如天界十华齐齐盛放,华美璀璨,令见之者目眩神驰:我偏不。你既然入我眼乱我心,便合该顺我意应我情。哪管什么爱生时、爱去时,叶凤持,你本不该有得失心。 叶凤持一凛。 他的心委实是乱了,这才会合目,不敢看众生苦难。这才会絮絮叨叨辩解许多,欲盖弥彰。 若是再不警醒,接下来恐怕再不敢听众生恸哭。 三生三世无常法,要尝遍有情众生常世、今世、来世之苦,万物映心中,而心中无一物。若他连看也不敢看、听也不敢听,便如同自毁大道,今生再难有寸进。 舍脂乃天下第一诱惑之物,好色者得见,便是无双的美貌;好名者得见,便是至尊的荣华;求道者得见,则是踏上大道的良机。众生皆有所求,总难逃其诱惑。 就连叶凤持也难以抵抗,以至患得患失,再不如往常的冷静自持。 只是这天妃背着天帝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像眼下这般,一面诱惑他、一面却又提点他,当真叫人看不懂意图。 叶凤持心思简单,也不多想,只静默片刻。想得通了,便缓缓睁开眼,这次双眸澄明,不躲不闪看向面前丽人,柔声道:多谢。 如今终于如尘埃落定,坦然无所求,就连殷红的砗磲佛珠也随之褪色,一颗颗转为薄红、浅粉,终至回归无瑕纯白。 舍脂见状,秀丽漆黑的双眉紧皱起来,悻悻站起身,眼中情意褪得干干净净,薄怒道:无趣至极!我好心好意救了你,你竟不肯动心! 叶凤持无言以对。他本是为刺探情报而深入鬼鸣山,虽然所见颇为震惊,却不至有性命之忧,尚未查清真相,就莫名遭遇劫持,回过神时便被关在这处灰蒙蒙的处所。又莫名被心魔所困,挣扎了不知几日。 救命之恩从何说起? 舍脂却是个我行我素的主,也不同他解释,倏然转过身去,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困在此地,自生自灭罢! 她径直前行,曼妙身姿便消隐于灰雾之中,转眼不见踪影,连气息也消失得干净,竟当真彻底离开了。 叶凤持起身,沿着她离去的方向前行不足十余步,便察觉那灰雾浓厚,竟能吞噬道力,急忙退了回来。他左右打量,察觉自己困在一丈左右的牢笼里,四面八方都是重重雾气,贸然入内,只怕要力尽而亡。 先前一点心乱,不过死水微澜,如今陷入绝境也依然心如止水。叶凤持虽然遭遇无妄之灾,却没有半点感慨,随遇而安退回了原地盘坐,沉思破解之法。 他却不知远处灰雾中,正有一艘飞舟急速驶过。 那飞舟被通体包围在一层稀薄黑膜中,灰雾靠近不得,故而速度快逾闪电。 飞舟中之人自然便是沈雁州。 然而此时此刻,沈雁州只觉有莫大危机降临,去了飞舟船头,就见前方灰雾中隐隐透出些旁的色彩。 青蓝粉紫,有如女子所披的薄纱,随后雾中竟当真出来个绝色美人。 那美人裙裾与浓黑长发一道飘扬,犹若盛开的艳丽花朵,正悬浮在必经之路上,只抬起一只手,飞舟便如陷入泥沼,前进一寸都艰难万分。前路被阻,推进力却半点不减,坚固的船舷被两股力一挤压,发出刺耳声响。 沈雁州忙停下飞舟中阵法,心头巨震,自然不是被她美色所惑,而是察觉到这人身上传来极为恐怖的气息。 他曾被紧那罗重创,又得乾达婆救治,连番接触,自然有心得。 这是一位天人。 更是一位实力强横的天人,梳着妇人髻,华美艳丽,眼神睥睨,只怕地位不低。 面对她时,如临深渊,纵使紧那罗与乾达婆联手,恐怕也要落败。 沈雁州全盛时期尚且不敌,更何况如今。 他只得在船头抱拳道:不知这位夫人有何指教? 那美人悬在船边,与沈雁州不过数步之遥,笑吟吟道:小哥,你好生看看,我美不美? 沈雁州就依她所言,果真仔细看过,赞叹道:古人云佳人倾城,倒是见识狭隘了。若是见到了夫人,倾城算得了什么,当六界尽皆倾倒。 那美人广袖招摇,轻轻掩面而笑,眼波婉转,煞是动人:就你嘴甜。 沈雁州轻咳一声:在下一时忘形,孟浪了夫人,却句句发自肺腑。 那美人笑意不减,又道:虽然发自肺腑,却藏藏掖掖,算什么大丈夫。 沈雁州委实看不透这女子的喜怒,亦猜不透她的来路、意图,只得谨慎应道:在下糊涂了夫人的意思是? 那美人嗔道:既然六界倾倒,为何你不肯为我动心? 沈雁州若是知晓叶凤持的遭遇,恐怕要同他惺惺相惜一番,此刻同样无言以对:这 那美人面上浮起寒霜,前一刻还在娇嗔,眨眼就沉下脸,冷道:左一个右一个,修罗界竟然个个都是有眼无珠!本宫不想再见你,给我退下! 她只扬手一扇,那飞舟周围刮起一阵狂风,漫天灰雾滚滚涌来,将飞舟包裹其中,卷向灰雾深处。 就如同石子投进泥塘之中,混沌灰雾被搅动翻卷,过了许久才停下来,被吞没的渺小飞舟则不知去向。 舍脂消了气,不经意望向自己右手时,突然脸色大变,惨然呼出声:什指甲、指甲裂开了? 粉嫩的无名指尖边缘,不知何时留下一道隐约裂痕,不过是留长的指甲尖略略有细微破损。 然而天人肉|身、神魂何等坚固,修罗众九重天境界也不能伤到丝毫。舍脂此时,便宛如信手拍死一只蚊虫,却遭蚊虫反噬,咬伤自身,匪夷所思,难免惊慌失措。 她提了裙摆,再不多做逗留,急匆匆返回善见城去了。 飞舟消失前一瞬,沈月檀若有所感,朝头顶看去。 头顶穹窿暗黑无光,不见尽头、亦无动静。 不知为何,刹那间心悸不已,竟令他自当前战场中失了神。 众人惊呼却令他无暇细想,那投下阴影的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真容,乃是一头硕大的蟒蛇,灰黑外皮、头顶生着个狰狞的青色肉瘤,犹若王冠一般。那巨蟒仰着头几乎与聚灵塔同高,两只暗黄晦涩的竖瞳犹如山洞壁上悬挂的两盏浑黄灯笼,猩红蛇信足有碗口粗,吐出来横扫一圈,便卷着几头魔物饿鬼,吞吃入腹。 天人界在天帝麾下,修罗界由阿修罗王统治,地狱界在夜叉王治下,而饿鬼界虽然只有满地鬼蜮,却也有统治者,这便是摩睺罗迦王。 所谓摩睺罗迦王,却并非有食香之神下界委任,而是天生天成。 眼前这头巨蟒,正是摩睺罗迦幼子。 传闻摩睺罗迦幼子是巨蟒之形,头生肉冠,以饿鬼为食。每五百年,幼子蜕一次皮,头顶肉冠变色一次,变色五次之后,便化为王,能登天人道。 然而既然是饿鬼界的统治者、看护者,自然同饿鬼一般,是不挑食的比起吃腻了的满地小鬼怪,只怕是他们这些年轻俊杰更别有一番风味。 沈月檀才想起此事,便见那巨蟒不去追猎四散的饿鬼魔兽,反倒簌簌从山洞里收拢蛇尾,伴随风雷滚滚的轰鸣声,呼地砸在最外层阵墙上。 满眼紫光缭乱。 沈月檀只觉心中危机感愈发令人心惊肉跳,扬声道:快撤!快撤!退回塔中!修补塔墙! 布阵的修罗众急忙加快手中动作,其余人则转身跑回塔中。 那巨蟒再度甩动蛇尾,如力道千钧的攻城横木般狠狠砸向阵墙,这次紫光浅淡许多,若隐若现,眼看就要消散 更多人撤回塔中,沈月檀一把抓住仍在布阵的最后一名少年,那少年兀自挣扎,不甘心道:还差一点! 沈月檀将他扛在肩上,全不顾形象往回跑,身后巨震再度传来,顿时地动山摇,淡紫光幕终于崩裂成碎片。硬鳞摩擦砂石的声音飞快由远及近,深夜图发足狂奔,好在刘及时赶来接应,将那少年夹在腋下往塔里跑去。 然而一个红发少年却擦肩而过,迎着那巨蟒去了。 沈月檀错手抓不住他,转头怒吼:小猴回来! 侯赟却甩着玄铁棍头也不回往前窜,竟还满口豪言壮语:看小爷乱棍将它打成蛇羹。 急速追来的巨蟒跟前倏然跃起一道小小身影,那巨蟒甩出红信试图将他缠住,侯赟却几个起落避开,足下用力一蹬玄晶砂岩石雕,竟跳得比蟒蛇头更高,两手扬棍,往那青色肉瘤上狠狠砸了下去。 第93章 堕天 那只手骨节粗大,肤色黝黑, 沉稳如铁铸, 将侯赟生生悬停在半空。 手的主人这才显出身形,先前约莫是坐在摩睺罗迦幼子头冠的后方, 如今站了起来,个头竟格外魁梧。面上罩着个犬牙交错的青铜鬼面具, 一头乱糟糟的赤发披散肩头, 一身大红长袍,袖子早就破了, 露出结实鼓胀的手臂。 不施展术法, 纯以肉||身之力抓住玄铁棍, 这等蛮力令侯赟大开眼界, 他弃了武器,翻身单脚踩在铁棍上, 喜道:这位大叔功夫真俊,再来再来!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67) 话音未落,身形快得成了模糊虚影, 一拳朝那人脸上砸去。 那人将棍子随手一扔, 张开手掌,轻轻松松握住那少年雷霆万钧挥来的拳头,笑道: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另只手也握成个巨拳,直取那少年面门。 侯赟估摸那力道挡不住, 脚下灵活一挪步, 一矮身, 避开锋芒,朝着那人下盘快若闪电踢出一脚。 两人竟在那蟒蛇头顶拳脚交加,喂起招来。 巨蟒却好似得了命令,不再扑向修罗众,只管甩蛇尾,嘭嘭嘭一串连击,打死了成片魔兽饿鬼,眼见得四周不留活口了,这才好整以暇伸出蛇信,卷起满地尸首大吃特吃。 好在先前众人已将广场中的同胞尸身尽数收殓起来,以求带回罗睺罗域安葬,摩睺罗迦幼子所食唯有饿鬼与魔兽而已。否则眼下这一幕,恐怕要惨烈百倍。 那一大一小打得激烈,突然间小一些的人影如流星坠落,轰然砸在塔前十余步处的石板地上,将地面砸开一个浅浅龟裂的大坑。烟尘散去后,就见侯赟躺在坑底动弹不得,一脸呆滞缓缓坐起身来,碎石子从他头发间簌簌掉落:这厮力大无穷,是个怪物! 却不知他一身蛮力,将石头砸了个坑也未曾伤筋动骨,在旁人眼里也是个怪物。 那巨蟒头顶紧跟着跳下一条红色身影,朝着聚灵塔门阔步走来。才架设好的几道防御法阵早被蛇尾拍打得破烂不堪,是以那人一路行来,没有遇到半分抵抗。 那人落了地,才愈发显出身形魁梧,红色衣袍紧绷行走间有龙象之威,踏步时仿佛地面隐隐震动。一身红袍也不知穿了多少年月,除了齐肘的衣袖不见踪影,袍角边缘也是破破烂烂,说是衣衫褴褛也不为过。 然而因周身散开的霸道气势,却半点不显落拓,反倒透出几分不拘小节的洒脱来。 是以修罗众俊杰如临大敌,个个对他怒目而视,却不敢贸然挑衅。 这人先前放任摩睺罗迦幼子冲破阵墙,分明是打着将塔中众人与满地饿鬼、魔兽打包喂食的算盘,如今不知为何改了主意罢了。 那巨蟒将满地血肉吞吃干净后,也不走远,盘在洞窟一角睡觉,庞然身形堆成一座山岳,叫人放不下心来。 气势剑拔弩张,那人行走姿态却甚为轻松,丝毫不将众人敌意放在心上,一步步愈发走得近了。 随即一名华美青年越众而出,神色柔和,含笑行礼道:在下沈月檀,代阿修罗王治下诸位同胞,多谢前辈解围之恩。 那人停了下来,摸了摸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嗓音透过青铜面具传出来,带着些许沉闷,然而丝毫无损其豪迈气质,听声音约莫是个四十后半的男子,沈月檀这一声前辈叫得也不冤。 那人笑完了才连连摆手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不过是些小零食,何足那个挂齿。 竟坦然受了礼,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只当是为解救众人而现身的。 沈月檀若是有意伪装,总能轻易讨人欢心,君子端方、笑容亲切,不着痕迹的曲意奉承,若是温桐见了,也要自叹弗如。如今这做派显然令这男子颇为受用,笑容爽朗地自报了来路。 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醒来时就在此界之中,四处历险寻找出路之时,击杀了数条摩睺罗迦幼子,因这一条灵智非凡,同兄弟姐妹们不同,非但不肯悍勇厮杀,反倒审时度势、伏地求饶。这男子便将其收服,当做了坐骑来用。这番话不过一家之言,未必可以尽信。 因其不记得姓甚名谁、亦不知出处,因能降服巨蟒,便索性自称蛇王。 虽说狂妄无状然而只要朝那如山岳庞然的摩睺罗迦幼子扫一眼,在场便无人敢有异议。 沈月檀又将打输了架,垂头丧气的侯赟唤来,对着自称蛇王的男子赔礼道歉,侯赟虽然乖巧谢罪,却仍是满心不服气:若是我爹爹,必不会输给你! 蛇王心情极好,将侯赟一个毛茸茸脑袋揉来揉去,问道:你爹爹又是何方神圣? 侯赟一面挣扎,一面大声道:我爹爹乃是天界神猴王! 蛇王又哈哈大笑,嗓音宏亮震耳欲聋,手下半点不放松:你爹爹是神猴王,本座是蛇王,真打起来,胜负未可知。 侯赟挣脱不开,气得满脸通红,嗷嗷大叫。 沈月檀冷眼旁观,并不干涉,反倒请蛇王进了塔,寻了个姑且完好的房间招待奉茶,又将己方些许事交代了一些,自然也是遮遮掩掩,挑了些无关痛痒之事讲出来。 其余人奉了命令,各自忙碌,修塔、设阵、制香、回复耗损道力,沈月檀却拽着侯赟来陪坐,拉拉杂杂闲扯许多,说了聚灵塔不知何故自修罗界落进饿鬼界,也说了身边这小孩的身世。 蛇王两根粗壮手指捏着那显得过于小巧的圆口白瓷杯,摸着下巴沉吟:原来如此这倒有点意思。 侯赟素来坐不住,在椅子里扭来扭去,东张西望,正好刘昶前来敲门,说那塌毁石雕占据了阵眼位置,然而最大的一块过于沉重,欲请蛇王相助。 蛇王尚未开口,侯赟已经一跃而起:我来我来!小爷一人应付足矣! 随即挑衅瞪着蛇王,蛇王摊开两手,哈哈一笑:后生可畏,足矣足矣。 沈月檀亦首肯,那少年这才洋洋得意,与刘昶一道前去搬石头了。 房中便只剩沈月檀与蛇王。 男子坐直了身,缓缓摘下面具,不羁与狂妄陡然一收,竟如同变了个人。浑厚气息深重而霸道,分明安安静静坐在八仙椅中,却宛若一头顶天立地的巨兽焦躁不安,勉强忍耐着心中血腥躁动与暴戾。 面具下露出的面容方正刚毅,轮廓极深,与修罗众颇有不同。眼瞳则隐隐泛着金色,沉稳笑道:你都知道了? 沈月檀反锁了门,这才肃容道:若在下所料不差,阁下便是神猴王?亦是在下小友侯赟之父? 男子垂目不语,两手紧攥成拳,微微颤抖,过了许久才低声叹道:想不到时隔六千年,竟然仍有一日,能与人重提旧事。 吾以神猴王之威名为世人所知,亦是天界二之堕天。 一之堕天,乃天帝之子,序列第一的王子阿朱那;二之堕天,乃令天下魔兽臣服的神猴王哈努曼;三之堕天,乃军中最强战神,日天月天皆为其所征服的摩利支提婆;四之堕天,乃八叶曼荼罗最受宠爱的护法童子俱摩罗。 这便是六千年前,反叛天帝,而最终以惨败告终的暗之四堕天。 这生于修罗界的青年闻言不见半丝触动,非关镇定,不过是因为事不关己、又闻所未闻。 神猴王暗自苦笑,又难免升起些许怅然若失。 自天帝隔绝六道后,修罗众最长寿数不足五百岁,且日夜征战,魔兽无穷,横死者甚众。又有食香之神奉命断绝传说,如此代代削减,六千年后,已无人知晓四堕天之名。 也无人记得他们了。 那些如浩瀚汪洋的追随者,自六界汇聚而来,人人心怀大愿,沥血前行。甘以己身血荐轩辕,换得六道公正、盛世平安。 也早被屠戮殆尽,而悲愿却至今未曾实现。无边白骨,无穷遗憾。 神猴王问道:可有酒? 沈月檀便取出四坛酒,那男子连酒盏也不用,拍开封泥,提坛往嘴里倒,转眼就喝了半坛,一声喟叹:虽然尝不出是什么酒,倒也无妨,痛快,痛快! 沈月檀见他神态闲散,这才问道:天帝缘何要隔离六道?当真是为了以五界之力,供养一个天人界? 神猴王冷嗤一声,末了又叹气,摇头道:无人知晓他的目的。 隔离六道后,连各自修炼所用之力也各不相通,六界众生实则是代代人口接连衰减的,连天人界也不例外。唯有善见城的天人们得到了好处。 然而,举六界之力供养一个善见城,与涸泽而渔无异,善见城立于六界巅峰,又依赖于六界而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初分时天人界众生以为是好事一统六道,受其供奉,何其风光、何其有利。 然而年复一年,众生各困于一已之界,再不相往来。力也静止循环,农田地力衰竭,种不出粮食,百姓困苦,孕育后代也愈发艰辛。 最初有大批臣子以为,是帝释天出于好意,不过做了错事罢了。便委婉规劝,不如重合六界。 阿朱那便是其中最信任天帝的一人。 他是天帝的长子,却并非正妃舍脂所生,更有甚之者,他并非天帝任何一位妃嫔所生帝释天风流成性、处处留情的喜好,天人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天人福泽深厚、寿数绵长,是以子嗣稀薄,帝释天风流了几千年才得了这一个孩子,便将他带回善见城抚养。 在天帝身畔,缺少母族庇护,父亲又漫不经心,阿朱那虽然性命无忧,幼时却过得十分艰难。 这样长大的阿朱那,半点不受童年阴霾影响,却成了个清正廉明、正直仁慈的王子。 他武艺卓绝、心地善良、有着堂堂的俊美相貌与暖如初夏照在优昙婆罗花间阳光的笑容,用尽世间最美好的词汇也难以描述他的出色。 人人仰慕他喜爱他,就连桀骜不驯、连天帝都不放在眼里的神猴王哈努曼也与他成了至交好友。 若非要寻他的不足,无非是仁善过甚,便成了优柔寡断。 最初时群谏如潮,只求劝醒天帝,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直至天帝纳第一百九十九个妃子时,在奢靡绚烂的酒宴上,有位老臣不识时务再次劝诫,帝释天许是喝多了神酒有些醉了,又亦或是终于不耐烦道出了心声,说道:佛陀尚有寂灭之日,何况六道众生?既然终有灭亡之时,为何不能灭在我手上? 那日之后,劝诫进谏之声日益稀少,众人渐渐在心底升起了极为惊恐的念头:帝释天疯了。 唯有阿朱那由始至终,从未放弃。哪怕被天帝厌弃,剥夺兵权,近似羞辱般命这强大无匹的战士脱下盔甲、解掉从不离身的神弓,穿上轻薄纱衣出卖色||相,做了宫中倒酒的娈童。阿朱那如静默的神湖一般隐忍而顺服,顶着众妃嫔与侍官嘲讽的目光,依然苦口婆心地劝诫。 哈努曼曾经为友人的遭遇愤愤不平,问他:阿朱那,你是战场的不败之将,是众望所归的继承人,是受神佛庇护的护法者,为何偏偏要屈从一个德行人心尽失的暴君?天帝之位迟早是你的,与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来力挽狂澜,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与魔兽混得久了,野性难驯,十分难缠,大逆不道的话信手拈来。阿朱那从不义正言辞责备他,眼神隐约藏着迷茫与不甘,又渐渐变作了悲伤、放弃与一点期待,轻轻摇头道:他是我的生父,亦是我的君王。 然而命运难测,就连神佛也看不透。 阿朱那终究一步步被迫与天帝为敌,彼时天界战乱四起,成千上万的天人、夜叉、阿修罗、摩睺罗迦、迦楼罗、龙神组成联军,推举出四大将领,要拥戴阿朱那为新天帝,要重合六道、平等众生、回归正途。 大军所向披靡,步步逼近善见城,人人斗志高昂,或为理想、或为私利,都一心要跟随天帝阿朱那入主善见。 帝释天却在此时派了舍脂做说客,谎称帝释天已然悔悟,劝服阿朱那顾着父子之情,纵不能化解干戈,只求有生之年,再与吾儿见最后一面。 阿朱那痛哭不已,竟轻易信了,轻车简从去见父亲。 他狠不下心,等同愚不可及。 帝释天设计擒了阿朱那,判他谋逆大罪,处以醢刑。 善见城外七日七夜,阿朱那恸哭声未曾停过。受千刀万剐之痛、遭血亲背叛之痛、悔辜负同伴之痛,也不知阿朱那哭的是哪一种。 亦或是兼而有之。 这七日七夜里,刽子手奉旨刳尽王子全身血肉、内脏,捣为肉泥,洒向六界。而后骨骼亦被拆分六份,头颅封于天界,身躯封于修罗界,手足封于其余四界。 等同以六界镇压,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一之堕天自投罗网,令联军元气大伤。 自此以后,连遭挫败。 三之堕天,被奉为军神、武运守护神的摩利支提婆,竟在激战之时刻遭遇天人五衰。她本是英姿飒爽、能征善战的女将军,最终竟是被不知名的小士卒当场斩杀,说来也讽刺得很。 四之堕天俱摩罗,遭遇天帝军围攻,坚守要塞时,被最为信赖的两名属下背叛。军师乾达婆、副将紧那罗联手将其捆缚起来送到天帝面前,帝释天将其关入地狱界,永无回归之日。 此后联军兵败如山倒,贵族率先投降,苟全了性命。众多夜叉、龙神、阿修罗、摩睺罗迦等五界众生,凡参与举事者,皆杀无赦。 天人界的土地,每一寸都浸满了鲜血。 唯有二之堕天逃了出来。 从此后,故人长绝,无处归乡。 这样一场震动六界的惨烈大战,哈努曼只用寥寥数语讲完,便反手以掌代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而后小心翼翼自胸腔中摘出了一鼎香炉。 通体晶莹剔透,仿佛冰雪雕琢,与温桐击碎的那一鼎香炉外形别无二致。 第94章 接应 哈努曼是魔兽之主, 后被贬称为二之堕天。若论调兵遣将的智谋,莫说阿朱那、摩利支提婆,就连俱摩罗的军师乾达婆也在他之上。然而若是单枪匹马捉对厮杀,其武勇堪称天界第一。 哪怕他侥幸逃生,数千年来颠沛流离如丧家之犬, 气势却依然酷烈霸道,无可匹敌。 然而在他取出那鼎香炉之后, 周身的□□气息突然萎靡, 仿佛眨眼从盛年衰落, 变得垂垂老矣。 他珍爱轻抚炉身铭文, 转瞬却将之弃如敝履, 放在了桌上, 所言不差。这一鼎中封着左臂骨,原是由地狱界所镇。 沈月檀沉吟:阁下如今身在饿鬼界, 也是为了寻骨? 哈努曼叹道:饿鬼界所镇那一鼎香炉,已经破了。 沈月檀心中一动, 阁下如何知晓? 哈努曼往墙外一指, 道:碎片就埋在塔外。 温桐破鼎、吸纳魔气、随手将碎块布成阵墙欲困住修罗众,前因后果,这就同哈努曼所言对上了。 他在修罗界中,破了饿鬼界所镇之鼎,只怕是那一瞬封印解除的力量, 打开了两界之间的临时通道, 才导致聚灵塔陷落。然而看温桐后续对策, 恐怕并非意外,而是早有预谋。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68) 哈努曼又言,阿朱那之骨受何处镇压,便受何处之力污染,天人界最清正廉洁的王子殿下,生生被污染成一具魔骨。是以饿鬼道之骨,就拥有了依赖吞噬而提升境界的力量。 正因如此,温桐吸纳魔骨,周身便能放出厉鬼曈曈,咬住修士吸尽其血肉,并以其壮大己身。他是修罗界中人,三脉七轮、血肉骨骼中尽是道力,吸纳的魔骨却已浸染鬼力,原是相冲突的两者,唯有靠阿朱那之骨调和却仍不识弦力。所以沈月檀以含有微末弦力的防护香对抗,竟成功阻止了他吞噬同胞。 沈月檀将前事简略提过,复又追问:温桐原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却突然改了主意阁下能否猜到缘由? 哈努曼十分嗜酒,如今已拍开最后一坛,小口饮着,眯了眼道:摩睺罗迦王。 沈月檀顿时了然:阿朱那想要返回天人界? 摩睺罗迦幼子在饿鬼界吞食五百年,头冠变一次色。变色五次便晋升为摩睺罗迦王,可登天人道。 那若是吞食了可登天人道的摩睺罗迦王又当如何? 其目的不言自明。 哈努曼看他的眼神,已自最初的此子尚可化作了深厚温柔,笑道:我才开个头,你便猜得八九不离十,果然后生可畏。 沈月檀得了前辈夸奖,却半点生不出喜悦之情,反倒肃容道:若以晚辈浅见,肢解安葬,神魂不存,执意归乡的执念或许深刻铭骨,又亦或万事皆休,是温桐不知从何处知晓了秘密,欲登天人道而如此行事,也未可知。毕竟阁下所知之事,想来在天人界中,并非机密。 他提及阿朱那时,一口一个肢解安葬,又一口一个万事皆休,全不怕触怒面前的当事人。若是换作六千年前的神猴王,或许已勃然大怒,将这无知无礼的下界种撕个粉碎。然而神猴王重伤沉睡了五千余年,流离五界时更识得人间情爱滋味,再不复当年只记挂人生三件大事喝酒打架阿朱那的意气飞扬。 如今却只将思绪存在心中,轻轻点头:这样一说,也有道理。 谁说神魂不存?阿朱那是佛陀的宠儿,连他所用的神弓都是火神所赐,他的血肉洒遍六界,滋养万物。天界的飞禽,地狱的走兽,修罗界的月檀花,人间界的垂杨柳皆受过其血肉恩惠,皆是其传承。 连你也是。 二人正说话间,塔外传来喧哗声,那摩睺罗迦幼子突然醒转,发狂一般四处乱窜,更低头狠狠撞击山洞,接连撞断十余根石柱,轰然震响声惊天动地,广阔山洞隐隐有崩塌之势。 众人惊恐不已,那戴面具的高大男子却施施然走出来,交叉双臂,好整以暇地旁观,镇定道:无妨无妨,吃坏肚子罢了。 有人怒道:阁下带来的孽畜大发狂性,为何袖手旁观! 蛇王哈哈一笑:都说了不过是吃坏了肚子,闹腾片刻就好了,怕什么? 那摩睺罗迦幼子突然扬起头,蛇身乱弹,扫起满地飞沙走石,仿佛风云雷动,沉沉作响,而后蛇口大张,吐出一团硕大黑云,堪堪擦着聚灵塔上半段掠过,最终撞上洞壁。 大地震颤,洞壁被炸出个深坑,聚灵塔侧也仿佛被怪物啃了一口,露出犬牙交错的柱子跟石块。 摩睺罗迦幼子比饿鬼强横太多,虽然吞食了无法融合的魔力,五脏六腑俱未受损,吐出来便了事。遂感觉舒畅,重新盘起来再度沉睡,全然不顾奔出塔的修罗众对其怒目而视。 与畜生讲不了道理,众人怒火冲天的目光便转移到了面具男子的身上继而转移到沈月檀身上。唯有侯赟无忧无虑,拍手赞叹:这一招好生厉害! 哈努曼挠着头发,仿佛自己受了夸赞一般谦逊笑道:还成、还成。 人群中却突然爆发出一个青年清亮而激越的怒喝:欺人太甚! 却原来是温林领着数人,再次越众而出,怒视沈月檀:沈月檀,你勾结奸佞,究竟是何居心? 刘崇刘昶上前一步,双双拦在沈月檀前面,刘昶森冷道:放肆,司香殿主座下,不得无礼。 他手握腰间佩刀,词句平淡,却仿佛一字一句砸在人心头,莫名生寒。 温林身后,一名青年竟下意识拔出刀来,然而嗓音颤抖,带着无从掩饰的色厉内荏:少少拿头衔压人,我我 温林抬手,阻止那青年继续词不达意地哆嗦。他皮相甚好,如今神态刚毅,显露出正直之相,引人生出好感,沉声道:沈殿主恕罪,是我一时情急。然而如今我等深陷险境,前途未卜,沈殿主却与不明人士密谈这许久,到底意欲何为? 沈月檀道:我总要问清楚了,才能设法自救,诸位稍安勿躁,听我 温林打断他:问清楚?莫非还藏着什么机密,不能当着诸位问个清楚? 沈月檀这才看他一眼,视线清冷明澈,虽然不咄咄逼人,却仍是令温林心中紧了紧。不过他向来没有与人胡搅蛮缠的癖好,只转头问道:请教前辈,在饿鬼界中游历时,可曾见过准提神木的痕迹? 六界虽然隔绝,下五界却各有一条通路可通天人界,只是这是官路,下界众不敢僭越,若被发现则必死。 另一条路便是通过贯穿各界的准提神木了,当年沈月檀与沈雁州正是借此潜入过地狱界,如今要从饿鬼界折返,寻到准提神木则万事大吉。 哈努曼摸着面具下颌:似乎未曾。不过我也不记得走过多少地方,许是遗漏了。 众人神色由期冀转为失望,唯有沈月檀神色如常,说道:原来如此,前辈若是往后见着了,还请知会一声。 哈努曼点头:好说好说。 沈月檀便又对众人说道:当务之急,是在温桐折返之前,尽快寻到准提神木所在,开启阵法回修罗域。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大多数人深以为然,有说司香殿主言之有理的,有抱怨这法子耗时耗力无所建树的,一时间纷纷扰扰。温林见时机成熟,便说道:沈殿主,我与几位挚友并非司香殿中人,也不惯受人差遣。倒不如各行其是。 沈月檀颔首:聚灵塔并非一家所有,各位来去只管自便。只是既然目标一致,若有什么行动与发现,彼此通个消息,合作总是好的。 先前被饿鬼围攻时,听他指挥是权宜之计,如今危机一去,各位天之骄子自然不乐意任由旁人发号施令,说起来倒是一盘散沙。如今闻言自然应肯,便略略讨论一番,三三两两各自前去探路。 这一走倒走了大半。 剩余的除了司香殿中人,另有近百人却是形形色色,世家子也有、散修也有,愿意跟随沈月檀身边听从号令的。 侯赟好奇问道:沈大哥,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沈月檀尚未开口,哈努曼突然大怒,一拳砸在身旁石雕上,竟将巨大的玄晶砂底座砸成了几块:刚刚那厮说什么勾结奸佞?可恶,竟敢说本座是奸佞!定要叫你吃点苦头! 沈月檀:人已走了。 随后他将众人各自安置,继续修补法阵、塔墙、身手好的分为几队探路,最后只留下了身手最好的十一人,说道:有一件事,不做亦可,然而做了可能送命,诸位若是不愿,眼下退出亦无妨。 公孙判亦在其中,同友人交换视线后,问道:莫非是 沈月檀一面察言观色,一面颔首:杀温桐。 他将先前揣测细细分说,只略过阿朱那之骨的事,而说那是封印的上古魔力。计划则是趁温桐与摩睺罗迦王两败俱伤时,出其不意将其击杀。 胜负不过五五之数罢了。 公孙判道:足矣,温桐不除,终成大患。请殿主算上在下的一份。 却有人怒道:公孙判,你与温桐素来不睦,如今正好落井下石,少说得冠冕堂皇! 公孙判冷笑横他一眼:你不敢去,自行退出便是,何必非要给自己脸上贴金。 那人脸涨得通红:我温桐兄曾有恩于我不知沈殿主有没有法子救他? 沈月檀合目叹道:未免高看于我了,他自行破封印、受魔纹,还驱动厉鬼吞噬同胞,恕在下愚钝,不知如何救。 那人便低下头:如、如此我、我退出。到底是少年心性,不再以辞藻狡辩美化自身。 先后又有两人退出,尚余八人,加上刘氏兄弟、侯赟,以及答允相助的蛇王,合计十四人,这已远高于沈月檀先前预料。 趁众人出发前忙于筹备,刘昶私下担忧道:巡逻使奉命伐木,对准提神木见一株伐一株,如今贸然去寻,只怕希望渺茫。 沈月檀一笑:不过是给他们找点事做,不然闲则生乱,麻烦得很。 刘昶见他神色安定,胸有成竹的样子,略扬眉道:殿主莫非另有良策? 沈月檀道:并无良策,不过是等人接应。 竟说得理直气壮。 刘昶一时无言以对。 第95章 南柯 昏君! 玉阶下一声怒骂, 这才唤回成王走神的思绪。 九龙蟠云的金色御座宽大得能容数人安坐,却从来只有一人能独占其位。此刻御座上只坐着个六岁小童,两腿都够不着地, 另加了个脚凳踩着。他龙袍加身, 冕旒上珠光闪闪,却遮挡不住此刻紧张的面容和发红的眼圈, 求助一般往左下看去。 御座稍下一阶左侧, 安放着一把华贵的乌檀木太师椅,一名身着青莲色绣银色莲花纹华服的男子正交叠双腿, 惬意靠着软垫, 单手支颐, 另只手中还把玩着一块沉香,漫不经心朝玉阶之下看去。 那老文官仍在破口大骂,骈指如戟、唾沫四溅, 灰白胡子抖得如同二十一年前那个冬雪之夜,破庙里冻死的乞丐披在身上的破棉被。 不愧是文人,骂人也能骂出一篇锦绣文章,旁征博引、字字珠玑,好听得很。 什么惜乎先帝伟业未竟而中道崩殂;什么贼子背信弃义、挟幼帝以令群臣;什么虺蜴为心、豺狼成性, 什么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那男子轻轻笑了,他容貌极其出色, 笑起来如寒玉凝露、琼枝垂霜。 他如同欣赏够了戏子说唱念打的看客, 起身走下玉阶, 带着君临臣下的慈悲,纡尊降贵地停在那文官面前。 文官已近古稀之年,仗着一时激奋骂词如潮,如今摄政王近在咫尺,却已气力衰竭,骂不出来了,只颤抖着一只手遥遥点着成王,气喘吁吁道:你、你、你狼子、野到底泄了气势,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枯老干瘦的身躯摇摇欲坠。 百官静默,大气不敢出。 还是成王怜他老迈,抬手示意,命两个小黄门上前搀扶,为他抚背顺气。 清和殿中近乎死寂,唯有如撕裂般的喘气声,叫人担忧这老人下一刻就要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成王不动,一手把玩沉香,一手负身后,唇边微带笑容,近似和蔼地望着那老人。 却叫旁观者后背生凉,密密地渗出汗来。 成王年轻时,曾是誉满京城的美男子,性情直率豪迈,交游广阔。谁都想不到他那俊美无俦、与人为善的皮相下,藏着个残暴嗜杀、满手血腥的恶鬼。 大司马徐仲鲲受车裂之刑,曹国公满门抄斩,姚侍郎诛三族成王哪一次下旨不是和颜悦色,轻描淡写就夺了成百上千条人命。 成王摄政六年,以铁腕血洗朝堂,枉死者数万,举朝血雨腥风、动荡不安。 这张太傅活腻了,旁人却还惜命,只恨不能同他撇清关系。 成王不开口,谁也不敢动。 又过了片刻,那老者咳嗽渐停了,才有个幼童声音怯生生响起来:伯父,你莫要生张太傅的气。 成王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孤零零困在御座之中的皇帝,九龙腾云的浮雕金黄璀璨,同软垫交相辉映。那穿着五爪金龙明黄袍子的小身影仿佛要被这片贵气逼人的颜色吞没。 他便笑了笑,圣上是仁德之君,素以宽大为怀,本王只好做个恶人,以免陛下为奸人所骗。 张太傅嘶哑怒道:你你说谁是奸人? 成王仍是笑得风华绝代,握住张太傅伸出来的手,将一直把玩的沉香放在他掌中,太傅为国尽忠五十年,鞠躬尽瘁,居功至伟。圣上感念太傅恩义,准你致仕还乡。本王这千年沉香就赏了你,陛下另赐良田食邑,免你族中子弟五十年赋税徭役。太傅,人生七十古来稀,剩下的日子,不如好生做个田舍翁,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那沉香被把玩得带上铁石之色,木质细腻,雕成个弥勒佛的笑脸模样,雕工精巧、神态生动,此情此景看去,仿佛正咧着嘴,朝张太傅嘲讽大笑。 张太傅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两腿发软,全靠两个小黄门搀扶,才未曾跌倒在地上。手中的沉香雕件如同一团炭火烧手,想扔却不敢扔。 百官之中,也有十余人跟着脸色铁青。赋税徭役?好端端的高门望族,阳原张氏的官宦子弟,要交哪门子的赋税徭役? 成王言下之意,便是要张氏所有子弟断绝仕途,终生不得入朝为官。做了白身自然就该交了。 张太傅大惊,他也知道成王心硬,只跌跌撞撞跪下,朝着高高玉阶之上的小皇帝咚咚咚磕头。额头磕破了皮,血肉模糊,张太傅带着血,哭得涕泗横流:陛下!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老臣老臣不累,老臣非因恋栈不去,只是如今多事之秋,陛下身边奸佞未除,老臣着实寝食难安,岂能只顾自己偷生?老臣舍不得陛下老臣满门忠烈,又、又为何突然就 张太傅心虚,如今年纪大了,心也乱了。当年也是出口成章、胸藏锦绣的状元郎,如今说的话尽是前言不搭后语,显得愈发昏庸。 小皇帝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只得挑自己听懂的劝道:张太傅我、朕也不舍得张太傅。只是、只是太傅尚有家人,朕岂能因一己之私强留太傅?您年纪大了,多去陪陪孙儿罢。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69) 语气之中,难掩羡慕。这小皇帝由己及人,他渴求亲情而不得,便料想旁人也应如是,对此格外宽宏。 张太傅却只当他话中有话,里里外外受了敲打,心知大势已去,颓然跪倒在最低一层玉阶之下,张口之时,只觉满口苦涩辛酸:老臣谢恩。 成王嘴角的笑容,便愈发渗入几丝讥诮。 他心中道:七弟,你瞧,当年做不到的事,我如今桩桩件件都替你做了。当年动不了的人,我如今说杀就杀了。你何不回来瞧瞧哥哥做得好不好? 退朝之后,他牵着小皇帝回康宁宫。 小皇帝眉目宛然,恍惚如同他第一次见到的七皇子。 如此算来,他与七弟初见那年,七弟也是六岁。 那一年他十二岁,做了整整十二年小乞丐,今生最大的梦想就是领着一帮兄弟独霸城西随意乞讨,三餐吃饱。 有一天却突然被人找上门来,带他进京、入宫。 如同神仙姐姐般美貌精致的宫女们将他一身恶臭的泥垢搓洗干净,给杂草般的头发抹上香油,梳理顺滑,挽好的发髻中插上价值连城的碧玉鎏金簪;给他换上轻软华贵、闪闪发亮的绸缎衣裳,压袍的珠宝玉佩件件都珍贵得令人咋舌,晃得他头晕眼花。 老黄门领他拜见了只在说书先生口中提过的人物,皇帝、太后、皇后,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竟是他的血亲。 他顺着宛若高耸入云的宫墙,穿过数不清的朱门,进入一间比破庙大了数十倍、更豪华奢靡到叫他惊恐的屋中,引路的黄门说道,这便是他往后的居所。 然而他只觉自己如同一头卑劣残暴的鬣狗,合该与死尸腐肉、血污恶臭为伴,如今却误闯进高华清娴、香气扑鼻的瑞兽群中,连头发丝都与之格格不入。 小皇帝蹬蹬蹬跑进了书房中,一面迭声叫道:伯父伯父!趁热吃! 他自怀中取出个手帕包,一层层小心揭开,露出个黄澄澄的糖酥饼,表面撒着芝麻,还腾腾冒着热气,被压得碎了一半。 小皇帝年幼,吃食由太医和乳母严格照看,甜品每日都有定数,绝不多给。譬如这糖酥饼,因其油腻过重,又是民间粗鄙点心,宫中不喜,小皇帝每旬都只有两个,反倒因此成了稀罕物。 成王放下奏折朱笔,将小侄儿抱在腿上,宠溺笑道:昭儿真舍得给伯父吃? 小皇帝用力点头:伯父喜欢糖酥饼,昭儿想要和伯父分食。 成王做乞丐时曾得了个糖酥饼吃,那外皮轻薄酥脆,入口即化,内里的糖汁又甜又香,小乞丐只觉天上地下,再无比这更美味之物。 他初进宫时依然生计艰难。老皇帝子嗣众多,虽然接他回宫,却也未曾周到照料。他生母又卑微,虽然身为三皇子,却被兄弟姐妹们个个看不起,连太监宫女也欺他无知,私扣他的饭食。 是七弟分他吃食,帮他熬过了最初的时日。 说来也巧,七弟第一次分给他的,正是一盒冷透了的糖酥饼。内馅以猪油调和,冷了便起腻变软,七弟很是嫌弃。 然而成王只觉他一生之中,再多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也比不上那盒起腻的糖酥饼。 小皇帝两眼晶晶亮,举高手里捧着的点心,成王摸摸他的头,接过来慢慢吃掉。 物是人非,如今吃下去只尝到满口齁甜油腻,很是不快。 然而那小童却绽开满脸笑容,嘻嘻笑着在他怀里拱,反复地叫:伯父伯父! 成王喝茶清清口,遂抱着小皇帝教他习字。 小皇帝单名一个昭字,成王教他写雁回,待他及冠,便赐字为雁回。 昭节迎春来,春来则雁回。 成王名为沈雁州。 小皇帝的名与字,都是先帝生前拟好,拉着沈雁州的手,拼尽全力一字一句细细叮嘱,如刻在骨中、烙在眼皮,想忘也忘不掉。 沈雁州彼时与他两手紧握,冷笑道:沈雁回?好,好,沈月檀,你苦心孤诣,时时提醒,只为我能保你后嗣王座安稳。你不信我,为何还要用我? 沈月檀面如金纸,生机薄弱,眉宇间死气浓厚,却不减清绝之色,抬头望着他时,眼中情谊深厚,哥哥虽然宫中有六个兄长,可在我心中,我只当你是哥哥。 沈雁州险些咬碎了牙,眼神炽热,几乎要将病榻中人烧穿:我只愿不是你哥哥。 沈月檀轻声道:只有你是我哥哥,是我骨中骨、血中血,除了雁州哥哥,我谁也不信。 沈雁州一个字也反驳不得,默然片刻后,只道:好,这一世算我欠你,我替你照看雁回,我替你安定天下、重振朝纲,我替你巩固江山、延续国祚。下一世 若是有下一世 下一世,哪怕做仇人,也不做兄弟。 沈月檀突然笑出了声,一双黯淡双眼浮起水汽,阖眼之时,有泪珠划过苍白干瘦面颊。他语调轻缓,喃喃自语,带着无限欣喜向往。 好好不做兄弟 是夜,先帝薨,其子沈昭即位,因其年幼,由成王沈楼摄政。 摄政王公务缠身,小皇帝不能耽误太久,写了两张字,就被领走念书。 成王再度放下朱笔时,房中的六座铜雀烛台已经换了批蜡烛。他只觉两眼肿胀难捱,便靠坐椅中,合目后仰。 随侍的老黄门上前,为他按摩头颈肩。 他呼吸和缓,低声道:沈梧不见了,恐要生乱。 沈梧是成王的五弟,亦是皇后的独子,原本继承大统有望,然而东宫之乱后被褫夺齐王封号,软禁府中。 那老黄门叹气,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是何必。 成王只一笑:我原瞧着他还算知趣,姑且放他一马,待腾出手来处置时,总能留他一条生路。奈何他自己不肯安分,非要跳出来那就怨不得我大义灭亲。 老黄门是当年破庙里的乞丐之一,姓杜名忠。沈雁州一朝得志,稍微在宫中站稳了脚跟,便兴冲冲去寻这群兄弟。若想安分度日的,便赠金银;若有大志的,便带回京中,安置些寻常职位,慢慢历练。也算是培植了沈雁州最初的一批党羽。 那老乞丐因妻儿都感染时疫死了,为救治耗尽家财,过得十分困苦。他便狠狠心自己一刀割了,想要进宫混个差事。可惜年纪太大,宫中不收,只得乞讨度日。不想时来运转,便求了沈雁州,进宫做了黄门,一偿夙愿。 这些年月过去,那批乞儿或是生了异心、被人收买而背叛,或是厌倦于朝堂算计,挂印求去。零零落落,只剩下两三人。而留在宫中的,便只有这位老黄门了。 沈雁州敬重他,唤他忠叔,他也当真数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 此时便又叹气道:王爷还是太着急了。 成王手段过激,难免引起各方反弹,他看似大权独揽、风头无两,实则如暴风中走钢索,着实凶险。 不得不急啊 六年了,沈雁州日复一日煎熬着,求不到片刻安生。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人生太苦,沈雁州后悔了。 早知如此折磨,倒不如当初断然拒绝。 江山算什么玩意?子嗣算什么玩意? 你走都走了,凭什么留我形销骨立,生不如死? 沈月檀,沈月檀,你好生自私。 早一日为沈昭理清朝政,就能早一日去寻他。 纵然与当初的承诺有所出入,耍一耍赖,若他生气了,想法子哄一哄便好了。 七弟从不会当真生他的气。 下一世便不是七弟了,阿月便只是阿月,雁州也只是雁州。 这点肖想,便是沈雁州如今唯一的寄托。 摄政王住在晏安宫,亦是先帝尚为皇子时的居所,家眷亦安置其中。 未立太子时,朝中波谲云诡,人人自危,成王便做了件叫人放下戒心的事。 他求父皇恩准,娶了一位平民男妻。 此举非但得不到来自妻族的支持,更连子嗣也不会留下,彻底断绝了他通往王座之路。 而后他便一心辅佐七皇子,直到七皇子继承大统。 成王回宫,由宫人服侍沐浴更衣,拆了束发的金冠,便有小黄门来报:王爷,王妃求见。 成王问道:何事? 小黄门嗫嚅说不出话来,杜忠劝道:王爷,您与王妃半个月未曾见面了。 成王垂下眼睑沉吟片刻,才道:罢了,请王妃进来。 王妃捧着黑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中放着个彩釉白瓷茶碗。周围人知机,俱都退了出去。 王妃穿了身月白缎子长衫,漆黑柔顺的长发松松拢在脑后,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眉眼轮廓,依稀有故人模样。如今故人已逝,那些许肖似,看来却有些刺目了。 他腰身纤细,犹若垂柳,柔和笑道:王爷辛苦了一日,我叫人熬了百花虫草茶,临睡前喝一盏,能清心养神。他放下托盘,捧着茶盏往成王唇边送,眼中柔情似水,映着烛火闪动,满溢得要滴出来,王爷尝尝? 成王中途就接过茶盏,放在手边桌上,王妃还有何事? 王妃咬了咬嘴唇,遂下定决心,跪在成王脚边,一面柔声唤道:王爷一面颤巍巍伸手,往男子腿间伸去。 却连衣袍都未曾碰到,就被成王轻轻拨开:夜离,你在做什么? 他语调不疾不徐,冷得不带丝毫烟火气,却令王妃眼中生出哀戚与惧色,滚滚落泪:王爷王爷同夜离成亲多少年了? 成王不语,夜离自顾自续道: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您一天也不曾 成王道:成亲之前,我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夜离紧紧攥着衣袖,抖得宛若暮秋时节,冷雨中的枯叶,指节都用力得发白,他深深吸气,压住了哽咽才道:自然记得一字一句,不敢或忘。 我供你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你只需安心住在王府便是。我只要夫妻之名,不必有夫妻之实,莫要妄想。除此之外,你要什么,我都尽力满足你。 他对沈雁州爱重情深,沈郎说什么便是什么。年少时只当万事容易得很,只得一个沈雁州之妻的虚名便是天大的恩惠,他甘愿隐忍爱意、别无所求。 然而岁月如梭,人心易变,他到底忍不住贪念。 心上人近在咫尺,却碰也碰不得,此中煎熬,宛如人间炼狱。 夜离后悔了。 他跪在沈雁州脚边,微微仰起头,宛如少年时。泪珠从光洁如玉的面颊滚落,眼睛微红,泪光晶莹,薄唇轻启,下颌有着坚贞形状,微仰头露出莹白纤细的颈项,无助而顺服,每个姿势、每个角度都绝美诱人。 这是个得天独厚的男子,岁月未曾留下半点痕迹,只不过为他增添了些许雍容沉静。 十五年来,王爷不近男色也不近女色,王爷您千金之躯,为何如此自苦? 我本就是王爷的人,无论王爷如何享用,妾、妾身都只有无限欢欣。 王爷您就当可怜可怜妾身 他痴心一片,卑微如尘,奈何郎心似铁。 沈雁州不为所动,只沉声道:夜离,出去。 夜离手足冰冷,凉气渐渐蔓延到心中,他还试图开口,沈雁州已站起身来,唤道:来人,送王妃回房安歇。 夜离木然起身告退,眼中的光渐次黯淡,一点一点,终至熄灭成灰。 成王沐浴出来时,杜忠正往香炉里放香药。那香炉是番邦进宫,通体晶莹剔透,仿佛冰雪雕琢,表面阴刻的花纹颇具异域风情,是件独一无二的珍品,原本是七皇子的宝贝,后来七皇子便转赠给成王。 杜忠知晓他的喜好,点了白檀香,清浅香气,略带苦涩,叫人格外安心。 第96章 顿悟 沈雁州十岁时曾生过一场大病, 旁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 将他扔在郊野自生自灭。 他却命大,挣扎着活了过来。 他初醒之时,躺在冰冷泥地里, 正被一头野狗嗅来嗅去。那野狗见到嘴边的肉竟敢跑,低低咆哮,张口便咬来。沈雁州拼尽全力撑着地面滚了一圈避开, 那野狗仍不死心, 后腿一蹬,再度扑向那小孩。 沈雁州全身绵软, 额头尽是虚汗与泥土, 只拼了命撑着。突然间腥风扑面, 那野狗恶黄腥臭的牙齿擦着脸掠过, 牙齿碰撞声尖锐得令人心寒。若是咬中,只怕半个脑袋都要被它撕扯下来。 那小孩重病在身,又不是昏睡了多久才醒来, 饥肠辘辘四肢无力, 全靠一点执念强撑,连滚带爬地闪躲, 正巧来到一处斜坡, 骨碌碌滚了下去。 头顶乍然响起炸雷,瓢泼大雨倾盆落下, 沈雁州视野模糊, 耳中全是哗哗雨声, 难以分辨野兽所在,愈发觉得危机深重,然而那野狗竟未曾追过来。 他稍稍喘了两口气才察觉,这哪里是什么荒郊野外,分明是一处乱葬岗。死尸横七竖八,稍稍体面点的还有一口薄棺,零零落落有草席卷着,更多尸首则随意丢弃,一具叠一具,恶臭扑鼻。 那野狗只怕是见到更好下口的猎物,这才放弃了。 沈雁州大难不死,哪里计较这许多,头顶暴雨打得全身疼,他佝偻身躯,摇摇晃晃在死尸堆里行走,寻到一口稍微完整的薄棺,一面在心中道歉,一面将其中死尸拖了出来,扔在一边。自己则爬进棺材里,盖上盖子挡雨。 四周黑沉而气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臭气,不知何处传来野兽嘶鸣,满怀恶意。 他体力耗尽,昏昏沉沉睡过去,然而心底隐隐也觉得不妥。 不该是这样仿佛人生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仿佛漫无止境的黑甜沉眠中,隐约传来几声呼唤。 沈雁州,快回来! 雁州哥哥,你走错了。 陛下、陛下? 迷蒙飘渺的声线,最后汇成清晰的两个字。 陛下。 沈雁州茫然睁开双眼,棺材盖不知何时揭开了,青朦朦的晨曦中,头顶有白云滚滚,仙鹤腾腾翻飞,犹如仙境。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70) 他一瞬间以为这是死后所见,下一瞬察觉那不过是床帐顶上的丝绣,做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账外又传来低低一声轻唤:陛下醒了? 那声音苍老而谦恭,带着熨帖的温暖。 那是谁? 他又花了些许时间,眨了眨眼,终于自梦魇般的混乱中渐渐醒转。 便问道:忠叔,什么时辰了? 杜忠轻声道:辰时一刻了。 沈雁州慢慢坐起身来,竟然这时候了,起吧。 杜忠应喏,传了宫人进屋伺候皇帝更衣。 沈雁州默然不语,有一丝思绪仍旧沉浸在梦中,便愈发觉得眼前的情景可笑。 当年张太傅一语成谶,事易时移,人心易变,到头来,他果真称了帝。 回头一看,往事茫茫,怎么就成了今日的局势? 沈雁州临朝,受百官朝觐。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早朝时大学士竟同翰林侍郎为两月后款待匈奴王时,男后的仪仗凤尾扇,该用十二柄还是十六柄争执起来。 未免也太闲散了些。 朝事议罢,沈雁州起身退朝,回宫时斜倚锦缎装饰的步舆上,仍然有些漫不经心。 突然问了一句:我、朕立了男后?夜离? 这事当真奇妙,又好像是他亲自所为,却又仿佛不该是他所为,沈雁州一时混乱起来。 杜忠却误会了皇上册立男后前后,反对者不乏其人,许是被劝说得久了,如今终于生了丝悔意。 但他也了解皇帝的性子,最是傲慢刚愎,如何能叫人察觉到后悔? 想了想便只是实话实说道:陛下虽然赐了凤印金册,但未曾行大典。 沈雁州只嗯了一声,却在心中冷嘲热讽,这厮做事当真拖泥带水,若是不愿,群臣之中自然有适龄女儿送来当皇后。既然立夜离为后,索性做了全套,也好堵住悠悠之口。 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局面,当真不像沈雁州自己的手笔。 几如梦魇二十年,一朝醒来,只见满地鸡毛,难以收拾。 清晨下过一场雨,如今天空碧蓝如洗,微风习习。初夏时节,正是十分凉爽的时刻,沈雁州又问道:昭儿雁回可好? 杜忠道:前几日得了风寒,请太医瞧过,开药喝了,如今已大好了。 沈雁州道:在我私库里取些补药送去,再命太医仔细照看,务必要彻底好透了。他自幼娇生惯养,吃不得苦 一面絮絮地吩咐杜忠记下要送去的奇珍异宝,放在右边扶手的手指下意识划拉着,若是沾了墨,写出来就是四个大字:养虎为患。 嘲讽完了,却还是感慨:雁回今年多大了?二十了? 杜忠道:陛下,再过三个月,八月初六,雁回公子就满二十了。 只是雁回公子,不是王爷,更不是太子,甚好甚好,不至于蠢到无可救药。 沈雁州便笑道:该成亲了,这孩子骄纵,要给他寻个温柔贤淑、性子静的千金,也不拘什么出身。 嫁过来便只能陪伴夫君被软禁终老,出身好的千金小姐,谁傻乎乎往这火坑里跳?沈雁州委实也没得挑。 杜忠颤巍巍跟着步舆走,一面陪皇帝说话,一声声地应着。 他年岁也大了,身边跟着的年轻人是义子亦是徒弟,搀扶着他,陪皇帝慢慢走着。 许是因为步舆架在别人的肩头上,视野变了。当年那高耸幽深、令人心生畏惧的红色宫墙,如今却狭小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宫中的时光仿佛凝固了,一天一天看不出变化地过着。或许正是因此,便令人格外容易健忘。 当年杀人如麻,被骂成披着人皮的恶鬼、比豺狼更残暴的摄政王,如今也有人写诗做赋,歌颂他的仁德。 沈雁州自己也快记不清,当初究竟为何贪功冒进,欲在短短数年之内扫清朝堂阻碍,因手段强硬对撞,不得不大开杀戒、斩草除根。 他只觉自己是个看管园子的园丁,原以为除完了虫就能将园子交托给物主,谁料虫未除完,这园子却易主了。 若叫阿月知晓 沈雁州不禁会想,阿月是懂的罢?他也曾想要置身事外,做个逍遥快活的纨绔子弟,谁知造化弄人,却成了个短命的先帝。 无可奈何,骑虎难下。 阿月不会怪他。 当季节转为盛夏时,沈雁州终于也病了。 吃过药便昏昏沉沉地睡,光怪陆离的梦境跟回忆纠缠在一起,他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经历过,哪些不过是幻梦。 他隐约看见自己在终年积雪、杳无人迹的山顶一座铜宫之中,阿月一面哭一面靠在怀里亲吻他。 他便得寸进尺,将阿月压在床榻中,肆意妄为。 阿月竟回应他了,两手环绕过他的脖子,纵情缠绵。喘息着仰头,露出脆弱喉结,因为情事激烈,而时不时吞咽着动一下,仿佛柔弱动人的小兔子。沈雁州按捺不住,低头舔它,啃它,留下斑驳咬痕,阿月此时总会难以克制地呜咽出声,眼尾透着水汽,绯红如霞光。 有时候被他弄得疼了,便皱起眉头抱怨,不管不顾抬脚便踹,骄纵得让人心痒。 沈雁州想,原来阿月是这个样子的。 随后又想,不对,我本就知道阿月是这个样子的。 最初时他还勉强分得清,那些好得匪夷所思,叫他只想感叹哪有这等好事的,便是当真做了一场美梦。那些旁观着阿月与定亲的女子花前月下,成亲生子,令苦涩泛出舌根的,才是他沈雁州今生的经历。 然而渐渐的,两者开始本末倒置。 那个将他百般挑逗至烟熏火燎后,自己却进了门闭关修行,将他扔在门外,如同扔下一头被夺走配偶、两眼通红的公牛的恶劣青年;那个分明早已餍足,却非要豪言壮语说着这次非要榨干你,便主动坐了上来,以至于自作自受、反被压榨到不省人事的傻小子;亲密无间、心意相通、你情我愿,全无半点顾虑与迟疑,纯粹爱着他的沈月檀。 这是梦。 纵然提醒自己百次千次,是幻梦,是心魔,是臆想、是贪得无厌的妄念。然而温热躯干的滋味,被湿软包裹的滋味,激烈时近似哭泣的嗓音,萦绕全身陌生而熟悉的香气,却一次比一次愈加清晰易辨,难分真假。 反倒是有一次,他恍惚见到七皇子身着绣着四季松的玄黑朝服,对他恭谦行礼,笑得娴雅柔和:愚弟见过三皇兄。三皇兄今日好气色,莫非遇到什么喜事了? 沈雁州却想:这个是假的。不过这身朝服倒也好看,改日做一套送给阿月,叫他装作谦谦君子同我恭敬说几句话。也不知他肯不肯? 直至一个年轻的声音唤醒他,小心翼翼道:陛下,该喝药了。 沈雁州才恋恋不舍睁开眼,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伺候他喝药的是杜忠的徒弟,杜忠年纪大,体力不支,再不能如从前一样随时贴身伺候。 人生七十古来稀,沈雁州今年已经四十九了。 顺逆无二门,大道彻心源。 五十五年梦,觉来归一元。 凡人的寿命,未免太短了。短得来不及彻悟,就要辞世。 时隔四十年,沈雁州又再次想起了大病初愈时,盘桓心头的怪异疑惑感。 不该是这样的。 缺了重要的一环。 杜忠的徒弟叫杜荣,毕竟还年轻,做事不够细致。沈雁州端着碗,皱了皱眉:香怎么熄了? 杜荣忙告饶,去捡了常用的香料放进那尊通体剔透的香炉里点上。 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喧闹声与几声惊呼,卧房门被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倒进来,毫无声息,生死未卜。 杜荣愣了愣,突然爆发出悲惨叫声:义父! 他扑了过去,一片雪亮刀光袭来,从脸颊一直划过侧腹,锋利的刀刃切开一道几可见骨的深刻伤痕。年轻的小黄门惨呼一声,伤口皮肉外翻、鲜血如涌泉喷溅,淋在皇帝卧房的帘帐上、墙壁上。 他踉跄走了两步,无声无息倒在杜忠身边。 沈雁州早在听见外头喧闹时就披着外袍起身,随手抓起悬在床帐外的长剑。利刃出鞘,他赤足站在绵软地毯里,渊渟岳峙、周身暴烈气息蠢蠢欲动,仿佛又成了当年尸山血海里挣扎求生的鬣狗。 杀了人的年轻人身披银甲,腰系鬼面扣,肩头两只雄狮利齿森森。他面上也溅了血,半边如玉莹白,半边猩红淋漓,他也不去擦,反倒伸舌头舔了舔溅在唇边的殷红,缓缓转过身,对沈雁州露齿一笑,鲜血连齿缝也染红了,令他宛若刚刚吃完人的厉鬼:伯父大人,病可好些了? 沈雁州却摇了摇头,叹道:这些事本该交给下属,你何必自己动手。若是事必躬亲,迟早累死。 那青年竟反手握剑,行了个礼,笑着应了:谢伯父指点,侄儿记住了。 在他身后,十余个身着盔甲的武士鱼贯而入,守在窗口、门口、梁柱各处要道旁,包围得水泄不通,令他插翅难飞。 随后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也迈进房中,虽然年岁大了,眼尾有皱纹,嘴角下垂,皮肤松弛,却仍然看得出他年轻时必定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 沈雁州却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只对着沈昭说话。 那男子忍不住上前一步,说道:沈雁州,是我,你想不到吧? 沈雁州道:雁回潜入得如此轻易,自然是有人里应外合。若是你做的,也算在意料之中。 夜离不禁微怔,你你就不恨我背叛? 沈雁州只是一哂,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如此做,只怪我识人不清。 夜离清澈双眼圆瞪,连身躯都气得轻轻颤抖,哑声道:你待我不薄?沈雁州,你这一生亏欠我的,三生三世也还不完! 沈雁州只默然看他,连辩解也欠奉。 夜离怒道:我原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若不是为了你,我也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成就一番伟业。然而我为了你,自愿忍辱负重做了男妻。这么多年来,我受了多少冷眼、多少非议,空撑着个王妃皇后的架子,那些人在我面前下跪,背地里说了多少污言秽语。这三十年来,你可曾问过我?你可曾找过我?沈雁州,是你对不起我! 沈雁州合目叹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想睡我而不得,因此恼羞成怒。 夜离正是又委屈又不甘的时候,眼圈里泪珠儿正打着转,被沈雁州突然一句话噎住,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只徒劳拿一双眼狠狠瞪着他,沈雁州!你你 他以为他如此行事,沈雁州会痛心震怒,再不济,会问一句夜离,也有你? 他才报复得足够畅快淋漓。 谁料沈雁州竟冷漠到这等地步,不过看一眼,便算了。他一生不甘,一生痴恋,一生痛苦,在这个铁石心肠在这个无心无肺的男人心中,却连草芥都不如。 夜离一时心如死灰,如若化成了木石。 沈昭在一旁哈哈大笑,还作势拍了拍手:伯父好机智!此言甚妙啊甚妙。对了,如此说来,想必伯父大人您,也是想睡家严而不得,所以恼羞成怒,这才夺了父亲的天下以做报复?伯父不愧当世豪杰,爱恨情仇都好大的手笔。小侄我好生害怕呀! 沈雁州脸色一沉:放肆!你父亲是真君子、伟丈夫,岂能出言侮辱?你这大逆不道的孽子。 他积威犹在,纵然年老体衰、病痨缠身,如今一怒,仍是如风压盘旋房中,连烛火都暗了一暗。众人心中一凛,忙拔剑相向。 沈昭抬手,命下属收回利刃,半面血腥在烛火照耀下妖冶诡谲,笑容阴郁,眉宇间郁结恨意。当年那个连糖酥饼也要分伯父一半的小皇帝,早已湮灭在岁月之中,寻不回半丝痕迹。 沈雁州顿了顿,若是只说他便罢了。他这些年听多了攻讦诽谤,全不当一回事,然而事关沈月檀,他却不得不多说了一句:雁回,公是公,私是私。我与你父亲是亲兄弟,清清白白,从未越雷池半步。你身为人子,莫要辱及先父。 沈昭低声地笑了,他笑声阴沉尖细,渐次拔高,宛如匍匐爬行的蛇类缓缓仰头,令人生出不愉,伯父大人还当我是六岁小孩儿哄呢?若是当真恋慕一个人,心中欲爱之,欲取之,欲夺之,如何忍得住?这么多年,这么多机会,伯父大人却还是清清白白,莫非有什么隐疾? 他说得笃定,如若亲见,又百无禁忌,当着一帮下属,污言秽语全不顾颜面,几如市井泼皮。沈雁州沉下脸,扫了一眼夜离。 夜离心虚,侧过脸去不敢同他对视。 沈雁州却愈发痛心,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阿月生的儿子,他又悉心教养了这许多年,为何偏生成了这副不堪大用的废物模样? 他胸中剧痛,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斑驳鲜血染红月白中衣,也喷溅在那鼎晶莹剔透的香炉上,被炉温一热,房中血腥气愈发浓厚,连白檀香的清气都被遮盖住了。 夜离望着那伟岸男子胸口的鲜血,禁不住一声低呼:陛下! 他慌张地疾步向前,试图靠近沈雁州,却被沈昭捉住手臂往后一甩,踉跄跌落在地上。他全然不顾,一面唤着陛下一面起身,焦虑道:雁回!你答应过我,不伤他性命,陛下这都吐血了,还不快请太医 聒噪!沈昭烦不胜烦,抓着夜离颈子,提剑刺进他胸膛。 长剑当胸穿透,从后背露出大半截雪亮剑身。 是把好剑,鲜血顺着血槽汩汩流淌,剑身依然清澈如一汪春水。 夜离张了张口,既震惊又剧痛,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嘶嘶喘着气。 沈昭这才满意点头,伯母,身为皇后,要端庄娴静才是。 遂从血肉里拔回长剑,将尸身用脚用力推开,嗤笑道:我又不是沈雁州,愚不可及,养虎为患。眼下不杀了他,养着他等他杀回来不成? 他冷漠狭长的双眼扫过去,突然玩味地摸着下巴笑了:看来许是不必我动手,伯父这是就要病重薨逝了。 沈雁州捂住胸口,一阵猛咳后,喷出一大口血,下颌如涂了层朱漆,鲜血淅淅沥沥往下滴,将原本冰雪似的香炉也染红了半边。 他却单手放在香炉上,看着沈昭笑了,嗓音格外沙哑,然而却透着十足的喜悦。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71) 昭儿,他笑道,伯父多谢你提醒。 沈昭脸色一沉,他猜不透沈雁州的意图,便并不说话。 沈雁州续道:你之前说的话,言之有理。若是当真恋慕一个人,心中欲爱之,欲取之,欲夺之,如何忍得住? 他一声喟然长叹,我真蠢整整五十年,竟然认错了人。圆圆,你莫怪我。 圆圆是什么人? 沈昭待要追问,却见沈雁州周身突然亮起明光,刺目得令围观者两眼剧痛。 待光芒散去,他再回头去看,却只见地上一件玄色外袍,人却不见了。 便有人惊恐尖叫:妖妖怪! 顿时乱作一团。 第97章 勿视 沈月檀等人虽然依计而行,最终却扑了空。 摩睺罗迦能互相吞食,是以天生能感应强于自己的同类所在,借此躲避求生。是以每只摩睺罗迦幼子都能知晓摩睺罗迦王的所在之处。 哈努曼强迫那头幼子前往摩睺罗迦王栖息地,距离仍远时,那幼子任凭打骂威胁,也死活不肯前进半步。 哈努曼只得放它逃生,众人步行,穿过狭长山洞。 众人走了小半日,始终不见天日,有时眼前豁然开朗如若平原,再仔细看时,仍是个庞大开阔的洞窟罢了。 有人按捺不住询问,哈努曼便说与他们听,饿鬼界本就如此,洞窟一环扣一环,无穷无尽。此界生灵,便是饿鬼,居住在无尽洞窟之内,繁衍生息,彼此相食。偶尔有强壮饿鬼吃得多了,进化出灵智,聚拢群落,也往往被摩睺罗迦闻风而来,追杀吞吃。 是以此界生灵尽皆懵懵懂懂,蛮荒不化。 然而数千年前,饿鬼界并非这般模样。它能与其余五道并称,地位丝毫不弱于天人界,自然有它过人之处。只是六道隔绝,万物退化,当年兢兢业业的众生后代,如今尽皆成了无知鬼蜮。 待靠近一个洞窟时,众人都感受到了极为凶悍的猛兽气息,便人人神色严峻摩睺罗迦王能登天人道,实力即使比不上修罗界九重境界的大能,却也不容小觑,更何况还有个轻易杀了上百个修罗众精锐的温桐在。这一场恶战,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因为太过紧张,连呼吸都轻了。 寂静之中,反倒是侯赟轻轻咦了一声。 那蛇王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粗鲁,耐心却好,竟问了一句:如何? 侯赟道:气息是死的。 蛇王便哈哈大笑:孺子可教! 他当先踩着满地碎石,踏进了那气息笼罩的领域,往山洞洞口走去。 沈月檀低声问:当真死了? 侯赟歪着头发愣,片刻后笃定道:死了许久了。 沈月檀便也迈步往山洞走,身后有人突然开口道:殿主,若是陷阱 沈月檀沉吟片刻,颔首道:有理。各位在此地藏身,若有埋伏陷阱,我将其引出来。 周围岩石突出,若要隐匿身形倒也便宜,诸多青年便觉正中下怀,各自去藏匿了。唯有公孙判留在原地,说道:我陪你进去。 沈月檀一笑,同他道谢,一行人跟在哈努曼身后,走近那堪称洞府大门的洞口。他又吩咐刘氏兄弟守在门口,只领着侯赟、公孙判二人,与哈努曼一道穿过幽深通道,这次所入的洞窟,比聚灵塔坠落的那个洞窟更要巨大。 洞中高耸着一座银白山岳,银光潋滟,不似凡物。一圈一圈盘曲而上,仿佛神物酣睡,眨眼就能活过来,侯赟突然抖了抖,竟难得有一丝畏缩:我我恐怕,打不过它。 沈月檀牵起他的手,拖着小孩儿向前,低声道:他死了,你活着,怕什么? 侯赟瞪着那巍峨尸身,反复低声念着他死了我活着,终是走近了。 哈努曼抬手,轻轻抚了抚摩睺罗迦王银色细鳞的外皮,沉声道:是饿死的。 这头摩睺罗迦王寿数早已超过两千五百,蜕皮五次,头冠变色五次,通体银白晶莹,神力无匹。却仍困在饿鬼界中,不得解脱。 能登天人道不过是个弥天大谎,帝释天早已关闭了五界登天之路。 摩睺罗迦王所耗的能量,饿鬼界已经供养不起,若是只为一己之私,吞噬尽饿鬼界所有生灵或可续命一时半刻。然而摩睺罗迦王灵智已生,将摩睺罗迦幼子视作同族的子嗣,不忍食其血肉,亦不忍夺其口粮。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饿鬼界最强的王竟饥饿至死。 沈月檀仿效他做法,也抚了抚摩睺罗迦王的外皮,犹若金铁般坚硬光滑的细鳞,冰冷刺骨。隐隐有残留的威压刺痛手掌,又仿佛能令人察觉到其中蕴含的浓烈悲念。 天人欺我! 先祖误我! 只恨身不能展,志不能伸,囚龙困于渊,三千年心血付诸东流! 漆黑郁结的浓烈怨恨当头罩下,沈月檀倏然收手,压下心头沸腾气血,转而问道:头在何处? 哈努曼仰头看看,突然一跃而起,一直爬到最顶端,果然见到皮肉上开了个血洞,他探手伸进去,一只手掌形状的金色光影顺着血洞往前飘去,突然抓住一物,便猛地朝洞外扯拽。 半空落下零星血点,而后有重物砰地落地声,沈月檀抽出长鞭,公孙判拔出利剑,朝那落地之物包抄而去。 那竟是个血人。 腥甜气味扑面而来,那人动了动,缓缓撑着手肘起身,行动之间,血水依然一股股,连着软烂的腐肉落下。 沈月檀原以为此人周身染满摩睺罗迦之血,细看时却见其身躯腐败,以左侧身躯为甚,破烂衣衫下,皮肉如糜,连肩头骨骼都露了出来。 半边脸更是皮肉脱落,眼球、牙齿暴露在外,时而微微一动,竟比洞外的饿鬼更瘆人。 旁人一时辨认不清,公孙判与他相熟,却认出来了,紧握剑柄的手指不由放松,剑尖也垂下指向地面,迟疑唤他姓名:温、温桐? 那人吃力侧身,靠坐在一旁凸起的石柱下,喉间嗬嗬出声,听起来粗鄙破败,约莫是笑了。他张了张口,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容不下旁人,只朝摩睺罗迦的尸身瞪去,满是不甘心。且生机微弱,却有一股隐忍魔力盘旋不去、蠢蠢欲动。 哈努曼摸着下颌若有所思,这恐怕是反噬了。 沈月檀在那血人身边蹲下,以两根手指放在他眉心、胸膛、气海各处略作试探,细微道力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又有漆黑的无名之力如同莬丝般顺着道力灌入方向,追击纠缠而来。他急忙撤回道力,朝哈努曼问了一句:可还有救? 哈努曼笑叹:若在天人界中,或有些成算。如今要什么没什么,不过白费力气。 沈月檀就低头道:温桐,究竟是何人教你取鼎中魔力?你若肯说出来,我便全力救你。 温桐又嗬嗬几声,眼中浮现讥诮之色,竭尽全力挪动一只手,将沈月檀放在他胸膛的手挥开。 这举动耗尽他最后一丝生机,眼见得便见他胸膛再无起伏。 哈努曼突然道:不好,快走! 变生肘腋,示警却迟了。 只见温桐身躯炸裂,一串漆黑火光自崩裂身躯中冲了出来。 沈月檀等人听闻哈努曼提醒立时后撤,那火光速度却远远超过凡人所能想象,眨眼便将沈月檀团团包围。 那青年化作一团人形黑火,惊得侯赟三魂六魄都失了方寸,大吼一声月大哥!就要冲去救人,却被神猴王一把攥住了手臂,挣脱不得。 他正自惊怒,却见那火焰须臾之间消弭于无形,沈月檀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也是满脸怔愣,回不过神来。 侯赟这才得以挣脱钳制,一头扑进沈月檀怀中,嚎啕大哭:月大哥月大哥,我以为你我以为你 沈月檀亦是心有余悸,说不出话来,只轻轻抚着侯赟后脑。 被火焰包围的那一刹那,有无穷恶意烧灼,冰寒到了极处,便生出难耐的灼热。然而却又于刹那之间,被吸纳进佛牌之中,他毫发未损。 唯独贴着肌肤的佛牌隐隐发热,令他生出玄妙之感。 仿佛极远之处,存有牵挂之物,令他神魂跟着跃跃欲试、呼之欲出。 他隔着衣襟牢牢抓住佛牌,用尽全力按捺那股牵扯之力,疲倦如潮水自脚底上涌,淹没灭顶。 朦胧之中,有人惊呼,沈月檀却已经听不清是谁的声音了。 待他再醒转时,只听见房外喧闹声嘈杂刺耳。 沈月檀却只静卧在榻,先内视一圈,未见异样,这才取出佛牌细细看了看,八叶曼荼罗最中央位置的莲台上,形态变化,有极细的金线勾勒出一尊面生的人像,既不浮突、亦非阴刻,反倒如光芒映照,浮在表面,触摸之时则全无痕迹。 佛牌道力充盈,稳稳地贴着他手掌,与他三脉道力缓缓交融,为他提供充足澎湃的后继之力。哪怕不入回灵香阵,他亦能支撑数月。 也算是因祸得福? 验完自身,他这才开了房门。昏迷之际已被送回了聚灵塔中,此时人群聚集在塔外,也不知何事惊讶,喧嚣声一浪盖过一浪。 他推开大门,就见蒙蒙火光中照出一人身影。 高挑昂藏,器宇轩昂,转过身来时,如云破天开、光耀万丈,骄阳一扫云雾烟霾。 阴沉洞窟刹那流光溢彩,枯涸荒野转眼绿意葱茏,隐藏得极深、从不与人言道的焦躁,也无声无息融成了春水,汇入潺潺心潮,起伏成难以遮掩的喜悦。 时隔九章重聚,如若经历百年离散,沈月檀喉头哽了哽,连开口都颤抖:雁、雁州哥 沈雁州已大步走近,不顾周围人多眼杂,只发狠一般紧紧搂住他,用力得仿佛要就此将那青年嵌入自己骨血之中。 沈月檀回过神时,早已主动伸手应和,也将沈雁州抱紧。二人气息相融,心跳应和,长年累月潜伏在胸中的遗憾,如今终于圆满。 过了许久,沈月檀才算稍稍镇定,待松手同他好生叙话,随即脸色一变,不由又羞又怒,然而当着众人围观,却只得压低了声音,咬牙道:沈雁州?! 他已察觉到二人胸腹相贴处,有硬物顶得异样,隔着几层布料也难消热度。竟是沈雁州那厮有反应了且来得又快又极,生怕旁人看不出尺寸一般全力以赴壮大。 若是此时分开,只怕要露馅。 换作二人私下相会,沈月檀自然要大肆嘲笑一番。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便只剩窘迫羞耻,僵直了身躯一动不动,心中却早已怒火冲天,恨不能破口大骂。 沈雁州仍是抱着他不放,在他耳边苦笑道:圆圆容我缓缓。 是以二人如若化成一双木雕,周围人怔愣看了许久。 许久之后又是许久,那两人竟然还不分开! 第98章 撤离 二人固然情酣心热,然而非常时刻,也只得忍耐。 沈雁州与治下臣民见面、施加安抚,并传令全员集结后,便设法回乡,令群情振奋,各自去忙碌了。或是寻人,或是传递讯号,要将四散各处的同伴聚集起来。 沈月檀依言取出青灯鹿舟,沈雁州则取出一团烂泥样的黑糊糊物事,一扬手,糊在鹿舟左后蹄上。 沈月檀只觉此物惨不忍睹,侧过头去,沈雁州却道:待其覆盖全舟,便能畅通无阻了。 那黑泥犹若活物一般,贴着飞舟外壳缓慢延展,若要将这庞然大物全数覆盖,尚需大半日。 二人便趁着这时机,各自诉说了遭遇。 沈雁州听完,便屏退众人,取出整整两鼎香炉。 沈月檀望着那两鼎外形毫无差异的香炉,目光沉凝,雁州哥哥,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沈雁州肃容道:人间界、畜生界。 他遭遇天人埋伏,被打入人间界,浑浑噩噩数十年。幼时大难不死、少年得贵人提携,而后崭露头角、一飞冲天,直至登基称帝。人生轨迹大致相似,细节却处处不同。 人间界中,只有凡人居住,无人修行悟道,亦无魔兽滋扰,更全无神明意志干涉。天灾人祸、皆因人而起,数百个王国征战不休。 虽然并无魔兽饿鬼之类出没,蛮夷游牧、山贼水盗则取而代之,时常滋扰各国国界、抢掠百姓,总也难有太平之日。 也难怪最后他突然醒悟、于逼宫的士兵前消失时,众人惊恐失色,以至于乱了方寸,正因从未见过怪力乱神之事。 沈楼是沈楼,沈雁州却是沈雁州,若他未曾看透这一点,只怕神魂就要困在人间界,如同千千万万的凡人一般经历生老病死,反反复复转世轮回,再不得挣脱。 沈月檀只觉他这一番遭遇,看似温和,实则当真凶险,不由抓住他一只手不舍放开:雁州哥哥,最后如何看破的? 沈雁州被握得心中安好,只弯了嘴角看那青年,遇到你时,太迟了。 沈月檀脸一沉:那又不是我。 沈雁州忙改口:圆圆言之有理,是我糊涂了。一言以蔽之,遇到七弟得其相助时,比当初我在雁州城蒙义父、义母收为义子,已经迟了多年。此事乃我一生最重要的转折,是以直觉其中有不妥。 沈月檀又沉吟道:你瞧着我娶妻生子,与别人同榻,竟能按兵不动? 沈雁州仍是柔和笑望,目不转睛看他:那又不是你。 沈月檀被反将一军,不悦瞪了一眼,却终究忍不住笑了。 二人温存片刻,沈月檀又问:那天人莫名其妙将你打入人间界,究竟是何居心? 沈雁州道:虽然猜不透,总归得了好处。 沈月檀只当他说的是桌上两鼎香炉,沈雁州却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眉心:你且探一探。 沈月檀便坐直了,小心放出道力试探,脸色顿时遽变。沈雁州七脉轮中空空如也,道种不存,与凡人无异。 沈月檀默默无声收手,若有所思端详那人面孔,缓缓开口道:雁州哥哥莫非练成了第八轮? 沈雁州原先噙着笑意看那青年脸色变化,等来的却是平静无波一句问话,不由有些失望,叹道:圆圆也不肯担忧我。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72) 沈月檀冷嗤一声,阁下龙精虎猛,眉宇间意得志满,哪里需要我杞人忧天。 他横了一眼,自以为冷漠嘲讽之情满溢。落在沈雁州眼中,却是似嗔似怨,娇憨动人,勾得心底酥痒,索性拦腰将人揽入怀中。 沈月檀正要挣动,却听那人在耳边低声道:第八轮是真知轮。超脱五蕴六识,堪破人间生死,不被谵妄所惑,不受六道桎梏。是离解万物、调用本源的媒介。 呼吸热气熏蒸,沈月檀连耳廓都变得绯红,被那人衔在口中似咬非咬,些微疼痛如火上浇油。 一身衣衫也被揉皱,沈雁州到底按捺不住,将手伸了进去。 沈月檀松松按着那人肆意游走的两只手,斥道:胡胡闹! 然而嗓音绵软,不带分毫威慑之意。 沈雁州索性得寸进尺,握住了反复摩挲,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圆圆喜不喜欢哥哥胡闹? 那青年不出声,只垂下头喘息,柔顺黑发披垂间露出白玉似的峥嵘后颈,渐渐也染上了薄红色,可口得很。 沈雁州松开耳廓,转而轻轻啃咬后颈,手中动作缠绵热烈,死缠烂打般不肯放开。怀中青年喘息声愈发急促,身躯也颤抖起来,如同落入虎口的羔羊,恶狼爪下的白兔,全然只剩被拆吃入腹的份。 他这边需索无度、贪得无厌,沈月檀却已忍无可忍,随手抄了个靠垫往他脸上一砸,你这昏君! 也不知为何就触动了心事,沈雁州蓦地眼神一沉,森冷笑道:昏君?这便让你开开眼界,知道究竟何谓昏君。 先前姑且还算是浓情蜜意的浪子,眼下脸色一变,竟宛如化身嗜血野兽,恨不能将沈月檀骨骼血肉寸寸揉散,再一点一滴舔舐吞吃,不留半分。 沈月檀悔不当初,偏生那刘氏兄弟约莫也得了叮嘱,他二人关起房门议事议了这许久,竟至今无人前来打扰。 青灯鹿舟外层已被大半覆盖,清蒙微光消失不见后,瞧上去反倒增添了一丝古拙厚重的韵致。 修罗精英集结完毕,有人喜不自胜,却也有人双目通红。 沈月檀一问,才知晓温林带队的一批人,与零零散散数十人不慎身亡,连尸首都捡不回来,只怕早落入饿鬼亦或是摩睺罗迦幼子腹中。 登舟之前,有人吵嚷不休,则是因亲友失踪,执意阻拦众人登舟,一心寻人。好在沈雁州记得自己职责,如今现身主事,才算将骚乱压下。 其余人登舟完毕,哈努曼仍留在原地不动,笑道:我还有事,就此别过了。 沈月檀挑眉看他:阁下就这么走了,也不同他说一声? 哈努曼抚着面上的青铜面具,缓缓笑开:他如今过得好,何必跟着我颠沛流离。我侥幸活到今日,这条命早就不是我的了。 沈月檀不曾追问,然而多少有所揣测他所谋划之事,沉吟片刻仍是道:阁下所求,与我所求殊途同归,不如 哈努曼再度仰头大笑,抚掌道:沈月檀,你好大的胆子,连天帝亲自处罚的堕天也敢拉拢。 沈月檀似笑非笑看他:我若不大胆,你何必将那香炉给我? 哈努曼一噎,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叹道:说不过你。不过眼下却不成,你太弱了,修罗军太弱了。我如今正被天界最强武神追杀,来日若你有对抗之力时,我自然前来寻求庇护。 沈月檀好奇问道:天界最强武神?是何方神圣? 哈努曼咧嘴笑笑,竖起一根手指:若唤其名,则必有感应。说不得,说不得。沈月檀,你若初心不改,迟早会遇上。 沈月檀便不再追问,只含笑道:祝阁下武运昌隆。 青灯鹿舟犹如一团黑云,四蹄轻盈腾空,穿过聚灵塔顶的巨大空洞,渐渐没入到灰雾之中。 沈月檀面前的桌上,放着三鼎剔透香炉。 饿鬼界镇压的一鼎已被破开了封印,阿朱那之骨无形无质,尽化作澎湃魔气,被八叶佛牌尽数吸纳。 这三鼎则分别来自哈努曼所取,镇于地狱界之骨;沈雁州所取,镇于人间界与畜生界之骨。 如今所剩,便只有镇于天人界的一鼎,与镇于修罗界的一鼎尚无踪迹。 若是集齐阿朱那还会复活不成? 他瞧着佛牌上残缺不全的八叶曼荼罗阵,猜测着只怕当真要集齐了才行。 人间界众生,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短暂百年便是一个轮回,是以爱恨情仇比别处更为激烈些。 而畜生界则愈加惨不忍睹,其地被划分整齐,修建着一个个圏棚,无论男女老幼,个个赤身裸|体,皆被圈养其中。满地便溺,外形虽然与活人无异,其行为却真真全是畜生。 有身披青羽的巨大飞禽每日穿梭,提来饲料喂养,也尽是些惨不忍睹、难以分辨其中内容的灰白糊状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 被圈养者却个个争前恐后从食槽中抢食,仿佛品尝什么珍馐一般,吃得津津有味。 那些飞禽照料得也算精心,每隔几日就冲洗一次圏棚。若查出病变者,便从圏中抓出来,扔进能装十人的黑色竹篮之中,装满之后,就有十头飞禽各自叼着绳子,不知将那竹篮运去了何处。 若是成熟,则扔进能装百人的白色竹篮之中,仍是装满之后,由飞禽运送,仍是不知运往何处。 沈雁州虽然有心追查。然而此界中,但凡人形都是牲畜,暴露身形必遭捕杀。那青羽巨禽则铺天盖地,不知凡几,委实不能妄动。他只得大略看了一看,便乘着飞舟撤了。 沈月檀抚着香炉外壳,迟疑片刻,又将无量定寂护法杵取了出来。 那护法杵被温桐夺去,温桐死后,哈努曼又将其交给他。 兜兜转转到了最后,聚灵大会没办成,两件宝物却都落入他的手中。 第99章 旧事 沈月檀自然不敢在飞舟中贸然再打破封印, 只细细查看了一阵便将三鼎香炉收了起来。 一路无话, 众人安然返回师罗城中。 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亲友侥幸逃回来的,有无限欣喜。痛失亲友的, 伤痛过度、哭声震天。 沈月檀虽然急于闭关, 却被杂务缠身, 不得解脱。 好在修罗众个个精力充沛胜过凡人,日以继夜忙碌不休, 耗费一月有余, 才算是将遗体尽数交还家属, 又全域发丧十日,哀悼死难者,并将此事命名为聚灵之祸。 然而这月余时间里,不过是将琐碎之事处置了。至于各世家豪族, 皆有损失, 且个个都非易于之辈, 只怕后续还难以善了。 就连程空也难得退缩, 劝道:形势比人强, 需以息事宁人为主, 恐怕陛下要受点委屈。 只是程空智珠在握、千种筹谋, 也有失算的时候。众多世家联合, 矛头未曾指向沈雁州, 反倒向旁人发难。 聚灵之祸因温桐而起, 若以常理推测, 其余六世家寻不到罪魁祸首出气,罪魁祸首的父母亲眷等人首当其冲要受责难。然而在饿鬼界中,温氏子弟全军覆没,竟无一人幸存,反而是散修、小族子弟因听从沈月檀建议,多少有人侥幸留住了性命。 再加之叶凤持初到师罗城,就与温桐起了冲突,伤了温氏族人后又受偏袒全身而退,如今更不知去向。 种种疑点积毁销骨,矛头竟直指沈月檀。 七世家联合上书,虽然言辞委婉、谦恭有礼,然其言下之意,只差质问沈月檀:策划这狠毒阴谋,谋害我各家麟儿,究竟是何居心? 沈月檀知晓后,初时愕然,继而怒极反笑。只是此事虽然荒唐,他却不得不因此再度推迟闭关,难免心中郁结。 再冷眼旁观雁州终日被纠缠,愈发不忍。便趁着空隙再度召请乾达婆,细细问过一些缘由,同沈雁州取了大五经上半部,与他手里的大五经下半部、六道贝叶经合并。 霎时那贝叶自浓绿化作金色,将两册大五经吸纳而入。待金光褪去后,贝叶上的名字也变了,先前写作《六道书》,如今却成了《六道全经》。 乾达婆曾说与他知道,当年六道隔绝,天帝焚毁各界典籍。然而佛陀亲手所书的经文得护法神看护,连天帝也毁坏不得,遂收缴后封存善见城密库之中。 只等天长地久,凡人忘却佛法,经书亦难以为继,才能将其损毁。 修罗界却侥幸有六道全经的残卷遗留,改头换面,以《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之名混在天下三经中,得以代代流传。 若仅仅如此,则世世代代也不见得生出变化。 偏偏却又出了另一桩意外 有天人不守戒律,与卓潜相恋,并将另一部六道全经的残卷赠与了他。 而后兜兜转转,落在沈月檀手中,使得佛陀亲书的六道全经,时隔数千年,再成完本。 沈月檀问道:这位天人行事不知目的,然则对我修罗界而言,着实功不可没,究竟是何方神圣? 乾达婆略有迟疑,却仍是回道:天妃,舍脂。 天帝好色,纳了美人无数,终日里酒池肉林、犬马声色。天妃虽然不满,却无力拘束,索性离了天人界各处游历。 她功法特殊,又是当年天父为帝释天选定的唯一正妃,地位超然。是以胡作非为起来,竟无人胆敢约束亦或劝诫。如此妄为多年,举止乖张,已无人揣测得出她的心意与目的。 沈月檀只略略翻过六道全经,便察觉自身道力流转汹涌,经中浑厚玄妙与道种相应和,境界竟有松动的征兆。 佛陀之念蕴于经中,邈远幽冥,无从道尽,若是潜心修习,修为定可一日千里。 这恐怕就是,打破六道壁垒的契机。 天帝如何能容? 沈月檀心存疑惑,自然开口相询。 那乾达婆小像微微含笑:我当初察觉蛛丝马迹时,适逢先代罗睺罗王遇刺昏迷,全域群龙无首。只得剥离一识摄政代管,然而六识俱与神识连接,难免连带所知所忆一道分离。是以这条情报不慎遗留于此地。我身处天界,亦不知晓。 乾达婆说得从容冷静,沈月檀却只觉心底生寒。 依哈努曼当初所言,天界大战时,在四之堕天俱摩罗麾下,乾达婆任幕僚,紧那罗任副将。 阿朱那伏诛后,天帝军包围了俱摩罗的本部俱修摩布罗城。是他二人叛变,设计擒下俱摩罗,进献天帝,借此跻身成为帝释天宠臣,更得其信赖,任巡查六界之职,可谓是平步青云。 然而乾达婆如今行为堪称反叛,若是东窗事发,当年的种种努力、甚至不惜叛变换来的尊荣与地位,岂非尽数付之东流? 除非 沈月檀迟疑问道:你莫非乾达婆含笑不语的神色令他霎时了然,不由叹道:值得吗? 请神香已燃到了尽头,乾达婆轮廓模糊,却仍是依稀露出清浅笑容,轻声道:百死无悔。 香雾散尽,室内孤清。 沈月檀依然有些怔忡。 修罗界战乱频仍,修罗众往往战祸而死,难见白头。是以人人笑谈慷慨赴死,却畏衰老如蛇蝎。 但凡衰老,先夺其六识,却又并非顷刻之间夺走,而是令人在漫长岁月里,眼睁睁任凭自己衰竭无力,往日强健体魄蜷缩枯败,病痛缠身,鲜活世界一点一滴在眼中枯萎黯淡,最终只剩无尽黑暗。 煎熬拖得又长又慢,如钝刀割肉,日夜不休。明知道有朝一日就要盲聋痴傻,变成旁人眼中的笑料、百无一用的废物,却分毫抗拒不得,倒不如战死来得痛快。 天人五衰,亦是如此,不过好在历时极快,说死也就死了,能得解脱。 乾达婆分明知晓,却仍是借用天人五衰的手段,逐一剥离六识。眼识不存则目不能视,身识不存则刀剑加身亦无痛觉。因是自神识剥离,连治愈也不能。 只为了将堕天遗志传承下去。 俱修摩布罗城被大军包围之时,俱摩罗已是硕果仅存的堕天,大势已去,全城陷落亦不过迟早而已。 如何是好? 若抵死不降,全城天人上下一心备战,不过是于城破之前多造伤亡。且围城的天帝军由迦楼罗王率领,素来与俱摩罗一族不睦,恐怕被他寻到借口,破城之后,以屠城惩戒之。 然而若是投降 俱摩罗是受佛陀宠爱,曼荼罗八叶佛身边侍奉的童子,素来受万人敬仰,百姓爱戴,更愿追随他起兵,慷慨赴义百死无悔。 若是俱摩罗主动挂降幡出城,他个人受辱微不足道,然而听从他号令,为他而战死的千万兵卒情何以堪?他的族人甘作前卒,死伤大半;他的子民送儿女参战,共克时艰,全是视他为心中敬仰之故。他若一降,多少人的牺牲尽成了一场笑话。 四之堕天,能战不能降。 逃无处逃,迦楼罗麾下有八万大鹏鸟虎视眈眈,眼能观千里,密集监视,毫无疏漏。 战不可战,天帝军百万雄师包围俱修摩布罗城,城中连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病弱也不过百万之数,以卵击石,等同自取灭亡。 降亦不能降 是以俱摩罗才与乾达婆、紧那罗二人商议,命二人取自己首级投降天帝军,以他一人性命,换取俱修摩布罗城全城性命。 乾达婆二人却仍是抗命了。 他二人下不了手,只将俱摩罗生擒了带去求见天帝。 而这却是乾达婆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 阿朱那是帝释天唯一的胎生子,他尚能下旨处以醢刑,又如何会对俱摩罗网开一面? 是以俱摩罗被镇压地狱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受尽酷刑折磨,自他流不尽的血液之中,更诞生了俱摩罗童子兽这等凶孽怪物。 天地不公,那便倾覆天地。 倾覆不能,自然慷慨就义。 四之堕天的遗志,原就如此简单。 沈月檀亦曾问道:为何偏偏选了我? 乾达婆就指指他的八叶佛牌:佛陀寂灭之时,凝望三千森罗世界,万亿岁月来去,有情无穷轮回,曾流下一滴眼泪,化为佛牌。它认可了你,自然便是你。 沈月檀皱眉:我不明白。 乾达婆叹道:佛陀已然不存于世,再无人知晓其中深意。不过,沈月檀,你所寻之大道,与佛牌契合,非是殊途同归,而是由始至终同行一路。倒不如放下计较,顺心意而为。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73) 沈月檀便当真顺心意而为了。 他将六道全经与沈雁州分享,又同他说起乾达婆王之事。沈雁州听完,便叹了口气,说道:我不如他。 我早些年在问道宗被沈梦河几个欺压,虽然隐忍蛰伏,却已觉得是平生最艰难之事。如这般剥离六识、忍辱雌伏于仇敌沈雁州摇了摇头,俯身将沈月檀揽入怀中,埋头在他颈侧不语,半晌才复又叹道,若非当年遇到了元苍星我早就不忍了,索性劫持了你,破宗门而去。天下之大,我兄弟二人何处不能逍遥? 他二人姿势本就亲密暧昧,沈月檀不觉生出了背德的荒唐感来,下意识便斥道:谁同你是兄弟? 沈雁州咬了咬他耳垂,低声笑起来:你自幼就与我同吃同睡,连澡都是我洗的,不是兄弟莫非是童养媳? 沈月檀沉了脸,屈膝将那满口谵妄的登徒子顶开。早些年经历虽然有诸多悔恨苦楚,然而父母健在、有沈雁州陪伴的那些年月,却是沈月檀平生最快活的时日。 他忆起旧事,不由心软,又翻身滚回沈雁州怀中。才进怀中,就听见头顶沈雁州一声闷笑,顿时又羞又恼,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问道:元苍星可有消息了? 沈雁州轻轻抚着怀中人头颈,应道:元苍星手段了得,这些年里查到过几次,俱被他逃了。不过圆圆你放心,他若就此远走高飞,有卓潜赠书之义在前,我自会放他一马。若他仍不死心,要对你动手,我亦能护你平安。 沈月檀埋头在他怀中,鼻端有馥暖香气,耳侧是沉稳心跳,只觉天地之大全无意义,他只要这方寸之地就足够。一面低声道:不必,我自有手段自保。 沈雁州又叹一声气:圆圆,就让我护着你。 沈月檀便敷衍几句。 当年沈月檀遭遇众叛亲离,他以为沈雁州也弃他而去,其中心结自少年时便根深蒂固,难以消解。如今要他全心信赖旁人,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沈雁州似是察觉了,心底微微失落,却未曾表露,二人便一道参详研习经书。 归根结底,到底是要提升修为,才能不惧风雨,应对各方诘难。 如此又过了两日,公孙判突然来访,脸色阴沉,如山雨欲来。见了沈月檀,不等寒暄,便抱拳与他开门见山道:殿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只是事关舍弟,不得不冒犯。 沈月檀隐约猜到几分,倒也不急,只伸手一让:坐下来说。又命邢简上茶。 第100章 后悔 当初甫离险境,公孙判便郑重托付沈月檀,舍弟年幼无知,不知轻重,但那赤焰灵丸早被族中封禁、其配方绝不可外泄。还请殿主莫要追问小光 沈月檀神色古怪,我倒是不曾追问公孙判见他脸色有异,便知道不妙,果然沈月檀续道:他同我谈过几次要如何改良灵丸,早将配方说清楚了。 公孙判只得认命,一面央求沈月檀保密,一面回去对公孙光耳提面命,此事绝不可叫第四人知晓。 如今公孙判再度前来,沈月檀便猜到些许:莫非与那灵丸有关? 公孙判叹气:是。 原来公孙光同沈月檀讨教之后,颇有心得,回家便足不出户重炼灵丸,竟当真叫他改良出了成效。新的赤焰灵丸加入几样香药,遇魔力则火旺,遇道力则熄灭,等同可以分辨敌我,又为修罗军增添一样助力。 本是件令公孙氏喜出望外的大功德。 然而坏就坏在公孙光秉性太过耿直,族中要嘉奖,他却坚辞不受,非要宣称是沈月檀的功劳。 七世家正要同心协力对付沈月檀,如何能容许自己人添乱?是以只得暂时将公孙光软禁在家中。 沈月檀知晓后,低叹道:难怪这几日他都称病不来司香殿。 这小孩性情纯良,哪里懂得这些利益算计、人心变化,倒叫沈月檀久违地忆起了当年的自己。 他喟叹之后,便冷了脸色,说道:我与此事并无半分瓜葛,既未曾听闻什么配方,更不曾同他探讨过改良之事。倒不明白令弟是何用意,还望公子对令弟严加管束,莫要生事。 公孙判所求,亦不过如此。他眼中感激之色一闪而逝,拱手行礼,即刻退去。 沈月檀送了客,回身继续看香谱。 只是他心绪烦乱,看了半晌,面前书册一页也不曾翻动。 邢简悄声进来,给燃尽的香炉添香,沈月檀便问道:侯赟何在? 邢简应道:侯公子坐不住,跟着巡逻队去城外打魔兽了。 沈月檀又问:问道宗可有书信来? 邢简苦笑,仍是应道:不曾,殿主放心,若收到书信,卑职断不敢耽误。 沈月檀心知是自己焦虑之故,略略点头,将手中的香谱放回桌上,罢了,我去寻王上。 邢简忙问:殿主要传哪位刘侍卫随行? 沈月檀道:不必,些许路罢了。 竟当真孤身出了门。 司香殿到遮日宫,也不过是从山下往山上一段距离,无人陪伴在侧,他倒乐得自在逍遥,悠悠闲闲散步一般,进了遮日宫。 沈雁州果然在办公,沈月檀耐心候着,茶换了三次,才见那人匆匆赶来,一身珠光璀璨的靛紫锦袍,外头罩一袭银纱半臂衫,神色一如既往犹若骄阳璀璨,闪耀得叫人侧目。 沈雁州进了门,便叫侍从全数退下,待房门一关,就上前将沈月檀揽入怀中,通身暴躁气息霎时消散大半。这才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揉搓青年后脑。 沈月檀难得柔顺一回,任他将束发揉得蓬乱,揽住腰身,侧头埋在沈雁州怀中,片刻安宁后,才低声道:那些人有备而来,又纠缠不休,个个利欲熏心鼠目寸光,全不顾大局,雁州哥哥委实不必与他们空耗。倒不如我辞了殿主,潜心修行,正好也四处走走 沈雁州坐回太师椅中,仍是将青年放腿上抱牢了,先听他说时,不见喜怒之色,待他说到外出走走,便皱了皱眉,捏住他下颌,沉下脸道:你要去鬼鸣山? 沈月檀不由一噎,伸出一根手指挠挠脸颊,讪讪应道:吾王英明,算无遗策。他顿了顿,仍又辩解,鬼鸣山营中动向蹊跷,纵使叶凤持不去,我也该去一趟。 沈雁州皱眉,在那青年臀侧狠狠抽了一掌,不准去。十个你也不是叶凤持的对手,他如今都行踪不明,你多大的能耐,竟也妄想深入险地。 沈月檀吃痛,沉下脸横一眼,一掌将他推开,站起身来冷笑道:雁州哥哥纵使看不起人,也该适可而止。 沈雁州忙拉住他的手腕,叹道:圆圆,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不过是担忧你罢了。 沈月檀挣不开钳制,僵在原地,仍是冷着脸道:误会?十个我也不是叶凤持的对手,原来在你眼中,我竟如此不堪大用。 沈雁州柔声软语,继续叹道:若是短兵相接,叶凤持自然难遇敌手。然而修罗众争斗,素来是兵不厌诈。当真对上了,以你的心计咳谋略手段,叶凤持那呆子未必讨得了好圆圆,你分明知道我言下之意,非要故意曲解,真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沈月檀又是一噎,终于隐隐生出了被窥破心事的恼羞成怒,二人一时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 适逢程空在外头敲门,禀道:有紧急军情,不得不报。 沈月檀如梦初醒,不再同沈雁州争执,只理了理头发,头也不回开门走了。 程空急匆匆送来公函,神色格外严峻,肃声道:北疆海域的魔兽愈发猖獗,有两个村遭遇魔兽包围,尸骨无存边境百姓已经开始撤离了。 遇到这等大事,沈雁州放下自己的心思,取了堪舆图,标记出遭遇魔兽的地点,皱着眉看了片刻,沉吟道:莫非又要有魔王现世了。 修罗界每百年遭遇一次魔王现世,然而上一次天蛇王现世,距今不足五十年,原不该有此劫难,如今该是修罗界休养生息之时。 然而这些年来,魔兽出现的踪迹一年比一年频繁,虽然也有修罗众私下违规豢养魔兽的缘故,野外的魔兽却仍是一年比一年更为活跃。 守城卫士尽忠职守,抵御袭击于边疆,是以普通百姓尚未察觉,然而四域报告汇集起来,则足以看出异动。 沈雁州突然笑了起来。 程空正絮絮说着建议,倘若魔王当真提早现世,倒正是好时机,不如联络另外三位阿修罗王,推举一位大阿修罗王,好应对王上笑什么? 沈雁州道:我闲时翻宫中藏书,曾见野史记载有一座无患城。书中言上古时,天人散居成上百部落。时有天魔肆虐,捕获天人为食,令天人苦不堪言。后有智者提议,百部落合力建一座宏伟城池,打造高耸厚重城墙,以图抵御天魔 众多天人听从建议,便选址开挖地基,打磨巨石,先开始建城墙。 天魔王见那城墙日益高耸,坚固难攻,若是叫他们建成了,往后再要捕食,只怕艰难无比。便召了麾下,一道商议对策。 其中一名天魔唤作风提婆的,便献计道:趁着城墙未成,将之毁去便是。 天魔王以为大善,便赐风提婆珍果法宝,命其前去行事。 风提婆取了法宝,召来能卷动大树的龙卷风暴,将城墙吹塌了大半。 然而众天魔来不及庆贺,天人已重新选了址,将地基挖深挖宽,建起了比上一次更为坚固高耸的城墙。 风提婆再去,这一次任狂风肆虐,连地皮都刮走一层,竟也撼动不了那城墙。 风提婆还不死心,设了法阵企图召出一百零八道龙卷风合力摧毁城墙,却泄露了行迹,被天人诛杀。 天魔王大怒,又接连派遣多名魔将前去挑战,或水淹、或火攻、或地震,那城墙上被天人刻满了符纹法咒,所有攻击收效甚微,反倒折损了几员魔将。 天人接连大捷,士气高涨,更倾注了全副精力修城。此城建好之后,能庇护所有天人,再无天魔侵略猎杀之患,是以命名为无患城。 眼见得无患城的城墙一日比一日高耸,天魔王愈发烦忧,遂派遣更多魔将前去挑衅,然而众天人团结一心,若是占了优势,便乘胜追击,若是处于劣势,便躲在城墙后不出战。天魔王竟一筹莫展。 此时有一只瘦小心猿前来请命,愿为天魔王分忧,只是要以天魔王宝库里最珍贵的一件佛母亲手织的白翎金羽缎来交换。 佛陀尚在孕育时,佛母怀着满心慈爱期待为即将诞生的婴儿织襁褓布,天下百鸟纷纷前来献上最细软精致的翎羽,佛母以此织成了两匹白翎金羽缎。一匹为佛陀做了襁褓,剩余一匹数万年辗转,如今落在天魔王手中。传闻持有者可享无穷福泽,又美轮美奂,天魔王珍之惜之,连最得宠的妃子讨要也不曾松口。 若是平常,这样一只法力微弱不足为道的小小魔物口出狂言,竟敢讨要珍宝,只怕要换来怒火与酷刑。然而如今天魔王走投无路,竟准了它所求,取了白翎金羽缎赐予心猿,命其前去一试。 众天魔只当它去送死,满是嘲讽讥诮。 那心猿未求天魔王支援一兵半卒,化作一个瘦小老媪只身在城前投降,并献上白翎金羽缎。并花言巧语,自称有将白翎金羽缎炼化为城旗的秘法,炼成之后,城旗便成为一件神器,能庇护无患城千万年安康。 众天人自然喜悦非常,命其即刻炼化。这心猿便装作为难模样,询问道:无患城这等千秋功业的大城,自然会流传后世,享誉天下。这城旗自然轻忽不得,不知旗上要炼入个什么图腾? 天人百部落,各有自家的图腾,兼具不同功用。先前忙于造城修墙时无暇顾及,如今这老媪一问,又特意提及,城旗上只可用一只图腾,可为百部落之首。 百部落顿时各不相让,都执意要选用自家的图腾,争得面红耳赤、以至于拔刀相向。 利益当前,先前铁板一块的联盟终于分崩离析。 百部落各自为政,再顾不上造墙,不过半年时间,那老媪等不来选定的图腾,却等来了百部落决裂,捣毁城墙,各自回归部落领地的结局。 天魔王麾下多少精兵强将殊死厮杀,堆了如山的血肉也未能撼动分毫的无患城,想不到被一只瘦小无力的心猿,外加一匹布彻底攻陷。 之后天人百部落仍是时时刻刻担惊受怕,遭遇被天魔猎杀捕食之苦。 沈雁州极有耐心同程空说完这故事,这才又笑道:如今的罗睺罗域乃至整个修罗界,可不就是另一个无患城? 程空听完,隐约猜到沈雁州意有所指,一颗心不由沉了又沉,缓缓问道:沈雁州,你可是后悔了? 沈雁州阖眼,笑容愈发带上讥诮之色,嗯,我后悔了。 第101章 抉择 他顿了顿,见程空神色阴郁,这才又道:我后悔当初鼠目寸光,竟以为大阿修罗王便是人生至高程空,我们的眼光,只怕要放得更高远才是。 他如今第八轮真知轮修行不过略有小成,再不是苦苦强撑的三脉轮庸才。往日最巅峰的实力亦不如眼下一半,也难怪这修行之法被天人封禁。 再假以时日,纵使紧那罗王再临,也休想再毁他道种。 是以再说起大阿修罗王时,也多了几分底气。 程空垂了眼睑,片刻后才应道:原来王上也有所察觉。 沈雁州道:修罗界分割四域,立四王各自为政,又不容许父业子承,非要代代争夺阿修罗王印。如此一来,王座根基浅薄,世家处处擒肘,内乱不休,少有人修为臻至九重天、登天人道。看着倒像有意为之。 他合目回忆,当初飞舟误入人间道、畜生道,他虽然险些魂殒人间,到底因祸得福,非但悟出了真知轮,更大开了眼界,还寻得了两尊封印香炉。 人间道寿数短暂,无人修道,亦无妖魔鬼蜮。然而好斗的天性铭刻于魂魄之中,人族彼此厮杀死斗,流的血只怕不比修罗众少。 畜生界则是昏聩混沌,人族被当做畜生饲养,用途却不明总不会杀了吃肉。 再加之当年依靠准提神木潜入一次地狱界、为救子民前往一次饿鬼界,如此算来,沈雁州竟已踏足五界,只差登天人道、入天人界了。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74) 依他之见,若是修罗众大军集结,地狱界夜叉众尚能稍作抵抗,其余四界众生则尽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可见修罗众的实力,纵使在五界之中,亦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恐怕这才是天人界执意要设置修罗四域、分封四位阿修罗王,不容许修罗众统合的根本理由。 程空缓缓抬起眼睑,凝目注视,既觉得眼前人陌生,却又以为合该如此。 沈雁州从来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被欺压到泥泞中时便有问鼎阿修罗王宝座的志向,如今进一步实力壮大,又再度催生更为辽远的野望。 程空只担忧沈雁州野望太过膨胀,诸多追随者迟早跟不上步伐,最终只剩他高处不胜寒,孑然登天。 沈雁州既然看透格局,对七世家的刁难便愈发不放在心上,应对手段十分强硬。非但摆明了袒护沈月檀,更趁机安插亲信,排除异己,一时间朝堂人心惶惶,山雨欲来。 沈月檀自那日与沈雁州不欢而散,静心回想,便后悔得紧。然而他两世为人,虽然年少时隐忍蛰伏,深藏的性情却依旧倔强刚硬,少有认错的时候。如今被沈雁州无端责备,愈发觉得委屈愤怒,更难低头。 竟就此僵持了数日。 以至险些酿成大错。 五日之后,情势突变,公孙光遇刺身亡。公孙氏上下悲痛欲绝,势要捉拿凶手。 经过层层抽丝剥茧、盘查讯问,竟查出真凶是沈月檀。 初闻公孙光死讯时,沈月檀惊得手中白玉药瓶落地,摔得粉碎。 他与那少年相识短暂,相知却甚深。公孙光虽然年幼,天赋却是出类拔萃,又耐得寂寞,肯静心钻研。若假以时日,此人于炼香一道上的成就,非但沈月檀望尘莫及,恐怕能超过当年的华承,练成九重香。 是以沈月檀与他惺惺相惜,平辈论交,十分欣赏。 得知公孙光被软禁时,沈月檀略有犹豫,是否要插手此事。只是一则公孙判也错信族人,说起时神态轻松,不欲外人干涉;二则沈月檀亦高估了诸世家的良知与底线。纵使炼香一道已然没落,然而公孙光与他们同一个姓氏、血浓于水,且又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断不会被当做弃子。 然而,沈雁州步步紧逼,修罗九司殿主之位,已有过半落入其手中,七世家同气连枝,决意争个鱼死网破。公孙一族亦非铁板一块,竟令小人趁愿。 同族之人,为了栽赃对手,竟能狠毒至此。原以为问道宗沈氏是个败坏腐烂的特例,却想不到无论哪个姓氏堕落起来,着实难分伯仲。 沈月檀只觉寒气自心底深处往四处扩散蔓延,连后背也察觉到凉意。他既悲痛那小友早夭,又懊悔己身大意,错失了援救良机。思绪激荡时难免脆弱,便心想以大事为重,不跟沈雁州置气了,左不过低头道歉而已。待诸事了解,再同他好生算账。 他怔忡失神,一旁锦衣华服的小胖子却急得六神无主,上前抓住他衣袖,嚎哭道:殿主,沈殿主,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呜呜呜呜 这消息正是这名唤蒋翀的小胖子带来的,沈月檀略有印象,这小胖子修为稀松平常,运道却好得惊人,当初落入饿鬼界,最后也平安返回了。 蒋翀与公孙判交好,待得知消息,公孙光被杀、公孙判又被家中关押,便接着与公孙氏上上下下相熟的机会,偷偷前去探望。 不料甫一见面,公孙判便托他去向司香殿主求救。 蒋翀起初不解,说道:你傻了?伯父都说小光是被他暗害的,你竟去求他救命?公孙胖你放心,我这就回去求我大哥 公孙判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令蒋翀连连呼痛,你若要杀我,便只管去求你大哥。你若想救我,就去见沈月檀。蒋翀,我如今性命就在你手中,是死是活,在你一念之间! 蒋翀何曾经历过这等事,一时间心乱如麻,然而他到底依赖兄长惯了,只觉天底下再多难事,只需叫一声大哥救我,便能诸事大吉。是以还当公孙判是担忧蒋翊不肯援手。便再劝说他几句,你你别急,只要我求求大哥,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我大哥最疼我了 这容姿昳丽的青年,素来高傲骄矜,短短几日却瘦得脱了形,一双眼仿佛占据半边脸,脸色憔悴惨白,唯独目光格外灼亮,仿佛燎原之火。 他先前反抗族长,被行了家法,又被故意搁置拖延治疗,如今伤重未愈,说几句话都气喘吁吁。却仍是执拗般盯着蒋翀,哑声道:二傻子,你不懂。我亲眼看见七堂叔动的手,爹和娘分明知情,却只是骂我冲动糊涂,分不清轻重。 他呵一声冷笑,面色突然狰狞,骇得小胖子往后一缩,你幼时想必也听先生教过,一己之身为轻,合家之利为重,可是凭什么?小光不过是不肯顺着他们的心意扯谎罢了。既然不能用,置之不理便是。又不是家族存亡的危机何至于要他性命?身为旁支就合该命如草芥?连爹和娘都 公孙判说得嘶哑,一连声地咳嗽,喷出一口血来,半数溅落在蒋翀银白的衣袖上,宛若赤红游鱼。 蒋翀骇得嘤嘤直哭,忙道:公孙胖你莫气,我、我去求沈殿主便是! 过后当真寻到了机会,求到沈月檀跟前来,连同公孙判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分说得清楚。 沈月檀任那青年扯着袖子抽抽噎噎,垂眸思索了片刻,这才沉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公孙光到底是受我连累断不能令公孙判也步了后尘。蒋二公子放心,我必不会袖手旁观。 他复又问道:你来见我前,可曾泄露行迹? 蒋翀拍着胸膛道:殿主放心,我行踪隐藏得极好,连贴身小厮都瞒住了,我哥一点也不知情! 沈月檀暗叹,蒋翀的兄长蒋翊乃是黑曜军统领之一,以这小胖子的能耐如何隐瞒?不说还罢了,如今看来,只怕早就露了行藏。 这一来便事不宜迟,他将那小胖子赶回家中等消息,又命刘崇前去传侯赟前来、刘昶为首的侍卫守在门外。随后进入密室,点燃了请神香。 乾达婆王神色一如既往温和,柔声问道:第二识所剩无几,你所学仍不足,若此刻用了,往后前路乏人指引,也不知要经历多少挫折。若是误入歧途,错失大道,如何是好? 沈月檀面露犹豫,然而迟疑不过几息,便暗暗握了拳,低声道:悟道在我,不在指引。如今事急从权,我要救人性命,还请乾达婆王借我神力。 乾达婆王几不可闻低叹,果然如此。若换了阿朱那王子,此刻也要选救人我便借你神力。沈月檀,如今一别,修罗界中再难相见,往后大道修远,你好自为之。 沈月檀轻轻一笑,亦行礼应道:来日再会时,愿阁下得偿所愿。 他便执佛牌在手,出了密室,往司香殿深处匆匆走去。 司香殿后殿庭院深处,有一座依山而建的高耸阁楼,戒备森严,寻常人等不可入内,是殿主闭关的重地。 沈月檀上到第九层,其大殿中空空荡荡,唯有地上一个十丈的铜盘占据了中心位置,铜盘上头嵌着繁复的符纹,形成一个团团圆圆的图样。然而仔细一看才能辨别,那符纹并非以铜料镶嵌其上,而是香药粉末压实而成的巨大刻香。 沈月檀将佛牌放置在刻香正中的空隙之中,纯以道力,将那符纹自两头引燃。 淡若无味的香气隐隐生成,整个符纹顿时变得剔透铮亮,仿佛烧得融化的铁水顺着凹槽流动,焕发出夺目的金红光彩。 沈月檀又启动机关,四周墙壁隆隆作响,房顶与墙壁竟分为八片往四周裂开,宛若优昙花开放一般,将这刻香巨阵彻底暴露在月光之下。 第102章 去留 遮日宫中一片忙乱。 沈雁州与几位殿主、长老僵持不下时,突然山体晃动,几如地震重临。他倏然长身而起,迈出大殿门口,就撞到匆匆赶来的程空。 程空脸色铁青,低声道:是司香殿如今群狼环伺、正是多事之秋却偏还要生事! 百年世家人员根系繁复,于公务之中只需稍作刁难,便令得沈雁州一系焦头烂额,虽然尚不足以伤到根基,却也着实令人焦头烂额,烦躁不堪。 是以一时忍不住,脱口便埋怨起来,随即懊悔,垂目道:我不是 沈雁州不知心中如何想,面上一如既往,只是笑道:先生这是有偏见。这许多年来,你何曾见过他无理取闹?如今既然出手,必定考虑周详,有他的道理。说罢不禁叹了口气,我倒希望他无理取闹一次。 无理取闹,自然是仗着有人撑腰,才得以有恃无恐。 父母在世时,沈月檀也曾有恃无恐过。然而做宗主时总被人欺瞒,重生之后如履薄冰,竟是一刻也不敢放松。 程空忆起往事,果然如沈雁州所言,他连半个字也无从反驳。 司香殿的刻香巨阵,疑似数百年未曾面世的九重香,顿时令修罗域惊慌一片只怕引来紧那罗王震怒,血洗四域。 香阵一出,香冲天霄,修罗界万众莫不震动。 食香之神乾达婆王应召而献身,在圆月光辉映照下,乘大鹏抱琵琶,宝相庄严,悲悯垂首,浅金佛光自其法相层层蔓延,宛若一个圆钵倒扣,将司香殿笼罩其中。 沈月檀下了楼,见殿中诸多下属都停了手□□课,泰半神色张皇而不知所措。他只道:这不过是八重的锁御对敌之阵,半刻钟后,除非得我允准,无人再能进出司香殿。此事与诸君不相干,各位不必惊慌,只管出殿便是。 话音一落,满堂死寂。 随后便陆陆续续有部属自请离去,只有不足十人留在殿中,以邢简为首,说道:我等受殿主恩惠良多,岂能临阵脱逃?更何况他继而笑道,若非有殿主提拔,我等不过是被排挤的无名小辈、游兵散勇罢了。在旁人眼中,早就是殿主的心腹,离了司香殿也无处可去。 另一名少年也跟着笑道:就算派不上大用跟在殿主后头壮壮声势也好。 沈月檀略略一怔,原想板起脸训斥几句,嘴角却禁不住上弯,只得握拳遮挡在嘴前,轻轻咳嗽一声。 他当初不过是因着世家子弟敷衍刁难,这才挑了些不受干系的人来做事。然而杯水能救千万蚍蜉性命,上位者举手之劳、滴水之恩,足以成为下位者一生的机遇。 如今受过恩惠的弟子,泰半都留了下来。 沈月檀便抬起头,望着急匆匆自殿外赶来的侯赟,展颜笑道:既然如此,就托付给各位。 他遂着人去大殿门口守候,安排巡逻,而后叮嘱侯赟如此这般行事。 香阵初成时,司香殿上空有乾达婆法相隐隐凝成形,虽然与九重香相比尚欠些火候,却足以令炼香师大惊失色。 公孙鸿信早已离了司香殿,此刻眺望法相,听见周围人慌张絮语,脸色也是阴晴不定。 一名神色稳重的青年走近,他才低声问道:濯文院那边如何了? 那青年做足了礼数回道:十二弟不肯七叔去处置了。 公孙鸿信略略颔首,那青年小心打量父亲神色,低声道:父亲,十五弟才去世几日,十二弟难免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多关些时日也就是了 公孙鸿信神色冷淡下来,若论当机立断,你连你七叔也不如。 那青年面上便是一僵。 为着抹去公孙光泄露配方、勾结沈雁州一系之错行,不惜取那少年性命。 只是七叔动手时却正好被公孙判撞上了,这才又要杀公孙判灭口。公孙鸿纹一房何其不幸,连丧两子,竟都是自家人动的手。 若这叫当机立断他倒不如做个优柔寡断的庸才。 却只得在心中苦叹一声,垂目认错,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 二人说话间,那稀薄法相突然动了。 乾达婆王突然伸出一只手,手臂眼见得延长,自天顶探了下来,宛如一层浅金光幕笼罩而下。 那青年失声道:这这是朝我们家来了? 公孙鸿信突然道:不好! 一撩衣摆便急匆匆往关押公孙判的濯文院赶去。 抵达时却只见满屋狼藉,药盏翻倒,弥漫着浓浓药味。 七弟公孙鸿益脸色铁青,见兄长前来,不等开口便禀道:公孙判被一阵金光卷走了,连同我身边两名侍卫。 公孙鸿信黑沉脸问道:药呢? 公孙鸿益道:灌了一半理应起效。 公孙鸿信紧皱眉头,然而事到如今,却有些束手无策。他行事素来以温氏族长温颂安马首是瞻,如今公孙判被抢走,若是不幸存活,先前攻讦沈月檀的借口便不攻自破。他不敢耽误,急忙前去拜会温颂安。 那金光卷了人,最后落在司香殿后殿的庭院中,公孙判被五花大绑,嘴角残留着药汁,两名健壮如铁塔的侍卫将他牢牢压制住,落地之时连姿势都未曾变过。如今周围景象骤然转换,两侍卫略略一愣正要行动。 沈月檀早就候在一旁,冷着脸下令道:拿下。 侯赟身形一晃,一人一手刀便将侍卫敲晕,其余人一哄而上,反倒将这两人五花大绑,关押起来。 公孙判躺在满地月檀花瓣中,望着沈月檀吃力一笑:沈殿主我欠你一条命。 刘崇急忙上前为他松绑,沈月檀探他脉象,又以食指沾了他嘴边的药汁,自己略略尝了尝,皱眉道:噬魂虫、绝缘断意花、铁围山树叶这不只要取你性命,还要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公孙鸿信竟当真下得了手。 公孙判气若游丝,咳出一口混合了药汁的鲜血来,一面惨笑,一面嘴唇开合,到底说不出话来,唯独眼角有泪痕。 沈月檀也不知如何安抚他,只道:我尽力救你。 遂命人将公孙判送往房中安置,点上七品安神清脉香。又叫来邢简等四名经验老道的炼香师,一口气报了近百种香草药草、花果药材,各自提炼准备、炼香制汤,先行救助。 这般才叮嘱完,一名少年急匆匆跑了进来,禀道:殿主!外头有两支黑曜卫要打起来了! 沈月檀仍是面沉如水,安然道:总算来了。他最后嘱咐侯赟道,小猴儿,你巡守此地,决不能让任何陌生人靠近。若是有人执意要闯,本座准你杀无赦。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80) 沈月檀也顺势摸了摸手底下的背脊,你倒健壮一如往常。 沈雁州道:这些年魔兽愈发猖獗,我若倒下了,谁为你戍边? 沈月檀哼了一声,手臂收得愈发紧,恨不能将自己埋进那人怀里。 沈雁州察觉到他心中失落不安,只稳稳抱着,嘴唇在那青年额角轻轻碰了碰,圆圆 他唤了一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踌躇片刻,才道:六年前,你 六年前,沈月檀被弦力侵蚀,反倒因祸得福,一口气突破四重天境界,触发了降魔圣印。 蛰伏许久不见踪影的元苍星突然现身,冒着性命危险来取沈月檀的一魂一魄。 随即被沈雁州所杀。 然而那人临死之际反倒大笑不止,似乎极为畅快。 之后沈雁州才发现,原来他中了陷阱。 元苍星死后,降魔圣印一破,那用作交易的一魂一魄非但没能回到沈月檀肉身,反倒随元苍星一起魂飞魄散。 失去一魂一魄的沈月檀性情遽变,且喜怒无常、冷淡残酷,驱逐亲信,重新提拔了一拨幕僚。随后又擅自闯入大浮屠塔,解除最后一个天晶砂炉鼎封印,融合了阿朱那最后的遗骨。 这之后实力暴涨,击败远古以来镇守浮屠塔的神像,登塔顶取得信物,成为千年以来第一任大阿修罗王。 若不是上头还压着个天人界,说沈月檀如今权倾天下,亦不为过。 沈雁州误杀他一魂一魄,自觉有愧,是以任凭差遣,任劳任怨。 只是他行事却令沈雁州至今想不明白他调拨人手、资金,建立了更多育婴堂。 又格外开恩,允许温氏一族饲育魔兽。 分明是向天人界投诚的举措。 然而沈月檀也罢,阿朱那也罢,绝非会轻易妥协、向仇敌谄媚之人。 沈雁州开口想问,话到了嘴边却问不出口。 沈月檀自然清楚他要问什么。 稍稍迟疑后,仍是站起身道:雁州哥哥 分明生分了多年,如今话一出口便怔愣住,就见沈雁州眼中含笑,多少带着几分揶揄望着他。 沈月檀自知失言,又横了他一眼,板着脸冷道:你随我来。 沈雁州便欣然应邀。 沈月檀领他从后门走出书房,房外有一处庭院,院中砌着个白玉池子,寒气四溢,连周围两尺范围都结了霜。 庭院四面围墙,墙顶隐隐有阵法的五彩流光闪烁,防备十分森严。 池中蓄着黑水,宛如一池墨汁。 沈月檀自池边的柜子里取了些现成的鱼食,往水面撒去。 顿时水面上黑浪翻滚,涌出宛如一片血水的鱼群争相进食。那些小鱼都不过半个指头大小,通体血红,莹润剔透,汇聚成群,在黑水里格外醒目。 沈雁州皱眉看了半晌,突然一震,这是 沈月檀吟诵道:光颜巍巍,威神无极。如是炎明无与等者。日月摩尼。珠光炎耀皆悉隐蔽,犹如聚墨。 此乃佛说世初之章,无量无界的黑暗之中,诞生了最初一代世尊。是比当初沈月檀梦中所见玉蟾,更早诞生的先圣。 因其体量庞大,而后分解消散,形成混沌。再之后才有六道众生自混沌中出生。 而这血红而细小的鱼群在黑水里游曳,一如经典中记载,聚墨之中初生的混沌。 其名为虹鱼。 沈月檀抓了一簇鱼食,手指被灰蒙蒙的光芒笼罩,而后渐渐聚拢、消失在鱼食之中。 他再将鱼食撒入池中,鱼群依然挤挤挨挨争食。 然而过了片刻,竟一条接一条失去生机,身子一歪浮在水面上,转眼就密密麻麻盖满了池子。 又不过几息功夫,身躯渐渐融化在黑水之中,成片的血红,最终消失殆尽。那黑水反倒好似更黝黑了一丝。 沈月檀道:虹鱼与六道众生同源而生,能杀死虹鱼之力,就能杀死六道。然而,幸亏天帝数万年来隔离六道,使得其余五道众生体质变异,与先祖早有区分。故而 他再度在指尖汇聚一团灰光,放在沈雁州手中。 沈雁州只觉掌心微微刺痛,体内弦力一转,就将那团光芒打散。他细细体悟,沉吟道:这弦力与我平素所用的略有不同,好似处处正相反,振动相反、阴阳颠倒。圆圆,只需将弦力倒转释放,就能杀死虹鱼亦能杀死天人? 沈月檀说道:雁州哥哥果然智谋过人,一点就通。 他虽然满口夸赞,面上却并无半丝笑容,故而,我将其称作猛毒,利用育婴堂,种入下一代修罗众与魔兽体内。 而后,待其熟成,经由准提神木根系,将数不清的猛毒,源源不绝送入天人界。 这些猛毒孵化之后,自然孕育不出子嗣。反倒将成百倍在天人界扩散,吞噬生灵,令整个天人界彻底摧毁,一个不留。 沈雁州被这狠毒而宏伟的计划所震住,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却听见沈月檀颤声哀求:只要十八年再等上十八年,好不好? 第110章 抉择 沈雁州误以为沈月檀这是同自己说话, 一时间也怔了。 他虽然背负累累血债, 踏过无数尸骨,然而到底骨子里是厌弃血腥的。 然而若沈月檀执意 他心中乱作一团, 便顾不上留意沈月檀神色有异,只当对方不作声, 是在等他回话。 沈雁州走了几步,那庭院中除了黑水池外,另外栽种着一些奇花异草, 沿着碎石路蜿蜒向前,则有一排参差错落的月檀树。 花期未至,墨绿而轻薄的枝叶格外繁茂,被风一吹便飘摇如金箔,偶有枝头落叶, 则随风高扬, 往天际越飞越远。 沈雁州理顺了思绪,这才说道:圆圆, 我当初对你存的全是利用的心思。 他不敢回头,依旧未曾发现沈月檀有何不妥,自顾自续道:自我记事起, 就跟随家母颠沛流离,四处东躲西藏。我不知就里,常同她抱怨过得辛苦, 想要定居下来。后来才明白, 她分明一心护着我逃脱离难宗的追杀, 这才 而后,她到底忧愁过甚,最终撑不住在雁州病逝,沈雁州无处可去,便留在了雁州。不过一年便遭遇魔兽潮,九死一生之际,得青宗主夫妇救下。 我初见你时,你不过四岁,粉白软嫩一团,又甜又香,着实讨人喜欢。沈雁州自嘲般嗤笑,可我不喜欢,满心只有嫉恨。我父母双亡、寄居破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一点残羹冷炙,不得不与野狗相争。我做乞丐、挖鼠洞、坑蒙拐骗,凭什么你却能养尊处优,受到万千宠爱?你能有的,凭什么我不能有? 我自知不能将你取而代之,然而讨你欢心却容易得很。寄居于青宗主夫妇身边的那些时日,我比任何人都尤为仔细观察你,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寻到了留下来的机会。 你对气味格外敏锐,不知为何尤其厌恶般若叶的甜香味。若是奶娘抑或其他人身上染了那味道再抱你,你便会哭闹不休,只是年纪幼小,说不出原委。是以那日义父义母商议送我去育婴堂时,我便往奶娘衣角、房中香炉各滴了些许般若叶汁。又去洗干净手,换了身衣服,挂上能隔绝气味的净味盘。你大哭不止,令奶娘焦头烂额,直到我抱着你,隔绝了气味,方才安静下来。 连沈雁州如今也怔忡起来,他用尽了心思算计,哄得那人带着满心的依赖眷恋投入怀中。软得不可思议,沉甸甸坠在手臂间,和暖绵软地填满他心头空洞。 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我事成了将你哄骗入怀,抑或是我被你一手捕获,从此不得解脱。 他转过身去,走回沈月檀身边,轻轻抚了抚青年面颊,圆圆,我们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好不好?若是当真别无他法 他声音低回,几如叹息,却带着无人可当的决意,罪业苦海、血池地狱,我也陪你去。 沈雁州初开口时,沈月檀眼前已不再有庭院中的黑池血鱼,而是一条又长又窄的深巷。 巷口有几株芭蕉树,绵绵雨丝飘落,将翠绿宽大的叶片冲洗得如碧玉般闪闪发亮。 他回过神时,正赤着脚踩在同样湿润的青石板上,咚咚咚跑进了巷中,手里捧着个青色布包。 应是春末夏初时节,水汽氤氲,不过多时就将他的衣服濡湿了一层。 他全不在意,兴冲冲跑进一道门里,连声唤道:娘!娘! 院中一名绿衣的女子正在给鸡笼搭遮雨棚,见他一身湿衣,顿时柳眉倒竖,斥道:小坏蛋,风寒未愈又去淋雨,还不快去将衣裳换了! 沈月檀怔住,就见自他所站处,有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幼童往前走了几步,径直扑进那女子怀中,献宝一般捧着手中布包,一叠声娇声唤:娘,娘,给你的。 布包里有七八枚黄澄澄的大甜杏,被雨水一润,显得十分新鲜可口。 那女子顿时笑逐颜开,在幼童脸蛋上狠狠亲一下,好孩子,难为你出去玩还记着娘的甜杏,娘最喜欢你了,快些去换衣裳,娘给你盛鸡汤。 那幼童喜孜孜应了,这才甩开一双小短腿回房去。 沈月檀不由自主,跟着那幼童往房中移动,他倒也不担心,只背着手一路悠闲四顾,一面叹道:原来令堂是这样活泼。 一道短促笑声在他耳畔低沉响起,带有极难得的愉悦,家母生我时尚年幼,与我虽为母子,相处倒更似姐弟。 沈月檀望着那小童利落换了衣裳,甩着两只小脚坐在高高的座椅上,小口喝着鸡汤,稍稍迟疑,仍是问道:令堂如今可好? 那人在身旁沉默了许久。 方才说道:不知道。 沈月檀不由回头看他。 如雪银发、黝黑而瘦削的青年,身姿料峭单薄,仿若无边黑色平原上一柄孤寂□□。幽绿眼眸中深暗如夜色,他正望着堂屋中年轻的母亲与年幼的童子,温柔神色渐渐化成了冰冷。 帝释天对外虽然宣称,将他的头胎子呆在身边教养,实则私下里却仍然容他母子二人一起生活。 幸有天帝暗中护持,母子二人度过了几年再安稳顺心不过的岁月。 阿朱那原以为天帝对母亲是存有情意的。 直到有一年,天妃舍脂插手,非要将阿朱那带回善见城。 母亲求到了天帝跟前,舍脂却反驳道:这是天帝的嫡长子,亦是未来的继承人,岂能放养在外,任由你这卑贱出身的奴仆指手画脚。 天人本就寿数绵长,更何况帝释天乃至高之主,几与六道天地同寿,哪里需要什么继承人?说是继承人,倒不如说是名正言顺的篡位者、令人生厌的潜在威胁。 自此之后,阿朱那被带回善见城,母子从此分离,再不相见。 沈月檀问道:这些年来,你就不曾找过她?他顿了顿,突然想起阿朱那联合四堕天起义时,帝释天也不曾以其母性命威胁过他,莫非已经 阿朱那缓缓垂目道:她过得无忧无虑,年年安好。 舍脂曾允诺他:你娘本不该受这无妄之灾,是天帝强迫,飞来横祸罢了。不料竟有了身孕,以至于泥足深陷。天帝非良人,纵使带她进宫,也不过在数百个年年怨望的妃子中多添一个。倒不如消抹记忆,只当从未生过你,放她安生。 阿朱那说及此节时,竟突然笑了笑,舍脂深知女子苦楚,能施救时,并不吝于援手。这一点我不如她。 沈月檀听得明白,又一字一句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执意要毁整个天人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岂非连你娘也 阿朱那又看着他轻笑,她舍我而去时,等同斩断母子缘分。固然是因迫不得已,我不怪她从此之后,等同路人。既是路人,又何需在意?更何况,如今的天人界,不过是寄生六道的毒瘤,上至天帝,下至流民,没有一人无辜。你不为自家修罗众除害,反倒妇人之仁、惺惺作态、垂怜凶手,沈月檀,你我立场颠倒,未免可笑。 沈月檀皱眉道:我不过是要直取罪魁祸首,擒贼擒王,不愿连累无辜罢了。阿朱那神猴王赞你清廉慈悲,为何如今却 阿朱那凝目看他,眼神清明坚定,犹若晨星,我已输了无数次。 眼下是最后的机会,若仍不能成,修罗界也罢,地狱界各界也罢,五界都将永无翻身之日。 沈月檀这次转头与他对视,慢慢浮现出讥诮笑容来。 你从元苍星开始布局,煞费苦心,不过是为了做出一个趁手的工具。 阿朱那坦然承认了,在你之前,我与乾达婆暗中布了不知多少次局,唯独你炼出了真知轮,能将弦力运用到这样纯熟的地步。沈月檀,我从未当你是工具,我们本该是志同道合的同盟。 沈月檀便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你设计杀灭我一魂一魄,令我意志消磨;又伪造故人冤魂,个个前来同我哭诉,如何被沈雁州所杀。生怕我过得有一日安宁。阁下对待盟友当真是手段别致。 阿朱那叹道:魂魄之事,实属无奈。这数万年来,我尝试过上千种手段,皆以失败告终。 弦力是六道根源所在,掌控弦力者,等如六道之主。 是以无论资质心性,俱要经得起考验。纵使亿万人众里出了一个资质上佳的苗子,仍不可轻忽。既要有拯救苍元的志气,又要有视子民为己出的胸怀,更要有克制自律的觉悟,如若不然,不过是培养出了另一个帝释天罢了。 沈月檀嗤笑道:痴心妄想。 阿朱那反驳不能,沉默半晌方才叹道:是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选中可造之才,磨损其志、扰乱其心,令其深陷绝望苦痛,心灵有了缝隙,才能成为可以掌控、任凭左右的行尸走肉。 沈月檀冷冷一哂,问道:你退而求其次,结局如何? 阿朱那竟露出了欣慰神色,说道:温桐狂性大发,叶凤持自寻死路,还有你不知晓的各位精英,结局无不凄凉,着实令人心痛。幸而修罗界如今接连出了你与沈雁州二人,当真是叫人喜出望外的天赐福音。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81) 沈月檀将手放在窗棱上,天人界房屋是以一种白色石材所造,触手冰冷光滑,仿佛冰块雕琢而成。抑或是在阿朱那记忆之中,居所皆冷如冰窟所致。 他心分二用,一边听沈雁州坦白当年罪行,一面与阿朱那对峙,房中女子哄着年幼儿郎入睡的声音愈发飘渺,沈月檀便清楚,这一点阿朱那的残像,亦行将消散。 他便也说道:容我再想一想。 他这一想,就又想了三年。 沈雁州误以为沈月檀这是同自己说话,一时间也怔了。 他虽然背负累累血债,踏过无数尸骨,然而到底骨子里是厌弃血腥的。 然而若沈月檀执意 他心中乱作一团,便顾不上留意沈月檀神色有异,只当对方不作声,是在等他回话。 沈雁州走了几步,那庭院中除了黑水池外,另外栽种着一些奇花异草,沿着碎石路蜿蜒向前,则有一排参差错落的月檀树。 花期未至,墨绿而轻薄的枝叶格外繁茂,被风一吹便飘摇如金箔,偶有枝头落叶,则随风高扬,往天际越飞越远。 沈雁州理顺了思绪,这才说道:圆圆,我当初对你存的全是利用的心思。 他不敢回头,依旧未曾发现沈月檀有何不妥,自顾自续道:自我记事起,就跟随家母颠沛流离,四处东躲西藏。我不知就里,常同她抱怨过得辛苦,想要定居下来。后来才明白,她分明一心护着我逃脱离难宗的追杀,这才 而后,她到底忧愁过甚,最终撑不住在雁州病逝,沈雁州无处可去,便留在了雁州。不过一年便遭遇魔兽潮,九死一生之际,得青宗主夫妇救下。 我初见你时,你不过四岁,粉白软嫩一团,又甜又香,着实讨人喜欢。沈雁州自嘲般嗤笑,可我不喜欢,满心只有嫉恨。我父母双亡、寄居破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一点残羹冷炙,不得不与野狗相争。我做乞丐、挖鼠洞、坑蒙拐骗,凭什么你却能养尊处优,受到万千宠爱?你能有的,凭什么我不能有? 我自知不能将你取而代之,然而讨你欢心却容易得很。寄居于青宗主夫妇身边的那些时日,我比任何人都尤为仔细观察你,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寻到了留下来的机会。 你对气味格外敏锐,不知为何尤其厌恶般若叶的甜香味。若是奶娘抑或其他人身上染了那味道再抱你,你便会哭闹不休,只是年纪幼小,说不出原委。是以那日义父义母商议送我去育婴堂时,我便往奶娘衣角、房中香炉各滴了些许般若叶汁。又去洗干净手,换了身衣服,挂上能隔绝气味的净味盘。你大哭不止,令奶娘焦头烂额,直到我抱着你,隔绝了气味,方才安静下来。 连沈雁州如今也怔忡起来,他用尽了心思算计,哄得那人带着满心的依赖眷恋投入怀中。软得不可思议,沉甸甸坠在手臂间,和暖绵软地填满他心头空洞。 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我事成了将你哄骗入怀,抑或是我被你一手捕获,从此不得解脱。 他转过身去,走回沈月檀身边,轻轻抚了抚青年面颊,圆圆,我们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好不好?若是当真别无他法 他声音低回,几如叹息,却带着无人可当的决意,我陪你下地狱。 沈雁州初开口时,沈月檀眼前已不再有庭院中的黑池血鱼,而是一条又长又窄的深巷。 巷口有几株芭蕉树,绵绵雨丝飘落,将翠绿宽大的叶片冲洗得如碧玉般闪闪发亮。 他回过神时,正赤着脚踩在同样湿润的青石板上,咚咚咚跑进了巷中,手里捧着个青色布包。 应是春末夏初时节,水汽氤氲,不过多时就将他的衣服濡湿了一层。 他全不在意,兴冲冲跑进一道门里,连声唤道:娘!娘! 院中一名绿衣的女子正在给鸡笼搭遮雨棚,见他一身湿衣,顿时柳眉倒竖,斥道:小坏蛋,风寒未愈又去淋雨,还不快去将衣裳换了! 沈月檀怔住,就见自他所站处,有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幼童往前走了几步,径直扑进那女子怀中,献宝一般捧着手中布包,一叠声娇声唤:娘,娘,给你的。 布包里有七八枚黄澄澄的大甜杏,被雨水一润,显得十分新鲜可口。 那女子顿时笑逐颜开,在幼童脸蛋上狠狠亲一下,好孩子,难为你出去玩还记着娘的甜杏,娘最喜欢你了,快些去换衣裳,娘给你盛鸡汤。 那幼童喜孜孜应了,这才甩开一双小短腿回房去。 沈月檀不由自主,跟着那幼童往房中移动,他倒也不担心,只背着手一路悠闲四顾,一面叹道:原来令堂是这样活泼。 一道短促笑声在他耳畔低沉响起,带有极难得的愉悦,家母生我时尚年幼,与我虽为母子,相处倒更似姐弟。 沈月檀望着那小童利落换了衣裳,甩着两只小脚坐在高高的座椅上,小口喝着鸡汤,稍稍迟疑,仍是问道:令堂如今可好? 那人在身旁沉默了许久。 方才说道:不知道。 沈月檀不由回头看他。 如雪银发、黝黑而瘦削的青年,身姿料峭单薄,仿若无边黑色平原上一柄孤寂□□。幽绿眼眸中深暗如夜色,他正望着堂屋中年轻的母亲与年幼的童子,温柔神色渐渐化成了冰冷。 帝释天对外虽然宣称,将他的头胎子呆在身边教养,实则私下里却仍然容他母子二人一起生活。 幸有天帝暗中护持,母子二人度过了几年再安稳顺心不过的岁月。 阿朱那原以为天帝对母亲是存有情意的。 直到有一年,天妃舍脂插手,非要将阿朱那带回善见城。 母亲求到了天帝跟前,舍脂却反驳道:这是天帝的嫡长子,亦是未来的继承人,岂能放养在外,任由你这卑贱出身的奴仆指手画脚。 天人本就寿数绵长,更何况帝释天乃至高之主,几与六道天地同寿,哪里需要什么继承人?说是继承人,倒不如说是名正言顺的篡位者、令人生厌的潜在威胁。 自此之后,阿朱那被带回善见城,母子从此分离,再不相见。 沈月檀问道:这些年来,你就不曾找过她?他顿了顿,突然想起阿朱那联合四堕天起义时,帝释天也不曾以其母性命威胁过他,莫非已经 阿朱那缓缓垂目道:她过得无忧无虑,年年安好。 舍脂曾允诺他:你娘本不该受这无妄之灾,是天帝强迫,飞来横祸罢了。不料竟有了身孕,以至于泥足深陷。天帝非良人,纵使带她进宫,也不过在数百个年年怨望的妃子中多添一个。倒不如消抹记忆,只当从未生过你,放她安生。 阿朱那说及此节时,竟突然笑了笑,舍脂深知女子苦楚,能施救时,并不吝于援手。这一点我不如她。 沈月檀听得明白,又一字一句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执意要毁整个天人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岂非连你娘也 阿朱那又看着他轻笑,她舍我而去时,等同斩断母子缘分。固然是因迫不得已,我不怪她从此之后,等同路人。既是路人,又何需在意?更何况,如今的天人界,不过是寄生六道的毒瘤,上至天帝,下至流民,没有一人无辜。你不为自家修罗众除害,反倒妇人之仁、惺惺作态、垂怜凶手,沈月檀,你我立场颠倒,未免可笑。 沈月檀皱眉道:我不过是要直取罪魁祸首,擒贼擒王,不愿连累无辜罢了。阿朱那神猴王赞你清廉慈悲,为何如今却 阿朱那凝目看他,眼神清明坚定,犹若晨星,我已输了无数次。 眼下是最后的机会,若仍不能成,修罗界也罢,地狱界各界也罢,五界都将永无翻身之日。 沈月檀这次转头与他对视,慢慢浮现出讥诮笑容来。 你从元苍星开始布局,煞费苦心,不过是为了做出一个趁手的工具。 阿朱那坦然承认了,在你之前,我与乾达婆暗中布了不知多少次局,唯独你炼出了真知轮,能将弦力运用到这样纯熟的地步。沈月檀,我从未当你是工具,我们本该是志同道合的同盟。 沈月檀便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你设计杀灭我一魂一魄,令我意志消磨;又伪造故人冤魂,个个前来同我哭诉,如何被沈雁州所杀。生怕我过得有一日安宁。阁下对待盟友当真是手段别致。 阿朱那叹道:魂魄之事,实属无奈。这数万年来,我尝试过上千种手段,皆以失败告终。 弦力是六道根源所在,掌控弦力者,等如六道之主。 是以无论资质心性,俱要经得起考验。纵使亿万人众里出了一个资质上佳的苗子,仍不可轻忽。既要有拯救苍元的志气,又要有视子民为己出的胸怀,更要有克制自律的觉悟,如若不然,不过是培养出了另一个帝释天罢了。 沈月檀嗤笑道:痴心妄想。 阿朱那反驳不能,沉默半晌方才叹道:是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选中可造之才,磨损其志、扰乱其心,令其深陷绝望苦痛,心灵有了缝隙,才能成为可以掌控、任凭左右的行尸走肉。 沈月檀冷冷一哂,问道:你退而求其次,结局如何? 阿朱那竟露出了欣慰神色,说道:温桐狂性大发,叶凤持自寻死路,还有你不知晓的各位精英,结局无不凄凉,着实令人心痛。幸而修罗界如今接连出了你与沈雁州二人,当真是叫人喜出望外的天赐福音。 沈月檀将手放在窗棱上,天人界房屋是以一种白色石材所造,触手冰冷光滑,仿佛冰块雕琢而成。抑或是在阿朱那记忆之中,居所皆冷如冰窟所致。 他心分二用,一边听沈雁州坦白当年罪行,一面与阿朱那对峙,房中女子哄着年幼儿郎入睡的声音愈发飘渺,沈月檀便清楚,这一点阿朱那的残像,亦行将消散。 他便也说道:容我再想一想。 他这一想,就又想了三年。 第111章 弦灵丹 三年后的初夏, 阎摩尼陀岛中已是赤日炎炎。 数千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修罗众列队集结于岛南兵营中,正操练得热火朝天。 一只鹿型飞舟悬浮在岛外半空中,令全岛居民仰头便能望见端倪, 人人皆知那青灯鹿舟乃是大阿修罗王座下使者的专属行具, 鹿舟到处, 如王亲临,众人行事便愈发增添了几分顾忌。 而军营中央的操练场中, 正有一名青年在同一众少年修罗众对练。 少年修罗众各持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 从四面八方包抄而上。既身手利落, 又彼此配合,勇猛者打前阵发起冲锋,灵巧者隐匿于人群伺机偷袭,攻击如水银泻地般毫无破绽。足见其练习了许久。 那青年着一身靛青劲装, 黑中透红的长发束成高高马尾,容貌俊朗,透着潇洒从容的气度。 他两手叉腰,望着四面八方冲来的少年们哈哈大笑,临敌最忌慌乱,不可大意, 耳听六路眼观四方,来来来!一起上! 少年们战意高昂, 大吼着将青年淹没在人潮之中。 不过瞬息工夫,怒吼化作惨呼,人潮自最密集处打散。那青年赤手空拳应敌,却最是从容不迫, 指南打北、指东打西,或踹或扔, 轻轻松松将全员放倒。 半柱香不到,操练场上除了那青年之外,再无一人站立。 众少年躺得横七竖八,痛得龇牙咧嘴,只是青年本就留了手,不过暂时行动受限,并无一人当真受伤。 然则这数百人乃是质多罗修罗域精挑细选出来的少年天才,又经历严格训练,素来意气风发。如今却被人轻易击倒,未免自信受挫,一时间操练场中哀鸿遍野,一股颓丧之气渐渐弥漫开来。 一名银甲将领从帐内走了出来,同那劲装的青年拱手见礼,笑道:有劳侯将军。 离得最近的几名少年支棱起了耳朵:侯?侯将军?? 将领扬声道:都给我起来!好生谢过侯将军指点。 一丝骚动在少年中蔓延开,纷纷扰扰的细碎低语有若潮涌。 离得最近的少年大着胆子问道:是哪位侯将军? 那将领笑道:还能有哪位侯将军?自然是大阿修罗王座下第一战神,侯赟侯将军。莫说是尔等区区数百人,再来个十倍也不是将军对手。 众人哗然,颓丧之气更是一扫而空。 纷纷涌上前来,请侯赟指教。 侯赟虽然不过和众人匆匆过了一招,却记忆力惊人,指点各人优势缺陷,解释信手拈来,寥寥数语,便令人受益匪浅。 如此匆匆过了一日,红发青年指点了数百人也不见丝毫疲态。 还是那银甲将领来打断了少年们对侯赟的重重包围,他身后跟着数十名青年军士,每人怀中都抱着个黑漆木箱,静默地列队而立。 将领扬声道:本月服药时辰已至,自愿服药者暂留,自愿断药者解散! 两名军士又举起号角吹响,号声响彻军营,昭示着全军服药时辰已至。 过了片刻,只有不足十人退出,数百少年全都留了下来,流露出毅然神色。 侯赟肃容退至一旁,不做干扰。 军士们将黑漆木箱打开,箱中露出成排的白玉药瓶。 就有专人捧着药瓶,取出其中晶莹得宛若晨露的药丸,给每人分发一粒。 少年们纷纷服药,之后神态凝重,渐渐散去了。 侯赟见服药之事已了,亦同将领辞行,乘上青灯鹿舟,回通天塔复命去了。 沈月檀高踞王座,与三年前相比,更多一份沉稳从容,喜怒不显于外,愈发得心思难测。 他一身锦绣华贵袍服,神色沉静如水,听侯赟将他在质多罗一个月的巡视禀报清楚。 之后见侯赟神色恹恹,便抬手挥退随侍,问道:有何事困扰? 侯赟在外总是意气风发、是渊渟岳峙的无敌将军,到了沈月檀面前,才流露出少年人的心态,七情上面,皱着眉道:月檀哥哥,我心里难受。 沈月檀所订的策略,便是多管齐下。他统合了四域修罗众,训练精兵强将,为进攻天人界做准备。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82) 又从阿朱那处取经,取五界精华,混以极其微少的弦力,制成能促生新脉轮、激发潜力的灵药,命名为弦灵丹。 服用弦灵丹者,有四成只得略微增长道力、有一成能生出新脉轮、有两成毫无作用,另外三成人,则会受不住药力,因脉轮爆炸而亡。 饶是如此,为了那一成机会,仍有无数修罗众前仆后继、甘愿冒着三成几率送命的风险服药。 这些因服药而暴毙的修罗众,便是送往天人界最好的养分,而其余不足之数,则不拘男女老幼,由四修罗王部下前去搜罗死尸,草草凑足了一道送往天人界。 正所谓假冒伪劣是也。 除了军营中提供弦灵丹外,大阿修罗王亦有少量灵药供给四域平民。而平民服药后,更有将近八成人暴毙,能因此生出脉轮者,不足一成。 侯赟这数月来奔走于四域军营,传授武技、检验军阵,并兼送药之职,责任重大,足见其深得大阿修罗王信任。 只是这数月所见,却日积月累,令这才堪堪成年的小猴儿多愁善感了起来。 沈月檀便微微笑了笑,离了王座,缓缓走到青年跟前,抬手摸了摸他毛糙发顶,怎么难受,同哥哥说说。 侯赟这些年长得极为高大,早已超过了沈月檀,隐隐有与沈雁州比肩的趋势。如今便习惯性微微矮下||身,方便沈月檀摸头,一面叹道:魔兽潮袭击城镇,若是营救及时,民众死伤尚不超过三成,可这弦灵丹竟比魔兽更残暴。月檀哥哥,这许多人命都是因我送的药而丧,我、我心中有愧。 数以千计的修罗少年,这一刻与他切磋拳脚,眼中充溢着希望与向往,下一刻服药却而亡,化作冰冷尸体。 侯赟肩膀颤抖,抑制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沈月檀叹道:傻子,制药的是我,这些数不清的人命,自然该当算在我身上,与你何干?以你送药这点小事,至多算个从犯罢了。若是难受,不如调换职务,沈雁州练兵,身边一直缺得力的帮手 侯赟连连摇头:我不去我不去!月檀哥哥缺不得我。 沈月檀失笑,应道:正是,我着实缺不得你。 如此安抚好了侯赟,门外突然传来内侍匆忙慌张的叩门声,说道:陛下,有有人自称地狱界夜叉王,要见陛下。 第112章 示警 侧殿之中, 人人肃穆。 主客位坐着个魁梧男子正在品茶。 墨黑绣金的华服缀着璀璨宝石,华美生辉,更映得他一头红发宛若地狱罪焰般炙热夺目。 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猴王。 沈月檀身后跟着侯赟、公孙判等人, 迈入侧殿之中时, 神猴王的英姿落入部属眼里, 顿时引来一阵骚动。 沈月檀不由叹了口气,说道:阁下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 不肯好好自报家门。一句夜叉王来访, 惊得我这些阿修罗子弟险些祭起修罗血阵恭迎。 修罗血阵乃是阿修罗军压箱底的战术, 用来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法子。沈月檀自然是同神猴王说笑的。 哈努曼果然豪迈大笑,嗓音轰轰如雷霆,震得殿中木柱都瑟瑟颤抖,笑罢方才说道:我咳, 本王句句属实,闯荡几年,岂料一不留神就当上了地狱界之王。 殿中气氛顿时松快起来。哈努曼瞒得紧,侯赟仍然不知晓他与自身的关系,只同公孙判等人一样,当他是旧日故交、深藏不露的前辈, 纷纷上前见礼。 哈努曼则如同意得志满的暴发户,给众多小辈都赐下厚礼。或是珍奇灵药、或是极强的法宝兵器, 令得以侯赟为首的众人反倒犹豫不决起来。 最终还是公孙判出面请辞,说道:这礼太厚晚辈等受不起。 哈努曼两眼一瞪,不悦道:小子何等无礼!岂不闻长者赐,不敢辞?若是忘了, 这就去写上五千遍! 公孙判这些年来容貌愈发出色,心性亦是同辈佼佼者, 对着地狱界夜叉王的威压没有半丝动容。又不便出声反驳,只得低头不语,却也不退缩。 沈月檀知道哈努曼的心思,只在心中喟叹,摇了摇头,说道:不必顾虑,收下便是。 既然顶头上司出面担保,众人便放下心来,难掩心中欢喜,含笑谢过后,便纷纷退下了。 沈月檀又将侍从也尽数遣退,待殿中只剩他与哈努曼时,这才叹道:何苦总是大费周章,累得我这些部下个个胆战心惊、疑神疑鬼。岂不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诈?不如早些认亲了事。 神猴王既想要亲自送给侯赟礼物,又怕只送侯赟一人反倒令人生疑,索性给这些饿鬼界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辈们人人备上一份礼。如此哪怕侯赟受赠的兵器比旁人好上一两分,也不至太过打眼。 哈努曼只讪笑两声,只对此避开不谈,转而说道:卓潜走了。 沈月檀闻言稍稍一怔,遂惊得站起身来:什什么?走了?如何走的?他受困的那处牢狱,乃是天帝亲手锁下的结界,就连乾达婆、紧那罗亲临也束手无策,他如何打开的? 哈努曼道:既是天人锁的,自然也是天人打开的。 沈月檀仍是皱眉道:寻常天人哪里有本事他突然怔住,脸色古怪问道:天妃? 哈努曼拊掌哈哈一笑:你小子倒是机灵。 沈月檀百感交集,只默然坐了回去,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与哈努曼相顾无言。 哈努曼神色却闲适得很,好整以暇呷口清茶,续道:我到得迟了些,只见到狱里空空,人去无踪。待我平定了地狱界之乱,他却托人带了一句话,托我转告你与沈雁州。 沈月檀肃容道:快请讲。 哈努曼道:五个字:宜早不宜迟。 沈月檀问道:什么事宜早不宜迟? 哈努曼嘿嘿一笑:连天妃也牵扯进来,还能有什么事? 沈月檀挑眉看他,并不立时接话,心中却在反复斟酌。 卓潜通过初六,赐他六道贝叶经,与他有半师之义。而此前亦隐约有所传闻,卓潜当年修炼的功法,是天妃舍脂赠送的。 不仅如此,舍脂更救过叶凤持、之后于她出没之处,叶凤持便寻到了传闻中理应存于天人界、封印阿朱那头颅的天晶砂炉。 若非如此,沈月檀也断不会败于阿朱那怨魂蛊惑,被困整整六年。 然而阿朱那虽然手段恶劣,为人却坦诚,对沈月檀从不隐瞒,连他与乾达婆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计策也一一道来,未曾隐瞒半分。 他却从未提过舍脂亦是盟友之事。 舍脂并非阿朱那的盟友,然而她这番作为,却处处对阿朱那、甚而对阿修罗界有利。 换言之,是背叛天人之举。 如今更明目张胆与天帝为敌,地狱界的牢狱说毁就毁,天界定罪的犯人说放便放。 他思及此节,不由叹了口气,说道:这想必是天妃示警起兵之事,宜早不宜迟。这些年我们阳奉阴违,只怕天帝很快就能察觉了。神猴王眼下准备得如何? 哈努曼不觉也跟着叹道:无论如何准备,总是不够的。不如说起就起,你定个日子,我们便起兵杀上善见城! 他嗓音陡然激越高昂,沈月檀不觉也受了感染,重重拍了下扶椅:好,便杀上善见城去。 二人便招来幕僚,将计划再细细推敲了一次。 商议完毕,哈努曼抚着下颌,突然问了一句:舍脂种种行为,究竟目的何在?我竟分毫看不透。 沈月檀哑然,也叹息道:你与她曾经同殿为臣也看不透,更何况我? 这当真是个千古难题,就连帝释天亦不能解。 是以修罗众百思不得其解时,天人界、善见城、九十九仞天宫的主殿之中,帝释天亦在发问。 九十九仞天宫是舍脂的寝宫,由九十九华美壮阔的宫阙组成,另配有数以百计的侧殿偏舍、亭台楼阁、湖泊浅溪、庭院花房。 原本是香花环绕、富丽堂皇得令人目眩的仙境,如今却被浓烈得催人欲呕的血腥臭气所充斥。 最高处的宝珠殿外,有洁白如玉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台阶,因其在月光下宛若一道璀璨银练,连接天地,善见城外百姓亦能得见,是以称之为月光菩萨天阶。 然而如今这晶莹无暇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天阶覆上了猩红长毯般的血水,正顺着台阶缓缓滴落,终于越过最后一级台阶,缓缓滴落地面,被泥土顷刻吸收。 帝释天闲适坐在宝珠殿正中主位的宽大软榻中,身后靠着厚实绵软的垫子,怀里抱着娇柔美貌的少年,赤足踩在一人膝头,那人则低眉顺眼,仔细为他双足涂抹香膏。 一旁侍从个个美貌绝伦,或是为他打扇,或是捧着精美的金色酒壶、或是托着镶嵌珠宝的果盘,盘中仙果娇嫩欲滴。 委实是神仙也羡慕不来的享乐。 宝珠殿八扇殿门尽数敞开,殿外将士们有条不紊,流水般将囚犯押送上来,流水般处以死刑,流水般丢弃尸骨。 那些囚犯高矮胖瘦、男女老幼尽有,有的穿着粗布衣衫,不过是不起眼的粗使下仆,有的却衣着精美,是近身伺候贵人的高级宫女。如今却不分高低尊卑,尽被五花大绑,送到殿前,牲口一般处以极刑。 处死的手段更是五花八门,或是砍头、或是腰斩、或是令九天宣明鸟抓起剜去脉轮的囚犯飞至高空松爪,令其活生生坠在石阶上。 哀嚎声不绝于耳,地狱众残虐、修罗众血腥,与之相比也自愧不如。 然而帝释天在惨呼声包围中,反倒比享受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更为怡然自得,他饶有兴致欣赏殿外盛景,一面以手亵玩怀中少年,神色间惬意慵懒,对怀里人也多了几分怜惜。 昆沙门天就在这时现身,立在殿外恭声禀道:天帝,已将迦楼罗处刑完毕。他求臣转禀几句话给天帝。 帝释天此时心情上好,便允了:讲。 昆沙门天道:迦楼罗道:我性命是天帝所赐,天帝既是君、亦是父。我一着不慎铸下大错,愧对君父。如今君父仍肯降下责罚,以削减罪臣业障,罪臣惭愧不已,感恩不尽,唯有千万年不断,忏罪己身,乞怜君父处置。 帝释天凉薄的绯色双唇微微一勾:呵,我将他扔到善见城人来人往的集市中,当众拔光他所有羽毛,令贱民围观他无遮无掩的本相。如此羞辱,早该羞愧自尽去了。他反倒甘之如饴,非但感恩,还要厚颜活上千年万年?当真好个贱鸟。 昆沙门天不敢应声,帝释天便温柔至极地抚了抚怀中美少年柔顺黑发,你说,他是不是个贱鸟? 那少年乖巧伏在帝释天胸膛上,顺着他所言笑道:天帝说他是,他自然就是。 帝释天闻言,眼神却是一冷,随手捏着那少年后颈便扔了出去。 那少年重重落地,臂骨撞在坚硬的玉石桌角发出骨折脆响,他却丝毫不敢有任何旁的动作,连忙翻身跪了下来,额头磕在地上,却是一声不敢出。 殿中侍从也如被风吹折的苇草般跪了一地。 帝释天以单手支颐,哂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天界第一武将评头论足。拖出去砍了。 那少年面色灰败,瑟瑟发抖,才欲开口哀求,已被旁边的侍从眼疾手快捂住了罪,如杂草破布一般拖拽了出去。 那少年被拖出殿门时,正巧碰上了天妃舍脂,两眼顿时一亮,拼命挣扎起来,企图抓住舍脂的衣角求救。 舍脂却轻轻一扯纱衣,避开那少年,视若无睹地走了。 那少年绝望至极,好在他也不必绝望太久,殿外军士怜他身世悲惨,越过一众排队的宫人,先将他的头一刀砍下。 那头颅在血泊里顺着台阶咕噜噜滚了一阵子,便仿若融化一般,渐渐沉入血泊之中,连渣也不剩。 舍脂由始至终,连看也懒得看外头一眼,只提着裙裾款款迈入殿中,嗤笑道:你哄着人家顺着你接话,偏又以此为由处罚,好不讲理。夫君这样天威难测,吓得妾身小心肝扑通乱跳。 帝释天慵懒倚着软榻,扫了她一眼,也是勾着浅淡笑容,凉薄笑了:朕血洗爱妃寝宫,将下至扫洒仆役、上至贴身侍婢的两千余宫人一个不漏斩杀,爱妃却气定神闲、姗姗来迟,当真好脾气。 舍脂孤身前来,连个随从也没有尽被绑在殿外斩杀了。 她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衣裙华美整齐,鬓钗精致,一丝不乱。 她怡然自得走上前去,坐在了软榻上,柔软熏香的身子贴着帝释天手臂,柔声笑道:连妾身也是夫君的,这九十九仞天宫上下,自然也是夫君的,任凭夫君处置。更何况,夫君治下的天人多如蝼蚁,杀了便杀了,改日再补上人手便是不过方才抓人抓得急,妾身只得自个儿梳头,好生费事,这才来得迟了,还请夫君莫要怪罪。 帝释天垂目看她,轻轻托起她下颚,突然戏谑笑起来:爱妃是朕的,九十九仞天宫是朕的,善见城是朕的,连六界众生都是朕的,偏偏那个天晶砂香炉不是朕的,偏偏卓潜不是朕的? 舍脂慢慢坐直了身,脸上笑容一点一滴褪去,只剩下满目寒霜与讥诮。 第113章 中计 天帝帝释天 舍脂换了坐姿, 侧坐在软榻边缘,目不转睛地注视帝释天,一面柔声唤道。 她嗓音又轻缓又绵长, 乍闻时柔媚惑人, 再细听却透着说不尽的讽刺嘲弄之意。 两厢对比时, 分外刺耳。 她这般忤逆至高无上的天帝,骇得殿中随侍的仆从宫人个个惊慌失措、面如死灰。 帝释天原本就喜怒无常、狠毒无情, 众生无论高低贵贱, 在他眼中不过是蝼蚁。连唯一的亲生儿子当年都能说杀就杀, 还有什么人是他放在心中的? 如今舍脂激怒他,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殿中这数十个无辜天人也难逃一劫。 宫人们不由对舍脂生出了怨愤之心。 帝释天面上看不出喜怒, 一如既往笑容凉薄,只柔声道:不装了? 舍脂浓黑秀丽的柳叶眉微微蹙了起来,冷冷嗤笑一声,说道:你心里有数,我心里有数,旁人却一个也没数, 装给谁看?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83) 帝释天叹道:圣父将你指婚给我时,你可不是这样。 舍脂兀然一笑, 婷婷起身,抬手对着大门挥了挥,宝珠殿敞开的大门便轰然几声,齐齐关闭住了。 一个也不许走。天妃嗓音冷冽, 不含半丝仁慈。 先前有几个想要偷偷溜出去的宫人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的身子垮了下来。 若是先前离开宝珠殿, 虽说擅离职守有重罚,到底是个九死一生的活命机会。 如今被迫听闻天人界的禁忌秘辛,那却是十死无生,半丝侥幸也不剩。 但凡与圣父沾染上蛛丝马迹的关系,皆是祸及族眷的滔天大罪。提一提那两个字都要掉脑袋的。 是以除帝释天之外,无人敢提,往日连舍脂也不提。 然而眼下却变了。 舍脂封锁大门后,施施然走了两步,从一名瑟瑟发抖的侍从托着的金盘里拿了颗红色果子,以极缓慢优雅的动作吃下去。 她做足了派头,帝释天也不闲着,吩咐人倒了杯酒喝。 奉酒之人是个宫女,虽然面色惨白,与旁人一般畏惧不已,倒酒的手却坚持着不抖,这令帝释天多看了她一眼。 舍脂轻轻擦拭干净嘴角沾染的甜蜜果汁,这才冷笑道:那一位走前说过多少次,他分混沌定六界,为的是六道循环、生生不息。至于六界亿万生灵,皆是受天恩自行繁衍生息,上靠天运,下靠是自己,与他并无任何干系他谁的父也不是。你唤他为父,他可曾应过你一次? 帝释天眼皮只微微掀了掀,殿中顿时雷光大作,刺目白光凭空而生、汇聚成团,将娇怯怯的纤细女子彻底吞没其中。 灼人刺骨的雷光宛若无形之鞭,连殿中远远近近跪了一地的仆从也遭到池鱼之殃,被电鞭横扫而过,所过之处骨焦皮烂,哀嚎四起。 离得近的,粉身碎骨不留全尸,只剩些许焦黑碳渣在地上。离得远的侥幸保住一条命,却还是截肢断腿、半个身子焦黑,躺在原地动弹不得,不过留了最后一口气罢了。 只有不足十人的极少数幸存者尚能移动,更顾不上规矩,一窝蜂逃到大殿距离帝释天最远的角落,竭力将身子藏在梁柱、花架后头。心中向漫天神佛祈祷,只求苟活一命。 白光散去时,连距离舍脂最近、三人合围的巨大石质支柱也被雷光击中,不堪重负地发出崩裂声响,拦腰折断,砸在地面摔成了几截。 而号称天人界第一美人的舍脂依然立在原地,毫发未伤。 浅紫薄红轻纱环绕,环佩俨然,依然端丽美艳,一如开在帝君后宫花园中的优昙婆罗花。 唯有插在云鬓之间一柄凤凰衔珠宝钗,悬垂下来的三颗赤色宝珠的其中一颗,已失去了先前莹润剔透的光泽,黯淡如死鱼眼。 舍脂却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她伸手压在小腹,笑得乐不可支、花枝乱颤。 帝释天只略伸了伸手,跪在下首的宫女战战兢兢膝行上前来,再度为他斟满酒杯。 舍脂渐渐止住了笑声,提着裙摆轻盈一跃,坐在一截折断的石柱上头,居高临下睥睨天帝,怡然笑道:我以为你当真万事不放心上,无喜无怨、无心无肺。如今可算放心了。帝释天,你如今倒与当初同妾身成亲时的模样有几分相似了。 天妃垂首凝目,眼睑半敛,遮挡住了眼中些许眷恋。 那已是无法计数的年代,是浩如烟海的记忆中渺若微尘的一丝。 彼时六道清明,万物初诞,森罗万象处处都是昭华。 舍脂、帝释天,连同其他生灵,对周围处处满怀新奇,心中满是喜悦、亦满是困惑。 吾为何物?吾自何处来?吾往何处去?吾意欲何为? 无人知晓。 是以不知晨昏、不知寒暑,懵懵懂懂、得过且过了不知道多少岁月。 是那一位偶然见到了他们,喜道:生得好,吾辈忙不过来,你们左右无事,不如一起帮忙。 而后他相中帝释天聪颖武勇,提拔他贴身协助,教他弦力运转、统领六界之法。 又相中舍脂性情娇憨纯良,爽朗坚韧,将她指与帝释天为妻。 那一段岁月无论对帝释天、抑或对舍脂而言,都是漫长无垠的一生中,最短暂的时光。 亦是最幸福之时。 然而,那一位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初时无人察觉异样,只当他一如往常四处游荡,过些时日便回来了。 然而天长日久不见他回归,终于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心。知道那一位只怕是厌倦了维护六道的游戏,不再回来了。 帝释天是最后一个死心的,然而死心那一日,他便已疯了。 自那一日开始,帝释天着手划分六道众贵贱尊卑、割裂弦力、隔离六界,种种行径愈发疯狂,那一位走前定下的章程规则在他手中土崩瓦解,亿万年努力前功尽弃。 然而无论他发扬光大也好、捣毁摧折也罢,那一位既然将他一手打造的六界弃如敝履,无论将来六界众生何去何从,自然也从不放在心上。 天长日久,六界之中,最初的同伴或堕入长眠,或四散不知所踪,能记得那一位的人,如今也只剩下帝释天与舍脂二人罢了。 那一位将六界遗弃,六界亦将他遗弃,互不挂念、互不相欠,说来公平得很。 是以十方世界、森罗万象之内,不觉间竟只有帝释天一人挂念,便也只有帝释天一人,尚算是那一位的遗孤。 耿耿于怀、刻骨铭心。 日久年深,反倒愈发恨入骨髓。 舍脂思及此处,不由心生怜惜,柔柔叹了口气:帝释天,你这是何苦? 帝释天抬起头来,笑道:朕高兴。 兴之所至、从心所欲。纵使填入多少生灵、多少王国族群,天帝连眉也不会皱一下。 舍脂自嘲般一笑,修长双腿在纱裙下交叠,单手支颐,神色间突然松快了几分,叹道:如此一来,我便不后悔。 帝释天才要问:什么不后悔? 尚未问出口时,突然脸色一沉,将黄金酒杯扔在倒酒宫女身上,顿时雷光夺目,那宫女惨叫出声,抽搐着倒伏在地。 皮肉盈盈腾着热气,破裂的宫装下露出发黑而鲜血淋漓的开裂伤口。 却还留着口气,时不时痉挛颤抖,却半点称不上侥幸与其活着受尽千般苦,倒不如利落死了痛快。 舍脂见状却仍是毫无怜悯,她自混沌而生,本就情感凉薄,芸芸众生,都是棋子,行棋落子时早有准备,当牺牲则牺牲,结局赢了,便是万事大吉。 是以如今只不过细细看了眼宫女的伤口,证实帝释天弦力远不如前,便开心拍了拍手:成了,想不到当真有用! 帝释天站起身来,手掌一翻便露出金黄湛然的金刚杵,右手执杵、左手结印,简单念诵了句咒文。 比先前更为巨大的雷光自地下涌出,宛如咆哮海浪吞没地面生灵。 刹时间梁柱摧折、墙壁倾倒,整座宝珠殿被雷光轰开,发出震耳声响轰然倒塌。 雷光电浆如雪白熔岩一般,自殿内汹涌奔腾而出,殿外兢兢业业行刑的军士、等待行刑的囚徒不分彼此,一同被白浪吞没,眨眼尸身焦黑化渣,死得不能再死。 殿中宮人自然全无半人幸存,唯有帝释天与舍脂距离不足五尺,冷静对峙。 舍脂依然好整以暇坐在残柱顶,她虽然看似毫发无伤,然而那支凤钗剩余两颗血红宝珠尽数暗淡开裂,有一颗竟已损毁了一半。 然而若以帝释天真正的实力,这些宝珠再有双倍之数,也抵挡不住这一招苦海。 帝释天合目,弦力在三脉轮运行了一圈,便啧地咋舌笑了:有点本事,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舍脂顿时精神一震,笑逐颜开说道:这可说来话长,修罗界有一个小孩天赋异禀,竟悟出混沌中弦力的道理,结合六界之力,炼出了专门对付天人的毒/药,吞噬弦力的劲头,比饿鬼更贪婪,其名为猛毒。 帝释天闻言,缓缓颔首道:果然对症,果然好本事,他莫非是炼药师? 舍脂笑道:是炼香师上能通天道,下能达鬼神的炼香师。为了掩人耳目保住这位炼香师,乾达婆连自尊也不要了,剥离两识,这才成了如今痴傻愚钝的模样。 她顿了顿,突然跳下石柱,走到近前,轻轻抚摸帝释天的脸庞:夫君真可怜,你为六界殚精竭虑,却换来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帝释天只用一根手指拨开她的手,笑容却一如既往凉薄如石刻,护身宝珠都毁了,你再挡不住我下一击,我若动手,你必死无疑。 舍脂化作绕指柔,轻轻握着帝释天一只手,深情款款,仿佛海誓山盟:妾身与夫君成亲时,曾结下同生共死契,夫君若杀了妾身,自己也难逃一死。 帝释天笑道:原来爱妃记得的。 舍脂亦盈盈笑道:妾身未有一刻或忘。 帝释天道:既然记得有同生共死契,为何仍要给为夫下毒? 舍脂眨了眨眼,浓长睫毛有若蝶翼扇出微风,正色道:因为妾身早就活腻了。 帝释天不由失笑: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他慢悠悠道:这世上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如牛毛。哪怕爱妃哭着哀求朕,朕亦断不会取爱妃的性命。 舍脂将手轻轻放在帝释天胸口,二人看似柔情蜜意靠在一起,连眼神都缱绻如鹣鲽,口中却笑道:帝释天,你当我傻?我杀不了你,你不肯杀我,那我费了这许多事,给你下毒只为好玩不成? 帝释天捏捏她形状姣好的下巴尖,如此说来,爱妃另有埋伏?那小炼香师还当真有这等本事? 舍脂微微扬起脸,面有得色:此时此刻,他必定已点燃通天香篆,将军队送来了。我不过是帮他个小忙。 她话音才落,胸口鲜血四溅。 帝释天的手指当胸没入,一直穿透背心,将心脏攥在手中。 舍脂张了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将她原本蜜桃般粉嫩的嘴唇染成妖冶猩红。 她依然笑了笑,才要说话,帝释天手臂略抬,将她举到半空,另只手虚虚一拧,顿时残破殿中响起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爆裂脆响。 舍脂的手足四肢仿佛被无形之手拧麻花一般,拧成了扭曲形状,骨头寸寸断裂,数不清的森白骨刺刺破肌肤,眨眼就将美人染成了血人。 天妃终于发出凄厉惨叫声,尖锐刺耳,然而周围一片死寂,人都已经死光了。 帝释天如同扔一块破布,将她随手扔到了一堆破碎石头同烧焦残渣中。一面细细擦拭手指沾染的鲜血,一面柔声笑道:爱妃放心,为夫这就去收拾了这些乱蹦的跳蚤。 舍脂放声狂笑,娇美面容扭曲得宛若饿鬼觅食,笑得牵连伤口震动,一股股鲜血如瀑布流淌,在地面汇聚成潭。她瞪着一双滴血双目,满含期待说道:拭目以待,夫君,妾身静候夫君惨败而归,共赴黄泉。 帝释天却扔下她,迈步去得远了。 第114章 死守 舍脂身在天人界, 对修罗界之事却清楚得如同亲见。 修罗界大军集结的态势,正如火如荼在全境展开。 各处皆有统领,命令层层传达, 如潮的修罗众列队静候, 从高空俯瞰时, 宛若一层细密织就的绒毯一般。 天顶有迷蒙金光流动,有若一道涌泉自大浮屠塔顶直冲天际, 而后遍布苍穹。 金色曼荼罗阵与塔同高, 徐徐旋转, 更衬得中心人影细小如蚊蚋。 一人在塔顶端正趺坐,两手结印,环绕周身的金光有若香雾升腾,袅袅升上天际。 一人两手环胸而抱, 臂弯里拢着柄阔剑,站在漆黑瓦片上,默然肃立。 端坐者秀丽俊逸,眉眼清朗,浓黑长发挽成一丝不苟的髻,以乌木簪子固定, 清净端整。再配上一身苏芳色绣百草竞发图的明丽华服,绣着繁复符文的立领中露出一截修长脖颈, 宛若雪川玉树,风骨卓绝。 他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只全力催动弦力滚滚奔涌, 有若江河浪涛。三脉七轮有若风暴中心,将弦力送出身外, 往修罗界天顶扩散开来。 他要以一己之身削弱修罗界隔离之墙,方能将如此众多、数以百万计的大军送往天人界。 如若只依赖准提神木几条根系,则不知要送到何年何月天人只需以逸待劳,将那狭窄通路中入侵的修罗军一一斩杀即可。是以绝不可取。 立在他身旁的男子身量极高,伫立姿势稳如山岳,眉目刚毅俊朗,戴紫金束发冠,披金丝攒珊瑚珠的华丽暗金长袍,一身的珠光宝气、贵气逼人。 他如今双目只专注盯着沈月檀,再容不下丝毫其余。 若沈月檀弦力不足,他便能即刻补上,不留丝毫空隙。 金雾源源不绝,仿若无穷无尽。沈月檀却突然睁开双眼,往天顶看去。 沈雁州亦有所察觉,终于自沈月檀身上移开目光,一同往天顶看去。他浓黑长眉颇具玩味地一挑:竟有这等事? 沈月檀亦沉声道:禁墙弦力减弱过半,墙变薄了想来这便是舍脂要我们宜早不宜迟的缘故。 他望着天际金色薄雾渐渐由淡转浓,不觉间喃喃又问了一遍:舍脂究竟是何居心?万一这彻头彻尾都是个陷阱 他这些时日,也不知将这困惑问过了多少次,他知晓无人可以解答,是以每每只是自言自语。 他原本也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然则这一次事关重大、一动便是退路断绝,赌上了整个修罗界的性命,难免格外患得患失。 一只手放在他肩头,沉沉有力捏了捏。 那只手指节修长优美,掌心干燥,热力隔着衣料传递到肩头,仿佛一股温润弦力,徐徐送往肢体百骸。 沈月檀便定了定神,抬头看向面前男子。 正如风暴颠簸里的孤舟寻见指路灯塔,沙漠逆旅中的驼队遥望救命绿洲。 雁州哥哥 他轻轻唤道,仿佛只唤一声亦能得来无穷力量。 沈雁州沉声应道:圆圆,我在。 往日未缺席,今日不离去,未来时时刻刻,皆同此刻。 沈月檀纷乱思绪顿时沉静安宁,再无所畏惧。 他便燃起了无穷斗志,抓着沈雁州的手臂长身而起,展颜笑道:雁州哥哥,我们启程。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84) 沈雁州仍是一如既往,笑容宛若夺目骄阳,叫人从心底生出暖意,他坦然应道:好,启程。 大浮屠塔顶,有一道深紫烟雾冲天而起。 修罗域四面八方都有人见到了这道烟雾。公孙判在千倾海涛上,侯赟在万里黄土原,夏祯在无边冰川中,邢简在漫漫林海间年轻修罗众的清澈眼眸中倒映出有若惊天游龙冲向天顶的紫雾。 而后各自扬声下令: 点火! 点火! 点火! 下令声此起彼伏,在修罗域天地之间交织回荡,军士或举高手中火把,或张弓搭上烈烈燃烧的火箭,将粗如人头的引信点燃。 数百处烈焰一闪而逝,化作暗淡红光,如星光陨落,四散于大地,终于照出了隐藏其下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覆盖整个修罗域,遍及山岳海洋、大地丘陵的庞然大物般的巨型香篆大阵。 乃是大阿修罗王耗费数年,以数十万人力,采掘六界之物华,反复推演测试,配出了以数千种香料研磨压制而成的巨型香篆。 点燃后,浅紫烟尘宛如狼烟四起,细小烟柱在大阵十六个阵眼之处汇聚成幕,渐渐凝成了实体。 紫柱高千仞,阔五百仞,如天门洞开,其中浅金迷雾沸腾,在门口凝而不散,看不透另一端的动静。 然而在众将振奋人心的号令中,生来好战的修罗众毫不畏惧,大军开拔,浩浩荡荡朝迷雾中行进。 为首的便是先锋所乘的青灯鹿舟,当先穿透迷雾,穿过天门。 在鹿舟后头,更是浩浩荡荡跟随着犹如乌云蔽日般的十万飞舟,义无反顾地随指挥前进。 地面大军紧随其后,或步行或骑行,或驱使魔兽或驾驭陆行法宝,各显神通,源源不绝地穿过天门,被迷离浓雾吞没。 善见城外不足百里的平原中,天人的寻常百姓都在田间劳作。突然间一阵诡异狂风自天际袭来,晴朗阳光眨眼就被乌云遮蔽。 人群惊慌失措,自齐膝高的翠绿秧苗上直起腰,眺望天空。 一头巨型青鹿自乌云中穿出,头颅俊秀高昂,两侧雄壮如参天古木枝桠的鹿角上挂满了青色琉璃灯笼,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将阴云最底层照出了莹莹青光。 青色光幕中,隐隐浮现出一头毛色赤红如火焰的巨大猿猴幻象。 那幻象虽然随风吹而飘荡变化,时时扭曲,却仍看得出一身钢筋铁骨,肌理纠结如铸铁,双目充盈金光。手持一根通体漆黑的铁棍,宛若魔神降世,顶天立地、险峻如崔嵬。 大多天人不明所以,只以敬畏目光仰望幻影。 还是年老的天人在记忆中苦苦思索,随即突然惊叫道:是神猴王!神猴王醒了!神猴王醒了! 老人幼年曾有听闻传说,数万年前,神猴王祸乱天界、以致民不聊生、伏尸千里,又爱生啖人肉、残酷无比,是个彻头彻尾的邪恶魔头,令天人界闻之色变。 幸而有天帝座下第一武神迦楼罗王出面,将其击败斩首。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妖孽虽遭斩首,却不过陷入沉眠,不死不灭,迟早有朝一日将要苏醒过来,再次荼毒天界。 这民间传说杂糅了四堕天的遭遇,不尽不实,然而天人百姓却信以为真,如今遭遇妖风、幻影,便如遭逢大难,个个哭天抢地、惊慌失措地扔了锄头、犁耙、背篓,争相冲往家中,收拾细软避难去了。 哈努曼远远扫了一眼地面百姓动静,并未放在眼里,只对远处隐隐散发的威压格外留心,对身旁跟随的亲兵说道:传令全军警备,张开法王幡! 亲兵得令,扬声传令下去。 刹那间,青灯鹿舟的鹿头两侧,犹如远古森林里横陈枝丫的鹿角往身后位置收拢,青色琉璃灯转为散发明黄光芒。 那光芒有若实质,薄纱般自灯盏顶端的孔隙里徐徐飘散出来,彼此交汇融合,形成一匹巨大的黄幡,猎猎飘舞在鹿头上方,将鹿舟与紧随其后的修罗军尽数庇护在内。 黄幡堪堪成形,善见城方向的空中便出现密集如虫群的黑点,眨眼便逼近眼前,化作数以万计的黑羽箭矢。巨大多数被那看似缥缈轻柔的黄幡挡住,反弹了出去。 只有寥寥数十修罗众因在最外围躲闪不及,黄幡范围所限无从庇护,纷纷中箭,自法宝上跌落了下去。 挡住三轮箭雨之后,琉璃灯光芒暗淡,黄幡色泽转淡,如烟如缕。神猴王一扬手,鹿头士兵匆忙奔走,往灯中添加香药锭,琉璃灯再度绽放光芒。 刹那间,云层间有一缕金色光线一闪而逝,神猴王哈一声大吼,手中突然出现一根通体惨白的齐眉棍。 此乃由饿鬼界可登天人道的强横怪物摩侯罗伽的骨头,添加地狱界、畜生界、修罗界、天人界各界矿石之精,交由人间界最出色的工匠,历经十余代提纯冶炼后,千锤百炼而成的宝物。 哈努曼耗尽数万年心血方才收集齐全材料、且寻到有能力锻冶此物的工匠,最终成品不过两件,一件赠与了侯赟,另一件自然成了最趁手的武器。 那齐眉棍带出一片惨白阴森的影子,狠狠砸中金光,生生将其劈得歪了方向,从鹿灯边缘擦过,落在了地上。 刹那间,惊天动地的轰鸣伴随冲天泥浪掀开,仿佛整个天人界都在震颤。地面宛若遭遇流星击中,砸出了深如湖泊的巨大坑洞。 只苦了地上的天人百姓,逃得快的,侥幸保住一命,逃得迟的,连人带房被泥浪吞没。 地面那孤零零的村庄,竟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彻底掩埋在泥浪之下,看不出丝毫痕迹。 哈努曼低头一扫,气得指着云雾中的人影破口大骂:迦楼罗!你这秃毛的鹌鹑,善见城外百里是黎民聚居之地。你竟不顾百姓生死,滥用灭星弓!当年你这掉毛小鸡崽跟在帝释天屁股后头,口口声声骂我等四堕天残暴背德倒行逆施,如今这等下作行径,连给四堕天之末的俱摩罗倒夜壶也不配! 云雾渐渐散去,露出其后杀手的真容,正是迦楼罗王无疑。 迦楼罗王面色铁青,唇角紧抿,惨白长发凌乱披散,通身血迹斑斑,身后宽阔羽翼秃了泰半,露出被拔光羽翼后剩下的斑驳血洞。 因大量服用灵药,无数羽毛正急速顶开血洞,飞快滋生。唯有一双执弓的手稳定得如石雕一般,纹丝不动地对准了哈努曼。 那疼痛就连哈努曼想一想,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连绵不绝的痛骂消失在嘴里。愕然道:谁是谁下此毒手 顿了顿又道:你如今乃是天界第一武将,能拔光你一身扁毛的人自然只有帝释天我、我委实不知,还口口声声骂你,是我的不是,在此谢罪。 羽族被拔翎羽,乃是等同修罗众被剥光衣衫,在众人面前无遮无掩展示切去要害的奇耻大辱。 饶是素来豪迈的哈努曼也动了恻隐之心,对迦楼罗低头抱拳致歉。 迦楼罗王面若缟素,只冷淡应道:神猴王,我与你并无私人恩怨,不过是各为其主。而今出手,生死由命,绝不可有半分怨言。 哈努曼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这傻鸟,死到临头还要自欺欺人。本座与你自然有私人恩怨,今日我们就来分个胜负,看谁才配称天界第一武将!胜者为至尊,败者为死鸟! 话音才落,哈努曼腾身一跃,宛若拖曳着赤红烈焰的流星,惨白骨棍幻化出巨岩般虚影,朝着迦楼罗王所在处轰然砸下。 迦楼罗王却只短暂应道:死兽。 亦是两翼猛然扇动,冲开云烟缭绕直冲天际,同时张弓搭箭,三支金色箭矢连成一段黄金般的匹练,接连冲向烈火流星。 骨棍撞上灭星弓矢,对撞出令天地倾覆的爆炸气浪,狂暴气压往四面八方咆哮冲击,摧枯拉朽般扫平了百里之类所有树木、房屋,风云变色、山石崩塌。 当是时,环绕善见城的东、南、西、北面荒野上,皆有千仞门扉洞开,密密麻麻的叛军倾巢而出,宛若一道钢铁洪流遍布于天人界中。 众多叛军各自挥舞写有修罗、夜叉二字的大旗,高声喊道:六道不公,破而后立! 大军同天帝军短兵相接,刹那间刀枪争鸣、杀声震天,双方厮杀到一处。 不过几个手起刀落的回合,满地留下残肢断臂,目光所及,皆是尸横遍野的惨状。 善见城早已全城戒严,金翅鸟漫天穿梭,带来一个接一个噩耗。 东边京畿失守、西面守将战死,天帝军节节败退,被打得溃不成军。 昆沙门天王与持国天王神色铁青,单膝跪在御座下,由昆沙门天开口道:陛下,叛军有备而来,早有预谋。我军仓促迎战、节节败退,如今京畿已破,叛军就要兵临城下微臣奏请陛下,容全军撤回善见城防守,并打开外天门结界,命各城守将进京勤王。 昆沙门天此言一出,满殿文武顿时凝重无比。 一声轻笑嗤地响起,高踞玉座的帝释天摸了摸抱着他小腿不放的青年一头顺滑银发,笑容一如既往凉薄。锐利眼神刺一般扎向玉阶之下的武将。 勤王?湮罗城的刹利兼罗是阿朱那的旧部,妙严城的昆香是摩利支天的旧部,无须岛的阿难伽陀是城外那只猴子的旧部,末那山的质目罗部乃是舍脂的奸夫。这些人在天关外苟延残喘几万年,全靠朕一念之仁得以苟全性命。若是入天关,你说他们是来勤王,还是反戈一击就投了叛军分一杯羹? 那银发青年抬起一双迷蒙的透明眼眸,如若水珠一般澄澈,毫无瑕疵,愈发显出几分非人的模样,茫然问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帝释天又怜爱摸了摸他头顶,柔声道:自然命守军拼死抵抗,若有逃跑者,诛其九族。 昆沙门天拳头收紧,两眼发红,心中一片惨然绝望,颤声道:陛下如今纵使全军殉国,亦守不住善见城!若是不开结界,请陛下命全城百姓先行撤离。 帝释天又笑:善见城的一草一木都是压榨六道生灵而生,世世代代剥皮吸血、敲骨吸髓,享受了数万年的福利,如今大祸临头也是因果轮或、合该受难,一个也不许逃。 他视线缓缓滑过殿中文武众臣,冰冷视线愈发衬托得容貌俊美妖邪、满怀恶意,宁为玉碎吧。 殿中文武个个只觉大祸临头,森寒自脚底升腾,冻结四肢百骸,战战兢兢不敢做声。 只有左首一名老者佝偻身躯,嗓音低哑地问道:天帝近军乃是六界最精锐的队伍,区区一群修罗众,法术低微修行浅薄,怎么就挡不住了? 昆沙门天满口苦涩,难以启齿。 反倒是持国天突然开口道:民间怪病肆虐多年,早已传入军中,致使兵力衰竭,医师、药师皆束手无策。此事末将曾上奏多次,却次次石沉大海。天帝近军兵力十不存六,早不复当年荣光。 大胆!玉座下那银发青年突然扬声斥责,瞪着一双毫无焦点的双目怒道:持国天王这是在指责陛下不成?尔等督军不力、尸餐素位,以致全军衰竭,如今竟还推卸责任,赖到天帝头上来了!来人,给我拖下去,鞭笞五百! 这青年如今颐指气使,全不讲半分礼仪尊卑,左首老臣不由再度出声劝道:乾达婆王,你逾越了。 银发青年却笑道:我的话便是天帝的话,我的意志便是天帝的意志,何来逾越? 帝释天只怡然含笑,抬手又揉了揉他柔顺头顶,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照做? 守殿神将这才一拥而上,将持国天王押去庭外处刑。 昆沙门天王一言不发,只领命后施礼退出殿外。 直到离开善见城内城大门,跟在他身后的增长天与广目天这才加快步伐,跟了上来,低声问道:天帝究竟什么意思?天帝军挡不住了。 昆沙门天脸色冰冷,沉声道:帝释天已然疯了。我将率领直系死守城门,其余传令全军,莫再负隅顽抗,各自逃命去吧。 增长天与广目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道:我等誓死追随将军! 昆沙门天皱眉道:不可,你二人若也留下,其余士兵岂敢擅自撤离?眼下已是必败之局,拿命填也于事无补。我欠天帝一命,不得不还他,你二人莫要牵连无辜,带他们走吧。 二将含泪拜别,领命而去。 昆沙门天则手持金色巨剑,伫立城门外,眺望着滚滚烟尘转眼逼近。 修罗军已停在善见城外,士兵如潮水铺陈开,铁骑虎视眈眈,只等统领一声令下,便要强攻。 昆沙门天一身金甲,魁梧身躯有若铁岭崇山,反手将金色巨剑重重往地面一顿,扬声喝道:天人界护法大明神昆沙门天在此!诸灵护法,诸恶退散! 刹那之间,玄中带金的无数光影如灵蛇倾巢而出,扩散如漫天星斗,将善见城笼罩其中。 自修罗大军层层守卫中走出了两人,一人清俊飘逸,一人威严端肃,宛若日月共存、交相辉映。 端严男子自称道:罗睺罗阿修罗王。 清俊青年自称道:大阿修罗王。 大阿修罗王续道:我五道之众本无意与天人为敌,实乃千年万载,受尽盘剥欺压,各界不堪重负。为生存计,不得不结众前来,与天帝讨个说法。若有得罪处,还请阁下多多包涵。 昆沙门天道:我这十方罗刹天幕幡乃当年佛陀手书,持有者一生仅有一次机会使用,乃联结六界法则的神器,纵使天帝亲临亦不可破。只有一样此阵可出不可进,两位阿修罗王若当真如前所说,就莫要为难离城的百姓。待百姓离去,我自然撤阵。 沈月檀与沈雁州视线一错,便心意相通,他颔首道:这个自然。 沈雁州亦传下令去,随即道:善见城已在我军包围当中,只有西南一角留了出路,可令百姓西去逃难。 昆沙门天传信给城中众人,而后对那二人遥遥抱拳为礼:我代善见城百姓谢过诸君。 众人候了不到半柱香时分,昆沙门天自始至终挺直腰身站在城门前,却突然脸色巨变,魁梧身躯晃了晃,一缕鲜血自嘴角涌了出来。 变生肘腋,一众修罗军急忙冲上前来,拦在沈月檀二人前头,如临大敌一般。 昆沙门天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大口大口吐着血,自口中涌出的鲜血中混杂肉块,他踉跄后退两步,勉力单膝跪地,然而也不过数息工夫,便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盔甲下的皮肉也宛若冰雪一般,开裂消融,渐渐露出内里的森白骨骼。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85) 沈月檀指尖一搓,点燃一枚白色的塔状香锭扔到昆沙门天尸身上。乳白香雾流沙般散开,笼罩住昆沙门天的尸身,原本空无一物的尸首上头,突然出现覆盖其上的血红蛇群。 那蛇群根根通体毫无杂色,宛若鲜血凝成,不过手指粗细,细长而柔韧的蛇身彼此盘曲、纠缠,正埋头啃咬昆沙门天通身的血肉。 香锭燃得极快,白雾渐渐沉入蛇群,血色细蛇一根接一根身体僵直,纷纷从尸身上掉了下来。 修罗众个个倒抽一口气,正要问个清楚,忽听城门传来巨响,竟被人自内而外轰开了。 那凶猛掌风冲破城门,又十分精妙变换,吹散了乳白雾气,剩余的十余条血蛇慌慌张张逃窜,朝着城门里走出来的人逃去。 第115章 陷阱 来者是名挺拔高大的男子, 身着珍珠色长袍,乍看一身莹白,举手投足时, 衣纹褶皱间霞光熠熠, 五色炫目。 映得来人面色如玉, 神态温和,宛若大户人家走出来, 知书识礼的温文贵公子一般。 他弯腰垂手, 接纳蛇群。 血蛇落入他白玉似的掌中, 遂化作颗颗血红色珍珠在手心里滚动。 天军与修罗军中人人屏息静气、如临大敌,善见城外骤然间寂然无声。 那人将手中的血红珍珠往城门内轻轻扔去,这才转过身来,含笑道:怎么?你等修罗贱种打生打死、要死要活, 不就是为了见吾一面?如今见着了,反倒不敢说话了? 一个发色泛红的青年率先跨步出来,手持一柄锋锐无匹的长|枪,枪尖直指天帝,厉声喝道:昏君!护法大明神为你誓死守城,你反倒恩将仇报, 将其击杀于城门之下。无道失德,愧称天帝! 帝释天仍是笑容和煦, 气定神闲,慢慢走到了昆沙门天的尸骨旁边,黑色靴尖轻轻踢了踢,整具尸身顿时发出咔嚓声响, 竟是寸寸断裂开来。 真真正正,碎尸万段。 那青年愈发怒火中烧, 才要冲上前来,当胸却炸开一团夺目血花。 两道身影倏然闪过。 沈雁州拦在侯赟身后数十步之遥,反手将大剑往地面一捅,不知何物叮叮叮几声震响,尽数撞在剑身上。 剑身金光夺目,如骄阳初升,最终横桓军前,成了一道防护的壁障。 沈月檀则接住侯赟身躯,那青年胸口后背尽被穿透,血洞可怖,险些能从前胸一眼看穿身后场景。 他搂着侯赟放在地上,止血施药、焚香结界,动作一气呵成。 帝释天依然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若有所思感叹道:我如今的脾气,当真好极了。就连天人与修罗的杂种跳出来聒噪,竟也容得下了。 在他背后,一无所有的空气中隐约有片实物浮现,仿佛一头银色孔雀在炫耀辽阔张扬的透明尾羽。那尾羽张开大小超过百丈,每一根细羽,都是一支锋锐冰寒的银色箭头。 侯赟出师未捷身先残,捂着遭受重创的胸口还要挣扎,被沈月檀一掌摁回地面。 大阿修罗王徐徐站起身来,对着眼前遮天盖地、杀气腾腾的箭簇,气定神闲,却提起了另一件事:尝闻混沌初开、六界初分时,有大蛇食日。世尊将其囚于杏园之中,每日说法,如是万年。吞日大蛇幡然悔悟,散去天生恶体,成为世尊座下的护法天龙。不过它肉身未曾灭尽,有残余遗祸人间,经历变化繁衍,最终孕育出了连神佛血肉都能吞噬的魔蛇,其身细如指,其色赤如血,名为罗睺。就连护法明神也抵挡不住的凶兽蛇群,你随手就放入城中,是将善见城的百姓置于何地? 帝释天笑道:小小修罗竟也有点见识,知道那群小畜生的由来。放出去,自然是为自行觅食。 沈月檀眼神微冷,续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天帝气数已尽,一城百姓岂可偷生?是以昆沙门天私自放百姓出城逃命,其罪当诛。是以天人血肉,正可饲蛇。 帝释天笑得灿烂愉悦,喜不自胜地拊掌:想不到想不到,小修罗竟是知己,字字句句说到我心里去了。这可如何是好,我竟舍不得杀你了。不如我杀光眼前这些杂碎,你随我回宫如何?我有一名侍妾,傻里傻气,想必你也会喜欢的。 沈月檀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帝释天也不等他开后,只轻轻一勾手指,宛若布满巍峨城池的箭簇齐发,宛若一场冰雪风暴呼啸过平原。 金色护罩挡住了第一波箭雨,随即在第二波攻击下分崩离析,战场上传令声撕心裂肺,修罗大军或退或避,或挡或躲,却仍是被冰寒箭雨如同犁地一般横扫一通。 围城的铁桶刹时就被敲开了一块缺口,缺口处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沈雁州见抵挡不住,便收回无上正觉剑,欺身上前,金色剑尖肉眼难见,无声无息刺向天帝。 帝释天本要赤手捉他长剑,却突然一缩手,终于往左边走两步堪堪避开,一面笑骂道:好个奸诈小人,竟在剑上做文章,险些着了你的 他话音未落,又倏然皱眉,立在原地不动,只拂袖一扫,一阵劲风刮开地皮,露出埋在表层浮土下的沟壑。 沟壑纵横形成数道圆环,最外层有繁复咒文,沟壑内填满了无色无臭的透明气雾。 那气雾腾腾翻转,变化不休,却始终稳稳固守在沟壑之中,交织形成一个精巧符阵,如今帝释天就站在最外层的圆环之中。 虽然距离中心尚有半步之遥,却也足够将天帝困住了。 帝释天总是笑得漫不经心,眼神凉薄,仿佛天上天下、森罗世界中,没有任何一丝值得入眼之物。 然而如今,那符阵终于被他看入了眼中。 被他踩在脚下的透明气雾丝丝缕缕,顺着天帝衣物向上蔓延、爬行,以极快的速度散布,纠缠住了他身后若隐若现的众多箭簇。 帝释天终于不笑了,只半敛了眼睑,注视脚下的符阵,低声道:这是个什么阵法?看起来平凡无奇,想不到威力倒是惊人。 沈月檀看了一眼沈雁州,沈雁州反手将长剑搁在肩头,懒洋洋笑道:这法阵不过是随手画就,填入浓缩弦力,并下达如何生效、生何种效的命令即可,连名字也是多余。你与他相处最久,早该熟知他行事偏好,怎的如今还来问旁人? 帝释天并不言语,负手而立,虚空中那些箭簇蠢蠢欲动,细微调转方向对准了一丈附近的沈月檀、沈雁州二人,然而箭簇尽被丝丝缕缕弦力之线纠缠住,发射不出来。 他继而冷冷一笑:笑话,几个修罗贱种罢了,不知从何处学来点皮毛,依赖区区几根弦力,就妄想困住朕。不自量力。 帝释天口中说得狂妄,却半点不敢轻忽,一撩银光璀璨的衣摆,屈膝下去,一拳砸在了符阵连结中某个脆弱之处。 潋滟辉光如同海浪汹涌,自他砸中之处层层扩散开来,然而他却只如同砸在一层水膜上,未曾破开水膜表面,不过压出些凹痕,随后一切恢复原状。 帝释天不等符阵复原,又一拳砸在原处,厉声道:出来! 不等周遭有任何响应,第三拳又砸了下去:藏头露尾,鬼鬼祟祟! 几声细微猫叫响起来,符阵外浮现出一只黑猫的身影。它不过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端坐在阵外,仰头打量帝释天,金色眼眸眨了眨,三角耳朵抖了抖,尾巴也跟着垂在地上,叹气道:帝释天,不过分开百万年,你怎的脾气愈发坏了。 帝释天垂目看那黑猫,伸出手去,却被挡在符阵之内,他以手掌覆在符阵边缘的光膜上,光膜裂开蛛网版的裂痕,却又被地面沟壑中源源不绝的浓厚弦力补充。 帝释天却视若无睹,继续与其角力,一面笑道:圣父却已变得面目全非,险些认不出来。 黑猫尾巴在地面紧绷成一条线,咪呜咪呜叫了几声,这才舔着爪子说道:要说多少次你才肯听,我不是你爹。 帝释天手掌上鲜血淋漓,顺着光膜一路流淌,他微微低下头,轻声笑道:圣父当初分混沌、立六道,有情得以生于其中,分明形同父母,却总是不肯认的。 黑猫愈发唉声叹气,反倒叫沈月檀、沈雁州等一众修罗成了旁观的闲人。 黑猫眼见得沈月檀皱起眉头,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架势,这才收敛情绪,正色道:吾分混沌、立六道,有情众生在其中自行繁衍,遍尝人间喜乐愁苦,都是自己选的因果,与吾无甚干系。你若不乐意生出来,大可自行了断;拖六道陪葬,委实不应该。 帝释天轻笑道:圣父若当真将这些杂种记挂在心,当初我隔离六道时便出面了,何必拖延至今? 黑猫叹道:傻孩子,诸行无常,盛者必衰,吾也有五行寂灭的一日。如今只有一点灵光于俱摩罗童子兽中苏醒,也不过是因缘巧合,得了昔年老友援助,然而并不能长久。 帝释天眼神晦暗,低声道:圣父要死了? 黑猫两眼圆瞪,连尾巴也炸成蓬蓬一条毛棍:何、何必说得这样直白! 遂又扭头看了眼沈月檀,低头再叹道:罢了罢了,确实如此。 帝释天道:圣父曾有大神通,如今却只有一只猫的能耐,既然如此 沈月檀于此时突兀出声,打断了他,沉声道:初六,回来! 黑猫转身就跑,灵巧地躲到了沈月檀脚边,身姿利落地抱住沈月檀小腿,几个起跳便窜上了大阿修罗王的左边肩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令人叹为观止。 只苦了沈雁州伸出一只手去接它,如今只得空空落落收回手来。 帝释天两只手掌鲜血崩裂,到底是将符阵周围的光膜撕裂了,那箭簇屏被蛛网般的弦力丝线层层纠缠,便索性留在了原处,天帝终于跨步走出符阵。 每走一步,全身都皮开肉绽,仿佛被无形丝线勒入割裂,鲜血四溅。 他仍是一步步朝着沈月檀走近,在满是尘土的地面留下一串带血脚印,两眼猩红,沉声道:将它还给我! 黑猫立在沈月檀肩头,身子紧绷成弓形,只咪呜咪呜哼叫。 沈月檀手中握剑,青灰色剑身其貌不扬,锋刃周围却有紫气萦绕不散。 他用空闲的左手轻轻抚了抚黑猫的头,让它重新安静下来,方才低声道:天帝请慎言,初六是我幼时便收养的童子兽,曾为救我险些丢了性命,与我情同亲人。岂能当做物件对待,先不提它意愿如何,单单说给说还,便有失尊重。 帝释天一语不发,骤然加速,身形如风驰电掣冲了过来,沈月檀不闪不避,斜刺里一道金光突然呼啸而至,与天帝银白飘忽的身影猛然对撞在一起。 惊天动地的巨响中,地面塌陷,震出一道惊人裂谷。 沈雁州横剑挡在帝释天面前,笑道:天帝虽然贵为天帝,想要我家那只蠢猫,也该先问过主人才是。 黑猫朝着沈雁州喵喵嗷嗷一通抗议乱叫,沈雁州置若罔闻,反倒是帝释天眼神阴沉,低声道:放肆。 自他手中浮现出一柄通体透明的长剑,与沈雁州缠斗到一处。 那二人争斗惊天动地,沈月檀便换了长弓,手持箭尖填着香药的铁矢,守在一旁观察形势,一有破绽,便张弓射箭,利箭如雨般钉在地上。 不过十几息工夫,那二人厮杀的方圆百丈之内升腾起数十道青紫黄白赤绿各色烟尘,香气馥馥,如一张大网交织,笼罩战场。 远方战事终结,先锋军先发后至,匆匆赶来支援。 沈月檀见昆沙门天设下的护法幡终于转为光芒暗淡,便下令强行攻城,杀光城内魔蛇,拯救城中天人。 众军领命行事。 唯有一人怒吼:帝释天!你这老畜生!竟敢重伤我儿,吾誓要将你做成肉醢喂狗吃! 地面宛若擂鼓震动,一头山岳般的猩红巨猿自修罗军中冲了出来,挥着手中一柄比大殿梁柱还粗的长棍,朝着帝释天当头砸了下去。 公孙判守在沈月檀身边,俊丽面容透着几分古怪。 沈月檀虽然在全力布阵,仍能分出一丝心思关注周围,便问道:怎么? 公孙判道:我们苦心孤诣筹谋多年,要打上天人界为自己公道。想不到如今当真讨伐天人界最终竟是来救人的。 黑猫朝着公孙判挤眉弄眼地咪呜哼叫,一脸瞧这傻子说什么傻话的模样。 沈月檀在猫屁股轻轻拍了一下,将它塞进袖子里,方才说道:罪魁祸首是造就如今格局的天帝,平民百姓,就连生在天人界抑或修罗界都做不了主,怨得了什么?擒贼擒王、省时省力。多造杀孽,实非良策。 公孙判略略颔首,手握挂在腰后的剑柄,沉声道:王上,请容许属下前往助战。 第116章 轮回 沈月檀却道:不急。 他再度张弓搭箭, 一箭越过巨猿肩头,钉在城墙之外一座箭楼顶的柱子上。 这整枝箭矢与寻常物不同,通体镂空, 其内所填的数颗金色圆球被周遭香气一激, 腾地熊熊燃烧起来, 喷吐出金色火苗,旋即点燃了整座箭楼。 引弦为阵, 布香为引, 朦胧薄雾在城外升腾。 隐隐约约在上空凝成了大曼荼罗阵的形态。 此乃沈月檀潜心钻研多年, 又自上古浩瀚文献中得到提示,几番修改而成的玄天转轮修罗阵,能将六界中任何一处天地强行扭转法则,变成最适宜修罗众的战场。 修罗众在其中如虎添翼, 天人则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脉形倒转,后继无力,若是待得久了,更会形若酩酊,连清醒也难维持。 沈月檀又眯眼细细瞧了少倾, 才道:成了,随我来。 他率先拔剑, 身若流星飞入阵中,一道雪白剑气朝帝释天无声无息袭近。 公孙判紧随其后,剑气咆哮,几同怒涛。 帝释天右手长剑与沈雁州的黄金剑相击, 火花交错,雷电轰鸣, 顺着他手臂游走,左手反手放出夺目雷光,砸在巨猿左侧,竟将它整条左臂烧得焦黑。 两道剑气先后袭至,前一道斩伤帝释天右腿,后一道击穿腹腔,原本眨眼便能愈合的伤口,如今却淋淋漓漓,血流不止。 帝释天悬立半空,不管腹部伤势,却按了按腿侧,伸出手来,凝目注视满手沾染的鲜红粘液,神色竟是无比惊痛,哑声问道:是他告诉你的? 公孙判严阵以待,低声问沈月檀道:帝释天何出此言? 他压低嗓音细若蚊蚋,帝释天却依然听见了,自嘲般笑道:事到如今还装什么糊涂,自然是真知轮。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86) 七脉轮沟通天地之气,将一界之力化为己用,是修行的根本所在。 唯有大能者,能练出第八轮真知轮。 沈雁州因缘际会,堕落人间界,尝遍人间喜乐苦楚,享过至高权柄、受过锥心背叛,方才歪打正着,悟出真知轮。 沈月檀两世为人,看尽世态炎凉、人心淡薄,又受乾达婆、阿朱那以性命相助,才成功练成真知轮。 机缘各异、大道有差,各人第八轮所在便各有不同,或藏在七脉轮其中一轮之内、或隐于体外一尺范围虚无中、抑或埋入肢体中某料想不到之处。 乃是顶顶要紧的关隘所在,绝不能示于人前。 沈月檀一击便破开帝释天重重防御,击破隐匿的真知轮,这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做巧合。 而那位被他坚称圣父、无名无姓的远古神人,昔年不仅容他跟随身边,时而也为其做些修行指点。帝释天练成第八轮时,那神人就守在一旁,第八轮隐匿的位置,他也曾亲眼所见。 帝释天又低声道:连圣父也背叛我? 这位将世间万物视若无物的诸天至尊、六界共主,此时面上神情悲怆,火烹油煎之痛,难形容万一。 巨猿扔了兵器,空悬着受伤的手臂,剩余三肢着地奔来,已是杀红了眼,声若雷霆、隆隆吼道:帝释天,你将亲生的儿子生剥活剐时可曾想过今日?你视他人为草芥,到头来自己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无足挂齿的一粒微尘,哈哈哈哈,报应报应!痛快痛快!天道好轮回! 一面畅快怒吼,一面腾空跃高,扬起完好右臂,将半空的人影一巴掌扇进了善见城中。 半空一道白色弧影如流星飞坠,最终落在了城中最高的天帝玉座殿中。 沈雁州怒道:你这蠢猴子,打的什么王八拳,竟然放虎归山! 哈努曼怔了怔,身形渐渐缩小,变回了常人模样,焦黑外壳块块脱落,露出一条鲜血淋漓的胳膊,衣衫尽碎。他以右手挠了挠满头蓬松乱发,茫然道:竟、竟然打中了?怎、怎会如此轻而易举? 沈雁州全无半分好气,皱眉道:大阿修罗王击溃了他的真知轮,还能剩几分斤两? 哈努曼草草包扎了手臂,咧嘴笑道:正好杀上天帝玉座,想不到四堕天的遗志,今日终于成真了。 沈月檀正要说话,只觉袖子里一动,见是初六探出个脑袋,细声说道:去追,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沈月檀便示意众人,往城中冲去。 一路上不妨碍沈雁州好奇问道:神人,帝释天口口声声唤你圣父,孺慕之心显而易见,更何况你与他朝夕相处了悠长岁月,总该有些旧日情谊。然而为何坑起他来竟毫不动容?莫非有什么隐情不成? 黑猫又重新趴在沈月檀肩头,略略歪了歪头,说道:我生在六道五行之外,自生来就有大神通,不受六道法则束缚,众生有情吾无情。用以红尘炼心的七情六欲,我身上是半分没有的。帝释天偏不肯认清事实,一心要与我纠葛,这等同缘木求鱼、南辕北辙,未免强人强猫所难。 它不等再被质问,又仰头拿脸侧磨蹭磨蹭沈月檀耳根,被青年屈指弹开脑袋,仍是镇定道:对此君有眷恋者,初六也,非吾也。一点灵智,宛如浮萍,身不由己,强求不得,无可奈何也。 沈雁州嗤笑一声,原来如此。圆圆,初六早到了成家立室的年纪,待此间事了,我去寻几只母童子兽,同初六养在一处。不用几年,大浮屠塔里里外外就能多几十只幼兽初六子子孙孙,绵延不绝,岂非是美事一桩? 黑猫大惊失色,咪嗷咪嗷尖叫,急得在沈月檀肩头使劲抓挠: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沈月檀外衫的防护咒险些被它抓破,只得抚了抚黑猫后颈背脊,说道:不给你配母兽,抓稳。 而后几人身形如虚影掠过善见城街巷,一直冲上内城最高处的玉座。 帝释天性喜奢靡,玉座殿内外灵珠宝玉,熠熠生辉,梵花香草,步步成莲。 往日里妃嫔云集,贵族往来,美酒佳果流水般送上来,如今却人去楼空,死寂得有如墓室一般。 帝释天缓缓拾阶而上。 台阶以云精凝成,莹白质地中透着丝丝缕缕的耀目金色,是人间难寻的奢华精致。 如今却一层两滩淋漓红痕,连能两道血线,一路蜿蜒到殿中。 此地与舍脂寝宫遥遥相望,帝释天缓缓坐在大殿的金色玉座之上,右侧窗户洞开,正可见到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的宝珠殿。 天妃尚有一口气,正攀着半根石柱缓缓坐起身来,隔着山顶或柔白如绵,或紫光绚烂的缭绕云烟与帝释天对视,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个极尽妩媚的笑容。 只是衬着红得发黑的血腥,愈发只剩悲凉苦痛。 帝释天却冷漠转头,将渐渐失去力气的身躯更深陷进宽敞舒适的玉座中,轻轻合上双眼。 一名头发雪白、赤足配着金色镯子,身披薄纱的青年自大殿深处缓缓走来。他衣着几近透明,好似全||裸,更在各处要害坠着红、紫、绿、黄各色宝石,行走间摇摇晃晃、扯扯坠坠,全落入旁人眼中,着实有些不堪。 他却毫无半丝羞赧,柔顺坐在帝释天脚边,将头枕在他腿上。 帝释天轻轻揉了揉那青年头顶,柔声道:如今我只有你了,乾达婆。 开口之时,不免呛咳起来,鲜血点点飞溅,落在青年雪白如初雪的肌肤上。 青年转过头,仍然枕着帝释天的腿,白发肆无忌惮沾染了腿上的鲜血。 他自下而上仰望,一双银灰瞳孔的双眼茫然毫无焦点,更无悲无喜,好似玉座扶手上那些虽然闪耀,却死气沉沉的珍珠。 他开口应道:如今我只有你了,乾达婆。 语调平平淡淡,毫无起伏。 帝释天任由鲜血溢出嘴角,却柔和笑了笑,抚着那木讷青年的头,傻子,你该说:我也只有你了,天帝。 乾达婆重复道:傻子,你该说:我也只有你了,天帝。 帝释天一面呛咳,一面大笑出声,任由七窍鲜血淋漓流淌。他虽然默不作声,膝上的青年却开口了:竟连个玩偶也控制不住了圣父为何还不来? 随后又说道:天帝莫要焦躁,有我相伴,你急什么? 他这般借着个早已六感丧失的玩偶,自说自话时,沈月檀带着肩头的初六,已经立在大殿门外,却只是靠近门槛,并不迈进去。 前来寻帝释天的人不多,却个个精锐,皆静默在殿外,灵压森然澎湃。 帝释天靠在玉座中,全身如血人一般,将那雪白青年也染得红白斑驳。那青年并无丝毫嫌弃,仍将脸贴在帝释天膝头,抬起时半边脸都是湿漉漉的鲜血,他开口道:尔等既然前来觐见天帝,为何滞留门外?还不走近些拜见。 黑猫自沈月檀肩头跳下来,舔了舔爪子,伸长身子,将前爪搭在门槛外沿,这才哀怨叹道:我虽然行将寂灭,多少还剩了个百来年岁月苟延残喘,却是不乐意陪你同归于尽的。 它便有些不高兴:玉座之殿底下,排满了层层叠叠的弦灭神珠,任你天龙鬼神,佛陀世尊,都要被炸得魂飞魄散,连渣也不剩。我若入得其内,还要受伏神大阵所困,就连逃也无法可逃。这些修罗众是你的仇敌也就罢了,兵临城下、同归于尽,亦无可厚非。然则你口口声声唤我为父,却一心最想灭我杀我,帝释天,你的深情厚谊,当真是谁也消受不起。 帝释天不再让那银发的傀儡代言,阖目笑道:知我者圣父,弃我者圣父,杀我者亦圣父。如今不过自业自得,你何必抱怨? 他抬起手来,紧钻成拳,猛地将身后靠背上的曼荼罗阵中心赤红宝石击碎。 在他握拳之时,沈月檀已经抄起黑猫纵身后撤。 高高在上、晶莹璀璨的玉座之殿往外弹出几星黑影,随即爆成一团足以吞没半个善见城的白光。 在震撼天地的雷鸣巨震中,无数云精碎块迸射到千万里之外,善见城从内城到外城,皆被无形波涛摧残过一般,树木向外倾折,屋宇向外倒塌。 整齐石板铺就的宽阔街道裂痕深长,隔上三五步就有横七竖八倒伏在地,被血污灰泥裹满的尸首。 前有血蛇吞噬,后有玉座自爆,善见城的天人,终究逃出去的是少数。 至于从空中撤离的数名修罗众,则如怒海孤舟,在仿佛要撕裂天人界的弦力咆哮中翻腾逃逸,到最终脱险时,落在极远的一处山崖边。 二沈彼此牵着手,互相照应,除了一些小摩擦挫伤外,并无大碍。神猴王随意地将公孙判挟在腋下,那青年一身伤痕皮开肉绽,已然昏厥了过去。 然而沈月檀摸了摸袖子,突然沉了脸色,说道:初六不见了。 沈雁州不以为意,那畜生本就不是寻常童子兽,如今心腹大患已去,无所畏惧,恐怕就自行开溜,不愿做你的娈宠了。 沈月檀眉梢一挑,问道:什么娈宠? 沈雁州似笑非笑,将金色大剑横在肩后,两手懒洋洋搭在上头:那牲口打着什么主意,恐怕只有你看不出来。 沈月檀心知他是无理取闹,却终究才共同经历了生死大战,不忍苛责,只低声道:分头去找。 其余修罗众收到信号,往两王所在处集中,为首的青年脸蛋白白圆圆,不顾一切冲到神猴王跟前,自他手里抢夺过公孙判,打横抱了起来,紧紧压在怀中,两眼泛红,嘶声哭道:小胖!公孙胖!你不要死!不要死!! 公孙判原已醒转,被这一勒,徒劳挣了一挣,又再度昏迷不醒,生死未知。 无人干涉那一对活宝,听从沈月檀吩咐后,纷纷折返,前往各处收拾残余旧部。 唯有程空停在原地,恭敬行礼说道:请教两位修罗王,如今大事已成,天帝自尽、六道无主,谁来做下一任天帝? 沈雁州同沈月檀对视一眼,笑道:程先生言下之意,莫非是哪个做天帝君临六界,你就要追随哪个? 程空一本正经应道:罗睺罗王英明,卑职正有此意。 沈月檀道:只怕程先生要失望了,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六道共主。 程空一怔,待要追问,沈月檀却拂袖而去,说道:我有急事,若有疑问,尽管问沈雁州。 说罢疾驰向前,眨眼没了踪影。 沈雁州无可奈何,看向正眼巴巴期待望他的程空,突然灿烂一笑,说道:我也有急事,若有疑问,容后再议。 说罢也没了踪影。 第117章 终焉 原本高高伫立于善见城最高处, 如尊贵神明俯瞰草芥苍生的天帝玉座之殿,被炸得地貌变换,千仞立壁不见踪影, 原地却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坑洞。 这深洞远比当初罗睺罗域中, 连通饿鬼界的地洞更为庞大、贯通更为深远。 自洞口丝丝缕缕散发的既非修罗界酷烈杀气、亦非饿鬼界阴幽鬼气。反倒兼而有之, 更有蓬勃人气、驽钝畜生气、暗沉狱气六道之气杂驳混乱,蜂拥而出。 一头小黑猫身姿矫健, 落在洞口边漆黑的乱石间, 碎石边缘锋锐, 宛若细小刀锋。黑猫步伐轻灵,随意踩在那些尖利石棱上,居高临下俯瞰着低洼处堆积的碎石。 微微隆起成堆的一些细碎石子突然四散滚落,自碎石底下踉踉跄跄钻出只更小的生物来。 那小毛团子只有黑猫一半大, 通身绒毛雪白蓬松,四爪粉嫩无瑕,一双澄澈圆眼尚蒙着蓝膜。懵懵懂懂、颤颤巍巍地自碎石中钻了出来,细弱咪呜声能叫最心硬的汉子缴械投降。 然而黑猫却不是任何一个汉子,连心也没有,更遑论心硬心软。 它自高处跳下来, 满脸嫌弃地将那小东西拨弄得东倒西歪。 小毛团子身不由己地随着拨弄跌跌撞撞团团转,叫声愈发尖利惊慌。然而荒野之中毫无人迹, 它被连番推搡,距离深坑边缘越靠越近。 眼见得白毛球在悬崖边摇摇欲坠,叫得愈发凄厉可怜,黑猫终于停了爪, 叹道:你要躲到何时?非逼我将这小东西推下去不成? 距离足有数里开外的碎石滩上,凭空出现一道人影。那人影轻声笑了笑, 只不过迈了几步,便已抵达黑猫身边,继续笑道:你若当真要弃它不顾,一巴掌下去便一了百了,何必拖拖延延、大费周章。自己不肯做恶人,倒企图赖在我头上,其心可诛。 黑猫叹道:你堂堂一位阿修罗王,怎的心眼如此狭小,锱铢必较,一点亏都不肯吃。 沈雁州眼皮也不掀,只垂目扫那小畜生一眼,懒懒笑道:这话你也配说? 黑猫被噎得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小白猫得了喘息机会,挪着幼细四肢,跌跌撞撞又从坑边爬了回来,顺着黑猫后腿爬到腹侧,对它又蹭又舔。 黑猫无动于衷看了那小毛团一眼,叹气道:帝释天做了许久天帝,万灵至高、何其尊贵。谁知好的不肯学,偏要学我做个畜生。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同我纠缠不休了我倒有心将它扔下坑,一了百了 沈雁州笑道:如此倒是个好法子。 黑猫慢吞吞抬起眼睛,冷冷盯着沈雁州:你自然是求之不得。若是我当真扔了它,你必定到沈月檀跟前告状,添油加醋,将我说得薄情寡义、十恶不赦。非但不配做人,更不配做猫。 沈雁州将那柄杀气腾腾的大剑横在腰后,两手随意搭在剑柄与剑尾处,全无阴险小心思被揭穿的羞赧,坦荡大笑起来:不愧是创世神人,区区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算计,悉数落入神人眼中,竟然半点也藏不住。当真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 黑猫呸了一声,怒道:老匹夫!你六界崩塌在即、王座不保,不去做正事,偏要来同我一个小畜生斤斤计较,简直本末倒置,分不清轻重缓急。 沈雁州并不动容,老神在在笑道:此乃意料之中的事,各域修罗王全权交由大阿修罗王处置,要用我时,自会召唤。如今难得有空,正好把你处置了。 黑猫如临大敌,全身毛发倒竖,敏捷朝后一跳,将那小白猫掀得从尺余高的岩石斜坡滚落到平地,连翻了几个筋斗,许是摔得疼了,凄凄惨惨委屈哭叫不休。 黑猫置若罔闻,炸着一身毛朝沈雁州气冲冲叫嚷:沈月檀瞎了眼,怎么偏就看上你这个惫癞货?气量狭小、睚眦必报、斤斤计较、不务正业、无理取闹!竟连只童子兽也容不下!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87) 沈雁州蹲下|身,捡起小白猫放到黑猫后背,说道:寻常童子兽自然能容得,你这成了精的童子兽却是容不得的。兽身人心通晓百事,到底养的是狸奴还是野男人?你自道无心无情,不沾红尘,全是受这皮囊中初六的眷恋心左右。既然不曾出自真心,不如略作克制,莫再与沈月檀纠缠。天高海阔,哪里不能去,不如带你这便宜儿子浪迹天涯、逍遥自在去吧。 黑猫忍了忍,任那小白团子误打误撞爬到他头顶上,颇有几分生无可恋的意味:要用吾时,嘘寒问暖、恭敬柔顺,叫你往东从不往西。如今不得用,就成了冬时扇、夏时袄,不念半分旧情,说扔就扔好不利落。沈雁州,你这人好生凉薄。 沈雁州失笑,轻轻拍了拍黑猫后背,神人英明,我这人素来心眼狭小,连他多看你一眼也容不得。事不宜迟,你二人二兽这就上路吧。 谁料黑猫尚未开口,沈雁州身后却有人幽幽接话:雁州哥哥要这两个巴掌大的小畜生上什么路? 黑猫喵嗷一声叫,立时精神抖擞站了起来,后腿一蹬朝着来人方向窜去,眨眼又顺着沈月檀袍摆爬到了肩头。显而易见,是将沈月檀的肩膀视作了自己的禁脔之地。 沈月檀这次却不再纵容,反手提着黑猫后颈皮,几步走近,将毛团塞到沈雁州怀中。 沈雁州不得不伸手接住,与那童子兽面面相觑,一人一兽俱是露出嫌弃神色来。 沈月檀温言道:隔离六界的罪魁祸首虽已伏诛,然而六界壁垒骤然破裂,六道魔力杂驳倒灌,冲击各界,若是放任,又是一场众生浩劫。狸奴也好野奴也罢,不过是细枝末节的小事,还望两位放下成见,合力应对眼下危机。 沈雁州干笑两声,应道:自然、自然。 黑猫也晃着纤长尾巴应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沈月檀又弓腰下去,将那备受冷落的小白毛团子托在掌中,一样反手塞进沈雁州怀中,有意压在黑猫后背上。 黑猫喵嗷一声,这次却不敢反抗,一条长尾委屈弯出个钩,只小声喃喃道:重。 沈月檀道:这小东西与我有恩,与你有缘,历经万年辗转,曾经法力遮天的食香之神、天人至尊,如今只剩了点混沌神魂,合力化为一点肉体凡胎,不过还剩十来年的寿命,再往后,这世上留不下这两尊大能一丝一毫痕迹 他顿了顿,恍然记起多年以前,他初初重生回少年时代,因缘际会拜华承为师。为完成考验而种满院子的香草药花,被堂姐蛮横无理地摧残殆尽。 原以为步入绝路,沈月檀嫌弃抛出窗外的佛牌却受药香激发,竟引来食香之神的法相下界,将一场祸患消弭于无形之中。 而那佛牌,正是当年沈雁州初次见他,尚不明身份时,说笑间漫不经心送出的见面礼。 彼时沈雁州笑言是打折的佛牌、不值钱的小玩意,再加之其貌不扬,沈月檀也信以为真。 谁也料不到这竟是夏祯心心念念多年,至今提起来也免不了泪眼婆娑舍不下的至宝八叶佛牌。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当年院中人只剩沈月檀一个。 为敌的为友的都埋在土下,就连那仿若无敌天神的两位食香之神,一个无痕无际,一个只剩微末魂光摇摇欲坠,脆弱得一巴掌就能拍死。 难免有几分唏嘘。 就连那仍被他随身佩戴的佛牌也判若两物,其中法力早已耗尽,尽数抽离到大阿修罗王的大曼荼罗阵中,如今已是个货真价实的不值钱小玩意了。 然而到底是沈雁州送他的第一件礼物,更可见证,沈月檀无论重生前后,都是被沈雁州倾尽全力守护于翼下的。 沈月檀忆起前事,不免忘了言语。 待那一人一猫察觉他沉默良久而面露探究之色时,他才收敛心神,站在侧面抱住了沈雁州,将头枕在罗睺罗王肩侧,柔声道:不过还剩十几年的缘分,雁州哥哥、初六,权当看在我的份上,多少善待它一些。 沈雁州一手一只猫,腾不出空来,只得任由沈月檀靠着肩头撒娇,心中柔软,连手里的毛团也不复碍眼,低声叹道:圆圆何必如此,你要我做的事,我何曾辜负过你? 一提起辜负二字,沈月檀难免记起当年那迎面一刀。 虽然种种缘由在前,沈雁州已是穷尽心力,百般无奈下才为他寻得这样一个解救之法。 然而于理再说得通,于情仍是难以释怀。 沈月檀对他怒目而视,突然踮起脚来,朝着沈雁州耳朵就是重重一口咬下去。 罗睺罗王虽已打通八脉轮,弦力运用如臂使指,是六界数一数二的强横战神,这一口仍是咬得他痛得倒抽口气、龇牙咧嘴,同寻常街坊里被自家婆娘痛打的没用汉子并无区别。 他挨了这一口,虽然不明就里,却仍是忍着痛低声下气道:圆圆、圆圆,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对,君子动手不不圆圆,仔细硌到牙 沈月檀平复情绪,展颜一笑,只觉心中柔情渐生,然而还来不及开口,那黑猫已经在沈雁州怀中挣扎起来:且且慢!你们光天化日之下逾规越矩、动手动脚,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沈雁州一撒手,将它扔了出去,只是仍然记得沈月檀叮嘱,索性将小白猫塞到袖子里,嗤笑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点人伦礼仪也不懂,你当的什么野男人? 话音才落,便又被沈月檀咬了一口。 沈雁州在沈月檀羞恼瞪视下悻悻住口,将挂在身侧的大阿修罗王当个小童般抱在手臂上坐着,低声道:我同它说着玩罢了,圆圆莫当真。 沈月檀应了一声嗯,双臂缠着他颈子,两人四目对视,一时间脉脉不得语。 一个朗阔如凌霄白日,一个清俊如穿云霜月,青空如碧、乱石如墨,杳无边际的荒野中,便只有这一对宛若画中仙、石中璧,令观者也赏心悦目,如夏日饮冰冬夜温酒。 然而赏画人却不解风情,一声大吼由远及近,如阵阵春雷滚滚而来:沈雁州!阿月!大事不好啊啊啊啊! 吼声乍起之时,两人便分开并肩站立,半点无损上位者威严姿态。 沈雁州则对着扑将而来的身影就是抬脚一踹,怒道:胡闹!夏祯,你一把年纪,遇事毛毛躁躁大呼小叫全无半分长进,为老不尊,给我丢人。 来者正是夏祯,他利落闪开了沈雁州的一踹,仍然焦虑道:我是为正事而来,绝不胡闹!阿月,大事不好啊,六界之力混淆起来了 沈月檀指向深坑,问道:就如这般? 夏祯随着他所指定睛一看,点头道:正是正是,就如这般什么??! 大汉后知后觉冲到深坑边缘,俯身撑着边缘碎石,探头往深处打量,满脸纠结烦恼:原来源头就在此处这、这可如何是好? 黑猫施施然迈步,款款走到坑边,前爪交叠,纤长秀雅的小身子安安稳稳趴下来,轻蔑说道:大惊小怪。担心什么,六道合一,此乃好事。短时或有混乱,假以时日,六道之力自然平衡,尔等再不必受隔离之苦,往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由自在,何其有幸。 沈月檀也跟在身后,将这些话尽数听在耳中,肃容问道:该如何应对?混乱之期要持续到何时? 黑猫舔舔爪子,高深莫测道:这可不好说。短则数十年,长则千百年,造化之力,只可顺其自然,不可横加干涉。若是人为牵引,只怕步了帝释天后尘,又形成一道凌驾、五道盲从的局面,最好由着它去这其间各界修士需避开往日灵力汇聚之地,谨慎动用脉轮,同寻常百姓一般休养生息即可,不是什么大事。 一并跟来的沈雁州冷笑道:短则数十年,长则千百年,神人当真是心里有数。 黑猫稍稍侧头,偷窥到沈月檀横了一眼沈雁州,这就当真心里有数,笃定得很。表面却装模作样叹道:吾修为大跌,只能推演到这一步,着实是惭愧。 直听得沈雁州牙根酸疼。 然而沈月檀同夏祯却听得认真。那黑猫虽然藏了点私心,然而大致上是不错的,也不曾藏私。 往后六道祥和,有情众生不受层层盘剥、不向上位者屈膝、不以血统论出身,全赖今日起始。 是以沈月檀不敢有半分轻忽,皱眉追问道:初六,你不许瞒我,当真没有半分人为干涉的余地? 黑猫两耳竖了起来,梗着脖子道:没、没也、也不是没有 到底不敢欺瞒到底,说了实话。 沈月檀失笑,上前两步,提起大毛团子放膝头一通撸,柔声道:我调派人手给你,往后梳理调弄,平衡六力,我可就全靠你了。 黑猫被揉得惬意,缩着爪子,喉咙里呼噜噜地响,一面仍是哀叹道:吾俺这把老骨头,往后可要奔波劳碌 沈月檀道:我亲手给你烤小鱼干吃。 黑猫立时两眼瞪得溜圆,细长尾巴甩得大阿修罗王衣袍啪啪作响:甚好!甚好!只给我吃,不给沈雁州! 夏祯一直坐在侧旁听,闻言拍着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不给沈雁州!沈雁州,你还不如一只猫! 沈雁州笑得寒气森森,将白毛团子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并放在沈月檀膝头,柔声道:既然圆圆喜欢猫,回去我便多养个百八十只。 这几人调笑时,其余部署也整备妥当,将领则陆陆续续自四面而来,汇报所见。 天人界除了天地自爆、善见城尽毁外,别处并未曾受到波及。无非是因联军入侵,当地驻军偶有反抗,在知晓善见城破之后,则个个斗志全无,不再有任何抵抗。 往后六界如何通行,也要拿出个章程来,这事却要着落在程空身上。 程空殚精竭虑,要辅佐出一位六道至尊,谁知如今眼看宏愿得偿,谁知那二沈竟要搞什么六道平等、废除帝制,令他一腔野望落了空。 尽管如此,程空仍是青灰着脸色,着手去安排后续商议事宜。 其余诸君,则在沈月檀命令下,陆陆续续撤离天人界,各自回所属界域。 那神人累了,睡去不见动静,初六却是格外喜欢黏着他的小白毛团子,咪呜咪呜跟在沈月檀身边,后背托着小白猫,连脚步都放得格外稳当,生怕将它颠簸下来。 沈月檀站起身来,正要迈步离去时,突然心有所感,回过头望向漆黑不见底的深坑。 黑沉沉中隐约有白影浮现,若隐若现的一双银色眼眸正注视着他。 分明是寂静无声,沈月檀却听见那白影在低声同他说话:阿月,你这是何苦? 沈月檀笑道:叶兄可曾记得,曾与我说过你幼时的故事?你天资聪颖,然而到底年幼体弱,曾被村中顽童欺负。你虽然隐忍不哭,却仍克制不住眼泪汪汪,那顽童自知理亏,便分了你半串糖葫芦。 他笑容愈发温和:你曾同我感慨,这一生中尝过最酸甜可口的滋味,便是那半串糖葫芦,就连宗主赐予的仙果滋味也比不上。叶凤持,众生皆苦,然而终其一生,总能遇到一串半串糖葫芦。若是六道灭尽,糖葫芦可都没有啦。 尽管难以辨认,沈月檀依然能看见那虚白雾影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了一丝又似无奈又似放弃的笑容,模糊叹道:沈月檀你啊 沈月檀再凝神倾听,却再也听不见一丝半毫的声响了。 深坑中漆黑成片,空空荡荡,唯有肉眼不可见的乱流蜂拥而出。 走远了的沈雁州回头催促了一声:圆圆,回了。 沈月檀绽开笑容,一把抄起初六,连同它背上的小白猫一道高高举在头顶,扬声道:回去吃糖葫芦咯! 两只毛团在他头顶喵嗷乱叫,沈月檀哈哈大笑,应道:好好好,不吃糖葫芦,吃小鱼干! 他朝着沈雁州快步跑起来,犹如回到最无忧无虑的青葱少年时,沈雁州也笑容明朗,转身快走了两步,一把将沈月檀抄了起来。 唯有夏祯孤零零站在旁边,两手交叉环胸,神色黯然地摸了摸臂弯里的巨斧柄,一脸牙疼模样:这狗粮忒硌牙! 第118章 番外章 不可饶恕之兽 少年倏然惊醒。 在他头顶有绣着碧波万顷、荷叶接天的绀青绣罩, 数不清的细致针线密密绣成光华流转、晶莹动人的莲叶荷杆、水中锦鲤,倾泻般自头顶蔓延至床边幔帐,直垂到床榻之外。 令他生出宛若被淹没水底、不得解脱的窒息感来。 他猛喘了口气, 手足并用逃出帘幕包围, 遂手下一空, 便自榻上跌落到了冷冰冰的白石地上。 周围惊呼声窜起,有侍女、侍从包围上来, 七手八脚搀扶起他, 一叠声说话, 吵吵嚷嚷,令堪堪醒转、神志尚陷在昏暝中的少年愈发头昏脑涨,如坠雾里。 那些侍从个个衣饰奇特,有异国风情, 他自人群缝隙间窥到与墙同高的宽大水晶镜,只见到一个不过十七八岁、面色惨白却无损清丽姿容的少年,正被侍从搀扶起身,并从镜中与他怔怔对视。 少年一把抓住身边的侍从,一句话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我是何人? 那看似比他还小两岁的侍从两眼惊恐睁大,只顾瞪着他, 嘴唇颤抖不敢吱声。 少年又问道:此地又是何处? 那小侍从竦然一惊,终于失声喊道:大、大事不好, 太子妃失忆了!! 顿时兵荒马乱、愁云惨雾。 待少年自己彻底醒转、冷静后,身边人却个个眉宇间染上愁色,连说话都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少年却无暇旁顾,独自将他醒过来的寝殿、与听闻平素里最常用以消磨时间的书房都仔细查看了一遍。 疑似身边侍从总管的青年自称名为乾达婆, 在那小侍从无心无肺喊出失忆二字后当机立断,封锁了消息。 又屏退众人, 拉着少年坐下来,三言两语就确认他当真是失忆了。 乾达婆俊雅温和,先将少年极欲得知的紧要事一一说了:殿下你名讳沈月檀,是我音律一族的嫡长子,两个月前与太子阿朱那成亲,是天帝册封的太子妃。昨日许是贪玩,不慎误坠娑颇致迦湖中,昏迷了整夜。幸好今日醒了。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88) 少年听见沈月檀三字时微微心悸,显然是个极为熟识的名字。 然而听见太子妃三字,却彻头彻尾只觉怪异,排斥得很。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脸颊,疑惑问道:我我约莫是个男子? 乾达婆温温和和笑起来:殿下莫非连这个也忘了?天人虽然遵从古礼,然而并不刻板,纵有男子同男子、女子同女子相恋,真心要在一起,多半也是允的。只不过,宗室贵族们需要嫡子承嗣,正室之位总是留给女子的。 少年心中疑惑愈发深厚,才要追问,乾达婆却柔和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道:也唯有如太子这般深情的男子,对你一心一意,才会力排众议,求天帝开恩,立你为太子妃。阿月,你须记着,无论太子做了什么,他总是为你好的。 少年默然不语,唯有心中怪异挥之不去。他连自己是谁也全无记忆,更不记得与什么人有过深情厚谊山盟海誓,反倒在乍听太子厚爱他时,全心全意都排斥得很。 不过乾达婆好心为他解惑,他仍敷衍般应了一声,又问道:太子如今在何处? 乾达婆神色略有闪躲,更将少年先前两分疑惑加深到六分,他最后说道:太子进宫谢恩去了。 谢恩?谢的什么恩? 少年才要追问,房外突然有人敲了敲门,有人低声道:殿下,前些日子外院采买的账目有出入,如今相关人等已经奉命在议事房里候着了 少年听得一头雾水,乾达婆不动声色,微微笑道:这些内宅琐事,殿下素来是交给卑职处置的。如今不知殿下有什么安排? 那少年沉吟片刻,遂点了点头:一切照旧便是。 乾达婆便起身告退,留了其他仆从伺候。 那少年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神色有些高深莫测,叫周围静立伺候的年轻男女们露出些许不安的表情来。 虽然不过一星端倪,仍是令少年看出些名堂。 他名为沈月檀,是此间王国太子的正妃,此事不应有假,也无人胆敢以此欺瞒。这是真的。 然而太子对他一往情深、以至于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男子为正妃的事,恐怕是假的。应当另有隐情。 自他醒来至今,无人同他提过太子如何如何,连一句您昏睡时太子来探望过也没有;连一句已派人禀报太子,他若知晓殿下醒来,必定欢喜得很,立时就要来见您也没有。 他虽然全无记忆,却也知晓,若是伉俪情深,周围仆从绝不该是这般小心翼翼、对二人之事提也不敢提的模样。 少年不知自己这些判断从何而来,却十分确信结论,许是模糊中依然记得自己双亲恩爱的旧事。 乾达婆虽然对他并无恶意,却依然有诸多欺瞒,譬如眼下这账目对不上要去审查,便显而易见是个借口。 而周围侍从看不透他表情、胆战心惊的模样却好似对他往日行径多有畏惧。莫非他失忆之前,是个喜怒无常、会肆意处罚下人的暴戾主子? 少年撑着下颌想不透,索性起身,心道既然我是沈月檀,我便四处找找线索,说不定便想起来了。 书斋有里外三进,两间做书屋,其余做书库。 二十来间库房里都立着密林似的书架,藏书极其丰富,沈月檀一时看不完,只得依照分类略微翻了翻。 有经史子集、有水文游记、有兵法谋略、有山医卜相卦各类杂家、有诗词戏曲、小说杂文,甚至还有几本夫夫闺阁秘戏的图画集,那上头图画个个精细秀雅、栩栩如生,十分靡丽。 只是沈月檀只看几行字便觉得两眼发黑昏昏欲睡,不由暗忖道:恐怕失忆前我就不爱看书。 书斋最南边的一间屋子被当做最常用的书房,书案边上除了文房四宝,还堆了些用过的宣纸。沈月檀一张张草草翻过,都是些练习的书画之作,一个笔力遒劲有力,端整谨严;另一个却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笔迹全无力道与规范,如同七岁蒙童堪堪握笔。 不必细想也知道,前者是太子的习作,后者才是他自己的杰作。 沈月檀愈发叹气:自己岂止是不爱看书,恐怕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 如此一来便愈发怪异了。 他先前细细问过乾达婆,音律一族,在天人国中不过寻常部族,族人擅通音律、舞乐,娱人悦己颇为讨喜,很是得天帝欢心。 然则,也仅此而已。不掌权、不藏富,宛若依附于王公贵族而生的莬丝子,并没有值得太子拉拢的价值。 一非出身权贵,二来无才无德,他沈月檀究竟何德何能,竟蒙太子垂青,成了太子妃? 而他沈月檀的一生,怎会如此儿戏、如此颓丧,竟是要就此困在深宅中虚耗一生不成? 不该如此的。 虽然带着满腹疑团,他查看下来仍是一无所获,却始终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感觉模糊难辨、似是而非,如同若隐若现漂浮在眼前的脆弱蛛丝,一时间抓不住头绪,说不定只是不甘心罢了。 少年略带几分困惑茫然,放下手中宣纸,往窗外看去。 紫红的雕花木窗棱如同画框一般,将窗外景象圈定其中:花红似火叶碧如翠的芭蕉、怪石嶙峋的青灰假山、一半青一半紫得发黑的阔叶紫苏 浓墨重彩、绚丽如国手挥毫而就、巧夺天工的画作,却被骤然闯入的人群破坏殆尽。 沈月檀微微皱起眉,注视着一行人绕过假山,笔直朝书房走来。 为首的青年略微眼熟,穿一身朱红长袍,袍摆绣着五□□丝凤凰尾羽,外头罩着件华贵的紫金双色半臂外裳。腰间有火红光华闪烁,是一串镶着成色极好红宝石的赤金绞丝链,做工精湛,一路垂坠压袍。 端的是个贵气逼人、满身浓艳光彩的富贵堂皇小公子。 沈月檀只觉被珠光宝气刺得眼睛疼,才要关窗,那小公子已经瞧见了他,两眼一亮,一面扬声唤道:哥哥!一面甩开身后随从跑了起来。 骇得他身后一连串仆从紧跟着跑起来,连声提醒道:殿下当心脚下! 说话间那小公子已经到了近前,喜气洋洋笑道: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夫君进了宫,我才嫁过来,除了你,谁也不认识哥哥往后可要多疼疼我,以后我们兄弟 沈月檀关窗的动作只得停下来,不过听他絮絮叨叨又是满头雾水,正想着那人言语间几个大有深意的词时,乾达婆的厉声呵斥突然响起,打断了那小公子的滔滔不绝:放肆!郎君身为侧妃,初次拜见太子妃,为何不行礼?这就是沈家教的规矩? 沈月檀抓着窗户边框的手指顿时收紧,连手背都有青筋浮凸。 什么太子妃?什么侧妃? 他依稀记得自己,本该身负卓越才能、心怀遮天大愿,有经世济民、拯救苍元的功绩;亦有万众臣服、忠心追随的地位。 而绝非困在眼下的泥潭中,如淤泥缠身,不得一刻清凉喘息。 莫非那些错觉才全是美梦? 而眼下这些不堪的、屈辱的、丑陋至极的纠葛,才是他沈月檀难以摆脱的现世? 他神色有变化,无心遮掩,自然都落在旁人眼里,只不过俱都想左了。 那小公子嘴角浮起些许得意笑容,一闪即逝,便转为泫然欲泣的表情,惶然道:哥、不,堂兄,我、我绝非有意轻慢 乾达婆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依然疾言厉色,与他先前温和态度判若两人:还不跪下,拜见太子妃殿下? 那小公子不服气,转向沈月檀哭道:堂兄爹娘死得早,全靠我爹娘对你呵护照料,如今我到了太子府,堂兄却 沈月檀置若罔闻,连看也不看他,那小公子身后有人暗示扯了扯他衣袖,他只得紧咬牙关,万般屈辱地在窗外跪下了,低声道:臣弟沈梦河,拜见太子妃殿下。 沈月檀恍然回神,只觉心中腻味得很,依然未曾往跪着的人看一样,就将窗户关上了。 乾达婆只当沈月檀是终于记起了些前事,又得知一心恋慕他的太子竟然背着自己纳了侧妃,才被气得很了。遂给周围人使了个眼色,说道:郎君冲撞了太子妃,就在此地反省吧。 沈梦河怒气冲冲,一面大喊着乾达婆!谁给你的胆子!一面就要站起来。 肩头却猛然一沉,竟被两个陌生侍从一左一右按住肩膀,将他压回成跪姿。 乾达婆不紧不慢浅笑道:卑职是天帝亲封的太子府内务总管,又暂代太子妃掌管后宅,这点子权力还是有的。侧妃殿下不,你尚未受赐玉牒,不能称殿下,郎君还请好生反省,往后谨言慎行,小心侍奉主子。这里可不是你的沈府了。 沈梦河气得脸色涨红,却被身后两人扣住手臂不得起身,其他仆从不敢造次,也跟着跪了一地。他最信赖的嬷嬷也急忙跪下来,小声劝他忍一时之气云云不提。 那边厢乾达婆已恭敬进了书房外间,又隔着门低声求见,过了好一阵子,才听隔间里传来少年意兴阑珊的声音:进来。 乾达婆进屋便跪下请罪。 沈月檀依然站在窗边,窗台侧放置着一人高的黑玛瑙树,通体黝黑泛金,枝头则点缀着一丛丛通体碧绿通透的绿玛瑙珠子。 他随意把玩着一颗珠子,轻轻笑了笑,却连笑都笑得毫无半分温度:你何罪之有?纵有所欺瞒,也是因为担忧我受不住打击。 乾达婆柔声道:阿月,自醒过来后,你变了许多懂事了。 沈月檀失笑:以前的沈月檀究竟如何不堪用,连这些微小事也看不穿?我将前尘忘得干净,说不定真不是沈月檀,而是不知哪路的孤魂野鬼夺了这千金之躯的舍。 乾达婆道:阿月放心,这点手段,在天人国中使不出来的,你就是沈月檀。 沈月檀叹道:我却不想再做沈月檀了你起来吧。 乾达婆依言行事。 沈月檀折身,在书案旁圈椅里坐下来,问道:你还知道什么,都跟我说说。 乾达婆道:我原本是侍奉在天帝身边的乐师总管,是太子大婚后,被天帝派遣到府里伺候殿下的。往日里对殿下的事,只有所耳闻 他顿了顿,终于不再隐瞒,全盘托出。 殿下虽是嫡长子,却幼失怙恃,自七岁便寄养在叔父家中便是沈梦河的父亲。粗茶淡饭,片瓦遮身,也算是照料。呵护却是谈不上的。 沈月檀微微点头,这样说来,我往日里很是受了些欺负,难怪那个叫沈梦河的虽然唤我兄长,却没有半分敬意。还有什么? 乾达婆略略犹豫,又说道:太子一心求娶你,天帝恩准,都是真的,在善见城中传为佳话。那侧妃沈梦河是昨日进的府是天妃赐的,天帝拦不住,太子也推却不得。 沈月檀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太子不是亲生的? 乾达婆眼中带笑,应道:不是,太子生母出身低微,已经去世了。 沈月檀站起身来,突然伸出手,随意比划了几下,又收回去,光是立在原地,便有份兰芝玉树的卓然气度,他问道:我有什么一技之长? 乾达婆怔了怔:什么? 沈月檀道:我内息寻常,不会武功。身为音律一族嫡长子,却不通音律、不擅歌舞。仆从们畏我却不敬我,内务全赖你打理对外不能兴业,对内不能持家,这样一个废物太子若当真爱重我,就不该将我捧到太子妃的位置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乾达婆阖目叹道:你哪里德不配位,对现状所知寥寥无几,只靠我几句话便能直击核心,但这份见识与心性,便已绰绰有余。除非失忆是骗我的。 沈月檀不由失笑,伸手挠了挠脸颊,这才流露出些许少年绚烂情态,你这夸奖,也未免太狠醒来之前我又是什么样? 乾达婆道:虽然看似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我从旁揣测,你约莫是知晓内情的,却从不曾同任何人提过。 沈月檀沉吟片刻才问道:同你也不曾提过? 乾达婆叹道:殿下年纪轻轻便寄人篱下,沈翎就是你那叔父一家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进入太子府便是孤零零一人,连贴身侍从都是太子府准备的,想必谁也信不过。 沈月檀不由也跟着叹道:我真苦。 只是到底什么也记不起来,不过如同喟叹旁人经历一般。 仍是不死心,又再三同乾达婆确认:我当真什么也不会? 乾达婆被问得无法,冥思苦想后才迟疑说道:殿下、殿下对食材颇有见地。 沈月檀听不懂,此话何解? 乾达婆道:曾经有一次,围猎场献上来一头金毛香獐,放在库中熟成时却被人偷了。厨子别无他法,只得换了头普通獐子,里里外外仔细用香料腌了,烤得香气四溢放在个银盘里送上来,试图李代桃僵。谁知才将银盘捧到门口,殿下便叫人扔出去,说这不是金毛香獐。那厨子大惊失色,便立时跪下认罪了。这应当也算一技之长。 沈月檀茫然问道:这有什么用?每日里监督厨子有没有偷换食材? 乾达婆这次却当真无言以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言不由衷地安抚了几句。 这以后沈月檀也无心同跪在窗外的侧妃纠缠,目不斜视地离了书斋。 只苦了沈梦河在院中跪了大半日,虽然春末夏初气候温和,但众目睽睽之下不敢投机取巧,实打实地苦捱,膝盖跪得青紫渗血,回去很是发了通脾气。 到晚膳时分,太子回府。 沈月檀终于得见这位大佛的真容。 太子身形修长挺拔,瘦削却不见半分孱弱,穿一身素雅白衫,肤色微黑,双眸澄澈幽绿,宛如受神力加持的宝石。 他眉目沉静,自有一股尊贵威仪,从院外一路行进时,周围仆从眼中的敬仰爱戴一览无遗。 沈月檀早就听多了关于这位太子的传言,他如何风仪出众、武功卓绝,又如何有大学问、大慈悲。如何一骑过市引得万人空巷,还有所谓太子大婚,半城垂泪,是那些将太子当做梦中情人的思春男女太过伤心所致。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89) 言下之意,无非是提醒太子妃,嫁给太子是如何天大的福分,令沈月檀烦不胜烦。 如今终于见到了本尊,沈月檀不由酸溜溜在心中评判了一番,暗忖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不过尔尔,远不如 他一念至此,思绪戛然断绝,记忆中又是一片雪白空茫。 不如 谁? 沈月檀想不起来,只觉怅然若失,仿佛失掉了他最重要的珍宝。 一府之主驾临,阖府上下全去迎接,或躬身或屈膝,个个皆是发自真心地恭恭敬敬。 唯有太子妃魂不守舍坐在餐桌后头,直愣愣望着门口来人,两眼视线无着无落,竟不知走神到了哪里。 阿朱那轻轻笑了笑,隐约笑意浮现在冷清面容上,宛如暗夜里浮起一星灯火,有着格外和暖的意思。 他示意仆从不要去打扰沈月檀,而是自己迈步走进房中,含笑道:一日不见,阿月怎么就看我看到痴了? 沈月檀这才回神,他记忆缺失,不敢贸然行事,索性顺水推舟,起身抱拳行礼,笑道:我都不记得从前见过殿下,如今瞧着新鲜得很。 阿朱那略微诧异挑起一边眉毛,说道:性子倒比从前活泼了,好事。 沈月檀隐隐觉得,如今这才是自己的模样,什么从前,只怕都是假的。 好在太子温和,二人便吃了顿和气的晚餐。 酒足饭饱后阿朱那便起身,要去外院处理公事,更特意说这几日政务缠身,晚上都在外院歇下,不必等他。 沈月檀自然正中下怀,又客客气气叫他莫要操劳过度,爱惜身子云云。 阿朱那只微微一笑,眼中有刺骨寒意一闪而逝,却被沈月檀捉个正着。 临走时阿朱那突然停下脚步,又说道:下个月宫中万寿宴,你同我一道去。 沈月檀满口答应。 阿朱那却又迟疑下,这才说道:只你同我进宫就是了,旁人不必管。 沈月檀怔然:不然还有谁? 阿朱那哑然失笑,突然抬手,轻轻抚了抚沈月檀头顶,如此甚好。 这亲昵慈爱神色,不像对枕边人,倒像师父对着徒弟。 待太子走得没影了,沈月檀才怔然回头,问道:不然还有谁? 说来也巧,这次被他询问的人正是当初那个脱口大喊太子妃失忆的小侍从。 小侍从再度被沈月檀惊吓,这次学了乖,不再脱口乱喊,只战战兢兢抬头看他,颤声道:有、有个侧妃 沈月檀恍然大悟,着实是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全然忘了个干净。 前尘忘尽的太子妃过了几天逍遥日子,在某个深夜倏然惊醒。 他厌恶先前的荷塘压顶,已经换成了月白色无绣花的轻灵帘帐,如今被异样惊醒,扭头看向帘外,竟是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似有若无。 沈月檀却半分生不出惊惧,反倒觉出几分熟悉感来,遂低声问道:什么人? 那人影竟真的开口了:阿月,是我。 沈月檀缓缓坐起身来,一面暗暗心惊,他连人影都看不清楚,为何就断定来者必定不会加害于他? 是因为闻到了香气。 那人自带一身微苦清寂的桫椤花香气,如佛陀寂灭时最后一阵轻风,叹息般拂过鼻端。 沈月檀恍惚被勾起了无数思绪,一时间想起了件心事他总觉得日常起居总少了点什么,却始终不明所以。如今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太子府中不用熏香的。 不仅是主子不用,而是阖府上下,连香料的影子也看不见。 就仿佛在众人心目中,世间根本没有这样的物事存在一般。 他一面心中思忖,一面撩开了帘帐,外头那人映入眼中。 长发如雪白绸缎垂至足踝,一身月白衫袍,肤色也白如雪,玉骨伶仃,银色双眸仿佛从来不在人间。 那男子犹如一团不能着地的幻影般立在床前,垂目与沈月檀对上,神色比窗外月光更清冷冰凉,低声道:阿月,我来救你了。 沈月檀道:阁下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那男子默然少倾,才说道:在此间,你约莫是不认识的。 沈月檀略一扬眉,问道:你说在此间我不认识,而非此时难不成我进了太子府,就将你忘了? 那男子道:并非太子府 这之后只见他口唇张合,沈月檀却半个字也听不见了。 再一眨眼,就连人也不见了。 床前清清冷冷,只有一缕从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 沈月檀再无半分睡意,起身披了件外衣,无声无息推开门。 他不爱受打搅,令仆从都睡在外间。然而往日里警醒守夜的侍从,如今个个都睡得格外沉,连他开门走出去也毫无知觉。 整座宅院恐怕是整个太子府都陷入了难得一见的沉眠中,四周静得连风声也听不见。 太子府占地广阔,沈月檀这几日不做旁事,将太子府里里外外查看了大半。 果然在后院东边发现了一道破旧的院门,隐匿在无路可通的假山后面。 他曾假意路过附近,随口问了几句,乾达婆缜密慎重,自然是要避开,倒是那个名唤初六的小侍从缺心眼,稍稍唬骗几句就和盘道出。 只可惜初六虽然有心表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知着实不多,最后不过一句有用。 那处废园原是太子出宫建府时,为生母预备的,然而生母病逝,奢望成空,便锁园闲置了起来。从此无人提及,只怕触了太子逆鳞。 沈月檀查过大半府邸,这一处最为可疑,如今难得有机会,自然就不客气。 只是那处院子离得远,他撩了袍摆一路快跑过去,抵达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院门虽然紧锁,锁头也生了锈,但好在附近有假山高树直达墙头。 沈月檀稍事歇息,便攀上假山,转身一伸手,一个用力,便顺利扣住墙头一块砖,腾空跨坐上去。 接下来,只需要寻到落脚处 沈月檀翻过墙头,正伸长一只脚,小心翼翼寻找落脚点,却骤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嗤笑。 这一惊非同小可,沈月檀脚下打滑,连鞋子都掉了,一时间慌了手脚,朝后跌下了墙。 院墙高丈余,落下时风声凛冽,不等沈月檀一声惊呼出口,便已落入某人怀中。 温热香气顿时将他团团包围。 与先前那银发男子清凉浸骨的香气截然不同,是宛若热砂上一阵狂风卷来混合了皮革与金铁、甜蜜果实与灿烂骄阳的深邃气息。 隐含着某种象征密切的滋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炽热,砥砺缠绵,亲昵得连魂魄都隐隐灼痛。 沈月檀顿时呼吸停滞,整颗心都悸痛起来。 那人居高临下俯瞰他,神态张扬骄矜,连束发的金簪都仿佛大日照耀的一抹光辉。他突然展颜一笑,你这小贼,胆子可真不小,太子府也敢偷。 沈月檀心中一动,遂不辩白,反而冷笑道:阁下想必是同行,也是彼此彼此。 那人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随手将怀里人掂了掂:我满载而归,可比你好一些。 沈月檀这才回过神,察觉到自己还被整个抱在怀里,顿时沉下脸来,冷声道:放我下去。 那人满口答应,将一旁的石桌抚了干净,这才把沈月檀放在上头,又寻来掉落墙根的鞋子给他穿上,笑道:若有收获,不妨分我一半,也不枉我救了你这回。 沈月檀心道这还当真遇到贼了,他不欲声张,又不敢暴露自己身份,更何况这人目光清明,不是恶人。更兼行事妥帖,伺候他很是周到。若是肯金盆洗手,说不定还能收用做个得力的臂膀。 一旦有心结交,应对又有所不同,沈月檀态度便和缓起来。 他在身边摸了一通,只找到颈间一条细金链,穿着颗不知什么材质的黄色珠子,似玉非玉,晶莹剔透的珠子里隐隐有云蒸霞蔚的景象。 虽然如今不知道这珠子有什么价值,沈月檀依然毫不犹豫摘下来,抛向对面那人,说道:我尚未寻到宝物,先付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那男子扬手接过,略略查看过,顿时两眼一亮:小少爷好阔绰,不知要找什么宝贝? 沈月檀板起脸道:不该你知道的事,莫要多问。 他实则也心里没数,冥思苦想片刻才说道:我要在这里仔细搜查,不知有什么危险,还请 他扬眉做询问状,那男子便笑道:在下姓沈,沈雁州是也。小公子如何称呼? 沈月檀又是一惊,脱口道:这倒巧了,我也姓沈他顿了顿,后悔不已,才找补一般,勉强说了个谎,我有一个兄长,你唤我沈二便是。 沈雁州从善如流,抱拳道:沈二小公子,幸会。 沈月檀不爱听他提那个小字,皱眉扫了一眼,却还是忍住了,转而说起了正事,我看沈大侠身手出众,还请从旁护卫我,若是有什么危险,担待担待。 沈雁州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个自然。 二人商议完毕,不觉相视一笑。 正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他二人不过初次见面,却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说的熟识与默契。 沈月檀在院中里里外外查看,最后停在后院单独的一间石屋外。 其余房门都未曾上锁,唯有这间石屋大门紧闭,锁孔处有半个巴掌大的扁长凹陷,周围刻了个圆形法阵,圆周均分为八个支点,每处支点上都刻了一尊佛像。 石屋墙壁极厚,窗户既高又窄,不过两个拳头大小,唯一的大门也是厚重无比,若强硬破门是没有半分希望。 沈雁州摸着下巴打量那个凹陷,沉吟道:这个机关,恐怕不能硬攻。 沈月檀摸了摸机关所在,沉吟片刻。倘若这院子当真是为太子生母所建,这机关的钥匙,只怕要从阿朱那着手。 他还要设法才是。 往事不见、前路不明,沈月檀身处迷雾之中,不知何去何从,索性随心所欲,同这石门磕上了。 他便赞同点头,说道:我或许有法子只是需要时日 他忆起明日要进宫为天帝贺万寿,再之后仍需一些时日寻找钥匙,沉吟片刻,说道:两日后不,恐怕三日后 沈雁州笑道:小公子莫非有法子拿到钥匙? 沈月檀道:或可一试。 沈雁州道:既然如此,就好办了。你只需在外头假山留下暗号,当天夜里,我就在院中相候。 沈月檀大喜:这法子好,留什么暗号?不等沈雁州开口,他又说道:正好是月檀花盛开的时节,若要见面,我白日就在假山一角放六朵月檀花。 沈雁州脸色古怪,忙伸手揉了揉,笑道:如此甚好,就依你。 二人商议定了,眼看时候不早,沈雁州就助他翻过围墙,又在假山下选定了几处隐秘角落放置暗号,这才各自作别。 沈月檀兴冲冲回房休息,沈雁州便也循着原路,悄无声息撤离太子府。 一众人等候在善见城西南角的某处宅院中,见沈雁州回转,个个面露关切色。一个魁梧大汉率先迎上前去,焦急问道:可曾查到线索? 沈雁州伸出手指,摸了摸鼻翼,仍是神色古怪说道:有点头绪了,只不过 那大汉焦急万分,追问道:什么只不过?? 沈雁州苦笑道:遇到了太子妃。 众人大惊,沈雁州这才将原委从头道来,又笑道:我随口说他是小贼,他竟然认了。只不过 那大汉怒道:怎么又来个只不过?? 沈雁州仍是笑道:他当真是个小贼 那大汉皱眉道:此话怎讲?太子妃在自己府邸做贼?难不成做了家贼? 沈雁州懒洋洋往贵妃榻中一靠,隔着衣袖捏了捏那颗连着金链的珠子,长叹一声,怅然若失,怔愣了片刻才说道:是个偷心贼。 大汉道:听不懂,沈雁州,你怎么比程空还要神叨叨? 程空坐在一旁,闻言也长叹一声,说道:首领都成了这样,还起什么义集什么兵,不如各自分行李回老家去吧。 遂一甩袖子离座,将吵嚷纷纷的同伙全扔在身后。 沈月檀自然半分不知晓这些纠纷,第二日清晨强撑精神,换了一身沉甸甸、亮闪闪的华服,携了贺礼,与太子一道进宫。 太子是天帝的独子,然而并不如何受宠,不过同太子妃并肩站在玉座殿领头的位置,领着群臣与命妇道贺。 沈月檀偷偷瞄了眼玉座之上的那人,只见到个笑容可掬的年轻男子,不像阿朱那的父亲,倒像同龄的兄弟。 只是眼神极冷,无意中对上时,沈月檀只觉后背窜起一阵寒意,急忙低垂下头。 坐在天帝身边的美貌女子掩嘴笑起来:天帝做什么盯着儿媳看,好好一个俊俏小哥,被你吓得脸都白了。 天帝手中转着深红剔透的琉璃杯,凉薄嘴唇微微上勾,身为天家儿媳就这点胆子,不要也罢。 沈月檀虽然丝毫也不想做这什么劳什子天家儿媳,然而被人当面嫌弃成这样,难免心中有气,暗暗皱起了眉。 阿朱那笑道:阿月莫怕,父亲同你说笑罢了。 帝释天似笑非笑,狭长凉薄的双眸往玉座下扫了一眼:你猜朕是不是说笑? 天帝这半真半假疑似威胁的说辞,顿时令殿中上下冷凝成冰。 沈月檀思来想去,别人的家务事,他可不愿搅进去,为今之计,还是示弱为上策。 他便低眉顺眼,往阿朱那身边靠了靠,显出无限依赖。 正因低着头,沈月檀并未看见天帝骤然间愈加阴冷的眼神。 朝贺之后,百官入席。 太子与百官在一殿,沈月檀却被分到内眷所在的宝珠殿。 宝珠殿离得远,沈月檀跟随引路的内侍穿过庭院、树林、假山、湖泊,在抵达一处竹林包围的凉亭时,引路内侍突然停下了脚步。 恋耽美 >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90) 沈月檀心中警铃大作,突然转过身,果然见到有人立在身后。 那男子来得悄无声息,一身纯黑间金的华美袍服,容貌俊美阴冷、唇角含笑,却令沈月檀无端想起正徐徐吐信,玩味观赏走投无路猎物的毒蛇。 那人前进一步,沈月檀便下意识后退一步,直到后背撞上了凉亭柱子,那人一伸手,撑着柱子,微微躬身下来,笑意快要溢出来,柔声道:圆圆,方才我与你说笑罢了,莫要生气。 沈月檀瞪圆了眼:天帝、天帝只怕认错人了。 帝释天低声叹气,半点不见觐见群臣时的冷漠傲慢,竟抚了抚沈月檀脸颊,语调愈发柔和:当真生气了圆圆,是我一时糊涂。你这次醒来后,突然对阿朱那好了起来,我也是会吃醋的。 沈月檀一言不发,垂目不与帝释天对视,然而心头却是如遭晴天霹雳,翻起了惊涛骇浪,震惊得快要站不住,全靠身后柱子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形。 他身为太子妃,莫非,还同太子的父亲有什么纠葛不成? 这是何等悖逆伦常的事。 难怪阿朱那总对他客客气气,并在他表达亲善时,总难以克制地流露出冷淡得几近嘲讽的意思。 帝释天仍在低声哄他,男子身材尤为高大出挑,沈月檀低垂着头,天帝压袍的几件精美吊坠便尽数落入他眼中。 有珊瑚珠穿的璎珞,有雕成小巧如意的羊脂白玉,有不知什么材质做的青色扁长吊牌。沈月檀眼神好,观察得细致入微,那吊牌一面阴刻着圆环,圆环均分八段,每一个支点上都刻着小小的佛像。 这哪里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还未曾去觅,这钥匙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月檀正好听见帝释天在满口允诺,要送他礼物赔罪,要他尽管开口。 少年顿时扬起眉,问道: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帝释天越靠越近,将他整个拢在怀里,周围已经不见闲人,低声道:心肝,自然要什么给什么,要我这条命也给你。 沈月檀忍住一身恶寒战栗,露出刁蛮神色,冷笑道:我要你的命有何用?不如将压袍的宝贝送我。 帝释天愣了愣:就这样?要哪个? 沈月檀板起脸来:全部。 帝释天怔住,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眼神,隐含嘲讽,仿佛在嘲笑他,连这点考验都过不去。 这天人之国至高无上的王只得低声下气叹息,一样样解开压袍饰物,两手奉上。 沈月檀毫不客气,全数笑纳。 帝释天还想同他亲昵,却被这小子正色提醒:天帝今日万寿,群臣正等着呢。 帝释天只得作罢,只摸了摸手聊慰相思,说道:过了这几日,我将阿朱那派出去巡查,再接你进宫。 沈月檀又是一阵恶寒颤抖,却强忍了下去,敷衍几句后出了凉亭。 天帝万寿节极其隆重,珍馐美食流水样送上来,伶优表演精彩纷呈。 沈月檀却食不甘味,坐立不安,苦苦捱到了散场。 阿朱那到了外院就同他分开,柔声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阿月,你好生休息。 沈月檀自打见过了帝释天,如今见到太子殿下的翠色双眸,仿若见到他头顶也绿油油的,心中难免生出些许同情。 他生怕被太子看出端倪,便露出倦意,强撑着对阿朱那道了别。 太子殿下立在路边,看着软轿顺着青石小路缓缓离去,突然露出些许自嘲般的笑容,低声道:我就不送你了,阿月。 沈月檀很是耐得住性子,安心睡了一整晚,第二日设置了暗号,耐心等到深夜,又蹑手蹑脚潜了出去。 说来也怪,自从与那银发的男子见过一面后,每夜一过子时,太子府上下人等便会沉眠不醒,倒是方便了沈月檀行事。 那自称名为沈雁州的男子坐在假山顶上,把玩着沈月檀留下的月檀花。月色如薄纱轻轻笼罩而下,如同给他披了件翩然若仙的外裳。 他身处清冷月华之中,却依然如受到烈阳宠信的骄子,璀璨招摇,令沈月檀眼底也感到了灼热。 见少年匆匆赶来,沈雁州扬眉一笑,才要开口,沈月檀已经单刀直入,说道:我拿到了钥匙,这就去开门。 沈雁州悻悻闭嘴,带着他翻进荒芜院子里。 离着石屋尚有半丈远,沈月檀手里的青色吊牌突然泛起了蒙蒙青光。 就宛若回应一般,石屋大门的机关锁周围纹路也渗出星星点点青色光泽,渐渐连成一线,构成了与吊牌上一模一样的圆形图样。 两人从未见过这等奇景,不由停下了脚步。 沈月檀直觉将有大事发生,一颗心跳得激烈,甚至连握着吊牌的手也微微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上前,肩头却轻轻放上了一只手。 沈雁州低声道:阿月,这事看着不妙,千万要慎重。 沈月檀仰头瞪他:你知道我是谁! 沈雁州苦笑道:太子妃殿下要演戏,草民不得不奉陪阿月,你若在府里过得不顺心,不如跟我走。太子府外,不,善见城外天高海阔,有的是去处。 沈月檀神色古怪,停了片刻才说道:你要同我私奔? 沈雁州闻言又大笑起来:好,好,你说私奔就私奔。 沈月檀一时心动起来。 他前尘尽忘,无可牵挂,太子对他虚与委蛇,天帝对他不怀好意,倒不如一走了之。 那人还在笑意盈然问道:如何? 沈月檀才要开口,突然嗅到一阵奇香。 他愕然低头,看向香气传来之处正是那块吊牌。 一个念头兀然闯入意识当中,沈月檀不知为何就笃定,这东西不叫什么吊牌,而是有个正经名字,唤作八叶佛牌。 那香气时浓时淡,如夏日海潮奔涌,秋夜松风过境,如冬雪凝住白梅花,春雨敲打青竹枝。 数不清的配方自识海深处涌现:克制魔兽的逆境香、杀灭诡虫的倒流香、替代道力流转的夜明香、开启天门的破境香、惑人心神的婆娑罗香 成千上万与当下截然不同的记忆险些将他淹没,沈月檀头昏脑涨,不由按了按额角,喃喃低语道:我明明是炼香师 沈雁州按住他肩头,沉声唤道:阿月,阿月,快醒醒! 这声音仿佛同另一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一同唤道:快醒醒! 沈月檀一把推开身旁人,脚步踉跄却坚定,冲向石屋大门,将佛牌狠狠摁在机关锁孔上。 大门轰然洞开,屋中凌乱堆着杂物:捣药的石臼、炼香的药鼎、草叶花果、不知名的种子 香气如咆哮怒涛,将他整个吞没。 沈月檀倏然睁眼,只觉脸颊微微刺痛。 沈雁州正将他抱在怀中,不轻不重捏着他脸颊,低声道:圆圆,快醒醒,若再不醒,我就要 他话未说完,便对上沈月檀澄澈清明的双眸,立时顿住了。 沈月檀久睡初醒,仍然四肢慵懒不远动弹,就只是靠在沈雁州怀里,四下里打量。 此处仍是大阿修罗王治下的大浮屠塔,他身处寝殿之中,屋角停着只一人高的衔香铜鹤,碧烟袅袅,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雅香气。 沈月檀不知为何长长呼出口气,释然间轻松抬手,拉住了沈雁州的衣襟,就要如何? 沈雁州喉结上下一滚,索性顺着衣襟的力度低下头,和王上陛下唇齿交错了片刻。 事毕微分,才哑声笑道:就要这样了。 沈月檀伸手环住他颈项,微一仰头,重又贴合。 二人温存了片刻,沈月檀才算摆脱了那些光怪陆离的混乱噩梦,叹道:究竟出了何事? 有东西在他脚边一动,沈雁州眼疾手快,将那团漆黑毛球捉在手中,白毛团却趁势逃走了。 初六垂在沈雁州手里奋力扭动,咪咪嚎叫:不是我!不是我!是它!白的那只!莫要冤枉猫! 沈雁州叹道:你这几日操劳太过,这小畜生出了个主意,让你好生睡上一觉前半段尚且顺利,谁知却醒不过来。 童子兽有异能,可拖人入梦,沈月檀早有领教,然而万万想不到,时隔多年,竟然再次中招。 一想起梦中混乱,尤其是占尽便宜的帝释天 沈月檀坐起身下床,怒火中烧说道:小畜生!给我滚回来受罚! 大浮屠塔内刹时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黑毛团助纣为虐,唯恐天下不乱,小白毛团子一面逃一面咪咪哀叫。 沈雁州懒洋洋坐在靠窗的圈椅中,啃着滋味甘甜的仙人掌果子,对寝殿里的闹剧作壁上观。 窗外日上三竿,阳光照得肩头暖洋洋,沈雁州打了个呵欠,说道:圆 一个字才出口,白色毛球当脸扑来,紧跟在其后,通身香气的大阿修罗王也扑进他怀中,黑猫一看,不甘示弱也扑了上来。 被两猫一人当做肉垫的罗睺罗王一声哀叹,眼里却全是笑意,索性张开双臂,将这些活泼泼的宝贝全都抱在了怀中。 窗外和风拂面,春阳真好。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