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世》 当归 “快,天帝亲下谕旨,十万仙山的仙家齐聚众神殿,今日誓要邪帝伏诛,速速增援。” 天地间一声闷雷,一道闪电撕裂半个夜空,从凡间仰望天穹只见苍云殷红得几欲下一场血雨。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十万仙家围攻浮生云颠,法器大现,电闪雷鸣,众神殿前三千天阶血流成河,为首的老仙尊负手而立衣袂翩翩,大义凛然道:“上邪,魔兽屠戮人间三十六城,尸殍遍野,你敢说不是你指使的?” 一袭红衣被悬浮在半空中的上千把仙剑层层包围,冰冷的剑锋似乎随时会落下,将她碎尸万段,可她视若无睹,呆滞地抱着怀中的一具尸体,昔日流光璀璨的红眸中只剩死灰般的平静,就连额间火红的祸世纹都黯淡了不少。 世上之事走到最后不过三字——罢了吧。 她心中如是想,嘶哑的声音回荡在云宇,“我替他们偿。” 老仙尊嘲讽大喝,道:“偿?你罪无可赦,罪该万死!” 三千仙剑齐齐落下,一次又一次刺穿她的身体,将她的肉身乃至元神斩得粉碎,而那人活生生地受着,自始至终从未反抗,只是分出最后一丝法力,保住她师尊沈遗风的尸身不受周遭剑气损伤。 大抵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算是诛仙台上,也没有哪个神仙受过如此极刑,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皆是仙界正史所记录的狗血情节,有哪几个字是真的,自己猜吧! 总归来说,邪帝死了,死得透透的。 于众仙而言,对邪帝说恨是谈不上,怕是肯定的,怕她尚有生机,怕她死灰复燃,怕不将她挫骨扬灰会寝食难安。 …… 三千年后。 浮生远后山凉亭中,一群新入门的年轻弟子围成一团,为首的少年手持一本《仙界正史》,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当年诛邪之战的惨烈。 “话说,当年邪帝何其凶残,其师沈遗风不惜自尽以劝其回头,幸亏戊戌宫的老仙尊长梧子率众将其诛杀,啊!” 一枚石子直直砸中少年的后脑,惹得他疼得一声惨叫,当即转身察看,气急败坏道:“谁?哪个不长眼的?” 凉亭外,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牧童坐在牛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稚气的脸庞乐得通红,“我说你们这些仙君胡说八道起来,脸都不带红的,我呸!” 少年是个暴脾气,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小屁孩,你说谁胡说八道呢?” 他身侧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正是浮生远掌门之子,自幼稳重,一把拦住了他,无奈道:“长思,他只是个孩子!” 谁知那小牧童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火上浇油,笑呵呵道:“对对对,你那不是胡说八道,你那是扯谎,是厚颜无耻!” 像长思这种修行不到一百年的小仙君,还真是那种没品到能和孩子掐起来的货,顿时撸起袖子,“长亭,你别拦着我,今儿个非教训教训他不可!” 长亭脸色更难看了,生硬地扯住他的衣角,在耳旁低语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这里可是仙山浮生远,哪里来得放牛的牧童?” 此话一出,长思心里咯噔了一下,顿生一身鸡皮疙瘩,听说近日不少仙山名派惨遭灭门,行凶者之恶毒,连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关键是没人见过凶手,只知每次惨案发生都会听到一阵牧童的歌声。 这下子亭子的风都变凉了! 小牧童又扔了一颗石子,这次直把长思的额头砸破了,冒了血,“喂,那劳什子的正史写不一定都是真的,你们若是真想听诛邪之战的经过,不妨去问问你们师祖淮南子。” 小牧童拍了拍牛背,掉头便走了,青涩的童声汇成一曲牧歌,传遍山岗,“暮色掩盖了山涧的深绿,掩盖了倦鸟还巢,掩盖了钟声,像喧嚣斩出阴阳,唤夜色,唤星河,不敢唤薄凉。” 只道,人心薄凉。 浮生远突然响起示警山钟,惊起满山青鸟,一时间整个仙门大乱。 后山结界的别院中,一名侍童匆匆进院禀报,“老祖,是魔兽袭山,掌门已经去处理了,应无大碍。” 一位白发白须的老翁站在院内的梨花树下,目光混沌,叹了口气,一如既往地问道:“上邪回来了吗?” 侍童已经习惯老祖每天问这句话问个上百遍,“回老祖,没有。” 淮南子,又被尊称为淮南老祖,在仙界中最为年长,从所有仙家有记忆以来他一直这么老,哪怕是神仙,老到他这个份上痴呆也正常,可一痴呆就是几千年,尤其自上邪死后痴呆得更严重。 老人家就像根半截入土的木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盏茶的功夫,突然动了动眼皮,似是忘了,又问道:“上邪回来了吗?” 侍童:“回老祖,没有。” 老祖失望地垂下眸,这三千年来老人家的目光一日比一日黯淡,喃喃道:“上邪还没回来吗?” 侍童还未开口,就听到院门口一个孩子抢话道:“快了,她快回来了。” 说话的便是那不知从何处蹦出来的牧童,正大步奔庭院而来。 侍童好意提醒道:“小孩儿别靠近,院外有结界会伤了你。” 谁知牧童负着小手,闲庭信步地迈入院中,丝毫没被结界伤到,嘴边却挂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阴鸷笑意。 侍童察觉不对时,刚上前两步就被牧童一掌掀飞,紧接着便见那瘦小的牧童随着步伐一点点变成一名俊美的少年,墨衣如夜,佩饰华丽,相貌中透着一股阴柔之气,白玉的容颜比女子还秀丽三分,唯独嘴角那抹斜笑让他整个人透着邪魅的寒气。 淮南子转身瞧着他,花了好久功夫才认出来人,脸上难得挂上一分笑容,“我记得你,上邪养的那只小狐狸,都长这么大了。” 施仇拱手行了个礼,恭维道:“难得老祖还记得。” 淮南子笑道:“是啊,我记得你已经杀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施仇行礼的动作一顿,脸色阴沉分不出喜怒,“自然是仍有不满意之处,才胆敢来惊扰老祖。” 淮南子不再看他,扭头盯着满树盛开的梨花,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掺了几分阅尽人世沧桑后的无奈,“你们这些人啊,费尽心思杀了她,怕她活过来,又怕她再也活不过来。” 施仇:“想必老祖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毕竟这些年来到访浮生远后山者无数,都是为了一样东西。” 淮南子:“孩子,你不一样。” 施仇:“有何不一样?” 淮南子:“你是唯一毫发无伤地通过院外结界的人,她布下的结界从来不会伤了小狐狸。” 施仇眉头微皱,也不知这话戳中了他哪处痛点,脸色愈发难看,发狠道:“少废话,把天罚交出来。” 淮南子不答反问,“那是何物?” 施仇:“老东西少揣着明白装糊涂,天罚,当年邪帝还是上神时的魂器。自她死后,众仙翻遍了南荒也没找到,除了给你,她在这世上已再无亲近之人。” 良久后,淮南子才缓缓开口,“原来你们还知道,她那时已被逼得众叛亲离。” 施仇像被什么刺激了般,一声怒吼,“那是她活该,是她自作自受。” 淮南子:“孩子,我可以给你,但今日你拿不走了。” 施仇已察觉身后出现的十余名银甲仙将,自古能派出仙将的唯有天帝。 他右手召唤出魂剑夜色,周身笼罩在黑烟里,反杀而去,招招阴狠。 趁施仇被围攻之时,为首的仙将恭敬地跪在淮南子跟前,恭敬道:“末将拜见老祖,天帝听闻有妖魔混入浮生远,特派我等前来增援。” 仙将观察着淮南子的脸色,又斟酌道:“天帝还说,老祖年事已高,天罚在手难免徒生祸端,扰您清修,不如交给天宫,可保万无一失。” 今日这浮生远后山当真热闹! 一旁被夹攻的施仇闻言突然发力,急道:“老东西,你若是给了他,上邪这辈子都回不来。” 寒心剑从天而降,幻化成数把围住了施仇,与此同时一阵儒雅却不容反驳的声音传来,“我浮生远的东西自有我浮生远保守,便不劳天帝费心。” 来人一身素雅蓝杉,衣上锦绣白云纹,腰佩白玉,瞧着挺温润低调的一家掌门,却穿着金丝镶宝珠的鞋,怎么都不般配。 随南柏舟而来的还有其子长亭,和以长思为首的几名弟子,皆持剑围住了施仇。 仙将没料到浮生远的掌门居然来得这么快,天帝已经下了死命令,今日不管是明争还是暗夺,都要将天罚带回去。 他心中思量着,目光变暗,剑已出鞘几分。 南柏舟负手而立,自有一番气势,“怎么?想和我动手?” 这一言吓得仙将立即收回剑,“末将不敢。” 众神殿陨落后,浮生远本该就此成为一座荒山,可南柏舟凭一己之力重振仙山,实力何其可怕,哪怕他再也无法当年众神殿举世朝拜的辉煌,却也是让天帝忌惮的存在。 施仇任长思、长亭将剑架在脖子上,突然拍手称好,嘲讽道:“南掌门好生威风,这招万剑归一使得出神入化,可还记得是谁教你的吗?” 南柏舟毕竟是一门之掌,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自不会被这别有用心之言乱了心神,“施仇,你不必如此激我,今日只要有我在……” 他目光扫过仙将,“谁也别想带走天罚。” 施仇邪魅一笑,“那可未必,毕竟我请了帮手。”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鸟鸣回荡在浮生远上方,天光突然暗了一半,似被什么遮蔽,众人抬头一看,竟是一只翼若青天、身长数千里的大鸟,遮天蔽日而来。 众仙将直接吓掉了剑,提起衣摆就撒腿狂奔,边逃边喊:“鲲,是鲲,鲲回来了。” 像长思、长亭这种活了不到百年的小屁孩,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太知晓鲲的厉害,只知神兽鲲三千年前化鹏后大闹天宫,似为什么人报仇,最后重伤而归,故而几个小辈还有胆子站在原地,惊叹于鲲的风采。 南柏舟抬头凝望,眉宇间一抹担忧,“你也助纣为虐?” 空中传来回声,“我只要天罚。” 那声音悲戚如泣,缠着千年的执着。 南柏舟终是犹豫了,看向淮南子,说到底天罚的去留只有老祖能决定。 老人家捋着胡须,瞧着越来越黑的天,一脸深沉,低眉凝思。 正当几个小辈以为淮南老祖要语出惊人时,却听到老人家好奇开口道:“我家那小混蛋到底都养了些什么?这小鱼儿怎么长得这般大了,还会飞?” 几名小辈弟子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南柏舟干咳了两声,提醒道:“老祖!” 淮南子突然笑了,目光转向院外,满意道:“取天罚的人来了。” 时隔多年后,长思和长亭依旧记得,那日院外缓走来一个白衣白剑的瞎子,他的眼睛被白布蒙得严严实实,绯红的唇轻闭,可依旧能看出是位极好看的公子,是当真极为好看,大抵天上人间就这样一个人吧! 似皓月,似清竹,一尘不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腰间系了一枚纹饰繁琐华贵的金玲,奢华之外略显俗气,貌似还是个哑铃,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人手中的皆白剑出鞘,白光乍现,却是打掉了长思和长亭手中的剑,放走施仇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可施仇的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狠狠地咬了咬牙,抬头对鲲道:“撤。” 鲲心有不甘,仍然在空中徘徊,“为何?” 施仇倒是直白,“你打不过他。” 除非那人再活过来,否则谁也伤不了眼前这瞎子。 这一点鲲心知肚明,在空中徘徊数圈后,一声怒鸣,振翅离去,天光再现,施仇也化为黑烟消失在原地,唯独那瞎子久久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几名小辈看得一脸懵逼,这白衣瞎子是敌是友尚不能分辨,故而几人皆是浑身紧绷地戒备着,一动不敢动。 很久后,是真的很久很久后,长思突然挪了挪脚。 长亭手疾眼快地拉住他,紧张道:“掌门还未下令,别轻举妄动。” 长思:“不是,我脚麻了。” 长亭:“……” 那缺德的瞎子愣逼着老祖先开了口,“回来多久了?” “刚刚”,那人声音很清冷,像踏雪走过千里万里路一样。 淮南子:“都去了哪儿?” 瞎子:“人间的每一处她去过的地方。” 淮南子轻叹:“何苦呢?” 瞎子:“我现在懂了,您说过有朝一日,我真的懂了她,便把天罚给我。” 淮南子:“你来晚了,天罚昨日凭空断成了两半,它有灵性,大概也知道再等不回那人,终究失望了。” 此话一出,不仅那瞎子,连南柏舟脸上也再无半点血色。 院内树上的梨花落了,老祖失神地看着,“你呢?你失望了吗?” 一转眼三千年过去了,老祖依稀记得答应了一个红衣少年要在这院子里等她回来,那就是个小骗子,连老人家都骗。 白衣瞎子站在原地,自始至终动都未动,却让人感受一种撕心裂肺的悲伤,好似天地间唯一的归途没了,自此后不知所归。 淮南子兀自走出庭院,背影孤零零的,往浮生远的山顶走去,那里是整个仙界的禁地——当年的众神殿,如今的一片废墟。 长亭和长思奉命跟随照看,故而尾随其后,还是第一次有幸得见这片三千年前的战场,光看断壁残垣便可见当年一战的惨烈。 “老祖小心。” 两人一左一右急忙扶住险些被台阶绊倒的老人家,众神殿前的三千玉阶早和黑血尘埃融为一物,残破不堪,甚至无法落脚,丝毫看不出昔日洁白无瑕的模样。 老祖为自己的力不从心笑了笑,拍了拍两个少年的肩膀,慈祥道:“你们知道这是何处吗?” 两人异口同声,“众神殿。” 老祖一笑,“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关于众神殿的传说太多了,有人说这里曾是神明的居所,天道所归之处,也有人说这里是万恶之源,关着世间所有的罪恶。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老祖:“众神殿,十万仙家趋之若鹜却连门槛都踏不进去的地方,实则是个很接地气的凡俗之地。殿后院种了棵树,树冠如云,叶似黄金,六合之风一过便哗啦作响,你仔细听就能听见风吹过山河大地的声音,悦耳中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气势,那树名叫苍生,世称苍生树。树下有个池塘,养了两条鱼,一雌一雄,名唤氓,意为民者百姓……可后来苍生树枯了,氓死了,守殿的小公子也走了。” 长亭最是心细,委婉道:“您说的小公子可是上邪?” 长思则是个兜不住半句话的直肠子,“邪帝?那不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吗?” 老祖难得好脾气地反问道:“何以见得?” 长思:“众仙家都说她涂炭生灵、忤逆天道。” 老祖:“是吗?那你可曾见天道降下天雷罚过她吗?” 长思挠了挠头,“那为何众仙要杀她?” “他们说她祸世,所以杀了她”,淮南子望向山顶天际翻腾不息的云海,那深处埋着一座沉寂千年的神殿,“你们知道什么是神吗?” 这点自然难不倒浮生远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弟子长亭,“凡人修行为仙,仙得道为神,为仙可长生,为神可不死。” 长思:“如此说来,上邪入魔之前也是神。” 老祖:“非也,她一直都是。” 长亭不解,“神是不会被世人所杀死的,可她不是……” 老祖捡起神殿前一块瓦砾,“神是永生不死的,除非他们甘愿自尽。” 长思惊讶道:“自尽?” 长亭低下头,依稀看出殿前的空地似乎画了什么阵法,只听老祖一声长叹,“那孩子是自断筋脉在前,万剑碎尸在后,不然众仙如何能杀得了她?” 那么一个桀骜不驯、敢与天斗的人是被逼到自尽的,这似乎和仙界正史写得不太一样。 两人跟着老祖穿过残破不堪的主殿,一路走到后院,竟真一棵参天大树,只是已经枯死了,唯剩光秃秃的树干,入目一派萧瑟荒凉。 长亭出神地望着,不知为何这树总给人一种悲悯苍生的凄凉之感,少年人鬼使神差地问道:“老祖,上邪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祖闻言一愣,多少年了,世人只顾着骂她,鲜少有人问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啊”,老人家目光悠远,像是陷入了一段遥远的记忆,笑道:“心思澄澈,世间少有,性情顽劣,亦是世间少有。”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着苍生树的树顶,“往日里,她最喜欢抱着她的小狐狸,坐在最高处的树枝上,从那里往下看一眼就能瞧见人间。” 长亭顺着老祖的指引看去,恍惚中似真的看到了那红衣少年不知忧虑地坐在树上,摇着腿,看着人间山河。 老祖:“可惜,这树也枯了。” 长思在树的另一侧,突然喊道:“没枯没枯,老祖您快看,这里长了新芽。” 长亭听闻这话,从初时的欣喜到满目怀疑,这苍生树枯了三千年了,何曾长过新芽? 长思:“真的,你们过来看看。” 待到长亭扶老祖绕到树的另一侧,当真在抬头一丈的枯枝上看到几片新生的绿叶,小巧可怜,似乎禁不起任何风吹雨打,又好像转眼便可枝繁叶茂。 见此情景,淮南老祖欣慰一笑,“终于回来了。” 长亭和长思对视一眼,皆在对方脸上看到茫然。 老祖似有深意地问道:“你们可知苍生树的寓意?” 两人破浪鼓式齐齐摇头。 老祖:“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重生 人间苏州城,顾府。 “少爷,您这样也太不厚道了,” “谁让你请大夫的,你当本少爷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 “可那姑娘看起来伤得不轻。” “小样儿,还敢顶嘴?扫帚呢,看我不打死你的!” 上邪能朦胧睁开眼,完全是被某人的大嗓门震的,毕竟是死了三千年的人,这突然鼻子底下又能喘气,难免有些不适应,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故而扒着床沿哇的一声就吐了。 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死了爹娘般的哭腔,“哎哟,我的苏州特供毡毯!” 小厮还是个有良心的,急道:“少爷,人都吐血了,别管那毡毯。” 那少爷撒泼地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道:“把大夫请进来,千万别让人死在我这儿。” 一口淤血吐出,上邪的脏腑才好受些,就是脑子仍是一团浆糊,看人还是重影,半丝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人摆布。 大夫号了半天的脉,突然吓得蹦离了床边,结巴道:“她她……她没脉象!” 这话吓得地上的少爷立马跳了起来,凑上前查看,然后一脚踹在大夫屁股上,“又想骗本少爷银子是不是?这眼珠乱转、生龙活虎的哪儿死了?” 大夫鼓起胆子,欲上前再号一次脉,却被上邪挥开了手。 “不用了,我没事。” 那声音虽有些嘶哑,却极为好听,抠门少爷听得一愣,心想:这声音比我昨日听得当红花旦唱的曲还悦耳。 这般想着,他不由地多看了榻上人两眼,心里又嘀咕:人生得也美,就是太美了些,跟祸害一样,还有点眼熟。 他挠着头,冥思苦想愣是没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人,只听有人叫了他一声,“顾二三。” “嗯,我在”,这完全是下意识回答,好像很久以前回答过千万遍一样,连他自己都诧异了,瞬间皱起眉头发问:“你怎么知道我叫顾二三?不对,你认识本少爷吗?”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上邪险些以为重生的是他,不过很快就察觉此处并非仙界,眼前这二愣子也不再是仙君,眼睛一转,当即改口,笑道:“顾少爷的名字谁人不知?” 她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毛病还真是前世今生都不变。 这话让某位少爷骄傲地抬起下巴,昂首挺胸地胡吹道:“那是,在苏州城谁不知道我顾二三?” 上邪一瞬愣了,“这里是苏州城?” 顾二三:“不然你以为是哪儿?” “等等”,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虎着张脸道:“别和本少爷废话,看见没有?这是你签的卖身契,自愿入我顾府为奴六十年,任劳任怨,不可有二心,期间所得一律归顾府所有。” 上邪一脸震惊地瞧着他,“这么多年了,你这抠门坑爹的本性真是一点都没变!” “嗯”,他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转瞬察觉不对劲,吼道:“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诋毁本少爷。” 上邪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重生归来就见到这么个货,她都一阵脑壳疼,恨铁不成钢道:“你说这卖身契是我签的,你可知我叫什么?” 顾二三不由语噎,和小厮两人大眼瞪小眼,这……这当时就顾趁人昏迷按手印了。 某人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凶神恶煞道:“那你说,你叫什么?” 上邪没想到反而给自己挖了个坑,完全把她问愣了。 是啊,她到底叫什么,上邪?邪帝?至少世人千百年来都是这么称呼她的,很少有人问过她到底叫什么。 “南遗爱。” 顾二三:“什么?” “我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顾二三眼冒金光,匆忙找了支笔,心满意足地在卖身契上补了南遗爱三字。 上邪:“……” 让顾二三知道她的名字简直就是个错误,某个吝啬鬼以庸医的借口用两个铜板就把大夫打发了,然后义正言辞地告诉她,作为顾家的家仆,必须改名叫顾遗爱。 要不她刚刚重生,还没办法熟练地掌控身体,她非上去揍得他连亲爹都认不出。 好不容易等到顾少爷磨叽完离开后,上邪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顺手拿过摆在床边的一面铜镜看了眼自己,险些吓得把镜子摔了。 怎么会和以前长得一模一样? 她身上那些陈旧伤为何还老老实实待在原位,就连左心房缺的东西都一样? 她不是被碎尸万段了吗? 她不是被挫骨扬灰了吗? 她不是被乱剑斩得连魂魄都支离破碎了吗? 心好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 门再次被推开,方才那名小厮端了热水和干净的衣裳进来,安慰道:“你别介意,咱家少爷除了抠门一些,脾气差了一些,没心没肺了一些,还是很好的。” 上邪嘴角直抽,“我还是第一次听有人夸人,能把人夸得一无是处的。” 小厮格外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顾家下人虽然少了些,工钱还经常被克扣,但少爷待人是极好的。” 确实,那人极重情义,比世上很多人都强。 上邪不知想到什么,伤感低眉,“我知道。” 小厮还来劲了,较真道:“你不知道,少爷是个情深义重的人。” 上邪:“我真的知道,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小厮和榻上人对视了一眼,瞬间脸就羞红了,他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眼睛,像星辰坠入深湖化开一圈圈涟漪,“我我……我叫小样儿。” 上邪一阵牙疼,“啥?” 小厮:“顾小样,就是大小的小,模样的样,那个儿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上邪捂着眼,突然有些欲哭无泪,绝望道:“我可算知道你们为啥是主仆了?” 小样儿:“为什么?” 上邪:“这名字起得都一言难尽。” 小样儿:“是吗?我觉得挺好的,朗朗上口,还好记。” 上邪:“……你开心就好。” 几日休养后,想当年叱咤风云、搅得三界不得安生的邪帝竟然拿着把破扫帚站在顾府的庭院里,成功沦落为扫地下人。 某位少爷大摇大摆坐在走廊下的老虎椅上,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着瓜子,发牢骚道:“不是我说,给你准备的丫鬟装不是挺好看的吗?干嘛非抢小样儿的破衣服穿?” 上邪心情不甚美妙,“习惯了。” 她阴沉着脸,重生归来没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除了额间祸世纹没了,不至于走在大街上就有人惊呼一句“邪帝重生了”,顶多算个生得祸国殃民的妖孽,可若是遇上个三千年前的熟人,除非瞎子认不出她。 再加上这具身体的法力微末,不足原来的千分之一,虽然捏死像顾二三这种傻帽绰绰有余,但仙界的人一旦发现她,无疑是等死。 小样儿从后院匆匆跑来,一脸焦急,“少爷不好,老夫人又病了。” 顾二三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撒丫子奔向后院,边跑边喊:“请大夫了吗?还不快点,一个不够,多请几个来。” 上邪站在原地看戏,没想到这货还有挥金如土的时候。 待到她扫完地路过后院时,便听到一阵声势震天的骂人声。 顾二三:“你个庸医,给本少爷滚,什么叫寿数将尽,药石无医?” 大夫:“顾少爷,老夫人这不是病,确实是年岁已大,心脉衰竭。” 顾二三:“你还敢说,滚滚滚!” 上邪站在门口偷偷瞥了一眼榻上满头华发的老妇人,不由地摇了摇头,“还真是,无疾而终之日近矣。” 这于凡人来说,已经是极好的结局了。 小样儿不知何时凑到她身旁,急忙做个噤声的动作,“小点声,千万别让少爷听见,老夫人可是少爷的命。” 上邪:“没想到他还挺孝顺的。” 小样儿:“那当然,顾家人丁稀薄,少爷自幼无父无母,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祖孙两相依为命,感情自是旁人比不得的。” 听到这话,上邪不由想起一个从小抱她玩,给她摇破浪鼓的白胡子老头儿,那是个老没正经的东西,偏偏最疼她,时常偷下凡间给她买冰糖葫芦,没一点当师祖的矜持。 小样儿:“老夫人之前得了一场大病,请了多少大夫都瞧不好,少爷就去城外的仙君祠拜了拜,第二天病就痊愈。” 上邪听到仙君二字,不由眉头一跳,“这么神!既然如此,让你家少爷再去拜拜不就行了吗?” 小样儿:“你刚来,不晓得咱家少爷的禁忌,他平生最厌恶神仙,听到仙界二字膈应得浑身都不舒服。” 真是世界之大,什么臭毛病都有。 上邪嘀咕道:“他不就从那儿来的吗?” 小样儿是个耳背,“你说什么?” 上邪:“没事,你继续说。” 小样儿:“赶巧的是,自少爷降生,顾家没少修仙之士登门,皆是说少爷仙缘深厚、根骨奇特,硬要拉去修仙,偏偏咱少爷不领情,来一个打一个。你瞧那门口,常年摆把扫帚!” 上邪心道:多年不见,顾二三这混账脾气越发刁钻了,活脱脱的欠抽啊! 屋中传来声音,“小样儿备马车,少爷我要去仙君祠。” 顾二三出门前不知抽哪门子风,还硬把上邪拉上了车,她也便借此机会看了看苏州城的街道,只是时过境迁,早已不是当年的苏州城了。 出城两里地,便到了所谓仙君祠,实际上就是座香火供奉的庙,殿中立了尊三丈高的仙君雕像,规模委实不小,信众更是络绎不绝,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上邪还没进门差点被香烟味熏出来。 显而易见的是,顾二三对此地的膈应程度一点不比上邪轻,好似世上神仙都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在门口徘徊半天,终于一咬牙一跺脚,糟心道:“你们在这儿候着,本少爷自己进去。” 上邪求之不得,吊儿郎当地站在门口,明明一副登徒浪子的模样,却引得过往的小姑娘时不时回头,还有抛媚眼丢手绢的,果然脸还是很重要。 她视若无睹,隔着层层浓烟研究那尊仙君像,左手持剑,腰佩檀木珠,“瞧着有些眼熟!” 小样儿:“自然,这可是仙君元城子。” 上邪:“元城?他都称上‘子’了?” 在仙界唯有德高望重之辈,才能以“子”相称,上邪在世时,仙界能称上“子”的,不超过三人。 祠堂中,顾二三拉着仙君祠的老主事,吵得脸红脖子粗,“为何我奶奶的病还没有好……” 他偷瞄了一眼门口的上邪,“我明明已经按照卦上说的做了。” 老主事:“顾少爷,仙君对虔诚之徒,从来有求必应,老夫人的病确实已经好了,如今之所以卧床不起,是阳寿将尽的缘故,这阴曹地府所管之事,神明也无能为力,除非……” 顾二三:“除非什么?” 老主事:“入仙界,求长生不死之药。” 听起不来就巨不靠谱,好吗? 顾二三当即就怒了,“你逗本少爷玩呢!” 老主事:“顾少爷别急,老朽说的是实话,过几日便是百年一度的仙门大开之日,世间修士皆会去通天道试炼,谁能走完那十万仙阶,便可入仙界。顾少爷不妨去试一试,若肯散尽万贯家财,诚心求药,神明定会应允,否则的话,老夫人实在回天乏术。” 顾二三气得一脚踹在一旁的石桌上,疼得嗷嗷直叫,竖起中指对着老主事。 老主事还火上浇油道:“望顾少爷三思,以老夫人的性命为重。” 顾二三险些气得呕血,偏偏这老主事打不得骂不得,最后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吞,气呼呼走了。 上邪万万没想到,这事到最后倒霉的竟是自己。 翌日,顾府门口。 上邪抱着府门口的石狮子,死都不撒手,鬼哭狼嚎,“我不去,不去,死都不去。” 顾二三当真变卖家当,雇了辆最便宜的马车,轻装简行准备去仙山求神药,掀开车帘,一板一眼道:“你是我顾家的家仆,本少爷让你干啥你就歹干啥,哪儿那么多不情愿?” 小样儿在一旁好言相劝,“少爷此次出门就带了咱们两个,这是委以重任啊!” 去他娘的委以重任,她除非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上赶去仙界找死。 上邪差点心塞得飙出眼泪,“我不管,我就是不去仙界。” 顾二三:“嘿,你以为仙界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十万仙阶爬不爬得上去还不一定呢,你们两就负责给本少爷赶个马车,做个饭。” 街上突然响起一阵敲锣打鼓声,街头巷陌的百姓纷纷出来瞧热闹。 “抓住了,抓住了,浮生远的仙君亲自下凡,把南荒那只作恶多端的鲲给抓住了!” “前面的顾家公子把马车往边上挪挪,别挡了仙君的路。” 一声响鞭开道,街的另一头出现两排浮生远的弟子,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 两匹浑身雪白的仙家苍云驹拖着一辆玄铁打造的囚车,囚车内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污血沾了满脸,根本看不清模样,被满是倒刺的锁魔链捆住手脚,冰冷的倒刺深深刺入血肉里,囚车里的鲜血溢到地上,淅淅沥沥撒了一路。 囚车外满布着黄色的咒符,捆了一圈又一圈的玄铁链,重重防护,即便那少年已奄奄一息,却依旧怕他会破笼而出。 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咦,怎么是个人?不是魔兽吗?” “那是鲲,不是魔兽,据说还是上古神兽呢!” “那他还护着南荒的那群畜生?” “邪帝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要不是他一直守在南荒,天帝早灭光了魔兽。” “不对啊,我听说三千年前众仙家就已经把大荒山夷为平地了,据传大火烧了整整三个月,百里之外都能听到魔兽的哀嚎声,凄厉异常啊!” 上邪不知自己是如何冲入人群,慌乱地抓住说话人的肩膀,她只觉得自己身上很冷,血管里的血冷到几欲凝固,开口时声音不住颤抖,“你再说一遍,南荒怎么了?” 那一刹,她只看到眼前的人在张嘴说话,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像聋了一样,只依稀听到火海和死绝两词。 “……那群畜生还挣扎着想逃出来,众仙家就候在外围,用剑将他们逼了回去,都活活烧死了。” “可惜,总有些漏网之鱼,就是被这笼子里的家伙藏在南荒深处。” 她一个没站稳,猛然向后倒去,一口血顶到了嗓子眼,偏又吐不出。 不是说只要她死了,就放过他们吗? 不是说魔头伏诛,绝不株连吗? 仙道正首,替天行道? 都是笑话! 天大的笑话!! 幸亏随后而来的顾二三一把扶住了她,“喂,你怎么了?” 良久后,上邪目光才有了焦距,看清了眼前人后,压下脏腑里涌上的那口血,“没什么,我们去仙界。” 遇袭 瑶山地界。 一众蓝衣云纹、腰佩白玉的仙家子弟押着一辆囚车缓慢前行。 “天色已晚,前面山中休息。” 浮生远押送的队伍中为首的少年正是长亭,别看他年纪尚轻,举止倒是一派儒雅沉稳,在一众年轻弟子修为更是拔尖的。 长思递过水袋,心中疑惑,“为何不直接回浮生远?” 长亭看了眼囚车,隐晦道:“父亲的意思,让我们路上避开容仙君。” 长思亦是看向囚车里遍体鳞伤的少年,想起其被擒的经历,不由感叹:“要我说,容仙君下手太狠了,也没听说这鲲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草丛中响起窸窣声,长亭和长思同时出剑,警惕道:“什么人?” 上邪才冒了头,长思已疾步上前,手中的剑已经架到她脖子上,她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用手指把剑锋往一边推,“路人,路人……” 这事还歹怪那死抠门的顾二三,二十文雇了辆苏州城最便宜的马车,没走出五里地,车轮子就掉了,马还拉稀,偏生那家财万贯的顾少爷舍不得再雇一辆。 长思虽然莽撞,但直觉一向很准,上下打量着眼前人,“路人?你这样子委实不像什么好人。” 上邪心道:少年你猜的真准,我还真不是啥好鸟。 她装出一副怂包样儿,扯着嗓子朝后面喊:“少爷,你倒是出来解释解释啊!” 长亭缓步上前,示意长思放下手中的剑,和善地瞧着着上邪,语出惊人:“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此话一出,上邪眼皮狂跳,“仙君大人,我把脸涂成这样,你还能看着眼熟?” 虽说这群浮生远弟子一看就是小辈,没一个三千年前的熟人,可上邪还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这脸和黑碳一样,哪里来的眼熟? 长亭确实觉得眼熟,尤其是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犹疑道:“未曾见过?” 上邪斩钉截铁,“从未。” 她一个三千年前的死人和一个百十来岁的小屁孩怎么可能见过? 就算见过,打死也不能认啊! 长亭:“敢问公子何名?” 上邪满肚子瞎编乱造的名字还没说出口,后面半人高的草丛中便传来一阵高呼,“顾二三。” 她算是知道顾二三有多讨厌这些神仙了,后面磨叽半天,才顶了一张“你欠我三千两白银”的臭脸走了上来,不耐烦道:“在下顾二三,本欲前往十通天路试炼,路上出了点状况,我家这小仆人若是冒犯了众位仙君,海涵海涵。” 长思见来人虽衣饰富贵华丽,但谈吐气度实在差强人意。 他转而看向上邪,那怂包的家仆居然冲他抠起了鼻孔,顿时心中只剩下猥琐粗鄙四字,嫌弃道:“就你们这样的也想修仙?” 顾二三也来气了,“咋了?瞧不起人啊!” 长思冷哼一声,“那十万仙阶你们怕是一阶都爬不上去。” 两个本来没什么肚量的毛头小子,便在这荒山野岭你一句我一嘴地怼了起来,最后撸起袖子意欲干一架。 小样儿一把顾二三的腰,某位少爷不依不饶道:“放开,仙君了不起啊,修为高就能瞧不起人啊,本少爷□□凡胎照样也打得你满地找牙!” 另一边长思被一众浮生远弟子拦住,“长亭你放开我,我今日不教训教训他,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上邪没骨头似地倚着棵歪脖子树,双手环于胸前,姿态慵懒地看戏,实则一直观察着鲲的囚车,鲲因失血过多早已昏迷,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她目光变暗,拳头不由握紧,若想解开那上面的封印,怎么也要把这群小辈支开,否则定会误伤。 上邪垂眉思量,心中已有对策,再抬眼时,瞳孔一瞬变成血红色,指尖在空中画了个奇怪的图案,正是唤魔咒。 奈何她还没来得及出手,突然间乌云遮月,身后深山传来一阵轰鸣,顷刻间地动山摇,震得众人险些跌倒,接踵而来的便是四面八方传来的野兽奔驰之声。 顾二三和长思也顾不上掐架了,慌张道:“怎么回事?” 上邪望向山林深处,眉头一皱,心道:不好。 紧接着,四面传来似婴儿哭泣又似野兽哀鸣的声音,极为瘆人,地面依旧在抖动。 长思努力稳住身体,“这是什么声音?” 长亭看向身后巍峨的高山,眸色凝重,“山伏,一种生在瑶山深处,靠吸食魔气为生的低阶魔兽,虽然魔力不强,但山伏是群居异兽,一出行便是成千上万。” 长思大惊,“那鬼东西不是只待在瑶山深处吗?怎么突然下山了?” 上邪手脚并用抱住大树才勉强站稳,“你们还是想想怎么应对眼前这情景吧!” 转眼,林中四处便亮起如冥火幽绿的眼睛,密密麻麻,腐臭的血腥味立即传来,这群浮生远的小仙君怕皆是头次见到这般场面,顿时慌作一团。 长亭虽也心有余悸,但还算稳重,振臂一呼:“布阵。” 一群青瓜蛋子这才有了主心骨,以囚车为中心点,匆忙列阵。 长思此人骨子里是仗义的,一把领起吓瘫的顾二三和小样儿,扔入阵法中心,又朝上邪喊道:“还不过来,等着被魔兽生吞活剥了吗?” 白给的大腿谁不抱? “来了来了”,邪帝上辈子绝对是个没节操的狗腿子,屁颠屁颠地就跑了过去,别提多丢人了。 地动结束,林中四面八方布满了如狼似虎的幽绿目光,大有将他们撕成肉片的意思。 一只浑身墨绿狼面羊身、尾如蛇长的魔兽从黑暗中缓缓走到众人面前,它墨绿色的毛发极长,搭在地面上,虽然体格也就普通山羊的大小,但生得奇形怪状,浑身恶臭,格外渗人。 它的鼻子不停地在空气中嗅来嗅去,忽然仰天一啸,林中成百上千的山伏兽纷纷现身,猛地朝众人扑去。 浮生远的弟子早已持剑待发,各个挥剑而上。 上邪等人和关押鲲的囚车被护在最里层,此时她离囚车最近,自然动了心思,若是进了仙界,再想救人就难了。 “啊……” 山伏攻势凶猛,又是车轮战术,很快便有浮生远的弟子受伤。 眼见着浮生远的弟子们要被冲散,里层也不再安全。 上邪缓慢靠向囚车,刚欲有动作,却被哭天抢地的顾二三一把抱住,某位少爷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她身上,吓得嘴唇发白,哆哆嗦嗦道:“完了完了,要死在这儿了!奶奶啊,孙儿对不起您啊!” 话说顾二三的大嗓门真不是吹的,险些给上邪震聋了。 他一介凡夫俗子,向来在苏州城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大场面? 上邪掏了掏耳朵,一把将某人从身上拽下来,嫌弃道:“你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这话让顾少爷哭得更凶了,“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上邪扫了眼他腰间的玉佩,指点道:“若是有危险,摔碎它,自会有人来救你。” 顾二三闻言,哭声戛然而止,“这可是我自幼佩戴的通灵玉,你敢摔它一下试试!” 上邪随手捡起地上一把残剑,反手按住顾二三的头,迫其弯腰,一剑斩断从顾二三身后袭来的一只山伏兽,糟心透了,“你也是有病,放着戊戌宫的二公子不做,跑到下界当个凡人。” 顾二三直起腰来,一脸懵逼,“啥?” 紧接着就被上邪一脚踹飞,躲过了另一只山伏兽的猛扑。 “小心”,长亭飞身而来,一剑撂倒了再度朝顾二三扑来的几只魔兽。 长思也察觉不对劲,护在顾二三另一侧,边杀边喊,“这群山伏是瞧上那废物凡人了吗?怎么专往他身上扑?” 上邪抱着剑,悠哉地站在囚车旁,调侃道:“兴许是我家少爷的肉好吃。” 长思一脸惊奇地瞧着她,心道:这也太奇怪了吧,为什么没一只山伏兽敢袭击她? 长亭也发现蹊跷,但魔兽凶残,实在无暇顾及。 一只体型较大的山伏兽正龇牙咧嘴地对着上邪,摩拳擦掌却半丝不敢上前,最后老实地匍匐在地上,像是在等什么人发号施令一样。 上邪只看了它一眼,又看向不远处的顾二三,淡淡道:“让你的族人离他远点。” 那山伏兽后退了几步,长啸一声离去,当真再无魔兽攻向那位倒霉的顾少爷。 浮生远弟子中不时有人受伤,山伏却有增无减,长亭情急之下凌空御剑,一招万剑归一横扫了上百魔兽,但因为修为尚浅,强行施展绝技,一口鲜血吐了出去。 上邪眼神瞬间变了,疾步上前,一把搀住他,脸上难得多了几分严肃,“你师承何人?” 长亭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眉宇间那股儒雅竟有些似曾相识,“家父南柏舟。” 上邪愣住了,那个幼时最纵她宠她的师兄都已经有儿子了。 人世浮沉,时光可以悄无声息地改变很多东西,更何况三千年那么久,有的人老了,有的人长大了,有的人越发沉稳了,也有的人一去不回…… 消停了不到一会儿,源源不断的山伏兽便再次袭来,各个露出獠牙,跃跃欲试,直朝为首的长亭扑来。 上邪一把护在长亭身前,眸中杀意翻腾,额间血红色的图腾一闪而过,“畜生,放肆。”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只是这简单四字,竟将数百只山伏吓得后退了几步,皆匍匐在地上嚎叫不止。 魔兽的五感本就比人灵敏,它依稀能感觉到上邪额间那抹转瞬即逝的血光,带着逼人的杀戮和血腥气,是一种窒息的压制,唤醒了它们本能的畏惧。 “滚。” 那人冰冷一声,成千上万的山伏当即齐刷刷地掉头,如落荒而逃般返回瑶山深处。 一众浮生远弟子都看傻了眼,魔兽自古好战,还未听说过有不战而逃的。 还是长思率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跑到长亭身边,掏出怀中的丹药给他服下。 只听上邪犹豫问道:“师……南仙君如今在仙界身居何位?” 长亭捂着胸口,“浮生远掌门,公子认识家父?” 夜空中乌云退避,月光重现,上邪还未回答,山顶传来一声凄厉的狐鸣,她心中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长思往山顶望去,心下好奇,“这瑶山何曾有过狐狸?” 上邪咬了咬牙,刚重生两天,怎么啥倒霉事都碰上了,真是时运不齐啊,高呼道:“快跑!” 长思见她拔腿就跑,跟见鬼了一样,喊道:“你连魔兽都不怕,怕什么狐狸?” 待看清来物后,他浑身一哆嗦,竟是一只十丈来长,脑袋比马车还大的巨型螣蛇,眼如铜铃,墨绿色的蛇皮宛如甲胄般坚硬,在月光下泛着光,蛇头上还站着一名男子,正是那日闯入浮生远后山的凶徒。 上邪一把捞起顾二三,和她一起躲到一处大石后面。 施仇如履平地地站在蛇头上,墨衣几乎欲与暗夜融为一体,如同盯着蝼蚁般看着一众浮生远的弟子,笑道:“果然,低阶魔兽就是低阶魔兽,连几个小毛孩儿都杀不了,还需本座亲自出马。” 长思这孩子上辈子绝对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言不合,天王老子都敢开怼,“施仇,你当年好歹也是天帝亲封的狐仙,叛出仙界,袭击仙士,你就不怕天帝怪罪吗?” 上邪闻言,心下诧异:叛逃仙界? 他当年为了那人,费了多少心血才位列仙班,甚至不惜捅她一剑,怎么会舍得叛逃仙界? 施仇邪魅一笑,“天帝?你以为老子怕他吗?早晚有一日,他欠下的债,我会向他一一讨回。” 话音未落,他便命令螣蛇挥动蛇尾,朝一帮浮生远弟子袭来。 上邪眉头深皱,施仇有四千多年的修为,心法还多为她所教,仙界能与之一战者都甚少,偏偏她又不能露面,旁边还有个添堵的顾二三一只抱着她大腿发哆嗦。 事到如今,她也管不了太多,咬破手指在掌心画咒,合掌默念:“乾坤化极,阴阳归一,四方生灵,听我号令。” 施仇只看到巨石后红光乍现,转眼间瑶山上惊起无数飞禽,皆向他袭来,然而这都是小伎俩,拦不了他多久。 上邪趁机朝长亭、长思喊道:“你们快走!” 偏生长亭还是个小古板,“囚车怎么办?” 上邪气得太阳穴直突突,“保命要紧,管什么囚车!” 你不走,老子怎么救人? 谁知另一边施仇被一干飞禽惹毛了,唤出魂剑夜色,将飞禽悉数震飞,然后手疾眼快地飞下蛇头,一把擒住长亭,将剑横在其脖间,紧盯着巨石,“石后是谁?给我出来!” 上邪扶额,简直糟心得不能再糟心了。 她温柔地扶起身侧浑身打哆嗦的顾二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少爷,辛苦你了!” 然后,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顾二三摔了个狗吃屎,和对面那头巨蛇看了个对眼,完全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这一摔不要紧,腰间的通灵玉佩摔裂了一个小口。 施仇诧异道:“是你?” 长亭到底是个心善好孩子,急忙道:“他只是个凡人,你别伤害他。” “凡人?” 施仇挑眉一笑,加上皮囊生得俊俏,这一笑竟比女子还美艳,调侃地看向地上人,“他们都说你折了剑,跳了轮回台,原来是真的。” 顾二三早被对面的巨蛇吓得魂不附体,耳边直嗡嗡,根本听不清施仇在说什么,巨蛇只是百无聊赖地吐了吐信子,就把他给吓晕了。 另一边,长思的角度刚好能把上邪的英勇事迹看得一清二楚,根正苗红的大好少年被某人的无耻惊呆了,指着她道:“你……” 施仇瞬间察觉到巨石后还有人。 上邪:“……” 孩子,你要不要这么蠢? 施仇当即大喝一声,“滚出来!” 如今她不仅脑壳疼,脑仁也疼,就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施仇手中的剑用力了几分,“再不出来,就等着给这位小仙君收尸吧!” 长思不知是不是眼睛出了毛病,有一瞬间他看到上邪的眼睛变成殷红色,额间浮现奇怪的纹路,听不清默念了什么。 随后,方才所有死去的山伏兽忽然睁开了眼,瞳孔悉数变成血红色,然后四肢僵硬地挣扎起身,像再度活过来一样,青面獠牙,皆朝施仇和那头巨蛇扑去。 施仇盯着巨石,目光闪过裂痕,迫于无奈放开了长亭,斩杀袭来的山伏兽。 上邪偷瞄了一眼情形,总算松了口气,朝吓傻了的长思吼道:“还愣着干嘛?带人赶紧走。” 这次终于没人再犹豫,一干浮生远弟子拔腿就跑。 上邪从衣摆上撕下块破布蒙住脸,默数了三个数,撒丫子狂奔,生怕被施仇瞧见,但很不幸,除非施仇瞎,否则不可能看不见。 “站住”,那人一剑剑斩向扑来的山伏兽,拼了命地想追上去,却寸步难行,见人要跑远,终于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到底是谁?” 那声音掺了无疆的愤怒、偏执和恨意,甚至还有一丝期待。 重逢 上邪能停住脚,一半是被施仇吼的,一半是因为迎面走来一人,挡住了路。 她慌乱挺住脚,险些撞上,抬眸那一眼,竟是隔了三千年光阴。 月下林间,一个白衣白剑的瞎子踏风走来,衣袂飘拂,白布条紧紧缠住昔年那双清冷的星目,即便如此,依旧像玉捏出来的人儿一般好看。 不染人间尘,应是世上仙。 有时人会恍惚,有些久别重逢恍如初见,却再也回不到初见。 上邪捂着空荡荡的左胸,那里似乎有些难受,无声道了句:“顾轻。” 二人擦肩而过,一个眼瞎,一个无心,相见不识。 顾轻立在施仇跟前,声音清冷得像结了层霜,“通灵玉裂了,可是你伤了二三?” 施仇一剑掀飞最后一只扑上来的山伏兽,骂道:“臭瞎子,若自己看不到就找别人来看,你家那破二弟哪里伤了?” 顾轻转向长亭和长思的方向,他二人正架着吓昏过去的顾二三,淡淡问道:“他可有事?” 长思自此知道瞎子的真实身份后,便佩服得五体投地。 顾轻,戊戌宫的太上,能和天帝分庭抗礼的人,修为之高连上神都不是对手。 长思立马殷勤道:“没事没事,他只是昏过去了。” 顾轻闻言,便对施仇道:“你走吧。” 施仇何其精明的人——狐狸的祖宗,目光在上邪和顾轻之间流转一圈后,不动声色地把话锋转到了鲲身上,“我要带鲲走。” 顾轻:“不行。” 施仇:“落在天帝手中,他会死的。” 顾轻:“鲲会交由浮生远看管。” 施仇:“南柏舟那优柔寡断的性子,若是天帝来要,会不给吗?” 顾轻顿了顿,“我让戊戌宫的人接手,天帝动不了。” 施仇邪魅一笑,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狡猾道:“既然如此,我们后会有期。” 这句话是盯着上邪说的,害得某人一阵背脊发凉。 话音落,施仇化为黑烟消失在原地,巨蛇也一溜烟爬走,隐于瑶山深处。 于浮生远弟子而言,这糟心的一夜总算结束了,但对上邪来说,可不是这样的,顾轻尚在,她一动都不敢动。 好在顾轻用法力修复了顾二三的通灵玉后,便干净利索地离开了。 上邪差点激动得掉眼泪,果然还是瞎子认不出来她。 不过顾轻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受过伤吗? 长思:“我不知道。” 劫后余生的一群浮生远弟子和上邪打成了一片,聚在一起烤火,而吓晕的顾家主仆两还在一旁睡着。 上邪:“你们不都是仙君吗?怎么会不知道?” 长思:“顾仙君可不是普通仙君,那是戊戌宫的主人,掌星辰之力,控天地气数,十万仙山的仙家见了,都要行礼尊称一声太上的人,连天帝见了都要皱眉头的。” 上邪一脸诧异,“戊戌太上如今地位这么高吗?” 虽说当年戊戌宫地位也确实不低,但也至于说得这么邪乎。 长思一拍大腿,激动得不行,“那可太上啊,手握戊戌宫,门下弟子十万,统领十万仙山,可谓权势滔天啊!” 仙界瞧着表面祥和,实则乌烟瘴气的,各仙家之间掐得你死我活,和人间也差不到哪里去,阴谋阳谋的没少见。 上邪一阵牙碜,“等等,你用什么词来形容他?” 长思:“权势滔天啊!” 上邪当即摇头,“不不不,和他不配。” 而且顾轻明明最讨厌这些东西的。 长思点了点头,“也对,不过能当上戊戌太上的人,手段也应该是极为了得。” 长亭打水回来,递给上邪和长思一人一个水袋,缓缓道:“非也。” 长思:“什么非也?” 长亭:“我听父亲说,顾轻仙君初掌戊戌宫时,空有显赫门楣,弟子稀少,连个末流小派都不如,那时还没有如今的鼎盛之势。” 上邪这个当年历史的见证人闻之,暗暗点头。 长亭继续道:“顾轻仙君本非一个醉心权术之人,只是不知生了什么变故,几千年间顾轻仙君没少在仙界翻云覆雨,推波助澜,手段嘛……” 他思量了一二,委婉道:“确实狠绝了些,才使十万仙山纷纷归附,有了太上之权直逼天帝之位的景象。” 长思心直口快道:“可我看顾轻仙君也没活得多快活啊,穿得那般素雅,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反倒像是个四处流浪的修士。” 长亭:“定当是他心甘情愿,否则谁能左右戊戌太上的主意。” 上邪呆头呆脑地听了半天,只总结出一句话,如今的顾轻比起当年脾气更差,少招惹为妙。 一阵颇为响亮的呼噜声传来,长思看向一旁睡得和死猪一样的顾二三,嫌弃得溢于言表,“那毫无修养的废物凡人真的是戊戌太上的亲弟弟?” 此事上邪最有发言权,噗嗤笑道:“如假包换。” 长思:“怎么可能?从相貌到气质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长亭倒不怀疑顾二三的身份,看向上邪,颇有技巧地发问:“公子呢?公子又是何人?” 上邪这种活了上千年的老混蛋自然不是他这种百十来岁小屁孩能问倒,张嘴就胡说八道:“顾家家仆。” 长思嗤之以鼻,“别瞎扯了,一个家仆能吓退魔兽?” 上邪编其谎来,连她自己都信,“那若是戊戌太上派来保护他弟弟的顾家家仆呢?此顾家非彼顾家。” 长思满眼怀疑,“你是戊戌宫的人?” 上邪微笑道:“不然何以吓退魔兽呢?” 长思脑子不甚灵光,被她绕进去了,挠头道:“好像有点道理。” 长亭笑而不语,也不点破,仙界可从未听说过有能让魔兽起死回生的仙士,说白点,生死事大,有逆天道,能操控魔兽起死回生是多可怕的能力。 …… 翌日天还没亮,戊戌宫便派人押解走了鲲的囚车,终究晚了一步,此番仙界之行怕是非去不可了。 然而,令上邪最糟心的是顾二三醒了,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忽悠长思、长亭这种讲道理有涵养的小仙君还行,对上顾二三油盐不进的纨绔少爷,简直是报应。 记仇的顾大少爷寻了根绳子,一头将她绑了起来,一头牵在自己手里,然后骑上小样儿从附近镇子上新买的马,一路拽着上邪前往通天路。 长亭和长思也不知抽哪门子风,按理说押解任务被戊戌宫接手,他们应立即返回浮生远,偏偏也慢悠悠地和他们一道前往通天路。 长思幸灾乐祸地笑了一路,长亭这孩子心眼倒是不错,一路上都在给顾二三解释是上邪救了众人,奈何顾二三不信。 上邪百无聊赖道:“我说少爷,气消了没有?消了赶紧给我解开。” 顾二三:“你是少爷我是少爷?本少爷给你吃,给你穿,你居然把本少爷踹到了蛇跟前,你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突然停住脚。 顾二三扯着绳子,“怎么不走了?” 上邪只觉得心口闷得难受,拳头渐渐握紧,有些声音数千年了依旧徘徊在耳畔:上邪,你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怎么还活着? 你怎么还没有去死? 骑在马上得顾二三竟丝毫拽不动她,皱眉道:“还闹上脾气了……” 他回头看了自家小仆人一眼,后面更难听的话还没出口,心下察觉不好。 虽然他与上邪相处时日不多,但知道那是个常年嘴角挂着笑意、满嘴放炮又混不正经的人,丝毫不像个姑娘家,比他这个少爷活得还疯癫,甚少那般严肃,不,应该说是悲伤。 偏偏她抬起头的瞬间,又换了张嬉皮笑脸,没心没肺道:“哪儿敢啊!我就是觉得少爷骂得对。” 好似刚才那个难过得几欲掉眼泪的人不是她。 “行了行了”,顾二三瞧她的样子一阵心烦,一把仍开绳子,示意小样儿给她解开,“不想笑就别笑,比哭还难看。” 上邪一愣,看向坐在马上抓耳挠腮的顾二三,倒像是比她还难受,不由觉得好笑,心道:这臭脾气,说得话都和当年一样。 长思见这场景觉得好生稀奇,低声对长亭道:“瞧着相看两厌的,倒像是认识很久似的。” 长亭眼眸深深,心中有种猜测,“也许,真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吧。” 他策马上前,巧妙地探口风,温文尔雅道:“顾少爷此去通天路,是想投到哪处仙山门下?” 顾二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高傲道:“谁说我要修仙?” 长思最见不得他气势凛人的模样,当即怼道:“你不修仙,去什么通天路?” 顾二三:“求药。” 长思:“什么药?” 顾二三:“长生不老药。” 长思扑哧一声就笑了,“你还有这远大志向,不对,应该是痴心妄想。” 顾二三当即就恼了,气得差点从马背上站起来,挥着马鞭道:“你什么意思?” 上邪捂着脸,真心觉得丢人,嘟囔道:“少爷,我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世上没有长生不老药,就算是仙界也没有。” 顾二三:“胡说,仙君祠的老主事说了……” 上邪:“谁说都不管用,凡人生死之事不归仙界管。” 顾二三:“那归谁管?” 上邪撇了撇嘴,“鬼帝。” 长亭探究的目光始终落在上邪身上,意味不明道:“公子果然见多识广,这都知道。” 顾二三满脸质疑地看向长亭,“她说的可是真的。” 长亭笑道:“千真万确。古籍记载,洪荒初开时上古之民并无轮回之说,精气凝结而生,气散而死,死后归空,融于山河大地,魂魄自生自散,倒也自在。待至后世,天帝命鬼帝设地府,囚世上魂魄,入轮回之苦,周而复始,众生往转于阴曹阳间,苦不堪言。” 顾二三尴尬地咽了口唾沫,一个字没听懂,“说人话!” 上邪:“意思是天帝为惩罚世人,将生死交给了冥界掌管,鬼帝左手持‘生’,右手持‘死’,既可以让人永坠阎罗,也可让人永生不灭。” 顾二三闻言,恍然大悟,宛如开窍道:“我知道了,那我们不该修仙,应该修鬼。” 上邪简直想一巴掌抽死他,“修你个大头鬼啊!” 她敢保证以顾二三的死心眼,真能去修个鬼道,嫌弃道:“你觉悟晚了,鬼帝三千年前就把左掌心的长生火给丢了。” 顾二三一阵惊呼,“丢了?这种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丢了?” 长亭诧异道:“顾少爷未听说过暗夜之征吗?” 顾二三:“啥玩意?” 和温和知礼的长亭一比,某人简直是个大老粗。 长亭耐心解释道:“相传三千年前鬼帝有一心爱女子,本已位列仙班,为嫁鬼帝,剃了仙骨,沦为凡人。鬼帝心疼不已,便将左手的长生赠予她,保她永生。只是后来,不知是何人为夺长生杀了那女子。鬼帝因此震怒,大开地狱之门,放出千万恶鬼,致使人间白日如黑夜,意欲抹杀世间所有生灵,为心爱之人报仇。天帝率众仙家亲征,才得以大败鬼帝,史称暗夜之征。” 恰逢一名赶着牛车的老大爷从旁经过,嘴里叼着根烟杆,边吞云吐雾,边慢悠悠道:“小仙君,你说的不对。” 长亭吓了一跳,以他的修为竟没察觉这位驾牛车的老大爷是何时跟在后面的,依旧有礼道:“有何不对?” 老大爷一笑,“哪里是天帝大败鬼帝?那毛头小子被百万鬼军逼得节节败退,十万仙家狼狈脱逃,为保体面,不惜将人间百城拱手相让。” 一干小辈毕竟是仙家人,哪里听得这般羞辱,长思立马怒道:“你胡说!” 老大爷:“老朽从不说谎,暗夜之征最危难之时,是一名红衣少年持祸世伞赶到,操纵数万魔兽与恶鬼厮杀,与鬼帝大战三天三夜,将其永世封印于地狱之门中。我记得,那少年后来得个称号,叫什么来着?对了,邪帝。” 长思和长亭对视一眼,竟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老人家慢吞吞地嘬了口烟杆,有一搭没一搭道:“你们知道那么个风流俊雅的少年为何要称做邪帝吗?她与鬼帝血战,中了埋伏,险些被万鬼所噬,手下的魔兽更是死伤惨重,可少年红眸一张一合之间,却让战场上所有死去的魔兽复活了!” 长亭深深皱眉,“起死回生,逆天道而行,必遭反噬。” 老大爷笑道:“反噬遭没遭不知,她遭了报应。血战之后,那人力竭不知,疏于防备,被天帝从身后捅了一刀。那贪生怕死的十万仙家立即现了身,高举大旗,反杀魔兽。” 长思和长亭大惊,“怎么可能?” 老人家看向上邪,苍老的面容上浮现诡异的笑容,“孩子,你说我说的可对?” 方才的还艳阳高照、青天白日的,天空瞬间阴云密布,黑阴阴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连马儿都开始躁动不安,惹得人心里一阵发毛,好似突然间身陷黄泉,无数只大手把你拉向死亡。 上邪狠狠地咬了咬一口小白牙,飞身上了顾二三的马,加紧马腹,高声道:“跑。” 长思和长亭第一反应却是拔剑,奈何发现剑在剑鞘中嘶鸣,怎么也拔不出来,体内仙力流转也受到了阻碍。 老人家像看笑话般瞧着他们,长叹一声,声音中掺着骇人的笑意,“小仙君,给你们个提示,那人让你跑的时候一定要跑。” 上邪:“还愣着干嘛?跟上。” 一众浮生远弟子当即二话不说,驱马跟在上邪后面,一路狂奔,见鬼的是眼前的森林顷刻间大雾弥漫,怎么也绕不出去。 众人策马疾驰了良久,诡异的是大雾中依稀还能看到了那位老人家驾牛车跟在身旁,姿态懒散,不紧不慢地吞吐着烟。 迷雾中,那老人家的侧脸似乎变了,轮廓像极了一位俊朗华美的青年,可叹刀削斧劈的好皮囊,就是掺了七分阴冷之气。 上邪一鞭子抽在长思脸上,顿时留下一道血痕,吼道:“别看他!” 长思疼得回了神,浑身一个机灵,出了一身冷汗,当即目不斜视地驾马狂奔。 可老人家的声音依旧回荡在耳边,就像有人抵在你耳畔说话,吓得人冷汗直流,“听说后来,魔兽屠戮人间三十六城,仙界在众神殿设下鸿门宴,邀上邪只身前往,最后一代邪帝被十万仙家围攻,形神俱灭而死,终究是报应啊!到头来,还不是被护了一辈子的苍生杀了,活该啊活该!” 上邪视若无睹,闻若未闻,心神丝毫没有被干扰。 这次长亭清晰地看到,上邪眼睛一瞬沦为血红,手指在空中不知画了什么,只听她大喝一声,“破。” 迷雾向两边散去,让出一条路,众人立即策马冲出了迷雾,温暖的阳光再度照在他们身上,心里那股死亡逼近的恶寒才渐渐消失。 顾二三此时仍在哆嗦得都麻木,大少爷这求药之路实在是异常得不顺,两天的经历超过他一个凡人能接受的极限,神情中略带一丝绝望和自暴自弃的淡然,“刚……刚才那是鬼打墙?” 长思鬼使神差地向回头看看,只听上邪厉声道:“你若是想被他带回去,就回头看。” 他立即打住,挺直腰板,目视前方,脖子一点都不敢歪。 长亭心有余悸地看向上邪,“公子可知方才那人是谁?” 上邪一脸苦大仇深,敷衍道:“不知道。” 她这才重生两天,有仇的没仇的都找上门来了,心塞得一批。 长亭:“当真?” 上邪眨着无辜的眼睛,“你看我长得这般真挚,像扯谎的样子吗?” 长亭:“……” 怎么看都像! 长思突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此地好像是千年前暗夜之征的战场,地狱之门的所在,如此说来,方才那人真的是鬼?” 长亭摇头,“普通鬼怪怎么会有这般本事?” 上邪:“别猜了,三千年都过去了,地狱之门封印渐消,出来个什么都不为奇。” 长亭不以为然,极其严肃道:“此言差矣,地狱之门事关苍生,若真有所松动,当立即禀报天帝,商议解决之法。” 他这认真的模样还真有点南柏舟的影子,就是有点迂腐,一心一意为了天下苍生。 上邪一叹,随口道:“放心吧,封印没那么快被破,来人只是个分/身,不然你以为咱们跑得了?” 长亭更诧异了,分/身便如此厉害,但见她不欲多言,并未多问,快马加鞭离开这幽冥之地。 登天 又赶了几日的路,总算到了临近通天道的城镇,令上邪喜笑颜开的是,终于把长思和长亭那两位小祖宗送走了。 这两小屁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上邪小露一手后,每日缠着她问东问西,从仙门秘史到内功心法,什么大事小事都来请教她,长思那一根筋还好打发些,长亭看着挺温润儒雅的孩子倒是难缠,上邪若闭口不谈,他一天能请教八百遍,充分发挥了什么叫不耻下问。 故而长亭临走时,还特意给她行了个大礼,说什么多谢公子指教,受益匪浅,她堂堂邪帝被欺负得险些泪奔。 待到第二日天路大开之时,山脚下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修士,一眼都望不到头,相互推搡,你争我吵,跟菜市场撸起袖子互喷唾沫的老大妈似的。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踩本仙?” “还没爬上天阶呢,就妄自称仙,我看是做春秋大梦呢!” “你有种再说一遍!” 这还没走到天阶前,就有一批人先互殴了起来。 顾二三费劲巴力也挤不上前,急得满头大汗,上蹿下跳得跟猴一样。 上邪睡眼惺忪地跟在他身后,一脚绊倒了不怀好意朝他挤来的修士,打着哈欠道:“不用急,能爬上天阶的人早晚都能上去,没仙缘的人再煞费苦心也没用。” 顾二三掐着腰喘气,“你说这么多人,能有几个爬上去?” “一个没有”,上邪扫了一眼四周众人,“除你之外。” 顾二三一脸惊呆了的表情看着她,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想到你这么相信本少爷!” 上邪翻了个白眼,心道:废话,人家是修仙,你是回家。 某个没眼力见的修士闻言,一副挑事的模样走上来,大喝道:“小子好生狂妄,敢不敢和爷爷先过一招?” 上邪连个眼神都没赏他,活动了一下脚腕,一脚便将人踢飞,还顺手偷了人家戴的斗笠,一气呵成地戴在自己的头上,这斗笠有两尺长缦纱遮面,真是瞌睡递枕头。 虽然被识破是早晚的事情,但能瞒一时算一时,万一她人品好,此行能顺利救出鲲还不被发现呢! 梦想总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昔日搅得仙界鸡飞狗跳的邪帝就抱着这万分之一的侥幸,大摇大摆地把脚放上了十万仙阶。 爬仙阶是有讲究的,若是没有仙缘,刚迈上一阶就会身重千斤,整个人被压爬在仙阶上,如泰山压顶,也有人是越爬越重,最后压爬在仙阶上不得不折返。而顾小样儿属于前者,在仙阶下挥着手泪别他家少爷,千叮万嘱上邪,定要她好好照顾少爷。 那可是十万仙阶,纵使顾二三浑身没觉得丝毫不适,毕竟是个凡人,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刚爬了几千阶就累趴在地上,用袖子扇着风,大口喘着气,“不行了,我不行了。” 他看了眼一旁气定神闲、负手而立的上邪,恨得满腔悲愤,“你怎么连气都不带喘的?” 上邪一笑,调侃道:“少爷,你这爬了千分之一都不到呢!” 顾二三气得眼冒火星子,“这个时候说这个,你还是不是人啊?” 上邪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仙界没有长生不老药,干嘛非遭这罪? ” 顾二三冷哼了一声,转眼突生出一股倔劲,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咬牙硬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为了祖母,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拼一把。” 上邪看着那不服输不服命的少年,觉得自己一定是老了,她当年那股不信天不信命的劲头都去哪儿了? 她叹了口气,扶起顾二三,将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嘀咕道:“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顾二三被她架着往上走,瞬间轻松了良多,顿时又开始乐得找不着北了。 他瞧着身侧的人,不知抽哪门子疯,嘴欠道:“唉,你和我说说,你到底是谁呗?” 这混账货死沉,没骨头似地倚在上邪身上,她没好气道:“顾家家仆。” 顾二三:“别和我瞎扯,这一路上的事,你当本少爷眼瞎啊!” 上邪:“也行,那你先老实告诉我,你到底从哪儿救得我?” 她套了无数次话,但顾二三那素来缺心眼的家伙出奇地守口如瓶。 怎么可能这么巧,她一重生归来便刚好在顾府,紧接着顾家老夫人便病重,顾二三一心求药硬要上仙界,她被殃及池鱼,一路带上。 哪怕她想离仙界远远的,可鲲莫名其妙被擒,又在苏州城游街示众,她如何能袖手旁观? 这背后似乎又一双无形大手在推着她前行。 顾二三这边接不下去话了,干咳了两声,演技拙劣地转移话题道:“十万仙阶啊!爬上去岂不累死,有人爬上去过吗?” 上邪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怎么没有?几千年来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爬上去过。” 顾二三差点咬到舌头,“几千年来就一人?谁啊?” 凡人修仙本就难如登天,千年能有一个就不错了。 上邪:“苏州城仙君祠供奉的那位神仙,元城。” 想来这元城仙君在仙界定然混得极好,不然人间也不会处处设他的祠堂。 足足一日,顾二三才爬上十万仙阶,入目便是一座金碧辉煌百十来丈的天门,巍峨肃穆,他半分欣赏的心情都没有,瘫坐在地上大喘气。 此时,天门轰然大开,缓步走出两排仙士,清一色的金缕衣仙鹤图腾,各个佩玉持剑,衣袖飘拂,当真是仙气凌人。 他们齐声行礼,皆是冰山脸,“拜见二公子。” 顾二三吓得直接躲到上邪身后,半天才探出个头左右瞧瞧,小声嘀咕道:“谁是二公子?” 为首的仙士出列,乃是冰山脸之最,拱手道:“太上吩咐过,若您来了,好生迎回戊戌宫,何时想走,吩咐我等一声便可。” 顾二三满脸写着懵逼,满肚子疑问还没排队说出口就被上邪堵住了,只听某人替他做主道:“那便劳烦仙士带我等去戊戌宫了。” 能直接入戊戌宫,她求之不得。 奈何顾二三一直挣扎,上邪眼珠一转,馊主意又上心头,在他耳边低声道:“戊戌宫的日沉阁藏有天下奇珍异宝无数,咱要是去了说不定真能找到给老夫人续命延寿的方法。” 故而说,顾二三前世今生与上邪为友,实在是交友不慎。 沾了顾二公子的光,上邪这冒名顶替的顾家家仆轻而易举地入住了戊戌宫,只是刚走到仙宫门口,整个人都傻眼了,她几千年没到仙界溜达,这戊戌宫居然奢靡到这份上了! 黄金镶玉的雕花大门,翡翠珠玉当砖铺路,走廊的壁画都是用夜明珠镶嵌的,新修缮的水榭歌台可谓雕梁画栋,连宫人的衣饰一个比一个雍容华贵,这富贵堂皇的比天帝的仙宫还张扬,简直天怒人怨啊! 上邪浑身一哆嗦,心道:顾轻的审美被狗啃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他不是最讨厌人间富贵了吗?关键是他又看不见,把戊戌宫修成这样干嘛? 不过,这倒很对顾二三那财迷的胃口,自进了戊戌宫便眼冒金星,呸,分明是火星子,口水都流了好几茬,四处摸摸看看,遇到金子甚至还上牙咬一咬。 他搓了搓蠢蠢欲动的小手,用胳膊肘戳了戳上邪,“你说,我这要是随便偷几样回去,岂不发财了。” 上邪提醒道:“少爷,你已经家财万贯了!” 顾二三:“谁会嫌银子多啊!” 上邪:“……你开心就好。” 反正是你家的东西,随便偷。 几名仙士将两人引到一处干净的厢房,便恭敬行礼,指了指门口的金铃,“若有吩咐摇铃即可。” 说完,便麻利地准备退下。 上邪当即道:“等等,你家太上可在宫中?” 仙士:“太上下凡,至今未归。” 上邪暗暗松了口气,内心窃喜,未归好啊,未归最好! “但”,怎料那仙士还是个大喘气,“两日后生辰宴定归。” 上邪一瞬愣了神,“生辰宴?顾……太上的生辰宴?” 仙士:“正是,届时十万仙家皆会前来为太上祝寿,两位公子若想前往,亦可。” 不不不,她一点都不想去。 仙士转而看向顾二三,眼神中隐隐有些期待,“若是二公子能去,太上即便面上不显,心中定然是欢喜的。” 顾二三坐在软塌上蹦跶,两眼懵逼,“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还有你们为何总叫我二公子?” 仙士不再多言,躬身行礼退出来屋子。 顾二三还在不依不饶喊着:“唉唉唉,你们别走啊!戊戌宫有没有啥长生不死的仙药,你跟那个什么太上说说,让他赏我两颗,实在不行,我买也行,本少爷有银子……” 上邪躺在榻上发愁,两日,她只有两日,若是拖到顾轻的生辰宴,十万仙家齐聚戊戌宫,到时候再和邪帝上演个久别重逢的戏码,那可就热闹了! 但这么短的时间里,弄清楚鲲被关在戊戌宫何处,还要全身而退,难于上青天啊! 偏偏此时毫无眼力见的顾二三没皮没脸地凑了过来,一脸不高兴道:“你说他们为什么叫我二公子啊?” “因为你二”,上邪翻了个身,真心不想看见这二货,可忽然灵机一动,噌地一下坐了起来,“想到了。” 上一秒刚被侮辱的顾二三,下一秒就屁颠屁颠地凑过来,好奇道:“想到什么了?” 上邪瞧着他,笑得分外灿烂,灿烂得有些渗人,拍了拍他肩膀,明明一言未发,却吓得他后退了好几步,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当天夜里,上邪便带着顾二三偷偷摸摸地潜入了戊戌宫最机密之地——日沉阁,钻的还是狗洞,她这邪帝不仅没有一点八面威风的架子,还脸皮厚得很。 上邪虽然十句话里有九句是胡扯,但有一句话没说错,戊戌宫的日沉阁确实藏尽天下奇珍异宝,这也是她能成功忽悠顾二三一起做贼的原因。 想他顾二三堂堂七尺男儿,狗洞爬到一半竟被卡住了,还是上邪一脚给踹了过去,反正这种事她上辈子也没少干。 某人一头冲向地面,吃了一嘴泥,“你个小王八羔子,又踹本少爷!” 上邪身量纤细,悠哉地钻过狗洞,痞里痞气往边上站,“别急着骂我,抬头看看。” 入目的是一座古朴的楼阁,修建得十分精巧,檐下挂有青铜风铃,柱子和墙壁上都篆刻着奇怪的浮雕,近看难以瞧出个所以然,但远处一看,所有浮雕宛如一只紧紧盘绕于楼阁之上的巨龙,似是沉沉睡着,随时有被惊醒的趋势。 顾二三看着,心里一阵发毛,又觉得眼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疑惑道:“你怎么这般轻车熟路?” 上邪一笑,“当然,偷东西偷得次数太多了,这里胜似我家。” 顾二三:“什么?” 上邪心虚道:“别啰嗦,进去瞧瞧。” 顾二三走出两步,回头瞧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人,“你怎么不走啊?” 上邪一副殷勤模样,嬉皮笑脸道:“少爷先请,哪儿有做下人的走在前面的道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顾二三的步子瞬间迈不动了,吞了口吐沫,警惕地盯着眼前的日沉阁,“这里不会有机关吧?” 谁知上邪快步上前,又是一脚将人揣进了日沉阁,“没有。” 虽说无耻了些,但真没有机关,顾家这日沉阁千万年来不需人看守,只因阁外有结界,非持顾氏腰牌者和血亲族人不得入内。 上邪只能借顾二三开个道,紧跟着进了日沉阁。 某位大少爷爬起身,多日积攒的怨气顶到了嗓子眼,“南遗爱!” 上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点,当心被人发现,多看看四周,想拿什么快点拿,别耽误时间。” 顾二三看到满楼阁的仙家珍宝和灵丹妙药,顿时什么都抛到脑后,屁股都不疼了,二话不说开始搜刮宝物。 上邪的目标就很简单了,偷了几样要紧的东西,便适可而止。 那边顾二三传来声音,“咦,这是什么?” 她回头时为时已晚,某人的咸猪手已经覆了上去,“别碰那东西。” 本是根通身冰裂纹的白□□箫,说起来还是顾二三尚是仙君时,上邪送他的,只是那玉箫上明显有一层封印,是戊戌太上独有的印记,除了顾轻本人,旁人碰不得。 顾二三这一摸,虽破了封印,两人也齐齐被掀飞,还触发日沉阁的示警青铜铃,戊戌宫的仙士们紧随其后冲了进来。 上邪躺在地上,一阵脑壳疼,她和顾二三到底是谁折磨谁啊? …… 翌日。 顾二三好生地坐在厢房里,手里还拿着昨日惹下大祸的那根白□□箫,满脸茫然道:“他们就这样放过我了?” 不仅不做追究,还把顾二三昨日顺走的东西悉数送到了厢房,并嘱咐说,若是二公子喜欢什么,与他们说便是,即便是日沉阁的东西,皆可送来。 上邪心里和明镜一样,顾轻虽然瞧着冷了些,但对弟弟是极好的,好到众仙都搞不懂,顾二三到底因何和自己的哥哥翻脸,离开仙界,甘愿做个凡人。 上邪见他从昨晚就一直攥着这根箫,问道:“你很喜欢那箫吗?” 顾二三低头瞧了眼,“不知为何,见了第一眼便喜欢得紧。” 上邪的眸中有一瞬闪过悲戚,微微弯了弯嘴角,“你喜欢便好。” 顾二三:“你说这戊戌太上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上邪:“无论为何,你承了人家的情,还偷了人家那么多仙丹,总是要换的。” 顾二三除了在银子方面比较精明外,其他方面皆是棒槌,闷声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怎么还?人家可是神仙,能缺什么?” 上邪:“他喜欢听箫,生辰宴上你吹一曲给他,定然欢喜。” 顾二三不由皱眉,昨日那仙士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为什么都想让他一个凡人去参加生辰宴? “我不会吹箫。” 上邪:“这不难,我教你。” 天真的顾少爷竟信了她的鬼话,后日便是生辰宴,正好一群乐师在戊戌宫的后殿吹拉弹唱吊嗓子,上邪所谓的教他,就是把他往乐师堆里一推,然后拔腿就跑了,足足消失了一日。 可怜的顾二公子被一群乐师热情地招呼了一天,耳边不住地回想着十八般乐器的声音,嘴里还叼着一只箫。 “我说少爷,还没学会呢?” 顾二三闻声,扭过头便要开口大骂,却见来人一身戊戌宫白衣侍女,轻纱蒙面的打扮,说实话,那金丝牡丹的白衣宫女服虽说华贵,但也俗气,可穿在上邪身上才知何为倾国倾城。 “你你……你这穿女装不是挺好看的吗?” 上邪无所谓道:“不是为了出入方便嘛!” 她算知道了,在戊戌宫里打探消息,不对,是在世上任何地方打探消息,娇滴滴的女子比吊儿郎当的大老爷们容易多了。 顾二三手贱地要去扯上邪的面纱,被她打掉了手。 上邪瞪了他一眼,“你干嘛?” 顾二三尴尬地笑了笑,故作正经地拿起箫,“吹箫吹箫。” 紧接着,就是一阵催人尿下的声音,周围的乐师似乎早有准备,急忙堵上耳朵。 上邪毫无防备地中招,险些一巴掌糊过去,思量再三选择了先堵住耳朵保命,吼道:“别吹了。” 怎么前世今生半点长进都没有呢,不仅难听,还要命。 顾二三瞧了瞧四周人饱受摧残的样子,一脸委屈,“有那么难听吗?” 上邪当年教他吹箫时,就费死了牛劲,如今更是忘了个干净。 她接过箫,控制住自己想揍人的心情,深吸一口气,“我给你示范一次,好好看着。” 与此同时,戊戌宫门口。 一众仙士分列两旁,恭敬行礼:“恭迎太上回宫。” 那白衣白剑的瞎子似乎生来就带着股生人勿进的寒意,周身一尘不染,偏生绝代风雅,十万仙山的女修哪个不芳心暗许? 他还未跨进宫门,便停住了脚,淡淡道:“舅舅出来吧。” 门后当即走出一名男子,一身上等墨紫绸缎裁的锦袍,一根紫玉发簪轻挽发髻,剑眉星目中藏着一份恰到好处的疏狂,单往那里一站,就一派绝世风姿,要是手里不蓄势待发地端着盆洗脚水就好了。 顾颜城,又称颜城子,上万岁的年纪,心态倒是年轻得很,整日上蹿下跳的,四海逍遥,乃是戊戌宫老一辈里最荒唐的存在。 见奸计被识破,他嫌弃地把洗脚盆往边上一扔,拿出别在腰间的折扇,一个劲地扇,“你说,你倒是瞎还是没瞎?怎么知道我在门后的?” 顾轻:“一身酒气。” 颜城子:“嘿,臭小子,提前回来也不和舅舅说一声,我听说二三那小没良心也回来了,你见着没?” 顾轻:“没。” 颜城子:“咱去见见他。” 顾轻:“他不想。” 颜城子:“那是以前,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轻:“自欺欺人。” 颜城子:“嘿,你这孩子……” 一阵箫声响起,顾轻突然停住脚,跟在他后面磨磨唧唧的颜城子一时没收住脚,紧跟着撞了上去,“哎哟,臭小子……你想谋杀亲舅啊!” 那熟悉的箫声入耳时,顾轻有一瞬以为是幻觉,实打实地愣住了,他屏气凝神听清后,二话不说转身,朝相反的路走去。 颜城子瞧他奔着后殿快步离开,连步伐都有些慌乱,在后面大喊:“不是说不去看二三吗?” 真是个口是心非的毛头小子! “唉唉,大外甥,等等你亲舅!” 相思 上邪的箫是师傅沈遗风手把手教的,沈神尊冠绝天下的才名可不是浪得虚名,周围的乐师自她吹起那只箫起,便不由地放下手中的乐器,纷纷听愣了神。 上邪记得师傅说过,世上琴瑟之最,莫过于拨动人心中那根弦。 那箫声流转似一湾清泉,又如浮云翩然,恍若往事从指间游过,白驹过隙,扣人心弦,什么都没留下,却又什么都留下过。 有乐师抬头诧异道:“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九天最顶端的天宫中,天地之主只要倚栏俯视,便能览尽整个仙界的景象,这是帝君之权的象征。 常年服侍天帝的老仙侍匆匆入内,禀告道:“陛下,戊戌宫那边百鸟齐聚,有凤凰徘徊于顶空,久久不去。” 年轻男子一身流光溢彩的帝服站在栏边,相貌极为俊雅,像块如切如磋的美玉,黄金玉冠趁得整个人傲然华贵,比起少年时,眉宇间少那份温雅,多的是无尽的冷酷,嘴边那抹浅笑永远给人一抹算计的意味。 天帝有个习惯,说话时总喜欢转着大拇指戴的那枚白玉扳指,“本帝看到了。” 老仙侍忐忑道:“众仙家都在议论,说这是天道所向,众望所归。” 天帝笑了笑,“本帝上次见到这般盛况还是在众神殿,那人贪玩,又抱着小狐狸在苍生树上吹箫,没过多久就引来了百鸟朝凰,神尊出门看见,当即训斥了她一顿,你可知为何?” 老仙侍服侍过三朝天帝,论年纪他也就比淮南老祖小上一些,仙界的前尘过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这老家伙极为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装傻充愣,故而只是摇了摇头。 天帝:“旁人若引来百鸟朝凤,众仙会称赞敬仰,她若引来百鸟朝凤,众仙会骂她不尊天道。说白了,这十万仙山的仙家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之徒。” 老仙侍笑了笑,依旧没说话。 天帝:“思来想去,还是要送给太上一份大礼,容习仁办得如何了?” 老仙侍:“容仙君说请陛下放心,明日寿礼定会如期出现在戊戌宫。” 天帝低眉瞧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自顾自道:“她不在了,看看还有谁能护着你?” …… 戊戌宫中,上邪原本箫吹得好好的,一抬头便瞥见顾轻走进别院时,一口气梗在心口没提上来,险些噎过去。 众人纷纷下跪叩首,大气都不敢喘,“拜见太上。” 众仙对戊戌太上惧怕多于敬意,三千年来仙界何人不知太上顾轻瞧着清冷无欲,但城府深不可测,手段毒辣狠绝,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实力强悍到可怕,他曾一人血洗过北荒十九部,更设计将不服管教的数万仙家发配到蛮荒,最后死状惨烈,令人发指。 “方才是何人在吹箫?” 故而当他问出这句话时,乐师们谁都不敢吱声。 上邪不由骂了一句自己嘴欠,没事吹什么破箫,手麻脚乱地把箫塞到了顾二三手中。 顾二三:“……” 我是谁?我在哪儿? 顾轻身侧的一名仙士充当他的眼睛,看后在他耳边低声回禀道:“是二公子,弟子们还未来得及向您禀告,二公子昨日去了日沉阁,拿走了那把碎玉箫。” 顾轻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良久,若是那人眼睛还在,定能从他眸中看到那抹星辰坠落的黯然失色。 颜城子一直在他身后瞧着,已猜出大概,他见证过顾轻三千来是如何折磨自己的,默默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算了吧!” 顾轻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也对,他和那个人学的箫,吹得自然极好。” 有仙士匆匆进来禀报,“启禀太上,浮生远来人了,在正殿等您。” “知道了”,那人的声音还是冷得像寒潭,似乎举世已无能左右他心神之物,只是转身离开时,步伐有些踉跄。 有的时候,顾轻只要想到,日后无尽的岁月里都要一人这样走过,便有一股疲倦席卷而来,但尚有些人没付出代价,怎么能就此罢手呢? …… 当天夜里,因为顾轻提前回来,上邪的计划不得不提前,其实趁生辰宴戊戌宫忙作一团之时动手,其时机最佳,但她只要一想到,前世几乎每次都是因为她,才把顾轻的生辰宴搅得一团糟,可谓丰功伟绩,她那颗烂透了的良心难得生出一丝愧疚来。 择日不如撞日,赶紧动手赶紧跑。 “南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尚未走到戊戌宫地牢,她便被一个温柔且不容反驳的声音就叫住了。 上邪咬牙切齿地看着闲庭信步走来的长亭,满脸的憋屈,“我都打扮成这样了,你还认得出来?” 金丝牡丹的白衣,流云发髻,轻纱掩面的装扮,这是清一色戊戌宫的侍女的打扮,外加上夜黑风高的,这小屁孩是怎么认出她的? 长亭浅浅地笑了笑,温柔的模样有七分像南柏舟,“看眼睛,南公子,不,应该是南姑娘的眼睛很特别,见过的人都不会忘。” 他自第一次见了,便莫名觉得亲切。 上邪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还是趁早忘了吧!” 长亭也不恼,温文有礼道:“南姑娘为何在这儿?” 上邪不答反问,“你又为何在这儿?” 长亭倒也知无不言,“奉家父之命,到地牢提审一位犯人。” 根据上邪今日的打探,戊戌宫地牢清净得很,除了鲲,就没关进去过别人,提审谁一目了然。 忽然,戊戌宫的警钟大作,西南角一处火光冲天,黑烟滚滚,仙界失火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哪个作死的敢在戊戌宫放火? 有仙士大叫:“走水了,地牢走水了!” 上邪一瞬傻眼了,地牢?她这还没过去呢? 不好,鲲! 她和长亭对视一眼,两人二话不说朝地牢跑去。 地牢门口,一群仙士持剑严阵以待,围住了一名蓝杉云纹的少年,上邪定晴一看,这不是长思那熊孩子吗? 只见少年浑身被黑烟笼罩,瞳孔呈血红色,右手提着剑与仙士厮杀,轻轻抬起左手,便有仙火跃于掌心,横扫众仙士,毫无疑问这火便是眼前的倒霉孩子放的。 戊戌宫的地牢特殊,笼罩在一个巨大的法阵之中,结界坚固,号称金石不可破,而这场大火恰好毁了地牢周遭的结界。 有仙士大喊:“速速围住,就是他放跑了鲲。” “此人已入魔,诸位千万不要手软!” 长亭出剑挡住了仙士刺向长思的剑,反被他一掌打伤在地,一口血咳出,可见下手之重。 “噗……长……长思,你怎么了?” 与此同时,空中一根暗红色丝线像游蛇般悄无声息地朝长亭袭来,那丝线极细,细到肉眼几乎不可见,万分诡异,眼见着就要钻入少年的心房。 “别杀我,别杀我,我就是一路过的!” 上邪突然乱蹦乱跳地大喊,然后一脚踩在那暗红丝线上,手指轻轻一划,那坚如磐石的线便断了,装出一副怂包样儿,哆哆嗦嗦地蹲在长亭身旁,低声飞快道:“仔细看长思的左心处!” 凡间一行的经历让长亭对上邪的话深信不疑,当即聚气凝神观之,当真看到一根暗红色丝线自长思心房处穿过,似乎操控着他的一举一动。 长亭大惊,“那到底是什么?” 上邪眸子一暗,“控魂术,斩断它。” 不好意思地提一句,这还是邪帝她老人家发明的绝技。 长亭点了点头,紧接着长思凌空一剑,毫不犹豫地朝长亭劈开,眸中杀意暴露无遗,长亭也不再手软,提剑迎上,雷厉风行地斩断了红线,那红线坚硬无比,震得他手一阵发麻。 而控制红线的另一头当即遭到了反噬,正是今日给顾轻充当眼睛的那名高阶仙士,他从暗处现身,抛出捆仙绳锁住长思,又剑指长亭,冷冷道:“太上有令,浮生远弟子勾结魔兽,放虎归山,一并拿下。” 上邪老老实实地蹲在原地装怂,她从小也是在仙界的腥风血雨里长大的,什么阴谋阳谋没见过,此时若还看不出这里面掺了多大的水分,真是白瞎了她活了上千年。 顾轻终于想开了,准备一锅端了浮生远? 第二日,戊戌宫上下戒严,看昨夜的情形,鲲应该是真的跑了,但长思、长亭这勾结魔兽的罪名也定了。 按理来说无论过程如何,上邪此行的目的已达成,马上离开仙界才是上上策,偏生她是个操心的命。 长亭在地牢里再次见到上邪时,激动得一声喊了出来,“南姑娘!” 上邪本就是蹑手蹑脚地进来的,被这一嗓子吓得魂差点飞了,“小点声,你想要了老子的命啊!” 长思伤得不轻,靠墙坐着,寸步难行,即便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依旧怼道:“长亭说你是个女的,我还不信,咳咳……现在看来真不应该信,哪儿有一个姑娘家整日自称老子的?” 上邪掏出怀中的一瓶丹药直接砸向了他,咬牙道:“咳死你算了!” 长思艰难地用手举起药瓶瞧了瞧,一瞬惊了,“戊戌宫的玉转明心丹,这是何等灵丹妙药,你偷的吧?” 上邪眼角抽了抽,“你真了解我。” 还是长亭正经一些,“南姑娘,你怎么进来的?” 上邪扔给他一张纸条,嘱咐道:“把上面的话背熟,然后烧了,若是有人问你昨夜的事照着说,保你两儿的小命。” 长亭瞧了一眼上面的话,当即放下纸条,丝毫不领情道:“为何要说谎?长思是被人控制的,我等问心无愧。” 上邪心道,果然还是少年人啊! 她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问心无愧和有没有人害你是两回事,是非如何不在于公道,而在于世人如何看你。这屎盆子若扣到你二人头上,即便南柏舟保下了你们,即便你二人是无辜的,可你们堵不住众仙悠悠众口,那份恶意的揣测会把你们拉下万劫不复,日后仙途怕是就此毁了。” “荒唐”,长亭是个小古板,气得满脸通红,朝着纸条念道:“你让我放弃指认戊戌宫的那名高阶仙士,说当天夜里是一形迹可疑的侍女以红线为媒,施展控魂术操纵长思放了鲲。我且问你,这名侍女是谁?” 上邪眨了眨眼,“我啊!” 她写的不够明显吗? 长亭气不过,“可分明是……” 上邪厉色道:“众仙不会信你,没有人会信你。十万仙家会说你污蔑,他们要的不是对错,而是如何把你,你父亲,浮生远,从十万仙山中踩下去。” 她和十万仙山的众仙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还不知道那是一群什么货色。 长亭背过身,不再看她,“南姑娘请回吧,好意我心领了。” 上邪的一番好心成功被当成了驴肝肺,心中暗骂道:师兄明明是个温润的人,偏偏长亭这宁折不弯的倔脾气也不知随了谁? 既然不用她操心,就让你爹操心去吧! 她离开地牢时天色已晚,天门宵禁,不得不等到明日再下凡,如此机缘巧合之下她愣是待到了顾轻生辰当日。 可上邪这一夜睡得一点都踏实,梦里大汗淋漓,一幕幕全是前世的糟心事…… 众神殿上。 一袭红衣满身是伤地跪在地上,不知天高地厚地顶撞道:“师尊,天道告诉我的就一定要听吗?上古众神说的就一定对吗?” 沈遗风怒斥道:“放肆!” 那一记耳光响彻了众神殿空荡的殿宇。 红衣小公子狼狈地趴在地上,啐了一口鲜血,在抬眸时目光倔强如故,“我活成什么样子,想做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由天道来决定?” …… 一眨眼,百年就过去了,大荒山脚下。 顾二三以剑逼她,“你若执意护着这群畜生,十万仙家没一个能容你。” 红衣少年头都没回,轻蔑一笑,“我不需要。” 顾二三:“你可知何为回头是岸?” “在你眼中的,那是你的正道;在我眼中的,这亦是我正道。” 那时的少年虽依旧狂傲,但眼中更多是悲戚。 …… 场景变换,暗夜之征的战场上。 冰魄剑从红衣少年背后刺入,贯腹而出,鲜血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她回首时望着那人,诧异,悲痛,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帝王冷眼瞧着她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凉薄道:“是你该死。” 千年生死与共只换来了这冰冷四字。 …… 那些刀山火海的场景渐渐消散,她仿佛回到了戊戌宫。 那时的红衣少年还是无忧无虑,坐在树上恣意地摇着腿,对树下人笑道:“就算修到武学巅峰,问鼎神尊又如何?又不是我真正稀罕的。” 顾轻:“那你稀罕什么?” 上邪:“你对我笑笑。” 白衣少年冷冷看了她一眼,拂袖离开。 “顾轻,别走啊,你就对我笑一笑嘛!” 那段时间她似乎总会惹顾轻生气。 红衣少年信誓旦旦地伸出三根手指,对天发誓道:“真的,我又不是人渣,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你以为如何?” 顾轻:“自然。” 上邪:“自然什么?” 顾轻注视着上邪,“一辈子的事情。” 只是她那时还看不懂他的眼神。 …… 梦中场景再度变换,顷刻大雨滂沱。 一身梨花白的衣裳被血染红,顾轻脸色白如纸,重伤在地,寸步难行。 那是第一次,他清冷的声音掺上了慌乱,“上邪,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着我啊!” 睡梦中的上邪直接被顾轻这一嗓子给吼醒了,不由心慌异常,衣裳都被汗湿了。 她看了眼窗外刚露鱼肚白的天,这特么地完全睡不下去了,收拾东西便准备开溜,直觉告诉她再待下去非出事不可,邪帝的独门绝技之一便是脚底抹油。 只不过人生在世,事与愿违是常事。 她刚手忙脚乱地走到戊戌宫门口,离跨出是非之地只差一步,便听到一阵凄厉的狐狸叫,一辆四周贴着符咒的铁皮车缓慢驶向宫门,十几名高阶仙士持剑押送。 看守的宫人察觉不对,今日太上生辰,子时刚过就开始有仙家前来送礼,但这般骇人的礼物还是头一个,立即拦道:“慢着,这是何物?” 来人出示腰牌,“天帝的贺礼,你也敢拦?” 宫人立即恭敬退下。 囚车中的狐狸又是一阵尖叫,上邪彻底迈不动步子了。 人这一辈子总有羁绊,即便你能狠下心斩断该斩断了,能挖心剔骨还掉该还的,可放不下终究放不下。 诛心 戊戌太上的生辰宴相当得讲究,金丝红毯十里迎宾,光叫的上名的仙家就有上千,席位从正殿到殿外的空地绵延不绝,直摆到宫门口去,每张桌子上金玉器皿盛着玉盘珍馐,奢华气派,场面宏大。 顾二三原本被安排到首座旁的席位落座,当场就吓蒙了,倒不是因为别的,他前日见了顾轻一次,骨子里对这人怕得紧,死都不肯坐他旁边,跑到殿角的乐师堆里挤了个位置坐下。 仙士向顾轻禀报时,只换了那人一句“随他吧”。 殿门口的仙侍一声高呼:“仙君元城子到!” 顾二三在乐师堆里混得如鱼得水,闻言心道这不是仙君祠那位神仙吗,急忙扭头去瞧。 只见来人青衫如朗月映竹,墨发高束,白玉面容,生得极为俊逸,左手持剑,腰佩檀木珠,嘴边带着一抹春风化雨的温雅笑意,好一派仙人风骨,超凡脱俗。 有女乐师不由羞红了脸,“真不愧是仙界第一公子,青衫绝世。” “姑娘若是喜欢,定要趁早示意,当心被人抢了先”,上邪不知从那里蹦了出来,硬和顾二三挤在一张席位坐下。 顾二三惊奇地瞧着她,“你去哪儿了?一大早就没个人影。” 上邪随手从桌上的整鸡撕下一只鸡腿,毫无仪态地啃着,张嘴就胡说八道:“到茅厕上了个大号。” 周围的人皆以袖掩面,用异样地眼光看向她。 顾二三都不由替她脸红,“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注意点谈吐举止?” “像她们一样?” 上邪看了眼对面女修士的席位,继续肆无忌惮地啃着鸡腿,“那是装蒜!” 好在一名女仙家向仙君元城子当众示爱,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结果自然是被元城子风轻云淡地拒绝了,那玉簪螺髻的女仙家芳心碎了一地,哭哭啼啼地跑出了大殿,走路时环佩声久久回荡。 又是一场相思误啊! 上邪注意到一个动作,元城子总是有意无意地摸一摸腰间系的那檀木珠,似乎生怕丢了一样。 她斟了杯酒给自己喝,轻叹道:“那个爱笑的少年郎现在不一样了。” 顾二三:“谁啊?怎么不一样了?” 上邪:“没谁,就是觉得元城仙君笑不露齿的样子非常高深莫测。” 那人每一瞬笑容虽然完美得无懈可击,但却未达心底,除了低眉凝视檀木珠时。 顾二三翻了个白眼,“没一句实话!不过,人家长得俊俏就是好,那么漂亮的姑娘都看不上眼!” 上邪随口说了一句:“你若是喜欢,我帮你物色,定是天下一等一的女子。” 顾二三愣神了一下,两眼迷惑,“你以前是不是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上邪险些被酒噎着,“有吗?我怎么不记得?来来来,少爷喝酒!” 什么都忘了,偏偏这句话记得牢。 “太上到!” 仙侍一声高呼,众仙起身迎接,上仙行站礼,下仙行跪礼,而像乐师这种末流小仙则行五体投地之礼。 上邪焉会老实跪拜,兴致勃勃地偏头偷瞄向殿门口。 来人一袭银白色华服,银丝锦绣的纹饰在日光下泛着一丝清冷的华光,宽肩窄腰,身量修长,整个人似月光洗炼般一尘不染。 有匪君子,皎皎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若是世上有这样的人,说的定当是他,即便遮住双目,依旧那般好看,即便看过无数遍,上邪还是会觉得欢喜,没有缘由,只是单纯因为见到那人,便会欢喜。 这般想着,她左心房又有些难受,不由地揉了揉。 “浮生远掌门到!” 仙界何人不知,戊戌太上和浮生远掌门不睦已久,相看两厌都算说轻了,动辄便大大出手,南柏舟能出席生辰宴当真是一桩奇事。 众人心知肚明,南柏舟此番风尘仆仆而来,定是为了自家的儿子和小徒弟,这勾结魔兽一事真假参半,不好说啊! 顾轻于主位之上冷言冷语道:“南掌门既然是来贺寿的,请落座。” 南柏舟还没张口就被人堵了回去,他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最克己复礼,不好跟他当面发作,便沉着脸落了座。 “顾轻啊,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南掌门明明有话要说,怎好博了他的颜面?” 角落里一名衣着素净的男子缓步走出,如泉如瀑的墨发仅用一根碧色丝带随意系住,墨眉如染,嘴边浅笑和善,身上无丝毫华饰,唯独左手的大拇指上戴了一枚白玉扳指。 顾二三对这个敢和戊戌太上抬杠的人不由心生一股敬意,踮着脚尖忘那边瞧,被上邪踹了一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紧接着,便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呼声,“拜见天帝。” 顾二三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向同行跪拜之礼的上邪,“那人是谁?” 上邪:“天地之主,华止。” 瑞鹤仙满脸笑颜地上前,“天帝大驾怎不提前告知我等,好在外迎接?” 此人是十万仙山里最会溜须拍马的一个。 华止笑了笑,看向主座从始至终动都没动的顾轻,“迎接什么,今日的寿星是顾轻,本帝只是来蹭顿饭吃。” 当即便有人在主位旁边加了一位,却没人敢动戊戌太上的位置。 瑞鹤仙虚扶着天帝与顾轻并排落座,不由出了一头冷汗。 不仅是他,众仙心中也皆是打鼓,今儿是什么日子?几千年来,也没见过天帝出席过谁家的生辰宴啊! 如今仙界中最威高权重又相互看不顺眼的三位齐聚一堂,一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弥漫在大殿中,连顾二三那缺根筋的都感觉出情形不对,众仙家吓得大气都敢喘,偏偏上邪嘴里叼着鸡腿,啃得格外香,一阵吧唧嘴的声音。 顾二三扯了扯她的衣角,“你就不怕他们打起来吗?这都是本事通天的神仙,万一殃及池鱼,咱跑得了吗?” 上邪:“打不起来的,坐在这殿中的人皆是仙界上千岁的老狐狸,一个比一个精,阴谋才是掌中物,匹夫之勇他们不屑。” 果然,还南柏舟顾全大局,最先开口缓解气氛,“天帝今日怎么穿得这般素净?” 天帝作势瞧了瞧自己的衣裳,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素净吗?反正本帝穿得如何,太上不都看不见吗?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这句话实在耐人寻味,一是明里暗里说戊戌太上眼瞎,二是未穿帝服出席已是一种轻视。 众仙心里一阵嘀咕:天帝与戊戌太上这是要从明面上开始撕破脸了! 好在天帝话锋一转,“开玩笑的,本帝记得有人说过,本帝穿这浅碧衣袍比锦绣的帝服好看,故而轻装前来,太上以为如何?” 问一个瞎子衣裳好不好看,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挖苦。 顾轻不为所动,“天帝满意就好。” 华止一笑,“自然满意,本帝也记得,她说过唯有这世上至净至白之色才最配顾轻仙君,真是偏心啊!” 华止见他面色虽未变,但手指微曲,暗暗用力,大抵三界中能让戊戌太上动容的也就那么一个死人了吧! 顾轻:“她最偏心谁,天帝不知道吗?” 华止不再回应,转着手上扳指,笑似非笑地岔开话题,“听说太上扣押了南掌门的儿子和关门弟子。” 顾轻:“按照仙律,勾结魔兽,放走死囚,其罪当诛。” 南柏舟当即出列,再好的脾气对上顾轻那么个冰疙瘩,都要一肚子气,“未查清事实前,还望太上莫要妄言,我浮生远弟子绝不会如此。” 顾轻:“你有何凭据?” 南柏舟:“太上又有何凭据?” 华止悠闲地听着,手指敲着案几,倒做起了和事佬,“既然如此,不妨让两个小辈上殿对峙,省了长辈们在这里吵。” 天帝发话,长思和长亭自然被带上了殿,本是个洗刷冤屈的大好机会,可上邪觉得这事情进展得未免太顺利了些。 长亭那孩子果然实诚得可以,上殿后一字不差地说了当夜的情况,将顾轻身侧那名高阶仙士指认了出来,义愤填膺道:“这位仙士说是奉太上之命,那以控魂术伤我浮生远弟子也是太上之命吗?” 那名高阶仙士当即向顾轻跪下,一脸诚恳道:“属下办事不利,请太上责罚。” 这一句话说得相当有心计,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太上到底吩咐他做了什么没交代,给足了众仙胡思乱想的空间,反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众仙议论纷纷,“我早就听说,近些年来太上性情大变,没想到竟如此卑鄙。” “白衣仙君不复当年啊!” 瑞鹤仙此时出来和稀泥,端着个长辈架子,“这老夫就不由地多说一句了,太上与南掌门就算再有嫌隙,你也不该用这等阴毒手段啊!” 天帝听着满殿的冷嘲热讽,眸中三分笑意,七分算计,“太上就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所有仙家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主座,有的满眼戏虐,有的暗自算计,有的则吓得大汗淋漓,终究一句各怀鬼胎罢了。 上邪也偷瞄了一眼殿上的顾轻,眉目不惊的,依旧是那清冷模样,似乎亘古洪荒都不会变,又似乎和少年时的冷不一样了,像古佛下的一盏青灯,冷得寂灭,万物皆消弭于眼底,无所眷恋。 他凉薄的唇轻启,“我若有朝一日,想与浮生远掌门为敌,必不会用陷害的法子,一剑可杀之的人不值得白费心神。” 果然,顾轻还是那个顾轻。 上邪不由地摇头一笑,谁说他变了,分明还是当年那个傲然于世间之物的白衣仙君。 众仙深知戊戌太上那逆天的实力,皆不敢再多言。 天帝轻瞥了瑞鹤仙一眼,那老东西立马跳了出来,结结巴巴道:“就……就算如此,控魂术这等邪帝才会使的妖术,为何会重现戊戌宫?” “是啊,太上要给出解释才好。” 顾轻身侧跪着的那名高阶仙士,突然大义凛然地开口:“属下未完成太上嘱托,愿以死谢罪!” 说完,一掌挥向自己心脉,气绝身亡,“忠肝义胆”地来了个死无对证。 也并非无对证,至少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顾轻。 这出戏真是精彩,天帝适时朝殿外挥了挥手,“带上来。” 一阵沉重的铁链声响起,众人目光齐转向殿外,墨衣如夜的男子被一干仙将连踢带踹地押上了殿,“快点,别磨蹭!” 顾二三看清来人后,一瞬惊讶,“这不是那个……那个谁嘛!” 男子脸色惨白,走路摇摇晃晃,因背后有一道皮开肉绽的鞭伤竟深可见骨,从左肩蔓延而下,撕裂了整个后背,瞧着极为狰狞可怕,走过之处皆留下一滩血迹。 上邪见之,拳头不由握紧。 众仙家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这一看就是容仙君下的手,真是狠啊!” “可不嘛,谁若被淬魂鞭抽上一下,皮开肉绽、疼到骨子里都算轻的,那是是魂魄受损的剧痛。” 顾二三不解,凑过去问道:“此话何意?” “淬魂鞭,淬魂鞭,那一鞭下去伤得不至肉身,还有魂魄,肉身之损尚可恢复,魂魄之伤投胎百世皆会带着。” 顾二三细思极恐,浑身一阵哆嗦,不由喝了杯酒压压惊。 施仇一上殿,第一眼便从满座宾客中找到了上邪,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转瞬错开目光,看着帝位上的华止,笑意变得邪魅阴鸷,猖狂无比。 “跪下!” 就算没有仙将那一脚,施仇也疼得站不住。 顾轻眉头轻皱了一下,“天帝这是何意?” 华止:“送给太上的生辰礼,本帝命戊戌宫抓捕施仇千年都无果,便把人给太上送来了。” 众仙家一阵云里雾里的,不是在说控魂术一事吗?怎么扯到送礼了? 顾轻依旧一副岿然不动的架势,淡淡道:“如此多谢,来人收押。” “慢着”,天帝开口阻拦,笑看着殿下狼狈不堪的施仇,“把你之前对本帝说的话,当着众仙的面再说一遍。” 施仇直接由跪改为大摇大摆地坐,像一滩烂泥般席地而坐,邪魅一笑,“说什么?” 天帝眼眸一暗,“自然是如实招来。” 施仇嗤鼻笑出了声,眼神变得格外阴鸷,“这可你说的。” 他环视在座令人作呕的众仙家,笑容更甚,“世人皆知控魂术乃邪帝所创,能操纵生灵之魂,供其驱使,行凶作恶,此术复杂诡异,极为难修,但不代表无人能修,尤其是作为仙界第一奇才的戊戌太上,所以……” 他直视华止,猖獗直言,“天帝希望我把这盆脏水泼到他身上,反正我看他也不顺眼,若是不从……” 话音未落,一条金光似电的长鞭从殿外袭来,直直抽到施仇身上,硬将那人掀倒在地,口吐鲜血,背上又多了一道狰狞入骨的鞭伤。 施仇任嘴角的血往下流,依旧抬头邪魅笑道:“若是不从,便即刻抽死我……华止啊华止,你是有多可笑!几千年了,还不了解我施仇是个怎样睚眦必报的小人,怪不得在上邪心里你永远比不过顾轻。” 天帝面上泰然自若,衣袖之下的手指几欲掐进金椅中,可见动怒。 长鞭再次袭来,这次直接缠住施仇的脖子,将人甩到柱子上,下手之重以至于临近席位上的仙家皆能骨头断裂的声音,然后就见那脊骨寸断的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不住有鲜血溢出,但施仇像不知疼痛似的,笑容不减,眼中多了分轻蔑。 鞭子的主人缓步从殿外走入,年轻公子的模样,生得极为清秀,面容白皙,眼睛干净得像湾水一样,一点都看不出是个手握淬魂鞭的狠辣之人,倒像个无辜的少年郎。 但仔细看便会瞧出,那人隐藏在眼眸深处极重的戾气和寒意,面若冰霜,白衣翩翩,从头到脚的装扮像极了顾轻,即便他的武器是淬魂鞭,却还是固执地佩了把白剑。 他再次挥动淬魂鞭,第四鞭下去保证施仇再也笑不出来。 天帝却突然挥手示意他停下,对施仇浅笑道:“确实,论诛杀邪帝的功劳,本帝确实比不过顾轻,毕竟当年诛杀邪帝的穿心一剑是太上亲手刺的。” 顾轻的脸色终于变了,手中的玉杯无声捏裂在掌心,深深扎进肉里,血渐渐溢出,滴落在白净的衣袍上。 华止诛心道:“本帝记得当年论功排名,戊戌宫顾氏两位仙君居首位,其次便是浮生远的南掌门,和你这位昔日的施仇上仙!” 一旁席位上的南柏舟闻言面色骤变,竟比顾轻还要难看上几分,无意打翻了酒杯,洒了满衣袖,这位仙界最知书达理的君子难得失仪。 施仇眼神几番风雨变幻,最后都化为沉寂和嘴角一抹狂妄邪肆的笑,“华止,我是为了一己之私,忘恩负义地杀了她,你又比我好得到哪里去?一个仙凡偷情生下的孽种、出身下贱的私生子,若不是上邪倾众神殿之力,力排众议助你,你何以平定这四海八荒,登上帝君之位?” 华止此生最听不得此言,一怒之下摔了酒杯。 那场三千年前的往事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如鲠在喉,像一根毒刺,深深刺进肉里,最终却与骨血长在了一起。 众仙见状,齐齐惶恐下跪,“天帝息怒!” 上邪跟风随大流地跪在地上,高呼息怒,话说她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到底有啥值得他们吵的? 不得好死的明明是她,要息怒也是她息怒好嘛! 施仇瞧着众仙卑躬屈膝的嘴脸,扬天大笑,嘲讽道:“众神殿前万剑诛邪,碎其魂魄之时,怎不见诸位仙家如此诚惶诚恐?” 瑞鹤仙大吼道:“放肆,诛魔除邪乃是天道。” 施仇:“天道?你们只不过是怕她!时至今日谈之色变,在怕什么?怕想起她满身鲜血爬上三千长阶的模样,还是诛神阵中她抱着一具尸体撕心裂肺的哭声……试问诸君午夜梦回之时,可曾梦到故人归来啊?” 此问一发,在场的众仙家哪个不脸色大变,如临大敌,唯独仙君元城子自始至终未跪君王,闲静安然地饮酒,弯眉一笑。 多少年了,是该有人敢问这苍生一句了! 顾二三跪着也不安生,偷偷摸摸凑着上邪耳边,好奇道:“怎么听着这邪帝反倒不像个坏人?” 有冷汗直冒的仙家跪不住了,站起来呵斥道:“施仇,你少胡言乱语,邪帝纵有通天之能,也已身死三千年,形神俱消,渣都不剩了!” 施仇不再理会这等墙头草,艰难地移动着脖子,看向华止,似笑非笑道:“你呢?可曾想过她?” 有一刹那,天帝冷冽千年的眼神松动了…… 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阿止别怕,谁欺负你,我帮你打回去!”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踏入仙界,是那个肉嘟嘟、没他高的短腿小娃娃牵着他的手,穿过仙雾笼罩的华丽宫殿,无视众仙家异样的目光,一路领到了十万仙家趋之若鹜的众神殿。 从小到大,奶娃娃每次张牙舞爪地打架,都是怕华止委屈。 从小到大,奶娃娃多少次险些被门槛绊倒,又都是小华止抱着跨过的。 从总角之交的言笑晏晏,到风华少年的默契相投,再到恩断义绝后的势不两立。 终究,杀你,我居功至伟。 识破 这场暗潮涌动的生辰宴终以天帝未置一词、拂袖离去告终,主角都不在了,十万仙家里没人有胆子敢去再质问戊戌太上有关控魂术一事,自然不了了之。 宴乐歌舞无缝衔接,方才还掐得你死我活的众仙家皆是换了张其乐融融的笑脸,推杯换盏,争相祝寿。 元城子旁坐着的白发老头儿正是月老,老人家一把年纪宴会上来回跪了好几次,难免吃不消,正气喘喘地用袖子擦着汗,“总算消停了,华止那小娃娃真是让老夫越发看不懂了!” 元城子递上块手帕给老人家擦汗,轻笑道:“咱们这位天帝何曾消停过?他啊,只是想起故人,一时心软了。” 老人家接过手帕,不禁想起天帝这几千年的所作所为,沉沉摇了摇头,“他还有心软的时候吗?” 元城子笑容渐深,望着殿外那抹渐行渐远的碧衣背影,“有的,这世上再铁石心肠的人心里总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再算无遗策的人也会有满盘皆输的时候,任何人都不例外。” 月老品着这话中滋味,扭头瞧着青衣如画的仙君,皱眉道:“这些年老夫也越发看不懂你了。” 元城子不做理睬,目光扫过满殿仙家,眼中笑意渐凉,“当年上邪一意孤行谋划沧海日沉之计时,这世上可有人懂她?” 听到沧海日沉四字时,月老吓得浑身哆嗦,差点上手捂住元城子的嘴,“莫提莫提,这可是仙界的禁忌。” 元城子倒是泰然自若,“无妨,毕竟这世上除了上邪,没有人知道沧海日沉的具体内容。” 月老眉头越皱越深,叹道:“据说那场谋划中涉及了天道最深的秘密,诛邪之战后,一切石沉大海,天帝探查了千年,至今都一无所获。” 元城子低眉望着酒杯中的倒影,浅笑道:“这是她必须死的原因,也是世人皆知却从不抬上明面讲的原因。” 他生得俊雅风流,如此一笑惹得对坐的女仙家皆心神摇曳,可月老总觉得他的含笑眸中掺了几分阴晦,明明是这九天之上最负盛名的仙家公子,却仿佛堕落于黑夜已上千年之久。 再说施仇,天帝一走,顾轻便命人将其押入地牢,毕竟是天帝明面上送于他的生辰贺礼,如何发落自然是他做主,旁人也不敢干涉丝毫。 浑身是血的施仇被拖下去前,朝着意欲出手的上邪无声地道了两字:“速走!” 上邪那又臭又硬的混蛋脾气,焉肯罢手。 赶巧了,顾二三刚得意洋洋地拿出那根破箫,准备在生辰宴上大显身手之时,一名仙侍匆匆跑了过来,急切道:“太上有令,命我立即送二公子离开仙界。” 许是顾轻也察觉出了不对劲,那名仙侍生拉硬拽地把顾二三带出了戊戌宫,顾二三则死缠烂打地把上邪一起拽了出来,真是冤孽啊! “怎么?贪恋仙界荣华,不肯跟本少爷下凡了?” 一路上,顾二三死扯着上邪的胳膊,胡搅蛮缠地教育道:“你是我顾家的家仆,生死去留都歹由本少爷决定。” 上邪满肚子的糟心事,根本没心思搭理他,环视四周,突然停下了脚,紧盯着前面的人道:“这位仙侍,此路好像不是下凡的路。” 仙侍回头一笑,目光骤暗,“没想到姑娘还认路。” 上邪心中暗骂了句大意了,一把推开顾二三,“往回跑!” 顾二三/反应还算快,只是扭头跑了还没两步,就见一根金光似电的长鞭朝他挥来,幸好被上邪拽住后领一把拽了回来。 打空的淬魂鞭在磐石铺砌的仙路上留下一道半臂宽的裂痕,顾二三想到这要是抽在他身上非筋骨尽裂不可,顿时浑身一哆嗦。 一袭白衣的年轻仙君持鞭现身,堵住了去路,冷冽道:“天帝有命,请顾二公子天宫一叙。” 前有豺狼,后有猛虎。 顾二三再傻也瞧得出不对劲,从上邪身后探出头,露出一抹生意人的标准假笑,“咱商量商量,不去行吗?” 容习仁手中的长鞭金光大现,“你说呢?” 顾二三心里默默扎小人,所以说他讨厌仙界,讨厌神仙。 没办法,仙界谁人不知,戊戌太上这人没什么弱点,除了一个白痴弟弟。 上邪低声调侃道:“少爷咱默契点,看到你左后方那条路了吗?那是小路,抄近道回戊戌宫。” 顾二三偷瞄了一眼左后方,飞快地点了点头,就在他迈开步子的那一瞬,淬魂鞭也朝他挥来,却在千钧一发之时被上邪一把接住。 容习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之后便是狂喜,千百年来无人能徒手接住淬魂鞭,除了那人。 上邪出手的瞬间就悔得肠子都青了,可又不能眼看着顾二三被抽死。 只见白衣少年眼眸一瞬变得晦暗阴鸷,轻轻舔了下嘴唇,呢喃道:“小师傅。” 那一声让上邪从头到脚如坠冰窟,像有恶寒钻进骨头里,邪帝千万年来从未怕过什么,只此一人。 恨之入骨,畏之如虎。 他抬眸刹那温柔一笑,收起淬魂鞭,缓步上前,“把面纱摘下来给我看看。” 上邪衣袖下的拳头紧握,像躲避洪水猛兽般不禁一退再退。 没成想顾二三那缺心眼的东西跑到半路,竟杀了个回马枪,胆肥地挡在上邪身前,大吼大叫:“有什么冲本少爷来,欺负我家仆人算什么本事!” 上邪扯住他的衣袖,急道:“你疯了,跑回来干嘛?” 顾二三浑身抖如筛糠,一副委屈得想哭的样子,眼中难得多了几分坚定,结巴道:“怕怕……怕你死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家抠门小气的少爷可一点不像如此仗义的人。 白衣少年似乎见不得上邪身边站别的男人,挥鞭而去,“离她远点!” 上邪心道不好,这一鞭他用了十成的力气。 就在顾二三以为自己要命丧黄泉之时,一道白色飞剑破空而来,剑气之盛硬生生将容习仁连人带鞭掀倒在地。 未见来人,只闻其隔空传音,为清冷一字:“滚。” 上邪闻之不由一笑,顾轻这千年来有长进啊,都学会说脏话。 容习仁啐了口血,他知道顾轻人尚在戊戌宫,可剑意已能凌空杀至百里之外,修为高深已至巅峰,看来想杀之还需他多费些心思。 他深深看了眼上邪,露出一抹不深不浅的微笑,转身便离去了。 紧接着戊戌宫的弟子前来接应,顾二三早已吓瘫在地上,一脸劫后重生的喜悦,上邪却未没从那抹笑中缓过神来,心绪难平。 她记得当年颜城子告诫过她: “你这个徒弟生性凉薄,狠绝寡情,从不许旁人半个笑脸,但奇的是他待你极好,好到你看一眼便能傻乐上半日,你让他杀人屠城都不会犹豫,是情深,也是罪极。” 终究,是她没听劝! …… 回到戊戌宫后,顾轻难得单独见顾二三,两人在主殿待了一个时辰。 上邪则百无赖聊地坐在宫中的梨花树下等着,纯白的花瓣落了满身,倒是喜爱得紧,心道:戊戌宫这棵梨花树真是千年万年都不会变啊,还是初见的模样。 顾二三从屋里出来后,慢悠悠地走过来,上邪没回头,未瞧见他那副吃了屎的模样,随口问道:“聊得可开心?” 某人当即暴跳如雷,“神仙了不起啊,把我晾那儿一个时辰,屁都没说,扔给我一盒子就让我出来了!” 可以可以,这行事作风很顾轻。 上邪回头瞧了瞧他,又看了眼盒子,笑道:“少爷你赚了,这是仙界百年,不对,千年难得一见的延年益寿丹,凡人吃了可增阳寿。” 顾二三眼睛兴奋得直冒光,“能增多久?” 上邪:“目测老夫人会活得比你久。” 顾二三:“走走走,咱下凡回家找祖母!” 上邪心中早有思量,容习仁多半已经认出她了,仙界不宜久留,救施仇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便任他拽着,不紧不慢地走在离开戊戌宫的仙阶上,“少爷,我问你个问题。” 顾二三心情甚好,爽快道:“说。” 上邪:“方才明明有机会逃走,为何回来救我?” 顾二三脚步一顿,沉默了片刻后,抓耳挠腮道:“我也不知为何,跑的时候回头瞧了你一眼,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你若再死在我面前,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他挠了挠头,“你以前死在我面前过吗?” 上邪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群前来祝寿的戊戌宫弟子中,上午是宴请外宾,下午则是戊戌宫本家弟子过来拜寿,上千内门弟子整齐划一地跪在殿前,叩首行礼道:“贺太上千秋万岁,寿与天齐。” 也不管主殿里的人露不露面,这些人只管三跪九拜,毕竟戊戌宫有十万弟子,就算分批来贺寿,也能贺到夜幕。 上邪回眸瞧着那仙气缭绕的华贵主殿,想着那袭清冷白衣,怕是最后一次见了,“你我还未曾给他贺过寿。” 顾二三一脸迷茫地瞧着她,“啥?” 上邪:“跪下,给他贺寿。” 顾二三:“为何?” 上邪:“这是戊戌宫的礼数。” 顾二三:“我又不是戊戌宫的人!” 上邪:“人家好歹给了你仙药,跪下贺个寿又不会少块肉。” 最后在某人连哄带骗、威逼利诱之下,顾少爷总算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学着周围仙士的模样,拜贺道:“贺太上千秋万岁,寿与天齐。” 恰逢,戊戌宫最没正经的长辈颜城子没骨头似的倚着殿门往外瞧,回首嬉笑道:“大外甥,你快过来看看,不对,快来听听,你那混账弟弟终于肯给你贺寿了!” 顾轻原本八风不动地坐在案边饮茶,世间万物不动心神,自从那人死后,整个仙界能让戊戌太上皱眉头的怕只有眼前这亲舅舅了。 颜城子硬把顾轻拉扯到殿门口,才心满意足地调侃道:“咱家二三瞧着跟软柿子似的,其实性子最执拗,千百年来可没服过软,啧啧……他旁边那姑娘瞧着挺眼熟!” 顾轻冷冷出了声,转身就欲往殿里走,“我说过,舅舅若想风流,去戊戌宫外面。” 颜城子:“我知道,知道!话说你能不能别总这么清心寡欲,真打算日后千万年都这么过下去,总要给自己寻点在意的……” 话未说完,颜城子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一时心直口快竟稳稳地戳在他伤处上。 顾轻脚步一顿,背影略显僵硬,凉薄的声音越过千年光阴,悲伤得悄无声息,“我曾在意的、视之如命的人……早已不在了。” 殿外,顾二三拜完后瞪了一眼站在旁边看戏的上邪,“你怎么不拜?” 邪帝这膝下黄金可一文不值,麻利地跪在地上,嬉皮笑脸道:“拜拜拜!愿太上……呃……” 忘词了,她望着殿门口那抹白衣翩翩的背影,不知为何心房疼得一瞬皱眉,好在转瞬即逝,她在抬眸时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吉祥如意,大富大贵!” 此话一出,周围仙家弟子皆投来鄙夷的目光,顾二三直接嫌弃得以袖遮面,如此粗鄙之言已不是丢人这般简单,简直侮辱了顾轻这个人。 仙阶之上的颜城子闻言噗嗤一笑,与此同时顾轻跨入殿门的步子刹那顿住了,他腰间那串沉寂千年的金铃响了! 邪帝的脸皮四海八荒堪称第一,她无视众人的鄙夷,拍了拍衣裳上根本不存在的土,拉起恨不得与她从未相识的顾二三,兴高采烈道:“少爷咱回家。” 然后便大摇大摆地往宫门走,突然一阵掌风袭来,宫门骤然关闭,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捉贼呢! 上邪下意识得后退了两步,正好撞上一个人的胸膛,鼻间嗅到一股淡雅熟悉的梨花香,像那场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初见,似有慌乱的心跳声回荡在耳畔…… “顾轻,顾轻,我在这儿,你看看我!” 红衣少年坐于梨花树上,朝树下经过的白衣仙君摇着手,她生得美,眼睛里像藏了一片星海,笑起来更美。 可惜树下人性子冷,百次未必有一次抬头。 红衣少年见人不理不睬,就要走远,急忙跳下树追了上去,笑弯眼睛道:“又去练剑,我陪你一起。” 白衣仙君径直朝前走,眼中没有半丝动容,冷冷道:“离我远点。” 说完,便身影化雾消失在原地,可见真的一刻都不想和她多待,这人品是有多差啊! 树枝上卧着的小狐狸旁观一切,用爪子捂住眼睛,似是嫌丢人,撇嘴道:“你为何总喜欢招惹他?” “看着顺眼,不行吗?” 小狐狸起身抖了抖猫,牙碜道:“整个仙界他最看不顺眼的人怕就是你了。” …… 一阵清冷的声音打断了那段丢人现眼的回忆,“你方才说什么?” 上邪转身刹那纤细的手腕便被紧紧抓住,一张白玉面容映入眼帘,近在咫尺,只是他眼上紧缠的白布,见如不见。 世间之事,咫尺与天涯无异。 “再说一遍!” 那声音中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握着她的手腕越发用力,似生怕人跑了似的。 邪帝这人向来能屈能伸,噗通一声竟当场给他跪了,鬼哭狼嚎道:“太上,小人错了,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小人定当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话音未落,那人轻轻一笑,宛若盛世烟火,愣把某人看愣了,满肚子的胡言乱语一下卡壳了,明明不管从前如何哄骗央求,莫说笑了,看都不看她一眼。 顾轻一发力,直把跪着的人一把拉起,笑道:“我知道了。” 上邪没站稳,险些跌他怀里,“……” 你知道啥了?我咋啥都不知道? 沧海日沉,唯君如故。 暗流 所以说,人流年不利的时候真是出门都会被猪撞! 上邪还没跨出戊戌宫的门,就莫名其妙地撞上了顾轻,然后嘛…… 顾轻终于对自家倒霉弟弟下手了,说什么多留几日,等炼丹房炼出更好的仙丹,再一并带走,但扣留她做什么? “太上吩咐过,戊戌宫内您可以自由出入,但绝不可踏出宫门半步。” 她嘴角抽搐地瞧着屋外里三层外三层的持剑仙士,“此话当真?” 仙士恭敬道:“太上之谕,怎会有假?” 上邪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灿烂笑容,既然走不掉,那就搞事情。 半柱香后,她悠哉走到地牢时,身后跟了二十多名上等仙士,说是重兵看守也不为过。 这前脚刚迈入地牢,就听到一阵闹哄哄的声音,一名男子清亮的嗓音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 “今日我便给诸位讲讲,南荒邪帝与戊戌太上那段禁忌不可说的旷世虐恋!” 上邪闻此言时,整个人一踉跄,险些一头撞在墙上。 紧接着,就听到有人质疑道:“你胡说什么呢?邪帝与太上可是两个大男人,哪儿来的旷世虐恋?” 施仇躺在那张铺满稻草的硬板床上,翘着二郎腿,笑道:“所以才是禁忌不可说啊!想当年,闻名仙界四公子中红衣少年可是居首位,其风姿可谓冠绝古今,其容貌可令天地生妒,那是真正的天上人间第一人。顾轻那冰疙瘩虽然一开始对她百般不待见,但最后是实打实地动了凡心,互生情愫,暗通款曲!” 原本看守地牢的戊戌宫弟子不知为何都凑到了施仇的牢房门口,一个个兴致勃勃地听着。 隔壁牢中的长思气得脸都红了,恨不得把铁栏啃了,“荒唐,天下何人不知邪帝与太上是正邪两端、不死不休的两人?” 施仇眼眸渐深,如渊似海,调侃道:“所以才让你们少看那些瞎编乱造的仙门正史,你们年纪尚轻,阅历还浅,自然不知这世上有一种爱而不得的痛苦,更不知他两人相识百年间,走过多少坎坷,经历过多少场生死?凡人一朝生死便可托付终身,他们生死与共岂止百年。” 另一侧牢房的长亭听得整个人都蒙了,“你的意思是说……说两个大男人日久生情?” 上邪简直一口老血顶到嗓子眼! 施仇从乾坤袖中掏出一本书,甩到长思愤愤不平的脸上,“多看看野史,妥妥的真相,不然我给你们讲也行,就从上邪偷看顾轻沐浴,色/欲/熏心,扒了人家裤子,开始讲起可好?” 众人正听到起劲,突然莫名背脊发凉,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竟悄无声息地站了个脸黑如锅底的人。 施仇也不讲了,笑意盎然地瞧着满脸阴森森的上邪,“你若是再用点力,怕是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随行的仙士立即将玩忽职守的弟子训斥了一顿,让他们出去领罚。 长亭走到铁栏边,儒雅的声音掺了丝探究,“南姑娘似乎对戊戌宫的地牢情有独钟,竟又来了。” 上邪没好气道:“你们呢?事情不是澄清了吗?怎么还待在牢里?” 她那张嘴向来能准确无误戳人痛处。 长亭面色尴尬地低下头,惭愧道:“父亲说虽然放走鲲并未我等本意,但被奸人利用而不自知,铸下大错,理应该罚,便让我等在牢中多待几日。” 上邪不禁脑壳疼,自家那位师兄不仅迂腐,还心大。 一旁的长思自接过那本仙门野史,虽然面上不屑,但还是忍不住翻阅了起来,正看得入神,被上邪一把夺过,教训道:“小孩子家家的别总看这些内容不良的东西。” 长思隔着栏杆,伸手去够,气急败坏道:“你还我!” 施仇又从乾坤袖中掏出了两本,扔给了长亭和长思一人一本,“随便看,应有尽有。” 上邪脸色黑得都快发紫了,目光扫过施仇牢中桌上一瓶瓶的上等仙丹,“看来你在这地牢里待得挺滋润。” 施仇一抹痞气的斜笑,“托戊戌太上的洪福。” 长思极为宝贝手里的书,好死不死地插嘴道:“你们两个认识?” 谁知两人皆是瞬间炸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目光一寒,异口同声道:“不认识。” 长思:“……” 长亭:“……” 确实不像是认识,倒像是有深仇大恨。 言语间,一股迷香以施仇为中心在牢房迅速蔓延开,长思、长亭以及守在地牢外的仙士也皆被撂倒。 唯有上邪不动神色地站在原地,褪去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眸中一抹认真,“他们说我身死之后,师尊的遗体是你安葬的,葬在何处?” 施仇不答反问,“真是稀奇,见了我不逃了?” 上邪白了他一眼,倒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就算瞒过天下人,也未必瞒得过你的鼻子。” 邪帝这人正经了不到片刻,便手欠地从地上摸了一泥,糊在了长思那臭小子脸上,然后泥爪子正朝长亭蠢蠢欲动,但看在他那张和南柏舟七分相似的脸上,终究罢了手。 施仇动了动鼻子,从草堆床上坐起,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认真,蹙眉道:“你身上有容习仁的味道,你见过他了?” 上邪眼角抽了抽,“……” 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施仇:“我劝你最好待在戊戌宫,哪儿都不要去。” 上邪不做理会,再三追问道:“师尊的遗体葬在哪里?” 施仇脸色冷到了极点,袖中大拳紧握,嘲讽道:“这么多年,你还真是没半点长进,毫无价值的羁绊会让你成为一事无成的废物,甚至为此丧命。” 有的时候他真的想不明白,在天地间亘古永恒的光阴中他们相识最久,羁绊最深,可他似乎永远看不懂眼前这人,剔过仙骨,挖过心,甚至死过一次,可再抬眸时眼睛依旧澄澈,依旧固执己见,不知悔改。 上邪闻言摇了摇头,无奈一笑,“看来就算再过上三千年,你我也没有办法好好说话。” 心结太深了,不死不休用来形容他们再合适不过。 就在上邪已经放弃,转身欲走之时,忽闻那人道:“冷岳峰。” 她脚步一顿,微微弯了弯嘴角,轻声道:“多谢。” …… 上邪前脚刚走,长思后脚就醒过来了,悲痛欲绝地发现自己一脸臭泥,死活认定是施仇干的,这小祖宗怼天怼地的臭脾气上来,愣是冲着施仇吼了半个时辰,险些把牢房顶掀了。 施仇从始至终只给了他一个白眼,真是个智障! 反倒是那人活了上千年,爱捉弄人的臭毛病怎么也改不了。 长亭自从被长思吼醒后,便习惯性地开始打坐练功,宁心静气隔绝外部“杂音”,长思那张嘴他自小就领教过,实在是保命为上。 直到一名青衫翩然的不速之客出现在施仇牢房门口,长思这才停住了嘴,诧异扭头道:“元城仙君?” 那人光站着就自带一股如玉温润的儒雅之气,清秀俊逸,芝兰玉树,不外如是。 他浅笑道:“寿宴上见你伤得极重,便寻了空特意过来看看,毕竟也是故人。” 施仇嗤鼻一笑,他平生最厌恶的除了华止,便是眼前这人,“仙界第一公子的故人,我可担不起。” “叙叙旧而已,又何必如此大的敌意?” “我与你无话可说。” “是吗?据我所知,这些年你一直在查上邪当年的死因。” 施仇眉头一跳。 元城负手而立,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缓缓道:“有时我也在想,那么一个惊艳才绝的人到底是怎么落到万剑穿心的下场?魔兽屠戮人间三十六城,北荒十九部的背叛,还是沧海日沉之计的执行?” 施仇一瞬皱眉,厉声道:“你怎么会知道沧海日沉?” “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都说上邪入了魔道,可直到她死时,封神碑上依旧刻着她的名字,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神者,永生不死,天地之道。如此说来,天帝当年到底用什么方法杀了她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真相,三千年前那场诛邪之战下隐藏的暗流远远比你想得深。” “你知道些什么?” “我只是想提醒你,有些真相不浮出水面,重蹈覆辙只是早晚的事情,死亡还会是唯一的结局。” 长思和长亭对视了一眼,总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元城子骤然看向两名少年,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瞬间他们感受到了杀意,不由后退了一步,但紧接着便被那人的笑容掩盖,温和的目光扫过两人手里扔攥着的书,笑道:“那本野史写得挺有趣,在牢中打发时间倒是极好。” 长亭和长思两人皆硬着头皮,拱手道:“谢元城仙君指教。” …… 与此同时,相比地牢中的杀意无声,上邪坐在戊戌宫的宫墙上,以一种骑虎难下的姿态滑稽地看着正站在墙外身的白衣顾轻。 她一阵挠头,“哈哈,这么晚了,太上好雅致,也出来观星啊!” 未曾想到那人竟好脾气地“嗯”了一声,紧接着伸出双手,淡淡道:“跳下来。” “啊?” 清冷的声音又响起,“我接着。” 上邪吓得险些重心不稳,头朝后翻过去,结巴道:“这这……这就不必了,小人自己下去。” 谁知此时一枚石子从顾轻指尖弹出,不轻不重地打在上邪肩上,让那本就吓得不轻的某人直愣愣从墙上翻了下去,稳稳当当落入一人怀中。 上邪:“……” 她以前怎不知顾轻还有如此深的套路? 上邪当即挣扎着想下去,却未曾想那人以仙力压制她,周身动弹不得,这是妥妥地欺负她现在法力低微。 无意间,上邪又嗅到顾轻身上若有若无的梨花香,像他这个人一样清冷,但对一个死了三千年的亡魂而言却又莫名熟悉温暖。 宫中弟子见自家高冷如山的太上抱着一名女子穿庭入院、直奔寝殿时,齐刷刷目瞪口呆,好多人吓得手中佩剑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上邪已然吓得大汗淋漓,又开始了胡说八道的绝技,“太上大人,就算我白日冒犯了你,你也不能这么记仇啊,咱讲讲道理……” 不知道是不是上邪耳朵坏了,她居然听到顾轻冷哼了一声,接着便瞧见他嘴角划开一抹似有又无的笑,“你还会讲道理?” 上邪:“……” 思及她当年的丰功伟绩,她默然觉得这句话真扎心,厚着脸皮道:“太上,这您就冤枉小人了,我虽只是一介凡人,但还是深明事理的。” “我从二三那里用仙丹换了你的卖身契。” “啥?” “上面写着你本名南遗爱,刚巧,我有一位故人与你同名。” 上邪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嘴角抽搐道:“这世上同名之人何止千万?” 顾轻冷冷地点了点头,“嗯。” 上邪:“……” 顾轻:“二三说,你改姓了顾。” 上邪当即炸毛,吼道:“没有的事!” 她堂堂邪帝岂能改姓的? 顾轻不悦地皱了皱眉,微凉的声音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火气,“嗯?” 上邪心里默默流泪,一秒怂包般地改口,“有的有的。” 顾轻:“既然如此,那以后便姓顾吧!” 上邪:“……” 多年未见,她竟不知顾轻比她还不要脸! 她没底气地嘟囔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顾轻:“寝殿,睡觉。” 上邪:“……” 信息量太大,有点接受不了! 想当年,她将顾轻诓骗到勾栏院,环肥燕瘦围着他含情脉脉,都未曾见他有半分动心,反倒一怒之下拔剑将勾栏院拆了,提剑离开的时候还面色铁青地瞪了她良久,然后拂袖而去,许久没和她说过话。 但当上邪被顾轻抱到暖玉温香的大床上时,终于意识某人没开玩笑,那个风光霁月的白衣仙君终究堕落了! “顾轻顾轻,你冷静一点,你如今看不见,不知我生得有多丑陋不堪……” 她嘴边的混账话还没说完,便被顾轻点了睡穴,沉沉地睡过去之际,似乎听到某人轻叹了一声,有一种无计可施的无奈。 顾轻坐在床边,动作温柔地帮她脱了鞋袜,拉过被子,好生盖上。 随后便听到殿外有弟子急匆匆来禀报,“启禀太上,有大批修士夜闯戊戌宫。” 殿中烛火之下,顾轻周身生出一股寒意,“杀了。” “是。” …… 九霄顶端的天宫中。 青衫所经之地一道道殿门大开,通往三界中最华丽尊贵的殿宇,内殿的盘龙金椅臣服于苍生之主,臣服于持天载地的权利,其实只是臣服于一个人而已。 元城跪地行礼,温润开口,“拜见天帝。” 华止转动着手指上的白玉扳指,良久都没抬头看他一眼,“你倒是许久不来了。” “为臣子者,当在君忧时现,君安时隐,元城此次前来是深知天帝心中忧虑,特来解惑。” 华止勾起嘴角,眸暗如夜藏着无尽的危险,“你焉知窥探君意本就是一件很凶险的事情?本帝记得初见你时,还是个毛手毛脚的愣头小子,可如今本帝有时看到你,就像看到三千年前的自己,温润如玉,步步为营。” 元城谦和一笑,“想必天帝比任何人都清楚,光阴能改变很多东西,十年,百年,千年,甚至弹指一挥间,人事都可能会面目全非,至亲之人可能会仇深似海,至信之友可能会反手一刀,曾经位于神坛之上的天之骄子也可能会尸骨无存,这便是天道——陛下一手打造的天道。” 一张无形的手猛然掐住元城的咽喉,力气之大,若非仙身,怕早就命丧黄泉。 华止指尖敲打着金椅,笑中藏着杀意,“你的下一句话最后能让本帝听着满意。” 元城忍着脖颈的剧痛,一字一顿艰难道:“沧海日沉。” 仙力凝聚的大手瞬间消散,“你见过施仇了?” “咳咳,见是见了,但他什么都没说,或许连他都不知道。” 华止斟酌着他话中的真假,“是吗?他曾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您也说了是曾经,很多人都曾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您不也是吗?” 华止眼睛一眯,“你在找死。” 元城依旧温雅地浅笑道:“并非,臣此次前来是想告知天帝一件事,顾轻身边添了名侍女,似乎颇为重视,以您对他的了解,应该明白是拿下戊戌宫最好的时机。” 华止意味不明道:“侍女?他那般铁石心肠的人还会有化为绕指柔的时候?”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了弱点。” 世人皆有弱点,或以之为矛,或以之为盾,但大多数沉沦其中自取灭亡。 常年守在天宫的老仙侍见元城从殿中出来时,不由多看了两眼他咽喉处的青紫,苍老的声音中掺了不解,“为何要惹怒他?” “或许觉得他这些年来过得太舒服了吧!” 老仙侍回望了一眼幽深的宫殿,“他也在煎熬,和顾轻一样,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元城晦暗一笑,似有深意道:“人间孩童都会唱一句“越人死,地狱显”,可见咱们这位天帝的痴心多深,可惜他思的越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天道 地牢中。 长思捧着那本野史,颇有秉烛夜读的架势,比研读心法典籍还孜孜不倦,犹疑道:“这上面说天帝昔年心悦过一名唤作‘越人’的凡间女子,未得善终,遗恨千古,书中记载‘越人死,地狱显’是何意?” 这已经是施仇今晚第四次被长思从梦中吵醒,暴躁地翻了身,不耐烦道:“字面意思!” 长思不依不饶道:“越人死了吗?怎么死的?她和地狱有什么关系?你别睡啊,倒是说句话!” 施仇坐起身,一口怒火顶到嗓子眼,吼道:“小屁孩你知不知道,你是我除了上邪之外最想弄死的人。” 长思被他吼了一脸唾沫,嫌弃地以袖擦了擦脸,仍然不知天高地厚怼道:“你这人怎么还嘴漏啊?我听师尊说,邪帝当年待她的小狐狸极好,真没想到养了只白眼狼!” 施仇闻言眼中一道失落转瞬而逝,冷哼道:“我是白眼狼,你师尊也不例外。” 长思:“你说什么呢!” 一旁打坐的长亭闻言睁开眼,不由皱眉,“施仇前辈慎言,家父为人光明磊落,断不能无端蒙羞。” 施仇:“蒙羞?你可知南柏舟今日的名声地位,乃至修为是如何得来的?你可知你为何名唤长亭?每年八月十五,你父亲都会去浮生远后山的长亭独坐一整日,你可知他为了什么?不过是心中有愧!” 长亭:“父亲乃君子,一身修为皆是勤学苦练,名望更是理所应当,当年参与诛邪之战亦是为外祖父报仇,主持正道,何来愧疚?” 施仇冷冷一笑,“我差点忘了,苍云峰风松道人之死是整件事的开端。” 南柏舟啊南柏舟! …… 天光破晓时分。 上邪迷迷糊糊睁开眼,一扭头便瞧见睡姿端雅的白衣公子躺在身边,吓得猛然起身,若非认出是顾轻,险些一脚踹过去。 身侧人似乎早就醒了,淡然地掀开被子,晨起的声音掺了丝低沉的暗哑,“既然醒了,便服侍我更衣。” 上邪懵逼地眨着眼,“……”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昨夜的事情,最后发现脑子里比白纸还干净,堪称一片空白。 顾轻站起身,伸开双手,一副等人伺候的架势,淡淡道:“从今日起,你是我的贴身侍女,记住要寸步不离,随叫随到。” 上邪:“……” 老子可是堂堂邪帝,谁给你这么大的脸? 顾轻脸色一沉,眉间轻蹙,冷冷道:“你不愿意?” 他这副神情对上邪而言再熟悉不过了,以前每次惹他生气,都是这般山雨欲来的表情。 某人顿时没了骨气,挤出一抹苦笑道:“没没没,能侍奉太上左右,是小人的荣幸!” 遥想当年,她也是上天入地,把三界搞得鸡飞狗跳的人物,偏偏每次对上顾轻都顶没辙,丢盔弃甲还算好的,连个落荒而逃的机会都没有,一秒怂变狗腿子! “斟茶。” 这已经今早第十次顾轻使唤上邪端茶递水了,不是嫌水烫,就是嫌茶凉,格外难伺候。 上邪暗暗磨牙,瞧着那在案前挽袖练字的人儿,侧颜如雪,堪可入画。 说他瞎吧,却落笔进退有度,字迹俊逸,如龙游舞,浑然天地之气,他这手字连上邪那位严苛的师尊都是夸过的。 说他不瞎吧,每次为他领路,某人都收不住脚,从后面和她撞个满怀,盐猪手总能准确无误地搂住她的腰。 顾轻察觉空气中有一股没缘由的怨气,偷偷弯了下嘴角,“准备午膳。” 上邪惊奇了一下,神仙都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顾轻更是仙人中的仙人,不过她当上神的时候,最好口腹之欲,为此没少遭众仙家的白眼。 但是老实道了声,“是。” 待一桌美味佳肴上齐,上邪眼睛已经直了,尤其是桌上那壶梨花酒的香气,简直能绕鼻三日不绝,堪称绝世佳酿,妥妥地勾起肚子里的酒虫。 顾轻:“看不见,你喂我。” 他义正言辞说出这句话时,上邪硬是忍住了一巴掌抽过去的念头,心道:你落笔如有神的时候,怎么不说看不见啊? 她认命在顾轻身侧落座,拿起碗筷,一口一口夹着喂到那人嘴边。 细嚼慢咽吃了两口后,他微微摇头,挑剔道:“那道雪后初晴,夹的时候要三分肉丝,七分菜丝,莫失了分寸。” 上邪:“……” 咯吱一声。 顾轻:“怎么了?” 上邪:“没事,筷子断了,我再给您换一双!” 她脸上挂着微笑,在心里默默地问候了一遍顾轻的八辈祖宗。 就上邪换双筷子的空档,殿外有弟子前来禀报道:“启禀太上,天帝尊驾已至正殿,说要见您。” 顾轻冷冷道:“说我有疾,不见。” 弟子一时语噎,还从没听说过那位神仙生过病,这借口委实敷衍了些。 “是。” 上邪闻之,嘴角不由抽搐。 多年不见,顾轻行事越发刁钻了,天帝的脸都敢打。 她低声嘟哝道:“你哪里的疾?” 顾轻自眼瞎后,耳朵极为灵敏,风吹草动都入耳清晰,一板一眼道:“眼疾。” 上邪:“……” 这话没毛病! 她看向顾轻的侧颜,却不见昔年那双似星海、如幽谷的明眸,难免失落,还有一丝不明的难过,“太上的眼睛怎么受的伤?为何不及时医治?” 以顾轻如今在仙界的地位和修为,寻找天地至宝或绝世名医来医治眼疾都是易如反掌。 谁知那人只是闷闷地道了句,“没有受伤,也没法医治。” 上邪诧异道:“怎会?” “只是眼睛没了。” 她一瞬愣住了,什么叫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 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见顾轻拂袖起身,似是躲避般匆忙朝殿外走去,临跨出门前特意吩咐道:“把桌上的饭菜吃完,然后到书房等我。” 上邪晓得顾轻的脾气,他若不愿说的事情,世上无人能使他开口,憋屈地道了声,“是。” 说来也奇了,顾轻吩咐膳房做满桌菜肴皆是她喜爱的,再配上美酒,可她如今却有些食不知味。 等到酒足饭饱后,她晃晃悠悠地奔书房走去,老远便瞧见顾轻在院中梨花树下忙活,某人那双素来只抚琴挥笔的玉手竟在做秋千。 他蓦然抬头,淡淡道:“过来。” 上邪不情不愿地“噢”了一声,刚走上前便被某人按到秋千上坐着,一个没坐稳就头朝后翻过去,幸亏被顾轻一手拦住后腰。 慌乱间,她微凉的鼻间恰巧擦过白衣的脖颈,又嗅到那股掺着体温的梨花香,比上次闻到香味更浓了些。 顾轻扶她做好时,温热的呼吸有意无意地拍打在她的左耳上,轻声道:“高了些。” 说完,便开始重新调整秋千的绳索。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上邪的左耳蔓延全身,脸颊上顿时红霞漫布,当年脚踩三界、怼遍四海的邪帝竟开始结巴了,“太……太上,这是做什么?” 顾轻依旧一副高山仰止的清冷模样,若是忽视他嘴角那抹浅笑的话,“哄人。” 上邪:“什么?” 顾轻含笑不答,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句,“唱首曲子给我听听。” 上邪:“……” 谁给你的闲情逸致? 顾轻:“苏州城的百姓素以精通音律、长袖善舞闻名,莫说你不会。” 上邪:“我真不会。” 顾轻:“欺神者当斩,更何况这是命令。” 上邪眼角直抽,狠狠地磨了磨一口小白牙,“您想听什么?” 顾轻:“随便。” 呵呵,要求真不低! 她清了清嗓子,死死地瞪着顾轻,脑海中一阵抽痛,突然闪现一个画面: 漏雨的破屋中,一名女子颤抖地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担忧得几欲泪下,央求他活下去。 少年笑着安慰道:“莫怕,你唱首曲子给我听听,可好?” 屋外传来刀枪剑戟厮杀的声音,马蹄声和大雨声慌乱地交织在一起,死亡的气味萦绕在鼻息,那似乎是个沾满血腥味的乱世,与仙界的祥和清贵迥然不同。 伴随着记忆而来的头痛转瞬而逝,仿佛一切只是幻觉,她本想让顾轻体会一下什么叫催人尿下的魔音,开口却变了味。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曲调婉转凄凉,不似仙界华章清逸,透着生死的沉重气。 顾轻手顿住了,眉头轻蹙,“你唱的是《越人歌》。” 上邪一脸茫然,莫不是她随便开口唱的,还是千古名曲? “天帝,太上身体抱恙,尚在休息,您不能进去。” 上邪心道不好,刚有扭头去看,却被顾轻点了睡穴,乾坤袖一兜,竟把她收入衣袖中。 华止闯进来时,只见顾轻傲然独立于梨花树下,一派拒人千里之外的彻骨寒意。 两人相隔十步之遥,一个盛衣帝服,尊贵威仪,山河日月皆会惶恐匍匐在脚下,一个雪衣白裳,清冷孤绝,万载岁月都无法动其神容。 华止立于廊下,冷眼瞧着树上飞花,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本帝忽然想起上邪初见你时,也是这般光景。那时本帝便不懂,仙界像你这般清贵冷绝的仙君何止上千,为何她唯独对你另眼相看,今日似乎懂了。” 他们是同一种人,千百年过去了,还是初见那副老样子。 顾轻负手而立,声音则是寒意无疆,“天帝执意闯入戊戌宫,就是为了来叙旧的。” “如果本帝说是呢”,华止挥手示意仙侍在树下摆放茶桌糕点,缓缓落座,不紧不慢道:“明日便是八月十五——她的忌日,算一算已经整整三千年过去,不值得你我叙叙旧吗?” 顾轻无动于衷,久久未落座。 华止看向树下的秋千,意味不明道:“本帝记得她幼时素来贪玩,最喜欢荡秋千,甚至把脑筋都动到了苍生树上,那可是仙界奉若天道的圣物,后来自然牵出了好大一场风波。” 顾轻冷言冷语道:“陛下有话不妨直说。” 华止惬意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你一直知道本帝想要什么,遮遮掩掩的从来都是你。” 旁人听了怕是定会疑惑,那人已经是三界之主,坐拥万里河川,掌控天下苍生的生杀之权,还有什么可执着的? 顾轻:“天帝贵为苍生之主,倒是和那些凡人没什么区别。凡人以百年光阴窥探天道的秘密,妄图掌控绝对的力量,于天地大道而言,连一丝浪花都掀不起来。熟不知,以有涯随无涯,殆己。” 天道的秘密,众生的命运,谁在主宰这世事沉浮,不光是凡人在前仆后继地苦苦追寻,神明亦是,甚至更为疯狂,就像凡人追求长生不死般,神仙追求天道背后的永恒。 华止嗤鼻一笑,“你拿本帝和那些愚民相提并论?本帝不止有百年,还有千年、万年。” “那陛下可参悟天道了?” 华止眸子一暗,“有人做到了。” “她已经死了”,顾轻眉头微皱,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你们说的,她败给了天道。” 华止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放声大笑,“死并不是败,苍生甘愿受制于天道,方是真败,而她,天道囚不住。有的时候本帝时常在想,她真的死了吗?又或许连那场本帝最满意的万剑诛心之死都在天道中……” 顾轻忆起红衣死的模样,周身杀气涌动,直逼华止。 那人依旧谈笑道:“众神殿、苍生树、天罚鞭这些故事随着时间,渐渐沦为一段段流传在天地间的传说,可背后都有一个人的身影,和一个鲜为人知的计划——沧海日沉。” 顾轻克制住心中的杀意,背过身去,掩藏住脸上的神情,淡淡道:“陛下有没有想过,沧海日沉的背后也许不是真相,而是另一个迷局。” “你就那么信任她吗?你与她相识不过几百年而已,可我同她自幼长大,那人有多聪明、多诡谲、多冥顽不灵,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十万仙家都被她玩世不恭的表面骗得团团转,天下苍生,甚至是你我不过在她翻手覆手间。” “她并非那样的人。” “你只是不愿意承认,野心勃勃会和那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联系在一起。” 顾轻紧握的拳头突然松开了,但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皱得更深,“也许吧。” 华止随意伸手接住一片风垂落的梨花,四指收拢将其碾得粉粹,“神仙掌控凡人的命运,而天道掌握诸神的命运,上邪当年可有甘心做这棋盘上的棋子?不过,本帝与她唯一的区别便是不缺光阴,沧海日沉早晚尽在眼中。” 他要掌握天道,掌握绝对的权利,成为真正的苍生之主。 这话惹得白衣仙君轻蔑一笑,回首道:“还记得众神殿诸仙论道时,她说过什么吗?” 华止眸如深海,眉宇间一抹戾气骤显,“万物生长消息,天道周行不怠。” 顾轻:“她曾是众神殿最小的神君,执掌天罚的祭司。自她之后,天道再没封过任何一名仙家为神,陛下亦然,你觉得你能强过她?” “冥顽不灵”,华止冷哼一声,怒而起身,拂袖而去。 只听顾轻冷淡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若是不周将倾,谁都没法挽回,但若是天行大道,谁也无法阻拦。” 这是她说过的话,也许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 华止离开戊戌宫时,元城子正候在外面,他惯于察言观色,瞥了眼帝君的脸色,笑道:“看来,天帝与太上聊得不甚融洽,不知可有见到那位太上的新宠?” 华止眸色渐暗,“他将人藏得极好。” “那便更说明太上对其的在意。” 华止登上帝鸾,心中思量的倒并非那名无关紧要的侍女,皱眉道:“你方才可有听到什么歌声?” 他本也没打算硬闯戊戌宫,只是在正殿欲走之际,恍惚闻得一声曲调,才乱了分寸。 元城子恭顺低眉,“未曾。” 华止未在多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挥了挥手,老仙侍当即示意抬帝鸾的仙侍,“起驾回宫。” 元城子躬身行礼,恭送帝驾,在华止看不到的地方,嘴边一抹晦暗不明的笑容渐渐化开。 顾轻,上邪,华止,以及十万仙山的诸仙家,这出戏才刚刚开始而已。 暴露 华止走后。 原本一直躲在屋顶喝酒的颜城子飞身而下,紫衣翩然,拎着壶酒摇摇晃晃地走上前,醉醺醺地笑道:“话说,当初你两也是一起对弈饮茶、比剑论道的好友,现在居然能吵得这么厉害,真是人事全非啊!” 顾轻拂了拂袖上的梨花,掀起衣摆,竟幕天席地坐在树下,“人都是会变的。” 此一言道尽千古物是人非之因。 颜城子:“啧啧,可这千百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个冰疙瘩!” 顾轻一挥乾坤袖,便将陷入沉睡的上邪放了出来,温柔地扶住她的头,使其枕在自己膝上,如待心头至宝般万分珍重。 颜城子瞧着自家大外甥的万年冰山脸难得消融,又看了眼那素衣蒙面的女子,惊讶道:“真是那丫头?” 顾轻:“嗯。” 颜城子:“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且不说顾轻是个瞎子,他这没瞎的,隔着厚厚的面纱都看不出端疑来,好奇道:“她的红眸和额间的祸世纹都不见了。” 顾轻:“这是好事。” 颜城子:“确实,不然从她踏入仙界起,便会被人认出来。” 世人对邪帝最清晰的认知,便是似血红眸和额间诡异如曼珠沙华的祸世纹,外加上她常年喜好穿一身烈火红衣,可谓美如妖孽,祸世的头衔绝非浪得虚名。 颜城子瞧着如画般配的二人,心中不禁喜忧参半,喜的是他家大外甥失而复得,忧的是上邪的身份实在尴尬,发愁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顾轻沉默了片刻,冷淡道:“舅舅觉得,我与三千年前比有何不同?” 颜城子一时挠头,搞不清楚他这话什么意思,直言道:“不同大了,修为更高,已至修者巅峰,地位更尊贵,隔三差五还能怼怼天帝,人也更成熟稳重了,时不时搞得仙界鸡飞蛋打!” 顾轻:“那我想护着一个人,可还有人再敢拦着?” 颜城子被他这酷霸狂拽的画风搞得嘴角直抽搐,“没人。” 顾轻:“那便好。” …… 上邪这一觉愣是睡到日暮时分,似过往一样,她只要一入睡便会陷入无尽的噩梦中。 一双双大手将她拖入死生之海的深处,窒息的感觉像凌迟的酷刑般再度袭来,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遗爱,遗爱,南遗爱……” 恍惚中,她看到一袭墨绿色衣袍的俊美男子站在深海等她,温柔地朝她伸出手,那只似玉般好看的手在靠近她的一瞬变成一柄锋利的长剑,径直地刺穿她的身体。 熟悉的疼痛如潮水涌来…… “莫怕,醒醒。” 清冷的声音缠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将她从梦中拽出。 上邪睁开眸子时,不由猛地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神来。 她环视四周,一眼便望见天际通红的夕阳,余晖染透了雪白云海,交织成一片晚霞,有暮光透过层云,落在纯白温雅的梨花树上,落在顾轻那袭白裳上,平添了几分柔色。 夕阳下看人,堪比月下看人,更何况是顾轻那种本就好看的清冷人儿。 上邪不禁看呆了,他长成这样不怕遭雷劈吗? 顾轻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颦蹙的眉心,“又做噩梦了?” 许是惊魂未定的缘故,上邪未注意到他说了个“又”字,和那言语中毫不掩饰的宠溺,只呆呆地“嗯”了一声。 顾轻:“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哦。” 她点了点头,下意识对顾轻言听计从。 因为刚睡醒,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晃晃悠悠地便起身,却见顾轻仍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疑惑道:“不是说带我去样东西吗?” 那人淡淡开口,“腿麻了。” 上邪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醒来时,貌似是枕在某人的腿上,不会是枕了一个下午吧! 素来脸皮厚冠三界的邪帝面子一时挂不住了,小脸上五颜六色,好不精彩。 顾轻藏住嘴角的笑意,朝她伸出手,“扶我起来。” “是是是!” 上邪手麻脚乱地过去扶他,按理来说她扶个人的力气还是有的。 奈何刚扶到一半,突然觉得握住的那只手重如千斤,一时不察,竟被反拽着倒向地面。 顾轻极浅地弯了下唇,左手搂住她的腰,右手护着她的手,以身为垫,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惊起了一层飘落的梨花。 上邪整个人都蒙了,左脸贴着某人的胸膛,隔着衣襟耳畔传来有力的心跳,原本清淡幽雅的梨花香此时却像一坛尘封良久的酒般,不禁让人意乱神迷。 去而复返的颜城子恰巧出现在廊下,好像在四处寻找什么东西,没长眼地吼道:“大外甥,你方才有没有瞧见一壶酒……呃……你们继续,酒不重要,不重要!” 然后生怕自家大外甥发飙将自己砍了,火急火燎地拔腿就跑。 此时,顾轻暗哑低沉的声音流淌入上邪耳中,“身为侍女,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上邪急忙用手臂支起身子,离开顾轻的胸膛,脸已经红了个通透,咬牙道:“我没有。” 两人如今的姿势极其不端庄,上邪跨/坐顾轻身上,气急败坏地瞅着身下的人,眼眶都都气红了,故而当腹黑的某人微微起身,一用力拉她的胳膊,两人便又撞了满怀。 这次,顾轻的唇稳稳地印在上邪额间,大手抚过她如墨似瀑的长发,温柔地拍打着她的背,轻声哄道:“没有便没有吧。” 上邪:“……” 这哄小孩儿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在上邪炸毛之前,顾轻起身拂了拂衣裳上的尘土,朝她伸出手,风轻云淡道:“走吧,我有东西送给你。” 幸亏他现在看不见,否则定能瞧见上邪那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 他也不管那人的意愿,硬拉住她的手,就这么牵了一路,不快不慢地走到了戊戌宫的禁地日沉阁。 这是当年他怎么都不敢做的事。 上邪:“来这儿做什么?” 顾轻不言,一直领着她来到顶楼阁台。 日沉阁修得极高,本就是为观星而建,再加上有天道之气驻守,从顶楼凭栏远眺,可一眼览尽所有藏匿于云海深处的星辰,那是名副其实的满天繁星。 这一点对于前世今生经常来此地偷东西的上邪来说,再清楚不过了。 楼阁之上,顾轻长身玉立,衣袖随风摆动,伸手缓缓指向远方,淡淡道:“这便是送你的礼物。” 上邪满眼疑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刹那间,漆黑苍穹下三千烟火齐鸣,金黄的火光冲上云端,声势浩大,于夜幕中绽放为一朵朵转瞬而逝的盛世烟花,璀璨夺目,惹人沉沦。 他如琼脂美玉的侧颜明灭在那场烟火中,分外好看,“我以前不喜人间烟火……” 上邪默默点了点头,心道:你以前不喜欢的多了,比如我。 “可有位故人喜欢,她说,世间最美的莫过于神明弃之如敝履的人间富贵,见了入俗,自可忘忧。” 上邪一怔,黯然低眉,原来你还记得。 她眸中流过淡淡悲戚,嘴边却故作恣意地笑道:“太上有没有想过,那人喜欢的也许不是人间烟火。” 顾轻微蹙眉头,“何意?” “正是此意。” 上邪眸子一暗,轻挥衣袖,一股暗香朝顾轻迎面袭来,终究是他太过信任眼前这人了,竟半丝没有设防。 顾轻心下一急,却动弹不得,“你……” 上邪轻而易举地摘下他腰间的令牌,转身就往外走,还不忘调侃道:“入俗方是真大道,行于大道之上,何来世间千般烦忧?可惜,我估摸着太上的那位故友未修入大道,她啊……” 顾轻冷声道:“站住!” 上邪临跨出楼阁前,回眸看了眼那漫天烟花,摇头一抹苦笑,低声呢喃道:“她喜欢的也许只是陪她看人间烟火的人。” 君知否,君不知否? …… 翌日,天光破云之时。 上邪已孤身一人立于冷岳峰上,此峰是十万仙山中最荒凉贫瘠的一座山,葬的都是仙界的无名散仙和获罪的谪仙,更是其师沈遗风的埋骨之所。 她苦寻一夜,终在山中乱坟堆里寻得一座破败潦草的坟墓,噗通一声跪于碑前,竟是悲绝断肠,“师尊……” 可怜那般旷绝古今的人物竟落得个草革卷尸、葬于荒岭的下场! 她慌乱跪于碎石之上,膝盖当即溢出鲜血,却疼而不自知,泪落孤坟,“师尊,阿邪错了……是我错了……” 哪怕与世为敌,最后被挫骨扬灰,她也从未悔过,唯一的悔恨只对这一人而已。 沈遗风,昔年众神殿的神尊,诸神之主,当年仙界史官为能一笔述其风采,冥思苦想三日而不得其词,只留下“遗世风骨”四字,叹其为“千古仅一人,后世难再得”。 终是为她所累,命丧黄泉! 一阵冷笑声从背后传来,“小师傅心中若是还有沈神尊,便该屠了戊戌宫满门!” 白衣若寒,儒眉俊目,本一派清秀公子的相貌,可配上容习仁那双深邃晦暗的双眸,竟令人望之遍体生寒。 “今日是沈神尊的忌日,我料想只要小师傅还活着,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会前来祭拜。” 上邪以袖擦去眼角的泪,冷静站起身,似乎并不意外容习仁会出现在这里,冷淡道:“我早说过,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容习仁一直贪视她的背影,眼中的流光溢彩被这番言语消磨干净,拳头渐渐握紧,发出咯吱声。 他忍下怒火,强颜欢笑道:“小师傅还是这么偏心!” “你做过什么,你心知肚明。” “是吗?其实只是人不对而已,若换做顾轻,哪怕他与天帝合谋杀你,与长梧子暗害沈神尊,你都可以视而不见……小师傅……从始至终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上邪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不由觉得心寒,“我曾信过你,亦真心待过你。” 容习仁的目光渐渐变得黯淡无光,笑容越发阴鸷,“既然如此,小师傅不如随我回去,徒儿慢慢解释给你听!” 话音未落,淬魂鞭已朝上邪席卷而去,并非下杀手,而是想缠住她,却被其灵巧夺过。 容习仁清秀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兴奋地弯起嘴角,“果然重生归来,你怕是修为受损,动作比以前慢了很多。” “但杀你绰绰有余”,上邪目光闪过杀意,手中无声画着符咒,亦是有备而来。 就像容习仁能算准她会出现在此地,身为其师又怎会看不穿他的心计? 冷岳峰除了葬仙士,还埋着不少魔兽尸骨,随着上邪指尖符咒的落成,她额间浮现诡谲的血红纹路,一具具骷髅架从黄土之下挣扎爬出。 死而复生,枯骨重续,筋骨硬如钢铁,行动迅如风雷,直朝容习仁袭去。 淬魂鞭金光大作,如席卷之风般挥动,一时间冷岳峰上草木被连根拔起,尘沙肆虐,但淬魂鞭再有威力,终究杀不死一具具早已化为枯骨的无痛死尸。 骷髅尸骨前仆后继之下,容习仁身上难免挂彩,背上被划开好大一条血痕,乱战之中上邪抓住契机,将法力注入手持的长剑中,孤注一掷,直朝其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袭墨衣从天而降,以身挡在容习仁跟前,任长剑刺入左肩,嘴角顿时溢出鲜血来…… 上邪瞳孔一缩,立即撤剑,却被法力反噬,亦是一口血吐出。 她抬眸瞧着施仇,不知是该嘲讽他,还是嘲讽自己,摇头苦笑道:“你终究还是护着他?” “你不该伤他,你明明知道……” “是,我知道,你说过我伤他一分,便要我还九分” 施仇悲痛垂眸,干涩地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东方的旭日升起,朝霞似彩墨泼洒在天际,晕开一层层涟漪,暖阳照在冰冷的坟地上。 上邪擦了擦嘴角的血,抬眼时被和煦的日光一晃,眸中泛起丝丝水光,心下微凉,叹息道:“阿狸,你还记得我们少年时的模样吗?” 施仇一怔,他已经很久没听到那人唤他阿狸了。 昔日少年,众神殿前言笑晏晏,又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这势不两立的局面的? 与此同时,与冷岳峰临近的几座仙山听闻动静,皆派仙士前来查看,为首正是瑞鹤仙那老东西,他素来依附天帝一党,容习仁更是天帝身边的红人,当即上前嘘寒问暖。 “怎么回事?谁胆敢行刺容仙君……还愣着干嘛?将此二人拿下!” 当众仙士围上来的时候,她看向施仇,笑了笑,弃了自己手中的剑,“若这是你想看到的,我如你所愿。” …… 一番折腾之下,瑞鹤仙那没脑子的东西为了邀功,直接把事情捅到九霄云殿,正赶上一众仙家在商议围剿南荒魔兽的事宜。 “启禀天帝,戊戌宫的侍女与施仇勾结,意图刺杀容仙君,兹事体大,望天帝严惩,捉拿幕后真凶。” 瑞鹤仙和天帝是一条心的,此真凶暗指谁不言而喻。 蟠龙金椅之上的华止眸子半阖,慵懒地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刺杀容习仁?死了吗?” 容习仁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袍,阔步上殿,但苍白的脸色暴露了他伤得不轻的事实,“恳请陛下将人交由臣处置,臣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华止手指敲打着玉案,凉薄的唇角轻启,“有趣,以你的性格,想杀你的人能活到本帝知道的时候,真是不容易。” 殿中的元城子突然浅笑开口,暗有所指道:“想必这名侍女定然颇有身份。” 瑞鹤仙狗腿子道:“据说此人颇得太上青睐,特许贴身伺候。” 众仙家各个目瞪口呆,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顾轻是怎样清心寡欲的人,乃仙界众所周知,若是哪一日他剃度出家,众仙都只会觉得正常。 华止:“哦,那还真值得一见,带上殿来看看。” 容习仁当即阻拦道:“此等小事,不值得陛下……” 华止似是不悦,打断道:“容仙君,你在替本帝做主?” 瑞鹤仙那搅屎棍立即命仙士将人押了上来。 施仇一身枷锁,肩上的伤还溢着血,对于他来说,被押上这九霄云殿问罪是家常便饭,他唯一担心的是身后之人。 相比之下,上邪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任人押上殿,日常糟心,这倒霉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她一身金丝牡丹的白衣,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戊戌宫下等侍女的服饰,但穿在她身上却徒生一股傲然高贵之气,面纱遮掩之下难见容貌,依旧挡不住那双似曾相识的雪眸。 华止眼睛一眯,瞥了眼容习仁,讪笑道:“怪不得你舍不得下手,原来长得像故人。” 乍一看,他也险些以为是上邪重生了,幸亏他自幼与其熟识,那样一个搅弄乾坤、敢与天斗的人怎会是个女子? 上邪:“……” 啊哈,原来穿女装还有这等好处! 容习仁跪地道:“望天帝成全,将此人交由我处置。” 华止避而不答,眸色深沉,似陷入什么久远的往事,“她在世的时候,本帝就时常想那般容貌生在男儿身上实在过美了些,若是个女儿家,该让天下多少男子趋之若鹜?” 殿外仙侍高呼,“戊戌太上到!” 顾轻一袭白衣阔步上殿,周身散发的一股冰冻三尺的冷冽之寒,这绝非夸张之言,他所过之地,一众仙家连鞋带脚纷纷被寒冰冻在地上。 许久没见太上发这么大的火了! 上邪心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顾轻明明瞎了,她却能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由怂包地缩了缩脖子。 白衣仙君冷然行礼,“拜见天帝。” 瑞鹤仙嘲讽出言,“今日倒是稀奇,往日九霄议事从不见太上前来,难不成这次攻打南荒,戊戌宫愿意出力?” 皆白剑凌空杀出,剑气直接掀飞了瑞鹤仙,架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顾轻清冷而立,不怒自威,“谁给你的胆子与本君这般说话?” 上邪暗暗赞叹,好生狂妄,有她当年的风范。 华止眉头怒皱,眸海渐暗,帝服华袖中一把折扇飞出。 皆白剑与千秋扇两大法器在空中交锋,嘶鸣声震耳欲聋,不少修为尚浅的仙家根本扛不住如此强劲的仙力波及,直接跪倒在地。 华止:“太上似乎忘了这里是本帝的九霄云殿!” 顾轻护在上邪身前,使其免受法器余威所伤,“天帝似乎也忘了初登帝位之时对上邪承诺过什么。” 华止一愣,蓦然想起红衣少年对他笑的样子,明媚如阳,那般信任。 顾轻厉声质问:“世无杀戮,兼爱众生。天帝做到了吗?” 华止不由收手,将千秋扇收回衣袖中,探究道:“说来说去,太上是想劝本帝放弃攻打南荒,还是想救你身后的女子?” 顾轻亦是收回皆白剑,“若是两者兼之呢?” 华止讽刺一笑,“世上哪有这般好的事情?” 两人僵持不下,各不相让,一股无形的威慑力笼罩在大殿中,众仙不由捏了把汗。 一名躲在犄角旮旯的仙家突然冒了头,一言打破僵局,哆哆嗦嗦指着上邪。 “启禀天帝,小仙乃冷岳峰的土地,她……她不是戊戌宫的人,我亲眼看见她在沈遗风的坟前祭拜,唤沈遗风为师尊!” 众仙:“……” 纳尼,心中万马奔腾! 上邪:“……” 哦豁,玩脱了! 诉情 一时间,整座九霄云殿安静得落针可闻,颇有风声鹤唳的架势。 众仙家纷纷后退了几步,手皆放到了各自的法器上,大气都不敢踹,有胆子小的腿抖个不停。 上邪蛮无奈的,心道:瞧你们这点出息! 一声轻笑响起,到底众仙中最温雅淡定的元城子先开了口,沉稳道:“我看倒未必,邪帝是个怎样的人诸位都知道,那般傲世狂妄的人即便夺舍重生,也断不会选个女儿家的身份。” 上邪:“……” 此人有很大的搅屎棍嫌隙! 还真有滥竽充数的仙家深表赞同。 “对啊,上邪那厮虽是无耻至极,但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借尸还魂也定不会找女子。” 一群跟风倒的仙家齐齐点头,立场委实坚定! 其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亦是拈须叹道:“上邪其人,嚣张跋扈,枉顾礼法,可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依旧有举世难敌之才,将她与女子联系在一起,颇有些侮辱了她。” 上邪:“……” 你才男人呢,你全家都是男人! 天帝自然不像这群棒槌好糊弄,他微微坐起,危险的眸光落在上邪身上,唇瓣轻启,似有似无地笑道:“你去祭拜沈遗风?” 不亏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君主,一句话直/插痛处上。 金殿中久久的沉寂,上邪忽然抬头,笑弯了眼睛,没心没肺道:“夜黑风高,哭错坟了。” 她自上殿以来便一直垂眉不语,装出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之态,忽而抬眸,竟敢直视九霄至尊的帝君。 华止转动玉扳指的手顿住了,目光骤暗,这世上千万人,唯独那个人,那双轻狂的眼睛,见之无人能忘。 他嘴角划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原来如此。” 她并非不敢直视龙颜,只是故意对本帝避而不见。 一股骇人的气势从华止身上散发出来,眉宇间的晦暗昭示着帝心的深不可测。 他看向容习仁,面上依旧漫不经心道:“容仙君,若你有法子证明此人的身份,本帝便把她赏给你,任由发落。” 容习仁眉头一挑,明显是动心了,“天帝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他看到上邪的肩膀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嘲讽一笑,“仙界何人不知,邪帝生性残暴,唯独待你这位自幼养在膝下的弟子亲厚,可别让本帝失望。” 容习仁目光已变,贪恋地注视地那人,“是有一个法子可以证明。” 华止饶有兴致道:“哦,说来听听。” “淬魂鞭,众所周知淬魂鞭所留下的鞭痕是刻进魂魄里的伤,即便转世投胎都会带着。” 自然,他那根淬魂鞭是出了名的众生噩梦,不少和其有过节的仙界都尝过淬魂的滋味,闻言一阵肉疼,灵魂不由战栗。 那人幽幽道:“小师傅背上有二十一道淬魂鞭伤,每一处鞭痕在什么位置,深浅如何,我都记在心头。” 此言一出,众仙大骇,修为尚浅的仙家一道淬魂鞭就能要命,二十一道那是怎样生不如死的痛苦? 邪帝再如何恶贯满盈,待这弟子却是掏心掏肺的,没想到竟然…… 施仇猛然看向上邪,似乎想从她脸上辨出此话的真假,却只看到她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直到苍白如纸。 容习仁舔了舔嘴角,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我还用灵犀石炼制的匕首在小师傅背上刻了个‘容’字,不知小师傅可记得?” 再木讷的人也不免能听出话中的异样,这番行径也实在太……太惊世骇俗了…… 仙界早有流言,说容习仁对恩师生了不良之心,未尝想是这般不良! 有明礼仪、重纲常的老仙家实在看不去了,用拐杖抢地,斥责道:“她好歹是你师傅,护佑你长大成人,教你一身文武艺!” 就连华止闻言都不由深深皱眉,眼中风起云涌,事情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施仇骤然发力,一举睁开身上的枷锁,以鬼魅的步伐瞬间移到容习仁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眶通红地吼道:“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方才竟然看到上邪的手在发抖,眼神中从惶恐慢慢变成畏惧,一点点躲到顾轻身后,怕得恨不得缩成一团,将自己藏起来。 上邪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一生苦楚,却极为爱笑,哪怕最后被碎尸万段都没喊过半句疼。 可她方才怕了,像个被折磨惨了的孩子,慌乱无措。 容习仁讽刺地弯了弯嘴角,“现在才问我做过什么,不觉得太晚了吗?” “你混蛋!” 施仇一拳下去,直接打得容习仁啐了一口血,随后便被冲上殿的仙将制止。 他不顾肩上的伤口,疯了似地挣扎,“她是你师傅!师傅!为你挡过天罚,受过重刑,从小纵你容你,就换来你这般待她?” 顾轻自始至终护在上邪身前,紧紧握住上她的手,用掌心的温热驱散她指尖的寒意,抑制住满腔的怒火,心疼道:“我们走。” 方才那些话何曾不是割在他心头上? 瑞鹤仙当即拦道:“慢着,太上不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顾轻周身溢出一股杀伐之气,与他素日里的清冷全然不同,咄咄逼人道:“交代什么?” 瑞鹤仙被那股骇人的杀意吓得不禁咽了口吐沫,还是鼓气胆子道:“至……至少让容仙君验个身。” 刹那间,皆白剑剑气大盛,整座九霄云殿的地面从里到外凝结出一层层寒冰,杀戮之气扑面而来,顾轻冷笑道:“让他验身?” 瑞鹤仙毫无怀疑自己再说下去,会当场被皆白剑劈成两半。 有迂腐的老仙家被皆白的剑气之寒冻得扛不住了,依旧哆嗦道:“若……若她真是邪帝……” 寒气又重了三分,杀意毫无掩饰! 顾轻:“她姓顾,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日日与我交颈而眠,背后有无伤痕,我岂会不知?若再有人敢造谣……” 皆白剑凌空而起,重重落向地面,一道裂缝劈开华丽的地砖,金殿都不由抖上三抖。 有一瞬间,上邪望着那袭白衣的背影,生出一种错觉,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那人决绝道:“便是与我顾轻为敌。” 说我,横抱起脸色惨白的上邪,步伐沉稳地走出九霄云殿,丝毫不在乎众仙家和天帝的脸色。 元城子站在角落里,看着这满殿的残局,惬意地弯了弯嘴角。 …… 八月十五不仅是月下团圆节,还是昔年邪帝伏诛的大好日子,普天同庆!虽说九霄云殿那么一闹,但依旧不耽误十万仙山的仙家们各自庆祝。 浮生远亦是满山张灯结彩,弟子们皆齐聚正殿,其乐融融地庆祝着。 唯独掌门南柏舟独坐于后山长亭,兀自饮着酒,喝得烂醉如泥,哪里还有昔日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半趴在石桌上,醉眼迷离地打翻了酒坛,唇齿不清道:“来……来人,拿酒……” 一袭金玉华服的中年女子缓步走来,容颜胜雪,朱唇不点而红,丹凤眸中流光万千,自带一股威严之势,不悦地挑眉道:“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此人生得极美,年轻时怕是更美艳,不过眉宇间总透着一股极深的戾气,让人见了不喜。 南柏舟不做理会,又拿起一壶酒开始蛮灌。 女子脸上蒙上薄怒,上前一把夺走了酒壶,她腰身上佩戴各色珠玉,皆是稀世珍宝,伴随其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想来是爱极了这些虚荣之物。 “舟儿,今日九霄云殿议事为何不去?天帝都直接派人来问我了,三千年了,你闹也该闹够了!” 南柏舟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原来在母亲眼中,我一直在胡闹。” 魏夫人怒其不争,“就为了一个死人?” 她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心慈手软。 南柏舟突然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竟不禁泪下,悲戚道:“母亲,你知道吗?我初入众神殿时,沈神尊问我想学什么,我说学剑,日后要用剑保护至亲之人……我毕生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找到妹妹,好好保护她……可是母亲啊,你怎么能在利用我杀了她之后,才告诉我那是我的亲生妹妹!” 啪的一声,桌上的酒坛被南柏舟怒摔在地上,碎得一塌糊涂,怎么也拼凑不回曾经的模样。 魏夫人似乎听到了什么羞辱,咬牙切齿道:“一个没有用的废物而已,她从生下来就是替你去死的。” “母亲,你的心铁做的吗?那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是他曾信誓旦旦要守护的血亲,他的剑为护她而练,以杀她而终,多么讽刺? 魏夫人凉薄的唇弯了弯,冷笑了一声,“幸亏她死了。” 这一言让南柏舟浑身骤寒,如坠冰窟! …… 戊戌宫。 生而为人,谁没个脑子卡壳、晕头转向的时候,等上邪缓过劲来,抓狂得差点把戊戌宫的宫墙啃了。 千年不见,顾轻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一点不比她差! 她坐在梨花树上,死都不肯下来,恼羞成怒地朝树下人吼着,“谁与你日日交颈而眠了?” 白衣无可奈何地站在树下,淡淡吐了一字,“你。” “……” 现在杀人灭口还来得及吗?她的光辉伟岸的形象啊! 顾轻好似听见了她的心声,鬼使神差道:“来不及。” 上邪嘴角一抽,“什么?” 他直言不讳,“你本也没什么形象。” 上邪挠着树皮,差点把梨花树咬出一圈牙印来,河东狮吼道:“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故意戏耍我?” 某人诚恳点头,“嗯。” “……” 她不想再和这个人说话,一句都不想! 顾轻故技重施,温柔地伸出双手,不容反驳道:“下来。” 上邪瞬间死死抱住树干,“我不!” 他叹了口气,声音软了几分,宠溺道:“听话。” “我就不!就不!” “也是,你从来不肯听我的话。” 语气中一股浓浓的失落让闻者不由心酸。 上邪那为数不多的良心还没酝酿出点愧疚,就感觉一阵掌风惹得树身一抖,硬把她甩了下来。 “你……” 某人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若是给他根狐狸尾巴定能摇起来。 上邪狠狠地瞪着他朗月清风般的侧颜,咆哮道:“你分明是欺负我如今这具身体修为低微!” “嗯。” “……” 他掂了掂怀中的人,“确实比以前听话多了。” “……” 大兄弟,你还敢再无耻点吗? 顾轻耳根总算清净了,还以为怀中人终于放弃挣扎了,刚打算迈开步子,却听她难得认真开口,失落道:“顾轻,我不恨你,不恨你当年那一剑,你没有必要对我这么好?” 她啊,总有办法一言戳在他心上,手起刀落,不见伤不流血,却疼得撕心裂肺。 顾轻沉声道:“你觉得我对你好是因为愧疚?” “你从不欠我什么,我也一样。” “所以?” “所以和我划清界限,对你,对我,都好。” 任谁捧着一片真心到旁人跟前,却被一脚踩得稀巴烂,都会生气。 更何况顾轻那种八百年吐不出一字,但字字真心的闷葫芦,气得瞬间松开了手,拂袖离去。 上邪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揉着自己的屁股,哎呦了半天,见人终于走远,才一脸嘚瑟道:“小样儿,我还搞不定你!” 素来没个正经的颜城子一直躲在屋顶偷听,醉生梦死地灌着酒,瞥了院中一眼,赞叹道:“啧啧,你可真有法子,总能把他气走。” 上邪站起身,无所谓地拍了拍身上的土,“三千年都过去了,你这爱偷听墙角的习惯也不知改改?” 他豪饮了一口酒,痛快道:“哪里偷听?本仙这是光明正大地耳听八方。” 上邪鼻子极灵,尤其是对酒香,不满道:“好歹咱两昔年也是喝出半条命的酒友,你自己独酌,把我晾在一边,好意思吗?” 颜城子被酒呛了一口,当即就怒了,“你还好意思说,知道那些年我为啥天天被自己外甥追着打吗?” 上邪耸了耸肩,一脸无辜道:“因为你欠揍呗!” “……” 他家外甥到底怎么看上了这个不长心的混蛋? 上邪:“行了,不给喝就不给喝,跟我说说顾轻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 颜城子惊奇道:“他没告诉你?” 上邪翻了个白眼,“你觉得呢?” “也对,以我那大外甥的脾气……” 他用看负心汉的眼神深深看着上邪,瞧得她心里发毛,不得指了指自己,认命道:“与我有关?” 某人拍腿叫好,激动得几欲落泪,“谢天谢地,你可算说了句有良心的话!” “……” 也不知为何,她重生归来脾气爆得很,瞧见姓顾的就想往死里揍。 颜城子坐起身,不再嬉笑,眼中一抹正色,“你可知他的天罚将至?” 上邪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噗嗤一笑,“他那般恪守清规戒律的人怎么会遭天罚?” “别笑,没骗你。” 完了,她笑得肚子疼,“是是是,那你说说他犯了天道碑上的哪一条?” “第一条,不可亵神。” 这就更搞笑了,早在众神殿陨落之前,浮生远的诸神就已回归洪荒,除了她师祖淮南子。 “亵神?他亵了哪门子的神?” “你。” “……” 她笑不出来了。 颜城子被上邪的迟钝逼得直叹气,恨铁不成钢道:“你好好想想吧!” 上邪一脸懵逼,想什么? 那人撂下句有的没的,就麻利地溜了。 她还在诧异他怎么跑得这么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用回头,都能辨出是顾轻。 也许,她对那人的熟悉之深连自己都不知道。 故而,当顾轻阴沉着脸走过来的时候,方才还拽上天的某人顿时吓得两腿一软,心道:完了完了,顾轻又生气了,走过的地方结了好厚一层冰! 这是经验之言,冰的厚度代表了他生气的程度,不对啊,以前惹他生气,十天半个月都会再搭理她,这次居然回来的这么快。 可她默默又想,自己堂堂邪帝为啥要怕他,理应硬气一点。 然后嘛,所有的心理建设在顾轻周身寒气站在她面前时,呵,都喂了狗! 她缩了缩脖子,紧张兮兮道:“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和你说话,应该委婉一点!” 顾轻一言不吭,脚下的冰面的范围又大了一圈。 上邪身上一冷,吓得几欲哭出来,没出息道:“要不,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顾轻仍然一言不发。 邪帝她老人家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挣扎,转身就要跑,却被顾轻从身后一把抱住。 “你可知我多少岁了?” 上邪像只委屈巴巴的兔子老实地任他抱着,一动不敢动,“啊?” 顾轻将头放到她颈肩,偷偷嗅着她身上的清香,“三千五百岁,这个年纪在仙界已经是老前辈了,比你前世今生加起来活得还久,所以别再拿敷衍小孩子那套把戏糊弄我。” 他方才被气昏了头,一时不慎又着了她的道。 上邪:“……” 某人鸡贼了不少,这对她来说委实不啥好事! 顾轻像只偷了腥的猫一样蹭着她的侧脸,占尽了便宜,还在其耳边呢喃道:“我对你好,是我真心诚意、心甘情愿的,不用你偿,不用你还……谁动你半分,我就要他的命,但若是我哪天死了,只求你把我记在心上。” 他放在心尖、求而不得的人凭什么被他们践踏? 上邪听到死字时,眉头一皱,“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他抱着她的胳膊一紧。 “日后我护着你。 千人来,杀千人; 万人来,杀万人; 举世为敌,那便举世为敌。” …… 地牢中。 施仇被重新押入监牢时,长思还捧着那本野史津津有味地读着,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看,还不忘嘴欠地调侃道:“我就说了,你真当顾轻仙君是吃素的,逃出去也定给你抓回来!” 施仇:“呵,抓我回来的又不是他。” 长思:“哼,反正你回来了,老实在牢里待到死吧!” 心善的长亭就知书达理多了,看了一眼他的肩头,担忧道:“施仇前辈,你受伤了?” 施仇牢房里至今都摆放着不少戊戌宫的灵丹妙药,随手打开一瓶吃了几颗,无所谓道:“小伤,死不了。” 长亭红着个小脸,不好意思地挠头道:“这野史中又有一段故事我没看懂前因后果,你能给我讲讲吗?” 施仇:“……” 都是套路! 他伸手抢走两人手中的书,扔到犄角旮旯,“别看,想知道邪帝的故事,老子给你们讲,比那破书里写的精彩多了,还绝对不掺假。” 长思稀奇道:“你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 施仇躺到草床上,翘着二郎腿,“心情不好,想把这诸天仙家的糟粕事都抖出来,让世人都知道那帮家伙的心肝到底有多黑!” 长思:“你受什么刺激了?” 施仇:“用你管?从哪儿开始讲呢?” 长思瞬间来了兴头,“就从上邪偷扒了顾轻裤子,两人一起倒进汤池讲起!” 施仇眼角抽了抽,干咳了两声,“你对这个感兴趣?” “嗯嗯”,长思两眼放光,一脸期待。 长亭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施仇:“……” 南柏舟那样的正人君子怎么养出两个思想如此龌龊的混小子? ※※※※※※※※※※※※※※※※※※※※ 序章完,前尘启。 身世 初九,潜龙勿用。 《庄子·逍遥游》有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相传姑射山上住着神人,其实不假,那是上古神族的遗民——南氏,族人少得可怜,却身份神秘。 南氏一族的小少主降生是在日暮时分,天生异象…… 往日柔黄的夕阳骤然变得殷红如血,染透了半空晚霞,红云层叠如画,绚丽唯美,气势雄浑,让人惊叹于天地乾坤的鬼斧神工的同时,深深感受到一股夜色将至的凄凉。 南遗爱,难遗爱。 她这名字起得本就不好,爹不疼,娘不爱。 生下来第三天,爹爹就去世了。 不对,她那位弱不禁风的俊爹爹还是挺怜惜她的,又或许只是愧疚作祟,临终时看了眼襁褓中乖巧的奶娃娃,思及自家夫人生下这孩子的用处,不禁一叹。 “遗爱,就叫遗爱吧!” 那可能是她出生以来,得到的为数不多的一点爱。 与此同时,一黑一白两只狐狸趴在窗边,偷摸地朝屋里瞅着,尾巴兴奋地摇来摇去。 黑色那只体型健硕,应该是只成年的狐狸,生有九尾,兴致勃勃道:“瞧见没有,那奶娃娃身上流着南氏族长的血,若是吃了能增上千的修为!” 相比之下,那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体格弱小,也就巴掌大,应该才修炼了没几年,闻言眼睛直冒光,“真的吗?” 黑狐狸拍着胸脯笑道:“你五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雪狐命不好,虽然生在这姑射山上,却不是此地天生地灵的九尾狐,就是凡间再普通不过的小狐狸,故而在姑射山上没少受其他狐狸欺负,唯独五哥护着他。 九尾黑狐用爪子拍了拍小雪狐的头,像个长辈般语重心长道:“这种好事我就不参与了,让给你,你找准时机下手,千万被让我失望。” 小雪狐终究涉世未深,被感动得稀里哗啦,连忙点头,根本没注意到九尾黑狐嘴角弯起一抹算计的冷笑。 当日,小遗爱的便宜爹爹便入了土,娘亲魏华臣接任了族长之位,这是位雷厉风行、狠绝果断的奇女子,一生的弱点和偏爱都放在了自家儿子身上,就是那个比奶娃娃大三岁的小哥哥。 他如今正坐在摇篮旁,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瞧着熟睡的小不点,用手指戳了戳她软软的脸蛋,心头一软,喜道:“娘亲娘亲,这是妹妹吗?” 魏华臣刚与族中长老商议完要事回来,本就疲惫不堪,见状不由皱眉,将男孩儿抱离了摇篮旁,厌恶地瞥了一眼婴儿。 “她不是……乳娘呢,将那孩子抱到你屋里,以后少让舟儿看见她!” 乳娘唯唯诺诺地点头称好,抱起奶娃娃急忙离开了屋子。 三岁的舟儿还看不懂娘亲眼里的厌恶,但知道喜欢,他喜欢那个软软的小不点,血脉之中与生俱来的喜爱让他不由地想靠近。 自那以后,舟儿每日趁娘亲不在,都会迈着小腿去看奶娃娃,总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 乳娘是个心善的好人,看到兄妹两团圆融洽的样子也欣喜,故而时常帮忙打掩护。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奶娃娃三岁的时候…… “遗爱,这是娘亲亲自下厨做的糕点,可甜了,我偷偷藏了一个,你尝尝!” 六岁的舟儿兴高采烈地捧着一块挤成渣的糕点,送到床榻上的小不点跟前。 呆傻的小娃娃伸出手指沾了沾碎渣,放到嘴里含了一会儿,圆圆大大的眼睛上下左右直转,甜甜地叫了声,“哥哥。” 舟儿一愣,抱起奶娃娃亲了半天,都快笑傻了,炫耀道:“乳娘你听到了吗?遗爱会叫哥哥了!” 乳娘慈祥一笑,“听到了。” 魏华臣对这个孩子不上心,一年到头来看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故而这三岁的孩子到现在都不会说话,族里人都嘲笑说小少主天生痴傻,与天资聪颖的大公子真是天壤之别。 舟儿格外喜欢这个宝贝妹妹,“遗爱真乖,开口叫的第一人就是哥哥!” 乳娘神色黯淡地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都没多说。 实际上,小遗爱很聪明,半岁的时候就已经会叫“娘亲”二字,可魏夫人听到后极为不悦,脸色阴沉得连乳娘吓得都差点当场跪下。 奶娃娃被那股骇人的戾气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后来不管乳娘如何哄骗,再没说出过半个字。 小雪狐偷偷趴在窗边,无精打采地往屋里瞧着,他这些年来也是不争气啊! 虽然他逮住过好几次机会,趁乳娘不在潜入屋中,甚至都已经跳入摇篮准备下口,可每当这时奶娃娃都会冲他天真无邪地笑开,水汪汪的大眼睛映着他,清灵得没有半分杂质,惹人怜爱,好似把全天下最干净的信任都许给了他。 有几次他严重怀疑奶娃娃已经成精了,见到他非但不怕,还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拿小身板熊抱住他,一边撸毛,一边用没长齐的小乳牙咬他,沾了他一身口水。 最后,居然是他这个心怀不轨的狐狸手忙脚乱地跑了。 小雪狐:“……” 这年头人比狐狸精! 一声令下,“动手。” “逮住他!” 仙网从天而降,一下子就罩住了小雪狐,他拼尽全力挣扎,嗷嗷直叫,却半丝挣脱不得。 “终于抓住了,老子看到这只狐狸徘徊在此处好几次了。” “是啊,小少主倒也无所谓,可别伤了大公子!” 那是南氏一族千年难得一见的天之骄子,寄托了全族人的希望。 一名壮汉踢在小雪狐的肚子上,“这姑射山的九尾狐做梦都想吃咱南氏一族的肉,你这凡间的狐狸也痴心妄想?” 说完,又发狠地踢了几脚,小雪狐倒在地上疼得来回打滚,不住发出惨叫。 同时,屋中传来一名女子的怒斥声,“舟儿,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功课做完了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来见这个痴儿!” “娘亲,遗爱不是痴儿,她会说话了,今天还学会叫哥哥。” 魏夫人气得声音都在颤抖,“来人,把公子带回房间去,严加看管。” “是。” 小雪狐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透过那扇半开的房门,看着那个美艳的疯癫女子狠狠地抓着女儿的肩膀,怒不可遏道:“记住,你是为哥哥而生的,保护哥哥,必要时为之而死,这就是你的命。” 又是这句话,小雪狐心想。 三年里,魏夫人极少来看这孩子,小雪狐撞上过一两次,每次都能看到那个面目狰狞的女人一遍遍对奶娃娃重复这句话,逼迫孩子点头,似乎想把这句话刻进她灵魂深处。 奶娃娃像从前一样,害怕地眨了眨眼睛,急忙木讷地点头,瞧着乖巧又可怜。 小雪狐见此情形,突然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无父无母不算最倒霉的,甚至马上要被人打死都感觉还好,终于不用再受欺负,再受苦了,而那个奶娃娃…… 魏夫人命人给她换了一身舟儿三岁时的旧衣裳,虽然是旧衣裳,但金银丝线锦绣的花纹华贵无比,一针一线都彰显着母亲的宠爱。 奶娃娃和舟儿还是有七八分像的,尤其是给奶娃娃梳了一个舟儿的发髻,活脱脱一个小公子。 魏夫人蹲在小遗爱跟前,头一次用那般温柔的语气和她说话,“遗爱乖,从现在开始,你要扮成哥哥的模样,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你叫舟儿。” 奶娃娃呆呆地点了点头。 魏夫人难得对她露出一抹笑,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转身要走时,突然叹了口气,回眸间眼神多了一丝施舍的怜悯,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奶娃娃怯怯地低下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这次……娘亲都可以答应你。” 良久后,就在魏夫人的耐心告罄欲走时,奶娃娃指着屋外的小狐狸,笑得像偷吃了蜜糖,咿咿呀呀道:“狸……狸……阿狸……” 魏夫人愣了一下,自这孩子半岁那年后似乎从未对她这般灿烂地笑过,又或许并不是对她笑。 不重要,本就是个要死的废物而已。 魏华臣如是想,冷冷吩咐门外的族人,“放了那只狐狸。” “是。” 那是魏夫人对这个女儿唯一的怜悯,人心凉薄的程度比世人自以为的深。 小雪狐万万没想到,自己能保住小命是多亏了那个总把哈喇子滴到他身上的小屁孩。 南氏族人给他套上了一个银质的项圈,上面刻着诡异的图案,奇怪的是自他戴上这个项圈便周身无力,只能老老实实趴在奶娃娃怀里,不过暖暖的,蛮舒服! 就这样,他和小遗爱登上了一辆仙家马车,离开了姑射山,奔九天而去。 那时他们还不知,那是他们漫长一生的开始…… 浮生远之巅,众神殿。 云海中的金碧殿宇恍如神迹,巍峨壮丽,殿前铺玉阶三千,纤尘不染,此处是真正的高处不胜寒。 奶娃娃抱着小狐狸,站在玉阶下久久仰望,满目迷茫,与那偌大的神殿而言,他们卑微得还不如天地间一粒浮尘。 “来了。” 那人的声音很轻,像竹林间的潺潺溪流,好听极了。 小遗爱永远记得初见师尊的那天,他穿了身浅色的云裳,墨发以一支白玉簪随手挽在脑后,缓步踏着玉阶而下,温雅清绝,似从画中而来。 送奶娃娃来的族人诚惶诚恐地跪地行礼,“拜见神尊。” 他瞥了眼一旁发呆的小人儿,心中暗骂了一句痴儿,急道:“小公子快下跪!” 沈遗风对上奶娃娃清澈的眸子,不由愣了一下,“不必了。” 那是他见过世上最美的眼睛,干净得像一湾清泉。 他回过神来,瞧着小人儿怀中的雪狐,疑惑道:“这是?” 族人:“小公子的爱宠,夫人想让它陪小公子走完最后一程。” 沈遗风:“魏夫人没来?” 族人:“夫人不忍,故让小人来送小公子。” “也是,为人母者确是切肤之痛”,沈遗风点了点头,悲悯地看了奶娃娃一眼,朝她伸出手,“舟儿,和本尊走吧!” 奶娃娃喜欢他眉宇间那抹温柔,很暖,那是母亲和族人不会许她的,忽而一笑,甜甜道:“抱……抱抱……” 族人惊出了一身冷汗,“小公子不得无礼!” 那可是众神殿的神尊,虽然瞧着虽温文尔雅,但自洪荒以来死在他手上的妖魔、犯错的诸神数不胜数,连仙界第一战神手上沾的血怕都没他多。 “无妨。” 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沈遗风没有拒绝奶娃娃的这个要求,将她抱入怀中,身影一晃已消失在玉阶上,缓步迈入了众神殿的大门。 …… 众神殿,十万仙家趋之若鹜却连门槛都踏不进去的地方,实则是个很庸俗的地方,是实打实的很庸俗,偏生没个人信。 自上古受封的一百零八位神君常住殿中,因为性格迥异,每日都会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不可开交。 为政神君捧着面铜镜,一脸读书人的绝望,抓狂道:“言武,我后脑勺又秃了一块,你做了什么?” 练剑的那名神君剑走游龙,生得英气十足,无辜地耸了耸肩,“都和是你说了,让你少看点典籍,你不秃谁秃?” 为政吐沫横飞,吼道:“你敢说,不是你趁我睡觉又拔我头发了?” 旁边还有十几名神君互相指责对方不洗脚,吵到最后纷纷亮出法器准备干一架,俗气得可以! 言武望向殿门口,惊得手中的剑直接掉了,“卧槽,老大咋一脸当爹的神情?” 若非亲眼得见,谁会相信这这群叱咤风云的上神一个比一个没眼看。 沈遗风抱着小遗爱刚进入大殿,众神君瞬间不吵了,皆好奇地围上来。 为政像往日钻研典籍般审视着奶娃娃,“这就是南氏那个小公子?” 言武直皱眉,“长得也太秀气了些,像个小姑娘!” 为政摇头一叹,“才三岁,却要以世上最残忍方式死去。” 言武闻言脸色也不是很好,“苍生树这两日枯萎得厉害,树叶掉了大半,再不献祭,遭殃的早晚是苍生。” 奶娃娃全然不理会众人的言语,自始至终只盯着沈遗风一人看,甜甜地笑着,用肥嘟嘟的小手去抓神尊大人的脸,奶声奶气道:“面团,软软……”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咬了上去! 沈遗风:“……” 众神:“……” 沈遗风是什么人,平日里笑得再温柔和煦,都是面上的,诸神君心里都清楚那就是个切开黑,神尊大人若一皱眉,天上人间哪个不发杵? 可如今沈遗风居然一脸吃瘪的表情,轻敲一下奶娃娃的头,温怒道:“别闹。” 紧接着奶娃娃松开了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势震天,差点掀了众神殿的瓦片。 沈遗风脸黑如锅底,“……” 他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吗? 还是言武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狂笑不止,“苍天有眼,终于有人敢把魔爪伸向神尊了!” 沈遗风哪里哄过孩子,瞧着怀里哭成泪人的娃娃,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仓皇无措,温声细语地拍着奶娃娃的后背,示意她没事。 然后对言武冷冷一笑,温和道:“殿前三千玉阶擦一遍,不然……” 呵呵! 言武:“……” 为什么四海八荒的人都觉得这人温文尔雅呢? ※※※※※※※※※※※※※※※※※※※※ 《易经》:“初九,潜龙勿用。” 意指龙潜深渊,韬光养晦,隐也。 封神 “神尊,老祖在殿后院等您。” “知道了。” 沈遗风像哄祖宗一样抱着哭哭啼啼的奶娃娃去了后院,小遗爱那双眼睛生得灵动,美得恍若星辰,连他这位素来腹黑的神尊大人瞧着都心头一软。 淮南老祖此时打坐在后院的池塘边上,单看那个仙风道骨的背影,任谁都会心生崇敬之意,但你若绕到正面,定能看到老人家正一板一眼地吮着手指,啃着鸭脖。 沈遗风揉了揉气得直突突的太阳穴,“老祖,您又偷偷下凡了?” 老人家吃得兴致正高,朝他招了招手,笑弯白眉毛道:“臭小子,来来来,凡间新出锅的!” 沈遗风:“您忘了,上次就是因为吃了不干净的路边摊,足足拉了三天三夜。” 若不是神仙,早连命都拉没了。 淮南老祖突然不啃鸡腿了,直勾勾盯着他怀里的奶娃娃,语出惊人道:“几日不见,你竟给老夫生了孙儿出来!” 沈遗风:“……” 他怎么生? 淮南子仔细瞅了瞅遗爱,“这小丫头长得真水灵,比你瞧着顺眼多了!” 沈遗风一脸黑线,刚要开口回怼,突然察觉话中的不对劲,惊道:“丫头?” “她身上被人下了南氏一族最高明的障眼法”,淮南老祖继续津津有味地啃着鸡腿,指尖闪出一道灵光直飞入奶娃娃的额间,唏嘘道:“也难怪你看不出来。” 老人家方才看见奶娃娃,都被她可爱的大眼睛萌到不行,哪有心思管她是男是女,不过毕竟是这天地间活得最长久的老怪物,眼睛毒得很! 沈遗风再低头看奶娃娃时,一眼便瞧出其凤格之命,不由皱眉,竟是大意了。 哇的一声,小遗爱瞬间气贯长虹地大哭了起来,一副要把小命都哭出去的架势。 神尊大人愁得满头都快长草了,急忙哄道:“又怎么了?” “面……面团……不喜欢我了!” 沈遗风:“……” 谁是面团? 淮南老祖直接把嘴里的鸭脖笑喷了出来,上前瞅着小遗爱,满脸爷爷的慈爱笑,伸出油乎乎的手,“真是个活宝,来爷爷抱抱!” 小遗爱被猥琐老头儿一吓,哭得更厉害了。 沈遗风:“……” 淮南子:“……” 末了,一老一少使劲浑身解数,才将那小人儿哄睡着。 沈遗风怀中睡着都死拽着他衣襟不撒手的奶娃娃,满脸无奈,“用个封眠咒就能解决的事,干嘛非哄这么久?” 淮南老祖一脸令人发指的表情瞪着他,“这么可爱的娃儿,你也下得去手?衣冠禽兽!” 沈遗风:“……” 呵呵,那最后无计可施,用了封眠咒的是哪个糟老头子? 淮南老祖从乾坤袖中掏出三个铜板,信手一摇,卜了一卦,叹息道:“原来如此。” 沈遗风扫了一眼卦象,“魏夫人的李代桃僵之计。” 淮南子:“也不全是,你探探那娃娃的记忆。” 沈遗风早有此意,清凉的指尖轻触遗爱的眉心,神尊明眸一张一合间,奶娃娃三岁以来的记忆悉数在脑海中涌现,最后的画面停留在魏夫人凉薄的背影,奶娃娃望着离去的娘亲,一声不响地哭了。 除了怀中的雪狐察觉有眼泪滴到身上,没有人知道她哭过。 沈遗风再次睁开眼,凝视着怀中将哈喇子浸透他衣襟的小人儿,突然有些心疼,轻声唤了她的名字,“南遗爱。” 淮南子:“魏夫人命中有两子,但南氏族人已恨透了每百年向神树祭司血亲的天道,南氏族中唯族长一脉血统至纯,其膝下嫡子麟儿可祭天道,只是那魏夫人疼惜长子……” “所以便让亲生女儿来送死?” 沈遗风思及这三岁娃娃受过的诸多苦楚,不知哪里来的怒火,“同是十月怀胎,一母所生,到底哪里不同?就只是因为她是个废物的痴儿,是个女子?” 淮南老祖无奈一叹,“人心最是难测,终是偏心而已。” 一阵风吹过,院中古朴的苍生树哗啦作响,枝干上金黄色的叶子纷纷飘落,露出干瘪的枝丫,凋零之势锐不可当。 淮南老祖抬头望着,“尽快找到魏夫人,若是再不献祭,苍生树枯萎,天地之本动摇,三界必将大乱。尤其是死生之海,若是那里的封印消散,天地间就热闹了。” 沈遗风皱眉道:“她既然敢这么做,想必是留了后手。” 神尊大人所料不差,之后几日哪怕他将众神殿的诸神悉数派出寻人,也无丝毫所获,姑射山上已人去楼空,南氏一族就像人间蒸发般消失不见,除了留下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遗爱。 言武瞧着院中和雪狐玩耍的奶娃娃,不由撇嘴道:“魏夫人也真是心狠,不怕神尊大人一怒之下杀了她女儿吗?” 女子骨血至阴,不能用来给苍生树祭司,魏夫人估计也知道瞒不住诸神,所以急忙带着亲生儿子跑路。 为政捧着古籍本在潜心钻研,看了眼院中,嘴角抽搐道:“你瞧神尊大人那副喜当爹的模样,像是要杀人的架势吗?” 沈遗风特意向广绣宫的织女讨了几身女娃娃的衣裳,从料子到绣工都是当世一流,衬得那奶娃娃更加粉雕玉砌的,清灵可爱,连言武那大老粗都忍不住想上去掐一掐孩子的小脸。 如今,神尊大人将孩子抱在怀里,那双素来舞墨弄剑的手正笨拙地给奶娃娃梳着发髻,最后搞得一头鸡窝,束手无策地喊道:“为政,你会梳女儿家的发髻吗?” 为政神君吓得手中的书卷差点掉了,“神尊,你饶了我吧!” 沈遗风想想也是,为政除了读书,基本上什么都不会,“那你去问问其他人,看看谁会?” 为政:“……” 这不是扯呢吗,众神殿一窝千年光棍哪个会梳女儿家的发髻? 最后碍于神尊的威严,素来只会征战沙场的一百零八位神君围着个奶娃娃,研究了一天怎么梳头发,还是以惨败告终。 某位神君下手没个轻重,一下子把奶娃娃的头发揪痛了,孩子哇的一声又哭了。 沈遗风脸色难看极了,众神一度以为他会当场灭了那位倒霉的神君。 随后却看到神尊大人像哄祖宗一样抱起孩子,满目心疼,温声细语地哄道:“没事没事,吹吹就不痛了!” 众神:“……” 这个矫情又没出息的货是谁? 神尊大人的养儿日子终于被那棵掉的只剩几片叶子的秃头树打断了。 一日,淮南老祖寻来他,一个劲地在树下叹气。 沈遗风哄着怀中的奶娃娃吃糖,无所谓道:“秃了就秃了,灭世就灭世,生而为神,永生不死,您还没活腻呢?” 淮南子:“你腻了?” 沈遗风:“早腻了。” 生生世世都是仙道正首,生生世世都在普度众生,救一群愚不可及的凡人。 老人家也喜爱那粉嘟嘟的奶娃娃,颇为不好意思道:“那个……给老夫也抱抱!” 沈遗风瞪了他一眼,一副“你们这群人都觊觎我宝贝”的模样,理直气壮道:“她不愿意。” 老人家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你又没问,怎知她不愿意?” 谁知老人家的手刚伸过去,奶娃娃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祖:“……” 他这么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居然被嫌弃了! 神尊大人炫耀地挑了挑眉,急忙哄娃。 为政神君从窗户探出头来,不忍心瞧着老人家一脸要哭的样子,安慰道:“老祖,小遗爱除了神尊谁都不给抱,您也别太伤心,关键是……伤心也没用!” 老祖:“……” 众神殿一帮大老粗哪个不想抱抱奶娃娃,除了孩子不愿意,还有神尊大人如狼似虎地盯着,谁敢? 小遗爱今日哭得有点多,一不小心哭岔气了,直打哭嗝。 沈遗风心疼坏了,拍着背给她顺气,道:“天地初开之时,苍生树每万年献祭一次,上古之时,每千年献祭一次,直至今世,每百年献祭一次,您就从来没对这苍生失望过吗?” 人心不古,举世浊气。 苍生树即是天下苍生,天道若要亡苍生,必是苍生自取灭亡。 淮南子叹了口气,“你失望了?” 沈遗风任怀里的奶娃娃揉着他的脸蛋,眉间一抹温柔的笑,“我无所谓。” 像他这种活了上万年的神明,求死比求生难。 淮南老祖百无聊赖地指了指他怀中的小遗爱,“对她也无所谓吗?” 沈遗风的目光略有黯淡,眉头极轻地皱了一下,口是心非道:“嗯。” 老人家笑眯眯的,也不戳破,拐弯抹角道:“若是用她来血祭也无所谓?” 沈遗风一急,“您什么意思?” 为政神君好死不死又从窗户探出脑袋,坏笑道:“自然是在奶娃娃的四肢上各划破一个口子,然后驱动阵法,将她的血一点一滴浇灌给苍生树,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再将其骨肉碾碎埋到树下。若是找不到魏夫人的嫡子,便只能用她了。” 沈遗风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我可以用你试试。” 为政:“……” 他浑身一凉,似乎不怀疑此话的真实性。 淮南老祖为老不尊地笑了笑,“你看,还说自己不在意。” 小遗爱是个标准的扮猪吃老虎的机灵鬼,自始至终听着三人的对话,这会儿委屈得不得了,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气势与前几次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那声音可谓声势震天。 沈遗风:“……” 咦,本尊耳朵有点聋了! 老祖:“……” 孩子,爷爷开玩笑的! 众神:“……”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自苍生树开始凋零之日起,三界混乱之势日益严重。 俗话说的好,此消彼长,天道之气日消,魔道之气自然渐长,人间魔兽横行,众神殿的神君纷纷下界救世,但不过是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神尊,死生之海的封印出现了裂缝!” 那名求救的仙士赶到众神殿后便咽了气,最坏的消息到了。 一向坐镇众神殿的沈遗风也不得已出了趟远门,偌大的众神殿就只剩下淮南老祖和奶娃娃,一老一小,外加一只小狐狸。 自那日得罪了奶娃娃,老祖花了好多心思哄孩子,没少从凡间给她搜集玩意,真搞不清楚谁才是这九天上最德高望重的老祖。 但最近老人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奶娃娃每天都会坐在后院盯着苍生树发呆。 他今日特意买了根冰糖葫芦回来,慢悠悠走上前,本是随口一问,“孩子,你在干嘛?” 奶娃娃抱着小狐狸撸毛,老实道:“听她说话。” 老祖眉头一皱,“她?” 奶娃娃指了指苍生树,天真无邪道:“她,声音很好听。” 淮南老祖险些吓得一口气没提上来,“你听到这棵树说话?” 奶娃娃点了点头,“嗯。” 老祖:“她说什么?” 奶娃娃:“疼,身上很疼。” 老祖:“然后呢?” 奶娃娃突然放开了怀里的小狐狸,迈着小短腿朝苍生树走去。 “孩子,莫靠近那树!” 老祖心道不好,苍生树排斥众生,自生结界,莫说旁人,即便他们这些神明都无法靠近其一丈之内。 沈遗风风尘仆仆回来时,一身云裳染了血,可见此行的凶险,他惦念着自己辛苦养的娃,故而早早归来,谁知一进后院就看到奶娃娃迈入神树的结界,“遗爱,快回来!” 令两人意外的是,苍生树并未排斥奶娃娃,反而散发出柔黄的金光,温柔地包裹着小人儿。 小遗爱像平时撸狐狸毛般摸摸了苍生树的树干,奶声奶气道:“乖乖,别哭!” 小狐狸:“……” 你平时撸我的时候,没这么温柔! 苍生树顶为数不多的的叶子摇了摇,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奶娃娃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得纯真无瑕,认真道:“没事,以后我长大了保护你。” 苍生树沉默了一瞬。 随后,六合之风骤起,金黄色的树叶再度飘落时,如锋利的刀刃,割破了奶娃娃白皙的手腕,血珠滴入树根的刹那,整棵苍生树都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 十万仙家的众仙家只遥遥望见,浮生之巅祥云乍现,四海八荒的神鸟都奔赴众神殿,凤凰于飞,徘徊九天,竟是千载难逢的祥瑞之象。 天宫,九霄云殿。 “启禀天帝,是封神之兆。” 一名威严的中年男子坐于金椅之上,刻薄的眸中满是屠戮的戾气,一身墨衣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金龙,虽为如今的三界之主,但周身的杀伐之气太重。 他以手支着下巴,眼神阴沉得危险,“看来众神殿又多了不世出的人才。” 有仙家揣摩着帝意,开口道:“近千年来,神尊的众神殿确实有些逾越了。” 威胁到至尊帝位,确实是种逾越。 天帝冷冷一笑,“众仙都说神是永生不死的,故而众神殿在仙界的地位举足轻重,本帝瞧着却未必。” 世上哪有什么亘古永恒,荣枯盛衰才是天地之道。 …… 众神殿,后院。 原本已几乎衰败的苍生树竟如枯木逢春般起死回生,一息之间成千上万的黄金叶再度挂满树梢,冠若朝云,日光之下璀璨夺目,尊贵之美令人移不开眼。 那时小遗爱第一次看到全盛时的苍生树,而不是那棵病恹恹、随时要死的枯木,望了一眼,便有种望尽天下山川的感觉,浩然之气生于胸中。 与此同时,苍生树周身的金光化作一缕缕游丝钻入小遗爱的额间,流入全身经脉,令其血液沸腾,竟让奶娃娃疼得直接晕了过去。 沈遗风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小人儿,面如死灰,一语道破:“这不是封神之兆。” 淮南老祖急忙用法术封住了奶娃娃额间金色的纹路,叹息道:“这是结契,余生同归,天地同命。” 自此以后苍生树再不需人血祭,只会消噬一个人的生命,直到她死亡…… 终离 鲜少有人知道,小遗爱拜沈遗风为师那天,是腹黑神尊大人用一串冰糖葫芦哄骗的。 “师尊是什么?” 奶娃娃边舔着糖葫芦,边眨着清灵的大眼睛问到。 某位温文尔雅的上神扯谎都不带酝酿的,“以后保护你的人。” 奶娃娃听不懂,低下小脑袋瓜闷声舔着糖葫芦。 沈遗风见此计不通,一把拽来言武,如沐春风地笑道:“要不小遗爱来选一选,以后是想要言武神君陪你玩,还是我陪你玩?” 言武:“……” 神尊大人您还要点脸吗? 奶娃娃看了眼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言武,不由揪起小眉头,那人长得没沈遗风好看,笑起来也没有沈遗风温柔。 她当场一副要哭的委屈模样,伸手要神尊抱抱,奶声奶气道:“要你陪我玩!” 沈遗风心满意足地抱起奶娃娃,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好好,那以后叫我师尊可好?” 奶娃娃又舔了口糖葫芦,乖巧道:“师尊。” 言武:“……” 厚颜无耻! 众神殿又多了位神君,十万仙山的仙家自然要纷纷上门拜贺,暗地里都想和新任神君搞好关系,毕竟众神殿的每神君都是拉出去能威震三界的厉害人物。 世间凡人多如牛毛,能修成仙的犹如凤毛麟角,能成神的就众神殿那一百多位,自然要巴结些。 殿中,前来朝贺的众仙议论纷纷。 “你们看到了吗?前日那百凤朝贺、祥云漫天的架势,听老一辈的人说神尊大人被天道封神时都没这般情景!” “那阵仗谁没看见!金光普照,一股至净至纯的神力注入人间的山河湖泊,盛行一时的魔气大减,可见这位神君修为之高深。” “听说是神尊的关门弟子。” “别说了,人来了!” 就当众仙望穿秋水地瞧着殿门口,却见神尊大人牵着一个奶娃娃缓步上殿,那小人儿腿短,走到半路就累了,噘着嘴怎么也不肯迈步子。 神尊无奈只得将孩子抱起,身影一晃,直接坐到了正殿的金椅上,从袖中掏出颗糖喂到她嘴边。 众仙家一脸见鬼的表情,“……” 殿中的诸位神君已经麻木了,他们见过某人比这更不要脸的样子。 有仙家惊讶得一阵结巴,“神……神尊这位是……” 奶娃娃吃着糖,用沾满哈喇子的小手抓着沈遗风的衣襟,他也不恼,宠溺笑道:“天道新封的神君,我沈遗风此生唯一的弟子。” 众仙:“……” 他们此刻心中不仅五味杂陈,还塞得要命,神尊自然是不是说谎,那就说明面前这娃娃确为上神,三岁封神,这是何等殊荣? 若说成仙一半看天赋,一半靠勤修苦练,那成神则全凭天道,有的仙家修了上万年还是个普通的仙家。 三岁封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羡煞多少人? …… 后院。 淮南老祖苦大仇深地仰视着枝繁叶茂的苍生树,牢骚道:“老伙计,你也忒不是东西了,那么清灵的奶娃娃你都坑?拉着她和你同归于尽,还是和天下苍生同归于尽?” 苍生树雄姿英发地摇了摇一树金黄的叶子,深表无视。 老祖:“……” 他叹了口气,“算了,反正老头子我也听不懂你说啥,你和奶娃娃说吧,她心软,还待见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沈遗风抱着小遗爱缓步走入后院,老祖从乾坤袖里掏出串糖葫芦笑眯眯地递给奶娃娃,“那帮人应付完了?” 沈遗风:“嗯。” 老祖:“怎么给她打扮成这样?” 男童的衣裳,男童的发髻,妥妥一枚小公子,但瞧着还是粉雕玉砌的,极为惹人怜爱。 沈遗风:“总不告诉众仙家她的真实身份,南氏一族关乎天道的机密,稚子无辜,怀璧其罪。” 老祖点了点头,幽幽道:“为何老夫总觉得是你和殿里那群饭桶实在手残,不会梳女儿家的发髻,才出此下策?” 神尊大人嘴角抽搐道:“难不成老祖会梳?” 不容否置,这也是原因之一。 “……” 老人家大腿一拍,豪迈道:“当儿子养吧!” 小狐狸正躺在窗台上翻着肚皮晒太阳,闻言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心道:一群愚蠢的人类! 他自从来了众神殿,好几次想偷偷溜回姑射山,去找他的五哥,但每次都被那贼精的奶娃娃迈着小短腿逮回来,气得他常常呲牙咧嘴。 故而小狐狸心生一个伟大的志向:一定要把奶娃娃吃了,不然有何颜面回去见五哥?更何况如今奶娃娃成神了,吃了她,修为恐怕不止增长千年那么简单了。 心怀鬼胎的小狐狸便一直等待时机…… 这一等七年便过去了。 从前众神殿的一百零八位神君经常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互掐,自奶娃娃来了后,她每日吃什么、穿什么小衣裳,以及梳什么小辫子成为一群糙老爷们争论的重点,吵得六亲不认! “粉色的夹袄好看。” “明明是黄色的更可爱。” “午膳需多食青菜。” “娃娃在长身体,要吃肉。” “本君说了算!” “老子说了算!” 然后便听到殿中一阵阵法器轰鸣声,呵,又干起来! 小狐狸鄙夷地看了一眼众神,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准备去后院清净的地方晒太阳。 他一跨入后院,便瞧见沈遗风给小遗爱换了件红色的夹袄,衬得她的小脸更白皙粉嫩,不得不说还是沈遗风最有眼光,红色很配奶娃娃。 “师尊,为什么我还是没长高?” 小人儿坐在石桌前,一脸幽怨地盯着满桌的菜肴,就差哭出来了。 小狐狸闻言心里狂笑不止,她何止是没长高,七年来只比三岁的时候高了半头,虽说三岁封神风光无两,可这长个的速度也是世间无两。 沈遗风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宽慰道:“不急,慢慢来。” 他心中知道,这和小遗爱与苍生树结契有关,契约初成之时老祖便封了她九成神力,一是因为她年纪太小,身体承受不住那样强大的神力,二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所拥有的力量足以让苍生忌惮。 沈遗风为她夹菜,荤素皆有,哄道:“不管怎么样,遗爱如今已十岁,不能再贪玩,和为师学法术可好?” 由于个头的原因,小遗爱还那个奶娃娃的模样,闻言当即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殿中的众神听到哭声也不打,急忙鱼贯而出,奔向后院。 言武拎着重剑冲在最前头,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大喝道:“遗爱谁欺负你了?我替你砍了他!” 为政紧随其后,常年捧在手中的那本书瞬间化为弯弓,不甘示弱道:“叔叔替你射/死他!” 沈遗风:“……” 短短七年的时间,这群混蛋每日想着怎么起义篡位! 末了,还是实力最强的神尊大人占据话语权,小遗爱被迫开始学习法术,沈遗风平时再怎么宠她,但当其师傅来可是严苛得要命。 神尊亲自传授法术,多少人求之不得事情,到她这里却是满心不愿。 “又走神?” 沈遗风用手指敲了敲她的额头,“教你的腾云之术可记住了?” 小遗爱点了点头。 沈遗风倒不疑她,这孩子天赋之高绝对是他平生罕见,教一遍足够她记住了,甚至能举一反三。 小遗爱眨着好奇的清眸,盯着眼前人的额间,稚声道:“师尊,你额间是什么?” 沈遗风温柔一笑,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你看得到?” “嗯嗯,每次师尊施法的时候都会出现,火红色的鸟儿,好美!” “傻丫头,那是凤凰,为师的神格。” “神格?” “对,封神之后,每位神君都会有自己的本命神格。” 小遗爱傻乎乎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噘嘴道:“可是为什么我额间不会发光?” 沈遗风目光一暗,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柔声道:“因为遗爱的神格是天地至宝,不能轻易给旁人看了去。” 小遗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名神君匆忙闯入后院,急忙道:“启禀神尊,东方天生异象,星坠木鸣,苍生皆恐,死生之海封印又有异动。” 那是小遗爱第二次听到死生之海的名字,老天爷似乎并不希望她永远安乐下去。 三岁之前奶娃娃没有感受半丝父母之爱,但在众神殿的七年里,她有师尊,有爱给她买冰糖葫芦的老爷爷,有一群真心喜疼她的怪叔叔,和一只喜欢被她顺毛的小狐狸。 她从没想过,这些终将离她而去,以最惨烈的方式…… “人与魔兽开战了,天帝命诸位神君下凡应战。” 天帝驾前的仙侍前来宣读旨意时,眸中划过一抹阴鸷的笑意,然后便匆匆走了。 沈遗风早在昨日赶赴死生之海,临行前吩咐众神好生照顾小遗爱,一副要去好久的样子。 奶娃娃抱着小狐狸坐在大殿的角落,第一次看到言武神君穿上了盔甲,威风凛凛,宛如神邸,却和为政神君争吵了起来。 为政:“这次人魔之战本就是人族贪婪,先发起的挑衅。” 言武:“难不成你要护着那群畜生?” 为政:“我只是觉得人与魔兽本都是天地间的生灵,总能找到和平共处之道。” 言武:“怎么共处?那群魔兽生下来便是没有心的,他们不懂感情,好战嗜血,本就该死!” 为政:“人是有心,可他们自私贪婪,比魔兽好得到哪里去?” 言武:“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忘了自己也是人了吗?” 众神殿一百零八位神君,其中八十一位为武神君,以言武为首,掌刑法杀伐,剩下二十七位为文神君,以为政为首,掌明德教化,故而他们之间的争论在于与生俱来的立场。 为政一叹,硬是要和言武讲道理,“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主德,阴主刑,刑主杀而德主生,当以阳为上。” 言武气得咬牙,争辩道:“什么狗屁阴阳?以杀止杀,方是天道。” 说完,便率领八十一位武神君跨出了众神殿的大门,奔凡间而去。 小遗爱立在殿门口望着那抹决绝的背影,不禁有些悲伤,担忧道:“为政叔叔,言武叔叔他们何时会回来?” 为政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很快。” 她心中总有股不安,再三问道:“真的吗?” 为政苦涩一笑,“自然。” 奶娃娃抬起清澈的眸子,小脑袋瓜里想着他们方才的争吵,不解道:“天帝是不是让言武叔叔他们去做很危险的事情?” 为政沉默了良久,只深沉道:“天道欲生不欲杀,君子任德而不任刑。为帝者,承天意以从事,苍生方可无恙。天帝下这般的旨意,怕是…… 怕是有意挑拨这苍生乱局,甚至很可能是针对众神殿而来的。 几日后,平时总爱逗小遗爱玩的淮南老祖因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开始闭关养神,众神殿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一个月后,凡间战场传回战报,魔兽攻势猛烈,言武等神君虽是不死之身,但难免受伤,力有不逮。 天帝再度下旨,命众神殿中剩余的诸位神君下凡增援。 为政神君走的时候,小遗爱站在殿门口,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一抬眸眼睛都红透了,“为政叔叔,你会回来吗?” 为政不舍地用大手擦去娃娃脸上的泪水,轻笑道:“会的。” 小遗爱依旧不撒手,“可是……” 为政蹲下身,从乾坤袖中掏出一个糖,信誓旦旦地哄道:“放心,神是永生不死的。” 若是有人去翻诸位神君的衣袖,便会惊奇地发现他们袖中或多或少都揣着几颗糖,疼爱那个孩子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习惯。 小遗爱抱着小狐狸,逆着夕阳的余晖望着为政离去的背影,最后听他轻声呢喃道:“除非他们心甘情愿战死。” 殿周围设有结界,没有人能轻易靠近,偌大的众神殿只剩下一个孩子和一只小狐狸,冷清得可怜。 好在众神殿的常客青鸟可以突破结界,偶尔会过来找小遗爱聊天,告诉她凡间的情形。 “小遗爱,今天言武神君和为政神君又吵了一架。” “为什么?” “小遗爱,今天言武神君又打了一场胜仗,可他似乎并不高兴。” “为什么?” “小遗爱,人族暗算了为政神君,他们太坏了。” “为什么?” “小遗爱,言武神君放了那群魔兽,他说为政也许是对的。” “……” 奶娃娃孤零零地坐在众神殿的门槛上,望着远方,她心中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目光一天比一天黯淡。 小狐狸本来在诸神走后,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吃了奶娃娃,可瞧着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又有点心疼,呸,他只是觉得食物卖相不好,不符合胃口而已。 又过了一个月,众神殿里的粮食吃完了,按理来说小遗爱已是神身不必吃东西,但她的神力大部分被封,只学了些浅显的法术,还不知如何修炼,吃东西是必要的,尤其是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娃娃。 为政神君临走前说过,浮生远山脚有世代侍奉众神殿的涂山氏族人,若是想要什么,可以去找他们。 涂山氏的族长尧姬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小遗爱以前也见过,虽不喜欢她身上浓厚的脂粉味,但肚子饿得不行还是屁颠屁颠下山去找她了,怎料…… “诸神君不会回来了,众神殿即将陨落,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也敢指使我?” 尧姬拎起奶娃娃的衣领,直接将人扔出了门,摔疼的奶娃娃吧嗒吧嗒地直掉眼泪,明明这人以前见她都笑得极为和善的。 被小遗爱护在怀里的小狐狸见状,恶狠狠地露出獠牙,扑上去咬了尧姬一口,反倒惹怒了她,涂山氏族人立即围了上来。 一人一狐费了好大力气,狼狈地逃回众神殿,幸亏殿外有结界,尧姬再怎么欲杀之而后快,都无可奈何。 那天,奶娃娃抱着小狐狸躲在空荡的大殿里哭了好久,半夜里又生生被饿醒了,顿时委屈极了,小狐狸则是被小人儿的啜泣声和肚子咕噜的叫声惊醒的。 第二日,暖阳照入众神殿时,奶娃娃朦胧睁开眼,就看到小狐狸叨着不知从何处偷来的馒头蹲在她面前,递到她手心,傲娇地示意她赶紧吃。 哇的一声,十岁的遗爱又不争气地哭了,撕心裂肺那种。 小狐狸懵逼地瞧着她,“……” 他一直不懂人类为什么那么爱哭,尤其是面前这个小屁孩眼泪说流就流,没骨气得紧! 直到后来,他见她受过世上最重的刑罚,熬过最惨无人道的折磨,却未喊过一声,掉过一滴眼泪…… 竟有一种无以复加的悲伤。 小狐狸最近寻到了新乐子,他终于知道不可一世的神尊为何喜欢养孩子了,成就感满满,尤其是奶娃娃傻呵呵对他笑的时候,简直萌得没眼看。 他每日从山下涂山族人那里偷吃的,以一狐之力养着奶娃娃,想着日后养肥了吃起来,也不至于心中有愧。 但好景不长,一日傍晚小狐狸叨着块肉一瘸一拐地回来,雪白的狐狸毛被血染成了殷红色,眼睛也被打肿一只,还没跨入众神殿的门槛就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晕过去前,他瞧见身着红色小裳的奶娃娃慌张地朝他跑过来,鼻子头红红的,哭着唤他“阿狸”。 心中一叹,又哭了,怎么这般爱哭? 还有谁叫阿狸,那么蠢的名字一点都不配他! 小狐狸醒过来的时候,一睁眼看见苍生繁茂的树冠,吓得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世间生灵骨子里对苍生树充满尊敬和畏惧。 小遗爱格外激动,“阿狸,你醒了!” 小狐狸这才察觉是奶娃娃抱着他坐在苍生树下,而且身上的伤居然不疼了。 “阿树说的果然没错,我的血可以治你的伤。” 苍生树起初是不愿救小狐狸的,明明是只天地间再普通不过的白狐,只有奶娃娃才把他当宝贝,但瞧着小遗爱哭得那般伤心,才心里酸溜溜地支了个招。 小狐狸闻言一愣,动动身体才看到奶娃娃身侧摆了一把染血的匕首,而孩子纤细的手腕上多了道伤口,不由皱了皱小眉头。 他嘴中萦绕着一股血腥味,丹田里暖气四溢,修为竟增长了不少,南氏少主的血肉确有妙不可言的奇效,怪不得连苍生树指明要南氏族人献祭。 奶娃娃小心翼翼地抱起小狐狸,朝殿中的书阁走去,“阿树说,我们如果掌握修炼之法,便不会再饿了,我记得师尊把修炼的书籍放在了书阁,去找找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奶娃娃大字不识几个,那些仙门百家趋之若鹜的修炼秘籍,在她眼里都长一个样。 最后,小遗爱在书架最深处找到了一本图多字少的秘籍,封面上的字也认得,一字一顿地骄傲道:“林示书。” 小狐狸也凑过脑袋瞅了瞅,但凡仙家秘籍不是应该都起个高大尚的名字吗?不过他也不识字,只觉得书名有点奇怪——禁/书。 后来小狐狸想想,或许一切都是命数,怎么也逃不掉。 小遗爱照葫芦画瓢练了几招,四肢百骸中像有烈火在烧,但确实不饿了,欣喜不已。 自那之后,她抱着小狐狸,日复一日坐在众神殿的门槛上,修炼着似在焚烧她脏腑的心法,等着一群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宿命 三个月后,青鸟从远方飞来,落在屋檐上,声调悲戚地告诉小遗爱。 “不要再等了,他们不会回来了,诸神战死了……” 那时遗爱还小,根本不懂战死是何意,不是说神明是永生不灭的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回来见她? 让小狐狸吃惊的是,那日小遗爱没有哭,目光呆滞地坐了一夜。 第二日旭日东升时,奶娃娃寻了个竹筐,将小狐狸放在里面,背起她最宝贝的东西,迈着小短腿离开了众神殿。 “我们去找他们,去找师尊,好不好?” 说白了,她还是个孩子,受了委屈,难过极了,便想去找自己最亲近的人,至少不要再一个人孤单待在众神殿里。 小狐狸感受到她身上的悲伤,赞同般地呜咽了一声。 遗爱长大后,去探寻过那场战争的每一个细节,执着地寻找他们战死的原因,后来发现,诸神只是失望了,对苍生失望,故而不愿意再停留,不愿意再回归。 甘愿战死,自此之后再不护着这芸芸众生。 …… 就这样,一人一狐,两个半大点的孩子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仙界,踏入那片充斥着饱经战火的大地,入目狼藉遍野。 小狐狸属于妖族,生下来从未见过魔兽是什么模样,如今见了,才明白世间生灵为何畏惧他们,小的魔兽体型与他无异,但大的足顶一座人间山河,周身黑烟,仿佛笼罩在无尽的杀戮血腥里,望一眼便不禁胆怯恶寒。 小遗爱倒一脸无知无畏的模样,背着竹筐走在荒芜的焦土之上,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好几次和大型魔兽面对面撞上。 小狐狸瞧着那山丘般庞然大物,险些以为他要轻轻动下脚趾碾死他们,却见其掉头跑了。 小狐狸:“……” 白长那么大个头! 那是小遗爱第一次见到战火碾踏后的大地,苍凉中弥漫着血腥的恶臭,一路走来她救了不少人和魔兽,却极少有谢她的。 “阿狸,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小狐狸扒着竹筐的边沿,呜咽了两声,奶娃娃也听不懂。 “阿树说,在他眼中,苍生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人族生来聪慧,喜欢以天之骄子自居,而魔兽生来无心,不善感情,所以人族喜欢唤他们畜生。” 小狐狸歪着小脑袋,一副半懂不懂的样子。 小遗爱低下头,似乎自己也不明白,“皆是天生地灵之物,为何要自相残杀呢?” 小狐狸无言。 不过,最令他担心的是,小遗爱越来越沉默寡言,目光渐渐黯淡无神,她问了很多凡间的人和魔兽,没有人知道诸神去哪儿了,更没有知道死生之海在何处。 “阿狸,你说师尊在哪儿?” 奶娃娃很失落,每晚捧着那本奇怪的秘籍修炼,不知是不是小狐狸的错觉,小遗爱身上的温度愈发得高了,像一团随时会将自己焚尽的火一样。 “遗爱,遗爱,南遗爱……” 某天夜晚,奶娃娃从梦中惊醒,魔怔地告诉小狐狸,她知道死生之海在哪里了,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小狐狸不信,但看着她魔似地奔着黑气冲天的西方而去,心中不住担忧。 他们赶了好几日的路,经过一片树林时,明明青天白日,但一股死亡的阴寒却不断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小狐狸眉头一跳,动物的本能燃起,杀意! 一把由寒冰凝聚而成的长剑从天而降,直朝小遗爱刺来。 千钧一发之时,小狐狸瞥了眼奶娃娃苍白的小脸,从竹筐中跳出,拼上全部的修为,硬接了那一剑,顿时五脏六腑像碾碎般疼,从半空摔落地面,不住咳血。 “阿狸!” 小遗爱眼睛都红了,慌张无措地跑上前。 一袭黑袍的男子从迷雾中现了身,衣帽下依稀能看到半张俊朗华美的脸,抬手间又一把冰剑凭空凝结而成,低沉的声音响起。 “有人告诉我,杀了你就能得到天道的秘密。” 冰剑再次袭来时,小遗爱不顾一切地将阿狸护在身下,用小身板去挡剑。 小狐狸的琥珀眸里映着小人儿,想着这也算是他养大的娃,竟再度发狠似地跳起,这次被冰剑直接钉在树上,鲜血立即就顺着树干流了下来。 “阿狸……” 黑袍男子冷冷道:“看着不起眼,倒是蛮忠心。” 他再欲动手时,只见方才还目光清灵、楚楚可怜的奶娃娃周身气势似乎变了。 稚嫩的声音透着凉意,“你怎么敢伤他?” 再抬眸时,小遗爱的眸子微微透着血红,额间溢出十万烈火,烧尽十里林海,诡异万分。 小狐狸昏迷前最后一眼,是那个小小的红衣身影,坚定地护在他身前。 长大后施仇问过她,明明已经知道那本秘籍是禁书为何还要修炼。 那人笑了笑,说道:“如果我不变强,世上很多人都可以伤害我,伤害我在意的人。” 除了小狐狸,没有人知道小遗爱在凡间经历什么。 遇袭的那天,小遗爱抱着重伤的阿狸逃出了树林,树林尽头竟是一片如墨色般深不见底的大海,笼罩在铺天盖地的黑雾中。 紧接着,那阵奇怪声音再次传来,“遗爱,遗爱,南遗爱……” 奶娃娃像丢了魂一样往海里走,一如走进无际的黑暗中,有一去不返的架势。 阿狸见状不好,不顾身上的伤,从她怀里跳出,在后面拼死咬着她的衣角。 就在一人一狐差点淹死在那片深海时,奶娃娃的眸子浮现了片刻的清明,喃喃道:“师尊……” 消失良久的浅色云裳出现在眼前,衣襟上染着片片血迹,温柔地将小人儿抱入怀中,拍打着她的背,柔声道:“我在。” 奶娃娃的眼角溢出泪水,“师尊,我好想你。” 随后,便晕睡了过去。 这半年来,沈遗风一直待在死生之海加固封印,消耗了半生的修为,眼见就要大功告成,而那孩子的出现扰乱了他的心神,虽完成封印,却也被阵法反噬。 就在他带着遗爱离开的同时,封印上出现了一个极为细小且未被他察觉的裂痕。 世间万物自有定数,就像那场无法更改的结局。 …… 凡间,苏州城,一座竹屋中。 小遗爱醒来后,黏了沈遗风好久,小脸上又有了笑容。 “师尊,我们不回众神殿了吗?” 沈遗风端了碗汤药,摇起一勺吹温才送到她嘴边,“对,天帝不喜。” 实际上,天帝已昭告三界,以此战役中诸神偏袒魔兽为由,罢黜沈遗风的神尊之位,由涂山尧姬暂掌。 想那涂山一族原本只是侍奉众神殿的下等仙侍,如今竟开始觊觎神尊之位,尧姬此人的野心怕不比天帝小。 小遗爱噘着嘴,泪汪汪地望着那碗黑乎乎的药,“师尊,我又没有生病,为何要喝药?” 沈遗风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脑门,似有些温怒,“可你修习了禁术?” 奶娃娃天真地眨着清眸,“禁术是什么?” 沈遗风一叹,“没什么,就算你把天捅出个窟窿来,为师也会护着你的。” “我最喜欢师尊了”,奶娃娃上前亲了一口俊师尊的脸,笑得偷吃了蜜糖,撒娇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讨价还价道:“那我能不能不喝药?” 半年未见,这娃娃学坏了。 他抬手又敲在她额间,“不行!” 明明以前撒娇卖萌这招屡试不爽的。 在师尊大人严厉目光的注视下,奶娃娃幽怨地喝完了一碗苦药,紧接着就被贴心的师尊塞入了一块蜜糖,顿时又乐得找不着北了。 可当奶娃娃目光落到身侧躺的小狐狸身上,清灵的眸子有些黯淡,“师尊,阿狸什么时候能醒?” 小狐狸被巫族的渊寒秘术伤了心脉,本就是必死之劫数,即便是沈遗风能做的也很有限。 他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快了。” 有一刹那,沈遗风揪心地感觉到奶娃娃长大了,那双世间最清澈的眼睛透着一股驱之不散的悲伤,就像苍生树身上的气息——枯荣生死在心,却无能为力。 他抱起小遗爱的,朝屋外走去,哄道:“城中今日有集市,咱们也去看看,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为师买给你。” 小人儿盈盈一笑,“好。” 对像沈遗风这种活了上万年的神明来说,生死大事都已看淡,当不当神尊更是无关痛痒的事情,除了眼前这个奶娃娃。 他喜欢看她笑,就像喜欢天上的星辰一样。 集市上。 俊逸清雅的云裳公子就像一块上古美玉,引得往来的女子侧目,暗暗羞红了脸,但瞧着其怀中的粉雕玉砌的奶娃娃,不禁伤了心。 “可惜了这么温润的公子,竟有了孩子!” 小遗爱似乎不喜欢四周女子魅眼含羞地盯着自家师尊看,气得小脸都红了,拿袖子挡住俊师尊的脸,奶凶奶凶道:“不给看,是我的!” 沈遗风竟当场笑了出来,点了点奶娃娃的额头,“放心,师尊永远是你一个人的。” 小遗爱闻言,骄傲地冲一群妙龄女子扬起下巴,落在沈遗风眼中可爱得很。 两人在集市上逛了很久,突然间小遗爱拽了拽沈遗风的衣角,指着那处贩卖奴隶的摊位,铁笼中躺着一个遍体鳞伤少年,大概十三四岁的模样,即便满脸污垢,依旧能辨认出清隽的五官,就像月下萤火。 沈遗风也看见了那少年,眉头一皱,眸中闪过复杂,“怎么了?” “他……” 不知为何,小遗爱瞧着少年总觉得莫名亲近,还有丝心疼,“师尊,我们救救他好不好?” 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少年的五官与小遗爱有七/八分像。 世上之事终是难测,想当年魏夫人为了保住大儿子一条命,不惜送小女儿去死,偷天换柱,忤逆天道。 沈遗风早就知道,即便众神殿不出手,天道也不放过南氏一族,昔日殊荣渐归洪荒,天罚会逐一取走南氏族人的性命,这便是天道。 “你想救他?” “嗯嗯”,小遗爱用力点头。 明明三岁之前的记忆早已模糊得不剩丝毫,却还是凭着本能去救那人。 沈遗风皱眉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奶娃娃一脸无邪,“怎会?我觉得他很面善。” “假的,他日后……” 日后会害了你。 身为神尊,他善占卜星象,有些事情是可以隐隐预见的。 “也罢,为师说过你想要什么,都会买给你。” 很多年后,南柏舟都记得自己被救命恩人买下的模样,明明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可看他的目光却透着浸骨的寒意。 这个人不喜自己,厌恶自己,甚至是憎恨。 他居高临下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徒儿的奴隶,为牛为马以偿此债,这是你欠她的。” 直到上邪死后,南柏舟才明白那句话的深意,上邪的一生苦楚本该是他的。 当日他们一回竹屋,十万仙山的掌门便亲自来请沈遗风重回众神殿。 这也在意料之中,尧姬要想入主众神殿,即便沈遗风答应,苍生树也不会答应,众神殿外的结界并非沈遗风设下的,乃是天道设下的,除非得到上神的首肯,旁人靠近不了神殿半步。 可惜,当小遗爱随师尊再踏入众神殿时,空剩金玉高楼阁,故人已去无踪迹,昔日热闹的宫殿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人。 沈遗风似乎瞧着奶娃娃眸中那抹悲戚,将人抱入怀中,点了点她的小额头,温柔道:“师尊会一直陪着你。” 奶娃娃用自己的额头顶了顶他的,稚气又认真道:“遗爱也会一直陪着师尊,最喜欢师尊了。” 沈遗风掐了掐她的小鼻子,“这种话不能再随便乱说。” “为什么?” “因为遗爱是女儿家。” 她不懂,较真道:“可是师傅也说了。” 沈遗风一笑,不再反驳,转瞬又目露担忧,“遗爱,为师替你取个新名字可好?” “为何?” “有了新名字,便是大人,大人说的话便要作数。在你长大之前说的话,为师都不会当真。” 小遗爱噘起嘴,她还是不懂,大人的思路真奇怪。 说到底,沈遗风是真疼她,怕她自己待在众神殿孤单,除了将少年南柏舟带入了众神殿,还把小遗爱在苏州城的玩伴一并带来,是苏州城内一名孤儿,憨厚纯朴,名唤阿一。 在凡间时,小遗爱总喜欢缠着人家玩,两人年龄相仿,对话总让人啼笑皆非。 “阿一,你为什么不长头发啊?” “天生的。” “阿一,你煮的饭好好吃!” “天生的。” “阿一,你怎么和我一样不长个?” “……” “你怎么不说天生的了?” 白净的小男孩委屈地看着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十岁的小遗爱深谙套路之精髓,那时天真纯洁的阿一还不知,这是他悲催一生的开端。 …… 沈遗风因为之前在死生之海受了伤,不得已要闭关休养,而他为遗爱取新名字的事情自然就搁置下来了。 南柏舟和阿一只知道小遗爱是神尊的弟子,平日里只唤她小神君,负责细心照料,其余一概不知。 光阴似乎慢了下来,不再咄咄逼人,不再残酷无情,可…… 小遗爱依旧会固执着抱着昏迷的小狐狸,坐在众神殿门槛上等人。 “你在等什么?” 阿一和南柏舟路过大殿时,都好奇地问过奶娃娃。 她弯了弯恍如星辰的明眸,笑得干净如阳,“一个说好要回来的人。” 两人皆没听懂,摇了摇头走开了。 奶娃娃抱紧了怀中的小狐狸,孤独地遥望着天际的日暮,稚嫩的声音掺着一丝恳求,“阿狸,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回答她的,是久久的沉默。 小遗爱望着漫天的晚霞,就像儿时望着母亲厌离的背影一样,被遗弃的哀伤并没有随着记忆的模糊而减退,反而在心中发芽,根深蒂固,就像宿命扼住咽喉。 日复一日,春去秋来…… 小狐狸始终没有醒过来,由于被渊寒之术伤及心脉,不管小遗爱怎么抱着他,周身永远是冰凉的,捂不暖。 也许光阴并没有慢下来,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心头划开伤痕,细水绵长地流着血。 初见 一千年后。 近日正逢仙界百年一次的天道试炼,十万仙山皆派出各家最出色的子弟赶赴众神殿,一时间整个仙界的青年才俊齐聚浮生远,堪称空前盛况。 “千苍山大弟子司空钰拜见。” “寒谭峰首徒范伯慈拜见。” “齐岳山……” 一袭红衣的少年慵懒地躺在众神殿的屋顶上,她眉目精致,正仰着纤细白皙的脖子饮酒,如瀑墨发用一支金簪轻挽,丝丝垂落在肩上,星眸落在殿外络绎不绝的仙家弟子身上,嘴角弯起不羁的弧度。 明明是极其妖孽不端正的姿态,她做起来却美得风华万千。 原本急着入殿拜见的仙家弟子不禁驻足,纷纷看愣了眼。 玉阶上,一身梨花白裳清冷少年亦是停住了脚,他抬起冷眸,眉宇间一抹彻寒,凉薄的唇轻启,“是她。” 他身侧一名温雅的碧衣公子浅笑开口,“怎么,顾兄认识她?” 白衣少年的手已悄无声息地落在皆白剑上,目露寒意已经接近杀意。 好巧不巧,屋顶上醉得不省人事的上邪瞥见碧衣公子后,兴奋地招了招手,“阿止,阿止……” 华止不禁扶额,恨不得遮面装作不认识她,心道:也不知那闯祸精又怎么惹上了戊戌宫的少主! 顾轻微冷开口,质问道:“她是谁?” 未等华止开口,旁边就仙家子弟开了口,“她啊,众神殿最小的神君,执掌天罚的祭祀,三岁封神,何其风光。” “紫微北极大帝归隐前路过众神殿,浮生云颠初见红衣少年,惊为天上人间第一人,叹了句公子无双,自此十万仙家哪个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小公子。” 有仙家子弟不屑道:“哼,皮囊生得再美有何用,仍然掩不住她骨子里是个废物草包。” “对对对,一朝得道,鸡犬升天而已,依然改变不了她骨子里是滩烂泥的本质。” 顾轻挑眉,废物草包? 旁边有几名仙家子弟偷瞄了几眼顾轻,偷摸议论着。 “听说昨夜戊戌宫遭了贼,有宵小潜入日沉阁偷了碧血昙花。” “不对,我怎么听说那贼是个断袖,潜入戊戌宫就是为了调戏顾少主,两人在浴汤池激战了一番,结果,嘿嘿!” “顾轻那么高的修为也会……” “据传没打过,被迫从了。” “啧啧,色中饿鬼啊!” 华止偷听了两耳的疯言疯语,依稀推测出一个大概,顿时脑壳疼,早知道昨天打死也不带她去戊戌宫。 这事还要从昨天说起…… 众神殿,清晨。 “小邪,药仙尊者又来闹腾了。” 红衣少年正翘着二郎腿躺在苍生树上晒太阳,闻言飞身而下,从怀中掏出本剑术要诀递给南柏舟,笑得贼兮兮的,偷摸道:“我从师尊的寝殿偷的,师兄先练着。” 南柏舟眉头一拧,“小邪,神尊他不喜……” “没事,要骂也是骂我”,她倒是一副债多不愁的样子,从袖子掏出桃子啃着,左顾右盼道:“对了,阿一去哪儿了?” “从凡间买了些种子回来,在后山种萝卜呢!” 她眼睛一亮,“你和他说,我晚膳想喝萝卜汤。” 那如玉的君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笑得温润,“知道了,不知该说你什么好,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九重天的神君,怎么如此贪口腹之欲?” 红衣少年弯眉一笑,灿若烟火,“世上千般美事,我若不喜,皆是白搭。我若喜了,管旁人怎么说。” 说完,奔着殿外走去。 一阵苍老掺着怒火的声音越发清晰,“上邪,你给老夫滚出来!” 一枚桃核正砸在药仙尊者头上,回头就见一袭红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慵懒道:“老头儿又咋了?我最近可没去你的药仙宫溜达。” 那一身道袍的白发老者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是没去,你养的那只狐狸大闹药仙宫,偷了老夫半数丹药,老规矩!” 他一副债主的架势,伸手要东西。 上邪无奈地耸了耸肩,随手摘下头上的金簪,正要朝手腕划去,却见药仙尊者立即变了个和善的笑脸,递上了一只碗。 她瞧着那大海碗,眼角抽了抽,“老头儿,你越发不厚道了!” 平时只拿个小药瓶来的。 “哼,那半数丹药说是老夫半生心血都不为过……” “行了行了。” 她无所谓地挥了挥手,金簪割破手腕,任鲜血流满那只碗,似是不知痛般。 药仙尊者瞧着她脸色渐渐发白,没好气地扔给了她一瓶丹药,“外敷内用。” 上邪一笑,扫了眼药瓶,“这么珍贵的丹药舍得给我用?” 药仙尊者糟心道:“你也是,那只狐狸不是什么好东西,干嘛总护着他?” 上邪用袖口掩住伤口,笑而不语。 老头儿一叹,“他身上的寒毒每月都会发作,你若真想一劳永逸,不如去戊戌宫瞧瞧,听说日沉阁的碧血昙花开了,取之入药,兴许有用。” “当真?那我讨来。” 药仙尊者瞪了她一眼,“不过老夫听说,你前日刚把戊戌宫的二公子揍了一顿。” 上邪闻言,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药仙尊者:“碧血昙花是稀世灵药,天地间就这么一株,万年才开一次花,如今戊戌宫掌事的是仙尊长梧子,他脾气比老头子我还古板,去年论道会特意挥毫写了十篇长赋,皆是明里暗里骂你的。” 上邪一脸无辜,“骂我作甚?” 药仙尊者:“你说呢?溜猫逗狗,赌马斗蛐,酗酒斗殴,只要和不学无术相关的,你哪样不占?” 确实,她一直不讨老一辈的仙家喜欢,这千年来都习惯了。 长梧子若不给,那就偷。 她心中如是想,嘴上划开一抹坏笑,将药仙尊者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于是乎,华止前来众神殿看望她时,就看到一抹如出一辙的灿烂笑容,顿时右眼直跳,当机立断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他转身欲走,一袭红衣瞬间堵住去路,猛然被人抓住衣领,欺身而上,一张明艳的脸在瞳孔中放大,笑得妖孽倾城。 “阿止,别怕……” 眼前人明明是男儿,可这明媚一笑,竟惹得他心尖一颤,不由想起初见。 众神殿有三大奇观,一是神尊舞剑,二是苍生叶落,三是……遗爱腿短。 那时,十岁出头的奶娃娃还只有五岁的个头,外加上自从阿一承包了众神殿的伙食,奶娃娃胖得小腿都迈不开。 一日,小遗爱竟从殿外领回一个眉目温润的小少年,如雪颜,如墨眉,生得极为俊俏,瞧着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身破破烂烂的。 不过,声音似清风拂叶般动听,“此处是众神殿,设有结界,我身份卑微进不去。” 小遗爱肉嘟嘟的小手牵起少年如玉纤细的手,奶声奶气道:“没事,你跟着我,日后都能进去。” 话虽是这样说,但她最近胖成了球,众神殿前三千玉阶爬起来着实费劲,小腿短直打颤,累得粉嘟嘟的小脸上挂了一层汗。 蓦然间,小遗爱身子一轻,竟被人抱起。 她抬头望着小少年似竹如画的侧脸,欢喜得很,笑盈盈道:“阿止,你真好!师尊说我长大了,都不愿意抱我了。” 少年华止:“师尊?” 小遗爱噘着嘴,“对啊,” 少年华止:“你几岁?” 小遗爱:“十岁。” “……” 少年华止不由皱眉,浑身打量着奶娃娃,她这个头说是三岁都不为过。 小遗爱发愁地瞧着层层玉阶上的殿宇,顿时委屈极了,“阿止,我不喜欢爬玉阶,你每次都抱我上去,好不好?” 少年华止低眸看着小人儿粉嫩白皙的脸蛋,明明是个小男孩儿,却生得比女儿家还精致,不过那弯水汪汪的大眼睛当真极美,似星辰流转,怕是世上被这样一双眸子盯着,没人会不答应。 他脸一红,“好。” 一身浅蓝衣袍的少年南柏舟正在打扫内殿,见两人入殿也不惊讶,无奈地看着奶娃娃,嗔怪道:“前日捡了只燕雀回来,昨日捡了只乌龟回来,今日直接捡了个人回来,等神尊出关的时候,这众神殿怕就要填满了。” 小遗爱一脸义愤填膺的模样,气呼呼道:“外面有坏人欺负他,长得可凶了,叫什么九殿下……” 南柏舟虽然来仙界的时间尚短,但他天生聪慧机敏,通达人情世故,早就听说天帝将养在凡间的私生子带回了天宫。 天帝的真身乃上古金龙,常言道龙生九子,确实不假,天帝膝下有九位公子,以幺子九殿下最为受宠,偏偏冷不丁冒出个凡人生的第十子,那嚣张跋扈的老九自然见不得其安生。 不过华止命好,遇到了幼时爱打抱不平的小遗爱。 自那之后,华止成了众神殿的常客,每日负责抱着奶娃娃过门槛,爬玉阶。 “你想什么呢?答不答应?” 一阵如山中风铃的声音将华止从回忆中唤回。 他颇为无奈地瞧着红衣少年,由于被某人揪着衣领,两人四目相对,近到连她身上那股恬淡的茶香都能嗅到,两个大男人如此姿态实在是暧昧。 华止被迫吐出两字,“答应。” 明明当年机关算尽地接近,也不知到底是谁坑骗了谁? …… 戊戌宫。 红衣少年坐在宫中最古老的梨花树上,恣意地摇着腿,随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梨花,放在鼻间轻嗅。 宫墙上一只雪狐身影矫捷,纵身一跃便跳到树上,还没站稳脚,就被红衣少年偷袭,搂入怀中撸毛,“阿狸,你跑哪儿去了?” 阿狸早已不是当年那只呆头呆脑的小狐狸,闻言瞬间炸毛,开口是成年男子的嗓音,怒气冲冲道:“说了多少遍,别叫我那么蠢的名字,叫我施仇。” 红衣少年倒是难得服帖,听话道:“好好好,你来这儿干嘛?” 他挥动着利爪,示狠道:“不用你管。” 她缓缓一笑,“让我猜猜,来偷碧血昙花。” 施仇眉头皱起,有时他真的怀疑到底谁才是狐狸,眼前这人不仅聪明,还贼精,磨了磨一口小白牙道:“你没小时候可爱了!” 某人摸了摸自己的脸,厚颜无耻道:“是吗?分明是更惹人爱了!” 施仇:“……” 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大猪蹄子! 上邪的耳朵动了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紧接着,便看见不远处缓步走来一袭胜雪白衣,手持白剑,腰间系着块温玉,夕阳勾勒出的清冷身影若劲拔青竹,眉眼寒凉如月,整个人似一副浅淡的泼墨画,又如一把绝世的古剑,锋芒含而不露。 其实,从上邪初见顾轻的第一眼就知道,那是个冷到骨子里的人,他淡色的眸中只有无疆的寒冷,世间万物在那双凉薄的眸中冰封。 红衣少年被冷得一哆嗦,“他是谁?” 施仇:“戊戌宫的少主,顾轻。” 明明是个冷绝的人,偏偏有的人只要望一眼,便会沉沦一生。 上邪突然没出息地傻笑了一下,“生得真好看。” 施仇瞪着某人那张天怒人怨的脸,一阵牙碜,心道:再好看能有你好看? 与此同时,走到树下的白衣突然不动了,周身寒意骤增,眸色淡漠,纤长的手指落到剑上,显然已察觉树上有人。 “顾兄。” 华止急忙喊到,步伐紊乱地从廊下走来,偷偷瞥了眼树上的红衣,额间一层薄汗,“我不认识出去的路,不知能否劳顾兄一送。” 顾轻的手从剑上离开,淡色的眸子注视着眼前人,良久后微微颔首。 施仇从树上探出头,稀奇地瞧着,“仙界都说这位戊戌宫的少主最是高冷,我看他对华止倒是不赖。” 上邪自豪道:“当然,阿止那般好的人。” 施仇宛如看白痴一般瞪了她一眼,“只有你会觉得他好,忘了沈神尊说过什么吗?” 上邪闻若未闻,抱着他从树上飞身而跃,调侃道:“师尊说的多了,他不仅不喜阿止,连你、师兄都不喜。” 施仇冷哼一声,心道:废话,沈遗风巴不得众神殿只有你和他。 上邪:“偷碧血昙花的事交给我,你回众神殿等着。” 施仇:“你觉得我不行?” 上邪愣了愣,目光落到小狐狸身上的某个部位,郑重地点了点头,“确实不行。” 施仇:“……” 完了,以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奶娃娃回不来了! 荒唐 戊戌宫,浴汤池。 一袭红衣鬼鬼祟祟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轻声轻脚地靠近了放置衣物的屏风,时不时还往里面偷看一眼,可谓猥琐至极。 “谁?” 冷冷一字,声音似腊月寒雪,卷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冻得人一哆嗦。 上邪转身想跑时,才发现双脚被寒冰冻到了地面,嘴角抽了抽。 紧接着,面前的屏风就被一掌风掀飞。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了正着,汤池里的顾轻一双古井淡漠的深眸,目光似利剑,就那么冷冷地坐在水里看着她。 池边的红衣反倒眸色坦荡,清澈得如一湾清泉,不禁被那池中水墨画一般的神仙人物惊艳了一下。 上邪二话不说掀开衣摆,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匆忙乱扣屎盆子道:“小人是二公子派来伺候少主沐浴的。” 若是想入日沉阁,除非有顾氏血脉之人带路,但上邪鉴于自个前日刚暴揍了一顿顾家二公子,非常识相地选择了第二条路,偷走顾氏少主的腰牌。 一阵风吹过,烛火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那人竟已穿好里衣,披着外袍走到她跟前,露出一双白皙的脚。 顾轻探究地看着她,似乎也觉得面前这人目光太过坦荡正直。 良久后,轻轻挥袖撤了她脚上的寒冰,冷冷吐了两字,“出去。” 上邪暗暗松了口气,抬眸就瞥见他腰间的玉牌,嬉皮笑脸道:“别啊,小人伺候您更衣,保您满意。” 然后,猛然发力,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奈何方才冰化之后,脚下一滩水,忽然一滑,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朝顾轻扑去,那人堪堪一躲。 慌乱中,她似乎拽到了什么,只听“撕拉”的裂帛声,就面朝地摔了下去,手中还紧握着柔软的布料。 “哎哟……” 她摸了把生磕得疼的鼻子,竟是一手血,下意识地手中的布料擦了擦,突觉一抹杀意,刚一抬头就瞧见某人花白的大腿,她手一哆嗦,方才……方才她好像扯坏了某人的裤子。 顾轻两腿生风,此时脸已黑到极点。 上邪急忙扔了手里烫手的山芋,眼皮直跳,“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如诗如画的清冷人物咬牙切齿道出一字,“滚。” 上邪站起身试图挽救一下形象,赶紧随手拾起块破布给他遮挡,“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赔你一条。” 说着,她扫了眼某人下身,嗅到一股浅淡的梨花香,鼻血又流了出来。 顾轻:“……” “你别这么看我,大家都是男人,难道你有的我没有?” 上邪发誓,谁脸朝地磕成那鬼德行,鼻血都止不住。 紧接着,顾轻就察觉腰间一松,瞬间擒住了某人盗取玉牌的手,那双冷眸似乎要把她戳出两个窟窿来。 上邪眨着清灵的大眼睛,“误会误会,我看你身段不错就想摸一把而已!” 话音未落,左手化拳朝顾轻面门袭去,既然偷不了,那就硬抢。 按理说,上邪是众神殿的神君,有上千年的修为,在她眼中戊戌宫少主这种尚是个不到两百岁的毛头小子根本是小菜一碟。 但是现实是…… 两人扭打在一起,难分伯仲。 顾轻掌下用力,又是撕拉一声,上邪的左肩的衣物瞬间裂开,她低头懵逼地看着自己露出的光滑肩膀,心中狂骂:特么的,这货竟如此记仇! 她心头一恨,手中蓄力,扯住某人的右肩,用力一撕,心满意足地报复了回去,嘴边一抹绚烂的笑容。 顾轻冷冷地盯着她,“……” 随后骤然发力,攻势比方才更猛,突然脚下一滑。 上邪抓住良机,将他往汤池推了一把,转身欲走,却被身后的某人一胳膊搂住腰,伴随着惯力一同华丽地跌入汤池。 她瞳孔一缩,不由爆了句粗口,“卧槽!” 没入水中的那一刹,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在顾轻脑海中划过,怀中人的腰实在太纤细了,一只胳膊就能揽过来,似乎盈盈可握。 噗通一声,浴池里的激烈动静终于惊动了殿外的弟子,齐刷刷地冲了进来,然后就看到了让一副香艳的画面。 两个衣衫不整,呸,衣不蔽体的大男人扭扯在浴汤池里。 红衣的那个香肩半露,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沾了水珠后更添魅惑,骑坐在白衣的腰间,正按着他的肩膀喘息,手指恨不得掐入其肩中。 白衣的那个禁欲高冷,沐浴太久外加近身肉/搏,让他白皙的雪颜上生了些许红晕,一只大手紧紧攥着红衣的手腕,另一只死死扣着她的腰,死命地将其往汤池里拽。 众弟子:“……” 心中一万匹马奔腾而过,少主居然是下面的那个! 几乎是一眨眼,上邪猛地发力,挣脱了顾轻的束缚,破窗而出。 宫外。 一袭墨衣的男子懒散地斜靠树下,侧颜胜雪,五官生得过于妖魅,竟比女人还美,正是雪狐化身后的施仇。 他瞧着从戊戌宫中翻墙逃出的狼狈红衣,瞬间直起了身子,眉头微皱,嘴上却笑得欠抽,“怎么一副被糟蹋了模样?” 上邪:“……” 她狠狠地磨了磨牙,从怀中掏出碧血昙花扔给他,破口大骂:“你才被糟蹋了,你全家都被糟蹋了!” 稀奇啊,甚少看见她发如此大的火。 施仇嫌弃地擦了擦一脸口水,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都和你说了,顾轻不好对付。” 上邪一听就来气,骂骂咧咧道:“不就是扯坏他一条裤子吗?他居然撕了老子的衣服!” 她每件衣裳都是沈遗风亲自持笔画图,差遣广绣宫织女亲做,金贵着呢! 施仇眼角抽了抽,“……”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消化不过来! 上邪摸着身上衣服,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哀怨道:“师尊出关,又该骂我皮了。” 施仇一抹落井下石的坏笑,“沈神尊那般温文尔雅的人怎么骂你,顶多像上次一样揍你个屁股开花。” 上邪用令人发指的目光瞪着他,“……” 她辛苦一夜究竟是为了谁,真是苍了个天! …… 众神殿上,前来参加天道试炼的仙家子弟皆已落座,雅宴正式开始。 华止盯着身侧席位的红衣少年,明明已经喝得醉眼迷离,依旧灌着酒,一副醉生梦死的丢人模样。 他顿生满腔无奈,压低声音道:“你昨夜当真盗了碧血昙花?” 醉得不省人事的某人扭过头,朝他咧嘴一笑,算是默认了。 华止:“……” 你那求表扬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两人对面坐着的正是戊戌宫的老仙尊长梧子和少主顾轻,两人皆是周身寒意地盯着某人,殿中暗潮涌动,偏偏当事人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华止捏了把汗,“碧血昙花现在何处?” 若能完璧归赵,如今这局面还能挽救一下。 上邪傻笑地捧着酒杯,“阿狸肚子里。” 华止:“……” 戊戌宫和众神殿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不,准确的说是上邪和顾轻的梁子。 毕竟那袭白衣凄寒如剑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对面的红衣,就差直接拔出皆白剑将人捅了,何等的怨念啊! 华止与顾轻相识百年,也算是知道他冷情冷性的脾气,如此动怒实在少见。 他担忧地问道:“你昨夜到底对顾兄做了什么?” 上邪两眼迷茫地看着他,“扒裤子,洗澡,压上去……” 揍了一顿!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她就被华止捂住嘴。 祖宗啊,您可真是能耐啊! 一双掺着仙力的筷子如利箭般朝上邪袭来,出手的正是仙风道骨的老仙尊长梧子,他戊戌宫的少主怎能蒙如此奇耻大辱? “汤来了!” 一名清秀的布衣少年端着的左手端着汤碗,明明前一瞬还站在殿门口,下一刹已经走到上邪跟前,右手宽袖一挥便将两支筷子收入袖中。 众人眼前一亮,皆暗暗赞叹了一句好功夫。 少年一身粗布破衣,头顶光秃秃的,寸发不生,但完全不影响其俊秀和善的面容,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将汤碗稳稳地放到上邪跟前,憨厚道:“醒酒的,我熬了好久,莫再偷摸倒了。” 上邪弯眉一笑,含糊不清地叫了声,“阿一。” 顾轻的寒眸闪了一下,对面那袭红衣脸上似乎天生爱笑,总是挂着笑脸,但唯独方才一笑最为真心实意。 阿一将袖中的筷子恭敬地奉给对坐的长梧子,“望仙尊海涵。” 长梧子冷哼一声,收回筷子。 他没想到,众神殿中一个炊事杂役竟也有如此修为。 阿一默默松了口气,退出殿前给华止递了个眼神,两人挤眉弄眼半天,最后就华止无奈叹了口气,偷摸地把上邪的一壶酒换成了醒酒汤。 长梧子怒火未消,瞪着上邪,拍案道:“你这般行径真给沈神尊长脸!” 红衣的琉璃眸闪过一抹暗光,一副怼天怼地的模样,“关你屁事。” 长梧子脸一黑,“放肆。” 当即便有仙家口诛笔伐道:“上邪,老仙尊德高望重,岂容你侮辱?” “呵,她那般低俗卑劣之人哪里知道纲常伦理?” “苍天无眼才让她成了神。”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上邪:“……” 这群王八蛋每次见面不踩她一脚就不能活了是吗? 她磨了磨一口小白牙,手指轻轻一动,便听轰隆一声方才说话的那几位面前的木桌皆碎成了粉屑。 几人皆瞬间起身,怒目视向某人。 上邪冷笑了一声,“我这人脾气不是很好,随便骂,反正我也不改!” 她竟如此狂妄,敢当众行凶! 红衣明眸微抬,因醉意晕红的眼角生出三千风流,嘴角一抹若即若离的媚笑,顾盼之间竟美得人心神摇曳,“怎么?不服来战啊!” 殿中人齐齐一愣,他们方才竟然看一个男人看愣呆了,皆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色令智昏! 上邪轻启朱唇,对刚入殿的一名儒雅公子举杯浅笑,祸水东引道:“谢师兄帮我惩治了这群混蛋。” 南柏舟一袭浅蓝衣袍似行云流水般温润,白玉腰带勾勒出谦谦风骨,乌发高束,跨入大殿的脚步一顿,温雅的脸庞上浮现一抹茫然,无辜对满殿人怒火中烧的目光。 心下惆怅,就晚到了一盏茶的功夫,也不那人又给他扣了什么屎盆子? 他谦和开口,拱手道:“诸位,看在神尊的面子上,还望海涵!” 众人心想也是,上邪那种连蚂蚁都碾不死的废物上神,怎么会有如此修为? 上邪眉头一拧,拿起酒壶猛灌了一大口,“师兄,和他们说那么多废话干嘛?直接揍得亲娘都不认识……呜……” 入嘴察觉酒水不对,她刚要吐出去。 华止温柔又强硬地伸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堵住了她的嘴,浅笑地注视着某人的琉璃眸。 上邪翻了白眼,将醒酒汤喝了下去,她根本没醉好不好? 一声高呼打破了僵局,“九殿下到。” 众人闻言立马起身参拜,心中隐隐不安,天帝最宠爱的第九子向来自视甚高,从不屑参加天道试炼,如今怎么来了? 来人一身明黄色的金丝袍,自带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鼻梁如峰,鹰眉利眼,眉宇间戾气深重,是个俊美无俦的傲慢之人。 他的剑眸一眼就逮住了懒散坐在席位上不行礼的某人,眼中的不满渐渐汇聚成滔天的杀意,“上邪你好生惬意啊!” 红衣换了个姿势饮酒,将屁股对着他,“那是,你这种猪脑子自然不能理解。” 越不臣:“……” 虽说上神有免跪拜之礼的规矩,但某人实在太嚣张了。 “九殿下息怒,上邪神君自幼无父无母,沈神尊又常年闭关,难免不识礼数。” 说话的女子一身花红柳绿的华袍,金簪步摇在鬓,生得好算有几分姿色,但妆容太浓,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正是幼年时便一心想弄死上邪的涂山氏族长尧姬。 红衣明眸微寒,睨了她一眼,这话明里暗里骂其没有教养。 她冷笑道:“啧啧,尧姬夫人今日打扮得真美,就跟猪脸上涂了胭脂一样!” 丹凤眸中一抹恶毒,“你说什么……” “说你一个世代侍奉众神殿的下等仙侍,有什么资格与本神君说话?即便天帝把浮生远的大权交于你,莫不是觉得比这满殿仙家还高出一头?” 上邪眸色闪烁着危险,语调却魅惑中透着彻寒,“还是说真想坐上这神尊之位?” 这千年来,涂山氏的野心众人皆知,可惜神尊之位自古由天道决定,哪怕是天帝,当年机关算计都没能将沈遗风从神尊之位上拉下来。 沈遗风三字在十万仙山的仙家眼里那是真正的九天神明,不可亵渎。 长梧子最重尊卑礼仪,瞥都没瞥一眼尧姬,厉声嘲讽道:“痴心妄想!” 九殿下越不臣冷眼审视地那抹红衣,她不过三言两语,便把这满殿的战火都引向尧姬,似乎还和小时候一样狡猾。 越不臣:“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上邪眉眼轻挑,说话的声音掺了一丝蛊惑的味道,“九殿下,本神君知道自己生得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华绝代,但你再这样看下去,旁人会以为你觊觎本神君的美色。” 越不臣:“……” 众仙家:“……” 顾轻的眼角不着痕迹地抽了一下。 她有多臭不要脸自己心里有点数吗? 大殿一时安静了下来,众人被她噎得半个字都不想再说了。 上邪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拂了拂衣袖,端得好一派君子如玉的姿态,“师尊尚未出关,明日起开始天道试炼的第一关,由本神君坐镇,记得有事没事少来烦我。” 众人:“……” 暗杀 众神殿,后院。 上邪正坐在苍生树下的池塘旁喂那两只名唤“氓”的金鱼,惆怅道:“每日吃那么多,也不见你们长胖。” 南柏舟缓步走来,眉间盈着担忧,“九殿下此次怕是来者不善。” 上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委实没啥新意。” 每百年一次的天道试炼之期,众神殿会撤去结界,允许仙家子弟入住众神殿,自由出入,论道听教,也有不少人包藏祸心。 南柏舟:“天帝这些年从未放弃过探寻天道的秘密,神尊又闭关未出,我担心……” 上邪粲然一笑,“担心啥,还有我在呢!” 她有多少本事,旁人不晓得,自幼与其长大的几人还是清楚的。 南柏舟无奈地摇了摇头,宠溺道:“最担心的就是你了。” 上邪竖起三根手指,分外乖巧道:“保证不惹祸。” “你当真要下凡主持第一轮试炼?” 她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牵强一笑,“放心,我会听从师尊的吩咐,老实待在苏州城,绝不出城半步。” …… 翌日,凡间苏州城。 朱雀桥直通城中最纸醉金迷的青楼楚馆,整条街都是暗香拂袖的花楼。 “小公子来了,姐妹们快来看!” 一匹白马悠哉地踏桥而过,马上的少年红衣似火,三千青丝用一支金簪绾起,容颜胜雪似霜,嫣红的薄唇勾起教人心折的弧度,手中拿着酒壶饮酒,仅一个疏狂的动作就迷得整条花街柳巷的美人羞红了脸。 身著碧衣的华止如松竹般立在江边瞧着,心下无奈,似笑非笑道:“顾兄以为如何?” 他身侧的白衣公子脸冷如冰,自带一股清贵的傲气,淡漠地看着那抹红衣,未置一词。 华止将手中精致的折扇摇开,扇上画着江山万里的景色,大气磅礴,如鬼斧神工,扇骨上刻着千秋二字。 他悠然道:“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说的不是就这人吗?” 旁边一名粗布破衣的少年从袖中掏出一个包子递给顾轻,好心道:“吃吗?” 顾轻视若无物,不为所动。 华止接过那包子,打趣道:“顾兄,阿一的手艺可是一绝,连沈神尊那般挑剔的人都赞不绝口。” 顾轻淡淡道:“试炼已开始,你不急。” 华止一笑,“她不喜,故而我就是来充数个数。” 顾轻眼中一抹疑惑,“谁?” 华止看向对岸那个忙着拾姑娘绣帕的红衣儿郎,暗示得再明显不过。 天道试炼的本意是选拔优秀的仙家子弟,若是能通过三轮试炼,便可封神,数万年选拔神君都是如此,除了上邪那变态三岁封神,以往的神君哪个不是一步步爬上来的。 华止缓缓道:“她曾说过,天道定下的试炼第一关本是让众仙下凡锄奸扶弱,诛杀为祸苍生邪魔,但这条规矩后来被天帝改了,强命众仙家子弟斩杀魔兽,多多益善,不过那些自诩正派之士的仙门望族似乎也乐在其中。” 故而当今日仙门大开时,众仙家子弟皆争先恐后地御剑离开众神殿,意气风发地下凡除魔卫道。 顾轻瞧向身后人声鼎沸的街巷,淡淡道:“这座城池似乎不一样。” 除了凡人,街上还有许多魔兽化形的少男少女,其中有一部分修为尚浅,未能熟练地幻化成人,犄角尾巴都露在外面,可城中百姓却并不畏惧他们。 街尾一名卖糖葫芦的老叟和蔼笑道:“十七,你的耳朵又露出来了,是不是又没好好练功?” 卖草鞋的老婆婆忙着手里的活,亦是慈祥笑道:“小公子就在对岸的花街,小心撞见她又数落你。” 名唤十七的俊秀少年立马捂住耳朵,慌张地朝对岸的红衣看去,生怕被发现。 华止似乎看出顾轻眼中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此地是苏州城,据传是沈神尊飞升上神前的故乡,也是世间唯一一座不受人魔战火荼毒的城池。” 顾轻惜字如金道:“为何?” “因为她是此城的庇护者”,华止眸海深邃不可见底,看向对岸风流恣意的红衣,“那人花了上千年的时间,只为了证明魔兽那种天生没心的畜生与人一样是有感情的,并且教导城中百姓放下芥蒂与魔兽和平共生。” 顾轻闻言目光闪动了一下,探究地看向那正招摇过市的鲜衣怒马,这似乎与她游戏人间的纨绔表象不同。 华止轻轻一笑,辨不出喜怒,“也只有她才会把那些魔兽当人对待,教他们礼仪学识,相信他们能够战胜骨子里嗜血杀戮的本性。” 顾轻凉薄的唇轻启,“与人无异。” 华止自顾自地说着,也没想过他能搭话,诧异道:“什么?” 顾轻:“人并非生下来便知克己守礼,本心的贪欲恶念与魔兽无异。” 华止愣了一下,随即一笑,“这话她也说过。” 顾轻探究地看向身侧的碧衣公子,“其实你并不认同她的想法。” 华止浅笑未言,他的气息沉稳内敛,就像一湾让人看不清深浅的湖水。 顾轻:“既然如此,为何与之为友?” 在仙界九成人眼中,像上邪那种狂妄小人,靠近华止这般温雅随和、通达事理之人来说,简直是侮辱。 华止轻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你呢?为何对她如此抵触?莫不是还在气她上次的荒唐?” 顾轻明显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脸色一黑,“她不配。” 杀意乍现,一柄暗如夜色的长剑朝顾轻袭来,皆白剑当即出鞘,与之在空中摩擦出一道火光。 华止抛出手中的千秋扇,隔开两把剑,护在顾轻身上,“施仇你这是做什么?” 墨衣一抹邪魅的笑容,掺着阴森的寒意,盯着白衣道:“有胆子就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说着,再度出剑。 顾轻自然不惧,持剑迎上。 一时间,一黑一白两股剑气在岸边斗得飞沙走石,日月失色,偏偏又是两个生得俊逸不凡的公子,一招一式都如同传世名画,衬得公子无双,将花街柳巷所有美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上邪回眸瞧着,狠狠咬了一口牙,随手折了一根柳枝,飞身加入了乱局,一通乱打。 施仇被柳枝抽到手上,险些没拿稳剑,怒道:“你吃错药了?” 红衣玉立岸边,衣袂蹁跹,青丝随风浮动,明明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朱唇一启便是满口庸俗,“你们两个心机婊,居然当着一众美人的面抢老子的风头!” 施仇:“……” 顾轻:“……” 华止:“……” 她的侧重点可真特别! 那根纤细的柳枝在她手中如游龙行走,透着股凛冽之气,看似招招漫不经心,却没一击落空,大多落在施仇身上。 施仇明显被惹毛了,吼道:“你又抽哪门子疯?” 红衣恣意疏狂地挑了挑眉,“呵,老子疯起来连自己都打。” 施仇气得咬牙,“我看你分明是偏袒身后的小白脸!” 上邪:“……” 顾轻倒不这么认为,眼前人以柔化刚,暗地里挡住了他攻向施仇的所有招数,看似无意,实在暗护。 上邪用看智障的眼神瞧着施仇,心里一阵无语。 华止动了动耳朵,突然朝身后的楼阁看去,“小心。” 一声箭鸣划破长空,带着毁天灭地的杀伐之气,从上邪背后射/来。 白衣身影一晃,挡在她身后,暗箭被斩成两半,顾轻手中的皆白剑发出嘶鸣,止不住战栗,此箭被注入了仙力,非凡间之物。 他眉心一皱,“诛仙箭。” 上邪回眸看了眼那袭清冷的白衣,似乎没想到他会出手相救。 施仇怒目看向不远处的楼阁,暗骂一句,直接持剑朝其飞去。 华止亦是皱眉瞧着地上的断箭,“看来有人想趁着这次天道试炼之机杀了你。” “哦”,上邪百无聊赖地道了一声,似乎被暗杀的并不是自己,“真是难为他们了,竟把诛仙箭都用上了,不过即便被此箭穿心而过,我也不会死的。” 有一瞬间,顾轻似乎从那双清灵的眸中看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落寞。 她解下腰间系得酒壶,饮了一口,迷茫地看着身后的三人,“你们几个白痴不去深山老林里猎杀魔兽,赖在这里干嘛?” 华止显然已经习惯了她这些口无遮拦的话,只是浅浅一笑。 顾轻的冷眸看向她,不知为何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上邪对上那双眼睛莫名发杵,认怂道:“我在说阿一。” 阿一闻言将没吃完的半个包子揣进袖子里,撒腿就要跑,被上邪拎着衣领提了出来,恶狠狠道:“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阿一清秀的脸皱成一团,“我不喜欢打架。” “我不管,这次试炼再不通过,我就把你后山种的所有萝卜都拔了!” 她边威胁着,边招手换来街尾那个还没把耳朵藏起来的少年,“十七,把他给我扔出城,敢偷偷溜回来就放箭射他屁股。” 然后,硬逼着人出城参加试炼。 华止偏过头,不去看阿一楚楚可怜的哀求目光,无奈道:“阿一虽然修为极高,但天性纯良,出去试炼怕会有危险。” 上邪:“他待在我身边更危险。” 顾轻淡漠的目光停留在她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声凉如水,“刺杀上神不是小事。” 她眨了眨眼睛,不怀好意地凑过去,笑弯眼睛道:“那你能不能看在我如此倒霉的份上,不再追究碧血昙花的事。” 顾轻给了她一个冷如利剑穿心的目光,转身欲走,却被一只小手死皮赖脸地抓住衣角。 某人笑出一副傻到欠抽的模样,贱里贱气道:“别那般小气嘛,咱们交个朋友,我请你去勾栏院里坐一坐,给你寻几个肤白如雪、腰细腿长的美人,保你春风一度……” 仙家修炼最讲究禁欲,更何况顾轻这种清心寡欲的姣姣君子,听到她口中的污秽粗鄙之言,几乎是拼劲全力才忍住掐死她的冲动。 顾轻气得脸色发白,咬牙道:“放手。” 上邪一愣,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你莫不是喜欢男人?那我们去隔壁南风院,那里的小倌也是销魂,保你终身难忘。” 顾轻侧过头瞧她,目若寒潭,有冰封万里之势,“上邪,你可知自己是何身份?” “众神殿神君啊”,上邪见他脸一阵青一阵白,盯着他的下身,似乎顿悟了什么,突然笑得狡黠猥琐,“无妨无妨,我上次都看见了,你若是不举……” 一口血腥味顶到嗓子眼,白衣踉跄了一步,险些没站稳,“你再说一遍!” 她挤眉弄眼一笑,故意朝着对岸花楼的姑娘们喊了一句,“顾兄啊,不举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让他和自己抢姑娘! 这声音不大不小,一时间两岸百姓纷纷看了过来。 顾轻:“……” 华止:“……” 果然,上邪在作死的道路上从未停止过步伐! 皆白剑出鞘,可握剑的人已气得血脉逆行,声音发颤,“你这厚颜无耻之徒!” 这次顾轻再无保留,剑剑锋利地朝她砍来,气息紊乱,毫无章法可言,显然是气急了。 红衣以鬼魅步伐臭不要脸地躲到华止身上,那人抛出千秋扇挡下一剑,他心中颇为无奈,上邪是怎么做到每次都把顾轻惹毛的? 华止劝道:“顾兄,手下留情。” 就在几人僵持之时,一阵冲破云霄的嘶吼声让整座苏州城都颤了颤。 守城门的老大爷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小公子你快去看看吧,有大批魔兽在城外结界处嘶吼。” 三人皆是皱眉。 城墙上。 红衣迎风屹立,猎猎寒风吹过衣袖,冷眼看着城下的上千的魔兽群,他们体形大者如牛,小者如山羊,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皆长着一角,正是獬豸一族。 顾轻和华止在上邪之后上了城楼,一眼便看见魔兽队伍的末端有大批仙家子弟正在围杀,一剑剑削去他们的四肢,挖出他们的脏腑,手段残酷,甚至以虐杀为乐,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的时候真的分不清残忍嗜杀的到底是这群没心的魔兽,还是有心的人。 为首的獬豸紧紧护着怀中的孩子,朝上邪嘶吼,带着一丝哀求,“您说过,若是我们有能力来到苏州城,便能得到庇护。” 红衣的眸褪去了放荡不羁,“你知道规矩。” 为首的獬豸闻言喜出望外,匐匍在地,叩首感谢,“如此已足够了。” 顾轻不解地瞧着城下的魔兽,他们纷纷将护在怀中的幼子赶入苏州城的结界中,而大型魔兽悉数转过身与追杀他们的仙家子弟殊死一战。 他微微蹙眉,“舍母保子?” 华止似乎已见惯这种场面,无悲无喜道:“只有百岁以下的魔兽幼子可入苏州城,剩余怕都会被这群仙家子弟屠杀殆尽。” 顾轻:“为何?” 华止看了眼红衣,“她定的规矩。” 西方天际掀起一阵沙尘,地面不断抖动,似乎还有不少魔兽在源源不断地从远处赶往苏州城。 华止:“每百年一次的天道试炼,会有很多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魔兽种族赶往苏州城,只求保住幼子免受残害。” 城下魔兽幼子因不舍母亲撕心裂肺地哀鸣,拼命地想冲出结界与父母生死与共,最后只得眼睁睁看着父母死于仙家子弟手中。 苏州城外方圆十里血色尸骸与夕阳交织在一起。 顾轻盯着那袭隔岸观火的红衣,上前一步,皱眉道:“你既然有心,为何不都放他们进来?” 上邪回眸一笑,那笑容中再没有潇洒桀骜,只有一股仓皇无力的悲凉,“顾轻,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这真的是一场普通的天道试炼吧?” 顾轻眉头一跳,“何意?” 上邪的眸很冷,染着悲愤的恨意,“这只是一场屠杀。” 算计 城外的獬豸一族悉数被屠杀,就连二十里外奔袭而来的魔兽亦被后续赶来的仙家子弟围剿,兽群绝望的嘶鸣声响彻残阳一线,让闻者悲痛。 上邪遥望了一眼,掩去眸中的风云,转身欲走。 骤然间,一声似雷霆之音的吼叫声从天际传来,一只周身似火通红,身披龙鳞的魔兽朝苏州城奔来,体型如小山般,四蹄狂奔之下惹得山河颤抖。 华止眸子一眯,“血麒麟。” 麒麟兽身上龙鳞脱落大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走过的地方鲜血汇聚成一条小河,也不知是谁能将这只庞然大物伤到这般田地。 原本围杀低阶魔兽的仙家被眼前如山庞大的魔兽吓愣了,但转眼就有人反应了过来,激动道:“诸位道友这可是血麒麟,上古十大魔兽之一,现已重伤,若能除之,何愁不能位列上神?” 数百名仙家子弟立即列阵围攻,血麒麟伤势颇重,拼死吐出烈火开出一条路,不顾一切地朝苏州城奔去。 “上邪”,麒麟眸色如血,一声狂吼连城墙都晃动了几分。 红衣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他,眸海中一片平静。 血麒麟停在了城外十里的结界处,鲜血顺着嘴角不停地滴落,嘶哑的声音响起,“越不臣带上千仙士围攻了凉山,我的族人、我的妻子皆在他手中。” 上邪顿了顿,似有所怀疑,“以你的实力,没道理打不过他。” 血麒麟:“天帝麾下的御皇十二翼跟着他。” 上邪眉头颦蹙,依旧冷冷道:“即是如此,我也无能为力。” 血麒麟怒吼道:“我自西荒奔袭到这里足足三天三夜,你敢再说一遍吗?” 上邪耸了耸肩,欠揍道:“哦,无能无力!” “你别忘了,千年前的人魔之战保下我麒麟一族的正是为政神君,他以神之名承诺过保吾族周全。” 她打了个哈欠,故作无所谓道:“关老子什么事!” “为政神君说过,千年之后你注定会踏入这场乱局中。” 红衣掐着腰,一瞬间火气上头,骂骂咧咧道:“我呸,别给我提什么命中注定,你们一个个傻逼不就是想算计老子吗?想骗老子出城,门都没有!”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真相了。 血麒麟咬牙切齿道:“我未曾骗你。” 上邪:“哦,你说我就信,你当我脑子被驴踢了,老子就算脑子被驴踢了,也比你们这群傻缺聪明!” 血麒麟:“……” 她每次说话,都给人一种想掐死她的冲动。 血麒麟:“你当真心甘情愿任人摆布?你这些年来不肯再踏入人间半步,到底是听师尊的话,还是不敢?” 上邪:“哦,我就是怂,就是废物,你有本事来打我啊!” “……” 特么的,果然这人一张嘴就让人有种想活生生掐死她的冲动! 血麒麟的前蹄挠着地面,气得浑身哆嗦,嘲讽道:“你只是不敢再看这苍生一眼,你在害怕,怕看到无尽的杀戮,怕看到世人到底有多龌龊,怕忍不住背弃你的天道!” 上邪眸光略寒,“闭嘴。” 血麒麟一改之前强硬的态度,屈膝匍匐在地上,摆出臣服的姿态,放下一切尊严,哀求道:“阿嫣有了身孕,已经九个月了,她在越不臣手中,你觉得我的妻儿会有什么下场?天道不过是要我一条命,可你若愿意救我族人,我即刻在你面前自裁。” 上邪冷然转身,“我不需要,亦不会离开苏州城半步。” 血麒麟一声长啸,眼睛血红,“上邪……” 他愤然跃起,周身化作烈火,拼劲全力以庞大的身躯撞上结界,城墙上的几人瞳孔一缩,即便血麒麟已经身受重伤,可上古魔兽有翻天覆地之能,这一击即便是沈神尊怕都会受伤。 唯独上邪神色如常,欲走下城墙。 令人惊讶的是,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之后,结界连半丝裂缝都没有出现,反而是血麒麟瘫倒在地上不住呕血。 众仙家见状大喜,纷纷持剑上前,意欲猎杀。 血麒麟瞧着城上渐远的红衣,晦暗一笑,“原来这结界不是沈神尊设下的。” 就在他绝望地闭上眼之时,一把白剑飞来,仙力之强直接掀飞了一众仙家弟子。 白衣若清月皎洁,顾轻握着皆白剑站在血麒麟身前,墨发横飞,自生一股逼人的寒意,冷冷道:“他的命我要了。” 当即有不服气的仙家吼道:“顾轻你以为你是谁?” “是啊,不要以为仗着戊戌宫就可以为所欲为,你还没当上太上呢!” “想半路抢功,那也要你看你有没有本事!” 说完,一众仙家子弟朝顾轻攻去。 华止在城墙观战,瞧着身侧那袭去而复返的红衣,轻笑道:“这一届的仙家子弟确实有些心浮气躁。” 上邪一副看戏的架势,从乾坤袖中掏出一壶酒,没骨头似地倚在城墙上往下看,“嗯,成不了什么大气。” 顾轻立于乱战的中心,皆白剑点触地面的瞬间,寒冰蔓延,冰封百里,不少仙家子弟直接被冻在了地面上。 华止眯着眼,“顾兄倒是让我意外。” 上邪多看一眼那袭白衣,莞尔一笑,“天纵之才。” 华止:“确实,修炼不到两百年却已领悟魄寒,是戊戌宫近万年的不世之才,可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上邪:“嗯?” 华止:“他和你很像。” 上邪一口酒喷了出来,嘴角抽搐道:“你眼神没问题吧,哪里像了?你这话若是当着十万仙山的那群糟老头子说,估计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你,用我这种废物玷污了仙界第一公子。” 华止浅笑看着她,似乎想看进她的眸海深处,“他和你两百岁的时候一样,若是没有那件事的话……” 上邪目光一厉,他立马闭上了嘴。 顾轻收拾了一帮酒囊饭袋后,望向城墙上看热闹的红衣,冷冷吐出两字,“救他。” 上邪眼角抽了抽,他这酷霸狂拽的模样哪里有半分求人的架势,“凭什么?” 顾轻一眼看穿她的心事,“你救他,碧血昙花之事我便不再追究。” 上邪眼睛一亮,当即爽快拍腿道:“十七把那大家伙拖进结界。” “是。” 一名少年从她背后现身,跳下城墙的瞬间,变成一只半山大小的白虎,通体雪白,威风凛凛,虽比不上血麒麟个头大,但绝对有力气,将其拖入结界中。 上邪信手将一道神力注入血麒麟额间,就见其庞大的身躯骤然缩小,最终变成一个俊朗不凡的成年男子,脸色苍白,浑身是血,万幸鼻子底下还有一口气,十七急忙化成人形将其背入城中。 …… 城南,一座竹屋中。 施仇提着染血的剑,气势冲冲地推门而入,一副要看人的架势,吼道:“我就少看了你半天,你居然把上古魔兽放进了城。” 上邪今日从树下挖出坛百年佳酿,正饮得尽兴,被他吼得堵住了耳朵,抱怨道:“又不是什么大事。” 施仇冷笑了一声,阴恻恻地瞪着华止,“你就任由她胡闹?” 华止耸耸肩,温润的眸中满是无奈,“她的脾气,你再清楚不过。” 施仇一掌拍在桌上,吓得上邪酒杯都没端稳,“你知不知道一旦你开始插手魔兽的事,仙界那般老混蛋就有无数借口弄死你。” 她倒是破罐破摔,“我知道,反正他们想弄死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白衣缓步踏入屋中,默默听着一切,淡淡道:“若有人追究,皆是我戊戌宫所为,与她无关。” 施仇恨不得上去一剑戳死他,“你说得轻巧,血麒麟入了苏州城,在众仙眼中便是上邪的纵容。” 那百年佳酿劲头极大,红衣抱着酒坛子傻笑,显然又喝醉了,嬉笑道:“本就是我纵容的。” 十七屁颠屁颠从屋外跑来,急匆匆道:“小公子,麒麟前辈醒了,说要见你。” 一口回绝,“不见。” 喝醉了又不代表她傻了,血麒麟见她多半是想求她去凉山解救其族人。 十七的小脸纠结成一团,求情道:“小公子,他跪在屋外,我方才给他包扎伤口,有几道伤口都深可见骨……” 施仇目光一暗,“十七,上邪冒着天大的风险将你一干兄弟姐妹收养在城中,不是为了让你偏袒外人。” 少年黯然低眉,诺诺道:“是。” 顾轻冷冷地盯着恨不得将头塞进酒坛的某人,“你既有心,为何不救?” 红衣抬眸,如雪的玉颜上染了些许红晕,眼神迷离,自言自语地唏嘘道:“还是个少年啊!” 只有少年人才会觉得世上之事有心便能做到。 啪嗒一声,醉得不省人事的红衣怀中的酒坛摔碎在地上,整个人从凳子上后仰倒去。 华止一惊,急忙去接她,却忽闻一股梨花香,白衣如风闪过,一把接住跌落的红衣,瞧着怀中人红润的脸,眉头微皱。 施仇当即将人从他怀中夺过来,死死瞪着他。 华止瞧着红衣如染胭脂的侧颜,不由一叹,“竟真的醉了,看来确实心烦意乱。” 顾轻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华止则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以后会知道的,她其实千杯不醉。” 血麒麟带伤在竹屋外跪了一天一夜,上邪喝得酩酊大醉,也睡了一天一夜。 回廊下,白衣仙君与碧衣公子并肩而立,与山林竹屋融成一副清丽的画卷,这世上总有些人光站着便风华万千。 华止瞧着那跪得几欲昏厥却苦苦支撑的人,嘴角化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都说魔兽生而无心,倒是也有重情重义的。” 顾轻未理睬他,缓步走近血麒麟,淡淡开口,“我可以陪你去救人。” 男子俊美的面容惨白,毫无血色,闻言不由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笑道:“多谢,但必须是她。” “为何?” 他问了个不着调的问题,“你多少岁?” 顾轻顿了一下,如实道:“未满两百。” 血麒麟的红眸注视着他,似乎透过他看到了某个人,“怪不得,上邪像你年纪这般大的时候,也总喜欢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不过她现在变精明了,不太好骗。” 他也想知道,这明摆着的陷阱,那人愿不愿意跳。 …… 上邪醒过来的时候,头疼欲裂,不亏是百年佳酿,差点喝出去半条命,她挣扎地起床,想去给自己倒杯水润润嗓子,突然察觉茶桌边坐了一个人,吓得一屁股坐回木板床上,疼得面色一僵。 白衣缓缓起身,给她倒了杯清茶递到跟前。 上邪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人,明明生得比画儿还好看,却终日冷着一张脸,“顾轻,你发烧了,还是在茶水里下毒了?” 白衣眉头一拧,冷冷瞪了她一眼,某人立即屁颠屁颠地接过茶水,怂包道:“没事没事,顾少主亲手斟的茶,有毒我也喝,反正死不了。” 她在不要脸这方面一直未逢敌手。 顾轻:“他已经跪了两夜一天。” 上邪:“嗯。” 顾轻:“你当真见死不救?” 上邪笑着瞧他,一副避而不答的模样,良久后才反问道:“我倒是好奇,你一个仙门子弟楷模为何要救血麒麟?” 顾轻一本正经道:“救死扶伤、锄强扶弱需要理由吗?” 上邪愣了一下,低眉沉思片刻,笑道:“对,救死扶伤、锄强扶弱本就是世间大义,从不需要理由。我可以去帮他去救族人,但作为交换,你答应我一件事呗!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保证不违背天道,而且是你力所能及的。” “说。” 上邪坏笑地眨了眨眼睛,“现在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顾轻未言,算是默认了。 能赚到顾家少主一个人情,对上邪来说绝对不是赔本的买卖。 原本听墙角的施仇破门而入,气得直接将鞋脱了下来,朝她面门扔了过去,“你特么活腻了是不是?” 上邪侧身躲过,安抚性地拍了拍胸口,嬉笑道:“你真了解我。” “你有没有想过,越不臣若真有心围剿凉山,又怎么会放跑血麒麟,还让他活着逃到苏州城,你当御皇十二翼都是摆设吗?” “别这么说,那十二个混蛋简直侮辱了摆设这个词。” 顾轻难得对施仇的话表示赞同,皱眉道:“御皇十二翼很难对付。” 红衣点了点头,“嗯,和蝼蚁一样。” 顾轻:“……” 怪不得仙界都骂她狂妄,简直狂到欠抽! 上邪喝了口茶水,绕了恨不得将她活剐了的施仇,慢吞吞地朝屋外跪着的血麒麟走去,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到台阶上,一副唠嗑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多么铁石心肠的人。” 血麒麟已是轻弩之末,眼睛却依旧雪亮,带着丝嗜血的味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会这样救你,因为一旦你答应了,以你的性格,那便是不死不休。” “啧啧,我瞧着倒不像是越不臣算计,反而是你的圈套。” “将计就计而已,至少为我魔兽一族求取一个生机。” “呵,又是算计。” “上邪,人善被人欺,你一味地退让,注定保不住想要保住的人,甚至早晚赔上自己的性命。你当我真不知道,苏州城外的结界并非沈遗风设下,想困住你的也不是神尊,是天道,你真的甘心吗?” 绝境 甘心吗? 说来也奇怪,诸天仙家骂她是废物,日子久了,还真没啥感觉,年少那股不怕天不怕地的劲头真的弱了,活得越久,世事看得越透彻,心便越累,就想这么把日子混下去。 顾轻见上邪突然回头盯得他看,半天都不带眨眼的,不悦地皱眉道:“何事?” 上邪撇了撇嘴,“无事。” 她在想自个是色令智昏,还是蒙了猪油,才答应他去救人了,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顾轻似乎有一眼看穿人心的本事,“你想反悔?” 上邪:“……没有!” 冒着寒气的皆白剑瞬间架到她脖子上,神色淡淡道:“我此生最恨两种人,一是祸乱苍生之徒,二是言而无信之人。” 血麒麟见顾轻这副架势,着实一惊,惊的是上邪如今脾气这般好,竟没一剑捅回去,要知道若她不想,谁能把剑架到她脖子上。 上邪和血麒麟目光在半空中碰到,她似乎从那缺德玩意眼中看到一抹“你也有今日”的嘲笑,干咳了两声,心里那个窝囊! “救救救,我说不救了吗?” 顾轻冷哼一声,收了剑,拂袖而去。 血麒麟噗嗤地笑出了声,连伤口都不疼了,“没想到你竟如此怕他。” 上邪脸一阵青一阵白,“与你何干?他那人虽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心比那十万仙家热乎多了,有空你还是操心自个吧!” 她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手指在他额间轻点,似有神光渡出,轻念道:“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话音落,血麒麟一身伤痕消失无踪,四肢百骸中充盈着力量,他顿生喜色,抬眼时便见上邪追着顾轻离开的方面屁颠屁颠的跑了,颇有些狗腿子的意味。 他嘴角不由抽搐,还是叹了句,“诸神之力确实不凡。” …… “顾轻顾轻,我又没说我不去,你怎么又生气了?” 上邪真心头大,好不容易和这位戊戌宫的少主有了点交情,一句胡言乱语情分又吹了,她自从上次日沉阁一游后,便惦念上了阁中宝贝,戊戌宫不亏是仙门大家,天材地宝应有尽有,想着若是和顾轻搞好关系,回头再偷他点宝物出来。 上邪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脸皮,露出一抹自以为良善的笑容,讨好道:“我认错还不行吗?” 白衣冷冷瞥了她一眼,“吵。” 一股寒冰从脚升起,直接把上邪冻在原地,让她一时傻了眼,“啥?你别走啊!” 施仇双手抱胸踏着竹叶信步走来,一脸鄙夷道:“热脸贴冷屁股,你倒是越发出息了。” 上邪钻研着锁住双足的寒冰,连施了几道神力都没破开冰,不禁郁闷道:“怎么这般结实?” 施仇:“哼,他是命中克星,我劝你别去救麒麟一族。” 上邪一愣,东瞅瞅西看看,一副做贼的模样,“嘘,你小声点,莫被他再听见。” “……” 施仇翻了好大一个白眼,闭目不再看她那副怂包模样,恨得牙根痒痒,心道:怎么认识这么不长心的家伙? 堂堂神君费了牛劲才自己的脚从冰里□□,挣扎间袖中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掉了出去,正好是一卦象。 上邪忽然“啊”了一声,吓了施仇一跳,急忙上前查看,还以为她脚受伤了,确认无事后怒道:“好好的,鬼嚎什么?” 上邪弯腰捡起三枚纹案怪异的铜钱,稀奇道:“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说这副铜钱怪异是因为其和寻常铜钱不一样,没有方孔,若是仔细看,每一次掷出,铜钱上都会浮现不一样的纹路,暗示命途明灭,乃是淮南老祖送给她的小玩意。 施仇素来看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只关心一件事情,“吉凶?” 上邪:“尚可,死不了。” 施仇揉了揉眉心,“……你上次说这话的时候,我花了三天三夜把你从死人堆里刨出来。” 上邪:“啊?是吗?这次是真的,你信我。” 施仇:“呵呵!” 他怒拔夜色剑,反手一挥,拦腰砍断了三里竹林,暗眸中波涛汹涌,似乎在思索是就地将人捅死,还是看着她自个把自个作死,然后怒气冲冲地摔袖离去。 上邪一阵肉疼,“……干嘛砍竹子,我种了好久!” 翌日。 上邪在顾轻冰冷目光“押送”下和血麒麟走到了城门口,红衣腰间系了三个酒袋,嘴里啃着香喷喷的肉包子,没半点神仙的矜持高贵,反倒一副凡夫俗子的糟粕样。 一到城门口,就见华止和施仇一左一右站在门两侧,碧衣的那位摇扇浅笑是公子风雅,墨衣的那位抱剑而立是凌冽威严。 上邪瞅了两人半天,嫌弃地摆手道:“去去去,苏州城不缺看门的,哪凉快哪待着去!”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被包子噎住了,咳得面色通红,幸亏一只大手暗运仙力帮她顺气,也不知哪个好心人,她刚欲开口道谢,没想到一回头就对上顾轻的墨眸,顿时又噎住了。 华止脾气好,眉宇间盈着温和的笑意,“我陪你去,若真九哥设的局,我也好周旋一二。” 他这人啊,永远笑得清浅,像什么都无法掀起他眼中的波澜,让人看不透。 上邪偷瞥了顾轻一眼,心想他这人也没那般冷,扭头对华止吼道:“别添乱,你九哥见了你恨不得掐死。” 华止一笑,“他见了你亦是。” 上邪摆了摆手,“没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施仇闻言火气说上头就上头,吼道:“亏你还记得他上次都干什么!” 上邪心虚了,撇嘴道:“又不会死。” 越不臣看她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偏偏那混蛋是个干实事的人,十万仙家谁若是得罪了他,满门尽灭、五马分尸都算是下场好的,真的,死的下场算好的,但上邪偏是个永生不死的倒霉蛋。 施仇咬牙道:“你忘了当年他是怎么折磨……” 上邪一把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低语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施仇扯开她的手,气得面色铁青,两眼血红,怒极反笑,“好样的,你就作死吧!” 顾轻听着他们不着边际的对话,心中有些犹疑,看向上邪的寒眸中多了一分担忧,却见那人笑着朝他眨了眨眼,没心没肺地朝城外的结界走去。 谁知,跨出结界的瞬间,她脸色白得几乎像个死人,身影不稳地一晃,施仇和华止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上邪摆手示意无事,直起身后吹了口哨,踏雪行风两匹苍云驹拖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自天际奔踏而来,停在城门口,“走吧!” 仙界的马车极大,塞下十个人都没问题,血麒麟负责驾车赶路,其余四人各自在车中闭目修炼,呃,上邪除外。 她刚吃饱难免昏昏欲睡,前后左右摇了一圈,眼瞅着就要面朝地倒去,离她最近的顾轻急忙睁眼,一手托住她的下巴,上邪头顺势一歪靠在他肩上,恍惚中嗅到一股好闻的梨花香,在白衣肩头亲昵地蹭了蹭,惹得顾轻整个人浑身一僵。 踏雪行风日行千里,日落时分马车身一震,两匹苍云驹传来惊恐的嘶鸣将上邪惊醒,她微微抬头对上顾轻那双水色寒眸,还没睡梦中缓过神,车身猛烈一摆,幸亏顾轻长臂一挥,拦腰抱住了她,才没摔得个狗吃屎。 上邪:“多……多谢!” 顾轻扶她坐好,当即收回手臂,脸色似乎比往常更冷。 上邪懵逼地看着他,“???” 为何觉得一觉睡醒,这人又生气了。 她没来得及细想,掀开车帘对血麒麟道:“怎么回事?” 行走在云端的马车突然被一阵黑色飓风包围,诡异的乌云朝车身靠拢,云中不知有什么东西惹得踏雪行风嘶鸣不止,四周天暗如夜,宛如置身黑幕中。 上邪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深深地看向血麒麟,“不是让你绕路,避开铁围山吗?” 那人不咸不淡道:“此路更快。” 上邪冷笑了一声。 紧接着,飓风掀翻马车,诡异的黑云中幻化无数人手连人带车往下拉。 上邪以神力凝聚出一把无形的剑,割开栓马的缰绳,在马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快跑,回众神殿。” 没了车身的负担,踏雪行风奔跑得极快,转眼冲出了飓风中心,众人则伴随坠落的马车朝下摔去,这鬼地方怨气极重,压制着他们的法力。上邪为神身,虽不受影响,可乌云中骤然浮现数百张诡异的人脸,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争相伸手去拉她,一息之间红衣便被幽魂吞噬。 车中三人一惊,“上邪!” 红衣再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身下软软的,万丈高空摔下来竟一点都不疼,暗自窃喜之时耳畔便传来一声温怒,“起来。” 她忽尔发现自己躺在一人身上,貌似被幽魂拖入乌云时有人试图将她拽出,倒反被她带着从空中飞速坠落。 上邪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寒眸,急匆匆起身,慌乱间手不小心按到某人身下的部位,两人皆是刹那间脑子一蒙,四目相对。 顾轻:“……” 上邪:“……” 红衣吓得一蹦三尺高,飞快地退离白衣三丈远,“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真的,你其实没必要救我,我死不了的。” 顾轻倒是神色如常地起身拂了拂衣上的土,可通红的耳根和袖中紧握的大拳出卖了他此时的心情,环视四周后尽量平静道:“此为何地?” 往日清冷的声音中掺了丝暗哑。 上邪看着四面沾染黑气的迷雾,尴尬地咳了两声,“铁围山。” 顾轻微拧眉,“四绝境之一?” 迷雾中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两人暗自戒备,却见血麒麟从雾海中负手走出,幽幽笑道:“铁围山中,冥渊池下,死生之上,天道难行。” 这十六字说的是天地间最穷凶极恶的四地,据说连神仙入内都是有去无回。 上邪不以为然,不痛不痒道:“你果然又算计我。” 血麒麟未言,顾轻已持剑杀出,招招攻其命门,雾海中不时闪现凌冽的剑光,显然是生气了,毕竟拉着上邪蹚这浑水的是他。上邪原本还担心他年纪轻修为浅,会不敌上古魔兽,后来想起自己偷东西被吊打的惨痛记忆,就看到血麒麟被某人一剑掀飞。 “那边是谁?怎么打起来了?” 上邪一怔,听声音不像是华止和施仇,莫不是这阴气森森的铁围山还有生人? 十几名仙家子弟越走越近从雾中现出真容,清一色的白衣金牡丹,只有为首的一身金丝华袍,佩翡翠玉腰带,相貌平平无奇,就是那种扔到人群里就认不出来的长相,大叫道:“是你!” 上邪太阳穴直突突,旁人记不住这人平庸的长相,可她记得,毕竟前些日子刚把人暴揍了一顿,扯着嘴角笑道:“顾二公子,真巧!” 有弟子提醒,“二公子,那边动手的好像是少主。” 顾二三扭头看过去,也是一阵懵圈,然后指着上邪,怒道:“先别管旁的,把她给我揍一顿再说。” “顾二公子这样不好吧,小公子好歹是众神殿的神君,你这般可是以下犯上”,说话的不是顾二三那群随行的戊戌宫弟子,乃是从雾海中现身的另一路仙家子弟——冷岳峰叶氏仙门。 仗义出言的是领头的一位青衣少年,剑眉修目,长得还有些稚嫩,但已见俊美不凡,浑身透着一股年轻人的朝气,似是天生爱笑,笑容极暖。 顾二三:“元城,你一个刚得道成仙的小屁孩少管闲事。” 少年身后一个同样身著青衣、眉目温婉的女子浅笑开口,“二三,莫再闹,长梧子老仙尊若是知道,定又会罚你。” 这位姑娘姿容清美,音色都格外动听,仅一枚檀木簪挽发,不施粉黛,已是美人倾城。 顾二三脸色一黑,气得直跳脚,像个孩子似的语气尚有些委屈,“安禅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明明每次都是帮着我说话的。” 上邪懒得听一旁毛头小子吵架,反手一掌朝迷雾中打得热火朝天的两人而去,就听噗的一声,似有人吐了血。 吵得兴起的一群人一愣,顾二三当即就炸了毛,“王八蛋,你敢偷袭我哥。” 上邪:“……” 顾轻拎着一个口吐鲜血的人从迷雾中冷冽走来,扫了他一眼,“闭嘴。” 上邪挠了挠头,瞧了眼被捆仙绳绑住的血麒麟,“啧啧,看来我人品很差啊!” 这几百年来,貌似仙界发生什么事,屎盆子都会扣到她头上。 顾轻冷冷盯着顾二三,语气冷得都能结冰,“你怎么在这里?” 上邪一挑眉,头次觉得顾轻对她的态度不算差的,平时和她说话的语气简直如沐春风。 顾二三低着头,结结巴巴道:“我……我就……就随便逛逛……” 顾轻:“逛到铁围山来了?” 顾二三:“凭什么老仙尊只许你下凡除魔,我也想历练,也想封神……咦,等等,你刚才说这里是哪儿?” “铁围山啊”,上邪适时插话,笑得不怀好意,“北有高山,延绵百里,入之如牢,铜墙铁壁。” 有仙家子弟哆嗦道:“你说的是那个‘生灵莫入,有死无生’的铁围山?” 上邪微笑着点了点头,众人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看向四面迷雾,顿时冷汗直流。 上邪:“说说吧,你们怎么进来的?” 铁围山四面铜墙铁壁,根本没有入口,除非和他们一样从半空坠落,根本进不来。 青衣少年元城先开了口,还算镇定沉稳,“不知道,我们明明在东荒围猎魔兽,突然一阵大雾席卷而来,我们一直走便到了这里。” 从东荒莫名其妙跑到了北荒的铁围山,真是倒霉到逆天! 上邪点头看着他,“我记得你,出身凡间,难得的修仙奇才,飞升那日是不是冲撞了越不臣?” 何止是冲撞,差点打起来,若非叶氏仙门将其收为弟子,庇护有加,越不臣怎会轻易放过他,为此他没少遭众仙家训斥。 元城面露难堪,不承认也不否认。 上邪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那天我喝多了睡得太死,没接到消息,要不定和你一起揍他。” 元城眼睛一亮。 顾二三的情况和元城一行人差不多,心惊胆战地警惕四周的浓雾,生怕一时扑出个什么东西来,“我们现在怎么办?” 上邪席地而坐,摆弄着地上几枚小石子,悠哉道:“等天黑。” 顾轻站在她身后,伸手轻拿掉一片落在她肩头的树叶,缓缓收回手,不动如山道:“为何?” 顾二三则惊恐地看着自家大哥那不经意流露的温柔之举,不住地眨眼睛。 上邪认真摆弄石头,倒并未注意,“夜幕降,百鬼出,雾就散了。” 有胆小的仙家弟子惊呼道:“你说鬼?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人死则魂散,乃天地之道。” 上邪一笑,“铁围山中万鬼哭,森森迷雾食白骨,你不看那些仙界话本吗?描写得可详细了。再者,你也说了,那是人死魂散,铁围山作为四绝境之一,怎么可能会囚人间亡魂?” “那是囚的是什么?” “也是鬼啊,不过是仙者亡魂,说不定在这儿,你还能看到某个曾经名震四海八荒的仙家呢!” “……” 有人结巴道:“天黑雾散后,他们会做什么?” 上邪:“觅食。” 众人:“……” 上邪:“唔,不过铁围山中自古无生灵,所以他们往日里顶多自相残杀,吞噬彼此,但你们来了就不同了,定然十分可口!” 众人:“……” 金乌西坠,阴阳互转,最后一抹日光正在缓慢消失,冰冷的幽暗如一层幕布悄然笼罩群山。 躺在地上被顾轻揍得口鼻流血的血麒麟忽然阴森一笑,惹得众人心底一毛,他紧盯着那袭烈火红衣,“上邪,你猜这次你还能活着走出铁围山吗?” 她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顾轻一剑横在他颈间,冷冷道:“你利用我。” 血麒麟笑得更大声,有仰天狂笑之态,“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和上邪两百岁的时候真是太像了,简直一个臭德行,目下无尘,光风霁月,我呸……天天拽得和天王老子似的又如何?终究冲动心软,对看不惯的事情总是忍不住出手……” 顾轻未言,握剑的手紧了几分。 上邪摆弄着石头,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闲适道:“冲动心软有什么不好的?对看不惯的事情便该大大出手,像个缩头乌龟一般左右摇摆、畏头畏尾,世间的糟粕事岂非更多?” “你都当了八百年缩头乌龟了,还好意思说这话?” “我当缩头乌龟和我看不惯这世道有什么关系吗?看不惯便是看不惯,我当年看不惯,如今依旧看不惯。” 上邪见顾轻握剑的手松了,亦是缓缓松了口气,生怕这根正苗红的戊戌宫少主被血麒麟忽悠得跑偏,对众人道:“你们少和他说话,他脑子有病!” 元城却抓住了两人对话的关键,问道:“小公子,你以前来过铁围山?” 上邪眼角一抽,“呃,来过。” 元城顿时欣喜,“那你走出去了?” 上邪:“呃,出去了。” 少年元城似乎对她抱有一种盲目的自信,“如此说来铁围山并非有死无生的绝地,您定能带我等出去。” 众人乍喜后,又皆是一脸怀疑,“骗人吧,她一个仙界第一废物怎么可能来过铁围山?又怎么可能出去?” 说话的是一名戊戌宫的弟子,顾轻一眼扫去,那人周身一寒,立马低下头噤声。 此时天已全黑,果真如上邪所言,迷雾渐渐散去,山林中升起幽冥色的鬼火,众人得见铁围山全貌,顿时惊恐得再发不出一言。 枯树林中悬挂万千白骨,山中无有黄土,皆是被血染成的红沙,密密麻麻的乌鸦落在枝头,眼放饥肠辘辘的绿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众人一阵头皮发麻,不知哪个饭桶一声尖叫,上千黑乌鸦齐齐挥动翅膀,猛地飞向他们,一鸦咬一口顷刻间便能让他们只剩白骨。 众人刚要挥剑斩杀,却见上邪方才摆弄的那几枚石子发出一缕经文道光,形成结界,挡住了乌鸦群。 这次再没人质疑上邪是否来过铁围山,她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顾轻挤眉弄眼地笑了笑,“铁围山极大,咱摔下来的地方极为不巧,竟是这片白骨鸦林。” 顾轻对她这副不正经的模样司空见惯,但第一次好奇,这人每天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养成她这样的性子。 他道:“出的去吗?” 上邪:“信我,出的去。” 顾轻:“若是如此,离开后你便立即回苏州城。” 上邪:“为何?” 顾轻:“你看过自己的脸没有?” 上邪:“嗯?” 顾轻:“你的脸色和那满树白骨差不多。” 上邪:“……” 从她踏出苏州城结界的那一刻,他便发现了,“反噬,那结界竟会反噬你。” 上邪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嘟囔道:“不是反噬,是惩罚。” “什么?” “我操”,她猛然上前一步,抓住顾轻的手腕,仿佛天塌下来般十万火急,质问道:“那老子现在岂不是很丑?” 顾轻的脸色青黑交加,竟忍住没一掌拍飞她,咬牙道:“松手。” 那位叫叶安禅的小姑娘干咳了两下,温声道:“小公子,不知你是否真有法子离开此地?” 上邪被顾轻吼得缩了缩脖子,丢人现眼地松了手,“也是,其他的事都不重要,生死是大事,总要解决的。” “怎么解决?” “要么生,要么死。” 众人:“……” 怪不得十万仙家逢面就想掐死她! 万鬼 顾轻从袖中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药瓶,随手扔给红衣,“吃了。” 上邪下意识接住,手忙脚乱间差点摔了玉瓶,“这是什么?” 顾轻:“玉转明心丹。” 上邪一副见鬼的表情,“戊戌宫的疗伤圣药,你舍得给我吃?” 顾轻瞪了她一眼,那人立马老实地倒出一枚丹药,堵住嘴不再发声,露出一抹自以为良善的笑容。 白衣见状,大手落到她背上,以仙力助丹药发挥效果,直到见那人面色有了几分红润,才放手离去。 上邪偷瞄了一眼他的背影,心道: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嘛! 自她露了一手后,众人便跟着她在铁围山中瞎转悠,指哪儿走哪儿,格外听话,中途还救了几批误入山中的仙家子弟,半夜之后原本只有几十人的队伍壮大到几百人。 她细细盘问之下皆是得罪过越不臣的,噗嗤笑出了声,“这倒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格,让这死寂千年的铁围山一时热闹了起来。” 众人:“……” 为啥她这话中带了九分幸灾乐祸? 一群年轻弟子中唯有一个白发老头儿瞧着突兀,佝偻着背,拄着姻缘杖,深沉道:“越释天称帝千年来,虽统领三界,但野心依旧甚大,早年众神殿势强,直逼帝位,他寝食难安多年,好不容易整垮了众神殿,又怎么可能看着十万仙山中再又冒出头来的?” 老人家看了眼顾轻,叹道:“戊戌宫已至多事之秋,风口浪尖之上,多加小心吧!” 上邪扶着月老慢悠悠走着,笑道:“您又是怎么得罪越不臣了?” 老人家跺了跺姻缘杖,气得吹胡子瞪眼,“还不是因为你,前几日越不臣让我给你牵段姻缘,我不肯,莫名其妙被扔到了这鬼地方。” 上邪挑眉,“他会这么好心给我牵姻缘?” “神君哪里有什么姻缘?一朝封神,永世不得动凡心,你个一生孤苦之命,还想有人长相厮守不成?” “呃,不敢。” 顾二三闻言凑过来,他天生好奇心重,道:“若是动心了,会怎样?” 月老看了一眼上邪,“她不会,就算是沈神尊动了凡心,她都不会。” “为何?” “你们戊戌宫不是掌控星辰吗?看一眼她的命星不就知道了吗?” 顾二三是除了上邪外,仙界排名第二的废物,除了有个好出身,可谓一无是处,哪里会看什么星辰,他尴尬地撇嘴道:“当我没问。” 顾轻则淡淡看了上邪一眼,又继续目不斜视地前行。 铁围山中怨气极重,众人仙力受限制,如同身负千斤朝前走,走了一夜后修为低的小仙家顿时撑不住了,“不行了,让我歇歇,要死了!” 上邪见天光破云,山中迷雾又渐渐聚拢,也不着急,道:“原地歇息。” 她原地就坐,从乾坤袖中掏出一壶酒,一边美滋滋地灌酒,一边摆弄着地上的石子。 一夜风波后,众人刚稍稍对她有所改观,又见她那醉生梦死的架势,好一阵鄙夷,心道:烂泥扶上墙!这人真的靠得住吗? 他们面上鄙夷,但见那红衣仰着白玉颈饮酒的模样当真是绝美如画,纷纷移不开眼,她本就生得美,雄雌莫辩,如今眼角带了三分微红的醉意,世间之人无论男女,哪个不心折? 只有元城见她又从袖中掏出两壶酒,眼角抽搐道:“小公子,你那乾坤袖中不会只装了酒吧?” 脑子尚未正常点的仙家都会拼命往乾坤袖中装法器和灵丹妙药,以备不时之需,谁会像她一样装些人间糟粕。 “嗯”,上邪喝得满脸通红,又从袖中掏出一壶酒递给了他,一派豪爽。 元城不好意思拒绝,便饮了两口。 另一边,顾轻亲自看押血麒麟,两人坐的地方比较偏僻,顾二三真的是自小怕他哥,坐得远远的,其他戊戌宫的弟子亦是没有勇气和自家少主坐在一起,毕竟被冰封不是啥好受的事情。 血麒麟一身是伤,依旧气度从容地盘膝而坐,貌似只要不面对上邪,他就是个正常人,沉稳开口道:“你有说要问我?” 顾轻本在打坐,缓缓睁开眼,并不否认,“铁围山何以成为绝境?” 血麒麟晦暗一笑,饶有兴致道:“你恐怕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上邪何以入过铁围山,你关心她?” 顾轻不言。 血麒麟也不多问,难得好心解释道:“此绝境是越氏一手打造的,这千年来阻碍天帝大业和得罪过他九个儿子的仙家都被扔入这山中,或是生人,或是死人,久而久而之怨气积深,便成了今日之景。” 顾轻:“她也被扔进来过?” 血麒麟:“不,她是自愿进来的。自众神殿中一百零八位神君陨落,天帝没少找沈神尊的麻烦。上邪年少时贪玩,有次在苍生树上搭了个秋千,不知怎么被仙侍尧姬知道了,以大不敬之罪捅到了九霄云殿上,沈神尊替徒弟顶罪,被天帝关进了冥渊池——闻名三界的烈狱囚牢,那地方比铁围山好不到哪里去。神虽然永生不死,但不代表不会受伤,不会疼。越不臣以此为要挟,逼上邪入铁围山,且不得使法力反抗。” 顾轻眉头深皱,指尖微曲,“他想做什么?” 血麒麟冷笑道:“用神明的血肉炼鬼,也想看看万鬼噬身后,上邪是否真的能不死。” 顾轻眸色渐暗,手指渐握成拳,“后来呢?” 血麒麟凝视他,笑道:“沈神尊被放出了。” 顾轻:“我问的是她。” 血麒麟得意一笑,“也出来了,不过没人知道她怎么出来的,自那之后倒是性情大变,不再持剑护道、惩凶除恶,成了仙界第一废物,嗜酒如命。” 顾轻微微回眸,正巧瞧见一袭红衣正孤零零坐在地上饮酒,如凝脂玉的双颊上染了一层胭脂红,素来冰凉的心竟有些心疼。 忽然,有人大喊道:“不好,这雾越来越浓了,怎么比昨日还浓?” 上邪捧着酒壶,连眼睛都没抬,也瞧不出她是醉还没醉,声音平缓道:“白日阳气太强,众鬼须借助浓雾才能自由在山中行走,咱们聚集于此,人数众多又都是仙家,乃是厉鬼最喜的吃食,雾自然越积越厚。” “你是说他们就躲在迷雾后虎视眈眈?” “非也,是饥肠辘辘。” “……” “我劝你们少说话少张嘴,尤其是修为低的最容易被夺舍,他们在铁围中被囚禁了千年,比起吃你们的肉更想强占一副人身出去,一旦他们扒开你们的嘴钻进体内,啧啧……” 月老从乾坤袖中掏出一团乱如麻的红绳,“大家把彼此栓住,莫走散。” 这法子好,众人纷纷把红绳系在手腕上,七八个人结成一组,老实坐在原地,互相照应。 一袭白衣无声静立在上邪身侧,手中拿着红绳,低眉瞧着她摆弄阵法,淡淡道:“系上。” 酒劲有些上头,上邪看白衣都重影了,晕头转向道:“不用,姻缘线栓不住我……” 她剩下的话没说完,就见顾轻将红绳系在她手腕上,明明动作极快,只是一瞬,可那一瞬两人离得极近,近得上邪都能看清他的睫毛,温热的呼吸拍打在他侧耳,白衣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耳根微红。 上邪瞬间酒醒了,只见红线的另一头系在顾轻手腕上,那一刹两人的心跳皆是一停,转而同步,似是心脉相连在一起。 月老见了目瞪口呆,惊呼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顾轻:“用手。” 月老:“……” 他看了看顾轻,又看了看上邪,依旧是那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自顾自地嘟囔道:“明明天煞孤独,没有姻缘命的啊!” 红衣傻眼地盯着皓腕上的红绳,懵圈道:“你……你系的死结?” 顾轻:“嗯。” 上邪:“你想过怎么解开吗?” 顾轻难得露出一瞬迷茫的神情,转而冷冰冰道:“用剑。” 上邪哭笑不得道:“顾兄,没人告诉你,姻缘线一旦系上刀劈斧凿都弄不断,要么解开,要么身死。” 顾轻:“……” 老仙尊只教过他心法剑道,未曾教过他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顾轻依旧那副清冷的模样,似乎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淡漠的眸子,“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上邪嘴角一抽,“这对我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神君又不能娶妻生子,可你是戊戌宫少主,长梧子应该早就逼着你延续香火了吧!” 顾轻瞪了她一眼,她识相地闭了嘴。 谁知白衣却先开了口,“今日之事是我拖累了你。” “啊?” 上邪犹疑地看着他,有一刹还以为他被夺舍了,再三确认了眼前人后,才道:“与你无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今日之祸是我自作自受,亦是心甘情愿,怨不得旁人半分。” 话音未落,便听原本沉寂的迷雾中传来一阵啼哭声,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大,凄厉刺耳,撕心裂肺,掺杂着无尽的痛苦,让闻者恶寒,从灵魂深处开始战栗。 顾二三下意识凑到了上邪身边,“怎么回事?” 上邪皱眉,“万鬼齐哭!所有人立刻打坐,澄心净意,抱元守一。” 刚说完,就有定力差的小仙家被那哭声蛊惑,抱头跪地,哀嚎道:“啊啊啊,别哭……别哭了,求你别哭了……” 上邪心道不好,“别张嘴!” 为时已晚,那名小仙家一开口求饶,便有厉鬼争相恐后钻入他嘴中,皮肤变为青黑色,出现爆裂的痕迹,双目血红凸起,顷刻间就沦为厉鬼的傀儡,发狂地攻向四周的人。 “啊……别过来,滚开!” 厉鬼们见有人张嘴,蜂拥朝新的宿主扑去,那人的修为还不如上一个,没吃下多少幽魂,就被撑得四肢爆裂而亡,唯剩地上一滩血肉。 所有的变故几乎发生在一息之间,又有数名仙家被厉鬼缠身,雾中除了鬼哭之声,还有人的惨叫声,嘈杂诡异令人狂躁。 上邪救得了那个,便顾不了这个,咬牙道:“闭嘴闭嘴,听不懂人话吗?” “你救不了他们的,欲念越重之人便越容易被万鬼哭声蛊惑”,血麒麟不知何时解开了仙绳,悠然地雾中踱步而出,笑道:“你看看这些自命清高的仙家,若非内心龌龊,万鬼怎会吃得如此香?” “你也给老子闭嘴”,上邪本就被万鬼哭声吵得脑壳疼,抬手就是一掌,神力凝结成的劲风直袭其左胸口,若是换了人族,早就心脉尽断而亡。 血麒麟单膝跪地,擦去嘴角的血,“你忘了,魔兽生而无心,况且那些人真的值得你救吗?” 上邪:“罪不至死。” 皆白剑劈开浓雾,顾轻持剑斩杀从上邪身后偷袭而来的厉鬼,护在她身侧,冷淡道:“警戒。” 血麒麟望着那袭白衣清雅,干净得绝世独立,周身浩然正气,逼得厉鬼半丝不敢靠近,嘲讽道:“顾少主也觉得这些人罪不至死吗?” 顾轻未看向众仙家,只看了眼红衣,“是。” “真是一样的冥顽不灵”,他嗤鼻一笑,双手合拢,嘴里不知念了什么咒语,阴鸷道:“上邪,还记得万鬼噬身的滋味吗?” 红衣瞳孔一缩,有什么记忆闪过脑海,刺痛异常,让她僵在原地,只见一道殷红的咒文从血麒麟掌中飞出,直扑她的面门。 “上邪。” 那似乎是顾轻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清冷的声音里掺着一丝担忧。 白衣闪现护在她跟前,以皆白剑抵挡,却见那诡异的殷红咒文缠住皆白剑,如毒蛇般蔓延到白衣全身,让他一时动弹不得,咣当一声,皆白剑脱手。四周迷雾中的厉鬼突然怨气倍增,似是被什么诱惑了,发疯般朝白衣扑去,顺着他的口鼻钻入体内。 血麒麟看着渐渐被黑气吞噬的顾轻,嗤笑道:“你倒是待她极好。” 眨眼的功夫,侵入白衣体内的厉鬼至少上千,白皙的脸爬上青黑的鬼纹,眸海暗而无光,眉头因痛苦而狰狞紧锁,就算他修为再高,心智再坚,如此多的鬼气侵体也难免爆体而亡。 “顾轻,澄心净意。” 一双温软的唇覆上他的,那声音使他鬼气弥漫的眸子清明了一丝,低眉便见一人双手捧着他的脸,吻得正深,体内的鬼气渐渐被上邪吸入自己体内,此消彼长,鬼纹开始沿着红衣的玉颈疯狂滋长,蔓延到脸上,素来清心寡欲的顾仙君实打实愣住了。 四周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方才还在乱战的人人鬼鬼也皆傻眼了,当鬼的忘了哭,当仙的忘了嚎,懵逼地瞧着那两个吻得热火朝天的大男人。 不知哪只鬼大骂了一声,“卧槽,这也行?简直闪瞎狗眼!” 众仙:“……” 朱唇离开时,上邪痛苦地跪到地上,疼得浑身痉挛,捂着心口的手恨不得抓进肉里,深深咬着下唇,几欲咬出血来。 “张嘴。” 不容反抗的声音响起,顾轻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四唇紧贴竟是再度吻了过去,意图将鬼气吸回,至少分担她的痛苦。神志不清间上邪与之四目相对,温热的呼吸交错,难分彼此,那人吻得异常认真,认真得让她心慌,下意识去推拒他。 谁知顾轻寒眸中骤然生起一股怒火,搂得更紧,吻得深而用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晕晕沉沉地攀附在其怀中,白衣红裳身影交叠,旖旎万分。 众鬼:“……” 众仙:“……” 少年元城脸色爆红,尴尬地咳了两声,朝对面的小鬼吼道:“那个啥,还打不打了?” 那只小鬼也转过身,暴躁地挠头,嚷嚷道:“我靠,继续继续,这对不要脸的狗男男,真他妈的惊呆鬼了!” 众仙:“……” 北冥 迷雾中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身破烂黑衣的男子赤脚走出,墨发披散,如纸苍白的脸色没有半丝血色,暗夜色的眼眸如地狱般深不见底,一挥手把打退了朝红衣袭去的厉鬼。 上邪奋力挣脱了顾轻的怀抱,不敢与他对视,脸色的鬼气时明时暗,咬唇道:“你来晚了!” “嗯”,那人冷漠地点了点头,“睡过头了。” 上邪:“……” 黑衣男子一现身,四周厉鬼皆蜷缩地躲入雾中,似乎受了什么极大的威胁,顷刻间云开雾散,没半点鬼影。 一帮子年轻仙家里只有月老是阅历最深的,老眼昏花地盯着男子看了半天,突然结巴道:“你你……你是北荒之主?你不是死了吗?” 又是冷漠一声,“嗯。” 男子虽然一身鬼气,脸白如蜡,但五官英气俊朗,眉宇间有一股上位者的傲气,简直言之是那种好看得让人见之难忘的人物。 有小辈不淡定了,“他就是战神北冥?” 元城成仙之日尚短,一脸迷茫地用胳膊肘戳了戳一旁的顾二三,“说什么呢?” 素来玩世不恭的顾二公子瞧着那黑衣男子,却是一脸崇拜和热忱,“你不知道吗?千年前仙界唯一一个有封神资格的武仙君,却因不喜众神殿的规矩,拒绝封神,飞身到下界,做了北荒之主。他是天生的战神,凡他挂帅的战役皆是战无不胜,只是不知为何传出他勾结魔兽的消息,被天帝座下的御皇十二翼围杀而死。” 北冥冷了冷扫了他一眼,“勾结?你在侮辱我?” 顾二三急忙解释,“没有没有,在我辈之中您一直都是最令人敬仰的战神。” 北冥不屑一顾地冷哼了一声,走到红衣跟前,“你似乎又变弱了,快死了吗?” 上邪正在打坐调息,以神力净化体中鬼气,闻言暴躁道:“滚滚滚,你才快死了,你全家都快死了。” “我全家早死光了。” “……” 北冥突然伸手欲扼住她的喉咙,皆白剑瞬间出鞘,在其侧脸上划过一道血痕,逼得他撤手。 白衣持剑与之对立,剑锋直指其咽喉,低眉瞧了瞧剑上的血迹,墨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鬼怎么还会流血? 北冥苍白的手摸了摸脸上的血,神情依旧冷漠,“再来。” 他徒手以法力凝结出一把冰剑,骤然发起猛攻,顾轻挥剑迎上,一白一玄在半空打得不可开交,两人的招数竟如出一辙,掀起一场冰花剑雨,冰封十里。 北冥收剑,赤足踏在冰面上,“你师承何人?” 顾轻未言。 “仙尊长梧子,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我这个徒弟应该是他一生的污点”,他原本在自言自语,忽而抬起夜色般幽暗的眸子,注视着白衣,“你的魄寒决修得极好。” 顾轻微皱眉,“阁下的魄寒决似乎……” “走火入魔”,他从随手抓过一只小鬼,扼住其咽喉,就见寒冰从小鬼咽喉处蔓延至全身,最后稍稍一用力便碎成一堆冰渣,“就像这样,所有触碰我的生灵或亡灵都会被冻成冰雕。” 上邪压下鬼气,起身掐腰,骂骂咧咧道:“那你刚才还拿那只冰手抓我?” 北冥愣了一下,冷漠道:“我忘了,本想探探你颈间的命脉,毕竟你身上的死气比八百年前重太多。” 顾轻拧眉看向红衣,“死气?” “少和他说话,他脑子有病”,上邪撇了撇嘴,避而不答,朝北冥吼道:“施仇呢?阿止呢?你不会老毛病又犯了吧?” 她自入了铁围山就没发现他们半点踪迹,能做到此番的只有眼前这人。 顾二三闻言偷偷摸摸凑过来,一脸好奇和八卦,兴致勃勃地小声问道:“北荒主的老毛病是什么?” 上邪不咸不淡道:“看谁不顺眼就揍谁!” 果不其然,顾二三紧接着便听到一阵极其冷漠的声音想起。 北冥:“你是说那只小狐狸和那条龙?看着挺讨厌的,我揍了他们一顿,扔到万鬼窟里了。” 上邪:“……” 北冥:“你交朋友的眼光依旧很差,一个心术不正,一个满腹城府。” 上邪气得磨牙,抱臂冷笑道:“就是因为眼光差,才认识了你!带我去见他们,不然被鬼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北冥这人就像世间一缕没有七情六欲的孤魂,面瘫嘴毒且较真,“不,你骗我,上次离开时说过会常回来看我。” “你当这儿菜市场吗,说来就来!” “可我在这里待着很无聊。” “以你的法力随时都可以走。” “离开这里也很无聊。” “……” 众仙家眼角直抽,这真的是那个名震四海八荒的战神吗?头次见到比上邪还脑子有坑的人,简直是人间奇葩! 最后由于北冥不肯带路,上邪只能凭借记忆在铁围山中瞎找路,一群小辈的仙家似乎一点也不嫌弃北冥是鬼身,皆崇拜地围着他问东问西,可见昔年的北荒之主是不少世间男儿心中的英雄。 顾二三:“北荒主,你当年到底怎么死,不,陨落的?若是有冤情,我们可以帮你平反。” 某人冷漠依旧,“活着不痛快,所以便死了。” 众小辈:“……” 元城的侧重点永远与其他人不同,看了眼不远处的红衣,好奇道:“北冥前辈你是怎么和小公子相识的?” 他想了想,“唔,好像杀她的时候认识的。” 众人:“……” 顾轻则骤然看向他。 “那个时候她才这么高”,北冥用手比划了一个三岁小儿的身高,“应该是人魔之战的那年,她背着个破筐,筐里装着只小狐狸,一个人穿过战火腹地,用神明之血救了很多凡人,还差点被他们杀死。” 顾二三诧异道:“杀她?为什么?” “神明之血有起死回生之效,那群凡人想杀了她放血,拆骨烹肉”,他用看白痴的眼神瞥了眼顾二三,继续道:“所幸后来有人托我去杀她,至少死在我的手里会比被人生吞活剥了强,可那只小狐狸发了疯似地护在她跟前,最后被我的寒冰锥钉在树上,扎成了血窟窿……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发狂了,用十万烈火重伤了我,不然御皇十二翼那种废渣何以能杀我?” 众人:“……” 小辈们皆是一脸怀疑,上邪那种闻名三界的废物怎么可能重伤仙界战神? 北冥:“我死之后,身体被他们扔进了铁围山,魂魄也被囚在山中,直到两百年后那个长大的孩子走进铁围山……我用压制寒毒的方法为交换条件,吞了她半身鲜血,由鬼凝炼出实体。” 顾轻突然发声,“压制寒毒?是为了救那只狐狸?” “嗯,她花了很大的功夫才保住他的命。” 话语间,一座黑气弥漫的幽深山洞出现在众人面前,腐臭的血腥味从洞中飘出,熏得金枝玉叶的顾二公子直接吐了出来,“呕……这是什么鬼地方?” 其他人也纷纷掩面,呕吐声此起彼伏,上邪倒是神色如常,“万鬼窟,铁围山的腹地。” 顾二三扶着山壁,死活都不愿意进去,“你闻了不觉得难受吗?” 北冥就算天塌地陷都是一张冷漠至极的臭脸,难得咦了一声,指了指红衣道:“你们似乎对她有什么误解。” 顾二三:“啊?” 北冥:“她曾经被埋在万鬼窟的死尸堆里,待了三天三夜。” 顾二三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哆哆嗦嗦地靠近顾轻,低声道:“哥,你确定那人真的上邪吗?比你弟弟我还有废柴的仙界第一废物?她不会被人夺舍了吧?” “不会”,顾轻淡淡开口,走到红衣身侧,“我陪你。” 上邪闻言惊讶了一下,本欲拒绝,可瞥见白衣清冷如玉的侧脸,想起方才丢人现眼的强吻,怂的一批,愣是半个字都没蹦出来。 其余人可没胆子闯铁围山的腹地,商量了一下,决定在外面等。 “小公子,也我陪你进去,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好照应一二。” 说话的正是元城,他一身青衣干净利落,嘴上挂着少年人满是朝气的暖笑,与旁边一群饱受厉鬼摧残的狼狈仙家迥然不同。 上邪回眸看了他一眼,赏识道:“也好,还能长点阅历。” “阿城,我陪你”,同著青衣的叶家小姑娘也是胆大,持剑跟上,似乎是不放心自家师弟。 上邪没羞没臊地盯着那位清雅脱俗的美人儿,当真青衣绝世,赏心悦目,“安禅姑娘?” 叶安禅拱手行礼,温声浅笑道:“正是。” 上邪摸了摸下巴,继续笑眯眯地盯着人家看,撩拨道:“这名字起得真好听。” 话音未落,她就感到一束冰冷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顿时浑身一哆嗦,回头就对上了顾轻的寒眸,冷得好似恨不得一剑捅死她。 上邪:“……” 特么的,这男人怎么阴晴不定的,又生哪门子气? 面瘫冷情的北冥闻言亦是看了叶安禅一眼,“确实很好听。” 上邪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心道:都中邪了吗?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几人麻利地进了万鬼窟,洞中幽暗,曲折难行,上邪一脚将北冥踹到前头,让他手捧着一团鬼火带路。 那人冷漠的声音中难得听出一丝幽怨,“你似乎越来越暴躁了。” 上邪:“废话,要是你一天到晚总被别人算计,你能有好气?” 北冥:“你指的是趁乱跑掉的那只上古麒麟?” 上邪未言。 北冥:“所以说你交朋友的眼光一直很有问题,我要是你,敢对我说一句谎话便直接杀了,看不顺眼的也直接杀了。” 上邪:“……” 到底谁更暴躁? 顾轻似是想通了什么,“所以阁下当年勾结魔兽杀害东西南三荒主君是因为……” 北冥:“哦,是看不顺眼,他们设宴拉拢我,把虐杀凌/辱魔兽幻化成的少男少女当做宴会取乐的消遣,我瞧着不喜,便将杀了三荒之主杀了,放了那群魔兽。然后天帝问罪,诸天仙家说我做错了……” 数千万年来,魔兽一族的嗜血好斗又何尝不是被人族和仙界逼得,若是不反抗,便会被世人剥皮抽骨,姿容姣好的被凌虐猥亵。 走在后面的叶安禅闻言一声轻叹,柔声中多了一丝肯定,“北荒主未做错。” 人与魔之间,其实只隔一线,谁比谁更丧心病狂尚不可知。 北冥脚步一顿,回眸看她,“是吗?” 此时,山洞深处传出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正是施仇,“操操操,你们别过来!你摸哪儿呢?你蹭哪儿呢??滚啊!” 上邪闻声快步冲进万鬼窟的深处,此洞穴足有百丈高宽,四周石壁皆已尸骨骷髅砌成,壁沿上燃着永世不灭的鬼火,青绿色的幽光将整座万鬼窟照亮,中央祭台上两个男子被五花大绑,一群浓妆艳抹的女鬼死皮赖脸地围着两人。 “郎君,你就从了奴家吧!” 华止淡然打坐在原地,闭目养神,任女鬼们谄媚勾引,依旧无半丝动容,施仇就不一样了,对一众女鬼的酥/胸美腿避如蛇蝎。 “操操操,你们别碰老子,老子宁愿和上邪睡,也不愿意被你们恶心死!” 上邪:“……” 皆白剑出鞘飞上祭台,一众女鬼顷刻化为黑烟,隔断两人身上的绳索后回到鞘中,白衣闻言有些不悦地皱眉。 华止平静起身拂了拂袖上的尘土,温和一笑,端着一派公子惊鸿之姿,拱手道:“多谢顾兄相救。” 施仇撤掉身上的绳子,警戒地盯着北冥,手中暗暗运转法力。 北冥冷冷瞥了他一眼,“别不自量力。” “你……” “虽然现在说这话不是时候”,华止打断了两人的争执,儒雅笑道:“但诸位能不能抬头看看?” 万鬼窟是将山挖空建造而成的,顶部没有石壁,一眼就能望见漆黑的夜空,不对! 北冥眸子一眯,“五行周天大阵。” 铁围山上空被殷红色的阵法咒文覆盖,隐隐有发动的趋势。 顾轻皱眉,“是逆五行周天大阵。” 元城挠头不解道:“有什么不同?” 叶氏仙门深谙阵法,叶安禅作为门下首徒自然了得,缓缓道:“五行周天大阵是聚天气精华以利修行的阵法,但逆五行周天大阵是凝聚怨气以引人狂乱的阵法。” “想杀你的人真多”,北冥看向红衣,语气冷漠如常,“逆五行周天大阵一旦触发,铁围山中万鬼必会躁动,功力大增,陷入癫狂。我是鬼身,怕也不会例外,你待会儿悠着点,我若出手,记得躲。” 上邪眼角抽搐,“放心,我定会将你往死里揍!” “哥,救命啊!” 顾二三率领原本候在洞口的仙家子弟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身后追着一群目露红光的发狂厉鬼,顾轻当即出手,一剑横扫了尾随他们的厉鬼。 但万鬼窟本就不止一个洞口,石壁开凿了九九八十一处洞穴,如今每一处都传出厉鬼爬行的声音,似乎正集中朝祭台奔来。 “怎么了?” 另一边上邪接住突然倒地变回狐狸的施仇,见其从心脉开始冒出一股寒气,直到缓缓冰封全身,又怒又担忧道:“你骗我,不是说碧血昙花有用吗?” 冻僵的小狐狸呜咽了两声。 北冥有些同情地瞅着红衣,“他寒毒发作了,此时你若分心救他,怕是真的会死在这里。” “站着说话不腰疼”,上邪划破手心,以法力催动血液流出,缓缓温养施仇全身,寒冰渐渐消融,每次寒毒发作,她至少要花一夜的时间这样不停地催血施法,但如今……头顶的逆五行周天大阵已开启,真是倒霉出天际! 白衣不知何时悄然立在她身侧,明明是极冷淡的声音却让她异常安心,“你救他,其他的交给我。” 皆白剑插入祭台,刹那间寒冰封住了整座万鬼窟…… 天罚 整整一夜厮杀,万鬼窟祭台周围不是冰刃,就是鬼骨灰。 顾轻右手持剑抵抗逆五行周天大阵,左手挥掌令一波波厉鬼魂飞魄散,不愧是仙界第一公子,黑压压的祭台上白衣翩翩,一招一式都透着清傲孤冷,但再怎么游刃有余,一夜消耗也足令他脸色苍白。好在命悬一线的当口,一众七拼八凑的仙门子弟难得同仇敌忾对付不断涌上祭台的厉鬼。 北冥那只奇葩的鬼沾沾自喜地用铁链困住了自己,给上邪递去一个“你懂的”眼神,他怕自个万一控制不住身体内的鬼气,一不留神端了整个万鬼窟。 终于在黎明之际,上邪压制住了小狐狸体内的寒毒,红衣利索起身,轻抚了顾轻一把,在其耳畔低声到了句,“多谢。” 那温热的气息扑倒他耳畔时,竟让白衣浑身一僵、 心大的某人自然没有注意,双手在皆白剑抹了一下,掌心化出一道极深的伤口,血流如注,合掌幽幽道:“以血为祭,召烈火十万。” 一息之间,她周身鲜血顺着双手的伤痕迅速流逝,每一滴血都会化作一片烈火,血珠相连,烈火燎原,如坠地狱。 众人被眼前的火光冲天晃了眼,纷纷举袖遮目,再睁开眼时,面前哪里还有什么阴暗潮湿的万鬼窟,入目皆是漆黑的焦土,泛着点浓烟,方圆百里竟连鬼影都没有了,头顶的阵法硬生生被烧出个大窟窿。 铁围山的崖顶边,一袭黄金袍负手而立,朝阳镀在越不臣戾气俊美的侧脸上,光与阴暗完美交融,那人的赤金色的眸子俯视着山中一切,低沉笑道:“她总能给本殿下带来惊喜,方才那是什么?” 血麒麟立于其身后,冷眼看着,“十万烈火,天道禁/术。” “哦,她还修过这种邪术?” “可不,那样的蠢货!又白白送给你一个把柄。” 越不臣嘲讽一笑,“你知道本殿下想要什么。” 他真身为龙,赤金眸在朝阳之下流光溢彩,又掺着丝丝邪佞之气,看得人不寒而栗。 血麒麟眯了眯眼,“天罚,苍生树赐予她的魂器,这诸天仙家哪个不想要。” 越不臣低眉看着右手的断指,幽幽道:“恍兮惚兮,不明其状,据说天罚可以幻化成众生万相,手握天罚便等于手握天道。可惜她藏得太好,没人见过天罚的真面目。” “那还不是她身上最大的秘密,你下手太急了。” “只能怪她太不听话,更何况她可是神,永生不死!” 血麒麟不再说话。 越不臣扫了他一眼,声音冷厉起来,“把她引到凉山,我还有惊喜给她。” “先放了我的族人和妻儿……” “你没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 红衣一刹焚了整座铁围山,耗了半身鲜血,脸色白得和死人一般,摇摇欲坠间被一只微凉的手扶住,顾轻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暗中将修为渡给她疗伤。 “阿城,阿城……” 撕心裂肺的啼哭声回荡在山谷,叶安禅跪在元城身侧,满脸泪痕,她怀中的青衣少年被厉鬼化身的利剑穿心而过,血迹染红了衣裳。 一群仙门子弟经过一夜生死相托的磨炼,早已有了些情分,尤其是顾二三,他这人瞧着纨绔,但心性尚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顾轻身旁,“哥,你有没有办法救救他?” 顾轻皱眉,看向上邪,只见红衣摇头道:“心脉已断,回天乏术。” 铁链声响起,黑衣鬼身的北冥怕是这铁围山中唯一一只幸存的厉鬼,他拖着满身铁链,缓步走到叶安禅身旁,蹲下身好奇地瞧了半晌,就像刚懂事的孩童惊讶地看着世间的车水马龙,“你喜欢他?” 叶安禅对上那双如深渊地狱的墨瞳,低眉未言,泪珠从眼眶不住坠落。 “别”,上邪惊呼一声,还是没拦住北冥伸手沾了沾叶安禅脸上的泪珠。 肌肤相触的瞬间,所有人都以为那清美温雅的小姑娘会被北冥的玄寒体质冻成冰像,可叶安禅丝毫未受影响,只是感觉脸上凉凉的,抬眸便见那号称“上天入地,搅弄乾坤”的昔日战神把手指放入嘴中含了含,淡淡道:“咸的。” 上邪愣了一下,她与北冥相识千年,深知那人素来没有七情六欲,终日面瘫,比魔兽还无心,说话永远冷漠,方才那句“咸的”似乎沾了点人情味。 只听他没头没脑道:“我帮你救他,你养我可好?” 叶安禅一怔,还没明白话中意,便见北冥将千年修为注入元城的心口,那道狰狞的血痕正在缓慢愈合。 上邪眉头颦蹙,“你……” 她本欲阻拦,袖中的三枚破烂铜钱掉了出来,那卦象看得她眉头皱得更深。 顾轻抓住她的手腕,拦道:“那是他的选择。” 上邪沉声道:“逆天而行,终遭反噬” 顾轻深深看着她,言语中多了几分温怒,“那你呢?修炼十万烈火这种以燃烧自身精血为代价的邪术,不算逆天吗?” 上邪一顿,瞳孔微缩,想抽回手腕却被攥得更紧,呃,好像某人又生气了! 另一边随着元城的伤口渐渐愈合,北冥的鬼身愈发透明,在即将消失之际,上邪不再和顾轻僵持,出手将其残魂封印入一块鬼石中,递给了叶安禅。 她看了看一旁面色红润似是沉睡的元城,又瞧了瞧手中的鬼石,面上欣喜又迷茫。 上邪摇了摇头,无奈道:“他既然说让你养着他,你便好好收着这块鬼石吧!” 北冥那怪胎做事毫无逻辑,谁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叶安禅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拖着手中的鬼石,“救命之恩自当相报,北荒主他……他还会回来?” 上邪想起方才的卦象,怅然敛起目光,叹道:“天道周而复始,欠下的终是要还的。” 顾轻骤然回头,戒备地看向从狼藉废墟中走来的血麒麟,提剑道:“你还敢来。” 血麒麟脸色阴沉,直勾勾盯着上邪,“凉山,阿嫣还等着你去救。” 一众仙门子弟亦是恶狠狠地盯着血麒麟,顾二三听自家兄长说了误入铁围山的经过,当真是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人,骂骂咧咧道:“我靠,你们魔兽一族脸皮都这么厚吗?把人骗到这绝境送死,还敢求人救人,上邪捅死他丫的!” 红衣冷冷瞧着顾二三见手放到她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她挑眉道:“咱两很熟吗?” “喂喂喂,你揍了本公子那么多次!” “……” 所以你在骄傲什么? 血麒麟与上邪在这烧成灰烬的乱葬岗干瞪眼了良久,最后还是红衣先一步妥协,摆手道:“我去,你们都回去。” 顾轻一把提住她的衣领,竟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两人身高足足差上一头,上邪自十六岁炼成十万烈火那等邪术,便再也没长高过,相貌停留在十六岁,故而不管她辈分多大、活了多久,众仙家称她一声小公子,当真半点都不违和。 上邪:“操操操,顾轻你干嘛?放我下来!” 顾轻:“闭嘴,再说一句脏话试试?” 上邪:“……” 顾轻:“我陪你去。” 上邪:“啊?” 果不其然,顾轻直接将她提到了皆白剑上,不顾旁人的目光,御剑带她飞离了铁围山,血麒麟化成为上古巨兽,亦朝凉山奔去,留下众人懵逼在原地。 不到半日,两人一兽便赶到了凉山,不亏是越不臣设下的鸿门宴,明明青天白日、艳阳高照,凉山却连声鸟叫都没有,比铁围山还阴森恐怖,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血麒麟似乎被空气中那股血腥味刺激了,飞奔朝山林深处而去。 顾轻却一把抓住紧随其后的上邪,看着她惨白的侧颜,“你元气大伤,能应付吗?” 上邪眨着眼睛瞧他,无辜道:“你一定没看过自己那张脸,明明比我还惨白,竟还教训我?” 顾轻:“为什么一定要帮血麒麟?” 上邪苦涩一笑,“命数。” 她扔下两字,急忙去追血麒麟,却突闻山林深处传来一声悲怒交加的嘶吼声,宛如失心的疯子。 “你们干了什么?” “麒麟大人,你别生气啊,我们只是瞧你这如花似玉的娇妻生得十分惹人怜爱,一个人族居然下嫁给一只魔兽,当真千古奇谈,也不知这肚子里的婴儿是人是兽,便刨出来给众仙家看看,图个乐!” 上邪赶到时,只见山林深处的村寨里到处都是麒麟族人的尸体,小到三四岁的孩童,大到白发苍苍的妇人,而血麒麟的妻子阿嫣躺在一处青石台上,腹中胎儿被活生生刨了出来,鲜血淋漓的,随手扔在母亲的尸体旁。 越不臣正坐在不远处的仙椅上,一手支着下巴,冷眼瞧着一切,嘴角溢出轻蔑冷酷的笑容,他身后站着十二个周身笼罩在黑袍的人,面容上萦绕着一层黑烟,杀戮之气无声蔓延开。 “你说过我会饶过我妻儿和族人的”,血麒麟眼睛红透,额角青筋暴起,身上的魔气爆出,鬼魅移行到越不臣跟前,欲杀之而后快。 十二把萦绕如墨的剑眨眼间刺入其体内,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御皇十二翼已将他陷入围杀的绝境。 越不臣瞧着眼前跪地口溢黑血的人,“对蝼蚁哪里需要讲信用?” 血麒麟突然笑了,血丝满布的眼中迸发出狂喜,看向身后的红衣,笑得癫狂,“哈哈哈……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护持的苍生,不过是一群残忍恶心的玩意,你看到了吗?你逃不掉了,不是我逼你,是这群蠢货在逼你……” 他看向越不臣,阴冷笑道:“上邪会死的,她早晚会被你们杀了,但在那之前,她会搅得天地失色、乾坤大乱。” 插在他身上要害处的十二把墨剑突然拔出,血满黑衣,那人匍匐倒地,手脚并用地朝青石台上的妻儿爬去,脸上血泪模糊。御皇十二翼再欲出手了结其性命时,皆白骤然出鞘,白衣一身彻骨寒意和他们缠斗在一起。 上邪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眉掩去神色,依附于越不臣的一众仙家子弟纷纷围了上来,嘲笑道:“血麒麟也是脑子有坑,居然指望你这个仙界第一废物来救人!” “封了神管屁用?神力低微的废柴罢了!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个好师尊,能入众神殿靠命好而已!!” “哈哈哈……” 一只玉手掐住面前人的脖子,猛然发力将其扔出十几丈,撞到一棵枯树干上,五脏六腑被震出血,顺着嘴角溢出,“上邪你敢!老子是千苍山的首徒!!” 红衣冷冽抬眸,瞬间移到他跟前,一脚踩在他腹部上,语气淡得让人心慌,“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这些吗?诸天仙家骂了我千年,你见我赏过他们一个眼神吗?” 她生得美,弯眉一笑徒增几分惑人的邪气,回眸瞧着周遭一众仙门弟子,下巴轻抬,一派睥睨天下的气场,冷淡询问:“虐杀生灵、剖腹取子可觉得有趣?” 众仙门子弟通体一寒,腿脚不由发颤,这真的是那个废物上神吗? 越不臣突然笑出了声,“怎么?终于忍不住了?忘了你师尊怎么吩咐你的吗?不要惹是生非,不要招惹祸端,其实只要你早早把天罚交出来,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好啊”,她抬眸一笑,眼中流光溢彩,含万千风情,竟是美得颠倒众生,让越不臣一愣,下腹有些燥热,心痒难耐,终究一副好皮囊偏偏生了男儿身,若是女子该是何等风姿。 “既然你们都想一睹天罚真容,我便成全你们”,她笑颜如血夜亡花,拔下束发的金簪,嫣红的唇轻启:“苍生罪兮,降此天罚。” 一朝之间,阴云铺天盖地而来,似有吞吐山河之势,金簪脱手直接化成千万雷霆而下,劈在一众仙家子弟身上。 “啊啊啊……九殿下救命……” “天罚,是天罚……啊……” 五雷轰顶,方才还风光无限、趾高气昂的众人被劈成焦黑的人俑,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雷霆顺着红衣的指尖在空中转弯,直朝越不臣劈去,御皇十二翼列阵挡于其身前,阻挡天雷。 “原来如此”,越不臣含笑盯着她手中的凤尾金簪,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勾结魔兽,修习禁/术,重伤仙门子弟。上邪,本殿下在九霄云殿等你,等你自己来请罪。” 话音落,越不臣化龙跃上天际,冲出天雷阵,御皇十二翼如黑烟般悄无声息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红衣一口鲜血吐出,直愣愣朝地面倒去,被顾轻拦腰抱住,她厚脸皮地靠在白衣肩上,虚弱一笑,“这次闯大祸了,估计要被诸天仙家骂死了。” 顾轻:“我在。” 上邪眼前的事物越发模糊,昏迷前呢喃道:“什么?” 顾轻:“陪你一起扛。” 白衣的梨花香缓缓钻入上邪的鼻息,竟让人安心异常,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断袖 上邪打一出生就倒霉,怎么说呢,就是喝口水都塞牙,爹不疼娘不爱的,仙界都调侃三岁封神的风光,甚少有人知道她的苦楚,细数下来对她好的且没被她克死的真就那么几个人。 她昏迷前,脑子里一直琢磨着顾轻那张清冷好看的侧颜,想着又多了一个人。 众神殿,后院厢房。 上邪刚朦胧睁开眼,一只肉嘟嘟的小爪子便拍在她脸上,小狐狸半趴半卧在她胸口,正龇牙咧嘴地瞪着她。 她原本想起身,奈何一动五脏六腑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只能干躺着和小狐狸大眼瞪小眼,无奈道:“小祖宗,你又怎么了?” 寒毒发作后的施仇暂时只能维持小狐狸的形态,凶巴巴的声音也掺着一分少年稚嫩,“麒麟一族被灭关你屁事,居然强行驱动天罚为他们报仇,你知不知老子再晚去片刻就要给你收尸了!” 她在床上躺尸,百无赖聊道:“你又不是第一次给我干这种事情了,淡定淡定。” 啪的一声,小狐狸扬起粉嫩圆润的小肉爪又拍在她脸上,“淡定个你奶奶!” 他个头小,没多少力气,每次打脸都会把利爪藏起来,故而拍在上邪脸上跟挠痒痒一样。 上邪:“啧啧,你说从小到大我也没少教你礼数规矩,怎么张口闭口这般粗鲁?” 施仇:“我呸,明明是老子一口馒头一口水把你养大的,你这条命是老子的,怎么死什么时候死老子说了算!” 南柏舟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见人醒了,深深松口气,“施仇,小邪刚醒,你莫闹她。” 他从小把上邪当亲弟弟对待,如今瞧着她在生死线上摸爬滚打一圈,心疼得红了眼,自责道:“踏雪行风跑回众神殿时,我就察觉不对,但被九殿下设绊子拦下,幸亏顾少主将你送了回来……这可怎么办?等神尊出关,看到你这副样子……再知道你闯的那些祸,完了完了……” 上邪边听他唠叨,边揉了揉眉心,她家大师兄样样都好,就是这碎碎念的毛病让人一言难尽,急忙打断道:“师兄,我渴了。” 南柏舟一怔,将手里的药碗怼到她跟前,又心疼又生气道:“喝了,药仙尊者特意给你送来的,让你多活两天。” 上邪眼角抽搐地盯着那黑得发亮的药汁,“他怕是看我活得太舒坦,想送我一程吧!” “……” 南柏舟想起药仙尊者送药过来时那灿烂的笑脸,不由一哆嗦,“总归是仙药,有益无害。你在凉山上降下天罚,虽手下留情没劈死那群荒唐子弟,但废了他们的仙基,这会儿十万仙山的仙长正在九霄云殿上联名参你。实在不行,我去请神尊出关,我断不会让他们……” “师兄”,上邪打断了他,抬眸道:“你都不问我为何离开苏州城?不怪我为何又闯下大祸吗?” 南柏舟一叹,大手落在她头上,安抚道:“你是什么脾气,我哪里不知道,若不是逼急,怎会出手?” 上邪低眉一笑,心中如注暖流,赴死般饮下那碗汤药,差点被那股味道逼得晕厥过去,药仙尊者那老家伙当真下了狠手,但调息间便恢复了体力,怕是掺了不少稀罕仙药。 她掀开被子,勉强起身,“不用惊扰师尊,我去九霄云殿,越不臣脑子里想什么我知道。” “不行……” “不必去了”,华止负手走入屋中,缓缓道:“顾轻已去九霄云殿请罪,替你扛下来所有罪责,被罚雷鞭之刑三百,血麒麟一事已经暂时了结。” “你说什么?” 上邪身子没好,刚迈出几步,心口一疼险些让她头朝下栽去,幸亏华止扶住了她,嘴上不忘骂骂咧咧道:“那小屁孩逞什么能?” 像她这种活了上千的神明,两百岁不到的顾轻确实是个小屁孩。 华止被她气笑了,打趣道:“你这条老命还是人家小屁孩救回来的。” “……” 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 上邪:“越不臣就这么算了?他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把我往死里整。” 华止将她扶回床上,“他是不想算了,但中计误入铁围山的弟子们也知道是他暗中搞的鬼,这事他也理亏,也不知是你人缘好,还是顾轻人缘好,今日仙殿上有半数多的仙家没站到越不臣那一头。” 上邪思索了一下自己在仙界鸡飞蛋打的光辉事迹,实诚道:“顾轻人缘真好!” 华止轻笑,“确实。” 上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伤得重不重,雷鞭之刑听说和五雷轰顶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华止瞧着她紧握自己的手,对上她那双担忧的眸子,心中泛起一丝异样,但还是和煦道:“伤到不是大碍,老仙尊听说顾轻与纠缠在一起,气得七窍生烟,顾轻刚挨了鞭刑,一回戊戌宫就被罚到思过堂长跪。” 上邪:“呃,那老家伙还是这般不待见我。” 像长梧子那般固执迂腐、恪守礼法的老仙家见到她就恨不得拿戒鞭抽,不知道还以为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上邪怪闹心的,皱眉道:“我去看看他。” “不行。” “不行。” 两道声音分别来自南柏舟和华止,倒是一直和顾轻不对付的施仇慵懒地贴着毛,没说什么。南柏舟自然是担忧上邪的身体,华止则是不希望她再蹚浑水,明哲保身方是上策,两人费了半天嘴皮子将人劝在屋中养伤,这才离开。 小狐狸体寒,钻进上邪怀里取暖,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撇嘴道:“你本就是因为他才会离开苏州城,扯上后面一堆烂事,如今他扛了罪,也算是有始有终。” 上邪摸着小狐狸软乎乎的脑袋,给他挠痒痒,担忧依旧,“终究是个少年人,做事冲动,竟没头没脑地冲上殿替罪。” 小狐狸斜了她一眼,“呵呵,这种糟心事你以前干的少吗?难道今日这情形换做你有更好的解决之法吗?” 上邪语噎,“……” 小狐狸用爪子点了点右半边脖子,示意她挠这边,十分享受道:“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选中顾轻?” 上邪一顿,随即一笑,“他的心还在,还看不惯这世道,还足够出色,比我这千百年来见到过的人都出色,可光这些还远远不够,他还需要比千百年甚至更久的光阴。” 施仇:“光阴?” 上邪:“对,那漫长的岁月会给他留下最刻骨铭心的阅历,然后才不会再有任何弱点,才能做到铁石心肠。” 施仇默默点头,苦笑道:“也是,我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她望向窗外,似有悲伤,“这世上总会不断有人朝火海走去,或浴火重生,或就此泯灭,皆是天道。” 上邪老实待了不到半天,就偷偷摸摸溜出了众神殿,像个惯犯盗贼般轻车熟路地潜入戊戌宫,不得不说戊戌宫太大了,瞎逛良久硬是找不到思过堂,她正准备抓个人来问问,就瞧见不远处梨花树下有名灰衣仙士在练剑,呃,不能说是练剑,而是手持一把木剑在瞎砍。 她一晃身,便稳稳当当坐在梨花树上,朝树下人扔了颗石子。 灰衣仙士捂着后脑勺东张西望,怒道:“谁啊?” 上邪一笑,又扔了颗石子捉弄他,“二公子往上看。” 这名倒霉的仙士正是顾二三,抬头瞧见那雪白梨花树上的红衣时,原本气鼓鼓的脸突然蔫了,低眉嘟囔道:“干嘛总戏弄我?” 上邪瞧着稀奇,顾二公子向来心高气傲、玩世不恭,是个没事找事的混世魔王。上邪瞧着烦的时候,就收拾了他几顿,但这人记吃不记打,揍了也白揍,坏脾气根本改不过来,像今日这般息事宁人真是少见。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调侃道:“怎么今日这般好说话?” 顾二三背对着她,自顾自地挥剑,一脸活受委屈的模样,没好气道:“你离我远点。” 上邪倚在树干上,抱臂旁观,悠闲道:“怎地?我又没惹你?” 顾二三突然转身,提剑上前,不知在哪里受了气,气冲冲朝她吼道:“我问你,我的名字听起来很蠢吗?” 突然蹦出个这么不着调的问题,上邪张嘴了嘴,干巴巴地酝酿了半天,最终很不给力道:“确实不咋雅观。” 顾二三闻言扔了木剑,破罐破摔地瘫坐在地上,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抱怨道:“你说说同样是人,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差别怎么这么大?我哥天赋好,修为高,剑道更是一绝,连长相气度都是妥妥的仙界第一公子。而我法力低微,修为极差,就连样貌,娘亲也在肚子都偏心给了我哥,就连起名字,唉……老仙尊知道我擅自下凡误闯铁围山,连罚都懒得罚我!” 上邪听他倒了一肚子苦水,毕竟她也被骂废物多年,还真有点惺惺相惜,蹩脚地安慰道:“其实,也许,大概你也没那么糟糕。” 顾二三睨了她一眼,“你安慰人的话真敷衍!人家都说众神殿的小公子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偏你还是个藏拙的,如今仙界第一废物的名头稳稳当当地落到了我头上,我我我……” 哇的一声,昔日横行仙界的小霸王竟然毫无顾忌形象地哭了起来,想必回了仙界没少受委屈,不对,可能自生下来就没少遭白眼,毕竟自家兄长是那般齐于日月的存在,和人家一比简直就是茅坑里的臭石头。 上邪颇有点感同身受,又被他哭嚎得脑壳疼,念了个封口咒糊过去,“闭嘴。” 顾二三泪眼婆娑地瞧着她,因为张不开口,只能委屈地呜咽,上邪心中叹道:终究还是个孩子。 她心中微动,从乾坤袖中翻了半天,终于从犄角旮旯掏出一把金灿灿的宝剑,笑嘻嘻地朝顾二三走去,吓得人家孩子一愣,手脚并用地往后躲。 顾二三心里直骂娘:靠,我不就哭了一会儿吗,她居然要杀人灭口! 上邪:“……” 她揉了揉眉心,将剑扔给顾二三,解了他的封口咒,“此剑名鱼肠,你若能令其认主,它以后便是你的了。” 顾二三一惊,“上古十大名剑之一的鱼肠?” 那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兵利器,说是撼天动地都不假。 上邪又扔给他一本剑谱,“看着练吧,都是图谱,你若再学不会,我也没辙……喂喂喂,你小心点,鱼肠有灵,当心它一不高兴切了你!” 半空中一把金色流光、纹路精致的宝剑神气地立着,左躲右闪,怎么也不肯让顾二三碰到它,偶尔噹的一声敲在他头上,此剑不仅有脾气,还脾气格外大。 上邪听着都肉疼,“那个啥,你先告诉我思过堂在哪儿?” 威严的声音夹杂怒气而来,“你为何在此?” 红衣一回眸,目光恰和廊下仙风道骨的老仙尊长梧子撞到一起,那人顿时咆哮道:“上邪,你当我戊戌宫是你众神殿的后院吗?未经通报,说闯就闯?” “呃……” 她心道,这火气估计是还在恼怒她拱了他家那棵最清冷的白菜。 上邪难得诚诚恳恳道:“老仙尊,您听我说……” 还没说完,老仙尊大喝一声,一掌袭来,上邪重伤未愈,在四周掌风的威压之下竟动弹不得。 幸亏顾二三当即抛下鱼肠剑,十分仗义地飞身护到上邪跟前,拦道:“仙尊息怒。” “怎么?你兄长和这荒唐货厮混在一起,你也沾染了陋习不成?” 上邪眼角直抽,她这一身正气,哪里来得陋习? 忽然,仙界响起示警钟声,方才还亮堂的仙界上空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黑云,黑气翻涌不息,有吞吐日月之势,诸天仙山一时暗如黑夜,宛如坠入魔窟。 有弟子慌张赶来,“仙尊不好了,冥渊池封印被破,池子里的东西跑出来了!” 在场的闻言皆是一惊,冥渊池名列三界四绝境之一,与铁围山不同,它不在人间,而是在仙界,说白了是一池秋水,修为低者入池即化作血水而死,无人知此池多深,更不知池下有何物,只知自越氏登天帝之位,那方不大不小的池子就被用来关押十恶不赦的魔兽和犯了大错的仙家,是座实打实的监牢,再有那池水古怪得很,生灵入内最晚十日必做血水,久而久之清池水化作血池,里面的亡灵久不得出,比铁围山还邪乎些。 仙界上空的黑云压得越来越低,开始化作一缕缕黑烟攻击仙士,偏生黑烟无形无相、挡无可挡,如附骨之疽般钻入仙士体内,冥渊池中惨死的多为魔兽,黑烟中自带魔气,入仙者体内顷刻间便会入魔,杀戮之气大增,眼红如血,癫狂地开始互相残杀。平日里光鲜亮丽的仙界一时好不热闹,厮打声和哀嚎声不绝于耳。 老仙尊指着上邪,对顾二三道:“看住她,莫让她趁火打劫,祸害我戊戌宫。” 上邪:“……” 她人品这么差吗? 转眼,老仙尊又急匆匆吩咐身后的一众弟子,“随本尊去冥渊池重布封印。” 顾二三嘴角抽搐地站在原地,望着老仙尊离去的背影,看了看上邪,又瞧了瞧“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自己,真不知道老人家怎么想的。 空中的黑烟像是畏惧般丝毫不敢靠近上邪,而顾二三因此鱼肠剑捉弄地围着他,亦是没有魔气敢靠近。 顾二三纠结道:“那个,老仙尊年岁大了,难免脾气冲,你要不过去帮帮他?” 上邪有多少能耐,他在铁围山是见识过的。 只见红衣一脸悲催地扭头瞧他,“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重伤未愈?你家那仙尊方才要是真一掌拍过来,我保证吐你一脸血。” 顾二三:“……那你还敢闯戊戌宫?” 上邪:“顾轻在哪儿?” 顾二三一脸纠葛地盯着她,“你和我哥不会真有一腿吧?” 上邪:“……” 顾二三:“莫说老仙尊不会接受,就算是我,也断不能接受受……受你和我哥那啥!” 上邪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指着自己,愤愤不平道:“……我看着很像断袖吗?” 顾二三挑眉瞧着眼前唇红齿白、面若桃花的人,又看了看她骚包的红衣,反问道:“难道不像吗?” 上邪:“……” 轰的一声,两人顺着声音看去,不知是哪个倒霉仙家又走火入魔导致法力暴走,跟拆房子一样。 顾二三忽然大惊,“不好,是思过堂!” 上邪一愣,就算身上有伤也比某人快一步,直朝出事的方向奔去,老远就见一袭白衣周身萦绕着黑气,墨发横飞,仙力暴走得厉害,随便动动手指,对面的楼阁就轰然坍塌。不得不说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人物一旦发起疯来,真不是一般的变态,他周围百丈内只有一面墙还颤颤巍巍地立着,随时要倒的样子。 上邪脚步一顿,“……” 她掂量了一些自己如今的武力值和走火入魔的某人相比,突然有种掉头就跑的冲动,犹豫再三,还是轻唤道:“顾……顾轻……” 一个黑影瞬移到她跟前,与往日清冷之貌不同,如今的顾轻墨发披散在肩,苍白的脸上萦绕着魔气,墨玉般的眸海中有殷红血光肆虐,挑眉一笑间竟生出七分邪佞。 上邪心道不好,当即被一只大手扼住咽喉,“顾……咳咳咳……顾轻你看清楚我是谁!” 神志不清的某人眼中闪过些许清明,上邪趁机反手施了个法决,迫使他松了手,还没喘上两口气,就又被大力地掐住脖子,心里恨不得将顾轻的十八辈祖宗都问候一遍,“你特么的……唔……” 还没骂完,顾轻便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按住她后脑勺,不容反抗地吻了过来,四唇紧贴堵住了她所有的话。 上邪瞳孔一缩,双手敲打在他胸膛,怎么挣扎也推不开,被吻得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顾二三急匆匆赶来帮忙时,一进庭院先是看到满院废墟,紧接着就看到废墟中央吻得正火热的两人,吓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后退了两步,“靠靠靠,你们继续。” 然后,噹的一声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幸亏顾轻只毁了楼阁和屋子,若是连院墙和院门都毁了,连个遮掩都没有。 上邪艰难发声,“你……别唔唔唔……走!” 发狂的顾轻似乎很喜欢舔咬她的唇,连身上暴走的仙力都有所收敛,一个劲地按着她亲吻,像偷吃到蜜糖的孩子。 终于上邪在即将被吻窒息的前一刻手上猛然发力,啪的一声,又羞又怒地打在顾轻的脸,可打完她就后悔了,本就走火入魔的某人一时间仙力暴走更为厉害,墨眸转为贪恋暴怒的血红色,如狼似虎地盯着她,一副生吞活剥的架势。 她咽了口唾沫,秒怂道:“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紧接着一个天旋地转,顾轻直接把她按在一块坍塌的木门板上亲吻,与上次过渡鬼气的吻不同,这次唇齿相交,不断深入,极为粗暴,上邪心中默默为自己的节操流泪。 “唔唔……顾轻你混蛋……啊……你咬哪儿呢?你摸哪儿呢?” 顾二三和鱼肠一人一剑默默守在院门外,相视一眼,竟让有种越听声音越精神抖擞的感觉。 废墟中的顾轻一口咬在上邪的脖子上,硬是咬出血牙印才松口,然后伸出舌头在伤口上打圈轻舔,一只手无意间按在她胸口上,原本神志不清的脑子忽然一懵。 上邪脑子也是一懵,那一刹连挣扎都忘了,脸红了个通透,奋力去推压在身上的人,“顾轻你……唔……” 嘴再度被封上,即便顾轻如今神志不清,也潜意识里知道不能让红衣开口说话,因为她一说话,就让人有想掐死她的冲动! “唔唔……呜呜呜……” 上邪慌乱推拒中摸到了白衣被血染湿的背,突然一呆,瞧着满手鲜血,顿时想起这人被罚了雷鞭三百,重伤之下本就容易被魔气侵体,如今这么一闹腾后背上的伤怕是都裂开了。 上邪胡作非为地活了千年,头次有些于心不忍,想着顾轻身上的伤怎么也算是替她受的,到底是一脚踹开他,眼睁睁瞧着他走火入魔而发狂,还是任他在自己身上为非作歹? 好在顾轻后来只是紧紧抱着她亲吻,没再做什么越矩之事,上邪一时心软,怕再挣扎令他伤上加伤,便轻轻搂住他,将他体内的魔气一点点渡过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亲了,死猪不怕开水疼,就当被人咬了一口,况且还是顶好看的人儿! 她这般想着,心里舒服了些,运转法力为他疗伤,一个时辰之后渐渐发觉这吻似乎变了味道,顾轻吻得愈发温柔缠绵,抱着她像是要揉进骨血里一般,忽尔一声低笑,道了句:“喜欢。” 上邪心一跳,骤然吓蒙了,只见身上的人目光柔和,丝毫没有往日的清冷,贪婪地舔了舔她的唇,然后将头埋入她颈间轻嗅,呼吸渐渐平缓,竟是睡着了。 上邪:“……” 红衣走出庭院时,顾二三和鱼肠剑还老实地守在门口,见人衣衫凌乱地出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红肿的嘴唇和脖子上的牙印,满脸八卦式的奸笑。 顾二三:“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反正就算是断袖,你也是被我哥压的那个,我一点都不担心,哈哈哈哈哈……” 上邪:“……” 之前那么多次机会,为啥没打死这玩意? 她咬牙切齿道:“进去照看他,虽然魔气已消,但背上的伤口还需要换药。” 上邪望了眼仙界上空,黑云渐消,想必是老仙尊已经再度封印了冥渊池,毕竟是仙界数一数二的老头子,能耐还是有的,仙界中称得上“仙君”的不多,称得上“仙尊”的仅此一个,可见德高望重、修为深厚。 她做贼心虚地一手捂着嘴唇,一手捂着脖子,匆忙离开戊戌宫,可不想待会儿和那老家伙来个“偶遇”。她发誓,这次绝不是自己拱了别人家的白菜,是那棵白菜拱了她! 整个仙界刚历经了冥渊池之乱,到处都是走火入魔的仙家破坏的废墟,一个个或是狼狈不堪,或是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故而当上邪面色铁青、衣衫不整地路过时,谁也没注意到她,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众神殿。 啪的一声,上邪推门而入时,睡在床榻上的小狐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她一副丢了魂的样子,皱眉道:“你怎么了?” 上邪一溜烟滚上床,卷起被子盖上,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虚弱道:“让我歇会儿。” 她元气大伤尚未恢复,又是替某人渡魔气,又是运功疗伤的,这会儿累得没半点精力,眨眼就昏睡了过去。 小狐狸跳到她肩头,替她压了压被角,瞥见她脖子上的伤,目光一暗…… 心中怒火越烧越旺,他就想知道,老子从小养到大的娃被谁啃了! 共浴 上邪一直昏睡到傍晚时分,朦胧睁开眼时依稀看到一袭白衣坐在自个床边,下意识道:“顾轻你身上的伤好了吗?怎么到处乱跑?” “顾轻是谁?” 那声音似山间清泉般悦耳温和,不似顾轻清冷的声线,却格外熟悉,上邪当即就清醒了,看清眼前人后惊喜道:“师尊?你出关了?” 沈遗风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浅笑似春风和煦,“不然呢?以为是在梦中?” 上邪激动得都快哭了,当即扑了上去,拦腰抱住自家师尊,像个孩童般撒娇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师尊,我好想你。” 沈遗风轻抚她的墨发,眼中若有光,温柔一笑,“师尊也想你。” 他扫到自家小徒弟脖颈间暧昧的吻痕和牙印,眸中一阵山雨欲来的阴郁,转瞬克制住心中的狂躁,缓缓道:“冥渊池封印破的时候,为师便出关了,到处找了你好久,可是受伤了?” 上邪做贼心虚般地握住脖子,胡乱扯谎道:“没有没有,这是前几天阿狸寒毒发作时咬的,你知道他每次寒毒发作都会变成小狐狸,兽性难驯,有些意识不清。” 沈遗风目光一暗,且不说她脖子上的牙印不是和狐狸的牙口不对,就连这伤痕都是新鲜的,“是吗?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太纵容那只畜生,他心术不正……” 上邪最听不得这些,打断道:“师尊,阿狸是我陪我从小长到大的玩伴,他待我很好。” 沈遗风将她额间的碎发揽到耳朵后,叹息道:“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话,为了帮你压制体内十万烈火的至阳之毒,为师耗费了多少修为,你明明答应过我不再碰那本禁/书,却为了给那畜生压制寒毒……你心疼他,可知为师心疼你?” 上邪蔫蔫地低头道:“师尊,我错了。” 沈遗风:“为师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有自己的主意,故而整日总想着如何瞒着为师,欺骗为师。” 上邪急道:“师尊,我没有……” 话说到一半,她又有些心虚,老实巴交地低下头闭嘴。 沈遗风不依不饶道:“我听舟儿说你近日的事,他没能照顾好你,让你身陷险地,还身受重伤,着实该罚。” 做师傅的总能一句话戳到徒弟的炸毛点,“师尊你不能这样,师兄他待我很好。” 听到师兄两字,沈遗风脸色微寒,“我从未承认过他这个徒弟,为师说过此生只有你一个弟子。” 上邪:“可是师兄那么厉害,不收他为徒是师尊的损失,而且这些年仙界都把他默认为是师尊的徒弟了,我也默认了这个师兄!” 沈遗风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被气笑了,“所以你就替为师收了这个徒弟,仙界为何默认他为本尊的徒弟,你当为师真不知道?为师教你的所有法术剑道你都偷摸教给了他,欺下瞒上,肆意妄为,你是不是觉得为师这辈子永远都舍不得罚你?” 上邪噘嘴道:“没有。” 沈遗风这次却不再一味宠她,下狠心道:“是吗?从今日起罚你在房中面壁思过一月,不得再见任何人。” 上邪:“什么?别啊,师尊……” 她性子好动,真硬让她在房中待一月,不发霉也发疯,但神尊大人这次铁了心,尤其是瞧着她脖子上那些暧昧不清的痕迹,心中一股邪火直窜。 冥渊池封印破得蹊跷,整个仙界乱了好几日,不少修为浅的小仙直接堕入魔道,但这插曲别没有影响天道试炼的进行,而沈遗风出关后,天道试炼的一切事宜自然都由他一手操办,上邪每日关在小黑屋里面壁思过,除了自家师尊谁都见不到。 她整日趴在窗台边,瞧着院中金冠如云的苍生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顾轻他现在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苍生树摇了两下树枝,黄金叶哗哗作响。 “我关心他怎么了?好歹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你说他咬我?那是他神志不清,我不介意。” “就算他摸了我的胸……呃,他当时都走火入魔,应该不会记得。” “我擦,你一棵破树居然敢骂我二百五,你信不信我把所有的叶子都揪光?” 忽然,一阵清冷的声音入耳,“你在和苍生树说话?” 上邪一扭头便瞧见一身梨花白裳的仙君出现在回廊尽头,兴高采烈地招手道:“顾轻顾轻,我在这儿。” 白衣缓步走到窗边,冷淡道:“我看得到你。” 意思是没必要跟个傻子似地招手。 上邪对顾轻似乎永远不会有火气,像个记吃不记打的孩子,笑嘻嘻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顾轻的目光徘徊在她缠着白绷带的脖间,其实原本这种小伤上邪是不在意的,但架不住自家师尊那杀人的眼神,便由着他给自己上药包扎。 顾轻似是想起什么,微微皱眉,从衣袖中掏出一瓶伤药放到窗台上,略有纠结道:“我这两日一直昏迷,本应早点来看你的。” 上邪瞧着那白玉药瓶,嘴角一抽,试探性地问道:“那天思过堂发生的事你可记得?” 顾轻的耳根爬上一丝羞红,脑海中浮现那日的一幕幕,想起手中柔弱的触感,眉头顿时拧成一团,心乱如麻。 素来孤清冷傲的戊戌宫少主撒了人生第一个谎,一本正经道:“不记得,但我记得似是伤了你。” 上邪默默地松了口气,没发现她是女子就好,做一对断袖兄弟多带劲啊! 顾轻却突然郑重道:“多谢,还有……对不起。” 上邪:“啊?” 顾轻:“你没听错。” 上邪噗嗤一笑,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星眸里都是他,“顾轻,你有没有发现和我在一起后,你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了。我跟你说,这次天道试炼你一定要好好表现,一定能封神的,回头等你入了众神殿,我把我会的东西都教给你……喂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怎么说也是活了千年的上神,会的肯定比你多!” 素来清冷的白衣仙君闻言忽然轻笑了一下,宛如刹那烟火,那是他第一次对上邪笑,她方知“公子如玉,浅笑如兰”是何等意思,当真令人怦然心动,令人瞧着就愣了神。 只听他反问道:“活了上千年便都像你这般不知羞耻吗?” 上邪一时语噎,“我……怎么不知羞耻了?” 顾轻:“偷看我沐浴,扒我衣服。” 上邪:“呃,那都是意外。” 顾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上邪手支着下巴,微微一笑,“啧啧,都学会儿翻白眼了,有趣多了。” …… 神殿所在的仙山叫浮生远,山半腰处有一处灵气充沛的温泉,是修行宝地。沈神尊虽然说罚上邪一个月的禁闭,可那人老实待了七天就破功了。趁着某天夜黑风高,上邪美滋滋地溜到了后山温泉,倒不是为了修炼,她纯粹是去洗个澡。 还没走到汤池边上,就开始脱衣服,刚准备解开里衣时,就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心中责骂自己警惕性太低了,竟没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慌乱回眸间脚踩的那块鹅卵石又极为光滑,瞳孔一缩,一个没站稳朝身后的汤池倒去,“我靠!”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无语得令人心塞。 顾轻急忙去拉她,却被她反拽入汤池中,噗通一声,双双坠入导致水花四溅。 温泉池的水颇深,上邪水性不好,入水后慌得一批,胡乱地抓着身边唯一一棵救命稻草,而原本就是来泡温泉的顾轻只穿了件单衣,等他将上邪从水中捞出,操心地扶她站稳后,自己那件轻薄的单衣已被她抓得不成样子,衣襟大开,露出大片胸膛。 顾轻眉头微皱,但低眸就瞧见被浸湿的白色里衣包裹着某人纤细的腰身,领口敞开,露出白皙的锁骨和一小截裹胸,当即别开脸,面色微红,“你在此处作甚?” 上邪呛了两口水,边咳边道:“洗……洗澡啊!” 顾轻脸色爆红,“……” 上邪当男人当得太久,根本注意不到那么多细节,好奇道:“你又怎么在这儿?” 顾轻压下/体内的燥热,尽力平缓道:“参加天道试炼的仙门子弟皆入住众神殿,白日听沈神尊授课,夜里可来此处沐浴修行。” 他想起自己还握着上邪两只手腕,火急火燎地松开,大步朝岸上走去,“你在此处洗,我去隔壁的汤池。” 上邪见他别别扭扭的模样,以为是自己又惹他生气了,故而好死不死地套近乎道:“没事,一起泡吧!大家都是男人,难道你有的我没有?” 谁知顾轻脚步一顿,怒目瞪向她,“你确定?” 上邪突然感到一股寒意,浑身一哆嗦,呃,她现在还能说不确定吗? 顾轻的语调又冷了一分,“还是说你以前经常和男人一起洗澡?” 上邪:“???”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顾轻见她睁着湿漉漉大大眼睛,一脸迷茫单纯地瞧着他,心头的怒气竟毫无征兆地没了,阔步朝隔壁汤池走去。 两处温泉池只隔了一道半人多高的石壁,顾轻行为端正,能做到非礼勿视,上邪却未必,慵懒地将趴在石壁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隔壁汤池中打坐修炼的白衣,只觉得这人连背影都好看。 “顾轻,你到现在不会还守身如玉吧?” 白衣背对着她打坐运功,理都不理她。 上邪继续唠叨道:“我看好多仙门子弟没事就去人间勾搭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日子过得可滋润了,你就不考虑考虑?每日苦修你也不觉得闷?” 白衣依旧未言,对她的骚扰没半点反应。 上邪噘嘴,“顾轻,你这样是不行的,回头若是天道封你为神,是生生世世不能动感情的,更别提娶妻生子了。人生苦短,我劝你现在还没封神,去人间逍遥一回,及时行乐。” 顾轻闻言微微睁开眼,淡色的唇重复道:“不能动感情?” “对啊,神君是没有姻缘命的,注定生生世世孤独。” 顾轻抬起左手腕,那上面系着打了死结的一根红绳,是上次在铁围山捆住他和上邪的那根,除了月老和被拴住的两人,没人能看到他们之间的红线。他将法力注入红绳中,轻轻一扯,上邪的左手腕便被牵动,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她一脸懵逼。 顾轻却一脸淡然,“可你不是照样被系上红绳了吗?” 上邪:“啊?这不一样!” 顾轻:“怎么不一样?” 上邪一时语噎,虽然她现在都搞不懂这根红绳是怎么系上的,但按照天道来说明明是不可能的。 顾轻抬起头,望向穹顶星罗棋布的银河,轻轻一挥手九天之上的云雾之气骤散,黑夜之中万千星辰璀璨夺目,“把你的命星指给我看。” 他是戊戌宫的少主,天生便有掌控星辰之力,但始终找不到上邪的命星。 “噢”,上邪随手指向南边天际一颗光芒极其微弱的星辰,敷衍道:“就是它。” 顾轻那颗半死不活、随时可能陨落的星辰,转而瞪了她一眼,便是仙界最末流的仙家命星的光芒也比她指的那颗亮。 上邪嘴角抽搐,“哈哈,我骗你的,你愿意信就信,不信就算了。说正经的,我在凡间认识好多秀色可餐的姑娘,那是真正的肤如凝脂、腰似细柳……你就不动心?”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顾轻的目光刚好落在她脸上,借着月光窥见那人俏皮地托着下巴,温泉的热气让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染了娇嫩的粉色,他方知什么才是真正的肤如凝脂、朱唇如点,至于腰似细柳,他貌似已经不是第一次搂住那人的腰了,不得不说当真纤细得盈盈可握。 他察觉自己在肖想什么,整个人的身影一僵。 上邪瞥见他目光闪过波澜,心中暗笑,嘴上得意道:“动心了吧,回头我带你去人间勾栏院转转,那地方我常去,熟得很!” 顾轻眸色一冷,语调有些危险,“常去?” 上邪冻得一哆嗦,可谓怂得一批,当即改口,“呃……偶尔偶尔。” 顾轻似是生气了,冷笑一声,“你这副模样去了勾栏院,还不知是谁调戏了谁?” 上邪:“……” 只要是有眼睛都知道,肯定是她被占便宜啊! 论道 自从在温泉里被顾轻逮住,上邪又偷跑去洗了几次澡,每次都倒霉地撞见顾轻,搞得她脏到发臭都不再去汤池子。不仅是她,众神殿参与试炼的一众仙家子弟也好久步敢去温泉沐浴,顾轻那冰坨子往池水里一坐,谁敢靠近。除了上邪,但凡接近汤池的活物都被冰冻三尺。 一个月禁足结束当天,上邪屁颠屁颠跑出来放风,还没嘚瑟两下,就被沈神尊抓到诸仙论道会上,严令禁止她到处闯祸。 所谓诸仙论道会,不过是一群倚老卖老的仙家和一帮趋炎附势的小辈凑到一堆,侃侃而谈世间大道,高谈阔论,落下些流传千古的狗屁文章,让小仙家们捧臭脚。往日都是在戊戌宫举办论道会,这次正赶上沈遗风出关,诸仙便提议在众神殿畅谈,由神尊主持。 上邪视这种糟粕虚伪的论道会为屎溺,别说不小心踩上一脚,光闻着味都膈应,避之不及! 众神殿内雅乐声四起,群仙皆已落座就位,正相互寒暄,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众人见沈遗风出现在殿门口时,齐齐起身行礼,然后就看见温润高雅的神尊大人刚跨过门槛,忽然脚步一顿,伸手往殿外一抓,像抓小鸡仔般把一名红衣少年从殿外拖了进来,嘴边还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半丝不失风度。 上邪一脸悲催,半死不活地挣扎着,“师尊师尊,你给我留点面子?” 沈遗风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宠溺道:“你还要那东西?” 上邪:“……” 旁人都觉得沈遗风是遗世明珠、翩翩君子,只有她知道高不可攀的神尊大人是个切开黑,腹黑得一批! 两旁席位上的仙家见了她都露出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纷纷怒然摔袖,嗤之以鼻,唯有那么一个人例外,低眉饮茶,目下无尘。 上邪眼前一亮,“顾轻顾轻,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看看我啊!” 然后是完全得不到回应的尴尬。 顾轻这人永远一副淡淡的样子,像一幅落墨清浅的山水画,又犹如一把细薄的剑,锋芒藏而不露。 沈遗风手中一空,自家徒儿已逃离了掌控,屁颠屁颠地坐到白衣仙君身侧的席位,笑吟吟道:“师尊,我坐这儿就好了,绝对不捣乱。” 那一瞬沈遗风瞧着空落落的掌心,竟有一丝莫名的失落,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夺走了。 顾轻抬眸对上沈遗风略暗的目光,察觉到一丝微不可查的杀意,然后便见笑容随和的神尊大人负手走上主座,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哟,我就来晚了一步,你就把我的席位给占了?” 来人一身骚包的紫色华袍,衣襟半遮半掩,墨发如泉披散在肩上,极为不修边幅,偏生长得更骚包,男生女相,那媚眼如丝、肌肤若雪怕是连女人的比不上。 上邪嫌弃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你离我远点,怎么说话还嘴漏?” 男子手里拎着酒壶,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摇摇晃晃地走到上邪身边,一屁股坐下,两人非要硬挤一张席位,“小混蛋,往旁边挪挪!” “谁是小混蛋?” 她嘴上虽不饶人,但还是往旁边挪了挪,伸手扶住摇摇欲倒的男子,有眼力见的都能看出两人关系不错。 顾颜城,戊戌宫上一任的掌门人,修为高深莫测,但他生性疏狂,没做两年掌门便撂挑子不管,四海逍遥去了。 这为老不尊的东西与上邪是多年酒肉朋友,臭味相投。 “当然你是混蛋,这四海八荒论臭不要脸,你是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颜城子将酒壶怼到她嘴边,“要不要来一口,我把酒仙的命根子给偷出来了,他追着我揍了好久!” 上邪眼角直抽,忍住一脚将人踹出去的冲动,“不喝。” “咦,你转性了?美酒在怀居然不动心!” 颜城子举着酒壶就要硬塞她喝,顾轻见之皱眉,刚要阻拦,却被另一旁席位的华止拦住,“放心吧,沈神尊出关了,她不会再喝酒了。” 顾轻:“为何?” “神尊不喜”,华止笑着低头品茶,掩住脸上神色,不深不浅道:“她啊,最听师尊的话,你别看她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却精通茶道,和沈神尊一样喜欢喝清茶。” 顾轻闻言心中有些微恙,忽然想起上邪虽然常年饮酒,但身上并无酒气,反而有股幽幽的茶香,原来连喜好都随了沈遗风。 颜城子在上邪身侧吵吵闹闹,她忍着怒气揉了揉眉心,从乾坤袖中掏出一壶烈酒,二话不说地给颜城子灌了下去,紧接着就听见噗通一声某人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安静了! 红衣满意地勾了勾唇。 坐在后排的顾二三听到动静吓了一跳,急乎乎跑到跟前,扶起颜城子,担忧道:“舅舅,舅舅……你把我舅舅怎么了?” “喝多了,他不是经常喝多吗?去年我还把他灌醉扔到茅厕里睡了一宿,放心吧没事!” 顾二三:“……” 上邪是他见过最卑鄙无耻的人,没有之一。 戊戌宫与叶氏仙门的席位挨得很近,叶安禅那小姑娘手里捧着块黑石,偷偷摸摸凑到上邪身边,和做贼般小声道:“小公子,小公子,你能否帮我看看北荒主栖身的这块黑石,最近越来越凉,可是出了什么事?” 北冥仙身已毁,只剩戾气深重的魂魄,说起来也算个凶煞邪物,即便没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若是让其他仙家知道叶氏掌门的小女儿藏了这号人物,整个叶氏仙门怕都要遭殃。 上邪对这位清丽脱俗的青衣美人儿格外喜欢,叶安禅身上有一股不染世俗的恬淡气质,根本不是那些浓妆艳抹的六界美人可以比拟的。上邪伸手戳了戳那块石头,手指瞬间结了一层寒冰,反观叶安禅随身带着那块破石头都不见有事,简直是差别对待。 红衣默默在心里把北冥骂了个狗血淋头,忍着指尖上的彻骨寒意,咬牙切齿道:“正常,他的魄寒决修得走火入魔,寒毒早就入骨噬魂,这黑石越凉说明他魂魄恢复得越好。” 叶安禅小姑娘闻言乐开了花,“是这样啊,多谢小公子!” 说完,宝贝似地捧着那块黑石回到了座位。 顾二三看了两眼,从后面的席位探过头来,在红衣耳朵旁嘟囔着:“我一直搞不懂,北荒主为何要救元城那小子?” 上邪捂着冰凉的手指,气呼呼道:“北冥那奇葩,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应该问安禅。” 她瞥了眼青衣美人儿的清秀侧脸,叹了口气道:“大抵是瞧着顺眼,看着欢喜。” 顾二三惊讶道:“你是说北荒主喜欢安禅?” 上邪点头,“嗯。” “可仙界谁不知道安禅喜欢元城那小子,北荒主牺牲这么大岂不冤枉?” 上邪朝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我说,你这人怎么这般没出息,我若是喜欢一个人,即便是天道阻隔、千难万险,亦还是喜欢,亦还要护他周全。” 顾二三顶嘴道:“你是神,不能动凡心。” “在这世上生而为人的,你见过哪个能对感情收放自如?若是真的动了心,大不了一道天雷劈下来将我劈死,能改变什么?生死而已,可抛开生死不论,亦还是喜欢。顾轻,你说是吧?” 上邪啃着桌案上的鸡腿,用油手扯了扯白衣的袖口,周围仙家瞧见都倒吸一口凉气,戊戌宫少主的洁癖是出了名的,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上邪要被白衣仙君一剑掀飞时,谁知那清冷的人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 上邪从那高冷的眼神中读出很多东西,然后秒怂地松了手,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容,没出息道:“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别这么看我!” 顾轻回过头来正襟危坐,不再看她。 顾二三瞧见这一幕嘴角直抽,调侃道:“你哪儿那么多歪理?” 上邪:“这是至理名言!” 雅乐止,论道会开始,沈神尊说了几句,剩下便都交给长梧子那老家伙来操办,毕竟他可论道会的中流砥柱,每年论道时都不忘写两篇文章骂骂上邪,谴责其种种恶行。 长梧子:“诸位仙友,此次论道会以‘众生之道’为题,请诸仙家畅所欲言,弘我道法,振我仙界之威。” 接下来便是一群德高望重的老仙家说些神乎其神的道理,怕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所云,然后众人表示赞赏钦佩之类的云云。 足足两个时辰过去了,一干老当益壮的鹤发仙长们依旧在喋喋不休,长篇大论。 顾二三一手支着脑袋直打瞌睡,瞧着前座的上邪亦是一副欲生欲死的样子,用筷子戳了戳她,“上邪,你的道是什么?” 红衣上下眼皮正打架,为了不给师尊丢脸,死撑着不肯睡过去,没精打采道:“哦,无灾无痛,逍遥快活。” 顾二三打了个哈欠,困得说话都有些迟钝,“巧了,我也是,我想做个凡人。” 上邪懒洋洋地回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啥?” 顾二三强撑着精神,“做个凡人啊,话本不都是这么写的吗?神仙想做凡人,凡人想做神仙。” 上邪给了他一个看智障的眼神,“本来脑子就不好使,少看点乱七八糟的话本!” 主座上的沈遗风一直盯着红衣,干咳了两声示意。 上邪急忙回过头,麻利地坐好,奈何手忙脚乱间打翻了茶杯,幸亏一旁的顾轻稳稳出手接住,信手帮她把茶杯摆回桌上。 红衣松了口气,笑道:“谢了。” 顾轻淡淡看向她,好似在斥责她的粗心大意,开口却异常平和,“过些时日是你一千岁的生辰?” “啊?” 上邪挠着头冥思苦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嗯。” 然后就听到那冷淡的声音追问道:“你可有喜欢的东西?” “啊?” 上邪险些以为耳朵坏掉了,又见顾轻一脸认真,满肚子坏水顿时又开始翻腾,嬉笑道:“我给你数数,酒色财气,我都喜欢。” 顾轻瞪向她,“你一个神君,为什么张口闭口便这般粗俗?” “可我就是喜欢那些俗气的东西,人间富贵嘛,瞧着多欢喜!怎么?想送我生辰礼?不如你……” 砰的一声,长梧子一掌拍在玉案上,“小神君既然有话说,不如当众说出来,私下交谈难免有失体统!” 满殿的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让上邪有种凡间私塾的孩童顽皮时被先生抓包的感觉。 上邪:“呃……” 沈神尊无奈地摇了摇头,便知道那人干坐着都能惹出一堆祸事来,温和开口道:“阿邪你不妨与众仙说说,究竟何为道?” 好在那混世魔王平时最听师尊的话,此时也舍不得让他丢脸。 红衣站起身,难得认真地行了个礼,“是,师尊。” 上邪这人是个实打实的混蛋,没正经的时候,众仙家从头到脚能挑出她千万个错处,可当她就那么傲然而立,星眸沉寂又暗暗流转光华时,连长梧子都不得不承认,这满殿群仙哪个抵得过那人翩翩绝世、冠绝四海? 然后便听到红衣的声音如碎落的清泉回荡在大殿内……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万物生长消息,天道周行不殆。” 稀罕 话音落,众仙家一时听呆了,也看呆了,这当真是那个仙界第一酒囊饭袋能说出来的话吗?便是世间繁华、枕上星河又怎么比得过她半分风华绝代? 上邪:“……” 她光看众仙家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总觉得这群混蛋又在心里骂她! 还是长梧子最先从惊艳中缓过劲来,以拳抵唇干咳了两声,“既然肚子有墨水,知晓大道,平日里何必装作那般疯癫的德性?” 上邪笑出一排小白牙:“仙尊说笑了,我可没装,生下来便不讨人喜欢,连阿猫阿狗见了我都嫌。” 这话说得没毛病,她自生下来便爹不疼娘不爱,小狐狸对她的嫌弃恨不得写在脑门上。 长梧子撸着胡须,“你是神君,何必妄自菲薄,专心修炼方是正理,莫要闲来总和凡间那些畜生厮混。” 上邪脸一黑,“畜生?仙尊这是骂的谁?” 长梧子:“自是凡间那些凶煞的魔兽,生来无心的家伙本就是无情无义的祸害。你若有心,我已奏请天帝,此番绞杀北荒魔兽之行可算上你一个,积些功德。” 上邪:“呵,功德?” 长梧子:“也是看在你尚有可造余地的份上,再给你一个机会。” 上邪:“千年的神魔之战后,仙界不是已经答应为政神君对下界魔兽网开一面了吗?仙尊又何必再起杀戮?” 长梧子:“你也说了是千年前的陈规旧律了,我等修仁义行大道,对此般孽畜便该见一个杀一个。” 上邪冷哼一声,讽刺道:“你也不过是仗着投了个好胎,生来便是神仙,挥手便是四海朝拜。若是天道偏颇一下,让长梧子投了个畜生道,活成你口中最卑劣的孽种,我看你还有什么脸跟我说什么见一个杀一个!” 主位上的沈遗风皱眉,“阿邪,住口!” 长梧子已愤然拍案,“你放肆!” 老仙尊德高望重,在仙界顺风顺水多年,很不凑巧,这辈子所有顶撞谩骂他的话都是出自上邪之口。 上邪:“我便是放肆又如何?你们整日将尊卑礼法,又大谈什么仁义博爱,在这逍遥仙界作威作福。我倒要问问,若真按礼法而来,吾乃神君,即便你是仙尊,却与我还差了一个品阶,有什么资格骂我放肆。若真按仁义而来,尔等张口闭口便是这个畜生那个妖邪,干的却都是些滥杀无辜的勾当!” 此言一出,满殿群仙哗然。 顾二三扯着红衣的袖口,用眼神央求她别说了,如此言论无疑于犯了众怒。 沈遗风呵斥道:“阿邪,向老仙尊赔礼道歉。” 上邪什么都可以忍,唯独这件事不能,“师尊,我若是错了,扒皮抽骨我也认,可若没错,谁也别想让我低下头。” 长梧子气得直捶胸口,“你敢说你没错?那不过是一群没了心的畜生,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相护?” 上邪:“没有好处,我便能不能说句公道话吗?我便要昧着良心和尔等一群道貌岸然之徒同流合污吗?这世间生灵都是一样的,皆是从娘胎里来,再化作尘土去,到底有何不同?凭什么诸位在此尊荣加身,三言两语便能决定旁人的生死?” 长梧子:“我等位列仙班,便身负苍生之责,不可推卸。历代仙士皆以斩妖除魔为匡扶正道之路,身居多高的位置,便该担多少职责,千百年来世代如此,岂容你信口雌黄!” 上邪:“世上人,人间事,确实历来都是这样。可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这一声质问铿锵有力,回荡在大殿中,众仙缄默,要么不赞同,要么不敢言。 上邪这人明明视人间礼教为无物,可好似又比任何人都懂得世间的道。她的嚣张傲然是刻进骨子里的,若她认定了什么,纵使与天下人为敌,也不惧。 唯有顾轻放下茶杯,抬眸看她,淡淡道:“我觉得她说的有理。” 长梧子险些气出一口血,大喝道:“轻儿,你莫要被这竖子蛊惑!上邪,你身为神君,便应该遵守天地之法,效仿先贤铲除妖邪,这是你的天命,也是天道!” 上邪:“那是天道,还是你们的一己之道?所谓天命又如何,我若是活着不痛快,便掀风起浪、扶摇直上!” 沈遗风怒摔了案上的青瓷琉璃杯,“放肆,这四海八荒容不下你了是吗?你还想干什么?忤逆天道吗?” 南柏舟、华止和阿一齐齐出列,跪在殿下,“神尊息怒!神尊息怒!神尊息怒!” 这般场景对三人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自幼时起他们三个便时常为上邪求情,如今三人跪成一排,先后磕头,动作格外熟练,眼中的担忧倒是从小到大都未变过,为那小混蛋操碎了心。 沈遗风看向上邪,斥责道:“给我滚出去,到苍生树下罚跪思过。” 红衣压下一腔怒火,不卑不亢地行礼,“是,师尊。” 末了,一场诸仙论道会不欢而散,在场的长辈将上邪骂了个狗血淋头,小辈们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心里却不免有几分佩服上邪,仔细想来她说得好似也没错。 只是终究没人敢像她那般坦荡说出来罢了! …… 后院,苍生树下。 “阿树,我又被师尊骂了。” “喂,你说谁活该呢?明明那些大道理都是你教我的!” “算了,反正你我都活不长了,操心那么多干嘛,随世人去吧!” 上邪在树下一边发牢骚,一边丢着手里的鱼粮,喂着一旁池子里的两只金鱼,神情有些颓废,倒像是累了。 顾轻站在走廊下,远远望着红衣的背影。 他很早便发现,那人虽然整日嬉笑玩闹,瞧着没心没肺的,但眼中总有一股化不开的悲伤,就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好似在这世间漂泊了很久。 一声清冷的声音响起,“他们说的,你不必在意。” 上邪回眸瞧见白衣如画的人儿,一见美人顿时什么憋闷都空了,“哈哈,本就没什么可在意的。他们又不会善待我,又不会陪我走一辈子,管他们作甚?” 她心里一阵美滋滋的,她家顾轻长大了,都学会安慰人了。 不得不说,上邪简直臭不要脸到了极点。 顾轻:“你会觉得被孤立吗?” 上邪:“嗯?” 顾轻:“这世上人山人海,你身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懂你所想。” 上邪一笑,眨着眼挑逗道:“不是有你吗?” 顾轻微微皱眉,“你活在世上这么久,还没学会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上邪:“可你又不是别人啊!我这人记吃不记打,怨恨在肚子里待一天,明个可能就散了,待我好的人,我加倍待他好,待我坏的人转眼就忘了。” 顾轻忽然发现,她的眸子是很清澈,清澈得就像九天的星辰,美得令人沉醉,但同时也像茫茫星海一样,让凡夫俗子捉摸不透,无法参悟一丝一毫的天地玄机。 顾轻叹息道:“身为神,为何要忤逆天道?” 上邪低眉,掩去眼中光华,“我只是怀疑它。难道你真的信奉它吗?相信它所说的,所规定的,所惩罚的?” 顾轻沉默未言。 上邪:“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开辟了天地,是谁定下了世间的规则,又是谁在主导你我顺从天道?我们活在天地间,早已习惯了周遭的一切善恶是非,习惯于臣服,苍生不见天道,犹如人不见风,鱼不见水,习惯了而已,但这又是多么可怕的习惯!” 顾轻拧眉:“你想改变天道?” 上邪:“是,我想打破僵局。” 顾轻:“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红衣眼神坚定,“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才是最不可能得事情。顾轻,你相信我,去相信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只要你坚信,也许总有一天能实现。” 顾轻:“你要明白,不管你如何坚信,世道不会因一人之力改变。” 上邪执着道:“可以的,只要我足够强大。” 强大到可以撼动仙界的法则,可以扭转苍生的败局。 顾轻沉默了良久,问道:“这是你所求的?” 上邪挠了挠头,气势一下子就弱了,“啊,也不全是。” 顾轻倒是好奇,“嗯?” 红衣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土,一个飞身爬到苍生树,坐在最粗的那根树枝上恣意摇着腿,“就算修到武学巅峰,问鼎神尊又如何?又不是我真正稀罕的。” “那你稀罕什么?” “你对我笑一笑。” 顾轻冷冷瞪了她一眼,拂袖离去,果然就不该好心安慰她。 上邪没品地撸着苍生树金黄色的树叶,急道:“顾轻,别走啊,你就对我笑一笑嘛!” 时隔多年,顾轻依旧记得那日红衣坐在树上苦苦央求着,可他终究没露个笑脸,甚至连头都没回,好像有什么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上邪失望地瞧着白衣渐行渐远,一脸可惜又委屈的模样,抱怨道:“长了这么好的一副皮囊,怎么就不爱笑呢?” 她想,那样的人笑起来,一定极为好看,像盛世烟火般。 …… “大外甥,在想什么呢?” 颜城子抱着酒壶一出众神殿的门,就看见自家大外甥在倚栏发呆。 顾轻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舅舅,你认识上邪多久了?” 颜城子:“唔,从她穿开裆裤开始就认识了,那时候这小家伙奶凶奶凶的,偷她块糕点吃,天天迈着小短腿追着我揍……” 顾轻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自家舅舅,一大把年纪和小孩子抢东西吃,确实是他这没皮没脸的人能干出来的 顾轻:“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趣的人。” 颜城子笑眯眯的,心道:大外甥你输定了,开始想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听二三说你想给那小混蛋准备生辰礼物。” 顾轻嘴硬依旧,“她帮过我,回礼而已。” 颜城子笑容渐渐猥琐,“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我看她挺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你若愿意,生辰那日便陪她待一天。” 顾轻冷哼一声,不屑道:“她不是喜欢人间富贵吗?” 颜城子哈哈直笑,“那小骗子满嘴谎话,你还真信了。你不知道,若是没人理她,她能一个人待很久很久,就在众神殿后院那棵苍生树上,她有时候一发呆便能发个十几二十年。其实她未必是真的喜欢狗屁的人间富贵,只是一个人待太久了,久到心都凉了……” 她啊,只是太孤独了。 醉酒 上邪自从在诸仙论道会闹了一通,便被沈神尊禁足在房中反省,闭门思过对她而言简直是家常便饭,悔不悔改就不知道了,反正她照例天天溜出去胡闹。 阿一那呆子在后院开垦了块菜地,赤脚踩在土地上,拎着锄头忙碌,大刀阔斧地种萝卜,他这人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能整日将自己弄得和黑碳一样,半点都不像个九重天的神仙,倒是十分的接地气。 红衣幕天席地地躺在田间地头,也不嫌脏,活脱脱一土地主,慵懒道:“阿一,天天吃萝卜,你不腻吗?” 清秀的少年笑弯月牙眸,稚气道:“不腻啊!” 上邪差点把土啃了,“可我腻啊!咱都吃了一千年的胡萝卜了!!你就不能换样儿菜种!!!” 自从阿一来了众神殿,上邪一天三顿萝卜宴,就算是满汉全席、人间美味,吃了千年也要吐了。 一只雪白的小狐狸从墙上跳到田头,优雅地走了两步,周身泛起云雾,渐渐变幻出一名墨衣的少年,露出一张俊美又娘气的脸,正是施仇无疑。 他挑眉道:“干嘛又欺负阿一?” 上邪翻了白眼,“滚滚滚,眼瞎就去治,离我远点,挡着我晒太阳了!” 施仇盘腿坐在她身旁,拿起根萝卜苗放在嘴里啃,“今日怎没跑出去逍遥?莫不是真打算禁足思过,这可不是像你啊!” 上邪闻言嘴角一抽,想起昨日的荒唐事,难得老实巴交地没怼回去。 施仇睨了她一眼,坏笑道:“莫不是又惹那姓顾的生气了?” 上邪翻了个身,换了面晒太阳,“去去去,少消遣我。” 施仇:“呵,不足为奇,说说吧,又怎么惹到那位仙界第一公子了?” 提起来上邪就一肚子气,“哼,你说我好心好意送了他几本双修心法,不知感激就算了,居然叫我滚,你不知那里面的春/宫图画得可细致了,那教一个惟妙惟肖,啧啧……” 施仇笑眯眯盯着她,竟有些阴森森的感觉,和善道:“他竟没将你打出去,倒还当真待你极好。” 上邪:“……” 为啥觉得画风有点诡异呢? 施仇拂了拂衣袖,从乾坤袖里掏出件东西来,一本正经地支招道:“你送的礼不好,换成这件他定然极为欢喜。” 上邪:“啊?” 她接住施仇抛来的一串金铃,那铃铛做工委实精巧,浮雕着华丽的纹案,日光下金灿灿的,风一吹便响起悦耳的乐声,确实漂亮极了。 上邪想了想顾轻那一身皎若云间月的白裳,犹疑道:“这东西他会喜欢吗?虽说好看,但瞧着不甚般配。” 施仇弯眉笑得邪气,“肯定会,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神尊大人那么刁钻的脾气不是照样被你哄得服服帖帖吗?” 上邪寻思着确实如此,跃跃欲试道:“行吧,那我现在就去戊戌宫送给顾轻。” 她急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土,屁颠屁颠地往外跑,那没出息的德性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施仇叮嘱道:“记住,一定要亲手给他系上,诚意最重要,不然他不原谅你可别怪我!” 红衣翻墙而出,模糊的声音传回,“知道了。” 阿一从方才起就干拿着锄没动,盯着那串金铃左看右看,直到红衣走了,才拍着光秃秃的脑袋道:“我想起来了,那金铃不是月下阁封印的邪物吗?” 施仇啃着萝卜,得意洋洋道:“哦,是啊,我去药仙宫偷丹药时路过月下阁,从月老那儿偷来的。” 阿一:“……” 施仇盯着上邪离开的方向,惬意道:“这下有热闹看喽!” 阿一莫名头大,一板一眼道:“据古书中记载,那金铃名为连理,是民间一名因爱生恨的巫族女子所铸,为了试探偷情的丈夫是否还真心爱她,便施计让丈夫在生辰当日亲手为她系上金铃。若是她丈夫还爱她,那铃铛便会紧紧系在他腰间,发出悦耳的铃声。若是不爱,金铃的绳子顷刻便会断开,铃身化作业火烧死负心之人……这……你……上邪……” 施仇还是头次听到这连理铃的传说,饶有兴致道:“那后来呢?” 阿一:“啊,那巫族女子的丈夫被活生生烧死了,这……小邪她会不会出事?” 施仇抱臂大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她可是神,又身负十方烈火,什么业火能烧死她?” 阿一挠着光溜溜的脑袋,满脸焦急,担心道:“那也不行啊,被火烧一顿多疼!” 施仇嗤鼻道:“哼,便该让她长长记性,省了天天给着魔了似的跟在那姓顾的屁股后面转,净丢人现眼,也不知那顾轻有什么好!” 阿一:“……” 他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 戊戌宫中。 顾二三本来后院修炼上邪给他的那本剑谱,突然手中的鱼肠剑像发了疯般把他往外拽,一出院门就看见来寻顾轻的上邪被颜城子强拉到宫中梨花树下喝酒。 颜城子阔气地摆了一桌子酒,“喝!我跟你说,你今天要是不把我喝趴下了,休想见我家大外甥!” 他最近酒瘾上来了,十万仙山的老友挨家挨户地喝了一遍,不少仙家掌门至今都醉得不省人事,九霄云殿上议事的仙家日日有缺勤的。 上邪:“……” 顾二三本想拦着,但以他的能耐而言真是太为难人了,被上邪和颜城子一人一脚踹到墙根去了。 一个时辰后,石桌前的红衣一把揪住颜城子的衣领,一手将满坛酒往他嘴里灌,待酒坛空了后潇洒往身后一扔,与此同时颜城子砰的一声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 偏生那罪魁祸首看向蹲在墙角的顾二三,开口问的第一句便是,“顾轻在哪儿?” 顾二三眼角抽搐不止,“……真不明白你这么缺德的人,我舅舅怎么就那般愿意和你喝酒?” 上邪踹了地上烂醉如泥的人一脚,“啊?明明我和他一样喝了十坛,他喝不下去了,我便帮帮他而已,不谢!” 说完,红衣突然眼前一亮,好像看见了什么,脚步略有虚浮地翻身上了一旁的走廊,没正形地倚栏招手道:“顾轻顾轻,我在这儿!” 白衣仙君从远处缓步走来,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当真清冷极了。 忽尔他脚步一顿,低眉瞧着扯住他衣袖不撒的手,醉醺醺的某人语气多了几分委屈和撒娇,“顾轻顾轻,别假装不认识我,你就看看我嘛!” 颜城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活”了过来,猛然扑倒走廊中,一把抱住自家大外甥,“轻儿,来,陪舅舅喝一杯!” 顾轻面不改色,凉凉道:“你们两个……” 那声音中的寒意若有实质,一股寒冰从上邪和颜城子脚底慢慢向上爬,一副要冰封两个酒鬼的架势。 颜城子冻得一激灵,跳到顾轻背上嗷嗷直叫,“妈呀,妈呀……” 上邪:“……” 她觉得自己酒品真是太好啦! 颜城子瞅着是真喝多了,脸红得猴屁股一样,疯疯癫癫地咆哮道:“啊啊啊,大外甥,明明是这小混蛋惹你生气,你冰封老子干嘛?” 顾轻命令道:“下来。” 颜城子蔫蔫地从外甥背上溜下来,“你别生气嘛!舅舅替你收拾她!” 一盏茶后,颜城子拉着顾轻和上邪围坐在梨花树下的石桌前,笑得像个活畜生,“二三,来来来,麻利点!给你哥和小神君倒酒,咱一杯泯恩仇……上邪你那是什么表情,要是不喝,我就给我大外甥吹耳旁风,让他把你轰出去!” 上邪用看智障的眼神瞪着他,“哦!” 那没皮没脸的酒鬼当真在顾轻耳边吹了起来,白袖猛然一挥,险些把他打飞。 某人趴在地上,扶着腰直嚎:“哎呦喂,外甥,我还是不是你亲舅啊!上邪你笑个毛线,给不给面子?喝不喝?” 上邪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酒杯,“真是怕了你。” 顾轻微皱眉,想要拦却被颜城子手疾眼快地制止住,小声在他耳边贼笑道:“别别别,我跟你讲这小混蛋可不是号称千杯不醉,那是真不醉,除非两种情况,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顾轻回头对上自家舅舅那贼亮的眼睛,已经估摸出他刚才是在装醉,“什么情况?” 颜城子摸了摸下巴,“唔,一种是心情不好,另一种是……” 噹的一声,上邪一杯酒下肚,脑袋瞬间磕在石桌上。 颜城子豪迈地掐着腰,仰天大笑起来,“另一种是真喝醉!这可是万年烈酒,我上次小酌一口就睡上了百年,啊哈哈哈哈哈……嗝……小混蛋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嗝……被我算计了吧!嗝嗝嗝……” 顾轻:“……” 顾二三:“……” 白衣连忙扶起上邪,拍了拍她的脸,担忧道:“上邪,上邪……” 颜城子:“哈哈哈嗝……小混蛋遭报应了嗝……啊嗝嗝……” 好在上邪的酒量是真的好,万年烈酒有不在话下,被晃悠了几下居然睁开了眼。 顾轻松了口气,“你怎么样?” 上邪自始至终都低眉盯着桌面,突然傻傻一乐,抱着石桌心疼道:“呜呜呜,顾轻,你的脸怎么变这么大了?都不好看了!” 顾轻:“……” 颜城子狂笑不止,跟得了失心疯一样,“傻了傻了,哈哈啊嗝……嗝嗝……” 说起来,颜城子不亏是当神仙的人,居然因为打嗝太厉害,硬是将自己嗝晕了过去。 顾二三吓得急忙背起自家舅舅,“哥,我先去趟药仙宫!” 顾轻揉了揉眉心,“等等。” 上邪正趴在石桌上泪流满面,“呜呜,顾轻你和我说说话啊!丑了我也不嫌弃你!” 白衣大手一挥,打横抱起对着石桌哭腔抢地的红衣,叹气道:“我和你一起去。” 亵神 去药仙宫的路上,打嗝昏过去的颜城子还算安分,上邪却哭闹了一路,拍着顾轻的脸又捏又揉的,咿咿呀呀地说着荤话。 顾二三在旁边瞧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家兄长一个激动直接弑神。 好不容易走到药仙宫门口,顾轻的脸已经黑成锅底,颠了颠怀中闹腾的人儿,教训道:“老实点!” 那酒鬼不仅蛮横,还脾气大得很,被训斥了一句不怂反凶,哼唧着叫唤了起来,“啊啊啊……” 当真聒噪得很! 然后就见那叱咤三界的小神君露出一口小白牙,一嘴咬在了白衣仙君的脸上。 药仙尊者一出门就撞见这样一幕景象,揪了揪头顶为数不多的几根白发,“嘶,居然老眼昏花了,没睡醒没睡醒……回去补个回笼觉!” 顾二三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还不忘唤道:“尊者尊者,别走啊!我舅舅晕过去了,麻烦你给瞧瞧!” 药仙尊者揉了揉眼睛再度回头,这次看得更清楚,那红衣神君挂在那白衣如画的人儿身上,搂着那人的脖子,咬着其脸蛋不撒口,怎么瞧怎么诡异! 顾轻似是被咬疼,微微蹙眉,大掌一挥打在红衣的屁股上,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药仙尊者:“……” 顾二三:“……” 两人见证了这清奇的画面,齐齐懵逼,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昏厥过去。 被打屁股的上邪也是一懵,又惊讶又疼,下意识地松开了嘴,紧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控诉道:“呜呜呜,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顾轻:“……” 到底谁欺负谁? 药仙尊者一副被火烧了屁股的肉疼模样,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号了号上邪的脉,愕然道:“她喝了那万年的玉露琼浆?” “嗯”,顾轻点头。 药仙尊者摆了摆手,“那没得救了,玉露琼浆是上古众神所酿,酒劲甚大,简称返璞归真,怎么说呢?要么昏睡个百八十年,要么傻得跟智障一样,等酒劲过了就好。” 他偷瞄眼在顾轻怀中蹭来蹭去、宛如三岁孩童的上邪,真是难得看到这混世魔王这般乖巧。 顾轻轻抚着怀中人的背,示意她安静,“就没法子让她早点清醒吗?” 药仙尊者撸着白胡子,故作高深道:“倒不是没有,我瞧这娃娃挺听你的话,啧啧……” 顾二三是个委实孝顺的孩子,一路任劳任怨地背着颜城子,此时急忙挤上前,打断道:“尊者,你先帮我看看舅舅他是怎么回事?” 药仙尊者探了探颜城子的脉象,“哦,此人生龙活虎,皮糙肉厚,扔到凉水池子里搓两顿就没事了!” 顾二三:“……” 他也不知道自家舅舅这些年在仙界怎么混的,人缘竟然比上邪还差! 药仙尊者看向顾轻,挺和蔼的一个老人家却笑得越来越猥琐,“你抱着这混世魔王进来,老夫帮她解酒。” 一炷香后,药仙宫的内殿摆放了一个药味扑鼻、汤水发黑的药浴桶,那难以形容的味道直接将宫内所有的药童子都熏了出去,昏迷的颜城子硬是被熏醒了,火急火燎地往外跑,还顺手捞走了已经熏晕过去的顾二三。 顾轻抱着上邪站在药浴桶前,还算淡定,就是眼皮直跳,“您确定这汤药有用?” 药仙尊者鼻子里塞着两个厚厚的棉塞,笑得出了满脸褶子,模样极为滑稽,连忙点头道:“有用有用!” 智障状态的上邪已经熏得两眼发黑,委屈地抓住顾轻胸前的衣襟,呜咽道:“臭臭臭……” 顾轻温柔地拍着她的背,神情竟异常得宠溺,把药仙尊者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位冷绝三界的白衣仙君倒未必是真无情。 老人家干咳了两声,“那个啥,她既然这么粘你,要是不肯泡药浴,你就抱着她下水一起泡……唔,反正这要药对寻常人也无害,反而……而……” 顾轻扭头看他,“反而什么?” 药仙尊者眼角抽搐,“你先下去,老夫就告诉你……别磨磨蹭蹭,老夫又不会害你。” 顾轻瞧了眼怀中哭得越发厉害的人,不住叹了口气,足尖轻点,一跃而起,抱着人在那大得出奇的药浴桶里坐下。 奈何药仙尊者那糟老头子也是个顶不正经的,突然一边狂笑,一边往外跑,“哈哈哈哈……那药你泡了壮阳,啊哈哈哈哈……” 顾轻:“……” 他想抽身离开时,却被怀中人死死抱住,这药浴上邪泡了极为不舒服,哼唧着总乱动,最后竟比顾轻还积极往外爬,嘴里喊着“不要不要”。 白衣长臂一挥,不容反抗地将人搂回,禁锢在怀中,轻拍她的肩膀哄道:“乖。” 上邪挣脱不开,在顾轻怀中哭得越来越凶,“疼,不要……不要……” 奈何搂着她的人怎么也不松手,她一急便奶凶奶凶地咬在顾轻喉结上,那地方是男人最敏感的地方,本就是万万碰不得的,偏生如今某只智障才不管不顾呢! “嘶……” 白衣发出低沉忍耐的声音,不知是不是这药浴的缘故,小腹的某处竟有抬头的趋势,喘息声一下就变得粗重起来,暗哑道:“松口!” 红衣啃咬得正欢,发出示威的哼唧声,“嗯哼哼……” 大手在环上她腰际,渐渐收紧,声音嘶哑道:“不然我便欺负你了。” 缺德的某人可不怕威胁,刚准备嘴下再用点力,却突然松了口,“哈哈哈,别挠别挠,痒……痒痒……” 顾轻挑逗了她半天,直到将人闹得没了力气,才紧紧搂住那软玉温香的身体,将下巴抵在她肩上,手上依旧戳着她的痒痒肉,审问道:“知不知错?” “啊哈,知……哈哈哈……我知!” 可惜上邪没看到,身后的白衣竟低低地笑了,目光温柔极了,“说说,今日来寻我作甚?又送春/宫图?嗯?” 他语调声带了一丝危险,但更多的是的宠溺。 “啊?” 这问题真是难为目前正脑残的上邪,她咬了咬手指,冥思苦想半天,忽然在水中扑腾地转过身来,面对面坐在白衣腿上,丝毫察觉不出这姿势有多暧昧尴尬,自顾自地从乾坤袖中掏出一串金铃,伸手到水下去摸索白衣的衣带,结结巴巴道:“送……送你,别气别生气……理我……” 她望着顾轻,墨色的眸子就像藏了一湾星河,醉人极了,让他根本移不开眼。 顾轻心跳漏了一拍,“为何怕我生气?” 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慌张地覆上那双璀璨夺目的眼睛,他怕再多看一眼,便会永世沉沦。 红衣傻傻一笑,完全不过脑子地痴痴道:“喜欢你啊,漫山遍野的喜欢。” 顾轻愣住了,低笑声有些危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嗯,知道啊!唔唔……” 浴桶中的水溢洒在地面上,白衣将怀中人压在浴桶的边缘,疯狂地堵住她的嘴,炙热的呼吸交缠,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侵入心田,就像无法防备的入骨毒药,日后想消弭时,就算挖心剔骨又怎么能放下,又如何舍得放下? 与此同时,原本晴空万里的苍穹一道似要撕裂天空的天雷划过,那有毁天灭地之势的声响震得整个仙界抖了三抖,众仙骇然,皆不知何故。 众神殿中,为神尊伺候笔墨的南柏舟望向窗外,心下大惊,“神尊,怎么回事?” 沈遗风的笔锋被震得一偏,白白糟蹋了一副上好的字迹,他负手走到窗边,眉头深皱道:“天怒的前兆。” 南柏舟一怔,“天怒?是出了什么事吗?” 沈遗风一脸风雨欲来的怒色,“有人弑神,或者……有人亵神。” 药仙尊者一直百无聊赖地蹲在自家宫门口,鼻子还塞着棉花,原因无他,那药味真是太难闻了,连常年与白药为伍的他都熬不住,不由佩服顾轻竟愿意陪那小混蛋一起泡。 顾轻抱上邪出来时,怀中人已经睡着了,乖巧可怜地缩在顾轻怀中,嘴唇有些红肿,一副被欺负得很惨的样子。 他颔首行礼道:“多谢药仙尊者。” 老人家不由多瞟了两眼上邪,“哦,不谢不谢,早点送她回众神殿,要是过酉时不归,神尊大人能为了找他家混账的小徒弟,掀翻整个仙界。” 顾轻挑眉:“沈神尊很在意弟子?” 药仙尊者:“那当然,出了名的护犊子,待上邪和眼珠子似的,宝贝着呢!” 顾轻忽然想起论道会上沈遗风看他的眼神,目光一暗,意味不明地道了句,“是吗?” 他离开药仙宫后,没使法力,就那么稳稳地抱着怀中人一步步朝众神殿走去,缓步走上殿前三千玉阶时已是日薄西山,身后是烧透半个苍穹的晚霞,红得似血,壮烈如画。 沈遗风迎风立在玉阶顶上,俯视那袭不染人间烟火气的胜雪白衣,周身神力暗然流转,眉间一抹杀意,负在背后的手凝出一个剑诀。 还差六七个台阶时,顾轻停住脚步,清冷地与之对视,他早已察觉危险,一股寒意无声溢出。 上邪被冻得一哆嗦,呜咽了一声,睁开眼时入目便是顾轻那张好看的侧脸,微微一笑,又瞧向玉阶上的沈遗风,迷迷糊糊地撒娇道:“师尊,我饿了。” 沈神尊身上的杀气顿时消弭无踪,眸色变得温和,一个身影闪到顾轻跟前,强势地将上邪抱走,又是身影一闪直接跨入众神殿中,宠溺道:“好,我让阿一准备晚膳。” 上邪半昏睡半点头,“唔,不要胡萝卜!” 神尊大人从善如流道:“好,今天不吃胡萝卜。” “嗯,以后也不吃。” 沈遗风暖暖一笑,“都听你的。” 只要你在为师身边,为师什么都听你的。 顾轻一人立在殿外,默默听着渐渐模糊的对话声,眸海中渐渐暗得让人心惊,忽而清风吹过,腰间系的金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不由苦笑了一下,竟是痴了。 历劫 上邪虽说泡了药浴,但那万年玉露琼浆的酒劲也没那么容易消,她昏昏沉沉地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傍晚,饿得前胸贴后背,睡眼惺忪地开始满众神殿找吃的。 她这一瞎逛不要紧,忽然发现众神殿空荡荡的,往日里在殿中听学的仙家子弟都不见了,正诧异着,顺手便逮住了在殿中犄角旮旯洒扫的阿一。 “这是怎么回事?那帮小兔崽子呢?” 阿一左手拿着扫把,右手拿着抹布,干活干得正起劲,就被人揪住了衣领,一脸无辜道:“啊?你不知道吗?天帝将天道试炼的第二轮提前了,众仙家子弟都忙着回去准备了。” 所以说封神不易,天道试炼共三轮,除了之前到人间斩妖除魔,还要下凡历劫,说白了就是抹去记忆和法力,到凡间做个百八十年的倒霉凡人,尝遍生老病死之苦、爱别离之痛。但对于神仙来说,下凡历劫虽有风险,但对修为心境大有裨益,毕竟到人间苦了几十年,怎么也该苦出点世间大道来。 上邪一副踩到狗屎的模样,挑眉道:“明日?明日不是我生辰吗?天帝那糟老头子真会挑时候!” 阿一眉心直突突,恨不得一手捂住她的嘴,“嘘嘘嘘,小点声,天帝你也敢骂!” 上邪:“怎么了?我活了上千年,就没见过一个人比天帝更狠绝毒辣,明明该是九天上最威严仁慈的帝君,却整天披着一件黑袍,周身阴森森的死气,几百年也不上一回朝,总龟缩在帝君殿内修炼,尤其那双眼睛里的戾气……啧啧……跟要吞人似的!” 她小时候见过天帝一次,差点被那跟骷髅似的怪人吓哭了。 阿一轻叹了一声,“这些年天帝膝下的九位皇子掌管三界事务,搞得乌烟瘴气的,尤其是九殿下,近日越来越过分了,听说又有几个仙门小家被以莫须有的罪名下了狱,悉数被扔入了冥渊池。” 上邪皱了皱眉,“冥渊池的水底下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仙家的骨骸。” 她环视大殿,特意望了望窗户,“对了,阿狸呢?往日这时辰他都会爬在窗台上睡懒觉的。” 阿一:“哦,他去给你准备生辰礼了。” 上邪眼皮狂跳不止,“又整什么幺蛾子?” 阿一:“我看他挺用心的,说这次准备的礼物你瞧了定然欢喜。” 上邪:“呵呵,你上次这么说的时候,他直接用冲天雷把我炸上了屋顶!” 若非是不死神身,她险些当场丧命。 阿一:“……” 施仇还真冤枉,难得想对自家小混蛋好点,寻思上邪那不老不死的怪物定不缺稀罕玩意,便偷偷潜入了帝君殿,准备把上次从药仙宫顺来的“一泻千里”下到越不臣最爱的美酒中。 对于上邪来说,还真没什么比看见死对头出洋相更大快人心了。 施仇对这一点,还是很确定的。 一只身影敏捷的小狐狸在帝君殿中窜来窜去,他初进来时还被殿中阴森恐怖的景象下了一跳,整座殿宇中挂满了黑红色的纱幔,空气中依稀有一股腐败的死尸味,地上的大理石泛着血红色的光泽,即便没有风,殿中四处悬挂的青铜铃也会疯狂地响着不止,就像无数冤魂在嘶吼救命…… 施仇浑身一哆嗦,正在心里打退堂鼓,突然听到一阵苍老沙哑的声音,难听得像锯子拉锯破烂的枯木。 “都安排好了吗?你上次带回的麒麟一族的尸体就不错,魔兽的尸身比仙家的尸身怨恨之气更强,扔到冥渊池里魔气大增,可惜有冤魂不小心冲破了封印,跑出去了一些。” 越不臣跪在殿下,满眼兴奋道:“父亲放心,这次下凡历劫的仙家子弟是千年来资质最好的一届,叶氏仙门的那个元城,苍云峰掌门的爱女风惊雪,尤其是戊戌宫的少主顾轻,都是最好的祭品。” 施仇蜷缩在柱子后,往殿中望了一眼,只见殿中央有一方血黑色的水池,不住翻腾着水泡,隐约可见池水中碎成块的尸骨,恶臭味不住外飘。 主座上行销骨瘦的黑袍老人脸色苍白得和鬼般,幽幽道:“是吗?既然如此,他们就都别回来了。” 越不臣一惊,“父亲意思是?” “有了魔气的滋养,御皇十二翼的实力更上一层楼,但这还不够,本帝还需要再炼制一批魔将,无形无相,无死无痛,他们将会是最完美的杀人凶器……待到大功告成之日,什么十万仙山,什么众神殿,都不过是本帝脚下的死灰,三界大权会真真正正只握在本帝手中,天道的隐秘也将会由本帝一人窥探掌管。” 越不臣俯首道:“是,父亲!” 施仇吓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心惊,怪不得每百年的天道试炼都会有不少仙门子弟失踪,原来是…… 老天帝目光骤然一厉,一掌打向柱子,“什么人?” 砰的一声,殿柱直接被震得四分五裂,碎成粉屑。 越不臣过去查看时,只发现一滩血,顿时大喝道:“来人,封锁帝君殿,严查!” …… 戊戌宫,日沉阁。 顾二三推开阁门时被眼前的景象搞得一懵,“哥,你把阁中的宝贝都翻出来干嘛?仙尊正到处找你,说是要嘱咐你些下凡历劫的事。” 一袭白衣盘坐在暖阁中央,四周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奇珍异宝,迟疑道:“你说……” 顾二三从乾坤袖中掏出一碗红豆汤,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嗯?” 顾轻回眸看了他一眼,冷冷的,也不说话。 顾二三险些噎住,“呃……哥,怎么了?你吃吗?我乾坤袖里还装了一碗,今个新煮的。” 顾轻扭过头,继续盯着琳琅满目的珍宝,淡淡道:“你就算再学个八百年的厨艺,也煮不出母亲当年的味道。” 兄弟两自幼丧母,对亲生母亲的唯一印象就是那碗热腾腾的红豆汤——甜而不腻,相思满地。 顾母在世时,总喜欢煮给兄弟两喝,那味道……无论成年后的顾二三烧坏了多少次厨房,都做不出一碗三分相似的来。顾轻虽然瞧着冷心冷情,但思念母亲并不比弟弟少半分,更深知自家傻弟弟天生仁义孝顺,就是缺心缺得厉害! 顾二三被他一句话噎得食欲全无,掩去眼中悲伤,抱怨道:“哥,就你这臭脾气一辈子也别想勾搭上哪家仙子!” “哦,难道你能勾搭上?” “那当然了,仙界的美人们可喜欢我了!” 这种谎话也就只有顾轻会信,他一脸认真地回眸请教道:“那你知道心悦之人生辰该送什么礼物吗?” 顾二三手脚一慌,差点摔了汤碗,嘴一时没合上,愕然道:“什么心悦之人?你有心悦之人?哪家的仙子?卧槽,老仙尊知不知道,他会不会灭了人家仙子满门啊!” 这话半点不夸张,以老仙尊的古板脾气,若是知道有人勾搭,呸,拱了他从小悉心栽培的“大白菜”,那真是分分钟钟提剑上门灭全家! 顾轻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你便说说该送什么礼物,哪里那么多糟粕之言?” 顾二三合上下巴,为了他哥的终身幸福着想,默默发誓此事一定要帮他哥瞒住老仙尊,忐忑道:“那个啥?她心悦你吗?啊,不对,我这不是白问吗?世上女子见了你,还有哪个不恨嫁吗?” 顾轻垂眉,嘴角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大抵是心悦吧。” 顾二三一拍大腿,“那就好说了,若是心悦你,别管你送什么,重在心意,就算你送块石头,那人也定是欢喜的。” 他是见过仙界那些仙子是如何追自家兄长的,当真被踹上一脚都求之不得,偏生顾轻是个洁癖,旁人连他衣角都碰不到。 顾二三想着想着,默默挠头,突然记起洁癖这事好像有个人是例外,整个人都不好了! 顾轻神情似有困惑,低低道:“送块石头都会欢喜?” 顾二三心道不好,生怕自家死心眼的哥哥真送人家姑娘一块石头,赶紧补救道:“或者你送她你最钟爱的东西,虽说未必是她喜欢的,但重在托以真心,许之深情。” 顾轻似懂非懂地皱了皱眉,看向顾二三手中的那碗红豆汤,豁然开朗道:“我懂了。” 然后,像一阵风般挥袖而去。 顾二三:“……” 他为啥觉得某人会错意了呢? …… 翌日,众神殿。 阿一这呆子也是位人间奇葩,千年来从不赖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任劳任怨地包揽了众神殿所有的粗活,关键是心肠好、仁慈和善,绝对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当然最贴心的还是待上邪好,唔,也有抽疯的时候。 “小邪小邪,快开门,别睡了!” 那震天响的敲门声愣是把雷打不动的某人叫醒了,顶着鸡窝头,眼睛根本睁不开,像缕幽魂般站在门口,怨念深厚道:“卯时还不到,你要是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今个就把你后山种的所以萝卜都拔了!” 阿一:“……” 明明是九天神君,为啥总和一堆弱小可怜无助的萝卜过不去! 阿一急忙将怀中一只血色的团子捧给她看,担忧道:“施仇受伤了!” 上邪猛然睁开睡眼,当即清醒了,发现阿狸那身白狐狸毛硬生生被血染红了,眼中闪过杀意,“谁干的?” 阿一:“不知道,我早上打扫殿前玉阶时发现他浑身是血躺在地上。” 上邪握住阿狸的小爪子,将神力缓缓输入他体内,拧眉道:“怎么伤得这么重?” 施仇虽是只狐妖,但好歹在她身边修炼了千年,一般的仙家还没他能耐大呢! 小狐狸迷糊中感觉体内的疼减缓了,终于攒了些力气睁开金色的兽瞳,红衣雪颜依稀映入眼帘,和小时候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满眸担忧,他突然觉得这些年没白养这小混蛋。 又怒又担心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阿狸,你怎么样?谁伤得你?老子灭了他全家!” 小狐狸虚弱地喘息着,小肉爪一掌拍在她脸上,“你奶奶的,说了别叫我阿狸,这名字土死了!” 他将在帝君殿中看到的景象悉数和两人说了一遍,上邪和阿一皆是脸色一沉。 阿一眉心皱成一团,忧心忡忡道:“你是说,天帝想趁机将下凡历劫的仙家子弟都杀了?” 上邪心中莫名一慌,低念道:“顾轻……” 她火急火燎地往外跑,和迎面走来的南柏舟正撞到了一起,两人齐齐倒地,都被撞懵了。 南柏舟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胸口,忍痛道:“小邪,你这慌慌张张地要干嘛?对了,方才戊戌宫少主来找你……” 上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喜道:“顾轻来找我?他在哪儿?” “唔,走了,看样子好像是知道你今日生辰来送礼物,但我想到你那睡到日上三竿的作息,便说替他转交,他不肯,说等历劫回来再亲自送你。” 上邪暗骂了一句,“白痴!” 说完,便朝众神殿外跑去。 轮回 一声呵止传来,“你要去哪儿?” 沈遗风从天而降挡在上邪身前,大袖一挥拦住她的去路。 上邪急忙解释道:“师尊,天帝欲借此次天道试炼除掉所有下凡历劫的弟子,我要去救人!” 沈遗风良久未言,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看得上邪都着急了,才沉声道:“阿邪,你要知道世上之上皆有自己的命数,是生是死,与人无尤。” 上邪闻言一怔,心中有个不好的猜测,微微皱眉,“师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沈遗风是神尊,说是仙界第一人也不为过,老天帝那些阴私勾当真能瞒得过他吗?还是故意放纵呢? 他冷冷道:“你贵为上神,尊荣齐天,不是那些浮萍卑贱之人可以比拟的,也不该插手旁人的命运,会污了你一身清明。” 上邪:“师尊!那些不是旁人,皆是活生生的人命,更何况顾轻他……” 沈遗风微怒道:“够了,你倒是为了救人命,还是为了救那个顾轻?” “这有区别吗?无辜之人当救,更何况顾轻也涉险其中,他是我生死相交的挚友。” “挚友?他真的是你挚友吗?若是为师不许呢?” “师尊……” 砰的一声,那威震九天的神尊大人后脑勺一疼,竟被一棒打晕了。 阿一尴尬地站在沈遗风身后,手里还拿着厨房那根一臂粗的擀面杖,这擀面杖阿一用了一千年,在众神殿这风水宝地日夜吸收日月精华,也修成了精怪,有灵得很,此时正晃动得粗胖的身躯,撒娇地蹭了蹭阿一的脸,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南柏舟:“……” 上邪:“……” 阿一挠了挠头,一脸淳朴道:“不是说去救人吗?” 上邪看了看地上的师尊,又看了看阿一,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你干了我一直想干却没敢干的事情,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一句,自求多福吧!” 那可是神尊,又不是案板上的面团,这一擀面杖下去,啧啧…… 与此同时,清脆一声似有什么掉落在地上,上邪往日里总放在乾坤袖中的三枚铜板不知怎么又掉了出来,这三枚铜钱是伏羲大帝所铸造的灵物,年纪大脾气不好,跟大爷一样,高兴的时候就自己出来遛一遛,铜钱正反两面的纹案刻文每次都不一样,暗示着主人的命途明灭。 阿一瞧了两眼三枚铜板上的纹路撰文,“这卦象我似乎在古书上看过,大意是: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小狐狸病恹恹地窝在上邪怀里,冒头道:“说人话!” 阿一:“意思是有才德的君子虽终日勤勉,但也需提防祸事,小心谨慎才不会有性命之忧。” 阿狸:“……” 虽然是人话,但他一个字都没听懂,眼巴巴地看向上邪,那人“哦”了一声,浑不在意道:“就是说我虽然倒霉,但死不了。” 说完,一挥手将三枚邪门的铜钱收入乾坤袖,不再耽误,化身一道红光,朝轮回台飞去。 …… 九重天顶端,白玉雕磨的偌大的玉台上,一众仙门子弟齐聚,纷纷看着轮回台两侧擎天玉柱,一旁刻着“前尘往事一场空”,另一侧雕着“生死无常莫悔之”。 有胆子小的年轻弟子哆嗦道:“这……这不会真有去无回吧?” “谁知道呢?每次下凡历练都有几个回不来!” “但回来的都是修为大增,心境也提高了不少,利大于弊啊,冒点险还是值得的。” “这万一把命丢了……” “哼,反正我心性坚定,绝不会被人间繁华迷了眼,你怂就赶紧滚,正好少了个竞争对手。” “就是就是,胆小的赶紧走!” 一尊奢华的金顶轿撵由十二名黑袍人抬着从空中缓缓落下,那十二名黑袍人极其诡异,脸上蒙着一层黑烟,根本看不清面目,又或许根本没有脸…… 而轿中人慵懒侧卧,一身金丝锦绣的华袍,在阳光底下金灿灿得发光,衣饰华贵得险些闪瞎一众仙家子弟的眼。 那人傲慢开口道:“都给本殿下住嘴!” 众人:“……” 在仙界论衣着品味唯两人不敢恭维,跟被狗啃了一样,一是上邪,一个大男人整日穿一件骚包的红衣,虽说确实风华无双,但委实娘了些;另一人便是越不臣,整天穿金戴银,打扮得像只花孔雀般花枝招展,都对不起他那张邪俊的脸。 越不臣一挥手,示意抬轿的御皇十二翼放下轿撵,轻蔑道:“既然人都到齐了,便饮下轮回水,下凡去吧。” 他扭头看向轿侧的碧衣公子,明明这人瞧起来低眉顺眼,但他知道这是个不安分的人,冷笑道:“华止你也去,你血统不纯,有一半凡人的污血。父帝说了,也该下去历练历练,洗洗你那一身凡间妓/女的风尘味。” 一众仙门弟子中好多闻言都暗自窃笑,众所周知天帝第十子是个人间妓/女生下的下贱东西,人下贱,命更下贱。 有人啐了口吐沫,“哼,不仙不人的东西。” “就是,天帝真身乃上古金龙,也不知人和龙诞下的真身是什么?” “唉唉唉,你见识过吗?” “没见过,但我知道咱下凡还能当个人,他下凡估计只能投个妖胎吧!” “哈哈哈……” 华止一脸淡漠,面上看不出半分异色,只是温顺行礼道:“谨遵兄长之命。” 偏生有人瞧不惯他那窝囊的模样,嘲讽道:“呵,真是没出息,若是没上邪出头相护,连和越不臣顶嘴的胆子都没有!” 白衣仙君默然站到华止身侧,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那些嘴碎的小人立马住了口。 华止看向顾轻,轻道了句,“多谢。” 有仙侍为众人奉上轮回水,顾名思义,此水饮下后便会忘却前尘,法力也会随之被封印,直到历劫归来……在此之前,至亲至爱之人形同陌路,拔剑相向亦是命数。 “别喝!” 上邪快步冲上轮回台,一把抓住顾轻的手腕,低眉看到那空空如洗的白玉碗时,心凉了一截。 众人已悉数饮下轮回水,她终究来迟一步,饮下轮回水一炷香内必须跳下轮回台,若是忤逆天道,便会招来雷霆。 越不臣不悦地瞪向红衣,“你来干什么?” 他见上邪盯着顾轻手里的碗发呆,一副要死的模样,不知又抽什么疯,便不再理会,下令道:“此次下凡历劫,众仙门弟子皆不可佩戴通灵玉,来人收缴!”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为何?” “是啊,以往可没这规矩!” 仙家所佩戴的通灵玉与其命数相连,若是在凡间蒙难受伤,通灵玉亦会有征兆,伤重则玉裂,丧命则玉碎,这群小辈的爹娘叔伯们可以感知他们的通灵玉。若是有难,也可下凡施救,乃是历劫中保命的底牌。 “上交通灵玉,我们若是再凡间出事,仙门中人如何相救?” 越不臣冷哼道:“下凡历劫便该有下凡历劫的样子,畏首畏尾的,是知道自己无能,肯定回不来吗?” 这边仙门弟子闹闹哄哄,有人抗议,有人在观望,有人耐不住越氏位高权重,便交了通灵玉。 只有上邪一脸肉疼地死抓着顾轻的手腕,“真喝下去了?要不你扣扣嗓子试试,看能不能吐出来?” 顾轻:“……” 上邪:“你要是下不去手,我帮你扣也行!” 顾轻:“……” 再说施仇,他变回小狐狸后,身量只有一掌大,被上邪塞在自个衣襟里,直露出个毛绒绒的脑袋,蔫蔫地待着,忽然瞥见顾轻腰间系的那串金铃,露出比便秘还难看的表情,白毛都开始泛绿光! 此时,上邪又不幸地瞥见华止手里空荡荡的碗,险些把自己气晕过去,狂拍他的背,“阿止阿止,快吐出来!” 华止被拍得后背一疼,闷哼了一声,却见红衣丝毫不客气地掰开他的嘴,眼瞧着就要把手伸进去,顾轻急忙抓住她作乱的手,皱眉道:“到底怎么了?” 另一边,阿一和南柏舟也匆匆赶来。 阿一是个傻实诚,缺心眼大喊道:“诸位千万不能交出通灵玉,我等得知消息,有人欲借这次下凡试炼一举除掉仙门新秀……” 这话中之意明白人一听就领悟,齐刷刷地看向越不臣。 有依附越氏的仙门弟子道:“放肆,一个众神殿的粗使杂役居然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上邪嗤鼻一笑,朗声道:“别管我们说的是真是假,通灵玉戴在自己身上终究对你有保命的好处,诸位趋炎附势也要有个限度,若是没了命,还拿什么趋炎附势?” 这话还真是……掏心掏肺! 方才上交的仙门弟子觉出不对劲来,赶紧去和仙将抢回通灵玉,“我不交了,还我!” “对对对,我也不交了,将通灵玉还我。” 奈何他们已经喝下轮回水,法力被封印,怎是仙将的对手?幸亏阿一和南柏舟仗义出手,场面一时大乱了起来,有人直接被挤下来了轮回台。 “啊啊啊,别别……我还没准备好……” 越不臣怒火中烧地瞧着这热闹的一幕,对御皇十二翼下令道:“杀了上邪,把所有的通灵玉都给我抢过来!” 十二名黑袍人如鬼魅般加入乱局中,阿一和南柏舟与他们厮打起来。 混乱中元城被挤到上邪身旁,踩了红衣一脚,“啊,对不起,小公子对不起,对不起!” 怎料被踩的那人是十万仙山里出了名的小心眼,朝着元城的屁股踹了一脚,硬把人从轮回台上踢了下去。 下坠的元城一脸惊愕,“小公子你……” 红衣站在轮回台边上俯视,大言不惭道:“趁通灵玉在身上赶紧下去,等着被抢吗?” 叶安禅担忧望向下界的一片云海,“阿城,阿城……呃……小公子,你想干嘛?” 上邪对美人还是很懂怜香惜玉的,并未有粗暴的动作,只是挑眉看着她手心里攥着的石头,“你下凡历劫还带着北冥?” 叶安禅慌乱解释道:“不不不,是北荒主不肯离身,要不……小公子你先帮我保管一下,下界危险我担心……” 上邪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带着吧,那疯子是想保护你。” “啊”的一声,叶安禅直接被她推下了轮回台。 红衣环视四周,众人被她看得毛毛的,虽知道她是好意,但实在担不起她的盛情。 有人识趣道:“小公子不必动手,我自己跳!” “对对对,我们自己来。” 有人带头,剩下的人跟下饺子似地往下跳,真是仙界千百年来顶壮观的场景。 上邪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回头便逮住了往后躲的华止,教训道:“阿止,他们就算了,追求修为盛名,你没事跑来厉什么劫?” 华止苦涩地扯了扯嘴角,看了眼越不臣,暗指道:“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上邪当即会意,撸起袖子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暴揍他一顿!” 华止松了口气,忽觉屁股一疼,眼角直抽道:“阿邪,你……” 红衣又是一脚,将猝不及防的碧衣公子华丽地踹下了轮回台。 她笑了笑,回眸对上顾轻那双星河般清冷的眸,寻思了一下,觉得自个实在没胆子把这如诗如画的人儿踹下去,怂包道:“那啥,一会儿你自己跳吧!” 顾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干嘛?” “啊?这不是很明显吗?” 不知为何,顾轻觉得华止方才看越不臣的那一眼有祸水东引的嫌疑,他在把上邪当剑使! 顾轻:“你现在应该回众神殿,神尊自会护佑你。” 上邪:“我不!” 顾轻:“听话。” 上邪:“你教育晚了,我从小便和他打架,谁让他总欺负阿止!” 另一边,南柏舟与御皇十二翼中的四人交手,身后护着一位绿衣美人,那是个真正让人心折的美人儿,肌肤胜雪,眉若柳黛,当真是窈窕淑女、温柔娴静,正是苍云峰掌门的爱女风惊雪。 可惜南柏舟双拳难敌四手,风惊雪担忧道:“南公子小心!” 他替美人挡下了一掌,却被掌风的冲劲席卷,将两人一道掀下了轮回台。 上邪一脸懵逼地瞧着这英雄救美的一幕,“师兄!” 南柏舟前脚刚下去,正和御皇十二翼过招的阿一身子一僵,不知哪个要被挤下去的仙门弟子一把扯住他的腰带,裤子瞬间掉下来一半,随后直接将他拽了下去。 阿一先是诧异了一下,急忙抓住裤头,然后,“咦?啊啊啊啊啊……” 上邪模糊听见阿一最后好像说,让她帮忙照顾一下后院的胡萝卜。 上邪:“???” 她表示没听见。 没了阿一和南柏舟的阻拦,御皇十二翼直接向她袭来,那十二个鬼影像是不知疼痛般,上邪出掌打中他们便会如黑烟消散,转瞬又会凝为实体,怪异得很。 越不臣也亮出长剑,从轿撵上飞身而出,邪魅笑道:“我突然想起神永生不死,但好像会痛,若刺你个百八十剑,不知你扛不扛得住!” 上邪被御皇十二翼缠住,一时难以分/身,越不臣的剑直直从她身后刺来,藏在上邪衣襟里的小狐狸跃身而出,朝越不臣咬去,但他重伤未愈,反而被一剑拍飞了,摔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阿狸”,上邪已经准备硬抗这一剑,却迟迟没感到疼痛,回眸一看,竟是法力被封的顾轻徒手接住那一剑。 “顾轻,你这是做什么?快松手,我又死不了!” 白衣的大手被剑刃削开皮肉露出白骨,却依旧淡淡道:“会痛。” 越不臣反手一剑,斩断白衣腰间的细绳,通灵玉掉落地上,令他诧异的是,顾轻腰间系的那串不伦不类的金铃不是什么来头,神兵利器都斩不断那根系铃的红绳。 上邪听到动静,伸手便要去夺回通灵玉,与越不臣打成一团。 要说这两人掐架真是从小掐到大,发起火来就不管不顾、没皮没脸,越不臣直接弃了剑,和上邪在地上滚成一团,以最原始的方式拳打脚踢,一会儿掐脖子,一会儿揪头发,活脱脱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在扯皮。 顾轻:“……” 御皇十二翼:“……” 其余正准备跳轮回台的仙家子弟们:“……” “阿邪不可胡闹”,姗姗来迟的沈遗风从天而降,挥出的一掌看似在劝架,实则都打在了越不臣身上。 本欲出手的御皇十二翼似乎对沈遗风有所畏惧,纷纷不敢上前。 上邪推开压在身上的越不臣,起身捡起顾轻的通灵玉,还没来得及露个笑脸。越不臣忽然发狠,一掌从身后偷袭来,她侧身一躲,坏心眼地补给他一脚,直愣愣地将人踹向了轮回台的边缘,堪堪要掉下去。 红衣对顾轻一笑,宛如盛夏花开,“顾轻,给你。” 白衣露出一个宠溺又无奈的表情,突然目光一厉,“小心!” 越不臣从乾坤袖中掏出一根龙骨鞭,卷住红衣的腰身,邪佞一笑,“上邪,就算下地狱,我也会拉上你一起!” 一阵失重的感觉袭来,上邪破口大骂道:“卧槽,越不臣你有毒啊!” 沈遗风:“阿邪……” 施仇嘴边还溢着血,“咳咳,小混蛋……” 唯有白衣飞身而下,与之一同跳下了轮回台。 仙门野史在记载这一段时,思其后来遭遇,摇头提笔: 世说轮回,千般言语。 一枕黄粱,生死有悔。 偏痴人哉,相思误身。 不可说兮,不可忘兮。 终当忘兮,终不如不见兮…… 原祈 “七月七,鬼门开!” “百鬼夜行,生灵避让,生灵避让……” 羁押恶鬼的两名鬼官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手执脚镣手铐,他们身后的数百恶鬼被一条铁链串联拴着,似乎极为畏惧领头的两名鬼官,恶鬼们皆蔫了吧唧地低头走着。 也有胆子大的新死鬼四处张望,“大哥,前面那两位鬼官什么来头?” 新死鬼身后紧跟着一名五马分尸而死的老鬼,走两步胳膊就会掉,时不时还要接回去,老鬼忙得满头大汗道:“唔,那个一身白衣、高瘦清秀的叫白无常,那个面容凶悍、披着黑袍的胖子叫黑无常,都是狠辣角色。你老实点,别招惹他们!” 这只新死鬼尚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模样生得十分秀丽,笑弯月牙眸道:“哎呀,我这不是刚死,对啥都比较好奇嘛!” “有啥可好奇的?咱活着的时候受人间的苦,死了以后受地狱的苦,嘶……” 老鬼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跤,脑袋咕噜一声掉到地上,幸亏那新死鬼手脚麻利,急忙给他捡回来按在脖子上,热心道:“大哥,你这身子骨也太不结实了,回头托梦让家人给你烧点针线吧,我学过裁缝,还能给你缝缝,不然老散架!” 老鬼扶着自己的头,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目露感激道:“你小子怎么死的?看着一点也不像个恶鬼,连裁缝都会?” “哈哈哈,我学的东西可多了,而且我还在道观里混过,奇门遁甲之术我都学过呢!” “呦呵,看不出啊!” “我听老辈人说,世上以前是没有冥府的,人死之后魂魄就会消散,来得干净去得也干净,但后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唔……谁也不知道,就传说新继任的帝君下令建造地狱,为了惩罚苍生。” 众鬼行走至一处城池,黑白无常停下脚步,幽幽道:“去探探你们的亲人,子时一过城门集合,启程去铁围山,到了那里你们这些恶鬼永世不得超生,赶紧去了却最后一眼,免得遗憾。” 一群恶鬼闻言愣了愣,随即露出悲绝的神情,不再耽搁,急忙四散回家去见亲人最后一面,唯独新死鬼和老鬼停留在城门口,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 老鬼:“小子,你不回家去看看父母?” 新死鬼露出一抹略带伤感的笑容,“我是孤儿,倒是大哥,你怎么也不回家瞧瞧?” 老鬼:“都死绝了,我犯了诛九族的大罪,没一个亲人还在世上,都在冥府里等着判官审判呢!” 新死鬼:“哦,这样啊!大哥,你知道铁围山是什么地方吗?” 老鬼:“听那位崔判官说过,阎浮提北方有山,号曰铁围,其山黑邃,无日月光,有大地狱,号极无间。铁围之内,有烈狱无数,好像是专门为了惩罚我们这样十恶不赦之人用的。” 一少一老两只鬼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旁边的黑白无常皱眉盯着新死鬼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飘到他跟前。 脸色惨白的白无常开口问道:“小孩儿,你犯了什么罪?瞧着凶煞之气不重,反倒……” 反倒是眉宇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神光。 新死鬼闻言一怔,转而开朗笑道:“哈哈哈,我犯的罪可重了,三生三世路过忘川时都偷偷把孟婆汤倒掉了,然后在第四世的时候杀了一个快要飞升成仙的人。” 黑白无常和那只老鬼皆是一惊,轮回四世,不死不灭,就为了杀一个人? 矮胖的黑无常眼睛毒辣地盯着他仔细看了看,问道:“你魂魄残缺不全,这是为何?” 若非这小鬼眉宇间的神光护佑着他,早就魂散而死了。 新死鬼挠了挠头,“可能是因为我被那个注定要飞升成仙的人杀了四次,被他身上的仙力伤到了。” 三人又是一惊 老鬼直接爆了粗口,“卧槽,你和那人是有多大的仇恨啊?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你要这么不死不休,呸,死了还不休地纠缠他?” 新死鬼一脸无辜道:“并未,他害死了我一个很重要的人,对我来说就像神明一样的人,不对不对,她就是神明,我见过的,她死后不久化身成光,回到了天上去了。” 三人明显不信这个小鬼的胡言乱语。 老鬼:“呸,小孩儿你脑子没事吧,你说的那人若真是神明,怎么会被人害死?还用得着你给她报仇?” “不一样的”,新死鬼格外较真,喃喃道:“她那么心软,那么善良,那么好……所有害过她的人她都不计较,但我都记得,难怕是后来遇到那些人的转世,我也见一次杀一次。” 黑白无常相视一眼,忽然觉得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孩儿怕是这数百恶鬼里最凶狠的一只。 城中传来打更声,子时一到,众恶鬼们都老老实实地飘了回来,任黑白无常再次用铁链把他们拴住,趁天亮之前急匆匆往铁围山赶去。 这次路程有点远,一群鬼紧赶慢赶还是快天亮了,但离铁围山还有一段距离,眼瞅着东方越发明亮,阳气倍增,黑白无常倒是无所谓,但是一群恶鬼可受不了大太阳。 黑无常拍着一肚子肉,发愁道:“这里距离那个地方很近,实在不行,先去那处躲躲,等天黑再赶路。” 白无常一听是“那个地方”,顿时皱眉道:“你确定?” 黑无常也发杵,“我也不想啊,但天帝有过吩咐,世间魂魄不能随便消亡,要活着受罪。” 白无常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去吧!” 新死鬼和老鬼跟在两人身后听着,皆是一脸迷茫。 他们又走了不到两里地,终于在旭日东升前赶到了一处荒废城池,呃,眼前这破玩意都不能算座城池,就是一堆断壁残垣,经年风吹雨打的城墙破烂不堪,城中的野草都半人多高,街道两旁歪歪斜斜的破房子好似随时会塌一样,到处都刮着阴森森的风,最重要的是自从众鬼进城以来,天上的太阳便不见了,准确的说是整座城被一层诡异的阴邪之气笼罩,半丝日光都透不进来。 恶鬼们虽说不用在担心被太阳晒得魂飞魄散,但这城中邪门的阴气让鬼魂都不由胆寒,有鬼骂骂咧咧道:“特么的,这是什么地方?老子一只鬼都快被冻死了!” 另一只鬼哈哈大笑道:“你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了,冻不死的!” “我刚才好像看到城门的匾额上模糊写着‘原祈’两字。” “原祈?那又是什么狗屁玩意?” 鬼群中一名少年发出愉悦的笑容,“确实是狗屁玩意,哈哈哈,狗屁玩意!” 众鬼寻声看去,正是那只新死鬼,少年原本瑰丽的面容如今笑得有几分狰狞,眼中是无尽的扭曲与疯狂。 领路的黑白无常踹开一间客栈的门,拽了拽手中铁链,示意众鬼安静,朗声道:“行了,白天先在这里歇歇,晚上再赶路。” 数百恶鬼排着队往客栈里走,突然队伍中有鬼尖叫。 “啊啊啊……妈呀,什么玩意?” 众鬼低下头一看,客栈的地面上竟然遍布的人脸,一群人脸被惊醒,开始疯狂大吼大叫,争先恐后道: “死了吗?死了吗?” “怎么还没死?” “我也还没死!你们是谁啊?刚才谁踩我的脸?” “不管是谁,求求你们,你们谁能杀了我,杀了我吧!” “先杀我,先杀我,求你们了!” “对对对,杀了我吧!” 一众恶鬼吓得在客栈里乱飘,哪个都不敢落地,骂骂咧咧道:“卧槽,这是什么东西?吓死鬼了!” “妈的,竟然比老子这只鬼还恐怖!” 众鬼被满地的人脸吓得三魂七魄差点分家,唯独那名新死的少年笑吟吟的,忽然搬起地上的石头去砸地上的人脸,边砸边发出欢快的笑声,“活该,活该啊……报应,都遭报应了,哈哈哈……” 那些人面也是怪异非常,不管少年怎么折磨,都露出一副即将解脱的笑容,但更诡异的是……少年从泥土里挖出一副人面,众鬼惊讶地发现,他们的面容下竟连着一身枯骨,哪怕血肉都已腐烂殆尽,这些怪物竟还没死! 人面发出绝望的声音,“死不了吗?还死不了吗?啊啊啊啊啊不……” 少年捧着人面,笑道:“死不了的,你们连死都死不了的,受着吧,生生世世受着!” 满屋的人面似乎被刺激到了,皆发出凄厉的吼叫声,众鬼被那股毛骨悚然的声音吓得纷纷往外跑,黑白无常也没拦着,直愣愣地看着新死鬼少年,若有所思。 最后一众恶鬼被迫在大街上歇息,他们皆半漂浮在空中不敢靠近地面,这座城池太可怕了,比鬼还邪乎! 黑白无常一左一右地站在少年鬼两侧,盯着瞧那正捏泥人玩的半大孩童,明明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但所作所为实在……实在难以形容! 白无常:“你是原祈国人?” 少年的手很巧,用一捧烂泥生生捏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白无常,可是又和已是鬼身的白无常并不像,那个泥人更温雅,更有人气,就好像……好像活着时候的白无常。 少年将泥人捧给他,笑容灿烂地反问道:“你不也是吗?我最近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但刚刚想起来了,你是谢必安,秦楚妓馆的那个琴师……” 他看向黑无常,月牙眸一眯,“你是范无救,原祈国的大将军。” 两人齐齐一愣,死死盯着少年那张秀丽精美的脸蛋,但死活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年见过理应不会忘的。 少年永远一副微笑的模样,如今竟看着有些骇人,“我第二次投胎刚生下来不久,就听说原祈国被灭国了,传闻是帝君之怒,令举国永世不得超生,我为此高兴了好久。” 不管天上那个帝君因为什么惩罚苍生,只要原祈国倒霉,他就高兴。 少年抬起清明雪亮的眸子望向苍穹,掺着淡淡的忧伤,“不知道阿姐在天上过得好不好?我很没用,以前保护不了她,现在更没有能力保护她。” 听到这句话,白无常忽然瞳孔一缩,“你是小豆丁,越人姑娘收养的那个孩子?” 少年没理他,有些不高兴,自言自语道:“我不想去铁围山,害阿姐的人要么被我杀了,要么在这里不生不死,可还有一个人我一直没找到,找遍了整个人间,找了好久好久……” 白无常莫名有些害怕这个看似无害的可怜少年,到底是怎么的执念能让他轮回三世只为了杀人报仇?熬过了生死之苦,甚至毫无在意是生是死,只为了以偏执的方式思念一个人。 他颤声道:“你莫不是在说顾公子?” 少年似是头痛,拼命地敲打着脑袋,眼中骤然迸发出强烈的杀意,一把捏烂了掌中的泥人,“对,他姓顾,顾……叫什么来着?顾惊鸿,对对对,顾惊鸿!!” 白无常叹了口气,“你魂魄受损,记忆应该也有缺失,怕是忘记了,顾公子早在百年前就飞升了,和越人姑娘离世是同一年。” 少年抓起身,猛然抓向白无常的衣襟,咆哮道:“为什么那样的人能飞升?还是在阿姐死的那年,阿姐死得那样凄惨,他却得偿所愿地飞升了!” “顾公子的飞升并非你想的那样,他是……”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小豆丁……” 黑无常见少年周身怨气冲天,一个鬼咒敲晕了他。 白无常急忙接住少年,低眉瞧着他昏迷中安然恬静的侧脸,回想他小时候憨态可掬的样子,突然一阵心酸,好好的一个孩子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之前有捡头之恩的老鬼一直在偷听,纵使他是恶鬼,犯下祸事,但还有些良心,见状急忙给两位鬼官下跪磕头,“两位大爷,这孩子年纪还小,您两位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白无常:“放心吧,我们不会。” 老鬼闻言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担心,伸出手道:“要不我来照顾这孩子,您两位好生休息。” 白无常也没多言,将少年交给老鬼。 老鬼抱着少年老实巴交地躲到一块大石后头,小声嘟囔道:“也不知这原祈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两个都跟疯了一样。” 黑白无常相视一眼,面色沉重。 有一只嘴碎的鬼凑到老鬼身旁,兴奋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生前可是江湖百晓生,天上神仙之事不敢说,但人间之事我熟啊!” 老鬼呸了口吐沫,“别吹嘘那些没用的,知道就直说。” 嘴碎鬼嘚瑟地笑了两声,“相传一百多年前,九州西北有一小国,其名原祈。国中之人皆是天之骄子,怎么说呢,据说举国男女皆文武全才,天生聪颖,人人都能过目不忘,乃是因为原祈国所占之地为仙气充盈的宝地,故而国中之人大多痴迷于悟道修仙。直到某一日,原祈国发生一件祸事和一件喜事,煞星临世和仙君降生……” 说着说着,一群恶鬼纷纷聚集了过来,各个兴致勃勃地听着。 嘴碎鬼颇有说书先生的腔调,“先说那天煞孤星……” 越人 传闻百年前,荧惑守心之夜,天降流火,星坠木鸣,原祈国人无不惊恐。 一道火红的天光自苍穹坠落到国都附近的一个小村庄,紧接着村中一户新婚夫妇诞下一名女婴,那村庄中世代居住着百越族人,深信灾异鬼神之说。族人大骇,认为女婴为妖孽,嚷嚷着要烧死。 那对新婚夫妇是贪生怕死之徒,将孩子交给族人处置,便连夜逃出了原祈国,也是当真薄情,又或是上邪天生命不好,注定爹不疼娘不爱。 好在百越族人举行火祭之日,一只白虎蹿出上祭台,叼着孩童撒丫子地逃窜回村后的浮屠山中,那山是座魔窟,连绵百里,盘踞着不少魔兽,连原祈国仙风道骨的国师都对那山中魔物束手无策。 在场的族众皆被吓得魂不附体,结巴道:“村村村长,这可怎么办?” 年迈的族长眼神带毒,沉沉地看着浮屠山,“被叼走也好,被那群魔兽分尸或是被火烧死,左右都是死,还不脏咱们的手,散了吧!” 浮屠山上并非没有住人家,就比如孟婆阿奶一家,带着孙子崔钰常年住在山上,他们也是被族人排挤厌弃,据族人说那叫崔钰的孩子天生一副阴阳眼,能看透人心,是个怪物。 清晨时分,白虎在孟婆阿奶的破草屋外咆哮了两声,床榻上五六岁大的小崔钰穿上衣裳,蹬着两条小短腿,急匆匆去开门,奶声奶气道:“十九怎么?” 浮屠山中的魔兽虽数量庞大且凶残,但以十九只一奶同胞的白虎为王,这只白十九就是虎群中最小也是最通人性的一只,哦,也最贪嘴,常年偷吃孟婆阿奶煮的羹汤,日子久了便和祖孙两成了半个亲人,平常一日三餐白十九负责打猎,祖孙两负责做饭,两人一虎吃得其乐融融。再加上有白虎护佑,山中魔兽皆不敢靠近,祖孙两的日子比在村子里过得不知舒坦多少倍。 门口的白虎呜呜地叫了两声,叼着襁褓中孩童塞到小崔钰怀中,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小崔钰会读心,不仅能读人心,世间生灵在想什么,良心是红是黑,他看一眼就能知道,惊讶道:“你说她曾经救过你的命?但这只是个孩子啊?” 白虎又呜咽了两声,大致意思是,他也搞不懂为何那个高高在上的红衣神君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屁孩。 白虎乃是上古魔兽的一支,百年前曾遭九天仙家讨伐,他们的父母皆死在了那群仙家手里,唯独他们一窝十九个虎崽子被上邪偷偷救下送往浮屠山,当时吓得直发抖的小十九被上邪抱在温暖怀里,呵护了一路,便记下来那位神君身上的味道。 “十九啊,你这是从哪里偷来的小娃娃?” 孟婆阿奶一大早就去山中采野菜,回来就瞧见襁褓中粉雕玉砌的奶娃娃,老人家嘛,都是喜欢孩子,急忙抱入怀中哄抖。 小崔钰通过读心和白虎交流,得知奶娃娃的身世,便和孟婆阿奶一说,祖孙两都是心地良善之人,当即决定收养这孩子。尤其是小崔钰,他因为自生下来便会读心,见识了太多人性的丑恶,因此早熟了些,性子也孤僻,但对这个一眼看去心思澄澈的孩子喜欢得紧。 孟婆阿奶对粉嫩的奶娃娃喜欢得紧,晃悠在怀中,笑道:“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好?哎呀,老婆子我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这取名字本应是父母的事,可她那对父母,唉……就叫越人吧,咱是百越族,父母不仁却不能忘本。” 小崔钰眨着眼睛,踮着脚尖看着婆婆怀中的乖巧可爱的孩童,常年冷着的小脸也露出一抹笑意,“好,就叫越人,我有妹妹了。” 如此一来,春去秋来,十五个年头就过去了。 上邪,哦不,越人和祖孙两外加一只白虎,在浮屠山安然度过了十五年,后来上邪回想起来那是她度过的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之后再没有过。 崔钰长大了,生得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那种柔弱书生,他也确实嗜书如命,每日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在屋中摇头晃脑地诵读诗文,或是铺陈纸笔练字。 今日他正捧着诗书读,突然目光如炬地望向屋门口,无奈道:“越人,你又去哪里胡闹了?” 本想蹑手蹑脚地潜入屋中的人步伐一顿,捂着胸口的衣襟,心虚道:“钰哥哥又在温书啊?我便不打扰你了,马上回房。” 崔钰将书抛到桌子上,沉声道:“站住!你怀里藏的什么?拿出来给我看看。” 越人见事情败露,一副蔫茄子的模样,老老实实地从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雪白狐狸。 崔钰的阴阳眼一瞧,这小狐狸的良心黑了十之八九,就剩下那可怜一角有点红色,便深知这狐狸不是什么好东西,立马道:“把他扔了!” 越人宝贝似地把小狐狸捧在心口,“为什么?再说他受伤了,现在扔回山里会死的。” “良心黑透了的畜生死便死了。” 崔钰窥视过不少凡人和兽类的良心,没一个像这只小狐狸般良心黑得都快发亮了! 越人也知道他哥能一眼看透人心,自不会忽悠她,但不知为何对这只小狐狸有种莫名的亲近,死活不肯撒手,噘嘴央求道:“钰哥哥求你了,这样吧,等他伤好了,我立即就把他送走,如此怎样?” 她上前扯着崔钰的衣角,清灵的星眸水汪汪地望着他,委屈巴巴地恳求道:“哥,求你了!” 他气势十足地瞪了自家妹妹半天,忽然一捂脸,终究拗不过这小人精,从小便会变着法子地撒娇卖萌,方才竟然又被萌到了。 挥手道:“罢了,伤好了便送走。” 越人笑弯明亮的眸子,欢喜道:“谢谢钰哥哥,钰哥哥最好了!” 她蹦跶着抱着小狐狸回屋,翻出所有药草,帮小狐狸包扎外伤,但小狐狸总是嘴角溢血,想必是受了内伤,而且身子冰凉凉的,越人无计可施,便抱着他睡了一宿。 施仇在梦中依稀感觉一股神力悄无声息地涌入他的身体,方才好受许多。 第二日天还没亮,上邪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忽觉胸口一沉,小狐狸张牙舞爪地坐在她胸口,气急败坏道:“妈的,老子找了你十五年,整整十五年!跑了人间多少地方!整个仙界的都在找你,还特么地大多数是想抢着杀你,尤其是天帝……我生怕晚一步,你这小混蛋就……就……” 他猛然察觉自己的话是不是太矫情了,脸一发烫,话锋一转,恶狠狠道:“知不知寒毒发作时没有你,老子忍得有多难受,要不是……” 要不是沈神尊相救,呃,神尊大人本就不待见他,只是担心小狐狸若死了,等上邪回来会伤心,所以才施以援手。 越人茫然地盯着他,眼中忽尔爆发出惊喜,开口第一句便是,“哇!我捡的狐狸居然会说话!” “……” 施仇拿肉嘟嘟的爪子狠狠地拍了拍她的脸,嗯,就跟挠痒痒一样,气道:“你怎么回事?又没喝轮回水,还傻了不成?” 他说的话越人压根一句都没听见去,一把抱住小狐狸,兴奋地撸毛,“天啊你是狐妖吗?说话好利索,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十九修行了这么多年还学不会和我说话?” 施仇:“……” 整个一对牛弹琴! 施仇气得咬碎了牙,“我感觉到昨夜有人将神力输入我体内,助我疗伤,别说不是你!” 越人一脸懵逼,“啊,神力是什么啊?” 她用手揉了揉小狐狸炸毛的脑袋,一股若有若无的神力再次传入施仇体内,似乎是在安抚他。 小狐狸一愣,抬头盯着对此一无所知的上邪,心中有了个猜测,自言自语地低声道:“你下凡后苍生树的叶子便枯了一半,那棵树半死不活的,日渐衰弱,怎么连你也是,神力消减这么多,难道……” 难道是寿数将尽的缘故! 施仇是除了沈遗风和淮南老祖,唯一一个知道上邪命数的人,他见证过苍生树和奶娃娃结契——生死一体,天地同命。 上邪是南氏族人,上古神族的遗民,可以说寿命是漫长无尽的,但因和苍生树共享一条命,掐指一算,已过去千年,是到头了吗?终究把这孩子的命消耗光了吗? 小狐狸在浮屠山的小破屋住了两天,在和白十九用兽语交流后,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那个王八蛋为什么会忘记一切。 越人一出屋子,就看见一狐一虎对坐在屋前的草地上,那只小白团子十分有气势地对白虎嗷嗷直叫,真是欺负十九是个老实的娃儿,白虎蔫了吧唧的,一边呜咽着,一边用大爪子比划。 施仇越听脸色越黑,表情跟吃了屎一样。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开始上邪是有记忆的,奈何未满周岁就咋呼地爬上了白虎的背,咿呀呀地说要去找一个叫顾轻的人,白虎不解但非常听话,撒丫子就往山下跑。 可惜十九那时年纪小,不怎么稳重,唔,他是真年纪小。 成年的上古魔兽都是小山般大小,就像血麒麟那样,十九现在之所以就只有普通老虎的个头,完全是因为他还没长大,魔兽的寿命那是按万年来计算的,故而说十九他从前,不……他到现在都是只智障! 然后智障的某只魔兽下山时被下山时被石头绊了一跤,身上的奶娃娃头朝地摔在地上,直接给摔傻了!!! 施仇:“……” 上邪这人聪明是真聪明,有时比狐狸祖宗还鸡贼,但有的时候,尤其遇上顾轻的时候,还不如智障呢!活脱脱二傻子!! 越人见小狐狸一直在发抖,还以为他不舒服,急忙将其抱入怀中,左看看又看看。 施仇是被气得直抖,声音都发颤,举着爪子道:“你出息啊!真是出息!普天之下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出息的了!” 越人伸手抚摸着狐狸毛,既听不懂他说的话,也毫不在意,眼中一抹温柔,笑道:“哈哈,是吗?” 在她眼里,这就是毛绒可爱的小狐狸,她瞧着欢喜,怎么纵容他都行。 说白了,不管为人为神,她这人性子就这样,若是看不顺眼,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照怼不误,唇枪舌剑、大打出手这是常事。可若是瞧着喜欢,便是丢人现眼、真心错付都心甘情愿。 她给得起,伤便伤了。 这是个顶没出息、顶矫情又顶重情义的二百五! 施仇身子一颤,直勾勾看着她,只因为上邪又在将神力注入他体内,为什么忘记一切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将身上无数不多的神力传给他? 他脸色一沉,嘟囔道:“你灵魂深处的本能是救我吗?” 越人没听清,笑盈盈道:“你说什么?” 小狐狸挣扎地从她怀里跳出,气鼓鼓地跑了出去,“我说,你特么就是个白痴!” 容五 近日,百越族人的村庄祸事不断,先是庄稼大旱,紧接着村里人陆续染了瘟疫,幸亏此时村中来一位墨衣道长,开坛做法,竟是求得天降甘露,喜极而泣的族人们纷纷对这位道长磕头跪拜,奉为神明,感激得五体投地。 那墨衣道长尚有些道行,站在祭台上替百越族众卜了一卦,负手而立,声音沉稳道:“十五年前有一天煞孤星临世,降生百越族,尔等未处之,故而有今日大患。” 老族长一听便想起当年那女娃娃,大惊道:“不该啊!十五年前那女婴被浮屠山上的白虎叼走,怕是早已葬身孽畜之口。” 族众中一名身强力壮的青年神情一顿,当即出列道:“族人,我想起来了,前几日我偷上浮屠山擦药,在山中见过一名与白虎嬉戏打闹的女子,瞧着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 墨衣道长一挑眉,“生得何等样貌?” “美,极美,当真惊为天人。” 青年想,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美的人,仿佛天生便能蛊惑人心般,看一眼就会沉沦。 族长见青年露出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联想他这几日总往山上跑,立马吓出一身冷汗,那妖女真是骇人得紧! …… “越人,你哥哥还没回来吗?” 头发花白的孟婆阿奶坐在草屋前搓玉米棒子,手法熟练,略有担忧地望着快要落山的夕阳。 崔钰到原祈国都买药至今还没有回来,百越村离国都极近,一来一回也就半日的路程,没道理去一日不归。 越人心里也有些焦急,将怀中睡得正香的小狐狸放到身旁的竹筐里,“我去山下看看。” “让十九跟着……奇怪了,今日十九跑去哪儿了?” 孟婆阿奶四下看了一圈,这才发现今个十九也有一日没来草屋了。 “无妨,我去去就回。” 越人倒是不在意,刚要屁颠屁颠地往山下跑去,就见满身是血的崔钰一瘸一拐地回来。 她吓了一跳,“钰哥哥,谁伤的你?怎么回事?” 越人急得眼眶都红了,匆忙迎上去,一把扶住险些力竭倒地的崔钰。 从小到大她的钰哥哥虽然看着孤僻且不近人情,但极为疼她这个妹妹,便是千依百顺都不为过,故而兄妹两感情极好。 崔钰安抚性地摸了摸越人的头,忽然一口血咳出,急忙紧紧攥住越人的衣角,虚弱地嘱咐道:“咳咳,越人切记不可下山,他们想……” 想活活烧死你! 尚未说完,他便晕倒在越人怀里。 孟波阿奶和越人都吓坏了,赶紧将人扶进屋,崔钰的伤势极重,越人无法只得连夜下山去请大夫。临走时小狐狸跳进她怀里,死活都要跟着,越人拗不过他,便把他塞进衣襟里往山下走。 这一离开不要紧,刚走到山脚就被一张铺天盖地的渔网套住,一群百越族人一手持火把,一手拿着武器,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就是这个妖女,将她拖去祭台,容道长有办法处置她!” “对对对,烧死她!为民除害!!” “妈呀,生得真美!” “别看,小心和阿丁一样,整日茶饭不思的,着了她的道!” 施仇重伤未愈,连化身成人都费劲,刚想龇牙咧嘴地从越人衣襟里冒出头来,却被越人按住,低声道:“别轻举妄动。” 族人将越人一路押回村,朝村中一座插满火把的祭台走去,祭台上站着一名姿容秀丽、面容白皙的年轻男子,一身墨色的道袍,颇有些林间君子的架势,但模样生得过于清秀了些。 越人一时看愣了,她素来以为世间的道士皆是白胡子老头,未成想眼前这人如此年轻,倒有点世家贵公子的气质,就是那双丹凤眸委实漂亮了些,竟有一丝迷惑人心的媚态。 那墨衣道长见到她也惊讶了一下,他原身为九尾黑狐,可以说狐族天生一副好皮囊,再加上他在世间游走千年,也算阅人无数,但从未见过这般美的人儿,祸国殃民都说轻的,祸世妖孽绝非虚言。 他淡然拂袖,一派高人之姿,道:“来人,将她架上祭台,烈火焚身之时百越族的灾祸便可了结。” 越人眼睛直抽,百越族的灾祸与她何干?这些年她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山上,连方圆十里都没出过。 施仇闻声身子一颤,急忙从越人怀中探出头来,金色的兽瞳迸发出璀璨的光芒,欣喜道:“五哥!” 百越族人见一只会说话的小狐狸从越人衣襟中跳出,皆吓得蹦离三丈远,“道道……道长,这是个什么东西?狐妖吗?” 小狐狸欢天喜地地朝墨衣道长跑去,众人连拦都没拦住,“五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六啊……你忘了在姑射山……” 墨衣道长脸色略有难堪,生怕施仇再多说什么,一挥手便将他装入衣袖中,这才松了口气,然后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对众人解释道:“此乃我昔年收入麾下的一只灵兽,顽皮跑出了山,没想到在这里失而复得。” 百越族人在见识过他呼风唤雨的本领后,便对他深信不疑,说什么是什么。 “原来是道长养的灵兽,怪不得如此雪白可爱。” “是啊,还能说话,当真了得!” 众人吹嘘了一番,墨衣道长欲再唤人对越人动刑时,袖中的小狐狸躁动不安,极力阻拦,有破袖而出的架势。他捂住袖口,不得以用时辰未到当借口,将火祭之事推迟,对他言听计从百越族人愣是没半分犹疑。 待到墨衣道长回到房中后支开百越族人,才将施仇放出袖子。 那雪白的团子落在地上后高兴地扑上前,用爪子抱住墨衣道长的靴子,“五哥,我找了你好多年,后来我修为渐长后回过姑射山寻你,但那座山被天雷劈得外焦里嫩,我还以为……” 说着说着,向来心肠硬冷的施仇眼睛一红,差点哭了出来。 这名墨衣道长名唤容五,便是当年撺掇施仇去吃上邪的那只九尾黑狐,若是崔钰在定能一眼看出,比起施仇那黑了十之八九的良心,容五此人的良心已经黑透了。 容五似乎不喜欢施仇这般黏他,不悦地皱了皱眉,拎着小狐狸脖子后的皮毛,将其提了起来,调侃道:“小六,你行啊,这些年修为渐长,我观你虽然受伤,但妖丹灵力充沛,论法力怕是不亚于九天上的仙家。” 他眯着眼,感知着施仇体内那颗雄浑的妖丹,眉宇间露出一抹戾气,想当初他在姑射山上收这只小笨狐当跟班时,便看中小笨狐的资质尚可,之所以撺掇他去吃南氏的小孩儿,也正是因为想来个黄雀在后。 按理说同类不相残,但容五真不是一般人,收养一群跟班,就为了“养肥”后刨丹而食,将别人的修为据为己有那可是难得的捷径,奈何他煞费苦心地“修行”千年,灵力还不如这只笨狐狸一半,但若是将他的妖丹吞了…… 容五眼中划过一抹精光,“小六,你这些年去哪儿了?可是有什么奇遇?” 施仇这才想起越人,匆匆将当年一别后的自己和上邪的经历和盘托出,他全心信任着这位自幼“爱护”他的五哥,半点隐瞒都没有。 “嘿嘿,五哥,我虽然最后没舍得吃了那奶娃娃……呃,五哥你听我解释,我没有心慈手软,只是她真的待我极好,是除了五哥以外,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才……而且以我如今的修为照样能保护五哥在世间无虞,就像五哥小时候保护我一样。” 容五墨眉一挑,显然关注的重点与其不同,“你是说方才那女子不仅是当年的南氏小少主,还是众神殿的神君转世?” “是啊!货真价实的神君,天道的宠儿,哦,就是偏偏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命不好……” 明明与苍生树同气连枝,却每次被命数整得极惨,好像天道故意捉弄她似的。 施仇突然一急,“五哥,你可千万别杀她!” 容五扭曲笑道:“怎么会?” 他心中欢喜还来不及,若是吞了神君,不知会涨多少年的修为! 另一边,越人被族人好声好气地从铁笼子里放出来时,委实诧异了一下,但她很快便被带到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的道长跟前,说来也奇怪,方才还对她打打杀杀的人,忽然开始对她嘘寒问暖,不仅命人去替她请大夫到山上给崔钰治病,还给她单独准备了厢房,让她今夜先在村里住下,怎么瞧怎么像囚禁。 越人瞪着那位俊俏道长,“我要带阿狸一起走!” 施仇原本亲昵地窝在容五怀中,闻言脸一红,偷瞄向五哥,许是觉得丢人才气呼呼道:“谁叫阿狸?明明什么都忘了,怎么就忘不掉这个又土又蠢的名字!” 越人向来将小狐狸的大吼大叫当做胡言乱语,此时更不在意,伸出手向容五讨要小狐狸,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容五目光略暗,微冷一笑,本打算今夜先吃了施仇的妖丹,但不打紧,他已经在施仇身上施了咒,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故而毫无犹豫地将怀中恋恋不舍的雪团子丢到越人怀中。 越人回到百越族人为她准备的上好厢房中,反倒心里不踏实,一是担心崔钰,二是觉得那俊俏道长实在不像什么好人。 施仇洋洋得意地缩在她怀里,嘚瑟道:“我跟你讲,这次多亏了我向五哥求情,不然他早把你当妖孽烧了!” 越人将施仇安置在被窝里,自己也钻了进去,抱着纯天然的小暖炉,笑哄道:“是是是,我家阿狸最厉害了!” “我跟你讲了多少次了,老子有名字,施仇,施仇!威风凛凛的名字好不好!” “哪里威风了,听着就像个不得善终的倒霉名字。” “你才不得善终呢,你才倒霉呢!遇见你,我才是倒了血霉呢!” “是是是,你说的我都对,你开心就好!” 不得不说,施仇这刁钻蛮横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上邪惯出来的,也许连施仇也不知道,在九天之上但凡敢议论他是个下贱狐妖的都被上邪暴揍过一顿,不然他一只未列仙班的狐妖如何能在仙界过得滋润。 小狐狸扬起下巴,傲娇道:“哼,好歹是我喂大的娃,老子死之前不会让你死的……” 会拼命拼命地护着,就像从前一样,像你护着我一样,我护着你一样。 后来崔钰做了地府的判官,评判人间是非,见到施仇亡魂时,用阴阳眼观其一生,不知是该笑他,还是该骂他……誓言是你许下的,也是你破的;人是你护的,也是你杀的。 但好歹施仇那颗黑了十之八九的良心,有一角的鲜红是留给上邪的,少得可怜,又弥足珍贵。 命局 半夜,尚未入睡的越人忽觉脑袋一阵昏昏沉沉,意识就像一团浆糊般,但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半息,半息过后她猛然睁开双眼,发现小狐狸从她怀中跳出,雪白的皮毛上闪烁着红色的咒法,眼睛还紧闭着,脚步有些虚浮,如梦游般往屋外走。 越人微微皱眉,并未阻拦,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这才发现屋外所有看守她的壮丁都昏睡了过去。 “来了,来了!” 两只乌鸦落在树梢上,发出嘶哑的声音,兴奋地瞧着摇摇晃晃的小狐狸朝祭台走去,越人闻声立即将身影隐藏在黑暗中,拧眉观察情况。 一身墨袍的容五正站在祭台中一个闪烁着红光的阵法中央,见猎物落网,阴柔秀美的脸上浮现一抹嗜血的笑容,弯下腰伸出右手,示意小狐狸跳到自己掌心。 两只乌鸦也扑扇着翅膀飞落到容五肩头,“大人,何须脏了您的手,小的为您将这小狐狸的妖丹刨出来。” 容五勾唇一笑,“他可是在灵力充沛的仙界修炼了千年,此等妖丹是难得的补品,你们手脚可要麻利点。” “大人放心!” 说完,一只乌鸦将小狐狸叼起,另一只乌鸦的羽翼化为利刃朝白嫩的狐狸腹刺去。 一个身影飞快地冲上前,撞开两只乌鸦,将小狐狸捞回怀中,转身欲跑却被一个骤然闪现到跟前的男人拦住,越人不得已退了几步,警惕道:“阿狸说过,你是他哥哥!” 容五轻蔑一笑,“是又如何?他一厢情愿而已,我可从没想过要当他的好哥哥,我看中的从来都只是他腹中那颗浑厚的妖丹,不过……” 他舔了下腥红的唇角,“你若是舍不得,我可以连你一起吞了!” 一道掺着妖力的掌风朝越人劈来,越人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这一掌下来,呃,估计她就历劫结束了,完全可以美滋滋地继续回仙界当她的神君,奈何…… 两只如鬼魅的黑斗篷怪人从天而降,刚好落到越人跟前,挨下那一掌,两人帽檐之下只有一团黑气,完全看不到脸,就像两团无形无相的怪物,方才那一击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不痛不痒,其中一人随便挥袖一掌便将容五打翻在地,口吐鲜血不止。 一名黑斗篷怪人指着容五,声音木板道:“是这只狐狸吗?” 另一人摇了摇头,指向越人怀中的雪白团子,声音也是木木的,“施仇明明是只白狐狸,你是什么眼神?” “哦,不过我们连眼睛都没有,哪儿来的眼神?” “……” 黑斗篷看向越人,帽檐下的黑气翻涌,“咦,你不觉得这人长得很像那个红衣神君吗?叫什么来着……” 另一人帽檐下的黑气似乎在发颤,明显是气的,“叫上邪!你脑子里装得都是屎吗?” 黑斗篷摸了摸头,“啊,我们有脑子吗?” “……” “可我记得那人是个男的,嘶,难道没有脑子记忆会出错?” 两个人像白痴一样,争论着莫名其妙的问题。 “美得雄雌莫辩的,是男是女谁分得清吗?” “啊,你能分出美和丑吗?我的分辨力就弱,但有一点能确定,你真的很丑。” “蠢材,我们明明长得一模一样!” “是吗?算了,任务要紧,天帝说要杀了……等等,她人呢?” 就在两只黑斗篷你来我往的斗嘴时,越人已经抱着小狐狸飞快地往村子外跑,施仇在她怀里直接被颠簸醒了,一脸懵逼地抱怨道:“你瞎跑什么?后面有豺狼虎豹吗?” 小狐狸探头望后瞧了一眼,浑身一僵,瞥见两个常年打交道的鬼影直奔他们而来,妈呀,那无形无相的怪物不正是御皇十二翼吗? 天帝老早便派那十二名怪物下凡,一是为了寻找被上邪踹下轮回台的小儿子,二是下令诛杀所有下凡历劫的仙家子弟,而上邪的名字更是排在暗杀榜单的首位。 小狐狸的眉头皱成一团,“我数一二三,你就往前跑,千万别回头!” 虽然这次只来了御皇十二翼中的两人,但如今施仇重伤未愈,对上他们孰胜孰负,只能拿命赌了。 越人诧异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小狐狸龇牙咧嘴地威胁道:“听不懂人话吗?你要是敢回头,我就活撕你!” 他瞬间从越人怀中蹿出,骤然化身成一只比人还高的白狐,朝后面的两只黑斗篷扑去。 越人脚步一顿,刚想回头,却听施仇骂道:“跑!别拖老子后腿!” 紧接着白狐发出一声示威的吼叫声,一跃而起,大爪子扑向两只黑斗篷,将两人死死按在地上。 身后传来厮打声,越人的手渐渐握成拳,却不敢再犹豫,朝浮屠山跑去,十九!只要找到十九,他一定能救小狐狸! 天中闷雷大作,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到最后雨势渐渐成瓢泼之态,越人选了条泥泞小路,依着山壁艰难前行,身侧便是万丈悬崖,但此路是最近的,也顾不得危险了,眼见着快到了白虎居住的洞穴,一只比十九大一倍的白虎挡住山间狭窄的去路,正是十九的大哥白一。 上邪当年救下的一窝虎崽子,并不是每只都懂知恩图报,毕竟都是嗜血绝情的魔兽,除了十九,他的十几位哥哥没一位对上邪心存感激,相反倒是对九天仙家深恶痛绝,难怕是上邪…… 越人未察觉白虎眼中的怪异,欣喜道:“白一,你看到十九了吗?能不能帮我去救……” 白虎猛然撞来,眸中席卷着凛然的杀气,越人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往崖边退了退,雨水令崖边的泥土极为松软,脚下一滑,整个人跌下深渊。 另一只体格健硕的白虎慢悠悠地走来,厌恶地低头看了一眼深渊,“大哥,这样真的行吗?” 白一威严的声音极为低沉,“至少让她远离十九,今日的事也别告诉十九。” 白二眼中翻涌着仇恨,“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弑神之罪不是我们能承担的,她终究会死,但不会死在我们手中。” 山间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便云开雾散,夜空中一湾银河璀璨,白一抬头望着南方苍穹中那颗光亮微弱的星辰,“命星黯淡如斯,她也活不了多久……九天之上最受天道钟爱的神君,她的命数竟比世上任何一人都凉薄,真是可笑!” 另一边,施仇和两名黑袍人斗得如火如荼,但作为天帝麾下最得意的利刃,御皇十二翼的诡谲手段也是骇人,施仇的攻击对这两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根本没用,他们触之则化为黑烟,转瞬又凝聚为实体,攻击迅猛。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施仇的雪白狐狸毛已经满布伤痕,血淋淋得瞧着极为狼狈。 就在两名黑袍人合掌而击,准备一举割断施仇的咽喉时,一股掺着死气的阴寒从林中蔓延而来,所过之处草木皆冻成冰霜,轻轻一碰便会碎成粉屑。 一名黑袍人望之大惊,“是他?他不是死了吗?” “快跑,我们打不过他。” 能让御皇十二翼落荒而逃的,这世间真没几个人。 两名黑影如鬼魅般消散在原地,堪堪躲过了林中飞袭而来的冰锥。 施仇见状松了口气,但转眼噗通一声晕倒在地上,一是失血过多,二是冻的,庞大的身躯骤然缩小,最后变回那个巴掌大的小狐狸。 林间传来少女悦耳如银铃的声音,“阿冥,你答应过我的不再杀人的。” 回应她的是男人一贯冷漠的声音,“哦,那两个不是人。” 少女气鼓鼓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男人生得极为俊美,就是如纸苍白的脸色像鬼一般,一头到脚踝的墨发披散,暗眸比夜色还凉,说话天生一副欠揍的语气,“上次那个欺负你的流氓心思龌龊得很,不算人,而方才那两个本就不是人。” “你……” 唇红齿白的少女被气得脸颊生出红晕,不再搭理他,上前查看小狐狸的伤势,“怎么身上这般冷?” 她恶狠狠地瞪向身侧的男人一眼,“是不是你干的?” 男人上前嫌弃地踢了小狐狸一脚,冷漠依旧,“不是,他寒毒发作了。” “寒毒,什么寒毒?” 男人朝四周看了一眼,似乎在找什么人,“奇怪,我刚才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少女一脸好奇,“什么人?你的朋友吗?” “算是吧。” “咦,真是稀奇了,我认识你这么久,头次听说你有朋友。” “嗯,就她一个”,北冥虽然为人冷淡,但性子倒是直来直去,看向身旁的青衣少女,眼中难得多了一抹温柔,“你以前也很喜欢缠着她。” “啊?你又要胡言乱语说我以前是天生的神仙吗?” “没有胡言乱语,你本来就是,等你死后重回仙班就知道了。” “呃,那阿城呢?阿城那么厉害……” 也许这就是命数,即便碧落凡尘,叶安禅还是遇见了元城。 北冥不悦地挑眉,“他再厉害,却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不喜欢你,要娶别人为妻,就算这样你也还喜欢他吗?” 叶安禅失落低眉,未语。 北冥也不再逼问,指尖生出一丝微寒,缓缓用寒冰将小狐狸冰封住,大手一挥便收入衣袖中,若不是看在上邪的份上,他绝对不会多管这只畜生。 叶安禅急道:“不用给他治伤吗?” 北冥:“治不了,我暂时将他冰封,姑且保他一命,等你历完劫回到天上,将他交到众神殿,自然有人会医治他。” 安禅眼角一抽,一头雾水道:“啊?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北冥淡漠道:“不长,以你凡人的寿命来算,也就几十年而已。” 叶安禅:“……” 这几十年对于北冥这种活了不知多久的老怪物而言,不过就是弹指一瞬间,当真算不得什么。 但在凡间这匆匆几十载,足够他们所有人经历各自安排好的宿命,那或明或暗的命途、恩怨纠葛的生死、无从抗拒的因果,有的时候一眨眼的变故便可改变一个人,更何况是几十年。 天道亦是轮回,不管你如何挣扎,结局早已冥冥中注定。 从越人跌入深渊的那一刻…… 从安禅握着掌中石掉下轮回台的那一刻…… 这洋洋洒洒的棋局,只为静候众生入瓮。 惊鸿 原祈国都,秦楚妓馆。 作为原祈国最生意红火的风月之地,秦楚妓馆最近新请了一位当红的说书先生坐堂,在馆中央特意为他搭了个说书的台子。说到底,是因为原祈国人皆有个毛病,那就是八卦,最爱听那说书先生天南地北地胡诌。 啪的一声,惊堂木一拍,世间之事皆是娓娓道来…… “话说,咱原祈国中有四名士:将军无救,国师有道,公主倾城,白衣惊鸿。第一位说的便是大将军范无救,昔年领兵五千,凭两把开山斧,便击退中原敌军十万,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第二位讲的是当朝国师长孙有道,无极道观的观主,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生得玉树临风,凌凌仙人之姿不可犯,其人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乃是我原祈国千百年最有望成仙的修士。第三位便是陛下幺女,封号倾城公主,其貌无双,十五岁那年一舞动天下,惹得中原十国皇帝求娶,愿割地一半以江山为聘……” 堂下的一名嫖客一边与怀中女子调情,一边大声吼道:“不对啊,倾城公主不是十年前病逝吗?再说她一介女子,怎么能算在四名士里?” 说书先生嘿嘿一笑,“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倾城公主不但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还曾领兵打仗,当年就是因为十国皇帝见求娶无望,才派十万大军围攻原祈国。此仗中大将军范无救领兵,公主亦向陛下请战,一身戎装做了先锋官,英姿飒爽,杀得敌军片甲不留,哪个男儿比得过?而且,据说咱们这位的公主曾受过一位神人点拨,十分有仙缘,好多人都在传公主并非病逝,而是早已得道成仙!” 嫖客大笑,“哈哈哈,那岂不是比国师还厉害!” 有人不满道:“别打岔,还有最后一位白衣惊鸿呢。” 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润嗓子,笑呵呵道:“要说这最后一位,来头可是大了!乃是天上仙君转世,当年一出生便天降五彩祥云,百鸟朝贺,自幼便被国师大人带入无极道观修行,十五六岁的年纪修为已和国师不相上下,可谓天赋异禀,重回仙班那是早晚的事情,也是咱原祈国的幸事!据说,其人生得日月之姿,清风松竹之貌,常年一身皓皓白衣,名曰顾惊鸿。” 二楼玉冠挽发的道袍小生倚着栏杆轻笑,“惊鸿,他们在说你呢!” 他身侧一袭白衣的少年神情冷淡,雪白的玉腰带上系着一串金铃,无动于衷道:“师兄,我们尚有要事。” “也是,差点耽搁了正事。” 说完,两人并肩朝二楼最华贵的厢房走去。 师兄瞧着回廊里勾肩搭背、衣着暴露的男男女女,不由抱怨道:“范将军也忒荒唐了些,竟然约两个修道之士在这烟火之地相见,真是……有辱斯文……” 很不赶巧,前面带路的人刚推开厢房的门,屋中的范将军又是个习武之人,听力超群,闻言嗤鼻一笑,嘲讽道:“正经?要老子说,上阵杀敌、马革裹尸方方是男儿最正经的事,整日蜷缩在道观中痴迷于悟道修仙,把自个养成文文弱弱的小白脸才是顶不正经的事情。” 师兄一脸尴尬,抬头朝屋里望去,便瞧见一个衣襟半开、露出大片胸膛的男人,身材魁梧,呃,还有点胖,尤其那大肚腩,不过面相凶狠恶煞,一看就是战场杀伐之人。他怀中还搂住一名细腰酥/胸的美人,媚态横生,师兄的脸一下就红了。 顾惊鸿倒是面色如常,见如未见,淡然地落座在席位中。 范无救盯着进门的白衣少年,指着他道:“小子,你不错。” 范大将军天生热血豪迈,和鬼神那一套犯冲,平生最看不惯神神叨叨的修士,整日装神弄鬼的,不干点实事,哪里有保家卫国、护佑子民来得痛快?不过顾惊鸿此人却瞧着极为顺眼,还真有些仙君风范。 小鸡仔似的文弱师兄被范无救嫌弃地瞪了一眼,也急忙落座,开始好声好气地与他搭话。 范无救则不愿搭理他,对屏风后的素衣琴师道:“必安,弹一支你拿手的曲子,一会儿若是累了,便去歇息,不必理会我们。” 谢必安,秦楚妓馆里最好的琴师,不,应该说是原祈国乃至天下最好的琴师,其父是个谏官,因直言进谏触动君王被下狱,唯一的儿子也被株连,被官府强制到这污秽之地为琴奴。 他与范无救有自幼长大的情谊,更是知己,只是谢家的罪是陛下钦定,范大将军想将人赎出秦楚妓馆都无能为力,只能暗中护着。 素衣琴师起身行礼,“谢大将军。” 举止得当,不卑不亢,亦是个人物。 清灵的琴声缓缓流出,令人听了心旷神怡,就连素来冷淡的白衣少年都不由多看了两眼谢必安。 范无救举杯道:“来,老子向来不会说什么客套话,陛下亲自下旨将长安街的事交由本将军和无极道观一同处理,既然国师在外修炼未归,你们这两位高徒便替师傅辛劳一趟吧,不过……哼,千万别让本将军知道你们没点真本事,老子生起气来,可不管你们是不是国师的弟子。” 白衣淡定地品了口茶,冷冷道:“大将军不妨说说长安街如今的情况。” “还能有什么情况?有进无出,有去无回,邪门得很!整条街再长也就三里地的破地方,进去的人却怎么也出不来。见鬼的是,明明街外还是艳阳高照的,可你站在街口往里面看,整条街好像笼罩在一片黑漆漆的迷雾中,阴森森的,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白天还好些,一到夜里就什么声音都有,女人的哭嚎声,男人的谩骂声,小孩的惨叫声,还有磨刀声和鞭打声……离长安街近的几户人家都搬走了,说夜里再听下去非魔怔了不成。” 师兄胆子小,闻言已经吓得一身冷汗,光想象那副画面就够瘆得慌了。 白衣少年则微微皱眉,道:“这条街原本的商铺都是做什么的?” 范无救:“唔,十年前就是一条花灯街,花花绿绿的还挺漂亮,商铺都是些卖灯笼首饰等小玩意的,少男少女最爱在此处私定终身,呃……后来嘛,后来不知怎么落败了,变成了一条专门卖……卖肉的街,整条街都是屠户,还有些……啧……” 顾惊鸿挑眉,明显听出这话中有不对劲之地,“将军有话不妨直说,若是隐瞒,对你我都不利。” “哼,那条街确实是卖肉的,但不是卖普通的牛羊肉,而是魔兽的肉!” 两人一听皆是一愣,连屏风后弹琴的谢必安都弹错了一个音符。 原祈国举国崇尚修仙之道,故而修士颇多,大乘修士不多,但那种中不溜的修士一抓一大把,虽说是中不溜,但对付起低阶魔兽来还是绰绰有余,毕竟像上古魔兽这种凶残程度的早在千年的大战中被九天仙家屠戮得差不多了。 说实在的,魔兽这种无心的凶兽生来团结,比整日内斗的人族不知团结多少倍,高阶魔兽会主动庇护低阶魔兽,冲锋陷阵也是常事,故而上古魔兽这般强悍的,可以说是整个魔兽一族的守护者,他们的锐减和覆灭使普通魔兽完全陷入了被肆意屠杀的凄惨境地。 范无救咬了咬牙,有些难以启齿,“长安街卖的都是魔兽幼崽的肉,据说权贵们最喜欢,肉嫩滋养是大补之物,还有些修炼成人形的魔兽,那个,唉……魔兽一族虽凶残,但天生一副好皮相,化形后的少男少女更是肤白貌美,长安街便有不少这样的暗娼窑子,专供有钱人取乐,或凌/辱或虐杀都随人的心意。” 在场的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世人皆说魔兽暴戾凶恶,骂其为畜生、没心的禽兽,但相比之下人族所作之事怕是有过之无不及。 范无救:“对了,还有一件怪事,那条街每逢午夜子时就会异常安静,依稀能听见有女子浅吟低唱的声音,似是在唱戏。” 顾惊鸿:“唱的什么?” 范无救:“这……没人敢靠太近,听不大清。” 噹噹噹的,一阵敲门声,愣是让屋子的师兄吓掉了手中的酒杯,全洒在了道袍上,不免有些丢人。 范无救轻蔑地扫了眼,嗤鼻一笑。 门外传来一个女子悦耳如陌上纤歌的声音,“几位客官,奴婢是进来添酒和送糕点的。” 顾惊鸿忽尔一愣,只觉得那声音极为耳熟,好像在梦中听过千万次般,那个红衣如火的背影……他不禁朝门看去。 ※※※※※※※※※※※※※※※※※※※※ 人间篇: 顾轻——顾惊鸿 上邪——越人 华止——千寄奴 相逢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与秦楚妓馆中妓/女们花哨华丽的衣着不同,她一身粗布麻衣,一支木簪挽着满头青丝,用灰色的破布将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灵动又无拘无束。 顾惊鸿莫名沉沦在那双墨眸中,失态地看着她,心头狂跳不止,他觉得那双眼睛里定流淌着一湾星河,所以才会如此璀璨夺目。 屋中的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们见状都气坏了,她们搔首弄姿地勾引了白衣公子半天,都不见其动容半分,如今那人却瞧着一个粗使杂役愣了神,也不知哪个小肚鸡肠的姑娘施了坏,伸出脚绊了某个倒霉蛋一脚,噗通一声,酒水和糕点摔了一地,倒霉蛋磕得生疼不说,还狼狈丢人得紧! 主位上陪范无救饮酒调情的花魁显然极为地位,微怒训斥道:“青歌,你这是做什么?莫要为难阿丑!” 略有姿色、衣裳露骨的青歌冷哼了一声,朝地上人呸一口。 越人摔了个狗吃屎,头晕晕的,趴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劲来,微微抬头便见一双雪色镶白玉的靴子,再往上看便瞥见一双清冷的眸子,白玉般的肤色,生得俊眉修目,那是个比明月还皎洁的人物,清竹之修、华章之雅比不过他半点风流。 越人看呆了,完全忘了身上的痛和尴尬,只是痴痴笑道:“你……你生得真好看!” 白衣腰间系的金铃轻响了一下,顾惊鸿微微皱眉,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上邪后来回想,她和顾轻在凡间的这辈子似乎一直如此——我于尘埃之中,仰望你云端之上,一个卑微乞讨,一个不屑一顾……如此也好。 青歌翻了个白眼,尖细的嗓音吼道:“丑八怪,这位可是国师的嫡亲弟子,无极道观的首席,也是你能觊觎的!” 说着,她猛地扯开越人裹在脸上的灰色破布,露出一张遍布刀痕的脸,大大小小十几道,最长的那条疤痕狰狞地覆盖着她大半张右脸,硬生生地毁掉了那副堪比雪玉名画的容貌。 越人瞳孔一缩,慌乱地捂住脸,急忙将打碎的酒坛和糕点盘都装入托盘中,火急火燎地逃走。 她想,她这样的人会玷污了那人的眼睛。 主位上的范无救见白衣望着丑女离去的背影发呆,一脸迷惑,“怎么了?难不成顾公子认识那丑丫头?” 白衣回到座位,清冷落座,轻饮了口茶,淡漠依旧,“不识。” “将军那丫头可不丑,奴家之前见过”,花魁依偎在范无救怀中,笑盈盈道:“要我说是那丫头命不好,当家的将她从护城河里救了回来,命是保住了,人却入了这秦楚妓馆。几位是没见过她原本的模样,生得极为俊俏,便是整个原祈国的美人加起来都敌不过她一个,可惜啊……” 范无救摇着酒杯,目光迷离道:“哦,真有你说的那般美?若真如此,怎么会搞成如今这副模样?” “唉,还不是性子执拗了些,不肯接客,当家的用尽手段逼迫,却换来了她自毁容貌,啧啧……这也是个心狠的主儿,那么美的脸蛋说划就划,搁我可舍不得,右脸最深的那道伤口都见骨了,如今丑成那样,谁还敢让她接客?惹怒了当家的,便在这秦楚妓馆熬到死吧!” 顾惊鸿漠然看向门外,不知在想什么。 …… 秦楚妓馆的后院有个破烂的柴房,有时候阴天下雨或狂风一过,整座小破屋都咿呀咿呀地直响,摇摇晃晃的好似随时要塌一样。 越人小心翼翼推开那扇欲倒的烂门,怀里捧着一包碎成渣的糕点和几个冷馒头,笑道:“阿奴,我回来了,今天从厨房顺来了不少吃的,咱两不用饿肚子了。” 那破柴房里放着一盘石磨,旁人若是瞧见定会惊叹石磨之大,足足占了大半个柴房的地方,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动,但如今却被一名十六七岁的清瘦少年推着直转。 那少年一身破烂污衣,脚上拷着百斤重的铁链,眼睛被脏布条蒙住,脸上尽是脏泥也看不清面容,唯独额上长了两只似龙似鹿的犄角,足以暗示这少年并非人族。 他耳朵动了动,将头扭向越人的方向,露出一抹纯净的笑容,“你回来了。” 越人见柴房里又冒出的十几袋小麦,不由拧眉,“不是昨日刚磨完十几袋吗?当家的是想累死你吗?” 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少年伸出手,朝着她的方向摸索过去,温和道:“没事的,我从小就干这些,都习惯了,很快就能磨完。” 越人上前一把扶住他,在柴房角落一处茅草堆上坐下,将怀中的吃食都塞给他,笑道:“你先吃吧,我不饿。” 少年的鼻子动了动,突然准确无误地抓住她的手,皱眉道:“流血了,怎么弄的?” 越人低眉瞧了一眼自己掌心的伤口,挠了挠头,回想道:“啊,可能是不小心摔的,小伤口没事!” 少年语气有些微怒,“当家的是不会给下人用药的,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之前就有一个人因为伤口发炎流脓而……尸体怕都不知去哪儿了!” 他不由叹了口气,低下头用舌尖舔过伤口,越人又痒又疼,想躲却被少年死死抓住手腕,但转眼少年舔过的地方伤口都奇迹般地愈合了。 越人见之一喜,惊叹道:“阿奴,你真厉害,我觉得你肯定不是他们说的妖怪,你该是天上的神仙!” 少年敲了敲她的小脑袋瓜,无奈道:“我若是天上的神仙就好了,第一个便把你从这魔窟中救出去。” “哈哈哈,我跟你讲,我今日遇见长得很好看的人,像画卷里走出来的谪仙一样,有一个词叫什么来着……姣姣君子,对对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那么清贵的人!” “是吗?我听她们说你长得也很好看,不然你毁了脸,当家的不会气得昏死过去。” 越人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在意,“哈哈哈,反正现在也不好看了。” 少年伸出手,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不要紧的,我还是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想看看这个愿意陪我住在柴房的傻瓜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定然极为缺心眼。” 越人似乎天生爱笑,再糟心的境地都能笑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哈哈哈,阿奴,你学坏了,竟然开始学会调侃我了!” 少年脸颊微红,略有害羞道:“往日里也没人愿意和我说话,只有你而已……唔……” 越人将一块糕点塞入少年嘴里,堵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哄道:“先吃,别饿着。” “唔……嗯……” 越人一笑,支着下巴,用清灵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少年的五官极为精致,只是脸上糊了一层黑泥,她想改日便帮少年打理打理,因为莫名有种预感,少年若是露出真容,怕是不会比今日遇见那位白衣公子差到哪里去。 “阿奴,你的眼睛真的治不好吗?” 少年一顿,默默低下头,“治不好的,我从一出生,眼睛就被刺瞎了。” 越人惊讶道:“为什么?” “我母亲是这秦楚妓馆的妓/女,不知与那位恩客欢爱,稀里糊涂地生下了我”,他说着,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犄角,悲戚道:“我出生时不仅额上生角,还有一条覆着银白色鳞片的尾巴,我母亲因为诞下妖怪被活生生打死,之后当家的将我送到无极道观,请求国师作法除妖。那日国师本想用烈火烧死我,但恰逢仙君转世投胎到原祈国,举国大喜,不宜杀戮,便赦免了我,说来我还是沾了那位顾公子的光才保住一条命。至于后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当家的见我从小力大无穷,觉得有些用处,可又怕我惹祸或逃走便刺瞎了我的双眼,套上刻有道观咒文的脚链,让我在这柴房中日夜为妓馆当苦力。日子久了,替我起了个好使唤的名字,千寄奴。” 他苦涩一笑,“我想,这名字还真和我挺配。” 越人还是第一次听阿奴说起自己的身世,心中不由酸涩,虽然她也经常被族人骂作灾星妖孽之类的,但好歹自幼有孟婆阿奶和钰哥哥照料,不算孤苦。 她抱住少年,给了他漫长黑夜中唯一的一丝温暖,姑娘家十五六岁的年纪声音正是软甜,但也透着一股坚定,“阿奴,你别怕,早晚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千寄奴一笑,也轻轻回搂她,“好,我不怕,总有一日我们会一起离开这里。” 在这样昏暗的世道里,只有被厌弃的人相互依偎,才能获得活下去的暖意。 …… 翌日夜里,长安街头。 原祈国都的百姓近日被长安街的怪事闹得人心惶惶,几乎家家闭户,尤其是到了夜里,偌大的国都里街道上竟然看不到一个人。范无救率领三百精兵站在长安街的路口,明明是大夏天,却被街巷里吹出的阴气冻得瑟瑟发抖。 即便范大将军是沙场铁血走过来的人,对着浓雾弥漫的长安街也不由心里发毛,“国师那两个小徒弟呢?还没来?” 属下刚要回话,却听一阵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已在。” 白衣公子御剑凌空,话音落才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上,收剑时纤尘不染,端得好一派遗世风姿,那模样硬生生让一众将士生出顶礼膜拜的心思。 师兄落地的姿势则不甚优雅,他修道未精,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范无救狠狠翻了个白眼,“哼,既然到了,那便准备进去吧!” 顾惊鸿回眸看了一眼严阵以待的将士,“大将军就打算这般进去?” 范无救一拍脑袋,“对,确实不能这般横冲直撞地进去,来人,把那怪物押上来,让他进去探探路。” 铁链声响起,两名将士押着一名衣着破烂的少年上前,将人狠狠扔到地上,由于摔得太狠,一时没爬起来。 范无救踢了他一脚,凶道:“别给本将军装死,进去探路!” 顾惊鸿见到来人额头的龙角时,略微皱眉,“将军这是作何?” “看不出来吗?这人是个妖怪,让他走在前面给咱探路,有什么危险拿他挡着。” “不可。” “有何不可,老子是原祈国的将军,这仗怎么打由老子说了算!” “将军,对付妖邪与行军打仗不同,此番举止不仅枉顾人命,而且……” 范无救生性粗狂,身居高位多年,最不喜有人忤逆他,故而还未等顾惊鸿说完,便一脚将千寄奴踹入长安街,那街中的迷雾就和有手脚一样立即将人拽了进去,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最令人胆寒的是,那迷雾开始变红,街中开始发出渗人的笑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杂在一起极为骇人。 “出去,救救我……” “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出不去了,出不去了,哈哈哈……” “死吧,一起死吧!” 雾中依稀传出笑嘻嘻的声音,笑得诡异,而到最后都化为悲绝的哭泣声,有人咆哮着,哀求着,好像想从长安街逃出来却怎么也逃不出来。 这下子街口的三百将士齐齐慌了,恨不得现在撒腿就跑。 范无救大喝一声,掏出佩剑道:“瞧尔等这点胆子,临阵脱逃者军法处置!” 顾惊鸿冷冷盯着长安街,“大将军,降妖除魔贵在兵精,不在人数,这三百将士无需都入内,你挑十几个年轻气盛、不惧阴气的随行便可。” 范无救冷哼一声,虽不喜欢这个清贵少年发号施令,但考虑到方才那诡异的景象,便还是照做了,挑选了十五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士。 却在这时,白衣腰间的金铃轻响了一下,紧接着便看见一个蒙着脸的小姑娘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不知死活地抓着范无救的胳膊,急匆匆逼问道:“阿奴呢?阿奴在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顾惊鸿瞬间便认出了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心中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还未有动作,便听范无救大吼道:“卧槽,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大力气,掐到老子的肉了,松手……妈的,千寄奴被老子扔进长安街了!赶紧松手……” 顾惊鸿瞳孔一缩,“别!” 话音未落,脏衣蒙面的越人便一头冲进长安街。 白衣眉头一皱,紧随其后。 范无救见状,大喊道:“卧槽,姓顾的臭小子你等等老子!快快快,跟上!” 转眼,他带着十五名精挑细选的将士亦是一头奔进迷雾里。 朱厌 长安街的大雾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都不为过,一群兵痞子闯进迷雾中,一身拳脚功夫毫无施展的余地,各个吓得心跳如鼓。 “将将……将军……” “操,叫魂呢!” 范无救寻声一脚踢去,那名小将士哀嚎一声,也不知这黑乎乎一片,将军怎么就准确无误地踹在他屁股上。 “哎呦,将军啊,咱现在怎么办?咱和顾公子前后脚进来,他怎么就不见了?” “老子咋知道?” 一个细若蚊叮的声音响起,哆嗦得声音都在发颤,“师……师弟神通广大,世间妖邪皆不敢伤他,定然无事,但……但咱们怕是陷入迷阵中了,俗称鬼打墙。” 范无救挥手一捞,便将顾惊鸿的师兄,哦,就是那鸡仔似的小道人拎到自个跟前,嘲笑道:“呦呵,你居然也进来了,竟然没被吓死。” 师兄两条腿直抖,脸羞得通红,“你你……你放开贫道!” 忽然四面八方的迷雾中传来古怪的笑声,七嘴八舌的,似在有人吵架。 “长安笑,长安笑……” “谁在哭?长安街中只能笑,只能笑!” “真他娘的晦气,哭吧,都是报应。” “哈哈哈……出不去的,都出不去的,认命吧!” “嘻嘻嘻,你说的好有道理,嘻嘻……” 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明明感觉周围有好多百姓擦肩接踵地走过,就像置身一条闹市街般,但拼命地睁大眼睛看,也只是看到四周黑压压的迷雾。 一名胆小的将士汗湿了盔甲,突然感觉有一条湿漉漉的舌头舔过他的脸,冰凉凉的像死人一样,当即吓掉了手中的兵器,撒腿就往后跑,肝胆俱裂地嘶吼道:“啊啊啊,有鬼有鬼……” 说来也奇怪,众人走进这条长安街不超过五十步,那名将士往后狂奔出几百丈远愣是没回到街口。 将士们乱了阵型,范无救破开大骂一声,“混账,都待在原地,别轻举妄动!” 然后就听闻噗通一声,那名逃命的小兵没了声响,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咀嚼东西的声音,就像野兽在疯狂地瓜分食物。 “唔,好吃好吃……” “我的我的!” “卧槽,你松口,咬到我的肉了!” 迷雾阻隔了视线,那血腥的场景不得见,但在场的活人皆吓得脸色煞白。 范无救烦躁地挠了挠发麻的头皮,狂摇小道士,“小子,你好歹也是无极道观的修士,对付妖魔鬼怪不是最拿手吗?想个办法破开这迷雾!妈的,老子宁愿和他们决一死战,也愿意这么窝囊地任人鱼肉!” “我我我……” “你踩到我了!” 一个清甜的女声回荡在耳畔,诡异得紧,范无救嘴角一抽,手摸向腰间的长剑,打算不管是人是鬼先刺他奶奶的一剑,但身后不远处一道白色剑光乍现,晃眼得很,有气贯长虹之势,鸿大的剑气愣是将长安街的迷雾劈散。待到缠人的雾气消散,范无救这才看清身侧站着的是方才在街口掐得他肉疼的小姑娘,灰头土脸的,一双清灵的大眼睛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他低头一看,小姑娘不合身的脏衣服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衣摆甚长,还真被他踩住了。 白衣公子缓步走来,目光略冷地盯着他手中半架在越人脖子上的剑,提醒道:“将军……” 范无救干咳了两声,讪讪收剑,“顾公子,你不是比我们先进长安街吗?怎么跑到本将军后面去了?” 白衣冷冷吐出两字,“幻境。” 范无救一副二丈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瞥了眼长安街景象,一时愣住了,“咦,哪来的这么多花灯啊?” 长安街就是卖肉的地方,可如今瞧着这条街被各式各样的彩灯装饰得极为漂亮,颇有些风雅,就是大街上空荡荡的,不仅冷清,还阴风阵阵。 “啊……” 范无救突然大叫了一声,只因身侧的小姑娘又一把掐住了他胳膊上的肉,力气大得也是出奇,疼得他脸色都变了。 越人狂摇道:“阿奴呢?你把阿奴带到哪里去了?” 白衣一直瞧着她,忽尔伸手将她头上落的一片枯叶拿掉,淡淡道:“放心,他无事。” 越人对上那人清冷的墨眸,莫名一怂,急忙松开手,躲闪地低下头,紧了紧蒙在脸色的面巾,“那……那那……” 顾惊鸿:“我会帮你救他。” 越人抬眸诧异地看了白衣一眼,心道,这人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谢……谢……” “不必。” 范大将军也是风月场里的老手,见这情景不禁嘴角抽搐,他堵上身家性命,这两人不仅认识,还肯定有奸情,啧啧……无极道观的首席和青楼女子,这传出去绝对是一出大戏,定能将长孙国师气得嘴歪眼斜。 话说,范无救与国师虽同朝为官,但不睦多年,只要国师不痛快,他就痛快,恨不得放声大笑。 末了,还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师兄说了句合时宜的话,磕磕巴巴道:“咱……咱就这么干愣着吗?不做点什么,找找出去的路吗?” 范无救“唔”了一声,一时嘚瑟,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陛下已下旨若再不平息长安街的怪事,他这大将军怕是也免不了削官挨板子,毕竟在帝都皇城最繁华的街区居然出现一条鬼街,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顾惊鸿望向街道两侧大门紧闭的商铺,道:“进屋。” 范无救眼皮一跳,“你确定?” “不然我等来长安街是为何,若不是揪出怪事的源头,何以对症下药?” “啧,妈的,真有道理,有道理的让老子想揍你一顿!” 白衣未理会他,朝最近的一间商铺走去,范无救则往身后看了一眼,他担心方才慌乱冲进雾里的那名小将士,再不争气也是他手下的兵。 顾惊鸿似乎知他所想,淡淡道了句,“不用看了,那里只有一滩血,连骨头都不剩。” 范无救一惊,“骨头都啃了?是什么吃了他?” 人?还是怪物? “进屋看看便知。” 白衣手下还未用力,那扇门便自个缓缓地开了,一股恶臭之气迎面扑来,就算是站着远的几名将士闻到味道都差点熏吐了。 顾惊鸿回头看了一眼越人,“跟在我身后。” 一直努力假装不存在的越人被点名,莫名一愣,呆呆道:“啊?” “到我身后来,立刻马上。” “哦。” 越人小步朝白衣走去,她不敢靠太近,主要是自个这一身破布麻衣太脏了,生怕将一点尘土染到那白衣身上。 范无救带着亲兵紧跟着进了商铺,屋里极黑,就跟眼前蒙上一块厚重的黑布一样,然后就听见哇的一声,有几名将士被恐怖的恶臭味熏吐了。 “能不能给老子出息点!姓顾的小白脸和那个小姑娘都没吐,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哪里那么矫情?呃……呕……” 越人捏着鼻子,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其实我……唔……” 一颗冰凉的药丸在黑暗中被推入她口中,可黑灯瞎火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直觉一慌,想用舌尖将药丸推出去,却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抵住,硬是塞入她嘴中,“唔唔……” 白衣身子一僵,只因某人用小牙咬住了他的手指,指尖碰到那柔软的舌头,一股触电的感觉传遍全身,心房狂跳不止。 他低低道了声,“松口!” 越人吓了一跳,急忙松开凌厉的牙口,囫囵将药丸吞入腹中,“你……我……” 范无救抹黑道:“前面的,怎么了?” 顾惊鸿冷冷道:“无事,她绊了一跤。” “哦,好歹是个姑娘家,咱一群大男人照顾着点,别特么丢人!老子这辈子最见不得女人受苦……咦……” 一阵怪风吹过,商铺的灯一下子都亮了起来,整间屋子灯火通明,众人环视一圈,原本没吐的人也齐齐吐了。 这是一间卖肉的铺子,店面极大,摆了十来张桌子,墙壁上还挂着铁钩,只是如今满屋挂的不再是什么切好的猪肉,更不是魔兽肉,而是人肉,便像曾经人族如何处置牛羊般,扒皮剔骨,挑出五脏,分类摆放好,再立上个小木牌,明码标上几文钱。 屠桌上一只巴掌大的小魔兽在忙碌着,他身形像猿猴,白头红脚,洁白的毛上尽是乌黑的血,两只小巧的兽爪正在吃力挥动着一把比他还大的屠刀。 顾惊鸿略有惊讶,“朱厌?” 这小家伙便是魔兽中极其稀有的朱厌一族,朱厌通人性,性情温良,从不肆意攻击人族,说白了便是有点傻,是魔兽中为数不多与人族较好的种族,但朱厌肉质鲜美,双目更是千斤难求的稀罕之物,据说吃了能延年益寿,故而也是被人族猎杀得最惨的一族,几乎举族灭尽。 那只小朱厌缓缓回过头来,目光呆滞地盯着他们,众人皆出了一身冷汗,小朱厌一回头,他们才看清这小家伙被挖走一只眼睛,血淋淋的眼眶空荡荡的,只剩一只晦暗无光的兽瞳,里面竟有无尽的哀伤。 小朱厌学着屠夫的语气,声音有些稚气,“买肉吗?一斤二十五文,两斤四十文。” 白衣拧眉,有些不确定道:“你可还有神智?” 小朱厌躲了躲,“唔,你身上的仙气好重,是来杀我的吗……可我不想死,能别杀我吗?我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族人,都死光了。我要是再死了,朱厌一族就灭尽了,再过些年世间的生灵就会忘记我们曾经存在过……明明已经很努力地想活下来……” 他在屠桌上慢慢转过身来,露出肚子上那条长长的刀疤,用爪子摸了摸肚皮,“里面空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说完,骤然间他兽瞳中爆发出凶光,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来,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发狂道:“不行,我还不能死……你要是敢过来,我便咬死你!” 白衣眸色一暗,不知在想什么,刚欲有动作,却被越人一把拽住衣角,虽然她极其小心地只揪住了一小块衣袖,但脏兮兮的手还是弄脏了雪白的衣裳。 越人眼中划过一丝懊悔和歉意,但也无瑕顾忌,匆忙对小朱厌保证道:“不会的,他不会杀你。” 白衣回眸深深看了她一眼,收敛了周身压制性的法力,淡淡看向朱厌,“不杀。” 那可怜的小家伙松了口气,脚一软卧在桌子上,喃喃道:“好累啊,我想爹爹和娘亲了,好冷好饿……” 范无救挑眉,“饿,你没吃人肉吗?” “我又不是你们人族。” 范无救被这话一噎,屁都没说出来。 小朱厌蜷缩起身体,病恹恹道:“真冷,冬天了吗?唉,窝在爹娘怀里的时候不会这么冷的,他们会哄我玩,陪我说话,会给找酸甜的果子吃……以前只要有爹娘在,活在世上就不会觉得孤独,但现在真的好累啊……” 到最后小朱厌的声音越来越小,虚弱得几乎听不见,越人好像听到小家伙最后说他想回家,然后就安静地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白衣上前探查他的鼻息,皱眉道:“死了。” 其实是人是魔,从来都只是在人心的一念之间。 范大将军那沙场游走多年的铁石心肠之人望着屠桌上枯瘦的小家伙,叹了口气,“按人族的年纪来计算,他现在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他身后的亲兵们干干巴巴地瞧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只有稍微有点良心的人此时心里也绝不会好受,五味杂陈的。 顾惊鸿翻看了小朱厌腹部上的伤痕,忽然目光一厉,“有人帮他缝合过腹部的伤口。” 范无救也凑上前查看那伤口处密密麻麻的针线,手艺极好,“这……这难道他自己缝的?” “不会,未化成人形的魔兽爪子握不住针。” “那你的意思是,长安街中尚有活人?” “未必。” “难不成是死人?那更不可能了!” “这世上除了活人和死人,还有一种人。” 门外刮来一阵冒着寒气的阴风,将屋中的灯悉数吹灭,范无救眼皮狂跳不止,心头一梗,“什么玩意?” 长安 “夜半子时,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小心火烛……” 打更声隐隐传来,众人正奇怪,这鬼街哪里来的更夫? 范无救到底是胆子大,拔出长剑便准备头一个冲到街上去瞧瞧,“你们都跟在老子后面?” 他豪迈地大吼了一声,还未跨出卖肉的铺子,脚下的地面一阵轰隆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地面塌陷,众人的身体瞬间失重,直愣愣地往下坠。 “我操操操……” 范大将军这辈子就没这么点背过! 下落的过程中,众将士都发出惊吼声,越人同样眼前一黑,心中慌乱得很,但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我在,不必怕”,有人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抄住她的膝弯,将人稳稳当当地横抱在怀中,淡淡嘱咐道:“若是走散了,就唤我的名字,不论多远,我都会找到你。” 越人的双手下意识攀住那人的脖子,心田莫名一暖,杂乱无章的心跳让她说话都磕磕绊绊的,“你你……名字……我不知……” 她只知道这位生得极好看的公子姓顾。 那人答道:“顾惊鸿。” 四周的黑暗藏住了越人微红的脸颊,小声呢喃道:“记……记住了。” “你的名字。” “啊?” 她愣了一下,当即反应了过去,脱口道:“越人。” 噗通一声,众人似是落了地,除了顾惊鸿抱着越人,足尖轻点,安稳地落地,其余人皆是摔得哀嚎连连,所幸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没见谁胳膊腿断了,至少范大将军已经精神地爬了起来,嘴边正不知问候着谁的祖宗十八代,骂得可凶了。 漆黑之中越人想从顾惊鸿怀里下去,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胸口,但某人依旧纹丝不动地抱着她,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她乱摸乱动之下碰到了白衣硬挺的喉结,两人身子齐齐一僵。 白衣的声音顿时就变了,“别乱摸。” 越人欲哭无泪,“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真的,天地良心啊大大的冤枉! 那清冷的人儿颠了颠轻如浮萍的怀中人,心道太清瘦了,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为什么这么怕我?” 貌似和他说话,每次都怕得直结巴。 越人吓得差点哭出来,结巴得更厉害了,“啊,我我……我没有怕你,我就是……就是……” 白衣向来性子寡淡,头一次咄咄地逼问道:“就是什么?” 越人低下头,一副蔫蔫的样子,语气里有些几分委屈巴巴的,“怂!” 范无救从衣袖里掏出火折子,折腾了半天才弄出点亮光,白衣恰巧借光看见怀中人怂包又惹人怜的一幕,极浅地弯了下嘴角,浅到几乎看不出来那是个笑容,可越人偷瞄他的时候注意到了,还没出息地看傻了。 白衣收敛了笑意,冷冷道:“你欠我一条命了。” “啊?” “记得要还。” 越人无比乖巧点头,“哦哦哦,还,我肯定还。” 另一边,范无救拿着火折子四下看了一圈,骂骂咧咧道:“这不还是方才那间卖肉的铺子吗?” 白衣将越人放下,拽到自己身后护住,冷淡道:“之前便说了,是幻境,亡灵执念所化,那只朱厌最后的执念消散了,卖肉铺子的幻相也就破了。” 范无救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一看,还真是,铺子里已不见腐烂的臭肉,只有一地白骨,也分不清是人还是魔兽的,倒是那只小朱厌的遗骸安然地趴在桌子上,瞧着孤凄可怜。 范无救摇头道:“哦,那现在是……” “现在我们真的入了长安街。” “啥狗屁玩意?何着老子折腾了半天,这才刚到长安街?” 顾惊鸿没理他,透过那扇被阴风吹得狂摇的门望向街道,街上依稀传来女子浅吟低唱的声音。 “长安笑,长安笑,有道风雨打芭蕉,思君不见使人老……长安笑,长安笑……” 范无救听了两句,面色有些古怪,他带头出了铺子,其余将士也鱼贯而出。越人是跟在顾惊鸿身后出来的,一踏出店门便见满街高挂的花灯如海,色彩斑斓的甚是绚烂,街上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众多,皆提着花灯攀谈着,但最惊悚的是所有人都没有脸! 好在众人一晚上经历的已经不少了,倒吸一口凉气后,皆硬着头皮在一群无脸怪中穿梭,朝桥头上唱戏的女子走去。 “啊!挤什么挤,撞到我了!” 一名没有脸的男子凶狠地朝越人吼到,越人一惊,对上那张五官模糊的白饼脸,道歉的话梗在喉咙里愣是没说出来。 白衣瞬间护到她身前,冷冷地扫了那无脸男一眼,那男人浑身一抖,嘀咕了几句脏话便走了。 范无救停在桥口,身后一群将士也是干瞪眼,并非他们不想上桥,而是这桥邪门得很,你往前走一步,整座桥往后挪一步。 顾惊鸿随后走到范无救身侧,望着瞧上那名华服高冠、红纱蒙面的女子,道:“长安街以前有桥吗?” 范无救脸有些阴沉,“十年前有,护城河的一条支流从这里经过,建造了一座极其精致的石桥,名唤于归,取意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喜结连理之意。” “没错,十年前这条长安街是原祈国男女私定终身的胜地,那桥上女子衣裳服饰有些像……” “咦,是大将军啊!” 桥上唱戏的女子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桥头一群阳气极重的大活人,款款转过身来,她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一身彩凤青罗裙流光溢彩,挽发的钗头凤更是巧夺天工,称得本就艳丽的俏佳人愈发倾国倾城,那是个举手投足都一派典雅高贵的女子,声音亦是宛如天籁。 “是大将军啊,今日边关大捷你不在宫中参加庆功宴,怎么也和我一样偷跑到这长安街来了?” 范无救被这话堵得心头一塞,脸色难看极了,当即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臣拜见公主殿下。” 他身后的将士都是一群青瓜蛋子,最大的也不过弱冠之年,倾城公主的名号也只是依稀听长辈们说过,但主帅都跪了,他们定没有站着的道理,哗啦跪了一片,心里却直打鼓。 倾城公主不是十年前病逝了吗? 女子的目光只是短暂地落到了范无救身上,然后又远眺向城门的方向,紧握着琉璃灯的灯杆,声音透着浓浓的相思,“有道还没回来吗?观主派他去平定东海城的魔兽,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此话一出,顾惊鸿面色微变,“公主口中的有道是哪位?” 女子微微一笑,像是掺了蜜,“自然是无极道观的首席,我原祈最天资绝顶的修士,长孙有道。” 范无救气得起身,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大喝道:“公主殿下,您至今还惦念那薄情寡义的小人吗?” 一路上没啥存在的师兄突然哆哆嗦嗦站出来,不忿道:“大将军,当朝国师岂是你这种武夫能诋毁的!再说了,那是我师傅,你怎么能……” 师兄虽然是个遭人嫌的透明人,但总能在关键时刻发挥超乎想象的作用,就比如说现在,他这一句话不仅惹怒了火大的范无救,更让倾城公主神色剧变,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原本温和端庄的人儿刹那间周身的死气和杀意暴涨,墨发横飞,鲜红的指甲生生刺进石桥栏中,活脱脱一女鬼。 范无救:“……” 众将士:“……” 卧槽,好像活活揍死那嘴欠的小鸡仔! 此时越人无意间道了一句,“公主殿下不是人族吧!” 她注意到了公主额间精致的朱砂图腾,应该不是画的,倒像是与生俱来的。 倾城公主动作一滞,阴冷的目光扫向越人,“你看得出来?” 越人挠了挠头,不确定道:“重明吗?重明鸟,我在古书里看到过,一种很美丽高贵的鸟,美得一点都不像魔兽,倒像是神明的化身。” 倾城公主冷笑一声,“确实很美,化身成人之后更加美艳惊丽,不然我的父皇何以会娶一位魔兽为妻,一步一步将她捧上后位的宝座,利用她的法力开疆扩土,让原祈国日益强大,可惜世人终究对魔兽存在偏见。‘无心的畜生,凶残无情’就这样一句话,父皇便将我的母后活生生封死在棺材中,就因为这样一句话有道他……他……” 公主手中的琉璃灯烧起妖青色的火焰,于归桥下的河水也瞬间变成血红色,沸腾翻涌直冒泡。 倾城公主一手抓住桥栏,死死地望着河水,握着胸口,咬牙切齿道:“长孙有道,是他……是他劈开了我的心房,确定里面没有一颗跳动的心脏后,便将我的尸体扔下于归桥沉河,命人将河水填平、修上街道,让我这里,在我们定情的长安街任千人踩万人踏!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公主开始胡言乱语,但众人从她疯癫的话语中倒是拼凑出一个当年的真相。 如今的原祈国德高望重的国师曾经也不过是无极道观的一个小修士,和公主青梅竹马,长大之后两人在长安街的于归桥上定下终身,以琉璃灯为信物,但倾城公主人如其名,美艳动人,又善歌舞,国宴之上一舞动天下,引得中原十国国主不惜动兵以迫美人下嫁,这才有了公主出征的佳话。 她凯旋而归的那一日,卸下戎装,换上罗裙步摇,心心念念地跑到于归桥等心上人外出历练归来,可等来却是穿心一剑,沉尸河底。 范无救大吼一声,“畜生!他怎么能如此禽兽不如!!” 一阵平地狂风卷过,长安街上的花灯和无脸人悉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凄凉萧瑟的街景。 “大将军是在骂我吗?” 那声音凉薄,还透着一股不招人喜欢的高高在上,只是随便一挥袖便破了长安街的迷障。 一名神情冷傲的灰衣道人从街头缓步走来,拂尘搭在臂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因为悟道修仙的缘故,面容不见老,反倒一派出尘俊逸的模样,这样的人确实长得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骨,怪不得能将倾城公主迷得神魂颠倒。不过,那双眼睛太刻薄了,看人如蝼蚁尘埃一般,轻蔑得很! 倾城公主目露喜色,急忙整理衣冠,记忆似乎又出现了错乱,笑吟吟道:“有道,你终于回来了,中原国主已悉数退兵,我们的婚事你不必担心……” 长孙有道神色冷冷的,“长安,真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你竟然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哦,不对,你本就不是人,人与魔兽生下的孽障而已,早知道一剑杀不死你,我定然会多加几道咒法。” 倾城公主闻言神情大变,吃痛地抱住头,蹲在地上哀嚎了半天,似乎终于恢复了神智,呃,不对,她记起一切恢复神智貌似更可怕。 越人不解嘟囔道:“长安?” 顾惊鸿将她挡在身后,警惕地提防着桥上人,低声道:“倾城只是公主的封号,长安是她的本名。” 越人闻言一愣,如此想想,这位公主似乎更惨了。 范无救一剑架在灰衣道人的脖子上,破口大骂道:“长孙小儿,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那是公主殿下,你青梅竹马的恋人!!你忘了自幼若没有公主殿下的照拂,你何以在无极道观出人头地!!!你就不怕我禀报陛下……” 长孙有道的手指轻轻在剑身上一弹,那剑顷刻便碎成了粉屑。 他讽刺道:“禀报什么?弑杀公主?你别忘了是陛下亲自宣布公主病逝的,还记得皇后娘娘是怎么死的吗?你觉得陛下会在乎一个半人半兽的女儿?” “你你你……” 桥头上倾城公主再度站起时周身魔气大增,背后生出火红的双翼,面目狰狞,眸红如血,似鬼似魔,但绝不是人。 她悲愤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无心,就因为我身上流淌着魔兽一族的血?” 男人淡漠道:“也不全是,杀你是我很早之前做的决定,只不过得知你不伦不类的身份后更恶心罢了。” “你说什么?” “世间情爱于大道有碍,所谓真情不过是迷人眼的业障,虚无缥缈之物罢了,因为你,导致我三年道法没有半分精进,我思前想后方决定效仿先贤——杀妻证道。如你所见,今日之我与仙途只有一步之遥。”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仰天狂笑,笑着笑着流下两行血泪,“你在意的终究只有你的道,那我算什么,你我十年算什么?” 灰衣道人的拂尘化为一柄利剑,他身影极快地朝桥上人袭去,几乎只是一眨眼,那柄长剑再度穿心而过,干净利落,狠绝果断。 离飞升成仙只有一步的人当真实力可怕得紧! 长剑再度变回拂尘,轻飘飘地落在灰衣道人的臂肘处,他背对着女子,冷漠答道:“黄粱一梦,过眼云烟。” 啪的一声,公主手中的琉璃灯掉落在地上,灯芯灼灼的火焰灭了,倾城终究没等来那个愿意陪她一世长安的人。 她苦涩一笑,捂住心口,那里明明无心,却疼得厉害,低吟道:“长安笑,长安笑,思君不见使人老……” 鬼街的幻境彻底破了,于归桥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砖石铺得整整齐齐的街道,但众人知道那下面埋了一个痴心女子的尸骨。 长孙有道看向顾惊鸿和小鸡仔师兄,“回道观。” 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依旧恭敬俯首道:“是。” 长孙有道与白衣擦肩而过时,冷峻地嘱咐道:“惊鸿,你要记住凡是阻你大道之人,不管有罪无罪,都该死。” 说完,他冷冷扫了躲在白衣身后的越人一眼,那如视死物的眼神让越人极不舒服。 白衣微微皱眉,保持拱手行礼的姿势,虽然未言,却略微侧身,挡住了长孙有道看向越人的视线。 长孙有道目光一暗,拂袖而走。 “观主”,这次反倒是越人极为大胆地叫住了他,不怕死地道:“你真心喜欢过她吗?”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越人问的声音极大,几乎是吼出来的,连范无救都不由为她的小命捏了把汗,长孙有道可不是什么善茬,凌驾于众生之上惯了,虽然一心求道,但没半点慈悲心。 长孙有道脚步一顿,不由回头眯着眼瞧她,眸海中一片晦暗,复杂却无杀意。 良久后,他才不痛不痒地说了句,“那盏琉璃灯是我亲手做的。” 说完,大步离去。 不是从长安街随手的买的,是那自视清高的人亲手做的,雕坏了十几个才刻出一个满意的成品,两双手上划出几十道血淋淋的伤口,满心欢喜地捧给了一个粉衣罗裙的小姑娘。 越人闻言一怔,回望向不远处摔碎的那盏琉璃灯,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仔细看还能辨出碎片上似乎刻着一句话——长安不见使人愁。 原来,长安不见使人愁啊! 越人笑着摇了摇头。 红豆 长安鬼街的幻境已破,顾惊鸿施了个寻人的小法术,便帮越人在街尾的陋巷中找到了昏厥的千寄奴,好在他身上无伤,也是命大。 范无救还好心地找了辆马车,派人送两人回秦楚妓馆,之后便命人封了街,把倾城公主的尸骨挖出来,偷摸将人下葬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一个月后,秦楚妓馆中。 范大将军立了大功,原祈国又正值国泰民安、太平无战的光景,他这个将军做得清闲,整日在青楼中醉生梦死,国都之中谁人不知范大将军风流,终日流连花丛,几乎是住在秦楚妓馆中! “必安必安,我错了,方才真不是我故意去调戏那小丫头的,你说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待在青楼中总不能净听你弹曲,啥都不敢吧!” 素衣琴师甩开抓住他衣袖的咸猪手,一派高冷之姿,“又不是我让你整天来青楼听曲的!” “那不行啊,如果国都之中盛行男风,朝中那些魑魅魍魉各个都对你垂涎欲滴,我歹看着你!据说连天上的神仙都……” “范无救!” “啊,我在。” 素衣琴师气得脸色羞红,“你给我滚!” 说完,摔袖而去,能让这么个清高涵养的人物说出个“滚”字,范大将军绝对是臭不要脸中的翘楚。 偏偏这大老粗瞧着那怒然离开的背影,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挠头道:“我说错啥了?咦,你怎么又来了?” 他无意间中瞥见正迈步踏上二楼台阶的白衣,玉冠挽发,墨眉雪颜,身姿如青松挺拔,端得好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气,就是腰间总系着一串华丽精巧的金铃,瞧着不搭。 范无救倚着栏杆,抱胸道:“啧啧,你说老子终日混迹青楼也就罢了,你一个名门修士整天来得比老子还勤快,说得过去吗?你就不怕国师知道了抽死你?” 白衣淡淡道:“师傅闭关。” 范无救:“……” 这是重点吗? 噔噔噔,一个粗衣蒙面的小姑娘端着盘糕点兴高采烈地踏上二楼,见到顾惊鸿时眼睛弯了月牙,“你来了。” 与范无救之前在长安街见到她时不同,一身脏衣服虽然依旧破,但洗得发白,瞧着极为干净,眼睛也更有神,唔,不对,范无救想了想,这丫头的眼睛似乎一直都很明亮动人,真有点像璀璨的星辰,尤其是见到顾惊鸿的时候。 顾惊鸿朝越人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一言不发地领人进了常去的那间厢房。 范无救瞧两人轻车熟路的样子,不禁眼角直抽,他突然觉得自个这青楼常客过得有些窝囊,连个道士都比不过! 走廊中风情万种的姑娘们早看惯了这一幕,但还是气不过地朝越人狠狠翻了个白眼,便纷纷离去了。 二楼最典雅的一间厢房被顾惊鸿出银子包揽下来,屋中并无譬如春宫图之类的物件,只挂了满屋的字画,但又委实称不上字画,就是一幅幅字迹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顾惊鸿像往常一样,从木架上拿了本书籍,倚着香案坐下细细翻读,越人则捧着一卷字递给他看,欢天喜地道:“瞧,这是我昨日写的!” 白衣冷淡抬眸,轻吐一字,“丑。” 越人瞬间蔫了,若像阿狸一般生了耳朵,此时定是耷拉下来的。 她在天上时便写的一手破字,到人间更是有过之无不及。说实在,上邪这人聪明绝顶,可再聪慧的人老天爷也总要给她找个短板,不然容易遭雷劈!! 她那一手破字便是沈神尊瞧了都一阵脑壳疼! 顾惊鸿冷淡道:“继续练。” 越人无精打采地应道:“是。” 白衣瞧着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眸中流转过一丝笑意,又气又无奈,最后站起身将人拉到书案前,提笔沾墨,手把手地教她,清冷的声音响在越人耳畔,“记住,这是最后一遍。” 越人像猫儿似地乖巧地点了点头,偷偷回眸瞧着身后人如玉的侧颜,“嗯嗯。” 顾惊鸿瞄到她不专心的样子,一手敲在她额头上,装作责怪道:“嗯什么嗯?这句诗你写了一个月,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她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心虚道:“总会有长进的,一日不行便一月,一月不行便一年。” 顾惊鸿被她气笑了,“你当我很闲吗?” 越人闻言一慌,她心中确实想过,像顾惊鸿这样的人应该有很多事要做,忙于修炼,忙于斩妖除魔,像这样日日来秦楚妓馆教她读书习字到底是为了什么? “专心点!” 白衣握着她的手,墨笔如游龙般流淌在宣纸上,字迹清劲有力,工整俊逸,就像他这个人一般——白衣惊鸿,纤尘不染。 越人终究还是走神了,她觉得这样的人,即便自己穷尽一生也配不上,望着纸上的字,失落念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顾惊鸿察觉她语气中的异样,“怎么了?” 偏生那人抬眸一笑,生生掩去了满心的悲伤,甜甜道:“无事。” 噹噹一阵敲门声,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掺着啜泣声,“阿姐阿姐,我饿了,饿了,呜呜呜……” 越人想都没想便扔下笔,朝门口跑去,打开门就见一个五岁娃娃用小手擦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硬把自己哭成了泪人,她急忙将孩子抱入怀中,拍着背哄道:“没事了,没事了,阿姐这就带你去后厨找吃的。” 小家伙缩在越人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下巴搭在她肩上,看向屋中的白衣,那眼神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阴暗深沉,还有一丝威胁和炫耀。 顾惊鸿见之,眉头微皱。 越人刚要跨出门,却听身后道:“等等。” 她回头一看,不免心虚尴尬,只因方才她心急,随手将墨笔一扔,正巧弄脏了白衣的衣袖,污了一大片雪白的料子。 顾惊鸿倒是并未在意,指着香案上的糕点盘道:“这儿。” 越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这样不太好吧!” 谁知白衣竟有几分不悦,命令道:“抱他进来,坐下吃。” 越人对顾惊鸿的怂包德性和上邪对顾轻一模一样,丢人现眼得紧,当即老实巴交地回屋,抱着小家伙坐在香案旁喂糕点。 白衣坐在香案的另一侧,拿起书继续翻看,看似不经意的发问却掺着一股醋味,“哪来的弟弟?” 越人呆呆道:“嗯?他吗?路上捡的,非要跟着我回来,当家的瞧他长得玉雪精致,也没轰出去,我便当弟弟养了。你瞧,是不是长得可爱吗?” 顾惊鸿淡淡地看了孩子一眼,未置一词。 小家伙人不大,胃口不小,吃了一盘糕点仍拽着越人的袖子,稚声道:“阿姐,我还饿!” 越人不免难为情,她平时的吃食都是从后厨顺的,如今这个时辰厨房人正多,顺东西怕是不易。 顾惊鸿适时开口道:“去后厨在要盘糕点,说是我要的。” 越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也没矫情,急忙去后厨要吃食去了。 她一走,屋里一大一小的气氛瞬间就变了,顾惊鸿是冷,小家伙是阴沉,两个人都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顾惊鸿扔下了书卷,冷冷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小家伙声音虽嫩,气势却不弱,“没名字,不过阿姐喜欢叫我小豆丁,但我不是小孩子,你也别把我当小孩子。” “看出来了,年纪如此小,戾气却这般深重。” 小豆丁就像一头遍体鳞伤的小狼,拼死护着自己的宝物,时刻警惕着敌人,“哼,你总纠缠我阿姐到底有什么目的?她脸毁了不漂亮,你究竟图她什么?” 顾惊鸿目光闪动,“你不会懂。” “不懂什么?我从记事起,便在街头巷陌和人和狗抢食打架,看大人们如何在烟花柳巷逍遥,还能有什么不懂?你到底想对我阿姐做什么?” 顾惊鸿反问道:“欢喜一人,你懂吗?见了便欢喜,不见便揪心,想朝朝暮暮相见,日日夜夜相伴。” 他也不知为什么,想来都觉得自个荒唐,近来总是做梦,梦到一个人,红衣若枫,墨发如泉,却看不清面容,然后白日里见到越人时就会心慌,会心跳不止,他甚至给自己开个药,但喝了好几副也不见效,最后他想……那应该是喜欢吧! 不然怎么会药石无医? “……” 小豆丁脸一黑,这个他真不懂,但他莫名觉得此话很流氓,一点也不像这个举止风雅的人能说出口的。 两人互瞪了良久,最后还是小豆丁气呼呼地开了口,“你知道原祈国最繁华的大街上每日有多少权贵走过吗?” 顾惊鸿未言。 小豆丁低头盯着脚尖,认真道:“数不清。” 他又道:“那你知道原祈国最繁华的大街上每日有多少穷苦人走过吗?——也数不清。但没人赏一个快要饿死的孩子半个铜板,也没有人赏我一口救命的饭,只有她路过时给了我仅有的半个馒头……我狼吞虎咽的时候,听到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小豆丁眷恋地拿小手覆上自己的头,眼眶红红的,瞪向白衣,奶凶奶凶道:“所以你不能欺负她,我长大后会保护她,谁敢伤害她,我都不会放过。” 顾惊鸿深深看了小家伙一眼,这瞧着心机深沉的小人儿偏偏长了一颗顶纯厚的赤子之心,凶巴巴的坏得很,又怪惹人心疼的。 这世上的事情说不准。 这世上的人更说不准! 越人端新出炉的糕点回来时,小豆丁已经躺在香案旁的软塌上睡着了,顾惊鸿扯过被子一角盖在小家伙身上。她瞧见这一幕蓦然一笑,心中知道白衣瞧着冷冰冰的,但心是热的,至少比世间很多人都热乎。 顾惊鸿回眸看她,斟酌良久后才轻声道:“我赎你出这秦楚妓馆可好?” 越人一愣,想了想阿奴,转而摇了摇头。 白衣皱眉:“为什么?” 越人低头未言。 阿奴是无法离开秦楚妓馆的,他和谢必安的官奴身份类似,注定一辈子被囚禁在这糟粕之地。顾惊鸿愿意赎她已是好心,她又怎么能厚颜无耻地央求他多救一个人呢? 越人看向熟睡中的小家伙,“你能帮我把小豆丁带走吗?带他离开秦楚妓馆,去哪儿都好,或者他也很聪明,可以进无极道观当学徒。当家的是个极其看重样貌和价值的人,他将小豆丁留下本就是没安好心……” 顾惊鸿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小豆丁点了点头。 可他,只想带她一人走啊! …… 日子过得飞快,顾惊鸿将小豆丁从秦楚妓馆中带走,领入无极道观,小家伙很聪明,学什么会什么。这一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顾惊鸿依旧会每日去秦楚妓馆,越人的字依旧没长进,前前后后加起来三个月只练了一句诗,愣是写不好。 但近日国都中流言纷纷,皆传无极道观的首席被一名毁了容的妓/女迷了心智,日日沉浸于温柔乡,荒废道业,乐不思蜀。 越人也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她在秦楚妓馆中更是没少遭姑娘们的为难,故而今日练字走神得厉害。 “越人。” 白衣手持书卷站在她身侧,唤了她好几声才听见,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字已经歪到天边去了,“啊,对不起,我……” 顾惊鸿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想什么?” 她一心虚就结巴,“想想……想小豆丁在无极道观中怎么样?” 白衣看了她一眼,也不拆穿,“是吗?他在观中极好,学了很多东西,现在写字都比你强了。” 越人干笑了两声,沾了墨迹的手无所适从地挠了挠鼻头,“哈哈,那很好。” 说完,继续魂不守舍地低头练字,一副神游的模样。 顾惊鸿看不过去了,放下书卷,掏出手帕欲去擦她鼻子上的墨水,越人见人欺近下意识想躲,却被白衣清冷的目光一瞪,瞬间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那任打任骂的模样温顺得很。至少顾轻后来回想,人间历劫之后莫说是安然相处,便是笑,那人都很少再对他笑。 擦完后白衣掩住眸中的笑意,淡淡道:“伸出手来。” “啊?” 越人撂下笔,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就见白衣从袖中掏出一枚精巧的锦盒放在她手中,“这是什么?” “礼物,你不是说三日后是你生辰了吗?” 越人想了想,顾惊鸿之前确实问过她生辰的事情,但是…… “那个那个……你不会觉得我出生的日子不好吗?” “荧惑守心确实不祥,但若是你,我不觉得。” 越人还没觉出这话中深意,甚至还没品出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就听白衣催促道:“打开看看。” “嗯?” “我让你打开看看。” “哦,好好好。” 即便是天下最聪明的人遇见自个欢喜的人,怕都会变成傻子。 越人心怀忐忑地打开一瞧,那锦盒中装满了红豆,粒粒色泽圆润,红胜胭脂,圆又似心,上面似乎还刻着字,她尚未仔细看清,突然想起原祈国一个众人皆知的传说,据称顾惊鸿降生之日,除了天降祥瑞,襁褓中还凭空出现两件仙物——一串金铃和一个装满红豆的锦盒。 她觉出这件礼物的贵重,拒绝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见那人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去,似乎比她还忐忑。 越人若此时能拦住白衣,定能看到他生了红晕的脸。 那人临跨出门前,背对着她,声音有一丝慌乱,唤道:“越人。” “嗯,我在。” “三日后亦是我启程去海上仙山修行的日子,自此之后便不再回国都,你若是愿意,那日便在城门等我,若是……若是你来了,我便带着你,以后一辈子都带着你。” 说完,就像个丢盔弃甲的无名小卒落荒而逃了。 心悦 夜里越人抱着吃食回到柴房时,千寄奴还在推磨,少年的肩膀和手都被麻绳勒出血痕,这世人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只能像蝼蚁一样活着,卑微无奈,在绝望中苦苦挣扎。 越人看向墙角又凭空多出的十几袋小麦,眉头深皱,又见汗湿衣衫的少年脚步虚浮,险些跌倒,急忙上前扶住他,担忧道:“阿奴别做了,先吃些东西。” 少年整日吃不饱,又这样昼夜不歇的劳作,如何受得了? 千寄奴朝越人的方向虚弱地笑了笑,脸虽脏乎乎的,笑容却极为干净,傻傻道:“当家的说我明日若能磨完这些麦子,便许我两个肉包子,我想着你爱吃……” 越人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将人扶到稻草堆坐下,打断道:“阿奴,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少年一愣,苍白的嘴唇抖了抖,“越……越人,你是不是厌倦和我……和我待在这里了?” 他深深低下头,心中慌乱得很,也是,住在这露风透雨的破柴房,终日食不果腹,再加上他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谁又会愿意一直陪着他? 越人噗嗤一笑,握住他的手,用绣帕小心翼翼帮他包裹手上的伤口,“你在想什么呢?阿奴,我帮你逃跑吧,你之所以无法离开这里,是因为脚上这条带着咒法的铁链,我打听到无极道观有钥匙,小豆丁说已经偷到了,等他明日送过来,我便帮你离开这里……” 千寄奴微微皱眉,“帮我?那你呢?” 越人呆了一下,低眉间嘴角不由弯起,竟是喜不自胜,“阿奴,我喜欢上一个人。” 少年呼吸一滞,只觉得心口像撕裂了一般疼,“什……什么?” 越人害羞地挠了挠头,“就是喜欢上一个人。” “是……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心烦意乱地抓住衣角,只听那人笑盈盈地说道:“我喜欢的那人,是个天上人间最清贵的人,便是万千星辰都比不过,便是山河日月都及不上,便是让我拿命喜欢都甘之如饴,可惜我……我好像配不上他……” 少年突然吼道:“不,这世上没有你配不上的人,在我眼里你值得天下最好的!” 越人从未见过千寄奴生气的模样,少年脾气一直很温和,即便再糟糕的境地,也从不抱怨,这人平静得就像一湾毫无波澜的湖水,又似乎把什么都藏心里,隐忍不发只为静待时机。 越人被他那一嗓子吓愣了,反应过来后笑道:“哈哈哈,阿奴只有你会这么觉得。” 少年低眉未言。 大抵这世上喜欢一个人的模样都是千篇一律的,傻里傻气,又掏心掏肺。如此一想,那缺心眼的人、没出息的怂包定然普天下皆是,毕竟谁年少轻狂之时没心悦过一人?若是惺惺相惜,便得长相厮守;若是相看两厌,便生死不见。 说白了,情字不过如此而已,可惜也有情深缘浅的,老天爷始终舍不得成全,那就另当别论了。 …… 顾惊鸿回到无极道观时,才发现观中师兄弟们都跪在正堂,各个额头贴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喘。 主座上盘膝打坐的灰衣道人正闭目养神,冷冷开口,“回来了,去了哪里?” 白衣略有不安,拱手行礼,“城中逛了逛。” “是吗?惊鸿,还记得我当年领你入道观之时,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白衣恭敬地低着头,未言。 长孙有道睁开凉薄的眸子,冷淡地瞧着他,“你终究是要成仙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这世间有谁会阻拦你的道,因为误你仙途之人都会死。” 顾惊鸿眉心一跳,“师傅!” “你当为师闭关修炼便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以为你能瞒天过海吗?身为修士,身为无极道观的首席弟子,却与一介青楼妓/女厮混!” “她并非青楼妓/女!” “对,她还比不上青楼妓/女,一个毁了脸的下贱婢女,不知廉耻,人尽可夫……” “师傅!她不是!” “她不是什么?为师教养你十余载,传你大道,授你礼法,你便是这么报答为师的吗?我且问你,你过往十多年都学了些什么?欺师灭祖,沉迷女色吗?” 白衣沉声道:“我没有。” “放肆!” 长孙有道冷冷地看向他,“我问你,你可还记得仙界修道第一人?” 白衣如实道:“紫薇星君。” “封号紫微北极大帝,众星之主,昔年的戊戌太上。说起来,他是你转世之前、位连仙班时的亲生父亲,倘若你做不到绝情弃爱,便效仿你父亲——杀妻证道!” 白衣袖中大拳紧握,虽然他没了仙界的记忆,但对这个名字打心底里有一种厌恶憎恨,咬牙道:“我从未有父亲,亦不是什么仙君转世。” 长孙有道甩袖道:“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来人,将他押入戒室面壁思过。” 周围立即有弟子起身,急忙应和道:“是。” 直到顾惊鸿被弟子押走后,他那位小鸡仔似的师兄才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师傅,已按您的吩咐将囚笼锁的钥匙给了那小孩儿。” 长孙有道疲倦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道:“下去吧。” 师兄犹豫了片刻,难得鼓起几分胆子,纠结道:“师……师傅,这样……这样真的好吗?那位姑娘毕竟是无辜的……” “你再说一遍!” 他剩下的话被自家师傅一个冰冷的眼神给生生瞪了回去,立马麻利跑了出去。 翌日,深夜。 小豆丁钻狗洞进了秦楚妓馆的后院,兴高采烈地将偷到的钥匙交给了越人,一大一小早就商量好了逃跑的路线,只要给千寄奴解开脚上那条缠人的铁链,三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连夜逃出城去。 越人已经提前想好,先将千寄奴和小豆丁带回浮屠山,一是坠崖后她离家日久,孟婆阿奶和崔钰哥定然极为担忧,该向他们报平安,二是将阿奴和小豆丁托付给他们照料,待一切料理妥当也不过两日功夫,她再偷偷潜回城找顾惊鸿,若是那时顾惊鸿还愿意带她走,她便……她便一辈子陪着他。 可惜,若世间之事都能如所想那般容易便好了。 越人刚给千寄奴解开脚铐便发生一件奇怪的事,那把钥匙化为一缕黑烟钻入她体内,怪异得很,不过如今脚上铁链总算解开了,断没有为一把凭空消失的钥匙耽误时间的道理,两大一小自然急着离开国都这个水深火热之地。 只是路上却出了变故…… 天光熹微时分,尚在戒室的顾惊鸿都能听到道观内一阵嘈杂的人声,似乎有人敲锣打鼓在叫骂着什么,还有嘲讽的嬉笑声。 师兄推门而入,有些心虚地垂着头,道:“师弟,师傅唤你去正堂。” 白衣罚跪了一夜,脸色有些苍白,但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出了何事?” 师兄是个胆子小的老实人,终究有些不忍心,一脸纠葛道:“师弟,你很喜欢那位叫越人的姑娘吗?” 虽不知他为何问此,但白衣还是诚然回应了一声,“嗯。” 这下子师兄的脸色变得比他还差,青绿交加,好不闹心,急道:“为什么呀?她身份卑贱,又不好看,还整日脏衣蒙面的……你这样一个世间无双的人为何会喜欢上她?” 简直是云泥之差,是天地之别。 “师兄,皮下三寸皆白骨,凡人穷极一生索求的不过声色表象而已。我若心悦一人,定然不会在意旁人怎么看她;我若心悦一人,定然是因为她就是我心中欢喜的模样;我若心悦一人,定然是因为她只是她而已。旁人所思所想与我何干?与我心悦她又何干?” 那没脑子的师兄一急,脱口而出道:“可你会害死她啊!” 说完,他就后悔了,赶紧捂住嘴,完了完了,师傅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顾惊鸿闻言瞳孔一缩,皱眉看向他。 无极道观建成久远,历代皆有名士,正堂上终年悬挂着一块鉴心镜,妖魔于镜下会照出周身暗涌的妖气,因此世间魑魅魍魉胆子再肥,亦不会没事来无极道观溜达一圈。 昨夜两大一小刚逃出城门,便被秦楚妓馆的当家率打手团团围住,更有无极道观中的弟子前来相助,千寄奴敌不过众人围攻,便一直用身体护着越人和小豆丁,最后遍体鳞伤地晕了过去,如今半死不活地被拖上正堂,浑身是血根本看不清脸,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嘴角还溢着血。 一群看热闹的老百姓聚集在正堂门口,他们看着最稀奇的倒不是那头长犄角的怪物,而是鉴心镜下一身黑色妖气的越人。 “她不是个人吗?怎么什么身上黑气那么重?” “是啊,你瞧瞧,她那张脸的伤疤,真丑人多作怪!” “好好的人不当,偏和妖孽扯在一起,活该!” “呸,脏眼睛的东西!” 不配 越人狼狈地趴在地上,被正堂匾额上高悬的鉴心镜照得身如万蚁所噬,疼得脸色发白,污言秽语流入耳中却无力反驳一句。 直到一双雪白色靴子映入眼帘,她艰难抬眸望着那清冷俊雅的人,皎皎若明月,皑如山上雪,是个连衣角都不染纤尘的人啊! 越人不禁想起初见的景象,高不可攀,犹如云端,干净得不像人间客……我们这一生注定这样吗? 秦楚妓馆的当家是名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一身花花绿绿的锦袍,此时正搔首弄姿站在堂下,手中摇着团扇,笑望着主位上的长孙有道,用尖细的嗓音讨好道:“国师大人,这小贱人与我馆中的妖孽暗通款曲,居然意欲逃走,幸亏我发现及时将人给逮了回来,这半人半妖的怪物还是要靠国师大人想个处置的法子,我等凡夫俗子实在不好拿捏,至于这贱人……啧啧,您瞧瞧这一身黑气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也是个妖孽变的吧!” 长孙有道扬起拂尘,凉薄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越人,冷冷道:“她是人无疑,至于为何会染上妖气。惊鸿,不妨你给众人解释一下。” 白衣低眉瞧着地上的人,始终看不清神色,默然不言。 长孙有道倒是不介意,看向躲在一旁的师兄,示意他说。 师兄也是倒霉,明明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总要在这种关键时刻挑起大梁,磕磕巴巴道:“人……人族若是染上妖气,有两种法子,一是吞食妖丹,与妖同化,二是……二是与妖行苟且之事,忤逆伦常。” 堂外一众百姓哗然,议论纷纷。 “我见过有人吞食了妖的内丹,与妖同化后根本不是人的模样,我瞧这姑娘不像……” “那岂不是与妖私通?” “天啊,不会是与那半人半妖的怪物吧?” “我听秦楚妓馆的当家说这姑娘与那怪物日夜住在柴房中,莫不是……” “也不嫌恶心,真是不知羞耻!” “呸,生而为人却如此下贱!” 这人间的是非对错有时不看真相,不看善恶,只看众生如何诉说,那白齿红舌才是最骇人的东西! 有百姓起哄道:“传闻那婢女似乎与顾公子瓜葛颇深。” “别胡说,用那种贱人污了顾公子的清白!” 长孙有道淡然抬眸,用看蝼蚁般的眼神扫了百姓一眼,朗声道:“我知道近来国都之内皆在传小徒与一名青楼婢女纠缠不清,想来是我这个做师傅的管教不严,让徒儿被心术不正的贱婢蛊惑。” 越人听着那些污蔑之词,但被鉴心镜的道光压得起不来,身上如刀剑凌迟,挣扎着伸手扯住白衣的衣角,眼眶通红道:“不是……不是那样,我没有……你信我……” 长孙有道轻轻一挥手,鉴心镜的道光大盛,越人痛得将下唇咬出血,却死死抓住白衣的袖口,怎么也不肯撒手。 长孙有道见状冷冽一笑,诛心道:“惊鸿,你还不懂吗?这个婢女勾引你,让你将那小孩儿带入道观,只是为了给千寄奴偷脚铐的钥匙,昨日若不是有人将之擒获,他们已经逃之夭夭。不过是一场利用罢了,你以为她是真心待你的吗?她真心相待只有那头畜生而已。” 越人不住摇头,终究扛不住脏腑里如刀绞的疼,嘴角溢出血,却依旧痴痴望着白衣,含泪哀求道:“惊……惊鸿,你信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没有,我没有……阿奴不是妖,他是人,是人啊……” 明明心是热的,明明血是红的,明明比世上很多人都良善,为何便是不肯饶过他呢? 小豆丁是三人中伤势最轻的一个,此时两眼通红地瞪向言之凿凿的国师,怒吼道:“是你陷害阿姐,是你……那把钥匙,是那把钥匙……唔唔……” 他被观中弟子按住,死死捂住了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地当个废物。 小豆丁永远记得那天,一群道士为了逼阿姐认罪给千寄奴用刑,阿奴哥哥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被殴打得轻轻一碰便会出血,染红了大一片地,可除了他和阿姐没人会心疼一个所谓的妖怪。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阿姐哭,以泪洗面的人儿拽着顾惊鸿的衣角,就像濒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声哀求道:“惊鸿,不要再打了,放了阿奴,放了他……你信我,求你信我!” 白衣的目光越发冰冷,决绝地从越人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僵硬地朝长孙有道躬身行了一礼。 长孙有道满意地扯了扯嘴角,“听说你想将她收在身边?” 白衣语气冷漠得如三尺之冰,“从未。” 越人一怔,泪水悄无声息地碎落在地上,碎得支离,只听他道:“她不配,像这般卑贱污秽之人,便是踏上仙山都是脏了地方。” 越人呆滞地望着白衣离去的背影,未再申辩一言,原来她不配啊!不配啊! 长孙有道没要了他们的性命,只是暂时收押在道观的地牢中,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腐烂的臭味弥漫在鼻息,还有濒死的滋味,待久也便尝不出来了,谁会在意蝼蚁之人的性命? “越人姑娘,越人姑娘。” 越人蜷缩在墙角,黑暗中身体不由颤抖了一下,“谁?” 她以为那位高高在上的国师终于决定杀了她这个贱民,待看清来人后不禁有些诧异,师兄偷偷摸摸地打开了牢房门,小声道:“越人姑娘,师弟他今日就要启程前往海上仙山了,马车正朝城门走,趁来还来得及,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越人心咯噔一下,愣住了,“见他最后一面?” 师兄点点头,急忙拦着她往牢外走,“我带你逃出去,你快随我走。” 这可能是师兄这辈子胆子最大的时候,冒着师傅被打死的风险,带着蓬头垢面的小姑娘慌张地逃出道观,抄了最近的街道,紧赶慢赶才在马车出城前,追上了顾惊鸿。 天阴沉沉的,乌云压得极低,似乎有暴雨降临,街道上也没有什么百姓,空荡荡的,眼瞅着追上了马车,越人却站在原地半丝不敢上前,之前的那些话徘徊在她脑海中,那人会想见她吗? 师兄催促了其半天,竟是比她还着急,飞快地扑了上去,用身体拦住马车,嚷嚷道:“师弟师弟,你快下来,我把越人姑娘给你带来了!” 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却隔着车帘传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声音,“不必了。” 师兄急得上蹿下跳,“为什么?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把她从道观中带出来吗?你不是说……” “师兄”,顾惊鸿厉声制止了师兄接下来的话,又道:“越人姑娘。” 越人听到他清冷地唤了自己一声,心跳不禁慌乱,却只听那人冷绝道:“往后余生,你我便不必再见了。” 话音落的刹那,越人璀璨的星眸像碎了一般,心如刀绞,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一瞬泪下,呢喃道:“这样啊!竟是这样啊!顾惊鸿,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信我?” 白衣自始至终端坐在马车中,闻言袖中大拳紧握,隔着厚重的车帘未露过一面,淡淡对车夫道:“走吧。” 上邪后来回想,自个人间这一世太窝囊了些,比她过往活得千年都没出息,最没出息的便是放下所有尊严去喜欢一个人,然后被辜负得干干净净,可笑得紧。每次想到这里她自己都会忍不住狂笑,然后莫名其妙地泪下。 那日大雨,泼瓢雨珠砸在街道上,越人追着马车跑,到最后脚上那双草鞋被磨坏了,赤脚踩在满是石子的泥泞路上,脸上分不清雨水和泪水,噗通一声绊倒在地上,摔得极狠,怎么也爬不起来了,被石子划伤的双足不停地溢着血。 她趴在地上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声嘶力竭喊着:“顾惊鸿,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看我啊!” 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连师兄见了都不由心酸,可那铁石心肠的人终究没回头。 他们之间前世今生似乎都如出一辙,一人苦苦追寻,一人从未回首…… ……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私自放罪奴逃出道观!” “师傅,越人姑娘并非罪奴,您不是已经答应师弟……” “放肆!” 长孙有道怒掀了桌案上的茶杯,噗通一声师兄腿一软就跪了,膝盖磕得生疼。 转瞬长孙有道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低低笑了,“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然同情这贱婢与妖龙,为师不妨也成人之美。” 可怜的师兄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听到师傅的笑意更是险些吓晕过去,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原祈国人皆信奉上古之神女娲,城中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女娲祠,修缮得富丽堂皇,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原祈国有个习俗,男女成婚可以不拜天地,不拜父母,但必须到女娲祠向女娲娘娘三叩首,以求举案齐眉、福泽子孙。 今日女娲祠内更是热闹非凡,无极道观的弟子将千寄奴拖到祠堂内,将那烂泥般的人扔到地上,给他披了件红袍,然后便抱胸站到一边嘲讽看戏。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祠堂门口瞧热闹,“哈哈哈,这是怎么回事?人与妖拜堂成亲吗?” “你不知道吗?国师大人开恩,不仅不计较这对狗男女私通的罪责,还好心成全他们,让女娲娘娘见证两人喜结连理。” “啧啧,人妖通婚,滑天下之大稽啊!” “要我说还是国师大人心善,那贱婢勾引无极道观的首席,妖言惑道,便是该杀。” “该杀该杀,哈哈哈哈……” 秦楚妓馆的当家老鸨也来了,将越人按到地上跪下,给她找了块破红布盖在头上,偏生那人怎么也不配合,最后被当家老鸨扇了一巴掌,“贱人,国师大人让你与这妖孽在女娲祠成亲是天大的恩典,你居然……” “够了!” 那一声厉吼掺着阴暗的杀意,让在场的人皆是一颤。 众人寻声看出才发现是被打得半残的千寄奴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蒙眼的破布不知何时掉了,露出一双赤金色的眸子和俊俏的脸,那张脸当真极为好看,不少未出阁的少女都看呆了,就是整个国都的贵公子加起来都比不过。 千寄奴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亮得惊人,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当家老鸨从小看千寄奴长大,那真是任劳任怨、任打任骂,世间就没比他更软骨头的废物了,如今却瞧着……瞧着有些不对头。 “别再为难她了”,千寄奴声音极冷,神色更冷。 他缓缓朝越人摸索去,才褪去周身阴鸷的杀意,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温柔地摸向她的脸,柔和地弯了弯嘴角,“阿越,我娶你为妻好吗?” 越人一愣,未有回应。 千寄奴摸到她嘴角被打出的血迹,心疼得皱眉,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苦涩笑道:“我知道,我比不过顾惊鸿,甚至比不上一个街头巷陌的贩夫走卒,因为我连个人都不算,出身卑微,举世不容,我这样人活在一滩烂泥里,却在仰望星空,却在痴心妄想——我想娶你为妻,想和你在这女娲祠叩首成亲,想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遇见你,都拿命守着你,便是死也想死在你前头……你愿意吗?” 此情无锦绣华章,无钟鼓欢乐,唯一人一心,卿可愿意? 他温柔捧住越人的脸,察觉她眼角溢出滚烫的泪水,慌乱地擦。 越人忽尔一笑,“好。” 千寄奴手一顿,回之一笑。 无极道观的几名弟子见之则不甚欢喜,他们本是奉师命来的,笃定世上没人会愿意和一只半人半妖拜堂成亲,只要越人不从,便当场杀了两人,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那是原祈国人见证的最荒唐的一场亲事,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盛冠华服,一人一妖在女娲神像前齐眉叩首,无怨无悔。 三拜礼成之时,众人似乎听到俯瞰众生的女娲神像似乎轻叹了一声,“唉……” 无极道观弟子的剑已出鞘,正意欲动手,忽然平地卷起一阵狂风,险些连屋顶都掀起来,整座女娲祠里的物件都被卷了起来,东倒西歪的,屋内外的人皆狼狈的倒在地上。 待到狂风平定,祠中哪里还有方才拜堂成亲的两人。 十年 “快追,他们就在这附近,逃不了的!” “国师有命,务必要取两人性命。” 大雨滂沱,黑夜似乎绵长无尽。 越人和千寄奴蜷缩在城郊一座荒废的女娲祠中,他们跑不动了,逃亡的疲倦席卷了周身,漏雨的破屋外传来马蹄声、脚步声和刀剑声,交织在一起,空中弥漫的血腥味。 千寄奴因为浑身是伤,再加上淋雨,高烧不止,整个人烫得不得了,越人将他抱在怀中,感受到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绝望地哽咽道:“阿奴,再多陪陪我好吗?” 良久后,烧得糊涂的少年才发出沙哑的声音,“莫怕,逃不掉便算了,我会陪着你,死也与你一起……” 说完,沉沉地闭上眼睛。 越人慌乱地搂紧少年的肩膀,哭泣道:“阿奴,别睡,求你别睡!” 泪水滴到千寄奴脸上,他强撑着精神睁开眼,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阿越乖,别哭,唱首曲子给我听听可好?听着你的声音,我定不会睡着。” 越人流着泪,疯狂点头,开始轻声哼唱歌谣,悲声流转入耳。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少年恍恍惚惚地听着歌谣,依稀想起在秦楚妓馆的破柴房中,越人无数次问过他,为什么人族总骂外貌不同于自己的生灵是畜生?为什么人族那么乐此不疲地杀戮妖族和魔兽? 可他回答不了,因为他不是人。 砰的一声,破庙的大门被踹开。 有人兴奋地大吼道:“他们在这儿!在这儿!” 很多年后华止都记得,那日门破后一群修士持剑包围了他们,越人悲戚地笑了笑,在他耳畔低低问道:“阿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始终容不下我们?” 有一瞬间,凌驾于众生顶端的念头像蚀骨的毒药般侵蚀着他的神志,变强的念头疯狂滋长。 代价,他想要所有欺压过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雨夜的寒意从大门随狂风卷入破庙中,无声诉说着结局…… …… 十年后,原祈国都。 护城河畔的杨柳绿了又枯,长安街上的人来了又去,但繁华依旧,谁又会在意过了几个年头? 一身素裳白衣的男子坐在城中最人声鼎沸的茶馆内,听着往来过客闲谈都城大大小小的新奇事,手中握着的热茶,静静眺望窗外绿意盎然的河岸。 今日茶馆中来了位路过的说书先生歇脚,风趣健谈,和同桌的茶客打成一片。 他手指敲着桌子,摇头晃脑,抑扬顿挫道:“就这样,无极道观的首席弟子爱上了秦楚妓馆里一位毁了容的婢女,想来也是百年来原祈国一桩奇闻。不过,要我说那名门修士最是无情,说弃了便弃了。” 一名茶客道:“咦,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是那婢女先勾引首席弟子,还与一名半人半妖的怪物有染。” 说书先生摇开折扇,眯着眼笑道:“这只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从无极道观的弟子私下流传出来的,啧啧……大家都知道紫微北极大帝吧,修仙界第一人,杀妻弃子以证大道,那顾惊鸿亦是个这般心狠手辣、痴迷道法的角色,动了真心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动情的人是个修道的疯子!谁阻我大道我便杀谁,丧心病狂啊!诸位又不是没听说过那名婢女的下场,惨绝人寰呀!” 旁桌的白衣客身影一僵,开口问道:“那婢女什么下场?” 说书先生回眸瞧了眼若芝兰玉树的白衣公子,心道这人生得也太好了些,简直惊为天人,故而客客气气道:“这位公子你怕不是国都人吧,竟不知道十年前女娲祠那场荒唐的亲事。” “亲事?” “是啊,当年国师大人宅心仁厚,宽恕那婢女和妖孽的罪过,命他们一人一妖女娲祠完婚,说来也是极为可笑,人妖通婚——前所未闻,荒唐至极!” “你……你是说,她嫁给了那只半妖?” “唔,是也不是,那日他们三拜礼成后,一阵狂风将二人卷走了,国师说是那妖龙作怪,既然他兴风作浪,便要定要斩草除根,故亲率弟子于城郊十里外将两人杀了。” 啪的一声,白衣客似是一时不慎摔了茶杯,声音一颤,“那人……死了?” “不然呢,十年都过去了,尸骨无存,死得不能再透了。” 话音落,说书先生饮尽杯中茶,收拢折扇,背起随身的行囊,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走了,空剩白衣客呆坐在桌前。 茶馆的小厮还是头次见到白衣公子这般奇怪的客人,自与那说书先生搭完话后,像失了魂般苦坐到日暮,一日不吃不喝,直到茶馆收摊时他才起身离去,刚跨出门槛竟一口鲜血吐出。 小厮大惊道:“哟,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他刚要慌张上前搭把手,就见一名身着无极观道服的道士急匆匆赶来,皱眉唤了白衣公子一声“师弟”,便将人接走了。 小厮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挠了挠头。 …… 原祈国都西三十里外的一座无名小山上,夕阳泛黄的光镀在山丘上,让青山柔和了不少。山中住了一户人家,篱笆围着一间不大不小的茅草屋,屋前屋后种了不少青菜,孟婆阿奶和崔钰正赤脚在田地里忙活。 已经长成秀丽少年郎的小豆丁正和白十九在菜地里打滚,一人一兽滚做一团,小豆丁笑吟吟地挠着白虎的下巴,十九舒服得用大舌头在少年白皙的脸上舔来舔去。 一身素衣的千寄奴正在屋前劈柴,动作熟练,他耳朵动了动,担忧地朝小豆丁的方向喊道:“莫把菜园子毁了,你两换个地方折腾,当心阿越回来又训你们!” 果不其然,刚说完一名同样素衣蒙面的女子从山上摘果子归来,明亮的眸子瞪向一人一兽,气得牙根痒痒,撸起袖子上前收拾了两个家伙一顿。 一时间,田野中哀嚎声不断。 小豆丁:“阿姐,我错了!” 十九:“呜呜呜……” 说起来当年越人和千寄奴能保住命,一是女娲娘娘显灵将他们送出原祈国都,二是范无救暗中帮衬,那范大将军平生最听发小谢必安的话,谢琴师心善,在秦楚妓馆中就对越人和千寄奴照拂有加,之后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一来,国师几次城郊截杀,范无救几次搅局,就连小豆丁也是范无救想方设法从无极道观地牢中救出的,还准备了假尸身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 至于孟婆阿奶和崔钰,百越族容不下他们,浮屠山上除了白十九是真心护着他们的魔兽,十九的那些哥哥见了人都恨不得生吞活剥,尤其是在崔钰从山中生灵处得知越人失踪的真相后,祖孙毅然决定离开浮屠山,白十九也因为越人的事情和哥哥们赌气,随着祖孙两一同离开。两人一兽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那时被范大将军救下的越人和千寄奴,所幸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山中岁月虽然清苦,但孟婆阿奶和一干孙子孙女相依为命,过得也安逸,每日都乐呵呵的。而这十年过得最开心的当属千寄奴,孟婆阿奶拿他当亲孙子看待,崔钰和小豆丁都拿他当家人看待,还有越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在她身边,听着她呼吸,陪着她欢笑…… 茅草屋中,崔钰一进厨房,便见越人边切菜边在发呆,担忧道:“莫要拿着刀愣神,当心伤到自己。” 越人瞧着窗外孤零零在日落下舔毛的十九,继续发呆道:“嗯,十九离开浮屠山也有十年了吧。” 崔钰点点头,“他瞧着没心没肺的样子,可这十年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茅草屋,怕是因为当年害你坠崖的事情愧疚。” 越人黯然神伤,“白一再怎么不对,终究是他哥哥,这么久过去了,他应该也是很思念兄长。” 崔钰听出她话中之意,“你想让他回浮屠山?” “至少也该回家看看。” 崔钰想了想,“也好,明日我和他说说,你别看他那副傻了吧唧的憨样,脾气较真得很,执拗着呢!” 越人弯眉一笑,崔钰像小时候一样用手指刮了刮妹妹的鼻头,亦是一笑,只要他的妹妹开心就好。 第二日,崔大书呆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将十九劝下了山,亲自送他出了三里地,回去的路上崔钰遇到了几名从国都出来的客商,无意间与他们闲谈了几句,便心神不宁地回了家。 “钰哥哥,你怎么了?” 越人端着茶水进屋,瞧着在书案前练字的崔钰,那字竟然写的比她写的还歪,完全不复往日为学严谨的样子。 崔钰将纸团起丢掉,揉了揉眉心,“没事。”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见自家哥哥不愿意说也没逼问。 只是刚准备走却听崔钰冷不丁问道:“越人,你很喜欢那个顾惊鸿的人吗?” 时隔多年在听到那人的名字,越人浑身一僵,哑口无言。 崔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如视珍宝地收着一个装满的红豆的锦盒,那盒子上刻了一个顾字,唉……我听小豆丁说过你们当年的事情,你应该很喜欢那个人吧。” 越人无奈低眉一笑,苦涩道:“我配不上他。” 崔钰似有纠结,终究叹息道:“他回原祈国都了,去见见他吧。” 越人瞳孔一缩,那人回原祈国了?他不是去悟道修仙,终生都不会再回来了吗? 啪的一声,屋外传来瓷器打碎的声音,千寄奴原本是来送糕点的,听到屋中人的话,不禁打翻了盘子,急忙伸手去拾碎片。 “阿奴,我来吧”,越人走出屋子,蹲下身帮他,却见他收拾得更急,将碎片匆匆放进托盘里,手也扎破了好几处。 “无事,我来就好。” 说完端着托盘便走了。 越人望着他的背影,一脸失神地站在原地,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小豆丁今日稀奇地发现,十九走后不光他自己因为没有玩伴而不高兴,阿姐、阿奴哥哥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连崔钰哥哥也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只有孟婆阿奶依旧笑得慈祥和蔼,坐在草屋前给他缝补昨日上树弄破的衣裳。 小豆丁欢喜地孟婆阿奶怀里蹭了蹭,一脸幸福。 入夜后众人刚睡下,越人便轻手轻脚地溜出了草屋,还没走出十步就听身后有人道:“你要去见他吗?” 千寄奴不知何时站在院中的梨花树下,仿佛站了很久,肩上落了一层花瓣,他看不见,只能凭声音朝越人的方向摸索。 她赶紧上前扶住差点被石头绊倒的千寄奴,“阿奴,我……” 千寄奴站稳身子,趁机将一个包袱塞到她怀中,沉沉嘱咐道:“此地距国都较远,一去一回不知要多久,这些吃食和盘缠你路上带着。” 越人有愧,低头道:“阿奴,对不起……” 她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想再看一眼那人,远远地看一眼,就当是最后一眼。 千寄奴一笑,温柔地摸着她的脸,“阿越,你永远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其他的我都可以不问,我只想问一句,你会回来吗?” 越人握紧袖中的锦盒,“会的,我有样东西要还给他,等还了我就回来。” “好,我等你。” …… 上邪这人天生倒霉,怎么说呢,不管天上人间、为神为人,喝口凉水都能塞牙,走在路上都能被鸟粪砸,绝对倒霉得没话说! 越人下山后未走多远,便十分不凑巧地遇到两个奇怪的人,周身罩在黑斗篷中,帽檐下没有脸,只有一团黑烟,这装扮再熟悉不过了,她刹那间吓出一身冷汗。 可惜,老天爷连转身欲跑的机会都没给她,两名黑斗篷敏锐地注意到了她,他们两个原本各拿着一副画卷,好像在争执什么,如今突然移形换影到她跟前。 一名黑斗篷举着画卷,冷峻道:“你见过这个人吗?” 越人这才想起自己划伤脸后常年蒙着面巾,这两只似人非人的东西应该没认出她,便松了口气,借着月光低眉瞧了那画像一眼,说实话那红衣如火的人面容有些像她??? 然后疯狂摇头。 另一名黑斗篷举起另一幅画卷,木板的声音中透着股傻气,“那你见过这个人吗?” 越人瞳孔一缩,那画中的碧衣公子气质高雅,温润如玉,眉眼竟与阿奴如出一辙。 她摇头晚了一步,“没……没有。” 声音冰冷的黑斗篷当即掐住她的脖子,果断道:“你说谎,你身上有龙气,华止在哪儿?” 越人用手捶打那只如铁铸造的手臂,呼吸艰难道:“咳咳……我……我不认识什么华止!” 声音傻气的黑斗篷莫名点了点头,语气竟有些许赞同,“哦,也对,十殿下坠入凡间后应该不叫以前的名字,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头上长着的龙角的人?或者有龙尾的人?” 越人动作一顿,这点异样被掐着她的黑斗篷敏锐地捕捉到,笃定道:“你见过。” 说完,将她扔到地上,掌心凭空冒出一把黑气凝聚而成的剑,威胁道:“带我们去见他。” 越人的面巾掉了,匍匐在地上拼命喘气,咳嗽不止,“咳咳咳……我没有。” 另一名傻里傻气的黑斗篷见到她的脸,诧异道:“咦,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咱们十年前见过的那丫头吗?” “哦,脸划成那样了,谁认得出来?我觉得不像。” “我觉得很像啊,你看眼睛。” “再像又怎么样?九殿下说了咱们上次找错人了,上邪不可能是女人。” “怎么不可能?” “你见过能脚踢四海八荒、拳打十万仙山的女人吗?” “呃。” “你见过敢怒烧铁围鬼山、暴揍帝君幺子的女人?” “呃。” 略带傻气的黑斗篷一时语噎,挠了挠头,“可我还是觉得她长得很像,你瞧瞧这画像。” 另一名黑斗篷抱臂傲娇道:“哼,不像。” “哎呀,你仔细看啊,这鼻子、这眼睛……啧啧,生得比咱漂亮多了!” “咱没脸。” “啥?你上次不是说咱只是没脑子吗?” “……” “呜呜呜……咱们居然既没有脑子,也没有脸!太惨了!!” “卧槽,你给我闭嘴,老子怎么会有你这么白痴的兄弟!” “是吗?咦,那小姑娘哪儿去了?” “……” 自刎 国都城外,一座乱坟岗中。 师兄担惊受怕地穿梭在乱坟堆中,心里百感交集,自家师弟昨日吐血后便一直不言不语,独自来到城郊给越人姑娘立了一座衣冠冢。那人亲手挖坟,亲手刻碑,不许旁人插手一丝一毫,待碑文刻好后,怎么劝也不肯走,算算时辰,已在坟前站了一天一夜。 师兄想着,哪个人也受不了这么熬啊,准备了一肚子的腹稿意欲再念叨念叨,这次定把人劝走。可当他再见到顾惊鸿时,活生生吓了一跳,那形销骨立的白衣宛如孤魂野鬼般立在墓碑前,有一种天地间孑然一身的孤苦,竟……竟一夜白了头发! “师……师弟!” 白衣双目无神地凝望着墓碑,哪里还有昔年公子惊鸿的模样,声音嘶哑道:“十年,过往十年悟道修仙,不过一场自欺欺人罢了,终究思她,念她,从未放下她,我已经修不成仙了……” 她都不在了,修这大道又有何用? 师兄听出他的语气越发不对劲,担忧道:“师弟,你……” 顾惊鸿摸着墓碑,神情愈发恍惚,举止就像一个疯子,自言自语道:“傻啊!太傻了!我曾以为只要我离开,师傅就会放过她,我曾以为只要我道心弥坚,余生总能忘了她,我曾以为啊!哈哈哈……难怕今生不相逢,来世总会遇见的……” 那昔年白衣如仙的人疯癫地笑着,一瞬潸然泪下,“终究是我错了,大错特错!哈哈哈……” 师兄见他那副仰天狂笑的悲绝模样,心中酸涩,“师弟,越人姑娘已经去了,你又何苦再执着?” “执着?师兄啊……” 他长叹声,那一句竟问得教人肝肠寸断,“你有没有心悦过一人?” 师兄低头不言,挠了挠头,虽说他们是修道之人,但谁年少气盛时没暗地里倾慕过姑娘?但这么明目张胆地问出来,实在……实在让人难以回答。 白衣的眸色渐渐温柔,低沉笑道:“我有啊,但我视之如命、求而不得的人被他们杀了!世人都说,无极道观首席天性寡淡,从未看重过什么,从未生过执念,是难得的修道奇才,可我有啊!我贪恋过一人,而杀她的人却是教养我的亲师傅,你让我如何报仇,如何抉择?” 师兄一愣,满腹大道理堵在嗓子眼,竟一字都说不出了。 白衣温柔地望着墓碑,满眼宠溺,如同望着那个人,淡淡道:“我再陪她待一会儿,师兄先回去吧。” 他不敢去想那人死的时候有多绝望,他怕将自己逼疯,可转念又想,既然是自己负了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总该还的。 师兄轻叹一声,实在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只得先行离开。毕竟让他在这乱坟岗过夜,实在没什么胆量。 他哆哆嗦嗦走出乱坟岗时,刹那间天地突生异象,周天星辰斗转错位,黯然失色,皎皎月光化为一轮血月,殷红得可怕,一道天雷硬生生劈开星河……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撒腿奔回乱坟岗,却瞥见了终生难忘的一幕,惊呼道:“师弟……” 顾惊鸿立于坟前,一手持剑横于脖间,温柔缱绻地注视着墓碑,一生往事在脑海中飞快晃过,最后记忆停留在与越人初见的那一幕,他想,那双眼睛很亮,很暖,暖到他心坎里去了,所以才会十年念念不忘吧! 思及至此,长剑自刎,血染白衣。 …… 天地间一声闷雷,山里的鬼天气又开始抽疯了,大雨倾盆而下,糟心得很。 越人浑身湿透地赶回茅草屋,忽然间心头一阵剧痛,一股莫名的悲伤撕扯着心房,疼得难以喘息,可她没时间思量心痛的缘由,急忙地叫醒众人逃命。 说实话她现在都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杀她,但很明显黑袍人的目标是她和千寄奴,故而两人往西跑,让崔钰带着孟婆阿奶和小豆丁往东跑。 暗夜响起声声雷鸣,越人不由想起了十年前那场逃亡,令人窒息的恐惧撕扯着神经,心中一慌,也察觉身侧人的不对劲,“阿奴,你怎么了?” 噗通一声千寄奴倒在地上,白皙的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凸起,面目狰狞道:“痛,好痛,四肢百骸里好痛……” 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出来了! “阿奴,阿奴……” 千寄奴忍着抽筋剔骨的剧痛,手死死抠进泥土里,令人诧异的是他的双手时而是人手的形态,时而变成似龙似鹰的爪子。 暴雨伴着惊雷,越人几度借着雷光看到千寄奴的脸上、手上开始浮现龙鳞,她如今只是个凡人,完全不知道千寄奴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费劲巴力地将人移到附近一处隐蔽的山洞中,奈何片刻后洞外依稀传来两名黑袍人的交谈声。 “哪去了?刚才还看见了呢?” “雨太大了,掩盖了龙气,在这四处找找。” 越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她回想自己的一生,虽然倒霉,但从未有悔,真心喜欢过一人,亦有人真心喜欢她,想想也就知足了。 她笑着摸了摸千寄奴的脸,柔声嘱咐道:“阿奴,你在这里等我。” 千寄奴意识到她想做什么,赤金色的兽瞳一缩,一把抓住她的衣角,痛得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不……不……” 她笑着安慰道:“我去去就回,信我。” 千寄奴如今疼得没什么力气,越人轻易就把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不,阿越,别去……” 那一刻,随着体内的疼痛不断剧增,千寄奴原本被刺瞎的眼睛竟模模糊糊能看到人影,可惜只依稀看到了越人离开的背影,便像什么都注定好了一样,一样的有缘无分。 “在这儿!” “她在这儿!” 十二名长得一模一样的黑袍人从天而降围住越人,毫不费力地便将人逮住了,然后一息之间缩地千里,当越人眼前的事物再清晰时,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不在原来暴雨如注的山上,甚至不在原祈国的境内。 黑袍人将她扔到地上,越人惊讶地看了眼四周,这是在一处悬崖上,崖下是一望无际的沧海,而那海水竟是黑色的,像墨池一般,比夜色还黑! 崖边站了一名锦绣华服的男子,穿金戴银,品味恶俗,竟比秦楚妓馆那当家老鸨打扮得还花哨,只见他从袖中抽出龙骨鞭,狠狠地抽向一旁的黑袍人,怒骂道:“废物东西!这么久了,还没办法取出海里的东西吗?” 黑袍人单膝跪地,“殿下,死生之海有封印,许进不许出,而且那海底有……进去的便没有能出来的!”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父帝说了,死生之海中藏了能制衡天道的法宝,本殿下要定了。” 说完,又是几鞭子抽了下去。 待越不臣消了气,才冷冷看向一旁的越人,“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女人?” 他蹲下身一把抓住越人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嫌弃得直皱眉,“怎么丑成这样?她像上邪?上邪再不济,论相貌也是十万仙山中排名第一,诸天仙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说她是个女人,你们信吗?” 御皇十二翼想了想上邪在仙界那“光辉伟岸”的形象,齐齐摇头。 越人不知为何莫名不喜眼前这个男人,更不喜欢他掐着自己的下巴,毫无惧色地对上他的眼睛。 越不臣眸子一眯,然后啪的一声扇了她一巴掌,危险道:“这双眼睛倒是挺像的,一样的让人讨厌!” 说完,高傲起身,厌弃地擦了擦手,“不是说她知道华止那小畜生在哪儿吗?赶紧问,不说就让她尝尝凌迟的滋味,一刀刀的划总会说的。” “是。” 死生 仙界,南天门。 星河被天雷出现一道裂缝,不仅人间暴雨不止、日月失色,仙界也乱成了一团,一群仙家聚集在南天门,透过翻涌不息的乌云往人间看,但云层太厚,只看到电闪雷鸣,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有老仙家撸着胡子,愁得脸纠成疙瘩,“哎呦喂,这怎么回事啊?整个星河乱做一团,天地之气紊乱不堪……” “这谁知道啊?掌控星辰之力,平衡天地气数,这不是戊戌宫的该做的事吗?” “如今戊戌太上的位置空着,新任太上还未定下……” “已经定下来喽”,一名白发白须白袍的三白老人嬉皮笑脸地说着,踮着脚尖往下界瞧,唏嘘道:“啧啧,众星悲鸣、星河动荡是因为新任众星之主身死。” 众仙听着前一句话还挺欣喜的,听到后一句话瞬间都慌了,异口同声地质问道:“身死?” 他们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白胡子老头儿,哗啦一下都跪了,急忙行礼道:“不知老祖驾临,我等失礼,拜见淮南老祖!” 老祖本来一边瞧着下界的热闹,一边啃着手里的鸭脖,众仙这一跪不得不收起鸭脖,被迫端出一副九天尊者的架势,不高兴地撇嘴道:“行了行了,起来吧。” 一名没眼力见的后生问道:“老祖您不是闭关吗?” 老人家狠狠瞪了他一眼,老当益壮地怼道:“怎么?闭关还不许我出关啊?想让我老头子一辈子都不出来?” “没……没有,没有的事!” 老人家哼了一声,又瞄了下界一眼,不由摇了摇头,心道:可惜啊,出来晚了,一切已成定数。 有人欢呼道:“快看快看,天光破云,众星归位,有人历劫而归飞升了!” 那一道七彩光柱连接仙界与人间,破开方圆三十里的乌云,照得黑夜宛如白昼,百鸟齐鸣,草木同贺,此等飞升的壮景万年无一,便是沈神尊当年飞升成仙时也没有这般盛况,可见飞升之人修为之高、仙缘之深! 远在死生之海的越不臣也望见了那道七彩天光,皱眉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杀掉所有下凡历劫的仙家子弟吗?怎么还有人历劫飞升?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看看!” 黑袍人手里还拎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越人,似有纠结,“殿下,那这人……” 越不臣看了眼体无完肤、满身血迹的越人,明明已经狼狈不堪,可那双眼睛已经明亮,和上邪一样令人看着不爽。 他冷笑道:“不招就算了,挑断手筋脚筋,扔下死生之海,喂那群畜生吧!” “是。” 哐当一声,越人袖子里掉出一枚锦盒,她目光闪过慌乱,挣扎地伸手去够,却晚了一步。 “等等”,越不臣难得看到这个女人眼中出现不一样的神色,一挥手锦盒便飞入他掌中,把玩瞧着确实觉得这盒子不像是人间之物。 越人哑声道:“还我!” 越不臣还是头次听到她说话,急促的声音掺着一丝哭腔,似乎很在意这破盒子,他饶有兴致地打开看了看,忽然眼角一抽,猛地扔到地上一脚踩烂,骂道:“什么破玩意?浪费老子的时间!” 顷刻间锦盒碎成粉屑,红豆洒了满地,越人愣了一瞬,然后骤然发力推开黑袍人,狼狈摔在地上,拼命地爬过去捡,身下拖出一道血痕,偏执得很! 连越不臣瞧见都惊讶了一下,转而嗤鼻冷笑了声,狠狠一脚踩在越人手上,使劲研磨,“不过一介凡人,也敢和本殿下较劲?” 他见那人吃痛得咬破下唇都未曾松开掌心,心中又起了坏点子,正在寻思着要不要剁了这只手。 幸亏此时有黑袍人凭空现身,跪地禀报道:“殿下,找到华止的行踪了。” 越不臣松开了脚,冷冷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把她扔下去,该走了!” “是。” 上邪想,她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一次是在孤身入铁围山,另一次便是被越不臣扔下死生之海,自那之后很多人的命运、结局都改变了,亦都注定了,她自己也不例外。 御皇十二翼将人扔进死生之海,便随同越不臣一起消失在悬崖上,未看到身后海中骤然发出直冲天际的红光,气势磅礴,吞天吐地。 九天之上的看热闹的仙家反倒注意到了,南天门积聚了一波又一波的仙家,人挤人肩擦肩,有几个差点被挤下去,各个大呼小叫着。 “哎哟,哪个眼神好,快看看死生之海,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莫不是死生之海的封印破了?” “天啊,这么大阵仗!” “不对啊,若是封印破了,那海底的东西早就会逃出来,绝不会像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老祖,您是否知道……” 众仙回头一看,方才还在犄角旮旯啃鸭脖的淮南老祖竟不见了。 与此同时,众神殿中淮南老祖挥手设下一个结界便拦住了气势汹汹的沈遗风,沉声道:“你要干嘛去?” 沈遗风眉宇间一抹戾气,“阿邪身上的封印破了,苍生之力悉数放了出来,又坠入了死生之海那种地方……” 幼年上邪与苍生树结契时,淮南老祖便封印了她九成的神力,如今一夕之间放出,且不说她能不能承受住,死生之海里的那些东西最痛恨的便是神! 老人家厉声呵止道:“那是她的命!” 沈遗风亦是恼了,吼道:“老祖,苍生凭什么要牺牲上邪的命去救?” “够了,你看看你现在样子,遗风!你是神尊!我罚你闭关这么多年,让你静心澄念,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吗?” 沈遗风眉心的戾气越凝越重,依稀有入魔的征兆,怒笑道:“我知道了又如何?老祖,我改不掉了,也不想改!” 啪的一声,老祖直接给了他一巴掌,“孽障!她是你徒儿!” 疼痛似乎让沈遗风清醒了不少,眉宇间隐隐的魔气褪去,又或许是他故意藏起身上的戾气,表面上变回了那个高雅清绝的神尊。 他目光阴暗地盯着殿外的结界,拱手认错道:“老祖赎罪,是遗风鲁莽了。” 老人显然也气得不轻,长呼了一口气,一脸疲倦道:“你自己想想吧,这一劫要看小邪自己,旁人谁也插不了手。你有那闲工夫,不如想想怎么对付越释天那老东西,他这个天帝当得越来越不像话了,竟想着将十万仙山、戊戌宫和众神殿都一锅端了,这仙界的腥风血雨怕是为期不远!” 沈遗风低眉,神色冰冷,便是天帝将仙界捅个窟窿又与他何干? 殿外轰隆一声,一道天雷劈下,整个仙界都抖了抖,也不知怎么了,今夜这糟心事一茬接着一茬。 南天门挤得仙家越来越多,个头矮的直接爬到南天门的匾额上往下界瞧,死生之海的热闹还没看完,只见大地西南的原祈国方向,金光乍现,引来万千雷霆。 “卧槽,今夜这是怎么了?!” “我的妈呀,这……这好像也是飞升之兆。” “哪家仙君飞升不是彩霞祥云的,谁会招来这么多阴雨雷霆啊?” “咦,你还别说,真不是没有,当年天帝飞升的时候……” “你是说化龙?” “龙族有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之能,招来雷霆是常事,移山倒海亦无不可。” 众仙闻言大惊。 有人小声嘟囔道:“听说落入凡间的九殿下已经被天帝找回来了,那历劫的岂不是……” 众所周知华止血统不纯,人与龙族所生之子初生之时便是半人半龙的模样,天生无法化身成龙,勤加修炼可以藏起半龙的相貌,化身为人,但若要化身成龙,便是仙史之中都未曾有过这样的先例,故而华止在仙界中遭尽了轻蔑和嘲讽。 但要是真能化龙也算扬眉吐气了,只是这化身成龙焉是那般容易的事情…… 凡间。 越不臣找到自己这位幼弟自然要好生折磨一番,以泄多年心头之恨,若不是上邪常年拦着,他早就把这个不人不龙的东西千刀万剐了。 越不臣一边冷笑,一边用龙骨鞭疯狂抽打地上的人,笑得狰狞道:“你一个娼妓之子,有什么资格做我的兄弟?有什么资格位列仙班?有什么资格整日在父帝面前晃悠?你即便是活着,都是侮辱了我龙族!” 他直到打累了才忽然想起,刚开始这人还反抗两下,后来怎么就变得和死人一般骂不还口、打不知痛了呢?好像是他告诉千寄奴那个臭丫头不肯说出他的下落,被他挑断手筋脚筋扔下了死生之海后? 他嗤鼻笑道:“华止,你莫不是真喜欢上那丑丫头了吧!” 千寄奴咳了口血,抓住越不臣的脚,有气出无气进地问道:“死……死生之海在哪儿?” 越不臣揪住他的头发,将他脑袋提了起来,冷笑道:“唔,我差点忘了,你现在只是个凡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此说来打你半天都没什么成就感了!” 那人苦苦哀求道:“死生之海在哪儿?” “怎么?你还想去救那小贱人?呵呵,我好心告诉你一下,死生之海啊,天地间有进无出的四绝境之一,就算是父帝都不敢轻易下去,因为那海底囚禁了一群上古魔兽,各个饿了万年,怕是你心心念念的小贱人一掉进去就被万兽分尸了,哈哈哈哈……” 大雨无情落下,砸千寄奴身上,他那双赤金色的兽瞳一瞬如死灰般暗了。 这人世间短短一生,朝生暮死的黄粱梦境,可惜都太多人都当了真,丢了心,自此入了魔。 越不臣的龙骨鞭再度朝他挥来时,华止周身爆发出强大的龙游之气,硬生生将越不臣和御皇十二翼震飞,然后仰天一声长啸。 “啊……” 伴随着那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他身体融为金光,一飞而起跃入苍穹,遨游于云端,化为威风凛凛的金龙,庞大的身躯盘旋在山河上方,闪烁耀眼的黄金鳞片刀枪不入,轻轻一挥龙尾便削掉了一座山峰。 紧接着一声龙啸威震天地,四方神灵退避臣服。 这一幕落入九天上的仙家眼中,纷纷大惊失色,此番真龙之威不逊于天帝啊! 众仙正看得起劲,南天门的守将突然敲锣打鼓地前来,扯着嗓子吼道:“天门宵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别啊,我们这还没看完呢!” “就是,这正看到精彩处!” 守将是个极其不通情理的木桩子,死板道:“与我何干?都回去吧,散了散了,明日再来看。” “明个黄花菜都凉了!” “滚滚滚,关老子什么事情。” 剜心 轰隆一声,一股庞大的仙力直冲云霄,惹得那扇年久失修的天门晃了晃,一袭胜雪白衣的顾轻负手而归,翩翩仙人之姿,缓步跨入南天门,赶在天门关闭的前一刻重归仙界。 原来正欲散伙的众仙皆存在了讨好的心思,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祝贺道: “恭喜顾轻仙君,历劫归来,境界大涨啊!” “是啊,戊戌太上之位已非您莫属!” “我等在此提前恭贺太上啦!” “对对对,恭贺新任太上……” 顾轻清冷地环视人群,找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看到那袭熟悉的红衣,按理说她十年前身死,应该比他还早回仙界,是还在怪他而不愿意相见吗? 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神情失落。 “哥……哥哥哥……哎呦喂,各位爷爷奶奶咱让一让好吗?” “小兔崽子,你说谁是爷爷奶奶呢?” “啧,都是一群活了千百年的老妖怪,喊爷爷奶奶都是奔年轻了叫的!嘶,我说别挡道啊,急着见我哥呢!” 顾二三一边怼人,一边往人群里挤,挤了半天才凑到顾轻跟前,气喘吁吁道:“哥,怎么就你自个回来了?上邪、安禅她们呢?还有元城那臭小子!” 顾轻一怔,“上邪没还回来吗?” “没有啊,这次下凡历劫的仙家子弟里你是最早回来的,短短二十五年便飞升归位,不亏是我哥,诸天仙界第一人!” 顾轻瞬间慌了,没回来?上邪没回来? 他心乱如麻,骤然回望那扇紧闭的天门…… …… 死生之海中,越人一身血衣缓缓沉入海底,周身的伤口不住溢出血来,尤其是手腕脚腕的伤,血迹随着衣袂飘浮在水中,像一副支离破碎的残缺画卷,画中人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于人间。 落入海后,上邪身上的神力封印便渐渐消散,记忆和法力重归,额间隐藏了千年的神格慢慢浮现,不同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任何一位上神,她的神格是苍生树——冠若青天,叶似黄金。 但死生之海的魔气骤增紧紧包裹住她,就像一双双无形的大手将她拖入海底深处。 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不停地呼唤她真正的名字,“遗爱,遗爱,南遗爱……” 恍惚间,上邪似乎看到深海最绝望的黑暗中有一座祭台,祭台中央封印了一把残破不堪的伞,就像大街上没人要的破烂,但她能感觉到整个死生之海浓郁的魔气都源自那把伞。 转眼一缕黑烟从伞中飘出,化为一名墨绿衣袍的俊美男子,他温柔地朝上邪伸出手,那只手似玉般白皙无瑕,他低低笑道:“你来了。” 男子的声音好听极了,掺着几分蛊惑人心的邪魅和不易察觉的危险,道:“我知道,你早晚会来的……” 海底太黑了,上邪花了好久才朦朦胧胧地看清那张脸,她从未没见过生得那般邪美的男人,身材修长,宽肩窄腰,一双墨绿色的眸子宛如吞噬人魂的深渊,唇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狭长的眼梢风流一挑,便是勾魂摄魄,那是个真正的妖孽! 他风姿万千地走来,玉手落在她的脸颊上,眸中闪过一丝惋惜,戏谑道:“长得和她真像啊!” 话音落,男人含笑的眼睛一眯,白瓷般好看的手落到上邪的左胸口,猛然间那只手变得如利剑般锋利,径直地刺穿她的身体,残忍地挖出那颗尚在跳动的心脏,四溢的鲜血一下子就溅到祭台的破伞上。 上邪瞳孔一缩,剜心之痛席卷全身,痛极之下竟一声都没来得及呼出,便倒在地上,嘴中不住溢出鲜血。 不远处一个如百灵鸟般动听的女声响起,嗔怪道:“你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掉下来一个人,这么快就把人折磨死了!” 男人新奇地把玩着掌中鲜活的心脏,“死不了的,她是神。” 待到女子走进,上邪才依稀看清那是个身穿彩凤羽衣的貌美女子,长得妩媚动人,风情万种,她笑语嫣然道:“啧啧,伤得这么重,你把人家的心都挖出来,确定不会死吗?” “再等等看不就知道了,世人都说神不会死,可上古众神不都陨落了吗?” “他们好像是自尽的吧!” “那又怎样?就图个乐,看看神无心会不会死?” 女子蹲下身,毫无怜惜地看着上邪心上的伤口,笑盈盈道:“有意思,我等着瞧。” 上邪躺在地上,身下的血染红了大片的祭台,心口处的血顺着祭台上的裂缝流向那把伞,她周身愈发冷,眼前的事物愈发模糊。 过往千年的记忆一一在眼前浮现,或苦或甜,或得或失,最难以释怀的竟是那为人二十五载的往事,竟是那一袭白衣——人间谪仙,翩若惊鸿,终究越思越痛。 顾轻,顾轻……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 南天门守将挥着手里的方天画戟,一夫当关地拦在天门前,死板道:“不行,天门宵禁期间谁都不许下凡。” 顾二三:“我哥是有事!” 守将:“有事也不行。” 顾二三也急了,抓耳挠腮道:“你你……你怪不得在天上混了一万年,还只是个看门的,通情达理一点会死吗?” 守门大将冷冷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会。” “卧槽,老子今天和你拼了……” “拼了,天规也不可违。” 顾二三气得边磨牙边撸起袖子,召出鱼肠剑准备大干一场,却被一群当和事佬的仙家七手八脚地拽住。 “二公子息怒,别惹事别惹事!” “你这要是一闹腾,回头天帝降旨怪罪,在场的诸位都免不了被牵连!” “是是是,就算要打,你也等我们都走了之后再打啊!” 顾二三:“……” 我擦,这群贱人! 守门大将看向一旁神色凝重的白衣,“顾仙君,我虽不知你下凡何事,但天门已关,还望明日天亮后再来。” 顾二三吼道:“等到天亮,凡间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不行,哥……” 他拉上顾轻便打算硬闯,此时白衣腰间系的金铃忽而一阵狂响,闹人得很,也不知何故,然后噹的一声,摇晃发声的铃铛心断落在地上,清脆的铃音骤止。 金铃无心,自此无声。 顾二三不小心一脚踩在那小巧的铃心上,瞧见自家兄长阴沉的脸,吓得差点跳起来,急忙捡起擦干净递给顾轻,怂怂道:“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有仙家盯着顾轻腰间精致的金铃,“咦,这金铃瞧着不凡,坏了委实可惜。” “好像是月下阁的物件,顾仙君不妨去找月老看看。” “是啊,顾仙君,什么大事非要现在下凡,离天亮不过还有几个时辰,何必硬闯天门,不妨再等等。” “对对对,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顾轻深深望了眼紧闭的天门,不知在想什么,转身朝月下阁走去。 顾二三亦步亦趋地跟上,“哥,你等等我!仙尊还在戊戌宫等你呢,你不先回去瞧瞧吗?” 南天门一夜乌烟瘴气,月下阁也好不到哪里去,之前两波飞升的天雷震得仙界抖了好久,阁中木架上的红线都滚落了下来,乱做一团,仙童仙女们里里外外忙活,但世间情丝红线最是纠葛难断,如今缠到一起,又怎么能理得清? 月老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手里举着两块栓在一起的木牌,“哎呀,这是怎么搞得?一人一龙如何能绕上红线?咦,不对啊,这是个人吗?命格怎么瞧不出来啊?” 顾轻迈入月下阁时,便见月老上蹿下跳,如热锅上的蚂蚁,皱眉道:“什么一人一龙?” 月下老人扭头一看,格外稀奇,这位戊戌宫少主生来冷心冷情,往日从不踏入月下阁,今个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老人家笑得和蔼,迎上前道:“是顾小仙君啊,怎么想起来上我这儿串门来了?” 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被地上半膝高的红线缠住了脚,险些跌倒,幸亏被白衣及时扶住了他。 老人家默默擦了擦一头的汗,笑道:“多谢小仙君,老胳膊老腿的不中用了,咦……” 月老离近了一瞧,便认出了顾轻腰间的金铃,惊讶道:“这不是老夫的震阁之宝吗?” 旁边收拾红线的仙童一脸无奈,稚声稚气道:“您又忘了,前些时日众神殿那只小狐狸把连理铃叼走了,咱还没来得要回来呢!” “唔,估计是要不回来了”,月老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笑眯眯盯着白衣,“小仙君啊,这金铃谁给你系上的,这人定然极为喜欢你。” 顾轻呆滞了一下,“此话怎讲?” “你不知这铃铛的用处吗?连理铃,又称试心铃,非真心之人为你系上,顷刻间那人便会被烈火焚身,真心之人为你系上,便会紧紧系在腰间,生死相随。” 顾轻一愣,真心?那人也是真心待他的吗? 月老慢悠悠地摇头道:“不过这铃铛既是个宝物,也是邪物,动不动便会引火自焚,故而老夫都是将其封印在阁中的,要不是施仇那家伙……” 顾轻打断道:“月老,这铃铛坏了,您可能修?” “???坏了?怎么坏了?这东西不会坏啊?” 当月老看到顾轻手中拿出的东西,一脸懵逼,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这铃心与铃铛怎么会分离呢?连理铃无声,岂不就是个哑铃,无声的铃铛算哪门子铃铛? 老人家一脸抓狂,心道:这玩意怎么修啊? …… 死生海底,魔兽们纷纷聚集到祭台附近看戏。 “伐檀,她还没死吗?” 男人百无聊赖地问到,声音有一丝不耐烦,还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颗心。 伐檀便是那位千娇百媚的华裳女子,此刻蹲下身瞧着地上人,明明笑得含情脉脉,目光却冷得如视死物,“没有,要不我给她个痛快?” 男人语调中透着嘲笑,“你是又没耐心了吧。” 伐檀撇了撇嘴,“我这辈子坚持得最久的事情不超过三个时辰,而她在这儿都不生不死地躺了三个月,我瞧着都累……对了,海边来了个少年,整日阿姐阿姐地瞎喊,天天跳进海水里扑腾,怎么没人出去把他吃了?” 祭台下有一只壮如大山的魔兽,羊身人面,眼在腋下,虎齿人手,正是饕餮,其余魔兽和他比起都袖珍了不少。 他一动不动,虎视眈眈地盯着上邪,冷哼了一声,“人肉哪里有神肉香?我在等她死,或者你和穷奇商量商量,现在让我吃掉这丫头得了!” 男人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饕餮立马噤声,其余魔兽也都老实匍匐在地上。 良久后,男人才看了眼地上的上邪,冷漠道:“快了,她额间的神格越来越暗,马上就要死了。” 伐檀惊讶道:“咦,我还是头次仔细看,她额间的神格竟然是苍生树。” 男人嗤鼻一笑,“天道的宠儿,可惜这里是死生之海,众生遗弃的地方,天道都管不着……等等,她在说什么?” 上邪的星眸早已黯淡无光,干裂的嘴唇轻启,似乎在重复着什么。 伐檀凑近听了一耳朵,疑惑地挠了挠头,“没听清,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顾……顾什么?” 上邪记得那人说过,若是走散了,就唤他的名字,不论多远,他都会找到她。 可惜是骗人的啊! “唔,她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伐檀边说着,边掰开地上人紧握的掌心,竟然是一枚红豆——色若胭脂,小巧悦人。 上邪眸海混沌,侧头凝望着掌心的红豆,声音愈发微弱,苦笑低吟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顾轻,你听得到吗? 这一句墨绿衣袍的俊美男子倒是听清了,有些不解地看着这将死之人,这句糟粕的诗有什么好的? 紧接着便见那在死生之海被折磨了三个月未哭过一声、叫过一句的人,眼角溢出一滴泪,痴痴念了一声,“顾轻……” 顾轻啊,我若是喜欢一个人,即便天道阻隔、千难万险,亦还是喜欢;我若是喜欢一个人,即便一道天雷下来将我劈死,亦还是喜欢。 可是顾轻,抛开生死是非不论,我心悦你啊! 你……你心悦我吗? 泪落声止,命休魂散,人间数载终不过大梦一场,总要梦醒的。 伐檀的手探了探上邪的鼻息,惊道:“她死了!” 男人皱了皱眉,快步上前看了看地上的人。 伐檀也十分诧异,怎么念完一个人的名字就……仿佛没了一生的气力。 上邪的魂魄化为点点萤光,朝四面八方飘浮散去,成为死生之海中唯一一抹光亮,美得凄凉。 同时,穹顶星河中南方天际一枚星辰坠落,一道残光划亮夜空,转瞬而逝。 仙界十万仙山的鸣钟明明无人敲打,却齐齐响起,众仙家纷纷从寝殿中惊醒,急匆匆出门,争相问道:“出了何事?哪位仙君陨落了?” “不好了,快瞧人间,万物枯黄,四海冰封!” “这是谁死了?竟惹得八荒同悲?” 月下阁中,月老本来喜上眉梢地同顾轻拉家常,唔,纯粹是老人家喋喋不休地说着,顾轻负责风轻云淡地听着,忽然间月老瞥见夜空陨落的星辰,脸一下就煞白了,手里的茶杯也掉在地上。 顾轻虽为天道定下的戊戌太上,但一直算不出南方星河中那颗半死不活的命星是谁的,如今瞧见星辰坠落,推算了半天依旧不得而知,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 他看向月老,问道:“怎么了?” 月老诧异地回眸,道:“你不知那颗命星是谁的?” 顾轻摇了摇头。 月老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声道:“那你看看,你左手腕上系的红线是否还连着?” 顾轻抬手一瞧,才发现手腕上系的那根红线已经断了,绳线空荡荡地飘浮在半空,他脸色一白,想起当初在铁围山和上邪系上红绳时,那人便埋怨他系了死扣,除非身死,否则再也解不开了。 顾轻心里咯噔一下,哑声道:“那命星是她的?” 月老闭眼一叹,点了点头。 顾轻记得,在汤池共浴时上邪倒是指着那颗命星说是她的,可他瞪那人一眼,未曾信过。 未曾信过啊! 他大手攥紧腰间哑然无声的金铃,心头闷痛,一口顶到了嗓子眼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飞身出了月下阁。 芥子 百年后,原祈国都。 长安街上,一片瓦砾废墟里老老少少的鬼魂聚在一起,听着飘在半空的那只嘴碎鬼抑扬顿挫地说着,还真有股子说书先生的劲头。 “便是如此!那一夜可谓腥风血雨,白衣自刎,妖奴化龙,煞星陨落……据说,那半人半龙原是天帝最小的儿子,本生性温润、良善谦和,但一朝之间性情大变,回天之后便串通十万仙山,起兵谋反,但也有人说是老天帝昏庸无道,诸天仙家怨声载道,才会被讨伐推翻,啧啧……不过这都是天上神仙的事情,究竟怎样咱一群鬼也不知道啊!”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新任天帝继位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建造冥府,设立地狱,令人间众生死后魂魄不散,皆入地府受无尽折磨,生死轮回不止,永世不得解脱,说是众生罪兮,理当如此!” “特么的,何着老子如今受这么多罪都是因为天帝一句话?” “别骂别骂,小心魂飞魄散!你觉得自个惨,也不看看这原祈国的百姓,生生世世不死不活的,咱好歹受完刑罚还能投胎转世,那孟婆汤一入肚,什么前尘往事、千般苦楚都忘了,再重新活过呗!” 一阵大风刮过,长安街上商铺的门被吹得开开合合,里面成千上万的人面齐齐发出惨叫声、哭嚎声,还有人面奔溃地大笑,那声音混杂在一起,真是一言难尽。 连众鬼听了都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纷纷哆嗦着长叹,“唉……” 一只地府的传讯纸鹤飞向立在屋檐下黑白无常,白衣鬼面的谢必安伸手接住纸鹤,打开看完后递给了黑袍的范无救,这才了解事情的始末。 小豆丁性格执拗,说他至情至性,偏偏一颗赤子之心都押在了阿姐身上。 当年越人死后,他憋了满心仇恨,跑去行刺害苦了越人一生的国师,结果刺杀未遂反被处死。他死后正赶上冥府初建,魂入地狱,本可以老实待在地府做个闲散的鬼官,但他不愿,孟婆阿奶和崔钰又管不住他,竟让他偷跑出去投胎,怎料降生后不久又遇见了长孙有道……也是冤孽! 范无救看完信,诧异道:“当初天帝降罪原祈国,国师那人渣竟没被制成人面?” 两人无比庆幸当年帮过越人和千寄奴,才得天帝开恩,跳出轮回,在冥府做个鬼官,否则,定和原祈国百姓一般被埋在土里苟延残喘地活着。 谢必安:“总有一两个漏网之鱼,长孙有道就是其中之一,他有飞升成仙的潜质,很容易就逃出了原祈国的地界,但如今……” 他看向在老鬼怀里睡得正香的少年,“都被他杀了,一个不剩。” 范无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唉,这孩子啊……” “弑杀有飞升仙缘之人是大罪,崔钰替他改了好几次功过簿,最后罪责太大,实在兜不住了,被鬼帝亲自下旨发配铁围山,如今你看,传讯纸鹤都来了,崔大判官一个劲地求情,让咱看看能不能让小豆丁在铁围山中少受些罪。” 范无救摇了摇头,“哪怕有你我护持,他如今魂魄受损,在铁围山那种烈狱也熬不过多久。” 谢必安皱眉道:“我有点奇怪,按照小豆丁的说法,越人姑娘应该也是天上的神明,但天帝似乎不知……” 范无救似乎也觉得不对味,挠头道:“这就不清楚了,但我听说天帝曾派人来提审过顾公子的魂魄,结果被鬼帝怼了回去,说地府建立之前那人便自尽身亡,魂魄早散了。” “天帝在凡间时失明,未曾见过顾公子,这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范无救越发困惑,“如此说来,那顾公子到底飞没飞升?” 谢必安被问得也有些不确定了,一脸犹疑道:“唔,当初亲眼得见顾公子飞身的人只有那位师兄,这……” 这事说来也巧,当年顾惊鸿死后,师兄哭哭啼啼地给他收了尸,草席一裹,土坑一挖,刚准备埋,谁知那人竟突然飞升了!七彩祥瑞之光照亮了整个国都,家家户户的百姓都出来眺望,但被盛光照得睁不开眼,哪个也没看清是谁飞升了。 再说天上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仙家,起初由于顾轻自尽,星河动荡,苍穹阴云密布,谁也没瞧见白衣自刎的一幕,待到天光破云,顾轻飞升归天,众仙也只以为是那人悟出大道才破劫而归,何等的天资卓绝啊!简直是仙界万年不世出的人才! 都顾着争相拍马屁去了,也没人管白衣是怎么飞升的、从何地飞升的。 倒也有心思细腻的仙家多看了两眼,但从九天之上往下看,山河湖泊也就那么一小点,大概猜测是大地西北一带,与华止化龙之地极为近,呃,毕竟两人飞升是前后脚,瞎子看不出来挨得极近! 可如此一番无巧不成书,让人肉疼又牙碜,真是他娘的,唉…… 一步错步步错啊! “阿弥陀佛。” 一名素衣僧袍的清秀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长安街头,闲庭信步地朝一众鬼魂走来,狂风吹得他衣袍凌乱,卷起的枯叶飘落满肩,但和尚毫无介意,嘴边始终噙着如春风化雨的微笑。 他走到黑白无常跟前时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和善笑道:“两位施主安好。” 范无救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你看得见我们?不对,你是怎么进入这鬼城的?” 和尚道:“心怀慈悲,无所不往。” 谢必安除了略微皱眉,神情还算泰然自若,问道:“大师所为何事?” “为一人”,和尚指了指老鬼怀中刚刚醒过来的少年,小豆丁正用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呆呆地看着他们。 谢必安拧眉,“大师认识小豆丁?” 和尚浅笑摇头,“不认识,一位故人认识。” 谢必安:“那大师是想……” 和尚答道:“接他去见那位故人。” 谢必安更不解了,“敢问大师口中的故人是谁?” 和尚未答,看向小豆丁,温和笑道:“你可愿意随我去见她?” 小豆丁从老鬼怀中起身,好奇地凑上前,扯着和尚的僧袍,左瞧瞧右看看,“见谁?” 和尚脾气很好,完全不在意少年顽皮的举动,“你一直想见的人。” 小豆丁眼睛一下子亮了,“阿姐吗?是阿姐让你来接我的吗?” 和尚笑而不语。 小豆丁激动得差点没亲和尚一口,想都没想,欢天喜地道:“我和你走!” 谢必安欲开口阻拦,且不说上头会不会怪责,单是眼前这和尚就古怪得很,如何让人放心小豆丁和他走。 和尚的含笑眸看向谢必安,一眼勘破人心,温和道:“鬼帝不会怪责的,天帝也不会,若有人问起,就是一名叫阿一的僧人将人接走了。” 说完,僧袖一挥,将少年的魂魄装入袖中,明明是慢慢悠悠地朝街尾走,但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齐齐傻在原地。 另一边,阿一直到出了原祈国才将小豆丁从僧袖中放了出来。 少年听说能见到阿姐,对眼前这位僧人感激得不行,欢脱地摇着他的袖子,“和尚哥哥,和尚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去见阿姐?现在吗?能不能快点?她过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她?” 少年一口气问了一大串问题。 阿一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耐心地一一解答道:“若要见她,还需再等等,至于她过得好不好,恐怕……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今没人能欺负她。” “那就好,但为什么还要再等等?” 阿一如实道:“你身上的罪孽太重了。” 少年愣了一下,落寞低头,眉头紧锁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确实,我杀人太多了,阿姐见了我会不会不喜欢?” 他惶恐地抓住阿一的袖子,“和尚哥哥,阿姐会不会讨厌我?会不会嫌弃我?” 阿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会的。” “那她为什么不来见我?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 “她经历一些事情,已经……” 阿一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道:“我有办法帮你洗去一身罪孽、转世投胎,并将你送到她身边。” 少年神色有些抗拒,纠结道:“那会不会喝孟婆汤,会不会忘记阿姐?” “不会,我所谓的转世投胎是助你重获新生,但在那之前你要为犯下的杀戮赎罪。” 少年懵懂地眨着眼,“怎么赎?” 阿一从袖中掏出一颗极小的豆子,黄黄的,也就米粒大小。 少年疑惑地盯着阿一掌心的东西,“这是什么?” “芥子。你莫要看它小,它其中藏纳了一座山,名为须弥。” 少年惊得目瞪口呆,“你……你是说这枚芥子中有座山?” “对,芥子纳须弥,这里面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你若能在里面待上三天三夜,我便带你去见你的阿姐。” 少年毫无犹豫道:“好,我进去!” “你要想好,这里面比铁围山更煎熬,可能用不了三日三夜你就会魂飞魄散。” “不会的,我要去见阿姐,绝对不会死的。” 阿一将少年坚定的目光收入眼底,摸了摸他的头,欣慰一笑,“好,这期间我会在旁边打坐念经陪着你。” “多谢和尚哥哥。” 说完,不用阿一催促,少年的魂魄便钻入了芥子中,他想尽快见到阿姐,一刻都不愿多等。 只是他没料到,这小小的芥子中真有一方世界,广袤无垠,偏偏水深火热,万劫其中,刚进入就险些他的魂魄都融化掉。 阿一席地打坐,悲悯叹道:“若是坚持不下去,便告诉我。” 少年踩在刀山之上,忍着烈火焚身的痛苦,倔强道:“不,我能坚持下去,我要去见阿姐……” 他闷痛一声,疼得咬破了下唇,过了良久后才道:“和……和尚哥哥,你能给我讲讲阿姐的事吗?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都经历了什么?” “你想知道?” 少年咬牙“嗯”了一声,这是他唯一的慰藉,听着阿姐的故事,想着那个人,莫说是刀山火海,便是天塌地陷,他也毫不畏惧。 阿一目光悠远,眸海中透出一丝思念,“她啊,和你一样偏执,这些年做对了很多事情,也做错了很多事情,搅得天翻地覆、三界大乱……她好像变了,又好像从未变过……” ※※※※※※※※※※※※※※※※※※※※ 人间篇完,弑天篇启。 归来 去南天门的必经之路上,两名小仙家背着藏有全部身家的包袱,火烧屁股般往外跑。 “快点快点,如今仙界彻底乱了,赶紧走赶紧走!” “唉,这逃得掉吗?” “能躲远点就躲远点,像咱们这种末流小仙哪里能掺和那些大人物的事情,明哲保身才是正理!我打算去投靠我在东海的亲戚,你呢?” “还能怎么办,去下界随便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啪嗒一声,紫衫小仙摸了摸突然掉在脸上的水珠,吓了一跳,“哎呦,怎么又下血雨了?这血腥味真是……” 另一名小仙抬头眺望九天顶端的仙云,见雷电嘶鸣,浑身一哆嗦,“估计是九霄云殿那边又打起来了,快快快,此处离茶仙馆最近,咱去那里避雨,等雨停了再走。” 被血雨浇一身的滋味可不好受,那不是普通的红雨,是真正掺了血的雨。 两名小仙火急火燎地进了茶仙馆,才发现往日冷清的茶仙馆如今挤满了人,都是见仙界大乱准备跑路的散仙,结果被一股子血雨堵到了茶仙馆。 茶仙为人热情好客,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吩咐仙童又多摆出几张桌椅,招呼大家落座喝茶。 紫衫小仙本想寻处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但那唯一一张靠窗的木桌被一名红衣公子占了,桌上还摆着把红伞,稀奇的是没有哪个小仙敢上前与之拼桌,主要是这人瞧着就极为可怕,单一个红衣墨发的背影就掺着股腥风血雨的味道,比窗外的血雨令人胆战心惊,吓得众人退避三舍。 紫衫小仙咽了口吐沫,拉着好友识相地和旁桌的仙家挤了挤,坐到一起,众人就开始唠嗑。 “你准备去哪儿避难啊?” “东荒,投奔我师叔。” “巧了,我也是!” “你呢?” “唔,我……” 刹那间地动山摇,一阵惊天雷劈下,愣是把茶仙馆的屋顶劈了个窟窿,好在没伤到人,只是掉下来几块瓦片,茶仙急忙领着仙童赤膊上阵去修屋顶了。 “妈呀,这九霄云殿前打得这么厉害呢?” “据说不剩几家了,十万仙山的掌门败得不剩几家喽!” “呸,多数仙门大派还没打就归顺了天帝,把掌门令牌和镇山法器都交了出去,一群孬种!” “不交行吗?难道像冷岳峰叶氏一样?叶氏仙门是有骨气,敢说公道话,但被天帝麾下的三千魔将灭了满门!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 旁桌的红衣公子突然开了口,声凉如水,“什么魔将?” 从紫衫小仙的座位瞧去,只依稀瞥见红衣公子清冷饮茶的侧颜,虽未看得真切,但可以确定那是个生得极美的人儿。 他恭敬道:“这位公子不知吗?天帝用冥渊池炼出了三千不生不死的魔将,由御皇十二翼统帅,虽没御皇十二翼厉害,但也皆是无形无相、战力超群,最可怕的是根本杀不死!天帝率领魔将数日内横扫了十万仙山,就连众神殿都未能幸免。” 红衣公子拧眉,“众神殿怎么了?” “沈神尊被天帝偷袭重伤,连本命法器伏羲琴都被夺了。” 有人插话道:“最惨的是戊戌宫好嘛,半数子弟被杀,老仙尊被打伤后活活吊在九霄云殿门口,也没人敢救。” 旁桌的几名小仙家也跟着说了起来,“那顾氏少主呢?” “这我也不太清楚,据说去了凡间寻人,至今下落不明。” “唉,叶氏仙门最惨好不!掌门的尸体被挂在殿前鞭尸,据说如今叶氏就剩下一个孤女,因为下凡历劫躲过了满门屠杀!” “咦,叶氏不是还有个挺厉害的弟子飞升回天了吗?叫什么来着,元……元城?” “提起那白眼狼就来气,在凡间时喜欢上了苍云峰掌门爱女风惊雪,如今入赘到苍云峰了!” “不对啊,我怎么听说众神殿的南柏舟公子才是苍云峰掌门内定的女婿!” “两男争一女,热闹呗!可怜叶氏那小丫头……” 红衣公子冷笑了一声,放下茶杯,拿起桌上的红伞,阔步出了茶仙馆。 这满屋子都是些末流小仙,少有见过上邪面容的,便是有见过的如今也不敢认,且不说神君陨落的消息在仙界穿得沸沸扬扬,单说如今上邪给人的感觉,嘶,怎么说呢? 美,似乎比以前更美,美得一个眼神便能颠倒众生,使日月为之失色,说是祸乱众生都不为过,但整个人透着一股邪气,尤其那殷红如血的额间纹,红得刺眼,衬托着她的面容愈发苍白,简直不像个活人。 屋外的血雨未歇,上邪于屋檐下撑起手中的红伞,伞檐下系着十枚小巧的金铃,走路时发出叮当作响,众人如痴如醉地听着那清脆的铃声,皆是一脸餍足享受,直到铃声渐远才清醒过来,各个大眼瞪小眼,心头大惊,那铃音竟能蛊惑人心! 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小仙哆哆嗦嗦地嘟囔了句,“你……你们不觉得那……那把伞比天上的雨还红吗?” 众人齐齐朝屋外看去,那漫天血雨中一袭红衣撑着伞,悠闲地负手离去,就像个雨中信步的矜贵公子,而她手中的伞在血雨中越发鲜红艳丽,似乎……似乎在吞噬鲜血! …… 九霄云殿前摆了若干个比试的擂台,不过如今这擂台定的不是仙力高低,而是生死。每一座擂台都被血染透了,源源不断的血迹顺着擂台流下,渗透了托着整座九霄云殿的仙云,而九霄云殿因为象征帝权位于诸天顶端,这才有了整个仙界飘血雨的景象。 “怎么?还不认输?” 越不臣坐在殿前的金椅上,慵懒地支着下巴,戏谑地看着擂台上被打得半死不活的顾二三,“只要你跪下来向本殿下磕头认错,发誓戊戌宫今后誓死效忠,我可以考虑放了长梧子。” 奄奄一息的老仙尊被挂在大殿的屋檐下,与他并排挂着的还有叶氏掌门的尸体。 老仙尊到底脾气倔,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怒吼道:“二三,不许认输,我戊戌宫便是悉数灭尽,也不可受如此奇耻大辱!” 顾二三靠着手中鱼肠剑的支撑再度站了起来,他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就像个血人,头上的血流到眼睛里,也只是浑不在意地伸手擦了擦,朝对面的魔将轻蔑笑道:“再来!” 台下旁观的仙家都看愣了,这是那个与上邪齐名的仙界第一废物吗? 不得不说,顾二三的鱼肠剑法已习得七八分精髓,在仙界年轻一辈中可称翘楚,但对手太强了,天帝炼出的魔将皆是由冥渊池最恶毒的怨气凝聚而成,没有实体,千变万化,再加上身披玄铁黑甲,刀枪不入,这种怪物从未生过,如何杀得死? 十万仙山的掌门对阵魔将都悉数败了,更何况他一个毛头小子! 顾二三咬牙接住魔将一波又一波的杀招,朝越不臣大骂,“你特么的,给老子等着,等我哥回来……” 越不臣嗤鼻笑道:“顾轻?哦,本殿下都忘了,上邪死后他就失踪,倒是没想到他二人交情如此好,呵呵……不过他来了,下场也是一样。” “我呸,我哥是新任众星之主……” “上邪贵为神君,不都陨落了吗?更何况一个星主。” “你……噗……” 顾二三被魔将打得一口血吐到地上,身影摇摇欲坠,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越不臣嘲讽一笑,看着旁边擂台上又有一名仙家弟子被活生生打死,“哦,死了,既然这边的擂台空了,还有没有人不服,上来打啊!” 十万仙山中尚存些实力的没几家了,其中属苍云峰能上场的弟子最多,但和魔将比起来,也就一掌掀飞的事情,弱鸡得很! 此刻,苍云峰的弟子皆慌张地围着一名重伤瘫在躺椅上的老道人,正是苍云峰掌门——风松道人。 他一身灰袍,满面戾气,狭长的眸子毒得很,揪着身侧蓝衣青年的衣角,“柏舟啊,我苍云峰的存亡便靠你了!” 南柏舟也是刚飞升回天,当初他和风松道人的爱女风惊雪一道跌下轮回台,又如命定般在凡间相知相爱,一同飞升而归,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听风松道人的意思这亲事更是定下了。 风松道人也是好心机,毕竟诸天仙界谁人不知众神殿中除了上邪,连一个粗使杂役都能耐非凡,南柏舟的实力更是有目共睹的,怕是不比戊戌宫那位少主差。风松道人一句话用女儿拴住了个实力强悍的女婿,更为自己留了条绝佳的后路! 人群中一身孝服的叶安禅含泪盯着自己父亲的尸体,拳头紧握,亦是准备上台,却被元城拦下,呵止道:“你不能去,叶氏已经覆灭,我等后继无援,便是去了也是自寻死路。” 叶安禅瞧着元城身上苍云峰弟子的衣饰,擦干眼泪,冷冷笑了笑,“不劳烦元公子费心!” 元城亦是怒了,“你为何总不肯听劝?” 他早就私下和安禅解释过,如今叶氏只剩他两人,投奔苍云峰是权宜之计,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韬光养晦,谋定而后动,才是上上之策。 叶安禅性子素来柔弱温婉,头次说话带针带刺,厉声道:“元公子,若今日被挂尸示众的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待如何?便是不帮我,也断不该拦我!” 元城气得满脸通红,“你……” “我帮你。” 那一声冷漠中掺着藐视苍生的威严,掷地有声。 叶安禅衣袖中一枚黑石掉落在地上,北冥的魂魄从中出来凝聚成人形,男人一身如夜色般的墨袍,及脚踝的长发披在肩上,俊美无俦的脸上天生一副冷漠的神情,本是个世间万物都难动其心神的人,但如今似乎不同了。 他狠狠瞪了元城一眼,一挥手搂住安禅的腰身,朝擂台飞去。 台下一众仙家见之大惊,北冥当年也是三界的传奇人物,仙界昔年的战神,一个已经身死千年的北荒之主,如今居然重新活了过来!呃,不对,这人如今似鬼非鬼,似人非人,这是怎么回事?他和叶氏孤女又是怎么回事?那素来冷傲出名的人怎么眼神格外温柔? 妈的,真是活见鬼了! 北冥将安禅轻放到擂台上,才发现怀中人不知怎么又哭了,伏在他胸口小声啜泣着,怪惹人心疼的! 他微微皱眉,大手摸了摸她的头,嘱咐道:“别哭,在旁边看着,我替你打。” 另一边擂台上,顾二三法力耗尽,往日没心没肺、嬉皮笑脸的人满脸凝重,甚至目光中有一丝决绝,他准备硬接对面那怪物一掌,估摸着这一掌之后他就可以归西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让他哥和上邪见到他自学剑法的成果。 他想着,至少也该向他们吹嘘自个已经不是个废物了,然后仰天狂笑几声!!! 电光火石之间,顾二三未来得及再胡思乱想,已以血肉之躯对上魔将一掌,五脏六腑爆裂的痛苦尚未察觉,对面的人反倒被他一掌震飞。 他惊讶回眸,见到一袭白衣,差点喜极而泣,“哥!” 白衣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退下,我来。” 而另一侧台下,绿衣倾城的美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南柏舟,那姑娘正是仙界第一美人风惊雪,南柏舟攥了攥她的手,温柔地回视了一眼,然后飞身上了擂台。 越不臣还没从北荒主死而复生和顾轻归来的闹心事中缓过神来,又瞥见南柏舟手持苍云峰的旗帜上擂台,见状噗嗤就笑了,讽刺道:“你替苍云峰出头?” “是。” “哈哈哈哈哈……南柏舟啊南柏舟,你可真是笑死我了!沈遗风的本命法器押在我手中,你不替众神殿出头,却为了讨好美人相帮岳父?原来这被称为仙界楷模的正人君子,也不过如此!” “你……” “我什么我?对了,本殿下忘了,你其实并非神尊的弟子,毕竟沈遗风公开承认的弟子只有上邪,而你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供人驱使的奴仆而已!沈遗风的伏羲琴你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就劈了当柴火烧了!” “我要!” “啧,你什么都想要,那此战到底是为了苍云峰,还是为了众神殿?” 南柏舟脸色铁青,心中纠结,未做答话。 台下的风松道人适时大吼道:“贤婿,先帮老夫取回本命法器,再替众神殿出战也不迟啊!” 南柏舟对上风惊雪那双波光盈盈的眼睛,眉头深皱,似是犹豫,又似是已作出决定。 越不臣见了冷笑,“真不愧是谦谦君子,见色忘义的标榜啊!既然你说不出口,本殿下便替你毁了这把琴!” “不……” 越不臣挥掌便要劈向长琴。 一阵寒极的声音响起,凉薄入骨,“呵,你敢动伏羲琴一下试试?” 弑天 九天云顶雷霆大作,哗啦一声下起大雨,诸仙家猝不及防地被浇了个透心凉,那滋味也是格外酸爽!!! 与此同时,便见瓢泼大雨中一袭红衣撑着伞闲庭信步,负手踏上九霄云殿前的仙阶,姿态慵懒散漫,一阵风吹过使得伞檐下的金铃轻摇,声声入耳,红伞遮掩了来人大半的面容,只露出了一双嫣红的唇,弯着嘲讽的弧度,有一种凉薄邪魅之美。 不知为何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惹得众仙齐齐皱眉,但也没人把目光从红衣身上移开,这才诧异地发现,那人走过的路留下一双醒目的血脚印…… 擂台之上打得正欢的北冥一时傻眼了,就连顾轻持剑的手都是一抖,两人骤然看向那袭烈火红衣。 说实话上邪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几乎是一种直觉,所有再度见到她的仙家都心生一股畏惧和惶恐,不需理由,便肯定眼前之人与昔日的红衣少年已迥然不同——她嗜血、邪佞、妖魅。 红衣悠然地停在擂台前,望着越不臣,准确地说是盯着他手中的伏羲琴,假笑道:“手千万别抖,毁了琴,我便要你挫骨扬灰。” 越不臣心里咯噔一下,明明那人是笑面如花地说的,却让他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恐惧,当真不敢再动半分。 擂台之上的顾轻遥遥望着红衣,竟分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原祈国都一别,天上人间他们从未相逢过,可如今再见…… 那人变了,一个勾唇浅笑的眼神便风华无度、勾人心魄,额间多了一抹诡异的红色纹路,不笑时眉眼凉薄冷血,笑时又令人胆战心惊,哪里还像一个九天上的神君,活生生一个祸世妖孽! 在场的只有心比四海八荒还宽的顾二三未看出任何异样,从顾轻身后探出头来,两眼放光,惊喜道:“上邪!我就知道你没死!!回来得正好,我跟你说,我的鱼肠剑法已经有长进了,唔……真不是我废物,都怪越不臣那龟孙子……” 他拖着一身骨断筋离的伤从擂台上跳了下来,边朝上邪走边吧啦吧啦地说着。 有仙家下意识地想要拦住他,只要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看得出,如今的上邪比擂台上的那群魔将更可怕,但一息之间那袭红衣已经瞬移到顾二三跟前,移形换影的身法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她目光依旧极冷,扫过顾二三周身的伤,低低笑道:“他们伤得你?” 顾二三神经如此大条的人都莫名浑身一冷,“唔,是啊!你怎么了?眉间长了什么玩意?还有……你别这么笑好嘛!操操操,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殿前金椅上越不臣终于反应过来丢了颜面,咬牙切齿地盯着红衣,对身侧的魔将下令道:“杀了她!” 十几名魔将围上来的瞬间,顾二三刚准备拔剑,好显摆一下自己的剑法,却看到上邪的眼睛刹那间变成血红色,她含笑拔下束发的金簪,穹顶电闪雷鸣,凤尾金簪化为掺着雷霆万钧的长鞭,抽向围攻上来的魔将,那不生不死的怪物被一鞭抽成散沙,随风而散,竟再没能凝聚成实体! 而一刀劈向伞面的魔将在靠近红伞的瞬间被吸入伞中,一阵哀嚎声后便消失无踪,诡异万分。 苦战魔将惨败的众仙家都看愣了,不知道是该骂自个废物,还是骂上邪变态! 擂台上的北冥和顾轻也不再闲着,纷纷使出杀招,解决了对阵的魔将,北冥和顾轻齐齐飞身袭向殿前的越不臣。 越不臣吓得一惊,慌乱退了几步,却未曾想到两人只是声东击西,北冥掳走了叶氏掌门的遗体,顾轻则救走了长梧子,回到了擂台下。 越不臣刚要发怒,紧接着上邪一鞭抽向他,卷走了他手中的伏羲琴。 自小便天资傲人、身份尊贵的九殿下哪里受过这样接二两三的戏弄,脸色僵硬,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狼狈怒吼道:“放肆!尔等放肆!这里是九霄云殿!!父帝已经下令一统十万仙山,胆敢违抗天帝旨意者杀无赦!!!御皇十二翼何在?天兵天将何在?” 他一声令下,十二名黑袍人如鬼魅般出现他身侧,与此同时全副铠甲的天兵天将围住了九霄云殿。 众仙家见大事不好,不管有伤没伤的皆拿起兵器,纷纷有自知之明地朝上邪的方向聚拢。 红衣则对一切视若无睹,珍视地伏羲琴抱在怀中,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琴弦上的尘埃,漫不经心道:“九霄云殿又如何?天帝又如何?便是整个仙界,呵……我若是活着不痛快,便剑指苍穹、弑天屠龙!” 天帝乃是真龙之身,此一言已是大逆不道。 越不臣气得脸直抽搐,咆哮地下令道:“杀了他们,统统杀了!” 有年轻气盛的仙家子弟也是被逼急了,大吼道:“妈的,既然天帝不给我等活路,我等便反了!” “对,反了反了!” 一帮子意气风发的少年仙士听到上邪的话,都一阵热血沸腾,齐声喊道:“弑天屠龙!弑天屠龙!!” “追随小公子,弑天屠龙!” 也有胆子小的仙家哆哆嗦嗦地往上邪身边靠,讨好道:“小小……小公子,我等愿效忠众神殿!恳请小公子带我们杀出重围!” 红衣厌恶地皱了皱眉,握紧手中金铃大作的红伞,似乎不喜旁人靠近,“离我远点。” 那几名仙家被红衣眼中的杀意吓得退了好几步,险些尿了裤子。 上邪本是为了夺回师尊的法器而来,惹怒越不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一人杀出重围,还是带着一群人杀出重围,对她并没有区别。 故而,今日被堵在茶仙馆的一众散仙抬头一望,心里愁坏了,不知怎么搞得,今个仙界的血雨下得格外大,倾盆之势,还没有停的架势! 九霄云殿前的众仙都杀红了眼,面对千军万马,再强悍的修士也会受伤,能打的就那么几个人,南柏舟护着苍云峰一派,顾轻护着戊戌宫,哦,北冥最轻松,只护着叶安禅。 他一边打架,还不忘和上邪唠嗑,绷着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道:“你怎么回事?身上的死气……” 一众老仙家都躲在上邪身后,拿她当挡箭牌,她不得已在最前面开路,无所谓道:“又重了?” “啧,那倒不是。” 因为北冥是半鬼之身,所以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上邪身上的死气已经不是很重的问题,她好像……好像已经死了! 叶安禅忽然叫道:“小公子当心!” 御皇十二翼聚散如烟地混在一众天兵天将里,时不时现身偷袭,方才眨眼间一个黑影挥剑砍在上邪胳膊上,划出一道见骨的伤口,又有黑影同时袭向她的左腿,骨裂的声音清晰入耳,噗通一声红衣单膝跪在地上。 顾二三离上邪最近,急忙杀过去,想扶起她,“怎么样?要不要紧?” 上邪百无聊赖地低眉瞧着手臂上的伤,冷笑了一声,眸子骤然变红,淡漠道:“离我远点。” 顾二三头次生出一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委屈,嘴角一抽,“喂,不是吧!咱们好歹也认识这么久了,你对别人阴阳怪气就算了,怎么连我都赶啊!” 叶安禅一脸担忧,刚要凑过去却被北冥拦住,他还顺道拦住了欲上前查看情况的南柏舟和顾轻,皱眉盯着红衣,“别过去,她不对劲!” 上邪魅惑地勾了勾唇角,手中的红伞飞出,那把红伞在空中撑开,无数血影从伞中冲出,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声,见人就咬,甚至顺着口鼻窜进人的体内,片刻后被血影缠身的天兵天将便化为一堆白骨,硬是在千军万马中开辟出一条铺满白骨的空路。 众仙见之都惊骇不已,这是何等邪术啊!但如今也不是计较正邪的时候,皆是争相恐后地踏着白骨血路逃出生天。 而上邪孤身一人跪在原地,周身笼罩在血影下,仿佛有千万人在耳边哀鸣悲吼,咬牙低念道:“闭嘴!” “啊哈哈哈哈哈,为什么要闭嘴?”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呀,呀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嘻,分明你也想啊!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好孩子,你忘了你死的时候有多痛苦了吗?” “对啊,这不公平!不公平!” “想想你自己,让他们也尝尝那绝望的滋味!” “啊哈哈哈哈哈……” 祸世伞反噬得厉害,上邪拼尽全力才压制住内心杀戮的冲动,一口鲜血吐在地上,神情冷淡地擦了擦嘴角的血,拖着断腿挣扎起身。 一袭白衣突然出现在她身侧,欲出手搀扶她,却听她戾气呵止道:“滚开!” 那一刻顾轻对上红衣的眸子,里面再无盈盈笑意,只有无尽的厌恶、仇视和憎恨。 上邪冷漠地看着他,寒声道:“别碰我。” 顾轻僵立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看着红衣收起祸世伞,捂着手臂上的伤口,一瘸一拐地踏在满是白骨的路上,好在周围幸存在天兵天将无一人再敢拦她,反而颤颤巍巍地往后退。 可白衣站在原地遥遥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人,只敢远远地望着,竟没了一丝一毫靠近的勇气…… 人间十年,你终究恨我吗? 质问 人间,涂山。 如今这座不起眼的乡野荒山上聚集了九重天上大半仙家,可谓卧虎藏龙,商议如何推翻天帝暴/政。 这事还要从华止化龙说起,当日他因越人惨死一怒化龙,欲杀了越不臣报仇雪恨,却被御皇十二翼围攻,双方斗得如火如荼,惹得人间暴雨三月,但华止毕竟初次化龙,仙力不稳,最后被重伤流落到涂山,为涂山氏族人所救。 而这涂山氏正是之前世代侍奉众神殿的族人,因族长涂山尧姬多次暗害上邪,沈遗风出关后便把涂山一族贬黜回凡间,终生不得重返仙界,偏偏救华止的是尧姬的女儿涂山月。 剪不断,理还乱! 华止在涂山休养期间,仙界也闹血雨腥风,待到众仙家被天兵天将逼得走投无路之时,他化作黄金巨龙重回天界,一尾横扫千军,救众人脱险后,带众人躲入了这座人间小山,养精蓄锐,静待时机。 涂山庄院,一间厢房中。 上邪醒来时第一个动作便是去抓藏在袖中的匕首,警惕得像一只遍体鳞伤的狼,但那双漆黑的眸中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在害怕! 一只大手按住了她,温柔唤道:“阿邪,是我。” 沈遗风心疼地看着眼前脸色惨白、憔悴清瘦的人,动作轻柔地卸下了她手中的匕首,担忧道:“你胳膊上还有伤,且勿乱动。” 上邪无神的眸子半天才找到焦距,看清面前人后,才放松身体蜷缩成一团,呢喃道:“师尊……” 她的头枕在沈遗风的腿上,那人温柔地摸着她的头,格外令人安心,轻声哄道:“阿邪,我在,师尊在的……” 也许是身上的伤还没好,也许是太累了,上邪意识很混乱,醒来没多久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遗风为她盖好被子,才轻手轻脚地出去,踏着月色朝后院走去。 淮南老祖已经在后院的凉亭里等候多时,老人家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好几百岁,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沉沉道:“睡了吗?她伤得比你我预想得重。” 沈遗风袖中大拳紧握,神色隐藏在暗夜中完全看不清,反问道:“她那是伤吗?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没有血色,那分明……分明是一具行尸走肉!” 老祖长叹了一声,“我去一趟天道池,看看能不能找到为她续命的法子,至于仙界的事,你瞧着办吧,改朝换代是必然的,至于上位的是谁你也把把关,别总任他们胡来……那心术不正的上位早晚重蹈覆辙……听到没,我说你……” 老人家回头瞧他,本想再叮嘱几句,但见沈遗风眉间戾气时隐时现,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句,决定眼不见心为净,腾云驾雾而走。 “滚,谁许你们进来的!谁许你们碰我的!!滚出去!!!” 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尚在凉亭里的沈遗风一怔,眉间的戾气转瞬被担忧覆盖,也不管刚刚被自己气走的老祖,急忙奔厢房而去。 房中的上邪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红衣,手里紧握着匕首,明明脸苍白如纸,可额间纹却鲜红欲滴,仿佛吸干了她一身气血。 轻衫纱衣、香肩半露的侍女们神情难堪得站在门口,娇滴滴道:“小公子,我等只是来伺候你的。” 红衣捂着如刀绞的左心口,疼得拧眉,厉声道:“我不需要,出去!” 上邪虽在病中,但那双雄雌莫辩的脸生得是真真的好看,几名侍女本是奉命来勾引,但如今见了人,熟不知是谁勾引了谁? 一名身姿曼妙的侍女红着脸,边解腰带边挥袖上前,嗲声道:“小公子莫不是嫌弃奴家长得不够俊俏?” 旁边的侍女含羞低笑,娇声搭话道:“放心,便是不俊俏,也绝对让小公子满意!” 上邪心口疼得厉害,心神越发不稳,眼睛一瞬变红,周身气场骤然,再抬眸时目光凉薄如冰,邪佞道:“我让你们滚出去,没听见吗?” 一众侍女齐齐笑了,嬉闹道:“小公子,人家滚了,这长夜漫漫谁陪公子榻上寻欢啊!” “是啊是啊!” “小公子莫要害羞,这云雨滋味妙不可言,要尝尝才知!” 再说回顾轻,昔年是上邪怂包出了圈,如今是他怂得过分,好不容易在顾二三的撺掇下来探望上邪的,兄弟两人老远就听见侍女的嬉笑声,脸色绿了又青,刚欲动作,却见厢房中一阵神力暴动,连整座涂山庄院都抖了三抖,几名侍女被连人带屋门被震飞到院子中。 红衣披散着墨发,手中金簪化为天罚鞭,赤脚踏出门槛,眸红如血,嘴边挂着邪魅的笑容,笑吟吟道:“不是说了让你们滚吗?” 她一鞭朝几名衣衫不整的侍女抽去,却被闪到跟前的白衣徒手接住天罚鞭,几名侍女吓得花容失色,急忙磕头求饶。 顾轻深深看着她,皱眉劝道:“上邪,不可!” “放开!” 白衣不为所动,手心被天罚鞭自带的雷霆烧得焦黑。 上邪怒道:“我让你放开,听到没有!” 顾轻这人自小便固执,尤其是在老仙尊的教导下,一辈子恪守礼法,持身中正,心存仁慈,劝阻道:“她们纵然有错,但罪不至死。” 上邪闻言突然笑了,仰天大笑,盯着眼前的白衣笑出了眼泪,“顾轻,你是正人君子,正道楷模,你心怀天下,心怀大道,世间之人你都护着,那我呢?那我呢?她们罪不至死?顾轻,我问你,那我呢?我便该死吗?” 方才她又做噩梦了,梦到人间,梦到原祈国都,那条漫长的街道上她追着马车,哭着喊着求他回头看一眼,可那人从未回眸啊! “你说啊!我到底做了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我又到底是让你有多讨厌?才会……才会……哈哈哈哈哈……” 才会被人生生挖出了心,不生不死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苟延残喘地活着,日复一日等着你来救我,却只等来了死的那一刻。 顾轻不知她在人间经历了什么,但瞧着她疯癫的样子已是心痛难耐,伸出手想擦去她眼角的泪。 上邪厉色一躲,掌中的天罚鞭刹那化成一柄金光闪烁的长剑,架在白衣的脖间,冰冷道:“别碰我,碰一个卑贱之人,你不嫌脏吗?” 顾轻的心脏一阵抽痛,死死看着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没有!” 顾二三在旁边都看懵逼了,这特么怎么回事?往日里不都是上邪上赶着巴结自家兄长吗?如今怎倒过来了? 眼瞅着上邪手中的剑割伤了顾轻的脖子,却没有停下来的架势,那人眸子愈发殷红,眉间黑腾腾的杀气越发浓厚,像是被什么蒙了眼,顾轻反倒一动不动,只是深深望着她。 顾二三已经准备扑上去了,却听走廊下传来一阵担惊受怕的声音,“阿邪!” 沈遗风的声音一下子唤回了上邪的神智,红眸渐渐褪去,杀意消弭无踪,她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慌张无措地望着沈遗风,呆呆叫了声,“师尊……” 噹的一声,手中的长剑落地,她捂着嘴干咳了一声,竟一口血吐了出来,顾轻瞳孔一缩,想接住摇摇欲坠的人。 沈遗风却先他一步冲上前抱住了上邪,一边拍着她的背渡神力为其疗伤,一边安慰道:“没事了,我在,师尊在,已经没事了!” 温暖熟悉的怀抱让上邪缓过神来,她捂着疼痛难忍的心口,回想起自己刚才差点杀了人,忏悔道:“师尊,对……对不起,我只是……是太害怕了……我只是好痛,心口好痛……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好像……又给你惹麻烦了!” “没有,你从来都不是师尊的麻烦。” 如此一闹,临近厢房中的仙家就算是睡成死猪也该醒过来了,纷纷出门看戏,第一眼便瞧见了几名衣衫不整的侍女含羞带魅地匍匐在地上,然后就见沈神尊将徒弟抱在怀里,用身体严丝合缝地挡住。 “啧,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啊,大半夜上演活春宫?” “小神君的精力也太好了些吧!” 这几个开口的都是往日在仙界与上邪不和的,瞧着这仙界第一废物愈发厉害,眼红得不行! 顾二三立即掐腰吼道:“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涂山尧姬也来了,这位半老徐娘的品味和越不臣有一拼,一身招摇的华袍,金玉步摇恨不得都戴在身上,和地上的侍女对视一眼,“哎呦,这倒是出了什么事?” 呵,不巧得很,在场的人八/九成都是戏精。 侍女立马开始哭哭啼啼地控诉,说上邪如何轻薄她们,如何这样那样云云,眼见聚过来的仙家越发得多,她们说得更起劲,和真的一样! 顾二三虽然玩世不恭、臭不要脸,但委实没对上过深谙勾心斗角的深闺怨妇,妈的,那张嘴简直能颠倒乾坤。 他火冒三丈地骂道:“呸,卧槽,老子就没见过你们这样不知羞耻的娘们!我方才可都听见了,分明是你们勾引人不成被轰出来!” 一名侍女哭得梨花带雨,娇弱诉道:“顾二公子你怎么能这样颠倒是非?你和上邪神君是什么样人品,仙界谁人不知?” “老子什么人品?” 有仙家嘲讽大笑,附和道:“一丘之貉呗!” “哈哈哈哈,我瞧着也是!” “对对对!” 叶安禅的住处离上邪房间较近,也匆匆出来查看,奈何她身量矮小被人群挡住视线,什么都瞧不见,刚准备挤进人群,却被北冥横抱起,一跃而飞到了屋顶上。 她一脸懵逼地坐在屋顶,“你这是做什么?” 北冥抱胸立在屋檐上,冷冷道:“一群臭男人,少和他们挤。” 叶安禅:“……” 她坐在视野开阔的屋顶,方才也听到了只言片语,想出口帮上邪说话,却不知该讲什么。 反倒是北冥目光冷冽地扫向之前说得最欢的侍女,“你说上邪轻薄你?” 侍女有些害怕那似鬼非鬼的北冥,哦,应该说很少有人不怕天生杀伐冷漠的北荒主,气场这东西是与生俱来的。 她缩了缩脖子,胆怯道:“是……” 北冥似乎嗤鼻笑了声,冰山脸上难得多了一丝表情,确是赤/裸/裸的嘲讽,“呵,你觉得自己生得比她好看?” “什……什么?” “啧啧,就你这副尊容,上邪轻薄你的时候不会倒胃口吗?” 此言一出,侍女脸上一时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北冥扫过一众仙家,直白又肤浅道:“你们也是男人,用下半身想想,便是整个仙界的女人加起来生得有上邪好看吗?” 众仙家莫名有些尴尬,说实话,若非上邪是个男人,单论相貌那人绝对是四海八荒第一美人!便说她是个男人,诸天仙家有多少只看那人的脸,就已经硬得一发不可收拾! 北冥淡漠地飘在屋顶上,时不时手欠地偷摸下安禅软软的长发,他倒是也想相信上邪能调戏女人,但他从上邪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认识她,会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她能轻薄美人?哦,不对,她倒是一直想来着,可惜她没有那个功能啊! 侍女也是气急了,乱吼乱叫道:“生得美又如何?是男人哪里有不想找女人的!” 顾轻自方才起便一直看着沈遗风抱着上邪,整个像丢了三魂七魄般,他自嘲地低笑了一声,忽然召皆白剑出鞘,一剑将说话侍女的手掌钉在地上,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血顿时就流了出来。 侍女惨叫一声,四周嬉笑议论的仙家纷纷噤了声,惶恐地看着这一幕。 顾轻提起刺穿掌心的剑,目光冷绝地扫过几名侍女,“我说过,你们罪不至死,我也不会杀你们,但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有很多,说实话。” 旁边几名侍女吓得纷纷欲跑,皆白剑瞬间化出分/身,挑断了几名侍女的脚筋,将她们的手钉在地上。 不仅是侍女,众仙也吓呆了,这还是那个不染纤尘的白衣仙君吗? 顾轻衣袂上染了血,漠然走到她们跟前,手中又是一个剑诀,“说实话!” “我说我说,是族长让我们……” 她们是涂山氏的侍女,族长自然是尧姬,这个女人看上邪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原本一直看热闹的涂山尧姬此时脸色一僵,众人的目光纷纷射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沈遗风倒是完全不在意周围发生的事,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不再僵硬,抱起上邪缓步走进了屋,一个结界设在屋外,冷声道:“再有擅自踏入此屋者,死!” 帝位 翌日,清晨。 上邪朦胧醒过来时,沈遗风正以手支额在床榻边小憩,寸步不离地守了一夜,她想起自己儿时总会做噩梦,师尊亦是这般整夜守着她。 上邪忽觉心间一暖,清晨的柔光落在那袭素衣白裳身上,冠绝三界的神尊大人本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好皮囊,虽然里子是黑的,但不影响美色悦人。 上邪偷偷伸出手,像小时候般顽劣地去捏自家师尊的鼻子,定要人家喘不过来气,憋醒了才罢休,这恶趣味也是屡试不爽,只有沈遗风会宠着她以下犯上,明明早就醒了,每次都配合她胡闹。 假寐的神尊大人一声低浅的柔笑,反手捏住上邪的鼻子,宠溺道:“又皮了?嗯?” 说着,快速伸手去挠榻上人的痒痒肉,这便是养个徒弟的好处,有什么弱点一清二楚。 上邪躲闪不及,笑得肚子都疼了,才央求道:“师……师尊,我错了……错了……” 沈遗风曲指敲了敲她的脑门,无奈道:“你啊,从小到大数这句话说得最溜!” 床榻边的红伞突然抖动了一下,上邪眸中一抹凶戾的红光转瞬而逝,心口一阵如潮水般袭来的疼痛险些让她晕死过去,但那人偏偏不动声色地忍住了,面上无波无澜,摇着师傅的衣袖,撒娇道:“师尊,我饿了。” 沈遗风宠徒弟是出了名的,纵然一脸无可奈何,还是急急去厨房瞧瞧有什么吃食。 他前脚一走,上邪便再也忍不住,捂着心口匍匐在床榻边,一口鲜血吐出,怒然将红光大现的祸世伞扔到地上,狰狞道:“你想干什么?” 一袭墨绿衣袍的俊美男子从祸世伞中现了身,正是当日在死生之海折磨上邪的穷奇,他嘴边噙着妖魅无度的浅笑,风姿万千地朝榻上人步步走来,一手掐起上邪的下巴,磁性的声音中充满魅惑的味道,“怎么?你忘了,我们可是结过契的,你这样一直把我压制在伞中,我可是会不高兴的!” 上邪嘴角染着血,明明狼狈却毫无畏惧地对上男人墨绿如玉的暗眸,冷冷笑道:“你也别忘了,你的魅术对我没用。” 男人眉梢邪魅一挑,兴致缺缺地松开了手,从袖中掏出一颗鲜活的心脏,笑道:“那这个总对你有用了吧!” 上邪的脸色一下子白到透明,心痛到了极致会有一种魂魄被生生撕裂的感觉,她在床上蜷缩其身子,五指在木榻上抓出道道血痕,却忽然低笑起来,模样有些疯癫。 “哈哈哈哈哈……你若是喜欢,现在便可毁了它,一剑劈开还是千刀万剐,我无所谓……哈哈哈……清蒸红烧也可以,滋味定然不错!” 穷奇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一副狗吃屎的表情,眼角直抽,“你疯了?” 上邪挣扎地爬起身,朝着塌边的穷奇踹了一脚,骂道:“孬种,要是不敢,就离我远点。” 穷奇活了十几万年,论岁数可能不亚于淮南老祖,有生之年头次被人踹屁股,愣了片刻后暴跳如雷,道:“……卧槽,谁许你用脚踹老子的衣裳,脏了怎么办?你的脚几天没洗了?臭不臭?老子的衣裳可是香的!!!” 想当年他还活着的时候,论相貌可是四海八荒的一枝花,屁事特别多,还格外要面子。 上邪顿了顿,捂着心口,嘲讽地弯了弯唇,“你把裤子脱了。” 穷奇嘴角直抽,“什么玩意?” “我特么的想看看你是男是女!” “……” 他活了这么久,头次见到这么臭不要脸的人! 上邪心痛得欲生欲死,咽下脏腑里翻涌上的血,烦躁地盯着一直碍眼的穷奇,“要么就站到我跟前,我帮你脱,要么就给我站远点。” 穷奇下意识提住裤腰带,往后挪了几步,又觉得没面子,刚要上前和上邪理论一番,却那人突然严肃道:“等等,你再往后退几步。” “啊?” 上邪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瞪过去,直勾勾盯着他的下半身,“退几步!” 穷奇这人,哦不,这只兽也是个脑子有坑的奇葩,莫名感觉裤/裆一凉,没有什么比保住男人的尊严更重要,还真退了几步! 上邪摸了摸心口,好像离自己的心远一点就不会那么痛,她抬眸便又瞅见穷奇像个傻缺般站在不远处,宝贝似地捧着那颗心,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眸中满是偏执和痴狂,好像比她更像个疯子。 心痛减轻,上邪的脸色也好了些,淡淡看着他,好奇道:“你为什么不把它封印起来?” 穷奇手一顿,挑眉道:“你说什么?这可你的心,你不想着怎么从我手上夺回去,竟然让我把它封印起来?” 上邪不搭理他,从乾坤袖中掏出几个封印袋扔给他,冷漠得很,“装起来,好存放。” 穷奇低眉看着手中的封印袋,整张脸都在抽搐,“……” 上邪见他一动不动,以为是对那个丑丑的封印袋不满意,又从乾坤袖里掏出几个扔给他,“这几个缝制得比较精致,用兰草熏过,香的……哦,我这里还有几张封印符咒,你要不要……” 穷奇揉着眉心,“你能不能别说话。” “嗯?” “你一张嘴,我就有种想掐死你的冲动。” “……” 院中传来嘈杂的人声,上邪趁穷奇不备,又将他收入祸世伞中,刚巧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她愣了下神,便披上外衣走出了屋门。 院中,一身碧衣翩翩的华止身侧围了十几名武仙君,似乎在商议着什么,一众武仙君都对他尊敬有加,一副唯他马首是瞻的样子。 “阿奴……” 那声音轻得不像话,连五感敏锐的武仙君都未听见,偏偏华止整个人都僵住了,慌乱地越过人群回眸看去,却见一袭红衣立在屋檐下,脸色惨白憔悴,眸子却极亮极温柔。 他魔怔似地朝那人走去,心慌得声音都哑了,“你方才唤我什么?” 上邪一顿,淡淡笑了笑,“唤你阿止啊,怎么了?” 华止一脸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失落低笑道:“没事,你我许久未见,方才听你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在凡间的一位故人。” 他想,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才会出现幻觉,上邪是神君又是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是越人?像上邪这样的天道宠儿,下凡投胎都会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吧,怎么可能会是命途坎坷的凡夫俗子? 上邪低眉藏住眸海中的光芒,“是吗?” 华止挥了挥手,一众武仙君识相地悉数退下,他看着上邪,虽然在笑容温和,却未达眼底,“我昨夜去仙界探查情况,清晨回来才听说月姬说,你和涂山氏闹了些误会。” 误会一词很是微妙,上邪未言只是看着他,静候下文。 华止果然又道:“族长之女涂山月对我有救命之恩,阿邪能否看在我的薄面上,莫要与他们计较。” 上邪噗嗤一声笑了,“你觉得我若是真计较,他们哪里有机会向你告状诉苦?” 她这般一语道破,华止脸色依旧未变,只是沉沉看着她,笑道:“阿邪,你变了不少。” 上邪与之直视,亦是笑容不改,“你也是,我以前认识的阿止不会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袒护旁人,你是想拉拢涂山氏?” 昔年的华止是个温文尔雅的谦儒公子,像一块养在清溪里的美玉,又如同藏在鞘中的绝世名剑,可如今这把宝剑摆脱了剑鞘,锋芒毕露,眼中的戾气和野心藏都藏不住。 华止倒不隐瞒,直白道:“涂山氏族人众多,且各个骁勇善战,与天帝一战,他们会是必不可少的助力。” “既是如此,拉拢他们便是,与我说这么多又有何用?” “我需要你助我。” 华止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比谁都清楚她的实力,那是个藏拙藏得厉害的人,而且之前上邪凭一把红伞大杀四方之事已在三界传得沸沸扬扬,此等战力必须收归麾下。 “不知阿邪在凡间有何奇遇,历劫归来后实力更胜从前。” 他面上笑容儒雅,无意询问的一句话却是诛心之语。 上邪低低笑了,掺了一丝自嘲,“奇遇?阿止啊,你想做天帝?” “是。” “为什么?” 他依旧在笑,却让人看不清眸色,温声道:“阿邪,像父帝那般残忍嗜杀之人,炼制魔兵,涂炭生灵,你觉得他配当三界之主吗?如今苍生困苦,总要有人挺身而出,为这芸芸众生讨个公道、寻条出路。我以前听你说什么推翻天道、重塑天地,只笑你荒唐狂妄,但现在我觉得……你是对的,凭什么天道让你我生便生,要你我死便死,凭什么至情至善之人不得善终,奸佞妖邪之徒却逍遥自在。若是天道不公,罪者无罚,你我为何不能重建这天地的秩序,缔造一个更完美的三界?” 这些话真假参半,但有一件事不是假的。 人间这几十载让华止懂得,只有把苍生都踩在脚下,他们才会抬头仰望你。若是像蝼蚁般地活着,只能毫无尊严地任人欺压踩踏,不仅自己活得猪狗不如,连所爱之人都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至于苍生困苦,与他何干? 他望着红衣,郑重道:“阿邪,解救黎明众生,建立新的天地秩序,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上邪凝视了良久,始终望不进他幽深的眸海,最后淡淡道了声,“好。” 华止勾唇一笑,激动地抓住她的肩膀,整个人有些失态,“我便知道,不管你再怎么变,定然还会和儿时一样帮我。” 他赌的便是上邪的心软,便是上邪的情义。 红衣忍着肩膀上的吃痛,低眉道:“也许吧,若这是你心中所愿,我会助你……” 助你君临天下,助你战无不胜。 “阿邪,莫在廊下吹风了”,沈遗风端着一碗热粥缓步走来,冷冷地扫了一眼华止,嘱咐道:“回屋喝粥吧!” “好。” 华止礼数周到地朝神尊行了个礼,便识趣地退下了。 沈遗风将粥放到屋里桌上,急忙取了件披风披在上邪肩上,方才的对话他都听见了,此刻皱眉道:“你想帮华止登上天帝之位?” 上邪抬眸看向自家师尊,目光中一片信任依赖,“是,师尊不喜吗?” 沈遗风摸了摸她的头,“没有,你喜欢便好。” 他的阿邪已经没有长长久久的寿命,既然如此,便一切都顺着她心意好了。 这样想着,沈遗风脑子突然嗡的一下,是啊,他的小徒弟快死了,快死了,这个念头让他一瞬心痛如绞,急促地叫了声,“阿邪!” 上邪正捧着碗喝粥,闻言急忙抬头,粥糊了一嘴,神情瞧着竟有几分小时候的呆萌可爱,无辜道:“师尊怎么了?” 沈遗风蓦然一笑,用手指擦去上邪嘴角的粥,点了点她的鼻间,宠溺道:“如果可以,师尊真想将你装进乾坤袖里,一辈子随身带着,好好藏着,谁都不给看,谁都不给碰,便只是为师一个人的。” 上邪也笑了笑,一边囫囵吞着粥,一边认真道:“师尊,我已经长大。” 这句不痛不痒的话却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劈在沈遗风头上,他骤然愣住了,脸色煞白,“是……是吗?” 称臣 华止临出后院前,又回眸深深地看了眼上邪所在的厢房,若无若无地扯了下嘴角,便转身离去,奈何未走两步就被一阵如黄鹂般清甜的女声叫住了。 “十殿下!” 一袭桃花粉罗裙的少女面颊微红地跑来,娇喘微微,世间最美的莫不过于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面若桃花,眉如柳黛,一颦一笑都透着女儿家的青涩娇羞,眼中像藏了一湾潺潺溪流,水汪汪得惹人怜爱。 少女含羞带怯地望着他,咬唇道:“十殿下,我母亲昨夜冒犯小公子的事情……不知那位可还计较?” 华止眸子极冷,嘴上却笑得温和,“她说了不会。” 少女有些犹疑不信,“当真吗?小公子说话可算数?” 华止的笑容凉了一分,“月姬,上邪与九重天上那些道貌岸然、两面三刀的仙家不同,她若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少女似乎有些吃味,噘嘴道:“华止哥哥似乎很了解小公子。” “月姬你逾矩了”,华止收敛了笑容,冷冷道:“以上邪的性格,说今日要屠了你涂山氏便会满门尽杀,若她说不计较,便连你是谁明个都会忘了。天下间怕只有你母亲才会以为上邪是个软弱可欺的废物,你莫要学她鼠目寸光。” 少女面容委屈地低下头,一副要哭的样子,可怜巴巴地偷瞥了他两眼,但华止却未像往日那般安慰她,转身离去,空留少女一脸幽怨地站在原地。 前厅之中,一群仙界中颇有威望的老仙家正在议事,商量来商量去不过是与天帝这一战到底怎么打,关键是人手不够啊!之前下凡历劫的都是十万仙山的精英弟子,但大半数都被御皇十二翼暗杀,飞升回来的没有几个。 再加上天帝麾下有三千不生不死的魔将,打不过才是最大的问题,派谁冲锋陷阵就等于派谁先去送死,各仙山掌门相互推脱,吵得不可开交。 末了,仗怎么打没商议出来,又因为统帅之职闹得鸡飞狗跳,统帅一位意味着推翻天帝后谁离那个至尊之位最近,此时一群掌门反倒当仁不让起来了!争得头破血流!! “我觉得当由十殿下带领我等攻上仙界。” “我赞成,十殿下是天帝之子,又是真龙之身,名正言顺!” “我亦同意,十殿下心怀苍生、身兼大义,我等能逃出九重天多亏十殿下相助,理应投桃报李!” 说话的都是些年轻仙家,以和华止交好的武仙君居多,在厅中连坐的资格都没有,多半是站着,但各个目光灼灼地看向坐在末席的华止。 那些端坐的老仙家和各派掌门则轻蔑地瞥向华止,当即提出了反对。 “唔,十殿下并非老夫针对你,只是你的身世……母亲为凡人,还是个……风尘女子,并非老夫看不起你的出身,只是你还尚年轻,缺些历练。” “是啊,十殿下能飞升化龙确实运气极佳,但领兵打仗不能只凭运气,动不动便会丢了性命,天帝之位也需德才兼备之人才行。” 换句话说,九天之上德高望重的仙家多了,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华止浅笑未言,悠然地低眉饮茶。 铺垫得差不多了,便有人忍不住开口道:“我觉得风松掌门便是不二人选!” “对对对,如今门下弟子最多、实力保存最好的便是苍云峰了,此战之中还要多多仰仗风松掌门!” “有理有理,再加上风松掌门收了贤婿,苍云峰的实力大涨啊!” 风松道人身侧一边站着爱女风惊雪,一边站着蓝衣风雅的南柏舟,两人听到“贤婿”一词,不由望了对方一眼,四目相接的瞬间齐齐羞红了脸,赶紧低下头。 反观风松道人则是如鱼得水,笑眯眯地撸着胡子,假装低调却完全掩不住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嘴上开始说些客套话,瞧这架势无疑是别人再奉承几句,他再来个三次让贤,然后便勉为其难地接下统帅一职。 站在长梧子座位后的顾轻皱了皱,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老仙尊拦了下来。 叶安禅则一脸不自在地捧着北冥栖身的那块黑石,坐在长梧子左位,按尊卑之别,她比老仙尊还高一等!!主要是因为她手里捧着的北冥,昔年仙界战神的实力四海皆知,众仙家有求于他,自然低声下气,但那人生冷高冷,不好贿/赂,众仙便改了策略讨好安禅。 叶小姑娘还是懂事理的,让风松道人那黑心肝又废柴的老家伙担任统帅,怕是所有人都有去无回,她糯糯地开口说了几句公道话,但被风松道人的大嗓门掩盖过去了。 此时,一阵掺着凉薄笑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呵,飞升化龙只凭运气?季掌门这话说得真轻巧,不妨也将你扔下轮回台历练个八百十年,看看能不能一朝化龙?” 红衣似踏烈火而来,缓步跨入门槛,嫣红的唇弯起嘲讽的弧度,一股阴寒之气当即席卷了大厅。 季掌门一哆嗦,有些诧异看向来人,“上邪。” 红衣笑吟吟地看着他,骤然挥袖,啪的一声,季掌门直接被掌风掀翻在地,一股无形的神力压得他起不来身。 红衣低低笑道:“你一个小小仙山掌门有什么资格直呼本神君的名讳?” 瞎子都看得出来季掌门是风松道人一头的,这无疑于打脸苍云峰,风松道人哪里还坐得住,满脸怒容道:“小公子这是何意?” “哦,看不惯你的意思,一个无才无德的掌门也敢觊觎天帝之位?” “竖子你未免太过狂妄!” “呵呵,我狂妄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看不惯便是看不惯,以前事懒得说,但现在……啧,你这种人都白日做梦地想一统仙界?我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人贵有自知之明,野鸡变不成凤凰,王八披上龙袍依然是个王八,你自个长了条鱼尾便把自己当真龙天子了吗?你那满脸褶子把脸皮都挤没了吗?” 风松道人气得直发抖,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跌倒,幸亏被南柏舟扶住,他抓紧贤婿的衣角,脸色铁青道:“柏舟,替……替老夫教训这个……这个……无知小儿!” 此话一出,这次换南柏舟脸色铁青了。 上邪笑了笑,眉梢风华一弯,“怎么?师兄要和我打吗?” 南柏舟甚是为难,皱眉道:“阿邪莫闹!” 上邪收敛了脸上的假笑,难得正经道:“师兄,你照顾我长大的情分我不会忘,所以你喜欢谁、帮着谁、想去哪里,皆由你自己决定。你不想再待在众神殿,愿意自立门户,我可以去和师尊说,没人会拦你。你乐意助纣为虐,帮衬这个臭名昭著的老东西,我也不会拦你,所以啊……呵,你也不要拦我!” 几乎是一眨眼,众人还没看清楚动作,红衣已经瞬移到风松道人身后,一脚踹在老家伙的屁股上,让那人摔了个狗吃屎,南柏舟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 风惊雪惊得大叫了一声,想去扶自家爹爹。 奈何上邪欲再补上一脚时,却被老仙尊一把拦住了。 长梧子怒然道:“上邪,适可而止!” 红衣饶有兴致地歪头瞧着他,“怎么?老仙尊也愿意让风松道人当此战的统帅?不怕整个戊戌宫都折进去吗?” “便是不愿意,你也该好好说。” “啧啧,原来老仙尊心里也不愿意,那方才怎么不仗义直言?这帮子小辈倒是敢说了,在座的有人听吗?你们这些所谓的仙长仗着年岁威望,端着架子,高高在上,给过小辈们好好说的机会了吗?停……您老别张嘴,少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尊卑礼法压我,若是尔等真有高山仰止的德行,不用世人拿着礼数训我,我自会心服口服地跪下,若尔等没有,诸位也别哗众取宠,倚老卖老!” 老仙尊神情难堪地松开了手,摔袖吼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到前厅自然是来议事。” “就你?” “对,就我,还是说你们想到办法对付天帝麾下的魔将了?或者说有哪路仙家愿意悉数派出自己门下子弟与三千魔将对阵厮杀?” 闻言,在场的仙山掌门脸色都变了,纷纷避开了上邪询问的目光。 红衣嗤鼻笑道:“所以说,诸位商议了这么久,为了个统帅之位争得热火朝天,还没商议出推谁去当刀下亡魂?” 有仙家被挤兑极了,怒道:“小公子,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哦,表态”,上邪风轻云淡地道了两字,掀起衣摆,从容一跪,跪的却是坐在末席的华止,一言重千斤,郑重道:“臣愿誓死效忠殿下,为殿下披荆斩棘、冲锋陷阵。” 说着,她看向飘在叶安禅身侧的北冥,这混蛋货从她第一句话怒怼众仙起,便从黑石中显出真身抱臂看戏,瞧得津津有味!没皮没脸得紧! 此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火/药味弥漫,若眼神能化为实质,两人已在刀光剑影中互砍了数招,毫不留情的那种,最后还是北冥先败下阵来。 那素来冷漠傲慢的人亦是屈膝一跪,极其敷衍地道了句,“臣,北冥,亦愿效忠殿下。” 顾轻跟在上邪身后淡然下跪,望着红衣的背影,声音清冷道:“戊戌宫亦愿效忠殿下。” 此举老仙尊倒是没拦着,算默认了。 这三个人论法力皆是以一敌万的鬼胎,说呼风唤雨都是轻的,翻天覆地、移山倒海亦无不可。他们都表态了,一众年轻的武仙君亦是紧跟着向华止下跪表忠心,仙门掌门中一开始只有几个跪下的,后来见越来越多,到最后众人见大势所趋,一个个跟下饺子似地争先跪下。 至此,除了末流席位上的华止依旧在浅笑品茶,整间屋子里的仙家已悉数跪下,跪向那原本席位中最不起眼的人。 这天下哪里有注定卑贱之人? 不容 “小公子!” 上邪前脚离开议事厅,后脚便被叶安禅叫住了。 叶小姑娘模样生得清美,自带一股山间雪梅的脱俗之气,人又乖巧懂事,上邪自是极为待见这位小美人的,但瞥见跟在安禅身后的冰山脸后,便气不打一处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北冥挑眉看向她,脸垮得很彻底,“你在骂我。” 上邪嘴角一抽,干净利落地否认道:“没有。” 北冥:“你心里在骂我。” 上邪:“没有。” 北冥:“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眨个眼我都知道你是要放屁,还是要拉屎。” 这次换上邪脸绷不住了,差点气得跳起来,“卧槽,当着姑娘的面,你能不能斯文一点!” 叶安禅急忙趁着两人没打起来之前,捧着怀里的东西送到上邪面前,插话道:“小公子,我和阿冥在凡间时捡到了你的小狐狸……” 上邪茫然地看着安禅怀里那坨冰疙瘩,反应了一会儿后猛地瞪向北冥,似乎火气更盛了。 叶安禅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的!阿冥是因为小狐狸寒毒发作,无计可施才将其冰封,至少护住一线生机,本想等回天界就立刻找小公子救他,只是这几日风云变幻给耽误了!” 上邪恶狠狠地瞪了北冥一眼,接过了小狐狸,“便只有你缺德玩意才会想出这种主意救命。” 北冥一时没憋住,吐出了真心话,“我没补上一掌取他性命,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哦,我谢谢你,谢谢你全家!” 北冥对她这副嘴脸很习惯,半点气都不生,直直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为什么这么做?” 上邪抱着冰疙瘩直哆嗦,一头雾水道:“啥玩意?” “今日这行事作风委实不像你。” “不都是我吗?怎么就不像了?” “不一样,以前的你是个缩头乌龟,现在的你……” “我呸呸呸呸,闭嘴!你才缩头乌龟呢,你全家都是缩头乌龟!!” 北冥嫌弃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神情依旧淡漠,平铺直叙道:“你以前有很多顾虑,担心拖累师尊,担心拖累众神殿,为此不惜向越不臣跪下,向十万仙山屈服,那模样……啧……很难看。” 上邪翻了个白眼,“我是跪着、是站着,从前的我、现在的我,你仔细瞧瞧,只要我一日活在这天地之间,有区别吗?” 北冥愣了一下,盯着那抹红衣,确实,不管是跪是站,是从前是现在,是狼狈是风光,她好像从未变过,眸中的桀骜不驯诸仙家拿世俗的大道理消磨了千年,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初。 他有些想不通,毫无神情的脸上难得多了一丝茫然与疑惑,“你……都不会变的吗?” 上邪闻言一愣,赶紧扯着自己脸皮给他看,吼道:“谁说不会变?没看老子都长皱纹了吗?你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天天整幺蛾子!唉唉唉……你别走啊!把安禅留下陪我聊聊天啊!” 北冥懒得听她胡说八道,日常性地横抱起叶安禅,飞身走了。 他一没影,上邪便卸下了那副没皮没脸的模样,眼中闪过一抹孤寂和疲倦,然后便抱着小狐狸回房了。 施仇本就伤得不轻,寒毒发作再加上被北冥冰封了多年,上邪给他治好伤后也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眼见到了要开战的日子,沈遗风因为之前被天帝偷袭重伤,至今未痊愈,负责留守后方。 出征当日一群仙家还搞了个誓师大会,本是为了鼓舞士气,但身为此战先锋的上邪却迟迟未出现,一帮子见不得她好的小人就有开始编排她。 “小公子架子可真是大,竟让十万仙山的英杰都等她一人!” “连北荒主都来了,她居然缺席?” “怪老天爷不长眼,让她命好,三岁便封了神,随便下凡历个劫就修为大增,信手捡了把伞都是个宝!自然更加目中无人了!!” “就这么让一众老仙家等她?真是目无尊长!” 一名涂山氏的侍女慌里慌张地冲上誓师台,“十殿下,诸位掌门,你们快起看看吧,小公子他……” 后院厢房中,红衣大刀阔斧地坐在木凳上,手中的天罚鞭掀飞了一片侍女,唯独涂山月哆哆嗦嗦地跪在她面前。 “小……小公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啊,我真的不知……” 红衣邪佞地扯了扯嘴角,“我托涂山氏照顾阿狸,仙丹法器赠予了不少,未曾亏待,你们就是这样照顾的?蜜糖水中加落霜,落霜为何物?你不知?” 躺在床榻上的施仇如今依旧未醒,保持着巴掌大的狐狸状,上邪要上阵杀敌自然无法照料他,她身边又没什么丫鬟随从,自然只能托付给涂山氏照看,怎料……呵呵…… 上邪本是要去誓师大会的,中途忘了拿东西才折返了一趟,一进屋便瞧见躺在床上的阿狸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涂山月竟还嘱咐侍女给他喂那碗要命的蜜糖水。 世上之人都有逆鳞,不许旁人碰和摸,是因为动了会要命的。 上邪轻挑起面前美人的下巴,笑得妖魅勾魂,那一勾唇真是日月皆为之失色,连哭得我见犹怜的涂山月都看愣了,身为女子的她都不由妒忌上邪那张雄雌莫辩的脸。 红衣幽幽道:“落霜,神仙吃了都会一命呜呼的东西,我身为神君,不死不灭,都不敢随便动那玩意,你拿来给一只狐狸掺着水里喝,真是好大的手笔!” 啪的一声,上邪直接甩了涂山月一巴掌。 众仙家掌门一进后院便见这样一幕,这世上不分青红皂白就评判是非功过的大有人在。 当即有见义勇为的仙家子弟冲上前,怒斥道:“上邪,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对待一个姑娘家?” 涂山月捂着被打肿的脸,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道:“小公子,我真的不知道那蜜糖水里有落霜……呜呜呜……” 她余光瞥到走进屋里的华止,哭泣地拽着那人的衣摆,声声悲怜地哀求道:“十殿下,你信我,我真的没有要害那只小狐狸……” 华止只是冷冷低眉看了她一眼,负手立在原地未言。 尧姬也随后赶到,一踏进屋便抱着女儿哭诉,说自己为了小公子的嘱托,让女儿亲自来照顾一只狐狸,已是尽心尽力,没想到遭到这般陷害侮辱!她这张嘴向来巧舌如莲,最会煽风点火。 风松道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摔袖道:“就为了一只狐妖,小公子便如此为难涂山姑娘,简直荒唐!是人是妖分不清吗?孽畜死了便死了!” 季掌门帮腔道:“是啊,再金贵的狐狸也仅是只畜生,涂山姑娘可是族长之女,为了只畜生,羞辱……” 上邪冷声呵止道:“谁再骂一句畜生,我便打得谁变成畜生!” 她手中的天罚鞭雷霆渐盛,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几人立即闭了嘴。 于上邪而言,这世上与她羁绊最深的并非沈遗风,而是阿狸,在姑射山上见证了她从出生到被父母遗弃,陪她在人间流浪过,替她挡过刀,伴她熬过了众神殿无数个孤独的日夜……巧的是九成世人待她没一只狐狸好! 她只要想到,若非自己凑巧折返,日后见到的便是施仇的尸体,不由怒火中烧,杀戮的血气遮掩了眸子,身侧的祸世伞红光大现,似乎兴奋地发抖。 红衣邪魅一笑,不顾众人的闲言碎语,闪身到尧姬跟前,一把掐住其脖子,血眸中竟是嘲讽的笑意,“尧姬,你是不是觉得我此去一定回不来,连敷衍地照顾一下阿狸都不肯……啧啧,毕竟你以前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但至少你也该等我死了啊!” 她低低地笑出声来,那毛骨悚然的笑意令一屋子的人都不由生寒。 尧姬则一直拼命地想挣脱她的手,脸憋得通红,生死一线间真心话不禁脱口骂出,“小畜生,你莫要嚣张!各位仙家掌门可都看着呢!!你如此欺负我孤儿寡母,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耻笑?我受的耻笑还少吗?尧姬,我到底如何招惹了你?从小到大你都盼着我死,恨不得亲手掐死我!” “小畜生,你莫要污蔑我!你这样的人不该死吗?死了才是苍天开眼!” 上邪嗤鼻冷笑道:“污蔑?该死?你再不说实话,信不信我让你女儿陪你一起死!” 白衣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担忧地瞧着她的红眸,“莫冲动。” 在场的仙家众多,虽然嘴上骂得激烈,但没几个真敢上前拦上邪的,一是那人周身神力乱窜,法力低微的靠近必会重伤,二则说直白些,涂山族长的性命关他们什么事? 口诛笔伐尚可,若是真刀实枪的干,嘶,又没掐他们的脖子,没打到他们家门口,无碍自个的利益,谁去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唔,除了顾轻。 门口的北冥也有些看不过去了,他是看不过去上邪因为涂山氏把自己气成这样,嫌弃道:“不值得,脏了手,赶紧扔了。” 在场年岁最大的老仙家佝偻着背,以拐杖敲地,气得连咳带喘,嚷嚷道:“小公子,莫再胡闹了!快放下涂山族长,向她道个歉,这件事便算了!息事宁人吧!!” 上邪噗嗤笑了,“道歉?息事宁人?我为何要息事宁人?我若是错了,甘愿跪下来接受千夫所指,但我若是没错,你们凭什么要我委曲求全?就为了让诸位看着舒心顺意,就为了诸位能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如此便可以是非不分吗?相安无事的只是尔等事不关己之人,有什么资格让深受其害的人罢手?你们流了血、受了罪吗?” 上邪说着,眸子越发殷红,手上的力气不减反增。 尧姬眸子一红,不管不顾地破开大骂道:“畜生,小废物!你不过仗着好命,生来便高人一等,有什么好狂妄的?月儿与你不同,她生性温婉纯善,不会做害人之举,你有什么罪责都推倒我头上,莫要迁怒于她!我告诉你,我的女儿天资聪慧,早晚有一日会强过你!” 尧姬是个心气高又争强好胜之人,从她看到沈神尊抱着小遗爱踏入众神殿开始,便妒忌得发狂,凭什么?同样都是人,为何有人生来注定是神君,而她的女儿却要和她一样生生世世做侍奉众神殿的奴仆,谁不想高高在上、受八方朝贺? 上邪闻言便懂了,冷然一笑,松开了她的脖子,“尧姬,我若是战死,一切都好说,你弄死阿狸谁都不会计较,但……” 她俯下身与地上急急喘气的人对视,明明在笑,可眸子凉极了,“我若是没死呢?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没死呢?你觉得涂山氏举族会是什么下场?” 有作死的老仙家又仗着威仪骂道:“小儿,你别太过分!我等还在这里站着呢!!轮不到你……” 轰隆一声,红袖一挥,祸世伞似利剑般插入地面,整座涂山地动山摇,众人起初只看到脚下多了一道看不出深浅的裂缝,后来仔细瞧才知整座涂山怕是被劈开了! 所有人都将欲脱出口的慷慨正义之词咽回了肚子里,老老实实地噤了声。 上邪收起祸世伞,摸了摸床榻上虚弱的阿狸,她已经帮阿狸将毒逼出,只是他身子更弱了,需要好生休养。 红衣冷漠地看向地上的妇人,“尧姬,阿狸我还交由你照顾,但若我归来之时,它少了一根汗毛,我便荡平涂山,拉你举族陪葬。” 说完,红衣阔步往屋外走,众人纷纷让了道。 她一走,众仙家才敢放声骂了出来。 “呸,真把自己当个玩意!” “看看,这都办了什么事,为了只狐狸把誓师大会搅成这样,老夫就没见过这么不像话的后生!” “哼,如此凶戾狂妄,早晚自食恶果!” 上邪此举无疑于犯了众怒。 老仙尊看向身侧的顾轻,见他望着红衣离去的背影久久未回神,冷哼道:“你以后少与她来往,莫惹上一身是非。” 顾轻拧眉道:“仙尊,施仇于上邪而言与亲人无异,难怕换做旁人,都断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毒害而无动于衷。” 老仙尊也来气了,“但旁人断不会像她这般狂傲!” 顾轻争辩道:“所以上邪与旁人不同。” “有何不同?” “于我而言不同。” 这世上人山人海,唯那人于他而言是不同的。 她敢说真话,敢做实事,偏偏举世不容。 待到众人走后,屋里的涂山月才扶起自家吓瘫在地上的娘亲,悄声问道:“娘,你是不是真的在那蜜糖水里……” 尧姬腿一软,险些再度摔倒,厉色道:“闭嘴,这件事只要你我咬死不认,众仙家怪的便只会是上邪!” 无理取闹、嚣张跋扈的帽子会一直扣在她头上,无人会信她。 世人要的从不是真相,只是人云亦云,只是一个众口铄金的结果。 战事 元城与叶安禅并肩而走在回廊中,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日后你和小公子还是少来往最好。” 安禅像往常一样悉心捧着北冥栖身的那块黑石,一脸迷茫,“为何?” “你看不出来吗?今日众仙对小公子的态度……天界日后容不下她的。” “凭什么?小公子又没有做错,我信她!” “你信又有何用?且不论旁人的态度,单说十殿下自始至终冷眼旁观,方才在前厅连素来不待见小公子的顾轻仙君都好意劝阻,可十殿下仅是一直浅笑看着,任由事情闹大,放纵众仙不满谩骂。他的心机城府比你我想的深,尚未登上天帝之位,便已经想着兔死狗烹,这样的人日后更容不下小公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十殿下与小公子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深厚,再说小公子自幼那般护着他……他怎么能……” 嘶,他怎么不能啊? “安禅,你还不明白吗?一场凡间历劫后所有人都变了,小公子一身邪气,十殿下满腹野心,就连顾轻仙君行事也越发让人难以琢磨透……” 叶安禅眉头一皱,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打断道:“是,大家都变了,就连你也变了!变得我越发不认识了!” 那个向来爱笑的开朗少年如今也学会揣测人心,步步为营。 元城一怔,叹息中掺着一丝无奈,“安禅!我们现在无依无靠,隐忍从众是不得已。” “那不是隐忍从众,那是趋炎附势!阿城,我记得你说过,此生所愿是凭自己的本事成为修仙界的第一人,但盛名地位不是靠昧着良心、卑躬屈膝求来的,你我若连心中是非都丢了,还修什么大道、悟什么仙?连做个人都不配!” 元城被这番话堵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摔袖笑骂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说完,便扬长而去,显然被气得够呛。 北冥从黑石中显出真身来,抱胸倚在廊柱上,漠然道:“他说的并非都是假话。” 安禅亦不傻,隐隐也察觉出些不对劲,思索了片刻道:“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小公子,十殿下他很可能……” 北冥当即回绝道:“上邪不会信。” “为什么?” “我很早之前就告诫过她,可那人就是头驴!性子倔脾气拗,认定了什么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她要是无情无义,倒也能过得安稳,偏她情深义重,就注定一生难安。” …… 不管怎么说,与天帝开战迫在眉睫,众仙家就算再不满,也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得罪上邪,再傻的人都明白,就算要杀驴也须等卸磨之后啊!尤其是他们在战场上再度见识到上邪变态的修为后! 红衣公子撑着把红伞在云端一站,便有万千的血影从伞中放出,与九天之上的百万天兵天将厮杀,声势浩大,层层云海中无数仙将陨落,血染红了大半个苍穹,从人间一望只道今日这残阳晚霞格外殷红。 冲锋苦战的顾二三手持鱼肠剑,见状都看傻了,打累了便退回来红衣屹立的那块仙云上,屁颠屁颠地凑过去道:“上邪,你这伞里封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刚好瞥见一个血影整吞了一名仙将,眼睛瞪滚圆道:“卧槽,真是凶悍无比!” “你想知道?” 顾二三点了点头,一副好奇满满的样子,眼睛都在发亮,“想。” 上邪低眉凝望战场,淡淡道:“是自上古之时便死在这把祸世伞下的魔兽亡魂。” 顾二三愣了愣,扭头看向那数不清的血影,宛如一片血海,不由吞了口唾沫,这把伞下到底死了多少魔兽啊? 他注意到上邪操纵祸世伞越久,眸子就越红,渐渐地和鲜血般阴森恐怖,透着一股杀戮狰狞之气,不禁结巴道:“上邪,如此邪物,你确定能控制住吗?” 那人的红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平静道:“不确定,但我会在被它反噬之前,和它同归于尽。” “这这……这么危险吗?” “它囚禁的又不只是死物。” 顾二三闻言哭笑不得道:“啥玩意?里面还有活的东西?” 上邪平淡得就像在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哦,我捡到它的时候,刚要周围有一群不听话的家伙想跑出去吃人,我顺手将他们统统装进了伞里。” 顾二三眼角抽搐,“这么邪门的东西,你到底从哪里捡到的它?” “水坑里。” “……” 越说越不靠谱了,顾二三曾经一度以为上邪在逗他玩,直到多年后他得知真相,气得差点骂娘,水坑个毛线?有死生之海那么大的水坑吗? 人间打仗没个一年半载都安生不了,神仙打架更是旷日持久。 天兵天将尚还好对付,不过是人数上占优势,到战事后期天帝将御皇十二翼和三千魔将悉数派上战场,寻常仙家根本不是对手,上邪、北冥和顾轻等修为较高的便成了对阵的主力。天帝利用冥渊池再度对魔将进行炼化,比之前更难对付,即便是上邪也无法轻易将之杀死,三人以一挡百难免受伤,就连半人半鬼的北冥都有些吃不消。 鸣金收兵后,叶安禅急忙扑上前查看北冥的伤势,那人只是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便一溜烟钻进黑石里休养疗伤去了。 上邪那袭烈火红衣也看不出血痕来,倒是顾轻的白衣泥垢和血迹交织,那往日纤尘不染的清越人物如今瞧着都有几分狼狈,可见战况的惨烈。 旁人也许不清楚,但顾轻在战场上几乎寸步不离红衣,没人比他知道上邪伤得有多重,那人打得太不要命了,肋骨断了好几根,左臂脱臼,腿骨碎裂,本该疼得要死,偏生她好像无痛无知般地立在战场上,茫然四顾,周围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呼吸一滞,低眉看了眼满手血腥,突然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杀人如麻的样子? 白衣阔步上前,温柔地用衣袖擦了擦她掌心的血迹,然后强势地将人背起。 上邪呆滞了一瞬,挣扎着捶打他的背,怒吼道:“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顾轻任她闹,不紧不慢地背着人往前走,淡淡道:“别怕,不是你的错。人若欺你,不反抗才是错。” 上邪突然安静了,沉默地爬在顾轻背上,她有点累了,心被封印后便再没有心痛过,甚至见到顾轻都没什么感觉,只是脑海中的记忆在作祟,无法释怀所以始终闷闷不乐,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愿意想了,靠在顾轻的背上仅觉得温暖踏实,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 如今这战况,天兵天将已然被打得分崩离析,攻上九重天最大的阻力仅剩御皇十二翼和那三千魔将,一群杀不死的怪物既然不能硬碰硬,便智取。 营帐中,上邪能醒过来完全是被叶安禅哭醒的。 小姑娘哭哭啼啼的声音最是惹人心烦意乱,不过安禅见她一身伤也不敢将人摇醒,只能啜泣不止地在旁边哀求道:“小公子,你帮帮阿城,他们逼他率一些散仙把魔将引入铁围山,然后便封印了整座铁围山,不许那些尚生还的仙家出来。” 上邪揉着生疼得太阳穴,只觉得脑子里是一团浆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话,心道:以生人做诱饵?这是哪个心狠手辣的混蛋出的馊主意? 叶氏仙门覆灭后,安禅尚有北冥护着,可元城则是真正孤立无援的境地,派他和一群散仙诱敌深入并非无不道理的人,这些人身后无权无势,被各仙家掌门拿来做牺牲的诱饵再合适不过,没人会找麻烦说不是,除非有缺心眼的! 不巧的是,上邪偏偏是这么个糟心的家伙! 上邪脑壳太疼了,一阵心慌气短,掐着眉心道:“那个啥,你让我先缓缓,北冥呢?” 叶安禅小声哭道:“自重伤后回到黑石里就没动静了,我唤了他好久都未理我。” “没事,你再多哭一会儿,他就出来了。” “啊?” “哭吧,有多大声哭多大声!” 叶安禅乖巧地点了点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上邪没有一点防备,险些被那哭声震得昏厥过去,不得不佩服小姑娘年轻嗓子真好。 果然,片刻不到脸色惨白的北冥就从黑石中飘了出来,蹲在安禅跟前,急忙用大袖子擦拭那人脸上的泪珠,眉宇间夹杂一股怒气,“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上邪发现,自从北冥知道安禅不会被自己的阴寒体质冻成冰渣后,就特别爱占人家小姑娘的便宜,动不动就抱抱摸头擦眼泪,她以前怎么没看出这货还有闷骚的潜质? “既然都醒了,决战在即,两位不妨也一同出征吧。” 一身碧衣的华止掀帘缓步走入,负手而立,气质沉稳,只是眸海深邃令人看不透,温和笑道:“还是说两位想去铁围山救那些舍生取义的散仙?” 叶小姑娘难得发了次脾气,蹙眉道:“他们是自愿舍生取义,还是被逼的,十殿下心知肚明!” 北冥亦是凉薄地看着华止,“既然有人引开了魔将,攻打九重天自是轻而易举之事,天帝之位早已尽在你囊中,你还需要我们助你?” 华止依旧笑得平和,“看来二位是不想去了。” 上邪从床榻上起身,疼得牙齿都在打颤,面上还能嬉笑道:“嘶,攻占九重天这样大功劳,我们若是去了,各仙家掌门怕是会很不高兴。” 华止叹了口气,“阿邪,你的伤还好,最后不要硬撑。” 上邪看向安禅和北冥,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和他说,一盏茶后出发去铁围山。” 两人点头示意,转身离开,营帐内只剩下上邪和华止二人。 红衣走到床榻边的水盆前用凉水洗了把脸,一时清醒了不少,不动声色道:“阿止,我只问你一句话,以活人做诱饵引魔将入铁围山的主意是谁出的?” 华止浅笑未语。 上邪白皙如玉的脸上挂着水珠,绯红的唇染了水色,那模样真是美得祸国殃民,连华止见了,都不由惊叹上邪一个男人确实生得过美了些! 她回眸看他,笑着摇了摇头,“阿止,你若是不想笑,便可以不笑,在我面前不用装。其实,你如实说了,我也不会怪你,身为三军统帅,权衡取舍是必然的,更何况你日后想君临三界……但当你觉得在我面前也需要伪装的时候,你我之间便已无法推心置腹,倘若……倘若啊,日后有一天,我也同样带着面具来与你虚与委蛇,你我二人怕是也走到了末路。” 华止目光一暗,袖中藏着的手握成拳,“是吗?” “阿止,你是推泼助澜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还是仍在意你我这千年的交情,皆在一念之间。” 华止无辜地笑了,“你觉得我在算你?” 上邪亦是无辜地眨了眨眼,“你没有吗?铁围山铜墙铁壁,确实为囚禁御皇十二翼和三千魔将最佳之地,但也只是暂时囚禁,以他们的能耐早晚会冲破封印,这是个隐患。你派了那么多散仙前去,为何偏要再多派一个元城?因为你算准了安禅会求我和北冥入铁围山救人,你总要人帮你除掉这些隐患,不然日后继任天帝都无法踏实。真是布局机巧,环环相扣啊!” 华止毫无被拆穿的慌乱,儒雅一笑,“再机巧不都被看出来了吗?” 上邪亦是勾唇一笑,“可我即便看出来,依旧会如你所愿去做,所以阿止更厉害啊!” 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 若不是,为何你如今站在我面前,我却半丝都看不懂你。 疯癫 上邪拖着一身伤离开营帐时,便看到一袭白衣翩翩而立在帐外,静谧得就像一副山水画。顾轻这个人啊,不管站在哪里,都是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之气,唯独那双清冷的眸子望见一人时,会温柔些许。 他淡淡道:“我与你一起。” “不必。” 上邪漠然地摆了摆手,与之擦肩而过,偏偏那人像狗皮膏药一般跟在她身后,一直到她出了营地与北冥他们会合,白衣依旧亦步亦趋地跟着。 上邪不耐烦地回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轻平淡的声音藏着一丝担忧,“你的伤未愈。” 红衣横眉冷对,“那又如何?” 他执着道:“我跟着你。” 上邪似乎恼了,“都说了不用,堂堂戊戌宫少主听不懂人话吗?” “越人……” 顾轻无可奈何地唤了一声,却换来那人欺身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怒呵道:“闭嘴!” 上邪瞪着他的眼睛红了,并未祸世伞导致的血红,而是单纯的红了眼、伤了心,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别再和我替那个废物凡人的名字,便当你我凡间从未谋面!” 叶安禅远远瞧着,见两人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急忙稀里糊涂上去劝架,往日关系挺好的两人怎么如今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 “哥,你两又怎么了?不是说要去救人吗?” 顾二三也分外闹心地跑了过来,身后还带了几名戊戌宫弟子,都是一同去救人的。 好在正事要紧,上邪便没再和顾轻计较,她松开了手,摔袖离去,先行一步飞身而走,众人也赶紧御剑腾云直奔铁围山。 路上偏偏某个不长眼的追上来问,正是没眼力见又缺德的北冥,饶有兴致又讨打道:“越人?是你做凡人时的名字吗?” 上邪冷冷瞪了他一眼,未答。 北冥眼中划过一丝戏谑,“你在凡间又遇上顾轻了?你们这孽缘还真是……啧,你看我为出生入死落下一身伤,顾轻怎么招惹你了?把你那倒霉事说出来,也让我乐呵乐呵!” 上邪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你有哪闲工夫不妨想想怎么让安禅喜欢上你!” 北冥脸一僵,“她便是不喜欢我又如何?一片真心我给得起,任她在地上踩了便踩了,我甘之如饴。” “我亦然。” “哦,是吗?可我瞧你待顾轻那样子不像……” “他踩了,我甘之如饴,便没有以后了。难道永远将捧着一颗心任他践踏唾弃吗?若是他不喜,便是丢了命,我也会忘了他,不再惹他厌烦。” 北冥多看了她一眼,素来知道这人心狠,尤其是对自己。 一炷香后,众人在云端之上老远望见铁围山的景象,红色的阵法图腾盖在山顶,山中黑影不要命地冲撞封印,御皇十二翼和三千魔将已经不复人形,凝聚成一团庞大的黑气,无身无相,更难杀死,使整座铁围山都充盈着阴邪的魔气,怨念深厚的咆哮声和嘶吼声方圆三十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顾二三立在鱼肠剑上俯身下望,浑身一哆嗦,“我们不会要冲进山中救人吧?” 上邪满眸淡然,平静道:“正确的说,我们不仅要救人,还要消灭山中的魔气。” 顾二三脸一垮,生无可恋道:“你在说笑?” “哦,我好像很久不说笑了。” “……” 顾二三仔细一想,还真是!上邪好久没捉弄过他了,对他不打不骂的,整日板着张脸,不苟言笑还一身杀气,让他怪不习惯的,嘶,这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发什么呆?下去!” 上邪照着顾二三屁股一脚,就将人踹下了铁围山。 顾二三猝不及防,像只大王八似地姿态奇丑无比地掉了下去,嘴上骂骂咧咧道:“靠靠靠!亏老子还以为你良心发现了呢!!” 上邪愣了下,摇头苦笑道:“那东西我已经没了。” 说完,飞身落入铁围山,其余人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 十万仙山的仙家们开路,争相抢着立功,四处搜罗帝君宫的秘宝。 当华止身披银甲攻入九霄云殿时,越不臣狼狈地跪在殿上,怀中抱着一具干枯苍老的尸体,悲痛欲绝地吼叫道:“父帝父帝!华止,你怎么敢?他是你亲生父亲!!” 华止温润地笑了笑,可如今这份笑中尽是阴鸷的冰冷,“他有拿我当儿子看过吗?” 那素来阴险狠辣的人如今却哭了,哭着诅咒道:“亲手弑父,你不得好死!!!” 华止挥剑直接砍了越不臣指着他的那只手,看着那人血流如注地匍匐在地,又用脚使劲踩在他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上,如沐春风地笑道:“但你现在不得好死的只会是你!” 说着,再次挥剑挑断了越不臣的手筋,笑面瞬间冷了下来,凉如寒潭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不该动越人!” 越不臣忍着断臂之痛和手骨被踩裂的疼,不知思及什么,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居然到现在还念着那个贱人,有趣有趣!!啊哈哈哈哈……你知道吗?她死之前,我也是这样狠狠地踩她的手上,看着她哭,看着她疼痛难忍的表情。哦,对了,你见过凌迟之刑吗?就是用一刀刀划在肉上,却不伤及要害,直到将人一点一点折磨死……哈哈哈哈……她也受过!” 华止的脸色变了,再无往日的沉着冷静,眼睛赤红,像只在崩溃发狂边缘的野兽。 “你一定没见过她被扔下死生之海时,眼中有多无助绝望,啧啧……你猜她那时在想什么?” “你闭嘴!” 华止疯狂地挥剑挑断了他的脚筋,又一剑剑剐在他身上,越不臣却也已经疯癫了,不知疼痛地大吼大叫。 “哈哈哈哈哈……华止,她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死得透透的,被千刀万剐,被万魔分尸,连一丝仅凭你吊念的骨灰都没留下!” 华止一剑刺穿他的腹部,面目狰狞道:“闭嘴闭嘴!你闭嘴!” “噗,咳咳咳哈哈……你不择手段登上天帝之位又如何?四海臣服、万人敬仰又如何?不过是个娼妓诞下的孽种,生来就活该被人轻贱屈辱!八荒神仙就算都跪在你脚下,又有哪个真正看得起你?除了你那死鬼的母亲,这世上有人真心待你吗?哈哈哈哈……难得有个人也被你害死了,你就是个可怜虫!” “你想寻死是吗?想逼我杀了你对吗?” 华止被刺激过头了,反倒当机立断地收剑,冷笑挑眉道:“不,我要你活着,日日夜夜生不如死地活着,你加诸在越人身上的折磨,我会千倍百倍奉还!” …… 铁围山中,众人厮杀得十分狼狈,华止完全是把上邪当剑使,特么的,就算她是大罗金仙,也灭不了一团不生不死的魔气啊! 这些魔气与祸世伞中的血影有异曲同工之妙,她倒是考虑过把魔气都收入伞中或放出血影与之残杀,但两者都是至邪至怨之物,难免相互吞噬,若是最后上邪控制不住,自己则会被反噬,走火入魔。 所以权衡之下,她只能凭天罚鞭力战,北冥和顾轻也好到哪里去,顾二三更是浑身上下伤得惨不忍睹,不过这位向来金贵纨绔的二少爷却不喊不叫,倒是咬牙杀敌,一副血战到底的样子。 上邪瞧着不由有些恍惚,这欠揍闹腾的孩子怎么一转眼就长大了?难得有个看着像样的少年人,整日嬉皮笑脸、上下闯祸,怎么就长大了呢? 她一个愣神,黑影扑来,反倒是顾二三挥剑救了她,喘粗气道:“卧槽,不要命了!你发啥呆啊?” 上邪与之背靠背杀敌,“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能一劳永逸。” “啊?有这种好主意你咋不早说啊?” “因为代价很大。” “嗯?用你那把伞?我劝你还是别,总觉得……” 你会先出事! 上邪淡淡道:“不是。” 顾二三懵了,“那你要干啥?” “火烧。” “??打都打不死,火烧管用吗?” “那要看用什么烧。” 上邪左右手腕分别在顾二三的鱼肠剑上一划,两道见骨的伤口便出来,鲜血捂都捂不住地涌了出来。 原本在血战的白衣骤然闪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睛怒红,那清冷的人第一次声嘶力竭地咆哮道:“你疯了!” 上邪甩开他的手,眸色冷漠,凉薄道:“我疯了与否你何关?” 她看向顾二三,淡淡吩咐道:“告诉众人以仙气护体,躲好!” 说完,红衣飞身而上立于山巅,裙袂随风飘遥,那模样真是似神明又似妖魔。 她盯着山中的乱窜的魔气,勾唇一笑亦正亦邪,合掌幽幽念道:“烈火十万,血祭召来。” 周身鲜血顺着伤口飞速流逝,血珠化为燎原烈火,将铁围山再度烧成水深火热的炼狱,这场大火烧得比之前上邪火烧十万恶鬼凶残多了,远远望去四面铜墙铁壁的山体都被烧得滚烫通红!哀嚎声此起彼伏!! 十万烈火这种以焚烧神明之血为代价的邪术,比什么都怨毒,就没什么是它烧不死的。 等到魔气被烧得一干二净,险些耗干了命的上邪也从山巅摔了下去,脸色苍白得透明,幸亏被一个人稳稳接在怀中,视若珍宝地紧紧抱住。 她迷迷糊糊间,似乎听那人哽咽着轻声道了句,“阿邪,与我有关啊!” 你是生是死,是哭是笑,怎能与我无关? 那是我的命啊! 心盲 众神殿,檀香熏炉飘出淡淡芬芳,床榻之上面容白皙的红衣公子就像睡着了一般,怀里还卧着一只小狐狸,时而用小舌头给自己顺毛,时而舔舔上邪的脸。 朦胧间上邪觉得脸上湿乎乎的,眼睛微微睁开,便对上了施仇那双金灿灿的兽瞳,亮晶晶的似乎还盈着泪水。 小家伙一爪子糊到她脸上,鼻涕都出来了,激动道:“妈的,你总算醒了,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足足一个月!没呼吸没心跳的!!老子还以为你死过去了!!!要不是老祖及时带着灵药回来,你特么的早归西了!” 上邪艰难地睁开眼,环顾四周,“师祖?” “别看了,为了帮你寻药受了伤,一回来就闭关了。” 上邪拧眉,“受伤?严不严重?” 小狐狸挥了挥爪子,冷哼道:“你还好意思说,半截入土的老头子都比你身子骨硬朗!那老家伙偷吃了一个鸭脖才去闭关的,比你会享受多了!” “……” 上邪一时对嘴馋出天际的师祖无语,但目光还是闪过一瞬失落,好久没看见那个最疼她的白胡子老头儿了,怪想的。 “师尊呢?” “本来一直在的,被天帝,哦,就是华止召去九霄云殿议事了,大战之后百废待兴,一大堆糟心事等着他忙呢!” 小狐狸说着说着顿了一下,将小脑袋瓜贴在红衣胸口,疑惑道:“奇怪,我为什么还是听不到你的心跳啊?” 她急忙伸手将小家伙提离自己的胸口,撸了撸他毛绒绒的耳朵,淡淡笑道,“因为你耳聋。” “不可能,狐狸的五感是最灵敏的……” “是是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给我讲讲这一个月仙界都发生了什么吧。” 施仇被她忽悠得忘了方才的事,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上邪却越听越皱眉。 先说元城,当日红衣火烧铁围山后,叶安禅终于在一群散仙的尸体中找到了元城,却已经没了气息,魂魄尽散,回天无术。叶小姑娘抱着元城的尸体在铁围山足足坐了三天三夜,到最后眼泪都哭干了。北冥则站在安禅身旁,默默陪了她三天三夜,也不知是谁的痴心错付? 然后便是华止,初登帝位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体恤苍生、广施恩德,而是下旨建造地府,命人间众生死后就下地狱入轮回,尝尽千般苦楚却不得出,倒真是荒唐! “你皱什么眉头?本来身子骨就没好利索,少操心那些有的没的。” 小狐狸训斥了一句,跳下了床榻,一息间化身成一名墨衣俊美的风流公子,伸出手指戳了戳上邪的眉心,狐狸眸一挑便是一段风情,装出一副凶乎乎的样子道:“我跟你讲,你现在就专心调养身体,什么都没你的狗命重要!” 说着,他不知从哪里推出个木轮椅,将榻上人抱到轮椅上。 上邪如今身上没什么力气,只能任他摆弄,茫然道:“这是作甚?” “推你出去晒晒太阳,瞧你那张脸白得和死人一样!” 上邪笑着摇了摇头,并未多言,倒是瞥见施仇新幻化出的黑袍,样式还没新颖的,可样式变来变去都是黑漆漆的衣裳,好奇道:“你一只白狐狸为何总喜欢穿黑色?” “五哥喜欢。” “嗯?” “我五哥最喜欢穿黑衣。没遇见你之前是五哥救了我的命,他自小待我可好了,养活了我不说,每次我被其他狐狸欺负,都是他站出来保护我!” 上邪想起在人间遇见的那只九尾黑狐,眉头深皱,眸中闪过一丝杀意,施仇若不提,她都快忘了。 冷冷道了句,“是吗?” 施仇推着上邪的轮椅往院中走,满脸困惑道:“对了,我们在凡间时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一觉醒来你就抱着我跑?还有我五哥呢?” 上邪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真相,只淡淡道了句,“走散了。” “啊,这样,那不行,我要下凡找我五哥!” 上邪目光一厉,一把扯住他的衣角,深深地望进那双好看的狐狸眸中,拦道:“阿狸,若是你五哥并没有你想的那般好呢?” 施仇挑眉,“怎么会?你不会是看不起我五哥吧?” “并非,我只是觉得他心术不正,不配与你为兄为友。” 施仇闻言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甩开上邪的手,脸露怒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分明还是瞧不起五哥!” “我没有。” “你就是!如此算来,你是否觉得我也不配站在你身边?自从我来了众神殿,这满天仙家不也是这么说我的吗?我算哪根葱,一只狐妖,一个畜生,怎么配与神君为兄为友?” “那只是旁人的看法。” “可你如今也用旁人的看法来看待我的五哥!” 上邪被他气得脏腑里闷痛,长叹了一口气。 就是说出真相,以施仇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定然不会信,可上邪又不敢盼着施仇信了,因为太过残酷了,从小最信赖的至亲之人养着自己却只为剖腹取胆!谁又能受得了呢? 容五于施仇而言,便一如施仇于上邪而言,皆是一份割舍不下的亲情,不容许旁人污蔑半分,偏偏这份亲情是致命的。 上邪揉了揉眉心,声音软了一分,“方才是我失言了,你去找他吧,将他带回众神殿,日后与你一道修行。” 施仇眼前一亮,“当真?”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众神殿灵力充沛,五哥自幼的梦想就是能位列仙班,若来众神殿修行,说不定真能成! 红衣弯眸一笑,竟看不出真假,“自然。” 施仇二话不说,屁颠屁颠便直奔南天门,下凡去了。 一阵黑影闪过,北冥悄无声息地站在上邪身后,冷淡地盯着墨衣欢天喜地的背影,道:“你在骗他。” 上邪收敛了笑容,目光冷得和寒冰别无二致,她抬眸盯着枯萎得不剩几片叶子的苍生树,伸手接住一片金黄色的落叶,淡淡道:“是又如何?我想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 北冥也不废话,长/枪直入道:“救元城。” 上邪无奈地摇了摇头,此话还真在她意料之中,说来也滑稽,这世上最薄情寡义的人倘若哪天喜欢上一个人,便是头破血流、至死方休。 她淡淡道:“据我所知,他已经死了。” 北冥:“你不也是吗?” 上邪握树叶的手一紧,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逆天道而行,起死回生,便只有你。”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倘若真是如此,你现在见到的我应该是个活人。” 北冥目光微暗,隐隐藏着杀意,沉沉道:“很早之前就有人告诉我,杀了你便能得到天道的秘密。” 上邪想起初见北冥时的景象,含笑眸看向他,无辜眨眼道:“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么无聊的事情?” “无论是谁,但是你有这样的能力,呼风唤雨,起死回生,甚至掌控……” 上邪似是恼了,厉声打断道:“北冥!若是我不帮你救人,你会像以前一样毫不犹豫地杀了我吗?” 他对上红衣的眼睛,掌心凝聚的冰锥一瞬消融,默然叹了口气,“不会。” 已经下不去手了。 他想起人生中第二次见上邪是在铁围山中,那个红衣少年躺在一堆腐臭的尸体中,万鬼怎么啃噬她的血肉不一动不动。 那时的北冥已经死了,尸体烂透了,魂魄在山中游荡,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活人,瞧着十分眼熟,便飘过去看了看。 他道:“小孩儿,你脑子被驴踢了吗?感觉不到疼吗?” 少年:“疼啊,那能怎么办?这是救师尊的代价,必须受着。” 北冥又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这辈子头次好心挥了挥手,将一众恶鬼驱赶走,百无聊赖地躺在上邪身旁,“山中岁月无趣,你陪我说说话,我便不让他们咬你了。” 少年身上血肉模糊,模样惨不忍睹,眼睛却极亮,“真的?” 北冥:“嗯。” 少年:“你想聊什么?” 北冥:“不知道,说说你是怎么落到这副境地的?” 少年:“哦,我下跪求过他们,求他们饶了师尊,给我最讨厌的人跪过,还跪在九霄云殿前磕头,求每一位路过的仙家伸以援手,但他们好像都看不到我,都笑意盎然地走开了。” 北冥:“他们是眼瞎吗?” 少年:“呃,可能心盲。” 北冥:“心盲?” 少年:“对,师尊说心盲是一种不治之症。” 北冥:“他们病了?” 少年笑了笑,“是啊,苍生都病了,早就病了……药石无医……” 躺在地上的北冥侧过头,看着浑身是血的少年无可奈何地笑了弯眸子,素来冷漠无情的他突然生出一股心疼。 北冥回过神来,看向苍生树下的红衣公子,美得不可方物,可眸海中多了些许疲倦和暮沉的死气。 她强撑着精神笑道:“我帮你救人,但你也要帮我一件事。” 北冥暗暗松了口气,“你说。” “听说你被封了鬼帝,还帮华止建造地府?” “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大局已定,华止的心意比你想得坚决。” 上邪嘲讽一笑,“什么心意?惩罚苍生的心意?” “那群无药可救的众生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费心的?即便你真想救,也不妨先搞清楚华止到底为何这般做。” “为何?” “因为凡间的一场经历,因为一个叫越人的女子。” 上邪愣住了,眉头深皱,半天没说出话来。 良久后,北冥才缓缓道:“我可以帮你杀了容五……你不必这般看着我,我翻过容五的生死簿,人间生灵按罪恶滔天排个名次,他绝对在前十。再者说,你方才不是也打算这么做吗?” 上邪并未否认,只是目光一冷,“我不希望阿狸再见到他。” “魂飞魄散?那不行,如今天帝有旨众生死后皆要入冥府,不过……我可以将他的魂魄压在十八层地狱下,这样施仇也找不到他。” “好,一言为定。” “谁?” 北冥一记掌风打向走廊的拐角,涂山月侧身一躲摔倒在地,手中木盘上里的仙药也掉在地上,她狼狈地匍匐在地,一抬头就见北冥掌中又凝出冰锥欲朝她刺来,急忙喊道:“小公子,我并无恶意,只是奉天帝之命给您来送些灵芝药草,这些都是万年灵芝,可遇不可求……” 上邪出手震碎了朝涂山月飞去的冰锥,眼神示意北冥住手,但那人明显不愿意,眸中一抹决绝的杀意。 她只得急忙对涂山月吼道:“滚出去,众神殿不是你能进来的。” 跪在地上的涂山月眼中闪过屈辱,锦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咬住下唇道了声,“是。” 成婚 茶仙馆中。 仙界安定后,许多仙家闲来无事都会到茶仙那里讨杯茶喝,小日子又滋润了起来,三四个好友围成一桌,吃吃糕点品品茶,便开始东拉西扯地聊上两句。 为首的仙家说得眉飞色舞,“我跟你们讲,近来天界发生了三件大事!” “就你消息灵通,老子的仙殿在大战中被打成了稀巴烂,这几日正重建呢!你也不过来帮把手,累死个人嘞!!” “唉唉唉,别打岔,让他接着说!” “我要说的可都是稀奇事,不听保你们后悔,这第一件便是……那早就魂飞魄散的元城仙君死而复生了!你们那是什么眼神?此事千真万确!!多少人亲眼见到了,元城仙君容光焕发地到九霄云殿转悠了几圈,吓得一批年纪大的老仙家没喘上气来厥了过去。” “妈啊,不是死透了嘛?怎么突然又活过来了?” “这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好像和那个地方有关。” “??那个地方?” “你傻啊,自然是众神殿呀,听说好像是小公子夜探元城,第二日死人就活了!” “嘶,传说不会是真的吧!” “什么传说?” “听老一辈的仙家说世人的生死、天道的隐秘都藏在众神殿中,咱们这些的命运兴许只是人家星落棋盘上的随手一摆,连历代王朝的衰替和天帝之位都不例外。” “卧槽,说得这么牛逼,到底是什么秘密?” “这谁知道啊?算了算了,你接着说还发生了什么大事吧。” “哦,这二件事就是天道试炼的第三轮中天资聪颖的顾轻仙君交了白卷!” 之前天道试炼的前两轮被越不臣搅得一团糟,如今新任天帝继任,便下令沈神尊恢复试炼,选拔可造之才。 同桌的仙友听得晕头转向,“等等,那第三轮试炼是什么?” 领头的道:“哦,第三轮试炼说来也简单粗暴,就是默写天道碑上的十万戒律,这是天道判定你是否有资格封神的最关键一环。不过,考生所用的笔墨宣纸都是有讲究的,心若不诚,心中不尊天道,字迹便不会显现,写了也等于白写,邪门着呢!” 众仙家倒是不怀疑顾轻过目不忘的本事,他都写不出十万天道,谁能写出?但得知那人高冷清贵地递给沈神尊一纸白卷,只道顾轻学了上邪的狂妄之气,竟不屑为神。 末了,第三轮试炼的佼佼者反而是半路“活过来”的元城,十万天道写出十之八/九,可以说是离封神最近一步的人,想当年北冥为仙君时试炼前两轮皆是名列榜首,偏到第三轮觉得天道繁琐、规矩甚多,一个不高兴便尥蹶子走了,跑到下界逍遥做他的北荒主去了。 “那元城仙君也是了得,起死回生后法力修为渐长,周身气势隐隐不输于顾轻仙君,十万仙山的掌门那个追捧啊!纷纷欲将膝下爱女许配给他。” 同样是那一日,安禅只是远远瞧着,连恭贺都未上前恭贺。 为首的仙家喝了口茶,“啧啧,这最后第一件大事便是,众神殿的南柏舟与苍云峰掌门爱女风惊雪要成亲了!” “什么?” “什么?” “收收你们下巴,这仙界第一美人出嫁,肯定空前盛况!不过以上这三件事,还不是最令人震惊的,据小道消息称,戊戌宫……嘿嘿……” 众神殿。 上邪说过,若是哪一日南柏舟想离开众神殿,她不会拦,也不会让沈遗风拦,可神尊大人有气啊!故而当南柏舟前来拜别时,直接一记掌风掀飞,让他赶紧滚,便是没一掌打死已经是看在他家小徒弟的面子上了。 但南柏舟去而复返,想着怎么也要去给上邪道个别,便寻思着偷摸溜进后院。这正人君子头次做贼翻墙头,本就心里慌得很,脚还没落下就踩到一只猪,吓得差点跳起来,呃,真是一只圆滚滚的小猪。 那只猪被踩了一脚,发出杀猪般的鬼叫声,嚎啕道:“操操操……哪个王八蛋敢踩老子?你个不长眼的东西,知道老子是谁嘛?老子可是大名鼎鼎的魔兽饕餮,怕了吗?怕了就给老子找点人肉回来!!” 南柏舟被吓得不轻,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肥硕可爱的小猪,半晌后叹了口气,将小猪抱在怀里,“唉……早就叮嘱过小邪,不要随便把奇奇怪怪的东西捡回众神殿……怎么就不听话呢!” 上邪小时候就喜欢整日偷跑出去玩,没事总捡些破烂回来藏着,便是今日万人之上的天帝都是上邪随手捡回来的!! 小猪一边使劲挣扎一边爆粗口,“靠靠靠,你哪来的?听不懂人话吗?老子是饕餮!饕餮!!上古十大魔兽之一!!!信不信老子一口吃了你?” 南柏舟担忧无奈地瞧着他,又是深深叹了口气,“小邪也是运气不好,捡了只猪精竟然还是脑子有问题的。” “……” 猪都怒了,咆哮道:“你脑子才有问题呢,你全家脑子都有问题!” 南柏舟安抚性地摸了摸猪头,温声道:“你这句话是跟小邪学的吧,都说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往日最喜欢用整个句式!你学得倒是甚好!” “……” 饕餮一脸挫败地在南柏舟怀里装死,妈的,还真是跟那混蛋学的,论说荤话谁能比得过上邪,连一向臭不要脸的穷奇听多了都想掐死她。 南柏舟走进后院,老远就看见树叶凋零的苍生树下一袭红衣席地而坐,恣意潇洒地背靠在树干饮酒,瞧着残阳吹着晚风,身边围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小动物,有乌龟、兔子、松鼠、山羊……等等,后院险些让这些小家伙塞满了,各个满地乱跑。 最令他惊奇的,上邪身侧站了一袭墨绿衣袍的俊美男子,两人好像在吵架,哦,单纯是男子在急跳脚地骂着什么,而上邪像烂醉如泥地靠在树上,双颊通红,笑盈盈地看着他,然后男子凶神恶煞地伸出一双手朝红衣纤细的脖子掐去。 上邪也没躲,趁机轻挑地摸了下男子的下巴,然后反手抄起一个空酒坛就把男子收入坛中。 看红衣方才的口型好像是——美人儿,给爷笑一个! 南柏舟怀里抱着猪,石化在原地,一阵脑壳疼,诸天仙界传得最沸沸扬扬的八卦是什么来着? 唔,小公子是断袖,还是个在床榻上贼能折腾美男的禽兽! 南柏舟突然迈不动步子了,不知道要不要过去。 另一边,一只五颜六色的鹦鹉落在苍生树上,对红衣叽叽喳喳地说道:“卧槽,你疯了,连穷奇都敢调戏。” 那是个好听的女声,正是伐檀的声音。 上邪醉醺醺地拍着酒坛子,笑呵呵道:“你听见了吗?她说我调戏你,哈哈哈……” 酒坛子抖了抖,传出暴怒声,“你笑个屁?” “哈?不带这么骂自己!伐檀,他不肯说,你和我说说呗!” 酒坛子直接蹦了起来,恶狠狠地威胁道:“伐檀,你要是敢……” 上邪从乾坤袖中掏出张灵符往酒坛子一贴,那聒噪的人便噤了声。 伐檀在树梢上扑扇着自己花里胡哨的羽毛,笑嘻嘻道:“我告诉你也行,不过你要把我变好看点,这还没我的真身美呢!” 红衣抬眸瞧着那只色彩斑斓的鹦鹉,眨眼道:“还不够美吗?我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变的。” “不行不行,羽毛才只有五种颜色,你帮我把尾巴变成七彩的,那样才好看!” 上邪挑眉,脑海中浮现一只孔雀开屏似的鹦鹉,这是什么狗啃的审美? 她揉了揉眉心,“好吧,你先说我再帮你变。” “你不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死生海底那么多魔兽都是活的,唯独穷奇是以魂体出现的吗?” 上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嗯。” 伐檀狂笑了起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因为那个倒霉家伙十几万前被人杀了,还是他第一任主人,哈哈哈……你知道祸世伞怎么来的吗?他最信任的主人亲手将他扒皮抽筋,用他的骸骨做伞骨,用皮肉做伞面,以血浇灌浸泡,啧啧……不然祸世伞为何会红得那般邪肆,吞了穷奇一身精血,不红才怪!” 上邪顿了一下,微微皱眉,“为何要杀他?” 伐檀:“哦,那时候人间接二连三有凡人被剜心而死,所有凡人和仙家都一口咬定是穷奇杀的,他的主人为正公道、铲除妖邪,就杀了呀!” 说到剜心,上邪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暴走的酒坛转眼震飞了灵符,骂道:“呸,我没杀人,分明是那帮无耻的家伙污蔑!” 上邪笑了笑,“那你后来是不是也杀了?” 酒坛子静止了一下,“是,我说了多少遍,但她不信,骂我是没心的畜生,还把我制成兵器。后来成为伞灵,老子见一个活人就杀一个,不是说我喜欢挖人心,我就挖给他们看!!” 上邪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可是真是……真是……个棒槌!” 穷奇冷哼道:“我不说谎,也从不骗人,更讨厌别人不信任我,偏偏没人信我!” 上邪百无聊赖地道了句,“谁说的?我信你啊!” 酒坛一下子安静了,良久才蔫蔫地喃喃道:“可她不信,她不信啊,她为什么不信?” 上邪叹了口,仰头看着越发光秃秃的苍生树,“不知道,也许她是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也许她心中从未信过你,又也许她只是想要一把连天道束缚不住的神兵利器。” 谁知道呢?这世上最难揣测的便是人心,说出来的不一定是真的,藏在心里的也没准是假的,因为他们都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样。 上邪似乎想起了什么,笑着敲了敲酒坛,“对了,你念念不忘的那人是不是和我长得很像?” 穷奇不说话了,毅然开始装死。 伐檀兴致勃勃地插话道:“岂止是像,简直一模一样,她可是你南氏的先祖!” 上邪大笑了起来,将酒坛子抱进怀里,挤兑道:“怪不得,我说你怂个什么劲头,要是换做我,别说是我的先祖,就是天王老子,敢欺负我、对不起我,老子也定要他好看。” 伐檀啄着羽毛,斜了上邪一眼,“你已经推翻了一个天王老子了,敢再嘚瑟点吗?难不成还想翻天?” 上邪:“那又何妨?” 穷奇气得爆了粗口,“操,你特么说得轻巧!” 上邪:“哈哈哈哈哈……让我猜猜,我和她应该不仅长得像,而且你都打不过对吧?结契之后只能乖乖听契主的话,确实挺窝囊的……” 穷奇凶狠吼道:“妈的,当心那天你重伤虚弱,老子噬主!” 上邪笑拍着酒坛子,语气里难得掺了几分真心实意,道:“若你当年遇见的是我,结局肯定不一样。” 穷奇冷哼了一声,不理她。 伐檀则翻了个白眼,“拉倒吧,我打赌他如今遇见你,结局肯定比当年更惨。” 人生在世最可怕的,便是一语成谶。 “怎么会”,上邪抱着酒坛子,哄道:“小奇奇,你表个态啊!” 酒坛子里的穷奇被她恶心得直磨牙,“滚,别叫得那么恶心!” “那我叫你什么?小奇?阿奇?你真是太好玩了!” “小邪,你在和谁说话?” 南柏舟终于鼓足勇气缓步走来,苍生树周围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他一时间没个下脚的地方,再加上抱着只死沉死沉的猪,磨蹭了半天才凑到上邪跟前。 那一袭蓝杉的贵公子抱着只猪的画风委实有些清奇,上邪见之噗嗤一笑,答道:“我朋友。” 酒坛子呸了好几声,大喝道:“谁是你朋友?鬼才是你朋友呢!” 上邪又从乾坤袖中掏出张灵符封在了酒坛上,笑道:“对啊,鬼也是我朋友。” 北冥不就是吗? 南柏舟方才可是亲眼看见她把一个貌美公子装进酒坛,听那位公子的语气似乎是不愿的,莫非是小邪强了人家还不负责? 他一阵糟心,刚想说点什么,脚下又传来声音,仔细看竟是只掌心大的王八。 “哎呦,哪里来的没轻没重的年轻人,老夫也敢踩,知不知道天底下就老夫这一只玄武了,珍稀……珍稀着……呼呼呼……” 老人家还没说完,自顾自地吹着鼻涕泡,睡着了! 南柏舟:“……” 他急忙换了个落脚的地方,总算来到上邪跟前,将怀里的猪递给她,温和道:“你这都养了些什么?怎么总胡言乱语?” 上邪接过圆嘟嘟的小猪,稀奇道:“师兄是从哪里捡到的它?” 南柏舟见怀中的小猪全身抽搐,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一时心中疑惑,“就是从那边墙角。” 上邪眯起眼睛,“哦,我说怎么半天瞧见它,原来是想逃跑啊!” 她嘴上挂着浅笑,眉梢微染厉色,还未有动作,就听见饕餮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啊啊啊啊……杀千刀的上邪,没心的黑莲花!短命鬼!缺德货!靠靠靠……你假笑什么?撞树了还是吃狗屎了?有本事跟老子真刀真枪干一场!!” 上邪挑了挑眉,含笑的声音自带三分威胁,“嗯?你确定?” 饕餮缩了缩脖子,“卑鄙!无耻!下流!你有能耐就把我变回来,老子一爪子就把你拍成肉泥!!操操操……老子错了还不行吗?你别笑了!别笑了!!太他娘渗人了!!!” 树上的鹦鹉用用翅膀掩面,嗤道:“真丢人。” 上邪不再和他废话,身侧的祸世伞飞出,将满院千奇百怪的动物都收回了伞中。 半空中伐檀扇动着翅膀,拼命想逃离祸世伞的吸力,却还是未能如愿,朝饕餮骂道:“猪啊你!都是因为你,好不容易出来放会儿风,这么快就被收进去了!” 骤然间,南柏舟看着方才热闹的院落一时空荡荡的,只有一袭红衣抱着酒坛子瘫坐在树下,一时有些傻眼。 南柏舟:“小邪,那些是……” 上邪打断道:“师兄,听说你要成亲,有什么想要的贺礼吗?” 南柏舟摸了摸她的头,“你不怪师兄之前的所作所为,师兄便已经很高兴了。” 上邪抬头,像小时候般朝他露出一抹干净依恋的笑,“我怎么会怪师兄呢?那次在议事厅里,立场是立场,并不影响你们长大的情谊。” 南柏舟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啊,永远这么泾渭分明。” “我只是活成自己想活成的样子。说起来,师兄以后有什么打算吗?留在苍云峰为风松道人做事?” 他点了点头。 上邪则皱起眉头,直言不讳道:“风松道人并非什么好人,即便师兄不愿意听,但我还是要说……” 南柏舟:“小邪,这也是我想劝你的地方,你这么聪敏,明明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知道世人喜欢听些什么,可为何总要说些不中听的呢?” 上邪拧眉,“师兄那并非不中听的话,那是事实,是人立于天地之间应遵守的道义,是世人都在逃避和推脱的正与善。” 南柏舟反问道:“可你见他们听你的了吗?这世道就是如此,谁会在意真相对错,他们要的只是利己,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人们蒙冤受委屈惯了,心也就变了,如果不臣服这世道,那便会遭世人讨伐、万劫不复,他们怕啊……” 上邪忽然厉声质问道:“那师兄也变了吗?” 南柏舟一怔,“小邪,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庸人,他们无法掀风起浪,试与天争,只能随波追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细水流长,才能活得符合世人莫衷一是的俗规,我恰巧只是一个庸人,但我知道小邪是不会变的,对吗?” 上邪苦笑一声,“所以师兄要丢下我一个人了吗?” 丢她一个人在这里面对熙熙攘攘的是非。 南柏舟叹了口气,掩去眸中的愧疚,“对不起,师兄有了喜欢的人,有了牵绊,还有未找到的家人,没有勇气陪你成为天下眼中的一枝独秀,或者是……异端叛逆。” 良久后,上邪揉了揉眉心,淡淡道了句,“我知道了,师兄走吧。” 南柏舟无奈地瞧着她,欲转身离去,又再次停下脚步好意提醒道:“小邪,我不知道你和顾轻仙君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如今戊戌宫在天帝的扶持下大有与众神殿争锋的势头,不管是哪一任天地之主他们对众神殿都是有忌惮的,尤其是你……唉,不要再和顾轻仙君置气了,他不日将被继任戊戌太上,与天帝平起平坐。戊戌宫近日双喜临门,你可以借祝贺的机会与之缓解误会。” 上邪微微诧异地皱眉,“双喜?” “你不知吗?顾轻仙君要成婚了。” 啪的一声,酒坛碎了,扰乱了心弦。 “成,婚?” 男宠 三日后,太上继任大典。 戊戌宫大摆筵席,邀请四海八荒的仙家同庆,自大战后仙界好久没这般热闹了,远隔南天门都能听到锣鼓喧鸣的声音,一道道疾驰而过的仙云都是各路仙家腾云驾雾急着去参加宴席。 这种场面天帝是要走了过场的,自不必说一身帝服的华止出席必坐在宴席之首,往日他喜穿素衣,总给人一种温润君子的感觉,如今含笑坐在主位上,明明不露神色,但威严却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有的人天生就是做帝王的料。 顾轻的席位仅此于华止,一身华贵锦绣的白裳,银丝纹路在日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辉,整个都冒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寒气,把想敬酒讨好的人都顶了回去。 唯独顾二三胆大,鼻青脸肿地端着酒杯,一瘸一拐地靠近他,抱怨道:“哥,你到底怎么得罪上邪?” 顾轻看了眼他,淡淡道:“又被打了?” “什么被打了?我连她的面都没见到,直接被众神殿的封印给弹了出去,脸先着了地!!你和上邪到底怎么回事?别啊!你咋又不说话了?还有,你不会真的要娶那个瑞应儿吧?不是我嫌弃,长得还上邪好看呢,让她当我嫂子?你让我这看惯了上邪的眼睛怎么受得了啊!” 顾轻饮了口酒,“这天下本就没有能比得上她的。” 顾二三卡壳地盯着自家兄长,卧槽,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有奸情的! 两人没说上几句,殿内的女眷席中便有吵起来的,今日除了继任一事,老仙尊还打算当众公布顾轻与瑞应儿的婚事,故而也邀请了不少女眷。 啧啧,自古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 一袭脱俗青衣的叶安禅在一群盛装华服的女仙中格外显眼,温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阿城不喜欢你,我只是希望等他与你的感情水到渠成后,再谈婚论嫁。” 与她对峙的是一名鹅黄色华裳的妙龄女子,气急败坏道:“元城哥哥不喜欢我,难道会喜欢你吗?你不过是他的师姐,一个满门被灭、无权无势的孤女,你能帮元城哥哥什么?整个仙界谁不知道你心悦元城哥哥,收起你那些肮脏龌龊的心思吧!” 这姑娘来历不小,名唤瑞彩儿,今日与顾轻订婚正是她姐姐瑞应儿,瑞仙山掌门膝下两女,一个与戊戌宫结了亲,一个又与仙界最有潜力的仙君暧昧不清,倒是打得一副如意算盘。 满殿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在场的人多半对叶安禅指指点点。 顾二三最是仗义,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帮安禅,却被顾轻拦住,皱眉道:“她不对劲。” 主座上的华止浅浅扯了扯嘴角,放下酒杯,“确实不对劲。” 顾二三目光流转在三人间,看了半天,最后无奈挠头道:“啊?什么不对劲?” 华止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温笑道:“仙人之目最是清明,不会同凡人一般浑浊,但叶仙子的眼睛不复往日灵动,多了三分呆滞,就像……” 顾轻道:“就像丢了魂魄。” 华止含笑,不再多言。 另一边,瑞彩儿挥手便要给叶安禅一巴掌,却突然被人擒住手腕,回头一看,顿生一派女儿家的娇羞之态,姗姗来迟的人正是这处戏的主角元城。 顾二三远远看着松了口气,元城来了就好,怎么也不会让那嚣张跋扈的女子欺负了安禅,谁知他这心刚放下,就听元城冷声对叶安禅道:“道歉。” 安禅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元城面色更冷了,“还记得昨夜我和你说过什么?” 叶安禅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乖巧点头,阿城和她说过,与瑞彩儿亲近只是权宜之计,不会真的娶她的,可……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元城愣了一下,望着叶安禅那双全无感情波动的眸子,心头不突然安地狂跳,只听她一脸迷茫道:“我不喜欢你,也没有想着要和谁抢你,为什么要道歉?” 瑞彩儿冷哼道:“说谎,你不喜欢元城哥哥?那你每天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干嘛?” “他之前受的伤还没痊愈,我只是担心……” “狡辩!” 说着,她又要抬手去扇叶安禅,然后就发生了诡异的一幕——金碧辉煌的仙殿上一只半人高的猪忽然冲了进来,肥硕圆滚的身子跑得奇快,一眨眼便撞翻了瑞彩儿,赖在闭月雪花的美人身上,嘴里流着哈喇子。 紧接着,一阵嘈杂的怪声从殿外传来,一时间仙气萦绕的宝殿涌进了千奇百怪的的动物们。 领头的小老鼠前腿离地,竖立其身子,满眼新奇道:“吱吱吱,如今的仙界可真漂亮啊!” “嘎嘎,是啊,宫殿越修越好看”,一只鸭子紧随其后,笨拙地跨过门槛,“我瞧这里和众神殿有一比。” 一头威风凛凛的灰狼眼冒红光地环视了一圈,“我靠,看看人家现在吃的,再看看咱以前吃的!嗷呜……” 五颜六色的鹦鹉扑扇着翅膀落在狼头上,用脚踩来踩去,傲娇道:“呸,人家是吃,你那是茹毛饮血!” 几百只动物浩浩荡荡地挤进了大殿,皆是披着纯真无害外皮的魔兽,这群饿了几万年的家伙对吃人没什么兴趣,主要也是当年吃得太多,知道人肉难吃,黑心的人肉更难吃,反倒对宴席上品相新奇的玉盘珍馐格外钟情。 一只乱蹦乱跳的猴子边扫荡吃食,边破口大骂道:“妈的,现在人族都吃这么香的东西吗?” “是吗是吗,我也尝尝!” “靠靠靠,别吃那么快,给我留点!!” 众仙家已经从最初的惊讶反应过来,当即有人挥掌去打桌上作乱的毛猴,不成想毛猴纹丝未伤,反而挠着屁股回头道:“你在给我挠痒痒吗?那麻烦大点力气,这里也痒,还有这里……” 一只雄姿英发的公鸡也一边啄食,一边把屁股扭过来对着那名仙家,兴奋道:“我也要,我也要!” 那名仙家吓得一个踉跄,绊倒在地上,挥袖躲避道:“卧槽,你们谁啊?哪儿来的?” “成精了,都成精了!” 其他出手的仙家也发现不管他们施几成仙力,落在这群怪物身上都是不痛不痒,结果把自己吓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这伙妖魔鬼怪要么就是修为高深,要么就是皮厚,不对,一定是因为皮太厚了! 一直在小美人身上左舔有舔的猪兄终于忍不住了,朝殿门口喊道:“牙呢?上邪你把老子的牙变出来,现在只能看不能吃啊!” 瑞彩儿本就被猪吓得不轻,听到这话眼睛一翻晕过去。 殿外传来一声笑骂,“谁让你吃人了?” 一袭红衣姿态慵懒地负手走进大殿,半挽的墨发铺陈在背后,眉目精致,玉面桃花,嫣红的嘴角噙着凉薄的笑,身后是金光万丈、霞云漫天,众仙家只觉得呼吸一滞,特么的,一个大男人生得这般好看干嘛? 而且他们诡异地发现上邪似乎又变美了,周身那股邪气更盛,怎么说呢,旁人身上沾了邪气定然阴鸷晦暗,可换做这人……简直美得狂妄放肆! 上邪不浅不深的冷笑让饕餮毛骨悚然,他看了看旁边吃的正香的兄弟姐妹们,当即改口道:“错了错了,再给我个机会,我吃旁的还不行吗?” 红衣一挥袖,半人高的猪身体骤然缩小,然后腿脚麻利地蹦到一旁的桌子上拱食去了。 上邪这才看向主位上的华止,拱手行礼道:“拜见天帝。” 华止挥手示意她免礼,浅笑看着她,并未多言。 大殿之上一时间暗潮涌动,一帮子妖魔鬼怪大闹太上继任大典,风卷残云地扫荡着宴席上的佳肴,满殿的仙家脸抽搐不止,皆用一种令人发指的眼神盯着红衣,唯独叶安禅那小姑娘眉开眼笑地道了一声,“小公子。” 上邪微微颔首,缓步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将人护在身后,朝元城露出标准性的假笑,“道歉。” 元城拧眉,“什么?” 上邪笑容依旧,“给安禅道歉。” 那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浑身一哆嗦,尼玛,太吓人了! 诸天仙家算是摸清了一个套路,上邪不笑的时候未必是不高兴,但她勾唇浅笑的时候一定是很生气。 “听不懂人话吗?给安禅道歉”,上邪维持着笑容,又环顾四周看热闹的仙家,“方才谁指指点点、背地里嚼舌根也自己出来道歉,我这人耐心不是很好。” 众女仙齐齐后退了一步,目光闪躲,你推我搡。 元城面色难堪,“小公子你这并非护着安禅,你如此做只会令她成为众矢之的!” 上邪嗤鼻一笑,“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人是你,你护不住她,还不许别人护她吗?北冥在她身边时,有人敢对她指指点点吗?我站在这里,有人敢对她指指点点吗?可你待在她身边,旁人会因你欺辱她,你自己护不住,还要求她道歉?元城,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向安禅道歉。” 元城一时语噎,却也端着身份,负手立在原地,未有半分动作。 场面僵持,安禅一直扯着上邪的袖子,眼神示意她算了。 上邪拍了拍她的头,温和道:“出门右转,有人在梨花树下等你,说带了你在凡间最爱吃的甜食。” 安禅眼睛一亮,又纠结地看向元城。 上邪笑道:“去吧,我不为难他。” 安禅闻言这才放下心,屁颠屁颠就跑了出去,众仙见她都走了,以为这事就算了。 谁知下一刻天罚鞭骤现,卷着雷霆抽向元城,硬生生将人掀飞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红衣,嘴角直抽搐,方才说不为难人家的是谁? 上邪无辜挑眉,“看我作甚?你们认识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日都兴致勃勃地骂我厚颜无耻,如今我做了,你们惊讶什么?” 红衣居高临下睨着地上的人,笑道:“元城,我不管你想在这仙界爬多高、踩着谁上位,但安禅不行……她也许以前喜欢你,但现在和将来都不会了。” 元城从地上狼狈爬起,“咳咳,你什么意思?我对安禅并非……” 上邪摆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月老给元城仙君解释一下,让他死心。” 月下老人瞪了她一眼,“你这小混蛋,竟给老夫添乱!我就说嘛,大好的姻缘线怎么就断了呢!那小丫头没了情魄,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没心没肺、傻啦吧唧的,有什么好?” 上邪笑看着元城,嘲讽道:“听见了吗?” 那人一瞬慌了,双目赤红地吼道:“你对她做了什么?我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呵,难道你真的以为死而复生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吗?你能活到现在,飞黄腾达都是踩着安禅的命换来的!” 主座右侧的老仙尊忍无可忍地站起身,大喝道:“够了,这里是戊戌宫,不是尔等胡闹的地方!上邪你带着一群成精的……的乌合之众搅乱继任大典,安了什么心?” 上邪看向长梧子,无辜地眨着眼睛,“难道不是老仙尊派人将请帖送到众神殿的吗?” “老夫出于礼节邀请你,你便是这般来道贺的吗?” “道贺?贺什么?贺太上继任,还是贺太上不日大婚?再说了,谁说我是来道贺的?” 老仙尊险些咬碎一口牙,“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上邪勾唇一笑,眉梢轻挑,邪魅无边,“我要是来抢亲的呢?” 此话一出,老仙尊如同被天打雷劈,外焦里嫩的,莫不是那些禁忌不可说的传闻是真的? 众仙家则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近来仙界流传最广的风月话本就是众神殿神君暗恋戊戌宫少主那档子事,其中描写露骨香艳,那真是……嗯,上邪真是个禽兽!! 谁知此时一阵清冷的声音响起,“你若不喜,我便不娶。” 众仙眼睛瞪得滚圆地看向白衣出尘的顾轻,这话是他说的?怎么听着如此……如此暧昧?莫不是那些风月话本写反了,这求而不得的另有其人? 上邪噗嗤一笑,“啧啧,你这般说辞,倒显得你我二人不清不楚的,怎么?也不看看老仙尊的脸色,生怕我这声名狼藉之人拖累了你。” 老仙尊气得拔了剑,恨不得当场劈了这胆大包天之徒,“上邪,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红衣依旧笑容温柔,可眸子却冷了,道:“讨债。” “讨债?讨什么债?” 上邪看向白衣清雅的顾轻,绯红的唇轻启,凉薄道:“讨命。” 在场的人皆是心里一咯噔,只要是不瞎的人都能看出红衣眼中的认真和冰冷的恨意,大殿中一时落针可闻,人人都吓出一头汗。 却听红衣玩世不恭地道了句,“开玩笑的,你们紧张什么?” 不少的人手已经落到腰间的剑柄上,闻言大大地松了口气。 上邪:“确实是来讨债的,不过是来找顾仙君兑现一个昔日的承诺,当年苏州城中你曾许诺过会为我做一件力所能及又不违背道义的事情。” 老仙尊看向顾轻,似乎在确认上邪此话的真假,只听顾轻凝视那袭红衣道:“你要什么?” “我要你戊戌宫中珍藏的那块神木。” 老仙尊当即就怒了,“放肆,那是我戊戌宫的镇宫之宝!” 神木为历代戊戌太上所持有,乃是医死人药白骨的神药,非太上性命堪忧之际不得用之。 顾轻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上邪,眸中闪过担忧,皱眉道:“你受伤了?” 红衣笑而不语。 顾轻看向顾二三,嘱咐道:“你去日沉阁中取来给她。” 顾二三:“……” 他眼角抽搐地自己的败家兄长,那可是天上地下仅此一株的神木,其功效不亚于起死回生,你倒是真舍得,没看见老仙尊如狼似虎的眼神吗?他发誓自己敢动一步,老仙尊非拿剑戳死他不可。 顾轻亦是看向长梧子,“仙尊,您说过从今日起我便是戊戌宫的主人,一切皆由我做主。” “她今日向你讨神木,明日向你讨戊戌宫,你给不给?” “是我许诺她的,若是我无法做主,或是仙尊有所顾虑,不妨收回这太上之位。” 华止在主位上一手支额,一语不发,眯着眸子看戏。 老仙尊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最后剑指红衣,怒斥道:“上邪,你以前好歹是个神君,言行举止再荒诞也有个限度,可现在……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不人不鬼的,满身邪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修了什么邪魔外道,怪不得诸天仙家都骂你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你就是个瓦砾屎溺里生出的小人……” 砰的一声,老仙尊手中的剑被震碎了,人也被震得退了几步,捂着胸口,嘴角溢出血丝。 众人大惊,连上邪也惊得目瞪口呆,看向身侧一袭墨绿衣袍的穷奇,整个人都不好了,“谁让你出来的?” 穷奇懒散地搂住她的腰身,将下巴垫在她肩上,撇嘴道:“你就任这老东西骂你?” 前几天上邪捉弄他,将人变回十几岁的少年,穷奇为了报复,就每日缠着上邪,做她身上的挂件,便是这般搂着她的腰,下巴垫在她肩上,怎么甩都甩不下来,如今倒是养成了习惯,可现在再瞧……嘶,墨绿衣袍的男子高大俊美将红衣公子圈在怀里,耳鬓厮磨,姿态亲昵得过分! 众仙家急忙以袖掩面,心中暗骂有伤风化,简直没眼看。 老仙尊稳住身形,戒备地看向骤然出现的男人,质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总归不是好人”,穷奇坏笑地朝他眨了眨眼,又搂紧怀中上邪的腰身,在她耳边吹气挑衅道:“说说吧,我是你什么人。” 他现身之时掩去了身上的魔气,已算是给了上邪三分面子,仙界改朝换代得厉害,除非老得不能在再老的仙家,没人见过穷奇的相貌,而且谁也不会想到上古之时毁天灭地的魔兽会生得那样一副勾魂摄魄的好皮囊。 上邪揉了揉眉心,对上众人审视的眼神,破罐破摔道:“哦,他是我相好的。” 就让她那喂了狗的名声一去不回吧! 此话一出,顾二三竟然发现自家兄长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成了锅底,完了完了,这是彻底弯了啊! 穷奇浑身一僵,明显愣住了,盯着她白皙的侧颜道:“你喜欢我?” 上邪瞬间就爆了粗口,这个吃饱了撑得竟给她捣乱的混蛋玩意! “喜欢个毛线,男宠你懂不懂?就是那种只用来上床不用来爱,还在床上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那种!!” 穷奇:“……” 众人:“……” 就连主座上的华止都被这话噎得干咳了一声,难以言喻地看了红衣一眼,紧了紧自己的衣襟。 归还 上邪一副活土匪的混账模样,冲顾轻吼道:“给不给?” 顾轻显然也是被气到了,温怒道:“不给。” 红衣挑眉,手中的天罚鞭雷霆大现,那架势无疑是——你不给我便抢。 顾轻淡淡地饮了口茶,“神木之上有封印,我心念一动顷刻就能毁了它。” 上邪嘴角抽搐,尼玛的,这个小气鬼!! 有些人就是天生不对盘,顾轻就算被上邪挤兑得再窝囊,随便抬个手指都能戳中她的七寸。 白衣冷冷地瞥了一眼穷奇,又看向上邪,“再好好说一遍,他是你什么人?” 红衣一脸懵逼:“???” 众人:“……” 太上啊,这是重点吗? 上邪露出招牌假笑,讨好道:“嗯,你说他是我什么人,他就是我什么人。” 穷奇还是头次见识她那瞬间变脸的狗腿模样,一时没绷住,“卧槽,小王八蛋你平时欺压我的气势呢?说怂就怂,骨气呢?” “闭嘴”,红衣一个咒法封了穷奇的嘴,然后笑眯眯地对顾轻伸出手,殷勤道:“东西。” 她就差把图谋不轨写在脸上了,偏偏顾轻还真买账,一脸满意道:“二三,把神木拿来给她。” 众人:“……” 这一天天的真特么扯淡! 片刻后,当上邪从顾二三手里接过神木时,和蔼的笑脸顷刻间就崩了,脸臭得跟谁欠她八百万两黄金一样!轻蔑地看了扫眼四周的仙家,那酷霸狂拽的模样…… 众仙:“……” 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他们算是明白了,谁说上邪变了,他妈的,明明还是那个臭不要脸的奸诈小人! 上邪拿到了神木,便招呼着殿内吃饱喝足的妖魔鬼怪们,拉上穷奇准备离开,临走前潇洒地扔给顾轻一个木盒,惬意笑道:“怎么说今日也是顾仙君大喜的日子,以此为礼,贺太上仙泽千秋,喜结良缘,延福子孙。” 众仙家终于松口气,走了走了,终于把这尊大神送走了! 谁知白衣忽然暴怒地站起身来,盯着手中木盒之物,大喝道:“你给我站住!” 顾轻这人极冷,冷到骨子里,很少动怒,至少众人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衣袂墨发因仙气暴动而横飞,额间青筋凸起,阴冷地盯着红衣的背影,“你这是何意?” 有人好奇那木盒中究竟是何物能让顾轻如此生气,但踮着脚尖也没看清楚盒里的东西,倒是离他最近的华止瞥见了一二,心中也是疑惑不已,那是枚红豆? 红衣浅笑回眸,“哦,物归原主,恩怨两清,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顾轻脸色铁青,咬牙道:“就算你想,也该悉数归还。” “你确定?仅那一颗,已是她用命保住的。” 穷奇不知何时解开了嘴上的封印,眼神不善地瞧着他。 旁人不知,可穷奇知道在死生海底上邪直到死时,手里都紧紧攥着那枚红豆,想来是极为在乎。 思及至此,他瞪向顾轻的目光多了几分寒意,物归原主?是这人送的? 相比顾轻闻言后的浑身僵硬,众仙家更加好奇木盒中是何物能让上邪以命相换。 一阵奇怪的神力波动突然从穷奇身上传出,他急忙捂住自己的乾坤袖,暗叫了声:“不好!” 红衣随之身影一晃,面色苍白地捂住心口,强烈的痛苦让她瞳孔涣散,险些晕过去。 穷奇急忙扶住上邪,对殿中死皮赖脸蹭吃蹭喝的一众魔兽骂道:“都想死吗?让你们走还不走?” 饕餮化身的猪依依不舍地吃了最后一口,匆忙往殿外跑,“靠,你什么时候这么听小白脸的话了?” 盘旋在殿中的鹦鹉发出悦耳的女声,“我瞧他两关系挺好的,说不定哪天真搞到床上去呢!” “闭嘴”,穷奇横抱起摇摇欲坠的红衣,缩地千里消失在大殿上,其余的妖魔鬼怪随之呼啦啦地离开。 众仙家望着满殿狼藉一阵无语。 …… 众神殿。 上邪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怒瞪着穷奇。 他从乾坤袖里翻找,一脸无辜道:“真不是我的错,是你的心自己挣破了封印袋,不信你看……” 上邪白了他一眼,又扔给他好几个封印袋,气若游丝道:“少废话,封……封起来……” 穷奇边嘲笑边磨磨蹭蹭地套了三个封印袋,“我发现一见到那个叫顾轻的,你就特别容易心疼,这次直接冲破了封印,话说你的心不是我挖的吗?既然如此,你见了我该心疼才是!” 上邪心口的疼痛消减,当即抄起枕头砸向话多的某人,“我心疼你什么?心疼你死的时候比我傻?被人搞得死无全尸?” 穷奇一怔,嗤鼻笑道:“哼,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 上邪不再理他,从乾坤袖中掏出便宜讨来的神木,认真打量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穷奇拧眉,“弄出这么多事情,就为了这块破木头?” 上邪给了他一个“你真土鳖”的眼神,调侃笑道:“呵,等我用它帮你造出肉身,看你还说不说它是破木头?” 穷奇愣住了,“造肉身?给我?” “不然呢?整个仙界无主之魂只有你一个,难道我造出个假人给自己暖床吗?” “哦,那可没准,毕竟你是个四海八荒都如雷贯耳的死变态!” “……” 妈的,这个贱人!她折腾得人神共愤究竟是为了谁? 上邪憋了一肚子火,掏出把刻刀,一边阴恻恻地看着欠揍的某人,一边用小刀在半臂长的神木上雕来雕去。 穷奇嘴上嫌弃,但听闻上邪说要给他打造肉身,破天荒地生出一抹欢喜,他没想到前两天随口说的一句戏言竟被她放在心上了,被关心在意的滋味没缘由地有些忐忑。 他眼神不住她手上瞟,见她那副削猪肉的架势,一阵牙碜,“你行不行啊,别再刻残了,想当年我也是三界一枝花!独领风骚,爱慕者无数……那鼻子不是这样的,再高耸一点,那丹凤眼再挑一点……” 咔嚓一声,神木削下去一大块,上邪死气沉沉地瞪着他,阴森森笑道:“门口蹲着去。” 穷奇心惊得吞了口吐沫,刚欲再开口,就听见又是咔嚓一声,哎呀,耳朵残了残了!! 他二话不说地出了屋子。 伐檀落在屋檐上嘎嘎直笑,“哈哈哈哈哈哈……穷奇你完了,这辈子算是栽她手里了,啊哈哈哈哈……” 他席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耐烦地挥袖朝伐檀打去,“滚滚滚!” 伐檀侧身一躲,靓丽的羽毛还是掉了几支,心疼地吧嗒吧嗒直掉眼泪。 穷奇扶额,只觉得辣眼睛,“封印在死生之海上万年也没见你哭过,为了两根破羽毛,你哭得比死了爹娘还难过?” “呸,你分明是嫉妒我长得比你美!” “……” “啧啧,别装了,马上就能拥有人身我看你心里美着呢!” “有什么可高兴的,老子没死的时候也能化身为人!!” “这个不一样,上邪说他会给你一个完整的人身,让你像人一样能感受到心跳,体会凡人的喜怒哀乐,我听着都羡慕,也想知道尝尝心跳是什么滋味。” 整日被一群凡人骂作没心的畜生,听了十几万年早烦死了。 穷奇有些不信,挑眉道:“神木还能有这功效?” 伐檀爱惜地梳理着羽毛,笑嘻嘻道:“不知道,反正是上邪说的。” 两个时辰后,当穷奇看到上邪雕刻的成品,心里真是日了狗,他竟然真的相信这个比魔兽还卑鄙无耻的神君,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红衣笑容洋溢地捧着一个奇丑无比的木偶将其埋在苍生树下,说要吸取日夜精华,满三日三夜后才能拿出来引魂入体。 穷奇整张脸都在抽搐,“你确定这样能行?” 上邪蹲在树下,抬头看着身侧的人,笑眯眯道:“啊,还需要万年的灵芝露。” “你有?” “没有啊。” “……” “但我可以去戊戌宫偷啊!日沉阁里什么宝物都有,我经常偷,轻车熟路!” “……” “唔,我还需要千年的沧海珠,点睛之用。” “你有?” “没有。” “……” “哈,记下来记下来,明晚去戊戌宫一并偷出来,还有七里草和木槿流云花……我们可以一起去,把日沉阁中值钱的都偷出来,有备无患,再偷点什么呢……” 穷奇不再看一脸兴奋的某人,掐了掐眉心,吐了口气道:“顾轻认识你这么多年,就没有一剑戳死你的冲动吗?” “???” 失心 翌日夜里。 上邪忽悠了顾二三和她一起进日沉阁偷东西,毕竟有顾二三开路,日沉阁的结界就是个摆设,等到顾二公子看到上邪像活土匪一样搜刮日沉阁里的宝物时,心里一懵:为啥我要带着外人来打劫自家的东西? 上邪可不管旁的,扫荡完一楼便直奔二楼,谁知道刚一上二楼就看到一袭白衣手持书卷端坐在木案前,似乎已等候多时。 上邪:“……” 麻蛋的,现在溜还来得及吗? 顾轻冷淡开口,“日沉阁中有天罗地网,你跑得再快,只要我一个口诀,你便是瓮中之鳖。” 红衣破罐破摔地走上前,把脚往木案上一踩,冷笑道:“太上好手段,我以前还不知道你竟然这么卑鄙……” 砰的一声,顾轻一把抓住上邪的手腕,使劲一拉,将人放倒在木案上,欺身压住,死死禁锢住她的两只手,梨花香缠绕在彼此的鼻息。 随后上来的顾二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白衣将红衣压在桌上,两人四目相对,鼻尖相蹭,只差一指的距离便亲上了。 没想到他哥居然这么主动!! “你们继续!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 上邪嘴角抽搐地瞪了一眼撒丫子狂奔的某人,没看见就没看见吧,你说得那么激动干嘛? 然后狠狠地瞪向顾轻,“起来!” 顾轻依旧死死地压住她,深深望进她的眼里,“为什么非要得到神木?” “我乐意,你管得着!” “为了给那个伞灵重塑肉身,不,应该说是给穷奇重塑肉身。” 上邪眸子一眯,“你知道?” 恰巧木案上的书卷掉落在地上,那上面描绘的图正是祸世伞,上邪心下了然。 顾轻拧眉,“是你解开了死生之海的封印?” 上邪不语。 顾轻:“你明明知道那把伞是怎样的邪物,反而与一群上古魔兽混迹在一起……” 上邪挑眉,“你觉得是我故意放出他们的?” 这次换做顾轻不语。 上邪笑了,眸子冷极了,“顾轻,你不要太自以为是,是邪物又如何,它能为我所用、听命与我,在我手中未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你别忘了,弑天之战之所以能这么快结束,靠的是祸世伞!” “但若要众仙家知道你手里握着的是那样一把邪物……” “邪物?凭借那邪物我才保住一条命!你们口口声声都在骂,不是邪物就是废物,凡是不遵从的便皆是异端怪类,我若是能约束他们,你们也容不下吗?又或许在你眼中,我也是异端怪类,人人当得而诛之的妖邪?” “上邪!你若执意要走这条路,便会是下一个诸天仙界讨伐的对象。” “呵,是吗?你觉得我怕吗?我若死不悔改,太上想如何?一剑杀我吗?” 噹的一声,去而复返的顾二三被两人的吵架声吓得绊倒在台阶上,尴尬地迎上两人看过来的目光,“那个……哥,老仙尊让你去试穿喜服,商议成亲的日子。” 上邪趁顾轻不注意,一掌打在他肩上,起身离开,冷笑道:“看来顾仙君忙得很,有时间还是多想想怎么与尊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吧!” 顾轻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一口闷气呼不出,大拳紧握,对顾二三厉色道:“回禀仙尊,一切照他的意思办就好,不必再来问我。” 红衣脚步一顿,还是毅然走出了日沉阁。 …… 仙界最近鸡飞狗跳,闹腾得十万仙山的仙家一直胆战心惊的。 先说沈神尊,不知因何跑去戊戌宫和新任太上打了一架,顺手轰炸了周围几座仙殿,要说这顾仙君也是厉害,沈神尊虽然有伤未愈,但顾轻隐隐能和他打个平手。 再说鬼帝,突然间抽疯跑去吊打了一顿元城,然后带着冥府鬼兵把十里长的聘礼抬上了九霄云殿,说要求娶一名仙界女子,这女子是谁毋庸置疑。本来一桩极好的婚事,不知道哪里蹦出来一群老仙家反对,说以鬼之身娶仙家女子有违天地之常。 北冥冷笑了一声,第二天伙同上邪挨个去各位老仙家殿里拜访了一下,什么狗屁反对都没了。 不过上邪却赞同众仙提议的贬黜叶安禅仙界身份之事,可如此就意味着叶安禅要在天道台上受刑,活生生剔除仙骨,降为凡人之躯。 北冥知道后直闯众神殿,差点当场和她打起来!! “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一身鬼火,火苗蹭蹭地要往红衣身上蹿。 穷奇从祸世伞中一溜烟现身,眉头深皱地挡在上邪跟前,与之对立,两人都是鬼身,实力不凡,打起来还真是胜负难料。 “你两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是吗?” 上邪蹲在苍生树下正在刨土,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瞪了北冥一眼,吼道:“你以为逆天而行不用受罚吗?起死回生有违天道,安禅今日自请剔去仙骨尚能保住一条命,不然等天罚降下,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北冥身上的鬼火消了,沉思了片刻,“那你呢?” “啊?我?因果循环,我顶多算个帮凶,但安禅一样,命债这种事情她终究是要还的”,她坏笑地瞧着北冥,“从你在铁围山帮她救活元城,我就知道她注定把一辈子都赔给你。” 北冥目光暗了暗,“你知道?” “对啊,算出来的!” 红衣信手从乾坤袖里扔出那三枚比大爷还难伺候的铜钱,落在地上刚好又是一副卦象,她眸色一沉,终究未说什么。 北冥看不懂卦象,也没在意,摇头道:“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你知道所有人的命数和结局。” 上邪装傻没说话,总算从树底下刨出了木偶,一脸得意洋洋,她手艺真不错!雕得蛮好看的! 北冥:“那你自己的结局呢?” 上邪一怔,淡淡笑道:“快了,你有生之年一定能看到我的下场。” 穷奇凑过去,一脸吃屎的表情盯着那个丑不拉几的木偶,险些气得当场厥过去,“手残就直接说,去凡间找个木匠,我闭着眼刻都比你强!” “滚滚滚,今晚引魂入体,到时候木偶会根据你的样貌自己变幻,刻个人形就行了,那么挑剔干嘛?” 穷奇被她气得七窍生烟,龇牙咧嘴地想咬她。 上邪不理他,笑眯眯地看向北冥,“你要不要?我还有半块木头,给你也刻一个,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北冥瞥了眼那审美畸形到难以言喻的木偶,嘴角一抽,摆出冰山脸严词拒绝道:“不用了,做鬼挺好的。” “真的?” “真的!不用!!” “没劲,我还说给你一块做了,挨天雷也赶到一块,省了劈两回。” 北冥和穷奇齐齐拧眉,异口同声道:“什么天雷?” 上邪眨了眨眼,无辜道:“你们以为我干这种逆天的事情,不用挨天雷吗?” 特么的,她也是个人好不好!立足三界之中,有血有肉的人!! 她一脚踹向穷奇,气道:“都是因为你,有了人身之后自己慢慢适应,老子去凡间找个空旷的地方挨天雷去。” 穷奇挠了挠鼻子,有些心虚道:“会劈死吗?” “你觉得呢?” “那真遗憾!” “……” 总有贱人想害她,总有人渣盼着她死! 终究怕逆天之法会引来天雷,直接把众神殿劈了,上邪偷摸带着穷奇溜出了众神殿,跑去了凡间,还拐带了北冥为她护法,选了人间一处平野开始了自己的作死大业! 午夜子时是阴气最重之时,引魂入体的良机,当上邪的运气向来极佳,施法到一半,天空就阴云密布,雷霆大作。 北冥一袭黑衣被狂风卷起飘浮,皱眉道:“你救回元城时,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 “废话,又不是我一意孤行要救活的,报应有九成不在我身上,所以说你日后好好护着安禅,小心她被天道盯上,而且……” 她抬头看了眼天,瞬间爆了粗口,“我靠,不就做了肉身嘛?是逮着个机会非把我往死里整吗?” 北冥扫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可能是你人品不好。” “……” 她这么多年能活下来真不容易! 施法到最后上邪已是满头大汗,天雷的威压可不是吹的,五脏六腑都被挤成一团,她朝穷奇伸出手,咬牙道:“封印袋里面的心给我。” 穷奇的魂魄已渐渐和木偶融合,原来巴掌大的木偶渐渐长成一名俊美的男子。 他一愣,眼中闪过凶光,嗤鼻笑道:“你还真是不笨,若是这时夺回心,我肯定无力还手……” 是他大意了,竟然真的相信这个人! 上邪翻了白眼,“特么的,给我!” 眼瞅着穷奇的魂魄要暴动,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似乎生气了。 上邪气得差点吐血,“施法之前你答应我什么来着,信我!你答应了!我说过你可以信我,永远都可以!” 穷奇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还是抛出了封印袋。 若是她也骗他,就算同归于尽,他也绝不会放过她。 上邪一把接过封印袋,打开后一颗鲜活的心脏飞出,她顿时心口疼得浑身僵住了,封起来的时候真没什么感觉,但如今……顾轻要成亲了。 她喜欢的人,那个天上人间最清贵的人终究是与旁人白头偕老。 穷奇看她的状态不对,皱眉道:“你哭什么?” 上邪抹了把泪,笑得没心没肺,“哈哈哈哈,庆祝你终于得偿所愿。” 说着,以神力将心置于木偶体中。 旁观的北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出声。 木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一具真正有心跳脉搏的血肉之躯,与魂体的穷奇生得别无二致。 与此同时,一道天雷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劈中上邪,红衣与雷霆阵中被压得匍匐在地,五指深深扣进土里,低低道了声。 “顾轻……” 自从之后再思你,无悲亦无喜。 如此也好。 遗忘 拥有人身的穷奇呆滞地站在原地,右手覆上左心房,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心跳的感觉,怎么说呢,很奇妙,就好像终于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你曾经活过——心房处暖暖的,温热的血流变全身,四肢百骸都很舒服。 不像魔兽,自古无心,身上的血都是冷冰冰的。 他捂着左心,遥望着雷霆中央的红衣——那是她的心脏。 上邪此时心里正在骂天,不就造了个肉身嘛!居然降下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劈她,这不故意和她过不去吗? 最后一道天雷降下时,红衣挣扎地伸出手,朝老天爷比了个大大的中指! 穷奇:“……” 北冥:“……” 没了心之后,这人好像更蠢啦! 由于上邪被劈成了焦人,里外冒烟,两人也不敢动她,让她原地打坐调息。 一直到东方露出肚鱼白,上邪才缓缓吐了口浊气,毕竟是神,死不了,自愈能力极强,旭日东升时她已经蹦蹦跳跳地起身,围着穷奇的新肉身左瞧右瞧,一脸好奇地戳着他的身体,“现在什么感觉?有没有不适应?” 穷奇眉心一跳,被某人指尖戳过的地方酥酥麻麻,一种异样的感觉迎上心头,“你别乱戳行吗?我还歹是个男人!” 上邪:“???” 然后条件反射道:“我也是啊!” 穷奇:“……” 当他和那群愚蠢的人族一样都是睁眼瞎吗? 北冥揉了揉突突的太阳穴,“你对自己是不是什么错误的认知。” 上邪:“哦,对不起,我忘了。” 她当男人有一千多年,做女人就凡间的二十五年,再说是男是女很重要吗?是女人,她照样也能雄起!! 穷奇:“……” 北冥:“……” 突然,穷奇察觉到某人的小手伸进他的下衣摆里,当场炸毛,蹦离三丈远,吼道:“你干什么?” 上邪无辜地眨眼道:“我只是想检查一下这具身体该长出来的东西长出来了吗?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做……” “不用!都长出来了!!” “那尺寸呢?我不喜欢残次品。” “……” 这真是个女人吗? 北冥忽然一脸同情地拍了拍穷奇的肩膀,摇头道:“告诉她吧,不然她真的会扒了你的裤子看看。” 红衣赞同地点了点头,无知无惧又神情认真上前准备扒穷奇的裤子。 穷奇死死护着裤腰带,整张脸都在抽搐,恶狠狠道:“上邪,你是非逼着我掐死你嘛!!!” 上邪扫兴地收手,撇嘴道:“不看就不看嘛,那以后如果你硬不起来,记得和别人说是你自己的问题,不是我刻得手艺不好。” 穷奇:“……” 北冥掐了掐眉心,满脸无语。 如今的上邪再也不会感受到心痛,没了束缚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把二百五的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真心觉得穷奇恼羞成怒的样子很有趣,本想再调戏两下,却借着朝阳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城池,昨晚太黑她也没仔细看,这处平野西北方向竟有处怨气深重的荒城。 咦,瞧着还有些眼熟! 这不是原祈国都吗? 城池半空凝聚的死怨之气太深已经化为阴云,笼罩在国都上空,半丝阳光都透不进去。 奇怪,算算日子,她历劫归天也就百年,昔日繁华昌盛的城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等等”,北冥出声制止了想要上前去查看情况的上邪,沉声道:“别去。” 红衣回眸看他,脸上露出痞里痞气的坏笑,“你不会在里面藏了金玉美人、黄金珠宝吧!” 说完,一溜烟地奔原祈国都跑去。 北冥:“……” 为什么这人永远都不肯听话呢? …… 帝君寝殿。 老仙侍挡在殿门口,目光平淡地看着气势汹汹而来的红衣,“小公子,天帝今日身体不适,已经早早歇下了。” 上邪冷着脸,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别跟我扯这套,你见过哪个神仙会生病的?” 老仙侍淡淡道:“是心病。” “心病再重也不是他滥杀无辜的理由!”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她直接踹开殿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大喝道:“华止!” 老仙侍没再阻拦,只是摇了摇头,挥袖关上殿门。 上邪一入内殿,差点被呛鼻的酒气顶了出去,转眼就瞥见床榻边衣衫不整的人还在自顾自地灌酒,身边尽是东倒西歪的空酒壶,那颓废之态哪里还有往日帝君的威仪。 她皱眉上前,一把夺过华止手中的酒,“你在干什么?” 醉醺醺的人抬头睨了她一眼,笑道:“回来了,听说你去了凡间,给穷奇的肉身造好了?” 上邪:“???” 她明明是偷偷摸摸搞的事情,怎么好像全天下人都知道? 华止笑了笑,“前些时日,我命人把仙界的藏书阁给烧,知道为什么吗?” 上邪未言,只是看着他。 华止:“因为我纵着你。你真的以为,你手里握着的那把邪物没人知道是什么吗?十几万前的东西确实不容易认出,但诸天仙家不是傻子。” 红衣拧眉,“若是他们容不下,我会自行离开。” 华止嗤鼻一笑,“就为了你养在众神殿中的那群妖魔鬼怪?” 整个仙界谁不知道,上邪养了一群鸡鸭牛羊,每天亲手做饭,悉心喂养,跟伺候大爷一样照顾一众畜生。 她现在可是三界最大的笑柄! 上邪解释道:“他们虽然是魔兽,瞧着凶戾,但其实本心并不坏……” 看看穷奇就知道,嘴硬心软的没出息货!那几百只上古魔兽表面上很凶,实则心里幼稚得要死,就连饕餮也是,即便整日嚷嚷着吃人肉,但从没真正下过口。 后来伐檀告诉上邪,别看他们是上古魔兽,法力高强,内心深处都是畏惧人族的,没办法,幼年被人族猎杀得太惨了,生存的领地皆被人族占领,他们若不想办法变强反抗,早活不到今天。 可这种事情除了上邪,哪个神仙会信?哪个人族见到魔兽不是喊打喊杀? 上邪:“真的,生而为魔兽又不是他们的错,虽然行为荒唐了些……” “呵,荒唐?” 华止随手捞起一个空酒壶,啪的一声砸在地上,“这天下就没有谁比你更荒唐!” 上邪低眉瞧着碎了一地的瓷片,住了嘴。 华止挣扎地站起身,笑骂道:“我让你帮我复活越人,你不肯,却帮着叶安禅救活了元城,现在还帮一只畜生打造人身!” 上邪一怔,皱眉道:“这就是你降罪原祈国的理由?” 为了越人? 天知道,她踏入原祈国都的那一刻,看到遍地狰狞的人面时,身为神君都不由遍体生寒。 “呵呵,他们不该受罚吗?他们怎么对越人,我就千倍百倍地奉还!!” “但越人已经回不来了。起死回生要么保留完整的躯体,要么保留完整的魂魄,你什么都没有,便是天道也不能凭空造出一个人。” 华止怒道:“到底是天道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上邪哑口无言。 良久后,她才声音暗哑道:“你不该为此迁怒众生。” 华止被气笑了,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你懂什么?你是生下来注定是神君,自幼住在众神殿,尊荣加身,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沈神尊顶着!可我呢?半人半龙,说白了就是只血统卑贱的半妖!要靠着你的庇护和怜悯才能苟活!!你知道生如蝼蚁之人有多无奈?最可怕不是天道不公,是世人的唾弃和凌/辱,一次次将你践踏在脚下,一步步将你逼上绝路,明明你已经活得很卑贱了,可偏偏越是这样,他们越不肯放过你……猪狗不如你可懂?死有多绝望,你可懂?” 上邪低眉藏去眼中的悲戚,苦涩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哈哈哈哈,你懂?我高高在上的神君大人啊!你除了到处惹祸,肆意妄为,还懂什么?” 上邪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华止胡乱地饮着酒,痴狂笑道:“我只是想要越人回来,像以前一样陪在我身边,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有能力护着她,我可以给她全天下最好的,可是呢……你凭什么怪我滥杀无辜!!我把她当命,世人把她当什么?” 华止骂累了,在床榻边蜷缩其身子,目光涣散,神情潦倒,呢喃道:“我只是要她回来而已……” 他赢得所有——权势、地位、尊荣,可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帝君殿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朝君临天下,万世孤家寡人。 上邪走出帝君殿时,老仙侍依旧面容平淡地站在殿外,浅浅地看了她一眼,“孩子,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上邪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您当仙侍多久了?” 老仙侍望着远处天际的云卷云舒,淡淡答道:“很久了,自仙界初建以来,就一直守在这帝君殿外,见证过历任帝君的飞升与陨落。” 上邪回望了一眼帝君殿,“那你觉得他会是位好君主吗?” 老仙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道:“如果能放下执念的话。” 上邪一愣,苦笑道:“这样啊!” …… 众神殿。 “不是答应过为师要戒酒吗?” 沈遗风老远走来,就看到一袭红衣坐在苍生树下抱着酒坛喝酒,温柔又不容拒绝地拿过她怀里的酒坛子,敲了敲她的小脑袋瓜。 上邪抬头,弯眉一笑,脸上抹着两团醉红,“师尊,你这几日去哪儿了?我都看不见你!” 沈遗风掀起衣摆,陪她一起坐在苍生树下,“之前的伤未愈,去寻了几件天材地宝疗伤。”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去帮你寻。” “哪里用得到你?为师还没老到需要你照顾的份上。” 上邪撇了撇嘴,醉醺醺道:“师尊,你是不是有小秘密?” 沈遗风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为师最大的秘密就是你。” 上邪闻言也没太在意,望着夜空悠悠道:“师尊,我想嫁人了。” “嫁,人?” 那一瞬间,沈遗风觉得自己从头到脚的血都凉了。 “可是天道规定神君不能动凡心,不过……” 她真的喝多了,摸了摸空荡荡的左心房,傻里傻气道:“我也动不了凡心,只嫁人行不行?” 沈遗风花了好大力气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嫁……嫁谁?” “阿止。” 沈遗风闻言反倒松了一口气,竟然不是顾轻。 “为何?” “我在凡间答应过他,而且他做了天帝之后很孤独,就当陪陪他吧。” 终归是欠他的。 沈遗风皱眉道:“为师知道他心系越人,可是阿邪……” 他望着小徒弟清灵的眸子,“你不是越人,那只是你在凡间的一场劫数、一枕大梦而已,什么都不算,你是众神殿的神君,你是……” 师尊的阿邪,仅此而已。 上邪挠了挠头,神色纠结,“可是也没说不能嫁人吧?神君应该也可以嫁人吧。我打算明天就告诉阿止凡间的事情,省了他总迁怒旁人,大不了我以后一直陪着他……” 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沈遗风袖中的拳头渐渐握紧,目光一暗,打断道:“阿邪,其实为师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嗯?师尊?” 他衣袖一挥,上邪只得头一阵发晕,昏沉沉地倒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穷奇从祸世伞中现身,想把上邪夺回了,厉色道:“你想干什么?” 沈遗风一掌挡住他,眉宇间骤生一团黑气,眸中萦绕中一股与往日温雅形象不符的嗜血杀意,凉声道:“别以为本尊不知道阿邪将心给了你,她将你们从死生之海中带了出来,护你们,保你们……只要阿邪开心,本尊都可以不管,但是……她不能嫁给华止!” 穷奇抱臂看着他,不知为何他觉得沈遗风很不对劲,他这样子是不许上邪嫁给华止吗?怕是不会允许她嫁给任何一个人! 穷奇挑眉道:“你想怎么办?” 沈遗风轻轻抱着上邪,就像抱着这辈子最珍贵的宝物,拍着她肩膀,哄道:“阿邪会忘记的,忘记那些不该记得的人。” 穷奇皱眉,也没再说什么。 欢喜 翌日。 上邪醒过来后,穷奇担心她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便一直跟着,后来发现这人能吃能喝,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唯一的区别就是——比以前更混蛋了!! “别别别……龟爷爷我怕高,不要举着这么高,哎呦呦……” 然后就见上邪寻了根绳子,把玄武化身的那只乌龟挂在了苍生树最高的枝头上。 红衣掐着腰,在树下发出一串狂笑,“啊哈哈哈哈哈……” 那声音格外欠揍!!! 穷奇嫌丢人地捂住了脸,就片刻没盯着她,那人就不知道从哪里寻摸来一把剪刀,抓住飞在半空中嘎嘎直叫的伐檀,说要给鹦鹉剪毛。 晌午时,她在饕餮的吃食里加了一把大辣椒,搞得饕餮化身的某猪整个下午都像死尸一样飘在水池里。 傍晚时,她追着混沌化身的鸭子,硬要给人家洗澡,结果撸光了鸭毛。 穷奇看着满院的鸡飞狗跳,“……” “她以前就是这样的”,一名素衣僧袍的清秀和尚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和蔼一笑,“没心没肺,逍遥自在。” 穷奇审视地盯着他,这人修为之高已到了化境,连他都无法察觉,“你是何人?” “阿一,你回来了!” 红衣一抬头看见小和尚,立马放下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鸭子,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围着人看了半天,欣喜道:“阿一,你去哪儿了?凡间历劫早就结束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不会是贪恋人间良辰美景吧?” 小和尚温和一笑,“是啊。” 上邪:“???” 这一点都不像阿一的风格。 “小邪,我这次回来是道别的。” 上邪:“???” 小和尚隔着仙界云海指了指九州大地,“地狱已成,业障轮回,生灵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想去普度众生。” 上邪噗嗤一声笑了,搂上他的肩膀,和他勾肩搭背道:“哈哈哈,阿一别开玩笑了,我小时候也想拯救天下苍生的!” 阿一和善笑道:“后来呢?” “后来我被师尊吊打了一顿,说我异想天开。” “那你改了吗?” 上邪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阿一道:“我没有开玩笑,这次真的是来辞行的。” 上邪见他一脸认真,皱眉道:“前些日子师兄也来辞行,连你也要走了吗?” 小和尚笑着从袖中掏出一粒芥子,顷刻间又化为一条金色的小鱼,在掌心扑腾,“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日后我不在众神殿,便由他陪着你吧。” 上邪好奇地盯着那条小金鱼,谁知小鱼儿见了她格外激动,差点扑向她,鱼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不过没声音。 红衣拎起鱼尾,和小鱼儿四眼相对瞪了半天,最后对阿一道:“能吃吗?” 小鱼儿浑身一颤。 阿一笑了笑,温和地将小鱼儿从她手中解救出来,“你不会舍得吃他的。” 说着,捧着鱼儿往苍生树下的池塘走去,低声叹道:“我们回来晚了,她已经什么都忘了,终究是命数。” 小鱼儿焦急地在她掌心扑腾了两下,似乎在无声地说着什么。 阿一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没关系的,总会想起的,你好好修炼,等能够化身成人的时候再自己把故事都讲给她听。” 小鱼儿安静了,乖巧地眨了眨眼。 池塘里还泡着一头辣椒吃多了的猪,看了两眼阿一手中的鱼,连忙道:“又来新朋友了,来来来,我给你腾个地方,欢迎一起来受苦受罪!我跟你讲,那没心的杀千刀可不是东西了……” 小鱼儿跳到池塘里,朝他翻了个白眼,拿屁股对着他。 饕餮大叫道:“妈啊!这鱼是个成精的,居然还会翻白眼!!” 伐檀落到他头顶,用翅膀拍他的猪脑袋,“白痴,你自己就是个成精的玩意!” 阿一瞧了瞧池塘原本养着的一对金鱼,病恹恹的,叹息地摇了摇头,“快死了。” 上邪也走到池塘边,发愁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喂啥都不吃。” “病了。” “嗯?” “黑心病。他们名唤氓,取自民者百姓之意,是苍生的象征,若是人心皆病了,他们也就活不了了,好在……” 阿一指了指只拿屁股对着饕餮的小鱼儿,笑道:“那只能活下来。对了,这池塘太小,回头给他准备一个大点的鱼缸,他以后可能会长很大。” 上邪瞧着自家旷阔的池塘,挑眉道:“能有多大?” “天与之宽,地与之长,尚有可能。” “……” 确定不是扯淡吗? 那天,阿一走了。 上邪站在众神殿的三千玉阶上,望着素衣僧人远去,望着夕阳的余晖镀在小和尚的衣袖上…… 她明明神色淡淡,无悲无喜。 穷奇站在她身后,突然捂了捂自己的心口,心房深处蔓延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是他以前从未体会过,好像……好像是难过。 只听上邪平淡道:“我以前有一只小狐狸……” 穷奇看着她的侧颜,那双眸子很清澈,清澈得没有一丝感情。 “还有一个很疼的师兄和一个给我做饭吃的小呆瓜,然后我遇见了一个陪我长大的温柔少年……但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说我做得不够,所以他们都走了。” 穷奇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上邪正经不过片刻,忽然捂住肚子,“麻蛋的,我就知道装逼容易遭雷劈!肚子疼疼疼,茅厕茅厕!!中午吃太多了!!!” 穷奇:“……” 这个戏精! 他刚才差一点就心软了!! 上邪边跑边吼道:“那个,一会儿给我送点厕纸来!” 穷奇:“……” 好想掐死她怎么办? 他望着某人仓皇跑向茅厕的背影,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其实她很难过吧,只是自己已经感觉不到了。 …… “上邪。” 红衣舒舒服服地从茅厕一出来,就见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站在茅厕外,他什么时候进得众神殿?又怎么跑到后院来了? 一只鹦鹉飞了过来,好奇地瞧着他们两个,将嘴里的掉的厕纸扔到上邪脚下,吱吱喳喳道:“你拉完了吗?怎么出来的?穷奇不是说让我给你送厕纸吗?” 上邪:“……” 她不要面子的吗?!! 鹦鹉略带鄙夷地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眼,“你不会……” “没有!茅厕里的纸够,不然等你来送纸,我还出得来嘛?” 顾轻:“……” 上邪一脸尴尬地偷瞄了两眼顾轻,道:“那个啥,咱两换个地方说话行吗?” 为什么一定要站在茅厕门口? 顾轻倒有些奇怪,今日上邪对他似乎没有往日的敌意,他微微颔首,陪她往苍生树的方向走。 路上,他犹豫良久,终究一脸别扭道:“我已经和仙尊说了,我不会成亲,这个你收下。” 上邪:“???” 她接过顾轻递来的东西,瞬间爆了粗口,“卧槽,顾轻你也太抠门了吧,送东西就送一颗红豆?你就不能拿天材地宝砸死我吗?” 顾轻愣愣地看着她,察觉她不像是在做戏,“你……怎么……” 她的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很多事情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仙界最不温不火的两个人,一个调皮捣蛋,一个高冷清贵,相差甚远,如天地之隔。 顾轻眉头一拧,伸出两指轻点上邪的额间,施法探入她的神识之中,厉声道:“你的记忆……” 一掌袭来,沈遗风夺过上邪的时候,直接敲晕了她,怒目看向顾轻,“你想干什么?” 鹦鹉在空中乱飞,标准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扑扇着翅膀欢呼道:“打起来,打起来!!兄弟姐妹们快来看,打起来了,神仙打架啊!嘎……” 一袭墨绿色的烟影现身,掐住伐檀的脖子,让她噤了声。 穷奇拍了拍她的脑袋,倚栏栏杆百无聊赖道:“闭嘴,好好看戏。” 另一边的顾轻挥手挡住沈遗风的掌风,皱眉盯着他将上邪抱在怀里,道:“我并不无恶意,她神识之中有两道记忆封印……” 以上邪的修为,这世上能偷袭她,篡改她记忆的人几乎是没有人能够做到。 顾轻看向沈遗风,当即想明白了,语气不善道:“是你。” “是又如何?顾仙君是否管得太多了!” 顾轻站在原地冷冷未言,他方才探入上邪神识时,察觉到有人封印了她在凡间的记忆,而另一道封印似乎封印的是她儿时的记忆,他隐约中在那记忆深处看到了一个长得和南柏舟很像的男孩儿。 “你是神尊,又是她的师傅,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遗风冷笑道:“为什么?你知道她在凡间经历过什么吗?” 顾轻拧眉,他问过上邪,可那人始终不愿意说。 “若不是因为你,她何至于坠入凡间历劫?何至于在凡间被你轻贱?原祈十年,她知道你回了国都,为了赶去见你,被越不臣抓住折磨,扔入了死生之海!不然你以为她的命星为何会陨落?因为她被穷奇剜了心!你现在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具没有心的行尸走肉,她早就已经死了!!” 伐檀突然从穷奇手中挣脱,围着顾轻飞了起来,兴奋道:“我想起来了,你叫顾轻,不就是上邪死的时候一直唤的人吗?” 白衣身影一晃,手不由地握紧腰间系的连理铃,哽咽道:“她……死……的时候?” 那连理铃没了铃铛心,早就不会再发声了。 伐檀:“对啊,她死的时候掌心紧紧攥着一枚红豆,念着你的名字,还说了一句诗,什么来着……人生到……到处知何似??” 顾轻哑声开口,“应似飞鸿踏雪泥。” 伐檀:“对对对,就是这个!” 沈遗风闻言握紧的拳头咯吱作响,寒声道:“顾轻,天道试炼第三轮你为何交了白卷,你心知肚明!天道碑上第一条戒律你都做不到,忤逆天道是要遭天罚的!!” 顾轻冷冷道:“那沈神尊呢?你这个样子不会遭天罚吗?” “与你无关!” “上邪不是你的提线木偶,你没资格决定她该记得什么或忘记什么。” “她又凭什么该记得你?你不过是她的一场劫数,渡过了便忘了,难道你要她陪一起万劫不复吗?你算什么东西,忘了你,她依旧是九重天最尊贵的神君!” 顾轻一怔。 是啊,从一开始,到底是谁如华辰,谁如尘垢,又究竟是谁配不上谁?是谁亵渎了谁? 沈遗风横抱起上邪,背对着僵硬立在原地的顾轻,“别再来打扰她了,本尊会管好自己的徒弟,今后她不会再见你,你也不必再见她。” 顾轻闭上双眼,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忘了啊,忘了也好。 人间相遇的那十年,你若忘了,是否能少恨我一点? 可你若是忘了,你我之间是否就再无瓜葛? …… 时如逝水,一晃几年的光阴过去了。 仙界一派祥和,十万仙山的仙家难得过了几年风平浪静的日子,主要是上邪消停了,唔,这离不开沈神尊的功劳,整日管着那混世魔王,连殿门都不让出。 再说天帝,除了对人间的凡人苛刻了一些,也算是勤政有作为,没再整什么幺蛾子。 还有新任戊戌太上,以前没看出来清冷的顾仙君也是个一门心思扑在政务上的人,夙兴夜寐的,整日忙碌得很! 至于鬼帝,忙着迎娶叶安禅呢,婚事准备得极其盛大,奢华铺张,绝对是四海八荒第一,这两天喜帖刚发到众仙家手里。 上邪的那份喜帖,北冥是亲自送去的,不然那小气又鸡贼的人定然埋怨他。 北冥走进众神殿的后院时,老远就看见红衣坐在苍生树上发呆,她怀里没有了那只小狐狸,也没有了师兄和小和尚站在树下陪她说笑,孤零零一个人远眺着云海潮起潮落,俯视着人间山河,似乎很久之前就这样了。 那人的神情很平淡,没有悲伤,也没有难过,目光呆呆的…… 苍生树的叶子快掉光了,树下池塘中两只叫氓的金鱼越来越病恹恹的。 北冥忽然有些担心,下一次他再来众神殿,会不会连那个红衣小公子也不见了? “上邪。” 小公子回眸看他,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素来冷漠的鬼帝大人不禁有些心疼,冰山脸上努力挤出一抹笑,像哄孩子一般道:“如果觉得无聊,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她眼神懵懵懂懂,“出去走走?” “对,你有什么想见的人吗?” 小公子挠头想了想。 戊戌宫春来秋去,梨花开了又落。 宫中子弟们皆穿着纹饰相同的宫服,分立在路两侧,恭敬地躬身行礼,戊戌宫中永远这般古板,规矩森严,带着些许不近人情的味道。 顾轻一袭银白色锦绣的朝服走在出宫的路上,和身后的弟子交代了几件繁琐的要务,急着赶往九霄云殿议政。 因为步伐匆忙,余光只依稀瞥见一抹红衣,猛地他脚步一顿。 一阵熟悉的声音响起,银铃般悦耳,掺着欣喜。 “顾轻,顾轻,我在这儿,你抬头看看我啊!” 红衣如火的小公子坐在梨花树上,墨发随意搭在肩上,恣意地摇着腿,斜头看着他,那模样宛如初见…… 白衣立在梨花树下抬眸望向她,早已看呆了,温柔笑道:“你来了。” 我等你很久了。 我知道,就算有一天你什么都忘了,哪怕把我都忘了,但你还是会偷偷溜进戊戌宫,嚣张地坐在那棵梨花树上…… 一切都将轮回,一切宛如初见。 他的小公子坐在树上笑看着他—— 你有什么想见的人吗? 有啊,我有一个见了就会欢喜的人。 娶妻 上九,亢龙有悔。 上邪低眉看了看卦象,收起铜板,朝正站在池塘边喂鱼的青衣姑娘,喊道:“安禅你快看,我把阿奇变成了小奶狼!” 北冥静立在一旁,糟心地揉了揉眉心,就见自己的未婚妻屁颠屁颠跑到上邪身边,一惊一乍道:“咦,真的,不过这小狼长得真奇怪!” “有吗?” “眼圈黑黑的,鼻子大大的。” “我特意变的,你不觉得很别致吗?” “嗯,有点像狗。” “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我按照狼的模样变的。” 北冥嘴角抽了抽,看着穷奇在上邪怀里龇牙咧嘴地扑腾,终于忍不住道:“那就是狗。” 上邪:“……” 不拆台,他们还是好基友! 穷奇扑腾的小腿一顿,转眼就要张嘴咬她,暴躁道:“上邪,把老子变回来!” 红衣无辜地撇了撇嘴,“你答应今天陪我玩一天的。” “我哪天没陪你玩?” “可我想要一只狗。” “……” 特么的,他是堂堂上古魔兽,毁天灭地的穷奇,难道还比不上一只狗吗? 北冥无奈地掐了掐眉心,满脸一言难尽。 说起来他和安禅如今暂居众神殿,只因两人的大婚将近,安禅为了嫁他也受了剔除仙骨之刑。 众仙家至今都记得那日行完刑后,北冥抱着浑身是血的小姑娘走下天道台,那阴森冰冷的目光恨不得将他们当场都凌迟了。 好在有上邪在,叶安禅捡回一条命,只不过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凡人。 地府阴气重,不宜于养伤,北冥便将叶安禅安置在了众神殿,自己也臭不要脸地一道住了进去。 那小肚鸡肠的神君大人看在安禅的面子上,才没和他计较,事后北冥总算知道她不计较的原因—— 后院里,两个没心没肺的傻子追着一只狗满院里跑,兴高采烈,大呼小叫的,这两人一个没了心,一个没了情魄,十分的默契相投,总喜欢做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 “天啊!上邪,我不就几年没回众神殿吗?你这是养了一群什么?” 施仇跨进后院时,被满院上蹿下跳的家禽惊得眼皮直跳。 红衣追狗的脚步一顿,闻声回头,立马抄起块砖头扔向他,恶狠狠道:“你还知道回来?” 施仇侧身一躲,心虚道:“我不是去找五哥了吗?” 上邪愣了愣,迷茫道:“五哥?” 北冥靠过来,适时在她耳畔低语道:“你放心,容五已死,魂魄被我镇压在地狱深处,他找不到的。” 上邪的眼神一瞬迷茫,一瞬清明,敲了敲微疼的脑袋,皱眉道:“容五?” 北冥瞧她脸色不对,拍了拍她的肩膀,叹息一声,“年纪轻轻的,少酗酒,省了把脑子喝坏掉。” “……” 上邪:“我没有!” 某只在池塘边装死的猪忽然蹬腿起身,“放屁!你昨晚喝了足足十坛!!” 上邪:“……” 这一天天的哪来儿这么多拆台的! 施仇没注意到两人的对话,此刻正在和窗台上的一只鹦鹉对骂,“滚滚滚,窗台是老子晒太阳睡觉的地方,谁许你鸠占鹊巢了?” 伐檀扑扇着翅膀,昂首挺胸,不甘示弱道:“呸,写你名字了吗?谁能证明是你的地盘?老娘想在哪儿就在哪儿,你管得着?” “卧槽,你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泼妇?” “你个骚狐狸,敢骂老娘是泼妇!!” 突然间红衣大吼了一声,“等等!” 她揉着头,一脸便秘的表情,疑惑地看着众人,“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忘了点什么事情?” 后院安静了一瞬,仅仅是一瞬,之后…… 施仇:“关老子屁事!” 伐檀:“关老娘屁事!” 说完,两人继续掐腰喷吐沫,唇枪舌剑地吵了起来。 上邪:“……” 她这人品是都喂了狗吗? 北冥挑眉道:“你忘记容五是谁了?” “怎么可能?我当然记得,记得我遇见容五之后被御皇十二翼追杀,然后跌下山崖……之后呢??” 为什么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上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流落到原祈国都,然后……后……呃,没有然后了。 她看向变成狗后正优雅舔毛的穷奇,困惑挠头道:“我是怎么掉进死生之海的?” 穷奇转了个身,将屁股对着她,冷哼哼道:“喝大了!脚一滑栽进去的!!” 上邪:“……” 她觉得她的人生是个传奇! …… “鬼帝娶妻,生灵避让。” 北冥让叶安禅住进众神殿是有预谋的,叶氏仙门已经覆灭,冷岳峰如今是一片废墟,故而叶安禅是从众神殿出嫁的,三界头一例,风光无限。 上邪以长兄的身份亲自送亲,她特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一袭金丝锦绣的红衣,玉冠挽发,坐在骏马之上,衣袂随风飘拂。 她本就生得雄雌莫辩,男装更是公子无双、翩翩绝世,一路上旁观迎亲队伍的女仙家皆是羞红了脸。 “我瞧着,若是哪一日谁嫁了小公子,也是人间一大美事!” “可惜小公子历劫归来后,性子就冷了,也不时常见她笑。” “唉唉唉,快看,笑了笑了!” 红衣于仙驹上回眸,弯眉喜道:“顾轻。” 来人策马跟上她,与之齐头并进,明明神色淡淡的,声音却温柔极了,“嗯。我向天帝请旨,与你一同送亲。” “好啊!” 上邪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满眼都是欢喜,“顾轻你穿红衣真好看!” 好歹是送亲,他特意换了件简单的红衣,衣袖上的金丝纹绣倒是和上邪身上的很像,这两人瞧着倒像是一对璧人。 那人宠溺道:“比不上你。” 送亲队伍是要入冥府的,路上必经过凡间,上邪这辈子第一次送亲,觉得新奇,原本和顾轻有说有笑的,谁知半路上竟然遇见拦路的。 她看到挡在路中间的元城,脸瞬间就垮了。 青衣公子一脸颓态,眼睛紧紧盯着花轿,哑声道:“我想见安禅。” 见个毛线? 上邪当即就怒了,谁知安禅竟从蹦蹦跳跳地从花轿中出来,高兴道:“阿城。” 队伍里充当媒婆的月老急忙要把人拦住,“哎呦呦,哪儿新娘子自己从轿子里跑出来的?” “不要紧,那我小师弟”,安禅掀了盖头,避开月老跑上前,笑道:“阿城,我昨日去寻你,你不在,过两日便是你生辰了,我嫁入冥府便不能再回仙界,所以这生辰礼……” 元城见到那凤冠霞帔、美得艳丽的女子,惊艳地一愣,可转瞬眉间闪过阴霾,暗哑道:“你当真愿意嫁他?” 安禅傻傻地看着他,温和笑道:“当然愿意,我答应他的。” 这是救元城的承诺。 “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 安禅不解地挠了挠头,懵懂道:“我已经忘记喜欢是什么感觉了。” 元城愣住了。 “可是我……我……” 他不记得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只记得安禅临走时将一串檀木珠塞到他手里,说是生辰礼。 再次启程后,月老摇了摇头,捋着胡须道:“老夫有点看不懂了,这元城小仙君到底想怎样呢?” 上邪从乾坤袖中掏出一壶酒,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地喝了起来,“男人嘛,哪个不想功成名就、平步青云?可到那时候再说喜欢又有什么用?” 月老叹息道:“所以啊,终究是喜欢!” “是他活该,仗着安禅喜欢他而已,有恃无恐惯了,现在傻眼了吧!哼!!回头找机会,暴揍他一顿!!!” 月老眯着眼看她,“你已经揍过了,上次在九霄云殿……” “嗯?那次是用鞭子抽,不一样的,揍才过瘾!” 月老:“……” 现在的年轻人不仅歪理多,还暴力! 顾轻瞧她气愤的样子,忽然淡淡开口:“我不想。” 上邪:“???” 然后顾轻策马前行,留下某人在原地一脸懵逼,不想什么? 等送亲队伍到地府门口时,喝了一路酒的上邪已经醉得东倒西歪,顾轻挥臂拦住她的腰,将人抱到自己的马背上,小心翼翼护着。 某只醉鬼不安分地吼道:“别啊,我也要进地府,我要看拜堂成亲!我要闹洞房!!” 北冥带领百鬼出来迎亲,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你咋不上天呢?自己身上缺什么玩意,自己不知道吗?地府死气重,你想早死早超生吗?” 顾轻已经发现,越接近地府上邪脸色越白,他将人揽入怀中才察觉其身子冷得像块冰一样,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撒手,把人牢牢圈在怀里,面露担忧。 上邪喝多了,才不管他说什么,又哭又闹,死活不走。 可这话旁人听了就不是这么个滋味了! 身上缺东西?缺啥? 送亲和迎亲队伍中的仙仙鬼鬼皆往某人的裤/裆看去,原来是不能人道啊! 醉醺醺的上邪:“???” 他们的眼神有点奇怪!还略带猥琐!! 顾轻一言不发,搂着人骑着仙驹就往回走,他们本就是负责送亲的,送完亲也可以回去向天帝复命了。 北冥以秘术传音给顾轻,嘱咐道:“回去路上给她渡口阳气。” 顾轻暗暗点头,目露感谢。 迎亲的百鬼中崔判官姗姗来迟,鬼帝为了娶亲,政务的事尥蹶子不干了,都交给了他这倒霉的判官,差点误了迎亲的吉时。 孟婆阿奶挤在一众鬼魂中,抓住刚走来的孙子,激动道:“钰儿,我刚才看到一个红衣小公子,长得很像越人。” 崔钰一愣,往送亲的队伍里看了看,一无所获,“阿奶,你看错了吧,越人是个姑娘家,怎会是位公子?” 另一边黑白无常亦在议论。 范无救一脸诧异道:“你不觉得,方才那位清冷的仙君长得很像顾公子吗?” 谢必安则是皱眉盯着顾轻远去的背影,“可他好像没看见我们,眼里全是怀中的人。” 范无救挠了挠头,似乎在苦思什么,“那位红衣公子也有些面熟。” 谢必安点点头,“眼睛有些像越人姑娘。” 范无救一拍手,像是想起来了,“哦,那个脸毁了的小丫头,你一说是有些像。” 谁会想到那毁了容、卑贱可怜的小丫头,会是九重天上最尊贵的神君呢? 一阵敲锣声打断了四人的私语。 “鬼帝娶妻,生灵避让……” 离心 回仙界的路上,顾轻一骑绝尘跑在最前头,将送亲的队伍远远甩在身后。 上邪也感觉出身后的人很暖和,一个劲地往他怀里蹭。 顾轻一直揽着她的腰,生怕某个醉鬼一不小心摔下去,叹道:“你再蹭下去,我会忍不住干坏事的。” 心爱之人在怀中,便是圣人也会忍不住心猿意马。 上邪闻言回眸看他,眼睛里尽是醉朦朦的水气,也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兴奋拍手道:“好啊好啊,我们一起干坏事!!” 偷鸡摸狗她最在行了! 顾轻被她那二百五的模样逗笑了,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目光暗了暗,宠溺道:“这可是你说的。” 上邪:“嗯???” 顾轻清冷的脸庞在瞳孔中放大,他身上素来就有的梨花香迎面扑来,咬上她的唇,攻城破寨,长驱直入,偏偏又吻得极其温柔,给人一种溺水中抱住救赎的感觉。 紧接着,一个天翻地覆,两人从马背上滚落到草地中,上邪醉醺醺被白衣压在地上亲吻,只觉得随着顾轻渡气过来,身上好像暖和了不少,双手便攀上白衣的脖子,更欢喜地和他唇齿相交。 一旁的仙驹也是成精的,给了两个死断袖一个鄙夷的眼神,然后马尾拍了拍屁股,尥蹶子到一边啃草去了。 这年头神仙都喜欢搞基!! 半晌过后,顾轻低笑了一声,离开了她被吻得嫣红的唇角,吻了吻她的鼻间,声音蛊惑道:“贪吃!” 忽然轰隆一声,苍穹之中电闪雷鸣,漆黑的阴云盘旋在两人头顶,雷霆的金光凌厉耀眼,慢慢向两人逼近。 顾轻看了一眼,低眉瞧着怀中目光迷离的人,温柔道:“你说,我若是因为亲了你,被天道劈死可怎么办?” 喝多了的上邪脑子本就懵,刚才被劈头盖脸地吻了一通,脑子更懵了,满眼的无辜茫然,“嗯?” 顾轻低头,极轻极浅地吻了吻她的唇角,虔诚如信徒道:“你是我的神明,因你而死,我甘之如饴。” 上邪躺在地上瞧着脑瓜顶上越来越嚣张的雷云,在内心深处朝它竖了个中指,“没事,那我亲你。” 下一刻,一张柔软的唇覆上他的,胡亲乱吻,毫无章法。 顾轻一愣,偏偏越是这样的吻越让他难以招架,轻轻弯了下嘴角,目光专注地看着身下人,手臂更紧地搂住她的腰身,温柔缱绻地回吻。 天空的雷霆突然卡壳了!!! 这算不算亵神?到底该劈谁?? 吻到最后,顾轻发现身下人突然没了反应,竟是睡着了。 论没心没肺,四海八荒上邪绝对是第一! 他急忙将人横抱起,省了在草地里着凉,抬头看了眼天,空中的雷霆早已消散,估计天雷都被上邪搞蒙了。 顾轻有些哭笑不得,低眉盯着怀中睡颜安稳的人,贪恋地吻了吻她的额角,“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 九霄云殿外,一众下朝的仙家还徘徊在殿门口,久久未走,小声议论着。 “你说小公子也真是固执!” “是啊,不就是攻打北荒嘛,以她的修为,随随便便就能踏平北荒的魔兽,不打就算了怎么还护着?”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向来护着那些畜生!” “自己是人是兽都拎不清吗?这样的人真不知她为何成神?” 顾轻负手静立,皱眉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大殿中。 华止坐在金椅之上俯视殿下的人,明明笑得如沐春风,可眼神凉薄极了,“阿邪,你要我说你什么好?第几次了?为什么总要忤逆我的旨意?” 红衣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顶撞道:“你继位之前答应过我,世无杀戮,兼爱众生。” 如今占领北荒的魔兽是白虎一族,雄踞一方,有不少追随者,说起来这窝白虎和上邪渊源颇深,她好心救过他们,可在凡间时白一将她逼下山崖,一窝白虎里只有小十九有良心,便是冲着小十九的面子,她也不能一举荡平北荒。 “那群畜生算什么众生?难道你到现在还觉得人和魔兽是能共存的?” 上邪争辩道:“为何不能?天地之初,孕育山河生灵,人与魔兽本就是共生的。” 华止低笑了两声,轻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异想天开!” 上邪顿了顿,衣袖中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最后平静道:“阿止,你还记得第一次踏入众神殿的情景吗?” 华止脸上难得闪过一抹暖色,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中流露出怀念,淡淡道:“记得,那时你牵着我的手,因为腿短,蹦跶了半天都没跨过门槛,最后还是我抱你进去的。” “知道我们和那时的区别在哪儿吗?” 华止一副上位者的姿态,轻笑道:“地位更高,尊荣更盛,修为更强。” “不对。” 他一手支额,漫不经心道:“哦,哪里不对?” “我们都长大了,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相信那些异想天开、遥不可及的梦,不会再全心全意信任彼此。” “阿邪,你觉得诸天仙家会赞同你这种可笑的想法吗?鬼帝昨日上奏说人间的恶魂太多,地府已经关不下,让本帝想办法”,华止像是十分苦恼地揉了揉头,“你说,本帝到底该怎么办呢?众生皆是该罚的,人尚且禽兽不如,更何况一群畜生。有时本帝甚至希望一把火烧了人间……” 上邪皱眉盯着他,未言。 华止亦是看向她,嘲讽笑道:“阿邪,你为什么不外面听听,那些仙家都是怎么议论你的?你为什么不去人间听听,天下人是怎么说你的?” 上邪当即道:“嚣张跋扈,狂妄自大,野心勃勃,是非不分。” 华止挑了挑眉,“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始终不肯听话呢?” “我若是听了话,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他们贪,要权要利要声名;他们妒,恨不得我今日就从神坛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他们口口声声要求仁义公道,却也干着欺压生灵、滥杀无辜的勾当!可是阿止……你今日所作所为与你昔日厌恶的人有什么不同!” “你放肆!” 书案上的茶杯啪的一声砸在殿下,碎得四分五裂,一块飞溅的碎瓷片划伤了她的左脸,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 “上邪,是你活在梦里从未醒过,根本不知道这世道有多肮脏,人心有多阴暗,他们想要你死知道吗?每天有多少奏本参到本帝面前,明里暗里所有人都在推波助澜!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凭你什么张嘴闭嘴就是道义,他们要你这个异类死!!这世上本就没有公道,谁站在权力的巅峰,谁口中说的就是公道!!!若非今日坐在帝位上的人是我,你以为你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那你希望我怎样?和他们一样,好好听你的话,整日装聋作哑,日子久了也和他们一样端着神仙的架子,高兴时随手救救众生,不高兴时就像踩死蝼蚁一样碾死他们吗?” 华止站起身,冷冷俯视她,“你若是和他们不一样,难道还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吗?为什么当年众神会陨落?你以为只是老天帝一个人的功劳?诸天仙家都有份,甚至连众神拼尽全力救下的凡人,都在背后捅刀子,这就是人心。” 当年大战时人间流传的一个谣言,食神明之血肉可得永生,甚至可以一朝封神。 ——天地就是一座铜炉,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铜炉中相互撕咬争斗。 红衣走出九霄云殿时,华止看着她决然的背影,最后冷冷道了句: “上邪,诸天仙家要的不是对错,不是是非,不是善恶,他们要的是高高在上的地位,是永远无法有人敢挑战的权威,而你在挑战权威。” 她想改变这世道,就注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老仙侍缓缓走了进来,给帝位上的人重新奉了一杯茶,苍老的声音平和而稳重,“小公子尚年轻,帝君多担待些。” 华止坐在金椅上,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她自小就这样……” 他少年时陪某个短腿的奶娃娃一起去戊戌宫听学,小上邪就总喜欢顶撞老仙尊。 “先生,你总说世上有过多少圣人贤者,留下过怎样的传世之作,可你见他们真的拯救了苍生吗?” 奶娃娃不服气地站到了书桌上,硬要与老仙尊平视,结果还是差了一大截。 长梧子怒道:“休得胡言,先贤圣人的大智岂是你能明白的?” 当天小上邪被老仙尊赏了一顿戒尺,说她罔顾先贤典籍,罚到藏书阁抄书一年。 一年后,终于从藏书阁出来的小上邪又到戊戌宫听学,再度站到了书桌上,掐腰豪迈道:“先生,我要拯救苍生!” 老仙尊看着小娃娃那义薄云天的样子,忽然觉得孺子可教,他欣慰地点了点头,却听小娃娃道: “因为我不想像你一样只说不做,或者说一套做一套!” 老仙尊当场脸就黑了。 华止想,上邪这人栽了那么多跟头,为什么就不知道改呢? 一袭青衫缓步走了殿,腰间系着一串檀木珠,文质彬彬道:“帝君,臣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华止饶有兴致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元城,“说。” “小公子手中握有可以撼天动地的法宝,她今日能助您登位,若哪一日有了反心……” “那是你不了解她,她宁愿逍遥自在地在烂泥坑里待着,也不会愿受这至尊之位的拖累……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很对,她手中握的法宝太多了……” 元城未再多言,只是浅笑望着金椅上的人。 “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华止笑了笑说到,可老仙侍却从那抹笑容中看到了彻骨的凉薄,不由一怔。 …… 走出大殿后。 老仙侍看到元城正负手立在栏杆边看浮云舒卷,不禁问了句,“仙君不是一直与小公子交好吗?” 元城回头,扯了扯嘴角,“是啊,可是她却帮北冥从我身边带走了安禅。” 老仙侍拧眉未言。 “我开玩笑的,您不必这般看着我,即便我不说,帝君也早晚会想到这一层,众神殿掌握天道的秘密,操控世间所有生灵的命数和生死,不仅我感兴趣,天帝感兴趣,这诸天的仙家哪个不想插一手?” 说着,元城摸了摸系在腰间的檀木珠,然后阔步离开。 老仙侍摇了摇头,“小公子救了一头恶狼啊。” 设局 众神殿。 北冥走到殿门口时,又重新退了出去抬头看了看匾额,是众神殿啊!这一片狼藉是怎么回事? 上邪正在指挥一群“家禽”帮她收拾打破的东西,回眸看了看北冥,“怎么了?” 他走进殿,拧眉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上邪糟心地揉了揉眉心,“阿狸知道我让你把容五的魂魄镇在地狱的事,这不,刚才怒火冲天地找我打了一架。” 北冥闻言眉头皱得更深,“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地府羁押的恶魂太多,昨夜动乱,跑出去不少,容五趁乱躲入了轮回道,现在已经转世投胎了。” “阿狸是怎么知道的?” “元城搞的鬼,他最近一直在抓我的把柄,就连昨夜恶魂闹事也是他在背后筹划,如今正率领众仙在九霄云殿参我。”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阵无语。 北冥又道:“好像参你的也不少,众仙家已经知道你手中握的法宝是祸世伞,还有人将你修习禁术的事情抖了出来……” 上邪闻言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无所谓地道了句,“早晚的事。” 这些事原本都是华止在压着,如今抖到明面上只能说有人按耐不住了。 转眼,就有仙侍来宣旨,说天帝急召小神君去九霄云殿议政,让北冥一道同去。 两人一进九霄云殿,满殿吵得不可开交的仙家立即噤了声,这种菜市场干架式的议政上邪是最不愿意参与的,安静了不到片刻,就有一众仙家站出来参北冥玩忽职守之罪,元城只是站在一旁浅笑看着他。 上邪懵逼地瞧着满殿的鬼哭狼嚎,心道:北冥这人缘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心里刚吐槽完,就见苍云峰风松道人出列,领头道:“帝君,鬼界的事尚小,但小公子私藏祸世伞这等邪佞之物,扰乱三界秩序,这可是大事!” 终究还是她人品更差一些!!! 上邪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私藏?本神君天天大摇大摆地拿着,你们眼瞎认不出怪我喽?还有扰乱三界秩序,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扰乱三界秩序了?” 瑞鹤仙阴阳怪气道:“大家快看看,祸世伞此等邪物果然是迷惑心智,看看小公子一身邪气,想必是深受其害啊!” 有仙家帮腔道:“是啊,这东西留不得,小公子还是早早交出来为妙!” 上邪冷笑了一声,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长梧子位列众仙之首,此时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冷哼道:“她哪里是深受其害,老夫看分明是乐在其中,身为神君,却修习十万烈火此等禁/术,正邪不分,是非不明,妄生为人!” 上邪平生最恨有人用这种自命清高的语气骂她,怼道:“呵呵,老仙尊给我扣了好高的一顶帽子,即便我修习了禁/术,我是用它害了人,还是屠了谁的满门,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仗着年岁比我大,还是脸上褶子比我多?我若是伤天害理了,你骂我尚可,但你如今凭什么?凭自己满嘴喷粪吗?” “竖子,你……” 老仙尊一手捂住气得生疼的心口,他和上邪不对头这么多年,就从没吵赢过,偏偏每次都自取其辱,也不知道一把年纪图啥。 风松道人急忙撑住场面,朗声道:“无论如何,你手握邪物,修习禁/术,这是事实!” “邪物?我力战千军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手里拿的是邪物?我火烧魔将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修的是禁/术?” 众仙家闭嘴了。 有人尴尬地咳了两声,没底气地嚷嚷道:“此一时彼一时。” 上邪的眼神瞬间冷了,“呵,此一时彼一时?那我彼时想救你们,今日想杀你们呢!” 说着,红衣周身的杀意四盛,一股无形的威压席卷了整座大殿,众仙家被那股彻寒的杀气冻得一哆嗦,神情大骇。 “不值得生气”,一只手落到她肩膀上,声音温柔熟悉。 上邪回眸一看,竟是一身银甲浴血归来的顾轻。 只见他单膝跪地,奉上兵符,说道:“启禀天帝,臣奉命绞杀北荒魔兽,大败而归,甘愿领罚。” 华止一手敲着书案,低眉瞧着殿下人,目露危险,漫不经心道:“哦,北荒魔兽如此凶残,连太上都无计可施?” 有仙侍上前收回兵符,顾轻清冷起身,淡淡道:“世间生灵自有其生存之道,天帝若是要强行绞杀,也是有违天道。” 上邪眉头一拧,华止竟然瞒着她发兵北荒。 华止冷冷扯了扯嘴角,“天道?小公子怎么看?” 上邪直言道:“陛下还会在乎我的看法吗?你问过,我说过,既然不听不信,又何必再问?” 风松道人终于逮着个机会,义愤填膺地大喝道:“放肆,你怎么敢如此和天帝说话?这是你身为臣下的态度吗?” 瑞鹤仙:“哼,我看小公子便是仗着天帝仁厚,才敢如此为所欲为!” 顾轻淡淡看向瑞鹤仙,“她如何为所欲为了?” 白衣银甲明明没做什么,整座大殿寒气又重了三分,这态度再明显不过了。 风松道人离顾轻站得最近,脚生生被冻在地面上,咬牙道:“不管怎么样,天罚鞭和祸世伞,小公子总要交出来一个。” 上邪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我看你们是两个都想要吧!” 她环顾大殿中的众仙家,瞧着这众生百态,不由心寒,朗声道:“魂器认主,诸位这么想要,我便是给了你们,你们用得了吗?” 众所周知,结契后的法宝确实不能再供旁人驱使,但契主死了就不一定了。 风松道人盯着她,目光一厉,只听红衣嗤笑道:“怎么?风松道人这就忍不住了,想杀人夺宝吗?” “你休要胡言,老夫只是希望小公子能深明大义些,自行交出,也不会弄得一个尴尬的下场!” 说完,他握紧了自己的法器。 “我若是不交,诸位又当如何?硬抢吗?可真会给自己长脸,你们有这个能耐吗?” 说着,她周身红光大现,墨发横飞,神力波动险些将临近的仙家掀飞,怒然道:“若是本神君不愿,四海八荒谁奈我何!” 整座九霄云殿抖了一抖,帝位之上的华止眸子一眯,抛出千秋扇打掉了风松道人手中的法器,实则是保住他们一条命,发话道:“够了,谁若在九霄云殿动武,以弑君罪论处,今日就到这里,都散了吧!” 他设下这局本就是为了试探上邪的态度,果然与他所想的如出一辙,指望她乖乖听话做枚棋子是不行了,这世间哪里有如此狂妄的棋子? 好在这人还有软肋。 与此同时,老仙侍奉命去下界领回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面容倒是白净清秀,眼睛也极为灵动,一直四处乱瞟,于是瞟着瞟着就看见一座黄金雕花的殿门,恰逢此时轰然间殿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好多神仙,各个气势威严,走路带风。 他急忙随老仙侍站到一旁,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偷瞄了两眼,心道:神仙怎么凡间的官老爷们一样?一个个鼻孔朝天的样子,还大腹便便的,丑极了。 直到看到殿门中最后走出的一袭红衣,他实打实的愣住了。 少年郎觉得,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比人间山河,乃至所有的良辰美景,加起来都好看。 ——若水清,若冰寒,高冷不可侵犯,偏又美得似跌入人间的烟火,倾国祸世。 “你在看什么?” 华止笑着从殿中走出,瞧着台阶上失神伫立的少年,又看了看已经走远的上邪。 老仙侍:“还不快跪下,这是天帝。” 少年郎赶紧下跪叩首,说些他在凡间混迹时常说的吉祥话。 华止饶有兴致道:“在仙界敢盯着小公子这般看的,你是第一个。” 少年郎一愣,又偷瞄了眼上邪离开的方向,喃喃道:“小公子?” “对,那是我仙界的神君,众神殿的祭司,真正的神明。” 少年郎目光中满是崇拜,“神明?” “自然,说说你为何盯着她看?本帝该叫你什么,小乞丐还是……容五?” 少年不解道:“容五?” “哦,本帝忘了,你入了轮回,什么都不记得了,容五是你前世的名字。” 收徒 茶仙馆里,一群闲来无事的仙家正聊得热火朝天。 “唉,你们瞧见了吗?近来几日跪在众神殿前不走的那是谁啊?” “他啊,天帝新册封的小仙君,听说原本是个凡间贱籍,不知怎么入了天帝的眼,一朝得道,鸡犬升天啊!” “那怎么跑到众神殿前跪着去了?” “啧,天帝待那小仙君极好,本下恩旨让他在十万仙山里挑个师傅,拜师修道,谁知那小子非要拜小公子为师,估计是想攀众神殿的门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小公子的性子可不好琢磨,她若是不喜,旁人便是跪死,也不会留半点情面。” 偏生那跪在众神殿前的少年郎也是个执拗的性子。 一袭帝服的华止出现在众神殿前时,身后跟了一群仙侍和仙将,那般威严庄重的排场三界之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天帝神色淡淡的,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即便将主宰苍生的权力握在手中依旧觉得索然无味。 自从继任帝位,华止已经许久未来过众神殿,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他负手而立,望着眼前的三千玉阶,在玉阶顶端是一座精美绝伦的古老宫殿,屹立在天地间足有千万年,它就像天道一样不老不死…… “还要再跪吗?” 他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突然想起当年小上邪是如何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上那高不可攀的三千玉阶的。 想来,那人待他是极好的。 少年郎目光坚毅,“跪!” 华止轻扯了下嘴角,像是轻蔑又像是无所谓,“为什么一定要拜她为师?” “没有原因,第一眼见到了便想。” 少年目光中是满满的热烈与偏执,甚至有一丝疯狂。 华止将一切尽收眼底,意味不明道:“阿邪其实心软得很,你若是能入了她的心,日后她为你赴汤蹈火、披荆斩棘都可以。” 当年他能入众神殿,不正是算准了上邪的这一点吗? 他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一袭黑衣,提醒道:“你去求求那个人,他能帮你入众神殿。” 少年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生得十分俊美的墨衣公子正站在树下担忧地瞧着他,想上前又不敢。 少年面露鄙夷道:“他吗?” 华止饶有兴致道:“怎么?你看不起他?” “不知为什么入了仙界后他总缠着我献殷勤,不过是一只狐妖罢了,连末流小仙都不算,卑贱得很!” 华止笑了笑,心道:转世投胎又如何,心黑到把魂魄都染透的人终究无药可救。 他目光含笑地仰望那座华贵的宫殿,“是啊,所以你拜小公子为师后,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从众神殿里赶出去。” 少年郎赞同地点了点头,虽然不喜,但还是站起身朝施仇走去。 …… 阿一走后,众神殿后院的菜地一直没人打理,上邪这几天心血来潮便准备种地,主要是她养了一群极为能吃的“猪”,尤其是饕餮一天不吃个几缸的粮食,哪里肯安生? 少年郎跟随着施仇进了众神殿,先被殿中壮丽奢华震惊,到了后院反倒有些不适应,怎么说呢,真是太接地气了…… 一位白衣出尘的仙君正在泥地里插秧,裤脚和衣袖都挽了起来,明明是最粗苦的农活,他做起来却如画般赏心悦目,仿佛在挥墨饮茶般姿态优雅。 那红衣的公子就不甚优雅了,整个一乡野泼妇,咋咋呼呼的,正追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爬上了苍生树,结果脚一滑,竟掉了下去,却不慌不忙叫道:“顾轻顾轻……” 白衣一闪便到了树下,拦腰抱着某人,看了看她浑身上下没事才松了口气,颇为无奈道:“我手上脏。” 红衣笑嘻嘻的,搂着他的脖子道:“没事,我又不嫌弃你。” 顾轻宠溺地摇了摇头,将人放到地上,趁其不备手指轻勾了一下她的鼻头,留下泥印,“这样呢?” 上邪愣了一下,转瞬露出一抹坏笑,骤然伸出满是泥污的双手直接揉上了他的脸,将某人摸成花猫后,急忙跑开逃命,“哈哈哈哈哈哈,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太爽了,啊哈哈哈哈……” 顾轻站在原地,摸了摸满脸泥,瞧着她乱蹦乱跳的背影,目光温柔极了。 少年郎瞧见这场景竟有些妒忌,小公子在他面前一直神色冷冷的,第一次拜师时更是一掌将他打出了众神殿,何曾会有过那般亲昵? 施仇则是脸色僵硬地盯着上邪,之前刚和她打了一架,如今为了五哥要上赶着求她,他心里极其不爽。 若非因为她,五哥何至于会被押在地狱深处这么久? 想到这里,他就憋火,恨不得再和她打一架! 上邪停下脚步,一回头就看见满眼怒火的施仇,更瞧见了躲在他身后偷瞄的少年,便已知他的来意,不由皱眉。 众神殿和苍生树四周都有结界,但这结界看上邪的心意,未得她默许的入内者必遭重创,但上邪设下的所有结界都不会伤了她的小狐狸,倒让旁人捡了个大便宜。 她还没开口,施仇便冷冰冰地生硬道:“收他为徒!” 红衣揉了揉太阳穴,一阵脑壳疼,这个白痴的阿狸!!! 少年见上邪一脸不悦的样子,赶紧摇了摇施仇的胳膊,用冷傲的眼神命令他,施仇再度开口道:“你若答应了,之前的事情我们一笔勾销,但你要好好待五……容小仙君,断不能再让他受到丝毫伤害!!” 上邪真想把脑子打开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水!!! 可惜她这辈子再怎么硬气,对上阿狸,对上捧在心尖上的人,都会妥协服软。 红衣掐了掐眉心,迎上某人固执的小眼神,僵持了半天,最后无奈道:“我答应。” 少年闻言一喜。 施仇的脸色也缓和下来,别扭道:“还有窗台是我的,我在上面晒了几百年的太阳,不许再让那只破鸟霸占!” 上邪叹了口气,“好。” “另外,你以后不许再凶我!不许再骂我没脑子!” 上邪咬了咬牙,真是她的大爷啊!! “……好好好!满意了吗?” 施仇满意了,嘚瑟地笑了笑,傲娇道:“我饿了。” 神仙是不用吃饭的,以施仇千年的道行其实也是不用的,但和贪吃的某人待久了,这一日三餐吃了千年,也习惯了。 上邪无奈地摇了摇头,“去厨房,我给你留了饭。” 终究什么都惦记着他。 红衣转而睨了眼少年,说实话这孩子长得太好了,天生一副干干净净的外表,眸子稍微蒙上点水雾就十分惹人怜爱,谁见了第一眼都会觉得纯真无邪。 但他这张脸和容五太像了,上邪实在待见不起来,冷声道:“带他也去吃点东西吧。” 施仇自然没意见,领着容五屁颠屁颠去了厨房。 顾轻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此时目光微暗地盯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为什么不告诉他原因?” “嗯?” “看得出来那少年心术不正,即便藏得再好,眼里的戾气藏不住。” 上邪摇了摇,容五如今什么都忘了,死无对证。 她说了,施仇也未必信,只会更恨她,这个心结注定梗在两人之间。 上邪叹了口气,“阿狸信他,拿他当至亲之人看待,恨不得将心都捧给他,我又能如何?心术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才十五岁而已,我都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了,慢慢教呗,引他入正途,不过……呃……我没当过师傅,不会养残了吧?” 顾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有可能。” 上邪:“……” 当师傅讲究言传身教、以身作则,但上邪这些年都干了什么? 小到偷鸡摸狗,大到单挑三界,她好像靠谱的和不靠谱的事情都做过很多——圣贤书读过,先生也照骂不误;君臣之道修过,天帝也照怼不误。 她这人,很矛盾。 知诗书,懂礼法,文韬武略她到底哪样不在行? 可她要是觉得什么错了,看不惯什么,便是搅得乾坤大乱也绝不罢休。 所以诸天仙家都在骂她,那就是个活畜生!是个混账!! 骂归骂,众仙心里又羡慕,这人活得真是……真是痛快!!! 上邪一脸为难,不得已厚着脸皮,两眼放光地盯着顾轻,希翼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养?” “……” 怎么说得好像养孩子一样?不过…… 白衣点了点头,温声道:“好。” 上邪差点扑上去抱着他亲一口,真是她的救星!! 她已经想好了,养孩子这种事情最烦人了,以后她要是没了耐心,就扔给顾轻养,尥蹶子这种事情她也常干,娴熟得很! 顾轻忽然低眉,若有所思道:“沈神尊会同意吗?” 这话着实问到了点子上,上邪一脸苦恼地挠了挠头,“估计够呛,莫名其妙多了个徒孙,也不知他喜不喜欢,好在师尊他老人家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知在忙什么,先瞒着吧!” 顾轻皱了皱眉,一本正经道:“我问的是,沈神尊会同意我和你一起养孩子吗?” “嗯???”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上邪眨了眨眼,嬉皮笑脸道:“没事,咱两同意就好。” 顾轻望着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太上骨子里也是个傲娇! 上邪见他清浅地弯了弯嘴角,傻眼了半天,一脸惊喜道:“顾轻,你笑了。” 白衣一愣,未言,转身就准备走。 戊戌宫中可还积压了一大堆公文等他处理,也不知道他每天哪里来的功夫陪某人种地。 上邪却追在他身后,不依不饶道:“顾轻你别走嘛,你再对我笑一笑!” 顾轻,顾轻……你对我笑一笑…… 习仁 养孩子是门技术活,但明显上邪就是个“粗人”,她这辈子最擅长的可能就是和顾轻撒泼犯浑,谁叫某人宠她呢? 好在便宜捡来的孩子皮实,许是怕被上邪嫌弃,少年学什么都勤奋,关键是也真聪明,基本上仙术心法之类的教一遍就会,还自觉承担起照顾师傅衣食住行的任务,无微不至,体贴周到。 简直是绝世好徒弟!! 别看上邪活了千年,那日子过得真是……随性得很,喝醉个酒可能幕天席地躺个十几年,今日走在路上头朝下摔了个狗吃屎,脑袋一晕乎可能就不起来了,直接睡在原地!! 呃,毕竟她生命力顽强,这也是为神的苦恼,天道不让她死,怎么也死不了。 故而有个人照顾她总是好的。 少年端着饭菜从厨房里出来时,就看到自家师傅正抱着酒坛,醉醺醺同一面墙道:“这位兄弟实在对不起,不小心撞到你了!伤着没有,要不我给你看看……” 然后就见某人手脚并用地糊在墙上,跟一只壁虎一样。 少年:“……” 他赶紧上前哄人,接过她手里的酒坛,温声道:“小师傅别闹了,你快来尝尝,我新做了鱼。” 上邪豪气地拍了拍墙,“兄弟,我徒弟把鱼做好了,要不我请你吃?我徒弟做饭是一绝……” 少年闻言笑了笑,将人扶到桌旁坐下,细致地把擦好的筷子塞到她手里,“我特意将鱼刺都剔除去了,小师傅吃了不会再被卡住了。” 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他摸清了上邪的喜好,那人极喜欢吃鱼,但偏又是个喝口凉水都能塞牙的人,明明是天道宠儿,运气却委实不咋地,吃个鱼都能要了她的老命。 好在小徒弟贴心。 上邪两眼昏花地夹着鱼,在盘子上乱戳,怎么也夹不上来,最后还是对面的人夹了一筷子喂到她嘴里。 她虽然醉了,但日子久了也知道少年待她好,难免有所软化,想着也许真是她看错了,这孩子其实不错,白捡了个好徒弟!!! 上邪心满意足地嚼着鱼肉,一脸享受道:“小徒弟,你还没名字吧!” 少年乖巧地摇了摇头,“没有,我是弃儿,只知道父亲好像姓容,旁人都叫我小乞丐。” 想起人间那些不堪的往事,他看似清澈的眼中闪过一抹凶戾之气,但又怕被小师傅看见,转眼消弭无踪。 上邪醉乎乎的,正值眼瞎的时候,什么都没看见,道:“那为师个你起个名字可好?” 少年笑弯了眼睛,“好啊,都听小师傅的。” “小时候师尊告诉我,有了名字就是大人了,说话要算数。可惜阿止长大了说话便不算数了,总和我吵架!!” 少年笑了笑,没说什么。 整个天界谁不知道,众神殿的小公子三天两头便和帝君大吵一架,严重的时候两人直接动了手,帝君殿几度被拆! 他也曾听人说过,小公子其实千杯不醉,除非她真的烦心到一定程度。 想来,是极为在乎天帝的。 上邪支着红透的脸蛋,拍案道:“习仁,叫习仁吧,你别学阿止,一身戾气,满心凉薄的!” 少年弯眉一笑,“好,我都听小师傅的。” 上邪点点头,又不悦地撇了撇嘴,“师傅就师傅,为何要加个小字?” 容五笑着站直了身子,默默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 上邪:“……” 尼玛的,同样是人,为毛她活了这么久只长头发不长个头,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居然都比她高!! 醉得傻啦吧唧的某人差点哭了出来,无意间瞥见踏入屋中的一袭白衣,急忙委屈地唤道:“顾轻顾轻……” 那丢人现眼模样别提多毁一世英名了,辣眼睛!! 所以说,上邪这辈子的没出息都用在顾轻身上。 白衣先是迎面闻到一股酒气,就见一袭红衣像断了线的风筝般扑向他,他不闪不躲,动作温柔地将人接住,拍着她的背,皱眉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上邪哼唧了两声就不回话了,只是埋头在他怀里,片刻后竟传出一阵鼾声。 顾轻:“……” 终究是冤家,顾仙君这辈子的束手无策都用在了上邪身上。 转瞬,他冰冷地看向容习仁,“我不是嘱咐你不要再给她喝酒了吗?” 少年低眉,沉默未言,他喜欢小师傅喝醉的样子,不会再对他有防备和疏离。 他不是傻子,看得出来上邪不喜欢他,永远不会像看顾轻那样注视他,小师傅看顾轻时眼里像有光一样,宛如一瞬亮起的星河,可换做旁人,换做他,从未有过,从未…… 他暗暗握紧拳头,却见顾轻已经将上邪横抱起,朝卧房走去。 …… 众神殿中年岁寂寞,春去秋来永远一个模样,繁华似锦中尽是冷冰冰的味道,但上邪身边突然多了个小尾巴,每日都会屁颠屁颠捧着好吃的送到她面前,朝她露出明媚干净的笑脸,少年似乎很喜欢对她笑,即便她从不回应。 关键是小徒弟会给她酿酒!那手艺也是一绝!! 上邪每次都会忍不住偷喝几坛,然后顾轻教训一顿。 “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这日好巧不巧醉得不省人事的某人又被抓了个显形,白衣一进屋把人甩到床上,直接欺身压上,紧紧扣住她的两个手腕,温怒盯着她。 上邪乾坤袖中的铜板再次蹦出来,掉到地上,她迷离中看了一眼,无奈笑道:“又是这个卦象。” 顾轻也看了一眼,却不懂这卦象的深意,徐徐道:“十万仙山的仙家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你在众神殿中私藏魔兽,天帝已经下旨,让你将他们悉数交出来。” 上邪醉中还保留着一丝清明,望向窗外正上蹿下跳、玩得不亦乐乎的一众家禽,“哦,不交。” 她近日和诸天仙家基本上闹翻了,水火不容用来形容他们已是再合适不过。 “你为什么永远不肯听话呢?” 上邪笑了一声,醉醺醺道:“所有人都希望我好好听话,可是顾轻……池塘里的两条氓鱼死了,苍生树也不剩几片叶子了,这座众神殿总有一天会走到倾覆的末路……” 我们也一样。 她可以推算出所有人的结局,包括自己的,却依旧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光阴一点一滴地将他们推向末路。 “阿止容不下我了”,她悲戚地笑了笑,“那人想要的已经不止天帝的位置,他想取代众神殿,真正掌控整个苍生,把天道握在自己一个人的手里……” “你是说众神殿中真的藏着天道的秘密?” 上邪困倦地闭上了眼,幽幽道:“众神殿下沧海沉浮,戊戌宫中日沉月升……” 这是自上古之时就在仙界流传的话,据说隐藏着天道的机密,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顾轻见她睡着了,也便不再追问,扯过被褥为她盖上,掩了掩被角,眉头深皱地走在床榻旁。 他知道上邪如今陷在死局之中,进不得,退不得,诸天仙家都在盯着她,等她犯错或是等她势弱,只要抓住一丝机会,所有人都会拼尽全力将她推入深渊。 她是天道宠儿,是人间正道。 可世人容得下吗? 翌日。 宿醉头疼的上邪是被帝君殿的老仙侍叫起来的,老人家素来平淡的脸上多了一丝凝重,“天帝急召小公子去九霄云殿。” 若是换做旁人,上邪可能会一脚将人踹出去,偏偏老仙侍和自家师祖一个辈分,只得耐下性子问道:“出了何事?” 老仙侍犹豫了片刻,缓缓道:“容小仙君杀人了。” 上邪一怔,眉头深皱。 这事还要从讨人厌的风松道人开始说起,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苍云峰上一窝子尖酸刻薄的弟子,最爱仗势欺人,尤其是容习仁这种身份卑微却入了众神殿的小仙君,旁人眼红得很! 苍云峰的弟子逮着个机会将容习仁围了起来,本打算暴揍一顿,却反被人家杀得片甲不留,不知道领头的弟子和容习仁说了什么,少年杀红了眼,直接捅了那弟子一剑,将人踹下了云端,生死不知。 九霄云殿上,红衣缓步走入时,一众仙家恨不得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剐,容习仁一身枷锁被仙将押着跪在地上,少年气得咬牙切齿,风松道人正在天帝面前悲怒交加地控诉其罪行。 呃不,是上邪的罪行。 “帝君!小公子纵徒行凶,打伤我门下弟子二十余人,又杀了我最小的爱徒,将其尸首抛下仙界,此等人神共愤之举望天帝严惩!为我徒儿偿命啊!!” 有拄着拐杖的老仙家怒瞪了上邪一眼,一副伸张正义的样子,“教不严师之过,这逆徒当诛,师傅更加逃不了罪,容小仙君如此行径也不知有没有小公子在后面指使!” “是啊,谁人不知小公子与苍云峰不和,这不是明摆报复吗?” 容习仁急红了眼,想起身反驳却被仙将死死按住,“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我小师傅何干?” “呵呵,瞧瞧这狂妄的样子真有小公子的风采!” “什么狗屁神君,便该废了她的位!” 上邪对满殿的污言秽语充耳不闻,只是走到容习仁面前,淡淡道:“我只问你一句,你杀人了吗?” 容习仁低眉,久久未言。 啪的一声,上邪狠狠一给了少年耳光,厉声道:“我教你的都忘了吗?” 容习仁看到她眼里的失望,不由慌了,“小师傅……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是他们出言羞辱你,说……说……” 他咬了咬牙,怒道:“那帮人就群衣冠禽兽,他们藏了你的画像,白日宣淫,还扬言有朝一日定要……定要……” 风松道人脸色一僵,当即大喝道:“闭嘴,我苍云峰的弟子修得清心寡欲的大道,岂容你这小儿污蔑!” “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心中清楚!” 容习仁见上邪不理睬自己,猛然发力,挣开身后的仙将,跪在她跟前,湿着眼眶道:“小师傅,我没有污蔑他们……是那些人该死,你相信我……” 上邪袖中的拳头紧握,缓缓闭上眼,不肯再看他。 即便她信又如何,杀人是事实。 她环视满殿幸灾乐祸、笑意盎然的仙家,冷冷开口,“诸位仙家想怎么罚?” 风松道人难得看到小公子肯低头,心中大快,得意道:“私相斗殴已是大罪,容小仙君又伤及仙士性命,按照天规,当于天道台上受雷鞭五百。” 上邪眉头一拧,冷笑道:“五百?这满殿仙家哪个挨了五百雷鞭,还能活着从天道台上下来?” 分明是想把人往死里整。 帝位上一直看戏的华止终于开了口,轻笑道:“神君大人若是不愿……” 那声神君大人唤得异常凉薄。 上邪仰视金椅上的人,打断道:“谁说我不愿意?我替他挨。” 岁月真是骇人得紧! 那帝服威严的君主居高临下与红衣对视,一如当年小上邪站在玉阶上朝华止伸出手,牵他入众神殿。 华止这人从青涩少年到芝兰公子,脸上始终挂着浅笑,让人看不透,永远一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样子。 ——似乎一直在算计,或者只是算计了一个人。 风松道人一脸不悦,扯着嗓门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哪有师傅替徒弟受过的道理?你这分明是包庇!” “对对对,若是杀人者皆这般逃罪,世间哪里有公道可言?” 上邪嗤鼻道:“公道?我以为打在我身上,众仙家会高兴呢!毕竟万一把我死在天道台上,岂不正随了你们的意!!” 满殿仙家脸一阵青一阵白。 华止惬意地支着下巴,笑眯眯道:“那便再加一倍,一千雷鞭,若是小神君侥幸不死,便饶了你徒弟。” 上邪淡淡看向他,无力地弯了弯嘴角,“如你所愿。” 叛离 天道台上,电闪雷鸣,雷霆之威逼得众仙家不敢靠近,只得远观,瞧着那刑台上的红衣满头大汗,单膝跪在地上,背后已是血肉模糊,不禁心中快意。 神明又如何?不是照样被他们踩在脚下吗? 黑袍刑者再度举鞭,却不由放下,叹息道:“小公子认错吧,向天帝服一句软,他会饶了你的。” 刑罚过半,再打下去,就算是真神之身怕也受不住。 上邪擦了擦嘴角的血,眸海中满是淡然无畏,“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黑袍刑者摇了摇头,又是一百鞭下去,直接将红衣打得匍匐在地,一口血磕在地上,她耳鸣不断、双目充血,眼前的事物越发不清楚,只依稀看到一双金靴走到自己跟前,居高临下的声音掺着傲慢与冰冷,“阿邪,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在想什么吗?” 上邪尝试着起身,却又重重摔回地上。 华止冷漠地看着她,“第一次见你时我正被越不臣踩在地上打,路过的仙家只是冷漠地看着,有的还不时嘲笑几句,他们眼中满是麻木和幸灾乐祸,没有人管我的死活,为我出头……直到你站在我面前,就像如今的我站在你面前一样,那时我抬头看你,以为见到了神明——光芒万丈。你知道心里除了感激,还有什么吗?” 上邪忍着疼痛挣扎爬起来,却被眼前人一脚狠狠踩回地上,金丝镶玉的华靴踩在红衣满是鲜血的背上,用力碾压。 那一瞬间明明没有心的她却觉得心凉透了。 “——不甘。凭什么?同样是人,你生来好命,同样活在这世间,看透世态炎凉、人心阴暗,可你百年千年还是不肯变,一样的天真,一样的白痴……” 上邪自嘲地大笑了笑,嘴角不住溢出血丝,哑声道:“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 华止蹲下身,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狠狠掐住,望进那双清明依旧的眸子,语气却异常温和,“阿邪,跟我认个错,告诉我你会改,不会再多管闲事,不会再给身边人的闯祸,以后乖乖地待在我身边,像以前一样听我的话,我可以什么都不和你计较……听到没有?你没有哑!我让你回答!!” 华止方才踩她那一脚伤到脊骨,上邪现在动弹不得,只是淡漠地瞧着他,啐了他一口血吐沫,嘲讽笑道:“我现在是伤得不能动,我要是有力气定然扇你一耳光,长这么大,好不容易爬上天帝的位置,却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吗!” 华止无所谓地擦了擦脸,未有半分怒气,反而笑容温和指着在远处旁观刑罚的仙家,“你看看,他们在笑你,笑你同个傻子一样,愚不可及!把自己弄得像条丧家之犬!!早晚会被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畜生拖累死!!!” “我守我想守的人,我拿我的真心喂狗,与帝君大人何干?” 上邪边说边用最后一丝神力死命地压制住乾坤袖中的祸世伞,穷奇那个疯子居然像这个时候出来,找死吗? 华止脸色难堪,大拳紧握,“阿邪,把祸世伞交出来,我便饶了你这一回。” 上邪直直地看着他,“可我下次还是会闯祸,还是会和你对着干,看不惯的事情依旧会大大出手。我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有底线,难怕我没了良心,可活在这世间依旧是我,不会是个衣冠禽兽!” 华止额间青筋暴起,显然是被气得不轻,冷冷下令道:“继续打。” 黑袍刑者顿了一下,只见帝君阴森森地看向他,当即再次举鞭。 打到最后,上邪快晕过去时,恍惚中看到一袭白衣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而那帝衣华服的人像瞧蝼蚁般冷眼旁观,无声地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一息间过往千年的岁月无声流转,那么惊心又伤人! 上邪做了一个梦,回到华止弱冠之年的生辰,她偷偷跑下凡花重金买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扳指,欢喜地送到某人跟前,却没想到竟是个假货,她气得跳脚地说要下凡找人算账。 华止反倒笑了笑,拦住了她,说会戴一辈子。 上邪后来知道那是华止生平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想来他脸上常年挂着温和的浅笑,可她总觉得华止并不开心,唯独那一次对她笑得最真心。 最是真心啊!却仅此一次。 “上邪醒醒,醒醒!” 她被施仇摇醒时,正躺在众神殿后院的厢房里,后背上火辣辣的疼,几乎没动一下连骨头都生疼。 施仇担惊受怕的声音回荡在她耳畔,“上邪你快醒醒,沈神尊回来了,将五哥带到了前殿,说要处置他!” 上邪费劲巴力地睁开眼,她现在连糟心地揉揉眉心的力气都没有,可对上施仇那双担忧的眼睛,心中暗骂道:娘的,上辈子欠你的! 红衣披了件外衣,火急火燎地就往前殿赶,老远就听见一阵争吵声。 “师祖,我并非故意要害小师傅的。” “闭嘴,谁是你师祖?你不配!” 她进殿后见沈遗风一掌挥向少年,急忙冲上前替他挡了一下,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掌险些震碎她的脏腑,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沈遗风瞳孔一缩,慌乱去扶她,“阿邪!” 容习仁也扑了过来,担忧道:“小师傅!” 上邪惊讶地瞧着自家师尊,旁人也许不知,可她深知师尊这一掌用了几成力,打在她身上还好怎么也死不了,若是换到少年身上,定会当场身亡。 师尊动了杀心?!! 那个向来最怜悯苍生的神尊怎么会动杀心? 上邪不知是不是自己伤得太重导致两眼昏花,她方才竟然看到师尊眉宇间的黑气,是入魔的前兆。 “师尊……” 她抓住沈遗风的手,话未说两字,嘴里的血却止不住地溢,力竭气虚而晕了过去,心道:这一天天的倒霉催的,也不知自个怎么活下来的? 无论如何,她是命大福不大,死不成,顶多受受罪。 那日在天道台上,若非顾轻及时赶来,上邪就算不死怕也会被打成残废。 之前顾轻得知容习仁杀人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跑下凡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名被打下凡的仙家弟子救了回来,损耗了半数修为,但此招釜底抽薪,彻底堵住了诸天仙家的悠悠众口,只是他终究赶回来晚了,怒然和华止在天道台上打了一架,最后将上邪抱走送回众神殿。 他自己因修为损耗过度,被老仙尊强行领走,遏令其闭关疗伤。 但此事依旧未了,上邪一日不交出祸世伞,诸天仙家日夜在九霄云殿鬼哭狼嚎,天帝乐见其成,便给沈神尊施压。 故而上邪的伤刚好些,便又开始作妖,她那怼天怼地的脾气上来,沈遗风只恨自小太宠这丫头,竟没揍几顿,消消她的倔脾气。 众神殿上。 沈遗风掐着眉心,一副伤神的模样,沉声道:“天帝有旨,你要么将祸世伞交出,要么将穷奇等一干魔兽出来,总要选一个。” 红衣跪在地下,根本不搭理这茬,强硬道:“我要见顾轻。” 她又被禁足了,师尊不放她出众神殿,也不告诉她顾轻到底伤得如何,可有好些? 沈遗风听到顾轻两字时,眸海中闪过一抹阴鸷,“阿邪,为师不想逼你,祸世伞你可以留着,但穷奇等上古魔兽终是祸害,从穷奇那里把你的心取回来,杀了他们。” 上邪不厌其烦道:“我要见顾轻。” “你若是下不了手,为师可以来,只要你……” “我要见顾轻。” 啪的一声,沈遗风直接将茶杯摔了,袖中大拳,“顾轻顾轻,你的眼里便只有顾轻吗?” 上邪怼道:“因为师尊说的,我一件事都不会做。” “那你想做什么?不尊天道,不听神言,你想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吗?” “师尊,天道告诉我的就一定要听吗?上古众神说的就一定对吗?” 沈遗风怒斥道:“放肆!” 那一记耳光响彻了众神殿空荡的殿宇。 沈遗风的手不住发抖,低眉瞧着自己的掌心,他本不想的,不知为何一股戾气萦上心头,竟控制不住,恨不得将眼前人囚禁起来,一辈子留在他身边,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他一人。 上邪狼狈地趴在地上,啐了一口鲜血,在抬眸时目光倔强如故,“我活成什么样子,想做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由天道来决定?我想如何做,只有我能抉择,我不是天道的附庸,也不是谁的牺牲品。我心中有自己的一杆秤,管他天下人怎么说,怎么构陷!” “人心惟危,三人成虎,世人只会以己度人,你敌得过众口铄金吗?” “那又如何?世人对我的百般揣度、千般解读,并不构成万分之一的我,却是一览无遗的苍生。” “你你……执迷不悟!” 上邪端正跪起,磕了个响头,“师尊,徒儿不孝,若他们容不下,我会叛出仙界,永不再踏入众神殿……” 沈遗风闻言身影不住晃了一下,气得手都在发抖。 他们师徒也已走到了末路吗? 三日后,茶仙馆。 此地向来是仙界八卦最流通的地方,今日一个年轻仙家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先猛灌了一壶茶水,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们听说了吗?小公子叛出了天界!!” 四周饮茶闲坐的仙家齐刷刷地朝他看去。 “怎么回事?那人手握祸世伞和天罚鞭两样绝世法器,天帝能放她走?” “走了!两人在九霄云殿见了一面,不知说了什么,天帝下令让小公子离开,任何人不得阻拦。” “就这么容易让她走了?” 年轻仙家又灌了一碗茶水,擦了擦嘴,皱眉道:“也不是,你们没看见,小公子离开九霄云殿时,脸白得和鬼一样,手腕上有一道见骨的伤口,但已经不往外渗血了,好似一身血都流干了一样。” “她和天帝又打起来了?” “没有,九霄云殿异常安静,一点打斗声都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年轻仙家挠了挠头,“不知道,鬼知道她怎么说服了天帝,不过放虎归山是不假。” 众仙家一阵沉默,不知谁破开大骂了一声,“妈的,这样都死不了!真是命硬!!” “呵,别急,我就不信十万仙家能轻易放过她!” 同一年,地狱多了一条河,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和罪大恶极的鬼魂都会被投入河中,那条河邪门得很,外表上是一湾血色河水,实则只要有东西靠近,河水顷刻会烧起来,化为十万烈火,将投入河中的亡灵烧得魂飞魄散。 据说是因为天帝在河里倒入了某位神明的一身鲜血,血可化火,燃尽世间一切污秽,让生灵亡魂皆闻风丧胆,久而久之人们给那条河起了个名字,叫忘川。 上邪离开众神殿前,站在苍生树下,目睹了最后一片叶子飘落,不管强大还是弱小,终将迎来生命的落幕。 那棵陪她长大的古树摇着干枯的树枝,弥留之际将仅剩的一丝生气注入了她体内,像母亲一样柔声嘱咐道:“孩子,你要走下去,走到灯火通明……” 上邪静静看着苍生树,明明没有心,但依旧觉得难受得难以喘息,她摸了摸胸口,感受到游走在四肢百骸里的暖流,苍生树已经消亡,不知道这缕生气还能让她撑多久。 那一日,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众神殿。 一人一伞,乾坤袖里装着一条池塘大小的鱼儿,手里牵着一个哭鼻子的少年,屁股后面还跟着一群“家禽”。 天地之大,但真的能容得下他们的地方却很少。 穷奇从祸世伞中现身,一脸兴奋地跟在她身边,“去哪儿?” 上邪淡淡道:“南荒。” 穷奇挑眉,“那片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 “对。” “去那里做什么?南荒自上古之时就是被人神魔三族遗弃之地,荒无人烟,到处都是荒山和沙漠。” “地方大,做什么都自由自在。” 穷奇点了点头,欣然道:“反正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谁叫我们结了契,这辈子只能绑在一起。” 上邪看了他一眼,轻轻勾了勾唇。 这世上的缘分当真说不清楚,兜兜转转,末了陪在她身边的竟这家伙。 容习仁扯了扯她的衣袖,目露不舍地望着仙界的云海翻涌,“小师傅,我们真的要走吗?仙界这么好,天帝不是说……” 上邪眸子微暗,看向他道:“阿仁,你若是舍不得这仙界的富贵荣华,便留下。我离开众神殿,便再不是什么上神,一切尊荣皆归尘土,但你依旧是天帝亲封的仙君。” 说完,松开了牵着少年的手,阔步远去。 少年在原地愣了愣,面露纠结,最终还是追了上去。 与此同时,仙界最高的云端之上,华止倚栏望着渐渐消失在南天门的一袭红衣,眸海一片深沉。 他身后的元城有些诧异地挑眉,“小公子当真走了?” “走了也好,接下来这盘棋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况且她身边还有本帝安插的一枚棋子。” 元城看了眼红衣身后的容习仁,嗤鼻道:“养虎为患。” 华止温雅地笑了笑,“去布局吧,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 起风了,四海浮云翻涌卷起,似有暴雨来袭…… ※※※※※※※※※※※※※※※※※※※※ 前尘篇先写到这里,之后切回正常时间线,最虐的那段故事会在之后娓娓道来。 梦回 戊戌宫,太上寝殿。 上邪猛然从梦中惊醒,眼眶通红,额间溢着冷汗,显然是做了噩梦,半天才回过神来,蹙眉间掺着一丝痛苦的神色,不禁苦笑一声。 居然梦到了前世?! 那走马观花的一生精彩绝伦,人间狗血话本里的主角都没她活得荒唐,幸好梦境停留在她去南荒前,之后种种实在太……唉,一言难尽。 其实从九天神君到南荒邪帝,说她风光无限也好,祸乱苍生也罢,反正她哭过笑过,就是最后死得有点惨,她这么能忍疼的人,只要一想到那种痛,就浑身僵冷。 “怎么了?” 一袭白衣突然从她身旁坐起,由于眼睛上蒙着白纱,大手摸索着覆在她的脸上。 上邪扭头对上顾轻那张清冷的脸,吓得一激灵,“我靠靠靠,你怎么睡在我旁边?” “……” 顾轻声音夹杂着晨起的嘶哑,低沉又富有磁性,“这是我的床。” 上邪:“……” 她现在脑子里两世的记忆来回碰撞,混乱得一匹,梳理了半天终于想起,昨天在九霄云殿上自己被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土地公拆穿了身份,真是阴沟里翻船,倒霉出花! 幸亏顾轻蛮不讲理地以武力镇压众仙,把她带走了,之后梨花树下两人吵了一架,唔,是上邪单方面气走了顾轻,末了那人跟狗皮膏药一样抱了上来…… 然后呢??? “你身体太虚弱,晕倒了。” 顾轻说着离开床榻,拿起木架上摆放的外袍披在肩上,许是对寝殿熟悉,他现在眼睛看不见,但动作却如行云流水,兀自走到水盆前将毛巾蘸湿,又缓步走回床边,再度摸索着,温湿的毛巾落在上邪额间,她吓得一躲。 那人淡声道:“擦汗。” 上邪闻言了然,本想接过毛巾自己擦,却听白衣命令道:“我来。” 她习惯听顾轻的话,当即老老实实坐在床榻边,然后就见白衣弯下身,单膝跪在她跟前,要给她穿鞋,这架势吓得她脚一躲,刚想出言拒绝。 那人冷声道:“不许。” “啊?” “听话。” 上邪撇了撇嘴,任顾轻握着她纤细的脚踝套上鞋袜,慢悠悠的,有条不紊,那张冷冰冰的脸上不见嫌弃,倒是她格外不适应。 说实话,顾轻的掌心太热了,和她这种没心的死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温度。 半晌后,上邪嘴角抽搐地盯着那位准备亲自给她更衣的高冷仙君,“顾轻,这这……这个我自己来吧!” “过来,我又看不见。” 上邪承认自己挺不要脸的,但还没有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一阵无语问苍天,“不是,我自己换,你出去一下可以吗?” 顾轻厉色道:“不行。” “为什么?” “你总想着逃跑,难怕我只是一个转身,你也会不见。” 上邪一时语噎,“我发誓,这次肯定不会……” “你在我这儿没信誉。” “……” 顾轻一个法决,几乎是一息之间,上邪身上的旧衣服脱掉到换上新的快得只是一眨眼,下一刻白衣手握着一条白底金丝花纹的腰带上前,为她系上。 是错觉吗?这一身绣工精致的白衣与顾轻身上的甚是般配?!! 他微微弯下身,姿势就像两人在拥抱,上邪再度嗅到他身上的梨花香,幽远恬淡,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禁红了眼,低声呢喃道:“我捅你那一剑好了吗?” 顾轻手一顿,淡淡道:“早好了。”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 “闭嘴”,顾轻眉心直突突,明显在隐忍怒气,“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只捅我了一剑,但众神殿前皆白刺了你多少剑,你还记得吗?” “啊?那个时候又不是你能控制的。” 顾轻气得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发抖。 上邪识相地闭了嘴,她怕自己重生没几天就把戊戌太上气得厥过去,那她的本事真是太大了! 话说这人到底在气什么? “姓顾的,你给我出来,出来!不然小爷把你的戊戌宫给砸了!” 那聒噪跋扈的声音一听就是顾二三。 顾轻朝殿门外的仙侍道:“让他进来。” 转眼,顾二少爷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不知从何处寻来个棒槌,跟活土匪似地扛在肩上,恶狠狠道:“姓顾的,你凭什么不让回凡间?” 顾轻命仙侍端上早膳,拉着上邪坐在桌边用膳,哦,纯粹是上邪吃,他负责夹菜,凉声道了句,“你也姓顾。” 顾二三挠头想了想,是这么回事,转而怒道:“你少扯淡,说!你凭什么不让回凡间?” 顾轻淡淡解释道:“瑶山方圆百里皆被迷雾笼罩,苏州城也不例外,而且大雾还在不断扩散,吞噬周围的村镇。” 听到瑶山二字时,上邪皱了下眉。 顾二三:“咦,怎么回事?我们上天前还好好的。” 顾轻:“那迷雾诡异,天界派去的好几波仙家都有去无回。” 顾二三瞪大眼睛,“什么?我祖母还在苏州城里呢!不行,我要去找祖母。” 说着,就要往外跑。 顾轻一挥袖便关上了殿门,厉声道:“不许去。” 顾二三不晓得自己怎么了,对这位白衣仙君有一股天生的畏惧,他一生气,自个就腿软,偏生嘴犟,扶着殿门就开始破口大骂:“卧槽,凭什么?你特么是谁啊?是我爹还是我娘,凭什么拦我?” “我是你……” 顾轻摔袖,吞下后面的话,他一直都记得顾二三跳下凡间前,望着他的眼神有多凉薄,冷笑着说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哥。 另一边,隔壁寝殿的颜城子被吵架声惊动从窗户钻了进来,瞧着两兄弟,手提酒壶逍遥地倚窗而立,悠哉道:“大清早的,这又唱哪出啊?” 上邪随手从花盆里扣了块圆润的小石头,趁顾二三被颜城子吸引了注意,拇指和中指轻轻一弹,小石子正中顾二三的睡穴,将人弹晕了。 还是颜城子心疼小侄子,身影一晃,上前把人扶住,免得摔个狗吃屎,“哎呦,他现在就是个凡人,弱得很,你还真忍心下手?” 上邪翻个白眼,“我现在也废柴得很,那点法力也就够把他弹晕的。” “哦,也是,不过这小子从小到大挨你揍比挨老仙尊板子还多,皮实!” 说着,拍了拍顾二三的屁股,乐呵呵将人扛了出去,可两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上邪松了口气,看向顾轻,“瑶山到底怎么回事?” 白衣沉声道:“迷雾百里,魔气不散。” 上邪蹙眉,“穷奇要封印而出了?” “毕竟封印已经过去了三千年,而且这些年来他被压在瑶山下,潜心修炼,修为大涨。” 上邪闻言露出诧异的表情,“他可不像这么勤奋的人!” 顾轻没说话。 上邪想了想,明白了各种关节,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看来是太恨我了,铆足劲想出来报复我。” “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上邪干咳一声,“唔,他还是别知道了,我怕把他活生生气死。” “你也知道自己气人?” “嗯???” “如今你想如何?放他出来,还是加固封印?” 顾轻这话说得极为轻松,仿佛她怎么做,自己都会支持,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只是她一句话的事。 上邪一脸见鬼的表情,“你……你同意放他出来?不怕与正道为敌,遭众仙讨伐吗?” 顾轻冷哼了一声,“就凭那群废物?” 上邪尴尬地挠头,自从她重生回来,顾轻的画风就一直不对,那酷霸狂拽的气场是怎么回事? 她纠结再三,终究还是狠下心来,“那个啥,还是加固封印吧。” 前世后期的事情错综复杂、阴谋重重,她自己尚未理出个头绪来,就嗝屁了,如今更不知如何面对穷奇,还是让他在山下压着吧! 顾轻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他虽然贵为戊戌太上,但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时常一人在人间游历,所以瑶山之行也没打算带随从,倒是盯上邪盯得越来紧了,寸步不离,旁人只道太上与未婚妻感情真好。 上邪心里:…… 真是苍了天啦! 这日启程出发,戊戌宫门口一名华服少年哭爹喊娘地抱着顾轻的大腿,手脚并用死死攀住他,“姓顾的,你今天要是不捎上我,本少爷就死给你看,堂堂仙君欺压凡人,迫人致死,我看你还有何颜面?” 即便被顾二三胡搅蛮缠,可白衣依旧一副光风霁月的淡然模样,负手静立,“我不需要颜面。” “……” 说着,他突然牵住身侧上邪的手,微微收紧,神色才好看些。 上邪:“???” 他唯一需要的已经握在手心里了。 似乎只有实实在在地抓住某人,顾轻才能放下心来,语气稍缓道:“来人,把人关回房中,我回来之前不许他出门半步。” “妈的,你这个混蛋,王八羔子,卑鄙小人,人渣败类……放开我……” 顾二三极力挣扎,还是被仙侍拖走了,他嘴上骂人的话就没停过,到最后越骂越难听,上邪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反倒是顾轻神色依旧淡淡的。 她不禁好奇道:“你和二三发生了什么事吗?” 顾轻避而不谈,转身就走,“出发。” 入山 两人一道下凡,却并未直奔瑶山,而是停在瑶山百里外的一座小镇,此地视野开阔,远远向东望去,瑶山高耸入云,于雾海中冒出一个漆黑的峰顶,以其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地界都埋葬于雾海中,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了。 上邪瞧着黑气弥漫的瑶山山顶,在一片白雾中格外显眼,山体似乎在微微发颤,有爆裂的前兆。 她不禁摇了摇头,心道:看来是真压不住了。 两人进了小镇,才发现此地的百姓已经基本搬空了,还有几名脚力慢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往镇外走,满脸焦虑不安。 上邪拦了名老妪打探消息,“老婆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老妪拄着拐杖的手直哆嗦,神神叨叨道:“死了,都死了,住不下去了!” “婆婆,什么都死了?” “那雾吃人,凡是被迷雾笼罩的城镇,就没一个活着出来的人。” 说完,老婆婆吃力迈着步子地往镇外走,似乎很急。 上邪望了眼雾海,确实有不断向四周扩散的趋势,再过不了多久,这座小镇恐怕也会被迷雾吞噬。 她正思索着,顾轻从乾坤袖里掏出一张黄金蝴蝶翼的面具,戴在她脸上,“怎么了?” 刚问完就看到街道上迎面走来几批仙家子弟,服饰和佩剑各不相同,分别是十万仙山中的元叶峰、昌黎山和宜道崖,都是鼎盛显贵的大门派。 一群小辈们见到顾轻时,皆是虎躯一震,各个都有种想扭头就跑的架势,但还是出于仙门礼数,硬着头皮上前行礼,“拜见太上,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顾轻冷淡地“嗯”了一声,牵着上邪的手,朝镇上一处尚营业的客栈走去。 上邪为了出门特意换了身男装,墨发高束,细腰长靴,瞧着英姿飒爽,黄金面具一戴更添了一份神秘的美。 一群仙家子弟在后面偷摸议论了起来,不禁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男子能将红衣穿得这般好看。” “是啊,一点都不骚包。” “你们看错重点了吧!没瞧见顾轻仙君牵着她的手吗?” “对啊,不是说太上有未婚妻了吗?” “我听老一辈的仙家说,当年太上就和邪帝不清不楚的,很是暧昧……有人私下传,两人早有了肌肤之亲……” 他们说的声音不大不小。 上邪听见的时候,惊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干咳半天,又看向淡然出尘的白衣,“你不管管吗?” 顾轻道:“他们有哪句话说得是假的吗?” “……” 上邪发现自重生以来,顾轻时常能把她噎得哑口无言,“我们来这儿干嘛?” “吃饭。” “嗯???” “你现在算半个凡人,肚子不饿吗?” 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上邪撇了撇嘴,摸着肚子,老实跟顾轻进了客栈,那店家也是个要跑路的,收了顾轻的重金,做了一顿佳肴,便急忙收拾行李走了,连客栈都不要了。 酒足饭饱后,上邪随顾轻离开小镇,瞧见聚集在镇里的仙家子弟越来越多了,暗暗皱眉,“都是些青瓜蛋子,入了瑶山不是送死吗?” 顾轻道:“诛杀穷奇是大功,十万仙山没有哪一派愿意将功劳拱手送人的,各派掌门都到了。” 上邪有些担忧地看着一众小屁孩儿。 顾轻走出两步,察觉她站在原地未动,又道:“他们自有他们的师傅护着,况且我们当年历练时,不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熬过来的吗?” 上邪想想也是,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各路仙家皆是御剑飞行,想从空中靠近瑶山,但万万没想到那团迷雾似活物般会动,一个雾海翻涌就把半空的仙家子弟卷了进去。 顾轻御剑带着上邪,他是个瞎子,方向感极好,即便被雾海卷了进去,什么都看不见,依旧笔直地朝瑶山飞去,但中途一股青色剑光卷积着浓烈的杀意朝两人劈来,顾轻挥手一掌就将剑气打散。 与此同时,迷雾中突然伸出一只手直接将上邪从半空中拽了下去,她两眼一瞪,嚎道:“我去去去去……你特么谁谁谁谁啊!!” 顾轻反手去抓她落空,眉头一皱,收起皆白剑,一头扎进雾里,飞速下落。 好在快落地时,顾轻一把抓住了她,搂住她的腰身,然后自己垫在底下,闷哼一声摔在地上。 上邪瞳孔一缩,急忙起来,发现他们落在一片乱石堆里,地上遍布尖锐的小石子,慌乱地朝顾轻后背摸去,担心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顾轻拦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没事。” “你别诓我,真没事假没事?” “你当我是你吗?整日谎话连篇的。” “……” 麻蛋的,没办法再做好基友了! 顾轻起身,先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土,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像护着宝贝一样,然后从乾坤袖中拿出皆白剑,递给她道:“拿着。” “啊?” “我知道你会用剑,拿着防身。” “呃,不用,再说这是你的剑。” “也是你的。” “嗯???” “它会护着你,就算断了,也会护着你……” 顾轻认真说到。 末了,上邪好像听他极轻地道了一声“我也是”,那声音轻得几乎让她以为是错觉,正准备拍拍不中用的耳朵,却见顾轻从怀中掏出一枚穿着红豆的银链,挂在她脖子上。 那枚胭脂红豆极为小巧艳丽,悦人好看! 上邪伸手碰了碰,把玩道:“这又是什么?” “护身符。” “???你诓我吧,分明是颗红豆。” 顾轻不答。 他牵起她的手,就开始往迷雾深处走。 上邪也不知他是怎么辨别方向的,这迷雾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她感觉自己和瞎了一样,顾轻却走得如履平地、淡定沉稳。 不过那双手是真的暖,让人安心。 走了一阵,上邪忽然发出诧异的声音,“咦!” 顾轻停了下来,“怎么了?” 上邪道:“咱们掉下来的地方应该离瑶山很近了,可自落入这迷雾,我一丝魔气都没感觉到,按理来说瑶山应该聚集了很多魔兽,上次我路过这儿时还遭到了山伏攻击……还有,你觉得方才偷袭我们的人是谁?” 顾轻没说话,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良久后才道:“你已经猜到了,不用我说。” 上邪笑嘻嘻道:“你说出来嘛,看看咱两猜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我始终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已经疯了,不能用常理推测。” “呃,是这样吗?” “你看不清人心,所以总会被骗。” 上邪撇了撇嘴,没说话。 顾轻骤然停住脚,浑身的气场变得冷厉起来,四周虽然依旧悄无声息,但两人明显闻到一股血腥味。 上邪正戒备,前方传来顾轻清冷的声音,“若是走散了,便唤我的名字,这一次不管多远,我都会到你身边。” 上邪嗯了一声,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劲,“这一次?难道还有上一次吗??” 话音未落,顾轻已经冲了出去,一记掌风挥出,迷雾中传出打斗声,上邪完全看不清他在和谁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打斗声离她越来越远。 她皱眉道了声:“奇怪。” 与此同时,顾轻也察觉不对劲,大喊了声:“阿邪……” 另一边,上邪最后只依稀听见顾轻在唤她的名字,慌张、焦急,甚至掺着怒气,很快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蹲下身,摸了摸一把地上的土,瞬间明朗了,方才他们走的是一条石子路,硌脚得很,如今她站在一片湿乎乎的黑土上,这瑶山当真有点邪门! 若是换做别人,早就被吓破胆了,但上邪是谁,拳打三界、脚踹八荒的第一混蛋,吊儿郎当地把皆白剑扛在肩上,开始悠哉悠哉地往前走。 再邪门有她邪门吗? 就是眼神不好,外加雾太大,走着走着就被石头绊了一跤,噗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谁?!” 青涩傲气的少年音从前方迷雾中传出,明显被吓到了,“哪路妖魔鬼怪,别藏头露尾的,有本事出来和我真刀实枪地干一场!” 上邪狼狈地抬起头,呸了几声嘴里的土“干你个大头鬼啊!还不快来扶我一把!!” 另一个温和干净的少年音响起,“南姑……公子?” 长亭渐渐从雾里走来,他本来想唤姑娘的,但上前一瞧见上邪一身男儿装,当即贴心地改了口,急忙将她扶起。 长思紧随其后,师兄弟两人都穿着浮生远统一的蓝衫,腰悬长剑,一派翩翩小仙君的风姿,仔细一看两人腰间系着一根绳子,将两人拴在一起,长思身后似乎还绑着人。 待人都凑过来,上邪一看,浮生的七八名弟子都像蚂蚱一样栓在一根绳子上。 她笑着扯了扯长亭腰间的绳子,“你们倒是不傻。” 长思抱臂站在一边,傲娇怼道:“哼,自然比你聪明!” 上邪无奈道:“你们要是真聪明,就不会来这瑶山。” 长思不服气道:“你不是也来了吗?不过你一个凡人,来这里干什么?” “唔,顾轻仙君说要来斩妖除魔,我就凑个热闹。” 长思眉飞色舞道:“顾轻仙君也来了?那他人呢?在哪儿?” 十万仙山的弟子没几个不发杵顾轻的,唯独长思例外,崇拜得不行,恨不得跟狗屁膏药一般糊上去。 上邪道:“哦,走散了。” 雾这么大,上邪居然看清了长思朝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不过少年的语气蔫了,嘟囔道:“我们也和师傅走散了。” “师……南掌门也来了。” 长亭点头道:“嗯,浮生远来了百十号子弟,但入了这瑶山迷雾,大家一个接着一个走散了,家父是遭遇偷袭,追着一个人影消失不见的,后来就剩我们师兄弟几人,万般无奈只得用绳子绑在一起,才好继续走。” 上邪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南掌门法力高强,世间没几个人能伤得了他。” 长亭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许,“南公子,要不你跟我们绑在一起吧,省了一会儿再走散。” “不用”,上邪看了看天,“马上要到正午了。” 长亭不解道:“嗯?” 他顺着上邪的目光看去,天空中浮现一个白圆的光影,应该是正午的太阳,紧接着四周的大雾好像真的消散了一些,至少十步以内的事物能看清了。 “啊!” 不知哪个小弟子鬼叫了一声,吓了众人一跳。 长思回头怒道:“你瞎叫什么?” “你们看……看看……” 不远处凭空出现一间偌大的客栈,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明明没风却摇晃得格外厉害,一对童男童女在门口玩泥巴,光屁股的小男孩顽皮地甩了小女孩一脸泥,小女孩阴森森地笑了笑,一口咬向小男孩的脖子。 咔嚓一声,小男孩的脖子像是断了,耷拉在左肩上以诡异的姿态看着他们。 几名仙家子弟吓得脸色煞白,有一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上邪扫了几人一眼,也就长亭和长思勉强算镇定,心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缺乏历练。 小男孩注意到他们,突然直起脖子,拍了拍小女孩的背,在她耳畔说了什么,小女孩急忙起身,众人又见到小男孩的脖子完好无损,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童男童女朝他们跑了过来,笑得天真无邪,声音如银铃般悦耳,“哥哥,哥哥……你们远道而来,进去歇歇脚吧!店里面什么都有,一应俱全。” 上邪勾唇一笑,“好啊,正巧我也饿了。” 长亭和长思一左一右拉住了她。 上邪:“你们在外面等着吧,不过别跑太远。” 她任童男童女抓住衣角,走进了客栈。 长亭和长思相视一眼,怎么也不放心,和几名师兄弟商量了一下,紧跟着进去了。 客栈里不大不小,但客人委实不少,闹哄哄的,有几名壮汉在耍拳喝酒,有一桌书生在饮酒赋诗,有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饭,还有几名流氓地痞满眼淫光地瞧着戏台上的卖唱女。 那轻衣薄衫的卖唱女边弹琵琶边朝台下客人抛媚眼,长亭和长思一看,被抛媚眼的客人不正是元叶峰的几名少年弟子吗? ——青衣素素,腰系檀木。 元叶峰和浮生远挨得极近,但两派之间交情一直不是很好,只因一手创建元叶峰仙门的人是元城子,据说年轻时南柏舟和元城两人积怨甚深。 昌黎山和宜道崖的弟子也在,一派紫衣,一派灰袍,相互看对方不顺眼,两派也是有旧怨,呃,十万仙山好像没几家不结怨的,内斗得厉害! 上邪环视屋子一圈,噗嗤笑了一声。 长思看向她,觉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觉得好笑,一屋子魑魅魍魉。” 上邪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几名浮生远的弟子也围坐了过来。 店小二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端着几样菜肴上来,长亭和长思审视着菜肴,半点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倒是上邪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长思吓得去拍她拿筷子的手,低声道:“这客栈如此诡异,你还真敢吃!” 上邪囫囵嚼着饭菜,“年轻人,胆子大些!我吃啥你吃啥,死不了!!这野菜是瑶山的特产,清脆爽口,清肝明目,专治肾虚!!!” 长亭瞧她吃得甚香的样子,刚想夹两筷子尝尝,听到肾虚二字,筷子收回来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一脸尴尬。 上邪夹了一筷子塞到他嘴里,笑骂道:“矫情!” 长亭被塞了一嘴菜叶子,又见上邪陆续给他夹了几样菜放到碗里,嘱咐他“多吃点,太瘦了”之类的,非但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 他自记事起,就被父亲安排和浮生远的弟子一起修炼,甚少见到父母,南柏舟是因为担任掌门,日理万机,而他母亲风惊雪是因为祖父之死打击颇大,常年幽居后山,吃斋念佛。 “菜来喽,菜来喽,这是本店的招牌菜——清蒸猪脑。” 店小二给每桌都端了一份猪脑,旁边几桌仙家子弟听到是猪脑,都露出厌恶的神情,但很快就被猪脑的香味俘虏。 那味道真是太香了,怎么说呢,简直香得让人不能自已,勾魂摄魄! 整间都充斥着咽口水的声音。 长思盯着那大碗清蒸猪脑,两眼发直,着魔般地拿起勺子,想舀一勺尝尝,眼见就要放嘴里了。 啪的一声,被上邪扇了一耳光。 长思被扇醒了,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看向某个罪魁祸首,怒道:“你干什么?” 上邪眯眼笑了笑。 长思再度看向勺子里香喷喷的猪脑,吓得当即甩了出去,差点从凳子上了跳起来,目光瞥向桌子——那碗血糊糊的、粘稠带白的分明是人的脑浆!! 目光涣散的长亭此时也舀了一勺往嘴里送去,长思刚想拦,却见上邪咬破手指,用血在他眉心一点。 长亭马上就清醒了过来,低眉瞧了一眼即将入口的美味,脸色一白,他的反应比长思好点,就是手有点抖,缓缓将勺子放回桌上。 长思眼角抽搐地摸了摸自己生疼的脸,觉得自己被区别对待了。 上邪瞪了他一眼,“都说了,我吃啥你吃啥,见我动筷子了吗?” 然后就见她拿起那碗“猪脑”,摔在地上,声响颇大,客栈里的被香味蛊惑的仙家弟子纷纷醒了过来,此起彼伏的“嘶”声和…… “我操操操,这是什么玩意?” “娘啊娘啊……” 隔壁壮汉一桌吃“猪脑”吃得正香,还有书生、流氓和那一家四口,他们抬眸阴鸷地看着众人,目光中透着贪婪和垂涎。 离长思最近的壮汉脑袋突然变成半人大的蜥蜴头,张开血盆大口,那牙齿锋利得和铡刀一样,朝长思脑袋咬去。 上邪踢了一脚长思的凳子,将人踹了地上,然后怂包地躲到桌子底下,鬼哭狼嚎道:“妖怪吃人了!妖怪吃人了!” 摔得屁股生疼的长思侧目瞧着某人“险恶”的嘴脸,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上邪挑了挑眉,又给了他一巴掌,“看我干嘛?打妖怪啊!” 长思:“……” 他第一次见识到这么无耻的人!震惊一下不行吗? 幻境 蜥蜴精再度朝长思扑来,他不敢再耽搁,急忙起身,挥剑迎上。 与此同时,那几名地痞流氓变成了牙尖嘴利的豺狼,朝其余弟子扑去,旁桌的白衣书生将人皮一拔,露出枯黄干燥的身躯,墨发化为乱窜的树枝,赫然是一只百年树妖,还有那一家四口,手脚并用匍匐在地上,化形为大小不一的蜘蛛精,喷出一股股蜘蛛丝。 客栈里的几波仙门子弟一边目瞪口呆,一边和他们打成一团。 上邪则盘腿躲在桌子底下,手里还抓了把花生,边吃花生边看戏,时不时点评几句:“哎呀,刺他眼睛,刺他眼睛!长思,你是不是傻啊……啧啧,小子,你没吃饭吗?用点力气,小心那蜥蜴精的舌头……” 蜥蜴精一身墨绿色的硬皮,刀枪不入,长长的舌头跟蛇信子一样,足有几丈。 长思上蹿下跳地闪躲,“卧槽,我本来就没吃饭好嘛!有本事你来试试!!” 上邪笑呵呵道:“干啥子,欺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哎呦喂,那几个宜道崖的小朋友,对付树妖要用火烧,光砍没用!长点脑子!!还有元叶峰的那几个小屁孩,砍蜘蛛精的腿,脑袋砍不动就不会换个地方吗?” 两派的弟子被人指指点点,面上极为不悦,厌嫌地瞥了她一眼,但还是照做了。 客栈里一时着起了大火,温度骤升,还有漫天乱喷的蜘蛛丝,上邪在桌子底下待不下去了,慢吞吞地爬了出来,一抬头就见长亭和卖唱女在戏台上打得正欢,那丰胸细腰、浓妆艳抹的女人也不知是什么变的,能耐了得,打着架,还有功夫搔首弄姿地调戏长亭。 “小仙君生得真俊俏,要不要和姐姐春风一度啊!” 长亭出掌打她,她不闪不躲反而挺着酥/胸迎上,含羞带怯地给他抛了个媚眼,少年吓得一哆嗦,打偏了,脸朝下地从戏台边上摔了下去,被上邪提着衣领拽了回去,数落道:“瞧你这点出息。” 长亭站直身子,惊魂未定,“多谢南公子。” 说着,一言难尽地瞥了眼挺胸的卖唱女。 卖唱女媚笑了几声,忽然又挺着胸像女鬼一样飘来,还没到长亭跟前,某妖高耸的部位就被一只手抓住了,还不怀好意地捏了捏。 长亭眼睛瞪得滚圆,顺着那只手看向手的主人。 上邪痞里痞气地呸了口吐沫,一副流氓模样,“不就是个胸吗?看把你给吓得。” 卖唱女也震惊了,低头看着揉得正起劲的某只手,“你个臭不要脸的,敢沾奴家便宜!!” 说完,尖叫一声,显出了原形,一身深褐色蛇皮,蛇身粗如水缸,长约十几丈,膨胀的蛇头比桌子还宽,瞧着怪丑的。 上邪淡定地看了眼,然后像一阵风般扭头就跑,边跑边嚎道:“我勒个去去去去,这是只千年道行的,长亭你上!” 长亭:“……” 半个时辰的苦战,客栈里其余妖怪皆被几派仙门子弟合力围杀,唯独那只百年树妖和千年蛇精不好对付,仙家弟子一个个都挂了彩,被打趴在地上起不来,就连长亭也被蛇尾掀飞了几次,长思更惨,被树妖用枝藤勒住脖子,挂在了房梁上,眼见着就要断气了。 一道白色的剑光飞过,将树妖拦腰截断,同时将蛇尾死死钉地上,两只妖怪发出痛吼声。 众弟子见是皆白剑,还以为顾轻仙君来了,谁知那把剑飞回了上邪手中,不过这人和方才的怂包气场完全不同,黄金面具下的眸子凉薄极了,里面没有杀意,没有血光,只有幽深的冰冷,仿佛世间生灵在她眼中皆是死物,入目的一切都会沉浸在她眸海的黑暗中。 千年蛇妖都冻得一哆嗦,更何况其余年纪尚浅的仙门弟子。 红衣持剑,淡漠地扫了蛇妖一眼,“走吧,修行不易,我饶你一命。” 那蛇妖贼精,不好糊弄,蛇瞳盯着她手中的仙剑,恶狠狠道:“放屁,你不过是仗着手里的兵器,当我看不出来吗?你非仙非神,半点修为都没有。” 她挑衅地吐了吐信子,蛇身敏捷迅速地一圈圈朝上邪围去,最后张开血盆巨口俯身下冲,要将人吞下。 上邪自始至终漠然瞧着她。 巨蛇突然动作一顿,像被试了定身咒一般,动物的本能本就比人敏感,嗅觉更是惊人,方才客栈里鱼龙混杂,她也没仔细嗅,哑声道:“你……你不是人。” 上邪:“……” 打架就打架,怎么还骂人啊! 蛇精又嗅了嗅,“咦,不对,你是人……是个活人,也是个死人。” 上邪眯了眯眼,眸海闪过红光,额间浮现诡异的血红纹路,慢慢地蔓延了她半张脸,就连脖子上也是。 蛇妖瞳孔一缩,浑身都在发颤,庞大的蛇身破窗而出,飞快地跑了,不禁骂了一句:“尼玛的,妖怪啊!” 众仙家弟子:“……” 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蛇妖跑路了,红衣还负手屹立在原地,空留给众人一个潇洒的背影,一动不动,由于角度问题,也没人看到她脸上诡异的红纹。 长亭第一个察觉她的不对劲,快步上前,“南公子,你怎么了?” “等等”,上邪伸手示意他停下,声音有些僵硬。 长亭闻言更急了,“南公子,可是受伤了?” “唔,腿吓软了,有点走不动。” 长亭:“……” 众人:“……” 上邪屏息压制体内的杀戮之气,待额间的祸世纹全然隐去,才转过身来看众人,好家伙!客栈里被砸得稀巴烂不说,一群仙家弟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各个身上都挂点彩,哎呦得直叫唤。 她从衣袖里掏出个药瓶,扔给脖子被树妖勒红的长常,“拿去给大家分着吃。” 长常一脸便秘地看着手里的药瓶,也不动。 上邪:“怎么?不够吗?我这里还有,顾轻给我好多,说饿的时候可以当饭吃。” 长常的音量瞬间拔高了,“当饭吃?!你知不知道这玉转明心丹炼制有多不容易!从取材到出炉,戊戌宫每年也就能炼出几颗!!顾轻仙君真是眼瞎才会喜欢你这败家玩意!!!” 长亭干咳了两声,“长思,顾轻仙君确实眼瞎。” “……” 上邪被他吼得掏了掏耳朵,赞同点头道:“我也觉得他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对我这般好。” 长思瞪了她一眼,肉疼地去给各派受伤弟子发丹药去了。 刚发完,就听见厨房传出一阵似哭似泣的声音,十分刺耳,一听就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方经历一场恶战的众仙家弟子齐刷刷地看向厨房,精神再次高度紧张起来。 长思手里紧紧握着剑,撅屁股猫腰地想透过门缝往里看,却上邪一脚踹在屁股上,嗷的叫了一声。 他捂着屁股,两眼直冒火星,“你你你……” 红衣笑盈盈道:“去看看。” “凭什么?” “怎么?不敢啊?不敢就直说,我去。” “谁说的,去就去!!” 年轻气盛的小屁孩最不禁激,手脚僵硬地闯了进去。 长亭想跟着去,却被上邪拦了下来,担忧道:“南公子,长思一个人去,真的没事吗?” “没事,里面没危险。” 这话换做别人说出来,长亭也许会犹豫,但上邪说出来,他莫名信服。 一名模样生得俊秀的青衫少年走上前,朝红衣行了个礼,是个爱笑的年轻人,弯眉笑道:“在下元叶峰首徒慕安,多谢小公子救命之恩。” “不谢不谢,等等……你叫我什么?” 少年憨憨地挠了挠头,道:“小公子啊,我见公子年纪也不大,不过本事却真比我们强!” 时隔多年,上邪再听到有人唤她小公子,滋味怪怪的,毕竟后来十万仙山都喊打喊杀地叫她邪帝,骂她是畜生的更多。 慕安显然是个话痨,兴致勃勃地追问道:“对了,小公子你为何会拿着顾轻仙君的剑?你是戊戌宫的弟子吗?应该是,不然顾轻仙君也不会把剑交给你保管,你方才使的那一招十分漂亮,剑气如虹,一箭双雕。” “呃,还好吧。” “怎么能是还好呢!明明厉害……” 慕安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堆。 上邪蓦然觉得少年爱笑的样子有些眼熟,在哪儿见过呢? 不一会儿,长思拎着一个铁笼子从厨房出来,方方正正的,也不大,里面关了一只毛绒绒的小团子,皮毛白如雪,长得四不像,似兔似猫,冰蓝色的兽瞳四处乱转。 一众仙家弟子凑上前围观,半天也没研究出这活物到底是什么。 某名弟子发现底下贴着一张黄纸,伸出蠢蠢欲动的小手,“咦,这是什么?” 上邪瞳孔微缩,“别!” 为时已晚,小白团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破笼而出,白色的身影在客栈里乱窜,速度极快。 上邪一阵脑壳疼,大喊道:“抓住它,它跑了谁都别想走出瑶山!!” 众仙家弟子闻言,急忙开始满屋子扑腾抓团子,偏偏那小东西像泥鳅般滑溜,将一屋子人耍得团团转,怎么也抓不着! 一阵鸡飞狗跳后众人都累趴下了,小东西则惬意地坐到窗台上,伸出小短腿,给自己舔毛,它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小屁股对着众人扭了扭,然后跳出了客栈。 众人追着出去,却发现客栈外的景象已经大变。 “?雾散了??” “这这……这是哪里?” 眼前是一处极为荒凉、寸草不生的地界,不远处有一座青山,山上树木茂密,郁郁葱葱,有不少飞鸟盘旋在山顶,与周围贫瘠的地界迥然不同,像是沙漠里的绿洲。 一群青瓜蛋子傻眼地议论着。 “怎么瞧都不像瑶山啊!” “不会是撞鬼了吧!” “你一个神仙怕什么鬼啊!” “喂喂喂,你们快回头看!!!” 众人回头,连身后的客栈都不见了。 长思的目光则被前方的一个事物吸引,上前几步,用剑掀掉地碑上的杂草,念道:“大荒山。” “大荒山?大荒山是哪儿啊?你们谁听说过吗?” “有点耳熟!” “我靠靠靠……大大大荒山!!!那不是当年邪帝的老巢吗?” “确实,相传邪帝叛出天界后隐居南荒,寻了一处远离人烟的贫瘠之地,安身立命,从无到有将大荒山开垦成一片乐土,与她麾下的魔兽生活在这里。” 说话的人是长亭,他博览群书,见识最广,在一辈子年轻弟子里还是颇有威望的,众人纷纷点头,神色凝重。 长亭忽然回头,在人群中四处寻找,“南公子呢?有人看到南公子去哪儿了吗??” “那位红衣小公子吗?刚刚还在的!” 众人纷纷叫了起来,“小公子!小公子!” “这儿呢!” 队伍末尾,上邪正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地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蔫蔫道:“我在这儿,没死,别嚎了!” 长亭急忙上前,蹲在她身边,温声道:“南公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上邪欲哭无泪,“命不好算不舒服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好像没有舒服的时候。” 几千年了,什么都变了,唯独她的倒霉体质怎么也不变!!! 长亭道:“小公子可知方才那白团子是何物?” 上邪:“哦,那叫‘蜃’,是一种专食人记忆的精怪,然后根据人的记忆制造幻境,将人困于其中,供它取乐。方才那只蜃毛色雪白,血统纯良,少说也有几万岁了,想破它的幻境,和白日做梦是一个意思。” 她心道:不知那小东西之前吃了什么人的记忆,居然造出了大荒山的幻象。 有弟子慌张道:“那岂不是出不去了?我们会不会被困死在这里?” “这怎么办啊?早知道刚才拼死也要抓住那只白团子!” “我爹娘还在外面等我出去呢!” 所有人都慌了,唯独长亭微笑地看着上邪,从容道:“我相信小公子有办法。” 红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淡淡道:“能出去是能出去,不过靠运气。” 长思是除了长亭之外,人群里最镇定的一个,镇定中还透着一股兴奋,“道友们,这里可是大荒山啊!来都来了,你们不想上山看看吗?” 他和长亭前些日子被关在戊戌宫的地牢里,没日没夜地缠着施仇给他们讲故事,最后连南柏舟亲自接两人出狱,都有些舍不得,只因故事没听完,刚刚好卡在了邪帝隐居南荒这段。 长思两眼放光,“那可是邪帝啊!那些传说你们又不是没听说过?!昔年论道会上,红衣巧嘴怼遍十万仙山,弑天之战中,孤身一人便敢单挑千军万马,要多狂妄有多狂妄,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上邪诡异地看盯着他,心道:少年你的三观是不是有问题啊? 戏说 众人被长思煽动得心里痒痒。 普天之下能够封帝的,除了历代天地共主,也便只出了鬼帝和邪帝两人,再怎么臭名昭著,也是有真本事的,诸天仙家骂上邪骂得再厉害,不是也照样歹承认那是个文才武略样样惊艳绝伦之人。 上邪完全不能理解这群小辈的思路,前脚还因为困在幻境里要死要活的,后脚就都兴致高昂地御剑上大荒山,瞧千古第一魔头去了。 上邪:“……” 最后原地只剩下她和长亭,少年召出剑,朝红衣伸出手,温笑道:“小公子,我带你吧。” 她撇了撇嘴,“你和他们瞎起什么哄,还有,南公子就南公子,唤什么小公子?!” 嘴上嫌弃,人还是老实地跳上了长亭的剑。 少年弯眉一笑,“头次听慕安这般唤你,便觉得这称呼很适合你。” 说着,稳稳当当地飞向大荒山。 众仙家弟子落到了山顶的一处竹舍前,各个瞪大眼睛,颇为诧异。 有人失落道:“我还以为邪帝的老巢会修得很奢华气派呢!” “对啊,至少也该像人间话本里写得那样,是个黑气萦绕的魔窟,里面满布血池。” 上邪刚从仙剑上跳下来,险些被绊一跤,“……” 血池你妹啊! 长思的表情风云变幻,最后牙碜地道了句,“这也太接地气了些吧!” 入目是一片繁茂青葱的翠林,枝头上的鸟儿雀跃啼鸣,一座竹舍半遮半掩落在其间,有清溪从屋舍门前流经,蜿蜿蜒蜒地穿过绿林,朝山下缓缓流去。 竹舍的屋檐下挂着檀木制的鸟站架,一只五彩的鹦鹉正站在上面给自己啄毛,而门前溪水中躺着一只肥硕的猪,神情惬意,似乎在……在泡澡?! 溪边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在玩泥巴,孩童男生女相,模样粉嫩可爱,正用白皙短小的手抠泥巴,玩得乐在其中,而一只恶狼藏在他身后的草丛中,摩拳擦掌地准备蹿出。 这一幕任谁看了都会不由为孩童捏一把冷汗。 谁知孩子突然起身,一把泥巴扔到恶狼脸上,圆嘟嘟的脸蛋写满了不悦,眼神突然凶戾起来,阴冷嗜血,“梼杌,你再偷袭我,我就告诉娘亲,让她揍你。” 恶狼畏惧地低吼了一声,面目狰狞有些不服气,竟会开口说话,“白泽,你怎么每次都这样?上次就是因为你,上邪才暴打了我一顿。”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有人结巴道:“他他……他叫那只狼什么?梼……梼杌?我没听错吧!” 长亭瞧着一狼一人,皱眉道:“我记得古籍中记载过,梼杌,上古魔兽中论实力位列第五,以残暴嗜血闻名,至于那孩子……” 他眉头皱得更深,“白泽,上古魔兽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但残暴狠辣不亚于位列第一穷奇,论修为实力居于第二,最善谋略心机,喜欢以天真单纯的孩提模样示人。” 上邪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赏道:“孩子,读书真不少。” 长思怼道:“什么孩子,长亭已经三百岁了,当你老祖宗都可以,也不怕折寿!” 上邪:“……” 她心道:我真叫一声老祖宗,也不知道折谁的寿。 此时,小溪里的猪忽然发出了人声,从屁股底下刨出一个乌龟壳,要猪蹄拍了半天,“老玄老玄,别睡了,我后背痒,帮我搓搓背。” 乌龟壳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头,那是个一只龟蛇同体、似龟似蛇的活物,声音苍老雄浑,语速慢得让人捉急。 “你……” “说……” “什……” “么……” 猪脸抽搐了几下,将乌龟扔到背上,重复道:“痒痒痒,快帮我搓几下后背,都怪没心的杀千刀把老子变成这副模样,挠个背都挠不了!!对对对……就是那里,老玄你用点力气……嘶,舒服!特么的,上邪这个贱人,丧心病狂的败类,心里阴暗的大傻逼……老子诅咒她出门踩狗屎,喝水塞牙缝,抬头被雷劈……” 上邪:“……” 众人:“……” 众弟子不禁心道:这是多大的深仇大恨啊! 宜道崖的小弟子司徒清时噗通一声笑了出来,他是个模样白净清秀的少年,说话也直来直去,“哈哈哈哈哈,这只猪还挺逗的,他是什么变的啊?” 上邪多看了他一眼,也觉得这孩子挺实诚的,“唔,饕餮。” 众人:“……” 一阵诡异的沉默。 他们想起古书中描写的滔天巨兽:身高数百丈有余,体宽如山,羊身人面,虎齿人手,性情暴虐凶残,好食人肉,四蹄一踏便是地震山摇,一掌落下就能踩扁半座城池。 呃,再看看那只肥头大耳的猪,油腻得很啊! 众人纷纷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他们实在无法将那毁天灭地、凶神恶煞的上古魔兽和一只智障猪联系在一起。 司徒清时小朋友惊得下巴都合不起来,指着猪背上的袖珍乌龟,“有人知道那只乌龟是什么变的吗?长得好生奇怪!” 只见老龟在猪背上搓了没几下,就打起了呼噜,龟眼一闭睡死了过去。 长亭思索着,犹豫不决道:“它瞧着有些像……像玄……玄……” 上邪好心道:“玄武。” 又一阵诡异的沉默。 玄武,上古魔兽中排名第四,洪荒大战时一口吞掉了上上上任天帝,据说是因为打仗太吵,影响他睡觉了。 长思指着竹舍里外看似温良无害的动物,莫名打了个寒颤,“这这……这些家禽不会都是上古魔兽变的吧?” 上邪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孺子可教,看到那只鹦鹉了吗?那是血凰,随便扇一扇翅膀便能掀起燎原大火。看到溪石上晒太阳的鸭子了吗?那是混沌,上古魔兽里武力值排名第七,化出真身后没有眼耳口鼻,就像一坨巨大无比的肉球,因为长得太奇葩,俗称辣眼睛——看一眼吐三年,所有魔兽见了他都绕着走。还有这满山的飞禽走兽,都是魔兽变的,哪怕是一只蝴蝶,真身都可能是一只獠牙凶兽……” 一众仙门弟子吓得齐齐后退了一步,脸色铁青。 上邪依旧笑眯眯的,瞧着怪渗人的,“怕什么,都和你们说了是幻境。” 长思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问道:“你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上邪谎话张嘴就来,眼睛都不带眨的,“仙门野史上写的啊!傻不是你的错,傻还表现出来就是你的不对了。” 长思:“……” 竹林中惊起阵阵飞鸟,山上的动物突然一阵躁动,纷纷抬头,似乎在迎接什么,众人的目光被吸引了去。 不远处,一袭金丝镶边的红衣踏风而来,衣服上的金丝图案诡异魅美,比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人足尖轻踩着竹叶,从竹林顶飞身而落,手持一把红伞。 她墨发高束,一身男子打扮,清爽利落,可那张脸真的是美得雄雌莫辩,额间殷红的祸世纹妖媚惑人,衬得她宛如九天的妖狐,看一眼便惹人沉沦。 长亭和长思见了皆是瞳孔一缩,眼睛瞪得贼大,看了看幻境中的红衣公子,又看了看上邪,两人之前见过她的真容,除了额间的祸世纹,简直一模一样,其余人则一脸痴迷地瞧着幻境中的红衣,生得真是太好看了。 上邪摸了摸自己的脸,无比庆幸入山前顾轻给她戴了张面具,想到这里,她突然有点想顾轻了,也不知那人怎么样了,寻不到她会不会着急。 最后那两道火辣辣的目光盯得她实在难受,趁其余人都凑上前瞻仰邪帝风采的空档,掐腰凶道:“看什么看?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长思的手指来回指着幻境和现实中的两人,“你……他……” 上邪淡定地耸了耸肩,“人有相似而已,更何况我是女的,他是男的。” 长思:“那也太像点了吧!” 上邪抱臂一笑,嘲讽道:“呵呵,莫不是你们觉得那死了三千年、被碎尸万段的人还能死而复生?” 长思哑口无言。 想想也是,邪帝死得有多彻底,仙门正史里花了十几页的篇幅写她是如何死无全尸的,美其名曰魔头伏诛、大快人心。 长亭则一直沉默未言,只是看着上邪。 那人也不在意,神色郑重了起来,低声提醒道:“注意观察四周,蜃很可能躲在某处偷看,它一旦现身就抓住它,这是我们离开幻境的唯一出路。” 师兄弟两听到正事,严肃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幻境中,红衣公子归山后白泽第一个扑向她,满眼的欣喜,奶声奶气地叫道:“小邪,抱抱,要抱抱……” 上邪淡淡一笑,一把将他抱起,“阿泽,我不在,有没有乖?” 竹屋走廊下的鹦鹉飞出,一边在空中打圈,一边高兴地鸣叫,“小邪回来了,小邪回来了……” 飞着飞着,小鹦鹉便在空中变成了一只火红的血凰,扶摇而上,盘旋在大荒山的上空,洒下满天的红色羽毛,犹如红雨。 众弟子被那美景惊呆了,虽说是幻境,但也太逼真了些。 一手抱着白泽的红衣公子抬头望天,无奈扶额,赶紧喊道:“伐檀下来,挡住太阳了,都和你说了不要轻易变回真身,这大荒山本来就这么点,你们个个现出原形,哪里放得下?山还不炸了?” 血凰立即变成一个身着五彩凤羽衣的女子,明艳动人,从空中落下,讨好地跑向上邪,撒娇道:“小邪,下次我也想去出去玩,你不能偏心,凭什么穷奇可以随意出入南荒,我也要去人间!” “那是我管不住他,若是管得住,你以为我能任他胡闹。” “骗人,分明是你纵容他。” 白泽可怜巴巴地待在上邪怀中,抱着她的脖子,喃喃道:“小邪,我饿了。” 上邪看着怀中肉嘟嘟的小人儿,心里一软,“我走的时候,不是给你留了吃食吗?是不是饕餮又偷吃了?” 此话一出,饕餮急急忙忙从溪里爬出来,浑身尽是惨兮兮的泥,身上没有半点方才骂人的威风气势,怂怂道:“我没有偷吃,真的……呃,我就吃了一点点,是白泽说不饿,扔在那里不吃,我这才勉为其难地下了肚……” 上邪摇了摇头,饕餮素来贪吃,本性难改,信他才怪,训斥道:“你安分些,阿泽年纪小尚在长身体,而且之前受过重伤,你若是总因此欺负他……” “呸,上邪你脑子被驴踢了?他可是白泽!世间最聪明、最会算计人心的白泽!!拥有最纯的魔兽血统,你就算捅他几百刀,照样能爬起来再战,将你撕成肉泥……卧槽卧槽,你笑什么,你想干嘛?别……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杀猪了杀猪了……” 惊吓过度的猪一头扎进小溪里,想把自己藏起来,但屁股来露在外面发颤,模样十分滑稽。 上邪翻了个白眼,她明明什么都打算做好嘛,然后抱着孩子去厨房找吃食了。 伐檀变回鸟落在饕餮屁股上,用力踹了几脚,“白泽那臭小子已经够惨了,你还欺负他!” 饕餮从水里冒出头,鼻孔里喷出两道水柱,哼唧道:“怎么惨了?想当年死生之海的封印被破,咱们都被那狗日的混蛋收进祸世伞中,唯独白泽顺利逃跑了,也不知道回来救咱……可自从上邪把他从忘川带回来后,你们每个人都护着他。” “啧啧,你要是有他那么倒霉,我也护着你!” 饕餮想起红衣抱着那满身是血的孩子回到大荒山的情景,不禁嘘嘘道:“哼,我还本以为那小子在外逍遥多年,会过得很舒服呢!结果自己的内丹被人刨了,还要靠上邪救命。” 内丹被刨于魔兽而言比死还难受,万年修为一朝尽散,那是何等的痛苦。 伐檀摇头道:“谁教他的痴情用错了人呢!” “话说那丫头是谁,咱回头去给白泽报仇,好歹兄弟一场,内丹被生生挖出,想想都肉疼,真是憋屈!” “萧观音。” 饕餮嘴角一抽,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那位以女子之身位列西天诸佛的菩萨?” 一众仙门弟子听到这里,也是颇为震惊。 有人道:“这是怎么回事?观音与白泽?未曾听说过两人有瓜葛啊!” “莫不是观音娘娘看不惯白泽为祸人间,挖了他的内丹?” “不可能,佛门慈悲,观音娘娘素来泛爱众生,断不会做这种事。” 司徒清时站出来道:“我倒是听说,当年邪帝死后众仙围剿大荒山,白泽曾率领一群老弱病残的魔兽想突围,不过他没了内丹,敌不过众仙,但宁死不降,最后……唉,众仙为了羞辱他,寻了一批饿狼,一点点啃食他的血肉,那人是被活生生分尸而死的!” 上邪闻言眉心一跳,僵硬地握紧拳头,她重生之后从来不敢去探寻大荒山被屠灭的细枝末节,她怕,怕自己会受不了,会…… 一股浓烈的杀意压过了神智,她眸海渐渐变红,就在快控制不住的时候,一只手落在她肩膀上,担忧道:“可是不舒服?” 上邪看向长亭,眸海中的杀意一瞬间消弭无踪,缓缓摇了摇头。 有人质问道:“这和观音娘娘有何关系?” 司徒清时:“你听我说完,白泽战败之时有一名叫阿痴的姑娘护在他身前,替他挡了致命一剑,死得极惨……那个啥,这些我都是听我爹说的,那姑娘和观音娘娘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子……人间传言,观音顿悟成佛前在凡间和白泽有过一番恩怨纠葛,好像是白泽单相思。” “什么叫好像,肯定是这样,那魔兽觊觎观音未成,便寻了个替身带在身边,果然龌龊,死得活该!” 司徒清时眉头一皱,不赞成地嘟囔道:“是这样吗?听闻那姑娘死的时候,白泽抱着她的尸体哭得伤心欲绝……” 上邪苦涩一笑,并未多言。 暗夜 大荒山遍地家禽,鸡鸭猪狗时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掐起来,一群活了十几万年的大爷大娘幼稚得很,动不动就跟泼妇骂街似地干架互怼。 一众仙家弟子乐呵呵地瞧了半天,笑得肚子生疼。 不知谁道了一句,“哈哈哈哈哈,我觉得这里和传闻中大荒山不一样啊……” 众人闻言,这才发现确实如此,邪帝将山上的魔兽管制得极好,他们从不轻易下山,后山有菜地和果园,完全自给自足,终日玩闹嬉戏,最喜欢做的事情不过是围着上邪转。 在大荒山,岁月变得很慢,风很轻…… 这里比仙界祥和安宁,没有权势声名的拖累,没有尔虞我诈的算计,顺乎天性,逍遥自在,与世无争。 上邪可没时间追忆往昔,死死盯着林间树上的一只白团子,和长思、长亭挤眉弄眼,两人也看见了,偷偷比了个手势,三人合成一个包围圈,正准备扑上去。 慕安笑容灿烂地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眯眼道:“小公子,你们在干什么?” 那白团子极为机灵,闻声圆嘟嘟的身子一抖,蹿上一处更高的树枝,长思和长亭扑了个空,脑门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上邪瞧着按在肩头的那只手,眼角抽搐地盯着一脸无辜的少年,严重怀疑他是故意的。 其余弟子也注意到了现身的蜃,各个凌空而起,施展剑诀,争相恐后地上去抓。 白团子蹲坐在最高的树枝上,明显是生气了,嗷嗷叫了几声,然后撅起小屁股冲众人放了个臭屁,那臭屁顷刻间扩散成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所有人两眼一黑,呼吸一滞。 “靠靠靠,什么味道,臭死了!!” “我滴神啊,俺要吐了!!!呕……” “师兄呢?我师兄呢?” “唔,他多吸了两口,晕过去了。” “……” 上邪也被熏得眼冒金星,捏着鼻子使劲喊道:“大家别乱动,没晕的背起晕过去的,互相拽着衣袖,往我这边凑,千万别走散!长亭,长亭呢……” 迷雾里传出回响,“小公子,我在这儿!” “你找根绳子把大家拴起来,系在腰间。” “好。” 长亭在迷雾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把十几名弟子串成一根绳上的蚂蚱,又道:“小公子,你在哪儿?出个声,我帮你也系上。” “哦,我在……” 突然周围迷雾中传来排山倒海的巨响,似乎有天塌地陷的趋势,众人明显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颤抖,莫名开始恐慌,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朝这边奔袭。 长思惊道:“怎……怎么回事?” 上邪道:“慌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过生死之间,要么生,要么死,都淡定点!” 众弟子:“……” 卧槽,好有道理! 那人虽是玩笑说的,但声音好像有能安抚人心的魔力,众人瞬间有了主心骨,只是片刻后就傻眼了,迷雾渐渐散去,天摇地晃间一只壮如大山的魔兽朝他们走来,四蹄粗壮得就像支天的柱子,腿之上的躯干就像一坨肉瘤,没有七窍,奇丑无比。 那不可描述的外貌让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弟子哇的一声就吐了,比刚才的臭屁还有冲击力,脑子里纷纷浮现一行大字:看一眼吐三年。 上邪却松了口气,道:“是幻境,不是真的。” 司徒清时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吓得两腿发软,指着从脑瓜顶上跨过的庞然大物,“混……混沌……” 长亭脸色也不好,上古魔兽真身的威慑力压得人头皮发麻,内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皱眉道:“这是新的幻境?” 上邪:“估计是,那只蜃被惹恼了,一上来就给你们搞了这么劲爆的一出。” 大雾散尽,众人四下一看,他们正站在一处极高山崖上,将西方千里大地的景象尽收眼帘,皆是震撼不已,就连长亭都难以再维持稳重淡然。 整片苍穹暗如黑夜,云层诡谲,形状怪异,泛着殷红色的光,仿佛下一刻就会下起黑红色的雨。 一袭黑袍飘浮在半空,他身后一道与天比高的石门开启,千万恶鬼从中爬出,地狱之门拥挤不堪,不少鬼尸都是挤断了腿脚才爬出来,他们浑身腐烂,白骨外露,贪婪地望着东方繁华的人间城池,嘴边洋溢着瘆人的笑容,一瘸一拐地走去。 那密密麻麻的鬼军如蚁潮般涌向东方一线的城池,瞧着十分恶心,城墙之上与之厮杀十万仙家伤亡惨重,远远望去,依稀能辨认出带头抵抗有戊戌宫、苍云峰和宜道崖等几派弟子。 上邪看到幻境中的顾轻时,还莫名激动了一下,只是那一袭白衣已经厮杀得满身鲜血,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几十道,持剑的手虎口/爆裂,血顺着剑留下,身躯微晃,已是强弩之末。 她见了不禁摸了摸心口,明明没了心,却很闷。 长亭见状,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无比惊讶道:“这是暗夜之征的战场?!” 有弟子道:“三千年前那场旷世大战?” “天……天啊……” 亲眼所见才能体会到,这场大战比传闻中惨烈数倍。 十丈高的城墙下堆积了小山般高的鬼尸和仙门弟子的遗体,还有源源不断的恶鬼踏着尸体爬上城墙,便是修为再高的修士对付千军万马也是杯水车薪。 十万仙家明显不敌,已经有不少门派落荒而逃。 城墙岌岌可危,似有坍塌之势。 此时,一阵地动山摇,数百只体型庞大的上古魔兽于南方狂奔而来,四蹄狂踏便踩死数万鬼尸,他们列成一排,发出声势震天的嘶吼声,摩拳擦掌地与千万鬼军对峙。 领头的魔兽面容似虎,头生龙角,身如麒麟,背有双翼,一双墨绿色的兽眸流转唯我独尊、睥睨天下的威严,那种雄浑的气势让人肝胆俱裂,他是所有魔兽中体格最强壮的,脚掌用力一踏便是一阵土崩地裂。 穷奇! 不用任何人解释,看呆的一众仙家弟子本能地知道那就是穷奇,洪荒以来最强的魔兽! 他头上静立着一名红衣公子,神情淡淡的,衣袂飘摇,手持一把如曼珠沙华般妖冶的红伞,伞的边缘系着金铃,无风自响,回荡在夜空下,清脆的声音宛如天籁,又蛊惑人心。 千里战场上唯那抹红衣与众不同。 长思哑声道:“这才是真正的邪帝!” 长亭未言,看着眼前的景象,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了,从上邪率领数百只上古魔兽赶到时,仅她出现的那一刻,他便深知仙门百家为何一定要让她死。 那样的人即便在黑暗中,依旧耀眼逆天,没有人能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更没有人不畏惧,那是种掐住咽喉的畏惧。 ——她是邪魔歪道,亦是世间之光。 站在穷奇身上的上邪与悬浮在地狱之门前的鬼帝对立,一红一黑,明明同样象征着杀戮和嗜血,却给人泾渭分明的感觉。 北冥双目通红,周身死气,面容扭曲地笑着,满眼疯狂,又或许他已经疯了,声音嘶哑道:“你也要来拦我吗?” 上邪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道:“安禅若还活着,定不希望见你如此。” “可她已经死了……” 那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是他们杀的!安禅好心好意去人间布医施药,可那群贪婪的凡人做了什么……我赶到的时候,安禅躺在雪地上,手脚被人用铁锥钉在地里,每一寸皮肤都被划开,被一点点放干鲜血……我去抱她的时候,手都不知道该放在那里,到处都是血,都是伤口……可她对我笑了笑,说她不悔,此生不悔入黄泉。” 那人从未后悔嫁他为妻啊!他居然还因此与她吵架,害她一气之下跑去了人间。 鬼界之主像个穷途末路的可怜人,越说越崩溃,抱着头蹲下身,痴癫笑道:“是我害了她,是我没保护她!我找不到她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魂魄……” “你不该为此迁怒无辜之人。” “呵呵,无辜?既然凡人为夺长生杀了她,我便整个人间为她陪葬。让开!你若拦我,便是与我为敌!!” 话音落,鬼帝整个人杀意暴增,黑气凝聚成剑朝红衣刺去。 地狱门中的恶鬼也兴奋起来,尸潮向魔兽席卷而去,蚂蚁虽小,但可使千里之堤溃败,鬼尸一次次被碾成碎屑,又一次次爬上魔兽的躯体,啃食他们的血肉。 伐檀带领会飞的魔兽从空中进攻,饕餮则带领其余魔兽与数以千万的恶鬼撕咬,但那地狱之门就像个无底洞,数不清的鬼尸从里面爬出。 饕餮一口便吞掉了几里地的鬼尸,瞬间吐了出来,眼中的怒火直跳,“呸,真难吃,不过恢复真身就是爽,啊哈哈哈哈哈哈……要是上邪能跪在老子面前磕头求饶,那就更爽了!!!哈哈哈哈……” 天空中盘旋的血凰,一挥动翅膀,就有万千烈火砸向恶鬼,瞬间魂飞烟灭。 她鄙夷地看了饕餮一眼,“你做梦吧!” “怎么做梦了?等她和鬼帝斗得两败俱伤,哼,老子就去偷袭她,一雪前耻!啊哈哈哈哈……” 砰的一声巨响,穷奇一掌将饕餮的头拍入地里,砸出一个大坑,冷声道:“干活,少偷懒。” 饕餮费了半天劲,才把自己脑袋从土里拽出来,骂骂咧咧道:“卧槽,天天这么向着她,你睡了她,还是她睡了你啊?!!” 山崖旁观的众人:“……” 他们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 忽然,热火朝天的战场上传出一阵不合时宜的呼噜声,一只硕大无比的乌龟打着打着,龟/头一缩,竟然睡着了!! 没有七窍的混沌在战场上横冲直撞,不小心踩在了深绿的龟壳上,顿时跳了起来,“哎呦,老玄,对不起!原谅我瞎!!” 呃,他是真瞎。 伐檀在空中喊道:“混沌,你怎么才来?刚才去哪儿了?” “啊,不小心又迷路了。” 饕餮也跑了过来,给了玄武一脚,狂踢他的龟壳道:“娘的,老玄老玄,给点力,别丢人行嘛!” 玄武缓慢地张开龟眼,“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开始踩鬼尸,那副淡然不惊的样子莫名地让人哭笑不得。 长思忍笑道:“上古魔兽的实力明显强于地狱恶鬼,为何书上还说邪帝与鬼帝大战了三天三夜呢?” 上邪的目光射向鬼帝身后的地狱之门,“魔兽也会有累的时候,可地狱恶鬼却是源源不断的。” 长亭缓缓接话,“这是车轮战,怕到最后邪帝会被鬼帝耗得筋疲力尽。” 幻境中的红衣和鬼帝势均力敌,而随着战况的激烈,她额间的祸世纹愈发得如火殷红,那双眸子也变成了嗜血的深红色,手中的祸世伞鲜红得如同被血浇灌过,似乎随时都可能吞进一个活人。 两天的战事在众人面前仅半个时辰便一闪而过,穷奇、饕餮等魔兽被恶鬼啃噬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 就在他们体力不支之时,四面八方有魔兽赶来,都是些普通魔兽,飞的跑的皆有,实力参差不齐,体型或大或小,但重在成群结队。 冲在最前头是几百只马身人面虎纹鸟翼的魔兽,高喊道:“昆仑英招一族曾受小公子救命之恩,特来增援。” 北面传来魔兽的大喝声,“申山当扈一族为答谢小公子庇护之恩,特来增援。” 西面亦然,“常川猰貐一族,特来增援” “岐山三青一族,特来增援。” “……” 加入战场的魔兽数以万计,皆是自愿前来,他们不计生死,冲锋陷阵。 山崖上的仙家弟子看得热血沸腾,唯独上邪眉头越皱越深。 战事陷入胶着,第三日时方圆千里已堆满了鬼尸残骸和魔兽尸身,前来增援的魔兽死伤尽九成,连战力超群的上古魔兽都撑不住了。 而与鬼帝缠斗的红衣被其引入地狱之门附近的一处沼泽,泽中施有阵法,红衣越陷越深,被万鬼拖入泥潭。 英招一族的族长大喝一声,率族众冲入沼泽地,以身为垫,硬生生铺出一条离开沼泽的路,将红衣托出阵法。 幻境中的上邪望着满战场的魔兽尸体,拳头紧握,深深掐进肉里,祸世伞不停颤抖,似乎极为兴奋。 紧接着,红衣血眸一张一合间,战场上所有死去的魔兽皆复生了! 这一幕不管是幻境中人,还是幻境外的人,都无比震惊。 起死回生,操纵生死,这是何等逆天之能! 所有人里唯独北冥眼中露出疯狂,狰狞笑道:“你果然已经掌握了天道的秘密,哈哈哈哈……帮我复活安禅,你一定能做到的对不对?为什么不说话?元城你不是也救回来了吗?你帮我救活安禅,我就放了这群凡人!你不是张口闭口苍生,最爱多管闲事吗?” 上邪皱眉,“天道降罚,非我能及。” “你说什么?呵,你的意思是说,我之所以找不到安禅的魂魄,是因为天道要抹杀她!” 上邪垂眸未言,算是默认了。 良久沉默后,北冥邪佞一笑,杀心已起,“那你也去给她陪葬吧!” 鬼帝之前尚有保存实力,如今却抱着同归于尽的架势和上邪过招,而上邪又不愿伤他,很快落于下风,屡屡受伤。 另一边地狱门中恶鬼还在往外爬,幸亏方活过来的魔兽悉数加入战场,不然城池早已沦陷,但如此打下去也非长久之策。 这一战直到第四日,天光破云。 尸海之上,上邪与鬼帝面对面的单膝跪在地上,两人的衣襟早在打斗中变得残破不堪,鲜血不断从周身的伤口溢出。 上邪的左脸更是被鬼帝的剑划出一道口子,在祸世纹的衬托下原本妖媚的容颜更添了几分危险的美,而鬼帝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气场却越发嗜血逼人。 这样的模样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应该只有狼狈,可放在这两人身上,依旧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和压人的气势。 上邪压制着胸腔内上涌的鲜血,淡淡开口,“北冥,放手吧!” 鬼帝嘲讽一笑,擦了擦嘴边的血迹,“放手?上邪你以为你这次帮了仙界,帮了人间,他们就会放过你吗?你回头看看他们看你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一样……” 上邪闻声,只是低眉,却未敢回头,她能想象此时众人看她的目光。 鬼帝再度开口,却是对那些躲在残破城墙后的十万仙家说的,三日鏖战中这些名门正派自始至终躲在上邪的庇护下,连个面都不敢露。 “你们看到了吗?这便是上邪的实力,与她相比,本帝是不是都逊色了?” 他仰天一笑,继续道:“本帝不妨告诉你们,祸世伞那等魔物早晚会反噬主人,你们看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变得有多红,就说明她的实力有强悍,入魔有多深,被反噬之后她的修为会成百倍的增长,到那时你们还会关心本帝的地狱之门吗?” 他的话成功让所有仙家都皱起了眉头,意味不明地看着上邪。 顾轻由于苦战,白衣早已染上鲜血,内伤让他步步维艰,但依旧飞身而来,毫不犹豫地一掌打向鬼帝,带着果断的狠绝。 “妖言惑众。” 他不允许任何人中伤她。 鬼帝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一口鲜血吐出,讪笑地盯着他,“顾轻,她是个怪物,是个魔头,我是不是妖言惑众,你心知肚明。” 此时有仙家站出来,义愤填膺道:“众位仙家,鬼帝已是强弩之末,我们一齐动手杀了他。” 上邪眉头一皱,在仙门百家扑向鬼帝之前,她挡在鬼帝身前,一掌将鬼帝打回地狱之门。 鬼帝渐渐被地狱之门吸入,嘴边的笑意依旧瘆人,“上邪,本帝等着看你的下场,本帝发誓你的结局会比本帝惨一百倍,一千倍……” 北冥最后看了顾轻一眼,又看向上邪诡异笑道:“你们早晚也早晚会走到穷途末路的,会拔剑相向,会生死相残,本帝诅咒你们,哈哈哈哈哈……” 话未说完,上邪见众仙家要冲上来,就以燃烧修为为代价硬生生关闭地狱之门,设下九九八十一道封印。 倒是身后的诸仙家察觉上邪的意图,颇有不甘,明明可以一剑杀死鬼帝,永绝后患,为何要将其封印? 待到封印完成,上邪刚松了口气,又因重伤损耗,身影愈发不稳,偏偏这虚弱之时一柄长剑从背后贯腹穿出,殷红的献血顺着剑尖滴在地上。 “阿邪,你为何永远不肯听话呢?” 那熟悉的声音徘徊在耳畔,将剑捅得更深了一分,“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南荒?为什么每次都要破坏本帝的计划?” 上邪忍着腹部的剧痛回头,看到华止那张温和浅笑的脸,看到他眸海里无尽的凉薄。 只听他冷冷道:“上邪串通鬼帝,祸乱人间,屠杀百姓,十万仙家共诛之。” 众仙家从最初的诧异到平静接受只不过眨眼功夫,风松道人带头高喝道:“对,此等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之人,天下共诛之!” “道友们,还等什么?杀光魔兽,为民除害!” 经此一战,他们就算眼瞎也知道,鬼帝固然可怕,可眼前这红衣少年怕是比鬼帝更大的隐患,如此祸害,断不能留…… 华止抽出长剑,任迸溅而出的血染了金玉帝服,温柔笑道:“阿邪,你听听,是你该死。” 重围 红衣倒地,鲜血从腹部不住溢出,整个人无力地躺在血泊里,看着十万仙家一个个嫉恶如仇地围上来,自嘲地弯了弯嘴角,视线越发模糊。 远处的穷奇发出怒吼:“上邪!” 三天三夜的苦战,像饕餮和混沌这种骁勇善战的上古魔兽早已被啃得血肉模糊,就算是最强的穷奇都被鬼军硬生生啃掉一只腿,只剩下森森白骨支撑着庞大的身躯。 更别提其他普通魔兽,尚且能动的几只上古魔兽咆哮着冲过来,却被仙将阻拦。 饕餮被仙将刺瞎了一只眼睛,痛苦大吼,“啊啊啊啊啊……偷袭暗算,乘人之危,你们这群卑鄙小人!特么的,住手!!小白脸的命是我的,谁敢跟老子抢!!!” 伐檀从空中飞去,却被一只偌大的锁仙网捞住,众仙趁机朝她的翅膀砍去,凄厉的凤鸣声响彻大地。 千钧一发之时,一柄白剑从天而降,浩然深厚的剑气将逼近上邪的众仙家震开。 染着鲜血与泥垢的白衣护在上邪身前,众人从未见过那样的顾轻,眼眶通红,满身杀气,他颤抖地将人抱起,不顾自己的内伤将修为源源不断地传进她体内,心疼得声音都哑了,“阿邪别怕,我带你回家。” 说着,他用白绫把人牢牢固定在背上,一手持皆白剑,周身仙气暴膨,在众魔兽前仆后继的掩护下杀出重围。 山崖上的众弟子看到这里各个心如堵石,在十万仙家的合力绞杀下,数万魔兽最后逃出去的不足百只,大多数伤势颇重的都自愿留下,他们自爆内丹,和穷追不舍的天兵天将同归于尽,只为了助上邪逃出生天。 一群小辈好几次手都到落到了剑柄上,明明知道是幻境,却不禁想拔剑冲出去相救,这与仙门正史里所记载的暗夜之征完全不同,仙史之中最浓墨重彩的丰功伟绩,背后的真相竟如此龌龊! 长思没忍住,大喝一声,一剑劈了出去,幻境被劈开一道口子,迷雾从裂缝处渗出,众人再度被大雾包围。 有弟子喜道:“这……这是幻境被破了吗?” “没有”,上邪再目睹了一遍当年的暗夜之征,那种压抑和沉重压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来,良久后才收敛心神,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长思只不过劈开了这一层幻境而已。” 长亭忽然喊道:“小公子不好了,长思晕倒了!” 上邪急忙循声摸了过去,摸到长思的脉象,真不知说什么好,“无妨,他那方才那一招用力过猛,虚耗过度。” 众人重新打起精神,开始在迷雾中摸索出路,幸亏之前绑在了一起,走了半天也没见谁失散。 只是队伍后方不知谁暴呵了一声,“谁啊?哪个变态?摸我胸口干嘛?” 回应他的是一个人呜呜的声音,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说不出来话。 “你是哑巴?不对,你是谁啊,我之前没见过你!” 与此同时,长亭大喊道:“小公子,小心身后!” 迷雾中他依稀看到有个人影出现在红衣身后。 上邪没还来得及回头,一双手臂已经紧紧扣住她的腰,一股温热的呼吸拍打在她耳畔,暧昧呢喃道:“小师傅……” 她瞳孔一缩,浑身都僵住了,下意识地要去拔剑。 容习仁却先她一步压住了她的手,低低笑道:“我第一次练剑的时候,您教过我,出剑要快,不能胆怯犹豫,怎么如今自己倒忘了。” 上邪咬牙道:“孽障!” 紧接着一股暗香入鼻,那味道再熟悉不过了,直接将她迷昏了过去。 …… 上邪再醒过来时,刚睁开眼就看见顾二三那张大脸怼着自己,条件反射性地给了他一巴掌,清脆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山洞中。 “呜呜呜……” “呃,原来是少爷啊!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应该待在戊戌宫?” 顾二三委屈巴巴地捂着脸,蹲在犄角旮旯里叽叽歪歪地哭了起来。 上邪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在一处山洞中,洞口仿佛有结界,白雾被挡在了外面,某个二傻子也不回话,还在呜呜个不停,她莫名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嘴角抽搐道:“少爷,你不会就是方才队伍里那个袭胸的变态吧!” “呜呜呜呜呜呜……” 叫唤得更厉害了。 上邪这才察觉他被人用仙术封了口,赶紧用自己无数不多的那点法术给他解了禁。 顾二三一个激动,当即扑上来抱着她兴奋嚎道:“啊啊啊啊啊啊……娘啊娘啊,终于能说话啦!!” 上邪拍了拍他的后背,一脸慈祥的笑容,“乖,别瞎说,我没你这么大儿子!” “……” “儿子说话,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谁是你儿子?特么的,都怪那个容什么仁,他闯进戊戌宫把我劫了出来,带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嫌我吵,封了我的嘴。” 上邪点了点头,刚想说顾二三是不是抱得太紧,洞口传来一阵怒喝声,“放开她!” 容习仁召出淬魂鞭,猛地向顾二三抽去,上邪一个侧身护到他跟前,淬魂鞭骤然被抽回,那人目眦尽裂道:“你还是这么护着他!你忘了他当年……” 上邪呵止道:“闭嘴,我护着谁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说教。” 这句话像是戳到容习仁的什么痛处,他气得面容扭曲,愤愤道:“是,你谁都肯护着,谁都肯宽容原谅,唯独对我事事苛求,不肯拿正眼瞧我,为什么?当初我不过就犯了一点小错,你就要将我逐出师门,便不肯要我了!” “小错?你失手将仙家弟子打下凡间,我护着你,原谅你,是念你年幼无心,但后来呢!你滥杀无辜、欺师灭祖,这些是小错吗?” 容习仁咆哮道:“是那群畜生先觊觎你的,他们和我抢你,我杀了他们有什么错?你本来就是我的师傅,是我一个人的!你是神,理应高高在上,为什么要和一群魔兽混迹在一起?他们那么肮脏,分明是玷污了你!” 啪的一声,上邪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其实以容习仁如今的修为,若非他愿意,谁也不能这么轻易给他一耳光。 容习仁偏头擦了擦嘴角的血,目光阴鸷道:“我没做错,我喜欢的东西就算是不择手段,我也会抢到手。” 顾二三躲在上邪身后听得云里雾里,见势不妙,也不知哪里借来的胆子,站到上邪跟前,哆哆嗦嗦道:“你你……你想干嘛?我告诉你,她姓顾,是我顾家的家仆,打狗也要看主人的!更更……更何况她现在是戊戌太上的未婚妻,就个冷冰冰的怪胎,他很厉害的,你你……你别乱来!!!” 顾二傻成功踩到了雷点,容习仁咬牙切齿道:“未婚妻?也是,小师傅一直待顾轻很好,甚至到最后……只要是顾轻,哪怕他要杀了你,你也甘之如饴!” 眼见人步步紧逼,顾二三望向洞口,眼睛一亮,大喜道:“顾仙君……” 容习仁回头的瞬间,顾少爷威武地朝着他的胯/下踢了一脚,用出了吃奶的力气。 这男人嘛!哪怕你修成了大罗金仙,命根子也是还在的,除非一刀切了,否则就酸爽着吧! 上邪懵逼地看着,不由震惊了一把! 顾二三趁这空档拽着她就往外跑,她抽空回头瞧了眼容习仁,见他倒在地上脸色铁青,连动都动不了,可想而知这一脚踹得有多狠。 两人一口气在迷雾里跑了小半个时辰,睁眼瞎地和迎面而来的几人撞到了一起。 顾二三:“哎呦,本少爷的下巴!” 长思捂着鼻子坐在地上,闷声道:“唔唔唔疼……长亭,我是不是脑袋撞坏了,这声音怎么听起来那么像那个傻叉少爷啊!” 撞上的正巧是穿成一串蚂蚱的那十几名仙家弟子,领头的是长思,他这一倒不要紧,后面一排人齐刷刷地倒地,拴在一起最不好的一点便在此。 长亭无奈道:“那就是。” “你没事吧。” 顾二三的声音传来,十分关切,险些让长思以为是幻听,心道:这不符合那小气凡人的性格啊! 确实,那说话的人并非此时正趴在地上正揉下巴的顾二三。 待迷雾稍微散了一些,长思惊讶地瞧着身边站着的顾二三,又看向对面地上长得一模一样的顾二三,一时间有点凌乱,“卧槽,长亭,我们撞鬼了!” 长亭将他扶了起来,更加无奈了,“你仔细看看。” 大雾散尽,众人意识到这应该是新的幻境,那只蜃不知又吃了谁的记忆。 长思认真地看了看身侧的顾二三,一袭戊戌宫标配的白衣金丝袍,腰悬古剑,周身仙气萦绕,风姿不凡,和人间遇到的那个财大气粗的顾少爷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人物。 顾二三也懵逼地看着另一个自己。 长亭解开了腰间的绳子,上前将上邪扶了起来,“小公子,你没事吧,方才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上邪摆了摆手,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长亭见此也没再追问。 有弟子突然发出惊呼声,高兴道:“快看,是大荒山的幻境!” “真的,是邪帝!!” 上邪:“???” 你们那副喜极而泣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长亭解释道:“我们与小公子分散后,相继进入了好几个幻境,那只蜃可能还吞了一些仙家掌门的记忆,呃,内容嘛……唉,都是些伤风败俗的事情,譬如珠胎暗结、夜会情郎,还有些……些云雨之事,好在大家只对暗夜之征的后续感兴趣。” 上邪一阵无语,仙门八卦不感兴趣?对一个魔头感兴趣? 幻境中的大荒山萧瑟了不少,红衣公子坐在竹舍前的摇椅上,她脸色苍白如纸,腹部裹着厚厚的绷带,怀里抱着一只鹦鹉,它五彩斑斓的羽毛所剩无几,皮肤上遍布密密麻麻的伤口,右翼根部有一道切口整齐的剑伤,翼骨被砍断,只还连着一点血肉。 伐檀蔫蔫的,有力气无力地用鸟嘴啄着红衣的手,“小邪,我好困。” 上邪轻抚着她的头,“困了就睡吧。” “那你记得叫醒我,我不想像梼杌一样一睡不起,别把他埋进土里,就那么放着吧,他喜欢露天睡觉……” “好。” 摇椅旁还卧着一只有气出没气进的猪,左眼瞎了,血肉模糊的伤口还在冒血,因为那只猪总是用前蹄扒拉掉眼上的草药。 上邪温声制止,“那是治伤的,不能擦掉。” 饕餮把头贴在地上,弱弱地道了一声,“疼。” 众人四处一望,才发现大荒山的家禽少了一半,活着回来的都遍体鳞伤,半死不活地趴在林间和竹舍四周。 而幻境中的顾二三见上邪一直不理自己,皱了皱眉,重复道:“你没事吧。” 上邪神色中透着一股疲倦:,“想说什么就直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拐弯抹角了。” 顾二三沉默了一瞬,“天帝让我来劝你,把祸世伞交出去。” 红衣的声音瞬间冷了,嘲讽笑道:“他是让你来看我死没死吧?” 顾二三没否认,“上邪,也许一个人说你错了,孰是孰非尚有商榷的余地,但如果天下人都说你错了呢?” 上邪微怒道:“暗夜之征时你在闭关修炼,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十万仙家为抵御鬼军死伤过半,天帝负伤而归,性命垂危,说是你在他封印鬼帝时重伤了他,上邪!你与华止从小一同长大,怎可狠下杀手?” 那人几乎是吼出来的,“我重伤了他?!你亲眼所见吗?” 她牵动了伤口,脸色愈发苍白。 “十万仙家亲眼所见。” “顾轻呢?他也这么说吗?” “兄长把你送回大荒山后,就被老仙尊罚跪在九霄云殿前,他身上的伤至今都未处理,反而挨了三百雷鞭,现在诸天仙家都在参他,说他……说他与邪魔勾结,同流合污,按仙律当剔除仙骨,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他如今成了众矢之的、天界共敌,却死不悔改地和老仙尊叫板,不肯治伤,不肯吃药,再这样下去性命堪忧……” 上邪垂眸,苦涩道:“我知道了。” 顾二三却怒了,“你不知道!兄长为了护你,被你连累,你便如此轻描淡写一句我知道了吗?” 上邪没再与他争辩,只道:“带他来大荒山,我会治好他的伤,会结束这一切。” 缘断 轰隆一声,天空响起闷雷。 司徒清时抬眼望了满天阴云,傻啦吧唧道:“我们要不要躲个雨?” 长思翻了个白眼,“幻境里的雨又落不到我们身上!” “别吵别吵,你们快看那是不是顾轻仙君?” “他真的来见邪帝了?!” 有人小声嘟囔道:“顾轻仙君也未免太听邪帝的话吧,千依百顺的。” 上邪闻言愣了一下,望向幻境中冒雨前来的那袭白衣,他站在竹舍门口想抬手敲门,突然顿住了,似乎觉得自己这般模样太狼狈,有些手忙脚乱地整了整衣冠。 许是重伤未愈的缘故,白衣消瘦了不少,脸上的棱角分明,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咯吱一声,门开了,屋檐下落着小雨,两人一门之隔四目相望,明明没有只言片语,可众人见到这一幕,不知为何被感动了,心里酸酸的。 顾轻注视着红衣,寒眸顷刻便暖了,虽然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表情,但眼里全是温柔,哑声道:“伤好了吗?” “好了。” 她垂眸掩住神情,侧身示意他进屋,然后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把衣服脱了。” 一帮小辈正挤在窗口往里看,为了抢个好地方直接打了起来,听到这话动作齐齐一顿,心道:要不要这么劲爆啊! 屋里的顾轻也是一愣,但很快听话地脱了外袍,还真是……千依百顺! 上邪又道:“里衣也脱了。” 众弟子:“……” 这个断袖居然觊觎太上的肉/体! 顾轻:“好。” 众弟子:“……” 难道是他们打开剧情的方式不对?! 顾轻坐在凳子上,露出强劲的上身,红衣端着大大小小的药瓶走到他身后,摸着他背上的鞭伤,沉声道:“老仙尊打的?” 那人没说话。 上邪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除了他,没人会下这么狠的手,他也就只敢这么对你,换做我……” 顾轻笑了笑,“换做你,十岁的时候就敢把老仙尊踹进池塘,十五岁时就敢一把火烧了他的头发,之后每年都要去闹腾他一次,惹得老仙尊都说,你是他此生教过的最顽劣的弟子,恨不得这辈子都没见过你。” 窗外叠罗汉的弟子们兴奋道:“我天啊,你们看见了吗?顾轻仙君笑了,你们见过顾轻仙君笑吗?” “不过顾轻仙君笑起来也太宠溺了,我要是个女的也恨嫁!” “呃,可我怎么觉得顾轻仙君有点……点弯啊!他宠溺的对象可是邪帝,一个活生生的老爷们!!” 上邪:“……” 心里默默吐槽:你才老爷们呢,你全家都是老爷们!!! 不过她看到屋里顾轻笑的样子,不由也跟着开心,那人笑起来眼睛里有光,更好看了。 想到眼睛,她紧紧皱眉。 屋里的上邪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头,难得有些臊得慌,撇嘴道:“那些陈年旧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顾轻道:“去茶仙馆坐坐,整个仙界谈论最多的便是你。” 上邪翻了个白眼,“那群仙家最八卦了!” 顾轻道:“也许吧,我只恨自己生得太晚了,若是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至少不必从旁人口中听你的过往。 上邪把药涂到他背上,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晕开,不解道:“早点遇见我有什么好的?把你带歪?让老仙尊此生最得意的弟子和我一起混成邪魔歪道?他还不天天气得上房?别说没有那种如果,就算是有……好吧,听起来也不错。” 顾轻淡淡一笑。 屋檐微雨,凉风袭袭,大荒山静得只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顾轻在竹舍住下了,上邪把屋里唯一的那张床让给了他,素来没心没肺的邪帝大人头次觉得自己住的地方有点寒酸了。 为了在顾轻面前保持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她坚决打地铺睡地上,谁知每次一睡着就被某人抱到了床上。 这样折腾了两三天,上邪也心安理得地和顾轻挤在一块,夜里有个暖炉抱,她乐得不行。 顾轻却憋得极为难受,心爱之人睡在身边,整晚又抱又蹭的,尤其是晨起,哪个男人能没点生理反应? 今日,他晨起睁开眼,日常叹了口气,一扭头却见上邪趴在被窝里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苦大仇深道:“我的仙君大人啊!你说你整日和我睡着一起,回头天界的小姑娘知道了,哪个还敢嫁你?那断袖的名声还不传得满天飞!!” 顾轻的脸瞬间就臭了,“腹部的伤真的好了吗?” “啊?” 她完全搞不懂这人为何突然就生气了。 顾轻低气压道:“脱了衣服,给我看看。” “什什什……什么??不用不用!” 她手脚并用地想爬起床,却被顾轻长臂一捞带回床上,欺身压上,死死按在了床上,一只手灵活地解开了她的腰带,钻进了她的里衣。 上邪吓得一脸懵逼,急忙怂道:“顾顾……顾轻,我错了。” 温热的手停了下来,低沉问道:“错哪儿了?” 上邪的脸羞得通红,因为顾轻的手轻轻摸着她的肚子,肌肤相亲她才知道那人的体温有多高,烫得她扭着腰想躲。 顾轻浑身一僵,厉声道:“不许乱动。” “呃,我我……我热,不对,我冷。” 说完后,她一阵欲哭无泪,自个到底在说什么? 顾轻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捂得严严实实,“现在不冷了,说吧。” 上邪露出无措的小眼神,弱弱地嘟囔道:“说什么?” “错哪儿了?” “我的伤没好,可我不想敷草药了,太疼了。” 顾轻的手在她的小腹上打转,温和的仙力缓缓注入伤口,“不对,再说。” 半天后,上邪一副要急哭的样子,“对不起,我……我好像不知道……” 顾轻把头埋在她脖颈间,细嗅着她身上的清香,“我知道。” 上邪对这样亲昵的动作有些不适应,但又不敢动,“什么?” “阿邪,我什么都知道。” 说着,他的手向上移,那里裹着束胸,落到柔弱的胸口时,上邪身体一僵。 啪的一声,顾轻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耳光,上邪迅速穿好衣服,跑出去时脸已经红透了。 屋外一群看热闹的仙家弟子众脸茫然,有几个人已经猥琐地掏出珍藏良久的《男男春夜图》,开始研究姿势,本以为会是一出这样那样的大戏,怎么突然主角怎么跑了? 上邪看了看他们手里的书,眼角不禁抽搐,心道: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奔放吗? 长亭见了脸又红又白,干咳了几声,温怒道:“长思,你从哪里来的这种书?” 长思一脸无辜道:“啊?司徒道友方才借我的,说让我提前了解一下,不然一会儿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 司徒清时笑着招了招手,正捧着一本画面劲爆的图册看。 上邪捂住了脸,心道:孩子,你真对不起你那张干净清秀的脸! 另一边,幻境中的顾轻追了出去。 上邪正蹲在小溪边,恼羞成怒地发脾气,见人跟来恨不得一脚踢上去,“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走火入魔那次对不对?你分明什么都记得!!还骗我说忘了!!!” 顾轻:“嗯。” 他承认得这么痛快,上邪反倒一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 旁观的众人:“???” 幻境中,上邪几日没搭理顾轻,那人却像影子般跟着她,她要做什么,他便一声不吭地抢着做,两人的相处模式就像一对闹别扭的夫妻,瞧着十分好笑。 日子久了,上邪也没那么气了,但面子上还绷着,她私心里喜欢顾轻围着她转样子。 只是…… 顾轻从竹舍外回来,他被上邪打发到后山去砍柴,弄了一身尘土和柴屑,道:“方才二三来过。” 上邪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没有啊!” 顾轻皱了皱眉,他方才明明看到了,上邪好像给了二三什么东西,一封信吗? 上邪今天似乎特别高兴,牵着他的手就往外走,灿然笑道:“跟我去个地方,有东西送给你。” “去哪里?” 上邪不言,拉着他就往外跑,一个口诀缩地千里,直接来到人间的苏州城,猛然闯进了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上,差点被接肩擦踵的人群冲散,顾轻搂着她的腰,飞上了一处最高的楼顶,“要去哪儿和我说,不要横冲直撞。” 上邪四处望了一下,欣喜道:“不用不用,就在这儿吧,这儿也挺好的,快坐下。” 顾轻被她拽得身影一斜,并肩坐在屋顶上,夜空传来轰然巨响,一朵朵五光十色的烟花在黑幕中绽放开,绚烂夺目,满城的百姓都看呆了。 上邪眼巴巴地盯着顾轻,不肯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喜欢吗?” 顾轻望着夜幕,“那是什么?” “烟火,人间新发明的玩意,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今日是你五百岁生辰,可惜被拐到了这里,老仙尊没法子在戊戌宫中给你大摆筵席、普天同贺,哈哈哈哈哈……听说他正在到处找你,等看完烟火后,我就送你回去。” 良久后,顾轻闷声道:“不喜。” “为何?” “转瞬即逝,不得长久。” 上邪撅了撅嘴,“你怎么这么挑啊,我瞧着挺好的,多富贵喜庆啊!” “自古以来的神仙只有你才会喜欢人间富贵。” “那你想要什么?” “你。” 一束烟火炸开,掩盖了白衣的声音,上邪没听清,一脸迷茫,“啊?” 顾轻错开目光,耳朵不由红了,“贺词呢?生辰礼到位了,贺词呢?” “怎么?你还喜欢听吉祥话?那些排队送礼的仙家每年不都说嘛,你还没听腻?” “我想听你说。” “唔,行吧”,她双手作揖,学着人间百姓讨好官老爷的样子,嬉皮笑脸道:“小人贺太上千秋万岁,自天佑之,吉无不利……愿太上……嗯,吉祥如意,大富大贵!” 这话说得有些粗鄙,可顾轻听了却淡淡笑开。 看完烟火,顾轻磨磨蹭蹭不肯回仙界,让上邪陪他逛逛人间的灯市,两人一直逛到深夜,街道上的百姓都散了。 顾轻才迟迟道:“回去吧。” “嗯?” “不是说要送我回仙界吗?” 上邪垂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笑道:“好。” 回仙界势必途径残垣谷,过了残垣谷不远便是南天门,天兵天将日夜巡逻,上邪自然不好再往前走,最后残垣谷这一段路两人都走得极慢,偏偏谁都没开口,各怀心事地走着。 快到路的尽头时,上邪忽然道:“顾轻张嘴。” 她是偷袭的,但看到那人真的张嘴,老实将她硬塞进嘴里的丹药吞了,不由一怔,“你真的吃了?不怕是毒/药吗?” 他淡淡道:“不怕。” 那副样子哪里是不怕?分明是喂他毒/药都会当蜜糖吞了。 顾轻见她愣神了,温声道:“所以现在能告诉我,喂我吃了什么吗?” “唔,我新炼制的一种丹药,据说可以保命,但我第一次做,所以拿你试毒,哈哈哈哈哈……” 顾轻闻言反倒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有,今日的残垣谷是不是过于安静了点,连鸟叫声都没有。 两人四周忽然爆发出阵法金光,山谷四壁上涌现数千仙家,前后出口也有几百号仙家包围而来,各个手持法器,剑尖和箭口都对准了谷中的红衣,一副等候多时的架势。 而两人脚底的阵法直接形成结界,将两人困住。 顾轻的第一个反应是把上邪护在身后,然后召出皆白剑,全身戒备。 山谷上领头人的灰袍黑剑,戾气的眸子里满是得逞的欣喜,正是风松道人,朗声大笑道:“顾轻仙君果然守信,真的将邪帝引来了!” 老仙尊也紧接着现身,满意地捋了捋山羊胡,“轻儿,你果然没有让为师失望。” 顾轻皱眉,察觉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对身后人道:“你先走,我来拦……” 他动了动耳朵,一剑斩断了朝上邪射来的暗箭,却在转身的瞬间,被天罚化成的金剑穿心而过,而那把剑的剑柄紧紧握在红衣手里。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顾轻低眉瞧着插在心口的剑,白衣被殷红的血染湿一大片,哑声开口,血同时顺着嘴角争相恐后地溢出,“为……为什么?” 上邪凉薄看着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声音冷得毫无感情,“既然你串通他们来杀我,我为何不能先下手为强?” 顾轻握住了剑身,手被剑刃割破,血沿着指缝滴下,竟是痛得无以复加,“我没有!” 那一声是咆哮出来的,掺着颤抖。 上邪满眼嘲讽,轻蔑笑道:“是吗?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不就是喜欢当人一套,背人一套吗?以为我还会被骗吗?” 说着,她狠绝地拔出长剑,血溅了一身,可神情依旧冷漠极了,像看一个卑贱死物般看着眼前人。 “上邪,我……没有……没有……” 我从未想过要杀你啊! 噗通一声,顾轻单膝跪在了地上,却还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想去抓她的衣角。 上邪侧身躲开,厌恶道:“别碰我,我嫌脏!” 那一刹,顾轻僵住了,浑身的血也僵住了。 红衣提剑一挥,斩断衣袍,居高临下道:“顾轻,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这世上很多人从相知相遇到分道扬镳,其实很快,岁月仓皇得让人心惊胆战,不声不响却已是穷途末路。 “顾轻,你笑一笑嘛,你就对我笑一笑。” “顾轻,我在这儿呢,你抬头看我一眼。” “顾轻,顾轻……” 那些话都是你对我说的啊! “上邪!” 他捂着心口,沉沉念道:“上邪……” 再也得不到一句回应。 红衣抛下他,冷然转身,轻蔑地看向山谷四周的众仙家,大喝道:“都谁想杀我?来啊!” 众仙家被这声怒吼齐齐吓退了一步。 风松道人咽了口唾沫,振奋士气道:“诸位还愣着干嘛?诛杀魔头,替天行道啊!” “对,咱这么多人还怕她吗?齐心协力,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杀啊!!!” 一个时辰后,上邪离开残垣谷时,连脚印都带血。 夜空中电声雷鸣,瓢泼大雨顷刻而至,冲刷着横尸遍野的残垣谷,谷中活着的人都被吓破了胆,根本没人敢再追来,唯独一人例外。 顾轻追出谷口,终究力竭,撑着皆白剑单膝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心口不住地溢血,像是要流干一般。 那是第一次,他清冷的声音掺上了慌乱,“上邪,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着我啊!” 红衣充耳不闻,麻木地走在雨中,麻木地走着,一直走着,直到走远从未回头…… 走出残垣谷地界,她才摸了摸心口,呢喃道:“明明里面什么都没有,居然还是觉得很难受。” 穷奇从祸世伞中出来,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单膝跪在地上,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如刀绞,是她此刻的感受吗? 他咬了咬牙,忍下剧痛,还是跟上了红衣,为她撑开祸世伞避雨,怒骂道:“你是疯了吗?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上邪呆呆地看着他,木讷道:“都离我远点不好吗?” “就为了让顾轻恨你吗?那你刚才为何不敢回头看他?有捅他一剑的勇气,没看他一眼的勇气吗?” 上邪闻言像是终于撑不住了,无措地捂着心口,缓缓跪在雨地里,明明心不疼,却忍不住声声泪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顾轻,对不起……” 地陵 看到这里,司徒清时叹了一声,“残垣谷一战,算是邪帝公然与仙界为敌的开端,她和顾轻仙君彻底闹掰了吧!” 长思道:“换做是你被捅了一剑,别说闹掰了,反目成仇都是轻的。” 司徒清时不忿道:“我不相信顾轻仙君会出卖邪帝,肯定顾二公子暗中使坏、通风报信!” 上邪不得不出来说句公道话,“呃,我觉得事情可能是这样的,幻境里邪帝不是给了顾二公子一封信吗?也许她仿冒了顾轻的字迹,托其交给老仙尊也不一定,归根结底是邪帝自找的,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那个人是不是我的前世?” 这话是顾二三说的,上邪这才发现自从入了幻境他一直缩在犄角旮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完全不像平时咋呼的他。 众人不说话了,整个仙界谁不知道戊戌太上有个傻弟弟在下界当凡人,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上邪道:“哈哈哈哈哈,什么前世今生的,少爷就是少爷嘛!” 顾二三道:“他不知道。” 上邪:“???” 顾二三蹲在地上,一副活受罪的样子,蔫蔫道:“幻境里的顾二三不知道最后会把上邪害成那样,他当时只是想帮兄长。” 上邪有些担忧,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少爷,你没事吧,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顾二三抬眸,幽幽望着她,“我好像想起一些事情。” 上邪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哈哈哈哈哈,你想起了什么?” 他说的声音极轻,“血染玉阶,碎尸万段。” 旁人没听见,上邪离得最近,听得一清二楚,心道:你就不能想起点好的东西吗?非想起那么血腥的事情? 一股极强的法力波动震碎了幻境,大雾再度席卷了众人,地面晃动不止,他们应该是站在一处山壁附近,头顶不时有落石坠下。 有弟子边躲边骂道:“靠靠靠,怎么回事?” 上邪操碎了心,高呼道:“大家不要乱跑,往我这儿聚,千万不要走散。” 砰的一声,慕安一掌击碎了朝她砸来的碎石,他负手而立,风度翩翩地站在上邪身侧,那份临危不乱的气场真不是一般小仙家能比的。 上邪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他,少年露出了八颗牙齿的和善笑容。 她笑呵呵道:“慕安小友,麻烦你救一下大家,省了被砸得头破血流。” 青衣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嫌弃和不耐,但很快身影一闪,将众弟子纷纷捞到了她身边的安全地带。 长思一边掐腰喘气,一边抖着身上的土,“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整个瑶山地界都在抖?” 上邪道:“应该是有人在斗法。” 长思半信半疑道:“斗到天塌地陷?” 上邪摸了摸下巴,沉思道:“是啊,有这样本事的人可不多。” 她眼睛一亮,忽然朝雾中高喊,“顾轻,顾轻……” 长亭离她最近,莫名愣了一下,他觉得南小公子唤顾轻的神态和语气和幻境里的邪帝真是太像了,不对,应该说他们本来长得就很像,除了一男一女。 一股阴气袭来,脚底下传来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声音。 上邪瞳孔一缩,大喊道:“卧槽,快跑。” 她怎么就忘了能和顾轻斗法的人势力必定是旗鼓相当。 “啊啊啊啊啊啊……” 四周有仙家子弟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只因地底下冒出一只只鬼手,腐烂阴冷,抓住人的脚踝就往下拖。 眼见情势危急,不少弟子脖子以下已经被埋进地里,长亭骤然出剑,“万剑归一!” 仙剑于半空中化出无数分/身,齐齐刺入地里,百鬼传出惨叫声,鬼手消失,皆蜷缩回地下,众弟子们守望相助,把彼此从地理刨出来。 前方迷雾中响起一声冷笑,“真是好剑法!本帝认得你,上次见过,南长亭,南柏舟的亲生儿子。” 上邪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不禁后退了一步,虽然很没有出息,但还是做了一个决定,深吸一口,然后铆足劲,扯着嗓子大喊道:“顾轻,顾轻,顾轻……救命啊!救命啊……你再不来,我就要把小命玩完了!呃,长思,你们那是什么眼神?看着我干嘛?怂就是怂,一起喊啊!” “他来不了的,我的一位朋友正在和他切磋。” 来人一身玄服暗如黑夜,负手走来姿态犹如帝王,衣裳上绣着殷红色的彼岸花,摇曳生姿,多看一眼便会让人心神动荡,魂不附体。 众弟子瞧得一个愣神,才发现那人衣服上的彼岸花是活的!随着微风花朵摇曳的方向变了! 男人一副刀削斧凿的好皮囊,眸若深渊,鼻梁如峰,不怒而威,他看着上邪冷冷道:“你有两个选择,一跟本帝回地府,二本帝‘请’你回地府。” 上邪干笑道:“哈哈哈哈哈,这怎么好意思啊!” 她已经无法预想这人憋了三千年的火气,自个会是什么下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本打算再拖延一会儿,突然脚下一动,她第一反应是鬼手,谁知下一刻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瞬间失重,眼前一黑,就坠入了黑暗中。 十几名仙家弟子站得离她颇近,一同掉了下去。 司徒清时小朋友叫得最欢,“啊啊啊啊啊啊,我特特特么的……这一天天的过得贼刺激!!!” 上邪:“……” 年轻人的关注点真特别!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得个稀巴烂时,一个温暖的怀抱稳稳当当接住了她,一只手臂从她膝下抄过,一手搂着她的腰,轻声道:“别怕,我在。” 上邪心中一喜,“顾轻。” 砰砰砰几声,应该是众仙家弟子落地的声音,一听就知道肯定摔得极疼。 白衣足尖轻点,安稳落地,其余人则摔得惨叫连连,上邪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顾轻道:“我听见了。” “嗯?” “你唤我的名字,我听见了,遇见些小麻烦,所以来晚了。” “不晚不晚,时间刚刚好,你和人交手了?没受伤吧?” 顾轻嗤鼻道:“他还没那本事。” 上邪笑道:“哈哈哈哈哈,顾轻我发现你现在可傲娇啦!” 黑暗中传来长思惊喜的声音,“是太上吗?顾轻仙君你来了对吗?” 顾轻冷淡地“嗯”了一声。 一众弟子顾不得身上的疼,急忙起身行礼,“拜见太上。” 司徒清时一边行礼,一边哎哟地揉着屁股,“顾轻仙君,您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吗?” 说着,他还不忘自己吐槽自己,“我发现自从我们进了瑶山,问的最多就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哪儿’。” 上邪闻言一想,还真是如此,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顾轻道:“地道里。” 司徒清时道:“啊?瑶山底下还有地道?” 顾轻道:“嗯。” 司徒清时抬头望了望,发现他们刚才掉下来的地方可能是一道机关类的厚石板,挠头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顾轻道:“偶然发现的。” 众弟子各自从乾坤袖中找出火把、火折子一类照明的东西,地道瞬间就明亮了起来,然后纷纷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只因上邪如今还被顾轻抱在回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姿态颇为亲昵。 上邪那堪比城墙的脸皮一时有些扛不住了,“呃,顾轻你放我下来。” “我不累。” “……” 这是累不累的问题吗? 一股阴气从头顶的石板隐隐传来,众人冻得一哆嗦,若非那石板上有阵法,估计鬼帝早就下来了。 顾轻淡淡道:“跟我走。” 他抱着上邪走在前面,众弟子紧随其后,不免好奇,太上明明眼睛看不见,可走在这漆黑的甬道里如履平地,该拐弯就拐弯,该绕路就绕路,似乎对此地极为熟悉。 不过众人很快就没心情关注这件事,因为他们差点被金碧辉煌、奢华到爆的甬道闪瞎钛合金狗眼! 整条甬道用黄金铺路,万千夜明珠镶嵌于顶部,珍珠玛瑙宝石一类的东西砌于两侧墙中,瞧着五彩斑斓的,美则美矣,但也还太富贵了些,庸俗得一批! 上邪此时正纠结旁的,小声在白衣耳边嘟囔道:“顾轻,你放我下来,这样不雅观。” “并未,我觉得很好。” “哪里好了?” “哪里都好。” “……” 狗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又走了一会儿,后面传来轰隆一声,阴气渐渐逼近,顾轻停住了脚,不悦皱眉道:“他太烦了,我去和他打一架。” 上邪急忙攀住他的脖子,“别别别,我们快点走就是了,封印穷奇要紧。” 她可没忘记北冥还有个帮手,能把顾轻拖住一时半刻的“朋友”定然不简单,幻境里重温了一遍残垣谷一战,她真的不想再看顾轻受伤了。 顾轻察觉到她的忧虑,叹了口气,“你不必担心,不管来的是谁、来多少人,我都对付得了。” 说着,他用胳膊肘戳了一下石壁上的一处机关,他们走过的甬道落下一道道刻着阵法的石门,众弟子都看呆了,只因那阵法图何等的精深玄妙,画图者的天赋、修为都必须是拔尖的,诸天仙家能画出来的都没几个, 顾轻道:“但你若不愿,我们便走吧。” 上邪松了口气,她不是没察觉顾轻对此地熟悉得有些过分,但因为信任,一句话都没多问。 只是北冥极为难缠,人被远远甩在后面,他手下的一众恶鬼不知怎么跑到他们前头埋伏了一番,一只血迹斑斑的鬼头冷不丁掉到她怀里,吓了她一跳。 顾轻当即把她放下,明显是生气了,一挥袖所有拦路恶鬼皆烟消云散,然后扭动甬道上的一颗宝石,石壁一转,赫然出现一间偌大的石室。 呸,是宫殿,九九八十一颗东海夜明珠为顶,各个比龙蛋还大,尤其是中央那颗,足有半人高,殿中书案床榻一应俱全,笔墨纸砚应有俱有,各种精致的摆件和字画古器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众弟子再度傻眼了! 顾轻将上邪推了进去,温声道:“你先和他们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回。” “不行”,上邪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死活不放人走。 顾轻那样子一看就是去找鬼帝打架。 白衣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听话。” 他那哄孩子的语气让上邪撇了撇嘴,见人一再坚持,便松开了手。 众弟子也跟着进去了,顾轻从外面转动机关,石壁门再次合上,白影一闪消失在原地。 司徒清时摸着宫殿里闪亮的银质香炉,不禁道:“我这辈子都见过这么豪气的地道!” 长思道:“你真的觉得这里地道吗?是地宫还差不多!!” 长亭摇了摇头,“非也,根据这座地宫的方位和陈设,以及在甬道里的所见,这里应该……应该是座地陵。” 长思诧异道:“??地陵?” 司徒清时:“那说白了不就是坟墓吗?谁会煞费苦心建造这样一座坟墓?你们听说过人间哪朝帝王把陵墓建造在此吗?” 长思道:“如此极尽奢华,帝王陵都比不上。” 上邪没精打采地盯着石壁门,她现在更担心顾轻。 长亭瞧出她的心事,走上前宽慰道:“小公子你放心,顾轻仙君会没事的。” 上邪挑眉,“你怎么这么肯定” 少年一笑,“我父亲说过,如今三界已无一人再是太上的对手。他曾经疯魔过,早已无人能敌。” “疯魔?” “这是家父的原话,我也不知是何意。” 上邪皱了皱眉,她重生后一直觉得顾轻怪怪的,也说不上哪里奇怪,只是一种直觉。 不知过了多久,石壁外突然传来谈话声,众弟子齐齐噤声。 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道:“人呢?不是说在这儿吗?” 上邪觉得耳熟,眉心一跳,俯身贴到石壁上去听。 回话的人语调斯文,“这座地陵极大,几乎把瑶山地底掏空了,找起来颇为费劲。” “那你们派手下的小鬼去找啊!” 上邪闻言皱眉,你们? 果然,另一个声音响起,一听就是个暴脾气,“这地陵里到处都是阵法陷阱,鬼兵们都是有去无回,我们有什么办法!” “我靠,就你们这样还黑白无常呢!真给鬼丢脸!!” “你……” “你什么你?嘶,真疼,顾轻那王八羔子,看把老子给打得!我操他祖宗十八代的!这个小白脸以前还人模狗样的,如今越来越变态了!简直丧心病狂!!妈的,上邪都没下过这么狠的手!!!人渣,败类,活畜生……” 上邪已经无需再听,就这股骂人的糟粕劲一听就是饕餮! 痴绝 饕餮不是应该被封印在北海深渊里吗?怎么跑出来了? 当年事发突然,仙界又步步紧逼,上邪无法,只得将几个犯事的魔兽封印到人间各处,说白了也是变相地保住他们一条命,总比把他们交给仙界处置强。 魔兽屠戮人间三十六城是事实,可这个事实上邪还没来得及调查清楚,便被十万仙家算计,逼上众神殿,之后走火入魔,大开杀戒,末了死无全尸……一切都来得太快,一环扣一环,根本没有给她片刻喘息的机会。 几名仙家子弟也凑到石壁门附近偷听,司徒清时大大咧咧跑过来,不知谁伸出脚绊了他一下,砰的一声,额头直接磕到了石门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一个大包。 长思和长亭吓得手忙脚乱地去堵他的嘴,才没让他嚎出来,司徒清时有苦喊不出,只得瞪大眼睛盯着不远处负手静立的慕安,这个绊他一脚的罪魁祸首此刻还在浅笑,轻声道:“抱歉。” 石室里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方才磕头的动静太大,甬道里的人突然不说话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果然,下一刻一记掌风锐不可当地震碎石壁门,石门四分五裂,一屋子弟子悉数被砸晕了。 上邪脖间挂的红豆项链冒出一束光,化作屏障隔开了碎石,但她如今肉/体凡胎,委实摔得不轻,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哎哟,额滴腰啊……” 脸上的黄金面具也被震掉了,惹得进来的两鬼一人见之齐齐一愣。 饕餮如今是人的形态,暗紫色华袍,身材颀长,五官如切如磋,剑眉入鬓,一副丰神俊朗的好相貌,上古魔兽化身成人各个都是姿容不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饕餮的左眼上绑着黑色的眼罩,那是当年暗夜之征留下的伤。 呃,还有右眼肿得有些厉害,估摸是被顾轻打的,肿得比拳头还大,眼睛只能眯出一条缝隙。 他死死盯着上邪,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激动,道:“真的是你?你果然还活着!他们还骗老子说你死了,让老子放弃报仇!!幸好没他娘的被骗!!!” 上邪翻了白眼,不慌不忙地把面具戴了回去,淡定道:“仇?你有啥仇可报的?” 她边说边去查看身旁长亭和长思的伤势,确定两人只是晕了过去,这才放心。 饕餮两眼直冒火星子,“你说呢!老子又不是王八,你把老子封印在北海深处,泡了三千年的冷水澡!!老子不该报仇吗?” 上邪眼角一抽,“呃,你平时不就爱泡澡吗?” 饕餮凶神恶煞道:“你说什么?” 她小声嘀咕道:“明明变成猪的时候最喜欢在小溪里泡澡呀!” 饕餮整个人气得发抖,“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上邪火气也上来了,站起身来,掐腰骂道:“我靠,你爱泡澡!爱泡澡!!爱泡澡!!!咋滴?这是事实,好不容易把你养这么大,现在长本事啦,要打我了是不是?” 黑白无常两只旁观的鬼有点凌乱,心道:这一副渣爹和不孝子对骂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饕餮咬了咬牙,一拳挥了过去,上邪瞳孔一缩,她现在可挨不了饕餮一拳,危机之时反而是黑白无常一左一右挡了上来。 白无常道:“越人姑娘快走!” 上邪一脸懵逼,“啊?你叫我什么?” 黑无常踹了饕餮一脚,暴躁道:“越人姑娘来不及多说,你快走啊!” 饕餮莫名被打,更懵逼,“卧槽,你们干嘛?不是鬼帝派来帮老子的吗?” 白无常道:“饕餮先生,你认错人了,她并非邪帝,她是越人姑娘!” “放屁!什么狗屁越人,老子认识上邪这么多年了,怎会认错?” 上邪听得稀里糊涂的,不过有人替她出头,何乐而不为呢,急忙将身侧的长亭和长思摇醒,对待长亭时她还温和些,轮到长思时直接一巴掌糊上去,人立马就清醒了。 可怜的孩子捂着脸,又气又委屈道:“你怎么又打我啊?” 上邪踹了他一脚,“少废话,把其他人叫醒,赶紧走!” 长思见旁边一黑一白两只鬼影正和一名暗紫华服的男子缠斗,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一看就都是狠角色……嗯,打不过,还是走为上计!!! 果断地把其余人摇醒后,匆匆逃出了石室。 上邪带着十几名弟子在甬道里撒腿狂奔了半天,一直到打斗声再也听不见,才停下来喘口气。 司徒清时小朋友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额头肿得和寿仙公一样高,“诸位道友,容我不合时宜地问一句,有人晓得我们现在跑到哪里了吗?” 众人:“……” 这甬道里九曲十八弯,岔路十分多,现在让他们原路返回估计都找不到地方。 司徒清时哭丧着脸道:“我都快忘了,我来瑶山是干嘛的了?每天睁开眼都要问一遍‘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嘛’。” 这人生致命的三连问真是难倒了世间多少英雄好汉! 长亭忽然直起身子,朝前方看去,“诸位,我好像看到亮光了。” “啊?是出口吗?” 司徒清时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却发现是一堵死墙,脸瞬间就垮了,“完了完了,跑到死胡同了!!这要是后面的人追上来,哎呀,顾轻仙君也不在……那紫衣男人一瞧就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咱加在一起也未必打得过啊!!!” 长亭缓步走到那堵墙前,皱眉道:“不对。” 他开始四下摸索,不知碰到墙壁上那颗宝石,轰隆一声,石门顿开,一间比方才还大上十倍不止的石室出现在眼前,金灿灿的,里面堆砌着成山的金银珠宝。 司徒清时瞠目结舌道:“兄弟,你可以啊,这种天赋不去盗墓可惜啦!” 长亭:“……” 众人:“……” 上邪第一个走了进去,她好像看了什么东西,众弟子紧随其后,他们一进入,石门便轰然合起。 起初众人只是以为此座地陵是凡间哪位帝王寿终正寝的地方,里面陪葬些小山高的金银珠宝已算奢华了,未尝想到越往石室里走,才发现这里陈放的东西远远超出了想象,天上人间什么奇珍异宝应有尽有,不乏仙家们趋之若鹜的天材地宝、珍贵仙药和旷世神兵等等…… “天啊,南栀灵栖木!我师傅寻了千年都没寻到的宝贝居然在这里!!” “你们快看,那那……那是墨子天问剑吧!我古书上见过,洪荒之时第一位天帝的本命法器!!!” 一群小辈四散开去瞧珍宝,各个垂涎欲滴,伸出罪恶的小手,恨不得将所有东西都揣进乾坤袖里带走,无奈这里的宝物太多,根本不知道先装哪样。 长亭苦口婆心道:“诸位不要乱摸乱碰,这毕竟是别人的陪葬品。” 司徒清时正抱着一颗号称吃一口能涨三百年道行的青萝流口水,“我滴神啊!我愈发好奇这墓主人的身份了,不知是何方神圣!” 长亭急坏了,喊道:“司徒道友,不要咬,你怎么能和逝者抢东西呢?” 司徒清时将青萝藏到身后,“没没没,我就舔了一下,没咬真没咬!” 上邪连一个眼神都没赏给众弟子和那堆珍宝,目不斜视地来到一扇几丈高的青铜门前,没错了,这石室里居然还有一扇门,不知通往何处。 青铜门左右两侧篆刻着一句诗,她低低念道:“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凉州。” 长思眼巴巴地跟着上邪,明明被她虐得最惨,却总喜欢往她身边凑,不知是欠虐还是怎么着,他见人盯着青铜门,半天不动,手疾眼快道:“愣着干嘛?推开看看啊!” 那青铜门瞧着笨重,但一推就开,其余弟子也被吸引了过了,见到里面的景象齐齐一震。 之前的两间石室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这里面才是实打实的、旷绝古今的宫殿,光闪闪贝阙珠宫,齐臻臻碧瓦朱甍,宽绰绰罗帏绣成栊,郁巍巍画梁雕栋,只道千古绝伦、鬼斧神工。 长思惊得下巴都合不上,道:“我我……我怎么瞧着这殿中的装饰和规模有些眼熟啊!” 长亭的神情还算淡定,拧眉道:“众神殿,咱们上次去过。” “对对对,你还别说这里和那座荒废的神殿还真像。” 司徒清时兴奋道:“是浮生远峰顶那座古殿吗?我小时候还偷偷跑进去玩过呢!虽然只剩断壁残垣,但一看就知道曾经很漂亮,不过……呃,这殿里怎么挂着这么多画啊?” 殿宇四周都挂着齐人高的画卷,卷轴上罩着一层防尘的薄纱。 长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别!!” 喊晚了,司徒小朋友最是手欠,也没想到那薄纱如此不禁拽,他一用力居然就扯坏了,顿时傻眼了。 长亭内疚又自责,摇头道:“罪过罪过,我们擅闯人家的陵墓本就不好,还弄坏了人家的东西。” 有弟子盯着画卷,惊呼一声,“这不是邪帝吗?” 画里一袭红衣抱着一只白狐狸,恣意猖狂地坐在一棵梨花树,笑面如花地瞧着树下经过的白衣,白衣客极为冷淡,理都没理树上人。 白衣没有画脸,但红衣的一颦一笑却是描摹得格外生动。 有人扯下了第二幅画上的薄纱,红衣换了身下人装,嬉皮笑脸地站在浴汤池旁,不知怎地脚下一滑,猛地朝白衣扑去,白衣人因沐浴的缘故穿得十分单薄,被硬生生撤下底裤,羞红了耳朵。 司徒清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这画得真是惟妙惟肖!太有意思啦!!这白衣是谁啊?” 有弟子应和道:“虽然没画脸,但瞧着身量举止很像顾轻仙君,啊哈哈哈哈哈哈……顾轻仙君被人扒过裤子吗?居然不画表情,真是太可惜了!” 殿中的挂的画卷多得数不过来,众弟子一幅幅看了过去,各个捧腹大笑,有的直接笑爬在地上打滚。 上邪再次以画卷的形式目睹当年自个的荒唐之举,脸上臊得发烫,心道:我以前这么中二吗? 那边弟子们又沸腾了起来,“大家快看,这是诸仙论道会的名场面!!” 司徒清时激动得一批,“我记得,仙门野史上记载过!!邪帝的名言之一便出于此——我若活得不痛快,便掀风起浪、扶摇直上!!!我小时候因为这句话,崇拜了邪帝好久,为此还挨了师傅好几顿板子。” 上邪眉心直突突,默默捂住了脸,心道:我靠,我当年说过这么傻逼的话吗? 慕安悄无声地站到了她身旁,似笑非笑道:“当年的小公子可谓义薄云天、豪情万丈,老一辈的仙家骂透了她,可一帮子小辈哪个不心里佩服,将其奉为神明?”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句,又身影一晃,躲到了犄角旮旯。 上邪皱眉瞧了他一眼,又见长亭盯着第一幅画的落款脸色风云变幻,她上前道:“怎么了?” 长亭抬头看她,严肃道:“天启十七年元月。” 上邪:“??嗯?有什么不对吗?” 长亭:“邪帝死的第二年。” 上邪:“???” 长亭走到第二幅画前,指着落款,“天启十八年元月。” 下一幅,“天启十九年元月。” “天启二十年元月。” “天启……” 上邪一愣,一幅幅画看过去,越看越心惊,最后望向满殿画卷,心道:这里不会刚好有三千幅画吧?! 长亭想起青铜门上篆刻的诗句,疑惑道:“小公子你见多识广,可知凉州为何地?” 上邪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道:“人死之后入冥府,神死之后入凉州。本来按照天地传说,神是永生不死的,但这世上哪里有真正永恒不灭的人或物?凉州王据传是第一代古神,最后陨落亦是自尽的,也有人说他并未死,而是已经悟出了超越生死的更高境界,摆脱了神明之身的束缚,达到了逍遥游,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所以天地间还有另一种传言,那些陨落的上古众神其实并未真死,而是入了凉州。” 长亭沉思了片刻,喃喃道:“邪帝也入了凉州吗?” 怕是入了,也会被这满殿的执念拉回来吧! 另一边看画的弟子起了争论,吵得不可开交。 一方道:“我打赌,这地陵是邪帝的爱慕者造的!” 另一方则不屑,“未必吧,万一是她自己造的呢?那样十恶不赦的人哪里来的爱慕者?” 司徒清时怼道:“邪帝哪里十恶不赦了?暗夜之征你们也在幻境里见过了,是非黑白还不清楚吗?” “那幻境谁知道是真是假?抛开暗夜之征不说,魔兽屠戮人间三十六城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吧,邪帝当年都亲口承认了!” “她哪里亲口承认了?你听见了?还是看见了?再说了,邪帝怎么就没爱慕者?我就喜欢像邪帝那样的人,敢与天斗,剑指苍穹,不管这世道如何黑暗,我就是我,初心不改!你们敢说听了邪帝那些事迹,心里就没一点佩服!” 初心?上邪闻言,苦笑地摇了摇头,多了几分自嘲。 轰的一声,地面晃动,也不知那群毛手毛脚的小辈触碰了什么机关,殿中央的石板朝两侧打开,缓缓升起白玉高台,台上赫然摆放着一副……一副棺椁?! 呃,这棺材是不是太大、太奢华了点!!一股人间富贵之气迎面扑来! 众人小心翼翼地围了上去,才瞧出这是一副鸳鸯棺,夫妻同葬势必是伉俪情深、恩爱不疑。 有人胆怯道:“难不成这里面葬的是邪帝和他的妻子吧?” 上邪:“……” 靠靠靠,我哪里来的妻子? 司徒清时挠了挠头,“没听说过邪帝有喜欢的人啊?只听说过她是个断袖!” 上邪:“……” 断断断,断你个大头鬼! “那这里面躺的岂不是邪帝的尸骨?” “少胡说,那人是被万剑碎尸而死的,哪儿的尸骨?” 议论的空档,有胆子大的身先士卒地往棺材里瞄了一眼,惊奇道:“咦!” 众弟子闻声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心,统统围了上来,齐齐发出了“咦”的声音。 上邪原本在后面,此时也不得不挤上前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只见鸳鸯棺里空荡荡的,铺了一床囍字红被,两方玉枕,上面洒满了红豆,右边的位置摆了一件大红色的嫁衣和一幅铺陈开的字。 长亭吟念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司徒清时不解道:“这句诗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上邪却愣住了,她再认不出自己的字迹真是傻得一批了,但她什么时候写过这句诗??? 一股湿冷的阴气袭来,身后传来石门爆裂的声音。 众人心道不好,鬼帝!!! 心意 众弟子虎躯一震,齐刷刷看向上邪。 上邪:“???” 上邪:“看我作甚?” 众人无言,一时有些尴尬,他们操蛋的瑶山之行处处透着诡异惊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将上邪当成主心骨,这人表面上看起来极为不靠谱、怂包又混账,但她好像……好像从未真的怕过,神情永远淡淡的,不,应该说冷漠更确切。 那双璨若星河的墨眸很凉薄,不带丝毫温度,即便再怎么装得贪生怕死、窝囊无能,但能看出来她其实对什么都不在意,唯独对长亭、长思好一些,还有便是遇见顾轻仙君时。 上邪抱臂笑了笑,打趣道:“这里没有别的出路,要不你们藏到棺材里?!” 众弟子立马看向偌大的鸳鸯棺。 长亭瞪向上邪,“小公子不要胡闹!” 众人被她忽悠得蠢蠢欲动,长亭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温怒道:“诸位请自重!” 上邪偷笑了两声,欣赏着长亭急得跳脚的模样,终于说了句人话,“没事,他进不来的。” 她以前挺喜欢看见北冥那张又冷漠又臭屁的脸,关键是长得好看,瞧着多赏心悦目啊,但如今北冥看到她,脸上只有一句话:呵,弄不死你,算老子输! 不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怎么混的,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和她反目成仇。 宫殿的青铜门是他们最后的屏障,说来也奇怪,那扇方才一推就开的古门如今关得死死的,殿外人用法力轰了几次都没炸开,反而传来一人急促的咳嗽声。 “鬼帝,您怎么样?” “咳咳咳咳……无事。” “您伤得太重了,不如先回冥界养伤,这里的事情交给我们。” 饕餮的声音响起,“呸,交给你们,方才就是你们把她放走的!!!” 鬼帝道:“我说过不能伤她,完好无损地将人带回地府。” 白无常道:“地陵极大,她也未必就藏在这里,先生若是清闲,不妨去别处找找。” “卧槽,再撞见顾轻怎么办?那变态不知道抽哪门子的疯,每次看见我,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地就揍一顿。” 殿中的众弟子嘶了一声,倒不是因为别的,殿西南角塌陷了一块,露出一条新的地道,饕餮口中的变态正纤尘不染地出现在地道口,手里举着一个火把,淡淡道:“这边。” 清冷的声音掺着一丝温柔,但众弟子明显能听得出来那份温柔不是对他们的,然后条件反射性地看向上邪。 而某人气势汹汹地走上前,脸臭得很,一派严肃道:“你和鬼帝打架了?” 顾轻:“嗯。” 语气就像“你在问吃饭了吗,我答吃了”一样闲适,不痛不痒。 上邪气得牙根痒痒,伸出小手开始上下摸他,凶道:“你还有脸嗯?有没有哪里受伤?” 顾轻心头一暖,反扣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宠溺道:“没有。” “我不信,你别抓着我,我看看……我说,你现在怎么这般不听话,撒手撒手!!!” 顾轻怎么也不松手,突然扭头,“看”向一种弟子,微微蹙眉,冷声道:“你们动了地陵里的东西?” 众弟子一哆嗦,正常人都听得出来太上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 一股寒气逼来,一群小辈脚底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他们赶紧将乾坤袖里的东西掏出来,好生放在棺椁旁,又有几个人急匆匆去把掀开的画卷用薄纱罩上,由于第一幅画上的薄纱被司徒清时扯坏了,他肉疼地拿出一块极品蚕丝仙纱替上。 顾轻的脸色这才好些,凉凉道:“以后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 他转身牵着上邪进了地道,其余人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方才可都听见了,顾轻仙君和鬼帝打了一架,还把鬼帝打伤了,但自己反倒一点事都没有,这修为究竟高到什么地步? 上邪矢志不渝地摸着顾轻浑身上下,确定他真的没事才放心,然后望了眼黑漆漆的甬道,又看了看顾轻手里的火把,好奇道:“你又看不见,为何点火把?” 顾轻道:“给你点的。” 那一刻,上邪明明没心,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悸动。 这个人总是这样,什么都为她想到,连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愿意为她亲力亲为,为她卑躬屈膝,对她千依百顺。 想到这里,她反倒觉得心口闷闷的。 走到一处岔路口,顾轻指了指右边的路,示意一众小辈,“你们走这边。” 长亭却是望向了左边的路,“太上您呢?” “管太多。” 说完,牵着上邪往左边的路走去。 长亭站在原地犹豫不决,一副要跟上去的样子。 上邪扭头,急忙道:“长亭听话,地上都是那只蜃搞出来的迷雾幻境,但地下不一样,顾轻就是个闷葫芦,沿着那条地道应该就可以离开瑶山地界,你们快走。” 长亭犹豫了半天,最后被长思和司徒清时半拉半拽,走了右边的路。 分道扬镳之后,两人缓慢走到地道里,气氛异常安静。 顾轻似乎在生闷气,憋了半天才不悦道:“我不喜欢那孩子。” 上邪:“啊?” 顾轻:“容易想到他父亲。” 上邪:“师兄?我师兄挺好的。” 顾轻:“你死之后,是他带人破了南荒的结界。” 上邪脚步一顿,或是说浑身僵住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心结有两个,一是师尊惨死,二是南荒被屠。 就算魔兽屠戮人间三十六城,可主事的几个已被她悉数封印,南荒剩下的不过是一些老弱病残,还多半在暗夜之征中受了重伤,根本无反抗之力。 即便如此,诸天仙家还是没能放过他们。 真是可笑!!! 顾轻皱眉道:“对不起,是我说多了。” 上邪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挣开了他的手,垂眸冷淡道:“顾轻,若是有朝一日,我要找你报仇,你会如何?” 那人掌心一空,久久未言。 上邪苦笑道:“难怕我再怎么想忘记,可依旧忘不了……是老仙尊将诛神剑捅进师尊的身体里,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时候真是……真是比我去死还难受!!” 顾轻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他无父无母,老仙尊养育他成人,教他文武艺,可沈遗风与上邪而言也是同等重要的,易位而处,换做沈遗风杀了老仙尊,顾轻也不知当如何是好。 良久后,他哑声道:“若你信我,神尊之死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上邪没有回话,她知道顾轻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她也愿意信他,但两人之间依然只有沉寂,就像隔了刀山火海,向前向后皆是粉身碎骨。 很久很久以后,几不可闻的一声,“我信。” 顾轻闻之终于默默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心里便咯噔一声,因为那人再度响起,“这地陵是你造的?” 他愣了一下,僵硬点头,“嗯。” 上邪:“为我造的?” 顾轻神情显得很慌乱无措,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哑声道:“他们不许我为你立碑建坟……” 他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想你……你说,你喜欢人间富贵,我知道的……你说的,我都记得,我……便把天上地下所有的珍宝都寻来了,我只是想……” 上邪看着他,认真道:“顾轻,我若是没有回来,你会做什么?” 他脸色一沉,根本不愿意去设想那种可能性——上邪没回来!没重生!过往的三千年来像噩梦一样,他眼睛看不见,没办法确定上邪是不是在身边,所以到哪里都要牵着她的手,恨不得拿绳子拴在一起。 他抛下了一辈子遵循的礼法,亲手为她穿衣穿靴,只有触碰到那个人,他才能确定一切不是幻觉,上邪真的回来了。 顾轻大拳紧握,沉声道:“杀光害你的人,回到地陵自尽,与你合葬一坟。” 上邪突然大笑了起来,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出了眼泪,“哈哈哈哈哈……和满殿冰冷的画卷、一张字迹,合葬一坟?!!你可真是……真是个棒槌……” 顾轻心凉了一截,往后踉跄了一步,以为上邪在笑他荒唐,笑他痴心妄想。 是啊,他确实一直在痴心妄想,亵渎神灵。 谁知那人的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沾着哭腔,“顾轻,你到底……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白衣听到那绝望无助的声调,瞬间慌了,“我我……” 上邪道:“顾轻,你喜欢的……不,你们喜欢的,只是那个九天之上高贵尊荣的神君,只是那个勇往直前不惧世俗的小公子,只是那个像晨光朝露一般干净的红衣少年,不是我,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不堪的人。” 她想起那群小辈夸邪帝的话,想到邪帝时那种崇拜的目光,与天斗其乐无穷,多么了不起的人啊!只是…… “你见过我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吗?你见过我摇尾乞怜地跪在十万仙家面前磕头痛哭吗?你见过我像魔头一样大开杀戒吗?真正的我肮脏懦弱、满心阴暗,我的世界早就没有光了,哪怕我重生了,哪怕我每天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冰冷,我厌恶众生,更厌恶自己。” 上邪无力地蹲在地上,揪着头发,哽咽道:“我不自量力地妄图改变苍生,到最后改变的只有我,谁都没救成,反倒害了很多人,他们骂的没错,我就是个废物。” 顾轻单膝跪在她面前,捧住她的脸,“那又怎么?我心悦的人是你,爱你光芒万丈,也爱你疯狂成魔;爱你坚强勇敢,也爱你潦倒懦弱。对于我而言,每一个皮囊下的灵魂都是你,只要是你就好,我若是执着于声色表象,早便解脱了。” 上邪望着他,愣了良久,可能有百年那么久,因为她被这段话搞蒙了,算告白吗?顾轻说心悦她? 她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居然尝出点心乱如麻的滋味!! 顾轻的手一顿,有些慌乱地去摸她的脸,“你哭了?” 上邪看着他,喃喃道:“我哭了吗?”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觉得有些臊得慌,然后猛地扑倒顾轻,抱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怀里,听着胸膛里传来的有力心跳。 两人倒在地上,一副不顾礼仪廉耻厮混的模样,若是旁人看见,定会骂一句:这对不知羞耻的狗男男! 顾轻回抱她,紧张道:“怎么了?” 上邪把脸埋在他胸口,发出闷闷的声音,“没事,我就是想抱抱你。” 那近乎于撒娇的声音让顾轻不禁笑了笑,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宠溺道:“好,我 执手 地道在晃动,整座瑶山也在晃动,天摇地晃的那种,抱在地上的两人被晃悠得一滚,这次换顾轻压在上邪身上,一手护着她的头,一手搂着她的腰。 交颈之间顾轻的唇擦过身下人的耳朵,上邪呼吸一滞,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她突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脑子里一晃而过一个画面,好像很久以前有个人站在她身后,右手握着她的右手,一笔一画地在教她写什么东西,然后温热的呼吸总会拍打在她右耳,甚至她偶然回眸时,耳朵会不小心滑过那人的唇。 那人会对她笑一笑,暧昧又宠溺。 上邪两眼放空,失神道:“顾轻,你教过我写字吗?” 顾轻正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闻言,上邪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僵了一下,道:“没有。”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土,呢喃道:“我好像梦见过你教我写字,哈哈哈哈哈……不过我那狗爬字,自小就没得救。” 都是字如其人,但上邪写出来的字真是和她本人,啧,说是狗爬字都是在侮辱狗子! 人嘛,总要有些缺点,不然容易遭雷劈! 顾轻抓住她的手,淡声道:“走吧,地崩山摧是封印将破的前兆。” 上邪任他牵着,加快脚步往出口走,“好。” 她跟在后面,看着白衣坚/挺的背影,莫名觉得很可靠很暖,大约是手上传过来的温度吧,她弯了弯嘴角,低声唤道:“顾轻。” “嗯?” “顾轻。” “嗯?” 上邪没再说话,顾轻牵着她往前走着。 片刻后,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顾轻。” 这次白衣笑了,嘴角温柔上扬,答道:“我在。” 上邪低眉偷偷一笑,第一次用力回握他的手,抓得紧紧的,就像可以抓一辈子一样。 顾轻手里出了一层薄汗,心里却是欢喜的,他知道以后再去牵这个人,不会是一厢情愿的执子之手,而是相携与共。 两人从地道里出来,直接到了瑶山主峰山脚下,这里没有迷雾,视线开阔清晰,入目是一座遍布红色咒文的峻山,金光沿着咒文渗出,似乎在崩裂的边缘,整座山都在震动,还有,呃…… 环视一圈,上邪有点傻眼。 这特么的是妖魔鬼怪大聚会吗? 人马分为四波,东面的是以南柏舟为首的仙家,西面的是北冥率领的鬼军,左右两侧分别是成群结队的魔兽山伏和瑶山土生土长的精怪们,上邪还在妖怪堆里看到客栈中放跑的那只蛇妖。 地道出口的位置很不凑巧,在四方人马的正中央,所以当一红一白出来时,可谓万众瞩目,周围所有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显然也有点懵逼。 上邪心道:麻蛋的,这位置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啊! 即便她戴着面具,但那种与生俱来的桀骜嚣张,那种锋芒毕露的惊艳,这人哪怕什么都没做,单单是负手站在那里,谁又能收回目光呢? 众仙家死死盯着红衣,太眼熟了!!这世上能将骚包红衣穿得这般风华绝代的人,他们只见过一个。 有人皱眉紧锁,有人诧异慌乱,也有人目光中透着一股没缘由的兴奋和激动。 其中一名兴奋激动的仙家拍了拍好友的肩膀,道:“好像啊!” “像谁?” “你不觉得她很像小公子吗?” 上邪扫视了一眼仙家那边的阵容,上一辈的老仙家少了很多,毕竟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许多统领门派、身着掌门服的都是曾经的少年人,这些少年人中有人和她闯过铁围山,也有人在诸仙论道会上目光灼灼地仰望过她,还有人跟着她打过弑天之战,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里的所有人都见证过她是如何跌下神坛、粉身碎骨。 可没有一个曾经的少年人会目露鄙夷,因为他们知道…… 当年意气风发的小神君和后来雄踞南荒的邪帝,其实很像,换句话说,那个人从未变过。 看不惯还是会打打出手,固执地坚持人心之初那点东西,她比任何人都疯都荒唐,就连最后的结局也是千万年来最惨的一个。 诛邪之战,据说这是十万仙家称众神殿前那场恶战为诛邪之战。 那个时候在场的很多年轻弟子都只得在外围持剑防守,他们远远看着,尚且有点良心的人看过都会心痛。 痛什么,只有亲眼见证过的人才知道。 呃,不过老一辈的仙家大多只觉得痛快,但后遗症也是有的,比如现在看到穿红衣的人就有些脑壳疼、心肝疼、脾胃疼,总之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不疼的。 顾轻在兵荒马乱中依旧一派淡定,拂了拂衣袖,特意低头,在身侧人的耳畔温声道:“要封印吗?我来。” 那姿态很亲昵,再眼瞎的人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宠溺。 上邪点了点头,“唔,好。” 这两个字就像一簇冲天炮,炸得四方人马齐齐咆哮:“不行!!!” 上邪:“???” 仙、鬼、魔、妖态度异常一致,简直是千古奇观。 魔兽护着穷奇,她理解。 鬼帝是纯粹来捣乱,她理解。 妖族护着穷奇,枪口对外,统一战线,也勉强说得过去。 一帮子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仙家是怎么回事?? 顾轻身上散发出一股寒气,本欲豪迈开口的瑞鹤仙突然有点怂了,赔笑道:“太上,我等前来便是特意候穷奇破印而出,好一举将他诛杀,这等邪佞畜生还是斩草除根更好,封印并非长久之计,如今若能得太上相助……” 他是老一派仙家的领头人物之一,都说了年老了该迂腐保守一些,可这群作妖的老东西年纪越大越喜欢攥着权力、名声和地位,一辈子高高在上惯了,不许别人撼动半丝权威。 上邪翻了个白眼,心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她对顾轻道:“封。” 这字就像一个导/火/索,四方人马齐齐动手,不过为什么都是冲她来的? 上邪:“???” 鬼帝和饕餮联手袭来,这两人和她有仇,多年恩怨了,很正常。 妖族那边首领是那只千年蛇精,明显和她在客栈结了梁子,至于那群山伏兽,她曾经和他们打过一架,所以看她也不顺眼。 至于十万仙家,呵呵,他们什么时候看她顺眼过?? 如此一想,看着四面八方冲过来的仙鬼妖魔,她突然不知道是该感叹自己的魅力,还是骂一句自己的人品! 所有人里唯一站在原地没动的,只有南柏舟,他盯着那袭红衣,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冰冷了,旁人碍于面具认不出来,可他自幼照顾那人长大的,怎么会认不出呢? 顾轻在上邪四周设下结界,自己则和鬼帝、饕餮他们打成一团,时不时还随手抛个仙决,轰炸一下围上来的仙家,打得六亲不认。 上邪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但见顾轻根本脸不红气不喘,比当年强的真不是一星半点,简直强得有些逆天, 她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快得她没抓住。 一声惊呼响起,“小公子!” 此时正是四方人马打得最乱乎的时候,谁和谁掐架的都有,上邪却看到长亭、长思等人陆续从地道里出来时,她瞳孔一缩,脸瞬间就跨了。 因为千百来只山伏兽正踏着铁蹄朝地道口奔来,这要是一顿狂踩下去,几名小辈的脑袋直接就稀巴烂了。 她眸子骤然变红,浑身的气势刹那变了——嗜血、残暴和冷酷,红光大现,朝山伏兽队怒吼道:“滚!” 然后魔兽群像受了极大惊吓般调转枪口,朝妖族的队伍冲去,领头的蛇精吓得嗷嗷直叫,带着众妖怪四散而逃。 南柏舟远远见到儿子和弟子有难,飞身上前相助时已晚,落到长亭、长思身边时,诧异地看着落荒而逃的魔兽群,一回头便对上了上邪的红眸,他瞬间无不肯定,颤声唤道:“小邪……” 上邪一愣,她其实现在最不想面对的就是南柏舟,尤其是知道南荒覆灭的真相后。 便是这慌神的一瞬,一支暗箭朝她射来,竟以一箭之力破开了顾轻的结界,但此箭射的极为有准头,并非为伤她而来,反而掀掉了她脸上的面具。 乱战之中很多人见到那张脸,都停下了手,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长亭、长思等人则纷纷回头,因为这支暗箭是从他们几人中射出来的,怎么会呢?都是跟随上邪在瑶山闯荡数日的年轻弟子,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了。 几名小辈看向队伍末尾的慕安,他手持弓箭,保持着弯弓的姿势,笑容灿烂温暖,可眼睛阴毒极了,“真不好意思,小公子,在下射偏了。” 与此同时,长思拍着长亭的肩膀,“你……你快看……看……” 不远处的战场上,一名长得慕安一模一样的人正在和鬼军厮杀,注意到这边后也愣住了。 几名小辈忽然冒了一身冷汗,这个和他们在瑶山出生入死的“慕安”到底是什么人? 上邪见面具被射落,在地碎成两半,也没生气,淡淡看向“慕安”,叹息道:“元城,不用再装了。” “慕安”顿了一下,似乎对她的话很不满意,脸色很差,皱眉道:“你认出我了?什么时候?” 他一直觉得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慕安是他的大弟子,朝夕相处,模仿起来并不难。 上邪道:“从你第一次对我笑的时候。” 元城讪笑了一声,“那我可真是失败。” 上邪无奈地摇头,“皮囊也许不同,但灵魂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这世上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叫似曾相识……当年的你啊,很爱笑,笑容极暖……” 元城嗤鼻道:“你觉得我还能和当年一样吗?” 他青袖一挥,变回原貌,那青衣仙君芝兰玉树,若美玉般温和良善,但眉宇间总给人一种戾气深厚的感觉。 众仙家终于从五雷轰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邪帝,真的是邪帝,她死而复生了!!!” 原本和鬼军厮打的众仙吓得后退了一步,那种本能的畏惧早已刻骨。 瑞鹤仙振臂一呼道:“诸位,你们看不出来吗?她没有修为了!还怕什么?我等当年能杀她一次,就能杀她第二次!!” 老一派的仙家闻言群情振奋,年轻一派的则在观望,面露犹豫。 此时在半空打得火热的顾轻、北冥和饕餮三人突然停了手,纷纷皱眉。 白衣最先落到上邪身边,无比坚定地抓住了她的手,站到了众仙家的对立面,手持皆白剑,一副鬼神不惧、杀遍千军的架势。 随后,饕餮一声口哨,唤回了四处乱踏的山伏兽,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众仙家,他的神情极度不爽,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就连鬼帝都轻轻挥手,命鬼军不着痕迹地护到上邪左右。 而元城再度举起弓箭,冷笑着瞄准欲上前的仙家。 众仙:“……” 这特么的到底怎么回事? 方才恨不得弄死人家不是你们吗? 气氛很微妙,尴尬得一批!!! 恰逢天光破云,朝阳落在瑶山主峰上,落在白裳红衣上,宛如上古的神明降世,但给人的感觉永远是一正一邪,泾渭分明,两个极端,一个邪肆高傲,一个清冷寡淡,怎么也无法相容。 众仙家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好像很多年前,这一红一白也是这样站在乱军中间,彼此的剑尖抵着对方的心口,旗鼓相当,谁也不留情,明显杀红了眼,那是天造地设的对手。 可这一刻他们并肩而立,衣袖之下藏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像一对璧人。 怎么说呢?好像这一幕也异常的融洽,好像他们本该就是如此的。 挫骨 树枝上一只白团子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冰蓝色兽瞳透着一股嘲讽,仿佛在说“你们这群愚蠢的凡夫”。 上邪:“……” 她眼皮一跳,直觉要完。 蜃猛地跳起,朝她扑在,速度快得只是一晃眼。 她脖间一疼,多了一排牙印,还摸了一手血,心骂道:这个小王八蛋,老子非宰了它不可!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便晕过去不省人事了。 …… “娘的,你给老子醒醒,醒醒啊!!” “小公子!小公子!” “实在不行就把她扇醒,小子,你来!” “为什么是我来,不是你来?” “呜呜呜,小公子……呜呜呜呜……” 上邪是被一阵哭丧声嚎醒的,她恍惚之间差点以为自己死了。 最后睁开眼,入目就是长思那张大脸,他正一手揪着她的衣襟,一手高高抬起准备扇下去…… 四目相对,长思一脸懵逼,上邪则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 然后啪的一声,长思被反扇了一耳光,捂着生疼的脸,震惊又委屈道:“你怎么又打我?” “你欠。” “……” 她站起身,突然发现自己身上有很多伤口,鞭伤、剑伤以及铁烙的烫伤等等,人间酷刑在她身上应有尽有。 上邪懒洋洋地“啧”了一声,却见饕餮抱头鼠窜躲到犄角旮旯里,吼道:“不是我干的!” 他和这杀千刀待太久了,对她的潜台词了如指掌,就单说那声不紧不慢的“啧”,那是某人生气的前兆,说明她心情极度不爽。 上邪抱臂直起身子,“呵。” 饕餮:“……” 这是同归于尽的前兆。 饕餮急忙鬼嚎道:“真的真的,不信你问他们两个!我们见到你时,你就已经伤成这样了!!” 上邪身边除了傻缺长思,还有司徒清时,这位小朋友就是方才一直在给她哭丧的人。 两人见号称上古最凶残的魔兽被某人用两个语气词吓得魂不附体,露出一脸鄙夷。 上邪笑了笑,轻踹了长思一脚,“你还嘲笑他?自个又没他聪明,他让你扇我就扇我,怎么不见他动手?” 长思:“……” 这是知道肯定会被报复啊! 长思捂着脸,露出幽怨的小眼神,死死盯着饕餮。 上邪四下看了一圈,漆黑阴暗的石砖甬道,潮湿的墙上布满青苔,她忽然觉得这地方很眼熟,而且她身上的伤口还在增加。 司徒清时一声尖叫,险些给她嚎聋,“小公子,你的左肩……” 凭空且毫无征兆的,上邪的左肩胛骨被刺穿了,应该是铁钩一类的东西,留下了半指宽的圆形伤,不停往外溢血,瞧着极为骇人。 长思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止血,“怎么会这样?” 他和司徒清时赶紧把乾坤袖中珍藏的伤药拿出来,刚要洒在她伤口上,却被她制止了,“别忙活了,没用的。” 上邪还在四处张望,眉头微皱,似乎在回想这里是哪儿。 长思急了,“怎么没用?” 不过抖了小半瓶药,确实如她所说,半点血都止不住,还和喷泉似地往冒。 司徒清时瞧着上邪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颤声道:“小公子,你不疼吗?” 上邪道:“唔,疼啊。” 司徒清时:“……” 你这逛大街的语气哪里是疼的表现? 修长冰冷的手指落在司徒清时脖间,他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见上邪的手指上多了一点血迹,心道:好凉啊,像个……像个死人一样。 他也摸向自己的脖子,才发现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了。 上邪又看向长思和饕餮的脖间,“看来都被那只蜃咬了。” 司徒清时满眼迷茫,“啊?所以我如今是在蜃编织的幻境里吗?” “不是”,上邪摇了摇头,“是梦里,我的梦里的。” 司徒清时:“?什么??” 上邪挑眉笑道:“你们不会以为那只蜃只会搞一搞迷雾幻境一类的东西吧,那是最浅显的把戏,它好歹活了几万年,本事可多了。以它的修为,可以在一息之间幻化出千万分/身,将方才瑶山脚下所有的人都咬上一口,之后表演它最拿手的绝活,哦,也是最厉害的幻术,让人在梦里反复经历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然后死在噩梦深处。” 司徒清时、长思和饕餮脸色齐齐一变。 长思:“那我们为何会在你的梦中?” 上邪笑眯了眼睛,耸肩道:“说明你们三只智障没有什么害怕的,被它随手扔进了别人的梦里,祝我们一起愉快地去死。” 司徒清时:“……” 长思:“……” 饕餮:“……” 上邪迈步朝角落走去,揪着饕餮的耳朵,将他拎了出来,“你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还耀武扬威地要杀我吗?怎么如今变怂了?” 饕餮挣扎道:“卧槽,你没感觉到进入梦境后,我们所有人的法力都消失了吗?谁知道你这缺德玩意的梦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你那么变态、那么不是人……特么的,这就和伸着脖子等人砍一样!!” 她笑了一声,“哦,这具身体微末的法力,有与没有还真感觉不出来。” “靠靠靠,你有什么可嘚瑟的?臭不要脸的……” 上邪一本正经伸手摸了摸脸,无辜道:“明明还在啊。” “……” 你有多不要脸,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 血溅了饕餮一脸,上邪的右肩胛骨也凭空被贯穿了,血流如注,这次连饕餮都急红了眼,“这到底是什么梦?下一刀不会直接要了你的命吧!!” 上邪摆了摆手,“不会,走吧,我知道该去哪儿。” 三人心情沉重地跟在她身后,主要是她那一身伤瞧着太刺眼了,但某人还真的跟逛大街的一样慢悠悠地走在甬道里,如果能忽视一路稀稀拉拉的血迹的话!! 直到在甬道尽头见到一座座阴冷的牢房,他们才知道这里是一处地牢,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时明时暗的灯火和四处陈放的生锈刑具,让人极度不适,尤其是空气中那股压抑的死亡气息。 “还是不肯说吗?”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地牢深处传出,好听是好听,但冷漠极了。 长思和司徒清时觉得那声音很耳熟,心道:不对不对,一定是听错了。 但当两人站在地牢门口,瞧着一名被绑在刑架上的红衣公子,又看向淡然坐在刑架对面的华服帝王,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刑架上遍体鳞伤、浑身渗血的人正是上邪,而坐在她对面审问的是帝君华止。 他淡淡道:“天道的秘密,沧海楼的所在,阿邪你随便说出一个,我今日便让你好好歇歇,不再折磨你。” 红衣垂眸未言。 华止似乎生气了,站起身缓步走她跟前,用力掐着她的下巴,眯眼道:“还是这么不听话啊!” 他反手一掌,那一掌打得极狠,红衣啐了口血水,依旧垂眸不言。 于此同时,上邪脸上也浮现清晰的巴掌印,连嘴角都打破了。 司徒清时瞧着牢内外两个上邪,傻眼道:“这……这这是……” 牢外的上邪浑不在意地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百无聊赖道:“重复经历最痛苦的事情。” 另一边,华止冷笑地开口道:“容小仙君动手吧!敲碎她的骨头,一根一根、一寸寸地敲碎!” 这话让长思几人冻得一哆嗦。 他们这才注意到牢内角落还站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攥着穿透肩胛骨专用的铁钩,勾尖还滴答着鲜血,脸色僵硬道:“你想杀了她吗?” “她是神,死不了的,这些伤口过几天就会自愈……你看,最初的伤口不是已经结疤了吗?” 华止的指尖戳在红衣带血的伤疤上,瞧着都疼。 长思和司徒听着那轻佻的话,莫名一寒,心道:杀不死,所以要一次次经历酷刑的折磨,结痂长出新肉然后再落上新伤,那是何等的折磨! 华止不悦地皱眉,看向始终不动的容习仁,嗤笑道:“怎么?心软了?忘了她是怎么将你逐除师门的?或者本帝可以让别人来,他应该不会像你这样处处手下留情。” 饕餮眼冒火光,撸起袖子,“他妈的,简直是畜生,老子一只魔兽都没这样折磨过人族!!” 上邪拦道:“别!” 奈何饕餮没了法力,速度也奇快,抬拳就朝梦中的华止打去,扑了个空不说,拳头莫名被烧掉一层皮,露出血肉和白骨。 上邪抓住他的手腕,紧紧皱眉,朝两名少年伸出手,“药呢?” 司徒清时:“啊?不是没有用吗?” 上邪:“对我没用,对你们有用。” 两人急忙将药都贡献出来,上邪接过白布替饕餮包扎了一下,奈何中途右手像被什么凭空折断一样,软趴趴耷拉了下来。 她无奈用胳膊肘戳了戳长思,“你来。” 长思惊讶地看着她的右手,又看到刑架旁容习仁真的用法术一寸寸折断红衣的手骨,他当即想冲上前拦下,却被上邪拉住,“别去,你想和饕餮一个下场吗?” “可是……” “哪来的那多屁话,给我老实点!!” 长思知道她是好心,又见她暗暗咬牙,额间直冒冷汗,不敢再和她拧,挫骨之刑那要多疼,可那人却一言不发,目光担忧地看着饕餮的手。 长思怔住了,这两天接受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在战场上得知眼前这人真的是邪帝时,心中除了震惊畏惧,还隐隐藏着一点斩妖除魔的念头。 虽然他挺敬佩邪帝那些惊天作为的,但魔头就是魔头,从小所学的道义礼法告诉他,眼前这人该杀该死!! 可这一刻他发现,传说中的小公子其实是个极重情义、很心软、很温柔的人。 上邪照他屁股踹了一脚,凶乎乎道:“愣什么呢?还不快包扎!” 长思:“……” 他收回温柔那个词,温柔个鸟!! 等他给饕餮包扎完,发现上邪整条右胳膊已经耷拉了下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都疼得毫无血色。 饕餮还在怒目盯着容习仁,转而对上邪吼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为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反抗,以你的修为……” 上邪用左手指了指牢房桌上的一方香炉,说来也奇怪,监牢之中竟摆了这么精致华丽的小玩意。 “那东西闻一点,就算是神尊也能被撂倒。” 饕餮皱眉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上邪自嘲一笑,“我的小徒弟煞费苦心为我调的。” 饕餮的脸皱成一张大饼,难得聪明了一回,“不对,你别岔开话题,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明明一直待在南荒,我们……” 他原本想说:我们一直护着你,连你与鬼帝为敌,都义无反顾地陪你去打,本就生怕你这短命鬼早死。 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凝重道:“是那次对不对?南柏舟约你上苍云峰,说有要事相商,那之后你就再也没回来,他们都说你死了……” 上邪没好气地打断道:“我一直都想问,到底是谁告诉你们我死了?” “就是……是……我也不知道,穷奇见你一直不归,冒险潜入天界找你,带回消息,肯定是那群仙家说你死了!所以我们才会急红了眼,大闹了人间一场,以此向和天界宣战。” 上邪否定道:“不可能十万仙家都以为我杀了风松道人,畏罪潜逃。再说了,他们怎么会傻到告诉你们我死了,然后激你们屠戮人间,和仙界开战?十万仙家那群蠢货嘴上说说除魔卫道还可以,真刀实枪上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怕得厉害,他们打不过你们,这一点自己心里清楚,不然南荒早灭了,谁会没事引火烧身、招人打自个?” 饕餮一愣,显然被问住了,他也纳过闷来,当年的事情有猫腻,“可……可是穷奇说……” 上邪蹙眉,也理清了一些思路,沉声道:“他被人骗了。” 但什么人能让穷奇完全放下心来,全心信任呢? 她糟心得很,想揉揉眉心,却发现左臂也耷拉了下来,顿时更糟心了!! 司徒清时一直在旁边抖如筛糠,盯着给红衣挫骨的容习仁,吓得哭了出来,“呜呜呜呜呜……小公子你都不带疼的吗?为啥我觉得自个浑身都疼呢!!” “唔,你那是有病。” “……” 长思侧过脸,不忍再看行刑的过程,也不知道上邪整个当事人是怎么一边站在这里看自己被动刑,一边和人吵架的。 他瞧着上邪满头的冷汗,心里也不好受,“你要是疼,就喊一声吧。” 上邪挑眉,“喊能止疼吗?” 难道她喊疼就有人心疼她吗?别人就能不少捅她一刀吗? 不能,所以她必须一个人扛着,习惯就好了。 长思嘴唇抿成一条线,心情复杂,“虽然现在问这个句话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多嘴,你真的杀了风松道人吗?呃,你别这样看着我……方才你自己说众仙家都以为我杀了风松道人,畏罪潜逃,说起来他也是长亭的外祖父,我只是……” 上邪道:“没杀,至于畏罪潜逃。” 她晃悠了一下自己骨头尽碎的双臂,“你看我哪里像畏罪潜逃?” 长思抚了抚胸口,“那就好。” “你信?” “我信。” 上邪愣了一下,自嘲笑道:“可很多人都不信……我进了苍云峰偏殿时,风松道人就已经死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苍云峰的弟子就冲进来喊打喊杀,但我又不能真动手杀了他们,刚乱窜带跳地跑出苍云峰就遇见了容习仁,然后你们也看到了……” 风松道人之死是所有事情的开端,之后的一切都一步步无法挽回。 梦醒 说话间,噗通一声上邪单膝跪在地上,右腿也被打断了。 除了当事人,其余三人已经炸毛了。 司徒清时和长思一左一右扶住她,饕餮气得在原地跳脚,死死盯着容习仁,恨不得把他啃了。 司徒小朋友年纪轻,不禁吓,此时又开始边哆嗦边哭,“呜呜呜呜……小公子,我们该怎么办啊?这样下去你会不会被折磨死?” 长思咬了咬牙,“若是梦境是反复循环的,即便你意志再强,早晚会……” 上邪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朝快要发疯的某只魔兽喊道:“哎,旁边那傻子,劳烦你帮忙把我的左腿也打断。” 被点名的饕餮咆哮道:“你疯了!!!” 上邪难得一本正经,认真道:“你力气大,稍微麻利点,咱总要琢磨一下离开梦境的方法。” 饕餮满脸质疑,“打断你的腿就能出去?” 上邪:“唔,估计不能。” 饕餮:“……” 那到底是干啥子?自虐吗? 上邪:“先试试,反正这条腿一会儿也要废,早断晚断都一样,我心里有数。” 饕餮:“你心里有啥?你特么连心都没有!!” 上邪:“……” 居然说得挺有道理的。 最后饕餮在上邪的威逼利诱下,一闭眼、一狠心将她的左腿也打断了,那骨裂的声音听得长思和司徒心头一颤。 于此同时,梦境也出现了变化,所有的情景快速在眼前晃过,原来容习仁在挫骨之刑后将上邪偷偷救出了地牢,藏在人间一座别院里,瞒过了华止,瞒过了所有人。 几人见上邪身上的伤渐渐痊愈,松了口气,随着梦境的推移,他们站到那座人间别院的主屋前,梦境里的上邪就被关在里面。 司徒清时也不哭了,开始发扬好奇多动的精神,搓了搓手,蠢蠢欲动道:“我们不进去看看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长思见上邪盯着那扇紧闭的屋门,脸色比方才还煞白,他非常有眼力见地拉住了司徒清时。 上邪僵硬开口,“在外面待着吧。” 咯吱一声,屋门从里面推开,出来两个丫鬟。 年纪大的那个丫鬟嘱咐道:“容公子吩咐过屋里的香炉日夜都不能熄,焚得越浓越好,你千万留心。” 身侧的小丫头噘嘴道:“可我看那位贵人越闻香,身子越虚。” “主子们的事情我们哪里管得了?不过那位贵人生得真美,容公子送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位公子,没想到竟是个姑娘,想必是容公子心悦的人。” “但容公子对贵人不好”,小丫头心直口快地说到。 大丫鬟急忙捂住她的嘴,东张西望,惊慌道:“你瞎说什么?” 小丫头眨着黑亮的眸子,据理力争道:“我没瞎说,我看到了!容公子每夜回来时,贵人不和他说话,他便动辄打骂,有一次我看见他差点将贵人掐死!” 大丫鬟吓得再捂住她的嘴,训斥了小丫头几句,便拽着她走了。 司徒清时听到这段对话,一时有些懵逼,指着红衣,声音高了八度:“你是女子?” 上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长成这样真的像男人吗?” 生得雄雌莫辩又不是她的错。 司徒:“你怎么可能会是女子?!!” 上邪:“……” 你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是闹啥? 司徒捧心欲泣道:“那你和顾轻仙君的断袖情岂不是泡汤了?你两相爱相杀的话本我可是从小看到大,呜呜呜呜呜,我最喜欢了……你两还能有基情吗?” 上邪:“……” 这股想杀人的冲动是怎么回事? 长思事先知道,还算淡定,虽然他一直觉得眼前这人半点都不像女的,饕餮更不用说了,在他眼里上邪是男是女有区别吗?左右每天都虐他!! 夜幕将近,上邪和几人蹲在院子里研究了半天如何破解梦境,最后一无所获。 一阵脚步声传来,白衣胜雪的人缓步走进别院,长思和司徒一眼看过去,险些以为是顾轻仙君,此时的容习仁衣着装扮越发像顾轻,尤其是负手走来的姿势,学得惟妙惟肖。 不过再像也不是,上邪并未抬头,脸色愈发难看,尤其是容习仁走进屋后。 司徒清时一开始想扒窗去瞧,被长思制止后,屋里紧接着传出争吵声和瓷器打碎的声音,他很快就不好奇了,因为身侧的上邪后背出现一道道皮开肉绽的鞭伤。 不用去看,也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 明明知道药对上邪没用,但长思还是掏出药,不要钱地往上潵,试图止血,最后手都在颤,咬牙道:“淬魂鞭伤。” 整整二十一道! 上邪再度尝到那种灵魂都疼的痛苦,噗通一声倒在地上,为了不出声硬把下唇都咬破了,忍不住蜷缩起身体,生生疼晕了过去。 最后模糊一眼,她似乎看到了顾轻,心道:都疼出幻觉了,不过真的好想……好想顾轻。 她知道,上一世时确实是顾轻将她救出,也拖累了那人,残垣谷一战后他的伤尚未好,得知她失踪的消息,便到处找她,末了和容习仁交手,伤得更重。 为了救她,去了半条命。 可上邪连句道谢都来不及说,魔兽屠城、仙界讨伐南荒、众神殿前鸿门宴这一切接踵而来,两人最终迎来了拔剑相向的生死一战。 “阿邪,醒醒……” 上邪迷糊睁眼时,发现自己真的躺在顾轻怀里,眼前人白纱蒙目,面露焦急,是真实的顾轻! 她一瞬间又惊又喜,“顾轻?你怎么在这儿?” “太上阁下抓到了那只蜃,将它的毛扒光了,逼它将自己送进你的梦里。” 说话的人是北冥,冷漠中带着一丝嘲讽,抱臂立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瞧着两人。 上邪懵逼地瞧着他,“那你进来做什么?” 鬼帝大人卡壳了一下,脸上有些许尴尬,“凑个热闹,看你死了没有。” 说着,他将一只毛被撸光了的肉球扔到地上,小东西冰蓝色的兽眸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 可上邪在疼得死去活来后,一点都不想可怜它。 她皱眉盯着顾轻,“你们这样冒险进来,还出得去吗?” 北冥冷嘲热讽地插话道:“你应该担心一下你自己,蜃制造的梦境会让你死在噩梦深处,说简单点,你会重复经历上一世惨死的过程,别说重复了,单说再来一次碎尸万段,你觉得自己熬得过去吗?” 要是熬得过去,上一世就不会死。 那种痛苦就算不死也会疯,不疯也会崩溃! 他看了一眼又开始变幻场景的梦境,冷哼道:“你这场梦也快做到结尾了吧。” 司徒小朋友慌了,着急道:“我们不是已经抓到了蜃,让他放我们出去不行吗?” 鬼帝用看脑残的眼神冷冷扫了他一眼。 上邪看着顾轻,问道:“若是能放我们出去,你们也不至于进来对不对?” 顾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别怕,我有办法。” 北冥不信地挑眉,“你能有什么办法?这是上邪的梦,破解梦境唯一的方法是面对,有足够的毅力确保自己不会在噩梦深处被杀死,但事实上陷在噩梦中醒不过来的人就是她。” 长思默默看向鬼帝,觉得虽然他的语气很差,却掺着一股担忧。 随着梦中场景的变化,几人也发现不对劲,四周变为高耸的山谷,月黑风高。 司徒挠头道:“咦,这里不是残垣谷吗?” 他再不清楚上邪的往事,也知道邪帝最后是惨死在众神殿前的,那惊天动地的一战可载入史册的。 另一边,顾轻将皆白剑塞到上邪手中,浅笑道:“现在这是我的梦境。” 上邪眉心一跳,“什么?” 顾轻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道:“我进来的时候,让蜃将梦境的主导换成我,所以这场梦是我的。阿邪,你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怕……” 长思和司徒还有点懵,他们之前在幻境中见证过残垣谷一战,说实话挺心塞的。 饕餮发挥了他蠢猪的潜质,正傻眼地四处张望。 北冥则暗暗皱眉。 于是,当四人回头时,齐齐惊住了。 顾轻的白衣被血染红,他攥着上邪的手,逼她将插在自己心头的剑再刺深了几寸…… 上邪的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花,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然后是触目惊心的鲜血、穿心而过的长剑。 顾轻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阿邪别哭,我在,我一直都在,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怕,地狱黄泉、深渊无间我都在……” 很多年之后,长思和司徒都记得那场梦,上邪抱着顾轻瘫坐在地上,像个丢了三魂七魄的人,呆滞地捂着白衣的心口,哭得悄无声息,但那一幕却悲伤至极。 白衣沾血的手摸着她的脸,直到最后心跳停止,手无力地垂落。 他极轻地道了句,“阿邪,我爱你……” 那一刹那梦境破了,因为对深陷噩梦的人来说,这段最痛苦的经历如今幸福无比。 ——顾轻心甘情愿死在上邪剑下。 我爱你,以性命起誓。 未平 黄粱一梦,烟消云散。 瑶山脚下东倒西歪的众仙家陆续从梦中清醒,他们不像上邪,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并不难熬,只要蜃有意放过他们,都能打破梦境。 顾轻也从上邪怀中醒了过来,心头的伤消失,体温回溯,哑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他知道上邪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很生气。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瞬,红衣隔着白纱抚摸着他的眼睛,低头吻在他的唇上,颤声道:“仙君大人,我也爱你……” 可怜一众仙家在噩梦里被折磨掉半条命,睁开眼还没搞懂什么情况,就被面前这刺激性的一幕吓去了另外半条命。 他们居然看到太上和邪帝吻到了一起!!! 众仙家呆若木鸡。 还有什么比这种打击更具有毁灭性的吗? 唯独长思和司徒小朋友莫名被这一幕感动了,脸憋得一红,急忙捂住眼。 “仙仙……仙长,咱……咱们还除不除魔?卫不卫道?” 一个目瞪口呆、三观尽毁的小仙家问到。 瑞鹤仙愣了半天,机械道:“除除……除,卫卫……卫。” 又一阵地动天摇,瑶山主峰从中间崩裂开来,似有一把无形的巨斧劈开山峰,连带着山脚的平地都出现一道极深的地缝,正在不断变宽……演变成裂谷。 光天化日、不知羞耻搞到一起的两人终于有了觉悟,非常有默契地分开,顾轻凌空而起用法术修复主峰上的封印咒文,裂谷慢慢合拢,但山里的东西不停地挣脱,两股力量僵持不下。 上邪皱眉,开始用皆白剑在地上另画阵法图,裂谷合拢的趋势增加。 一道低沉雄浑的嗓音从地缝深处传出——愤恨、怨念和不甘。 “上邪……” 红衣持剑的手顿了一下。 鬼帝和饕餮相视一眼,两人刚欲上前捣乱,谁知有人先他们一步。 长思和司徒清时齐齐高喊了一声,“小公子!!” 上邪只觉后肩一疼,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坠下裂谷,她诧异地看着站在崖边的长亭。 少年满眼通红,肩膀在轻微发颤,愤恨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是你杀我了外祖父!” 那一刻,上邪脑海里第一个念头竟不是申辩,而是忽然想起当年封印穷奇的场景。 那个俊美无俦的男人满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因为不知从何时起他相信了一个人,把后背交给她,所以从未想过上邪会偷袭他,一掌将他打下深渊,封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 他坠落时,墨绿色的兽瞳亮得可怕,“你不信我?” 那双骄傲的眼睛染上了悲戚,之后便是无尽的愤怒和憎恨。 上邪想,当年穷奇的感受是不是也和她现在一样。 “阿邪……” 白衣飞速朝裂谷下落,消失在裂谷的黑暗中。 瑞鹤仙瞧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傻眼了片刻,突然欣喜若狂道:“道友们,天赐良机啊!邪帝和穷奇一网打尽的时候到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本以为邪帝有太上护着,铲除不易,没料到栽在自己一心相护的人手里。 “呵”,一直在旁边抱臂看戏的元城冷笑一声,抬眸看了眼天际,“诸位仙家不用忙活了,帝君令已到。” 众仙家仰头一看,青鸟衔腾龙金牌而至,惊讶了片刻后,各个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帝君令,非十万火急不出,非帝命垂危不显。 令牌一至,众仙不管身处何地,必须立即返回天界。 与此同时,黑白无常的身影如鬼魅般从地底钻出,慌张地在鬼帝耳边低语了几句,鬼帝脸色大变,还夹杂着一股怒气,当即率鬼军离开,走得比众仙家还快。 众仙家:“……” 这懵逼的一天天!! 无论如何,众仙接了帝君令,深知事态紧急,不敢耽误片刻,火速回天,唯独剩下宜道崖、浮生远和元叶峰三派。 宜道崖的掌门是位高冷的女修,名唤白染,常年灰袍,臂悬拂尘,生得个清清冷冷的模样,白雪山松般的明眸永远带着一股倨傲,做事处变不惊,也许太淡定,她总比旁人慢半拍。 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向在崖边急得要哭的司徒清时,唔,那是她不争气、又怂又哭包的小弟子。 白染掌门冷清清道:“走了。” “呜呜呜呜……师傅,小公子在瑶山多次救过我性命,她会不会死了?” 白染恹恹地扫了裂谷一眼,吐字极慢,“不会,太上在,不过救命之恩要报。” 她撸了撸拂尘,手指掐动了几下,转身道:“会再见的,该走了。” 司徒清时眼前一亮,他知道自家师傅最精通的本领便是天算,说什么是什么,这才屁颠屁颠地跟上。 浮生远的弟子没走是因为自从长亭将上邪打下裂谷,掌门就脸色苍白地僵在了原地。 而元叶峰的弟子就剩下慕安,此刻委屈巴巴地站在元城身后,有些害怕地瞧着自家师傅,元城正皱眉盯着鬼帝离开的方向,转而又饶有兴致地看向南柏舟,嗤鼻笑道:“南掌门怎么了?是不是觉得令公子很像你?” 南柏舟身子一颤,脸色更差了。 轰的一声,瑶山主峰彻底崩裂,乱石横飞,铺天盖地砸来。 顾轻抱着上邪从裂谷中飞出,一只滔天巨兽紧跟着从地底爬出,一时间天地风云变化,雷霆交加,穷奇的怒吼声令方圆百里的地面都在震动。 “上邪……” 原本被鬼帝扔在地上装死的蜃瞬间醒了,晃了晃光秃秃的身子,四只小短腿并用,火烧屁股般跑了,那是逃命的速度! 顾轻不慌不忙地将怀中人轻放到地上,体贴地拍了拍她身上的土,“觉得他吵吗?” 上邪尚处于蒙的状态,傻愣眼地瞧着身后小山般的魔兽正发泄似地一脚踩过来,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穷奇,如今脑子乱成一锅粥。 好在顾轻已经替她做了决定,“是挺吵的。” 话音落,白衣一挥袖,轻念咒语,那身躯庞大到遮天蔽日的上古魔兽变成一只毛绒绒的幼犬,从半空中掉落,直接掉到上邪怀中。 上邪:“……” 穷奇:“……” 一人一犬,相对懵逼。 摆脱封印的穷奇威风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顾轻搞成了巴掌大的小狗仔,张牙舞爪地在红衣怀里扑腾。 幼犬呲着小嫩牙,奶声奶气地咆哮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你将齐物术教给他了?不可能!他就算学会了,除非修为法力远远高过我,才能……不对,怎么可能?我十几万年的道行会输给一个几千岁的毛头小子!!!” 上邪设想了很多和穷奇再度见面的场景,就算她想象力再丰富,也没一个场景是现在这样的。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你当年不是也输给了我吗?” “放屁,你以为人人都会你一样吗?你是神君,众神殿的祭司,与苍生树命数相连,你自己有多少能耐自己不知道吗?” “……” 这么一听,她还挺厉害的,虽然最后依旧嗝屁了。 顾轻又施了个口诀,果断封了穷奇的口,这次彻底安静了。 幼犬的眼睛睁得滚圆,狠狠瞪着白衣,给了他一个死亡凝视。 唔,不过顾轻看不见,就算他看得见,眼里也只有上邪一人,此时握住红衣的手腕,淡淡道:“你若是不想理他,过一阵再搭理他也可,先让我看看身上有没有伤?” 说着,他将幼犬从上邪怀里拎走,扔到一旁的饕餮怀里。 饕餮毕竟是为了解封穷奇而来,所以一直没走。 可现在,即便心大如饕餮,刚才的一幕幕让他有点消化不良,此时抱着狗仔,已经石化在原地,突然觉得之前顾轻见了他就往死里打,其实还是手下留情的,至少没一上来就把他变成奇奇怪怪的东西。 上邪摇了摇头,又道:“我没事。” 顾轻没说话,摸到她手蹭破了点皮,用乾坤袖里掏出外伤药,小心抹上,又用手帕抱住才安心,然后召来皆白剑,剑尖一转,直指长亭,整个人冷到了极点。 上邪吓了一跳,“别。” 她这才发现刚才还乱哄哄的瑶山脚下,如今没剩几个人了。 顾轻道:“他该受点教训。” 少年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脸色又青又白地站在一堆乱石中,南柏舟也反应了过来,出剑护在爱子跟前。 “小邪,长亭他不是有意的,我……我代他向……向你道歉。” 顾轻冷声道:“南掌门,是不是有意的,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吗?并非有意就可以下手伤人,若是他有意,岂非和当年的南掌门一样……” “顾仙君!” 南柏舟这个脾气温和的人难得厉声一吼,制止住了顾轻接下来的话,他眼神慌乱,甚至略带哀求,只是始终不敢看上邪,“别……别再说了。” “是啊顾仙君,有些事情太早说出来就没惊喜了。” 说话的是元城,他一边看戏,还不忘搅混水,用戏谑的目光看着上邪。 上邪皱眉,冷静下来细想,方才长亭说亲眼看见她杀了风松道人这件事有些奇怪,少年肯定不会说谎,所以他是在哪儿看见的? 之前明明还好好的,也没喊打喊杀。 十有八九是梦境里,可风松道人死的时候长亭还没出生,自然不可能是他自己梦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和长思、司徒一样被扔到了别人的梦里。 可惜现在那只蜃溜了,不然还能问问。 究竟是谁的梦呢? 她正寻思着,顾轻一剑挥向元城,看似随意一挥,没用几成法力,但生生削掉了元城的半个衣袖。 那人低眉瞧了一眼,阴阳怪气道:“果然,太上这些年修为精进得不是一星半点,但主要还是够心狠,若和当年的小公子一样优柔寡断,处处念着和天帝的情分,估计也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上邪掐了掐眉心,她以前挺喜欢元城这孩子的——爱笑的干净少年,但后来真的是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变成今天这般……这般难以形容的样子。 元城怎么挤兑她,她是破罐破摔无所谓,但挤兑顾轻就让她很不耐烦,温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元城笑眯眼道:“小公子知道我这些日子和你在瑶山幻境中闯荡,想到了什么吗?当年第一次相逢时也是这样的,绝境之中你始终护着我们这群小辈,瞧着吊儿郎当,实际上很可靠,天塌下来你都会顶着……确实很令人怀念。” 元城顾左右而言他,忽然身影一晃,闪到了长亭身后,一把掐住少年的脖子,冷笑地看着紧张起来的上邪,“小公子,你很在乎这个孩子。” 上邪忧心长亭的小命,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靠,你到底想怎么样?” 元城一手擒住长亭,一手抓住自个吓傻的弟子慕安,借助瑶山未散的迷雾施展缩地千里之术,最后只剩空荡的余音。 “我在原祈鬼都,恭候各位。” 无鬼 “原祈……” 上邪念着这两字,眼中浮现一瞬迷茫,那种感觉很糟糕,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很久以前开始,她会突然毫无缘由地难过,就好像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或者是一个刻骨铭心的人。 “阿邪”,顾轻温声念到,然后握紧她的手。 炙热的温度让上邪恍惚了一刹,看着顾轻的侧脸,不禁笑了笑。 ——有时她又觉得,自己从未忘记过。 顾轻倏然皱了下眉,从乾坤袖掏出一块本命木牌,上名刻着顾二三的名字,木牌顶端轻微开裂,沉声道:“元城将二三也抓走了。” 长思一个激灵,搭话道:“对了,我们在地道时和顾二公子分开了,他说自己是个凡人,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到瑶山地界外等,不会刚好撞上……” 上邪糟心道:“看来是嫌抓的筹码不够。” 抓长亭是为了将她引去,抓顾二三肯定是针对顾轻,也不知道元城在打什么算盘,原祈鬼都听起来就个倒霉的地方!! 上邪依稀记得,原祈是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国,华止登帝后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降罚原祈国,因为什么她记不清了,但罚得很邪乎,堂堂天界之主竟命仙将把举国百姓埋入黄土之中,制成不生不死的人面…… 上邪为此还和华止吵过一架,因她有一次误入原祈国,看到大街小巷、阡陌屋舍中遍地埋着的人面,活生生被吓到了! 说起来这段记忆也很模糊,她现在根本想不起来和华止吵了什么,啧,好像脑子坏掉了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瑶山之行终于告一段落。 顾轻站到了上邪这一边,算是正式和仙界闹掰了,戊戌宫他也不打算回了,一副跟上邪浪迹天涯的样子,但原祈鬼都是必须去一趟的。 上邪和他想法一致,两人现在孑然一身、无所拘束,什么阴谋诡计、埋伏陷阱都不怕,左右一条命的事情,他们这一辈子过得真的,唉,大多时候比一死了之还苦。 如今手牵手,陪在彼此身旁,便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 两人离开瑶山时,南柏舟望着红衣的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一句话都没说出。 …… 西南边陲,络绎镇。 此地离原祈鬼都最近,也是唯一一处没有搬空的城镇,不过街上也冷冷清清的,甚少看见人。毕竟鬼都方圆三十里怨气颇重,渐渐凝为阴云,笼罩之下可谓暗无天日,能找到一处镇子歇脚就不错了。 上邪作为一个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凡夫俗子,肚子准点叫唤,顾轻心细周到,每次都会在她肚子发声之前找到客栈落脚。 只是今日站在客栈门口,上邪没着急进去,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匾额。 顾轻扭头道:“怎么了?” 上邪一笑,“没什么,这客栈的名字很有意思——世上无鬼。” 居然有人给客栈起这样的名字,甚是有趣。 她抬脚刚要迈进门槛,对面裁缝铺的老妪出了门,惊呼拦道:“两位公子,千万别进这间客栈!!有进无出啊!!!” 婆婆瞧着老态龙钟,腿脚却十分麻利,连跑带喘地扑向上邪,却被顾轻伸手拦了个正着,婆婆无法只得死死拽住顾轻,急切道:“孩子啊!千万别进去!!里面有鬼,但凡来往客商进去的,就没出来的。” 上邪看向老人家,和善道:“婆婆怎么知道的?” “我家裁缝铺就开在他家对面,这些年里里外外看了太多次了,孩子听婆婆一句劝,快离开这里,此地离原祈国都太近了,时常有怪事发生。” 上邪笑了笑,“多谢婆婆好意,我们不进去就是了。” 饕餮怀抱着一只圆嘟可爱的小狗跟了上来,一脸便秘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会怕鬼?” 她不把鬼吓死就不错了。 上邪笑容一僵,一脚踹在饕餮屁股上,“尊老爱幼你懂不懂?” 老婆婆一听,更急了,“孩子听话,你别糊弄我老人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上邪心道:婆婆,咱两还不一定谁老呢! 婆婆见她无动于衷,一个劲地劝,“哎呦,你这孩子怎这么倔啊!这家客栈的掌柜是徐老头,那是个远近闻名的怪物,他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了原祈国都的一只鬼,恶鬼爱吃人,所以徐老头天天为女婿拉人头送去原祈国。” 咦,上邪听到一句重点,眼前一亮。 恰逢客栈里传出一声连嚎带咳的苍老音调,“程婆子,你少胡说八道,又阻拦我做生意!!” 一个老头走了出来,他佝偻着背,双肩高于头顶,五官挤在一起,白胡子长到及地,生得一副骇人畸形的模样。 上邪心道:掌柜长成这样,还真有客人敢往里住?! 老婆婆从徐老头出声的那一刹,就吓得跑回了自己裁缝铺,哐当一声关上店门。 徐老头枯树皮一样的手扒着客栈门,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眯眯道:“客官们,进屋吧!” 上邪:“……” 总感觉气氛怪怪的。 客栈今日生意兴隆,徐老头兴高采烈地招呼了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个气质出尘的瞎子,一个美得不像话的小公子,一个左眼蒙着黑眼罩的男人,外加一只刚长乳牙的小狗。 他做了一大桌的菜,客人们也十分赏脸,尤其是那位红衣小公子,吃得肚子滚圆。 他在厨房默默磨刀,心里美滋滋的。 饭桌上,最后一块瘦肉,饕餮没抢到,眼睁睁瞧着被顾轻夹走放到了上邪碗里,瞬间就炸毛了,“娘的,你现在是猪吗?比老子还能吃!!!” 上邪嘚瑟地笑了笑,“我就算是猪,也不是你养的,管得着吗?” 顾轻闻言,弯了弯嘴角。 饕餮:“……” 特么的,为啥他突然觉得自己饱了呢?能气撑的那种! 此时,徐老头从后厨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来,笑得五官扭曲,“诸位客官该结账了。” 上邪第一个反应是看向顾轻,顾轻则默默掏钱袋,然后…… 徐老头搓着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老头子的客栈不收银钱。” 白衣收回了手,淡定依旧。 上邪心想,给顾轻省银子了。 “只需要各位客官留下一点血肉就可以,不多”,他掏出插在腰后的菜刀,“老头子我亲自动手,保证诸位一点都不疼。” 徐老头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头次见到这样一桌客人。 白衣蒙眼的那个淡然饮了口茶,接着掏出手帕帮红衣公子擦了擦手上的油,跟聋了一样。 蒙着黑眼罩的男人脸上略带兴奋,“你要吃我?还挺稀奇的!” 他吃了这么多年的人,第一次听到有人要吃他的,莫名激动得一批!! 穿红衣的那个懒洋洋地任白衣擦手,极不走心地吐了一句,“哦,好怕。” 徐老头:“……” 他看到红衣怀里抱着的那只狗盯着自己的主人,竟然翻了个白眼,巨鄙夷的那种。 正常人该是这个反应吗? 正常人现在不是应该跪在他脚底哭着求饶吗? 徐老头还没想明白,已经被戴眼罩的男人五花大绑扔到地上,那把锋利的菜刀擦着他的脸插进地面。 “老人家说点什么吧。” 红衣悠哉地坐在板凳上,一边撸着怀里的小狗,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徐老头一眼,而那只被撸急眼的小狗正在用乳牙咬她的手,就跟挠痒痒一样, 徐老头再迟钝,也瞧出这几个人不是人,嗯,很不是人。 他脸如菜色道:“说什么?” “聊聊原祈鬼都的事情。” 徐老头诧异道:“你对那鬼地方感兴趣?” 上邪未答,只道:“听说后来那座鬼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靠近,我见这几天有好多仙家御剑前往,但怎么也进不去,越飞离鬼都越远,这是怎么回事?” 瑶山散伙后,众仙家一批又一批不要命地往鬼都跑,虽然到最后都没进去,联系之前的帝君令,事情就很蹊跷了。 帝君令出,鬼都城现,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 徐老头脸一白,也不知道被什么吓得,颤声道:“因为那那……那座城活了。” 上邪挑眉,“嗯?” 不知为何,明明是个皮囊绝美的小公子,挑眉轻哼间不怒而威,无形的杀意如悬在头上的利剑,吓得他一哆嗦。 “真的真的!我没骗你,那座城活了!!” 上邪:“说清楚点。” 徐老头定了定神,“原原……原祈灭国少说也有三千年了,那鬼都也有三千多岁了,你们想必也听说过,城中百姓都是活着被埋进土里的,独留一张脸露在外面,久而久之黄土里的尸骨烂了,但脸还是完好无损的,最可怕的是……天长地久导致他们和那座城长到了一起,无法从土里出来,日积月累的怨气滋养着整座城,直到近年来那座城活了,土里的白骨人面纷纷爬了出来……” 几人听到这里齐齐皱眉,头次听到城池还能活过来的,那需要多大的怨气啊! 徐老头边回想往事,边哆嗦,“他们一开始疯狂地涌出鬼都,到周围的城镇四处抓人,将活人拖回去,如法炮制埋在土里,所幸他们与鬼都一体共生,不能离开太远,寻常百姓跑远点还能保住一条命,但渐渐的……那座活过来的鬼都会动了,把城门堵在镇子的出口,谁都逃不掉!!” 他的语气开始变得怨毒、嘲讽,“然后嘛,呵呵……络绎镇是第一个提出主动向鬼都献祭的镇子,舍去一些老弱病残以保全镇的平安,其余的城镇纷纷效仿,后来出现了一个人……不对,是一具白骨人面,他和别的白骨人面不同,他会法术,封了鬼都的门,即便城会动,可里面的怪物跑出来了,周围的百姓便安全了。” 他目光中带着感激,隐隐闪着泪光。 上邪问道:“那你和鬼都有什么关系?哦,不对,裁缝铺的老阿婆说了,你把女儿嫁给了原祈国的一只鬼,和鬼都算是姻亲关系?还悄悄运人到原祈国……给女婿??” 徐老头愤怒地吼道:“我没有,你别那些黑心肝的畜生瞎说!我没害过人,也没运人到原祈国,撑死取了点过往客商的血,就一点!不致命不会死!我还给他们银钱和最好的药!!” 上邪:“那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不取自己的血?” “你怎么知道我没取?我那点血要是够,我早就……” 徐老头一瞪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闭了嘴。 饕餮再怎么吓唬他,也不说话了。 顾轻淡淡道:“以血养尸,原祈鬼都的白骨人面应该需要靠血气来续命,离了血气,他们会再度回到土里。” 上邪赞同地点了点头,“但是还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之前两人还在担心始终无法靠近鬼都,但现在瞌睡递枕头,天赐领路人! 徐老头取血肯定是要送去鬼都的,通往鬼都的路就在眼前。 上邪笑眯眯地看向地上人,“那就要劳烦老人家带路了。” 徐老头:“……” 这个年轻人居然笑得比他还渗人! 女商 日当正,阳气最重之时,都照不散原祈国都方圆三十里的阴云,黑压压一片,暗如深夜。 一辆破烂牛车慢悠悠地奔鬼都的方向而去,那头牛是牲口脾气,比祖宗还祖宗,徐老头一个人驾车都控制不了它,总原地打转。 饕餮被上邪赶下去牵牛车,想他堂堂上古魔兽,洪荒之时叱咤风云、毁天灭地的存在,如今竟沦落到拉牛车的地步,最气得他肝疼的是,车上两人正躺在稻草堆里窃窃私语,唔,主要是上邪说,顾轻负责宠溺浅笑。 饕餮恨不得把牛车怼到两人脸上!!! 晃悠了一个时辰,总算走到了鬼城脚下,城墙只剩断壁残垣,面前算个“墙”,那扇生锈破败的城门一副风一吹就碎成渣的样子,但关得极严实。 徐老头下了车,担惊受怕道:“就是这儿了,你们来了也没用,鬼都被封之后门就打不开了。” 上邪瞥了眼怨气冲天的城池,“你也不能进去吗?” 徐老头摇头道:“不能,我平时都是把新取的血放到城门外就走,小商会来拿,从城墙上放下铁钩,把血坛勾上去。” “小商?” “我闺女。” “她真的嫁给了鬼?” 徐老头脸色难堪地低下头,不再说话,然后就见貌美的红衣公子走到城门口,懒散地踹了城门一脚,“开门!” 那声调都恹恹的,一副城门欠她银子的模样。 徐老头心道:傻子吧?这样也能开门? 谁知那扇老旧的城门哆嗦了一下,是真的像人一般颤抖了下,似乎极为害怕,然后城门轰然大开。 荒废千年的街道展现在眼前,两侧商铺只剩破墙烂门,一派残败萧瑟的景象,阴风阵阵,卷起落叶,刮得满街都是,倒没看见白骨人面的影子,许是正午阳气重,都藏起来了。 徐老头两眼一瞪,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厥过去。 他见胆大的一行人抬起脚就往里走,想起正事,急忙半拦半央求道:“两位公子,两位公子!!劳烦你们看在小老儿带路的份上,帮我把这辆牛车和车上的吃食一并带进城,送到城西街角的客栈,我闺女就住在那里,她名唤女商,在城中开了一家客栈,你们放心!我闺女是个活人,也是个好人,几位进城不管做什么,她定能照应一二。” 上邪挑眉,心道:在鬼都之中开客栈,这姑娘心是有多大啊! 举手之劳她也便没拒绝,让饕餮继续牵着牛车往城里走,蓦然回头,又瞧见两眼通红的徐老头伫立在城门边,一副几欲泪下的样子殷切地望着他们,似乎在踌躇什么。 上邪问道:“怎么了?” 徐老头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我想进去看女儿。” 老人家头发花白,撇开畸形的身体外貌,这其实也是个思念儿女的老父亲,上邪知道徐老头隐瞒了很多事情,多半和女儿的安危有关,所以打死也不说,坏到未必是真坏,反而透着一股被生计压迫的无可奈何。 她叹了口气,“那便一起。” 老人家眼睛一亮,又摇头道:“不了,我在外面用处更大点,还能时常给她送些吃的用的……” 不待他多说,鬼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上邪最后看见徐老头失声痛哭了起来,枯树皮似的粗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哽咽。 她心中困惑,这样一位父亲真的会忍心将女儿嫁给鬼? 顾轻牵起她的手,拇指轻微摩擦了两下,是一种无声安慰的举动,暖暖的。 上邪反握紧他的手,笑道:“走吧,仙君大人!” 旁人唤顾轻仙君大人,尤其是像元城这样的,调侃、奉承、阿谀居多,但上邪唤他沾着笑意,沾着欢喜。 顾轻一笑,“好。” 上邪本想着顾轻眼睛不便,又头次来到原祈国都,领路这件事怎么也要靠她,末了才发现某个衣不染尘的瞎子比她认路,瑶山地陵轻车熟路就算了,原祈国都怎么也跟逛自己家一样呢? 反正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三人一狗,外加一辆牛车,呃,阵容有些滑稽,停了在城西客栈前。 上邪仰头望了眼匾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轻问道:“有趣的事?” 上邪道:“嗯,这家客栈也起了个雅致的名字——万恶唯人。” 这客栈一看就是徐老头闺女开的,品味一致。 ——世上无鬼,万恶唯人。 此一语道破人间多少真相? 一个梳着妇人发髻、清清瘦瘦的年轻姑娘开门走了出来,怀里抱着木盆,似乎是出来倒洗菜水,见到几个人大活人,眼睛瞪得滚圆。 众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姑娘露出一抹爽朗的笑容,热情道:“不好意思,许久没见到活人,有些失态,你们是……” 上邪指了指身后的牛车,“我们请了徐老头带路进鬼都,他托我们将牛车和车上的吃食交给你,所以你是女商姑娘?” 她点了点头,灿然笑道:“对,是我,诸位进来歇歇脚吧。” 这姑娘性子直爽无城府,标准的自来熟,好客地招呼几人进屋。 上邪一踏进屋子,就见客栈里坐满了白骨人面,是货真价实的白骨人面,从头到脚只剩骷髅架,唯独一张脸没腐烂,保持着生前的模样。 他们四人一桌,呆滞地坐在桌前,察觉有人进来,纷纷僵硬地扭动脖子,咔嚓咔嚓发出骨骼摩擦的声音…… 几十张白骨人面齐刷刷地看过来,那滋味也是很酸爽。 女商姑娘倒了洗菜水,也紧跟着进来,“不用理他们,他们就这样,哪里有声响就看哪里,不害人,害人的我不会让他们进我的客栈。” 上邪笑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的。 女商回之一笑,拿过抹布,擦了一张靠窗的桌子,请几人坐下聊,“我想你们应该也怕,怎么说呢?直觉吧,我一见到你们,就知道你们不是凡人,能进鬼都,还气定神闲地在大街上瞎逛悠,反正我这辈子就见过你们,还有……” 她盯着上邪和顾轻看了良久,笑盈盈地挠头,有些害羞道:“我从未没见过像你们这么好看的人,这位小公子你是姑娘吧?我没恶意,哈哈哈哈哈……就是看人准了点,以前只听话本里说过,有生得雄雌莫辩的美人,今日一见,真是……你若真是个翩翩公子,那歹祸害多少姑娘啊?” 顾轻始终牵着上邪,此时捏了捏她的手,淡然道:“祸害不了。” 上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女商掩面偷笑了起来,她陆续从厨房端出茶水和点心,招呼他们吃。 上邪本来抱着打探消息的主意来的,但女商的性情脾气十分对她的胃口,也就开始边吃边聊,女商为人诚恳,问什么就如实答什么,也不藏着掖着。 女商道:“找人?这鬼城中我从未见过其他活人,只有你们,嗯……但也不一定,原祈国都挺大的,若是有活人误入,嘶,莫不是误闯进了城东,那边的白骨人面凶残得很……” 上邪皱眉,“城西城东?难不成这鬼都的人面还分门别派?” 女商道:“分的,这些白骨人面曾经都是百姓,在这里被活埋了三千年,我也搞不清楚他们现在是生是死,不过一半的人……” 她指了指客栈里呆坐的骷髅,“跟他们一样,三千年里疯过傻过,最后好不容易爬出土也没了人的喜怒哀乐,整日木讷地坐着站着,哪里有声音脸就对着哪里,这好像是他们唯一的乐趣。不过也有一半白骨人面变得扭曲疯狂,他们仇视所有的活人,将活人拖回来埋进土里,在旁边看着活人挣扎哀求,就会高兴,就会酣畅淋漓地大笑。” 上邪:“……” 这是典型的众生百态——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女商:“可惜我夫君出门了,不然你们再等等,等他回来我让他帮着你们找找……咦,等等,我好像看到了其他活人。” 桌子靠窗,一眼朝外望去就是街道。 上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街道上一名身穿灰色道袍的少年正被几具的白骨人面追着狂奔。 少年玉面粉唇,五官精致,活脱脱一小白脸的形象,瞧着贼眼熟,不正是司徒清时吗? 上邪递给饕餮一个眼神,那家伙不情不愿地出门将人给捞了回来,顺便把几具白骨人面狂揍了一顿,那些白骨人面很是诡异,即便被打散架,骨头碎成一节节,还能自己拼凑起来,但明显怕了饕餮那蛮牛,落荒而逃。 “小公子!” 司徒清时看到站在窗边观望的红衣,终于不用饕餮拎着衣领走了,一下子活了过来,兴高采烈地扑进了客栈。 他推门而入的声响颇大,满屋子白骨人面整齐地扭头看去,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场面盛大,毕生难忘。 司徒小朋友的脸瞬间就吓木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饕餮随后进来,将人拎了起来,粗鲁地拍了拍少年的脸蛋,“不是吧!这小孩子怎么胆子这般小啊!就这样还修仙呢?出门妥妥被妖怪吃掉!!” 上邪瞪了他一眼,“你生下来就会腾云驾雾啊?别折腾人家孩子!” 司徒清时已经被折腾醒了,捂着微疼的脸,这次第一眼瞥见了坐在窗边的上邪,连哭带嚎地扑了过去,一副要抓住救命稻草的架势。 但很不幸,顾轻伸手一拦,揪着他的衣领,将人一转,按坐在旁边的板凳上。 懵逼的司徒清时被顾轻身上的寒气冻得一哆嗦,虽然顾轻仙君的脸依旧冷冰冰的,但他知道这人不太高兴。 上邪还是挺喜欢这孩子的,瞧着他怂包要哭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原祈鬼都这种凶煞之地,以你的年纪修为进来,是特意送人头来的?” 司徒清时脸色一菜,咕哝道:“我也不愿意,这不是帝君令闹的吗?” 上邪挑眉,“这和帝君令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天帝在鬼都失踪了。” 上邪握茶杯的手一顿,眸中闪过一抹复杂,转瞬即逝,但司徒清时看见了,他很奇怪,为什么邪帝得知帝君失踪的第一反应会是担心呢? 上邪蹙眉追问道:“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十万仙家都很傻眼,帝君令是从鬼都中传出的,天帝最后现身也是在鬼都,之后就怎么也找不到了,奈何这地方邪门得很,御剑飞行也无法靠近,众仙家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上邪心中蹦出了许多疑问,以华止的性格,能逼得他发出帝君令召众仙家来援,必定是真的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但华止来鬼都做什么? 什么叫怎么也找不到了? 被什么困住了,还是受伤了? 上邪揉了揉眉心,“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司徒:“哦,被师傅扔进来的。” 上邪:“???” 司徒:“御剑飞行不是进不来吗?我师傅就试了试隔空抛物,没想到真的把我扔了进来。” 上邪:“……” 顾轻:“……” 饕餮:“……” 这特么也行? 这到底是一位怎样奇葩的师傅? 女商端上新的茶水点心推到司徒清时面前,用哄孩子的口吻道:“吃点东西压压惊。” 司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茶水点心,没敢动。 女商也不在意,“我刚才看过了,追杀小兄弟的那几具白骨人面是城东的,他们总是趁我夫君出门偷跑来城西闹事。” 上邪第二次从女商口中听到夫君两字,忍不住问道:“你夫君可是那位会法术、封了鬼都的白……白……仁义之士?” 女商每次提起自己的丈夫,眼里都会流露出幸福的笑意,“是啊,我夫君可厉害了,他以前是修道的,人不是特别聪明,有些呆头呆脑的,但贵在心肠好,待我也很好。” 上邪心道:这位夫君已经不只是心肠好了,一己之力封印鬼都,舍己救人,可谓大善之举。 不知因何,她感觉到顾轻的手僵了一下。 司徒清时听了片刻,傻头傻脑地问道:“既然你丈夫那么厉害,为何不带你离开鬼都出去住?” 女商垂眸,悲戚道:“他无法离开这里。” 司徒:“???” 女商:“他是一具白骨人面。” 司徒:“……” 司徒小朋友的脸一天中木了第二次,这会儿都有点绿了。 活成 一直到入夜,女商姑娘的那位夫君也没回来,反倒是城中的白骨人面借着夜里阴气重,开始夜游,那画面,啧,绝美到无法形容…… 一具具骷髅架顶着人脸在大街上跟幽魂似地走来走去,发出骨骼僵硬的咔吱声,漫无目的地逛游,时不时若有所感地回过头看你一眼。 反正上邪几人是吓不到,司徒小朋友的脸倒是白了不止一个度,比鬼还吓人。 上邪原本计划夜探城东,看看长亭和顾二三是不是被藏在那里,司徒清时不敢一人留在客栈里,非要跟着。 对此饕餮很是高兴,因为他把抱穷奇的任务交给了小屁孩,司徒清时本就被白骨夜行的场面吓得魂不附体,后来得知怀里抱的是上古第一魔兽,又华丽地晕了过去。 “这孩子咋这么爱晕啊?” 饕餮揪起少年的衣领,抬手就准备再给他扇醒,却被上邪拦住,“行了,你背着他,穷奇给我抱着。” 饕餮:“……” 他觉得自己越混越像个随从,当牛做马的那种。 顾轻蹙了蹙眉,似乎很不喜欢上邪抱着某只小奶狗。 小奶狗一到上邪怀里,开始日常性地张嘴咬人,怨恨地用小乳牙啃着她的手。 上邪无奈地拍了拍狗头,“你说你图啥?这点力气跟舔我差不多,还弄我一手口水。” 穷奇:“……” 隔着小短毛,都能看到某只小奶狗羞得全身红透了。 饕餮呵呵了两声。 上邪:“???” 城中东南方向一道阵法金光乍现,整座鬼都晃了晃,暗夜亮了一瞬,一切又复归平静。 上邪回想着方才浮现于都城上空的阵法图文,赞许道:“九合支离阵,这种古阵失传已久,布置起来要颇费心思,没想到还有人会,顾轻你说会不会是那位封城的仁义之士啊?” 白衣未言,即便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上邪却能察觉到他的一丝僵硬。 顾轻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很少将情绪展露出来,在外人看来他高兴或不高兴,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唯独对上邪,他会笑一笑。 不,也或许他会藏得更深。 这种藏似乎是从他们踏上鬼都之路开始的,更早一点从上邪提及原祈国这个名字,问到原祈国的一些往事,顾轻都会很不自然。 他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切记不要乱跑。” 上邪诧异地瞧着仓促离去的顾轻。 连饕餮都看出不对劲,问道:“他怎么了?平时恨不得拿跟绳子把你拴在身边,牵起手来就不带松开的,今日撞邪了?还是想开了?终于知道你是个缺德的玩意,打算踹了你另寻新欢?!可喜可贺,普天同庆啊……哈哈哈哈哈……” 上邪抬腿就是一脚,“闭嘴。” 她撸着穷奇的毛,垂眉沉思,不许她乱跑?为什么不许她乱跑? 红衣转身,拍了拍饕餮的肩膀,笑眯眯道:“走了。” “去哪儿?” “乱跑。” “???” 上邪在作死这方面,一直造诣极高,唔,也有可能她天生霉运附体,就在原祈街头瞎逛悠了一下,迎面就撞了熟人,吓得她抱头鼠窜,急忙拉着饕餮躲进一家废墟般的商铺里。 很不凑巧,迎面那人除非眼瞎才看不见大街上那袭艳丽的红衣。 黑袍身影一闪,紧跟着进了商铺,再一闪直勾勾地站到了上邪面前,那冷漠的眼神也是直勾勾,瞧得上邪一阵绝望,心道: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啊! 北冥盯着她,忍住了生生掐死她的冲动,“你就没什么想解释的?” 上邪背靠着墙,周身戒备,无语地撇了撇嘴,“解释什么?当年是你先打我的!” 北冥:“是你先拦我的!!” 上邪:“……” 上邪:“难道你抽疯,还不许人拦吗?出于朋友的道义,不想看你一错再错,伤人伤己,你若真屠了人间,以为天道会放过你吗?当然,你要是觉得我做错了,可以打回来,或者封印我几千年。不过我建议你直接抹了我脖子,省事,没有冤冤相报,没有相看两厌。” 北冥闻言火冒三丈,微微抬臂,上邪的脖子便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拎到了半空中,只听他怒不可遏道:“你我冤冤相报、相看两厌?是你始终不明白,天下人都可以拦我,为什么唯独是你?为什么总要干一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被仙界碎尸万段一次还不够吗?非逼着我做第二次是吗?!!” 听到碎尸万段一词,上邪怀中的穷奇抖了一下,眼睛睁得老大,他见红衣渐渐喘不过气来,出于鬼才知道的原因,龇牙咧嘴地扑向北冥,咬破了他的手腕。 这次亮出的不是小乳牙,是真的兽齿,锋利无比。 然后穷奇瞪了眼看戏的饕餮,饕餮不乐意地撇嘴,扔下背上的司徒清时,挥掌朝北冥袭去。 上邪在地上喘了两口气,听到小奶狗朝她叫唤着,“汪汪汪……” 她居然听懂了,急忙背起司徒清时离开,尽量不做拖后腿的那个。 这一狂奔,由于她并不认路,跑到哪里也不知道,四周看了一圈,要说原祈鬼都荒凉偏僻,她误入的地方应该是偏僻中的偏僻,荒凉中的荒凉——死刑场。 简陋的铁栏监牢环绕着刑场高台,各种风化的刑具散落在四处,断头台上铁链高悬的铡刀摇摇欲坠,即便已过去千年,那股腐臭的血腥味仍然若有若无地飘浮在空气中。 脚下泥土翻动得厉害,想必这里之前也埋了大量白骨人面,而埋在此处的生前当是穷凶极恶。 上邪皱了皱眉,暗里吐槽自己真是跑到个好地方。 她转身欲走,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夹杂着骨骼摩擦的声音,这阵仗一听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白骨人面。 上邪心道不好,急忙背着司徒清时躲到一堵没塌的土墙后。 鲜活响亮的少年音和白骨夜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传来,“放我下来,你们这些怪物,别逼小爷我爆粗口,特么的,有本事放开我,再打一场……” 一众白骨人面高举着几名被绑成蚕蛹的仙家弟子缓步走入死刑场,动作慢得就像暮秋之年的老人,但应该没有几个老人能力大无穷地单手举人,扔下人后还暴躁地踢了两脚,接着兴奋地挥动着铲子,开始挖坑埋萝卜,哦不,埋人,一坑一个萝卜头。 上邪揉了揉太阳穴,听着长思傲娇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叫骂,一个司徒清时已经够她操心了,长思他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这群少不更事的小屁孩真是哪里要命往哪里跑!! 她正寻思着怎么救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抓他们做什么?” 元城!! 回应他的是一个像锯子拉扯烂木的嗓音,嘶哑古怪,难听到令人觉得是耳朵在受罪,“我挺喜欢看这些白骨种人的,咿咿呀呀的哭喊声很好听,乐趣十足。” 上邪:“……” 变态的乐趣她不懂。 但听此话,这人应该不是白骨人面,鬼都城中还有其他活人吗? 她从土墙后微微探出身,偷瞄了两眼,但位置不巧,那人刚好被挡住了,依稀只看到是个浑身罩在麻布下的男人,佝偻着背,手掌干枯粗糙,并非白骨,确认是人无疑。 可又总感觉不太像人。 元城道:“你把他藏哪儿了?” 男人笑呵呵的,“当然是藏到安全的地方折磨,像他当初对我一样。” 元城:“你最好保证他还活着。” 男人又笑了,声音阴森恐怖,“活着,必须的,人还没凑齐,不是说他们也进来了吗?为什么我一直没看到?” “可能在城西。” “哦,那小鬼的地盘。他道行不高,但精通阵法,麻烦了点,本来想多留他几天的,既然不听话,还是杀了吧,杀了吧……” 他边疯癫地说着,边往死刑场外走,一息之间就消失无踪。 元城瞥了眼即将被下坑入土的几名仙家弟子,迈步就要走。 土墙后响起窸窣的声音,刚醒沾着睡意,“小公子,我们这是在哪儿?” 上邪瞳孔一缩,司徒清时居然在这时候醒了!! 她一手捂住少年的嘴,恨不得揍这小王八蛋一顿。 另一边元城脚步顿住,嗤鼻笑了一声,眯眼看向土墙,“小公子一向光明磊落,何时也学会躲躲藏藏了?” 一众白骨人面也不挖坑填人了,眼巴巴地盯着土墙。 上邪:“……” 论倒霉,她旷古绝今!!! 上邪给司徒清时递了个眼神,示意他逮着机会赶紧走,自己则拍了拍衣上的土,站起身来,淡定悠然道:“人是天生怕疼的,我一味地光明磊落,勇往直前,世人一味地打击我,难道还不允许我害怕吗?” 元城笑意更甚,讽刺道:“小公子也会害怕吗?” 上邪为了拖延时间,开始扯淡,怼道:“我为什么不会害怕?当神仙就不能害怕吗?你少和我阴阳怪气的,我就发现了,你们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仙家天天挤兑我,总觉得我命好,三岁封神,天道宠儿,有人问过我愿意封神吗?哪家天道宠儿最后是碎尸万段死的?换你们过一遍我这辈子,看看谁还说命好……” 她说着说着卡壳了一下,因为看到本该逃命的司徒清时,竟然从后面的围墙绕到了几名仙家弟子身边,手持匕首正在给他们割绳子。 上邪:“……” 这不是找死吗? 她不敢停,继续胡扯吸引元城和一众白骨人面的注意力,扯着嗓子道:“我知道你恨我当年凑合北冥和安禅,你自己不知珍惜,失去后追悔莫及,怪我?为什么不怪自己渣?” 元城冷哼了一声。 上邪眉心直突突,倒不是因为旁的,司徒小朋友割个绳子居然把匕首割断了,也不知道该怪他废物,还是怪绳子太结实。 她继续吼道:“是,怪我,所有人都怪我,怪我多管闲事,怪我特立独行,怪我挑战权威,那是权威吗?分明是屎!只要和你们说的做的不一样,就是大逆不道,其心当诛!我看是狗屁!!奉我上神坛的是你们,判我十恶不赦的也是你们,你们觉得我该活成你们期望的那样,再不济也该老老实实、装聋作哑,但很抱歉……我有血有肉,活成了我自己。” 元城闻言,愣了一下。 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上邪时,她也是这般恣意狂妄,眼睛明亮如星辰,过去多久了? 人啊,年少之时尚有些看不惯的世事,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芸芸众生如是,他也如是,唯独眼前这袭红衣。 ——归来已非少年,归来依旧少年。 “谁在哪儿?” 元城挥掌朝司徒清时打去,少年机灵地倒地一躲,掌风击踏一面土墙,一时间死刑场内尘土飞扬,塌的那扇墙后几派仙家掌门静静伫立,为首的南柏舟和宜道崖女掌门白染。 也不知道在那里埋伏了多久,很尴尬地被打了出来。 上邪不禁捂脸,想到自己刚才扯淡的屁话可能被这些听了去,真是丢人!! 她快步上前夺过司徒清时手中断了半截的匕首,骂了句:“笨死了!” 然后利索几下划开长思等人身上的绳子,确定几人身上无伤无痛也就放了心。 紧接着扭头就跑,不管是元城还是各仙家掌门,左右不会放过她。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期间还不忘朗声道:“诸位方才的话不要当真,我就是个混蛋!” 谜团 元城飞身朝上邪的肩膀抓去,与此同时白骨人面纷纷封住红衣,南柏舟和白染同时出手,前者挥剑挡住元城,后者拂尘一扫,白骨人面碎了一地。 上邪不慎被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正哎呦着叫唤,抬眸就看见灰袍女修站在她跟前,拂尘垂在臂肘,冷凄凄的眸子盯着她。 上邪:“……” 这是要闹哪样? 白染右手放于心上,左手指轻点额间,朱唇微启,行礼道,“小神君安,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上邪愣了一下,已经有许多年未曾有人唤她神君,向她行拜神之礼了,尤其是当初她叛离仙界后,诸天仙家张嘴闭嘴无疑是那个魔头、那个败类、那个畜生…… 即便有少数几个心里不服诸天仙家的,也没人敢像白染掌门这般郑重行礼,这是一种认可,逆流而上的认可。 很快就有人愤然发声,正是瑞鹤仙,他刚打散几具白骨人面,端着架子走上前,仙袍都掩不住他的大肚子,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白染掌门,你这是什么意思?遇魔不诛,反而行礼问好?!!” 白染寒眸一扫,冷恹恹道:“便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上邪心道:白掌门这个性子真是……刚! 瑞鹤仙眼角一抽,气不打一出来,剑指上邪,“妖孽,你果然惯会蛊惑人心!把太上迷得五迷三道就算了,连白染掌门你都不放过!!” 上邪:“……” 说得好像她男女通吃似的! 瑞鹤仙怒然摔袖,回头大喝道:“老仙尊,祭出诛神剑,我等再杀她一回!!” 上邪瞳孔一缩。 一名白袍白须的老人缓步从坍塌的墙后走来,天生一副端正威严的长者模样,负手之姿仙风道骨,冷眼瞧她,“孽障,你终究还是执迷不悟,祸乱苍生!” 上邪盯着那人,五指死死抓紧泥土里,眼睛一瞬变得血红,邪肆笑道:“是啊,我这人糟粕得很,死过一次都不曾悔改,倒是老仙尊,别来无恙啊!” 白袍老尊者凌厉地瞪着她,不悦皱眉。 红衣站起身来,沉沉笑着,血眸之中尽是疯狂,道:“自重生以来,我日夜盼着您还活着,不然当年的杀师之仇我该如何来报?”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老仙尊的痛点,怒道:“孽障,你多行不义,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上邪吼道:“那我师尊又做错了什么?你们说过的,只要我跪下来,一步步爬到你们跟前,你们就会放过他!!” “那轻儿又做错了什么?你纠缠他,拖累他,害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活了三千年,浑浑噩噩度日,你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自己挖的!活生生挖出来的!!就为了……为了……” 上邪眉心一蹙,莫名慌乱。 老仙尊悲痛摔袖,不愿再多言,又怒然道:“还有二三!因为你的死,他自挖仙骨,跳下轮回台,我顾家的人又到底如何对不起你了?” 咯吱咯吱的声音,原本被散架的白骨人面滚到一起,转眼间一节一节地拼凑好,而且骨骼连接比之前更结实,仿佛每打散架一次都会比以前更强、更敏捷。 这就很变态了!! 南柏舟还在和元城缠斗,愈挫愈强的白骨人面则围上各仙家掌门,白染挡住老仙尊发难的一掌,对上邪果断道:“走。” 上邪不再犹豫,若是以前她可能为了报仇,今日就和老仙尊同归于尽,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她如今只要一想到顾轻的眼睛,想到若她死了又独留顾轻一人活在世上,虽然那人看着冷心冷情,可她知道再来一次,顾轻会被逼疯的。 还有顾二三至今下落不明,一件事比一件事糟心。 她这次奔西跑的,虽然鬼城中街道交错,但大体方向正确,总能跑回城西,先找到顾轻再说,有些事情总要弄清楚的。 谁知胡同转弯处,迎面和一人撞了个正着,两人都没刹住脚,冲劲十足,导致的结果就是两人都被撞飞了,瘫在地上晕了半晌。 末了,对面那人抗击打能力更强些,率先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地去扶上邪,“姑娘,你没事吧?对不起啊,我……我……” 我了半天,男人目瞪口呆地盯着上邪的脸,一句下文也没有。 上邪同样目瞪口呆,因为撞她的人即使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脸长得也不赖,但道袍下显露出的那手、那脖子分明是森森白骨!! 这是一具如假包换的白骨人面,能说话,思维清楚,动作灵敏,与正常无异。 白骨道:“越人姑娘?你是越人姑娘?!!” 上邪:“???” 又是这个称呼。 “肯定没错了,我记性可好了,见过的人就算过再久也会忘!!越人姑娘,是我啊,无极道观的那个师兄。” “???” 啥么道观?哪门子的师兄? 师兄见上邪满眼迷茫,就差把“你是不是有病”写在脸上了,终于觉悟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失落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是,我现在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上邪隐约意识到点不对劲,掐了掐眉心,“唔,不是,可能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她确实有些事情不记得了,比如在仙界时顾二三和她闲聊,问过她在凡间历劫时有没有什么有趣的经历,那一瞬她的脑子是空白的。 她记得孟婆阿奶,记得崔钰哥哥,记得容五要害阿狸,其他的都很模糊,或者说根本不记得,甚至如果没有人问,她连孟婆阿奶、崔钰哥哥都快忘记了,就像那段往事被封印在记忆深处,散上了一层层尘土,看都看不清。 上邪缓了缓,斟酌问道:“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叫越人吗?” “是啊”,师兄顿了一下,“那越人姑娘现在叫什么名字?” “上邪。” “嗯?这个名字好耳熟,好像和南荒邪帝同名。” “不好意思,那就是我。” “???” 师兄心中一百个困惑还没说出来,一阵砰砰砰的声音传来,他吓得脸瞬间就垮了,急忙扑倒上邪,两人栖身藏在胡同的一堆破烂中。 砰砰砰的声音逼近,上邪露出一只眼睛从破烂堆的空缝里往外看,终于搞清楚了声响的来源。 是之前那个浑身罩在脏麻布下的男人!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来街道上,每路过一家商铺都会出掌将本就是废墟的房屋拍成渣,一边拍一边嘀咕道:“哪儿呢?在哪儿呢?” 上邪感觉到身侧的师兄应景地抖了抖,显然也是怕了这个变态,她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开始装死,反正她现在就是个泥捏的凡人,谁都打不过,躺尸就好了。 又是砰砰两声,胡同旁边两处房屋坍塌,尘土和烂木板将两人埋得愈发严实,那变态没发现,越走越远。 师兄松了口气刚想起身,却被上邪死死拉住。 他正疑惑,紧接着就看见街道上又出现一个人?!! 师兄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心道: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人,个个闯鬼都跟闯菜市场似的,鬼都不要尊严的吗? 那人周身笼罩在白袍下,帽檐压得极低,走到一处废墟上以指运气,阴阳气合凝成剑形,在地上刻了什么,然后匆匆离去。 上邪皱眉凝思,凭空化剑非一般仙家能为,这人的修为和剑道都应是三界拔尖的,但她也没听说过仙界有哪位剑修能到这种境界。 除了顾轻。 不不不,那人绝不是顾轻,因为身上没有上邪熟悉的感觉。 白袍人走远后又过了良久,两人才小心谨慎地从破烂堆里爬出来,跑到方才那处废墟的位置,瞧了眼地上刻了什么。 师兄不解地挠了挠头,“这是……图腾?” 上邪蹙眉,“是阵法。” 师兄:“?阵法??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阵眼在哪里?阵尾如何摆?怎么瞧着都是一个很奇怪的图腾。” 上邪:“此阵刁钻古怪,这样的图案需要根据天干地支来推演布置,画上九九八十一处,然后……若是分布在全城各处……” 她未说完,上去几脚直接将图腾抹去。 师兄:“怎么了?莫不是这阵法不祥?” 上邪:“唔,也未必,我只是瞧着不顺眼。” 师兄:“……” 上邪抱臂看向麻布变态和白袍怪人离开的方向,不禁调侃道:“这鸟不拉屎的吉地真是热闹啊!” 师兄赞同地大笑,傻头傻脑道:“哈哈哈哈……我也搞不清楚,就是突然间蹦出来很多活人,死人,还有半死不活的人。” “?嗯??” 师兄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活人,就是天上掉来那批,好像是神仙,但瞧着也不是很厉害,还没有刚才一直追杀我的麻布男人法力高呢,他还是个死人,虽然疯疯癫癫的……” 上邪诧异道:“他是个死人?” 提到麻布变态,师兄就格外激动,“对,他抓我的时候,身上的死气重得差点熏晕我,而且手会变成似龙似鹰的爪子……” 上邪心道:如此说来,那人必然不是人族,可又好像已经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追问道:“半死不活的人呢?那白袍人?” “你啊!” “……” 呃,一不小心把自己忘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是越人姑娘你没有心跳,没有体温,却能呼吸,面色如常”,师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越人姑娘死了很久很久了吧?” 上邪挑眉,“这你也能看得出来?” “能,我会算,师傅当年教过我们,可你死得时间太长了些,让我都有点怀疑我是不是学错了。” 上邪笑看着他,还从没听说过有人能算出她死了多久的。 师兄掰着手指,当真在认真地算,严谨道:“三千两百七十五个年头,算起来你和我师弟是同年同月……咦……” “怎么了?” 师兄抬头一脸茫然,“同日死的。” 上邪突然觉得心里怪怪的,“你师弟是谁?” “顾惊鸿。” 那一刹,上邪听到这名字没有缘由的悲痛席卷了心脏,那个地方明明是空的,明明几千年都没疼过了,可如今倏然痛了起来,好痛,好痛…… 最后疼得她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抽搐,额角青筋暴起,死死抓着心口的衣襟,像个濒死之人。 师兄吓坏了,赶紧去扶她,焦急道:“越人姑娘,你怎么了?越人姑娘……” 上邪痛得精神恍惚,朦胧间似乎听到一个声音。 “若是走散了,就唤我的名字,不论多远,我都会找到你。” 她自己的声音响起,忐忑又卑微,“你你……名字……我不知……” “顾惊鸿。” 顾惊鸿,惊鸿,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就像一段很久远的记忆,久远到她记不起来,但越想不起心越痛。 那个清冷的声线在耳畔说道:“别乱摸。”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为什么这么怕我?” “啊,我我……我没有怕你,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怂!” 白衣公子好像笑了笑,“你欠我一条命。” “啊?” “记得要还。” 上邪好像听到自己说,会还、肯定会还之类的,然后她好像真的还了一条命。 剜心之痛,深入骨髓。 像是爱极了,又像是恨极了。 ——我 暗局 城西客栈,二楼厢房。 上邪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因为痛苦秀眉颦蹙,额角不停冒冷汗。 女商姑娘特意打了盆温水帮她擦脸,一回头就对众人灼灼的目光,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不禁眼角抽搐几下。 心道:这群人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南柏舟身后站着徒弟长思,白染身后站着徒弟司徒清时,门口还站着几名年纪轻轻的仙家弟子,皆是在瑶山受过上邪恩惠的,如今都担忧地盯着床上的人。 “哎呦,诸位别挡道啊!麻烦让一让!!” 师兄端着一碗汤药挤了进来,火急火燎的。 南柏舟见之皱眉,挥臂拦下了他,“你懂医术吗?号过脉吗?这是什么药?” 别怪他多心,师兄毕竟是一具白骨人面,之前发现上邪晕倒在路上时,他本欲一剑除了这人,但上邪昏迷前拼命护着,才勉强信任。 “自然是止疼药”,师兄活灵活现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你若是能号出脉来,才是见鬼呢!” “你说什么?” “哦,我说……你是谁啊?越人姑娘与你有什么关系?未免关得太宽了!” “她是我妹……是我从小照顾长大的,我算她半个兄长。” “那你这兄长当得也未免太不称职了,自己妹妹伤成这样都不知道……咦……这位女掌门你干什么?” 白染懒得听两人废话,侧身坐到床边,一手给上邪号脉,一手摸着她的脖颈,目光微暗,看向倒霉师兄,“她的心呢?” 南柏舟闻言眉头皱得更深,“怎么回事?” 白染冷恹恹地盯着师兄,“无脉无心。” 师兄吓得后退了一步,无辜道:“这这……这我哪里知道?我当年遇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活人。” 白染:“当年?” 师兄:“对,当年她叫越人,秦楚妓馆的下等杂役,喜欢我师弟……不是,你们别耽误我喂药好嘛,这药真的没问题,就是单纯止疼。” 长思大惊失色,“越人?哪个越人?” 不会他之前听说的那个越人吧?!! 南柏舟瞥了他一眼,长思急忙规规矩矩地低下头,不再喧哗失仪。 白染检查了一遍药,确认无误,才让女商喂上邪喝下。 好在那药似乎真的有点用,上邪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 长思小心翼翼凑到司徒清时旁边,不知在他耳边咕哝了一阵什么鬼话。 司徒清时突然兴奋起来,从乾坤袖中掏出一本仙门野史,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一样,小声道:“对对对,我也记得,当年小公子与顾轻仙君一同跌下轮回台,下凡历劫就在原祈国。” 他又翻了翻那本书,愁眉苦脸道:“不过我寻过好几版的野史,对凡间历劫那一段的描写都是少之又少。” 白染听到两人的窃窃私语,瞪了一眼自家不成器的小徒弟,那眼神无疑是在说——平时让你默背个心法口诀都记不住,这些八卦倒是如数家珍。 门外弟子惊呼一声,“饕……饕餮!” 灰头土脸、身上挂彩的饕餮抱着一只小奶狗,气喘吁吁上了二楼,和挤了满走廊的仙家弟子撞了正着,不耐烦道:“我靠,怎么又是你们这群小屁孩儿?上邪呢?那杀千刀的是不是要死了?穷奇都要疼晕了,她死不要紧,能不能别总连累老子的兄弟!!!” 那只病蔫蔫的小奶狗瞪了一眼废话颇多的饕餮,从他怀里跳了下去,摇摇晃晃地朝屋子走去。 即便穷奇如今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但没一个仙家弟子敢拦,直到眼睁睁瞧着小奶狗跳到上邪床上,亲昵地嗅了嗅,然后便卧在她怀中睡着了。 白染不禁多看了两眼穷奇。 师兄也一脸诧异地盯着小奶狗,心道:怎么会气息相同呢? “怎么?真的要死了?” 一袭诡谲的黑烟无声潜入房间,最后凝成一个冷面黑袍的男人,正是鬼帝。 饕餮猛地上前护在床头,南柏舟和一众仙家弟子纷纷拔剑,唯独白染掌门淡然地捋着拂尘,眼睛都没抬一下。 司徒清时正狂摇自家师傅的胳膊。 白染无奈抬眸,瞥了眼鬼帝,对自己说又像是对众人说,“打不过,何必白费力气?况且……” 这位生性冷淡的灰袍女修难得心情极佳,轻扯了下嘴角,“太上已到。” 众人瞳孔一缩,根本没有看清白衣是如何出现在鬼帝身后的,而顾轻手中的皆白剑已经架在了鬼帝的脖子上——杀意悄无声息,索命无形。 清冷的声音响起,“我说过,你再伤她一丝一毫,我会杀至黄泉,屠尽万鬼。” 师兄见到顾轻时,眼前一亮,但转瞬又黯淡下去。 北冥低沉笑了一声,“顾轻,你有没有觉得你很像当年的我?安禅刚死的时候……不过,你比我幸运,至少上邪还活着,所以我劝你最好把身上的戾气藏严实些,我们这位小神君被骂做邪魔歪道,但实际上她比任何都不讨厌邪魔歪道……” 顾轻剑深一寸,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管太多。” “呵呵,太上还是少了些心胸,你看上邪三千年的骂名经久不衰,春秋鼎盛,世间人怎么说,她照样怎么混账地活着……太上若心胸开阔些,我们不妨合作。” “不想。” “但上邪会愿意的,你就不等她醒来,问问她吗?” “不愿意。” 这话是上邪说的。 她头疼欲裂地睁开眼,活生生被闹腾醒的,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屋里的情形,心道:真是热闹得一批,屋内外都快没个落脚的地方了,人人鬼鬼什么都有!! 她挣扎着想起身,但之前把她疼虚了,半点力气都没有,窝在她怀里的小奶狗不满地哼唧了一声,干脆又躺了回去,撸着狗毛,哄道:“祖宗你睡你睡,我不起。” 她一个没心都疼成这鬼模样,用着她心的穷奇估计会疼疯。 北冥盯着床上诈尸的人,缓缓道:“那个披着麻布的变态你应该遇见过了,他潜入地府,盗走了安禅的尸身,天帝失踪也与他有关。” 上邪躺在床上装死,有气无力道:“所以呢?” “合作,我寻回安禅,你救回华止……别和我说你没打算救华止,不想不在乎,你就不会在这儿。” 上邪撇了撇嘴,没说话。 转念一想,又疑惑道:“凭你的能力会对付不了一个变态?” “他背后有人。” “元城?” 北冥嗤鼻笑了一声,“他还没那本事。” 上邪皱眉,按照她之前在死刑场偷听的对话,元城和麻布变态确实有勾结,而且以元城现在的疯癫程度,盗走安禅尸身的事情也不是没可能,但仔细一想又不对,元城不会这般折腾安禅的尸体。 上邪问道:“那背后的人是谁?” “不知,修为极高”,他深深看了眼顾轻,“犹在你之上。” 在场的仙家弟子齐齐惊讶,南柏舟和白染则是皱眉,太上的修为已至巅峰,在他之上是怎样的存在? 上邪拧眉沉思,想起一人,问道:“能凭空化剑,身穿白袍?” 北冥:“并非,金紫华服,满头白发,戴着一副鬼面具。” 上邪:“???” 这都什么跟什么?哪个犄角旮旯蹦出的来的人? 白染和南柏舟闻言一怔,齐声道:“我亦见过。” 上邪:“???” 南柏舟:“死刑场中,我们遭遇到那人的偷袭,除了我和白掌门带弟子逃出外,其余掌门包括老仙尊都被抓走了。” 顾轻闻言皱了皱眉。 上邪更是诧异,各家掌门再废物,也没听说过这么容易被一锅打包带走的。 北冥又道:“另外你说的白袍人,我也见过。” 上邪:“???” 她总觉得自个今天懵逼的次数比较多。 北冥冷飕飕地瞪了顾轻一眼,“我在瑶山地陵中之所以伤得那么重,除了被某人打伤,还遇见了他,地陵暗道之内他好像……一直跟着你,看着你。” 上邪:“……” 怎么讲着讲着画风突变? 关键是她一点都没有察觉!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屋子里一阵诡异的沉默。 众人都被绕晕了,线索七零八落,弄得他们一头雾水,感觉好像有一把无形剑横在咽喉处,不知何时会割喉见血。 北冥合作的提议,上邪答应了,多一个盟友就能少一个背后捅刀的人,毕竟现在明里暗里盯着她的人太多了,还有身份不明,不知是敌是友的。 最终,顾轻将一屋子人都轰出去,欲让上邪再歇息一会儿。 他走到床边,掩了掩被角,“别想了,睡吧,我去门外守着。” 上邪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没让他走,“顾轻,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原祈国都遇见过?” 顾轻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起一些的记忆,不多,但很模糊。” “是吗?” 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没有肯定,没有否定。 许久后,顾轻叹了口气坐到床榻边,摸了摸她的头,“睡吧。” 上邪瞧着白衣的侧颜,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忧虑和害怕,恍惚间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顾轻,你在害怕什么? …… 客栈的小厨房今个难得热闹起来,女商姑娘炒了许多菜招呼众人,仙门弟子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但架不住女商厨艺好,司徒清时和长思又带头嘴馋,愣是吃得肚子滚圆。 等上邪、顾轻、白染等人下楼的时候,基本上只剩残羹剩菜,司徒和长思怕被师傅骂,赶紧钻进厨房帮女商再做一桌饭菜。 小厨房里,女商正娴熟地颠着菜勺,一扭头六七名少年挤进来说要给她打下手,不禁爽朗笑了,“诸位小仙君会做饭吗?” 司徒清时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们剑法好,能切菜!” 于是女商赏了他们几根胡萝卜,让几人到一旁切着玩。 长思在灶火边上负责添柴,他听司徒说过女商和夫君的事情,忍不住问道:“女商姑娘,你住在这鬼都城中不会觉得害怕吗?” 女商抬头,刚好透过窗子看见院中劈柴的师兄,笑盈盈道:“不会啊,我喜欢的人在这里。” 长思闻言愣了一下,瞧了女商良久,确定她不是在说假话,不禁有些动容。 胡萝卜切得一团糟的司徒清时搭话道:“你不觉得这里的……的白骨人面很可怕吗?” “再可怕有外面的人可怕吗?” 她苦涩笑了笑,“你们可能不知道我是如何进了这鬼都的,外面很多人传言,说是我爹逼我嫁鬼为妻,实际上是那些说得最欢的人绑了我,送入鬼都献祭。” 长思诧异道:“献祭?” “是啊,镇民一开始是想抓我爹去献祭,因为他生下来体貌畸形,被镇民视为怪物,所以当镇长提出献祭以平息鬼都的怨气,我爹是第一个被抓的……后来,我顶替我爹被送进城,就在快被那些白骨人面活埋入土时,是夫君出现救了我。他啊,与其他的白骨人面不一样!” 众弟子皆看向窗外一边砍柴边对着媳妇傻笑的师兄,心道:唔,确实不一样! 然后女商也对师兄傻傻一笑。 司徒小朋友不由道了一句,“好像。” 长思歪头问道:“好像什么?” 司徒:“瑶山幻境里小公子对顾轻仙君就是这么笑的。” 长思啧啧了两声,“你观察得还挺细致,人家那个大抵是神仙爱情。” 菜出锅后,几名仙家弟子端着菜进了大堂,险些被吓出来,怎么形容呢? 气氛很微妙。 一张饭桌上,东面的板凳顾轻和上邪同坐,鬼帝坐在两人对面,南柏舟坐在北面,饕餮抱着昏睡不醒的小奶狗坐在南面。 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凑成了一桌,何必呢?又不能愉快地来一桌麻将!! 鬼帝冷笑地睨着对面的上邪,南柏舟皱眉盯着对坐的饕餮,饕餮不甘示弱地回瞪,他抽空还要瞪两眼旁坐的上邪。 而顾轻除了上邪,他哪个都看不顺眼,脑瓜顶上直冒寒气。 相比之下,上邪最淡定,东张西望,和旁桌的白染要了把花生吃。 说起白染掌门,她自带高冷气质,不愿意和人挤,独自一桌,唯独对上邪还算客气,当真将自己桌上的一盘花生都递给了她。 上邪笑眯眯地瞧着端菜进来的长思,朝他招了招手。 长思莫名心肝一颤,忐忑上前,就见上邪按着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她自己反倒拉着顾轻坐到了白染那一桌。 长思:“……” 鬼帝冷然的目光射过来。 长思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居然遇见了上邪。 诱饵 菜一上桌,上邪便开始狼吞虎咽,顾轻则负责给她夹菜添饭,分工明确,非常默契。 众人只觉得活活塞了一嘴狗粮。 白染目不斜视地喝着茶,最先开口,“小神君有没有想出些眉头?” 上邪边往嘴里塞饭边道:“唔,两眼瞎。” 白染放下茶杯,语调清清冷冷的,“按照目前掌握的线索,原祈鬼都中至少有四批人马:仙界、鬼帝、城中的白骨人面,还有你和太上自成一批,另外三人身份成谜:麻布变态,白袍怪人,一个修为不亚于太上的鬼面具人。麻烦在于天帝失踪,鬼帝夫人的尸身被盗,南长亭和顾二三下落不明,还有这有进无出的鬼都,满城白骨人面都是麻烦。” 其余弟子听了都是一阵脑壳疼。 唯独上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继续吃,口齿不清道:“无妨,债多了不愁。” 白染:“总要挑一个先解决。” 上邪点了点头,和善招手道:“师兄过来坐。” 师兄一副受苦受罪的小鸡仔模样,慌张走了过来,不过这份慌张却是对顾轻。 上邪自然注意到他一直在偷瞄顾轻,故意忽略掉,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笑道:“师兄坐,咱先聊聊鬼都。” 师兄顺势坐下,小心翼翼瞧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上邪想了想,抛出第一个问题,“师兄为何封印鬼都?” “为了不让城中的白骨人面出去害人。” 上邪心道:和我想的差不多,只是…… “但你让徐老头定期为城中白骨人面送来鲜血,又是为何?据我所知,白骨人面没了血腥气,便会重新被埋入土中,但我瞧着满城白骨人面没一具入土的,说明你将那些血分给了他们。若是防止他们出去害人,不是入土更好吗?” 师兄一个激动,吼道:“不能入土!不能再回到土里了!!” “为何?” “城中的白骨人面也分好坏,城西的这些都是我救济的,至于城东那批,他们之前圈养了不少活人取血,一时半会儿没法入土,而且你们应该也发现了,我们这些人骨头碎了都能再拼到一起,而且水火不侵,魂魄怎么也无法消散,被禁锢在骸骨里,也不是我们想死就能死的……况且我一直在找能让大家解脱的方法。” “解脱?” “是,能轮回转世是最好的,不能的话就算魂飞魄散,我们也愿意!” 师兄指了指游荡在客栈四周的白骨人面,自从众人住进客栈后,师兄就让他们到外面转悠,这些白骨人面也异常听话。 “我们不能回到土里,真的,我们被埋了三千年,不生不死的,真的够了,我们渴望从土里出来,哪怕多待一刻,再埋进去连我也会彻底疯掉的,而且我还要寻找让大家解脱的方法,不能被埋回土里,不能的……” 上邪看向鬼帝。 那人冷冷瞪了她一眼,“他们不在生死簿上,活不成,死不了。” 师兄闻言,自嘲笑了一声,“连想死都这么难。” 生不易,死亦难。 上邪低眉凝思,良久后出声道:“也未必,当年我火烧铁围山……” 鬼帝又狠狠瞪了她一眼,冷哼道:“十万烈火那种禁术你现在还会?!” “不会,凡人之躯,菜得很,但华止当初不是取了我的血洒在了冥界的忘川吗?” “你能把忘川河水引到鬼都来?” “……” 呃,难度颇大。 上邪不好意思地看向师兄,“那个啥,鬼都的事情容我再想想,我们不妨先将华止救出来,毕竟当年是他下旨降罪原祈国的,说不定他能解这个死局。” 白染掌门颇为赞同,从乾坤袖中掏出一张天帝的画像,让师兄辨认。 “咦”,他看了两眼,又看了两眼,最后挠了挠头,眼神有些迷茫。 上邪一喜,“见过?” 师兄:“并未,城中的活人除了你们,我没见过别人……只是这人看着眼熟,好像……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上邪略有失望,人有相似她理解,又道:“那你知道麻布变态的老巢在哪里吗?” 如今有九成把握华止失踪与那变态有关。 师兄摇了摇头,“我平常见到他都是绕着走的,那人太古怪了,比鬼还渗人!不过在皇宫附近出现的次数颇多。” 上邪:“原祈皇宫?” 这地方倒是可以探探。 几人商量了一下,既然找不到人,那就引蛇出洞。 想起之前麻布变态欲除师兄而后快,上邪充分发挥了自己缺德的本事,出了个馊味十足的破主意,将人吊到了皇宫东门,美其名曰守株待兔。 连北冥都不由给了她一个鄙夷的眼神。 白染掌门的脑回路不知怎么和上邪对上了,一副受教的样子,虚心地点了点头,就将小徒弟司徒清时一并吊到了城门上。 司徒:“???” 上邪:“???” 白染冷恹恹地捋着拂尘,眸子都没抬,“体制问题,容易招妖魔鬼怪。” 上邪:“……” 所以亲师傅就把徒弟当诱饵,用来钓鱼?!! 鉴于皇宫一共分四个门,顾轻、上邪、白染守东门,鬼帝守西门,饕餮守南门,南柏舟守北门。 一群人在某脑残的馊主意下傻守了一天。 城门上吊着的师兄和司徒也闲侃了一天,革命友谊愈发深厚。 南门那边,由于南柏舟不放心饕餮,特意派了长思和几名弟子前往协助,饕餮再傻也不会看不出南柏舟派人监视自己的心思,不过他也不在意,将小奶狗穷奇丢给长思几人照顾,他还乐得清闲,寻了棵树下一躺,开始闷头睡觉。 长思比司徒清时胆子大些,至少不会抱着穷奇晕过去,一边万分恭敬地供着祖宗,一边盯着城门的情况。 然后祖宗突然间开口说话了,“小子你给我讲讲,上邪封印众魔兽之后的事情。” 长思吓了一跳,差点把怀里的祖宗抛出来,心道:顾轻仙君不是给他下了封口禁制吗?怎么忽然能说话了? “快点,愣着干什么?” 小奶狗睁着滚圆的眼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无奈配上那张蠢萌的狗脸太……太可爱了! 长思憋住没乐,好不容易板出一张脸,犹豫道:“小公子没和您说吗?” “废话,她要是和我说,我至于问你吗?” 之前在瑶山,穷奇破印而出后满心里只想着怎么弄死她,也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后来跟着上邪身边才渐渐发现,当年力战三界的邪帝没了修为,混成了三餐准点饿的废物凡人,没有了当年锋芒毕露的傲气,像一把归鞘的宝剑,又一把历尽沧桑的断剑。 她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处事不再像当年那般大包大揽,什么事都自己硬抗,搞得自己遍体鳞伤。 待人也更平和了,又似乎更疏离了。 但当你觉得这人应该是被世事蹉跎搞废的时候,她抬眸望你,眼睛又明亮如初。 长思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当年诛邪之战的细节他也不是很清楚。 穷奇眸子一暗,冷不丁道:“她后来死了是吗?” 长思点了点头,这个他还是知道的,“是,小公子将三十六城百姓之死的罪责揽下,独自上了众神殿……” …… 东门。 上邪和两个不爱说话的冰坨子守了一天,憋得嘴痒痒。 城西客栈的方向一阵巨响,上邪眉头一皱,“不好,女商姑娘还留在客栈里。” 白染道:“我去看看。” “等等”,上邪眼睛一转,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坏点子,挠了挠顾轻的手心,“你去吧,这里我和白染掌门盯着。” 顾轻微微蹙眉,犹豫了片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无奈道:“下不为例。” 白染正在琢磨这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本想阻拦,见两人的互动又打消了念头,不禁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她都看得出蹊跷,这两个人中龙凤会傻乎乎地往陷阱里钻? 然后顾轻傻乎乎地走了。 白染:“……” 上邪倒是一脸开心。 没多久鬼帝匆匆赶来东门,看向上邪,眉宇间有些担忧,“怎么回事?” 红衣正蹲在地上没皮没脸地戳蚂蚁洞,抬头笑嘻嘻道:“顾轻已经去看了。” 白染盯着鬼帝,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北冥眉间的担忧未减,语气依旧冷淡生硬,“他回来之前,我在这里先陪你们守着。” 白染掌门虽然修为高深,但架不住带着上邪这个拖油瓶,真对上麻布变态,铁定完蛋。 上邪自然心里清楚这些,只是…… “西门怎么办?” 北冥:“我召来了黑白无常,他们带鬼兵守着。” 上邪点了点头,继续专心致志地戳蚂蚁洞,还故意将土都戳到北冥靴子上。 半晌后,某人忍无可忍道:“幼稚!!” 上邪狗腿子地给鬼帝大人拍了拍靴子上的土,乐呵呵道:“别那么小气嘛!” 鬼帝高冷抱臂,目光阴沉地俯视跟前的人,许是被惹毛了,开始阴阳怪气地挤兑某人,“上邪,我一直想知道你后悔吗?” 拍完鞋上的土,上邪继续手欠地搞蚂蚁洞,“后悔什么?” “后悔自己上辈子混得那么惨,惨到众叛亲离、举世笑柄!你是我平生仅见的聪明勇敢之人,不惧世俗,敢于天斗,斗到最后自己形神俱灭,千古骂名,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活得越真实,就越愚蠢。” 上邪无所谓道:“是吗?傻可能是真有点,但我从未不觉得自己很惨,事情我做了,下场我担了,怨天尤人未免矫情了些。”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若是现在再让你选,明哲保身和勇往直前,你选哪一个?” 上邪戳蚂蚁洞的手顿了一下,平淡道:“世上哪里有双全之法,人生处处是举步维艰,关键是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明哲保身、同流合污确实过得容易些,可我于心难安,余生活着都觉得窝囊委屈,若是两相为害,我便选一个让我活得高兴一点的,人啊,何苦为难自己……” 她拍了拍一手泥,缓缓起身,偷摸给白染递了个眼神,然后才对上鬼帝的暗眸,笑道:“旁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活得真一点更高兴。” 鬼帝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些懊恼,懊恼于他看不懂眼前的人。 上邪还在笑,目光清澈干净,让人想毁掉,更想弄脏它。 与此同时,白染的拂尘瞬间化成一把拔剑,横在鬼帝脖间。 上邪呵呵了两声,笑皮不笑肉,“说吧,你是谁?” “鬼帝”也笑了,这次是他本人的声音,低沉性感,富有磁性,很好听,一点也不像那个麻布变态嘶哑的嗓音。 上邪想起凡间话本里有个词叫钓鱼执法,她忙活了一天确实也在干这勾当,就是钓上来的鱼和原来的分量有些不符,超重了!估计会要命!! 他道:“怎么认出来的?是我言语中漏出了破绽?” “唔,不是,你模仿得很完美,冷漠的语气,嘲讽的神情……但如果我真的用土弄到北冥的鞋,以他那家伙的鸟性,可不会不痛不痒地数落我一句,嗯……他会把我踢飞,嗖一声上天的那种。” “……” 所以你在骄傲什么? 画壁 “鬼帝”指尖在白染的剑上一弹,剑身颤抖不止,发出嘶鸣声,噹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白染直接震麻了右手,僵在原地。 上邪瞳孔微缩,这般实力三界都挑不出几人来。 与此同时,眼前人衣袖一挥,变回真身,金紫华服奢华溢彩,一副鬼面具遮住真容,不知为何青丝已成白发,垂落在背后,负手而立之姿从容尊贵,翩翩若遗世君子。 某一瞬间,上邪觉得这人竟有几分像顾轻,并非相貌衣着,而是气质。 世间犬马声色皆是表象,再惊艳的皮囊也逃不过流年几度,日久沉淀愈发刻骨的反倒是骨子里的东西,只是世人看不透罢了。 上邪拧眉道:“你到底是谁?” 鬼面人低笑了一声,“我们见过的。” 上邪:“???” 她翻了个白眼,“要么你把面具摘下来,咱两痛哭流涕地相认一场,要么就别瞎逼逼,搞得我认识智障一样!” 鬼面人又笑了,不搭理这茬,“你方才说的我不信。” 上邪:“?不信什么??” 鬼面人:“再让你选一次,我想看看你到底选哪条路?” 上邪:“呵,你怎么让我选,难道还能把我塞回娘胎里回炉再造?” 鬼面人似乎心情不错:“是个好主意。” 上邪:“……” 猛然间鬼面人伸手朝她的肩膀抓去,快得她根本反应不过来。 一道雪白的剑光乍现,鬼面人退身一躲,衣袖被削掉一半,手背上也留下一条见骨的血痕,若非他躲得及时,恐怕要断一只手。 鬼面人看向护在上邪身前的白衣,眯眼道:“你没离开?” 顾轻一言不发,一手持剑,一手绕到身后捏了捏上邪的手,力道有点大,像是在发脾气。 上邪回握他的手,嬉皮笑脸道:“如你说下不为例,我保证。” 鬼面人不悦地注视着两人紧握的手,又看向顾轻手中的剑,“皆白是世间最冷的剑,剑道无情,你这样还修得成什么大道?” 顾轻冷然皱眉,“谁说我要修大道了?” 这句话不知怎么惹到顾轻,两人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 高手对决,瞬息间已厮杀百招,鬼面人丝毫不落下风。 上邪隐隐皱眉,顾轻的剑快什么地步,几乎看不到他掌中有剑,已至巅峰化境,但即便如此,鬼面人亦能提前判知顾轻落剑的位置,招招巧妙化解。 这人到底是谁? 不过她很快就没功夫管这些了。 白染猛地喊道:“小心身后。” 上邪直觉脖间一股阴风刮过,一截脏得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鞭子锁住她的喉咙,将人往后拽去,摔在了一个身披麻布的男人脚下。 男人一脚踩住她,嘶哑的声音透着兴奋,“抓到了抓到了!!没想到你真的重生了,重生好啊!太好了!!再弄死你一次,我可以亲自动手……不急,一点一点折磨……” 顾轻几次想抽身,都被鬼面人纠缠,同时城门附近骤然涌现无数白骨人面,围住了上前相救的白染。 城门上被吊着的两人见情况不妙,扯断绳子下来,各自抄起家伙扑向麻布变态,丢人现眼是仅一招就被撂倒了。 上邪脖子上的鞭子勒得极紧,渐渐喘不过气来,晕过去前瞥见男人帽檐下的脸,竟有一丝诡异的熟悉。 “阿邪!” 顾轻挨了鬼面人一掌,换来脱身的机会,但当他挥剑斩向麻布变态时,那人抓起上邪竟凭空消失在原地。 紧接着,身后的鬼面人也消失无踪,只剩下低沉的笑声回荡在鬼都,“顾轻,你救不了她的,注定像当年一样……” …… 皇宫里。 十几名仙家弟子聚到一起,满脸焦急,“怎么样?找到了吗?” “所有的宫殿都搜过了,什么都没有。” 长思直咬牙,“司徒,你师傅的天算到底准不准?小公子真的在皇宫内吗?” 司徒:“肯定准,这次在原祈鬼都会遇见小公子,我师傅都提前算到了!她的天算从未出错过!!” 有弟子道:“快点找吧,你们没看见顾轻仙君那个疯魔的样子,方才将西边十几座宫殿都一掌震成了废墟。” “是啊,我从未见过太上那般失态。” “听说当年小公子死后,太上就疯过一阵,人不人鬼不鬼的,老仙尊都管不了。” 司徒顿了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后刚搜过的废殿,“奇怪,方才这座大殿是长这样的吗?” 长思:“怎么不是?难不成还能自己变样子?” “我记得鬼都是活的吧,那么这些殿宇有没有可能也是活的!” 众弟子忽觉后颈一凉,再瞧这座废殿莫名觉得好像刚才确实不长这样。 原祈皇宫荒凉了千年,风吹日晒之下所有的宫殿基本上都被消磨成一个德行,破败得没眼看,方才这座也是如此,但转眼一看就不对味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是阴风吹过,导致殿门大开,大理石铺砌地面竟一丝尘土都没有。 众弟子这次已经不是后颈发凉了,整个人都凉凉的! 长思眼角直抽,“怎么办?” 胆子最小的司徒清时反倒一马当先,“怕什么,亏你们还是修仙之人,进去看看!” 其余弟子不甘示弱,挺直腰板也紧跟着入殿,然后……他们就后悔了。 咣当一声,殿门倏然关上,吓得他们一个激灵,七手八脚地上前想弄开门,奇怪的是,明明是扇破烂的老木门,众人又拍又踹,用剑捅了几下都毫发无伤。 旁人都在想法设法出去,唯独司徒清时拿着火折子,站在大殿空荡的南墙前,这面墙长宽少说也有几十丈,远远瞧上去黑漆漆一片,有些阴森渗人。 火光照亮之处,才见一片绚丽斑斓的景象,细细看去,原来竟是一副精美绝伦的壁画,栩栩如生,那山那水仿佛是活的一般。 长思定了定神,从袖子里掏出夜明珠,也凑上前,夜明珠照亮的范围大些,壁画展露得更多。 其余人见开门无望,也纷纷聚了过来,各个从乾坤袖里拿出照亮的法宝,大殿一下子亮堂了不少,壁画七八分的内容依稀入目。 有弟子惊呼一声,“咦,这画的不是大荒山吗?” 这群小辈中有不少经历了瑶山之行,对大荒山记忆犹新。 众人越凑离墙越近,本想仔细钻研壁画,谁知下一刻壁画竟动了! 画里的景象变了!! 一群青瓜蛋子吓得两腿发颤,紧接着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别挡光!” 大殿里瞬间炸开了锅,十几名少年弟子愣是嚎出千鬼同哭的架势,抱头鼠窜,举剑乱砍,敌我不分。 方才还胆子贼大、对着壁画瞎研究的司徒清时一个蹦高,直接窜到长思背上,涕泗横流道:“啊啊啊啊啊啊……鬼!有鬼!!” 长思:“……” 刚才大放厥词的是谁?说好的修仙之人啥都不怕的是谁? “闭嘴!!!” 穷奇忍无可忍地又嚷了一声。 众弟子吓得蒙了,下意识地噤声,低头一看,一只小奶狗正气势威严地蹲坐在壁画前,聚精会神地望着。 长思反手一巴掌,照着背上司徒清时的屁股就是一抽,气得直磨牙,“这位道友,你给我下去!” 抖如筛糠的司徒小朋友终于缓过神来,麻利地滑了下去。 穷奇扭头瞧了瞧弟子中唯一还算处变不惊的长思,“就你了。” 长思:“???” 穷奇:“蹲下。” 长思:“???” 穷奇:“快点!” 在强权面前,长思选择老实地蹲下身,然后小奶狗后腿一发力,径直跳到他头上。 长思:“……” 他觉得自个可能命不好,饱受摧残! 小奶狗满意地爪子挠了他脑袋两下,耀武扬威道:“好了,站起来……你们也别闲着,把夜明珠举高点。” 众弟子知道这位祖宗是大名鼎鼎的穷奇,谁都不敢怠慢。 转头一看,壁画又变了,“小公子!!” …… 壁画中。 上邪迷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周围的一切似乎很熟悉,但这种熟悉又有点不对头。 心道:我不是在原祈鬼都吗?鬼面人,麻布变态…… 然后脑袋一空,两眼迷茫,喃喃道:“我在哪儿来着?” “你醒了?” 一位布衣都穿得丰神俊朗的年轻公子推门进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皱眉道:“不许再把药倒掉,淬魂鞭伤及了你的魂魄根本。” 上邪疑惑抬眸,“伤?药?” 她轻轻一动,背上确实是一阵灵魂都战栗的疼。 可是再疼,她面上一点都不显。 白泽:“仙界又派人来传话,说即便你封印了穷奇、饕餮他们也不行,此举分明是包庇,人间三十六城的惨祸定要你给一个交代。” 上邪:“三十六城?” 她想起了,现在她在大荒山上。 之前顾轻好不容易将她从容习仁那里救出,一回南荒就听闻了穷奇带魔兽屠灭人间三十六城的事情,就是因为仙界紧逼不舍,所以她带伤封印了穷奇等人。 白泽端着药碗的手愈发用力,“他们不肯善罢甘休!” 身死 “小哥哥,小哥哥……” 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轻推开门,探出一个小脑袋瓜,笑弯的杏眼瞧着榻上的红衣,显然是在叫上邪。 这姑娘模样虽青涩了些,但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长得乖巧可人,眉目和善清灵。 画壁外,众仙家弟子看得稀里糊涂,也不知谁道了句,“这姑娘看着极为眼熟……” 司徒小朋友抖出了天际,边哆嗦边结巴道:“你……你们不觉得她长得和凡间的观音很像吗?” 众人经他一说,再仔细看,岂止是像,分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画壁中白泽却唤她阿痴,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小姑娘,大抵是因为阿痴人如其名,是个痴儿,脑袋不甚灵光。 白泽拧眉看她,“你来做什么?” 阿痴傻乎乎地笑着,丝毫看不出白泽脸上的不耐烦,手里捧着一封信,满眼爱慕地递给他,“泽哥哥,方才山外来了几个会飞的老头儿,让我把这封信交给小哥哥……唔,还有块很漂亮的木头……” 上邪瞧见阿痴从门外抱进一块“木头”,瞳孔一缩,不顾伤势从床上爬起,接过那把断了弦的古琴,咬牙道:“师尊……” 伏羲琴是上古神器,与沈遗风命数相连,若是弦断,怕是主人定遭遇不测。 上邪急忙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过。 白泽皱眉盯着那把断弦古琴,想凑上前看信,却见红衣匆匆将信收起,“怎么了?” 她神色一派淡然,“没什么,琴坏了,师尊让我修好明日送到众神殿去。” 白泽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上邪的表现太平静了,抓不出一丝破绽。 直到多年后,他回忆起红衣离开南荒时的背影,决绝坚定,毫无畏惧,却注定再也回不来,她知道的,什么都知道……脊背挺得笔直,又无可奈何。 …… 大荒山脚下,上邪以血为媒铸成结界,罩住整座大荒山,确保她走后即便仙界来犯,也无法靠近山半步。 一个头戴鬼面具、衣着华贵的男子负手而立出现在她身后,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戏谑地笑了一声,“没有用的,再坚不可摧的结界也有弱点,就和人心一样。” 上邪不惊不慌地回头,审视着他,“你是什么人?” 见到鬼面人那一刻,她头疼了一下,总觉得应该认识这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但隐约觉得这人不应该是出现在这里,就好像……好像这段记忆本该没有他一样。 鬼面人不答,缓缓笑道:“以血为媒便要以血为解,你设下的结界非汝之血脉不能破,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害你至深的反有可能是至亲之人。” 上邪冷漠道:“我没有至亲之人。” 男人讪笑了一声,“哦,我忘了,你自生下来便被遗弃,三岁前那些苦掉渣的记忆被你那个好师尊封了,但魏华臣这个名字你总该有点印象吧。” 上邪微微蹙眉,魏华臣,魏夫人?之前听闻师兄寻回了失散多年的母亲,似乎就叫这个名字。 “你的生身之母是姑射山南氏的族长,一个了不得的女人,当年天道降罚南氏,族众皆死,唯独你母亲活了下来……她现今就在南柏舟身边,为帮儿子在仙界博好前途,向天帝献上南氏镇族之宝诛神剑,她要用你的命为南柏舟铺路!” 红衣墨眸扫过那副鬼面具,淡淡道:“是吗?可惜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男人的目光闪过一丝危险,“本座没必要骗你!!” “那是你的事情。于我而言,一个从未养育过我的母亲远没有师尊来得重要,诸天慷慨正义之士亦没有身后一个山头来得有分量,世事蹉跎,我这人的感情早已被消磨得差不多,所剩无几的那些早给了该给的人,多余的半点都赊不出。” 红衣转身离去,步伐决然。 鬼面人似乎极为生气,怒道:“上邪!众神殿前十万仙家齐聚,三千玉阶上灭灵阵已布,他们要杀你……十万仙家要杀你!华止要杀你!就连你母亲也要杀你!” 红衣脚步一顿,不是因为旁的,只因乾坤袖中的三枚铜板掉落出来,卜了最后一卦,之后便碎了。 鬼面人望着卦象,低沉的笑声中满是嘲讽,“上九,亢龙有悔。古人言,星辰上升到极高的地方,是不吉利的征兆。盈而不反,必陷于悔。” 她站得太高了,风口浪尖之上,活生生的靶子,谁不想将她拉下神坛? 世人有个通病,喜欢看星辰陨落、高楼倾塌,当高不可攀的事物摔在地上时,他们一面唏嘘不已,一面暗自爽快,这种病态叫人心。 红衣漠然瞥了卦象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鬼面人质问道:“上邪,若是此去必死无疑,你还要去吗?” 那声音平淡又铿锵有力,“虽千万人,吾往矣。” 望着红衣远去的背影,鬼面人从低笑到仰天大笑,笑得越发诡异。 一只被撸光毛的小东西慢吞吞爬到鬼面人脚下,冰蓝色的兽眸胆怯地望着男人,“主人,她还是选了老路,要把她放出去吗?” 说话的正是瑶山那只蜃。 他眼神凶戾得可怕“不,既然她不知悔改,就让她死在这里吧。” 说完,鬼面人连带蜃一同消失在画中。 …… 画壁外,众弟子被鬼面人最后那个阴鸷的眼神吓得一哆嗦。 司徒清时许是被吓过头了,连哆嗦都忘了,手忙脚乱地糊上墙,“小公子不会出不来吧!” 谁知他刚靠近,直接被壁画上的结界弹出十几丈远,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穷奇难得提醒了一句,皱眉道:“结界上的法力极强,你们别乱碰!” 他焦躁地用爪子挠了挠长思的头,“按照前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鸿门之局,碎尸万段。” 穷奇咬牙吼道:“找出去路,用传讯纸鹤把顾轻和南柏舟找来!!” 一名弟子惊喊:“快看,壁画又变了!!!” …… 浮生远上,血色残阳,漫天浓墨重彩的晚霞艳丽如画,屹立了千万年的神殿静默如初,凝视着云海下的苍生,凝视着远道而来的红衣,似在无声叹息。 三千玉阶上,众仙家分列两旁,各持法器,严阵以待。 老仙尊负手立在玉阶顶,俯视来人,轻蔑中带着肃杀,“上邪,你终于来了。” 上邪冷冷抬眸,“我师尊呢?” 老仙尊摔袖道:“哼,你还有脸替沈神尊?你指示魔兽屠戮人间三十六城时,怎么不想想沈神尊?他养你成人,教你大道,就是让你滥杀无辜的吗?” 上邪目光一暗,“我没有。” 瑞鹤仙冒出头来,啐道:“没有?怎么?堂堂邪帝敢做不敢当了?你敢当着三十六城的亡魂说这句话吗?” 上邪平生最讨厌被人污蔑,抬头直视众仙,一字一顿道:“我,没,有。” 瑞鹤仙:“笑话,你没有?你怎么不去看看人间的尸殍遍野,怎么不去听听家破人亡的妇孺哭声,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魔兽残杀百姓多少人看见!邪帝大人一句轻飘飘的‘我没有’就想置身事外吗?” 上邪知道多说无益,这群人根本不会相信她,或者说从未打算相信她,闭目道:“我替他们偿。” 瑞鹤仙:“偿?你怎么偿?你以为封印了穷奇诸魔兽便能了事吗?血债要用血来偿!” 上邪:“你们想怎么样?” 若是往日瑞鹤仙必会抖上一抖,但他今日有底气,丝毫不怕,大喝道:“来人,把神尊大人带上来!” 两名仙将一左一右押着沈遗风走出大殿,那袭素裳之上尽是鲜血,手足挂着千斤锁,连脖子上都架着囚枷,千斤之重加身让他步履艰难,摇摇欲倒。 昔日神尊,今日阶下囚。 他远远望见上邪,温润一笑,无声地道了一字——走。 上邪震惊地望着,衣袖下的大拳紧握,眼睛已经红了。 瑞鹤仙一脸傲然得意,扬声道:“邪帝阁下不妨选一选,到底是用你的血来偿,还是用神尊大人的血来偿?” 红衣怒喝道:“你们怎么敢动刑?” 她欲冲上玉阶,一群仙家持剑颤颤巍巍地围住了她,另一边老仙尊将剑架到沈遗风脖间,冷然瞪着她,“竖子休得放肆!” 上邪当即止步,半寸不敢再往前。 瑞鹤仙:“呵,我等有何不敢?天帝亲下谕旨,严惩沈遗风!魔头为祸苍生,沈遗风这个做师傅的亦有罪责!说到底还是被你牵连的,上邪,要怪就怪你自己!” 上邪咬牙切齿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说了血债血偿!你卸下祸世伞,自断筋脉,一跪一叩首地爬上玉阶!我们就放了沈神尊!” 沈遗风瞳孔一缩,忽然挣扎起来,朝阶下的人大喝道:“阿邪不许,快走!” 噗通一声,瑞鹤仙一脚踹在他腿上,力道之大骨裂之声清晰入耳,沈遗风跪在地上便再也没起来。 就连老仙尊都惊了一下,皱眉看向瑞鹤仙。 “师尊!” 上邪大喝一声,召出祸世伞掀飞拦在跟前的仙家,紧接着便不敢动了。 因为老仙尊横在沈遗风咽喉处的剑一深,已经见了血,幽幽道:“竖子你想害死师傅吗?老夫知道神明之身永生不死,但事无绝对,你好好瞧老夫手中这把剑!此剑名诛神,乃上古神明为诛杀修习魔道的邪神所造,你若再轻举妄动,沈神尊血溅当场便是你之过。” 一时间众神殿前静得可怕。 红衣缓缓合上眼,沉默了良久,手中的祸世伞被她一掌打入地中,再睁眼时一掌挥向心口,狠绝果断。 临近的仙家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见上邪身上几处大穴爆裂,溅出血来,然后那人就像残破的纸鸢般,噗通跪在地上,几度压制脏腑里的血都没用,还是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这般行事众仙皆是一惊。 上邪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唇角,双膝跪地,俯身而下,砰的一声当真头磕在玉阶上。 十万仙家见状,表情一时有些扭曲,惊讶、窃喜和得意。 瑞鹤仙兴奋得面红耳赤,呵斥道:“再磕重一点,没吃饭吗?” 又是砰的一声,声音格外响亮,红衣的额头直接磕破见血,白玉阶染上点点血迹。 后来上邪回想,那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卑微狼狈的时候,舍弃尊严,畜生不如。 玉阶两侧的仙家一开始还只是耀武扬威地看着,后来觉得不过瘾,有几个往日就看不惯上邪的仙家上前羞辱,一脚将她踹下了几十层台阶。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戏的众人爆发出狂笑。 上邪滚落到台阶下,强撑起身子,森然瞧着众仙。 方才踹她的那人凶喝道:“瞪什么瞪?爬啊,再接着爬啊!” 有人附和道:“就是,快点,学狗懂不懂?像狗一样爬上来!!” 一旦有人带头,人心中的恶念便会完全被激发,大部分仙家都不甘再旁观瞧着,动手折辱这个往日高不可攀、凛凛不可犯的神君无疑是件有趣的事。 三千玉阶,上邪中途被踹下去几次,手指被人踩在脚下用力碾压,头被人按在地上磕得血流如注。 直到有人一刀砍在她背上,激动得手舞足蹈,疯狂道:“你们看见了,我伤了邪帝!我伤了邪帝!我伤了邪帝!啊哈哈哈哈哈……” 某些衣冠楚楚的仙家眼睛发亮。 很快就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为借口,挥剑砍来,大骂道:“魔头,我师兄死于暗夜之征,今日我便要亲手为他报仇!” 第二刀下去,上邪花了好多力气才爬起来,抬头望着玉阶顶上的师尊。 沈遗风的脸已经白透了,嘴唇发颤,满眼的愤怒和心疼。 最后的几百层台阶无疑是最难爬的,有的仙家自持矜傲,从始至终嗤鼻旁观,也有的不愿意轻易放过上邪,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什么兵器都朝她身上招呼,瑞鹤仙明显是这些人里的翘楚。 还剩一层台阶时,他一脚踩在上邪后脑上,死活不让她抬头,然后狠狠一脚将人踹下百层台阶,放声大笑道:“再来!” 红衣躺在玉阶上,身上嘴里都不停地溢血,像一条濒死的鱼哽咽了好久,堪堪起身,无奈再度重重倒在地上,似乎已经到了极点。 沈遗风目眦尽裂地吼道:“阿邪别再爬了,不值得!不值得!” 上邪咬破了嘴唇,硬撑着爬起,五官被血糊住,额头的血流进眼里,导致她视线模糊,苟延残喘的样子如丧家之犬,却依旧执着道:“值得,师尊值得的……” “师尊喂我吃过糖,帮我挽过发,替我补过衣裳……从小到大点点滴滴我都记得……” “师尊说过,人生在世注定有很多不平之事,要我爱惜自己,是我没做到。” “师尊说过,人心最是不可近观,不可看,让我莫要天真,是我愚蠢。” “师尊说过,便是世上之人皆弃了我,你也会要我……对不起,明明是徒儿说好一辈子陪您的,是我先食言了,是我任性不听话,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师尊的性命。 上邪一边磕头往上爬,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站在两旁的众仙家难得找回点良心,没再下手。 但就在红衣快爬到玉阶顶时,老仙尊目光出现一瞬的呆滞,眼睛蒙上一层黑雾,动作缓慢地抬剑…… “师尊!” 上邪抬眸,就见那把诛神剑从沈遗风后心穿过。 血染长阶,此生之恨。 不欠 有一刹那,上邪眼前尽是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血与泪顺着的下巴滴落,她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到沈遗风面前,捂着师尊心口的剑伤,却怎么也捂不住鲜血涌出。 沈遗风口鼻亦在溢血,抬手摸了摸红衣的脸,眼神宠溺温柔,“阿邪别……别哭,你许久没回众神殿了……” “让为师好好看……看看你……” “为师想……想……” 想你。 语未尽,人已休。 那只手无力垂落,再未抬起。 画壁之外,众弟子看得各个眼眶通红,他们听闻过许多版本的诛邪之战,却从未料想过事实竟是这般! 残阳映照下的众神殿昏暗凄凉,三千白玉阶梯上是一条鲜血淋漓的登顶之路,白与红泾渭分明,刺目惊心! 上邪瘫坐在众神殿前,怀中抱着一个再不会醒过来的人,仰天长啸,哭得声嘶力竭…… 师尊师尊,你快看,我长高了。 嗯,我家阿邪最厉害。 师尊师尊,你看天上那坨云好像一条狗? 嗯,属你最皮。 师尊师尊,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嗯,当然。 “师尊,对不起……” 上邪低念一声,再抬眼时目红如血,额间的祸世纹鲜艳妖冶,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周身法力暴涨,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蛊惑人心的媚笑,似神似魔。 老仙尊回过神来,先是看见地上气绝身亡的沈遗风,脸色大变,又看向上邪,大喝道:“不好,快布阵,她入魔了!” 瑞鹤仙一副跃跃欲试、大显身手的模样,振奋道:“诸位道友千万不要放过这个魔头,斩杀邪魔的时机到了!!” 上邪将师尊的遗体安顿在大殿中,肩膀耸动,似乎在闷声发笑,笑得越发森然。 她轻蔑回眸望着众仙,痴癫吼道:“杀我?你们都想杀我?笑话,我若不愿,谁能杀得了我!” 红衣一手召来祸世伞,解除上面的禁制,放出万千血影,铺天盖地地朝众仙家袭去,她如今已经疯了,万念俱灰,自不会再操控这些血影,它们无差别攻击生灵,还有许多围着她啃噬骨肉。 只是上邪已经不在乎了,瞧着众仙家被血影凌虐的残象,一边抚掌大笑,一边满不在乎地将手送到血影嘴边,任其撕咬。 众仙家见状,惊恐不已。 有人咆哮道:“疯了疯了!” 但血影很快就不再咬上邪,因为它们发现这人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远超过啃噬的速度,即便她自己不怕疼,或者说疼得麻木了,但血影咬起来似乎没有成就感。 有仙家目瞪口呆地瞧着,面目扭曲地嚎啕道:“怪物!她是个怪物!!” 上邪歪着头站在血影包围中,妖魅的红眸扫过众人,笑得诡异,“对,我是怪物,我是畜生,我是邪魔歪道,那又如何?总比你们这些假惺惺的、人面兽心的正人君子强!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哈哈哈哈哈哈……” 瑞鹤仙被笑声吓得浑身一冷,“老仙尊,您还愣着干什么?快祭出诛神剑杀了她!” 红衣似鬼影刹那闪到长梧子跟前,徒手擒住那把剑,又一手掐住他的脖子。 诛神剑确实了得,锋利的剑身划开上邪的手掌,却无法愈合。 可惜她现今是个无知疼痛的疯子,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笑看着渐渐喘不过气的老仙尊,冷然道:“我问你,说只要我一跪一叩爬上来就放过师尊的人是不是你们?不是自诩正道之士吗?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为什么……” 顾二三赶来时,远远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众神殿前群魔乱舞,血影残杀众仙,而走火入魔的红衣死死掐着老仙尊的脖子。 “上邪,你在做什么?快放开老仙尊!” 红衣的动作顿了一下,还是冷下心肠,头都没回,仅吐了一字,“滚。” 顾二三一边抵御袭来的血影,一边喊道:“你先放开老仙尊,有什么话好好说!” 上邪手上越来越用力,“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别!” 老仙尊自幼照顾他和兄长,恩重如山,他岂能袖手旁观?只是…… 剑刺进血肉的声音极其轻微,但对于中剑的人来说清晰明显,上邪面上依旧冷漠,低眉瞧了一眼,不禁冷笑,这把旷世神剑是她赠给顾二三的,终究是用杀她。 鱼肠剑便从她的右肩穿过,身体在叫嚣着疼痛。 顾二三手一颤,满眸惊惶无措,诧异道:“你能躲开的,为什么不躲开?” 他没想过要刺中上邪的,以那人的修为,本能轻而易举地避开,然后他好趁机救下老仙尊,他没想…… 上邪反身一掌将顾二三打飞,肩上的伤快速愈合,若非顾二三瞥见鱼肠剑上的血迹,他险些以为方才一切只是幻觉。 老仙尊憋得满脸通红,挣扎道:“二三快走,不要管我,这魔头已经疯了,老夫今日命丧于此便当以身殉道,来日若这魔头不死,你与轻儿定要为天下苍生除害!” 上邪:“呵,除害?我到底怎么为祸苍生了?我说我没做过你们不信,非要逼着我点头,然后光明伟大地杀了我才甘心吗?” 她反手夺过诛神剑,一把将老仙尊甩在地上,然后提剑刺去,这一剑杀意十足,偏偏千钧一发之际一袭白衣挡在跟前…… 上邪的眸子出现片刻清明。 顾轻徒手握住剑,因为惯性剑尖微微刺进他心口,那袭干净清贵的白衣再度被血染红。 她望着顾轻,有一瞬间像孩子般无辜迷茫,甚至害怕,她害怕顾轻再受伤,残垣谷一战那人的伤本就尚未痊愈,之前又和容习仁交手,伤上加伤,此刻顾轻的脸白得毫无血色。 顾轻满眼担忧地注视着眼前人,嘴唇发颤,虚弱道:“上邪,收手吧,别再错下去了。” 他在顾二三之后来的,所见之景仅是红衣发狂屠杀众仙,虽然他心里知道上邪如此做必是事出有因,但如今必须让她先停下来。 红衣一怔,喃喃道:“你也觉得是我错了吗?” 顾轻张了张嘴,哑声未言。 上邪忽然仰头狂笑,笑着笑着眼眶中不禁溢出泪水,“我错了,是啊!我错了,我从一开始便错了……我所信仰的、坚持的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笑话……哈哈哈哈哈……” 咣当一声,她松开了掌中的诛神剑,召来祸世伞,邪佞笑道:“顾轻,来战吧,你若是赢了,我就都听你,任凭发落。” “我不会和你打的。” “是吗?” 她轻蔑勾唇,祸世伞化为长剑,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挥剑朝老仙尊刺去。 剑刃离老仙尊的面门还有一寸时,噹的一声,皆白出鞘,挡住了杀招。 上邪低沉一笑,然后招招杀向老仙尊,白衣次次拦下,最后不得已与红衣正面迎上。 顾轻毕竟是诸天仙界名列第一的剑修,论剑法,即便重伤在伤,依旧能和上邪战个平手。 一白一红在半空中斗得如火如荼,得到喘息之机的老仙尊瞥见地上诛神剑,神色一暗。 与此同时,上邪召来血影偷袭顾轻,那扑面而来的血影一时遮住视线了白衣的视线,只见上邪趁机提剑朝顾轻心脏刺去。 “卑鄙!” 不知那位愤世嫉俗的仙家破口大骂了一声,然后就傻眼了。 待缠绕在眼前的血影散去,顾轻看清眼前的景象,浑身的血都凉了。 上邪的剑在逼近之时,故意偏了一分,擦着他的左肩而过,半丝未伤到他,而皆白剑贯穿上邪的左心,剑锋从背后刺出,鲜血顺着剑尖滴答流下。 顾轻红着眼,声音在发颤,全然没了往日的镇定清冷,“为何?” 他不敢动,因为这一剑刺得太深了。 上邪嘴角溢着血,可神色恹恹的,不知疼痛,红眸毫无生气地望着漫天彩云,呢喃道:“顾轻,你喜欢晚霞吗?” 她微微摇头,自问自答道:“唔,我忘了你是太上,不喜欢那么肤浅的东西。” 顾轻微微松开剑柄,盯着她的伤口,心如刀绞,“别说了,阿邪,我带你走,带你去治伤……” 他刚欲动作,就听另一边的老仙尊暴呵一声,“阵启!轻儿速速离开那里!!” 顾轻低眉一看,众神殿前不知何时布了一个透着邪气的诡异阵法。 紧接着上邪一掌将他拍出阵法外,轻笑道:“顾轻,残垣谷那一剑还你了,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顾轻时的样子,一个人在树上摇着腿,一个人在树下持剑静立,她望了一眼,沦陷了一生,然后花了许多年的时间,只求那个人赏一个眼神。 她喜欢顾轻眼里有她的样子。 老仙尊急吼道:“诸位,将仙剑皆祭入阵法之中。” 在场的剑修不少,三千把在仙界排得上号的名剑投入阵法之中。 灭灵剑阵,万剑诛身。 …… 墙外,姗姗来迟的顾轻像疯了一般手持皆白剑劈向壁画,随后赶来的南柏舟和白染也加入其中。 奈何画壁的结界强劲,合三人之力纹丝未破。 一群小辈也拔剑朝画壁乱砍,除了被弹飞,半点鸟用都没有。 壁画里剑阵已经启动,贯穿红衣的皆白剑在阵法的驱动下,飞离上邪的身体,由于皆白本身就是千载难求的神剑,占据了阵眼的位置,率领三千把仙家飞驰而下。 司徒清时最先注意到了顾轻的不对劲,“太……太上,你你……你怎么了……” 画壁的白袍被黑气萦绕,黑气像跗骨之蛆缠绕、撕扯着那袭白衣。 顾轻就像变了一个人,皆白在黑气侵蚀下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兴奋地战栗嘶鸣,可瞧着却不像入魔。 那股魔气反倒像是由内而发,雄浑霸道,爆发起来直接掀飞了在场的所有人,震塌了整座大殿。 轰隆一声,废殿塌得很彻底,埋人埋得也很彻底,之后是良久的沉寂。 “咳咳咳咳……” 长思先将自己从废墟里刨了出来,然后伸手抛出了埋在他旁边的司徒清时,十分讲义气。 司徒小朋友一张清秀的小脸已经黑成锅底,土得都看不出五官,大喘气道:“娘啊,憋死我了……咳咳咳咳……” 长思将他的脑袋推得远远的,嫌弃道:“你小子!别冲我喷土!朝那边咳!!” 司徒清时又咳了两声,东张西望道:“顾轻仙君呢?小公子呢?” 猛一回头,打闹的两人倏然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到顾轻紧紧抱着上邪坐在废墟之上,那幅画面怎么形容呢?好像千疮百孔后终于找到了救赎。 上邪像睡着了一样依偎在顾轻怀中,身上没有画壁中那些淋漓的伤口,眉宇平和,不再绝望,不再痛苦…… 司徒清时冷不丁问了一句,“小公子最后对太上说了什么?” 长思不明所以,“嗯?” “就是画壁里万剑落下来之前。” 长思顿了一下,“她说——顾轻,别看我。” ※※※※※※※※※※※※※※※※※※※※ 感谢小伙伴们的营养液,大家 修魔 子时深夜,鬼都卷起阴风。 鬼面人无声无息浮在半空中,俯视废墟上的顾轻,沉声质问:“你修了魔道?” 连司徒清时这么粗神经的人都听出了男人语气中压抑的怒火,不悦,极为不悦。 其余弟子也陆陆续续从废墟里冒出头,长思和司徒合作,跟拔萝卜似地将弟子们都拔了出来。 南柏舟和白染两人反倒是最慢从土里爬出来的,他们之前和发疯的某人站得最近,被魔气震伤,费劲巴力才将自己刨出来,然后就和小辈们一样懵逼地瞧着眼前的一幕。 鬼面人和顾轻打了起来,准确的说,不是打架,是拆家! 片刻不到的功夫,原祈皇宫没剩几座还立着的宫殿了,尘土飞扬,狼藉遍野。 对阵的两人招数快得根本看不清,只是那股杀意无法忽略,鬼面人看着很生气,而顾轻比他更生气! 白染掌门爱干净,一直在不咸不淡地拍着身上的土,抬眸瞧了一眼,“看这架势,是真修了魔道。” 司徒清时想为顾轻说几句好话,着急道:“师傅,太上他……他一向为人端正,应该不是有意的……而且您刚才没看到壁画里的景象,小公子实在是太惨了,顾轻仙君也许只是想……” “为师知道。” “啊?” “诛邪之战那年为师十岁,躲在战场外围远远看到过,那时……” 那时她便觉得,若是所谓人间正道皆是如此,仙道不修也罢,并非世间所有人都没良心,都看不出是非黑白。 眼瞎心盲的大有人在,固守初衷的亦是有人。 白染淡淡道:“修魔也好,护得住自己相护的人,不至于一生都无能为力。” 另一边,长思盯着自己师傅,心里有很多话想问,比如说知不知邪帝是他的亲胞妹,还有魏夫人要杀小公子…… 但他总觉得他师傅什么都知道。 轰的一声,又有三座宫殿倒塌,这次倒不是顾轻和鬼面人的锅。 鬼帝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逮到了麻布变态,正按着他狂揍,满脸怒火,“说!安禅的尸身在哪儿?” 那一拳拳下去,众弟子看着都疼。 不知怎个的大家今夜火气格外大,活生生组成了一支拆迁小队。 不过这里毕竟是原祈国都,人家的地盘,于是乎火气最大的白骨人面大显神威,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凶神恶煞的。 众仙门弟子:“……” 他们可能作孽太多,老天爷终于看不下去了!! 众弟子自觉围成一个圈,把昏睡未醒的上邪护在中间,顾轻和鬼帝两位大佬腾不开手,他们只能自救。 长思偷瞄了一眼鬼帝那边的战况,倒是小看了那麻布变态,居然半天都没被打死,他虽然实力不敌鬼帝,但耍阴招的伎俩委实厉害,手中长鞭挥得游刃有余,竟缠得鬼帝脱不开身。 与此同时噹的一声,半空中鬼面人打掉了顾轻手中的剑,皆白坠落,插在废墟上,两人赤手空拳地打了起来。 司徒清时眼里冒火,“我靠,他分明是欺负太上看不见,居然偷袭!” 长思道:“咱们只管护好小公子,别让太上分心……咦,卧槽!小公子人呢?!!” 他一扭头,原本应该老老实实躺在包围圈里的上邪不见了,再一扭头,插在废墟上的皆白剑也不见了。 长思:“……” 司徒清时抬眸一望,喜道:“快看!” 红衣似火,手持皆白,身形忽隐忽显出现在鬼面人身后,长剑横扫。 鬼面人闪躲得极快,但仍觉脖间一凉,伸手一摸就是满手的血,不过这人显然是个疯子,眼神兴奋,笑吟吟地盯着上邪,“你总能让本座感到惊喜。” 上邪姿态慵懒地提着剑,挑眉一笑,“是吗?还有更惊喜得呢!” 咔,像是什么裂开的声音。 是男人脸上的鬼面具! 一道不可忽视的裂痕一点点从眉心延伸到下颌,然后碰一声彻底裂开掉落,本以为就要见到这货的真容了,然而…… 面具下是一张全新的鬼面具,比之前的更丑,更惊悚。 上邪:“……” 众弟子:“……” 特么的,还有这种操作?!! 谁没事戴两张面具,装逼也要有个限度!!! 鬼面人饶有兴致道:“上邪,你的身体没事吗?” 顾轻闻言皱眉,慌乱地摸索着,一把抓住身侧红衣的手,他手心全是汗,还微微有些发抖。 上邪安抚性地回握住顾轻的手,嗤鼻道:“呵,我能有什么事?死?或者沉溺在那段往事里醒不过来?” 邪帝大人心道:老子有事,被你那破面具气的。 鬼面人眼睛一眯。 他不喜意料之外的事情,就算意志力再坚强的人,那样的往事再经历一遍,真的还会像没事人一样在他面前蹦跶吗? 若是以前上邪可能真的会凉,但现在…… 她见鬼面人吃瘪,心情甚好,挠了挠顾轻的手心,然后恬不知耻地当众亲上了某人的唇,力道极大,有点疼,发出啵的一声。 顾轻有一瞬间是懵的,耳朵诚实无比地红了起来。 上邪春风得意地笑道:“我喜欢的人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旁观的众弟子纷纷掩面,司徒清时还偷瞄了一眼鬼面人的反应,虽然那人戴着面具,但总觉得他脸色应该很差,可能已经绿了。 男人怒然骂道:“不知羞耻!” 上邪翻了个白眼,“怎么?你暗算老子,还打老子喜欢的人,有脸跟我讲羞耻?” 顾轻闻言一愣,这次脸都红了,像是害羞?!! 众弟子:“……” 他们一定是瞎了!! 上邪和顾轻自有默契,不用言语,两人齐齐朝鬼面人袭去,一左一右,一攻上一攻下,逼得鬼面人节节败退。 就在上邪挥剑打算再劈那面具一回,她就不信这人能戴三张面具,也不知道是脸皮薄,还是不嫌沉! 嗖的一声,一支银箭划破夜空,对准上邪的后心而来。 顾轻一手截住,把整支箭捏成了渣,明显又生气了。 上邪:“???” 麻蛋的,她就不明白哪里来这么多放冷箭的? “魔头,还我爹命来!” 来人是名女子,绿杉云髻,眉若远黛,相貌娴静温雅,美得不可方物,嗯,瞧着有些眼熟。 但上邪死活没想起来,好死不死道:“你??谁啊?” 女子:“……” 女子:“上邪,你当年在苍云峰上杀害我父亲,现在竟然羞辱我?” 苍云峰? 风松道人? 上邪再看绿衣女子,终于知道为何眼熟了,长亭长得和母亲有五六分像,转瞬又皱眉,心道:风惊雪,昔年的仙界第一美人,如今怎么和泼妇一样? 上邪道:“不是我杀的,我认什么?” 风惊雪:“不是你杀的?整个苍云峰的人都看到了!铁证如山!!” 上邪一阵牙碜,又是铁证如山,她和一个死人出现在一间屋子里就算铁证如山?!! 另一边,南柏舟瞥见妻子出现在鬼都,脸色一变,白得不像话。 白染掌门冷眸扫了他一眼,捋了捋拂尘。 南柏舟快步上前,一把牵制住风惊雪,温怒道:“你来做什么?” 风惊雪:“我来做什么?当然是给我爹报仇!若非婆婆告诉我,这魔头死而复生,你岂非要瞒我一辈子!” 南柏舟眸子一暗,“母亲让你来杀小邪?” 鬼面人瞧着这出闹剧,低沉一笑,“上邪,你不好奇风松道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红衣握紧皆白,假笑道:“等我把你破面具砍烂,咱们再探讨不迟!” 话音未落,两人再度朝鬼面人杀去。 还没过两招,一根不长眼的鞭子卷向上邪的脖子,好在她这次有防备,用剑格挡,长鞭缠住了皆白剑。 这一天天过得,打个架还总有截胡的! 长思一边抵御凶残的白骨人面,一边四处张望,“鬼帝呢?怎么一眨眼不见了?” 没有了鬼帝牵制,麻布变态和鬼面人一道朝顾轻和上邪发起攻势,难缠得很! 司徒清时被白染护在身后,他那点修为对付刀枪不入的鬼面人实在费劲,但胜在眼神好,此刻指着废墟中一面屹立不倒的墙,惊得直结巴,“好……好像被麻布变态推到墙里去了!” 长思:“???” 司徒:“真的,我刚才看见了,那面墙把鬼帝吞进去了!!” 长思:“???” 白染瞥了眼孤零零立着的墙,在一片废墟中瞧着突兀又古怪,冷淡道:“过去看看!” 长思:“……” 他不想,尤其是那面墙上也有画,心理阴影让他慌得一批! 和麻布变态打得正凶的上邪忽然一顿,只因几番交刃下来,袭向她的鞭子被震掉了表层的黑泥壳,显现出原貌,“龙骨鞭?” 她想起之前无意间瞧见麻布人帽檐下的脸,满布狰狞的伤疤,奇丑无比,看了都眼睛疼,但五官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双戾气阴翳的眼睛。 上邪诧异道:“你是越不臣?” 麻布变态一怔,心神慌乱,手上也失了力气。 红衣趁机劈开了他的帽檐,那张伤痕遍布的脸露了出来,额头上的龙角被齐齐切断,想当初越不臣论脸在仙界也是数一数二的,俊朗不凡。 仙门公子里论相貌,还排了个榜单,每年都在变,但不变的是榜首上邪,九殿下怎么也撼动不了,就仗着强权威逼利诱,挤掉了第二的华止,但后来顾轻横空出世,这第二的位置自然是白衣仙君的,有时还能把榜首的上邪拉下来。 但如今的越不臣真是没眼看! 脊背佝偻,身形槁枯,像个皮包骨的消瘦老人,那双眼睛更阴戾了,死气沉沉的。 不过,最令上邪惊奇的是,“你还活着?” 越不臣的“鬼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阴森恐怖,“怎么?以为本殿下被那娼妓贱种杀了?” 上邪皱眉,“果然是你抓了华止。” 论恨意,世人应该没有比这兄弟两更恨彼此了。 聻狱 断壁残垣中,长思和司徒清时正画风清奇地研究着一面墙。 司徒:“这画的是地狱吗?” 漫天业火,遍地血池,一片水深火热中一座城池屹立其中,一副随时会被业火血池吞没的样子。 长思:“啧,这种问题应该问鬼帝,他最熟。” 司徒:“可他都进去了。” 两人齐齐看向白染。 “小神君应该知道”,白染清丽冷绝的声音响起,顿了顿,看向和麻布变态交锋的红衣,“我去把她替下来。” 司徒急忙拦道:“师傅,你的伤没事吗?” 他本想救助南掌门,但见那人正一边糟心地打白骨人面,一边和妻子拉扯争执,顿时歇了心思。 长思挠着下巴,一语道破:“你们不觉得那麻布变态很古怪吗?鬼帝按着他揍了半天,小公子也追着他捅了好几剑,不死就算了,身上连点血都没留。” 打斗中的上邪也发现了这件事,这家伙根本就是不死之身,没道理啊!除了神,谁还能永生不死? 越不臣这种心术不正之徒,再给他几十万年也修不成神,反倒像是…… 她一个分心,被龙骨鞭打了个正着,撂爬在地上。 白染持剑迎上,解了她的危难,喊道:“小神君,去看看那壁画,我怀疑天帝和消失的仙家可能都在里面。” 上邪被长思和司徒扶了起来,走到壁画前一看,皱眉道:“聻之狱。” 长思:“那是什么地方?” 上邪:“别离太近,这可能不是壁画,是……” 白染忽然喊道:“小心!” 一记掌风从背后袭来,上邪侧身一躲,越不臣没刹住脚反倒自己跌进了壁画里。 她刚想嘲笑某人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一节龙骨鞭从画壁中伸出,缠住了她的腰身。 越不臣垂死挣扎地咆哮道:“上邪,本殿下曾经说过就算下地狱,也会拉上你一起!” 上邪:“……” 特么的,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当年她之所以跌下轮回台,不就是这王八羔子耍了这么一手吗? 上邪不禁爆了粗口,“操操操,越不臣你脑子是不是有坑啊!!” 她蛋疼地想起,姓越的这辈子最恨的除了华止,大概就是她了,说起来他两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从未看顺眼过,互殴的关系,呃,大部分是上邪单方面殴打越不臣。 积怨甚深! 上邪被壁画吞没前,喊了一声,“顾轻……你别……” 别什么? 别担心,还是别进来。 反正壁画外的白衣已经把自己气成了渣。 …… 上邪被卷进壁画后,走了一段很长的、漆黑不见五指的路,依稀瞥见前路亮光时,她快步上前,谁知亮光骤然变成血红色光芒,一瞬晃眼,然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头顶的苍穹没有日月星辰、云卷云舒,而是一片高悬的业火,染着赤红火光,里面传出鬼魂的哀嚎声。 眼前是一条长街,商铺林立,到处张挂着白灯笼,笼中燃着青幽的鬼火,往来都是生得千奇百怪的“行人”,断手断脚的是常有,还有四肢被砍断的在地上蠕动爬行,另有一些“人”生来畸形,手脚倒长,头和屁股换了位置。 不过所有人都面带微笑,整齐标准,那是一种诡异森然的笑容。 唯一不和谐的是,一阵活人鬼哭狼嚎的声音。 活人? 上邪愣了愣,听清了那声音,不正是长思和司徒吗?他两怎么也进来了? 她寻声而去,七拐八拐总算找对了地方,是一家修得华丽气派的青楼,里外挤了不少瞧热闹的鬼。 上邪拿出吃奶的劲才挤了进去,就看见楼中戏台上一只浓妆艳抹的绝代女鬼风骚地坐在椅子上,她轻衣薄纱,凸显曼妙的身姿,微微侧身露出一双美腿。 一名眼睛被挖的小厮站出来吆喝,“老规矩,谁逗笑老板娘,这两只可口的小点心就是谁的!” 他空荡荡眼眶不停溢着血,留下两行红泪,嘴边却仍噙着微笑。 长思和司徒在台下鬼群中瞥见红衣,眼中爆发出狂喜,无奈因为方才嚎得太惹鬼厌,此刻被脏布堵住了嘴,只能可怜巴巴地哼唧。 小厮又道:“诸位可看清楚喽,这可是活生生的人,身上还沾着仙气呢!一看就是修行之人!聻之狱难得来的新鲜货色,吃了大补!” 上邪不由脑仁疼,并非她不想救人,只是聻之狱的鬼瞧着一个比一个废柴,实际是……动起手来,先死的肯定是她,只能智取。 她思量再三伸出小手,“咳咳,在下想一试。” 一众鬼齐刷刷地看向她,微笑的脸上皆一僵。 旁边有只猪头人身的鬼开口道:“你知道逗不笑老板娘的下场吗?” “???” “老板娘会把一片片割了,下锅炸了,炸完再放上调料乱炖,炖好入坛,每天抱在怀里,饿了就吃一口,” “……” 怪不得围了这么多鬼,没一个出头试试的。 老板娘媚眼瞥见上邪,顿时一亮,“呸,无头,你少败坏老娘名声……靠,你从哪里寻来的脑袋,丑死了!快离我家小郎君远点,别吓着她!” 上邪扭头仔细瞧了瞧身侧男人,脖颈上的猪头切口整齐,还溢着热血,应该是新死,刚按上的。 女鬼从椅子上起身,婀娜多姿地走下戏台,一边舔唇一边盯着上邪,“啧啧,真真的是,哪里来的俊俏小郎君,新下来的?” 上邪嘴角一抽,“啊?新下来的。” 女鬼娇滴滴地俯下身,在她胸口听了听,调侃道:“瞧你这模样生前应该做过不少坏事,心都被人活生生挖走了。” 上邪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说怎么死的?” “啊?” “你个呆瓜,说说,若是我高兴了,这两只小玩意就是你的。” 无头鬼道:“老板娘,你平时可没这么好说话!” “滚滚滚,你能和小郎君比吗?若是你按个和小郎君一般俊俏的头,老娘也对你好!” “哈哈哈哈哈,就是那么……嗯……剜心死的,哈哈哈哈哈哈,还挺疼的。” 老板娘魅眸一眯,笑盈盈道:“小郎君,你应该死了不止一次吧!” 上邪倒是不慌,“哈哈哈哈哈,这您都看出来了,啊哈哈哈……” “你这身上的死气比我都熏人”,她故作掩面之姿,娇羞地抛了个媚眼,“行了,便卖小公子个面子,谁让老板娘我最喜欢生得好看的,小点心就免费送你了。” 上邪松了口气,诚心诚信地抱拳行了个礼,“谢谢老板娘。” 女鬼揩油地捏了一把她的手,挺着酥/胸,扭着细腰,就走了。 在一众鬼艳羡的目光下,上邪把长思和司徒领走,身后是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 “操!这看脸的世道!!” “抱怨也没用,街头新开了家整脸的铺子,里面的脂粉据说都美容养颜,要不咱兄弟两去逛逛?” “大老爷们没什么容,养什么颜?” “哎哎哎,你们不觉得那小子有点奇怪吗?是死人不假,怎么瞧着眉宇间依稀有神光?” “神光?众神殿除了一个老弱病残的淮南子,其他神明不是都死绝了吗?呵,还是仙界自己杀的,自掘坟墓!” “你小声点,狱主大人听见又该生气了。” …… 上邪离开青楼,寻了个偏僻巷子,确定四下无鬼,才帮两人松绑。 “你们怎么也进来了?” 司徒哭丧个脸,“你被壁画吞了后,顾轻仙君二话不说地跟着进去了,那鬼面人没人对付……一个抽疯,就把我们都扔进了壁画里。” 上邪:“……” 上邪:“都进来了?” 司徒:“我师傅,长思的师傅,还有同行的弟子都进来了,一个不落。” 上邪:“……” 齐活,大团圆! 长思拿掉嘴里的脏布,啐了好几口吐沫,“小公子,这次的壁画幻境怎么如此吓人?” 上邪挑眉,“谁和你说是幻境?” “???” “这是真的,那扇墙应该是媒介,可以将人传送到聻之狱。你若再这里被那群鬼千刀万剐,下了油锅,就是真死了。” “……” 长思两眼一晕,扶住了墙角,他需要缓缓。 司徒瞧着头顶的漫天业火烧得格外旺盛,开始了日常性的哆嗦,“小公子,你你……你方才说这里是哪儿?” “聻之地狱。” “什么地狱?” “十八地狱之下的聻冥幽境。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鬼魂会之后若是怨气不散,便会来到此处,这里住着的都是恶鬼中的恶鬼,因为死得不能再死了,反而成为不灭之身。” 如此一想,她怀疑越不臣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在这里你们一定要紧跟着我,我身上死气重还能掩掩你们的活人味。” 长思眉头皱了皱,想起件事,“方才那个老板娘说,你被挖了心,还死了不止一次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少年满脸担忧,较真道:“不行,你解释清楚……” 上邪以指抵唇,“嘘,你们听,像不像长亭的声音?” 佛堂 三人爬上墙头一看,他们七弯八绕走了好几条街,竟然摸到了方才那家青楼的后院,怪就怪这家青楼规模颇大,横跨好几条街,里外都修得气派奢华。 由此看来,那老板娘定是聻之狱里不好惹的主儿。 不过,上邪这辈子惹天惹地的,就没她不敢得罪的人,不差一只鬼中恶鬼。 带着长思和司徒就翻进了墙头,两个毓秀少年没干过这种龌龊行当,在人家院里上蹿下跳,难免做贼心虚,一个不留神就摔了个狗吃屎,险些被往来巡逻的鬼差发现。 上邪一脚踩住长思的屁股,小声道:“别起,再趴一会儿,等人走远。” 长思屁股一疼,脸上又红又白。 上邪:“别这么瞪我,经验之谈。” 司徒小朋友就听话多了,挺尸般躺在草丛里,就是抖得厉害,连带着草坪一块共振。 长思:“……” 上邪:“……” 待鬼差走远,长思终于扬眉吐气地站起身,将烂泥扶不上墙的司徒拉起。 三人轻手轻脚地来到发出声响的那间屋子,岂料门上挂了把青铜锁。 长思和司徒轮番上阵,用仙力扯了半天,扯得额头青筋暴起,小脸通红,锁倒是纹丝未坏,就差拿牙咬了。 上邪无奈摇了摇头,没品没脸地揪走司徒头顶盘发的细簪,“借我用用。” 她将细簪往锁孔里一插,转了转,咔嚓一声锁便开了。 长思:“……” 司徒:“……” 他们感觉受到了侮辱。 上邪无辜地眨了眨眼,瞧着懵逼的两名少年,“看啥看,学着点!” 长思眼角抽搐,“……你好歹也是邪帝,为什么对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如此熟悉?” 上邪理直气壮道:“邪帝怎么了?溜门撬锁也是技术活,这是手艺!” 长思:“……” 论歪理,他说不过上邪。 三人进屋后,发现这仅是一间空荡荡的小屋子,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墙皮比他们的脸皮都干净。 司徒挠了挠头,“难道听错了,声音不是从这间屋子里发出的?” 长思就比较机灵,开始四处摸索,翻翻有没有机关密室之类的。 上邪脚尖点了点地面,慢悠悠道:“一个人听错也许可能,三个人听错就不太着准了。” 咔的一声,她随意踩中一块地砖,西南墙角塌陷下去,露出一条石阶地道,又黑又深,瞧着就不像个好地方。 长思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上邪:“人世间的套路就那些,等你我活到这个年纪,有些东西不用琢磨,瞎猜都能蒙个八九不离十。” 长思翻了个白眼,“那你上辈子还吃那么大亏?” 上邪撇了撇嘴,心道: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混蛋玩意! “人心能和这些一样吗?你就算让我活成了老妖精,我也看不透,照样栽跟头……少废话,赶紧下去!” 暗道漆黑,危险莫测,上邪掏出火折子走在最前面,两名少年紧随其后,司徒小朋友启动了日常哆嗦模式,偶然揪住长思的胳膊不撒手,带他一起抖。 长思:“……” 他望着幽黑潮湿的甬道,一股腐臭的死亡气息萦绕在鼻间,若有若无的哀嚎声从深处传来,莫名渗人。 好在烛火光隐隐照亮红衣的背影,长思突然心就定了,仿佛难怕前路千难万险,只要有这人在,什么都不用愁。 长思一阵心堵,“小公子,你一直都这样吗?” “嗯?” 疑惑的鼻音从前方传来,上邪边走边将路上的尸骨踢到两边,省了绊着后面两名少年。 长思道:“什么事情都冲在最前头,保护毫不相干的人,明明做着世间最良善的事情,却顶着世间最恶的名声。” 上邪脚步顿了一下,回眸瞧了眼少年,忽尔笑开,“你这话听着倒像是心疼我?” 长思没吭声,眼睛盯向别处。 上邪:“以后不会了。” 长思:“什么?” 上邪:“疼久了,人是会长记性的。年岁和阅历会告诉你,这世道永远不会完美,黑白相间,强行拧着干不会有任何好果子吃。人生在世有些东西必须坚持,可有的时候你需要活着,对旁人来说活着也许简单,对我来说……啧……有些事情死不悔改就是死不悔改,但如今我有了一个很惦念的人,以后不会万事皆不要命地蛮干,我想活着,陪他白头到老。” 长思:“……” 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塞狗粮了? 司徒不抖了,他听着这话莫名觉得心酸,再高傲的人都多多少少会世事磨去棱角,切肤之痛,断骨之灾,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长思犹豫再三,道:“小公子,我一直有事想问你。” “有话就说,别憋得跟便秘一样。” “……” 明明是众神殿教养出来的神君,文武皆是一流,性情也顶好,偏偏一张嘴便如此粗俗。 “你还记不记得画壁里鬼面人对你说的话?” 上邪没吭声。 “他说,我师傅是你嫡亲兄长,魏夫人是你母亲……虽然她好像害了你……” “哦,记得。” “那你……我师傅……你们……” “南柏舟是我师兄,自幼照顾我长大,撇开其他不说,在我心里他就是我兄长,有没有血缘无所谓,至于那位所谓的母亲大人,不感兴趣,爱谁谁。” 长思挠头道:“我是想说,长亭上次推你下裂谷的事,你别怪他,他也有苦衷……” 忽然之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腥臭得让长思直接吐了出来,后半句话也没说完。 司徒清时及时捂住口鼻,情况没他那么糟糕,但胃里也不舒坦。 上邪面无表情地循着味道找了过去,七弯八绕之下反倒寻到了要紧地方,暗道尽头是处面积颇大的石室,里面有一方血池,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腥臭之味便是从这里发出的。 “快点,老板娘说了今晚吃神仙肉,别耽误了时辰。” 四名恶鬼正手持长棍,边搅动血池,边往里面加“调料”,反正画面不甚美妙。 血池旁边十几名仙门弟子绑成一根绳上的蚂蚱,皆是原祈国都随行闯荡的少年弟子,这次倒是凑齐了,不用上邪费心挨个找去。 东边墙角铁笼子还关着两人,一个是浑身脏兮兮、好似丢了魂的长亭,一个是昏迷不醒的顾二三,上邪心中一喜,一把拦住欲轻举妄动的长思,比个半天手势,“聻之狱中的恶鬼是杀不死的。” 长思无声地张了张嘴,也比划道:“那怎么办?” 上邪瞥见墙角的空酒坛,顿时计上心头。 两人又比划了半天,司徒清时一个字都没看懂,然后就被红衣一脚踹出去。 司徒:“……” 我是谁?我在哪儿? 长思偷笑了一声,以前上邪总是踹他,如今瞧她踹别人,还别说,挺爽的! 砰的一声,四只恶鬼齐齐看向摔得四脚朝天的某人,老太太走路般凑了过来,将人围成一个圈。 司徒清时一抬头,就瞧见五六张诡异的笑脸注视着他,险些一个白眼晕过去。 紧接着,上邪和长思两人左右手各持空酒坛,朝恶鬼一扣,直接封装入坛。 杀不死,自可以封印。 被捆在血池旁的一众弟子看见红衣,各个喜极而泣,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呜呜声。 长思和司徒负责给他们解绑,上邪则轻车熟路地用细簪撬开了东墙角铁笼的锁。 失魂落魄的长亭见到上邪时,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暗了下去,里面有愧疚、有恨意,最后终是恨意占了上风,他猛地起身抬拳朝上邪面门揍去。 下手狠绝,一时见了血,不过是长思脸上见了血。 上邪也没想到,少年会突然冲过来护在她前头,白白挨了一拳。 长亭愣住了,望着与自己从小长大的师弟,哑声道:“为什么?” 长思怒道:“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认识的小公子真的会是一个偷施暗算、草菅人命的小人吗?” 其余弟子也护了上来,纷纷把上邪挤到身后,生怕长亭再又妄动。 “是啊长亭,我相信小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在瑶山,在原祈国都,小公子救了我们好几次,刚刚也是她救了我们。” “我也相信小公子……” “我也信……” 众弟子七嘴八舌地说着。 上邪站在后面瞧着,有些愣神,第一次发现有这么多人愿意将后背交给她,全心全意信任,挺身而出保护。 反倒是她一直捧在心尖上的人,视为生命守护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 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讽刺,理不清,斩不断,乱如麻。 “长亭!!!” 少年突然晕倒了,众弟子手忙脚乱扶住他。 上邪赶紧挤进人群查看,该操心的还是要操心,号脉后叹气道:“没事,就是在聻之狱待久了,阴气侵体,身子虚弱。” 她又看了看铁笼里昏迷的顾二三,烧得面色通红,浑身哆嗦直冒冷汗,亦是阴气侵体,他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落到这聻之狱中,长亭都扛不住,更何况他了。 上邪道:“背上他们两个,咱们先离开这里。” 众弟子如今都非常听她的话,纷纷应和,指东绝不打西,只是他们原路返回时出了问题。 上邪依旧走在前头,脚步一停,后面堵了一大串的人,皱眉道:“等等。” 长思背着长亭跟在后面,“怎么了?” 上邪:“这不是咱们来时的路。” 司徒清时四下看了看,反正都黑不拉几的,晕乎道:“我瞧着没差啊!” 长思:“走错了?” 上邪:“是暗道在变,不同的暗道通往不同的地方。” 长思:“那怎么办?” 上邪:“先出去再说。” 她声音平淡、不慌不忙的,后面的弟子也没缘由的不慌,镇定自若地跟随。 他们私心里觉得,跟着小公子闯荡,比跟着师傅斩妖除魔的日子精彩多了,还能学到不少东西。 待到众人好不容易走到暗道出口,头顶像是一块石板,分量不轻,几名弟子合力才撑起。 上邪最先上前探看,确定无事,让小辈们一个接一个爬了出来。 入目是一间佛堂??? 高台之上观音像,高台之下金香炉,堂中团蒲、木鱼、经书等等一应俱全。 炉中插在梵香,袅袅余烟升起,熏陶着整座佛堂,台上的菩提像一手拈花,呈现俯瞰众生之姿,面容悲悯仁慈。 众弟子一脸懵逼,为什么地狱深处会有佛堂? 堂中门窗都上了锁,出去无路。 有好奇心重的弟子便一溜烟进了后堂,吓得脸色惨白地退了出去。 “怎么了?” 有几名弟子上前询问,凑上前往后堂看了一眼,也白着脸退了回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上邪:“???” 她阔步进了后堂,只看见四壁的佛画,旁的什么都没有,到底哪里吓人了? 随后进来的长思和司徒也是脸色白了又白,真不怪他们胆小,实在是瞧见壁画就觉得要凉!!! 自东向西的墙上皆是古香古色的佛画,头一幅上还有题字,只是…… 司徒傻眼地盯着那四个大字,“小公子,这写的是啥啊?龙飞凤舞的,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 上邪淡淡道:“梵文。” “那为何意?” “佛渡黄泉。” 观音 “佛渡黄泉?” 司徒是个棒槌脑袋,只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挺厉害的,懵懵地瞧着第一幅佛画,画的是——妖魔出世,天下大乱。 上邪盯着画,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道:“这个典故说来话长。地之西方,有一片海,如墨如渊,名为死生……” 话说,当年上邪阴差阳错跌入死生之海,海中封印被破,群魔欲出,被她一股脑装进祸世伞中,唯独白泽逃出生天。 白泽便是那画中一飞冲天的妖魔,他去人间为非作歹,后被一位道行高深的少年僧人擒住,眉心一点,化为一块顽石。 少年僧人一边抱着顽石游历人间,一边度化挣扎于苦海中的众生,直到有一天遇见一名素衣僧服的姑娘…… 众弟子看向第二幅佛画,诧异道:“这女子不就是观音娘娘吗?” 上邪道:“是,那时她还没有位列西天,为世人嘲笑,一个女子修什么佛,佛祖怎么肯收?” 第二幅画中,少年僧人拦住姑娘的去路,悲悯一笑,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姑娘一脸迷茫,她低头瞧着那块顽石,不知怎么顽石竟突然间变成一个粉嘟可爱的婴儿,只是这婴儿周身魔气太盛。 少年僧人将婴儿塞到姑娘怀里,疯疯癫癫地走了。 机智如长思都满脑门黑线,“这是何意?” 上邪:“那顽石是姑娘的孽障因缘,她若即刻将其杀了,便能飞升西天,可惜萧观音未能下得去手。” 第三幅画,姑娘将孩子养到十岁,某日回家路上又遇见那名少年僧人,他问姑娘为何没杀那孩子。 姑娘说,不忍。 僧人笑了笑,拂袖而去。 姑娘当日便被天雷劈死了,天道说她罪孽深重,该杀! 可孩子不知,四处寻找姑娘,花了几十年的光景,甚至杀入了冥府找人,吓坏的百鬼告诉他,是姑娘不要他了,抛弃他后觅得如意郎君,晚年子孙满堂,过了安稳幸福的一生。 昔年的孩童早已长成翩翩公子,姿容俊美,若高山之松、林间之竹,气质出尘绝世,他闻言轻轻笑了两声,离开了冥府。 又过了十年,姑娘转世投胎,降生为一位边陲小国的公主,封号长欢,这位公主殿下自幼修行学佛,仁慈爱物,悲悯众生,此生做的唯一一件亏心事便是投胎时未喝孟婆汤,故而一直记得当年所养的那名孩童,心心念念地想把他找回来。 可后来才知离自己过世已经有六十年光阴,那孩子怕是早已经历生老病死,入六道轮回了,不禁难过了好久。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小公主收敛心情后又开始悟道修佛,除了乐善好施、乐于助人外,她还是个泼皮捣蛋的小霸王,整日嚷嚷着普度众生,做出许多无厘头的混账事,王和后都管不了她。 待公主及笄之年,王和后苦心孤诣地为她金殿选婿,小霸王竟然提着十几串炮仗闯入大殿,把满殿的文人才子吓得屁股尿流。 唯一人自始至终不动如山地站在金殿下,笑吟吟地看着她,谦谦有礼地拜见道:“臣下白泽,见过公主殿下。” 小公主愣了愣,头次见到生得那般好看的人,像仙人一样。 后来小公主知道,那是她妙庄国的丞相大人,年方二十,却已是当朝第一权臣。 白泽本就是为报复姑娘而来,他运筹帷幄、机关算计,一点点掏空了妙庄国的底子,又引来中原雄师兵攻妙庄国,但举国上下没人知道他的真面目,都以为有一位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好丞相。 即便兵临国都城下那一日,他依旧攥着小公主的手,单膝跪在她跟前,深情款款地起誓道:“臣会保护公主,护公主一生长欢。” 画中的小公主望了少年丞相一眼,那一眼是情海深渊,万劫不复。 之后妙庄国被攻破,他提剑在小公主面前亲手杀了王和后,又以残暴的手段屠尽城中百姓,小公主这才知自己心悦的是一个怎样的魔鬼。 那天,白泽冷漠地站在她跟前,低眉瞧着狼狈不堪的公主殿下,告知她一切,没有给公主一个解释的机会,就一剑刺穿她的腹部。 当夜菩提道场上,小公主躺在血泊中,回想着自己的前世今生,突然觉得自己心中空荡荡的。 是非因果,错综复杂,一步错步步错,救一人害万人。 少年僧人再度出现在她面前,双手合十,悲悯地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施主悔吗?” 小公子虚弱地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我已经放下了。” 小和尚回之一笑,这次并未拂袖离去。 转眼金光降到菩提道场上,就小公主快要咽气的那一刻,她悟道成佛了! 最后一幅画是多年后,菩萨救世之名弘扬天下。 白泽知道真相,追悔莫及,匍匐于西天山路上,一步一叩首求见观音,却被拒之山门外,遭到了观音信徒的围攻。他因愧疚而没有还手,任人挖去了内丹,重伤之下被人丢入忘川。 后来被一名红衣公子救走了。 众弟子看完画后,满脸唏嘘。 心大的弟子竟开始唠嗑了,以司徒清时为首,围了几名弟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 “我以前看话本,记得几千年前原祈国也有位倒霉的公主,叫什么来着?” “长安,长安公主,她心上人是个修道疯子,嚷嚷着什么杀妻证道,就把人杀了,尸身埋到皇城最富饶的街道下,让千人踩万人踏……” “这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紫微北极大帝不就是如此吗,他还是顾轻仙君的生父……” “你小声点!!!这是仙界的禁忌,说不得!!” 司徒清时回头凝视着佛画,叹了声,“唉,都说人如其名,我看也未必见得,长安并未长安,长欢并未长欢……” 长思没加入讨论,见上邪一直盯着画中的少年僧人看,一时间有些好奇,问道:“这少年僧人是谁?贯穿故事始终,高深莫测的!” 上邪:“释迦摩尼。” 长思惊讶道:“他就是西天如来?” 上邪的目光柔和了一瞬,“是,他在凡间有个化名,叫阿一。” …… 砰的一声,像有什么重物撞到锁住的堂门上,众弟子火速回到前堂瞧见门户大开,还没来得及高兴能出去了,看清砸门的“重物”脸色一变,正是麻布变态。 越不臣连人带门摔在地上,前一刻还苟延残喘无法起身,后一刻见到红衣从后堂走出,不要命地扑过去,伸出一双枯骨般的手就朝她脖子掐去。 那生动的表情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恨之欲死! 只可惜他扑到半空中,后脚被两人一左一右拽住,用力一拖,重重摔在地上,随后出现的元城和鬼帝开启了混合双打模式。 上邪瞧得一脸懵逼,心道:他两怎么凑一起了?情敌见面不应该分外眼红吗? 再说越不臣,这些年是由内而外的丧心病狂,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不疼反笑,狂笑,阴森森的。 元城赤红一双眼睛,边打边狠道:“说,安禅的遗体在哪儿?” 上邪心下了然。 元城和越不臣虽有勾结,但越不臣盗走安禅尸身这事估计是瞒着他的,撑死是想有个把柄抓在手里。 越不臣不仅不躲,还把脸凑上去,疯癫大笑道:“你们打啊!再打!再打我一下,我保证这些伤都会出现在那贱人身上,哈哈哈哈哈哈哈……打啊打啊……哈哈哈哈……” 元城和鬼帝齐齐顿住了。 上邪几步上前,啪的一声,扇了他一耳光。 越不臣震惊地看着她,“上邪!你……” 啪又是一耳光,上邪麻利捞起佛堂供桌上的抹布,塞进他嘴里,吩咐长思和司徒把人给捆了,又瞪向投鼠忌器的两人,“好歹也是四海八荒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被这种人渣捏住七寸,一会儿他让你两谢罪自尽,死不死啊?长思,再找块破布给我把嘴堵严实喽,别让他说话!” 长思欣然道:“好嘞!” 元城皱眉道:“那安禅遗体的下落。” 鬼帝当即就火了,“你还有脸提安禅,若非你助他逃离聻之狱……” 元城:“助他逃离聻之狱不是我!是鬼面人!他让越不臣盗走安禅的遗体,不过是为了牵制你我。说白了,我与越不臣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 “那也是你废物,被人利用都不知道!” “为何被利用,还不是因为想复活安禅!!”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上邪刚想说两句话缓解一下气氛。 几名仙家弟子忽然喊道:“小公子你快来看看,长亭和顾二公子快不行了。” 上邪有眼力见地选择遁走,瞧了瞧躺着的两位倒霉蛋,印堂发黑,嘴唇暗紫,明显的阳气虚耗过度。 她咳了一声,“你们谁身强体壮,渡个阳气给他们。” 众弟子纷纷举手,转瞬又疑惑,“阳气怎么渡?” 上邪捂了捂脸,隔绝开少年们纯真的目光,尴尬道:“嘴对嘴,吹!” 众弟子:“……” 画面太美,他们做不到。 上邪将烂摊子扔给一群小辈,自己找元城和鬼帝唠嗑去了。 两人不吵了,正倚在门框大眼瞪小眼。 她凑过去,先朝门外望了眼,“这里安全吗?” 鬼帝冷哼一声,“安全,佛寺外有迷阵,有进无出,一只鬼都没有。” 这听着不像什么好话。 “迷阵?” “一会儿你自己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上邪抱来个团蒲,悠哉地坐在两人中间,惬意道:“说说吧,鬼面人到底是谁?” 她莫名感受到两股死亡凝视,不得已起身,屁颠屁颠地又抱来两个团蒲,一个人一个,恭恭敬敬地请两人坐下来谈。 元城这才开口,“不知道。” 上邪:“……” 你把屁股挪起来先! 元城神色凝重道:“我怀疑他的修为已经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之前与你们交手,并非他全部实力。” 上邪拧眉。 “但是他很喜欢你。” “???” “并非男女的喜欢,是欣赏,在他眼中你就和孩子一样,不对,更像一件完美的作品,”元城睨了她一眼,凉飕飕道:“不过这件作品最后把自己作死了,他很生气。” 上邪:“……” 上邪:“我还生气呢!!!他到底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鬼个完美作品!” 一旁渡阳气的弟子们吵吵闹闹的,兵荒马乱地在越不臣身上踩了几脚,那人呜呜直叫。 上邪掐了掐眉心,“先不说这个,聻之狱怎么出去?还有其他人,你们有见过吗?顾轻,以及被鬼面人抓来的各家掌门弟子!” 北冥道:“聻之狱很早之前就脱离了地府管辖,这里被天道从外施加封印,便是头顶的漫天业火,你听那火中的哭嚎声,就是妄图破印而出的恶鬼被烧死的声音……即便是我,要出去也是不易,且先不说那封印好不好破,若是破了,聻之狱的恶鬼重返三界,不比你当年红衣祸世麻烦轻!” 上邪:“……” 怎么又扯她身上来了? 元城看向越不臣,“他应该知道,抓来的仙门中人他也应该知道在哪儿,至于顾轻……” 这人语气突然就变了,阴阳怪气道:“你在哪儿,他便会在哪儿,找来只是时间的问题,老实待着吧!” 上邪:“???” 一群小辈完成了渡阳气的任务,扭扭捏捏地过来报告邀功,奇怪的是,明明只有两个人需要渡阳气,为什么肿了十几个人的嘴? 上邪:“???” 好在什么插曲都阻挡不了她搞事情的步伐,借了把半人高的刀,磨刀霍霍地奔着捆在墙角越不臣去了。 越不臣:“……” 上邪一脸良善可欺的温柔笑容,举着刀道:“嘿嘿,我只有两个小疑问:一,被抓来的人都在哪儿;二,聻之狱怎么离开。” 越不臣翻了个白眼,给了她一个鄙夷万分的眼神。 元城抱臂而立,嗤鼻一笑,“小公子对付仇人的手段越发没水准了。” 北冥皱眉道:“你这么问能问出什么,严刑拷打,我来。” 他好歹也是鬼帝,对付不听话的鬼怪自有一套。 上邪一手拦住他,噹的一声扔下沉甸甸的大刀,叹息道:“不行,削皮去骨啥的太凶残,直接阉了吧!” 北冥:“……” 元城:“……” 越不臣:“……” 众弟子:“……” 她跟长思讨了把匕首,笑眯眯地盯着某人的裤/裆。 几千年过去了,神君大人办事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是人! 越不臣身下一凉,眼睛瞪得滚圆,开始嗷嗷叫唤,跟要被杀的猪一样。 上邪贴心地扯掉他嘴里的抹布,一阵破口大骂响彻佛堂。 “操操操,我草泥马,狗日的王八蛋,别过来!你别过来!!上邪妄你是神君,居然如此猥琐下流!你还歹也是男人,士步杀不可辱!” 上邪挑眉,“谁说我是男人,你的侮辱我感受不到,还是阉了吧!” 匕首划开裤/裆,露出亵衣,眼见就要割下去了。 “别别别,我说!!我说!!!” 千佛 越不臣道:“我当时确实把仙界的人都扔进了聻之狱,反正仙界之人来到鬼的地盘,呵呵……想想也知道,定然不会让他们好过,但我自个又没想过会再回来!哪只恶鬼逃出了聻之狱会寻思着再回来的!!” 上邪挑眉,“所以,你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兴许早就被万鬼分尸,骨头都不剩了!!哈哈哈哈哈……” 他扬天大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上邪勾唇一笑,冰冷的匕首贴着他的下身,“啧,还是阉了吧!” 越不臣又开始嚎,“啊啊啊啊啊啊啊……别别别!在狱主那里,听说他们后来被狱主抓住,统统关起来了!!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把那破玩意拿开!!!” 上邪:“狱主???” 越不臣不屑啐道:“就是恶鬼头子,聻之狱的恶鬼头子比他娘的华止还拽!!” 上邪笑了,“我看你是打不过吧!” 她扭头看向鬼帝,期待越不臣说出点实质性的东西纯粹是做梦。 北冥一脸漠然,正高冷地靠窗而立摆姿势,理直气壮道:“我又没来过聻之狱,哪里知道狱主是谁。” 上邪撅了撅嘴,又开始逼供越不臣,“怎么离开聻之狱?” 某人继续装死挺尸,翻白眼,不说话。 上邪直接被气笑了,“我说你咋不记教训呢?” 说着,刀刃直朝他命根子割去。 “靠靠靠,特么的,上邪!老子就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还要不要点脸!!!能不能要点脸!!!” 红衣猥琐一笑,“叫,再叫大点声,我就喜欢看你和黄花闺女一样抵死不从!” 越不臣:“……” 他险些一口老血气出来。 上邪指尖在锋利的匕首上弹了弹,威胁道:“九殿下,咱两谁不知道谁啊?从小掐架掐到大,斗得你死我活,也算是老相识了,我这人多混账你不知道吗?” 越不臣眼角狂抽,“……” 他就是太知道了!!! 刀落下的前一刻,越不臣嚎道:“是鬼面人把我带出去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有本事你去问他!!” 上邪明显不信,“那他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聻之狱有天道封印,想进容易,出去却难。” 越不臣嗤笑道:“若是他早已跳离三界,不受天道管制呢?” 上邪一怔。 众人闻言则是皱眉紧皱,若真是如此,超脱三界的存在远非他们能匹敌的。 相比之下,上邪淡定得一批,一副破罐破摔、万事不愁的模样,缓缓问道:“最重要的一件事,安禅的遗体在哪儿?” 越不臣被整服帖了,不情不愿地咬牙道:“鬼面人那里。” 上邪摆了摆手,吩咐长思和司徒把他的嘴再度堵上,扔到墙角好生看管。 鬼帝拧眉瞧着,“不问问他鬼面人的身份吗?” 上邪:“你看他那傻缺样子像知道的吗?” 元城似乎有些不悦,“你比划了半天,至少也该真的在他身上割两刀,不记得他当年怎么将你扔下死生之海?” 上邪回头看他,两眼迷茫,“他将我扔下死生之海?” 说实话,当年怎么下的死生之海,自己都不知道。 元城对上她那双干净空灵的眸子,诧异了一下,“你忘了?” 鬼帝冷冷扫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墙角的越不臣正以一种极其怪异的眼神盯着红衣,他什么把上邪扔下了死生之海?这么爽炸天的事情他怎么不记得?明明只把一个丑不拉几的臭丫头给扔…… 他左思右想,脸色忽白忽青,最后混浊的双眼爆发出兴奋的光芒。 …… “长亭,你醒了?” 长思惊喜说到,急忙将人扶了起来。 上邪本来在窗边和鬼帝商量接下来的事情,忽然感到一股凉凉的视线,不禁看向长亭,心道:这孩子怎么又开始犯倔了? 她也不聊了,走到少年跟前,拖来个团蒲和人面对面坐下,干咳了两声,伸出三根手指,“咱一次说清楚,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杀过你外祖父!” 长亭垂下眸,病恹恹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吗?他们都信你,何来的公道?” “公道?” 上邪听到这两字,恨得牙根痒痒,气得想掐死这混小子,普天之下谁给过她公道? “我说,你以前也不和我闹脾气……” 长亭怒视她,“那是我不知道真相!瑶山之行前母亲将一切告知我,身为人子,我至今才知母亲一身蛊毒皆是拜你所赐……” 上邪一副抓瞎的样子,“等等,不是说你外祖父吗?怎么又扯到你母亲了?” 长亭怒发冲冠,斥道:“你胆敢装作不知?” “……” 冤枉,她是真不知道! 长亭:“我外祖父死于破云剑诀之下,那是众神殿的绝学!除了沈神尊,便只有他的亲传弟子才会!!不是你是谁?” 上邪心里咯噔一声,“风松道人死于破云剑诀?” 少年急红了眼,“你杀我外祖父还不够,还在他身上下了疯人蛊,让第一个触碰他尸身的人成为蛊虫的新宿主,我母亲便是……便是……她这千年来日夜受尽蛊毒折磨,生不如死,时常发狂发疯,父亲费尽心思救治,不知折损了多少修为……” 上邪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说了这么多年,不是她,没做过,貌似也没人信她。 鬼帝微微蹙眉,似是看不惯,冷漠道:“你们是否太高估自己了?真以为当年的邪帝是纸糊的老虎吗?她若想杀一个人,犯不着用这种阴诡伎俩;她若想杀一个人,必是光明正大,公告天下!风松道人那类货色就算是本帝杀,都不会用毒,多此一举,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的窝囊废而已。” 长亭:“你……” 他想反驳,却又觉得不无道理。 “这么说瑶山之行时你早就怀疑上邪的身份,一直隐而不发,伺机而动,竟比我藏得还深……” 元城不咸不淡地说到,他在瑶山一直披着“慕安”的皮,装着大尾巴狼,没想到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他嘲讽道:“你倒是和你父亲一个德行,虚伪!” “不许你侮辱我父亲。” “呵,这世上有的人虚伪得光明磊落,可有的人明明骨子里烂透了,偏爱披着一副正人君子的皮囊。” 少年人血气方刚,禁不住激,健步上前就要和元城理论,被上邪一记手刀劈晕。 长思接住人,不解道:“小公子,这……” 上邪糟心道:“还是让他晕着吧,省了闹腾。” 她之前和鬼帝商量,决定先离开佛寺再说,众弟子们轮流背上长亭、顾二三,扛着捆得和蚕蛹似的越不臣。 一出佛寺,才明白鬼帝那句外有迷阵是何意。 佛寺被十里石林包围,林中大雾弥漫,东南西北换了无数个方向,怎么走都会绕回佛寺门前。 众人正一筹莫展之际,石林中传出婉转动听的女子笑声。 换个时间地点,没准是段香艳的邂逅,但在这黄泉地狱只有惊悚的份。 来人一身轻薄通亮的蝉衣,前凸后翘的姣好身材,走起路来婀娜多姿、风情无限,手中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佛香、贡品一类的东西。 她娇羞地用绣帕掩面,“哟,这都是哪里来的小哥哥,俊俏死奴家了!” 旁人也许不认得此女鬼,但长思和司徒熟得心肝颤,这不是青楼那位当家老板娘吗? 女鬼搔首弄姿地抛媚眼,顺便品头论足道:“墨衣的冷峻邪佞,青衣的儒雅温润,奴家都喜欢,还有这位红衣小郎君,咱们又见面了!” 她绣帕撸过来,一股胭脂水粉味,差点给上邪熏昏过去。 “小郎君可真是调皮,狱主大人的地盘也敢乱闯,他老人家知道了会生气的呢!” 说着,绣帕又要糊过来,这次非晕不可。 “停!!!” 上邪惊呼一声,扭头对鬼帝和元城吼道:“上上上,绑了她!” 女鬼道行再高,对上这两位黑心肠的大佬,也是要栽的,就是不太老实,几名弟子要绑她的时候,一个劲地挺胸往人家少年郎的手上蹭,一群小辈吓得大惊失色,末了这绑人的重任还是落到上邪头上,手法娴熟地捆成了蚕蛹。 “小郎君真是绝情,半点不知怜香惜玉。” “吼,那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女鬼嗲声道:“讨厌~” 上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咳,老板娘,咱好好聊聊。” 邪帝大人套话的本事也是一流的,仗着美色开始和女鬼攀谈,女鬼极为待见上邪那张风华绝代的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众人才知此处佛寺乃是狱主命人修建,老板娘奉命看守,时常前来打扫祭拜。 长思闻言一挑眉,质疑道:“就你这样,还是狱主麾下大将?” 女鬼挺了挺胸,含羞带魅地看了他一眼,那般媚态绝对能勾引得人腿软。 长思立马缩了头,脸色爆红。 凶器,凶器,人间凶器! 老板娘望着红衣,娇柔道:“小郎君,你们要找的人被狱主关在极乐监牢,奴家告诉你这些,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托付了,狱主大人定然饶不了我,你就不帮我松个绑吗?” “嗯”,上邪郑重地点了点头,“长思,再捆严实点。” 老板娘:“……” 这个臭不要脸的!!! 上邪让老板娘带路出石林,她将人身上的绳子解开了些,上半身还是捆成蚕蛹,唯独露出一双腿走路,绳子的另一端牵在上邪手里。 老板娘对某人遛狗的神仙姿态,意见不是一般的大! 奈何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在石林阵中,连司徒那小傻子都看不出不靠谱来了,凑到上邪身侧,提醒道:“小公子,这女鬼说得未必是实话,咱们真跟她走?” “哦。” 然后就没说话。 鬼帝和元城像左右门神般跟在她身后,画面很微妙,关系很复杂。 按过节来说,鬼帝、元城与上邪那是死敌,可这两人似乎很信任她,她拿定了主意,便二话不说地跟随,颇有那么一种“你做啥都护着”的架势。 所以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很奇怪。 说待你好的,却总在你背后捅刀子,说要杀你的,却总抽疯地护着。 老板娘被勒住了,回过头,笑容灿烂道:“怎么不走了?” 上邪踏了踏脚,百无聊赖道:“空的。” 司徒一惊一乍道:“什么空的?我们脚下踩的这片地是空的?” 老板娘的笑脸僵了,被红衣看得浑身一哆嗦,“我有点好奇,小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她说着说着,忽然呼吸一滞,不禁握住脖子,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众人吓了一跳,七手八脚扶住她。 老板娘却盈盈笑了,“知道方才绣帕上的香是什么香吗?那叫死人香,最迟一炷香的功夫发作,别说是活人,死鬼闻一口都能被撂过去。” 说完,她朝一处石林撞去,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轰隆一声。 这感觉长思、司徒等人再熟悉不过了,脚底一空,飞速下落,然后屁股产生一种摔成十七八半的痛苦。 “哎呦,哎呦……” “哎哟……” 众弟子齐齐发出欲/仙/欲/死的声音,接着抬眸往四周一看顿时愣住了。 如果说地狱深处修了间佛寺是件见鬼的事,那佛寺地下还有座千佛窟呢? 四周石壁凿刻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观音像,皆是精雕细琢,呈俯瞰众生的悲悯之之姿,拈花浅笑,细数下来少说也有上千尊,一模一样,动作整齐划一。 青绿色的鬼火飘浮在半空中,落在观音佛像的侧脸上,让原本慈悯温和的笑容变得诡异森然。 众弟子只觉得头皮发麻,通体寒颤。 一阵鬼叫声打破了沉寂,小辈们扭脸一看,不远处方才还要玩完的红衣此刻正生龙活虎地暴揍老板娘。 “啊啊啊啊啊……” 听着那叫一个爽快!!! 老板娘眼睛瞪得老大,花容失色地嚎道:“你没事?你怎么可能没事?” 上邪无辜道:“我又不瞎,难道看不出你在原地打转?你想让我晕,我就晕一晕嘛!配合我懂,怜香惜玉我懂!” 老板娘:“……” 众弟子:“……” 真有脸说! 司徒哆哆嗦嗦凑到上邪身边,寻安心,开口道:“小公子,我们这是掉到哪里了?千佛窟?” 上邪轻笑了一声,“这可一点都不像什么千佛窟,倒像某位大人物的洞天福地。” 青绿鬼火照在红衣脸上,众弟子倏然觉得她比满窟的佛像还吓人。 只听那人笑意盎然道:“恭喜诸位,直抵老巢。” 众弟子:“……” 他们一点都不高兴,反而十分想死!!! 阿痴 千佛窟四壁还有百八十个拱形窟洞,晦暗幽深,通向哪里不知,有无凶险不知,反正站在洞口望一眼,怎么也看到头儿。 有弟子试着御剑飞上地面,但掉下来的洞口有结界,直把人拍回地上。 鬼帝和元城也没有帮忙的意思,跟着红衣身后,瞧她跟跳大绳似的装神弄鬼,“天灵灵地灵灵,点到谁就是谁……定了,就这条路吧!” 两人睨了她一眼,那表情真的是恨不得上去抽她两嘴巴。 眼瞅着红衣二话不说,抬脚就要往窟洞里走,鬼帝和元城一个提左肩一个抓右肩,将人给拎了回来,然后身先士卒走在了前头。 虽说脸挺臭的,但怎么看都是关心。 上邪屁颠屁颠跟着后面,小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认命地跟上。 窟洞里的路不算宽敞,两侧还摆着不少观音像,有大有小,大的足有人高,小的就巴掌大,雕刻得十分精细,连头发丝都是一根根的。 那眉眼,那微笑,可谓鬼斧神工、栩栩如生。 就是看多了、看久了,众弟子一点都不觉得和蔼可亲,反而瘆得慌。 鬼帝走在最前头,冷不丁回头看了上邪一眼,幽幽问道:“你觉得这些佛像刻得像谁?萧观音,还是……阿痴?” 当年他和上邪没闹翻的时候,经常到南荒做客,也是见过阿痴的。 红衣翻了个白眼,“谁刻的问谁去,我哪儿知道。” 离得最近的司徒清时听得一头雾水,嘟囔道:“阿痴?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长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记得,我记得,原祈国都的壁画中那个长得像观音的小姑娘!说起来也是稀奇,一个凡人竟生得一副菩萨面孔。” “小公子”,司徒突然拽住上邪的衣角,笑嘻嘻道:“你定然知道缘由,给我讲讲呗!” 上邪本不愿提那闹心的旧事,但架不住某少年死缠烂打地央求,使劲浑身解数,没皮没脸的德性也不知学了谁? 最终红衣无奈解释道:“当年妙庄灭国,萧观音于菩提道场飞升,万般血海烧就一朵佛莲,有功德不假,亦有罪过。故而,观音虽位列西天,但尘世命中的非因果未断,便用一滴血和着泥土,造了个泥人,捏出与她无二的容貌,以赎罪过……” 可惜,血和泥捏出的人纵然有灵,却心智不全,天生痴傻,不招人待见。 “那泥人就是后来的阿痴?” “对,萧观音尘世因果的源头是白泽,所以她将泥人送来南荒,送到阿泽身旁——平执念,断孽缘。佛家有个说法,人生来是带有业障的,即是原罪。那滴血中有凡人观音的爱恨嗔痴、七情六欲,所以小阿痴自见到白泽的第一眼起,便没缘由地喜欢他,想亲近他,为此折上一生,折上性命……” 有人的生来就是业和罪的化身。 司徒皱起眉头,“虽然白泽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听说他后来被挖了内丹,丢到妙庄国人的亡魂前受尽折辱和酷刑,也算是了结罪过。泥人替身这种事情,对他和阿痴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上邪:“这你应该问他们自己,冷暖自知。” 司徒叹息一声,“之前壁画中的前尘往事瞧着,白泽也不是很喜欢阿痴姑娘。” 长思插嘴道:“当然,终究是个替身,怎么能和真人比?况且,还是个孩子心性的傻子!” 上邪笑着摇头,“旁人说千句万句,终究要看他们自己怎么想,无奈的是这两人所想亦不一致。在观音看来,此举能断掉两人的尘缘,于人于己皆是有益。但在阿泽看来,小丫头不过是观音为了摆脱他,捏的假人而已,所以千般嫌万般厌,待她并不好。” 司徒愤慨道:“可阿痴最后为他而死!” 众人久久沉默,窟洞里只剩嚓嚓的脚步声。 元城手里不知何时摆弄着一尊巴掌大的观音像,随手扔给了上邪,意味不明地笑道:“我觉得不像。” 上邪慌乱接住,“嗯???” 元城指了指佛像的眼睛。 她盯着那尊小观音像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好像……真的不像! 生得别无二致的两人能有什么不同,大抵只有眼眸,一个慈悲清明,一个天真无邪。 众人顺着窟洞长道走了良久,好不容易看见了出口,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司徒小朋友一个激动没绷住,嗖的一声冲了出去,抬头四周一瞧,差点给跪了。 竟然又是一座千佛窟!!! 与之前那座不同,这座千佛窟中的观音像姿态各异,有站着的、坐着、侧卧的,有锦绣华服的、素衣布鞋的,皆是笑面如花。 有弟子见了,眼前一黑,“天啊,这地下到底有多少座千佛窟?” 有一种此生都走不出去的绝望! “小公子,你怎么了?” 要不是长思手疾眼快,红衣这会儿必定脸朝下摔个华丽,他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这人身上的刺骨冰凉,明明只扶了一把,却感觉手倒要冻掉了。 上邪脸色灰青衰败,眉宇间的生气迅速流逝,抿唇不言,一副强忍不适的样子。 鬼帝上前看了看,刚要说话,被老板娘抢了先,她比越不臣待遇还是好点的,至少没堵住嘴。 女鬼笑吟吟地挤兑道:“小郎君这副身子骨可真奇怪,明明是个死人,却还能喘气,啧啧……聻之狱阴气深重,对你这种半死不活的人来说最是煎熬,亏你撑了这么久,一声都不吭。” 忽然间,窟中的鬼火烧得特别旺,一股恶臭味从四面八方的洞穴传出,鬼帝皱眉道:“戒备。” 话音未落,有几名弟子脚踝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黏黏的,极为恶心,猛地将他们拽趴拖走。 “啊,什么东西?” “救命,快拉我一把……” “小公子!!!” 长思惊喊一声,还是没拽住上邪。 若是往日,再厉害的怪物也没那么容易抓到千古第一祸害,但谁叫她点背呢! 一溜烟的功夫就被拖进了一处矮小的洞窟,鬼帝和元城这种身量高大的男人想进去救都难。 被触手拖行的过程中,上邪身上冷得不行,面上却异常镇定,不是她吹,实在命硬,她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惹她? 当触手把她拽到另一座千佛窟中,方才淡定的某人脸瞬间就绿了。 还特么真是个不长眼的!!! 窟中高台上蜷缩着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压根没眼,跟坨屎一样,毫不夸张,那色泽、味道绝对平生罕见、性感动人,还长着十几只软趴趴、黏糊糊的触手,在半空中张扬舞动。 哇的一声,上邪活生生被膈应吐了。 怪物:“……” 它不要尊严的吗? 怪物愤怒地蠕动着,挥动着触手,大显神威地奔她而来。 上邪如今浑身僵冷得动弹不得,几乎是一种下意识,攥着脖上戴的红豆项链,闭眼瞎喊道:“顾轻……” 心诚所致,神从天降。 那袭孤高清傲的白衣从窟顶落下,翩翩若霜华,手持皆白剑,狠狠刺入怪物体内。 怎料那破玩意“皮薄馅大”,一剑刺破,体内深褐色的脓水爆裂喷出,如潮水般向低洼处涌去。 上邪还没看清那极致唯美的画面,顾轻已经横抱起她,飞上佛窟中一处干净的洞窟入口。 白衣的胸膛很暖,就像一个暖炉,上邪抱着不舍得撒手,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恍惚间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她冻得唇齿发颤,刚想说点什么,就被白衣堵住嘴,唇齿相交。 顾轻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收紧她的腰,那力道足像要把人揉进骨血里永不分离。 上邪瞳孔微缩,感觉体内注入一股暖流,四肢百骸如阳春解冻,顿时明白顾轻在给她渡阳气,便也不矫情,双手攀上他的脖子,打算多吸两口。 毕竟被冻僵的滋味不好受! 谁知这个举动仿佛戳中了顾轻的那根弦,原本温柔宠溺的吻突然强势霸道起来,半点不饶人,直到最后上邪的嘴都肿了才放开。 两人鼻尖相蹭,呼吸交缠,颇为缠绵悱恻。 顾轻的唇有意无意擦过怀中人的耳垂,声音低哑克制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上邪脸上终于有了血色,还生两团红晕,笑道:“没有,刚刚好。” 顾轻吻了吻她的发髻,未言。 上邪抱着他的腰身,眼睛亮亮的,“真的,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我见了都欢喜。” 顾轻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小骗子,总哄我。” 上邪笑弯了眉,“那你听了高兴吗?” 白衣松开了她,改去牵她的手,领着人往洞窟里走,又恢复了那禁欲高冷的模样,一本正经的,看得上邪更想逗他。 “顾轻说话嘛……你高兴吗……高兴吗……” 良久后,顾轻低声回了一句,似有些羞涩,“高兴。” 上邪噗嗤一声笑了,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以示回应。 她乐昏了头,两人在暗道里走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道:“顾轻,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救人。” 上邪眼睛一转,喜道:“你知道华止他们被关在哪里了?” “嗯。”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问道:“顾轻,我有件事想问你。” 白衣温声道:“你说。” 这么好脾气的样子,搞得她都不好意思问了,偏偏嘴欠地说出了口。 “为什么修魔道?” 顾轻顿了一下,整个人都阴沉了下来,慌乱焦虑最终都化为沉默未言。 可上邪却读出了他的意思。 ——为你成神,为你入魔。 她忽然一阵心疼,认真道:“顾轻,你嫌弃我吗?天煞孤独之命,六亲缘绝,小时候把仙界搞得鸡飞狗跳,长大后把三界搞得鸡飞狗跳,臭名昭著,千人骂万人骂……” 顾轻周身一冷。 上邪只觉眼前一花,后背抵在石壁上,某人蛮不讲理地吻了上来,堵住她接下来的话,还惩罚性地咬了咬她的唇角,这回答再明显不过了。 她心里觉得好笑,缓缓抚着顾轻的背,像极了在顺毛。 咬过咬,顾轻没忘记顺便再给她渡点阳气,上邪这副身体在聻之狱生气流失得厉害,仙君大人本着时时刻刻都要把媳妇喂饱的态度,半点不敢好糊。 末了的结果就是,撑了…… 顾轻起身时,上邪打了个饱隔,急忙捂住嘴,不禁觉得脸臊得慌。 白衣抓开她的手,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体贴道:“不羞,甚好。” 上邪笑了,“是啊,不羞,甚好,所以你怕什么?我就算嫌弃我自己,也不会嫌弃你,修魔就修魔,日后我们一道叛离仙界,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好。” …… 有顾轻带路,上邪很快绕出了九曲十八弯的暗道,他们之前钻进的那个窟洞离地面几十丈,出口自然也是,俯身一看,此处依旧是座千佛窟,但规模比之前几个更浩大,修得更气派华丽。 中央的祭台上捆了好几百人,各仙山的掌门、杰出弟子凑了个齐全,南柏舟和白染也在其中。 上邪刚要跳下去救人,却被顾轻一手拉住,示意往东南角看。 果不其然,东南角的窟洞中钻出一名衣饰尊荣华贵的妇人,她容貌瑰丽明艳,一双丹凤眸高挑,端得一股咄咄逼人的傲然,仿佛众生皆她脚下的蝼蚁。 上邪记忆里没有这个人,可以说是完全陌生,但几乎是一眼,她就知道这人是谁。 魏华臣,魏夫人,她传说的中母亲。 祭台上的南柏舟惊得傻了眼,“母亲?你怎么在这儿?” 魏夫人怒然挑眉,掏出袖剑,斩断儿子身上的绳索,“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我早就劝过你,让你不要再管那孽障的事情,为何不听?” 南柏舟脸色一沉,“母亲,她不是孽障!” “闭嘴,马上跟我走。” 满祭台上魏夫人可就解绑了一人! 当即有仙家喊道:“等等,魏夫人救救我们……” 魏夫人连个眼神都没赏给他们,用绣帕擦了擦手,随意仍在地上,冷傲道:“诸位,仙界荣辱日后我浮生远会一力担起,你们在这里便安息吧!” 众仙家听到此话,都震惊了。 “魏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瑞鹤仙别的不行,脑袋转得贼快,大喝道:“什么意思?你们还听不出来嘛?如今十万仙山最鼎盛的几派都在这里了!一朝陨落,仙界岂不是他浮生远一家独大!” “好你个阴险狡诈的女人!” 就连被绑在人群中的老仙尊都坐不住了,威严道:“魏夫人,你此番做法未免太不仁义了!” “仁义?诸位,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们顶着仙家的名头,背地里干多阴私龌龊的勾当,就不必我说了,死在你们剑下的无辜生灵少吗?按你们的仁义来说,我只不过在替天行道而已。” 老仙尊气得一口血顶到嗓子眼,“你……” 魏夫人转身一把擒住欲救人的儿子,呵斥道:“快走,找到亭儿,我们便离开这里。” 南柏舟愤然甩开她的手,“母亲,你不能如此做,惊雪还在!” 另一边风惊雪正眼巴巴地望着夫君和婆婆,等待施救,却听魏夫人冷绝道:“救她做什么?你忘了当年的事情了吗?留着她终究也是个祸害!” 风惊雪的心一凉。 真相 在场的仙家瞧着这出戏,也不知是该同情风惊雪,还是该同情自己,反正都要凉!! 上邪波澜不惊地看着,余光一晃,“???” 对面洞窟中冒出一个熟悉的人头,司徒清时正眉飞色舞地跟她招手,鬼帝和元城抱臂站在他身后,高冷地瞟着她,堵在后面的一群小辈也纷纷探出头来和她打招呼。 好在所有人都没事,就是长思等几名浮生远的弟子面色不是太好看,原本被敲晕的长亭也醒了,拔着洞沿,死死盯着下面。 顾轻捏了捏她的手,“跳吧。” “??现在下去?” 她瞄了眼,某一家三口吵得正起劲,时机不太合适吧! 顾轻:“你想放过他们?” 他这句话说得无厘头,但上邪却听出了什么意思,目光落在南柏舟身上,抱有侥幸道:“也不一定就是……” 顾轻脸色一沉。 她没敢再说下去,忽然想起顾轻曾教训过她一句话。 ——你看不清人心,所以总会被骗。 其实,若说她脑子笨,四海八荒该也没几个聪明的了,她只是怕,怕看清楚了,反而难受的是自己。 顾轻握紧了她的手,温柔又郑重道:“阿邪,你不用怕,错的是他们,我在你身后,会一直护着你、守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像原来一样无所畏惧地往前走……” 我在的。 谁都不许再欺辱你。 我在的。 天下千万人算什么。 上邪眼眶忽尔红了,不禁一笑,“好,你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前走。” 说完,白衣搂住她的腰,飞身而下。 众仙家看到顾轻从天而降时,眼中爆发出狂喜,尤其老仙尊脸上的欣慰骄傲不言而喻,然后看到白衣怀里的上邪,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太上!太上!!救命啊!!!” “太上您来得太及时了,快救救我等!” 顾轻忽视一群热锅蚂蚁的聒噪声,乾坤袖中飞出一根捆仙索,二话不说绑了魏夫人,然后召出皆白,狠绝地袭向南柏舟。 白衣身上的杀气一瞬暴膨,吓了南柏舟一跳,他慌乱挥剑迎上,又惊又怒道:“太上,你这是何意?” 顾轻冰冷道:“取你性命。” 皆白再度斩向其命门。 白衣的话和杀招完全不像在开玩笑,南柏舟搞不清怎么回事,但不敢再虚与委蛇,施展全力对阵,但依旧被顾轻压制得难以喘气。 人在生死危难的关头下,是什么都顾不得的,更何况顾轻刻意引导。 砰的一声,剑气激荡毁了半个千佛窟,碎石飞溅,这一击剑招可谓十分得惊艳漂亮。 “你……你会破云决?” 声音是风惊雪发出的,她额头被碎石砸了个正着,偏偏不闪不躲,满眼的难以置信、诧异和扭曲的疯狂,紧紧盯着蓝衣温雅的仙人儿。 众仙家哗然。 南柏舟竟也会破云决?!! “他当然会破云决。” 傲气又充满嘲讽的声音响起,一袭夜色黑衣从西北角一处洞窟中踏步而出,肌肤若白雪,男生女相,可惜再好看的皮囊都掩不住狐狸眸中的邪佞狡猾,正是施仇。 上邪傻眼了,“???” 施仇怎么在这儿?他不是应该在戊戌宫地牢里待着吗? 逃出来了?那跑聻之狱干嘛来了?当这里是菜市场吗?不知道逛逛容易没命吗? 施仇冷冽盯着南柏舟,不依不饶道:“南仙君,南掌门,昔年的仙界第一公子,温和良善的第一人,苍云峰潦倒衰败后,你凭旷世之才开创浮生远仙门,广纳弟子,名扬三界。我敢问一句,你那些独步天下的剑招到底是谁教你的?又到底是谁创的?” 南柏舟脸白如纸,以剑支地,身影一晃,险些跌倒。 祭台上绑成麻团的众仙家都不傻子,听出些滋味。 施仇身后还跟了个十五六岁的清隽少年,小模样长得极为机灵,尤其是那双灵动乱转的眼睛,瞧见上邪后爆发出亮光,激动得涕泗横流,欢蹦乱跳地扑了过来,“阿姐!!” 上邪:“???” 若是换了旁人,这么没规矩地扑过来,上邪要么闪开,要么一脚踹飞,可看见少年那委屈欣喜的模样,愣了一瞬,被某人熊抱了个正着。 她没站稳,险些朝后倒过去,幸好顾轻大手落在她腰间,扶住了她。 顾轻极为不悦地对少年吐了三字,“小心点。” 少年愤然瞪着他,又痛心疾首地看向上邪,“阿姐,你怎么还和他在一起啊?” 上邪懵得一批,心道:我到底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还有…… “你阿姐愿意,自然与我在一起。” 顾轻已经替她说了。 少年脸色变了又变,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阿姐,你不会又喜欢上他了吧!” 上邪:“哈哈哈哈哈,什么叫又,我一直都挺喜欢的呀!你是谁家的熊孩子啊!快从我身上下来,别乱认亲戚!” 少年张了张嘴,要说什么,被一阵声音打断了。 “父亲!” 长亭从高处的洞窟跳了下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南柏舟。 施仇欣赏着南柏舟的糗态,快然一笑,“怎么?不敢说了!诸天仙界谁人不知,论品性脾气、为人处世,你是最像沈神尊的,比上邪这个亲传弟子更像,学得可真不错啊!!可你在众神殿侍候多年,神尊正眼瞧过你吗?再仰慕又有什么用?你只会哄着上邪,骗她利用她……” 南柏舟大拳紧握,旁的他都可以认,唯独这一点,“我没有!” 施仇怒喝道:“没有?你的剑法、你的心诀,哪一样不是上邪背着神尊偷偷教的?她待你有多好,你是如何回报她的?杀了风松道人,自己的岳丈,然后嫁祸到她身上吗?” 南柏舟:“我……” 他不禁咬唇,思及往事,终究有愧,说不出这句没有。 旁观一场好戏的众仙家即便被五花大绑,也依旧不忘添柴加料、嚼舌根,谁让嘴没堵上呢? 各个戏精上身,感慨唏嘘!! “啧啧,没想到风松道人竟是他杀的!” “是啊,南掌门在仙界素有仁善之名,果真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看是早有预谋,传闻风松道人素来对女婿软弱的性格不喜,没少明里暗里的挤兑,南柏舟想另开山门估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就是,风松道人膝下只有一女,他一死,苍云峰就垮了,但留下的基业和珍宝可就都是南柏舟的。” 上邪最厌恶这群人事后诸葛、落井下石,一个冷然地眼神扫向众仙,呵道:“闭嘴!” 她好心好意制止闲言碎语,谁知绑成粽子的魏夫人突然扑了上来,“孽障你嚣张什么?” 上邪:“???” 顾轻抬腿一脚,将人踹倒在地。 噹的一声,魏夫人满头的金玉珠钗掉了一地,发髻凌乱,毫无形象地挣扎起身,像个市井泼妇般坐在地上,赤红着眼瞪着上邪,骂道:“畜生,都是因为你,舟儿若不是为了护着你,怎么会和风松老儿争执起来,怎么会错手杀了他?你就是个害人精!!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顾轻闻言,周身开始冒寒气,一时间整座千佛窟都铺上一层冰,声音寒彻骨。 “魏夫人,风松道人的尸体我验过,南柏舟那一剑虽伤了风松道人的血脉肺腑,但并不致命,换句话说,风松道人真的死因是蛊毒。” 魏夫人眉心一跳。 风惊雪原本沉浸在夫君杀死父亲的惊骇和悲痛中,闻言抬起了头。 顾轻一步步朝魏夫人走去,字字彻寒,“那蛊毒说来也新奇,诨名叫疯人蛊,书中记载的本名叫子母双生蛊——子蛊杀人,母蛊寄生。蛊虫种入人的身体后,子蛊会吸干宿主心脉之血,然后回到母蛊身边,以身饲母,母食其子,双生蛊变为一蛊,游走于尸身皮肤下,伺机而动。而第一个触碰到尸体的人,会成为新的宿主,子母合一后毒性加倍,会致人疯癫,陷入狂躁的杀戮之中……那么按照魏夫人的算计,谁该是第一个触碰风松道人尸身之人呢?” 魏夫人脸色还算绷得住,也不知是心太黑了,还是没良心。 南柏舟倒是脸色大变。 顾轻又道:“苍云峰大殿上,风惊雪陷入疯狂,错手伤人,旁人会以为她是因父亲之死忧伤过度,能体谅同情,但如果当日苍云峰凶性大发、滥杀无辜的人是上邪呢?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她见事败落,欲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到那时她即便没杀风松道人,但失控杀人为众人亲眼所见,百口莫辩、铁证如山,她会被群起而攻之,会死在围攻之下!!” 众仙家震惊得脸都木了,一是惊真相,二是惊顾轻仙君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另一边,鬼帝和元城带着小辈们也从洞窟中跳了下来,司徒清时孝顺地跑到师傅身边,给她解了绑。 白染揉了揉手腕的勒痕,神情依旧冷恹恹的,意有所指道:“母食其子,当真好歹毒的心计!” 风松道人伤于破云剑诀,死于子母双生蛊,之后种种连环杀人之计,说歹毒都是轻的。 南柏舟浑身冰凉,声音发颤,“母亲,他说的可是事实?” 他当年失手重伤风松道人,眼睁睁瞧着那人倒在地上七窍流血,仿佛咽气了一般,他以为自己杀了风松道人,惊慌失措。 恰逢魏夫人进来,探了探风松道人的鼻息,也说人死了。 他当时慌得六神无主,只听母亲说她会处理好一切,让他万事放心,只管去闭关修炼,避避风头。 南柏舟没想过,魏夫人所谓的处理好一切,竟是以他的名义约上邪前来苍云峰,然后…… 长明 南柏舟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岳父那时还有救,你为何……”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魏夫人怒道:“为何?你入赘苍云峰多年,风松老儿如何羞辱于你,你忘了吗?寄人篱下,永无出头之日,处处看人眼色,连个末流小仙都敢给你使绊子!母亲如此煞费苦心、千般筹划都是为了谁?为你平步青云!为你高枕无忧!” 上邪听了个全程,神色依旧淡淡,仿佛那戏文里到了八辈子的替死鬼不是自己一般。 有仙家瞥见她那魂游天外的心大模样,忽然觉得自个颇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 顾轻勾了勾她的手指,攥在手里轻柔地捏了捏,在她耳畔低声道:“在想什么?” 上邪回过魂来,“唔,想起一句话——为人父母者杀子,往往是不见血的,软刀子进软刀子出,那‘为你好’的名头一顶,身为人子伤得骨断筋离,哪里还能说得出半句苛责。” 她突然有些同情南柏舟,如今这境地,魏夫人把话一撂,南柏舟里外不是人。 也不晓得魏夫人是真疼儿子,还是假疼儿子。 谁知魏夫人耳朵格外尖,听到话后调转枪头,恶狠狠道:“小畜生,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上邪:“……” 她觉得自个挺无辜的。 不过这种莫名的恶语相向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是淡然得一批! 可惜顾轻做不到,眉头一皱,“你有胆子再骂一遍。” “小畜……” 最后一个“生”字卡在嗓子眼里,因为皆白的剑尖直抵咽喉,已经出了血。 魏夫人心气高,此时目眦尽裂,恨得咬牙切齿,如同受了奇耻大辱,“顾仙君,顾太上!你好大的威风啊!我与你父母是一个辈分,怎么也算你的长辈!老仙尊便是这般教导你的?顾氏仙门就是这般教导你的?也不知教出一个什么不知廉耻的东西!!” 那边老仙尊还没来得及生气,上邪眼睛已经红了,一闭一合间血眸重现,额间的祸世纹疯狂滋长,顺着她的右眼而下,满布半张右脸,纹路诡异嫣红。 ——美则美矣,却沾着无疆的血腥和杀意,就像黄泉河畔的彼岸花, 她赤眸之中尽是冷冽,“你再骂一句试试!!” 魏夫人吓呆了一瞬,望着上邪抬起的那只手,冷笑骂道:“孽畜,你敢动我一下!我是亲生母亲!!以子弑母,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此话一出,吃瓜的众仙险些被“瓜”撑死,凌乱成了木头人。 内心狂嚎:这特么的又是怎么回事? 魏夫人死死盯着上邪,和盯着仇人般,“你生于己亥年甲子月庚午日酉时,左肩上有块胎记,天生畏寒,一年四季总是手脚冰冷。三岁那年我送你去众神殿,临行之际你开口求了我一句话,要走一只险些被族人拎出去宰了的小狐狸……” 施仇闻言,记忆中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渐渐和眼前人重合,惊讶道:“你是姑射山上那个女族长?” 他在姑射山修行时,尚是一只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小狐狸,年纪小、修为低,再加上时隔多年,哪怕是后来见到魏夫人,也没认出来。 只记得上邪的母亲是个心比铁石还硬的人。 施仇不知想起什么,一下就暴怒起来,面目狰狞地笑道:“送她去众神殿?你分明是送她去死,南氏族人每隔百年就要向苍生树献祭族长嫡子,你舍不得自己儿子血祭,便将自己女儿推向死路……母亲用女儿顶灾,哥哥用妹妹替祸!你们母子好一对豺狼虎豹啊!!” 真是前所未闻,千载难见! 众仙家目瞪口呆得听着,也不知该震惊于哪件事情,最牙碜的当然搅得天翻地覆的邪帝竟真的是个女子?!! 老仙尊听了,也不知是该喜该忧,喜的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没弯,依旧“正直”,忧的是上邪就算是女人,好像也没什么区别,照样拳打三界、脚踹八荒。 而作为当事人的上邪,豁达淡然地站在一旁,神色平静。 一群小辈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心中万分佩服她这份处变不惊的心胸,纷纷引以为楷模。 但实则……上邪很懵逼,懵逼得脸都快垮了。 三岁之前的孩提记忆人本就不会记得有多深刻,更何况沈遗风为免她悲伤,封了她来众神殿前的记忆。 “等等,你干嘛?” 上邪一把拽住身边暴跳如雷、怒不可遏的少年,只因少年手中多了一把月光银的弯刀,猛地朝魏夫人砍去。 少年愤然道:“我替阿姐杀了她!” 上邪:“啊?” 少年:“她不配做阿姐的母亲!这样恶毒的女人都不配活在世上!!” 上邪:“呃……不不不,你先冷静点。” 虽然她方才也很生气,谁让魏夫人骂顾轻呢? 她的血眸和祸世纹一激动就会出来,心境平稳后也就慢慢下去了,但没想到有个比她更激动的。 少年手里挥着弯刀,张牙舞爪道:“虎毒不食子,她到底把阿姐当成了什么?” 上邪:“啧啧,她爱把我当成什么就当成什么,我没娘,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不行吗?” 顾轻凉凉出声,训斥少年道:“不许胡闹,把刀放下。” 少年虽然瞧着和顾轻很不对付的样子,但也很怕他,又乖又不忿地偃旗息鼓。 魏夫人藐视地扫了上邪一眼,一副唯我独尊、谁敢动我的模样,万分得意地嗤笑一声。 上邪:“……” 谁知下一刻啪的一声,方才还训斥旁人不得胡闹的顾轻反手一巴掌,响亮地打在魏夫人脸上,直把人打蒙了。 白衣居高临下,孤冷道:“莫说是天打雷劈,你便是搬出天道,本君若想杀你,谁能拦得了?” “小邪!” 噗通一声,南柏舟急忙跪到红衣跟前,有意无意地将魏夫人护到身后,昔日意气风发的仙君如今已经沧桑得不成样子,满脸羞愧。 “小邪,都是我的错,母亲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我,你要怪便怪我吧。” 他这屈膝一跪,场面反倒更尴尬了。 若是按照人间话本的狗血剧情,此刻被跪的那人应该不计前嫌、宽容大度地扶起眼前人,说什么我不怪你、和好如初之类的屁话。 上邪想,那一定是被害的人痛得不够入骨,死得不够惨。 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神情颇为无奈,“怪?一时间听了这么神乎其神的扯淡事,我还真不知该怪你什么了?其实师兄只是和世间很多人一样,选择明哲保身、装聋作哑,当天下人都声讨我时,你若站出来护着我,估计会和我一个下场,所以……你始终没站出来,甚至后来知晓了一切,没有为我解释过半句……” 南柏舟哑声道:“对不起。” “我只想问你一句,当真是你带人屠了南荒?” “是,是我带天兵天将屠了南荒,毁了你唯一的生机。” 上邪微微皱眉,前半句话她听懂了,后半句话……唯一的生机是什么鬼? 而且顾轻听到后半句话,周身气场明显变了,千佛窟里又冷了几个度,一副欲掐死南柏舟的架势。 上邪还没来得及询问,魏夫人又开始抽疯似地嘶吼,“不关舟儿的事情,屠山的时候我也在,是我瞧出大荒山的结界需要你或是至亲之人的血才能破,便逼着舟儿放血破了结界,那时他还不知你是……” 她话锋一转,咆哮道:“是天帝逼他去的,十万仙家都在场,你凭什么只怪他一人?说到害你,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份,他们哪个手上干净?” 上邪一怔,环视祭台上的众仙家,不是低头,就是目光闪躲。 其实魏夫人这胡搅蛮缠的话说得有理。 前世到底是谁害了她,回头一看,推波助澜的、摇旗呐喊的、主犯从凶,比比皆是。 若非现在众仙家被绑着,怕又是一出喊打喊杀的重头戏。 上邪揉了揉眉心,忽然有些倦了,没缘由地觉得累。 是非因果如何,谁在算计她,突然有点不想管了。 祭台上绑着的老仙尊目光如炬,冷不丁开了口,“魏夫人,老夫有一句话想问你,当年你向天帝献计诛杀上邪,奉上南氏至宝诛神剑,那时你可知她是你亲生女儿?” 魏夫人冷笑一声,“知道又如何?” 老仙尊皱眉,众人亦是。 细思极恐。 司徒清时当即爆了粗口,“我靠,你真的是小公子的生母吗?世间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母亲!” 不知道还以为是怎样的深仇大恨,非要千方百计置人于死地! 轰隆巨响,像是隔壁的千佛窟发生了什么,窟洞中依稀传出救命声,这鬼都没几只的地方倒是溜进来不少活人,当真稀奇! 上邪拽了拽顾轻的衣袖,“你去看看吧。” 白衣拧眉,“不去。” 上邪被他那傲娇的模样逗笑了,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哄道:“没事,这里这么多人,我还能被妖怪抓跑了不成?” 少年搭腔道:“是啊,你快去吧,有我保护阿姐。” 他一副奶凶奶凶的模样,恨不得一脚就把顾轻踹走,可惜他没那本事。 顾轻耳朵动了动,隔壁的呼救声越来越大,听清声音后不得不改变主意,对少年叮嘱道:“你护好她。” 说完,飞身进了一处窟洞,消失不见。 白衣一走,整座千佛窟瞬间回温,紧绷着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上邪“和蔼”的目光看向被一系列变故雷到懵圈的长思。 长思感受一股死亡视线,浑身一哆嗦,“???” 他做错了什么?明明一直老实站着的! 上邪凶道:“愣着干嘛?把南掌门扶起来。” 悲催的小长思急忙动了起来。 南柏舟闻言一愣,终究是变了,那个逍遥爱笑的小神君以后不会再唤他师兄了。 他良久没有动弹,长思也不敢硬扶,求救式地看着红衣。 上邪没辙了,衣摆一掀,麻利地跪下了,“你若愿意,跪着聊也行。” 南柏舟哪里还有脸,惊喊道:“小邪!” 上邪眸色淡淡的,语气也是,“咱把话说明了,你跪着不起无非是想求一声原谅,求余生心安,这些我都能给你,张张嘴皮的事情,你心安了,那我呢?有些话说出来容易,哄你也容易,博个宽宏大度的名声更容易,可我心里……说实话,不好受!我不是圣人,也没打算做圣人,你现在要我三言两语放下一切,我做不到,毕竟疼的是我,除了我自己,没人能逼我做决定。” 她就这么一个破脾气,死之前没改过,死过一次后更没打算改。 “我……我没想逼你。” 南柏舟闭眼又睁开,缓缓站起身。 上邪紧跟着站起,百无聊赖地拍了拍衣摆,没心没肺笑道:“行了,那咱现在聊聊什么叫毁了我唯一的生机?” 反正已经把顾轻支走了,不会出现冰封的情况。 南柏舟还没开口,祭台上的老仙尊异常愤慨地嚎了起来,“你不知道吗?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旁边安静装死的仙家吓了一跳,“……” 你老人家别这么激动,都喷吐沫星子了!看看看,溅一身!! 上邪挑眉,“我该知道吗?” 老仙尊的语气活脱脱像在指责一个负心汉,“轻儿的眼睛为什么而瞎?你就没问过吗?” 上邪比窦娥还冤,心道:你家徒弟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吗? 老仙尊仿佛一下子老了几百岁,哑声道:“也是,他那个倔脾气,若非你死了,他发了疯,老夫都不知道他心悦你那么多年,谁知……苦熬了三千个春秋,荒唐事做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求回一个完整的人,什么也不肯说,真是……真是……” 他这么个置身事外的老头子都觉得委屈憋闷。 上邪越听心里慌得越厉害,眉心直突突,对阵千军万时都没这么紧张过,“老仙尊有话不妨直说。” 长梧子瞥了她一眼,那一眼中的情绪委实复杂——愤恨、怨怼,微有一丝怜悯。 上邪还没琢磨出滋味来,只听苍老声缓缓道: “当年你身死之后,轻儿疯了,上天入地地找你,说你没死,说听见你对他喊疼,那阵子真是,唉……后来佛祖降世,说你确实有一缕残魂尚在人世,已魂归南荒,但残魂焉是容易寻的,便是寻到如何安养?除非有长明灯!——夜以永济,百世长明。那等上古神物早已随众神陨落,唯一的出路便是重新铸造,需以世间最灵明之物炼制,那孩子……那孩子……就挖了自己一双眼睛,一只炼成灯托,一只炼成灯芯……”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他那时成了瞎子,又疯又喜地捧着灯去了南荒,跌跌撞撞到了大荒山,三日三夜才唤得残魂入灯,却正赶上十万仙家屠山……” 满山的魔兽掩护顾轻抱着长明灯离开,白泽为此正面迎击仙将,战至筋疲力竭,眼睁睁瞧着阿痴以身相护倒在他跟前…… 顾轻从后山小路撤离时,好巧不巧遇见南柏舟,随行的魏夫人眼尖,一眼看出灯的端疑,命儿子抢过来,争斗之中长明灯掉地,芯火顷刻灭尽。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白衣彻底疯了。 这次不仅是司徒等小辈眼红撸袖地想揍魏夫人一顿,连白染掌门闻言,脸色都冷到极点,“小神君可是哪里做得对不起你这个母亲?或是曾经伤过你,害过你?你生了她,却连她半分生机都要掐断。” “哈哈哈哈哈,我掐断了又如何?” 魏夫人仰天大笑,蔑然地看向上邪,似是同情似是嘲讽,诛心道:“你生下就是个贱命,注定一生没人疼没人爱,不管是我,还是你那短命的父亲,便是世上千万人……上辈子众神殿前你不是已经感受过一次了吗……你视为生命、真心相待的人都会欺你、骗你、负你、伤你,哈哈哈哈哈……” 犄角旮旯里,捆成蚕蛹的老板娘和捆成蚕蛹的越不臣并排放着,之前众弟子被怪物攻击,九死一生,但也没撂下他两,不辞辛劳地扛了一路。 这不,悠哉地看了一出千古绝唱! 老板娘一只鬼都不禁唏嘘,盯着魏夫人,阴森森笑道:“老娘作古多年,在聻之狱中见过世上最恶的鬼,却没见过你这比鬼还恶的人。” 人心惟危啊! 一个手持弯刀的人影又蹭地蹿出去,上邪手疾眼快地拽住,“小祖宗,你又要干嘛?” 少年狠道:“剁了她!” 上邪:“……” 上邪:“冷静冷静,我都不气,你气什么?” 少年愣了愣,傻乎乎道:“阿姐,你不气吗?不对,怎么会不气,不难过?” 那可是生身之母啊!哪个人活在世上不渴望母亲爱护?不希望受伤跌倒时,母亲能抱一抱哄一哄,不希望在外受了委屈,母亲能做避风港,关怀呵护。 少年越想眼眶越红,心疼得就快掉眼泪了。 上邪赶紧顺毛,平静道:“真的,不气,一点都不气,她既然从未爱过我,善待过我,更没有因为我一伤一痛,心疼过我,我又何必为她而难过呢?” 洞塌 人生在世,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但上邪没心,啥滋味也不是特别在意,有时候衰成为一种境界,反倒超脱了。 ——她啊,现在只想见顾轻! 明明才分开片刻,偏生想得紧。 “啊啊啊啊啊啊啊……” 师兄背着个血人从洞窟里冲出来,听声音他就是方才隔壁喊救命的那个,大抵也是被鬼面人扔下聻之狱的。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了,满佛窟的人齐刷刷地扭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跟看猴一样。 师兄眼角抽了抽,“我来的不是时候?” 上邪:“唔,时机很微妙。” 师兄顾不得太多旁的,将背上的伤患轻手轻脚地放下,“越人姑娘,你哪里有药吗?我的一位朋友受了重伤。” 那人一身破烂污衣被血染透了,浑身上下血肉外翻,没一块好皮,有的伤口之深都见了骨,一看就是被人用刑折磨的。 上邪纳闷道:“朋友?” 师兄的朋友不都在原祈鬼都吗?那群长得贼有个性的白骨人面。 上邪掏出帕子帮人擦了擦脸上的污血,露出清逸俊朗的半张侧脸,当即瞳孔一缩,“这是你朋友?” 师兄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是啊!” 上邪:“……” 这特么不是天帝吗? 南柏舟、白染等人纷纷围了上来,皱着眉将乾坤袖中的灵丹妙药都拿了出来。 少年待在人群外围,呆呆望着地上的人,低低叫了声,“阿奴哥哥……” 身侧的施仇看了他一眼,不悦道:“早和你说过,他不是当年那个人了,不值得你可怜。” 少年噘了噘嘴,沉默未言。 白染验了伤势,冷恹恹的神情中多了丝凝重,“这伤有些时日了,手筋脚筋都被挑断,八大穴位中都钉了钢针,法力被封,需要尽快拔/出来。” 上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那便拔。” 白染摇头道:“此八处皆为命穴,稍微偏差,天帝轻则修为尽废,重则性命堪忧,必须修为高、心境稳的人为其逼出钢针。” 上邪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顾轻。” 她环视一圈,又看向师兄,“顾轻呢?” 师兄:“隔壁有多少像粪坨一样的怪物,师……顾仙君一时半刻回不来。” 上邪点了点头,默默看向正倚着石壁闭目养神的鬼帝。 半晌后,北冥幽幽睁开眼,“我更愿意给他一刀。” 上邪撇了撇嘴,“别那么小气嘛!” 北冥冷笑一声,讥讽道:“上辈子怎么死的忘了?幕后黑手是谁,你看不出来?谁最想让你死,你看不出来?要是觉得自己还不够蠢,直接一头撞死,别让我瞧着生气!” 上邪识趣地闭了嘴,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柏舟瞧着她,不禁心疼。 他算是瞧着上邪长大的,见证了她如何从一个还没腿高的奶娃娃长成翩翩少年,从八荒朝拜的神君到举世不容的邪帝,从明眸皓洁到一湾冰冷…… 她一辈子有诸多不得已,一次次被背叛,一次次被压垮,直到最后再也站不起来。 但岁月最初的模样并未如此。 昔年仙界那个喜欢开荒种菜的小和尚,那个最是嚣张跋扈的小公子,那个常年白衣悬剑的冷少年,以及那个性情温良的十殿下…… 只是某一天都变了。 那是之后的西天佛尊、南荒邪帝、戊戌太上和天地共主。 他们选了不同的路,不知从少年的哪一场分别开始,再未聚首,只剩下永远的对立冲突。 上邪偷瞄了眼鬼帝,小声商量道:“要不你先帮他把心脉附近那根钢针逼出,不然会死的。” 北冥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是真缺心眼吗?” 上邪被挤兑急了,气势汹汹地吼了一声,“我又没心!” 北冥顿了一下,活生生被气笑了,阴阳怪气道:“是啊,我都忘了,没了心是好,恨一个人都恨得不得长久,可是偏偏……” “顾轻!” 上邪突然抬眸,瞥见姗姗而来的一袭白衣,目露喜光,方才还被鬼帝怼得蹲在墙角一阵憋屈,如今屁颠屁颠地朝顾轻跑去,脸上都乐开了花儿。 鬼帝扫了眼她那没出息的倒贴模样,眼角抽搐。 ——偏偏爱一个人倒是从未变过。 不管有没有心,都会对顾轻笑,都会一往而深的喜欢。 是幸,还是不幸? 上邪歪着头瞧着略有些怪异的顾轻,担忧道:“顾轻?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白衣径直地朝她,牵起她的手,严肃道:“和我去个地方。” 说完,不顾人的意愿,就拽着她往外走。 上邪迷惑地盯着他的侧脸,忽然目光一厉,甩开了他的手,“你是谁?” “顾轻”手掌一空,似乎心情也变得很糟糕,再度朝红衣伸出手,皱眉道:“跟我走。” 方才还嫌弃的满满鬼帝大人最先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和“顾轻”对了一掌。 灵力激荡,尘埃四起,鬼帝退了一步,“顾轻”却稳如泰山,接着就见他手中凭空凝结出一把剑,佛窟之内充盈着一股雄浑的剑气。 上邪一愣,以气化剑!是鬼都那名白袍人! 剑气越积越肃杀,卷起飓风,像是要…… 果然!砰的一声,整座佛窟塌了,头顶的石壁震裂,露出天光。 上邪眼瞅着要被活埋,有点欲哭无泪,真是走到哪里倒霉到哪里! “顾轻”再次朝她抓来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墨绿衣裳的人影忽闪而过,与其交手。 “上邪!” “小神君!” “阿姐!” 施仇、白染和少年想飞身来救,却被头顶落下的巨大佛像拦了个正着。 铺天盖地的乱石砸下,上邪垂死挣扎,拿瘦弱的小胳膊护住脑袋,但意想之中的疼痛半丝都没感觉到,微微睁开眼墨绿衣裳映入眼帘,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被人护在怀里,那千斤重的巨石一块都在砸到她身上。 倒是对上那双墨绿的眼睛,幽深晦暗,像漩涡般要将人吸进去,陷入无尽的深渊。 她心里一沉,面上苦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儿?” 穷奇双手撑着石壁,把她圈在怀里,亦是轻挑邪魅地勾了勾唇,“自然要感谢顾仙君,把我变成了巴掌大的小狗,废殿之时他入魔又掀起罩风,我那点重量,直接被他掀飞老远,撞入一面墙中,再睁眼就到了这儿!随便转了转就遇见了你!” 上邪心道:唔,真不凑巧,天要亡我,非战之罪!!! 穷奇越笑越阴沉,满脸写着“我该怎么弄死你好呢”,磨着牙开口:“看着我!你低什么头?躲什么?你我也是时候翻翻旧账,清算清算!” “哈哈哈哈哈哈哈……咱两这关系,谁跟谁啊!” “呵呵,咱两这关系,所以你封印了我三千年,一个人上众神殿,一个人去顶罪,一个人去死!别看旁处!看我!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上邪语气弱了八度,心虚地嘀咕道:“当年那情况告诉你有什么用?我是押着你去仙界请罪?还是杀了你明哲保身?或是随了你的心意,干脆将错就错,一不做二不休,叛上天界,一统八荒?你倒是愿意,可我要是有那雄心壮志,至于在南荒一窝个百年都不动。” “你……” 你了半天,穷奇身上的戾气突然减了,垂眸的样子像是心中有愧,“我被人骗了,有人告诉我你惨死天界,我才会一时冲动……” 上邪皱眉追问道:“是谁?” 一提起这人,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穷奇明明欲脱口而出,却犹豫了一刹,生生忍住了,“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弄清楚,等查清楚再告诉你。” 上邪:“……” 这种感觉就和有人跟你说我有一个秘密但过几天再告诉你一样! 哐的几声,像是又有乱石坠落,悉数砸在穷奇身上。 上邪拧眉瞧着他,“那个啥,你要算账,咱换个地方聊也行,别在这儿。” 偏偏穷奇不动,黑暗中墨绿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疼吗?” “啊?” “众神殿前,万剑诛身。” “哈哈哈哈,都过去了,重要吗?” “重要,你若说疼,我便陪你杀上九天。” 上邪愣了一瞬。 良久后,几不可闻道了一声,“早不疼了。” …… 半个时辰后,被埋的众人陆续被救了出来,好在都是神仙,没被砸个稀巴烂,就是脸色都不太美妙,土里土气的,外加上他们心里承受能力不太好,还沉浸在“我们居然被穷奇救了”的人生幻灭中。 穷奇是看在上邪的面子上,才显出真身,忍着膈应将一群仙家从土里刨了出来。 长思和司徒最先被拽了上来,瞧着那小山大的魔兽用爪子捞人,想想他们之前抱在怀里蠢萌软和的小奶狗,不禁浑身一哆嗦。 一只缩小版的鹏鸟拖着一只小狐狸从洞坑里飞了出来,落地顷刻化为人形,少年像狗皮膏药一样糊向站在坑便的上邪,“阿姐,你没事吧?” 狐狸落地,抖了抖身上的土,化为墨衣的施仇,白他了眼,“她能有什么事?只要不作死,命大得很!” 上邪和施仇对视一眼,前者坦荡,后者还在闹别扭,都几千年了。 因为一个容五,小神君和她的小狐狸好像怎么也回不去了。 上邪苦涩地笑了笑。 她被少年扑了个正着,见孩子眼里真挚的关心,不由觉得又暖又熟悉,拍了拍他的头,“没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是谁啊?我何时多了个弟弟?” “阿姐,我是鲲啊!你养在众神殿后院池塘里的小鱼儿,我还是小豆丁,你在凡……” 施仇抢先一步截了他的话,“你之前不是托我照顾他吗?后来我将他养在了北冥海。没过多久他就化了鹏,自北冥海一跃而出,扶摇而上九千里,跑到天界大闹了一场,给华止添了不少堵。” 上邪愣了愣,惊奇地看着少年,眸子柔和了起来,小鱼儿居然长这么大了。 “娘亲,父亲!” 另一边,长亭一声惊呼,哭着跪在地上。 上邪急忙过去看。 少年趁机噘嘴瞪眼,愤愤看着施仇,“为什么不告诉阿姐凡间的事情?” 施仇:“你忘了阿一说的了?那是她的心结,一碰就疼,不然当初何止于把心给了穷奇?你希望她疼?” 少年顿了顿,“我希望阿姐快乐。” …… 南柏舟和风惊雪被救上来时,两人身上都是血,不过都是南柏舟的血。 佛窟坍塌的时候,南柏舟用随身携带护身法宝罩住了魏夫人,以身护住了妻子,未料到风惊雪用匕首插进他心口,又哭又笑,痴痴说着。 “为什么偏偏是你?” 当年他两人成亲时,天界最温文尔雅的仙君迎娶天界第一美人,才子佳人,神仙眷侣,羡煞多少人? 魏夫人见儿子被伤到,又开始乱嚎,即便之前被忽然蹿到上邪跟前,眼睛通红带着一丝怨毒,“遗爱,你救救他,救救你哥哥,他小时候最疼你的……” 魏夫人不是没有良心的,只是都给了儿子而已。 司徒清时见了,真恨不得把这个恬不知耻女人一掌拍飞。 所幸师徒同心,白染掌门一个冷眸扫过去,甩手就是一个封口咒,让司徒将人绑成粽子。 期间上邪连眸子都没抬,看了看南柏舟的伤口,娴熟地处理了起来,撒药包扎,动作一气呵成,大抵是自己伤多了,做这些事情格外顺手。 她缓缓道:“匕首偏了一寸,不然都谁都救不回来”。 白染看向一旁痴傻坐着的风惊雪,手里攥着一把染血的匕首,“终究还是有情谊的。” 上邪:“到了这般田地,越有情谊,怕是伤得越深。” 深坑里穷奇还在刨人,也有不少伤势不重的弟子下去帮忙,反正场面挺热闹的,上邪想了想,她好像走到哪里都是这副鸡飞狗跳的热闹场景。 鬼帝忽然沉着脸走过来,“越不臣跑了。” 上邪对上他那张“我很不爽”的死人脸,心道:这一个个的,都跟祖宗似的。 她嬉皮笑脸地哄道:“跑了就跑了,刚好用来做鱼饵,看看能不能钓出鬼面人。” 鬼帝抱臂而立,依旧一脸不爽地盯着她。 上邪:“……” 她是如今打不过,要是打得过,上前先给两巴掌。 轰隆一声,脚底一晃,不远处的地面也出现坍塌。 一袭胜雪白衣破尘而出,凌空跃起,姿态翩翩,手里还拎着个五六岁左右的孩童,孩童张牙舞爪地想要挠白衣,奈何小胳膊小腿的长度有限。 司徒和长思莫名觉得这孩子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对,瑶山幻境里见过的。 “阿泽?” 孩童愣了一下,顺着声音望向红衣,眸海中迸发出惊喜,“娘亲!” 顾轻将他扔到地上,孩童版的白泽欢天喜地地扑向上邪,却被顾轻用捆仙索从头到脚绑了结实,噗通一声栽倒地上。 小白泽一脸凶神恶煞,奶声奶气地吼道:“顾轻!你做什么?” 顾轻:“你多大岁数了,叫阿邪娘亲,也不嫌臊得慌!”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总比你好,内心阴暗地觊觎了娘亲几千年!特么的,你不就是不想让我抱娘亲,狗屁的仙君!!分明是个妒夫!!!” 顾轻充耳不闻,朝上邪走过去,却被鬼帝挥臂拦住,施仇、白染等人也纷纷围了上来。 他察觉到几人周身的戒备和潜藏的杀意,“怎么了?” 上邪将鬼帝的横在她身前的胳膊放下,没羞没臊地扑向顾轻,牵住他的手,欣喜道:“这是真的。” 鬼帝拧眉:“你怎么知道?” 她的眸子里的星海会亮,尤其是看着顾轻的时候,“我就是知道,普天之下就这一个,我怎么会认错?” 有的时候上邪看顾轻的目光会令人羡慕,全心全意只此一人。 顾轻紧紧回握她的手,猜出个大概,不过他最关心还是,“有没有受伤?” 红衣甜甜笑了笑,虽然顾轻看不见,但她还是喜欢对他笑,难怕是傻笑。 “没有。” 她又指了指白泽,“你从哪里找到的他?” “千佛窟里逮住的。” 另一边,穷奇将洞坑里的人都刨了上来,最后一个是被捆成蚕蛹的老板娘,她瞥见白泽,嗷嗷直叫:“狱主大人,狱主大人救救我!” 地上挺尸的小白泽翻了个白眼,“看不见我也被绑着吗?” 死门 千佛窟里上蹿下跳地闯了一遭,万幸众人皆无大碍,还逮住一名狱主大人,有这么一块活招牌摆着,他们横行聻之狱都不再话下。 离开千佛窟后,老板娘得了白泽的吩咐,将自家青楼的后院腾出来安顿众人。 青楼外堵了一堆恶鬼看热闹,眼睛都瞧直了,真是活久见,聻之狱中居然住了一群仙家!!! 上邪住到了二楼最好的一间厢房,进屋见了软枕香榻,二话不说倒头就睡。 楼下,顾轻、鬼帝、穷奇、元城坐到了一桌,这四人互有过节,空气中都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火/药味,窗台上还坐着一个摇着腿的孩童,一手持香木,一手持雕刀,正认真地刻观音像。 老板娘扭着细腰上茶的时候,噗嗤笑出了声,“诸位收收气势,我刚才看了,楼上那位小公子睡得正香,吵醒了她,我是没什么意见,你们愿意吗?” 小白泽抬眸,板着一张白嫩可爱的小脸,稚气道:“别互相瞪眼,有话直说,记得小声点,别吵到娘亲!” 鬼帝冷冷扫了他一眼,又看向顾轻,不悦道:“你真去给华止治了伤?” 顾轻淡淡喝了口茶,“既是阿邪所愿,有何不可?” “你倒是随了她的没心没肺!” 元城手中把玩着系在腰间的檀木珠,笑皮不笑肉道:“咱们聚在一起,不妨先商量一下正事,如何离开聻之狱?这种凶煞之地,神仙待久了生气也是会一点点流失。” 几人齐齐看向窗台上的孩童。 元城假笑依旧,那副春风拂面的笑脸既欠揍,又让人挑不出什么过错了,“狱主大人不会不知吧?” 小白泽挑眉,嚣张道:“呵呵,告诉你们有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顾轻冷冷道:“或者我让阿邪下来,先打你一顿屁股再说。” “你……” 穷奇讪笑一声,插嘴调侃道:“你又不是没被打过,大荒山不是经常被揍得屁股开花吗?” “我靠,你个缺德东西到底是哪一头的?” “上邪的那一头的。” 小白泽磨了磨牙,想到自己打不过这个混蛋,识相地忍了,咬牙道:“聻之狱有一处生门,误入的生灵皆可以从那里离开。不过,死人出不去,比如说娘亲,她早就死了。” 穷奇皱眉,摸了摸胸口,“若我把心还给她呢?” 白泽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不相信穷奇愿意将心还给上邪,他当年用了什么手段得到的,居然愿意还回去? 白泽:“那你便要永远留在聻之狱。” 穷奇:“无所谓。” 明明是冷淡的三字却让人听出了甘之如饴的意思。 鬼帝若有所思地开口,“我劝你最好不要。” 穷奇:“为什么?” 鬼帝看向顾轻,“她当年不是没有机会拿回心,可她不愿意。凡间历劫一场终究是她的心结,不从源头解决问题,只怕多生变数。” 顾轻:“但她已经不记得了。” 鬼帝:“就是因为她不记得了,这才是你坦白的良机。有些事情你亲口说出来,比她自己想起来好。” 顾轻沉默了片刻,“若是可以,我希望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她这一世已经够苦的了,那些往事最好还是别记得。 鬼帝打断道:“你看不见,所以不知道,你知道她看你的眼神像什么吗?——全天下。她把你当做唯一的救赎。你就不怕她有一朝记起会受不了?毕竟当年历劫过后,她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你我都看在眼里。” 忘了有忘了的好处,但日子久了,好处也会变坏处,甚至致命。 白泽坏笑地盯着穷奇,念叨道:“而且以娘亲的性子,这种一命换一命的事情,你觉得她会同意?就算你真的把她弄了出去,她也会作死地再回来。” 穷奇:“……” 确实,这很上邪! 孩童在窗台上顽皮地摇着腿,稚嫩的小脸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另外,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生门每百年开一次,距离上一次开门才过去十年,你们要再等九十年才能出去,聻之狱吞噬人之生气有多厉害,你们也见识过,九十年足够把你们吸成人干了。” 穷奇:“你说了这么多,便指了条死路?” 白泽:“谁说的?聻之狱中就算是恶鬼也总有活路的,生人走生门,死人走死门呗!” 穷奇:“死门?” 白泽:“对,离开聻之狱有两条路,一生一死。” 元城嗤笑一声,“原来这就是狱主大人打的主意。” 白泽和元城是一个路子的,都是看着温文无害,其实骨子里黑透了的家伙,一个赛一个的擅心计谋算。 元城道:“让我猜猜,狱主大人自见了我们,一直未以孩童面貌示人,除了你一贯的作风使然,最重要的原因怕是你之前闯过死门,重伤逃出,法力尚未恢复。所以如今你想借助我们闯死门。” 白泽笑了笑,一点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而得意悠哉,“是又如何?反正你们也是要去闯的。” 顾轻一句话问到点子上,“死门之中有什么?” “熔炉。” 白泽眉头一拧,脸色肃穆起来,“天地炉鼎。万劫炉火尽在其中,是天道最残酷的刑罚之一。你若能被炼化,重塑为人,就能离开,不过大多数非人哉的东西进了里面都被炼、化、了!” 顾轻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其他人脸色倒是不太好。 只听白衣淡淡道:“说白了,若想从死门走出生路,就须将天地熔炉搅一个窟窿。” 其他人心道:这谈何容易! 顾轻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扭头对穷奇道:“还有一件事,阿邪问你,你一直不肯说。” 穷奇对顾轻素来没什么好脾气,冷声道:“我知道,你想问当年是谁骗我说上邪被天界众仙害死,诱我屠杀人间三十六城?” “那人是谁?” “你。” 鬼帝和元城都惊了一瞬,诧异地看向顾轻,但又觉得不太可能,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谁知穷奇冷冷盯着白衣,又道:“没听错,就是你,顾轻。” 顾轻微微拧眉。 气氛再度凝滞,忽然危险了起来。 上邪前世会被逼到穷途末路,风松道人之死是开端,人间三十六城的覆灭才是主因,若是连这件事都是有人刻意为之…… 穷奇手指敲着桌面,一声声扣人心弦,缓缓道:“我以前也怀疑过你,直到今天,我在千佛窟里见到另一个‘顾轻’,神情动作都与你一模一样,同样是剑道高手,能够以气化剑,也只有上邪能认出那不是你。” 顾轻:“以气化剑?” 他想了想,蹙眉道:“其实仙界第一个参透此境界人并不是我。” “论剑道领悟,还有人能在你之上?” “有,沈神尊,他的本命法器虽是伏羲琴,但他修得最好的却是剑道,所以阿邪的剑法也是出神入化。” 鬼帝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一暗,“并不全对,若真按剑道巅峰来算,最卓越的是你父亲,紫微北极大帝,从洪荒至今,三界中剑道第一人,最后悟出大道至高境界而归隐。而且他与沈遗风师出同门,曾是淮南子座下大弟子。” 顾轻:“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 鬼帝:“因为他被逐出了师门。” 顾轻:“为什么?” 鬼帝:“这你应该问你父亲,或是问淮南老祖。” 顾轻:“他不是我父亲。” 元城敲了敲桌子,假笑着打断道:“诸位,你们现在的重心不是应该放在如何闯天地熔炉上吗?有些事情可以出去再议。” 顾轻点了点头,忽然起身离开。 就走了??? 元城迷惑地盯着白衣的背影,“你去哪儿?” 顾轻回头,义正言辞道:“阿邪睡觉喜欢踹被子,该去看她了。” 众人:“……” 这一嘴狗粮!! 滚滚滚,别回来了!!! …… 顾轻一上二楼走廊,便察觉有人在等他,“师兄?” 白骨之上套道袍,正是倒霉师兄,他苍白僵硬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高兴得几欲泪下,“师弟,好多年没听你这么叫我了。” “抱歉,之前为了瞒着阿邪,一直不敢和你相认。” 师兄是个善解人意的,急忙道:“我知道,我看出来了,越人姑娘和以前不一样,她……现在的性子挺厉害的,我看那群仙门小辈都特别崇拜她,比当年好,总是受人欺负。” 顾轻心中一颤,“别告诉她。” “你放心,我没有……不过,我后来听说了一些事,越人姑娘是为了去原祈国寻你,才会被越不臣抓走,扔入死生之海,落得个剜心而死的下场。” 顾轻微微握紧拳头,哑声道:“我知道。” “师弟,你还是告诉她,你当初并没有……” “你们并不了解她,这世上很多事情她都可以放下,因为她并未真的怨恨过什么人,魏夫人也好,华止也好……不在意了,放下了就不会有什么痛,但有些入了骨的东西,疼得她不惜丢了心,那样的恨……” 顾轻没再说下去,转身朝回廊尽头走去,身影却有些仓皇无措。 越人恨顾惊鸿,恨得无能为力、优柔寡断。 但上邪不会,她若恨一个人,必是狠绝果断,削皮断骨也定要把瓜葛斩得干干净净。 她们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 顾轻赌不起,也输不起。 施仇化身的小狐狸正蹲坐在二楼窗台上,兽瞳紧紧盯着消失在拐角的白衣。 小鹏鸟扑扇着翅膀落到他身边,咋呼地问道:“你怎么了?” 狐狸眸中满是深沉,“他应该告诉上邪一切的。” “啥?你之前不是说阿姐不知道更好吗?” “这种事情对人不对事,你说和顾轻说完全会是两种结果。” “同样的事情怎么就两种结果了?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 施仇顿了一下,沉沉道:“担心对上邪来说,世间再多苦难、再多委屈,都敌不过顾轻两字。” 可生之,可亡之。 悦你 上邪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给她掩了掩被角,一手抓住来人,把对方的手放到脸侧亲昵地蹭了蹭,呢喃唤道:“顾轻。” 白衣一愣,温声道:“没睡?” 她费劲巴力睁开眼,嗓音软软的,“想睡,但……” 床榻很宽敞,她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更想等你回来。” 示意再明显不过,顾轻反倒不动了,有些拘谨局促。 上邪迷茫地看着他,“之前在戊戌宫不是也睡一张床吗?” 顾轻掐了掐她的鼻子,“那是你怕你跑了。” 上邪笑了笑,“现在不怕了?” “怕。” 白衣轻轻弯了下嘴,侧身上床,将上邪的脑袋轻按在枕头上,拉过被子盖好,哄道:“睡觉。” 上邪反倒精神了,用手指戳着他勾起的唇角,“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温柔的唇轻启,“是,想养你。” 上邪闻言抿嘴一笑,甜的也是喜的,但目光落到顾轻眼上蒙的白纱,胸腔内萦着一阵酸涩,手不自觉地抚摸着眉尾,“这双眼睛为我瞎的。” 顾轻一怔,一把握住她的手,微皱眉道:“谁说的?” 那语气带了丝丝寒意,一副要找人干架的模样。 上邪撇嘴道:“你家老仙尊说的,怎么?想找他算账,那你去啊!走走走,别再我眼前晃悠。” 她说着,推了推身侧人,赌气地翻身,拿后脑勺对着他。 仙君大人自来拿她没辙,莫名慌了,磕磕绊绊道:“你……生气了?” 干脆果断,“没有。” 顾轻再迟钝,反话还是听得出来的,一时间有些无措,满肚子惊艳绝伦的才华最后就憋出一句。 “对不起。” 上邪闻言更气了,偏偏某人不自知,还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怕你知道后不喜……” 怕你会有负担,怕你因为感激才肯多看我一眼。 “顾轻你是傻吗?我哪里是不喜,分明是气得……气得……” “怎么了?” 顾轻察觉不对劲,摸索到上邪的肩膀,发现她浑身僵冷,哆嗦得蜷起身子,他急忙将人翻过身来,捧住脸以唇吻上,缓缓将阳气渡过去。 上邪的四肢百骸渐渐暖和起来,嘴边的吻也愈发变了味道,温柔缠绵。 直到把人吻得喘不过气来,顾轻才起身,摸着身下微肿的嘴唇,低沉道:“对不起。” 上邪眉心直突突,“顾轻,你想成心气死我吗?眼睛为我瞎的,还要和我说对不起?” “我惹你生气了,所以对不起。” “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把你从床上踹下去?” “好,对不起……” 上邪已经伸脚装备踹来,抬眸一愣,只听那人认真道: “我爱你。” 顾轻再度俯下身,蜻蜓点水地吻在她额头上,虔诚如信徒,“神君大人,我爱你。” 上邪的脸蹭一下就红了,却挥动着拳头,分外严肃道:“顾轻,谁教坏的你?我去揍他!!!” 顾轻愉悦地笑了声,将头埋在身下人的脖间,细细嗅着她的身上的清香,声音多了一分克制的沙哑道:“你啊,遇见你便无师自通了。” 上邪觉得自己的脸现在可能已经熟透了,完全可以下嘴咬了,而顾轻确实是这么做的,忽然一口咬她的脖子,不重,明明不痛不痒却吓得她叫了一声。 “啊,你做什么?” 只听顾轻的鼻息吹拂在耳畔,格外暧昧,暗哑道:“还要阳气吗?” “??嗯?” “其实渡阳气还有一个方法。” “什……唔……唔唔……” 她还没问出口,腰间的玉带就被抽走了。 两人在床上滚做一团,手指紧扣,墨发交织,红衣白裳融叠在一起,不再泾渭分明,不再势不两立。 上邪被吻得脱了力,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海上一叶浮沉的扁舟,明明没有心,却觉得心口酥酥麻麻。 她迷离间想起,很多年第一次见顾轻,这人冰冷冷的像块寒玉一样,一看就不是好相处的,她到底是怎么鼓起勇气去焐热一块石头的? 身上人喘息不稳,平常清冷的声音里掺了情/欲,吻着她的眉眼,嘶哑道:“阿邪,我喜欢你,第一次见面就喜欢。” 某人乱蹿的手在她后腰处一点,上邪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虽然半边身子都软了,还是挣扎地顶嘴道:“骗人,你第一次见我时,在树下根本没抬头看我一眼,还要出剑砍我。” 顾轻沉沉一笑,那性感的声音太犯规了,“看了。” “嗯?” “你刚偷溜进戊戌宫,我就看见了,那时就立在廊下,一直看着你……阿邪,是我先看到的你。” 每一次都是我先偷看的你,是我先动的心,却不敢承认。 所以说,那个真正怂包的人是谁尚不可知。 世间情爱本就是最难以琢磨,最要人性命的,上邪喜欢顾轻,旁人尚能看出些端疑,可顾轻喜欢上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从不漏痕迹到相思满溢…… 直到发了疯,挖了眼,才知毒已入骨。 当初他剜眼炼制长明灯时,阿一就曾劝过他,为了留下一缕残破不全的魂魄,到底值不值得? 他说,她都不在了,便是世间繁花锦簇,他看与不看,又有什么意义? 后来灯被毁了,从满心期许到希望破灭,他疯过,绝望过,后来踏遍人间万里山河,四处游历,遇到过很多人,但无一是他想见的。 时间久了,他坠了魔道,可没人知晓他心中有多痛苦。 ——世上千万人,却再难遇你。 阿邪,我思你,思你。 …… 事后,顾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视若珍宝,半点不敢撒手。 大抵是怕了,所以即便抱在怀中,依旧想得厉害。 上邪累得没力气挣扎,老老实实躺着,隐约感觉哪里怪怪的,喃喃道:“顾轻,我怎么觉得你在耍流氓?” 身后人不禁低笑到渐渐笑出了声,宠溺吻了吻她的耳垂,温柔道:“傻瓜,那就是耍流氓。” 上邪哼唧了两声,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聻之狱中没有昼夜,上邪也不知睡了多久,反正下楼时嘴唇还肿着,两腿直飘,也不知是不是某人饿狼扑食的缘故。 白染掌门盯着她看了半天,害得她眼角直抽,末了竟只是中肯地评价了一句,“气色很好。” 上邪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幸亏被顾轻扶得稳稳的,她勉强露出一个镇定的笑容,衣袖下却掐了顾轻一把。 顾轻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轻挠了一下她的手心,然后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反正这人以后都跑不掉了。 众人稍作休整,顺便商讨如何突破死门,不过说再多都是空话,唯一的出路无疑是破炉而出,但熔炉是天道生成,破炉相当于把天道捅个窟窿。 众仙家细想了一下,古往今来敢与天为敌的,貌似只有上邪一人,他们胆量有限,修为更有限,故而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去,为何不去?” 这话是华止说的,钢钉拔出没多久他便醒了,只是他伤得太重,恢复起来很慢,如今脸色惨白得与地狱恶鬼无异。 大堂之中摆了许多张桌子,一南一北,上邪和华止分坐在两张最远的桌子边,各自身边都围着不少七嘴八舌说着的人,某一瞬间,他们隔着人群的缝隙,遥遥相望。 华止有一刹在那双皎洁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 从儿时相遇到今日重逢,兜兜转转,千年光景,物是人非。 上邪睡起便没有束发,只是随意将墨发挽在身后,之前的衣裳在千佛窟里摸爬滚打,脏了不说,还破了好几个洞,如今她穿的是老板娘准备的衣服,亦是红衣,不过不是男儿装,那金丝锦绣的针脚图案,一看就是女儿家的衣裳。 她含笑看着顾轻,就那么大大方方坐在那里。 华止看得晃了神,他醒来后听过瑞鹤仙的禀报,也知晓了上邪的身份,这人穿红衣很惊艳,穿女儿家的红衣更惊艳。 …… 诸位仙家掌门围着华止争论了数个时辰,还有要再吵下去的架势,这场景是每日九霄云殿议政的标配。 上邪实在忍不下了,偷摸溜出透口气,谁知迎面遇见因为年纪大同样熬不住的老仙尊。 她的红眸闪现,杀意无声地潜伏出。 老仙尊望见来人顿了下,拧眉道:“你想杀老夫?” 上邪目光一厉,冷笑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老仙尊叹了口气,一脸凛然,竟有些慷慨赴死的模样,“那为何还不动手?” 他卸下了腰侧的仙剑,插在地上,显然不打算还手。 上邪抬掌凝气,脑海中忽然闪过顾轻的身影,动作一滞。 她狠狠一咬牙,闭上双眼,压制下周身翻涌的杀意,再睁眼时血眸变黑,“等离开这里,你我一对一打一场,避开顾轻,私下了结,反正我现在凡人之躯也不算欺负你,各由天命,生死不论。” 老仙尊惊讶地瞧着她,点头道:“好。” 他拾起仙剑,欲转身离开,倏然回头道:“上邪,不管你信不信,其实当年老夫没想过要杀沈神尊,那一剑并不是我的本意。” “你觉得我会信?” “这是实话。” 说完,便走了。 上邪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打算赶紧回大堂,离开久了顾轻必然着急,哪里知道刚一扭头又撞见一个不速之客。 华止负手立在廊下,帝君终究是帝君,就那“三千浮沉不在眼,翻手覆手尽威严”的气场都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抛开这些不谈,这么个眉清目华的公子站在哪里都跟一幅画似的赏心悦目。 就是瞧他那架势,不知道还以为专门在这里堵她呢! 上邪眼角抽了抽,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不知帝君有何吩咐?” 话说得极为好听,就是语气很膈应人,跟“老子要走,你少废话”一样。 华止淡淡瞥向她,高冷得一批,“你救了本帝,有什么想要的?” “唔,不是我救的,你该谢师兄和顾轻。” “本帝知道原委,你只管说就是,想要什么,本帝都答应。” 上邪觉得稀奇,挑眉道:“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她笑得眉飞色舞,口无遮拦道:“那我想嫁顾轻,想要普天同庆,想要四海八荒同贺。” 华止觉得自己为帝多年,也算是大风大浪走过来的,见多识广,不动如山,偏偏某人总能惊得他一梗,这种大胆又孟浪的话也只有上邪才说得出口。 他温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儿家?” 上邪无辜地眨眼,“我知道啊,从头到尾不知道的只有你们。” 华止一阵咬牙,提起这个他就生气,摔袖道:“那是你藏得好,连我都瞒!!” “你怎么不说你眼拙,从小到大都没看出来,你见过哪个男人能长成我这样?” “你……” 上邪一拍头,自顾自道:“对了,我记得你小时候还夸过我好看,长大后也夸过。” 华止捂着胸口,险些被她气得厥过去,“闭嘴!休得胡言!!我什么时候说过如此……如此没有分寸的话!!!” “你明明就说过,我十二岁那年和十八岁那年。” “上邪!!我那时不知你是姑娘。” “姑娘怎么了?你我前几百年称兄道弟,后几百年势同水火,忘了?你还背后捅过我一剑呢!” 华止一怔,“对不起。” “不必,那一剑就当全了你我自幼相识的情谊,至于之后的事情……人间三十六城覆灭,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下令诛杀我,便当偿了这个罪。只求你放顾轻离开仙界,我两以后浪迹八荒,永不再踏足天门。咱们前尘不计,往事不提,就此两清可好?” “你……你就那么喜欢他?愿意为他放下一切,做个凡人?” “当然愿意,在我眼里,他是天上人间最清贵的人,最值得喜欢。” 华止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上邪:“我说,我喜欢的人是天上人间最清贵的人。” 华止瞳孔一缩,蓦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一个破烂的柴房里,有一个少女也是这般满怀期许和爱慕地说过同样的话。 “阿邪。” 顾轻从远处走来,站在院中树下朝她伸出手,似已等候多时。 上邪一笑,屁颠屁颠地朝白衣扑去,高兴得完全刹不住车,猛地抱住顾轻。 顾轻被她撞得后退了两步,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急忙搂住怀中人的腰身,“小心摔着。” 华止盯着红衣转身离去的背影,朦胧中与当年山洞中那个说好会回来的人重合,竟让他一瞬慌了心神。 不可能,不可能的,人有相似而已。 断剑 红衣白裳携手走在廊下,背影如画中璧人,千年坎坷才换来一朝相携与共,既惹人艳羡,又教人心疼。 顾轻缓缓开口,“你刚才见了老仙尊?” 上邪并未隐瞒,“嗯。” 顾轻:“我答应过你,沈神尊之死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记得。” “我并没有为师傅开脱的意思,但老仙尊当年也许不是故意刺沈神尊一剑的。” 上邪脚步一顿,只听顾轻道:“他身上有一股残留的魔气。” 红衣蹙眉,“你是想说,他当时走火入魔,所以……” “不是,魔气是外力附着的。” “你是说有人借刀杀人?但当时在场的都是仙家,怎么可能有人暗中搞鬼?” 顾轻张了张嘴,心中的猜测终究没说出口。 长亭站在回廊转角,似乎在等上邪,终于鼓气勇气上前行礼道:“小公子……” 两人的谈话被打断,上邪疑惑地看着少年,今个是怎么回事,出来放个风的空档,这么多人出来堵她。 长亭将头压得极低,半晌总算憋出一句,“对不起。” 上邪愣了愣,哭笑不得道:“你们最近怎么都爱和我说这句话?” 长亭羞愧地咬唇,“之前推你下裂谷……” 上邪摸了摸少年的头,“好了,多大点的事啊!你当我是第一天出来混的吗?三刀六洞什么的都是小意思!想当初我上众神殿的时候,那才真正的……” 她大大咧咧地嘚瑟上了,顾轻听到脸色则一变。 上邪干咳了两声,话锋一转,“总之你那一推也没伤到我,不是还有你家顾轻仙君救吗?” 她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趁顾轻还没火冒三丈,急忙拉着人溜了。 长亭不依不饶道:“小公子,你真的不在意吗?你若是生气,大可以……” 说到底是个孩子心性,做错了事,于心难安。 上邪噗嗤笑出了声,和顾轻十指紧扣,“有什么可气的?我真正在意的早握在手里了。” 顾轻顿了一下,方才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不等长亭再说什么,牵着上邪便走了。 两人路过大堂时,发现一众仙家还在吵,也不知有什么可吵的,默契地绕道而行,去了后院躲清闲,老远就看见顾二三坐在树下发呆,听司徒说这人自醒来后就不吃不喝,傻坐一天了。 上邪躲在墙角偷摸看着,一头雾水,问顾轻道:“你弟弟到底怎么回事?” “应该是想起了。” “想起什么?” “他一直很愧疚众神殿前伤了你,当年你死后,众仙在九霄云殿论功排名,争执不休……” 这话还要从三千年前说起,十万仙家就诛邪之战中谁的功劳最大,吵得那叫一个唇枪舌剑、唾沫星子横飞。 金殿之上。 瑞鹤仙当仁不让,“本座苦守住四方阵脚,功劳理应最大。” 立即有人怼了回去,“谁说的,我沧月山欧阳仙门不为你在左翼打掩护,你能如此顺利吗?” “我齐岳山还在右侧进攻呢……” “行了,不如按入阵的仙剑威力排名,哪家的法器刺了邪帝多少剑,谁多谁功劳大,如何?” “我看行。” “对,我也同意。” 最后众人争执了半天,戊戌宫两位公子的皆白剑和鱼肠剑毋庸置疑,名列榜首。魏夫人献出诛神剑,这功劳归给南柏舟,排在第二,而第三名…… “怎么会是施仇?众神殿前他连面都没露。” “呵,面是没露,出手却歹毒,那上可诛神、下可斩魔灭灵阵法就是他献给天帝的,这功劳你比得了吗?” “他和邪帝不是关系挺好的吗?” “关系好管屁用?妖就是妖,没良心。” “哈哈,他那良心都用在讨好容习仁身上了,据说是因为容习仁私自救走了天帝关押的重犯,险些被贬下凡间、受剔骨断筋之刑,他为了抵罪从众神殿的禁室中偷出了阵法图。” “啧啧,亏上邪从小将他养大,护得跟眼珠子似的,真是养了只白眼狼。” 众仙唏嘘了一阵,这前三名无需多议,板上钉钉的功劳,之后的嘛……又吵得不可开交。 “我呸,凭什么你排在老子前面?” “你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吗?” “走!出去打一架!!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苍梧剑厉害,还是我的蛇弓剑更胜一筹!!!” “打就打,谁怕谁?” 顾二三倚在大殿的窗户旁,低眉瞧着掌中的鱼肠剑,麻木地听着十万仙家为了功劳榜上的排名而争得头破血流,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回荡在人满为患的大殿中惹得满殿人齐齐回头。 本就吵得火大的仙家暴躁道:“顾二,你笑什么?” 顾二三冷然抬眸,杀意已起,鱼肠剑出鞘,剑气震得满殿人仰马翻。 有人爬在地上直咳血,“顾二三,你抽什么疯?” 只见那人背对着众人,走到大殿门口,西天如血的晚霞染红了他手中的鱼肠上,冷冽悲戚。 他右手将剑横在胸前,左手伸出两指夹住剑尖,淡淡一笑,“倦了,以后不做神仙了,不要鱼肠了。” 砰的一声,他以仙力徒手折断了鱼肠,阔步走出大殿,走向晚霞,徒留身后满殿的震惊和谩骂。 …… 顾轻道:“他向来脾气软,也没什么偏激和执拗,唯独那一次他真的寒了心,一气之下跳了轮回台,誓不再为仙。” 上邪听着,糟心得眼角直抽搐,捶着胸口吼道:“他个败家玩意!那可是鱼肠!!鱼肠啊!!!旷世神剑,我肉疼地给了他,他居然给我折了!!!” 她死死盯着顾二三的背影,撸起袖子就准备往上冲,“我要把他给宰喽!” 顾轻一个分心没抓住她,让人蹿了出去。 顾二三听到背后的声音,回头一看,憔悴的脸上露出喜色,“上邪。” 他眼眶瞬间就湿了,激动地站起身来,略有嘶哑的声音掺着深深的怀念,“好久不见。” 三千年轮回,终得见昔日少年。 吾,喜不自胜。 许是被那眼神感染,上邪满腔的火气消失无踪,嫣红的唇轻启,“好久不见。” 很久了…… 重生以来,顾二是唯一一个对她说好久不见的人。 没有畏惧,没有指责,没有恨意,仅仅一句问候。 …… 聻之狱西南的修罗山上,两扇高耸的门伫立,一生一死,生门紧闭,死门大开,无路可选。 众仙家止步不前,站得离死门老远,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白泽从孩童模样化为一名丰神俊秀的素裳公子,淡墨色眉一挑,满眸嘲讽地扫过诸仙,“你们怕什么?还仙界的泰山北斗呢!本君打头阵!” 他衣袖一挥,决然走入死门。 上邪紧随其后,却被顾轻拉住,将一枚红豆项链戴在她脖间。 她低眉瞧着,挠头道:“咦,我不是一直戴着吗?你什么把它拿走的?” 顾轻淡淡道:“你睡觉的时候,我在红豆上施了个小法术,熔炉之中不用我渡阳气,你也可以撑住。” 上邪清晰地感受到红豆之上多了一股源源不断的生气,欣喜地接过,“这么好的法子怎么以前不见你用?” 顾轻手指僵硬了一下,“因为这东西做起来颇为不易。” 穷奇看不惯两人卿卿我我的样子,翻了个白眼,眼不见心为净,先一步迈进死门。 施仇亦觉得画面辣眼睛,拉上满脸写着“阿姐被人占便宜,弟弟揍人”的鲲,紧接着进了死门。 上邪抬眸盯着顾轻,她总觉得这人今日怪怪的,脸色也奇差无比,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顾轻,你不舒服吗?” “没有”,白衣握紧她的手,温声道:“怕吗?” “不怕,生死都走过一遭,反正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顾轻微微一笑,“好,我们进去吧。” 上邪倏然回头看了眼守在门外的老板娘,她深深望着死门,又似乎在望着什么人,“你不进去吗?” 老板娘明艳动人地笑了笑,“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狱主大人那样,愿意赌上一切,连魂飞魄散都不惧,就只为了见一个人一面。” 上邪浅笑摇头,“他还是想去西天啊。” “还望两位在熔炉中能多照应狱主大人一二。” 老板娘难得不再搔首弄姿,恭敬端庄地欠身行了个礼,“拜托两位了。” “自然”,上邪笑了一下,拉着顾轻的手走入死门。 后面的司徒清时盯着那扇幽深的门,有些忐忑道:“师傅,我们进去吗?” “进去,我相信小神君和太上,世间最卓越的两人凑到了一起,必将无往不胜,便是地狱也定能杀出一条生路来。” 白染掌门率领宜道崖的弟子随后进入,浮生远弟子由长亭带领,也纷纷跨门而入。 其他仙家以瑞鹤仙为首踌躇不前,他凑到华止身侧,“天帝,我等该如何?” 华止方才望着红衣的背影一时走了神,此时冷淡下令:“进去。” 瑞鹤仙不禁一腿软,哭丧着脸道:“天帝啊!您可要想清楚,这可是天地炉鼎,里面那万劫炉火说九死一生都是轻的,这千万年来就没听说过有人从里面活着出来的。” 鬼帝与之擦肩而过,轻蔑地勾了勾嘴角,“有的,出来过一个人。” 元城跟在他身后,一下子被挡住了去路,皱眉道:“你和他们废什么话?” 鬼帝微微回头,侧目看他,“我和你废话,你又不吱声。” 元城瞪了他一眼,迈开长腿,身影没入死门。 鬼帝那张万年冷漠的脸上似乎有些无奈,快步跟上。 众仙家:“???” 天打雷劈式的懵逼。 他们这群人本就心不齐,分成好几波,最后也不知怎么搞的,鬼帝和元城两人倒是混成了一派,出入成双、形影不离??? 怎么看怎么怪异! 末了,众人还是一个不差地进了死门。 熔炉 “这儿真的是熔炉?” 司徒清时干瞪眼,环视四面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这里分明是世外桃源啊!! “师傅,你看那鸟,浑身赤羽,羽尾带金,好漂亮啊!” 白染眉头一拧,“别碰。” 司徒小朋友别的优点没有,闯祸的速度倒是一流,他跳起来去逮鸟,一把揪住鸟尾,惹得灵鸟吃痛叫了一声,回头朝他一张嘴,一缕火苗扑面而来,烧秃了他脑瓜顶。 “呜呜呜呜呜呜……师傅……” 长思抱臂一笑,开始说风凉话,“活该!让你手欠!” 上邪憋笑地看着司徒空空如也的头顶,“那是火翎鸟,向火而生,能在岩浆里洗澡打滚的妖兽,你离远点。” 司徒见师傅不理他,缩到了上邪身后,“小公子,这里到底什么情况?说好的炉火呢?” 红衣耸了耸肩,“我又没来过,哪里知道,你呢?” 她问的是前面的白泽,那人正蹲在地上拔草,在手里搓了半天,还闻了闻草香,皱眉道:“是真的。” 上邪:“瞧出来了,并非幻境。” 白泽:“我以前来这里都是一片水深火热。” 上邪露出小白牙一笑,“这么说我运气不错嘛!” 白泽颇为无奈,指了指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峰,“娘亲,你看到那些山峦没?清一色的活火山,数以千计,一朝爆发,整个炉鼎秘境都会充斥着烈火。” 上邪:“……” 何着现在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呗! 司徒突然指天,傻眼道:“我勒个去去去去去……你们快看火翎鸟又来!” 这次不是一两只,而是成群结队,几百只火翎鸟扑扇着赤羽,鎏金的尾羽毛金闪闪的,画面如梦似幻,美则美矣就是杀伤力太强了些,它们兴致勃勃地围着顾轻和上邪两人飞了几圈,然后朝一个方向飞去。 顾轻并未出手,因为察觉这些火翎鸟并无恶意,“跟过去看看。” 瑞鹤仙在后面拦道:“太上如此草率行事怕是不妥,万一是这群妖鸟设下圈套、诱敌深入呢?” 顾轻捏了捏上邪的手,“我们走,不必理他们。” 他两人相当于主心骨,这一带头不少人都跟着走了,以瑞鹤仙为首的众仙家再不情愿,也慢慢吞吞跟上。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穿过一片密林,入目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上邪望着眼前的景象,“咦”了一声。 顾轻:“怎么了?” 上邪摇了摇头,“没什么,有棵参天大树,火翎鸟都落到了树枝上,就是这树有些眼熟……” “眼熟?” “和苍生树很像,除了这满树的叶子是血红的,瞧着有点邪气。” 随后跟来的施仇、穷奇、白泽和鲲,齐齐脚步一顿,脸上莫名露出畏惧的神情。 上邪看着他们,“怎么了?” 穷奇像是被什么定在原地一样,一动不动,“不对劲。” 他瞧了瞧另外寸步难行的三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皱眉道:“我们四人皆非人族,感知能力比人强,有时对危险的预知身体本能的反应会压过理智。” 鬼帝步履千斤地走来,像是也被什么压制着,额间溢汗,“是生灵本能的臣服和敬畏,就像对苍生树一样……不过这棵树很奇怪……你们感觉不到吗?” 上邪一脸迷茫,“嗯?” 鬼帝:“它在蛊惑人心。” 上邪:“???” 鬼帝:“……” 对于某些没有心的玩意来说,让她体会这一点真是太难了。 除了红衣白裳完全不受怪树的压制,其余人想靠近皆是身负千斤重,各个累得满头大汗,许多小辈弟子都留在了怪树百丈之外。 顾轻和上邪走近时,枝头上的火翎鸟纷纷清脆地叫了起来。 “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鬼帝和元城跟在后头,闻言齐齐皱眉,异口同声问道:“谁回来了?” 两人脚步一顿,停下对视一眼,相看两厌。 后面的白染掌门被堵住了,她正拖着自家死活要跟上来的小徒弟,神情格外不爽,冷恹恹道:“两位不要挡路,换个地方打情骂俏可好?” 这破地方多走几步都能累死人,她可不想绕路,更何况还带了个拖油瓶。 鬼帝:“你说什么?” 元城:“你说什么?” 默契十足,天造地设。 冷若冰霜的白染掌门居然翻了个白眼,最终还是选择了绕路。 另一边,顾轻和上邪已经慢悠悠地走到了树下。 红衣摸着树干上的刻字,声声念道:“吾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葬于此,快哉快哉。——褚师绝笔” 她心里默念了两遍“褚师”,总觉得滋味怪怪的。 顾轻一顿,上手摸了摸树上的字迹,微微皱眉。 上邪喃喃道:“褚师是谁?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将天地当做棺椁,日月当做连璧,星辰当做珠玑,万物为之陪葬。倒是大气磅礴,亏他想得出来!” “鬼帝,您之前说这天地炉鼎中曾出去过一个人。” 这话是瑞鹤仙说的,他随华止一路走到树下,如今累得和死狗一样瘫坐地上喘气。 鬼帝睨了他一眼,“确实,这熔炉中曾囚禁过一个凶煞,是洪荒浊气的化身,为天道不容的存在。” 离怪树还有十几步,司徒清时走不动了,正抱着他师傅的大腿鬼哭狼嚎。 白染掌门那副模样活脱脱一个被熊孩子气死的家长,凉飕飕道:“说要来的是你,走不动的还是你。” 她提起司徒的衣领,一个举臂隔空抛物,砰的一声,呃,大概是用力过猛,司徒的脸撞到了树干上,哭唧唧得更厉害了。 上邪不禁笑了出来,心道:白染掌门这脾气也是没谁了,师徒都是活宝! 鬼帝侧身躲开某只扔来的破烂,继续道:“那凶煞乖戾异常,最善蛊惑人心,后来被淮南老祖擒住,关入天地炉鼎中,本欲将其炼化,然其在炉中千万年,烈火焚身而不死,凶煞之气不减反增。” 上邪听了觉得有些意思,“这个我知,便是不渡。旁人渡不了他,他也不愿渡自己。若是执念生了,莫说万劫炉火,就是天道诛身,亦是不改。” 鬼帝幽幽开口,“他叫褚师。” 上邪点了点头,一脸无辜地对上北冥极其怪异的眼神,“褚师就褚师,你看我做什么?” 鬼帝敛回目光,“我记得褚师曾作乱仙界,大闹众神殿。” 上邪:“?嗯??” 这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与她何干? 鬼帝刚想说什么,就被一声惊呼打断。 瑞鹤仙瞅了瞅树上“褚师绝笔”四个大字,差点跳起来,“那他不是死了吗?不是说他出去了吗?” 鬼帝凶戾地瞪了他一眼,冷冰冰道:“又被关回来了。” 上邪倒是很高兴,“这么说肯定是有办法出去的。” 元城拆台道:“我看未必见得,他若有法子出去,为何最后会被困死在这里?” 上邪不以为然,“万一人家自愿呢?” 鬼帝给了她一个“你是不是智障”的眼神,脚一挪,发现踩到了什么东西,弯身拾起,“这是什么?” 他捡起的刹那脸色一变,整个人目光涣散,脑海中晃过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在一个五岁的奶娃娃被扔进熔炉之中,孩子哭着喊着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而身着玄衣的男人就站在悬崖边冷眼旁观,甚至勾唇笑了笑。 那目光太冷了,连鬼帝见了都遍体生寒。 上邪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了?” 鬼帝掐了掐眉心,“无事。” 上邪被他掌中的东西吸引了目光,“咦,这是串红豆项链?怎么和我脖子上戴的一模一样?” 元城嗤鼻笑道:“怕不是顾仙君随手从人间地摊买的便宜货,所以赝品良多。” 顾轻冷冷道:“我亲手做的。” 司徒清时也凑过来瞧,“真的一模一样,除了这条上的珠子瞧着旧了点,像是有些年头了。” 见红衣要上手摸,鬼帝厉色道:“别碰。” 上邪吓了一跳,“咋了?” 鬼帝面色僵硬地将东西收进袖中,“我捡到的,便算我的。” 上邪:“……” 上邪表情木了木,转瞬咆哮道:“卧槽,狗子你变了,你忘了咱两穿一条开裆裤的日子吗?你忘了咱两吃糠喝稀、荣辱与共的情分吗?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 鬼帝瞥了她一眼,声音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你和我穿一条开裆裤?” 他满眼里写着——作,你继续作,作不死你的! 上邪感觉身侧的顾轻倏然间化身冰块,从头到脚冒寒气,冰冷冻人,周身一颤,果断道:“不,我从不认识你。” 鬼帝冷笑两声,“……” 出息,真的是太出息了!!! 她这生生世世都注定败在顾轻手里。 白染掌门估计是被顾轻冻的,适时提议道:“大家分开找找,看看这树附近还有什么东西。” 众人颇为赞同,拔腿就走,纷纷远离冻人的源头。 …… 上邪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线索,一回头倒是看见北冥正在原地打坐。 她没皮没脸地凑上去,“你怎么了?真没事?” 北冥缓缓张开眼,看了看身侧的位置,上邪会意,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上邪,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会重生?也许你不该回来的,这扑朔迷离的谜团,最终的结果并非你能承受的。” 红衣拧眉,“你是知道了什么吗?” “没有,我只是担心。” 上邪一笑,“担心我吗?” 北冥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上邪脸上笑嘻嘻,话却说得认真,“我有的选吗?我总感觉有人在推着我,就像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或者是这重重迷雾的一把钥匙,他想用我解开什么锁。” 从她重生开始,元城布局以“长生”为诱饵,引顾二三上仙界,她不得已蹚了这趟浑水,然后就再也没出来。 从瑶山到原祈鬼都,再到误入聻之狱,一步步就像是安排好的,摆在她面前的看似有千万条路,但最后都被堵成了一条路。 北冥隔着衣袖摸了摸那串红豆项链,“也许这里就是迷雾的尽头。” 另一边,瑞鹤仙实在扛不住怪树的威压,讨饶道:“帝君,咱先离开这儿吧!您重伤未愈,不要硬撑。” 上邪见华止脸色不好,也招呼众人离开。 却见顾轻还在树干前站着,手摸着字,似是走神了,红衣上前牵他的手才反应过来。 “上卿,上卿……” 突然,一个声音在耳畔低语。 顾轻心头猛地一跳,扭头问上邪,“你叫我什么?” 上邪一愣,“嗯?我没说话。”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皆白剑还未出鞘,顾轻整个人就被树藤卷住,拖入树干之中,消匿无踪。 快得不过一息间的事情,众人都震惊了。 司徒清时擦了擦眼睛,一副吓傻的模样,“我没看错吧,太上被树吃了进去!” “顾轻,顾轻……” 上邪拍打着树干,慌乱喊着,欲蓄力施法破开树身,却被反弹开。 幸亏华止一把接住了她,劝道:“你别冲动。” “我怎么能不冲动?” 那是顾轻,顾轻啊! 她再欲动作,却见华止捂着胸口,单膝跪地一口血喷出,不只是他,周围的鬼帝、元城、白染等人皆是如此,司徒清时直接捂住心口,疼得在地上直打滚,连百丈外的众人都纷纷跪倒吐血。 “怎么回事?” 上邪急忙去扶华止,顺势去摸他的脉象,然而被华止反扣住手腕,往她掌中塞了个东西,又一个眼神示意过。 两人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些默契已成习惯。 上邪当即明白,亦捂住心口,装出疼痛难耐的样子,哎呦了两声。 身后响起讽刺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所谓天地共主、鬼界至尊,也不过如此嘛!还邪帝呢!什么世间人杰?我呸,在老子面前都是狗屁,狗日的北冥!狗日的华止!狗日的上邪!!!” 这股子骂人味一听就是越不臣,骂的是他此生最恨的三人。 当年弑天之战华止为首,北冥和上邪做先锋,把越氏打得那就一个惨,这陈年旧恨越积越浓。 所以如今越不臣挥起龙骨鞭直朝三人抽去,鬼帝中毒后动弹不得,硬挨了一鞭。 当鞭子朝上邪抽来时,华止瞳孔一缩,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将人扑倒护在身上,挡住了一鞭。 上邪吓了一跳,她又没中毒,欲起身却被华止压得死死的,凶道:“不许动。” 上邪又气又急,狠狠瞪着他。 华止心中是有思量的,他是仙身挨几鞭也不会死,但上邪现今肉/体凡胎,以越不臣心理变态的程度非折磨死她不可。 华止擦去嘴角的血,冷嘲热讽道:“你这小人行径真是千万年都改不了!” “你这娼妓贱种也配骂我是小人?若非你杀父夺位,老子才该是这三界的帝君!!” 龙骨鞭声声落下,华止背上顿时皮开肉绽,越不臣正抽得兴起,忽然一阵冷厉的声音响起。 “够了,本座让你来不是泄私愤的。” 四面八方的黑气凝成一个人性,负手而立,紫金华服,鬼面具。 真正的幕后黑手现身,华止和上邪交换了一个眼神——劣势之下,擒贼擒王。 红衣骤然起身,挥手打出掌中的法器,竟是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越不臣被掀翻在地,鬼面人一时疏忽,被席卷着雷电的长鞭捆了个正着。 就连上邪都面色一怔,万万没想到华止方才塞到她手里的竟是天罚。 她呆呆地看着掌中之物,“不是断了吗?” 华止望着她,深深望着她,却在红衣回眸那一瞬错开目光,淡淡道:“我修好了。” 鬼面人危险地看着上邪,“你没中噬心蛊?” 不远处人群堆里装死的魏夫人突然装不下去了,被鬼面人阴冷的眼神一盯,她如鱼脱水般挣扎起身,惶恐道:“不可能,所有人都喝了,我亲眼看着她喝下去的。” 上邪内心稳如老狗,假笑道:“不好意思,在下没心,再厉害的蛊毒,它也要有地方下嘴咬。” 鬼面人亦笑道:“你在逗本座?人而无心,如何能活?” 越不臣从地上爬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尴尬道:“咳咳咳……主上,她可能真的没有……” 鬼面人目光一厉,竟直接震开了天罚鞭,一个移形换影到了红衣跟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按在动脉之上,冷笑道:“无脉。” 上邪蹙眉,太强了,这人实在太强了,之前几次交手他根本没用全力。 越不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主上息怒,并非我故意欺瞒,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当年她她……她在凡间历劫时,被属下扔入死生之海,那时便被挖了心,早就死了。” 华止闻言一愣,如坠冰窟,“你说什么?” “啊?对对对,你还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越不臣高兴地直跳脚,笑得面目扭曲挣扎,“华止,你不是一直在找越人吗?你千辛万苦灭众神殿,不就是想操控天道,复活越人吗?她就是越人啊!那个在凡间护着你的小贱人,因为死活不肯说出你的下落,被我挑断手筋脚筋扔下死生之海!哈哈哈哈哈……上邪就是越人啊!哈哈哈哈……” “我想想,后来你是怎么对她的?亲下帝令,诛其神魂,碎尸万段!你设计她蒙冤惨死,让她身败名裂,你害死了她!!” 鬼面人眸中流露出笑意,盯着渐渐喘不过气来的上邪,“你总能让本座惊奇。” 枉生 华止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上邪,那时她还是个粉雕玉砌的奶娃娃,而自己正被越不臣按在地上打,毫无还手之力。小上邪初生牛犊不怕虎,奶凶奶凶的,还没少年时的越不臣腰高,却硬把人揍了一顿。 后来他得知小娃娃的身份,刻意接近,寻求众神殿的庇护,利用小上邪对付越不臣,直到两人的梁子越结越多,越不臣很少分心针对他。 错了,都错了。 当年在轮回台上,正是他利用上邪替他出头,红衣和越不臣扭打之下跌入轮回台…… 难道就是因为他一开始接近上邪是有目的的,所以一步错步步错。 华止一刹心如刀绞,一口鲜血吐出。 鬼面人调侃道:“帝君当真痴情,为了凡间短短十余载的情分,搅得天翻地覆,却杀错了人。” 红衣余光瞥到华止脸色愈发差,对鬼面人道:“什么越不越人的,我不记得,你少瞎哔哔。” 说着,天罚鞭在掌中化为利剑,反手刺向鬼面人,即使刺中了却发现那人竟纹丝未伤。 男人笑吟吟道:“别白费力气了,这是本座的分/身,你伤不到我,但我却可以随时杀了你。” 上邪:“……” 打不下去了,这个王八蛋太逆天了!!! 鬼面人再一挥手,一股法力凝成的铁链直接勒住她的脖子,将她吊到了树上,“上邪,把另一半天机罗盘交出去,本座就给他们解药。” 上邪越挣扎,铁链越紧,最后干脆两腿一蹬挺尸,“那是什么东西?” “怎么?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当初难道不是你火烧沧海楼,偷了天机罗盘?” “放屁,沧海楼乃众神殿禁地,我根本就没进去过。” “那你是哪里来的与天抗争之力?又为何能死而复生?自你活过来开始,天道的力量便日渐削弱,这难道不是你生前制定的计划吗?” 一瞬火气上头,这群龟孙子整日以己度人,不是怀疑她忤逆谋反,就是说她野心勃勃,怒吼道:“我特么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制定了这狗屁的计划?我自己都不知道。” “呵,因为你想一个人把天道攥在手里,上邪,你才是那个最有野心的人。” “……” 她说什么来着,这帮混蛋天天往她头上扣帽子! “靠,不信你搜搜我身上,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东西,还有你重生以来,你应该就一直派人监视我,我有没有那什么狗屁罗盘,你会不知道?” 鬼面人沉思了一瞬,“所以这才是最奇怪的,你到底把它藏到哪里去了呢?” 他突然阴沉地看向那棵树,低语道:“难道是你藏的?” 上邪真想用白眼翻死他,跟一棵树发牢骚,品味奇特! 鬼面人缓缓道:“我姑且当你没藏天机罗盘,但你不想知道自己一生不幸的源头吗?明明是天道宠儿,却一世凄苦,你放在心上的人皆欺你、辱你、害你,他们一个个作践你……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或者你就不想知道前世惨死的真相,究竟是谁要害你?灭灵阵上,诛神剑下,有多痛苦,只有你自己知道。” 红衣渐渐握紧拳头,目光一沉,看了魏夫人一眼,“以前我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定然有你一份。” 鬼面人欣然承认,“是,诛神剑是我让魏夫人交给天帝的,但也是你这位母亲心甘情愿的……你就不好奇,灭灵阵图是如何从众神殿流出,施仇偷盗?他本事也太大了些!” 上邪一怔,一个从未想过的猜测在心中生根发芽,有的时候人一旦开始怀疑,再回想往事,所有破绽便会一一浮现。 “刚巧,我这里有半块天机罗盘,可以帮你看穿是非因果……你知道灭灵阵最初是谁创的吗?” 鬼面人一字一顿笑道:“你,的,师,尊。” 嗖的一声,一柄神剑从天而降,斩断了上邪脖间的铁链,又朝鬼面人袭去。 那人挥臂格挡,却兴奋一笑,“你总算舍得出来了!” 神剑化为人形,乃人剑合一之境,白袍人再度抬手,以气凝结成百把剑朝鬼面人杀去。 恰逢此时鬼帝也逼出蛊毒,一掌劈向鬼面人的面具,砰的一声爆裂。 所有的变故只发生在眨眼间,一个面容俊美绝伦、满头白发的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鬼帝寒眸暗如深渊,“果然是你。” 男子半丝没有被拆装真容的慌张,淡淡地负手而立,衣袂飘拂,一派从容不拘,众人鬼使神差地觉得这番冷艳的气质和顾轻仙君很像。 如此想法未免荒唐了些。 直到不远处满眼震惊的顾二三低低叫了声,“父亲。” 箫唤尘,昔年的戊戌太上,诸天剑道第一人。 上邪深深皱眉,“紫微北极大帝?” 仙界流传着一句话:紫微北极大帝归隐前路过众神殿,浮生云颠初见红衣少年,惊为天上人间第一人,叹了句公子无双,自此十万仙家哪个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小公子。 这小公子的名号便是由此而来。 说实话,上邪并不喜欢这个人,即便他被仙界奉为传奇,封号与帝君齐名,但他如何修得剑诀——杀妻证道。 可笑的是,天下修道之人将此事视为榜样,纷纷效仿。 鬼面人,不,箫唤尘望向白袍人,浅淡一笑,“师弟,我都以坦诚相待了,你就不露个脸吗?” 说着,他出手杀向白袍人。 两人在半空中交手,旗鼓相当,白袍人所用的剑法熟悉无比。 上邪的心神忽然慌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阿邪!” 皆白剑光乍现,顾轻破树而出,手里还拎着一只树灵,匆匆扔到地上,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红衣。 那树灵生得像颗萝卜,白胖白胖的,极为水灵灵,就是头上的萝卜缨是火红色的,被扔在地上就头朝下装死,只留了个圆润的小屁股。 上邪紧紧抓住白衣的袖口,“顾轻,你没事了?” “没事。我在树中并没有被封闭六识,都听到了。别怕,万事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先对付那个人就是。” 说着,皆白出鞘,直朝箫唤尘袭去。 一时间白袍人与顾轻夹击箫唤尘,他力有不逮,面上依旧淡定,似笑非笑道:“轻儿,我可是你父亲。” 皆白半分不让,寒气凌冽,“你配吗?你娶我母亲不过是为了夺日沉阁中那半块天机罗盘,母亲真心待你,托付终身,可你弃她如敝履,杀她如草芥……此仇不共戴天!” 箫唤尘一笑,“看来戊戌宫真的把你养废了,若修大道,当绝情弃义。世间情爱最是虚无缥缈、祸乱人心之物,我杀妻证道,以示决心,有什么不对?” 顾轻握紧皆白,用力之深指尖都发白,“人而不仁,天必亡之。” 箫唤尘冷笑一声,倏然眸子一眯,似有些惊讶。 上邪呼吸一滞,吼道:“师尊,不要!” 一柄长剑从顾轻背后偷袭,穿肩而过,白衣溅血。 箫唤尘皱了皱眉,盯着白袍人,“我以为你向来光明磊落,没想到竟也能做出暗箭伤人的事情。” 帽檐下的人声音低沉,似阅尽世间沧桑,“人总是会变的。” 顾轻唇边溢血,两指夹住剑尖,徒手折断,又一掌拍向自己的伤处,将埋在体内的断剑逼出,声凉如水,“神尊大人,真是好算计啊!” 沈遗风不打算给他喘气的功夫,以气凝剑欲再下手,忽然一顿,怒道:“你身上为何会有阿邪的气息?你对她做了什么?” 顾轻擦了擦嘴角的血,淡淡一笑,“气息交融,自是托付终身。” “你无耻,她是神君!你这是亵神!!” “两情相悦,天道奈何。” “两情相悦?你诱她生痴念,堕情劫,罔顾天道!谈什么心悦?分明是你痴心妄想、蓄谋已久!!” 沈遗风召出本命法器伏羲琴,琴身化剑,流光溢彩,绝非那能随意折断的俗物,长剑遵主人之命朝顾轻刺去。 箫唤尘欲出手阻拦,但上邪更快一步,血眸一现,呵道:“天罚!” 轰的一声,伏羲所化之剑与天罚鞭在空中短兵相接,光芒刺眼,卷起狂风,整座熔炉地动山摇。 白袍人的帽檐被风掀落,露出一张令上邪熟悉又陌生的脸。 沈遗风眉间萦绕着黑气,浮现堕神印记,深深望着挡在顾轻身前的红衣,“阿邪,为了这个无耻小人,你要拿天罚对着师尊吗?” “顾轻不是无耻小人,我喜欢他,愿意嫁他。” 沈遗风用力握紧拳头,“他在骗你!” “那师尊呢?既然还活着,为何不来见我?” 他一时哑口无言,摸了摸额间的印记,低落道:“为师只是怕你见到了会不喜。” 箫唤尘嗤笑道:“我看神尊大人是害怕吧,怕你当年自导自演的那场戏被徒弟拆穿。” 他掌心一托,召出半面古铜盘,其上篆刻着密密麻麻的图腾,“上邪,我说了天机罗盘可以帮你看到真相,你想看一看吗?看看是谁故意让施仇偷走灭灵阵图,又是谁用魔气操纵老仙尊狠下杀手?看看你这一生到底活得多糊涂荒唐?哈哈哈哈哈哈……” 铜盘之中发出一束光,飞入上邪眉心。 前尘往事重聚于眼前…… 她看到小狐狸潜入众神殿禁室,轻而易举地偷走阵法图,而师尊站在廊下静静看着,似是运筹帷幄。 她看到华止坐在九霄云殿上,摸着帝君金椅,冷然下杀令,命众仙不惜一切代价斩杀她。 她看到众神殿前,她最绝望的时候,师尊指尖蹿出一缕魔气侵入老仙尊体内。 她双手抱着头,只觉得头疼欲裂,脑海中回荡着魏夫人那句话——你视为生命、真心相待的人都会欺你、骗你、负你、伤你…… “不不不……” 顾轻不停地唤道:“阿邪,醒醒,醒醒……” 红衣噗的一口血吐出,眼神渐渐清明过来,顾轻一手抱住她,将修为源源不断地渡了过去。 另一边,沈遗风早已和箫唤尘打了起来。 两人皆是以分/身入熔炉,本就是耗修为心神的法术,维持不了多久,交手之下分/身渐渐出现溃散消失的迹象,但明显沈遗风落于下风。 箫唤尘嘲讽道:“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又如何?贵为神尊又如何?照样不是本座的对手。” “多少年了,你还在计较这些。” “是啊,你连大道都舍弃了,只计较你那个宝贝徒弟,可她好像并不喜欢你。” 沈遗风一个分神被一掌击在胸口,嘴角溢血,以剑抢地,单膝跪在地上。 箫唤尘冷笑一声,双手运气,全力一击,却被半路杀出的天罚挡住,红衣猛地护在师尊身前,扛下这一掌。 顾轻:“阿邪!” 噗通一声,红衣失力跪在地上,口鼻出血,像是被震伤了脏腑。 顾轻持皆白迎上,鬼帝也上前相助,但两人身上都有伤,箫唤尘的修为又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半丝不见弱势。 “阿邪!” 沈遗风不顾自己的伤势,手抵在她背上渡气为她疗伤。 上邪眼眶通红,痴痴望着他,说话间唇齿溢出血来,“为什么?师尊,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算计她至死?她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所有人,所有人都要她死,施仇、华止、师尊……连亲生母亲和兄长都是帮凶,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到底是如何十恶不赦、大奸大恶,才会招致举世诛之? 沈遗风怔了怔,一手覆上她的脸,眸色温柔,“为什么?是啊,到底为什么?突然有一天,我站在空荡的众神殿中,发现那个喜欢黏在我身边蹦蹦跶跶的小丫头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有了想守护的东西,为此不惜与天为敌,力战苍生。” 若是当年他没有抱着小遗爱走进众神殿,便是孤身一人在世间活千万年,于他都没有任何不同。 但有些甜头一点尝了,岁月那东西便会格外难熬。 “不管你信不信,为师知道你会回来,当你涅槃重生之时,就能逃离天道的束缚,逃出既定的命格……” 逃出那些痛苦,不再被命运左右。 “束!” 顾轻一声诏令。 之前在地上装死的树灵一个激灵,胖嘟嘟的身子坐了起来,火红的萝卜缨一立,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怪树的树藤突然活跃起来,朝天冲去捆住了箫唤尘。 皆白剑趁机击散了箫唤尘大半个身子,但那人依旧不慌不忙,淡淡望向远山层叠,弯了弯唇,“炉火将至,我在熔炉外等你们,本座倒要看看你们如何破这天地炉鼎。” 沈遗风难以置信地看着顾轻,“你为何能操纵枉生树?” 白衣持剑落地,肩头的伤还在流血,脸色奇差,树灵却扭着小屁股兴高采烈地蹦到了他肩上,亲昵的蹭了蹭他脸蛋,糯糯叫道:“主人。” 顾轻闻言微微皱眉,“你叫我什么?” 沈遗风瞳孔一缩,当即醒悟,“是你,竟然是你……阿邪,别信他,别信他,快走……” 他还没说完,整个人便消散了。 上邪一慌,伸手去抓,“师尊!” 小萝卜急忙从顾轻肩头跳下来,蹦到红衣面前,奶声奶气地安慰道:“神尊以分/身入熔炉,他的真身就在熔炉外,分/身被毁顶多吐几口血,没什么大碍,小遗爱不用担心。” 上邪微愣,“你认识我?” “认识啊,我就是这棵树,你叫我萝卜头也行,小枉生也行。” “阿邪!” 她重伤之下/体力不支,倒在顾轻怀里,晕了过去。 …… 半柱香后,熔炉中出现一副奇怪的画面。 一株小萝卜头在人群里四处游蹿,正在分发自己的叶子,枉生树之叶剧毒,毒死众人体内的噬心蛊完全不在话下,正是以毒攻毒的良药。 “主人,我发完了。” 小萝卜头扭着小屁股走过来,心疼地揉着自己火红的萝卜缨,见白衣正温柔地给怀中人擦额间的汗,不禁惊奇道:“主人,你竟有这么深情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的良心早就烂透了呢。” 顾轻顿了顿,“我以前很坏吗?” 树灵挠了挠头,这它该怎么回答? 脚底的地面忽然晃动,远山发出闷声。 小萝卜头一脸天真无邪,“主人,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那群臭山要醒了,炉火又要来了。” “万劫炉火?” “对,主人现在的法力比当年弱太多了,肯定会被炉火烧死的。” 破天 上邪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用树藤编织的摇篮床中,胖乎乎的小萝卜头坐在她身侧的位置,拿着一片比它还大的叶子,一边给她扇风,一边打瞌睡。 红衣伸出手指戳破了它的鼻涕泡,小萝卜头瞬间惊醒,一个没坐稳栽进她怀里。 上邪顺势抱着小家伙,撸了几把。 小萝卜头一脸享受道:“怪不得主人喜欢抱着小遗爱,小遗爱身上又软又香,我也好喜欢。” 上邪笑了笑,四下一望不见白衣,问道:“顾轻呢?” “主人怕吵到你睡觉,带着那群人到远一点的地方商量破炉的法子去了。” 上邪想了想,皱眉道:“你为何要唤他主人?” 树灵不轻易认主,顾轻从未来过天地熔炉,为何会被枉生树认为主人? 小萝卜头:“主人就是主人啊!” 上邪:“……” 上邪:“那你怎么知道我叫遗爱的?” 小萝卜头:“知道就是知道啊!” “……” 行吧,她完败。 红衣起身,抱着小萝卜头去寻顾轻,远远看见一群人苦大仇深地聚在一起,司徒清时一开始抱着自家师傅哭,后来被白染掌门一脚踹开,又滚去抱着长思哭,被两脚踹开,最后扑倒了长亭身上。 长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懒得理司徒。 南柏舟更是一副丢了魂的颓废模样,他亲手绑了魏夫人,捆得严严实实,绝不再让她行半分歹事。 魏夫人哪里肯干,正在扯着嗓子痛斥南柏舟这个不孝子。 相比之下,之前一直对魏夫人喊打喊杀的风惊雪异常平静,只是神色憔悴,孤零零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见上邪时还淡淡笑了笑,“有这么个母亲,你也是够受的。” “唔,我还好,反正都走过来了”,红衣看了看长亭,“但他还没有。” 风惊雪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少年,眼中流露出挣扎痛苦,却不敢上前安慰。 上邪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把抓住她,热情道:“走走走,带你感受一下。” 风惊雪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直到被红衣拽到了魏夫人跟前,魏夫人前一刻还在喋喋不休地骂南柏舟,下一刻调转枪口,吐沫星子横飞地骂上邪。 “你这个贱人!小杂种!畜生!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为什么总要祸害我?” 上邪一脸淡然,抱着萝卜头坐在她对面,平淡道:“我一直不懂,你为什么如此厌恶我?厌之欲死。” 魏夫人双目赤红,就像一个疯子,“为什么?是你父亲骗我,他娶我根本是把我当做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的儿子还那么小,那么聪明,他却要把孩子送到天界祭树,割血献肉,我不要,我不要……” “所以你用我代替。” 魏夫人笑了,笑得阴森疯狂,“是,他利用我,我也利用他,我又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并想到了一个李代桃僵的好法子,哈哈哈哈哈……人嘛!一生总会要割舍一些东西。” 明明是一母同胞亲生骨肉,待遇却完全不同。 魏夫人护着自己珍爱的儿子,把自己一生所有的不如愿、委屈和愤怒都归结到了女儿身上,她恨她,恨到出离愤怒。 人这种东西当真奇怪得很! 上邪笑了笑,看不出喜怒,“我也是那些东西之一?是你可割舍可留下的一样物件?魏夫人,生下我的人是你,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来到世上,包括对兄长也是,你总想着去控制他,把他打造成一件自己最满意的杰作,你的心里真的有爱吗?还是说利用会更多一点,毕竟你只会逼着他往上爬。” “闭嘴,你这么说你的母亲,会不得好死的!” “不得好死?你知道我死过几次吗?你知道我是人生肉长的,会哭会疼吗?” “都是狗屁,我给了你命,我是你母亲,我便有权决定你的一切。” 上邪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淡淡道:“我问完了,可以把她嘴给堵上吧。” 南柏舟拦道:“小邪……” 上邪冷冷道:“纵子如杀子,纵母如杀母,南掌门不妨自己想想吧。” 风惊雪有些诧异地瞅着她,她莫名其妙跑过来,就是为了让魏夫人在心头多插几刀? 红衣临走前,回头看了看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夫妻两,叹了口气,最后劝道:“长亭是无辜的,他还小,以后会走什么样的路,尚有悉心教导的机会,别让上一辈的恩怨毁了他。为人父母者若是不爱孩子,要么别生,要么就把他塞回去回炉重造,何必让他人世间走这一遭?毕竟苦和痛都是他自己担着,你们又不替他受。长亭这一生是幸还是不幸,一半在他手里,一半在双亲手里,别等他有一天混成我这个模样,你们再追悔莫及。” 南柏舟和风惊雪对视一眼,又错开目光。 “小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世上很多人都好。” 南柏舟望着红衣的背影,不禁说到。 那人轻轻勾唇,“是吗?” 她只求问心无愧。 …… 红衣走近时,便见顾轻一脸凝重的样子,“怎么了?” 各仙山掌门围成一个圈,一张张脸上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吾命休矣。 白染往旁边挪了挪,将顾轻身侧的位置让给他,道:“炉火要来了。” 上邪席地坐下,微微蹙眉,看了看众人画了满地的防御阵法,都是无用的法子。 她灵机一动,摇了摇怀中的小萝卜头,“你是此地的树灵,可知破炉之法?” 小萝卜头在她怀中极为舒坦,迷糊着就睡着了,此时懵懵地睁开眼,“知道啊。” “是什么?” “以神明之血祭炉,可破天道禁制。” 此言一出,众仙家纷纷看向上邪,如狼似虎。 人心向来是最禁不起试探的东西。 顾轻指尖凝冰,寒气四散而出,在场的诸仙家脖子以下的位置当即被冻成了冰雕。 “太上,太上,你这是做什么?” “就是,就是……” “我等不过是看了看小公子!” 顾轻:“你们心里想什么,自己知道。” “她已非神身,祭炉也无用”,华止捂着胸口咳了几声,硬压下顶到嗓子眼的血,冷冷扫过众仙。 小萝卜头是一根筋,傻愣愣地纠正道:“可元神还是。” 顾轻厉声道:“闭嘴!” 瑞鹤仙聒噪道:“帝君,太上,你们不能偏私啊!我等都在这天地炉鼎中,一朝炉火涌现,谁都逃不了!” “是啊,难道等着被烧得魂飞魄散吗?” “各仙山掌门和各派最优秀的弟子都在,几百条人命,若皆陨落于此,仙界必定大乱!” 穷奇以匕首贴在瑞鹤仙的脸皮上,邪魅笑道:“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们不过就是为了自己活命。” 乾坤色变,远山颤动,岩浆从山峦顶峰喷涌而出,青山上的草木生灵一息间被吞没,熔炉之内大燥,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之气。 “炉火,炉火来了!” 瑞鹤仙急红了眼,奋力破开身上的冰封,拔剑直指红衣,“烦请太上当机立断!我等死在这里就罢了,但仙界一乱,三界必乱!!一人性命是小,苍生性命是大啊!!!” 这种事情一人领头,便有无数的附庸者。 生死攸关之际,众仙家纷纷拼尽全力震碎身上的冰封,站到了瑞鹤仙一边。 “太上把上邪交出来吧!” “是啊,炉火已下山,再晚就来不及了!!” 顾轻清冷的声音掺了无疆的杀意,“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捏死你们。” 他身上浮现一股魔气,如游龙般缠绕盘桓在白裳之上,就连皆白剑都渡上一层黑气,渐渐被侵蚀,从里到外变成一把深黑的魔剑。 有仙家大惊道:“你修了魔?” “顾轻,你身为戊戌太上、仙道楷模,竟修习魔道!” “老仙尊,您看看您教的好徒儿,正邪不分,妄为神君!” “诸位还等什么,太上如今这般模样定是死心塌地地护着邪帝,蛇鼠一窝而已!” 鬼帝冷声开口,“呵,我看谁敢?” 熔炉之中一时分为两派,鬼帝最先迈出一步,穷奇、施仇、白染、南柏舟等人紧随其后,与众仙对峙。 上邪一把拽住欲发狂的顾轻,“别!” 顾轻额间青筋暴起,恨得唇齿发颤,“他们要杀你。” 上邪赶紧顺毛,哄道:“管他们做什么?我只在乎你,就算天下人都要杀我,我也相信顾轻是不会害我的。” 白衣周身的魔气顿时消了一半,担忧到发抖的手覆上她的脸,温声道:“对,阿邪,你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怕,我会把你好好地送出去。” 上邪无奈地叹了口气,突然想起重逢以来,顾轻对她说的最多便是这句话——别怕,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担心。 这个人似乎生怕她再受到一丁点伤害,什么都扛在自己身上。 小萝卜头坐在红衣肩上,歪头看着两人,奶声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上邪差点把它拎起来揍一顿,不早说,咬牙切齿道:“什么办法?” 小萝卜头:“主人已经想到了。” 顾轻努力收敛杀戾之气,稳重心神道:“里面打不开,就从外面劈开。” 上邪拧眉道:“外面怎么劈开?谁能劈开?” “熔炉是天道所设,那便让天道自己劈开。” “你疯了?” 这话是鬼帝说的,“你想在这里渡劫,引天雷劈开熔炉?” “有何不可?”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天道自己破开自己设下的禁制。 顾轻道:“我仙魔同修,本就违反天道,之前一直竭力压制修为,如今只要我强行突破境界,必能引来天雷。” 上邪一声怒喝,“不行!” 这分明是拿命在赌,仙者入魔本就是大忌,仙魔同修更是未有先例,会引来多少道天雷不知,会生会死不知。 小萝卜头不懂那么多,白嫩的小脸上写满了高兴,“我觉得挺好的呀!主人若是能度过雷劫,修为便可更上一层楼,问鼎道绝之境。” 上邪吼道:“我不许。” 白衣长袖一挥,封住她的穴道,缓缓抱住人,拍抚着她的背,柔声道:“阿邪,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还有余生……日后天长地久,吉无不利。” 顾轻看不见,不知道上邪眼眶红透了,不知道此刻她心中比当年独自一人上众神殿更难过。 上邪在想,当年顾轻眼睁睁瞧着她身死,是否也是这般滋味? 白衣对鬼帝等人道:“烦请各位帮我护法。” 熔炉之中温度越来越高,岩浆自山顶而下朝平原冲来,他们已别无选择,只能赌上一赌。 白衣盘膝而坐,运功之时眉宇间忽明忽暗,左半边身子仙气萦绕,右半边身子魔气笼罩,就像有一把刀将人割裂了一样,仙魔之气充盈熔炉,闷雷之声愈发清晰。 众仙家心里不禁犯嘀咕,正邪兼修前所未闻,此番逆天之举怕是会被劈得粉身碎骨,但又觉得惊奇,两套完全相反的修行之道融于一人,没有经脉逆行而亡,反倒合二为一,相生相长。 轰鸣一声,像有什么撞击熔炉,乾坤都抖了抖。 鬼帝望天,眉头深皱,“来了。” 闷雷声震耳欲聋,整座熔炉地动山摇,那感觉就跟他们待在一口铜钟中,有人拿木墩敲钟,魂魄都激荡得不得安宁。 咔嚓一声,一道裂缝撕开众人头顶的苍穹。 白染面色一变,“好强的雷劫,竟不到十下就劈开了熔炉禁制。” “那接下来岂不是都要落到顾轻仙君身上”,司徒清时慌得一批,正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家师傅的大腿,免得被摇得东倒西歪。 另一边有仙家欢呼雀跃道:“开了!开了!!” “大家快出去!快啊!” 裂缝越来越大,惜命的仙家拼劲最后一口冲出熔炉。 一道天雷劈到白衣身上,直逼得他吐出血来。 “顾轻!” 上邪猛地冲开穴道。 雷霆中央的白衣大呵道:“别过来!” 第二道天雷落下,白衣一身焦灼,背上皮开肉绽,“北冥带她走!” 鬼帝欲上前,上邪命掌中天罚化剑,一剑横在脖间,“若是今日在这里的是安禅,你会走吗?” 他脚步一顿,对身后迟迟不肯撤出的几人道:“你们先走。” 白泽趁穷奇不备,一个偷袭擒住他的肩膀,“别拖娘亲后腿。” 说着,硬将人拉出熔炉。 “阿姐。” 鲲撸起袖子欲动强,直接被施仇打晕扛在肩上。 临走前,小狐狸对他的小主人低低道了声,“活着出来。” 他比任何人都懂她的心思,若今日顾轻身陨,世上便再无上邪。 司徒叫嚷着小公子,也被白染揪着衣领,飞出熔炉。 南柏舟拖家带口的,深深望了一眼上邪,不得已先行一步。 元城反倒是留到最后的,瞥了鬼帝一眼,“走吧,她的决定谁都撼动不了。” 该走的人都走了,山上的岩浆俯冲而下,热浪翻滚,正朝炉中仅剩的红衣白裳扑来。 上邪望着雷霆中被压得起不来身的人,决绝道:“别想劝我,你不走,我也不走。” 顾轻五指深深抓入地上,哑声张了张嘴,最后只道一个“好”字。 两人快被岩浆吞没时,顾轻高呼一声,“枉生!” “是,主人”,小萝卜头见到熔炉裂了,便一直高兴得欢蹦乱跳,它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枉生树连根拔起,化做万千树藤,紧紧包裹住两人,一面抗住天雷,一面冲出熔炉。 那一眨眼的空档,树藤球中顾轻一把抓住上邪的胳膊,吻上她的唇,血腥无比的吻烧灼着彼此的灵魂,叮嘱道:“不许做傻事。” 熔炉外面就是原祈鬼都,空旷破败的大街上一团庞大的树球从地底钻出,小萝卜头只挨了一道天雷就被烧成了炭烤萝卜,到了外面一头栽进地里,被劈晕了。 两人摔在地上,“顾轻!” 天雷再度落下,白衣一挥袖,将人掀飞老远。 上邪再想上前,却被施仇、穷奇等人齐齐拦住。 鲲焦急道:“阿姐,别过去。” 白染亦劝道:“这渡劫的天雷只能太上自己扛,你要相信他。” 上邪狠狠咬牙,最后停住了脚。 天空雷云的范围越来越大,几乎是铺天盖地,日月失色,阴沉如渊,整座鬼都都被覆盖在雷霆之下,电花四溅。 穹顶劈下的闪电紫到发黑,雷团包裹着白衣,一道道烙印在他身上,便是仙身如今也已是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七十九。” “八十。” “八十一。” 司徒清时心里默默数着,看得心惊肉跳,大骇道:“怎么回事?都已经八十一道了,雷劫怎么还不停?不是说天劫最多九九道吗?” 上邪僵硬地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凉透,着魔般痴痴道:“为什么还不停,还不停!!” 老仙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神色悲痛,“他心悦于你,亵渎神明,岂是八十一道天雷能饶得了的?” 旁观的仙家忽然高呼一声,“不行,雷霆之势又加强了,怕是鬼都要毁了,大家快往外撤。” 雷暴中心的白衣已经被血染透,他怕上邪担心,咬着唇不肯呼痛一声,可眼耳口鼻都在不住溢血,触目惊心。 红衣紧紧握紧拳头,闭上双眼,殷红的祸世纹浮现在额间,疯狂地滋长在她白皙的脸上,血红色的杀气如跗骨之毒缠绕着她。 沈遗风飞身冲进雷霆最强的范围时,已经来迟一步。 他慌乱擒住上邪的手腕,对上那双杀戮肆虐的红眸,惊道:“阿邪,你要做什么?” 上邪的眸血红到可怕,执拗道:“我若不再为神,顾轻便不用受罚。” “胡闹,你要激发元神之力去抵抗天道吗?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他不过是个骗子,从始至终都在骗你。” “我心甘情愿。” 红衣甩开沈遗风的手,伸手召道:“天罚!” 说着,飞入雷劫中央。 顾轻被雷霆压在地上,浑身脊骨被寸寸折断,感知到上邪的气息渐渐逼近,虚弱道:“阿……阿邪,不要……” 红衣飘浮在半空中,黄金色的天罚化成利剑,她周身尽是戾气,血眸冷酷如冰,以剑指天,大不敬道:“你要杀他,我便杀你。” 阴沉的雷云翻涌不息,闪电夹杂其中,雷声振聋发聩、山川动摇,似是天地在震怒咆哮,万千雷霆隆隆劈下,卷积毁天灭地的威严。 那一刹,万籁俱寂,乾坤无声,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遥遥望着,雷夜幽暗,唯红衣周身渡着金光,宛若古神降世,低低念道:“吾以命祭,神名永坠。” 黄泉地狱,永不为神。 而那一刹于顾轻而言,是万念俱灰。 他看不到,但感觉得到上邪的气息在渐渐消失,卑微地爬在地上摸索。 轰然一声,穹顶的雷霆被击溃,阴云四散,天光破云,神力激荡让鬼都内的所有人都摔倒在地。 破残的红衣缓缓下落,衣袂随风飘零,仿佛一碰就碎了。 她体内元神出现裂痕,祸世纹从鲜艳明亮到黯淡无光,最后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与此同时,一道金光从破碎的元神中飞出,被半路杀出的箫唤尘抓在掌中,眼中爆发出狂笑,“天机罗盘!原来在你的元神中,怪不得怎么也找不到。” 鬼都的地面早已被雷霆震出密密麻麻的裂痕,到处都是废墟,一派颓废荒凉。 染了血的红衣白裳向彼此爬去,只换来箫唤尘冷冷地嘲笑声,冷眼俯视。 “上邪,你对我家顾轻可真是好啊!我很好奇,若是有一朝你想起一切,是会爱他,还是会杀他?” “瞧瞧这可怜的眼神……” “你真的忘了他是谁了吗?他是褚师啊,褚师上卿。” 上邪只觉得魂魄都被撕裂了,痛得苦不堪言,一滴血泪从脸颊上划过,“上卿……” …… 上卿,上卿,我许了个愿。 哦,许了什么愿? 我想上卿一直陪着我。 你这小家伙倒是贪心! 上卿,你别不要我好吗?我很好养的。 换命 仙界,浮生远。 后殿,束魂阵法中悬浮着一袭红衣,双眸紧闭,元神成四分五裂之势,只是勉强拼凑在一起,避免其烟消云散。 而隔壁的灵泉中温养着顾轻的身体,亦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天庭这几日热闹得过分,人人鬼鬼、仙仙魔魔什么都有,鬼帝带着鬼将常驻浮生远,日日去探望上邪,毕竟束魂阵法需要一刻不断地注入法力。 几天下来耗干了一波又一波仙家的精力,鬼帝看不下去了,亲自带人上。 华止也没闲着,力排众议护下上邪,命仙界所有文官翻阅古籍,查找修复元神的方法,却无丝毫收获。 …… “怎么会这样呢?好不容易逃出熔炉,怎么会……唉……我以为小公子和太上终于能在一起了,是神是魔都好,经历了那么多总该有个好结局吧!” 司徒挠着头,蹲在地上,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 长思抱臂站在旁边,面容上也盈着淡淡的疲倦和担忧,“行了,你少啰嗦,别吵着小公子。” 司徒:“那群掌门到底靠不靠谱?别救人不成,反倒一心想着害人!” 长思:“师傅和长亭已经去请老祖了。” 司徒:“淮南老祖?” 长思:“是,他是这天地间活得最久的神仙,定然有办法救小公子。” …… 淮南老祖年纪大了,有时睡上个几天几夜都不醒,南柏舟和长亭也不好下手将老人家硬弄醒,最后还是沈遗风出面将人请出后山。 大殿中,淮南子立在阵法外,探了探上邪的神识,叹息道:“这孩子……终究还是走了这条路。” 沈遗风脸色奇差,一颗心都悬着,“师傅,阿邪可还有救?” 老祖冷哼一声,当着满殿仙家的面踹了他一脚,“臭小子,现在知道叫我师傅了?知道求我了?过往三千年躲到哪里去了?” 沈遗风屈膝一跪,“是徒儿不孝,弃正道,入魔途,丢了您的脸。” “你们这一个个的是何等的出息,唤尘如是,你也如是,可怜老头子我一生就收了两名弟子,倾囊相授,教尔等天道大义,你们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一个修行成痴,杀妻证道;一个妄生情念,走火入魔。荒唐啊!!” “师傅,我与师兄有错,可阿邪是无辜,从小到大您是最疼她的。” “神本该无情,情只会引人堕入魔道,便如同你一样。她入了情劫,却跳不出来,便注定是这样的下场。” 华止一身帝服冷傲威严,但重伤未愈又积劳成疾,此刻脸色惨白,竟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拱手拜道:“求老祖救救上邪。” “帝君!” 瑞鹤仙等人吓了一跳。 君王都跪了,他们也不得不跟着跪了下来。 老祖一声长叹,“已经第三次了。” 沈遗风:“什么?” 老祖:“她已经死了三次了,身为神君,本该道运加身,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可她一次次丧命——剜心、万剑诛身、元神碎裂,一次比一次死得惨烈,如同诅咒,如同命数。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看不透她命局的源头,就算救活,她还是会死,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此番一语道破,众人听着分外惊心。 是啊,三岁封神,理应是天道宠儿,千般顺遂,万般如意,风光无限! 可上邪一生坎坷,徘徊于生死之间,苦极悲痛,命贱如尘。 鬼帝闻言眉头紧锁,从袖中掏出一枚红豆项链,“也许所有的‘因’都在这里。” 老祖用法力探了探红豆,“这里面封印的是?” 鬼帝:“一段记忆。” …… 四千年前,众神殿上。 “遗风,你就把天地炉鼎给我吧!” 那时的箫唤尘穿著素衣长衫,宽袍广袖,一派行云流水的仙者风范,满头墨发还未白,未被世人奉为紫微北极大帝,只是一个道痴而已。 沈遗风信手而立,整个人如泼墨画般素雅高洁,微蹙眉道:“师兄,你还想放他出来?” “我自小与他一同长大,有相识千万年的情谊,情同手足,更是知己。” “师兄你糊涂,他乃天地凶煞化身,居心叵测,狡诈多端,与你相识结交不过是想潜入沧海楼,盗取天机罗盘!” “我能度化他的,真的,他想盗取天机罗盘,是因为我和他说其中藏有天道的隐秘。若是领悟,必能突破道绝之境。他心中是向道的,你信我。” “师兄,我看你是被他迷了心窍。” “遗风……” “此事不必再说,炉鼎已施加天道禁制,便是给你也解不开,即日起封入沧海楼中。” 两人又吵了几句,不欢而散。 一个奶娃娃趴在窗边,一边往嘴里塞糖,一边偷看着大殿内的景象,正是五岁的上邪。 她两腿一踏空,被人揪着衣领拎了起来,教训道:“小遗爱,你又躲到这里偷吃糖,都说了一天最多三块,你都长蛀牙了。” 为政神君将小不点抱在怀里晃悠,顺便没收了糖块,奶娃娃当即嚎啕大哭起来。 神尊大人听见哭声,急忙走到窗边伸出手,窗外的为政不得已将刚抱到怀中的团子递了过去。 从小到大,沈遗风待遗爱都是极为温柔的,宠在掌心里,乃至宠到心尖上,直到再也放不下。 为政瞧他那副孩子奴的模样,浑身一哆嗦,“尊上,又和你师兄吵架了?我可没偷听,你两那声音我在后院都听到了。” 沈遗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听说有宝物要封入沧海楼”,为政一脸好奇,像被耗子挠了的猫,问道:“这洪荒自古的传说——沧海现,日沉渊,天道出。日沉阁位于戊戌宫中,那沧海楼在哪里?浮生远山顶明明只有咱一座众神殿。” 沈遗风瞥了他一眼,缄默不言。 为政撇嘴道:“我就问问,怎么说我也是神君,又不是邪魔歪道,还能闯沧海楼偷宝不成?尊上瞒外人就算了,怎么自己人也瞒?” “就在你我脚下。” “脚下?有一座楼?” “不然呢?” “啧啧,怪不得天下人寻遍世间未见沧海,只闻日沉,原来在众神殿的地底。” 小遗爱猫在师尊怀里,眨着水汪汪的琉璃眸看着两人,不老实地用小手抓师尊的乾坤袖,想捞出几块糖来,却抓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炉鼎,顿时又哭唧唧,委屈极了。 沈遗风拍着她的背,“怎么了?” 小人精奶声奶气地打着哭嗝,“糖糖糖……” 明明已经师尊袖子里总会为她备着糖的。 沈遗风:“为师都收起来了,再吃下去会牙疼的。” 小遗爱哪里肯干,在师尊怀里撒泼,忽然捧着的炉鼎动了一下,琉璃眸中的泪珠一刹收了,呆呆地低头瞧着,掌心凭空出现一颗糖。 褚师被囚禁于炉鼎中,六识却未被屏蔽,他也说不清楚当初为何要给小娃娃一块糖,牵出后面一串麻烦。 他只知,那时一抬眼便瞥见一双清澈的琉璃眸。 想给,就给了。 沈遗风没注意到,只对为政道:“我去将炉鼎置入沧海楼中。” “是,恭送尊上,那遗爱……” 小家伙用胖嘟嘟的短胳膊熊抱住师尊的脖子,又倔又淘气,死也不撒手。 沈遗风叹了口气,“我抱着便是了。” 为政一顿,“这样是否不合规矩?” 沧海楼只有历代神尊能进入。 “规矩都是人定的,况且她这么小,还能将沧海楼翻出个花来。” 为政瞧着神尊大人抱着小遗爱离开,心说:沧海楼会不会翻出花,我不知,反正您快把孩子宠出花来了! 沧海楼从众神殿的禁室进入,层层机关阵法,一步步深入地底,小遗爱趴在师尊肩头,一开始还好奇地四处打量,后来渐渐打瞌睡。一片黑暗后有流萤闪烁,她又来了兴头,顺着萤火翩飞的方向看去,成千上万的流萤落在山中一座楼上。 浮生远山中怕是被挖空了,才修了这样一座九转璇玑的高楼。 沧海楼非神明不得入内,一如日沉阁非顾氏血脉不得入内。 沈遗风抱着小遗爱进楼,将天地炉鼎封印至最高一层楼阁,以四方玄铁加固。 小人精歪头看着,一脸不解,喃喃道:“师尊,小炉鼎是坏人吗?” 沈遗风点了点她的鼻间,宠溺道:“是,里面囚禁着一个很坏很坏的人。” 小遗爱瞧了瞧藏在手心的糖果,她觉得师傅说的不对,趴在师傅的肩头,回眸看着小炉鼎。 有时,这世上千般罪过都源于多看的那一眼,贪嗔痴生,爱别离起。 若是命运捉弄,由因生果,亦是无可奈何。 之后几日,众神殿禁糖,神尊大人为了小遗爱的牙口好,连神令都搬出来了,殿中神君一律不许偷摸给娃娃糖吃,这可憋坏了馋嘴的活宝。 直到某一天,小遗爱为了一颗糖,再度推开沧海楼的大门…… 神尊大人夸过她聪明,确实聪明,旁人修习一生都参不透的阵法机关,她看一遍就记住了,畅通无阻地跑进了禁楼。 奶娃娃蹬着小短腿,费劲巴力地爬上了尘封炉鼎的高台,欢喜叫着:“小炉鼎,小炉鼎,我又来了,你还有糖吃吗?” 褚师再见到小孩儿时,也吃了一惊,转而又变了脸色,“谁叫小炉鼎?” 冷冷的男声像高山松枝染了霜雪,从炉中传出,傲然中多了一丝惑人的邪佞。 小遗爱笑弯了眼睛,惊喜道:“小炉鼎你会说话啊!” 男人不耐烦地开口,“别拿那么蠢的名字叫我。” “那你叫什么?” “呵,沈遗风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笨蛋当徒弟?” 怕不是眼睛瞎了,就是被猪油蒙了心。 小家伙拍了拍胸脯,“我不笨,师尊说我可机灵了。” 炉中人冷笑一声,“呵。” 聪明人哪敢来招惹他?都巴不得离他远远的,天生凶煞,沾染了都是晦气,会倒死霉的。 小遗爱趴在炉边,眨着眼睛,小手指戳着炉身,不依不饶道:“小炉鼎,你还是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了,小炉鼎理理我……” “小炉鼎,小炉鼎,理理我……” 奶味十足的声音一声声唤他,不厌其烦地问了一遍又一遍,炉中人被吵得头疼,终于回应,“上卿,褚师上卿。” 小家伙美滋滋的,跟得了糖果般,“好,那我以后叫你上卿,好不好?” “随你。” 那天,褚师鬼使神差地又给了她一颗糖,明明极为厌烦这孩子,却耐着性子将人哄走了。 许是魔怔了吧,人这一辈子谁没几次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如是想。 直到第二日,小家伙再度踏入沧海楼。 第三日,依旧偷摸溜进。 第四日,一如往常。 第五日…… 这世间最消磨人心不外乎岁月,日复一日,最是可怕。 若换做旁人日复一日的陪伴,多少都会有些软化,可炉中的不是旁人,是褚师。 小遗爱坐在高台边,摇着小短腿,陪着小炉鼎,“上卿,你今天怎么了?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很虚弱,很沙哑。 “咳咳,炉火又烧起来了。” “炉火?” “万劫炉火,蚀骨焚身,换做你这种奶娃娃挨一遭,早就魂飞魄散了。” 小遗爱不懂,“很痛吗?” 炉中人轻蔑一笑,“我若说痛,你能怎样?” 小家伙伸出肉手去扯拴住熔炉的玄铁链,愤愤道:“欺负上卿,我把炉鼎砸了。” 褚师大笑道:“小笨蛋,你是不是真的傻?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你是上卿啊!每日给我糖吃,陪我聊天,给我讲凡间的故事,是天大的好人。” 众神殿的神君叔叔们整日忙着降妖除魔,师尊整日忙着闭关修炼,阿狸整日忙着睡觉,每个人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少有人愿意陪她。 她还没长大,还害怕孤独…… 褚师闻言愣了愣,低沉地笑了两声,磁性的声音透着蛊惑的味道,“你真的想帮我?” “嗯”,小遗爱乖巧坐好,用力点头。 “换命也愿意吗?” 她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换命?” “对,炉鼎上有禁制,天欲杀我,劫数难逃。我这种生来不祥之人是出不去的……” 出去了,早晚也会泯灭在天道之下,不得好死。 他目光一恨,又笑哄道:“但若你愿与我交换命格,我便能出去。” “命格是什么东西?也能换吗?” “能,命格相当于气运,我若是能有你这般被上苍眷顾的气运,就能离开这炉鼎。” 小遗爱一脸纯真无邪的笑容,稚气道:“好,我跟上卿换。” 舍弃 “沧海楼的封印不伤神明,你左手边的高台上应该摆放着半块铜盘,你把它拿下来。” 小遗爱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挪动胖胖的手脚,费劲巴力地爬了上去,谁知那半块天机罗盘切口锋利,直接划破了小屁孩的手,噹的一声掉落在地,血滴在上面。 娃娃奶声奶气地哭了起来。 炉中蔓延出一缕黑烟吞没了地上的铜盘,褚师站在炉里的火海之上,手里攥着天机罗盘,低眉扫了眼上面的血,挑眉笑道:“正好。” 他划破手指亦将血滴在其上。 众神殿的穹顶一时阴云翻涌,雷声大作。 褚师施法念道:“启吾以生,终吾以死。” 与此同时,小遗爱身上的气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涌入熔炉中,而星海中上邪的命星渐渐变暗,骤然生出孤煞之凶相。 大殿中打坐的沈遗风猛地惊醒。 为政匆匆赶来,“尊上,这怎么回事?头顶好大一片雷云。” 沈遗风倏然皱眉,“不好。” …… 沧海楼中,玄衣落地,身影修长,宽肩窄腰,腰间还坠着块温玉,便就那般负手而立的模样,眉宇间三分冷傲,七分狡诈。 他站在小娃娃面前,低眉冷视,唇角含笑。 褚师与顾轻不同,明明是同一副皮囊,确是截然不同的气质,褚师很爱勾唇斜笑,透着一股邪魅之气。 小家伙突然不哭了,抱着眼前人的大腿,眼睛亮晶晶的,“上卿,你生得真好看,比我师尊还好看。” 褚师提起小东西的衣领,漫不经心地瞧了瞧那双干净的琉璃眸,“你这小丫头倒是傻得可爱,以后跟着我如何?我养你。” 小遗爱在半空中扑腾,“上卿,疼疼疼……” 不待人喊完,褚师耳朵一动,将人打晕抱在怀中,同时将天地炉鼎收入袖中,在沈遗风赶来前,化为黑烟离开沧海楼。 …… “主人,主人,我还里面!” 褚师从地下楼阁出来,刚好到了众神殿后院,袖中的炉鼎中还装着枉生树,此刻正在急急开口。 “我靠换命出来的,炉鼎上的禁制尚不可破,等我想想办法。” 他说完,看向院中满冠黄金叶的苍生树,得意笑道:“小苍生,我出来了。” 苍生树哗啦哗啦地摇着枝叶,传音道:“褚师,你行逆天之术,偷换命格,可知会害她一生坎坷,死于非命。” 玄衣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小人儿,冷漠笑道:“与我何干?” 苍生树叹了口气,“也罢,既然她已将一生的气运都给了你,你身上的浊气会渐渐散去,不妨重新入轮回修炼。” “轮回修炼?如今我道运加身,便是屠尽苍生,谁又能乃我何?就算是天道也罚不了我!” “那你便放下遗爱。” 褚师却不肯撒手,捏了捏孩子软软的脸蛋,爱不释手道:“这小家伙还挺有意思的,养两天来玩玩。” “褚师,莫要毁了她……” 话音未落,玄衣化为黑烟,卷着小遗爱飞下凡间。 …… “你们快看,那位墨衣公子生得真俊,跟仙人一般!” 几位亭亭玉立的妙龄姑娘凑在一起说到。 人间正值七夕,花灯街上人山人海,然千百盏彩灯都敌不过桥上风度翩翩的玄衣郎君,唯一扎眼的就是那般如画的人物怀中抱着个圆润的奶娃娃。 “上卿,我想吃酥糖。” “不行。” 小遗爱委屈地噘嘴,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上卿,我想要,我想要……” 褚师满头黑线,眉心直突突,“才三个月,你知道你胖了多少斤吗?我一只手臂都快抱不住你了。” 他嘴上嫌弃地数落,对上娃娃眼泪打转的眼睛,咬了咬牙,终是付银子买下酥糖。 那不争气的模样竟比沈神尊还要千依百顺。 小遗爱一边小口咬着酥糖,一边看着桥下河边男男女女放花灯许愿,“上卿,他们在做什么?” 褚师嗤鼻笑道:“不过是凡人蠢笨的把戏,以为如此便能相伴一生。” 小遗爱指了指远处争吵的两女一男,“那他们在做什么?” 褚师掏出帕子,细心地给娃娃擦了擦嘴角的塘渣,“争风吃醋,那紫衣女子想抢粉衣女子的未婚夫。” 小人儿懵懂问道:“为何要抢未婚夫?” “自然是喜欢,想相伴一生。” 方才偷看的几位姑娘终究没扛住褚师那张脸的诱惑,含羞带怯地围上前搭讪。 “这位公子,令千金生得真是粉嫩可爱。” “是啊,我头一次见这么漂亮的娃娃。” “只是孩子不能一味惯着……” 褚师挑眉看着堵住去路的几人,“她不是我的孩子。” 几位姑娘暗自窃喜,差点乐开花,就听褚师高冷道:“但是我家的,我乐意惯着宠着。” 说完,绕开没眼力见的几个女人。 小遗爱趴在玄衣肩头,瞅着气急败坏的姑娘们,傻乎乎道:“上卿,他们说我坏话,是不是想和我抢你?” 褚师:“???” 小遗爱挥动着小拳头,“她们喜欢上卿,想和上卿相伴一生。” 褚师:“???” 小遗爱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气鼓鼓道:“我也喜欢上卿,想和上卿相伴一生,我最喜欢上卿了!” 褚师笑了笑,“小笨蛋,你嘴里的喜欢和她们的不一样。” 娃娃这年纪最是爱刨根问底,“有什么不一样?” 褚师又掏出一块糖堵住她的小嘴,笑道:“沾着糖味。” 他一开始不太明白,为何贵为神尊的沈遗风愿意养这么个傻娃娃,后来养出滋味,方是懂了。 是个活宝,养着开心。 他将人举高高,逗弄道:“小笨蛋,走,我带你去做两件新衣裳。” 小遗爱咬着手指,呆呆道:“可我已经有好多新衣裳了,穿不过来。” 褚师捂了捂眼,快被娃娃呆傻的样子萌化了,“没事,我喜欢。” 花灯街上正有一家裁缝铺,店家师傅刚给娃娃量完尺寸,一溜烟的功夫,褚师再回头,小人儿竟跑没了影。 腿短不要紧,重在频率。 褚师出去逮人时,正瞧见奶娃娃从河边放完花灯回来,小短腿跑得极快,欢天喜地扑向他,一把抱住其大腿,“上卿,上卿,我许了个愿。” 他将人拎起,抱入怀中,四下看了看,没伤没脏才放心,慢悠悠道:“哦,许了什么愿?” “我想上卿一直陪着我。” 褚师愣了愣,“你这小家伙倒是贪心!” 小遗爱央求抓着他的衣袖,“上卿,你别不要我好吗?我很好养的。” “好,我养小遗爱一辈子。” 他笑着说到,是真是假,有一刻自己都分不清楚。 …… 客栈里,床头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炉鼎。 “主人,你不会舍不得吧?” 炉中的枉生树说了话。 褚师坐在床榻边,正在给睡着的奶娃娃扇风驱蚊,闻言惊得收回目光。 “怎么会?” 他近日钻研天机罗盘发现一个解开天道禁制的法子,神明之身祭炉,可破熔炉封印。 这法子有现成的祭品! 就连褚师自己都觉得,换了命格之后气运简直冲天,众神殿的人寻遍凡间都找不到他,每次都能恰到好处的错过,想要什么便心想事成,做什么都百无禁忌,连天道都站在他这边。 小萝卜头正在给自己顺萝卜缨,见褚师发了呆,提醒道:“主人,她早晚会死的。” 褚师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她和苍生树结契,共享寿命,本就活不长久。主人拿走她的气运,她以后不仅会死,还会死得很惨,与其让她以后活着受罪,不如早点了结,祭炉的下场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小萝卜头也是有私心的,他想出去陪主人,而不是永远被困在熔炉里。 褚师怔了怔,“确实,总归会死的。” …… 近来,小遗爱觉得褚师怪怪的,比如总会盯着她发呆,又不说话。 她挥动着小手在人眼前晃了晃,“上卿,我们今天不去镇上玩吗?” 褚师墨眸微动,看着她又呆了半天,终于开口道:“不了,今日去个新地方。” 上邪后来回想,总会错觉地以为褚师曾经舍不得,哪怕是有一点舍不得她,但终究是自欺欺人。 “褚师,你在做什么?” 两人来到一座山谷,玄衣从袖中掏出天地炉鼎,将其置于谷底,施法催动,放出其中的万千炉火,一时间整座山谷变成活火山,吓了小遗爱一跳。 “遗爱,我养的一只树灵被困在熔炉中,你愿不愿意帮我将它救出来?” “树灵?对上卿很重要吗?” “重要。” 小家伙噘嘴,活脱脱一个被抢走玩伴的醋坛子,稚气又较真道:“比我在上卿心里还重要吗?” 褚师望着她清灵的琉璃眸没说话。 小遗爱去抓他手的小拇指,撒娇道:“那我帮上卿把树灵救出来,以后我做上卿心里最重要的,上卿就要一直陪着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好不好?不对,千年万年都不许变。” 褚师目光一暗,骗道:“好。” …… 浮生远后殿,众人望着红豆中折射出的前尘光景,一时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望着褚师那张与太上一模一样的脸,“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不该的,不该的……” 顾轻仙君那么爱小公子,但褚师看小遗爱的眼神便像一个待价而沽的货物,可死可活,怎样对待都无所谓。 与此同时,前尘景象中褚师将小遗爱扔入火海中,站在崖边冷眼瞧着,拂了拂袖,淡淡勾唇,“小遗爱,你运气真不好,来世千万不要遇见我。” 说完,转身离去。 那眼神和笑容真是太凉薄了,凉薄得让司徒心中一寒。 老祖低眉瞧着掌心的红豆,“原来在这里。” 鬼帝:“我记得,当年神尊亲率众神下凡,费劲周折才寻回上邪,将褚师重新封入炉中。” 老祖:“是,那孩子回来的时候就丢了记忆,刚巧是认识褚师上卿的那一段,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未成想竟是这般……竟在这红豆之中。” 鬼帝:“若知前尘,可有解局之法?” 老祖:“归心,以心脉之力重塑元神。” 穷奇闻言松了一口气,急道:“这简单,我把心挖出来还给她。” 老祖:“且慢。是人都有心魔,但丫头无心,恨不得长久,痛不得长久。往事如斯,若她拿回心,这千年错过的感受一朝还来,你们有多少把握确定她不会入魔?” 穷奇:“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华止面如死灰,袖中拳头紧握,“就算救活,还是会再死的。” 穷奇怒道:“那就找到天机罗盘,把命换回来了!凭什么顾轻的命要让上邪来受?!!” 殿中众人争吵不休,白染掌门反倒退到殿外,一副神游天际的模样。 司徒觉得这等大事他插不上嘴,也退了出来,好奇问道:“师傅,你在想什么?” 白染:“在想,是谁抽离其记忆,封印于红豆中?又是为了什么?” 司徒挠了挠头,这么深奥的问题他想不出来,老实闭嘴。 白染忽尔摇头笑了笑,“也许没舍下吧。” 红豆项链是在炉鼎树下寻到的,树干上刻有那人的绝笔,若是舍下了,哪里有今日的因果。 那人死前是否握着那枚红豆,又在想什么呢? 放下 半月后,戊戌宫。 “快来人,太上醒了!太上醒了!” 弟子高兴地出去禀报。 小萝卜头跳到床头,欣喜道:“主人,你终于醒了。” 顾二三几日来衣不解带地侍候在榻前,如今见人醒来总算松了口气,“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切勿乱动。” 顾轻脸色白得吓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道:“阿邪呢?” 顾二三眉头一皱,想起那日在大殿所见的景象,苦涩难言,“哥……” “你说话啊,阿邪呢?你不说,我自己去找……” 他起身一急,径直跌倒在床边。 顾二三赶紧去扶他,拦道:“哥,你现在出不去的,帝君命天兵天将封了戊戌宫,让你听候发落。” “他关得住我?” “可上邪已神魂归位,前尘往事悉数想起,该记起的,不该记起的,她都记起了。” 顾轻脚步一顿。 小萝卜头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大腿,“主人,你不能去见小遗爱……我没骗你,那天你在树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你真的是褚师上卿,是我的主人。” “不管我是谁,我都要见阿邪。” “不行主人,她若见到你,定会杀了你的。” 顾二三忽然看向寝殿外,眼皮狂跳,“等等,好浓的血腥味!” …… 浮生远,后殿。 “阿姐不见了。” 鲲摔了药碗,急匆匆跑出来,“你不是一直守在这儿吗?有没有看见阿姐?” 施仇正倚在回廊上晒太阳,不紧不慢道:“她去了南海。” “去南海做什么?” “到海渊深处取鲛人珠,那东西用来做眼睛做合适。” “给顾轻的?” “不然呢?” “阿姐疯了,不知道南海深渊有多危险吗?” “她连天道都敢屠,区区一个南海,又岂放在眼中?回来,你要去哪儿?” 鲲停住了脚,气势汹汹地回头道:“当然是去南海救阿姐。” 施仇:“元神重塑后她的法力恢复了,用不着你去救,去了反而拖后腿,算算时辰她也该回来了。” 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差点咬碎一口牙,“你不是说她已经想起一切了吗?为何还是放不下顾轻?” 施仇缓缓看向西方的晚霞,殷红如血,像极了前世上邪陨落时的晚霞,“也许就是放下了。上邪若恨一个人,断臂削骨也定要一刀两断。” 司徒清时从远处跑来,火急火燎的,“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快去拦一拦,小公子杀上了戊戌宫!” 鲲惊诧道:“什么?” 施仇叹了口气,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 戊戌宫外数万天兵天将本是华止派去拦顾轻闯出的,没想到被闯入的上邪打得落花流水。 领头的仙将被一记天罚鞭抽得跪在地上咳血,劝道:“小公子,帝君有旨,任何人不得出入戊戌宫。” 红衣从南海深渊浴血归来,周身伤口淅淅沥沥地流着血,踏在戊戌宫前的台阶上硬是留下一串血脚印。 南海深渊里有什么众仙不知,只知那是个妖魔鬼怪都不愿意闯的极恶之地,看小公子的样子便知有多凶险。 血衣寒眸扫过众将,那一眼便让人如坠冰窟,“让开!” “小公子,三思而行!” “不想死,就都让开!” 滋啦一声,天罚卷积着雷霆之势,一鞭横扫千军。 “上邪!” 施仇飞身而来,挡在她面前,淡淡望她。 上邪挑眉,冷冷道:“你要拦我?” 墨衣转身的刹那夜色剑出鞘,掀飞再度围上来的仙将,“我陪你一起闯。” 上邪愣了愣。 有时人会恍惚,分不清过不了多久,明明一切都变了,可当你偶一回首,小神君和她的小狐狸又好似从未变过。 “不必。” “上邪,你别逞强,你伤成这样如何闯宫?” 施仇一声长啸,化身为三丈高的白狐,大尾巴将红衣卷到背上,一个跃起直接翻过戊戌宫的围墙,跳入其中,朝主殿狂奔而去,把一众仙将远远甩在后面。 临近主殿老仙尊率领戊戌宫弟子,列阵阻拦,深深望着红衣,道:“上邪,轻儿是老夫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不是褚师上卿,身上没有凶煞之气,更没有那人的记忆,前尘往事与他无关……你若想报仇,便先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 施仇闻言气得两眼冒火,“与他无关?老东西亏你说得出来!他占了上邪的命格,一身凶煞系于上邪之身,你好意思说与他无关?顾轻仙君这一生当真是风光无限啊!凡事顺风顺水,纵有不测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便是做了再多的错事,依旧是天界最尊崇的仙君,依旧是万人敬仰的太上。他的尊荣都是拿上邪的命换的!” 老仙尊脸色铁青,若不是旁有弟子搀扶,险些气到跌倒。 他悲痛捶胸,看向红衣,“无论如何,轻儿待你是真心的,你当真要杀他吗?” 上邪从施仇身上下来,一身血腥杀意,熏得众弟子退避三舍。 她举起右手,缓缓张开,掌心躺着两颗鲛人珠,冷淡道:“谁说我是来报仇的?” 老仙尊目光一亮,“这是……” “南海鲛珠,可做明目。” 一阵金铃声响起,“我若不要呢?” 白衣被顾二三从内殿搀扶走出,慌乱摸索着,他伤势尚未痊愈,勉强起身,伤口已经裂开,雪衣之上渗出点点血迹,唯独腰间所系的金铃哑了几千年,一朝又响了起来。 “你受伤了?” 顾轻鼻间轻嗅,朝她伸出手,“阿邪,过来。” 上邪抬眸望着他,不为所动,凉声道:“我该叫你什么,顾轻?顾惊鸿?还是褚师上卿?” 顾轻张了张嘴,哑声道:“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褚师那一世,他终究不记得。 她苦笑道:“是啊,你忘了,你不是褚师上卿,换了命,换了身份,什么罪责都不用担……可我呢?前世今生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处处遭人白眼,被人陷害针对,多少次猪狗不如地在地上跪过、爬过,如同你掌中玩物,任你作践摆弄,顾轻仙君瞧着可还欣喜?!!” “我没有。” “没有?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 “命。得之我生,失之吾死。” “是吗?但对我而言,只有悔而已。我此生做过三件错事,一是五岁那年鬼迷心窍打开了天地炉鼎,二是不知天高地厚擅闯戊戌宫撞见了你,三是为你坠下轮回台,做了一遭废物凡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顾轻,就算是我欠你的,也总该还清了吧。” 白衣缓缓走近她,“阿邪,我说过你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怕。你若恨我,便来杀我,你若动不了手……” 他双指施展仙决,将皆白塞入上邪手中,直直刺入自己心房,唇瓣染血,痴痴道:“我便帮你。” 红衣瞳孔一缩,若非她及时收了力,这一剑怕是要穿心而过。 “哥!” “轻儿!” 上邪看着他胸口的血,只觉心头痛如刀绞,终究是切肤之痛、伤人伤己,整个人僵硬到木讷。 她压下心痛,眼眶通红,呢喃道:“顾轻,为何……为何我们要遇见?” 白衣徒手握住剑身,脸上却是笑的,“是我欠你的,来世今生总会相见。” 顾轻腰侧的连理铃狂响不止,一如她此刻混乱的心弦。 上邪垂眸看向那串金铃,悲戚一笑,“这情劫终究是我亲手系上的,说到底是我自作自受。” 顾轻心中一慌,“阿邪……” 红衣掏出鲛人珠,“我欠你一双眼睛,如今奉还,今生便当你我两清,至于前尘往事,不过天道作弄,放下便是放下……” 说着,长剑一挥,斩断了白衣腰间系的连理铃,噹的一声金铃落地。 红衣转身离去,失魂落魄地低念道:“放不下终是放不下。” “阿邪!” 十方仙将从天而降,拦住白衣。 “天帝有旨,太上修习魔道,罔顾天规,但念其昔年功劳,从轻发落,罚其终生囚禁于戊戌宫中,永世不得出。” 白玉砖路两端,一白一红,隔着千万天将,隔着前世今生…… 上卿,你笑起来真好看。 惊鸿,你笑了,再笑一下可好? 顾轻,你别冷着脸,笑一笑,你就对我笑一笑嘛! 所图 近日仙界风平浪静,异常安稳,搞得众仙家一阵心慌。 茶仙馆作为仙界八卦汇集之所,虽说依旧人满为患,但极少有唠嗑的,都大眼瞪小眼地坐着。 一位小仙扯了扯好友的衣袖,窃窃私语道:“我说到底怎么了?我不就去北荒串了个亲戚,怎么一回天庭,氛围就变了,祥和得有点过头吧!” “嘘,你小点声”,好友急忙四周瞧了眼,见没人听见,才道:“最近仙界风声鹤唳,你没听说吗?戊戌宫被封,太上被废了!” “什么?!!” “顾轻仙君可不是好惹的,修为那般强,他会坐以待毙?” “以前自然不会,弑君的苗头都有,但今时不同往日,小公子回来了!” “小公子?哪个小公子……等等,你不会说的是千年前的那位吧?” “就是,天帝亲自拟旨,昭告三界,当年风松道人之死、人间三十六城覆灭皆与小公子无关,为她重修众神殿,意欲封其为神尊。” “嘶,我没听懂,这……她不是邪帝吗?” “邪不邪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天界的风向要变了,当年众神殿前多少人踩着上邪捅刀子,如今都惶恐着呢!瞧瞧顾轻仙君的下场就知道了!” …… 众神殿后院,一袭红衣挽着衣袖,一边给刚新叶的苍生树浇水,一边听鲲发牢骚。 少年恨得直挠树皮,“阿姐,你听听那群人都是怎么说你的?顾轻被废禁足,根本不是因为得罪了你,他分明是自作孽不可活,居然说你睚眦必报、心狠手辣!” 上邪不慌不忙道:“我觉得他们说的没错。” “阿姐!” 施仇变回了小狐狸,正窝在树枝上晒太阳,懒洋洋望着树下人,“你真不要他了?” “是他先不要我的。”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人,半埋到树根处,吸收天地灵气。 穷奇把心还给了她后,之前用神木雕刻的肉身失去了灵气来源,再加上为了修复她的元神,穷奇折损了半生修为,肉身直接变回硬邦邦的小木人,元神被囚禁其中,要等穷奇慢慢恢复元气,才能化形。 上邪缓缓道:“他是褚师时,扔我下火海;是顾惊鸿时,弃我如敝履。” 施仇:“可他是顾轻时,从未负过你。” 鲲不悦道:“你什么意思?想让阿姐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三回吗?一次是倒霉,两次是不慎,三次是什么?是缺心眼,是傻!!” 上邪不言,用铁铲在树下挖出一个小酒坛,掀开盖子看了眼里面越发微弱的鬼灵,皱眉道:“阿泽,你这样不行的,我让北冥带你回地府好了。” “不行!苍生树的灵气能助洗去鬼身戾气,尽快化成人形,这样才能去西天。” “可这灵气本就与你相冲。” “没事的娘亲,我能熬过去。” “值得吗?千辛万苦只为见萧观音一面。” “值得。” “就算到了西天,她也可能不会见你。” “那我便三跪九叩,磕上西天,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三次,她总会愿意见我的。” 若是一个人痴了,怎么劝都不会回头的。 上邪叹息摇头,不再多言。 “瞧见这样子,伤势恢复得不错。” 鬼帝负手走来,旁边还跟着个脸极臭的元城。 说来也有趣,两个彼此看不顺眼的人却总是能凑到一块,相互膈应。 元城阴阳怪气依旧,“都说了,她命大得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上邪想了想,当即明白了,笑道:“是我耽误你们去寻安禅了?” 元城冷笑一声,挤兑道:“你可知你自己整日作死,有多少人替你担惊受怕?” 上邪颇为纳闷,元城少年时明明是个极为讨人喜欢的阳光郎君,年岁越长对旁人尚且算是温和谦雅,到她这里定要憋出一个牙尖嘴利的刻薄相。 鬼帝睨了他一眼,拆台道:“你还也没少着急上火,每日在众神殿溜得比我还勤。” 元城:“你……” “是是是”,上邪笑了笑,特意朝元城抱拳行礼,打了个圆场,“那便有劳元城仙君担忧了。” 那人冷哼一声,扭头瞅向别处。 上邪对鬼帝道:“何时启程,打算去何处寻?这天大地大的,箫唤尘的藏身之地怕是不好找。” 鬼帝:“你有什么眉目?” 上邪:“眉目没有,我只是奇怪,为什么箫唤尘一定要拿到安禅的尸身?” 一句话说得点子上,这也正是鬼帝和元城一直疑惑的地方。 元城:“以前我以为箫唤尘拿安禅的遗体,是为了要挟我和鬼帝,但如今看来,以他的修为怕是整个天庭都不放在眼里。” “我知道。” 来人从苍生树顶飞身而下,一身潇洒俊逸的紫袍,腰带宽宽松松一系,配上那张万里挑一的脸,倒也风流倜傥,正是一直在四海八荒到处浪荡的顾颜城。 若是平常,在仙界甚少能看到他的人影,总在凡间诗酒风流。 上邪冷冷挑眉看了他一眼,“谁许你进来的?” 顾颜城笑嘻嘻地对上红衣的冷脸,“哎呀,你我都这么熟了,进来找你聊聊天怎么了……嘶,别这么看我,我说实话还不行吗?我是替我家大外甥向你求情。” 上邪冷淡垂眸,“下旨处罚的是帝君,求情你也该找帝君。” 顾颜城:“那点罚算什么?禁足废位对小顾轻而言,连个屁都不算,能罚他的只有你!他现在将自己反锁在寝殿里,不吃不喝不动,跟死了一样。” 鲲气呼呼地插话道:“他是神仙,不吃不喝也不会死。” 顾颜城:“可是心死了啊!不然我来求情干嘛?” 元城的脸比上邪还冻人,拧眉道:“别扯开话题,你方才说你知道箫唤尘为何一定要抢安禅的遗体。” 顾颜城:“对,有一种可能,叶小姑娘,哦不,鬼帝夫人长得和我那傻妹妹有九成像。你们没听错,就是我那两外甥的母亲,顾舒儿,箫唤尘的发妻。” 上邪蹙眉,“这和他抢安禅的尸身有什么关系?” “他想复活舒儿。” 在场的几人皆用一副“你脑子被驴踢了”的表情瞧他,心里也是呵呵了。 顾颜城:“我知道你们可能不信,我一开始察觉这个事情的时候,我也不信!但后来发现……杀妻证道并非不爱。人啊!就是爱犯贱,人在眼前时不知珍惜,烟消云散时才知重要。箫唤尘一开始娶我妹妹,是为了偷藏在戊戌宫中的那半块天机罗盘,是为了修他的大道。你们不知,这两块铜盘作用不同,一块是“出”字诀,一块是“入”字诀,每个人会在其中看到不同的东西。” 上邪:“箫唤尘当年看到了什么?” 顾颜城:“他拿了刻着“出”字的罗盘,看到了他欲修成道绝之境最大的阻碍。” 上邪:“所以他杀了自己的妻子?” 顾颜城:“是。” 上邪嗤笑了一声,“荒唐。” 顾颜城:“他勘破了大道的巅峰之境,跳出三界之外,不再受天道束缚。可惜,逍遥自在却无人与之同贺,空有一身修为却救不回早已魂飞烟灭的妻子,所以他开始怀疑自己根本没有勘破天道的隐秘,开始发疯发狂,到处寻找另外半块天机罗盘,直到将目光转移到众神殿,转移到你身上。” 他一手打开折扇轻摇,笑眯眯道:“浮生云端初见小公子,惊为天人,他是真的很喜欢你,长辈对晚辈的那种极度欣赏!” “我想起一件事”,鬼帝皱了皱眉,看向上邪,“你十岁那年,我在凡间截杀你,便是听信了箫唤尘之言,说你身负天道机密,杀之可得。” 说来也是缘分,北冥与上邪初相识不甚愉快,但后来倒是莫逆知己。 上邪闻言,朝顾颜城翻了个白眼,“听听,他就是这么喜欢我的?” “呃,他那时针对你,估计是想救褚师,你别看他现在那副孤僻古怪的模样,当年和褚师可是知己,亲得跟一个人似的,那交情……不过沈神尊护你护得太好了,他下不了手,沧海楼他也进不去,后来才把目光转向戊戌宫的半块天机罗盘,我那傻妹妹才着了道。” 上邪:“那褚师又为何转世成了顾轻?” 顾颜城:“这你应该问你师尊,当初是他率众神重新将褚师封入天地炉鼎中,多加了九九八十一道封印,按理来说褚师是不能再逃出来了。” 上邪:“老祖命师尊闭关,不清除一身魔气,不许出来。” 树下半埋入土的酒坛晃了晃,出声道:“也并非只有破炉而出一条路,娘亲忘了当初我说的了吗?若想出熔炉,除非炼化自己,洗去罪孽,元神方可离开炉鼎,重入轮回,再世为人。” 树上卧着的施仇挑眉,“所以褚师炼化了自己?” 鲲当即否定道:“他那样自私自利的人怎么舍得炼化自己?疼也歹疼死!按年岁,他比老祖活得还久,曾被囚于熔炉中千万年,要炼化早被炼化了!” 顾颜城搓了搓手,犹豫地瞥了两眼红衣,开口道:“不管怎么说,上邪,顾轻终究与褚师是不同的,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性格不同,脾气不同,处事不同,唯一一点交集可能都在你身上了。就算褚师再可恨,但我家大外甥喜欢你几千年,等了你几千年,难道还有假吗?” 鲲狠狠瞪着他,“但灵魂相同,褚师那种活了千万年的老妖精有多会逢场作戏,便是假的也能演成真的,谁知道他接近阿姐是不是另有所图?” 顾颜城:“嘿,我说你这小屁孩……就算是另有所图,今生图的也是你家阿姐……”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莫名觉得天庭在抖,“这是什么动静?” 心上 鬼帝望向戊戌宫的方向,目光一沉,“好强的剑气。” 一朝爆发竟震得整个天界颤抖。 上邪有一瞬失神,低低道:“皆白。” 顾颜城摇扇半遮面,笑得像只老狐狸,“你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知道是我家大外甥,这不挺了解他的嘛!” 上邪微怔,凉凉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却不由一疼。 她蓦然发现,自己对顾轻一举一动、一眉一目都格外熟悉,仿佛刻在心里一样,深深印在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散。 她下意识捂住心口,那里好像……好像很…… 语气依旧冷淡,“他应该是与人交手了,能逼他使出全力,对方必定难缠。” “既然担心,为何不自己去看看?” 顾颜城挑眉瞧着她痛得皱眉的样子,不禁有点心疼命途坎坷的两人,明明彼此在乎得要死,偏偏谁都不肯多踏出半步。 “走走走,跟我去看看!” 上邪被顾颜城逮住胳膊,死拉硬拽地往外拖,皱眉道:“我不去。” “你说的,对方很厉害,我这老胳膊老腿地凑上去,万一被误伤怎么办?你给我老人家保驾护航去!” “你干什么?放开我阿姐”,鲲冲上前抓住顾颜城的肩膀,“你瞧着比我还年轻呢!充什么老不要脸?!!” “滚滚滚,小屁孩”,他以仙力震开少年的手,拉着上邪撒腿就跑,大大咧咧道:“不要脸就是不要脸,为了我家大外甥,我把脸豁出去了怎么着?” 上邪:“顾颜城!!!” 一个缩地千里,红衣直接被某只臭不要脸的玩意拽到了戊戌宫门口。 “大外甥,我把小上邪给你逮来了,你快出来瞧瞧!” 这里正乱着,天兵天将里里外外挤了满档,都没个落脚的地方。 顾颜城呆了呆,终于意识到不对头,急忙揪来一名仙将,“怎么回事?” “太上擅自闯出戊戌宫,我等阻拦无果,正要去禀告帝君。” “真的?我家大外甥活过来”,颜城子高兴坏了,忽然拧眉,疑惑地看向身侧上邪,“不过他出来不找你,能去哪里?” 上邪的乾坤袖抖了抖,她一挥袖放出一把古剑,金光华贵,纹路古朴精致。 顾颜城见之,眼前一亮,“你把鱼肠剑修好了?” 上邪淡淡瞥了眼他,“自古兵器如命,你家顾二倒是出息,还没怎么着呢,先把命根子给断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 此话一出,顾臭不要脸的遭了红衣好大一个白眼。 鱼肠剑鸣不断,上邪眉头一皱,“二三出事了。” 她施了法决,古剑朝戊戌宫中飞去,震开了路上来来往往的天兵天将。 两人追着剑,一直来到日沉阁门口,此处聚集的仙将更多,熙熙攘攘的,但因为日沉阁有禁制,外人进不去,天兵天将只能堵在外面。 老仙尊随后赶来,匆匆上前,一把拦住已踏上阁前台阶的红衣,板着脸道:“非顾氏血脉者不得入内。” “我没打算进去。” 轰隆一声,日沉阁大门开了。 老仙尊:“……” 众仙将:“……” 上邪:“……” 顾颜城噗嗤一声笑了出去,摇着折扇掐着腰,得意道:“看看看,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别人愿不愿承认,日沉阁都把已你认成我顾家的人了!” 上邪没顾颜城那般头脑简单,皱眉凝思,过往千百年也没这种情况,禁制不会一朝改变,肯定有哪里不同了。 她习惯性摸了摸脖间挂的红豆。 鱼肠剑已经飞入阁中,她也不再多想,紧跟着进去,就发现顾二三左右两肩被戳了两个窟窿,倒在血泊里。 顾颜城见之瞳孔一缩,一溜烟抢在上邪前面冲上去,赶紧将人扶起,渡过灵力,“二三,出了什么事,谁把你伤成这样?” 顾二涣散目光凝聚起来一点,虚抓住他的手腕,“是父……是箫唤尘,他闯入日沉阁,偷走了娘亲的生辰牌位,兄长追出去了,快去……帮……” 顾颜城手抵住他的背,担忧道:“你先别说话,疗伤要紧。” 上邪掌心一托,分出一股神力注入顾二三眉心。 顾颜城看了她一眼,心道:口嫌心直,冷脸的样子越来越像大外甥了。 上邪问道:“生辰牌位是什么?” 顾颜城神色凝重,“戊戌宫顾氏子弟皆有生辰牌位,上面或多或少会有其残留的神识,看来箫唤尘找到了复生之法。” 上邪:“假的。” 顾颜城:“你怎么知道?” 上邪:“魂飞魄散之人是救不回来的。” 顾颜城:“可你当年不就是……” 上邪:“我是死了,但我绝不是天道救活的,是藏在我元神中的那半块天机罗盘,有人在活着的时候将其融入我元神中,所以能在我魂飞魄散后一点点聚起的魂魄。已故多年之人魂魄早已复归天地,是救不回来的。” 顾颜城:“那箫唤尘打算怎么做?” 上邪:“谁知道那疯子怎么想的?” 人是他杀的,也是他翻天覆地想救活。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你不来,我不去,你弃了,我追着。 …… 茶仙馆,几名胆大的仙家凑到一块,偷偷说闲话。 “你们听说了吗?天帝下了旨意,四海八荒通缉顾轻仙君。” “什么仙君?他现在就是个无家无根的魔修。” “啧啧,昔年万人之上,一朝千人所踏,福祸难测啊!” “要我说都是命……” “嘘,快别说了,看那边!!!” 一袭艳丽的红衣踏出茶仙馆,肌若霜雪,明眸如星,墨发随意挽起,但一个冷清的侧脸叫杀得众人心折。 世间美人诸多,唯这人不同。 雄雌莫辩,眉宇间自带一股桀骜。 一名十五六的清秀少年乖巧地跟在她身后,“阿姐,我们来这儿干嘛?” 上邪依旧老习惯,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歇歇脚。” 鲲坐在她对面,“我看你是为了躲天帝吧,他也是够有毅力的,一天十二时辰堵在众神殿门口。” 上邪不言,低眉瞧着手中的铃铛,有些出神。 鲲拧眉道:“阿姐,这金铃怎么在你这儿?” 上邪:“那日在日沉阁中捡到的。” 鲲:“你还拿那人的东西干嘛?” 她抚摸着铃身上的一道裂痕,淡淡道:“这铃铛本就我送给他的,只不过兜兜转转又回到我手里罢了。” 当日她用天罚生生斩断铃绳,连理铃落地,莫名出现一道裂缝。 远桌的几名仙家看得眼睛都直了,“妈呀,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小公子,怎么形容呢?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找不出生得这么祸害的人,怪不得把天帝和太上迷得团团转。” 鲲一个冰冷的眼神射过去,炸呼呼地离开座位,准备上前按着人揍一顿,余光扫了眼门口,急忙退回了上邪身侧,用衣袖掩脸,道:“阿姐,讨债的来了!” 华止身著碧色素裳,玉簪挽发,褪去那套金玉鎏金的帝服,人看着温和不少,缓步走来的样子像极了昔年谦润若水的少年郎。 他径直坐到了红衣对面,淡声道:“还躲我?” 上邪垂眸喝了口茶,“没躲。” “那为何不见我?” “并没有什么可见的。” “阿邪,我只是想弥补你……神尊之位你不要,帝后你不愿做,我该拿你怎么办?” 上邪微皱眉,冷淡道:“天帝从未欠过我什么,犯不着弥补。” 华止一声无可奈何,“越人……” 红衣打断道:“陛下,世间已无越人,三千年前就坠海而死,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上邪。” “可在我眼中,明明是一个人。” “陛下,越人已经回不来了。人间一世,短短几十载,不过繁华一梦,终成泡影。帝君已经为越人做了太多错事,不如放下。一场历劫而已,何必记挂在心上。” 华止苦笑了一声,“同样是劫数,那为何你便始终放不下顾轻?” 上邪寒凉的琉璃眸一动,低眉不语,良久后饮下最后一口茶,阔步出了茶仙馆。 她遥望苍穹,不禁驻足,轻声呢喃道:“我也想知道。” 鲲跟在后面却没听到,傻乎乎问道:“阿姐,我们现在去哪儿?” 上邪拇指轻蹭下掌心的金铃,“月下阁。” …… 红衣走入月下阁时,特意退出去看了看匾额,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 “这是怎么了?” 月下老人瘫坐在一堆红绳中,唉声叹气的,从头到脚缠着许多交错的红绳,瞥见来人时瞬间来了精神,“哟,小上邪,老夫可好久没看见你了,快让我看看!” 他猛地起身,一个不慎被红绳绊了个大马趴,幸亏上邪及时揪住衣领,将人拉了起来。 “您老悠着点,一把年纪了还学什么小伙子,毛手毛脚的。” “唉,我这月下阁修建得位置不好,平时有个小灾小震的,晃悠得格外明显,这不,红线的木架全倒了,又要重新理姻缘线。” 上邪扫了眼满阁“红海”,挽起袖子道:“我帮您好了。” 月下老人乐开了花,“好好好。” 月下阁的仙童不少,但再多的仙童也理不清姻缘线。 红线两头拴着的人都理不清,更何况旁人。 老人家一边理红线,一边唠叨道:“上次红绳乱成这样,还是你和顾轻仙君下凡历劫那次,阵仗大的不得了!!尤其是顾轻仙君飞升的时候,整个天庭抖得要散架了……” 上邪听人说着,只低眉干活,不言不语,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半晌后,缠在月下老人身上的红绳总算理完了。 上邪眼尖,提醒道:“这里还有一根。” 月下老人顺着红绳拽去,却发现另一头系在红衣皓腕上,“哎呦,我的小神君啊,那是你的红线。” 这姻缘结本是瞧不见的,但到了月下阁自会显出。 上邪愣愣地瞧着手腕,“我的?不是断了吗?” “唔,是,老夫记起来了,当年你下凡历劫剜心而死,这红绳也跟着断了,嘶……真是奇了,居然又连起来了。” 噹的一声,她扯着腕上的红绳,将袖里的铃铛也抖了出来。 月下老人一见,笑眯眯地把铃铛捡了起来,“看来他们传的没错,小神君的心又长回了,连这连理铃都又能响了。” 上邪眸中似有悲色,淡淡道:“可惜,铃身裂了。” “裂了?” 月下老人转动铃铛一看,“还真是!” 老人家端详了半天,古怪地看向红衣,“小上邪,这铃绳是强行斩断的吧?” 上邪垂眸不答。 “定然是,否则不可能裂成这样。你说你……好好的,斩断做什么?终究是你自己的心意啊!” 上邪问道:“能修吗?” “能修,不过不是老头子我修,是你修。” “我?” “我的小神君啊,你知道这红绳若是拴住两个人,拴的是哪里吗?手腕?是心,你以前无心,这红绳自然断了,如今心回来,心里住的人不变,红绳当然会重新紧紧拴在一起。” 老人家摇了摇头,似乎在回想什么,又道:“说来也巧,上次月下阁乱成一团,也有个人拿着铃铛过来找我修,他那时是个傻的,不知这是连理铃,知道寓意后虽说脸上依旧冷冰冰的,可看得出很高兴,欣喜得都快绷不住了。” 上邪顿了顿,习惯性地垂眸掩藏住眼里的情绪,低头瞧着掌心的金铃。 月下老人瞧着她,竟觉得这一幕有一些似曾相识,感慨道:“他当时也像你这般看着连理铃,本是喜不自胜,可转瞬腕上的红绳就断了,那表情……就像是神明失去了他守护的人间,天塌地陷。” 上邪目光微闪,眉心跳了一下,但还是那副木头模样。 老人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孩子,你可知世间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爱恨别离?为何相爱的人系上红绳总会断?因为人啊,顾忌太多,怕这个,怕那个,担心完这个,又担心那个。照我老头子说,若是两个人在一起是甜的喜的,那便紧紧抓住,生死不离。若是两个人在一起是苦的痛的,那便干净果决地斩断,生死不见。有的事情瞧着复杂,其实也简单得很。世间之事生死是两端,是携手还是末路,问问你自己的心,想好了,那就去做。” 这一生终究是自己的,怎么过只能自己决定。 月下老人望了眼窗边,“谁?谁在哪儿?” 上邪亦回眸看去,却不见一人,道:“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神尊大人了。” “不可能,师尊在闭关。” “唔,那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 “对了,你把那连理铃系回去,裂缝自然会消失。” 上邪愣了愣,沉眸未再多言。 …… 月下阁外。 箫唤尘一袭暗紫华服,负手而立,嘴边噙着笑,满头华发却不知为谁而白。 他惬意道:“师弟,红绳未断,姻缘成结,命运交织,褚师与上邪这辈子还是会拴在一起。她只要心中还有顾轻,不用天道推波助澜,她都会一次次因顾轻而死。” 沈遗风立在廊下,一身素白衣裳,光风霁月,可面目因魔气而狰狞,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拳头发出咯吱声。 “你闭嘴!” 箫唤尘笑意更盛,“怎么样?神尊大人,我上次的提议考虑得如何?” 沈遗风眸色暗沉,“如你所愿。” 难测 “上邪,上邪!我都叫了你好几声了,这几日怎么总是发呆?” 小狐狸从苍生树上跳下来,正落在树下乘凉的红衣怀中,用肉爪子拍了拍她的脸。 “嗯?” 上邪恍然回过神来,眼神还有蒙。 施仇见她满腹心事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我要下凡去了。” 上邪:“你要去凡间?” 前些时日鬼帝和元城也辞行下凡,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 施仇点头,“我下凡去找五哥。” 上邪皱了皱眉,她知道近来天帝下旨彻查仙界的龌龊事,容习仁之前做的勾当被有心人翻了出来,也怪他自己得罪了不少人。 天帝下旨缉拿他,那人望风而逃,现在也没个影。 施仇瞥见她的脸色抢先一步,道:“我知道他做了很多错事,但五哥终究是五哥,我这一辈子就这一个亲人,你让我抛下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也做了很多错事,你不照样也天天养我吗?” 红衣怔了怔,不禁一笑,确实是这个道理,易地而处反倒容易想明白。 她终究只道:“你愿意去便去吧,这众神殿永远是你的家。” 小狐狸跳到地上,变回墨衣公子俊美模样,劝道:“上邪,你若念顾轻,便去找他吧。” 上邪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耷拉下眼皮,一副静默的样子。 施仇狐狸眸一挑,“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担心他……他把心落在了你身上,你把他放进心里,何苦相互折磨,过往对错真的重要吗?我言尽于此,你好生思量吧。” 说完,转身离开众神殿。 红衣躺在树下的摇椅上,任金黄色的树叶落满衣裳,缓缓闭目,不知在思什么。 她从不是个揪住往事不放的人,唯独对顾轻,许是越在意越放不下吧。 “小公子,小公子……我和师傅来看你了!!” 司徒清时像只聒噪的蛐蛐连蹦带跳地跑进了后院,险些被门槛绊倒,幸亏白染掌门一挥拂尘拦住其腰,给人拽了回来,然后凉飕飕地瞪着自家小徒弟。 上邪见之一笑,白染这人甚是有意思,永远一副凄清冷恹的样子,似乎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半点热情,连天帝都敢一张冷脸怼回去,也不知怎么收了司徒清时这个活宝徒弟。 苍生树下的池塘里,小金鱼正在水里吐泡,见司徒撒丫子扑向上邪,眼瞅着要抱上了,一跃出了水面,化身为俊俏少年的模样,凶巴巴地拦道:“不许你抱,阿姐是我的!!” 司徒瞧着猛然糊在眼前、堵住路的人,不敢示弱地吼道:“怎么又是你?!!” 他急忙探头,朝鲲身后挡着的上邪告状道:“小公子,都是他!我好几次来看你都是这臭小子使绊子,不让我见你。” 鲲:“什么臭小子?按年纪我是你的老祖宗!!!” 两个幼稚鬼面红耳赤地吵了起来。 上邪也不拦,在旁边含笑看热闹,白染掌门亦是,捋着臂肘处的拂尘,挑眉瞧她家小徒弟直跳脚。 这世上有一种乐趣,叫看猫炸毛,上邪和白染显然是一路人。 长思突然毛毛躁躁地跑了进来,大呼小叫道:“不好了,神尊大人不见了!” 上邪一下子从摇椅上坐了起来,眉头一皱。 长思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奉师命看守在闭关石室,今早发现石门大开,里面遍布血迹和打斗的痕迹,还……还留下一封信。” 上邪赶紧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差点一用力将纸捏得粉碎,“箫唤尘!” 白染皱眉道:“怎么了?” 上邪:“他信上说,若想救师尊,让我去南荒。” 关心则乱,红衣阔步便要出众神殿。 身后的白染却看出端疑,道:“等等,我觉得不对劲,箫唤尘修为再高,也没到一声不响就能掳走沈神尊的地步。” 上邪回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白染:“若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就怕别有阴谋。” 司徒脑筋一转,机灵道:“师傅,你不妨用天算卜一卦,看看神尊大人究竟在哪儿。” 宜道崖历代掌门皆精通天算,推演世间之事无有不准,倒也是个好主意。 上邪神色微喜地看向白染,只见她点了点头,“可以,不过需要那人的贴身之物,至少也要是沾染其气息的物件。” “众神殿中有很多。” 上邪随意从房中取了件东西递给白染,白染即刻施法,阵法追魂之下于半空投影出一个地方的虚影。 司徒左看右看,莫名觉得眼熟,右手背往左手心一拍,想起来了! “这不是原祈鬼都吗?” 红衣微微皱眉,亦有些困惑,“师尊在原祈鬼都?” 白染袖袍一挥收了法术,虚影消失,“确实是原祈鬼都。” 鲲挠了挠头,一脸迷茫道:“那现在如何?是去南荒,还是去原祈鬼都?” 上邪是相信白染的,天算之术不会有假,但师尊怎么会在那里?不该在南荒吗? 她果断道:“原祈鬼都。” 白染向前一步,“我同你一起。” “不行不行,小神君,那地方可去不得啊!” 一名白须白发、头顶药葫芦的老头儿,端着个药碗,急乎乎地小跑过来,正是常年药材堆里打滚的药仙尊者,他奉帝命为上邪调理身子,三天两头往众神殿送苦汤水,都被上邪偷摸倒了。 他来得巧,正听见几人的对话,火急火燎地劝道:“去不得!去不得啊!天地炉鼎之前埋在原祈国都的地底深处,你们一朝破炉,其中的万劫炉火也封不住了,悉数涌出,如今原祈国都方圆百里的地下全是炉火,鬼帝周围的地面皆已经塌陷,虽说鬼都的地皮勉强撑住了,但也脆得和窗户纸般。若是一脚行差踏错,摔下去便是烈火焚身、灰飞烟灭!” 上邪挑眉,“说得我好想没灰飞烟灭过似的。” 药仙尊者:“小神君,你身子骨本就没好利索,若是再这般胡闹下去,我可是要禀告天帝的!” 上邪慢条斯理地给鲲递了个眼神,少年心领神会,活动了下手腕的筋骨,笑眯眯地奔药仙老头儿而去。 …… 半盏茶后,被挂在苍生树上的药仙老头儿嗷嗷直叫,喝着西北风。 另一边,红衣踏出众神殿,在玉阶神像旁发现一处熟悉的阵法图腾,瞬间拧眉。 白染余光瞥到她停住了脚,回头问道:“怎么了?” 上邪摇头,“没什么,不过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箫唤尘法力有多高,我心里都没底,只怕你跟着去了……” 白染板着张脸,平铺直叙道:“我替自己算了一卦。” 上邪笑道:“如何?” “能归。也替你算了一卦” “又如何?” “吉凶难测。” 所以她才要跟去。 上邪摸了摸鼻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能算出顾轻在哪儿吗?” 说完,她自己都后悔了。 白染脸色倏然严肃起来,“前几日天帝差人送来太上的玉牌,让我算过。” 顾轻失踪多时,在仙界算是畏罪潜逃,华止此举怕是想知道他在哪儿,好派天兵天将去捉。 “算不出?” “不是,每次卦象都会回到你身上。” “我?” “是,卦象显示你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上邪四下看了看,“不可能啊。” “确实不可能”,白染木着脸,其实心里也很懵逼,“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等等……” 她注意到上邪挂在脖子上的红豆,诧异道:“这红豆为何会……” 有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眼睛瞎了,竟看到那红豆跳了一下,仿佛是个血脉的活物。 上邪摸到了脖间的项链,“红豆?怎么了?” 白染摇了摇头,衣袖遮掩下的手默默掐算,还是什么都算不出来。 上邪追问道:“你刚才还没说完,就是什么?” 白染眉头紧锁,不欲多言。 上邪见她的脸纠结成麻团,也没敢再多问。 算不出来,说明卜算之人已不在人世。 待到两人经过南天门时,就换成上邪的脸纠结成麻团,天门石像旁也有个不深不浅的阵法图腾,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次白染也发现了,“又是这个图案。” 上邪:“你见过?” 白染:“去众神殿的路上看到很多仙官宫殿外都有这个图案,好像是一夜间莫名其妙出现的,皆是在不显眼的位置,碰巧看见了而已。” 上邪:“我在原祈国都也见过。” 白染:“有何用处?” 上邪:“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阵法图,用处很多,刑罚、灭杀、囚禁等等,所绘图腾的细节不一样,发挥的作用也不一样,目前我也看不出,但瞧着也不像灭杀生灵等大凶之阵。” 白染:“我用通灵术告知天帝,让他多加注意。” 上邪点头,“也好。” …… 凡间,以原祈鬼都为中心,四周百里的地面悉数塌陷,底下全是滚烫的岩浆烈火,遥遥望去唯独鬼都城一个黑点立于烈火中央,似飘浮在火海之上,画面瞧着诡异惊悚。 上邪和白染本打算施法飞过火海,奈何一靠近便会掀起滔天火浪,箫唤尘极有可能把原祈鬼都当做大本营了,若是强行通过,怕是打草惊蛇。 两人在附近的一座城镇落脚,打算从长计议。 “出来吧!” 红衣刚走进城镇门口,负手而立,头都没回,不悦道:“都说了此行凶险,不让你们跟来。” 鲲在上邪面前还是极为老实巴交的,乖乖地从城门大树后现了身,顺道把司徒清时扯了出来,坚决拉个垫背的。 司徒怨恨地看着鲲,眼睛里直冒火星子,心一狠,顺手把长思拉出来。 长思非常有觉悟,把后头的长亭拽了出来。 这一串骚操作真是惊死人了! 于是上邪惊呆了,“……” 她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见一棵树后面能藏这么多人。 “长思,你怎么把长亭也带来了?!!” 少年低头瞅脚尖,“不小心说漏嘴了。” “谁?” 上邪目光一厉,猛然看向一旁的草丛,“出来!” 司徒、长思几个少年见状,齐刷刷地拔剑,剑气削断了一截草尖。 “我我我……” 一个弓背缩头、相貌奇丑无比的老人家冒出了头,他体态畸形,肩比头高,双足侧歪,勉勉强强有个人样。 胆子小的司徒吓得持剑的手一抖,实在是辣眼睛到了一定地步。 上邪一眼认出,“徐老头?” 司徒结巴道:“小小……小公子,你认识?” 上邪:“女商姑娘的父亲。” 司徒:“啊?不是吧,女商姑娘生得那么美。” 白染冷冰冰瞪了他一眼,一副恨不得按着一顿的模样,教训道:“你何时学会以貌取人了?” 徐老头咧嘴一笑,模样比刚才更骇人了,凑着手哀求道:“难得小公子还认识我这个老东西,你能不能看在我之前为你带路去鬼都的份上,行行好,救救我女婿。” 上邪:“你女婿?师兄?” 徐老头反应了一下,“师兄?哦,上次和一起的那位白衣公子确实管小婿叫师兄,还是他把小婿从鬼都中救了出去。” 上邪语气中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顾轻?你见过顾轻?” 入阵 徐老头确实见过顾轻,但一问三不知。 众人只得跟着他去寻师兄,徐老头带着女婿住在镇上一间破庙里,几人见到昏迷不醒的师兄时,都吓了一跳。 师兄本就是白骨人面,一身枯骨硬得刀枪不入,不知被什么砍断了双腿。 上邪快步上前,掀开衣摆看了看伤势,眼神一暗,“不是砍的。” 白染拧眉瞧着,“确实。” 伤口上糊住了一层黑红色的东西,就像烧着的香烛,似乎还在燃着…… 徐老头仿佛想起什么,脸色煞白,惊骇道:“是火!鬼都地下的烈火,一点火星落到身上,会慢慢地把整个人都烧没,我看到好几个人都是被这么一点点烧死的!” 上邪施法抑制住伤口处的烧灼,白染以续骨再生术为其接上双腿,医治这点伤口竟让两人大汗淋漓。 他们之前虽然被困在过熔炉中,但没被炉火烧伤过,如今治伤方知万劫炉火的厉害,若是烈火焚身,怕是金刚之身也会化为血水。 好在师兄没过多久渐渐清醒过来,只是脸色煞白,眉头紧锁,明显是被噩梦惊醒的,大呼道:“商儿!师弟!!” 上邪一把按住他,防止他乱挣扎,“到底出了什么事?” 师兄见到熟悉的面容,顿时松了口气,“越人姑娘……是你,太好了……” 他神色忽然一变,急道:“快,快去救师弟,他为了救我被困住了!!” 上邪心头一跳,“原祈鬼都?” 师兄:“没错。” 白染:“如今鬼都四周皆是火海,一旦靠近便会掀起滔天火浪,进入不易。” 师兄:“我知道一条地面没坍塌的小路,我可以带你们去。” 白染:“你的伤……” 师兄:“我没事,商儿也被困在鬼都中,我要去救她……你们需要我的,箫唤尘控制了鬼都城内所有的白骨人面,数量庞大,带上我,我一定能帮上点忙。” 白染看向上邪,后者默认地点了点头。 出发之前,上邪叮嘱了司徒几人,跟着可以,稍有危险,必须拔腿就跑。 火海东南方向确实有一条没塌的路,细长的石柱高出火海数百丈,支撑起一条“天路”,且狭窄到仅有一掌宽,一人勉勉强强能过,跟走独木桥差不多,蜿蜒曲折。 司徒清时畏高,好几次险些从石路上跌下去,幸亏长思和长亭一前一后扶住。 他们离鬼都越近,便能隐约看到城池上空笼罩一层红色的血雾,又像是某种阵法映照所致。 路上,上邪担忧地问师兄,“鬼都城中发生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那日雷劫后我一开始没注意到鬼都城的地下已被炉火侵蚀,只是觉得天气炎热异常,我这种不死不活的东西尚能受得住,可商儿不行,原想送她离开鬼都到外面住,但一出城门才发现四周已被火海包围。也是在那天,我遇到了师弟……他拿着鲛人珠过来找我,让我帮他把眼睛按上,说不然打起架来容易吃亏。” “打架?” “是,他上次来找我的时候,一身伤和血,胳膊和腿都断了,我从未见他那般狼狈。” 司徒在后头气愤道:“定是箫唤尘伤得顾轻仙君,只有他有这个能耐,必然是欺负顾轻仙君看不见,使诈伤了他,卑鄙!无耻!!” 师兄眉头皱得死死的,“确实,我刚帮师弟复明双眼,箫唤尘便追来了……对了,越人姑娘,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鬼都城内发现的那些奇怪的阵法图腾吗?就是白袍人,不,你师尊画的那些。师弟与箫唤尘交手时,阵法突然启动了,师弟被困住,拼劲力气才送我出来。” 上邪眼皮一跳,拳头微微握紧。 恰逢此时已临近鬼都城下,城墙上一记龙骨鞭挥来,红衣侧身一躲,抬眼望去,挑眉道:“越不臣?” 真是祸害遗千年,这家伙居然还没死! 越不臣披着脏兮兮的麻布袋,半遮住脸,但依然能看清脸上狰狞扭曲的笑容,尤其是那双像夜狼般散发着贪婪戾气的眼睛,太好认了。 他再度挥鞭,疯狂咆哮道:“上邪,你去死吧!” 红衣极快地飞身上了城墙,照着他的脸踹了一脚,狠狠揍了一顿,用捆仙绳绑了个结结实实。 这种没事找死、送人头的废物点心,她很乐意收拾。 剩下的人纷纷飞身而上,司徒一凑上前,上邪就把捆仙绳的另一头塞到他手里,漫不经心道:“溜着玩吧!” 司徒懵逼地瞅了瞅手里的绳子,又看了看越不臣。 只听那人吼叫道:“上邪,你当老子是狗吗?老子是龙,天界的九殿下,真龙之身!未来的天地之主!!” 上邪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两眼,“你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弑天之战中越氏早已被推翻,如今的帝君是华止。” 越不臣目光一瞬呆滞,愈发狰狞地嚎道:“是你,是你,都是因为你……” 他疯狂地扭动,满嘴喷吐沫地咆哮。 上邪只是淡漠地瞧着他,“你不觉得你如今的样子很可怜吗?” 越不臣愣了一下,两眼迷茫,就像一个为糖果执着一生的孩子,发现他可望不可即的糖果是个笑话,不得不说,可怜两字戳中了越不臣此生最大的痛点,他所有的光辉骄傲最后竟以这样两字收场。 那人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可怜,可怜啊,我可怜……对,老子混到今时今日的下场是拜你们所赐,但你们也一样,你、华止,尤其是顾轻,都不会有好下场!” 红衣皱眉,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你知道顾轻在哪儿?” “你没看见他现在的样子,真可怜,比我还可怜,哈哈哈哈哈……他快死了,上邪,顾轻快死了……好可怜啊……” 她目光一狠,手下力气大得可怕,“别废话,他在哪儿?” …… 原祈鬼都城中有一座女娲祠,当年上邪和华止被国中百姓硬逼着在此处三拜成亲,一人一妖,喜结连理,是举国笑柄,只是昔年香火鼎盛的地方早已破败凋零,只剩下女娲石像独立在祠中,一如既往的神色恬淡,怜叹世俗。 上邪算是轻车熟路,带头从后门潜入,躲在石像后听到一个低沉熟悉的嗓音。 “轻儿,听话,杀了她,杀了她……” 箫唤尘! 上邪探出头去看,只见一袭白衣被囚禁在血红色的阵法中,两块分裂的天机罗盘悬浮在半空投下金光,紧紧束缚阵中人。 她看清顾轻的模样,瞳孔一缩,白衣染红了一片又一片,胸口有一处血窟窿,血点滴流下在脚底汇集成一滩,那人满头青丝变为白发,像个提线傀儡般站在阵中央,毫无生气。 一个冰冷恨极的声音响起,“他为什么还没死?” 箫唤尘答道:“我也奇怪。不过他是褚师,想想也就不会奇怪了,当初他被囚禁在天地炉鼎中,千万年都熬过来了,这点折磨算什么。” 沈遗风怒道:“可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入了魔的仙君,连神都不算,元神在罗盘迷局中次次被穿心为何不死?” 上邪听到师尊的声音,整个人一僵。 箫唤尘一笑,“别急嘛,反正他又不会还手,多杀几次,总会死的。” 红衣欲现身,却被白染紧紧拉住。 “谁?” 沈遗风厉色皱眉,剑气一时在祠中激荡。 上邪以为藏不下去了,正准备现身,余光却瞥到了藏在房梁上的鬼帝和元城二人,六目相对。 鬼帝:“???” 元城:“???” 上邪:“???” 没想到在这儿聚齐了。 鬼帝朝她递了个不要轻举妄动的眼神,然后和元城飞身而下,一左一右对上了沈遗风,将人引出去了女娲祠。 箫唤尘也本欲追出去,却在跨出门槛时脚步一顿,回眸笑看女娲石像,“出来吧。” 上邪不再躲,缓步从石像后走出,红衣艳烈如火,眉间的神格忽隐忽现,手中的天罚卷着雷霆,杀意已现。 她示意白染几人按兵不动,同时目光却若有若无地落到顾轻身上。 箫唤尘望着她,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你果然总能让本座惊喜,居然还是神明之身,自愿放弃神名,与天为敌,天道都未曾放弃你。” 上邪不说话,冷冷看着他。 “本座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你,也是这般模样,众神殿前红衣灿如朝阳,太惊艳了!一身坦荡的浩然之气,明眸皎洁如星月,是那些凡人俗神远远比不上的,就像是这世间正道,仿佛永远干净,初心不改……可惜,你为何还没入魔?天道对你的折磨不够吗?褚师害你害得还不够吗?” “我为何要入魔?” “你不怨吗?不恨吗?” 上邪冷笑一声,“我这个人不长记性,痛过就忘了,觉得没错的事情,下次还会犯。” 箫唤尘整张脸都在抽搐,似是在笑,又似是气得发抖,“好啊!你这样的人才是最是有意思,比轻儿还有意思。” “前世你与他是好友,今生你与他是父子,你的情谊便如此不值钱吗?” “好友?父子?只要能参悟大道,舒儿我都能狠心舍去,更何况褚师!他也不过是我用来探寻天机罗盘下落的一枚棋子!” 红衣不再和他废话,这种人眼里心里只有自己。 她掌中天罚化剑,飞快地举剑朝他劈去,箫唤尘做格挡之势,没想到上邪中途剑锋一转,劈向困住顾轻的阵法。 这一击她用了十成的功力,未成想被阵法反弹,悉数打在自己身上。 “阿姐!” 鲲飞身冲出,一把接住了她。 上邪以剑支地,单膝跪在地上,一口血吐在地上,一手紧紧拉住欲上前打架的鲲。 箫唤尘悠然笑道:“没用的,这阵法一旦启动,我都破不开,更别说你了。” 他缓缓看向顾轻,阵中白衣心头上的血窟窿似乎又扩大了一分,血流不止,笑容更盛,“八百零一次,他死在你剑下八百零一次了。” 上邪皱眉,“你说什么?” 箫唤尘:“天机罗盘能照清世间所有人的心魔,而顾轻在天机罗盘看到了千千万万的你,他的心魔全是你。多可笑啊!他洗去一身凶煞之气,做了世间最清心寡欲的人,九天之上高不可攀的仙君啊!痴情起来竟比任何人都要命,哈哈哈哈哈……我告诉他,这是大道,杀了就能勘破,杀了做人上之人,凌驾于三界众生之上,可他不肯听话,元神在罗盘的轮回迷局中一次次被你杀死,却不肯还手。” 上邪心中一慌,拳头紧握,指尖掐进肉里,骂道:“你这个疯子!” 说完,再度挥剑砍向阵法。 “疯子?这阵法是你是师尊做的,顾轻每死一次,他的修为便会被天机罗盘吸走一分用做阵眼,开启九游离合大阵。” 沈遗风没逮住鬼帝和元城,回来时正巧听见这句话,大喝道:“闭嘴!” 上邪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声音都在发颤,“师尊,这是你做的?” “阿邪,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我应该在哪儿?被你引到南荒去吗?师尊!你到底想做什么?” “为师当然是想救你,只要复原天机罗盘,合二为一,便能把你的命数改回来,再不济,顾轻死了,你也可以解脱。” 上邪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凉声道:“解脱?你分明是想要顾轻的命!” 一时间鬼都天昏地暗,头顶传来轰隆的声音,躲在女娲石像后的司徒透过祠堂顶的破洞,朝天空看去,惊诧道:“那是什么东西?” 长思亦是望过去,傻不拉几地挠头,“瞧着好眼熟!” 只听箫唤尘幽幽道:“他何止想要顾轻的命,他在原祈鬼都和仙界都布下了九游离合大阵,一个阵法正画,一个阵法反画,两者相吸相引,整个天庭都会被拖下九天,落到这鬼都的百里炉火中,烧个精光。以所有修仙者血祭,必能复原天机罗盘。” 女娲像后的长亭突然明白过来,眼睛瞪大,“那是仙界!仙界在下沉!!” 司徒差点蹦起来,“什么玩意?” 长思脸都木了,“我操!我操!!我也是操了!!!” 白染拧眉,喊道:“你们几个快离开这里!” 司徒:“师傅……” 白染:“快走!一旦天庭塌下来,鬼都必无法幸免。” 岂止是鬼都,万劫炉火能燃世间一切,天界若是落入这火海中,必连渣都不剩。 师兄望向阵眼中的白衣,目光闪过一抹坚定,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道:“你们快走,商儿应该还藏在客栈里,你们帮我把她也带走!” 司徒:“你要做什么?” 另一边,顾轻的状况很不好,周身的血气都被天机罗盘吸走,上邪正像个疯子般一剑剑砍向阵法,但一次次被反噬弹开。 沈遗风看不下去了,挥剑拦上,“阿邪,你疯了吗?是他骗你,偷了你的命,害你一次次惨死,你还有救他?” 上邪看着阵法中愈发虚弱的顾轻,按住如刀绞的心口,眼眶莫名红润,哑声道:“师尊,我可以逼着自己和他一刀两断,逼着自己不再见他,但我有心,会疼……” 沈遗风一怔。 上邪苦笑低眉,“他把自己刻进了我骨血里,无心时爱得依旧,有心时只会更疼,放不下终是放不下。” 她放不下何止前尘往事,还有顾轻这个人。 沈遗风一刹那周身戾气暴膨,额间青筋暴起,“都是他蛊惑你,我替你杀了他。” 上邪:“不要!” 白染抛出手中的拂尘,化为银丝牢笼暂时囚住沈遗风,对师兄道:“快!” 师兄快速说道:“越人姑娘,我有个办法,能暂时在阵法中打开一个口子,若你能入阵唤醒师弟,也许就可破阵……” 上邪果断道:“我去!” 箫唤尘眉头一皱,意欲出手。 幸亏鬼帝和元城杀了回马枪,两人前脚入祠堂听到对话,后脚就朝箫唤尘攻去。 鬼帝边打边对上邪道:“交给我,做你的事情去。” 头顶的天庭正在加速下沉,刻不容缓,怕是连个入阵的时间都不够了。 鲲也算看明白了,咬牙道:“阿姐,上面交给我,你若真放不下他,就去救他吧!” 说完,化为金光飞上苍穹,于半空显出原身,一只遮天蔽日的鹏鸟以背托住了整个天庭。 师兄急忙解释,“但这样也很危险,一旦你的元神也陷入天机罗盘出不来,你两人皆会成为阵眼,修为血气耗尽而死。” 上邪吼道:“动手!” 死局 师兄拼命在阵眼附近破开一个虚空口子,红衣化为一束光,舍身入阵。 一阵天旋地转后,上邪孤身一人站在一片漆黑之中,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 师兄的声音从阵法外遥遥传来,“越人姑娘,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听得到,你说。” “越人姑娘,在天机罗盘中你一定要小心,相由心生,一切皆虚妄,不要被自己的心魔迷惑……咦,越人姑娘你居然没有心魔!!!” 真是奇了,这世上居然有人无所怨怼。 上邪元神进入天机罗盘中,自己看不到,但外人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元神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 猛然间,红衣在一片混沌中瞥见一抹白影,急忙追了过去,“顾轻!” 黑暗消退,景象变迁。 红衣追着顾轻跑进一条繁华的凡间街道,车水马龙,百姓擦肩接踵地走着,一派平静祥和。 上邪莫名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心生不安。 忽然天降大雨,一时间人海四散而出,唯剩红衣一人站在宽广的街道上,她不敢耽搁,四下张望,声声唤道:“顾轻,顾轻……” 熟悉而清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冰冷决绝。 “往后余生,你我便不必再见了。” 紧接着是马蹄乱踏声,红衣闪躲不及,幸亏是幻影,马车从她身上穿过也并未受伤,可因为那句话心却痛了一下。 她回眸看到,一个破烂衣裳的女子在瓢泼大雨中追着马车,最后绊倒在地上,磕得膝盖、手掌全是血,面容上雨泪交织,如她一般急切地唤着一个人。 秋雨彻骨之寒,却抵不过人心之凉。 师兄的声音再度传来,急道:“越人姑娘,你的元神乱了,怎么回事?你看到了什么?罗盘迷局中的景象皆是虚假,你千万不要被骗!” 上邪垂眸,“不是假的,一些前尘往事罢了。” 师兄不解道:“前尘往事?” 上邪:“原祈十一年,秋。” 师兄顿了顿,明白了过来,一时有口难言,慌乱解释道:“越人姑娘,师弟那时是有苦衷的,他……” “顾轻!” 街尾闪过一个身影,上邪大眼尖瞥见,急急追去,可是跟上去,人又不见了。 她不禁有些恼怒,眼前的景象再度变迁,夜黑风高,一股森然的阴冷之气袭来,四周出现无数座坟墓。 师兄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晰,“越……姑娘,你……找……师弟……吗?” 上邪会意,答道:“没有找到,莫名其妙被引到乱坟岗来了。” 师兄卡壳了一下,声音骤然拔高,“乱坟岗?原祈国都外的乱坟岗?” 上邪看了看界碑,“好像是。” 师兄:“越人姑娘,师弟的元神一定在这里,你要阻止他,他会死在这里的!” 上邪皱眉,“为什么?” 师兄:“是真的,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你有没有心悦过一人?” 那声音很好听,好听到掺着无尽的悲伤、入骨的绝望。 上邪闻声猛然回头,看到满脸憔悴的顾轻跪在一座坟墓前,明明面容依旧年轻,但墨发如雪,一夜白头,而昔年活着时的师兄正站在他身后,神色担忧。 她一时有些诧异,有点分不清这是顾轻真正的元神,还是幻相。 白衣凝望着墓碑,满眼宠溺,淡淡道:“我再陪她待一会儿,师兄先回去吧。” 上邪看清碑文上的字,忽尔愣住了。 那字迹清劲俊秀,又格外熟悉,一笔一画写着——爱妻越人之墓。 师兄走后,顾轻笑看着墓碑,那般温柔缱绻,嗓音嘶哑道:“阿越,对不起……我第一次知道心悦一个人,是会要命的……终究是我不好,此生太冷,太古板,太迂腐,偏要修什么大道。你放心,来生不会这样了,你不喜的,我都会改,只是……来世你会愿意见我吗?” 他苦笑一声,“不见也没关系,这次换我来追你。” 上邪一怔,那一刹心中生出千般种苦涩和酸甜。 “别怕”,白衣缓缓站起身来,一手拿起身侧的长剑,一手指尖眷恋地抚过墓碑上的名字,呢喃道:“怎舍你独眠?” 阵法外传来师兄嘶吼的声音,“越人姑娘,你要拦住师弟!当年在凡间他没有舍弃你,原祈二十一年他回来找你,却得知你以于十年前身故,所以就……就自刎在你坟前……他的元神若在罗盘中自尽,便再也救不回来了!!” 白衣一把将剑横在脖间,已见血迹。 “顾轻,不要!” 上邪徒手握住剑锋,望着被心魔折磨到双目呆滞、神志不清的人,眼眶一湿,“顾轻,你看清楚我是谁?醒一醒!你说过会陪着我的,说过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担心,但我现在害怕、担心!顾轻你醒醒,看看我是谁!!” 白衣晃了晃神,麻木的眼中多了一丝光,颤抖地伸出手,捧住她的脸,“阿邪,你来见我了,你终于来见我了……你不恨我吗?” 他精神恍惚地将剑塞到上邪手中,“再杀一次吧,你不是说杀我一次就能解恨一分吗?” 她心头一疼,“顾轻,你看清楚,这才是我,那些都不是,我怎么可能忍心杀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自己这辈子的没出息都用在了你身上。” 顾轻怔了怔,眼睛渐渐清明,弯了弯干涩的嘴角,嘶哑道:“我知道,我等你很久了。” 从见你第一面开始,就在等…… 失去之后也在等…… 一日,一月,一年,今生不行便来世,总会等到的。 咣铛一声,长剑落地。 顾轻一把抱住上邪,紧得难以喘息。 ——万千心魔是你,解药也是你。 ——神明是你,人间也是你。 上邪缓缓一笑,任他抱着。 顾轻鼻子轻嗅,闻到一股血腥味,放开人一看,才发现上邪口鼻溢出血来,入阵之后天机罗盘似乎对她情有独钟,拼命地吸收她的元神之力。 白衣光闪过一抹杀意,“我带你出去。” 他一手拦住怀中人的腰,一手蓄力朝苍穹打去。 与此同时,阵法外的人只感到一股强大的灵力冲击,轰然一声,众人被震翻在地,用作阵眼的天机罗盘直接被震得粉碎,四散掉落。 鬼都与仙界合拢的趋势也遏制住,鲲在半空驮着整个天庭,累得要死要活,终于喘了口气。 而一向淡定从容、万事掌控在手的箫唤尘忽然慌了,他狼狈跪在地上,到处去捡天机罗盘的碎片,崩溃道:“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顾轻,你毁了天机罗盘,你知不知道这是复活你娘亲的唯一希望!” 红衣白裳并肩立在祠堂中央,十指紧扣。 顾轻从袖中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子,温柔细致地帮上邪擦口鼻出的血,半个眼神都没赏给他,冷冷道:“你复活不了娘亲的,她早死了,死在你手中,就算你造出来,也不过是个傀儡。” “你胡说!!” “你可知娘亲死之前做了什么?她自下诅咒,散尽魂魄,只为与你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箫唤尘眼睛一红,“你……你胡说,你胡说!!” “我有胡说吗?你修了一辈子的大道得到了什么?纵横天地,永生孤寂而已。” 箫唤尘向后踉跄了一步,身影不稳,“不对,你能救,你一定能救,你是天道宠儿,连心魔都没有。” 他猛地看向上邪,就像饿狼盯上猎物,狰狞道:“我千辛万苦引你入聻之狱,就是为了今天,你不可能没办法复原天机罗盘!对对对,天道喜欢你,就算和褚师交换命格,你都没有长歪,你一定能做到,罗盘喜欢吸你的元神之力……” 顾轻拧眉,“别打她的主意。” 说着,他召出皆白,挥剑袭去。 这种道绝之境的高手对决,旁人插不上手,只得退居观战,谁也没注意到神尊大人已经破开了银丝笼,周身黑气浓郁,几乎已经无法看清面容。 “夫君!” 女商姑娘从祠堂外跑了进来,又哭又笑地扑倒师兄怀里。 司徒几个小辈也跟着进了祠堂,他们之前原本是离开了的,救了女商后,见天界停止下沉,再加上女商惦念师兄死活不走,这才又折了回来。 长亭一进门,骤然大喊,“小心。” 红衣瞳孔一缩,本能地飞身而上,挡在顾轻身前,只觉得胸口一疼,与当年被剜心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沈遗风是下了死手的,一剑贯心,却杀错了人。 他望着上邪心口的血,整个人蒙了,也疯了,双目赤红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至今还要护着他?” “阿邪!” 顾轻一掌打开沈遗风,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红衣,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向她体内渡灵力,依然无法修复伤口。 他完全慌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众人纷纷围过去,乱成一团。 司徒瞧着红衣胸口的血洞,眼泪都下来了,“小公子!小公子!” 长思急得咬牙,“为什么止不住血?” 鬼帝、元城和白染轮流渡灵力均无效,脸色都愈发难看。 长亭跑到沈遗风跟前,使劲摇着他的肩膀,“神尊大人,你别愣着,你是神尊,你一定有办法救小公子的!” 沈遗风呆呆看着手中染血的剑,绝望道:“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天机罗盘已毁,最后一次改命的机会也没了。之前雷劫时她与天为敌,放弃了神名,惹怒了天道,命只剩一次。” 箫唤尘疯疯癫癫地站在原地,大笑道:“看吧,顾轻,这都是命数,舒儿死在我手里,上邪也注定死在你手里,哈哈哈哈哈……你活在世上一日,用的就是她的命,就有她帮你挡劫数,你总会害死她的,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直到阴阳相隔、生死不见,笑话我?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哈哈哈哈哈……” 等我 沈遗风望着气息越来越弱的上邪,心在滴血,似乎想到了什么,吼道:“阿邪,杀了顾轻!快,听师尊的话,杀了顾轻,快动手杀了顾轻!” 上邪看向师尊,浅淡一笑,极轻却坚定无比地摇了摇头。 沈遗风心一沉。 箫唤尘见状,笑得更厉害,他已经彻头彻尾成了疯子,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嘲讽地望着红衣,“上邪,其实本座羡慕过你,世间多少人一生都在追求天道,可你不同,你离经叛道,打破陈规,敢于天斗。我见了你,方知这世间的道并不止一条,可本座宁愿从不知道!!斗得过天又如何?不是照样败在顾轻手里,从头到尾一败涂地。” 上邪咳了两声,血止不住从唇边溢出,却紧紧攥着顾轻的手,“你别听他的,我心甘情愿。” 顾轻颤抖地擦拭她嘴角的血,“好,我听,我都听你的,我的小公子最勇敢,她所坚持的东西从未是错的,我信你,你不许有事。你信我吗?” “信。” “我之前问过老祖,以天机罗盘行逆天换命之术,只能用一次,难怕复原了天机罗盘,也不能把你我的命格换回来,但他告诉我另外一个法子……我本想等为娘亲报仇后,再好好去见你,把欠你的都还给你,好在如今也不晚……” 上邪眉心一皱,心生一股不祥,她欲开口但又一口血呕出。 “阿邪!” 她用力抓着他的手,“顾轻,我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不许!我不许!!” 白衣见状,浅笑捧着她的脸,眷恋道:“你个傻子,到现在还这么笨……” 箫唤尘眼红地盯着两人,恨不得在其身上戳出窟窿来,凭什么他们能相爱相守?凭什么他们能生死与共? 他周身法力乱窜,咆哮道:“别在这里假惺惺的,我的舒儿救不活了,你们也别想活!!” 鬼帝大惊道:“不好,他想玉石俱焚!” 以箫唤尘为中心,四周掀起风暴,一时间女娲祠内陈设皆腾空飞了起来,一道有破天之力的法力光柱冲向苍穹,重伤了托住天界的鲲,鲲变回人身,落到地上。 而那道光柱在半空中化为巨型铁链锁住天庭,将其往下拉。 鬼都地界内瞬间下起了乱石雨,小的也就鸡蛋大小,大的足有人高,女娲祠彻底毁了,地面被砸得坑坑洼洼。 场面慌乱,人仰马翻。 “阿邪,别怕,别担心……” 顾轻撑开结界挡住头顶的石雨,将上邪抱在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你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担心,你为难的、难以决断的,都有我,我会牵着你的手,走在前面……无论腥风血雨,无论天塌地陷,我都在……做你的伞,做你的天。” 说完,封住她的穴道。 上邪动弹不得,心中慌张,“顾……顾轻,你要做什么?”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等我。” 这两字让上邪一下子泪水夺眶而出。 “不好,鬼都也开始塌陷了!” 长思一声大吼,只见女娲祠附近的地面开始一块块分裂下沉,露出地底的炉火。 司徒小朋友吓得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竟一脚踏空,整个人差点掉进半人宽的洞里,幸亏白染掌门一挥拂尘把人卷了回来,司徒趴在洞口往下一看,全是滚烫到冒泡的岩浆。 顾轻把人托付给白染照料,站起身手持皆白,猛地攻向箫唤尘,寒声道:“你我之间也是时候做个了断。” 剑道最高的境界瞬息间已交锋无数,两人的身影快如鬼魅。 箫唤尘边接招,边嗤笑道:“怎么?心爱之人都要死了,你还有心情跟我了断?” 顾轻:“她不会死的。” 两者缠斗在一起,难分彼此,顾轻借机牵制住箫唤尘,又突然发难,施诀召来皆白,一剑贯穿两人腹部,鲜血交融在一起,用的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顾轻咽下顶到嗓子眼的血,眸子却是笑的,“只要我死,她这一生所有的苦难都会消失,一切回归原点。” 箫唤尘眼睛睁得老大,显然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被伤到,更没想到顾轻用这种法子伤他,“哈哈哈哈哈,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罗盘两端,一死一生,命局可破……” 上邪瞳孔一缩,脑袋里嗡嗡的,崩溃喊道:“我不要!不要!不要!!顾轻,我不要……” 他趁箫唤尘发疯之际,一剑挑下其腰间的乾坤袋,抛给了鬼帝,嘱托道:“安禅的遗体在其中,把阿邪带走!” 轰的一声,堂中的女娲石像倒了,面容悲悯依旧,似乎在无声叹息,叹这世间缘来缘散,成全不得的终究成全不得。 元城吼道:“快出去!女娲祠要塌了!!” 整座女娲祠都在下陷,天摇地晃,尘土飞扬,很快就要掉进岩浆里。 鬼帝:“都撤出去,快,都撤出去!!!” 司徒、长思和长亭三个小辈法力最弱,被白染像赶鸭子一样在后面赶着跑,撒丫子狂奔,生死时速。 三人后来回想那天,他们的人生很少有如此贼刺激的时候,头上顶着碎石雨,天随时会塌下来,动不动可能就被砸死,脚下是百丈火海,地面抖动不止,外加上地皮脆得像糖纸,不知跑的时候哪一脚一踏空,就彻底超脱三界了! 他们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死因可以这么丰富!! 祠中,箫唤尘被顾轻施法困住挣脱不得,仰天看着乱石和崩塌的房梁,悲哀一笑,不只是在说顾轻,还是在说自己,“原来最后输的人是你呀!” 那一天,众人好不容易逃出女娲祠,回眸的最后一眼,就是看到祠殿坍塌,大地陷落,尘埃与乱石之中顾轻拉着箫唤尘坠入万劫炉火里,焚身于火。 他目光柔和而炽热,对上邪笑着说: “等我。” … … … … … … “阿邪,等我。” … … … … … … “结束了???” “结束了。” “没了?!!” “大结局。” “大结局?!!” “全剧终。” “你特么再说一遍,老子听了这么久的故事,你告诉我结局就这样???” 茶仙馆里,新飞升的仙君年纪轻轻,仪表堂堂,却是个暴脾气,撸起来袖子就把讲故事的老仙家暴揍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鬼哭狼嚎道:“老子不信,老子不信……” 那样子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滑稽又搞笑。 上邪缓步路过茶仙馆时,鬼使神差地往里多看了一眼。 元城与她并肩而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你怎么这么看他?” 上邪淡笑道:“挺像你的。” 元城眼角抽搐,“我年轻时有这么暴躁?” “笑起来像个太阳。” 那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上邪看向他,“你想好了?” “想好了。” 她叹了口气,从乾坤袖中掏出一片天机罗盘的碎片,是当日从废墟中捡的,苦笑道:“那便再也不见了。” 元城接过,仿佛放下了一桩很重的心事,微微一笑,“认识过便好。” 他又看了看那位把茶仙馆搞得鸡飞狗跳的新任仙君,忽然明白自己和他像在哪里了,“年少时能认识小公子一场,是幸事,学到了很多,知道了一个人活在天地间该是什么样子——心有乾坤,无所畏惧。虽然我没做到,但见证过也好,希望……他以后能做好。” 元城右手放于心上,左手指轻点额间,行拜神之礼,辞别道,“愿小神君,此后长安,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说完,转身离去。 上邪站在原地,望着青衫远去的背影,望着他腰侧挂了千年的檀木珠,伤感一笑,其实也没变。 ——愿君踏遍山河,归来温柔不改。 “娘亲,我们也走吧!” 红衣的乾坤袖抖了抖,酒坛里装的白泽提醒说到。 “好。” 上邪答应过白泽,待他能再度化为人形时,便带他去西天见萧观音。毕竟西天佛光太盛,白泽即便修为人身,亦是妖邪,没有上邪带他上去,定然早早死在山前佛阶上。 红衣化为神光,一朝间缩地千里,奔西方而去。 …… 西天脚下。 上邪孤身屹立,望万丈云山,瞥见山涧中一棵梨花树,猛地捂住心口,墨眉颦蹙。 一缕白烟从她袖中钻出,化为如画俊美的翩翩公子。 白泽急忙扶住她,担忧道:“娘亲,你又心疼了?” 当日顾轻身死后,上邪脖间挂的红豆化为红光,融入她心口的伤中,贯心之伤竟奇迹般地愈合了,命格复位,神身依旧,万千气运归于一身,自此之后她才是真正的天道宠儿。 后来师兄告诉她—— “红豆之中藏的是顾轻的心,早在聻之地狱中,他便用禁术把自己的心挖出来,藏在红豆之中,痛你所痛,希望你能原谅他当年做的事。” 上邪闻言,念着原谅二字,不自觉泪下。 … … 阿邪,我把我的心放在你身上。 它为你而跳,你总能感受到吧。 … … 上邪抬眸凝望着云雾间的梨花树,有些出神,“没有,我只是……” 顾轻,我感受到了。 她摸了摸心口,疼久了也就习惯了,缓缓笑道:“我只是又想他了……不必管我,做你的事吧!” 白泽点了点头,像个世间最虔诚的信徒,三跪九叩匍匐在西天山路上,受佛光侵蚀筋骨,不退反进,无怨无悔。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上,不为修来世,只为与你相见。 白泽与萧观音两个人的纠葛,上邪不便多管,只是静静陪在旁边看着。 日升日落,足足三日三夜。 白泽叩拜至观音的洞天福地之外,洞门打开,他欣喜得快要发疯了。 上邪没有跟着进去,只是站在洞外远观。 那一佛一魔,时隔千年,终得见一面。 一个欣喜若狂,一个平静如水,身份早已不同。 昔年呼风唤雨的魔头如今是个连佛光都熬不住的亡魂,而曾经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早已成为信徒遍布天下的尊者。 那魔头舍弃一切尊严,跪在佛的脚下,不过是个可怜人,“阿音,我悔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什么都是我的错,我罪孽深重!我猪狗不如!你要杀要剐随你便,我灭了你的家国,捅了你一剑,你再捅我一千一万剑都可以……” 尊座上的女子低眉淡淡看着他,不言不语。 白泽惶恐道:“你信我,我这次没骗你!我有老老实实待在聻之狱赎罪,三千年水深火热,我不是故意逃出来的,之后千年万年我也可以继续待在聻之狱,我愿意赎罪,你怎么罚我都行,你……你……” 他不停地磕头,眼眶通红,颤声哀求道:“你能不能把阿痴还给我?” 那一刹,万籁俱寂。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良久。 佛座之上的女子恍惚开口,“你说什么?” 白泽磕得满脸是血,似哭似笑地恳求道:“你把阿痴还给我,我求你了,把阿痴还给我……只要你让阿痴活过来,我愿付出一切代价,难怕永坠阎罗,万劫不复。” 上邪站在洞外闻言叹了口气,那千佛窟里的石像刻的从来都不是观音,白泽花了千年去悔过、思念的只是一个阿痴。 千佛千面,唯卿一人。 她回眸见到一抹熟悉的人影,不由一笑,“阿一,好久不见。” 素衣僧人不知何时站在石崖旁,眉目清和,慈悲一笑,双手合十道:“施主,这里只有小和尚。” 红衣看着他,不禁忆起许多少年往事,回想起来恍如隔世,笑道:“是吗?” 小和尚:“我与施主还有一面之缘,特来赴约。” 此面之后,便是缘尽。 上邪心中了然,扭头看向天边金光闪烁的日落,温和笑道:“阿一,再陪我看一次晚霞吧!” 以前在众神殿,憨厚的小少年总会陪小神君看晚霞的。 小和尚浅浅一笑,没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红衣站着,直到夕阳西下才离去。 上邪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呢喃道了句,“多谢。” 谢你救回了小豆丁,谢你当年曾试图救过我。 另一边,白泽苦熬三千年多年,终于观音洞中捧走了一粒佛果,说是日后能种出阿痴,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欢喜地拉着红衣离开,说要马上种下。 上邪无可奈何一笑,这番结果不是是该喜该忧。 她后来才知道,那天之后世间所有的观音石像出现了一道裂痕,不深不浅,在心口的位置。 没过多久,萧观音向佛祖辞行,让出菩萨之位,留予后人。 她对佛说—— 我放下了爱,放下了恨,却没放下他。 这一生终究是错过了。 大结局 上邪离开众神殿的那天,什么都没带,孑然一身。 最后还是沈神尊追了出来,“阿邪!” 红衣回眸,灿然一笑,“师尊,老祖嘱咐您要好好闭关,消除魔气,您现在怎么和我一般总是不听话。” 沈遗风苦涩张了张嘴,哑声道:“要走了为何都不告诉为师?” “哈哈哈哈哈哈……被您发现了,不辞而别也是告别的一种嘛!再说了,我并非不回来了,只是我这性子本就不适合呆在仙界,总闯祸,总惹是非。” 她喜欢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为师从未这样觉得。” “可是师尊,鸟儿长大了,总是要飞走的。” 沈遗风怔了怔,摇头一笑,“阿邪,你恨为师吗?” “从未。” “从未?” “当年我身死众神殿,因果有很多,说白了大家都想让我死,不过如今都过去了。” 还是那句话往事不记、前尘不提,不然一辈子陷在曾经里,日子怎么过下去? 沈遗风望着那双干净如初的眼睛,越发心痛,“是师傅错了,本以为你涅槃重生,就能逃离命数,但没想到终究逃不开顾轻。” “不是师尊的错,也不是顾轻的错,怪只怪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若再让我选一遍,我还是愿意遇见师尊和顾轻。” 一个领她走入世间,一个陪她走完余生。 这世上有些人遇见了,已是三生有幸。 “你打算去哪儿?” “原祈鬼都地下的炉火熄了,那里方圆百里如今只剩焦土,我打算去那里——去他离开的地方等他回来。” 沈遗风皱眉,“你真的信他回来?” 红衣勾唇一笑,笃定道:“信啊,我等他。” 沈遗风温怒道:“阿邪!你为何总愿意把一切都赌在他身上?” “师尊,天下人像苍生树的树叶一般多,真正心疼我的又有几个?但顾轻心疼,痛我所痛,爱我所爱,他值得我赌,难怕输掉一生……他不是照样也把命放到我身上去赌吗?赢了,便白首偕老;输了,便长埋黄土。” “若是他回不来呢?” “他一日不回来,我便等一日;一月不回来,我便等一月;一年不回来,我便等一年。总会等到的。” 沈遗风袖中大拳紧握,“他若是真的心疼你,便不会让你这般永无休止地等下去!!!” 上邪垂眸一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阿邪!” 红衣驻足,没有回首,淡淡问了一句,“师尊,您当年设计我身死众神殿时,心疼过我死时会多痛吗?” 沈遗风一怔。 “可顾轻心疼,为我挖去双眼,为我疯癫成魔……” 沈遗风踉跄了一步,不再阻拦,也无力阻拦,遥遥望着红衣缓步下了三千玉阶,一点点远去直到消失,愧疚低语,“对不起。” 当年是他亲手将那个奶娃娃抱入众神殿的,也是他亲手送走的。 …… 两年后。 原祈鬼都的地界于凡人而言是不祥之地,所以哪怕如今春回大地,昔日焦土草长莺飞,也无人涉足。 有路过的商旅远远望去,不知从何时起,那广莫之野上长了一棵百人合抱、冠若垂天之云的大树,其叶枫红,若繁花盛开,甚至壮丽。 树下有座小木屋,修得破破烂烂、东倒西歪的,历经几次风雨竟然没塌,还摇摇晃晃地屹立,也是奇迹。 “小公子,你这盖房子的水准也太差了些!瞧瞧,屋顶又漏了。” 长思一边抱怨嫌弃,一边撸起袖子,拿上榔头,准备干活。 相比之下,长亭人狠话不多,已经动手在屋顶修缮了。 上邪醉卧正在枉生树上喝酒,笑吟吟的,“不急,等顾轻回来再修。” 长思和长亭相视一眼,齐齐摇头,他们这两年听得最多的便是——等顾轻回来再怎样怎样。 关键是,唉…… 两人隔三差五就来看看上邪,生怕心大的神君大人哪天晕头转向,把自己搞死! 想当年,上邪在仙界倒霉可是出了名的,喝口凉水都塞牙,走在路上能被比头还大的鸟屎砸中脑袋,有时一脚绊倒在路上,能就地晕睡个一年半载。 不过现在瞧着,运气确实好了,命格换回来果然不同,怎么作都不会死。 然后,他们就看到某人一天到晚可劲作,可劲作,可劲作…… 窝在红衣怀里的小萝卜头迷糊动了动,刚要睁眼,上邪把酒壶对准小嘴,一口下去,又给人家灌晕了。 某个臭不要脸的玩意拍腿直笑。 白染掌门从远处走来,瞧见这一幕,不禁眼角一抽,心中泛起一丝同情,“小公子,树灵能喝酒吗?” 顾轻长眠于地下后,枉生树便在鬼都地界扎了根,守着主人,时不时被主人的心上人虐一虐,供做娱乐。 上邪醉眼迷离,挠头道:“唔,好像不能,但它现在已经习惯了。” 白染:“……” 长亭:“……” 长思:“……” 说实在的,他们一点也没看出习惯来。 白染掌门是溜着小徒弟来的,司徒和小萝卜头是一个属性的,后者是被迫找虐,前者是主动的,屁颠屁颠就奔着上邪去了,殷勤得没皮没脸。 一只金翼鹏鸟从枉生树上俯冲而下,化为清秀少年,直扑倒司徒身上,两人扭打在一起。 鲲气得龇牙咧嘴,嚎道:“啊啊啊啊啊啊……又来和我抢阿姐,你说你一天天的,欠不欠揍?欠不欠揍?!!” 司徒被压在下面,气得面红耳赤,“你才欠揍呢?小公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就抢,我就抢!!” 木屋一下热闹了起来,多了丝人气。 阳光从枉生树的缝隙中落下,斑斑点点洒到屋檐上,清风袭过,岁月静好。 唯差一个未归的人。 …… 日子总会一天天过去的,上邪就这般没事逗逗小萝卜头,虐虐司徒、长思和长亭三个少年,哦不,是指点一下他们仙术剑法。 记得某天,长亭开口叫了她一声姑姑,她应了一声,少年开心了足足好几日,夜里睡都睡不着。 实际上,上邪也睡不着,喝再多的酒也未曾真正醉过,她要醒着,醒着等那人回来…… 木屋里,小萝卜头白日酒被灌多了,总要起夜去嘘嘘,从床上坐起揉了揉惺忪地睡眼,就看到一袭红衣呆坐在窗边托着下巴往外看,奶声奶气道:“小遗爱,你还没睡啊?” “嗯,马上。” 小家伙嘟着嘴,“骗人,你肯定又一个人坐到天亮。” 那种从天黑独坐到天亮的滋味真的很难熬。 上邪笑了笑,没说话。 小萝卜头蹦跶过去,抱住她的大腿,一点点爬到她怀里,像猫儿般拱了拱,选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窝起来,然后小脸一板,认真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上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小遗爱,你还记得主人前世把你扔下炉火吗?” “怎么说起这个?” “我是想告诉你,主人那时没有转身离去……他回去了,回去救你了,那天不是沈神尊赶来救的你,是主人反悔了,将你救上来,他本来想把命格与你换回来,但这种逆天之术只能施展一次,他便把手中半块天机罗盘融入你的元神中,希望它能护佑你……主人他……其实知道错了,前世的时候他就很舍不得你……” “舍不得?” 小萝卜头用力点头,“嗯,后来他被沈神尊重新封入天地炉鼎中,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拿走你与他相识以来的记忆,他好像很害怕……害怕你知道一切以后会讨厌他,所以他把你的记忆封入红豆中,留在自己身边。我偷偷告诉你,主人被囚在炉鼎里时,总是偷看你的记忆,还会傻笑……” 好像这样,万劫炉火都会变得不那么难熬。 可慢慢的,褚师变得贪心,变得越发不甘。 因为他知道,再也不会有那个奶娃娃拽着他的衣角,声声唤他上卿。 上卿,我饿了。 上卿,我想吃糖。 上卿,我牙疼,呜呜呜呜…… 小萝卜头回忆往事,目露迷惑,“他花了八百年的时间,炼化了自己,去除一生煞气,我眼睁睁瞧着,也不太懂,为什么那么痛苦还要炼化自己?他说,他想出去光明正大地养你。” 上邪垂眉,浅浅弯了下嘴角,竟有点苦涩的味道。 …… 近来,地府的鬼官频频罢工,尤其是奈何桥上,一锅孟婆汤旁挂上了“过者自取”的木牌,众鬼齐齐懵逼,孟婆阿奶不见了。 而阎罗殿里,往日健笔如飞的崔判官也没了鬼影,把一箩筐糟粕事都扔给了黑白无常,尥蹶子跑了。 枉生树下,小木屋。 孟婆阿奶每次来看望上邪,总要偷摸哭上一会儿,她的小越人一生太苦了,然后边哭边去厨房给孩子做些清粥小菜。 崔钰还和以前一样,一贯宠妹妹,搜罗好多人间新奇的糕点一块一块递给她尝,反正妹妹吃得高兴,他看得也高兴。 上邪心里是暖的,凡间匆匆一世,于她而言不过一场渡劫,但孟婆阿奶和崔钰哥哥却惦念了她几千年,真心把她当亲人。 比世上许多人待她都好。 上邪吃着糕点,操心地回眸看了眼,嘱咐道:“北冥,你看着点安禅,别让她总偷喝我的酒,那酒后劲大,当心伤身体!” 鬼帝大人正和夫人斗智斗勇,一个藏酒,一个翻酒,一个躲,一个追。 砰的一声,安禅一个没站稳撞到了鬼帝怀里。 北冥是鬼身,胸膛又冷又硬的,一下子就把怀里人的额头磕红了。 安禅像个孩子般,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吼道:“坏坏坏!” 然后手脚并用地去打北冥,那点力气对鬼帝大人来说,跟挠痒痒似的,他还歹忍着痒,好声好气地哄人。 那般低声下气又没出息的样子,在威严冰冷的鬼界之主身上甚是少见。 上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去。 北冥一个凉飕飕的眼神瞪过来,“笑什么?凤梨酥放哪里?” 那是安禅最爱吃的甜食。 上邪动手指了指,爽快道:“厨房里,自己找。” 她笑归笑,却又觉得心酸,不禁叹了口气。 当初元城拿走了那块天机罗盘的碎片,用自己的命换回来了安禅仅存于世的一缕情魄,而那情魄还是当年安禅为了救他,自愿献出,用来修复他魂魄的东西。 所以若用天机罗盘抽出元城身上的情魄,他就会死,但安禅有了那缕情魄却可以复生,只不过前尘尽忘,此生痴痴傻傻,像个孩子一样。 元城死前,得见安禅睁开眼,弯眉一笑,恍如初见。 魂飞魄散之时,亦是甜的。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 傍晚时分,黑白无常抱着一只蔫了吧唧的小狐狸来了木屋,送到红衣手上,叹息道:“容习仁已经伏法,魂魄入地府投胎,施仇为让他来世能少受些罪,修得善果,便散尽千年修为其度化一身戾气,去掉半条命,如今连化为人形都做不到,我们只得将他送到您这儿来。” 上邪轻手轻脚地抱着小狐狸,拧眉道:“你也是够傻的。” 混到这份上,施仇还不忘傲娇,虚弱怼道:“你还好意思说我?” 上邪急忙哄着,“是是是,幸亏您还记得给自己留半条命,养着吧,总会好的,日后重新修炼,我陪着你,反正你我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另一边,黑无常看向鬼帝、判官和阿奶几人,鼻涕一流,眼泪一掉,屈膝一跪,嚎啕道:“祖宗们啊!俺求求你们了,快回地府理事吧,鬼界都乱成一锅粥了。” 白无常脸色也不好,眼底熬出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整个人精神都有些崩溃,噗通一声也跪到了地上。 上邪不忍再看,劝了北冥两句,某位不称职的鬼帝大人一脸不情愿地瞪了她两眼,挥袖欲走。 临走前,还给了她一本古籍,说道:“我前几日遇见了沈神尊,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上邪低眉看了眼书上的封皮,愣了愣神。 红衣抱着小狐狸,目送众人离开,感慨地撸了两把狐狸毛,“兜兜转转又剩我们两个了。” “怎么?你很嫌弃?” “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以前不是不怕孤单吗?” “现在怕了。” 孤单久了总要习惯的,可一旦尝到甜头,就是入骨之毒,戒都戒不掉。 她想顾轻,好想,好想,好想…… 又过了一年,上邪在小木屋旁种了棵梨花树,梨花盛开的雪白像极了顾轻的白裳,她看了欢喜。 这是顾轻离开的第三个年头,等他。 又过了一年,上邪在东荒附近逮到了饕餮,这家伙当初在原祈鬼都莫名消失了,说是那日在皇城外的树下睡觉,睡醒后闻到一股饭菜香,就顺着香味跑了。他鼻子灵,找到了世上做饭最好吃的人——一对膝下无儿无女的夫妇。 老夫妇心善,把他当儿子养了好几年,上邪找到人的时候,他还不想走,说是愿意继续给老夫妇当儿子,养老送终。 老夫妇欢喜,饕餮也欢喜,上邪便随他们去了,倒是觉得这事极有意思,打算等顾轻回来,将给他听。 饕餮居然有了人情味! 这是顾轻离开的第四个年头,等他。 又过了一年,帝君大人厚着脸皮时常来找上邪下棋饮茶,就为了多看那人几眼,可上邪总是兴致缺缺。 这是顾轻离开的第五个年头,等他。 …… 这日傍晚明明漫天彩云、霞光万丈,不知哪里来了一坨不长眼的乌云,专门在上邪头顶下雨。 正在外面瞎逛悠的上邪:“……” 她慢慢悠悠地往自个的小木屋走,准备避避雨。 老远望去,又担忧起自家飘风漏雨的小房子,心中寻思着,顾轻再不回来,她就要真的自己动手修了,不然非塌了不可。 忽然,雨停了! 上邪抬眸一看,瞥见一抹雪白色的伞檐,闻到一股清淡的梨花香,竟半点不敢回首。 她心头狂跳,简直要蹦出来了,胡乱想起…… 之前师尊托鬼帝捎来的那本书是禁/书,记载的都是世间最阴毒的法术,其中有一条讲的是——这世间有一种邪术,可以把一个人炼成一个人的兵器。 她越想心就乱了,伸手去触摸伞檐,不停颤抖,“这把伞是……” 清冷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却是温柔无比,“是我。” 伞是用顾轻的骨血做的。 她咬着唇,一瞬泪下,控制不住地心痛,好痛好痛,“你个傻子。” 顾轻借着熔炉的烈火把自己炼成了她的魂器,如此一来,生生世世谁都没办法把他们分开——生一起,死一起。 上邪忍下哭声,哑声道:“疼吗?” 身后人低低一笑,口吻竟有些撒娇,“疼,你不看看我吗?” 红衣回首,这一见越过千年岁月,终得一场成全。 一柄伞下,夕阳微雨,彩霞的光镀在两人身上,透着泛黄的味道。 红衣白裳隔着光阴对视,是感动,是心动,是思念。 上邪的指尖小心翼翼触碰到顾轻的脸,那般真实。 她恍然一笑,如见满山姹紫嫣红开遍,眼泪夺眶而出,“你回来了。” 顾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我回来了。” 日头已落,夜幕降临,漫天璀璨星辰如梦似幻,枉生树下,小木屋前…… 他们这一次的拥抱,寓意着永不分离。 “阿邪,我想养你。 这辈子、 下辈子、 下下辈子…… 往后余生, 天长地久, 吉无不利。” ※※※※※※※※※※※※※※※※※※※※ 完结撒花, 真真真心感谢每一位小读者的支持!! 这个文写得一波三折, 因为各种原因中途放弃了几次, 但每次看到小伙伴们的留言, 真的是“垂死梦中惊坐起, 若不完结死不休”, 哈哈哈哈哈…… 曲终人散,就此拜别。 每个人都会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愿那时的我们—— 归来已非少年,归来依旧少年。 还是那句话,若是有缘,江湖再见。 愿诸君,自天佑之,吉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