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追女官那些年》 第1页 [GL百合] 《倒追女官那些年》作者:林弋文【完结】 文案: 花璟不明白,为何青楼里的清倌摇身一变成了当朝皇后身边的红人苏喻。 正如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从人见人打的小乞丐变成了当朝宰相的千金花璟。 当年明月亦是今年明月,当年人却非眼前人。 完整名: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第一人称架空不考究,插叙倒叙手法较多,请仔细阅读) 苏喻:此生无所求,只求花锦绣。 一愿锦绣岁岁康健,二愿事事俱安,三愿若能共白头,日日常相伴。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花璟,苏喻 ┃ 配角:江沅 ┃ 其它:真的不收藏下这个可怜巴巴卖萌的作者嘛 一句话简介:这个人,我爱惨了一辈子 第1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1) 翻完话本最后一页,感慨一下两个女主之间不为世俗所容的坎坷情路,再回味一下最后来之不易的大团圆,然后合上书。 满满一书架的话本,若是从前的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不要说看这么多书了。 那时的我,连温饱尚不能解决,哪有什么闲钱去买劳什子话本消遣。 那时的我,东躲西藏,每天忙着如何拽住达官贵人的裤脚,假哭着对方的马车是如何撞到了自己,又是如何忍着对方的毒打捡拾地上的铜板。 我把这当做一趟营生,自认为和那些沿街下跪的乞丐有所不同。 我是用劳力当沙包换来的铜钱,与他们乞讨来的不能相提并论。 那些世家子弟都是家里有点委屈就脾气暴躁得不行,正好我充当了出气包,打我给钱,他们也不差这点。 当然现在的我再也不用给人当沙包就能买得起满满当当一书柜的话本了。不仅如此,招招手还有丫鬟贴身伺候。 我被人领回来当花锦绣已是过了十年,虽人人都待我毕恭毕敬,我却还是怀念当年的那轮明月,当年的那栋楼,当年的那红烛青纱帐。 说到底,还是忘不了那个人罢。 我当乞丐有多少年,喜欢那人就有多少年。如今,又多了十年。 也不知她对我的离开,有没有那么丁点的想念。 那是我当乞丐的头一个月,跟着江沅学着如何碰瓷的头一天。 江沅是乞丐里的头头,是她将我从荒郊捡回来,也是她,将我送回了这座大宅院。 彼时我七岁,虽然年纪已是能念学的程度,但我磕着了脑袋,除了记得自己叫花璟,别的一概不知,就连生活常识都一窍不通。 江沅求了人,医好了我,还给我的名字找了个不算鄙陋的璟字。 她大我二十,便干脆恬不知羞地认了我做干儿子,还想让我跟她姓,叫江景。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做她干儿子而不是干女儿,正如她自己明明是个女人却要假装成一个男人。 “做乞丐的,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你是女孩子。”她说。 我如今这般喜欢看些不同世俗的话本子,很大程度上有江沅的缘故。 她是个女人,却喜欢一个女人。为了她,甘愿牺牲一切。 而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将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掏出来,不管男女。 所以当我将碰瓷来的几个铜板跟着一堆嫖客的银钱一同砸向那人跟前时,我便晓得,我陷进去了。 那人看上去与我差不多年岁,明明底下一堆的客人,但她却看到了扔铜钱的我,仿佛我丢的那几枚子儿是对她的侮辱。 我举在半空的手收也不是,招也不是,满脑子都在想着我怎么是个乞丐。 我的那几个铜板,很快被淹没在一堆银钱里。 在龟公发现我并叫护院之前,江沅将我拉离了醉仙楼。 回去的路上江沅不停骂着我笨,说是砸下去的钱不一定到她手里。但我却觉得挺值。至少她一直盯着的人是我,那些嫖客给的钱再多,她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尽管如今的我已是能付得起比当年的嫖客还要多几十倍的嫖资,但我却再没机会回到当年的那栋小楼。一方面是我的身份不能去那种地方,一方面是我去了,那里也没有了她。 江沅将我挨打得来的钱全都收好,每天只给我一个铜子,我苦于没有多余的闲钱,便好长一阵子没再去醉仙楼。 等到我两天的饭并作一个铜子花并省下来两枚再去的时候,对方正跪在院子里被老鸨训斥。 她不肯接客,打了好些时间老鸨才停歇,允了她做四年清倌,到时候被人看上就是再不情愿,也得去拉客赚钱。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对方叫苏喻,比我长三年,在她十四岁之前,是个青楼里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我偷摸着从狗洞溜进去,想帮她擦额上的汗,但我手上全是污泥,身上衣服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我将仅有的两个铜子放在她的面前,自认为动作帅气,对方必定被自己的样子迷倒,却见她又变成了那天的冷漠眼神。 “连你也瞧不起我?”她拾起铜子朝我身上砸来,“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那时的我并不能明白两个铜子在她眼里的含义,如今的我,光是耳朵上的坠子就已价值不菲。 她叫我花璟的时候,我还在想,这年头怎么还有人敢叫我的小名。 -- 第2页 第2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2) “这是小女花锦绣。”我那便宜爹向来人殷勤地介绍着我,殊不知早在十四年前,我与那人便见过了面,还有了孽缘。 我叫花璟,亦是花锦绣,当年爹派人接娘上京不凑巧遇到了山匪,不凑巧牵着我的奶娘非要护着我逃跑,不凑巧摔了一跤将我掉下了山沟。 我娘同我说起那天的情形时,痛心疾首恨不能拉住那个奶娘让她不要下马车。 奶娘很忠心,说要带着我逃跑,谁知山匪光抢钱就放了人,搞的慌慌张张的,奶娘没了,我也没了。 然后,我就变成了沿街乞讨,不对,是沿街卖苦力的花璟。 苏喻记忆里的那个我,是当年的花璟。 而如今的我,是花锦绣。 我向她恭敬地行了个礼,好歹是皇后跟前的大红人,陛下宠爱,连带着皇后身边的人也跟着水涨船高。 她是奉了皇后的命来找我那便宜娘进宫陪皇后唠嗑的,没想到这次我在场。 她抓着我的手,问道:“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诚然如是,但我要怎么说呢?说我抛下你,一个人享福去了?说我为了赎你,把自己卖了,但自己也再也出不了这座院子了?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她说,但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大人您认错人了。” 这让我想起当初学会碰瓷的第二个年头,我像往常一样看准了一辆飞驰而过的马车。那马车速度那么快,肯定能撞着我。撞得越厉害,我就能好几个礼拜不用再干这趟活计,还能有多余的闲钱去买零嘴找苏喻玩。 通过我几个月来的软磨硬泡,对方已是能勉强接受我的存在。就算她今日赶我走,明日我还是会带着自己做着小玩意去找她。 我也不是天天都去找她玩的,谈情嘛,总是要若即若离一下,让她知晓我并不是非要黏着她的,让她在没有我陪伴的时候,能偶尔想起我这么个人。 我被打得厉害的那几天,就会躺在草垛上听江沅讲她跟梅娘子的故事,边听边给苏喻扎草蝈蝈。 我原本以为,我应当是打动了对方的,毕竟对方和我相处了这么一年,是人总该有些感情的。 然后,她就撞见了我平日的那些铜子,究竟是怎么来的。 那些有钱人甩钱都是一把摔的,潇洒是潇洒,一点也不顾及地上捡钱的我到底有多辛苦,同时还要防着别人踩我的铜钱偷偷自个私吞。 我仍记得那天捡到那枚被踩在绣花鞋底下的铜钱,抬头求对方高抬贵脚时,她那一脸错愕的神情。 “花璟?”她问我。 毕竟是个不太好的营生,我涨红了脸,连那枚被踩在脚底下的铜钱都没捡,甩下一句“姑娘您认错人了。”散在风里就逃跑了。 如今可不像当初么?只是现今我已是个见过世面的大姑娘了,脸上也不再有羞愧的红晕,仿佛对方真的认错了人。 “你是。”苏喻一点不带怀疑地说道。 我从前最怕她发现我在做的营生,如今风光了,一面想着再见她一眼,一面又害怕再见到她。 我怕她问我为什么那晚没有去找她,我怕她问我为何几年没有音信,我怕她怨我找到了爹娘有了很多钱却不去赎她。 天知晓那晚的风雨里我有多着急,多怕晚了一刻钟,就再也见不到苏喻了。 那日我破天荒张口要了二十两银,若是往常,十几二十个铜子便足够打发,只是我迫切地需要银钱,才被毒揍了一顿。 想来那天的公子正是在气头上,也顾不得人命不人命的,只管出气了事。将我打个半死时,我那沾满血污的手仍抓着对方衣角嘴里说着二十两。 对方很是痛快,一扔还多扔了十两给我。 我开心极了,但转头没多久,那公子的仆人又偷偷回来抢走了我的银钱。 彼时我已是半死不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从我手中抢走苏喻的赎身费,尽管三十两微不足道,但买上苏喻一天,也是好的。 能晚一天,也好过一天。只是这一晚,过得极为漫长。 江沅找到我的时候,我整个人奄奄一息伤痕累累地躺在大雨中。江沅为了救我,只好将我贴身的玉佩拿去典当。 我如今的这身毛病,都是那晚落下的病根。稍稍冷风一吹,我便剧烈咳嗽。 便宜爹娘心疼我,跟苏喻说了声抱歉便让丫鬟送我回去吃药休息。 只有对方还死抓着我的手不放,“你生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第3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3) 我并未瞧不起你。 我在心里,将这句话说了千百回。 彼时我不过七岁,想着苏喻若是因我白日里在她面前出糗,一晚上也该气消了。 没有什么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睡两觉。 是我自己对江沅说的妙计产生了误解,直到多年后江沅仍拿着这件事来嘲笑我。 我捞着新学的手艺,刻了支木簪子去找苏喻,想着女孩子应是喜欢这些打扮玩意儿的。 这是我引以为傲的手工艺,以后若碰不了瓷,做做这种卖点小钱也当是可行的。 但远不够养个女人,更养不起一个醉仙楼的女人。 我是半夜去寻的苏喻,她与醉仙楼其他姐姐不同,她是清倌,卖艺不卖身,前半夜弹弹琵琶唱唱曲儿,后半夜便睡下了的。 -- 第3页 但白天有的是时间睡,青楼嘛,见过哪家楼子白天还开门唱小曲的?反正我活到如今这般年岁,还真没见过哪家敢青天白日做这种皮肉生意的。 我还是从那个狗洞偷溜进去,原先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路能逃跑,里面的姐姐却一点也不敢反抗。 后来晓得,不是不反抗,而是认命。这样的世道,离了醉仙楼,她们一天也活不下去。 那晚我暗暗记住了苏喻的房间位置,这次趁黑不一会便摸着了门。 她听见响声时还以为我是个窃匪,也不知从哪里摸了把剪子抵着我的脖颈,我甚至推门进去连人都没瞧见一眼,脖间便瞬间贴了一把尖锐之物。 “是我。”我开口道。 想了小半晌我才回过神,我还没向苏喻正式介绍过我自己,我说是我,她哪里晓得是哪个我。 索性她还认得,放下了闪闪发亮的剪子。 只是我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两手举在半空一动也不敢动。 “我是来与你道歉的。”我总算想起来自己今晚的目的。 江沅说了,女人怕缠,只要多给对方甜头,多说点情话,对方便离了你不可。 我的确有这个打算,我往后要多来醉仙楼找苏喻,最好能在醉仙楼混个职位,同她似的,我便能正大光明来找她耍了。 那晚我便直接说了意图,苏喻只是冷哼并未说话,想来是觉得我这样的脸连醉仙楼的门槛都入不了。 “你拿根树枝来做什么?”苏喻问我。 我将簪子照在蜡烛跟前晃了晃:“这不是树枝,这是我送与你的礼物,是我亲手刻的,结实的很。” 她不做声,走到床边拿了个小匣子出来与我看:“这是我今日从客人们那里得到的礼物。” 她着重了们这个字,我不知道她这样给我看的意义,只是两厢对比,愈发显得我的簪子简陋不堪,全然没了我刚雕琢好时的举世无双。 但苏喻还是收下了,将我的簪子同那些金玉放与了一处。 正当我以为她收下便是想要与我交朋友,却见她姿态妩媚地拍了拍她的床案。 那模样,像极了傍晚时分站在醉仙楼门口拉皮条的姐姐们。 我心下一阵彷徨,对她这般不若初见时乖巧的谄媚有点害怕。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恍若看见什么洪水猛兽。 苏喻见我倒退,抓起她的匣子砸向我,但没砸中。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就是瞧不起我?” “你不就是个小乞婆?” “我没……”我说不出话来。我明明只想与苏喻交个朋友的。 我连地上的木簪子都没敢捡,趁着夜色还深,巡房的还没来之前逃跑了。 后面有好几次后悔的,我应当在我技术熟练之时再送,难怪对方不喜,那支我的首笔的的确确丑陋的很。 就在我的眼前,就在苏喻的头上。我以为她丢掉了的。 “多谢大人关心。”我想拂开苏喻握着我的手,却没想对方像是生怕放开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了似的用力。我只好将希望投向我那便宜爹娘。 对方三两句话,苏喻便松开了我的手。 “小女的药要凉了。” 饶是我爹那身份压了苏喻好几阶,她的手仍是紧了松,松了紧,最终还是放我离去。 那眼神,要是我没看错,像是看深爱之人的眼神。 我常常在江沅脸上见过这般神情。江沅说,若是哪天苏喻用她这般眼神望着我,那我这倒追,便是成了。 只是我等了七年,从未见过苏喻这般看我,却没想十年过去,一见面,她便用这般深情款款恍若我是那抛妻弃子负心汉的眼神望着我。 而我确如是。 那年滂沱大雨,终负了一人。 第4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4) “花璟,我找了你十年。”我临走前,苏喻留下这么一句话。 她这么说是何意?莫非想用三两句话让我愧疚不成。过了这些年,我别的做什么什么不成,唯有一张脸皮练的比猪皮还厚。虽是听了耳朵,脚步却一点也没落下。 我到底还是心虚了。 那七年里无有一日不说着我欢喜苏喻这个人,到了却一点没见着欢喜的诚意。 她该是对我失望的。她该要对我失望的。 我忍着回了房,才咳了咽在喉咙里的那口血痰。我这身子,终归还是撑到了这天。 终归是在临死前,见到了这辈子都想再见一眼的人。 “小姐,我去帮你叫大夫!”小竹见我咯血,手里的药都来不及放稳,匆匆跑向外头,报着老爷不好了小姐又咳血了。 我那伸出去说不必的右手颤巍巍停在半空。苏喻还在外头,也不知道走了没有。 想来应该是走了的,小竹闹了这么大动静,都不见她来,应当是离了府。 又或是,听见了,却又不愿意来,不想来。 当年一场重病,让我失忆记不起家人,如今这场重病,我却独独只念一人。 她,若是能再看我一眼,就好了。 我的眼前,逐渐昏暗。 又到这暗沉沉的梦魇中了。 以前我做梦,心中虽对苏喻愧疚,但却从没梦清她的脸过,想来她气着我,连我梦都不肯来一场。 而如今我却真真切切,时隔十年,第一次在梦里看清了她的脸。 -- 第4页 她脸上慌乱紧张的神情,是我见也没见过的。 “那天你来了,为何不与我说?” 我这才完全睁开眼,却道这并不是梦境,苏喻她是真的坐在我的床边,手里还拿着药碗。 她身边还站着江沅,似是听到消息赶来,见我醒转,告知我已过三日,她去叫我便宜爹娘来看我。 走时还补了一句,说是将一切缘由都告知了苏喻,让我好好与她说清。 说清楚什么?说我并没有欠苏喻的,相反,她还欠了我? “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扭转了身子,背对着苏喻。 正经不过半盏茶,我便心乱如麻。 我这些年图方便,将书架搬到了床榻边。 伸伸手便能捞着那些个破镜重圆的话本子,想着自己或能像书上写的那样,与苏喻在某一天,戏剧性地重逢。 无一例外,皆是两个姑娘家的话本子。 她也没为难我,但我却分明瞧见一只纤细的手绕过我的阻碍,拿出了那一排排中最破的一本。 单是那封面,我就记起了里头的剧情。 那是我最喜爱的一本,光是里头两位主人翁的身世,就与我和苏喻极像。就是里头那故事,也是贴的八.九不离十。 实是我的心头好! 就是后半段,不堪入目,不堪入目呐! 以至于我翻那本子,也是这一书柜里最破的一本。 不堪入目,但,妙不可言。 她翻了不过几页,便轻笑出声。 我实在忍不住,她是看到哪一页笑得这么开心。从前,我从未见过她这般开心过。 我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 “这书是我凭回忆所作,”苏喻翻开那本《旧梦集》的中间几页对着我,“讲的是你我的故事。” 我耳畔隆隆作响,我心心念念了这残本结局数年,原来,这本就没有结尾。正如我与苏喻。 “我才没有与你做那些事情。”我反驳道。 实在是后半本太过腌臜,但,深得我心。 “你总算肯承认了,”她看着我,“花璟,唯有你知道这书后面都是假的。” “我不是,我叫花锦绣。”我摇着头,似乎这样就可以避免尴尬。 苏喻抱住乱动的我:“是你,是你,是你!江沅都与我说了,十年前的事情,我并没有责怪你。” 她能坐到如今这个地位,吹吹耳边风便能将我那爹爹拉下水,让我像个真正的坏人一般得到报应。可是她没有。 她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将我拥入怀中,仿佛这样,就能回到从前那般。 我与她,都还是十年前的样子。 好半晌她才道:“我想你了。” 我眼里徘徊着的泪倏地落了满脸。她总是这般,轻而易举拿捏着我的喜怒。 就如同当年,我满心欢喜拿着草花去寻她时,苏喻那青黑的脸轻而易举带动着我的情绪,将我的喜乐,换上悲苦面具。 君喜亦是我喜,君悲亦是我悲。 明明用了十年,却没想自己还是这么不争气。就不能再忍忍,等苏喻走了在哭么? 花锦绣,你真是没用。 第5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5) 宫中事务繁忙,苏喻却还能每日抽空来与我聊家常。世人都说她心狠手辣,在我看来,不尽如是。 就拿现如今在我跟前削苹果这副样子,像极了我当年倒追她时的卑微模样。 “你晓得梅娘子麽?”她见我不肯与她搭话,主动说起了我感兴趣的故事。 江沅心心念念了数十年的梅娘子,就是我那便宜娘。 从捡到我的那天起,江沅就知道我的身份,但却一直知情不报。直到我病危,她才找上了花家的大门。拖着我的这些年,甚至将我的贴身玉佩藏了起来。 原先说的那块玉佩被典当,也是假的,玉佩最后还是回到了我的手里。 苏喻说的这些,在我见到我那便宜娘的时候,我便都知晓了,只是装不知道,从未在江沅面前提起。 她虽未将我归还,却也待我如同亲子,并没有对我什么不好的。就是过得穷苦了些。 苏喻见说不动我,起身便要离开。 其实这几日我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见她要走,心里不舍却也一句不说。好像心里始终卡着一根看不见的刺,但却遮了我的眼。 她见我没什么动静,帮我掖了掖被角,走之前还帮我带上了门。我这才睁开眼,拿出那本《旧梦集》,反反复复观看。 原因无他,盖因这书的视角,是从那清倌出发,与我所知道的过去,有所不同。如今见到苏喻,便明白这书里的巧妙。 书里所写那旧梦,源自苏喻幼时的一场噩梦。 然梦里,却有一仙子凭空而出,细看,才觉是一小乞丐。那便是我了,只是我并不是凭空冒出,却是从一狗洞而来,倒让苏喻见笑了。她还以为我会飞檐走壁,谁知道我日日来去皆是从狗洞进出。 话本精彩万分,将我俩的故事写得栩栩如生。每每回看,都觉那段往昔历历在目。 故事原末尾,写到那场大雨,小乞丐果然弄来百两黄金,将主人公从青楼救出,两人从此过上没羞没躁的日子。后半本,俱是如此。 甚得我心。不,是甚得广大妇女同胞的心。 只是如今我再翻阅,那后半本都已被苏喻扒了去。我心内腹诽,明明是自己写出来的文章,却又不肯与他人看。 -- 第5页 明明流落市集,卖的行俏。我这手里,可还是畅销绝版。 我等了这么些年,只等着那腌臜事后的一个正经结局。也不知我这身子,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又或者,缠着苏喻,像过去时那样,让她写给我看。 接连好几天我都多看了苏喻几眼,她见我态度好转,对我更是比我那便宜爹爹待我还要好上几倍。 “《旧梦集》的结尾,你可写了?”我终是问出了口。 她拿着调羹的手一顿,面色瞬间沉了几分:“往后那书,不要再看了。” “为什么?”我不解,这书明明是她真情实感所作,我都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清倌对小乞丐的情谊来,她说不看就不看,是不喜欢那个小乞丐了么? “这书的后半段,并非我所作。”苏喻攥着调羹的手渐渐握紧。 她穷困潦倒之时,想着卖这话本赚些银钱,也有想让我看到这书后明白她没有怨我的意思。后来发迹,才发现市井上的这书被人添了后半段,成了妇人家的私藏。 被她权势一压,那卖出去多少,便收了多少。原本以为通通被销毁了,却没想到我这里还有一本。举世无双孤本。 “可我,却觉得好看。”我不禁为《旧梦集》辩解。那可是世上唯一一本,写着我与苏喻故事的书。 虽然这后半本,腌臜的很,但也妙极。 “你若想看,便看前半本即可。”她举着调羹递到我的嘴边,“至于结局,你不是俱已知晓?” 清倌成了大官,小乞丐成了宰相之女,两人于十年后重逢。一个躺卧病榻,一个手举药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花璟,往后,我一直都在。”她说。 她眼里满是星辰烂漫,我甚至在里面看到了无限未来。 “不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请人医好你的。” 我已时日无多。至多再撑个一年半载。 拖了这么些年,能见她一面,已是幸甚至哉,哪里还敢奢求别的。 她说的,我都知道的。我只是怕,怕两人感情深了,走的时候她会心痛。 疼只要一个人受着就好,不必牵连另一人。若是要走,也不能带着她的往后一块走。 我不能在她的余生里留下痕迹。 第6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6) “花璟,往后,我一直都在。”我从前也这么对苏喻说过。 “苏喻,往后,我一直都会陪着你。” 她端茶的手有些僵硬,巧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尖,似乎是在笑话我说了个天方夜谭。 “你若是再长一些年岁,便不会再这么说了。”苏喻取出她的妆奁盒子,捏了一张红纸抿在唇尖。她对着镜子嫣然一笑,我整个身子都酥了。 “不会的,不论是我十岁,还是我二十岁的时候,我都不会变的。”我信誓旦旦,似乎对自己的承诺很有自信。 然而再回首这些年,真觉自己像个笑话。我说我要陪着她,可我转眼便抛弃了她。 她捏红纸,是因今日白天她有一场舞。作为醉仙楼新来的雏,都要在青天白日跳一曲仙女舞招徕生意。 我原是不想她再抛头露面的,可苏喻身为醉仙楼里的姑娘,要做什么皆由不得她。老鸨要她跳,她只能跳。而且,要跳,就要跳的最好。 这是苏喻的风格。 以往白日没什么客人的醉仙楼,最近却日日夜夜笙歌曼舞。到底还是苏喻的名头打响了出去。 我越是不想,她却越是要做。 “花璟,你养的起我吗?”她说。 我养不起,身为小乞丐的我哪怕是她唇里含着的红纸都买不起。我只得将我脑里那点杂念全都自我消化。 好,跳的真好。 我原以为我夸苏喻跳得好,她会更加开心。可她手将木梳一撂,冷着眼看我道:“真的跳得那么好吗?” 我的心漏跳了半拍。 “那些来看我的,均不是看我跳得如何,只看我宽衣解带脱到什么程度。” “你呢,花璟,你看我是看我的舞,还是我的身子?” 实不相瞒,在她问我之前,我的的确确是瞧她这个人。她的舞,我只觉得仙气飘飘,但具体如何,我实是看不懂。但在她问我之后,我的嘴巴先我的脑子将我的心里话说了出去。 “看你。”还好还好,只不过看你二字,谁又能知道我是馋她的身子。 “明日别来了罢。”苏喻将我送她的草蜻蜓别在铜镜上,上面已经插满了大大小小十来只这样的草蝈蝈草蝴蝶了。 “为何?”我不解。 平时我不能来,那是因着我乞讨受了伤,须得花时间养伤,等养好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可这次我没有被人打,还拿到了比平时多两倍的钱,能来,为什么不来? 她手里紧紧按着胭脂,似乎是不想告诉我。 “说了让你不要来,便不要来,不光是明日,后日也别来了。”她忽然便气着了。 直到许多年后我遇见了一个醉仙楼里逃出来的姐姐,这才晓得,她不想让我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醉仙楼里多的是什么,是姑娘,可姑娘要做什么才能引得嫖客大把银钱投入,我不知。 但我现在知了,是廉耻。苏喻不想我看见她那副样子。 醉仙楼的姑娘,在初夜之前,都是要学着如何去迎合男人的,即便苏喻是清倌,也是要学这一套的。 -- 第6页 看啊,我原以为我过的日子够苦了,却没想整日梳妆打扮的姑娘却还有更愁的事情要做。 可我不知,我只一味问着为何为何。 苏喻不说,我便去问江沅。可江沅叹了口气,说她也不知。然我却从她的眼里看出,她知道苏喻不让我去的原因。 直到今日,我每想起那时的自己为何为何喋喋不休,仍会面红耳赤臊得慌。实在是因这话问起来就像在问醉仙楼的姐姐昨晚咿咿呀呀做了什么。 “你在能顶什么用?”我倔强着扭过头,不让自己因回忆而臊红的脸叫苏喻瞧见。 她伸过来的手就在我的背后悬着,却迟迟没有落下。 “其实,除了《旧梦集》,我还写了一本《陈年调》。”她拿新话本诱惑我,我却心甘情愿被她哄骗。 实是那《旧梦集》写的妙极,《陈年调》,一听就是个曲折离奇爱里来恨里去的坎坷故事。 我这人,别的爱好没有,就看这俗套的话本。更不要说,是苏喻亲手写的。 谁能想写那风靡一时《旧梦集》的先生竟在我处,还亲手捧上她的续作? 苏喻莫不是想拿话本子吊住我的命罢,我如此这般猜想。 不可能罢。她怎会为了我而特地新写一本?定是她从前便写好了的。 我巴巴地翻阅着仅有三页纸的故事,对着苏喻问道:“没了?” 她点点头,活像话本子里的狐狸精再世:“明日。” 第7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7) 陈年调啊陈年调,一本旧梦集吊了我五年多的胃口,一本陈年调我又该等到何时。 苏喻原先还天天来我这里,如今三天两头借口推托,宫里有事,明日。 明日这两字我都听得腻烦了,恍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在期待什么的时候,心猛地一跳。我是个将死之人啊,拖着个未亡人的下半生做什么? 等第二日苏喻再来时,我便没有那么高的兴致等着看《陈年调》了。她还会有更加亲爱的人,她还有美好期许的未来,何必与我纠葛不清。 苏喻帮我削着苹果皮,尚未觉察出今日我不对劲,只开口道:“今日这苹果,是进贡上来皇后娘娘赏我的,我替你尝过一个了,可甜可甜了。” 她都帮我削好了,我总不好不吃。只是一边拿过,一边嘴巴又不争气地产哈喇子个不停。 晚间江沅过来探我,我特意趁着苏喻不在的时候拉住江沅说着贴己话。 “你是不知苏喻这些日子对我做了什么?我是连这闺门都迈不出去半步,天天待在屋子里头,都快闷死我了。” “她像是见到什么都要与我来献宝似的,什么宝贝不宝贝的,都要给我显一显,就拿昨日送来的那对坠子,说是前前朝遗物,可我看,就和街边卖的手工坠子没什么两样。” “她也不知道与我爹娘说了什么,竟然连我的汤药都是她那里送过来,亲手熬制再亲手喂给我的,我真是咽不下去。” 我一口气终于将苦水吐出,江沅听完愣了半晌,呆呆道:“江景,你是在与我炫耀吗?” 她一说江景,我便知道她生气了,可我真没有炫耀的意思,我是真觉得苏喻这人,有点点黏人。 江沅摇着头后退:“真是世风日下。” 她后退时还撞上了刚进来的苏喻,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子,江沅便突然情绪激动指着苏喻道:“世风日下!” 苏喻懵了懵,手里还带着一个红线缠绕的小铜球,一看便知是她今日发现的新玩意儿。 江沅一走,她便凑到我跟前问道:“江沅怎么了?” 我这手就是不争气,看着苏喻手里把玩着铜球就心痒痒。 “她呀,在怀思即将到来的春天。” 苏喻挑着眉毛,有些惊奇地看了一眼门外,江沅还没走,听到我这么说她,大声喊道:“人心不古!” 我见小心思败露,吐了吐舌头,问苏喻道:“这是何物?” 苏喻将它递与我,我才发觉这东西的温度有些烫人。她小心翼翼解开上面的盖子,我才看到里面烧了一小块银丝炭火。 “这是给你暖手用的,最近天寒,怕你冻着。”她上下晃动着铜球,里面的银炭一点也没有倾洒出来。 看着眼前想着法子哄我的苏喻,我情不自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捏我作甚?”她抬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在想,你是真的苏喻还是假的苏喻。”我浅笑望着。 实在是从前的苏喻太拒我千里之外,与如今的苏喻相比简直天壤之别。若说这是梦,我倒真宁愿这辈子也不要苏醒。 “当然是真的。”她低头轻覆上我的面,“你摸,我是假的吗?” 我咯咯笑着:“真的了真的了,别让爹娘瞧见了。” 苏喻扬着嘴角:“就是瞧见又怎么了,我这是光明正大。” 瞧瞧,如今都会光明正大耍流氓了,我看呐,那《旧梦集》后半本十有八.九就是她亲自操笔撰写的。 说起礼物这件事,我从前也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物件送着苏喻。她虽是照单全收,可不像如今的我这般这么好脸色。 她面上从未表现过对我所赠之物的欢喜,我能见到她收到礼物笑的时候,是在她每次表演收到那些个公子哥的金银时才会笑得那般灿烂,那般真切。 -- 第7页 平时连抬抬嘴角都是十分吝啬的,可她那模样偏偏颇得我心。 “你在笑什么?”苏喻见我对铜球兴致极高,开口问道,“你要是对这物件感兴趣,赶明儿我再多拿几个来。” 我连忙拦住:“一个就够,多拿几个你是想给我铺床烫死我吗?” 苏喻偏还认真想了想:“又未尝不可。” 我将手里的铜球还与她:“你要是真拿来了,那我这个也不要了。” “好好的,怎么这个也不要了?”她赶忙将铜球塞回我的手里,“拿在手里捂着,别冷了。” 我弯着眼睛凑近问道:“苏喻,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送你礼物的情景?” 第8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8) 苏喻握住我的双手,轻轻揉捏着:“记得。” 她望着我的眸子,眼里满是深情:“花璟,我都记得的。” 我忙撇开话题,深怕自己在痴迷下去便会无法自拔:“今日份的《陈年调》呢?你可有带来?” 我实在是无法狠下心,但我又做不到完全放下心。我心里一边想着放她走,一边又实在放不掉。 苏喻望着我,像是要透过我的伪装看我内里的真心。 “带着了。”说着,便将这些日子欠下的全部递到了我的手里。 要说《旧梦集》是个过程曲折离奇结局却圆满的故事,那《陈年调》就是个不折不扣摧心剖肝的破镜永不圆的故事。 无奈这是《旧梦集》作者亲笔写下的续作啊,文笔精妙,就是虐我的心虐我的肝也深得我的胃口。 “破镜不圆,还会有后半本吗?”我看完了最近的四页纸,抬眸问道。 苏喻倏地脸便红了起来:“你怎的看这样的话本子,都能想到那种事体?” 哪种事体?我歪着脑袋倏忽便想通了。 我想的是后半本两人破镜之后如何圆满,她想的却是那整整后半本的动作场面。 我忙不迭解释:“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很想看后半本的,也不能这么说,我很想看,但不是想看你想的那样。” 她见我说的语无伦次,忽的笑了:“花璟,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那一刻,她的眼里皆是光。 这是我头一回,见到江沅曾与我说的,被人喜欢是什么样子。 入目是你,眼里星河烂漫皆是你。 “你每日来我这处,朝中的事该如何?”我思忖着,听说苏喻以女儿身在朝中谋了一个女官,虽官位不高,然而却是皇上皇后跟前的红人。 她凑近我,刮了刮我的鼻尖说道:“天下事哪有你重要,我爬上这个位子,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寻一个你。” 她弯着唇,笑着压住我:“现在找到了,朝里的事情,自然有那些老头会去做。” 苏喻虽没有说什么动人的情话,可我却甜的要命。我甚至还在期待她能对我做些什么,可我这身子不是很争气,这样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间,我却不合时宜的咳嗽了起来,大概还是太激动了罢。 苏喻连忙慌张地向我递着帕子:“是我太急躁了。” 转眼,立马又换上了平日那张冷冰冰的脸。 我轻咳着,见苏喻这副样子心里如同针刺似的有些难受。 十年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十年前这般难受的,是我自己呢? 我正想拉住她,将我几欲脱口而出的“那就在一起罢”说出,屋外便传来了老太监尖锐的传叫声。 “皇上口谕,请苏大人立刻回宫。” 瞧罢,她方才还说没什么事,转眼皇帝老头就叫她了。 “我不去,让那老太监自己个儿回去罢!”小竹来请苏喻,她却拗了性子,不肯离去。 我伸出去的手又偷偷塞回了被子,对着她道:“快些去罢,别让皇上等急了,到时候怪罪下来,你不怕,我们家可还怕着呢。” 她微蹙着眉头:“那我去去就来。” 她大概心里有些怨气,我这才想起来她这些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当上如今这个位子,但凭她话语间对老臣的不尊重便可窥见她如今权势有多厉害。 皇上都敢拒见,还有什么能令她害怕的呢? “我很快便回,晚上膳食务必等我。”她站起身,顿了顿,“若我没及时回来,便不要等我了。” 她急匆匆离去,头再没转一次。 晚上菜凉了,她也还是没归。一桌子好菜,全都凉个通透,尽数糟蹋。 “小姐,奴婢再去热一热罢?”小竹立在我的身边,见我动筷,手比嘴巴快,话还没说完便夺走了我的筷子。 “可我饿了,小竹。”我盯着她手里的筷子,“我是个病人,不能饿肚子的。” 小竹慌张地望着我:“可,可苏大人说了,不让小姐吃冷的。” 我这丫鬟,什么时候这么听苏大人的话了? 我想起那年贪嘴多吃了一口冰冷馒头便是疼的死去活来。 我叫着苏喻的名字,一遍遍喊着疼痛。苏喻却冷着脸坐在一旁,一字一顿说道:“花璟,以后少吃冷食。” 可我是个小乞丐呀,能有口馒头吃就不错了,哪还敢奢求吃上一口热的。她见说我不通,却还是暖了手伸到我肚子上。 “再去热热罢。”我无奈道。 等会苏喻回来,若被发现肯定是要被她碎碎念的。 -- 第8页 第9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9) 天实在凉的过分了些,苏喻给我的铜球也渐渐冷了下来。菜热了一回又一回,最终还是不等了。 苏喻不在,我吃饭的胃口都不大好,大抵是少了秀色所以不可餐。 食了没几口便重新躺回床上歇着了,想了想老是躺着也不好,更容易捂出病来,便又起了来在屋子里坐着看书。 苏喻进来的时候我倒不是先看到她这个人,而是先闻到了她带来的酥油鸡香。她一进门便将酥油鸡撂在了桌子上,问我吃过了没有。 我真想说自己吃过了,小竹先我开了口:“没有没有,苏大人您不在,小姐她啊,饭都没吃多少。” 我怄气瞪着小竹,眼里埋怨着非要这样拆我的台不可?但肚子在闻到酥油鸡的味道之后还是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苏喻一听,也笑了,伸手就要过来帮我捂手。 “怎么这么冷?”她问道,“我给你的那个铜球呢?” 我头微微抬:“喏,那呢。”顺着视线过去,便是一个炭盆。 “在火里?”苏喻问道,“你给扔了么?” 我摇摇头:“怪哉,明明你给我的时候我能在手里捂两个时辰,偏偏我自己塞炭进去,没多久便冷了。不顶用,我不喜。” 她视线在火盆和铜球上来回跳转,轻轻一笑:“我倒是急着与你显,却忘了给你银炭了。” 苏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囊递与小竹:“烤热了便放进去罢。”又转过头来与我道:“这银炭与普通的炭石不同,烧热了能温很久,新物,走得急,忘了给你。” 我本以为是我不会用这玩意,原来里头还有讲究。 再看那小布囊,是我当年亲手绣了送给苏喻的,却没想她如今还留着。就像她头上簪着的木钗子,也是我当年亲手刻的。 如今在这么仔细一瞧,不光是簪子布囊,她袖子里微微露出来的那根红绳也是我当年系上去的。 倒是我,离了那块地方以后,手上的红绳便也跟着丢了。 她似乎从未变过,反倒是我变了。 见我愣着,苏喻便扒了一只鸡腿递到我嘴边:“不是饿着么?快吃。” 我回道:“你呢,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皇上那里还待了我晚膳,可好吃了,下次你好了,我带你进宫吃去。” 我轻咬了一口肉:“宫里的饭食哪有那么容易吃到嘴。” 她只看着我笑:“花璟,只要你想,哪怕天上的星星我都给你摘下来。” 我本以为苏喻送完鸡就会走,却没想她一直盯着我吃,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 以前我没怎么吃过好东西的时候,在苏喻面前是一点吃相也没有,怎么难看怎么来。如今见识过了尝过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本就是小口吃着,如今更是细嚼慢咽吃了足有半个时辰。 待我吃完,苏喻也像刚吃完一顿大餐似的,心满意足地用手揩着我的嘴角,又从小竹手里接过干净的手帕帮我细细清洗着双手。 她微微一笑,我还以为我脸上怎么了,下一瞬,我便整个人被她拦腰抱起。 “让我抱抱,两个时辰不见,很是想念。”她一边抱着我到床边,一边说道,“晚上风大,记得不要透窗风。”又从小竹那拿了铜球塞到我的手里:“冷了就加被子,不要忍着。” 她还记得呢,记得当年的那个冬天。 我幼时和江沅两个人一块每日枕着稻草睡着破庙,夏天倒还好,一到冬天,漏了风的破庙总不时穿堂而过冷寒风,而我和江沅两个人连衣服都买不起又哪来的被褥,只能将整个身子都深埋在稻草里依偎取暖,伴着风声入眠。 后来回京,习惯了晚上总要听点窗风,听着呼啸而过的北寒风,心里才觉踏实些。好似听着这般的寒窗风,就能回到当年我和苏喻关系还算不错的时候。 离别前那年冬日我受了寒,苏喻受江沅所托让我在她那睡了一晚,那是苏喻为数不多待我好的时候。 “你晚上就不冷吗?”苏喻迷迷糊糊醒转,伸手越过我将我悄悄打开的窗缝合上。 “我让你在我床上睡,可不是让你把我一块带凉风的。”她一边怪着我,一边手却帮我提了提被子。 “苏喻,我晚上不吹点风,睡不着。” 她被我吵的不耐烦了,左手捞了床底下不知道何时藏着的团扇,轻轻替我扇着柔风。 “这下总好安生睡了罢?也不知道江沅怎么带的你出了这么个奇怪的坏习惯?” 第10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10) 作者有话要说:  苏喻视角 我名苏喻,那年我十岁,被人拐卖到醉仙楼已一日有余。 老鸨将我领进这间吃人的楼子时曾说:“小丫头片子,这辈子除非你死,否则别想从这里出去。” 她这么说,无非是吓唬我。而我自信自己的这张脸,她不会对我下毒手的。至少现在不会。 她领着我到客人们跟前开面,我才觉自己是彻彻底底落到了这吃人的地方。 她让我跳舞,我却倔强着什么动作也不跳。她说,我吃饭的家伙全都要我自己挣,没有谁在这里清高一辈子的,总是要糊饭吃的。 我不肯。 父亲曾说这天下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害虫,我偏不信,直到被人闯入家中,一场大火将风光尽数掩藏,一样我最爱的颜色入目遍野,笑声重叠,像极了此刻的看客们。 -- 第9页 人们大多砸的银锭,越大便笑的越是开心,好似砸在我的身上越痛,便越是好看出花来。 直到两枚铜钱晃晃悠悠停在我的脚边,我才寻着铜钱扔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个看上去极瘦弱的孩子,打扮的像个男童,但我知道,她是女扮男装。 多可笑啊,我如今沦落到连乞丐都来可怜我。 有时我曾想,若做个乞丐也应当是不错的。至少她挨打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定是没有如我这般的苦恼的。 可回头想想,一个乞丐而已,没经历过我这样的落差,又怎么晓得我的苦楚。她若也同我一般从云端坠泥,此刻定然是笑不出来的。 真是刺眼啊,她的笑容。 我跪在院子里饿了两日,除了落下的雨曾飘落进嘴几滴再无进食。 我知晓院子里有个窄小狗洞,只要趁那群人不注意,轻轻松便能从那里逃脱。 然而她却从那个地方溜了进来,那样“居高临下”看着跪在院子里的我。眼里满是同情与可怜,甚至还将手里的铜钱递到我的面前。 想我数月前还过的不是这样的日子,如今,却让一个乞丐可怜。 “连你也瞧不起我?”我拾起地上的铜子向她砸去,“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扔出去的时候我便后悔了,她又有什么错。或许俩枚铜子已是她身上的全部家当,她满心满眼捧与我,我却将心意狠狠砸在了她的后背。 我原本想着今日便从狗洞逃出去,转念又一想,我如今孤家寡人,同老鸨说的一样。 我已是个没有亲眷的人了,即便我逃出去,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安生落脚。不是沦落乞丐,便是受人践踏。与其狼狈,不若风风光光,至少两种践踏,后者还能活的舒适些。 有时我也庆幸,亏的我是大户人家出生,从小便学了点诗词歌舞,总好过什么都没学便闯进了这栋楼子。 老鸨允我做四年的清倌,一来算给我造势,二来是我年纪的确尚小,养上几年还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再见到那个小乞丐的时候,是在半夜。 我因着前车之鉴,睡觉总习惯带着一把剪子,即便危险仍旧放在身边,以备我能够及时抓起剪子刺向对我图谋不轨的人。 若是我再晚反应那么一会,那小乞丐或许就死在我的剪子下了。我手直指着她的脖间,生死全在我的一念之间。 “是我。”她开口道。 我自然晓得是她,若没认出来,她定会成为我手下第一个冤鬼亡魂。 “我是来与你道歉的。” 其实我也有错,时至今日我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小姐,而是一个寄人篱下卖笑吃饭的妓子,有什么理由去生气一个给我送钱的人? 她见我不生气,咧嘴便是笑意。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能笑成那样,晃了我的眼。 “你拿根树枝来做什么?”我知道那是根簪子,但我就是心里存了气,嘴里蹦不出几句好话来。 “这不是树枝,这是我送与你的礼物,是我亲手刻的,结实的很。”她晃着簪子,伸手与我做了一个示范,三两下便将她那一头污糟糟的头发盘了起来。 似乎是怕我嫌弃她脏,便取下了簪子,用身上尽可能干净的衣角用力擦拭着簪身。 我存了心不让她好过,便故意将白日里客人送的取给她显。 羞愧罢,看看你自己的有多么简陋,还能笑得出来么? 我抬眼,那厮却还傻傻等着我夸奖她送的礼物不错。 我心念一转,她落荒而逃。 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晚。 如果可以,真不想在她那落下个这样不堪回首的记忆在她往后的人生里。 第11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11) 作者有话要说:  苏喻视角 “苏喻,草蝴蝶花环,你看,蝴蝶会在头上飞。” “苏喻,我新学的草蝈蝈,赠你。” “苏喻,你瞧,这是草蜻蜓。” “苏喻……” “苏喻……” 我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人对个妓子这般上心,即便是我,也对自己唾弃不已。 她无甚富贵身家,却每日将一张笑容常挂在嘴边。明明是一个邋遢的小乞婆,笑起来的样子却是格外好看。 再者,便是她说她喜欢我。 一个乞丐,喜欢一个妓子。多可笑。 我原本放逐自己沉沦红尘,但她告诉我,她欢喜我,要将我赎出去。 我笑着回道她一个自己温饱都不能解决的小乞丐,又怎么将我带离苦海。 彼时,我已是在醉仙楼弹唱了一年整,距离我的初次卖身还有三年。在这一年里,我成功将她的目标提升到了一个永远不可能达到的身价。 五百两。 三年后,这五百两再次涨到了五千两。 她说她会赎我,我信了。 这一年来的风风雨雨,都是她陪我一起走过。我知道她不可能,但我还是哄着她,我信。 即便我是真的信。 她一听,脸上的笑意更胜:“苏喻,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赎出来的,我保证!” 嗯呢,我相信。 我有记日的习惯,每天将自己经历的事情记录下来,攒成一本本小册子以便回首往事。 遇到花璟以前,我因为家中变故,已是荒废了很久。遇到花璟以后,我发现我的记事里,每一篇都有关于她。 -- 第10页 每一页每一列每一个字都在说着我想她。 她为了我一句信,每日也不知道在奔波什么,常常一身伤痕地跑来见我。后来似乎发现这样不妥,便故意躲着,等伤好全才来找我。 张口不是东街的阿婆丢了一只鸡,就是西街的老头少了一袋米。 花璟,能不能不要再说那些我不想听的了?我只想听一听你的事情,你的伤,你的过去。 我曾在路上遇到过江沅,见她谈吐不俗,想来不是一开始便成乞丐的。有这样一个娘亲,又怎么会甘心让自己的孩子流浪,成一个小乞婆? “苏喻,你在想什么?”花璟张着大眼睛在我跟前晃悠,我伸手将她从蜡烛前移开,免得她的头发被蜡烛烫到。 “没什么,只走了个神,你方才说到哪儿了?” 她眼睛左右提溜:“哎呀,我给忘了。”转眼又笑嘻嘻的。 这样一个可人儿,怎么能不招人喜欢。总之,我喜欢的要命。 “我明日有些事情,就先不来了。”她挠着头,似乎难以启齿。 我想着明日正好也要出趟门,去员外郎的家中弹琴,便应了下来。 应下的话,便又是好几天不能再见了罢? 她身上常常带伤,或是钝器所致,或是淤青磕碰。她是真的一点也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姑娘家。 员外郎家过生,弹唱了我两声嗓子,便可轻松换来五十锭。只不过大头都给了老鸨,到我手上也就十锭银子。 “公子,可怜一下我罢!”小乞丐的吆喝声起,我本想快步离去,但细听又觉得熟悉,凑到人堆里一看,那不正是花璟? 只见她熟练地抱住了对方的马车的马腿,右脚有些跛,想来是刚才被那辆马车轧到了。那是真的伤着了,所以人群才会这么激动。 那人恼羞成怒,指挥着自己的家丁向着花璟打去。那一刻,那人即便是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知府家的幺子,我记下了。 至于花璟,被人侮辱还在那里开心地捡着地上加起来不过十几枚的铜钱。 一枚铜子咕噜噜滚到我的脚边,还未等她发现,我身边那人便欲伸脚将那枚铜子踩在脚下。 我轻咳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踩上了那人的脚背:“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乱碰。” 他被我踩了一脚,气急败坏,但周遭人多,左右一枚铜钱而已,只好离去。 “这位小姐,您踩着我的钱了!”她带着笑意而来,却在见到我之后面色突变。 “花璟?” “我不是,姑娘你认错人了。” 此时我才发觉,这个小姑娘也是要面子的,她也有她的自尊。谁人都可以看到她的不堪,唯独我不可以。 明明只是个小乞丐,怎么还有这么要强的自尊心留着。我沉思很久,最终还是在她来我屋里之前将这件事情全都忘掉。 如她所愿。 这四年间,我没有一天不在盼着外面的世界。 我一直等着她带我走。 可是她没有。 第12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12) 作者有话要说:  昶chang三声 “大人,我求你了大人!您就饶了我一家老小罢大人呐!”府外有一老头叫声凄厉,实在是扰了我的美梦。 还没等我叫来小竹查看究竟发生了何事,那厮又哭哭啼啼喊道:“相爷啊,求您跟苏大人说两句好话罢!我一家上下百余口人都指着我养活啊!” 我披着毛裘,捂着暖婆子走到院中好听见更多声响。 我那便宜爹爹无奈道:“你当初做那些事的时候,就该知道有什么后果。你该晓得的,那苏喻背后究竟是谁。” 之后沉默了好久,我才隐隐约约听见便宜爹爹叹了一口气:“是皇上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你做了这么多年这个位子,不应该不懂得这个道理。” 那人哭声渐起,长号着好一阵,倏忽戛然而止,随后便听见有小厮扯着嗓子喊道:“李大人!李大人!” 朝堂之事我不懂,不懂印象里倒是记得一个李太守,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人。 昌州,一个好地方,也是我旧梦开始的地方。 那里富庶丰饶,常有达官贵人经过,随便扒着一个人的裤腿就能得到不少碎银铜子。 我所知道的李大人,只有这个昌州太守李昶傅。别的太守大人还有没有姓李的,我便不知道了。 依稀听说那天晚上打我的,是位太守的长子,气急败坏,想来是我扰了他的好事。 那一晚,是苏喻的卖身夜。 听说那位公子带着千两纹银想要去买醉仙楼有名花魁的初夜,却不想两大箱白银路上被人劫了去,本打算去赊账,却不巧路上撞上了我。将我打了个半死,花魁初夜也没买到。 隐约间听见小厮慌慌张张的声音:“苏大人。” 苏喻默了半晌,沉声道:“丢出去,往后不要靠近花府二里,若是让我瞧见他在门外,便不是发配边疆这么好的结果了。” 小竹听完热闹走进来时见到我在外头站着惊了一跳,连忙扶着我进屋:“小姐呀,您这身子怎么还到处乱跑?” 我指着屋外朝着大门的方向道:“门口发生何事?” 小竹将被子都拢到我身上,又给我倒了一杯暖茶:“是昌州太守李昶傅李大人,听说家让苏大人给抄了,全府上下发配边疆,男的充军,女的军妓。” -- 第11页 她啧啧道:“都是他自个活该,这些年身居高位却中饱私囊,家库比国库还丰厚。听说他儿子,光是私生子女就有二十来个,个个都有一处私宅。” 原来果真是这个李昶傅。我心里暗暗窃喜,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像这样偷鸡摸狗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一家子,去充军都是便宜他们。 依稀记得李家的太太开了十来个粥铺,却不肯给被撞了个腿瘸的我半个铜子。当面假慈悲,背后真虚伪,害的我在旧庙里头足足躺了两个月才能去寻苏喻。 真是因果轮回报,该! 我那便宜爹爹进了我的院子,我高兴极了一步一跳走到他跟前说道:“爹,那李大人,千万不要听他胡话心软!” 便宜爹爹只想来看看有没有惊扰到我的休息,毕竟从我开始静养那日起,花府周围便不再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像这样有人大声吵闹还是近年来头一回。 “你又是怎么与那个李昶傅有仇了?” 我忽视掉他话里的又字倔着小脸道:“他老婆打断了我一条腿,他儿子打掉了我半条命。” 或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认真,倒有点吓到了便宜爹爹。他将我推回床上,骇着声道:“苏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苏大人说了什么?”我困惑道。 “苏大人说,那厮婆娘打断了她心上人的一条腿,她便折了李昶傅妻子的双腿。那厮儿子打掉了她心上人的半条命,现如今,那李序已是阉人一个,其子尽数阉割。” 便宜爹爹长叹一声:“他们李家,算是绝种了。” 我轻勾唇角,对着刚走进来的人浅浅笑道:“苏大人……” 她似乎对我叫她大人很是不满,伸了手便将我冰冷的小脸捂住,直到暖个透为止。 我的嘴巴被她紧紧拢着,只好嘟嘟囔囔道:“苏喻,谢谢你。” 她眼泪几欲夺眶而出:“是我晚了。” 那日抄了一家不知名青楼,里头的男人左拥右抱,见到她进来还以为是当年的花魁苏喻,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若不是当年有个小乞丐死拦着我,你早就是我李序的身下人了。” 第13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13) 对当年的事情,我本身是没有太大的情绪的。倒是苏喻,见到个李昶傅跟见到个死仇似的。莫说靠近我花府半步,等过两日那老匹夫被押去边境,怕是再也没有出头的日子。 依着市井里对苏喻这个人的丑化,李昶傅肯定是活不过到边境的那一日的。 我整个人被苏喻紧紧抱着,她甚至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在微微发抖。 我那便宜爹爹见状,识趣地离开了我的房间,还把边上的小竹也一块带走了。 真不知道苏喻是怎么讲通我那爹爹的,虽然他确实有些贪生怕死,但也不至于这么贪生怕死。一见到苏喻就跟见到天皇老子来了似的害怕。 我伸出手,回抱着对方,在她后背轻轻拍着安慰,就像当年她抱着我一样。 那年是我八岁时,尚且在这花街上混出一点名头,有个惯爱碰瓷的小乞丐,整天守在醉仙楼的门口。 我闲暇没事,若遇到苏喻出门,便会守在门口等着她出去弹唱。虽然只有一点点的路,但是至少我能一直看到她。 苏喻这个人真的是生的极好,无论怎么看都是不会腻,我一路走一路看,却不想撞上了老熟人。 我头一年不会看,碰瓷的时候老是撞上同一拨人,对方刚开始见了我还能不耐烦地扔着铜子,到后面直接带着家丁对我拳打脚踢。 “别打我别打我!”我尽量护着自己这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蛋,万一破相了,苏喻看了更不该喜欢我了。 更重要一点,我平时是不会叫的,只因为有着苏喻在,我才会求饶。 虽然被她看到过我自己挨打的模样,知道我在做什么营生,但让她亲眼再看到一回又是另一回事。 这老熟人我遇到过六七回了,一次比一次打的重。这一次下手更是狠毒,连街边阿婆卖的鸡蛋都会随手拿过来朝我身上砸着,糊了我满身满脸。 我本来也就这么一件衣服,被鸡蛋液弄脏之后更没有能够换洗的了。对方却还不解气,看到街边卖烧饼的烧火钳,心下狠毒想要烫花我的脸蛋。 我肯定是不能屈服的,挣扎间拿着那个烧火钳的公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摔倒在地,那火钳子边直筒筒落到了他的命根子上,这才了结。 这之后,我本以为会被他打个半死,却没想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个人一面。据说是伤重不治,那处溃烂致死。 在场的人都看在眼里,官兵将我捉去府衙痛打了十个板子,硬生生要掉我半条命。我好说歹说,才请了证人来为我作证。 那地方,看热闹的人居多,真正能站出来的人却不多。但好歹是有人站出来了。 “苏喻。”我睁开疲惫的眼皮向她伸出手去。此刻的我在她眼里定是屁股开花的模样,但是我能看到苏喻,我就很开心了。 “花璟。”她看着我,眼里神色复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终究还是从府衙里逃了出来。 她将我送到江沅手上的时候,我已经是昏昏欲睡再也没什么力气,隐约听见二人互相争吵了一番。 我好想和她们说不要吵,终归是因为我走道没有看路,又刚好运气差撞上了个积怨已深的敌人。 -- 第12页 苏喻见了我的虚弱模样,连忙止住责备,过来握住我的手。 “花璟,不要睡。”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本来没有困意,但听了之后却突然觉得好安心好想睡觉。 她却赶忙抱住了我:“说了让你不要睡你听到没有啊!” 我听到了,可以不用在我耳边这么大声的,我又不是聋子。我只是有点困,有点想睡觉罢了。 她抱着我,眼里的湿润流到了我的脸上。我还没诧异我都没哭苏喻却哭了,她却开口说道:“花璟,我撕了你的裤子。” 听到这话我本该害羞一下,毕竟我也是个尚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总要有些矜持的。后来转瞬一想,哦,原来是我屁股被打开花,和裤子连在一处。 苏喻撕了我的裤子,也就是说我的下半身已经没了知觉。 我稍稍点着头,应下了她的话:“苏喻,你哄哄我,你哄哄我,我就不睡了。” 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想着占苏喻的便宜,本来想给江沅使个眼色,好让她看看我是怎么撒娇的,但到底因为太累,没能抬起头来。 苏喻应着我,轻拍着我的后背,给我唱了一首童谣。 童谣的内容没能听完我便睡去了,但她怀抱的温暖我却一直记到了如今。 第14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14) “苏喻。”我唤她道。 她靠在我的肩头,哽咽着,嘴里一直呢喃着“你在你在”。 一般情况下,都是要说“我在我在”的,但此时此景,特意去揪苏喻的错处有些略煞风景,我在便我在罢。 “嗯呢,我在。” 想她如今已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哭起来撒娇的样子却比之从前我见她时还要委屈。 我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只是人越是想要自由自在,便越是要吃透许多许多苦的。 她如今能这般潇洒自由,应当是付出了比之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将养了这么许久,我的身子总算有些起色。倒是苏喻,吹了没一会风便轻咳起来,想来是最近公务繁忙,没能好好休息上一场着了凉。 我正想让她留下歇一会再离去,她便将我扶在床头,说着有事先走了。等到几天后过了初春,苏喻才又频繁到我院子里来。 江沅还是老样子,即便说了可以在丞相府常住,依旧三天两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 往日归来的时候,总是会带一些话本子与我谈笑,今日来时面色沉重,欲说未说倒有些扭扭捏捏不似平日里的江沅。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还在思考,便抬脚出门,兀自去院中走路散心。 有些事情,想说便是能说,不想说,便是不能说。 “花璟,你还记得当年要拿烧火钳烫你的那个人吗?”江沅开了口。 我侧着头,实在是要欺负我的人太多,想不过来罢,所幸前几日的时候想起过一回,一说烧火钳便是记忆犹新。 “怎么了,那人不是伤重不治了么?”我回想着,当时自己好了之后总惦记着这回事,后来没过多久,便听说那人殁了。 “我今日,在集市上见到那个人了。”江沅看着我,似在等着我的反应。 “不是死了么?”我犹记得当年本以为自己会被那一家子人迫害再无苟活之日,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捉了去,却不想那一家子连着宅邸一块搬走,竟是什么也没留下。 江沅摇着头:“始终吊着一口气,在集市里讨生活呢。” 她形容那人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我自己。我沉默着,静静等着江沅说着后话。我知道,她定不是来和我说这些的。 她说:“花璟,苏喻为你,当真是比你爱她还要多。” 她极少夸苏喻,过去的那些年里,每一日都在贬损着对方,好让我死了去找苏喻的心。可自从那日她骂了苏喻一晚上,第二日带着我上京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苏喻。 到如今,每每提起,便是夸赞。 我眼眶里的酸涩盘旋着,嘴唇微微颤抖着:“我知道呀。” 她待我这样好,可比我当年待她那般,好的不知道多少。 江沅见我嗅着院里的桃花,却不知我手里的桃枝早已折断,只是虚虚留在枝头。 她叹了一口气:“她不愿和你说,便是不想让你知道。我一个局外人,也没什么好说不好说的。只是我最后再劝你一句,莫要后悔。” 江沅走后,我久久未曾发作的身子便狠狠咳上了好几许。 她想说的,我皆是知晓的。只是何苦来哉,偏要在人心窝子上捅一刀。 “还疼吗?” 苏喻终归是醉仙楼里的姑娘,不能时常出来看我。我歇养了两周,便又活蹦乱跳地去找苏喻耍了。 甫一坐下,便是两块肉瓣刺痛难忍,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我难得见苏喻这么关心我,便撒着娇委屈道;“可疼可疼了,你摸摸我,我便好一些。” 她的手顿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你要我,摸你屁股?” 我起初没明白过来,待她的手将要触到我刚好的屁股上时,便蹭地弹开,磕磕巴巴解释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饿么,吃些桃花糕罢?”她推着桌子上的桃花糕到我面前。 一伸手,我便瞧见了她手臂上有道极好看的浅浅桃花印子。她见我看到,便拂袖盖住,说着不过是块胎记。 -- 第13页 “好看,我不骗你,胎记也能生得这般漂亮,真不愧是苏喻。” 她听我夸赞,拿着桃花糕的手有些微顿,但还是递到了我的嘴边:“你怎么什么都要夸,我就没点不好的地方么?” 我一口咬下酥糕,甜味在嘴里四窜开来,顺着喉咙,一直甜到了身体各处。 “只要是苏喻,便什么都好。” 彼时我不知,那是只有烧红的桃花簪子才能烫出来的印子。 第15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15) 晚上吃饭,菜都已上齐,苏喻却还没到。 小竹已是习惯性地备好了她的碗筷,一坐下便可直接同我一道进食。 若是十年前,这般没皮没脸模样的人反而是我。我一个没钱的小乞丐,三天两头跑到人醉仙楼蹭吃蹭喝。几年下来,反倒是苏喻瘦了不少。 起初,我也不是那么好意思伸手讨要的。终归是想在心上人面前留点脸皮,不至于那么馋嘴。 不过自那日屁股开花之后,苏喻每每都会准备一点小零嘴让我尝尝,久而久之,有时便会留下来一起吃饭。 “你尝尝这个,比之原先的味道如何?”苏喻夹了一块焖肉放进我的碗里,光是一进门,我的眼睛便在这焖肉上面没有移开过。 她一筷子递到我碗里,我便迫不及待端起碗,改不了没吃饱时的狼吞虎咽,囫囵咽下了肚子,差点噎着自己。 “味道如何?”苏喻坐在我的身边,除了给我夹过一筷,之后便再也没有动过,只看着我吃,似乎有些期待。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酱汁,真真是回味无穷,但肉的味道实际上并未吃进去多少,她问我,我也比较不出什么来。 “好吃,比上一次吃的还要好吃。” 她听完,唇角笑意更胜,又夹了一块笋子到我碗里:“也别光吃饭,多吃些菜。” 有这么一桌子好菜,还有一个美人相伴,即便是不好吃,也是秀色可餐,更不要说这一顿的味道比之外面酒肆飘散出来的香味还要诱人。 “你们醉仙楼,是换厨子了吗?”我风卷残云般咽下最后一口白饭,“我还要!” 她将我手里的空碗拿了去盛饭:“真有这么好吃吗?” “有有有,比先前吃过的,还要好吃上数倍。”我赶紧多夸几句,希望这个厨子能够感受到一位忠实粉丝的热情千万不要离开醉仙楼。 “那便多吃点。” “嗳嗳!”我赶紧接过,但除了苏喻夹给我的那两筷都是大的以外,我自己挑的都是些小碎,伴着大口的米饭在嘴里咂吧味道。 “又不是吃了这顿便没有下顿了,这个厨子目前还没有走呢!”她轻轻拍揉着我的后背,顺着我狼吞虎咽的气息。 “若是这个厨子走了,可一定要告诉我一声。” 她撑着下巴看着我道:“为何?几口饭便能让你跟着她跑了么?” 我赶紧咽下嘴巴里一大口的米饭回道:“她若是走了,我定是会很想念的,但我一定要好好感谢她,感谢她做出这么好吃的美味,希望她能一直坚持下去。” “那倒未必。”苏喻出声反驳我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厨子以后还接着当厨子呢?” “做的这么好吃不继续当厨子,岂不是少了一门吃饭的手艺?” 她只笑着摇了摇头,又往我碗里夹了一块焖肉。 “够了够了。”我停住苏喻的筷子,“你再这样,我碗里快放不下了。” 她回身一看,才发觉我碗里的饭菜已是被她夹的堆成小山包那般高了。 “我倒是忘了,如今你在丞相府,不像以前那般饥一顿饱一顿了。”说着,便将自己的碗递了过来,想要将我碗里的肉菜夹到自己的碗里。 我缩手一挡:“你都夹给我了,怎么还想要拿回去,饭桌上不是还有,这么些我自然是能吃完的。” 不等苏喻反应,我便埋头捧着碗大口大口勤奋苦干起来。 今日这一顿,味道比之过去的十年截然不同,倒像是另一个厨子做的。我抬头问小竹道:“家里是新换了个厨子吗?” 小竹忧心地看看我,又看看苏喻:“小姐,可是有何不妥?” “没什么,只是这味道不错,多给些赏钱,让那个厨子不要走了,以后便留在我们花府。” “这……”她面露难色。 “怎么,这个厨子还不乐意吗?钱不够,便让爹爹多给一些,总不至于狮子大开口。” “这个……” “咳咳……”苏喻捂着嘴,轻声咳了两下。 “小奴这就去和那位厨子商量商量。”她仓皇逃走,好像我让她给别人送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你是不是最近太忙了,都累出病来了?”我正想伸手查看着苏喻是否有发热的症状,却被她反手握住。 “这菜可还合你胃口?”她推过菌汤,“不要光吃饭,喝点汤。” 我赶紧点头:“合的合的,约摸有十年了罢,没想到醉仙楼的那位厨子还能被你给请到京城来。” 第16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16) 宫里出事的时候,我才依稀感觉到那么点天下大乱的意思。 就像那天我问苏喻丞相府的厨子是不是出自醉仙楼的厨子似的,扑朔迷离的过程终究没个结尾。 便宜爹爹让娘收拾着行李带着我去了江南避避风头,路上江沅主动请缨要与我们一道,不过照顾我还是照顾我娘倒是另一说。 -- 第14页 只是待了有个把多月,我才看见苏喻疲惫的站在我的跟前。 她见到我的头一回面,便是摸着我的脸,笑嘻嘻地看我还活着没有,然后,没来由地扑通倒在了我的怀里。 许是前些日子苏喻请来的御医和民间搜刮来的草方子有点效果,原先说着不能活过今年的我,如今依旧是好生生的站在这里。 倒是苏喻,满脸疲态,一看就没能好好休息过一个晚上。 她醒来的时候,我正好去了外面采青。她找我不见,有些魔怔,险些将我娘推倒在地,好在江沅力气大些,将苏喻给制了住。 “花璟,花璟!”她疯了魔似的喊着我的名字。 “我在这里。”我手里的花枝还未放下,便被瞧见我人的苏喻抱住了身子,好在我反应及时,那花枝也不至于被两个姑娘的肉团子给压烂实了。 “我只有你了,花璟。”她喃喃说道,随后又继续陷入沉睡。 江沅说,苏喻是飞累了三匹马才到我这里来的,按照马不停蹄的路程来算,苏喻应当是三天三夜没有好好合过眼。如今见到我了,心内踏实了,便要睡上个三天三夜找补回来。 江南的雨季闷热潮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上一秒还花枝俏下一秒便雨打芭蕉。冷不丁后脖子滴了滴雨水还打了个冷战,拖着个昏昏沉沉苏喻到底太累。 江沅本想着帮我搀扶一下,奈何苏喻虽然睡着了,却也受不来旁人碰她的身子,轻轻触碰反应便是极大。 我娘生怕我累着,便喊了下人给我抬了个榻子到屋檐下。我像个老妈子似的,抱着苏喻一边哄着她睡觉,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歌谣。 这个场景倒是让我有些怀念。从前,也是这样的梅雨季节,也是同样的两个人。只是哄睡的和睡觉的换了个个。 那算是我有些本领之后的第三年,也是我认识苏喻之后的第三年。我偷了一个瓜吊在井里头。 说实在话,并不完全算是偷的,我也有放钱在瓜没了的地方,就是没有当着别人面买罢了。 顺带,钱给的稍稍有点少。 西瓜太大,若是吊在醉仙楼的井里,肯定是会被别人看到的。 我便吊在了苏喻唱完宴曲的途中。 跟苏喻一块的姐姐早就熟悉了我的样貌,一见我躲在巷子口鬼鬼祟祟便会用手肘轻碰苏喻,调笑道是她的老相好来找她了。 苏喻也不恼,只是拿了帕子出来擦了擦我额上的热汗。 “这么热的天,你也还站在这里?”她将我拉到一个树荫底下,“也不晓得照顾照顾自己的这张面皮。” 我傻兮兮地朝她笑着:“站在那可以清楚些,这样你出来了我便能马上看到了。” “那我要不出来,你还一直等着吗?” 我用力点着头,似乎这样就能让苏喻多了解一点我的真心。 “先别管那么多了,跟我来。”我拉着苏喻,穿过七拐八拐的小巷,来到一处败落的院子。 “你等一会。”我松了手,双脚勾在井栏边上,整个人扑了进去找插在井壁上的棍子,好把西瓜给从井底下勾上来。 若是单单放在筐里,被什么馋嘴的人瞧见了定是要被偷吃的。但这样将绳口藏起来,外面看又没什么不同,自然不会闲着没事往里头瞧一眼的。 “哎呀,我没有刀。”要是直接生掰,掰的又不好看。 “我有。”苏喻从头上拿了一根簪子出来,比较宽,从里头能抽出一柄细长的小刀来。 彼时我不太懂,只晓得这样就能吃到瓜了,在边上着实开心了有好一会。 这也是我有记忆来头一回吃瓜,但是据我娘说,我还没丢之前,每年的西瓜都是吃腻到不想再吃了的。 吃着高兴了,苏喻就会给我唱没人听过的小曲,跳别人都没瞧见过的舞蹈。 我不懂音律,只一味叫好捧角,她也晓得我嘴里说不出个好赖话来,只是没有了在台上的那般拘谨,极为放松地拉着我的手转圈。 那日我也不知怎么回去的,只是在我醒来以前的那段辰光里,苏喻的歌声就一直没有断过。 第17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17) 苏喻真正清醒的时候,我还累的尚在熟睡之中,依稀被人讲话的声音吵到。我难受地皱了皱眉,随即便被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了耳朵。 “大人,宫里头还等着您去主持大局呢!”那声音一听,便是个年纪有五六十岁多的老太监,总是吊着嗓子,好似里面有一口百年不化的老痰。 “那老头又不是不中用了,这个年纪还要我个小辈去帮衬,臊不臊?” 苏喻说这话的时候,拍了拍我的后背,想要哄着我接着睡觉,但我的困意已经被赶跑,内里其实精神气都已回来了。 “哎呦大人呐,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啊!”老太监似乎是急了,踏脚的声音即使是隔着一双手我也听在了耳朵里。 “你再要纠缠的话,休怪我拎着你从这个宅子里丢出去。”苏喻话才说完,那老太监便立马抬了手,行了个礼之后仓皇逃跑了。 我那娘亲还做了晚饭,依稀听见我娘在院子里喊着公公不留下吃顿便饭再走么,那太监便喊着宫里头还有事时间宝贵就不打扰夫人了。 看罢,到底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个念头一出,我着实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 第15页 苏喻也察觉到我身体的僵硬,轻捧着我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我点着头应她的话道:“嗯呢,还挺骇人的。”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手里藏了糖,此刻正好我睡醒剥了颗梅子糖塞到我嘴巴里:“先吃点甜的,一会便忘记了。” 她扶着我下了床,我睡眼迷迷糊糊还没有彻底清醒,半眯着眼找着自己的鞋半天踩不准里头去。 苏喻见状,便蹲下身拿了鞋往我的脚上套:“夫人还在等着,可不要让她等急了。” 她触着我的脚,脚心有些痒痒,没一会我那点子睡意便尽数都逃空了,彻底醒了过来。一扭头,我那娘亲正惊讶地盯着我俩看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莫名有点偷情被抓到之后的心虚,赶紧跳下床想要撇清和苏喻之间的关系。却不想长期抱着苏喻一个不太好的姿势,两腿有些酸麻,直直将我麻了个底朝天。 “稳当着点,又不是没了这顿就没有下顿了。”她抬眼,似乎也看到了我的娘亲,向那处微微颔首,轻行了个礼。 我娘这才舍得下心从窗棱子那走出来:“我正想叫你们呢,没成想你们竟然先醒了。” 说这话我就不大乐意了,刚还和老太监打招呼饭呢,怎么就不晓得我俩醒了没呢?但见娘亲有些害怕苏喻,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怕些什么。 说来,我虽然知道苏喻是在朝中当女官,却不知道当的到底是个什么官,竟然能让当朝宰相一家子害怕成这个样子。 三天之后又三天,我那便宜爹爹的书信便也跟着到了江南,说是京中局势已然稳定,可以准备准备回去了。又说道若是我身子觉着不适,还可以在江南多待些日子,将养身子再好不过。 我看着七八月炎炎夏日的天,四周鸟儿伴着夏蝉聒噪,本想着早些回去,实在是这边的天气太热,我在京城待久了,还真有些不大适应这边南方的天气。 倒是苏喻,有些乐在其中,想她还是几天之前才来到江南的,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便提议走个水路,慢慢悠悠边赏景边回京。 苏喻一来,我便有好几天没见着江沅。起初我以为是她不想看到我和苏喻腻歪在一处。却不想她是连着一整个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我们留些银两在宅子中,再让管家给她传话沿着运河直上的船来找我们便是。”苏喻说着,实在是我们这的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再留下来又要折腾上半天。 我那娘跟着应声,但却一直紧紧盯着宅子的某个方向不放。我沿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只看到个灰色衣角飘忽。 “这江沅,怎么年纪大了还这么待不住?”我埋怨道。 “或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我那娘亲上了马车,取下帘子的时候我依稀看见她头顶上簪了一支从来没有见过的簪子。 “也许罢,可能是得了一闲下来就会坐不住的毛病。”我回想着我过去的那四年里,也是这样常常好些天不见江沅踪影的。 苏喻搀着我跟着一块上了马车,在去往码头的路上,她始终一语不发。 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花璟,有些时候,确实不怨江沅。” 第18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18) “我并没有怨过。”我极认真回道。我真的没有怨过。 尽管我这身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江沅,但若是没有她,我很可能在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就已夭折了。 所以,即便有过什么怨言,也早在幼年懵懂无知时就已忘得一干二净。 “江景,你看,这是什么?” “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江景,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的名字。”我吸溜了下鼻涕,噘着嘴看江沅,还没转过头,鼻子就从缝隙之中闻到了那诱人的烧鸡味。 “哪里弄来的?” 江沅见我馋嘴,收了手将烧鸡藏到身后:“还能哪里来的,买来的呗!” 我撇着嘴:“胡说,你哪来的钱买的?不会是……”我眯着眼,疯狂翻找着前些日子藏在稻草堆里“卖艺”得来的银钱。 “别找了,我怎么会偷你的钱呢?”江沅拆开荷叶,里面的香味扑鼻而来,“我上山抓的,现烤了来给你吃的。” 她抬头看了一圈破庙:“就这地方,你要是生一堆火,指不定怎么走了水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呢!” 我不以为意,手快地拽下一根鸡翅,馋着翅尖好一顿啃噬。 “怎么不吃个鸡腿,多香啊!”江沅一拽下那根鸡腿的时候,我隐隐能看到从鸡腿和鸡身之间冒出不少的热气来,层层上涌着,无不在说着:快来吃我! “我偏爱吃翅膀!”我倔着顶嘴道。 虽然我是真的馋,但我也晓得那是江沅打来的猎物,她能分我一块肉吃,我都应当感激涕零。 毕竟,谁也没有义务养着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一辈子。 “江景,你若是没有那么懂事便好了。”江沅一边说,一边用沾满了油腥的手摸了摸我的头。 “你别这样,都擦我头上了。”我皱紧眉头推开江沅的手。 若是仔细算起来,距离上一次见到她已是过去了半个多月。她常常这样,一走就是消失好几天,然后又突然回来。 我早已是习惯她这个样子了。 “那这次来了,又要走多久?”我问她道。 -- 第16页 “怎么,我们家小花想娘亲了?”她半开玩笑道。 “那倒不是,就是过些日子我可能晚上也得找活干,需抓紧些时间赚钱。” 毕竟距离苏喻被赎身的日子已是不到半年的辰光了,我得抓紧些,才能在那天的时候阻止苏喻被人卖掉。 若是银钱不是特别够,我就会像话本子里的大侠那般,将苏喻从醉仙楼里救出来。然后,一块私奔。 “这么要紧赚钱做什么?小心要钱不要命。”江沅只看着我吃,烧鸡的鸡腿在她手上都快凉了。 “要是我这条命能换个美人,那也值当!”我仰着小脸,兀自得意。 像你这般没有家室要养的人,是不会懂我这般辛劳的! 其实若仔细算起来,这是江沅试图丢下我的第一百二十四次。 她虽嘴上不说,但我能察觉到,她似乎总是透过我的眼睛,在看另一个人,却又对我的长相总是加以贬损。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以为自己长得十分丑陋,故而才引得苏喻不喜,并没有第一时间爱上我这副皮囊,只好通过让对方先了解我的灵魂,进而再日久生情。 “花璟,我对不起你。”她说。 那是我四年来第一次见她哭的那般伤心,好似我下一秒就要没了似的。 “我把你还给她,求你别睡。你的眼睛,那么的像她。”她哽咽着,“可你的脸,偏偏又像极了那个人。你不能睡。” 像谁?要把我还给谁? 彼时我的伤很重,并不能对她的话做出什么回应。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沅,将我交给一位姓景的妇人手上。 后来我才知,那是我的生身母亲。 “咳咳……”我思绪实在拉的太远,肺腑勾起了伤心事,又开始咳嗽起来。 “若没有江沅,你也不会受这样的苦。”苏喻扶着我,有些不忍心地说道。 我回笑着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若是没有江沅,你我也不会相识。” 她垂着眸子,晦暗如深:“我倒宁愿你从未见过我,这样或许对你是最好的……” “哎那边是在比什么赛船吗这么热闹?”我指着远处人群聚集的地方,这时马车正要下码头,我趁着苏喻不注意,将刚刚咳得带出血的帕子藏在了垫子底下。 “要下去看看吗?”她回转过头来说道。 “好啊,左右这一路上都是赏风景。”我扯着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往常。 第19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19) “宫里头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我想起原先那老太监急死人的模样,应当是很棘手的。此时有人敲了战鼓,咚咚咚好几声锤下去,直落得个满堂好彩。 苏喻应着我:“当时是处理完了的。”她看向远处,手里却不停帮我剥着菱角。 她这般模样,又让我回想起从前。那时,距离她被赎身的日子还剩下一个月。 我白日里不顾自己身体还未好全,晚上便紧了脚跟了人家里头去奔丧。虽说这门职业比起我那讨饭吃的好不了多少,但到底来钱快且给的多,就是有点耗嗓子。 我想起来的,倒不是替人哭丧,而是那晚上也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山路湿滑,那棺材没拖住,直直从山坳上掉了下去,落到了底下黑黢黢的水流当中。 我还在懊恼这笔生意做不成时,领头那尸体的大儿子便放了声,谁若是将他那老娘亲从河里捞上来,便送十两银子。 没人应。他又加价到了二十两。 我看有些人已是在跃跃欲试,便急急忙举手喊道:“我我我,我去!” 那人只看了我一眼,装作没看见我似的:“还有人没有?没有那就……” “我去!”我当时真是穷疯了,当着二十来人的面,扑通便从十几丈高的山坡上跳了下去。真真是要钱不要命。 后来回想起来的时候,我还是该斟酌下的,毕竟那是个十几丈高又黑不隆咚的地方,我若是贸贸然跳下去,没的皮开肉绽脑浆飞溅惨不忍睹。 所幸,底下的水够深。所幸,那棺材虽然磕破了但人还是完好无损的。 我原先对这些东西都是极怕的,但到底抵不过苏喻在我心中的分量。且那尸体浮在水面,也算带着我一道走了条生路。 为什么想起这回事呢,大概还是菱角的缘故。 说来发笑,那时,我已是有两三个月没能好好吃上一顿饱饭了。那尸体的头发上不知为何缠了很多菱角,我趁着山上它的亲眷还未寻过来前,先一步将那些个菱角都摘了下来藏在角角落里。等明天抽了空,再回过来捡回家去当饭吃。 有些菱角缠的紧,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只知道当我第二天去寻的时候,那一捧菱角里缠了一堆的头发丝,怪是瘆人的。 “尝尝。”苏喻递了一小碟给我,忽然有些惊诧,随即挑了一根不小心掉进去的头发丝,“要不我再剥一盘罢。” “这样便好。”我伸手捞了颗塞进嘴巴里,是熟的。比起那回生吃的味道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我们的船行出去有一阵子,那些个赛船的又敲敲打打绕了回来。苏喻凑近我跟前道:“若不是宫里头有事,端午节那天我就该守在你的身边。” 我喉头有些发痒,许是菱角太过干涩,便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入嘴时甘香清甜,入了喉,便有些变了味道了。 -- 第17页 “花璟,我欠你的,实在太多。”她说。 其实感情这东西,从来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做的那些,无非都是我愿意。我心甘情愿,没有什么欠不欠一说的。 只是她眼里实在认真,我便只好跟着她应声:“那来年的端午节,便一起过了罢。” 她听到我的回答,脸色才好看一些:“不光是端午节,今年的七夕节也错过了。” “七夕也一道。” “年也是。” “年也一起。” 若不是身遭还有其他人,我都要怀疑这般小孩子气的会是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苏大人。 我正想着,岸边便有人喊着苏喻的名字。 “苏大人!苏喻苏大人!”是个我从未见过的生人面孔,我竟不知,苏喻在这江南,还有老相识。 “苏大人,皇,老爷不行了,家里让您赶快回去!”那人急匆匆跟着船边跑边喊道。 苏喻竟不是她的本名吗?她原来是姓黄的吗?我还在思考苏喻到底是姓苏还是姓黄,她便有些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船家,快靠岸!” 船身重重抖了一抖,我有些没坐稳,她见我有些难受,又坐了回来搂着我。 “花璟,再等我些时日可好?” 我拿出这些天她写的《陈年调》道:“我都等了这么久,也不急在一时。左右都会见到面,到那时,希望你能将这陈年调的结尾给我补全上。” 她嗳嗳应下。然后趁着船还没彻底靠岸,一脚跨了出去。 等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我这边时,我才想起苏喻是没有爹娘的。 第20章 倒追青楼女官那些年(20) 她这一趟去的没有上一回那么久,不过见到我的时候,情绪倒是比起上一次激动的多。我几可看清她眼中猩红的血丝,想来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复杂,一桩接一桩,有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来晚了,花璟。”她说。 来得并不晚。这不,我们还是见到面了。 来的路上出了变故,我娘情绪有些不大对劲,临时换了陆路,也顾不上我的身子受得了受不了,紧赶快赶竟是九天便到了京城。 其实我爹脸上的表情和苏喻差不多,一见到我娘,好似有千般话要说,却又一语不发,只沉默着好久好久,才走到我跟前与我说,过些日子要将我嫁出去,问我嫁给苏喻,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自然是愿意的,等了这么些年,等来苏喻的两厢情愿,是件多么难得的事情。只是皇帝驾崩,不是都要服丧三年,这个时候起热闹,不是惹人闲话吗? 随后我便懂了,只不准张灯结彩吹吹打打,虽外表上一片缟素,但给我制的依旧是大红色的婚嫁服。 苏喻牵着我的手,边走边还和我讲着陈年调的结尾。我不知道周遭的人为何不拦着苏喻念话本,只是她愿意讲,我也乐得听。 唔,原来竟是这样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确实精彩妙极。 我抬头,正对上她伸过来的杆秤。她的手有些颤抖,我笑着道娶我竟有这么激动吗? 她答道:“有的,她等这一刻已是等了十年。” 等掀完盖子,我才看到她脸上已是落下了两道亮盈盈的热泪。好罢,娶妻确实是件让人值得激动的一件事。 她哭着哭着,倒越发情绪激动有些魔怔。 “花璟,十年前,我们便该这样的。”她将我扶在床上,轻轻吻着我的唇角。 哎呦呦,十年前我才多大呀没个害臊不正经的。我笑着嗔了她一下,她没理我,兀自亲着。 “你知道吗?那晚你没来找我,我心里有多慌。”她摸着我的脸,说话也就罢了,偏不肯放过我,“我到处寻你不见,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 “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她眼里的泪水还没止住,又笑了起来,“还好,我找到了你。还好,不是你不要我。还好,我们都没放弃。” 我不知道好好的洞房花烛夜苏喻为何要与我讲从前的故事,不过她讲的我没听过,确实值得听上一听。 “花璟,若没有那块玉佩,或许,便没有现在的我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紧紧搂住了我,虽然那嫁衣用料考究且珍贵的很,但看在是苏喻花钱买的且她正在没了爹悲伤的劲头上,便勉为其难让她继续揩着眼泪水。 不过确实,这个故事比起我看过的所有话本子都要来的天方夜谭离谱至极,偏又发生在苏喻的身上,我知她不会诓我,姑且算作真的。 我离开昌州的那一年,苏喻也离了醉仙楼。她没我这般命苦,一离开醉仙楼,便跟了一个重病的小姐做丫鬟避人眼目。 那些年,她无有一日不在打探着我的消息,我这才知,苏喻她对我,竟也是情根深种的痴情子一个。 那之后小姐病故,她凭着一块玉佩被人接到了京城做了皇后跟前的红人。加之当今皇帝膝下并无一子半女,苏喻接手这朝堂,适应的倒也快。 屋内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凉夜渐过一半,我打着哈欠点着头静静听着苏喻讲故事,许是见我困得实在不行,她又挠了我的咯吱痒。 “不许睡。”她稍稍有些凶,带着些任性的孩子气,“花璟我让你不要睡听到没有!” 这话有些熟悉,想来她说出口的一瞬间也感觉到了,我轻轻应道不睡不睡呢你再接着讲。 -- 第18页 “我讲完了。”她按着我的腰,伸手与我宽衣解带,我见她终于回到正题便也来了精气神紧张的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 “可能会有些疼。”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声隔过温热的胸膛传递到我这边。 “不过,再疼的都受过来了,也不差这一道了。”她微微笑着,那一刻,我只觉白光一闪,火红的鲜血浸染了我们之间的嫁衣。 历经了这波折的十四年风风雨雨,我们终究还是在了一处。 “花璟,我很庆幸今生有你。” 我轻声应道:“我亦然。” 待到第二日天亮,苏喻竟是抱着我的衣裳睡了一夜,像个孩子似的,怎么也不肯撒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