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君侯》 第1页 《逆君侯》作者:仙气十足【完结+番外】 文案: 只闻那惊堂木一响,说书人品茗浅尝,缓缓道来: “诸君可听闻那逆君候?” “宰相有子名闻玓,字雪朝,世人皆称其闻公子,生来精贵,可谓皎如天上月,泠如松下泉,清贵不可言。” 说书人顿住话头,再道: “享尽荣华,怎料祸国殃民,助纣为虐,世人遂称其逆君候。” “逆君者,违逆君心,扰乱朝纲。” “汲汲半生,不过落得满门抄斩四字。” 言罢,只见说书人摇头叹道: “可悲,可叹。” ———— 永平二十六年,怀王赵凤辞初见闻公子。 惊鸿一瞥,一眼误终身。 世人皆叹闻公子可怜可恨,却不知当今圣上的心早在十年前便落于他身上,心头朱砂痣是他,罪已诏亦是他。 “但求此生同行路,天涯海角不觉远。” 七窍玲珑公子x内敛深情帝王 食用指南: *有虐有糖,1V1,HE保证,可放心食用。 *甜蜜狗血古早风,虐恋情深八点档 *披着权谋皮谈谈谈谈恋爱 *有一对副CP,眼疾懒散王爷x嘴毒心善大夫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雪朝(闻玓),赵凤辞┃配角:阳疏月,赵焱晟,赵凤徽┃其它:个个都是人精 一句话简介:逆君逆君,怎料入君心。 立意:世家与皇权的争夺,对立与相守的选择。 第1章 序章 鬼神推出中都去,乞与王侯断死生。罪大恶极之人,来世连鬼都做不得。 闻府朱漆门上的封条被秋风卷起了边角。这座占地十余倾的“京城第一府”早已将奴仆遣散干净,偌大一个宅院人去楼空,十分萧瑟。 皇城午门外到街市口的区域从辰时起便实施了戒严,街坊纷纷闭门歇业,上百名羽林卫佩刀肃立在主道两侧。自晋安帝定都广阳以来,天子脚下的子民还从未见过如此威严而凛然的阵势。 大道两侧站满了围观的百姓,甚至有孩童爬上了街角的大树,只为看清发生了什么。人们在羽林卫的层层把守下不敢交头接耳,只是伸长脖子争先恐后地向街上望去。遥遥听到马蹄声传来,眼见远处的押囚车队越来越近,人群逐渐开始躁动起来。 九月廿五,太子受奸人撺怂,联合母家闻氏及太子一派诸臣掀起宫变,意欲刺死当今圣上谋权篡位。靖阳帝奄奄一息之时,五皇子怀王率雁北驻京大营进宫勤王,经过一番激烈混战,将太子一党及叛军逼至午门外。 太子见败局已定,携皇后闻氏自刎于宫门前。闻氏全族及太子一党诸臣皆被拿下,碧瓦朱甍前一夜之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靖阳帝被刺后昏迷不醒,暂由怀王赵凤辞代行监国之权。经三省六部审理月余,闻氏一族被判处满门抄斩之刑,其余太子派或杖毙处死,或流放塞北。今日便是闻家上下四十余口人就地正法的日子。 闻氏一族辅佐了三代帝王,族中男子多为朝中要员。闻老太爷曾任太子少傅一职,是当今圣上的启蒙老师。闻家现任家主闻仕珍在靖阳帝即位初便被提拔为参知政事,亲妹妹嫁进皇家后更是位及中宫,母仪天下。闻家一时在朝中风光无两。 广阳都的百姓大多未见过闻家族人的模样。身为世家之首,闻家的少爷小姐们平日皆乘八抬大轿出府,帘子将这些锦衣玉食的贵人遮掩地严严实实,连双玉手都见不着。 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世家大族就此陨落,令天下人唏嘘不已。 午时二刻,押送死囚的车马沿着街市大道缓缓驶来。参知政事闻仕珍身着一袭白衣端坐在囚车中央。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后方,鬓角的发丝一夜之间白了大半。闻参知闭目凝神,对身后家眷们的哭喊声和四周百姓的喧哗声置若罔闻,仿佛正在小憩。 羽林卫将闻家男子和女眷隔开,依次押入刑场。闻家二少爷闻琅抬眼看到刽子手手中那削铁如泥的大刀,吓得手脚一软便晕了过去。闻仕珍狠狠瞪了不省人事的庶子一眼,大步走到断头台前,屈膝跪在地上。 时辰将至,刽子手依次就位。秋风携着落叶卷地而起,一时间家眷们的哭喊声震天动地,百姓们看到那砍头的大刀高高扬起,慌忙捂住了身边孩童们的眼。 “逆贼闻仕珍,你可还有话要说?” 监斩官是新晋刑部尚书柳岩衷。他的视线落在跪立着的老宰相身上,举着斩首令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曾经在朝堂上他不过只有给闻家人提鞋的份,如今时过境迁,闻家人竟皆跪于他脚下等待极刑。 “逆子不孝,无父无君......都是报应,是报应啊!”一直沉默不语的闻仕珍临死前突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力量,他疯癫似地仰头长叹,一时间泪流了满面。 “午时三刻到,开斩!” 柳岩衷一声令下,几十项人头纷纷落地,权势滔天的闻氏全族沦为了刀下亡魂。 这是柳岩衷第一次监斩如此多的死囚。他心里有些闷得发慌,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宫里派来的监斩太监忙差人上前给柳岩衷送茶。 “多谢公公,”柳岩衷猛灌了几口茶水,喉中不适感减轻了许多,“昨日宫内送来御旨,怀王殿下要亲自来监斩,今日怎又派了公公前来?” -- 第2页 “柳大人不知,殿下日理万机,哪有空来看这帮乱臣贼子赶赴黄泉呢。”监斩太监对柳岩衷福了福身,不卑不亢地说:“不过殿下吩咐奴才,待闻老贼问斩后,将他的项上人头带回宫给殿下仔细相看呢。” ****** “殿下。”羽林卫统领白纨走上望归酒楼二楼,向端坐在窗前的男子拱手行礼。 男子正在不断把玩着手中的玉佩,听到白纨的声音,放慢了手上动作。 “白大人来了,赐座。”怀王吩咐道,一旁的石公公匆忙上前为白纨布座。 白纨刚入座,便立刻对王爷禀报:“殿下,闻氏家眷已悉数伏法。羽林卫已押送流放的队伍出城,属下也已派人将闻仕珍蔑逝的消息送了过去。” “他听到闻仕珍的死有何反应?”赵凤辞抬头问他。 “禀殿下,传令官称闻公子初时神情无恙,甚至还让传令官细细道来,闻仕珍是怎么被处死的。” “听到闻仕珍是被斩首而死,闻公子突然仰头大笑,说这样太便宜他了,闻仕珍活该受凌迟之刑,被千刀万剐。传令官走后,公子却久久跪地不起,需旁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白纨回答道。 赵凤辞手中动作一顿,手腕处青筋依稀可见。 白纨心头一个咯噔,暗道不好。 当初殿下让自己如实向公子禀报,他也没想到公子的反应会如此反常啊。 “闻家那家仆可提前从死牢里放出来了?”赵凤辞接着又问。 “柳尚书昨日差人去死牢里提人了,据说这闻澜是陪闻雪朝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仆。不知为何,昨日闻公子见到这家仆时神情十分激动。”白纨不敢妄自揣测怀王殿下的意思,只敢有一说一。 赵凤辞微微颔首,又问了些都城边防的军务,便让白纨退下了。 走出酒楼,白纨感到有些欲哭无泪。怀王殿下和那位爷的心思都极难猜透,若不是自己已经跟随殿下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还真不知其中门路。 想到此处,他唤了身旁一名副将,低声吩咐道:“你派人跟着护送队伍,务必确保闻公子平安到达塞北,要是路途上出了什么闪失,你我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是!” 石宝儿见白纨退了,上前为赵凤辞披上氅子,一脸唏嘘地说道:“殿下,不是宝儿嘴贫,这位白大人可真是玲珑心思,将殿下布置的事办得妥妥的。” 赵凤辞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没应声。 申时刚过,怀王起身走出了酒楼。石宝儿忙吩咐小太监挑了灯拾了暖炉,紧跟在殿下的身后。一行车马并未回宫,而是径直向城外的方向驶去。 出了广阳都城门,赵凤辞弃了轿,翻身跃上侍卫牵来的马,扬鞭向三十里开外的琊山疾弛而去。天上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地上的水洼在明月的倒影下波光粼粼,远处便是云雾笼罩下的琊山山脉,这是广阳都一道天然的屏障,千峰万仞,连绵不断。 广阳都城北,穿过琊山,便正式出了都城地界。 怀王与几名羽林卫在半山腰处下了马,沿着琊山西侧的长阶拾级而上,一路走到山顶的金阁台方才停下。 天色渐暗,飞鸟在树丛中穿梭,发出了不小的动静。远远可以看到一列大约有三百余人的队伍聚集在山脚,数十名身着赤褐色囚衣的影子被披坚执锐的士兵围在中央。 夜风微凉,队伍中一位衣着单薄的少年开始瑟瑟发抖,他向军士露出求情的神色,却见士兵们面无表情,并不理睬他。 “澜郎,你交错摩擦几下手掌心,再贴在脖颈处,便能缓解些凉意。”一旁的青年俯首对少年轻声说。 “少爷,咱们何时才能启程?兴许出了这琊山地界,气温就会升高些…”闻澜佝偻起身子,趁士兵不注意时问道。 流犯们将离开广阳都,穿过雁荡关,最终抵达塞北寒冷之地。有多少人能在抵达塞北之前还活着,闻澜不敢想,他仅仅觉得此时此刻还活着就很幸运。少爷已举目无亲,活着,还有个人能侍候少爷。 闻雪朝没回答闻澜的话,他抬头看着山峦之外影影绰绰的宫殿轮廓,想起了一些旧事。 永平三十四年,五殿下第一次从塞北大捷归朝。少年将军,旷世无匹。殿下在宫里设宴时并未喝醉,却在和自己登上琊山赏月时喝成一团烂泥。 闻雪朝还记得那日,五皇子指着塞北的方向道:“雪朝,若有朝一日广阳待不惯了,你可愿随我走一趟雁荡关?” 闻雪朝那时没回答五殿下的酒后乱语,将人扛上马车便浩浩荡荡地回府了。 多年后时过境迁,两人竟是换了一番境遇,被困在宫阙楼阁中的是他,留不下的却是自己。 闻氏已伏法,流放塞北的队伍便要启程了。 “穿过琊山就出了广阳都,再往前走三百里就到雁荡关,过了雁荡关就进了塞北,塞外坏境恶劣,我雁北大营生于斯长于斯,极寒的时日尚且难熬。”赵凤辞俯瞰着山下的队伍,突然说道。 新来的羽林卫经过白纨的教导,不敢擅自吭声,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候着怀王殿下的指示。 他在羽林卫中也有所耳闻,闻相的嫡长子闻雪朝于数月前被打了三十杖逐出家门,名姓也被从家谱中剔除,太子宫变时并未在场,遂此次闻氏灭门没落到他头上。但因此人与太子颇有渊源,亦被判随太子派余孽一起流放塞北。 -- 第3页 依大芙律法,谋逆者皆应受凌迟之刑。太子谋逆一案涉案人数众多,严格算来要有百余人头落地。然而如今陛下仅凭太医院的珍稀药材吊着口气,朝中局势动荡不安,谁也不敢当那出头鸟。怀王授权中枢三院携三省六部临时组建政事堂,共同审理太子谋逆案。没了闻仕珍这统领百官的参知政事,政事堂迟迟未能商讨出结果。 且这位怀王殿下的监国之权接得并非名正言顺。于礼而言,靖阳帝虽已时日无多但尚未驾崩,他一介亲王不能对君不敬。于法而言,怀王并非储君,即使真正的储君已在上月那场血洗宫廷的风波中身陨,这位殿下对朝堂政事也无甚涉猎。 朝堂之上局势风起云涌,只因怀王握有兵权而暂时没人敢轻举妄动。 初冬,广阳都迎来了第一场瑞雪。怀王以大案不宜过冬为由,督促政事堂提早定案,经他审阅后正式颁了斩杀令。此次谋逆案只有只手遮天的太子母家被判了满门抄斩,其余太子派余孽皆被流放塞北,永世不得归都。 朝中有大臣给宫中太监塞银钱,想探探这位王爷的口风。得到的消息却只是这位冒死救驾的皇五子每日准时到晋阳帝身前贴身伺候,朝而往暮而归,没有任何值得留意的举动。 羽林卫想到这里,越发猜不透眼前这位殿下的心思。眼见那流放塞北的队伍迎着夜色缓慢前行,他担忧地开口道:“殿下乃千金之躯,晚上霜寒露重,还是早些回宫的好。” 怀王没有应声。 他在金阁台上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日光照在他修长的身影上,墨色大氅沾上了清晨的露水。 琊山山顶升起一片浅淡的雾霭,而流放的队伍早已消失在地平线外,看不真切了。 第2章 忆帝京【一】 关于闻家的逸闻轶事在广阳都坊间流传甚广,什么仙人化鹤托梦,道士散丹求子,偏门一些的传言甚至和神鬼怪谭沾边了。 茶馆酒楼中说书人讲的最卖座的奇谈,除了闻家庶女飞上枝头变凤凰,便是宰相夫人如何托梦得子的故事。 庶女飞上枝头变凤凰,指的是当今圣上还在是太子的时候,微服去闻府听小曲,闻家最貌美的庶女闻杏儿趁嫡姐们不备,买通管家扮成上古神女的模样上台献舞,将当年的靖阳帝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马上将她带回太子府。 后经闻家与宫中引荐,闻杏儿嫁进太子府成了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靖阳帝即位后自然便成了大芙的皇后。闻家也没料到最后位及中宫的是自家一位名不见传的庶女,可见其手段了得。 宰相夫人托梦得子,说的是闻夫人嫁进闻府后久久不孕,家中庶子成群却一直没有嫡脉出世。闻宰相派人在各地寻求养胎的方子,府中日日烧香拜佛,甚至请了宫中太医前来把脉,皆是无药可施。直到一日,京城雷雨大作,闻夫人梦到天狗入梦,口中衔一全身光洁的幼婴。 夫人惊醒后多日高烧不退,府中请名医前来诊治,竟是难得的喜脉。怀胎十月,天狗又入梦来,口中婴孩已不见,只剩一颗晶莹透亮的玉珠子。次日清晨,冬至后雪,闻夫人诞下闻家的嫡长子,便随天狗去了。 世人多信鬼神,传闻更是愈演愈烈,纵然许多人听后一笑了之,也无人知道其中几分真假。 自大芙定都广阳伊始,身为簪缨世家的闻氏,就是京城里权势仅次赵家的世家望族。嫡长子的出世,使位于风口浪尖上的闻家稳住了心神,家族连绵百年的血脉终得以延续。 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闻府独一无二的嫡出子,被取名为闻玓,表字雪朝。引“云容颓玉宇,雪阵绞层霄”之意。自闻雪朝出生后,闻府上下便齐了一条心,围绕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嫡少爷打转。 闻小公子生性活泼,爱在宅院里撒欢,跑到哪儿下人便追到哪儿,生怕他出了任何闪失。闻相政事繁忙,不常居于府中,整个闻府便成了闻雪朝的天下。兄弟姐妹们无论年龄大小都不敢不听从他的指挥,今日踩春泥,明日捞池鱼,整日玩得不亦乐乎,闹得府里十分热闹。 长到龆龀之年,闻小公子开始换牙了。同年,宫里传来了置伴读入宫的消息。皇太子年方七岁,正是开蒙的年纪,闻老爷和老太爷都做过皇帝的伴读和先生,伴读的人选自然落在了闻雪朝身上。 对众星捧月的闻小公子来说,不过是换个地界撒欢去了,还能拉着太子表兄一起。 太子赵启邈初次见到闻雪朝,幼小的心灵便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了怀疑。 白白嫩嫩的玉团子坐在母后的膝上,张嘴等着母后投喂桂花糕,一双小胖腿来回摆动。母后竟也不恼,由着怀中的幼童对自己撒娇,嘴角含着笑意。 赵启邈印象中的母后总是不苟言笑,甚至带着令人难以亲近的威仪。母后总教导自己,将来的一国之君需胸脯横阔,威震四海,切忌天真幼稚,所以自己也已许久未和母后亲近了。今日见这稚童在母后怀中嬉闹,他心中竟生出了一丝艳羡。 “殿下来了。”闻皇后见太子进了殿,嘴角笑意微微收敛了些,她将闻雪朝放入嬷嬷怀中,又恢复了往日不怒自威的仪态。 “这是闻家的嫡子,你的表弟,也是你往后的伴读。”闻皇后说道,“今后你们兄弟俩在上书院要相互照拂,幼学壮行,万不能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 第4页 还未等赵启邈回话,闻雪朝便从嬷嬷怀里跳了下来,欢快地朝他跑来,脚下的木屐发出哒哒地声响:“太子表兄!” 赵启邈还未回过神,玉团子便扎进了自己的怀里,头发毛茸茸的,十分有触感。 从此以后,太子便带着这坨好动的玉团子,开启了在上书院称王称霸的日子。 和太子一起开蒙的皇子公主共有七位,挑的伴读多是世家大族的子女。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初进上书院时就站好了队,以赵启邈马首是瞻。毕竟这位是真龙,也是他们今后的主子。不知是听了坊间天狗入梦的传闻还是沾了太子的光,皇子们遇到闻雪朝时也很客气,极少摆出皇嗣的架子。 赵启邈无法自由出宫,闻雪朝每次便趁进学时同他讲些宫外的所见所闻,时不时还给他带些市集上的稀奇小玩意。直到有一次,赵启邈在东宫偷玩爆竹,被路过的太傅抓了个正着。赵启邈慌乱之下拱出了闻雪朝的名字,害得闻雪朝被闻宰相打了二十大板,关府里禁足了整整三月。从此以后,闻公子决定再也不给赵启邈带有趣的小玩意了。 “过河拆桥,呸呸呸。”闻雪朝趁太傅转身,对赵启邈比了个鬼脸。 赵启邈没理他,翻了一页继续习书。 闻雪朝六岁入上书院,十岁熟读四书五经,十二岁敢当着皇帝的面吟诗作对,十三岁第一次见到大美人说不出话来。 永平二十四年,靖阳帝携群臣与嫔妃百余人御临南郊祭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祭祀完毕,太子代替皇帝前往寺庙上香拜佛,祈求佛祖祝愿。 闻雪朝跟着赵启邈来到了南郊的开元寺,赵启邈入座与方丈讨教佛理时,他便独自溜出了大殿,准备在四周的偏殿转转,顺便去给母亲烧炷香。走进偏殿时,他却不巧撞见了一名面覆轻纱的素装女子。 女子正在虔诚地低头叩拜,口中念念有词。闻小公子不忍打扰,只是静静站在女子身后,好奇她在祈求什么。 “望雁北男儿出师大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女子温润的声线在空荡的偏殿内回响,“保佑吾儿平安康健,诸事顺遂……” 寺中烟雾缭绕,熏得闻雪朝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女子听到闻背后的声响,顿时脊背一僵。 她缓缓转过身来,见不远处站着一位俊俏的小公子。 “在下只是随便转转,没想到唐突夫人了。”闻雪朝舌头一时有些打结。眼前这位女子虽然没有露出面部,却有一双非常明澈的眸子。眼中还有些莹莹晶亮之物,想必是刚刚哭过。 蒙面女子并未像寻常女子般惊慌失措,反而端详了眼前的小公子片刻,福了福身问道:“恕奴家叨扰,敢问公子年岁几何?” 闻雪朝从未见过如此直率的女子,一时竟起了好奇之心:“晚辈虚岁刚过十三。” “吾儿与公子同岁,多年未见,想必也有公子这般高了。”女子带着笑意说道。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闻雪朝见时辰已晚,担心太子久等。便向女子告辞,转身朝开元寺主殿走去。 “方才你跑到哪去了。母后不是叫你跟紧我吗?”赵启邈站在主殿门口候着闻雪朝,双眉微蹙,语气中有些责怪的意味。 “殿下威武,我就不能去给姑姑烧个香拜个佛么。”闻雪朝张开手臂揽过赵启邈的肩,两人嬉笑打闹了一阵,赵启邈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来。 “殿下,今日是哪些娘娘随圣上一同来祭祀?我看后面那几排轿子的样式争奇斗艳,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们来踏青赏花呢。”坐在回宫的马车上,闻雪朝伸出头望了望身后的车架,有些好奇地问赵道。 “她们安什么心思,母后心里清楚得很,”赵启邈漫不经心道,“不就是林淑妃,安宁贵妃,泾阳昭仪,刘昭仪,还有母后的胞妹闻贵人……” 听到其中二字,闻雪朝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继续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中的玉佩。 方才那女子口中曾提及雁北。 雁北泾阳氏,世代镇守塞北边境,世袭镇北大将军。自靖阳帝即位以来,泾阳将军率军三次击退进犯中原的胡部,带领十万虎狼之师守卫在大芙边境。 传闻泾阳将军育有一女,自小当男儿教养,还曾随父上过几次沙场。后以质女身份被送入京,入宫后被靖阳帝封为九嫔之首。 如此说来,方才那女子便是泾阳昭仪。 她祈愿时曾提到“吾儿”,可传闻泾阳昭仪诞下的皇子早早便夭折了。 闻雪朝思索了很久,仍百思不得其解。他决意下次入宫时找机会再去会会这位将门虎女。虽说宫中嫔妃与外男不能私下结交,但这位昭仪谈吐间流露出的不凡气度,也昭示着她绝不是泛泛平庸之辈。 想到此处,闻雪朝的视线落在了身边的赵启邈身上。今日路途奔波,赵启邈已靠着马车上的软榻睡着了。这位大芙朝未来的帝王已逐渐开始接触朝堂政事,经过数年的储君培养,他身上的少年稚气已消散了很多,多了些与先帝相似的威严气势。 看今秋步月登云,到来春腾蛟起凤。少年闻雪朝尚不知,这冥冥之中不可明说的因缘际会,有朝一日会将大芙朝推入了乾坤再造的滚滚洪流之中。 第3章 忆帝京【二】 春去秋来,大芙朝最金贵的公子哥们已在上书院度过了近十载。 -- 第5页 闻雪朝和太子赵启邈早满了十五束发的年纪,经书子集等启蒙读物已背得滚瓜烂熟。如今上书院已开始讲授治国渊策,帝王圣训等君臣之道。 朱太傅年逾半百,是翰林院德高望重的大儒。午课开堂,朱太傅正向皇子们逐字剖析唐太宗的《帝范》一篇,不经意间撇到一个睡得正酣的身影。 老太傅差点气得呼吸一滞。 见太傅频频望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赵启邈深深叹了口气,随手卷起案上的一本册子,干脆利落地拍在了身后的闻雪朝头上。 正在梦里遨游月宫的闻公子被太子拿书一砸,捂着头“啊”地一声从梦中惊醒。他见在座的诸位殿下都盯着自己看,马上挺直了身子,口中开始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念叨的还是半个时辰前太傅讲过的那一章。 寻常皇子犯错,伴读便要上前代挨板子,更别说是伴读自己卧在案几上睡得人事不省了。可太子殿下的伴读偏偏不是别人,是宰相和皇后娘娘捧在手心里的闻家嫡少爷。太子平日对他的所作所为通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弄得朱太傅反而不好处置了。 朱太傅嘴角抽搐了几下,上前用竹板重重敲了几下闻雪朝的案几,继续开始讲学。 老太傅看闻雪朝百般不顺眼并不是没有缘由。数年前京中权贵圈中便开始流传一则八卦,朱家二小姐被闻家郎迷得神魂颠倒,哭着闹着要嫁进闻府。此事当时直接捅到了皇后跟前,闻雪朝当着圣上和皇后娘娘的面果断拒了这门亲事。 幼时白白嫩嫩的玉团子如今已长成了眉如墨画的俊俏公子。闻雪朝与表兄赵启邈的五官有些神似,但比起赵启邈的冷峻傲然,他的眉目更温柔韵致些。闻雪朝肤色很白,整个人仿佛是从凌霜傲雪里走出来似的,应了出生时那白雪皑皑的光景。 他的唇角在人前总是微微扬起,勾起漂亮的弧度,整个人看起来灵动又骄傲。 广阳都适龄的世家千金大多都对闻公子抱有一抹遐思,但闻少爷年纪还小,又仿佛无心于此,联姻之事只能暂时作罢。 一个时辰后,朱太傅宣布下学。皇子们听了一天经略,精神都有些怏怏不振。吃饱睡足的闻公子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双手一撑便从案前站起了身,兴致勃勃地对赵启邈道:“殿下,趁天色未暗,咋们哥几个去马场溜溜?” 赵启邈颔首表示赞同,扭头对一旁的几位皇子道:“坐了一天了,兄弟们都有些腰酸背痛,一起去马场跑跑马也是好的。” 众人听到太子发话,纷纷点头附和。以赵启邈为首的一众皇子簇拥着朝上书院外走去,门口早已有宫中车架在等候。 闻雪朝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脚程落后了众人一步。他径直走向角落一位还在埋头写字的华服少年,笑眯眯道:“四殿下留在此处做甚,为何不与我们同去?” “太子殿下未邀我,我又何必厚着脸跟去?”四皇子赵焱晟抬起头,冷冷地看了闻雪朝一眼,继续俯首写字,“闻公子是聪明人,与其关心我,不如顾好你自己罢。” “四殿下这是看不起我呢。”闻雪朝笑着扬了扬眉,不置可否。他轻轻拍了拍赵焱晟的肩,哼着小曲从门外走了。 皇宫的马场设在延福宫外围的练兵场,圈养着百余匹专供宫中贵人的上品马种。赵启邈的御赐马叫做“琥珀”,是一匹萨曼族进贡给皇帝的汗血宝马。闻雪朝也有一匹专属自己的雪白蒙古马,他给它取名作“冰饕”。 待皇子们纷纷骑上马后,赵启邈率先大喝一声,只见琥珀高高扬起了前蹄,朝前方撒蹄而去。闻雪朝骑着冰饕紧跟其后,一群少年并排疾行,马场中央一时尘土飞扬,颇为壮观。 皇子们虽然年轻好胜,但无人敢擅自超了太子的马。只有冰饕扬着纯白的鬃毛,紧紧追赶着前方的琥珀,没一会儿便赶超了过去。 赵启邈见状,连忙用双腿夹紧马肚,扬起缰绳,与闻雪朝较起劲来。 然而两人研习六艺骑射的时间尚短,技艺仍有些不精,不过一会儿便筋疲力尽,双双汗流浃背地躺在了马场中央。 赵启邈许久都未如此放纵过了,他朝着落日余晖大声吆喝了几句,扬手拍了拍身边闻雪朝的肩:“好兄弟!” 闻雪朝边笑边大喘气,没接赵启邈的话。 闻雪朝出宫时天色已暗。他今日为胜过赵启邈,把自己跑得筋疲力竭,全身上下都没了气力。 正坐在车轿里昏昏欲睡之时,他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正在缓慢前行的车驾突然停了下来。闻雪朝挥了挥手,让贴身小厮闻澜下轿去瞧瞧到底出了何事。 “公子,是陛下派去犒赏仁明宫的队伍挡了前面的宫道。”闻澜没过一会儿便回来了,“听说是仁明宫的泾阳昭仪突然传出了有喜的消息,后宫已经近十年没出子嗣了,今晚整个宫里好像都很热闹。” 听到闻澜所言,闻雪朝神情有些异样。 自上次在开元寺偶遇这位泾阳昭仪后,闻雪朝便想再寻机会见一见这名与众不同的女子。奈何泾阳昭仪深居简出,平日在宫里极为低调。后宫又由姑母亲自掌管,戒令森严。他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只能作罢。 没想到数年后再次听到泾阳昭仪的消息,竟是她有了身孕。也不知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这到底是好是坏。 -- 第6页 “你让轿夫靠边避让,给犒赏的公公腾出道来。”闻雪朝敛了心神,又闭上眼睛,继续开始闭目休憩。 第二日早课,睡饱后神清气爽的闻公子一进上书院,便见赵启邈站在殿前的长廊上。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正在低头和他禀报着什么,赵启邈的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闻雪朝进屋为赵启邈研磨,见赵启邈大步从廊前走来,笑嘻嘻地开口道:“殿下又有什么烦心事了?若殿下愿意,臣来给殿下疏解疏解。” 这人每次一想要装正经,便开始在自己跟前满口君君臣臣了。赵启邈没理会闻雪朝的小心思,开门见山地说:“你听闻泾阳昭仪有喜的消息了吗?” “昨晚宫里都传了个遍,我自然听说了。这其中可是有何蹊跷?” “蹊跷倒暂且没有,母后派太医去验了几次脉,昭仪确实是有喜了。”赵启邈抿了抿唇,“昨夜父皇听闻此消息后大喜,去仁明宫问她要什么赏赐。她拒了内务府送去的金银珠宝,祈请了一夜让父皇把五弟召回宫作伴,父皇允了。” “五殿下不是已经死了吗?”闻雪朝满脸难以置信。 “看来当年五弟夭折的传言都是障眼法。母后也是后来才得知,泾阳昭仪当年诞下皇子,心中担忧受宫中嫔妃迫害,便央求父皇将五弟送往塞北,由泾阳将军亲自教导。如今五弟恐怕与你一般大了。” 赵启邈想了想,终是没对闻雪朝说出实情。 闻雪朝沉思了片刻,面上恍悟:“莫非泾阳昭仪这回也是担忧刚怀上的龙子被嫔妃所害,所以才求圣上让五皇子回宫的?五皇子毕竟武艺傍身,守在身侧,定能护她和胎儿周全。” 赵启邈见闻雪朝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心想和这不谙世事的小表弟恐怕多说无益。宫中多的是武艺高超的护卫,保护一个嫔妃的安危自然不在话下。况且父皇老年得子,这次恐怕也无人敢在这胎儿身上下手脚。 他只是冷哼一声:“谁知她心里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皇子们陆续走进上书院,朱太傅捻着胡须,开始了新一天的授课。赵启邈没察觉到闻雪朝今日有些走神。 又过了一月,永平二十六年的长夏过去,广阳都的初秋来临了。京中巨商富贾和官宦人家纷纷兴起了穿戴云绸外披的衣饰潮流。云绸是一种源自东南沿海的精致织物,由真丝织造,辅以植物汁水浸染桑蚕散发出香气,披在身上能挡秋风,绣上各种花纹更具美观。 皇族纪律森严,日常不能随意穿戴这等骄泰奢侈之物,却仍旧挡不住闻公子的一番置办。闻府派人到东南沿海请了匠人入京,定制了一批上等的云披。闻雪朝带了数套入宫赠给上书院同窗,华美之物自然人人喜欢,还未立秋,上书院便人人穿上了精美的云披。 清晨,闻雪朝同往常一样寅时便入宫陪太子读书。府外车驾不能入内宫宫门,闻澜点燃了宫灯照明,随着闻雪朝朝半里开外的上书院走去。 行至半途,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前方的小径,路边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是个和闻澜差不多岁数的少年,一身劲装打扮,站在路边有些手足无措。见前方有人走来,少年眼睛一亮,上前向闻雪朝行了个礼,恭敬问道:“叨扰公子,敢问上书院是在这个方向吗?” 闻雪朝点了点头,示意少年跟上自己,小侍卫行礼道了谢,却并没有跟着闻家主仆往前走,而是转身朝不远处停着的一顶轿子跑去。 平日宫里人见到自己都巴不得绕着走,这小子胆子倒挺大,闻雪朝禁不住想。 上书院里的众人刚坐定,靖阳帝的贴身大太监便跟着进了屋。他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矮的那个闻雪朝方才刚见过,竟是路边问路的那名小侍卫。 闻雪朝的视线又落在另外那个笔挺修长的身影上,那人也同时向闻雪朝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不经意间在空中相撞。 那双眼睛深邃而不见底,与他的生母泾阳昭仪有几分神似。 第4章 忆帝京【三】 他的目光在闻雪朝身上停顿了片刻,还未等闻雪朝回过神来,便马上移开了。 大太监阮公公宣读完靖阳帝的口谕,吩咐身后的小太监们将新的案几和籍册搬进上书院。打点好一切,阮公公向初来乍到的五皇子恭敬道:“殿下有事就随时唤咱家,陛下和昭仪娘娘挂记着呢。” 五皇子身着一袭玄黑色的外袍,俊秀的五官棱角分明,身上散发着超脱这个年纪的英气和利落。他应了阮公公几句,便走到了自己的案几前。身后的小侍卫匆忙开始为主子收拾张罗,然而动作还有些生疏,来回间弄混了不少物事。 小侍卫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家公子看,顿时觉得自己给公子丢脸了,一时间羞得面红耳赤,垂下了脑袋。五皇子并未在意众人投来的视线,立在一旁等小侍卫收拾好了,方才入座。 上书院众人端详着这位凭空冒出来的皇子,神态各异。见屋内许久无人出声,太子赵启邈率先轻笑着开口道:“五弟多年未回京,这一路可还顺利?” “一路免不了舟车劳顿,劳烦皇兄挂心了。”赵凤辞不卑不亢地回道。 两人紧接着又寒暄了几句,闻雪朝坐在赵启邈身后,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心中若有所思。 他越发觉得方才是自己的错觉。自那番莫名其妙的对视后,五皇子再也没有看过自己所在的方向。 -- 第7页 历时月余,穿过雁荡关,途经八郡九府,五皇子赵凤辞和镇北将军府的亲卫于昨日戌时便入了京。多年未见儿子的靖阳帝盼子心切,当夜便宣了赵凤辞觐见。听闻赵凤辞近些年都是跟着泾阳将军研习兵法武艺,只跟着府中先生学了一些经史皮毛,靖阳帝便马上下令,让赵凤辞今后跟着皇子们一起在上书院读书。 赵凤辞自幼在祖父镇北将军身边长大,对身为天下至尊的生父没有太多印象,但该做的礼数还是做了个周全。来到仁明宫见到亲生母亲后,他心中的酸楚才逐渐席卷而来。 他虽年少老成,但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自小便离了母亲,独自在塞北极寒之地摸爬滚打着长大。赵凤辞见到泾阳昭仪,这只受伤的幼兽终于卸下了周身的防备,整夜都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泾阳昭仪也禁不住湿了眼眶,朝中的皇子个个皆是锦衣玉食,众星拱月般地长大,自己的孩儿却和这群养尊处优的金丝雀不同。 他是雁北大鹰真正的后代,满身伤痕是他将骋万里建功立业的铁证。她抚摸着儿子手心厚厚的老茧,彻夜听赵凤辞讲述那片她曾驰马试剑的故土。 曙光照进宫墙,泾阳昭仪困意才逐渐袭来,靠在儿子怀中睡着了。赵凤辞小心翼翼地为母妃盖上被褥,吩咐宫女好生照料,这才起身盥洗,启程前往上书院进学。 仁明宫的舆轿很少在外皇城走动,天色还未亮,仁明宫的公公们出了内宫的范围,一时在暗处有些找不着北,只能惴惴不安地进轿向赵凤辞禀报。 “奴才该死,奴才马上派人去寻值夜的宫人问个清楚,断不会误了殿下进学……” 赵凤辞摆了摆手,对身旁的年轻少年道:“阿申你去探探路,快去快回。” 阿申天生视力奇佳,脚程又快。听到自家殿下吩咐,一溜烟便跑了出去。刚走出不过百米,赵凤辞便远远看到阿申撞见了人。 阿申走上前问路,赵凤辞掀开帘子,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那微弱烛灯中立着一位美人。身着黛青霞披,脚踩云锦踏仙屐,面若白玉,乌发随风轻拂,宛如谪仙下凡。他屏息凝神片刻,又掀开帘子望外看去,只见那人已举着宫灯离开了原地,留下了一道淡漠的背影。 好似戏书里的人物跃然于世间,赵凤辞自小在镇北府里长大,不知宫中竟还有这样的人物,一时有些失神。阿申欢快地跑了回来,朝着不远处的殿宇指去:“殿下,上书院就在朝北半里开外,咱们马上就到了!” “阿申,方才为你指路的那位公子是谁?”赵凤辞问。 阿申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说他随身带着一位小厮,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也是往那上书院去的。 赵凤辞揉了揉眉心,只当自己花了眼。 “上路吧。” 赵凤辞走进上书院,见天横贵胄们都是相同的打扮,才知方才那少年身穿的并不是什么仙人霞披,而是一种自己所未见过的丝滑绸缎。 然而满屋的七彩云披皆有些俗不可耐,只有那熟悉的黛青色身影一眼吸引住了赵凤辞的视线。那人仿佛察觉到了来者打量的目光,抬眸也朝自己望来,眼角勾起了漂亮的弧度,眼中隐隐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古人言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赵凤辞心底突然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慌张感,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不敢再向那人的方向望去。 朱太傅今日要赴翰林院秋宴,早早便放了午课。几位皇子近日下学都去太子府中听曲,今日也不例外。 “府中近日请了建南的戏班子,五弟可去府中一坐小酌几杯?”太子问赵凤辞。 “这建南的戏班子天下第一,唱的是诸宫调,塞北怕是难得一见。”大皇子接着赵启邈的话说道。听到大皇子此话,屋内纷纷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京中无人没听过诸宫调,大皇子这番话倒是别有深意。 赵凤辞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面露遗憾:“皇兄邀约,本当应命。奈何母妃近日身体抱恙,凤辞还需尽快赶回仁明宫照料。” 赵启邈脸色微沉,却并未强求:“那自然是泾阳娘娘的身体要紧,皇兄便下次再约五弟好了。”语罢,便准备叫上闻雪朝一起离开。 闻雪朝一边收拾砚台,一边朝太子打趣道:“五殿下在塞北呆惯了,宫中马场那上百匹宝马恐怕都比殿下你那劳什子戏班子吸引人些。” 皇子们没再继续理会赵凤辞,谈笑风生地向院外走去。一群王孙公子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众人走后,赵凤辞发现还有一位皇子坐在角落尚未离开。这皇子一边候着伴读收拾案几,一边兴致盎然地望着自己。 “在下皇四子赵焱晟,久闻五弟大名,果真耳闻不如一见。”赵焱晟见赵凤辞看向自己,悠悠起身:“太子看上了五弟这条大鱼,奈何大鱼不愿上钩,还真是令人唏嘘。” “祖父曾告诫我,宫中切忌拉帮结派,京城与塞北不同,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隐去了太子面前的谦逊平和,赵凤辞走到了赵焱晟对面,施施然道:“四皇兄不也没有上钩吗?” “人各有志罢了,我志不在此,太子一派那些尔虞我诈的手段于我无用。”“那青衣公子,也是太子的人?”赵凤辞问道。 “你在说闻雪朝?”赵焱晟莞尔一笑,看向赵凤辞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别的意味,“他可不仅仅是太子的人,他和太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同枯同荣,共生共死。” -- 第8页 “京城闻家你总有所耳闻罢?这闻雪朝是闻相的嫡长子,皇后的亲侄子,赵启邈的小表弟。待赵启邈一即位,他便是大芙朝来日的异姓王。别看皇子们个个气焰嚣张,幼时没少受闻雪朝欺负。偏偏他又生得顶好的相貌,京中仰慕者众多。民间流传他祖上定是冒青烟了,才遇上这般气运。” “初见他的人,皆会因相貌对他多留意几分,看来五弟也不例外。”赵焱晟看向赵凤辞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同情,“不过我劝五弟一句,这闻雪朝是我见过最聪慧,也最薄情的人。离此人越远越好,这趟浑水蹚不得,小心脏了自己的脚。” ***** 太子府张筵设戏,众人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听曲听到一半,闻雪朝起身提议众人射覆助兴,皇子们纷纷跃跃欲试。闻雪朝卜中了几回,便越来越张狂,要和太子对猜侍女身上的物件,输者自罚三杯。赵启邈也来了兴致,与闻雪朝较量了几局,结果频频落于下风,只能甘愿被罚。 几巡过后,赵启邈意识已有些不清醒,昏昏沉沉地先回内院歇息了。 闻雪朝溜出太子府时天还未暗,闻澜早已备好车马候在了侧门外。闻雪朝双颊有些绯红,但神智却是清醒的。他接过闻澜递过来的解酒茶,仰首一饮而尽,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对闻澜说道:“从丽泽门进宫,守卫若问起,就说我有要事要找姑母。” 闻皇后曾赐了侄子一枚私印,寻常时日可自由出入宫城不受阻拦。闻雪朝的轿子穿过延福宫西侧的丽泽门,径直来到了延福宫外的马场前。 傍晚的马场十分空荡,隐隐约约传来了马匹嘶鸣声。远处一抹黑点遥遥看到马场边来了人,在原地打转了几圈,向闻雪朝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 赵凤辞翻身下马,看清了来人,面上讶色一闪而过:“闻公子?” “若太子殿下知道五殿下宁愿出来遛马也不愿应他的邀约,恐怕心都要伤透了。”闻雪朝嘴角浮起了笑意。 赵凤辞装作没听出闻雪朝语中的弦外之音,抱拳肃然问道:“闻公子为何知道我在此处?” “宫中这番狭窄天地哪能拘得住五殿下。殿下知晓宫中有宝马成群的马场,自会闻风而至。”闻雪朝挠了挠鼻子。 婉拒了太子的邀约后,自己的确起了来马场遛马的念头。至于这念头因何而起,赵凤辞见面前的闻公子满脸心虚的模样,午后在上书院时的场景突然浮现在脑海中。 “五殿下在塞北呆惯了,宫中马场那上百匹宝马都比殿下你那劳什子戏班子吸引人些。”闻雪朝出门前当着众人道。 是闻雪朝在上书院不经意间提的这一句,自己才知晓了宫中马场的存在,故而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赵凤辞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就中了此人的圈套。赵焱晟说的果然没错,此人小小年纪心机颇深,不是什么善茬。 “你胆敢算计我。”赵凤辞咬牙道。 “在下射御不精,不知五殿下闲暇时可愿教我些骑射的皮毛。”闻雪朝抬袖指了指赵凤辞身旁的马,诚恳殷切地说,“五殿下的私事,雪朝今后自然不会多过问。太子殿下若问起,我便是一问三不知,神仙也怪不得。” 阿申站在一旁听呆了,他不知这谪仙般的公子脸皮居然比城墙还厚。这闻公子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双目看似有些恍惚,莫不是在醉酒乱言? 赵凤辞眉头紧锁,沉默半晌后开口道:“上马。” 第5章 忆帝京【四】 闻澜牵着冰饕从马场外围绕了过来。冰饕走到主人身边,乖巧地俯下马首,任着闻雪朝抚摸它洁白的毛发。 “这匹蒙古马是你的坐骑?”赵凤辞打量着眼前的冰饕,“双瞳乌黑,马首方正,是匹好马。” “可惜我骑艺不精,冰饕从未跑得尽兴过。”闻雪朝用手挠了挠冰饕的鼻头,冰饕甩了几下马鬃,打了个洪亮的响鼻。 蒙古马是草原马,养在这宫中小小马场确实是委屈了。赵凤辞转念一想,却并未多言,示意闻雪朝上马。 却见闻雪朝对身旁伺候的司马官低声说了几句。司马官闻言顿时惊慌失措,差点跪下来磕头:“闻公子,这可使不得啊,此事若是被太子殿下知晓,小的可经不住罚啊!” “你惧什么,”闻雪朝道,“表兄若问起,就说冰饕今日没精神,看着乏力的很,我借琥珀来溜溜。” 闻澜心中了然,忙从袖里掏出了一颗金豆子,放在了司马官手里。 司马官揣着金豆子,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回了马厩。半晌后,司马官牵着一匹神俊挺拔的健壮粽马朝两人走来。他心中略有些不安,琥珀的气性极大,平日里除了太子殿下,谁也别想碰它一根寒毛。若是今日闻公子和五殿下出了什么差池,自己恐怕死罪难逃。 闻雪朝朝琥珀扬了扬下巴,对赵凤辞狡黠一笑:“这是萨曼族进贡的汗血宝马,唯它配得上五殿下的威猛。” 赵凤辞冷冷地望向闻雪朝。 汗血宝马极为罕见,自己自幼在塞外长大,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到。他让这小官牵了太子的马来,不知葫芦里又在卖的什么药。 闻雪朝也不多言,只是灵巧地翻身上马,对着赵凤辞扬声道:“五殿下,在下先行一步!” 一挥马鞭,冰饕便撒开了蹄子往前奔去。 -- 第9页 年轻气盛的五皇子顷刻间被闻雪朝激起了少年天性,他卸下了外袍,缓步走到琥珀跟前。 琥珀见有陌生人走入了自己的领地,两只耳朵向前高高竖起,鼻中发出了不耐烦的响声。见琥珀恐有暴走之兆,司马官忙欲上前阻拦,却见赵凤辞猛地抓住马笼头,手臂压制在了琥珀的脖颈处,随即迅速翻身上马,夹紧马肚扬起了缰绳。 琥珀感受到了背上人的控制力,它重重刨了刨脚下的泥土,仰首向前小跑了起来。赵凤辞有力的驭马声传进了琥珀的耳里,汗血宝马逐渐加快了步伐,须臾间便追上了前方的冰饕。 闻雪朝听到了身侧呼啸的风声,知道是赵凤辞追赶上来了。心中一时也起了好胜之心,挥起缰绳催促冰饕加快速度。冰饕终于遇到了强劲的对手,加快速度朝远方跑去。赵凤辞骑着琥珀逐渐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十五岁的少年将军英姿飒爽,挺拔的背影俊逸中带着一丝意气风发,整个人散发着蓬勃的朝气。 两人你追我赶骑了半圈,闻雪朝的眼前突然一片眩晕,饮酒的后劲上来了。他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但见前方的五皇子跑得正酣,心中不甘示弱,咬咬牙又跟了上去。 赵凤辞正策马跑得酣畅淋漓,却发现身侧冰饕的步伐有些不对劲。他回头看向马背上的闻雪朝,发现此人脸色红得有些不自然,额间冷汗涔涔,双手松开缰绳,竟有向后仰倒之势。 “闻雪朝!”赵凤辞大喝一声,见闻雪朝没有反应,情急之下忙用手肘处撑住马背,趁两马并行之际手脚借力腾向低空,反手松开琥珀的缰绳,翻身跃在了冰饕的背上。 赵凤辞用手臂扶住了向后仰倒的闻雪朝,一把抓住前方冰饕的缰绳,扭转马头向回奔去。 闻雪朝阖上双眼倚在赵凤辞肩侧,眉头紧紧皱着,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云披的香料气味飘进了赵凤辞鼻间。 赵凤辞才知这人来跑马前居然还饮了酒,一时有些无言。 行至中途,闻雪朝被冰饕颠簸的步伐震醒了,他张口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声音太过微弱,赵凤辞只好俯下头细听。 “太......太颠了,我想吐。”闻雪朝虚弱地说道。 赵凤辞:“……” 两人刚回到马场大门前,闻雪朝便连滚带爬翻身下马,蹲在地上开始呕吐不止。闻澜正在同阿申打赌谁家主子会赢,见自家公子吐得肝肠寸断,忙跑上前探看主子安危。司马官也以为闻雪朝出了什么差池,一时吓得面无血色。 “他人没事,只是饮酒过度罢了。”赵凤辞牵过琥珀和冰饕的缰绳,淡淡说道。两匹马喷着鼻息,安静地跟在赵凤辞身后。 闻澜谢过五殿下,小心翼翼地扶着主子上了轿,闻雪朝刚沾上软榻便瘫作一团,连与旁人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告诉你家公子,饮酒之后切忌上马。”闻澜正要拉上遮帘,听到帘外传来五殿下的声音。 “公子平日几乎不饮酒,今日不知怎的饮了那么多。”闻澜看了眼怏怏不振的公子,对五殿下怯怯地说道。 闻雪朝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捂着脑袋在榻上坐了半晌,想要忆起昨日在马场到底发生了什么。闻澜见公子醒了,连忙从侍女处端了盥洗的用具,来到榻前侍候少爷。 “公子您可算醒了,昨夜您回府后又吐了几遭,二夫人差点准备请大夫上门呢!”闻澜想到昨夜还心有余悸。幸亏公子看起来似乎恢复的还不错,脸色已经比昨日看起来好多了。 “我是什么时候回府的……五皇子呢?”闻雪朝依稀记得自己昨日差点吐了五殿下一身,马背上的记忆却只记得零星的片段。好像是自己差点掉下马,被五皇子及时拉了一把。 还没等闻澜回话,云容阁前便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一道杏黄色的身影大步迈入了闻雪朝的后院,闻府的奴仆非但没有阻拦,反而纷纷跪了一地。 闻雪朝见到来人,马上欲从塌上下来,却被赵启邈挥手制止了:“我有私事要与你说,你让闲杂人等先退下。” 闻澜轻轻掩上了房门,带着所有侍候的奴仆退出内厅。太子仔细环视了一圈四周,见厅中没了外人,幽幽开口道:“雪朝,我要你帮我个忙。” 闻雪朝为赵启邈沏了杯茶:“这世上还有殿下解决不了的事?” “你可听说过寒香殿的女官灵芝?” “这灵芝我倒的确有所耳闻,是个大美人。民间传闻她入宫前乃广陵第一才女,艳压群芳。”闻雪朝眨了眨眼,“难不成表兄看上了这灵芝姑娘,想纳入府中做小?” 赵启邈眼中闪过一丝阴郁,他犹豫了半晌,说道:“她昨夜在寒香殿的后院投井死了。” “是我派人干的。” 闻雪朝倒茶的手微微一僵。 “昨夜我和老七都喝多了,安宁贵妃派灵芝出宫来寻老七,老七和她在路上错过。当时我正在前院散步解酒,管事领了灵芝来见,我酒后一时失态,就……。” “她昨夜哭闹着不肯,一直在挣扎。我醉得厉害,下手便重些,在她身上留了不少印子。安宁贵妃和母后一向不对付,我担心她跑回宫里告状,让安宁贵妃抓了我的把柄。” “她出宫的轿子是安宁的人,我不敢动手……” “你便派人通知寒香殿宫里的暗哨将她私下处理了,伪装成自尽的样子投入井里?”闻雪朝接着赵启邈的话问。 -- 第10页 赵启邈点了点头,双手捂面,一副懊悔莫及的样子。 “你要我怎么做?”过了许久,闻雪朝问。 赵启邈见闻雪朝如此爽快,一时有些惊诧,却连忙开口道:“雪朝,你有母后给你的私印,皇宫上下只有你出入宫殿的车驾不会被羽林卫搜查。你今日入宫一趟,我会派我的人在寒香殿候着,你用你的轿子将她偷偷运出宫,丢到城外的乱葬岗,以绝后患。” “母后称我做事太冲动,事已至此,她也无法明面上插手。雪朝,此事不能与我有任何干系,若是让父皇知道,我定没有好果子吃,这也是万不得已的下策……”赵启邈面带愧疚之色,看向闻雪朝的眼中已有了些恳求的意味。 闻雪朝默默垂下眼睛,右手不断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许久后道:“既然是姑母的意思,我照办就是。” 赵启邈见闻雪朝应了,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他又嘱咐了闻雪朝几句,便匆匆启程回宫了。 闻澜见太子殿下已离府,公子却迟迟没有唤自己进屋侍候,心中有些担忧。他轻轻敲了敲云容阁院门,低声问道:“公子可一切安好?需要小的进屋来伺候么?” 院内迟迟无人应声,闻澜正准备再问,只听到公子的声音淡淡从屋内传来:“澜郎,你派人去备好车轿,我要入宫一趟。” 午时刚过,寒香殿周遭一片静悄悄,初秋清凉的风扫过宫道上的落叶,秋蝉躲在树荫里低鸣。闻府的轿子从丽正门长驱直入,在寒香殿侧殿一面不起眼的石墙边停了下来。 一位长相毫不起眼的公公早已候在侧门外,见闻府的轿子来了,他向轿内的闻雪朝福了福身,便佝偻着身子闪进院内。没过一会儿,两名太监打扮的男子便从侧门内抬出了一具女子的尸身。 灵芝的脸被用一块素纱盖住了,身上的衣裳还是昨日前往太子府的女官袄裙。两名太监将灵芝的尸身抬上了闻雪朝的轿子,轿子的座椅下方有一个宽敞的暗柜,太监们将人放进了暗柜里,座椅上铺上了厚厚的雪貂皮草,无人能看出其中蹊跷。 一名太监向闻雪朝躬身道:“殿下让奴才转告公子路上小心,切勿让旁人知晓。” 说罢便从侧门返回了寒香殿,整个过程悄无声息,连树上的鸟儿都没有惊动。 轿夫是闻皇后的人,他摇身一变成了抬尸人,心中隐隐有些发怵,却不禁感慨胆量颇大。尸身放置妥当后,闻公子便利落地坐在了尸身上方,满脸波澜不惊。 闻雪朝的车驾并未引起任何守卫的注意,轿子载着一人一尸自宫门而出,出宫后牵上马匹,便向城外的乱葬岗疾驶而去。到了乱葬岗,闻雪朝面无表情地从座椅上起身,立在不远处,目睹着侍卫们从轿子里搬出灵芝的尸身。 灵芝面上的素纱被一阵凉风掀了起来,露出了那张曾经花容月貌的面容。只见灵芝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都是心有不甘的模样。 闻雪朝的视线牢牢落在灵芝的脸上。年少的宰相公子见过许多死人,有闻府被杖毙的奴才,有菜市口处斩的死囚,还有冻毙于风雪的老媪。今日又见到了含冤而死的女子。 他挥手示意轿夫们退下,走到灵芝的尸身跟前。尸体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闻雪朝蹲下了身,对死不瞑目的灵芝轻轻说道:“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走过奈何桥,也别忘了你因谁而死。” 第6章 忆帝京【五】 老爷在府内招待着来客,闻澜便早早候在了闻府门口。他担忧地朝远处张望,总觉得今日公子出门前神情不太对劲。 马蹄声自远而近,闻雪朝的车驾近了。待轿子停下,闻澜忙走上前为闻雪朝掀帘:“公子……” 没料到公子刚从轿内探出头来,便一把推开了自己,用袖子掩住口鼻,大步走进府内。 “公子!”闻澜吓了一跳,回过神后便追了上去,“公子,府内有五殿下造访!” 赵凤辞昨日回仁明宫后,将马场发生之事如实告知了母妃。昭仪得知闻雪朝饮酒后还被自家小子带着纵马,将赵凤辞稍稍责备了一通。赵凤辞就寝后思来想去,觉得母妃说的有理。闻公子呕吐不止,这其中也有自己的过错,不知他心中是否仍存着芥蒂。 他决意来日抽空去闻府一趟,借着给闻相带祖父书信的缘由去看望一下闻家小子,也算是礼尚往来。 听闻刚回京不久的五皇子带了镇北将军的名帖上门,闻仕珍连忙出府相迎。赵凤辞正与闻相就塞北局势坐在主厅相谈,却见闻雪朝的身影从厅前一闪而过。 闻雪朝快步流星地从门前走过,几名小厮满头大汗地跟在他身后追赶。 “大庭广众之下你追我赶,成何体统!”闻仕珍怒斥出声。 见五殿下神色一时有些诧异,闻仕珍捋了捋胡须,叹道:“闻玓自幼丧母,臣又因政事繁忙管教不力,今日如此莽撞,倒是让五殿下见笑了。” 两人就边境战事交谈了半盏茶功夫,宫中便传来旨意召闻仕珍入宫。闻相嘱咐府中管事好生招待五殿下,便穿上朝服匆匆出了府。 闻仕珍走后,赵凤辞将手中茶一饮而尽,问管事:“闻雪朝人在何处?” 他随管事走到了闻雪朝住的云容阁,只见满院的奴仆都站在院外,为首的闻澜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你们不伺候少爷,干站在门外做甚!”管事怒道。 -- 第11页 “少爷说他要一个人静静,不让我们进院伺候。”闻澜瞥了赵凤辞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 赵凤辞一言未发,直接上前推开了云容阁紧闭的院门。 院内果然只有闻雪朝一人。他正面色苍白地趴在水池前,喉中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呕声,捂住嘴巴的手颤抖得厉害。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趴在池前的闻雪朝马上直起了身,他背对着来人冷冷道:“哪个不听话的奴才,我让你进来伺候了吗?” 见身后人迟迟未应声,闻雪朝皱着眉头转过身来,抬眼便看到了站在院内的赵凤辞。 闻雪朝反应极快,用袖中帕子拂了嘴角,少顷后便拍拍袍子站起了身,不露声色地朝赵凤辞拱手道:“不知五殿下大驾光临,雪朝身体抱恙,有失远迎了。” 这人一双杏眼微微泛红,好似刚刚哭过,面上却浑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赵凤辞心中有些莫名的烦乱:“你今日又饮酒了?怎的吐成这副样子。” “我午憩时梦到厉鬼入梦,勒住我脖子,要把我置于死地,醒来后心胸便略有不适。”闻雪朝顿了顿,道:“五殿下,您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赵凤辞不知闻雪朝为何突然这样问,但还是开口回道:“信者谓其有,疑者意其无。世间万物瞬息万变,本就没有绝对一说。” “晋安帝建立大芙前夕,曾率兵攻破广阳都城门。广阳百姓誓死守城,城中水粮断绝,百姓却一步不退。数日后先帝破开城门,发现城中已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世间若有鬼神,为何先帝福寿齐天,大芙百年屹立不倒。世间若无鬼神,那死去的百姓又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啊……” 赵凤辞心中有些惊讶,这人竟敢当着皇子的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幸而听到的人是自己,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传了出去,恐怕治他辱君之罪都是轻的。 “心中无鬼,何惧鬼哉。你只是被梦魇了而已,不必想太多。”赵凤辞见闻雪朝满脸怅然若失,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轻声说道。 “我本不惧鬼神。”闻雪朝喃喃道,“可这世上若满是草芥人命之徒,人若是鬼,其鬼何其凶险也?” 闻雪朝告了整整三日的病假,赵凤辞再一次在上书院见到闻雪朝时,闻公子已恢复了往日言笑晏晏的模样。倒是太子上课时频频转头看向身后的闻雪朝,看似对这便宜表弟格外关注。 上书院刚下了学,便有太监上门传旨,召闻雪朝前去中宫拜见。 赵启邈听到母后的旨意,脸上神情有些不自然,起身对闻雪朝说道:“我与你同去。” 传旨的太监忙屈膝跪下:“奴才该死!皇后娘娘只让奴才召闻公子过去,还让奴才告知殿下不必跟来。” 赵启邈冷哼一声,甩袖便往殿外走去,吓得那太监膝盖一软,差点直不起身来。 赵凤辞定睛看向闻雪朝,见他并未理会拂袖而去的太子殿下,接旨后便一言不发地跟在太监身后走了。 闻雪朝走进皇后的慈元殿时,闻皇后正在逗趣着怀中的雪兔子。闻皇后虽已年近不惑,面上却容颜依旧,气色极好。她见闻雪朝入了殿,便将兔子轻轻放进身旁的嬷嬷怀里,气定神闲地开口道:“玓儿来了。” 闻雪朝向闻皇后行礼,皇后玉手一挥,嬷嬷带着宫内的侍女依次退出了殿外。 “许久未见,玓儿又长高不少,上前来给姑母仔细瞧瞧。” 闻雪朝向前走近了两步,站到了闻皇后的鸾椅前。闻皇后眼中露出了笑意,唯有眼角隐约的纹路能看出这位中宫之主已不复年少。 “玓儿可知,姑母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端详了闻雪朝半晌,闻皇后问道。 “侄儿不知。”闻雪朝乖乖回答。 闻皇后脸上笑意仍是未减,瞳孔却微微一缩,高高扬起了修长的手。殿内突兀地响起一道“啪”声,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火辣辣的指印已留在了闻雪朝的左颊上。 闻雪朝怔了片刻,似是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只觉得有一道液体从脸侧滑过,凝固在了下巴处。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颊边传来的刺痛,才发现皇后指尖的玉雕指甲划破了自己的脸颊,血丝正渐渐从白皙的皮肤间溢出。 自明事理起,姑母便极疼自己,更别说受罚了。闻雪朝的脑海中一时闪过了许多杂乱的画面,好似仍未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侄儿不知自己犯了何错。”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年淡淡的委屈。 “自永平十六年,你便入宫陪殿下读书,如今已过了十载。这么多年来,殿下一直勤勉好学,温恭直谅。”闻皇后厉声道:“如今殿下玩物丧志,甚至做出绞杀宫女之事,你身为殿下同宗,开蒙伴读,难逃其咎。” 闻雪朝跪在地上,脸侧火辣辣地疼,却不敢伸手去碰。 “殿下来日乃九龙之躯,你乃长兄嫡子。本宫往日对你们过于骄纵,今后若再出此等差池,本宫便唯你是问。” 隔了半晌,跪在下首的闻雪朝低声应了是。 “此乃其一,”闻皇后的声线冷了几分,“其二,你做事马马虎虎,念你年岁还小,本宫大可不必如此计较。但你做事处处留出马脚,早晚要坏我闻家大事。” 闻雪朝脊背一僵,缓缓抬头望向鸾椅上的皇后。 “殿下吩咐你那件事,本宫也有所耳闻。此事本宫安排妥当,本应无人察觉才对。可不知为何,前几日五子的人却突然在京中调查有无命案。长兄告知本宫,五子曾在数日前去过闻府,不知这事可与你有关?” -- 第12页 闻雪朝满脸苦水:“姑母,那劳什子五皇子登门只为拜访父亲。侄儿与他只在上书院打过几次照面,并无私交。” 不知道,不认识,不熟。 闻皇后见闻雪朝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幼时那白白嫩嫩的玉团子来。这侄儿被自己从小带到大,虽被宠得有些骄横,但本性还是颇为单纯。况且还正是天真烂漫少不更事的年纪,想必此次只是无心之失。 闻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唤闻雪朝起来。这小子眼角还噙着泪,满脸委屈地站起身:“姑母,那五殿下定是属兔子的,耳朵伸得老长,定是玓儿与贴身小厮商讨时被他听了去!” 听毕闻雪朝的话,闻皇后皱了皱眉,缓声道:“这五子与他母妃都不简单,此次回宫也不知是福是祸。泾阳那边怀了龙子,陛下态度尚且不明,你要提醒殿下,时时堤防此人。” 闻雪朝连连称是,闻皇后又同他聊了些家长里短,渐渐有些乏了,便让他退下。 ***** 下了午课,赵凤辞便匆匆赶往后苑的锦浪亭,陪母妃在湖边散步。 泾阳昭仪听从太医的吩咐,每日都要到后苑透气散心。锦浪亭景色甚好,借鉴的是江南陵园的景致。仲秋桂花芳香四溢,赵凤辞在塞北从未见过这花期佳景,一时也有些沉醉其中了。 一行人行至锦浪亭,只见亭中早已备好了一袭白毯,一名宫女站在亭内,手中正不住地捣弄着什么。见昭仪和五殿下到了,忙起身迎接。 泾阳昭仪嫣然一笑,拉过赵凤辞的手,让他坐到亭中央:“辞儿,把外袍脱了。” 赵凤辞耳根有些发红,不知母妃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脱衣。 “司芦,放下帘子,将罐子拿来。”泾阳昭仪吩咐道。只见宫女姗姗上前,怀中抱着一个药罐,罐中散发出清凉的药草味。 “上次你入浴时,下人与我说你背后全是伤疤。刀剑无眼,这些年苦了辞儿了。”泾阳昭仪语间满是心疼,“宫中有专人在锦浪亭照料积雪草,这积雪草有清热凉血,收敛生肌之效,需采摘后立即敷上,否则便易失了活性。今日司芦她们刚配好方子,我便拿来与你试上一试。” 第7章 忆帝京【六】 锦浪亭垂着帘子,只有泾阳母子与大宫女司芦站在亭内。赵凤辞虽有些拘谨,但心知母妃的一片苦良苦用心,还是在亭中央的白毯上坐下了,缓缓卸下了外袍与里衣。 只瞥了一眼,泾阳昭仪便捂住了嘴巴。赵凤辞的脊背肌肉线条流畅,紧致而有力,常人一看便知是常年练武之驱。但他白皙的背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略深一些的是胡人使的长刀,较浅的则是镇北军惯用的长剑所致。 他刚及束发的年纪,还尚未到弱冠之年,便已随祖父在镇北前线征战数年,无愧于雁荡关少年将军的名号。 泾阳昭仪眼中噙着泪:“辞儿,都怨娘亲,是娘亲这些年未护你周全……”身边的司芦见自家殿下受了如此多的苦,也站在一旁掩袖垂泪。 赵凤辞未料到母妃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转过身拥住母妃的肩,赧然道:“孩儿此次回京便不再走了,母妃莫要难过,别动了胎气伤了弟弟。” 听到赵凤辞这样说,泾阳昭仪突然想起了肚中还未出世的胎儿。她伸手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拂去了眼角的泪:“咱们母子重逢,本就是大喜之事。哭不得,哭不得。” 亭中正母子情深,外围却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走路声,此前居然无人发觉。 赵凤辞反应极为敏捷,凝声喝道:“来者何人?” 来人的脚步突然变得有些杂乱,片刻后,一双手将垂帘轻轻掀开,帘外传来一声轻挑的戏谑:“赵启阳,你又在亭子里藏了哪个美娇娘?” 未着上衣的赵凤辞与泾阳昭仪齐齐注视着直闯而入的闻雪朝,亭中气氛一时凝固住了。 “我——”闻雪朝随即用手蒙上了眼睛,往后退了几步,“我原以为是大殿下在此,没想到冒犯了娘娘和五殿下……” 闻雪朝愈发有些百辩不清,这回可算是被赵启阳害惨了。 大皇子赵启阳算是闻雪朝的另一位表兄。赵启阳的母妃是闻家另一位嫁进宫的庶女,但此女生性懦弱,处处听闻皇后行事。大皇子也随了母妃的性子,平日毫无主见,唯太子马首是瞻。这大皇子平日凡庸,却在广阳都以风流成性闻名。从前赵启阳曾带中意的宫女到后苑行男女之事,被闻雪朝捉弄过几次,渐渐就不来了。 他方才以为是赵启阳又在亭内风流,心底存着逗趣的心思,便大摇大摆上前掀起了帘子。 闻雪朝正欲再作辩解,没料到赵凤辞先开了口:“你脸上为何有伤?” 闻雪朝经这么一遭,差点忘了这才是自己来锦浪亭的目的,连忙说道:“我在后苑玩闹时不慎跌伤,想起锦浪亭四周植有积雪草,可用来消痕应急,才匆匆来了此处。” “伤口齐整,血珠微溢,你这伤痕分明是刮伤。”赵凤辞套上了外袍,冷冷道。 闻雪朝脸上笑容可掬,并不多做解释。 泾阳昭仪觉得这位闻小公子有些眼熟,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但她并未做多想,只是召司芦过来给闻雪朝上药。 司芦正准备为闻雪朝涂药,却听一旁的五殿下说:“面上伤敷药需十分小心,稍有不慎便会有毁容之忧。我曾在塞北有过类似经验,我来罢。” -- 第13页 大宫女忙将药罐递给五殿下,赵凤辞走上前,淡淡对闻雪朝说:“闭眼。” 闻雪朝乖乖闭上眼睛。 没过一会,他便感到脸上多了一道清凉的粘稠状膏体,一根手指将膏体轻轻抹开,有种微刺的触感。 赵凤辞的指尖有厚厚的老茧,想必是带兵练武时留下的。闻雪朝心里想。 他想起自己刚掀开垂帘时看到的景象。五殿下的肤色白皙光滑,但背上却布满了可怖的疤痕,新伤掩盖旧疤,纵横交错在一起,竟有些隐隐约约分不清了。 闻雪朝正在胡思乱想,听到耳边传来五殿下清冷的声音:“敷好了,睁眼。” 闻雪朝慢慢睁开了眼睛,映入眼中的是泾阳昭仪和司芦关切的神色,赵凤辞已放下药罐,坐在一旁低头茗茶了。 “积雪草不易长久保存,往后几日我便让司芦在此候你,闻公子按时来敷药,数日后便会恢复如初。”泾阳昭仪一边用手轻抚着肚子,一边和善地对闻雪朝说。 闻雪朝谢过泾阳昭仪,留意到了她手上下意识的动作,禁不住好奇道:“昭仪国色天香,腹中的孩子样貌一定不会差。只是不知是位皇子还是公主?”泾阳昭仪掩嘴笑道:“无论男孩女孩,若是有辞儿半分出息,我便知足了。” 见母妃当着闻雪朝面这样说,赵凤辞转过脸去,脸微微有些发热,。 日薄西山,渐渐到了该回府的时辰。闻雪朝起身向泾阳昭仪告辞,刚走出亭外不久,脑中天人交战了一番,又转身折返了回来。 “娘娘,五殿下,后宫人心叵测,平日需多加防范。”闻雪朝低声道。 目睹少年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后苑的拐角处,泾阳昭仪心中仍有些惝恍。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和这小公子是见过的。 闻雪朝回到闻府时,已有宫中派来的太监在内院等候。太监称听从皇后娘娘的吩咐,为闻雪朝送来了宫中珍藏的生肌圣药。闻雪朝谢了恩,便欣然收下了。 “公子,这药稀贵,小的要把它放在何处?”闻澜接过闻雪朝丢来的玉瓶子,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问。 “留着干嘛,丢池里喂鱼。”闻雪朝转身便走。 ***** 永平二十六年,朝中又起波澜。皇后称皇太子赵启邈马上就要成年,已到了考虑婚娶的年纪,遂提议靖阳帝为太子挑选太子妃。靖阳帝允了,令皇后携同礼部着手此事。 广阳不少世家望族家中都有适龄的女子,容貌出众的大家闺秀更是不少。太子妃可是太子的正室,今后有很大几率是要做中宫之主的。朝中权贵皆有些蠢蠢欲动起来,诰命夫人们也开始频繁带着自家闺女去宫中走动。 宫中最终敲定的太子妃是延东将军祝梁的幼女祝容。 这一人选令许多人大吃一惊,尤其是广阳都的街坊百姓们。随着这一消息传遍整个京城,酒馆茶肆里纷纷挤满了人,客人们都想听听说书先生如何继续编排原来的话本。 “上回说到,这祝小娘对闻府公子心醉神迷,未料到闻公子只是百花丛中过,祝小娘没过多久便被他始乱终弃。从那以后,祝小娘便闭门不出,险些削发为尼。祝将军曾忧虑祝小娘被染指后再难嫁出,未料到如今——” 众人见说书人又吊胃口,纷纷往他囊里扔铜板,示意他继续说。 今日恐怕是最后一次在京城听这《祝娘夜闻生相思》的话本。今后祝小娘成了殿上凰,民间便再也议论不得了。 “未料到如今祝小娘便是咋们大芙今后的堂堂太子妃,闻公子若早知今日,必悔不当初啊!真可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提起闻府公子与太子千岁的个中纠缠,那便又是另外一段秘闻了……” 阿申听着正起劲,后脑勺便挨了个功力深厚的一指弹。他“哎哟”一声转过身,只见自家主子黑着个脸,起身就欲离开。 殿下不是自己接过酒楼门口发的话本,便走进来听说书的吗,怎又突然急着要走?阿申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捂着脑袋匆匆跟上。 “广阳乃天家之地,市井传闻竟如此低俗荒谬。”阿申听自家主子说道。 “属下也觉得有些荒谬,”阿申忙跟上,“况且闻公子如此飘然出尘,定不会如那老者所说,行那始乱终弃招蜂引蝶之事……” 见殿下的脸色愈发黑了,阿申连忙三缄其口。 话本里的另一位主人公,此刻正站在中宫大发雷霆,差点失手砸了大殿里的玉雕。闻皇后端坐在鸾椅上首,冷眼看着儿子撒泼。 “母后可知,那祝容是京城有名的泼妇,整日舞枪弄棒,广阳无人敢娶。”赵启邈咬牙道,“况且她身子已非完璧,当年那件事,闹得整个广阳无人不知。” 闻皇后一言未发,等着太子继续说。 “更何况,母后早知这祝容心有所属,”赵启邈顿了顿,脸上神情有些痛苦,“……雪朝从小与儿臣一同长大,是儿臣表弟,更是儿臣挚友,恕儿臣不能夺人所爱。” 闻皇后又候了许久,淡淡道:“说完了?” 赵启邈呼吸仍有些急促,却没有再开口。 “若你数日前未做出绞杀宫女之事,此事尚可再缓上一缓。”闻皇后说。 “如今陛下已年老智昏,心性燥烈,若知晓你滥杀无辜之事,必然暴怒,你该当如何?” -- 第14页 “镇北军如今已近乎泾阳家兵,泾阳诏五子回宫,若今后五子手握兵权,威胁大统之位,你该当如何?” “闻玓出身高贵,在你面前没规没矩,他若不知君臣有别,来人权高震主,你该当如何?” “你娶祝容,母后有三思。府中纳妃,若你今后再惹风流之事,有正室掌院,便脏不了你的手。祝容生父乃延东将军祝梁,祝梁把守东南,手握数十万大军,将来若需与镇北一博,尚有余力。旁人娶祝容,玓儿或许能撒泼耍赖一番,你娶祝容,便是彻底断了他的念想。如此说来,此事已是势在必行。” 闻皇后温柔地看向面前的储君,自己区区一介宫中妇人,倾尽一切不过是为儿子铺路,如今他已长大,不知能否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了。 太子沉默了下来,他看着殿上的母后,看玉阶上刻着九龙的丹墀。 “儿臣谨遵母后安排。” 半晌过后,他向闻皇后俯首行礼。 第8章 忆帝京【七】 永平二十七年元月初七,皇太子纳妃,行东驾亲迎,由东长安门行。 宫中依仗至祝府门外,太子入府迎太子妃升轿。太子妃祝容一身杏黄朝服,面覆红金盖头,由太子迎出中堂。数千羽林卫肃立在皇城的大街小巷,护送皇太子乘舆。入丽正门后,行盥馈及谒庙等礼,并朝见帝后。 礼部上下花数月筹备太子纳妃仪,卤簿彩舆及大乐等一应俱全。朝见完帝后,仪式便算告一段落,朝臣们纷纷回府,打点次日太子府贺宴的贺礼。 赵凤辞身为皇五子,自然在太子府贺宴的受邀宾客之列。他并不精通宫中送礼之道,泾阳昭仪便让阿申备下塞外小国赠予镇北府的夜明珠,带去作恭贺之用。次日正午,诸位皇子的车舆浩浩荡荡地自宫门而出,朝太子府驶去。 刚跟着小厮入府,赵凤辞便发觉自己有些孑然一身的意思。皇子们与在座宾客或多或少都有些私交,不少朝臣都是皇子们的母家至亲。官员朝臣纷纷寻了熟人相谈,席间气氛渐渐活络了起来。 赵凤辞则是随意寻了个角落的位置便坐了下来。周围人见这年轻人面生,又身着一袭看不出身份的素色黑衣,遂不敢擅自上前攀谈,只是时不时打量他一番。 过了片刻,有位自称姓柳的礼部侍郎朝赵凤辞走来:“五殿下,上首已为殿下设了专席,容微臣带殿下过去。” 诸人听到柳侍郎对这面生年轻人的称呼,皆有些大惊失色,纷纷起身朝赵凤辞行礼。赵凤辞默不作声,随柳侍郎在宴厅上首坐下了。 这位从未公开露面的五皇子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直到闻相公子姗姗来迟。 闻雪朝依旧是全广阳最玉树临风的纨绔。今日太子贺宴,他身着绛紫色缎袍为服,皂衫为披,仪态悠闲地走进了宴厅。厅内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全移到他的身上。 赵凤辞微微蹙眉。 他心中隐有所觉,恐怕吸引众人注意力的,并不是闻雪朝这副上好的姿容。 果不其然,片刻的寂静后,宾客们纷纷开始低声议论起来,众人时不时看闻雪朝一眼,眼神中混杂着冷嘲及同情。 闻雪朝无视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环视一圈四周,甩甩衣袖,大摇大摆地坐在了赵凤辞的正对面。 “五殿下,别来无恙。”赵凤辞见闻雪朝对自己比口型。 “别来无恙”此话倒是不假。赵启邈成年后,皇帝便派太子太傅亲授其储君之道,闻雪朝随同太子一起搬去太子府上课。两人自在锦浪亭中偶遇,已是数月未见。 赵凤辞轻轻用银勺敲了敲案上的宫灯,示意自己听到了。 闻雪朝见五殿下应了自己,嘴角微微向上勾起。 赵凤辞片刻失神。 这闻雪朝长得确实顶好看,若换成是女子,用“倾城”二字形容也不为过。他如今方才十六岁,不知来日若及弱冠之年,又将是何等姿容。 方才闻雪朝望向自己时,忽觉雁荡关已在千里之外了。 赵凤辞摇了摇头,顿觉自己是被这大宴的灯红酒绿迷了眼。从前战场上马革裹尸,他从未想到过这些。 赵启邈样貌虽不及自己的表弟,但仍遗传了一副皇后的好皮相。他身着一袭杏黄色礼服,脸上神情依旧冷峻。 与他并行而至的女子便是大芙新晋的太子妃,延东将军的嫡幼女祝容了。 太子妃礼服的制式与太子相似,皆为镶银纹杏黄色长袍,只是戴了许多厚重的配饰。宾客们见太子及太子妃驾到,纷纷起身行礼。 赵启邈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入座。他轻轻牵过太子妃的手,引她在自己身旁落座。太子妃向夫君优雅地福了福身,便缓缓坐下了。两人举止虽未见得有多亲密,但还算得上相敬如宾。 一阵嘹亮的唱念声腔响起,宫中的戏班子登场亮相。赵凤辞此时方才有机会观察上首的太子妃。 祝容与往常的京中闺秀截然不同,她的个子修长高挑,眉眼间神采奕奕,带着一丝难得的飒爽与英气。即使身穿厚重繁冗的礼服,依然举止自若,利落果断。祝容见赵凤辞正端详自己,远远向赵凤辞举起了杯,掩着袖子一饮而尽。那是军帐里惯用的饮酒姿势,这祝容已认出自己是谁了。 祝容如此巾帼不让须眉,会被闻雪朝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始乱终弃,甚至落到闭门不出削发为尼的地步? -- 第15页 赵凤辞并不太信,他不动声色地朝闻雪朝看去,只见闻公子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中柳绿花红的舞女,手持筷子轻轻击打着酒盏,节奏跟着琴瑟的音律变换。 诸人见闻雪朝并无什么异常的反应,便纷纷弃了打趣的念头,沉浸在了场中的歌舞之中。赵启邈平日与闻雪朝像是双生子,从早到晚都黏在一起,今日却未单独与闻雪朝交谈过,反倒有些刻意避开他的意思。 闻雪朝看起来倒是乐得清闲,宴席从头到尾,他都没朝上首的太子妃看上一眼。 贺宴散场已是午夜子时,世家少爷们家教甚严,许久未如此尽兴过,早已喝得烂醉如泥。太子府管事已为宾客们备好了客房,以备不时之需。 皇子们勾肩搭背地朝客院走去,院内隐隐传来靡靡之音,看来下半夜还有一场乐事。赵凤辞眼看宫禁时间已过,正踌躇是否要赶回仁明宫,却见闻雪朝也离了座,悠悠朝自己走来。 闻雪朝扬起手中扇子,指向了西侧的院子:“赵启阳他们平日玩的颇大,楼里的花魁怕是请来了不少,所行之事恐会脏了五殿下的眼。若殿下不嫌弃,我院内还有空房。” “你的院子?”赵凤辞随即反应过来,闻雪朝是太子的伴读,太子府自然有他留宿的住处。 若随众皇子一起寻欢作乐,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脱身。赵凤辞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让闻雪朝为自己引路。 只见闻雪朝熟门熟路地绕过几个院落,走到了西侧的一个小院门口。两人刚入院子,便听到院内大树上传来枝桠抖动的声响,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 “五殿下,好久不见。”身穿一袭夜行衣的太子妃说。 赵凤辞:“……” 闻雪朝:“……你们认识?” 赵凤辞本欲直接转身进屋,见祝容和闻雪朝齐齐盯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认识。” “不止认识。”祝容道,“我和五殿下订过娃娃亲。” 闻雪朝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殿下,你,你听我解释。”他干巴巴道,“我和祝小姐,并未如传言所说——” 闻祝风流韵事的话本早已传遍了全京城,谁能想到这深藏不露的五皇子才是这出《祝娘夜闻生相思》的主人公?闻雪朝迅速扫了一遍赵凤辞全身,看他身上是否带着趁手的武器,一怒之下便出手砍了自己。他不着痕迹地又往后退了几步,做好了随时从院门口跑路的准备。 “赵凤辞,这是我俩之事,与闻玓无关。”祝容眼神有些冷,“你躲我那么多年,如今我已嫁作人妇,是时候把话说明白了。” “当年镇北将军与我父订下我俩的婚约,你便被送往塞北,从此以后我们再未见过。”祝容说,“为何我及笄那年,我父寄信去镇北,欲筹备我们的婚事,你却誓死不从?” 闻雪朝偷偷溜到大树后躲着,生怕两个武疯子在院子里动起手来。 “幼时婚约,未免儿戏。况且我大功未成,有朝一日我若埋骨沙场,岂不是辜负了你。”赵凤辞说。 祝容冷笑了一声,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父被陛下召回广阳,便做好了为皇家当马前卒的准备。你可知我为何当年要闹出那番糗事?我早知皇后中意我,便想尽各种办法不嫁进皇家,盼着有朝一日,你回京后能娶我入门。” 赵凤辞沉默不答。 祝容见赵凤辞还是一言不发,眼眶已隐隐浮上了水汽:“你可知,我还在为你守着完璧之身。” 赵凤辞抬眼望着她。 “我与闻玓相识已久,他知我不愿嫁入皇家,当年冒着名声败坏之险,与我合唱了这一出双簧,编排了一出始乱终弃的假戏来。”祝容声音有些颤抖,“可惜没料到天命难违,我终究还是是错付了。” 闻雪朝见五皇子没有要拔刀的意思,从大树后慢慢挪出了身子。没想到刚走到两人身后,便听祝容说道:“我用药迷晕了太子,如今他还在昏睡着。” “赵凤辞,你今晚要了我吧。今后无论如何,我也认了。” 闻雪朝一向知祝大小姐直率洒脱,却未料到竟如此直率洒脱。 夜晚春风微凉,轻轻扫过树桠与院墙,只留下满园的寂静。 “祝小姐,我命危浅,朝不虑夕。情爱于我而言,过于奢侈。 “山高水长,你要多多保重。”赵凤辞最后说。 闻雪朝走进厢房时,赵凤辞还坐在窗前发呆。他喊了五殿下几声,见这人不应,便直接在案几前坐下了。 “殿下,”闻雪朝又喊,“已到盥漱歇息的时辰了。” 赵凤辞转过身,发觉闻雪朝在喊自己,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想到了一些旧事。” “殿下方才说,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然我曾听朱太傅言,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殿下若已尽力而为,来日便无所畏惧,尽人事听天命,人生便会快活些。”闻雪朝想了想,对赵凤辞说起了自己的处世之道。 “我何尝不知,”赵凤辞苦笑,“只是经此一事,才知这天地之大,你我不过是沧海一粟,万事由不得自我,有些不甘而已。” “太子妃之事还尚未有定数,若有机遇,殿下与祝小姐说不定来日还有因缘际会。”闻雪朝见赵凤辞神情仍有些黯然神伤,忙安慰道。 -- 第16页 赵凤辞低低“嗯”了一声。闻雪朝见他乏了,便起身告退。赵凤辞透过侧窗,见对面的厢房亮起了烛光,没过一会儿,光亮便暗了。 小院被黑暗笼罩,惺忪的睡意如潮水般袭来,赵凤辞有些昏沉地想,闻雪朝讲大道理倒是手到擒来,还说什么“尽人事听天命”的话。酗酒溜太子的马,败坏自个名声成全别人,嚷着被恶鬼索命的疯话,脸上整日刮刮痕痕,闹得整个京城鸡犬不宁,这人哪一点符合“听天命”了? 第9章 忆帝京【八】 转眼已过月余,泾阳昭仪的小腹越来越明显,靖阳帝摆驾仁明宫的次数也频繁了许多。太医局每日都派太医到昭仪宫中轮值,足见皇帝对肚里龙子的重视程度。 朝堂上下心中了然,自永平十六年八公主出世,后宫已有近十年未出子嗣了。民间有传言称靖阳帝的阳气不足,然而自古真龙天子一贯龙气朝盛,岂有阳气不足的道理?此类传言没过多久就被打压了下来。南疆更是盛传靖阳帝中了极阴之毒,房事方面早已一蹶不振。种种流言在大芙或明或暗地传了许多年,靖阳帝每每听闻就龙颜大怒。 如今后宫将有龙子出世,坊间这类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闻雪朝按时去锦浪亭找司芦涂药,一来二去便同这位仁明宫的大宫女混熟了。司芦与寻常宫女不同,她是泾阳昭仪从镇北府带进宫的家生奴,性子比普通宫女活泼些,嘴也贫些。闻雪朝一向嘴甜,又张了副人见人爱的好样貌,司芦瞧着顺眼,便当着闻雪朝面将自家主子与小公子夸了个遍。 譬如,泾阳昭仪原本在镇北被称作“阳烛君”,因她经常随父出征,巾帼身姿如阳灼灼,如烛白皎,少时的性子与大大咧咧的祝容颇为相似。生了五皇子后,泾阳昭仪便变得和蔼温润起来,无微不至地照料年幼的五皇子。 还道五殿下五岁前都由昭仪亲自带大,幼时的五殿下十分调皮,在宫院中上蹿下跳,昭仪曾说他自小便看得出是习武的料。如今从关外归来,性子却变得沉稳了许多。当初五皇子被送出宫后,泾阳昭仪大病了一场,从此以后身子骨便大不如以前了。 涉及宫中秘辛,司芦不敢对外人说太多,只是一笔带过,闻雪朝却留了心。 自己入宫当太子伴读那年,和赵凤辞被送往塞北是同一年,那时发生了什么,为何人人提起此事便噤若寒蝉,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赵启邈当初果然没和自己说实话。 与泾阳昭仪的寥寥几次往来,包括数年前寺庙里那次偶遇,闻雪朝一直对她印象很好。而对赵凤辞此人,闻雪朝不知自己心中是如何做想。初次在上书院见到赵凤辞时,此人一副不瘟不火,寡言少语的样子。闻雪朝对他便存了逗趣的意思,想看看这匹白布在皇宫这个大染缸能孤高多久。没料到一番试探下来,这位皇五子非但比自己想象的沉稳,还懂得如何明哲保身,韬光养晦之道。这偌大广阳都,除了那有些小聪明的皇四子赵焱晟外,唯有他看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赵凤辞不仅看出来了,也许还或多或少猜到许多他妄图隐瞒之事。且此人用心深远,既不挑明,也不加以利用,只是远远地旁观,冷眼看自己能翻出多大的浪花。 闻雪朝觉得,赵凤辞在心中是与常人不同的,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或是势均力敌之人的惺惺相惜,亦或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每每想起此人,自己体内的热血便开始燃烧起来。 那日亲眼目睹祝赵两人的爱恨情仇,闻雪朝心中曾有过一丝失落。但事后想起,又觉得自己或许是觉得那泼辣无理的祝小姐配不上赵凤辞,心中有些不平罢了。 也不知何人才能入这孤高殿下的眼。罢了,反正无论是谁,都定不会是那祝容。闻公子心中忿忿地想。 夏末的一个傍晚,火烧云映红了广阳都的半边天。仁明宫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几位太医匆匆下轿,朝后殿奔去,据说是泾阳昭仪破羊水了。 听到泾阳昭仪临产的消息,闻雪朝匆匆捎上令牌入了宫。身为八杆子打不着的外男,恐怕不能出现在仁明宫附近。闻雪朝便在不远处的绛云阁寻了个凉亭,坐着品茶,顺便等待仁明宫的消息。 新诞龙子乃宫中大喜,过了今夜,恐怕朝廷的风向又要变了。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远处的嘈杂声逐渐小了,闻雪便起身朝仁明宫走去。刚走出绛云阁,便遥遥看到皇帝与皇后的车驾也停在仁明宫外,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闻雪朝为了不引人注意,将身形隐在了树荫后。 此时,一位大太监走出了殿,向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们说了几句什么,只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喧哗声。一名宫女突然痛哭出声,其余人跟着掩袖抽泣起来。 闻雪朝暗暗觉得大事不好。他朝四周张望了一阵,发现附近没有羽林卫出没,便就着自己的三脚猫功夫爬上了身后的大槐树,浓密的枝桠掩住了闻雪朝的身影,他扒开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朝仁明宫内院看去。 院中跪满了太医局的太医,唯独不见太医令,想必还在殿内救治。几名宫女正从后殿端出一盆又一盆被染红的血水,放在院外后又匆匆回殿。随后,闻雪朝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赵凤辞像个木头人般站在殿门前,他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对身边来回走动的宫人置若罔闻,神情茫然而无措。一位宫女出殿时不小心绊到了门槛,怀中的木盆摔在了地上,红色的水顺着赵凤辞的靴子流过。宫女慌忙跪下磕头,他却纹丝不动,依旧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仁明宫的殿门。 -- 第17页 赵凤辞立在门口足足一炷香的时辰,闻雪朝便挂在树干上屏息凝神地看了一炷香的时辰。只见靖阳帝的大太监走出殿,同赵凤辞说了几句什么,便引他进殿。闻雪朝盯着赵凤辞远去的背影,这才发觉赵凤辞的步伐有些踉跄。 闻雪朝按兵不动地继续伏树。 片刻后,一行人从仁明宫走出,为首的靖阳帝大步流星地走出宫殿,看起来极为愤怒,仿佛随时就要大发雷霆。皇后紧紧地跟在靖阳帝的身后,仿佛要张口解释什么,却被靖阳帝抬手制止了。帝后的车驾离开了仁明宫,羽林卫跟着撤了。整个仁明宫除了铺天盖地的抽泣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 闻雪朝有些担忧赵凤辞的安危,正准备翻身下树,却听到从很远的后苑西侧钟楼处,传来了低沉而绵长的钟鸣声。一声,两声,空灵的钟声在宫城中彻响。 丧钟两鸣,宫中有娘娘薨了。 闻雪朝脑中霎那间一片空白,他从大树上一跃而下,靠着大树发愣,整个人一时间心乱如麻。 “我雁北男儿出师大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望吾儿平安康健,诸事顺遂……” 他的脑海中闪过泾阳昭仪的音容,这位将门虎女,曾提枪驰骋过战场,亦曾在寺庙内虔诚地祈求上天,只为平息战事,为深爱之人求个平安。如此真性情的奇女子,最终却身殒在这深宫后院中。 她再也不能亲眼看着爱子长大,看他当上将军了。 闻雪朝见殿门口依旧站了不少宫人,无法偷偷溜进去,便又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树。无论如何,要先看看五殿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刚扒开树桠,闻雪朝便看到了赵凤辞的身影。五殿下孤身一人地坐在仁明宫的殿顶上,盯着远方发呆,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 闻雪朝正欲探出头吸引赵凤辞的注意力,却因先前挂在树上的时间太久,体力有些不支,刚松开手人便失了平衡,径直从树上跌了下来。 坐在殿顶的赵凤辞发现大槐树上的枝叶突然抖动得厉害,随后便听到了一声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他此刻神经正是极度紧绷之时,大树处的异常马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赵凤辞运起轻功,脚踩琉璃瓦,几息内便跃到了大树前。 他顺手拾了一根树枝,将枝尖指向躺倒在地的不速之客,凝声道:“阁下何人,何必在此躲躲藏藏!” 闻雪朝摔了个屁股蹲,身上又被枝桠划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脸上沾满了地上的泥土,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不堪。他抹了一巴脸,有气无力地道:“五殿下。” “是你?”赵凤辞皱了皱眉,便将捡来的树枝丢到了一旁,一把将闻雪朝从地上拉起。他并未开口问他任何问题,譬如闻雪朝为何在此,藏在树里有何目的。 他只是抱着手靠在宫墙上,继续恍然若失。 闻雪朝也不管自己的狼狈样,拍拍袖子便屁颠颠走了过来,站到了赵凤辞的身旁。 “殿下想哭便哭出来,忍着十分难受。”闻雪朝认真地说。 赵凤辞并未接他的话,而是反问道:“是太子派你来的?” 闻雪朝听到赵凤辞此话,一时间不怒反笑:“殿下,太子若要派探子,就算不派高手出面,也定不会派个会掉下树的。” 或是因此话有理,赵凤辞便未再继续追问。半晌后,他开口淡淡地说道:“母妃曾与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闻雪朝笑了:“我虽只见过母亲画像,幼时却在梦中频频梦到她,回回醒来便哭。那时父亲每见我哭便想罚我,每次都是乳娘拦了下来。乳娘对我说,我还未长大,自然是可以哭的,若是长大了,便不能哭了。” “你我还未及弱冠,自然是可以哭的。”闻雪朝轻轻说,“方才摔下树,我痛极了,便有些想哭。如今看你这样憋屈,我更想哭了。” 赵凤辞不经意间抿了抿嘴,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两人抱着大槐树嚎啕大哭的场景。 是了,闻雪朝出生时便没了母亲,自己如今也没了母妃,两人算是同病相怜。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步伐整齐的脚步声,原来在两人谈话间,巡夜的羽林卫已快要巡查到仁明宫附近。 闻雪朝一时有些慌乱,五殿下轻功高超,自然来去自如。如今自己全身腰酸背痛,恐怕连路都走不动,如何才能避开羽林卫的盘查? “别出声,我带你去个地方。”赵凤辞一把捂住了闻雪朝的嘴。 第10章 忆帝京【九】 闻雪朝睁大了眼睛,眼中惊恐万分。 就在上一刻,赵凤辞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左臂揽了他的腰,双腿斜着靠墙一蹬,顷刻间离地而起。赵凤辞带着闻雪朝跃上了仁明宫的墙头。屏息片刻,蜻蜓点水般向不远处的殿顶踏空而去。 闻雪朝脑中一片混乱,他听到耳边传来的风声,周围一片漆黑,唯有天上明月洒在殿顶上,照出了此刻情景。他就这样简单粗暴地被五殿下拎入怀里,直接上了半空。 赵凤辞身轻如燕地落在了仁明宫殿顶,将闻雪朝放在了主脊上。两人在殿顶上落定,赵凤辞方才松开了捂住闻雪朝嘴的手。闻雪朝喘了几口气,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见赵凤辞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宫道两旁的长明灯映出了一列肃穆的身影,一小队羽林卫正朝着他们之前站立的方向走来。首领见大槐树下树叶飞舞,枝桠晃动,连忙低头吩咐了几句,羽林卫们便纷纷将佩剑出鞘,谨慎地检查起四周来。 -- 第18页 羽林卫将附近都检查了一遍,却并未发现任何异样。首领便挥了挥手,带着众羽林卫离开了。 闻雪朝见羽林卫终于走远,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仍一直紧紧抓着殿顶的垂脊兽,生怕自己一时脚滑跌下去又把羽林卫引回来。 “不用一直抓着,我不会让你掉下去。”赵凤辞说。 闻雪朝犹豫了很久,方才放开那无辜的垂脊兽,不着痕迹地朝赵凤辞身边挪近了几步。 赵凤辞暗想,幸亏刚才捂住了闻雪朝的嘴,否则以他这胆小的模样,恐怕早就鬼哭狼嚎将人都引来了。 闻雪朝稳住心神后,见五殿下又变成了一副惘然若失的样子,心中斟酌了很久,依旧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坐在殿顶的两人陷入了无尽的沉默当中。 没想到最后是赵凤辞先开了口:“母妃走之前,让我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弟弟,万万不要怨他。” 闻雪朝张了张嘴巴:“昭仪生的是位小皇子?” 赵凤辞低头默认。 “母妃虽是因诞下弟弟而死,但我心中所怨,只有皇帝和皇后。”赵凤辞的脸色变得有些晦暗,“皇帝明知母妃身子弱,产子风险其大,却仍以我为要挟,想尽办法逼母妃保胎。皇后昨日在仁明宫,见母妃情况危急,竟劝皇帝——” 赵凤辞说到一半便停了,他一时糊涂,竟忘了眼前这人是皇后的亲侄子。 闻雪朝听到一半已是眉头紧蹙,听及此处,似是并未察觉赵凤辞停下来的缘由,紧接着问道:“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赵凤辞心想,今日若是闻雪朝没来,或许自己会将悲恸生生咽下,亦或忍无可忍直接爆发。但不知为何,当这人用专注且关切的目光望着自己时,便想把心中所有苦楚,都向他一一倾诉出来。 他心底是信任闻雪朝的,如此机敏之人,应该不会做那行词告状的小人行径。 若是闻雪朝真的同闻皇后讲了,就当自己信错了人,趁此机会向皇后撕破脸皮也罢,大不了闹个同归于尽。 赵凤辞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用拳头狠狠砸了殿瓦一下:“皇后说,母妃恐怕难撑此劫,劝皇帝让太医全力保住胎儿,就因这一番折腾,耽搁了母妃急救的时辰。弟弟出生后,他们把我唤进去,我是……眼睁睁地看着母妃断气的。” 闻雪朝听完赵凤辞所述,许久未曾言语。赵凤辞转头看他,见闻雪朝正仰着头,眼角如染了朱砂般浮起一片红,眼睛眨得厉害,像在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失态。 原来此人只要心中酸楚委屈,一双杏眼便会泛红。上次醉酒趴在水池前,也是这般红了眼眶,却每次都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虽然闻雪朝平日没个正经,他身上或许也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 “小的时候,我总觉得对我好的就是好人,对我坏的就是坏人。”闻雪朝摸了摸鼻尖,闷闷地说,“后来才知并非如此。幼时我觉得府里的四夫人是好人,因为她经常给我做好吃的。后来才知道她时常仗罚下人,暴虐成性,做点心给我只是为了讨父亲欢心。我还曾以为路边的乞丐是坏人,只因有衣不蔽体的乞丐在路边朝我吐口水,把我给吓哭了。后来闻澜才告诉我,原来是我的马车压了乞丐想捡回去给小孩吃的馒头。陛下和姑母一直待我很好,凡事都顺着我,近日发生种种,细细想来,却不是什么好事了。” “如今才知,这世上待我好的,待我不好的,竟无一人真心对我。”闻雪朝苦笑道。 赵凤辞见闻雪朝神情怔忡,突然想起上回自己派人在京中查到的一些蛛丝马迹。那日从闻府回宫,赵凤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闻雪朝那番话有蹊跷,仿佛是在隐晦地向自己提示什么。自己便马上派了镇北府暗卫去宫外调查闻雪朝那一日的行径。探子随后回报,闻雪朝的轿子出宫后便隐藏了行径,但在乱葬岗附近曾出现过闻府车马出没的踪迹。 乱葬岗往往与死于非命之人有所关联,赵凤辞便让暗卫继续深查下去。探子们渐渐发现查到的线索都被人为销毁了,为了不打草惊蛇,赵凤辞便将自己的人马撤了回来。 后来闻雪朝脸上被利器所伤,却骗自己是跌倒所致。这诺大皇宫,飞扬跋扈的闻公子地位甚至比一些不受宠的皇子还高,还有谁敢伤了他? 赵凤辞暗暗有些心惊。有一双大手正在冥冥中搅动这天地乾坤,闻雪朝和自己不过是两枚棋子而已。 可他心里清楚,闻雪朝绝不是个甘愿被当作棋子摆布的人。既然闻雪朝能在这风起云涌的皇城能深藏若虚,以待来日,自己又何尝急于一时? 赵凤辞恍悟:“我明白了。” 闻雪朝刚从得知真相的失落当中缓过来,正绞尽脑汁地思索如何继续安慰五殿下,却见五殿下满脸已是想通了的样子。 难道是自己的安慰凑效了?等等,我还并未说出心中酝酿的安慰之词啊? 赵凤辞将握在手中的昭仪遗物塞进怀里,默默说道:“今日若不是你同我开解,恐怕我早已失去理智,作出难以挽回的冲动之事了。如今我已想通,还望闻公子为我保守秘密。” 闻雪朝:“……那就好。” 也不知五殿下悟出了什么道理。 远处升起了一道白色的烟火,打破了空气中的静谧。闻雪朝看着远方好奇道:“原来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看烟火,比起从地上仰望又是另一番景象。” -- 第19页 赵凤辞说:“广阳都夜景极为繁华,若你想看,我可带你去一个地方。” 闻雪朝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刚刚点头,便又被赵凤辞像鸡崽似的拎了起来揽在怀中。他运起气向半空一跃而起,闻雪朝本又欲惊呼出声,被赵凤辞警告的眼神震慑了一番,便主动闭上了嘴。 五皇子一定从未抱过女人,姿势竟如此生疏。 闻雪朝虽被赵凤辞紧紧抱在怀里,但赵凤辞却像是在抱着个破麻袋飞驰。闻雪朝时而被锢得喘不过气来,时而头向四处仰倒。似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许久,被赵凤辞放下时才又喘过气来。 不知为何,闻雪朝蜷缩在怀中时,赵凤辞便觉得自己心跳得比往常厉害。闻雪朝衣袍上的植物香气迎风散开,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引得他心烦意乱。赵凤辞脸微微有些发烫,将闻雪朝放下后,便转过身背对着他。 两人所处之地是皇宫西侧的钟楼殿顶。钟楼高达三十余丈,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广阳都。 他想起闻雪朝摔下树时受了伤,又回头低声问:“你身上伤如何了?” 闻雪朝喘了几口气,见赵凤辞正看着自己,便随意挥了挥手:“不过是几道小口子,明日便好全了。” 赵凤辞见闻雪朝并无大碍,示意他跟上自己。闻雪朝胆子已比之前大了不少,他将脚轻轻踩在笔直的殿脊上,小心翼翼地跟上赵凤辞。 赵凤辞见闻雪朝仍有些紧张,开口道:“你若觉得不安,可拉住我的腰扣。” 闻雪朝忙伸出手拉住了赵凤辞腰上的带子,继续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向前走。 两人不久后便行至一个木制的高台前。这座高台架在钟楼之上,是晋安帝时期建立的瞭望台,如今早已被废置。 赵凤辞带着闻雪朝爬上了高台,两人并肩站在广阳都最高处,这时只要向下俯瞰,便可以看到整个广阳都的景象。 闻雪朝发出了欣喜的惊呼。原来家家户户早已点起了灯,整个广阳都灯火通明,耀眼的光亮阡陌纵横,绵延不绝地向远方铺展开来。 “从前在雁荡关时,我曾随军值守关隘。关外的胡人城镇也是这般灯火通明。有时我心中会想,征战杀人有何用,开疆扩土又有何用,有时不过是扰人清静,反倒打破了这万家灯火。” “祖父有时说我心无大志,镇北男儿应当愈战愈勇,不破胡夷终不还。但我毕生所愿,唯有守得一片安宁而已。”赵凤辞说。 “我与殿下想的倒是颇为相似。”闻雪朝,“人不犯我,我亦不犯人。但若胡人犯我大芙,破我河山,便只有以战止战这条路。” 身旁人的声音有些微颤,赵凤辞转头看他,只见闻雪朝的眼神炯炯,万家灯火映在他的眼中。 第11章 忆帝京【十】 泾阳昭仪于永平二十七年诞下皇九子,因难产薨逝。靖阳帝念其生前温良娴舒,此次又孕子有功,加封正一品贤妃,赐皇陵下葬。 泾阳昭仪临终前有意将幼子过继给悦贵人,悦贵人是泾阳昭仪在宫中的姐妹,父亲曾是泾阳将军的副将,也是个深入简出的低调性子。靖阳帝原想将老来子交给皇后亲自抚养,但见泾阳昭仪苦苦哀求,心中有些不忍,便应下了。为皇九子的居所环境考量,晋阳帝没过多久便将悦贵人升至妃位,宫中一应配置也添了不少。 靖阳帝当初纳泾阳将军女儿为妃,一则考虑以此女为质,防备镇北拥兵自重。二则是因听闻泾阳小姐长得落落大方,与闭月羞花的宫中美人大为不同,心中颇有好奇。泾阳昭仪初入宫时,受皇帝宠爱有加,刚进宫不到一年便诞下了皇五子。可惜泾阳昭仪自那之后便深入简出,收起了曾经开朗活泼的性子。靖阳帝渐渐觉得无趣,加上皇后从中施压,便不常去仁明宫了。 但因泾阳将军屡战屡胜,民间为镇北军邀功请赏的呼声也愈来愈大。泾阳将军数次上书求皇帝下旨扩建镇北军。靖阳帝心中忌惮,将镇北府的奏疏压了下来,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升泾阳昭仪的位份,死前已至九嫔之首,以示帝王恩宠。 泾阳昭仪薨逝后,朝廷向镇北将军府发了讣闻。半月后,宫中收到镇北府快马加鞭送来的回禀,说是泾阳将军奏请入京吊唁女儿。 父为女发丧乃人之常情,更何况泾阳将军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怎叫人不为之动容。但朝中大臣却为了这事,在早朝上剧烈争吵了起来。 “臣认为不妥,”常参官说道,“镇北虽已多日无战事,但若将军离开雁荡关,延曲部恐怕会趁镇北边防松懈,派细作混入大芙。此事已不是头回,恐怕需得谨慎考量。” 常参官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不屑的轻笑,脸色有些发青。礼部侍郎柳岩衷见君上盯着自己,便慢慢收回笑意,上前拱手道:“各位同僚不妨仔细想想,镇北军内部军纪有多严明。若是大将军南下几日防备便松懈下来,镇北军就不会以‘铜壁军’闻名于世。微臣以为,若大将军南下,松懈的反倒不是镇北军,却是延曲部。若将军做好布置,将镇北营造出首领离境军心不稳的假象,或许便是一次引蛇出洞的好时机。” 靖阳帝捋须沉思,似是觉得柳岩衷此言有理。 其余大臣见柳岩衷发话,皆未上前辩驳。这位柳大人可是永平二十年的状元郎,陛下属意的下任翰林院大学士。且此人极善思辨,若是站出来与他争论,恐怕会被驳到体无完肤。 -- 第20页 靖阳帝见无人接话,温声问站在众人最前方的人:“闻相有何高见?”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闻相才是整个朝廷说话最有分量的人。陛下听他们吵吵闹闹说上一轮,抵不上这小舅子一句话。 闻仕珍见靖阳帝询问自己,只是微微拱手,不卑不亢道:“臣无甚高见。不过臣有一虑,年前太子殿下大喜,陛下尚未召延东将军入京。如今却因丧事召泾阳将军入京,延东那边可否会有芥蒂。”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纷纷称闻相考虑周全。柳岩衷却眉头一蹙。这闻仕珍可不是在为延东鸣不平,而是在旁敲侧击的提醒皇帝要一视同仁罢了。 闻仕珍的言外之意,不过是当初外甥大婚未召亲家入京,如今也不该为一个后宫嫔妃丧事将镇北将军召回。 柳岩衷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上首的靖阳帝,见皇帝也皱起了眉头,指节上的玉扳指敲打着龙椅,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除了闻仕珍,下首众人皆垂下身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过了半晌,靖阳帝缓缓开口道:“邈儿那是大喜事,以后来日方长。泾阳一事此乃天人相隔,这最后一面,便让他们父女相见罢。” 众臣俯首称“是”,接着便有人高呼“陛下大善“,众臣又纷纷跪下磕头。 闻仕珍脸上看不出神情,只是微微拱手:“陛下大善。” 太子纳妃乃大喜,广阳都半年内都禁办白事。自泾阳昭仪薨逝后,闻雪朝日日陪太子在太子府读书,许久未曾入宫,也不知赵凤辞的近况如何。只听闻泾阳昭仪的棺椁仍停在仁明宫,五殿下夜里日日为母妃守夜。 “话说泾阳昭仪的那位宫女,叫司芦的,现在如何了?”闻雪朝问闻澜。 那位大宫女之前日日为自己涂药,还同自己讲了许多五殿下的趣事,闻雪朝并不愿听到她出事的消息。 “那司芦如今挺好。小公公同我说,她被调去悦妃宫里做事了,负责照顾九殿下,如今还是大宫女。”闻澜忙说。 闻雪朝点了点头,炎炎夏日,闻雪朝慵懒地躺在院内任仆人伺候,整个人显得清闲自在。他坐在闻府后院的凉椅上,一口一个吃着西域运来的冰镇葡萄,由着闻澜为自己捏肩捶背。除了闻澜外,还有一位小侍女正在为他按摩脚踝。 闻雪朝本觉得此举过于纨绔膏粱之态,但闻琅说这是他专门在民间寻的穴女,祖传了一套炉火纯青的按摩功夫。闻雪朝试了一试,的确是舒坦至极,便由着小侍女摆弄了。 半途闻澜被管家唤去做事,闻雪朝便挥了挥手,让闻澜出去了。 小侍女正用手轻轻地按压着自己的脚踝,力道适中,手法娴熟。闻雪朝闭上眼睛,安逸地享受起来。 昏昏然间,闻雪朝的脑海里浮现了赵凤辞骑马的身影。那是一年前的秋日,他与五殿下跑马时感到胸闷不适,下马后便呕吐起来,后来又被迷迷糊糊送回府中,醒来后,那日在马场的记忆便模糊不清了。 此刻,那段模糊的记忆却变得明晰起来。 他终于记起来了,那日自己醉酒后放了马绳,五殿下翻身跃上自己的马,稳住了疾行的冰饕,又伸手扶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靠在赵凤辞的肩上,赵凤辞揽住了他的腰,生怕稍有不慎他便会跌下马。他感受到了五殿下衣衫下温热的胸膛和跳动的心脏。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五殿下便俯下身子仔细来听。他的嘴凑到赵凤辞的耳侧,朝赵凤辞喃喃低语。 他看到五殿下耳垂泛红,听到五殿下隐忍而又急促的呼吸声。 赵凤辞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麝香味,他被这味道熏得头昏目眩,一时气血上涌,便想仰头咬住赵凤辞的耳垂。 麝香的气味,麝香……昏昏欲睡中的闻雪朝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为何赵凤辞的身上会有麝香味? 他晃了晃脑袋,猛地睁开眼,只见那正在为自己按摩脚踝的小侍女正衣衫半褪地趴在自己胸前,自己身上的衣袍也已被解开了大半。 那位小侍女见闻雪朝突然醒了,手上动作霎时停了下来,惊慌失措地与闻雪朝对视。 顷刻后,小侍女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她匆匆拉上了自己的衣衫,连滚带爬下了闻雪朝的身,跪在地上开始磕头。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奴才不过是鬼迷心窍,公子饶了奴才。”小侍女哭着说。 “这麝香是徽州的上等货,可不是人人都能弄来的。”闻雪朝合上了自己的外袍,冷冷开口道:“你是受何人指示,速速招来。” 小侍女只是不停磕着头,全身上下哆嗦不止。 “若是你抵死不召,我便把你心仪之人拖来你面前,当着你面,将他阉了送入宫当太监。”闻雪朝说,“若你如实说来,本公子满意了,说不定还能做些成人之美之事。” 小侍女慌乱地看向面无表情的闻雪照,苦苦恳求:“奴才,奴才这就招!” “奴才是……奴才是受三夫人的指示,方才对公子做这腌臜龌龊之事。奴才本是城东清风医馆的穴女,如来酒楼的跑堂是奴才的相好。前些日子琅少爷在如来酒楼喝酒闹事,奴才相好上前去劝,不慎弄碎了琅少爷的玉如意。琅少爷将他抓入闻府中,说是要用私刑。奴才在府前跪了一天一夜,求琅少爷网开一面。没想到却在门口遇到了三夫人,她给了奴才一瓶麝香,说是有催情之用,让奴才来寻公子。若事成,便放奴才相好出府……” -- 第21页 闻雪朝听完小侍女的一番话,忍不住嗤笑出声,语气里有些鄙夷:“料想闻琅那酒囊饭袋,也干不出这弯弯绕绕之事,果然是受三姨母指示。” 这三夫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闻雪朝心知肚明。闻琅是闻仕珍和妾室生下的庶子,和府中其他几位庶子一样,平日玩物丧志,闹不出什么大风大浪。但这位三夫人的儿子有些不同。世家子弟不屑于与他往来,他便打着闻家的名号,在广阳都的街坊中横行霸道,专拣弱小者欺压。只因闻琅也是闻府公子,市井百姓虽对他深恶痛绝,却一直无可奈何。 今日三夫人差人给自己下药,恐怕是眼红自己仍旧如日中天,有些坐不住了。今日若是着了她的道,恐怕会落得个□□下人的名声。传到父亲耳中还算事小,只是挨上几鞭子的事,若是传到府外,恐怕连太子的脸面都会被自己丢尽。 看来这回要把三夫人彻底拉下马,给府中异心之人下个马威了。 闻雪朝走到战战兢兢的小侍女跟前,蹲下了身子,在她耳边低声叮嘱了几句什么。小侍女听完后目瞪口呆,抖得更厉害了:“奴才,奴才怕自己露了馅,误了少爷的大事……” “无妨,你只需照我所说去做即可。”闻雪朝眨了眨眼睛,“事成之后,我便差人将你和你相好送到南边去,我乳母在庐州有些田地产业,你们可一齐过去安顿。” 小侍女朝闻雪朝千恩万谢,自己今日玷污了闻公子,闻公子非但没计较,反倒还为自己指了一条明路。坊间称这闻公子品貌皆天下一流,果然名不虚传。 想到此处,小侍女心中浮起了一丝疑惑,她有些胆怯地开口问道:“公子,为何您一开始便知此事与奴才相好有关?” 闻雪朝给自己喂了个冰镇葡萄:“方才姑娘骑我身上时,我看到你腰间系着同心结。同心结乃定情物,唯有永结同心者方可佩戴。若你心系于我,为何连行巫山之事时都不曾摘下这定情物。若你已与人永结同心,又为何会来与我纠缠,故此事定与你那位永结同心之人有关。” 小侍女似是突然恍然大悟,倏地红了脸。她又朝闻雪朝磕了几个头,这才匆匆告退。 闻澜回来时,见自家公子仍躺在凉椅上,百般寂寥地朝池中丢石子。面上看起来有些烦躁,还带着些淡淡的失落。 闻雪朝盯着那沉底的石子,心中有些忿忿。为何自己中了药,梦到的不是环肥燕瘦的美娇娘,反倒是那个成日板着个脸的五殿下? 第12章 忆帝京【十一】 闻府闹出一件大事,轰动了整个京城。 京中多少世家千金对闻雪朝落花有意却求之不得,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这位流水无情的闻公子却突然跪在闻相院前,求娶府中下等婢女。 人人皆知闻雪朝是皇后娘娘捧在心尖上的心肝侄子,且身为闻相唯一的嫡子,整个闻家以后都是他一人的。若是能嫁进闻府,不求正妻之位,当个伺候的妾室也令许多人寤寐求之。 不出所料,闻相听后大发雷霆,气得差点掀了书房的案桌。他清楚自己这位嫡子的心性,平日看起来放诞风流,实则对情爱之事兴致索然。靖阳帝曾欲将安宁郡主许配给闻雪朝,没想到他跑进宫中朝皇后哭诉,说若再有人逼他婚娶他便削发出家去。于是此事只得不了了之。过了年关闻雪朝虚岁便已满十七,谈婚论嫁之事也已该提上日程了。 闻仕珍万万没想到,闻雪朝竟是被一个下人迷了心神。 小厮们合上厅门退了出去,堂中只剩僵持不下的闻家父子。闻雪朝笔直地跪在厅中,脸上神情坚毅而固执。闻仕珍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流了一地。 “父亲,雪朝此生所遇皆为虚妄,唯有初遇银翘时心动神驰,一见如故。”闻雪朝坚定道,“雪朝一日不见银翘,便如坐针毡。父亲就算打我骂我,孩儿皆不会改变娶她为妻的主意,还望父亲成全。” 闻仕珍脸色不太好看,他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厉声道:“闻家助晋安帝开国后,便是大芙堂堂世家之首。闻府历代主母皆出自王侯高第。莫说娶贱奴为妻,就算纳为妾,也是脏了闻家的门面。你如此不顾大局,随心所欲,真是个孽障!” “父亲,银翘不是贱奴!”闻雪朝扬声争辩,“她是九天揽月的神女,似那清水中的芙蓉,孩儿此生还未曾见过如此天姿绝色之人。” 闻仕珍见闻雪朝如此执迷不悟,心中大为恼怒,厉声吩咐下人:“将那妖女带上来,我倒要瞧瞧是何等姿容,把少爷迷得如此颠三倒四。” 没过多久,一名身着素衣的年轻婢女便被下人拖了上来。名叫银翘的婢女进门便朝闻仕珍磕头,全身上下抖得厉害。闻仕珍冷眼看着跪在下首的婢女,只见她长得还算眉清目秀,但身材瘦小,面色憔悴,远远未达到天姿绝色,清水芙蓉的程度。 银翘一直低着头,并未朝闻雪朝看一眼。倒是闻雪朝刚见银翘进了大堂,眼睛刹那便有了光彩。他含情脉脉地看着身旁的婢女,神情如痴如醉。 闻仕珍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闻雪朝跪在门口求娶银翘时,一直念叨着他们主仆二人有多么情投意合。如今再看,那婢女脸上竟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 “银翘,我正在劝父亲成全我俩,你我两情相悦,断不会被拆散!”闻雪朝深情道。 -- 第22页 婢女有些欲言又止,她向闻仕珍又磕了几个头:“大人,奴才心有苦衷。” “少爷,少爷这是中了奴婢下的药!” 银翘将闻琅如何抓了自己相好,三夫人又是如何以此为把柄,要挟自己来给闻少爷下药之事吐了个干净。 “三夫人同奴才说,这只是普通的迷魂药,奴才未曾想到少爷醒来后,竟似变了个人,不停对奴才说些胡言乱语,还嚷着要娶了奴才。”银翘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道。 闻雪朝听了银翘的一番话,面上有些迷惑不解,似是不明白银翘在说什么。 而闻仕珍听到一半,却早已面如土色。 婢女心中不解,他却清楚,自己的嫡子是被下了什么药。 西域大漠深处有帕夏国,盛产香料。传闻有帕夏制香师,以圣人血为引,鹿精为料,混合上百种西域药草,制成魂寤香。 魂寤香可乱人心智,令中香者痴迷于施香之人,若定期少量使用,则中香者平日举止如常,唯有与施香人独处时方会陷入情迷。闻雪朝如此神志错乱,是因初次中香,一时气血上涌,遂无法自拔。 魂寤香用料珍贵,帕夏顶级的制香师十年才能炼出一瓶,而闻仕珍手上,就存着大芙朝现存的唯一一瓶。 二十多年前闻杏儿一舞惊太子,一朝入中宫的坊间戏本演得的确不假。不过戏本里缺的那关键一笔,便是闻仕珍藏在庶妹袖里的那味魂寤香。 闻杏儿当了二十年皇后,靖阳帝中了二十年香。 闻仕珍阴沉着脸将大管事唤来,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大管事便匆匆离开大堂。 片刻后,大管事返回堂中,走到闻仕珍跟前,朝他低声道:“大人,药箱有被人撬动的痕迹。” 闻仕珍不知三夫人为何得知了·魂寤香的存在,但他清楚此事需快刀斩乱麻,若是影响了宫中那位,后果将不堪设想。 闻仕珍的目光落在银翘身上:“将三夫人叫来。” 三夫人一走进大堂,见银翘跪在地上,便知自己的计划已经露馅了。 她打定主意决定咬死不松口,于是面不改色地向闻仕珍行礼,温声道:“给老爷请安,不知老爷唤妾身前来是因何事?” 闻仕珍指了指银翘:“这人是你派的?” 三夫人大吃一惊地说:“妾身见这奴才按摩功夫好,便叫她去伺候大少爷。不知这该死的奴才犯了什么错,竟惹得老爷如此不快。都是妾身管教不周!” 闻雪朝大怒道:“从今以后银翘便是我的人了,谁也不许说她的不是!” 听到大少爷此话,就连惺惺作态的三夫人也有些愣住了。自己让婢女下的不过是寻常的迷魂药,为何闻雪朝像是真的丢了魂魄? 银翘突然爬到三夫人脚边,拉住了她的衣摆,抽噎道:“夫人,奴才都依您的话做了,求求您让琅少爷饶了奴才的相好,放他出府吧。” “相好,你居然有相好?”闻雪朝仿佛才听到银翘提及相好一事,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一旁的银翘,看似就要起身撒泼。 堂内哭的哭,闹的闹,喊冤的喊冤。如此混乱不堪的情形,就这样生生在闻府正堂上演了。闻仕珍的额上爆起青筋,他重重拍了下桌子,怒斥道:“大堂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让闻琅将那被抓之人遣出府去,给些银钱抚慰。至于闻琅,罚三十大板,闭门思过半年。” “三夫人包藏祸心,教子无方,且有加害嫡子之失。”闻仕珍说,“灌了哑药,打断她的腿,送进西凉院关着。” 三夫人吓得手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她早已做好事情暴露许会被罚的准备,但老爷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每每犯错只是一笔带过。为何这次竟要打断自己的双腿,甚至还要将自己毒哑? 府卫们将哭天喊地的三夫人拖了下去。闻雪朝似是一直沉浸在银翘有相好的噩耗中,呆呆愣愣的,对堂上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堂内只剩闻家父子与银翘三人,闻仕珍眯了眯眼,端详着一言不发的小婢女。 此人已知晓魂寤香的存在,恐怕是留不得了。 他正欲开口,突然听到下首的闻雪朝说:“银翘,你别跟着你那相好走。你若离了我,我一刻也活不下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施一次魂寤香约有三日药效,若此刻便叫人处理了这婢女,恐怕闻雪朝得寻死觅活一番。 如今只能暂且按兵不动。待三日过后,闻雪朝恢复如常,再派人将这婢女处理了,以绝后患。 他沉吟了半晌,开口道:“将少爷和这奴才送回院子,好生照看,切误出任何差池。” 闻雪朝与银翘回到院内,便上前扯了银翘的手,就要解她的衣服。府卫们见少爷转身瞪了众人几眼,一时了然于心,纷纷远走避嫌。 闻雪朝刚关上房门,银翘便跪到地上,又欲磕头:“少爷救命之恩,奴才永世难报!” “父亲已对你起了杀心,恐怕今晚就得安排你走。”闻雪朝将她扶了起来,“此番利用了你,我已有些过意不去。” “若是之前真用药迷了少爷,三夫人事后也定会杀奴才封口。奴才横竖皆难逃一死,助少爷一力,反倒有一线生机。”银翘恳切地说道。 闻雪朝笑了笑:“你相好出府后,我会派人将他送出城外。你今夜出了城与他汇合,万万不可在原地久留,你俩直接南下。好好待在庐州,替我收集南边的消息。若我有事需你相助,便会传信给乳母,再由她知会于你。” -- 第23页 “能为少爷效力是奴才的福分。”银翘红了脸。 闻公子笑起来是顶好看的,怪不得广阳许多女子为他沉醉。公子此人像是天上明月,凡俗之人触碰不得,仿佛一沾上嚣嚣红尘,便会被打碎。 月亮挂上树梢,闻澜带人将车马停在了闻府侧门前。银翘上了马车,见闻澜递进来了一个鼓囊囊的包袱:“这是公子让我给你的盘缠,里面金条银条都不缺。他让你们到庐州后盘个小院子,过自己的日子。” 银翘接过包袱,用手紧紧捂住嘴,忍着不让泪落下来。车马在夜色中启程,悄然无息地朝城外驶去。 车马缓缓驶出了广阳都,银翘探出头望向身后雄伟的城门。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都城。 广阳都前有城门以南而立,后有琊山以北而居,东西城墙与外相隔,这一道道屏障如同闻府高大的院墙,将公子困在里头。 次日,闻仕珍听说闻雪朝将那婢女放跑了,便派人将广阳都搜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找到婢女和她那相好的下落。 往后两日,闻雪朝仍被那魂寤香折磨得神智不清。听府中下人说,少爷将那婢女放跑后,独自坐在院内黯然神伤,说什么爱她就要成全她,放归于天地胜过囚禁在这方寸之地。 至第三日过了药效,闻雪朝便恢复如常,再也不记得前日之事了。闻仕珍见儿子一问三不知,也只能暂时将此事压下,不再继续追究。 坊间皆传闻府公子中意的女子趁夜里和老相好跑了,闻少爷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府中,发了几日癔症才恢复如常。 世人嗟叹,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闻少爷如此深情,怎叫人不可悲可叹。 五殿下守孝月余,刚出宫不久,便听到大街小巷人人都在感慨,闻公子受了情伤。 第13章 忆帝京【十二】 五殿下守孝月余,刚出宫不久,便听到大街小巷人人都在感慨,闻公子受了情伤。 闻公子失魂落魄,闻公子得了癔症,闻公子求死不能,赵凤辞一路走过东坊,街坊口中的闻雪朝已自刎未果十余回了。 赵凤辞身着常服,行色匆匆地穿过大街小巷。阿申紧紧跟着主子的步伐,险些没能跟上。若不是日日为昭仪守夜膝盖有损,恐怕主子早已运起轻功飞上屋宇,避开街上那些说长道短的人群了。 寻常皇子除非成年封府,否则都是养在深宫之中,极少获准出宫,赵凤辞却有些不同。他身负泾阳氏绝伦武学,又无母妃严加看管,避开羽林卫耳目溜出宫对他而言并不算难。 今日从悦妃处得知了消息,他便私下带着阿申出宫,前往城东去寻人。 赵凤辞早已听说悦妃之父是祖父当年的副将,却未料到悦妃在还是贵人时便已是母妃的人了。母妃将幼弟交予悦妃抚养,说明对此人极为信任,且悦妃在母妃薨逝后,便对自己和幼弟百般照顾。赵凤辞对这个女人印象不坏。 今日是赵凤辞为泾阳昭仪守孝满一月的日子,悦妃早早便候在了仁明宫门口,为他备了鲜鱼汤补身子。他接过鱼汤正欲道谢,发现盏底藏着一张折起的字帖。 悦妃升位后,身边便多了许多皇上派来伺候的下人。想必悦妃有要事要告知自己,却碍于隔墙有耳,只能想到此法。 赵凤辞接过汤盏,悄无声息地将字帖藏进了袖子里。悦妃温煦地笑了笑,便上轿施施然地离开了。 他回到自己寝殿,趁四下无人时将字帖展开,只见上用小楷写着一行小字:“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吾儿切记。”这分明是母妃的笔迹。 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此诗可来头不小。赵凤辞想起这是在镇北府时先生所授苏东坡《医人》中的一句。先生说,上医医国,其次医人。医国之道便是“冻馁均”,即世人贫富不能过于悬殊。若是百姓冻馁均,从今往后贫病之人便少了。 母妃为何以此诗告诫自己?赵凤辞心有不解。他低下头细细端详字帖,才发现字帖背后还有一行字。 这行字倒是十分简单:“彦若运针如运斤。” 彦若运针如运斤,母妃这是在说百年前的眼医彦若施针之方精妙。赵凤辞跪在母妃的棺椁前陷入沉思,前句言医国,后句讲医人,欲医人,需先医国,欲医国,需……他明白母妃所言何意了。 兴许是为了保密,这两句诗描述的颇为隐晦。若不是赵凤辞从小在镇北将军身边长大,还真不知其中典故。 泾阳氏自开国以来便为大芙镇守北境,然而极少有人还记得,泾阳氏先祖曾是前朝名医。泾阳氏先祖医术精湛,入仕后曾任地方太守。在任时治理有方,州郡内百姓安居乐业,鲜少有饥荒冻死之人。 先祖后为精研医术辞官退隐。辞官不到一年,州郡便爆发了瘟疫。瘟疫乃天灾,短短数月便害得数千人家破人亡。未料到城内富商大贾坐地起价,将所屯米粮挂出天价,朝廷赈灾粮又被沿路的起义军抢了个精光,州郡数万人活活饿死在城中,此乃人祸。 瘟疫爆发后,泾阳先祖带领家中小辈没日没夜地治病救人。然救一人已死十人,救十人已死百人,终究仍是杯水车薪。泾阳先祖在此事没多久后便郁郁而终,死前仍在悔恨自己当初不该辞官退隐,天灾易消,人祸难防。 此后数百年,泾阳男子纷纷弃医从戎,泾阳氏从此名震天下。如今已无人记得,泾阳氏有一位先祖,曾是个心怀怜悯的文弱大夫。 -- 第24页 祖父闲暇时向自己提起,泾阳氏虽是将门世家,但族内有一条分支仍在沿袭先祖济世救人之道。这条分支如今已脱离本家,改单姓阳,开的医馆就在广阳都城东。医馆镇馆大夫便是阳氏直系子孙,是广阳小有名气的眼医。 母妃字帖中所言,去医馆一探便知。若不是因此而偷偷溜出宫,赵凤辞还不知闻雪朝又闹出了一桩风流韵事。 他迅速扫视了一遍四周,看到角落处立着一座门庭若市的楼阁,上书四个大字,清风医馆。 清风医馆门口排满了人,有衣不遮体的乞丐,有弯腰驼背的老妪,还有拖家带口坐在驴车上的外乡人。医馆的小厮看似对此已习以为常,给每个病号胸前挂上一条红布,上面画着十二地支,叫到谁谁便进馆看诊。门口还有小厮正熬着一锅热腾腾的粥,还没叫到号的人可以端上一碗肉粥,坐在一旁慢慢喝。有一群不看病的小乞丐也在一旁蹲着等,伙计便时不时给小乞丐们盛上几碗。 赵凤辞带着阿申走入清风医馆,只见馆内医女学徒配药的配药,写方的写方,正忙得不亦乐乎。 一位小厮见赵凤辞走进馆内,此人气质不凡,看起来不像普通人家的少爷,便上前恭敬道:“阁下是来看诊还是取药?” “劳驾告知贵馆主,我有要事需与他相谈。” “这……”小厮面上有些为难,“阳馆主正在给一位眼疾病人施针,一时半会估计还好不了。要不小的给您端盏茶,少爷坐着稍候片刻?” 赵凤辞见时辰还早,便在里间坐下了。小厮布了茶,又为他搬来了一个小屏风,此处能看清馆内的情景,又不会被闲杂人等叨扰,倒是颇为清净。 大约过了三炷香的时辰,赵凤辞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两人正在高声争论不休朝自己走来,听情形像是马上就要动起手来。 “阳疏月,外面不是说你运针如刺绣,恰似捻指柔。怎的今日把我刺得如此吃痛。” 一阵熟悉的声音抱怨道。 “是你自己用眼无方,才会目生白翳。若你再不多加小心,我管你去死啊。” 另一道清脆的声音狠狠回击。 见赵凤辞转过身来看向自己,来人纷纷闭上了嘴。 阳疏月盯着赵凤辞看了半晌,又转头看向身边人,有些难以置信:“这是你表兄?” 赵焱晟与赵凤辞虽母妃不同,但样貌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靖阳帝的影子,站在一起自然容易被认成表亲。赵凤辞正欲开口,却被赵焱晟直接打断:“他是,他是我远房表弟。” “凤儿,好久未见,未想能在医馆巧遇。姑父近来如何了?”赵焱晟咳了几声,走上前关切地问。 “……”赵凤辞沉默了许久,“家父一切安好。” 阳疏月的视线不停地在两人脸上打转,随即满脸怀疑地问道:“凤弟,你家也是开典当行的?” 还未等赵焱晟开口,赵凤辞便欣然说道:“家父从军。” 赵焱晟陡然松了口气,朝赵凤辞投来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阳疏月又问:“公子来医馆找我,可是身体有恙?” 赵凤辞说:“阳大夫运针如运斤,在下闻名而至。” 阳疏月听到此话,神情顿时凝重了起来,他一把拉过赵焱晟的手,在他怀里塞了两个药包:“一日三服,共服三个疗程,入夜切忌燃烛读书。凤弟随我来,你可以滚了。” 赵焱晟接过阳疏月给的药,对面无表情的赵凤辞眨了眨眼,麻溜地“滚”了。 阳疏月引赵凤辞走进了医馆的内院,待落座后便起身为他泡茶。赵凤辞闻到茶香,一时有些愕然:“这是龙湫。” 雁荡关外产龙湫茶,取“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蒙蒙”之意。未料到时隔数年,竟在广阳都喝上了龙湫。 “方才殿下称我运针如运斤,那是谬赞了。数百年来,唯有彦若大夫担得起此名。”阳疏月笑道。 赵凤辞看向对面笑眯眯的小大夫。阳疏月看起来比自己年长,或许早已过弱冠之年。整个人文文弱弱,和柔温顺,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阳疏月见赵凤辞盯着自己,一时失笑:“殿下在想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想必也早就知道赵焱晟的身份了,为何还陪着他做戏?”赵凤辞问。 阳疏月为赵凤辞倒满茶,语气中透着无奈:“我与四殿下初识时的确不知他的身份。但他平日行为举止破绽百出,我又不是稚童,很早便猜到了。但四殿下曾同我说,自己在世人面前总是戴着面具,只有在我身边能够做回自己。我若戳穿了他,便是在糟蹋他心中唯一一处舒坦之地。” 不知怎的,赵凤辞听到阳疏月的一番话,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闻雪朝的影子。 他记得说书人讲过一段,说的是这世上纨绔,谁都比不上闻家公子。春日携百仆上山赏花,夏日需派人百里加急从江南及西域运鲜果供他品尝,秋日两队匠人入京专为他编织云披外袍,冬日闻府供他取暖的地龙比宫中还要多。 但自己所见到的闻家公子,是那个醉酒后跪在地上呕吐不止的骑马半吊子,是那个从树上跌下来摔得一脸尘土的狼狈泥猴,是那个怕被太子妃殴打藏在大树后面不敢出来的胆小怂货,是那个提起家国百姓便红了眼眶的小少爷。 是那个自小便没了母亲的闻雪朝,是那个说着世上无人真心待他还笑的闻雪朝。 -- 第25页 若如阳疏月所言,闻雪朝在自己面前也摘下了面具,他一直以来都是信任着自己的。 赵凤辞胡思乱想时,阳疏月已从里屋取了个木盒子出来。木盒上没有复杂的机关,只有一个稍不留神便会被人忽略的小孔。 “既然殿下已想通,便取一滴血,滴在这小孔之中。”阳疏月肃然道:“此物阳氏一族已替镇北府保管多年,再过三年,待殿下弱冠,便到物归原主的时候了。殿下来寻疏月,是昭仪遗念,也是天命所归。望今日开盒,能为殿下指明来日。” 赵凤辞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液从指尖溢了出来。阳疏月正襟危坐地坐在赵凤辞对面,正等着五殿下动作,却听到赵凤辞不经意问:“我有友人患了癔症,阳大夫稍后可否帮我开个药方,我抓些药带给他?” 阳疏月皱眉:“近日怎那么多人患这疯病?我听说闻府那大公子也得了癔症,天天把自己当成棵树杵在院子里。我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癔症,就是受了刺激想不开罢了。” “提起那闻公子我就来气,你可知他是为何人犯了这疯病?”阳疏月愤愤不平地说道,“居然是我医馆里偷跑出去的银翘。这银翘平日看着安分守己,办事也利索。没想到竟跑去和这等人厮混。怪不得这一走便不回来了,清风医馆平白无故少了个主治医女,最近人手都不够。” 赵凤辞默然无语,原来让闻雪朝闹上疯病的女子还是从清风医馆跑出去的。 “话不多言,免得耽误了殿下的正事。”阳疏月说,“殿下若做好准备,便开盒吧。” 赵凤辞嗯了一声,将手指轻轻靠在小孔旁,血液顺着小孔流进了木盒中。盒内发出一阵机关的扭转声,只听到“吱”的一声响,木盒从两侧缓缓打开。 赵凤辞凝神看向盒中的物事。 虎符自古劈为两半,一半交予将帅,一半皇帝保存。泾阳将军持右虎符统率镇北军,左虎符一直在靖阳帝手中。如今,这枚左虎符在盒中静静躺着,玉制的表面晶莹透亮。 虎符相并,天下归一。 第14章 忆帝京【十三】 赵凤辞的手指触碰到虎符的表面,一阵冰凉袭上指尖。他正欲收回手指,这莹润的玉牌像是突然间有了灵性,在日光下泛起了一抹微亮的光,随之转瞬即逝,似是在召唤自己的主人。 虎符被赵凤辞从盒中轻轻取出,捧在手心上,玲珑月牙映入他的瞳孔之中。 阳疏月收起了先前挂在嘴边的笑意,兀地单膝跪下,肃然道:“虎符之主即我阳氏之主,疏月拜见主上。” 赵凤辞没有应声,他只是将虎符放回木盒中,心神有些不定。 “左虎符一向由父皇贴身保管,若此物是真,那他必定已知左虎符失窃了。”赵凤辞问,“左右虎符如今都不在父皇手中,天下恐将大乱,为何宫中迟迟没有动作?” 阳疏月同赵凤辞讲了一件尘封已久的宫中旧事。 泾阳昭仪入宫时,皇后正当盛宠,闻家权势滔天,帝君已有式微之态。皇后见泾阳昭仪入宫后深受靖阳帝喜爱,心中有所忌惮,便日日使手段让皇帝留宿中宫,暗地里与泾阳昭仪较劲。 然而泾阳昭仪入宫是为镇北府谋出路,并无心后宫争宠。那时的靖阳帝受闻家摆布,已有收紧北境兵权之意。泾阳昭仪见皇帝一直将兵符贴身带着,只有同房时方才摘下,心中便渐生一计。 阳疏月的父亲在当年是太医院一位医术精湛的掌事太医。他曾私下告知昭仪,皇帝每次与皇后同房后,脉象都有些异常,但查不出任何下药的痕迹,或许皇后娘娘有些常人不知的高明法子。阳太医还告诉泾阳昭仪,皇帝每次与闻皇后相处时都有些神情恍惚,寻常人看不出,御医却是能看出些蹊跷的。 泾阳昭仪将计就计,托阳疏月之父在给皇后诊脉时吹些耳边风。阳太医对皇后说,昭仪与陛下日日欢爱,彻夜未眠,身体恐怕有些吃不消。闻皇后听后妒火中烧,竟在一日靖阳帝留宿仁明宫后,上仁明宫来讨人。 那夜昭仪趁众人不备,将靖阳帝龙袍内的兵符取出,藏在床榻底下。靖阳帝更衣时并没发现任何异样,他的神态温和,果真如阳太医所说,精力全都移在了皇后身上。闻皇后连正眼都没给跪在地上的泾阳一眼,春风得意地带着皇帝离开了。 次日清晨,泾阳昭仪便将虎符交给了阳太医,妥其偷偷带出了宫。 “娘娘这一出连环计实在是高明,”阳疏月轻声叹道,“当年皇帝在中宫醒来,发现虎符不见,只觉得昨夜皇后咄咄逼人,似是有备而来,却从未怀疑到娘娘身上。” “既然父皇怀疑皇后,为何如今仍由着皇后执掌宫中大权?且两人平日看起来并无芥蒂。”赵凤辞仍有些未想通。 阳疏月脸上透着高深莫测:“殿下又怎知帝后两人之间毫无芥蒂?民间有一句老话,富贾慕权势,权势慕闻赵。闻氏家大业大,放眼朝内皆是附庸,就连赵氏对其都有些忌惮。靖阳帝认为是皇后取走了虎符,却不敢直接摊开来说,唯恐闻氏手持虎符对朝廷施压。这么多年了,靖阳帝看似对闻家豁达大度,其实一直在防着闻家。” 赵凤辞听阳疏月接着说:“殿下被送往塞北那年,父亲就辞去了太医一职,带我隐匿山野。父亲去世后,我才来广阳开了这座医馆。” -- 第26页 永平十七年发生了很多事,赵凤辞被暗自送往塞北,朝廷对外宣布五皇子夭折。阳太医辞官退隐,带着左虎符远走他乡。泾阳昭仪闭门不出,闻雪照入宫当太子伴读。 “如此说来,父皇如此忌惮闻氏,唯一的指望便是镇北府的另一半虎符。但镇北几十万大军坐镇,虎符不是说收便能收回的。当年将我送去塞北,恐怕也是给祖父送一个人情,让我免受宫中勾心斗角连累。”赵凤辞说,“如今将我召回,父皇存的想必便是让我与闻家鹬蚌相争,他坐在后面渔翁得利的心思。可惜皇权如今已被世家压得死死的,他不担心泾阳氏与闻氏联合起来,将他打个措手不及吗?” “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旁的皇子,都是皇上的子嗣,日后总有一人是要坐皇帝的。”阳疏月说,“皇上管不了日后是哪家掌权,他不过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命罢了。如今世家臣子蠢蠢欲动,塞外亦不安宁。泾阳家能为他守好边疆,闻家能为他管住朝廷众臣的嘴,他谁也不敢动,谁也动不了。” 闻氏尚文,泾阳尚武,自古文武在朝中水火不容,没有一方会看着另一方压过自家一筹,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胶着之战。 “疏月接过父亲遗愿,替殿下守好左虎符。木盒只认殿下之血,三年后殿下大有造化,疏月再亲自将它交到殿下手中。” 赵凤辞脑海中一片混沌。他原本设想的,无非是沙场点兵,干戈征战的一生。如今才知祖父与母妃早在多年前便为自己铺好了路。天下兵马来日皆为自己所用,是做人上之人还是作他人衣裳,全凭自己私念。 他若要做人上之人,便得彻底把闻氏等专权擅势的世家大族碎为齑粉,道阻且艰。若是毫无作为,倒是能独善其身,做个京中的闲散王爷了却此生。 若是闻雪朝面临此等情形,他会如何抉择? 他会独善其身吗?赵凤辞苦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不会。他或许会将这天下闹个天翻地覆,直到整个大芙都姓闻为止。 想到此处,赵凤辞对阳疏月道:“还请阳大夫为我开个药方,我好带回给我那得了癔病的友人。” 阳疏月忙钻进药房,亲自捣鼓了半天,将药方和配好的药材包成包裹交给赵凤辞:“这癔症啊,是心病。药石虽有用,却不能根治。还需殿下好好开导开导,让那位友人解开心结才好。若是病情不见好转,疏月也可亲自上门看诊。” 赵凤辞点了点头,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几个金锭子放在桌上:“我不便经常出宫,若是药用完了,阳大夫可否差人送去友人府上?” “那是自然,医馆治病救人乃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快快收回。敢问殿下友人府邸在何处?” “西城闻府。”赵凤辞拎起药包,便欲告辞。 目送赵凤辞消失在了街角,阳疏月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自己如此费尽口舌向五殿下讲叙泾阳氏与闻氏之间的水深火热,殿下倒好,先和闻家交好起来了。 瞥见后墙上的那抹玄黑色身影时,闻雪朝正在闻府云容阁内喂鱼。 他蹲在池子旁向池子里扔鱼食,身边没有下人伺候,想必都被闻雪朝给遣走了。闻雪朝好像给每条锦鲤都取了名字,一会“囡囡”一会“大白菜”地朝池里叫喊,引得锦鲤们争相挤到他的身前,等待着主人的投喂。 抬头冷不防看到墙头上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闻雪朝站了起来,欣喜道:“五殿下,又爬墙呢?” 赵凤辞被闻雪朝一句话生生噎住了。自己膝盖不便不能用轻功,便趁闻府侍卫不注意,偷偷跃上屋瓦溜了进来。这在闻雪朝眼里便成了爬墙,这人果然是得了癔症不假。 “你若再往池里投食,鱼便会被活活撑死。”赵凤辞指着池中又肥又胖的锦鲤群,“你看中间那条,已经开始翻肚皮了。” 闻雪朝低头看着身前的池子,果然有条金黄色锦鲤正在向后翻着身子。他急忙放下手中的鱼食,将那条鱼推向水中央,与鱼群分隔开来。 “你这又是干什么?”赵凤辞冷冷问。 “大黄瓜恐怕是给挤坏了,我让它独自在远处透透气,兴许还能活过来。”闻雪朝认真说道。 赵凤辞额上青筋微微暴起,他深吸一口气,从院墙上一跃而下。 闻雪朝接过赵凤辞递来的包裹,神色有些诧异,连忙拆开来看。 许久后,他捏着阳疏月亲笔写的药方,有气无力地对赵凤辞说:“为何我要吃这治疗疯病的药?” 赵凤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意思分明是你没救了。 又过了片刻,闻雪朝似是恍然大悟,好奇地问赵凤辞:“外面都把我传成什么样了?” “说你自刎未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说你……”赵凤辞按压住心头的焦躁,深吸一口气,说,“还说你受了情伤。” 闻公子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侧过身子笑了半天,笑得后背都轻轻颤抖起来。他的眉眼微微往上挑,眼睛里弥漫着一股湿气,一时像是笑出了泪。 笑完后,闻雪朝回过头,盯着面前的赵凤辞看了半天。赵凤辞不知这人为何突然盯着自己看,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伸手摸了摸脸,并未摸到任何污垢之物。 闻雪朝见赵凤辞使劲摸脸的动作,笑得更开心了。 “闻雪朝,我劝你还是收敛些为好。”赵凤辞有些愠怒。镇北军中纪律严明,无人见到这位少年将军敢笑得出来。如今这京城大少爷对着自己忍俊不禁,像是听到了什么逗趣的笑话,怎叫自己不心生恼怒。 -- 第27页 “殿下,就算这世上人人都受了情伤,雪朝也绝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你可知为何?”闻雪朝说。 赵凤辞不知眼前这人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 “我此生定不会让燕燕莺莺入了我的心,”闻雪朝说,“我心有一愿,便是让闻家……自此绝后。” 第15章 忆帝京【十四】 闻雪朝同赵凤辞讲起了前几日发生的事。说起了自己那不成器的庶出弟弟,闻府居心叵测的姨娘们,还有那位无缘无故被牵扯进整件事中的医女。 他刻意回避了自己偷走父亲魂寐香,嫁祸给三夫人的事。而是将整件事套上了别的幌子,草草向五殿下解释了。 无论闻府背后藏着多少龌龊事,都是自己的家事,容不得别人来说三道四。更何况五殿下如此襟怀坦白,闻雪朝不想对他提府中这堆尔虞我诈的破事,平白无故脏了他的眼。 若是别人来问,闻雪朝都懒得解释,旁人爱怎么理解便怎么理解。但不知为何,他不愿让赵凤辞误以为自己是个疯疯癫癫,醉心于儿女情长之人。 他对赵凤辞说此生都不会让自己为情所伤,这话倒是不假。至少闻雪朝打心底里这样想。 赵凤辞静静看着闻雪朝胡乱应付自己,听他上句不接下句地乱编一通。他并未计较闻雪朝这一番自相矛盾的措辞,却在闻雪朝停下话头后问他:“你有朝一日总是要娶亲的,到时候你该如何?” “京中对我有意的千金小姐,无非是奔着闻府的门第和我这嫡子身份而来,真心之人又有几个?”闻雪朝不屑道,“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姑母和父亲都逼我娶亲,我便称自己患了不举之症,对那遭事有心无力。” 赵凤辞失笑:“你堂堂闻家大公子,就算真的不举,依然会有许多女子想要嫁你。” 赵凤辞并未说出后半句,何况你样貌如此出挑,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人。不说同床共枕,恐怕许多人只要见到这张脸,便会日日魂不守舍。 闻雪朝觉得五殿下此言有理,顿时有些怏怏不乐。 “如今你我尚未成人,自然不懂情爱之事。总有一日,你若真正遇到自己心仪之人,那时你便不会那么想了。”赵凤辞说。 闻雪朝脸上带着些许茫然。 赵凤辞还记得赵焱晟曾在上书院提醒自己,闻雪朝是他见过最聪明,也最薄情的人,让他离此人越远越好。 如今看来这人的确不知情为何物,亦不把此事放在心上,“薄情”二字所言非虚。 “殿下,”闻雪朝突然说,“殿下,您站着别动。” 赵凤辞听到耳后传来嗡嗡地响声,原来有一只蜜蜂正在围着自己打转。 赵凤辞屏息凝神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见闻雪朝正挽起袖子朝自己走过来,似是要徒手把蜜蜂抓住。 他还未开口阻止,就见闻雪朝扬起手径直朝自己脸上挥了过来。蜜蜂见有人朝自己扑过来,惊慌地躲进赵凤辞的后颈处,狠狠地蛰了他一下。 赵凤辞吃痛出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他的身形向侧晃了晃,闻雪朝一时扑了个空,眼看一个趔趄就要向前倒下。 赵凤辞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想要接住倒下的闻雪朝,却不慎绊了一下,连带着闻雪朝一齐向后倒去。赵凤辞在闻雪朝倒地前一把拉住他,换作自己后背着地,重重摔在了地上。 树下的动静惊飞了枝桠上的鸟儿,鸟们扑扇着翅膀朝半空飞去,将枯叶从树上抖落。赵凤辞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闻雪朝则被他牢牢护在身前,应该没受什么伤。 落叶挡住了赵凤辞的视线,一时间看不清身上人的状况。正欲开口询问闻雪朝是否安好,赵凤辞的后背和脖颈同时传来剧痛,他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突然间,有一双冰凉的手慢慢抚过赵凤辞的额头,在眉间的位置停住了。闻雪朝的手指有些颤抖,但还是一片片将挡在赵凤辞眼前的落叶取了下来。 日光透过树桠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赵凤辞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四周万籁俱寂,连一声鸟鸣都没有。他只能听到闻雪朝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如鼓擂般咚咚的心跳声。 赵凤辞发觉自己身上某处也产生了变化,闻雪朝趴在他的身上,自然也发现了。顷刻间脸色变得十分不正常,神色慌张地想从赵凤辞身上下来。 赵凤辞一把抓住了闻雪朝的手腕,闻雪朝挣扎了一番,发现挣脱不开。 “你……”闻雪朝有些惊慌失措。 赵凤辞觉得心中有些话想同闻雪朝说,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但见闻雪朝神色慌乱,似是被自己吓到了。最后便还是松了手,苦笑道:“拉我一把,我直不起身。” 闻雪朝发现自己误会了五殿下的意思,一时有些臊得慌。他匆匆忙忙从赵凤辞身上爬了起来,对他伸出了手。赵凤辞一手扶着闻雪朝的手臂,一手扶着墙,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闻雪朝满脸羞愧难当。赵凤辞是因自己的莽撞而不慎摔倒,倒地前还不忘护住自己。他反倒好,与五殿下靠得那么近,心思却全放在旁门左道上,忘了殿下是被自己压着才起不了身。 他有些心虚地看着赵凤辞:“殿下。” “嗯?” “殿下后背摔得严重吗?府上有疗伤的药,我这就派人速速去取来。” “不必。” -- 第28页 “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就饶了我这回吧。” “好。” 行吧,都怨自己,五殿下又变回往日惜字如金的模样了。 “若无他事,我便回宫了。“赵凤辞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对闻雪朝说道。 闻雪朝心中一凛,看来赵凤辞是真的生气了。 见赵凤辞起身便要上墙,闻雪朝忙说道:“五殿下,等等!” 赵凤辞转过身,淡淡看着他,等他开口。 闻雪朝欲言又止,隔了半晌终于冒出一句:“多谢殿下给我带的药。” 还是想不到要说什么,实在是太过于别扭。 “只是顺路而已,不必言谢。”语毕,赵凤辞便一跃而起,从院墙上跳了下去,玄黑色的衣摆消失在了墙头。 方才五殿下离开时,神情好似隐约有些失落。莫非自己产生了错觉? 赵凤辞走后,闻雪朝一夜无眠。 生在闻府,长在皇宫,闻雪朝早已看透了这世间的人情世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无人能比得上他那套炉火纯青的扯谎功夫。 闻雪朝从不怕得罪人,也无人敢招惹他。今日得罪了赵凤辞,却令他心中有些不安。赵凤辞既不会报复,也不会憎恶自己。 赵凤辞只会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他,看到闻雪朝无所遁形,逃无可逃。 每每被赵凤辞看着,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光天化日下被扒光了衣袍。他的每一句谎话,每一次言不由衷,都被五殿下看在眼里。 方才他拿去赵凤辞眼睛上的落叶时,赵凤辞的眼神却与平时不同。仿佛冰山融化在黑雾中,眸中只剩下柔和的光。 然而在临走时,那样熟悉的眼神便又回来了。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在撒谎。” 赵凤辞这一夜睡得也并不安分。 他做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一会梦到自己手持虎符率军直逼广阳,持剑登上宫中那尊帝王之位。一会梦到自己坐在江南画舫中,手持杯盏饮酒当歌。一会梦到胡人破了雁荡关,自己被乱箭钉死在了城墙上。 梦中所述之事,无论是为国捐躯,避世绝俗,还是九五之尊,他都曾心存向往。然而在所有的梦里,他发现自己都是孤身一人。一人称帝,一人泛舟,一人战死。梦中没有闻雪朝,没有母妃,没有泾阳将军。只有自己孑然一身,了却此生。 赵凤辞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的衣裳已被冷汗打湿。 他曾经孤寂惯了,只觉得京中喧嚣浮华吵闹,如今一觉醒来才发觉,原来这世上已有人让他心生牵挂。 太子大婚已过半年,泾阳昭仪入葬皇陵一事便提上了日程。钦天监刚定下日子,朝廷便派人通知了镇北府。 泾阳将军整顿好了镇北军务,带领着一千精兵启程南下,来送泾阳昭仪最后一程。 闻雪朝刚回太子府侍读不久,宫中便下了谕旨,着众皇子近日加紧骑射训练。泾阳将军入京时正值皇家秋猎之际,靖阳帝有意让皇子与世家子参加围猎,由大将军亲自校考点评。 泾阳将军驰骋沙场多年,是大芙年高德勋的守国门之将。许多皇子从未见过这位大将军的真容,听闻此次秋猎能受将军亲自点拨,纷纷抓紧了骑射训练,铆足股劲想要在秋猎上名列前茅。 世家子们也颇有些跃跃欲试,只因这是一次得陛下青眼的大好良机。没过几日功夫,广阳郊外的马场便挤满了前来试练的世家少爷。 闻雪朝听到此消息,却是愁上加愁。 他身为闻家嫡子,秋猎时自然会受到万千关注。人人都知闻公子有匹好马,却很少有人知道闻公子实在是骑艺不精。与皇子们玩闹一番倒还过得去,此次秋猎是要当着陛下面配合太子,维护好赵启邈的脸面,他心里实在是没底。 太子虽不如闻雪朝般担忧,但亦是日日抓紧时间训练,时刻不敢懈怠。闻雪朝每日课后都陪着赵启邈在马场跑马,却从未见到赵凤辞的身影。 赵凤辞如此好骑射,理应不会错过此次秋猎才对。但自从上回在闻府相见,闻雪朝便再也没有和赵凤辞碰面过。 他心里清楚,太子心里的潜在威胁应该就是赵凤辞。一个是自小在外磨练的少年将军,一个是骑着汗血宝马的大芙储君,两人之间确实难分胜负。赵启邈也期待着能在马场遇上赵凤辞,与他切磋一番。但此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自那日以后,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第16章 忆帝京【十五】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镇北将军携千名精兵南下广阳,为红颜薄命的昭仪千里送别。镇北军军纪严明,沿路并未惊扰百姓。千余人身披素缟,肃然无声地骑马急行,不日便将抵京。 泾阳大将军带着先遣部队先一步抵达广阳城下。此次入京不是战后凯旋,遂靖阳帝并未亲自相迎,而是派了皇五子及兵部尚书迎将军归来。 泾阳霖虽已年逾天命之年,但依旧老骥伏枥,身体矫健。他统领镇北军多年,是镇北数十万大军的定心针,哪怕战败时也不会流露出丝毫疲态。 副将近日却一连两回见到了将军脆弱的一面。头一回是将军收到泾阳昭仪的死讯时,正在督军练兵的泾阳将军失魂落魄地离开练兵场,在镇北府大院中独坐了许久,阵前挺直的臂膀已微微有些佝偻之态。副将看着独坐的将军,仿佛看到了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普通老人。 -- 第29页 第二回便是今日将军抵京,看到站在城墙上的少主那刻。 少主离开北境近两年,五官比两年前长开了不少,身形也愈发高挑,个子都快赶上将军了。他身上本就微弱的年少稚气已完全消失,眼神比从前更加深邃,全身上下散发着威严的天家气度。少主从塞北来到这危机四伏的皇城,与昭仪相聚不久后又遭遇丧母之痛。将军看到少主的那一刻,眼中已隐隐有些湿意,时隔两年,他终于又见到自己的孙子。 不对,如今已不能再如此称呼少主了。少主自离开雁荡关那日,便不在是镇北府的小少爷,而是陛下的皇五子,大芙堂堂正正的五殿下。 泾阳霖与赵凤辞隔着城墙遥遥相望。站在城墙上的那个华服少年被自己从小带大,从小便被当作镇北军的继承人培养,受过的苦遭过的罪不计其数,但他硬是咬牙撑到了现在。与往日不同,如今赵凤辞是皇子,他是戍边将领,凤儿无法向从前那般受了委屈便马上钻进祖父怀里哭泣。而是站在城楼上恪守着君臣之仪,不让京官们抓到任何把柄。 “臣泾阳霖,见过五殿下。”泾阳霖从马背上下来,朝城墙上的人拱了拱手,扬声道。先遣部队百余人单膝跪地,对着曾经的少主齐声大呼:“参见五殿下!” 赵凤辞微微颔首,示意兵部尚书上前颁布靖阳帝的旨意。 兵部尚书不禁捏了一把汗,幸好陛下派五殿下陪同自己来迎军。否则泾阳霖德高望重,镇北军声势浩大。若是自己一人,还真经不住泾阳将军这一拜。 圣上谕旨大致是让镇北军在秋猎围场附近驻扎休整,宣泾阳将军进宫叙职并为其接风洗尘。 泾阳霖跪地接旨,随即便领着精兵折返西郊。赵凤辞目送泾阳将军带着士兵远去,两年未见,祖父鬓间已隐隐长出了白发。 几日后,经镇北军与羽林卫护送,泾阳昭仪下葬皇陵。嫔妃下葬帝王亲至,还令军队随行,此乃大芙朝开天辟地头一回。泾阳氏受帝王如此哀宠,令朝中渐渐议论开来。 自镇北将军入京后,闻仕珍接连几日都早出晚归,太子练箭练得更勤了,闻雪朝也渐渐听到一些风声。 原来赵凤辞消失多日,是前往皇陵为昭仪守灵祈福。靖阳帝念其心诚,还赏了他许多稀奇物件,惹得宫中众皇子纷纷眼红。 看来皇帝多年来打的都是同一个算盘。为昭仪升位份,赐其入皇陵,给赵凤辞赏宝物,此类空中楼阁般的恩宠层出不穷,就是从未给镇北府实打实的增过兵权。 镇北军对付胡人最需要的,无非就是扩建军队,增加军饷,辎重充沛。靖阳帝在这些方面却一个也不松口。反倒是延东将军,嫁了个女儿作太子妃,得了闻家拨给延东军的五十万两饷银。 不知从何时开始,守国门的军队成了皇权与世家博弈的棋子,用之即来,挥之即去。镇北府与延东府的祖先都曾跟着晋安帝出生入死,不知晋安帝他老人家九泉之下是否会被再气死一回。 太子如今有闻家和延东两座靠山,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他五殿下倒好,人家延东大千金千方百计想要嫁给他,竟被他毫不留情地拒了。现在祝容带着延东二十万大军跟着太子跑了,赵凤辞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闻雪朝转念一想,若他有个嫡出的妹妹,勉勉强强将她嫁给赵凤辞也不错。不定闻府看着小姐的面,也愿意提携提携这一根筋的皇五子。 不过恐怕连闻府的大小姐,赵凤辞都看不上,毕竟这人只是个不知风月的木头。 闻雪朝叹了口气,挥手差人将冰饕牵出来,他准备再去宫中马场溜上几圈。 靖阳帝近些年来龙体欠佳,对围猎之事愈发力不从心,大芙已两年未举行秋猎盛事了。如今大将军归朝,皇子们也逐渐年长。恰好逢此良机,让小一辈们上场试练试练,争个先后。 明日便是秋猎,若是因自己骑艺不精,丢了太子的脸面,恐怕又得被父亲禁足三月半载的,那可真真是熬不住。 闻雪朝随赵启邈早早便来到了郊外的皇家猎场。赵启邈今日身着一身杏黄色软甲,发间束着金色的发带,看起来剑眉星目,意气风发。闻雪朝未着软甲,倒是穿了件胭脂红的窄袖劲装,少了些往日的仙气,倒是多了些少年的灵动。 赵启邈上下打量了自己的表弟几眼:“多亏今日没有女眷,否则你又得胡乱勾走人家的心神。” 闻雪朝用手安抚着好动的冰饕,嘴角上翘:“我这三脚猫功夫,恐怕别人不忍想看。” “更何况今日可不是我出风头,我是来给您这位太子爷来添柴助力的。” 赵启邈斜斜瞥了闻雪朝一眼,说了句“得了”,便不再理会他,凝神环顾起四周来。 太子在找人,闻雪朝也在找人。闻雪朝寻了半天也没找到,正欲作罢,便听到身边赵启邈不经意道:“老三在,老八也在……老五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启邈所寻之人居然也是赵凤辞。 闻雪朝轻咳了几声,故作随意地说道:“那五殿下一向神出鬼没,时常见不到人。今日未来倒也正常。” 赵启邈蹙了蹙眉,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 过了半晌,闻雪朝听到太子说:“你可曾听闻,太子妃曾与老五有过婚约?” 闻雪朝心跳漏了一拍,原来赵启邈也知道祝容与赵凤辞曾定过娃娃亲。不过太子与闻皇后手下线人众多,想打听清楚太子妃的背景自然不是难事。 -- 第30页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闻雪朝面露讶色,“他俩八杆子打不到一起,为何还曾立过婚约?” 赵启邈冷笑:“祝容想让他如意,我偏偏不愿让他如意。” 闻雪朝正欲开口再问,便见赵启邈停下了话头,双目微微眯了起来。他随着太子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不远处有一队披坚执锐的镇北府精兵,正朝场中而来。今日秋猎由羽林卫与镇北军共同守备,羽林卫负责护驾,镇北军负责巡视猎场。一个乌黑色身影骑在马背上,领着镇北军走在最前头。 赵凤辞惯穿黑衣,今日因要马上骑射,穿了一身乌黑色的简装轻裘。他将一头长发高高挽起,露出白皙的额头,身躯显得挺拔而修长。他转过身朝身后的队伍吩咐了几句什么,士兵们便迅速分散开来,整齐地站立在猎场周围。 闻雪朝一时有些失神。赵凤辞在阵前给人的感觉与平日完全不同,平日的五殿下沉默寡言,眼神淡漠,性子也淡漠,看似冷峻却是个十分好说话的人。而带领着军士的赵凤辞,虽仍是那淡泊如水的性子,一举一动间却带上了十足的威严,令士兵们个个令行禁止,不敢轻易违逆他的命令。 闻雪朝看得出,这些镇北府的士兵们与赵凤辞默契十足,显然已有过多次的配合。只要赵凤辞一个眼神,他们便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是天生适合带兵打仗的人。 两道冰冷与炽热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投了过来。赵凤辞抬起头,看到闻雪朝与太子正从不远处盯着自己看。 他看到闻雪朝骑在马背上,红衣白马,窄袖短靴,倒是十分俊俏灵动。这两年间闻雪朝身上的孩子气也褪去了不少,这身打扮倒是又将那久违的幼稚带回了些许。 赵启邈来意不善,赵凤辞本不欲多做理会。但见闻雪朝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赵凤辞不禁有些拘谨起来。他终是没忍住,微微扬起了眉稍,朝闻雪朝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 闻雪朝见赵凤辞神采飞扬,差点失笑出声。一旁的太子却面露愠色。 他以为赵凤辞当着众人面在挑衅自己,那挑眉的架势像是在暗自同自己下战书。 赵启邈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怒气冲冲地策马离了原地。 闻雪朝见太子转身就走,一时有些莫名其妙,只能驭起冰饕匆匆跟上。 临走前,闻雪朝转过身瞪了赵凤辞一眼。惹怒了皇太子,看你今后有没有好果子吃。没料到赵凤辞嘴角勾起了淡淡的弧度,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自泾阳昭仪离世后,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第17章 忆帝京【十六】 御驾出宫,百臣随行。 三千羽林护送帝君抵达西郊,一路旌旗猎猎,号角声响遏行云。今日要参与角逐的皇子与世家子们早已候在此处,见车架近了,纷纷跪在地上三呼万岁。 靖阳帝见大芙俊杰皆聚于场中,以太子为首的少年郎们意气风发,一时间兴致颇高。他吩咐随行公公赐下御酒,待众人饮下,秋猎便正式拉开帷幕。 “如今这些小辈也长大了,不输你我当年啊。”靖阳帝对帝座下首的泾阳霖感慨。 “陛下说的是,”泾阳霖接过公公奉上的宫中佳酿,仰首一饮而尽,“臣上一回见太子殿下时,殿下还在年幼。如今殿下已初露峥嵘,乃我大芙幸事。” “不知今年秋猎,爱卿觉得谁能拔得头筹?” “臣不敢妄自揣测。不过太子殿下的坐骑是匹百年一遇的汗血宝马,恐怕他人难以匹及。”泾阳霖沉吟了一番,又开口补充:“不过殿下身旁那位公子身骑蒙古白马,蒙古马脚程极快,尚有余力与太子殿下搏上一搏。” 靖阳帝对泾阳霖之言不置可否:“坐骑乃外力,谁能拔得头筹,还需看真本事。凤辞练兵如神一事,朕早有耳闻。今日还等着他给太子立个下马威呢。” 泾阳霖哪能听不出帝王的言外之意,赵凤辞身负武学,自然可以在这猎场中大展身手。但若是压了太子一头,便是拂了储君的面子,还需适可而止。 泾阳霖垂首道:“五殿下于骑射只是略懂皮毛,技艺不精。太子殿下自然无需担忧。” 靖阳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泾阳霖一眼,见将军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不再多言,只是招手唤了大太监上前,悠然说道:“可以开始了。” 围场中央四周十二座大鼓齐鸣,鼓声震震作响。羽林卫拉开了树林前用作阻隔的红绸。琥珀撒开蹄子,载着太子率先朝林中冲去,闻雪朝骑着冰饕紧跟其后。其余皇子与世家子们跟在太子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奔入了西郊苑林,朝不同的方向四散开来。 有并驱争先想拔头筹之人,便有置身事外事不关己者。闻雪朝远远瞧见赵焱晟将马拴在一棵百年老树上,在一旁随便找了个大石头便坐下了。他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掏出了本书,扣在脑门上开始小憩。 赵启邈也看到了赵焱晟的举动。他一惯看不起这位碌碌无为胸无大志的皇弟,有些鄙夷地对闻雪朝说:“老四还是这般百无一用。” 闻雪朝笑道:“管他作甚,咱们先去哪里?” “树林外围良兽稀少,我们往林子深处走走,说不定能射杀几头猛兽。”赵启邈抓起琥珀的缰绳,便欲朝林子深处走去。 -- 第31页 闻雪朝听从太子的话,正欲调转马头,却听到赵启邈低头吩咐随行的侍卫:“你们四处勘查,如有赵凤辞的踪迹,即刻来报。” “是!”随行侍卫四散开来。 闻雪朝在入林前曾留意找过赵凤辞的踪影,但当时人多嘈杂,赵凤辞一身黑衣,顷刻间便被淹没在了人山人海之中。待自己入林后再寻,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了。 “表兄为何独独要寻五殿下?”闻雪朝不着痕迹地问。 “他既好骑射,又熟悉山林走势,今日便定会去林中猛兽最密集之地。我若找到了他的踪迹,此趟收获一定不少。”赵启邈成竹在胸。 树林深处人烟罕至,看起来便危机重重。闻雪朝本欲劝赵启邈止步,但见他心意已决,只能催促冰饕跟上琥珀,免得和赵启邈中途走散。 他倒是丝毫不担心赵凤辞,这人什么刀山火海没蹚过,还怕这区区皇家猎场不成。 越向树林深处骑行,林木越茂密,绿意也更盎然。活物走动的痕迹越来越明显,林鸟在参天古木中鸣叫穿梭,野兔躲在灌木丛中向外张望。闻雪朝与赵启邈沿途射下了许多猎物,不过都是些个头小的动物,还未遇到体积庞大的兽类。 赵启邈渐渐有些沉不住气。往年皇家秋猎,拔得头筹者大多都曾为父皇献上虎狼等巨物。自己身为大芙皇太子,若是连一只大型猎物都抓不住,父皇恐怕会大失所望。 况且今年与往年不同,还多了个半路杀出的五皇子,他若是满载而归,岂不是让自己颜面扫地。 赵启邈一行人在林中骑马兜了几圈,便有一名先前派出去的侍卫骑马折返,跪地向赵启邈禀报:“太子殿下,属下发现了五殿下的踪迹,他正在朝东两里开外蹲守一只金雕。” 金雕是北地难得一见的猛禽。翼长七尺,以兽类为食,擅捕杀狼群,性子凶猛无比。赵启邈听侍卫说完,一时大喜:“快快带路,定要赶在老五之前将它射下。” 金雕纵纹赤红,若是制成标本献于父皇,定是件精美绝伦的好物。 闻雪朝见太子喜出望外,难得插上一句:“这大雕是五皇子先发现的,表兄不怕他与你起争执?” “太子妃一事,我还未找他算账。”赵启邈冷笑,“鹿死谁手,各凭本事,走。” 一行人牵着马,悄无声息地绕过树荫,朝东边走了不到两里,果然看到赵凤辞带着个小厮站在不远处。 小厮手里拿着些吃食,蹲在地上,像是在引诱猎物。众人抬头一望,果然看到层叠的枝桠间立着一只黑褐色的巨鸟。巨鸟正在低着头打量着树下的人影,却迟迟没有发出动静。赵凤辞骑马藏匿在一堆丛木之中,右手开弓,弦上的箭矢正对着金雕站立的方向。只待金雕一动,露出破绽,便将它射于马下。 一人一鸟僵持了许久,却都稳如磐石,八风不动。 “拿弓箭来。”赵启邈低声说。 身边的侍卫连忙将太子的弓箭奉上,其余人等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唯恐坏了殿下的大事。 赵启邈将手中弓箭拉满,也抬弓对上了金雕站立的方向。 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赵启邈手上的动作。片刻后,见赵启邈悠悠移开了利箭的方向。 闻雪朝背上刹那间冒出了冷汗。 太子手中的弓箭,牢牢对准了赵凤辞的眉心。 闻雪朝难以置信地看向赵启邈,只见太子面上闪过一丝快意。 “殿下,切忌意气用事。”闻雪朝凝声。 拿弓的手有些微微颤抖,赵启邈依旧未放下手中的弓。 “若是我射出此箭,夺了老五性命,你说祝容从此以后会不会死心?”赵启邈偏过头,轻声笑着说。 闻雪朝咬牙:“若五殿下死在你箭下,你便是弑兄之人,大芙容不下这样的储君。” 赵启邈突然有些新奇,这还是表弟头一回用此等语气同自己说话,想必这人真怕自己弑兄,已经急坏了。 太子哈哈一笑,手中箭离弦而出:“那便留他一命。” “赵启邈!” 赵凤辞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怒吼,当即便察觉到了一丝异常。他微微侧身,便听到“嗖”的一声,一根利箭钉在了头顶的树干上。 阿申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引诱着树上的大鸟,却见一道箭影朝着主子袭来,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只箭就插入了主子身后的树干,差一点便射中了主子。金雕被利箭惊动,急促地鸣叫了几声,便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赵凤辞蹙眉望向利箭射来的方向,只见一队人马正簇拥着两人站在不远处。那大喊出声的正是许久未见的闻雪朝,赵凤辞看了过去,正巧看到闻雪朝夺了太子的弓箭,正朝着太子嚷嚷着什么。 太子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也不顾闻雪朝的埋怨,骑着琥珀便带着众人向赵凤辞而来。 “五弟受惊了。”赵启邈骑着马来到赵凤辞跟前,“我方才欲射杀那树上的畜生,没料到箭法不精,一时射偏,差点误伤了五弟。” 闻雪朝的情绪显然还未平息下来,他跟在太子身后,嘴唇都白了,掂着弓箭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赵凤辞看了闻雪朝一眼,正欲开口,却听阿申愤懑地说道:“那箭距离主子不过一尺,分明是朝着主子来的!若不是主子躲的及时,恐怕早就被射伤了!” -- 第32页 在场众人大吃一惊,赵凤辞急忙想示意阿申闭嘴,却为时已晚。 太子竟在众人面前被一个下人怒斥,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赵凤辞心里清楚,阿申从小同自己在军营里长大,对宫中人情世故本就迟钝,方才见自己差点中箭,情急之下才一时忘了尊卑。 当众顶撞储君,杖毙都是轻的。 “阿申,还不跪下给殿下谢罪。”赵凤辞说。 阿申虽心有不甘,但对主子向来言听计从。他见主子神情严肃,想是自己口无遮拦铸下了大错。 他唯恐给主子添麻烦,于是马上跪在赵启邈马下,重重朝太子磕头:“阿申向殿下谢罪。” “阿申口无择言,冒犯了皇兄,还请皇兄饶他一命。”赵凤辞翻身下马,朝赵启邈拱手道。 “主仆情深,好,实在是好。” 赵启邈笑着拍了拍手,上下打量了几眼阿申,将视线转回了赵凤辞身上:“不如这样,若五弟愿跪下替你这下人谢罪,我便饶他不死,如何?” 闻雪朝神情一滞,男儿膝下有黄金,赵启邈今日是想当着众人面将赵凤辞的尊严碾在马下。 阿申听到这话,眼里泛起了红。他不住地朝赵启邈磕头,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额头磕到渗出了血。 “殿下,不必——” “好。” 闻雪朝的话被赵凤辞生生打断:“若我替阿申请罪,还望皇兄履行诺言,此事既往不咎。” 赵凤辞的背挺得笔直,他拍了拍衣袍边角,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闻雪朝急切的眼神。 变故就在顷刻间发生。 空中传来密集的挲声,数道暗箭飞过赵凤辞的耳侧,朝着太子的方向袭来。赵启邈身后的四名侍卫还未反应过来,便应弦而倒,没了生息。 赵凤辞转身看到树林间略过一道黑色的身影,又一道粹着银光的暗矢正径直朝着太子的方向射来。 他听到了利箭刺破血肉的声响,随即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声的闷哼。有人中箭了。 赵凤辞猛然回头,看到太子双手沾上了刺目的鲜血,脸上满是惊愕。 他身边那人从马上跌落在地,脸上已无血色,嘴角浸出一缕鲜红。 闻雪朝替太子挡下了这一箭。 第18章 忆帝京【十七】 太子刚听到身后侍卫的落马声,便被身旁的闻雪朝狠狠推了一把。赵启邈的身形被推得朝左侧一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利箭射中了闻雪朝。 闻雪朝中箭后,重心不稳,斜斜朝太子倒来。赵启邈连忙伸手,却来不及接住他。他从赵启邈怀中跌落下马,丝丝鲜红溅在赵启邈的软甲上。 冰饕的皮毛上也沾上了点点血迹,它凑到主人身边不住地嗅着,不知主人为何突然倒在了地上。 赵凤辞一个箭步冲到闻雪朝跟前,扶起了闻雪朝的头,朝赵启邈大喝:“取酒来!” 太子从恍然中回过神,连滚带爬地翻身下马,取下了挂在琥珀身上的酒袋,匆忙递给赵凤辞。 闻雪朝情况危急,老五坐镇军中,想必知道些急救的法子。 闻雪朝躺在赵凤辞怀中,神志有些不清。他似是痛极了,嘴巴微微张合,整个人抖得厉害。 “我为他濯毒,你速速鸣烟,叫羽林卫来。”赵凤辞言简意赅地对太子说。 赵启邈不多言,起身走到身后早已没了气息的侍从旁,从他们身上搜出了几道火折子,在树林深处燃起了三道鸣烟。 鸣烟是秋猎遇险的信号,一鸣遇猛兽不敌,二鸣遇对手缠斗,三鸣则事态最为紧急,遇生死之劫时方可使用。 如今太子险遭不测,闻雪朝又中箭倒地,不知暗杀之人是否还有后招。赵家两兄弟不约而同隐去了方才的剑拔弩张,开始一致迎敌。 赵凤辞取过酒袋,打开塞子,低头凑近闻雪朝的耳畔,轻声说:“待会或许会有些痛,若你实在忍不住,便咬住我的手臂。” 闻雪朝不知听没听清,双眼依旧紧紧阖着,只是睫毛轻微抖了抖。 赵凤辞将轻裘盖在闻雪朝的腿上,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闻雪朝的红色外袍和亵衣,露出了一片白皙的肌肤。幸而闻雪朝腰间的锦帛起到了一些缓冲作用,那只箭刺得并不深,但仍旧刺破了闻雪朝的小腹,撕开一道可怖的伤口,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处溢出来。 依据与胡人打仗时的经验,他需先用烈酒为闻雪朝濯毒,防止伤口恶化。若是羽林卫来得及时,便可经太医之手疗伤。若是来得迟……那便只能用战场上的法子,以火烧刀为闻雪朝拔出箭矢。 赵凤辞看着怀中的闻雪朝,心中有些不忍。闻雪朝这细皮嫩肉的小公子,竟要遭受如此剧烈的痛楚。 他抚了抚闻雪朝鬓角的湿发,终是一咬牙,将烈酒倒在了闻雪朝的伤口边缘。 闻雪朝刹那间惊痛出声,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双眸无神地望着半空。那吃痛声也是有气无力的,没过一会儿便又弱了下去。他全身不住地发着抖,却抿着嘴生生吞下了痛呼。 “若是实在受不住,可咬住我。”赵凤辞撩开袖子,又低声说了一遍。 闻雪朝微微摇头,侧过了脸。 “殿下……”他轻声说,“我好疼啊。” 赵凤辞用手拭去了闻雪朝脸上的汗:“我不会让你有事。” 三道鸣烟已燃,羽林卫和驻守的镇北军马上就到,猎场外便有候命的太医,你定不会有事。 -- 第33页 赵凤辞本欲多安慰他几句,堪堪开口便发觉自己也带着颤声。于是只能用轻裘将闻雪朝裹得更紧些,不让他身上的温度流失。 “雪朝,雪朝!你没事吧,你——”赵启邈燃起鸣烟后,急忙赶回了闻雪朝身前。就算是天之骄子,大芙储君,不过也是个未及弱冠的半大孩子罢了,看到表弟奋不顾身为自己挡了箭,太子的声音一时有些哽咽。 闻雪朝虚弱地无法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就在此时,猎场外的空中也燃起一道鸣烟。场外有人收到了消息,羽林卫要来了。 赵凤辞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了。羽林卫收到三道鸣烟,定会带着随行太医前来救援。闻雪朝尚且能撑到太医前来,不必受那烧刀剜骨之痛。 赵启邈满脸忧仲地蹲在闻雪朝身边,时不时嘘寒问暖一番,给闻雪朝小口喂着水。赵凤辞见太子如此关怀备至,羽林卫也马上就到,自己待在闻雪朝身边已实属多余。便脱下了身上的外袍,垫在了闻雪朝的脑后,朝赵启邈说:“我担心贼人尚未走远,你们待在原地勿动,我去周围盯梢。” 未料到刚起身,便被一只白皙的手拉住了袖袍。 不知何时,闻雪朝又睁开了眼。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蒙着一层薄雾,手却拉着赵凤辞不放:“万事小心。” 赵凤辞检查了一遍侍卫们的尸身,四人皆是直中眉心,一箭毙命。他又将四周丛木搜寻了一番,除去泥土上留下的几道模糊脚印,并无多余的发现。他刚返回原地,便听到远处马蹄声自远而近,一队羽林卫依着鸣烟的方位找到了他们。 领头的是一名年轻的队守,他见太子殿下与五殿下全身狼狈,闻相之子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而随行侍从皆已毙命,顿觉大事不好,忙吩咐手下:“殿下遇袭,闻公子重伤,速去请太医来。” 羽林卫随即开始四下搜寻。年轻队守朝太子与五殿下行了礼,走到闻雪朝身边,低头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眉头紧皱:“闻小公子呼吸微弱,怕是等不及太医来。两位殿下,恐怕现在就得为闻公子取箭。” 赵启邈一听闻雪朝情况不好,顿时心急起来:“那赶快取箭啊,愣着干嘛。” “慢着,”赵凤辞上前一步,“方才我为他濯毒,他已痛极。若是直接为他取箭,恐怕他一时半会受不了。” “那便眼睁睁看着他死吗?”太子怒道,“若是雪朝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谁也别想活。” 赵凤辞没理会赵启邈的质问,他掏出胸前短刃,径直走到年轻队守的身前:“这位大人。” “下官担当不起,殿下唤我白纨便可。” “白大人,我知火烧刀可取体内箭,但此法多用于战场,营帐内都是些糙汉子,自然忍耐力了得。闻公子身子娇贵,我下手不知轻重,恐会伤到他。”赵凤辞将手中短刃交到白纨手中,“此刀短小精悍,大人用它为闻公子取箭,可少些痛楚。” 他没法亲自下手,他怕闻雪朝会痛。 白纨严肃地接过赵凤辞的短刃:“下官尽力而为。” 白纨用火折子炙烤短刃,刀身发出“滋滋”的声响,渐渐冒起了青烟。众人将半昏迷状态的闻雪朝平放在地上,为开刀取箭作最后的准备。 闻雪朝腹部的血已逐渐凝固成红黑色,白纨为了给刀子留足创口,将中箭处轻轻掰开,鲜血又顺着伤口溢了出来。 赵启邈见闻雪朝腹部鲜血淋漓,又看了眼白纨手中通红的刀身,想象出闻雪朝被热刀剜骨的画面。胃里一时翻江倒海,坐在一旁头晕目眩,喉中发出了干呕声。 见赵启邈避走远处,赵凤辞走到闻雪朝身边,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白纨一刀将箭杆砍断,只留下了箭头在闻雪朝的体内。 “殿下,那下官便开始了。” “切吧。”赵凤辞撩起了自己的袖子。 白纨深吸了一口气,稳住闻雪朝的身子,便将烧红的利刃插进了闻雪朝伤口处。 闻雪朝高高仰起了脖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他像是一只搁浅的鱼,嘶哑地叫唤着,却发不出声音。赵凤辞将手臂伸到闻雪朝身前:“咬住我。” 闻雪朝挣扎着避开了赵凤辞的手臂,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眼角流下泪来。 “闻雪朝,你别怕。”赵凤辞急促道,“有我在,别怕。” 白纨手上开始动作,他迅速地侧转刀刃,欲将留在闻雪朝骨肉里的箭矢从他体内挖出。 闻雪朝终于受不了了,他痛苦地□□了一声,利齿狠狠咬上赵凤辞的手臂。 利刃剜肉,滚烫刺骨,他太痛了,仿佛此生都从未如此痛过。 闻雪朝紧紧咬着赵凤辞的手臂,将他的肌肤刺破,血气在唇齿中弥漫开来。 赵凤辞一动不动,闻雪朝将他的一只手咬得鲜血淋漓,他便用另一只手枕着闻雪朝的头,为他拨开散乱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白纨的声音:“殿下,箭矢已取出,可以止血了。” 白纨取过羽林卫寻来的几种药草,将药草捣碎后敷在闻雪朝的小腹上:“这些药草虽只能暂时止血,不过闻公子已无性命之忧。” 闻雪朝面无血色地躺在地上,整个人不省人事。呼吸却已逐渐均匀起来,看来险况暂时稳住了。 白纨下手时十分紧张,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殿下的短刀的确精悍,连矢带勾全都取了出来。” -- 第34页 赵凤辞扯了腰帛,随意绑住手臂上的伤口:“他无恙就好,多亏白大人相助。”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不过太子殿下,五殿下与闻公子遇袭一事,确是十分蹊跷,待下官禀报圣上,便——”话还未说完,白纨就停下了话头,脸上神情变得十分不自然。 他的视线落在了刚挖出不久的箭矢上,那箭头处呈倒钩状,上面还沾着闻雪朝的血。 赵凤辞以为箭矢有异,欲上前一步查看,却被白纨拦住了。 白纨神情十分凝重:“殿下,这不是普通的箭。” 他将箭矢拿在手中,那箭矢通体铜黑,右侧刻着一只展翅的鹰。 “这是镇北军的军用箭。”白纨说。 第19章 忆帝京【十八】 白纨话音刚落,便听到脚步声自远而近,太子殿下回来了。 他手上还拿着从闻雪朝体内取出的箭矢,五殿下自从见了箭矢上刻着的镇北鹰符,面色便陡然冷了下来。然而太子殿下已近在咫尺,自己需得瞬息间做出抉择。 “此事事关重大,下官需如实禀报。”白纨肃然道,“五殿下,得罪了。” 五殿下出身泾阳,自幼长于塞北,还曾随军深入胡部。朝中虽无人妄言,但人人心里都将他看作来日的镇北统帅。从他回广阳都伊始,便代表着整个镇北府的脸面。 自拾起箭矢那一刻,白纨便心知今天太子殿下和五殿下,自己必然会得罪一个。 赵凤辞听到白纨此番话,好似并不惊讶,只是垂下了眸子,面无表情地为闻雪朝整理鬓角。 “箭取出了吗,雪朝是否有恙?”赵启邈才干呕过一番,说话间还带着些有气无力。 “回禀太子殿下,闻公子身上的箭矢已拔出,待太医来诊治便可。”白纨拱手,“只是——” “只是什么?”赵启邈摸了摸闻雪朝的手腕,见他脉象平稳,不禁松了口气。 “只是下官自闻公子体内取出的箭矢,乍看之下却有些来历。”白纨神情严肃,“箭上刻着雄鹰纹,是镇北军的军用箭。” 白纨将带血的箭矢包在布中双手奉上。赵启邈见血后脸色泛青,听到白纨这么一说,生生将不适感压在喉间,接过了白纨递来的凶器,讶异道:“箭是镇北军射的?” 赵启邈抬起乌黑的箭矢,在日光下端详了片刻,果然看到一道栩栩如生的雄鹰纹路。不知是因日光过盛还是别的缘故,白纨看到太子殿下的眼里闪跃过一道火光。 太子放下手中箭矢,打量着坐在闻雪朝身旁的赵凤辞,笑了:“我险些就被镇北军的箭射了个对穿,五弟倒是依旧从容不迫。” 赵凤辞一言未发,只是将盖在闻雪朝身上的轻裘往上拉了拉。 赵启邈声音中已带着一丝怒意:“赵凤辞,你别给我装聋作哑,今日刺杀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白纨听出了其中言外之意,太子殿下只差没直接脱口而出,是五殿下派人来暗杀他了。 赵凤辞笑了一声,悠悠从闻雪朝身侧站了起来:“若我要派人暗杀殿下,定不会用我镇北军的箭。” 他想起母妃薨逝的那一日,自己怀疑闻雪朝是太子派来的探子。闻雪朝两手叉腰地对自己说,太子若要派探子,就算不派高手出面,也定不会派个会掉下树的。 如今这话倒是派上用场了。 白纨心中一凛,五殿下此言确实不假。不轨之人往往为让人难寻踪迹,都想尽各种办法隐藏行踪。如此显露的使用镇北军的军用箭,并不像是镇北军的作风,反倒像是在栽赃嫁祸了。 赵启邈本意是想将赵凤辞激怒。若是赵凤辞一气之下直接出手伤了自己,此事于他便更是难辞其咎。却未料到赵凤辞并没中计,而是直接抛出一句话将自己哽住。 赵凤辞卸下了往日宠辱不惊的表象,看向太子殿下的眼神里充斥着不屑的冷光。白纨第一次从少年人眼中看到这样尖刻锋利的眼神,这让他想起了雪原上捕猎的幼狼。 白纨心中有些发怵。身为羽林卫中一介小小队守,他只在宫中巡视或值夜时远远见过五殿下。在他的印象中,这位五皇子衣着朴实无华,总是跟在众人身后,看似一幅与世无争的模样。今日一见,五殿下夭矫不群,气势竟丝毫不输于盛气凌人的太子殿下。 这位镇北归朝的五皇子果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太子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两步,或许只是错觉,他觉得赵凤辞方才看向自己时有杀气一闪而过。赵启邈心中揣揣,然而储君之仪不容他示弱。于是他抬袖指着赵凤辞,冷笑道:“赵凤辞,你平日果然都是装的,这,这才是你的本性!” 广阳都的五殿下与雁荡关的小将军并无不同,只是一人收起了獠牙,一人展开了羽翼。 赵凤辞明白自己冲动了,他已朝赵启邈露出了杀意,还不知他回宫后会如何联合闻皇后对付自己。但这般栽赃他接不得,镇北军刀下亡魂成千上万,却从未将刀刃对准自己的同袍。若是今日自己退了,赵启邈便会得寸进尺,将脏水全泼在镇北府和自己头上。 除去那无理的栽赃外,自闻雪朝中箭,这一颗心便隐隐作痛,满腔怒气忍而不发。自己终还是忍不了了。 闻雪朝为何要为这种人挡箭,他根本不配。 他不知闻雪朝推开赵启邈时心里在想什么,那箭若是再往上半尺,便会射穿他的胸膛,从此世上便再无闻雪朝此人了。 -- 第35页 他不信闻雪朝不知自己也许会死,但当箭矢朝太子袭来的那一刻,闻雪朝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将太子一把推开。 赵凤辞能察觉到,自己在那一腔怒气之下,心中还藏着一丝隐介藏形的妒忌。 若是在闻雪朝身旁的是自己,不知他是否……赵凤辞狠狠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宛如中了魔障。若那箭想射的是自己,自己哪怕是万箭穿心,也万不会让闻雪朝受到一点伤。 赵启邈却将闻雪朝中箭一事当筹码,想以此拿捏自己。怎叫人不怒不恨。 两人还在剑拔弩张之时,树林里浩浩荡荡地闯进了许多人马。听闻太子遇袭,闻雪朝受伤,靖阳帝大怒,派太医随泾阳霖与闻仕珍进林接应。 几位太医见闻公子面无血色地躺在地上,忙上前把脉诊治。闻仕珍见自家嫡子生死不明地躺在地上,脸色有些难看,但并未在诸人面前显露出来。 “舅舅,雪朝是为了救我……”赵启邈见闻仕珍来了,忙上前复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面上满是后悔莫及。 闻仕珍听完赵启邈一番话,深深叹了一口气:“能救殿下一命,是玓儿的福气。如今还需查明真凶,将此等胆大妄为之徒绳之以法。” 听到自家儿子替人挡箭,实属出乎了闻仕珍的意料。闻仕珍看着这嫡子长大,见他平日摇手称挥,只当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却未料到在生死攸关之际,还能在太子跟前为闻家增了面子。闻玓与太子经此变故便已是生死之交,此举对闻家确实大有裨益。 赵凤辞见了祖父,立马收起了与赵启邈针锋相对时的利锐眼神。只是让白纨将那带血的箭矢呈给祖父看。 泾阳霖瞥见白纨手中物事,瞳孔陡然紧缩。 他声色俱厉地对手下说:“回去查!查入京后军中是否少缺辎重!若是查不出,便叫管事校尉提头来见!” “是!”副将单膝跪地。 闻仕珍听完太子之言,心中已有所判断。他早料到此事不简单,却未想到会与镇北府有关联。如今大芙局势风谲云诡,牵一发而动全身。近几年朝中政事平稳,边境亦安稳。若是有人想要搅乱这滩浑水,打破这难得的平衡,便真是其心可诛了。 闻相统领朝政多年,自然不会被暗中人当棋子使,现在还不是动镇北府的时候。 镇北府虽动不了,倒是可以杀杀那泾阳氏小子的锐气。 况且闻仕珍早早便看出,自己这储君侄子,十分忌惮那位塞北归来的五皇子。 见泾阳霖还在对着下属大发雷霆,闻仕珍上前拍了拍泾阳霖的肩,安慰道:“此事虽涉及镇北军,其中恐怕另有隐情。大将军还是冷静一些,待回朝后同陛下说明,再查出个水落石出也不迟。” 泾阳霖深吸了几口气,神情有些黯然:“未料到此次秋猎竟会出此等纰漏,稍后我便去向陛下请罪。” 两人又交谈了一番,白纨来报:“闻大人,泾阳将军,太医已为闻公子敷上药,公子伤势已无大恙。” 闻雪朝被搬上了轿子,白纨带领羽林卫继续在林中勘查,其余人纷纷班师回朝。太子头也不回地骑马走了,赵凤辞见赵启邈走远,也翻身上了马,追上了殿后的泾阳霖。 泾阳霖咬牙切齿:“闻氏老贼。” 赵凤辞点点头:“走了。” 赵凤辞扬起马鞭朝前奔去,祖孙二人擦肩而过。 储君秋猎遇刺,闻相公子重伤,皇后听到消息后更是日日垂泪。靖阳帝大发雷霆,命羽林卫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朝中众臣虽不知其中内情,但也隐有听闻,好像此事与镇北府有些关联。 说来也怪,闻相嫡子受了箭伤,且朝中文武一向不对付,闻仕珍却在御前为镇北军求情,称此事乃人为嫁祸,定不是镇北军所为。 又过了几日,镇北军全面排查结束。果不其然,泾阳霖带来的精兵营并无弓箭丢失,反倒是远在雁荡关外的镇北军大本营,被人盗走了两车辎重。 镇北营军械遗失乃前所未有之事,更何况遗失之物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广阳都,还差点射杀了当朝太子。羽林卫在树林深处搜出了两身夜行衣与几行脚印。那脚尺奇大,不似寻常人大小。所有的线索隐隐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胡部。 此消息一出,朝中一时陷入了风声鹤唳之中。广阳三朝为都,四面城防固若金汤,不说胡人,就连只野兔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城都难。皇室亲临秋猎,猎场周围更是站满了值守的羽林卫和镇北精兵。可就是这座金城汤池,被几个来历不明的胡人轻而易举地溜了进来,还差点暗杀了大芙将来的一国之君。 许多人因太子遇刺案而遭难,轻则革职,重则人头落地。羽林卫都督因护驾不力被革职,白纨因救驾及时,从队守擢为副都督。镇北军虽洗清了干系,却仍避不了被处置。镇北将军被罚俸禄半年,营中军士军饷减半。皇五子软禁宫中三月,无诏不得出。 唯有闻府,因府中少爷替太子挡下一箭,赏银千两,族人升官,风光一时无两。 第20章 忆帝京【十九】 自西郊回京后,赵凤辞便被软禁在宫中,昏迷不醒的闻雪朝被高抬大轿抬回了闻府,宫中派出几位太医驻守闻府,专为闻少爷诊治。 往日凭赵凤辞上乘的轻功,溜出宫并不是难事。然而自太子遇刺后,宫中戒备便森严了许多,盯着悦妃和自己的耳目也多了不少。闻府又被府卫围得密不透风,派出去的探子难以深入。 -- 第36页 他就此失了闻雪朝的消息。 不知闻雪朝伤势是否有好转,是否已苏醒过来,亦不知宫外最近发生了何事。就连太子入宫的次数也变少了,探子称太子整日待在府中,难寻踪迹。 赵凤辞倒是从悦妃处听到了些关于祖父和镇北军的消息。太子遇刺一案疑点重重,看似是胡人栽赃嫁祸于镇北军,却处处透露着诡异的痕迹。譬如胡人在镇北精兵与羽林卫双重把守下,是如何躲过层层盘查潜入广阳的,两军之中是否混入了内应。又譬如在太子遇刺时,为何是与五皇子一同出现在人烟罕至的猎林深处。 大理寺与御史台想要通过蛛丝马迹往深了查,然而目击者皆当场毙命,太子又对当日林中发生之日闭口不谈。因太子不明说,此事尚未与五殿下完全脱离干系。 奈何五殿下是大将军的宝贝孙子,就连陛下都未责怪泾阳霖,只是罚他半年俸禄了事。大理寺无法明面上对五殿下提出质疑,遂只能暂时将此事压下,待朝堂上再议。 赵凤辞虽被软禁在宫中,但并未被禁足,他依旧同往常一样每日去上书院上早课。比赵凤辞年长的几位皇子成年后都纷纷出宫建府,唯有四皇子与几位年幼的皇子留在上书院内。他知道几位年纪小的皇子经常在背后议论自己,说自己胆大包天,此次秋猎是妄图谋害太子不成。 赵焱晟倒是不避嫌,每逢上课便凑在赵凤辞身旁坐着,连带着一起被众人嚼舌根。他时不时便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赵凤辞,看他在众说纷纭中不为所动。 上回清风医馆一见,阳疏月便对自己这便宜皇弟印象极好。这世上能受阳小大夫赏识的人不多,赵凤辞算是一个。此人的的确确不一般。 赵凤辞向来不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他十四岁便开始在镇北营中带兵,彼时他年纪轻,资历浅,虽有个好出生,但依旧在镇北军内难以服众。士兵们觉得他是个金玉其外的花花架子,便时常在背后议论纷纷。直到在一次夜袭时,他孤身潜入帅帐将胡部统领一刀割喉,一把火烧了整个东线的粮草,从此令众人闭了嘴。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城中钟鸣鼎食,王府内夜夜笙歌,就像从未有事发生过。 风平浪静下,不知山雨何时欲来。 秋猎过后月余,广阳都便下起了初雪。泾阳霖带兵启程回雁荡关,彻查辎重丢失一案。初雪下过,便是隆冬。过完冬至,元旦便近了。元旦为一岁之始,冬至为一阳之始,广阳都家家户户挂上了桃符,祈求来年万事皆顺。 宫中自然少不了盛大的朝会饮宴,靖阳帝于此日宴请百官,受邦国朝贺,召示大芙来年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赵凤辞软禁宫中三月,元旦前夕已恢复了自由身。元旦宫宴乃千秋盛事,皇嗣自然不能缺席。他早早便接到旨意,需陪同悦妃一同前去参加宫宴。 悦妃身为四妃之一,妆服典雅考究,需由宫人提前伺候扮上。赵凤辞走进殿时,正巧撞到司芦正为悦妃画眉。 司芦从镜中看到赵凤辞的身影,欣喜道:“娘娘,五殿下来啦!” 悦妃轻笑:“怎么一惊一乍的,不成体统。” 司芦背过身子朝赵凤辞作了个鬼脸。 画好了眉,悦妃悠然转过身子,见眼前少爷一身华贵的皇子打扮,眼睛里闪过一丝恍惚。 赵凤辞脱下了往日的玄黑素袍,身着一袭紫衣白缎,云袖间绣着代表皇族的金色纹路。虽未及弱冠,身形已如成年人般笔挺修长,眉目俊朗清澈,影子掩在窗台投下的阴影中。 “殿下和姐姐颇有些神似。”悦妃喃喃说道。她在赵凤辞身上看到了泾阳昭仪的影子,那个她从小到大一直在追随的背影。 司芦也有些失神,昭仪离世不过半年,殿下已然长大了。 赵凤辞温声道:“小娘,凤徽呢?” 悦妃莞尔一笑,朝身旁下人挥了挥手,没过一会儿,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肉团子便被奶娘抱了上来。 赵凤徽在襁褓里睡得酣甜,赵凤辞小心翼翼地接过幼弟,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赵凤徽的鼻头。小凤徽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并不愿理会自己的皇兄。 赵凤辞眼中冰山渐融,又伸出手指摸了把幼弟的手,没想到赵凤徽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一把抓住了兄长的手指。 悦妃笑着起身:“饮宴时辰已近,殿下,咱们需启程了。” 他又抱着赵凤徽哄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将幼弟交给奶娘。赵凤徽是母妃怀胎十月产下的皇嗣,也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念想,他想陪凤徽好好他长大。 元旦饮宴乃大芙一年一度的盛事,朝廷众臣,宫中嫔妃与皇子皇女都在受邀之列。悦妃依制坐在了安宁贵妃下首的四妃之位上,赵凤辞跟随公公在一群皇族中落座。 过了半刻,太子与太子妃到了,众皇子纷纷起身相迎。太子妃祝容入座后,见赵凤辞坐在自己对面,落落大方地扬起头:“五殿下别来无恙啊?” 祝完全不提两人旧日种种,看似已和赵凤辞冰释前嫌。 赵启邈神色不善地瞥了赵凤辞一眼,对祝容冷冷道:“太子妃,今日是在御前,慎言。” 祝容不觉有何不妥,托着腮子端详着赵凤辞:“五殿下今日真俊。” 还未等赵凤辞回话,赵启邈便狠狠砸了一下桌案,转头啐道:“疯婆子。” -- 第37页 转身不理会她了。 赵凤辞觉得赵启邈今日有些异样,他理应清楚祝容性子大大咧咧,说的话当不得真,却依旧很在意祝容对自己的言辞。 祝容收回视线,笑逐颜开地打趣了自己的夫君一番,又取过杯盏为他倒酒。赵启邈接过祝容亲自盛的酒,脸上怒色方才渐渐有些缓和。 这两人相处之道实在是诡异。 赵凤辞环顾了一圈大殿,果然没发现闻雪朝的身影。想必他身子还未好全,仍无法行走自如。赵凤辞压下心底一丝莫名的失落,同众人一道饮起酒来。 宫宴进行大半,邦国使臣与封地郡王依次上前问圣安。赵凤辞料到今日饮宴与自己无关,且无人上前与自己应酬,本欲应付了事。却突然被靖阳帝唤了名字。 “老五。”靖阳帝说。 赵凤辞心里暗自一惊,忙放下酒盏,起身回道:“儿臣在。”殿中所有人的视线全落在了赵凤辞身上,太子亦不知父皇为何突然想起召赵凤辞,紧抿着嘴唇看向他。 延东将军祝梁正在同圣上问安,见赵凤辞站起身,便朝着靖阳帝俯首:“不知陛下意将如何?” 靖阳帝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老五深沉内敛,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赵凤辞不知皇帝和延东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延东军筹备来年击退东海乌首海寇,将西南连通东境的海上商道与陆地马道相连。”靖阳帝轻叹,“如今延东与乌首族战事已迫在眉睫,朝廷若按惯例派皇子监军,祝公有意与你。” 祝梁为何突然找皇帝讨人,要将自己要到东海去打仗?赵凤辞一头雾水。 “儿臣往昔对阵胡部打的是陆战,海战恐怕有些吃力。” “殿下无需挂忧,”祝梁拱手,“微臣曾与泾阳将军师出同门,泾阳将军亦精通海战。殿下如此聪慧,随军历练几年,自然熟捻兵机战术及御寇之法。” 靖阳帝抚须点头:“皇后以为如何?” 闻皇后莞尔一笑:“臣妾区区一宫中妇人,并不懂劳什子战策。不过五殿下胸怀鸿鹄之志,出去历练一番也好。” 赵凤辞心里一沉,看来闻皇后是想借此机会为太子固势,顺道趁此机会将自己这根心头刺逐出京城。 君臣几番相谈,便匆匆决定了他的去处。乌首海寇星罗棋布,扎根东海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此去是为大芙定倾扶危,短则半载,多则数年。或许就此一去不归。 可圣意难违,看来此趟是非去不可了。 悦妃忧心忡忡地看着赵凤辞,她不知此番是福是祸,但见赵凤辞神色坚定,似是心意已决。 “儿臣领命,此去击退乌首海寇,不破不还。”赵凤辞上前一步,对靖阳帝扬声说。 “延东军祝梁领命,东海一战,不破不还。” 祝梁接下靖阳帝圣旨,再在京中逗留三日,便拔军携五皇子南下东海。 这几日广阳都的雪越下越大,闻澜拾了暖炉,绕过闻府迂回的长廊,走进了少爷的云容阁。 少爷裹着雪白的大髦披风,口中哼着小曲儿,躺在廊前的长椅上赏雪。听到少爷轻咳了几声,闻澜忙上前将暖炉塞进少爷怀中:“公子,雪下大了,您身子还没好全,咱们还是赶紧回屋吧。” 闻雪朝抱住暖炉,疏慵地说:“闲散之日无多,且让我好好珍惜一番。” 闻澜拗不过自家少爷,只能搬了个木凳子,陪少爷坐在廊前。 “闻澜,你说我何时才能骑马?”闻雪朝有些好奇地问。 闻澜气不打一处来:“少爷要是再不保重身子,恐怕一年半载都爬不起来。” 闻雪朝听罢闻澜的话,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那我要快些好才是。” 他已想好,待身体好全后头件事,便是去给五殿下寻一匹不输琥珀的上等好马,让他再多教教自己骑射。自己这副身子骨实在不好,中箭后躺了几月还未好全,连元旦宫宴都无力前去。病愈后定要缠着赵凤辞跑马,也练出他那般挺拔的英姿。 秋猎那日,闻雪朝落地时神志不清,以为自己今日必死无疑。犹记得赵凤辞贴着他的耳,捧着他的面声声叫他别怕。他听着五殿下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后来竟真的不怕了。 闻雪朝还记得自己取箭时痛到撕心裂肺,将赵凤辞的手臂咬得满口鲜血,那血滚烫而炽热,夜夜炙烤着他的梦。 已过了三月,为何他迟迟未出现?哪怕问上一句自己是否安好也罢。 第21章 忆帝京【二十】 鹅毛大雪席卷着风刮进闻府的高墙,积雪簌簌顺着枝桠落入泥土里。树上的玉铃随风而动,发出叮咚的响声。 火炉窜起的火苗映红了闻雪朝的侧脸,他虽身体尚未好全,面色倒是不如往日那么苍白了。 闻澜不断为火炉添着柴火,一主一仆在云容阁内静坐赏雪,不知不觉便入了夜。 夜里气温骤降,闻澜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为闻雪朝披上了披风,准备扶着少爷回屋。闻雪朝刚被闻澜搀扶着起身,便听到高墙上传来一阵稀疏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踩上了墙头的雪泥,打破了院中的寂静。 闻雪朝在微弱的火光中看到了一道高挑而修长的熟悉身影。脑海中刚出现这人的影子,这人便来了。 闻澜显然也察觉到一些异样,他警惕地看了看那隐在暗处的身影,神色有些慌张:“少爷,莫不是进贼了,我去喊护院。” -- 第38页 “这位是我的熟人,”闻雪朝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澜郎,你先回屋歇息吧,今晚不用侯着我。” “可是少爷……”闻澜有些欲言又止,这位深夜来客身份不明,若是单留下少爷一人,会不会将少爷置于危险之中? 闻雪朝接着又吩咐:“你去关了阁院的门,没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闻澜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见少爷看起来与这位来客有要事要谈,便匆匆回屋为少爷取了把青罗伞,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云容阁内只剩下闻雪朝和墙上的五皇子面面相觑。 闻雪朝裹紧披风走入了风雪中。他不紧不慢地来到墙底下,伸手将青罗伞递给了刚跃下墙头的赵凤辞:“五殿下,打伞。” 赵凤辞似是来得匆忙,身上只披了一件褐色斗篷,一头墨色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后,浑身上下都落满了雪花。他接过闻雪朝递来的伞,将伞撑在了闻雪朝的头顶,:“别受凉了,进去说话。” 这是两人自秋猎遇袭后的首次碰面,秋去冬来,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白日。 赵凤辞收起青罗伞,正欲进屋,却发现闻雪朝的步子还有些踉跄。他上前一把扶住闻雪朝,皱眉道:“你身子还没好?”闻雪朝摆摆手:“我已快好全了,只是太医说我身子骨弱,还需服药静养一段时日。” 赵凤辞淡淡应了一声,将闻雪朝扶到案几前坐下,随即转身坐到闻雪朝对面,开始沉默寡言了起来。 闻雪朝发觉五殿下好像总是与自己话不投机,每次只要两人独处,便会频频陷入相对无言中,好像两人间确实没什么话可说。 他也并未催促赵凤辞开口,只是为他斟满了一杯热酒,看着他一饮而尽。 赵凤辞连饮了三杯,好似心中终于拿定了主意,缓缓开口道:“我要去东海了。” 闻雪朝以为自己听错了,接过赵凤辞递来的杯盏,呆愣道:“啊?” “陛下下旨,任我为延东君监军,随祝将军南下东境抗击海寇,夺回海上商道,将西南马道同东境相连。” 赵凤辞初至时闻雪朝便觉得他与往日有些不同,此刻细细观察才发现,原来五殿下穿在斗篷之下的并不是惯着的墨色素袍,而是一袭凛凛玄甲。 屋内的地龙将温暖源源不断地传入云容阁中,空中弥漫着热气。闻雪朝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凤辞趁半夜偷偷溜出大营,绕过闻府的层层守卫,终于来到了闻雪朝的院外。他担忧这是与闻雪朝所见的最后一面,遂一寻到机会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闻府。入府前,赵凤辞独自一人陷入了迟疑中,他不知道自己见到闻雪朝后要说些什么,亦不知闻雪朝会做何回应。闻雪朝兜兜转转依旧是太子的人,或许自己于闻雪朝而言,连寻常友人都不算。 若是闻雪朝已就寝,便不再扰醒他,偷偷溜走便是,也算了结自己在京中最后的念想。 但当赵凤辞跃上云容阁的墙头,却看到闻雪朝站在廊前,一双幽亮的眸子定格在他的身上。 好像他便是那个风雪里的归人。 他冒冒失失地闯进了闻雪朝的院子,闻雪朝冒冒失失地闯进了他年少炽热的心。 过了许久,赵凤辞听见闻雪朝问:“你何时就要走?” “几个时辰后便走。” “别喝了,喝酒误事。”闻雪朝将见底的杯盏从赵凤辞夺了回来,“你此番离京,要多久才能回来?” “短则一年半载,长则……”赵凤辞顿了顿,“长则五年十年。” 闻雪朝笑道:“我看难。乌首海寇阴险狡诈,库中银两富可敌国。东海的许多商贾私底下都与海寇有来有往,你们这一趟,是要捣了东境大族们的生路啊。” “先帝曾三派大军直逼东海,最终皆落了个铩羽而归的下场。”闻雪朝捧着腮子,轻声道:“五殿下骁勇神武,有朝一日定能为大芙夺回故土。” 赵凤辞脸有些泛红,他心中确有一番不可言道的丹心壮志,经闻雪朝这么一说,那股少年意气直冲脑门,让他的心开始怦怦跳动。 闻雪朝看着眼前人神情从低落变为昂然,眼里浮上笑意。他望着烛光中身披戎装的五殿下,虽几次张口,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两人对坐了一夜。闻雪朝同赵凤辞细细讲了一遍自己从太傅处听来的海寇旧史。讲那乌首海寇是如何斩杀了东海太守,占据东境众岛百余年。讲南国的民风民俗,讲延东军的奇闻逸事,讲江南的绝美佳肴。他从未离开过广阳,倒是将大芙各地的风俗听了个遍。 “你到了杜陵,定要替我尝一尝那麒麟酒楼的招牌菜。” “九曲城的海女唱的曲有勾人心魄之效,你可别被迷了心神成那海中冤魂。” “往年入京的云披匠人技艺一般,我听闻东境有更好的。你若有空,便帮我寻寻好料。” 赵凤辞则同闻雪朝说起了自己曾经在镇北府的日子。镇北军的飞鹰走马,雁荡关外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赵凤辞想起幼时的一件趣事,便也同闻雪朝说了。他还在年幼无知的时候,曾因贪玩偷偷溜出镇北府,后来被一对睢阳来的商队捡到,见赵凤辞伶俐乖巧,差点将他带回去给家中小姐做童养婿。泾阳将军领着精兵追了上百里,才把商队截住。 -- 第39页 闻雪朝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捂着嘴咳个不停。赵凤辞忙停下了话头,怕闻雪朝又咳出病来。 天边氤氲散去,霞光浮在万家屋顶上,雪渐渐停了。赵凤辞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凝神看向闻雪朝:“我该走了。” 赵凤辞拾起斗篷披上肩,正欲起身,却听见闻雪朝在背后说:“殿下且慢。” 他转过身,只见闻雪朝伸出手,将一枚冰凉的物件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闻雪朝递给他的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玉上没有复杂的纹路,只刻着一个笔法锋利的“雪”字,下首挂着两道墨绿色的穗子。 “今日没带什么精致的玉器,身上只有这枚私佩。”闻雪朝说,“若殿下不嫌弃,雪朝便将此佩赠予殿下,充作饯别之礼。” 赵凤辞接过玉佩,并未将玉佩收起,而是直接系在了腰间。闻雪朝微没料到五殿下会将自己的赠物贴身携带,微微有些怔住。 赵凤辞翻遍了全身上下,并未发现任何配饰可回赠,一时陷入了窘迫之中。闻雪朝见五殿下一筹莫展的样子,忙开口说道:“雪朝不过只是一番心意罢了,殿下无需挂记。” 阵阵敲门声从门前传来,是闻澜来给少爷送早膳了。 赵凤辞看了眼房门,随即拔出腰间佩剑,剑身侧略过发梢,割下了他的一缕长发。 “我身无外物,唯有此物可留以为念。”赵凤辞避着闻雪朝的目光,将头发用细绳捆好,放在闻雪朝手上。 他此去一别,还不知再见到闻雪朝是何时。闻雪朝是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而自己与太子往后定是不死不休,若真如阳疏月所言,待他从东境归来,或许已摇身一变成了闻氏之敌。 少爷懵懂的悸动在风云变幻的金闺玉堂中,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他不甘心自己对闻雪朝这番赤子之心被现实击得粉碎,他不会让闻雪朝知道,自己割发相赠,是将这颗心都赠给了他。 若多年以后,往事种种烟消云散,他亦不会对闻家手软。 闻澜进门后并未看到昨夜那位不速之客,只见少爷一人坐在案几前出神,双手交合搁在膝上,手中好像捧着什么东西。 “少爷莫不是一夜没睡……”闻澜见少爷还穿着昨晚的大髦,桌上的烧酒已经放凉了,有些着急地说道。他正欲上前伺候少爷洗漱,听见少爷说:“澜郎,给我取个香囊来。” 闻澜有些不知所以,但仍听从少爷的吩咐,在玉盒里翻找了半晌,寻了个少爷平日最喜爱的葫芦样式,将香囊递给了少爷。 闻雪朝接过香囊,将手中攥着的东西塞进了囊里,又用红绳将囊口仔细系好,方才把小葫芦挂在腰间。 “好看不?”闻雪朝问闻澜。 闻澜忙点头:“好看好看,少爷佩什么都好看。” 闻雪朝眉间月牙一弯:“那便日日戴着。” 第22章 忆帝京【二十一】 “殿下,晚膳时间到了,将军请殿下入帐一叙。”延东军的亲卫长前来禀报。 赵凤辞三日前随延东精兵南下东海,一行人快马加鞭,离开广阳都,穿过琊山山脉,今日傍晚已抵达易水河畔。祝梁见天色渐晚,便命令军队沿河安营扎寨,原地休整一夜,明日再启程。 赵凤辞刚入延东军时,几位军中副将暗中都颇有微词。行军路上条件艰苦,容不下娇生惯养的天潢贵胄。这皇五子虽少时在镇北经过一番历练,但毕竟明事后就一直长居宫中,兴许也染上了不少皇城好逸恶劳的习性。 军士们也大多对这位皇子监军有所耳闻,心中却仍存有忌惮,每每遇到这位穿一身黑的贵人便绕着走。众人见到的五殿下总是沉默寡言的,哪怕有人同他行礼,殿下也只是微微颔首了事。后来才听到巡夜的同僚议论,原来这位五殿下还有些闻鸡起舞的雅兴,每日天还未亮便跑到大树底下练剑。 祝梁初时还担忧五殿下不习惯军中住行,吃不惯军中的大锅食。沿途找了两名来历干净的厨子,随军为五殿下做些吃食,没料到人刚来不久就被五殿下遣走了。后来,每到停扎驻营时,五殿下便拿个陶碗,去大锅前取了自己的饭,坐在帐前启筷开吃。 行军三日,他一声抱怨都未曾过,反倒日日鸡鸣而起,跟着队伍骑马疾驰,瞧不出一丝疲态。就连亲卫长也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少年人果然精力好啊。 赵凤辞听到背后人声,作了个收势,将剑别回腰间,转身说:“劳驾告诉将军,我马上便来。” 他不知祝将军寻自己是有何事,但见亲卫长神情肃穆,似是有要事相谈。于是随手用袖子一擦,抚去了练剑时额间浸出的细汗。随亲卫长去了祝将军的帅帐。 赵凤辞刚走进帅帐,亲卫长便合上帘子退了出去,帐中只剩他与祝将军二人。 祝梁正在提笔批注着兵法,见赵凤辞入内,忙起身迎他入帐。 祝梁与泾阳霖师出同门,两人出身于将门世家,年少时便扬名天下,都是为大芙镇守边境的猛将。祝梁比泾阳霖还年轻些,他的须发未白,看似神采奕奕,适逢壮年。 赵凤辞对这位祖父的至交老友行了个后辈礼:“将军找我有何事?” 祝梁乐呵呵:“这几日行军匆忙,我竟一直找不到机会与殿下坐下来谈。明日便要横渡易水,恰逢此夜与殿下说说心底话。” -- 第40页 赵凤辞记得祖父总说,祝梁祝将军一向是个老不正经。幼时自己同祝容的娃娃亲,便是祝将军趁祖父大醉时忽悠上的。他还记得自己被送往塞北那年,祝将军曾来广阳送过他,还赠了他一堆木刀木剑玩耍。 当年与祝容的婚约虽有些儿戏,但毕竟是自己先负的约。祝容苦苦等了自己那么多年,最后还是嫁为了宫中妇。 “祝叔公,祝小姐一事……我实在是抱歉。”赵凤辞斟酌了半晌,对祝梁说道。 想起女儿,祝梁的神情有些黯然,但他并未因此而怪罪赵凤辞,而是将话锋一转,反问道:“既然提起容儿,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推为延东监军,随我南下抗倭?” 为何自己刚被解了软禁令,便被祝将军看中,这也是赵凤辞一直未想通的一处。 “此事说来话长。”祝将军叹道,“殿下可知你被软禁那几日,宫中都发生了何事?” “还请叔公明示。” “闻家那小子中箭后,陛下和娘娘便命各路人马去彻查到底。最后果然是与胡人有关。但不知为何,太子闭口多日,却在泾阳霖要带兵回塞北前夕,屡次入宫面见皇后。容儿见态势不对,便拐弯抹角地朝太子打听。未想到打听出娘娘和太子殿下向陛下施压,对你下死手。她来信苦苦求我,让我想办法将你带离京城,走得越远越好,避开朝中祸乱。” “我想到此法后去信泾阳霖,没想到泾阳老贼心思玲珑,立马允了我这出隔岸观火之计,麻溜地滚回塞北去了。” 赵凤辞听了前因后果,心中有些怅然。他对祝容一直心中有愧。祝容如此相助,若来日与太子兵戈相向,不知她该如何自处。 “无论发生何事,待我回京,定竭力护祝小姐周全。”他轻声说。 祝将军得了五殿下一句允诺,揶揄着看了他一眼:“容儿同我说,殿下已心有所属,不知哪日得空,带来给你祖父和叔公瞧瞧?”赵凤辞红着脸摇了摇头:“叔公莫听祝小姐胡说。” 自己入京后并未见过祝容几次,她哪知自己有无意中人,不过又是闲暇时的诨语罢了。 “不过如此容易便得了陛下之允,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祝将军接着说。 赵凤辞倒能揣测出皇帝的心思。正如阳疏月所言,靖阳帝对皇后及闻氏颇为忌惮,但他常年被闻家紧紧把控,明面上并不敢有大动作。若是随了皇后的意,处置了五子,那便彻底得罪了镇北府,从今往后,朝中就再也无人能与闻家抗衡了。 将自己派去监军,战场刀剑无眼,既圆了皇后与太子惩治自己之意,又为太子在东境竖了个箭靶。免得太子无所顾忌,直接起了别的心思。 自己这位父皇竟能在一生的懦弱中破出条自保之路来,实在令人唏嘘。 但祝将军对此并不了解,他已为此付出了一个女儿,赵凤辞不愿将延东军也拉下这趟浑水,只是点头应了声:“想必父皇有自己的考量。” “对了,这其中还有一段出自闻府的波折。”二人相谈了一阵,祝将军似是想到了什么,叹道,“殿下可认识那中箭的闻府小子?闻仕珍是个孬种,没料到养个儿子出来还挺有骨气。” 听祝梁提起了闻雪朝,赵凤辞放下了手中酒盏。 “听闻那小子替太子挡了一箭,躺了半月才缓过神来。这还没完,他不知从太子府听了什么消息,深更半夜跑进宫去和陛下理论。说什么他的伤与镇北府无关,劝陛下不要为害忠良云云。陛下见这束发小儿能言善道,不但未作计较,还赐了些药让他带回去。谁料到闻家这小子还没出宫便晕倒了。” “你猜为何?原来他溜出府时伤口便裂开了,硬撑到面圣完才晕了过去。” 赵凤辞身子一僵,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滔滔不绝的祝将军,心中思绪绞在一起,往日种种涌上心头,压得他心如刀绞。 为何闻雪朝没有进宫赴宴,为何养了三月的箭伤仍不见好,原来谜底已昭然若揭。 这人又弃自己于不顾,去为别人做傻事。 祝梁见天色已晚,便敛了话头,唤亲卫长亲自将五殿下送回营帐,并嘱咐他好好休息。赵凤辞昏昏噩噩地回到帐中,并未直接就寝,反倒独自一人走到了易水河畔。 他解下了闻雪朝给他的玉佩,放在掌中轻轻摩挲。那凌厉的雪字深深嵌在玉中,衬着波光粼粼的易水,泛起了温润的光泽。他想起那一双明眸的主人,沿着宫中小径而来,初见便晃了自己这毛小子的心神。 距延东军南下已过半月,闻雪朝算着日子,大军再过两日便到杜陵都府。他身子好得七七八八,日常行走已无大碍,便收到闻仕珍传来的消息,让他今日去一趟临枢院。 临枢院由晋安帝设立,与中庭分掌军政大权。临枢院设立伊始原是为削弱相权,加强帝君对军权的掌控。然而到永平年间,临枢院由闻相掌权,院内小事已不必上报天听,隐隐有架空帝王之势。 闻家嫡公子长这么大,却是初次被邀至临枢院旁听。见闻雪朝跟在闻相身后走了进来,众臣纷纷与同僚议论了起来。今日所谈是军机要事,看来闻仕珍已有意让嫡子入朝历练了。 闻相指了个角落的位置,闻雪朝便乖乖坐了下来。他听文武朝臣谈了几个时辰的南国叛乱及北境战事,并未听出个大概,掩袖连连打了几个哈欠。要事谈毕,大臣们上了自家府邸的轿子,或是打道回府,或是去酒楼小叙,先后离开了临枢院。 -- 第41页 闻雪朝见人群散尽,正欲起身,却被闻仕珍喊住了:“闻玓,随我来。” 他跟着父亲进了后堂,竟看到几位刚离开不久的朝臣都坐在堂中,似是在候着参知政事。刑部尚书郑睿,三司副使严青,中书舍人钱彦泓……在座的几位都是朝中的中流砥柱。 他还未等父亲示意,便依次向在座的几位老臣行了礼。钱彦泓已逾古稀之年,见闻家小辈如此懂礼数,满意地抚了抚须:“如今咋们都老了,这天下今后便是少年人的天下。闻玓如此聪慧机敏,看来仕珍是要提前培养出下一个闻参知啊。” 闻仕珍摇了摇头:“阁老说笑了,此次叫上小儿,不过是朝中事务愈发繁复,需让小辈分担些琐事罢了。” “既然人都齐了,我便同诸位大人细细说来。任都府来信,延东军明后两日便到杜陵,杜陵属城有八万兵马留守,南境有五万,加上此次京中拔营两万,延东此次共有十五万兵马可供调遣。任都府称他此前与祝梁商谈过,待练兵三月,加上钻营战术机巧,多不过半年,便会向乌首人开战。”闻仕珍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那便需尽快作出抉择,是弃是留,闻相有何高见?”刑部尚书有些焦急地问。 闻仕珍沉吟不语,反倒是钱阁老缓缓道:“老夫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若圣上怪罪下来倒是能扛上一扛,大不了以死谢罪。就怕我钱家几代忠良,也受我连累不得善终啊。” 闻雪朝挑了挑眉,这钱老小子当了□□还想立牌坊,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闻仕珍叹道:“我何不担忧圣上发现蛛丝马迹。不过我等与乌首私下来往多年,闻府在杜陵设下的钱庄和粮铺还有几百名乌首人派来的内应,如今实在是骑虎难下。” “乌首手上欠咋们多少银两?”钱彦泓问。 “黄金十万两,银钱百万两,珠宝玉器不计其数。” “这笔钱不要也罢,”闻仕珍咬牙说,“我再加赠二十万银两给乌夫人,让她带那帮海寇避走东海,既不影响咋们往后生意,也不会向延东军透露风声。” 闻雪朝屏住了气。父亲唤自己来枢密院,果然是为了此事。他早早便知京中几家大族同东境海寇私下暗通款曲,多年来通过海道堆金积玉一事。朝廷久久未能镇压乌首海寇,夺回东境群岛,背后何尝没有世家大族的影子?若灭了海寇,便是断了他们在东境的商机。今日父亲叫自己前来,想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于想将自己也拉下这蹚浑水了。 他一向清楚闻府富可敌国背后的缘由,父亲和这帮老臣与胡人海寇并无不同,不过是群在内侵蚀大芙的国贼而已。 他无法在五殿下离京前透露许多,只能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一些东境之事。后来见赵凤辞并未明透,才在临走之前将自己的玉佩赠予了他。 “暂且派人去通知乌夫人,先观察一番延东军动向,再做后续打算。若有任何异象,我便派府中小辈亲自前去周旋。”闻仕珍看了儿子一眼,“之前乌夫人给你的玉佩,你可收好了?” “回父亲,雪朝已妥善保管。”闻雪朝见父亲问自己,心脏刹那间漏了一拍。 “那便好。那玉佩是当年乌夫人赠与你的生辰礼,若你今后需去东境,身带玉佩,自然不用担心安危。” 闻雪朝幼时曾在闻府见过那海寇女首领一面,女首领给了她一枚翡翠打造的玉佩。说这玉佩能保他在东境畅行无阻,性命无忧。 将军收了他的玉佩,他便等着将军归来了。 第23章 观沧海【一】 石宝儿见师父跟在皇后娘娘身后进了殿,一路上频频朝自己使眼色,便知师父是要提拔自己了。 他师父是皇后娘娘身边管事太监。石宝儿刚入宫便被师父瞧上了眼。师父说他面相好,一看便是惯会伺候人的,便时刻将他带在身边教养。 石宝儿对师父感激涕零,早早便听从师父的指令候在中宫前。因师父说娘娘近日心情大好,今日欲在娘娘身前提拔自己一番。 他端着白玉瓷碗,忐忑不安地守在中宫外,等着娘娘唤自己。 俯首候在宫门前,石宝儿听到师父恭敬地同娘娘说了几句,引得殿内响起了笑声。除去娘娘外,宫中好似还有其他贵人。娘娘的笑声温婉,太子殿下笑得爽朗,有一人随即也跟着笑了,声音玉润好听。 石宝儿听到娘娘说:“唤那小太监进来给本宫瞧瞧。” 他腿脚有些发软,只见师父走出殿来,用拂尘拍了拍自己的肩,让自己跟上。石宝儿深吸了一口气,端着白玉碗,跟着师父走入殿中。 石宝儿放下瓷碗,朝殿上磕了几个响头,语间尽是敬畏:“石宝儿叩见皇后娘娘,太子千岁,还有——还有这位大人。”他不敢在御前胡乱张望,不知太子殿下身侧坐着的那位华服贵人是何人。 “听你师父说,你有好物进献,呈上来给本宫瞧瞧。”皇后娘娘悠然道。 石宝儿忙将白玉碗举上头顶,亲手递给了娘娘。 师父取了盖盏,那玉碗便开始冒出丝缕雾气,待雾气散去,碗中物事便显了形。原来是碗晶莹剔透的冰镇桃子。 “奴才籍贯花间,三日前岛上仙桃又结,特遣人摘来献予娘娘,恭贺娘娘生辰。”石宝儿又向娘娘磕了个头。 在场诸人听闻“花间”二字,纷纷静了下来。 -- 第42页 大芙东海百里外有岛名花间,花间人善植蟠桃,蟠桃十年一结,十分稀贵。民间传言,说这花间岛是上古大佛抛入凡间的舍利子,蟠桃便是舍利子中的精核。若有缘吃下这花间仙桃,便可延年益寿,容颜永驻。 虽不如传闻所说般神乎其神,但这花间蟠桃多汁香甜,肉质紧密,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物。 闻皇后用指尖拾起一只仙桃,拿在手中端量了片刻,笑道:“果真是好物,你师父把你教的伶俐,本宫有赏。” 石宝儿同大太监一齐跪了下来,叩首谢皇后恩。 “邈儿,玓儿,你们也尝上一尝。”闻皇后挥了挥手,让石宝儿将仙桃分给下首两人。 石宝儿方才不敢擅自在殿内张望,如今走到那位声音好听的大人面前,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大人身材高挑,容颜极为俊秀,看起来大约二十来岁。他身穿一袭紫色官袍,袍上绣着云鹤花锦,腰配御赐金带,一头长发用朝冠高高挽起,如玉山秋月。 石宝儿大惊,碗中仙桃差点抖落,这位大人看似年纪尚轻,竟已是朝中三品重臣。 “东境如今战事胶着,花间可受波及?”大人接过桃子,语气温和地问自己。 石宝儿红了脸,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回大人,延东军严守东岸,乌首退避百里外,桃间尚未受波及。” 大人点点头,又问:“那凌波,秋槿,君留诸岛呢?可有岛民流离失所?可有海田绝收?” “好了好了,别再问他战事了。”太子不耐烦道,“今日来是陪母后逗趣解闷的,要谈回中书省再谈去。” 大人面露歉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果然不再追问了。石宝儿暗暗松了口气。 听闻石宝儿不仅得了娘娘的赏,还得了娘娘的青眼,小太监们住的院落里一时热闹了起来。刚入宫的小公公们追着石宝儿问这问那,还轮番要石宝儿请酒。石宝儿同众人喝了三巡,才终于落得个清静。 夜半无人,他独自躺在小榻上,透过窗台呆呆地望着天边的明月。 今日接连被那位大人追问,自己差点就露了馅。 世间哪还有花间岛,早在一年前,花间便被乌首海寇烧了个干净。全岛百余户人家都被屠尽,只剩他一人被延东军相救,堪堪活了下来。 闻雪朝与赵启邈走出中宫时,天色已有些暗了。 赵启邈掩袖打了个哈欠,面上已显乏意。靖阳帝龙体欠安,接连几日都未能上朝。他今日从卯时便主持早朝,与老臣们舌战了三四个时辰,午后又被皇后邀至中宫相谈,此时早已疲惫不堪。 “殿下若乏了,今日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批也不迟。”闻雪朝接过女官手中的宫灯,为太子点上。 赵启邈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走吧,还是去中书署一趟。” 他身为储君,已入朝辅政两年。闻雪朝为闻氏后人,也早已入朝为官。两人为朝中政事殚精竭虑,恍然间早已不复少时在上书院的时光。 永平二十八年,五皇子赵凤辞作为监军,随延东军南下抗倭。延东军于东海集结数十万大军,欲与乌首族决一死战,夺回故土。却不知何时走漏了风声,乌首首领在大军休整时便率领麾下海寇避走东海,占下数百个远洋小岛,与大芙形成遥遥对立之势。 群岛易守难攻,延东军已失了正面出击的良机,只能在东境沿海建起守备军,操练海师,以待来日。两年间,延东军筹划过几次奇袭,夺回了几座小岛,但尚未击败海寇的主力军。 永平三十年,太子入朝协理朝政,挂名中书令一职,主掌朝中密奏封事,临传诏命之责。闻相嫡子闻雪朝同年入朝为官,任正三品内史侍郎,辅佐储君处理政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靖阳帝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镇北延东两位大将都留在驻地,皇子们或出宫建府,或下放封地,逐渐都被逐出了权力中心。如今大芙朝堂,已落入太子殿下与背后靠山闻家的手中。 闻家小子年纪轻轻便任中书省要职,初时曾引来许多老臣不满。几名谏官曾向皇帝上谏,最后仍不了了之。知情人不禁感慨,闻仕珍自己当了参知政事,便铁定心思要让儿子也封侯拜相。 京中曾与闻雪朝厮混的纨绔,嘲他腰金衣紫后便愈发高不可攀起来。闻雪朝今年已二十有二,广阳同他一般大的男子,大多都已婚娶数年,膝下也已有儿有女。而闻大人这几年拒了许多做媒,一直孑然一身。 中书省的大臣们都有家室,就连太子殿下也不意外。每到半夜,留守中书署的常常只有闻雪朝一人。他不常回闻府,也并无耳鬓厮磨的去处,便时常在中书署客院过夜,同那堆连篇絫幅的折子睡在一起。 今日各郡上疏了近百封奏折,大多是居功邀赏,旧案重查。他通常在前堂将奏折筛查一遍,再按类分好送给太子阅批。 闻雪朝将百封折子归整好,发现桌上还剩了两封。他取过折子,见扉页分别写着“延东祝府圣启”,“杜陵郡府圣启”两行字。 军情向来直达临枢院,由军机大臣审阅后,再上交陛下。为何这两封折子绕过了临枢院,直接上疏到了中书省?他觉得事出蹊跷,侧首朝后堂望了一眼,见赵启邈并无动静,便凑在烛光下,将两封折子展了开来。 “永平三十二年四月初四奏,皇上圣鉴谨。三月廿十,五殿下率西翼军绕后君留岛,激战七日,遇乌首主力埋伏,副将被俘,殿下生死未卜。然乌首未有大动作,臣以为殿下未薨,或被乌首抵作人质,逼我军就范。延东终生为战,誓死不退。延东军祝梁跪。” -- 第43页 闻雪朝怔然了片刻,抓过了杜陵郡府的奏折。 “永平三十二年四月初三奏,皇上圣鉴谨。延东军三月出杜陵征君留岛,激战数日大败而归。应抚慰亡将之时,臣于舰中目睹五殿下投敌,斩杀我西翼军副将,受乌首上宾之礼。臣跳海循逃,险被殿下射杀于海中。望圣上明鉴,缉拿叛将,夺回君留。杜陵郡守任季跪。” 两封急奏,祝梁称赵凤辞战败被俘,杜陵郡守却称赵凤辞临阵叛逃。 可他怎么会败,怎么会反! 闻雪朝猛地站起身,将两封折子塞进了衣袍腰侧,随即抱起沉重的折子进了后堂。 赵启邈见闻雪朝抱了两大叠奏折进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殿下,我腹中不适,要去出恭。”闻雪朝放下折子。 赵启邈随意瞥了步履匆忙的闻雪朝一眼,取过最上首的一册,神色慵懒地执起笔:“去吧。” 闻雪朝绕过中书署中值守的侍卫,悄无声息地走入了恭厕。 他在万籁寂静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中书署专门处理朝中机密,出入皆有羽林卫盘查。奏折用的是官家榜纸,若随身携带,极易被人搜出。 就算身死,赵凤辞也不会叛国。那人五年前抱着一番赤子之心南下东海,如今延东军日益强大,夺回群岛指日可待,他怎会叛逃乌首?他想起自己给五殿下的那枚玉佩,不知那么多年,他是否察觉到了其中机巧,若是发现了,又会如何处置? 若自己不信赵凤辞,便无人会再相信他了。无论是延东府还是杜陵府的折子,都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闻雪朝眼中浮上熠熠,他将两封折子撕成了碎片。 赵凤辞批折子入神,不知闻雪朝何时回来的。他听到前堂传来一阵隐忍的干呕声,掀开帘子朝外看,看见闻雪朝正趴在案几上,闷着头不住地干咳。 “你今日不会吃了什么不干净的吃食吧,怎么上吐下泻的?”太子蹙眉,“你还是早些回府去,好生歇息,若是上不了早朝,明日便告假一日。” 闻雪朝对赵启邈投了个感激的眼色,嗓音有些沙哑:“昨日赴翰林宴,吃了太多辛辣,今日又吃了蟠桃。我这腹中冰火两重天,自然不适。” 回府的轿子颠簸,闻雪朝倚在软榻上,腹中绞痛得厉害。他在怀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个葫芦香囊。他将香囊紧紧攥在手里,闭上了眼睛。 第24章 观沧海【二】 深夜,延东军一道急报送抵临枢院,钱阁老半夜三更被人从被窝里唤了起来。钱彦泓年逾古稀,身子本有些吃不消,但展开急报一看,发现事态紧急,披上朝服便赶入宫了。 靖阳帝龙体抱恙,已躺在寝宫调养好几日,深更半夜被阁老以急报军情一由敲开了殿门。一看急报中所述,靖阳帝也坐不住了,次日硬是拖着病体上了早朝。 文武百官见陛下面有怒色,皆噤若寒蝉。自陛下即位,大芙安稳了那么多年,虽有公主下嫁议和的先例,却是首次被外族生掳了皇嗣去。更何况急报中还言,众将士最后一次见到五殿下,是五殿下在乌夫人舰上被捅了一刀,如今殿下生死难测,极有可能已经……众臣不敢细想。 “祝梁可提到,此次西翼军绕后奇袭,为何会被乌首提前发觉?乌首的主力早早便藏在君留岛上,延东军又为何不知?”靖阳帝神态有些疲乏,接过大太监递来的热汤,随意抿了一口,眉间尽是厉色。 “回禀陛下,祝将军托属下替他请罪,待将军回京再亲自向陛下谢罪。”延东军派回的斥候单膝跪地,扬声道:“臣罪该万死!有乌首密探潜伏西翼军中,臣未细究,让探子钻了空子,逃回乌首向首领通风报信,让五殿下落入海寇手中。臣自知罪不可赦,还请陛下下旨,允臣率军夺回君留岛,救回五殿下!” 看来军报中并未提到杜陵郡守所提及的叛逃一事。闻雪朝身穿紫色朝服,手持笏板,与中书署同僚站在朝臣前列。 他隐约知晓,为何会有两封说辞完全相反的折子绕过临枢院,直接送达御前了。看来延东军派人送出军情急报后,任郡守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趁延东军不备反将五殿下一军,便直接以郡府之名上疏了一封状告。任郡守四月初三上奏,或是被祝将军察觉了。祝将军唯恐任郡守对五殿下不利,便紧跟着向朝廷上书。 好在近几日皇帝龙体抱恙,地方奏疏皆需经中书署及太子之手,方能送抵御前。靖阳帝并未看到那两封互相矛盾的奏折,机缘巧合中倒是救了赵凤辞一命。 杜陵郡守任季是何人?他是闻仕珍放在东境的看门狗,与乌首狼狈为奸的东境太守。他奏折中所言,到底是父亲指示,还是受乌首蛊惑? 闻雪朝看了眼站在最前首的父亲,他还没那么傻。闻仕珍最不愿看到的,便是乌首与延东军矛盾激化,断了闻府经营许久的财路。不到迫不得已,应该不会在此处为难赵凤辞。 看来这位东境太守彻底反水了,不知乌夫人许了任季什么好处。 思索之间,只听皇帝问道:“乌首有多少主力仍守在君留岛?” “回禀陛下,君留岛海寇尚存四万,海舰千余艘。”斥候答道。 “请将不如激将,若是乌首来一出瓮中捉鳖,大伤延东军,东海危矣。依朕看,筹划谋事都须周全,祝梁出兵夺岛一事,实在是有些操之过急。”靖阳帝说。 -- 第44页 明眼人心里都明白,陛下不愿让延东大军以身试险,这是要把五皇子当弃子用了。众臣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唯有闻雪朝神色肃然,在人群中如孤松独立。 靖阳帝嫌群臣聒噪,正欲摆手制止。却听嘈杂中响起清亮之声:“臣愿前去东境,与乌首议和,不费一兵一卒,换五殿下归朝。” 靖阳帝怏怏抬眸,见闻家小辈上前半步,高举笏板同自己请命。 “五殿下骁勇善战,在东海多年御寇有方。若是殿下归朝,对大芙镇压海寇及胡部,皆有所助益。”闻雪朝再躬身:“我大芙万世之业,不可一日无将。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寒将心莫过于国悲。” 寒良将心莫过于国之悲,听到此句,满堂惊愕。闻家区区小儿,真把自己当人物了。如此掷地有声,竟是在质问圣上为何要薄凉将领之心。 大芙朝堂重文轻武已逾百年,武将常年驻守边境,在朝中向来没什么话语权。闻雪朝兴许不是为武臣发声的第一人,却是第一个直戳帝王脊梁骨的朝臣。更何况,他不过是个太子的伴臣而已。 延东军斥候禁不住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大人。 朝臣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闻仕珍身上。闻相向来是文官之首,如今家子抛出维护武将之言,他该如何自处? 面对众人的目光,闻仕珍岿然不动。他在闻雪朝激昂陈词时,便想到了另一层。五皇子虽不算受宠的皇子,但仍是大芙实打实的皇嗣。皇子被俘,若朝廷毫无动作,传出去便会成了天下的笑柄。就算为了皇室颜面,也不能让五皇子束手就擒。身前这位大芙帝王,最怕不过坏了仁义之君的美名。 更何况,闻玓这番话,让闻府在东境的死局变成了活局。他早该料到任季是个投机倒把的小人,如此关头竟直接投靠了乌夫人。延东军若是彻查此事,加上任季从中作梗,恐怕闻府与乌首合作的钱庄粮铺便会露出马脚。玓儿毕竟是闻府嫡子,来日的闻家之主。闻氏是乌首最大的靠山,他若去一趟东境,同乌夫人开出更加丰厚的条件,乌夫人难免不会心动。 他一向不赞成向乌首族开战,若此趟能让乌首族交还五皇子,与延东军休战。长子便既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又能保下闻家在东海的商路。 况且闻玓对乌夫人而言非同寻常,他此趟前去,指不定能办成大事。 靖阳帝神色有些晦暗不明,他缓缓说道:“闻相以为呢?” 闻仕珍沉默了半臾,上前拱手道:“皇上,不妨让闻玓试上一试。若是办事不力,依律法处置便是。” 毕竟亲眼看着闻雪朝长大,靖阳帝心中还存留些对小辈的怜爱之心,他扶着额头,挥挥手道:“闻玓,莫再贫嘴。朕派羽林军护你南下,若事情不成,朕便摘了你这朝冠,今后别再做官了。” 他与闻仕珍想得颇有些相似,这自小玩物溺志的小子,想必是在京中待闷了,欲趁此机会去杜陵玩山游水罢了。派羽林军跟随,不过是随行监督他,怕他误了正事。 闻雪朝回府后,便被父亲叫进书房里,两人相谈至深夜。 闻仕珍总将闻雪朝当作小儿,今日朝堂上一观,竟觉得自家长子有些捉摸不透。 闻雪朝尚未脱下官服,一老一少皆穿紫色朝服,静默相立。闻仕珍一时花了眼,恍惚间看到对面站着的,是年轻时的自己。 他犹记得刚进朝堂时,自己也是这般踌躇满志,势要闯出自己一番天地来。后来如何蹚上乌首这趟浑水,如何让这双执笔的手沾上人血,他已不太记得了。 他只记得靖阳帝平日看他时那厌恶又带着畏惧的眼神,庶妹走上中宫之位时裙摆上那抹金纹,还有楚儿生下闻玓时,让自己不得好死的毒誓…… “你为何替那皇五子说话?”他问闻雪朝。 “父亲,泾阳霖垂垂老矣,将来表兄登基,谁为他守国门?”闻雪朝笑得明朗,“我救五皇子一命,便是想让他欠我人情,一辈子当表兄麾下一条走狗。” 闻仕珍听闻雪朝这么一说,便知自己心里想错了。他一直当闻雪朝是个不堪重用的纨绔,却没料到,这嫡长子遗传了闻家刻在骨子里的狠,万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一夜,闻仕珍将闻家在东境的布置全部同闻雪朝细细讲了一遍。闻雪朝听后才知,原来闻府的财力远远高于自己预料之上。闻家联合京中几家大族及江南地主,垄断了东南境的盐道和马道。海运又与乌首族暗中合作,切断了东海的海上商道。 大芙常年国库空虚,入不敷出,然而这些世家大族手中,却藏着数以千万的金银,拿捏着国都命脉。 闻雪朝面上毫无波澜,却早已了然于心。此去东境,他可不是为了议和的。 又过两日,圣上下御旨,封闻雪朝为延东巡抚,明面上是南巡杜陵考察吏治民生,实则是前去与乌首海寇交涉放人。同时还让羽林卫副都督白纨率三百禁军随行。 令闻雪朝出乎意料的是,在临行前几日,皇四子赵焱晟上闻府寻自己来了。 这位四皇子是成年皇子中鲜少尚未封王建府的。四皇子的外祖父是翰林大学士金世正,他舍不得外孙离开广阳,便向靖阳帝求了个恩典,让外孙在京中陪着自己。靖阳帝见四子爱书成痴,便让他在翰林院挂了个闲职。 离开上书院后,闻雪朝便许久未曾见到四皇子了。今日四皇子登门拜访,他确实没料到。 -- 第45页 闻雪朝记得在上书院时,赵焱晟对太子一派十分鄙夷不屑,连带对自己也是爱理不理。今日四殿下倒是亲和,走进闻雪朝院中便坐了下来,看似同自己非常熟捻。 但闻雪朝还是发现赵焱晟有些不同于往日。平日的赵焱晟孤高傲气,对旁人的鄙夷都能透过眼神看出来。然而眼前的赵焱晟眼神有些涣散,目上好似蒙着一层雾。 “四殿下?”闻雪朝对赵焱晟挥了挥手,赵焱晟紧紧皱起了眉头,眼神并未聚焦到他的身上。 “闻雪朝,是你站在我面前?”赵焱晟问。 闻雪朝讶异,多日未见,四殿下不会是瞎了吧? “闻雪朝,我今日来寻你,是有求于你。”赵焱晟在腰间摩挲了半天,从腰间掏出了一张竹纸来,纸上写着一行小字。 他将竹纸递给了闻雪朝,闻雪朝低头一看,是广阳一处医馆的居址。 “你此番去东境,我兴许要与你同行。前几日父皇下诏,封我为东海王,属地在杜陵旁的荫城。再过几日,我便同你们一起离京去封地,今后恐怕难回广阳了。” “这纸上是一位姓阳的大夫居址,你能否代我去他的医馆一趟。”赵焱晟咬咬牙,“他说不想再见到我,故我无法亲自去找他。若你见了他,劳烦问他一句,能否最后再帮我施针一次。待我目能视物,从今往后便再不叨扰他。” 第25章 观沧海【三】 小厮见闻雪朝找阳大夫,二话没说就邀他入了内堂,为他奉上了热腾腾的茶水。 自从随馆主来了广阳都,隔三岔五便有锦罗玉衣的贵人上门来找。小厮做事谨慎,深知京中鱼龙混杂,许多事不该多看多问。每每有贵客来清风医馆,他不敢轻易怠慢,安排妥当便到后堂去寻馆主。 闻雪朝带着心事而来,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掀起帘子走进来,便知自己果然没猜错。 赵焱晟口中的阳大夫在城中清风医馆坐诊。几年前他为了放走那无辜医女,在府中装疯卖傻了好几日。不知赵凤辞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给自己带了一服治癔症的方子。后来赵凤辞匆匆回宫,不知是因收了银子还是其他缘由,清风医馆一名年轻的大夫后来又拜访闻府,说受五殿下所托,给自己看疯病来了。 闻雪朝还记得自己当时年少不羁,听那小大夫口口声声说自己得了癔症,气得直跳脚。而那小大夫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张嘴便伶牙俐齿,能说会道。闻雪朝与那小大夫争辩了许久自己疯没疯,最后两人直接在后院内打了起来。 后来闻雪朝再没见过那名伶牙俐齿的小大夫,但他隐约记得,那小大夫也自称姓阳。 阳疏月掀帘进屋,见闻雪朝闲雅地坐在内堂品茶,又沉着脸退了出去。 “医者仁心,在下却不知阳馆主如此记仇。”闻雪朝放下茶盏,朝门外扬声道。 静默一阵,阳疏月才又进了屋。他径直坐到了闻雪朝对面,面无表情问:“你来干嘛?” 闻家这小子,外表看起来轻云出岫,实则也是条疯狗。他少时与闻雪朝打过一架,后来又听说了他在京中的种种所为。这疯子他可惹不起。 “我今日并非为自己而来,而是受友人所托,特地来请阳大夫前去看诊。”闻雪朝说。 “此人是足不能行,还是目不能视。不亲自上门,还要闻大人代为转告?”阳疏月讥讽。 “阳大夫言之凿凿,友人还真是目不能视。”闻雪朝笑道,“阳大夫可记得瑞通典当行的四少爷,从前也在你这看过诊的。四少爷与我乃世交,他此番要随家中商队南下东境,路途遥遥,想请阳大夫在临行前为他诊治一番。” “你是说四皇子?”阳疏月冷哼出声,“他自己人怂不敢上门,派闻大人当说客来了?” 闻雪朝被噎住了,赵焱晟只让自己为他隐瞒身份,却没和自己说过,阳疏月早便识破他的身份了。 闻雪朝发现自己一提起赵焱晟,阳疏月神情便变了。阳大夫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中紧紧抓着桌上的砚台不放。每每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关头又欲言又止。 “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阳疏月垂下眼脸,“送客。” “阳大夫,此去一别,他今后便很难再回京城了。四殿下让我转告,后日巳时三刻,他在南城门等你。”闻雪朝并未多言,挑开了门帘便走了出去。临走前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阳疏月说。 他不知两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因此不能随意插手。而赵焱晟要他转告的话,他已悉数带到了。 闻雪朝已离开医馆多时,阳疏月仍坐在原地,盯着面前人走茶凉的空椅处,目中尽是无措。 永平三十二年初,阳疏月收留了一对无家可归的父女。 一老一少是从雁荡关一路逃难进京的。他们世代定居的村落惨遭胡部屠戮,少女的兄长和母亲一路上活活饿死。少女亲眼看着亲人死去,一路哭得声嘶力竭,最后竟生生哭瞎了。 老父听闻清风医馆能为身无分文的穷人义诊,便带着女儿找上门来。阳疏月见父女俩衣衫褴褛,实在是可怜,且少女的眼睛并非不治,便收留了这对父女。老父在后院做些杂活,女儿便留在屋中医治双目。 少女双目失明之症日渐好转,但每日仍需针灸敷药。阳疏月推测,再过几日,她便又能看见光亮了。老父对阳疏月感激涕零,将小阳大夫看作父女俩的救命恩人。他一心想报答,见小阳大夫总是独来独往,便想等女儿病好后,将女儿许给小阳大夫。他自知女儿身份贫贱,恐怕上不了台面,但能在院中当个侍妾贴身侍候小阳大夫,也全了父女报答的心思。 -- 第46页 那日赵焱晟走入后院,正好撞见老父跪在阳疏月面前。 “小阳大夫,多亏有你,才救了小女一命。此大恩大德,老夫与小女今生难报啊……”老父眼中含泪,朝阳疏月重重磕了几个头。少女也跪在父亲身旁,双目还蒙着浸了药的麻布,面上微微泛起红晕。 赵焱晟知道阳疏月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便也不插手,只是作壁上观。果不其然,阳疏月慌忙将跪在地上的父女扶起,涩然道:“救死扶伤乃分内之事,阳某受不起王伯这一拜。” 王伯拉了女儿过来:“绣绣过来,快些来拜见你的恩人。” 少女脸涨得通红,正欲下拜,却被阳疏月制止了。 “王伯,您方才所言,阳某实在却之不恭。待绣绣痊愈,阳某可教她医术,让她在医馆做些医女的差事。您也可继续在后院做工,拿工钱补贴家用。至于娶妻纳妾一事,王伯今后便莫再提了。” 赵焱晟挑了挑眉,娶亲纳妾? 阳疏月好不容易才将王伯劝了出去,绣绣稍后还需敷药,他便将绣绣扶到椅子上坐下,瞪了隔岸观火的赵焱晟一眼,进屋去拿药。 他刚捧着药罐出了门,便见赵焱晟站在绣绣身旁,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少女察觉到目前人的威压,身子轻微抖了抖。 “干嘛盯着人家女儿家不放,快坐回去。”阳疏月有些不解,“待我给她敷完药,就到你了。” 赵焱晟微笑:“王伯这是要将女儿嫁给你?我看她面目清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倒是与你有些般配。” 阳疏月一把拉过赵焱晟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女孩子家还坐在这,你莫要当着人家面胡言乱语。” “怎么,王伯说得,我就说不得?”赵焱晟反手便抓住了阳疏月的手臂,眯起了眼:“若她眼睛真看不见,那我无论当着她面做出何事,她也不会知晓了。” 赵焱晟比阳疏月高了整整半个头,他制住阳疏月的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绣绣,你先回屋去,我稍后便来。”阳疏月慌了。 “别动。”赵焱晟冷冷道,此话不知是说给阳疏月,还是说给绣绣听的。绣绣本欲摸索着起身,听到男子低沉的命令,吓得跌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了。 “四——”阳疏月还未出声,一道温热便堵住了他的唇。这道热灼不顾他的剧烈挣扎,先是浅浅地轻啄,随后逐渐加深。绣绣听到药罐摔裂在地的声响,吓得蜷缩了起来。她不知发生了何事,整座后院寂静无声,只能听到衣料摩挲的声响。 阳疏月别过头,又被赵焱晟扳了回来,他将阳疏月牢牢拘在自己身前,两人睁开眼便能对视。 赵焱晟双目有疾,平日双眸浑浊,看不清瞳色。阳疏月凑得那么近,看到赵焱晟暗淡无光的瞳中,渐渐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不过须臾间的失神,便让赵焱晟寻了空隙,撬开了他的唇齿。 他记得后来听到了绣绣的哭声,自己方才清醒过来。他挣脱肩上束缚,狠狠掴了赵焱晟一掌。赵焱晟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就像失了魂魄。 小厮掀帘走了进来,昔日之忆戛然而止。 自那之后,赵焱晟便再没来过医馆。赵焱晟目生白翳,早已无法根治。只能日日服药,亦或三日上门针灸一次,方能有所改善。然而赵焱晟已数月未至,不知是寻到了太医医治,还是已经瞎了。 他瞎了才好,瞎了便不再无事生非了。 阳疏月总是这样想着,他还记得从前赵焱晟每次来医馆前,都不按时服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便是他管赵焱晟去死。 后来坊间开始流传,四皇子受封东海王,不日便将启程前往封地,此后无召不得归都。 日复一日,那人真的泯然消散于众生了。 启程南下前,闻雪朝专程去宫里看了赵凤徽。 九殿下已快满六岁,来年便要入上书院读书。悦妃极其疼爱九殿下,虽是过继来的皇子,却当作亲生子对待,一应物事都允他最好的。自幼在性情温柔的母妃身边长大,赵凤徽性格丝毫不像他的皇兄。明明是眉目相像的亲兄弟,哥哥枕戈待旦,弟弟无忧无虑,哥哥少年老成,弟弟天真烂漫。 赵凤徽每次遇到闻雪朝便要他抱抱,听悦妃说,九殿下自小便喜欢亲近好看的人。闻雪朝抱起了赵凤徽,轻轻揉了揉他松软的头发。 赵凤辞在赵凤徽这个年纪,便被送往塞北,在泥泞里摸爬滚打。他忍不住捏了捏赵凤徽的脸,要是赵凤辞也有这样的幼时,该有多好。 “殿下,你马上便能见到你五皇兄了。”闻雪朝轻声说。 “五哥要回来啦,五哥要回来啦!”赵凤徽特别高兴,在闻雪朝怀中大声嚷嚷。 巳时二刻,一队百余人的商队候在南城门前,等待城门校尉盘查文书。商队首领坐在车马内,不见人影。 白纨扮作商队的护卫长与校尉交接结束后,走到了车舆的窗前:“殿下,大人,属下已交接完毕,咋们可以出城了。” 赵焱晟:“再等等。” “是。” 闻雪朝闭目养神,任四殿下在一旁坐立不安。 “闻雪朝,我已成了半个瞎子,你倒是帮我看着。”赵焱晟咬牙切齿。 “那么多耳目守在外面,还怕看不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大夫吗。”闻雪朝换了个姿势。 -- 第47页 赵焱晟撩开帘子,朝四周张望。路上有许多行人,穿什么颜色样式的都有,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过商队,随即消失不见。 不知不觉间,时间便过去了一刻。 “若再不启程,今日咋们便到不了驿站了。”闻雪朝好言相告。 赵焱晟神情十分低落,他狠狠捶了一拳软榻,便欲放下帘子。 等等……赵焱晟揉了揉双目,定睛向外看去。沙土飞扬的驿道上,有一人正逆着人流朝商队走来。那人离车马愈发近了,背上背着一个褐色箱子,身穿一袭朴实无华的衣裳,束好的长发被风吹得四处飞散。 赵焱晟直勾勾地望着他。 第26章 观沧海【四】 闻雪朝没听到赵焱晟的絮絮不休,耳根终于落得清净。他闭目小憩了一会儿,睁眼发现车马还没启程。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身旁位置已经空了。 赵焱晟还未等阳疏月走近,便掀开帘子下了车驾。白纨站在不远处清点人马,听到动静转头,便看到四殿下摔了个四脚朝天。 原来赵焱晟此时看物全是雾里看花,隐隐绰绰看不真切,起身时没看到车舆下垫脚的木板,双脚直接落了个空。 阳疏月捂住额头,转身便往回走。 他不认识此人。 赵焱晟见阳疏月转身便走,不顾脚踝传来的剧痛,大声喝道:“阳疏月,你给我站住!” 阳疏月停下脚步立在原地,没有回头。 赵焱晟挥手推开了前来搀扶的便衣侍卫,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盯着阳疏月的背影不放。二人无言对峙了半晌,阳疏月仿佛终于认命,深叹了一口气,回过身来:“上轿去,我给你敷药。” 闻雪朝将赵焱晟拉了上来,刚张口欲问些什么,却被赵焱晟用眼神制止了。赵焱晟一把将闻雪朝拉了过来,对着闻雪朝耳朵迅速说了几句什么。 “……”听毕,闻雪朝有些一言难尽,“你当真要如此?” “那是自然,”赵焱晟满脸高深莫测,“你让白纨按我说的做,这次就当我欠你个人情。” 阳疏月掀开帘子走进车舆,正好看到赵焱晟与闻雪朝凑在一起,两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闻雪朝对阳疏月莞尔一笑,眼中尽是和善之色,随后便下了车驾,独留两人在厢内。 他走到带队的白纨面前,展颜笑道:“白大人,可否接一步说话。” 白纨听完闻雪朝一番话,整个人瞠目结舌:“四殿下……真要如此这般?” 闻雪朝同情地拍了拍白纨的肩。 阳疏月朝闻雪朝离开的方向看了好几眼,狐疑地盯着赵焱晟看:“你俩方才在说什么?” 赵焱晟早已如死尸般笔直躺在软榻上,闭上眼睛等着敷药。 阳疏月:“……” 他见赵焱晟装死不语,只好放下药箱,拢起袖子,开始为赵焱晟扎针。与从前不同,他此次刻意避免与赵焱晟产生肢体接触,只是将手腕翘得老高,找准位置便直接扎下去。 扎完针,阳疏月又从箱子里翻出一罐药膏,丢到赵焱晟身上:“治跌打损伤的,自己涂。”说罢便不再理会赵焱晟,自顾自地低下头开始整理药箱。 “两只眼睛都治好了?”赵焱晟问。 阳疏月合上药箱:“十天半月视物无障,此后若觉得模糊,就照着方子配药,一日四次便——” 他的说话声被突兀地打断了,赵焱晟不知何时摸出一根骨哨,尖利的哨声划破半空。 转眼之间,车舆突然动了。前方传来整齐的马蹄声,车驾被马群拉着朝前疾驰而去,将商队其余车马远远扔在身后。 阳疏月一时站不稳,身体歪斜摔在了软榻上。他好不容易在颠簸中稳住身形,抬眸怒视着赵焱晟,却见赵焱晟慵懒地半卧在软榻上,恢复后的双目炯炯有神。 “此乃良驹,可日行千里。可惜路途漫漫,只好让阳大夫陪在下一程。”赵焱晟拍了拍身旁的软榻,示意阳疏月坐。 阳疏月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赵焱晟,眸中几乎要迸出火光来。 白纨目瞪口呆地看着四殿下的车驾渐行渐远,满脸忐忑地问一旁的闻雪朝:“闻大人,咱们这,这就让四殿下先走了?” 闻雪朝和颜悦色:“既然白大人派了一□□林卫随行,殿下这一路就不会有事。我们跟在后面慢慢走便是。” “……是。” “对了,你差人去一趟清风医馆,告诉掌柜,他们馆主可能要出趟远门,一时半刻回不来。” “下官先前便派人去了,听那掌柜说,阳馆主此前便已安排妥当,还找好了大夫替他看诊。” 闻雪朝闻言一愣,随即缓缓笑道:“有意思。” 商队车舆专为长途跋涉而制,内里十分宽敞。除去一张可躺下两至三人的软榻外,还配有一方小桌,两个坐榻。自打被困在这疾速而行的车驾上,阳疏月便没再同赵焱晟说过话。赵焱晟出轿骑马时他便躺在软榻上小憩一番,一旦赵焱晟进屋,他便背对着赵焱晟坐在角落,不愿多理会他。 赵焱晟也不恼,每日下属送来吃食,他便送到阳疏月面前,阳疏月用膳时,他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终于有一日,阳疏月实在无法忍受赵焱晟打量的目光,他放下碗筷,恶狠狠地说道:“你看什么?” -- 第48页 “民间有给幼童点朱砂开智的旧俗,你眉间却自带一笔。怪不得人人唤你小神医。”赵焱晟柔和道。 阳疏月摸了摸自己眉心,那里确实有颗黑色小痣。他幼时还以为自己破相了,对着父亲嚎啕大哭。阳太医却说,这是天降点墨,今后会有贵人相助的。 想到此处,阳疏月瞥了赵焱晟一眼,这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扛,除去尊贵的身份与一副好皮囊,便只是个一无是处的书呆子。 赵焱晟察觉到阳疏月不屑的视线,轻笑一声,掀开帘子出去骑马。 过了十余日,商队就要进入杜陵郡地界。赵焱晟见阳疏月并无逃走的心思,便让羽林卫放慢脚程,等闻雪朝的车马赶上。 赵焱晟的双目近几日又生白翳,渐渐看不清人影了。阳疏月趁给赵焱晟针灸的间隙,随口问道:“四少爷,东境战乱又起,典当行近几年的生意恐怕不好做吧?” 果不其然,阳疏月感到赵焱晟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他眼皮抖了抖,平静道:“是不太好做。” 赵焱晟还不知阳疏月早已识破了他的身份,一路上还在上演着典当行少当家的戏码。商队不日便将抵达荫城,等到那时进了王府,赵焱晟还如何将这出经年之戏继续演下去? 他拭目以待。 又过三日,闻雪朝在杜陵郡边界与赵焱晟的车马会合。闻雪朝与两人重逢,对赵焱晟的态度倒是一切如常,看向阳疏月的眼神里倒多了几分意味。阳疏月无视了闻雪朝对自己的微妙态度,对赵焱晟依旧是爱理不理,颇为冷淡。 闻雪朝此次南下是微服私访,除去杜陵郡守与延东将军,并无他人知晓。赵焱晟本可按郡王仪仗前往封地,但因要在阳疏月面前隐瞒身份,便也干脆扮作了商队,与闻雪朝一同南下。 杜陵郡守任季受到谕旨,自知巡抚南下之事不能声张,便只携了七八位郡府小吏,到城门数十里外迎闻雪朝的队伍。 他只收到巡抚南下的谕旨,却不知本该去荫城的东海王也混在了这只商队中,同巡抚一起来了杜陵。 任季当了十余年杜陵郡守,一开始便是闻氏放在东境的一颗重要棋子。闻家与乌首族的私下往来,皆是在任季的默许下进行。闻仕珍这几年许了任季不少好处,助他坐稳郡守之位,在东境赚了个盆满钵满。闻家让任季往东,任季便万不敢往西。 任季瞒着闻仕珍反水乌首,栽赃陷害赵凤辞一事,只有闻雪朝一人知晓。他以巡抚之身前来杜陵,头件事便是要收拾这只见风驶舵的毒瘤。 任季早早便候在官道旁,见商队的车马近了,便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圣上御封的延东巡抚是闻府的嫡长子,当朝内史侍郎闻玓。闻仕珍如今已老了,闻玓身为太子的近臣,今后可是大芙只手遮天的人物。闻雪朝刚从车舆内走出,他便搓搓手朝前走了两步,恭敬道:“下官杜陵郡郡守任季,前来迎闻大人入城。” 郡守乃地方四品,闻雪朝是三品京官,叫声下官自然妥当。 闻雪朝淡淡应了声,便让白纨掀开了身后的帘子,厢中露出两个人影。 “友人南下经商,与我顺道而行,不知可否一同入城?” “那是自然,闻大人友人,皆是我杜陵贵客。在下任季,敢问两位贵客名姓?” “瑞通典当行刘四。” “清风医馆阳二。” 厢中两人连应付也懒得。 任季见两人不愿搭理自己,干巴巴笑了两声:“府中已备下小宴,为大人与诸位贵客接风洗尘。闻大人请。” 杜陵郡府内花园锦簇,玉栏绕砌,看似比京中小院还更堂皇几番,看来任季这几年没少中饱私囊。东境菜式偏甜腻,闻雪朝自幼长在广阳,不大吃得惯,吃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倒是阳疏月十分喜甜食,案前小碟堆了一盘又一盘。 任季也没什么食欲,他本欲旁敲侧击探一番闻雪朝的口风,但见闻雪朝一直闭口不谈,只能作罢。上月他听从乌夫人吩咐,向朝廷上奏禀报五皇子叛逃一事,迟迟没等到圣上旨意,反而等到了朝廷派来的巡抚,岂能不心急。 “不知今日菜式可合闻大人胃口?”任季见闻雪朝几乎没有动筷,禁不住问了句。 “杜陵菜式果然精致,”闻雪朝感叹,“尤其是这莲蓬豆腐,蘸蜜食之,的确别有一番风味。我倒是有些好奇这菜式做法,豆腐外脆里嫩,火烤极易烤碎。倒是用这莲蓬做了片遮羞布,就算内里糜烂不堪,乍看依旧金玉其外,实在是妙。” 赵焱晟正在给阳疏月夹一块金黄的大猪蹄子,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莲蓬豆腐有那么好吃?”阳疏月有些不解。 赵焱晟笑了笑,将猪蹄夹进阳疏月的碗中:“闻雪朝这是指桑骂愧,变着法子骂任季呢。” 第27章 观沧海【五】 任季讪讪笑了一声:“巡抚大人喜欢就好。”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自然听出闻雪朝意有所指。但他并不敢轻易揣测,生怕触了这位大少爷的霉头,只能尴尬应下。 任郡守请的戏曲班子自后台鱼贯而出,南腔开嗓,余音绕梁。比起铿锵有力的京戏,杜陵的戏班子多了几分柔情秋水。 台上演的是《雨霖铃》中千里折枝送君别的桥段,十七八岁的女儿郎站在长亭外万般牵绊,口中低诵“杨柳岸,晓风残月“,掩面凝噎,与君永不谋面。 -- 第49页 一曲唱毕,在座众吏皆起身叫好。任季朝上座的闻雪朝看了一眼,只见巡抚大人面露恍然,看得颇为入神。他为迎巡抚下东南,才花重金将东境名头最响的戏班子请到府上来,这一曲南腔唱得缠绵绯恻,果真名不虚传。 优伶们受了重赏,施施然退了下去。 任季殷切问道:“今日这支乐伎班子,闻大人可还满意?” 闻雪朝将葫芦香囊握在手中不住把玩,听到任季这么一问,举杯笑道:“这南腔唱得实在不错,任大人有心了。” 浅饮了几杯,闻雪朝便以舟车劳顿为由,携阳赵二人早早离了席。任季挽留不得,只得派人在麒麟酒楼给贵客们包了几间上等厢房。 刚出郡府,赵焱晟便发觉闻雪朝脸色不大对劲。 果然,闻雪朝并不准备回酒楼歇息,他伸手接过白纨递来的缰绳,对赵焱晟与阳疏月道:“我去延东军营见一趟祝将军,你们连日奔波,今夜先回去好好歇息。” “闻雪朝,我虽与你不算熟识,但并非好事之人。你大可不必对我如此戒备。”赵焱晟背过身来,对闻雪朝低声道,“赵某好歹今后便是东海之主,若你有事需人相助,直接同我开口便是。” 闻雪朝深深看了赵焱晟一眼,翻身上马:“那先谢过王爷了。” 他扬起缰绳,不断驱动马儿加速疾行。白纨不知大人为何如此急切地要赶去延东军营,但见大人神色焦灼,担忧出了什么急事,急忙率着几名羽林卫策马跟上。 众人抵达杜陵城外的延东驻地,便被严阵以待的延东精兵拦在大营外。 “来者何人!”守门卫喝道。 “此乃延东巡抚闻玓闻大人,还不速速开门迎接。”白纨亮出了羽林卫令牌。 守门卫听闻是巡抚大人到访,忙差人去帅帐禀报祝将军。仅半柱香时辰,祝将军的亲卫长便到了。“巡抚大人,白都督,将军有请。” 祝氏等将领世家素来不喜闻氏,除却女儿嫁作太子妃,自己摇身一变成了闻皇后的亲家外,祝梁一向与闻家井水不犯河水。圣上下旨派闻家长子作为巡抚南下,他对此亦漠然置之,不知闻仕珍这老贼又在打什么算盘。 今日听说巡抚已至杜陵,入城后便被任季邀去郡府听曲,他更是一笑嗤之。 小辈果真是小辈,这才走马上任多久,便被杜陵浮华表象迷了眼。 他没想到闻雪朝会在夜深人静时突然拜访。 祝梁刚披上外袍,便听到帐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亲卫上前,闻雪朝便伸手掀开了营帐,大步走入帅帐中。 “祝将军,五殿下如今情况如何了?”帐中雅雀无声,闻雪朝只听到自己略带粗重的喘息。 压抑在心底的思绪就要倾泄而出,他感到脑中一阵眩晕,抬手扶住前额,只觉双手冰凉。 身旁的白纨轻轻咳了一声,闻雪朝才发现自己就这么直接闯进帐中,一时忘了长幼尊卑。 “闻大人喝醉了,你们快扶他坐下。”祝梁并未计较,反而吩咐亲卫上前搀扶住闻雪朝。 闻雪朝摆摆手,整个人顿时清明了大半,心中的不适感也渐渐消散。他拱手对祝梁行了个小辈礼,才转身在下首落座。 祝梁挥了挥手,将无关人等都遣出帅帐,对闻雪朝淡淡开口道:“闻大人深夜前来,是为了五殿下之事?” 闻雪朝知道自己冲动了。二十余年来,他是头一回在外人面前失控。 他自幼聪颖早慧,神智异于常人。少时父亲与姑母当他天真无邪,纨绔好友当他胸无大志,后来入朝为官,同僚们都感叹闻侍郎宽仁大度,从不轻易计较琐碎之事。 这些年他听得太多,看得太多,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早已背了一座大山。 赵启邈生性多疑,闻雪朝陪太子长大,总担忧有朝一日会被识破天性。越到后来,他便越发敛去了身上锋芒,成了那位盛气凌人却碌碌无为的闻氏嫡少爷。 他此生想偏安一隅,赵凤辞偏不让他如愿。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撕开了他密不透风的蛹。明火希冀融化白雪,不知最后是冰消瓦解,还是星火燎原。 白纨曾觉得闻大人总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行事也不疾不徐,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自打在杜陵府听了那小曲,闻大人便有些不对劲了。 袅袅婷婷的女儿郎泪眼婆娑,站在岸边送别将行之人。随着台上人吟唱起舞,乐班子也奏起了筝曲,四面八方顿时传来急风骤雨之声。故人远去,女子微微放下掩面白帕,只露出一双杏眼来。乐声渐消,千言万语融入那一潭泪眼中。 他与赵凤辞自大雪中一别,已过了整整五年。 五殿下离京头一年,闻仕珍又纳了新的姨娘进闻府。离京次年,闻雪朝行了冠礼,府中大宴三日,鼓瑟吹笙好不热闹。离京三年,闻雪朝入朝为官,紫色朝服从此再不离身。离京四年,京中大雪又至,他总觉得赵凤辞是时候回来了。 离京五年,他奉旨南下,来看这人是死是活。 他不是女儿家,此番执手相看泪眼的桥段,于他而言过于矫情。但当大雨倾注,台上女子露出泪眸那刻,他心中最后的无惧烟消云散了。 一路来的不动声色,淡然处之,不过是怕那人真的出事,刻意避免去想而已。 台上人认命,台下人不认,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第50页 佳酿在舌上萦回,闻雪朝满身酒气,抢过白纨手中的缰绳,便径直往延东大营去了。 一路策马狂奔,闻雪朝脑子乱得很。 头一次与赵凤辞比马,他便因饮酒过量差点跌下马去。赵凤辞曾嘱咐自己切忌酒后纵马,闻澜还笑说主子平日几乎不饮酒。 他从前的确是很少饮酒的,但自打入了官场,往来筵席间就避不了觥筹交错。这几年下来,早就放歌纵酒,将赵凤辞的嘱托抛在脑后。 经祝梁一问,闻雪朝才渐渐冷静了下来。祝梁方才恐怕也是怕他酒后乱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才匆匆遣散了帐中诸人。 幸而刚才没有接着说下去,闻氏是太子一派,本应与五殿下毫无瓜葛。若是他心急之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倒是在他人面前落了口实,从今往后便百般说不清了。 帐中只剩祝梁,闻雪朝与白纨三人。闻雪朝回了祝将军的话:“正是。” 闻雪朝如此坦然,倒是有些出乎祝梁的意料。上月任季给皇上递了五殿下叛敌的消息,祝梁便跟着上奏一封为殿下澄清。如今皇上并未表态,反倒派了个闻家人来,他不知朝廷在打什么主意。 “五殿下落入乌首之手,想必闻大人已有所耳闻。大人深夜前来,是还想知道什么?” “下官想知殿下生死。” 祝梁深深吸了口气,长叹一声:“乌首还未派人与延东交涉,亦未正面出击,想必殿下暂时无恙。” 闻雪朝追问:“五殿下叛未叛,祝帅心中应是清楚的,还望将军给个准话。” 祝梁眉间蕴起一股怒气:“大敌当前,殿下岂会叛国!” 祝梁所言一出,闻雪朝神态放松了些。他揉了揉眉心,缓声道:“下官前来杜陵,是接了陛下谕令,来协助祝帅救出五殿下的。” 祝梁仍然心存戒备:“君留岛地势复杂,群岛众多,是易守难攻之地。西翼军善水战,都迟迟难以攻破。闻大人心中有何谋算?” “闻某并无营救之法,”闻雪朝放下茶杯,“我此番南下,是来同乌首谈判的。” 闻雪朝的要求极为简单,让祝梁为他备好一艘寻常木舟,只带两名划船的将士与其同行,次日便启程去君留岛。 祝梁不知闻雪朝手上拿着什么筹码去与乌首谈判,但见这小辈敢独闯虎穴,对他态度也缓和了些:“君留岛四周有延东军的舰队巡航,若你遇险,便及时放出信号,我会派人来援。不过……岛上凶险,你独自一人,果真没有问题?” “人多反而不易事成,祝帅等着下官消息便是。” 祝梁欲言又止,终还是上前拍了拍闻雪朝的肩,说道:“万事小心。” 闻雪朝换了一身少时惯穿的白色衣袍,两手空空便上了船。延东军的大船将闻雪朝载到君留岛数十里外,闻雪朝便下船换了木舟,如浮萍随波而去,转瞬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闻仕珍愿让嫡子以身涉险,换皇五子一命,他图的什么?”祝梁问白纨。 白纨垂眸不语。他初识闻大人,是在六年前的秋猎中。闻大人在林中受了重伤,五殿下痛彻心扉的神情依旧历历在目。 闻大人此次南下,恐怕是专为五殿下而来。 第28章 观沧海【六】 君留岛渡口的暗哨绕过重重守卫, 策马急驰上留君陵,仓促地在崖边亭台前跪下。 “属下有急事禀报夫人!” 过了半晌, 亭内才传来一阵少女的清脆声:“大清早便扰人清梦。夫人让我问你,所报何事?” 暗哨凝声道:“娘子, 东境有一白衣公子乘孤舟而来,自称是夫人故人。刘队守恐其中有诈,正要将人押下拷问。属下怕误了事, 遂急忙来禀报夫人。” 亭内静默片刻, 一双白皙的手掀开了帘子,亭中走出了一名妙龄少女。 少女扬起两颊笑涡:“夫人让你细细说来, 来者样貌衣式,年岁几何, 身上可有显眼配饰?” “来人看样貌应刚及弱冠之年, 是位十分俊俏的公子。”暗哨绞尽脑汁回想着那人的相貌, “他一身素白衣裳, 肤色白皙,身材高挑, 看起来不似南境人。” “他身上可有玉佩之物?” “身上配饰, 恕属下未细看,不过……”暗哨似是想到什么,忙说道:“不过与刘队守僵持时, 那人提起过,说他是什么玉佩的主人。” 少女还未接话,亭内突然传出瓷器碎裂之声。少女匆忙转身入内, 须臾后便折返回来,面上神情肃然了许多。 “这是夫人的令牌。”少女将乌夫人之令放到暗哨手上,“你告诉刘能,若有人伤了这公子一根汗毛,便让他提头来见。” 闻雪朝摆脱了那浑身煞气的队守与众海寇不善的目光,独自一人随乌夫人的亲信上了留君陵。 亭台前的门帘已打开,他却在门前停下了脚步,并未擅自上前。 候在门前的少女瞥了闻雪朝一眼,隐隐觉得双颊发烫。她自小便在五大三粗的海寇堆中长大,哪见过如此眉目疏朗的公子,一时禁不住便红了脸。 “怎的,还要我亲自出门相迎吗?”女子娓娓之声自亭内传出。 “玓儿不敢。” 话音刚落,帘前便出现了一道苗条的赤红色身影。十万乌首海寇的女首领,东境闻者色变的乌夫人走出了亭台。 -- 第51页 乌夫人已年过四旬,却依旧风韵犹存,风华丝毫不减当年。二十年前乌夫人还在是乌首老首领的女儿时,便有“碧霞仙子”的美名。没人料到,她手上多年后,沾满了无数东境百姓与延东军的血。 她细细端详着眼前的闻雪朝,眼神从脚尖移到发梢,仿佛要将闻雪朝看个透彻。闻雪朝迎着乌夫人审视的目光回望过去,对她坦然相对。 乌夫人满意地笑出声,她走到闻雪朝身侧,伸出苍白修长的玉指勾起了闻雪朝的一缕长发。 她身上的牡丹香气扑鼻而来,闻雪朝依旧一动未动。 乌夫人贴近闻雪朝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玓儿,若不是为了他,你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来见你生母一面。” 闻雪朝肩背一僵,并未回答乌夫人的话。 “我给你的玉佩,你那么轻易就赠了别人,他对你就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让你亲自跑来君留岛,求我放人?” “他没死?”闻雪朝侧过头,颤声问道。 乌夫人放下闻雪朝发梢,往后踱了几步,脸上神情看不真切:“果然如此。” 君留岛一战,延东西翼军中了乌首埋伏,酣战七日不得退。领军的是赵家的五子,西翼军旗舰被乌首攻占,他便率队弃船上岸,与乌首展开殊死搏斗。她手下的弓箭兵在混战中射中了这名皇子,将其生俘。手下将五皇子带到她跟前,却在他身上搜出了刻有“雪”字的玉佩。 她二十年前离京时留给儿子的玉佩。 她严刑拷问五皇子,问这玉佩从何处得来。皇五子一直缄口不答,却在她说出闻雪朝名姓时面露异样。 她不知玓儿为何给了五皇子他的保命符,但若是如此,她便不能再动皇五子的命了。虽此生难再见玓儿一面,她亦不愿手刃玓儿在意之人。 “五皇子虽活着,但我不会轻易放人。”乌夫人慵懒地倚在亭栏处,接过少女递来的热茶,“大芙皇嗣在我手上,于乌首而言便是个天大的筹码。若你此番来是为此事,那便请回吧。” “若他安然无恙,我自有别的筹码。” “求您带我去见他。”闻雪朝又说,“母亲。” 少女带着闻雪朝穿过留君陵上的座座亭台楼阁,一路上都有乌首族人向她行礼。 “我是夫人的养女,他们都唤我小乌娘子。”少女害羞地对闻雪朝说,她自小便听夫人提起小少爷。说他在京中这般那般好,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假。 “小乌娘子。”闻雪朝点头算应了。 两人来到君留岛北侧一处山洞前。此处人迹罕至,只有洞口守着几名乌首族的侍卫。 “那五皇子就被关在这里面,一应吃穿都有人安排。”小乌娘子迟疑半晌,又对闻雪朝开口:“陵上都是夫人的哨兵,你别妄想带他逃跑,你们跑不掉的。” 闻雪朝知小乌娘子是好心提醒,他感激地朝她笑了笑,接过小乌娘子递来的食盒,便朝山洞深处走去。 绕过数道曲折小径,一个宽敞而巨大洞穴出现在闻雪朝眼前。日光透过穴顶狭窄的缝隙投射进来,映出了洞中景象。洞穴四周皆是泥泞的沼泽,唯独正中央立着一块平坦的石台,有一木桥连接洞口与石台。石台上有一席棉衾,一把案几,微弱的烛光在案上摇曳。 有一人背对着他,背影清冷,脊梁挺直。背山见楼影,应合与山齐,便是这般光景了。 那人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却置若罔闻。 “殿下,该吃饭了。”闻雪朝平和道。 他的声线少了些少时的灵动,却多了些温文尔雅的气息。玉润的声音在洞中响起,荡出空远飘渺的回音。 那人身躯微微一震。 闻雪朝见他仍无动作,自顾自笑了一下,拎起衣摆,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走上了通向石台的木桥。 一步又一步,背后的脚步声离自己愈来愈近,那具身体的主人似是还在犹豫着什么,双手垂落身侧,十指泛白,骨节清晰可见。 只剩一步之遥,闻雪朝停下了脚步。他将食盒轻轻放在案几上,低低出声:“五殿下,你不回头看看?我个子这几年蹿了不少,如今兴许比你高了。” 听到此话,赵凤辞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直视着来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闻,雪,朝。” 闻雪朝才发现自己错估了,方才他离得远,判断不出赵凤辞的身高。此刻两人近在咫尺,他才发现,五年过去了,赵凤辞仍比他高出了半个头。 或许是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待久了,赵凤辞比以前更瘦削了。他长身玉立,身高已近八尺,五官比从前多了几分高挺冷峻,一双剑眉入鬓,目光深邃凌厉。五年行军生涯磨去了他少时的木愣与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八风不动的沉稳之气。 “谁说你比我高了。”赵凤辞冷笑,“小矮子。” 赵凤辞离他太近,温热的鼻息洒在他脸侧。闻雪朝觉得脸颊有些发痒,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发现自己赠给五殿下的玉佩,还挂在他的腰间。 “谁让你来君留岛的?其余人呢?” “我独自一人来的。”闻雪朝如实答道。 闻雪朝见五殿下脸色不太好,怕他觉得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于是挑着紧要之处,将来龙去脉都与赵凤辞说了一遍。 -- 第52页 闻雪朝滔滔不绝地讲着其中因果,没察觉对面人一直在端详着自己。 五年前离京的那个雪夜,赵凤辞认清了心底的情愫。他以为是自己年少不经事,留下一丝念想便匆匆逃了。他想,匪朝伊夕,去日漫长,终有一日自己会释然。没想到那么多年,闻雪朝总是频频入他梦中。 他总是梦到秋猎那日闻雪朝红衣白马的模样,梦中的闻雪朝一直如年少般俊俏灵动。后来听说他及冠,入朝当官,甚至入了中书省。他始终无法想象闻雪朝长大后是什么模样。 今日一见,他发现自己心中长大后的闻雪朝,本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朝堂操戈并未碾压他的脾性,闻雪朝还是初见时那个谪仙般的人儿,为官三年让他眉目间沾染了一些烟火气,整个人反而更加夺目,让人更难以移开视线了。 兜兜转转,闻雪朝已一往无前,他却依然在原地蹉跎。 闻雪朝见五殿下有些走神,只好轻轻咳了几声:“总之,乌夫人说她不会轻易放人,我们可能要再想考虑别的筹码了。” 赵凤辞刮了刮鼻子,掩盖住了自己的心思:“为何以前从未听你提到过,乌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 “此事说来话长。”闻雪朝无奈地勾起唇角,“世人皆以为我生母是闻夫人,因生我难产而死。但我幼时记事记得早,大约五六岁时,我曾在府中见过一次乌夫人,亦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我就要入宫当太子伴读,乌夫人给了我这枚刻着我字的玉佩,我隐约记得她说我拿了这玉佩,今后便无人敢欺负我。她临走前还在我面前落了泪,让我唤她一声母亲。” 赵凤辞沉思了一番,“乌夫人的确是在那几年发迹起来的。那年乌首族老首领暴病而亡,平日神龙不见尾的乌夫人却在那年突然回了乌首族,使了许多手段,花数年便统一了乌首一族,开始在东境沿岸劫商。” 闻雪朝不知赵凤辞是否已知闻府与乌首一族之间的瓜葛,但赵凤辞没问,他并不欲主动提及。 “对了,”只见赵凤辞话锋一转,定睛望向闻雪朝:“离京前你赠予我此玉,我曾回赠你……不知你可还记得。” 他有些羞于提及此事。当年割发相赠,他只当闻雪朝年少不懂事,不知其中意味。如今闻雪朝已长大成人,不知想起当年旧事,可否会心存芥蒂。 赵凤辞心中十分挣扎,他既希望闻雪朝记得,又希望闻雪朝早已忘却了。 闻雪朝见五殿下一副羞于启齿的神情,心情一时颇好。 他将手伸入颈间,从内领处拔出一个小小的葫芦香囊。香囊被一根红线拴着,静静躺在闻雪朝的心口。 作者有话要说:背山见楼影,应合与山齐。 曹邺《四望楼》 第29章 观沧海【七】 闻雪朝将小葫芦放在赵凤辞手心, 眼尾上扬:“殿下,打开看看?” 赵凤辞接过闻雪朝递来的香囊, 上面还残留着闻雪朝身上的余温,与肌肤触及之处还染着些许暖意。他摩挲着葫芦表面的纹路, 找到了系结之处,指尖微微颤着,将红线解开。 离京前割下的长发被用细绳打了个卷, 静静躺在香囊中, 发梢多年不见光,已有些泛黄。赵凤辞捧着一缕青丝愣在原地, 面上神情极不自然。 他面上烫得厉害,连耳根也渐起绯红。“我, 我没料到你会随身带着。”赵凤辞舌头有些打结。 他将香囊重新系好, 丢还给了闻雪朝, 便仓促侧过脸, 不让闻雪朝看出他的异样。 闻雪朝似是毫无察觉,又将小葫芦挂上了颈间, 指着案上的食盒笑:“殿下还是先吃饭吧。” 经闻雪朝一提, 赵凤辞这才感到腹中有些空荡。自闻雪朝走入山洞,时间便如停滞一般。他才想起,原来自己已快一日未进食了。 闻雪朝摆开碗筷, 正欲给赵凤辞盛菜,却听到洞外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是乌小娘子来了。 “闻公子, 晚膳时辰到了,夫人请你移步院中用膳。”乌小娘子不敢打扰两人,只是站在洞穴外,并未进内。 闻雪朝停下了手中动作,看向赵凤辞。赵凤辞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并未说什么,只是吐了口气,淡淡道:“你去吧。” 闻雪朝用手帕净手,起身:“乌夫人唤我去,我倒是也正有此意。我就不信,不能将你带离这不见天日的破地方。” 他转身欲走,突然被五殿下叫住了:“闻雪朝。” 闻雪朝回头看他。 赵凤辞喉结动了动,仿佛在心中深思熟虑了很久,低声说道:“我知你自幼未曾承欢父母膝下,如今多了个亲生母亲,你心中……心中自然有些欢喜。”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这乌夫人并非什么好人。从前在广阳只是闻她恶名,这几年亲眼目睹才知,她在东南沿海无恶不作,烧杀抢掠,已害得许多岛民家破人亡。若她对你这般那般好,你万不可全信之。” 他心中一黯,自己有什么资格对闻雪朝说出此话?这五年来,他虽频频想传书回京,问一句闻雪朝是否安好。但后来听人说闻雪朝在官场平步青云,已是太子一派中流砥柱,他便就此退缩了。他怕闻雪朝在朝中尔虞我诈失了本心,自己这么多年一厢情愿变作笑谈。为了祝将军与祖父的安危,还有母妃留下的遗愿,他这五年来步步为营,不敢与朝堂纷争扯上半分关系,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 第53页 这几年来,他如此左顾右盼, 生怕走错一步。然而闻雪朝却不知冒着多大的风险,以储君近臣的身份,千里南下前来营救一位不得势的皇子。 闻雪朝一如既往的信他,他却没有全然信任闻雪朝。如今闻雪朝与生母相逢,他又直言不讳,生生打破他心中对母亲的期盼。 听到赵凤辞这么一说,闻雪朝神色并无反常,反而朝赵凤辞递了个安心的眼神。 “这世上对我好的人多了去了,要害我的也不少。”闻雪朝说,“不差这一个。” 闻雪朝走上崖边亭台,乌夫人已在亭中候着他。 乌首族的大本营本不在君留岛,岛上除去乌夫人居所,并未布置什么大的排面。况且现在战事吃紧,乌首在近两年间转守为攻,逐渐落于延东军下风,人人都在克制花销。然而今日亭中却摆满了生猛海鲜,似是在迎接远方的贵客。 乌夫人疏懒地靠在黄花椅上,口中吐出丝缕烟气。她用水烟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闻雪朝入座。乌小娘子上前为闻雪朝斟了茶,便悄悄退出了院子。夫人不让她在院内待着。 “见到他了?”乌夫人摆正了身子,红唇轻启:“每日膳食有荤有素,吃的比岛上伍长还好。你的这位殿下,我可有好生供着。” “夫人为何要将他关在深山洞穴中,找个地牢不就好了?”闻雪朝抿了一口茶,问。 乌夫人冷笑:“你小小年纪便会哄我了。他一身好武艺,若是关在牢里,恐怕早就逃得没影了。” 她说着持起筷子,夹起一团蟹膏,放入闻雪朝碗里。 “那么多年了,闻仕珍那老贼还没死?” “家父若是身体有恙,哪还能同夫人生意往来?” 乌夫人顿了顿:“看来他什么事都告诉你了。” “父亲千算万算,没算到任季已是夫人的人了。”闻雪朝眨眨眼,“任季状告五殿下叛逃的折子,恐怕就是夫人下的令吧。夫人这是想试探朝廷的态度,若是朝廷定了五殿下的罪,将他当弃子,你便可直接杀了他,除去延东一名猛将。若是朝廷派人来救,你便可以开出筹码,为乌首赢得更多周旋的余地。可惜你千算万算,没想到陛下会派我来。” 乌夫人深深看了闻雪朝一眼:“果然是长大了,口气不小。” 闻雪朝放下筷子,“皇上派我前来,是来同夫人谈判的。我收到的谕令,是能谈则谈,不能谈便将五殿下当弃子,直接增兵打过来。皇帝既未定五殿下的罪,却并不打算将他留做筹码,夫人的算盘都落空了。” “增兵打过来?”乌夫人语间带着轻蔑,“乌首能霸占东境沿岸多年,靠的就是多年以来的海上功夫。延东军海上行军拖沓,我倒要看祝梁敢不敢。” “我上岸时曾遇到过一名叫刘能的对守,就是要对我严刑拷打那位。我看渡口处停着几百艘舰船,他手下不过也就千余人。乌首舰船数量惊人,但恐怕尚有余力与延东军一博的军士,如今已所剩无多了。恐怕乌首外强中干,已是强弩之末了。” 乌首境遇被闻雪朝一语道破,乌夫人皱起了眉头。此话倒是不假,乌首虽常年混迹海上,不缺金银财宝,但从未与朝廷军队起过正面冲突。几十年前朝廷曾几次派军队南下,但双方打的都是游击战。乌首以海岛作为驻地,在与朝廷军周旋之间略占上风,故而朝廷军队对乌首久久奈何不得。但这一次却不同,五年前延东军南下,乌夫人收到闻仕珍消息,率手下避退海上。双方不正面迎战,自然过了两年相安无事的日子。但自去年伊始,延东军打仗的路数便陡然变了,由那五皇子率领的西翼军战术刁钻,屡屡对乌首驻岛发起奇袭,大半年来收复了许多海岛,乌首也因此遭受重创,损失惨烈。 若是朝廷大幅增兵,加上祝梁领军,乌首恐怕并无多少胜算。 “我若将那五皇子放走,和放虎归山有何区别?若大芙撕毁今日约定,在我放人后又派军来袭,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乌夫人吸了一口水烟,似笑非笑地看着闻雪朝。 闻雪朝微微一笑:“皇上派大臣前来,是来同夫人谈判。而玓儿独自一人前来,便是来给母亲送筹码的。” 他推开桌前的碗,拾起一只筷子,蘸了蘸茶水,便在案上比划起来。 “皇帝年迈,不知还有几年好活。此次延东军南下剿灭乌首,便是他下的命令。五年前延东军南下,父亲提前通知乌首避战,无非是为了保住闻府在东境的商线。与外族私通乃是诛杀九族的大罪,若朝廷此次真的增兵来袭,父亲为避免乌首战败后走私一事暴露,必然会彻底斩断与乌首的往来,将闻家摘得干干净净。” “父亲想弃卒保车,可我不愿。”闻雪朝继续说,“五殿下便是我给自己找的后路。” “若夫人让我把五殿下带回去,我便可说服朝廷与乌首休战。乌首常驻海上,背靠东境,便可继续走海路经商。不过不是与闻家,母亲大可与闻家切段往来,仅与玓儿一人谋划即可。” “父亲年老,离致仕不过几年而已。我如今已是三品京臣,储君即位后,便是闻家新的主子。今后这条商线便不再是闻家的商线,而是我与母亲的金银山。”闻雪朝放下筷子。 乌夫人靠在窗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儿子。她二十年前与闻仕珍勾结到一起,不过是你情我愿的利益往来罢了。闻仕珍做事不择手段,她自己亦不是什么好人。两人背着闻府正妻暗中往来,待东境海路打通,她便南下东海,与闻仕珍一拍两散,从此形同陌路。 -- 第54页 二十余年来,一个念头一直在乌夫人脑中徘徊,那个留在闻府的孩子将来到底会怎么样?见到闻雪朝后,她欣喜中又带着些许黯然。欣喜之处有许多,闻雪朝上好的容颜,聪颖的性子,不输自己的果敢。而令她有些黯然伤神的,是这多年后终于重逢的亲生儿子,却在初见便拐着弯子想要算计自己。 她是在东海叱咤风云二十余年的女魔头,区区一介弱冠后生,便妄想在她眼皮子底下使手段? 闻雪朝见乌夫人陷入沉思,只当心中计策已凑效。果然,没过多时,乌夫人睁开了双眼,轻轻抚掌,两名侍卫闻声走了进来。 “将那人质戴上铁镣,带到此处来。”乌夫人吩咐道。 侍卫躬身告退。 乌夫人盈波扭转,望向闻雪朝:“我可是应了玓儿之诺,玓儿万万莫让母亲失望。” 还未等闻雪朝回答,乌夫人便倾身上前,两指点在闻雪朝身上。闻雪朝只觉胸口一酸,正欲张口,发现自己竟被乌夫人点了哑穴。 “玓儿弯弯绕绕说了如此之多,母亲又怎会忤了你的愿。我将人放回去,就当你我母子重逢之礼。”乌夫人盈盈一笑,“还往玓儿记得今日所言,今后要乖乖听母亲的话。” 半晌功夫,侍卫便将人带到了。赵凤辞身上戴了铁镣,轻易脱逃不得。他走进亭中,见乌夫人坐在上首,闻雪朝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侧,双眸紧紧盯着自己不放。 乌夫人笑道:“给五殿下赐座。” 赵凤辞见闻雪朝沉默不语,蹙眉看向乌夫人:“你让我来此,是有何事?” 乌夫人挥了挥手,手下端上了一个木匣子。她当着两人的面将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两颗白色的药丸。 “玓儿让我放你走,我允了。”乌夫人淡淡道,“不过你就像一条疯狗,这几年一直对乌首紧追不放。我自然拿不准放你回去是福是祸。” “这盒里装的一枚是尺素焚心丸,另一枚是解药。你若服下焚心丸,今后动了其他心思,害我乌首无处安身,我便毁了这解药,让你毒发而死。你若不服,倒也无事,我便让玓儿服下,他今后在岛上陪着我,享天伦之乐,倒也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与陪伴,这几周都有随机红包雨掉落~感谢在2020-05-08 09:27:16~2020-05-11 05:2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悟道者 10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观沧海【八】 闻雪朝没料到乌夫人还留有后手, 一时怔住了。 乌夫人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她把木匣子向前一推, 从容不迫道:“如何抉择,还凭殿下作主。” 赵凤辞把目光移到闻雪朝身上, 见闻雪朝迟迟没有动作,眸中染上了一丝怒气:“你点了他的穴?” 乌夫人并未回话,反而起身绕到闻雪朝身后, 捊起闻雪朝一缕发梢, 放在手心把玩:“若是任玓儿巧舌如簧,我们母子二人血脉相连, 恐怕早晚会被他哄得服服贴贴,你说是不是?” “我可是差点就被玓儿说服了, ”乌夫人凑近闻雪朝的耳侧, “你将东海局势说得丝毫不差, 却只言片语不提为何要将玉佩留给一个外人。你上岛后, 自打见到这赵家小儿,眼神便半刻不离他。只怕其他的都是幌子, 你要救这小子才是真。” 闻雪朝眉心一跳, 他深吸一口气,阖上了眼睛。须臾后重新睁开,目光又复清明, 定睛望向赵凤辞。 赵凤辞读懂了闻雪朝无法言喻之意,他让自己稳住心神,切莫中了乌夫人之计。 亭中几人陷入僵持, 雪白药丸静静放在匣中,无人动作。 隔了半晌,赵凤辞突然开口:“若我服下药丸,你会把我俩都放回去?” “那是自然。” “那么来日无论发生何事,便只是朝廷与乌首之间的恩怨,皆与他无关。”赵凤辞又说。 乌夫人笑了:“虎毒尚不食子,往后种种,与我儿又有何干。” 赵凤辞走上前一步,从匣中取出焚心丸:“望夫人一诺千金。” 闻雪朝瞪大双眼,满脸难以置信。 赵凤辞接过侍卫奉上的茶水,将焚心丸一口吞下。药丸刚入腹,他便感到体内出现一阵灼热之痛。他捂住小腹,堪堪扶住身边座椅,唇色已逐渐泛白。 “焚心丸性烈,初次入服确有不适,忍耐片刻便会缓解。”乌夫人将解药收入袖中。 又过了半柱香功夫,腹中灼热之感果然渐渐消退,赵凤辞咬了咬唇,直起身对乌夫人道:“给他解穴,我们即刻便走。” 长夜已至,两名被乌首扣下的延东军士手拿船桨,候在船头。乌夫人的手下为赵凤辞卸了脚镣,将两人送到了渡口。 “穴位已解,再过半个时辰,你便能渐渐开口,行动如常。”乌夫人对闻雪朝温声道:“玓儿,赵家小子的命还在我手上,切莫忘了与母亲的约定。” 闻雪朝索性闭上眼,不愿再看她。 乌夫人也不恼,将烟袋杆插在发髻上,环手于胸立在渡口前,看着他们的船渐渐驶远。 “夫人。”小乌娘子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头,弱弱问道,“夫人不是很舍不得公子吗,咋们就这么放公子走了?” -- 第55页 “慌什么,”乌夫人唇角微扬,“赵家小儿身上毒药一日不解,他便一日逃不出我的掌心。” 两名延东军士见闻大人果然带五殿下从乌首手上逃了出来,抑制不住心中喜悦,刚驶出君留岛不久,便在空中放了信号烟,等候延东主舰前来接应。 木舟缓缓向前行,划破了平静的海面,月色如水,将海面映得波光粼粼。赵凤辞被乌夫人关在山洞里月余,眼睛还不太适应强烈的光线,只能闭目稍作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耳边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随后便有一道清冷的声线在耳畔响起:“中毒的滋味爽吗?” 赵凤辞微微睁开眼,只见一道修长的人影挡住月光,站在了自己身前。 船上只有一盏烛灯,光影时明时暗,他无法看清闻雪朝的神情,但从语调上看,这人此刻心情恐怕不大好。 他仰头问闻雪朝:“你能走动了?” 闻雪朝不知何时扯下了发弁,将束发的葛巾递给了赵凤辞:“海面波光伤眼,殿下可用薄纱绑住双目。” 赵凤辞没伸出手接:“烛光太暗,我看不清。” 闻雪朝身子僵了片刻,还是俯下了身,他展开手中葛巾,朝赵凤辞额前比划了一圈,将薄纱轻轻盖在赵凤辞眼前。 他双手揽过赵凤辞鬓侧,想要绕到赵凤辞脑后系一个结。却因木船颠簸,身子摇晃,系了几次都未系好。薄纱掉落在赵凤辞肩侧,闻雪朝刚拾起来,就被赵凤辞一把抓住了手腕。 闻雪朝的手刚才就一直在抖,此刻更是抖得厉害。 “闻雪朝,你在害怕什么?”赵凤辞一字一顿问。 闻雪朝似是终于泄了气,松开了紧绷的手指:“焚心丸乃西疆剧毒,随时有可能致殿下于死地。” “我知道。”赵凤辞仍牢牢抓着他的手。 “乌夫人是我生母,不会轻易让我有事。若再拖延一段时间,我定能想到脱身之法,殿下便不用受制于她,亦不用受焚心丸……灼心之苦。”闻雪朝悄悄缩回手,将葛巾扔在赵凤辞身上,冷着脸走到船尾,不再理会他了。 手心还残留着闻雪朝的指尖冰凉。赵凤辞怔然了片刻,心中被海风吹灭的燥热,又欲破土而出。 木舟驶过暗礁,来到了一片宽广的水域。海面停着三艘庞然大物,战船扬着赤金色的帆,上书“延东”二字。舰上灯火通明,千名西翼军将士在海上候着他们的将军归来。 祝老将军披袍擐甲立在舰首,见闻雪朝真的孤身入敌营,将五殿下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闻仕珍那老贼能养出如此胆量的后生,确实令人意想不到。 赵凤辞在一片欢呼声中率先登舰,闻雪朝默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祝梁先问过五殿下蒙目的缘由,又对闻雪朝拱手相迎,语间透着赞赏:“巡抚大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五殿下救出,我定会向陛下明言,为大人邀功请赏。” 闻雪朝看了赵凤辞一眼,见他并不准备告知祝将军自己身中剧毒一事,便也不欲多言,只是拱手回了个后辈礼。 “叔公,今日离开君留岛后一路奔波,我与闻大人都有些疲惫。我们不如先休息一夜,明日再入大营细谈。”回到延东大本营,赵凤辞对祝梁道。 祝梁见五殿下消瘦苍白了许多,想必在君留岛受了不少折磨。他忙吩咐营中布置妥当,让赵凤辞早些休息,多养几日身子再谈也不迟。 “闻大人可在营中留宿一日?”祝将军问。 “任郡守在城中酒楼安排了客房,我便不在此处久留了。殿下与将军何时要谈乌首之事,我便再来军中。” 闻雪朝昨日翻来覆去,一夜未眠。今日更是天未亮便乘舟去君留岛要人,加之与乌夫人明枪暗箭交手了一番,确实已精疲力竭。 赵凤辞被将士们层层围住,他们担忧了多日五殿下的安危,如今殿下好不容易回来,自然难掩心中激动。闻雪朝见赵凤辞一时难以脱身,并未上前打扰他,拾起了桌上的葛巾,草草束在头上,便转身向外走。 看来五殿下在西翼军中深得人心,深受下属拥戴。军士们脸上担忧又欢喜的神色作不了假。 白纨早已牵着闻雪朝骑来的马候在门口。闻雪朝翻身上马,扭头看了一眼语笑喧阗的大帐,扬鞭示意白纨:“走吧。” 白纨策马跟在闻雪朝身后,来去间皆悄然无声。 回到麒麟酒楼,白纨牵着马去马厩,闻雪朝拖着步子,准备上楼歇息。他还未进院门,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道路尽头传来。 赵凤辞换了件平日惯穿的墨袍,收起缰绳朝闻雪朝走来,却在离他一步之隔时停下了脚步。 他凝视着闻雪朝的脸,语调有些反常:“为何不打声招呼就走?” 闻雪朝神色自若:“臣乏了,赶回来多睡几个时辰。” 闻雪朝转身进门,赵凤辞跟着他进了院子。闻雪朝上楼走到客房门口,余光一瞥,赵凤辞还在他身后不远处。 “五殿下大半夜离营来找我,可是有要事相谈?若无要事,还请殿下早些回营歇息。”闻雪朝推开房门,为赵凤辞让开一条道。 “闻雪朝,”赵凤辞站在他身后,“你还在怨我擅自作主?” 闻雪朝讶然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赵凤辞所言何事。他面不改色道:“殿下以身试毒,自然有殿下的想法,我当然不怨殿下,只怨自己低估了乌夫人的手段。” -- 第56页 “我服焚心丸一事与你无关,”赵凤辞冷冷道,“既然此法可离开君留岛,我为何不试上一试。” 闻雪朝扬起头,注视着赵凤辞的眼睛:“殿下不顾自个死活就算了,也不顾延东的军士,还有整个东境的安危了?” “你认为我服下焚心丸便会仍凭乌首驱使,罔顾东境百姓和手下人性命?”赵凤辞面若寒霜。 “殿下嫉恶如仇,自然不会轻易就范,”闻雪朝向后退了一步,淡淡地讥讽道,“再过数月,若乌首攻过海来,看来殿下甘愿毒发也宁死不屈,想要最后以身殉国,成全一番身后英明。那我留在此处也无用,不如今夜便动身回京,先为殿下在开元寺立一道牌位。” 赵凤辞上前一步,抬臂挡住了闻雪朝的退路,压低嗓音:“你在担心我?” 闻雪朝眸中渐浮愠怒之色,脸上依旧面无表情:“殿下千金之躯,来日前途无量,不该留下供人拿捏的把柄。” 赵凤辞将闻雪朝反应尽收眼中。看来闻雪朝与从前并无两样。从小到大,这人每次想要掩住心中惊慌,便会故作镇定,将云淡风轻的姿态做个十足。 “尺素焚心丸虽是剧毒,但解药并非仅此一粒。祖父与西疆王乃多年至交,我已派人去告知祖父,让他差人去寻解药。东境名医众多,虽不能解,短期总有缓解之法。我大可假意受乌夫人摆布,请君入瓮,借此机会将乌首一网打尽。” “闻雪朝,今后我挡在你前面,别再拿自己当刀使了。”他看着闻雪朝的脸。 这是五年前那个冬夜,他没能亲口说出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1 05:26:01~2020-05-13 07:41: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UKEGA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观沧海【九】 赵凤辞语毕, 又朝前走一步,闻雪朝避让不得, 只能任他倾身向前。 闻雪朝背后没有支撑,他只能仓促间反手拉住门环, 身后房门又欲合上。赵凤辞高高扬起军靴,踢了厢门一脚,门板发出刺耳的“吱呀”一声, 朝两边可怜巴巴地敞了开来。 赵凤辞这一脚力道极大, 差点将整个门板都踹下来。闻雪朝只听到耳边风声,随后厢门大开, 一阵熏暖的穿堂风拂过两人面颊。 他见闻雪朝眼中愠怒渐渐褪下,被一片黯然之色取而代之, 心里生出一丝慌张之感。自己这临门一脚, 难道将闻雪朝吓到了? 赵凤辞喉咙动了动, 半晌道:“是我冲动了, 抱歉。” 闻雪朝似是失神了片刻,听到他歉意的话, 才慢慢将神思找回来。 他眨了眨眼睛, 完全没提方才之事:“夜已深了,五殿下若不嫌弃,便在此处留宿。” 赵凤辞放开了挡在闻雪朝身侧的手:“好。” “我再让掌柜安排一间上房。”闻雪朝转身要溜。 “不必, ”赵凤辞走入房门大开的厢房,“我在营中睡惯了,打个地铺便可。” 闻雪朝哪敢让五殿下睡在地上。他匆匆盥漱完毕, 便走到窗边铺下凉席,侧过身背对着赵凤辞躺下了。 没过多久,闻雪朝蜷成一团的身子终于舒展开来,席间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赵凤辞见闻雪朝已渐渐入梦,起身走到他的窗前。他盯着闻雪朝的背影看了许久,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拾起了一缕闻雪朝滑落在地的发梢。 “夜安。” 赵凤辞吹灭案上烛灯,合衣躺回塌上。 月光透过窗棂倾泻在案上,屋中万籁俱寂,闻雪朝的睫毛抖了抖。 二人一夜无眠。 东曦渐升,闻雪朝才沉沉睡去,醒来时已近晌午。他转眼望去,发现卧塌上被褥叠得整齐,五殿下早已回营了。 白纨来报,五殿下让巡抚大人先休整几日,月初再赴军中商讨抗倭大计。 闻雪朝用完早膳,问白纨:“白都督,四殿下与阳大夫人呢?” 他今日自打醒来,便没有见过赵焱晟与阳疏月的影子。二人楼上房门也紧闭着,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本想找机会问一问阳疏月焚心丸之事。阳疏月是阳太医的衣钵传人,想必对毒药也有所涉猎。若阳大夫有解焚心丸之法,那便再好不过。 白纨见闻雪朝终于问起此事,支支吾吾道:“闻大人,下官正要和你提及此事。大人昨日清晨启程去君留岛后不久,阳大夫便跑了。四殿下带着人去追,说是要……要将他服服贴贴地带回来。” “阳疏月跑了?”闻雪朝讶异,“来杜陵时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跑了?” 白纨神色有些发窘:“阳大夫昨日脸色不是很好,四殿下见他冲出来,便出门来追,被他推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地上。后来阳大夫不知从哪里找了俩马车,直接驾着就出了城。四殿下带了几个羽林卫的人,还有一批东海王府的府兵,说是要去把他抓回来。” 莫不是阳疏月发现了四殿下隐瞒已久的身份?闻雪朝左右思索了一番,亦觉得不对。阳疏月南下前便对赵焱晟的身份了如指掌,只是从来不戳破而已。 “他可还有其他异常之处?” 白纨只能如实说道:“阳大夫出门时披头散发,走路有些蹒跚。身上衣衫不整,脸色略显苍白。四殿下亦……亦有衣衫不整之状。” -- 第57页 闻雪朝蹙眉:“他俩打架了?” 白纨神情复杂。 半晌后,闻雪朝眼皮一跳。 “可是我想那般?”闻雪朝深吸一口气,问。 白纨脸色微红,垂头不言。 阳疏月刚出杜陵府没几日,就撞上了一批劫道的山匪,连人带马都被山匪虏了去。 这帮山匪不知从哪个山旮旯冒出来的,埋伏在山林中多日。阳疏月的破马车刚进林子,便被人高马大的歹徒们团团围住。 驾车的车夫被山匪堵住嘴绑走了,车中只剩阳疏月一人。阳疏月扫视了一圈蒙面的山匪,目光落在打头的山匪头子身上。 “在下身上并无金银财宝,不知阁下为何不放我走?”阳疏月冷冷道。 山匪头子笑得狰狞:“看这小子细皮嫩肉,模样可人,兄弟们怕是享福了。” 阳疏月抱紧了怀中药箱,不知这帮歹徒打的是什么主意。 山匪并未将他绑住,而是直接将他塞进马车里,拖着马车上了山。 这群山匪盘踞在一个小山坡,寨子并不大,甚至还有些简陋。山匪头子将阳疏月关在后院,与众山匪隔绝开来。山匪头子一开始并未打他的主意,反而每日派人来给他送些简单的吃食,勉强能填饱肚子。兴许觉得药箱里并无值钱物事,山匪们也没有抢走他的药箱。 窗外月色如洗,小喽啰送过晚饭,被劫上山的又一日要过去了。 阳疏月沿着屋子走了一遭,将轩榥窗棂皆闭得严严实实,又确认了一番四周无人,方才回到榻上。 夏夜闷热难耐,阳疏月却坐在榻上,用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小心翼翼地从药箱里取出几剂药草,放入一个小臼内,用杵子迅速将药草捣碎。他时不时停顿片刻,竖起耳朵听四周的动静。窗外寂静无声,只偶尔能听到林中鸟雀的低鸣。 阳疏月咬住嘴唇,将捣成膏状的药草取出,缓缓涂在撕裂之处,额前不断渗出细密的汗。 “疏月……”赵焱晟温柔地唤他,“可要我……继续?” “疏月……” 沉浸在温柔乡中不能自拔的是他,随后落荒而逃的也是他。 那日从赵焱晟房中醒来后,阳疏月脑中空无一物。 他自诩视功名利禄于无物,毕生之志不过济世救人而已。接过父亲遗愿后,又独自一人保守了多年虎符之秘。从前所盼,不过是待时机一到,便将左虎符交还赵凤辞,从此归隐市野,如浮萍般自在逍遥。直到有一日,赵焱晟对他说,他是自己心中唯一一处舒坦之地。从那时起,他便假装不知赵焱晟身份,陪他共演了那么多年戏。 赵焱晟封王离京,这出戏本到了该散场的时候,戏中人却走不出来。 凉意渐渐散开,伤处已渐渐愈合,不再如前几日那般痛了。阳疏月敷上药,刚躺下身来,便扶着腰低低“嘶”了一声。他忙捂住嘴,不让山匪听到屋内传出的声响。 收拾好药箱,阳疏月靠在榻上发呆。半路遭劫,凶多吉少,谁能料到自己如今会落到如此境地?可为何山匪头子非但没对自己动手动脚,还好吃好喝将自己供着?他总觉得被劫一事处处透着诡异。 困意渐渐袭来,阳疏月在袖中藏好了毒,侧过身子闭上了眼。 若有谁想趁半夜对自己行不轨之事,便让他有好果子吃。 丑时刚过,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阳疏月睡得很浅,听到声音便立刻清醒了过来。他并没有睁开眼,只是凝神听着窗外的动静。 一步,两步,脚步声渐渐近了,一个人影站在门前。阳疏月听到屋外传来开门闩的声响,“咯吱”一声,沉重的木门被人打开,一人慢步从黑暗中走出,来到了阳疏月榻前。 阳疏月屏住呼吸,指尖勾住了袖中毒。 “小美人儿睡着了没,快来让爷好好瞧瞧。”是山匪头子的声音。 阳疏月猛地睁开眼,将手掌从被褥内抽出。 “——老大,大事不好!”院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喽啰奔进了屋门,“山下来了好多人马,说是要将咋们寨子夷为平地!” “是哪里来的人马?”山匪头子没注意看阳疏月是否醒了,怒不可遏地问手下。 “他们自称是东海王麾下人马,还说让我们马上放——” 小喽啰话音未落,山脚便传来了撼天动地的呐喊声,山匪头子随手下匆匆出了门,将阳疏月独自留在了院内。 阳疏月思索了一番小喽啰方才说的话,挑了挑眉。他明白此事为何处处透着诡异了。 他收起袖中剧毒,没管窗外的厮杀声震天,索性又翻身睡了过去。 晨光熹微,一批人马冲进后院,发现阳疏月在榻上睡得正酣。 众人瞪目结舌,为何这阳公子困在匪窝还如此淡定? 阳疏月被吵醒后也不恼,他揉了揉眼睛,懒散地望着闯进院中的人马。 “公子,我等受东海王所托,前来营救公子下山!”为首者扬声道。 “东海王?”阳疏月说,“王爷千里迢迢赶到此处,不出来露个面?” 众人原想,这阳公子听到东海王名号后定会惊讶万分,却没料到他依旧稳坐榻上,连姿势都懒得换上一换。 侍卫们默默让出一条道,赵焱晟黑着脸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阳疏月打量了一番跟前人,只见赵焱晟身上尽是剐蹭,脸上还挂了彩,想必是上山前刻意弄上的。 -- 第58页 赵焱晟见阳疏月见到自己面上并无任何讶异之色,一时间思绪如乱麻:“原来你知我身份?” “殿下口中身份,是瑞通典当行少掌柜,宫中皇四子,还是荫城东海王?”阳疏月冷笑,“赵焱晟,你让羽林卫扮成凶恶山匪,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阳疏月:该配合你演出的我视而不见 四殿下:别逼一个最爱你的人 即兴表演 感谢在2020-05-13 07:41:50~2020-05-15 10:2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KEGAO、朝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观沧海【十】 被阳疏月一语道破天机, 赵焱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宛若雕塑般立在原地。为首者见势态不对, 领着众手下纷纷退出院外。非礼勿听,若是听到了王爷身上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那便摊上大事了。 众人四散开来,院中只剩阳疏月与赵焱晟二人。 “你是从何时……便猜到的?”隔了半晌,赵焱晟艰难开口。 “王爷是指猜出您的身份, 还是指猜出被劫一事的来龙去脉?”阳疏月从榻上一跃而下, 一时却忘了几日前受的伤,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只得伸手扶住榻前案几,咬着牙忍住不出声。 赵焱晟正欲伸手上前搀扶, 被阳疏月狠狠瞪了一眼, 只得讪讪缩回手:“你那里……还未好全?” 阳疏月没理会他。 “荒唐之事不可胜数, 不知王爷想听哪一出?” 赵焱晟喉咙有些发紧:“你一一说来罢。” “劫匪一事, 处处透着蹊跷。”阳疏月说,“首先, 我孤身一人且身无分文, 如此多匪徒劫我一人,动机何在?这是其一。其二,山匪又不是刺客, 既然占山为王,为何又要覆面示人?还有,这山寨如此破败, 为何日日都能给我送来荤素吃食?山匪头子既然如此蛮横残暴,为何从不敢直视我的双目?” “王爷下回若还想让羽林卫假扮山匪,先把这群京城贵公子手上的老茧磨出来。手心白嫩光滑,不知者还以为东境水土养人,匪徒也如此娇贵了。”阳疏月轻哂。 赵焱晟:“……”此言倒是有理。 数日前阳疏月逃出杜陵,他原本想将人五花大绑直接捆回来。但思及阳疏月平日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犟脾气,又觉得此法行不通。他后来临时想出一计,既能上演一出“英雄救美人”,又能同阳疏月摆明自己隐藏多年的身份,甚至还不会引起他的反感。 却没料到阳疏月眼睛雪亮,一下子便拆穿了自己的计谋。 “既然你早便知我是谁,”赵焱晟心中五味杂陈,“你就一直装作不知?” 阳疏月这才抬头,紧紧盯着赵焱晟看。赵焱晟被他看得极度不自在,他这般眼神,像是将自己从里到外翻来覆去又审视了一遍。 “永平二十五年,翰林院挂出募榜,在整个广阳寻能治好眼疾的大夫。金翰林的外孙是皇四子,民间遂纷纷传言,说四殿下双目瞎了。后来金翰林派人来医馆寻我,被我婉拒。” “你那时差人转告祖父,黎民可救,王孙难医。”赵焱晟语间涩然,“此话我如今还记得。” “后来没过几日,瑞通典当行的少掌柜便上医馆来求诊。我未觉异样,只是对症开了方子。”阳疏月接着道,“少掌柜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与我更是相谈甚欢。在阳某眼中,少掌柜是世上少有清风霁月之人,忘形之交不过如此。直到有一日,我上典当行去寻少掌柜,想与他谈些琐碎之事。却见真正的少掌柜跪在四殿下面前,阿谀奉承,极尽谄媚之态。原来阳某心中至情至性之人,不过是一潭镜花水月而已。” 瑞通典当行是真,少掌柜也确有其人,只是那倾盖如故之情当不得真。 赵焱晟声音有些嘶哑:“那为何你一直不戳穿我?” 反而陪我假戏真做到如今。 阳疏月不言,只是垂下眼帘:“四殿下,放我走吧。” 赵焱晟没料到阳疏月会这样说,他握紧了手中拳头,眸中闪过黯色。 “阳疏月,”隔了半晌,阳疏月听到赵焱晟说,“昨日我接到闻雪朝消息,赵凤辞在君留岛中了西疆剧毒,目前尚未找到解毒之法。我知你与赵凤辞有私交,若你想救他一命,此番便随我回去。” “若解毒之后,你还想离开,本王不会再拦你。” 阳疏月微微怔住。 他没想到这个睥睨一切的男人,有朝一日也会垂下他高昂的头颅。 休整三日,延东将军传信,邀巡抚大人入帐议事。 自五殿下回营后,任郡守三番五次在酒楼外求见闻雪朝,皆被白纨以“巡抚大人身体不适”为由挡了。闻雪朝今日带着白纨前去军营议事,刚出门便被任季拦在门外。 任季见闻雪朝神态清明,气质爽朗,哪有半点身体不适的样子?他见闻雪朝露面,忙上前恭敬道:“下官许久不见大人,大人这几日在酒楼歇息得可好?” 闻雪朝笑道:“多谢任大人款待,此处确实宽敞明亮,住起来十分舒适。” 任季见闻雪朝心情不错,连忙追问:“闻巡抚这是要去军中见五殿下?下官亦有要事要与殿下及将军相谈,不知可否随巡抚一起?” 这任郡守恐怕是见赵凤辞非但没死,还安然无恙地回了军中,有些沉不住气了。 -- 第59页 闻雪朝拍了拍任季的肩,恳挚地说:“任大人就安心留在府中,待我见到殿下,一定向殿下转告大人关怀之意。”说罢便不徐不疾乘上轿子,随白纨离开了。 任季眼睁睁看着闻雪朝的车架驶远,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一行人抵达延东军营时,军中晨练尚未结束。延东军的大本营建在东海入海口,沿岸营帐森罗密布,码头停着数百艘延东军舰,舳舻千里,连绵不绝。 祝梁亲卫将闻雪朝领入大帐,奉上瓜果解渴消暑。远处舰上呐喊声响遏行云,闻雪朝好奇问道:“将军和殿下这是在带兵操练?没想到竟如此有气势。” 亲卫回道:“殿下和将军每日清晨都会带军士更令明号,提振延东士气。” 呐喊声一遍比一遍贯耳,渐渐振聋发聩,响彻了东海的半边天。帐中静候片刻,闻雪朝终是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对帐外白纨大声道:“走,咋们去岸边看看。” 闻雪朝刚掀开帐帘,迎面便撞上了刚回营的五殿下。 赵凤辞刚卸下顶胄,还未换下身上轻甲,便和出帐的闻雪朝打了个照面。炎烈夏日,闻雪朝着宽袖长袍,玄纹白纱,倒是颇为清凉。赵凤辞穿惯了盔甲,原本不觉炎热。但见闻雪朝一身绫罗飘逸,红线垂落胸前,白皙修长的颈若隐若现,一时觉得口干舌燥,闷热难耐,焚心之毒仿佛又有发作的迹象。 他匆匆折返自己帐中,脱下轻甲,披上墨袍,用冷水泼了脸,才觉得燥热之感减轻许多。回到大帐时,祝将军与闻雪朝早已入座,闻雪朝见他换了衣袍,没说什么,只是施施然瞥了他一眼。 “既然殿下与巡抚大人都到了,咱们便开始吧。”祝梁说。 闻雪朝将岛上发生之事细细讲了一遍,省去了赵凤辞中毒一事,反而坦诚告知了自己与乌夫人之故。 “父亲还不知我已清楚此事,还望将军能暂替下官保密。” 祝梁沉吟半晌,方才开口道:“我才道你为何能以一人之力将殿下带回,如此便说得通了。” “闻大人如此坦直,有些事祝某倒也无需藏掖着了。”祝梁随后道,“其实殿下被俘亦不是偶然。” 闻雪朝神情微有些惊愕。 “延东军与乌首胶着数年,乌首总是率先一步知晓延东军计划,以致海上突袭频频失利。殿下与我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后来经暗中彻查,才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二十年前,乌首曾在东境埋下了许多探子。我与殿下揣测,延东军中或许也被安插了乌首的人。” “殿下将无关人等逐一排除,最后确定可疑之人就藏在西翼军几名副将当中。殿下心生一计,西翼军或许可以布置一次诈降,将藏在背后之人引出来。我与殿下商讨良久,觉得此法可行。殿下武艺高强,就算落入乌首之手,亦有办法逃脱,还能趁此机会勘察一番君留岛敌情。再者,殿下向我保证,若他诈降乌首,应不会有性命之虞,因为——”祝梁看了眼赵凤辞,有些欲言又止。 赵凤辞:“因为我发现了玉佩的玄妙之处。” 离京后,他便将闻雪朝赠予的玉佩时时带在身侧,连睡觉亦不离身。平日倒一切如常,却在几次与乌首短兵相接时,出现了不寻常之处。 “有几次,海寇的战斧对我胸口直刺而来,却在见我身上配饰时,临时扭转方向,与我擦肩而过,从未伤我分毫。我自那时便知,持此玉佩者,乌首不敢杀。” “那枚玉佩,你连上战场也……戴着?”闻雪朝脱口而出。 赵凤辞见闻雪朝完全抓错了重点,顿时有些无言。 “总之,殿下认为此去君留能引蛇出洞,找出背后居心叵测之人,便决意前往。那日突袭时,那名潜伏在西翼军中的副将见殿下落于下风,果然露出了马脚。殿下被俘后,那人刚回军中,便被我斩杀于帐前。”祝梁道。 “没想到此番诈降,还钓到了另外一条大鱼。”赵凤辞冷声说,“若不是任季看我被俘,阵前反水。我还不知他早就被乌夫人收买了。” 闻雪朝突然想起,任季上疏皇上的御状上曾言,他险些被五殿下射杀于阵前。想必便是被赵凤辞发现阵前反水,从赵凤辞箭下捡回一命,想在御前反咬一口罢了。 祝梁接道:“此计原本万无一失。却没料到乌夫人还留有后手。她兴许早知殿下武艺高超,寻常地牢根本关不住他,便将殿下关到那深山洞穴中,四周皆是泥潭,还派了许多人在山洞四周看守。若不是闻大人前去与乌夫人周旋,恐怕还不知殿下要被困到何时。” 闻雪朝听到此,隐隐觉得自己漏了什么关键之处。 赵凤辞武功高超,轻功更是世间无双,若不是被困于暗无天日的山洞中,恐怕早就逃出生天了。可是自他被乌夫人点穴后,赵凤辞就被从洞里放了出来。对他而言,手脚上的束缚恐怕形同虚设,那他为何还要服下焚心丸,从此受制于乌夫人? “若我服下药丸,你会把我俩都放回去?”他记得赵凤辞如此问。 “那是自然。”乌夫人回答。 那么来日无论发生何事,便只是朝廷与乌首之间的恩怨,皆与闻雪朝无关。 来日无论发生何事,皆与闻雪朝无关。 他一人脱逃容易,但闻雪朝不会武功,想带他一起走却难如登天。 “你允下乌夫人之诺,是为了带我走?”闻雪朝声音有些发颤。 -- 第60页 “允什么诺?”祝梁见帐内气氛突然变得有些不对劲,张口问道。 赵凤辞望着他,以沉默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双更,诸君食用愉快~ 第33章 观沧海【十一】 祝梁见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不知闻巡抚与五殿下在打什么哑谜。 半晌过后,倒是闻雪朝先开口了:“祝帅, 下官承陛下所托,有些事需亲自过问五殿下。若下官将殿下带回城中几日, 可会耽误延东军操练?” “殿下回营后,乌首确实消停了不少。乌夫人带着一批亲信盘踞在君留岛上,目前暂无出兵的迹象。”祝梁道, “闻大人大可与殿下自行安排, 不过时日不宜过长,若乌首有什么动静, 还需殿下尽快赶回营中。” 赵凤辞还未开腔,便被闻雪朝抢先一步回道:“下官断不会误了军机, 还先谢过祝帅了。” 祝梁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 最终还是点了头, 对闻雪朝道:“闻大人, 祝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五殿下在延东当了五年监军, 向来身先士卒, 率先垂范。若京中有什么关于殿下的传言,或是什么不中听的话……还望大人查明后再如实禀报陛下,莫要轻易信之。” 闻雪朝明白祝将军在旁敲侧击, 怕自己信了任季那番五殿下叛敌的说辞,利用巡抚奏令直达天听之权,置五殿下于不利。 他看了赵凤辞一眼, 对祝梁拱手道:“殿下一片丹心,下官自然不会做那抉目吴门之人。” “舰上这几日操练新阵型,我临时离营确有些不妥。”两人策马自大营出,一直沉默寡言的赵凤辞突然开口。 闻雪朝冷脸:“四殿下携阳大夫已回荫城,阳大夫说要给你亲自诊脉,才能找到解毒之法。” “我已派人告知祖父,让他差人去北疆寻解药——” “那便让那毒妇眼睁睁在海上瞧着,殿下中毒后非但不夹起尾巴做人,反倒日夜练兵,等着来日攻过去?”闻雪朝没好声。 赵凤辞顿了顿:“乌夫人是你生母。” 闻雪朝被赵凤辞一句话噎住了,半晌没说话。待两人在麒麟酒楼下了马,他才道:“我没有这样的母亲。” 两人走入房中,闻雪朝将门窗一合,便伸手解开了衿腰。 赵凤辞没想到闻雪朝竟当着自己面开始脱衣,他喉咙一紧,往后退了一步:“你这是干什么?” 闻雪朝衣衫刚解到一半,闻言回过头,眼中露出不解:“此趟要出远门,我想换身轻便些的衣服。” 他见赵凤辞神色微变,面上有些疑惑:“殿下怎么了?” 闻雪朝衣衫半褪,白皙的后背露出大半,一头青丝随意垂耷在肩头。而他却丝毫不自知,还因此停下手中动作,回头看着自己。 赵凤辞轻咳了一声,别过头不看他:“我先去牵马。” 他掩上房门,匆匆忙忙下了楼,急促的脚步声在长廊里回荡。 闻雪朝半天没回过神来。 一群士兵同吃同睡,在军帐中赤诚相见已是常事。两个大男人同处一室而已,五殿下这是在害臊什么? 赵凤辞以为两人此次出城,是要直奔荫城而去,却没想到刚出酒楼不久,闻雪朝就在一个钱庄门口停下了。 “整个杜陵,能认出殿下面孔的人多吗?”闻雪朝问。他换了身素色绢衣,乍一看去,倒像个寻常商贾人家的少爷。 赵凤辞略一沉思:“我从前不经常入城,知我者应不多。但若街市上有轮值休沐的延东军士,恐怕能认出我。” 闻雪朝跳下马,沿着街边市集晃了一圈,回来手上便多了一个黑色幂篱。“我是南下杜陵的盐商,殿下便扮作我请来护镖的镖师。”闻雪朝指了指门庭若市的钱庄,“乌首的根在东境埋得有多深,我们这趟探一探便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钱庄,铺中来往商贾众多,并无专人上前招待。闻雪朝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到汇兑台前,掏出袖中一贴冷金笺:“掌柜的,在下乃广阳盐商杨安,前日刚抵杜陵。还望掌柜行个方便,为我引荐庄内的东家。” 钱庄掌柜看到笺子,连看了闻雪朝与他身后的赵凤辞好几眼,方才留下一句“稍等”,匆匆回后院去了。少顷,掌柜拿着冷金笺回到台前,神色肃然了许多:“杨老爷,东家请。” 听到闻雪朝被唤作老爷,赵凤辞额上纱罗动了动。闻雪朝回过头,朝赵凤辞下巴一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掌柜进了后院。 后院比前堂清净了许多,一位中年男子坐在上首,见闻雪朝与赵凤辞走了进来,忙起身来迎。 “杨贤弟,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中年男子热忱道,他的视线落到以纱遮面的赵凤辞身上:“这位是?” “晚生初次远行经商,家父担忧我路途安危,便请了个武艺高强的镖师为我押送官盐。”闻雪朝笑得和煦。 男子理了理衣袍,坐直了身:“闻大人……真批了杨贤弟的盐道?” 听到闻大人三字,赵凤辞微不可察地抬起了眸。 “家父在广阳经商多年,与闻府已近金石之交。此次闻大人给家父行令,便是信任杨家的货物。家父派我来,就是想借此机会与东家做笔交易。” 中年男子语间难掩激动:“这次批了贤弟多少官盐?” 闻雪朝满脸讳莫如深,伸出了四根手指:“四千石。” -- 第61页 男子持茶的手都有些颤抖,他见左右无人,低声道:“贤弟可卖我多少?若能过七成,价钱好商量。” 听到此话,闻雪朝隐隐露出为难之色,他长叹一声,道:“本想将大头都留给东家。但家父听闻海上那位太奶奶胃口颇大。若是短了她的补给,恐怕我这盐今后难走海道。” “家父让我孝敬乌夫人五成。”闻雪朝语间满是无可奈何。 中年男子心里凉了半截,若是给乌夫人五成,任季再如往日般克扣两成,恐怕落到自己手上的所剩无几。 闻雪朝见男子面有愠色,微微向前倾身,用只有在座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不过,我从乌首人那里听到了一些传言。” “听说乌夫人见闻大人年老,怕他没几年好活,断了两家的来往,便和闻家长公子搭上了线。若是与那长公子交涉,乌夫人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兴许还能行个方便。我还听说,这长公子手上握着任郡守的把柄,任郡守拿他无法。若此言非虚,那咋们便不用担心乌首与郡府那头,今后这条盐道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男子将信将疑,“杨贤弟,你这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不知有几分真假?” 闻雪朝扬起手中扇把,拍了拍掌心:“东家不是与乌夫人有来往吗,您派人去乌首那边打听一番,不就清楚此事真假了。” 中年男子似是在心里挣扎许久,终还是开口道:“不知何处可寻到那闻府公子?” “近日你可听闻皇四子南下封王的消息?”闻雪朝放缓了声音,“我听说那闻公子,就在东海王府上。” 从钱庄出来,闻雪朝便骑马径直朝城外而去,赵凤辞戴着幂篱,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直到走出城门几十里,闻雪朝方才慢下了脚程:“殿下,还有人跟着我们吗?” “半个时辰前便被我们甩开了。”赵凤辞看他一眼。 他有许多事想问闻雪朝,思绪却在心中搅作一团,不知如何开口。 “殿下可有不适?”闻雪朝见他眉心微蹙,以为焚心丸又发作了,连忙扭转马头,来到了赵凤辞身侧。 “官盐私卖,在东境已是常态?”赵凤辞问他。 闻雪朝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道:“何止常态,东境官商勾结垄断盐道已多年,如今整个杜陵,要找出千石私盐都难。” 赵凤辞沉默,他随延东行军时,曾在沿海路过数座渔村。渔村临海,盐地更是比比皆是。但村民近几年却饥寒交迫,衣单食缺。他原以为是连年战乱所致,却从未料到,是富商大贾与柱石之臣勾结,堵住了渔民的生路。 而导致东境民生凋敝的罪魁祸首,是闻雪朝的父亲与生母。 “你为何同那钱庄主人说你在东海王府中?”他又问。 “若要彻底解决东境之难,东海百姓需要一根定心针。任季不行,这人已经从骨子里烂透了。今后统领整个东境的人,只能是东海王。”闻雪朝说,“我以巡抚之身南下杜陵,本就是微服到访。若是直接用了巡抚的身份,今后不方便走动。但我若称自己在东海王府,钱庄头家们便会觉得我是四殿下的人。四殿下可是东海之王,就连任季也奈何他不得。他们觉得我背后有靠山,今后自然会放下戒心,与王府来往。此来彼往,总有一日会自投罗网。” “他已见过你真身,若去了东海王府,你该如何应对?” “殿下忘了阳大夫还在王府上。”闻雪朝眨眨眼,“若真有上门寻,他便是闻家长公子。” 赵凤辞听出了其中深意,这出声东击西之计,皆是围绕着东海王府而设。若来日东境之难迎刃而解,得益的都是东海王。 闻雪朝想让赵焱晟坐稳了东海主人之位,再无后顾之忧。 “你此次来东境,到底有何目的?”赵凤辞思绪回笼。乌首海寇,杜陵郡府,闻氏商道,三者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闻雪朝把该算计的都算计进去了,连他自己也没放过。 赵凤辞心中烦乱。人人都说慧极必伤,每当闻雪朝多思多虑,他便觉得自己无用,护不了他。 听五殿下这样问,他认真想了想。 东境之难始于战乱,乌首海寇需除之。百姓之苦始于奸佞,任季需杀之。商道一日不废,国库一日凋敝空虚。赵焱晟不坐稳东海王之位,今后如何为殿下守好一方国土。 闻雪朝笑了,道:“五年没见了,我来看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每到权谋部分,我的智商就会变成小学鸡QAQ 感谢在2020-05-16 07:58:08~2020-05-18 10:0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观沧海【十二】 荫城坐落在东境腹地, 东依苍岭,南接杜陵府, 数十条连接西南与东海的马道横穿荫城山脉,乃东境水陆交汇之地。虽只是杜陵府署城, 但城中百姓安居乐业,比东境其他郡县都要富足。东海王的王府便建在此处。或为东境民生考量,朝廷并未对王府大兴土木, 仅在荫城半山腰处开辟了一块荒野之地, 依山建了一座广庭春院。 荫城民生向来质朴,百姓们听闻王府选址在城中, 纷纷来到山脚烧香拜佛,供上新鲜瓜果, 俨然将这位京城来的王爷当作荫城新的土地神了。 -- 第62页 闻雪朝与赵凤辞骑马在城中缓缓而行, 街道两侧皆是小商小贩的铺子, 摊上卖的物事玲琅满目, 大到与人齐高的佛雕,小到玩斗用的蛐蛐, 应有尽有。 闻雪朝一路上东睃西望, 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赵凤辞看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唇角禁不住动了动。 闻雪朝没看到五殿下藏在幂篱后的表情,两人穿过街坊, 骑马上了山中小径,将熙来攘往的街市抛在了身后。 赵凤辞见闻雪朝频频扭头回首,放缓了声音, 问他:“还没逛够么?” 闻雪朝认真沉思了一番:“有处铺子里摆了许多转鹭灯,里面什么式样都有。我看着倒是好奇,京中鲜少见到如此精巧的工灯,方才应该买下一个。” 转鹭灯又叫走马灯,东境有许多技艺精湛的制灯匠人,此物在东境算不上什么稀奇物件。赵凤辞南下东海多年,对这五彩斑斓的转鹭灯早已司空见惯。却是头一回看到有人见了这彩灯,连步子也迈不动的。 他看闻雪朝脸上满是不舍,拉住缰绳停下马,淡淡道:“入夜后街市上灯火铺子更多,样式也更新奇。你若晚些无事,我们可再下山一趟。” 闻雪朝看了赵凤辞半刻,笑了:“甚好甚好。” 两人悠悠骑马上了半山腰,王府的楼阁就藏在层林叠翠中,若隐若现。白纨仍留在杜陵府与任郡守周旋,来迎接二人的是羽林卫中一名副守。羽林卫行了礼,正欲将两人带进府内,一行人迎面撞上了急匆匆往外跑的阳疏月。 那羽林卫见到阳疏月犹如白日见了鬼,默不作声地退出几丈远,想尽法子逃出他的视野。 阳疏月与二人打了招呼,径直走到那名副守跟前,语间满是不怀好意:“李队守还想往哪儿跑呢?” 姓李的羽林卫胆颤心惊:“小阳大夫,我真的错了。” 阳疏月比了个抹颈的手势:“今日府上来了贵客,若下回再让我撞见你,你便没有这般好气运了。” 羽林卫连连称是,随即溜之大吉,须臾间跑得没影了。 阳疏月吓走了李队守,称心如意地回到闻雪朝与赵凤辞跟前:“等候你们多时了,走,我们先进府。” “李队守是个老实人,你为何要欺负人家?”闻雪朝不明所以。 阳疏月恶狠狠道:“他和赵焱晟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他们没一个是好货色。” 阳疏月引两人入座,赵凤辞问道:“赵焱晟人呢?” 自永平二十八年一别,他已有近五年未见过赵焱晟了。二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在京中的关系却不算熟络。 不过这赵焱晟一向同太子一派不对付,总是孤身一人,倒是皇子中少有的清流。 他不知宫中近几年发生了何事,但闻雪朝看起来倒是与赵焱晟亲近了许多。至于阳疏月……赵凤辞看了阳大夫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人还是这般纠缠不清。 阳疏月听赵凤辞问起,翻了个白眼:“他双目又不成了,在后院挨针眼呢。” 他同二人讲起了前几日在林中被劫一事。闻雪朝与赵凤辞听后才明白,原来阳疏月与李队守如此不对付,是因那个把阳疏月劫上山,还嚷着要尝他身上滋味的山匪头子,正是赵焱晟让李队守假扮的。 “老李如今见到我还有些后怕,”阳疏月冷哼,“那日我袖中藏着能置人于死地的剧毒,幸亏赵焱晟来得及时,若我那时顺手把药撒了出去,他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闻雪朝顿时有些无言。李队守此前曾随商队一道南下,一路上倒是一直老实巴交,本本分分。赵焱晟非要他假扮成凶神恶煞的匪徒,属实是难为他了。 阳疏月止住话头,转而问起了赵凤辞的情况:“五殿下服下焚心丸后,近段时日可觉身上有任何异样?” “刚服下时心中有猛烈灼烧之感,渐渐便恢复如常。”赵凤辞说。 “殿下平日可有其他不适?” “尚无。” “不应当啊……”阳疏月皱起了眉,“焚心丸性烈,药引里通常掺杂着北疆鬼藤草,此物会在中毒之人思绪起伏较大时会发作,使人头疼脑热,四肢无力。殿下可有过相似情形,譬如突然产生口干舌燥,闷热难耐之感?” 赵凤辞心漏跳了一拍。此前在闻雪朝入账议事及酒楼更衣时,他的确有过相似状况。他曾以为是天气炎热所致,却从未想到还有这层缘故。 他避开了闻雪朝的视线,轻描淡写道:“偶尔会有,不过并无大碍。” 阳疏月眉头扬得老高,起身走到赵凤辞面前,开始为他诊脉。 闻雪朝盯着阳疏月仔细看,只见小阳大夫时而眉头紧蹙,时而浩气长舒,面上表情变幻莫测,一时竟不知是好是坏。 半晌,阳疏月收回了手:“尺素焚心丸在北疆,又被称作无情物,常被用作报复仇家之用,殿下可知其中缘由?” “古人言,人心不似无情物,即人生来就有情有感,就连出家人也不能免俗。焚心丸并非无药可解的致命剧毒,比起剧毒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剧毒一息便可使人丧命,焚心丸却要让人遭受长久折磨,才能致死。常人一旦服下此毒,心绪便不能有大的起伏,无论大喜还是大悲皆会导致毒发,让中毒者受灼心之苦活活痛死。” “在北疆部落,若有人要报复仇家,便会逼迫仇家服下焚心丸,再将他家眷妻儿都绑到他的面前,百般□□折磨,直到服毒之人痛不欲生,最后毒发而亡。焚心丸之毒,阳某有法可解。但需外出几趟,寻些制出解药的药引。解药配制起来颇为繁复,我不知何时才能配齐。在此期间,还望殿下日日心平气和,莫要大动心绪。” -- 第63页 听完阳疏月一番话,闻雪朝长舒了一口气:“既然阳大夫有药可解,那便再好不过了。解药一日未配好,殿下便一日不与乌首直接交手。此药虽听起来虽玄乎,但殿下心志坚定,定然不足为惧。” 赵凤辞一言未发,面上神色更沉。 阳疏月深深看了赵凤辞一眼:“殿下勤于习武,身子骨奇佳,毒素仍沉积于膺心处,并未在体内蔓延。但殿下若此后不多加保重,难保有朝一日会养痈成患。” 赵凤辞的脉象有些诡异,似是焚心之毒在近几日发作过数回。或因心绪浮动不算剧烈,没有造成大的损伤,只伤了几根旁支经络。 然而这几日五殿下并未去过别处,身边亲近者唯有闻雪朝一人。如此稍作思索,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众人用了晚膳,赵焱晟却还未露面。阳疏月入后院一看,王爷竟穴上扎着针就睡了过去。 赵凤辞看着阳疏月骂骂咧咧走进后院,转头问闻雪朝:“你可还想去街市?” 闻雪朝看起来心情不错:“殿下,我们买灯去。” 月牙遥挂在树梢,冒出了个尖角。荫城的夜市开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街市上人头攒动,酒楼里宾客如云,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街巷中人满为患,赵凤辞头戴幂篱自然显眼。他只好将纱罗取下,随闻雪朝往人少的地方走。 两人沿着河畔向前行,夜市沿河道两岸蜿蜒而下,星星点点看不到尽头。演傀儡戏的操偶师,学鸟鸣的口技师傅,桥底下的说书人,个个都在上演拿手好戏。闻雪朝似是从未见过这番光景,遇到好玩的物事便停下来。这边看看,那处瞧瞧,眼里透着奕奕光亮。 闻雪朝看那戏中人悲欢离合,赵凤辞看着他。 赵凤辞不知闻雪朝何时回过了身,他脑中还在想着旧事,听到闻雪朝在耳边唤他。 “五殿下。” “嗯?”他回过神来。 “我看这荫城,民康物阜,夜不闭户,一时便觉得天下大好。”闻雪朝侧过头,“谁知祥和之下,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抬起袖子,想为闻雪朝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角。指尖碰上那一瞬,闻雪朝愣了愣,却没有避开。 “总会好起来的。”赵凤辞说。 二人兜兜转转,终于在一座石桥旁寻到了一家专门卖转鹭灯的铺子。铺檐上挂着五光十色的灯烛,烛中小人在你追我赶,栩栩如生,看起来十分快活。看守铺子的是位白发老翁,他拿着一个木制飞轮,手中灯笼已快要成型。 老翁见有人走近,抬头乐呵呵道:“公子来看灯呐。” 闻雪朝点头,见老翁手中持着一个灯架子,好奇道:“老丈这是在制灯?” 老翁说:“灯笼已成,就差走马了。” 闻雪朝拾起一张案上的剪纸,指了指赵凤辞,对老翁笑道:“老丈能否依着他的模样剪几个小人放进去,我便将这转鹭灯买下了。” 老翁眼里亦带着笑:“我这走马灯里,装的可都是古往今来无人不晓的名将嘞。” 过了良久,赵凤辞听到闻雪朝道:“我旁边这位,今后也是骑大马,坐高堂的大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8 10:03:19~2020-05-20 10:1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神来深望 5个;LUKEGAO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观沧海【十三】 赵焱晟睁开了眼。 针灸留下的疼痛已逐渐消退, 偌大的东海王府阗寂无声,窗外天已大亮。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睡了那么久, 正欲起身下床,突然想起赵凤辞与闻雪朝应当昨日便到王府了, 自己睡得那么沉,竟错过了迎接两人的时辰。 他唤来府上亲卫,嗓子里还带着惺忪睡意:“五殿下与闻大人可到了?” “回王爷, 殿下与大人昨日晌午便抵达府中。” 赵焱晟皱眉:“为何不早些唤醒我?” “王爷, 昨日阳公子到您房中取了针,说这几日府上事物繁冗, 殿下精神有些疲乏。他特意嘱咐小的们不要进屋打扰到您,让殿下睡个好觉。” 塌边香炉里燃的是安神的沉香, 不知是阳疏月何时换上的。他入主王府时日不久, 这几日尽是在与荫城官员及大户打交道, 身体的确有些疲倦。如此看来, 有些人看似冷言冷语,实则事事记在心里。 口是心非之人。 他低笑出声, “告诉五殿下与闻大人我起了, 这便去前厅。” 赵焱晟走入正堂时,府中三人已在用早膳。他刚在阳疏月身旁入座,便被小阳大夫狠狠瞪了一眼。阳疏月腾地站起身, 抱着碗坐到闻雪朝身旁去了。 赵焱晟对阳疏月如此态度早已熟视无睹。他对赵凤辞开口道:“数年未见,五弟还是这般出类拔萃,英姿不减当年啊。” 赵凤辞颔首:“皇兄谬赞了。” 靖阳帝膝下有九位皇子。龙生九子, 却各有不同。 赵焱晟母家是翰林院出身,自小便学了那帮文人的孤高不群。与他一同长大的皇兄弟们,虽个个母家都是名门望族,大多却都入不他的眼。少时在上书院初遇赵凤辞,他便对这塞北长大的皇五子多留了些心思。 赵凤辞此人,面上总是不苟言笑,看似对万事皆处变不惊,实则将自己置之度外,冷眼旁观宫中的纷争。有朝一日,待其余人机关算尽,便该轮到他搅动风云了。 -- 第64页 他尚且不知赵凤辞是否真有那方面心思,但此子如今已不可小觑。 闻雪朝将在钱庄内探听到的消息与众人重述了一番,赵焱晟听毕后陷入沉思:“闻大人谋划,是要对外假称与本王联手,绕过任郡守,通过王府来经营东境商道。乌夫人若听到此消息,会以为你此举是为了避开闻仕珍,私下把持东境的商线。如此便与你在岛上的说辞相符,她真便不会在此事上多加为难?” “正是,”闻雪朝说,“我等看似是在履行与乌首之诺,实则是在等着与任季及乌首勾结的行商送上门,搜罗任季克扣官家货粮的证据,再直奏圣上,摘了他这戴了二十多年的乌纱帽。” “此事牵连者甚广,若陛下要彻查,总有一日会发现闻家便是背后金主。闻大人不怕引火烧身?” 还未等闻雪朝接话,赵凤辞便果断道:“任季这人留不得,必先杀之。” 赵焱晟眸中闪过一丝意外,赵凤辞这是要保下闻家? “若延东军大败乌首后,再除去任季,朝廷是否能查出其中有闻仕珍岔手?”赵凤辞问闻雪朝。 闻雪朝有些错愕,但还是回道:“延东军势如破竹,闻家早就想从中全身而退,若是线索中途断了,恐怕朝廷只能查到任季身上。话虽如此,就算真的查出什么蛛丝马迹,空口无凭,找不到实证,圣上也不敢轻举妄动。” “闻仕珍在朝中如日中天,此次就算真被牵扯进来,说不定也能全身而退。”赵凤辞说,“不如先拔除了这东境毒瘤,闻仕珍手中之账,我等来日再算。” 闻仕珍落马事小,若最终致整个闻家被牵连,闻雪朝是闻家嫡子,则必首当其冲。他刚步入仕途不久,却已是朝中难得的大公之臣。若因此被拂了官职,今后便很难再翻身了。 他还记得两人登殿顶俯瞰广阳都那夜,闻雪朝眸中映出的万家灯火。 这人生来便是要为民请命的。 赵凤辞不信闻雪朝没想到这一步,但他仍旧不顾自身处境,要根除了东境的祸害源头。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也只有他能想的出来。 赵焱晟是聪明人,随即明白了赵凤辞的言下之意,此时不动闻家,不过是为闻雪朝处境考量而已。 他为阳疏月盛了一碗汤,放到聚精会神听众人讲话的小大夫跟前:“我大致明白了。今后若有需要本王配合之处,五弟与闻大人说来便是。” 不出三日,果然有人朝东海王府递了拜帖,想要上门拜谒闻公子。东海王府接了拜帖,允众人上山觐见。 亲卫引数十人进门,商贾们见王爷亲自在正堂候着,心中顿觉惶恐不安,黑压压跪成一片。 正堂两侧立满了佩刀的羽林卫,王爷身着一袭黑金蟒袍,慵懒地倚在仙椅上。东海王把玩着指上扳指,微微抬眸,语间透着些许不耐:“别一直跪着,碍了本王的眼睛。” 商贾们在东海横行霸道惯了,来王府前本还存着试探的心思。没想到刚入王府,便被王府的气势吓到手脚发软。 这才是大芙至尊至贵之人,来日的东境之主。 赵焱晟听从闻雪朝提议,卵足劲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皇族架子,果然先一步镇住了这群趋炎附势之徒。 赵焱晟挥了挥手,羽林卫便上前一步:“殿下让你们报上名姓来处。” 商贾们纷纷报上了自己的名姓,为首的中年男子正是闻雪朝先前见过的钱庄东家。他喉咙动了动,缓缓走上前一步,怯懦道:“王爷,草民们听一名从广阳南下经商的杨姓公子所言,他称闻公子在王爷府上小住,手上有生意可与小的们谈。草民斗胆,前来拜见殿下与公子。” 赵焱晟似是在脑中回想了一番,随即皱眉:“这姓杨的,果真嘴碎。” “闻公子在我府上不假,不过本王这东海王府,岂是人人想来既来,想走便走的?”赵焱晟慢条斯理地持起茶盏,睥睨一笑:“不过这姓杨的后生运了二千石精盐进王府后院,倒是有些知趣。” 众人一听,心中暗暗落下一块大石。他们方才见王爷如此敖慢不逊,只当他是个油盐不进的贵人。如今王爷话中之意已昭然若揭,若他们要与王府搭上线,那便得带着十足的诚意。 商贾在东境缺的是门路,最不缺的反倒是银钱。那为首的中年男子又上前一步,拱手道:“草民携银三万两,恭贺王爷南下。” “草民惶恐,携黄金千两,彩绢十车,前来拜见公子与殿下。” “草民亦携万两白银,还望王爷笑纳。” 站在垂帘后的闻雪朝听到堂上此起彼落的人声,对赵凤辞狡黠一笑,这第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王爷,让我来与各位东家相谈吧,今日府中人多喧闹,实在是扰了王爷清净。” 众人正在七嘴八舌之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男声,他们不敢当着王爷面回头张望,只是暗自揣摩,想必来人便是闻家公子了。 东海王见到来人,眸光闪了闪,嘴角浮上笑意:“好啊。” “你又何出此言,若不嫌麻烦,便在府上多叨扰本王些时日也可,”赵焱晟意味深长地看向来人,“你以为如何,闻——公——子?” 闻雪朝听到二人语间的剑拔弩张,面上有些无奈:“他俩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仍要暗自较劲?” -- 第65页 “倒也挺好。”赵凤辞淡道。 阳疏月留在正堂应付各有所图的商贾们,赵焱晟绕到堂后,清了清嗓子:“本王方才架势如何?” 闻雪朝忍住笑意:“天下百姓最憎恶的京中太岁,倒是被四殿下学得七成像。” 赵焱晟挑眉:“我这不过是依葫芦画瓢,依着闻大人往日嘴脸揣摩的。” “五弟,你离京多年有所不知,闻大人这几年在广阳都可掀起了不少风浪。”赵焱晟无视神情微变的闻雪朝,对赵凤辞闲侃:“他那几个庶弟没一个成器的,只会打着闻府的名号在外作威作福。两年前,他那三弟闻轩染指了花楼里卖艺不卖身的姑娘,那姑娘嚷着要从阁顶跳下来,楼下站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之人。” “闻大人那时倒是利落,刚下了朝,连朝服都没脱,就拎着闻轩的领子,将他拖到花楼底下跪着,当着众人面用鞭子将闻轩抽得哭爹喊娘,对着那姑娘磕了好几个响头,头上都磕出血花来。闹这么一出,那姑娘自然打消了自尽的念头。” 闻雪朝正要打断他,却听赵凤辞问道:“之后呢?” 赵焱晟看了闻雪朝一眼:“这闻轩名声本就不好,最后倒也无恙。倒是京中百姓从那以后便议论纷纷,说闻大人不仅手段凶残,还十分不近人情。流言口耳相传,后来竟到了寻常百姓家中没见过他的稚童,提到他名字便会啼哭的地步。” “我有一日对十妹说,你不食素食,小心内史大人拿鞭子抽你。十妹一听,便吓得嚎啕大哭,哭声绕梁不绝。” 闻雪朝:“……” 他睨了赵焱晟一眼,让他闭上嘴。 却听赵焱晟又道:“此事还没完,那闻轩后来一直记恨着此事,处心积虑想要报复回来。闻轩在吏部任了个闲职,有一日竟在御史台参了闻大人一本,说自家兄长与御绣坊的女官私通。此事当时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后来经皇后娘娘彻查,原是太子要为太子妃准备礼服,私下瞒着太子妃,让闻大人偷偷到绣坊当监工。” “闻轩这一参,不但拂了太子的面子,还让太子妃提前知晓了生辰之礼。自那以后,他便不敢再有所造次。然而闻大人并未就此作罢,反倒让那女官绣了好几套华贵袍子,穿在身上,日日在闻轩面前晃悠。” 赵凤辞莞尔,如此睚眦必报,倒是符合闻雪朝的性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攒万字大肥章ing,不剧透啦~ 感谢在2020-05-20 10:19:57~2020-05-21 09:0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观沧海【十四】 “在下斗胆问一句公子, 朝廷对乌首族……而今是什么态度?”一名商贾谨慎问道。兴许是觉得自己这话触及到了庙堂之秘,这人忙佯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讪讪道:“瞧小的嘴贱,草民不过是怕东境战乱又起, 耽搁了闻公子的财路。” 这也是庄家们最为担忧之处,若是绕过任郡守与乌夫人,上了闻公子这条船, 来年延东军将乌首族老窝踹了, 任季还稳坐高台,他们便真是血本无归了。 闻雪朝心头一紧, 他未曾同阳疏月提及过延东军情,不知他是否能应对自如。 阳疏月见商贾们纷纷看向自己, 笑容可掬地拾起桌上折扇, 朝壁上一指:“诸位可知这是什么?” 那璧上高悬的是东海王府的堂匾, 上书“东临碣石, 以观沧海”八个大字。 “这是圣上钦赐给王爷的牌匾,昔有曹公东征平奸, 今便有东海王扭转乾坤。诸位既然信得过闻某, 难道信不过王爷?”阳疏月道,“往后东境若再起纷争,你们跟对了主子, 自然安枕无忧。” “东境要变天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东海王是赵家王孙,大芙正统的龙嗣。任季虽扎根杜陵多年,不过只是个人臣而已。孰轻孰重, 明事理者一目了然。商贾们听了这番话,知道闻公子是在给自己下定心丸,纷纷起身称是。 阳疏月送走了商贾们,绕回后堂,将一沓素笺递给闻雪朝:“你之前拟的书契,他们都已签字画押过了。” 闻雪朝看了他一眼:“多谢。” 阳疏月见堂中三人都很沉默,纳闷道:“我方才说的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闻雪朝:“阳大夫之言毫无破绽——” “你打心里认为我能扭转东海乾坤?”赵焱晟打断了闻雪朝的话,问道。 阳疏月听了赵焱晟这话,停了手上动作。他方才搪塞那群商贾的说辞,果然又被赵焱晟挑出来咬文嚼字一番。 “前有五殿下打头阵,背后有闻大人出谋略,你赵焱晟不过一介闲散王爷,又能起到什么用?”阳疏月冷冷道。 赵焱晟咬紧牙关:“阳疏月,让你对我由衷一回,有那么难吗?” “好,赵焱晟,你要我说,我便一一说来。”阳疏月从容转身,走到赵焱晟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半尺之隔,他扬起头,直视着赵焱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满腹经纶,读到目生白翳,仍手不释卷。上书院和翰林院的古籍被你翻了个遍,敢问京中,还有谁人比你更饱读诗书?殿下出身如此高贵,可为何除了朱太傅,京中无人看得起你?你可知那坊间传言是如何称道的,说你庸碌懦弱,陛下九子中,唯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 第66页 阳疏月动了动嘴唇,声音带抖:“这整个东境,今后皆归于殿下一人。你想当个闲散王爷,这乱世却不能随你的愿。” 赵焱晟脸色黯了几分,似是被阳疏月戳中痛处。他一向无意朝中纷争,整日钻研诗书,渐渐便远离了皇权中心。若不是遇到阳疏月,他恐怕如今已东山高卧,隐居避世去了。 此次闻雪朝与赵凤辞上门来,与他商讨对付任季之法。他虽百般配合,却只想偏安一隅,无意自找麻烦让自己涉局太深。 赵焱晟从不艳羡赵凤辞刀光铁影下的半生戎马,甘愿被人看作庸人,心中却也盼着四海清晏的光景。阳疏月这番厉声质问,顷刻之间便将他打回了原形。 君无壮志,何谈报国,而东境是他今生所归。 将军率阵上前,王侯安守后方,亦能成为一道无形的利刃。 该说的都说了,阳疏月垂下头,没再与赵焱晟多言。他已经忍了太多年,听四殿下被世人调侃,看他被朝臣藐视。 这人却从来都是云淡风轻,不争不抢的性子。而这东境之乱,恰好是他翻身的好时机。 赵焱晟看着眼前文文弱弱的小大夫迸发出的激昂,一时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感觉。他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抓住了阳疏月的手腕。 阳疏月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未走出来。被赵焱晟一把抓住时,脸上神情还有些怔愣。 赵焱晟俯首,用唇轻啄了一下阳疏月的额头,温声道:“疏月,本王知错了。” 阳疏月双腕被赵焱晟牢牢抓着,上半身动弹不得。他狠狠将膝盖顶上了赵焱晟的腹部,赵焱晟仿佛早料到他会对自己下狠手,灵活地向右一避,让阳疏月扑了个空。 阳疏月刚挣脱赵焱晟的手,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干脆的关院门声。原来是闻雪朝与赵凤辞见堂内势态不对,悄悄遁了。 他被赵焱晟那么一激,竟忘了这偌大后堂还有其他人在,脸顿时涨得通红。看来五殿下与闻大人全然目睹了方才发生的种种,包括赵焱晟抓住他的手,然后对他…… 赵焱晟并未给阳疏月细想的功夫,他伸手一把揽过阳疏月的腰,将弱不禁风的小大夫打横抱了起来。阳疏月一时间七窍生烟,在他怀中拼命挣脱,口中骂骂咧咧不知在嚷些什么。赵焱晟不顾阳疏月的剧烈挣扎,任他拽着自己的袖口撕扯,将人带回了后院。 赵焱晟为赵凤辞二人安排的是王府最大的别院,坐落在山腰最高处。别院中栽着一棵葱翠的柳树,夜间山风轻缓拂过,杨柳荡出柳絮,柳梢低垂在窗前,随风而动。 闻雪朝刚走进院子,眸中便隐隐一亮:“这院子倒与云容阁有些像。” 赵凤辞跟在他身后:“的确有些相似。” 他顿了顿,又说道:“你院中也有一潭水池,不过院子里种的是槐树,不是柳树。” 闻雪朝面上笑吟吟:“殿下并未去过几次闻府,怎记得如此清楚?” 他当然记得云容阁内的一草一木。他困在洞穴暗牢的那些时日,闻雪朝的小院总是出现在梦中。院中有棵大槐树,闻雪朝曾在树下跌倒在他的身上,两人后背撞上那枝繁叶茂的大槐树,连带着一同摔入叶堆中。闻雪朝还在水池内养了许多锦鲤,有一条叫“大白菜”,有一条好像叫“大黄瓜”,名字他已有些记不清了。 闻雪朝的院子里也有一道高高的院墙,他总是趁闻府侍卫不注意,一跃而下翻入墙中。离京那日,漫天大雪纷飞,闻雪朝撑着油纸伞,走到院墙前,抬头看着他的影子。 赵凤辞嘴角微微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 二人正欲入屋,却听到不远处隐隐传来奇怪的声响。 那声音自王府主院传来,断断续续,听起来是小阳大夫发出来的。阳疏月话语声中带着浓浓的鼻音,时而破口大骂,时而胡乱叫嚷,最后又转作隐忍的哭声。 山中清静空旷,衬得那声响越发清晰。半晌,主院的灯火灭了,整座王府又陷入万籁俱寂中。闻雪朝想起方才在后堂所见,又想起赵凤辞也曾亲眼目睹,面上有些尴尬。他此前便知阳疏月与赵焱晟的事,但赵凤辞看似并不知情。 他不知该如何与赵凤辞说起,只能含糊其辞道:“五殿下,夜晚风凉,我们先进屋吧。” 没想到赵凤辞盯着主院看了半晌,站在原地未动:“阳大夫为何一直在哭喊?” 闻雪朝摸了摸鼻尖:“或许他二人在切磋武艺?” 赵凤辞幽幽道:“赵焱晟与阳疏月皆不会武。” 闻雪朝支支吾吾:“他俩许是醉了酒,在屋内胡言乱语,耍酒疯罢了。”他实在编不下去,只能仓皇避开赵凤辞的视线,先推门进了屋。 赵凤辞注视着闻雪朝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浮起一丝笑意。 ******** 鸡鸣报晓声清圆,闻雪朝皱了皱眉,梦中喃喃自语了一番,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别院内厢房七进七出,都是上好的软榻。闻雪朝近日奔波,终于能在安乐乡里偃意一番,于是昨夜酣然入梦,睡得十分香甜。 闻雪朝听到窗外又传来一声鸡鸣,几只鸟雀跃上了柳梢头,莺叫声婉转动听。他打了几个哈欠,正欲起身,却听到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天光还未大亮,赵凤辞为何起得那么早? 他听见赵凤辞正朝着回廊尽头处走来,心念流转,又躺回了榻上。 -- 第67页 屋外传来一阵叩门声,来人在门口等了半晌,见无人应自己,便轻轻推开了厢门。 赵凤辞缓步走入房中,厚重的纱幔挡住了榻上人的身影。他点燃了浅盥中的烛灯,闻雪朝的厢房便亮堂起来了。 他挑开垂帘,低下头细看榻上的身影。榻上人睡得正酣,侧卧在罗汉榻上,鬓边发丝垂落枕侧,颈间绛红线落,眉眼尽是柔和。 这世道虽乌烟瘴气,但这人是一尘不染的。 赵凤辞朝闻雪朝伸出了手,还未碰到他的侧颊,指尖微微一颤,又缩了回来。 闻雪朝似是听到了房中的动静,口中嘟囔了几句,随即翻了个身。 赵凤辞屏息半晌,见闻雪朝仍在熟睡,长舒了一口气,侧身坐到了榻前。 他约莫看了闻雪朝半柱香时间,窗外刮过一阵熏暖夏风,吹动了檐下的占风铎。玉片与屋瓦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恍然中的清脆一声,拨动了赵凤辞的心神。他侧过身,悄无声息地从身后抱住了闻雪朝。 闻雪朝睫毛一颤,没有睁开眼。 赵凤辞的肩瘦削宽阔,腰身有着练武人独有的挺拔。隔着胸膛,他能感受到五殿下剧烈的心跳。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就连气息也缠绕在了一起。 自宫道上那惊鸿一瞥伊始,赵凤辞等这一刻等了很多年。 他恐是担心闻雪朝突然醒来,就连拥抱也是轻的,只是将这人用双臂拢了一个圈,不敢紧拥在怀中。 窗外东曦已至,天渐渐亮了。赵凤辞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为闻雪朝盖上了布衾,右拉上了榻前的垂帘,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听到赵凤辞脚步声远去,闻雪朝缓缓睁开了眼。 屋内昏暗的烛光随风摇曳,衬得他双眸星亮。他将左手从枕下抽出来,手心早已被汗打湿。 宛如一匹脱缰野马在心中飞驰,闻雪朝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脑海中浮现出阳疏月昨夜的哭声,不知赵焱晟到底做了什么妖,将阳疏月逼至如此。 闻雪朝闭上眼,想要将脑海中那些难以启齿的念头压下去,心中思绪却越来越不堪。他揉了揉眉末的穴位,想从榻上起身,找盆凉水让自己清醒清醒。谁知刚起身,就听到窗外传来树枝晃动之声。 闻雪朝伸手推开半掩的轩榥,漫天柳絮从窗外飘入,落在了他的头发和肩上。枝条在半空摇晃,他定睛望去,只见窗外有一道人影,正站在树下练剑。 赵凤辞右手持剑,手腕外旋,对空挽了个剑花,便以树干借力,腾至低空,朝垂柳直刺而去。剑炳上的长穗随剑而动,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流畅的弧线。柳枝被斩落泥土中,他便缓缓收回攻势,双脚轻盈落地,剑尖点在地上。他身随剑动,整套剑法行云流水,宛若游龙。 墨绿色的剑穗还在随风微微摆动,闻雪朝目光落在那长穗上,一时怔住了。 他赠给赵凤辞的玉佩,也挂着两道墨绿色的穗子。 赵凤辞与树过了上百招,气息还有些不稳。他抬袖拭去额上的汗,刚转过身,便看到闻雪朝正在窗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他耳尖染了红,走近窗台,问道:“你何时醒的?” “我刚醒不久,殿下这是在闻鸡起舞?” 赵凤辞敛神:“不过是一时兴起,在院中试剑罢了。” 闻雪朝拈起了肩头一簇柳絮,拿在手中把玩:“殿下方才那套剑法,可有出处?” “此套剑法是我自创,并无出处。”赵凤辞顿了顿,道:“你若愿意,可为它取个名字。” 闻雪朝笑道:“殿下剑法精妙沉博,可不是随便几行字便能概全的。我醒来不久,脑中还有些混沌,恐怕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还不如就坐在此处,静观殿下练剑。” 赵凤辞亦不强求于他,大步回到院中,复又运起剑来。 惊鸿剑影中,他不住用余光看闻雪朝。闻雪朝斜倚窗阑前,专注地看他练剑。柳絮在院中漫天飞舞,洋洋洒洒铺落满地。 此剑法的确没有出处。他化用了少许在镇北府时武学师傅所授的剑招,辅以这几年练武的所思所想,自创出了这套剑法。 一剑舞毕,长剑入鞘,他终是想到了一个好名字。 “此套剑法,今后可唤作垂柳剑。”他对闻雪朝说道。 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 ******** 赵凤辞在东海王府逗留了几日,便收到祝容从军中传来的消息,召殿下归营。 “水军这几日都在营中休整,为何那么着急召殿下回去?”闻雪朝问。 赵焱晟已依着阳疏月拟的方子,派人出去寻制解药的药材。闻雪朝原本想让赵凤辞在王府多留些时日,待阳疏月配出解药再回军中。 赵凤辞将手中军报来回阅览了几遍,眉心微蹙:“军报称乌首这几日派出好几拨人马,暗中探查延东军动静。不知乌夫人又在打什么算盘,我恐怕还得亲自回去一趟,与祝将军说明情况。” “你可随我同回杜陵?”他问闻雪朝。 “这几日来王府拜访的商贾越来越多,阳疏月一人恐怕应付不来。”闻雪朝说。 他想了想,又道:“况且府上派出去寻药的人就快有消息了。我在府上候着,若解药能尽快制好,便带着解药来杜陵找殿下。” 赵凤辞点点头,杜陵总归是抗击海寇的前线重镇,若郡府出了什么变故,闻雪朝待在荫城,反倒让人放心些。 -- 第68页 “那你一切保重。”他道。闻雪朝:“殿下才是万万要保重,阳大夫嘱咐你心平气和,切忌心绪大动,莫要忘了。” 似是又想到什么,他补充道:“若是情况有变,殿下且莫要与乌夫人正面相对,待我回到杜陵,自有法子与她交涉。” 赵凤辞神情微变,继而正色道:“乌首之事我自有定夺,你就留在荫城,不必再管。” 闻雪朝上次便是以身涉险,独自一人到君留岛将自己救回,险些被乌夫人强留在岛上。这一次,他不会让闻雪朝出任何闪失了。 只要此人平安,那焚心丸自会无事。 闻雪朝微微一笑:“下官听令。” 赵凤辞走得匆忙,带着一众羽林卫,清早便离了东海王府。 送走赵凤辞,闻雪朝径直去了王府书房。赵焱晟正坐在案上研读荫城的县志,他见闻雪朝进门,诧异道:“你没和五弟一起走?” “一想到回去又要见到任季那张谄谀的嘴脸,我便睡得不踏实。”闻雪朝从书架上取下一摞账本,“我们挡了郡府财路,任大人是时候要有所动作了。” 杜陵郡府,一名幕僚匆匆走进郡守大人的书房。他手上捏着一张书契,上面的字规规整整,印着东海王府的官印。 “任大人!东海王绕过杜陵湾,通了荫城的水道。今后商船可直接从南边入海,直达西南渡口——” 幕僚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屋内传出“咣当”的瓷器碎裂声,案上茶盏被任季摔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你来得倒是凑巧。”任季脸色阴沉,冷笑数声:“平日不见人,大祸临头了才知道来报。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用的?” 幕僚额上冒出冷汗:“大人,此事却是下官无能。不过那群商贾人人缄口结舌,问之便避而不谈。小的们也是费尽心思,今日才得了准确的消息。” 约莫三日前,杜陵郡府设下府宴,邀东境势头正盛的商贾大户赴宴。这府宴一旬便阖开一次,任季作为东道主,宴上饱其私囊,宴后便给商贾们在东境通商行个方便。这本是杜陵府多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却在前几日翻了船。府宴设了整整六十席,当日入席之人却不到两成。 任季差人去各家庄子里询问缘由,那群老奸巨猾的商人们百般搪塞,就是不亲自出面。不到两日,便听说多家钱庄已与东海王府签下了行商的书契。 而这东海王十分狡猾,还未等杜陵郡府收到消息,便在荫城先开了水路。东境水道大多都设有乌首的寨子,荫城出海口也不例外。这初到东境的东海王是如何绕过乌首的把守,使运货的船只在荫城来去自如的? “货舟直接南下,南边的寨子没多加阻拦?”任季问幕僚。 “经下官打听,乌夫人那边的确没有阻拦。”幕僚忐忑道,“不但未加阻拦,乌首还撤了苍岭渡口的关闩,让多艘船舶能同时靠岸。” 任季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眉头皱得更深了。 杜陵湾离延东军的驻地不远,与东境群岛隔海相望,从大芙建朝后便成了东境最大的海路。自乌首海寇与朝廷在东海分庭抗礼以来,杜陵湾水道便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船舶可自杜陵湾出,但若要行至四方,还需过海寇一关。 乌首扎根东海多年,行商们出海前都需供奉两位祖宗,一位便是杜陵的父母官,取得船舶出海之权,一位便是乌夫人,确保船舶在海上通行无阻。 荫城在前朝便建成了水道,却因船舶入海行商的海道皆被垄断,城中水道无人敢用。如今东海王竟独辟蹊径,启用了这条荒废了数百年的水道。 “随我去一趟杜陵湾。”隔了半晌,任季开口道。 任季的车马还未行至渡口,便已察觉到许多与往日不同之处。昔日熙熙攘攘的杜陵湾少了许多行商之人,只有三三两两的驼货马车从道上经过,朝着杜陵湾的方向驶去。 任季下了马车,亲眼目睹了渡口处的景象,一时间面如土色。 杜陵湾从未如此萧瑟冷清过。岸边只停着几只空荡的大船,零星几名长工正在船前忙碌。任季按捺住心中肝火,大步走上前去,问道:“你们是哪家商行的,为何只有你们停在此处?” 长工们皆不认识任季,但见他衣着华贵,迟疑地开口道:“我们几个都是福寿庄的。老爷您有所不知,其他庄子的东家都去走了荫城的水路,咱们庄子去的晚,还未排上号,便仍从杜陵湾走。” 任季咬牙道:“你们东家擅自换了水道,不怕断了与杜陵府的交情?” 长工见这位老爷横眉怒目,一时间担心惹火上身,不敢再多言。那幕僚见状,忙从兜里掏出几两碎银,塞进长工手里:“这位师傅,我家老爷也有意走荫城的商路,还劳驾你说仔细些。” 长工接过银子,犹豫了半晌,方才说道:“东家并未和我们提及太多,我们也是私下打听的。听说若是要走荫城水道,便要得到王爷首允。但要见到王爷,还得与王府中一位公子搭上线。东家说,那公子是京里来的贵人,大官的儿子,就连乌夫人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如今东家们挤为走荫城水道都挤破了头,老爷若想与王府搭上线,恐怕还得赶紧些。”船舶扬起了帆。长工朝二人道别,转身回了船。 京里来的贵人,大官的儿子,还与东海王府交情甚笃。 -- 第69页 “闻雪朝。”任季喃喃道,眼中迸出寒光。 回到郡守府,任季挥退了所有人,唯留幕僚一人在书房中。 幕僚静静退至屏风外,等着任大人大发雷霆。 他十分清楚主子的脾性,掌事杜陵府这些年,任季已俨然成了东境半个异姓王。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广阳都派了个正统王爷坐镇东境。这位东海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做事却干净利落,不出半月,便挡了任大人的金银山。 幕僚暗想,还有那位京中来的闻巡抚。 他只在郡府的接风宴上见过这位闻巡抚一面。初次见到闻巡抚时,听说这位闻大人是三品巡疆大吏,他仅觉得此人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少不了闻家祖上积的荫功。后来听说闻巡抚孤身一人从海寇手上救回了被俘的五皇子,如今又与东海王合营,连通了荫城与南边的水路,心中才对此人有些另眼相看。 东境还真是藏龙卧虎,帝京旋乾转坤之人,如今都跑这东海地界来了。 屋内掷物声渐消,他听到任季沉声道:“辛衡,你进来。” 被唤作辛衡的幕僚走进屋,见屋中满目狼藉,垂下眸子一言不发。 “你可知,我如今已是进退为难。”任季说。 “任大人,下官惶恐。”辛衡俯身拱手。 任大人已向朝廷递了五皇子叛敌的折子,如今五皇子平安回营,大人自然成了五皇子的眼中钉。如今乌首又与东海王府突然交好,绕过杜陵开了水道。 任季已投靠乌首,若是将闻巡抚与乌首交好一事上报朝廷,他这回不仅会得罪闻家,郡府与乌首的旧事亦会因此败露。等不到朝廷处置闻巡抚,恐怕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便是任大人自己。而如今乌首在东境寻到了更好的同盟,乌夫人与任大人的旧约,便从此算不得数了。 如此看来,任大人已成了朝廷和乌首的弃子,除非—— “除非朝廷对杜陵所发生之事,从此往后一概不知。”任季突然道。 辛衡抬眸望向任大人:“郡守大人是指……” “若是乌首来袭,巡抚大人身先士卒,不慎被乌首所杀。少了巡抚直奏之权,我与东海王互相拿捏着对方与乌首伙同的把柄,五皇子又尚未洗清自身叛敌的嫌疑。东境一团浑水,牵一发而动全身,自然无人会将矛头指向郡府。” “延东军与乌首迟早会短兵相接,若乌首战败,我等少了一方铁证,自然清白。”任季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若乌首胜了,倒也无事,这偌大杜陵府,不过就是换个主上而已。” 他随即笑了起来:“乌夫人奈何不了闻家小儿,我任某便替她当这越俎代庖之人。” 辛衡身子微微一震,许久后低声道:“大人英明。” ******** 荫城水道与主城运河相连,从东海王府向山脚俯瞰,便能看到荫城渡口帆樯如云,千里不绝的盛景。 赵焱晟请了工匠到王府,专门为阳疏月辟了一个小院子作药堂。阳小大夫面上看似不为所动,私底下却按捺不住心中雀跃,日日待在那小院中,指点工匠们布置。 闻雪朝便同赵焱晟来到荫城镇外察看水道清淤的工程,数百名役丁聚集在水道两侧埋头苦干,许多百姓抱着孩童站在岸边,等着船舶入港。 “若东境没有海寇作乱,荫城已算得上鱼米之乡了。”闻雪朝看着渡口熙攘之景,忍不住感慨。 “我们虽用障眼之法与乌首达成共议,却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赵焱晟叹道,“乌首一日不除,百姓仍不得安宁。” “急什么,”闻雪朝笑道,“待五殿下身体无恙,便可速战速决,将乌首赶出东海,还王爷封地百年太平。” 赵焱晟看了他一眼:“那乌夫人果真是你生母?看你这对乌首除之而后快的模样,不知情的外人,恐怕还以为她是你的杀母仇人。” 闻雪朝淡淡道:“海寇首领是我生母,弄权之相是我父亲,媚上之后亦是我姑母,纵观这天下,无人比我更该遭报应了。” 他看着桥下汗流浃背的役丁,肃然道:“救这些人一命,是我在替他们赎罪。” 赵凤辞听从闻雪朝嘱咐,回营后并未在阵前露过面。每有乌首族前来探查,西翼军便偃旗息鼓,卸下船帆。放眼望去,皆是一副死气沉沉之态。 他卸了带兵晨练之责,便日日夜寝早起,在帐中研习剑法。自从回了延东军,他的心境便平和了许多,不似在闻雪朝身边,稍有不慎便泛起波澜。 入夜,赵凤辞刚从河边盥洗归来,便见亲卫守在大帐前,满脸焦急神色。 “殿下,营外有杜陵府门客求见。”亲卫急声道,“那门客姓辛,自称是任郡守的心腹。他说有与闻大人相关的要事,要马上与殿下禀报。” 赵凤辞凝眉:“搜一遍他的身,若无逾常之处,直接带我帐中来。” 少倾,一名身形瘦削的青年便被亲卫带入了帐中。此人样貌平平无奇,却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刚见到五殿下,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半夜擅闯军营,所为何事?”赵凤辞盯着地上的人。 “殿下,若不是关乎巡抚大人安危之事,小的万万不敢叨扰殿下啊!”辛衡匆忙道,“小的乃杜陵府上幕僚,前几日从任大人处得知了一些与巡抚大人有关的机密之事,小的觉得兹事体大,便速来军中禀报殿下。” -- 第70页 辛衡将任季之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赵凤辞听到最后,已是面色阴沉,眼中浮出凛然杀意。 他手指微微一蜷,胸口传来一丝灼热之感,想必是方才动了怒气,焚心丸又开始作妖了。 “你说,任季要在明日荫城开舶大典上,对闻雪朝动手?” 帐中气氛令辛衡背后发凉,他低垂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言。 他听到五殿下正缓步朝自己走来,军靴停在自己跟前,不动了。 辛衡微微抬头,只见五殿下腰间的利刃已经出鞘,锋利的剑尖抵在自己颈前。 “请将不如激将,我如何确保,你不是任季派来的细作?”赵凤辞问。 辛衡齿间打颤:“殿下,小的愿以人头作保。” 他伏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小的刚得知消息,担忧任大人此番会酿下大祸,若是连累了整个郡府,小的便也要跟着丢了小命。小的惜命,遂马上前来禀报殿下!” 话音刚落,赵凤辞手中长剑便向上一挑,辛衡的脖颈上顷刻多了道殷红的口子。辛衡吓得手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赵凤辞语气陡冷,“若你还不说出来此的真实目的,今日便让你做这剑下亡魂。” 辛衡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又跪在了赵凤辞跟前,“小的做了任季十年幕僚,自诩对东境了若指掌,今日想立功赎罪。若是任季下马,小的……小的想求殿下一个恩典,小的想做杜陵的下任郡守!” 抵在辛衡喉咙上的利剑入鞘,赵凤辞转过了身:“胆子倒是不小。” 辛衡摸着颈间湿热,整个人还有些后怕。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赵凤辞拾起案上玉佩,唤亲卫入帐:“召白纨带众羽林卫入营,三百亲卫营精兵随行,即刻启程去荫城。将此人关在帐中,我一日不回营,一日不得放人。” 他瞥了一眼惊魂未定的辛衡:“巡抚若无恙,郡守之位兴许还有商榷。” “他若有任何闪失,我便送你去地府当官。” 一行人马快马加鞭,浩浩荡荡自延东军营而出,朝北疾驰而去。 传令兵携羽檄先行,赵凤辞与兵士骑马紧跟其后。荫城山路崎岖,马匹上山颇费功夫,一行人却未停下歇息一刻。 赵凤辞纵马在山道上飞奔,渐渐与众人拉开了间隔,连脚程最快的传令兵也被抛在身后。他高高扬起缰绳,燥热的夏风从颊边拂过,吹散了头顶玉冠。他遏抑自己不去想辛衡所言,内心却不遂他愿,心中烦乱得厉害,一时分不清是本能还是心毒在发作。 若真如辛衡所说,那任季此人便歹毒至极,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作者有话要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曹操 《曹操集》 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温庭筠 《菩萨蛮·凤凰相对盘金缕》 感谢在2020-05-21 09:05:29~2020-05-25 08:0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y 5个;西南地区唯一公主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心玫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观沧海【十五】 百年前, 荫城建成了东境第一条汇入东海的内陆水道。历经朝代更迭,岸谷之变, 这条旷废了数百年的水道,终于又要开舶了。 苍岭渡口岸边挤满了人, 全城百姓倾城而出,皆是来等着大船开航的。行商们在沿岸搭起了杂货铺子,铺上琳琅满目, 什么新奇物事都有。 荫城知府站在渡口前临时搭建的高台上, 扬声对全城百姓念出王府发的开舶贺令,语间尽是激昂。自打东海王来了荫城, 他就像是撞了大运,好事一件连着一件。如今水道将开, 荫城不再是个杜陵治下无人问津的属城, 摇身一变成了整个东境最炙手可热的福地。 况且, 有王爷与闻公子照拂, 任郡守又如何奈何得了他。 知府洋洋洒洒说了一柱香时辰,便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对赵焱晟抱拳道:“恭请王爷落红绢。” 落红绢是开舶大典最为重要的环节, 待王爷手持短刀,将挂在船首的红绢斩断,荫城船舶从此以后便能乘风破浪, 一往无前。 岸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叩首声,百姓们对这新来乍到的王爷既心存感激,又带着些许好奇。 赵焱晟望着岸边那气势磅礴的庞然大物, 站在原地止步不前。 “去吧。”阳疏月走到他肩侧,“赵焱晟,这是你应得的。” 赵焱晟看着小大夫眉心的痣,抓起他的手揣在怀里,使劲捏了捏。 眼见赵焱晟走上船头,在亲卫的簇拥下站在鲜红绸缎前,阳疏月转过头,对闻雪朝眨了眨眼:“赵家人果然生来便有这王孙气度。五殿下无论身在何处,都站的如松般笔直。你看赵焱晟,一旦走到人前,就似换了个人。” 闻雪朝想了想赵凤辞那整日挺直的背影,挑起了眉。还真是这么回事。 东海王斩断红绢,岸上十面鼓齐齐响起,铿锵的鼓声响彻云霄。闻雪朝与阳疏月正在观赏着船上盛景,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尖利的稚童啼哭声。 王府亲卫为二人开路,闻雪朝与阳疏月走近细看,只见一名男童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男童衣着褴褛,身上挂着一袭破烂衣裳,看起来颇为狼狈。围观者站在一旁议论纷纷,却一直无人上前。 -- 第71页 男童见人群中走来两位衣冠楚楚的贵人,不问青红皂白便向前爬了几步,抱住了闻雪朝的脚踝,弱小的身子抖得厉害。 亲卫欲上前阻拦,被闻雪朝制止了。闻雪朝俯下身子,对稚童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在人群里迷路了?” 有围观者道:“公子,这小子恐怕是个无家可归的,在这里哭了半晌了,一直无人来寻。” 一名中年妇女唏嘘:“世上竟有如此狠心之人,把孩子丢在外头不管不顾。” 那稚童听闻雪朝是在问自己,抬起了一张懵懂的小脸,眼角还挂着泪:“我,我叫阿清,我有母亲的……” 稚童垂头半晌,突然又哭起来:“母亲不要我了……” 闻雪朝无奈地看着脚下抱着自己哇哇大哭的幼童,索性蹲下了身子:“阿清,你先莫哭,我们会带你去寻你母亲。” 那幼童听到此处,抽噎了几声,倒是不哭闹了。他看着眼前貌如谪仙般的男子,乖乖点了点头,朝闻雪朝伸出了双臂:“大哥哥,抱。” 瘦小的身子缩进自己怀里,闻雪朝叹了一口气,将小孩儿轻轻抱了起来。 “待大典散场,你们便去寻一寻这幼童父母的下落。”闻雪朝揉了揉阿清的脑袋,对身旁亲卫道。 亲卫刚应声,岸上鼓声便骤然停了。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队兵马从人群中疾速而来,马蹄所过之处扬起漫天尘土。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纷纷避让两侧,给马上人让出一条道来。 赵焱晟立在船首,见一队延东军的人马从岸上疾驰而过,直奔闻雪朝与阳疏月所在的方向,神情顿时一变,低喝:“跟上他们!” 船上侍卫领了令,立刻下了船,骑马追上延东军的队伍。 阳疏月正欲查看这瘦弱稚童的身子状况,刚上前一步,便看到那稚童转回头来,对自己狡黠一笑。 这样的笑容,不该出现在孩子脸上。 阳疏月全身一震,下意识张口:“闻雪朝,快把他放下!” 闻雪朝有些不解地抬起头,却在刹那间僵住了。 赵凤辞的马率先冲出重围,他松开策马的缰绳,目眦尽裂:“闻雪朝!”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一只短箭自赵凤辞身后射出,白纨手中箭径直射中了稚童的后心。稚童双手一松,从闻雪朝身上滑落而下,软绵绵地瘫在地上,脸上还带着肆意的笑。 闻雪朝眼中映出赵凤辞翻身下马,向自己奔来的身影,他看到赵凤辞神情慌张,眼中尽是惊惧。 他低头看着插在心口的短刃,脸上闪过错愕。 闻雪朝只觉口中腥甜,嘴角缓缓溢出血来。他想回应赵凤辞的话,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凤辞的手还未碰到闻雪朝,胸口便传来一阵绞痛。他只觉万箭钻心,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却紧紧咬着牙关,以膝盖抵地,半跪着朝闻雪朝伸出手去。 焚心丸的毒素顺着心脏涌入全身经脉,赵凤辞体内的血液像是燃烧了起来,滚烫而灼热,源源不断地炙烤着他的心魄。 心口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剧痛,闻雪朝逐渐丧失了气力,跪落在地上。 “雪朝……”赵凤辞一手紧攥着胸口,一手颤抖着摸索上前,抓住了闻雪朝垂落的手。 两人皆半跪于地,他颤颤巍巍将闻雪朝拥入自己怀中。闻雪朝靠在他肩上,似是终于放下了心绪,闭上了眼睛。 赵凤辞揽着闻雪朝的背,声音嘶哑:“雪朝,别睡。” 奈何焚心之毒却不受他的控制,彻骨的痛意席卷全身。赵凤辞两眼一黑,终于失去了意识。 为堤防有人乘虚而入,王府亲卫早已疏散了围观百姓。赵焱晟跟在羽林卫身后匆匆赶来时,便看到地上躺着两个熟悉的身影,不远处还摆着一具被白布遮盖的童尸。阳疏月在两人间穿梭,脸色极差。 他见赵焱晟来了,急声道:“赶紧让人派车马来将他们送回王府,闻雪朝还有救!” 赵焱晟匆忙吩咐下去,没过一会儿,王府的车马便赶到了。 众人将奄奄一息的闻雪朝与赵凤辞抬上了车,赵焱晟这才发现,二人的手还在十指交握着。 “那死去的幼童是怎么回事?”回王府的路上,赵焱晟稳住心神,问阳疏月。 阳疏月眸中略过一道凉意:“那幼童是成年男子,是个侏儒假扮的。” ******* 听到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闻到了屋内浓郁的药香气味,闻雪朝的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了眼睛。 榻前伺候的侍女们见闻大人醒了,立刻起身去禀报王爷。 阳疏月听到闻雪朝醒来的消息,第一个赶到了别院。赵焱晟大步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眉头微蹙:“走慢些,别摔了。” 阳疏月握住闻雪朝的手把脉,半晌后松了一口气:“你脉象平稳,已无大碍了。” 闻雪朝摸了摸胸口的白布,仍有些怔然。他不信自己还能从阎王殿捡回一条命,他明明记得,小孩手中那柄锋利的刀刃,当时正正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阳疏月从案上取过一个木匣子:“你看这是何物?” 闻雪朝打开木匣,只见一个被劈成两半的葫芦香囊,正静静躺在垫上。香囊中的青丝早已不翼而飞,只留下一条红线和一个空壳。 -- 第72页 “那人将刀刃插入你胸口时,被这物件挡了一下,缓了不少力。刀尖虽入肉,却没伤到你的脏器。”阳疏月道。 闻雪朝将破碎的葫芦从木匣内取出,握在手心里。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哑声道:“五殿下呢?” 这下轮到阳疏月陷入了沉默。一直抱胸倚在榻边的赵焱晟开口道:“他不太好。” “他的焚心之毒……发作了?”闻雪朝回想起那日情景,脑中还残存着阵阵钝痛。 阳疏月沉声:“五殿下那日看到刀子插在你的胸口上,心毒便抑制不住了。那焚心之毒已从心胸蔓延到了四肢经脉。若不及时服下解药,五殿下恐怕会一直昏迷不醒。” “那解药……” “派出去寻药之人都已回府,多数药草都已齐全,但仍差几味关键药材。”赵焱晟道,“我派人翻遍了东境所有医馆药堂,皆找不出那几味药来。我今日已派出一批亲卫到北境去寻,在府外也挂了重金悬赏,若有奉上药材者,赏银万两。” 然而看赵焱晟神情,恐怕一时收效甚微。 “不过白都督查出了刺杀你的背后指使,”阳疏月见闻雪朝面无血色,找话安慰道,“延东军扣押了一名杜陵府的幕僚,那幕僚称是任季派人要来杀你。” “任季。”闻雪朝口中反复念叨着杜陵郡守的大名,突然抬头道:“带我去见赵凤辞。” 阳疏月拗不过闻雪朝,只能让两个侍女搀扶着闻雪朝,带他进了赵凤辞的屋子。 赵凤辞依旧躺在榻上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雪。脖颈与眉心皆有些泛红,昭示着这具身子的主人正在蒙受灼心之痛的煎熬。 闻雪朝看着榻上一动不动的五殿下,想起那日自己在榻上假寐,五殿下小心翼翼,生怕吵醒自己的模样。他沿着赵凤辞的眉眼往下看,那块墨绿穗子的玉佩,仍好好挂在赵凤辞的腰侧。 他对着赵凤辞正色道:“殿下,我已想通了任季的用意。此人枉费心机,想致我于死地,我偏不让他如愿。待殿下醒来,便让殿下亲眼看着,我如何千刀万剐取了他的狗命。” 赵凤辞紧闭着双眼,无知无觉。 闻雪朝顿了顿,忍住伤处不适,俯身凑近了赵凤辞的耳侧:“王府已派人出去寻药,解药不日便可制成。殿下再多坚持几日,成不成?” 赵凤辞没有回他。 闻雪朝拽过赵凤辞的衣襟,红了眼睛:“赵凤辞,你给我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闻受:(摇,拽,拉,扯,撩)给爷醒。 五殿下:各位,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感谢在2020-05-25 08:03:46~2020-05-26 07:5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inbowDash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观沧海【十六】 天还未大亮, 闻雪朝又披着外袍,偷偷摸摸溜到赵凤辞房里去了。 阳疏月清晨来为五殿下把脉时, 便看见一个病号倚在另一个病号榻前的柱子上,睡得正酣。 他一不做二不休, 干脆让府中小厮将闻雪朝的卧榻也搬到五殿下房中来,两人日日夜夜可隔帘相望,眼不见心不烦。 闻雪朝被阳小大夫赶到赵凤辞屋里来住, 倒是欣然受之。他躺在赵凤辞对面的榻上辗转反侧, 睡得并不安分。夜里更是频频从梦中惊醒,起身看着赵凤辞的垂帘出神。 阳疏月次日来到五殿下房中, 见闻雪朝又在赵凤辞榻前趴着睡着了,顿时七窍生烟, 敲了两下闻雪朝的后脑勺, 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你这么折腾自己, 是要和他一起死吗?”阳疏月气不打一处来, 他日日熬药盯着闻雪朝灌下,就是为了让他先养好身子, 没想到这人就这么糟蹋自己。 闻雪朝还有些睡眼惺忪, 他全然不知自己就这么睡着了,茫然地睁开眼睛,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阳疏月扔给他一件外披, 不欲理会他,径直走到赵凤辞身旁,开始为他例行把脉。 他顺着臂间脉络探到赵凤辞心口, 眉头紧锁。 闻雪朝上前一步,轻声问道:“今日如何?” “他能听到你说的话,还在靠自身意志苦苦撑着。”阳疏月说。 闻雪朝露出怔愣神色。 阳疏月叹了一口气:“焚心丸虽是剧毒,但毒发后不会立刻毙命。殿下心神坚定,意志惊人,寻常人若是如此境地,或许早已弃了求生之意。” “镇北府派去西疆的队伍已与赵焱晟的人会合,不知何时才能寻到解药带回。如今毒素已侵袭殿下奇经八脉,不知殿下……还能支撑多久。” 东海王挂出万金悬赏,上门之人依旧寥寥。西疆路途漫漫,归途亦遥遥无期。 闻雪朝斩钉截铁地说:“他不会有事。” 阳疏月觉得今日闻雪朝有些异样,但未做多想。他收起药箱,离开前对闻雪朝说道:“五殿下是天命所归,有先祖庇佑,你也要多多保重身子才行。” 闻雪朝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阳疏月离开后,他便起身回到赵凤辞跟前。赵凤辞依旧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或是因心毒蔓延的缘故,他全身体温都高于常人,整个人像被放在火炉里灼烧。 闻雪朝用手抚上赵凤辞的额头,滚烫的灼热感袭上手心。他并未放下手,反而更靠近了一些,眼中看不出情绪。 -- 第73页 “阳疏月方才说,殿下能听到我说的每一个字,是真的么?”他低声问。 闻雪朝的手沿着赵凤辞的鬓角往下,落在了赵凤辞的下颌处。他用手背摩挲着赵凤辞的下巴,指节处传来刺痛之感。 赵凤辞昏睡了太久,下颌已冒出了少许青茬。 “若我如此这般,殿下也定是知晓了?” 他突然反手扣住了赵凤辞的臂膀,覆上了赵凤辞的嘴唇,笨拙地吻了他一下。 赵凤辞面上依旧柔和淡漠,好似陷入了沉眠。 闻雪朝眼中闪过落寞之色,他低下头,狠狠撬开了赵凤辞苍白的牙关,啃咬着他的唇角,仿佛如此来势汹汹,这人便会醒过来。 赵凤辞苍白的唇被他咬得沁出了血丝,闻雪朝抬袖拭去嘴角的血痕,自嘲般地笑了笑。他沉默着看了许久榻上昏沉着的人,拾起散落在地的外袍,步履踉跄地出了院门。 白纨正在后院带领王府亲卫操练,远远便看见闻大人牵了马,正朝自己走来。他犹记得闻大人身上伤势还未好全:“大人为何匆忙出府?” “我有要事需出门一趟。若王爷问起,你便说我外出办事,不日便回。”闻雪朝翻身上马,对白纨道。 无论代价如何,他都要去一趟君留岛,将解药从乌夫人手上拿回来。 白纨担忧巡抚大人的安危,执意要随他一起出门。闻雪朝不好拂了白纨的好意,只能让白纨紧跟在自己身后。 两人刚自山腰而下,便见几名王府亲卫正挡在山道上。 亲卫见白纨与闻雪朝策马而来,忙上前道:“闻大人,白督都,我们逮到了两名半夜偷溜上山的心怀不轨之人,正在细细审问。” 亲卫从人群中拎出了一对被五花大绑的年轻夫妇。那年轻妇人仍在不住挣扎:“我们不是盗贼,我们上山来是为了来——闻公子?!” 闻雪朝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停下了马:“银翘?” 银翘见来人果真是闻公子,眼中露出欣喜之色:“阿娘说的没错,闻公子果然在此处!” 闻雪朝让王府亲卫给夫妇二人松了绑。银翘忙推了夫君一把:“还不快给公子请安。” 银翘的夫君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他早已听闻公子的大名,他走向前,向闻雪朝恭敬作揖。 “你怎知我在此处?”自永平二十七年送银翘离京,这几年两人都再未见过面。 多年后又见到闻公子,银翘面色涨得通红,她急切地开口道:“是阿娘告诉我们公子在王府的。阿娘说王府贴出告示急求珍贵药草,担忧公子出事了。” 银翘口中的阿娘,便是闻雪朝幼时的乳母。 银翘的夫君卸下了背后的药箱,打开了箱内的暗匣:“药庄里恰好有王府悬赏令中所需之物,阿娘便让我们赶紧送上门来,解公子之忧。” 看到匣子内的药草,闻雪朝瞳孔紧紧一缩。 天不绝人。 ****** 阳疏月小心翼翼地取出箱中药材,在日光下举着细瞧。片刻后,他长吁一口气:“此物是上品,可用。” 夫妇二人见此趟算是来对了,脸上也染上了喜色。 阳疏月放下药草,意味深长地对银翘道:“没想到你离了清风医馆,是跑来闻雪朝手下办事了。” 银翘闻言又涨红了脸。她曾是清风医馆的主治医女,阳疏月对她有授业之恩,于她而言算是半个师傅。当年若不是因为闻家二少爷迫害,她也不会背井离乡,从京城跑到东境来。 而闻公子则是她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公子当年出手相救,她现在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阳疏月笑:“他曾救你一命,今日便恩有重报,此乃天意。” 解毒一事刻不容缓,阳大夫备好了药材,便将自己关进药堂中,闭门制解药去了。 银翘见院中只剩闻公子,迟疑了一番,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筏:“公子,这是阿娘让我带给你的书信,她称此事机要,外人万万不能得知,嘱咐银翘亲自交到公子手上。” 闻雪朝接过信筏。他曾在南下东境前去信于乳母,询问自己当年的身世之谜,想必这便是乳母的答复了。 他独自一人来到赵凤辞房中,确认四周无外人,方才慢慢撕开了泥封。 依旧是记忆中的娟秀字迹,乳母寄予长信一封,将闻府的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他顺着信筏一行行细览下去,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一笔一划映入他的眼中,似是千万把无形的利刃,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上。 闻雪朝放下书信,只觉这二十多年宛若大梦一场。倏忽之间,大梦方醒。 他曾艳羡过赵凤辞有泾阳昭仪这样慈爱的母妃,却从不知道,自己也曾有个爱子心切的母亲。 乳母信中说,他样貌不像父亲,反而像极了闻夫人。 闻夫人当年是江南风华绝代的美人,蛾眉皓齿,惊为天人。嫁进闻府后备受宠爱,却多年未诞下子嗣。 永平十一年,闻仕珍与乌首族千金勾结在一起,想要暗中垄断东海商道,牟取暴利。无人知晓闻老爷是否曾对乌夫人付诸过真心,但在同一年,闻夫人与乌夫人都有了身孕。闻仕珍将乌夫人安置在城外的别院养胎,深居闺中的闻夫人并不知晓乌首千金的存在,日日在院内小心谨慎,等待着长子的出世。 -- 第74页 乳母本是闻夫人身侧伺候的贴身丫鬟。闻夫人怀胎十月,为即将出世的儿子绣了许多小鞋子,小衣裳,对肚里的胎儿哼着江南的童谣。 她对还是丫鬟的乳母说,玓儿既然是闻府的嫡长子,将来便会是京中最无忧无虑的孩子。 闻夫人先于乌夫人三日诞下闻玓,奈何天不如愿,乌夫人三日后刚在别院诞下男婴,那男婴便因先天不足夭折了。那时东境商道初开,正是时局紧要之时。闻仕珍担忧乌夫人丧子悲切,闻家与乌首的结盟分崩离析。便将刚出世不久的闻雪朝抱到别院,假称是乌夫人诞下的孩子。 闻夫人身子本来就弱,听闻夫君说长子夭折,心中悲怮至极,没过几日便陷入垂危之中。闻仕珍唯恐东窗事发,让闻夫人发觉其中蹊跷,干脆一了百了,放任府中正室含恨而亡。 乌夫人南下东境后,闻仕珍便让闻夫人的贴身丫鬟照料长子。他将丫鬟的亲眷都送回老家庐州,以至亲安危要挟她保守秘密。贴身丫鬟念夫人旧恩,悉心照料夫人的孩子多年。直到孩子长大,她被送回庐州老家,终得与亲人团聚。 “于庐州闻玓少爷英名,今已可独当一面。吾已老矣,闻仕珍亦老矣,其又奈我何。老身将陈年旧事示于玓少爷,悉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望少爷无病无灾,以全夫人临终之念。” 闻雪朝仔细将书折好放入怀中,来走到赵凤辞的榻前,掀开了垂帘。 待阳疏月解药制成,这人便要醒过来了。 他少时曾同五殿下抱怨,这偌大世间,待他好的,待他不好的,没有一人真心对他。 如今,他已拥有两份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银翘旧事指路忆帝京【十一】一章。感谢在2020-05-26 07:56:04~2020-05-27 21:0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观沧海【十七】 不知是从哪个营先传出来的消息, 称五殿下身中剧毒,被送到城中的医馆救治, 怕是要不行了。 清晨营中发放饭食时,还有几位军士在私底下交头接耳, 被副将从军阵中单独拎了出来,跪在校场前,当着众人面挨鞭子。 祝梁登上点将台时, 目光犀利扫过跪在前列被鞭打地皮开肉绽的两人。士兵们见祝帅亲至, 纷纷噤若寒蝉,列阵于场中, 不敢再多言。 “禁律第八条,念来。”祝梁坐定, 对其中一人道。 那年轻军卒刚受完击鞭之刑, 跪在地上, 咬紧牙关道:“好舌利齿, 妄为是非,调拨军士, 令其不和, 此谓谤军,犯者……犯者斩之。” 祝梁问:“你可是西翼军中兵?” 军卒声音发抖:“小的隶属西翼军二旗十三营。” “西翼军是五殿下一手带出来的水战先遣军,本帅舍得斩, 殿下恐怕舍不得。”祝梁目光落在年轻军卒的身上,“我若是你,今后便多行少言, 枕戈以待,替殿下将这笔帐讨回来。” 见祝帅并没有处置自己的意思,军士面上一怔。他虽私下多舌,却与西翼军诸多同袍一样,挂念着五殿下的安危。听祝帅如此一说,军士眼眶一热。 他随即朝大帅行了个方正的军礼,低喝道:“西翼军为了殿下,誓死不退!” “西翼军誓死不退!” 祝梁听着台下千万军士高亢嘹亮的誓师之声,心中低叹,殿下,你何时才能转危为安? 赵凤辞服下解药已三日有余。 闻雪朝日日在赵凤辞榻前守着,阳疏月担忧他好不容易愈合的刀伤又落下病根,便在屋中燃上了安神香。闻雪朝时常因心中忧虑无法入眠,倒是在药香的作用下,可以睡上几个时辰好觉。 刚下过小雨,阳疏月正和银翘在院内一起晒药草,只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便望见闻雪朝脚踩木屐,衣衫不整地从别院小跑了出来。 闻雪朝随意用簪子将长发半束在肩侧,外披松垮着搭在身后。刚越过门槛,他便对阳疏月激动道:“阳大夫,你快去看看,五殿下无名指动了。” 阳疏月没回头:“闻大人,今日你已来过四回了。”闻雪朝面露幽怨,索性一屁股坐在阳疏月对面:“是真的动了,我眼睁睁看着的。” 银翘有些目瞪口呆,在她的印象中,闻公子一向都是清风霁月,做怀不乱之人,为何这几日变得如此反常。 守在院内的白纨则眼观鼻鼻观心,这位中书内史大人自打离了京,果然愈发洒脱不拘了。 阳疏月平静开口:“我今日已去诊过两次脉。殿下身体里的毒素已排出了许多,脉象也比前几日平稳了些,兴许是个好兆头。” 闻雪朝提醒阳疏月:“殿下今日还未服黄芩汤。” “那贴药两日服一次便可,”阳疏月颇为耐心道,“闻大人,你若是实在无事可做,来与我们一起晒药草如何?” 话音刚落,闻雪朝已飘然遁去,只在门边留下一道雪白的袍角。 回到别院,闻雪朝又坐回了赵凤辞身旁,百般寂寥地开始端详他的眉眼。 五殿下自三日前服下焚心丸的解药后,颈处的红痕与身上滚烫的高温便已消褪,除去人还未苏醒,看似已与平日无异。 他日日守在五殿下身边,已将五殿下整个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透。 -- 第75页 殿下的下颌里侧有一颗黑色的小痣,耳垂上还有一个。 殿下的手掌比他自己的宽阔许多,骨节也更修长。 殿下的右手臂上有一道浅色的齿痕,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好像是自己五年前在秋猎时咬的。 闻雪朝盯着赵凤辞的脸出神,并未发觉榻上人呼吸的频率变了。 自从灼心之毒发作之后,无论是在荫城还是王府内,赵凤辞的意识始终都是清醒的。此前毒素在体内肆意蔓延,他时时刻刻宛如身在炉鼎中炙烤,全身经脉都在隐隐作痛,身子却一直动弹不得。 他能听到闻雪朝在耳畔的喃喃自语,也能听到闻雪朝与旁人的交谈声。他能感受到身旁人的气息和小心翼翼地动作,自然也包括那个侵略性十足的吻。 闻雪朝覆上他的唇,用温软化解了冰凉。他顿时心跳如擂,体中的灼烧之感与闻雪朝的气息交融在一起,激荡起心中最原始的欲望。他想回应闻雪朝的吻,四肢却不受他的控制。再后来,闻雪朝咬破了他的唇角,腥甜的血气在口中弥漫开来。虽看不到闻雪朝的脸,但总觉得闻雪朝好像哭了。 他所爱之人带着他纵入深渊。 思及此处,赵凤辞蓦地睁开眼睛,与闻雪朝四目相对。 闻雪朝的指尖还卷着赵凤辞的发梢,他抬眸撞上了赵凤辞的目光,整个人一僵,从榻前倏地站起身。 “嘶——”赵凤辞用手扶住了脑袋,发出了短促的吃痛声。 闻雪朝这才想起,刚才起身时,五殿下的头发还卷在自己手指上。 他险些将五殿下薅秃了。 赵凤辞扶着额头苦笑了一声,定睛看向眼前人。 “你瘦了不少。”他对闻雪朝说。 闻雪朝离他不过咫尺之遥,却迟疑地站在原地,不再上前。 “殿下醒了?”闻雪朝隔着帘子问他,声音中带着些窘态。 这人明明在榻前絮絮叨叨了那么多日,此刻倒是变得惜字如金了。 “这几日你一直在这守着?”赵凤辞明知故问。 他身上仍有些无力,便用手撑着榻板,缓缓坐起了身。闻雪朝下意识伸手要扶,见赵凤辞抬头望着自己,伸至一半的手又堪堪收了回来。 “我去叫小阳大夫来。”闻雪朝摸了摸鼻尖,转身欲走。 赵凤辞看着闻雪朝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微微动了动。 阳疏月将他全身都检查了一番,又配了几服药,看着赵凤辞服下,方才允许他下床慢慢走动。 “赵焱晟人呢?”赵凤辞已好几日未听到东海王的声音。 “他自大典归来后,便跟换了个人似的,”阳疏月为赵凤辞端了药来,“日日早出晚归,不是与荫城乡绅打交道,就是派人去探查任季的消息,如今倒是有些王爷的样子了。” 提及“任季”二字,赵凤辞眼中浮现冷意,若不是闻雪朝有香囊护体,这贼子居然妄想把朝中重臣暗害于自己眼皮底下。 “闻大人他……不提也罢,”阳疏月说,“你俩之事我不便多言,不过他这段日子思虑重重,性子较之从此有些反常。” 即使阳疏月不提,赵凤辞也隐有所觉。自打前几日,闻雪朝好像在王府见到了什么人,回屋后便一言不发,在自己榻前坐了一整夜。 赵凤辞再次见到闻雪朝,已是用晚膳的时辰。 巡抚大人在上首正襟危坐,长发已用云雕玉冠束得整整齐齐,一袭白衣不染纤尘,与白日不修边幅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闻雪朝见赵凤辞拄着杖走进厅内,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他仍使不上力的双足,清了清嗓子,道:“殿下既然到了,那便开膳吧。” 赵焱晟与阳疏月迟迟没有露面。赵凤辞心中忖度,恐怕是这两人刻意而为之,为了给自己一个单独同闻雪朝说话的机会。 案上皆是清淡小菜,辅以温补气血的肉汤,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闻雪朝让下人给五殿下呈了一碗,放在他面前,却迟迟不见五殿下有动作。 “殿下,汤再不喝就要凉了。”见五殿下完全无视了他亲自煲的汤,闻雪朝忍不住开口。 赵凤辞指了指唇角。 闻雪朝:“?” 赵凤辞抿了抿唇:“疼。” 闻雪朝遽然耳红面赤。五殿下唇角那道浅色的疤还未淡去,他这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之前的所作所为。 赵凤辞见对面白衣人从耳根红到了脸颊,满意地举起勺子,小口抿起汤来。 闻雪朝顿时坐立不安,想就近找个地洞钻进去,却被五殿下的眼神牢牢钉在原地。赵凤辞亦不挑明,只是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盏汤,将闻雪朝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用膳完毕,赵凤辞问他:“你伤处还疼么?” 闻雪朝微微摇头:“我已无恙。”自那葫芦香囊碎裂后,他便觉胸口少了什么东西,心里空空荡荡的。 “既然你我都已无大碍,我过些日子便回军中,协同祝帅率领延东及西翼军,对乌首发起反攻。”赵凤辞说,“雪朝,若能生擒乌夫人,我便向祝帅请示,留她一命。” 赵凤辞心里清楚,自打踏上了东境这片土地,闻雪朝就在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生母手上沾满袍泽之血,一直是他心中煎熬之始。了解闻雪朝性子的人,都明白他会做出怎样的取舍。 -- 第76页 他不会对乌夫人手软,并不意味他能过了自己心头那一关。与其任闻雪朝与自己较劲,不如直接替他作出抉择。 “不必生擒,杀了吧。”闻雪朝沉默了片刻,对赵凤辞说道。 他神情笃定,目光清明,似乎已经越过了那道一直挡在身前的槛。 赵凤辞没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却见闻雪朝笑道:“殿下,我已想好了。咱们先杀外寇,再除内奸,一个也别放过。待你携延东军凯旋而归,我们便一起回京,向皇帝老儿讨赏去。”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新入坑的宝宝们,希望大家食用愉快~ 【观沧海】一卷在下周就会结束,接下来开始连载第三卷【诉衷情】。 这一章是过渡章,刀子后来点小甜饼,下一章就进入剧情啦,笔芯。 感谢在2020-05-27 21:00:40~2020-05-28 19:5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华锐集团李夫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inbowDash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观沧海【十八】 一阵嘹亮的骨哨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营中士兵当即从榻上爬了起来,梳洗整装完毕, 到校场中央集合。众人刚站定,便见那高台上立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熟悉身影, 不是五殿下又是谁? “西翼全军,恭迎殿下归营!”副将站在队列最前首,对着赵凤辞单膝跪地, 扬声道。西翼军数万军士齐声高喊着“恭迎殿下归营”, 声浪一层高过一层。 看到五殿下安然如故,并不如谣传所传的病入膏肓, 西翼军的将士们纷纷放下心来。他们都是殿下这五年来一手带出的精兵,若无殿下坐镇, 西翼军这把悬在海寇头上的利剑便难显锋芒。 赵凤辞带领西翼军操练了一上午, 正午骄阳似火, 将士们的汗水洒遍了整个校场。然而看到殿下身着盔甲, 在炎炎烈日下仍然身姿挺拔,岿然不动。将士们咬咬牙, 又挥舞起了手中长矢。 到了午憩时间, 将士们就地解散,归营休整。闻雪朝候在高台下,看着五殿下扶着木梯而行, 步履仍有些蹒跚。 阳疏月曾叮嘱他赵凤辞身子还未好全,让他回到杜陵后多留意些。可待赵凤辞穿上铠甲,持剑走上高台, 却无人发现他身子还未痊愈。 五殿下是西翼军的砥柱,他并不愿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脆弱。 赵凤辞卸下身上盔甲,正欲抬袖拭去额间汗珠,便见一块洁白的绢帕递到了自己面前。他看到那绢帕上绣的七彩鸳鸯,手中动作一顿。 “这是银翘绣的纹饰,”闻雪朝矜持道,“我用不惯绢帕,夏日炎热,殿下拿去用就是。” 赵凤辞眸光闪动,接了。 两人刚步入延东军帅帐,祝梁便手持一封加急的军报走了进来,面上露出欣喜之色。 “殿下,留守斥候回报,花间一切如常,此计或可成。”祝梁道。 五殿下前些日子让他派人去探花间岛消息,如今果然有所收获。 闻雪朝不知祝帅与五殿下在打什么哑谜,随口问道:“今日祝帅与殿下召下官入营共同商讨击破乌首的计策,莫非这花间岛便在计策之中?” 赵凤辞走到长桌前,缓缓展开了东境的海图。若是算上无人之岛,东海共有岛屿千余座。而图上标红之处,皆已被乌首占据。 “君留岛乃东海三大岛之一,岛域内还有十余座小岛。乌夫人避退君留岛已久,岛上部署着上万乌首主力,岛屿四周皆被海寇舰船围得固若金汤。若西翼军与乌首在君留岛正面开战,西翼军不一定占得了上风。” 他的指节点在君留岛不远处的标红之处:“花间本与君留岛同为三大岛之一,但去年乌首强登花间岛,将岛上民屋都烧得干干净净,岛民更是死的死伤的伤,损失十分惨重。” 赵凤辞停下了话头,看向聚精会神的闻雪朝。闻雪朝知道五殿下这是在解释给自己听,颔首道:“花间屠杀一事,我来东境前已略有所闻。” 他曾问过宫中那个献桃小太监花间的境况。那小太监面色紧张,支支吾吾,他便多留了个心眼。后来仔细一查,果然是那小太监在撒谎。 只是不知小太监有何目的,那盒仙桃又从何而来,他又为何要隐瞒花间岛屠族之灾。 赵凤辞收回视线,淡淡道:“乌首火烧花间后,我曾率西翼军上岛救人。奈何火势太过猛烈,花间岛树木繁茂,火海连燃三日而不熄。待大雨过后,火势扑灭,整座岛已成一片废墟。” “我带兵在岛上搜寻是否有幸存之人,怎料在一片废墟下听到了微弱人声。待士兵将残垣移开后,发现屋子下面居然有一条暗道,里面藏了个少年。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那暗道之下并非只有暗室,而是另有洞天。” “殿下在暗道里发现了前朝海寇的军工秘道。”祝梁说,“秘道内有数万支封存的箭矢与前朝旧典。典中记载,花间岛民竟是前朝海寇‘渡羽’的后代。朝廷军大败渡羽后,幸存的海寇便隐居在花间岛上。而那少年,正是现任族长的幼孙。” 闻雪朝脱口而出:“那幸存下来的少年,可是姓石?” “闻大人为何知晓?”祝梁露出诧异之色。 赵凤辞深深看了闻雪朝一眼,继续说:“那秘道搭建在花间与君留岛半途的群岛下,沿浅湾连通了两座主岛。乌夫人将我关在君留岛后山,却被我误打误撞,发现秘道通向君留岛的出口,就在那洞穴之内。” -- 第77页 闻雪朝愣住片刻,随即扯过案上海图,放在眼前细看。半晌后,赵凤辞听到闻雪朝因激动而微颤的声音:“杜陵,君留,花间,三者呈勾股形。若西翼军从海上正面出击,转移乌首部分火力。再将延东步兵从杜陵运至花间群岛,走暗道抵君留岛后山,便可将海寇前后夹击,一网打尽。” 闻雪朝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此计乃上上之策,如此看来却过于顺利,好似上天眷顾,反倒令人徒增不安。 果不其然,只听赵凤辞说道:“唯一阻碍在于君留岛。我在洞中曾仔细观察过那出口,出口所在位置十分隐蔽,堆砌着许多大石,需有人先将其掘开。此外,那暗道曲折狭窄,若被乌首先一步发觉,便可朝暗道内灌水或掷火,将来人堵死在里头。” 这意味着,延东步兵若要走花间暗道上岛,那君留岛上必须有内应。 兵行险招,需百般谨慎,万般筹谋,方能万无一失。若走错一步,葬送的便是延东将士的性命与整个东境的生路。 “我对君留岛地形较为熟悉,”赵凤辞最后说,“可先行匿伏于岛上——” “殿下,”闻雪朝打断了赵凤辞的话,“我去。” 赵凤辞皱起眉头:“你别胡闹。” 闻雪朝眼神平静:“殿下,阵前之战事关重大,西翼军与海寇短兵相接时,万万不能离了你。况且乌夫人毕竟是我母亲,无论发生何事,她定不会致我于死地。” 赵凤辞半晌没说话。 闻雪朝偷偷瞥了五殿下好几眼,自己该不会又惹他生气了吧? 祝梁思虑了一番,凝声道:“闻大人此话不无道理。但君留岛局势错综复杂,若无万全把握,还是不要擅自以身涉险为好。” 然而,祝梁心中暗想,纵观整个东境,最适合做乌首内应之人,的确只有闻雪朝。 “你又如何确保,乌夫人能全然信你,无论怎样都不伤及你?”赵凤辞脸色并不算好,“她上回可是要喂你服下焚心丸,强行将你留在岛上。” “她不信我,我亦无需她的信任。”闻雪朝盯着赵凤辞的眼睛,“我若要顺利上岛,便要委屈殿下再装病一场了。” ****** “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 花间地名取自旧朝张泌的诗词。花间盛产蟠桃,蟠桃十年一结,十分稀贵。在蟠桃结果前,岛上桃花夏开冬落,百里桃林灼灼芬华,枝枝如画。 花间岛因而成了东境百姓眼中的“仙境”,宛如一块东海绯玉,映衬着陆上山河。 闻雪朝与赵凤辞登上花间岛时,这块昔日绯玉已被乌首一炬烧作废土,目及之处只剩余烬。 延东军精兵已分批在夜间被舰船运至岛上,闻雪朝便决意在启程前与赵凤辞再来一趟花间岛,摸一摸暗道的情形。 闻雪朝踩着一片焦土,紧跟五殿下走进了暗室。暗室内燃着烛灯,却仍有些昏暗。五殿下在前方开路,闻雪朝便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暗道内潮湿幽暗,赵凤辞手上的灯盏是仅有的光源。除去两人衣料摩擦的窸索声,黑暗中静谧无声。 赵凤辞指着前方的长路:“这秘道分作数十条岔口,最前方那条与君留岛连通。此道阡径狭长,路不好走,我们不必再往下行。” 闻雪朝低低应下。 “我前几日与你说的洞穴地形走势,便与这秘道路径息息相关。你若找到出口,更须小心谨慎,莫要作出冲动之事。” 闻雪朝“嗯”了一句,不说话了。 赵凤辞回头望着闻雪朝,见他面上镇定,身子却在微不可察地发抖。 “你可有不适?” 闻雪朝喉咙一动,支吾道:“我自小便惧怕幽闭昏暗之地。” 他本想抑制住心中所惧,奈何身上的反应太过明显。自幼无母,父亲又政事繁忙,幼时的他总是在空旷的屋子里独自一人入眠,陷入天地间日月无光,暗夜弥天的梦魇中,夜间冷汗涔涔地从榻上醒来。 赵凤辞顿了半晌,向闻雪朝伸出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少顷,冰凉的指尖落入了赵凤辞手心。 两人绕过几条岔道,来到一条短径上。短径尽头有一道虚掩的木门,赵凤辞示意闻雪朝:“推开看看。” 木门从内被缓缓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一阵清风卷着桃花瓣儿拂上闻雪朝的鼻尖。 这条短径通往一处水府洞天。洞中瀑布自高处倾泻而下,激起潭中雾波。在荡为寒烟的花间岛深处,竟藏着这样一座岛中岛,水软山温,尚未受到外界波及。 岸上桃树连成一片,花苞迎着夏风恣意盛放,遍地都是飘落的桃瓣。 “我们探查暗道时,无意发现了此处福地。”赵凤辞折下一柄桃枝,递给身边人,“人人都说花间岛上有散仙,若世上真有仙人,想必这便是他在凡间逗留之所。” 闻雪朝接过桃枝,出声喊住了赵凤辞:“五殿下。” 赵凤辞侧眸看他,满目都是落花红满地。 “东境一日不得安宁,我便一日难寐。我身陷囫囵多年,终于能做一件俯仰无愧之事。”闻雪朝说,“殿下,此去君留,你要信我。” 赵凤辞未答,只是将他拢入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8 19:51:49~2020-05-29 20:3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 第78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静姝 2个;朝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汤小公举 20瓶;墨律 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观沧海【十九】 “夫人, 少爷已在亭外跪了两三个时辰了。”乌小娘子走到乌夫人身边,伸出手为夫人捏肩, “也没碰过送去的饭菜,全都放凉了。” 乌夫人闭目躺在美人榻上, 听到乌小娘子所言,缓缓睁开眼,眼中浮现一丝愠色。 “此事若是传出去, 旁人还以为赵家小子给他喂了什么迷魂汤。”乌夫人冷冷笑道, “若是能拿我的命换那小子一命,他恐怕连眼儿都不眨一下。” 乌小娘子垂头细声:“夫人息怒, 别气坏了身子。” “让他跪着,我看他能撑到什么时辰。”乌夫人拿起案上茶盏, 浅抿一口, “平日避而不见, 这时候知道来求了。” “夫人, ”乌小娘子轻声道,“少爷前阵子不是受过伤么, 我看少爷身子单薄, 恐怕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乌夫人持盖之手悬在半空,半晌后,她放下茶盏, 长叹一声:“罢了,让他进来。” 乌小娘子挑开帘,对亭外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便扶着亭外人站起了身。那人刚走进亭中,又对着乌夫人直挺挺跪了下来。 兴许是在烈日下跪了太久,闻雪朝唇色泛白,隐有中暑之象。他稳住微晃的身形,凝声对乌夫人道:“母亲,五殿下命在旦夕,求您拿出焚心丸的解药。” 乌夫人确实听闻赵家小儿在荫城焚心之毒发作,如今奄奄一息的消息。她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亲生儿子,语气淡淡:“我说过,朝廷若不撤军,赵家子便是乌首最大的威胁。你难道要我亲自为死敌献上解药不成?” 闻雪朝忿道:“五殿下自打回营后,便撤走了君留岛外游航的战舰,西翼军亦退守杜陵。一直在遵循母亲给出的条件。” “那是因为筹码一直都在我的手上,”乌夫人眼波流转,“玓儿,若母亲轻信了你,真随随便便便将解药交给他,明日他便会带着西翼军打过来,你信是不信?” 闻雪朝似是被乌夫人戳穿了心中所思,低头闭口不言。乌夫人见闻雪朝的后背微抖,心中暗叹。 她出海多年,什么稀奇事都见惯了,自然不觉断袖之契有何新奇。然而她从未料到,自己亲生儿子的心,会落在那赵家子身上。 她自认这二十年来对闻雪朝多有亏欠,但乌首与朝廷仍旧不共戴天,此事她让步不得。 “母亲,”闻雪朝突然抬首,“若是孩儿有办法,确保殿下不会出兵君留,母亲可愿为他解毒?” 只听闻雪朝说道:“孩儿也愿服下焚心丸,从今以后留在岛上侍候母亲。母亲亦可派人告知五殿下,若西翼军敢踏进乌首驻地一步,便让我毒发而亡。” 乌夫人难以置信地看向闻雪朝,却见他脸上神情不似有假。 “孩儿求您,救五殿下一命。”闻雪朝盯着上首的乌夫人,口中又重复了一遍。 乌夫人心中跳出许多念头。前一次她便想将闻雪朝强留在君留岛,权衡利弊一番后,还是将他放走了。母子重逢的牵绊有之,但大多仍是因闻雪朝的迥殊之处。他如今的身份是朝廷中书内史,大芙宰相之子,又是赵家子最在意之人。若闻雪朝被她握在手中,比那恶犬般的赵家子还要管用。 潜伏在东境的探子称,赵家小子是因闻雪朝受伤,气急攻心导致焚心丸发作。看来他虽对自己不管不顾,却十分顾忌闻雪朝的安危。 她摆摆手,侍卫便取了两个木匣子上来。乌夫人当着闻雪朝面将木匣子打开,只见匣中只剩一粒雪白药丸,想必此粒便是解药了。 “放两个西翼军的俘虏走,让他们将解药送回杜陵府。”乌夫人将解药递给下属。 她随即打开了另外一个匣子,匣中与上一次相同,放着一粒焚心丸与一粒解药。 乌夫人长叹出声,手上并无动作,却被闻雪朝抢先一步,取过了匣中的毒药。 “玓儿,我们母子二人骨肉相连,如今又何至于此?”见闻雪朝如此决断,乌夫人眼中尽是复杂之色。 “母亲,这些年来,你可曾挂念过父亲?” 乌夫人讥诮出声,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闻仕珍那个无情无义的狗东西,我想他作甚?” 闻雪朝笑了笑:“可是我对殿下有情。” 延东军在杜陵渡口处拦住了一艘君留岛回来的船只,上面坐着两个被海寇送还的西翼军俘虏。 赵凤辞接过祝梁递来的木匣子,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闻雪朝又用了什么法子,让乌夫人把解药送了过来。迄今为止,一切仍在计策之中。 闻雪朝在临走时对他说,解药会是他给的第一个暗号。待自己收到解药七日后,延东军精兵若备足了食粮,便可从花间暗道开始运兵。十日后,西翼军在夜间向君留岛悄然进发。待他发出下一个暗号,西翼军便直接向君留岛开火。 闻雪朝要他信他,他便给闻雪朝全部的信任。 ***** “少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乌小娘子带着身后一众侍卫跑得气喘吁吁,差点快要跟不上闻雪朝的步子。 一行人声势赫赫地往留君陵上去,沿路惊飞了许多林中鸟雀。 -- 第79页 “我去寻些上好的石料和木材盖屋子。”闻雪朝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乌小娘子心中有苦难言,只好带着侍卫迅速跟上。 一切都缘于少爷前几日的异想天开。 少爷当着夫人面服下焚心丸,顿时胸闷难耐,躺了一整天才渐渐好转。夫人当晚带着少爷去陵上透气散心,他却一时突发奇想,对夫人提议,要在崖边建一座小屋子。 少爷说,高崖朝西,直面杜陵。他今后就宿在崖顶,与五殿下隔海相望,以寄情思。 夫人心疼少爷身子,自然万事都依着少爷。这不是,夫人怕少爷一不留神溜了,派了一大群侍卫,跟着他满山跑。 少爷沿着后山晃了一圈,说是要去山洞顶上看看。 她担忧少爷安危,便又领着一群侍卫,浩浩荡荡地跟着少爷上陵了。 闻雪朝在洞顶东观西望,差人砍了许多上好的木料,面上依旧不满意。 他走到洞内一处偏僻的石窟处,只见窟前叠石为山,密密麻麻长满了青苔。 “这是什么石?”闻雪朝不经意问。 “少爷,这是青山石。”乌小娘子忙道,“君留岛盛产此类海石,这石头十分牢固,扞格不入。” 闻雪朝凑近敲了敲,果真坚硬无比。 “盖屋子正好,”闻雪朝道,“挖了。” 残阳消尽,日暮西沉。一群人来回搬动了几个时辰,方才将附近的青山石全搬回马车上。 “石材若是充裕了,这便运上崖吧。”闻雪朝露出满意神色。 乌小娘子坐在一旁的大石上昏昏欲睡,听到此话才悠悠转醒。她看到载满青山石的马车,有些目瞪口呆。少爷让人掘了那么多石料,是要在崖上起高楼么? 乌首侍卫们干了一下午重活,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听到少爷如此吩咐,只能无精打采地从地上站起来,驾着马车上崖。 众人又浩浩荡荡地朝崖顶走去,闻雪朝与乌小娘子策马在前。 明明忙活了一日,少爷却依旧怡然自得,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少爷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乌小娘子偏头看了闻雪朝一眼,好奇问道。 闻雪朝但笑不言。 闻雪朝在君留岛已待了近十日。清晨陪乌夫人用早膳,到了晌午便上留君陵当监工,以青山石为原料,修葺崖边小屋。入夜后,又回到亭台陪乌夫人用晚膳,随后便早早就寝了。 乌夫人指派的侍卫跟了闻雪朝好几日,发现他每日过得千篇一律,毫无反常之处。 “你那崖边小筑建得怎么样了?”乌夫人手中攥着烟袋杆,亭中烟雾缭绕,朦胧处看不清人影。 “再过几日便能建成,到时带母亲上崖去看看。”闻雪朝说。 乌夫人半露酥肩,发丝散落肩侧。她美眸一挑,将烟袋杆别在耳侧,从卧榻上坐了起来。 “若你今后都如这几日般乖巧,我为何偏偏要将你桎梏在这小岛之上,”乌夫人眼帘微启,“不过你与闻仕珍一样,平日心眼儿就多。这一年半载,你便好好待在那小筑中,不要给为娘惹事。” “是。” 晚膳用毕,闻雪朝突然开口道:“母亲,明日是中元节,我想带乌小娘子去河边放花灯。” 站在乌夫人身后的乌小娘子听少爷这样说,目光倏地亮堂了起来。她自幼在乌夫人身边长大,几乎没有去过杜陵府,更别说过中元节了。 乌夫人听到乌小娘子发出的雀跃声,眼神闪过一丝黯淡。昔日因,今日果。乌小娘子自打被自己捡回来,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区区放灯的小事,竟然就能让姑娘家如此欢喜。 “去吧,”乌夫人淡笑一声,“没想到我这半截身子入土之人,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张灯结彩,儿女成行的景致。” 翌日,闻雪朝教乌小娘子做花灯。 二人从来往海道的货舟上寻到了不少草纸与风烛。闻雪朝照着广阳的样式,手把手教乌小娘子叠出莲花的形状来。乌小娘子兴致颇高,一下午便制成了上百盏花灯。 “少爷,京城每到中元节,人们都会在河里放花灯吗?”乌小娘子问。 “不止中元节,还有元夕,行清,街坊百姓都会在河里放花灯,祈求来年万事顺遂。”闻雪朝轻笑,“也不止是广阳,南抵杜陵,北至雁荡,都有放花灯的习俗。” “原来如此,”乌小娘子欢喜道,“若让我许愿,我便祈求上苍,保佑夫人和少爷平平安安。” 闻雪朝渐渐敛起了笑容,拍了拍乌小娘子的头,道:“天色已暗,咱们这就去放花灯吧。” 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君留岛渡口一片风平浪静。 闻雪朝与乌小娘子将制好的花灯放在滩前,点燃烛火,一个接着一个放进海里去。 随着放入水中的花灯越来越多,海面上的烛火连成一片,鳞波之上荷花盛开。有的花灯遇到暗礁,便打了个旋,又朝着更远的地方飘去。 天地间一片漆黑,唯有渡口处的海面上,闪烁着昏黄的光,辉映在两人的眼中。 乌小娘子依依不舍地望着花灯飘远,看到花灯飘到很远很远之外,似是被什么东西挡在半途,不再随波而动。她揉了揉眼睛,发现礁石之后好像藏着什么庞然大物,正渐渐从黑暗中显出形来。 还未惊呼出声,乌小娘子便觉后颈处传来一阵剧痛,随后便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第80页 闻雪朝接住了昏过去的少女,将她缓缓放在地上,抬头望向夜色深处。 一艘,两艘……上百艘庞然大物撕破浓稠夜色,穿过弥漫海雾,悄无声息地朝君留岛驶来。 赵凤辞立在主舰之上,身后是蓄势待发的西翼军将士,身前的渡口处花灯飘泛,烛影摇曳。 那是闻雪朝让他开火的信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9 20:34:53~2020-05-30 10:0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241062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观沧海【二十】 西翼军的舰艇已在君留岛海防线外一字排开, 呈众星拱月之状护卫着旗舰。打头的巨型战车船扬起了镶着银边的延东旄麾,迎着海风烈烈飐拂。 值夜的海寇察觉到不对劲时, 西翼军的先遣营已乘上子舟,朝渡口直袭而来。敌袭的号角声划破天际, 唤醒了这座沉睡的岛屿。乌首的守备军在营帐中奔走呼号,整合人马准备迎战。 水面泛起火光,滚滚浓烟直上云霄。渡口守备的海寇奔上舷梯仓促上阵, 他们之中无人料到, 西翼军竟会在中元节入夜后强登君留岛。 海面上火光冲天,渡口陷入一片混乱之中。闻雪朝趁人群不备, 骑上早已备好的马匹,向着留君陵疾驰而去。 成群结队的海寇自留君陵一哄而下, 无人发现林中正有人逆行而上。 闻雪朝在心中估摸着时辰。西翼军的夜袭只是个用来拖住海寇的幌子, 君留岛是乌首的大本营。若乌首倾尽全部军力与西翼军正面交战, 不出两个时辰, 西翼军的战力便会被消耗殆尽。 若要给赵凤辞的军队留下后撤的余力,他需在一个时辰内为延东军精兵接通入岛之门。 一切需得速战速决, 若胶着时间太长, 乌夫人定会发现其中有诈。 狂奔了近半个时辰,闻雪朝终于抵达后山的洞前。洞内空无一人,他循着石窟的方向一路走过去, 听到地底传来隆隆不绝的巨响声。 那是五千名延东精兵暗道行军发出的声响,他们运着成钧的辎重,朝着君留岛遁地而来。 闻雪朝心中一凛。此洞连通着后山的楼阁亭台, 他能听到如此大的巨响声,恐怕乌夫人亦能听得到。若是延东军再不出洞,乌夫人不定何时便会派人前来查看了。 闻雪朝稳住心神,朝石窟处扬声道:“在下闻玓,阁下可是延东军人马?” 洞穴内响起了空荡的回声,石窟深处沉重的脚步声顿住了。片刻后,有一人自黑暗中缓缓走出。 闻雪朝认出了来人,心里松了一口气。来者是祝帅麾下的林副将。 “我等路途耽搁,来迟了半日,让闻大人久等了。”林副将率军在暗道内待了三日,满身都裹着尘土,“殿下让我们在暗道内按兵不动,待大人露面方能现身。” 闻雪朝凝声:“西翼军已上岸,恐怕乌首不多时便会发现此处异样。将军赶快带人出洞,以免出现变故。” 林副将听了闻大人吩咐,连忙带着大群延东军自洞内而出。五千精兵身着轻甲,虽一路上风尘仆仆,仍然精神抖擞,严阵以待。 精兵身后还跟着运输辎重的队伍,众人正列队向外运送军备,却听到洞外传来成群的马蹄声。 闻雪朝暗道一声不好:“乌首的人发现我们了。” 如今已来不及运出石窟中的火器和马匹,他让副将赶紧撤出暗道中的所有人马。暗道内的兵士刚鱼贯而出,便听到洞外传来兵器交接的响声。 刚才出洞的延东军已与乌首交起手来了。 “我们这就护着大人出去!”林副将牵过一匹马,准备护送闻雪朝突破重围。 两队兵马在洞口处短兵相接,开始了肉搏拼杀。林副将持盾在前为闻雪朝开道,闻雪朝骑着马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刀光剑影,林副将扬剑抹了一个海寇的脖颈,斑斑血迹溅在了闻雪朝的脸颊上。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战场厮杀。 林副将杀了挡在阵前的好几人,正准备带着闻大人突围而出,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马鸣。他迅速转过身来,发现有箭射中了闻大人骑的马,大人径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闻大人!”林副将大吼一声,正欲策马折返,前方却又扑上来了几名乌首,他自顾不暇,只能匆匆拔剑相迎。 闻雪朝以手撑地,抬头望向了射出箭矢的方向。只见那名叫刘能的乌首队守正站在远处的高地上,持弓对着他冷笑。 林副将与几名乌首缠斗在一起,一时无法脱身。他频频侧头看向后方的闻雪朝,脸上满是焦虑。 “你带延东军先走,去驰援五殿下!”闻雪朝厉声道,“乌首不会杀我!” 林副将仍转身要救。 却见闻雪朝从地上拾起一把染血的剑,持剑便向洞穴的方向折返而去。他的身影穿梭在胶着的人群中,却无人上前与他拼杀。 这五千精兵是五殿下唯一的援军,若是折在此地,延东军必然大败。 眼见前来阻拦的乌首越来越多,林副将咬了咬牙,大吼道:“撤!” 五千延东精兵冲锋勇猛,一会便杀出了乌首重围,朝着渡口方向飞驰而去。 ***** -- 第81页 收拾完战场,刘能带着几名亲信走入洞穴。 地上都是掉落的箭矢,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坐在大石上,手持一把断剑,衣裳上沾满了血。 闻雪朝冷冷地看了一眼来人,面上并无表情。 刘能摆了摆手,身后几名亲信持刀上前,将闻雪朝团团围了起来。 “夫人如此信任你,没想到你还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刘能眯了眯眼睛,“初来乍到时我便觉得你不是一般人,那日我把你押下拷问,事后还被夫人狠狠罚了一通。” 闻雪朝被人用刀刃抵着脖颈,嘴角却扯开一抹笑:“刘队守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再过几个时辰,待日头升起,世间便再无乌首了。” 刘能冷笑:“这世间有无乌首倒不重要。我倒是要看看,堂堂闻大人在我手上,五殿下拿什么筹码和我要人?” “大芙倾危,夫人还坚持留在东海,实在是颇为可悲。”刘能说,“若换作是我,便找一艘楼船,带着弟兄南下远洋,今后另起山头。” 刘能身后的几名亲信闻言笑了起来。 闻雪朝蹙了蹙眉,没说话。 “将闻大人绑起来,带到渡口去。”刘能意味深长道,“打来打去,也抵不过大人如此矜贵的一条命。” “殿下,船上海寇已尽数伏诛,陵上还有少许乌首残部,正围着乌夫人的居所与延东军对峙。” 赵凤辞颔首,问道:“闻雪朝可有消息?” “属下正要同殿下禀报,”亲卫垂眸,“林副将传来急报,闻大人在延东军与乌首交战时不慎落入敌手,目前下落不明。” 赵凤辞面色一沉,疾步走下了望台。他吩咐手下亲卫:“西翼二营,五营随我上岸,三四营在渡口搜寻,其余人等候在舰上,列阵以待。” “是,殿下!” 赵凤辞刚下舷梯,就看到一小拨海寇正无所顾惮地骑马向渡口奔来,身后有一辆马车随行。 一旁传来西翼军将领的惊呼声,赵凤辞定睛一看,那马车上被五花大绑着的,不是闻雪朝又是谁? 舰上弓兵齐齐扬起手中利箭,对准了这群不速之客。 那为首之人却毫无所惧,他指了指身后的闻雪朝,比划了个抹颈的手势。 “让他们放下箭。”赵凤辞凝声道。 为首之人见西翼军收了攻势,面上逐渐露出得意神色。他走到闻雪朝身前,对立在舰首的赵凤辞拱手扬声道:“五殿下,在下乌首前队守刘能,来给殿下送人来了。” 闻雪朝的视线越过层叠人海,落在他的身上。 天地间寂静片晌,只听赵凤辞缓缓开口:“即刻放人,可饶你不死,若人有所伤——” 赵凤辞手中长剑出鞘:“格杀勿论。” 刘能阒然往后挪了一步,口中仍道:“五殿下,我并无意伤害闻大人,不过是想向殿下求个恩典罢了。” 赵凤辞目光冰冷。 “我等有意南下滇国,远离东海这是非之地。若殿下肯给我们一条海船及相应补给,放我等一条生路,小的便放了闻大人。”刘能隐隐觉得五皇子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死人,咽了咽口水,继续道:“不过小的欲带着闻大人一同上路。若殿下不派兵来追,断我生路,我便在百里外的秋槿岛上放下闻大人。” 闻雪朝心中一沉。此人果真狡诈,他这是担心若先放走了自己,赵凤辞半途反悔,平白无故惹上杀身之祸。 隔的太远,他看不清赵凤辞的神情。 过了许久,只听赵凤辞说:“好。” “撤下镜海舰,将所有物资留下,让他们上船。”赵凤辞吩咐。 刘能一听,顿时大喜过望,架在闻雪朝颈处的刀刃都有些微颤起来。镜海舰是一艘大型海船,楼阁高达三层,船上物资充沛,吃食应有尽有。 一行人带着闻雪朝,缓步登上了镜海舰。 刘能挟着闻雪朝立在舰首,嘱咐其余几人搜寻了一遍船楼,确认无人后,让人开船下水。 乌夫人倾尽一生都没能俘获西翼军的战舰,他刘能今日却做到了。 刘能朝对面的主舰扬起下颌,“殿下,小的便带闻大人先行一步。” 他略略扫视了一番,却没有看到五皇子的身影。 此人仿佛突然从主舰上消失了。 刘能还未收回视线,只听到身后传来接连倒地的声响。他还没来得及回过头,便有一道剑影自后心穿透而出。赵凤辞的衣襟被海水浸湿,服帖地收拢在身上。他甩了甩发梢的水珠,将闻雪朝从刘能手上一把拽了回来。 闻雪朝手脚动弹不得,只能堪堪倚在赵凤辞湿漉的肩头。 赵凤辞盯着刘能难以置信的脸,淡淡道,“镜海舰乃无底船。船后及中部皆无底,只有两舷和站板。敌军一至,便可从内撤走伪装,诱敌跌落海中溺死。若反其道而行之,从水底游至舰底,自然也可掀站板而入。” “镜海舰,以海为镜,通达万物。然而镜中所见,却并非为实。”闻雪朝喃喃道,“好名字啊。” 作者有话要说:无底船灵感来源于宋朝张贵所制的奇形战船,打海战的时候简直就是诱敌自杀利器( ?Д`)y 第43章 观沧海【二十一】 赵凤辞见怀中人袍间染血, 仍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语间已有些不可自抑地颤抖:“血是乌首的?” -- 第82页 闻雪朝只是龇牙:“手酸。” 赵凤辞放下手中剑, 伸手解开了绑在闻雪朝身后的绳子。闻雪朝脸侧溅上的血已经凝固了,赵凤辞用袖子替他拭了两下, 没擦干净。 闻雪朝甩了甩酸痛的手肘,蹲下身子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刘能,唏嘘道:“没想到这区区刘队守, 胃口竟比乌夫人还大。” 赵凤辞站在他身后:“海寇主力已除, 乌夫人及其残部被延东军围在留君陵上,暂时没有动静。” 闻雪朝颔了颔首, 站起了身:“殿下,我们走吧。乌首之事, 是该做个了断了。” 赵凤辞没动。 闻雪朝回头看着赵凤辞, 面上有些不解:“殿下?” 赵凤辞沉默半晌, 道:“乌首既除, 乌夫人身无旁物,今后已不足为惧。我之前同你说过, 你若不忍, 我可奏请父皇暂且留她一命。” 闻雪朝发现,赵凤辞平日倒是雷厉风行,在处置乌夫人一事上却总是犹豫不决。 他寻思良久, 脑中突然想起来,他似乎还没告诉赵凤辞自己的身世之谜。 闻雪朝靠近了赵凤辞一步,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偶然得知,我并非乌夫人的亲生血脉。” 乌夫人不但非他的母亲,还在二十余年前间接害死了他的生母。 赵凤辞浑身一震,隔了半晌,才骤然凝声道:“你为何不早些告与我?” 闻雪朝见五殿下眉头紧皱,但笑不答。若是让五殿下一早便知他与乌夫人并非母子,只怕殿下万万不会同意自己孤身入岛。 他顿时有些心虚,若是五殿下之后知晓自己服了焚心丸,不知会作何反应。 西翼军列作长阵,护卫着五殿下与闻大人直取留君陵。 闻雪朝脱下染血的衣裳,取过白纨送来的界碑。界碑是一块宽约二尺的铜石,乃靖安帝御赐之物,碑上刻着“杜陵君留”四个篆字。东海诸岛本就是大芙国土,迄今为止却已被海寇占据多年。东境历任巡抚皆携有此碑,待朝廷大军南定君留那日,便将此碑立于岛上,告慰列宗之英灵。众人行至陵上,只见一身红衣的乌夫人立在亭台中央,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腰际,一双美目依旧。守卫在她身边的乌首残部却已尽数咽气,死状极为凄惨。 乌夫人遥遥看到闻雪朝与赵凤辞现身,眸中闪过一丝癫狂。 林副将见闻大人安然无恙,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匆匆来到二人跟前,躬身道:“殿下与大人暂且还是莫要靠近乌夫人为好。她方才命手下死士咬毒自尽,已显疯魔之态。属下担忧她还留有后手,欲与延东军拼个鱼死网破。” 闻雪朝沉吟道:“带我上去见她。” 赵凤辞制住他的肩膀:“我与你同去。” 闻雪朝笑笑,停下步子等着殿下。 乌夫人眼中映出闻雪朝的影子,她扔下手中水烟杆,抱袖笑道:“玓儿来啦。” 闻雪朝淡然:“夫人可知乌首大势已去?” 乌夫人空洞的眼神略过赵凤辞,叹道:“我这短短一辈子,自打遇到闻仕珍那刻起,到如今死到临头,一直被闻家男儿骗得好惨。” 乌首大小姐少时从东海离家出走,吵闹着要去中原闯荡江湖。刚到广阳都不久,便遇上了闻家的俏儿郎。闻公子朝朝暮暮的温言软语,情深如潭的眸子,让年少无知的乌小姐陷入了旖旎乡中。懵懂的她许着与闻家儿郎平生厮守的夙愿,留在京城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父亲病危,要乌小姐回东境继任乌首首领之位。她留下幼子,匆匆折返,从此再未见过闻家郎。她听闻他妻妾成群,官至宰相,书信却仅与自己共谋商事,从不做他言。 这么多年过去,乌小姐还是心死了。 后来,乌小姐成了乌夫人。她与自己当年留在京城的孩子在东境重逢,玓儿长大后颜如冠玉,比他当年还要俊俏几分。她心中清楚,玓儿此番南下另有图谋,却一直狠不下心动他。 素来令人闻风丧胆的东海女魔头,却在亲生儿子身上动了妇人之仁。落得如今境地,倒也不算冤枉。 闻雪朝正色道:“乌首已所剩无几,夫人若就此束手就擒,便会少死些无辜之人。” “玓儿如今是连母亲也不愿喊了。”乌夫人癫笑数声,饮尽手中茶,扬起宽袍红袖,将系在腰间的长衿缓缓解了开来,“我今日已难逃一死,为何不能拉着你们一起陪葬?” 眼见乌夫人长衫尽褪,赵凤辞立刻上前一步,拔剑挡在闻雪朝身前。 乌夫人莞尔一笑,从腰间取出一个瓷瓶。瓶口被红漆紧紧封砌着,边缘处已被熏得乌黑。 “海上太阴聚气的邪物,”赵凤辞眼神冷了下来,“她若将瓶子打碎,方圆十里都会中这邪毒。” 赵凤辞对身后弓箭手比了个手势。若是乌夫人便要孤注一掷,他便立时运起轻功,赶在瓷瓶落地前将其截下。 乌夫人看着敛神屏息的众人,嘴角溢出一抹笑意。 她刚举起瓷瓶,却听到角落处传来一道弱弱的人声:“夫人……” 乌夫人手中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眸子,看到人群中走出一道娇小的身影。 “夫人,”乌小娘子双眼通红,似是刚刚哭过。她踉跄地走上前,向前一扑,跪在了乌夫人面前,“夫人,莫要再死更多人了。” 乌夫人颤抖着开口:“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 第83页 乌小娘子重重朝乌夫人磕了几个头,哽咽道:“少爷……闻大人在开战前便将我击晕了,我醒来时已在他们的船上。” 乌夫人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见乌小娘子衣衫齐整,身上并无一丝伤痕。 她目光一黯,骤然扬声大笑,笑得发间玉簪纷纷掉落在地,全身都在颤抖。 她是在离开京城那年在易水河畔捡到的乌小娘子。那年南边大旱千里,朝廷的救济粮却迟迟未至。城中百姓无以为生,已出现易子而食的情景。她遇到乌小娘子时,乌小娘子已被家人卖给了一个年迈的老汉,那老汉正在河边燃着篝火,要将刚买来的女童烹了吃。 乌小娘子坐在干涸的河道旁嗷嗷大哭,她随手扔了几枚碎银,便将乌小娘子从老汉手里买了过来。她对乌小娘子说,若跟着她回海上,便日日都可以吃饱。乌小娘子破涕为笑,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牵住了她的袖子。 乌夫人对闻雪朝说:“她虽自幼在乌首长大,手上却从未沾过人命。” “有罪者当诛,无罪者自然不会受牵连。”闻雪朝回道。 乌夫人顿了顿,又问:“玓儿,你可愿再叫我一声母亲?” 赵凤辞侧头看向闻雪朝。 闻雪朝上山前曾对他说,今日便要同乌夫人挑明一切,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隔了半晌,只听闻雪朝轻声道:“母亲。” 乌夫人应了一声,笑得畅快淋漓。她深深看了闻雪朝与乌小娘子一眼,将手中瓷瓶高高抛上了半空。 队伍中传来一阵惊呼,一道箭矢离弦而出,直直射入乌夫人心口。乌夫人还未倒地,赵凤辞便动了。 他运起内力腾身而上,两三步便疾行至乌夫人身前,猛地伸手,在触地前抓住了瓷瓶。 乌夫人倒地后便阖上了眼睛,乌小娘子向前爬了几步,跪在乌夫人身前痛哭出声。 赵凤辞转过身来,却是神情复杂。 “瓶里空无一物。”他对闻雪朝道,“我们都被她骗了。” 乌小娘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握着乌夫人的手不放。闻雪朝走到乌夫人身边,俯下身,看着已没了气息的东海女枭雄。 乌夫人统领数万海寇,二十年来占据东海诸岛,在岛上烧杀抢掠,致东境生灵涂炭,百姓民不聊生。如今乌首大败,乌夫人死于延东箭下,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闻雪朝却觉得心中焚心之毒开始隐隐作痛。 他曾以为在这偌大世间,他也是有母亲的。 赵凤辞走上前来,与他并肩:“有我。” 闻雪朝身子僵了一僵,片刻过后,神色已恢复如常:“殿下,我们该去崖上立界碑了。” ***** 君留岛距杜陵府数百里,岛上陵谷变迁,高崖险绝。天色还未亮,崖顶海雾环绕,宛如幽远仙境。 赵凤辞怀揣方正界碑,与闻雪朝一同策马朝崖顶而去。闻雪朝用青山石修葺的小筑就在山崖边,楼台还未封顶,今后却无人来住了。 两人行至半山腰,便牵着马匹,并行朝崖上走去。 清晨霜寒露重,赵凤辞将行军的斗篷披在了闻雪朝身上。 海风拂过闻雪朝的脚踝,将月白的斗篷卷起了边角。映着他绰姿玉面,倒像是散仙历尽凡尘,正向蓬莱天宫归去。 闻雪朝见五殿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角浮起一抹笑,也朝五殿下回望过去,似是将他瞧进心底去了。 走了半个时辰,两人终于到了崖边的小筑前。 闻雪朝选定了一个坐北朝南的方位,两人便开始动手松土。不过少顷,便挖好了一个浅坑。 闻雪朝对赵凤辞道:“今日殿下将界碑立于此处,从此以后东海诸岛便皆为大芙领土。外敌海寇一概不得入内。若敢入一兵一卒,便是在犯我河山。” 赵凤辞捧住界碑一角,举到闻雪朝面前:“我和闻大人一起。” 闻雪朝微微一怔,指尖动了动,接住了界碑的另一侧。两人将东海界碑缓缓放入脚下的泥土中。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东海三百六十二岛,而今终归大芙。 一缕霞光透过云海,东曦逐渐染红天际,君留岛万宵光曙,旭日又升。 作者有话要说:《观沧海》一卷到此结束,下一卷《诉衷情》。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祝大朋友们六一儿童节快乐~ 感谢在2020-05-31 08:57:29~2020-06-01 08:5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烟、陈静姝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诉衷情【一】 延东军沿着海岸线清扫战场, 目之所及皆是乌首海寇与延东战士的尸首。 “乌首伤亡七千余人,生俘海寇三千人。”林副向五殿下禀报, “延东军与西翼军共有二百一十六名将士牺牲,伤重者四百余人。” 将士们仰望着立在舰首的五殿下。只听殿下道:“尸首遍野, 易生瘟病。乌首伤亡者,就地挖深坑掩埋。延东军殉国将士,将骨灰及长缨运回杜陵, 魂归故土, 算是给他们一个交代。” 赵凤辞臂膀上绑着一条白纱,他接过副将递来的金樽, 盛满一盏杏花酒,高举过头顶,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延东军抗倭五年, 无数赤子葬身于东海, 饯行酒祭, 送别英灵。 -- 第84页 君留渡口号角长鸣,延东军百余军舰扬起远帆, 启程返航。 林副将跟着五殿下走入船楼, 突然听到殿下问:“乌夫人的尸首如何处置了?” 林副将道:“闻大人让我们将乌夫人的尸首扔入大海,大人说乌夫人一生为寇,东海始终是她的归宿。” 赵凤辞微微颔首, 没说什么。 闻雪朝自留君陵下山后,兴许还是受了凉,自称身体有些不适, 先一步回舰上歇息了。赵凤辞顺着舷梯而上,走入了闻雪朝休憩的居室。 榻上人睡得很沉,并未被他的脚步声吵醒。他缓步走到闻雪朝跟前,发现这人在塌上蜷缩成一团,双颊泛着不自然的红。 赵凤辞眉头一皱,伸手摸了摸闻雪朝的前额,竟有些温热。 赵凤辞唤他:“闻雪朝。” 闻雪朝被五殿下一喊,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他双目微睁开一条缝,瞥了眼前人一眼,又欲翻转身子睡过去。 赵凤辞一把抓过闻雪朝的手腕:“你何时染上了风寒?” 闻雪朝被五殿下厉声一问,倏地清醒了大半。他睁开眼睛与赵凤辞对视,眼中恍惚化作心虚之色。 身上的焚心之毒一直没有发作迹象,他原本想待大军回到杜陵,偷偷服下乌夫人送回杜陵的解药,不让五殿下察觉。却没料到乌夫人之死唤起了他心中旧忆,闻雪朝一时抑制不住焚心丸的发作,便在半途发起了热。 闻雪朝看着神色不善的五殿下,惴惴不安道:“我胸口有些不适,回去服下解药便会无恙。” 赵凤辞手上动作一顿,眸中闪过寒芒:“你在君留岛中了焚心之毒?” 闻雪朝垂着头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赵凤辞脸色铁青,一甩袖子就往外走。闻雪朝伸手欲拉赵凤辞的袖口,没抓住。 他望着五殿下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叫苦不迭。五殿下这回知道自己瞒着他以身涉险,还不知又要怄气到几时。 闻雪朝的头隐隐作痛,昏昏欲睡间,他听到五殿下在门外问:“舰队还有多久抵达杜陵港?” “回禀殿下,还有约莫四个时辰。” “让主舰全速前进,两个时辰内登岸。”赵凤辞沉声下令。 闻雪朝总觉得自己睡了一天一夜。 他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大船抵岸的巨响声,延东军队列齐整的脚步声,还有叽叽喳喳的杂乱人声。他想对五殿下说,自己真的无碍,倒头睡一觉便好了,但沉重的眼皮总是睁不开。直到后来被移至一方柔软的塌上,有人朝他嘴里喂了什么东西,他心中灼热感渐消,方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闻雪朝睁开眼睛时,只觉胸口的刺痛感已全然消失,整个人舒服地好似飘在云端。他端详了一番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雕梁画栋的卧房内,四周皆是金翠围绕,十分富丽堂皇。 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却见不远处的案桌前端坐着一人。 赵凤辞正在烛下阅览军报,听到身后垂帘传来细碎的声响,他转过身,便看到闻雪朝正坐在塌上,满脸愧疚地望着自己。 闻雪朝见五殿下朝自己走近,垂眸惭道:“殿下,此次是我莽撞在先,从今往后万万不会再有第二回了。” 昏暗烛光下,他看不清赵凤辞面上表情,只觉得五殿下与往日有些不同。至于何处有异,他一时半会亦说不出。 赵凤辞坐到他的塌前,依旧不语,只是静静看他。 眼见五殿下右手合拢,指节微微发出响声,闻雪朝心中十分忐忑。这人看似波澜不惊,怕是已濒临发作的边缘。 他当初在花间岛上那一番言之凿凿,不过是想让五殿下安心。如今细想,此事确是自己做的不妥。他扬言自己能孤身上岛,便已带着服毒后让乌夫人放下戒心的目的。那时延东军精兵与西翼军已倾巢而出,若自己在君留岛上出了任何差池,五殿下的军队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中。他兵行险招,是怕五殿下顾虑自己安危,迟迟难下决心。却忽略了自己失利事小,背后却会牵连数万兵马。 过了许久,只听赵凤辞开口:“闻大人想通了?” 闻雪朝深吸一口气,道:“君留一战中,我确有不少纰漏之处。如今一想,若我提前毒发,来不及进洞接应,恐怕会误了军中大事。” 赵凤辞冷道:“闻大人在花间岛时,让我定要信你。大人便这样辜负了我的信任?” 闻雪朝默然无语,君留岛之战虽险象环生,但延东军仍算出师大捷。他并不觉自己有辜负五殿下之处。 赵凤辞未等他回话,便倾身上前,抓住了他落在榻上的双手。 闻雪朝下意识往后退缩,双臂却被五殿下牢牢锁住,一时间动弹不得。他见五殿下离自己越来越近,全身微颤起来。 赵凤辞眼中的隐忍被火光尽数侵蚀。他揽过闻雪朝的肩,俯身吻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魔障中,他深深吻着闻雪朝的唇,他的耳垂,他的侧颈。他将闻雪朝的青丝捧在手里,贴在滚热的胸膛前。 “闻雪朝,不要再伤自己了。”他将额头抵在闻雪朝额前,声音低哑,“不要伤自己,不要再辜负我。” 闻雪朝只觉眼中酸涩,他缓缓闭上眼睛,眼角水痕滑落。 唇齿交缠间,赵凤辞感到怀中人松开了紧抓着他的手指,转而用手掌轻轻抚拍着他颤抖的脊背。 -- 第85页 赵凤辞见闻雪朝眼眶带红,微微一怔。 他有些笨拙地用手抚过闻雪朝的眉眼,为他拭去眼角的泪。 “永平二十六年,”赵凤辞哑声,“在去上书院的路上,我的侍从挡了你的路。” 深秋宫围始相逢,自那一刻起,他肖想了闻雪朝整整七年。 闻雪朝无声,只是仰头回吻住他的唇。 他怎会让赵凤辞知晓,那年他中了三夫人下的麝香,脑中浮现的全是五殿下。 赵凤辞的指尖停在闻雪朝的襟前,微微顿住了。闻雪朝睁开眼,看到五殿下近在咫尺的面容。 赵凤辞眸沉如水,低声问他:“可以吗?”还未待闻雪朝回答,烛光摇曳,珠帘垂落。 闻雪朝口中喃喃,却发不出声音。他只知道,赵凤辞在不停地拭去他鬓角的汗。 抓着衾褥的手指节泛白,一双修长的手覆于其上,与之十指相扣。 就像他在王府那夜辗转难眠的梦境。 ***** 闻雪朝终于在下半夜沉沉睡去。竟又过了整整一日,方才悠然转醒。 赵凤辞端着暖汤走进卧房内,只见塌上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梁上的雕雀刻凤,神情十分复杂。 闻雪朝见赵凤辞走进房间,脸上微微发红。好歹接过热汤,一口一口喝下去,神色才渐渐恢复如常。 “殿下,”闻雪朝开门见山,“我们这是在哪里?” 他已在此处留宿多日,却仍不知二人身在何处。此地富丽堂皇,处处雕栏玉砌,看似比东海王府还要更甚一筹。 赵凤辞言简意赅:“杜陵郡府。” 闻雪朝顿时哽住,他竟与五殿下在任季府中……罢了。 “任季呢?” “跑了。”赵凤辞道。 原来任季在辛衡失踪后便察觉到势头不对,又逢延东军与乌首大战在即,遂趁人不备,从郡守府中偷偷溜了。 “我在郡守府四周都安插了探子,没料到任季会使出这出瞒天过海之计。”赵凤辞说,“他寻了个和他身形相仿的下人扮作自己,稍作易容,日日在府中按照他的作息行动。我们的人都在府外,连他何时逃走的都尚不清楚。” 闻雪朝蹙眉:“此人不除,日后恐成大患。” 赵凤辞为他整了整衣襟,颔首道:“我已将他多年来的罪恶行径汇总成折子,你回京后可直接上疏御史台,他这乌纱帽是保不住了。至于他的行踪,我已派出几队人马分头查探,赵焱晟亦派出人马守在各个港口。若有蛛丝马迹,我便立刻去信于你。” 闻雪朝一愣,抬头看向赵凤辞:“殿下不与我一同回京?” 赵凤辞为闻雪朝披上外袍,良久才道:“延东军虽大败乌首,我身为监军,却仍需待在军中,无召不得回京。此外,祝帅说任季向皇帝参了我一本,污蔑我叛逃乌首。如今虽可澄清,恐怕皇帝依旧对我存有芥蒂。” 闻雪朝侧眸看他。 “我是陛下御封的东境巡抚,”闻雪朝说,“我说殿下未叛,殿下便绝不会叛。” “况且,殿下怎知皇上一定见到了那封折子呢?”闻雪朝继续道,“郡县上奏的折子,皆需经中书省通审,方能递到御前。” 赵凤辞怔然,他竟忘了眼前这人是三品内史侍郎,中书省的股肱重臣。 “我今日便向御前直疏,五殿下率西翼军大败海寇,夺回东海诸岛,复我大芙故土。奏请皇上允殿下入京定功封赏。” “靖阳帝年迈体衰,已近强弩之末。”闻雪朝唇角一扬,“太子大权而握,其余皇子皆虎视眈眈。朝中九龙之争,殿下不该只作看客。” 赵凤辞留意到闻雪朝嘴角的那抹红。他昨夜为忍住痛呼,咬破了下唇。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闻小屁: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五殿下:? 闻小屁:是啊,我问你这到底是谁家院啊摔! 感谢在2020-06-01 08:54:14~2020-06-02 09:21: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静姝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诉衷情【二】 东境巡抚直奏御前, 陈列杜陵郡守罪状及延东军大败乌首之功。 东海大捷传回京城,引得朝野震荡。靖阳帝亲下谕令, 彻查杜陵官商私通一案,召延东将军及监军皇子入京封赏。 雁荡关胡部战事胶着, 西疆蛮族动乱复起,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朝廷太需要一次大捷了。 闻仕珍下了早朝并未直接回府, 反而乘轿去了临枢院。他避开衙前值守的官员, 径直往内院去了。 钱彦泓也才从宫里回来,迎面便撞上了火急火燎赶来的闻仕珍。他早知闻相下朝后会来见他, 确认四周无人后,忙将人迎进院内。 “皇上要彻查任季, 没想到这小儿还挺灵通, 听到风声便提前跑了。”钱彦泓抚须长叹, “当年力保任季出任杜陵郡府的是我, 这事若是连带下来,恐怕难辞其咎啊。” “钱大人已是三朝元老, 皇上自然不会多加怪罪。”闻仕珍道, “我来临枢院是想问阁老一句,东境直奏圣上的军报,可有提及我等与乌首往来一事?” 钱彦泓一拍桌子:“提起这事, 还多亏了你闻家那小子!” -- 第86页 闻仕珍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此事与闻玓有关?” “闻大人,你可莫要佯装不知,若不是经你授意, 他哪有那么大的胆量。”钱彦泓别有深意地看了闻仕珍一眼,“祝梁递来的军报非旦没提及闻府一字,反倒还将闻玓之功逐一道来。我听说闻玓在东境背着任季,将曾与杜陵府来往过的东家都引荐给了东海王。我原想他是受你指示,便未多加干涉。没想到东海王上疏皇上,称官商勾结之事皆为任季一人所为,将我等与乌首的来往撇了个干净。这一出金蝉脱壳,实在甚妙。” 闻仕珍听到这儿,神色一凝。他很早便听说闻玓介入了闻家在东境的商路,却没想到他会与东海王合作。东海王初到东境,闻玓便拱手送他那么大的财路,难怪他愿为闻府开脱了。 如今任季潜逃,乌首已亡,若再派一批人南下清除佐证,皇上怎么查都查不到闻府头上。只是白白便宜了东海王,能将东境这条财路据为己有。 官道私营并非长久之计,如今京城风声紧,已到该收手的时候了。至于杜陵府这个烂摊子,便仍给东海王去操心。 想到此处,闻仕珍对钱彦泓笑道:“阁老言重了,闻玓不过就是耍些小聪明,您又不是不知,他从前在京中便爱这般胡闹。” 钱彦泓摇头道:“非也,非也,闻相此子多谋善断,来日前途无量啊。” ***** 接到靖阳帝谕令,闻雪朝与赵凤辞启程前往荫城,与赵焱晟与阳疏月辞别。 阳疏月指挥着府中下人,将成箱的荫城海味全搬上了回京的车马。赵焱晟刚欲上前搭把手,便被阳疏月狠狠剜了一眼,只能作罢。 “阳大夫自随我南下杜陵时便嚷着要走,如今你我都要返京了,他仍还留在此处。”闻雪朝看着眼前忙前忙后的小大夫,笑着对赵凤辞说。 “心安便是归处。”赵凤辞淡道。 阳疏月恳挚地握住李队守的手,依依不舍地说:“李队守,打今日起,我与你化干戈为玉帛,有朝一日若能在广阳相逢,你我定要去望归酒楼,畅饮一番。” 李队守绕着弯避了小阳大夫多日,没能避开王爷落在自己手上尖锐的视线。他不着痕迹的缩回双手,飞快道:“在下不敢当,不敢当。” 赵焱晟走到二人马前:“后院堆着的那几十箱真金白银,二位要我如何处置?” 商贾们孝敬王府的金银珠宝仍堆在后院,日积月聚已落上了许多灰。 闻雪朝似笑非笑:“王爷心中不是已想好了么?” 赵焱晟看了眼仍在对羽林卫嘘寒问暖的阳疏月,佯装无奈道:“闻大人总把民生挂在嘴边,那本王便只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片刻后,白纨前来禀报,车马干粮皆已准备妥当。前方传来驭马的吆喝声,回京的队伍就要启程了。 翻身上马后,赵凤辞突然对赵焱晟道:“四哥,你会是个好王爷。” 赵焱晟与赵凤辞虽同为龙嗣,但生平境遇大为不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赵凤辞唤他兄字。 他未做多言,只是上前拍了拍赵凤辞的肩:“五弟,闻大人,一路保重。” 赵焱晟与阳疏月站在东海王府前,目送一行人骑马远去。 “赵焱晟,你为何不将心中所思告知五殿下?”阳疏月问。 “他二人之事,又岂能容得了旁人多言。”赵焱晟捏了捏阳疏月的耳垂,“况且,闻雪朝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当初自北下南,闻雪朝心系五殿下安危,一路走马观花便到了杜陵。如今从东境返京,才得以赏味江南的好景致。 夏末初秋,沿途花开正盛。闻雪朝沿着河堤信马由缰地驰骋,赵凤辞便只能随他撒野。他不知从哪儿寻到两朵栀子花,偏要给赵凤辞戴上。 他拗不过闻雪朝,只能沉着脸,由着闻雪朝将花瓣别在他的发冠上。 临洲太守为迎接延东军人马,专程在易水河上备了画舫。闻雪朝饮了许多酒,卵足了劲招惹他。那夜,他对闻雪朝比往日都要粗暴些,宛若丧失了理智。 过了易水河,策马走过江南十二城。闻雪朝的迎合令他心中发狂,他们激烈地拥吻着对方,欲望刻进了灵魂,渗入了血肉。闻雪朝是如此放纵,他陷落在与心爱之人缱绻厮磨之中,好似要倾尽所有以作回应。 远远便看到了琊山的影子。闻雪朝策马来到赵凤辞身侧,对他笑:“殿下,我们甩开队伍多远了?” 赵凤辞轻吻他的眼角:“约莫已有三十余里。” 闻雪朝任着赵凤辞在山水间吻他,细碎的吻沿着脖颈往下。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了颤。 吻毕,只听闻雪朝道:“白纨的人马已快到琊山。我而今要去同他们汇合,便在此与殿下分道扬镳了。” 赵凤辞神情一僵:“你不随延东军一同入京?” “我南下东境,本就是尽巡疆吏责。”闻雪朝道,“入了这广阳都,我便是内史侍郎,太子近臣,与五殿下并无私交。” 赵凤辞这时才明白,闻雪朝这一路上是在倒数着,还剩多少时日回到这生他养他的囚笼。 一路上的索取,都是在饮鸩止渴。 “朝中危机重重,殿下务必要万分小心。”闻雪朝接着说。 赵凤辞看着眼前人,缓缓道:“此次回京,我会拿到我自己想要的。” -- 第87页 闻雪朝笑了,他松开缰绳,伸手拉过五殿下的手掌,在他手心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他跟着白纨走了。 赵凤辞盯着掌心出神,半晌后,伸手从衣襟内取出了一个坚硬的物事。 左虎符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离开荫城前,阳疏月将这枚家族世代保管之物交还给了他。 阳疏月对他说,殿下,时候到了。 他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包括他的心上人。 ***** 东境巡抚率先回京,向圣上详尽禀报杜陵府与乌首之战的情形。次日,延东大将军祝梁与监军皇五子奉旨进宫面圣。 靖阳帝龙体抱恙,已将监国之权交至皇太子赵启邈手中。近年来靖阳帝缺席早朝已成惯例,大多由太子临朝辅政。今日延东将军入宫觐见,靖阳帝竟破天荒来上朝了。 赵凤辞身着皇子袍服,随祝梁一同走入垂拱殿。他遥遥看到龙椅上坐着的鬓霜老人,拱手正声道:“儿臣参见父皇!” 立在丹墀前的太子凝起了眉头,殿中朝臣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五殿下是陛下龙子,行的本该是皇子礼,方才行的确是将领礼。 没想到靖阳帝挥手止住殿中人声,对赵凤辞和蔼道:“数年未见老五,还是这般有英气。” 太子赵启邈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对赵凤辞颔首:“五弟。” 待众人依次行礼后,靖阳帝问了赵凤辞许多与君留岛海战相关之事,赵凤辞不作迟疑,一一作答。 靖阳帝听闻乌首主力被延东军尽数歼灭,满意地点点头,和颜悦色道:“闻爱卿目睹君留一战,老五所言可都是真的?” 朝臣中随即走出一人。此人身着紫色云鹤朝服,手持青木笏板,温润出声:“启禀陛下,君留一战延东军士枕戈寝甲,一鼓作气,将乌首主力全歼,殿下此言非虚。” 赵凤辞的目光落在了闻雪朝身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闻雪朝穿朝服的样子。 领口处的玉结扣至下颚前,只露出极少颈部的肌肤。在那内襟之下,皆是他昨日留下的猩红痕迹。 赵凤辞觉得自己已被闻雪朝逼疯了,他竟在这九五之尊的大殿上,想起闻雪朝在身下丢盔弃甲的模样。 他盯着闻雪朝长身玉立的背影,心中思绪杂乱。 却见闻雪朝上前一步,接道:“殿下之言的确非虚,但所举之处皆是延东军功劳。臣身为东境巡抚,有巡查军纪吏治之责。今日欲参奏五殿下军中过失。” 赵凤辞愣住。 若没听错,闻雪朝要在御前参自己一本? 靖阳帝亦是一怔:“闻爱卿欲参何事?” 只见闻雪朝正色道:“臣参五殿下三不当。失防备之心落入乌首敌营,此乃一不当。众将操练时入帐饮酒,此乃二不当。巡防杜陵时当街纵马,此乃三不当。殿下有违军纪,还望陛下惩处,以儆效尤!” 闻雪朝回头看了木在原地的赵凤辞一眼,眸中尽是肆意之色。 第46章 诉衷情【三】 闻雪朝此言一出, 殿中大臣齐齐噤声,不敢朝殿上的靖阳帝和太子看去。 圣上今日召五殿下入宫, 本就是有大行封赏的意思。闻大人今日当堂弹劾五殿下,不正是拂了陛下的面子? 闻雪朝高举芴板, 抬眸看向上首的靖阳帝,又重复了一遍:“皇子违纪与将士同罪,请陛下明断。” 赵启邈眼神落在下首的闻雪朝身上, 又缓缓扫过面无表情的赵凤辞, 眸色幽沉。 半晌之后,只听靖阳帝沉声道:“老五, 闻卿所谏,可确有其事?” 赵凤辞垂目不语。 这要他如何回应?落入乌首之事尚可阐明, 是祝将军与他共谋的诈降之计。众将操练时入帐饮酒, 是他见到闻雪朝心绪不宁, 折返帐中饮酒使自己清醒。至于巡防杜陵时当街纵马, 闻雪朝被人暗算那日,他违了城中严禁纵马之令, 带着军队骑马奔过街巷。 闻雪朝所谏之事, 他的确件件都做过。 太子开口道:“五弟,父皇问你话呢。” 赵凤辞单膝跪地,拱手道:“闻巡抚所谏不假, 儿臣的确违了制。” 祝梁忙上前一步:“陛下,殿下他并不是有意而为之——” “儿臣在军中行事蛮横,还请父皇责罚。”赵凤辞打断了祝将军的话, 正色道。 靖阳帝皱起眉头,一旁的掌事太监见状,忙上前为圣上按揉经外奇穴。靖阳帝抬手指着跪在殿前的皇五子,面上露出无奈神色:“你呀,果真不让人省心。行军在外,竟养出这样骄纵的脾性!” 赵凤辞低头沉默。 靖阳帝面上露出失望神色:“念你监军延东数年,尚有军功。朕便不重罚了,减了你这一年的俸禄,好好回府闭门思过一番。” “儿臣领罚。”赵凤辞顿了顿,又道,“只是儿臣初返广阳,在京中……还未置府邸。” 赵启邈侧身看着靖阳帝,只听靖阳帝缓缓道:“你既然已过弱冠之年,该到出宫建府的时候了。城东旧王府废置已久,便先差人修葺一番,先住进去吧。” “是,父皇。” 太子全身一僵,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赵凤辞将赵启邈的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未作理会。 靖阳帝又问了些杜陵吏治之事,闻雪朝逐一应答。听到闻雪朝推举郡守府曾经的幕僚为新任郡守,靖阳帝问道:“这辛衡的来历可查清楚了?” -- 第88页 “回禀陛下,辛衡乃庐州人士,曾任地方县丞两年,在杜陵郡府当了六年幕僚,向延东军检举任季的便是此人。“ 靖阳帝沉吟片刻,道:“他此番虽有功,但未曾任过京官,仍需历练一番。先封作郡丞,日后再作考量。” 吏部尚书拱手称是。 几个时辰过去,靖阳帝面上已显疲态,他问了几句塞北军情,便遣众臣散了。 朝臣散去,祝梁对赵凤辞轻叹道:“五殿下,倒也不必被早朝波折碍了兴致。今夜云顶酒楼,叔公坐庄,叫上几个出生入死的弟兄,咋们去痛饮一番如何?” 赵凤辞应下,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闻雪朝。 闻雪朝面上神采飞扬,正与几位中书省的同僚在殿外有说有笑。赵启邈经过众人,年轻大臣们纷纷向太子行礼。闻雪朝笑眯眯地跟上赵启邈的脚步,同他一起走了。 他至始至终没有回头看过赵凤辞一眼。 闻雪朝刚把赵启邈送上出宫的轿子,便听赵启邈道:“随我回府一趟。” 闻雪朝眼角带笑:“数月不见,表兄这是想我了?” 赵启邈被噎了一下:“你也不瞧瞧你那副小人嘴脸。” 闻雪朝弃了身后闻府的轿子,直接上了太子的轿。赵启邈眉心跳了跳,没说什么。 入了太子府,闻雪朝径直跟着赵启邈进了内院。 “怎么不见表嫂?”闻雪朝问。 听他提起祝容,赵启邈眉间才舒缓了一些:“容儿与朱太傅家的女儿游湖去了。” 太子与太子妃大婚已近六年,膝下虽尚无子嗣,但依旧伉俪情深,引得民间津津乐道。 待下人上过茶果,便听赵启邈开口道:“今日早朝你从旁助我,是怕我仍在诘责你自请南下一事?” “我向来看不惯五殿下在东境势头过甚,今日不过是想杀一杀他的锐气。“闻雪朝说。 赵启邈冷笑:“你可知父皇抱了怎样的心思?他如今愈发忌惮我,竟想趁此机会封老五亲王之位,这不是打定主意让我难堪么?幸亏你及时出手,现在老五身上那么多污点,父皇自然不能再提封王之事。” 闻雪朝拾了个如意糕,扔进嘴里:“莫说封王了,五殿下如此胡来,陛下不削他兵权都是好的。” “不过封赏没了,父皇为何仍要将旧王府赐给他?”赵启邈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他以皇子之身被赐王府为邸,你说父皇这是何意?” “陛下这是在敲打表兄呢,让你时时刻刻记着,你虽是储君,坐在一国之君这个位置上的仍是他。”闻雪朝微笑,“人家五殿下军功摆在台面上,你要陛下如何重罚他?。” 赵启邈思索半晌,似是觉得闻雪朝说的有理。他压低声音,看着闻雪朝的眼睛道:“你与他接触了那么多时日,依你来看,老五他到底有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闻雪朝一口吞下软糕,不由笑出声:“表兄有陛下亲封的储君之位,太子妃娘家手握重兵,身后还有娘娘,闻家,枢密院及中书省撑腰。赵凤辞他有什么,身上那把刀杆子吗?” ***** 延东军抵京三日后,太子府设下府宴,邀延东诸将与五殿下共贺大捷。 太子殿下亲自下的请帖,祝帅又是太子的岳父,延东军的将领们自然不敢不从。赵凤辞接了太子下的请帖,虽不知赵启邈是何意。但见客帖中有闻雪朝的名姓,便将请帖收入袖中,骑马朝太子府去了。 太子府筵席奢浮,席间金石丝竹,不绝于耳。赵凤辞刚落座,便看到了坐在对面的熟悉身影。 闻雪朝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软席上,看着场中舞姬婆娑起舞。他看到赵凤辞入了席,淡淡瞥了他一眼。 赵启邈带着盛装打扮的祝容姗姗来迟。太子妃数年未能与父亲共处,见到祝梁的那一刻,竟弃了平日仪态,喜极而泣。 众臣见太子夫妇驾到,纷纷起身行礼。赵启邈应了众人,视线落在了赵凤辞的身上:“皇兄数次邀五弟入府对饮,五弟皆不得空。今日五弟能来府中,也算是赏脸了。” 众人听出了太子的言外之意,一时出奇的安静。却听闻雪朝笑道:“我在杜陵府时屡次邀约五殿下饮宴,亦被一一回绝,殿下不愧是功勋之将,清高的很。” 若太子殿下是话里带刺,那闻大人这便已算是直言相讽了。朝臣们没料到今日宴上会有这么一出,只好故作不知,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倒是祝梁有些讶异,闻大人回京之后怎似换了个人,说话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赵凤辞无视闻雪朝傲慢的态度,淡道:“我可比不了闻大人,生来便是清贵之命,常人染指不得。” 闻雪朝狠狠睨了赵凤辞一眼,眼神似是要将此人生吞活剥了。 赵启邈此前听闻雪朝对赵凤辞颇有微词,还有些将信将疑。如今看这两人如此两看相厌,已近乎剑拔弩张之势,忍不住出言解围:“闻玓,今日延东军皆是贵客,你莫要在席上胡闹。五弟,闻玓身负巡抚之责,今日若在朝堂上多有冒犯,我便先替他赔个不是。” 闻雪朝冷哼一声,甩袖坐下了。赵启邈亦不再言语,只是拾盏独酌。 二人争执之事告一段落,筵席上的气氛渐渐活络起来。赵启邈逐一为延东军将领敬酒,称道将军们在君留岛一役中的勇谋。几轮下来,宾客们皆有些微醺了。 -- 第89页 祝容偏要拉着父亲与夫君去后院对饮,闻雪朝自称酒后头眩,早早便回屋内饮醒酒汤。无人察觉五殿下何时离的席。 这几年在各个朝臣府中放歌纵酒,闻雪朝发现自己的酒量越发不济了。他躺在内间屏风后的红木躺椅上,将下人送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闻雪朝闭着眼睛轻揉眉心,只闻到自己满身的酒气味。待头痛稍缓解了些,他长吁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只见身前站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闻大人。”来人淡道。 闻雪朝神情僵了片刻,随即闭上眼睛转过了身子。 赵凤辞冷笑一声,一把抓过闻雪朝的衣襟,将人径直翻转了过来。 闻雪朝只觉脑中依旧有些混沌,只是低促开口:“你快离开此处,千万别让赵启邈发现——唔!” 赵凤辞一把揽住榻上人的腰身,将人抵在长椅上,制住他的双臂俯身往下。 慌乱中,闻雪朝伸手抓住了身侧的扶把,眼角红如滴血。他强忍着滚烫之痛,咬牙颤声:“太子……太子在屋外。” 赵凤辞凝神看着怀中颤栗之人,压低声音道:“闻雪朝,昧心之言你张口便来,如今倒是怎么说不出话了?” 闻雪朝张口欲言,却被赵凤辞一把捂住他的嘴:“你怕皇帝重赏于我,初入京便惹上太子忌惮,是不是?” 闻雪朝挣扎着咬住赵凤辞的手掌,一道鲜红的咬痕刻在了赵凤辞的掌心。 “你如今,还……还不能称王。”闻雪朝深吸一口气,微微喘道。 赵凤辞停下了动作。 闻雪朝的舌尖舔拭过齿间血丝,他盯着眼前失控的男人:“皇子封王者,皆被外封贫瘠之地。皇帝要封你为王,还要留你在京城。你今后便是赵启邈的死敌。殿下,你羽翼未丰,还未到与赵启邈势均力敌的地步,此时封王,是在害你。” 他话音刚落不久,便听到屏风外传来一道人声:“闻大人可在此处?太子殿下正在四处找您。” 是太子府的二管家。 二管家方才看到屏风内有模糊人影,便揣测闻大人在此处。屋中半晌无声,他正欲上前推开屏风查看,便听到屏内传出清冷人声:“我饮酒不适,小憩片刻,莫要再扰我。” “是是,小的马上便走。”二管家额头冒出一阵冷汗,这下扰到闻大人清静了。 听到房门掩合上的声音,闻雪朝手心已全是汗,他扭头对赵凤辞怒目而视,却被赵凤辞伸手托起后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占。 他早该想到的。 赵凤辞盯着身前心绪涣散的人影,心中想。 闻雪朝骗过了所有人,差点骗过了自己,也唯有这一刻才最诚实。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朋友拉我出去暴走了八公里,更文的时候手都是抖的QAQ 感谢在2020-06-03 08:56:27~2020-06-04 09:3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烟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诉衷情【四】 闻侍郎与初归京的五皇子不对付, 是整个广阳都人尽皆知的事。 京官圈中盛传,闻大人以巡抚之身南下, 在东境期间处处挑五皇子的不是。五皇子被惹恼了,自那以后便对闻大人在东境的安危不闻不问, 一度使闻大人落入乌首之手,受尽屈辱。闻大人因此记恨在心,刚回到朝中, 便在早朝上使劲给五皇子穿小鞋。二人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 还有知情者言, 闻大人此举,其实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太子派如今势头正盛, 颇为忌惮这位兵权在手的五皇子。闻大人与太子从小便一同长大,更是太子的忠实拥趸, 自然要替太子出面, 压一压这五皇子的气焰。 仅仅因为闻大人朝上的几句话, 五皇子好不容易用浴血功勋换来的亲王之位, 便就这么没了。因此有人感慨,五皇子表面上泰然处之, 实则心里想把闻侍郎生吞活剥了。 话虽如此, 朝中那些大官日日尔诈我虞,本就貌合神离。那些高堂纷争,与老百姓并没有什么关系。太平年岁里, 日子就这么渐渐过下去了。 永平三十三年,五皇子赵凤辞率西翼军大败乌首,班师回朝。靖阳帝虽未授其爵位, 但仍将城东旧訾王府赐给了他。訾王是靖阳帝的表兄弟,当年与圣上情同手足。可惜訾王年纪轻轻便重病不治,驾鹤西游了。旧王府便自此荒废,再也无人居住过。靖阳帝将訾王的旧府赐给五皇子,其中确有不少意味。 五皇子虽未领实职,但仍被允入枢密院议事。靖阳帝膝下九子中,唯有太子与五皇子留在朝中,分别入了分掌军政大权的中枢二院。 永平三十四年,太子监国,兼领中书令,闻雪朝身为辅佐监国太子的首臣,加之平定东海有功,擢升中书侍郎。 五年间闻雪朝从内史侍郎升至中书省右相,爬到了与闻仕珍同样的位置。朝中左右丞为亲父子,此乃大芙建朝以来头一回。 闻相亦存了让权于子的心思,逐步退居于府中。往常以闻仕珍为首的枢密院朝会如今已由这位新晋右相代为主持。 帘外漫天飞雪,阿申撑起了暖炉,上前为主子开路。赵凤辞对着少年瘦削的背影道:“今日极寒,你待在轿里,不必去院内候着了。”说罢,便披上玄黑色大氅,大步走入了内院。 -- 第90页 正堂早已坐满了军机大臣,见五殿下入内,纷纷起身相迎。上首之人抬眸瞥了他一眼,眼神冷冷淡淡,并无动作。 “殿下姗姗来迟,倒让叔伯们好等。”闻雪朝放下茶盏,心不在焉道。他靠在交椅上,身着紫色朝服,上织云凤花锦绶,外披鹤羽裘,清贵不可言。 赵凤辞脱下大氅,挂在椅后:“院外风雪交加,闻大人还不忘打扮一番,确是雅兴。” 枢密院众臣早已习惯二人的字字机锋,他俩日日皆是如此,终究避不过。待人到齐后,闻雪朝倒是收起了语中刻薄,与众人议起正事来。 赵凤辞看着堂上的闻雪朝。从三品云鹤到一品云凤,这人只用了五年时间。 “今日军报多为州郡匪患,四疆军情却鲜少提及,还请穆大人再留意一番了。”闻雪朝对兵部尚书说。 “闻大人哪里话,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兵部尚书忙道。 窗外雪渐渐停了,军机议事告一段落。闻雪朝起身送大臣们出院,面上露出愧疚神色:“天寒地冻的,劳烦诸位叔伯迢迢赶来。我府上请了北疆的制炉匠,改日上门给叔伯们补地龙去。” 众人纷纷上轿打道回府,闻雪朝突然叫住了赵凤辞:“五殿下,阿申今日没送你来?” 他抱手而立,倚在门边看着赵凤辞直笑。 赵凤辞本欲随众人一同离去,听到闻雪朝在身后喊自己,脚步微微一顿。 “阿申今日穿的少,我让他待在轿子里。” 闻雪朝挑了挑眉,走上前,环住了赵凤辞的肩:“殿下身上落了许多雪。” 闻雪朝从背后拥了上来,赵凤辞立在原地僵住了。 他平日肆意妄为就算了,这里可是枢密院,掌军国机务调发的重地。 闻雪朝轻叹,温热的气息喷在了赵凤辞的后颈处:“我想九殿下了。” 赵凤辞眉心直跳:“凤徽说他不想见到你。” 赵凤辞在赵凤徽未满周岁时便南下东境,原以为多年后回京,自己对幼弟而言已与陌生人并无不同。未曾想到亲兄弟间血脉相连,赵凤徽长到七岁,初一见他,口中便大喊着“五哥”扑入了他的怀中。他向靖阳帝请求将赵凤徽带回王府照料,靖阳帝应允了。 宫人总说,九殿下自小便喜欢亲近好看的人。赵凤徽原本十分亲近闻雪朝,还将闻哥哥亲昵地唤作“玉兔仙子”。五哥不在京中那几年,仙子每每入宫,便会陪他玩,给他带新奇的小玩意儿。 然而自他搬来与五哥同住后,仙子便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把五哥从他身边抢走。只要仙子来了王府,五哥便会把他扔给下人,整日陪着仙子在房中玩闹。 比起自己,他总觉得五哥更偏爱玉兔仙子一些。 “小小年纪,怎么跟个醋坛子似的。”闻雪朝嗤笑。 赵凤辞心想,谁叫你日日欺负他。 闻雪朝却只是说笑一番,并未真跟着赵凤辞回王府。太子不在京中,今日中书院还有一堆折子等着他处理。 赵凤辞没好气地说:“这几日天冷,你朝服外多穿些,不要只披一件中看不中用的羽裘。” 闻雪朝松开了他的脖颈,杏眼微微上扬:“万事仅凭殿下吩咐。” 听闻雪朝张口打趣,赵凤辞的语气放缓了些:“后日休沐,你可会来王府?我让阿申寻了个北厨,会做你最爱吃的辣食。” 衙前传来人声,当值的大臣已至。赵凤辞不再多言,只是脱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在闻雪朝身上,便迎着风雪走了。 闻雪朝望着赵凤辞远去的背影,笑意直达眼底。 大雪封城,各地上报的奏疏比往日要少了许多。天刚暗下来,闻雪朝便已预批好所有的折子,准备打道回府了。 闻府的小轿在院外等着他,闻雪朝裹紧了赵凤辞的外袍,对着手心哈了几口气,对闻澜道:“大冬天的,还真有些难熬,回府吧。” 虽说瑞雪兆丰年,却还不知会有多少因北疆战事南逃的百姓,会冻死在半途中。 闻雪朝刚步入云容阁,便微不可查地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拦住了走在身后的闻澜。 他隐隐觉得院内有些不对劲。 “少爷?”闻澜不解。 只听闻雪朝低声道:“速速去叫府内护院来,快。” 闻澜愣了一瞬,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转身往外跑去。 闻雪朝盯着白雪皑皑的院子,双眼微眯。 雪径上并没有人经过的脚印,书房内的烛光被寒风吹拂地忽明忽暗,直觉告诉他有人来过。 他抄起一根池旁的木棍,屏息凝神地朝书房的方向缓缓走去。 鞋履踩在雪中,发出窸窣的声响。闻雪朝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门前,用木棍轻轻翘开了书房门扉的一条缝。没想到木门“咯吱”一声,朝内打开了。 还未走进屋中,闻雪朝便听到屋内传来衣料摩挲之声。他下意识用余光瞥了一眼屋内,只见一名全身黑衣的蒙面男子立在窗前,正准备跳窗逃遁。 那人见有人站在门前,瞳中霎时浮上浓厚杀意。他持起手中利刃,便朝闻雪朝的方向袭来。还未等他近闻雪朝的身,院外便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许多人正举着火把朝云容阁而来。 黑衣人眼珠一转,随即朝闻雪朝站立的方向直奔而来,他并未对闻雪朝动手,而是径直掠过了门旁的闻雪朝,运起内力向门外夺路而逃。 -- 第91页 闻府护院刚进院门,那人便已跃瓦而上,消失在了重檐之中。 一行人立刻动身去追,另一拨人匆忙上前,查看自家少爷的安危。 “我无事,你们仔细搜查,看院中是否有物被窃。”闻雪朝稳住身形,凝声对众人说道。 这黑衣人夜闯闻府,来意却并非伤人,想来那便是偷东西了。 半个时辰后,护院来报:“少爷,除了案几有被人动过的迹象,其余物件皆完好无损。” 他走进书房中,看到桌案上的砚台已被打翻在地,只余一滩浓稠墨汁。案上昨日誊写的几幅字帖早已不翼而飞。 闻雪朝微微皱眉。 他从不会将朝中机密文书带回府内,那几幅字帖也不过是平日习字之用,为何会有人趁他不在府上时特意来盗? 听说云容阁闯入了刺客,闻府上下乱作一团,几个姨娘也纷纷赶来对闻雪朝嘘寒问暖。自打闻雪朝升了中书右相,闻仕珍的这群妾室便逐渐收敛了其他心思,一心巴结起他来。闻雪朝不胜其烦,干脆直接将阁院一关,终于落得个清静。 他在榻上辗转反侧了一夜,迟迟难以入眠。闻府守备森严,往日除了轻功精湛的五殿下,常人很难避开外院的守卫潜入府中。黑衣人动作矫健迅捷,一看便是个常年习武之人。他在大雪天冒险闯入重臣府邸,却仅仅为了偷走自己平日练字的字帖,所意到底为何? 次日清晨,还未等闻中书深夜遇刺的消息传遍整个广阳都,朝中已乱成了一锅粥。 兵部来报,延曲部数日前夜袭雁荡关,泾阳将军阵前身受重伤。大雪封城,八百里边关急报走了整整五日才送抵京中。 胡部结束与朝廷胶着之态,正式向镇北军开战,北疆告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04 09:38:48~2020-06-05 20:1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陈静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静姝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诉衷情【五】 闻雪朝从浴池中起身, 随意拧了两把湿漉的发梢,开口唤道:“澜郎, 送衣物进来。” 朦朦胧胧的湿气中,有一人自屏风外走入内, 手上拿着叠得整齐的朝服,却不是闻澜。他透过茫茫水雾看去,看到池前立着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 闻雪朝心头一凛, 想起昨夜那个全身素黑的刺客来。他游过浴池, 趴在池边上细瞧,却是黑氅束冠的五殿下。 “满院都守着护院, 殿下是怎么进来的?”他看到面无表情的赵凤辞,面上有些惊诧。 这人全身肤白如玉, 眼下却浮现了一圈青色, 想必昨夜并未睡好。赵凤辞没说话, 拾起了栏上挂着的棉帕, 为闻雪朝擦拭起长发。 闻雪朝有些受宠若惊,也只能坐在杌凳上, 任着五殿下伺候自己。隔了半晌, 只听赵凤辞缓缓开口:“你无事便好。” 清晨听说闻雪朝昨夜遇刺,赵凤辞心里一沉,便朝闻府急驰而来。没想到行至半途又听到了雁荡关开战的消息。 闻雪朝犹豫了片刻, 忍不住忐忑道:“殿下,泾阳将军受伤……可是真的?” 赵凤辞的手微微一顿,闻雪朝回头看去, 只见五殿下眼中有几分暗沉。 想必此消息是真的了。 果然,他听赵凤辞随即说道:“延曲部一直在关外与祖父打游击,从未大举进犯过边境。他们部族势单力薄,亦不是镇北军的对手。此次却不知为何,派出了部中大半军力,直袭关隘而来。镇北军大多在渝北口驻守,来不及往雁荡关回援,祖父在阵前被尉迟硕砍中了数刀,如今还在昏迷不醒。” 擦拭好头发和身子,赵凤辞展开衣衫,一件件为闻雪朝穿上。屋内熏炉散发着融融暖意,闻雪朝见五殿下神色专注,一丝不苟地为自己整理袖扣,有些心神不定起来。他蓦地上前,手忙脚乱地抱住赵凤辞的背。 赵凤辞瞳孔微微一缩,听到怀中人低声道:“雁荡关……守得住吗?” 他叹息一声,吻了吻闻雪朝的额角:“能守住。” 雁荡关破,大芙危矣,镇北军必须死守,不能往后退一步。 早朝的气氛十分凝重,太子在南边巡查堤梁,还没来得及赶回京中。靖阳帝拖着病体上朝,面上尽是恼怒之色。 “穆献,再把镇北军报念给诸位听听。” 兵部穆尚书上前一步,沉声道:“延曲纠合三部,于冬月初五朝雁荡关发起突袭,镇北将军率关隘守军抵抗,守军死伤惨重,将军亦身负重伤。军报送出雁荡关时,雁荡关已向镇北驻军发出回援令。” “渝北口驻军既然已回援,延曲部区区数万人马,想必一时半会攻不下关隘。”军报念毕,穆尚书继续道。 赵凤辞冷然出声:“冰雪严寒,行军缓慢,镇北军十天半月内赶不回。雁荡关如今仍在死守。” 众朝臣一听,心中大骇,纷纷望向殿上的靖阳帝。 靖阳帝将军报狠狠拍在案上,厉声道:“国库每年拨给镇北军那么多辎重军饷,泾阳霖却连一个关隘都守不住,真是老糊涂了!” 见靖阳帝动怒,整个大殿一时陷入沉寂之中。 闻雪朝抬头望着肃然立在前方的赵凤辞,上前一步:“臣以为——” -- 第92页 “父皇。”赵凤辞说,“延曲部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外强中干。尉迟硕行事激进,此次突然夜袭雁荡关,或是带着试探的意味。等到镇北驻军从渝北口回援为时已晚。朝廷需尽快派兵出征,将延曲部打回关外。” “臣以为,五殿下能解雁荡关之忧。”闻雪朝随即接着赵凤辞的话道。 众人皆有些意外。闻大人与五殿下一向不对付,如此紧要关头竟率先站出来支持五殿下,也不知是抱着保国安民的大义,还是在把人往火坑里推。 靖阳帝面色微微缓了些:“老五,那你说说,该如何解?” “儿臣可带领一万羽林军先行驰援雁荡关,守到镇北军回返,便可联合两军一同将延曲部打回关外。” “老臣觉得此事不妥。”枢密院一位阁老出列,“羽林军是守卫陛下和广阳都的亲卫军,若派羽林卫北上,京畿重地守备空虚,恐怕随时会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啊。” “微臣以为,陛下可留数营羽林卫巡卫皇城,其余营随五殿下北上驰援。”礼部侍郎柳岩衷躬身道,“羽林卫有一万五千人,若五殿下带八千兵马北上,雁荡关可能守得住?” “能。”赵凤辞道。 眼见殿中陷入争执,靖阳帝却良久不语。众臣不敢擅自揣测圣上的心思,只能垂目低首。 待殿内静下来,靖阳帝却问及起毫不相干的事情:“太子还要在南边待多久?” “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听闻镇北有变,正欲近几日加急回京。” “多事之秋,就让邈儿好好待在南边,莫叫南边也出了岔子。”靖阳帝沉吟许久,开口道:“朕拨给你一万羽林军,即刻北上驰援。” 赵凤辞扬声听令。 靖阳帝长叹一声:“老五,上来接虎符吧。” 赵凤辞怔愣了半晌,方才回道:“是,父皇。” 他终于明白,为何靖阳帝要迟疑如此之久。 羽林卫是皇城禁军,若要调动羽林军,便需要皇帝手上的右虎符。然而除了阳疏月与自己,无人知晓左虎符已不在皇帝手中了。 皇帝将右虎符交给自己,身上便已无虎符傍身。可如今北境倾危,他若不想当亡国之君,便必须把羽林卫的调遣之权交出来。 方才靖阳帝问及太子去向,恐怕是担忧闻家手持左虎符,在羽林卫离京后对他不利。 然而靖阳帝却不知,掌控天下兵权的左右虎符,如今都在他赵凤辞一人手中了。 ***** 赵凤辞从靖阳帝手中接过右虎符,出宫后便策马前往羽林卫大营,点兵准备北上。 羽林卫大多出身官宦世家,是守卫皇城最精锐的部队。听闻要前往雁荡关驰援镇北军,将士们踔厉风发,很快就整顿完毕了。 持虎符者如圣上亲临,羽林军整装待发立在城门外,对着群山环绕的广阳都高呼万岁。赵凤辞安顿好军队事宜,便独自一人骑马回了城。 三个时辰后,他便要带着羽林军北上雁荡关,还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他决意先回王府,交待府内管事照顾好凤徽,随后赶去闻府见闻雪朝最后一面。 赵凤辞刚进了王府大门,便听到府内传来赵凤徽奶声奶气的声音:“我不要和你玩,你是坏人。” 闻雪朝把玩起赵凤徽的垂髫:“九殿下怎么又觉得我是坏人了?” 赵凤徽骑上木马,背过身子不理他:“宫中嬷嬷说,姓闻的都是大坏蛋。” 闻雪朝哭笑不得,还想继续逗趣他,没想到刚转过身,便迎面撞上了赵凤辞的胸膛。 赵凤辞满身雪尘,似是刚从很远的地方急赶回来。闻雪朝退后一步,摸了摸鼻尖,对眼前人干干一笑:“我以为你早就离京了。” “我率军出征,闻大人也不来送送我?”赵凤辞挑眉。 还未等闻雪朝回答,赵凤辞便用大氅拢住了闻雪朝的身子:“进屋说。” 闻雪朝只眨巴眼睛。他全身上下被五殿下裹了个严实,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管家忙抱起九殿下去了别院,赵凤徽一路上委屈地想哭。五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见到闻哥哥,又不愿再理会自己了。 屋内地龙烧得正旺,熏暖得让房中人沁出汗来。满地皆是散落的香几巾架,一片狼籍中,两个交缠的身影倒映在屏风上。 闻雪朝的长发垂落在桌案前,他用一只手堪堪撑住桌角,狠狠咬住了赵凤辞的肩膀。 赵凤辞对肩上剧痛置若罔闻,他眸中映着火光,似是想把面前之人活活撕裂。脑中血流成河的江海,刀光剑影的厮杀,统统在这一刻化作了闻雪朝的身影。 无论天下如何动荡,那高堂前总是立着一人,拔地倚天,背后就是万千百姓。 案上人终于发出低哑哭声,赵凤辞的眼中缓缓恢复清明。 闻雪朝带着他从无边地狱回到人间。 赵凤辞打了水,替闻雪朝擦拭出汗的鬓角。闻雪朝闭眼憩息了半晌,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抬起手,拔下了一根自己的头发。 赵凤辞以为闻雪朝疯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乱捣鼓头发做什么?” 闻雪朝笑了笑,将头发用颈上红绳绑了一圈,递给了赵凤辞:“殿下之前送我的信物,在生死关头曾救过我一命。今日便断发回赠殿下,保殿下在雁荡关一往无前。” 赵凤辞怔愣了片刻,随即接过手中青丝,也将自己头发拔下一根来。他将两根头发结在一起,郑重地放妥在胸口处。 -- 第93页 “我不在这些时日,你要多保重自己。” 闻雪朝笑了笑:“好。” 出发的时辰已近,赵凤辞穿上玄黑大氅,戴上坚硬的软盔,转身看向榻上人。闻雪朝此时衣衫半掩,颈间红痕若隐若现。他正用手把玩着自己的头发,在指尖缠绕了一圈又一圈。见赵凤辞回头望着自己,杏眼微扬:“此去镇北,我信殿下。” 赵凤辞想起,这是闻雪朝孤身上君留岛前对自己说过的话。这人总是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甘愿以性命相托。他又有何故仍对闻雪朝相瞒? 他从内襟里取出了一枚晶莹玉令,双玉左阴右阳嵌在一起,合成了一个“芙”字。 “左右虎符,而今皆在我手。” 闻雪朝见到赵凤辞手中物事,突然直起身,眼中露出庄重神色。虎符相并,天下归一。这是能调动天下兵马的国之重令。太子如今不在京城,若赵凤辞真有意,此刻便能集结天下军马,将那九五至尊之位据为己有。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如今家国受难,社稷不安,五殿下断不会这样做。 赵凤辞等着闻雪朝的反应。闻雪朝却只是走上前,为他抚平了铠甲上的鹘尾。 “殿门恩泽不及关外勋功,臣候着殿下荣归。”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啦~ 感谢在2020-06-05 20:16:13~2020-06-06 20:3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诉衷情【六】 雁荡关战事步步逼近, 关外硝烟又起,大批百姓拖家带口南下逃难。 京畿各镇纷纷开城门接纳流民, 然而日复一日过去,涌入关内的百姓越来越多。许多城镇存粮吃紧, 不堪重负,只能将南下的流民安置在城外临时搭建的营帐中。 羽林军拔营北上已数日,朝廷派出一万大军前去驰援雁荡关, 如同给北境的百姓送去了定心丸。冒着风雪从北境南下逃难的队伍比前几日少了许多。但因暴雪压境, 城外巡视的士兵每日都要从帐中搬出许多饥冻而死的无名之人,运到郊外的乱葬岗。 流民奏报接二连三从周边郡县送抵广阳, 京中高门大户照旧轻裘朱履,安常履顺。 靖阳帝下旨令太子留守南境, 以防生变。赵启邈接了旨, 即刻便向京中发回封了朱漆印的私函, 直达闻雪朝手中。 太子妃在太子离京前诊出了喜脉, 他并未将此事昭告天下,只告知了闻雪朝一人。 赵启邈在信中言, 广阳都如今危机四伏, 诸多人马虎视眈眈。让闻雪朝务必将祝容有孕之事秘而不宣,在他返京前照顾好太子妃。 字里行间皆透着将为人父的欢喜。信尾还附上一瓣桃花,让闻雪朝代为转交。 闻雪朝将信筏收入袖中, 思忖片刻,启程去了太子府。 太子府后院曲径通幽,寒松林立, 冬景倒是颇为雅致。闻雪朝刚随管事走入内院,便看到长廊处立着许多婷婷玉立的侍女,正围在一处,胆颤心惊地看着院中的冰湖。 “闻大人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请娘娘。”管家躬身说道。 闻雪朝颔首,看着冰湖上凌空跃起的身影。 岁暮天寒,祝容身着茶色貂衣,将一袭长发用玉带高高束起,站在结冰的湖上练剑。她手挽一道剑花,随即轻点湖面,朝湖边的寒松直刺而去。眼见太子妃所经之处冰层断裂,廊上的侍女纷纷发出惊呼之声,担心娘娘就这么摔进湖里。 祝容余光瞥见岸边闻雪朝的身影,半途收回剑势,脚踏岸边青石,折转方向朝众人而来。她飘飘然落在来人面前,柳眉一挑,透着三分英气:“哟,闻玓。” 闻雪朝微笑:“多日未见,娘娘看起来倒是康健。” 祝容一见闻雪朝,便知他是来找自己谈私事的。她挥挥手让院中人都退下,便领着闻雪朝往院内走:“自你当了大官,要见你一面比登天还要难。”语罢扭头看了闻雪朝一眼,唏嘘道:“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 “娘娘是我表嫂,闻玓平日本当避嫌。”闻雪朝面不改色。 他与祝容已相识多年,年少时两人算是狐朋狗友,在京城行了不少弄柳拈花之事。当年祝容不愿嫁进太子府,便与闻雪朝合谋闹出了那出“始乱终弃”的戏本来。如今一人成了皇储妃,一人已是朝中重臣,终不复当年那般无拘无束。 祝容寻了个帕子,擦干了额上的汗水:“说罢,今日来找我是有何事?” “闻玓先恭喜娘娘了。”闻雪朝笑道。 祝容面上闪过一丝讶异:“赵启邈他……已同你说了?” “娘娘不愧是将府出身,身怀龙嗣还能剑不离手。” 祝容知晓闻玓这是在绕着弯子讥讽自己,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此趟入府,莫不是赵启邈让你来当说客的?我这身子骨我自己清楚,容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闻雪朝不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贴信筏:“表兄让我亲自交予你。” 祝容看到黏在信尾的桃花瓣,神情愣了愣,却没接过筏子,反而别过头去,低声喃喃:“尽做无用功。” 闻雪朝继续说道:“陛下派五皇子率羽林卫北上驰援雁荡关,五日前已离京了。” 祝容整个人一僵,缓缓回过头来,满脸难以置信:“皇上派赵凤辞出征?” -- 第94页 还未等闻雪朝作答,她便闭眼苦笑:“也是,依他的性子,必定是自请出战。” 扶着椅背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许久后,祝容终于自嘲般地笑了一下:“他当年誓死不从我俩的婚约,说是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原来是此番意味。” 祝容自懂事起便知,她与镇北将军的长孙,天家的皇五子,立下了一门婚约。十几岁时,她看到镇北府送来的画像,心中又惊又喜。画中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会是自己此生的夫君。后来,她听到大人们津津有味地传述着五皇子如何孤身入敌营,斩杀胡人首将的事迹,便立志要练兵习武,今后随夫君一同征战沙场。 再后来,她如愿嫁入了帝王家,夫君却不再是梦中的那个少年郎。 “闻玓,赵凤辞一直心有所属。”祝容突然道,“他离京前我便察觉到些许端倪。” 闻雪朝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你与赵凤辞在杜陵共事数月,可曾见过他的那位心上人?到底是哪家的千金,芳龄几许,门第如何,可是嫡出?” 闻雪朝低咳一声:“未曾见过。” 太子妃柳眉微蹙:“难道是镇北人士,赵凤辞从小长到大的青梅竹马不成?” 闻雪朝仿佛不欲继续多言,话锋一转:“北疆动乱兴许只是开端,延曲部此次突袭有些蹊跷,娘娘若想保腹中胎儿无恙,需得趁早做好打算。” 祝容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我乃大芙堂堂太子妃,自然是与太子殿下共进退了。” 赵启邈如今被困在南境,还不知何时能回京。当年祝容对五殿下有情,被迫嫁给太子多年,本应心存怨言,闻雪朝却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 祝容望着眼前若有所思的男人,忍不住想起闻玓年少时的样子。他那时总是一肚子坏脑筋,却挖空了心思对在意之人好。她又如何不知,闻玓这是在对自己旁推侧引,纵然离了太子也要自寻一番出路。 她甩了甩身后束发,对闻雪朝磊落一笑:“闻大人还是顾好你自己罢。祝容虽只是一介女儿身,若有朝一日战火真的烧到城门口,亦能持剑拼个你死我活。” ***** 羽林军接连七日急行军,终于抵达雁荡关内第一城,云州。 云州背靠关隘,南临邱县,是北境十六州离塞外最近的军事重镇。赵凤辞的队伍刚入云州城,见到云州城中景象,军中气氛便变得沉重起来。 街边的店铺食肆皆已闭门歇业,客栈外的酒旗损毁严重,垂落在长阶前。行军过处只能听到北风呼啸,全不闻人声。整个主城区已宛若一座空城。 “云州知府何在?”赵凤辞猝然问道。 “回禀殿下,知府大人去了关隘哨所,给守军送军粮。”云州通判跪地磕头,“殿下,云州存粮皆已耗尽,知府大人从邱县借了些粮食,恐怕撑不了多久啊!” “朝廷的援粮车马过几日便到,先随我去关隘。” 赵凤辞一声令下,羽林军纷纷掉转马头,浩浩荡荡地朝雁荡关而去。途经镇北府,赵凤辞过家门不入,头也不回地奔入大雪中。 雁荡关坐落在绵延起伏的北疆山脉,城楼上插着镇北军的旌旗,随风漫卷飘扬。雪下得太大,羽林军难以辨别守军的方位。传令兵听赵凤辞指令,吹起了低沉的号角。号声如同饕餮巨兽的低鸣,席卷着北风上了关隘城楼。 城楼顶的瞭望兵定睛一看,只见冰天雪地之中,有一队披坚执锐的骑兵正从云州城驰骋而来。风中扬起了数千金边青龙军旗,迎风招展,遮天蔽日。 瞭望兵喉中发出一声悲怆的低鸣,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城楼,颊间已泪痕满面:“援军到了!朝廷的援军到了!” 雁荡关厚重的楼门被缓缓打开,一阵凛冽的朔风自关外袭来,险些吹翻了羽林卫的马匹。赵凤辞翻身下马,抬头看向前来迎接之人:“翟伯父。” 翟墨是泾阳霖的副将,靖阳帝御封的镖骑大将军。他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年轻人,眼眶微微一红。 上回见到赵凤辞,还是在几年前入京奔丧时。如今物是人非,小将军经过在东境的历练,已全然不同于往日。 他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半天才发出沙哑声响:“少主。” 眼前的中年人甲上布满灰尘,面上尽是风霜,不知已有几日没换洗过衣裳了。如此看来,关隘守军是抱着伏节死义在雁荡关硬抗。 赵凤辞领着羽林军沿云州驻营,一路上沉默寡言。待军队整顿完毕后,他方才开口问翟墨:“翟伯父,祖父可还安好?” 翟墨长长一叹:“尉迟硕这老贼伤了将军的脾肺,将军虽已苏醒,但元气大伤,精神并不是很好。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日才能完全恢复。” 赵凤辞面色肃然:“劳烦伯父带我去见祖父一趟。” 翟墨带赵凤辞上了城楼,在一个破旧的卧房中见到了泾阳霖。 镇北将军两鬓如霜,已是满头白发。他阖目躺在厚重的被裘中,嘴唇白无血色。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泾阳霖眉头微蹙,却没有睁眼。 “将军,您看看是谁来了?”翟墨走上前去,在泾阳霖耳畔轻声道。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侧目看向门边的身影。只是须臾一瞥,目中却映出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 第95页 赵凤辞单膝跪地:“祖父,辞儿率一万羽林军,前来驰援雁荡关。” 作者有话要说:将军少年出武威, 入掌银台护紫微。出自李白《赠郭将军》。 感谢在2020-06-06 20:37:46~2020-06-07 20:5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律 10瓶;清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诉衷情【七】 泾阳霖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 赵凤辞与翟墨忙欲上前搀扶,却被老将军挥手制止了。 他靠在石墙上, 缓缓吐出一口气,“辞儿, 离祖父再近些。” 赵凤辞卸下身上轻裘,大步上前,握住了祖父布满老茧的手。 “祖父, 辞儿驰援来迟了。”赵凤辞跪在榻前, 将额头抵在泾阳霖的手心。 这是他幼时撒娇时惯做的姿势。从小长到大,镇北将军对他要求一直很苛刻。军士们都是鸡鸣而起, 祖父却每日不到五更便将他唤至庭中舞枪弄棒。每当赵凤辞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地跌在地上, 祖父都会用掌心抵住他的额头, 让这只顽强的幼兽歇息片刻, 起身再练。 泾阳霖俯身低咳了几声, 叹道:“祖父终归是老了啊。” 赵凤辞想到靖阳帝在殿上的失望神情,眸色微黯。 镇北将军骑马征战三十余年, 曾三次率军击退进犯的胡部, 是当之无愧的安国之将。一朝战败,朝廷就淡忘了泾阳霖曾经立下的功勋,将守关之失全怪罪于他身上。 翟墨呈上了一副北疆州领图, 摊开在将军榻前。泾阳霖强打精神,指着象征云州的黑点道:“尉迟硕于半月前首次向关隘发起夜袭,当时我坐镇府中, 镇北主力军已去往渝北口,雁荡关只留有守军八千余人。那一夜战机延误,让尉迟硕攻破城楼,打进了云州城。” 赵凤辞心中一涩,大芙自建朝以来从未让胡部入过雁荡关,如今尉迟硕在祖父眼皮子底下攻进关内,祖父恐怕会因此愧辱余生。 “我收到急报便连夜赶至关隘,率云州守备军与尉迟硕的军队正面开战。打了两天两夜,终于将延曲部的人马逼退至关外。但雁荡关守军在此次突袭中死伤惨重,折损过半。尉迟老贼见守军兵力不足,每隔几日便会率兵强登关隘。”泾阳霖顿了顿,“若朝廷援军还不到,剩余兵马恐怕撑不过下次突袭。” 赵凤辞的手指沿着北境十六州指向渝北口:“我可率羽林军先行,沿关隘抵御延曲部的强攻,等待镇北驻军折返,从而再发起反攻。祖父,镇北主力军几日可抵云州?” 听到此处,泾阳霖闭上眼睛,久久未答。翟墨在身后道:“殿下,雁荡关自三日前……便已失了镇北军的行踪。” 赵凤辞讶异:“为何?” “延曲部屠尽平成关守军,熄了平成到雁荡关的烽火,镇北主力行至安赣郡便失了踪迹。将军担忧,镇北军寻不到辨位的烽火,迷失在了塞外风雪中。” 赵凤辞倏地一凛,北疆万里冰封,镇北军若是在暴雪中迷失了方向,恐会陷入道尽途殚的境地。若乘机被延曲部半途围剿,便是凶多吉少。 难怪他率军北上时,没看到雁荡关的连天峰火。 “平成关有多少延曲部人马?”赵凤辞问。 泾阳霖低咳了数声,应道:“五千之上,不足万人。” 他见长孙眼中闪过坚毅之色,霎时明白了赵凤辞的想法:“辞儿——” “祖父,翟伯父。”赵凤辞站起身,“镇北驻军若出任何闪失,此战大芙便无胜算。我留五千羽林军驻守雁荡关,带其余人马强登千里长垣,点燃沿途的烽火台。” 重燃狼烟为主力军辨位,的确是镇北军的唯一生机。泾阳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按住了长孙的肩膀:“你可还记得十四岁初次出征时,对我许下的阵前之诺?” “尽忠君之事,领千骑还归。”赵凤辞抱拳,“十年来,孙儿无一日敢忘。” “将军,少主真的长大了。”见赵凤辞走远,翟墨对泾阳霖开口道。 泾阳霖盯着赵凤辞远去的背影:“他从未让我失望。” ***** 北疆长垣以雁荡关为始,西至平成关,绵延千里而不绝。 铺天盖地的暴雪席卷着整个北境,一行数千人的长队自雁荡关出发,迎着风雪疾行。军士们皆披着深色大髦,头戴棉绒毡帽,手握银穗长矢。远远望去,宛若冬日猎食的塞外狼群。 离雁荡关最近的烽火台坐落于三十里外群山高耸处,在茫茫风雪中隐约可见。羽林军派出去的探子回报,烽火台上大约有数百名胡部士兵。 赵凤辞翻身上马,厉然出声:“诸将听令!” “在!” “头阵二百人,随我直取此地。待烽火台狼烟一起,尔等二百人为一营,十里为一台,沿长垣逐个取之。” “十里烟起一台,即刻奔袭别处,速战速决,不得耽搁。”赵凤辞扬起长剑,“去!” “是!” 腰间长剑出鞘,赵凤辞率前列二百人,从羽林大军中冲出,直奔陵上高地。 延曲部皆以为关隘守军已是强弩之末。烽火台上留守的数百胡人士兵听到坡下传来呐喊声,才知是守军来袭,匆忙从堡中运出火箭石弩应战。还未等烽火台上传递信号的军鼓响起,赵凤辞便驭马奔入胡人中,挥剑抹了击鼓人的颈。 -- 第96页 羽林军随即跟随五殿下冲上烽火台,与延曲部士兵展开了激烈厮杀。赵凤辞听不到耳边风雪呼啸,只觉目及之处皆是血红。他接连刺穿十余名挡在身前的高壮胡人,手持浴血长剑,大步向高台走去。 赵凤辞拂袖抹去颊边一丝血痕,在寒风中燃起了火石。 长垣下的羽林军们在大雪中肃立等待。不知是谁率先吆喝出声:“烽火燃了!” 众将士仰头一看,只见远处的烽火台在漫天风雪中燃起了第一道狼烟。 紧接着又有二百人从队伍中策马而出,朝下一个烽火台疾驰而去。二营,三营……雁荡关蜿蜒往下,一座座烽火台接连燃起狼烟,燎若繁星,绵延不绝。 赵凤辞已算不清自己骑马狂奔过几座高台,凛冽北风肆虐着他的战甲,刮拂着他的脸颊。他的全身置于极寒之中,唯有心口是暖的。 那里存放着他的定情之物。 平成关的延曲部驻军反应过后开始回击,发现为时已晚。两日之内,羽林军不眠不休,跨过千里雪境,点燃了雁荡关的数百座烽火台。 延曲部大军兵临雁荡关第十九日,关隘收到镇北驻军军报,主力军已绕过安赣郡,近丘宁道,正在立刻回返。 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为镇北战士点亮了归途的路。 赵凤辞同羽林军折返雁荡关,镇北将军率众将亲自下城楼相迎。 泾阳霖气色仍有些苍白,身上却穿着最高规格的礼甲。他被翟墨搀扶着,缓步走到赵凤辞跟前。 祖孙二人不必多言,心已相通。泾阳霖拍了拍赵凤辞的甲胄:“好小子。身上都是血腥气,熏死个人,还不快去洗洗。” 赵凤辞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污:“将士们都没洗,我先不打紧。” 泾阳霖气笑了:“你这小子白白生的这般俊俏,怎的如此邋遢。怪不得在广阳待了那么多年,仍没有姑娘家瞧得上你。” 赵凤辞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我在京中已有心上人。” 此话一出,镇北府将领全炸开了锅。 他们天性淡泊的少将军,竟在广阳都这个大染缸里,开窍了。 延曲部失了雁荡关的烽火台,近几日偃息旗鼓,退至关外百里。羽林军趁此机会,开始在雁荡关沿线建造防御关哨。 夜深人静时,赵凤辞独自登上关隘的城楼,躺在楼顶草垛上,看着月朗星稀的夜空。 他发了半晌呆,将绑着红绳的青丝放在月下细看。 闻雪朝于他而言,就如那天上皎月,水中镜花。不知为何,赵凤辞总觉得闻雪朝离自己如此之近,却又像是远在天边。触之可及,却好似一碰就碎。 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想彻彻底底拥有他。 不是花前月下的一晌贪欢,亦不是凭栏深处的无限相思,而是长相忆,生相守,死不离。 他浴血冲入敌营时,什么江山社稷,天命所归,通通在心里化为乌有。 若有朝一日需动用手中虎符,他愿为闻雪朝走上高台。 ***** 十日后,大雪停,镇北主力军终于抵达雁荡关。 加上羽林军,雁荡关军力已近五万人。镇北府召集众将议事,决议将羽林军,关隘守军与镇北驻军分为中西东三路兵马,对延曲部发起反攻,乘此机会将胡人彻底打出关外。 短短半月,镇北军便扭转了雁荡关的战局。军中人人皆叹,五殿下功不可没。 赵凤辞亦抓紧时机整顿兵马,欲将延曲部打得毫无回击之力。打完这场仗,胡部必定元气大伤,近期内定不敢再有所动作,北境或可得几年安稳。 更重要的是,有个人在等着他回家。 反攻开始,残余的延曲部士兵并不成气候,大多被镇北军打得落花流水,在关外四处流窜。赵凤辞率羽林军断后,将脱离大部队的胡人士兵尽数生俘。 镇北对延曲一战,大捷。 三军清理完战场,返回雁荡关,正筹备在云州府策勋饮至,却见赵凤辞拎着一个俘虏的领子,冷脸走到了队前。那俘虏全身发抖,吓得蜷成一团。 众将见五殿下面若冰霜,皆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见赵凤辞一把扯开了俘虏的轻甲。裹在轻甲中的人弱不禁风,骨瘦如柴,身上的肋骨根根分明,哪有半分壮硕胡人士兵的影子? “卸下所有俘虏衣物,逐一细查。”赵凤辞沉声道。 没过一会,场中俘虏皆被扒了个精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全是惶恐不安的瘦削身影。人群中甚至还夹杂着几名妇女,正赤着身子低声啜泣。赵凤辞面色一僵,让镇北军为她们穿上衣衫。 “这些人不是胡人,全是本该南下逃难的流民。”只听赵凤辞道。 翟墨面上顷刻间血色尽褪。 本该南下逃难的流民却扮作延曲胡人出现在关外,那涌入京畿重地的那批流民,又是从何处而来? “广阳危矣。”翟墨喃喃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仙哥好爱写战争剧情哈哈哈,写这章的时候听的歌是《This Day, and Never Again》~ 有很多追更订阅的宝宝还没有评论过,大家可以在评论区冒泡,我给大家发爱心红包er! 第51章 诉衷情【八】 阿申双手扶着木梯, 额上直冒汗:“九殿下,您就行行好快下来吧。” 闻雪朝捧个手炉倚在廊前:“莫担心, 就让他使劲闹,等玩乏了自然就下来了。” -- 第97页 赵凤徽踮脚站在木梯上, 想把红灯笼挂到檐上去。他比划了几下,发现还是够不着,嘟囔着朝闻雪朝伸出小手:“仙子, 帮帮我。” 闻雪朝见赵凤徽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无奈直起身:“殿下先下来,臣替你挂上。” 赵凤徽敏捷地从木梯上一跃而下, 将灯笼塞进闻雪朝怀里。阿申忙为九殿下披上斗篷,一大一小站在王府的长廊上, 看着闻雪朝挂灯。 除夕将近, 院中积雪渐消, 腊梅迎风飘香, 又是一年辞旧岁。 王府里无人知晓五殿下是否回府过节,但仍在闻大人的张罗下, 将府内布置得红灯悬彩, 处处洋溢着新年的喜气。 闻大人说,万象更新便会生祥瑞之气,保佑五殿下得胜归朝。 赵凤辞离京后, 闻雪朝一有空便上王府陪赵凤徽玩闹,两人的关系反倒比从前拉近许多。赵凤徽仰首看着挂满整条长廊的红灯笼,扯了扯闻雪朝的袖口, 小声道:“仙子,五哥要回来了吗?” 闻雪朝掐了一把小孩绵软的脸蛋:“再等等,等雪停,五殿下就回来了。” 待赵凤徽在房中酣然入梦,闻雪朝方才熄了灯烛,离开了旧王府。他乘上侧门一顶不起眼的马车,揉了揉眉心,对侍卫道:“回中书省。” 中书院值夜的大臣已歇下,闻雪朝径直走入内院,翻开了散落在案上的几本折子。 镇北军上月已与关隘守军在雁荡关会合。昨日,又一封军报从雁荡关送抵枢密院,信中称镇北五万兵马已对延曲部发起反攻,要将胡人残部围剿殆尽。 全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皆是在细细阐明行军谋略,唯独末尾添了一行小字。 待君团圆,勿念,辞留。 闻雪朝摇头苦笑,指尖抚上“留”字潦草的最后一笔。五殿下平日方正持重,从不敢在军报中言他。最后这寥寥几个字,想必经过几番踌躇才落笔。 若如军报所述,雁荡关大捷指日可待,北境十六州已无外患之忧,为何这几日涌入京畿众镇的流民数量仍只增不减? 闻雪朝趁深夜无人,又回到中书省,将各地上报的奏疏复审了一遍。 据京畿各地来奏,云州流民南下一万二千人,有籍贯者七千余人,散居各州者二千人,还有千余人自证身份的牙牌在逃难中丢失,无法确认籍贯。除去流民最多的云州,北境十六州均有百姓南下逃难,各郡县人数参差不齐,统共加起来已近三万人。 然而,还未算上城外聚集的流民,仅是南北直隶便已接纳二万人入城。兴陇太守前几日又奏请扩充兴陇守备军,称各地流民接踵而至,聚集在城外山野。唯恐忍饥日久,发生哗变。 各郡奏报经过户部勘对,理应无误,细看又觉得有些许不对劲之处。闻雪朝放下手中折子,沉思半晌,依旧不得其解。 次日晌午,他便坐着车马出了城。 因流民成灾,北城门驻守着许多羽林卫,逐一检查每辆出入的车马。闻雪朝刚至城门口便被拦下了。 羽林卫上前掀开了垂帘:“请阁下出示牙牌,核对无误后方可出城。” 见车舆中坐着的是闻雪朝,羽林卫面上露出敬重神色:“下官不知是大人的轿。” 闻雪朝面色和善:“吾有要事离京,还请诸位行个方便了。” 闻右丞出城,自然无人敢随意阻拦。羽林卫列队放行,车架载着闻雪朝,直奔兴陇而去。 车马刚驶出琊山,闻雪朝便看到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坐在官道两侧。一路向北,沿途流民的队伍也越来越多,望不到尽头。 兴陇府乃北直隶辖地,从京城快马加鞭,两个时辰便能到。闻雪朝刚下马车,便向城门守军出示了官牒,叫兴陇太守来见。 被挡在城门外的流民见车舆上下来一位衣锦华贵之人,又见兴陇守军无一不对他毕恭毕敬,以为这就是兴陇城的父母官。他们源源不断地围聚到城门前,迎着闻雪朝便跪了下来。 “大人,您就行行好,放我们入城吧!” “大老爷,我们已断水断粮数日,实在是没有活路了!” 人群中爬出一名瘦骨嶙峋的幼童,朝闻雪朝伸出了沾满泥泞的手。 一旁的军士见状,忙上前欲将幼童拉开。闻雪朝摆了摆手,低头看着脚边干枯瘦小的身影。 或许只是一壶浊水,一碗糙米,他就能再活一日。 兴陇太守匆匆赶来,便听到城门外哀嚎哭喊声铺天盖地,不绝于耳。 他不知中书大人为何突然来了北直隶,心中颇有些忐忑不安。他让守军挥退了城门口聚集的流民,迎贵客入府。 “兴陇府附近涌入多少流民,大人心中可有数?”闻雪朝问。 “下官曾派人逐个清点,城内收纳了三千,城外还有四千余人。”兴陇太守面露傀怍,“大人,并非是下官不愿收治,而是山上这几日又来了不少人,城中存粮实在是紧缺。” “近几日逃来兴陇的难民,如今还在山中?”闻雪朝接着问。 “是是是。” “可知数目多少?” “这……”兴陇太守面带犹豫,“下官并未细查,不过少说也有万余人。” 闻雪朝沉声:“带我去看。” 兴陇太守渐渐变了神色,他踌躇半晌,踉跄向后退了几步,跪倒在了闻雪朝面前。 “闻大人,”太守颤声,“下官胆大妄为,犯了欺瞒之罪。” -- 第98页 闻雪朝蹙起眉头,示意他继续说。 “前几日云州来了批流民,刚入兴陇地界,下官便派人前去接应。未料到他们中有人不知从何处染上了疫病,一夜之间便死了好几个。下官怕这批人将瘟疫带入兴陇,便让守备军将他们赶回山中,自……自生自灭。下官,下官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兴陇何日发现第一个染病之人?” “已,已有三日了。”兴陇太守颤颤巍巍道,“大人,下官也是为了城中百姓,才想出此等下下之策。” 闻雪朝蓦然起身:“急奏回京,兴陇流民染疫,速速向朝廷求援!” ***** 车马返回广阳都时天还未暗,闻雪朝持皇后私印入宫,在垂拱殿外请求面圣。皇上的贴身太监从靖阳帝寝殿回返,对闻雪朝作揖道:“闻大人,皇上今日哮病又发,龙体欠安,已经歇下了。闻大人不如先回,待咱家明日向皇上禀报。” 闻雪朝一听,头也不回地往宫外走。他下轿后直奔中书院,吩咐值守大臣:“将父亲左丞令发往各府,邀二院大人即刻往中书省议事。” 深夜接参知政事之令急召议事,众臣抵达中书省后,才发现是闻雪朝顶着闻仕珍名号发出的急令,心中颇有些微词。 “闻大人有何要事,需深更半夜将我等召来中书院?”几位德高望重的阁老有些不乐意。 听完闻雪朝在兴陇所闻,三司副使严青询问出声:“闻大人并未亲眼所见,怎知那兴陇太守所言非虚?若他只是为接纳流民之事找寻借口,我等便自然不得而知了。” 闻雪朝冷声道:“疫病之事尚待商榷,朝廷可派太医局医官前去一探虚实。此事仍另有蹊跷,流民为何没在云州染病,反而到了京畿地界才爆发,这疫病的源头来自何处?数万流民被困山中自生自灭,却无人顽抗,难道皆病死在了山野中不成?万人不是小数目,还请各位大人早做决断。” “闻大人觉得,兴陇太守是在说谎?”礼部侍郎柳岩衷敛神问道。 “非也,”闻雪朝说,“兴陇太守在任十余年,一直官清法正,在兴陇民心所向。依我看来,此次瞒报实属为城内百姓考量,有心无力之举。” 他随即凝声道:“羽林军还未回京,兴陇离广阳不过百里脚程,广阳需立刻封城,以防生变。” 不知为何,这是自赵凤辞走后,他心中第一次涌起强烈的不安。 “兴陇乃北直隶辖地,让直隶那边盯紧些便可,若真有疫病,就地封绝,以除后患。若是虚惊一场,那便只是多费些物力心力,如此大动干戈倒是不值当。”钱阁老抚须道。 有几名朝臣认为广阳应防患于未然,被几名阁老直言驳回。众臣商量几个时辰,仍未商讨出中肯的应对之策,只能不欢而散。 闻雪朝回到府中后,一早便坐在云容阁的水池前,对着院墙出神。闻澜上前为少爷披上狐裘,好奇开口:“少爷在看什么?” “差人去王府,告诉管家这几日关好府门,派王府护卫日夜巡防周边,让阿申贴身护着九殿下。” 他想起从前刮风下雪的时候,赵凤辞总会顺着那道院墙,偷偷溜进闻府来。如今身前仍是那堵墙,背后却已无人相撑。他已许久没有体会到孑然一身的意味了。 灰墙上蔓藤渐生,又被雪打落个干净。还有三日便是除夕,唯愿来年平平安安。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埋了几个伏笔,下一章接剧情~ 感谢在2020-06-08 09:24:01~2020-06-09 10:2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是没想好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诉衷情【九】 檐下纱笼随风轻晃, 夜风刮过长廊,掠过院中傲梅, 低扫过庭前雪,发出簌簌的响声。 闻雪朝眉头微蹙, 在梦中翻了一个身,睡得并不安分。 他双手抓着榻上衾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窗外寒风呼啸, 顺着棂缝蹿进屋中, 案上的烛光倒影着昏黄,随风摇曳了几下, 灭了。 一片漆黑中,闻雪朝倏地睁开眼, 从榻上坐起了身。他抬袖拭了拭鬓角, 才发现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梦中的场景实在可怖, 处处都是尸横遍野, 血流成河。在一片荒芜中,依稀还出现了赵凤辞的身影, 背朝江河, 与自己渐行渐远。 闻雪朝从榻上爬起来,低声唤道:“澜郎?” 屋外无人作答。 他蹙了蹙眉,披着外裳起身, 拎着纸灯笼,轻手轻脚地走出内庭。 刚走到云容阁院门口,便与匆匆赶回的闻澜撞了个正着。 闻澜还穿着昨日就寝时的衣衫, 他扶着廊柱喘了半天气,方才开口道:“少爷,羽林军一位姓白的都督来府上寻您,说是有紧急军情禀报。” 闻雪朝脚步微微一顿。闻澜抬眸看向少爷,发现少爷神情阴沉的有些可怕。 闻雪朝大步走入正堂,发现府内已站满了羽林卫的人马。 白纨见闻雪朝赶来,匆忙迎上前:“闻大人,昨日北直隶数万流民哗变,破了兴陇府,兴陇太守身死城中。流民队伍如今已穿过琊山,正连夜向广阳而来。” 闻雪朝接过军报:“督都怎能断定,破兴陇城的是流民?” -- 第99页 白纨怔住:“大人的意思是……” “这批人手中是否有军器,行进队伍是否齐整如一?” 白纨遽然明白了闻雪朝之意:“闻大人是担忧,这批流民的身份有蹊跷?” 闻雪朝沉吟不语。前几日他从兴陇府回京,便觉得有些可疑。但兴陇太守咬定山中流民染了瘟疫,此事耽搁不得,他便只能先行回京。 不多时,院外便传来了喧闹之声。闻府大小院子燃起灯烛,人们纷纷开窗向天边望去。 大雪初停,北城门的方向升起数道刺眼的金色焰火,接二连三在广阳都的半空中炸裂开来。火星划破天际,将整座都城映照得如同白昼。皇城钟楼传来深沉绵远的鸣鼎声,街坊巷道马蹄声渐起。 金焰罩城,外敌来袭。 白纨与闻雪朝对视一眼,只听闻雪朝道:“白督都,如今京中还剩多少兵力?” 白纨神色凝重:“羽林军大多去了雁荡关,京中尚有羽林卫五千余人,西郊北大营还有三千储备兵马。” 他伸手握住了腰间佩剑:“闻大人,我等即刻回皇城,誓死守护陛下安危。” 可区区八千兵马,如何能守住偌大皇城?他一时只觉心中凛冽,如坠冰窟。 “你率羽林卫去皇宫保护皇上,再令北大营去城南开路,若陛下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闻雪朝说,“若是广阳守不住,便让北大营护送皇族从南边出城,务必要保陛下无恙。” 天子守国门,君子死社稷。天子弃城而逃,将会是一件多么耻辱的事情。 可闻雪朝心里清楚,留给朝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下官明白。”白纨道,“闻大人,那城中百姓……” 广阳城中除去皇城宫眷,世家望族,还有十几万寻常百姓。若羽林卫退守皇宫,放任敌军攻城,便是断了城中百姓的生路。 不知是何处的小儿被城外响动惊醒,城中传出稚嫩的啼哭声。 闻雪朝默然片刻:“开东西二门,城中平民百姓若有要离京的,便让他们走。” 他赶到皇宫时,宫中早已乱作一团。靖阳帝近日身子一直不大好,半夜得知敌袭皇都,竟一时气急攻心,咳出一口血来。 羽林卫将皇城层层包围起来,各宫娘娘还从未见过如此肃杀的架势,吓得梨花带雨哭成一片。唯有皇后依旧雍容雅步,立在殿前。 闻皇后凝视着自家侄儿:“闻玓,让北大营去守城门。我等就算身死,邈儿人在南境,来日还有后起之日。” “率羽林卫护送陛下和娘娘离开。”闻雪朝转身命令白纨。 羽林卫刚护送皇宫车马到城南,远远便见南城门外火光冲天,城楼上燃起滚滚浓烟。 白纨暗道一声不好:“胡人这是在声东击西!” 敌军料到城内人会向南逃离,便率先佯攻北城门,待出城的车马往南走,再分路从南面攻城,想来个瓮中捉鳖。 城外传来厮杀之声。先前出城开路的北大营部队已与胡人短兵相接。 阿申带着赵凤徽坐在车驾中,听到城门外杀喊声震天,忙捂住了九殿下的耳朵。 “五哥呢,我想见五哥……”赵凤徽吓得嚎啕大哭,直往阿申怀里钻。 “殿下莫怕,闻大人还在前边,咋们不会有事的。”阿申缓缓拍着赵凤徽的背。他抱着九殿下,伸头望向不远处的南城门。 城外敌军开始用床子弩攻城,火石携着箭矢击中城楼上的门旗,烈焰裹着旗身熊熊燃烧。北大营弓兵招架不住如此猛烈的攻势,只能关合城门,暂退城内。 只听城楼脚下传来一片嘈杂声,胡人的军队开始起哄。为首之人扬声嗤笑:“瞧大芙皇帝老儿那怂样,让士兵白白送死,自己却躲在宫里当缩头王八。还是赵家人便个个如此,皆是这般胆小的怂包?” 靖阳帝出宫后不久便咳血昏了过去,此时早已不省人事。车队中的皇族宗亲听到此言,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这群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自生下来起便高高在上,还从未受过此等屈辱。 只听那人又道:“倒不如这样,让你们的皇帝老儿此刻出城,向我们谷蠡王磕头谢罪,我们便鸣金收兵,放你们一条生路,如何?” 喊话者身旁一人低笑出声,似是对此提议有些兴致。 “等候多时,倒是无趣,谁知皇帝陛下是否又在琢磨如何逃命?北城门亦是本王的人,尔等如此狼狈,又能去往何处呢?”谷蠡王声音低沉浑厚,“倒无需大芙皇帝拜见,延曲此番不是来打仗,是来谈和的。” 白纨内心深处一震,他本就打算护送宫中车马回北城门,却被胡人先一步截了胡。踌躇之际,却见闻雪朝已翻身下马,径直往城门处走去。 “闻大人,前方有险!”白纨慌忙出声。 “白大人,护皇上和娘娘的车驾回城。”闻雪朝头也不回地说。 他心中已明白胡人此番攻城的用意。 看到城楼上出现的身影,尉迟景目中闪过诧异神色,他摆了摆手,让身后人马放下弓箭。 来人身着一袭紫色官袍,全身上下一尘不染,在伤痕累累的众人中有些格格不入。尉迟景扬声大笑:“皇帝老儿这是作甚,欲以美人计惑之?” 闻雪朝冷道:“中书右丞闻玓,够格与谷蠡王谈条件吗?” 他俯瞰城下,只见琊山下有数万流民正浩浩荡荡朝广阳都城门而来。若定睛细看,便会发现其中有许多端倪。这群流民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个个鼻梁高挺,身形健硕,眼中闪着噬血的光。万人手持短斧,聚在城下,犹如黑云压城。 -- 第100页 “尉迟硕突袭雁荡关,想趁此机会引羽林军北上,让你趁虚而入攻打广阳。谷蠡王率军扮作流民,大举南下,为防被沿途各府察觉端倪,便必不会带大型辎重及火器。延曲部此番攻城,并不是为了占下广阳都,恐怕是想以皇城为挟,向回援的镇北军施压。” 尉迟景眼眸渐深:“父王说的没错,广阳都内果真有大智之人。” “延曲部想要什么?”闻雪朝问。 尉迟景舔了舔嘴角,扬眉道:“镇北军退雁荡关内八百里,延曲与大芙共分北境十六州,如何?” “父王让我带一皇室子嗣回延曲部为质,”尉迟景低笑出声,目光落在闻雪朝身上,“不过若皇帝老儿实在是舍不得,携右丞走一趟也并非不可。” 闻雪朝皱了皱眉,缓缓开口:“若我等不从,谷蠡王又能如何?” 尉迟景哈哈大笑:“这倒容易,待本王率军入城,将赵家人全带到城楼上绑作一排,赵凤辞若敢杀我延曲一人,我便当着他的面,将赵家人的头挨个割下来,挂在城墙上赏玩。” 言及此处,尉迟景似是想到什么有趣之事。他让手下呈上了一个染血的包袱,当着众人面将包袱解开。 闻雪朝瞬间瞳孔紧缩。那包袱里装着的,是兴陇太守死不瞑目的头颅。 “此人倒也是个硬骨头,”尉迟景有些意兴阑珊,“本王破兴陇城时,他还带着守备军在城墙上硬抗,万箭穿心的滋味可不好受。” 闻雪朝想起兴陇太守跪在自己身前时的样子。这人当了十余年兴陇父母官,为保城中百姓不受疫病侵扰,冒着欺君之罪赶流民上山。最后未能救城中百姓于水火,反而落得如此下场。 溥天之下,有贪生怕死之人,便有齿剑如归,忠义不屈者。 城楼上有兴陇出身的军士,见尉迟景将兴陇太守的头颅随意扔落在地,眼中一片血红:“闻大人,我等愿誓死守城,切莫中了胡贼的计!” “闻大人,北境不可割!” 城楼上传来骚动之声,胡人手中箭直入眉心,将两名悲怆出声的军士钉死在了城墙上。 闻雪朝看着溅在高台上的血,想起五殿下的落笔。待君团圆。 待携玉龙归,与君长团圆。可如今长厢厮守如同黄粱一梦,生死与共亦不过是戏言。 他撑过了灼心剧毒,海寇之难,逃过了东境暗杀,未料到如今却被逼到退路尽绝。 孤城难守,国破君殃,不过忽然而已。 他等不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这章修了好多遍,最后选了个自己比较满意的版本~ 感谢在2020-06-09 10:29:59~2020-06-10 22:0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丁丁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律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诉衷情【十】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惊呼:“北大营又上了!” 城脚下冲入数千人, 手举火把,身后背着黝黑的木匣子, 正大张旗鼓地朝延曲大军冲去。 延曲军都尉大声喝道:“谷蠡王,是震天雷!” 尉迟景一听, 立刻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盾牌军列阵在前,其余人退后!” 为首的中郎将率先冲进延曲军前列,将火把插入身后的木匣中, 军中发出一声震天巨响, 阵前轰然扬起烟尘,方圆半亩内铁甲皆透, 火光冲天。 “这,这是……”城楼上的羽林卫悲恸出声, “北大营这是在用人运雷!” 震天雷射程不到半里, 延曲大军离城门太远, 城楼上的投石机无法将火雷击入阵中。北大营这是想以血肉之躯运雷, 与延曲大军同归于尽。 军士们正前仆后继地往前冲,前人刚刚炸死, 后人便随即跟上。不过片刻, 胡人的阵型便乱了,城门外一时间血肉横飞,残肢满地。 闻雪朝曾听白纨提起过, 北大营是羽林卫的后备营,营中大多是刚入伍不久的新兵。他们在北大营待满三年,出类拔萃者便会被选调羽林卫, 成为皇家的利刃。 少年尚未长成,却已一去不返。 他俯瞰着城下那群毛羽未丰的北大营将士,问城楼上的羽林卫:“北大营不退,尔等可退?” 羽林卫们声嘶力竭道:“羽林誓死守卫广阳!” 闻雪朝戴正了头顶的乌纱冠:“我与诸位共进退。” 尉迟景见朝廷军非但不惧,反倒愈战愈勇,咬牙切齿道:“如此不识好歹,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延曲勇士听令。”尉迟景眼中闪过一丝狠鸷,“随本王攻入广阳,取皇帝老儿项上人头者,父亲重重有赏!” “为贤王!”延曲将士高亢喊着,踩过北大营尸体,朝城门蜂拥而去。 南城楼被火器轰过几轮,厚木城门已有坍塌之势。身侧羽林卫已全部阵亡,目及之处皆是雷火连天。闻雪朝被漫天浓烟呛得喘不过气来,他撕下节袖子蒙住口鼻,拾起角落里一名羽林卫落下的弓箭,如行尸走肉般朝城楼顶走去。 自己并无武艺傍身,唯有在宫中所学的六艺骑射还记得些许。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射杀几个胡人同自己陪葬,闻雪朝在一片浑沌中想。 他撑着城楼两侧的断壁残垣,直朝楼顶走去。手中箭刚搭上弦,还未高高举起,他便听到城外厮杀声诡异地停止了。 -- 第101页 城下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是镇北军!” 骤雨般的铁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天地都在晃动。玄黑铁甲遮天蔽日,绕过广阳城墙,穿过层层浓雾,从四周向南城门集聚。 闻雪朝双手颤抖得厉害,他身形晃了晃,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一时只觉眼眶酸涩,阖上眼睛,却怎么都流不出泪来。 延曲大军发现态势不对,此时已来不及后撤,便想冲破城门,与北门的人马在城中汇合。随着城门轰然一声倒塌在地,尉迟景松了一口气。城门既破,后路尚存。 尉迟景正欲带兵直入城内,却看到大路尽头有一行人正骑在马背上,看似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尉迟景,狗养的崽子,你老子没教你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吗?”翟墨森然开口。 尉迟景粗略扫了一眼两侧,发现城内全是镇北军埋伏的人马。他抬起头,对翟墨倨傲道:“翟副将亲自南下,莫不是泾阳霖那老不死的快断气了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箭影朝他射来,尉迟景神色一凛,匆忙举起铁盾格挡。 尉迟景的眼神落在射箭之人身上,狠狠道:“赵凤辞,你们中原话是如何说的,礼尚往来?你昔日杀我延曲部勇士,本王今日便屠尽广阳守军,就当是与大芙礼尚往来。” “原以为都城守军有多厉害,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半日便被本王打得溃不成军。”尉迟景盯着赵凤辞的脸,冷笑出声,“我看这偌大广阳都也是无人堪用,竟派出个弱不禁风的白脸文官上城楼,同本王拖延时间。” 说罢,尉迟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是仍有些意犹未尽:“那中书丞长一副祸国殃民的面相,偏偏还挺有一番气节。” 赵凤辞眸中涌上肃杀之色:“尉迟景,你把话说清楚。” “战场刀剑不长眼,早就被乱箭射死了。”尉迟景摊开手,露出惋惜神色,“实在是可惜。” 翟墨还未出面制止,便见赵凤辞骑马冲了出去。他手中长剑骤然出鞘,剑身直朝尉迟景胸口袭去。 “殿下!” 尉迟景等的就是此刻。 他从袖中挥洒出一道白色粉末,半空中突然升起弥天大雾,赵凤辞眼前顿时白茫茫一片。 只听尉迟景大笑:“赵凤辞,雁荡关见。” 尉迟景身后的延曲亲卫纷纷围聚到他的四周,护着他向城外突围。镇北军的精兵骑马便追,却被眼前浓雾迷了双眼,一时寻不到尉迟景逃走的方位。 半晌后,漫天白雾渐渐散去,城脚下蹲着数千延曲部的战俘,却唯独不见谷蠡王的身影。 “西域邪阴之物,是尉迟父子惯用的伎俩。”翟墨重重拍了拍身侧廊柱,叹道,“镇北军方才大意了。” 翟墨话音还未落,便见五殿下已手握长剑,径直朝南城楼上奔去。 “唉,殿下——”翟墨连忙牵住赵凤辞的战马,只觉殿下今日有些反常。 城楼上堆满了羽林卫的尸体,有些人已被火器炸得面目模糊,看不出本来样貌。赵凤辞沿着残破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握着剑把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起不自然的白。 他一路走到南城楼顶,楼顶的三重檐已被炸毁两层,墙身露出斑驳青砖。长廊前挡着一道残破的木门,他缓缓一推,木门便应声倒落,扬起一地灰尘。 “闻雪朝?”赵凤辞轻声开口。 空气中还弥漫着浓烈的火烟味,长廊上却无人应答。 赵凤辞沿着高台一路走到尽头,看到巨大的“广阳京”匾额下,有一个人倚墙而坐。 闻雪朝身边掉落了满地箭矢,紫色官袍上血迹斑斑,发间玉冠已散,长发垂落在肩头。他低垂着头颅,双目紧阖,似是睡着了。 赵凤辞的脸色白了几分,低沉出声:“雪朝,别这样。” 地上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染了泥泞的玉雕。 他目中一黯,跪在闻雪朝身前,将人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这具身躯依旧温热,面容柔和如昔。他颤着手抚过闻雪朝的眉眼,渐渐停在他的唇边。 赵凤辞猛地一怔。他感受到了闻雪朝平稳的鼻息。 怀中人低哼了一声,似是被人从梦中吵醒,惺忪地睁开了眼睛,与赵凤辞面面相觑。 赵凤辞手臂一颤,差点将闻雪朝的后脑勺磕在墙角上。 闻雪朝看清了眼前人,眼角带笑:“殿下,我两日未眠,实在是乏得很。” 随即便侧过头,又闭上了眼睛。 这人竟真的在城楼之上累得睡着了。 心中大石终于落下,赵凤辞凝视着怀中沉沉入梦的人,嘴角微微有些上扬。 真好。 他安然无事。真好。 闻雪朝做了个很好的梦,梦中五殿下及时回援,挡住了胡人的铁蹄践踏京城。城外没有尸横遍野,没有血流成河。羽林卫仍在皇城巡防,北大营依旧在郊外列阵操练。 寒风卷着细雨刮进城楼,一滴雨珠落在闻雪朝的脸颊上,他睫毛颤了颤,从睡梦中悠然转醒。 梦中浮光掠影烟消云散,他还坐在破败的城楼上,残垣上依旧溅满了将士的血,不过身旁已多出了一人。 闻雪朝从赵凤辞肩上缓缓起身,披在身上的厚重大氅滑落在地。赵凤辞身上玄甲未卸,长剑还靠在墙侧。 “睡醒了?”赵凤辞问。 -- 第102页 闻雪朝揉了揉眼睛,有些怔忪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五殿下。他蓦地想起,在他因体力不支跌落在地前,五殿下确实带着镇北军回援了。 这不是梦。 他还未完全回过神,只听五殿下开口道:“雨快停了。” 他从城楼向下俯瞰,只见天地间大雨滂沱,雨水倾泻而下,洗刷着山野间的血红。两人并肩站了许久,楼外雨渐停,战场上的血水汇入江河湖海,一切都已复如往昔。 ***** 延曲部攻城落败,镇北军俘获胡部五千余人,谷蠡王连夜逃回关外。 广阳之围已解,白纨送帝后及各宫眷折返皇城。延曲大军虽未攻入城中,但南北城楼损毁严重,需重新修葺。平民百姓外逃者逾万人,东西两侧城门大开,严格盘查,迎城中百姓归家。 往年除夕,宫中都要举行贺年宴,以玉盘佳肴招待文武百官。今年却不同于往年,胡人连破北直隶三城,差点攻入了广阳,兴陇太守亦身死城中,此为悲。然而五皇子又在前几日率羽林及镇北军击退了雁荡关胡部,回援京城,将延曲大军赶出了城门,此亦为捷。 皇帝久病在塌,皇后因此下懿旨,在宫中设下军功宴,为镇北及羽林军庆功。又请来司天台的春官,为朝会测吉祈福。 或是因五皇子率军回援广阳,于闻大人而言有救命之恩。众臣发现二人在席间融洽了许多,不再如往日那般剑拔弩张了。 闻雪朝举起酒盏,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五皇子跟前:“臣敬五殿下一杯。” 五皇子执杯起身,欣然受之:“闻大人,请。”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与众臣举杯换盏,席间好不热闹。 宴席散后,闻雪朝走到五皇子跟前,扬了扬手中的一壶屠苏酒:“元月时日,殿下可愿同臣畅饮一番?” 一旁的中书省同僚皆当闻雪朝醉了,纷纷上前搀扶。 只见五皇子放下手中杯盏,淡然道:“闻大人邀约,自当敬从。” 夜半三更,一匹黑色骏马从旧王府中奔出,向几十里外的琊山急驰而去。 赵凤辞将闻雪朝圈在怀中,用大氅裹得严严实实。他扬起缰绳,战马加快速度,直朝山顶的金阁台奔去。风清月白,映着马背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两人的身上都散发着浓郁的酒气,闻雪朝抵着胸膛,摸了摸五殿下胸口的香囊:“不是切忌酒后纵马么?” 赵凤辞脸颊泛红,低吻闻雪朝的额头:“莫要多言。” 两人在半山腰处下马,一路步行至金阁台前。赵凤辞眼中迷迷蒙蒙,只是将闻雪朝紧紧拥入怀里,指着塞北的方向道:“雪朝,若有朝一日广阳待不惯了,你可愿随我走一趟雁荡关?” 闻雪朝没回答,只当五殿下醉了。 第54章 诉衷情【十一】 靖阳帝在广阳之围中怒火攻心, 养了许久的哮病又发作了。太医署的几位老太医守在寝宫好几日,才治好了皇帝的咳血之症。然而明眼人早已看出, 皇帝经此一难元气大伤,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在靖阳帝养病的这段时日, 闻家父子协理中书枢密二院,羽林卫则日夜巡城,稳定京畿秩序。五皇子率镇北军往返关内外, 护送南逃的流民返回北境十六州。 正月过后, 广阳南北城门已修葺一新,城外绿草如荫, 城内柳暗花明,春又返大地了。 靖阳帝大病初愈, 上朝后的第一道旨意, 就是犒赏击退延曲部的羽林镇北二军。两军将士皆按律晋升, 北境十六州及南北直隶赋税酌情免收半年。羽林副都督白纨护驾有功, 擢升羽林军正都督。 五皇子赵凤辞则被册封亲王爵位,袭旧王府, 封号“怀”, 为“愿受长缨,含仁怀义”之王。 靖阳帝却并未封赏带兵独上城楼的中书侍郎闻玓,只是在早朝上口谕赞许了一番。朝中因此起了风言风语, 说陛下近来对闻氏的态度愈发微妙,仿佛较之从前的忌惮,又多了些别的心思。 后宫也逐渐有了传闻, 称圣上病愈后夜宿中宫的次数少了许多,不知皇后娘娘因何触了皇帝的逆鳞。 闻雪朝知道朝中人都在议论自己,说他冒死守孤城,却仍被率军驰援的怀王殿下压了一筹。他将流言蜚语全当耳边风,另一位事主却总是耿耿于怀。 “今日尚书台春宴,他们说你前几日当着众人面对我冷嘲热讽。”赵凤辞说。 闻雪朝面不改色:“我没有。” 赵凤辞按住身下胡乱挣扎之人,沿着脖颈一路吻下去:“你对柳侍郎说,下回若再见到我,便要亲自打断我的腿。” 赵凤辞心中清楚,自班师回朝后,朝中对他巴结试探之人便比从前多了许多,闻雪朝是为了不让有心之人察觉出二人之间种种,才三番屡次在外人面前嘴碎损他。 闻雪朝还欲开口争辩,便被赵凤辞用手指堵住了唇。他抬手去推赵凤辞的肩膀,指尖却不慎勾住了赵凤辞玉冠上的发带,微微一拉,眼前人便俯下身来,倒像是他在欲拒还迎。院外传来赵凤徽小跑而过的哒哒声,还有阿申在后面追赶的呼喊声。纸鸢飞过王府的高墙,在万里晴空中飘荡。 庭院深深,高墙内外,一侧春色旖旎,一侧春满亭台。 ***** 永平三十四年夏,太子赵启邈巡视南境堤梁水利收关,奏请朝廷启程回京。数日后,靖阳帝准奏。 -- 第103页 储君回朝是大事,路上不能出半点差错。靖阳帝在早朝时下令抽调羽林卫南下,护送太子返回广阳。 白纨上前一步,语间有些犹豫:“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白爱卿有何事?” “皇上,右虎符仍在怀王殿下手中,微臣尚不能私自调动羽林卫人马。” 白纨所言的确非虚,五皇子归朝已数月有余,皇上仍未收回他手上的右虎符。 朝臣们面面相觑,莫不是陛下忘了? 半晌后,靖阳帝缓缓开口:“既然在老五那儿,你找他要人便是。” 众人心中纷纷一惊,看来皇上并没有将右虎符拿回来的意思。可羽林军若今后便交由五皇子调遣,那还了得? 不出所料,只见闻仕珍行至御前,恭敬道:“皇上,怀王殿下如今执掌镇北军,已是日理万机,军务繁忙。若还需兼顾羽林卫,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靖阳帝面上露出不悦神色:“朕决意之事,闻卿就不必再说了。” 闻仕珍微微一顿,仿佛有些意料之外。但见靖阳帝始终面无表情,只能颔首称是,退回原地。 朝臣们发现陛下近日心事重重,烦躁易怒,比起从前好似换了一个人。无人敢随意违抗皇帝圣意,垂拱殿一时陷入了沉寂之中。 刚下早朝,闻仕珍便唤住了往外走的闻雪朝:“闻玓,过来。” 闻雪朝停下脚步,跟着父亲穿过垂拱殿的后门,直达侧宫一处偏僻之地。 “你可看出那位如今在打什么主意?”闻仕珍冷道,“这么多年,邈儿哪件事做的不合他心意?如今镇北府凭空冒出一个五皇子,打了几场胜仗,便勾了他的心了。” “怀王行事莽撞,好意气用事,依孩儿看来不成气候。”闻雪朝不动声色。 “我听人说,你近段日子与怀王有往来?”闻仕珍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他紧紧盯着自家长子:“闻玓,父亲劝你一句,大事将近,莫要糊涂。” 闻雪朝笑了:“父亲,我与怀王同在枢密院当值,自然免不了往来。不过我俩性情不符,志向不合,只能为敌,不相为友。” ***** 朝廷派出的羽林卫在易水河畔与太子的人马会合,一行人浩浩荡荡,直朝广阳都而来。 赵启邈一路上都在催返京的队伍加快脚程。羽林卫见太子爷神色匆忙,许是回京中有要事,不敢有丝毫怠慢,一行人日夜兼行,不过五日便到了广阳都城下。 太子未曾目睹广阳之难,却在众口相传中通晓了山河破碎的耻恨。民间都在流传,赵家人是如何弃下国都,仓皇出逃。延曲部又是如何扬威耀武,当着全城人的面割下守官的头颅,让殉国的忠魂蒙尘。 若胡兵围城时他身在广阳,亦会领着守军迎刃而上,不会做那贪生怕死之人。可事到如今,击退延曲部的功勋已全落在赵凤辞一人身上。他不过离京数月,父皇便允了赵凤辞亲王之位,一身荣耀居众皇子之最。 苦心经营二十余年,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此次回京,是来取走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赵启邈刚进城,还未来得及去给靖阳帝请安,便被皇后邀至中宫相谈。他匆匆走入中宫,见到坐在殿上的母后,一时竟没回过神来。 闻皇后入主中宫二十余年,素来气色红润,容貌与桃李年岁无异。仅仅数月未见,她鬓边便新添了许多白发,衬着眼角细纹,已隐隐有颓老之态。 “儿臣离京这几月,让母后受苦了。”思及母后颠簸之难,赵启邈便对延曲部恨入骨髓。 “胡夷围城那几日,本宫只是身疲,挂记着邈儿便能撑过去。如今不得帝心,才是心中长痛。”闻皇后长叹一声,金簪玉珠在发间轻晃。 赵启邈心中一凛,自父皇即位后,母后就在这偌大后宫隆宠不衰,为何广阳之围刚解,母后便已失了帝心? 他咬牙切齿道:“可是与那赵凤辞有关?” 闻杏儿从未告诉过太子,当年她在闻府与长兄合谋,对靖阳帝施下魂寤香一事。皇帝中了二十年香,没料到却在延曲攻城时气急攻心,咳出了胸中淤血。自那以后,魂寤香便失了效用。除夕过后,她渐渐察觉到了一些端倪。从怠忽闻玓守城之功到不踏足中宫,皇帝对她和闻家愈发戒备。如今太子千里迢迢赶回京城,靖阳帝竟也没有任何表态。 若陛下真起了别的心思,那便别怪她不留情了。 闻皇后接过嬷嬷呈上来的雪帕,掩面垂泪:“圣心难测也就罢了,如今怀王如日中天,若因此耽搁了邈儿,本宫便是罪人。” 赵启邈一听,眸中多了几分寒意:“难不成父皇是要……” 闻皇后拭过眼角:“我听你舅舅说,皇上将右虎符赐给了怀王,如今他已能随意调动羽林卫人马。” 赵启邈冷声:“父皇怎能如此糊涂!” 羽林卫调遣之权不给储君,却给了个刚册封的王爷,此番用意已再明显不过。 闻玓还曾劝慰他,他身后有母家,太子妃娘家和中枢两院撑腰,赵凤辞此人不足为惧。如今赵凤辞大胜而归,不仅入值了枢密院,手上还掌着右虎符,握着镇北兵权。 这是要反了天了! 只听闻皇后缓缓道:“邈儿,你父皇如今已糊涂,如今只剩我们娘俩了。” -- 第104页 赵启邈攥紧了手中拳头,脸上表情变得有些怪异起来。他已明白了母后的用意。 太子派经营多年,在京中早已盘根错节,只手遮天。闻家如今在朝中有两相,翻覆朝野亦不在话下。但若要与手握重兵的赵凤辞抗衡,仅凭这些还远远不够。 只要拿到皇帝手中的左虎符,便可调动祝家十万延东兵马。 ***** 经广阳之围,京城宵禁令已施行数月。每日只要子时一到,羽林卫便会关闭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不让任何人进出。 北城门的羽林卫正立在入口两侧,挨个查验今日入城的最后一批车马。亥时三刻,一架简陋的马车自城门外缓缓驶来,马夫身着一袭黑色衣裳,头戴斗笠,看不清样貌年岁。 羽林卫依律拦下了马车:“入城文书何在?” 马夫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地下了马,回到身后的马车上翻找着什么。 羽林卫有些不耐烦,用手中缨枪抵了抵车架:“磨蹭什么,还不快些!” “军爷,莫催。”车架内传来马夫低沉的声音,“小的在找送你们去见阎王的好物事。” 车架内随即传出“嘶嘶”的引信声,车前的羽林卫立刻反应了过来,他迅速向后退了一步,大声喊道:“快趴下!” 马车遽地燃起数尺高的烈焰,爆炸的碎片向四周飞溅。平地一声惊雷起,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北城楼陷入了一片火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11 10:48:30~2020-06-12 10:1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仙台仙贝贝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诉衷情【十二】 修葺多日才建成的北城新门楼, 在冲天火光中轰然坍塌。 白纨带着羽林卫赶到北城门时,满地皆是烧焦的泥石碎片, 城门口的角阙已被火雷夷为平地。值夜的羽林卫伤亡惨重,城楼下哀嚎声一片。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白纨眉头紧皱:“去寻那马夫的尸体,就算是残肢断骨,也给我一根根找出来。” 城北爆炸声惊动了全城, 越来越多的百姓围聚在倾圮的废墟前, 担忧地望着城楼下的惨状。 “官爷,不会是又要打仗了吧?” 羽林卫树起了人墙, 将围观的百姓隔开。片刻后,一名羽林卫来报:“白大人, 马夫的尸身找到了, 腿脚炸没了一半, 身子倒是还齐全。” 白纨跟着羽林卫走到城楼下, 在满地碎木中看到了一具烧焦的干尸。他伸手翻了翻马夫的眼皮,面色沉了下来:“是胡人。” 四周的羽林卫纷纷大骇, 延曲部才刚逃回关外不久, 为何那么快又有胡人出现在京城? 一名眼尖的羽林卫指着马夫半敞的胸膛:“白大人,他内襟鼓起,里面好像藏着什么物事。” 白纨扯开尸身的衣襟, 在胸前发现了一个缝了线的暗囊。他倾身上前,用短刃将那暗囊小心翼翼地割开,发现囊内装着一个短圆筒。 他捂着口鼻将圆筒解开, 发现筒内装着一封完好无损的帛轴。他展开帛轴,刚扫了眼开头的信启,脸上便变了神情。 白纨将圆筒交给身后的羽林卫:“将此物封妥,呈给陛下定夺。” 他顿了顿,又添了几句:“先去王府禀报怀王殿下,再送去御前。” 赵凤辞收到消息时正值拂晓。他起身更衣,盯着塌上的闻雪朝看了半天,见他呼吸平缓,睡得香沉,并没有吵醒他。只是将被衾轻轻盖在他身上,便起身出府了。 赵凤辞抵达御书房时,殿外已站满了中枢二院的大臣,众臣窃窃私语,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直到走入后殿,才发现太子,闻仕珍与阁老们早已候在里面。 太子抬眸瞥了一眼迎面走来的赵凤辞,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靖阳帝自屏风后走出,便看到屋子里早已黑压压站了一片,人人面上都带着惶恐。他并未多言,只是将一卷泛黄的帛轴扔在地上:“诸位自己看吧。” 闻仕珍躬身拾起地上的帛轴,刚展开一角,脸上便失了血色。 “这……老臣是真的不知此事。”闻仕珍撩起衣摆,径直在御前跪下了。 “老五可知,朕今日召你入宫,所为何事?”靖阳帝没理会下跪的闻仕珍,反而问起了赵凤辞。 赵凤辞道:“儿臣仍有些一知半解,请父皇明示。” 白纨半夜传来消息,称羽林卫在城门口截获了一封胡部的密信,信上详尽写着如何刺杀自己的谋划。他从前在雁荡关外和胡人打游击,已不知树了多少敌人,此类恫吓并不少见,因此心中并未多作计较。 “老五,朕从前只当是民间流言,不知你与闻中书是真的不对付。” 赵凤辞心中纳闷,这与闻雪朝又有何关联? “否则他为何要串通胡人,筹谋如何置你于死地?”靖阳帝冷笑。 大太监将帛轴呈到赵凤辞面前。整卷帛轴不过寥寥数百字,却详尽叙述了广阳之围后的京城布防,及如何潜入王府暗杀怀王的计划。 “纸鸢升,破青云,入城候佳讯。” 帛上字迹隽秀雅正,收笔处遒劲有力。只要是中枢二院重臣,都能认出它的主人。 毕竟每封呈给圣上的奏章,都有中书右丞的亲笔预批。 -- 第105页 赵凤辞放下帛轴,对靖阳帝肃然道:“父皇,这是栽赃嫁祸。” 太子听赵凤辞这样说,亦上前一步:“父皇,闻雪朝怎会做出这般愚昧之事!延曲部攻城时,正是他带着羽林卫在城门上死守,广阳才得以撑到大军回援。他若真的通敌,为何那时候如此罔顾自己的性命?” 阁老们神色慌张,忙示意太子噤声。延曲部攻城时,第一批弃城而逃的队伍便是帝后的车马。太子这番话,正好戳到了皇上的痛处。 靖阳帝只是沉声道:“宣那二人进来。” 白纨带着两名伤兵走进御书房,赵凤辞仔细一看,发现两人都是羽林卫的熟面孔。其中一人双眼蒙布,已彻底失明,另一人右臂截肢,用白布包裹着断处。 “一开始,朕亦不信闻卿会做出此事,未料到派人细查,果然查出些端倪。” 靖阳帝示意阶下人开口。 “禀陛下,太子千岁,诸位大人,”在围城之战中被炸毁了双眼的羽林卫叩首道,“腊月甘八,下官当值北城门巡防,闻大人曾于那日清晨乘私轿出城。下官当时问起,闻大人称有要事需离京。下官不敢怠慢大人,便将车马放行了。” “北直隶关哨称,闻卿当日曾独自前往兴陇,接触过兴陇流民,于黄昏时返京。”靖阳帝冷道,“两日后,胡人扮作的流民便破了兴陇城,直取广阳。” 赵凤辞正欲开口,却被靖阳帝打断,“接着说。” 断臂的羽林卫低垂着头道:“延曲攻城那日,下官与闻大人同守南城楼。镇北军回援前,胡人的攻势十分猛烈,对着城楼万箭齐发。守卫城楼的羽林卫几乎全军覆没,唯有闻大人安然无恙。下官那日曾听到胡人首领下令,让手下放箭攻城时,不要轻易伤及闻大人。” 待两位羽林卫言毕,整个御书房安静得落针可闻。靖阳帝深深看了跪在地上的闻仕珍一眼,开口道:“如今人证物证明俱全,就是不知信尾那句‘纸鸢升,破青云’,到底是何意?” 赵凤辞眸色一紧,骤然间只觉五脏六腑搅在了一起。 前日晌午,赵凤徽嚷着春光大好,要出门去玩,他却临时被召至枢密院议事。闻雪朝拗不过小孩子高昂的兴致,只能戴上幕篱,带上赵凤徽和阿申一起出了门。他晚上轮值回府,便见赵凤徽捧着个七彩纸鸢,在院中玩得不亦乐乎。 他将闻雪朝拥入怀,闻雪朝搂紧了他的脖子,眼中带笑:“今日特地给九殿下买了个纸鸢,明日立春,我们带他出门赏花去。” 次日清晨,他俩带着赵凤徽,乘轿到琊山的半山腰放纸鸢。他们在山中陪赵凤徽玩闹了整整一日。夕阳西下,阿申在山脚下看到并肩走下山的三人,摸着后脑勺直傻笑。 他记得自己曾问阿申为何一直在笑。 阿申眨眨眼:“远远望着王爷和闻大人牵着九殿下下山,就像在看晚归的一家人一样。” “父皇,这是栽赃嫁祸,闻右丞无论如何都不会通敌。”记忆戛然而止,赵凤辞又对靖阳帝重复了一遍。 闻仕珍跟着对靖阳帝叩首:“还请皇上容老臣再细查一番。若这竖子真有通敌叛国之嫌,臣便亲自将他仗毙于先祖牌位前,以正家道朝纲。” 太子张口欲言,却被钱阁老一个眼神制止,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舅舅此话一出,赵启邈便明白舅舅是想保他,保住闻家。 他想不通,为了拔除闻家在朝中的布置,父皇竟能做出如此狠绝之事。既然父皇决意要除去闻家这个心腹大患,哪怕闻玓这次清清白白,恐怕都会被安上个通敌的罪名。 古往今来,通敌叛国者皆罪无可赦,轻则满门抄斩,重则株连九族。若闻雪朝真背上了勾结外敌的罪名,便是在连累母后和整个闻家。 母族出了个通敌叛国的罪臣,他这储君之位便难坐稳了。舅舅言下之意,竟是要用闻玓的性命去堵住朝臣的悠悠之口,亦是在告诉父皇,他闻仕珍为了家国大义,已做出灭亲杀子之事,若皇上还要再追究下去,便是不仁了。 “不必劳烦闻大人,本王亲手去查,定还闻右丞一个清白。”赵凤辞冷冷开口。 “朕已令刑部及御史台着手彻查闻玓通敌一案,老五既然牵扯此案之中,朕便准了你从旁协理。”靖阳帝揉了揉眉心,“太子与闻卿还是避嫌,莫要插手为好。” 闻仕珍躬身深深一诺,脸上看不出表情。太子却全然不顾众阁老的劝阻,三两步走上前,笔直跪在了靖阳帝身前。 “儿臣有些不明白,”赵启邈沉声道,“儿臣自永平十一年受封储君之位,二十余年来谨言慎行,勤勤恳恳,不曾有一日懈怠。父皇若觉得儿臣德不配位,直接同儿臣讲便是。为何如今事事站在五弟那边,将儿臣视若无物。” 钱阁老大惊失色:“太子殿下,慎言!” 御书房内的气氛一时凝固,半晌后,只听靖阳帝抚掌淡笑:“好,不错,邈儿这是有出息了。” “太子今日御前失言,白卿便替朕送太子回府,让他留在府内好好反思几日。” 赵启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父皇这是要变相软禁自己? 羽林卫带着面色阴沉的赵启邈离开了御书房。靖阳帝被太子一气,心中暴怒,哮病隐隐又有发作之兆,管事公公连忙差人去请太医,众阁老也纷纷告退。唯有闻仕珍久久跪在玉阶前,任众人搀扶也不起身。 -- 第106页 白纨低声提醒道:“怀王殿下,皇上刚才下了旨,刑部正派人去闻府缉拿闻大人。” 闻雪朝不在闻府,他在王府的塌上睡得香甜,等着赵凤辞回去。 赵凤辞迈起步子,大步朝御书房外走去。 他不会让任何人带闻雪朝走。 “闻仕珍,你不配为父。” 闻仕珍听到耳边传来冷冽之声,怔然抬头,发现那人已走远了。他身形摇晃,勉强用手撑住地,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刚才,怀王对他起了杀心。 作者有话要说:【仙哥作法时间】 仙女们,阿仙接下来的两天要赶飞机去三个城市,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机场,13-15号可能没法按时更文。我会先挂上假条,有时间码字的话就会发出新章,没时间的话可能要等到16号才能更新了~(跪) 等我16号给大家解锁新剧情 发更新大红包 太阳从西边出来我都不会断更的!! 好心疼我攒了好久的小红花!! 感谢在2020-06-12 10:14:31~2020-06-13 09:2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律 12个;朝烟、丁丁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诉衷情【十三】 日头东升, 朝霞洒在黛瓦石阶上,长道尽头, 一人正迎着晨曦驰马而来。 赵凤辞攥紧了手中缰绳,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他不知刑部的人马还有多久抵达闻府, 只能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刚在王府门口翻身下马,便见阿申抱着赵凤徽,神色匆匆地从院内跑了出来。 “闻雪朝呢?”赵凤辞问阿申。 “殿下, 刚才府上来了几个羽林卫, 说是接了白都督的令来找闻公子。公子送走那几位大人不久,就进屋收拾东西走了。”阿申道, “公子让我不要声张,也暂时不要告诉殿下。我觉得此事不太对劲, 正要出府来找寻殿下, 殿下便回来了。” 赵凤徽指了指眼角, 对着哥哥认真比划:“刚才来了坏人, 把仙子惹哭了。” 赵凤辞推开内院大门,只见卧房厢门大开, 屋中早已没了人影。他大步走至塌前, 伸手一摸,发现衾裯上还残存着温热:“是白纨派来的人?” “是,羽林卫的那几位大人十分着急, 好像是有急事要找公子。” 白纨是在冒着欺君之险,派人来给闻雪朝透漏风声。 闻雪朝既然知道刑部要以通敌的罪名缉捕他,却不留在王府暂避风头, 反而随意收拾一番便离了府。这人不好好待在自己身边,又跑到哪里去了? “他可说过要去哪?” “闻公子说他要回闻府一趟。”阿申小心翼翼地说道。 赵凤辞放下了手中衾裯,胸中气息有些紊乱。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这不是作法自毙又是什么? 赵凤徽伸出手要哥哥抱,赵凤辞随手一捞,将赵凤徽从阿申怀里接了过来。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赵凤辞刮了刮赵凤徽的鼻头,转身问阿申:“前日你们三人出门买纸鸢时,闻雪朝可同你提起过什么与纸鸢有关之事?” “纸鸢?”阿申摸了摸后脑勺:“公子好像没特意提起过什么。” 赵凤辞目光渐冷。此事看似有迹可循,线索却又少头缺尾,让人毫无头绪。他总觉得闻雪朝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唯有听他亲自开口,才能知晓此事的来龙去脉。 太子一派如今与自己势不两立,闻府已无法随意进出,若是执意硬闯,反倒会弄巧成拙。 赵凤辞强敛心神,抑遏住了内心的冲动。靖阳帝态度如此坚决,闻雪朝若被刑部拿下,定会被押入大理寺会审。如今能为闻雪朝翻案的唯一办法,便是拿出毋庸置疑的铁证,以证明他的清白。 他要亲自走一趟兴陇府。 “阿申,点二十亲卫,随我一同出城。”赵凤辞对阿申说道。 阿申听到殿下吩咐,匆忙下去布置了。赵凤辞摸了摸赵凤徽的头,正欲将小孩儿放到地上,却被赵凤徽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肩膀:“五哥,仙子走的时候,很难过。” 赵凤辞一怔,想起赵凤徽先前说,府中来了坏人,闻雪朝被惹哭了。 他柔声问:“凤徽,告诉五哥,你闻哥哥方才怎么了?” 赵凤徽抽了抽鼻子:“仙子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仙子说我已经长大了,让凤徽好好照顾哥哥,要听哥哥的话。” 赵凤辞抚摸着赵凤徽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半晌未出声。 “闻雪朝,今后我挡在你前面。” 昔日誓言犹在耳,可他最终还是食言了。 ***** 闻雪朝跪在堂上,望着闻府檐下烫金的牌匾,匾上“精贯白日”四个大字,是先帝亲笔所提。 闻氏一族跟随赵家先祖揭竿建立大芙,已问鼎中原数百年。闻仕珍任参知政事前,闻家已出过六位国相,数十位一品大员,是广阳当之无愧的簪缨望族。 精贯白日,极度忠诚,是天子对闻家最高的褒奖。 闻府正院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刑部统都官带着大理寺的几位狱丞,站在角落处一声不吭。白纨也带着羽林卫姗姗来迟,说是来协助刑部大人们办案。 闻仕珍坐在南堂上首,饮了半天茶,却迟迟未开口。 -- 第107页 统都官心底有些忐忑。他们今日是奉圣上谕令,前来闻府缉拿罪臣。可如今闻相坐镇堂中,刑部便不敢擅自将闻雪朝押了,直接送回大理寺去。 他又忍不住看了跪在正堂中央的闻雪朝几眼。闻右丞今日并未着官服,一身长衫洁白胜雪。依大芙律法,有罪之人才着白裳,闻右丞这是不欲伸屈,准备直接认罪了? 半柱香后,统都官低咳了一声,终还是拱手上前:“闻大人,下官奉圣上谕令,前来闻府捉拿罪臣,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闻仕珍放下手中茶盏:“圣上旨意,老夫自然不敢不从。不过还请诸位大人稍侯片刻,先让老夫处理了家事。” 统都官额角带汗,口中连称几声“是”,往后退了几步。 “闻玓,你若有冤,现在向各位大人辩白就是,为何不发一言?”闻仕珍盯着自家长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闻雪朝迎上闻仕珍的目光,“皇上如今证据确凿,要定孩儿的罪,孩儿还有何能说?” 白纨派羽林卫心腹去了王府,同他说起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还说五殿下清晨被皇上急召入宫,便是为的这件事。 待羽林卫言毕,闻雪朝脑中只剩荒唐二字。 靖阳帝近些日子性情大变,不仅冷落皇后,还千方百计地打压太子,他对此亦有所耳闻。无人想到,这位懦弱了一生的傀儡国君,竟在迟暮之时幡然醒悟,耗尽残生也要同闻氏拼个鱼死网破。 身为闻氏嫡子,朝中如日中天的中书右丞,他自然成了第一个被靖阳帝开刀之人。 想起信筏中所言,闻雪朝心中波澜渐起,隐隐有些想笑。算计何人不行,却偏偏算计到赵凤辞头上。也不知见了这封自己亲笔所写的“通敌”筏子,五殿下面上会是怎样的神情。 院中人见闻雪朝垂下眸子,低低淡笑出声,只当闻右丞是因通敌之事败露,受了刺激,人疯了。 “先祖立下闻氏家规,以容后人效仿。家规有言,子有失,父纵之。今日闻玓铸成大错,亦有我的过错。”闻仕珍对众人道,“老夫如今已无地自容,不日便向圣上提出辞官之情。” 听及此处,闻雪朝抬起头,冷冷望着端坐上首的父亲。 勾连外族,刺杀亲王,皇上若真怪罪下来,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名。也不知闻仕珍当着众人面,又在做什么戏。 “闻氏蒙羞,有愧于先帝。”闻仕珍顿了顿,继续道,“老夫身为闻氏第七代家主。今日便当着先帝赐下的匾额,将逆子杖打三十,剔除族谱,逐出我闻氏家门。” 院中人纷纷大骇。白纨上前一步,肃然道:“闻大人,通敌一案当由刑部携同大理寺审理,擅用私刑甚为不妥。” 闻仕珍皱眉:“白大人,老夫说过,这是我闻家的家事。” 白纨对刑部统都官使了个眼色,统都官会意,忙差人上前押走闻雪朝。刑部狱丞刚走到闻雪朝身边,便听闻雪朝道:“闻玓领罚。” 语罢,他抛下衣摆,朝闻仕珍深深拜了下去,行了一个父子礼。 闻仕珍长叹一声,面上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取鞭来。” 白纨见闻雪朝神色平静,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沉了一下。他匆匆喊过身旁的羽林卫:“速去怀王府,将此事告与怀王殿下。” “是!” 闻雪朝卸下身上白裳,露出了光滑的脊背。执鞭的管事已走到闻雪朝背后,鞭子击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脆响。管事是听从老爷吩咐,手还微微有些打颤。他刚扬起手中长鞭,听到少爷突然开口:“这也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意思?” 闻仕珍身躯微微一震,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闻雪朝。还未等他开口,便见闻雪朝了然一笑,避开了目光。 看到闻仕珍听他提及皇后和赵启邈时的神情,闻雪朝便什么都明白了。 闻氏百年清誉,不能因莫须有的通敌之罪毁于一旦。太子称尊之道,亦不能因母族犯下的过错出任何差池。闻家背后的太子派若要明哲保身,不被株连,便要与他这个罪臣断绝一切关系。 长鞭呼啸着划过半空,鞭尾落在白皙的肌肤上,刻下深浅不一的血痕。执鞭的管事并无太多经验,控制不住手上力道,一道重鞭朝颈下扫来,所经之处立时溢出了细密血珠。 汗珠顺着鬓角滴落下来,闻雪朝终是忍不住背上剧痛,向后仰起头,眼中闪过一抹痛楚。 他咽下喉中血腥,想起初次见到赵启邈的时候。 赵启邈比他虚长一岁,自小便被当作大芙的储君培养。他入宫给赵启邈当伴读时只有五岁,小太子见皇后将表弟抱在怀里,心中不平,便对他摆了许久的脸色。赵启邈性子冷峻,不爱亲近人,却对闻家这便宜表弟却格外包容。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着他在宫中横行霸道。 是从何时,他与赵启邈不再以兄弟相称,开始以君臣之礼相待,他一时也不太记得清了。而对自己渐生提防,不再如从前般推心置腹,大概是在自己去了东境之后。 闻雪朝咬紧牙关,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意识越来越模糊。 太子疼他,却从不会对疑心之人心软。 恍惚间,他听到身后人数鞭的声音,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大人,家法已毕。” 执鞭人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闻雪朝只觉身后剧痛慢慢散去,整个人好像飘在云雾里似的。 -- 第108页 自懂事起,他便在履行历代闻家嫡子之责,助太子登基,光耀门庭。 他是多么庆幸,能在十五岁那年,遇见从镇北归来的赵凤辞。五殿下闯入上书院时的深邃一瞥,平白给他添了那么多年好时光。 失去意识前,闻雪朝这样想。 眼睁睁望着闻雪朝受完三十鞭,晕死在地上人事不省,白纨终于等到派出去的羽林卫折返。 “殿下怎么还没来?”看着刑部狱丞上前抬人,白纨低声问。 “白大人,王府管事称怀王殿下没在府中,今日一早便去了兴陇。”羽林卫说。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归啦!本章激情创作于酒店床上~ 感谢在2020-06-13 09:24:38~2020-06-16 12:2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诉衷情【十四】 延曲部攻破兴陇城, 斩杀兴陇太守,已是三月前的事了。 赵凤辞带着王府亲卫快马加鞭, 不到半日便抵达兴陇城。官道沿途携家带口的流民消失了,兴陇府的城门也早已修缮如初。城门口的守卫正在逐一盘查入城的车马, 商贾小贩们排成长队,等着出入兴陇城。从半山腰远远望去,这座京畿重镇已恢复了昔日光景。 经历过胡人屠城的城中百姓, 才知道它曾在数月前经历过一遭腥风血雨。 兴陇府的新任太守接到怀王大驾入城的消息, 早早便在太守府前等候。赵凤辞知道这位走马上任的新官曾是原太守的左膀右臂,并未多做耽搁, 直接问道:“胡人攻城前几日,闻右丞可曾来过兴陇城?” 新太守对京中近日风云已有所耳闻, 当下如实回道:“闻大人曾在兴陇城破三日前来过兴陇城, 不过并未多做停留, 当日便走了。” 赵凤辞让他将闻雪朝那日所言所行逐一报来。 太守细细回想了一番:“闻大人当日约莫申时乘私轿到的兴陇城, 入城时并无人马跟随。下官与老太守将闻大人迎进府后,闻大人问了我们一番兴陇城外流民的情况。在兴陇待了不到两个时辰, 便启程回京了。”他又将那日与闻雪朝交谈的内容一一道来。 听完太守所言, 赵凤辞的眸底闪过复杂神色。 兴陇前太守曾受延曲部蒙骗,将胡人假扮的流民当作染疫之人,驱赶到城外山上。尉迟景正是抓住了这一良机, 让部下在山中按甲休兵,再趁深夜伺机攻城。闻雪朝当日匆匆赶回广阳,恐怕是以为兴陇爆发了疫病, 急于回京呈报。 至于朝廷为何没有做出相应对策,他仍然不得而知。 赵凤辞又追问了几处细枝末节,太守照实答了。听及闻雪朝当日曾执意要上山,他近乎压抑不住心中苦涩。 闻雪朝素来机敏,他那日执意要上山,定是在攻城前几日便发觉了蹊跷,却仍未能阻截胡人攻破北直隶。 若在雁荡关时,自己能早几日察觉胡人设下的幌子,及时赶回广阳,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想起广阳之围时,闻雪朝倚在城墙上满身烟尘的样子。兴许从兴陇回广阳那夜,闻雪朝便因担忧山河有恙,开始彻夜难眠。胡人攻打城门那日,闻雪朝带领着羽林卫苦苦守城,不知又有多少次眺望北方,盼着他能带军回援。 本该马蹄踏雪,醉袖迎风的人,却生生被拖入这乱世里头。 若能再提前三日返京,只要三日,他定不会让闻雪朝出事。 出了太守府,赵凤辞将右拳狠狠砸在廊柱上,指缝间溢出鲜红的血。 亲卫们见王爷动了真气,跟在后面敛声屏息,不敢擅作打扰。一行人刚走出太守府,便看到府门口站着几名衣衫褴褛的寻常百姓,被府卫远远挡在了外头。 打头的老叟见赵凤辞等人出了府,哑声喊道:“大人可是广阳来的贵人?” 赵凤辞牵过马绳,挥退了挡在府外的侍卫,走至老叟的面前:“尔有冤屈?” 老叟连忙摇头,随即颤巍着伸出手,牵过身后一名瘦弱的孩童。那孩童看似不过五六岁,身子虽有些赢弱,但算不上面黄肌瘦。 “草民听闻广阳来了贵人,特地带着孙儿来寻。”老叟推了推幼童,“还不快跪谢恩人。” 小童跪在地上,嗫嚅出声:“爷爷,不是他……” 听老叟念叨了半晌,赵凤辞总算弄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老叟一家都是北境南逃的流民,兴陇城破前已在城门外逗留了多日。城外水涸粮绝,流民大多已近濒死境地。兴陇城破前,广阳曾来了个衣冠楚楚的贵人。老叟的孙儿饥肠辘辘,便上前抱住人家的靴子要吃食。 孙儿告诉躺在草垛上奄奄一息的爷爷,贵人对他允诺,很快便会送吃的来。老叟不信,只当是小儿信口雌黄。没想到次日,果真有数十架牛车载着热粥米粮,从广阳来了兴陇府外。 “草民一听京中又来了人,便以为是那送救济粮的贵人。”老叟自知认错了人,冲撞了京城的大人,吓得腿脚一软便要下跪,被王府的亲卫扶了起来。 赵凤辞见那幼童用怯生生的眼神望着自己,在幼童的面前蹲下了:“你想要报恩?” 幼童擦了一把脸上泥污,眼中炯炯有神。 赵凤辞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制的令牌,放在幼童的手心里:“救你的那位大人如今有难。你若想要报恩,今后便勤为自勉,好好活下去。十年后持此令牌去找镇北军,算是不负君心。” -- 第109页 幼童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懵懂地点了点头。 ***** 王府车马刚回广阳,便接到白纨回报,刑部已将闻雪朝缉拿入狱。 赵凤辞将兴陇取来的物证封存好,交给白纨:“随我去大理寺一趟。” 如今兴陇动乱已彻查清楚,待取得闻雪朝的亲口证供,便能一并交至御前,重翻此案。 白纨望着风尘仆仆的怀王殿下,满脸欲言又止。 赵凤辞刚翻身上马,便察觉到了白纨的异样:“怎么了?” 白纨斟酌了一下言辞:“今日恐怕无法取得闻大人的证供。” 他咽了咽口水,继续道:“闻大人挨了闻仕珍的鞭子,躺在刑部大牢里,还在昏迷不醒。” 他见殿下瞬间变了神色,慌忙接道:“太医院已派人去了,说,说闻大人只是外伤,没伤到脏器……” 话还未说完,怀王身下的马已扬蹄一跃,须臾间便绝尘而去。 赵凤辞持亲王令牌,跟着大理寺狱丞一路走到诏狱尽头。狱丞听说闻大人是因预谋刺杀怀王而锒铛入狱,有些迟疑地开口道:“殿下,闻大人身上外伤严重,恐怕撑不住用刑。” 怀王反问:“闻仕珍为何要私用鞭刑?” 狱丞唏嘘不已:“闻大人这是受的家法,被闻参知打了三十鞭,逐出了闻家家门,好像名姓也从族谱中剔除了。弟兄们都在当场看着呢。” 狱丞见怀王脚步一顿,以为是牢中光线昏暗,忙举起了手中烛灯:“殿下,这边请。” 诏狱是大理寺重地,深牢幽静昏暗,仅有一缕微光透过窗台,照进这不见天日之地。狱丞带着赵凤辞穿过长廊,走到其中一间牢狱前。 “怀王殿下驾到,还不快起身拜见!”狱丞扬声高喊。他见赵凤辞蹙了蹙眉,讪讪道:“闻大人恐怕还未清醒,容小的去把他叫醒?” “将灯烛燃起来。”怀王声音冰冷。 狱丞忙点燃了长廊上的火把,又为怀王呈来了一盏油灯。他临走前见怀王举着灯烛,冷着脸大步走入牢狱中,心中隐隐有些顾忌。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怀王殿下今日若是大动肝火,动手伤了闻大人,自己可不好回去交差。 赵凤辞举着灯烛走入牢中,一眼便看到了角落处的身影。 许是因后背鞭伤未愈,闻雪朝背对着牢门,侧卧在草席上。他肩头披着一袭霜色素袍,脚踝处锁着粗重的脚镣,透过昏暗的光亮,可以隐约看见后背上的红痕与淤青。 他听到席上传来缓慢而绵长的呼吸声,便知道闻雪朝还未醒来。将烛盏轻放在木几上,赵凤辞颤抖着伸出手,抚平塌上人肩头凌乱的发梢。 “第一次带兵打延曲部的时候,我只有十四岁。手中拿着剑,就这么不要命地冲进胡人堆里去。举目皆是满地血淋,被胡人的长斧架在颈上,我那时心里想着,就这么死了,倒也不错。人生在世,不就图个身前身后名。可年前带羽林卫攻夺烽火台那次,我才发现自己竟开始惧了。” “我戎马半生,本当以身许国,但一想到要空留你在这世上,便不甘身死。”赵凤辞声音里带着一丝隐忍的颤抖,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就这一颗心,再装不下旁人了。” 君子求天下,凤辞独求卿。他的指尖沿着闻雪朝的后颈往下,最终淹没在如墨的长发中。 “闻雪朝,你这是在剜我的心。” 赵凤辞将脸埋首于双掌中,不让塌上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半晌后,却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闻雪朝轻叹一声:“殿下,臣是冤枉的。” 赵凤辞猛地一怔,缓缓抬起头来,才发现塌上人不知何时已醒了。 闻雪朝撑着草席的边角,慢慢转过身来,才发现摇曳烛光映得赵凤辞双眼血红。 他抬手拭过赵凤辞眼角的红痕,将指尖含入口中,笑了:“没想到堂堂镇北小将军,也会有哭鼻子的一天。” 赵凤辞双颊有些滚烫,只是嘶哑出声:“疼吗?” 闻雪朝扬起嘴角:“见到殿下就不疼了。” 赵凤辞不忍再看闻雪朝云淡风轻的笑,俯下身子,深深吻住了他。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铁锈与血腥,唇齿相缠间,赵凤辞心中的绝望和无助又欲席卷而来。 他抵着闻雪朝的额头,喃喃道:“我到底要怎样做?” 到底要怎样才能救你? 闻雪朝嘴唇张了张,却开不了口。 他要如何同五殿下坦白,靖阳帝此次是铁了心要将闻家拉下马。闻家与太子派为了不受牵连,也保不住他。 他只是轻拍赵凤辞的脊背:“此前殿下出兵北上,我未来得及同殿下明言。那夜潜入云容阁书房的刺客,曾窃走了我的字帖,想必那封信筏便是照那几幅字帖临摹出来的。如今我细细想来,那刺客身形高壮,双瞳浅灰,应该也是个胡人。” 赵凤辞眼神暗了下去:“此事果然与延曲部有关。” 他不知胡人是从何时盯上闻雪朝的。那日尉迟景提及闻雪朝时脸上的神情,早已成了他心中一根尖锐的刺。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更新时间不定,每天写好了就会发上来~~辛苦大家追更! 【无责任剧透彩蛋】 赵凤徽未来的老攻已在本章出现。 感谢在2020-06-16 12:26:02~2020-06-17 12:1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 第110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墨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诉衷情【十五】 赵凤辞刚回到王府, 便见阿申孤身站在廊下,举着一盏昏暗的宫灯, 面上神情有些凝滞。 阿申见王爷走近了,才猛然回过神来。他并没有如往日般奔上来迎, 反而下意识地避开了赵凤辞的视线。 还未等赵凤辞开口,阿申便向后退了一步,在廊下跪了下来。 阿申是镇北军殉国将士的遗腹子, 在还是婴孩时便被祖父抱回府中, 同自己一同长大。他与阿申名义上虽为主仆,却已是过命的交情。自从离开镇北府后, 这还是阿申第一次向他下跪。 阿申伏倒在地,浑身上下都颤得厉害:“殿下曾问起阿申纸鸢一事, 阿申后来细细回想, 才想起纸鸢是我让公子买下的。” “那日我和公子陪九殿下出门玩, 公子给九殿下买了个风葫芦, 殿下在路上玩得起兴,被过路的人撞了一下, 葫芦便掉在地上摔碎了。公子见殿下哭得伤心, 便差阿申去买个新的。阿申本要去寻那卖风葫芦的铺子,路上恰好走来个卖纸鸢的手艺人。” “阿申担忧公子和殿下久等,便带着那手艺人去找公子。公子见九殿下喜爱得紧, 便买下了那只纸鸢……” 阿申不知这纸鸢与闻公子出事是否有关,但见殿下神色凝重,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他朝殿下重重磕了几个头, 声音中已染上了哭腔:“殿下,是阿申害了闻公子,阿申该死。” 赵凤辞的目光越过阿申,停在了角落处的青色纸鸢上。小孩儿玩心大,却也厌旧喜新。赵凤徽这几日有了新的玩具,便将从前爱不释手的纸鸢仍在了角落里。 阿申见殿下半晌没有出声,心中愧疚夹杂着担忧:“殿下?” “有人在背后操纵一切,你我都在局中。”赵凤辞快步从阿申身旁走过,“别跪着,起来吧。” 窗外突然传来轰响,只见一道惊雷划破长空。急雨打落庭内芭蕉,天地间电闪雷鸣,一时间宛若白昼。赵凤辞走到窗台前,静静看着窗外风雨大作。 天道本无常,万事万物隐隐之间却又有定数。他心中清楚,近日京中发生的一切,并非天道使然,而是别有用心者刻意为之。兴陇城破,广阳之围,半夜潜入闻府的刺客,撞倒赵凤徽的路人,卖纸鸢的小贩,以及闻雪朝通敌的那些人证物证。先前种种,意味着有人在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人正站在暗处,冷眼看着大芙步入深渊。 赵凤辞接连几日早出晚归,往返于刑部与大理寺,将派人搜罗到的证据呈上三法司。大理寺提审了闻雪朝两次,均无功而返。无论是王府还是大理寺派出去的人马,查到的线索都断在了兴陇城,通敌一案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还未等案件有所进展,宫中便隐隐传出风声,皇上身子又不大好了。 传言在京中蔓延了三日,病卧龙塌的靖阳帝忽然从宫中发出诏令,调遣延东军三万主力军,即日启程北上广阳。 消息一出,朝野上下为之震荡。如今闻相辞官,太子被软禁在太子府,皇上也因龙体抱恙多日未上朝。每日早朝已改为中枢二院朝会,由三阁老代为主持。朝臣们无法亲自面圣,心中又猜不透皇上的意思,只能在私下里干着急。 不知宫内掌事太监收了谁家打点,从宫中传出了些小道消息。说陛下龙体原无大碍,却在召见皇后娘娘后身子骨急转而下,没过几日便又病倒了。 中宫那头却没有任何动静,听闻皇后娘娘这几日都在后殿吃斋念佛,为皇上祈福。 提起朱门紧闭的闻府,朝中人仍免不了一番唏嘘。久年盛宠,一夕落败。如今闻仕珍辞官致仕,唯一的嫡子又身陷牢狱。家中其他子女不是嫁作人妇,就是些不入流的庶子。 若不是闻仕珍还挂着个国舅的名头,闻家恐怕早就完了。 赵凤辞下了朝会,便赶去诏狱见闻雪朝。没想到刚至诏狱门口,就被大理寺狱丞挡在了门外。 “殿下,圣上今日刚下的旨,除持谕令者,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诏狱。”狱丞拱手,“下官也是无奈之举,还请殿下勿怪。” 赵凤辞闻言皱了皱眉:“草席可已换下?” 一名狱丞忙道:“小的们谨遵殿下吩咐,昨日便将草席换成了竹席,衾枕也已添置妥当。” 赵凤辞挥手让阿申递上了几个金锭。狱丞们手中接过足金,纷纷喜出望外,再三向殿下允诺会将闻大人照料妥当。 他刚骑马从大理寺返回府中,便见白纨的心腹正候在府门口,满脸焦急神色。 “怀王殿下,宫中有变。”羽林卫表情十分凝肃,“太子殿下擅自闯出太子府,直接奔着皇上寝殿去了。” ***** 靖阳帝的寝殿灯火通明,染红半边天的却不是长廊上的宫灯。 擐甲持戈的玄袍军士明火执仗,立满了殿前长径。火把映着两侧繁茂林木,宛若红花开满树。 寝殿内匆匆跑出一名年迈的老太监,只要是宫中老人,便无一不对他恭敬半分。这是伺候了靖阳帝二十余年的刘总管。 刘总管见到来人,“扑通”一声跪在玉阶前:“殿下,万万不可啊!” 赵启邈自长径尽头走来,一步一步踏上长阶。他侧过头,俯视着这位跪在地上的老太监:“劳烦刘公公禀报父皇,儿臣担忧父皇龙体抱恙,此番是特地入宫来请安的。” -- 第111页 刘总管看着密密麻麻站在殿外的太子府亲卫,牙齿禁不住开始打颤。入宫之人皆需卸下佩剑,太子殿下违抗禁足令不提,还带着披坚执锐的精兵就这么闯入宫中,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 刘总管颤颤巍巍地抬眸远眺,却迟迟不见羽林卫的身影。他把心一横,爬到太子的身前使劲磕头,面上早已涕泗横流:“圣上亲眼看着殿下长大,疼殿下得紧。还望殿下莫要做出后悔莫及之事!” 赵启邈眸底一片冰凉,听到此话却笑了:“我今日入宫,不过是来向父亲问安,顺便讨个恩典罢了。是刘公公多虑了。” 语毕,便径直绕开了挡路的刘总管,大步迈入了寝殿。 赵启邈走入空荡的大殿,看见躺龙塌上消瘦枯槁的身影,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快意。 他走到靖阳帝身前,用手轻轻抚过老人鬓角的白发:“父皇,儿臣前来请安了。” 靖阳帝盯着眼前明黄色的身影,捂住胸口猛咳了几声,哑然出声:“殿外全是你的人?” 赵启邈淡笑:“儿臣提心吊胆那么多年,总该有些自己的人马。” 靖阳帝紧紧皱起了眉头。 “父皇可知,延东军今日大早便已入了琊山。” 靖阳帝身子一僵,半晌后睁开了浑浊的双眼,望向眼前的太子:“你要延东兵权?” “儿臣若真想要天下兵马,父皇又会心甘情愿给我么?”赵启邈自嘲道,“父皇如此偏心,恐怕巴不得都给老五吧。” 赵启邈见自己已戳中了父皇的心思,眸中浮上凉意:“儿臣自知比不上老五在父皇心中的位置,但父皇如今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父皇不如与儿臣做个交易,如何?”他微微向前倾身,凑近了靖阳帝的耳畔,“儿臣知晓母后想致父皇于死地,父皇若将左虎符交给儿臣,儿臣今后便保父皇做个安安稳稳的太上皇。” 靖阳帝扬起手,一掌甩在赵启邈脸上。他大口喘着气,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赵启邈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竟也不恼,只是嘴角带笑,冷眼看着塌上躺着的垂暮老人。 太子府精兵站在寝殿阶下,正与闻风而至的羽林卫遥相对峙。羽林卫副都督见寝殿内迟迟没有动静,正欲破开玄袍阵势入宫救驾,却见太子从殿内从容走出。 副都督扬声低喝:“太子殿下,违抗禁令擅闯皇宫,此乃宫中大忌。” 赵启邈环视了一圈大殿四周,看着辉耀火光中剑拔弩张的太子府精兵与羽林卫。 他理了理身上的明黄衮冕,举起手中令牌:“左虎符在此,羽林卫听令。” ***** 闻雪朝后来隐约记得,宫中大太监前来诏狱宣读圣上旨意,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幸得五殿下暗地照拂,在诏狱关押的这段时日,他并未受过多少刑罚之苦。但因背后有伤,在榻上躺了数日,不知狱外都发生了何事。狱丞换了一批又一批,口风也越来越紧。他虽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已对京中的风声鹤唳隐有所觉。 直到那日下午,五殿下并未如约而至,等来的却是靖阳帝身边的大太监。 大太监宣读圣谕,闻玓叛国通敌,罪不可恕。三日之后,城北街市,秋后问斩。 宣读完毕,大太监朝闻雪朝弯腰作揖:“前路漫漫,还望大人好走。” 闻雪朝默然片刻,笑得苦涩:“那便多谢公公良言了。” 太监走后,他并没有回到塌上,而是撑着残壁,一步步走到牢门的栅栏前。诏狱内暗无天日,唯有一道微光透过窗台的缝隙,斜斜地洒在石阶上。 外患未除,内忧未解。凤徽还未长大,他还未坐拥江山。 唯愿与君长相守,奈何此生尘缘尽。 闻雪朝靠在牢门栅栏前睡着了。 梦中的五殿下是个少年。他纵上冰饕,将醉酒的大少爷拢入怀中。抱着从树上摔下来的泥猴飞上钟楼,并肩眺望广阳都的万家灯火。秋猎遇袭后,任着受伤之人咬破他的右臂。征战东海前,披着星月走进下雪的庭阁。 后来,五殿下成了玉树临风的将军。他说,今后我挡在你前面。 他说,我与闻大人共守河山。 他说,我就这一颗心,再装不下旁人了。 他狠狠侵入他的身体,亲吻他的神魂,撕裂他的全部。 往昔虽好,终有梦醒之时。 打破闻雪朝梦境的,是长廊外急促的脚步声和繁杂的人声。 “你听说了吗,太子殿下逼宫,将皇上挟持在垂拱殿中。” “怀王起兵了!” 第59章 诉衷情【十六】 广阳之围后, 镇北军组建雁北驻京大营,屯扎在琊山十里外的皇家校场, 防患胡人再次伺机京城。 夜风清瑟,山林沉眠。校场外不远处传来萧萧马鸣, 急促的踏蹄声沿山外而来。一行人在营外翻身下马,为首者面色冷冽,全身上下透着肃杀之气。 整座雁北大营从俱寂中苏醒, 大帐前接连燃起熊熊火把, 映亮了湖光秋林。 “翟将军,怀王殿下下令拔营出兵, 率镇北军连夜入京!”传令官奔入翟墨帐中,急声说道。 翟墨正身披外袍, 坐在案几前。他熄灭帐中灯烛:“随我去面见殿下。” 他率众副将走出大帐, 果然见赵凤辞束冠戴甲, 佩剑立在校场外。翟墨神色倏地凝重起来:“殿下是要……” -- 第112页 赵凤辞言简意赅:“救人。” 军中早些已收到太子夜闯皇宫的消息, 近两日皆在营中严阵以待,以防京城徒生变故。五殿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点兵入城, 此中意味让人不敢细想。 从前在镇北府时, 他曾同大帅抱怨:“广阳那太子胸襟如此狭隘,待来日坐上那位置,想必会将殿下视作眼中钉。” 泾阳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老翟, 辞儿有他自己的想法,容不得我们这些老东西再说三道四了。” 翟墨声音抖了抖:“殿下可想好了,若真率雁北大营入京, 今后便没了回头路。” 皇子私自率军入城,与储君正面对峙,谓之夺嫡。胜则称帝称王,败则死无葬身之所。 赵凤辞翻身上马,将手中令牌扔给翟墨:“我不悔。” 从皇帝下令处斩闻雪朝那时起,他便没了回头路。 雁北大营两万驻军兵马倾巢而出,大张旗鼓地朝广阳都进发。翟墨策马跟在五殿下身侧,只觉得殿下今日格外沉默。 他心中突然想起,殿下不是在广阳有个心上人吗?那姑娘家可知殿下今日欲与太子拼个你死我活? “大帅日日在我耳边念叨,还未见过殿下心上人的模样。”翟墨踌躇了一番,仍想劝殿下莫要太孤注一掷,“待殿下大胜而归,便带京中那小娘子给大帅见见吧。” 赵凤辞笑了下,眼中的冷意消散了些许:“好。”他顿了顿,又道:“待此事了,若他愿意,我便娶他过门。” 翟墨见提到那姑娘家,殿下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既然殿下在这世上还有牵挂,胸中便已有丘壑,不会万事不管不顾,一心赴死了。 雁北大营行军至城门数里外,便见远处镶着银边的军旗迎风招展,已有大批兵马在城门前列阵。城门口的兵马见镇北军从琊山浩荡而来,立刻支起了枪矛,两军开始无声地对峙。 赵凤辞骑马走到队阵前,城楼下的军士见到赵凤辞,渐渐骚动起来。祝梁挥挥手,制止了身后的喧闹人声,拱手扬声道:“五殿下,许久未见了。” 赵凤辞看着眼前熟悉的延东兵马:“祝帅,别来无恙。” 祝梁叹了口气:“林副将接替殿下掌管西翼军,如今可是将西翼军打理得好好的。” “多谢将军照拂。”赵凤辞深深望了祝梁一眼,拱手道。 “没料到有朝一日,延东军也会成这天家纷争的棋子。”祝梁苦笑一声,“祝某奉太子虎符令,严守广阳城。殿下此番若是要率镇北军入城,祝某今日便只能得罪了。” 听到此话,延东军又陷入了嘈杂之中。许多将士都是几年前跟着五殿下在东境出生入死的老人。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如今却要兵戈相向,岂能不让人心凉。 身后镇北军的长剑皆已出鞘,寒光对准了延东军的盾牌与枪矛。 半晌后,只见赵凤辞缓缓开口:“赵启邈是持左虎符下令,命令延东军死守城门,不让雁北大营入城?” 祝梁垂眸不语,算是默认了此事。 赵凤辞从袖内取出一枚弦月形的玉牌,摊在手心:“祝帅,左虎符在此。” 祝梁死死盯着赵凤辞手心的玲珑月牙,心神俱震。五殿下这枚玉牌莹润光亮,与太子手上那枚的成色不相伯仲。可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两枚左虎符? “殿下,太子所持左虎符是圣上钦赐。”祝梁沉声道,“末将如何能确保,殿下手上的这枚不是赝品?” 赵凤辞握从衣襟处扯出了一根红线,解开了红线下挂着的香囊,从囊内取出了另一件月牙形物事。他在众目睽睽下,将两枚月牙形的玉牌相扣。月牙首尾相连,紧紧砌合在一起。 上弦阴,下弦阳,阴阳易位,君弱臣强。 左右虎符独一无二,双玉合璧无瑕,是真无疑。若左虎符的确是在五殿下手中,那太子手上那枚,便是赝品了。 祝梁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喉头动了动,半晌才开口道:“殿下曾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护祝容周全,如今这话可还作数?” 赵凤辞看着眼前的白发将军。祝家千金身为太子妃,若太子一朝成事,祝梁明日便能成为大芙的国丈。然而令祝梁心中长久有愧的,便是为了延东军饷,将女儿嫁入太子府之事。他视功名利禄如浮云,为皇家当了一辈子马前卒,如今不求其他,只愿女儿万事顺遂,不受牵连。 “叔公放心,祝小姐定会平安无事。” 祝梁仰头长叹一声,摘下了头盔。 “持虎符者如君亲至,延东军听凭殿下差遣。” ***** 赵启邈立在阶陛前,望着大殿上的镂空龙雕。 他已让靖阳帝拟好禅位诏书,再过三个时辰,待文武百官入殿朝拜,他赵启邈,便是大芙名正言顺的新帝。 “殿下,怀王带着雁北大营入京了!”玄袍侍卫匆匆走入殿中。 赵启邈转过身来,神色冷极:“祝梁三万人马守城,连个赵凤辞都拦不住?” 来人脑门上全是汗:“怀王刚入城,便带着兵马直接朝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赵启邈幽幽开口,眯起了眼眸。隔了半晌,他面上露出一抹恍悟神色,冷笑出声:“看来故人心易变啊。” 侍卫只觉太子殿下的笑诡异而可怕,身上汗涔涔往下流。 -- 第113页 赵启邈面色阴沉:“马上派人去诏狱,将闻雪朝带入宫来。” 宫中来了个大太监,手持圣上谕令,说是要提审罪臣闻玓。 众人都知道宫中生变,这谕令自然是太子的意思。狱丞不敢擅自违抗,便立刻将闻雪朝从狱内放了出来,让大太监带走了。 大太监一路上一言不发,闻雪朝开口问了几句,太监皆以沉默作为回应。入宫后,那太监将闻雪朝带入了垂拱殿,便随即转身退下。 闻雪朝看着立在垂拱殿上的人,晃了晃脚上脚镣:“太子殿下,好哥哥,可否先将我这脚镣卸下,实在是沉得紧。”殿上人转过身来,缓缓走到了闻雪朝跟前。 被赵启邈就这么直直盯着看,闻雪朝颇有些不适应。他眨眨眼别过头,不去看赵启邈的眼睛。 “吃里扒外的滋味好过吗?”他听到赵启邈问。 还未等闻雪朝回答,赵启邈便蓦地伸出手,狠狠扼住了闻雪朝的喉咙,将闻雪朝抵在壁上提了起来。 闻雪朝双脚离地,一时间难以呼吸,开始剧烈地干咳。赵启邈眸中闪过狠戾之色,掐在他颈上的手越握越紧。 太子想杀了自己。 闻雪朝不停地挣扎着,心中闪过一丝念头。 赵启邈咬了咬牙,不知为何,想起了二人幼时在宫中玩耍的情景。 他自幼便是储君,除了闻雪朝以外,宫中人人敬他怕他。从小到大,阿谀奉承者数见不鲜,他却一直只有闻雪朝这一个朋友。 朱太傅教他为君之道。威仪正气,谨言慎行,气魂寰宇,莫与小人同流合污。 闻雪朝却对此不屑一顾,带着他偷御膳房杏仁膏,下太液池潜游,追着老太监养的猫满殿跑,两人将整个皇宫闹得鸡鸣狗跳,不得安宁。 十岁时,他第一次为了不受罚,向太傅拱出了闻雪朝的名字,害闻雪朝被闻相打了二十大板。从那以后,闻雪朝性子便收敛了许多,见到他时亦是毕恭毕敬,与旁人再无异。 后来他害死了宫中女官,走投无路之下找闻雪朝替他销毁罪证。闻雪朝只是垂下眼帘,说好。 他自那时起便意识到,他和闻雪朝无忧无虑的时光,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赵启邈手臂一松,闻雪朝重重跌坐在地上。他捂着泛青紫的脖颈咳得撕心裂肺,半晌说不出话来。 “先前赵凤辞在朝上为你求情,我便觉得有些蹊跷。”赵启邈拍了拍手,讽刺笑道,“探子说你隔三差五便会出现在怀王府,你同我说是找他谈枢密院军情,我还姑且信了。” 他蹲在地上,一把扯过闻雪朝的衣襟。霜色锦衫被赵启邈用蛮力撕破,露出了白皙的脖颈与肩膀。 赵启邈盯着闻雪朝锁骨处的点点红痕,眸底幽深:“闻雪朝,你就喜欢被男人上,是不是?” 闻雪朝身子一僵,唇色白了几分。 “你和他是从什么时候……是去了东境之后?你那么多年不曾婚娶,外人皆说闻家公子清心寡欲,寻常人入不了他的眼。恐怕无人猜到,你是个喜欢被老五压在身下欢爱的贱货。” “赵凤辞去大理寺,是为了救你吧?”赵启邈松开了闻雪朝的衣襟,“如今你在我手上,你说他敢不敢背上弑君的骂名,带兵闯入宫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写个甜甜甜文(滚) 第60章 诉衷情【十七】 雁北大营并未与城门口的延东军交火, 而是沿着东市大道长驱直入,包围了整个大理寺区域。 大理寺当值的官员与狱丞已在昨夜听闻京中变故, 却没料到怀王麾下的兵马绕过了皇宫,先朝着大理寺而来。 翟墨自称要安抚被困大理寺的官员, 大摇大摆地走进院署,说是要请诸位大人们饮茶。院内众臣看到披坚执锐的军士上前倒茶,纷纷吓得魂不守舍, 持盏的手一直在抖。 趁翟墨稳住了大理寺前署, 赵凤辞带着兵马直入后院,将整座诏狱翻了个底朝天。镇北军寻遍了整座大牢, 却并没有发现闻雪朝的身影。 亲卫将轮值的狱丞带到赵凤辞跟前,那狱丞被眼前阵势吓得不轻, 在怀王面前心惊胆战地跪了下来:“殿下, 闻大人昨夜便被宫里来的管事公公带走了。” 狱丞见怀王殿下变了神色, 心中叫苦不迭。先是太子派人来寻, 接着怀王便领兵围了诏狱。这闻大人到底犯了多大的事,一下请来了两尊大佛。 “何时走的?” “回禀殿下, 约莫是在寅时。”狱丞小心翼翼道。 赵凤辞的心倏地沉了下来。他不过是晚到了半个时辰, 便被赵启邈抢了个先,这时机也未免太过凑巧。莫非,赵启邈已发现了闻雪朝同自己的牵连? 若真是如此, 那闻雪朝如今处境便极其危险。 刚从大理寺出来,翟墨便听到五殿下吩咐亲卫:“速去联络宫中内应。” 亲卫退下后,五殿下转过身对他道:“翟伯父, 我等先率大营退守城外。” “延东,镇北二军皆已听从殿下号令,殿下为何不干脆让祝帅率延东军反围住宫城,来一出瓮中捉鳖?”翟墨有些不解。 赵凤辞眼神微暗:“赵启邈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还不知会做出何等荒唐事。” 闻雪朝如今在太子手中,他若对太子步步紧逼,闻雪朝便会陷入危殆。 雁北大营来去如风,半夜三更入的城,天还未亮便已撤出城外。京中朱门大户担忧城中生乱,刚准备紧闭门扉,便听说怀王殿下退兵了。 -- 第114页 镇北军两万人马盘踞在琊山半腰,猎猎秋风吹拂长旗,列阵军士皆带肃杀之气。身下的战马打了几个响鼻,赵凤辞攥紧缰绳,俯瞰着山下巍峨高耸的宫城。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皇宫燃起了长明宫灯,万间宫阙一片灯火通明。他眼中辉映着山下光河,却依旧如一潭沉水。 身后马蹄声渐起,清晨派出去的亲卫终于折返。亲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回禀殿下,宫中内应称闻大人已被关在东宫中严加看守,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马。” 赵凤辞沉声道:“取图纸来。” 他展开手中六宫图,视线顺着垂拱殿往下,最终落在后苑旁的太子东宫处。东宫殿高三层,东临皇家苑林,西临帝后居所,四周皆被丛林树木环绕。 赵凤辞盯着东宫后殿的树林看了半晌,猝然合上了手中图纸。 “传信给石宝儿,”他目光微闪,“今夜亥时,听我号令。” ***** 闻雪朝听到身后云靴踩在狐毯上的窸窣声响,并未回过头。 来人看了一眼案几上早已放凉的吃食,冷笑出声:“怎么,没等到人,失望了?” 他冷冷瞥了一眼身后的赵启邈,没有开口。 “你盼着老五来救你,他非但不来,反而已退兵至琊山外。”赵启邈手上的玉环碰到案上杯盏,发出清脆的声响,“雪朝,我早与你说过,吃里扒外之人定不会有好下场。” 闻雪朝这回倒是转过了身,他看着眼前一身明黄的赵启邈,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表兄今日虽未能如偿所愿,倒是颇为淡然洒脱。” 闻雪朝一句话戳中了赵启邈心中痛处。今日本应是靖阳帝颁布禅位诏书,赵启邈在文武百官见证下荣登大宝的良辰吉日。没料到赵凤辞半夜率军攻城,京中家家户户惴惴不安,朝臣也纷纷告假,无人来上早朝。病入膏肓的靖阳帝听闻怀王率兵围城,精神复振,抵死不写下禅位诏书。 玄袍军在殿外求见太子,赵启邈自知闻雪朝从小到大都是这般伶牙利嘴的性子,并不欲与他多做纠缠,甩袖跟着亲兵走了。 离开东宫前,他凑到闻雪朝耳畔,咬牙切齿道:“早晚有一日,我会将赵凤辞踩进泥潭里,让他跪着对我求饶。” 闻雪朝直视着太子的眼睛,笑意盎然:“那臣便拭目以待了。”赵启邈走后,闻雪朝活动了几下被脚镣束缚的下肢,坐回了侧殿的塌上。 他从小陪赵启邈在宫中长大,自然对东宫十分熟悉。侧殿这方小塌是他少时在宫中的居所,赵启邈还未出宫建府时,他便时常留宿宫中,与年少的储君作伴。他不知赵启邈将自己关来此处是存何心思,但看到赵启邈离开时的神情,心中便已了然。 若太子先前对他还带着些许怜悯,经历过背叛倾仄之后,便只剩下恨了。 将他关在东宫旧居,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讥嘲他一番。 “若没有走错路,待孤君临天下,你便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惜如今为时已晚。” 闻雪朝垂眸笑了笑,他都能想到赵启邈说出此话的神情。 太子与自己朝夕共处了那么多年,依旧浑然不知。他闻雪朝所求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闻雪朝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窗栏前,看窗外皎皎秋月挂上树梢。他凭栏出神了许久,一时没有留意到殿外传来的嘈杂声响。 “闻大人白天未进食,太子殿下差咱家来送些宵夜。”少年清脆的声音在殿门前响起。 “公公可持太子令牌?” “诸位大人值夜辛苦,这不正挂在咱家腰上吗?”少年笑眯眯道。 闻雪朝有些诧异地转身,见侍卫领着一名身着内宫太监服饰的少年走进了侧殿,少年手中端着几盘御膳房的熟食,面相十分和善。 闻雪朝总觉得这少年十分眼熟,好似从前在哪儿见过。 玄袍侍卫站在殿中,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石公公是从御膳房过来的?” 少年眼中带笑:“是呀,饭菜还热乎着呢。” 闻雪朝陡然一怔,这不是几年前在中宫进献蟠桃的那位小公公么?他后来从赵凤辞口中才得知,这石小公公是花间岛族长的幼孙,乌首屠杀花间后唯一幸存下来的岛民。 石宝儿将饭菜一一呈到闻雪朝身前,温和道:“闻大人还是莫要怄气,多吃一些才好。咱家看今夜月色浓稠,恐怕不到亥时,外面就要变天了。大人可别将这饭菜再放凉了。” 他将滚烫的热汤吹凉,正要递给闻雪朝,手却一滑,将汤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那玄袍侍卫被溅了一身,骂骂咧咧地去外殿寻棕苕来清扫。 玄袍侍卫刚踏出殿门,石宝儿便凑上前一步,对闻雪朝急促道:“五殿下亥时入宫来营救大人。” 他拾起地上的一片尖利碎瓷,迅速塞进了闻雪朝手中。 石宝儿不知闻大人是否信得过自己,他正欲再开口,就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声,只能垂眸往后退了一步。 闻雪朝见石宝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掏出一只死去的鸟,遽然明白了赵凤辞的意思。 他瞳孔微微缩紧,捏紧了手中瓷片。 玄袍侍卫还未迈入后殿,便听到殿内侍候的石公公发出了一声尖叫。侍卫唯恐出了什么变故,急忙拔剑出鞘奔入殿中。 -- 第115页 石公公瘫在地上,满目惊恐地指着染血的床榻:“闻大人他——” “闻大人方才拾起地上的瓷片,就,就往手腕上割。”石宝儿已被吓得语无伦次,“他这是,他这是在一心求死!” 侍卫见闻雪朝垂落在侧的手腕上尽是血污,手上还攥着那枚沾血的瓷片,心中一凛,向殿外大喝:“去请太医!” 石宝儿扯过腰间锦帛,将闻雪朝的手腕裹紧了。可那乌黑血迹仍顺着锦帛往外溢,看起来瘆人得紧。侍卫见闻雪朝情况愈发岌岌可危,一时也等不及了,跑出殿外派人去寻太医。 整座东宫人声嘈杂,乱作一团。石宝儿趁殿内无人,踩着雕栏一跃而起,抬脚将檐上重瓦挑走了几块。 “闻大人,后会有期。”话音刚落,石宝儿便从半开的窗台处跳下,须臾间便溜得没影了。 躺在榻上的闻雪朝眉心一跳,他是真没想到,这花间岛的石小公公竟也是个会武功的。 石宝儿前脚才走,东宫殿瓦上便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闻雪朝刚睁开双目,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隔空的瓦梁上轻盈跃下。 闻雪朝睫毛颤了颤,眼睁睁看着那人朝自己大步走来。 赵凤辞全身上下隐匿在夜行衣之中,只露出一双英挺眉眼。他急步走到闻雪朝跟前,将榻上人一把圈在怀里:“走。” 温热的气息透过蒙面黑纱拂进闻雪朝耳中。他耳尖微微一红,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赵凤辞径直打横抱起,朝殿外疾掠而去。 赵凤辞带着闻雪朝穿过后苑树林,跃上主殿殿顶,直朝宫外奔去。闻雪朝的整个身子都被五殿下牢牢裹在怀中,像是在护着什么稀奇宝贝。 他发现五殿下的胸膛一直在剧烈起伏,这才想起自己脚下的镣铐还未卸下。兴许是因为脚镣太沉,五殿下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粗重。 “我们身后并无追兵,殿下若实在撑不住,可先将我放至……”巍峨皇宫已被二人远远抛在身后,闻雪朝抵在赵凤辞的心口处,斟酌着开口。 “你若再多说一个字,”赵凤辞声音嘶哑,“我今夜便上了你。” 闻雪朝乖乖闭嘴。 白露凝,秋风燥,月色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 感谢在2020-06-19 20:10:01~2020-06-20 23:40: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律 6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律 9瓶;清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诉衷情【十八】 因宫中生变, 广阳都全城戒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皇城主道两侧站满了佩剑的羽林卫。 一队赤袍亲卫策马从宫城追出宫,朝二人消失的方向疾驰而来。赵凤辞带着闻雪朝从一处寺庙的屋檐下跃下, 藏匿在了深巷暗处。 他刚对闻雪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有一队赤袍亲卫手举火把,朝寺庙的方向赶来。 “队正, 他们方才就是在这附近失了踪迹。” “一户一户挨个给我搜!” 巷子尽头有个狭隘的柴门, 仅能容一人通过。赵凤辞敛去身上气息,将闻雪朝塞进了门旁死角处。两人靠在门后石墙上, 身形紧紧贴在一起。 闻雪朝的脚镣在拖拽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打破了深巷的阒寂。他呼吸一滞, 神色有些慌张。 “别怕。”耳畔响起了赵凤辞低沉的声音。 闻雪朝只觉身后人将怀抱收紧了些, 他的后背紧贴着赵凤辞的胸膛。五殿下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在这寂静的小巷中顿时显得格外清晰。 闻雪朝指尖颤了颤, 反手抓住了赵凤辞的手。 夜空如漆,月悬星落。若不是巷外喊杀声震天, 便是良辰美景, 风月无边。 十指交握的暖意袭上心头,赵凤辞瞳孔微微缩紧。 夜闯皇宫前,他曾与翟墨商量好, 若他彻夜未归,雁北大营明日便与延东军汇合,直接率兵入城。今夜将闻雪朝救出宫后, 他原本想带着闻雪朝返回城外。 盯着怀中人看了半晌,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两人在狭小的柴门后待了近半柱香时辰,巷子外的马蹄声渐渐远了,四周又陷入万籁俱寂之中。 闻雪朝暗暗松了口气:“暂时没有危险了。” 赵凤辞轻声道:“你抓稳。” 还没等闻雪朝反应过来,他便带着怀中人跃上了低檐。闻雪朝匆忙抓紧了赵凤辞的衣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到五殿下眼底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镇北精兵镇守府外,阿申已陪赵凤徽睡着了,偌大王府中,只有浴堂内摇曳着零星烛光。 满屋水汽氤氲缭绕,打湿了浴池旁的石阶。屏风挡在窗栏前,池中人影在蒸雾中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赵凤辞用木匜舀起池中水,热汤沿着闻雪朝的脊背缓缓流下。闻雪朝紧抿着双唇,却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 赵凤辞带茧的手指轻抚过闻雪朝的脊背。闻雪朝背上的鞭伤大多已开始结疤,却依旧留下了不少深深红红的痕迹。 潺潺水声中,他听见闻雪朝咬牙低语:“骗子……” 闻雪朝在路上被赵凤辞言语恫吓了一番,便一直牢牢闭着嘴,生怕被五殿下抓住了把柄。没想到刚回王府,便被五殿下以诏狱不净为由,拉到浴堂来沐浴。 -- 第116页 刚褪下外袍,他便察觉到了身后人的渴望。闻雪朝嘴角一抽,抬手推开了俯身覆来的五殿下:“我背上伤还未愈,殿下万万不可冲动行事。” 赵凤辞嗓音清冷淡然:“无事,我可抱着你来。” 赵凤辞靠在浴池边的石虎上,扶着闻雪朝白皙的腰,眼中满是身上人潮红的双颊。他突然想起昨日翟墨问他的话,垂眸吻了吻闻雪朝的手心:“祖父让我年后带着怀王妃回镇北府,给他老人家看看。” 闻雪朝迷离的眼神须臾间黯了下来,他甩了甩湿漉的发梢,故作随意道:“殿下要娶妻了?” 赵凤辞专注地望着闻雪朝:“嗯。只是不知他是否答允。” 闻雪朝怔了片刻,随即倏地涨红了脸。他盯着眼梢含笑的赵凤辞,一字一句道:“该是我把你娶回闻府才对。” 话刚脱口而出,闻雪朝便马上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他张了张口,硬是半晌没接上话。 这天下谁人不知,他闻雪朝已被闻宰相赶出了闻府,名姓早就从闻氏族谱上消失了。 赵凤辞也愣住了。 他见闻雪朝窘促地别过头去,一把拉住了闻雪朝的手腕:“明日雁北大营便要入城,你随我一道去皇宫。” 闻雪朝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无措。 “明日过后,你便有家了。”他听五殿下说道。 ***** 闻雪朝被半夜闯入宫中的蒙面人劫走,当日送吃食的内宫御前太监也跟着没了踪迹。太子派出宫的玄袍亲卫还未寻到闻大人的蛛丝马迹,便接到了镇北军攻城的消息,只能匆匆撤回皇宫,与羽林军一同守卫宫城。 雁北大营卷土重来,镇北铁骑势如破竹,天还未亮便破了西北两座城门。怀王反攻的军报一封接着一封送抵太子案前。军报称延东军已卸下武器,开了北大门迎接镇北军进城。随后又传来消息,称以白纨为首的部分羽林卫在午门外发生哗变,加入了怀王讨伐的队伍。 赵启邈目眦尽裂,将手中急报狠狠撕成了两半。他在几个时辰前曾去信质问延东军为何放任怀王入城,这封新呈上的军报正出自祝梁之手。 祝梁写下潦草数行字,大意便是怀王虎符在手,自然可征调天下雄师。 赵启邈看着阶下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玄袍亲卫,似是突然想到什么,面色铁青地向靖阳帝寝宫走去。 他挥退了殿中看守的士兵,大步走到靖阳帝榻前。 躺在龙床上的靖阳帝面色灰败,看似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靖阳帝看到太子朝自己走来,起身干咳不止。他正欲取过案上汤盏,却被赵启邈扬手一推,汤汁顺着被衾洒了一地。 “父皇已到这份上,竟还不忘坑孩儿一把。”赵启邈将手中左虎符狠狠摔在靖阳帝身前,“这块虎符是赝品,赵凤辞手上那块才是真的。” 靖阳帝撕心裂肺地低咳了几声,抬眸时眼中已尽是快意:“闻杏儿骗了朕这么多年,朕就是要闻家不得好死。” 闻皇后对他施下的魂寤香,日日夜夜都在损耗着他的元气。每隔一些时日,他便会从睡梦中冷汗涔涔地惊醒,看着身边女子只觉得生分。然而一夜过后,魂寤香的效力又会在他的身上发作,将他重新拖入意乱情迷的魔障之中。近些时日,魂寤香的功效较之从前减弱了许多,他发现自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深夜清醒时,他无数次想把闻杏儿掐死在榻前,可一想起那枚莫名遗失的左虎符,手上动作便戛然而止。他担心左虎符在闻家手中,闻仕珍会因皇后之死怀恨在心。 直到前几日太子逼宫,直接向他讨要手中的左虎符。靖阳帝才知晓,原来左虎符并不在闻家手中。他取出随身携带多年的假虎符,交给了赵启邈。 数日后,怀王起兵,绕过延东军直取广阳都。至此,当年虎符遗失之事终于拨云见日。 虎符被窃那日,他只留宿过泾阳昭仪和皇后宫中。泾阳昭仪平日蕙质兰心,他自然没有怀疑到她身上过。如今细细想来,此事在许多年前便已有所预兆。 如阳灼灼,如烛白皎。靖阳帝突然想起当年那个被称作“阳烛君”的女子。 泾阳年少便随父出征,在镇北有巾帼英雄的美名。他第一次在宫宴上见到跟在镇北将军身后的泾阳千金,便对她起了遐思。 靖阳帝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储君,浑浊的眸中不知何时涌出了两行清泪。 他若是没中那魂寤香,本该对她和她留下的那两个孩子,更好一些的。 ***** 闻雪朝如今仍是戴罪之身,便换上一身羽林军制服随赵凤辞入宫。他一路紧紧跟在赵凤辞身后,除去白纨,无人看出其中异样。 雁北大营的铁蹄踏进皇宫,太子的玄袍军在镇北军的猛攻下不堪一击,已退守至垂拱殿外。怀王下令,解甲投戈者不杀。太子府养出来的亲兵却尽是些不要命的,前仆后继地往前冲。 闻雪朝站在赵凤辞身后,看着碧瓦朱甍前血流成河。 他望着前方一往无前的挺拔背影,心中不由一涩。大芙建朝数百年,赵家还是无法摆脱同室操戈的境地,帝辇之下尽是血腥。赵启邈与赵凤辞早已势不两立,今日必要在垂拱大殿上分出个胜负。 赤袍亲卫已尽数伏诛,镇北军将垂拱殿围了个水泄不通。殿内灯火通明,依稀还能看到殿前长廊上刻着的金龙玉雕。 -- 第117页 垂拱殿前的白玉长阶有百余步,每逢春秋大典,天子都要立在玉阶之上,接受百官朝拜。昏黄色的宫灯下,闻雪朝看到赵凤辞的喉头动了动。 闻雪朝想替他拂去颊上血污,奈何周围皆是镇北军马。他向后退了一步,对赵凤辞露出浅笑:“臣在此候着殿下。” 赵凤辞微微一怔,想起出征雁荡关那日,闻雪朝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殿门恩泽不及关外勋功,臣候着殿下荣归。 赵凤辞沉静地看了闻雪朝一会儿,朝他伸出了手。 是一起的意思。 闻雪朝向后望了一眼。只见赵凤辞身后肃立着数万人马,翟墨卸下了头上盔甲,站在战马前骂骂咧咧。白纨刚收回手中长剑,正在擦拭着剑柄上的血污。所有人的眼中都衬着长明宫灯的流晖,看着怀王站立的方向。 他没有握住赵凤辞的手,但却上前一步,跟着赵凤辞走上了长阶。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酒店里,忙忙忙~~更新可能不定时,大家一觉起来就会看到啦!! 之后几天可能会非常忙,如果我来不及日更的话可能会攒两天发一章,不过过完这一两个星期就好啦,感谢仙女们的支持(男默女泪)。 感谢在2020-06-20 23:40:24~2020-06-21 23:2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烟、墨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诉衷情【十九】 迎面吹来的晚风带着淡淡血腥气, 长阶尽头还立着一群满身带伤的玄袍亲卫,执剑守在垂拱殿前。 玄袍军血染长阶, 这是太子仅剩的人马了。 眼见怀王的身影越来越近,军士举着长剑的手有些不稳。平日在太子府宴上见到怀王, 只觉得他一身正气,不同于寻常人。今日怀王手上沾了血,全身上下皆散发着冷峻肃杀的气场, 倒像是个从地狱来人间索命的阎罗。 可太子殿下还在殿内, 玄袍军别无他路,唯有浴血死守。 怀王在殿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并无入殿的打算, 只是静候在廊前,听着殿内人歇斯底里的怒吼。 垂拱殿内不断传来重物落地的碎裂声响, 赵启邈已将能身边能砸的物事都砸了个粉碎。赵启邈红着眼睛, 在满地碎瓷烂瓦中抬起头, 听到外殿传来了怀王淡漠的声音。 “赵启邈, 都结束了。” 闻雪朝跟在赵凤辞身后上了长阶,将身形隐在了廊下的暗影中。两人在殿外站了片刻, 便听到大殿内有脚步声响起。一双苍白的手拔开守在门口的玄袍军, 赵启邈从垂拱殿走了出来。 闻雪朝看到赵启邈此时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怔住了。昨日赵启邈用手掐住他的脖颈时,整个人还是意气扬扬, 带着独属于储君的倨傲之气。今日从殿内走出来的赵启邈,却满头鬓发散乱,脚踝上尽是碎瓷割破的血痕。赵启邈失魂落魄地走出大殿, 看着站在廊下束手而立的赵凤辞,眼中满是血丝。 长阶下的喧闹声渐渐停了。明眼人谁都看出来,太子如今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 赵启邈缓缓抬起手,指着赵凤辞的鼻梁:“赵凤辞,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若世上没有赵凤辞,他赵启邈便将是这天下之主,闻玓会辅佐他一生一世。太子妃眼中不会有旁人的存在,只等着来日入主中宫,凤仪天下。 左右虎符如今皆在赵凤辞手,二十多年储君之位上的如履薄冰,不及他一夕救驾之功。幼时手足那么多年以来的忠心耿耿,因他的出现而化为乌有。太子妃的一片真心,亦全落在他一人身上。 他凭什么? 老天凭什么把父皇的恩宠,他在意之人的真心,全给了赵凤辞一个人? 赵启邈死死盯着眼前的怀王,眸光似是要将他千刀万剐。 正当两人正在僵持不下时,站在暗处的闻雪朝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一股刺鼻的焦烟味从长廊外飘来,似是有什么东西焚烧了起来。赵凤辞随即便反应了过来,拉了闻雪朝一把,将他拦在身后。 赵启邈这才看清廊下还站着一人,他眯起眼睛,朝赵凤辞身后垂眸不语的羽林卫看了半晌,倏尔冷笑出声:“闻玓,你这是来看我怎么死的?” 闻雪朝见赵启邈已认出了自己,抿了抿嘴角,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赵凤辞伸手拉过闻雪朝的袖子,想叫他不要上前,却抓了个空。 闻雪朝走到赵启邈身前,与他坦然直视:“赵启邈,自打闯入垂拱殿那日起,你便成了输家。” 赵启邈见闻雪朝就这么走上前来,一时怒火攻心,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抹去了唇角血痕,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水:“闻玓,好兄弟。”语罢,便径直转身朝殿内走去。 赵启邈将后背暴露在众人面前,只要赵凤辞愿意,便能在瞬息间将他一箭穿心。 半空中的烟熏味愈发浓烈,不知何人发出了第一声惊呼:“后宫走水了!” 从垂拱殿远远望去,中宫的殿宇燃起了滚滚浓烟,两侧的灵仪两殿也起了零星火光。随着人群发生骚动,白纨当机立断,立即命令羽林军前往后宫扑火。 赵凤辞盯着赵启邈的背影:“站住。” -- 第118页 赵启邈脊背颤了几下,好似自顾自笑出了声,却并未因此停下脚步。 门前的玄袍亲卫将殿门合上,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两侧。赵凤辞正欲拔剑追上去,却听闻雪朝在身旁沉声道:“殿下,垂拱殿也起烟了。” 阶下的人马又开始骚动,只见垂拱殿的殿顶燃起了滚滚浓烟。抬头乍一看,偌大宫城竟有四五座殿宇骤起火光。 “看来赵启邈派人在各宫埋下了火引子,他若事败,亲信便纵火烧殿。”闻雪朝心中一冷,“他是在拉整座皇城给他陪葬。” 各路人马赶至后宫救火,却仍止不住火势在宫中蔓延开来。垂拱殿顶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烧焦的木板从长檐处顷然坠落。 “垂拱殿要塌了。”闻雪朝说。 赵凤辞一把揽住闻雪朝的腰,带着他腾空向后退了几步。两人刚在阶下稳住身形,便看到一道轻盈的身影从人群中奔出,掠过长阶,朝着火光冲天的垂拱殿凌空而去。还未等众人看清来者何人,那人已避开坍塌的长廊,径直冲进了殿内。 赵凤辞面上神情猛地一滞。 是祝容。 ***** 高堂上火光滔天,赵启邈却觉得清净。 皇兄弟间的尔诈我虞,父皇与母后的貌合神离,死在自己手下的冤魂,全被大火挡在了大殿之外。呛鼻的烟尘在殿中弥漫开来,他任着地上碎瓷扎入脚心,整了整身上的明黄蛟龙袍,一步步踏上了殿前的丹墀。 过不了多久,待垂拱殿在大火中坍塌,后宫的玄袍卫便会点燃火信子,将整座宫城烧成灰烬。 这本该是他二十年来最从容的时刻。却被太子妃的闯入打破了这份安宁。 祝容身上穿着的,正是嫁进太子府时的那件镶银纹杏黄色长袍。她推开半掩的殿门,隔着漫天火光,与丹墀之上的夫君遥遥相望。 赵启邈撑着廊柱缓缓起身,面色苍白如纸。他因顾虑祝容牵扯进宫变中,早已将她同府上贴身照料的嬷嬷送至城外的别庄。她又是何时跑回广阳,跑进宫中来的? “容儿……”赵启邈朝前踉跄走了几步,“你快出去!” 祝容收起防身用的短剑,脸上神色淡然:“我带怀行来陪你。” 怀行是他们一起为腹中胎儿取的名字。 赵启邈目眦尽裂,他想冲上前将祝容推出垂拱殿外,奈何大殿内火势愈发汹猛,火舌舔着丹墀,已快要烧到堂上来。 他看到明火点燃了祝容的衣摆,心里狠狠一颤,语中带上了一丝狠戾:“你大婚那日对我说,你心悦之人并非我,嫁进太子府不过是因父命难违。如今赵凤辞就在殿外,你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自寻死路。” “赵启邈,我问你,我嫁给你几年了?” 还未等太子开口,祝容便自答道:“五年来你对我从一而终,我是你的妻,为何不能陪你最后一程?” 民间津津乐道的皇家逸事有不少,太子夫妇伉俪情深算是头一件。 自永平二十七年迎娶太子妃后,太子府中再未纳过妾。太子妃身患隐疾,很难怀上龙子。太子便寻遍天下名医,日日为她调养身子。太子妃出身武将世家,不似寻常闺中女儿家娇弱,反倒独爱舞枪弄棒。太子不怕惹人非议,在府中兴建马场,为太子妃豢养了许多好马。还找了鼎鼎有名的刀剑匠人入府,为太子妃炼刀铸剑。 祝容声音颤抖:“赵启邈,你起兵时可曾想过?若你一败涂地,来日待怀行长大,世人便会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是弑父弑君之人的儿子。怀行一生都要背负着你的骂名。” 赵启邈眼中闪过痛苦神色,他捂住胸口,沿着廊柱缓缓滑落在地。殿檐上的斗栱从半空中掉落,淹没在火海中。嗓音已被浓烟呛到嘶哑:“容儿,你走,算我求你。” 他手上沾了无数人的血,祝容是他的最后一片净土。 垂拱殿外渐渐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赵启邈睁开干涩双目,模模糊糊中看到几个银甲银盔的羽林卫正往殿内奔来,为首者一身素黑,定睛一看,竟是赵凤辞。 赵启邈见赵凤辞远远望向自己,挣扎着坐起身:“快将祝容带出去!” 祝容的四周已被火圈包围,后殿已呈半坍塌之势,没有落脚之地。赵启邈见烈火烧上了祝容的衣袂,面上已显恳求之色:“救她……” 赵凤辞的确是进殿来救祝容的。他允诺过祝帅,要保祝容平安无事。 然而殿内火势极大,随时会有坍塌的危险。他轻功虽算上乘,但若此时莽撞行事,不但救不祝容人,还会让其他无辜的人陷入性命之虞。 祝容却已抱着决然的意味,踏着烈火朝赵启邈走来。赵启邈见赵凤辞迟迟没有动作,以为他依旧犹豫未决,情急之下将身上的玄袍军令牌扔了出去:“赵凤辞,你救祝容出去,玄袍军可听你号令!” 赵凤辞眸如沉渊。若持此牌号令太子藏匿在各宫的人马,火信子便不会被点燃,皇城亦能逃过一劫。他入殿本为救人,没想到歪打正着,拿到了挽救整座皇宫的筹码。 赵凤辞让几名羽林卫往后退,他借香炉使力,脚蹬廊柱腾空而起,朝殿中的祝容疾掠而去。还未等祝容反应过来,赵凤辞的身影便跃至她的身前。 他见祝容几欲挣扎,伸掌径直将祝容劈晕了过去,抗着人便匆忙往回奔。 -- 第119页 几名羽林卫候在殿外,见怀王与太子妃身上都着了火,匆忙脱下身上衣裳扑火。还未等二人身上的火星被扑灭,垂拱殿的主梁便砸落在殿前的丹墀上,发出巨木燃烧的“噼啪声。 赵凤辞将昏迷不醒的太子妃轻放在地,这才发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已是怀胎数月之兆。 垂拱殿在巨响声中轰然坍塌,太子的身影消失在了漫天火海中。 祝容终还是没能见到赵启邈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21 23:22:01~2020-06-23 22:3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斩春风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诉衷情【二十】 巍然屹立数百年的垂拱大殿, 在烈焰火海中轰然坍塌。 赵凤辞将祝容交给匆匆赶来的太医令,顾不上被烈火灼伤的腿, 开始四处寻找闻雪朝的身影。他方才冲进殿内救人前,曾叮嘱闻雪朝站远一些, 以免被坍塌的木梁伤及。如今垂拱殿被大火夷作平地,镇北军与羽林卫都已先后赶去后宫救火,柱廊燃烧的“噼啪”声作响, 四周陷入了一片沉寂。 一块烧焦的令牌从赵凤辞袖中滑出, 掉进满地余烬中。他伸手将令牌拾起,指尖倏地传来一阵灼烧的刺痛, 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太子已经死了。 皇城燃起的滚滚浓烟直达天际,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身后羽林卫牵来马匹, 赵凤辞用麻布绑住了膝上伤口, 咬牙翻身上了马:“走。” 他得立刻持太子令牌去后宫, 制止太子安插在各宫的人马点燃火信子。 至于闻雪朝,就算翻遍整个宫城, 也要找到他的去向。 赵凤辞持太子令牌对幸存的玄袍军发出号令, 镇北军和羽林卫通力协作,不到半个时辰,便将太子安插在各宫的耳目抓出了大半。他确认悦妃无恙, 刚走出仁明宫,便见白纨带着羽林卫来报。 “殿下,中宫里发现的那具焦尸不是皇后。”白纨满脸凝重, “羽林卫称亥时有车辇自中宫而出,皇后恐怕那时便逃了。” 白纨话音刚落,延东军的一名副将也在仁明宫前下了马,上前对赵凤辞禀报:“殿下,南城门守军来报,闻仕珍见太子事败,带着府中家眷及百名护院,杀了城门守卫,连夜逃出了城。” 赵凤辞僵了一瞬,随即沉声道:“马上派人去追。” 他顿了顿,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了退下的副将:“若遇闻府家眷,无论男女,务必活捉。” “是!” 他虽然知道心中想法太过荒谬,那一丝念头却总是挥之不去。闻雪朝凭空从宫城中消失,会不会是跟着闻家走了? 后宫的火势渐渐得到控制,除去中宫及周遭几座宫殿被大火烧毁,其余宫苑大多因火信子发现的及时,并未受到波及。 赵凤辞带着人马翻遍了宫中殿宇,四处寻找闻雪朝的踪迹。太监宫女们在廊前站了几排,战战兢兢地等着军士上前搜人。 他们将目光悄悄落在不远处的怀王身上。这位爷胜了太子殿下,一夜之间成了皇城新的主子,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狂喜神色。全身上下散发着瘆人的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赵凤辞没在后宫找到人,正欲带着人继续往前殿搜,却听白纨派羽林卫来报,说人找到了。 有了闻雪朝下落,赵凤辞的心骤然落了下来:“他人在哪?” 羽林卫垂首:“白大人说,公子在延福宫外的马场里。” ***** 闻雪朝与赵凤辞目睹祝容冲进垂拱殿,人影渐渐被火光淹没。 还未待闻雪朝开口,赵凤辞便道:“你先去找白纨的人,莫要乱走动,我去救她。” 此事情况紧急,容不得多做考量。赵凤辞站在昏暗的死角处,趁四周无人,伸手抚过闻雪朝的眼角,便带着殿前的羽林卫,径直向起火的垂拱殿冲去。 眼尾还带着些许余温,闻雪朝低低笑了笑,转身朝阶下留守的羽林卫走去。 白纨抽调了大部分羽林卫去后宫灭火,剩下的几名都是羽林军中武功佼佼者,留下来保护怀王安危的。众人见闻雪朝走了过来,纷纷颔首向他示意。他们并不知闻雪朝的真实身份,只知他是白大人派给殿下的贴身守卫。 闻雪朝见他们几人正围作一圈交谈,并未上前打扰,而是静静立在不远处,将面容隐在了头盔之下。 “白大人以前便说,太子一派已不成气候,跟着怀王殿下才能成事。”一名羽林卫道,“如今太子大势已去,上面那个位子,怀王殿下怕是稳了。” “那可不好说,”另一名羽林卫瞥了不远处的闻雪朝一眼,低声道,“今日入宫轮值前,父亲同我提及,明日早朝,二院阁老要联合六部弹劾怀王殿下呢。” 闻雪朝皱了皱眉。羽林军多是武艺高的官宦子弟出身,想必这名羽林卫的父亲便是朝中官员。 “怀王殿下手持左右虎符,行的是名正言顺,这有何好弹劾的?”又一名羽林卫插话。 “你们没有听说?怀王殿下昨日率兵围了诏狱,放走了那位通敌叛国的闻大人。”羽林卫道,“闻右丞不是犯了死罪么,圣上颁了斩杀令,明日本该处斩了,谁知又出了这档子事。” “太子事败,闻家这回恐怕也要受牵连吧?” -- 第120页 “岂止受牵连,闻氏仗着朝中势力,在广阳都作威作福了那么多年,早已成了大人们的眼中钉。”那羽林卫挑眉道,“你等着瞧罢,闻家这次怕是死罪难逃了。” 几名羽林卫还在津津乐道地谈论闻氏与皇家的恩怨,并没有留意站在不远处的那名贴身侍卫是何时离开的。 整个皇宫今夜乱作一团,自然无人往延福宫外的马场来。 闻雪朝绕过路边小径,走入了马厩。月光洒在广阔空寂的草场上,将他的身影与夜色溶于一处。 冰饕首先发现了主人的存在,它对走近的闻雪朝甩了甩鬃毛,颈前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闻雪朝借着窗外月色,解开了冰饕身上的桎梏。冰饕许久没有见到主人,垂下头,使劲用马首蹭闻雪朝的肩窝。 “走吧,再带你跑一场。”闻雪朝摸了摸冰饕雪白的鬃毛,柔声道。 自打入了中书省,他便整日忙于朝堂政事,已经很久没来马场跑过马了。闻雪朝翻身上马,拉紧了冰饕的缰绳。冰饕得到号令,如箭矢般冲入夜色中。 身下颠簸咯到了后背的伤疤,闻雪朝微微有些吃痛。然而沿马场跑了几圈后,马背上的熟悉感便回来了。他渐渐忘却了后背伤痛,沉浸在驰骋天地间的自由中。 秋风贴着颊侧呼啸而过,闻雪朝想起十五岁那年,自己使计将赵凤辞引至马场,缠着他跑马时的场景来。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冰饕撒开蹄子往前奔去,跑得十分尽兴。闻雪朝望着远处浓稠的黑夜,缓缓松开了持绳的右手。那年他在马背上摇摇欲坠,有赵凤辞从身后抱住。此时他身侧无人,若真的不慎跌落下马,也算是一了百了。 恍惚间,他竟听到身后传来赵凤辞的声音:“闻雪朝!” 闻雪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赵凤辞怎么可能知道他在此处?待他回过神来时,一声锐利的马鸣已撕破长空,赵凤辞骑着身下战马,疾速朝闻雪朝奔来。 “你不要命了?”赵凤辞厉声低喝,随即倾身上前,一把拉住了冰饕垂落的缰绳。 冰饕放慢了速度,与赵凤辞的马齐步并行。赵凤辞看着马背上的闻雪朝,见他嘴角扬起了肆意的笑,眼中星辉在月色映衬下炯炯发亮。 一如少年时。 赵凤辞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殿下,今日我可没饮酒了。”闻雪朝笑着说。 “嗯。”赵凤辞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吻住了他。闻雪朝闭上眼睛,认真回应着他的吻。 月色透过云端,洒在冰饕雪白的鬃毛上。 “雪朝,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回家。” ***** 太子宫变事败,于垂拱殿中自焚而死。怀王起兵救驾,大胜而归。闻氏全族连夜潜逃,被镇北军在远郊尽数抓了回来。 京城一夜之间变了天,中枢二院连夜发出代令,召众大臣入宫议事。朝臣们一夜未曾安寝,次日一大早便换上朝服,各怀心思地前往宫中上早朝。 垂拱殿已在一片大火中被烧作灰烬,早朝改至集英殿举行。大臣们的车舆刚停在午门外,便看到宫道两侧烧毁的长廊,心中皆有些忐忑不安。 怀王虽救下圣驾,但皇上如今只有一息尚存。今日早朝由两院阁老主持,怀王殿下也必定在场。不知这位如今存的是何心思,可对那九龙之位已有了打算。 众人走进集英殿,便见怀王早已站在丹墀下,身旁除了一个带刀侍卫,再无旁人。大臣们不知如今该如何称呼他,只能纷纷叩首行礼,大呼“殿下千岁”。 怀王让众臣起身,满脸波澜不惊。 内藏库诸司使将宫中耗损拟成折子呈上,阁老们逐一查阅后,便交至怀王手中。其余大臣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是垂首听着阁老们与怀王相谈。 提及闻氏家眷已尽数抓获,怀王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朝身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名贴身侍卫倒是颇为尽责,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老夫有折要奏。”御史中丞突然上前一步,对怀王不卑不吭道,“御史台昨日鉴百官奏,联名弹劾殿下率军包围诏狱一事。” 怀王显然未料到会被御史台为难,脸上神色冷了几分。 “国有章法,堂有朝纲。百官启奏,殿下包庇叛国罪臣,已犯朝中大忌。闻玓身为闻氏余孽,祸国殃民,扰乱朝纲,还望殿下在此事上明断,勿以一己私情罔顾国法。” “望殿下明断!”殿内乌压压跪倒了一片。 赵凤辞草草翻了御史台呈上的折子,心里已明了大半。参与弹劾的朝臣以众阁老为首,与闻氏多多少少都曾有过瓜葛。如今若不趁此良机将闻氏赶尽杀绝,这些人唯恐东窗事发,恐怕会日日睡不安宁。 怀王冷眼扫过殿中重臣,目光落在白纨身上:“白大人也是这样想的?” 白纨顿时有苦难言,他并未随众臣一起跪下,心知殿下这是在让自己站出来撑腰。于是上前一步,拱手道:“微臣以为——” 白纨还未来得及开口,集英殿上便陡生变故。 怀王身后的贴身侍卫突然动了,他拔出腰间羽林剑,利落地架在了怀王的脖子上。 白纨发现情况不对,率先奔上前,才发现自己上朝前卸下了佩剑,现在已身无旁物。 -- 第121页 那贴身侍卫将轻盔扔在地上,殿中人看清了他的长相,纷纷大骇。这名站在怀王身后的“侍卫”,不是闻玓又是谁? “立刻放闻府的人出城,”闻雪朝沉声道,“否则我便杀了赵凤辞。” 剑刃朝前微微一送,怀王的侧颈已浸出了血丝。 众人皆未料到会有如此大的反转,皆愣在原地。 白纨一时也怔住了:“闻大人,五殿下,这……”这又是唱的哪出? 赵凤辞的目光由错愕转为狠戾,快要在闻雪朝身上戳出一个窟窿。 他明白闻雪朝想要干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下一章是第三卷的最后一章,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后天见啦~ 感谢在2020-06-23 22:38:06~2020-06-25 19:5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丁丁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诉衷情【二十一】 “大胆闻玓, 挟持亲王,你可知是多大的罪?”三司副使严青大怒, “闻氏早已罪无可赦,还不快束手就擒!” 闻雪朝讥讽一笑:“既然左右不过是个死, 我又为何不拉个赵家人一起?” 怀王颈处流下一道刺目的血痕,众臣知道闻雪朝这回是来真的,纷纷闭口噤声, 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赵凤辞咬紧牙关,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从昨日闻雪朝独自一人去马场遛马开始, 他便察觉到这人有些不对劲。昨夜回到王府,他见闻雪朝时不时就恍惚出神, 似是有心事, 便将人抱到塌上去, 想陪他安稳入睡。清晨醒来时, 闻雪朝却坐在塌前静静看着他,一头青丝垂抵腰际, 好似一夜未眠。 他蹙眉:“为何不好好睡觉, 一直盯着我看?” 闻雪朝笑了笑,说殿下眉眼如画。 此时想来,恐怕闻雪朝昨日就已得知他会在早朝上被人为难, 心中早已下定了决心。 闻雪朝听到赵凤辞的沉声诘问,手中剑微微一颤,仍牢牢抵在赵凤辞颈侧。 “你明知我不会放人, ”赵凤辞沉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闻雪朝显然没料到赵凤辞会这样说,眼中闪过一丝怔然之色。 赵凤辞垂落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白纨看懂了怀王殿下的手势,趁闻雪朝分神须臾,带着身后两名羽林卫迅疾上前,三人如影般掠至怀王身侧,一人架住闻雪朝的一支臂膀,麻利地将他双臂拧到背后,反手扣在殿前的丹墀上。 赵凤辞向后掠了几步,轻盈脱身。他抹去颈间的鲜红,冷冷看着双手被缚,被羽林卫按在地上的闻雪朝。 众人见怀王与羽林卫配合自如,片刻间便扭转了局势,心中纷纷松了口气。怀王手握南北兵权,若是今日真出了什么差池,朝堂可又要大乱了。 这闻大人也确是不自量力,凭区区一己之力就想挟持怀王,不是自寻死路又是什么? 赵凤辞走上前几步,在半跪着的闻雪朝身前停下了脚步。闻雪朝的唇角在玉石阶上磕破了一道口,溢出一道殷红的血丝。 他听到赵凤辞说:“将人押入天牢,严加看管。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闻雪朝的脸被羽林卫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用余光看到赵凤辞绣金边的毡靴,低低笑了一声,扭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自己是怎么离开集英殿到的天牢,脑中混混沌沌,已记得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被拖出大殿时,朝臣们都涌上前去察看王爷的安危,将前殿围了个水泄不通。闻雪朝回过一次头,看到赵凤辞的视线穿过重重人海,落在他的身上。眸中暗涛翻涌,浸着撕裂万物的寒意。 白纨挟人上了马车,便解开了他身后的束缚。白纨看到闻雪朝唇角血红,面上露出愧疚神色:“闻大人,今日下官实在是无奈之举。阁老们个个虎视眈眈地在身后盯着,殿下他也很为难……” 闻雪朝延展了一下僵硬的双臂:“那群老匹夫居心叵测,你做的无错。” 白纨心中有些忐忑,殿下这回难不成真要将闻大人关入天牢?天牢阴森寒冷,比起诏狱有过之无不及。他并未收到殿下的下一步指令,不知殿下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 闻大人一路上倒是颇为坦然,下了囚车,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入牢中,背对着牢门躺下了。白纨叮嘱了狱卒几句,便要及时赶回去复命。临走之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牢中人一眼。闻大人身上依旧是那袭一尘不染的雪白袍子,背影看上去却隐有些寂寥。 闻雪朝听到白纨脚步走远,终于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了双目。他摸了摸身下硬邦邦的木板,忍不住自嘲地想,京中大牢如今被自己待了个遍,连这硌人的木塌都快睡习惯了。 他知自己今日又擅作主张,五殿下定是愤怒至极。如今宫变刚过,整座皇城被大军血洗了一遭,按民间的说法,便是凡世遇龙劫,触犯了天道。如今五殿下正位于风口浪尖,朝堂上下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想趁其不备,抓住他的把柄。 想起赵凤辞看向自己的眼神,闻雪朝刹那间心乱如麻。 -- 第122页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抱歉。”他对着无边黑暗,艰难地低喃出声。 ***** 熹微晨光透过窗栏,斜斜照进了朱瓦高墙。 自从被关进天牢后,闻雪朝便再没见过赵凤辞。倒是白纨时不时来牢中探望,给他带来些外边的消息。 殿下前些日子派出人马,将京中与闻氏及太子派有干系的世家大族彻查了一番,揪出了许多藏在暗处的心怀不轨之人。大皇子赵启阳破罐子破摔,率太子旧部包围京畿,被镇北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六部官员遭大换血,十余位朝中大员丢了乌纱帽。原礼部侍郎柳岩衷深得殿下信任,调任刑部尚书一职。闻府被官府查封,一应家眷尽数关进了诏狱。 过了月余,白纨又来了天牢,为闻雪朝送来换洗的衣物。闻雪朝见他满脸欲言又止,开口问道:“白大人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白纨沉默了半晌:“政事堂今日颁了斩杀令,判闻仕珍及家眷四十余人斩刑,其余太子派余孽流放塞北,永世不得归都。” 闻雪朝将面容藏在暗处,白纨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嗯,知道了。” 白纨张了张口,像是还想对闻雪朝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来之前殿下特意叮嘱过,让他一个字都不要多言。 临走在即,白纨还是狠下心,转身对闻雪朝说道:“闻大人,殿下不是不愿见你,他——” “我都明白。”闻雪朝笑了笑,“入冬寒凉,还要劳烦白都督替我转告殿下勤增衣,莫要因政事繁忙耽搁了身子。” 白纨挠了挠头应下了。 他原以为听到闻仕珍将被处以斩首之刑,自己会有所反应。待白纨走后才发觉,原来闻仕珍在自己心里,已激不起一丝波澜。 半夜三更,天牢又闯进了一名熟悉的不速之客。 闻雪朝看到烛影下撬开栅栏的瘦小身影,困顿中有些怔忪:“石公公?” 石宝儿灵活地卸下门前的枷锁,躬身钻进了狭窄的牢房中。他并未多作解释,只是单膝跪在地上,对闻雪朝道:“闻公子,奴才奉殿下之命,来带公子走。” 闻雪朝蹙了蹙眉,面上有些不解。 石宝儿低声道:“政事堂对公子下了流放令。明日一大早,公子便要跟着流放的人马启程去塞北了。” 殿下与政事堂对峙了好些时日,最后拿出了兴陇查到的证据,才将公子从太子谋逆案的处斩名列中摘了出来。怎料到阁老们依旧不愿让步,称公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殿下吩咐宝儿,今夜护着公子逃出广阳,无论是东境还是西域,只要公子想去,宝儿便陪着公子一起。” 殿下说,让他带着公子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到京都来。 石宝儿话说完,正欲上前扶着闻公子起身,却听公子平静出声:“天下之大,我能逃到哪里去?” “如今殿下免我死罪,已遭天下人诟病,明日若又让人发现我侥幸逃了,他又该如何自处?”闻雪朝淡道,“你身为殿下贴身内侍,理应思及这些。” 石宝儿被闻公子说得哑口无言:“可是公子——” 他要如何对公子说,公子口中说的这些,殿下其实根本就不在乎? 闻雪朝神色清冷:“我如今已走至绝路,无关人等若沾染上,只会平白无故惹一身腥臊。石公公还是请回吧。” 石宝儿还欲再劝,却见闻公子态度格外坚决,已存了逐客的意思。他略思索了一番,还是打算先回宫去禀报殿下,再作定夺。 石宝儿走后,闻雪朝在木板上坐了许久,迟迟未动。他曾听到狱卒私下议论,说寻常人逢生死之事皆有大喜大悲,闻大人整日波澜不惊,倒像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只有他自己清楚,不是无情无义,也不是心无悲喜。只是历尽世事浮沉,倦了累了。 抛开心底为那人留的一方净土,尘缘羁绊种种于他而言,早已是无物。 ***** 闻雪朝见到兵士们拉着蓬头垢面的闻澜走来,心绪霎时复杂难宁。闻氏满门抄斩,将于午时三刻就地正法。他没料到闻澜会逃过此劫。 刚见到闻雪朝,闻澜便红了眼眶:“少爷——” 闻澜已有许多日未见到少爷,闻府被抄家后,他便在暗无天日的死牢里待了很长时间。直到昨日,刑部一位姓柳的尚书来牢中宣读了处斩令。整座大牢哭声一片,他却被狱卒单独提了出去。闻澜原以为自己会被刑部拉去严刑拷打,没想到是被带入刑部牢狱单独关押。柳尚书给了他一叠银票和一枚玉镯,让他转交给少爷。 闻澜提心吊胆了一整夜,终于得与少爷团聚。 流放的队伍就要启程,闻雪朝趁带队军士未留意,伸手接过了闻澜递来的玉镯。这枚玉镯年代久远,镯面上已有了剐蹭的痕迹。闻雪朝发现镯子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正欲低头细看,前方便传来了军士的吆喝声。他只好将玉镯妥帖收入怀中,跟着流放塞北的队伍缓慢向前行。 队伍即将走出琊山地界时,闻雪朝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往琊山外望去。 透过浓稠雾色,可以看到山峦之外影影绰绰的宫殿轮廓。整座皇城被万家灯火笼罩,灯火如长龙般沿着山麓蜿蜒往上,映亮了山顶的金阁台。 君自帝王家,今朝各一涯。 -- 第123页 闻雪朝了然一笑,没有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诉衷情》一卷到此结束,下一卷最终卷《最高楼》。 这一周应该都是隔日更,下一周应该就能恢复日更啦~ 最高楼不虐了,最高楼很甜QAQ 感谢在2020-06-25 19:56:44~2020-06-27 17:1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墨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律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最高楼【一】 北境十六州, 清西郡,灵抚城。 天还未大亮, 郊西的扎帐外便响起嘹亮的牛角号声,整座大营从沉寂中苏醒了过来。于明昨夜和同帐的石工打赌输了, 背着工头喝了几两小酒,被号角声震醒时,他的脑袋还有些晕晕沉沉。他在榻上睁眼时, 已过了清晨集合的时辰。 话虽如此, 毕竟是营长的亲儿子,整座西郊大帐无人敢说一声于明的不是。 于明草草盥漱完毕, 并未同寻常工匠一样去石料场集合,而是沿着整座大营绕了大半圈, 来到了东南角落的一处小帐外。 父亲昨日特意交待了, 职掌灵抚的委署骁骑校今日要上门查账, 让他早早就将夫子带过去。 于明在小帐外站了半晌, 没听到帐内有动静,只能将帘子掀开一个角, 小心翼翼地问道:“夫子, 你醒了吗?” 与夫子相熟的人都知道夫子睡眠浅,半夜极易被惊醒,故而平日都不会擅自入帐打扰。然而今日镇北府的军爷要来石场, 他只能来将夫子叫醒。 于明刚掀开帘子,脸便倏地红了。他张口愣了半晌,正准备将帘子放下, 就听到帐内传来一道清和的男声:“是阿明么?你稍候我片刻,马上便好。” 于明“嗯”了一声,匆匆转身出了营帐,整张脸还是红的。 他自小便随父亲在营帐长大,日日见到的都是石场里那些皮糙肉厚的老大爷们。方才掀开帘子,恰好看到夫子背对着自己,正在舀起井水冲洗长发。上身的衣裳褪至腰际,露出修长纤薄的脖颈和白皙的脊背。 于明使劲用手掌搓了搓自己的脸,又赏了自己几个巴掌。饮酒真的误事,今后不能再多喝了。 在帐外站了片刻,夫子便掀开帘子从帐内走了出来。于明忍不住又瞥了夫子几眼,许是今日要去大帐见军爷,夫子穿的比往日要工整些,一身灰色麻衣虽有些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 夫子手腕上总带着一枚有瑕疵的玉镯,平日有人问起,夫子便说这是家里的祖传之物。营帐规矩森严,夫子也受众人尊敬,倒是无人敢打这枚玉镯的主意。 夫子见阿明这半大小子一直盯着自己看,轻轻笑了下:“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于明匆忙收回视线,支支吾吾道:“无事。” 夫子手上捧着几沓账本,于明紧跟在夫子身后,两人朝着石场北边的大帐走去。 行至半途,夫子翻了翻怀中的账本中,挑出一本稍薄些的,递给了身边的于明:“扉页的字,能看懂多少了?” 于明翻开册子,指着扉页慢悠悠道:“八,库——田九分——” “……后面的看不明白了。” 他怏怏地垂下头去。 夫子嘴角笑意不减:“较之从前,长进倒是不小。” 于明得了夫子的夸奖,眼神霎时亮了起来。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是夫子教的好。”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么认识夫子的。 两年前元夕刚过,郡府守军就带了一批劳役入灵抚城,承担灵抚至云州一段关隘与烽火墩的复修加固。灵抚城分了三百余人来郊西大帐的石料场做工,夫子便是其中之一。 这批人大多是武夫和青壮年,都被父亲派去石料场当苦役和工匠。唯有夫子和他那堂弟站在队伍末尾,一举一动十分文雅,像是个有风骨的文人。父亲曾说,被下放到北境十六州的文人,大多都是在广阳犯过事,忤逆过大官的清流之士。父亲看夫子身板单薄,身上还受过不少伤,并未给他安排粗重的活计。而是让他每日待在大帐,负责核算整个石料场的新旧账。 夫子见自己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仍然大字不识一个。便向父亲提议,教自己习书练字。父亲自然一口应下,还顺便找了几个工头家的儿子,每日留在大帐两三个时辰,由夫子领着识字。 他曾问过夫子的名姓,夫子却总是笑而不语,他又不能跟着父亲唤夫子“小五”。日久年深,“夫子”这俩字便叫惯了。 于明胡乱想着两年间的旧事,不知不觉间已跟着夫子进了大帐。 说是大帐,实则也只是个比寻常工匠住得稍大一些的营帐。于明与夫子掀帘走进帐中,看到案前已坐着一个身穿银白软甲的军爷。于明见过他几次,是从镇北军来的骁骑亲兵,专门掌管灵抚城的军役及辎重事宜。 骁骑校尉看到走入帐中的两人,眼神在夫子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便移开了。于明有些忐忑地拉住夫子的袖子,示意夫子对校尉行礼。这位骁骑可是主掌灵抚军务的军爷,若是因礼数不周怠慢了,今后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还未等夫子有所动作,校尉便率先开口:“既然人来齐了,不如先将账目报来。” -- 第124页 营长连称了几句“是”,对夫子使眼色。 夫子不紧不慢地展开手中账目,将半年来郊西大营加固关隘所耗费的石料银钱详尽念了一遍。听完夫子呈报,校尉似是很满意,连连颔首:“灵抚今年的账目倒是算得比其他地方清,辛苦于兄与这位——”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眼前人一眼。 “王五。”夫子说。 “辛苦王兄。”校尉接道。 校尉又问了几句烽火墩的重修进程,趁着日头还未升起,便准备回镇北府复命。营长将校尉送出帐外,半路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骁骑大人,近日清西郡来了许多军爷,烽火台戒备也森严许多,是延曲部那头又有动作了吗?” 骁骑校尉摇头:“不是延曲部。” “既然消息已到郡府,提前告知你也无妨。”校尉说,“朝廷已向镇北府发了诏令,殿下登基在即,命北境十六州严阵以待,严防大典前后延曲部生乱,误了京中大事。” 于明发现夫子的身子微微一僵。 营长感慨了一声,眸中已显欣喜之色:“咋们镇北千盼万盼那么多时日,总算是等到了。” 校尉也笑了起来:“怀王殿下威望素著,内政修明,天下人有目共睹。” 于明看着父亲送军爷出了帐,正欲拉着夫子也跟着出去,却见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正在出神。 他在夫子眼前挥了挥手:“夫子,夫子,该去上早课了。” 夫子听到于明的喊声,似乎才刚刚回过神来。他手指摩挲了几下腕间的玉镯,面上露出浅笑:“好,昨日上到哪儿了?” 几位工头的儿子也到了帐外,于明将他们放入帐中。一群毛头小子大清早便在帐内相互嬉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夫子也不恼,只是坐在案前,翻开了手中册子。夫子温润的音色不高不低,却刚好压住了整个大帐的喧闹声响。 于明看了夫子好几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夫子今日比往常要高兴一些。 ***** 石宝儿站在大殿前,看着从大殿内踉跄走出的长史大人,面上露出同情神色。 “葛大人慢走。”他笑眯眯道。 这已经是葛长史第三次被殿下从垂拱殿轰出来了。 这位葛大人是御史台出身,以敢为直谏而著称于世。先皇驾崩后,葛大人头一回上谏,称殿下应依先祖法制将帝后合葬。殿下那日一言不发,只是差人将葛长史带了出去。 葛大人却仍不死心,时隔数月又再次上谏,称太子是因谋逆身死,殿下却将太子妃私自养在别府,还派亲卫层层守卫,此举于礼不合。只因葛长史的这次上奏,广阳的大街小巷纷纷开始流传,怀王觊觎兄长之妻,在别庄中行金屋藏娇之事。民间更有甚者盛传,怀王此番率军大动干戈,并不是为了那九五之尊的位置,而是为了将太子妃据为己有。 此类传言愈演愈烈,直到怀王殿下在早朝时将折子扔在葛长史的脚前,让他滚出去。朝臣们才不敢私下议论了。 众人以为葛大人已吸取了前车之鉴,不敢再触怀王殿下的逆鳞。直到今日,礼部刚拟好登基大典的草案,葛长史便又在早朝上奏,称殿下应在大典前夕册封三宫正侧妃,以显新朝乘龙配凤,后宫兴旺。 就算立在大殿外,石宝儿都能听到殿下语间夹杂的怒意。 殿下说,若再有人在朝上提无关紧要之事,明日便可直接致仕还乡了。 下了早朝,石宝儿便亦步亦趋地跟在殿下身后回了怀王府。殿下住不惯空空荡荡的皇宫,除非政务繁忙需留宿宫中,殿下每日都会回到王府,考察完九殿下的功课才回屋歇息。 九殿下如今已年满十岁,泾阳将军总说,九殿下与殿下长得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子却迥然不同。九殿下性子单纯活泼,日日在府中上蹿下跳,倒是衬得兄长愈发沉闷内敛。 赵凤徽知道兄长每夜都要在树下练剑,平日并不敢擅自入院打扰。今日府上的夫子称病告假,他有一处行略总是看得一知半解,在屋中咬着笔杆较了半晌劲,却依旧没有头绪。他趁着阿申哥不注意,披上小斗篷,便从侧门溜到皇兄的院子里去了。 自从仙子离开后,兄长便再没笑过。他怀揣着这几日刻好的兔子木雕,不知能否偷偷给兄长一个惊喜。 赵凤徽绕过繁茂的树丛,蹑手蹑脚地走到假山背后。利剑划破半空,发出了“沙沙”声响。赵凤徽在隐蔽处站了片晌,方才听到长剑入鞘的清脆之音。 他捧着刚做好的木兔子,正欲上前去给兄长献宝,却在半途倏地停下了脚步。 长剑早已被扔在一旁,掉落在满地泥泞中。清冷月光下,兄长正半跪在地上,前额抵着树干。左手撑地,右手正捧着什么东西,牢牢捂在心口处。 赵凤徽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只见兄长指尖绕着一道红色长线,双手正在止不住的颤抖。 赵凤辞听到背后传来窸窣声响,立时直起了身:“谁?” 待看清了赵凤徽的身影,他才收起冷凝神色,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是凤徽?” “天色已晚,怎的还不回去歇息?”赵凤辞对赵凤徽笑了笑,“练剑太乏,五哥停下来歇一会。” 赵凤徽低声说道:“五哥骗人。” 赵凤辞神情一怔。 -- 第125页 赵凤徽咬了咬嘴唇,他知道五哥刚才在哭。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谢谢天使们的耐心等待! 感谢在2020-06-27 17:13:13~2020-06-29 21:0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墨律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墨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律 2个;丁丁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最高楼【二】 大芙先祖虽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 此后数百年,中书二院受重用的权臣却大多出自京中文官世家。几大将门后人世代镇守南北四方, 逐渐远离了广阳的权力中心。 枢密院执掌朝中军政大权,镇北延东两府虽坐拥重兵, 调遣兵马时仍然绕不过枢密院的干预。或是因赵家对簪缨大族过于忌惮,自大芙立朝以来,左右虎符便从未假手于人。帝王可越过中书二院对边疆守军发出调令, 将领听帝命而动。 怀王执掌朝政两年, 只动用过两次手中虎符。一次是大皇子赵启阳逃至南直隶,欲联合南边起义军包围皇城。怀王亲率数万镇北精兵出京畿, 将赵启阳连带一应太子残部解押回京。第二次便是今日早朝,怀王持虎符下令, 命镇北大军拔营出关, 巡卫雁荡关至平成关一带的关隘边防。 刚一下朝, 翟墨便被怀王殿下邀至御书房议事。 翟墨听完殿下相应布置, 微微颔首:“殿下所言极是。大帅也担忧延曲部得知京城消息,近日恐怕会有动作。” 自从谷蠡王尉迟景围攻广阳失利, 狼狈逃回关外, 延曲部这两年除了发动过几次小的夜袭,便再无甚动静。如今殿下将登大宝,镇北府理当全军严阵以待, 以免胡人乘隙而入。 不过殿下近日将大典提上日程,倒是有些出乎翟墨的意料。自从先帝崩后,六部曾多次上奏请殿下即位临政, 殿下均以时局未定,不宜大动干戈为由回绝,为先帝守孝这两年,仍是以亲王之身行的监国之权。 赵凤辞一眼便看出翟墨所想,他将纸笔递给身后的石宝儿:“伯父可是觉得,我突然决意宰执大统,是一时兴起,或是受了身边人唆使?” 翟墨忙拱手:“下官不敢。殿下从未行过空穴来风之事,此番定有殿下自己的考量。” 赵凤辞背靠在圈椅上:“我想亲自去关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 “延曲部按兵不动那么久,不用想也知是在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尉迟硕与祖父对峙那么多年,心力早已不如往日。延曲部如今恐怕已落入尉迟景手中。大芙与胡人,早晚会有一战。”赵凤辞说,“北境一日不平定,大芙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的视线已经越过翟墨,望向殿外空荡的玉阶。 翟墨明白了,殿下这是想御驾亲征。 他心中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开口。殿下一旦继承大统,今后就是大芙的九龙之尊。御驾亲征或可为,但从朝中稳定酌量,此计却不是上上之策。毕竟国君若真出了什么闪失,天下便又要大乱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可劝世上人惜命,唯劝不住殿下。殿下生来便是镇北的雄鹰,在广阳收拢了翅膀,却总有一日要青云直上,搏击长空。 翟墨正欲躬身退出御书房,又被怀王叫住了。 “广阳筹备大典一事,镇北军可都已知悉?” 提及此事,翟副帅倒是满脸欢欣:“大帅虽因坐镇军中不能入京,但早早便将大典一事告知了北境十六州。镇北府给各州运了许多牛羊家禽,犒劳戍边将士。待殿下大典礼成,镇北全军上下要大贺三日。” 赵凤辞遽然收紧了眼眸,半晌才道:“那他定是……也知晓了。” “殿下是说谁?”翟墨不知殿下是何意。 赵凤辞随即摇头:“无事,伯父先回府歇息吧。”语罢,便召来了石宝儿送翟副帅出宫。 翟墨觉得殿下今日似是有心事,但也不敢多作揣测。只是行了礼,便跟着石公公退下了。 整座御书房在翟墨走后,又陷入沉寂之中。赵凤辞攥紧指节,狠狠握住了身侧椅把。他在空荡的殿中静坐了许久,才缓缓松开泛白的手。 白纨派去护送闻雪朝北上的羽林卫刚入北境,便被闻雪朝使计甩开了。白纨担忧闻雪朝的安危,匆忙赶回宫呈报,请奏加派人马保闻大人平安。 赵凤辞却知道闻雪朝为何这样做。羽林卫可护他一时,却护不了他一世。他总是在深夜从梦魇中惊醒,每个昏暗冗长的梦境中,闻雪朝都在用那双温润而忧伤的眸子看着他。 仿佛在对他说:“殿下,长路漫漫,就送到此处吧。” 他拒了白纨的上奏,并未朝北境加派羽林卫。那人也历经几番辗转,就此在清西郡内失了踪迹。 不过每当想起闻雪朝在京中的所作所为,他心中的燥乱倒是会缓解些。闻雪朝本就是搅动乾坤之人,从不会让自己平白无故受屈。 御驾亲征是其一,怀王却还有一己私念,从未曾与他人说起。 延曲部是大芙最后一道心腹之患。待他御驾北上,将胡人彻底赶出关外,延曲部便再不成威胁。 他要带着锦绣山河,亲自去寻闻雪朝。 朕要找到你,还你个太平盛世。 ***** 怀王监国数年,终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应天受命,登临帝位。 -- 第126页 广阳都宵禁已解,皇城内外皆是千灯夜市,烟云相连的盛景。北至云州,南临东海,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大街小巷宛若节庆般欢腾热闹。 新帝曾骑马驰骋南北,击退海寇,收复东海三百余岛屿。夜袭雁荡,打得延曲守军溃不成军。回援京都,将胡人赶出关外。在天下人心中,这位九五之尊便是天上武曲星下凡,前来拯救苍生百姓的。 镇北府管辖下的北境十六州相较其他郡府,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无人不知,这位奉天承运的新帝,自小便被泾阳将军养在膝前,算是镇北府名副其实的少主。一子称君,九族生天。镇北全军上下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就连平日庄严肃穆的将军府都挂上了绸彩。 泾阳将军下令,重重犒劳戍边各营,全军共庆三日,恭贺新帝登基。 闻雪朝卷起袖子,坐在井旁搓洗换下来的里衣。他拧干了手中水渍,正准备找根绳子将衣物晾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咚咚地脚步声。 转身一看,便发现是于明扯着闻澜的袖子,正朝自己跑来。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地往前冲,停住脚步时整个人还在气喘吁吁。 “你俩悠着点,别跑岔了气。”闻雪朝舀了两勺井水,递给面前大汗淋漓的两人。 于明接过来一口饮了,乐呵呵地开口:“夫子,快跟我们去石场去。镇北府的军爷送来了几车牛羊。兄弟们正在烤着吃,那焦脆的滋味,啧啧啧——” 语必,他还心满意足地擦了把嘴,怕自己一时没忍住,在夫子面前流下哈喇子。 闻澜接着于明的话道:“哥,我和阿明给你留了两只最好的腿,还在火上热乎着呢。” 闻澜倒是口风严,这几年都乖乖叫自己一声哥,从未说漏过嘴。 闻雪朝有些哭笑不得:“就为了个腿儿跑成这样?” 两个少年顿时涨红了脸。尤其是于明。 他发现夫子每次一笑,眼中有流光闪过,熠熠生辉。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闻雪朝拍了拍身上灰尘,跟着于明和闻澜往石场走。 月夜乘凉,许多营帐前早已燃起了篝火,郊西大营的工匠们围作几团,炙烤着火堆上的牛羊。石场条件艰苦,劳役们大都又是犯过事的人,平日吃不饱饭已是常事。今日军爷们送来那么多畜禽,竟比逢年过节时的伙食还好。 营长也撤了禁令,放任众人今夜畅饮一番。大老爷们凑在一处,大口吃肉饮酒,气氛十分高涨热闹。于明拉着夫子走到河边一堆熊熊燃烧的小篝火前。夫子喜清静,不爱与营中人多作往来,这是他和澜哥专门为夫子寻的地。三人在河畔坐了下来,拾起烤好的熟肉便开始大快朵颐。 离他们不远处,有几位修筑墩台的匠人正围成一圈行酒令。为首的那人据说是在直隶犯了事,受了黥刑被流放到北境的木匠。 木匠输了酒令,将手中酒壶扔到一旁小湖中,开始绕着众人絮絮叨叨。 “向来宫阙不可见,但有洛水,但有洛水——流浑浑!” 木匠望着不远处泛起涟漪的河水,脸上又笑又哭,凄凉得紧。 今夜是新帝登基的大喜日子,这人如此这般倒实在是扫兴。于明收回视线,将手中烤好的猪腿递给了夫子:“夫子,莫管他,吃。” 夫子的视线却一直落在那撒酒疯的木匠身上,眸中映着篝火的光。 夜色渐深,灵抚城门处升起了几道金光,耀眼的火花在半空盛开,绽放在天际。营地上的匠人们纷纷站起身,开始喧闹欢呼起来。 北境十六州同时在子夜燃起烟火,朝贺天子登基。 闻雪朝看着满天的火树银花,只觉眼前隔着一道朦胧薄雾,看不清天边的璀璨。他知道自己又有些微醺,便索性靠在河畔的树干上,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 “敬陛下!”远处传来熙熙攘攘捧杯的声响。 闻雪朝对着月亮,举了举手中酒壶。 “敬陛下。”他歪头笑道。 于明知道夫子喝醉了,和澜哥一起扶着夫子回了他的小帐,为夫子盖好了被褥,才蹑手蹑脚地合上帘子走了出去。 待两人脚步声走远,闻雪朝倏地睁开了眼睛,从榻上一跃而起。他绷紧呼吸,看向西侧昏暗的角落。 “阁下何人?” 方才刚入帐时,他便察觉到帐内有人。为了不牵连到于明和闻澜,便一直故作不知。直到两人走远,他才对来人森冷开口。 暗处那人缓缓现了身形,闻雪朝看到面纱外的那双眼睛,目光一紧。 是那夜闯入闻府窃走字帖的黑衣人。 作者有话要说:酒令选自王安石《出巩县》。 明天又要赶飞机,这个月真的是活在飞机上QAQ 宝宝们后天见! 感谢在2020-06-29 21:08:59~2020-07-01 14:0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律、丁丁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最高楼【三】 黑衣人与闻雪朝在帐中无声对峙了许久。 待营帐外的嘈杂声渐远, 他扯下了蒙在面上的黑纱。 浅灰色的眸子狭长而淡漠,鼻梁高挺且五官深邃, 并不是中原人的相貌。 闻雪朝率先开口:“你是延曲部的人。” 黑衣人脸上并无表情,只是收起手中短刃:“闻大人, 我无意伤你。” -- 第127页 黑衣人的中原话十分生涩,音调并不标准。他眯起眼端详了一圈营帐,确认四周无人, 方才继续道:“在下尉六, 奉王命来寻闻大人。” 闻雪朝倚在帐内的木杆上,冷冷看着眼前人:“怎么?” “你和你的王险些害我身死诏狱, 还要我请贵客入座?” 黑衣人冠的是尉迟的族姓,这人不是延曲部的精卫, 就是尉迟景打小豢养的死士。 尉六并未被闻雪朝这一番冷嘲热讽激怒, 反而摇了摇头, 干巴巴道:“王从未想过害死闻大人, 若中原皇帝真的欲对大人下死手,王也会设法将大人救出。” “那闻某落得如今境地, 还多亏诸位照拂了。”闻雪朝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早已派人调查清楚了大人的家世, 大人的生母当年并非因暴病故去,而是——” “而是被我生父所杀。”闻雪朝说,“你是不是还要对我说, 尉迟景将我的过去查了个遍,发现这偌大中原,还真找不出一个如我般命运多舛, 身世凄惨之人?” 尉六沉默了半晌,问:“闻大人恨朝廷吗?” 他盯着眼前垂眸不言的闻雪朝。只要是个心智成熟之人,经历此番种种,又有谁能开口道一句不恨呢? 王的案前摞了厚厚一沓,皆是闻雪朝的半生诸事。此人生于簪缨世家,生母娘家更是江南大族,却被生父蓄意所害,自幼便失了母亲。宫中伴储君十余年,官至高位,却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本家和太子作了弃子。孤身守城迎敌,又被朝廷视作叛徒,投入死牢。为大芙殚精力竭那么多年,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流放北疆的下场。 王曾在灯烛下指着白纸黑字,对他说:“阿六,闻玓生平,字字是血。” 他打心底敬重这位中原文官的心性,也因此明白王为何想将此人收入麾下。 帐中烛光摇曳,尉六听到闻雪朝淡淡道:“当然恨。” “可如今明君在上,中原一元复始,天道并不会眷顾你的王。”闻雪朝面上平静,“就凭尉迟景,还想打陛下的主意?” 尉六被噎了一下,许久说不出话来。若是寻常人,开口前恐怕还需掂量一番。但他知道闻雪朝是个不惧死的,非但不怕,还尽往刀尖口上撞。 他看到闻雪朝眼中露出笃定神色,看来此人早已知道自己不敢轻易动他。 闻雪朝上前拉开帐前的小帘,已做出送客的动作。 尉六也不心急,他深深看了闻雪朝一眼,起身便往帐外走。 “闻大人,咋们来日方长。”他说。 王此番派他潜入关,并没有存着说服闻雪朝的打算。王有一事,欲让他先来试探闻雪朝一番。 而他已达到了此行的目的。 ***** 接连三日,营长都没再安排上工,郊西大帐的杂役们过上了几天清净日子。 于明想抽空去灵抚镇上看看。营长知道自己这儿子调皮得紧,便喊上王五和他那堂弟随于明一起入城。王五是劳役之身,无故不能随意在城中走动。营长便交给了王五几册筑工的载记,让他陪于明逛完后送去灵抚军署。路上若遇人盘查,也能推脱是因公入城。 于明听说父亲允了夫子与自己入城,连蹦带跳乐了许久。他大清早便来到帐前,等着夫子和澜哥起身。 澜哥不知从何处寻了个带纱的斗笠,转身便给夫子戴上。于明有些不解,却被澜哥一把揽过脖子:“我哥自小面上便有疾,晒不得日光。” 他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夫子白日鲜少出账,平日更是见人便绕着走。 于明心中有些愧疚,正想劝夫子别外出了,却听到夫子淡笑出声:“走吧。” 两个少年跟在夫子身后,兴高采烈地出了门。 灵抚城隶属清西郡,是毗邻平成关的一座边陲重镇。城中多贸易往来,市井间更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许多北疆和西域的商贾都从都护府申了行商令,进入灵抚城做买卖。 于明从小在灵抚长大,对市集上流通的新奇物事了若指掌。他见澜哥一路上伸长脖子,满脸皆是好奇,便带着二人一起去市集上逛。虽然看不清夫子面上神色,但于明仍能察觉到夫子藏在面纱下的隐隐笑意。每路过一处商铺,他便指着摊上的玩意儿逐一给夫子介绍。夫子倒是颇有耐心,捧着于明递来的物件,时不时还好奇地回问几句。 于明随着夫子走到一处卖瓷雕的铺子前,夫子正拿起一只镶金的骆驼细看,便被站在一旁的男子伸手取了过去。 男子身穿一袭西域的荷叶边长袍,道:“公子眼光不错,这是大沁的骆驼金樽,在中原能算得上有价无市。” 于明眼见夫子身形微微一顿,许久后才缓缓开口:“阁下对此倒是精通。” 尉迟景压低了声音,轻笑道:“闻大人也是惬意,还有闲心陪着小孩出来散逛。” 闻雪朝背过身子,挡住了于明投来的视线:“倒不如谷蠡王胆大,敢孤身一人就闯入关来。” 尉迟景叹了一口气:“闻大人谬赞了,本王只做万全之事。” 闻雪朝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打量起周围,才发现身前摆摊的商贾,转角处停驻的马夫,对面客栈中的小二,都在时不时用目光打量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这偌大集市,布满了尉迟景的人。 于明和闻澜依旧浑然不知,蹲在一旁看只木鸟看得起劲。闻雪朝一时猜不透尉迟景的企图。距市集不远处便是镇北军驻灵抚城的军署,尉迟景如此煞费苦心混进关内,若真在大庭广众之下抓人,一旦惊动了镇北军,就算带了多少人马恐怕也插翅难飞。 -- 第128页 他心中十分清楚。即使自己曾身居高位,掌握朝廷大权,也值不得谷蠡王如此大动干戈。 除非尉迟景此行别有用心。 闻雪朝想起尉六临走时了然于心的神情,脑海中蓦然跳出一个念头—— 市集大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一群身着镇北府样式的骑兵正朝集市奔来。 尉迟景虽有过精心布置,但毕竟是在镇北府的地盘行事。镇北军在灵抚城的人马早些时候便发现了些许蹊跷,如今在市集查到线索,自然闻风而至。 闻雪朝看到不远处的镇北军人马,骤然灵机一动。他将手中书册抖落在地,扬声道:“有人来劫军中筑工册子!” 果不其然,镇北军的人马听到此处有喧闹声,即刻调转马头,朝闻雪朝所站的方向疾驰而来。 尉迟景眸底闪过异光。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迎战或脱身而去,反而一把扯过闻雪朝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强行按入自己怀中。 于明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倒是闻澜率先反应过来,拉着于明往后退,对长路尽头的骑兵大喊道:“这里有胡人!” 集市刹那间乱做一团。 闻雪朝拼命想要挣脱,却被尉迟景用袖子捂住了口鼻。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顺着尉迟景的衣袖溢入闻雪朝的鼻腔。他一时喘不过气,止不住得咳了起来。 心中刚刚浮现的念头已然成真。 尉迟景亲自入关,不是为了来抓人,而是为了来给他下魂寤香。 施香之人需亲自接触中香者,魂寤香才能起效。换言之,尉迟景若要给自己施香,就必须要制造两人独处的机会。 他方才或许是想支开众人对自己单独施香,奈何镇北军来得及时,已无多余时间,于是便只能如此粗暴直接地制住自己。 “本王第一次见你,并非是在广阳城楼。”尉迟景在闻雪朝耳畔迅速道。 镇北军的人马已近在咫尺。尉迟景松开闻雪朝的身子,拔出怀中长刀,指挥延曲部下撤退。 镇北军将士们翻身下马,开始举剑拦截逃窜的胡人。入目所及之处皆是刀光剑影,小贩们在集市内四窜奔逃,分不清西域商贾与延曲部族,场面一时乱做一团。 尉迟景前几日让尉六来中原,是想探一件事。 他想查赵凤辞与闻雪朝的个中纠葛。 尉六回报,闻大人与大芙的皇帝,关系的确非同寻常。 “就凭尉迟景,还想打陛下的主意?”闻雪朝对尉六说。 尉迟景眸中沁出血丝,他回头看了被镇北军层层围住的闻雪朝一眼。在众人的掩护下,翻身跃过了市集的高墙。 镇北驻军俘获了不少假扮作商贾的延曲部人,但大多在刚被抓时就咬毒自尽。 灵抚中护校尉黑着脸走入市集当中。生俘的胡人顷刻间就死了大半,他还不知要如何同大帅交差。 他瞥了一眼角落里两个颤颤巍巍的少年,转头看向坐在地上的年轻男子。据说方才正是因这人叫喊出声,镇北军才寻到了胡人的踪迹。中护校尉拾起散落满地的书册,打开随意翻了翻,发现全是西郊营帐的筑册。 地上的年轻男子头戴斗笠,胸膛不住地起伏,看似状况不是很好。校尉俯下身子,开口问道:“阁下可是西郊人士,又是为何遭劫?” 那人听到中护校尉的话,好似才缓缓回过神来。他用手撑住地面,想要站起身。袖子微微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中护校尉的视线定定落在手腕的玉镯上,呼吸猛然一滞,差点没叫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夫夫快见面了~ 第68章 最高楼【四】 中护校尉是泾阳将军亲自培养的府兵。在来清西郡任职前, 已当了多年镇北府亲卫。若是寻常军士,兴许不知眼前人手腕上这枚玉镯的来头。然而他曾在镇北府内院当值, 后来又被大帅调至大小姐院中。无人能比他更熟悉这枚玉镯了。 玉镯是大帅祖母的陪嫁之物,已在镇北府传承了近百年。自老将军那一辈伊始, 它便是府中主母的专属之物。每一代镇北府嫡子婚娶那日,便会将这枚玉镯赠予正妻,从未假借他人。泾阳大小姐当年嫁入皇家时, 老夫人早已仙逝, 将军便将玉镯交给了大小姐保管。 数年后,年幼的少主, 如今的皇帝陛下从京城回到镇北府,身上便戴着这枚祖传的玉镯。 大小姐说, 自古无情帝王家, 她此生心愿已了。就将玉镯交给少主, 盼他来日觅得良缘。 大小姐有一日曾取下镯子, 递给他看镯子内侧的小字。 “我之爱矣,荷天之休。” 那是太老将军亲手雕下的小字, 字迹历经百年日晒雨淋, 已有些看不清晰。镇北府的历代家主皆是戍边之将,大多婚娶之后不久便要离开新妻,率领镇北军驻守边关。老将军当年留下这番述婚之辞, 是为了让夫人在府中安心盼他归。 他虽已调离镇北府多年,对这枚府传之物仍旧印象深刻。如今只是随意一瞥,便立时认出来了。 校尉示意诸军士往后退, 他独自一人走上前,仔细端详着眼前人。 此人头戴斗笠,看不出年岁,身形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光洁白皙的手腕和玉颈。中护校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不好,难不成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 第129页 可若真是陛下心仪的女子,为何又会无缘无故跑到这寸草不生的北境来? 中护校尉正欲开口,却听眼前人低咳了几声,似是胸腔有些不适:“军爷,我们可以走了么?” 此人声音极轻,他一时也辨不出其中蹊跷。校尉自觉此事非同小可,肃然抱拳道:“这位姑……” 他咽下了姑娘二字,想必此人做如此打扮,正是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的身份。 “阁下看似身体有些不适,不如随我等回军署,请个大夫看看。”校尉道,“关于胡人潜入关一事,在下还有几处困惑,还请阁下随我等走一趟。” 眼前人显然不愿跟着镇北军回军署,将斗笠往下拉了拉,立在原地不动了。 中护校尉一时间进退两难。若是普通人,直接绑了押走便是。可这人身上带着陛下的信物,镇北军随意动他不得。 于明看了看一声不吭的夫子,又瞥了眼神情复杂的中护校尉,顿时明白了夫子的意思。他掏出怀中父亲给的令牌,走到校尉跟前:“将军,我父亲是大帐的于管事,我与将军也有些眼熟。我们三人是从西郊大帐进城采办的,遇到这事也是倒霉。他身体不适,还不能误了回营复命的时辰。能否请将军通融一遭,容我等今日先回大帐。将军之后若是还有事,随时可派人来寻。” 中护校尉时常出入石料场,倒是的确认得于明这张脸。周围凑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见这姑娘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也不忍让她处境难堪。于是挥挥手道:“走吧,我派人护送你们回去。” 姑娘一路靠在车舆上一言不发。中护校尉也不好开口,只能将众人送回西郊大帐,约好改日拜访,便启程回府了。 能在边陲小镇找到玉镯的下落,此事非同儿戏。他准备即刻派人去云州,向镇北府禀报此事。 镇北军走后,于明被营长叫去问话,闻澜打了几盆凉水,进帐给少爷擦洗身子。 他先前就有所察觉,少爷自从被那胡人拉扯了一番,面色便变得十分苍白,浑身上下直冒冷汗。闻澜替少爷取下斗笠,正欲扶着少爷躺到榻上去,却被少爷一把拉住了袖子。 “少爷可是有哪里不舒服?”闻澜俯身靠近少爷的耳畔,低声问道。 “赵…赵凤辞。”闻雪朝仓皇出声,口中喃喃念叨着同一个名字,“赵凤辞,赵凤辞——” 闻澜不知少爷为何突然提起圣上的名讳,只能回握住少爷的手:“少爷,皇上还在京城。” “皇上——”少爷眨了眨眼,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骤然间又恢复了清明。 闻雪朝曾见过先帝中魂寐时的神态。中香者平日举止如常,唯有亲自遇到施香之人,才会意乱情迷,无法自拔。 这西域奇香除了迷人心智,实则并无太大副作用,否则先帝早早便会察觉到其中蹊跷。 然而今日中香后,他才终于明白,为何闻皇后当年并未日日守在靖阳帝身边,靖阳帝仍然亦步亦趋,尽受皇后操控。 魂寐香不止能惑人心智,还能让人渐渐忘却心中对原本牵挂之人的情思,从而转移到施香者身上。 魂寐香不会让他忘了赵凤辞,但会让他忘了对赵凤辞的情。 他不想忘,魂寐香的引子便在体内开始反噬,撕扯着他的心脉。 闻雪朝一时觉得思绪混乱,整个人宛如身在混沌之中。赵凤辞亲吻他眼角的柔情似水,狠狠进入他身体时的炙热目光,唇齿相缠间的铁锈与血腥,被不知何方涌入的漫漫长夜淹没,逐渐与无尽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伸手想抓住赵凤辞的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凤辞被黑暗吞噬。 “我不闹了。”他在满目混沌中失措大喊,“陛下,等等我……” 无边黯色慢慢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荒野。赵凤辞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风中站立着一个陌生的背影。闻雪朝迎着呼啸北风走上前,只觉那背影愈发熟悉,仿佛已在梦中勾勒了几百遍。 尉迟景缓缓转过身来,一双深蓝色的眸子深邃而幽沉。 “你来了。”尉迟景说。 闻雪朝倏地睁开双眼,大口喘着气从榻上坐了起来。闻澜见少爷醒了,匆忙捧着木碗上前:“少爷,您可算醒了!” 闻澜见少爷盯着自己看了半晌,心中仍有些后怕:“少爷怎么了?” “我与赵凤辞,在京中关系如何?”闻雪朝揉了揉眉心。 闻澜顿时语塞。他和阿申是皇上和少爷的贴身小厮,算是二人关系的少数知情人之一。他见少爷此刻面露茫然神色,似是真的对此心存迷惑,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开口了。 “陛下和少爷……”闻澜斟酌了一番,道,“陛下和少爷算是生死之交,谁也缺不了谁。” 闻雪朝稍敛眉心,垂眸看着手腕上的玉镯。 “他于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闻雪朝轻声道。 不知为何,亦不知缘由。 ***** 登基大典时,赵焱晟与阳疏月曾一同入京,来为新帝朝贺。二人带的贺礼,竟是闻雪朝当年忽悠东境商贾孝敬王府的数百箱金银珠宝。 东海王府这几年从未用过一分一毫,反倒是加码了几十万两黄金白银,打包扔给了国库,称这是物归原主,礼尚往来。 阳疏月那日饮宴后还拉着赵凤辞絮絮不休,哀叹命运对闻雪朝实属不公。殿中诸位宫人看得胆战心惊,这位大夫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焱晟将醉酒的阳疏月拉了回来,对赵凤辞道,皇上,东海王府后山那座有垂柳的小院,本王一直为二位留着。 -- 第130页 可没料到赵焱晟与阳疏月刚回东境不久,东海王府便陡出变故。京城接到消息的时候,阳大夫已在快马加鞭地从荫城朝广阳赶。 旧友相见,毋需多言。阳疏月大步走入御书房,便在赵凤辞面前跪下了:“臣垦请陛下出兵。” 赵凤辞刚接到镇北府递入京的加急奏报,还未展开细看,东境便又出了事。他放下手中奏侃:“你先起身,将赵焱晟遭劫一事细细说来。” 杜陵府上的疏洋洋洒洒数百行,皆是推脱之词。他要听阳疏月亲口所言。 阳疏月拍拍袖子站起了身,眼梢已见了红,:“上月杜陵海道复航,赵焱晟应了郡府的约,去杜陵口岸参核。他本邀我同去,那几日药堂进了几味新的药引,我忙于打点,便……没有答应。” “谁知胡人早早便在林中设下了埋伏,蹲守王府和杜陵郡府的车马。王府和郡府亲卫在林中被围攻,寡不敌众,被胡贼全都杀了。胡人将杜陵郡丞辛衡拖出马车斩杀于马下,便带走了赵焱晟。” 后面的事赵凤辞已知悉,延曲部在北境发了一封文告,让朝廷拿出筹码换东海王的命。 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多数人认为朝廷不会出兵。当今圣上这皇位便是从亲兄弟手上夺来的,在那之后更是处置了许多皇室宗室,一直对手足颇为忌惮。东海王在东境如日中天,难不成陛下正想趁此机会,除去扎在东海的这根刺。 赵凤辞开口:“赵焱晟并非束手就擒之人,应当有留后手。” 阳疏月咬咬牙,干涩道:“陛下,赵焱晟这几年目疾愈发严重,每日全靠敷药施针维系。如今我不在他身边,恐怕——” 他没能说出口,赵焱晟恐怕早已看不见了。 赵凤辞一时间沉吟不语。延曲部这是刻意挑衅还是想引君入瓮,如今尚不得知。赵焱晟此番有难,朝廷一定要救。至于如何营救,倒确实有些头疼。 他按了按眉头,取过龙案上堆着的镇北军报。镇北府此次送来的奏报加封了祖父印章,想必是欲谈府内私密之事。他展开奏报,发现上面寥寥数行小字,皆是祖父亲笔所写。 赵凤辞不经意掠过第一行小字,双手一时没拿稳,奏报猝然间掉落在地。 “你在京中心仪那姑娘,为何跑到灵抚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少主,夫人已经找到了。” “夫人知错了吗?” “夫人不但不知错,还想问您是哪位。” “……” 不知道追更的有没有要高考的小伙伴,给大家送上老阿姨的祝福,希望大家都能马到成功,金榜题名~~ 感谢在2020-07-04 01:10:10~2020-07-05 17:2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律 10瓶;清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最高楼【五】 看到斗笠下的面容, 翟墨咳得惊天动地,夺过案上的茶一饮而尽,半天才缓过神来。 “……闻大人可还记得末将?”翟墨使劲拍了拍胸口, 半晌才道。 闻雪朝眉梢轻抬:“翟大人。” “闻大人为何会在灵抚?”翟墨松了一口气, 顺势瞥了一眼闻雪朝手上的玉镯。 不是你派人来找我的吗? 闻雪朝见翟墨如此一惊一乍,差些便脱口而出。 翟墨看着面无波澜的闻雪朝,心中默默想, 真是见了鬼了。 三日前, 清西郡灵抚城军署向云州传来密报,称胡人潜入灵抚城那日,曾在城东集市上轻薄过一位女子。那女子自称西郊大帐人士,却被灵抚城校尉发现手上戴着镇北府的祖传聘物。护军校尉自觉事有蹊跷,遂连夜上报。 大帅收到密报后彻夜未眠,次日便将他唤至府中商酌。这名校尉曾是昭仪的贴身亲卫, 如此咬定这玉镯的来头, 应当不会认错。 “老翟,”泾阳将军叹了口气, “看来辞儿这几年如此抵触迎后纳妃之事,确是事出有因。” “大帅的意思是……”翟墨眉心不住地跳。陛下在镇北时便说自己已有心仪之人,那么多年却一直没有婚娶。如今看来,恐怕民间流传陛下寄情兄嫂的荒谬之言当不得真。陛下中意之人……早已流落到这北境来了。 大帅遂派自己来灵抚城一探虚实, 顺便查清胡人潜入关一事。 大帅说,陛下将正妻的镯子赠予这位姑娘,其中意味已再明显不过。若真是陛下心爱之人,便让自己将这姑娘带回镇北府,以主母的规格好生照料。 翟墨心事重重地来了灵抚城,驻守灵抚城的诸将见副帅亲临军署, 忙派兵去西郊大营寻人。没过多久,就有士兵送来消息,说人找到了。 听到堂外脚步声近,翟墨不禁咽了咽口水。 他倒是要看看,这位让陛下非她不娶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堂下人将遮面用的斗笠放至一旁,与上座的翟墨面面相觑。 翟墨立时被自己口水呛了一口,差点没背过气去。 幸亏军署正堂中没有旁人,翟墨又喝了几盏茶,总算稳住了心神。 他微微试探道:“闻大人手上这枚玉佩……” 闻雪朝垂眸看了手腕上的玉镯一眼,漠然道:“赵凤辞送的。” 翟墨又假咳了两声:“陛下可有同大人提过,为何要将这玉镯赠予大人?” -- 第131页 闻雪朝丢给他一个我怎么知道的眼神。 太子一派两年前争权落败,闻氏被判满门抄斩,翟墨曾率雁北大营亲历宫变,对此事自然清楚。然而他在陛下监国之后不久便领军回了北境,之后京中又发生何事,太子派余孽又是如何处置的,他便一概不知了。 听说闻氏全族秋后问斩,他还曾与大帅在府中对饮唏嘘了一晚。闻仕珍这老滑头,一生坏事做绝,如今终于遭了报应。只是可怜了闻家那群儿女妻眷,要随他一起奔赴黄泉。 大帅那夜还举杯感慨,可惜闻家那嫡子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太皇帝治期,或许能成就一番大事。 又有谁能想到,闻大人如今不旦好端端地坐在堂上,还拿着镇北府的祖传信物? 翟墨盯着眼前处变不惊的闻雪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不对,是十分不对劲。 大帅自从听说陛下在京中有了心上人,当年在自己率雁北大营入京前便刻意交代,要自己替他好好瞧瞧那孙媳的模样。 在广阳待了那么久,翟墨却从未见到陛下身边有过什么姑娘的影子。倒是这闻大人,经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王府中。 有一日,翟墨上门去找陛下禀报军情,还未进主院便被陛下那贴身小厮阿申拦住了。 阿申称主子有要事,现在不方便见客。九殿下当时蹿出了一个头,对自己说,五哥和仙子正在打架。 他记得自己当时颇有些好奇,还问九殿下谁是仙子。 九殿下说,闻哥哥。 临走时,他还曾听到院内传来一些异样的声响,那时并未做多想。 如今细细想来—— 闻雪朝见翟墨倏地耳根通红,一时有些不解:“翟副帅?” 翟墨觉得今日太受刺激了。 “闻大人,你可随我回镇北府?”他的舌头直打结,“灵抚靠近塞北,平日多有风沙。若你在西郊大营住不惯,搬去云州长住也不是不可。” 闻雪朝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闻某本就是戴罪之身,无事不得离开劳役之地。将军此番好意,我心领了。” 翟墨觉得闻雪朝今日有些反常,至于反常在何处,他又一时说不上来。 片晌后,他听到闻雪朝开口问:“赵凤辞最近如何了?” 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人敢直呼圣上名讳。 “陛下龙体安康,朝中政修人和,是大治之兆。”翟墨顿了顿,“不过陛下如今尚未娶后纳妃,宫中亦无子嗣。” 闻雪朝颔了颔首,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翟墨不知该如何接话,便问起胡人在市集闹事时的情形。闻雪朝将那日所见所闻逐一同翟墨讲了,却在提及尉迟景时,轻微失神了须臾,没有说出这三个字。 翟墨见闻雪朝正欲说出主谋之人的名姓,却半途停住了话头,心中有些不解。他见闻雪朝双目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便起身走到闻雪朝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闻大人?” 闻雪朝没理他,只是缓缓低下头,捂住了前额。 那双深蓝色的双眸温柔地凝视了过来,尉迟景放下手中的长弓,沿着他的侧颊轻柔抚摸。 “你不是说,要乖乖等我吗。”尉迟景叹了口气,“听话。” “滚出去。”闻雪朝咬牙切齿道,“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翟墨不知闻大人为何突然暴怒,只能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闻雪朝额上源源不断地沁着冷汗,浑身上下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翟墨在原地踌躇半晌,正要出门去喊大夫,却听到闻雪朝低哑出声:“翟将军,不是对你,实在抱歉。” 闻雪朝虽身体不适,却执意要先回西郊大帐。翟墨也不好阻拦,只能在临走前将人送回了石料场,特意叮嘱灵抚军署多作照料。 翟墨安顿好灵抚城军务,又巡视了一圈平成关边防。在清西郡耗了足足半月,才得以折返云州。 他刚回到镇北府,便看见府内人影幢幢,灯火通明。 大帅书房房门大开,几位镇北军主将都站在书房内,见翟墨走入房中,转身齐齐望着他。 “这是怎么了?”翟墨纳闷道。 泾阳霖揉了揉眉心,看似有些头疼。他指了指桌子,示意翟墨上前来看。 案上呈着一封折子,翟墨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大帅亲笔,向陛下陈书玉镯始末的那封上奏,。 折子上盖着八宝印泥,一行朱批小字赫然列在末尾处。 “叫人准备准备,后日出城,恭迎圣驾。”泾阳霖对翟墨道。 翟墨:“……是。” ***** 赵凤辞说要亲自北上,阳疏月以为他是要御驾亲征,带着浩浩荡荡几十万兵马,去将延曲部捣个底朝天。 直到临行前夜,白纨来宫外找他,扔给他几身锻纹锦袍,说是先备着,路上用得着。 “我们不跟着大军一起北上吗?”阳疏月问白纨。 “谁和你说的大军?”白纨失笑,“此趟是去救人寻人,又不是去打仗。若不算上暗中护驾的羽林卫精锐。就皇上,你,我。我们仨,没别人了。” 白纨也曾问过皇上为何不直接派兵攻过去。 皇上说,延曲部此番迟迟没有动作,若是朝廷擅自出兵,恐怕会逼得尉迟父子铤而走险,作出难以挽回之事。他少时曾数次潜入胡人大营,对延曲部内部比常人要了解不少。 -- 第132页 “况且,若真带大军压过去,闻玓早就跑了。”赵凤辞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朕怕吓着他。” 阳疏月一向信得过赵凤辞,知道他有自己的考量与安排。也不多做顾虑,只嚷着要连夜去一趟开元寺,给赵焱晟求神拜佛,保佑此行尽如人意。 次日清晨,一支北行的商队自北城门而出,数十辆马车载着货物驶上了官道。树林中传出枝桠摩擦的细碎声响,几道黑色的身影掠过枝头,跟着马车行驶的方向,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雁荡关全线戒备,镇北府的将军们在云州忐忑地恭迎了几日圣驾,却只迎来了一列北上的商队。商队中只有羽林卫都督白纨,带着个眉目清秀却忧心忡忡的小大夫,说是遵圣上命,来同镇北军商讨营救东海王的计策。 至于皇上本尊,早就带着商队中领头的那匹白马,不见了踪影。 赵凤辞估好了脚程。若是从云州昼夜快马加鞭,不出两日便可抵达清西郡辖地。灵抚城位于清西郡西北部,从郡府绕官道再走半日,便可入城。 身下的冰饕也十分有灵性,迎着清西郡的方向撒蹄狂奔。 北境的月又清又冷,清辉洒满辽阔草原。 灵抚城已近在咫尺,赵凤辞远远便看到城外那矮旧的城墙和破败的石场。冰饕缓下步子,慢慢停在了西郊的大营前。 他原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会歇斯底里,会控制不了混乱失控的情绪。 却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有一日会因胆怯而驻足不前。 石场守卫见一名骑白马的俊俏年轻人在大门前来回徘徊,以为是军署的将士又来大营巡查。 守卫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这位军爷,可是找营长有要事?” 赵凤辞驭住马头,从怀中掏出镇北府的令牌:“劳驾引见。” 守卫接过令牌,辨认无误后还给了赵凤辞,套上外衫进大帐寻人去了。 西郊夜深人静,赵凤辞听到了自己如鼓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整个胸腔。 当年那个初入上书房的孤僻皇子,在等到闻家大少爷的回眸时,也有着这样的心跳声。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少年清脆的嬉笑声,有人掀帘从角落一处小帐走了出来。 赵凤辞盯着掀帘而出的人,瞳眸紧缩。他认识这人,这是闻雪朝的那名贴身小厮。 闻澜笑着侧过身子,目光随意瞥了眼外头,落在了不远处的白马上。 他还未放下手中垂帘,手却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闻澜的视线掠过白马,缓缓移到了马背上坐着的人影身上。 赵凤辞望着眼前的少年,沉默不语。 “澜哥,你在门口愣着干嘛呀?”又一道清脆的少年声从帐内响起。一个脸圆圆滚滚的小胖子从帐门处探出了一个头。 于明看到澜哥的手抖得厉害,面上遽然露出担惧神色,以为又有坏人来找夫子麻烦了。他顺着澜哥的视线向远处看去,只见大帐门口,有位丰神俊朗的军爷,正骑着匹雪白大马,望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冰饕察觉到旧主人就在附近,摇头打了个响鼻。 于明听到身后传来夫子的脚步声,夫子披着平日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袍,越过他和闻澜,挑开了帐前的长帘。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澜哥一把拉进了帐中。澜哥将他塞在木几旁,眨眼示意他别出声。 于明张了张口,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他还是想告诉澜哥。他刚才明明看到,夫子的眼眶红了。 第70章 最高楼【六】 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轻微动了动, 缓缓地松开了。帐帘悄无声息地垂落,拦住了帐内两位少年惶惶的视线。 一阵凉风拂过大帐,闻雪朝裹紧了身上的长衫, 回眸看向了马背上的人。 冰饕不知主人为何止步不前, 在原地不安地跺起了步子。赵凤辞稳坐马背之上,瞳中映出月下站着的单薄人影。 天地间宛若只剩他二人。 闻雪朝只觉心胸酸涩难耐,还未待他自己反应过来, 眼泪早已沿着眼角无声地淌下。 闻雪朝缓缓抬起手, 指尖抚过颊上泪痕,脸上露出怔然之色。 从见到赵凤辞那一刻开始,他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就这么流出眼泪来。 虽然对东境与广阳的记忆已经日渐模糊,但在对往昔的印象中,处处都刻着赵凤辞的影子。 他不大记得旧日的种种琐事。却记得他俩在朝堂上的争锋相对, 下朝后的相视一笑。记得在诏狱时见到赵凤辞的悲哀眼神, 记得自己将利剑抵在赵凤辞颈上时心中的决绝。 掀开帘子看到赵凤辞的那一刹那,闻雪朝发觉自己心中倏地闪过一丝荒谬念头。 他仿佛已经等这一刻, 等了很久,很久了。 赵凤辞是他的君,他是赵凤辞的臣。他们相识十余年,终有一日要重逢在这人世间。 赵凤辞翻身下马, 向自己走来时,闻雪朝依旧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泪流不止。眼见赵凤辞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向后退了一步,身子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 赵凤辞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想同往日一样, 拭去眼前人脸上的泪。指尖刚触到闻雪朝的眼角,他便察觉到了眼前人身上一瞬间的僵硬。 闻雪朝突然别过脸,避开了赵凤辞的手。赵凤辞的手未来得及收回,蜷了蜷手指,不自然地顿在了半空。 -- 第133页 闻雪朝说:“臣不敢。” 他见赵凤辞停在原地,似是担忧这人未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臣曾在广阳行大逆之事,惹得朝野震怒。如今仍有罪在身,不敢再冒犯陛下。” 赵凤辞懵了须臾,差点被闻雪朝的话气笑了。 什么大逆之事,什么引人盛怒……还真是敢张口就来。这人到底又在闹哪一出? 赵凤辞突然有些莫名的烦躁。那么多年来,闻雪朝向来只对他直言不讳,从不说些有的没的。方才如此含沙射影地胡乱说一通,仿佛是刻意在同自己拉开距离。 可这刻意的疏离又十分僵硬而不自然。旁人或许发现不了其中蹊跷,赵凤辞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闻雪朝这人,有时虽会口是心非,有时候也会死鸭子嘴硬,但那双眼睛却从来骗不了人。在王府的隔帘榻上,他卵足了劲欺负闻雪朝,想看这人卸下平日伪装,沉沦在自己手中的模样。闻雪朝那时总是咬着牙使劲推开他,嘴上嚷着让他“滚”,双眸却泛着迷离烟波,满满皆是他一人的影子。 两年没见,闻雪朝却开始刻意躲闪与自己的眼神接触,双眸亦不复往日澄澈光景。 他一把抓住闻雪朝的手:“闻雪朝,你在害怕什么?” 闻雪朝抖着唇半晌没说话,却依旧没抬头直视赵凤辞的眼睛。他的手被赵凤辞紧紧攥在厚实的掌中,手腕被玉镯箍得生疼。 赵凤辞举起闻雪朝的手:“闻雪朝,你可知两年前我送你这玉镯,到底是何意?” “玉镯——”闻雪朝低低重复了一遍,涩然开口,“翟将军也曾问我,陛下为何要赠我这枚玉镯。” “你心里难道不清楚?”赵凤辞语气微寒。 闻雪朝蹙眉不语,似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抬起头时仍是迷惘之色。 “我与陛下——可是有故?”他斟酌半晌,终于试探地问道。 赵凤辞怔住了。 ***** 于营长听说镇北军又来了个军爷巡查,忙打整好衣着,出帐来迎。他远远看见立在王五帐前的高挑背影,只觉得这名小将有些眼生,此前好像从未见过。 这几日西郊大营林林总总来了好几拨镇北军的人,皆是来询问王五近况的。经过此事,他才知道王五从前在京中的身份十分不一般,恐怕还与镇北府有些关联。 他这几日都没让王五上工,将人好好安顿在帐内供着。 于营长刚走到半路,一眼便看到帐帘处冒出一个呆头呆脑的身影。他禁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匆匆迈开了步子。 于明这臭小子,不是让他不要再随意去王公子帐内叨扰了吗,大半夜的他又跑去做甚? 营长满脸堆着笑,三两步走到王五帐前,对着来人道:“将军是来找王……王五公子的?” 赵凤辞微微皱了皱眉,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王五是谁。他指着闻雪朝的营帐,对于营长道:“大帅找王公子有要事,我来此带他走一趟。” 王……五。倏忽之间,赵凤辞只觉得自己心底好像被羽毛轻轻刮蹭了一下。 他侧眸瞥了一眼半掩的帐帘。不知闻雪朝当初取这个化名,是否是自己心中想的那个意思。 营长连忙点了点头,面上却露出些为难来:“这位将军,不是小的不放人。只是军署的校尉大人和镇北府的骁骑大人都特意来叮嘱过,平日若未得他们应允,不得让王公子随意离营。” 赵凤辞伸手入怀,欲再翻几块身上备着的帅府令牌出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顿了顿,停下了手中动作,却没有转过身去。 于明帮夫子收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依依不舍地递给了夫子。 夫子来西郊大营已近两年,全身上下除了身上那枚玉镯和几件换洗衣裳,竟再无他物了。 夫子接过打了补丁的包袱,抬手摸了摸于明的头:“记得每日习字,莫要懈怠了。” 于明眼中噙着泪,连忙点了点头。 他刚跟着夫子走出小帐,便被眼前景象吓得睁大了眼。夫子看到帐外情景,一时好似也没反应过来。 于明的视线穿过面色如土的父亲和帐前那位神情莫辨的军爷,落在了不远处的大营前。 灵抚军署的将军们正列队站在大门前。为首的中护校尉率先单膝跪在地上。身后的军爷也纷纷摘去头上尖盔,齐齐跟着校尉大人跪下了。 “灵抚驻军不知圣驾在此,接驾来迟。”中护校尉高昂出声,“望皇上恕罪!” 赵凤辞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密密麻麻的镇北军,他盯着掀起的长帘,迎面对上了闻雪朝的目光。 “整整两年,可在北境待够了?” 他接过闻雪朝手上破旧的包袱:“待够了,便随朕回家。” 赵凤辞没有应允灵抚驻军护驾回云州的请求,只是让中护校尉留守原地,加固平成关一带御防,以免胡人再次趁虚而入。 藏匿在林中的羽林卫先行将闻澜带走了,他骑着一匹镇北军带来的军马,与白马上的人并肩上了官道。 离开灵抚城前,赵凤辞将冰饕的缰绳递到闻雪朝手中:“这是你从前的马,想骑上试试么?” 他以为闻雪朝也一同忘了冰饕,没想到闻雪朝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反倒开口问他:“可以么?” 得了赵凤辞的应允,闻雪朝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冰饕的鬓毛,翻身上了马。 -- 第134页 星垂平野,风吹林枝,清冷月光透过树梢,在枝桠间映出两人斑驳的剪影。 闻雪朝三番五次想要对赵凤辞开口,然而看着身旁面沉如水的帝王,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虽然面上看似波澜不惊,闻雪朝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人正在生气。 他过去与赵凤辞相处的记忆缺失得厉害,每次想要刻意去回想,便会犯头疼的毛病。 这一路上,他却渐渐发现,好像赵凤辞难过,自己也会跟着难过。 “陛下。”闻雪朝喊他。 赵凤辞回过神来,侧眸看他:“嗯?” “我——”闻雪朝斟酌了半晌,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赵凤辞一直望着他,目中倒映出闻雪朝骑在白马上的影子。 闻雪朝深吸一口气:“我这几年或许是在灵抚受过什么伤,对从前的许多事都不大记得清了。我知记得曾与陛下去过许多地方,却想不起来陛下同我说过什么话,又做过什么事。若是从前在京中有得罪过陛下的地方,还请陛下恕罪。” 他看到赵凤辞眼神黯了黯,半晌后开口:“不必。” “陛下,我有个不情之请。”闻雪朝说,“陛下回广阳后,能否派人去替我寻一个人?” 赵凤辞拉紧了手中缰绳,声线隐忍中带着令人难以察觉的颤抖:“谁?” “我不记得了。”他认真道,“只记得自己曾允诺过他许多事,如今却忘了他姓甚名甚,年岁几何。” 他忘了许多事,可这是他心中最后的执念。 他从未与旁人提起过,也忘不了,放不下。 “在广阳的旧事,你还记得多少?”赵凤辞问。 闻雪朝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似是努力想让自己回想起来,睁眼时依旧摇摇头。 只要回想起广阳都的旧日往事,他心中总会浮现赵凤辞的身影。一旦赵凤辞闯入回忆中,他的思绪就会开始变得破碎不堪起来。 他若不刻意去想赵凤辞,反倒能忆起些朝堂旧事。 赵凤辞见闻雪朝皱着眉头,低头不语,竟真的不再追问了。 他看得出来,一旦逼迫闻雪朝去想从前的事情,闻雪朝就会头疼不止。 中毒?下药?亦或是头部受过钝器之伤? 两年时间太长了,他和闻雪朝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北境与帝京的尺幅千里,而是数百个辗转难眠的日夜绵长。 幸好,他总算找到他了。 两年前,他所爱之人背负着满身骂名离开。 这一次,无论生离还是死别,他都不会再松开闻雪朝的手。 闻雪朝不知赵凤辞是何时停下的马。待他反应过来时,赵凤辞已弃了灵抚军署临时找来的军马,翻身跃上了步履矫健的白马。 他牵起冰饕背上的缰绳,双臂绕过闻雪朝的身躯,将单薄的人影紧紧拥入怀中。 赵凤辞将下巴抵上怀中人的肩头,俯身亲上了他的耳垂。 “你心里念着的人,” 赵凤辞道,“他也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在赶高铁途中码的激情一章~ 感谢在2020-07-07 22:39:26~2020-07-09 21:4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最高楼【七】 “我与陛下——可是有故?” 闻雪朝有些后悔问出这句话。 从清西郡到云州, 赵凤辞一路上都在亲身力行,以种种行动向他表明,他俩可不仅仅“有故。” 赵凤辞无论到哪儿都要死死抓着他, 一步也不肯撤手。夜色渐深, 两人在林中寻了一棵大树,燃起篝火稍作歇息,赵凤辞靠在他的肩上便睡着了。 肩膀被当今圣上倚着, 闻雪朝整晚一动也不敢动。他时不时摆动着火堆上的木枝, 听着赵凤辞梦中的呓语。 赵凤辞整夜都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姓。半夜时闻雪朝起身添火,赵凤辞听到身边有动静,猝然从梦中惊醒,一把抓住了闻雪朝的袖子,喃喃恳求不要留他一人。无奈之下, 闻雪朝只好坐回赵凤辞身边, 低声说自己不走。 赵凤辞这才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又沉沉睡过去了。 想起赵凤辞一路上的言行, 闻雪朝心中不禁有些迷惘。 若皇上真是自己曾经的那位“心上人”,为何关于两人过往的记忆,他记得的皆是些令人不快之事? 在破碎不堪的记忆中,他与赵凤辞不是在针锋相对, 就是在相互算计。两人将彼此刺得遍体鳞伤,最终不欢而散,天各一方。 还有那时不时出现在梦境中的延曲小王爷。 他同样忘了自己与尉迟景的往昔旧忆,然而在他每次梦到尉迟景时,梦中便会出现另一人的身影。 另一人应该就是自己曾经的那位“心上人”。在梦中,那人总是站在一片黑雾之中, 和尉迟景遥相对峙。他的梦境因两人的存在而生生被撕裂成两半。 那人会不会就是赵凤辞?若不是他,那又是广阳城中的谁? 闻雪朝带着满肚子疑虑,随赵凤辞回到了云州。 刚入镇北府,闻雪朝便看到院中黑压压跪着一片人,其中还混杂着几张熟悉的面孔。羽林卫都督白纨白大人,镇北军副帅翟墨,巡视清西郡的骁骑校尉……他见赵凤辞抬起手,才稍反应过来,所有人都是在向他身旁之人下跪。而他身旁这人,正是大芙如今的九五之尊。 -- 第135页 闻雪朝不声不响地向后退了一步,隐在了皇帝高大的身影后。他与赵凤辞朝夕相处数日,刚才险些便忘了赵凤辞的身份,酿成大错。 赵凤辞察觉到闻雪朝的小动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回了自己身边。 “闻大人,和朕站一起。”赵凤辞说。 闻雪朝的心脏顿时停跳了一拍。一阵熏暖的夏风拂过赵凤辞的袍角,他一时竟觉得此番话如此熟悉。 不知是何时,赵凤辞对他说起类似的话时,颊边也曾吹过这样微拂的海风。 赵凤辞的手扣在闻雪朝腕间那枚冰凉的玉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镇北府上下无人不知晓这枚玉镯的来历。有人在下首低咳出声,随即便紧张地垂下头去。整座大院一时间陷入了漫长的沉寂之中。 白纨对翟墨比口型:我就说罢。 翟墨被白纨噎得不轻,瞥了面无表情的陛下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 陛下中意之人,名义上便是镇北府的主母,大芙来日的皇后…… 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千金大小姐。 是个男人。 还是个被天下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男人。 赵凤辞将底下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握着闻雪朝的手紧了紧,开口问道:“祖父呢?” 翟墨马上起身:“回禀陛下,大帅不知圣驾今日抵临,已带着阳大夫去了雁荡关关隘,商酌营救东海王之事,明日便能回府。” 赵凤辞微微颔首,也不再多言,叫上白纨便径直回了后院。 闻雪朝立在大堂门前,听赵凤辞与白都督正在里面低声交谈。他并不想随意窃听朝堂机密,便主动退到了堂外等候。没过多久,他便看到白纨独自一人从大堂里走了出来,而赵凤辞早已不见了人影。 白纨站在闻雪朝身前,满脸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开口道:“闻大人,陛下因数日奔波有些疲乏,已去后院歇下了。陛下差属下……差属下陪大人喝茶解闷。” 闻雪朝一向对白纨印象不错,也未多问,跟着白纨入了座。 白纨给闻雪朝斟满了杯茶,清了清嗓子,对闻雪朝道:“那……在下便开始了。” 闻雪朝一头雾水,只能举起茶盏,示意白大人请。 白纨硬着头皮,开始对闻雪朝喋喋不休起来。 陛下说,闻大人撞坏了脑子,从前的事,尤其是与陛下有关的部分,大多都记不太清了。陛下让他陪闻大人坐足两个时辰,不做别的,就专给闻大人讲他与陛下从前在京城发生过的旧事。一件一件,具体而微,讲到闻大人全记下为止。 白纨心中有苦难言,但也只能遵照陛下吩咐,将两人自初识伊始,到京中一别,十年间的个中诸事,全同闻大人讲了一遍。 他时不时观察着闻大人的反应。闻大人在刚开始时还神色如常,自打听到从东境回京,被闻氏赶出府时,闻大人便变了脸色,将手中茶盏放在了案几上。 “大人可是……记起什么了?”白纨试探地问道。 闻雪朝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白大人讲的这些事,我一直记得。” 他记得从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忘了自己对赵凤辞的感情。 听白纨说完一遭,记忆中一些缺失的部分被填上了。 原来赵凤辞为了他身中剧毒,为他起兵称帝。 原来他可以为了赵凤辞背叛闻家,为赵凤辞去死。 可听着白纨口中他与赵凤辞的种种,他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和经过。 旁人一眼便能看出的情思,唯有其中人不自知。 白纨见闻大人面上浮现恍然神色,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也不敢擅自打扰,起身悄悄退出了大堂。 他已将所知之事全告与了闻大人,往后种种,便只能看上天造化了。 赵凤辞从睡梦中沉沉醒来,睁眼便看到了坐在榻前的闻雪朝。 他方才做了个冗长而美好的梦。梦中的他回到了京城的旧王府,闻雪朝带着年幼的赵凤徽在庭院中玩耍,他光着脚从房中走出,轻手轻脚地来到了闻雪朝身后。 还未等闻雪朝反应过来,他便从背后一把将闻雪朝拥入了怀中。 闻雪朝的脊背一僵,待看清身后来人,整个人便放松了下来。 他眼睛一亮,回抱住他的身躯,笑说,陛下,你来了。 我找你找了好久。 梦中场景渐渐消散,赵凤辞从榻上坐起身,定睛望向了眼前人。 与梦中身穿紫色白鹤朝服的闻雪朝不同,眼前的闻雪朝清瘦了不少,下巴比从前更尖了些,新换上的白袍两袖透风,于他而言有些宽大。 但与梦中相比,闻雪朝似乎又没有多少变化。他的双眸依旧温润,身上的肤色依旧白皙,脊梁依旧如往日般挺直。 他是生来矜贵的天之骄子,从未对任何人折下过腰。 赵凤辞鬼使神差地朝闻雪朝伸出了手,在碰到闻雪朝耳垂的那一刹那,又蓦地缩回手来。闻雪朝对他如此警惕,他怕自己又不慎吓到他。 “白大人同我讲了许多事。”闻雪朝说。 赵凤辞心中有些发憷,他不知闻雪朝听白纨讲后,到底能记起多少。 堂堂一国之君,此时却宛若个心虚的毛头小子。他抬手摸了摸鼻尖,不敢直视眼前人:“如此便辛苦白卿。” -- 第136页 两人许久无言。 赵凤辞张了张嘴,想要继续开口,却被闻雪朝抢先了一步。 “陛下,我们做过吗?”闻雪朝问。 赵凤辞喉头发紧,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我方才问白大人,白大人半天说不明白。”闻雪朝说,“我想来听陛下亲口说。” 隔了许久,他听赵凤辞轻声道:“……当然。” 不知怎的,在听赵凤辞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框倏忽间有些酸涩,一句话便脱口而出:“陛下多年未曾娶妻纳妃,难道也是因此缘由?” 此话说出后,闻雪朝才觉得有些不妥。他屏住呼吸,垂下头,避开了赵凤辞投来的视线。 回答他的,是赵凤辞覆上来的唇。 他在记忆里通通忘却的,身体都记得。 闻雪朝嘶哑地吃痛出声,渐渐红了双眼。赵凤辞亲去他眼角的泪痕,贴近他的耳畔,将两年以来的深夜梦呓,一一道给他听。 他说,天下人皆视朕为明君,朕唯一铸下的大错,便是弄丢了你。 他说,闻雪朝,你是朕的罪己诏。 他说,朕临朝七百余日,日日思卿,夜夜梦卿,不得安寝。 闻雪朝听着赵凤辞的哽咽,松开了抓着被褥的手,十指缓缓覆上了赵凤辞的脖颈。 他早已记不得往日的旧事了。 可他知道,他深爱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王。 他若不爱,为何会在千帆过尽后,再一次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 泾阳霖带着阳疏月回到镇北府,已是次日清晨。 他听闻陛下已在府中歇下,便没有前去叨扰。而是带着阳疏月回到正堂,与几名主将再敲定一遍营救东海王的策略。 直到翟墨进来禀报,镇北大将军才知道,孙儿前几日在北境神龙不见尾,是亲自跑去清西郡,将镇北府来日的孙媳接回来了。 泾阳霖早听翟墨提起过,他这位准孙媳的身份有些不一般。至于如何不一般,翟墨却满脸欲言又止,只说大帅亲眼见到便明白了。 他设下府中私宴,为昨夜归府的孙儿接风洗尘。可等到日正中天,仍没见到孙儿的身影。 又过了半个时辰,后院终于来了通报,称帝已起身,即刻摆驾正堂。 泾阳霖带着几名亲信起身相迎。 他远远便看到了赵凤辞的舆驾,正欲俯身行君臣礼,就被孙儿亲自扶了起来。 “该是辞儿给祖父请安才对。”赵凤辞温声开口。 泾阳霖刚直起身,便见赵凤辞掀开了帘子,对着车舆内的人道:“可还方便走动?” 轿内人低低应了一声。 赵凤辞朝车舆伸出了手:“雪朝,出来拜见祖父。”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下章接剧情~ 感谢在2020-07-09 21:43:52~2020-07-11 21:4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最高楼【八】 德粲有云,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映入泾阳霖眼中的, 首先是那双秀窄白皙的手, 其次才是手腕上的那枚翡色圭璧玉镯。 轿中人修长的手缓缓落入皇帝的掌心,赵凤辞郑重地合拢起手指,俯下身躯, 将人从舆驾中扶了出来。 泾阳霖看着眼前二人, 只觉恍惚了一臾。 四十年前,镇北军府。来自中原的大小姐也是这样坐着舆轿,千里迢迢远嫁到北境来。年少的泾阳家主身披玄银软甲,甲前佩着红绸,胸中心跳声如鼓,也是这样站在镇北府前将此生挚爱迎下轿来。 泾阳夫人坐镇军府, 陪伴了自己近二十年。她辞世前, 亲自将玉镯放入自己手中,嘱托夫君将此物传给子孙后代, 以作凭思。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奈何玉镯易得,人心难逢。 赵凤辞见闻雪朝脚步仍有些趔趄,隐隐有些懊悔自己昨夜的索取无度。他伸出手, 不留痕迹地在腰后揽了闻雪朝一把。直到被闻雪朝无声地瞪了一眼,才心虚地缩回手来。 赵凤辞原本准备了许多说辞,譬如他与闻雪朝是如何相识,两人十年间又历经过多少刻骨铭心之事。他甚至已想好,若祖父勃然大怒,仍执意不允, 他便要拿出帝王威压作胁,定不会退让分毫。 闻雪朝不知赵凤辞带自己来见镇北大将军是有何意。他上前一步,有些忐忑地对泾阳霖开口:“泾阳大帅。” 泾阳霖的视线掠过两人交握的手,落在闻雪朝的脸上。 闻雪朝感到赵凤辞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好像正在沁出些汗来。 “闻大人,好久不见。”泾阳霖轻点了下头。 泾阳霖引着赵凤辞入了上座,又让人给闻雪朝在赵凤辞身旁添了个位,“陛下和闻大人此番奔波劳碌,实在是老臣考量不周。府中今日特地设下家宴,为陛下和闻大人接风洗尘。” 好不容易酝酿好的一番说辞没了用武之地,赵凤辞难以置信地看了祖父好几眼,似乎不敢相信祖父的反应。 众人入座,酒席喝过两轮,泾阳霖手捧着玉盏,绕到了赵凤辞跟前。 泾阳霖举杯将酒一饮而尽,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辞儿,实话告诉祖父,你是从何时对闻家小子——” -- 第137页 “是不是那年广阳秋猎……”泾阳霖试探着开口。 永平二十七年,太子秋猎遇刺,闻雪朝替太子挡下了一箭。这么多年,泾阳霖一直未弄明白,为何太子遇刺的时候辞儿会在场,右臂又为何会被人撕咬地鲜血淋漓。 “是。” 赵凤辞坦然地回望祖父,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十年间,他无一日不渴求着,挣扎着,想昭告所有人。 还在少年时,他便满心都是对闻雪朝的念想了。 ***** 家宴散席,泾阳霖请陛下移步正堂,商酌营救东海王的详尽计略。 阳疏月接连怏了好几日,直到昨日从延曲部传来了赵焱晟的近况,他心中的大石才稍稍放下。 “延曲部先前放出话,要朝廷拿出筹码换四王爷的命。”泾阳霖指着壁上的疆域图,“军府曾派一拨特使前去延曲部周旋,问他们想要以怎样的筹码作为交换。没想到延曲部那边一直拿不出交换的条件,如今仍想尽办法在往后拖延。” “遵陛下安排,羽林军的暗卫精锐随特使一同潜入延曲,探出四王爷如今被安顿在王庭属城善郓的一座府邸中。府邸虽看守森严,却并非天衣无缝。” 白纨接着泾阳霖的话道:“微臣派出去的人马回报,四殿下并未受到严刑拷打,反而被尉迟父子奉为座上宾,日日山珍海味供着,尉迟景还时常入府去与四殿下把酒相谈。暗卫怕打草惊蛇,便没敢再进一步去探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不过,依据目前传回的消息,四殿下的确已……完全看不见了。” 阳疏月眼睫低垂,将双手交叉叠在一起,情绪看起来有些低落。 “如今尚不知四殿下有何打算,不过暂且无性命之虞。”白纨在脑海中斟酌着措辞,“四王爷与尉迟景日日相谈甚欢,甚至还有些……” 白纨不知该如何对陛下说,四殿下哪止与尉迟景相谈甚欢,他与尉迟景如今看起来倒是一拍即合,都快要称兄道弟了。 “赵焱晟在拖延时间。”听完白纨所言,闻雪朝与赵凤辞同时开口。 他俩瞥了对方一眼,又十分默契地同时闭上了嘴。赵凤辞盯着闻雪朝看,闻雪朝努了努嘴,示意他先说。 赵凤辞敛起眸中笑意,将目光从闻雪朝身上收了回来:“延曲部将赵焱晟绑回府,却迟迟不同朝廷提出放人的筹码,还以贵客之礼相待。唯一的可能,便是想要笼络四哥,以及他背后的东海王府。” 在座人心中纷纷了然,提起东海王,天下谁人不知他腰缠万贯,这几年经营东海诸岛海陆商路,府中财力已可与国库相媲美。尉迟父子定是盯准了这条大鱼,欲将这座镇守东境的大金库据为己有。 “陛下的意思是,四殿下假意与延曲部交涉,实则是想让尉迟父子放下戒心,为朝廷匀出乘虚而入的时机?”翟墨忍不住岔了一句。 他心中存着些思虑,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四王爷本就富可敌国,威镇东海。若他真对宫中那个位置有意,此次与延曲部合谋反将陛下一军,又该如何是好? 然而待听到陛下和闻大人无庸置疑的语气,他终还是打消了心中所想。 人人皆道皇家无真情,陛下却信东海王的忠心。 众人接着便谈及起如何解救东海王的法子。泾阳霖带着阳疏月在雁荡关布置了几日,已打通了云州到善郓一带潜入的暗道,只等陛下下令,便可前去救人了。 闻雪朝听着镇北军的安排,渐渐皱起了眉头。赵凤辞称他少时有数次潜入王庭的经验,此次营救计划,应当由他带着白纨等羽林卫精锐,扮作北上的商队亲自前去。镇北军留作后手,掩护他们带着赵焱晟撤退。 赵凤辞见闻雪朝欲言又止,在袖下捏了捏他的手心:“雪朝,你可是有别的考量?” 闻雪朝揉了揉眉心,缓声道:“尉迟景此人,比你们想的阴险许多。若是要求个万全之策,便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而要令他受制于旁人。” “闻大人的意思是……” “赵焱晟不是与尉迟父子交情匪浅吗?想办法给赵焱晟递信号,让他邀尉迟硕入府相谈。” “尉迟景绑走我大芙的东海王,”闻雪朝说,“咱们便也绑了延曲的老贤王。” 赵凤辞看着满堂瞪目结舌的镇北将军和羽林卫,尽力压了压上扬的嘴角。 得了,虽然忘了不少事,还是当年那个瑕疵必报的闻大人。 ***** 纤纤玉手捏着颗青翠欲滴的葡萄,停留在了贵人唇边。 脚踝处响起清脆的铃铛声,一具温软的身子倚在贵人的脚侧,左手缓缓抚过贵人的唇角,右手百般轻柔地揽过贵人的肩。 “奴婢来给王爷送果子了。”耳边传来一阵含娇细语,女子身上淡淡的幽兰香气扑鼻而来。 赵焱晟接过女子手中的葡萄,递入了口中。 女子眉目间霎时大喜,伸手便欲搭上贵人的衣襟,却被贵人一把扣住了手腕。 “滚出去。” 贵人双眸紧闭,嘴角仍带着笑,语间却已浸起了杀意。 女子捂着泛起红紫的右臂,吓得花容失色。她匆忙拾起了脱落在地的衣裳,手脚颤抖着退出了庭院。 以贵人方才的力道,若是再晚一步,她这只手恐怕就保不住了。 赵焱晟甩了甩左手,眉间隐约浮上一丝厌恶之色。过了半晌,院外渐渐传来了平稳的脚步声,他侧耳聆听了须臾,掩去了眉间不耐,面目又重归平静。 -- 第138页 脚步声愈来愈近,赵焱晟清了清嗓子,对着来人轻哼出声:“不是让你别再送女人来了吗?” 尉迟景将大裘扔给一旁的侍卫,意兴阑珊道:“刚才那位可是我从西疆千金买来的美人,东海王还真是扫兴。” “还是东海王是怕在外面沾花惹草,平白惹得王妃不快?”尉迟景意味深长地又道。 他早已打听到这位东海霸主有家室,奈何赵焱晟将东海王妃保护得太好,他派出了许多拔手下,还是没能寻到那位神龙不见尾的王妃下落。 赵焱晟想了想阳疏月张牙舞爪的小模样,淡定自若道:“本王惧内。” 尉迟景也不欲再打趣他,径直坐到赵焱晟身前,倒上一壶茶:“东海王今日怎么想到邀本王来府中坐坐了?” 赵焱晟接过尉迟景递来的茶:“老贤王后日来我这下棋,想问谷蠡王,可来一起切磋切磋?” 尉迟景手中动作顿了顿,冷笑出声:“东海王这是想看我笑话么?” 延曲部人人皆知,尉迟父子面和心不和。若依常理,尉迟硕才是整个延曲部的王,奈何他帐中正妻所生的幼子近几年的势头越来越旺,已隐隐有压过老贤王之势。尉迟硕虽将尉迟景当继承人培养,却无时不在提防着这位野心勃勃的小儿子。尉迟景这几年在延曲部虽愈发肆无忌惮,但心里仍清楚父亲在部族中的声望,并不敢太过嚣张。 这对父子两看相厌,却一直维系着表面上的平和。 赵焱晟邀尉迟硕来下棋,他避开都还来不及,哪还会自讨苦吃,平白无故与父亲起龃龉。 尉迟景正坐着与赵焱晟饮茶,府外有人来报,说阿云来了。 府外走进来一位战战兢兢的少年,尉迟景一把揽过来人的肩,迎着少年脸颊便亲了一口,对赵焱晟大笑:“本王先同阿云快活去了,东海王慢用。” 赵焱晟听着少年嗫嚅的说话声,放下了手中茶盏。 这座坐落于善郓的偌大府邸,听说是尉迟景自己盖的别院。赵焱晟刚被软禁在府中时,双眼尚且明晰,还未沦落到如今这目不视物的地步。 他见过这被唤作阿云的少年不止一面,还曾留心多看了几眼。 至于为何会对这人多做留意,赵焱晟并不欲往深处想。 阿云的长相乍一看去,竟与闻雪朝有七分神似。 后院中还养着几位俊秀的少年,眉眼五官皆与闻雪朝有相似之处,然而都没有阿云这般相像。因此在这偌大别院中,就属阿云最为受宠。 赵焱晟想起自己刚入别院时,曾偶然误入过内府的一处私院。 私院书房的案几前,挂着一幅名家所绘的画像,整幅画工笔绝伦,栩栩如生。 画中人眉目温柔韵致,唇角勾起漂亮的弧度,看起来灵动又骄傲。 十七岁的闻雪朝站在画中,身后一片白雪皑皑。 作者有话要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郭茂倩《白石郎曲》 有奖竞猜:叛逆非主流青年尉迟景第一次与闻雪朝相遇,是在? 奖品:九殿下飞吻一个 感谢在2020-07-11 21:47:01~2020-07-13 20:2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猫儿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最高楼【九】 延曲部自从在广阳围城之役中落败, 近些年来偃旗息鼓,再未靠近过雁荡关半步。王庭到中原的商道几年来重开了不少,以供西域商队与北境亲胡部的商贾大户出关做买卖。 云州到善郓两地间虽闭关绝市, 却仍旧保留了四五条往来南北的商路。延曲部在雁荡关外设下数道岗哨, 盘查身份无误后,才放西疆和中原的商队入善郓城。 这支从江南运送玉瓷北上的商队,携带着都护府统一下发的通商令牌, 浩浩荡荡地驶出了雁荡关。商队载有车马上百辆, 商贾十余户,应延曲部之邀,前往王庭参加三年一度的南北互市。 白纨手执缰绳,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马肚。他听到身后垂帘传来“哗哗”声响,下意识地拉紧马首,放缓了队伍行进的脚步。 “小阳大夫?”白纨瞥见掀帘而出的身影, 有些讶异地别过头, “天色已晚,小阳大夫为何还不歇息?” 阳疏月摸了摸鼻尖, 他实在是不愿承认,自己是因担忧赵焱晟安危,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指了指身后的立乘,轻咳了两声:“我若一直待在厢内, 陛下和闻大人有些不方便——” 白纨面上立即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情。 阳疏月心虚到了极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便上前牵过了白纨身侧的马:“左右也睡不着,我陪白大人守夜。” 闻雪朝想杀了阳疏月的心都有了。 方才阳疏月还在车厢内,三人还尚能交谈些正事。譬如进入善郓城后的分工谋划,陛下离京后朝廷发生的诸事等等。待阳疏月寻了个借口溜出了车舆, 空荡的车厢内便只剩他和赵凤辞两人了。 闻雪朝等了半晌,也没等到阳疏月折返。他逼迫着自己转移注意力,却总是忍不住朝赵凤辞的方向偷偷望过去。 除去白纨,他们三人都扮作京城商贾,换上了大户惯穿的绸缎袍子。皇上此时正坐在自己对面,卸下了身上繁杂的绸缎外袍,就这么半靠在榻前,就着昏黄的烛光辨看手中的善郓地图。他紧抿薄唇,低垂着眼脸,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 -- 第139页 闻雪朝清楚赵凤辞为何如此这般,只因他自己便是罪魁祸首。他昨夜出言不慎惹了帝怒,令整个镇北府都噤若寒蝉。 昨夜,他对赵凤辞说,想随众人一起去善郓。 赵凤辞立时否决,称闻雪朝身不会武,他不会带着心爱之人前去涉险。 闻雪朝对着赵凤辞苦苦恳求,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理由。后来见赵凤辞一直不允,便干脆将心中所想直言道出。 “我得亲自去见尉迟景一面。”他说。 赵凤辞怔了一下,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 闻雪朝思索了半晌,到底要如何对赵凤辞开口。他脑海中唯独漏去的旧忆,除去赵凤辞,便只有尉迟景。他总是能频频梦见尉迟景,赵凤辞却从不入梦来。 梦中的尉迟景总是搅乱他的心绪,与他心底的沉着互相作对。闻雪朝已隐有所觉,或许这尉迟景,便是破开自己失忆之症的关键。 “翟副帅曾和我说,我患上这失忆之症前,曾在灵抚遭遇过潜入关内的胡人。”他的语气万般认真,“陛下,尉迟景于我这脑疾而言,兴许是个突破口。” 赵凤辞盯着闻雪朝看了半晌,生生捏碎了手中茶具,随后便当着他的面摔门而出。闻雪朝一夜难眠,忐忑地等待着次日的到来。 次日清晨,赵凤辞虽仍旧面色不善,却带着他一起出了雁荡关。 闻雪朝发现这一路上,赵凤辞对自己的态度都十分微妙。他一改先前几日的体贴入微,反倒对自己有些爱搭不理起来。 他见赵凤辞又翻过一页,心中一时忍不住想,在过去那么多年间,他与皇上,到底是谁更为主动一些? 就这几日来看,赵凤辞总是那么不苟言笑,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况且,他还是这天下真龙,于寻常人而言更是望尘莫及。 难不成,自己果真才是主动的那个? 赵凤辞用余光瞥了眼闻雪朝,发现这人一直在望着自己发呆。他想了想昨日发生之事,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袖一挥,便熄灭了案上的烛光。 角落那人似是僵了须臾,身体微微蜷了起来,一双晶亮眸子在黑暗中眨了眨,仍看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赵凤辞轻叹了一口气,心里霎时又软了些,将手伸入案下,欲取出新的火芯子点燃。 闻雪朝悄无声息地往右挪了挪,见赵凤辞没有反应,停顿了少顷,又往右挪了挪。 还没等自己取出火芯,赵凤辞便发觉身前多了一道单薄的身影。温热的气息扑进了他的颈窝,他僵硬地侧过脸,下巴碰到了一顶冰凉的发冠。 闻雪朝摩挲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抓住了他的手。 赵凤辞突然记起,闻雪朝在花间岛的暗道中,也曾这样微不可察地发着抖,转身握住了自己的手。 这人一直都怕黑。 赵凤辞只觉心底颤了颤,下意识地揽过了闻雪朝的肩,将人紧紧拥入了自己怀中。 他在黑暗中温柔地抚过怀中人的额头,鼻尖,又沿着眼角慢慢往下,点在了闻雪朝的唇缝间。那只抓住自己的手握得更紧了,身子却渐渐不再颤抖。 他在塞外的月光下亲吻他的爱人。 结束了冗长而细致的吻,赵凤辞缓缓放开了怀中的闻雪朝,沙哑出声:“朕并非不愿让你出关,只是怕……怕你再出闪失。” 痛失所爱的滋味太过刻骨铭心,他此生不愿再尝第二次了。 闻雪朝取出火芯,点燃了案上灯烛。烛光映在他的睫毛上,摇曳出柔和的光影。 “我二人的旧日悲欢,不能只有一个人来扛。”他的眸子温柔而坚定,“赵凤辞,这不公平。” 他想找回往昔所有。 他要让赵凤辞破开黑暗,走进他的梦。 ***** 出关的车队经过层层盘查,终于抵达了王庭的署城善郓。商队将在此停留五日,待王庭开了集市,再启程北上。 商队中有些商贾盈财心切,就连这休整的五日也不停歇,在善郓的市集上搭建了临时的铺子,想要先出手一批王庭公族看不上的次等瓷器。 赵凤辞一行人的目的地便是善郓,为了不露出马脚,白纨也带了几位羽林精卫,扮作小厮,在市集上搭了个小铺子,以买卖交易为幌子,在市井中打探尉迟家的消息。 皇上和闻大人自然不便出面,便日日候在客栈中,等着前方传来线报。白纨带着阳疏月在善郓城晃悠了几日,倒是打探出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比如谷蠡王近几月时常到善郓小住,待在王庭的时间倒是少了许多。又比如善郓城最近增了许多巡卫,许是在防着什么人。 白纨见阳小大夫思东海王心切,还顺道带着阳大夫去别府门前蹲守了一番,没料到反而弄巧成拙。胡人士兵领着一大群莺莺燕燕的美娇娘入了别院,恰好被门口的阳小大夫撞见。阳小大夫当场恼羞成怒,回到客栈后,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棉布封的小人,拿着银针就戳。 白纨看着那歪鼻子裂嘴的小布偶,觉得和东海王长得也不大像,或许报应不到王爷身上。 众人在善郓待到第四日,埋在别府的暗线终于传出消息,老贤王应东海王之邀,明日会从王庭摆驾善郓,来同赵焱晟下棋。 内线查不到尉迟景的确切行踪,只说尉迟景如今不在王庭也不在善郓,暂时寻不到踪影。 -- 第140页 赵焱晟果然会意了内线的暗示,将尉迟硕邀至别府,营救之计至此,已算是成功了一半。赵凤辞将带来的人马分作两拨,一拨随他一起潜入院救人,另一拨则配合商路上埋伏的镇北军断后。阳疏月执意要亲自上阵,赵凤辞便安排了四名羽林卫精锐陪同,在别府保护阳疏月的安危。 闻雪朝则被安排留在别府暗处的车舆上,待赵焱晟被救出后,随众人一起离开。若此次未能在延曲部寻到与闻雪朝脑疾有关的线索,便就再从长计议。 闻雪朝知道赵凤辞武功盖世绝伦,比起羽林卫精锐有过之无不及,故而不是十分担忧他的安危。却仍拉着赵凤辞叮嘱了半晌,反反复复皆是一句话,就是让他小心尉迟景。 赵凤辞明白闻雪朝心中顾虑。他与尉迟景交手数次,早已知晓此人不简单,亦对自己恨之入骨。 “尉迟景虽有勇谋,但胸襟狭隘,并无恢宏气量,极易意气用事。”他用眼神安抚闻雪朝,“此番尽量不打草惊蛇,速去速回。” 未正时辰,一辆低调却奢华的黄木舆驾驶入城中小道,缓缓停在了别府的侧门前。府内片霎涌出了几十名身材高大的延曲军士,将整座府邸团团包围了起来。 闻雪朝坐在车舆上,远远看到一名头发花白,与泾阳将军年岁相仿的老人下了轿。别院的侧门朝两侧大开,将精神矍铄的老人迎了进去,待老人入了院,军士又从院外将门紧闭上了。 闻雪朝倏地眯起了眼瞳。 陛下早已带着白纨等人潜入院中,尉迟硕也进了院子。他不信尉迟景会放任赵凤辞捉走自己的老子。 好戏要开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忙碌的事告一段落,之后尽量日更~~ 第74章 最高楼【十】 赵焱晟执起手中白棋, 用手指在棋盘上摸索了一番,将棋子落在了黑棋的不远处。 “解杀。”赵焱晟挽起长袖,“贤王, 承让了。” 尉迟硕见赵焱晟轻而易举便破了自己布下的杀局, 面上也不恼,只是抚掌大笑道:“东海王棋高一着,本王甘拜下风啊。” 赵焱晟举起案上酒盏:“不过侥幸而已, 在下再敬贤王一杯。” 两人接连摆了几局, 杀得难解难分。尉迟硕的兴致比刚来时高昂了不少,取过酒壶斟满,仰首一饮而尽。 尉迟硕饶有兴致地咂咂嘴,看着眼前双眼无神的清隽男人。 大芙朝这富甲一方的东海王,也算是个识时务之人。 他与泾阳老儿在雁荡关僵持了近三十年,期间虽赢过几次胜仗, 这么多年来, 却没从中原人手里得过半分实打实的好处。 他心里门清,景小子将赵焱晟从东境绑来, 少不了府中那几名中原幕僚出的主意。他尉迟硕戎马一生,想当初就是靠一把长弓杀尽部中宿仇,统一了整个延曲。景小子却与自己不一样,景小子心思重, 一肚子弯弯绕绕,从来都看不上他老子五大三粗的耿直。 父子俩平日虽频起争执,却在打通东境关络一事上难得达成了一致。东海王被软禁在善郓府这些时日,日日皆被好吃好喝供着。较之先前冷淡强硬的态度,也确实软化了不少。景小子同自己说,再磨上几日, 等这瞎子王爷松口,便能谈一谈延曲东行通商的事宜了。 他应东海王之邀前来别府下棋,也是存着让赵焱晟松口的打算。 一局下毕,尉迟硕仍有些意犹未尽,还欲再摆上一局。却听对面的赵焱晟突然开口:“东境之事颇为繁杂,在下今日欲与贤王商议一二,不知贤王可有余闲?” 尉迟硕霎时反应过来,东海王这是言归正传,总算要与自己谈正事了。 赵焱晟悠悠起身,为尉迟硕让出一条道来:“贤王先请。” 尉迟硕大摇大摆地进了内堂,身后的延曲侍卫想要跟着入内,被尉迟硕摆手挥退了:“去院外守着罢。” 赵焱晟听他这样说,满意地笑了笑。 尉迟硕心中了然,东海王这是接下延曲部给的诚意了。 ***** 闻雪朝坐在树荫下的马车内,全神贯注地盯着纱帘外的动静。 羽林卫特地在车舆前布置了个经营丝绸的铺子,乍眼看上去仅仅是个做买卖的寻常商摊,既能掩人耳目,又不易被别府的守卫察觉。 赵凤辞留下了一队羽林卫精锐,负责在别府外保护闻雪朝的安危。其余羽林卫则扮作平民百姓,在高墙外四处走动,分散观察着别府内的动向。 扮作商贾的副都督在府外巡视了一圈,不声不响地回了车舆:“闻大人,尉迟硕的人马已出了外院,陛下和白大人应该快有动作了。” 闻雪朝低低应了一声,将视线从大门的方向移开:“羽林卫于外围待命,随时在后门接应。” “是!” 赵凤辞此番计策,是以险中求胜,算的便是尉迟硕的傲睨自大。赵焱晟目不能视,论武力而言近乎于半个废人。据先前探子的消息,别府护卫不及五十,赵凤辞带上白纨拼力一搏,倒还尚能应对。可若是尉迟景本人闻风而至,陛下的处境便会在顷刻之间陷入不利。 此地不能久留,越早脱身越好。 众人屏息凝神地候在院外,不多时,偌大的别府内突然一声巨响,似是有什么重物被打碎在地。闻雪朝打了个手势,副都督当即应命,带着别府附近的羽林卫直奔后门而去。 -- 第141页 闻雪朝则指挥着留守的李队守开动马车,径直往善郓南郊驶去。赵凤辞等人绑了尉迟硕,便会直接前往善郓南城与他会合。南城是整个善郓防守最弱的地域,若是能破阵而出,自然是上乘之策。若途中遇敌袭,尉迟硕就是他们手中最大的筹码。 马车刚驶出别府的街坊,闻雪朝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打斗声。驾车的李队守见前方乱作一团,发现是打头接应的羽林卫与延曲的人马短兵相接。他顿时急中生智,扭转马头,驾着车舆便朝隐蔽的小巷中钻。 皇上下了御令,如遇险情,不必救驾回援,务必先保闻大人周全。 闻雪朝掀开帘子,想要观望下前方的乱况。只是随意抬眸一眼,神色便忽然多了几分异样。 李队守拽紧缰绳,正欲向巷口调转方向,却听车舆内传来淡淡的人声:“老李,先停一步。” 李队守怀疑自己听错了,扭头诧异道:“闻大人?” 闻雪朝再没给他询问的机会,他趁着李队守分神的须臾,已从车舆上轻盈跃下,头也不回地往前方混乱的方向走去。 李队守只觉闻大人眼神迷离,整个人的状态有些不对劲。他一时心下大骇,弃了马车,紧跟着闻雪朝便往前冲:“闻大人留步!” 闻雪朝并未留步。他听不进,亦停不下。 他满眼映着的都是那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每个夜里在梦中千回百转,日夜蛊惑着他心神的男人。 闻雪朝离那人愈发近了,中间只隔着一道喊杀的人海。那个男人的目光漫不经心,扫过混战的人群,并未注意到他走来的方向。 闻雪朝又向前走了一步。 “回来。”他听到脑海中温柔清冷的男声,“雪朝,别过去。” 梦中的那道黑影依旧站在混沌中,朝他发出低沉的呼唤,不让自己离尉迟景再近一步。闻雪朝突然觉得头痛欲裂,这道声音如此熟悉,仿佛已在他耳边响起过千千万万遍。 他遽然想起,这应该是赵凤辞的声音。 尉迟景冷眼看着眼前厮杀混战的人马,长吁出了一口气。 幸亏他赶回得及时。赵焱晟邀父亲前来别府下棋,果然是设下了一个局。 中原人压准了自己的心思,特地趁他避开老贤王,带着阿云出府游玩这日,前来别府营救东海王。可惜中原人没能及时发现他藏在府中的暗卫,他前脚刚离开善郓城,后脚便收到暗卫来报,说中原人潜进别院救人了。 尉迟景立刻带着手下折返,正好与出城接应的羽林卫短兵相接。 他嘱咐弱不禁风的阿云待在轿子里别出来,自己骑在战马上,候着那几条大鱼破府而出。 尉迟景闻着扑鼻而来的铁锈气味,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下唇。他被浓烈的血腥气激起了快意,拔出手中短斧,就要加入这街头巷战中来。 他只是不经意间斜斜往人群外一瞥,便看到了一个万般熟悉的身影。 尉迟景眸中嗜血的红色尽数褪去,他喉头动了动,深蓝色的眸子死死盯着立在巷口的人。 闻雪朝的视线却直接越过了他,落在了他的身后。 尉迟景怔了一瞬,猛地回过头,发现阿云不知何时探出了一个头,正在小心翼翼地往外张望。 闻雪朝和阿云沉默地对视着,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阿云从来没想过,与这相似之人的匆匆一瞥,会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 尉迟景将阿云扯出了轿外,粗暴地扔在了泥泞的地上。 阿云不知一向怜香惜玉的小王爷为何突然发了疯,还未等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道斧柄便已卡在了他的颈侧。 “雪朝不喜他?”尉迟景偏头一笑,眸中又染上了嗜血的光,“那留他也无用了。” 闻雪朝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锋利的短斧插入了少年的心口。这名长得与自己颇为相像的少年捂住胸口,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少年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到了尉迟景冷漠的脸上,最终缓缓跌落在地,没了气息。 闻雪朝微微阖眸,脑海中刹那间一片混乱。尉迟景眼中的血光,沾满鲜红的手,利箭刺破血肉,粹着银光的暗矢…… “本王第一次见你,并非是在广阳城楼。” 他猛地睁开双眼,望着尉迟景那双深蓝色的深瞳。 “你疯了。”闻雪朝听到自己说,“尉迟景,你疯了。” 原来他在十七岁时,就已见过尉迟景一面了。也同样是那一次,尉迟景差点杀死了他。 尉迟景目光森森,直直盯着人群外的闻雪朝。 那个多年来令他魂牵梦萦的少年,终于从画中走了出来。 近在咫尺,就站在他的面前。 永平二十七年,他奉父王之命,随尉迟一族豢养的暗卫潜入广阳,刺杀大芙朝的太子殿下。 他是尉迟硕最小的儿子,上头还有几位气势凌人的兄长。就因年岁最小,势力最单薄,从小受到的欺负自是不少。尉迟硕将他派往中原,是想给他一个建功立事的机遇,亦是综合考量后的抉择。 老贤王膝下儿女成群,若因刺杀事败折损了个幼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尉迟景带着几名手下,在广阳城东躲西藏了月余,终于在秋猎之日成功潜入了皇家围场。 他蹲在树丛中,冷眼看着大芙太子骑着马,前拥后簇地往丛林深处而来。太子身后跟着一抹胭脂红的身影。他凝眸细看,发现是位神采飞扬的中原小少爷。 -- 第142页 这红衣少年看不出身份,年岁看起来倒与自己相仿。全身上下散发着至尊至贵之气。 同为王侯之后,自己与这红衣少年相比,却仿佛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若将少年比作天上皎月,自己便宛如只滚落在山涧的泥猴。 尉迟景咬碎了后槽牙,暗自跟上了太子一行人的身影。 等了半晌,终于等到太子落单。他搭上弓,正欲将箭射出,却在林中发现了一个熟人。 那是塞北的另一匹幼狼,斩杀了许多延曲勇士的活阎王。泾阳霖的外孙,镇北府的小将军赵凤辞。 赵凤辞向来机敏,如今他出现在这林中,便增加了他们刺杀暴露的风险。 他决定速战速决,在赵凤辞与太子争执不下之际,接连射出了好几箭。 最后一箭,是直直朝太子胸口去的。 他永远记得十年前的那一幕。 红衣少年推开了马上的太子,腹部绽出飞溅的血花。少年的唇边溢出一道鲜红,抬眸朝自己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 入目所及之处皆是刺眼的红,太美了。 尉迟景被少年的惊鸿一瞥恍了心神,待他反应过来,已被手下的暗卫挟着逃离了原地。 他的手心沁满了汗,直到跟着手下仓皇逃出城外,才发现赵凤辞竟没有追过来。若赵凤辞真的追过来,他恐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回到延曲部,他因刺杀太子失败,被父王狠狠罚了一通。身上留下的鞭伤血流不止,他却痴迷地盯着血泊中自己的脸,用指尖蘸起地上的鲜红,含入口中。 红衣的人儿,鲜红的血花,染红的嘴角。 他的双目沁上了嗜血的光芒。 延曲部上下大为震惊,小王爷从中原回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手段果决,行事毒辣,时常便会做出些暴虐行径,令整个延曲部不寒而栗。兄长们也再不敢招惹他。 无人入过延曲小王爷的别院,也自然无人见过别院书房里的画像。 直到广阳围城那日,尉迟景意气风发地站在城门下,与长大了的红衣少年再次重逢。 红衣少年换上了紫色朝服,第一次用正眼瞧他,一字一顿对他道:“中书右丞闻玓,够格与谷蠡王谈条件吗?” 你当然够格,尉迟景心想。 总有一日,他要将这天上皎月,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泞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多给景哥点solo戏份,毕竟这位哥蹦跶不了多久了~ 感谢在2020-07-15 21:42:01~2020-07-17 21:3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儿丶、大二土 10瓶;清远 2瓶;九风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最高楼【十一】 冲上来的胡人被李队守一刀毙命, 他抽出右腰佩剑,双剑在手,朝不远处的闻雪朝冲去:“闻大人!” 尉迟景的手下和羽林卫杀得难解难分, 不知是顾虑站在交战圈中央的闻雪朝, 亦或是因什么别的缘由,尉迟景挥了挥手,指示延曲部士兵退到自己身后。 羽林卫得到片刻喘息, 幸存的精锐立即朝闻雪朝所在的方向靠拢, 以拱卫之势围聚在了闻大人四周。 闻雪朝听到了李队守在身后的焦急呼喊。方才的片刻失神,已让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然而想明白,并不意味能想得透彻。 尉迟景不紧不慢地骑着马往前近了一步,罔顾羽林卫们对他举起的利刃,朝闻雪朝伸出了手:“雪朝,上来。” 他自然熟谙魂寐香的功效。这是帕夏国最顶级的制香师亲手所制, 十年才能炼出一瓶的好物。恐怕如今寻遍整个天下, 也找不出三瓶来。 若真的如此轻易就失了效用,便不会被世间人争红了眼了。 李队守见闻大人动了脚步, 禁不住低喝出声:“闻大人,陛下马上就到,切莫信了这帮贼人的阴谋诡计!” 闻雪朝脚步一顿,卒然回过了头, 神情有些微动:“陛下……你是说五殿下?” 李对守见闻大人变了眼神,一时也顾不上再多,干脆直接提及了圣上称帝前的尊讳:“是五殿下,是五殿下!” 闻雪朝听到“五殿下”三字,抬起手,缓缓抵住了眉心。 五殿下…… 近一些, 再近一些—— 混沌的识海中,那个身影就要破开黑暗,走出来了。 正在这时,脑海中又回荡起了尉迟景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雪朝,到本王这儿来。” 那道修长的身影再一次被黑雾所淹没,闻雪朝绝望地将手伸入黑暗之中,触碰到的却只是一片冰凉。 他朝尉迟景缓缓伸出了手,手心落在了尉迟景冰凉的手掌中。 尉迟景咽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愉悦地笑了起来:“瞧,这不是抓住你了。” 李队守与众羽林卫眼睁睁地看着闻大人朝尉迟景走了过去,正在斟酌着下一步的计划,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战马的嘶鸣声,街坊外靠近别府的方向,有马蹄声正渐渐逼近。 李队守遥遥看见远处的来人,声音中的兴奋再也抑制不住了:“听我号令,速速列阵!” 别府后院已被攻破,陛下带着人闯了出来。 三匹骏马护着一辆马车,绕过别府的后院,从暗巷中夺路而出。白都督同自己打了个手势,李队守当即会意,带着羽林卫精锐便向来人撤去,接管了正中央的车舆。 -- 第143页 李队守掀开帘子,发现四王爷与阳大夫果然坐在车舆内。四王爷脚下还踩着个五花大绑的人影,他低头细看,发现躺在地上脸色发青之人,正是延曲部的左贤王。 皇上骑在马背上,身穿一袭素黑的夜行衣,只露出了一双眸子。他盯着不远处的尉迟景和闻大人,眼神冰冷至极。 宛如狼王咬断猎物喉咙前的狠戾目芒。 李队守心中莫名颤了下,他从未见过陛下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尉迟景只觉背后一凉,却仍然未松开闻雪朝的手。倒是闻雪朝见到来人,面上神情怔了一瞬,从尉迟景的手中挣脱了出来。 赵凤辞拉下了面上黑纱,极轻地皱了下眉:“闻雪朝,回来。” 不是恳求,不是问询,是命令。 就算离得如此之远,闻雪朝都能察觉到赵凤辞身上散发出的凛凛杀意。他回头望着身旁的尉迟景,正好对上了那双深蓝色的眸子。 尉迟景想让他留下,赵凤辞想让他走。 他想立刻回到赵凤辞身边,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可他离不开尉迟景,离开尉迟景,他会生不如死。 脑中蓦地涌上一阵撕裂般的钝痛。闻雪朝惨厉地叫出了声,捂住前额,缓缓蹲在了地上。 胸中气血不停地上涌,仿佛有把利刃在脑海中翻搅,阻止他回忆起一些事来。 阻止他……回忆起什么? 赵凤辞见闻雪朝突然痛呼出声,满面痛楚神色地蹲在了地上,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寒意:“尉迟景,你给他下了什么药?” 阳疏月曾在镇北府为闻雪朝把过脉,他的脉象虽有些虚浮,倒也算正常,不像是被人下过毒的样子。 自从见到闻雪朝站在尉迟景身旁的异样神情,他方才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头痛欲裂,摇摆不定,惝恍迷离,失忆之疾……听到赵凤辞提及起下药,阳疏月顿时醍醐灌顶,眼睛亮了起来:“陛下,不是下药,这是中了香!” “闻雪朝中了魂寐香,”阳疏月扬声大喊,“尉迟景便是施香之人!” 他三言两语同赵凤辞与赵焱晟说了个大概。还未待阳疏月将魂寐香的功效罗列完毕,赵凤辞的手指已抵在了剑把上。 尉迟景夺不走闻雪朝的人,竟能想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此物可有解药?”赵凤辞问阳疏月。 阳疏月脸色有些发白:“魂寐香是西疆至邪之物,迄今无人寻到解法,除非——” 众人僵持之际,无人注意到闻雪朝撑着半塌的墙垣,缓缓站起了身。 他听到“魂寐香”三字时,不知怎的,莫名想起了少时在闻府,被银翘下了迷魂药的那段旧事。 银翘那日曾问他,为何从一开始便知此事与她的相好有关? 他对银翘说,方才你骑我身上时,我看到你腰间系着同心结。同心结乃定情物,唯有永结同心者方可佩戴。若你心系于我,为何连行巫山之事时都不曾摘下这定情物。若你已与人永结同心,又为何会来与我纠缠? 其实他与那时的银翘一样,早已与人永结同心。 他赠了那人一枚玉佩,保他征战东境性命无忧。那人割发回赠予他,正是这缕封存在香囊里的青丝,在危急关头救了他一命。 后来他又赠了那人新的定情物,那人当着他的面,将定情物牵上红线,系在了脖颈上。 若他真的心系于尉迟景,为何迟迟不愿将梦中那人忘却。若他已与那人永结同心,又为何会来与尉迟景纠缠? 赵凤辞的颈间,总是系着一道红线。 红线上挂着一只香囊,是他当年赠给那人的定情物。 混沌中的那道身影破开黑暗,步履坚定地朝他走了过来。 果然是赵凤辞。 过往种种,他全都想起来了。 “——除非以自身意志,强行破香。”阳疏月干巴巴地说完,就见闻雪朝抬起了头,定定向陛下看了过来。 赵凤辞眸色骤然一紧,握着剑柄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迎上了赵凤辞的目光,嘴角向上扬了起来:“两年不见了,陛下。” ***** 还未等众人在变故中缓过神来,赵凤辞率先动了。 他执起手中长剑,瞬息几步间便跃至尉迟景马前,朝着尉迟景的天灵一剑刺下。尉迟景亦不是省油的灯,随即手持短斧向后借力,硬生生扛住了赵凤辞的致命一击。 赵凤辞并未多做犹豫,将手中剑逆势回转,径直朝着尉迟景的战马斩去。 那战马被人砍伤了脖颈,扬起马蹄就欲往前冲。尉迟景干脆从马背上侧跃而下,向后滚了几圈,转身迎上了赵凤辞气势汹汹的利剑。 他看得出来,赵凤辞今日想要置他于死地。 为了掩护皇上,羽林卫在白纨的命令下,冲上前与尉迟景的手下酣战了起来。白纨则听从陛下的吩咐,准备拉着闻大人撤出战局。 尉迟景虽然杀红了眼,仍忘不了一旁的闻雪朝。他堪堪躲过了几次赵凤辞的杀招,带着几名延曲暗卫就朝闻雪朝站立的方向袭来。 尉姓打头的暗卫武功高超,比之寻常军士更难应对。尉迟景带着五名暗卫堵住了白纨与闻雪朝的后路。将持剑而来的赵凤辞挡在了外围。 闻雪朝刚从魂寐香中挣脱出来,脑袋还在隐隐作痛。他见赵凤辞与高大的胡人精锐缠斗在一起,渐渐有落于下风之势,按下了准备冲上前的白纨。 -- 第144页 白纨手中剑已出鞘,却被闻大人抬手挡下,面上有些不解:“闻大人?” “你去找阳疏月,让他给老贤王喂毒。”闻雪朝迅速道,“我去引开尉迟景。” 白纨倏然间便明白了闻大人的意思,他朝闻雪朝点了点头,拔出手中利剑,朝皇上相反的方向突围而出。 闻雪朝按了按抽痛的经穴,径直朝几人混战之处大步走去。 尉迟景见闻雪朝半途折返,眼中霎时浮上一层嗜血的狂喜,他抽离了与赵凤辞的缠斗,转身便向闻雪朝飞掠而来。 他没有想到,赵凤辞也当即弃了与延曲暗卫的纠缠,硬生生用右肩接了暗卫一斧,忍着肩上剧痛,紧随其后朝闻雪朝奔来。 尉迟景的手还没碰上他的发梢,便被赵凤辞用剑尖抵住了咽喉:“别碰他。” 赵凤辞就这么挡在了他的身前,右肩的夜行衣已被鲜血浸湿。 尉迟景被赵凤辞用剑抵着喉咙,面上也不慌张,只是轻笑道:“赵凤辞——不,如今该称你作中原的皇帝了。” “这可是延曲部的地盘,里里外外皆是本王的人。”尉迟景受的内伤也不轻,捂着嘴咳出了点点血丝,“你就算带了再多人马,能逃得出本王的手掌心么?” 赵凤辞冷眼看着仰首大笑的尉迟景,手中剑并未移动分毫。 镇北军的人马埋伏在善郓城外的商道两侧,只要再往西郊走两里,便能与镇北军的人马会合。待到那时,尉迟景便再不足为惧。 可如今出城的道路已被尉迟景的人马堵死,的确有些棘手。 正在忖量之际,他听到背后传来了闻雪朝的声音:“谷蠡王,你老子的命在你手上。” 尉迟景跟随着闻雪朝的目光,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车舆前。 尉迟硕被羽林卫五花大绑地按在了地上,整张脸鼻青脸肿,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不过令尉迟景留意的不仅是这些。 老贤王的脸颊发青,青紫色已沿着脖颈,蔓延到了粗壮的手臂上。 他自小便与西域阴毒之物打交道,自然明白这是何物。 “尉迟景,右贤王如今就在王庭。”闻雪朝说,“三个时辰内不服下解药,这延曲可汗的位置便轮不到你做了。” 这便是他们设下的最后一个局。若将尉迟父子都引至善郓,王庭便只剩下尉迟硕的王弟坐镇。一旦尉迟硕在善郓出了半点差池,向来虎视眈眈的右贤王绝无可能将手到擒来的王位拱手相让。对这野心勃勃的王侄,也定是除之而后快。 尉迟景双眸微微眯起,打量着眼前神态清明之人。 半晌后,他拭去嘴角的鲜血,缓缓开口:“条件?” “打开善郓西城门,放我等出城。”闻雪朝扶住了精疲力尽的赵凤辞,让他倚在自己的肩头。 第76章 最高楼【十二】 赵凤辞用指节轻轻碰了碰闻雪朝的手背, 示意他安心。 闻雪朝看似成竹在胸,撑着他后背的手却抖得厉害。 温热的血顺着右肩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闻雪朝的手背上。赵凤辞却像是感受不到疼, 扶着剑将闻雪朝拉回自己身后, 又一次挡在了他的面前。 尉迟景沉默地看着眼前受伤的帝王,和他身后面露忧虑之色的闻雪朝。片晌后,他低声自嘲般地笑了:“闻大人好一出声东击西之计。” 身后的羽林卫精锐渐渐簇拥了上来, 俨然与对面的延曲军士呈对峙之势。 阳疏月朝闻雪朝使了个眼色, 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装着解药的布包,顺势扔给了赵凤辞。赵凤辞一把接住解药,拿在手中朝尉迟景扬了扬。 尉迟景紧咬牙关,看了地上昏迷不醒的父亲一眼,向半空中打了个手势:“开城门。” 沉重的善郓西城门向两侧缓缓打开,赵凤辞示意白纨带着赵焱晟和阳疏月的车架先行。 白纨率领一部分羽林卫, 护着车舆便往城门的方向驶去。尉迟景眼里浸着血, 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海王的车架破城门而出,呼啸着扬起一地尘土。 其余羽林卫精锐护着皇上和闻大人断后。赵凤辞捂着受伤的右臂, 正欲翻身上马,却被闻雪朝抢先了一步。 闻雪朝接过马匹的缰绳,稳稳当当骑在了马背上,朝赵凤辞伸出了手:“臣载陛下。” 赵凤辞静静望了闻雪朝一臾, 垂眸失笑:“好。” 尉迟景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缓缓眯起了狭长双眸:“你与这中原皇帝如此情深意重,倒显得本王不仁不义了。” “多谢谷蠡王相送。” 闻雪朝面上的笑灿烂夺目,就连靠在他身后的赵凤辞也微微失了神。 这样真挚灿烂的笑,曾频频浮现在闻府挥金如土的大公子嘴角,却鲜少出现在中书股肱重臣闻右丞的脸上。 至于流放塞北的罪臣闻玓。赵凤辞更是不记得, 上一次见到闻雪朝发自内心的笑,是在多久之前了。 看到尉迟景面色如土的模样,闻雪朝只觉得整个人愉悦至极,快意非常。他扬起手中缰绳,让赵凤辞倚在自己肩上,夹紧马肚便往前冲。 尉迟景看着闻雪朝肆意扬起的眼角,血丝快要浸出眼眶。 明眸善睐,俊俏灵动。和十七岁时的红衣少年如出一辙。 他不能放他走。 尉迟景脑中紧绷的弦突然断了,他仰起头,蓦地低喝出声:“射箭!” -- 第145页 一声令下,却无人听从了他的命令。 马蹄踏着泥土绝尘而去,缰绳上系着一根粗重的麻绳,一道五花大绑的人影正被战马拖着往前行。延曲部的军士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左贤王被挂在马后拖行,唯恐误伤了自家王爷,无人敢率先射出第一箭。 眼看着战马就要冲出城门外,尉迟景一把抢过属下的马,咬牙追了上去。 闻雪朝的身影愈来愈近了,尉迟景举起手中弓箭,对准了马首的方向。 闻雪朝感到额上沁出些许汗珠,他骑艺并不如赵凤辞般精湛,只能驭着马匹没命地往前奔。还未待他察觉到身后异样,便听到耳侧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抓紧了,别回头。” 赵凤辞拔剑砍断了拖行尉迟硕的粗绳,顺势将怀中的解药扔了出去。尉迟硕庞大的身躯在地上接连滚了几圈,正好挡在了城门正中央。 尉迟景连忙放下弓箭,拉紧缰绳,逼着身下战马止步。战马扬蹄在半空中嘶鸣了几声,堪堪停在了尉迟硕的身前。 铁蹄无情,他险些便成了策马弑父之人。 尉迟景停马后未做多虑,又朝前方的二人举起了弓箭。 赵凤辞回身的一番动作,已让他成了马背上一道明晃晃的靶子。利箭划破虚空,赵凤辞一时来不及避让,当即俯下身子,将闻雪朝紧紧护在怀中。 闻雪朝听从赵凤辞的话,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却并未回过头,只是抓紧了缰绳,拼命加快着身下马的脚程。 倏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利箭刺破血肉的声音,身后人发出了一阵低沉的闷哼,却将自己拥得更紧了。 殷红血丝顺着赵凤辞的嘴角流下,一道温热溅在了闻雪朝的肩头。 闻雪朝怔然了一瞬,脑中顿时空白一片:“赵凤辞?” 赵凤辞缓缓松开握住缰绳的手,揽上了他的腰。 “雪朝,没事了——”他将额头抵在闻雪朝的后颈处,语间带着安抚的温柔,“没事了……” 一簇黑点穿过大漠,卷起风沙,沿着雁荡关疾速飞驰。马背上载着两人,一人白衣胜雪却染上了大团的红,一人黑衣如墨宛若浸透了月色。几道银白色身影紧随其后,是掩护陛下撤退的羽林卫精锐。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塞外的天空万里无云,善郓城已被他们遥遥抛在了身后。 ***** 阳疏月取下扎在奇穴上的银针,收起了药囊,一言不发地便往外走。 赵焱晟伸手欲抓住阳疏月的袖子,却还是抓了个空。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廊下的背影涩然出声:“阳疏月,你还在和我置气?” 阳疏月踢翻了院门口的一株名贵芍药。 “尉迟景确实带了不少女子入府,天地可鉴,本王碰都没碰过,更何况是行那云雨之事了。”赵焱晟苦笑,“别府的那几位羽林卫暗线皆能为本王作证。” 阳疏月一声不吭,只是狠狠踩了地上的碎瓷几脚。 “胡人倒是问过本王为何不近女色,”赵焱晟正襟危坐道,“本王说王妃会吃醋,这女色啊随意沾染不得。” 阳疏月终是忍不住了,步履匆匆地冲回院内,一把拉起了赵焱晟了衣襟:“你明知我意不在此——” “赵焱晟,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阳疏月,”赵焱晟反问他,“若今后再也看不见你,你会不要我吗?” 阳疏月眼眶发红,最终宛若泄了气似的,缓缓松开了赵焱晟的衣领,魂不守舍地跌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赵焱晟的目疾本就无法根治,即使针灸配穴,以良药辅之,也仅仅能维持明晰数日。 自从被延曲部软禁后,赵焱晟的目疾便日渐恶化。自打从善郓回到镇北府,他便用尽了各种法子来医治赵焱晟的双目,却仍旧束手无策。 从今往后,赵焱晟恐怕再也看不见了。 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一日早晚都会到来,只是从没想过会如此之快。 赵焱晟听到小大夫语间已带上了鼻音,抬手在案几上摩挲了半晌,差点碰翻了滚烫的茶盏。 阳疏月一把拉住赵焱晟的手,恶狠狠道:“干嘛?” 赵焱晟反握住阳疏月的手,微微一笑:“这不就得了。” “常人可眼冷看山,我有疏月半环。”赵焱晟道,“阳疏月,你便是我的明目。” ***** 回到镇北府的第三日,赵凤辞终于从昏迷中沉沉醒来。 窗栏外的白日暖阳照入卧榻,赵凤辞从黑暗中苏醒,依旧觉得眼皮沉重,不知自己已躺了几个日夜。昏死前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幕,是闻雪朝满身的血和通红的双眼。 闻雪朝扶着他下马,他却因体力不支跌落在地上。 他抬起手抚过闻雪朝的眉眼,想开口问他伤了哪里,为什么身上会有血,嗫嚅了几句,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看到指间所经之处划过的血痕,赵凤辞才恍惚想起,浸湿闻雪朝衣裳的,好像都是自己的血。 闻雪朝在耳边同自己说了几句什么,他却因持续的耳鸣听不太清。闻雪朝见自己听不见,索性将冰凉的手掌覆于额上,替他挡住了刺目的月光。 就这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直到日光斜斜照进珠帘,唤醒了塌上沉眠不醒之人。 赵凤辞想撑着檐角侧转过身,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早已被一道温热的掌心牢牢包裹。 -- 第146页 闻雪朝合衣躺在他的身侧,白皙的手指牢牢抓着他的手掌不放。玉镯紧贴着两人的肌肤,传出阵阵冰凉的触感。闻雪朝低垂的眼帘下印出两道青紫,看来是接连几日都未曾安寝。 在梦中勾勒了千百遍的人儿,如今到底是近在咫尺了。 赵凤辞只觉口舌干涩,忍不住抬袖低咳了几声。闻雪朝似是对此已成习惯,从睡梦中倏地惊醒,爬起身便要察看身侧人的情况,转过身来,却只迎上了一对含笑的眉眼。 赵凤辞顺势亲上了闻雪朝的唇角。他们双眸相对,瞳中倒映着对方的光影。 闻雪朝没给赵凤辞愣神的机会,他反手压住赵凤辞微颤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紧接着便撬开了赵凤辞的唇舌,青涩却又游刃有余地探了进去。 赵凤辞发出了一声隐忍的闷哼,将手指抚上闻雪朝的额头,渐渐没入了他的发间。 这是闻雪朝恢复记忆后,他们的第一个吻。 “雪朝,”赵凤辞低喘着气,蹭了蹭怀中人的鼻尖,“随朕回京。” 闻雪朝的后背僵了一瞬,立时便被赵凤辞察觉到了。他没给闻雪朝多做思索的机会,一把握住了怀中人的手,紧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朕不逼你,再不愿迫你做不甘之事。你若情愿,便跟朕回去,你若不愿,再给朕几年时间。”压抑住心中苦涩,缓缓开口,“待凤徽再长大些——” “陛下,我想学骑射。”闻雪朝突然道。 赵凤辞不知闻雪朝为何一时提及此,有些失神地抬头看他。 “杀尉迟,灭延曲。”闻雪朝目光平静,“人不犯我,我亦不犯人。但若胡人犯我大芙,破我河山,便只有以战止战这条路。” “赵凤辞,你答应过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李贺《马诗》 阳疏月的名字,灵感就来源于冯时行的诗:禄微几饮水,眼冷只看山。江绿鸥千点,檐疏月半环。 他是他的眼睛。 感谢在2020-07-18 21:09:49~2020-07-20 11:5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6362744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最高楼【十三】 北雁南飞, 枫林如火,金桂开得比往年都要早些。 长道两侧的梧桐叶落一地,南坊北市皆是丛簇金黄盛景。 京中高门大户的小厮纷纷推开院门, 将府门前的落叶清扫干净。群邸林立的东市街坊, 唯有正中央的偌大宅院紧闭着大门,门前枯枝败叶堆落满地,满园冷清。 住在东市的朝臣和家眷平日乘轿回府, 总是绕着路走, 刻意避开坐落于东市正中的闻府大宅。自永平三十五年,权倾朝野的闻氏全族被满门抄斩后,此地便成了朝廷上下的禁忌之地。 圣上并未下旨拆除闻府的轩榭廊舫,只是派人用封条将朱漆大门封了起来。这座血洗满门的大院在皇城屹立多年不倒,是在时刻警醒着这些居住在东市的簪缨世家,不得越权, 深忌擅专, 不然就会落得和闻氏一样的下场。 晚夏荷蔓开了又谢,成禄二年的秋悄然而至。 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自巍峨的延福宫门驶出, 朝南坊疾驰而去。 马车虽朴实无华,值守的羽林卫却都清楚里面坐着的人是谁,纷纷在宫道两侧立正站好,朝车舆内的人行礼。 每隔两日, 当今圣上亲封的皇太弟,宫中最尊贵的十殿下便会乘着这辆马车出宫,入夜后方才归殿。 阿申见十殿下今日有些委靡不振,将剥好的番石榴放至殿下案前,笑道:“殿下怎的如此乏了?” 赵凤徽打了个哈欠,满脸憋屈:“前几日在仙子堂上睡着了, 五哥罚我抄了一晚上《史论》。” 他阖上双目,拢上了镶金边的狐裘,靠在车舆上小憩。 五哥虽是一国之君,他却更怕仙子一些。与其等会在堂上再睡过去,不如趁现在先补个眠。 马车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穿过大街小巷,停在了南坊的一座寻常小院前。 驾车的羽林卫刚把缰绳拴紧,小院的大门便向两侧敞了开睐,一群幼童叽叽喳喳地涌出了院子。赵凤徽似是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径直跳下马车,一把便扯住了两个男童的耳朵:“夫子放你们下学了吗,在此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唉,十哥哥,疼——”其中一个男童龇牙咧嘴起来,使劲拍打着赵凤徽的手,“嘶,早下学了,夫子在里头等着你呢——” 还未等赵凤徽开口,一阵温润的男声便自院内传来:“小十来了?” 赵凤徽就地松开手,两个男童依次朝他作了个鬼脸,嬉笑着跑了。 赵凤徽一抬头,便看到闻雪朝倚在门扉旁,手中卷起一本旧籍,正在轻轻拍打着手心。依旧是往日那身月白绦袍,白玉发冠,一双杏眼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笑面虎,老狐狸——”赵凤徽冷哼了一声,寻思了半晌,又暗自在心底补上了一句,“狐媚子。” 亏得五哥今日政事繁忙,没跟着他一同出宫,否则见到仙子这般模样,定会又移不开眼了。 闻雪朝眸中染上了笑意,知道赵凤徽还在同自己怄气。他昨日将十殿下在堂上睡着的事如实告知了赵凤辞,看赵凤徽眼下的微青,恐怕是被赵凤辞罚得不轻。 -- 第147页 赵凤徽今日不敢再造次了,跟着仙子入了内院,乖乖坐下来听学。 宫中有翰林院的太傅专为他授课,五哥却仍然让他每隔一日便来找仙子一回,顺便陪仙子解解闷。仙子在小院里办了个义学,每日晨间教南坊贫苦人家的孩童念诗书,午后便专为他一人讲授经略。 仙子讲学的内容与宫中太傅截然不同,他不爱引经据典,反而热衷于结合大芙的前朝往事,来与自己批判旧儒大吏的往昔创制,探讨史书上的做法是否善妥。 每日下学回宫后,五哥都会查考自己这日所学的功课。每次听自己说完一番,他都会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 五哥说,仙子是真正安身立命,心怀天下之人。 他曾问过五哥,那为何仙子仍甘心拘于那一方小天地,不以所学大展鸿图,报效江山呢? 五哥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是五哥无用。 下了午课,赵凤徽仍记着出宫前五哥的叮嘱,对仙子道:“五哥今日约了夫子去马场切磋,夫子莫要忘了。” 仙子笑着递给他一本古籍:“十殿下先回吧,记得把前三篇背熟了,后日校考。” 赵凤徽学着方才那俩顽皮幼童,偷偷朝闻雪朝比了一个鬼脸,揣起古籍就溜了。 闻雪朝盯着赵凤徽气冲冲的背影,忍不住失笑。过了年关,十殿下便要满十四了,陛下十四岁那年,已率着镇北军攻入延曲部,烧了首领的大帐。十殿下如今却仍然稚气未脱,天真无邪得紧。 还是赵凤辞太宠小孩了。 ***** 赵凤辞搭箭上弓,将利矢对准了挂在树枝上的占风铎。 “皇上,闻公子到了。”石宝儿步履缓慢地走到赵凤辞马前,恭敬道。 “嗯。”赵凤辞双眸微眯,掂了掂手中长弓,拉紧了弓弦。 耳畔传来一阵呼啸风声,一道箭光擦着他的肩侧而过,先一步刺破长空,射穿了悬挂占风铎的金线。风铃在半空中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叮铛声。 赵凤辞没回头:“有没有人说你天性聪颖,一点就透?” 身后人收起长箭,笑了下:“这话倒是自小便已听惯,耳朵早起茧子了。” 赵凤辞颔首,干脆利落地翻身上了侧后方的马,将箭矢递进来人手中,执起了怀中人的双臂。 “深呼吸,放松右臂——”两人的手交错相覆,肌肤紧紧贴于一处。 赵凤辞淡淡的气息自鼻间袭来,闻雪朝突觉一阵暖意萦怀。 还没等他做好准备,赵凤辞便猛地一松手,拉动了弓弦。 弓箭离弦,疾如光熠,以迅雷之势穿占风铎的铛口而入,将空中风铃射了个对穿,占风铎瞬息间脱离了长线,掉落进树下的叶堆中。 赵凤辞轻吻怀中人的耳垂:“你倒是比先前熟稔了许多。” 闻雪朝甩了甩被震麻的双手,任着身后人对自己上下其手,语间仍有些不甘心:“还得再练练。” 赵凤辞明面上邀他来马场切磋,他却清楚这人心里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石宝儿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就连闻公子都看得出陛下的盘算,他哪能看不出来。 闻公子自打回了京城,便不愿长居在宫中。 闻公子归京一事,只有他们这几位陛下的心腹知晓,倒是并未激起朝中波澜。皇上在宫中建了个云容阁,阁内布着回廊鱼池,据说与公子从前的居所并无二异。 公子听闻后却艴然不悦,称自己本为人臣,并非陛下一人的宫宠。 偌大后宫凋敝无人,若只住闻公子一人,的确有些不妥。想必闻公子亦是如此考量,并未住进宫中的云容阁,只是让陛下在南坊置了个小院,平日大多都住在小院中。 再到后来,闻公子想要学骑射。皇上便将延福宫马场隔了半边,每日下朝后专程来陪公子跑马。 公子平日练马若是累了倦了,若天色已暗,倒是会在宫中留宿一二日。 陛下想必是猜准了闻公子的心思,公子如今已练了近一年骑射,马上之术已算得上卓然,却仍时常被召至宫中和陛下比试切磋。 石宝儿低垂着头,悄悄瞥了一眼马背上渐行渐远的两道身影。 这不,皇上今日又得逞了。 锦鲤在玉池内轻盈游曳,鱼尾划过水面荡出阵阵波漾。院子中央栽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秋蝉在金黄的落叶中低鸣。闻雪朝去往塞北第二年,羽林卫便将这棵大槐树从闻府中运了出来,原封不动地搬入了宫中。 闻府的那方小院,是赵凤辞年少情愫初生之地,亦是属于那人的最后一片净土。 他做梦都想在云容阁内,将闻雪朝完完全全的占有。 听到闻雪朝在情迷中的苦苦恳求,他只觉得心间盈满欢喜,想将身下人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看到闻雪朝眼中泛起的涟漪水光,他又于心不忍,想伸手抚干他脸上的泪痕。 秋风卷着落叶扑打过窗棂,怀中人终于筋疲力尽,抓着他的手腕沉沉睡去。 他将闻雪朝小心翼翼地裹入棉衾,才发现这人秀气的眉头仍然微微蹙着,一直没有松开。 他知道闻雪朝为何想要练箭骑马,为何想要将毕生所学授以凤徽。 这样的日子虽万般恣意,无忧无愁,却不是闻雪朝想要的生活。 闻氏落马,全族判斩。虽已平反,闻雪朝身上亦背上了通敌叛国的骂名。天下人只当他死了,流放塞北时死在了大漠孤烟中。死无葬身之地,和其他的闻家人最终落得了同一个下场。 -- 第148页 若他只是个普通人,如今已得帝王倾心,若放下过往种种,自然能过上玉叶金柯,人人羡而不得的一生。 可他不是别人,他是闻雪朝。 他曾是天下第一的纨绔世子,是孤身守城的忠国重臣,是百姓的父母官,是天家的马前卒。 如今,他却只是个被皇帝藏在暗处,无亲无故的苟且偷生之人。 而昔日所盼着的,天下河清海晏的光景,或许曾与闻大人有关,却终究与闻雪朝无关了。 赵凤辞看着闻雪朝沉静平和的睡颜,坐在塌前一夜未眠。 次日早朝,一封镇北府快马呈入京中的急报,打破了朝堂维持多日的安宁。 五日前,延曲部大帐内发生哗变。左贤王尉迟硕病重,谷蠡王尉迟景毒杀右贤王,代领延曲部可汗之位。 谷蠡王执权后的头一件事,便是派部中使者来前往大芙和谈。 延曲部派使者入京,还同时押回来了一个人,说是名叛逃大芙北上的官吏,在谷蠡王府当了许多年幕僚,向延曲部泄露了不少大芙朝的消息。 新可汗欲将叛徒送回给中原皇帝处置,以表和谈诚意。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出门一趟,后天见呀~ 第78章 最高楼【十四】 闻雪朝脱下身上轻裘, 搭在狱前垂廊上,放轻脚步走入了牢中。石宝儿将兔裘上染的灰拂了,忙跟着也进了天牢。 石壁上吊着一人, 双手皆被铁链紧紧拴着, 血丝沿着额头及唇角缓缓淌下,在地上凝成了一滩干涸血迹。 壁上人经受严刑拷打,早已看不出原本相貌。石宝儿险些被牢中血腥熏得背过气去, 连忙屏住了呼吸。 闻雪朝依旧面不改色, 在奄奄一息的男人身前顿住了脚步:“任大人。” 任季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喉咙中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声响。 “闻公子,此人是被血气堵了喉。”白纨手下的羽林卫在一旁道。 闻雪朝脸上面无表情,只是颔了颔首。 羽林卫上前一步,抬起厚重的军靴,一脚正正踢在任季的胸膛上。任季脸色一白, “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前襟霎时染了一片红。 “咳咳——咳咳咳。” 任季猛地粗喘了起来,半晌说不出话。 闻雪朝挥了挥手, 示意羽林卫和石宝儿退出牢外,空荡的囚室中只剩下他与任季二人。 “我要……面见陛下。”任季沙哑出声。 闻雪朝没有回答任季的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道棉帛,“这是你给尉迟景的?” 棉帛在任季面前徐徐展开, 闻雪朝及冠后的朝服画像,身世喜恶,以及入仕后的朝堂诸事,皆被列于帛上。有人在落笔处添上了几笔胡字,闻雪朝不识胡文,看不出这几行字是何意。 这是赵焱晟从别府中顺出来的证物, 除却与闻雪朝熟识有旧之人,再无人能够写下如此详尽的注录了。 任季又开始咳了起来,身后的铁链发出窸窣的碰撞声。 “闻大人,此事真的与我无关!”任季拼命挣扎,眼中浸出丝丝血红,“尉迟景从未与我提起过闻大人,他不过是个疯子,是个疯子……” 闻雪朝一把合上棉帛:“那京城的巡防布置,东海王府动向,可是你告与延曲部的?” 任季喉头动了两下,不吭声了。 “叛国通敌者罪无可赦,诛九族都是轻的。”闻雪朝也不欲久留,抬起步子便向外走,“你横竖皆难逃死罪,还是想想怎么在陛下面前为家眷求情罢。” 闻雪朝还未走出昏暗天牢,便听到身后传来任季疯狂的大笑声。 “闻大人,你我同是身负通敌重罪,遭大芙朝遗弃的罪臣。”任季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狠狠道,“任某敢孤赴黄泉,你又为何仍在此为人禁脔,赧颜苟活?” 任季赤血的双眼死死盯着眼前人。 这位不可一世的中书右丞,就算早已跌入尘埃,遭尽天下人白眼,却仍如那年在杜陵郡府般,放不下一身傲骨,也从未将自己放入过眼中。 闻雪朝没停下脚步,他的脚踩过地上干涸血迹,半身已站入牢狱外的阳光下。 “天地皆负我,我不负帝心。” ***** “陛下,闻公子从天牢回来了。”白纨低声道。 赵凤辞的指节敲了敲雕龙的椅把。白纨随即会意,上前对延曲部的使者道:“使臣大人一路奔波,先随我下去用过晚膳,歇息一宿,明日再作打算。” 延曲部使者知道中原皇帝是要先将自己软禁起来。他动了动棕黄色的眸子,拂袖低声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白纨刚带着使者走出御书房,便在殿门口迎面撞上了刚入宫的闻雪朝。 “王向闻大人问好,闻大人万安。”与闻雪朝擦身而过时,使者忽然开口。 闻雪朝不紧不慢地笑了:“免了。” 闻雪朝刚在下首的交椅上坐定,怀中便被塞进了个小巧的暖炉。他扬起脖颈,任着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颈处,挑起眼角,看着眼前的帝王:“任季招了。” “全招了?”低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缠绕过闻雪朝的耳垂。 “唔——”闻雪朝被赵凤辞吻到喘不过气来,声音里染上了一丝缱绻,“招了大半。” 他一把抓住皇帝不安分的手,赵凤辞看到闻雪朝满脸欲言又止,眼中神情稍稍清明了些许:“任季手上查出些东西?” -- 第149页 “任季自打逃离了杜陵,便北上搭上了尉迟家的这条线。尉迟硕瞧不上中原人,尉迟景便将他留在府中做了幕僚。几年间,任季已向延曲部泄漏了不少朝廷的消息。尉迟景也许了他不少好处,华府大院,金银美人,倒是在关外样样不缺。”闻雪朝道,“南北直隶失守,乃至广阳围城之难,其中都有任季的手笔。” “不过,尉迟景对我的那些龌龊想法,他的确一无所知。” 赵凤辞的瞳孔遽然一缩:“也就是说,尉迟景背后还另有其人。” “陛下可还记得,尉迟景兵临广阳城下那日,曾令延曲军万箭齐发,直取守城的羽林卫性命。”闻雪朝问。 他当然记得广阳围城那日的细节。守城军士在延曲部的强攻下几乎全军覆没,偌大一座城楼,唯独闻雪朝一人幸免于难。此事最后还成了闻雪朝勾结延曲部的关键佐证,被呈到了靖阳帝案前。 “尉迟景当日初见我时,眼神虽有变化,却没有马上认出我是谁。待我自报家门,他方才在军中下令,不允许延曲军伤我分毫。”闻雪朝皱起了眉头,“这意味着什么?他先前只知我少时样貌,多年来并未一直盘查我的消息。直到在广阳见了我一面,回到关外后才又盯上了我。” 任季确有通敌之实,然而向尉迟景出卖闻雪朝消息的,却不是任季。 “那人深得尉迟景青睐,亦对你了解颇深。”赵凤辞说。 “是对入仕后的我了解颇深。”闻雪朝纠正赵凤辞。 赵凤辞在脑中将可疑之人逐一排查一通,却迟迟没有头绪。闻雪朝握了握赵凤辞的手,示意他放宽心:“且不说这个,延曲部的使者说要和谈,到底怎么个谈法?” 赵凤辞倒是没继续在眼前人身上纵火,坐入椅中吮了一口清茶:“尉迟景允诺往关外退居百里,延曲部不再盘踞占据平成关延线。前提是恢复北境十六州和延曲的互市。” 尉迟景提出此番要求,倒也算无可厚非。自打延曲部率军围了广阳城,京城折损了半个北大营后,关内外的贸易互市便停了不少。除去毗邻延曲的清西离宁两郡仍在与西域及关外行商,其余十四州皆闭了北市。 延曲部有数万猎户以边境买卖为生,与中原断了互市,便是断了这群人的生路。近年北境多遇寒霜之灾,十六州百姓已现啼饥号寒之象,莫要说更靠北的延曲部了。尉迟景此举,恐怕是欲借此机会平缓部族冲突,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你如何看?”殿内燃着熏暖的地龙,空气中弥漫着暖意。细密汗珠顺着赵凤辞的下颌淌下,缓缓隐入金色的内襟。他解开长襟处的绣龙纹,露出了颀长的侧颈。 闻雪朝盯着赵凤辞的侧颈,禁不住喉咙一动。平日总是赵凤辞主动招惹他,抱着他的身子,埋在他的颈窝处说喜欢。今日这殿内暖炉开得十足旺,赵凤辞将身上龙袍解开半边,腕上的玉珠子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身侧案几,一双冷眸慵懒地眯了起来,倒让自己一时晃了心神。 “尉迟景行事狠戾无端,不能与常人并论。此次和谈的缘由虽合乎情理,却不太似他往日的作风。朝廷还需谨慎小心,以防中了他的计。”闻雪朝瞥了赵凤辞一眼,咽了咽口水,回道。 “朕也有此意。”赵凤辞没有注意到身旁人神情的变化,只是执起手中茶盏,又低头抿了一口,“通互市,朕可允。关口却开不得。胡人商贩进了大芙,便要遵循我朝的规矩。朕已让那使臣转告尉迟景,若有任一户胡商在北市挑起事端,五年内便不必再谈南北互市之事。” 闻雪朝看着赵凤辞不徐不疾的动作,听着赵凤辞一口一个“朕”,颊间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心有沟壑,指点山河。 这不是别人,这是他的王。 他和先帝,太皇帝,亦或是前朝的帝王都迥然不同。他没有后宫三千,抛却了传宗鸾鹄,冒天下之大不韪,平白爱上了一个男人。 赵凤辞仍在冥思着应对延曲之计,不知身旁人是何时走到自己身边的。 身前传来一阵如冬竹般的清冷体香,他还未来得睁开眼睛,便被人堵住了唇。 赵凤辞身体僵了一瞬,随即一把抓住闻雪朝的手腕,将人拉入了怀中。 闻雪朝的眼尾又挑上了一缕红,宛若只受了惊的雪兔子。赵凤辞一动未动,就这么坐在宽大的雕木椅上,任着闻雪朝毫无章法地亲吻自己。 他的手指抚上闻雪朝的脸颊,缓缓出声:“雪朝。” 闻雪朝没有应声,只是抬起手来,捂住了赵凤辞的眼睛,示意他不要说话。 屋内地龙燥热难耐,他与赵凤辞近在咫尺。身上外袍缓缓落下,堆叠在了黄缎朝靴之上。 阳疏月南下东境前,曾给了赵凤辞一服自配的安神香。 阳疏月说此物既安神又助兴,是难得调理身子的好物。前朝帝王独宠贵妃,又担忧不知节制伤了宠妃的身子,此物便在太医院应运而生。 赵凤辞没给闻雪朝惊呼的机会,一把将闻雪朝打横抱起,径直朝后殿走去。 殿中轻烟袅袅,地龙烧得正旺。 而那个言笑晏晏,会在枢密院内不顾值守大臣的目光,从身后揽上自己脖颈的闻雪朝,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哇又上榜了,谢谢仙女们的追更!! -- 第150页 这章谈谈恋爱,下章接剧情~ 感谢在2020-07-21 19:34:05~2020-07-23 20:53: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6362744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最高楼【十五】 迈过年关, 塞北大地冰消雪释。成禄三年早春,撤废多年的南北互市又开了。 中原的商队载着成车的陶瓷玉器,领过都护府发放的行商令牌, 在镇北府关隘驻军的护送下, 浩浩荡荡地向雁荡关行进。 数千延曲猎户披着旧毡,也将皮毛猎物拴在牛马车上,待守卫军盘查无误后, 前往中原行商。 大芙皇帝颁布的行商令十分苛刻, 行商者逗留中原不得过三日,货物需逐一报备各郡府鸿胪使,若有滋事寻衅者致百姓死伤,南北互市即止。 许是经部族官员提前告诫,延曲部入中原行商的猎户倒算安分,自打开了互市, 除却偶尔在买卖中发生争执, 倒是并无打杀之事出现。 南来北往,懋迁有无, 北境十六州和延曲部都挺过了这个寒冬。 年节刚过,广阳都的大街小巷仍挂着红笼。爆竹碎屑铺满南坊小院,衬托着窗棂上的剪纸窗花,满堂皆是喜庆。 赵凤徽随五哥一起出宫, 来陪仙子用晚膳。 阿申和闻澜都说仙子曾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贵人,他自是不大信的。仙子再怎么显贵,能贵得过身为九五之尊的五哥? 见到在院中忙前顾后,侍执巾节的五哥,赵凤徽差点咬了舌头,只得生生把满肚子的疑惑咽了下去。 五哥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围裳, 大白天围着仙子直打转。仙子走到井边打水,被五哥一把夺走了手中木斗,让仙子不要沾凉水染了寒。仙子坐在火堆边烤个地瓜,又被五哥赶去一边,说烟尘太烈会熏得头晕。 手上的所有活计都被五哥抢了,仙子顿时无所事事,只得搬了个板凳,同自己坐在了小院的角落里。 赵凤徽盯着院中忙碌不停的五哥,语间纳闷又带着些好奇:“五哥怎么总是对你这么好?” 五哥在朝堂上总是一本正经,人人皆说帝王无情。如今一看,倒是不见得。五哥每每见到仙子,便会失了往日分寸,哪里还像个一国之君的模样。 仙子捡起一根树棍,在地上扒拉了两下:“我昨日和你哥做了,他怕我累。” 赵凤徽:“???” 闻雪朝瞥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少年,坦诚道:“整整一宿。” 赵凤徽回头撞死在院墙上的心都有了。过完年关,他虚岁便已快满十五,已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他是当今圣上的皇太弟,来日便是大芙的储君。朝中许多大臣都对他虎视眈眈,欲将家中千金许配予他。幸亏五哥替他挡在前头,拒了许多求亲的折子。 对婚娶纳妃无感,并不意味着他不懂情爱之事。仙子方才这么一提,他刹那间便明白仙子所言何事了。 赵凤徽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别过头去不看闻雪朝:“你和五哥,两个大男人——” 闻雪朝看着身旁面红耳赤的十殿下,眼角微微向上挑了起来:“十殿下这几日在烦恼何事,陛下自然是清楚的。” “若还未遇到良人,此事便不宜操之过急。”闻雪朝笑容和煦,“陛下说了,不拘门第,不问出身,只要是你中意之人便好。” 赵凤徽垂下眸子,轻轻哼了一声,面上显露着不屑的模样,心底却裹上了莹莹暖意。 敢情是仙子和五哥见他一直不开窍,合起伙来逗弄他呢。 三人坐在僻静小院中,吃上了一顿寻常人家的晚膳。 赵凤徽的目光时不时便在对面两人身上打转。焦脆烤鸡在火堆中“嗞嗞”作响,篝火蹿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苗,映红了仙子的侧脸。五哥的视线一直落在仙子身上,暖融绽满眼底,深邃中尽是仙子的身影。 仙子撕下一只鸡腿,递到五哥手里,两人的手在半空中交错,仙子的指尖微微一蜷,眸中浮上了笑意。 十年五别,斯人如旧。 是宫中没有的烟火和人间。 ***** 南北互市已开三月,镇北府按例向枢密院上报每月备录。 赵凤辞接到枢密院传来的回疏,复批了几处誉红,正欲合上折子,目光却停在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处。 半晌后,他唤来了石宝儿:“召闻雪朝入宫。” 闻大人并不能随意在朝臣面前露面,石宝儿每次前去南坊请他入宫,都是拿着皇上钦赐的令牌,驾着车舆直接将人送入宫来。 闻雪朝脱下罩袍,刚走入御书房,便见到了神情肃然的赵凤辞。 “怎么了?”闻雪朝问,“北境出事了?” 赵凤辞递给他一张奏疏,示意他看圈起来的一行小字。 镇北府在备录中提及了清西郡一座名叫献城的小镇。献城离灵抚城不远,也是一座与北境西疆相接壤的边陲小镇。 事情发生在献城的卓氏村。一名延曲部的猎户入关行商,恰巧在卓氏村逗留了几日,在村中做买卖时看上了村东李秀才的女儿。那老秀才的女儿与这胡人男子也算是两情相悦,半夜三更跟着猎户便跑了。老父次日追出村去,想去找这名猎户讨个说法,没想到就此失了踪迹。 过了三日,村民在村头阴沟里发现了老秀才的尸体,尸首腐烂得厉害,看似已死了许多日。 -- 第151页 此事至此还没完,又过了数日,隔壁村的村民在村外的深山里,发现了胡人猎户和秀才女儿的尸体。两人的尸体与那老秀才相似,早已烂得不成人形。 县丞本已将此案断作悬案,镇北府多留了个心眼,在奏疏上添了几笔,上报了朝廷。 “此事说大即大,说小却小。”赵凤辞道,“雪朝,你如何看?” 闻雪朝拿着奏疏,对着字里行间看了半晌,蹙起了眉头:“是有些蹊跷。” “备录中言,当地仵作本已识不出老秀才的尸体,是靠秀才脚踝上的胎记,才辨出他的身份。如此看来,这老秀才的尸体已腐烂得十分严重。” “若是寻常尸体,要腐烂到仵作都认不出的地步,约莫需要几日?”闻雪朝问赵凤辞。 “至少需数十日。”赵凤辞也锁紧了眉头。 “胡人和秀才女儿的尸体亦在五日内腐烂得不成人形,其中定有玄机。”闻雪朝说,“派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马去查,务必要查出三人的死因。” 刑部尚书柳岩衷接过圣上旨意,立即派遣了一批经验丰富的仵作和师爷,前往清西郡查案。刑部的人马刚抵达清西郡,便听到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消息。 卓氏村和发现胡人尸体的金林村前几日突发泥石山灾,泥沙及山石倾泻而下,堵死了村口的道路。清西郡郡守曾派郡府守军前去救援,却发现通往村中的山道已完全塌陷,村内人无法外出,外人亦无法入内。 两座山村就此与外界隔绝开来。 老秀才尸体早已搬入衙府封存,胡人与女子的尸体却被留在了村内。刑部派来的仵作无法入村细探,只能留在官府,将老秀才的尸体又细细检查了一番。 勘尸呈报随着镇北府关于献城两村受灾的奏报,一同被快马加鞭送抵京中。 “体内留毒,毒源却不明。”赵凤辞缓缓出声,“另外那二人死状与这老父雷同,想必也是毒发而亡了。” 闻雪朝摇摇头:“非也。” “老父的死也许只是意外。胡人想带女子私奔,被秀才发现了。或许在途中使了什么手段,想带女子强行离开,没料到会致秀才于死地。”闻雪朝阖上双目,脑中浮现了三人争执不下的身影,“老父一死,胡人自知在中原杀人是死罪,自然想要毁尸灭迹。” “老父被胡人推下阴沟,本该万无一失,胡人和那女子又为何会在事后遭人下死手?”闻雪朝揉了揉眉心。 赵凤辞见闻雪朝陷入了沉思,并不欲打断他,只是在一旁静静等他思索。 “有人想让胡人和女子也闭嘴。”闻雪朝喃喃出声,“他们想要掩盖什么?” “毒。”赵凤辞说。 闻雪朝盯着赵凤辞张合的嘴唇,目光骤然一紧。 “老父,胡人和他的女儿都中了毒,但这毒却并非致死之因。”闻雪朝说,“只因他们中了毒,所以他们都得死。” “那清西郡的山灾……” “官府已带走了老父,若是另二人的尸身再落到官府手上,早晚会露出马脚。”闻雪朝走至案前,展开了案上的北境山海图,“清西郡地处北境与西疆的交界处,地势辽阔坦荡,极少发生山泥之灾。此次山灾想必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其目的恐怕是想让线索断在卓氏村。” 赵凤辞面色凝重:“卓氏村和金林村绝对不止一人中毒。” 这也是闻雪朝心中所忧,寻常人下毒,无非是为了谋财害命,报仇雪恨等恩仇诸事。有什么人偏要在穷僻山村中投毒,被官府察觉后不息事宁人,反倒干脆孤注一掷,欲以整座山村数千人陪葬? 献城毗邻西疆,西疆本就是许多奇毒邪物的发源之地,毒物于有心人而言,倒是并不难寻。可对无辜的山野村民下手,不像是刻意为了谋害什么人,反倒更像是…… “有人在找人试毒。”闻雪朝说,“这些村民,便是试毒的验品。若此毒奏效,便可留作他用若是不成,无故死几个山野百姓,倒也不会令太多人起疑。” 赵凤辞面上隐隐已有愠怒之色:“何人设下如此阴毒之局,欲残害我大芙百姓?” “陛下,有什么毒,可杀敌一千,却会自损八百?”闻雪朝不答反问。 赵凤辞听到闻雪朝突然开口,愣了一瞬,双眸霎那间沉如深渊。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闻雪朝知道,赵凤辞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7-23 20:53:28~2020-07-24 20:4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最高楼【十六】 “太阴聚气的邪物, 之前曾在东海见过。”赵凤辞道。 闻雪朝眼梢微垂,手指摩挲着赵凤辞的掌心:“乌夫人手上那瓶是假的,而今我们仍不知此物的真正威力。” 几年前的东海一战, 西翼军尽数歼灭乌首海寇, 将乌夫人逼至留君陵顶。乌夫人在临死前曾打碎手中瓷瓶,欲放出邪毒,与朝廷拼个鱼死网破。 当年的五殿下反应迅捷, 倾身上前, 在瓷瓶落地前将其一把接住。赵凤辞事后掂量了一番,才发现瓶中空无一物,众人皆被乌夫人骗了。 “那瓷瓶封以红漆,瓶口乌黑,想必并非赝品。”赵凤辞直视闻雪朝,“你可还记得我们上君陵顶时, 乌夫人身旁的乌首残部已尽数咽气, 死状极为凄惨。依朕看来,那些人皆中过太阴聚气之毒。” -- 第152页 闻雪朝微微蹙眉, 那日众人见乌首残部身死,皆以为是乌夫人令他们咬毒自尽所致,未料到还有这么一层。如今细想,那些死士毙命时面色青白, 面上的确已隐隐有腐烂之状。 “我仍旧有些不解,既然这邪毒效力非同小可,为何那日中毒的只有海寇,我等却安然无恙?如今尚不知乌夫人是何时施下的毒,如何控制毒发的时辰与效用,以及这海上邪物为何会传到北境来……” 听毕闻雪朝一番疑论, 赵凤辞只觉头隐约作痛。施毒之人的最终目的,仅仅是为了以人试毒,还是为了祸害北境十六州,乃至整个大芙? “有一人,想必对此物会有些了解,兴许亦知晓其中解法。”闻雪朝见自家皇上眉头紧锁,语间带上了些安抚的意味。他起身绕到赵凤辞身后,双手搭上了他的侧额。 经身后人轻揉着奇穴眉骨,赵凤辞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起来。他阖目凝神了片刻,脑中突然有思绪一闪而过。赵凤辞蓦地睁开眼睛,抬手抓住了闻雪朝温热的手腕。 他的眸中掠过一丝锋芒:“你是说乌小娘子?” 乌夫人那日心中应清楚,若是真要与朝廷拼个玉石同烬,乌小娘子亦会受牵连。因此故弄虚实,诱使朝廷军朝自己射出利箭,最终中箭而亡。 除去乌小娘子,她或许还怀着一丝身为母亲的,对闻雪朝的愧疚。可无论如何,死人都不会再开口说话,告诉世人当年的实情了。 闻雪朝颔首:“乌小娘子跟随乌夫人那么多年,兴许对这太阴聚气之毒心中有数。” 他不欲问赵凤辞从何处得知这邪物的来头,在君留岛那日又为何能一眼便认出来。镇北府的往昔旧事,鞍马征战时的因缘际会,皆是赵凤辞不愿提及的过去。他盼着有朝一日,待千帆过尽,万物皆成定数之时,能听到赵凤辞的亲口所言。 泾阳将军得了朝廷的追查令,当即通知清西郡各个官道实施戒严,派遣翟墨率镇北精兵西行勘查。由于泥沙山石堵住了山路,镇北府的人马在山下足足耗了三日,才勉强破开一条进山的小径。 卓氏村和金林村相连的山道依旧被山泥堵得无法通行。翟墨差传令兵鸣起兽角,向村内投掷了成车的干粮军饷。镇北军在村外足足等候了半日,村子里的村民都没有发出任何回应,整座大山阒寂无声,宛若死境。 翟墨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好的念头。若是依陛下所言,有人在这荒野深山中寻无辜百姓试毒,这两座偏僻山村的数千名村民,恐怕如今早已死绝了。 带着镇北军在献城奔波劳碌了好几宿,翟墨接到镇北府传来的消息,说是陛下又微服来了云州,还带来了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说是这山中邪毒的知情之人。 翟墨听闻圣驾又至,顿觉此事非同小可。他令清西郡的镇北驻军对献城周边严防死守,率领手下精兵,连夜赶回了镇北府。 翟墨刚回到府中,便看到镇北府的将领们神色肃穆,陆续朝议事堂赶去。 “老胡,情况有变?”翟墨问身旁步履匆匆的副将。 被称作老胡的将军连忙摆摆手,眉头拧得老高:“副帅,陛下带来的人识出了尸首上的毒,说是这毒了不得啊。” 翟墨跟着将领们走入大堂,看到陛下身着便服,端坐在上首,闻大人也紧挨着坐在陛下身旁。下首坐着一名身着黑纱的年轻女子,面容清秀娇好,白皙的手上配着一枚玉扳指,正在轻轻扣着茶盏上的杯沿。 泾阳大帅身边坐着一名俊俏少年,他定睛细看,发现竟是许久未见的十殿下。 镇北府的将领们纷纷向皇上叩首行礼,待陛下让平身后方才落座。 今日谈的是要事,陛下倒是并未多言,只是让闻大人同众人大略述了一番,便望着那穿黑纱的女子:“乌娘子,给诸位大人详尽讲讲这太阴聚气之毒罢。” 赵凤辞允下了乌夫人生前之诺,并未将海寇之罪加于乌小娘子身上。自从在君留岛被朝廷军救下后,乌小娘子便被留在了东海王府,开始跟着阳疏月学医。她这几年在王府下辖的医馆与银翘一起当主治医女,倒是颇为低调安分,也从未提及之前在乌首的旧事。 乌小娘子颊间总是有两道好看的笑涡,如今五官虽已长开,笑涡仍淡淡映在唇边。她忐忑地瞥了上首的皇帝一眼,缓缓开了口:“那老秀才身上中的毒,小女是识得的。正是海上太阴聚气的邪物,东海的渔民将此毒称作‘清腐灵’。” 她顿了顿,看向闻公子的方向。闻公子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清腐灵源自海岛,易生于湿浊之气中。若经过高人提炼,则毒效倍力俱增。寻常毒物仅可用于一人身上,此毒一旦蔓延开来,方圆数十里内皆不能幸免。” “但清腐灵的发作有一先决条件,便是需先在中毒者身上下引子。”乌小娘子说,“此物毒性大,不仅中毒者会在发作时身体腐蚀,就连施毒者在下毒引时也会沾染上毒性。” 翟墨大惊:“也就是说,那胡人便是施毒之人,老秀才和那女儿便是被他下了毒引!” 思及此处,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依旧说不通,为何这三人及两座村子,会被背后指使之人杀人灭口……” “我明白了。”闻雪朝开口,“那名延曲猎户,是领了上头的命令,前往卓氏村寻人验毒。他早早便盯上了老秀才和其女儿作为验毒的对象。如今虽仍不知他为何要诱骗那女子私奔,那日他见老秀才追了出来,恐是一时心急,便干脆引了老秀才身上的毒发作。老秀才死后惊动了献城官府,背后之人还未来得及出手,便被官府将老秀才的尸首搬回去了。那背后之人自然不想让官府查到他们所做的真正勾当,索性一了百了,直接用山灾作为幌子,将两村村子埋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失,若不是我们有通晓此毒的人在,恐怕早已遂了那人的意。” -- 第153页 赵凤辞凝眉看乌小娘子:“若是这清腐灵蔓延开来,会有何等后果?” “施毒之人先在百姓身上下毒引,一旦打开装有清腐灵的容器,方圆十里内身上有毒引之人便会毒发,数日不治,就会全身溃烂而亡。” “若是中毒者已混入城中,对街坊百姓种下了毒引,那便极为可怖了。”乌小娘子垂下眸子。 “是延曲部,亦或就是尉迟景的授意。”闻雪朝直接道,“经入关内行商的胡人猎户之手,将清腐灵带入北境,在百姓之中种下毒引,待时机到,毒引一发作——” 在场人皆变了脸色。 若真被延曲得逞,整个北境十六州,岂不尽在尉迟景的掌控之中? “这尉迟小贼竟比他老子还要狠毒——”泾阳霖咬牙,重重地捶了几下身旁的案几。 堂中人义愤填膺,纷纷开始议论起来。唯有闻雪朝微微偏了偏头。 他差点漏了一件事。 “雪朝,你想到什么了?”赵凤辞留意到了闻雪朝的不寻常,开口问道。 “方才忘问了。在清腐灵发作之前,可有法子能认出何人被种了毒引?”闻雪朝问乌小娘子。 乌小娘子怔了一瞬,眼睛随即亮了起来:“是了!此毒虽无解法,倒的确有识别的法子!人一旦被种了毒引,身上便会有不同程度的腐蚀之状。最先开始溃烂的,便是耳后,靠近后颈的位置。不仅仅是中毒者,就连施毒之人,因经手过毒引,也会有类似的情状。” 闻雪朝站起了身:“诸位可记得,那老秀才也是中毒之人。为何尸首放在献城官府多日,官府中接触过尸身的军士和仵作仍无人有恙?” “只因给老秀才下毒的胡人已经死了。”闻雪朝说,“毒引与瘟疫不同,并不会大范围传染,唯有以清腐灵相辅才会发作。” “陛下,如今迫在眉睫之事,便是要找出携带清腐灵入关的胡人,再将已中了毒引的百姓严密保护起来,不让他们有接触到胡人的机会。” 堂上诸将开始商讨保护百姓之事,赵凤辞盯着神情专注的闻雪朝,脑中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以鬼蜮伎俩,残害苍生百姓。谓之不仁。 若说从前种种,仅仅是胡部与中原王朝数百年来的旧怨。那尉迟景如今的所作所为,已触及了他身为一国之君的底线。 他与尉迟景,早已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大芙和延曲部之间,终有一战。 逆天而行者,必诛之。 闻雪朝和这天下,终究只属于他赵凤辞一个人。 ***** 镇北府内灯火通明,众人挑灯夜谈,商酌应对延曲的计策,不知不觉便已入了夜。 赵凤徽本想悄悄打个哈欠,看到堂上满脸肃然的五哥和仙子,硬生生憋了回去。 就在前几日,五哥称北境事态紧急,带着仙子便要微服北上。自己不知脑子搭错了哪根筋,一时心血来潮,恳求着五哥带上自己。 他对五哥说,来日若要继承五哥的衣钵,总要去体会一番南北民生。亲身所历,方能知民间疾苦。知民间疾苦,才能行明君之道。 不过就是嫌宫中闷得慌,广阳的千金小姐们又整日想尽办法缠着自己,想要外出逛逛罢了。 但他不敢同五哥说,怕又被五哥罚抄书。 仙子也劝五哥,说自己长大了,总要出宫来见见世面。五哥不听自己的苦苦恳求,倒是对仙子言听计从。经仙子一番劝,竟然就这么同意了。 赵凤徽抬了抬眼皮,强撑着不让自己在堂上睡过去。没料到刚点了下头,便被眼尖的五哥发现了。 赵凤徽心虚地直起了身,扬起了无害的笑。 五哥瞥了自己一眼:“你若倦得不行,就先回屋歇息。” 他连忙摇了摇头,脑袋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出去逛逛便可,不打扰五哥谈正事。” 五哥“嗯”了一声,转头便对翟副帅道:“找个亲卫陪他出门,莫要出了什么差池。” 赵凤徽心中颇有些纳闷,对着五哥和仙子吐了吐舌。他本想一个人偷偷溜出门,在云州的街市随意逛逛,如今倒好,空打了一手好算盘。 翟副帅对身后副将叮嘱了几句,副将转身出了议事堂,半晌后带了个人回来。 “孟楼,奉侍好十殿下。若是出了任何差池,唯你是问。”翟墨对来人道。 “属下遵命。” 赵凤徽轻轻哼了一声,懒洋洋地抬起了下颔,俯首看着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的高个少年。 目及之处出现一双绣龙纹的银色软靴,在自己跟前一晃一晃。 孟楼低垂着眼帘,看着靴子上的小绒球荡来荡去,英俊的脸上冷冷淡淡,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当了鸽子精,今天多码一点补偿仙女们QAQ 希望大家还记得小孟!! 感谢在2020-07-24 20:42:13~2020-07-26 20:1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孔大壮老婆第一人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最高楼【十七】 天山明月, 大漠归雁。云州作为北境关内第一城,塞外胜景自是数不胜数。 镇北府就坐落于云州城北,背靠雁荡关隘, 宛若一尊守护神, 伫立在十六州之北。 -- 第154页 赵凤徽知道,五哥和母妃自小都在镇北府长大,听惯了长韵相和的羌笛, 享惯了纵马驰骋的快意, 自然不喜拘于褊狭窄小的宫闱之中。 他心中是有些艳羡的,自打明事起,自己便从未出过广阳半步。身上虽流着镇北儿郎的血,却从未真正踏足过这片故土。 赵凤徽穿过镇北府的校场,走入了云州城区的街市。翟伯父指派给他的这高个小子是个闷葫芦,牵着马跟在他的身后, 路上一声都不吭。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孟,孟楼?”赵凤徽在路边拾了根狗尾巴草, 叼在嘴里嘟嘟囔囔。 “嗯。”孟楼答道。 “你这名字倒是有趣,为何要名楼?” “大帅取的。”孟楼说。 赵凤徽有些兴致缺缺,将狗尾巴草随手扔了。这小子也算是忒没眼色,宫中那些禁军羽林卫, 谁见到自己不是尽力上前巴着,就想着若是将自己侍奉好了,便能有机会在五哥面前露个脸。这孟楼倒好,如此惜字如金,倒显得自己颇为主动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沿着正街走了半个时辰,赵凤徽看到不远处的街坊内, 有一片灯火阑珊的高台楼阁。楼与楼间回廊相连,阁台内隐隐传出些嘈杂的喧闹声。他有些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云州怎还有这样的廊桥水榭?” 一直沉默寡言的孟楼终于动了动,走上前一步,伸出手挡住了赵凤徽:“十殿下,此处人多繁杂,咋们还是去别处吧。” 赵凤徽一时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说说,那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若说形制,倒与广阳的青楼有些相像,可楼前并没有迎客的女子。若是客栈酒肆,倒也说得通,不过这天寒地冻的塞北之地,竟会有这等雕栏朱阁,倒也有些新奇。 孟楼默然了半晌,缓缓开口道:“这是胡部大商与中原行商的易货之地,做的多是大宗买卖。平日还兼做款待行乐之地。” 几座店家门口的锦旆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巨大的“酒”字在灯火下十分夺目。赵凤徽踮起脚尖远眺了一番,举足便往前走:“这天气也太冷了,走,去点半两热酒暖暖胃。” 孟楼张口欲阻止,却发现十殿下走得飞快,须臾间便同自己拉开了距离。十殿下靴上的绒球又开始左右晃悠,孟楼盯着绒球愣了一瞬,还是牵上了马匹,匆匆跟上了前面的十殿下。 赵凤徽其实在京中很少饮酒,平日五哥看得紧,只能趁出宫赴宴时过过酒瘾。孟楼紧蹙着眉头,跟着十殿下在一家酒肆的二楼雅间内坐下了。 赵凤徽点了两碗热酒,半两牦肉,捧着店小二送上来的手炉,心满意足地瘫在了椅垫上:“还是屋内舒服。” 他歪过头瞥了眼立在身后的孟楼:“还站着干嘛?坐下来陪我喝酒啊。” 孟楼嘴角僵了僵,终是不敢忤逆十殿下的意思,走到案几对面,慢慢坐下了。 大帅和翟副帅对自己一向放心,不知俩老人家若是听说自己今日带着十殿下午夜纵酒,心中又该如何做想。 可是眼前这位大芙最尊贵的少年,清亮的眸子中带着十足的欣喜。四处东看看,西瞧瞧,什么都觉得新鲜。许是盼这一刻盼了许久。 他不愿扫了他的兴。 小二上齐酒菜后便退出了雅间,整座雅间内只剩下他与十殿下二人。孟楼还未来得及起身,十殿下便先斟满了酒,递入了他的手中:“来,孟兄,我俩今日不醉不归!” 少年白皙的指尖掠过他的掌心,带着一丝寒冬的冰凉。孟楼怔了怔,却见十殿下挽起袖口,仰起头便将手中热酒一饮而尽。 赵凤徽满意地咂咂嘴,见到对面的孟楼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他放下杯盏,乐呵呵道:“盯着我看干嘛?” 孟楼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开了口:“殿下与皇上长得很像。” 赵凤徽哈哈大笑,忍不住打了个嗝:“是吗?人人都觉得我,嗝——与五哥相像——” 然而性子却是完全不同的。孟楼在心里默默想。 八岁那年,胡人率军攻进了关内。孟楼一家六口从北境南下,逃入北直隶避难。他在半途与父母走散,小妹又被沿途的暴民生生掳了去。他上前想夺回小妹,却被众人连踢带打,丢进了路边的泥水沟中。爷爷将他了捞回来,带着他连夜逃到了兴陇城外。 兴陇城杜绝流民入城,城外水粮断绝,爷爷躺在草垛上奄奄一息,只能靠吃树皮过活。 孟楼明白,若是再无进食,爷孙俩便再也撑不过去了。 京城的贵人来了兴陇,他不顾死活,扑上前抱住了贵人的靴子,恳求贵人赏自己一些吃食。贵人虽并未立即应允,几日后却送来了成车的粮食,将他和爷爷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孟楼活下来了。 他做梦都想要报恩,却再也没能等来那个貌若谪仙般的贵人。 后来,京中又来了个大人,听官府的人说,这是个比贵人还要厉害的大官。大人交给自己一枚令牌,说那位救了自己的贵人如今有难,若想要报恩,长大后便持着令牌去找镇北军,为国效忠。 长到十三岁,爷爷辞世。孟楼收起简陋的小包袱,手中攥着那位大人给的令牌,敲响了镇北府的大门。 “皇上和那位闻大人,”陛下身旁坐着的那位白衣公子,和回忆中那道清风霁月的身影渐渐重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 第155页 “你说仙子?”赵凤徽眯了眯眼,面上已隐隐染了红。 孟楼见十殿下已有些微醺,正摇摇晃晃地挣扎着要起身,匆忙站起身,将半醉的十殿下扶稳了。他推开雅间大门,搀扶着十殿下便欲下楼。 二楼靠窗处坐着两名客人,小二正围着两人忙前顾后。小二见孟楼扶着赵凤徽走了出来,忙上前道:“这位公子,需要搭把手么?” 两名客人正在谈事,听到小二出声,视线好奇地朝雅间的方向投了过来。见是两个喝醉的年轻人,便又收回了目光,继续谈着自己的事。 孟楼察觉到十殿下的身子僵了一瞬,随即便被十殿下一把推开了。 “我,呕……”赵凤徽捂住嘴巴,又折回雅间去了。 孟楼朝满脸担忧的店小二摆了摆手,又在小二手心塞了些碎银,示意无事,才跟着赵凤徽返回了雅间。 赵凤徽倏地将门合上了。 孟楼看着坐回椅中,面色如常的十殿下:“?” 十殿下脸上绯红顷刻间消褪了个干净,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孟兄,你可有看到靠窗坐着的那二人?”赵凤徽低声问他。 孟楼方才的注意力全在醉酒的赵凤徽身上,并未留意另外二人:“属下并未看仔细……其中一名,是胡人?” 赵凤徽凑近了他的耳畔:“那胡人耳后有溃烂之状,可另外那名中原人并无异样。” 赵凤徽心中微沉,若依乌娘子所言,那这名胡商便是携带清腐灵的施毒之人。他约这中原商贾在此处见面,恐怕就是为了在商贾身上种下毒引。 孟楼仍是满脸不解:“所以?” 赵凤徽敲了敲脑袋,只当自己喝酒喝傻了。议事堂所议皆是机密之事,孟楼不过是府中一名亲卫,自然不知邪毒一事。 孟楼见十殿下面色变化莫测,不知这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片刻后,他听十殿下正色道:“孟兄,翟伯父派你来保护我,定是十分相信你的身手。” 孟楼:“??” “靠窗的那个胡人,你若上前偷袭,有几分胜算?” “……九分。” 孟楼眉心一跳,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赵凤徽一拍孟楼的肩,“去把那人绑了,带回镇北府,本小王重重有赏。” 孟楼:“……” ***** 丑时刚过,议事堂散了席,将领们纷纷出了府,泾阳霖也已在后院歇下。 昏暗烛光在镂空的窗栏前随风摇曳,映出两道同榻相依的修长身影。 赵凤辞抚开身边人的鬓边发丝,在他的眉心落下一个轻吻。闻雪朝在睡梦中轻哼了一声,闭着眼睛侧转过身子,抱住了赵凤辞的后腰。 温热的手指扣在自己的背上,带着软软麻麻的触感。 赵凤辞的呼吸遽然粗重了些,他低头看着怀中沉眠之人,蹭了蹭他的鼻尖。 闻雪朝只觉鼻尖微痒,皱了皱眉头,缓缓睁开了眼。 一抬头便看到了赵凤辞在黑暗中晶亮的双眼,正在热烈而幽深的注视着自己。 闻雪朝本想缓缓坐起身,却在起身的瞬间,停住了动作,耳垂倏地红了一道。 赵凤辞又有反应了。 “雪朝——”赵凤辞扣住了他的腰,不让他起身。 “不行。”闻雪朝斩钉截铁道,“凤徽还没回府,你倒是不着急。” “带他出去那小子身手与朕不相上下,倒是不必担心。”赵凤辞说,“今晚就一回。”“不行——唔——”闻雪朝刚出声,便被赵凤辞揽过了腰。 细细绵绵的吻落在他的身上,眼前的帝王卸下了往日冷峻,低低地笑了起来。 “轰隆——” 一阵巨大的破门声从镇北府正门前传来,似是有人正在府门前争执打斗,半晌后又恢复了宁静。 回廊里的灯笼都挑亮了起来,府中熙熙攘攘,皆是嘈杂的人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几道身影跪在了门外。 赵凤辞缓缓从榻上起身,一双幽怨的冷眸定定看着院门外的方向。 “何事?”赵凤辞冷冷道。 门外人忐忑万分,声音都在发着颤:“启禀,启禀陛下!” “十殿下将延曲商会的领事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凤辞:谁爱养弟弟谁养,反正我不养。 感谢在2020-07-26 20:18:45~2020-07-27 16:3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最高楼【十八】 赵凤徽实在嫌那胡人吵闹, 不知他在叽叽喳喳嚷着什么鸟语,努嘴示意孟楼,让他寻了块破布, 随意堵住了胡人的嘴。 壮硕的中年男子躺在正堂中央, 手脚被麻绳绑得严严实实,轻易挣脱不得。 赵凤徽问旁边的副将:“五哥可来了?” 副将看着地上挣扎不休的延曲人,禁不住拭了把额角的汗:“末将已差人前去禀报陛下。” 赵凤徽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用胳膊枕着头, 靠在交椅上打了几个哈欠。 堂外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孟楼看到十殿下耳尖动了动,倏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五哥!” 皇上大步走进了堂内,冷冷扫了眼躺在地上的胡人,对十殿下道:“你绑的?” -- 第156页 听皇兄提及此事,赵凤徽顷刻间来了精神, 一把拉住了孟楼的手腕, 将他带到了赵凤辞的跟前:“五哥,此事还要多亏了孟楼。那胡人连弯刀都掏出来了, 幸好被孟楼一掌劈晕了过去。” 孟楼下意识地垂下了眸子,眼看就要下跪行礼,却被皇上拦了下来。 “办得不错。”赵凤辞对他道,随即转身敲了下十殿下的后脑勺:“尽是胡闹!” 十殿下缩了缩脖子, 瞬间乖巧地像只羊羔。 从孟楼站立的方位,恰巧能看到十殿下掩在鬓发下的泛红耳垂。看来十殿下酒劲还没消,这时恐怕是担忧被陛下察觉,仍在强装着没喝醉。 陛下身后之人看到赵凤徽挨了脑瓜子,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孟楼抬眼一看,发现那位闻公子正倚在大堂的廊柱旁, 一双笑眼弯弯。闻公子身上披着件玄白色的鹤氅,头发用冠笄松松挽着,似是刚从榻上起身不久。 闻公子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无声地扬了扬唇角,随即拢起衣襟,掩住了颈间的红痕。 孟楼想起府中流传的那些关于公子与皇上的传言,脸微微有些发红,匆忙别过了头。 “你站着醒醒酒,朕晚些再罚你。”赵凤辞不再多看赵凤徽,将目光落在了堂中的胡人身上,“先谈正事。” 孟楼得皇上示意,上前将延曲胡商翻了个身,顺便除去了胡人嘴上的禁锢。胡人嘴上得了空子,立时絮絮叨叨嚷了起来,对众人怒目而视。 赵凤辞翻了翻镇北府呈上的名册:“延曲商会领事达勃勒,母亲是远嫁延曲部的汉人。南北行商十余年,其长姐五年前嫁入尉迟府,是尉迟硕的第五房妾室。” 赵凤徽大怒,恨不得立刻上前踢地上人几脚:“还说不会讲中原话,敢情是在路上骗小爷呢?” 达勃勒见这中原皇帝轻而易举便识破了自己的身份,眼珠子骨碌转了转,开口已是流利的中原话:“王诚心与中原往来通商,尔等却肆意羁押我延曲部商户。王说的无错,中原人果然容易出尔反尔。” 语毕,还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 副将正要持刀上前,便被赵凤辞抬手挥退了。他扣了扣桌面,立时有人呈上了一个洁白漆红的小瓷瓶。 达勃勒见中原皇帝将瓷瓶拿在手中把玩,脸上神情顿时一变。 “这是在你身上搜出的物事,”赵凤辞道,“倒不妨让诸位猜猜,此物可做何用?” 闻雪朝冲众人一笑:“喂给他试试不就成了?” 孟楼接过皇上手中的瓷瓶,径直便朝达勃勒走了过来。达勃勒脸色一白,突然开始拼命挣扎:“莫要开瓶!” 他见孟楼已解开封口,心念微转,当即扬声大喊了起来:“若是开了此瓶,方圆十里内皆会死人!” 孟楼回头看了看皇上,见赵凤辞微微颔首,便又将瓶口封好,重新放回了案上。 达勃勒看着堂中人皆神色了然,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方才知道是被耍了一道。 赵凤辞眸蕴沉色,并未给他再申辩的机会:“给他用刑。延曲商会在北境有何布置,尉迟景打的又是什么算盘。事无巨细,统统报来。” “是!” 达勃勒被镇北府军士牢牢按在地上,眼底已染上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众人远去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句延曲胡语。 赵凤辞与闻雪朝早已并肩走远,倒是跟在队末的孟楼听到胡人的怒喝声,刹那间便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赵凤徽见孟楼神色有些异样,退后两步问道。 “达勃勒说——”孟楼顿了顿,“罢了。” 这回轮到赵凤徽不乐意了,他将双眼睁得老大,非要听孟楼直言。 “达勃勒说,天道悠悠,逆之必亡。皇上与闻公子……偷合苟容,是在逆行君道,蔑伦悖理。中原王朝如今纲常不既,人伦俱丧。天道自难欺,咋们终有一日会遭报应。” 孟楼话音刚落,便见赵凤徽挽起袖子冲回堂中,对着达勃勒就狠狠踢了几脚。达勃勒被赵凤徽踢得鼻青脸肿,仍跪在地上大笑个不停。孟楼连忙走上前,一把抓住了暴怒的十殿下。 他见十殿下满脸怒不可遏,还欲举拳上手,只怕十殿下不慎闹出了人命,便匆忙制住了十殿下的双臂,将人连拖带拉拽出了大堂。 赵凤徽被孟楼半圈在怀里,眼中还在冒着火星,一直不住地喘着粗气。 孟楼自己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生气的小孩,只能俯下身子,拍了拍十殿下发抖的背,想替他顺过气来。 过了一会儿,十殿下颤抖的脊背渐渐放松了下来,果然也不再喘了。 孟楼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放开怀中的十殿下,却被十殿下反手抓住了手腕。 “孟楼,”赵凤徽幽幽道,“原来你听得懂胡人话?” 孟楼心道,糟了。 “属下幼时跟着父母在关外行商,曾大略识得一些……” “那方才达勃勒一路上对本王骂骂咧咧,你为何又故作听不懂的样子?” 孟楼看着十殿下倏然眯起的双眼,只觉自己百口莫辩。 那胡人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咒骂十殿下,说他如何如何,是无耻小儿,中原狗贼,没娘养的毛崽…… 他方才若不刻意装傻充愣,又该如何瞒得过十殿下? -- 第157页 ***** 尉迟硕的这位小舅子虽是个家财万贯的胡部大商,却算不上什么硬骨头之人。被镇北军严刑拷打了一夜,该招的便已吐了个干净。 这位延曲商会的大领事果真是受了尉迟景的指使,带着商会下辖的数百支商队,以南下买卖作为幌子,入关来寻人下毒。 镇北府军纪严明,此番极难得手,尉迟景便将投毒的对象放在了北境的商贾身上。这些行商之人走遍大江南北,倒是便于胡商与其接触。待为巨商大贾们种下毒引,胡人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北境十六州的郡府官员。 尉迟景本给了达勃勒整整一年时间作准备,奈何商会里的一名猎户在卓氏村验毒时无端惹上了麻烦,还失手害死了一名无辜村民。尉迟景担忧东窗事发,便命令达勃勒将猎户和女子就地处决。 达勃勒派人去村中毁尸灭迹,却没料到京城的反应会如此迅疾,不出几日便派了刑部的人马前来查案。 尉迟景仍怕下毒一事露出马脚,便干脆一了百了,派人伪造了山灾袭村的假象,直接将两座村子埋入了山石之中。村中那两具已染了毒的死尸,从此亦失了踪迹。 天还未大亮,镇北军已派出精兵,联合各州守军,在十六州境内设下数百个关哨,逐一盘查入城的商户。赵凤辞坐镇府中,指挥各路人马,欲将还未来得及出城的延曲猎户挨个控制了起来。 往后三日,闻雪朝带着赵凤徽去了云州周边各郡,将与胡人接触过的中原行商都筛查了一番,发现的确有少数人的身上已出现了中毒的迹象。 郡守们听到传闻中的十殿下亲至,皆有些坐立不安,唯恐办事未能投合这位小太岁的胃口。各地郡府依着十殿下吩咐,并未大张旗鼓地在城中进行盘查,而是偷偷派出人马,将中了毒引的商贾们在暗中保护了起来。 赵凤徽边和各地郡守们打着交道,边在脑子里回想着仙子教给自己的应对之策,几日下来,倒是比从前在京中从容自若了许多。上至各郡父母官,下至路边的小贩乞儿,仙子总是不疾不徐地跟在自己身后,耐心地听着自己与他们相谈。若是遇到处理不妥之处,仙子也不会刻意提醒自己,只待回府后才同自己细致地又讲一遍。 每每看到身后人隐在幂蓠下的身影,赵凤徽总觉得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五哥不让自己问,他便从未对仙子开过口。 从渝北口返回云州的路上,赵凤徽实在是没忍住,瞥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语的孟楼,忐忑着对仙子开了口:“五哥同我说,你曾是朝中最年轻有为的一品重臣。” 仙子笑了笑,没回自己的话。 赵凤徽终是鼓起勇气,别扭着说道:“你与五哥既然已……为何不重新入仕呢?” 明君贤相,生死相许,若列于后世史书上,亦不失为一桩美谈。 孟楼低咳了几声,示意自己不要再多言。 “我与皇上相识时,与殿下如今一般大。”仙子的视线扫过身侧两名少年的身影,看向了远方的大漠,“如今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年没能早些认清自己的心意。” “十殿下,你同陛下一样,今后也会是个明君。”仙子抖了抖缰绳,身下马撒开了蹄子,沿着驼道开始小跑起来。没过一会儿,便把两名少年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后来每每想起,他总觉得,仙子那日,好像并未回答自己所问。 不知怎的,却又好像已经回答了。 一行人回到镇北府时,云州已将可疑之人排查完毕,彻底封锁了雁荡关隘。翟墨肩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看似已在府门前候了许久。 看到十殿下与闻大人翻身下马,翟墨匆匆上前一步,肃然道:“十殿下,闻公子。” 雁荡关昨日传来急报,延曲部已察觉到关内异样,胡商接到族中命令,正抓紧时间向关外往回撤。接到消息后,陛下差他在此候着十殿下与闻大人,带着羽林卫连夜赶回了京城。 听完翟墨所言,闻雪朝没说什么,只是推开镇北府的大门,独自一人走进了院中。 又下雪了。 马蹄踏破门前雪,斑驳印记沿着街道,渐渐消失在了长径尽头。月光洒满云阶,映着夜幕下一群星疾驰的黑影。领头之人带着身后披银执甲的队伍,向着巍峨的琊山驭马奔去。 十五岁那年,他站在皇宫殿顶,向闻雪朝立誓,此生不破胡夷终不还。 十五年过去了,他带着十万北大营人马,来赴闻雪朝的约。 第83章 最高楼【十九】 镇北府院门大开, 府中亲兵手持大帅符节,分四路进发,朝关隘飞驰而去。 亥时三刻, 雁荡关至平成关守军听从镇北府军令, 点燃了千里烽火台。 关内烽火延绵,关外旌旗连天。八万镇北军主力于戌时集合,列营驻扎在云州城外。整座大营寂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雪地中燃起的篝火在噼啪作响。 关隘之上烽烟四起, 雁荡关的垣墙外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是胡人正在架设投石机,准备攻城的声音。 守军已在雁荡关前列阵,镇北军主力仍留在云州营区,等候着大帅的号令。 就在五日前,北境十六州彻底封锁了雁荡关隘, 扣下了在中原做买卖的数千名胡人猎户。延曲部随即撤下了关隘沿线的行商驿站, 向后退守五十里,至此与中原形成僵持对峙之势。 -- 第158页 泾阳将军下令, 命镇北全境进入战时状态。八万镇北军联合两万关隘守军,枕戈待旦,静待着广阳传来的消息。 十六州城厉兵秣马,誓以牢不可破之势, 共同拱卫京师。 天色又暗了些,云州以南的郊外,有数百人马正肃然伫立在林中,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山野。 领头人骑着一匹纯白色的蒙古马,身披银白软甲,一头墨发高高束在羽冠之中, 在皎洁月光下十分引人注目。 闻雪朝用手抚过身下躁动不安的马匹,白马在原地踏了几步,刨了刨蹄下的泥土。 他转头对众人道:“冰饕反应这么大,想必是察觉到了大军行进的动静。” 白纨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闻大人,时辰的确已到。” 白纨带着数万羽林卫作为先遣军,比陛下率领的北大营提前数日抵达云州。他将陛下行军布阵的部署一一告知了闻大人,闻大人将羽林军在雁荡关稍作布置了一番,便随自己来郊外候着圣驾。 闻大人在京中练了几年骑射,如今整个人的气势果真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在中书院时的儒雅书卷气淡了些许,却增了些年少时的蓬勃朝气。 就连冰饕都能看出是匹老马了,闻大人仍旧如往日般仙姿佚貌,脸上完全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 天地间渐渐传来马蹄踏雪的轰响声,荒原尽头出现了一支明火执杖的队伍,火把星星点点,染红了云州的半边天。绣着九须真龙的镶金军旗呈遮天蔽日之势,迎着塞外烈风,在半空中翻滚飘扬。 天子御驾亲征,亲率十万大军,朝雁荡关浩荡而来。 冰饕率先察觉到了伙伴的气息,打了个响鼻,撒开蹄子便朝远方的大军奔去。闻雪朝险些没坐稳,堪堪抓住马背上的缰绳,已被冰饕带到了北伐大军的最前列。 冰饕亲昵地蹭上了琥珀的鼻头,闻雪朝执紧了手中缰绳,对着眼前的帝王未语先笑。 闻雪朝的气息仍有些不稳,拍打着冰饕的背,示意它往后退一些。赵凤辞看了半晌身前眉目含笑的人,不由得伸出手,想要替他抚开被北风吹乱的发丝。 闻雪朝稍稍偏过头,避开了赵凤辞的手,翻身下马:“恭迎陛下圣驾。” 赵凤辞看到闻雪朝的目光游移了一下,落在了自己身后的方向。 在他的身后,是行兵列阵的千万京师军士。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队伍最前列的二人身上。 北大营的精兵大多是些年轻人,皆是赵凤辞即位后方被征召入营的军士,并无太多人知晓闻雪朝的身份。 身后将士们看向闻雪朝的目光各不相同,有的敬畏,有的好奇,有的亦有些困惑,却无人如先帝时那般,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闻氏族人,满脸露着不屑且厌恶的嘲弄神色。 朝堂上下这几年来倒是议论纷纷,称新帝即位后清洗朝堂,征召新军,变更六部,是为了不重蹈永平年间世家掌权的覆辙。 为江山社稷也好,为一己私欲也罢,赵凤辞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是想让闻雪朝抬起头来,能堂堂正正站在人前。 赵凤辞并没有如三年前在灵抚城与闻雪朝重逢时那般,失落地收回伸至半空的手。 “可与朕同乘?” 跪在地上的人微微一怔,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马上的帝王。 “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看着,你疯了?”闻雪朝用唯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咬牙低声道。 赵凤辞仿佛并未听清闻雪朝所言,亦或是故作不知,停在半空中的手一动未动:“闻卿,可与朕同乘?” 北大营的新兵们纷纷露出了膛目结舌的神情。不知这位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祖上到底是积了几辈子的阴德,才得以有幸与帝同乘? 赵凤辞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声,忽然低声笑了。 他在万千人前握住了闻雪朝的手。 ***** 圣驾既临,镇北军主力携帅令而动,与十万北大营人马汇合,浩浩荡荡地朝雁荡关奔去。延曲部听闻中原兵马动了,也当即整装待发,朝着关隘汹汹袭来。 泾阳将军与翟墨谨领圣命,率关隘守军死守北境沿线关隘。皇上亲领大军自雁荡关出,并未给延曲部留有回旋的余地,直捣延曲王庭而去。 尉迟景率领的延曲主力军刚过善郓,便听闻赵凤辞弃了南北行军的旧道,带着数万铁蹄闯过冰河,强夺玛清的吊桥,不出三日,便已挺进延曲部数百里。 若继续放任中原的军队向北行进,部族的老巢就要被赵凤辞掀了。尉迟景只好半途折返王庭,留下一批人马继续攻打雁荡关,自己先行在王庭郊外迎战赵凤辞的人马。 闻雪朝展开手中的布军图,指给赵凤辞看:“尉迟景如今已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此番回程,随军辎重想必并不如我们想的那般充分。” 赵凤辞观察了一会闻雪朝手指的方位,颔首道:“若是与尉迟景硬碰硬,延曲军主力倒是不足为惧。就怕此人阴毒狠辣,又在战场上使出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来。” “带我一起去。”闻雪朝说道,“我——” “不行,”赵凤辞打断了闻雪朝的话,“朕知道你的打算,你想都别想。” 闻雪朝所意,不过是捏准了尉迟景欲活捉他的心思。若是闻雪朝亲临阵前,尉迟景就算再怎么狠毒,也定不敢为所欲为。 -- 第159页 他想做阵前的活饵,然而战场上危机四伏,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赵凤辞不敢再想下去。 闻雪朝没给赵凤辞多想的机会,他双手撑着身前案几,侧身闪至赵凤辞的身后,一把便抓住了赵凤辞身侧的佩剑。 他手握出鞘长剑,笑吟吟地望着眼前的帝王:“陛下,过两招?” 赵凤辞眸中闪过一道灼光,徒手便劈上了闻雪朝的后颈。闻雪朝举起长剑,反手格挡,灵巧地拦住了赵凤辞的攻势。 “哦?” 赵凤辞挑了挑眉,扣住闻雪朝的腰,伸手便要定住落入对方手中的佩剑。闻雪朝速度不快,手脚却十分敏捷,趁着赵凤辞转身的须臾,对空挽了个剑花,以桌角的椅墩借力,向赵凤辞的腋下直刺而去。 赵凤辞没给闻雪朝再动手的机会,他踩着剑尖倾身而上,在空中翻转了半圈,双指合拢点上了闻雪朝的右臂。闻雪朝顿时手臂一麻,剑从手中卒然松落,掉落在了地上。还未等他回过神,整个人便跌入了赵凤辞的怀中。 “你何时学会的垂柳剑?”赵凤辞紧贴着闻雪朝的耳畔,慢条斯理道。 闻雪朝的眼睫颤了颤,却一时推不开俯在身上的男人:“日日看你练剑,自然而然就会了。” 垂柳剑,还是闻雪朝在东海王府,为此套剑法取的名字。 赵凤辞眸色舒缓了些,过了半晌,终还是开口道:“战场上刀剑无眼,随时跟紧朕。” 闻雪朝的嘴角挑起一抹弧度,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 赵凤辞自然知道,闻雪朝起早摸黑苦练了两年六艺骑射,归根结底是为的什么。 尽忠君之事,领千骑还归。 他所爱之人的凌云意气,本就不是甘于人后。 ***** 延曲的先遣军架起云梯,朝着雁荡关城门发起了猛烈攻势。 数千名弓箭兵列阵在关隘之上,副帅一声令下,裹着火石的利矢顷刻离弦,齐齐朝着城楼下的胡人射去。 赵凤徽带着数十名镇北骑兵奔波于云州街头,在雁荡关及镇北府之间来回传递着消息。孟楼身为他的贴身亲卫,自然也片刻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守护着他的安危。 刚带着守军辎重的清单从镇北府返回关隘,孟楼便被守关的将领召了过去。 赵凤徽欲跟着孟楼一起,却被副将半路拦了下来:“大帅吩咐末将,务必保证殿下的安全。关隘上极为凶险,殿下还是莫要靠近为好。” 副将见赵凤徽揎拳掳袖,仍想要跟着孟楼一起去关隘,语间尽是为难:“小孟是镇北军的神弓手,大帅这是专程召他上城楼,让他射杀攻城部队的头领。此地实在是危险,十殿下还是快些回城吧。” 赵凤徽急急朝孟楼挥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孟楼脱下外袍,换上了弓箭兵的甲胄。孟楼个子本就高挑,手持长弓,背着箭筒的背影,愈发像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 “殿下,等我。”孟楼在额前绑上了镇北军的镶银抹额,朝十殿下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上了城楼。 他转过拐角,消失在了赵凤徽的视野中。 城楼下传来火器的轰鸣声,震得赵凤徽双耳嗡嗡作响。 二十万朝廷军打头阵,两万关隘军死守后方。将士们前仆后继,伴随着箭光刀影,冲上前与胡人展开拼死厮杀。 热血洒满无垠大漠,万夫当关挡在前方。 背后不是别的,是他赵家的江山。 作者有话要说:明后天要外出差旅两日,会挂上假条~ 回归之后就正式进入结局线啦,还有三篇热腾腾的番外奉上! 感谢在2020-07-28 23:15:40~2020-07-29 20:1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最高楼【二十】 朝廷军驻扎在善郓与王庭交界的远郊, 白纨带着羽林军驻扎在原地,保卫着圣驾的安危。翟墨率领镇北军先锋绕城东而行,避开屯扎王城的延曲军士, 入城探查王庭的情况。 延曲主力皆被尉迟景带离了王都, 镇北大军沿着野径穿过白杨林,一路上谨小慎微,唯恐遭到胡人的暗中埋伏。偌大的树林静谧如无人之境, 镇北军一路上畅行无碍, 并未遭到胡人的阻拦。 翟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挥手止退了大军行进的步伐:“主力军原地待命,突击营随我先行一步。” 三千镇北精锐卸下重甲,掏出陵劲淬砺的短刃,悄无声息地随统领潜入了夜色之中。 王庭南城紧闭着城门,萧瑟冬风卷着枯叶平地而起, 天地间渺无人烟, 十分萧瑟。众人在林中静候了半晌,直到翟墨打了个手势, 方才排阵成列,向城门口奔去。 城楼之上并无人前来迎战,唯有城门口的祭台上,挂着一具干瘪的尸体, 正随着狂风摇曳,看起来尤其瘆人。 翟墨屏息凝神地走上前,看到粗绳上吊挂着的人影,心里遽然凉了半截。 羽林卫李副队守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血水染红了半边衣裳。 明明三日前,李副队守才跟着十殿下和闻大人从渝北口巡视归来, 为何不过几日,竟会惨死在这塞北大漠之中? 李副队守的掌心钉着一张泛黄的麻纸,翟墨伸手去拿,却被身后的副将拦住了:“副帅,这具尸身已高度腐烂,似中毒之状,万一其中有诈——” -- 第160页 翟墨摇了摇头,已将尸体手中的麻纸取了下来。 延曲部虐杀羽林军的将领,是在向朝廷下马威。此等血海深仇,他翟墨不得不报。 翟墨盯着纸上字迹看了半晌,不知怎的,眉头一紧,抬手拂上了鬓角后的位置。 副将见大帅脸色铁青,忙欲上前,却被翟墨挥手喝止了。 “你仔细看看,我这耳后,可有腐烂的迹象?”他问。 副将定睛一看,翟副帅的耳后浮现出了一块暗淡的伤口,若不是他刻意查看,恐怕一时还难以发觉。 翟墨看着副将脸上的神情,已然知晓了答案。他让副将撩起鬓边发丝,发现副将的耳后,也印着一道青黄色的细小伤痕。 “派人将此物送回主营,”翟墨将带血的麻纸递给副将,“禀告陛下,无论发生何事,镇北军誓死不退。” “我等定当以身殉国,报效君恩。”翟墨望着千里无烟的王庭,眼中渐渐恢复了宁静。 朝廷军整顿完毕,正欲拔营前行,便收到了前线发回的紧急军报。 送信的传令兵满身风尘,看似一刻也未曾停歇。白纨见事态紧急,匆忙将军报呈到了皇上案前。 闻大人似乎才刚刚歇下,皇上披着外袍从帐内走了出来,示意他不要吵到闻大人。 赵凤辞接过翟墨发回的军报,从卷筒内取出了一张泛黄的麻纸,刚阅过两行,手中卷筒便“啪”地掉落在地。 他并未多言,只是转身朝帐内快步走去。 “陛下?”皇上遇事从来都镇定自若,处变不惊,白纨还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的情状。他捡起落在地上的麻纸,凝神细看了起来。 赵凤辞从帐内回返,白纨也刚刚读毕,两人对视了一眼,只听赵凤辞道:“闻雪朝耳后亦有毒痕。” 白纨立马单膝跪地:“陛下,万万不可。” 尉迟景活捉了羽林军的副队守,对他施以清腐灵之毒。李队守身上毒引发作,全身上下活活腐烂而亡。李队守前几日曾护卫十殿下和闻大人巡查北境各郡,若他身上被下了毒引,想必十殿下和闻大人也…… “旧仇宿怨,静候君至,生死兮逢,一笔勾销。” 尉迟景在纸上言,若是想要救镇北军一命,便要陛下单独一人,前往王庭赴约。 军报中还添了潦草几句,看似是翟副帅在仓促间写下。翟副帅说,镇北军有半数人已染上了太阴聚气之毒,如今仍不知源头在何处。他担忧此乃尉迟景刻意设下的陷阱,劝朝廷莫要轻易中了胡人的毒计。 “镇北军为何也——” “是军粮。”赵凤辞紧接道,“镇北军先前那几批军粮,曾走过北境商会的商道。是我们大意了。” 白纨心底沉了沉,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皇上已折返回了帐中。出帐时,赵凤辞全身已换上了玄银软甲,披上了墨黑大髦,佩剑亦已扣入腰际。 “莫要吵醒他,”赵凤辞看了一眼帘内沉睡的身影,眸色柔和了些,“若是他醒了,就说朕去去便回,别让他走出这大帐。” 闻雪朝身上亦被下了毒引,若尉迟景真的打开了清腐灵……赵凤辞不敢细想。 定不能让闻雪朝靠近尉迟景一步。 “陛下,万万不可啊!”白纨急了,不顾礼节站起了身,“尉迟景此人毒辣狠极,设下此局,就是在等着陛下!” 尉迟景不为别的,就是想要陛下的命! 赵凤辞没有理会白纨的阻拦,牵过琥珀,翻身上了马:“集合全军未中毒引的将士,待天色一亮,围攻王庭腹地。” “朕自会无事。” 一想到要空留闻雪朝在这世上,他便不甘身死。他答应过他的。 这是最后一战了。 而他会活着回来。 ***** 镇北军染上毒引之人约有半数,翟墨指挥着这批军士撤出王庭十里之外,带领剩余将士包围了王庭。 尉迟景率着延曲的主力部队杀回了王庭近郊,与不远处的镇北军形成了遥遥对立之势。朝廷军本就胜在军众数量庞大,如今突然少了一半人,已有些落于下风。 尉迟景一身貂皮长袍,发梢绑着金穗,全身上下已是延曲大汗的形制。他掂了掂手中短斧,抽着鼻烟壶,眯眼看向对面的翟墨。 “翟老头,好久不见。”尉迟景嘴间呼出一道白烟,眼里尽透着不屑,“你也中了毒,不担忧本王等会儿下手,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吗?” 翟墨冷眼看着对面的胡人青年,眸中已浮起了杀意:“尔等阴毒宵小之辈,天理万万容不得你!” 尉迟景冷哼一声,朝身后挥了挥手。延曲部的军士们手持短斧,朝城门前的镇北军冲了过去。 翟墨怒吼出声,驭起身下战马,带着镇北军压进了胡人阵中。 尉迟景没跟着大军一起上,他将手中鼻烟壶扔进了雪地里,抱手冷冷望着杨树林深处。 他在等着一个人。 天意所致,他的等待并未太久,镇北军与延曲部的厮杀仍在继续,林中渐渐传来了一阵马蹄奔腾的声响。 他盯着林中由远及近的人,面上闪过嗜血的快意:“汗血宝马,有意思。” 赵凤辞驭着琥珀从树林深处而来,琥珀跃过山涧壕沟,朝着山脚下的尉迟景狂奔。还未等琥珀停住马蹄,赵凤辞手中的长剑便已横过尉迟景的颈间。 -- 第161页 “中原皇帝,”尉迟景轻叹,“本王说过,我俩总会再见面的。” 赵凤辞手中剑一抖,便朝尉迟景的要害之处刺了下去。 这几年来,尉迟景的武功精进了不少。他返手制住了赵凤辞的手腕,将短斧推到了眼前人的臂弯处。赵凤辞躲得及时,闪过了尉迟景的致命一击。 两人稳住身形,又缠斗在了一处。 赵凤辞往上一挑剑尖,尉迟景的胸前刹那间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汩汩鲜血沿着软甲流了下来。他正欲乘胜而上,却生生在半空中收住了。 尉迟景取下胸前的白色红漆瓶,放在了心口处:“你那几万人马还未撤出王庭罢?” “杀了本王,或是把闻雪朝交来。”他擦拭过唇边血迹,对赵凤辞微微一笑,“赵凤辞,你敢不敢赌一把?” ***** 闻雪朝是被帐外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他摸了摸身旁软榻,衾裯上还残留着些许温热,身侧人却已不见了。 闻雪朝穿戴好衣裳,刚走出大帐,便遇到了行色匆匆的白纨。 “白都督,”闻雪朝喊住了白纨,“是要开战了吗?陛下呢?” 白纨一时间悔从中来,陛下特意交待他莫要吵醒闻大人,没想到军队整顿的声响太大,最终还是将人给吵醒了。 他摸了摸后脑勺,对着闻雪朝讪讪道:“前方有变,陛下,陛下去后便回。” 昨日缠着赵凤辞比试了一通,方才得了他带自己出征的应允。这人今日为何又反悔,丢下自己便单独去了? 闻雪朝看着跟前眼神躲闪的白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拦住白纨正想再问,突然被一名前来禀报的军士打断了。 “禀报白大人,北大营与羽林军已集合完毕,随时可驰援陛下与镇北军!”军士大声道。 闻雪朝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几个关键字眼:“镇北军足有二十万,对付延曲部主力绰绰有余,为何还需要驰援?” “陛下又为何不等北大营汇合,未告与我便上了前线?护驾的羽林卫呢,为何不与帝随行?” 白纨被闻大人问到哑口无言,忍不住看了看四周,见几位副将都默不做声地垂下了头,只得硬着头皮干巴巴道:“闻大人,此事说来话长……” ***** 赵凤辞一剑掀翻了尉迟景的坎肩,尉迟景肩头的鲜血顷刻间涌了出来。他回过头,朝不远处的翟墨大吼:“走了多久了?” 翟墨明白皇上是在问自己,那群中了毒引的士兵是否已走出清腐灵的发作范围之外,他砍下了侧方胡人的头颅,抽身对赵凤辞道:“陛下,已走了半个时辰!” 赵凤辞一听,便知道那群中了毒引的军士已经脱险:“带着镇北军速往回撤!” 镇北军如今只剩不到半数,与延曲部的主力正面迎击已颇有些吃力,阵亡的将士也越来越多。若是再这么与延曲部近战下去,今日恐怕真的要覆没在此处。 翟墨见皇上对自己下了撤退令,双眼霎时变得血红:“陛下,我等亦可战,不必退!” 他若率着镇北军撤退,陛下便会陷入胡人的围攻之中。 尉迟景又举起短斧,向赵凤辞的大腿内侧袭来,赵凤辞持剑格挡,转身对翟墨扔出了虎符:“退!” 虎符既出,万军听帝令。翟墨只是怔了一瞬,随即便勒紧缰绳,朝着身后的镇北军大喝:“全军撤退!” 北大营就在王庭近郊百里外,若镇北军与北大营能半路汇合,拼死一战,陛下或许还有生机! 镇北军边打边退,向着杨树林回转撤离。后方的胡人听从尉迟景的命令,欲乘胜追击,朝着镇北军便追入了林中。 尉迟景看着延曲部人马浩浩荡荡,入林围追堵截中原的大军,嘴角不禁噙上了一抹残忍的笑意:“中原皇帝,你让军队回撤,是笃定本王不会杀你吗?” 话虽如此,手上使出的却步步是杀招。 赵凤辞冷眼看着面色扭曲的尉迟景,突然间一个侧身,趁尉迟景未注意,一剑砍在了他身下的战马背上。尉迟景的战马嘶鸣出声,扬起马蹄,将马背上的主人抖落了下来。 赵凤辞同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手持染血的长剑,朝地上人飞驰杀去。尉迟景在地上侧滚了一圈,与赵凤辞在雪地上展开了近身厮杀。 ***** 白纨跟在闻雪朝身后,朝闻雪朝大喊着什么。 林中风雪交加,闻雪朝听不清白纨在说些什么,他牢牢驭着缰绳,面上看不清表情,直直朝远方的延曲王都疾驰而去。 白纨心中十分焦炙,闻大人是被下了毒引之人。若胡人真要使阴招,闻大人的处境便会危险至极。 可闻大人却仍一意孤行,执意要赶去陛下身边。他对自己说,尉迟景此举就是想置陛下于死地,如今所剩的时间已经无多了。 他劝不住闻大人,只能率着北大营与羽林军,随闻大人一齐朝延曲王城进发。北大营随皇上北上,倒是并无中毒引之人,想必能倾力与延曲部一战。 镇北军的人马在林中与北大营汇合,身后跟着延曲部追击而来的大军。闻大人听闻陛下孤身留在王庭与尉迟景缠斗,让自己留下来与翟副帅一同指挥林中战斗,当即带着几名羽林卫精锐,便朝着王庭城门的方向驰骋奔去。 冰天雪地之间,唯有马蹄踏雪的急促声响。冰饕嘶鸣着冲出枯树林,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城门不远处隐约传来兵器碰撞的声响,一时却寻不到人影在何方。 -- 第162页 呼吸间皆是寒凉水雾,闻雪朝只觉眼睫处落下黏湿之物,手心里一片冰凉。 不知是汗,是雪,还是泪水。 朔风凛冽,漫天飞雪,他找不到赵凤辞了。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闻雪朝蓦地转过身,发现不是自己所等之人,只是白纨派来的羽林卫精锐跟上了自己。 塞北以北,靠近大漠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嘹亮的骨哨声。闻雪朝怔怔地抬起头,发现一只鹰隼正翱翔在雪空之中,许是听到了猎户主人的呼唤,绕着城内的塔楼打了个旋儿,随即破开虚空,朝着大漠的方向展翅飞去。 他盯着鹰隼远去的方向,突然开了口:“可知城中那座塔楼有几尺高?” 一名羽林卫忙上前回道:“闻公子,那是延曲部的瞭望塔,楼高百尺,是整个北境的最高楼。” 闻雪朝背上箭筒,掂了掂手中长弓,对身后的众羽林卫道:“尔等,随我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归了,久等啦!! 感谢在2020-07-29 20:11:15~2020-08-01 23:1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猫儿丶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最高楼【二十一】 “雪阵之战, 贵在驰援。”尉迟景道,“赵凤辞,已经晚了。” 他盯准了赵凤辞脚下的空隙, 在半空中虚虚一晃, 便绕至赵凤辞的身侧。短斧划破雪尘,扬起了一阵凛冽的风。 刺骨寒风撕扯着赵凤辞的身躯,斧刃正正砍入了他的后背。厚重大髦挡住了大部分的攻势, 却挡不住尉迟景手上的狠绝。十成十的力道, 震得赵凤辞向右趔趄了一下,嘴角溢出一抹鲜红。 手中剑在雪地中一点,赵凤辞稳住身形,索性卸下了身后大髦,目光一凛,便朝眼前的尉迟景直袭而去。 剑剑致命, 斧斧杀身。两人都弃了往日战场上的传统厮杀, 开始了近距离的切招。 天地间响起狂风的呼啸声,刀光剑影渐渐被吞没在风雪之中。 “还有多久?”闻雪朝转身问身后的羽林卫。 几名羽林卫刚砍杀了守塔楼的胡人, 猩红的血沿着剑刃滴下,渗过了身后的木板门。一人抬头望着垂立高耸的瞭望塔,微微喘道:“闻公子,还有七层。” 闻雪朝一言未发, 转身便朝上楼的长梯走去。羽林卫们见闻公子步履不停,亦不敢多做停留,匆匆打开水囊饮了口水,便跟着公子继续往上奔。 五,四,三, 二,一—— 闻雪朝压下胸间翻滚的气血,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一脚踹开了塔顶的大门。 从塔顶自上往下俯视,整座延曲王庭,乃至方圆数十里内的大漠长原,皆呈一览无余之状。 城门前的祭台在漫天风雪中尤为显目。闻雪朝凝眸细看,发现祭台中央正飞动着两道缠斗不休的身影。其中一人,就算在霜雪之中并看不清容貌,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是陛下!”一名羽林卫失声大叫。 闻雪朝盯着祭台上首的赵凤辞看,发现他落地的脚步隐隐有些虚浮,身形的敏捷度亦不如往日。 他受伤了。 还未等羽林卫们全涌上高台,闻雪朝已反手拔出了箭筒中的利矢,举起长弓,瞄准了祭台的方向。 羽林卫们统一往后退了一步,拔出佩剑,用身躯挡住冲杀上楼的胡人。 寒风夹杂着冰雪,拂开了闻雪朝额前的碎发。明澈的眼眸在纷飞大雪中,如同玉珠般熠熠发亮。他定定望着雪中的另一道熟悉的人影,搭箭上弓。 玓,明珠之光也。表字雪朝,取“云容颓玉宇,雪阵绞层霄”之意。 他总算明白,母亲当年在辞世前,为何要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 尉迟景制住了赵凤辞的左肩,举斧欲自他的斜后方狠狠砍去。赵凤辞还未来得及闪躲,却发现尉迟景已向后侧接连退了几步,停在了六尺之外的祭鼎前。 尉迟景眼中浮起一丝阴鸷,就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插着一支闪着冷光的箭矢。 而赵凤辞的脸上,则同时掠过了一缕震惊之色。 箭矢尾端刻着只小巧的玉兔子。这是他让工器监专为闻雪朝打造的弓箭。 尉迟景并未给赵凤辞多作思索的时间,他阴森森地盯着箭矢射来的方向,从怀中掏出了封白红漆瓶。 “自身不敌,就遣人从背后下阴招。”尉迟景掂了掂手中白瓶,意兴阑珊道,“中原皇帝,本王还是小看你了。” 还未等尉迟景说完,赵凤辞竟双眼血红,扔下手中长剑,朝他扑了过来。 尉迟景顿时一惊,他没想到赵凤辞见了这清腐灵,会突然罔顾性命,径直朝自己袭来。连忙握紧了手中短斧,抬手挡住赵凤辞的攻势。 赵凤辞不顾朝自己头顶劈来的斧刃,一把抓住尉迟景持清腐灵的那只手,拉着他狠狠往地上一摔,两人皆体力不支,连滚带爬跌入了雪尘之中。 尉迟景见赵凤辞趴在自己身前,唇边扬起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他左手举起斧头,就要朝赵凤辞的后颈挥了下来。 赵凤辞的手扔死死抓着尉迟景不放,仰首朝空中大喝:“再来!” 闻雪朝见尉迟景轻巧避开了自己射出的箭,脑中刹时间一片空白。 -- 第163页 此箭既出,尉迟景便会心生提防。若是一发不中,便再难射准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凤辞扑上了尉迟景的身体,两人在雪地中滚作了一团。 恰在此刻,他看到赵凤辞猛地抬起头,望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开口说了一句什么。 闻雪朝看不清风雪中赵凤辞的口型,却突然间明白了,赵凤辞为何要卸下防备,拼死将尉迟景按在地上。 他在给他留第二次机会。 然而赵凤辞与尉迟景离得如此之近,两人身形几乎覆在了一处。若是轻易射箭,极易误伤到他。 闻雪朝闭上了眼睛。 十五岁那年,他问赵凤辞,五殿下,你相信世上有鬼神吗? 赵凤辞回他,心中无鬼,何惧鬼哉。 就因赵凤辞这句话,他信了那么多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即使步至穷途,命运多舛,也从未想过放弃。 天道好还,就像时隔那么多年,上天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唤。 风雪渐渐停了,天地间倏忽明朗了起来。 羽林卫们正在同长梯间的胡人缠斗,闻雪朝听到身后传来的厮杀声,持弓的手微微一抖。 他忽然想起在延福宫的马场上,赵凤辞从身后环住自己,两人的手交错相覆,练习射箭的那一日。 “深呼吸,放松右臂——”赵凤辞在耳畔轻声说着,握紧了他的手,拉动了弓弦。 箭矢将占风铎射了个对穿,占风铎跌入了枫林落红中,那是个暖融融的秋天。 他猛地睁开眼睛,将右臂缓缓放松了下来。 祭台上的两道人影刹那间分开了,地上人扬起了手中短斧,朝身上人挥了下去, 他拉紧弓弦,松开了手。 后颈处的钝痛感并未传来,赵凤辞听到空中传来一道挲声,便瞥见一道箭影卷着寒风,从自己的耳畔擦过! 身下人传来一阵低沉的闷哼,赵凤辞缓缓抬起眸子,发现尉迟景的颈间插着一支利矢,喉咙处正在汩汩往外流着鲜血。 尉迟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闻雪朝站在塔顶的最高处,寒风卷过雪白鹤髦的边角,那双眉眼无悲无喜,只是静静望着远方的祭台。 而在善郓别府中,十七岁的闻雪朝也是这般站在画中,身后一片白雪皑皑。 尉迟景只觉得意识正在逐渐离自己远去,他睁大双眼,想要再看一眼闻雪朝站立的地方。 他这回终于看清楚了。 闻雪朝的视线停在身前全身染血的男人身上,从始至终都未留给自己半分。 赵凤辞咳了一口血,从尉迟景身上慢慢站了起来。他看到尉迟景的手臂垂落在一旁,指节动了动,扣在了红漆的封口处。 那瓶清腐灵,还紧紧握在尉迟景的手中。 赵凤辞瞳孔一缩,冲上前便要将白瓶从尉迟景那里夺过来。 “我——。”喉间尽是血腥,尉迟景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望着高楼上的闻雪朝。 我舍不得杀你。 本王不杀你。 闻雪朝,你赢了。 尉迟景倏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缓缓阖上了双目。清腐灵的封漆完好无损,仍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林中传来阵阵铁蹄轰响,镶金的旌旗随风滚动,激昂的战鼓声响彻云霄。北大营打头阵,其后跟着羽林与镇北军。朝廷的大军正相继而至。 赵凤辞拾起染血的长剑,踉跄直起身,绕过尉迟景的尸体,朝瞭望塔的方向缓缓走来。 闻雪朝放下了手中银弓,无声地望着雪地里,朝自己走近的男人。 他与赵凤辞曾隔着江海山河,巍峨宫墙。 如今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座高楼。 ***** 可汗既死,延曲大军就像失了领头羊,不出三日便溃不成军,狼狈地退至安拉大漠外。延曲部推举出的新任可汗是尉迟景的二哥,据民间传言,此人性子胆小如鼠,担不了大事。 数日之后,赵凤辞接到了新可汗递来的受降书。这位新可汗的态度极为卑躬谄媚,将尉迟景先前的所作所为与自己撇了个干净。降书中直言,若两国停战,他愿带着部族中的胡人退居关隘五百里外,沿着秋林河建立新的部落国,永世不踏入雁荡关半步。 赵凤辞允了延曲部的和谈之邀,新可汗当即大喜,次日便差人送了个俘虏到镇北府来。 延曲派来的使者说,这名俘虏曾是尉迟景府中的头号幕僚,平日被尉迟景安顿在王庭府中,并不常露面。这几日见事态不对,想要连夜跑路,被新可汗派人给抓了回来。 “可汗拖我转告中原的皇帝陛下,尉迟景之前的种种计策,大多是听了这人的参谋。此人龌龊至极,可汗特将其送回给大芙,任贵人们处置。”延曲的使者恭敬道。 延曲部的使者走后,闻雪朝从屏风后缓缓走出,站在了面色阴沉的赵凤辞身旁。 “辛郡丞。”闻雪朝道。 辛衡还是同在东境时一般,十分胆小怕事。经闻雪朝一喊,竟吓得双膝一软,颤颤巍巍跌坐在了地上。 “陛下,闻,闻大人。”辛衡齿间直打颤。 “从前未曾细想,如今想来,辛本就是胡姓,潜伏在东境那么多年,倒是难为你了。”闻雪朝点了点头。 “辛衡,籍贯杜陵,母亲是杜陵本地人士,生父则是延曲部的贵族。本是任季府中一名幕僚,当年曾冒着风险入延东军帐,告知陛下任季欲刺杀我之事。因救我一命,当年经我举荐,升至杜陵郡丞一职,代领杜陵府务。”闻雪朝的语气冷了几分,“借我之手潜入中原朝廷,这番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 第164页 辛衡没敢抬头,全身上下抖得厉害。 “我一直在想,尉迟景背后,到底是谁有那么大能耐,既知晓东海太阴聚气之毒,又能事无巨细地向胡人透露朝廷的消息。”闻雪朝继续道,“赵焱晟遭延曲埋伏一事,想必也是你出的主意。你想借此机会假死回到北境,再重新为尉迟景效力?” “若不是任季是个废物,我等竟察觉不到,尉迟景的军师还另有其人。”闻雪朝坐入交椅中,举起茶盏,低头饮了起来。 “不必与他多言。”赵凤辞道,“拖下去,斩了。” 辛衡两眼一翻,直接吓得昏死了过去。一群羽林卫走入堂中,默默将人抬了出去。 闻雪朝放下茶盏,朝赵凤辞看了一眼:“你后背上的伤可好些了?” 赵凤辞皱了皱眉头,反手捂住了脊部的伤口处。 闻雪朝打翻了案上茶杯,匆忙走至赵凤辞身前,刚伸出手,便被赵凤辞抓住了手腕。 面前人眼带笑意,哪还有半分痛苦神色? “你骗我?”闻雪朝怒了,甩开手便转身要走,却被赵凤辞一把拉了回来。 赵凤辞摸了摸闻雪朝手腕上的玉镯,淡然道:“雪朝,你脸又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正文就完结啦~辛衡相关,详见观沧海【十四】,诉衷情【三】,最高楼【四】。 感谢在2020-08-01 23:16:15~2020-08-02 23:3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万物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终章 赵凤徽红了眼睛, 抱着镇北府前的廊柱不撤手:“戍边,为何要他去戍边?” 白都督已跟着陛下回了京,在场的羽林卫大多了解十殿下的心性, 平日便轻易奈何他不得, 只得俯首贴耳地列在廊前,等候十殿下上轿。 还是镇北府这位姓孟的小将军替他们解了围。 孟楼走出人群,单膝跪在了赵凤徽的身前。 他垂下头颅, 双手捧起赵凤徽靴尖的雪白色绒球, 贴在唇间虔诚一吻。 赵凤徽怔了怔,眼眶更红了。 “殿下,”孟楼抬首仰望着身前尊贵无比的少年,轻声道,“陛下十三岁上阵杀敌,十四岁领镇北将职。属下虽比不上陛下当年, 却也想为殿下守好边关。五年后, 属下亲至广阳,带着军功来觐见殿下。” 府外的车马已准备就绪, 最后一批回京的队伍就要启程了。 赵凤徽咬住下唇,从怀中掏出了一支臂钏,递到了孟楼跟前。 “这是母妃薨逝前留下的遗物,五哥交予我的。”赵凤徽抽了抽鼻子, 别过头去,“你可拿好,千万别给小王弄丢了。” 还未等跪在地上的孟楼反应过来,十殿下已撩起下摆,风一般地溜进了不远处的轿子里。羽林卫们纷纷骑上高马,众星拱月般将十殿下的车舆层层围了起来。 回京的车马启程南下, 孟楼目视着八抬大轿渐渐远去,捏紧了手中的金黄臂钏。 镇北府的同僚们平日对自己打趣,说十殿下对自己青睐有加,自己这辈子算是撞上大运了。天下谁人不知,陛下膝下无皇嗣,今后广阳城的那个位置,多半就是十殿下的。 他大字不识一个,更不懂什么朝章国故,典册高文。 他只知道,若十殿下来日是他的君,他便要鞠躬尽瘁,为殿下守好这片河山。 帝王的舆驾刚入京城,石宝儿便从宫中传来消息,称祝夫人听闻皇帝和闻大人归朝,特地带着小少爷入宫拜见。 自从诞下男婴,祝容便住在太子在京郊留下的别院之中,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打交道。关于别院中养着的那位小少爷的身份,民间说法更是层出不穷。有人说那是先太子的遗腹子,当今圣上允下了先太子临死前的请求,所以宽宏大量留下了这对孤儿寡母一命。还有人说,那位小少爷是圣上仍是皇子时,与自家皇嫂珠胎暗结后的私生之子。种种传言愈演愈烈,倒是让背后真相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早听人提及过陛下这位白白得来的儿子。”闻雪朝笑眯眯地喝了口茶,“今日总算得以一见。” 赵凤辞瞥了闻雪朝一眼:“莫要胡闹。” 闻雪朝失笑出声,放下手中茶盏,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 祝容着一袭黛青色的罗裙,牵着一名幼童的手,悠然地走入了殿中。 前两年祝容在别府吃斋念佛,从未在人前露过面。如今一见,倒是由原先的大大咧咧变得端庄娴雅了许多。 祝容朝赵凤辞行了礼,便拉着幼童的手,指着闻雪朝弯眼笑道:“怀行,叫阿舅。” “阿舅。”男童的声音软软蠕蠕,还带着些奶音。 闻雪朝看着祝容身旁乖巧的男童,神思骤然间恍惚了一瞬。赵怀行长得与他父亲小时候十分相像,宛若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时候的赵启邈在外虽冷峻,私底下却十分黏人。一见到自己便开始哼哼唧唧,缠着自己不放手。 赵凤辞察觉到了闻雪朝的失神,便伸出手握住了闻雪朝的掌心。闻雪朝蓦地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收回了观察赵怀行的视线,回以赵凤辞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些挑拨离间,手足相残的旧事早已消逝如云烟,此时所经种种,方才是人间真实。 -- 第165页 “祝容此番入朝,除了许久未见玓弟,特地来找玓弟叙旧,还是来向陛下辞行的。”祝容不卑不亢地开口,“妾身想带怀行离开京城,回延东伴父亲晚年,望陛下准允。” 闻雪朝忍不住看了赵凤辞一眼,发现赵凤辞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祝容此请,看似是尊亲孝父之举,并无甚特别之处,却依旧带着些玄机。赵怀行虽在太子殂后才出生,身份却仍是祸罪之后。他的生父有逼宫的前车之鉴,若将他长留于京中,朝中阁臣恐怕会有所顾虑。况且今后如何安排,是否袭爵封侯,亦是个难题。 祝容如今主动提出要带着儿子回延东,离开这是非之地。是在给朝廷一个台阶下,亦是在为赵怀行寻一条生路。 赵怀行眨了眨眼睛,无邪地看着高台上的帝王。 赵凤辞沉吟了半晌,问道:“你若回到延东,今后又有何打算?” 祝容爽快笑道:“妾身如今刚过而立之年,仍是年华大好的时候。依陛下看,可还够格当个巾帼将军?” 赵凤辞也跟着笑了,随即举起了手中酒盏:“那朕便先敬祝将军一杯了。” 祝容将手中觥爵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唇:“二位。” “白头偕老,他日再会。” 她此生一共爱过两个赵家男人。一人的心允了她的发小,一人的心虽落于她身上,却终究未敌过天命。 祝容身上散发出来的畅快淋漓,闻雪朝全都看在了眼中。 那么多年过去,祝家这位英姿勃发的大小姐,与他从小在京中肆意玩闹的狐朋狗友,终于放下过去,选择了一条一往无前的路。 ***** 圣驾率北大营羽林二军亲征北境,与延曲可汗尉迟景在王庭短兵相接,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射杀尉迟景的却并非陛下,而是从流放塞北伊始,便渺无音讯的上一任中书右丞,被满门抄斩的闻氏嫡子及太子派余孽,闻玓。 此消息传至广阳,引得朝野震惊。中枢二院的上奏纷至沓来,堆满了皇帝的案首。 朝中大臣大抵分为三派,一派是皇上即位后提拔而上的中兴之臣。这群臣子大多出生穷苦人家,靠科举应试入仕,平日里一向看不上那些世家大族的下作手段。对于臭名昭著的闻氏,这群人更是感到深恶痛绝。他们上奏的折子大多语气强硬,带着哀叹时世的悲愤之意,称皇上若是要重赏闻玓,便是对死在闻氏刀下的冤魂无义。 一派则是以刑部尚书柳岩衷,羽林军总都督白纨等人为首的陛下近臣。这群大臣认为功可抵过,闻仕珍的罪举本就与长子无关,不应连带处置。 还有一派则是在先帝时就位列前殿的阁老重臣,他们自知此事恩怨繁冗,不愿惹火烧身引了帝怒,索性闭口不言,作壁上观。 皇上对此倒也并未表露出太多意见,批阅完众臣的上谏,便将赏罚之事压后再议。 柳尚书下早朝时,恰巧在殿门外遇到了正在值守的白纨。他连忙上前喊住白纨,有些好奇地问道:“白都督,陛下如今是怎么想的?大臣们都在私底下议论,就是无人能猜透陛下的心思。” 白纨拍了拍柳岩衷的肩:“老柳,陛下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 柳岩衷:“?”这是在卖什么关子? 白纨面上的表情意味深长:“闻大人若还是戴罪之身,陛下重赏于他,不是平白无故惹众人非议吗?” “陛下若要重赏闻大人,头一件事,便要先给闻大人平反。” 半月后,十殿下从镇北府返京,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整整两车的延曲勘报。枢密院上下两百余人整理了数日,终于从勘报中理出了闻右丞当年叛国投敌的始末。 原杜陵郡丞辛衡犯通敌叛国,陷害重臣之罪,被判秋后午门前凌迟处死。 此消息一出,一下子震惊了整个京城。酒肆勾栏,大街小巷里更是议论得热火朝天。城北的刘屠户不太信,说那闻家公子本就七窍玲珑,许是用什么法子迷惑了当今圣上的眼,这次才洗脱了这狼藉名声。对门的酒肆老板娘听后不乐意了,称那闻公子本就是天上谪仙般的人物,哪能轮到他一个屠夫说三道四。 两人站在巷尾争吵不休,最后竟开始大打出手起来,闹得整条巷子鸡飞狗跳,大白天的不得安宁。 一队羽林卫从望归酒楼前走过,听到巷子里喧闹的争执声,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白都督,我们这是要劝,还是——”一名羽林卫犹豫开口。 白纨手上抱着一个墨色骨灰盒,大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心里门清着呢,放他们闹去罢。” “咋们兄弟几个,带着老李一起去喝他最爱的花雕,今个儿不醉不归。” ***** 闻雪朝的双手死死抓着塌上的衾裯,正在剧烈地发着抖,却仍舍不得阖上眼睛。一双明眸里浸着水雾,专注地勾勒着近在咫尺之人的面容。 赵凤辞撕咬着吻上了闻雪朝的唇,不欲让他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两下,身子微微向后仰起,眼尾又挑上了红。 寝殿的灯烛在暖风吹拂下摇曳了起来,投在雕龙刻凤的屏风之上,映出两道缠绵入骨的身影。 赵凤辞扶着身下人的腰,将他缓缓放回到塌上,轻柔地为他盖上了被褥。闻雪朝眼角的红还未全然褪去,举手投足间勾得赵凤辞唇干口燥。 -- 第166页 “雪朝。”赵凤辞凑到闻雪朝的耳畔,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朕有一事,要告知与你。” 一双杏眸似睁非睁,半眯着看向赵凤辞:“嗯?” “朕明日欲昭告天下,赦你无罪。”赵凤辞道。 闻雪朝全身一僵,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英俊的男人。 “今日早朝,中枢二院已为你翻案。”赵凤辞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从今往后,这整个天下,都再无人能拘着你。” 他拾起闻雪朝的发丝,俯身吻了上去。 身下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 赵凤辞的舌尖渐渐多了些许咸涩的滋味,恍然间抬起头,才发现一道泪水沿着闻雪朝的眼角缓缓滑落了下来,渗进了如墨的青丝中。 闻雪朝脸上带着一道浅淡的泪痕,却是在笑着问他:“可要臣下跪接旨?” 时隔五年,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赵凤辞的面前,自称为“臣”了。 赵凤辞没有回答闻雪朝的问题,他抚开了闻雪朝额前凌乱的头发,神色庄重道:“闻雪朝,朕若与你说,想封你为后,你可愿答应?” 闻雪朝破涕为笑:“封侯,什么侯?” 赵凤辞看着心爱之人带笑的眼,硬生生将未说完的话吞了下去。 罢了,他与闻雪朝此生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朝半日。 赵凤辞吻过闻雪朝的鼻尖:“不如就封你作……” 他想起民间那些关于闻雪朝的传言,说他享尽荣华,却祸国殃民,助纣为虐。违逆君心,扰乱朝纲,是名副其实的逆君之人。 他似是认真寻思了半晌,最后故作郑重道:“不如,就封闻卿为逆君侯罢。” 逆君,逆君,怎料入君心。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还有三篇热腾腾的番外,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和陪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这是仙哥在晋江连载的第一篇古耽,有的朋友从还没签约的时候就陪着我一路走来,还有评论区几位眼熟的小仙女,投雷,霸王票的仙女们,感谢你们的支持!!有的朋友不知道名字,只是默默订阅追更,但也同样感谢你们! 这篇文有很多的不足,更新的时间也很不稳定,大家追更辛苦了!!今后还有很多成长的空间,让我们一起加油吧! 预收文《恰空》是仙哥比较擅长的校园甜文,画手大大画的封面也炒鸡好康,新文为了保证日更,可能会存一段时间稿再发,感兴趣的仙女们可以提前收藏一下,么么哒~ 话不多说了,大家看番外吧~ 第87章 番外【一】:星斗 玺和二年, 镇北大将军泾阳霖寿终正寝,长逝于云州镇北府,寿七十有八。 镇北将衔本乃世袭, 奈何老将军膝下无儿无女, 唯独有两位孙辈,还都当了这天下的皇帝。老将军留下遗嘱,称此生功德圆满, 已全然无憾, 奏请皇上废泾阳氏世袭爵位,改封麾下首将孟楼领镇北大将军帅职,统领整个镇北军。 宫中收到泾阳霖的讣信,当即向镇北府发出了吊唁长文,皇上下旨,欲携千余羽林军北上, 亲自赶赴镇北府悼念祖父。 同时收到讣信的, 还有万里之外的东海花间岛。 锦鲤摆着尾围聚在岸前,等着岸上的主人投食。闻雪朝拿起掰成小块的面食, 一把撒入清澈见底的水潭中,鱼儿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水面,溅起了层层水花。 闻雪朝无奈地拧干了衣裳,从泉眼处捡了几个洗得剔透的桃子, 揣在怀里便扬长而去。他走过落花满地的石径,推开门扉,不声不响地走到了赵凤辞的身后。 自从清晨收到镇北府发来的讣信,赵凤辞便在院子里坐了一上午,一动也未动过。 闻雪朝将熟透的仙桃塞进赵凤辞的手中:“先吃一个,垫垫肚子。” 赵凤辞眼眶有些发红, 回过头便看到了身旁人关切的眼神,低低叹了一口气,握住了闻雪朝的手。 “自幼教我忠君报国,为民为物的,都是祖父。”赵凤辞道,“可惜戎马一生,最挂念的孙儿却未能在他膝前尽孝。” “泾阳大帅身体康健,如今无疾而终,已算是喜丧。”闻雪朝抓紧了赵凤辞的手,“你和凤徽,都已令他引以为傲。” “我们何时回镇北府?”他问赵凤辞。 花间岛四季如春,岛上的桃花林长开不败,如今正是盛放的时节。枝尖儿上的花瓣从半空中纷扬飘落,铺了树下人满肩。 闻雪朝喜爱花间岛上的春和景明,花草林木。每隔一段时间,赵凤辞便会带着他四处游历,顺便在岛上住一段时间。战乱过后的满地狼藉已渺无影踪,经二人这几年的悉心照料,岛上万花复开,又成了东境海上的一颗明珠。 “明日便启程罢,咋们去见见祖父最后一面。”赵凤辞站起了身,“离开镇北后,你可还有哪里想去?” 闻雪朝捧着怀中的仙桃,倒是认真思索了半晌,接着便对赵凤辞笑道:“马上便是赵焱晟的生辰,阳大夫想邀我们去王府小住几月,你忘了?” 赵凤辞一时也失了笑:“看来自打过了而立,我这记性就不如往日了。” 闻雪朝打趣他:“年纪轻轻就易忘事,那待到你年过花甲,满头白发之时,岂不是连我也记不清了?” 赵凤辞一把将闻雪朝拉入怀中,封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唇。两人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在湿漉雾气中缠绕着彼此。入目所及之处皆是花海,容身之地尽是桃香。 -- 第167页 但求此生同行路,天涯海角不觉远。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要与闻雪朝永生永世,纠缠不休。 ***** “陛下,云州到了。”石宝儿隔着帘子,小心翼翼地对赵凤徽道。 他就连说话声音也是轻的。皇上自打听闻泾阳老将军辞世的消息,这几日情绪都有些低落。宫中上下皆在小心伺候,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忤逆了皇上。 皇上月初刚行了弱冠大典,正式亲政,没过几日便收到了镇北府发来的讣信,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其实除此之外,还另有隐情。石宝儿偷偷瞥了一眼远处马背上的身影,心里暗自想。 皇上提前一年便向镇北府发出敕令,命孟将军一年后再次返京,参加皇上的弱冠大典。谁能料到,就在大典前五日,西疆的阿穆尔部突然向边陲小镇发起了暗袭。孟将军当日骑上战马便率队追了出去。待打了胜仗折返云州,早已错过了京城的大典仪式。 “石宝儿,愣在外头干嘛,还不快些启程。”皇上有些不耐地说。 石宝儿嘿嘿一笑,掀开了舆驾的垂帘:“启禀陛下,孟将——不,孟大帅在前面候着圣驾呢。” 赵凤徽扯上帘子,恶狠狠道:“不见。” 石宝儿还欲再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响。不过须臾功夫,孟大帅便骑着马,走近了皇帝的舆驾。 孟楼对石宝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翻身下马,在舆驾前跪了下来。 赵凤徽早早便听到了马匹走近的声音,他又竖起耳朵聆听了半晌,却发现帘子外面鸦雀无声,就连一向聒噪的石宝儿都没出声了。 他知道孟楼就在外头。 可自己可是一国之君,在这当今世上,哪有一国之君主动的道理? 赵凤徽别过头,坐在龙椅中岿然不动。 孟楼在舆驾外足足跪了半个时辰,陡然间听到垂帘处传来稀稀落落的摆动声,隔了片刻,一道忿忿不平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你还跪在这干嘛?” 孟楼唇角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抬眸却依旧是满脸肃然:“陛下没让末将起身,末将不敢擅作主张。” 赵凤徽俯首看着跪在地上的英俊青年。上一次孟楼入京述职,还是一年前五哥刚禅位于自己,带着仙子外出逍遥的时候。如今快一年没见,这人倒是没怎么变。 孟楼这人,别看满脸正经,一身正气,实则邪性的很。 有谁能料到,这位北境战场上的煞神,在回到京城第二日,就凭自身本事爬上了宫中的龙床?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最后被折腾地上不了早朝的人,竟然是自己…… 这姓孟的家伙次日却仍旧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在自己面前禀报军情。 赵凤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端详了帘外的孟楼半晌,终是冷冷道:“滚上来。” 孟楼徐徐起身:“末将遵旨。” ***** 云州大街小巷皆挂满了白绸,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前来送别这位驻守边关的名将最后一程。 泾阳将军的棺椁已在府中停满七日,经钦天监测算,今日便是出殡的吉日。 站在棺椁最前列的,是当今世上唯二以“帝”尊称的男人。皇上和太皇帝立在队首,身后跟着新任镇北大帅孟楼,以及大芙朝开国以来唯一在礼部封存过玉碟的男皇后,闻玓闻侯爷。 太皇帝在位近十年,整顿吏治,安定民生,乃民心所向的一代明君。待十殿下长至十八岁,太皇帝便正式将皇位禅让给自家皇弟,带着闻侯爷隐居殿后,为新帝出谋划策。 玺和二年,新帝及弱冠,正式统领朝政,太皇帝便带着闻侯爷离开了京城,从此渺无音讯。 在场的许多大臣在太皇帝离京后,还是第一次见这对兄弟俩并肩而立。 傍晚时分,出殡仪式告一段落,一行人从陵园回到府中。赵凤徽卸下了平日张牙舞爪的模样,要不是孟楼还在一边,就差直接扑进赵凤辞的怀里了。 “五哥,我太想你了。”赵凤徽在兄长面前,也不似平日开口闭口都是“朕”了。他和赵凤辞意犹未尽地抱了抱,又走到闻雪朝的跟前,有些扭捏道:“仙子。” 闻雪朝嘴唇一勾,摸了摸赵凤徽的头:“果真是长大了,比你皇兄当年还要俊俏。” 赵凤徽见五哥冷冷瞥了自己一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那么多年过去了,就算自己如今已当上了皇帝,一见到五哥,便还是像从前那只小鸡仔似的,顷刻间便被打回了原型。 兄弟俩许久未见,还有好多话要说,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入了夜。 闻雪朝见赵家这两人聊得起劲,放下手中茶盏,对身旁满脸拘谨的孟楼道:“孟小兄弟,随我出去走走?” 孟楼听到当年的恩人喊上自己,一时间受宠若惊,跟着闻雪朝便出了院子。 塞北的夜晚皓月当空,星罗云布,星海浩瀚得看不见尽头。 孟楼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闻公子唤自己出来,是要同自己说什么。 “孟将军在北境征战奔波多年,可觉劳碌?”闻公子望着天上星空,问自己。 孟楼连忙挺直起身子,郑重其事道:“忠不违君,以身许国,末将誓死不悔!” 闻雪朝笑如清风:“皇上得孟将军如此良臣,也算是天随人愿了。” -- 第168页 孟楼霎时间心跳如鼓,背后出了一声冷汗。闻公子此番话中有话,如此看来,恐怕早已知晓自己与陛下的关系了…… 闻公子若是知情,那想必太皇上也…… 孟楼撩起袍摆,利落地单膝跪地,向闻雪朝双手抱拳,皱着眉头不出声。 闻公子连忙俯过身子,向自己伸出了手:“孟将军快快请起,在下可受不得将军一拜。” 孟楼干脆一咬牙,向闻公子沉声道:“是末将心思龌龊,一厢情愿,一切皆与陛下无关。” 闻雪朝忍住笑意,端详着眼前这如坐针毡的半大小子。他来之前便与赵凤辞打赌,让他猜一猜孟楼的反应。赵凤辞说,在孟楼眼中,他二人恐怕与情郎家中不近人情的老父无异。 如今看来,赵凤辞猜得倒是八九不离十了。 “孟将军,凤徽如今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尔等之事,本就与世人常理相悖。凤徽与你相处一日,便要背负一日天下人的指摘。凤徽若与你相处一世,今后便要任由史书褒贬——” 孟楼听后急了,干脆站起了身:“闻公子,末将不会让陛下受——” “我就问你一句,”闻雪朝打断了孟楼的话,“你若只认凤徽一人,这辈子可会辜负于他?若有朝一日,凤徽有难,你可愿伴他左右,直至生老死别?” “我愿意!”孟楼大声吼道,“我,孟楼,此生只爱陛下一人!此话若半句有假,孟楼甘愿受千刀万剐,不得善终!” 闻雪朝笑了,视线越过孟楼的肩,看向了他身后院门口的方向。 孟楼见闻公子的目光投向远处,在原地怔愣了片刻,缓缓转过了身。 赵凤辞带着赵凤徽远远站在院门前。兄弟两人长得十分相像,只是一人眼含笑意,一人双颊浮着绯霞,鼻尖处也红得厉害。 “你,你——”赵凤徽脸上的神情颇有些诡异,似是想笑,笑得却比哭还难看。 “孟楼,你太大声了!”赵凤徽怒吼道,“整个镇北府全听见了!!!” 天上繁星灼灼,人间岁月恰好。 作者有话要说:“但求此生同行路,天涯海角不觉远。” 《月下独酌.其六》李白 感谢在2020-08-03 20:50:56~2020-08-04 18:02: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西南地区唯一公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远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番外【二】:长缨 祝容头一次拿起长缨枪, 只有十二岁。 父亲交给她一卷画像,说祝家已与泾阳氏定下婚约,画像中的少年, 便是她来日的夫君。 她接过画轴, 小心翼翼地铺开在闺阁的床头。这是江南画师亲自前往镇北府绘下的全身人像。画中的少年看似只比自己虚长几岁,正在全神贯注地擦拭着战马额前的挂饰。他身着一袭纯银轻裘,一双眸子熠熠有神, 好似蕴含着星辰万物。五官虽还未长开, 却已隐隐能看出明晰英俊的线条。 祝大小姐羞红了脸,将绣花鞋蹬到了塌下,抱着画中人沉沉入睡。 父亲同自己说,别看泾阳霖的长孙年轻轻轻,却已带兵在塞外打了两年胡人。就在前不久,他还亲自率兵潜入了延曲部大帐, 斩杀了胡人守备军的首领。听父亲的语气, 似是对祝家这位未来的贤婿十分满意,张口闭口皆对他赞不绝口。 祝容生母死得早, 从小就是父亲将她带大。日日看着父亲练兵磨剑,她也早已耳濡目染。次日大清早,祝容便从库房中取出了一支长缨,对着父亲扬起了小小的头颅:“我也要勤练武艺, 今后带兵打仗!” 父亲身后的将领们哄然大笑,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那长缨枪比大小姐还高出了半个头,却被她死死攥在手中,怎么也不松开。 父亲也跟着一起笑,寻了个兵士,让他带着大小姐闹着玩去。 祝梁心想, 小孩子不懂事,总是喜欢突发奇想,鬼点子一个胜过一个。祝容如此活泼好动的性子,想必也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 没想到从那以后,祝容便日日起早贪黑地练武,刀剑再不离手了。 父亲每年都要带着她回京述职,顺便在京城的祝府小住几月。祝容性子像个毛头小子,京中的大家闺秀都不爱和她一起玩。倒是与闻府的大少爷,京中最纨绔的丞相之子闻玓交情颇深。两人爱在京中四处折腾,闹得街坊大院鸡飞狗跳,同龄的少爷小姐们见到他俩,都纷纷绕着走。 祝容带着闻玓藏在祝府的谷仓内,说是有十分重要的东西要给他看。闻大少见祝容磨磨蹭蹭,半天掏不出什么物事来,索性一把夺过祝容藏在袖中的卷轴,直接摊开了看。 祝容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开口道:“闻玓,这是我今后的夫君,你瞧长得俊不?” 闻玓扯了扯嘴角,凑到画像中的人跟前细看,隔了半晌,抬头对祝容道:“我怎么觉得,这人和赵启邈长得有些相像呢?” 她一把扯回闻玓手中的画卷,拍干净了掉落在画上的谷穗:“别胡说,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镇北小将军,怎会与太子殿下长得像?” 两人又嘻嘻哈哈地打闹了一阵,方才各自回了各家。 闻玓的一句无心之言,却在祝容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她辗转反侧了一晚,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父亲的门。 -- 第169页 从那日伊始,她便得知了一段封存于世的朝堂秘闻,宫闱旧事。她来日的夫君,并不仅仅有镇北府少主这一个身份,还是大芙朝最尊贵的皇子之一。父亲令她严守秘密,她便再不敢同闻玓提及此事。 祝容盼了数千个日夜,终于等到了及笄那日。父亲向泾阳将军发出手信,询问当年的婚约事宜。时隔数月,镇北府的回信方才姗姗来迟。 泾阳将军称,长孙誓死不允这门婚事,他如今也做不了主了。 镇北府的回信,于祝容而言宛若晴天霹雳,她双眼一黑,直接气晕了过去。 三日后,祝容从昏睡中缓缓醒来,发现父亲正满脸愧疚的坐在自己榻前,面上欲言又止。 父亲说,赵凤辞已恢复皇族名姓,被皇帝召回了广阳。祝氏乃武将世家,朝堂纷争极为复杂,还是莫要与皇家扯上关系为好。镇北府拒了这门婚事,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明面上应了父亲的规劝,暗地里却下定了决心。 又是一年跟着父亲回京述职,求亲的人马纷至沓来,几乎快要踏破了祝府的门楣。她知道闻玓生性聪颖,干脆直接找到闻府,恳求他帮帮自己。 她说自己宁愿永远不出阁,也不想嫁给别人。 闻玓说,你是我在京中唯一的真心朋友,这个忙我闻小爷帮定了。 祝容从未想到,闻玓所说的帮忙,是以损害自己名声为代价,替她挡下了所有虎视眈眈的世家少爷。 她想,自己欠下了闻玓一个如此大的人情,今后定要想尽办法偿还。 “玓儿,多谢你。”她说,“我,祝容,这辈子都是你的兄弟。” 闻玓勾起唇角,笑得动人心魄:“我俩之间不说虚的,就祝你今后得偿所愿。” 闻大少爷忍不住想,就连祝容这大大咧咧的性子,都有能够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就偏偏自己,一直是个孤家寡人呢。 ***** 京中名门闺秀千千万,貌若天仙的世家女子更是数不胜数。祝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了帝后心中,太子妃的唯一人选。 她自是不愿嫁入皇家,更不愿嫁给那位从未谋面的太子殿下,她初一接到消息,便怒不可遏地冲到父亲书房,想从父亲处讨个说法。 刚走到父亲窗前,祝容就禁不住怔在了原地。 父亲的鬓发在一夜之间白了大半。阵前英姿挺拔的延东将军,正垂抱着妻子的遗物,在书房内哽咽难言。 他一人坐在角落里自言自语,说自己对不起爱妻,对不起容儿,更对不起延东军当年的那片赤诚之心。 东境河落海干,州郡哀鸿遍野,朝廷迟迟拨不下延东军的军饷辎重,海寇又占了青云港,若是还能再撑二月,他便向陛下求情—— 祝容一把推开了父亲的书房,说,父亲,我嫁。 皇太子纳妃,京中万人空巷。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想亲眼目睹太子妃的芳容。祝容身披杏黄朝服,面覆红金盖头,八抬大轿被送入了宫。 朝见完帝后,祝容便跟着太子回了太子府。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掀起了盖头,太子赵启邈同样身着锦衣华服,立在她的身前。 赵启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在不远处的案前坐下了。 “延东的数十万辎重,已在路上了。”太子吮了一口清酒,淡漠出声。 “祝容谢过殿下。”她端起桌上的另一杯酒,举至赵启邈的面前,“妾身方才在堂前,已与殿下行了交杯之仪。这一杯,是妾身私下敬殿下的。” 语毕,她抬起手中酒盏,仰首一饮而尽。 赵启邈看着眼前皓齿红唇的女子,开口欲说些什么,最终仍生生咽了下去。 “歇息一会吧,入夜后还要宴请朝臣宾客。”他说,“我去侧厢睡。” 当晚宴会席散,祝容身着夜行衣,在太子府中拦在了赵凤辞身前。 她暗自告诉自己,这便是最后一次。她只是想同赵凤辞表明多年来的心意,今后这人种种,终是与她再无关了。 赵凤辞果然又一次婉拒于她。祝容没想到闻玓竟然也在场,只能狼狈而仓促地夺路而逃。 自那之后,她与太子虽一直未曾同房,平日里却相敬如宾,渐渐地,竟在京中传作了一段佳话。 赵启邈总是早出晚归,几日都见不到人影。一日傍晚,他不知是从何人府中赴宴而归,身上沾满了酒气。她依着府中主母的身份,差使下人备上热水,为太子殿下盥洗身子。却未料到赵启邈拉着她便入了房门,将门重重地闭了起来。 太子问她,心里头是不是还在想着老五? 祝容不知赵启邈从何处得知了此消息,但当看到他眸中隐隐浮现的怒火,心中竟顿时产生了一丝快意。 她坦诚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回道,是。 太子一把撕开她的衣裳,当晚便狠狠要了她。 祝容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男人,面上依旧笑着,眼角却滑下泪来。 从那日后,赵启邈便好似变了个人。 无论在中书省批阅奏疏到多晚,都会在日落前先回府陪她用晚膳。帝后见她迟迟未孕育子嗣,便选了几名侍妾入府,次日便被赵启邈给赶了出去。赵启邈不知从何处得知她喜爱舞枪弄棒,便在府中特地开辟了一座马场,差各地送来了多只名驹,供她平日练习骑射。 -- 第170页 终于有一日,她看着身旁同榻而眠的男人,平静问道:“赵启邈,你到底是在与五殿下较劲,还是在与自己较劲?” 她是故意为了气赵启邈,方才这样问他。 赵启邈扇了她一巴掌。 那之后不久,祝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肚中怀着的,是太子的儿子。 赵启邈听闻她有孕的消息,激动地无以复加,巴不得日日陪在她的身边。 祝容看着赵启邈俯下身子,正在专注地听着腹中胎儿的动静,突然开口道:“赵启邈,以后不要再杀人了,好不好?” 赵启邈怔了怔,终是牵过了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一起覆在了她的小腹上:“明日送你回别庄。” “最后一次,再不杀了。” 这是逼宫前,她最后一次见到赵启邈。 后来,大火染红了整个皇城。残垣断壁,焰海之中,她发现自己是爱着这个男人的。 不是当年那个未出阁的少女天真烂漫的爱意,而是繁华过尽,万事蹉跎之后的世俗之情。 他的手上沾满了无数无辜者的鲜血,与自己的兄弟手足相残,终是落得如今的凄惨下场。 赵启邈就要死了。 年少时所爱不得之人抱着她的身子,不让她闯入垂拱殿,陪赵启邈一起死。祝容昏迷前记得的最后一幕,是隔着火海的,赵启邈的脸。 他沉默地望着自己,直到殿顶轰然掉落,整个人被熊熊烈火淹没。 ***** 祝容最后一次拿起长缨,是在七十二岁的时候。 凶神恶煞的噶喇首领从舰上跃下,举着火炮就要朝岸上冲来。她指挥着延东军往后撤退,从身后抽出了血红色的长缨枪,独自一人骑马奔上前。 “祝帅!” 岸上的延东将士嘶吼出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将冲入了火海之中。 长缨枪插入噶喇首领喉咙的时候,祝容只觉鲜血正沿着自己额角淌下,视线渐渐有些模糊不清起来。 隔着重重火海,她好像看到了太子殿下的身影。 赵启邈在炮火声中对他说,容容,我后悔了。 她笑着说,好,这次我陪你一起。 山河无恙,不请长缨。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更,今天晚些时候还有二更~ 感谢在2020-08-04 18:02:37~2020-08-05 19:0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番外【三】:千年 “奶奶你看, 林瑞小区就在对面,对,对, 拐过个弯就是。”赵缙伸手指给身旁的老人看, “全套家具都备着呢,就等着您老人家直接住进去了——” 老人一手扶着老花镜,眯起眼睛对着不远处那栋高层公寓细看, 一手还使劲拍打着赵缙的手, 意思是让他不要再戳自己胳膊。 赵缙是市拆迁办的副主任,殷芙区靠南这片的老危住宅都要拆除,改建成南城区的新型文化产业园。他们这一行六人,便是来这给片区内的居民做登记的。 其他户的户主都看过赔偿款签了字,等着搬新家了。就这院子里住着的老奶奶,不仅耳朵背, 眼睛也不太看得清。硬说是自己做不了主, 要等着在外省当大学老师的孙子回来,给自己拿捏拿捏主意。 这不, 今天刚听说老奶奶的孙子坐飞机回来了,赵缙便连忙带着下属赶了过来。 “唉,小乐!小乐回来啦!”老奶奶这回看得倒是挺清楚,远远便瞧见斜坡上刚下出租车的修长身影, 激动地挥起了手。 赵缙从文件中抬头,看到不远处走来一名身着白T七分裤的青年,青年长得极为俊秀,帅得跟个杂志上的模特似的,若不是手腕上戴着块价值不菲的表,看起来就是个年轻大学生。 青年上前抱了抱奶奶, 朝一旁的赵缙伸出了手:“拆迁办赵主任?我是闻乐,奶奶和我提起过你。” 赵缙从兜里掏出盒烟,递给闻乐,闻乐笑了笑,抽出一只直接别在了脑后:“等会儿再抽,烟味有点大。” 赵缙见闻乐一笑,一时顿住了脚步,停下来盯着闻乐的脸看。 闻乐揉了揉脸颊:“赵主任,我脸上有东西?” 赵缙摇了摇头:“昨晚睡太晚了,进去再聊。” 奇了怪了,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 几人坐到闻奶奶家的沙发上,赵缙的下属开始念起拆迁赔偿的条款来。闻乐一直都在很认真地听,时不时还停下来做个笔记。 他发现那位赵主任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每当自己抬起头,那赵主任就会马上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各位提出的条件还是非常合理的,”听完整个流程,闻乐转了转手中笔头,说,“不过我家这院子,几十年前是被区里划成过历史文物保护遗址的。后来虽然拆了牌,里头有些东西却还算值钱。奶奶不想搬,可能是想在这里守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 闻奶奶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听,在场除了闻乐,没人能听懂她在讲啥。 “我带赵主任去看看吧,”闻乐接着说,“如果可以,还要麻烦赵主任去和区里说一声,看看屋里这些东西怎么处置。” 闻乐摆了摆手,示意奶奶别担心,带着赵缙进了里屋。 -- 第171页 里屋里除了个旧电视,一条花花绿绿的棉被子,就只堆着几个古朴老旧的箱子。闻乐拿着钥匙捣鼓了半天,又解了几个锁环,半天才把箱子打开。 箱子里放着几个瓷碗画轴,一看便已有些年头。闻乐取出一个木匣子,当着赵缙的面打开。木匣子里放着一只玉镯子,镯子内侧刻着几行模糊不清的字,玉料上的纹饰还依旧栩栩如生。 “这镯子是闻家的祖传宝物,我得亲自留着。其他东西都是大芙朝年代的东西,赵主任如果方便,便让文物局的人来取吧。” “怎么不送去拍卖行?”赵缙这回倒有些好奇,“这些东西如果真是大芙年代的文物,那可价值不菲。” 闻乐合上箱盖,一双笑眼向上扬了起来:“奶奶说了,这些东西不是死物,是祖先留下来的纪念。” “典章文物,如果沾上钱,可不就不干净了。”他说,“赵主任,你说是不是?” 赵缙没说话。闻乐这人给他一种很莫名的感觉,外表清清秀秀,性子好像也很通透,身上一点市井气息都没沾染上,干净得很。 离开闻奶奶家前,赵缙给闻乐留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告诉他有事便找自己。闻乐笑着接过了,将名片和赵缙给的烟放在了一起。 赵缙回到办公室,便将闻家院子的情况禀报了上头。文物局派了几拨人过来殷芙区考察,最后又给这院子挂上了文物古迹的牌子,没有拆走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闻乐为了感谢赵缙,亲自打电话给他,请他出来吃顿饭。 赵缙听说闻乐还在大学里上着课,要请假才能赶回来。匆忙订了张飞机票,让闻乐待在原地别动,自己打飞的赶过去。 赵缙到达H市的时候,闻乐还没下课。赵缙在餐馆里坐不住,干脆打车去了闻乐任教的学校,偷偷从后面溜进了阶梯教室,坐在最后一排,和一群学生仔一起听闻老师上课。 闻乐一看便是个博古通今的高材生,没想到还果真是个历史系的讲师。 临近下课,教室里的学生们七横八倒歪了一片,只剩下几人在认真听闻老师讲课。闻乐没看到偷溜进来的赵缙,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翻过一页课件。 “成禄年间百姓安居乐业,南北境战乱尽绝,边疆得以休养生息。泰泽帝在位时的各项举措被后世王朝所效仿,被称为古代封建王朝少有的几次利民兴举。”闻乐指了指白板上的人像,屏幕上的人留着个山羊胡,脸又宽又长,眼睛小得只剩个缝。 “泰泽帝长得好丑。”前排的一名女生忍不住评价道。 教室里的学生顿时笑作一团。 闻乐也跟着笑了:“这画是后世的画匠所画,也不一定准确。这泰泽帝啊,在位时间虽短,却对后世影响巨大,倒是能被称为真正的千古之帝。” 闻乐顿了顿:“这章期中要考。” 底下翻书声和哀嚎声连成一片。 “泰泽帝还有一段没被列上史书的趣闻,在他执政年间,礼部曾册封过一位男性——” “叮铃铃!”阶梯教室里传来了一阵悠扬的下课铃声。 学生们早早便收好了书包,听到下课铃响,几十个少男少女就像离弦的箭,一股脑便向大门外冲去。 闻乐看起来早已习惯了这群学生的活泼劲,笑着摇摇头,便低头开始收起电脑前的教案来。 他的手点在鼠标上,正要关闭电脑上的课件,却不小心点到了一旁的放大键。课件上的图案瞬间变大,直接跳到了下一页。 屏幕正中央,是一张泛黄的籍册,籍册上按着两枚鲜红的指印,图下面列着一行释义:“帝与玓载明鸾谱,朝成婚书,此证。” 闻乐一愣,察觉到了教室里投来的一道视线,从电脑面前抬起了头。 赵缙首先看到的,是闻乐手上的玉镯子,这镯子像是特意为他量身打造,服帖地扣在他纤细的手腕上,衬得闻乐的手洁白无暇。 他的视线缓缓往上移了移,终与讲台上的闻乐四目相对。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要与闻雪朝永生永世,纠缠不休。 长相忆,生相守,死不离。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