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飞升之后》 第1页 《师门飞升之后》作者:木已成洲【完结】 文案: 师门飞升之后,可怜的徒弟背上了师门拉的所有仇恨。 于是,仇家们兴奋地搓手手。 “嘿,打不过你师父,我还干不掉你?” 徒弟弱小无助还很菜,只能带着自家的黑户小师弟顶锅逃窜…… 一边跑,一边还要解决小师弟的黑户问题。 仇家上门了:“在?出来挨打。” 陆望予一脸疑惑:“你是认真的吗?” 然后,仇家捂着黑眼圈,捧着两颗门牙,骂骂咧咧地走了。 后来,仇家给大佬引路来了:“在?出来查户口!” 看了看自家的黑户小师弟,陆望予倒吸一口冷气:“嘶……” 最后,陆望予踩着地上躺尸的大佬,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惆怅道:“人生真难。” 又名《为了解决师弟的黑户问题,我痛殴了整个修真界》 CP: 表面笑嘻嘻实则心狠手又辣,敢动我师弟脑壳都给你敲掉的护犊狂魔师兄 X 穷师门的孩子早当家,师兄说的一定对的懂事内敛小师弟 强强互宠,主攻,主剧情,感情线像小乌龟般慢热。 1v1,双箭头,青梅竹马,但是一定成年了才开始谈恋爱! 欢迎评论收藏! PS:如果不喜欢,求不骂。如果实在要喷,请一定要轻轻地,温柔地喷…… 谢谢大家!天天开心!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望予,卫执约 ┃ 配角:江安,无双 ┃ 其它:青梅竹马,复仇,打脸 一句话简介:师弟是个黑户,好难。 立意:户口是个大问题…… 第1章 风起(一) 作为整个玄寰界最遭人烦的师门,没有之一,卫潜道人和他的三个徒弟一直霸占着赏金榜上的头名。 眼见着赏钱与日俱增,排名也从未被超越,都成了杀手界的一大奇观。 所以只要是个新晋的杀手,就必然会被前辈带到赏金榜前膜拜这几个镀金的名字。 刚开始的时候,情况是这样的—— “看看,这是杀手生涯的巅峰,名字都挂了千八百年了,要是有谁能取下其中之一的项上人头,那将会成为整个玄寰界最富有的人。” 老杀手十分感叹,眼里却没有一点渴望。 新人却被美好的设想迷惑了双眼,满脸写着跃跃欲试:“那我可得试试,这谁说得准呢?” 直到后来—— “看看这就是赏金榜首,得之人头得天下啊。” 新人瞄了一眼,“不去,谁不知道这几个啊,狗皮膏药谁沾谁倒霉。还是讲讲第二名吧,这才是人干的活。” 晟历三百三十八年,修真界大大小小的宗门杀手重新燃起了自信,纷纷掏出了自己吃饭的家伙,更有甚者,直接叫醒了闭关千年不挪窝的老祖宗。 天大喜讯!天大喜讯! 卜算大户谪星楼算出:卫潜真人和平山一剑路祁倥,飞升了。 卫潜,以武入道,跟他较量过的都是老祖宗那辈的,谁赢谁输从未传出过风声。 当事人不说,吃瓜群众也不好追问。毕竟都是大能,稍微不顺心,动动手指头就能压死个人。 总归他的对手没有落个什么好,他的传奇故事也随着大能的纷纷闭关而告终,但是恶名却是越传越凶。 路祁倥,来历不可查。只有一个“卫潜之徒”的名声。却是修真界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偷偷认同的“第一剑修”。 平山一剑,平山断海,只需一剑。 当年戮剑门数十高手,几位执剑长老,在某个不知名山头围堵路祁倥,结果路祁倥一剑荡平山头,戮剑门不战而降。 虽无人员伤亡,但是这脸打得啪啪作响。 据说,戮剑门回去连夜在赏金榜上给他们加上了一大笔卖命赏钱。 至此,平山一剑的名声就传开了。 而有他坐阵,谁也碰不到卫潜和他那个没有存在感的小师弟。 两大刺头都走了,修真界定理:打不过别人,就找自家师尊,或者去揍他的徒弟。 这说明了什么,最难缠的老畜生和最能打的战斗狂都走了,留下的那个成天躲在师父师兄身后的小师弟,还不是任人拿捏的小白菜。 而赏金榜也没有撤销。 按理说飞升了就等于任务无法完成,支付的赏金应该退还原主。但是赏金榜将会失去一大笔的中间费用。 吃到嘴里的肉,谁吐谁王八。 于是他们灵机一动,来了个移花接木,愣是把所有的赏金都堆到了小徒弟陆望予头上。并昭告天下:谁取了陆望予的脑袋,赏金就归谁。 于是,修真界轰轰烈烈的集体“抓陆”行动就拉开了序幕。 然而,吃饭的家伙都磨得锃光瓦亮,装赏金的乾坤袋都缝好了,这时修真界陷入了诡异的宁静——所以,陆望予,人呢? 第2章 风起(二) 在修真界大起大落的同时,在大陆的边缘,是冰原苍山。 一望无际的平野,瓦蓝的天幕高高悬起,远处是终年未化的雪峰。 草色向远方蔓延,逐渐枯萎泛黄,最后覆上点点冰霜。草色与雪地的隐约有一条泾渭分明的交界。 -- 第2页 修真界的赏金榜首就在这个交界处焦头烂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陆望予紧锁眉头,手里攥着一把符箓,不要钱一般向前方使用。 然而,每当符箓飞行到交界处,就会受到无形的阻碍,立刻燃成灰烬,在空中晕开一圈透明的灵气波动。 只那一瞬,陆望予能隐约窥见那横贯万里,不辨边界的巨大屏障。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在这里有了最直观的体会。 符箓完全不起作用,陆望予甩下了鹿毡帽,那是他在边集上花了二十文买的。 当时的穿着羊羔皮的老大爷还笑眯眯地推荐:“年轻人,不带上我家的鹿毡帽去爬苍山,可是要冻掉耳朵哟!” 这回儿好了,苍山还没爬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屏障愣是把他和卫执约分割开来。 他进不去,卫执约出不来,搞得跟戏本子里的怨侣一般,纵使相见也难逢。 陆望予长叹一口气,他挥了挥手示意:“执约,你再用一次师兄的剑意试试。” 卫执约捂住乾坤袋,略微向后退了一小步。他果断地摇了摇头。 “现在修真界形势严峻,大师兄的剑意一共也才三道,都是保命用的。” “再说,刚刚已经用过了,不能再浪费在这里了。” 陆望予又随手朝天甩了一张五雷符,本来声势浩大、可引五雷的杀人利器,砸在那道莫名的屏障上,却连个屁都闷不出来。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失败。”陆望予皱着眉头耸了耸肩,表情无辜又委屈。 他故作委屈的模样,倒是使气氛缓和了不少。 卫执约上前,手轻轻伸前,果不其然受到了那道无形的阻碍。他灵力微微运转,也只是晕开一圈一圈的灵力涟漪。 “书上说,当今最常见的隔绝阵法,一般多为反弹,会将受到的攻击部分或者全部反弹回去。” 陆望予不知什么时候,从那个的起球的粗麻兜里,掏出了千机镜,架在鼻梁上。 他凑上前来,站在卫执约面前,俯身认真研究他手掌处晕开的灵气波动。 那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了数不清的细微符文,又顷刻消散。 陆望予是天生的桃花眼,剑眉星目,平日里就是嘴角不弯,眼里好像也蕴了三分笑意。 可他一旦真的严肃起来,黑沉的眼里就像酝酿着风暴,藏着刀子一般,配上凌厉的面部轮廓,让人不自觉地心惊。 隔着晕开的灵力涟漪,陆望予的面容仿佛如潮水一般扭曲波动。卫执约垂眸,看着千机镜的银链垂在对面人的耳畔,晃着冷冽的光。 卫执约莫名感觉手心被对面人专注的目光灼烧了一般,他立刻抽回了手。 “嗯?”失去了研究对象的陆望予投来疑惑的目光。 但是他没有追问,反而很自然地承接了上文。 “我刚刚观察过了,这个阵法要比我想象的还要棘手。它不反弹,反而更像是吸收了所有的攻击。这种阵纹从未出现在任何有关的书籍、器物上。” 他摘下了单片的千机镜,囫囵地塞进了粗麻兜中,或真或假地感叹:“不得不说,有实力能布下这种规模大、强度高的阵法,那个人一定是个天才。” 余光瞥见卫执约拧起的眉头,陆望予嘴角不自觉微微勾起,又飞快地压了回去。 “不过……” 他背过身去,踱了几步,竖起了一根指头,像是只高傲的斗鸡,扬声道:“很不巧,我也是个天才,只要给我时间。” 他回头,非常地自信。 “区区小阵,不在话下。” …… 卫执约不忍心打击自家师兄的意气,只能顺着毛摸:“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冰原远离大陆,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在这……” 在这儿待着。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卫执约一直都知道,自由二字,连同那一份骄傲和天赋,仿佛是刻在陆望予骨血里的纹路。 据说,当年卫潜真人想收陆望予为徒,只用了一句话。 “你甘心被困死在这囚笼之中?” 于是陆望予便跟着卫潜真人走了。 从囿于世俗红尘,到踏入修真大道,他只用了一夜。 师父师兄还在的时候,他们曾在都城听过曲儿,农家喂过鸡,甚至偷偷躺在大宗门的屋顶上赏过月。 师父师兄不在了,所有的恩怨都被算在了陆望予的头上。但是那又怎样,还不是天南地北,率性而为? 现下,只是他被困在这里而已,又有何理由来要求别人为他停下。 再者,冰原毕竟也不是安全的地方。说不定明日,仇家的刀就架在了颈边。 于是卫执约笑了笑:“然后师兄你拓印下阵纹来,四处游历,寻寻遗落的法阵。” 他看着陆望予唇边的笑意一点一点敛去,听到了他不带丝毫情绪的发问。 “那你呢。” “我?我在这里等你。” 卫执约想要避开那道视线,却又像是思及了什么。 他硬着头皮抬眸,清亮的眼里满是坚定:“这里很安全,我等你回来。” 陆望予简直都要被气笑了,他刚想说什么,却突然眼神一敛,沉声道:“执约!” 日积月累的默契让卫执约立刻有了反应,他微微侧头,神色凝重,左手压上了剑柄,右手捏起了瞬移诀的起手式。 -- 第3页 不知不觉,金乌已然西沉,霞光影映在雪峰之上,有一种诡异圣洁的光辉。 而就在面前的草坡上,几个背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逼近。夕照将影子拉得扭曲修长,就像是鬼蜮里挣扎的魑魅魍魉。 一个,两个,三个…… 仿佛从地下深处,四面八方爬出了鬼怪。魁梧的、瘦小的,数不清的身影密密麻麻地挤了过来,与阵法一同形成了无处可逃的包围。 卫执约感觉周围仿佛变得炎热,气息不再流通。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仿佛都带着灼人的火星。 他的额上渐渐渗出汗珠,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被压迫的。 身影渐渐靠近,他紧紧地握住了剑柄,当能仔细观察敌人时,他悚然地发现: 他们——都有着一双血色的眼睛! 第3章 风起(三) 自古人妖不两立。这是修真界的常识。 上古时期,万万年之久,人妖在大陆上混居,妖族生性残暴,饮人血吃人肉。 但妖生而为妖,力量速度均是人类不可抵挡的。人族就在黑暗中,度过了漫长的血泪时光。 直到人族的天才——秦朝,联合当时人族顶尖的战力,找到了反制妖族的方法。 人妖大战后,妖族被赶到极南之地封印起来,从此再也无法出来兴风作浪。秦朝与参与大战的英杰也悉数陨落,修真界元气大伤。 为了防止妖族卷土重来,宗门世家挑选杰出子弟,组建了独立的除妖组织——“瑶阁”。 人间界哪里有妖,瑶阁必将出动,斩草除根。 妖都是坏的吗?曾经有人这样问过。 然而这数万年来,所有例子都证明了:妖,嗜血好戮。凡是有妖出现的地方,必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渐渐地也没有人再问这样愚蠢的问题了。见到了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而妖最大的特点,就是异瞳。 现在,在卫执约与陆望予面前这几十双泛着红光的血瞳,只说明了一件事——他们,进了妖窝。 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此时阵法外的陆望予突然朝着人群中笑吟吟地开了口。 “大爷,您这鹿皮帽可不值二十文啊。” 他拿起刚刚甩落在地上的帽子,掸掸灰,漫不经心地扣在了头上,“说好去苍山不冻耳朵,可我们连苍山的边都没摸到呢。” 人群默默分开,一位老爷子慢慢踱出来,他身上还是熟悉的旧扑扑的毛大褂,眼睛却不是在镇里正常的模样。 “年轻人,苍山的路可是不好走。你还是原路返回吧。” 老爷子满脸笑意堆积,笑眯了的眼睛却依然保持着十足的警惕。 陆望予又笑了:“回是自然要回的。” 他摊摊手,道:“但是总不能两人上山,一人回吧。” 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哦?你确定,是两‘人’上山?” 卫执约眼神一暗,握着剑柄的左手用力得有点发白。 陆望予上下打量片刻,似乎在思忖什么。他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询问道:“不知您是否认得,一个叫‘路祁倥’的人?” 闻言,卫执约眼里闪过惊愕,却依旧保持着极高的戒备。妖群略有骚动,好几个人探头窃窃私语。 老爷子皱眉道:“你是何人?” 果然。 陆望予暗自松了口气。 不愧是傻白甜师兄口中“傻白甜”,陆望予腹诽。这年头那么天真直肠子的,不多见了。 “这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陆望予笑吟吟地抱拳俯身,行了个礼,解释道:“在下是路祁倥的师弟。他与家师前些日子飞升了。” “诸位也知道,师兄他路遇不平,必拔刀相助,结果仇家满天下。如今他们都想用我这个师弟来祭天。” 说到此处,陆望予露出了一种为难的神色,他沮丧地垂眸,声音也低了下来:“师兄说过,如果跑不掉就去极北冰原,去找住在苍山上的人帮帮忙。” “我看偌大的苍山,还有那么大个阵法罩着,似乎只有前辈你们住这儿了。所以才想着试一试……” 天知道路祁倥的原话是: 执约的本体来自苍山。还有你千机镜的玄冰,都是那里的人给我的谢礼。 之前我随手帮过他们一点小忙,如果你实在没有头绪,就去冰原苍山上看看。 打着我的名号,应该不会有问题。 陆望予感叹:那么贵重的谢礼,那里的人真是出手阔绰啊。 路祁倥满脸无可奈何:那可不,都是群傻白甜。 陆望予:…… 天知道能从一个傻白甜的嘴里听到说别人傻白甜,有多震撼! 然而师兄从来没有提到过苍山上还能有那么大个阵法。以及,他帮的竟然是一群妖? 全修真界都见不到几只活妖,谁成想他就能一脚踏进妖窝来。 都是傻白甜,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卫执约隐约感觉事情往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走去,而且陆望予瞒了他不少的事情。 但是那又怎样,越是危急,越需要足够的信任。 他配合着收起手中剑,以示友好,继续不发一言。 妖群又开始微微骚动,他们又压低嗓音,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讨论到最后,妖族老爷子出面了,他清了清喉咙,脸上的笑真诚了几分。 -- 第4页 “既然是恩公的师弟,又通过了鉴心阵的考验,我们自然是愿意帮忙的。只是……” 鉴心阵?什么东西?完全没见过。 陆望予笑容未变,理所当然地认下了过阵的英雄事迹。 “只是,这个大阵从上古流传至今,其威力你们也有所认识了,也非吾等所能控制,人族是进不来的。” 陆望予作了个揖:“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求。还请老前辈将我的人放出来,我们立刻离开冰原,对冰原之事必将三缄其口,一概不知。” “可以心魔立誓。” 心魔本体类似于世间游离的怨气,无知无觉。而心魔誓,其实是一个请召心魔的誓言,是与立誓者与怨气定下契约,违背者将心魔附身,修行无望。 这基本上是修真界信誉最高的誓言了。 见陆望予连心魔誓都搬出来了,老爷子突然没有了诓人二十文的脸皮,尤其还是恩人的师弟。 他有点尴尬地缩了缩脖子,将手揣了起来。 “那个,若是你们早来几日,应该是出得去的,如今吧……” 陆望予脸都黑了,他咬牙冷笑道:“莫不是这大阵还需要吉时放人?倒是讲究得很。” 老爷子摆了摆手,敛去了笑意,眉头紧锁:“既然是恩公的师弟,我们也就不隐瞒了。我族确有一法器,可以让妖自由出入结界。只是族中有人前几日盗宝离去。现下不单是你的友人,就连我们族中之人,都无法外出。” “前辈莫不是觉得我好糊弄?前几日你还在边集诓了我二十文,现在又说谁都出不来。未免也太自相矛盾了。”陆望予似乎有些恼了,道,“又或者你们的‘盗宝之人’,恰好在你回来之日出逃?” 妖群又微微骚动起来,老者抬手压了压,平息了众人的声音。 他看见陆望予眼中的怀疑,叹了口气,将一物抛掷而出。 陆望予警惕的向后一闪,卫执约也在老爷子有所动作的那一刻,拔剑而出。 在剑尖堪堪追上异物时,阵法大盛,将其拦了下来,而那一物却畅通无阻地飞出了分界线。 安静地躺在地面上,接受着无双的目光洗礼的,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白石头。 …… 陆望予脑门上的火,都可以实体化去燎原了。 我听你扯那么多,你还丢石头?? 还没等他深呼吸,压下邪火开口质问。突然,白石头泛起柔和的白光。白光渐渐扩大,逐渐拟化出一个娇小袅娜的人影。 人影在众人的目光中进一步凝实,变成了娇小玲珑的 ——老爷子?! 与此同时,阵法内的老爷子像突然丧失了意识一般,两手一摊,往后一倒,厥了过去。 众人赶忙七手八脚地把人接住,放平在地上。 阵法外的老爷子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深沉道:“这,就是我能出来的原因。” 他摇头晃脑,长叹道:“说是出来了,实则不然,不然呐……” 第4章 风起(四) 这一通迷惑操作可算把俩外来的给干懵了。 你们都这德行? 一直以来,跟着不靠谱的师门走南闯北、坑蒙拐骗,从来只有让别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如今的陆望予亲身体会了什么叫做“欲言又止”。 槽点略多,无从下手的憋屈让他的喉头像哽了一块黄连。 这火,它上头。 他从纷乱的杂念里,艰难地理出了一点头绪。 “老爷子,你说,现在里面的都出不来了?” “嗯——”老爷子眯着眼,摇头晃脑地答道。 陆望予二话没说,摘下帽子往前一掷,果然,鹿皮帽没有受到丝毫的阻碍,直直飞入了结界。 紧接着,他立马打开腰间悬挂的粗布袋,一件件向前丢去。 剑穗,进去。 钱袋,进去 阵盘,被挡。 …… 他还将衣物一件件脱下,一遍遍地实验其是否能穿越结界。 结界后的妖族集体默默往后退了几步,让出场地给他发挥。卫执约执剑立在原地,眉头微微拧起。 老爷子心里直犯嘀咕:完了,好好的人怕不是疯了吧。 他小心翼翼地劝慰道:“年轻人,你冷静点,你就是脱光了也进不去啊。” 最后,陆望予握紧了手里的千机镜,他垂眸沉思片刻,抛了出去。 千机镜落进了阵法内的衣物堆中。 果然。 陆望予笑了。 他回头,勾起嘴角,冲老爷子作了个揖:“前辈,我们应该能谈一桩交易。” “哦?”老爷子双手抱起,挑起了眉。 陆望予身上仅剩下一件单衣,可是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刚刚我试了身上所有的东西,一般的东西都可以毫无阻碍地通过。可是——” 他踱步,伸手触上了那道隐形的屏障:“一旦物品上有任何阵纹、符咒或是灵力波动,都会被拦截下来。” “但是这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千机镜作为阵法师必备之物,上面必刻知微、稳信等阵法。按理说,它也是进不去的。” “为什么这个刻了法阵的千机镜没被拦下?我想,大概是在于它的材质——出于苍山。” 陆望予回头,黑黢黢的眼瞳凝视着老爷子。老爷子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 第5页 他继续:“这说明——阵法对本源来自苍山的任何人或物,都有很大的包容性。” “而执约,他……” 陆望予走上前去,对卫执约说道:“执约,你试试把外衣和千机镜递给我。” 卫执约愣了愣,毫不犹豫地俯身将地上杂七杂八的物件拾起,拢在胸前,然后腾出一只手将衣服和千机镜向陆望予递去。 衣角很轻而易举地通过了阵法,可手与千机镜却都受到了阻碍。 卫执约拧起眉,眼里满是不解:“千机镜被拦住了……” 陆望予接过外衣往身上一披,给卫执约比了一个“相信我”的口型。 他转头向老爷子道:“执约也来自苍山,所以他和千机镜一样,很容易就被阵法接纳了,同时也被阵法拦住不能出。” “我想,他也许可以用你们的方式出来。” 老爷子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异样,他露出一种被困惑到了的表情,揣起手,反问道:“哦——有道理。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帮你呢?单凭你师兄的恩情……恐怕,有点不够吧。” 他有点恶劣地咧开嘴角:“而且妖族不是一贯凶残吗?我们不动手杀了他已经算是仁慈。至于你们在苍山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望予并没有被这种态度难倒,他勾起嘴角:“所以,我说这是个交易。” “你用你的方法让我的人出来,我们去替你寻盗宝者。到时候我们把东西给你,你们让执约出来。” “年轻人,莫不是欺我老头子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你管这叫做交易?” “你若是要救他出来,必然要寻到我族法器。而且你就算拿了法器,没有我们相助,啧,那也是不行的。”老爷子意味深长地感叹。 陆望予耸耸肩,完全没有被揭穿的尴尬。 他不甚在意:“那算我求求您,把盗宝之人的信息给我。再说了,就苍山这么鸟不拉屎的地方,难得来个外界的人。就算有人来,也难得是个好人。” “天时地利人和,甚至还有人质都在你们手上,我还自愿立心魔誓。” 他凑到老爷子身前,小声道:“而且还是免费的,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也不知道那一条打动了老爷子自认为玄铁般冷酷的心。 他摸着胡茬,垂眸沉思片刻:“这样——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你是恩公的师弟,算是老头子卖你一个人情。你且把法器和盗宝之人带回来,我们自然助你友人离去。” “不过若是想让你的同伴住得舒心,还是要付出一些报酬的。”老爷子高深莫测地微微颔首。 “哦?”陆望予倒想看看他能要什么。 “打地铺三两,睡床十两,加床被褥另要五贯。” 老爷子凭借自己灵巧的走位,还不等陆望予反应过来,就跟猴儿一样蹿到一边。 他身形渐渐透明,轮廓变得模糊,与此同时,阵法里在族人怀里“躺尸”的老爷子仿佛溺水之人一口气喘了上来,颤巍巍地伸出手,嘶哑地发出最后的的呐喊。 “不付住宿费也可以,就搁这儿躺。不过你放心,没有野兽的——” 一瞬间,陆望予脸都黑了。 第5章 风起(五) 卫执约终于借助白石通过了阵法。 而陆望予扔进阵法里,作试探之用的钱袋子,则是肉包子打狗,换成了满满一乾坤袋的白石头。 老爷子笑呵呵地跟他隔着保命的阵法交换信息,那笑容比在镇上还要热情许多。 想到那鼓囊囊的钱袋,连钱带袋一齐进了自己的口袋,老爷子的笑容愈发真诚了几分。 “陆小友,这白石是苍山特有的,也只有它才能接纳妖的一丝灵识,不过却有使用期限。一旦卫小友感觉虚弱乏力,一定要让其将灵识转移到新石上。不然——” “不然如何?”陆望予追问。 “不然他的灵识会直接回到阵法的身体里,若是距离近,只会略微眩晕不适;若是远,极易造成神魂崩溃。轻则痴傻,重则当场殒命!” 陆望予神色肃穆,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前辈提醒,此去不知前路几何,还望前辈能多准备些白石。” 他补充道:“当然,报酬自然是不会少的。” 老爷子笑得如同春日绽开的花,他侧身向阵法凑近了些,做了最后的交代:“若是见到了盗宝之人,还望小友带句话。” 陆望予微微上前,却看见老爷子的笑意敛了下来,浑浊苍老的眼中闪过一点水光。 “莫忘了你是何人,当归何方。” 交换完了信息,陆望予便与苍山的妖族郑重道别。 他携着白石而化的卫执约,和满乾坤袋的白石头,出了冰原。 他将要重新回到那片战场。 在白石出阵,拟化成人的那一刻,陆望予就扑了上去。摸摸头,抚抚肩,连声迭问。 “执约啊,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执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脸也好凉……”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卫执约连忙避开某只伸过来摸脸的手,但看着陆望予关切的神色,也就慢慢应了一连串老妈子式的问题。 “我哪里都好。” “手和脸一直都是凉的……” …… “执约,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那时候你多乖啊,让你做什么你都听话。” -- 第6页 陆望予抱着沉甸甸的石头袋子,慢慢地走在下山的路上。 他回忆起当初刚化人形,白白嫩嫩的小团子,不禁笑了起来。 卫执约只是静静地听着身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始终不发一言。 终于,陆望予的佯装兴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是陷入了死水一般的凝滞之中。 “我们为什么来苍山?”卫执约还是打破了沉寂。 当他从对话中得知自己出身苍山时,内心并没有被隐瞒的愤怒与失落。 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无论他出身于极北苍山,或者极南虚域,还不及中午是吃醉春楼的烤鸡,还是烧鹅来得重要。 但是,这身份带来的一系列后果,开始让他不安。 为什么在师门飞升之后,陆望予刻不容缓地动身来到苍山?还是借助了师兄路祁倥的名号有备而来。 再细想,卫潜真人与路师兄飞升之前的形迹也十分可疑。虽然他们师门平时人嫌狗厌的事情干得不少,但是从不主动挑事。 按照卫真人的话来说:事儿它主动找上门,不打回去叫仁慈,打回去叫道理。 我偏偏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那个,我徒弟也是天底下最能打的那一个。 但是,不知何时起,路师兄开始频繁去各大宗门发帖挑战。 虽然是私下的“交流”,但是在消息灵通的修真界上层,某某宗长老中午吃了什么,都能被查个底掉的情况下,这完全成为了公开的“砸场子”。 于是,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他们师门在杀手榜上的赏金一路飙高。 基本上每“交流”一场,下一刻,被交流的那位,半数的身家就在悬赏榜里做了新的添头。 现在想来,这样的举动十分异常。路师兄当时给的解释是,怕飞升后有不长眼的欺负小师弟,就先都揍一遍,记下弱点,以便将来更好应敌。 但是,哪有怕以后结仇,索性就先得罪一遍的? 当时他让陆望予私下劝劝陆师兄,可是陆望予让他尽管放心。 而卫真人也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心血来潮时,还兴冲冲地给徒弟的“交流安排”做计划,立志用“更少的时间打更多的宗门”。 而每次的武斗交流,平山一剑路祁倥开局连剑都不拔,一昧地躲避,最后用不出鞘的剑一招制敌。就跟猫逗耗子似的,这怎能不把对手的仇恨值拉满? 现下想来,无论是挑战各大宗门,还是来苍山“赏景”,背后都有更深层次的意义。 ——而这种意义,可能都与他的身世有关。 陆望予看着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清亮澄澈,犹如林间鹿。 他知道瞒不住了,也无需再瞒了。 于是,他轻叹口气,道:“执约,师父师兄飞升得如此匆忙,你可曾想过,若是有一天我也飞升了,你当如何……” “我……” 卫执约又重新面对了那个他从来不愿,也不敢想的问题。 妖族如何飞升? 甚至,妖族能否飞升?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回答。全修真界的公敌的名头,千万年口口相传的妖魔形象可不是盖的。 所以往往妖族一面世,便没了活路。 全修真界都见不到几只妖,更别提什么妖族飞升的传闻了。 没有人知道妖族能否飞升,甚至妖族与人族的修炼手段,进阶方式都完全不同。 这仿佛是个无解的问题。 第6章 风起(六) 一年前。 在大师兄晴天遭遇飞升天雷劫,急速逃脱后,他找到了陆望予。 “师弟师弟,你写些防雷的符箓给我。晴天一霹雳,我还以为有谁花了大价钱咒我呢。挨了一道,才发现是飞升的雷劫。” “……” “飞升雷劫?师兄,你做白日梦也别想太美吧。” 陆望予斜了一眼除了发梢被燎焦了一点,还龙精虎猛的大师兄。 路祁倥急匆匆地夺过茶杯往嘴里猛灌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谁家诅咒雷劫,会在落下一道不痛不痒的天雷后,天现祥瑞,吉音缭绕的?” “我跟你讲啊,就那么晴天一道雷下来,瞬间云消霁散,霞光都要出来了!还好我反应够快,立刻逆行运功自降修为,硬生生地躲掉了!否则你都见不到我了!” 路祁倥想起当时的场面还心有余悸。 “可是师兄,你应该还没到飞升渡劫的时候吧。再说了,你还打不过师父,师父都还没飞你就飞了,不合理啊。” 陆望予满脸狐疑。 平日里不见师兄对飞升有多大执念,怎么做起梦来还一套一套的呢? “……” 路祁倥解释不清楚了。 但是,时间会证明一切。 没过几日,一位当年参与围堵路祁倥,无功而返的戮剑门长老,在自己的洞府里飞升了。 此次飞升似乎拉开了修真界千年难逢的飞升潮。 戮剑门正准备大办特办自家长老的飞升庆典,结果自家又飞了一个。 行吧,请柬上写俩名,双喜临门。不料其他宗门也接二连三地飞了些老祖宗。 一时间请柬满天飞,各个宗门私下还要商议各自庆典的日期,别撞上了。 陆望予对天道的饥不择食表示震惊:“这不是飞升,是在拉壮丁吧。符合的不符合的一股脑全带走?” -- 第7页 卫潜真人和路祁倥则是在天雷那儿挂了名,隔三差五就劈一下,随时准备抓人。 “小师弟,这天雷劫都追着我脚后跟劈了。感觉我不日便要被抓走了。” “而你的悟性能力皆在我之上,飞升也是迟早的事……你可曾想过,若你飞升了,执约要怎么办?” 路祁倥一边躲着雷,急得跳脚,一边担忧着师门里的师弟们。 “只要我修为不精进,再待个十几年不成问题。” 陆望予有点犹豫,他想起前些天飞的某个小门派掌门,感觉自己好像打得过…… 他又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了。 而且,最难办的一点,不在于他的飞升问题,而在于—— 他迟疑道:“妖族修炼方式与人族大有不同,能否飞升也有待商榷。” “如果……如果妖族不能飞升,你要怎么办?” 路祁倥好不容易再次躲过了天雷,默默咽下了喉头上涌的血气。 陆望予轻车熟路地摸出补气丹递了过去:“还能怎样,如果证实妖族无法飞升,我就是变成废人,也不可能丢下他一人。” 路祁倥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好师弟,有担当!” 他回头看了看在远处火堆旁烤鸡的卫执约,认真嘱咐道:“不过你可不能变成废人。现下修真界对妖族没有丝毫容忍,见者格杀勿论。” “哪怕就是我,当年见到执约的第一眼,都在考虑要不要把他送回去。” 瞥见陆望予飞来冷飕飕的眼刀子,路祁倥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不是没有嘛?我可是你师兄!你怎么能对师兄不敬呢?” “看这架势,我和师父飞升八成是板上钉钉了。执约又是妖,还又轴又固执。你若不照看他,等你飞升了,他便没了活路。” 陆望予沉默良久。 他抬头,道:“师兄,你得帮帮我。” 于是,平山一剑路祁倥开始大肆挑战各宗门,不仅是为小师弟记下潜在敌人的特点与弱处,更是为小师弟创造条件,去寻找藏书阁中有关妖族记载的古籍。 他还是做了自己认知里的小人行径。 ——此等行为,君子不齿啊。 正当路祁倥内心天人交战时,卫潜真人叼着烤鸡腿悠悠路过。 “徒儿啊,你这有什么好愧疚的呢?你去的那些个宗门,那一个没在赏金榜上添我们师徒的买命钱?” “这叫做一报还一报,他们出钱买命,我们还只是去看看他们最基础的东西。又不是看他们那些狗屁不通,还成天当宝贝捧着的修炼秘籍。” “做人呐,脸皮太薄是要吃亏哦……” 卫潜真人甩了甩衣袖,又悠悠地走了。 于是,脸皮太薄的路祁倥被说得满脸通红,决定向师父师弟看齐。 脸是什么?不要了。 但直到卫潜与路祁倥飞升,仍然一无所获。 所有典籍只记载了妖族如何嗜血作恶,以及被封印于极南虚域,以外皆为一片空白。 只知是秦朝封印,但如何封印,大陆极南处只有毒雾终年不散,虚域在哪,妖族在哪……皆是未知。 在卫潜与路祁倥相继飞升的最后时刻,他们还在忧心。 拉满了修真界的仇恨,却依旧一无所获,无路可走。路祁倥只能交代陆望予去极北苍山,碰碰运气。 而一向不靠谱的卫潜真人,只是注视着他,微微叹息:“望予,你要记住,若不入世,则不听不闻;若入世,则不退不弃。” 陆望予行礼,应道:“谨遵师命。” 终此,这个整个修真界最讨厌的师门,只留下了两个软柿子。 但由于卫执约身份特殊,平日被保护得好,在杀手榜上挂名的只有一位——陆望予。 于是,陆望予匆匆收拾行囊,带着卫执约踏上了极北冰原的路途。 这个问题仿佛无解。而陆望予需要做的,就是在无解的问题中杀出一条有解的血路。 还好,极北没有让他失望,师兄竟是与他们后来苦苦追寻的答案擦肩而过。 只要他们找到叛族者拿回法器,与妖族交好,或许就能得到问题的答案。 “所以,你们瞒着我,就是怕我去制止?”卫执约感觉胸膛似有烈火烧灼,他强压着声音诘问,“因为这件事根本就危险万分,而且毫无意义!” 陆望予握紧了他的手,耐心地解释道:“我自然不会让他人涉险。师父师兄都已飞升,剩下的事情,我一力承担。” “你如何承担?你如何承担得起?”卫执约的眼眶泛红,他低头,强忍着泪水咬牙道,“你把我的本体给我。” 陆望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卫执约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痕:“你把它还给我啊!” 卫执约的本体是一个小小的玉偶。 当年路祁倥从苍山回来,带了一块玄晶,与一块巴掌大的白寒玉。 玄晶给小师弟做了千机镜,寒玉则是陆望予初学傀儡术的材料。 他亲手雕了个小玉偶,将圆乎乎的身体打磨得莹润光亮,正准备第二天雕出眼鼻,施以傀儡之术。 没想到累了,直接揣着睡了一晚,身上就多了个软糯的团子。 十五岁的少年陆望予,看着嘬着自己手指正欢的小团子,大眼瞪小眼。 -- 第8页 提供叫醒服务的尽责师兄路祁倥惊呆了,他的手指头颤巍巍地指着陆望予,又颤巍巍地指向不知哪来的娃娃。 天嘞!我家小师弟半夜偷了别人家娃娃怎么办? 最后,软糯的小团子困了,一个小哈欠眼角便泛起了泪花。圆滚滚的小鹿眼微微阖起,玉偶上一道柔和的白光闪过,团子的身形便渐渐隐去。 师兄又更加慌张了。 天啊!我好像给新入门的小师弟送了只妖怎么办? 最后,情况以小师弟紧握小玉偶,面无表情地盯着焦躁踱步的师兄,路祁倥与卫潜真人丧失表决权作为终结,全票通过了让陆望予养小玉偶的决议。 小玉偶刚开始化人形还不熟练,三四岁的奶娃娃说睡就睡,一睡身形就不稳,逐渐变淡甚至消失。 修真界从来没有什么养妖经验或者古籍可以借鉴,陆望予就整天揣着小团子,偷学人间养孩子的方法,用极其生疏的手法去照顾小执约。 后来,小执约终于能稳住身形,在玉偶之外化的身躯不会再随意溃散。 而那个本体小玉偶,就一直由陆望予贴身保管。 现在,他养大的小孩要他将玉偶还回去。 陆望予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像曾经无数个日夜里做的那样。执约一直很聪明,他们之间又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默契。所以他每个举动背后的深意,他都能猜到。 他联合师父师兄瞒了那么久,正是因为他对执约的了解。 卫执约从来只会执行,绝不会过多地过问或者干涉师父师兄的想法。 所以只要把自己从这些计划中摘出去,就能瞒住一时。 现在,没法瞒,也无需瞒了。 他在极北的苍山,找到了一条退路。 卫执约红着眼眶,咬牙道:“所以,若是有了危险,你就将我和本体一同送进苍山,对吗?” 陆望予没有直接回答,他抬手理了理卫执约微乱的鬓发:“世人都以为,卫潜只有两个徒弟……” 杀手榜上也只有我一人的名字。 若是你无法飞升,我便也不飞升。 但若是我在围攻中身陨了,你这样一根筋的小妖,要怎么在这个对妖赶尽杀绝的修真界里活下去? 怕你被抓,怕你想要报仇,怕你活不下去。 但是,现在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我只要将你和本体送进苍山的阵法,敌人进不去,你也出不来。 你就能活着,活得很好。 卫执约当然听得懂他说出口的话外音。他垂眸,一滴泪直直砸了下来。 “你、做、梦。”他一字一顿地回答。然后便想抽手离去。 陆望予哪能放开,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了镇上的客栈。 第7章 风起(七) 执约已经整整一晚上外加一中午没跟他说一句话! 陆望予气得喝光了壶里的隔夜茶。卫执约正忙忙碌碌收拾东西,听见茶杯重重地落在桌上,便皱眉起身去拿了新的茶叶。 陆望予一看,心里嘚吧嘚地乐开了花:看,还是舍不得我喝隔夜茶吧~ 不料,茶罐子也被重重地拍在了桌上。陆望予的笑僵在了嘴角。 他往旁边一瞥,又有一计上心头。 于是假模假样地取出了水囊,将打好的凉水往壶里灌,作势又要喝一道凉水浸的隔夜茶。 卫执约终于忍不住了,他眉头拧得死紧,道:“你——” 陆望予立刻见好就收,顺杆往下爬。他谄媚地放下了威胁工具,凑上前去:“执约,好执约,你就原谅我吧……你这都气一天了。” 卫执约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随即便是深深的无力感:“好了,别添乱了,你去将我理好的东西装进乾坤袋吧。” “收到!”陆望予螺旋着看不见的狼尾巴就去干活了。 冷战什么的,终究还是只能败倒在我的示弱计划之下! 找寻盗宝之人的信息寥寥无几,就连老爷子也说不出个东南西北。 他们如今只知道盗宝者带上法器出逃,说是要去最繁华的地方。 听到线索只是“最繁华的地方”时,陆望予深刻地反省了自己对妖族的认知。 他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的。 天赋都加在骗钱这项技能上了吧…… 后悔,非常后悔。 最繁华之处,就跟每个宗门都自认老子天下第一一样,公说公,婆说婆。 况且他们并没有任何追踪的方法与手段。 那么大大咧咧说丢就丢的法器,也是世间罕见了。 最后老爷子提出了不是建议的建议:“我族与世俗隔绝甚久,唯一能提及人间繁华处,只有牧渝、许阳等处。” “还有,便是令师兄相助我族人之处——宴都。” 行吧,这个还靠谱点。 陆望予暗自思忖:牧渝、许阳等地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地名了,他曾见杂文游记提到过,但一时也不能推测出今在何处,只有大致的方位,那出逃之人更是很难寻去。 所以,宴都应是首选之处。 宴都啊,大晟朝廷竟还在苟延残喘吗? 陆望予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却也不太有趣的事,嘴角勾出一丝讽刺的笑意,眼底却酝酿着风暴一般,黑沉一片。 苍山脚下的的小镇,很奢侈地拥有着传送阵。 -- 第9页 在大些的城池,传送阵往往是需要交纳大量的灵石,并且提前预约。 但是苍山的不同了,地阔人稀的地方,费用也是出奇的低。 而宴都的传送阵设置在城外,四面耸立着石砖堆砌的城墙,还有专人负责守卫登记。 陆望予前脚刚沾地,便有银铠红缨的士兵指引其至登记处。 铠刻鹰纹,服制当属锦骑侍卫。看样子,皇帝是将自己最精锐的耳目派来守传送阵。 也不知是在防谁。 卫执约敏锐地感觉到,身旁人的心情莫名畅快起来。他看了一眼陆望予眉宇间的轻快,想到师父曾说过,陆望予是大晟人。 难道,是思乡之情? 这也不像啊……倒像是有谁要倒霉了。 等登记完了,便由专人车马一路送入宴城,避免了城门的再度盘查。毕竟能用传送阵的,不是修士,就是人间的豪门望族。哪一个都是他们需要好生款待,开罪不起的存在。 马车由两匹枣红马牵引,车夫是一个穿着汗衫,精壮黝黑的大汉,他将巾帕往脖子上一扬,便招呼着客人上车。 陆望予轻轻摆手,让卫执约先进了马车,自己则是坐在车架上与车夫攀谈。 车夫倒也不惊讶,许是见多了这样好奇的客人,反而热情地介绍起了宴都的风物。 车马畅通无阻进了宴都城。陆望予散漫地眯眼,不知何时从乾坤袋了摸出了一把乌玉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心敲着。 路上人潮涌动,商摊上的小玩意五颜六色。 他“唰——”地旋开折扇,露出墨色江山图,状似无意地问道:“在下听闻,这宴都娇娘艳绝天下,不知阁下可否指点个好去处?”另一边则是使了袖里乾坤,凭空取了一枚银锭子。 大汉对这样的举动丝毫没有诧异,只是接过赏钱,笑容真挚了几分:“自然,公子应该知道,宴都花楼是诸国之最,而其间的抿花坊,则是花楼之最。” “哦?那抿花坊是否有一位花魁姑娘,脖颈处有烈焰纹身,端得是倾国之貌!”陆望予似乎来了兴致,收了折扇,满脸写着神往。 “这……花魁姑娘姿色自然不凡,但也年年都换,未曾听闻有哪位是烈焰纹身。”大汉犯了难,“公子是要寻这位姑娘?” 陆望予一下就泄了气,他又蔫蔫地靠在了车架上:“是也不是。” “实不相瞒,自从长兄前几年来过这宴都的美人销金窟,有事没事便来嘲讽我没见过世面。” “他说,他见到的那位颈上纹烈焰的姑娘,乃是天下第一绝色。我自然是不信的,想寻过来瞧瞧,却也死活撬不开他的嘴。” 他非常遗憾地感慨:“也许就是我与这位美人无缘吧。我本以为这样的倾城之姿,应是最顶级的楼里的头牌。” 果然是少年心性,大汉爽朗一笑:“敢问公子的长兄可是修真界人士?” 陆望予折扇一收:“自然。” 大汉有意交好,便小声暗示:“那公子是找错地方了。平常人眼里,抿花坊是花楼之最。但似公子这般的天之骄子,通常,是别有他处的。” “哦?”陆望予来了精神,“此话怎讲?” “具体情况我这个驾车的也不知道,不过似公子这样的人物,一般都指名道姓要去咏月巷口。那里虽然也属于花楼范畴,但通常并无人迹,我想这可能是只有仙士才能前往的地方,兴许是不喜俗人扰了清修,就寻了个别的场子吧。” “公子的长兄自然也是仙士中的佼佼者,他说的倾城之姿必然是位绝世美女。但那女子却名声不显,也许她并非是我们花街之人。” “咏月巷口……”陆望予喃喃低语,随即脸上便挂起了少年张扬的笑,拱手道,“那便有劳您带路了,先不去客栈,我们直接去咏月巷口。” 咏月巷是一条狭窄到马车无法通行的小巷,两旁是高耸的青砖院墙,隔墙又能听见隐约的乐器咿呀,兴许是花娘在为晚上的音律节目准备。 大汉绕绕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仙士只说到咏月巷口,具体去哪儿,我也不知道了,公子莫怪啊。” 陆望予打量了一下这条略显逼仄的幽深小巷,微微勾唇:“多谢指路,我想应该就是这里了。在过来的路上,我见这附近就有客栈,到时我们可自行前往,您就不必忧心了。” 说罢,他又递上了一枚银锭子。大汉见状,更是合不拢嘴,忙声道谢后,驾着车马匆匆离去了。 目送马车离去,在一旁的卫执约回头看了看咏月巷,他皱眉道:“现在唯一的线索,便是盗宝之人的母亲,或许在宴都花坊,其脖颈处有烈焰图腾。也不知这咏月巷,究竟是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陆望予拿出了一块新的千机镜,旧的那块被苍山那该死的大阵打劫了,他便向苍山妖族又讨了一块玄晶。 当然,二十两银子。 他架在眼睛上看了看。 奢侈,奢侈至极! 咏月巷为何如此之窄,因为当今最大的基础阵盘,就那么宽。 阵法以阵盘为基础,阵盘不一定是一个法器,它可以是根据七星八卦布列的一个场景,或者堆叠的几样事物。 阵法多大,阵盘就多大,但最基础的阵盘,最大直径就恰好是咏月巷的宽度。 再大些的阵盘就是由许多基础小阵链接而成的,而扩充处的链接,往往是最为薄弱之处。 -- 第10页 所以,有时候基础阵盘才是最难以攻破的。 “这条路的最下面,排着一列的基础阵盘。上面跟狗皮膏药一样,大阵叠小阵。”陆望予被这阵法的五花八门震惊了,“看样子还不是一个人布的。” 阵法的不同属性,调动着不同的天地灵气。水阵是澄澈的蓝,火阵则是如烈焰般的红艳。 所以这里狗皮膏药般堆积的阵法,反映在陆望予的千机镜里,就是一片晃眼的红红绿绿,蓝蓝紫紫。 “可以肯定的是,在这里布阵的阵法师,审美都畸形。” 陆望予在感觉要眼瞎的前一秒,及时撤下了千机镜,闭眼按住了太阳穴。 日了狗了。闭上眼,满脑子都还是那瞎眼的配色。 陆望予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一突一突地猛跳。突然,一个清凉的东西覆上来了,替他轻轻按摩。 执约真乖…… 嘻嘻…… 陆望予心里乐得摇起了尾巴,表面上却好像更加难受地抿着嘴,皱起了眉头。 “那如何是好?或许我们在这里守株待兔,绑了下一个来的人,让他带我们进去?” 卫执约一边帮着陆望予缓解头疼,一边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这想法,不服就干,非常有师父师兄的行事风范啊! “绑人的风险太高了,况且里面情况不明,如果进去出现什么意外的话,我们就会被这些垃圾玩意儿给困住。”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全部拆掉。”陆望予振振有词,“把家门全部拆掉,进出还不是都由我们?” 卫执约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个自大狂:“我还是觉得绑人会简单些。” 他假装对能拆掉这件事表示认可,再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不可行性。 “再说,拆掉那么大动静,能不被发现?” 陆望予唰地睁开眼,气成河豚:“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是不是!” 俨然一副“你这个负心汉”的模样。 卫执约放平心态:行吧,不和幼稚鬼计较。 “没有,信信信!” “若是设计最底层的阵法的人排布了全部阵法,那可能绑人才是最简单的。”陆望予正经起来了。 他知道无论自己做出多不合理的决定,最终,身旁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去执行。 但他不想这样,他希望能卫执约更加信任自己。 不是我相信你的决定,哪怕是用生命去实践的信任。 而是我相信你,绝不会让我陷入危险之中的信任。 “最底层的阵法虽然精妙,但似乎已经有所损耗。后来的人不敢妄动,便在其上覆了其他阵法。” “每个阵法师必然都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但他们擅长的领域不一,叠加起来的效果……” 陆望予都不知道该感慨“不道德”还是“没脑子”了,水阵火阵上下交错,相生的土阵金阵却隔得老远。 五行相生相克之术是背到狗肚子里了? “啧,简直是致命打击。”陆望予还是没忍住。 “所以只要花费点时间,解决掉这些阵是没有问题的。” 陆望予狠了狠心,再次架上了千机镜,“我先将这些破烂阵法记下,等会儿到客栈歇息,我们再好好理理。” “嗯。”卫执约乖乖点头。 第8章 风起(八) 尽管住进了宴都最大的客栈,喝上了宴都最有名的九沉茶,陆望予还是没法从那种剧烈的打击中缓过来。 他们布阵的时候不戴千机镜的? 难道请来的阵法师都是瞎子不成? 大红配大绿,艳丽赛狗屁。 卫执约则是慢慢整理好他刚记录下的阵法简图。 上面都是些简洁粗略的线条,就跟猫随意在宣纸上刨了两爪子似的。 什么时候能好好写写画画了? 卫执约无奈地笑了笑,但是还是耐心地按照记号,慢慢整理好顺序。 当年他刚习字时,师父和路师兄便将他往陆望予怀里一揣,指着他的鼻子叮嘱。 “小执约看好了,这就是你的识字师父。” 卫执约便顺着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视线先是对上棱角分明的下颌角,然后便是望进一双毫无感情的眸里。 他不知该怎么反应,便也懵懂地对视着。 陆望予看了一会儿愣在怀里的团子后,抬起头,眼神淡淡地扫过去。 只见师父讪笑:“徒弟啊,你也知道我和你师兄,这字都写不明白,如何能教个小娃娃?” “对啊对啊!”路师兄在旁附和,“以后我负责教他习武!” 师父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开口,没想到他那叛逆的小徒弟先截了他的话头。 “师父您呢?是打算教他坑蒙拐骗?还是怎么烤鸡?” 师父?师父什么都不想,只是脸黑了而已! 陆望予的视线又落回了书页上,嘴角却多了一丝隐约的笑意。 小执约依旧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捕捉到了那隐约的笑意,也自顾自地冲着他笑眯了小鹿眼。 唔,他也开心了! 于是卫执约的习字师父便定下来了。 可随着他的字越来越端正锐利,陆望予的字却越来越……难以捉摸,最后甚至潦草到一笔带过。 陆望予也从冷漠端方,少年老成的大晟少将军,被不靠谱的师门同化成了一个走马斗鸡的修真界纨绔。 -- 第11页 当卫潜真人第一千零一次感慨他的小徒弟,怎么越活越幼稚,能不能学学执约的成熟稳重又知礼时,陆望予还颇为自得。 “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这叫——毫无保留!” 卫潜真人:“……” 卫执约:“……” 哦,你都有理就是了。 回忆到往事,卫执约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色。 屋子里的墨香浓重,陆望予憋着满肚子的对死亡配色的吐槽,愣是记录下了那些阵法排布,毛笔都挥出了砌墙的气势。 卫执约收拾好图纸,便推开了临街的那扇窗户,一瞬间街道上喧哗的人声便清晰地传了进来。 不再是隔了一层的隐约呜哑,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就这样扑面而来。 还带来了一股热气腾腾的烧饼皮烧焦的香糊味。 陆望予闭着眼睛,抽了抽鼻子,肯定道:“这个味道……是我熟悉的村头王大爷家的烧饼了!” 还村东头王大爷……卫执约一听就知道他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却也不想理他。 陆望予最不爱吃饼。他们师门四方游历,在野外不得已要吃烧饼时,他宁愿自己去寻野菜梗熬汤,也不愿碰一口饼。 只是闲来无事,想叨叨几句罢了。 卫执约便随意往街道上看去。果然有一个烧饼小摊。 他正准备收回视线时,却意外地与烧饼摊旁的一位少年对视了。 那少年的位置极为巧妙,他刚刚应该是坐在墙根,身形恰好能被烧饼摊完全遮掩。但现在,他站了起来,视线直勾勾地盯着那扇开了的窗。 或者说,是开窗的人。 卫执约盯着他看了三秒,那少年也是静静地站着,视线不曾挪动半分。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短打,像是个乞儿,又像是有人打理一般。 脏乱中带点整齐,很矛盾。 他眉心微微拧起,难道初来宴都就被盯上了? 不应该,修真之人讲究因果,无事不入凡尘。所以就算是追讨,也不至于前脚刚到凡俗,后脚就暴露了。 卫执约正准备下去探究,却见那少年转身进了旁边的巷子,完全隐去了身影。 是我太多心了?卫执约内心有些疑虑。 宴都小巷四通八达,现在去寻也是大海捞针。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晚饭过后,街道上花灯璀璨,尤其是这附近一片都是宴都的极乐之地,热闹反而更胜白昼。 此时,陆望予又要再度面临艰难的人生挑战了。 虽然阵法分布已经基本拓下,但是一些诡谲多变的阵法,可随时间变化,解法也不一。所以,为了破阵,还需再实地观察一番。 陆望予拖着步子不情不愿地下了楼,却见卫执约心绪不安。 他走近道:“怎么了?”然后隐约一股酥香味扑面而来,惊得他如临大敌,捂着鼻子跳开一步,“你买烧饼了?” 卫执约晃了晃手中的纸包,眼中有了星点笑意,故意拉长声音调侃道:“是啊,熟悉的村头王大爷家的烧饼。” 陆望予一听这熟悉的话,便打着哈哈:“我又不是真想吃……你这可就冤枉我了!” 他一边瞟着大敌“烧饼”,一边小心地往外挪:“我们还是快去看阵吧,烧饼就先稍稍……先稍稍。” 卫执约微微翕动鼻翼,空气中的确还隐约有一丝烧饼味。 失策了。 他早以灵力裹挟了烧饼,不让其气味四溢,身上也施了清尘诀。 可没想到一开始的味道没有散尽。 他默默施了个缓风术,确保气味散尽后,再缓步跟上。 “所以,你买烧饼是为了问那个少年的行踪。”陆望予绕着咏月巷口转了几圈,“不是为了欺负我?” 欺负你?谁能欺负你。 还有,重点不是这个。 卫执约晃了晃被一层层包裹成粽子的烧饼,再次强调了重点:“卖饼的大爷说,这附近是宴都有名的游乐之地,官府管控很严,衣着不妥的人不允许在街面游荡。所以,很少会有乞儿在此处出没。” 说到这儿,卫执约皱起了眉:“我以为他离开了,但后来我留意了下,那条巷子是个很浅的死胡同,他进去根本无路可走。我怀疑,他就是奔着我们来的。 陆望予在图纸上画下了最后一笔。 他叼住狼毫笔,从腰间抽出乾坤袋,将千机镜和图纸囫囵塞进去,最后将施了清尘诀的狼毫笔也扔了进去。 “怕什么?若是奔着我们来的,不用我们找,他自己也会送上门。” 陆望予垂眸掸了掸衣袂上的灰,勾起唇角,意有所指道:“就比如说——” 他倏地抬头:“现在。” 在他们身后,与咏月巷口斜对的一条脏乱小巷处,无声无息地伫立着一个黑影。 卫执约右腕一抖,便有银光凝成一把长剑。 剑尖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冷光,恰好将月光投映到那个阴暗的角落。只一瞬,便足以让人瞥见黑影的真面目。 “是他!”卫执约低声道。 少年也不藏着掖着,他缓步走至光亮处。 与白日的形象不同,他披着一块破布般的斗篷。如果说,白日褐衣上的补丁还能看出有人打理的模样,那他夜里的一身打扮,让人毫不怀疑,站在面前的少年,就是一个流浪街头的乞儿。 -- 第12页 与宴都人不同的是,他眉目硬朗,五官深刻,鼻梁高挺。 这是宴都少见的,千里之外的边城的相貌特征。 陆望予的父亲就来自边城。他肖似父,所以自己就长着这副模样,自然不会陌生。 少年脱下了兜帽,露出乱蓬蓬的马尾。尽管他的脸沾了灰,发丝凌乱地落在颊边,眼睛里却有孤注一掷的狠厉。 他开口,声音很沙哑。应是许久未曾说过话,就像磨砂纸摩挲一般:“你们要进去?” 陆望予来了兴趣,小狼崽子还挺有气魄。 “自然。” 少年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我可以帮你们。” 陆望予被逗乐了,他冲卫执约挤挤眉,卫执约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暗示他收敛一点,同时也将手中的剑收了起来。 “咳咳!”陆望予清了清嗓子,“你?你怎么帮?且不说你身份不明,还暗中跟踪了我们许久。单凭你气息沉珂,我就知你并非修真界人士,你又能做什么?” 少年微微顿了片刻:“我没有恶意。”他谨慎地盯着面前的人,道:“我知道他们进去的技巧。” “区区小阵,我自然能破。”陆望予挑眉,他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我可以为你们当前锋。里面状况未知,我可以先去给你们刺探情报!” 少年咬了咬牙,他也发现自己的筹码并不足以打动眼前的人。 那又如何,就是赌上命,他也得进去! 陆望予这次倒没有斩断他的退路,他双手抱胸,有点好奇地问:“哦?那你想要什么?” 少年这才报上身家姓名,他抬头,直视陆望予道:“我叫江安,父母早年亡故,我与幼弟相依为命。他被人掳走,我顺着记号来到这里,之后便没有线索了。” “我在这里蹲了十天,知道你们不是正常寻来的客人。我想我们可以合作,我可以把我的命压上,只需要你们带我进去。” 陆望予依然勾着嘴角,但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兴味,他摩挲着下巴,状似无意问道:“那你可知,你的幼弟为何被掳吗……” 少年的呼吸乱了一瞬,但他很快就调整回来了:“不知。” 他直视陆望予的眼睛,坦荡回答道:“难道为恶者作恶,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唔……”陆望予点点头,对这个回答表示高度赞扬。 回答得好就该有奖励,陆望予道:“行,合作谈妥了,你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我们带你进去。但是进去以后的事,又是另外的买卖了。” 少年短暂地回了个“好”,便走向咏月巷口。 他补充道:“这十天,共有十六辆马车载客来此。除了我刚来时见三人离去外,没有一人出来。要么就是另有出口,要不就是他们不曾离去。” “而十六辆马车共三十九人,进入时皆走了一种特定的步伐。而且夜间从来无人出入。” 话音刚落,江安就在咏月巷口站定。他闭上双眼,回忆自己记录下的所有步骤。 节奏、步幅、方位……他曾在脑海中演练了千遍万遍。 咏月巷,以东西向为径,约三百米。 第一步,西偏南约三尺。 第二步,西偏北约两尺…… 而在他落下第一步的同时,陆望予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诧异,卫执约则是屏住了自身的气息,跟了上去。 要知道,天地间充斥着各种灵气,它们如丝如缕地游荡在世间各处。江河处水性灵气极盛,而炎热之地则是火性灵气的主场。 修真者是能够感受、吸纳,使灵气为己所用。普通人则无法感知灵气。但是,这不意味着灵气不会受凡人的影响。 哪怕是普通人的行走,身旁带起的气流,也会搅乱周遭的灵气分布。 就像从一炷香旁经过,袅袅的烟雾会被拉扯,搅散一般。 阵法则是调动四方灵气,不同阵法对应不同属性的灵气。所以阵法师戴上千机镜,则能根据阵法的颜色与纹路,看出对应的属性与功效。 陆望予本来只想凑个热闹。 尽管江安的表现很让人刮目相看,以后或成大器,但他并不认为现阶段,这个少年能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 但是等他架上千机镜,看着江安迈出第一步时,他发现自己错了。 江安凝息前进时,周遭的灵气毫无一丝波动。 哪怕他行走带起风动,但灵气的运行轨迹却丝毫未乱。 就好像,他对灵气而言,是完全透明的。 修真界常识,灵气是依附于空气存在的,就像空气与炊烟的关系。但是这个少年的存在,完全否决了这一论点。 不可能存在扇动周围空气,轻烟却保持不动的情形。 这就说明灵气与空气是相互独立的,像是鸡和鸭的关系。 而之所以会有类似的运动轨迹,只不过是鸡群鸭群跟着大部队游走而已。 江安估计是能让自己和鸡群,一同在鸭群面前隐形。 就……挺特别的。 陆望予也敛了一身气息,就像一个凡人一般走入了阵法。 这阵法好歹也在闹市区,不至于对凡人痛下杀手。一般人走入,只会感觉是条普通的巷子。 第九十九步落定后,少年睁开眼,面前便是一扇红漆铜环大门。 “就是这了。”他回头对跟来的两人肯定道。 -- 第13页 陆望予戴着单片的千机镜,手指无意识梳着腰间配着的白玉穗子,若有所思地看了江安好几眼。 第9章 风起(九) 江安睁眼后,侧头的动作搅动了一丝灵气。 难道说,闭上自己的眼睛装瞎,能让灵气也瞎? 这也……太有意思了…… 陆望予收回自己看奇珍异宝的眼神,仔细打量起面前的红门。 这和周围的门并无差异,好像就是一扇简简单单的后院门,隔墙还能隐约听到丝竹之声。 江安解释道:“我是从上方俯瞰这条巷子的,能看到墙里墙外的情况。他们从外面进,门的另一面却不见身影。就好像……被吞掉了一样。” 陆望予捻起一根穗子,开始无意识地摩挲。 很明显,有人在这里开辟了一个空间。这种空间就跟大宗门的秘境历练一样,一般要凭借信物才能出入。 而设置空间的人很巧妙,先是在咏月巷布置一路的阵法,但真正的入口并非在阵法的最严密处,而是在半路上。 这样一来,就算他拆除了路上所有的阵法,也需要较多的时间来寻找目的地。 毕竟他之前以为,他们要寻的地方只是在某扇门后,最多加上了隐蔽的阵法。 如果不是江安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有大能在会灵气匮乏的人间世开辟一个洞天福地。 就连一个宗门都难以请动大能开辟一个秘境,以供弟子训练。 但是这里竟然有一个,而且看起来还不是用做什么好勾当的…… 不得不说,是财大气粗啊。 卫执约也明白了这件事的棘手,他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单纯的隐匿阵法根本做不到凭空消失。更大的可能,是有人在此开辟了秘境。如果是秘境,没有相应的信物,我们根本没法进去……” 看着沉默下来的少年,卫执约又想起他苦等的这十余天。好不容易能搏到一线生机,却面临这样的境遇。 卫执约顿了顿,提出了他的建议:“不然,我们直接截下下一波来的人。他们既然能进去,身上就必然有信物。” 陆望予一言不发,手中把玩的穗子都要被捻出花了。 他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大门,又环顾四周后,答非所问道:“你们知道为何秘境里的灵气,往往比秘境外更加充沛吗?” 江安只是一介凡人,修真界的边都未曾挨过,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卫执约便向江安解释道:“现存的秘境,基本都是修行者道陨或飞升后,留下的洞天福地。而洞天福地作为修行者的私产,他们自然会在其中大量敛集灵气,收集奇珍,催生灵植、灵兽。” 江安抿了抿唇,道:“就像是……在自家院子里囤宝贝?” 陆望予接过了话茬:“没错。” 他循循善诱道:“你想……如果门墙足够结实,主人可以进出自由,而其他人只有通过门锁才能出入。为了防止他人进入院子,主人会将门锁按在门内,还是门外?” 门锁放在哪儿? 江安皱眉,他斟酌道:“将锁放在门内的话,除了我,其他人都没法进入。” 陆望予勾起唇角:“我想,这也是通常情况下,秘境里灵气远高于外界的另一个原因。” “凡是术法,皆依靠于灵气。洞天福地的构造也不例外,必须有庞大的灵气支撑,才能保持完好。这个灵气,是墙,是门,也是锁。” 他继续解释道:“构造与维持秘境需要大量的灵气,若这个灵气来源于外界,一旦有人断了外界的灵气来源,就形同于将墙的基石全部抽走,秘境就会毫无防御。所以——” “秘境之中,通常需放置至少一条灵脉,以源源不断地供给秘境。其次,种植灵植、圈养灵兽,以重新吸收逸散的灵气。这样,就能成为一个灵气独立循环的小世界。” 江安似懂非懂:“也就是说,是自产自销?它防御的灵气来源于内部,逸散的又被重新吸收,循环不止,生生不息。” 陆望予看着面前的红漆大门,笑道:“所以秘境很难从外界突破,可以说几乎无懈可击。” 这一番话直接让江安的心坠入冰湖。 他并非修真界的人士,对术法一窍不通,连拦截最低阶的修士都不可能做到,就更谈不上破阵了。 哪怕是将他唯一珍贵的命压上,却发现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砝码。而他也没办法让素昧平生的人,平白帮自己这个忙。 人这一辈子最厌恶的,最害怕的,也不过是“无能为力”四字。 “但这也是我们最大的机会。” 陆望予似乎很满足于这种极限转折,他继续道:“秘境里通常需放置灵脉。所谓灵脉,是指可产灵石的矿脉。能放下一条矿脉,至少也需百十里地。” 他拿着扇柄点点下巴,指出:“我看整个宴都,藏下十分之一的灵脉都够呛。” 卫执约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以,这个秘境没法用灵脉供给……那它的灵气,必须来源于灵气充沛之物,比如法器一类。” 陆望予对修真界的抠门表示一言难尽:“得了吧,随便一个带灵气的物件,都能被各宗各派奉为珍宝。法器若是被抽干了灵气,那就是块废铜烂铁。他们能舍得?” “还有一种可能,是以量取胜。用大量的灵石,模拟灵脉来供给秘境。”陆望予补充道。 -- 第14页 “要充当灵脉作用,那这灵石的量也未免也太大了吧。”卫执约难以置信,他蹙起眉道,“如果还要布置吸收灵气的灵物,秘境的容量根本不够……” “哪能建一个除了供给灵石,什么都放不下的秘境?”陆望予嗤笑道,“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将灵气来源,安在了秘境之外。” 江安约莫听懂了些,他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急促地发问:“所以,只要找到那个来源,切断它我们就能进去了?” “聪明!”陆望予给了他一个赞赏,“但是我们只需让灵气稍微停滞,找到一个进去的机会就够了。” 卫执约垂眸,细细思量。 秘境与灵气来源必然是紧密接触的,但是,要在闹市区藏匿大量灵石而不被发现的话…… 他眸中一亮,手腕轻颤,银光便凝成五寸长的匕首。 卫执约后退两步,审视了红漆大门旁边青苔遍布的厚重石墙。他上前,将匕首深深没入砖缝之间,然后再猛地拔出。 在江安眼中,只是一些石碎尘土被带出。但是在另外二人眼中,随着尘土被带出的,还有一丝灵气。 就像是一刀捅出了个伤口,血液便渗了出来。 但是很快就被止住了,应该其中防止灵气泄露的阵法生效了。 “果然是这样……”卫执约喃喃自语,他机械地转头,将这个耸人的发现告知二人,“他们将灵石砌在墙里!这样大的量,怕是整个宴都的墙,都成了他们造的灵脉……” 江安的呼吸凝滞了一瞬。他如今才对自己的敌人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人间界城池众多,但最繁华之处当属大晟朝都城——宴都。横纵逾达百里,千万百姓之居所,竟是被布置成了一个阵法局的假灵脉。 仅仅,只是为了隐藏风月之地某个不知名小巷里的秘密。 陆望予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显然,面前少年的反应更让他感兴趣。 都说无知无畏,但是知道了这种形势,是会退缩呢?还是会继续一往直前呢? 他似笑非笑,看着狼狈的少年,启唇低语:“你也看到了——参与其中,可能会不得善终……” “你考虑清楚了吗?”他微微侧头,最后的问句轻轻落下,如一丝炊烟,又像是在江安喉头上抵了薄如蝉翼的刀刃。 退者生,进者亡。 你考虑清楚了吗? 看似劝诫,实际上却是一种威胁。 江安抬头,少年的脸上还留着这些日子弄出来的小伤口,他说:“我不怕。” 他的眼神坚定,就像是边陲的狼崽,年幼却无畏:“只要你们继续,我就不可能放弃!” “那好,明日正午,我们进去一探究竟。”陆望予耸耸肩,决定打道回府。 “江小兄弟,我们的客栈就在附近,你与我们一同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卫执约建议道。 江安愣了愣,摇了摇头。他拱手谢绝了卫执约的好意:“多谢公子好意,叫我江安就好。我想在这里守着,明日再与二位恩公会合。” 陆望予倒是嫌他俩磨磨唧唧,凑过来帮腔道:“你守着蹲到人又能怎样?反正已经有了办法,就不要再提心吊胆,怕东怕西了。” “这种要命的事,一旦有了路,就只管走下去。瞻前顾后才会断了生机。” 他老成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语重心长道:“好好养精蓄锐,准备明天的硬仗吧——” 江安刚想开口,却没找到机会。 “还有啊。江小友——”他俯身,拉长腔调道,“我觉得你饿了,吃点烧饼吧!” 卫执约收到他话里话外的明示,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纸包递给了江安:“他就这样不着调,不过你近日应该确实没吃好,这个烧饼你先垫垫肚子。油大不可多吃,回去我们喝点粥养养胃。” 江安似乎很少面对这样的善意,一向严肃的表情逐渐粉碎,被一种羞赧的神色所替代。 就像是坚硬的狼人面具皴裂后,发现里面竟然藏的是白白软软的兔子。 他耳后根爬上粉色,结结巴巴地解释:“这样——太麻烦二位了。我,我在这儿住了那么多天,我……” “好了,少废话。”陆望予捻过绳,将纸包从卫执约手中拎过,然后跟扔烫手山芋一般,扔到江安怀中。 他无奈道:“你要是真想盯着这个巷子,等办完事以后,你搭个窝在这儿都可以……” “现在,快跟上——” 说罢,他拧着眉掸了掸手指头,满脸写着嫌弃。 嘶,总感觉还萦绕着烧饼的味…… 于是江安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路上,卫执约才将他们的姓名告知了少年。 那个看起来不好说话,实际上也确实不好说话的恩人,叫做陆望予。 盼望的望,给予的予。 那位看起来不常说话,实际上却很好说话的恩人,唤作卫执约。 出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陆先生轻摇折扇,如是说。 卫执约磨了磨后槽牙,却拿他这番做派无可奈何。 第10章 风起(十) 到了客栈,却被小二讪笑告知客房已满。于是卫执约商量着让出自己的房间给小少年,他去和陆望予挤一挤。 陆望予不置可否,只是眉梢微微上扬,心情颇好的样子。 -- 第15页 江安则是愧疚难当,他皱眉道:“卫先生,不用那么麻烦,我睡地上就好了……” “这怎么——”行。 还不等卫执约拒绝完,陆望予的脸色就显而易见地阴沉下来,他微微眯起桃花眼:“你睡地上还更麻烦,垫铺盖,找被褥……晚上起夜还指不定谁吓谁呢?” “或者,你想和执约一起?”他的语气已经森然起来。 要是江安敢点点头,他就敢当场给他的小脑袋来个五雷决! 不知好歹!生气! 江安的直觉告诉他,不能点头。于是他只能抱着非常大的歉意,向两位大恩人诚恳地道了谢,领了这份情。 还行,挺听话。陆望予又满意了,他心情愉悦地将小二盛上来的粥往江安面前一划拉。 “喝粥养胃。” 卫执约则是唤小二去备几件少年的成衣,再上楼腾房间去了,留两位大爷在大堂慢慢嚼花生米。 夜深了,外面的喧闹也静了下来。就像是一瓢沸腾滚烫的热水,被冷月晾凉了一般。 花灯依然璀璨,但是街上只有稀疏几人。 卫执约把东西都收拾进了乾坤袋,明日的局势未定,要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他解下束起的发冠,卸了护腕,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亵衣。 得亏是宴都有名的客栈,床铺比一般的要宽敞几分,否则歇俩人,挤得够呛。 陆望予老早就在床上坐好了,手捧着图纸,表面看得认真,但眼神时不时就落在了书卷之外。卫执约以为他还在研究阵法,也就没有熄灯,径直走向了床铺。 陆望予赶忙收回了视线,假模假样地看起了图上的线条。 他仗着腿长的优势,倚坐在外侧,所以无论怎样,都要他让开卫执约才能进去。 卫执约站定,他不动声色,毫无反应。 “师兄?”卫执约试探着轻声唤了一声。 陆望予扭扭腰,装没听见。 好嘛……卫执约算是看透他无聊的小动作了,偏偏不想随了他的意。 于是他单膝搭在床沿边,一只手跨过陆望予的腰,撑在床的内侧,然后一个巧劲,便从陆望予的腿上方翻过,躺了进去。 陆望予憋不住笑,一边小心地护着卫执约不让他摔到,一边嘟囔着埋怨道:“你挡到我光了!” 卫执约懒得与这个幼稚鬼计较,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鬼画符的图纸,询问道:“那你明日可有什么打算?” 陆望予扬扬手中的图纸,挑挑眉道:“没什么打算,见机行事呗。其实我早看完了,等你呢。” 卫执约彻底不理他了,扯过被子,规规矩矩地躺下。 陆望予见他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为他掖好了被角。随后指尖灵力一闪,一道劲风吹熄了蜡烛,屋内陷入了黑暗。 第二日,在天际泛起第一缕霞光时,陆望予便睁开了眼。 与此同时,他心念微动,一把小巧的匕首就被捏在了手上。他眸中一片清明,似乎没有一丝刚醒的迷惘。 片刻,他轻舒了口气,摩挲着匕首柄上的花纹,卸下了一身的警惕,缓缓地闭上了眼。 接着懒懒散散的一个哈欠,让他一下子变回了那个纨绔的公子哥。 等卫执约起身时,身旁的被褥还留有一丝余温。 他下楼,却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大堂前吃得正香。 陆望予晃了晃手中夹着的包子,颇为遗憾地感叹:“哎,我起得早,烧饼摊都还没开,只能买些包子将就将就了。” 江安咽下了口中的包子,视线在二人中间转了一圈,也咽下了那句到嘴边的“不对啊,烧饼摊开得比包子铺早”。 明哲保身,不说为妙。 太阳很快就当空悬起,街上人影又渐渐地稀疏起来。 三人辗转过了几条小道,再次来到了咏月巷口。 陆望予架上了千机镜,他走走停停,沿着墙根藏了好几处符箓与阵盘。然后起身浏览一番,满意地拍拍手上的灰:“好了。” 江安道:“那我们可以进去了?” “可以——”陆望予话锋一转,挑眉道,“不过,不是从这儿进。” 半个时辰后,几人来到了宴都西南角的民居外。这里已接近城墙,周围较为荒凉,一副久无人居的模样。 陆望予解释道:“我昨夜看过宴都的地图。花楼花坊在西南方位,而咏月巷在花楼花坊的东北角,也就是整个宴都偏中的位置。” “几乎整个宴都的街道、石墙排布,都暗含灵气流通之道。但也部分地方的建筑虽整齐,却无法运送灵气。把这些地方圈出来,应该就是秘境的范围。” “我们如今所在之处,就在这范围的边缘,且离咏月巷最远。如果说咏月巷是秘境的入口,那么这里,就相当于秘境的后院。” 江安听得云里雾里,只是领悟了“做贼不应走正门”这个想法,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陆望予也没有多说,他其实在暗搓搓地邀功,证明自己昨晚真的有努力干活! 陆望予在贴着墙根的地上随意画了个隐匿阵纹,留出了进出的阵门,然后架上千机镜,从乾坤袋里取出把小凿子和几根枯枝。 他找准了墙上的几个位置,凿出了几个洞。每次取凿子时,迅速地将一小根枯枝塞进洞坑中。 -- 第16页 江安不解其意,卫执约小声与他解释道:“这是南阴木的枝叶。南阴木可毫无滞碍地传导灵气,是极佳的阵盘材料。” 陆望予挥着小凿子的同时,还在竖着耳朵偷听,他得意起来。 “那是!我以南阴木为媒介,将防御层中的灵气引流出来。幸亏这不是什么正经秘境,灵气来源放在外面,我还能对它下手。但凡是个正儿八经的秘境,那防御层就跟王八壳似的,软硬不吃。” 说罢,最后一根小枝也放好了,丝丝缕缕的灵气从枝梢逸散。陆望予用丹砂线将枝条与地上的阵纹相连,逸散的灵气便顺着流进了阵中。 阵纹逐渐亮起了微白的光,生效后又隐匿着暗了下去。 陆望予收起作案工具,欣赏了下自己的杰作。 “好了,我在他们的秘境上连了个自己的阵法。” 他摸着下巴思考片刻,换了种更加通俗的说法:“也就是在别人的墙上,开了扇自己的门。” “现在,我们进去吧。”他从乾坤袋中翻出一张黄符,递给江安,“这是出入这个阵法的信物,贴身保管,不要弄丢了。” 话音刚落,他便一脚踏入刚画好的阵法中,卫执约随即跟上。 江安咬咬牙,将符往胸襟里一塞,也冲了进去。 第11章 风起(十一) 一瞬间的眩晕后,三人站在了一堵纯黑的石墙前。 陆望予四下看了看,这秘境里的样子,倒是与外面的景色相似,只是墙变了个色。 江安按捺住内心的狂跳,他咬紧牙关,眼眶微红。 终于,进来了! 陆望予倒是没感应到少年激烈的情绪翻涌,他谨慎地用匕首剐了剐黑墙,落下了一些墙灰。 没阵法,没毒药…… 除了黑了些,硬了些。这墙有什么用吗? 陆望予真心实意地迷惑了。难道对方那么自信,建了一个秘境就自认天下无敌?什么防御措施都不要了? 一炷香后,三人从一个约莫一人宽半人高的墙洞里钻了进来。 与之前的猜测一致,这好像是一个偏僻的后院,旁边种着几丛翠竹,还有一间简朴的屋舍。 院子的三面都被围了起来,只有北面有一圆拱门,不知通向何处。 江安不解,他低声问道:“陆先生,为什么我们不直接从墙头翻进来,而是要在墙上开个洞?” 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偌大的窟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指了指道:“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一点?” 陆望予回头看眼江安,欲言又止。他从乾坤袋里翻出一块巴掌大小的圆盘,对着旁边的墙照了照,然后将一块灵石嵌入圆盘中心。 当他将圆盘放在那个窟窿前时,一道光幕打开,里面是刚刚照的墙的样子。光幕逐渐与周边环境融合,那个窟窿被遮得严严实实,一堵完整的墙又重现在三人眼前。 江安表情未变,但微微放大的瞳孔显示出他内心的惊愕。陆望予看了看他的表情,挑挑眉示意他上前触碰。 江安谨慎地探出手,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光幕。 空的!他回头,满脸写着震惊。 陆望予招招手示意他回来,交代道:“你记牢这个位置。这里情况未明,若是我们走散了,或是出现了什么异动,你便直接从此处脱身。” 他抬手指了指空无一物的天空:“这上面是一个警示大阵,相当精密。想在毫不惊动的情况下进来,比我们进秘境还要难上几分。” “再说了,从上面进来你想怎么出去?”他上下扫视了一眼少年,咂咂嘴道,“我和执约倒是没问题,你又该如何?” 江安羞得耳根通红一片,他保证道:“先生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二位拖后腿!” 卫执约蹙眉,用眼神暗示陆望予,让他严肃点,别老打击后辈。 陆望予接受到了暗示,挑挑眉表示:偏要为所欲为,为非作歹。 卫执约无奈,只得随他去。他拍拍少年的肩宽慰道:“没事的,我们既然能进来,自然也能回去。等会儿你只需跟紧我们,不要说话。还有无论你遇到什么,千万要保持冷静。” 江安坚定地点点头:“嗯!我明白!” 三人在稍作停留,陆望予又在地上多布了几个法阵。然后一行人便向着拱门那侧走去。 穿过拱门,头顶便直直落下一片阴影,三人举头望去,是巨伞一般的树冠,遮天蔽日。 拱门的这一边,倒像是达官显贵府邸里的后花园。 荷塘凉亭,奇花异木。除了花草材料皆为修真界的,布局摆设倒是处处透着凡俗界的气息。 庸俗。陆望予在心里默默嫌弃了一句,脸上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 莲塘凉亭处有三三两两的人小憩,脸上皆覆上了各式各样的面具。卫执约眼神微动,从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了掏出了几个面具,分发给两人。 陆望予步履未停,从善如流地接过卫执约递来的白面具。江安也非常沉稳地不发一言,径直将半面狐面具扣在了自己脸上。 卫执约也随意扣了个月纹面具在脸上。 陆望予平日最喜欢买些小玩意,却又不愿意自己装着,总是一股脑地往他的乾坤袋里塞。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三人寻了树荫下一处偏地,围桌坐下,只听见周遭人低声地议论着什么。 -- 第17页 “十九香怎么现在就发了召集令,也没到夏阳节啊。”鸦青色面具下传来了好奇的声音。 “不知道,看起来参与的人也不多。兴许是得了什么宝贝,所以提前分享?” “何必多猜呢?”旁边的墨色面具不急不缓地用扇子叩了叩手心,“都卖了那么多天关子,也不急于这一时。到晚上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鸦青色面具似乎有些愁闷:“若是能提前知晓,我也多做些准备。现在夏阳节未到,我身上的东西都还没准备齐。若真是有什么宝贝,怕也只能拱手相让喽!” 墨色面具似乎轻笑一声,却也没再说话。 陆望予听了片刻,便起身朝凉亭方向走去。卫执约与江安也立马跟上。 穿过曲折的回廊,又过了一扇拱门,又是清潭上架着九曲桥,通向一座五层的阁楼。 阁楼四方造型,碧瓦飞檐,檐角还挂着不少白玉的铃铛。顶楼恰巧有一扇窗子打开,窗沿处的帷幔飞扬。正巧前面有一群人向着阁楼去,陆望予便从善如流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了上去。 走近才发现,整栋阁楼用的也是砌墙那种的黑石。一二楼完全密封,一扇窗子也没有。 不过上层倒是有了花楼的味道,悬彩灯,系帷幔,就差几位摇手招客的姑娘。 阁楼的侧面有一扇厚重的石门,一位身着黑衣的侍者守在此处。见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便十分恭敬地垂首,一手背于身后,单手将门推开。 大部队进去了,陆望予一行人也慢慢悠悠地过来。侍者也一言不发,十分恭敬地开了门。 门后是一个狭长昏暗的通道。但前面出口处隐约有暖色的光,耳畔还有靡靡丝竹之音。 以及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陆望予心里计算着,约莫走了十步,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台,约莫半人高,红绒缎铺地,四周伫立着八桩矮柱,柱顶镶嵌着拳头大小的夜萤石。 血腥味好像正是从圆台上散发出来的。 一楼除了圆台,便没了其他的摆设,旁边有楼梯,通向二楼观台。而那群人正堵在在二楼楼梯处,似在与人交谈。 陆望予目光随意扫了一圈,然后很自然地扶着扶手登上楼阶。卫执约与江安目光丝毫没有偏移,默认跟着就上楼。 第12章 风起(十二) 走了几步,楼上的声音便很清晰地传来。 被簇拥着的华服男子,嗓门倒是与他的行头一般张扬。 只听见他的声音隔着面具传来:“你们这儿的木皿也太差了!有没有其他的了?” 他越说越生气:“上次的也太弱了,用了跟没用一样。之前卖出的金皿、火皿效果都不错。五行器皿里,怎么偏偏我的木皿就没有作用了?” “我也是老客了,还希望娘子不要藏私,灵石不是问题!只要你能找来让我满意的,晚上的琳琅宴,我包个十件八件,不是问题。” 五行器皿?陆望予心念微动。 这个楼的装饰与花楼相似。再想到苍山妖族身上透露的信息,陆望予有了猜测。 他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心里有了计较。 接着主事的与华服公子低声交谈几句,好像安抚住了。随即,华服公子迈着八字步,跟着一位黑衣侍者离开了。 而他带来的仆从也三两散开,走远了些,寻好位置坐了下来。 此时,与他攀谈的人露出了侧脸,是一个蛾眉淡唇的女子,她的眼尾微微上挑,是天生的媚眼。身着白衣白袍,用一条发带松松拢着及腰的长发,颇为清冷。 她侧头看着华服公子离去的方向,刚一回头,却见楼梯口又站着三人。 她迎了上去,没有行礼,也不谄媚,只是轻声地询问道:“不知几位公子,有何需求?” 陆望予拱手行了一个礼,道:“娘子,不知能否为在下寻个火皿?” 白衣女子微微俯身,回了一个万福礼,神色却比刚刚柔和了几分。 “当然,不过火皿较为稀少,目前楼里也只有两个。” “一是烈岩草,化男形。一是天旦,也化男形。” 陆望予露出一种窘迫的神态,他似乎有点为难:“娘子,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化女形的……” “这……”他语塞起来。 似乎感觉自己让人为难了,他愣头愣脑地飞快拱手,行了个礼。 他这一番行为,逗乐了白袍女子,她掩面轻笑了几声。 “公子莫要慌忙。楼里恰好新得了一个火皿,是个少女。只不过还未驯服□□,怕是会让公子不甚满意……” “不会不会……”陆望予连忙补充道,“就她了,还望娘子成全。” “公子是客人,哪里是我要成全的?这话听着,倒是像我棒打鸳鸯了。” 陆望予笑了笑,也没接话茬。 白袍女子唤来了一个黑衣侍者,让他引陆望予上楼。 她向着楼梯方向走了两步,路过卫执约与江安的时候,她微微颔首行礼。 卫执约与江安侧身让道,也回了一个拱手礼。 陆望予跟着黑衣侍者走进了一个密闭的楼梯通道。四周无火烛,墙上倒是刷了一层萤粉。 约莫走到了顶层,已经没有了楼梯。 陆望予从黑暗的通道里出来,面前是一条走廊,旁边便是一间间的房间。 -- 第18页 简直与花楼一模一样。 陆望予心里暗道。 黑衣侍者将他领到一间房间门口,便行了个礼,转身离去了。 陆望予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整了整衣袖,推门而入。 推门的那一刻,一阵风便从正对的窗子外吹来。一时间,一阵外面的清新空气,夹杂着小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还以为这栋楼全给封死了呢。 陆望予吐出一口浊气,萦绕在周围的血腥味被冲淡了,感觉心情都舒畅了许多。 他往屋内看去,另一扇窗前的矮塌上,隐隐约约有一个身影。但隔着屏风,看得不太清楚。 陆望予转身关上了房门。 他绕过屏风,走到那个身影跟前。 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巴掌大的脸,柳眉杏眼。 她头上挽着金玫钗,穿着金羽衣。手中却缝着一个黑黑的布偶。 在陆望予走近时,她只抬头扫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了。 陆望予也不出声,他静静地看着她忙活了一阵子。 尽管用的是黑珠绸,但无论是那个剪刀似的小尾巴,还是短头胖身子的造型,都和苍山老爷子身上挂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陆望予开口打破了沉寂。 “这是燕子吗?” 小姑娘没吭声,只是手中的线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动了起来。 陆望予也不气馁,他挑挑眉,不客气地坐在了凳子上。 “你有见过燕子吗?” 还是没有回应。 陆望予支起一条腿,用手撑着下巴。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爷爷让我给你带句话……” 小姑娘的针刺破了指头,鲜红的血珠迅速渗了出来。 她愣住了。 陆望予注视着她,轻声重复着老爷子嘱咐的话:“莫忘了你是何人,当归何处。” 小姑娘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眼眶已红了一圈。 “对吧……郦香。” “郦香”两个字一出来,小姑娘的眼泪直直地坠了下来。 她的表情还是怔愣的,手中的布偶却捏得死紧。 血染红了布偶的白肚皮。郦香努力克制着起伏的情绪,但眼中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串一般,止不住地落下。 她就像一个突然被关心的小孩儿,本来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自己可以单枪匹马地去厮杀。 可是只要简单的一句关心,半分的苦也能成为十分的委屈。 她太害怕了啊…… 郦香咬唇。她挂着泪,急急地扯来了一块白布,用指头上的血写了几个字:“小心有人。” 陆望予看着她惶急的神色,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小阵盘。 “不用担心,我有屏蔽的东西。” 郦香松了口气,她托起那块布,掌中燃起一团火焰,瞬间将它烧的一干二净。 “我叫陆望予,是你爷爷让我们来找你的。现在可以说说,你为什么要跑出来了吧。” 郦香抿着唇,垂头不语。 陆望予也不为难她,道:“那我换个问题,除了你爷爷拜托我们以外,我来找你还有一个原因。” 他摊手道:“你们那个大阵,把我师弟给困里面了。你爷爷说,出入的法器被你拿走了,我是来找它的。” 郦香抬起头,她抓住了重点,问道:“你师弟是妖?那个阵法不可能让人进去的。” 陆望予不置可否。 他道:“你很敏锐。” 郦香调整好了心情,她的声音还是有点哽咽。 “法器还在苍山,我没有带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又重新获得了一往直前的勇气,她直视着面前的人,道:“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要出来。 “是为了我所有的族人。” “甚至是,整个妖族。” 陆望予微微皱起了眉。 郦香清亮的眸子望着他,突然提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陆先生,你听说过十八弈算吗?” 这是修真界常识,陆望予当然知道。 他回答道:“十八弈算,是各个卜算门派选出的十八位最厉害的卜算者组建的。以黑白棋子列为星宿,以弈法占卜。” 而且,他们师门飞升的消息,还是从卜算第一大派谪星楼里放出来的。 算是老对头了。 “当年十八弈算之首——郦祁渊。” 郦香低头摸了摸手上的伤口,还有点疼。 她轻声道:“是我的父亲。” 陆望予喉头动了动,还是没有出声。 郦香挂起一抹勉强的笑,她故作洒脱:“我母亲是妖,所以我也是妖……但是我的妖力弱,父亲的占卜能力,我也只继承了半吊水的样子。” “但是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 她偏开头,不愿谈更多的细节。 “梦的最后,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宴都赤骨归,而万物始。” “赤骨……”陆望予轻声呢喃道。 “焦栖一族,日越千里,毙而身化火,骨化赤玉。燃万物,终年不息。” 郦香假装不在意地揉了揉眼睛,拭去眼中蓄起了泪。 “宴都的赤骨,指的应该是我的母亲。” “她当年,为了让我逃出来,留在了十九香……所以,我必须来。我要把她带回家,我要救我的族人……” -- 第19页 “我知道我这样的妖,是能在这里待上许久的。只要我找到赤骨,就有方法将它送出去!” “那你呢,你怎么出去?”陆望予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需要出去。”她仰起头,隔着花妆,终于有一丝小女孩的天真,“我是郦祈渊和慕颜的女儿,我不怕。” 随即,她的眸子黯淡下来。 “可是,完全不一样了,十九香与从前没有一丝相似之处……我找不到……我找不到母亲的赤骨……” 陆望予没有直接回答,他突然说:“你知道吗,这里是用灵力扩张的另一方空间。一旦灵力供给断了,整个空间就会坍塌,空间里的所有事物都会湮灭。” 郦香愣住了,她苍白的唇微微颤抖,道:“你是说……” “而且你说过,赤颜一族身死化火,终年不熄。若还是原址,那你一定很容易就能找到。”陆望予垂眸,他客观地分析着局面,继续刚刚的话道,“所以很有可能,这个地方是重建的。而你母亲的赤骨,应该跟着之前的十九香,彻底消失了……” 郦香彻底怔住了。 她喃喃道:“没有赤骨,那他们……” 陆望予轻叹口气,道:“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让我们带你回家。” 郦香抬起头,眼角挂着泪,脸色有些苍白。 小姑娘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没那么简单的。十九香存在了千年,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当年我的父亲母亲,是拼了命才将我送走的。” “是的,送你回苍山的还是我的师兄呢。”陆望予笑了笑。 “所以,你只要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其他的事情,我们来想办法。”陆望予坐直身子,看着她认真道。 第13章 风起(十三) 半个时辰后,陆望予从房间里出来。 他面具下的脸色有些冷冽,带着一身肃杀的气势,原路下了楼。 二楼处,已有些许宾客入座。三三两两,略有喧哗。 卫执约与江安时刻盯着通道处,见他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我们出去说。”陆望予低声道。 出了阁楼,三人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陆望予掏出了那个屏蔽的阵盘。 他将郦香的情况,粗略地告知了一番。说到最后,他严肃起来了:“我们必须在琳琅宴开始前行动。” 他看了一眼江安,道:“说吧,你弟弟是什么妖?” 江安没想到话题突然跳到自己身上,他抿了抿唇,倒也没什么顾忌了。 “应该是狐狸。” 狐族应该没有特别的五行属性,不至于被送进阁楼当器皿。 “那他很有可能在晚上被卖掉。” 江安呼吸一窒,心悬在了嗓子眼。 若是被卖掉运走,天南海北的,如何去寻? 就算寻到了,又如何将他救出来? 而且,被卖掉会遭遇什么…… 江安感觉有一根绳索勒紧了自己的脖颈,将所有的问题与焦灼都锁在了喉头。 他近乎丧失了呼吸。 还不等江安反应过来,陆望予继续道:“这场琳琅宴,实际上,是十九香贩卖妖族的集会。结束后,货物当夜就会被运走。” 卫执约眉头紧锁,他感觉到了事情的棘手,连忙追问道:“郦香姑娘可有提到,关押地在哪儿?” 陆望予看向他,道:“客居的北面,就是地牢。地牢与阁楼之间有一条密道相连。”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她说,或许有人能帮我们。她先与他们联系,若是成了,事情可能会简单一点。” “不过,求人不如求己。我们还是要早做打算。先去地牢附近探探情况。” 看起来这个局面相当难解,陆望予不想让大家过于失望,他轻叹了口气,安抚道:“只要能进去,救人是很容易的。” 当众人重新回到后花园时,发现已经是人影稀疏。 此时晴日高悬,虽然未至夏,但是已略有暑气了,正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 正午时分出来遛弯儿的宾客们,大多都回屋歇息,或是改去阁楼谈天了。 好时机。 陆望予一行人径直向北侧的拱门处行进。过了拱门,是一个看起来还是普通客居的小院。 不料,树下早有一人安静地候着。只见他十指微动,一片叶状青玉在指尖如蝶翼般翻飞。 他脸上覆着眼熟的墨色面具,额中印着银色日纹。 正是之前几人在树荫下偶遇的人! 陆望予抬手示警,众人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墨色面具似乎早有预料,见人到了,他便一把接住手中的青玉片,缓缓走来。 “听说诸位有些想法?” 他笑吟吟地开口了。 这大概率就是郦香口中的“帮手”了,但是敌是友,目前还不能下定论。 气氛突然僵持,陆望予一行暗中警惕起来,没有一人开口。 墨色面具倒像是没有感受到这种抗拒一般,他随意地用指头夹起青玉,展示到众人面前。 “灵犀双生叶,一片在我这儿,一片在那个小姑娘那儿。她让我来找你,说——” 他走近了,拉长了尾音。 “你有个大计划……” 《灵物志》有云:阴山南有灵犀,叶似青玉。 -- 第20页 用灵犀双生叶传讯,看来家底颇厚啊。 不过……是敌是友,可不是一片叶子就能说清楚,讲明白的。 陆望予开口了,他需要进一步确定来者的身份。 他谨慎道:“她前些时日刚到这里,阁下便能牵上关系。不得不说,阁下好大的能力。” 墨色面具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所疑问,耸耸肩,倒是解释了。 “过奖过奖,与其说我与她相识,倒不如说,我与她的父母相识。况且,当年的事情,不只有令师兄的参与,还有我们的一份力。” “这灵犀叶,也是她的母亲转赠于她。”他扬了扬手中的青叶,有些怅然,“我本以为今生都用不上了,没想到还有重启的一天……” 这些事情他能知道得如此详细,基本也都能对上。 况且,现在也别无选择了。 心念微转,陆望予沉下声来,作揖道:“在下陆望予,还请多多赐教。” 墨色面具也正经起来,他回礼道:“容霁,赐教不敢当。只是——还望陆公子能答应在下一件事。” 陆望予看着他,态度不明。 容霁自顾自地接过话头:“只需陆公子随我去见一趟我家主人。” 他的语气有些微妙,感慨道:“说来惭愧,其实我家主人早想与您见上一面,只是一直未能寻到陆公子您的踪迹。现下相逢即是有缘,还望陆公子不要推辞。” 啊…… 听出来了,他是在昧着良心夸我躲得好,还跑得快。 “哦?”陆望予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他从拜师到如今,一直都在师父师兄背后,基本不怎么露面,与修真界各门派无甚交集。 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总不至于家大业大,却要为了一个赏金榜把我骗去斩首吧…… 陆望予都要被自己的猜测逗乐了,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首要任务。 “不过我还有约在身,等我完成了约定,必定登门拜会。” 听到这种带有“拒绝”意味的说辞,容霁倒也没有强求,他识趣地转移了话题,毕竟眼下更重要的是正事。 “我听郦香说,陆公子承诺只要能进入地牢,就能将人救出……此话当真?” 陆望予笑了笑,他打了个太极,将话说得模糊,仿佛之前信誓旦旦的人不是他。 “地牢情况不明,但若是能有清楚的消息,应该是可以的。” 清楚的消息? 容霁啧了一声,仿佛有点无奈,他半开玩笑道:“原来陆公子并不是十拿九稳,而是在诈我出来啊!” 他长叹道:“认了认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希望面前的几人能认清现实:“怕是再清楚的消息,也只会得出无解的局面。” “阁下不妨说来听听。”陆望予神色凝重起来。 “地牢内无人看守,因为整座地牢皆由黑厥石围成,只要守住了唯一的出口,其中的人,就是插翅也难飞。还有一条密道直通末香楼,也全是黑厥石打造的。” “而且,末香楼可比地牢可怕多了……洛娘,十九香的主事,也正是镇守十九香的第一高手。” 突然想到往事,容霁的语气明显低落了下来:“当年,她杀赤颜——也就是郦香的母亲……只用了一击。” 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对于那个小姑娘来说,这里就是一场永恒的噩梦。 她却偏偏只身回到了地狱。 在仇人面前委以虚蛇,最后却发现,也许一切牺牲都是毫无意义的。 她从来没有对族人透露过一丝半点。 所以哪怕到最后,那个勤勤恳恳了一辈子的老族长,都只认为,这个孩子是忍受不了苍山的贫瘠与寂寞,才选择离开的。 郦香在离开前,曾给她的族人留下了一张笺: “我们一定能看遍世间最繁华的景色。不再困守,不再流落。” 一笔一划写下的,是她的祝福。 更是她许下的承诺。 “莫忘了你是何人,当归何处。” 族长还在苍山盼着,等着玩累了的孩子风尘仆仆地踏上归家路…… 可他却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在选择离开的那一刻,早就放弃了回家。 他也从没想过,那个小姑娘说的“我们”里,已经没有了“我”。 她没有带走法器。 她孤身来到了宴都。 她将所有的退路尽数斩断。 回不去了。 也不需要回去。 我是郦祁渊和赤颜的女儿,我不怕…… 小姑娘在说这话时,眼里有光。 那是苍山的皑皑白雪,是辽阔苍穹下的漫天繁星。 卫执约打破了沉寂,他眼中全然是坚定,他落字铿锵:“所以,我们要带她回家。” “救她,救江安的弟弟,救牢里所有的人……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陆望予看着那个挺拔如青竹般的身影,心里竟是莫名涌上一丝骄傲。 他默默勾起嘴角。 只要你想,便如你所愿。 容霁却不看好当前的形势。 有时候人的想法总是过于天真。 总认为勇气就是最锋利的武器,能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他忍不住补充道:“我就算能带着你们光明正大地进去,但是那又能怎样?我们又不可能把人光明正大地带出来……” -- 第21页 陆望予忍不住打断他,怀疑道:“你是说……你能带我们进去?” “对!从正门,大大方方地进去。然后呢,横着被抬出来?”容霁没好气地回答。 “你刚刚说,牢内没人看管……还有别的什么机关么?” 容霁苦笑道:“还需要什么机关?一个黑厥石就能让人无计可施。若是有人看管还好,兴许条件还能好一点……那里面阴冷潮湿,暗无天日,简直会把人逼疯。” “黑厥石到底是什么?那么难对付?” 石料也算是制作阵盘的基础材料。陆望予初学阵法,练手时切过的石头不在少数,但还真没见过那么“强势”的石头。 后来他习惯以木料做阵盘,轻便易携。但大多时候他直接就地取材,把阵法刻在地上,用完就抹。 容霁被他的无知震惊了。 早听闻卫潜真人不靠谱,但不至于把徒弟祸害到这种程度吧? 他震惊道:“你们连黑厥石都不知道?” “那你可知临雾谷以何闻名立世?” 陆望予翻了个白眼,感觉容霁在问废话。 “当然知道,临雾谷是机巧术大派,他们擅长,嗯……造房子。” 造房子这几字一出,容霁差点没被噎死。 这话若是被那些心高气傲的临雾谷匠者听到,怕是他们抡着凿子追遍天涯海角,都要凿死这个不长眼的。 他只能耐心地跟这个没有常识,却拉得一手好仇恨的人解释。 “临雾谷以机巧术闻名,擅建造,但他们在修真界站稳脚跟,靠的是黑厥石矿。” “黑厥石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还能抵御术法攻击,一石抵千金。全修真界只有一条黑厥石矿脉,归临雾谷所有。从开采,到建造……必须由临雾谷全权负责。” “因为,只有他们的工具,才能切割黑厥石。而一旦建成,就是铜墙铁壁。” “十九香的内部如此松懈,正是因为它的构造与地牢相似,周围外墙全是黑厥石砌成的,上面还盖有警示大阵。所以只要把控好入口,他们便高枕无忧,根本无需防御。” “……” “……” “……” 一直充当木头人的江安,终于憋不住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容先生说的黑厥石,是砌外墙的黑石头?” “正是。你们要不要去试试,看看它到底是不是我说的那么厉害。” 容霁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去试试深浅,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试试? 算了吧……再试就没了…… 江安想到才把人家的“铜墙铁壁”凿烂了,莫名有些心虚。 陆望予也无话可说了。 毕竟是他亲手切豆腐一样切了别人的墙。 要是整个地牢都是这种石头…… 啧,不敢想。 三人相视一眼,齐刷刷地保持沉默。 第14章 风起(十四) 一刻钟后,容霁整个人都麻木了。 他想不到,只是短短的一刻钟,他能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 他机械地接过了陆望予递来的朱砂黄符。仿佛还在梦里一般。 “你真的不是临雾谷的什么传人么?或者,流落在外的谷主远亲?” 陆望予忙得飞起,手腕都要写断了,还要百忙之中出来辟谣…… “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他说罢,又甩出一张刚写完的符箓。 容霁失了魂般地接过,将它整整齐齐地叠入手中。他还是憋不住了。 其实比起陆望予开了黑厥石的墙,更让容霁震惊的是—— “你会阵法?” 容霁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他甩了甩手中一叠的“罪证”,差点没糊到陆望予脸上。 “阵法传承断绝近千年。你怎么能画符布阵?” 他感觉自己猜到了真相:“难道说……卫潜真人其实是一个隐世阵法大师?” 行吧,不编排我,倒是编排起我师父了。 陆望予搁下朱砂笔,托着下巴跟看傻子一样看着跳脚的人。 他疑惑道:“会画符布阵算什么稀奇事儿?各大宗门,甚至凡间的城池都有传送阵,怎么不见你一个一个惊讶过去?” 卫潜真人究竟是怎么教的徒弟? 容霁对陆望予的常识水平已经不抱希望了,他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旁边的两人。 “你们不觉得他会阵法很奇怪吗?” 江安作为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修真界的普通人,这种“常识”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常识。 但是他都在阵法里钻来钻去了好几趟,自然不觉得稀奇。 于是他迟疑着摇摇头,给了容霁一个锥心一击。 容霁手中还剩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他看向卫执约。 没想到这根稻草,默默地撅开了他求生的手指头…… 卫执约本来在一旁安静地分着黄纸,见大家的目光聚过来,也没作声。只是捡起了桌案上的朱砂笔,画了几道。 他将新画的符递给容霁,与他手中那叠陆望予画的,近乎一模一样。 他道:“这种定向传送符是最为基础的符箓,其实不难……” 看着容霁一脸世界崩塌,生无可恋的模样,卫执约顿了顿。 要不还是顺着容霁的想法,说阵法修习不易吧。 -- 第22页 于是他委婉地宽慰道:“但是符箓和阵法确实很难,五行符要比这个难得多,我也只会这一种……” 容霁整个人都木了。 他已经对这群人的常识不抱一点希望了。 这是很难的问题吗? 这是完全学不到的问题好吧! 剑招的修习在于勤学苦练。摸透了基础十三式,有能力的自然而然就能悟出自己的剑道。 术法的修习也在于对基础法诀的领悟。越是实力强劲的大能,招式越不花哨。 若是简简单单的凝冰术都能把对面戳成筛子,那又何必先来个千里冰封的大场面呢?这不是耍猴把戏吗? 但是阵法修习又完全不同了。 不同的法纹对应着不同的术法。而一旦法纹不规范,多一道少一道,哪怕就是画的丑了些,都是要命的。 最好的结果是阵法失效,前面所有的努力打水漂,但绝大部分情况都是阵毁人伤。 一个阵法师不仅要精通古往今来所有的阵纹,还要知道各种阵法中每个阵纹的布置,以及它们相互作用的机制。 阵法师不仅脑子要好,手更不能抖。 没有谁刚开始就能画出完美的阵纹,而阵纹细微处的错误,都极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所以,只有经验丰富的前辈亲自教导传承,才能培养出新鲜血液 因此,阵法一脉,是最难突破,也最注重传承的派别。 一个阵法师用半辈子带出一个资质平平的徒弟,都算是光耀门楣了,是能吹上个百十年的。 千年前人妖两族血战,阵法师悉数上了战场。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布置下妖族封印的阵法大家——秦朝。 然而,武力方面往往是阵法师的弱项。 当战场上阵法师放弃自身的防护,选择齐心协力布置好封印后,便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羔羊。 大战结束后,本来就少的阵法师更是百不存一,阵法典籍也悉数被毁。 阵法一派,逾千年都一蹶不振。 “……” “……” “……” 陆望予听完了这段往事后,一脸欲言又止。 卫执约倒是把他的心声说了出来。 他有些尴尬地回答道:“师父只是说,他不会阵法,会阵法的人也不轻易收徒。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本基础阵法书,说我们实在想学,就照着上面的去画……” 容霁心疼地看着这群被蒙在鼓里的可怜孩子:“你们要知道,上一个这样照葫芦画瓢的,现在还埋在万蛊门的罪人阶底下……” “啊?”江安有些好奇。 容霁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万蛊门的小头领,非得自学阵法,结果出了错,把自己炸飞了不说,还轰平了半个万蛊门。最后啊,万蛊门把他当奸细处理,还给他造了个罪人阶,来纪念他做的好事……” “行了行了……我们还是讨论下行动的具体细节吧。” 陆望予赶紧岔开话题。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当傻子一样围观。 师父当真误我! 半个时辰后,便是行动的正式开始。 陆望予扯了扯自己的黑衣黑袍:“这样真的没问题? 他们是得有多大心,才能不检查就放我们过去?” 容霁白了他一眼:“凿人家墙的时候,也没见着你对他们有多高的评价。” 四人排成一队,昂首阔步便向北侧偏僻处的一处居所前进。 地牢的院落要比其他客居大上不少,一路走来,周围好像全是黑衣侍者的居所。 到了院门处,两侧守着的黑衣守卫同时向前一步,拦住了道路。 最前头的容霁从腰侧掏出一块黑木牌。院口的守卫只是扫了一眼,便退回原处,放他们进去了。 一进去,他们便与院里的近二十个守卫打了个照面。守卫皆黑衣提刀,排两列。从院门一路守到房门处。 一路上,四人都没有出声,保持着出奇一致的步伐。看起来倒是与十九香里沉默有序的黑衣侍者有几分相像。 房门口的守卫非常尽责地为他们推开了门,四人脚步未停,一路进去了。 随即,房内骤然一黑,只有梁柱上的烛火还留着微弱的光芒。 守卫非常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三人的目光投向了容霁。 继续!上! 容霁倒是胸有成竹,他走到右侧的烛盏处,微微向下一掰。 房间正中间的地上,便露出了一个黑沉沉的阶梯通道。容霁从胸襟里掏出一块萤石托在手心,便率先下了阶梯。 陆望予随即跟上。 江安似乎有些焦灼,但良好的礼节让他还是耐心着等待最后一个进去。 卫执约看出了他的想法,他给江安递了一块萤石,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进去。 江安接过发亮的萤石,他的眼中的光似乎也被萤石点亮了,熠熠生辉。 他不再推辞,急急忙忙地冲了进去。 等最后的卫执约一进来,容霁便按下了墙上的一个开关,来时的洞口便合上了,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初进来时,阶梯有些窄。等转过了第一个拐角后,便是一个空旷的平台,有两张桌案,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整套的白衣裳。 平台左右两侧,分别有一个通道。 容霁的目光粗粗地在衣物上扫了一圈,他毫不停顿地抬腿向左侧的通道走去。 -- 第23页 “那条便是通往末香楼的密道。货品会在这里换上好点儿的衣服,然后被压上竞价台。” 他走得很急,解释的语速也飞快。 江安听了,心里更加焦急。仅存的理智让他克制地落了陆望予半步。若是可能,他可以冲到最前面。 越往下走,周围越发阴暗潮湿。空气中隐约还有一种霉味。 突然,黑漆漆的前方好像有一丝响动。 那是极轻的泣音,在黑暗寂静的环境里被无限放大。 容霁的步伐稍顿片刻,随即又加快了。 他们冲上前去。 面前的,是整整齐齐的玄铁牢笼。 铁笼似乎有不同的规格,目之所及处,大的略微比一人高,恰好够人蜷缩着躺下,小的倒是约莫半人高,更像是兽笼。 笼子的角落里,蜷着一个个人影。 久处于黑暗中,突然闯入的光亮引起了笼中人的骚动。阴影中,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四起。 见大家都四散开来,仔细检查铁笼,江安也终于待不住了。他手持萤石,脚步踉跄着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寻过去。 萤石光芒微弱,他只尽可能地贴近铁笼,却又不能太过靠近。 黑暗里一双双异瞳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他们谨慎,而且充满仇恨,就像是笼中蛰伏的困兽,只待江安一松懈,便会一击致命。 江安路过了一个又一个铁笼,壮年年,老者,妇人……每一个都衣衫褴褛,身上还有斑驳的血迹。 他们非常警惕地打量着外来的人。 在江安路过一个笼子时,黑暗中,一双沾着血的大手猛地拍上了栏杆,江安倒退几步,那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严重处,甚至能看见森森的白骨。 笼里人竖起兽瞳。他恶狠狠地抓住栏杆,龇起獠牙,从喉咙深处里发出咕噜的警告声。 江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被他的威慑吓倒,他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在哪里? 他穿过一个个的铁笼,就像是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迷宫中,不明方向,不辨出路。 他在内心里疯狂地呐喊着。周围浓郁的血腥气不断地涌入他的鼻腔,挑动着他本来就紧绷的神经。 笼子尺寸骤然变小。里面关着的——是孩子。 不过十岁的孩子抱着膝,坐在角落。头上隐约还有奇怪的东西。 那是化形还化不全,毛耳朵还收不进去的情况。 无双曾经也这样。 江安咬紧牙根,憋住眼眶中蓄满的泪水。他的胃一阵阵地绞紧,带着整个太阳穴都在突突地疼。 不知是慌张,还是重新看到了希望,他跌跌撞撞向前加快了步伐。 …… 快要到尾了。 借着萤石的光,江安能感觉到墙壁就在前方不远处。 而他还是一无所获。 江安的步伐变得迟缓,他红着眼眶继续仔细检查着剩下的几个笼子。 一个…… 两个…… 三个…… 最后一个笼子半人高,空空荡荡的。 只是在笼子的正中间,蜷缩着一个小小的白色毛球。 江安腿一软,他扶着笼子滑了下来,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像是沙漠里快要被渴死的旅人,他跪倒在了绿洲面前。 他跪在笼子前,尽力地想将手从铁笼的缝隙中穿过,可却是徒劳。 他极力压制住擂鼓般的心跳,沙哑地轻声唤道:“无双……” “无双。” 他又一遍唤着那个名字,但是笼中的毛球却毫无反应。 就像是死了一般。 死了一般…… 江安的眼泪霎时坠了下来,他却毫无知觉一般,还在努力地将手探进去,想要去触碰他,想要把他叫醒。 “回家了……我来带你回家了……” 旁边笼子里的小姑娘突然像被什么刺激到了,突然疯了一样扑了过来,把笼子砸得哐哐作响。 “你别动它!你这个坏人!!!” 小姑娘不过五六岁,声音还很稚嫩。她红了眼眶,掉着眼泪凄厉地叫喊着。 江安没有理她,还在自顾自地努力唤着无双的名字。 他无计可施,茫然四顾。 地上一根尖端沾着血的铁丝吸引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颤抖着手捡起那根铁丝。 铁丝很长,被对折起来了,尖端处全是血迹。 就像是曾经戳进了什么的血肉中。 小姑娘见他拿起了那根铁丝,更加疯狂了。她满脸泪痕,哭喊道:“坏人!你走开!” 江安愣愣地看着手中的东西,他大脑空白了一瞬,眼泪毫无知觉地往下掉。 小姑娘的哭喊似乎起了效果。 笼中的白毛球微微动弹了一下。 江安扔下了手中的铁丝,他扑了上去。 铁丝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刺啦声。毛球肉眼可见地颤了一颤,浑身的绒毛炸起。 然后,一个毛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江安将萤石凑到自己的脸上,他尽量放轻声音安抚道:“无双……你看,是我。” 他的声音颤得不成样子:“我来带你回家了……” 小毛球抱着毛茸茸的尾巴呆了呆,然后试探地嗷了一声。 “哥哥?”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江安的脑海里响起。 -- 第24页 那是无双的声音。 尽管脸上满是泪痕,江安还是慢慢地,慢慢地挤出一个笑。 “找到你了。” 狐狸崽子三步并两步地窜前来。它转了转小耳朵,把毛茸茸的脑袋往江安的手指上蹭。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澄澈浑圆的眼睛里溢出来。江安看见他脸上的毛毛都沾着血迹,担心上面有伤口,便极力镇定道:“没关系,不要哭,我们马上就走了……” 他用指头点了点无双毛茸茸的小脑,又揉了揉他耷拉着的小耳朵。 旁边的小姑娘被这一变故弄懵了,她眼角挂着泪,呆楞地扒拉在栏杆前。 因为之前哭得狠了,现在还小声地打着哭嗝。 小毛球开心了一会儿,却也没忘记她。它哒哒地走到铁笼的那边,冲着小姑娘嗷嗷叫唤了两声。 江安的脑海里,倒是翻译了他的话:“你别怕,这是我哥哥!” 小姑娘自然是听不懂狐狸崽子的叫唤,但这不妨碍她从前面的举动中理解到。 她蹲下身,指了指江安,小声地问小狐狸:“你认得他吗?” 小狐狸点点脑袋。 她又转向江安,认真地问道:“你不是这儿的人,你是来救它的吗?” 江安冲她点了点头。 小姑娘眼里亮起了光,她笑了起来,也点了点头,羡慕道:“真好呀!你们快跑……那些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她转过头一本正经地叮嘱小狐狸道:“你要记得,下次一定要躲好,不要再被抓了……” 江安也蹲下身,他看了看小狐狸,转头对小姑娘说:“我们不止要把他救走,还要救走这里所有的人……” “这里……”小姑娘的眼睛亮闪闪的,像是落满了星子一般。她伸出指头,小心地往旁边指了指:“所有的人?” “嗯。”江安也慢慢地笑了,“这里……所有的人。” 第15章 风起(十五) “准备好了吗?”卫执约疾步走了过来,“末香楼那里形势不定,我们必须快些了!” “好了!”江安正好将定向传送符和灵石发给了最后一个人。 江安交代完用法,以及出去后的相关事项,见亮起的阵纹逐渐笼去那人的身形后,他长舒一口气。 他环顾四周,只剩下了空空荡荡的铁笼。压在心头上沉甸甸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仿佛连血腥气都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走吧。”卫执约拍了拍他的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也缓了下来。 灵石叠在符箓上,朱砂阵纹便逐渐从纸上浮起,在空中组合成传送阵。 两人的身形在阵中消失。只留下一堆化成粉芥的灵石碎末,和半张被燃烧后的空白黄符纸。 瞬间的空间波动带来了一阵眩晕。下一秒,他们便出现在了刚开始进来的院子里。 遮掩墙洞的阵盘已经被撤走了,他们刚到时,陆望予正从墙那头灰头土脸地钻过来。 他锐利的眉眼里写满了不耐烦,冲身后道:“现在够了吧?” “够了,够了……”容霁满脸堆笑的也钻了过来。 他一进来便收敛了笑意,让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人领好符箓,一个一个地出去。 卫执约迎了上去,陆望予见他回来了,脸色缓和了下来。 他半抱怨道:“我们之前开的墙洞小了些,有人过不去。这不,容霁又让我去凿墙了……” 卫执约看了看满院的人,有些担忧道:“看样子,这里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全部撤离。也不知道末香楼形势怎样……” 陆望予的眉宇间笼上了一层阴翳,他眸光冷然,道:“就怕末香楼是最大的变数……” 容霁暗搓搓地凑了过来,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二人看向自己身后,道:“哎,江安他弟弟是个狐狸崽子啊。人还挺机灵……” 卫执约看了过去,只见江安正蹲在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跟前,正给他的手上着药。 站着的小孩儿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抬头朝这里看来。 卫执约看见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但是小孩儿毫不沉郁,反而眉眼弯弯,很乖巧地回了个灿烂的笑容。 容霁继续道:“他很聪明,估计从头到尾都没化人形。若是不会化人形的狐族上了竞价台,我们就能很容易地把他拍下来。若是人形的狐族,我们根本就抢不过一些人……” 陆望予瞥了他一眼,疑惑道:“你们每次都通过拍卖的方式来解救妖族,这到底需要耗费多少?” 容霁挑起眉毛,他耸耸肩,摊手道:“嗯,是挺贵的……不过你看,这次我们不就赚大便宜了?” 他的笑意突然敛了下来,将目光转向了别处,意有所指道:“这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突然,另一个传送阵亮起白光。 是末香楼的人! 果然,传送过来的男子,身着青缎宽袖长袍,与地牢里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待遇。他碧绿的眸子里先是惊慌失措,在确认过周围环境后,逐渐变成狂喜。 “你们真的能带我离开?” 他激动地开口了。 末香楼的形势要比地牢更加复杂。 且不说实时有人监视着阁楼里的一举一动,就单从楼里的人离开的意愿来看,风险都是巨大的。 在陆望予说出这番理论的时候,容霁提出了质疑。 -- 第25页 “不愿离开?脑子进浆糊了才不愿离开吧……十九香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有妖不愿离开的……” 陆望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相信人心。” 容霁虽然表面嚷嚷着不信,但是内心却是认同的。他不是十八岁天真的少年,人的黑暗他也是早有见闻的。 他明白陆望予话中的意思,只是不愿去接受。 最后,为了保证安全,他们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做法。 ——找一个地方作为缓冲区。 容霁布下的暗谍一个一个找上末香楼里的“器皿”,把阵法符箓和灵石交给他们。 第一张阵法符会将他们先传送到容霁居所处的院落中。 此时,告知他们房中已经挖好了地道。只要进入房中,就可直接通往外界,重获自由。 而等他们一个一个按顺序进入房中后,再用第二张阵法符,让他们通过房间里的阵法,传送到这个真正能出去的院落。 那个中转的院落,便是缓冲区。一旦出现异动,能保证他们如今的位置不会被直接发现。 “把危险隔绝在缓冲区,这样可以避免我们被连窝端。”陆望予缓缓地放下示意图,他抬起眼,冷静地分析道,“若是实在救不了,就直接切断第二个传送阵……” “而且,末香楼的动手时间,一定要比地牢晚。我们这里必须要有足够的时间去撤离。” 现在,末香楼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容霁顾不上回答青衣男子的问话,他立刻转头,催促着周围的人们加快撤离速度。 末香楼是最大的变数,没有人知道它将什么时候引燃,炸裂。 他们只能在这之前,赶紧完成任务。 与此同时,阁楼一处走廊上,一位黑衣侍者躬身疾步走过。 他来到一间房的门口,恭敬地低声汇报着。 “洛主,末香楼似有异动。来了几位客人,将大部分的器皿都占了……连最次的那种都要了。” “哦?”房内传来了一句清冷的女声。 然后,房门倏忽大开,黑衣侍者连忙侧身行礼。 他垂首,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白纱的裙摆。纱缎的裙边随着女子的步伐扬起,如花瓣层叠绽开。 白衣女子从门内踏出,径直走向通道处。 黑衣侍者紧随其后,继续讲着情况:“属下已经派人守住了各个房间。只是监听等途径,突然都起不了作用。” 洛娘子已经走到了一间房的门口。守着的黑衣侍者收到指示,一把推开了房门。 房内空空如也,本该好好待着的水皿,连同刚来的客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较于黑衣侍者惊恐的神色,白衣女子表情丝毫没变,依旧是淡漠如水。她好像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一般,所以并不慌乱。 她清清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焦糊的半张黄纸,启唇道:“让黑骑集合,搜查客居。还有,把这件事通报上去。” “外面的人,也该动起来了。” 此时,容霁的客舍院中,约莫二十来个华服男女正在低声交流。他们便是刚从末香楼里传送过来的,眼底闪烁着隐秘的欢喜。 他们紧张地等待着。 渴望自由的人们将不会再被束缚。他们终于能离开这个该死的囚笼! 在这种热烈欢喜的气氛中,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一个紫衫男子正掩着手中的东西,悄悄地远离人群,向着草木茂密处挪去…… 第16章 风起(十六) 一声响箭打破了十九香所有的沉寂。 无论是正在争分夺秒撤离的容霁等人,还是开始集结向客舍进发的十九香黑衣守卫,或是取出了久封未用的银节鞭,正温柔擦拭的白衣主事,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天上,一个明晃晃的烟火信号燃起来了。 在这一声尖锐哨音响彻整个十九香后,所有暗涌的波涛都彻底被翻到了明面上。 容霁眼里满是震惊与失望,他翕动着嘴唇,近乎失语。 陆望予皱起眉头,没时间悲秋伤春了,他更加厉声催促起来。 卫执约看向天上的燃起的信号,他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也猜得到那里即将面对什么。 他不再迟疑,径直向拱门处跑去,却一把被拽住。 “你在干什么!”陆望予反应敏锐,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厉声询问。 卫执约眸子里满是认真,他回答道:“我去带他们回来,郦香也还在那儿。” 陆望予咬咬牙,他狠下心道:“我去就行!你留这儿!” 卫执约慢慢掰开他的手,安抚地回握一下。 他笑道:“没事的,外面的阵法只有你能处理,你必须留在这儿。我恰好懂一些传送阵,怎么都能跑掉的……” 反驳的话语被尽数堵在了喉头。 陆望予哑然无言,只能目送着远去的身影,眸色逐渐变得阴翳沉郁。 他一身散发着骇人的气息。 明明他的手中并无刀刃,但是却给人感觉,只要再靠近一些,他能反手一刀,摘了那人的脑袋。 陆望予的周围逐渐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他大步走向第二个传送阵,然后冷着脸守在那里。 那头的院落,直接炸开了锅。 众人张皇失措,纷纷哭喊着尖叫着往房间里面挤。 -- 第26页 紫衫男子在响箭放出的那一刻,便被侍卫按倒在地。 他被拖到院子的正中间。 当他抬起头时,满脸都是扭曲的笑意:“跑?你们跑不掉的!哈哈哈哈哈……” 他笑到喘不上气:“到时候,我就是十九香最大的功臣……” “都会死的,你们都会死的!哈哈哈!” 人群又是一阵慌乱。 一袭金衫从人群中穿了出来,郦香红了眼眶。 小姑娘牙根都要咬出血来,她尽力安抚着院中的人,让他们继续听从撤离安排。 基础的传送阵一次只能传送一人,而且期间要有一定的时间差,不然空间阵法容易崩塌。 他们只能一个一个来。 整齐的脚步声越发逼近。终于,大批的黑衣侍卫破门而入。 他们分列两队,半包围了院内的惊慌的人们。 越是危急的情况下,越要冷静。 小姑娘想起了族长爷爷的教导,她向前走了两步,脸上满是坚定。 末香楼为了保证不伤到客人,选择的器皿都是些温和的妖类。所以在场的战力,除了容霁的属下外,只有郦香了。 白衣女子缓步进来。 地上的紫衫男子见到了主心骨一般,他挣扎着飞速挪到女子的脚下,扯住了她的裙摆。 “洛娘子,就是他们!他们在房内挖了地道,能直接跑到外面!” 紫衫男子仿佛癫狂起来。 他做祈求状,邀功道:“洛娘子,是我!是我给十九香通风报信的!他们还想杀了我!” 白裙女子低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索什么。 她轻轻启唇,问道:“你是鹿藤妖?” 紫衫男子以为是洛娘在记他的功,连忙点头称是。 下一刻,银节鞭的一端,直直穿透了他的胸膛。 洛娘看着脚下的人,就像看着一只垂死的蝼蚁一般。她皓腕一抖,原本一米长的直鞭,银光一闪,变成了几米长的劲软长鞭。 她将紫衫男子的尸体甩了出去,甩入了挤在房门口的人群中。 血溅了满院,洒到了他们的脸上,身上。 人群惊慌散开,纷纷堆到了郦香或是容霁下属的身后。 郦香额上沁出汗珠,她尽力冷静道:“别慌!继续!我们还有机会!” 也许是她临危不惧的表现让众人找到主心骨,人群又渐渐镇定下来,涌向了房门处。 白衣女子与郦香对视,她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像是找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她轻轻挥鞭。 银鞭如长蛇一般扑向她身后移动的人。郦香二话不说,飞身上前,在半空中接住了软鞭。 啪—— 清脆的一声响,小姑娘的手被银鞭绕了几圈。 洛娘子一甩鞭,银鞭便扯下了大片的皮肉,郦香被甩了出去,手也瞬间血肉模糊。 接着就是单方面的虐杀,洛娘就像是战场上最精密的猎手,每一鞭,都能带起一片的血雨。 容霁的下属们纷纷以身相抗,却根本挡不住那如毒蛇一般的银鞭。 一个粉裙女子落在了最后,洛娘子随意卷起她的脚,轻轻一扯,那人就被拉倒在地,半晌也动弹不得。 见洛娘子还要补上一鞭,郦香也顾不上疼痛了。 她单手撑地,一跃而起。闪身到了鞭子与那人之间。 银鞭带着破风声落下,一个身着黑衣侍者服饰的人举剑欲阻,银鞭直接削断了他的剑,将他与郦香一同抽开。 眼见着人还在一个个地进入房间,院内的人数在逐渐减少,如今还只剩下四五人,白衣女子身旁的黑衣侍者待不住了。 他急切地劝道:“洛主,他们都要跑完了!” 洛娘轻轻浅浅地看了过来,看着他的样子和看一个花草石木一般无二。 黑衣侍者顿时噤了声,恭恭敬敬地闭上了嘴。 白衣女子缓步走向那名伤了腿走不得的女子。 女子尖叫着,拖着伤腿不断往后挪。 突然,一柄开了刃的匕首直直插在她面前。 她战战兢兢地抬头,只见洛娘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淡漠沉静。 她想让我死…… 她想让我死! 黄衣女子喃喃自语起来,眼神失焦。 郦香已是重伤,身上手上都血肉模糊。她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 洛娘将匕首抛下后,便没再管那黄衣女子,而是径直向郦香走去。 见洛娘似要送郦香最后一程,旁边唯一还活着的侍卫猛扑过来,想要阻止她。 洛娘的银鞭换了方向,带着寒光向他抽来。 当毒蛇信子般的鞭尾,即将触上他的脸时,嗖——,破空音传来。 接着,哐啷一声,一柄飞剑撩开了银鞭。 一个白色的身影越墙踏空而来。 他稳稳地落在了侍卫跟前。手中灵力一闪,飞剑瞬间回到他的手中。 卫执约到了。 为了保险,缓冲区与最后的逃离点隔得有点远,他也不能御剑飞过来,否则极容易暴露容霁他们的位置。 他看了眼场中情况,低声嘱咐身后还能走动的侍卫:“你先走,告诉他们不必等。全员速撤,我们外边见。” 侍卫还想说什么,只见卫执约将剑横悬于胸前,一剑化百影,向四面奔去,为他拦出一线生机。 -- 第27页 他咬紧牙关,捂住胸口踉踉跄跄地奔进房中,启动了传送符。 卫执约担忧地看了眼郦香,见她状况还好后,便专心应对起了洛娘。 第17章 风起(十七) 响箭响起后,容霁同样目不转睛地守在传送阵前。 可在看见传送过来的人第一眼时,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不管那人还在哆嗦着,叫喊着,直接上前,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身上的……是鹿藤血?”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人还在哆哆嗦嗦,他好像被提醒了什么似的,语无伦次地回答道:“对……对……鹿藤,是鹿藤妖放的信号……洛娘杀了他……杀了他……” 容霁放开了他的衣领,他的右手有些微颤。他双手交叠,按住微微抖着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转头,冲着沉默不语的陆望予道:“我们必须现在就走!” 陆望予抬起眼,脸色冷得可以掉冰碴。近乎是从齿间蹦出的音节,他道:“你说什么?” 容霁完全没有被他那种“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灭了你”的气势吓倒。 现在,更加棘手的事情摆在面前。 他尽量让声音平稳:“洛娘是故意的,她故意让他们沾上鹿藤血。” “鹿藤是木妖一族,其血有异香,沾之三月不褪,可用于追踪……” 容霁闭了闭眼,他必须承认:“她在用鹿藤血打标记,所以她现在根本不用着急。因为她知道,只要我们接到这些人,身上沾上了这个味道,就一个都跑不了。” 陆望予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他眼底一片黑沉,像是随时会掀起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暴。 “所以呢。” “驻点有浣芝露,可以掩盖鹿藤血的味道。我现在通知他们即刻出发,等会儿我们就得走,在半道上碰头。” “只要赶在被找到之前拿到浣芝露,一切都好说……” 容霁的心跳还未平复,他勉强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陆望予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盯起了阵法来。 直到,一个又一个的人被传送过来,频率也越来越慢。 最后,满身是血的侍卫踉跄摔了出来。他带来了卫执约的话。 “不必等,全员速撤,外边见。” 陆望予听完这话,一言不发,起身便要杀过去。 容霁立刻拦住了他。他气急道:“陆望予!你听不懂吗?卫公子这话就是说给你听的!” 他怒道:“他在给我们拖时间!我们更应该立刻离开!我相信你有办法与他联系,但是没有浣芝露,不仅我们走不了,等他出了十九香,他也走不掉!” 陆望予闭上眼睛,额上青筋迸起。 他听见自己从咬紧的牙根里,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 “走!” 卫执约的剑术是路祁倥教的。 由于身份特殊,他就像是躲在师门庇护下的一个影子,极少与外人接触。 而在他的修习道路上,与之切磋的不是路祁倥师兄,就是修真界第一流氓——卫潜真人。 他很少与陆望予切磋。 因为陆望予不喜习剑,卫潜真人也不逼他。所以更多时候,他总是在一边默默旁观,或者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蛊毒,比如阵法。 卫执约的起点太高,所以他应对起洛娘的长鞭来还是游刃有余的。 而洛娘似乎也对这个突然冒出来,能与她纠缠相抗的青年提起了兴趣。 这个人,她曾在末香楼见过一面。 洛娘对那几位客气有礼的客人印象很深。 谁能想到,此刻再见却是兵刃相向。 有趣有趣! 她一点都不在意那些跑掉,或是即将跑掉的人,反而享受起了这场战斗。 郦香好不容易从一阵眩晕中清醒过来,吐出了一口淤血。 她环顾四周,容霁的下属基本上已被洛娘屠戮殆尽。 场上就还剩下她、卫执约,以及那位受了脚伤的黄衣女子。 她强迫自己撑起了身体,颤颤巍巍地向黄衣女子走去。 黄衣女子似乎被吓傻了,她眼中充满着恐惧与忌惮,整个人都在哆嗦,不停地喃喃自语着什么。 郦香俯身,想拉她起来。 她了解整个计划,身上也还有第二道传送符。 她正想将这个逃命的东西交给黄衣女子时,异变陡生。 噗呲—— 是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卫执约心中一惊,猛然回头。 只见一把匕首,深深没入小姑娘的腹部。 他一时闪神,硬生生地抗了洛娘一鞭,嘴边溢出鲜血。 看着郦香眼中的错愕与难以置信,黄衣女子翕动嘴唇,她哆嗦着手松开匕首,任由郦香的身体缓缓滑下。 她声嘶力竭地控诉着:“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做的好事!我不想跑的……我本来不用死的……我不想死……都是你们害的!” 来不及了! 拖的时间也应该足够了,想来那边也已经撤离…… 卫执约思绪飞转,他的节奏被刚刚那一下打乱,洛娘还在步步紧逼。 他慢慢向着郦香方向移动。小姑娘的状况不太好,必须尽快离开。 -- 第28页 好不容易靠近了,他咬紧牙关,趁着洛娘甩鞭的间隙,飞速抽出了一张传送符,甩在郦香的身上。 阵法启动,众人看着红色的阵纹悬起,将郦香从他们眼皮底下生生带走。 卫执约为了启动传送符,没法抵挡洛娘呼啸而来的那一鞭子。 他抗下那一鞭,被甩出几米开外,一口鲜血终于忍不住地吐了出来。 突然,他感觉到一阵虚弱,仿佛魂魄正被一种力量拉扯着离开这具躯体。 糟了。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是苍山的白石到极限了。 他之前曾经经历过一次“换石”,明白这种感觉。 但是现在还不行…… 他眼前发黑,挣扎着撑起身体,手脚发软地掏出另一张符。 在另一鞭落下之前,他感受到了熟悉的阵法传送的晕眩感。 他忍受过那一阵眩晕,睁开眼。慢慢平复着胸中翻涌的血气,然后艰难地坐了起来。 周围已经空空荡荡了,地上杂乱的痕迹证明着,有一批人曾在这里逗留,逃离。 幸好,他们已经走了。 卫执约松了一口气。 他挣扎着起身去看小姑娘的情况。 匕首还插在郦香的腹部,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扯动着伤口,从而渗出大量的鲜血。 还好匕首比较短,必须尽快取出…… 卫执约急忙从乾坤袋里摸出止疼散,撒在伤口上。 等药似乎起了效果,小姑娘的呼吸变得平稳下来时,他干净利落地拔出了短刃。 “唔——”郦香皱起眉。 卫执约立刻将备好的止血散敷上。 他们师门备的药都是顶好的。 因为就连师父都是个刺头儿,结怨众多,仇家遍地跑,所以三天两头便要与人打上一场,伤药什么的是必不可少的。 虽然往往都用在了别人身上…… 别人来挑事儿,然后被揍趴下,结果对家还用上好的药来治你…… 毫无疑问,他们身上的仇恨值又被拉高了一截。 师父的道理是:“杀了还得埋,这多费事儿。我们只要出点药,他们就能自己走……划算!” 卫执约看着手中的小瓷瓶愣了愣,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师父那不着调的语气。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额上渗出冷汗,但还是很干净利落地处理了郦香的伤口。 小姑娘的气息还有些微弱,但她慢慢地缓了过来。 卫执约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郦香勉强撑起一点精神,她摇摇头,声音虚弱道:“我没事,我们快走吧……” 卫执约手脚已经开始发冷,他知道白石的力量正在逐渐流失。 虽然他身上带着替换的苍山白石,但是现在绝对不是能够这样做的时候。因为白石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一旦更换完,便会沉睡一刻钟。 不可以。 至少现在不可以。 卫执约面上没有显露半分,他点了点头,道:“我们现在就得走。” 第18章 风起(十八) 宴都城外的西南方向,是一片枯木林。 尽管是春末近夏的时间,林中依然是虬枝嶙峋,就像是枯瘦的手臂扭曲着向天挣扎。 但是这个时节天气却说变就变。晌午还是晴空万里,如今不过申时便狂风骤起,乌云笼罩了。 卫执约带着郦香一路向着西南而行,然后从宴都城的一处偏僻地方出来了。 他出十九香时,看见了陆望予做的标记。 往西南方向。 在凡俗界御剑太过显眼,容易被发现不说,还能直接追查到落点。 而且他在出城时已经遭遇了几批修真界的人,他们仿佛在盘查着什么。 所以,除去几次必要的御剑,他们只能步行。 卫执约看了看小姑娘的状态,郦香的伤口又裂开了。 她满头冷汗,却一声没吭。 卫执约看了看周围,有一块硕大的矮石头。 他扶着郦香过去,让她靠着石头休息,顺便把最后一点药敷了上去。 郦香挣扎了一下,她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不能停,我们身上有鹿藤血……停下来就会被抓住的……” 卫执约置若罔闻,他安静地为她上好药,看着她安抚地笑了笑。 他的眼眸清澈,温柔却有力量。 他用最温和的语气做出了最坚定的保证。 “不跑了,再跑你受不了了。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伤害不了我们。” “再说了,你就是不信我,也要信我师兄吧。他一定回来找我们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般的笃定。 但是正是这种笃定藏着魔力,足以让人在最深的黑暗里,还能生出对光明的期待。 郦香也缓缓笑了,她好奇道:“是陆先生吗?” 卫执约正小心地为她处理手上的伤口,他点点头道:“嗯。” 郦香像是放心了一般,她假模假样地长舒一口气,道:“我信他。” 见卫执约望了过来,她笑得像个狡黠的小狐狸,道:“也信卫先生你!” 卫执约的心里却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 他相信陆望予一定会来。 但是究竟是谁先到…… -- 第29页 这才是最难测的。 郦香也突然安静下来,她仿佛放松了不少,也有心情去想一想某些事情。 她想起了那个告密的鹿藤妖,也想起了毫不犹豫将刀子扎向她的黄衣女子。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真的是我害了他们吗? 我做的事,究竟是正确的吗? 她沮丧起来,眼中满是迷惘。 “卫先生,我真的做错了吗?” 卫执约知道这个小姑娘在怀疑什么。不是所有人都能直面他人的死亡而无动于衷的。 他回答道:“你没有错。” 卫执约慢慢地解释道:“因为他们没有呆在地牢里,而是在末香楼中生活,获得的东西足以让他们忽视那些失去的。 他们只想活在看似和平的假象里,不愿去看、去听、去接受真正的苦难。而你却撕开了这层假象……” 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要知道,英雄总是孤独的。他们不被认可,不被接受,但是只有他们,才能让这个世界真正地活过来。” “流离失所的人们能找到家,所有的苦难会消失,人们会真正地活在阳光下。” 郦香看着卫执约的眼睛,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她不再去钻牛角尖,而是慢慢地放松了身体。 巨石很平,她靠在上面,一抬头就能看见天。 宴都的天灰蒙蒙的,不如苍山的好看。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 她望着天,突然开口道。 “卫先生,母亲没有留下赤骨。但是,也许预言里的赤骨,是我的。” 卫执约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姑娘,认真道:“不要去想什么预言了。你要回去,好好地回去……” 郦香喉头轻轻动了一下,她的眼神有些闪烁,却始终没有说什么。 片刻,她重新挂起笑,乖巧地回应道:“好。” 突然,一阵脚步沙沙传来。 卫执约心下一沉。 他抬起头,脸上却依旧是温和的笑。 他很平淡地跟小姑娘交代着:“你不要乱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慌……” 仿佛只是去和人聊个天一般,他站起身,神色平常地抽出了剑。 离这片战场三里远处,有一辆马车正辘辘行驶。 马车里很拥挤,坐满了从十九香里逃出的妖。 江安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无双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怀里,他的眼睛盯着外面,那是帘角微微卷起,隐约露出的一方世界。 “陆先生能把卫哥哥找回来么?” 他小声的开口了。 江安低头看了看他。 无双脸上的伤已经有点结痂的迹象,总算没有刚开始那么让人胆战心惊了。 “会的。”他肯定道。 就像我会找到你一样。 那边的战场已经就位了。 十九香的人还是跟着鹿藤血寻过来了。 他们约莫十五六人的样子,看似是以小队为编制。配有长矛,方盾,弓箭等各式各样的武器。 卫执约执剑挺立,他从不畏战。 一片枯叶纷扬而下。落地的那一瞬间,寒光掠过,仿佛什么机关被触发,凝滞的时间霎那间动了起来, …… 还剩最后一个人了。 卫执约的神志已经模糊了。 他呼吸的每一口气息,都几乎要将胸腔撕裂…… 他完全是在机械地举剑,挥剑,举剑。 拿不住剑,便缠在手上。 站不起身,就拿剑鞘支起来。 卫执约的状态越来越糟糕,眼神却越来越决绝。 还有一个人,他唇边溢出鲜血。 一定要在撑不住前,杀了他! 他的膝盖被暗箭扎穿,一直靠着剑鞘苦苦支撑着。突然,剑鞘一歪,他便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那人也是杀红了眼,见此机会,便举刀如恶鬼一般扑了过来! 就是这个机会! 卫执约将最后一丝灵力聚集在了左手,微微侧身,直接伸手捉住了锋利的刀刃。 刀刃砍碎灵力的阻滞,嵌入他左手的虎口处。 他用右手的剑,捅进了那人的心窝…… 赢了。 他的目光开始涣散,身体越发地轻盈,他的体温在急剧流失,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师兄来了,会不会找不到我…… 终于,他的世界暗了下去。 第19章 风起(十九) 卫执约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再次睁开眼。 他的意识逐渐回笼,眼皮却沉重地像是坠着石头。 他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也闻不到之前一直充斥鼻腔的血腥气。 仿佛整个人被包裹在一个密封的空间里,五感丧失。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用尽挣扎着睁开了眼。 那道屏障被破开,空气涌了进来。 是淡淡的药味。 一个人影冲了过来,扶起他。 卫执约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他靠在那人的胸膛处,耳畔像是有尖锐的划片音在滋滋作响。 那人在说些什么…… 他完全听不清。 但是感受到那人说话时,胸腔的微微颤动,卫执约便莫名地放心下来。 是师兄啊。 他闭了闭眼,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清醒过来。 -- 第30页 …… 陆望予差点没疯了。 他在半路上接到浣芝露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他们之前研究过,发现执约的本体玉偶能感应到白石化身的方位。 这也是卫执约有底气说“外边见”的缘由。 现在,便是他与十九香抢人的时候。 当他远远嗅到一阵不寻常的血腥气时,就觉得事情不对。 等到他压抑着狂跳的心,飞速赶到战场时,恰好见到卫执约跪地接刀的最后场面。 陆望予崩着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 过了好一会儿,旁边摆的聚灵阵生效,发出莹莹白光。 卫执约的脸色终于缓了过来。 他再次睁开眼,眼中虽疲惫,但已是清明一片。 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揪住了陆望予的衣角,问道 :“师兄,郦香没事吧?” 陆望予红着眼看他,咬牙道:“你知道你自己差点就没了吗?” 卫执约避开他的问题。 他看了眼自己的腿,明明被箭矢扎了个窟窿,现在却完好无损…… 身上的伤也不知所踪。 他抬头,假装转移话题问道:“师兄,你给我换了白石?” 不提还好,一提陆望予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眉头紧锁,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场景。 “当时我取出白石已经无用了,还好你的神魂离体后,竟然径直进了本体之中。这种情况从未听族长说过,也不知是否会有隐患……” 他始终放心不下,生怕有什么不妥。 卫执约慢慢撑起身,安慰地笑道:“无妨,我感觉很好。现在我们先带着郦香,去与容少侠他们汇合。” 陆望予的动作微微迟滞了。 他避开卫执约看过来的视线,缓缓道:“她现在走不了……” 旁边摆着聚灵阵,小姑娘安谧地躺在其中。 她脸色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完全就像是丧失了生命一般。 听到旁边传来的响动,郦香勉强地睁开了眼。 见到卫执约终于醒过来了,她慢慢地看了过去。 “卫哥哥,对不起……” 小姑娘声音微弱,泪水从她眼角止不住地滚落。 她满是愧疚:“我骗了你们。我没有告诉你们,其实不用救我的。” “后来,他们来了,我也没机会告诉你了。对不起,害你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本来你不带上我,就能走掉的。” 小姑娘眼里盛满了泪光。 她为了一己之私,差点害死了救命恩人。 卫执约愣了愣,他慢慢跪在了阵外,摸了摸小姑娘汗湿的额头,温柔地笑道:“你说什么傻话。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你也不会有事的。” 他安抚道。 “对吧……”卫执约转头,求助地看向陆望予。 他不明白郦香在说什么,但是内心却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不安。 他迫切地希望能听到那个肯定的答复。 陆望予却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卫执约,叹息道:“匕首上淬了毒,这种毒迅速入心脉,然后会非常缓慢地将人折磨而死,而且,解毒丸对此毒无用。”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抱歉。 “我只能,让她不那么疼……” 卫执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满眼茫然,哑然无声。 他知道陆望予从来不会撒谎,他保证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而没法办到的事,也确实再无计可施。 只是他不明白,怎么只是醒过来,所有事都不一样了呢? 郦香其实见过那把匕首,那是洛娘惩罚一些不懂事的货物用的。 洛娘只允许他们对自己用一刀。 究竟是一刀毙命,还是划一道小口,然后忍受半天非人的折磨后死去。 这便是洛娘给的选择,也是她最爱看的把戏。 那个毒发作起来,就像是钝刀子在血脉中游走。 这种疼痛会越来越剧烈,直到后来,就是一击致命。 剖心刮骨,不过如此。 在卫执约与十九香的人缠斗时,她便疼昏过去了。 后来陆望予为她封住了一部分感知,才能让她如今还能清醒地对话。 她颤抖着吸了口冷气,勉强地撑起笑脸,道:“我现在好多了……” 她还想安抚两句,让他们别担心时,突然,她的视线被什么吸引了。 她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上方,轻声问道:“卫哥哥,那是燕子吗?” 卫执约应声抬头望去,只见两只灰扑扑麻雀飞速掠过。 他突然想起了老族长身上带着的那只黑色小布偶。 也想起了他曾经承诺过,一定会带着小姑娘回家。 他笑了,眼底却酸涩一片。 “对,是燕子。春天到了,它们回家了。” 小姑娘的眼睛里恢复了一丝神采,她也笑了起来,道:“我也要回家了。” 陆望予在一旁默默地凝视着她。 女孩对上他的眼神,微微伸出手,笑道:“陆先生,卫哥哥,可不可以把我的赤骨带走,然后把焦栖火灭了,就像我娘那样……” “我想回苍山,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 第31页 世间没有什么能熄灭焦栖火。 赤颜的赤骨与焦栖之火,也是随着十九香原址的彻底毁灭才消散的。 但是郦香并不知道其中的难度。 她只是不想孤孤单单地在宴都城外的荒野燃烧。 她只是想完完全全地回到苍山,那片贫瘠但是她却深爱着的土地。 她给苍山留下的祝福是: 我们一定能看遍世间最繁华的景色。不再困守,不再流落。 现在,她已经流落很久了,她要回家了。 陆望予慢慢俯下身,将手与她的手轻轻相触。这是他与族长达成协议时,学到的焦栖一族的礼节。 代表承诺。 代表言出必行。 他郑重地承诺道:“放心。你好好地睡一觉,睡醒了就到家了。” 郦香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的眉眼弯弯,额头上却不停地渗出冷汗,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 毒性越来越剧烈,她快要挺不住了。 陆望予不再耽搁,他掏出乾坤袋,倒出了所有的阵盘与灵石。 他开始着手改动聚灵阵。 郦香疼得狠了,她脸上泛起冷汗,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她央着卫执约给她讲讲苍山的事。 于是,卫执约开始跟小姑娘回忆起他的苍山之行。 他讲到了那顶二十文的鹿皮帽。 讲到了族长腰饰上格格不入的胖燕子。 讲到了花大价钱买来的白石头。他将其中一块放到了小姑娘的手心。 郦香静静地听着,她紧紧地握着那块圆润的白石,好像从中感受到了苍山跳动的脉搏。 她在脑海里慢慢地勾勒出了那片熟悉的风景。 那是她真正的故乡。 夜色沉霭,郦香的瞳孔倒映着宴都璀璨的星光。 “原来……宴都和苍山的星星,都长得一样啊……” 她的生机在渐渐流逝,身体却越发滚烫。 当焦栖一族彻底离去,身化火,骨成赤玉。 终于,她的瞳孔微微放大,随即,气息迅速地衰弱下来。 她近乎发不出声音,只是在喘息。 她艰难地挤出了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句。那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道别。 “我梦见……宴都……燃起了一场火。” 晟历三百三十九年,宴都燃起了一场终年不灭的火。 郦香,生于宴都,灭于旷野。 曾居于苍山。 第20章 风起(二十) 十九香内。 洛娘正引着一位老者往庭院中去。 老者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他眼角处镌着深深的笑纹,颇为和蔼可亲。 他玉冠锦裘,气度不凡。 走进一片狼藉的庭院,一棵被剑气拦腰折断的树横在门口。 老者绕着树看了看,摸着山羊胡,不住感叹道:“好霸道的剑气。” 洛娘还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但是对老者的态度,却明显带着恭敬。 她缓身行礼道:“剑气虽然霸道,但是单凭这个,也无法从此处脱身,更别提惊扰殷长座您了。” 她抬手,黑衣侍者手捧托盘而上。 托盘中,是一叠半焦的空白黄符。 郦香见老者拾起一张开始仔细端详,她解释道:“这是在地牢与末香楼中发现的东西。”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眼中倒是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 “他们的动作倒是挺快。要不是最后有几人被拖住了,我们至今都无法知晓这符纸到底怎么运作的。” 老者匆匆从袖中掏出千机镜,再次细细察看符纸,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叹。 “以符纸为阵盘……” 他摸着长须,皱眉道:“同辈阵法师我都了解,他们不可能用这样的手段。那只能是二代三代的弟子。我观此人阵法造诣远在凌洲之上,竟然却是籍籍无名,甚是怪哉。” 虽然说着甚是怪哉,但是他的眼里却精光一闪,仿佛验证了什么事情一般。 凌洲,正是殷远山的首徒,也是阵法界公认的第一天才。 殷远山微微眯起眼。 若是此人不隐姓埋名,这第一天才的名头,怎么说也轮不到他那徒儿。 郦香似乎对这样的高评价略感吃惊,她讶异道:“阵法还能画在符纸上?这倒是难得听说。” 她回忆着当时的场面,缓缓道:“我见那符纸上的纹路竟然从纸上脱离,悬浮半空,然后人便凭空消失了。这样的术法很是少见,恰巧听说您到了宴都,便想让您来掌掌眼,没想到竟是阵法……” 殷远山收了千机镜,他对这样的说辞表示十分理解。他和蔼地笑了,颇为平易近人。 “阵法一脉衰微千年,典籍、师承近乎断绝。阵法师也极少在修真界露面,所以一时认不出来是正常的。” 他轻声叹息道:“世人皆知阵法需以阵盘为依托,但却不知一花一叶,一木一石,皆可为阵盘。千年前阵法鼎盛时期,阵法师只需心念微动,手中阵法便可成型。” “我此次出瑶阁,一路南行,就是得了消息,阵法是否能振兴,便在此一举。” 深夜,一行人披着夜露,涌入了十九香的一处客居。 为首的女子银边护腕,高束着马尾,五官精致,蛾眉凤眼,却丝毫没有闺阁温婉,反而带着几分侠气。 -- 第32页 她身上的衣裳样式与他人一般无二,但面料、绣纹都要精致不少。除了腰间的剑,浑身上下再无多余的配饰。 他们行至房门处,除了打头的两人敲门获准而入,其余弟子皆列队守在门口。 殷远山还在灯前端详着一张破损的符箓。 那是从一名死去的侍卫身上搜出来的,很可惜恰好被剑挑破了一块。 听见他们进门的声音,殷远山头也没抬一下,依然在看符箓上的朱砂纹路。 “宁枳,那边情况如何?” 白衣女子单手置于胸前,行了个弟子礼,回答道:“回禀长座大人,两个方向的追踪术都断了。十九香曾有两队黑骑追上过一方,但是……” 她轻轻蹙眉,话音停了下来。 殷远山终于看了过来。 他倒是有些好奇了,什么事情能让这个瑶阁首席弟子如此为难。 旁边的白衣男子抢下了宁枳没说完的话。 他脸色苍白,虽然极力保持镇静,但声线还是颤抖到不行。 “长座大人,那两队人马无一幸存。而且……看起来是死于不同人之手。其中一队人,身上皆是剑伤,且多为一剑毙命,手法干脆利落。” “还有一队人……” 他咽了一口唾沫,眼中满是恐慌,继续道:“刀兵被刀砍下了首级,弓箭手被弓弦勒断了脖颈,甚至盾兵,被铁盾敲碎了头骨。” 他闭了闭眼,颤抖道:“那不是战斗,是屠杀……” 久久的静谧,三人都沉默下来。 最后,殷远山打破了沉寂。 他的脸笼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让人看不清神色。 他沉声道:“你们可知,今日我在十九香里发现了什么。” 宁枳与凌昊闻言看了过去。 殷远山举起手中的黄符,缓缓道:“他们这次行动中,有一名阵法师参与。破了我布下的秘境,以符为阵传送了所有人……此人阵法造诣远在凌洲之上。” “怎么可能?”凌昊过于惊讶,以至于直接喊出了声。 凌洲是他的嫡亲兄长,是他们凌氏的门脸与骄傲,更是公认的百年难出的天才。 他怎么可能被无名之辈轻易逾越? 而且,殷远山是世间仅存的几位阵法大家之一,更是瑶阁十二长座之首。 若是他布下的阵法都能被破…… 殷远山笑了起来,眼神却变得幽深,他道:“秘境倒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被一些老鼠钻了空子。但是这也说明,南岭容晟府……确实藏着一些好东西。” 宁枳只是默默地摩挲着剑柄,不发一言。 与此同时,洛娘终于安排妥当了所有瑶阁弟子,她回到了末香楼。 不料,二楼正坐着老熟人。 洛娘神色未变,上前款款行了个礼后便想离开。 那人却是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笑道:“洛娘子,好久不见,也不想与旧友叙叙旧?” 洛娘子顿住了脚步,唇边勾起一抹笑,她回头道:“叙旧倒也不必了,不知指挥使有何指教?” 付无战挑了挑眉,道:“指教不敢当,只是作为老朋友,还是要关心一下的。毕竟十九香最后一场琳琅宴,竟然让所有货品被劫走了……这样的结果,怕是不太妙吧。” 这是特意跑来落井下石了。 洛娘倒是一点也不慌不忙,她眼中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诮,道:“付指挥使不愧是副指挥使,这么多年来,正指挥换了一茬又一茬,你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现在看来,情有可原。” 她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付无战,可怜道:“十九香这样的结果,才是瑶阁最需要的结果。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第21章 云劫(一) 天还未亮,只有启明星挂在了天际处,容霁便要带着解救出来的妖族启程了。 而江安也带着无双向他们辞行。 少年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好不容易决定让无双跟着容霁,去他口中那个“安全的地方”。 但是无双似乎感觉到了危险,一反常态地变成毛团子,死死扒在江安的胸襟里,不肯出来。 容霁失笑,他劝江安道:“虽然跟我去的地方安全,但是也没有你想得那么自在。若是他不愿意,你还能将他硬塞过来?” “而且……”他意有所指道,“你也不愿吧。” 江安闻言,停下了自己捉毛团子的手。他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只片刻,他便有了决定。 他隔着衣衫揉了一把毛团,拱手道:“多谢容先生开导。” 他满是坚定,道:“我一定会照顾好无双!” 随后,他去向卫执约他们告别。在问及之后的打算时,江安笑了笑。 他回答道:“藏于凡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出了事依旧无计可施。我爹说过,为战,需知己知彼,所以我必须要接触修真一途。 但是以我的年龄与资质,怕是难有出路……” 他迟疑道:“听闻东渭的青涯剑阁,只要能走完九千阶的试剑路,无论年龄资质,皆可入门。” 江安眼中有光,一如在咏月巷口处的决绝。 但是这次,少年不再是一腔孤勇,抱着闯死路的决心了。 他是在为生而战。 江安说:“我一定能过去。” 卫执约看懂了他眼中的坚决,他明白江安心中所想。 -- 第33页 这次无双被掠走,他侥幸遇到了陆望予一行人,后来又得了容霁相助。但是以后呢?若是再来一次,江安依旧面临着走投无路的局面…… 容霁曾戏言道,若是早上几年,他定然将江安收入麾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话中带着自嘲,眼里也藏着极深的忧虑。 容霁那头状况不佳,他与陆望予身上也全是乱事。 赏金榜头名就意味着层出不穷的追杀。曾经还能有师父师兄的威慑,苍蝇们只敢远观,而不敢轻易打扰。 如今他们是所有人眼中的软柿子、香饽饽,带着江安只能让他死得更快。 卫执约只能鼓励他几句。他迟疑着将视线投向了陆望予。 陆望予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他笑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无条件支持。” 闻言,卫执约便定了心。 他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一道剑符,嘱咐道:“这一路危机四伏,这是我师兄留下的一道剑意,威力极大。若是你遇上了困境,便试着用它击退敌人。” 陆望予也凑了过来,他将一个简易的小阵盘和几道符纸交给了江安,挑眉道:“这个你应该认得,逃命的时候用的。” 等到江安接过,陆望予突然郑重起来,他认真道:“希望你永远也不会用上。” 最后,一直躲在江安身后的无双踌躇着站了出来。 他向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眨着琉璃般通透的眸子,乖巧地问道:“陆先生,卫哥哥,我们还会再见吗?” 卫执约揉了揉他的头,发丝掠过指尖,黑黑软软的。 “会的,有缘就一定会再见。” 江安带着无双向诸位道别,走上了那条他注定会踏上的道路。 这条路注定孤寂,却永不孤独。 后世只知江安剑啸风云,威名远扬。但他入修真一途的真正缘由,却被层层掩在了历史的尘埃中,除去友人二三,再也无人知晓。 送别了江安,陆望予也欲向容霁告辞。他们要遵循约定,将郦香带回家。 容霁听完道别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突然,他单膝跪地,朝着陆望予行了一个军队中的礼节。他铿锵道:“南岭容晟府,请少将军入府一叙。” 卫执约愕然转头,却见陆望予表情未变,脸色却沉了下来。 陆望予的眼底黑沉如墨,半点不见平时的不羁。他轻声道:“哦?” 容霁没有一丝退缩,他抬头直视面前之人,抓住了让陆望予无法拒绝的关键。 他说:“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 最终,他们还是坐上了驶向南岭的马车。 陆望予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本性,他懒懒散散地靠在软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扔着果仁。 卫执约从容霁那番话以来,就一直在打量着他,几次想要开口,都憋了回去。 就跟抱着栗子的圆松鼠一样,想下口又无从下口,自己探头探脑地纠结。 陆望予倒觉得他这个样子挺有趣的,便偷偷压住唇边的笑意,假装不知道。 见卫执约纠结了一路,眼见着又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陆望予终于放过了他。他看向卫执约,双臂交叉抱胸,道:“说吧,想问什么?想知道将军的事,还是南岭的事啊?” 卫执约犹豫道:“容霁叫你少将军……” 陆望予挑挑眉,故意逗他玩儿,道:“嗯,我确实袭了将军府的爵位。这年头,还不兴谁当个将军了?” 卫执约仿佛有些低落。 他知道这些算是私事,但是心里却止不住地涌起一丝淡淡的失落。 卫执约从来不过问师父师兄的前尘往事。因为他知道,无论他们曾经是怎样的身份,又做过什么事,他们都是他最尊重的人。 如果有人告诉他,卫潜或者路祁倥曾经是个威名赫赫的将军,他只会略微惊讶,然后一笑而过。 但是陆望予不同…… 他同样不知道陆望予过去的事情,但是从容霁嘴里听到“少将军”的称呼时,他第一反应不仅是惊讶,更是在心上极轻极浅地落了一根羽毛,微微触动,随即涌上了丝丝缕缕轻烟般的无措。 为什么就连萍水相逢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我却不知道…… 而容霁口中的那个“少将军”,仿佛也变得冷硬疏远。是他不熟悉,也不能触碰到的,另一个师兄。 陆望予是不同的,与师父、路师兄都不同…… 为什么不同?他却不知道了。 这种情绪从来没有出现过,他冷静地分析:也许是现在我与师兄相依为命,太过敏感了。 陆望予见他沉默下来,情绪有些低落,便也不再玩笑。 他解释道:“凡间帝王几许,更何况一个将军之名。大道坦途,自然要抛去前尘旧事。” 他的眼神看向别处,闪过一丝晦暗的神色,让人看不真切。 “况且,少将军的日子,其实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舒坦,也就是名头好听了些……” 卫执约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异样,也顾不得自己莫名的情绪。 他转移话题道:“那个南岭容晟府很厉害吗?” 陆望予噗哧一笑,这是慌不择言了? 他故作正经道:“可不是吗?《南川风物》第一篇讲的就是它,我还给你读过呢。” -- 第34页 卫执约一噎:“……” 他自幼便过目不忘,自然对《南川风物》熟悉。 南岭容晟府,一个修真界与凡俗界的异类。 它本来是千年前傅朝容晟将军府的私兵,结果将军府在最如日中天之时交权,向帝王讨了鸟不拉屎的南岭,转为修真一途。 结果他们成为了第一个军制的修真大派。 而等他们在修真界站稳了脚步时,又不参与任何修真界的事务,转头从了凡俗界的商。 没人想得清楚南岭容晟府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贪图世俗的荣华富贵,他们却从不插手任何朝代更迭;若是想修习长生,他们对修炼之法倒也不太热情,什么交流会、擂台赛通通不参与。 他们好像只爱赚钱,商行遍地都是,涉及众多。布匹、粮食……他们甚至还建立起了自己专属的陆运海运。 见自己又把探头探脑的圆松鼠吓回去了,陆望予又偷偷吊起松果诱惑他。 他眯起眼道:“不过,我确实与南岭容晟府有过交集。” 见卫执约抬头看来,他乖乖交出了自己手心的诱饵。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大概……七岁?容晟府府主曾来与我的父亲商讨事情,所以就有了一面之缘。” 卫执约:“……” 陆望予无辜地耸肩,道:“所以他们自然知道我的过往。不过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旧可叙,难道要探讨下我当年玩泥巴的风姿么?” 第22章 云劫(二) 在荒泽中行驶了足足两天,终于隐约能见到南岭容晟府的城墙。 南岭容晟府在大陆的极南侧,周围荒无人烟,皆是枯木水洼,虫兽毒瘴。 虽以“府”相称,但它却是一座城池,一只驻守南端的庞然大物。 进入后,陆望予挑起了车帘的一角。 街道布局其实与其他城池的一般无二,只是更加井然有序。街上也并无孩童嬉戏打闹,来往的居民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兵将之风。 陆望予自幼便待在军营中,对这样的氛围并不陌生。 车马一路径直进入了容晟的私宅。陆望予刚下车,还未来得及整理东西,便被此处的主人请去了。 容晟府的私宅,有偌大的演武场以及兵器陈列室,除此之外,并无任何花草虫鱼的摆设,非常有武将风格。 陆望予与卫执约穿过演武场,进入了议事厅。 正中的位置上坐着一人,银冠流光袍,眉眼深邃,气宇轩昂。却偏偏是多情的桃花眼,唇角不笑眼中也带着几分温和,看上去仿佛只是翩翩公子,而非南岭容晟府这只巨兽的掌权人。 见客到,他便放下手中的信笺,微微一笑,眼下的一点泪痣像是活过来了,添了几分生动。 他作揖道:“少将军,许久未见。” 陆望予似乎早已猜到了面前人的身份。 他客气又疏离地回礼,假笑道:“这不是应世子的叙旧之约而来吗?” 容晟长歌不在意地笑了笑,并没将这样的讽刺放在心上。 “少将军此话倒是让人惭愧,实属无奈之举,还望少将军见谅。”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妖族即刻便要动身离开,不知二位可有兴趣随我同去送别,也好放下心来。” 陆望予琢磨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也想看看南岭容晟府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于是颔首同意。 三人在一队侍卫的随行下,穿越了整个城。 向南出城约莫三五里,毒瘴越发浓厚,周围死寂一片,似乎再无其他生灵。 隐约,前方传来些许喧哗声。 众人上前,却见之前同行南岭的车马都停在那处。他们从十九香解救出来的妖族们都在车旁聚集着。 容霁也在其中,正在同他人交代着什么。见世子与友人一同过来,他停下了交谈,迎了上去。 容晟长歌看向那边,问他道:“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容霁抱拳行礼,回复:“回世子,都安排好了,那边也通知过了。” 容晟长歌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开始了。他回眸,笑道:“还请二位随我来。” 陆望予跟了上去。 只见人群散开,慢慢形成了一个队列。每一名妖族都按秩序从侍卫处领了一个包袱,然后向远方走去。 而远处隐隐绰绰地来了几个身影,他们却并不靠近,只是观望等待着。 似乎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场送别。 陆望予默不作声,他打量了一会儿,最后,视线定格在了前方的地面上。 本来就稀疏的草色,向远方蔓延着,竟变得更加枯黄。而这种变化,似乎有着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这种景象……似曾相识。 他微微眯起了眼。 容晟长歌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了然地笑了笑。他称赞道:“少将军果然敏锐。既有猜测,不妨上前看看?” 陆望予看了一眼他,脸上神色不显,却也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 卫执约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他走至那道隐约的分界处,掏出一把剑往前一探。 果不其然,剑尖受阻,所指之处阵纹晕开阵阵涟漪。 竟是与苍山大阵一模一样! 容晟长歌倒是一副了然的神色。 他勾起唇角,慢声反问道:“可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 第35页 陆望予也不急切,他垂眸,慢慢将剑推回剑鞘。 他看向容晟长歌,眼底并无一丝笑意,嘴角却略微扬起,道:“世人皆称南岭容晟府经商有道,我竟不知原来世子最擅长卖的,是关子。” 陆望予敲敲剑柄,他挑眉轻吟道:“不过……如今最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世子你吧。” 话音刚落,容晟长歌脸上的笑意僵硬了一瞬。顿时,一丝紧迫的气氛如毒瘴般蔓延开来。 容晟长歌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人。同时,陆望予也在打量着他。 他们曾在幼时见过一面,同为六七岁的稚龄,两人却都是与同龄人完全不同的稳重老成。 他们打了一架。在彼此的父亲相互议事时。 那一战未分输赢。容晟长歌的剑在即将抵上陆望予的胸膛时,他领口的金线,差点被陆望予的枪头挑断了。 周围逐渐寂静下来。 容霁知道少主与他们有话要谈,便非常识趣地带着将士们远远走开。 四下除了三人以外,再也没其他的喘气的了。 容晟长歌举头远眺,看着迷雾后面未知的景色,他缓缓道:“此处有个名字,我想二位都听过” “极南虚狱。” 容霁转头,直视着陆望予的眼睛。他又露出了一贯温和的笑,缓缓道:“我想少将军心中有了猜测。” 随即,他敛了笑意,拱手作了个揖,认真道:“不过现在,还请少将军与卫公子再随我去一个地方。在那里,我将解答你们所有的问题。” 陆望予不置可否,依旧保持着云淡风轻的神情。他挑眉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种表情一直维持到陆望予上了马车。刚放下车帘,他脸上挂着的笑容便再也维持不住了,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卫执约的脸色也不太好,他也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极南虚狱……这是传说中封印妖族的地方。南岭容晟府与这里有什么关系?” 陆望予闭起眼,他心中像缠着一团乱麻,又仿佛隐约窥见了惊天秘密的一角。 他沉声道:“南岭容晟府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暂且不论。那个阵法……” 陆望予顿了顿,他睁开眼,继续道:“如果说,阵法是为了封印妖族而设,那么,妖族人族都不得出入是正常的。但是苍山阵法与虚狱阵法同根同源,为何在苍山,人族不得入,而妖族却有自由进出的法器?” 卫执约抬头,他愕然睁大眼,心中也有了计较:“你是说……” 陆望予无意识地搓揉着腰间的玉穗,他皱眉道:“那法器不可能是妖族造出来的,只能是设立阵法之人的信物。但若真的是要封印妖族,又怎会将囚笼的钥匙给被囚之人?” 卫执约听懂了他话中未尽之意。 他定了定神,总结道:“所以不只是南岭容晟府的立场奇怪,那个大阵怕也不是那么简单。” 辘辘行驶的车马停了。 他们离所谓的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第23章 云劫(三) 那是一座巨大的山壁。怪石嶙峋,上戳云端,两侧不知尽头。 而面前是一扇偌大的石门,容晟长歌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牌,门便应声而开。 容霁与其他侍卫分列两队,守在了门口。 下车时,陆望予又换上了神色轻松的面孔。他很自然地跟上了容晟长歌的脚步。 一进门,便是长长的通道,不过很显然是经过精心开凿的地方,周围石壁光滑,三五步虽有灯盏,其中却嵌萤石作烛火照明,颇为匠心。 容晟长歌在前引路,他突然开了口。 “陆公子以为世间事,眼见、耳听,何真何假?” 陆望予四处看着石壁,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虽常言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皆可真,也皆可假。就不知世子想让我见的听的,是哪种了。” 容晟长歌似乎觉得他的回答颇为有趣,他笑道:“我只是将我的所见所闻告知二位,至于真假,不敢妄言。” 随着越来越深入,陆望予突然发现周围多了许多阵法的痕迹。 墙上,地上刻着复杂的阵纹,全部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而周围的灵石槽中遗留着灵石的粉芥,甚至还有一些完整的灵石,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容晟长歌还在继续着刚刚的话题。 他道:“我既是南岭容晟府之人,便先从南岭容晟府讲起吧。” “南岭容晟府是虚狱的守门人。” 容晟长歌突然停下了脚步。 到地方了。 他转过身来,背后两人高的雕花石门缓缓移动,发出石缝之间粗砺的摩擦音。 他的声音近乎一种宣告, 配上轰隆作响的磅礴背景音,像是神魔的低吟。 “只不过,我们守卫的不是人间,而是这里。” 门应声而开。 里面尘封千年的东西,终于在三人面前,展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九层高的藏书石楼,一眼望不到顶。它的面积约莫是两三个演武场,石壁上全部整齐地排列着典籍经卷。 尽管陆望予曾经偷入过不少宗派的藏书阁,但像这般规模,如此建造的属实罕见。 书海浩瀚,无与伦比。 走进书楼,却见中间排着若干桌案,角落还堆积着各种各样的石料木料。只不过,积灰甚是严重,布置的清尘阵法早已失效,仿佛百年无人造访过一般。 -- 第36页 所有的痕迹都显示着:此处,曾经是阵法师的地盘。 看起来曾经的人在这里来去匆匆,图纸、刻刀、千机镜以及未完成的阵法盘散落了一地。 容晟长歌环顾四周,他眼中也藏着一丝惊叹与动容。 他抬手,向二人介绍道:“这便是南岭最大的秘密——阵法大家秦朝的藏书楼。” 容晟长歌的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字句铿锵道:“也是妖族最后的生机。” 陆望予收回了四处打量的目光。 他转过身来看向世子,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道:“苍山虚狱两处阵法,确实不是为封印妖族而设的。” 容晟长歌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随意走了两步,捡起了地上一张图纸,抖落灰。 他垂眸反问道:“若周围全是虎视眈眈的豺狼,那羊圈的栅栏,是在囚禁还是在保护呢?” 陆望予道:“妖族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羊羔。天赋神通,甚至有些妖族刚出生的修为,都能超越苦修多年的修士。” 容晟长歌回头看他,他无奈地笑了笑,叹息道:“也许曾经不是,可是自从有了唤瑶,他们便失去了所有的尖牙利爪,再无反抗之力了。” 陆望予皱眉道:“唤瑶?” “唤瑶,举世之力造就的武器。它的使用者你应该听过——瑶阁。世人皆以为瑶阁是在两族大战之后才成立的除妖组织,但其实不然。换句话说,千年前那场战争背后的推手,正是它。” 容晟长歌自嘲地笑了笑,他摊手道:“成王败寇的道理,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修真界,都是很贴切的。他们赢了,自然可以将是非对错,编写成自己需要的模样。” 封存在尘埃中千年的真相,终于在这个极南之处的藏书楼,被从角落翻出,抖落一身灰烬,重新展现在他们面前。 千年前,人妖混居,倒也其乐融融。 妖族天赋血脉,修炼与人族大不相同。他们无法引灵气入体,全是靠淬炼身躯来进一步提升。 这也就意味着体弱的小妖,未来再难有进阶的可能。 秦朝与妖族关系甚好,他便与妖族商议。最后双方决定合作,一同研究妖族能否借鉴人族修炼方式,引灵气入体。 而在他研究的同时,修真界也在悄悄掀起暗涌。 一个名为“瑶阁”的联盟建立起来。他们作为修真界的代表,向妖族释放善意,广邀能人异士来相助妖族与秦朝。 秦朝的研究略有成果,他找到了妖族灵气入体的手段。 而正当他打算进一步研究妖族如何利用灵气修炼时,瑶阁终于撕下了假面,露出了背后狰狞的面孔。 他们动手了。 只需要到这一步,就足够了。 接下去那些有利妖族的研究,是瑶阁不需要,也不愿看到的。 同时,灵气入妖族体内这个手段,被制作成了一个武器。 那便是——唤瑶。 它像是一根天柱,高耸在极北苍山之巅。那边被认为是四方灵气的发源地,能有让唤瑶发挥最大的作用。 引动灵气,强行灌入妖族体内,摧毁他们的血脉,让他们在痛苦中丧失所有反抗能力。 最终,妖族将成为他们脚下的奴隶。 所有宗门都参与了,整个修真界都是帮凶。 他们隐瞒了所有信息,掩盖了所有动静,将蠢蠢欲动的匕首藏在甜言蜜语的背后。 也许有人反抗,但是声音微弱,就像狂风中燃起的火苗,只一瞬便被层层湮灭。 妖族听不到。 远在极南藏书楼的秦朝也听不到。 瑶阁静静地蛰伏着,像是最有耐心的猎手,像是等候在网中心的毒蛛。他们利用源源不断的信息,又诓骗了大批以秦朝为榜样的阵法师们为之效力。 每个人的任务分得很细,他们怀着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在与那个阵法界的大拿做着一样的事情。 这将让世间变得更美好,历史将会铭记我们的功绩。 而一旦有质疑的声音出现,便有与秦朝一般有名的阵法大家出来,他们解释安抚这些心思单纯的阵法精英。 那些便是设计唤瑶的核心阵法师。也是瑶阁的中坚力量。 最后,刽子手的铡刀落下。 秦朝和妖族终于发现了这场举世骗局。 妖族节节败退。无论是大妖还是小妖,只要瑶玲一响,唤瑶生效,他们的骨血便会被蜂拥而至的灵力寸寸冲刷,痛不欲生。 不见刀刃,便可杀人。 恍然醒悟的阵法师与秦朝会合,他们在秦朝的藏书楼研究唤瑶的解法。但是核心的资料都在瑶阁手中,他们只能匆匆盗出零散的图纸,却始终不得结果。 妖族伤亡惨重,他们不明白,为何平日和善的同伴转头便举起了刀剑。 但是已到如此地步,也无需明白,更无法反抗了。 秦朝让妖族们往极南来。 与此同时,妖族的大妖们纷纷逆行北上。他们前往极北苍山去阻止瑶阁,去粉碎那柄致命的武器。 唤瑶覆盖着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但是越往南,它的力量能稍微削弱。 最终,秦朝与其他阵法师齐心协力,在极南布置下了大阵。那是他们为妖族设下的避风港,无论何时,妖族都可自由进入。 然后,他们也动身去了苍山。 -- 第37页 或许只有近距离地研究,才能得到破解之法。 可等到最后,苍山的大阵建好了,他们也再没了音信。 此一去,终是无一人还。 秦朝是在动身去苍山之前,拜访的容晟府。 那时的阵法天才一身颓废,肉眼可见地瘦削了下去。他颊边是青色的胡茬,眼底也青黑一片。 他已经几天未曾歇上一刻了。 秦朝放下了他所有的骄傲,他跪在容晟将军面前,恳请容晟府能为南逃的妖族开一条通道。 修真界都在追剿妖族,但修士有不插足凡俗界的规矩,所以他希望容晟府能允许妖族绕道,经由他们的辖区进入极南。 当时容晟家虽只是傅朝的将军府,但也出了几名修真大能,算是不好惹的势力。 而且追剿妖族本就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事情,哪怕后来修真界回过神,想要追责容晟府,也不至于太过猖獗。 容晟府答应了他。于是秦朝放下心中大石,继续风尘仆仆地远赴苍山。 他没想到的是,在与修真界的族人联系后,容晟府竟以放弃军权,退出朝堂为代价,向君王讨要了南岭那块最为贫瘠的地方。 他们不仅履行了承诺,更为这个承诺赌上了一切。 至此,容晟府带私兵迁南岭,转为修真一途。 第24章 云劫(四) 说到此处,容晟长歌轻声叹息道:“当年先祖应允了秦朝先生的请求。但是随后,他便发现了这个计划中致命的漏洞。” 陆望予沉默片刻,他出生兵将世家,瞬间便明白了这个漏洞是什么。 他开口道:“行军打仗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秦朝布置的大阵,在极南贫瘠之地,只能进不能出。等带入的食物吃完了,里面的妖族便再无活路。” 容晟长歌微微一笑,他抬头四顾,感叹道:“是啊,虽说他们备了不少植株、种子,但是那些能否在极南荒滩中生存下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他们在无路可退的情况下,只能孤注一掷。可是万千生灵的性命,又怎能用一个赌字轻易概括?” “我南岭容晟府不护皇权,护只护天下正道,求只求无愧于心。” 所以,容晟府迁居南岭。不仅在守护秦朝的藏书楼,更是为虚狱中的妖族,提供了一个源源不断的供养通道。 容晟府转修真一途,在族中前辈的庇护下站稳脚跟。然后凡俗经商,就是在为虚狱中的生命,留一条活路。 陆望予良久无言,他看着四周散乱的东西,仿佛能想到当时那些阵法师的着急与慌乱。 他们在与时间赛跑。每一分,每一秒,瑶阁的刀刃上将沾上更多的鲜血。 仿佛忽然间,这天就变了。 身边的人似乎不再是熟知的模样,他们从背后伸出了泛着寒光的刀刃,笑吟吟地披着假面。 陆望予伸手摸了一把桌案上的灰。 尘埃轻飘飘地落在手上,而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心上。 秦朝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以为的好意,最终却成为了最伤人的刀戟。 唤瑶因他而起,苍山虚狱也是经他之手。功过又能有何人评说? 撕开伪装的外表,真相终于显露出了它的冷酷。 容晟长歌又揭开了一块遮羞布。 他道:“阵法的衰微,其实也有瑶阁的一份力。他们算得长远,害怕未来会出现不认可他们的人,害怕唤瑶会被后人破解。” “所以,瑶阁在笼络阵法师的同时,打着整理典籍、开宗立派的名号,几乎将所有的阵法典籍一并收罗起来。” 容晟长歌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道:“他们倒是将斩草除根这一说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要把控住阵法师与典籍,天下阵法一脉皆归他有,唤瑶也再无破解之法。” “但是,他们在利用人心,以举世之力建唤瑶的同时,却忘记了,最难测的也是人心。” 当年,苍山大阵布好后,秦朝等人便杳无音信。 他们没有找到唤瑶的破解之法。 仿佛尘埃已经落定,瑶阁破除大阵也是迟早的事。 到那时,妖族就再没了生路。 于是,数十名潜伏在瑶阁的阵法师,在那个为阵法师安排的山河殿中,以血化符,以身为阵。 他们焚尽了所有典籍,与那些主导唤瑶的阵法师同归于尽。 秦朝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他们亲手断绝了阵法一脉,只为了拖延时间。既然唤瑶不可破,那便让虚狱与苍山的大阵,也无破解之法。 容晟长歌脸上出现了一丝悲切,他怅然道:“如此,阵法一脉断绝,只有部分典籍还流传于世。” 陆望予胸中似有烈火灼烧。 难以想象,当年那些慷慨赴死的阵法师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他们曾以为自己的努力将会惠及世人,却不曾想,却是给歹人递上了最锋利的刀。 最后,还要亲手杀旧友、断师承、烧典籍,将自己毕生的心血彻底化为灰烬。 他们的牺牲,偏偏还要成为别人摆布的棋子,去接受敌人假惺惺的眼泪。 在瑶阁口中,事情被粉饰成另外的模样:秦朝率众人与妖族相抗,以毕生之力封印妖族于极南虚狱。而妖族复仇,屠尽阵法一脉,典籍尽毁。 -- 第38页 人族伤亡惨重,各宗派不欲见妖族再次肆虐,于是遣精英弟子组建瑶阁,立志除尽天下妖魔,捍卫人间净土。 如此慷慨,如此大义。 陆望予沉默一会儿,追问道:“瑶阁竟是对这个藏书楼一无所知?容晟府没有趁机研究阵法之道吗?” 容晟长歌苦笑道:“实不相瞒,瑶阁早知秦朝有私产。只是阵法大家的藏书楼,非亲近之人不得知。知情人要么远赴苍山,要么葬身瑶阁。后来有略知一二者,曾带队前来寻找,但还来不及给瑶阁放出信号,皆为阵法困杀。 “只有一人闯入了大门,最后的困阵将他囚禁起来,使其沉睡千年。” 容晟长歌指着雕花石门道:“这个困阵就在门外通道内,我们也被堵住不得入,只能按时更换维持阵法的灵石,继续困住那人。” “所以,这个藏书楼封闭千年,我们守护它千年,却始终未曾进入其中。” “可偏偏……” 他咬牙道:“前段时间修真界掀起了飞升潮,万万没想到,竟有一道飞升雷劫落在了此处。阵法经历经千年,早已破损不堪,那人被惊醒,便破阵而出。而他在飞升的最后时刻,给瑶阁发出了传讯……” 陆望予闭了闭眼,他终于明白容晟长歌为何如此着急了,也明白了当下的形势究竟有多严谨。 “千年了,尽管典籍缺失,人才稀少。但他们势必日夜研究破阵之法,若是再加上藏书楼的资料,破阵势在必行。” 陆望予抬头,眉头紧锁。 他目光如炬,直视着容晟长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事实。 “南岭危矣。” 南岭容晟府之所以能存在千年,其实是有瑶阁默许的。 他们是瑶阁的眼中钉,肉中刺,但同时,也是瑶阁必须容忍的存在。 因为瑶阁无法破阵,若是除掉容晟府,断了虚狱的供给,妖族也只会被活活困死。 妖族尽亡,控制妖族的武器——唤瑶,也就没了作用。 瑶阁是垂涎三尺的狼,虽然有能力,却依旧不能轻易杀掉饲养者。 因为他们还没法进入羊圈,若是断了供给,羊羔们便没了活路,狼群也会一无所获,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所以,对于南岭容晟府,瑶阁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他们的存在。 但是那个信号,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狼群得到了破解羊圈的机会。 所以,伺养者便是一个碍眼又多余的存在了。 南岭危矣。 卫执约知道目前情况非常不乐观,他也说出了自己在十九香中察觉的异常。 他回忆道:“之前十九香的态度也很奇怪,我与洛娘交手时,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其实她并没有尽全力阻拦妖族的逃离……或者说,她在有意放纵。十九香与瑶阁有关,只是不知这背后的阴谋……” 容晟长歌对老对手的手段,还是非常熟悉的。 他闻言冷笑道:“这是瑶阁常用的手段。他们只等我们救完人,之后估计便能打着‘勾结妖族,为祸人间’的旗号来征讨南岭。” 他解释道:“二位可知,这千年来妖族困于虚狱,部分流落人间的,又只能夹着尾巴终日躲藏。这妖族的污名,究竟是从何而来?” 陆望予与卫执约对视一眼,心中有了猜测。 容晟长歌继续道:“翻阅记录可以看到,所谓为害一方的妖族,其罪名皆是残杀无辜,吸□□|魄。” “可最有意思的是,妖族修炼靠的是淬炼身躯,他们连灵气都吸收不了,人族的精|魄又是什么罕见的天材地宝,可供他们吸食?” 卫执约呼吸略微急促,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世子是说,这些也都是瑶阁所为?” 容晟长歌不屑地勾起唇角。 他解释道:“他们没有直接动手,只是用了一招移花接木。 “妖,生而为妖,幼年常为原型。同时,也有草木鸟兽,能通过长年累月的修炼,开灵智化人形,那种不属于妖族,我们称之为精怪。精怪修炼,吸收天地灵气,极端者倒是可能吸食人族精魄。还有便是魔修的手段。但是说妖族吸□□魄,完全是无稽之谈……” 他讽刺地勾起嘴角,继续道:“千年前,没有人会将妖族与精怪混为一谈。瑶阁将有关妖族、精怪的典籍逐渐收拢,再来一招移花接木,将罪名全扣在了妖族头上。这千年来,渐渐也无人为妖族发声了。” 容晟长歌举头望了望四周浩瀚的书海,神情有些释然。 他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便是请陆望予将此处有关虚狱、唤瑶的阵法图纸,重拓下,送入苍山之中。 容晟长歌自嘲地笑道:“这阵法图的材质较为特殊,我试验过,根本无法通过虚狱或是苍山的阵法。唯有重新拓印在普通的纸上,才能送入阵中。” “拓印阵纹一事,为了避免错漏,则必须要由阵法师来完成。但是当今世上的阵法师,又有谁人可信?” 陆望予明白了他的意思。 至于为何要舍近求远,不直接送入虚狱?陆望予大概也能猜到其中的缘由:驻守苍山的焦栖一族,拥有着最大的优势——他们可自由出入阵法。 若是送入虚狱,他们根本无法与外界沟通交流。 南岭容晟府已经撑不住了,狼群正在逼近。容晟长歌必须要将这颗尚存希望的火种,传递给苍山。 -- 第39页 他需要苍山的妖族接过这个火种,继续在人间寻找合适的机会、合适的人交付图纸,以求得破除唤瑶的一线生机。 第25章 云劫(五) 晨曦朦胧,夜露还悬挂在草梢,像一颗点缀着星光的琉璃珠。 陆望予和卫执约出了容晟府城门,在那里,容霁早已备好了青鬃马。 远远传来了马蹄声,三五骑正往这边赶来。领头之人银铠红披,正是容晟长歌。 陆望予在藏书楼整整待了五天,他几乎浏览了桌案上的所有图纸,日夜不歇地将有关残卷收拾出来。 他虽然在阵法上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但对于只熟读了基础阵法的人来说,失传千年的阵纹还是和天书一样晦涩难懂。 就相当于让刚学了千字文的孩童,大概去分辨一本长篇戏文,究竟讲的是男女思慕还是江湖风云。 他只能先找到更基础的阵纹典籍,然后慢慢对照着,将散落在书案上、地上的图纸一一判断整理。 最后装进乾坤袋。 藏书楼典籍数万,根本无法全部带走,只能先将有关虚狱阵法以及唤瑶的图纸辨别出来,然后由陆望予带着它们前往苍山,一路边走边临摹。 时间太紧了。 外面递来的消息,频率越来越高,内容也越来越糟。 两天前,各大城池的传送阵全部关闭,瑶阁的大部队也开始集结南下。 而他们先遣部队,已经驻扎在了离南岭最近的一处州郡。 容晟长歌近日也早出晚归,他要检查各处防御状况,做好兵将调遣安排。 今日,他也是匆匆从训练场上赶回来送别的。 该说的其实都说完了,剩下的也不必再提。他们都出生于将门之家,骨子里便淌着同样骄傲的血液。 只需要简单的一个道别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望予翻身上马,正欲挥鞭启程。 容晟长歌突然朗声道:“少将军可还记得,当年一战的输赢?” 陆望予回头:“无输无赢。” 容晟长歌眉眼微微上扬,眼下泪痣鲜活起来。他爽朗地笑道:“那便等河山已定,我们再战一场!” 马上之人勾唇,扬鞭策马。 他应道:“一定!” 待到盛世长安,我们河山再逢。 陆望予和卫执约一路向东。他们虽是从南往北,却不能大大咧咧地横穿整个修真界。 赏金榜那金光闪闪的头名还在那儿挂着,怕是瑶阁还没动手,苍蝇们先跳出来闹事。 他们需要向东,绕道人间城池。 策马足足一日,已近黄昏。 夕阳满脸通红地趴在山坳上,漫天是火烧般的红云。 陆望予根据南岭给的路线,愣是从没有路的荒滩,生生跑到了山径小道上。 有路便有人家。 他总算放心了。他们已经一日滴米未进了,必须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他舔了舔唇,已经有些干裂了。于是,手中的马鞭挥动得更用力了些。 突然,旁边山坡的一人高的杂草垛银光一闪,一柄短刃呼啸而来。 陆望予侧头,惊道:“执约!” 他勒紧缰绳的同时,右脚猛地蹬住了马蹬。马前蹄高高扬起,他直接借力从马背上跃下。 而此时卫执约恰好来到了暗器的攻击范围,刀刃直扑面门而来。 他撒开缰绳,立刻后仰避过了暗器,然后轻盈地翻身下马。 黑色斗篷在空中翻飞,甩出了一个凌厉的弧度,他像猫一般轻盈地落地。 然后便是寒光一闪,长剑出鞘。 草垛里埋伏着两人,见暗器失效,他们立刻飞身跃出,想再杀个措手不及。 卫执约上前一步,两剑便将二人挡了回去。 那两人后退了几步,正想再战时,却瞥见了在一旁脱下了兜帽的陆望予。 矮个子男子捅了捅身旁的同伙,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觉得那人这么眼熟呢?” 高个子眯起眼打量了一番,他灵光乍现,惊道:“嘶……这不是老熟人么?就卫潜他徒弟!” 两人的瞳孔微缩,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顿时便要脚底抹油地开溜。 正提脚要走,却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矮个子皱眉分析道:“不对啊,我们跑什么?卫潜和路祁倥都不在了,就他一个,这不是送上门的生意吗?”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嗜血的暗光,他们露出了贪婪的狞笑。 陆望予就静静地看着他俩商量,脸上逐渐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这两人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磨磨唧唧,叽叽歪歪的。 他们废话怎么能这么多? 如果说陆望予的师门是修真界的狗皮膏药,那么他面前这两人,便是狗皮膏药的王中王。 毕竟能招人烦到让卫潜真人都嫌烦的,属实罕见。 当年他们师门刚上赏金榜,师父师兄轮着当榜首,招来了不少的苍蝇。但大多数人发现他们是会崩掉牙的硬骨头后,便不会再来了。 当然,也有少部分就跟嗑了药一样,怎么都赶不走。 杀了还得埋,不杀人家也不放弃。 最后还是路祁倥出马了,他将闻着味追来的苍蝇揍飞两颗牙后,把人按在了客栈的桌子上。 路祁倥将那人手掌摊开在桌上,接着,将木筷一根一根地,顺着指缝钉在了桌子上。 -- 第40页 他诚恳地建议道:“下次再来时,记得喊上好点的大夫。连骨带肉一起钉在这儿,可能会有点难取……” 平山一剑路祁倥,尽管名声不好,但是偏偏有言出必行的优点。 没人想尝试,被碾碎手指头钉在桌上的感觉,于是,他们师门的耳畔子总算清净了些。 事后,大师兄颠儿颠地背着师父,偷偷给陆望予带了一整只烤鹅,虽然最后,大部分进了自己的肚子,但是这只肥鹅,还是很好地表达了他对师弟方法的高度赞扬。 没想到,到底是冤家路窄。 那两人动了,他们倒是完全忽略了卫执约,转头直奔陆望予而去。 那人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站着当摆设。 果然是个废物! 高个子在呈抛物状态飞出去的那一刻,脸上还挂着猖狂的笑容,他脑袋里的念头还没散去。 接着,他一脸懵地重重摔在了地上,扑了一身的泥。 而矮个子那边也不好过。 在卫执约飞身上前,一脚踹飞高个子后,他的大刀被挑飞,整个人被砸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卫执约身法利落,他持剑旋身跟上,剑尖落在了矮个子眼前两分处。 见矮个子被吓得脸色青白、瞳孔微缩,卫执约便敛了一身杀气。 通常这种情况,胜负已分,便无需再战了。就像师父师兄以往做的那样,他收剑入鞘,转身离去,却没看见身后那人眼中暗藏的凶光。 他娘的,不成功,便成仁! 矮个子狠下决心。 异变陡生,他不知何时摸出一把短刃,直取卫执约后心。 卫执约突然察觉身后有异,他迅速回身,却来不及拔剑,只得用手接住矮个子的手腕,然后一扭。 咔哒——清脆的脱臼声。 沾血的匕首应声而落。 虽然他反应及时,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划伤了手腕。矮个子还在剧烈挣扎,卫执约为了扣住他的胳膊,血却是止不住地渗出来。 电光火石间,破空声传来,还在疯狂挣扎的人顿时不动了。 矮个子眉间直直地扎入了一根箭矢。他瞪大眼,霎时便没了气息。 卫执约一怔,下意识地松手,任由那具软绵绵的身体往下滑落。 他的半边衣袖已经被血染红了。 陆望予手腕一抖,袖中箭便收了回来。他冲过来,小心地捧起卫执约受伤的手臂。 仿佛是宴都的事情再次重演。 陆望予的眼里黑沉一片,胸中的恶兽开始龇起尖利的獠牙。 本来就只是给执约试试手的东西,却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 既然做不到好聚好散,偏要一心求死。 那你们,就不必活了。 身后窸窸窣窣地传来动静,那个高个子正连滚带爬地去捡刀,想要与他们拼命。 袖中箭滑出,陆望予神色平常,连头都没回,便随意地向后放了一箭。 一箭封喉。 身后立刻没有碍事的杂音了。 卫执约愣了愣,他似乎并没有想过事情会如此发展。 陆望予却丝毫没有情绪波动,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两只蚂蚁。 他露出了温和的笑,轻声安抚道:“放心吧,都解决好了。” 确定了伤口不深,短刃上也没毒后,陆望予胸中的恶兽终于蛰伏了下去。 他压下了那些深藏着的黑暗情绪,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人畜无害的纨绔师兄。 理智回笼,他觉得刚刚的自己本不该那么激进。 不一样了。 他心里默默地想着。 卫执约似乎从刚刚开始,情绪就不太对。他一直低垂着头,似乎有些沉默。 是我吓倒他了。 陆望予偷偷用余光飞快扫了他一眼,又不敢出声了。 刚刚轻描淡写置人死地的魔头,现在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再刺激到身旁之人。 陆望予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是行走在人间的恶鬼,是修罗。 师父知道,师兄也知道。但是执约不知道。 在卫执约面前,他从来都是一副正派面孔。刚开始他本无意隐藏,因为能让他显露獠牙的事情不多。 后来,慢慢地,他开始有意在自家小师弟面前,保持这样正人君子的模样。 他太干净了。 我不能让他知道。 陆望予这样告诉自己。 本来,大家都可以相安无事。 可偏偏,就一定要有人把他披着的人皮撕裂,将他最阴暗的那面显露在阳光下。 他不怕世间任何人的评价,却唯独害怕卫执约的目光。 现在,他长久以来苦苦遮掩的东西,还是露出了端倪。 那些人啊…… 陆望予神色未动,眼底却渐渐幽深下来。 他心中的恶兽又蠢蠢欲动地伸出了利爪。 第26章 云劫(六) 夜色深了,在一处废弃的棚屋内,陆望予刚收拾好东西,他将萤石在简陋的木桌上稳稳摆好。 之前匆匆扎好伤口后,他们又顺着路出发了,需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个住宿的地方。 可等走出了两里地,陆望予算是有点明白刚刚他们为何受袭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八成那俩是想杀人抢马,可惜碰上了硬茬。 -- 第41页 最后,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棚屋。 除了四面漏风以外,屋子没太大毛病,抬头还能赏月,风景甚佳。 陆望予看着屋顶硕大的一个窟窿,心里暗自庆幸:得亏不下雨,不然这屋顶怕是能被雨点压塌了。 屋里有除了一张破损的木桌,一把摇摇晃晃随时罢工的长椅外,再无他物。 陆望予草草收拾了一下,便要开始为卫执约重新上药了。 他慢慢地为执约包扎伤口,同时也正在做一件最艰难的事。 从前,卫潜与路祁倥教给卫执约的是慈悲,是万事留一线。 可他现在却要让他接受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法则。 ——刀剑所向处,便是你死我活。 他耐心地跟垂着头的小师弟解释:“执约,你听我说。现在的情况不像以前了,现在来的人,也不是那群打退了就能乖乖走远的人了。战场上只有你死我活,你……” 陆望予突然说不下去了。 这些话是事实,也是他为自己开脱的说辞。 他想用所谓的真理、所谓的规则,来为自己开脱。 你看,世道就是那么残酷。所以他们必须死,所以我没有错。 他从不在意自己手中沾了多少鲜血,只在意这幅样子会被亲近之人看见,然后被厌弃。 但是执约从来就不是一个心狠的人。他有着自己的坚持、自己的信念。 可现在,却非要将他从自己所坚持的世界中拉出来,强迫他睁眼看清楚人间的残忍。再用所谓的真理,为自己开脱,为自己的手段做掩护, 这才是最大的残忍。 他仔细地用匕首割断了纱布的尾结,将未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 都已经这样了,又何必让执约挣扎,又何必为自己遮掩呢? 陆望予抬头,他安抚地笑了笑,道:“你只管保护好自己,剩下的让我来。” 你不想做的事,我来做。 你不愿杀的人,我来杀。 我是恶鬼,而你尚在人间。 卫执约抬起头,眼神澄澈。 他坚定道:“不用的,我明白。” 他垂下头,转了转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腕,轻声重复了一遍:“我明白的,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他不是心狠之人,却也不是陆望予想得那般良善。 敌人必须死。所以对于十九香的黑骑,他没有一丝心慈手软。 只是突然从安逸的世界,被匆忙地推入了残酷的修罗场,他的一些认知还没能及时转变过来。 记忆里的杀手,不算敌人。他们更像是要定期出来表演一番的戏子。卫潜真人懒得杀人,路祁倥也不屑于杀人,他便得到了错误的暗示。 仿佛修真界总是如此平和,只要打退了,敌人便不会再来。 但是现在不同了,他明白了来者皆仇敌,便不再存在什么仁慈之说。 他只会成为师兄最锋利的剑,以及身后最坚固的盾。 他永远也不会成为师兄的累赘。 这种错误只要犯一次就够了。 卫执约突然严肃起来,他纠结着,踌躇着,好像被什么问题困扰了许久。 最后,他还是小心地开口道:“师兄,还有一个问题,我想了一路……” 该来的总会来。 陆望予放慢了呼吸。他就像是行刑台上的囚犯,在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卫执约轻轻叹了一声,他眉宇间笼着一层阴翳。 他严肃地问道:“我们要不要备一些化骨水?” 陆望予猛地抬头:? 崽,你在说什么? 卫执约依旧是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他眉头拧得死紧,道:“师父说过,不杀人就没麻烦,但是杀了人,就一定要处理干净。” “我想了一路,挖坑埋了,费时费力。若是用魔宗的化骨水处理,就再简单不过了。” 陆望予:“……” 师父!你看看你都教了些什么? 他沉默片刻,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卫执约似乎不明白师兄怎么突然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他抬眸,眼神清亮,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因为刚刚时间紧,我们没处理现场,所以我就在想,下次要怎么快速清理……” 陆望予欲言又止。 这怎么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还在为自己的手段提心吊胆、惴惴不安时,师弟竟然已经在考虑下次用化骨水的事情了…… 陆望予深刻地反省了自己。 太失败了! 不过总算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蠢蠢欲动的恶兽也被顺好了毛,发出了舒服的咕噜声。 陆望予突然发现,他这一路的提心吊胆简直是在自讨苦吃。 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最后他直接将委屈展露在脸上,轻声抱怨道:“那你后来一直不理我……” 我还以为你怕我了…… 陆望予心里偷偷地埋怨道。 师兄的脸是六月的天吗?说变就变。 卫执约试图为自己辩解,道:“骑着马不方便。而且我们开始也没怎么交流……” 卫执约微微低下头,他有些心虚,假装用看自己的手腕,来掩饰脸上的愧疚。 原来师兄发现了我在回避他啊…… 他的心高高地提了起来,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 第42页 他声音低落下来,轻声道:“对不起师兄……是我太自大,才让你一次又一次地担心。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害怕你对我失望……” 陆望予:“……” 就这?就这? 感情他们一路上的频道,根本没对上!好气! 行吧,误会解决了,问题又重新回到杀人神器——化骨水的身上了。 陆望予心情颇好,表示化骨水可以有,但是没必要。 见卫执约还是没放弃这个念头,陆望予使出了绝技“慈悲大法”。 他认真地劝道:“还是留个全尸吧,不然宗门找人都找不到,多惨啊……” 卫执约却仿佛在天然黑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他接受到了师兄的原谅通知,倒也不再躲闪了。 他皱眉,一本正经道:“师父说过,杀手做的就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所以才会殊死一战。因为在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所以我们也不必仁慈。” 顿了顿,他满脸严肃地说出了经典反派言论:“而且,如果他们的存在会给我们带来麻烦,那还是不存在的好。” 陆望予心口一窒。 师父在正道混,真的是屈才了!好好一个孩子教成什么样了? 执约啊,你这样抢魔宗的台词真的好吗? 最后,他们终于放弃了这个话题,达成了见机行事的共同认知。 陆望予用干草和披风简单地铺了个床铺,他逼着卫执约去休息。 他假意威胁道:“你现在受了伤,不赶快养好,等下次他们来了,我一个人打不过怎么办?” 卫执约没辙,只好乖乖听话。 等他睡下后,陆望予取出了图纸开始临摹。 藏书楼的图纸残卷装满了整整三只乾坤袋。早知道,平日他与执约一人一只,都足以装下全部的物资。 整整三只,图纸数量巨大。 当然也不排除是阵法图纸所用材质较为精致特殊,所占的空间更大。他计算过,若是用最轻薄的宣纸,估计恰好装满一个乾坤袋。 他慢慢展开图纸,上面异常精致复杂的阵纹显露出来了。这是尘封了千年的宝藏,也是关乎万千性命的密钥。 桌上铺开雪白的宣纸,他一边摸索,一边落笔。 这些图纸是妖族的生机,也是容晟府的索命符。现在,落在了他的手上,就注定着比今天更凶险的情况,将层出不穷,永无止境。 他没告诉卫执约,其实他曾偷偷试着将千机镜送入虚狱。 但是,虚狱阵法并没有接纳它。 这说明,虚狱阵法和苍山大阵是有区别的,千机镜进不去,执约大概率也进不去。 所以他只能放弃将卫执约骗进虚狱的计划。他不能赌,因为若是这次没成功,下次想再将执约骗进苍山,就是不可能的了。 而根据容晟提供的信息,在千年以前,妖族和人族一般,能够正常地修炼、飞升。 但自从唤瑶出现,妖族被困虚狱后,便再也没传出过飞升的消息。 也许是虚狱情况恶劣,他们无心修炼。也许是唤瑶的存在,断绝了妖族飞升的道路。 无论是那种,陆望予都知道,他必须要好好待在这个人间。 他要将图纸安安全全地送入苍山,连同执约一起。 第27章 云劫(七) 在东渭一个小城城郊,有一座破落的庙宇。在临近黄昏时,迎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旅人。 是江安和无双。他们在宴都与陆望予等人告别后,便马不停蹄地往青涯剑阁赶。 终于,经过半月的旅程,他们到了东渭,再行两日,便能到青涯剑阁的九千阶试剑路了。 一路上,江安顾忌着无双妖族的身份,都选择走人迹罕至处,偶尔向农户家借宿。这还是半月来,他们第一次进大点的城池购置东西。 他身上有不少的盘缠,都是容霁强行塞给他的。 那时候他急得面红耳赤,说什么都不肯收,还是旁边的陆望予看不下去了。 他道:“你知道这次他省了多少钱吗?指甲缝里漏的,都够你们吃三百年了。就当是你跑腿的工钱,再不济,等你学成回来报答他。” 容霁也苦口婆心地劝道:“这话说的对,而且我们容晟府最不缺的就是钱了。你路上啃草根没关系,你让小无双跟你一起啃?” 江安皱眉,解释他可以打猎、做零工来养活自己和无双。 最后,还是容霁发话了:“那就像陆公子说的,这钱当我借你的,等你学成归来,来我容晟府做事。” 江安这才同意收下。他还有模有样地立了两张字据,非得容霁和他一人一份。 那笔钱数量巨大,至少对于他和无双而言,算是一笔巨款。 但是他们并没有那种获得意外之财的欣喜若狂,因为他们明白,他人的善意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 江安依旧省吃俭用,但是还在路上给无双买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鸡。 烤鸡递到面前时,无双丝毫不理会肚子唱的空城计。他把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义正辞严地拒绝道:“我们不能铺张浪费,这是容先生借给我们的钱,不能这样乱花的!” 江安摇了摇手中的纸包,他眼中含笑,道:“自然是要还的,但是我特别想吃烤鸡,你只是顺带的。” -- 第43页 无双咬了咬唇,他知道江安是在安慰他,却也无计可施。 也不知道买来的烤鸡能不能退…… 最后,为了避免烤鸡老板的千里追杀,他们还是“奢侈”了这一顿,难得丰盛地吃了一餐。 吃完饭,又到了上药的时候。无双乖乖地将衣服拉下了些,露出背上的伤口。 据他所说,这是为了保护隔壁笼子那个小姑娘才弄上的。 他是以狐狸崽子的形态被抓走的,所以将计就计,想假装化不了形的模样降低他们的戒备心,然后找机会逃走。 可是守卫太严了,直到被关进了十九香,他也没成功。 而十九香的地牢也不知道有什么压制妖力的东西,一关进去,他想化人形都化不成。 送饭的看守心坏得很,他没钥匙开笼子,就故意带了铁丝来骚扰小姑娘。 无双看不下去,也化不了人形,但他还是凭借上蹿下跳的烦人技巧,成功把送饭人的仇恨值拉到了自己身上。 不能化形的狐狸崽子卖不到什么好价钱。所以,他身上便被铁丝尖锐的一头戳得伤痕累累。 最惊险的,还要属于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从眼下延伸到颊边,竟是差一点就戳进了眼睛。 江安将膏药抹在他的脸上。胭脂盒般小的药瓶,容先生说这个不仅能加快伤口愈合,还能消弭伤疤,是千金难求的药。 无双瞄了一眼药罐,用得很快,就还剩一半不到了。 哥哥每次上药都用老多了,太浪费了,一点都不勤俭持家! 他有些愁。 突然,无双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妙招:“哥!要不我用妖形上药吧!这样伤口就小多了,不浪费药!” 江安想了想那个毛团的形象,一口否决道:“不要。毛绒绒的怎么上得了药?抹在毛上会更浪费的。” 无双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狠下心握拳道:“那就把毛毛都剃了!” 江安的手顿住了。 说是要节约,可也不至于那么抠门吧! 他心疼地看了眼小孩,道:“这样会秃的。” 为了彻底打消无双这种奇奇怪怪的念头,他补充道:“你不好看了,我就不要你了。” 无双又老老实实地不吭声了。 上完药后,江安开始布置他们晚上休息的东西。 他们之所以没有在城中逗留,而是选择一路风餐露宿,不愿轻易动用身上的钱是一个原因,无双妖族的身份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财不外露的道理。 两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没有长辈的看护,身上还有能随意入住客栈的财产,这样难免会受到有心人的注意。 对于他们来说,乞儿的身份是最好的保护色。 但同时,无权无势的乞儿,身边的危险也是随处可见的。 毕竟对于某些人而言,乞儿命如草芥,卑微得不值一提。 江安四处看了看,对这个庙宇的布置有了数。他拿出了拆到只剩一截的蚕丝手帕,将上面圈着的细线小心地拦在门槛前一点的地方。 蚕丝线,轻盈如蛛丝,却比蛛丝更有韧性。近乎无色,不易被察觉。 他一路沿着墙角架好蚕丝线,然后在自己休息的地方,系上了一个方形的小银坠。 他在咏月巷口的那些日子,便是这样过来的。 在巷口离地一尺处,用蚕丝线拦住,在自己休息的地方系上银坠。若是有人来,便会无意识地扯断蛛丝般的蚕线,银坠落下,将他砸醒或吵醒。 他睡眠极浅,也不敢轻易入睡,生怕会错过一丝一毫的信息。 这一路上,为了夜晚也能保持一定的警惕,他便将这个方法延续了下来。 而每当这个时候,无双便是蔫蔫的。他收拾好东西后,便亦步亦趋地跟在江安身后,帮他递刻刀、找小木棍。 无双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那半块残帕。他难过地垂下头,眸子黯淡了不少:“夫人的手帕都被拆成这样了。” 江安闻言一愣,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布料,是极其细腻光滑的触感。 他笑了笑,道:“要是母亲知道,我们用它来保命,一定会开心的。” 然而就在当晚,这个一路上都没起过作用的警示装置,首次实现了自身价值。 江安与无双在第一时间就藏在了菩萨像前面的供桌底下。 还好供桌足够宽大,而上面的黄布桌帷还没破烂,藏下两个人还绰绰有余。 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一群人。隐约有金石碰撞之声,像是解下了刀剑之类的武器,放在了地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江安决定就在供桌底下将就一夜。他找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正准备休息,却听见进来的人开口了。 一个粗犷的声音响了起来:“黑煞他们倒是好运气,全修真界把地皮翻了一遍都没找到的人,愣是给他俩碰上了!” 另一个更为阴柔的声音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也算不上好运,碰上了却死了……徒为他人作嫁罢了。” “不过这个陆望予,不愧是卫潜那个老东西的徒弟,确实狡诈,竟然不声不响地跑来凡俗界避难,难怪没人找得到他的踪迹。” 陆先生? 江安霎时睁开了眼。他屏息凝神,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 闲聊还在继续,粗犷声音爽朗笑道:“他就是再机灵也想不到,魔衍宗的弟子身上种了蛊虫,愣是将他们死前看到的景象传了回去。” -- 第44页 “魔衍宗还想压下这事儿,自己派人先去。不过他们也不想想,那么多人都蹲在赏金榜前等着陆望予的消息,这也是他们能瞒住的?” 另一个声音又慢悠悠地响了起来:“陆望予最后出现的地方,东侧是恣心盟的地盘,西侧是卜算大派谪星楼,他唯一能走的,就只有夹在中间的禹城。” 阴柔的声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轻笑两声。 像是毒蛇吐出了猩红的信子,他淬毒般回道:“恣心盟,不过是一边骂着名门大派规矩多,一边又想享受门派好处的散修们抱团取暖的产物罢了。表面上喊着恣意随心的口号,实际上他们干的龌龊事,可不比我们少……” “怕是这次得了陆望予的消息,他们跑得比谁都快……” 粗犷的声音突然插嘴道:“不过,谪星楼号称正邪不沾,门派中立,若是陆望予去他们那儿寻求庇护,那……” 阴柔的声音拉长了语调,他懒散地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得了吧,卫潜和平山一剑飞升的消息可就是他们放的……” “就算谪星楼与他们素来无仇,但看在赏金榜的赏金份上,他们提供陆望予的消息,便是卖了全修真界人的人情,这笔买卖可不亏。” 他似乎有些发愁,假模假样地叹息道:“哎……现在全修真界的人都在往禹城赶,只希望姓陆的能坚持久一些,我们到了还能分口汤喝。” 江安咬紧牙关,仔细地听着他们的交谈。虽然他对修真界的常识宗派一窍不通,但不妨碍他明白现在形势严峻。 陆先生他们正在踏进敌人的陷阱! 江安与无双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巨大的不安。 第28章 云劫(八) 禹城只是坐落于南方的一个凡间小城。它唯一的特点,便是夹在两大修真巨头的中间。 禹城东侧,本来是一片荒山野林,而如今则是散修联盟——恣心盟。 要知道在修真一途中,门派归属是非常重要的。毕竟拥有一个好门派、好师尊,能让仇家在动手之前,好好衡量一下后果。这也导致了一般的打架斗殴,极容易演变成为宗门之间的互掐。 但是,放在散修身上,可就不是这番景象了。 打你就打你,还需要考虑什么吗? 散修没宗门,师承情谊也薄弱,挨打了更是找不到亲友打回去,一直都是个受气包的存在。 这样下去可不行!所以,应天下散修的要求,恣心盟应运而生。 阴柔男子的话说得其实不错。 散修讲究个无门无派、无拘无束,但同时,这样在挨打的时候完全不能给对方一点威慑。 所以,恣心盟的存在,便让散修能有一种团体归属感,一个“天下散修皆兄弟”的底气。 而且,还不用给联盟交贡献——早知道,一般来说,散修富的富,但是大部分还是穷得要去当裤衩的…… 恣心盟成立了,总得有个大本营。但是修真界的格局基本已定,山川河流基本都是有名有姓的,根本无处可以落脚。 最后,他们还是探知到南方的谪星楼附近,还有一大片贫瘠的无主之地。于是,便带着创始修士们过来开荒定基了。 而谪星楼选择这片鸟不拉屎的地方的原因在于 ——此处天阔人稀,观星甚佳。 更重要的是,还符合他们作为卜算大派清高自傲、与世无争的形象,简直不能再好。 于是,禹城东西两侧,便是两大修真巨头两两相望。恣心盟的成立,还给谪星楼的底层弟子带来了练手与赚钱的好机会。 散修们出门寻宝、秘境游历,便去隔壁卜上一卦,花点小钱求个心安。而谪星楼弟子们不仅能练手,还能赚上外快,岂不妙哉。 双方相处得其乐融融,倒也风平浪静。 而这种贫瘠之地的小平静,却被一则消息打破了。 禹城的客房皆满,街道上也多了许多不常见的面孔。他们就像是闻讯而来瓜分猎物的豺狼,绿着眼睛,饥肠辘辘地等待着猎物无知无觉到来。 陆望予,除了来禹城被撕碎、被瓜分,又能走到哪里呢? 每一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刀剑。他们都知道,陆望予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他算不了什么。 最后的决斗,却是与身旁这些人的生死战。 在禹城风起云涌,剑拔弩张的同时,陆望予正坐在恣心盟的大本营,悠悠地抿了一口九沉茶。 他刚听完江安的传讯,失笑地感慨道:“这孩子挺有意思,我给他求救用的两张传讯符,他倒是来给我们通风报信了。” 卫执约垂眸为他斟满了茶,道:“江安证明了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还好受路师兄之托,又恰好路过恣心盟,所以来找了顾沉先生。否则,我们一头扎进禹城,怕是会有大麻烦。” 在石桌另一侧对坐之人,一袭白衫磊落,只简简单单以发带束发,鬓边垂落着两缕青丝。 他垂眸品茗,仿佛万事万物都不进他眼,不入他心,就像是孤峰上不化的皑皑冰雪,颇为清冷。 闻言,顾沉搁下杯盏,他开口,声音如泉流激石,潺潺清泠。他缓缓道:“你们暂时不必担心,我好歹是恣心盟的客卿,让你们安安稳稳地穿过恣心盟不是问题。” “只不过……”他抬头直视陆望予道,“恣心盟仍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已经安排人备好了车马,可一路畅通无阻地将你们送出。如今,谪星楼的生意可好得很。说他们准,又太过抬举。但是说他们不准,有时又确实能算出点儿什么。若是他们有人算出了你们的动向,那便有些棘手了。” -- 第45页 陆望予拱手一笑,道:“多谢顾先生慷慨相助,我们等会儿便动身启程。” 顾沉的看向桌上红绸包着的小物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柔和下来,语气温和道:“不必客气,你们倒是给我送来了重要的东西,还需我多谢你们才是。” 陆望予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桌上的东西。那是路祁倥师兄飞升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交给顾沉的东西。 说是什么做琴的材料。 可谁家做琴的材料,会是一根一寸长的小木枝? 陆望予在心底极轻地叹了口气。但作为旁观者,他无权置喙。 还是先将当下的事情解决好吧。他抬头,恢复了往日的神情,道:“顾先生,我先去看看车马置备的如何了。” 待陆望予走远后,卫执约慢慢地为顾沉斟满茶。他有些担忧,道:“顾先生看起来,比往日清减不少……” 顾沉一愣,倒是笑了起来:“无妨,只不过太急功近利了,有些反噬罢了。” 见顾沉不愿多谈,卫执约便识趣地没有再问。他默默捧起茶盏,却听见顾沉突然问了一句:“执约,你可曾想过……” 卫执约抬头看去,却撞进了顾沉认真的眸里。 “若是陆望予有一日要飞升,你当如何?” 卫执约倒是毫不犹豫,他捧着茶,一字一句认真回答道:“若是师兄飞升,就说明他大道得证,我自然为他开心。然后我也潜心修炼,与师门会合。” 顾沉倒是没想过他能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他看着卫执约眼中的纯粹与坚毅,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自嘲般地勾起嘴角,可眼中却满是怅然,轻声道“你竟是还不明白……” 顾沉看着他,却像是在告诫自己、嘲笑自己一般。他或喜或悲地叹息,却不知道是在为自己、还是为他人。 他喃喃道:“不明白也好,永远不明白便最好……” 卫执约没再吭声,他将茶送入喉中。 明明是宴都带来的九沉香茗,却偏偏喝出了烈酒的味道,顺着喉头一路烧灼而下,一时竟有些难以入口。 若是师兄飞升了,你该如何。 这个问题,陆望予曾在苍山问过他。那时候,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或者说——不敢面对。 曾经的他一时语塞,头脑空白却又无计可施。可卫执约,从来不是一个会在同一个地方被绊倒两次的人。 在那之后,他早就为这个问题编好了说辞。以防下次被问到时,继续无话可说。 只是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问题,却是从顾沉口中。但是这次,对于这个问题,他已经早有准备。 他将心中那个早已默背千遍的答案,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那个符合卫执约,符合陆望予师弟身份的,最好的答案。 他不明白顾沉为何看着他叹息,他也不明白顾沉口中的“明白”究竟是什么。 他只知道,什么才是卫执约真正该说、该做的。 等陆望予回来时,只见自家小师弟坐在石桌面前,顾沉已经收好小木枝,不见了身影。 他上前,莫名感觉气氛有些沉郁。 执约情绪有点不对。 陆望予瞥了眼空着的茶杯,第一时间就有了判断。 执约有一个小小的癖好,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会习惯性地将所有人杯中的茶水都续上。 曾有一次,卫潜真人与他的“好友”涂凡真人喝茶对弈,小执约就捧着茶壶在旁边围观。 偏偏涂凡真人有个毛病,他一思考,就想嘬些什么,哪怕是空杯都能饮上半天。 结果,他前脚一喝完,小执约后脚就为他续满了。一喝完,杯子立刻又满了。不知不觉中,小执约的茶壶都添了好几次茶水。 最后,涂凡真人还是第一次在对局中憋不住了,不得不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结果必胜的棋局愣是被卫潜真人偷偷摸走了两枚棋子,给翻盘了。 卫潜真人得了面子,还特意夸奖了不明真相的小执约。也是那时,陆望予他们发现了自家小师弟这个小小的习惯。 只有在执约心不在焉的时候,他才会忽视给杯中续水的事儿。 陆望予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只见还在沉思的人像是被惊醒一般,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为面前的空杯添上了水。 这是回神了? 陆望予心中暗自笑了两声,面上却半点不显。他故作严肃地说道:“执约,车马都收拾好了,我们这就去与顾先生告别,然后出发。” 卫执约放下了茶壶。他抬眸,解释道:“顾先生说他最忌别离,让我们不必与他告辞,径直离去即可。” 陆望予闻言,心下也明白了顾沉的想法。他叹口气,道:“那便不去了,等我们将事情办妥,再来向顾先生请罪。” “对了执约,你刚刚在想什么……那么入神。”陆望予状似无意地问道。 卫执约微微垂下眼睫,掩去了眼中的神色。他慢慢地笑了,缓声回答:“我在想,出了恣心盟之后,我们要走哪条路……” 陆望予笑了,朗声道:“不必担心,我们去宣州。” 第29章 云劫(九) 禹城的饿狼,没能等来他们迟来的猎物。但是他们等来了一场禹城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雨。 就像是天破了个窟窿,洪水般的瀑布就这样无遮无拦地倾泻而下。 -- 第46页 南境久违的大雨,带来了将枯未枯河道的起死回生。河堤暴涨,干涸的河岸尽数被吞没。 然而,禹城居民与外来的修士却并未对这场久旱中的甘霖表示出任何欢喜。 所有河流在一夜之间,竟泛起了血色。 宣州的得胜楼中,陆望予正用着早餐。菜色很是精致,白粥上随意点缀了一抹绿,取了个“白露点翠”的艺名,身价顿时便翻了几番。 他一边喝着淡出鸟的粥,一边暗自在心底将“点翠”念叨了几十遍。 卫执约取了一碟花糕过来,这是得胜楼的名菜。 容晟府准备的纸张要用尽了,他们便需要在宣州暂留两日,备好后续需要的笔墨纸砚。 刚落座,便听见身后的空桌上熙熙攘攘地来了一群人。他们随意点了几道菜,便开始侃天说地起来了。 前面还都是有关侠客佳人的风月之事。突然,瘦高个抢过话头,他眯起眼,凑近桌前,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可知,近期最邪门的事儿是什么?” “这有谁不知,南境那边下了场暴雨,怕是神灵震怒,河中泛起了血色。”同行的食客道。 “什么叫神灵震怒,你别听这种不靠谱的谣言。这叫替天行道!” 瘦高个驳斥了这种不靠谱的回答。 他话音一顿,又卖了个关子,缓缓抿了口茶,继续道:“诸位应该都知道,南岭容晟府一向神秘,谁都猜不透他们究竟想干什么。现在可都水落石出了!” “他们啊,勾结妖族,企图颠覆整个人间!众所周知,妖族嗜血食人,他们便以百姓的血肉供养,以期祸害人间呐!” 周围一片哗然,一名食客惊怒出声:“什么?吃里扒外的东西!人妖两族势如水火,他们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置天下苍生于不顾!那现在如何了?” 瘦高个挂起高深莫测的微笑,他半阖眼睛,摇头晃脑地回道:“哎哎哎,不必惊慌!瑶阁可不会坐视不理。他们出马,斩奸除恶,荡平妖邪。” 瘦高个一扬宽袖,颇为壮志豪情地指点江山道:“且将那容晟府三千贼子,尽数斩于南岭。至此,天下太平呐!” “据说,双方鏖战足足三日,又恰逢百年一遇的大雨,那血便汇入河海,竟成了血河。” 霎时,卫执约脑中嗡嗡作响。他愣住了,手中的花糕竟是千斤重,再也拿不住了,便直直地砸在桌上。 他淡色的唇微微张开,清亮的眸中满是震惊与茫然。他将难以置信的眼神投向陆望予。 陆望予手中的汤匙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他神色平常地搅了搅白粥,转头便对上了卫执约的视线。 他神色未变,轻声道:“执约,你吃完了么,吃完了我们便先回去吧。” 周围隐隐约约地传来着叫好声,庆幸声,嘈杂喧哗,却与耳边尖锐的鸣音交叠,让人听不真切。 “狼子野心,简直死不足惜!” “呵,死了还要作孽,平白用他们的脏血,污了百姓的水源……” 卫执约随陆望予下了楼,他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眼神却尽失神采,空濛一片。 清晨的凉意好像并未随着旭日初生而消散,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从地下渗上的寒意,慢慢附上他的脚踝,一路蔓至他的脊梁。 通体生寒,凉彻心扉。 沉默着回到了房间,陆望予刚掩好房门,便听见身后传来了迟疑的颤音。 “师兄……” 陆望予回头,便望进了那双泛着水光的眸中。他见卫执约微微启唇,却说不出任何的词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 陆望予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知道执约想问什么,他只能给出那个答案,哪怕是他不想听到的。 “我知道,世子知道,容霁也知道,那三千容晟府将士,都知道……” 他说这话时,容晟长歌的话仿佛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苍山不曾退,我们南岭自然也不会退。” 那时,年轻的容晟府掌权人站在不见边际的古老大阵面前,字句铿锵地立下了他的誓言。 陆望予垂眸,他缓缓解释道:“瑶阁直奔藏书楼而来,容晟府绝对不会让他们拿走任何一册经卷。所以,在我们取走阵法图纸后,他们便要彻底焚毁一切典籍。” “典籍数万,工程巨大。而且图纸材料都是做过特殊处理的,防火防潮,不易损毁。他们只能拦住瑶阁,完成任务……退无可退。” 卫执约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他一向笔直的脊梁微微佝偻,躬着身,双手撑着桌边,整个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一滴水渍砸在了地面上。 “他们怎能……” 他语调颤抖,近乎是从牙根中挤出的字句。 但却终究无话可说。 是怪瑶阁是非不分、黑白颠倒?还是怪容晟府不肯回头,偏要固执地为那些典籍血战南岭? 四方征鼓已歇,将士英魂何返? 陆望予轻轻抬手,在即将抚上卫执约颤抖的肩头那一刻,他又沉默着收回了手。 其实,他一直清醒地看着未来向既定的方向前进。 结局早已注定,他们能做的,只是能是在瑶阁屠刀落下之前,救出最后一丝的生机。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早,这样猝不及防,这样惨烈。 -- 第47页 容晟长歌曾坦言,若是没有遇上陆望予,他们原本的计划便是与藏书楼共存亡。 他们会将希望与危机,一并毁去。 可是,或许是苍天垂怜,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颗希望的火种,还是被从南岭带了出来。 南岭容晟府,庇护的不是皇权,而是这世道真正的公平。 他们身后的也不是虚狱,而是万千妖族,是那最后的生机。 容晟府终是用数代人的坚守,与三千将士的鲜血,完成了当年的约定。 他们给出了一个完美却残酷的回答。 如今,苍山定然是与南岭同步戒严了,直接过去便是自投罗网。 在没有临摹完所有图纸前,他们也只能在人间界兜兜转转、躲躲藏藏,玩猫捉耗子的把戏。 陆望予不再言语,他沉默着走向书案,开始继续临摹那些晦涩复杂的阵法图纸。 一笔一划,专心而虔诚。 卫执约慢慢地调整好了失控的情绪。他心中明白,事后再如何愤懑都是无用的,更重要的是当下,是未来。 容晟府用命给他们争取到了时间,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辜负这份信任,将图纸安安全全地送入极北苍山。 而且,师兄也并不是表面上那样风轻云淡。 他抬头,看了一眼还在专心研究临摹的陆望予,心上沉甸甸地压下一块巨石,就连呼吸都变得迟滞起来。 他知道师兄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可心里却想的比谁都多…… 自从出了南岭,除了赶路的时间外,师兄无时无刻不在钻研那些天书般的图纸。就是夜半三更,他房内的灯还是亮着的。 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未有过一场好眠,一刻休息。 卫执约又想起了城外,世子与他们告别时的对话。 “那便等到河山已定,我们再战一场!” “一定。” 那时,其实他们二人心中都明白,这一别也许便是再见无期。 容晟长歌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许下了再战的邀约?而陆望予在看似洒脱的应约背后,又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承诺一件无果之事,赴一场无人之约。 陆望予突然将笔一搁,他面无表情地将画废了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然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接着画新图。 卫执约慢慢俯身捡起纸团,他心口一疼,却依然调整好了自己的语气,状似无事地说道:“师兄,昨日在纸坊订的东西应该到了,我现在去取回来。” 说罢,他喉头微动,踌躇了一会儿,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了。 在卫执约走后,陆望予手中的笔终于顿了下来。 他静默良久,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了,只能疲惫地以手撑额,将头无力地深垂了下来。 桌案前的男人阖起双目,慢慢发出了一声极其疲惫的长叹。 卫执约走在街上,熙熙攘攘、人影攒动。 他却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上。哪怕是身旁经过的孩童身上挂着的红绳,都会让他在脑海里联想到禹城河中的血色。 而那个被揉成一团的废纸,还在他的手中紧攥着。 师父说过,师兄心思深。 他像是苍原中行走的孤狼,对任何的境遇都能泰然自若,又因其伟大的血脉而孤苦伶仃。 他知道师兄绝不愿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无论是仇人,还是亲人。 师兄不愿让他知道,他便不知道。 但是面具带多了也会累,他只能让师兄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让他能发泄心中的沉郁,让他不要再戴着假装无事的面具。 这样,他才能脱下伪装,得以喘息。 突然,前方一阵喧哗。 好像是一家粮铺有什么异动。卫执约刚好要从铺前路过,他本想绕开,径直离去,可一抬头,他的视线便被定格,再也挪不开了。 粮铺上方,除了白色帷幔外,还挂着一块刻有鹰徽的木招牌。 鹰徽,那是属于南岭容晟府的特有标志。 卫执约愣住了。他的心漏跳了一拍,随即眼角微微泛红。 可闹剧还在继续,白色帷幔立刻被一群穿弟子服的人用竹竿挑了下来。 鹰徽木牌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磕裂了一块角。 只见又一群人将一名中年男子从铺中推搡出来。 男子体格健硕,却始终不曾反抗,他被动地接受着那些人粗暴的动作,然后不知被谁绊了一跤,一个趔蹶便摔倒在了鹰徽的跟前。 那些人对着男子指指点点,看样子还想上来补上几脚。卫执约皱眉,他快步上前,手默默地扶上了剑鞘。 领头的弟子见有人出头,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他往旁边啐了一口,便吆喝手下们别管中年男子了,继续干活。 卫执约也无意挑事,他们如今不能高调。他只能强压着对那些人的怒火,对旁边的男子伸出了手。 那名男子右脚裤腿微微卷起,露出了一点木头的质感。 他的右腿竟是木制义肢! 卫执约面上虽不显半分惊讶,心中却掀起惊涛。 他有了隐约的猜测:面前之人,极可能是一名容晟府驻在此地的退役将士。 中年男子抬头,国字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印证了卫执约的猜测。他的双鬓霜白,眉宇间却是凛然正气。 -- 第48页 男人看了一眼卫执约,却也没有接受他的好意,而是默默地拾起了地上摔坏的鹰徽。 他的手被摔坏的那一角划开了一道伤口,顿时鲜血直流。 然而他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径直将鹰徽捧在了胸口,然后艰难地撑起身。 卫执约沉默着扶了他一把,那人却丝毫不领情,借力站起后,连句道谢都没有。 粮铺上方悬挂的白帷被扯完了,坠在地上。然后便是无情地践踏,印上了无数个灰黑的鞋印。 刚刚悬挂鹰徽的地方,被飞快地换上了九瓣莲纹——那是瑶阁的标志。 男子愣愣地抬头看了一会儿那个标志,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不少。但他依然挺直了自己的脊梁。 即使落魄,也不见半点狼狈。 他沉默着转身,抱着残缺的鹰徽,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跛行,脊梁笔直,像一把永不弯折的剑。 卫执约见他远去,不知怎的,眼眶有些发烫。他知道,南岭容晟府的魂,将永远存在。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开。好事的妇人见这个年轻人长得好,又踢到了冷板,也多嘴过来安慰。 “哎,小伙子,你还不知道吧。那人之前的东家是那个什么……容晟府!他们可坏了,用老百姓去喂妖怪!” “还好被发现了,你说那么坏的人他还给他们办丧事,我看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伙子啊,你可别去搭理他,不然误会了可咋整啊……” 卫执约终于明白了那人的无礼背后的深意。他不能让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而被牵连,被排斥。 他咬牙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怨气。 他想向所有人揭露瑶阁的罪行,想洗刷容晟府的冤屈,想冲进粮铺,将那些趾高气扬、颠倒是非的人尽数诛灭。 可是不能啊……就像是南岭容晟府这千年来的隐忍,以及最后无端背负的污蔑…… 他们都知道,最重要的不是洗刷这些苦难,宣扬自己的伟大。 而是最后那个,以命相搏的结果。 卫执约站在路中间,直直地盯着那个刻着九瓣莲纹的招牌,却并没有察觉身后不远处,伫立着那个他最为熟悉的身影。 陆望予居于人群中间,仿佛漠然旁观,又与真正看热闹的人格格不入。 他看似置身事外,却早已深陷其中。 “容晟府的魂,永远都在。” 一时间,他的脑海里竟也浮现了同样的念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对新的奇遇泰然自若,并因其伟大血液孤苦伶仃。——出自《阿散蒂人》 小陆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形象,就像是苍原里的孤狼,后面会偷偷提一提他曾经的故事。他太孤独了,所以结局一定会HE! 第30章 云劫(十) 离南岭容晟府最近的,是逐州郡。 在逐州郡的一间普通院落中,瑶阁的长座殷远山,正躬身研究着一团碎纸与灰烬的混合物。 他用银杆挑开了灰堆,仔细翻看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子感叹道:“容晟府还真是……一片也不留啊!” 身旁的侍从大气都不敢喘,只颤颤巍巍地为他递上净手的帕子。 此时,付无战一身沾着血泥冲了进来。他单膝跪地,向殷远山禀告情况道:“长座大人,战场基本打扫完了,无一遗漏,是否尽快处理?” 殷远山还在惋惜地看着那一摊灰烬,他摆摆手,道:“那便处理了吧。” “不过……”他微微停顿,道,“副指挥使可曾在战场上见过阵法的使用痕迹?或是有人使用过阵法、符箓之类的东西?” 付无战回忆了片刻,果断地禀告道:“回长座大人,没有……阵法符箓之术较为特别,若是有人见过,必然会上报。” 殷远山沉思片刻,他头也未回地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结果付无战刚走,又有一人冒着雨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凌昊人还未至,声音就先传来了:“长座大人!那个临雾谷简直太可恨了!” 他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殷远山匆匆行了个礼,便咬牙控诉道:“我去问他们,黑厥石怎么被人挖了那么大的窟窿。他们说,平山一剑路祁倥曾来讨要过一把凿子,还要求打成匕首的模样。” 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事情,脸色铁青道:“我便与他们争论,这种东西怎么能轻易地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他们倒好,一个个有理得很!说什么路祁倥威名正盛,若是一剑荡平了临雾谷,难道让我们赔……” 殷远山倒没将他的抱怨放在心上,他抓住了重点,问道:“路祁倥?你可查过这是何人。” 凌昊不情不愿地结束了他的絮絮叨叨,回道:“路祁倥来历不详,只知他是卫潜的徒弟。前段时间,他与卫潜都飞升了,还有一个师弟正被赏金榜通缉。” 殷远山撩起眼皮,道:“哦?他的师弟?” 凌昊明白殷长座的意思,继续道:“那人名叫陆望予,是大晟朝廷的少将军,十五岁那年便拜入卫潜门下。如今在被全界通缉。” 殷远山闭了闭眼,他沉思片刻,睁开眼,眸中精光乍现。 他道:“你且带人去联系各宗各派,全力追捕陆望予。记住,一定要活的。” -- 第49页 凌昊不明所以,他犹豫片刻,却破天荒地没有开口询问,而是恭敬道:“是,长座大人。” 凌昊推门而出,正巧遇上宁枳抬手作敲门状,他欢喜地喊出声:“宁师姐!你回来啦!” 还不等宁枳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开了:“啊!长座大人让我去通知各宗门,师姐我们稍后再聊……” 宁枳见他急匆匆地快步离开,连门都没带上。 这孩子真是毛毛躁躁的。 她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笃笃地叩了叩门框。 殷长座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宁枳,进来吧……” 宁枳正了正身子,她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弟子礼:“长座大人,容晟府前几日送离的人皆已查明,此时都在凛玉城,弟子已派人严加看守。” 殷远山转头看她,眼里似有异色,他问道:“哦?严加看管……为何不直接带回来审问?” 虽说好像只是一句语调平常的问话,但身旁的侍者明显知道殷长座心中不虞,更加战战兢兢地垂头不语。 宁枳似乎并未感觉到面前老者的不快一般,她神情未变地回复道:“弟子已查明,离开的皆为老弱妇孺,带回审问,费时费力不说,只怕依旧是一无所得。” 她躬身行礼,请罪道:“所以弟子擅自做主,留下一队人马在凛玉城暗中看守,若有异动,再行动也不迟。” 殷远山定定地看着她,面无表情,也不发一言。 宁枳也依旧保持着请罪的姿势,恭恭敬敬地屈身行礼。 气氛突然僵持住了。身旁的侍者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两位都是祖宗,都是开罪不起的存在,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送了命。 好一会儿,满屋的寂静终于被两声闷笑打破了。 殷远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他和蔼地笑眯了眼,托着宁枳的手臂,让她起身。 他眼角刻着深深的笑纹,道:“宁枳啊,你还是心太软了!不过年轻人嘛,天真又感性,我这个老人家还是可以理解的。” 他慢慢踱了两步,敲打宁枳道:“本来按规矩,你这样自作主张是要受罚的。不过,我这儿已有了线索,凛玉城那边便不要紧了。这罚我也给你免了。 “不过,你要将功补过。” 闻言,宁枳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睫,恭敬地致谢道:“多谢殷长座,不知长座大人要宁枳做什么?” 殷远山眼中颇有自得之色,他捋着胡子,笑道:“容晟府算盘打得精巧,他们确实将藏书楼的典籍烧得一干二净。但我知道,最重要的那部分,一定还在。” 宁枳思量片刻,道:“所以,您让我去追查前几日离开容晟府的那些人……” 殷远山摇了摇头,他摆手解释道:“东西不会在他们手中的。太明显了,而且毫无用处。” 他突然提起了之前的事,道:“宁枳,你可记得在十九香内,我曾说过有人使用了阵法之术劫走妖族吗?” 宁枳回忆道:“您还说过,此人阵法造诣在凌洲师兄之上。” 殷远山眼中精光一闪,他缓缓道:“正是,这说明容晟府中有不知名的阵法高手。但付无战向我禀告,南岭战场中,绝无一人使用过阵法之术……” “容晟府一定还留了一手。这个阵法师没有参战,我们要的东西,一定就在他身上。” 宁枳皱眉,她问道:“可是人海茫茫,该如何找到此人?” 殷远山仔细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他给出了方法:“找到那个名叫陆望予的人。” 他抬起头,注视着宁枳,道:“临雾谷传来消息,能切割十九香黑厥石的工具,除了他们以外,便只有一个叫路祁倥的人拥有了。” “路祁倥已经飞升,最有可能拥有匕首,或者知道它下落的,就只有他的师弟——陆望予。” 殷远山一锤定音,道:“找到陆望予,就是找到那个阵法师的关键所在。” 宁枳单膝跪地,铿锵道:“弟子领命!” 南岭的滂沱大雨还在下,一连半月,昼夜不歇。 宁枳到达那个依旧充斥着血气的战场上时,已是深夜。付无战还在指挥属下,做着最后的清扫工作。 见到这个瑶阁首席来到,付无战心头一慌。 难道是我提前报告任务完成的事,被殷长座发现了?宁枳该不会是长座派来检查的吧! 他硬着头皮上前,胆战心惊地客套道:“不知宁首席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宁枳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个礼,道:“无事,只是在出发前过来看看罢了。” “顺便……”她看了看手中拎着的包袱,却也没再说什么了。 付无战跟在她身后,见她寻了一处空旷地,将包袱展开,取出了两盏安魂灯。 “啧……”付无战憋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小心劝道,“那个,宁首席可能有所不知,容晟府虽有三千人,可都是些凡人杂兵。我们瑶阁弟子以一当十,伤亡并不大……” 他瞅了一眼地上的两盏灯,委婉道:“还用不上这安神灯吧……” 安神灯,又名长明盏。用以平血气,祭往者,一盏千金不可得。 宁枳已经燃起了灯焰,她缓缓起身,道:“祭手足,也祭对手。” 付无战呼吸一滞。 他似乎一下抓住了宁枳的小辫子,瞬间便有了底气,义正辞严地指责道:“宁首席此番何意?是要祭容晟府?你这是在通敌!” -- 第50页 宁枳完全不理会付无战的跳脚。 她注视着漆黑空濛的雨幕,字句铿锵。 “容晟府三千人,血战南岭,无一退,无一降。” 她回头,黑黢黢的眼睛直视付无战,反问道:“这样的对手,如何不敬,又如何不祭?” 付无战顿时哑然无言。 第31章 云劫(十一) 局势仿佛一下就紧张起来了,各大宗门的传信满天飞,皆上书加急加紧。 修真界掀起了罕见的汹涌波涛。各大宗门还没从瑶阁尽诛容晟府的惊天消息中回神,后脚就收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隐世组织的拜访。 活捉陆望予! 如今,陆望予的名字已经不再是那个赏金榜上镶金镶玉的榜首了,他已经无法再用简单的财富来衡量。 瑶阁下了血本放了话:谁活捉了陆望予,便是通过了瑶阁的考核,自己或直系亲属可直接加入瑶阁。 这话一出,闭关的大能们是真的出动了。他们可以不对世俗财物动心,也不愿自降身份去与小辈计较,但他们却不得不为自家的后辈考虑。 能拿到瑶阁的准入机会,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家族也能水涨船高,一飞冲天! 要知道瑶阁组织纪律严明,其所有弟子皆为当年创建者家族后裔,属隐世一派。只有外界出现了什么绝世天才,他才会抛出邀请的橄榄枝。 现在,这个大机遇便被摆在了众人面前——陆望予。 修真界动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般的小打小闹,真正的追捕,终于开始了。 就连平时号称“正邪不沾,门派中立”的卜算门派们,也纷纷撕破了脸。他们抄起了吃饭的家伙,一头扎进观星台便不再出来,开始分秒不歇地为天下修士提供陆望予的动态。 虽然不是随便的人都能观星占卜出什么,但耗子多了,瞎猫还是能碰上俩的。 在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弟子通过吃饭时掉的那几粒米,推测陆望予身处宣州后,陆望予恰好在城门封锁的最后时刻,跑了出来。 他们购置了一辆马车,如今形式严峻,城镇一律戒严,免不了要露宿山野。 最难的不是闯过重重关卡,前往苍山。而是在于,还要近一个月,所有图纸才能临摹完成。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在这种地毯式追捕中,躲藏一月,等所有任务完成后,再闯苍山。 卫执约在外面驾着车马,陆望予则在车厢中一刻不停地研究图纸。 车马飞驰,与万人争时。 很不巧的是,冤家路窄的定律简直是甩不开的梦魇。 当车马疾驰在山道上时,旁边枝叶微颤,禽鸟惊飞。一柄带着寒光的飞剑直直地蹿出,冲着卫执约的面门而来。他当下一鞭抽了回去,那剑瞬间没入前方地下三分。 卫执约紧扯一把缰绳,高呼“吁——”,枣红马应声而停,不住地喘着粗气。 看起来,又得打一架才能走了。 他俊秀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低声向马车内交代了一句:“师兄你继续,这几个我能应付……” “小公子莫要说大话,如此不将人放在眼里,怕是等会儿你哭着求我们,奴家也没法儿给你留个全尸了……” 娇媚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仿佛在天边,又仿佛在耳际,竟让人一时分不清方向。 一阵馥郁的脂粉香扑面而来,随即,铃音传来,马车一重,竟是一名红纱黑披的女子,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马车顶部。她赤足轻点,脚上的金铃便叮咚乱响,颇有一种异域风情。 女子捂唇轻笑道:“小公子,我们只要这马车里的人。你若识相,乖乖离去便是,你这张脸奴家倒是喜欢的很,会完完整整地把它剥下来,好好收藏的。” 卫执约微微侧头,却并未将那女子放在眼中,他回头看向前方,果不其然,前方缓缓出现了一个壮硕的身影。左右两侧也传来轻微的脚步。 他心中有了计较,怕是正后方也被拦住了…… 应该是被完全包围了。 卫执约慢慢摩挲着剑柄,最后,五指一根根地压了上去。他丝毫不见慌乱,反而露出了一抹轻松的笑意。 “路师兄曾说过,只有蝼蚁才想抱团求生,我一人,便可阻你们万人。” 卫执约端端正正地坐在车马上,重复着路祁倥曾说过的话。 他勾起一抹不屑的笑,薄唇轻启,吐出了最后两字。 “来战!” 话音刚落,红纱女子便发出一声惨叫。一枚银针从马车顶穿出,竟是直直穿透了她的脚心。 她疼得面容扭曲,立刻翻身而下。但在在空中时,她恰好能从卫执约上方经过。想至此处,她眼露凶光,毫不犹豫地将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从袖中抛出。 若是咬上一口,便是神仙来了也无用! 卫执约微微抬眸,银剑出鞘,迎面而来的毒蛇被直直劈成两半。他剑势未收,反而借力跃起,接着挥出下一剑。 女子与那蛇同时坠地,红纱被鲜血又染了一层。 卫执约站在马车边缘,身姿挺拔,手中长剑还滴滴答答地淌着温热的血。 他垂眸,脸上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简单地甩了甩剑上最后的血珠,缓缓道:“忘了告诉你,我师兄最不喜有人在他头上。” 女子倒在地上,发出“嗬嗬——”的气音,不一会儿,便不再动弹了。 -- 第51页 事态急转而下,路中间的大汉总算反应过来了,他目眦尽裂,怒吼着女子的名字“伊依若”,便举着大刀扑将过来。 其他的人也动了起来,如果说他们之前的目标是马车里的人,那么如今,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他剁碎!把他挫骨扬灰! 只一刻钟,外面打斗的动静便停了下来。陆望予掀起马车车帘,恰好见卫执约脸色冷峻地将剑收回剑鞘。 卫执约的脸上溅上了一滴血,他抿着唇,无端多了几分不寻常的冷酷。 陆望予招招手,示意他回来,笑道:“执约,你学师兄学的倒有几分相像。” 卫执约乖乖凑了过去,就像是幼时仰头让师兄擦掉嘴角的米粒一般,他任由师兄为他拭去眉间的血渍。 敛了一身凌厉杀意,他又变回了那个乖巧的小师弟。 他清亮的眸子里满是认真:“还要多谢师兄给我助场了。” 卫执约指的是那根银针。 其实在交手时他便发现,剩下的都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最难缠的,还是那个能悄无声息跃于车顶的红纱女子。 她身法好,脚上的金铃有惑心的作用,又惯用毒物,若是真打起来颇为难解。 想必陆望予也早有预料,他便率先出手解决了这个麻烦,将那女子逼退的同时,给卫执约一个可乘之机。 这也是卫潜真人常念叨的:擂台比试才论公平与否,若是真刀实枪的生死决斗,自然要怎么阴怎么来。 修真界第一流氓的称号,当真名不虚传。 陆望予笑了笑,也没说是与不是。 他眉间略有担忧,道:“如今看这情况,瑶阁那边应该也出手了。我们之后要面对的,不只是杀手,更有可能的是那些名门大派的长老弟子……” 他看着卫执约,认真道:“下次让我来就行。” 卫执约听出了他话中未明说的关切。 师兄还是怕我勉强,怕我就是下手了,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微微抬头,眼瞳澄澈不染尘埃。像是讨要奖赏的孩童一般,他轻声讨价还价道:“不,我要和师兄一起。” 纵使天涯海角,无间炼狱,都要和师兄一起…… 陆望予眉间愁绪散尽,他感觉心上就像被一只毛绒绒的幼崽,用胖乎乎的尾巴蹭了一下。 本来应该感到无可奈何的,但他却发现根本抑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他无奈地笑了笑,背着光,伸出了手,道:“行吧,那便一起……” 卫执约也笑了。 他的心跳似乎慢了下来,随着呼吸的节奏,一下一下的,沉稳而缓慢。 他将永远记得这一幕。 在光影阑珊处,在血腥战场中,他的光向他伸出了手。 第32章 云劫(十二) 陆望予在宣州城外出现的消息就跟插上翅膀了一般,立刻传遍了大街小巷。 据说,那个靠饭粒算出宣州的弟子,当晚就被抬进了内层弟子院,一举完成了从名不见经传到成为核心弟子的阶级性跨越。 所有人心中默默涌上了一个念头:陆望予果真是升官发财的完美敲门砖,成功垫脚石! 可惜,就是长腿了,跑得有点快…… 瑶阁离宣州最近的队伍立刻赶到了现场。很不巧,领队的正是刚出南岭的瑶阁首席——宁枳。 宁枳依旧是白衫箭袖,上绣银线暗云纹,高挑利落的马尾。她披风一甩,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仔细勘察现场情况。 片刻,便有了结果。她一边以白帕净手,一边唤来下属吩咐道:“立刻通知其他人,让他们以宣州为中心,从四方向其逐渐靠拢,着重排查可疑的马车。” “宁师姐,为什么是马车啊……” 身旁又传来了熟悉又聒噪的声音,宁枳回头,果然是急匆匆赶来的凌昊。 她没有直接回答凌昊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殷长座不是给了你任务么?” 凌昊脸上露出了一点尴尬的神色,他讪笑道:“我已经将事情都吩咐下去了……这不是之前没和师姐聊上几句吗,所以我在路上磨蹭了点,本想等等师姐你的,但是听说你往宣州来了,我就也跟过来了。” 他小声嘀咕道:“一路无聊,也好与宁师姐有个伴嘛。” 宁枳对他这番做派已是见怪不怪,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始回答最初的问题,道:“我看所有的伤口都干净利落,多为一刀毙命。除了那个女子的脚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般……” “思来想去,也只有站在别人马车顶上,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凌昊不解道:“那为何不能是她站在树梢,然后树下的人对她动的手呢?” 宁枳无语:“刺客站在树梢上拦人,而被刺的人来到她的正下方,然后去扎她的脚?你不觉得,这场景很滑稽吗……” 凌昊默默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憋不住了,开始吹捧道:“宁师姐真是人美心善,兄长让我多做少问,不然不得长座喜欢,但是我根本不明白长座命令的意思啊……也只有宁师姐你不嫌我烦,给我耐心解答了。” 宁枳走向马匹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转头问道:“长座大人让你去干什么了?” 凌昊屁颠颠地凑了上来,殷勤道:“他让我去通知各宗各派,全力活捉陆望予……” -- 第52页 闻言,宁枳头也不回地抬腿就走,只留下了一句:“离宣州最近的是太衡门,你现在立刻动身,亲自传讯……” 她轻巧地上了马,看着愣住的凌昊,挑眉道:“不得有误!” 在凌昊委委屈屈地动身前往太衡门的同时,陆望予与卫执约正一路有惊无险地穿过了逐渐缩小的搜索区。 宁枳的分析没错,陆望予他们的确乘坐的是马车,她下达的指令也是正确的。但通常情况下,上面的命令传到底层,就容易变味。 宁枳的本意是要注重查可疑马车,但最后驻点接到的指令,却成为了“只查马车”。 多亏了宁枳的那条被误解的命令,让所有的搜寻重点都放在了马车的身上。而陆望予在离开城郊的第一时间,便考虑到了这点,他当机立断,将马车换成了马骑。 马车与马匹的脚程速度相差较大,想必那些人一路排查,也不至于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两人风尘仆仆地到了一处破落的庙宇处,算是没了危险。他们系好马绳,便准备在此处暂时落脚。 再走约莫一个时辰,便能到下一个镇子。但考虑到现在还是白昼,贸然前往恐生事端,陆望予决定暂时休整一下,趁着夜色入城。 卫执约递来了水囊,陆望予从善如流地接过。他舔了舔有些皴裂的唇,调笑道:“制约,怕是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都得露宿街头了。” “你说当时我怎么就没向江安请教请教心得呢?”他轻轻摇头,看似非常遗憾。 卫执约也难得顺了他的话头,他开始顺着思路,想象流浪的可行性,道:“不过我们比他们更有优势,最起码打猎更在行……” 陆望予被他的一番话逗笑了。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扯天扯地,看似豁达,可思绪却在完全不同的问题上飞转,心也不住地往下沉。 他有预感,刚刚的遇袭,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在他嘴上谈论着师父的第一百零八次烤鸡失败时,心里却在细细思量着方才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那名红纱女子开场便提到了“留下马车里的人”,这说明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他们知道马车里的人是谁,只不过由于对自己的实力过于高估,又盲目地低估了对手,才导致应对起来看似毫不费力。 首先,可以明确地知道这群人与瑶阁不是一伙的。瑶阁等级严格,纪律森明,绝对不可能会出现这样毫无组织的自发行动。 其次,他们有独特的追踪技巧,能轻而易举地寻到自己与执约的准确落脚点。 ——这才是最大的隐患。 唯一的好消息应该是,红纱女子的打扮、功法,看起来不属于任何一个名门大派。而根据他所读过的奇闻异事,也没有任何有关这种极其精准的追踪术法的介绍。 极有可能,这是某个魔门的独门秘技。只是不知究竟出自何处,又师承几人…… 若还有人通晓此道,并与瑶阁联手,那他们怕是遇上大麻烦了。 陆望予在心中已经演算了千百种形势,结果都不太乐观。 他冷静地分析着最坏结果的应对之法,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忧虑,反而还挂着轻松的神色。 突然,卫执约敛了笑意,他似有所感,朝庙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夹杂在枝叶沙沙的声中,隐约有一声极其轻微的铃音。 就像是——才听过的那种! 第33章 云劫(十三) 一切都毫无预兆,电光火石间,卫执约突然猛扬起手臂,甩出了始终藏于袖中的暗刃。只听见叮啷一声,匕首似乎撞上了什么隐形的东西,然后直直没入门框中。 “好俊的身手!”娇滴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好熟悉的场景。卫执约的唇抿成了紧绷的直线。 他抬眸,缓缓起身,抽剑之时,脸色也一并冷了下来。卫执约上前了一步,悄无声息地将师兄掩在了身后。 陆望予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心中竟有些许无奈又好笑。 他也吊儿郎当地站了起来,走到执约身侧,顺便还不忘垂眸拍了拍衣上的灰。 女子袅娜地从门外进来,迈过门槛后,她理了理绣着金纹的红纱摆,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脚步,状似无意地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她的打扮……赤足,烫金红纱裙,异域风情的项饰,以及脚踝上的金铃。 卫执约的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困惑。 陆望予看到女子这身打扮后,倒是瞬间便明白了小师弟的疑惑。他问道:“不知这位姑娘,与方才那位有何关系?” 只见女子的纤纤玉指绕着红纱的衣角,暧昧地转了个圈,她轻笑道:“陆公子这话问的……实不相瞒,你刚杀的可是我的同门师妹。这样直白地问,不怕我是来寻仇的么?” 同门师妹?卫执约心中的疑惑被解开了。 他有个小毛病——认人能力不太好。一旦不熟悉的人穿着相似的衣服,他便分辨不清了。刚刚他还想着,莫不是先前的女子有什么秘宝,还魂索命来了。 闻言,陆望予抬眸环视了下四周,心中有了计较,他笑道:“那姑娘是来寻仇的吗?我看不太像……” 他好心地建议道:“既然来了,不如进来歇歇脚,屋顶多不方便啊。” 女子眼中兴味盎然,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轻轻地拍了下掌。 -- 第53页 顿时,屋顶塌陷了几个大洞,几个身影伴随着砖石尘土倾泻而下。日光瞬间透了进来,落下几道光柱。 门外也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几个鬼魅的人影。他们分列开来,站到了女子的前面。 金双戟,暗蛇鞭,碎星锤……陆望予看了看来人的武器打扮,倒是有些无奈道:“都是杀手排行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多为独来独往,竟是都被姑娘你集齐了……” 女子倒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却也不在意:“没办法,谁让陆公子扮猪吃虎呢。若不是我那个师妹太心急,带着她那几个不成器的手下去送了命,我也想不到陆公子倒是没有那么好对付啊……” 说着,她淡眉微蹙,颇为苦恼地抱怨道:“这番阵容,可是花了我好多心思呢!” 陆望予轻轻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不解地问道:“那姑娘为何不与瑶阁联手?也不怕鹬蚌相争,让渔翁得了利?” 一只近乎无色透明的小蝎子从女子白皙光洁的肩头滑下。她伸手,让小家伙跑到自己的掌中,然后狠狠一握。 女子垂眸,慢条斯理地将手心中的血迹涂抹在了匕首上,倒也耐心地回答了陆望予的问题:“因为我们是魔门啊,要那瑶阁的准入又有何用,倒不如拿陆公子的人头去换了赏钱。 “当然,陆公子尽管放心。伊依若死了,这天底下就只有我才能找到你。所以你只会死在我手上……” “啊……”女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小声地惊叫一声,眼睛却像是淬了毒一般险恶。 她轻声道:“我忘了告诉陆公子,这追踪术可是要血亲自愿献出心头血才能起效……你那位好舅舅,为了让我们找到你,倒是付出了不少呢!” 陆望予知道她在试图激怒自己,他无所谓一笑,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剩下的只需要交给手中的剑就好。 他拔出通体漆黑的剑,缓声嘱咐道:“执约,你帮我拦一拦。我去与这位姑娘,切磋切磋。” 他将“切磋切磋”咬得又轻又稳,带着一些森冷的嗜血气息。 话音刚落,一旁的彪形大汉便举着碎星锤扑了过来,卫执约一个旋身,剑尖银芒如寒月。他轻巧地绕到了陆望予身前,抗下了那重重一击。 陆望予与他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无需言语,就连眼神都没有任何的交错。他对卫执约全然的信任,让他能足下蓄力,果断决绝地冲出,直奔远处的红纱女子而去。 一把三尺玄铁直鞭带着千斤之力破空而来,直直冲向陆望予的后脑。而当事人却似乎毫无察觉一般,依然在急突猛进。 周旋于众人之间的卫执约竟是毫不犹豫地甩出手中的青锋,将那柄致命的武器截了下来。 他顿时赤手空拳地立于战场之中,旁边的碎星锤紧跟而上,他向后一仰,像猫一般轻盈地躲闪开来,然后以手撑地,一个翻滚便拉远了距离。 可是同时,他离剑也更远了。此时旁边急速探出一柄泛着银光的利刃,冲着他的喉头猛扎。 好机会! 卫执约微微侧头后仰,用双指捏住了薄薄的刀刃,他用力往前一扯。突如其来的拉力让剑的主人一个趔趄,连人带剑地向前扑去。他当即一个膝击,将人踢开,手腕微动,剑在空中旋出了花。 他一把接住转过来的剑柄,重新冲入战场。 我没有剑,就抢你的。 你若拦我,便不必再活。 卫执约手中的剑,就像是一条夺命的银蛇。他身法凌厉,步伐让人捉摸不透。剑过泣血,血溅三尺。 而陆望予还在与那女子缠斗。那女子也不曾想过,她带来的都是整个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人物,竟在他们手下走不了几招…… 她狼狈躲闪,几欲咬碎一口银牙。这陆望予是疯子吗?就连她这般娇滴滴的女子也不放过! 陆望予的剑飞速落下,她避闪不得,被生生削去了一大截秀发。青丝散落,她余光见到有人飞身扑来,想要给陆望予致命一击,想着陆望予总会被缠住的,她心下便松了口气。 没想到一口气还没咽下去,又给生生提了上来。 陆望予脸色冷峻,余光丝毫没有分给身后疾驰而来的刀刃,竟然还在对她穷追不舍! 疯了!女子只得继续避闪,心中崩溃,疯狂骂着娘。 而那泛着寒光的刀刃在即将抵上陆望予的后心时,被另一把紧随而来的长剑挑开了。 是卫执约赶到了。 他死守着陆望予,将四面八方刺来的各式武器一一挑开。而陆望予就像是盯上了猎物的饿狼一般,死咬住红纱女子,刀刀狠辣,毫不留情。 红纱女子心中叫苦不迭,她主修的邪术,极擅使毒。所以刚开始她便有意拉远了距离,不说无敌,倒也能让对手吃到大苦头。 可没想到,这陆望予突然发难,不管不顾地直冲过来。距离拉近了,她近战的短板暴露无遗。别提用什么蛊毒了,就是稍微懈怠些,她就会被这条疯狗撕碎了喉咙! 请来的所谓“高手”,全部都是废物,竟被一个人拖住不得动弹! 她勉强支撑着,身体愈发疲惫,但眼神却越发凶狠。 陆望予的剑暗沉无光,名为止戈。 止戈的剑刃似并非锋利平滑的,而是陆望予特意根据白茅叶修改过的。上有极其细小的锯齿,不影响剑的出与收,但只要一旦刺入割伤,倒刺会带起血肉,扩大伤口,造成更大程度的伤害。 -- 第54页 这才是真正的猎杀利器。他持止戈,近战无敌。 陆望予看似疯狂,但实际上却非人般冷静地计算着。他的身体在极速追击,但意识仿佛已经飘离,冷漠地纵览着全局。 从刚开始,他的突然暴起,以及一反常态的搏命追击,目标就非常明确,杀了面前的女子。 那女子的话中透露出,世间只有她一人能做到这样精准的定位了。所以她必须死,陆望予早已在心里为她安排好了结果。 擅长追踪毒蛊之术,再结合先前红纱女子的特点,观其刚进庙门时特意保持的距离,他大致能猜到这女子的近身战斗能力一定不强。 难缠的不过是是她带来的帮手,双戟周雪阳,蛇鞭叶屿……都是修真界有名的恶人。 但是陆望予知道,执约一定能处理好的。无论是从实力,还是从他们之间不需言说的默契,他都能全然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卫执约。 现在,对手已经坚持不住了。她的身法渐显疲态,陆望予已有八成把握,能一剑了结了她。 但是还不能急,八成把握还不够……杀她必须万无一失。若是偏偏撞上了那两成生还的几率,今日之仇便足以让她放下正魔之争,去向瑶阁提供秘法。 这两成,是这女子的生机,也是他与卫执约的绝路。 人在绝望之时,总会想竭力一搏,拼个鱼死网破。陆望予只在等她濒死转身,等她亲自将脖颈送上他的止戈剑刃。 女子退无可退,她眼中泛起血丝,竟有一丝癫狂。她咬牙狠道:“我死,你也别想活!” 随即,她脚步一滞,猛然回首,举着手中仅有的匕首便往陆望予身上扎去。 就是现在了!陆望予眼神像孤狼一般凶恶决绝,他早有预料,却丝毫没有任何躲避,而是直直用手接下了迎面而来的短刃,然后一剑刺穿了女子的咽喉。 女子就像是被高悬在绞刑架上引颈受戮的牺牲者,她再没机会发出一声悲鸣,便被彻底了断。 场上只剩几人,卫执约一身浴血,皆是被他人溅上的。他回头去看陆望予,却见他松开手,匕首应声而落,随即,伤口处滴滴答答淌下了污黑的血! 匕首有毒! 卫执约突然想起,那女子开始便将毒蝎的血抹在了匕首上!他眼睛瞬间红了,杀意一瞬间达到最盛,手中的剑愈发凌厉。 不过蝼蚁!卫执约将剑送进最后一人的胸膛时,心中满是压抑着的滔天怒火。 他片刻不敢耽搁,收剑转身,急忙赶到陆望予身边。 陆望予的脸色有些苍白,唇也失了血色,但思维还非常清晰。他看起来略显疲态,轻喘道:“执约,我们现在……必须立刻前往安河镇……” 卫执约见他已在手臂端紧紧绑上了死结,阻止毒性继续蔓延,心下也知道情况不容乐观。 他满心焦急,知道现在必须为师兄找一个安稳之处疗伤。此处太过明显,若是再来上一拨人,他们就无处可逃了。 他只能咽下所有的焦灼,小心地搀扶师兄上马,然后迅速翻身上马,牵引着师兄的坐骑向安河镇疾驰而去。 第34章 云劫(十四) 安河镇是一个民风淳朴的水乡小镇。一条河流贯穿全境,两侧则是青砖碧瓦的房舍。 卫执约简单地擦拭了脸上的血痕,他将沾血的外衫脱去,换上了干净的衣衫。陆望予手上的绑带暂不可解,只能用从容晟府带出的黑披风遮掩血污。 就这样,他们在安河镇的一间客栈住下了。 客栈掌柜本来还被陆望予满手的血吓着了,听说他们二人路上遭遇了毒蛇猛兽后,顿时生出了几分打拼不易的心酸。 他急忙招呼小二带陆望予他们去医馆看看,不料却被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婉拒了。 “掌柜的,走南闯北那么些年,我身上备好了祛毒的法子。您提供间安静的客房,我就能处理好……” 掌柜的本想再劝劝,可是看到面前年轻人笃定的眼神,却让他对这番话莫名地生出了信任。 他也不再迟疑,只是再三嘱咐:“公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可要及时说啊……” 卫执约搀着陆望予去了后院的客房,见小二关门离去后,他才敢显露出焦急的神色。 “师兄……”卫执约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却见陆望予抬头,他脸色苍白如纸,但还是冲他勉强地笑了笑,安慰道:“执约,我没事的……你先去买点换洗的衣物,等你回来,我就没事了。” 卫执约咬紧牙关。买什么衣物,乾坤袋里早就备好了各种物件。 他明白师兄的意思。 他又想一个人闷不吭声地承担下所有事情,将所有伤痛都往肚子里咽。 他眼眶微微泛红,声音有些沙哑:“不,我陪着你……” “执约!”陆望予似乎已经到了承受的边缘,他踉跄地撑着桌面,额角青筋迸起,豆大的冷汗不住地下落。 他的语调微微上扬,似乎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 他闭了闭眼,调整了呼吸,语气慢慢地柔和下来,道:“执约乖,你出去逛逛,一个时辰,我便好了……” 他最后的尾音带颤,却还在逞强说着风轻云淡的话。 卫执约尝到了嘴里的铁锈味,他咬破了唇。 他知道师兄要强,更知道,只要他不离开,师兄便依旧会死撑着。 -- 第55页 他的眼角微微泛红,神情却黯淡了下来,缓慢着一步一步倒退,就像踩着刀尖一般,每一步都带着剖心刮骨的疼痛。 卫执约假装不知情一般,他配合着笑了笑,缓声道:“好,我去逛逛……” 他退出了房间,贴心地关上了房门,然后转身,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他贴着门坐了下来。 脸上无悲无喜,心中却鲜血淋漓。 他默默地将头埋入臂弯中,听着屋内时不时传来的痛苦的闷哼。 突然,屋内传来了清脆的瓷器破裂声。 卫执约猛地抬起头,他双手紧握成拳,生生咬牙忍下了冲进去的念头。 不料屋内竟然隐约传来了陆望予的轻声呼唤:“执约……” 卫执约心里一跳,揉了揉眼睛,强装镇定地回应他:“师兄,我在。” 陆望予轻轻笑了下,他声音虚弱,却还带着一丝笑意:“我就猜到你还没走。听话,你去逛逛,一个时辰就好……” 卫执约的心又重重地沉了下。 他听着心头血滴滴答答地落下,耳畔却响起了自己缓慢的答应:“好,我听话。” 话音落下,他就像是生生被抽走了魂一般,机械地一步步下了楼。 他想:我听话,师兄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知道。 正是夜将至未至之时,夕阳已经没入山坳,月影却还迟迟未露光辉。 街上昏暗,几家灯火亮了,几家却还盼着这最后的余光,还能多坚持一刻。 卫执约失魂落魄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耳边是小桥流水声,潺潺悦耳,却也使人心烦意乱。 他身上明明空无一物,却感觉像是负着一块巨石踽踽独行,使得脚步无端沉重,就连呼吸都不顺畅。 他漫无目的地踱过石桥,到了岸的那头。人更稀,景更寂,似乎通往郊野更为偏僻的人家。 我不能走得太远……卫执约微微回过神,心底暗自提醒了一遍。 他又往回走了,迎面正遇见上了一位拉着木质板车的年轻汉子。 车轮辘辘作响,碾过了桥上的青石,发出了沉闷而稳重的声音,听起来就知道,这车上的东西分量不轻。 年轻男子弓着身拉车,卷起了短褐的衣袖,健壮的臂膀绷起弧度,看起来颇为不易。板车旁还有一个更为娇小的身影,借着朦胧的光,卫执约看清了她梳的妇人髻。 应该是收摊归家的年轻夫妇。桥上有陡坡,这样重的车怕是推行困难。 卫执约上前想搭把手。 果然,桥面经年日久,早有磕绊的痕迹。车轮突然卡入了一个石缝中,年轻汉子被突然拽住,重心便不稳,脚一歪便摔倒了地上。 眼见着这车要顺着坡向后滑,妇人却怎么也拉不住。她死死拽住车沿,竟是要被车一起带下去! 突然,车稳稳地停住了,卫执约一跃而前,一把便稳住了车把。 女子见状,喜得几乎要垂下泪来。她飞快地奔向车头,伸手扶丈夫的同时,还不忘急切地向恩公表达自己的感激:“多谢!多谢大侠出手相助!” 她有些语无伦次。 卫执约倒是缓声道:“无妨,你先看看他如何了。” 年轻汉子似乎一下伤到了脚,他扶着妻子,右脚绷着脚尖在空中轻轻转了个圈。 他小声地抽了口气,看起来疼得不轻,却笑着回道:“没有伤到,多谢公子帮忙!” 妇人倒是一把识破了他的谎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还没有伤到?这都疼成什么样了?” 她眼中的泪摇摇欲坠,急急地便要去撩他的裤腿:“你让我看看!” “哎呀!你莫哭……”年轻汉子辩解着,他微微避闪,“真的没事……” 妇人终于还是撩起了他的裤腿,脚踝处看起来确实无碍,可脚踝的上方,一大片的青黑却让人触目惊心。她一下便愣住了,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她哽咽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什么时候弄上的!” 年轻汉子抱歉地对卫执约笑了笑,让恩公见到了这样的事情,颇为不妥。 见妻子还在默默掉着眼泪,他只能实话实说:“昨日与东子他们在码头卸货时,不小心被砸了一下,只是看着吓人,过两天就好了……” 妇人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落下的泪,呜咽道:“那你为何不与东子他们说?好推了明日的活儿……你这样如何能去?” 年轻汉子黝黑的脸上急出一层薄红,他争辩道:“这不过是小伤,怎么好去麻烦人家呢?你也真是……” 闻言,妇人抬起哭红的眼睛,她声声泣泪,控诉道:“那我呢?不麻烦他们,你倒是连我也瞒着!我是你的妻子啊!” 年轻汉子被自家小妻子哭软了心,他一时也有些哑然。 他垂眸,眼中一片柔软,小心地组织语言,认了错:“我……我下次一定不瞒你了。你莫哭……你一哭,我就难受。” 卫执约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二人。 不曾步入尘世的神灵,终于俯身倾听、理解众生的喜怒哀乐了。 年轻汉子好不容易哄好了小妻子,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转身,欲接过车把。 他慌忙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道:“恩公快放下!瞧我,竟将恩公晾这儿了,实在不好意思……” 卫执约却未放手,他回答道:“无妨。这桥不平坦,你腿脚也不便,我助你们过去吧。” -- 第56页 男子慌忙摆手道:“这怎么行?这……恩公你快放下!” 卫执约却丝毫不理会他的拒绝,他看起来毫不费力,单手便将车安安稳稳地拖过了桥。 男子也迈着不太稳的步子,跟在后面推车。 过了桥,他却说什么都不让卫执约再帮忙了。卫执约也不知他究竟要走那条路,一时间也没了办法。 年轻汉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多谢恩公相助!但是我的脚伤不重,不能再麻烦恩公您了。而且我看恩公方才行过此桥后,立刻折返,想必是有什么事吧。” 他诚恳道:“真的不能再耽搁您了!” 卫执约也不再坚持,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踌躇片刻。 他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问道:“我有个问题,还望阁下能解答一二。” “阁下为何不将脚伤之事告知你的兄弟?” 年轻汉子一愣,倒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但他憨厚一笑,还是耐心解答了:“因为虽是兄弟,说是说有福享、有难当,但各自也有各自的生活,若是给他们带来困扰,我实在过意不去。一点小伤,自己忍忍便过了……” 卫执约垂眸,似懂非懂。他抬头继续问道:“那你瞒着你的妻子,也是因为这样?” 提到自己的娇气的小妻子,年轻汉子的眼神一瞬间便柔和下来,他的眼睛像涌入了星河,道:“当然不是。” 他转头看了一眼哭红眼睛的妻子,缓声道:“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家人,我本不该瞒她。不告诉她,不是怕会麻烦,而是知道她会难过,会像刚刚那样哭哭啼啼。” 他看着卫执约,解释道:“兄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是她不一样,我不愿她陪我吃尽天下苦,却想让她享尽天下福。” 说道最后,他脸上泛起羞赧的薄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虽然还是让她陪我受苦了……” 卫执约看着他,心中像是有一层薄雾被拨开,终于窥探到了那隐秘的一角。 他慢慢地笑了,拱手道:“多谢……” 不知何时微风拂过,带落了树上盛开的紫藤。他绕过车,见车沿上就落了一朵。 卫执约小心地拾起那一朵晚春的颜色,将一枚碎银放在车上。 他迎着两人不解的目光,笑道:“我买了这朵花,也买了你明日的活儿。好好歇一歇吧,虽说那伤无大碍,过两日就好,但是也别让你的妻子操心了……” 告别了那对年轻的夫妻,卫执约径直走上了回客栈的道路。 他披着柔和的月色,耳畔是潺潺的流水,感受着胸膛跳动的那颗心,被直直劈成两半。 一半如轻盈上升,就如脚下步伐那样轻快,那是迷雾尽散后的恍然大悟。 一半却直直坠入深渊,覆上了几万层的玄铁枷锁,变得冰冷异常。 他终于明白了顾沉口中的“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他也终于知道了,他心中陆望予与师父师兄的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 正如那名男子说的,同富贵、共患难,这确实是一种真挚的感情。可另有一种感情,却是不愿对方吃到半点苦头,受到一分磨难。 只想为他承下所有苦痛,让他无忧,盼他恣意洒脱,望他享尽世间荣华。 且将这人间美景,四时朝暮,皆赠予他。 这不是什么所谓的同门情谊,也不是什么兄弟情深……卫执约闭了闭眼,他握紧了手中的紫藤。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顾沉曾经的叹息。 不明白也好,永远不明白,才是最好。 第35章 云劫(十五) 卫执约回到了客栈,距离与师兄约定的一个时辰,还差一刻钟。 他有满腹的心事想要倾吐,理智却告诉他,这是不可言说秘密。 他默默守在房门口,屋内静悄悄,丝毫没有动静。 突然,哐当一声,像是什么金属武器落在了地上,紧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师兄怎样了? 卫执约的心高高悬起,他不再犹豫,直直地破门而入。 只见陆望予脸色苍白,汗珠还在不停地落下。应该是疼到极点时,他无意识咬破了唇,尽管唇无血色,却沾上了零星的血迹。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靠着床轻轻地喘息。看起来累极了,那双眸子疲惫地阖起了。 听到身旁传来的动静,他微微抬眼,脸上又一如既往地挂起了笑意,轻声道:“执约,你怎么……先跑回来了。” 卫执约所有的话都被哽在喉头,再也没法说出什么。 他绕过地上那一滩被逼出的乌黑的毒血,小心地扶着陆望予起身,让他慢慢躺到床上。 没有任何的问题,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他只是摸了摸师兄有些发凉的额头,轻声哄着那个虚弱不堪,却依旧固执不肯入睡的人。 “师兄,你睡吧……其他的都交给我……” 闻言,陆望予也不再坚持,他慢慢地放松着身体,终于闭上了眼。 卫执约看了他好一会儿,确定他传来的呼吸声节奏缓慢而平稳时,才开始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唤小二打来了一盆温水,湿了帕子,慢慢地擦拭陆望予脸上的的冷汗与尘土。 他知道师兄爱干净,平常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一身脏兮兮地躺上床的。 -- 第57页 卫执约垂眸,神情虔诚而专注地为他擦拭尘埃。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陆望予左手的伤口包扎起来。适才经过剔肉放血,将毒逼出,那道伤口已经不再是最初匕首划开的模样了。 卫执约屏住呼吸,小心地敷上止疼的伤药,仔仔细细地包扎,舍不得惊扰沉眠的人一丝一毫。 等包扎完成,他又认认真真地清理了地上茶碗的碎片,处理干净逼出的毒血。 最后,当一切事情都井然有序地处理完成了,他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喘息片刻,思考自己心中那些纷乱的情绪。 卫执约慢慢地靠着床榻坐下,就坐在刚刚师兄曾经坐过的地方。 扭头看着熟睡的人,他心里难得平静,却也异常地苦涩。 按照那人的话,师兄也是怕麻烦我,才让我离开的吧。 只是这样一想,便让他难过地想要落泪。 他偷偷从袖中取出了那一朵紫藤花,花瓣已经蔫了。 奄奄一息的美人,还在竭力绽放自己最后的光彩。 这朵紫藤见证了那对年轻夫妇的感情,也陪着他走过了那段最为难熬的心路。 如今,它苟延残喘,已近凋零。 他将紫藤搁置在床沿上,那里离陆望予的手臂只有一寸远。 他偷偷在心底默念了一句。 师兄,我把这朵花送你了。 你是我的心上人,我便赠你心上花。 卫执约突然鼓起了勇气,他颤抖着将自己的手,覆在了陆望予的右手上。 他想,若是他这样的心思被发现了,师兄一定会很为难。 或许他还会卑劣地利用师兄的不忍心,去乞求那一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师兄对他那么好,也许就会妥协,就会一再退让,他便会得寸进尺,将刀子更深地扎入师兄的心头。 喜欢一个人,便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无论那委屈来自哪里,又来自谁。 卫执约将头轻轻地靠在床边。 他告诫自己,就这一次,他的妄念只能存在这一瞬。 等师兄醒来,他只会是那个听话的师弟,他对师兄,也只会有普普通通的同门情谊。 陆望予难得睡了个好觉。等他再睁眼时,已近第二日的晌午。 他的喉咙干哑,唇却是湿润的,昨日咬出的伤口也已结痂。 想必是执约一直在为他的唇蘸水。 陆望予慢慢地起身,他环顾四周,卫执约不见人影,桌面上倒是满满地摆着清粥小菜,看起来还热气腾腾的。 突然,门被推开了,卫执约端着一个白瓷碗走了进来。他见陆望予醒了,眸子亮了亮,道:“师兄,你醒了。桌上热了粥,药刚好也熬好了。” 陆望予应了声,便要下床。他的视线突然定格在了地上。 那儿孤零零地躺着一朵蔫了的花,是刚刚他不小心从床上拂落的。 他慢吞吞地捡起那朵花,一边不经意地问道:“执约,这花是你带回来的吗?” 卫执约疑惑道:“花?” 他顺着陆望予的声音看了过去,笑了笑,解释道:“这应该是不小心挂在身上带回来的,师兄扔了便是。” 说罢,他收回了视线,专心地整理着桌面的碗碗罐罐。 陆望予看了看手中蔫头巴脑的紫花。 挺丑的,他心里下了评断。但不知怎地,心情却突然变好了。 真是无意带回来的?还那么不凑巧就落在了他身旁? 他嘴角轻轻勾起,趁着卫执约不注意,将花藏进了衣袖。 粥的温度刚刚好,卫执约已经热过几回,只为确保他醒来能立刻有东西吃。 陆望予垂眸,看似认真地小口抿着粥,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他隐隐地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却又说不出问题所在。 难道,执约还在生我的气?他借着端碗作掩护,偷偷瞄了一眼自家小师弟,从那张脸上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陆望予只能带着满腹的疑问,默默地喝粥吃药。 卫执约默默地收拾好了东西。 破庙的事很快就会被发现,安河镇也不是能久留之地。虽然师兄手伤未愈,但他们还是必须尽快离开。 他只怕时间不等人…… 正如他所料,破庙里,各处的人马就像闻着肉味的猎犬一般,再次迅速地集结起来了。 宁枳才收到下面的报告,说是盘查了所有马车,并未发现可疑的人物。 她都要气笑了,还没来得及对这种“失误”进行批判,便又接到了急书传报。 有十余人丧命于几十里外的一处破庙中,且有激烈的打斗痕迹。 而且其中有一人,与之前发现的红纱女子穿着打扮极其相似,有理由怀疑她们出自同一门派。 宁枳看完了传报,一边向着马匹处快步疾行,一边语气冷淡地吩咐道:“将驻点都撤了吧。只查马车简直……” 她轻叹口气,却也不对属下命令的执行抱有过多的希望了。 宁枳话音一转,又下达了另一条新命令:“立刻调动所有的力量,协助调查红衣女子的身份。” 这次,她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说清楚了她的要求:“我要知道她的师承亲眷友人,事无巨细,皆要禀告。” “是!”属下严肃行礼道。 等宁枳到达破庙处,发现已经闻声赶来了不少的人。瑶阁弟子将那些修士纷纷隔开,开出一条道让她进入。 -- 第58页 她细细看过现场,那人身法迅捷,剑法也极其利落。除了……红纱女子一剑穿喉的风格过于冷酷且干脆,看起来并不像是同一人所为。 她垂眸深思时,旁边的围观群众也开始唧唧喳喳地分析起来了。 “没想到啊!蛇鞭叶屿竟然死于一个无名之辈手上……陆望予能有那么大能耐?” “叶屿算什么?那边的那个是周雪阳!金双戟在魔宗杀手榜上的排名,可比叶屿高不少呢!” 一个青衣道人摇了摇头,啧啧感叹道:“我看呐,魔宗和散修这次怕是要元气大伤喽!这一场下来,算是把他们一大部分的精英战力都打废了……” “这陆望予,看起来可不是我们能吃得下的硬茬。”他看着破庙里的场景,下了结论。 “这样阵容都擒不住他……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身旁一名负长剑的修士感觉自己隐约摸到了事情的真相,他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以至于脸上满满地都是不可置信。 他骇然地睁大眼,猜测道:“莫不是谪星楼算错了,其实卫潜与平山一剑并未飞升?” 他的猜测一出,一片哗然,许多人都开始附和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怀疑。 “对啊!哪怕是青涯剑阁的执剑长老来了,怕是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这陆望予能那么强?我不信!“ “我也觉得有道理……” 宁枳也听着这样的对话,心中有了计较。正巧,快步赶来的弟子也带来了红纱女子的调查结果。 在之前她就感觉到红纱女子有些不简单,便派人去查了查,却也没太过放在心上。 但现在,两处伏击的地方,都出现了相似的身影。这就很难让人不怀疑,她们身上是否有着不为人知的秘技,以至于能赶在瑶阁与其他人马之前,精准地寻到陆望予。 结果到了,好坏参半。 她的猜想是正确的,可是秘籍也再不可得了。 红纱女子师承五毒婆婆,他们属于魔宗的散修一类,但也挺有名气。 不过这样的名气却并非是因为自身实力过强或功法诡异,而是一种丑名。 最开始,不知五毒婆婆从何处得到了一本毒术秘籍,她担心被人觊觎,所以在研究透彻之时便将它付之一炬。 在当时,还有好事的人去试了试这本“惊天秘籍”的威风,却发现不过是普通的用毒养蛊的邪术,也就当成一桩笑话传开了。 但五毒婆婆却总是做着天下毒尊的美梦,试图建宗立派。 然而别人也不傻,放着扬名已久的万蛊门、毒宗不去,非要拜一个籍籍无名之人为师…… 所以,在遍寻不到徒弟之时,五毒婆婆便去劫了小地方青楼楚馆的两名女童为徒。 而她要求女童奉上的拜师礼,竟然是用她给的毒,去杀所谓“欺压”自己的老鸨与姑娘们。 那个地方不大,所以这件事虽然在当地轰动一时,但也没有溅起太大的水花。 毕竟是魔宗的手段,魔门自然当个乐子看了。 而斩妖除魔的名门正派要么没听说过,要么觉得青楼是个腌臜地方,嫌管这事吃力不讨好,便也当无事发生。 于是,五毒婆婆得了两个年纪尚幼却已经心狠手辣的好徒弟。她一手栽培这两个“好苗子”,总是灌输一些“吾派乃毒术至尊”的念头。 谎话说多了,便自己都信了。 结果他们师徒三人在人间行走,见谁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高傲。 但偏偏两个女徒弟使毒的手法娴熟,下手狠辣,长得也娇媚艳丽,久而久之,倒是得了“蛇蝎美人”的称号。 她们也心高气傲,更想落实这个名头,便一个饲蛇一个养蝎。 前不久,五毒婆婆寿元已尽。两个徒弟自小便不对付,她们收拾好东西自立门户,偏偏比谁都更想做出名头,好压对方一头。 宁枳看完了这乱麻一般的前因后果,倒是在心底感叹了一句“善恶终有报”。 看起来,是这两人仗着那早已失传的寻踪之术,找到了陆望予。 她们想借着陆望予扬名立万。 开始的红衣女子沉不住气,在没摸清对手底细的情况下便贸然出手。 后来的那位,纠集了众多高手,自以为自己的安排妥当,却也是远远低估了对面。 若是照这样的情况来看,这个寻人秘法可能已经无处可寻了。 宁枳默默地收起了信件,她垂眸思考片刻,便有了安排。 她唤来属下,道:“将此地的所有情况,尽数告知各宗各派。” “想办法通知所有的宗门、散修,不要轻举妄动,陆望予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危险。修改之前瑶阁的奖励条件,只要上报陆望予的位置信息,一旦属实,皆有重赏。” “一天之内,整个修真界都要知道这个地方发生的事情。” 顷刻之间,陆望予单杀魔门数十高手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漫天都是。 陆望予这个名字,也从镶金镶玉的赏金榜榜首、瑶阁投名状,摇身一变,变成了镶金镶玉的绝世硬茬。 不好啃,会崩牙。这是所有修士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 宁枳的计策也起了效果。 红纱女子的二连送死,让她意识到了瑶阁的奖励的诱惑并不够,还远远挡不住某些人贪婪的心,与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 第59页 当给个甜头还不够时,便要加上鞭子了。这次不带脑子的伏击虽然一无所获,但是却给他们送上了很好的理由——陆望予可不是善茬,在擅自行动前,先考虑考虑自己是否有资格媲美蛇鞭叶屿、金双戟周雪阳等人。 殷长座要的是活的陆望予,所以他们不仅要追捕,还要防着一些类似红衣女子那般,想置其于死地的人。 现在看来,陆望予实力强也不是什么坏处,最起码应该能活到他们追上他。 宁枳眼神沉了下来,这回怕是棋逢对手了。 第36章 云劫(十六) 东渭的青涯剑阁最近可不平静,就连作为杂役弟子的江安都被影响了。 当江安走完九千阶试剑路时,确实使当场的守卫弟子、外院管事好好地震惊了一番。 试剑路,表面上说来者不拒。但它步步灵压,非根骨出众,有大恒心者不可完成。 难道说,这里要出一位天资出众的奇才了吗? 但很快,他们便发现了陆望予曾经发现过的问题。 ——江安体质特殊,他根本无法吸纳任何灵气。 要知道万般术法,皆以灵气为源。 若是一个人的经脉灵窍能存储更多的灵气,则能使术法得心应手,如臂指使。 而修士的进阶,其实就是意味着开拓扩张经脉丹田,以吸纳运用更多的灵气。 “每一个人相当于灵气的容器,修行之路便是不断地提升容器的接纳能力。”外院管事如是说。 江安却在灵根测试上,有着惊人的表现——他仿佛有着无限的灵气接纳能力。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什么绝世天才。恰恰相反,这证明了江安体质特殊,他根本留不住一丝灵气。 “试问一个漏水的木桶,何时能够装满?而且你这都不是漏水那么简单了,你完全是首尾通透,彻彻底底就是一个木圈,如何能承载灵气、运用灵气?” “相较于凡人难以感应、储存灵气,你这样的体质,却是更难修习啊……你还是下山去吧。” 这便是当时先以为捡到绝世天才欢喜,后发现问题叹息的管事,对他说的一番话。 但陆望予还看出了江安身上对灵气非凡的精准掌控能力。 他无法吸纳灵气,但却在对灵气的操控上达到了一种极致。 只要江安不想让灵气动,他在灵气面前便是隐形的。 这是这些人所没看出来的。 但对于当时还在汗流浃背,微微喘着粗气的江安而言,这样的定论,近乎于宣判了死刑。 刚开始受到众人注目时,他眼中不曾有喜悦,而听到这样的结论时,他也没有显露一丝不满。 没有丝毫动摇,他依旧是恭恭敬敬地回复道:“我知何管事心善,是在为晚辈考虑。可青涯剑门的规矩,是凡走完九千阶试剑路的,皆可入门……” 他眼睛里一片坚毅,深深作了一揖,言辞恳切道:“拜入青涯剑门是晚辈梦寐以求的事,晚辈不愿放弃,还请管事大人通融一番!” 经过了一番波折后,他终于还是被留下了,只不过被发配了去守卫某座不知名的无人峰。 领到那一本青涯剑门烂大街的基础剑诀后,他便和无双拎着小包袱,住进了那个简陋的茅草屋里。 那时,他唯一庆幸的是,之前在试剑路上,无双被灵压按得死死的,他一步都迈不出来,便只能在山下等着,并未随自己上山。 毕竟,比起直接听到他无缘大道的坏消息,那个大起大落的过程最让人难过。 他刚到无名峰时,还对未来心怀憧憬,并没有顺从那个“无缘大道”的论断。 可是,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江安作为一个最底层的杂役弟子,不仅要看山,还负责了清扫石阶,劈柴运水等一系列苦活儿。 虽然青涯剑阁确实如它所言,做到了无论弟子为何等级,是何身份,都能接触最基础的剑诀、法册的承诺。 但它依然黑心地留了一手——东西是给了,可你有机会练吗? 江安这样的杂役弟子,所承担的任务从日出到月落,一刻未歇。而那本崭新的剑诀到了他的手中,竟然只被粗略地翻过一次,便再无时间细细察看了。 无休止的劳作,让他疲惫不堪,而自身体质的特殊,也才真正地体现了出来。 基础剑诀的第一步,便是基础的剑招,也就是凡人都可以修习的武技。 只有从第二步开始,才算是修真界的东西——调动体内灵气,进行周天循环。 但是,江安却做不到。 他闭上眼,便能清楚地感知周边所有天地灵气的运动规律,就像五颜六色的轻烟就悬浮在他的眼前,轻轻袅袅地上升。 他挥手,甚至能控制它们前后左右地漂移,让它们跟随自己的心意变化成各种模样。 但是,却无法入体储存。 何管事说的没错,他对于灵气近乎通透,不入经脉,不留丹府。 在结束了一天繁重的任务后,江安依旧按照常例,在夜深时分练完了剑招。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茅草屋。在他脸上,首次露出了一种犹豫退却的神色。 他垂眸,看了看手中的木剑,迟疑道:“或许,我真的不适合这条路……” -- 第60页 无双正吃力地拖着一大块的木头进来。小木桌只有一张板凳,床他俩可以挤一挤,可这凳子却是一人半边屁股都坐不下。 所以,做一张新的小板凳,势在必行! 闻言,无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看了过来,眼瞳清澈,不染尘埃。 “哪怕哥哥你体质不好,真如他们所说的不能修习,但多练练剑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他绞尽脑汁,举了个通俗的例子来安慰江安道:“你看,陆先生那样的天才,不是随处可见的,我们自然无法与他相较……天才少有,庸人常见。我们只是恰好在那寻常人中罢了!” 无双将这些时日江安身上的压力都尽收眼底。他不愿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无望挣扎,却更不希望他被迫认命般地说出这样屈服的言论。 哥哥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他不该因为这份骄傲一次次地摔入尘埃,更不该因为摔入尘埃,而粉碎了自己浑身的傲骨。 无双慢慢地为他画出另一个可能的未来。 “等你练会这些基础的剑招,我们就去南岭给容先生还债!到时候,我们就给他当个小护院。” “然后,我们再攒攒钱,在宴都盘个小房子,打条大大的渔船回越村炫耀!我也不做什么天下第一剑客的狐狸了,就做给你看家护院的普通狐狸。” 这天下第一剑客的大话,还是他们在路上扯天扯地时顺口吹的,没想到无双还真把它记在了心上。 顿时,江安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顺着无双的话,想象了他们这样的未来,好像……并不赖。 终于,他露出了一种轻松的神色,笑了起来。 江安慢慢收紧手中的剑,再次变回了那个一往而前的少年。 再也不对成为真正的剑修,抱有那份不可求的希望,但他却永远会对那个平平淡淡的未来抱有希望。 他不再固执地引气入体,而是老老实实、稳扎稳打地重复剑术的基础十三式。 不是修士,但是练好武功的话,容先生应该不会介意吧……他偷偷地给自己下了结论。 然后,江安还非常懂得变通地将灵力裹挟在斧头上。 既然吸收不了,那就合理利用。砍树无敌之神器,一天的任务终于只要半天就能完成了。 无双则是腾出时间,每日早出晚归。他以狐狸崽子的原型,跨越多重峰,偷偷去听演武场上讲师的教学。 然后晚上回来,原原本本地在江安面前学一遍。 无人峰鲜有人踪,他们近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这种清净终于还是被波澜四起的修真界打破了。 青涯剑阁近期似乎有什么大动作,他们调集起了所有杂役弟子去清扫整理宗门大殿,像是要迎接什么贵客。 江安就这样应召前往。 他被编入一个小组,负责一处庭院的清扫。本来,他只想安安分分地干完活儿,然后回去练练剑。 但身旁叽叽喳喳的声音,总是让他的耳根半点都不得闲。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瑶阁要请出我们剑阁的至宝——斩月剑!” “这个我知道!据说是用来对付那个陆魔头的压轴法器!单杀修真界数十高手,一般人他根本对付不了!” 陆魔头……江安心中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姓陆,还有着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仇家。在他的认知中,只有那一位。 于是,一直能不吭声当哑巴的江安,主动地加入了讨论。他看似非常好奇地询问:“陆魔头?大家说的是那位么……” 这个问题遭到了一致的白眼:“不是他还能有谁?陆望予,这个名字可是修真界最热门的话题!” 闻言,江安露出了有些腼腆的笑,心却是重重地沉了下来。 糟了…… 夜晚,当无双风尘仆仆地跑回来时,江安却是满脸凝重地坐在桌旁。 见到无双第一眼,他眉头紧锁,郑重地开了口,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无双,他们要用斩月剑,去对付陆先生了。” 青涯剑阁有三物举世闻名:试剑路、万剑冢,还有便是这斩月剑。 试剑路九千阶,步步灵压,但却留了常人步入修真界的一线生机。 万剑冢,天下剑修大能佩剑之冢,剑气澎湃,剑意凌厉,是绝对的禁区。 斩月剑,出一剑后自封半月,但据说,一剑可破天月,无人能敌。 这是青涯剑门的介绍,江安与无双早已熟读于心。 听完了江安的话,无双愣了愣。 他立刻反应过来了,心下焦灼,急得团团转,道:“可是之前的传讯符都用完了,我们该如何提醒陆先生他们呢?” “他们行踪不定,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寻啊……” 江安垂眸,思量片刻,便抬起了头。少年的脸庞一半笼在黑暗中,他眸光犀利,沉声道:“我们寻不到陆先生,但有人能寻到他们。” “斩月剑的位置,就是陆先生的位置。只要我们能跟住运送斩月剑的队伍,就能找到他们!” “我们一定要在斩月剑出鞘之前,把消息告诉他们!”江安字句铿锵道。 第37章 云劫(十七) 斩月剑算是一剑制敌的不二法器,但瑶阁却是想活捉陆望予的,所以他们只是单纯想借剑威慑一番。 不到万不得已,倒是不会轻易动用它。 -- 第61页 江安却不知其中内情。 他与无双顾念着陆先生他们的安危,在商讨一番后,他们决定留在青涯剑阁,先看看能不能混入运送斩月剑的队伍,如果不行,在斩月剑出青涯时,他们便收拾好行李偷偷跟随出去。 不过是个普通的杂役弟子,叛便叛了,若是要面对追责他们也认了,但陆先生他们的恩情,是绝对不能不报的。 江安与无双都下了这样的决心。 他们甚至准备好了包袱,以便随时出发。为此,江安咬咬牙,他狠心用了大部分容霁给的银子,置备好了长途奔袭的物资。 怕是容先生那边的工期又要延上几年了……江安苦中作乐地想着。 如今,南岭的消息还未曾传入他们的耳中。 容晟府的惨案只在当时盛传了一段时间。凡界八卦好事者,还能絮絮叨叨地将旧事翻出来唾骂两句。 但毕竟他们也是一个修真大派,在修真界,满门尽灭这样惨烈的结局,无论对错,都不免让正邪两派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渐渐的,南岭容晟府成为了他们心照不宣,却避而不谈的话题。 当时,江安正好被发配到了无人峰。所以他们至今未知,南岭的故人尽数已殁。 在江安努力地借着掩护,探听有关斩月剑情况的同时,陆望予他们倒是路过了一处小城。 他们四处躲藏、一路绕开了守卫森严的城池,直往深山老林处去。 认识陆望予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是如果用面具遮脸,或是直接用易容术修改容貌,未免太过显眼。 要知道易容术并不是万能的。 在曾经有人使用易容之术惹是生非后,为保证修真界的秩序与公平,感应易容术的小法器便应运而生,甚至成为了修士居家外出的必备之品。 虽然这种小物件不能直接破坏易容术,露出背后人的真面目,但只要用了易容术,它便会发出预示。 而使用者自然会被打上“做贼心虚”的标签,更加引人注目。 陆望予只能寄希望于自己这张脸辨识度不高,不要轻易遇上熟悉的人便好。 他带着卫执约入了那个偏僻的小城,购置了些许笔墨宣纸等东西后,便低调地要离去。 不料,不远处的一位身着朴素袈裟的年轻和尚,碰巧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和尚面容清隽,身姿挺拔,眉目间无悲无喜,即使身上的袈裟质朴,却掩盖不了那种出尘的气息。 他见陆望予两人离去,默默地收回了目光,手中的念珠被轻轻地拨动了一颗,发出了“嗒哒”一声的清脆撞击音。 似乎心中尘埃落定,他垂眸,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阿弥陀佛。” 陆望予出了城镇,便一路往东南而行。那边是一片青翠的密林,占地辽阔,罕有人烟。往里面一藏,想必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寻到。 他们路过一处狭隘的山谷小径时,周围本来喧闹不已的鸟叫虫鸣,竟然渐渐地静了下来。 除去轻风的穿林声,身旁静到只能听到自己浅浅的呼吸。 气氛像是被凝固住了一般。在未知的角落,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猩红着,虎视眈眈着。 仿佛猎手已经架上了暗箭,绷紧了弓弦,他们掌心微微渗着汗,只屏息等猎物无知无觉地踏入。 一种紧张而诡谲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峡谷。 陆望予的脚步落下,他眸中一暗,似有所感,前进的步伐戛然而止。 他微微调整脚位,将足下的石子轻轻碾入土中,身体在第一时间便做好了蓄势待发的准备。 卫执约落后了他一个身位,也警惕地将手压上了剑柄。 不远处,一个身影缓缓而来。 正是那个和尚。他依旧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质朴的素色袈裟,但手中,却拿着一根极尽庄严的九环半月禅杖。 禅杖长约五尺,通体金亮,头处是新月形,每月下坠一金环,共九数,奢华而庄重。 金环的撞击音激荡心脾,使人神魂微颤——那正是佛心寺圣物,九环禅杖。 来人也是老熟人了,佛心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行者——无恕。 无恕缓步上前,带着一种普度众生的悲悯,他发出了近乎劝导般的宣判:“陆施主,回头是岸。” 陆望予心头无名火顿起。 无恕也算是老熟人了。师父唯一的好友涂凡真人,一直在佛心寺悟道修行,所以,陆望予与自幼在佛心寺长大的无恕也算是相识相交。 无恕一直看不惯他,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却碍着师父的颜面,不想让人太过难堪。 但他认为,无恕好歹算是个真性情,如今看来,不过也是个落井下石的伪君子罢了。 陆望予咬牙冷笑道:“无恕大师,好久不见。你劝人向善不错,可劝人去死,就不太有理了吧。” 无恕只是默默地单手合十,他垂眸,道:“陆施主,你连杀修士数十人,杀伐之气过盛,也印证了当年的卦象。所以,无论是非对错,你都应当随我回佛心寺接受教化。” 陆望予听他说完,就是听了什么笑话。 他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敛了笑意,脸色也冷了下来,道:“什么时候,修真界的生死决斗还要经过你佛心寺的同意了?让我去接受教化?若是你一人来,我还能敬你几分,可你又为何勾搭上了瑶阁?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 第62页 不知不觉,峡谷两侧的陡坡上,悄悄围集了不少白衣修士。 统一的弟子服,绣九瓣莲纹,佩长剑。 正是瑶阁的队伍。 无恕倒是没有任何被发现或是被质疑的尴尬,他依旧神色淡漠,解释道:“毕竟陆施主实力超群,小僧没有十足的把握请施主随我回去,只能出此下策。” 陆望予厉声诘问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无恕大师不会不懂吧。那为何不先听听瑶阁之恶,以及南岭三千将士的冤屈,再决定是否阻我?好一个偏听偏信,不分黑白!” 不知那句话戳到了年轻僧人的点,他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沉声道:“若是不分黑白,陆施主早在十年前就没了性命。不是出自对卫潜真人的信任,陆施主还想这些年能在修真界活得自在?如今卫潜真人早已飞升,而你嗜血祸世的卦象也初现端倪。” “我正你邪,我白你黑,如何叫不分黑白?我必须秉承师父的遗志,斩奸除恶,还这天下一个太平!” 陆望予倒是没想到,这些年他只以为自己在这个和尚面前委曲求全,不料对方的怨气竟是比他还要大上几分。 一笔烂账,便在刀剑下见分晓! 他缓缓抽出暗沉无光、却煞气萦绕的止戈。也不再废话了,他冷笑道:“那你便试试。” 一时间,禅杖微动,金环碰撞声竟扬起沙暴般的飞沙走石,山上的瑶阁弟子也借机御剑俯冲下来! 陆望予自然也不再耽搁,他足尖一蹬,便如离弦之箭般猛冲向前。 哐当一声——似金玉相撞,止戈与禅杖在空中相抗,溅起火星点点。 与此同时,卫执约守卫着师兄的身后。他冲入瑶阁弟子中间,剑弧如银月,一时血光四溅。 但他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瑶阁弟子与曾经交过手的修士都不属于一个层次的。 他们剑法纯熟,身法矫健,且相互之间有着极强的配合。卫执约只能逐个击退,一时间竟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还有几名白衫弟子站在远离战场的一端,他们似乎不善打斗,但看着同门在那人手下竟走不过几回合,急得跳脚。 终于,有一人按捺不住了,他急得满头是汗,最后还是咬咬牙,着急忙慌地取出腰间的白玉铃铛,一手持着剑,大喊一声:“我来助你们!” 他笨手笨脚地就往里面冲,原本想要挥剑,但长期以来,周而复始的训练让他下意识地晃了晃手中的铃铛。 叮铃铃——清脆的铃音响起,声音细微却又异常清楚地传到了每一人的耳中。 “牧原!你在干什么?放好瑶铃!”身旁有人见他冲来,急冲冲地斥责道。 “哦!好的好的……”牧原又慌慌忙忙地要将瑶铃塞回腰间。 但是,与此同时,战场中隐约传来了一声咆哮。 “快!用瑶铃!这个人,是妖!” 闻言,陆望予用止戈抗住了那个以千斤之力劈头砸来的禅杖。 他愕然回头,只见卫执约已是浑身浴血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铃声便再次响起,就像无数细细密密的针一时间在血脉中游走,卫执约脚下一个踉跄,便单膝跪倒在地,一时间竟有些站不起来。 他的脸上苍白无血色,霎时背上汗湿一片。 陆望予眼中猩红一片,他毫不犹豫便扑了过去,替卫执约拦住了周围即将落下的剑刃。 场面的形势竟是陡然反转。 而见到瑶玲生效,周围弟子的招式也越发凌厉。他们伴着此起彼伏的铃音,趁机不断上前偷袭。 陆望予已经杀红了眼,手中的止戈一连划过了几人脆弱的脖颈。瞬间,鲜血迸溅。 而那柄金色的禅杖也破空而来,他却是看也不看,反手便挡了回去,顺着剑势,又带走了几条性命。 卫执约艰难地抑制住喉头翻滚的血气,他颤抖着靠剑撑起身来。 再这样下去,师兄撑不住的! 他满嘴全是血腥气,眼中闪过孤注一掷的暗芒。 擒贼先擒王! 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出人意料地向着那几名拿着铃铛的弟子冲了过去。 由于战斗重心都被拉到了陆望予身上,在场的瑶阁弟子一时竟没有意识到。 他手起剑落,剑法带着一丝拼死的决绝。 顿时,铃声静了下来,几具躯体重重地砸在地上。 卫执约持剑,将那几枚落在地上的白玉铃铛,一一斩碎。 然后,他终于坚持不住了,剑也再拿不住了。他虚脱般地跪倒于地,唇边不断地溢出鲜血。 而此时,无恕似乎发现了他对陆望予的制约,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下不停。 “执约——”陆望予却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柄九环禅杖携着满满的恶意,以雷霆万钧之力,直冲地上那人的后心而去! 第38章 云劫(十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众人似乎已经能看到跪着的那人被一杖穿心,血溅三尺的场面了。 霎时风雷大作,高悬的晴天一瞬间便阴沉着,几欲滴下墨来。风起云涌,正上方乌云竟然盘踞起来,汹涌地旋成通天的旋涡,云旋深处隐隐有电闪雷鸣。 一道亮光,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从天际边倏忽而来,竟在离卫执约后心一寸处,生生截下了九环禅杖! -- 第63页 鲜血一滴一滴地砸了下来,在地上汇聚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卫执约已经力竭,他撑着身子的手在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唇边的血迹却还未干。他勉强侧头,模糊的视线里隐隐出现了青色道袍的一角。 他轻声呢喃道:“涂凡真人……” 陆望予看到那一抹身影,却也是愣了愣,他眸中遍布的血丝稍稍褪去,终于寻回了一丝理智。他咬牙,将还拦在身前的剑尽数挑开,踉跄着向卫执约的方向奔去。 青衣的道袍老者的身形虽然瘦弱,但他依然坚定地站到了两名小辈的身前,为他们挡住了这漫天的恶意与杀机,让他们得以喘息。 他单手擎住了那柄禅杖,却在杖柄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而如今,那只握着禅杖的枯糙的手,指缝间也正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 老者笑了笑,手一松,禅杖便应声落地。他将手笼入袖中,白髯飘飞,道:“无恕,固执过了头,就是偏执了。” 天边异象渐渐散去,瑶阁弟子却依然警惕地看着这个不知名的来客,却不敢轻举妄动。无恕上前两步,他双手合十,行了个弟子礼,却并无半分敬意,道:“涂凡真人也是要包庇他们?” “你的‘包庇’二字一出来,怕是就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涂凡真人微微叹息,他知道无恕还在为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 当年,无恕的师父要杀陆望予证道,却被涂凡真人拦下,最后由卫潜收为徒弟,结果无恕的师父心有怨怼,竟在进阶时走火入魔。 只怕无恕将这份仇都记下了。 果然,无恕根本无法理解老者的行为,他质问道:“当年,陆望予祸世的卦象,还是您亲手算出来的。不过十五之龄,他便满手血腥,杀孽深重。我师父宁可破了这百年的清修,也要为民除害,你们却说不能随意定论,一力保他……” “如今,他手段残忍,连杀修士数十人……这如何不应了当年的卦象?” 闻言,老者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支黑木笔,轻轻在空中画了一道。 他轻声嘱咐身后的小辈道:“你们且先离去,莫要回头……” 顿时灵气凝聚,引得风动。空中凝成了一条风卷,直直冲着陆望予两人而去,接触的瞬间,便裹挟其二人,化作一道流光,飞遁而去。 南柯笔,笔随心动,一梦南柯。 瑶阁弟子大骇。他们没想到这老者竟有如此能耐,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流光离去的方向,却无计可施。 简直是,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无恕却是早有预料,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 不过是偏心而已。既然他能寻到陆望予一次,便能找到他第二次。现在,最重要的是去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袈裟轻扬,手腕一抖,哐哐啷啷的响动传来,却是地上的金禅杖直直地飞回到了他的手里。 他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无恕将手上禅杖缓缓举起,稳稳当当地指向前方,他眼中逐渐露出了一种坚定决绝的神色:“师父唤我无恕,便是让我记得,那累累恶行无法被轻易饶恕。” 他神情逐渐严肃起来,沉声道:“佛心寺无恕,请涂凡真人赐教……” …… 流光隐去之时,清风将陆望予与卫执约轻放在地上。 陆望予撑着止戈起了身,却见执约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他挣扎着过去,慢慢将执约扶到自己腿上。 也许是那铃铛让他神魂受损过大,以及后期的暴发导致了脱力,卫执约额上不断地渗着冷汗,苍白的唇微微翕动,不时吐出几个含糊的字句。 陆望予看了他好一会儿,轻轻为他擦拭了额上的冷汗,又抬眸看了看四周。 怪石嶙峋,枯木缠绕,旁边还是一处悬崖峭壁。这番贫瘠之景,一时间,他竟不能辨别此为何地。 他看着还昏昏沉沉的执约,收好佩剑,咬牙将他小心地背上了自己的背。 这个动作牵引到了他手臂上的一处新伤,他闷哼一声,却依旧在小心翼翼地扶着背上的人,依旧没有停下动作。 无恕不是什么善茬,他的那把禅杖,在他身上砸出了几处暗伤。虽不致命,但也是伤筋动骨的麻烦。 陆望予忍着身上不时传来的钝痛,他咬紧牙根,额上青筋迸起,却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然后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背着执约,向前走去。 卫执约还在勉强自己不要昏睡过去。他强打着精神,艰难地撩起眼皮,眼前却是一片模糊。 就像是在一片汪洋中沉浮,他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脑中也一片混沌,就连思维都迟滞了起来。 但那个固执的念头却一直挥之不去。 师兄,放我下来吧……我可以…… 卫执约苍白的唇轻启,却始终说不出心中完整词句,听起来就像是含糊的梦呓。 陆望予似有所感,他微微侧头,看了看他肩上的人。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其温柔的笑,就像是哄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儿一样,他轻轻说:“没关系,师兄在呢。” 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卫执约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了下来。 他就像一直在黑暗中提心吊胆地行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后还是一脚踏空了。 一阵极速的失重感传来,他的世界终于彻底暗了下去。 -- 第64页 卫执约再一次睁眼时,入眼的便是爬上了青绿藤蔓的石壁。 他慢慢撑起身来,却见陆望予正背对着他,在火堆前摆弄着什么。 “师兄……”他轻轻开口,嗓音嘶哑地像是砂纸在摩挲。 陆望予听到了动静,他立刻回头,急急地冲了过来。他怕执约自己坐不住,便坐在他身侧,让他能靠着自己的胸膛。 卫执约这才闻到了他身上若隐若现的药味,他声音依旧虚弱,但思维已是条理清晰了:“师兄,你受伤了?” 陆望予慢慢地将手中碗里的温水喂他喝了。他垂眸,看着执约小口小口地抿着水,耐心地回应了他的问题。 “小伤,上了药就好了。”他还打趣道,“抹完我就后悔了,感觉倒是浪费了这些好药。” 卫执约喝完水,淡色的唇有些湿润,倒也不像之前那般苍白如纸了。他抿了抿唇,有些担忧道:“那涂凡真人……” 陆望予将碗随手搁在一旁,轻轻地掐了把他的脸,装作威胁道:“你放心吧,好歹涂凡真人也是佛心寺的半个长老,无恕倒是不会对他下狠手的。” 卫执约不置可否,他只是安静注视着师兄,但那双清亮的眼睛仿佛已经看透了他安慰背后的谎言。 若是以前认识的行者无恕,这番推断倒是极其正确。但如今这个……倒是根本无法预料了。 陆望予明白,卫执约自然也心知肚明。只怕是瞒不住,也不需瞒了。 陆望予还是敛下眼中深深的担忧,但也不再嬉皮笑脸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认真地直视着卫执约的眼睛。 “涂凡真人不知这背后的隐情,但他还是选择相信我们,并鼎力相助。他最后叮嘱我们不要回头,而我们,确实也不能回头……” 卫执约慢慢垂眸,鸦羽般的眼睫在眼睑出落下了一片阴影。 他知道师兄的意思。 他们身上背负的,不仅有涂凡真人的恩情,更有容晟府三千将士的鲜血,以及整个妖族的生机。 他也听懂了师兄未明言的话外音。 至少在将图纸送入苍山之前,我们不能回头。 他抬头,眼神澄澈而坚定,他一字一句,就像立誓一般肯定道:“涂凡真人一定不会有事的,等我们去完苍山,就去佛心寺看他。” “好,都听你的。” 陆望予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 第39章 云劫(十九) 陆望予慢慢地给执约上着药,心里却沉甸甸地坠着大石,闷不透气。 无恕说的那些话,执约都听到了。 他的心如坠冰窖,脸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神色,手上也小心翼翼地做着包扎。 陆望予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怪诞的场面。 他想要将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揭露出来,想要撕裂那些旧伤疤,将最鲜血淋漓地一面显露出来。 他想要乞怜,想要得到执约最后那一点同情的目光。 想要告诉他,无恕说的都是错的。 但是,真的都是错的吗…… 陆望予默默垂眸,掩去那眼底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黯淡。 他不敢去猜测,他所谓“鲜血淋漓”的伤口,在别人眼中,会不会只是一桩笑柄,一个无关痛痒的谈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且他不能,也不愿用他的过往,去为那些犯下的杀孽开解。 所以,他还想死死地捂住自己最后的伪装。 他只想自己是陆望予,只想是那个“不甘心被困死在这囚笼中”的卫潜之徒。 只想是执约心中那个干干净净的师兄。 大晟,是他的地狱,更是他沾染鲜血的修罗战场。 没人是干净的,他也不例外。 可却是瞒不住的,正如纸包不住火一般。他知道执约对他是无条件的信任。所以只要他不说,执约便绝口不提。 可若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执约从无恕那样的人口中,听到了他所谓的“过往”,知道了他所谓的“斑斑劣迹”…… 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他慢慢地斟酌着开了口。 就像幼时给小执约讲故事一样,他缓缓道:“执约,你听过一个这样的卦象么?” 他抬眸,眼中依旧是那熟悉的专注与温柔。 “荧惑守心,天下将倾。” 卫执约注视着他的眼睛,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却未发一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陆望予勾唇笑了笑,他又低下头开始小心地上药了。 白色的药粉轻轻地敷上伤口,他将那个故事娓娓道来。 “这是当年,佛心寺根据宴都紫薇星黯淡算出来的大凶之卦。而最让他们心惊的是,此凶卦起于大晟,终于玄寰。” 起于大晟,终于玄寰。 卫执约心里一悸,他突然感觉嗓子有些干哑,心中隐约有了个不妙的猜想。 这句话说明,灾祸虽只是在大晟这个凡间朝廷初现端倪,但最后,却会波及,乃至倾覆整个玄寰界。 是极其严重的卦象。 陆望予却像丝毫没察觉到气氛的凝滞,他神色自然,仿佛只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道:“应卦之人,便是我。” “师兄……”卫执约匆匆打断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心也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着。 -- 第65页 他感觉,再任由师兄说下去,他便会听到某些他绝对不愿意听到的事情。 陆望予却拒绝了他未说出口的请求,一字一句地挑破了最后的遮羞布。 “涂凡真人便请了他的好友前来探查异动。若有必要,当场处决。” 卫执约眼眶霎时便湿了,他的眼角微微泛红,却极力压抑着急促的心跳。 涂凡真人的好友,只能是他们的师父——卫潜。 师父当年,竟是奔着这样的结果,去见的师兄吗? 陆望予顿了顿,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却是没有立刻继续,他看似无所谓地笑了笑,肯定了那个答案。 “不过后来,师父觉得处决的决定太过了,便收我为徒,想要逆转这天命。” “而在此之前,我作为大晟的少将军,领命驻守边城,总想做出些大功绩,便带兵围剿了当时进犯边城的古越王庭。” “碰巧,佛心寺的了尘大师,正是古越族人。所以,我们之间有着灭族之恨,血海深仇,他便要求涂凡真人立刻除掉我……但真人不依,师父也立下了担保,若我有异,他便亲自动手…… ” “这样,才让我在修真界得以立足。” 卫执约终于明白了,无恕为何一口咬定师兄是奸邪之人,而对他们穷追不舍了。 不过是上一辈的恩怨,再次被传承下来,而且更加地变本加厉。 陆望予却不给卫执约一点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他继续道:“其实,当时朝廷的命令是招安,他们希望让古越俯首称臣,岁岁朝贡。但是我却为了功绩,乘胜追击,一路畅通无阻地破了他们的王庭,诛灭了他们的叱牙军,让古越彻彻底底改姓了大晟。” 他抬眸,眼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却又空无一物。 他只是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像是说给面前人,又像是再说给自己。 “当时,我知道他们的和书已经从王庭出发了,但我仍然没有给他们一丝翻身的机会。” 他近乎自虐般地想着:执约你看,我就是这样坏的一个人。睚眦必报,斩草除根,绝不留人一线希望。 陆望予感觉他的手被缓缓地反握住,然后一个轻轻的问句从上方传来。 “师兄,古越做过什么……” 陆望予微微一愣,他望入卫执约的眼中,那里没有他想象中的任何失望与质疑,有的只是全然的信任。 “古越一定是做了什么,才让你那么生气……”卫执约继续道。 他认识的师兄,绝对不是那种为了功名利禄而这般行事的人。 陆望予倒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往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翻了出来。 他默默垂下眸,笑了笑,掩下所有的情绪,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他们伏击了我的父亲……近卫队两百人,无一生还。其实没有那么多理由,我只是在假公济私,复仇而已。” 他的手被握得更紧了,又是一个轻声的问题。 “那师兄,你有伤害古越的百姓吗?” 陆望予用双手捂住了执约的手,像是将最后救赎的微弱火光,笼在了手心。 他缓缓摇头,道:“若是收服,则不可扰民,而且伏击我父亲的是叱牙军。冤有头债有主,我只破王庭,诛叱牙,还不至于对普通百姓下手。” 卫执约如释重负,他心头阴翳尽散,轻轻地舒了口气,眼神清澈,如春雨下的泠泠激流,道:“我就说,师兄不是坏人。” 他解释道:“我很庆幸,师兄你没有伤及无辜……虽然朝代更迭,两国纷争常有,但若是他们一定要我们为古越的覆灭给个交代,那便等完成了与容晟府的约定后,我们一起去。” “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一起面对。” 陆望予心上的巨石落下,发出重重坠地的闷响。 他慢慢将头抵上了两人相握的手处,像是疲惫而孤独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缓息的地方。 他没有说那场伏击后,大晟朝廷平静的表象下汹涌的暗潮。 他没说他一人坚守将军府,孤军奋战的日日夜夜。 他没说那络绎不绝、登门造访的刺客杀手。 他更没说,在那个时候,打下古越,是他唯一的选择。 只有打下古越,他才能在群狼环伺中,为定远军的十万将士搏出一条血路。 那段时日,他就这样匆匆接过定远将军府的重担,肩上背负着十万将士的性命,周旋在豺狼虎豹之间。 从来可蔼可亲的舅舅,派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杀手。一向忠厚的父亲的下属,以他为靶,争夺军权。 他日夜配刀,不敢熟睡。因为他根本猜不到,那些将军府的暗谍,会什么时候与刺客里应外合,潜入他的房中,给他致命一击。 从那以后,他袖中一直藏刀,睡醒的第一刻,便能思绪清明。 所有的艰难,他都咽了下去,只用个“私仇”便草草概括。 因为他知道,这种权谋之术从来都是以别人的鲜血为棋,以无辜者的性命为赌注。 那些人不干净,而被迫参与其中的他,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所谓的被动入局,不愿任人宰割,从来都不能作为开脱自己手中罪孽的借口。 他一直不愿,也不屑用那些过往,为自己的杀孽开脱。 但即使是这样,执约还是能一如既往地信任他,能够坦然地接受他的错误,然后坚定地做出,等完成这些事后,陪他一起受罚的承诺。 -- 第66页 师父对他很好,但可能是他们的相见的时机太不凑巧,过程太过不体面,他始终与师父隐约隔着一层。 对他好,与监视他,其实并不冲突。 他从不怀疑,在他真正成为祸世之人的那天,师父一定会按照他承诺的那样,亲自动手将他处决。 但就算到那时,他也不会埋怨师父,他会让师父顺顺利利地实践自己的诺言,会让师父手中的剑,能稳稳地送入自己的胸膛。 因为这是全世界对他最好的人之一。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他绝对不会让师父为难。 但现在,他知道了执约与师父的不同。 在他被天下唾弃时,执约不会离去,而在他成为所谓的祸世修罗的那一天,执约也会挡在他的身前。 师兄不是坏人。 这句话将成为他一辈子的缰绳,一辈子不偏离正道,心怀善意的约束。 他永远不会辜负这份信任,也永远不会让自己走上那条毁灭的道路。 他永远都不会,让那一天出现。 第40章 云劫(二十) 这是瑶阁与陆望予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却损失惨重。 他们失去了四名精心培养的掌铃弟子。 但这四条性命与那几枚被粉碎的白玉铃铛相比起来,却是不值一提。 接到传报的弟子正焦头烂额地思索着,该如何禀告此次四只瑶玲的巨大损失时,另一个消息传来了! 在打扫战场时,弟子收集起了散落的瑶玲碎片。 但是等他们将碎片聚在一起时,却骇然发现,有一只白玉瑶玲的碎片莫名聚合在了一起,竟然自行复原了! 随着这个消息一同送达的,便是那只自行复原的瑶玲,以及其他几只的碎片。 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也算是有交代了! 传信的弟子不再迟疑,疾步赶去向殷长座送达战报。 听完了弟子的汇报,殷长座振了振衣袖。他从侍者手中的檀木呈盘里,小心地捏起了那一枚完整白玉瑶玲。 瑶玲确实完整。据弟子禀报,他们实验过,其克制妖族的能力还在。 只是,上面却布满着血丝般的裂纹。 看起来,就像铃铛碎了之后,被殷红的血生生黏了起来。 但是他入手仔细摸索,却依旧还是光洁莹润的触感,没有一丝修补的痕迹。待到认真端详那些血痕时,发现这倒像未曾皲裂,而是瑶玲的白玉石与生俱来自带的纹路。 殷长座耷拉着眼皮,他沉思片刻,突然问道:“你是说,与陆望予同行的还有一个妖族。而他的血,让这只瑶玲复原了?” 传信弟子大气都不敢喘,只是战战兢兢地回答:“回长座大人,那边确实是这样说的。” 殷远山用力收紧了手中的铃铛,闭了闭眼。随后,只见睁开时,那双敏锐的眸中精光一闪。 “将这只瑶玲送到瑶阁慕长座手中。然后通知下去,让他们不只要活捉陆望予,他身边的那个妖族,也要全须全尾地送到我面前来!” “是!弟子领命!” 殷长座话锋一转,他询问道:“宁枳到哪儿了?” 弟子行礼回复道:“宁首席刚到滕乔镇,得知消息后,正带队往事发峡谷赶去。” 他摆摆手吩咐道:“你去传讯,让她原地待命,说我会即刻动身,与她会合。” 见传讯弟子领命匆匆离去后,殷长座双目微阖,他长舒一口气。 陆望予当真是送了个大机遇啊! 现在本不是对南岭下手的最好时机,他们其实根本没有找到万全之策,来破解苍山与虚狱的大阵。 容晟府宁死也不交出典籍的结果,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 这般仓促的行动,完全是因为——他们瑶阁内部的矛盾严峻起来了。 当年秦朝见唤瑶不可破,便与千名阵法师在苍山设下大阵,使了一招釜底抽薪。 唤瑶是他们在苍山上建立的天柱,而真正的武器,其实是那一只只能调动唤瑶的白玉铃铛。 它是由唤瑶脚下的白玉经秘法洗练而成的,与唤瑶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 瑶玲一响,便能使唤瑶生效,引灵气入妖族体内,从而一招制敌。 但是苍山大阵一成,阻断了人族进入的任何途径,苍山白玉的供给便断了…… 原材料无法获得,瑶玲又是极其易损易碎的玉制物件,便成了只少不多的消耗品。 与此同时,流落在人间的妖族也越来越少……随着千年来无止境的猎捕,要么都被杀被抓了,要么被容晟府救回了虚狱,现存于世的越来越少。 若是妖族从人间彻底消失干净了,他们瑶阁也回没了存在的意义。十九香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可开销也却一刻都不会少。 在收到阵法师的传讯后,他们示意十九香举办最后一次的琳琅宴。那是他们对南岭容晟府这个斗了近千年的对手,发出的决战邀请。 南岭应邀,毫无疑问,最后以惨败结尾…… 武器与猎物的日益减少,让瑶阁这个隐隐居于修真界之首的隐世大派,逐渐步入危机。 他们当惯了人上人,受尽了世人的敬仰与追捧。但若是人们知道妖族——他们最大的“威胁”,已经再也成不了气候,他们这样的“卫道者”,身上的光环又还能剩多少? 精怪也少有,一昧地让妖族顶替精怪的恶名,也并非长久之计。 -- 第67页 如今已是困局,所没有突破,再听之任之,只怕瑶阁会跌落神坛,泯然众人矣。 千年来,他们手中瑶玲的数量在逐年减少,已经几乎被奉为珍宝典藏了。毁一只便少一只,极其珍稀。 所以,刚刚通传的弟子,在听闻一口气损毁了四只瑶玲后,吓得两股战战,几乎根本不敢前来汇报。 若是瑶玲一直这样减少下去,哪怕他们解开了虚狱大阵,放出了妖族,凭借仅存的几只瑶玲,也根本没有办法达到完全控制妖族的目的。 所以,他们首要的目标,是在解决虚狱大阵之前,破苍山。 虚狱不好破,经过改进的苍山大阵更是硬茬。他们当前所有的希望,都在于那位神秘的阵法师,在于他身上那些有关苍山与虚狱的图纸阵法。 找到陆望予,摸出那名阵法师…… 现在还要加上一条——捉住那名妖族。 如果他的血确实对修复瑶玲有奇效,那便好好地养起来。他将源源不断地贡献出自己的血液,成为他们珍贵的瑶玲修复池! 这样,瑶阁又能有更多的时间,来好好对付苍山那个碍事的大阵了。 陆望予身边带着一个妖族,而捉妖,可正是他们瑶阁的老本行啊。 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不知不觉,夏阳节随着骄阳越发放缓的步伐,到了人间。 等到陆望予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贫瘠深邃的崖底,发现他们竟被南柯笔送到了西境的偏僻之处。 一瞬万里,就像一梦千年。 涂凡真人的南柯笔怕是已经修炼到登峰造极之处了。 西境干燥多黄沙,地广人稀。他们总算来到了一个较为繁华的小镇,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想来那些人搜到西境还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他们便打算在这个小镇待上几日。 陆望予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 然后他们便发现,周围仿佛热闹起来了,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烈日般灿烂的笑容。 原来是夏阳节要到了。 夏阳节一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谷物丰收,二则是通过某些习俗,来避免酷暑到来时,百姓们“苦夏”的症状。 陆望予他们跟着师门走南闯北那么些年,各地的夏阳节都过了,自然对其中的流程熟悉。 在田间祭祀神灵,祈求风调雨顺;穿葛衣或纱衣,象征暑气不侵;同时邻里互赠新茶,意为消暑尝新。 人们在这一天,奔走庆贺,互赠新茶,倒也是其乐融融。 陆望予被他们朴实而欢喜的气氛感染,心上的紧迫之感,也缓和了不少。 他如今在房里慢慢地整理着图纸,已经完成了半数左右,但进度却停滞在了一张较为奇怪的阵法简图中。 观其构造,它并不属于苍山或虚狱大阵的任何一种,倒是有点聚灵阵的影子。 难道是拿错了?陆望予看了看图纸上旁一个小小的苍字,却也不敢断言这只是个巧合。 宁可错,不可漏。他还是耐着性子,开始临摹这个不知名的阵纹。 卫执约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他垂眸,满是专注地研着墨。 他从小到大都是个温和安静的性子,研墨、裁纸、晾干,他一声不吭,却能悄无声息地妥善处理好周遭一切事物。 就像杯中随时保持着温热的茶水,等到他人饮入喉中时,只认为是恰好的时间,遇上了恰好的温度,却从来不会察觉到那一丝处处留心的熨帖。 不知不觉,陆望予执笔到了夜幕落下。直到鼻尖隐约传来了饭菜诱人的香味,他才从图纸上挪开眼,回过神来。 桌上已经被好几个硕大的盘子挤得满满当当了。 西境民风豪迈,也反应在吃食上。一个大盘都快抵得上宴都的五碟小菜了。 他走进一看,不禁有些好笑。 盘子硕大,可每一份菜都只堪堪铺满了盘底,看起来恰好是两人份。 这可不像晌午时店家的作风啊。 陆望予眼中含笑,声音也带了几分调侃,道:“执约,这店家不会上午就将我们一天的伙食都做完了吧。” 卫执约正摆着碗筷,闻言看了他一眼,倒是认真解释道:“上午的菜也太多了,我傍晚时特意去与店家说了,将菜减上八分,但他却死活不允。” 他继续着手中的动作,慢慢道:“我没办法,只能让他做了,然后借着赠新茶的由头,将一些菜分给了街坊四邻。” 赠新茶…… 陆望予轻轻拍了拍额头,恍然道:“我竟忙忘了,今日是夏阳节……” 他有些愧疚:“都怪我,把这事儿给忘了,本应该让你出去看看的,见识见识西境的夏阳节。” 卫执约将碗往他面前一递,倒是有些无奈:“夏阳节在哪儿不是过,为什么非得让我出去呢。师兄,你还是吃饭吧,那张阵法图磨了你快一个时辰了,吃完还得继续呢……” 吃完了饭,收拾好东西后,陆望予又慢慢地踱到书案前,但拿起笔,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微微叹了口气,抬头道:“执约啊,你去逛逛吧……去感受下西境的夏阳节是怎样的风光。” 卫执约正准备收拾晾干了墨的宣纸。闻言,他却是头也不抬地拒绝道:“各地夏阳节的习俗都大同小异,而且我已经与邻里互赠了新茶,师兄杯中的便是……已经不用再去逛了。” -- 第68页 陆望予所有的理由都被噎了回来,但这并难不倒他。 他采取了迂回的战术,故作委屈道:“可我却很想去呢,但就是脱不开身,所以就想让你去逛逛,回来跟我讲一讲……” “再说了,执约你只赠了你那份新茶,怕是还没替我赠吧……” 卫执约:“……” 平时也不见师兄对赠新茶那么感兴趣。 他却没辙,他知道师兄一定在对自己忘记夏阳节的事情感到抱歉,他会觉得是自己的失误让他受了委屈…… 但是不委屈呀。卫执约默默分拣着还茶叶,心里却酸涨得厉害。 他有些难过,怕师兄还只是将他当成了一个,节日就该去热闹的地方玩儿,就该穿新衣、吃甜糖的小孩儿…… 而他却无法辩驳,无法坦然地告诉师兄,我不仅长大了,我懂的早就比你想象中的要多,要透彻。 可你却不知道,我也不能让你知道。 他在心底轻轻地回复了那句话,那句,他永远都不可能说出口的话。 我只想与你待在一起。 第41章 琳琅碎(一) 卫执约还是出了门,他不想让师兄总是因为他,而背负上一些莫名的负罪感。 他也不能告诉师兄,那些他藏在心里最深处不可见光的东西。 他们只是师兄弟,仅此而已。 拎着那分拣好的茶包,他走向人群攒动处。那是晚上的庆祝活动,流水宴,群歌舞。 卫执约慢慢地寻着那几个熟悉的面孔。 傍晚他赠茶时,便受到了他们热情的晚宴邀请,所以他知道,他们一定就在这里。 不知为何,他存了几分私心。 想着师兄与他的新茶若是能赠予同一批人,他心底便莫名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欢喜。 浓烈的爱意不可见光,却能在阴暗处偷偷释放出来。 毕竟苦也是自己的,甜也是自己的。 他在人群中穿行,果然一一寻到了傍晚赠茶的邻里们。 手中的茶包越来越少,他就像在进行着一个枯燥,却又不得不做的任务,只等完成后,好回去交差。 只剩下了最后的那一份,他终于在正中间的那棵巨木下,找到了它的主人。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与傍晚时分的腼腆羞涩不同,人群中的她穿着配银的新衣,活泼得像是一簇炽热燃烧的火焰。 她在树下的小桌子前写着什么东西,然后双手合十,诚心地拜了拜巨木。 卫执约走近,却见她眸子微微发亮,忙挥手招呼道:“公子!你也来了啊!” 卫执约笑着递出了最后一份茶,缓声道:“打扰栗姑娘了,我兄长让我来,替他再赠一份新茶。” 栗云也笑起来,颊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当然没问题!” 她收好手中的小木片,从腰间的包里翻出一份,与卫执约交换了。 “对了,公子既然来了,便来一起拜拜愿木吧!姻缘事业,都可以祈福的!” 栗云说的愿木便是眼前这棵巨树。树干粗壮,需几人合抱。而上面却没有一片叶子,枯枝嶙峋。 卫执约看了好一会儿,耳边是小姑娘絮絮叨叨地介绍。 她说,这是他们这儿供奉了百年的神树。神木有灵,必然会保佑祈福的人们事事顺遂。 事事顺遂吗…… 卫执约正欲推辞,闻言,却是将拒绝的话都咽了回去。他垂眸,眼神柔和下来,默默拾起了桌上的笔。 他也取来了一块小木片,然后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落下了笔墨。 只是简单的四字,却是他心中最深的祝愿。 长岁无忧。 惟愿那人不历风霜,长岁无忧。 …… 距离西境有千里之隔的青涯剑阁,最近有了大动作。 在经过一系列焚香祷告的仪式后,他们终于将奉台上的沉寂数百年的至宝——斩月剑,给请了出来。 同时,护剑弟子的队伍也组建好了,只等着陆望予出现的消息传来,他们便能带着斩月剑,立刻启程。 而江安也不负众望地凭借自己吃苦耐劳,沉稳可靠的表现,成为了为数不多的,能随行护剑的杂役弟子之一。 他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接下来,只要跟住了斩月剑,他们就一定能想到办法,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通知陆先生他们! 他提早完成了布置的任务,迫不及待地回到无人峰,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无双。 可等他越往茅草屋走,却莫名地开始心慌。 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微微皱起了眉。 推开半掩的屋门,屋内还是如早上出发前那般井井有条。 但是最应该在的无双,却丝毫不见踪影。 虽说平日里,无双都会化成狐狸崽子的原形,前往云峰偷听剑法教学,直到傍晚时分才归。 但昨夜他特意告知了无双,今日会出随行弟子的名单,无双也说了会乖乖在家等着结果…… 怎么如今就不见人了? 而且,屋门还是半掩着的。虽然无人峰罕有人迹,但他们都有出门落锁的习惯。 屋门看起来是匆匆离开时,随手带上的。 无双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心下的疑云越来越大,脚步也变得急切起来。无双是个小妖怪,人生地不熟的,他能去哪儿? -- 第69页 他将一眼就能看尽的简陋屋子,又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遍,同时心里却不停地默念了无数遍,那个自我宽慰的想法。 或许无双只是与他开了个小玩笑,下一刻他便会跳出来,扒住他的胳膊轻轻撒娇。 虽然说,无双根本不可能玩这种故意让人担心的捉迷藏游戏…… 江安面无表情地合上了八斗柜的门,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往下山的方向去了。 这样的场景又出现了,就像是历史的再一次重演。 曾经便是这样,在他们流浪的路上,当他好不容易带着采来的野果回到栖身的破道观时,无双也是这样不见了身影。 但是当时,他却看见了无双被掳走时匆匆留下的记号。 一路跟着那个记号,他才寻到了宴都的咏月巷,遇上了陆先生他们,最后救出无双。 与那次不同的是,这次的屋里没有任何记号…… 没有任何的异常,就像只是平平常常地出了个门一样。 这也是江安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东西。无双那么机灵,若是被抓住,也一定能留下信息…… 既然什么都没有,或许他只是出去玩了。他现在便要去把他寻回家。 他沉默着,手中紧紧握着那最后一线的微薄希望,径直上了云峰。 云峰是青涯剑阁开辟的一处演武峰,是讲师为初级弟子演练基础剑招的地方。 说是说杂役弟子都可以进去参学,但杂役弟子往往都和江安一般,被繁杂的劳务困住,不得脱身。 无双便接过这个重担,他每日都偷偷潜往云峰,为江安记下所有的教学技巧。 无双说过,演武场后面是一片密林,而边缘有一块巨石耸立。 他平时就藏在巨石背后的草垛里偷听。 蜿蜒的石阶,郁郁葱葱的树木,江安从未有机会来过云峰,却在无双一天天的描述中,对这里的景色了如指掌。 他寻到那块巨石,绕到背后。 草垛被微微压塌了一个角,是无双每日留下的痕迹。 可他依旧不在这里。 江安手中紧攥的希望,终究还是如一缕轻烟般转瞬即逝。他的心沉入谷底,手中空无一物。 他慢慢地回到了演武场上,举目四顾,景色皆是陌生。 内心那种空荡无措的茫然之感近乎逼得他无法呼吸,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身旁的弟子三五成群,今日的讲习已经结束,他们正结伴回院落。 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他们的交谈。 “哎……今日你们见到瑶阁来的人了吗?看起来好生厉害!我感觉,他们的普通弟子,都能我们剑阁的内门弟子有得一拼。” 他们在讨论今日的请剑大典上,瑶阁增派前来的几名弟子,看起来都身份颇高。 青涯剑阁这边并未多问,只认为是他们的斩月剑收到了重视,江安作为一个杂役弟子,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其中详情。 他如今也没心思去听这样的消息,抬腿便要离去。 可下一秒,耳畔边传来的话,竟将他活活钉在了原地。 “修为上不好说,但是在除妖这方面,瑶阁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派!” “毕竟人家才刚到青涯,便发现我们剑阁中有妖物潜藏,轻而易举地就捉住了……青涯剑阁好歹也是名门大派,竟有妖族在此躲藏,还不知藏了多久,倒是让别人先发现了,真是让人脸上无光……” 他继续为身旁人分享自己知道的消息,道:“我还听说,那是个幼妖,连化形都不会……不过还好没等它长大,酿成大祸!” 像是晴天一霹雳直直劈下,江安愣在原地。他脑子嗡嗡作响,剩下的话却像是隔了一层屏障,再也听不清楚了。 他压下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竭力稳住了神态,追了上去,问道:“师兄是说,瑶阁的人抓住了一只妖么?” 仔细听来,他的声音中还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但那人没有察觉,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江安一眼。 面前的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估计也只是好奇的同门师弟,他便没有多想。 他耐心地解释道:“是啊,就是今日晌午的事。说是他们的秘宝检测到了西南一处荒峰上有妖息……果不其然,便抓住了一只小妖。” 西南荒峰……江安的心重重地沉了下来,如坠深渊。 他已经有了答案。 江安继续咬紧牙根,将所有的慌乱都咽了下去,他状似无意地追问:“那师兄可知……那只妖,如今在何处?”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还不等江安开口,他倒是自己为江安圆了回来。 他皱起眉,看起来颇为不认同,道:“虽说妖族稀奇,可这个热闹就不必去凑了吧……说只是个幼妖,连化形都化不了,没什么威胁,瑶阁便将它给了药峰。” “其实未化形的妖,与普通的山野鸟兽无甚差别……当然,像你这般好奇的弟子也多,所以药峰说,过两日会将它在殿前展览,你若实在好奇,到时可以去看看……” 江安拜别了那名弟子,一阵凉风掠过,他无端生起了一阵战栗,才惊觉背上早已被冷汗浸湿了。 又是瑶阁……他们竟这般阴魂不散! 江安的手紧攥成拳,用力到指节都有些泛白。 -- 第70页 无双还活着…… 这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他眼眶微红,指甲死死地抠住手心,用那份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药峰探听情况,设法救人! 第42章 琳琅碎(二) 青涯剑阁如今倒是挺尴尬的。 瑶阁增派弟子来他们的请剑大典,这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偏偏来的人,脚步尚未停稳,便举着手中的司南说西南有妖…… 他们是青涯剑阁!第一剑宗! 怎么可能会有妖? 结果,一只狐狸崽子就这样被捉住,关进了药峰…… 这脸打的……管事长老瞬间脸就黑了。但他还是要耐着性子,好好安顿这些瑶阁的贵客。 他满脸堆笑地与瑶阁的弟子告辞后,出了门,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身旁的亲侍迎了上来,递来了擦手的帕子。 管事顺手接过,八撇胡高高地翘起,他糟心道:“陆望予身边有个妖,瑶阁便往各大宗门都增派了专门寻妖的弟子。偏偏头上这几位,非得舔着脸,认为人家是专门来给我们撑场子的……” “斩月剑也就我们当个宝,人家瑶阁什么奇珍异宝没有,看不看得上都得另说……这下好了,怎么跟上面交代?说你们自作多情,说你们脸太大?” “唉……糟心!”他将帕子甩到亲侍身上,便愁眉苦脸地想对策去了。 与此同时,江安也在药峰下碰了壁。守峰的弟子将剑一横,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守峰弟子叹了口气,直言道:“这都是第几个人了,我知道你也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妖族,药峰自然也会给弟子们长见识的机会……后日便会开放观赏活动。 “但是现在,谁也不能进!” 江安进不得,他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也不能贸然行动。 他只得回到无人峰。 青涯剑阁是一定待不下去了,而药峰的情况也扑朔迷离,他必须得好好考虑,怎样才能把无双从药峰救下来。 他们要怎样才能稳稳当当地离开青涯剑阁。 陆先生之前给的阵法符,怕是能派上用场了。江安默默想着。 次日,天微亮亮,江安便又披着露水去药峰碰碰运气,但还是收到了与昨日一样的回复。 明日再来吧。守峰弟子如是说。 他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无人峰,茅草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放置好了。一个粗布的包袱放在床榻,那是他一夜未眠的努力。 只有忙起来,才能让心中的焦虑得以宣泄,一旦静下来,便是烧心灼肺,五内俱焚。 江安颓然地坐在地上,靠着床沿。他的大脑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不明白…… 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两日的假。管事的弟子放下狠话,以让他一辈子困死在无人峰为威胁,想要逼他留下干活。 可他却懒得给那人任何多余的眼神,径直便离开了。 时间分分秒秒,竟如此难熬。 他整整一日一夜,就像失去灵魂的傀儡一般,坐在地上丝毫未动,但却准时准点地往嘴中,囫囵地塞两块干饼,灌两口水。 不能倒下。 江安这样告诫自己。 终于,他还是挨到了次日。 晨光熹微,江安便早早地候在了药峰底下。 守峰弟子轮值,恰好又轮到了前日拦他的那人。他夸张地感叹道:“不是吧,你对妖族那么感兴趣的吗?那么早就来了……药峰最早也得卯时才准入。” 他还想调侃江安几句,却见后面乌泱泱又来了些人。 “啧……真是没见过世面。”他感叹一句,却也摆出尽忠职守的模样,不再吭声了。 江安站在喧闹的人群前,他安静地像是一座古朴的雕塑,与周围看热闹的人格格不入,却也没有什么存在感。 卯时到,昀凌峰的大钟准时敲响,绵长悠远的钟声,层层回荡在云雾霞光间。 守候的弟子也开始陆续上药峰。 在走完漫长的石阶后,江安是第一个到药峰大殿前的。 就像是在十九香一样,他再一次见到了铁笼里的狐狸崽子。 不过,无双看起来没有在十九香时那般凄惨……他身上的白绒毛还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江安微微松了口气,想来青涯剑阁还不至于像十九香那样凶残。 面前的铁笼比人还高上几分,内部的面积也十分宽敞,看起来像是用来关一些大型猛兽的。 不过为了关这个幼崽,药峰改造了笼子,他们用透明却极其坚韧的寒丝,细细地将四周捆了一圈。 既避免了小狐狸出逃,还不阻碍笼外人的视线。 而笼外约九尺处,架上了齐腰高的围栏。 江安便与人群挤在围栏前。 他突然平静了下来。在见到无双的第一眼,那块在心里悬了足足两天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 在那块巨石落下的同时,他几乎想要落泪。 江安眼眶有些泛红,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叫着无双的名字。 周围围观的弟子倒是没那么平和了,他们见自己期待了那么久的妖族,以为是什么青面獠牙的异兽,却发现是个毛都没长全的狐狸崽子…… “得亏我今日还翘了听学,就给我看这玩意儿?” 心中的幻想破灭了,许多人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 第71页 江安倒是眼神柔和下来了,见到无双还安好,他便重新有了动力……他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地势地形,在脑海中开始演练各种可行的方案。 他必须要耐心地等着,弄明白药峰在什么情况下会打开那只铁笼。 药峰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妖族毕竟少见,所以几乎所有剑阁弟子,都愿意花点时间来看个热闹。 江安为了不引人注目,时不时就挪个位置,换个方向。 渐渐地,他发现无双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他睡太久了……蜷成一个毛团,哪怕是身旁再嘈杂,也丝毫没有动弹。 若不是江安看见毛团在略微地上下起伏,几乎都要怀疑无双怎么了。 他压下心中的不安,安慰地想道:或许是无双太害怕了,夜里也睡不着,所以才这样的。 巳时到了,此时正好晨学结束,许多弟子做了早课,便从各峰赶来围观。 江安本想低调,他顺水推舟地被人群推搡到外面,突然见到有一药峰弟子正托着的一个呈满瓶瓶罐罐的托盘,往铁笼走去,他又悄无声息地挤上前去。 药峰弟子与守卫之人简单地交代了一句。 “七辛长老让我来演示。” 闻言,江安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不安。 演示什么?他一下便紧锁着眉头。 铁笼之门应声而开。药峰弟子站了进去,笼中竟还是空空荡荡,极为宽敞。 外面的喧闹渐渐静了下来,周围的弟子猜不知道他要弄什么名堂,便停下来好奇地张望。 药峰弟子微微一笑,他举起手中的小瓷瓶,朗声道:“诸位都听说过,不久前药峰与骞谷合作,小有所得,一齐改进生骨之术。如今,瑶阁慷慨,送来了一份大礼,我们便借此机会,为大家展示新药!” 生骨之术……江安从未听闻过这个东西,但不妨碍他对字面意思的理解,他骇然睁大了眼。 身旁的一个清脆的女声质疑:“生骨之术不是使断骨重生吗?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你要如何演示?” 瑶阁弟子胸有成竹,他俯身揪起了地上的毛团,展示给他人,道:“其实昨日,我们便已经试验过了。诸位可以看看它的尾巴……” 他抓着狐狸崽子的后颈肉,将它提起,将它毛绒绒的尾巴展示出来。 “昨日,可是连根斩断了的。” 场上一片哗然,江安的呼吸停滞住了,他眼中通红一片,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你去死!!! 去死! 他一跃而过,几乎掀翻了整个围栏,但旁边的守卫似乎早有预料,立刻一拥而上,制住了他。 他的行为并不突兀,周围也传来了陆陆续续的指责。 “你们怎能如此?活生生地斩尾,去试验什么生骨之术!恶不恶心!” “你怎么不用你自己的?胆小鬼!” “虽然是妖,但这也太过分了吧……” “你们疯了吧!药峰就教了你们这个?” 江安的牙根都要咬出血了,他被几名守卫弟子反手钳制住,满眼通红,咬牙切齿道:“你们……都干了什么!” 不知是周围太过嘈杂,还是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无双慢慢地醒来,他半睁开眼,隐隐约约眼前有一大群人。 他看见了最前面的那个身影,就像是做梦一样。一颗泪珠直直地从他的眸中滚落。 他轻轻地叫了声,江安脑海便里传来了他虚弱的声音:“哥哥,快跑呀……” “你快跑……我不会让他们发现你的!” 药峰的弟子倒是冲着狐狸崽子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昨日,除了断尾的时候这只畜生嚎了一声,此外再也没吭过一声了。 不是哑巴啊…… 或者是,还不够疼吧…… 他掩饰住眼中燃起的那一丝嗜血的跃跃欲试,假装公正道:“我们改进的生骨之术,不是断骨重生,而是断骨重接。不需要多少月,多少年,只需要一天,便能使断骨完好如初!这是新的飞跃,是济世救人的重要成果!” “况且,它可是妖啊……” 他几乎是将妖字咬碎了念出来的,就像要活生生嚼碎所有妖族的骨头一般。 “对啊!人妖不两立!没让它死已经很仁慈了,为人间做些贡献又怎样?” “你没看见吗?它还是个幼崽,怎么可能害过人!凭什么抓一只妖就要处死?” 一个圆脸的小姑娘终于憋不住了,她愤怒地反驳道。 “让它死都是便宜它了!它没害人,那它的父母呢?这也算是给它们妖族赎罪了!”身旁的修士嗤笑出声。 远处又传来了附和声:“你替它叫屈,那我们便替那些被妖族屠戮的百姓叫屈!再说了,你那么仁慈,怎么不去佛心寺出家当个道姑?偏偏要来我们惩奸除恶的青涯剑阁秀慈悲!” “对啊!装给谁看呢……”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期间也有零零散散的声音为圆脸小姑娘辩解,但马上便被周围所谓的“正义之士”压了下去。 见药峰弟子缓缓抽出了泛着寒光的刀,江安奋力挣扎着,他声嘶力竭道:“他是妖,可是他也有父母亲人!他也没做错过事,没伤过人!畜生!你们凭什么?凭什么!” 药峰弟子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可怜的蝼蚁,愤怒至极却又无能为力。 -- 第72页 真是个废物……他轻轻吹了吹刀刃,听见了铮铮的泛音。 “父母亲人?”他假装思考片刻,然后装出一副恍然的模样。 他非常有礼貌地笑道:“啊……那就让它的父母亲人,睁大眼好好瞧着吧。” 狐狸崽子在他手上疯狂地挣扎着,他一声一声叫唤着,竟是比昨日断尾时还凄厉不少。 “哥!你走啊……你走!” “求你!别管我了!” “你记得吗……我们还要去给陆先生报信!” “求你了,走……” “我不会死的……他们舍不得杀我,我不怕……” 寒刃落下,殷红的血四溅。狐狸幼崽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哀嚎,瞬间气息便衰弱了下来。 “啊……” 旁边一些胆小的女修小声惊叫着,她们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瞬间,江安也不挣扎了,他满口血腥味,只是呆愣地看着前方血泊中的轻颤的小小身影。 无双的尾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曾断过一次。 而在他面前,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又断了一次。 “好!就该这样!” “干得漂亮!” 周围稀稀疏疏地响起了几声叫好。 随即,就像是感染了一样。 掌声、叫好声、欢呼声……就像浪潮一般掀起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第43章 琳琅碎(三) 为何总是有人,不惮用最坏的恶意去对待他们所不喜欢的。 哪怕是无缘无故,哪怕是道听途说,也要来踩上一脚。 江安听着耳边的叫好声,欢呼声,就像是陷落在一个怪诞的世界中,里面充斥着狂欢的魑魅魍魉。 他们拆人骨,喝人血,却还要披人皮…… 世界上可怕的不是妖族,而是这些披着人皮,令人恶心的怪物。 残忍而不自知,以为自己多么高尚,是什么捍卫天下的正义之师,却根本就是最愚蠢的刽子手。 你们,怎么不去死啊…… 江安看着那名药峰弟子上那一抹得意的笑,看着他从血泊中捞起无双,看着他将所谓的“生骨药”敷在了无双的半截断尾上,看着他用纱布包扎好了伤口…… 他听到他虚伪地感叹道:“昨日是连根断的尾,今日也不好旧伤上加新伤,我便特意从中间斩断,也好让诸位有个对比……” 江安差点恶心地吐了出来,他的胃在翻滚,血液在沸腾,可心却一寸一寸地冷硬|了下来。 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便被投入到了冰水中。 那一摊血被守卫手脚麻利地擦干净了,无双身上的血迹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就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他又被作为一个稀奇的展览品,端端正正地摆在了铁笼中。 事情完成了,药峰弟子便挥了挥手,示意守卫放开江安。他脸上露出了一种胜利者的微笑,礼貌而讽刺。 “这位师弟,还想替它的父母亲人多看看吗?” 江安定定地看着他,他异常地冷静,黑沉的眸中没有任何感情。 无双躺在地上,还硬撑地半睁着眼,他的胸膛微弱地起伏,轻轻地叫唤了两声。 哥哥,你走,你走啊…… 你别管我…… 江安将眸中未落之泪咽下,化成了心头流淌的鲜血。他脊背挺直,背对着无双,一步一步地远离。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啊。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无双没有留下任何记号了…… 他知道他们的敌人是谁,有多强大,所以,他不想自己找到他。 因为找到他,就意味着与瑶阁作对,就意味着在青涯的安稳日子不复存在,就意味着……要直面生与死的威胁。 或许无双以为,这种悄无声息的消失,只会带来一时的痛苦与遗憾。而这种伤口,最终会随着时间慢慢结痂…… 哪怕最后真相揭露出来,也许只会得到“原来是这样啊”的唏嘘。 只要哥哥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 可是,你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若是有一天,血淋淋的真相被揭露开来,伤口被重新撕裂,惊觉这些安稳的岁月,是建立在自己最在意的人的鲜血上…… 那样,才是真正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如今,他必须忍耐,必须假装自己与无双毫不相识,必须让别人认为他只是一个多管闲事的普通弟子…… 他是无双唯一的希望。 所以,他只能忍。 他吃苦吃得多了,总以为经过了这些艰难的岁月,他早就学会了如何忍耐,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掩藏。 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地明白,忍字便是心上刃,刀刀剖心,鲜血淋漓。 他如提线木偶一般,一步一步地走下了药峰的石阶。长阶漫漫,洒尽了他的血泪。 江安整个人静了下来,就像是一滩死水,一座深渊。他眸中黑沉一片,一如当年咏月巷口那个决绝的少年。 只是这次,他的面前没有从天而降的救世恩人了。 陆先生他们的境遇也万分凶险,他没法,也不能去再次麻烦他们。 这次,是他一个人的孤军奋战。 不过是以命相搏。刀山火海,他再走上一遭又何妨。 只是没法通知陆先生他们了,也没法还清欠容先生的那些债了。 -- 第73页 他心中有愧,却无悔。 踏下最后一阶时,他的双腿竟是一软,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他一个踉跄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江安撑地的双手有些颤抖。他低垂着头,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呕出了一大口的鲜血。 我不能倒。 他紧抿着唇,面无表情地拭去嘴角的血迹,缓缓站起身来,继续向着那个既定的方向前进。 他回到了无人峰,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好了所有的事情。 然后,待到夕阳在山后沉沉睡去,他完成了一切任务,便来到了药峰山脚。 他在一棵老树下枯坐一夜,与无双晒着同样的月色,呼吸着同样的呼吸。 他在脑海中,一刻不停地演练着明日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是生是死,便在此一举。 无论人间如何变换,众生如何在苦海中受尽煎熬,旭日却依旧准时准点地从山后跃然而出。 经过了昨日的一番宣传,大殿前面又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他们早早地便来到了大殿前面,等着见证“生骨之术”的神奇,或者说,见证十恶不赦的妖族悲惨遭遇,所带来的快乐。 离巳时还差一刻,一名药峰弟子便捧着托盘到了。他解释道:“今日怕诸位等急了,七辛长老特意嘱咐,让我提前给大家看看效果……” 守卫为他打开了笼门,缩在角落的毛团轻轻地嗷了一声。周围的观众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接下来的节目。 药峰弟子神情冷峻地俯身,他拿着一叠纱布,看起来是要开始换药。他微微侧身,挡住了毛团的半个身子。 白纱后隐约露出了黄色的一角。 “你是谁?竟敢冒充我药峰弟子!”远远有急促的呐喊传来。 人群惊乱地散开,为那个奔来的身影让路。 为时已晚,笼中,红色的阵纹从符纸上脱离,在空中重组,它笼住了无双小小的身影,竟从众目睽睽之下,将毛团带走了! “奸细!叛徒!” 来人正是昨日那位药峰弟子,他几欲咬碎一口银牙,目眦尽裂。 “看什么?关笼子啊!别让他跑了!”他冲守卫之人怒道。 玄铁笼门哐啷砸下,假扮之人收回了,还停留在阵纹消失处的柔和视线。 他站起身来,看着来人,勾起嘴角,眼中却冰冷一片,没有一丝笑意。 他缓声道:“这位师兄,我是他的父母亲人啊……” 药峰弟子气到理智崩溃,恨不得活活撕碎笼中少年的喉咙。他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御剑直扑江安面门而去。 江安卸下了心中重担,他利用这些时日练习的基本功,判断剑势,左右躲闪。 他手中还捏着两张符。 一张是陆先生送的传送符,一张,则是卫先生送的剑意。 陆先生交代过,这个空间阵法不能同时传送两人,必须一个一个来,否则极易崩塌。所以他只能等,等无双那边稳定了,再使用自己这张! 而卫先生送的剑意,是作保命之用的。 江安在笼子里,终究还是退无可退。那柄飞剑和猫捉耗子一样,在他身上划出一道一道的伤口。 他知道,若是动用手中这道剑意,面前的问题一定都将迎刃而解。 尽管他初入修真界,还不知道这道剑意的厉害,他却相信卫先生。 卫先生说它威力巨大,他便相信它一定无人能敌。 卫先生说这是保命之用的,那么不到最后关头,他便绝不会轻易动用! 江安算着时间到了,咬牙启动了手中的传送符。红纹升起,在那柄剑即将捅入他胸口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彻底消失了…… 九千阶试剑路,这不是青涯剑阁的下山的唯一通道,但却是可供凡人行走的唯一途径…… 江安不会御剑,而传送阵盘的距离最多不过五十里。 这恰好是药峰大殿到试剑路中端的距离。 他昨日估算好了路程,便将传送的阵盘和收拾好的包袱,都藏在了这里。 据他这两日的观察,药峰山下的守卫是轮值的。所以,他只能赌一把,连续两日在大殿守卫的弟子,也不会是同一波人。 而那名药峰弟子最开始时,特意强调了是“七辛长老”的吩咐。 所以,守卫可能不是凭借来人的身份,而是听到了七辛长老的名号,才顺从地开了门。 毕竟在药峰大殿前,谁又敢假借七辛长老的名号呢? 所以,这也是江安唯一的机会。 若是他的猜测错了,他便会动用卫先生的剑意符,强行去闯。 谢天谢地,他们的运气终于好了一次…… 他抱着奄奄一息的狐狸崽子,飞快地往下山的方向奔去。只希望青涯剑阁能够迟些,再迟些赶到…… 无双扛不住试剑路上的灵压,他几乎动弹不得,而江安特殊的灵气穿透体质,终于在这一刻发挥了它的功效! 他无视灵压,径直下山。 鲜血与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脸色微微苍白,脚步却一刻未停。 可是柳暗花明的背后,究竟是生机,还是又一条的绝路? 眼看着,试剑路的尽头隐约就在前方。江安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一道光幕就这样堵在了生路的前面…… -- 第74页 青涯剑阁的护山大阵,启动了。 一队白衣弟子御剑乘风,就这样从他的头顶飞掠而过,施施然地落在了光幕前。 一介凡人,怎配与仙士斗? 江安的脚步停住了,他回头后望,天际边出现了无数个白色光点,他们从各峰凌空而起,化作流光,直奔此处而来…… 在药峰殿前,假借长老之名,救走瑶阁送的妖族……桩桩件件,都罪无可赦! 江安凭一人之力,狠狠地在青涯剑阁的脸上抽了两记响亮的耳光。 江安前后皆是绝路。 果然,还是太弱了。 但是,已经尽力了啊。 他眼眶通红,却像是释然了一般,他柔和下神情,揉了揉怀中毛团的小脑袋,抱歉道:“无双,我们可能没路走了……” 他笑了笑,有些难过:“要对不起陆先生他们了。容先生的债,怕是也得欠着了……” 无双挣扎着微微睁开眼,他眸中一片朦胧。 虚弱的声音传来:“没关系的,陆先生他们不会怨我们的。” 江安转身,他看着天边如海潮般涌来的追兵,看着他们掷出的扑面而来的万发剑雨,排山倒海,无处可逃。 在生死一线,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既然你们那么想我死,那么,也让我送你们一份大礼……” 他缓缓掏出了那张剑意符纸。 路祁倥究竟有多厉害? 修真界流传,平山一剑,一剑平山,一剑断海。 可传言究竟只是传言,其中的虚实夸大,也无人能说明白。 直到今日,青涯剑阁终于亲身体会到了传言的真实性。 九千阶试剑路,竟轻而易举地被拦山斩断! 一瞬间,土石坍塌,草木折断。山壁上,留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剑痕,横贯半山…… 江安脚下的路也崩裂了,他一脚踏空,随着断裂的石块,一齐坠入深谷。 在踏空的那一瞬间,他却怔怔地看着天边那个方向。 剑势未尽,势如破竹般直冲云霄而去。天边御剑追来的弟子,就像一群突然被折断翅膀的白鹄,直直地坠了下来。 无双,你看……天边下了一场雪。 在生死之际,绝望之中,他第一次触碰到了力量的权柄。 毁天灭地,却又大快人心。 残酷而壮观,绝望也绝美。 第44章 琳琅碎(四) 试剑路下是万丈深渊,这是公认的事实。 可万丈高楼平地起,试剑路的起点处,却还没达到深渊的程度。 江安搂着无双重重摔下,却被茂密葱郁的树枝拦了好几下。他们缓冲着落地,江安吐出了好几口鲜血。 他浑身是血,脑子里嗡嗡作响,背也火辣辣地烧着一般。 他在地上大口喘息了一会儿,才慢慢缓了过来。 眼前模糊的事物逐渐清晰,他第一时间,便是去看无双的情况。 无双只是昏了过去,呼吸什么的还在…… 他舒了一口气。 江安环顾四周,密林有一种诡异的寂静,而他脚下,竟然有一条不明显的小径…… 书页上见过的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似乎明白了这里是何地。 青涯剑阁的入口处,有两条路。 向上,是九千阶试剑路。而向下,则是与试剑路齐名之地——万剑冢。 各种剑修大能,在飞升或陨落后,其佩剑将会由弟子亲属送至万剑冢入口处。 若是其修行被承认,剑意被认可,则配剑将会自动入冢封存。而没被承认的,就会被世人打上“徒有虚名,不过尔尔”的标签。 但是从未有人进过万剑冢。 又或者说,进去的人再也没有活着出来的。 这是条绝路,可却是他们眼下唯一能走的路。 在咏月巷口,陆先生曾说过,一旦有了路,便只管走下去,瞻前顾后才会没了生机。 江安眼中重燃起了光,那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们说,好人不长命。 颤抖的手还在滴着血,就着泥沙与鲜血,他踏出了第一步。 那我,当个祸害,也要活下去。 江安紧紧地抱着气息奄奄的小狐狸,踏出了通往剑冢的又一步。 青涯剑阁的杂役弟子,使用秘法毁了试剑路,然后逃入万剑冢……这本来是一个轰动全修真界的奇谈。 但如今,修真界所有人的眼光,都死死盯在了陆望予的身上。碰巧,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就在江安使用那道剑意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战场上,仅存的另一张剑意,也被释放了出来…… 陆望予伤沐云宗百十弟子后,再度逃离,不知去向。 瑶阁似乎彻底恼了,他们让青涯剑阁做好准备,向南押运剑阁至宝——斩月剑。 而此时,陆望予正在山林废弃的棚屋中,小心地煮着粥。执约正坐在他身后的木床上,捧着碗慢慢抿着水。 瑶阁知道卫执约妖族的身份后,毫不犹豫地派出了所有寻妖的弟子。他们手中的寻妖司南,可侦测到近方圆二十里的妖息。 无双,就是这样被发现了的。 瑶阁往各大宗门都派去了弟子,这回,他们算是搭上了所有的家底。 就算是要将修真界翻个底朝天,他们都要抓住陆望予! -- 第75页 西境的落脚点就这样很快地暴露出来了。而最近的沐云宗自告奋勇,带了百十位精英弟子前来追捕。 这次,他们算是学精明了,牢牢护住操纵瑶玲的弟子,其余人再对着几乎丧失反抗能力的卫执约下黑手。 陆望予守着执约,他杀红了眼,但却被牵制地死死的,不能进,也不能退。 最后,他们还是靠着师兄的剑意勉强脱身…… 气氛有些沉郁,陆望予垂眸,他知道执约心中不太好受。 他甚至能猜到,执约开口究竟会说些什么。 “师兄……”卫执约的唇还没离开碗沿,他含糊地叫了一声。 果然…… 陆望予心下一沉,但他依旧语气轻松地回应道:“嗯?怎么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执约已经放下了碗,但却还是微微低着头,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碗壁。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空中落下了轻轻的一句提议。 “师兄,我们分头行动好不好……” 陆望予手中的汤匙顿住了。他深吸了两口气,想要压住胸中莫名烧灼起来的怒火。 他想要假装无事一般,插科打诨地过去,但是…… 汤匙与锅壁发出一声清脆撞击声,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什么。” 卫执约垂眸,努力地解释着:“因为兵分两路的话,我们逃出去的几率会更大……” “我们之中,总有人能去到苍山的。” 陆望予打断了他,他怒极反笑,近乎是从牙根里挤出来的字:“兵分两路?所以让你去引开他们的视线,我去苍山……对吗?” 他转身,满身的煞气几乎能凝成实体了。他来到卫执约跟前,咬牙质问道:“执约,你就对我那么不信任?我带着你,难道就跑不掉了?” “可我现在,是你的拖累。” 卫执约抬起了头,他的眼角微微泛红。 他语调颤抖,却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 “师兄,我现在,是你的拖累。” 在看到那双清亮的眼睛微微泛红,陆望予的火一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 你怎么会是我的拖累。 他注视着那双澄澈的眸子,里面只有他清晰的倒影。执约的眼神专注而深邃,就好像他的全世界,就只有面前的这个人。 陆望予一下便放缓了语气,他舍不得再对他放重话。 “别瞎想……我能去苍山,也能守好你。你的师兄啊,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卫执约垂眸,他笑了笑,又默默地抿了一口茶。 一滴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没入水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没错,师兄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他抬起头,依旧是温和的笑意。 “所以,还有一个方法……我入苍山,师兄飞升。” 陆望予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敛了下来。他没有吭声,只是安静地看着执约。 “师兄,之前涂凡真人来时,天现异象,当时我看不真切,以为是南柯笔的功效。可是今日我却看得清楚,师兄杀意盛时,天上的异相,与师父他们飞升时的雷劫一模一样。” 卫执约笑了,他眼中看起来满是欣喜。 他夸张的舒了一口气,真情实感地赞叹道:“师兄怕是会成为,修真界最年轻的飞升修行者!” 他缓了缓,又继续解释道:“师兄,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该搅进这滩浑水中。我是妖,所以,理应由我带着图纸入苍山。你就去飞升,去和师父师兄团聚……” 他眉眼弯弯,像是天幕低垂的新月:“你放心,我在苍山定不会懈怠,我会好好努力,到时候,我也能飞升去找你们。” 陆望予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现在,瑶阁与他们撕破了脸。瑶阁立志翻遍每一块土地,抓住每一个妖族,也要找到他们。 卫执约便是那个突破口。 瑶玲能克制妖族,一旦爆发战斗,他就会成为陆望予最大的软肋,以及最无用的牵绊。 哪怕,他们能侥幸绕开所有追兵入苍山,苍山大阵却只能接纳妖族,陆望予依旧会面对整个修真界的征讨。 但是现在,他们有别的路了。 多亏了这场莫名出现的飞升潮,陆望予的实力已经隐约摸到了飞升的门槛。 只要卫执约入苍山,他安安稳稳地抛下所有事情,飞升证道,一切似乎都能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 他们能完成南岭的委托,也再无性命之忧。哪怕瑶阁再强,他们也只能在这个人间闹腾,绝对无法再做什么, 这看起来,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而执约说的什么入苍山苦修,飞升团聚,不过是在安慰自己…… 自从虚狱和苍山的阵法存在后,妖族便再无一人飞升。 他入苍山,不过是滞留人间,此生不复见罢了。 陆望予喉头像是堵了一团棉,他被闷住,发不出声音。 良久,他轻轻叹息道:“执约,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卫执约愣了愣,他避开陆望予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垂下眼不再看他。 他轻笑着回应道:“是,师兄。” 陆望予是最了解他的人,他知道执约有多认真,又有多倔强。 -- 第76页 比起自己的想法来说,他更在乎的是周围人的喜悲。他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更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妖族身份,让师兄陷入无端的漩涡中。 这便是为何他们师门在一开始,要瞒住执约,去寻找有关妖族的信息。 他会自责,会阻止……甚至必要时,会选择独自离开。 陆望予不忍心揭露他笑容背后的慌乱与茫然。 他不能告诉面前还在强撑的人,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听话,那么让人难过…… 明明不愿意,明明很害怕,却还是要假装不在意。 只要你说一句不要走,纵使粉身碎骨,我也不会离开半步。 他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假装赞同地告诉执约:“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那就这样决定了。” 他摸了摸执约的头,轻声道:“你去苍山,我就去飞升。但是,不许说什么兵分两路的话,我要亲眼看着你入苍山,才会离开。” 卫执约点了点头,他扬起一抹笑,道:“好!” 黑夜沉沉地睡去,周围寂静无声,可躺在床上的两人,却依然极度清醒地睁着眼。 棚屋很小,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床,他们只能将就着挤一挤。 他们背对着,身体贴得很近,心却离得很远。 离得远便孤独,便寒冷。 卫执约默默忍受着那种由心散发的寒意,任由它们在身体上蔓延,将他的骨血一寸寸冻僵。 师兄飞升了,你当如何? 这是他第三次面对这个问题。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问题不再是假定,而是事实。他要做的也不是回答,而是抉择。 他想,我真为师兄高兴。 他将眼中的泪,都倒流回了心里,也极其冷静地忽视了,心中那微弱的声音。 他不舍得,也不甘愿。 但在这抹念头萌芽的那一刹那,他便泛起了一种恶心,不只是心理上的感觉,更是牵动着这个胃都在隐隐抽搐。 仿佛有另一个冷静的他,在一旁冷漠地旁观着。他说:卫执约,你怎么能那么卑劣。 你的痴心妄想,不过是自己的事情,有什么理由让师兄为它买单? 他想,这样便很好了。 师兄飞升证道,未来无忧。而他则带着那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的爱意,入苍山,度余生。 我心悦你,你不知道,便不困扰。 如此足够,如此便好。 第45章 琳琅碎(五) 斩月剑从青涯出发了。 而陆望予他们却多了几日平静,仿佛瑶阁与各大宗门都还没找到他们的踪迹一般。 但是陆望予心中清楚,凭借瑶阁的手段,他们的行踪必然早已暴露。只是瑶阁与宗门却莫名缄默了下来,不再贸然伏击,轻易出手。 他们是在等一个大时机,酝酿一场大阴谋。这不过是暴风雨前诡异的宁静罢了。 可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陆望予倒是享受起这种难得的宁静来了,瑶阁在酝酿,他也在争分夺秒临摹图纸。 这几天的清净,也让他得了大便宜。 图纸终于完完全全地临摹完了。陆望予搁下笔,漆黑的眸中闪过决绝的光。 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了。 闯苍山! 瑶阁确实在筹备着一场盛大的伏击,他们就像是密林里吐着信子的毒蛇,凶狠的三角眼淬毒一般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他们悄无声息地潜行,跟踪,包围,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发起致命的攻击。 但瑶阁组织安排的速度,却没有往常那么迅捷。 此次行动,却不是由最擅长统筹调动的宁枳安排,而是由殷远山一手操持。 伏击的事务繁多,还要与各大宗门协调分配,这些本是宁枳负责的,如今却全部落在了殷远山头上。 他位高权重久了,大方向能把握,但是细节却无法进一步完善。 而他手下除了宁枳,便只有凌昊可以一用,但他的手段与威信,却远远不及瑶阁首席宁枳。 凌昊又一次不怕死地劝道:“殷长座,您还是把宁师姐叫回来吧。大敌当前,您就是再生气,也要为大局考虑,不能将她赶回瑶阁受罚啊!” 殷远山还在看着密信,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压抑着的怒火,他冷哼出声:“若你不想干,就也回瑶阁待着!” 宁枳…… 听到这个名字,他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瑶阁禁诫崖,千丈高崖,罡风凛冽。 宁枳正被囚于此处,名为思过,实则受罚。她的脑海中,却在一遍遍地重复着当日的每一个场面,每一处细节。 这是她第一次,动摇了自己坚守的信念,也是第一次,弃下了手中的剑。 当时,刚得知陆望予身边有妖族,殷长座便让瑶阁派遣出所有寻妖的弟子,并同时下令,让她在滕乔镇等候,与队伍会合。 她接到传讯,说殷长座已经到了滕桥镇,便匆匆从外赶回拜见。 不料,她一进门便看见长座手下的暗骑,缚住了一对母子。 那对母子还是她认识的熟人。在她刚到滕桥镇时,曾在路边向他们问过路。 那时精壮憨厚的汉子站在田埂上,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爽朗地指了路,还乐呵呵地招呼他的媳妇儿,让她舀碗茶给宁枳他们解解暑。 -- 第77页 于是白嫩嫩的小孩儿,小心地捧着粗瓷茶碗,迈着小短腿跑来,他奶声奶气地说道:“姐姐喝茶!” 如今,再见却成了这幅景象。 瑶阁地毯式的搜索,搜出了藏身在藤乔镇的两个妖族——便是这对母子。 宁枳看见了他们碧绿色的眸子,便明白一切。她的视线在房内转了一圈,却没见到那名女人的丈夫。 怕是凡人一听到自己的妻儿是妖族,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送走他们吧。 宁枳微微皱起眉,心中莫名有些不舒服。 瑶阁的教导向来是妖族皆恶,见而诛之。 若是平时的宁枳,她一定不会有任何迟疑,可如今,看到妖族是这对母子,她心中却莫名地难受。 那名女子见来人竟然是宁枳,眼中充斥着难以置信与刻骨的仇恨。 她疯狂地挣扎起来,凄厉地喊叫:“是你!你与他们是一伙儿的!畜生!畜生!” 宁枳不再看她。 但她向殷长座汇报完事情后,却并没有照常安静地归队,而是出人意料地跪了下来。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长座大人,这对母子我认识,他们绝不是伤天害理之人。” “可否请长座大人,网开一面。” 殷长座看着她,久久未语,似乎在重新审视这个瑶阁首席。 身旁还传来着女人的喊叫:“你现在假惺惺做什么?卑鄙小人!我丈夫不是妖,你们杀他做什么!你还我丈夫命来!” 宁枳一愣,她抬头看着殷远山,眼中是难以置信,她的唇微微颤抖,却没说出一句话。 她的丈夫……竟是被杀了吗? 殷远山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解释道:“那也是无奈之举,那个凡人,知道他的妻儿是妖后,还死活都要包庇他们……宁枳,你应该知道,包庇之罪,也当处死。” “你若还执迷不悟,替他们求情,便也是包庇之罪……” 说到最后,已是森然的威胁。 宁枳咬紧牙根,她深深叩首,坚持着自己的说法,郑重道:“他们没有作恶,不是坏人。还请长座开恩!” 殷远山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遇到胆敢与他唱反调的人了。 宁枳,你这是是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的权威,质疑我的决定啊…… 他拂袖冷冷道:“如今不作恶,以后也不作恶了?妖族嗜血成性,罪不可赦……瑶阁教你的,你都忘了?” 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狗。若是你的手上,也沾上所谓无辜者的血,那场面一定会非常有趣吧…… 殷远山轻轻瞥了暗骑一眼,暗骑瞬间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他松开了钳制女人的手。 女人突然重获自由,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碧绿的眸子全然是怨怼与仇恨。她直直冲着殷远山猛扑过来,指甲尖利似刃,泛着森森冷光。 宁枳察觉身后有异,她的身体快过于大脑,第一时间便抽出了剑。 那是她在日复一日的战斗中,身体训练出的下意识反应。宁枳出剑的速度与犀利程度,是所有同辈弟子中最出众的。 她轻巧地反身跃起,剑尖直指前方。 在看到那女子扑过来时,她心里一紧,飞速便要收剑。 谁知,那女子的速度竟是猛地加快,她直直地撞上了泛着寒光的剑尖。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上,溅起了殷红的血花。 宁枳愣住了,她瞪大眼,颤抖着接住了那个缓缓倒下的身躯。 女子的眼睛中是刻骨的仇恨,像是要将面前这些人一同带进地狱一般,她用力扣紧了宁枳的手臂,尖利指甲深深地陷入她的血肉中。 她口中不断地溢出鲜血,就像一只破损的风箱,大口大口地竭力喘息着,却是徒然。 最后,她拼着最后一口气,留下了她的愤恨:“你们这群……畜生……” 在她的身后,暗骑收回了还伸着的手。 正是他将那个女人,推上了宁枳未来得及收回的刀刃。 而在一旁的孩子,疯狂地挣扎起来。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想要伸出胳膊让母亲再抱抱自己。 四五岁的孩子,又生活在一个简简单单的环境中,他没法理解那些深奥的东西…… 他只知道,这些人来了,父亲就睡着了。母亲说,父亲要睡很久很久,就不陪他玩儿了。 但是为什么现在,母亲又睡了呢? 他哭喊着,想要叫醒地上的女人。他不要父亲母亲睡那个很长很长的觉,他要和他们一起。 他们一家人,要在一起。 殷远山对宁枳的表现很失望。 优柔寡断,不堪大用!但他却如此宅心仁厚,还想着给这个瑶阁首席,最后一次机会。 “宁枳,拿起你的剑,做你该做的事!” 宁枳看着女子胸口那把沾血的剑,感觉这个世界荒诞极了。她眼中含泪,颤抖着咬牙道:“敢问长座,什么是我该做的事?” “斩妖除恶,永绝后患。” “他不是恶。”宁枳抬头,她眼眶通红,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殷远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般的忤逆之言了。他怒极反笑,脸上的肌肉也微微抽搐着。再也不是那副慈祥的面孔了,他的眼中闪过狠辣的光。 “你是要忤逆我了?” -- 第78页 宁枳丝毫没有退让,她直视着殷远山,字字铿锵道:“他不是恶!” 很好……很好! 给了你机会,你却根本不珍惜。那就让我看看,你能做得了什么? 又救得了谁? 殷远山沉沉地笑了起来,他看似惋惜地轻摇了摇头,然后,挥了挥衣袖。 锵啷一声,却是刀剑出鞘。随后,周围突然便静了下来。 孩子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宁枳心跳都停滞了,她呆滞地缓缓转头,却见那个小小的身躯,被利刃穿透。 他被挂在沾满鲜血的刀刃上,大大的眼睛还看向这边,藕节般白嫩的小手上溅了两滴血污,红的格外刺眼…… 他还在挣扎着向这边伸出手。 懵懂的孩子,还在等着母亲的一个拥抱。 他被钉在了罪恶的刀剑上,像是一个祭品。献上祭品的刽子手似乎已经完成了任务,他随手一抛,那具小小的身体便被随意地甩在了地上。 宁枳的泪瞬间如决堤一般,再也止不住了。她飞身上前,拼命用手捂住他胸口上的贯穿伤。 她的手在发颤,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抖着,不知道是极致的愤怒,还是无比的恐慌。 她哽咽着,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宁枳一直都是一个无比坚强的人。 幼时她便被送到瑶阁,训练时伤筋断骨是常有的事,哪怕是被对手生生削去大片的皮肉,她都不曾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 所有弟子都认为,瑶阁首席,向来铁石心肠,向来流血不流泪。 包括她自己,从来都这样认为。 她是瑶阁最锋利的刀,最听话的武器,她捍卫的是世间正道,救的是苍生黎民,所以,她不需要有害怕、迟疑这种无用的情绪。 一往无前,仅此而已。 可是现在,她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是正确的吗? 妖族真的是十恶不赦的吗? 真正手上沾血的,是妖,还是他们? 鲜血不断地从宁枳的指缝间涌出,她不明白,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流出那么多的血……怎么就止不住呢…… 手下起伏的触感越来越微弱,最终趋于平静。那双碧绿的眸子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变得死灰沉沉。 他碧绿的眸子雾蒙蒙的,颓然地倒映着古旧的屋梁。 她却再也看不见那个捧着茶奔来的孩子,眼中清亮澄澈的光了。 这样小的孩子,在还不懂生死的年纪,他便这样死去了。 宁枳将那双稚嫩的小手,从血泊中捞起,轻轻地放在他的腹前,将他小心地摆正了端正的睡姿。 她看见他的手上,用红绳系着一块小小的铜片,看起来简陋,却别出心裁地用雕出一个“叶”字。 看得出做的人很用心,铜片的边角都小心地磨平了。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却蕴含着最深的爱意。 只是不知道是他的父亲,还是母亲所做的。 这是你的名字吗?宁枳默默地想着。 她知道,这个问题再没人能回答了。 瑶阁首席缓缓地站了起来,她满手满身都是鲜血。拭去眼泪,她又是那个战无不胜的传说。 谁也不知道,那天的滕桥镇究竟发生了什么。知情人三缄其口,竟成为了不能说的禁忌。 只知那日,瑶阁最出色的首席宁枳,被活生生打碎了膝盖,折断了手骨,送押送回瑶阁禁诫崖思过。 未得殷长座召,不得出。 第46章 琳琅碎(六) 没有了宁枳,陆望予却还是要抓的。 他每日在何处落脚、吃了什么,都被事无巨细地呈上了殷远山的案头。 殷远山根据他的行进路线,却也能猜到他的最终目的。瑶阁长座一锤定音,将决战的地点定在了浮云都。 斩月剑也被提前运送过去布置好,只等着陆望予踏进这个为他量身定做的战场。 本来殷远山还想着让陆望予全须全尾地落入他们的手中。可看起来,这个年轻人手段有些高,性子也有些烈。 当然了,再烈的性子,也挨不住真刀枪。折了手脚,还不是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殷远山才在宁枳身上实践了这套理论,对这样的做法自然不会陌生,同时也对自己在浮云都的部署颇为自得。 而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的陆望予,自然能感受到那些随时随地,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 它们大大咧咧,毫不掩饰,还带着浓郁得都要滴出来的恶意,怕是瞎子都能看得到了…… 他心里明白,瑶阁不可能善罢甘休。估计他们正憋着一肚子坏水,就等着抓住他的一处失误,再下死手。 但是那又如何……图纸已经完成了,只要将执约送入苍山,一切都将画上完美的句号。 浮云都是入苍山的必经之路,也是最后一处较为繁华的城池。适合旅人补给,更适合敌人伏击。 陆望予和殷远山都算是人精了,他们心中看得透彻,这样的天时地利,瑶阁怎能不下手? 他在踏入这座城池之前便猜到,这后面怕是有一场鸿门宴在等着他们。 就像是曾经的南岭与瑶阁一般,他们无路退,也不可退。 “执约,你能行吗……”陆望予再次确认了一遍身上的武器,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身旁的人,他有些担忧地问道。 -- 第79页 卫执约默默地掂了掂剑,他试了试手感,肯定地点头。 陆望予闭上眼,深深呼出了一口浊气。再睁眼时,已是满眼的坚毅。 “我们,该赴宴了。” 浮云都是个偏僻的城池,城中只以一条主道为轴心,房舍分居两侧,窄巷倒是四通八达。 虽然地方偏僻,但往日的主街上也是熙熙攘攘,颇为繁华的。 而如今,却是空无一人,沿街的门窗紧闭。路上寂寥无人,不见一个摊位。冷风卷起枯黄的干草,莫名地萧瑟。 陆望予两人大大方方地沿着主道行走。 这倒不是他年轻意气,热血上头,决定与那些仇敌们来场正面的厮杀。而是他与瑶阁都明白,浮云都必将有一场激战,这是逃不开的事实。 若是想从小巷里穿行,地方狭窄不说,假如瑶阁前后一堵,上设□□,无异于是瓮中捉鳖,他们的生机会更加渺茫。 既然逃不开,何不妨直面危机, 敌暗我明的时候,不如把所有底牌都摊在明面上,让局势“公平”起来。 果不其然,暗处的人按捺不住了,一声清脆的铃声打破了诡异的宁静。 陆望予循声望了望四周的屋顶。怕是上面藏了不少的人。他心中有了数。 卫执约神色自然地抽出了剑。 瑶阁必然会以瑶玲开场。这是在进城之前他们就明白的事。 他们总共才两人,若是用瑶玲克制住卫执约,既能极大地削弱他们的实力,又能利用卫执约牵制住陆望予。 一石二鸟,一举两得。瑶阁对这套方法已是非常熟练了。 但是,都吃了那么多次暗亏,平白挨了那么多次打,陆望予自然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暗处之人想象中的场景没有发生,卫执约跟没事人一样,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他持剑而立,身姿挺拔如青松。 他们满眼骇然…… 瑶玲,竟是失效了? 殷远山架着千机镜的眼微微眯起,倒是无声笑了起来。 有意思,有意思…… 陆望予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摸透了瑶玲的克妖机制,还想出了反制的法子。 瑶玲引灵气入妖族血脉四处冲撞,让他们在不可忍受的疼痛中,丧失全部的反抗能力。 而反制的方法也极其简单粗暴,只要抽干周围所有的灵气,不让任何灵气近身,瑶玲也就失效了。 但是这种方法可不明智啊…… 妖族虽然以淬炼身躯为进阶之途,但不意味着他们单纯以肉身抗敌。 妖族天赋神通,五行灵气皆可运用。但与人族体内储存灵气,然后释放利用的方式不同,妖族灵气不能入体,他们是直接指使操控灵气,使出术法的。 而更加敏捷强壮的身躯,便能让他们能好地利用灵气,完成术法。 若是想通过隔绝身边所有灵气,来避免受到瑶玲的影响,则自身也无法操控灵气了,便是丧失所有爪牙,沦为与凡人一样的存在。 殷远山透过千机镜看到,那个年轻的妖族的身上佩戴了不少的聚灵阵,它们疯狂运转,几乎要抽干靠近身侧的灵气。 而吸纳的灵气又组成了一个类似秘境的防护阵法,继续阻隔了外界的灵气靠近。 这个阵法……颇有他在宴都建的秘境的影子。 没想到陆望予不仅看懂了宴都的阵法,竟还用上了。 抽取周围灵气组成护罩,再进一步阻隔灵气近身。环环相扣,极为巧妙。 殷远山微微叹了口气,若是他的弟子凌洲,也能有这般的能力与悟性,那阵法一脉怕是复兴有望了…… 看着路中间的年轻阵法师,他眼中闪过一丝惋惜。 可惜了,这样的天才若是不能为瑶阁所用,就只能遗憾地送他一程了。 殷远山内心的叹息倒是没被陆望予听见,若是听见了,怕是他能把一个白眼掰成两个用。 还为瑶阁所用?还送我一程? 脸之大,一镜装不下。 陆望予还警惕着四周。瑶玲失效怕是能让他们愣上一会儿,但是这群狗皮膏药可不是那么容易能放弃的。 果然,沿街的楼舍门窗大开,一个个身影凌空跃出,他们围住两人,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陆望予大致扫过了在场的人,青涯剑阁、沐云宗、戮剑门、瑶阁…… 约莫百人,各宗各派都有,可真是群英荟萃啊。 局势一触即发,沐云宗却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们派遣了百十名精英弟子在西境围剿陆望予,结果全头全尾回来的就只有数人。 沐云宗算是扎扎实实地被面前之人打废了。他们一次便完成了从一等宗门飞落为二流宗门的壮举。 沐云宗的弟子举剑便向着陆望予刺去,彻底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止戈出鞘,一时血光四溅。 卫执约封了周身的灵力,他如今便只是一个懂剑法的普通人。但是,普通人前面的那个形容词,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懂剑法,不只是懂些剑法。 他手中的长剑,如银蛇般在人群中肆意游走。不用丝毫灵力,单纯靠剑法,他竟也能在人群中战得游刃有余! 殷远山看着下方战况胶着,却也不急不缓。 他抬手扶着自己的白须,就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的表演。他唇角微微勾起,眉宇间满是笑意。 -- 第80页 好戏还在后头,姑且让他们先猖狂一阵吧。 毕竟在一个人以为尚有生机之时,再将他生生打碎脊梁,碾入尘埃……这才是一出最精彩的表演啊! 第47章 琳琅碎(七) 陆望予心中冷静地计算着,他脚下的步伐看似凌乱,却颇有章法。 他与殷远山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生死的博弈。他们双方就像是狭路相逢的两匹饿狼,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面的深浅,最后再进行一场喋血厮杀。 瑶阁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摸清了他的底细。而他自然也能在无休止的伏击中,对敌人的情况掌握了个大概。 现在的浮云都早已变成了一个棋局,他们各为执棋之人,在每一次的交锋中,落下一子。 待到所有底牌出尽后,谁输谁赢,便见分晓。 陆望予心中明白,瑶阁那边还留有后手,他们在等着他落完所有棋子,然后来个一击必杀。 但是,这棋才下到一半…… 他们又怎知,哪个子才是他真正的底牌。 他黑沉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屑,手中的止戈剑却也更加凌厉起来。 局面僵持下来,仅仅两人,却在百人的包围中杀得三进三出。银刃过,血光开,却丝毫不沾衣角。 殷远山微微眯起眼,看着这样的闹剧,他唇边的笑意似有凝结,连带着眸中也冷冽下来。 “差不多了,让他们准备好吧。” 他挥了挥手吩咐下去,许是觉得这场表演太过无聊,想要尽快结束了。 “是!”身旁的弟子抱拳领命。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一队流青衣弟子从周围的屋顶上翩然飞落。他们其中的四人,托举着一个硕大的檀木红匣。 随即,一队白衣弟子从旁边的房舍中涌出,他们手中拿着一根三指粗的鎏金绳。 陆望予余光扫过,心中有了计较。 青衣领口有三云剑纹,是青涯剑阁的人。 白衣的是朝云坊的弟子。 他的师门曾拜访过朝云坊,也这正是这次“拜访”,让朝云坊成为了他们师门买命赏金榜上的一大金主。 死对头便是在你落魄时,凑过来趁机多踩几脚的。 对这个结果,他表示早有预料。 青涯剑阁与朝云坊,这便是你的底牌了吗? 陆望予手腕一抖,轻轻松松地又了却了几人性命。 他漆黑的眸中带了几丝嘲讽,却也更加凝重起来。 现在,对面已经沉不住气地落子了,他的铺垫,却还差一点完成…… 他必须耐心忍住,做好准备,一子定输赢! 瑶阁为陆望予量身定做的杀局才刚刚开始。 只见朝云坊的弟子手中灵力一闪,随即,鎏金绳如金色的毒蛇一般,从四面八方扑向猎物。 鎏金绳阵,是朝云坊的秘密武器。据说被鎏金绳缚住,只要那头的人不松手,持续为鎏金绳提供灵力,哪怕是大罗神仙都挣脱不得。 陆望予见状,一个后仰,手中的止戈抵住地面,他借力来了个后翻,凌空而起,轻巧地落在了结成的鎏金绳网上。 一击未中,朝云坊的弟子默契地收回了金绳。 他们换了一种策略,不再一齐出手,而是见缝插针地玩起了车轮战。 鎏金绳就像是隐藏回穴的毒蛇,它们蓄势待发,一个接一个地探头,伸出狰狞的獠牙,想撕咬下猎物的血肉来。 陆望予足尖轻点,剑锋凛冽,衣摆在空中旋出一个凌厉的弧度。 他反身一剑,撩开飞来的金绳时,还顺便躲开了身旁刺来的刀剑。 无论是群攻还是车轮战,都是他在大晟就玩剩的招数。他从未怕过,更别谈输了! 突然,他眉间一凝,竟顾不上身后极速抽来的鎏金绳,纵身一跃,竟是朝着卫执约的方向猛扑过去! 啪——清脆的一声,他背上绽开一道极长的伤口,顿时血肉模糊。 “唔……”陆望予闷哼出声。 他背后的衣衫瞬间被血浸湿,还好为了方便,他常着黑衣,不太明显。 这一鞭,却不是针对他的那一鞭。 被他反身护住的卫执约,只能感觉到鼻尖突然传来一阵浓郁的血腥味。他睁大眼,声音有些发颤:“师兄……” “没事!”陆望予咬牙道,“执约,你现在接不住这绳子,跟紧我……” 话音落罢,他竟直直地朝人群中间冲了过去。 卫执约丝毫没有犹豫,立马为他挡来身后的剑刃,也跟随了上去。 陆望予一边躲着冲自己砍来的刀剑,一边替卫执约挡住时不时冒出的金绳。 在瑶阁的计划中,卫执约本该在第一环的时候,就被瑶玲彻底压制住。所以,在后面的计划中便不再考虑他。 但偏偏出现了变数……他竟还能有还手之力! 不过这也没关系,放弃了灵力的操控,就等同一个凡人。哪怕卫执约再怎么剑术超群,若是被这鎏金绳抽上一鞭,怕是骨头都能断上几根。 果然,那个妖族便是陆望予的软肋。只要好好地针对他,陆望予就一定能露出破绽! 殷远山手中把玩着千机镜,他站在一个隐蔽处,却是视野最好的位置,且将下方的战斗尽收眼底。 他看着陆望予他们慢慢往人群中间靠。 这却不是什么想开了,决定殊死一战。他们这是想祸水东引啊…… -- 第81页 殷远山摩挲千机镜的手顿住了,他微微眯起眼,越看,越觉得陆望予确实是一个可造之材。 至少临场反应是一等一的出众。 他想依靠冲入人群中,来干扰朝云坊鎏金绳的施展。毕竟投鼠忌器,若是再结一遍鎏金绳阵,势必会伤到旁边的自己人。 不过,这个年轻人还是不够成熟,他估计不会想到,这样的临场反应却也会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暗处旁观的瑶阁长座,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陆望予冲入人群中,果然四周窜出的鎏金绳少了许多,只有零星的几根还在锲而不舍地追击。 但他们的周围,却也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敌人,活生生像是两只绵软的羊羔,一脚便踏入了狼窝。 流着涎水的饿狼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猎手,见陆望予浴血拼杀,也被激起了几分血气。 他们瞪着猩红的眼睛,竟是不怕死般地前赴后继,直扑陆望予而来! 双拳难敌四手,尤其面对的还是一群敢于徒手接刃,不怕死的人。 陆望予手中的止戈,在直直削断了好几人送上来的指头后,终于受到了一丝滞碍。 他出剑的速度卡了一瞬。 就是现在! 身旁的人眼中闪过嗜血的疯狂。他们七手八脚地扒住陆望予的手,及时让开了一条道路。 一根鎏金绳破空而来,死死困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与此同时,按住他持剑右手的人极其默契地散开,纷纷涌到他的左侧制住他。 陆望予心中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 他如今右手被鎏金绳捆住,左侧身体被那群人死死按住,一时竟挣扎不开。 他的右侧瞬间空荡无一人,他紧锁眉头,却吃不准瑶阁究竟想做什么。 陆望予没法转头,自然看不见他身后那队未曾参战的青涯剑阁弟子,悄无声息地聚集起来,打开了檀木红匣。 匣内的,正是青涯剑阁至宝——斩月剑。 斩月剑,一剑可破天月。 对付陆望予当然还不需如此郑重,只需请出其中的剑意,对着他的右手来上一剑。 折断他的手脚,任凭他再厉害,除了束手就擒,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毕竟,瑶阁只需要陆望予身上带着的东西,至于这个人是不是全须全尾的,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了…… 红匣开,斩月出。 一道凛然的剑意,就这样化成一道银白流光,直冲陆望予被鎏金绳缚住的右手而来。 而陆望予却背对着它,浑然不知。 众人眼中燃起跃跃欲试的兴奋,他们都在期待着,那个不可一世的天才能当场血溅三尺,在他们眼皮底下彻底沦为废人! 断了手还想修真?你只能成为比我们还不如的废人! 去死!去死!去死! 突然,陆望予感觉到身后一重。 他感觉到一具温热的身体,重重地撞上了他的背,然后跌落在地。 陆望予心跳凝滞了一瞬,他惊愕地睁大了眼,似乎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执约!” 霎时,陆望予眼中猩红一片,就像即将要破笼而出的恶兽。 他要将这些人彻彻底底地撕碎! 他要用他们的血,将整个浮云都染红! 斩月剑意竟被人以身接下!这个事情太过突然,也太过震惊,周围的修士似乎愣了一下。 他们本都打算在陆望予被斩臂的瞬间放手了,可没想到,那个妖族的变数,果然带来了更大的变数! 还能怎样? 只能继续按住他,绝不能松开! 只是,被放出来的恶兽,不是想关就能关回去的。 趁着他们的一时怔愣,陆望予左手有了可动作的空间。 他的左手贴上了就近一人的身躯,操纵着灵力,将他的心脉寸寸绞断。 那人瞳孔微微放大,他浑身都在颤抖,却丝毫脱离不了,口中疯狂地吐着鲜血。 只片刻,他便软着身子倒了下去,没了气息。 身旁的人顿时惊骇万分,不自觉想要离地上那人以及陆望予远一点,手下的力度也缓了一分。 很好…… 陆望予眼中满是狠绝,他算准时机与角度,右腕一抖,止戈剑便带着森森寒光从他面前掠过。 他用恰好能微微移动的左手,接住了止戈,挽了个剑花。顷刻间,鲜血四溅,又是几具躯体重重倒下。 他的左手彻底没了阻碍。 现在,就还剩你了…… 他冷漠的黑眸微微瞥向右手的鎏金绳,竟是用手多绕了几圈。 然后,重重一扯。 鎏金绳那头的朝云坊弟子竟是直接被拉得飞了出来。 他满眼惊恐,还没来得及向周遭的人呼救,便被陆望予反手掷出的止戈,一剑封喉。 他顿时没了声音,更没了命。 刚才我被困住,无法使劲,所以是给诸位造成了一种好惹的错觉吗? 陆望予却是看也不看那人一眼,手一抬,止戈便浴血而归。 局势瞬间反转,陆望予赤红着眼,杀心大盛,天际也黑沉沉地笼起了乌云,云层深处,闷雷怒吼。 然而,这样一头沉默着暴怒的恶兽,却并没有立刻冲上前来与他们厮杀。 陆望予径直转身,他扶起了卫执约。他小心照顾的师弟,他从小看大的孩子,如今却满身都是鲜血…… -- 第82页 他感受到自己嘴中弥漫着的血腥气,胸中澎湃着极致的暴怒,可手中却是最温柔不过的动作。 卫执约唇边不停地溢出鲜血,他轻轻地扯住了师兄的衣角,眸中清亮,像是落满了星辰。 他脸色苍白,但仍然强打着精神,断断续续地劝道:“师兄,我没事……” “我们先走……” 陆望予见执约虽然神思清明,却不知他伤势究竟如何,也不敢再耽搁。 他小心地将人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再轻轻地用指腹拭去他颊边的一滴血痕。 他抬头,脸上却是冰冷一片。 “这最后一步,也该轮到我了……” 第48章 琳琅碎(八) 他轻轻地解下执约腰间的聚灵阵盘,用手轻轻地托举,圆盘浮空,一层一层如花瓣绽开地分离,共成五片。 殷远山心中顿觉不妙,他一下便拧紧了眉,急匆匆地架上了千机镜。 之前他只看出了卫执约身上佩戴有聚灵阵盘,能极速地吸纳天地灵气。 但这不过只是改进后,效果更好的基础聚灵阵而已,他并未将这个小玩意儿放在心上。 可如今,他千机镜里明晃晃地显示出,那五片分离的阵盘,周围竟不同的颜色…… 它们在分别吸收不同的五行灵气! 这种能吸收特定灵气的聚灵阵,早已经脱离了“基础”的行列。而且按照它们如今的纳灵速度来看,已经远远超越了现在的最高水平。 哪怕就是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在短时间内做出这般精巧的五行聚灵阵。 陆望予竟然将这五行聚灵阵,合而为一,伪装成一个普通的聚灵阵…… 他究竟想干什么? 殷远山心中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陆望予手腕轻轻一震,五个阵盘浮空四散停住。众人不知他要做些什么,踟蹰片刻,又鼓起勇气举剑冲来。 陆望予却是没有分给他们半分眼色,他朝远处掷一节干枯的木棍。 木棍就像一柄暗器一般呼啸而过,在地上搓出一条长长的木屑痕迹。 那里根本就没人!怕是他吓傻了,失心疯了吧…… 众人还没来得及嘲笑一番,却见那根落地的木棍就像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悬浮着的五个阵盘竟然颤抖起来。 就像是受到了什么致命吸引一般,它们激烈地颤动,想要挣开禁锢,奔向命定之处。 陆望予就像是战场上指点江山的将领,他不急不缓地点将出发。 这本来也就是一场战斗,瑶阁有帮手,而他,自然也有冲锋陷阵的兵卒。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术,对应五行阵盘。 只见五个阵盘,依次如燃火的陨星般俯冲过去,就像是受到吸引的磁石一般,它们精确而迅捷地归入了注定的位置。 敌人疾驰的刀剑,已经悬在了陆望予的头顶。只消一刻,他便能人头落地。 如今,已经没有人会在意瑶阁的命令了,那个活捉陆望予的要求,早已被他们置之脑后。 血债,必要血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狂风怒吼而来,竟是连人带剑,扬开了几米之外。 怪象才刚刚开始,空中竟莫名燃起了熊熊烈焰,借助风劲越燃越凶…… 炽红的火舌舔上了修士的身躯,敌人悲戚的哀嚎渐渐在烈火中高亢,转至悄无声息。 而与烈焰战场相对的一端,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就像一瞬间便冬至了,空气都被冻得凝结了一般。 周围莫名弥漫起了湿润的水汽,刚开始,身处其中的修士只觉得清新自然,可到后来,甚至比雨季还要潮湿几分。 他们吸入的不是空气,而全然是微小悬浮的水珠,就像是溺在水中一样。 这还不是最绝望的…… 气温骤然一降再降,水珠凝结成了冰碴,他们的呼吸开始艰难,吸入肺的水汽冷到凝结。而呼出的温热气息,也因寒冷而化成了白雾。 顿时,浮云都的主道俨然成了一片修罗战场。并不宽敞的街道上,冰与火截然对峙,而渺小的人类,只是它们随意摆弄的棋子。 冰冻三尺,火跃一丈。 在别人眼中,是骇人的异像频频发生,无处可逃。而在殷远山的千机镜中,他却看到了隐藏在其中的杀阵。 陆望予是布阵人,这个杀阵,就是他的兵,他的将,他坦然赴宴的绝杀手段。 他搀扶着执约,踏上了止戈。 通体漆黑的剑,暗沉得像是吞噬了所有照射来的日光,一如他的主人黑沉如深渊的眸子。 陆望予御剑从冰与火中穿行,飞扬碰撞的冰碴,腾空而起的炽火就是他手下张扬的下属,忠诚的士兵。 他们扭曲地张牙舞爪,热情地撕咬吞噬脚下的性命,却对路过的主人谄媚地不敢近身,毕恭毕敬。 杀戮,便是他们敬献给将军的礼物。 胜者为王败者寇,这一局,陆望予已然获胜。 他在扬长而去之前,曾在空中驻足片刻。 身下,也有修士纷纷想要跟随他御剑出来。 可他们飞不到半空,要么被冻得僵硬,直直坠落;要么便会被莫名窜出的火焰吞噬,灰飞烟灭。 陆望予见到这样犹如飞蛾扑火的景象,眼中却没有一丝波动。 他没有悲悯,更没有胜者的喜悦,只是没有任何感情地,客观地留下了最后的宣告。 -- 第83页 “万灵为我所遣,万物为我所用,你们,又能奈我何?” 陆望予便这般,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御剑而去。而他们不仅束手无策,而且还更加焦头烂额。 殷远山已经再也戴不上和善的假面了,他的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墨来。 他没想到,陆望予的阵法造诣已经高到远超他的想象。他更没想到,陆望予竟然能有这般的胆识与能力…… 瑶阁的计划是由他一手安排的,从陆望予进入浮云都,到他会在朝云坊施展鎏金绳阵后,被迫冲入人群暂避风头…… 殷远山自认为,他对陆望予这种年轻人已经了如指掌了,但事实却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他的杀招,便是待到陆望予冲入人群后,由那些他召集的愿意以身相抗的修士牵制住他,再出青涯剑阁的斩月剑,便叫他永远也不可翻身。 没想到,那个妖族却成了最大的变数,他生生挡下了那道剑意,更是刺激得陆望予发了疯。 他更没想到,陆望予不知何时,又用了何种方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生死一线中,悄无声息地布下了如此骇人的杀阵…… 他的心智、手段,是一等一的可怕。 殷远山架着千机镜,他看着足下的修罗场,听着不绝于耳的痛呼与哀嚎,眸中是毒蛇一般的狠辣。 很好…… 陆望予,你做得很好…… 身旁的人乱成了一锅粥,有人急匆匆地疾驰而来,摔跪在他的面前。 他苦苦哀求道:“殷长座!长座大人救命啊!我们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根本出不来……此阵只有您才能解啊!” 殷远山怒火灼心,他却仍然竭力维持着表面仅存的风度,咬牙道:“立刻通知其中的修士,东北方位尚有可立足之地,剩下的便交给我们。” 那人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顾不上风度了,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往楼下飞奔而去。 解阵解阵解阵! 阵法若是真的那么好解,他们也不至于被苍山与虚狱的大阵困扰千年! 殷远山强压着怒火,只得继续研究陆望予送下的“大礼”。 唯一能看出来的是,这个阵法并不像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杀阵,观其形态与效果,更像是一个困阵。 杀阵处处杀机,而且看如今冰火对峙的局面,陆望予是绝对不是会在杀阵中,为敌人留下任何喘息机会的人。 而东北方位,木金两行交接处,却有一个漏洞,可供人暂且避险…… 殷远山心中模拟了一遍,他发现,若是将这五行阵盘重新排列,便是一个无懈可击的,没有杀机的困阵。 怕是陆望予本来布置的是困阵,他只等着瑶阁以为胜券在握,所有隐藏着的修士也全部露面之时,启动困阵,将所有追兵困住,然后从容逃离。 没想到,他偏偏被刺激地发了疯,当场重置了五行阵盘排布,将一个困阵,生生改成了绝杀之阵…… 而最让殷远山对陆望予恨之入骨的是,哪怕是这样临时改建的阵法,以目前他的实力,竟也奈何不了它…… 他观察过,若是按照之前的困阵形态,五行阵盘会源源不断地吸收周围的灵气,其中人性命无忧,但阵法也坚不可摧,他便可以慢慢解阵…… 但是,如今改成的杀阵,极其猛烈,招招绝杀,它极其迅猛地吸纳着周边灵气,对内则暴烈屠戮。 虽然破解起来会比困阵容易,但根本不等他们破解完,它便早已抽干周围的灵气,自行溃散了…… 所以,如今之计,便是他们不插手,只等灵力枯竭后,阵法自行崩坏。 陆望予这一招着实阴狠。 无论是困阵还是杀阵,只要布下了阵法,便是绊住了瑶阁的步伐…… 修真界所有人都指望瑶阁,指望殷远山破解阵法。 所以,无论他究竟能不能破,这阵需不需要破,他都不能离开,瑶阁更不能第一时刻继续追剿陆望予…… 人命重要,还是陆望予重要? 天下千千万万双眼睛都在盯着,哪怕就是装,他们也要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慈悲样子。 而阵法界公认的大拿,竟然对一个无名小辈布下的阵法无可奈何。这要是传出去,便是在他与瑶阁的脸上,打了两记响亮的耳光! 陆望予手中一定有藏书楼的典籍。 殷远山的目光变得幽深阴狠。 就算他身上没有,就是动用搜魂邪术,他也要将这些阵法完完整整地扒出来! 他要拿陆望予的命,雪今日之耻! 第49章 琳琅碎(九) 陆望予御剑而行,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轻松。 如今,他也已是强弩之末,背后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渗血,就像是被活活剐了一层皮下来,火烧般地灼痛,牵动着神经都在一抽一抽地疼…… 但他不能倒下,全靠一口气撑着。 浮云都只是他们通往苍山的第一个坎,苍山脚下必然有更多的守卫。 那才是最终的决战地点。 他们如今的状态,根本不能再与任何人交锋,只能先找一个地方休养片刻,再想办法突破苍山的封锁。 通往苍山的路只有一条,但周围的嶙峋荒山、悬崖峭壁却是多不胜数的。 陆望予的目光锁定了一处偏僻贫瘠的隐蔽山林,他御剑直冲而下。 -- 第84页 止戈剑直直掠地而过,陆望予扶着卫执约踉跄着落了下来。 这个动作又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他浑身肌肉霎时紧绷了一瞬,一滴冷汗从额边落下。 陆望予咬紧牙根,将到了喉头的闷哼,生生咽了下去。 止戈在地上极速刹停了一段,它轻巧地打了个旋,重新欢欢喜喜地扑回主人身旁。 陆望予轻轻挥手收起了止戈,他扶着执约小心地向着前方走去。 他跟着师门走南闯北那么些年,风餐露宿的时候也不少,自然能根据山势地脉判断出,哪里可能会有落脚之处。 果不其然,没走几步,一个被密林层层掩盖的隐蔽洞穴便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尽管卫执约面色苍白如纸,脚步也虚浮着,但他的思绪却依然清明。 他艰难地抬起眼,看了面前这个藏身之处一眼,轻轻舒了口气,心中的大石总算能稍微落下了。 他们拨开遮掩洞口的簇簇藤蔓,进入了洞穴。洞中许久未见阳光,是异常的阴冷潮湿, 陆望予观洞口处遮盖严实的绿植便知,此处应该没有大型的猛兽,只是毒虫鼠蚁之类,还要多加小心。 太过湿冷了,怕是对伤口不利。 他匆匆取出斗篷铺在地上,让执约先打坐疗伤,再取出乾坤袋中驱赶毒虫飞蚁的香。 等到小心地点上了香,见轻烟袅袅升起后,陆望予皱紧的眉头才微微舒展。 他抬头担心地询问道:“执约,你现在感觉怎样?” 他伸手去碰了碰执约的额头,上面全是冰凉的冷汗。 指腹轻轻摩挲了片刻,他手中动作极其温柔,心里却越发不安。 卫执约乖乖地接受着师兄的安抚。 就像是无意中偷吃到了蜜糖的孩童,他弯着眼笑了笑,回道:“师兄,我没事……和瑶玲一样,我慢慢地就能缓过来。” 卫执约身上的衣衫早已被鲜血与冷汗浸透,一阵冷风掠过,寒意便像是要渗入骨血一般,他冷得打了个寒颤。 陆望予感受到了他微微的颤栗,他的眉宇依旧深锁。 他揉了揉执约的脑袋,嘱咐道:“我现在去寻些干柴,顺便在外面布置一个隐蔽阵法。你乖乖在这里等我……” “别怕,我不会走远的,师兄就在你旁边。” 卫执约点了点头,眸中是全然的信任。 他带着笑意,目送师兄离开后,脸色却一瞬间苍白了下来,气息也在极速地衰弱。 他疼得浑身都在颤抖,感觉阴冷的寒气正蔓延进他的骨髓深处,而他全身地血脉,也正在被刀子寸寸割裂。 斩月剑意入体,却与瑶玲完全不一样。 瑶玲是控制的手段,所以只要远离,的确能慢慢恢复。 可斩月剑,它是出鞘可斩月的圣器,其剑意自然也是不容小觑的存在。 卫执约接下的那一剑,绝对没有他口中说的那样轻松,那样无大碍。 他挣扎着撑起身体,踉跄着向洞内走了两步,眼前却一阵阵发黑,脚下像是灌铅了一般,再也迈不出第三步。 一个趔蹶,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殷红的血止不住地从口中溢出。他的忍耐与伪装,已经到了极限。 他跪倒在地上,默默忍受着剑意在体内肆意横走的极致痛苦,冷汗与鲜血,一滴滴地砸在地面上。 地上有一颗棱角分明,晶莹剔透的沙砾。 卫执约试图将目光锁定在其他的事物上,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扛过这一波又一波涌来的痛苦浪潮。 他的视线微转,终于落在了自己的衣袖上,那半边的衣袖已全被鲜血染红。 那是师兄背上的血,是他被搀着时,沾上的师兄的血。 他又想起了师兄替他扛下的那一鞭子,心又高高地悬了起来。 师兄伤得重不重,他的伤口还没处理,是不是还在渗血…… 刚刚,他本应让师兄先处理好伤口再出去的。 可那时的他,知道自己已经挺不住了,哪怕师兄再多待一秒,他都会露馅,他的伪装便会彻底粉碎。 所以,他只能假装不在意,假装忘记了师兄挨的那一鞭。 他只能自私地让师兄带伤出门,以掩盖自己想要隐瞒的事情。 体内纵横肆虐的剑意,终于慢慢地平歇了下去,卫执约断续着轻轻喘息。 他缓了好一会儿,颤抖着伸出手,拢过旁边的砂石泥土,将地上的血迹匆匆遮掩过去。 师兄身上还有伤,他绝不能再让师兄担心。 陆望予抱着干柴回来时,卫执约正阖目疗伤。 沙沙的脚步惊动了闭着眼的人,卫执约睁开眼睛,眸中清亮。 “师兄,你回来了。” 陆望予放下柴,俯身又摸了摸执约的额头。还有点凉,但的确在慢慢地恢复正常,他松了一口气。 卫执约闻到了师兄身上传来的浓郁血腥味,心头一紧。 他表面却丝毫不显,缓声道:“师兄,我来帮你包扎伤口吧……” 陆望予小心地避开了执约伸出的手,他垂眸,笑着推辞:“可是现在都傍晚了,我饿了,先吃点东西再包扎也不迟。” 陆望予心中明白,那伤口看起来必然是极为凄惨的……能瞒一时就一时,至少,要等执约安安分分吃完饭再说。 见执约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澄澈的眸子似乎已经看透了他背后的心思。 -- 第85页 他却丝毫没有退让,只是眼神带笑地回望过去,看起来十分温和。 但眼前的人却知道,他的师兄究竟有多固执。 卫执约不再坚持,他只能速战速决。他注视着师兄,轻声回答道:“好,我们吃完饭就上药。” 夜幕终于沉沉降临,荒山的洞窟中,燃起了暖黄色的火光。 陆望予赤着上身,他背后的伤口从肩胛一直斜拉到腰侧,虽然不深,但是过长,所以难以包扎。 卫执约仔细地给他上好药,然后在旁边整了整火堆。 等他添好柴,将火燃得旺了,才得空回去照看陆望予。 男人的脸庞一半笼在暖光中,一半隐在阴影里。 他正闭着眼小憩,又长又翘的睫毛在火光的映射下,落下一片阴影,恰好掩住了他眼下略微的青黑。 这段时间师兄太累了。 不仅是身体上四处奔波的疲惫,还有心理上无休止的紧迫感与压力。 卫执约终于有机会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了。 自从明白了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心意后,他总是不敢将目光过多地停留在那人身上。 因为眼睛是最大的叛徒。 有太多的感情,总以为能默默埋藏在心底,却总是会不自觉地被眼睛出卖得一干二净。 比如说恨。 再比如说爱。 刚刚上药时,陆望予疼得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卫执约小心地凑前,想为他擦拭干净,却又怕惊扰他难得的休息。 他拿着手帕,听着浅浅的呼吸声,一时间踌躇不前。 突然,睫毛微微颤动着,陆望予微微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没有往日那般飞扬的神采,倒像是蕴了江南的烟雨,朦胧一片。 见到卫执约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陆望予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问道:“怎么了……” 既然醒了,卫执约也不再纠结,他用手帕轻拭陆望予额头上的冷汗。 触及之处,是不正常的温度。 卫执约一下拧紧了眉。 他将手整个覆上陆望予的额头,紧张道:“师兄,你发烧了。” 陆望予有些昏昏沉沉的,他的背后还在火辣辣地疼,整个人却像是飘忽在云端一般,还有些热。 他极少生病,但是根据那零星的经验判断,应该是发烧了。 陆望予伸出手将额头上的手捉下,捂在自己的掌心中。 他安抚地笑了笑,道:“没有……是离火堆太近了,烤暖了而已。” 卫执约定定地看着他睁眼说胡话,他倒是十分坦然地回望过去。 好一会儿,卫执约还是没了脾气。 他总是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对着面前这人妥协。 这次不能由着师兄了。 卫执约垂眸,看着他被握住的那只手,冷静地告诫自己。 他抬眼,趁着陆望予反应有些迟钝,默默地将额头抵了上去。 果然在发热。 他仔细地感受着额头传来的触感,要比平时温度的略高一点,不过还不至于高烧。 卫执约轻声揭露了他的谎言:“你撒谎,你在发烧。” 陆望予感受着颊边人轻声说话时,带起的微弱气流。空气微微流动,无端掀起了暧昧的暗涌。 两人的额头还抵在一起,甚至鼻尖要若即若离地触碰上了。 只要我一抬头,就会亲上去。 陆望予的脑海中,一个微弱的声音一闪而过。 就像一根羽毛,轻轻地落在了静谧的心湖之中,无声无息。 下一秒,他轻轻地抬起了头。 两人的唇只短暂地接触了一瞬。 像是初冬的第一片雪,轻轻地掠过悬着的枯叶梢。然后化水,牵着枯叶纷然而下。 随即,粉身碎骨。 只一瞬,陆望予像是被惊雷炸醒一般,立马侧脸错开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 疯了吗? 陆望予的心跳剧烈得像是要从胸膛中蹦出来。 他不敢去看卫执约。他怕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会出现恐惧、厌恶的情绪。 就算是仇敌的刀刃架在脖颈上,他都不曾如此慌乱过。 陆望予能感受到身旁人的僵硬,他掌心还捂着他的手,却丝毫不敢动弹。 就像捧着一只布满裂痕的稀世瓷器。他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这场易碎的平静。 因为低热,陆望予的思维混沌,大脑像是搅了浆糊般的迟滞。他竭力打起精神,想着应对措施。 是怪这火光太柔和,怪这气氛太暧昧? 或者,这只是一个头脑发热不清不楚的错误…… 突然,陆望予感觉到肩膀上一沉,手也被慢慢地握紧。 卫执约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对不起。 陆望予想道歉,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你冷吗? 他又想开口询问。但也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失语了一般,他嘴唇翕动,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 不可辩解,无话可说。 突然,他感觉一滴水坠在了他的肩上。 然后,他的耳畔便传来了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 “师兄,我喜欢你……” 陆望予原本还在急促跃跳的心脏,连同他的呼吸,霎时停滞了一瞬。 -- 第86页 随即,又一滴泪落了下来,带着千斤重,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口。 他又听见那个熟悉的,沙哑的声音,再次颤抖着响起,仿佛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师兄,我喜欢你。” 顿时,陆望予眼眶热了。 第50章 琳琅碎(十) 陆望予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他对执约究竟是什么感情。 他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总是会不自觉地与别人保持一个温和又疏离的距离,哪怕是他最尊敬的师父,或是师兄。 但是执约除外。 陆望予一直都知道,他的心中藏着恶兽。 但他却没有发现,他内心深处其实埋着一丝隐藏得极好的偏执,与极致的独占欲。 陆望予始终以为,他能对万事万物轻易放手。 所有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谁离了谁便活不下去。 他一直都信奉着这样的道理,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他可以放弃所有人,也不惧被所有人放弃。 但是执约除外。 毕竟,从小到大都不曾拥有过什么的人,一旦手中攥住了什么,便是永生永世都不会放开的。 因为那是他的救命稻草,是束缚他的缰绳,更是他困守人间的唯一救赎。 为了自家干干净净的小师弟,他在洞悉一切的师父师兄面前,违背本性地披上假面。 后来,道貌岸然的伪装只是被撕开一个小口,他却自暴自弃了。 他变本加厉地将所有的肮脏与污浊摊开,将自己伪善的假面扒开,却又只展露出那些黑暗,默默地捂好了自己身上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 曾想要为自己辩解,却最终选择了不辩解。 这不是杀伐决断的大晟少将军会做的事,更不是不屑于别人看法的陆望予,会做的事。 无数次,他都想用那些沾满血腥的过往吓退执约。他是恶鬼,就该永坠地狱。 只配享永世孤独,在黑暗的深渊中蛰伏,手染鲜血,却觊觎着光明。 他说,我曾屠戮古越王庭,身上是重重罪枷,脚下是累累白骨。 执约却问这背后是否藏有隐情,还说天真地承诺,要与他一起承担罪责。 因为,师兄不是坏人。 执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眸澄澈,那是彻彻底底的信任。 可是他却不知道,他所信任的师兄,才是这天底下最坏的人。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面前的人却在想着要如何才能将这束光,一起拖入无间地狱。 可却还是舍不得…… 人间繁花似锦,良辰常在,我却舍不得你。只盼你此生顺遂,我便无憾。 那一个错过的吻,不是什么失误。而是他在潜藏在心底最深处,被他一遍又一遍忽视的藏而不说,求而不得。 而现在,他的光,却看向了他。 他听见了他的光说:“我喜欢你。” 你不应该喜欢我。他心里想。 “我也是。”他如是说。 卫执约终于听到了那个回复,就像是在苦海中煎熬了数万年,最后终于得到了一个赦免机会。 宽恕,却又悲哀。 他想,我怎么可以这么卑劣? 他就像一株向阳的植物,努力生长着,展现着最优秀的那面,却将丑陋的根茎深深埋于地下。 那是让他能继续活着的生机,更是那在日光下便会灰飞烟灭的最隐秘的爱意。 那是最卑劣的畸恋,一旦见光,便是万劫不复。 可如今,他却死死抓住师兄的失误,将自己隐秘的心思曝晒在阳光下。 陆望予曾经问过他:“执约,你最近怎么了。” 他总是避而不谈。 因为他怕他会卑劣地乞求。 我那么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喜欢我一点点。 可如今,只是因为一个不算吻的吻,他就像是濒临溺死的旅人,抓上了一块救命的浮木。 也许,师兄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想与他在一起。 我不甘心。 哪怕是错的,哪怕只是可怜,也求求你看我一眼,施舍我一点点的爱意。我便能不遗憾,不退缩,继续孤注一掷地往前走。 可真正得到了那个回答,却让他难过得想要落泪。他还是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他逼了师兄。 他本来以为,哪怕是假的也够了。 但是人总是贪心的,没有的时候,便想得到。一旦真正得到了,却又不再满足了。 卫执约颤抖着抬起头,他的眼角微红,死死地忍住了欲落的泪。 他虚虚搭住师兄的肩,害怕他会抽身离去,更害怕会压到他背上的伤口。 他哆嗦着将唇轻轻覆上,虔诚地像是一个信徒为他的神灵奉上祭品。 他献祭的是自己的心,只是盼望着,神灵落下的目光能再停留得久些,看尽他的诚心,看透他的爱恨。 至少这一刻,无论真假,你是我的。 他们都没有经验,但只要简单的唇齿相交,便足以越山海,诉尽爱意。 陆望予轻轻在他的唇畔落下一吻,眸中满是认真与专注,再次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我也是。” 两句的我喜欢,便是两次我也是。 卫执约笑了起来,眼角的泪却落下,他小声地确定道:“我们,是在一起了吗?” -- 第87页 陆望予伸手抚去他颊边的泪痕,缓声肯定:“当然,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以后也不会分离。” 就算要分离,你也要看遍世间美景,走遍山川河流,做这世上最无忧的人。 正如陆望予说的那样,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两人心意的互通,没有对任何事情造成影响,仿佛他们就是天生合拍,就是命中注定。 只是在平平常常的相处中,多了几分温情,添了些许如丝如缕的暧昧。 执约就像是守在糖糕铺旁的孩子,眸中亮晶晶地缀着星光。 他总是会安静地望过来,眸中澄澈,却透露着一丝不可言说的隐隐期待。 这时,陆望予便懂了,糖糕铺的老板便会主动笑眯眯地满足他小小的希冀。 他会在他的眉间,颊边落下一个轻吻。无尽温柔,无限爱意。 懂事的孩子在不经意间地窃到一口甜,然后笑得眉眼弯弯,乖得不得了。 时间仿佛停留在了这一刻,温馨却又波澜不惊。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去提,那依然悬挂在脖颈上锃亮的刀刃。 他们都默契地故意忽视,那最悲哀的一件事。 一相爱,便要分离。 可时间永远是最无情的刽子手,它不会因为爱而驻足,更不会因为众生悲苦,而有一瞬怜悯。 它只是一丝不苟地推着沉重的车轮辘辘前进,碾过繁华,踏碎所有伪装的盛世安稳。 陆望予背上的伤微微愈合,他们还是被重新推回了,那个硝烟弥漫的生死战场。 半日闲,一晌欢。 终究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苍山封锁严密,当下最为可行的计划,便是由陆望予去牵制住苍山的敌人,卫执约带上图纸,趁着动乱悄悄潜行,一鼓作气冲入苍山。 只要冲破了这层封锁,径直入了苍山,瑶阁便再也无计可施,容晟府的委托,也能完成了。 正如涂凡真人曾说过的那样。 只管离去,莫要回头。 卫执约默默地将额头抵了上去,他闭上眼,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缓慢而坚定。 他听见自己轻轻说道:“那说好了,我进苍山,你就飞升。” 陆望予微微抬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吻。他眸中含着最温柔的笑,仿佛将对这个世间所有的柔情都用在了这里。 他低声回道:“好,我们说好了。” 所谓飞升,谈何容易? 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陆望予在杀意盛时,才堪堪触及到飞升的门槛,但他如今的目的,却是将所有的仇恨都拉到自己的身上,以身拼出一条血路。 他与执约其实心里都清楚,这是个死局。不过谁都没有挑破,仿佛只要不说出口,便能留出一线渺茫的希望。 就能让困守苍山的那个人,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还有能一点点的念想。 陆望予慢慢地收拾好图纸,他备好了几个阵盘,最后,将一个锦囊递给了执约。 “执约,这里有如何妥善保管图纸的方法,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就拿给族长看。” 卫执约接过锦囊,他点了点头,却不再言语。 陆望予揉了揉他的头,纵使他有万般不舍,但也必须抛下一切,一往直前。 终于,还是到了要别离的时刻。 陆望予一袭飒爽黑衣,银冠墨发,他执止戈,眉宇间尽是不羁的疏狂意气。 要战便战,不过是提剑从容赴远道。 他披上了从容晟府带出的鹰纹披风,肩上担起了三千将士的希望。 他将与曾经的南岭,共赴沙场,并肩作战。 为正义,也为心中的那人。 陆望予在临行前,突然回头。 他眸中满是专注,再次认真道:“执约,你记住,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下去。” “如果出了差错,无论是我,还是你,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下去……” 卫执约明白,师兄还是不放心,他害怕在听到一些结果后,自己会做出不理智的事。 眼中泪光闪过,他却慢慢地笑了起来:“好,我记住了。” 师兄,你也要记住这句话。 无论是我,还是你,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下去。 第51章 琳琅碎(十一) 苍山下的小镇,是附近唯一的落脚点,更是通往苍山的咽喉要塞。 前几日的浮云都伏击,等到杀阵自行崩塌后,整个队伍都不剩几个活人了。 陆望予算是扎扎实实地,近乎把所有宗门的仇恨都拉了个遍。 殷远山也被狠狠落了面子。他活了那么些年,身旁侍奉的,哪一个对他不是尊敬有加?偏偏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小子被逼成这样。 他能将胆敢对他不敬的瑶阁首席打断腿,还怕处置不了一个陆望予? 可偏偏,在陆望予御剑逃离后,寻妖司南似乎都没了效果,他们沿路搜寻到苍山,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么是陆望予藏入荒山深处,难以感应,要么就是他又找到了隐藏妖气的法子…… “长座大人,还可能是那个妖族已经伏诛了。” “斩月剑乃我青涯至宝,虽此次只是用了一道剑意,但也是那个妖族抵挡不住的存在!” 山羊胡的长老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就跟市井街头叫卖的小摊贩一般,极力想证明斩月剑的威力。 -- 第88页 殷远山还必须得耐着性子听他们这种无聊的话。 证明那个妖族死了有什么用? 他若是伏诛了,陆望予去苍山的理由便少了一个。 容晟府的阵法图纸没有往虚狱里送,便只能送到极北苍山。 而恰好陆望予身边,又跟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妖族,这一定就是南岭留的后手。 若是妖族一死,姓陆的不往苍山去,而是又往人间一藏,瑶阁没了寻人的手段,便真成了大海捞针。 简直是鼠目寸光,愚不可及! 如今,瑶阁与各门派的修士们只能暂时在苍山镇中休整,严加警戒。 先在此处等着陆望予,看他是否会自投罗网。若他还执意闯苍山,便叫他有来无回。 若是那个妖族真的死了,陆望予决定改道人间,那只怕是又要花上更长的时间,耗费更多的精力了。 但是无论怎样,陆望予都将无处可逃。 此人,不可饶恕! 正当殷远山在驻点处阖目休息,思考下一步的对策时,一个瑶阁弟子竟是忘了通报,便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长座大人!陆望予来闯苍山了!” “什么?”殷远山一瞬间睁开了眼,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只他一人,刚过峡口,便直奔此处而来。哨点的驻守弟子发现了,便命我来报!” “只他一人?”殷远山心生暗疑。 陆望予心性过人,又诡计多端。他这般独身闯苍山,不是盲目自信且还留有后手的话,就是前来送死的。 而根据前几日浮云都的惨败,以及他对陆望予的了解来看,他不是一个会贸然行事的人。 只他一人,怕是背后还有什么阴谋。 不过,这也是他们的一个机会! 哪管他阴谋阳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不堪一击。 殷远山不再迟疑,他厉声吩咐道:“通知所有修士做好准备,同时,让守卫的弟子提高警惕,留意周围是否有异!” “是,长座大人!” 苍山镇瞬间成为了一个铜墙铁壁的堡垒,所有驻守的修士,皆提上了自己擦得锃亮的武器。 这些时日,他们枕戈待旦,日日夜夜恨不得生啖了陆望予的肉。 而经佛心寺无恕大师之口,他们更是知道了当年那个被隐瞒的祸世卦象。 怪不得如今整个修真界鸡飞狗跳,皆是陆望予闹出来的。 嗜血乱世,此贼当诛! 他们便是凛然正道的卫道者,付尽鲜血,只为将这个祸害除去。 此时的苍山镇外,黑衣男人手中提着一把暗沉无光的刀,他身上系着的鹰纹披风,在凛冽的风中飒然飞扬。 两侧山崖上的哨音凄厉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 像是一群羊羔见到了饿狼,在嘶叫着示警,又像是虎视眈眈的鬣狗见到了肥羊,在狂欢着庆祝。 既是紧张,又是期待。 但无论身旁多么嘈杂,气氛又是如何骤然紧绷,黑衣男人却异常安静。 就像是在大漠中踽行的侠客,他黑沉的眸中,只有前进的那条路。万事不入眼,万事不入心。 他便这样径直走来,一个人,便是千军万马。容晟战南岭,他战苍山。 第一支箭疾驰了出来,箭尖闪着冷白色的寒光。 哐啷—— 止戈轻扬,陆望予却是吝于施舍给它任何眼色,头也未抬,便将箭矢拦腰斩断。 战斗的号角彻底被吹响,本来还在僵持试探的双方,彻底撕碎了平和的假象。 远方,就像是虫豸从蚁穴中倾巢而出,遮天蔽日,急切地冲向猎物。 陆望予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的脚步停顿了片刻,然后,便以比刚才箭矢还快的速度疾冲而去! 正面迎敌,绝不避让! 陆望予究竟想干什么! 从一开始他的正面直冲,到如今,他在苍山镇中以一敌百,浴血奋战,每一个人心中都隐隐有着这样的疑问。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而见到在陆望予一剑削掉半个屋顶时,殷远山感觉,自己终于摸清楚了他的套路。 联想到青涯剑阁长老那信誓旦旦的保证,再看到陆望予如今疯魔的表现,殷远山心里有了底。 他是在泄愤。 估计那个妖族,果然没扛过斩月的剑意。 他死了,所以陆望予便疯了,便冲进他们的包围,来做一些毫无意义的挣扎。 毕竟,情之一字,最为伤人。 南岭容晟府怕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心经营千年的努力,就因为这样一个不成熟的小子,因为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而彻底付之东流。 殷远山满心痛快地想着,他的眸中露出了一种放肆的愉悦,笑纹也深深地镌在眼角处。 见陆望予奋力击退了又一波进攻,身上落下了大小不一,层层叠叠的新伤后,殷远山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忌惮。 “立刻,让所有弟子放下手中的事情,赶来支援!” “活捉陆望予!”他敛了笑意,眼神阴沉,一字一顿咬牙道。 一时间,苍山镇中的所有弟子,无论是守卫的还是打杂的,皆放下了手中的任务,遵从指令奔赴战场。 那是一场以一敌百的厮杀,更是一次猎犬们千里迢迢寻到猎物的狂欢! -- 第89页 每一个人都杀红了眼,鲜血从苍山镇的这头,层层晕染到了那头。 苍山小镇古朴的石道,渗入了洗不尽的殷红血色。屋舍的青瓦纷纷坠地,摔成碎片,然后被匆匆路过的修士,一脚一脚地踏得粉碎,碾入尘埃。 却是谁也没有留意到,弟子房的木桌上,那堆按秩序摆放的寻妖司南,突然不约而同地微微颤动起来。 陆望予终于还是被车轮战耗尽了精力。 无恕的九环禅杖直直地敲上了他的脊背,与此同时,朝云坊的鎏金绳也束住了他的脖颈。 陆望予重重地摔了出去,撞碎了一处梁柱。止戈锵啷坠地,他眼前一阵模糊,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随即,一只银纹白靴,就这样狠狠地踏上了他探向止戈长剑的手。 但脚的主人,却还不嫌不够解气。他慢慢转圈碾着那只手,仔细端详着陆望予脸上的神情。 他竟然看起来一点都不痛苦! 那人心中微微扭曲,眸中闪过一丝疯狂,脚下也越来越狠。 直到,听到那清脆的骨裂音传来,他终于露出了一个胜者的微笑。 高傲的猛虎还是被拔去了利齿,敲碎了獠牙,就这样生生被踏入泥泞,锁进囚笼。 而与此同时,辽阔不辩边际的苍山大阵外,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终于赶到了。 白色的兜帽落下,年轻苍白的脸庞就这样露了出来。卫执约终于如约到了苍山。 “我要见族长……” 他紧锁眉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直切主题地告知阵内驻守的妖族。 没有时间了…… 师兄那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52章 琳琅碎(十二) 苍山镇上本该平凡的一天,却过得异常波澜四起。 先是那个全修真界通缉的魔头失心疯,一路杀入苍山镇中。然后便是各宗各派联合起来,群起而攻之,用尽手段将其擒住。 祸世的魔头都被活捉了,这事儿可算是能顺利落幕了。 夜幕如约而至。 苍山镇的修士经过一番血战,活捉了陆望予。 这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本该是极其隆重的庆功宴,却因无人再有力气收拾这乱七八糟的残局,而变得极其简陋。 他们随意地拼了几张桌子,寻来了几张摇摇晃晃的板凳,就着充斥鼻尖的隐隐血腥,便开始胡天侃地。 青衣的散修满脸自得,他大大咧咧地敞着胸口,露出了那几道混战中不知是谁砍出的伤口,愣是把它说成是英雄的象征。 一巴掌爽快地拍开酒坛,他正准备与周围修士吹嘘自己战场上的英勇事迹,却看见骞谷的白须长老从旁经过。 白须长老眉头紧锁,皱起了满脸堆积的褶子,一脸的愁云惨淡。 “我说,仇长老……什么事啊,你就这一脸的苦瓜相?” 那名散修叫住了白须长老,他人缘挺好,与骞谷的这位长老有几分相识。 白须长老停下了脚步,发愁道:“还不是那个陆望予……” “软硬不吃,骨头跟铁打的一样,硬得不行。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就是死活撬不开嘴。唉,愁死个人呐……” 哟,有意思! 青衣散修来劲儿了,他哐当地放下酒坛,大手一拍坛身,满满当当的酒便晃了出来。 他继续出馊主意道:“严刑拷打呗!什么水刑,鞭刑,熬鹰法都用上……我还就不信了,他都能撑下来?” 白须长老急得都要跳脚了:“用了用了……比这还严重的方法都用过了,可从被抓,到打到现在,这人一声都没吭。瑶阁生怕把人打死了,便让我去看着……” 青衣修士瞪大了眼,不可思议道:“这么厉害?这陆望予有点骨气啊!” 被打断的白须长老叹了口气,继续道:“这还不是最难的,瑶阁实在没辙,便直接动用了搜魂之法。” “嘶……”周围的听众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人憋不住了,开口惊道:“搜魂可是邪术啊!将他人魂魄生生抽离,探查一番,基本搜完就算不魂飞魄散,也会沦为一个痴傻之人。” 白须长老更苦闷地叹了口气,他解释道:“搜魂之法之所以不能轻易使用,还有一个原因,它对搜魂之人的要求也颇为严苛,非心智坚定、识海广阔者不得修习。” “因为,若是搜魂之人的心智没有被搜之人坚定,则会被此法反噬……轻则痴傻,重则殒命!” 青衣修士被自己的猜测惊到了,他摸酒坛的手顿住,满脸不可思议道:“都用上搜魂了,不会还没搜出来吧?” 白须长老愁容满面地看了他一眼,沉重地点了点头:“都抬出来三个搜魂弟子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看瑶阁的殷长座啊,他整个脸色都不对了……” 脸色不对的殷长座,正在囚室里打量他的战败俘虏。他们曾在战场上数次交锋,但似乎,事实都证明了他小看了面前之人。 陆望予,这个名字代表着天赋,狡猾,心狠,却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极其的不理智。 他原以为,这个年轻人一时的冲动,便会使得容晟府千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但现在看来,怕是还要与他斗上一番了。 这一身的傲骨倒是扎眼得很,他非得给他一根根敲碎了不可。 -- 第90页 刚经历了各种刑罚,又熬过了三轮搜魂术,陆望予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皮肉了。 他浑身是血,颓然地靠在暗牢的角落里。 胸膛大幅度地上下起伏,他紧咬牙根,只能靠着急促地喘息,来压制住一波波涌来的刺骨之痛。 想来这个时候,执约早已经入了苍山。焦栖的老族长也一定看到了自己留的锦囊。 他对执约太了解了,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哪怕只是眉头微微一皱,他都能猜到他的杯中水是冷了还是热了。 执约表面上答应了他,一定会理智,一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一定会好好待在苍山。 但他早就猜到,执约一定会在将图纸送入苍山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因为他们都知道,所谓的一人入苍山,一人去飞升,都不过是谎言。 执约知道,师兄此去便没了任何退路,而他也明白,自家小师弟也一定不会乖乖入苍山。 他早就猜到了,所以也做好了应对举措。 那个锦囊,只要老族长看了锦囊,就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也一定会想尽办法留下执约。 哪怕留不住,也能拖上一段时间。 只要拖到他身陨的消息传回苍山,执约就是再难过,再冲动,再固执,也会放弃离开苍山的想法。 因为他的底牌,是那句最后特意留下的话。 无论是我,还是你,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下去。 陆望予微微仰头,鲜血与冷汗从他的额上滑落。在极致的痛楚中,他在心中描绘出了苍山的明月。 他想,今晚月色如水,与那夜荒山上高悬的明月一样温柔。 也与那句“我喜欢你”一样,让人心生欢喜,再无流离。 他缓缓地合上了眼,隐约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远到近,一名弟子急匆匆地赶来。 “殷长座,陆望予身上的乾坤袋解开了……里面都是些零碎的小物件,没有图纸!” 废话,来送死,还能将所有身家都带上? 闻言,陆望予暗自嗤笑,心中倒也爽快不少。 瑶阁最受尊敬的长座,只是默默地站在牢门外。他已经不知在这姓陆的身上,碰了多少次壁,又栽了多少跟头了。 听到这样的结果,殷远山却是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坦然。 但是“意料之中”,并不代表他心平气和地咽下这口气。 看着囚笼中这头伤痕累累的困兽,他被除尽了尖牙利爪,被狠狠地碾入了尘埃,却依旧在绝境里泰然自若。 真是……很碍眼啊。 殷远山勾起了一抹狠毒的笑,他慢慢地吩咐下去,确保牢中那人能一字不落地听个清清楚楚。 “没关系,把人带回瑶阁后,我们自然是有无数种办法能撬开他的嘴。” “但是在动身之前,我必须让苍山的余孽好好看看,他们南岭最后的盟友,究竟会落个什么下场。” “明日,我要让陆望予在镇中的祈灵台上,千刀万剐,以赎其罪。” 话音落下,殷远山终于舒解了心头的浊气。 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和善道:“记得明日让骞谷长老在旁待命,剐一刀,治一次,给他用上最好的药。” “陆望予可不能死啊……” 闭眼假寐的陆望予在听到这番威胁后,却不屑地勾起唇角。 瑶阁也不过只有这些手段,军中的酷刑他可见得多了,哪个不是杀人不见血。 随意。 他彻底不再理会这群跳梁小丑了。 后日,瑶阁便要带着陆魔头回程。 但瑶阁宣布,为了祭奠这段时日丧命的修士,也为了给天下正道一个交代,明日,他们会在苍山镇的祈灵台上,将陆望予千刀万剐,以示威严。 苍山镇中的修士无不拍手称快,他们甚至连夜赶去祈灵台,想要占得明日最好的观赏位置。 一夜的时光,便在这样莫名的躁动与不安中匆匆过去。 苍山镇的祈灵台是一个较大的广场,常用于祭典,祈福,审判等。晨光熹微,祈灵台下已经人头攒动。 为了让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祈灵台的正中央,还放上了连夜组建的木制圆台。 陆望予就这样被压在那儿。 经过一夜,他身上的血迹略微干涸,双手与脖颈皆锢上了三指粗的玄铁链。 瑶阁生怕苍山妖族会错过消息,便特意宣布,要等到巳时三刻,才开始动刑。 如今辰时都未到,距离开始还有近两个时辰,虽然时间还早,但围观的群众已是兴致颇高了。 陆望予被压在木台上,他这个阶下囚,愣是展现出了座上客的气度,不慌不忙,只是平静地在木台上闭目端坐。 瑶阁的审美堪忧啊,十九香布置得像官宦宅邸,现在就连人家镇子的祈灵台,都布置出了刑场的感觉。 他缓缓睁眼,黑黢黢的眸子从那些不熟悉的面孔上漫无目的地掠过,心里却在胡乱地思考。 他想,若是他那不靠谱的师父,看到他如今的形象,怕是会被自家徒弟的不成器气到七窍生烟。 而路师兄,则必然会一边忙着揍人,一边还要拦着师父不要揍他。 执约……执约一定会…… 突然,他的眼神凝固住了,心跳停滞了一瞬,然后开始急速跃动,几乎剧烈到将要跳出胸膛! -- 第91页 他在人群中,竟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 苍山怎么回事!焦栖族长没有看到那个锦囊吗? 陆望予咬紧牙关,他的眸中终于首次出现了一种慌乱的神色。 执约,不要来…… 你快走,快走,快走…… 陆望予头一次希望这世界上有神灵存在,有心诚便可如意的奇迹发生。 他在心中疯狂地祈祷,疯狂地乞求,只希望那人能听到,然后离去。 或许,执约只是前来观刑,他不会出手的……不会的…… 陆望予死死抓住那一线渺茫的希冀,却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 上天似乎并没有听到信徒的恳求,终于,卫执约一身白纹箭袖,他畅通无阻地悄声来到了观台最前沿。 陆望予的喉中已满是血腥味,眸中也湿润一片。 巨大的不安就像黑沉的阴云一般,重重笼上他的心头。他明白执约想要做什么,但他更明白,这样根本不可能成功! 求你,不要来。 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下一刻,整个祈灵台都炸裂般地沸腾起来,满座哗然。 有人,来劫陆望予了! 第53章 琳琅碎(十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一袭白衣翩然跃过,直直落在台上。 紧随而来的,便是其他修士掷出的飞剑。 卫执约手中银光一闪,一剑撩开身后的危机,他从袖中飞快甩出一张符箓,竟是想将陆望予直接送走! 可出人意料的是,黄色符纸刚一飞出,还没够着陆望予,便在空中无端自燃,化成了飘落的灰烬。 陆望予见他还是来了,声嘶力竭地斥道:“你来做什么?快走!” 看着符纸自燃,他也瞬间反应过来了:“他们用了荧粉,符纸起不了作用的!” 他奋力地挣扎起来,玄铁链被扯动着绷紧,一时间当啷作响。 陆望予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柄武器朝着执约飞去,眸中血红一片,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之际,卫执约不再耽搁,他立刻取出了一块阵盘,张开了结界。 周遭灵气瞬间一空,一道无色透明的屏障展开,竟是将所有的武器生生截下。 同时,四方瑶玲声骤然大起。 瑶阁在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了,他们认得这个妖族,也自然首选瑶玲来对付他。 卫执约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他的呼吸乱了起来,持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他艰难地抿着唇,汗如雨下。 殷远山已经匆匆赶到了,他看着场内的结界,眸光森冷,立刻下令道:“所有修士听我号令!集全力攻击此处!” 话音刚落,他甩出了一道红墨,直直在阵法屏障上,落下了一个醒目的标记。 青涯剑阁的长老也匆匆跑来,发冠都要跑散了。他捂着发髻,定睛一看,顿觉眼前一黑。 我的神仙爷爷嘞! 怎么这个妖族还活着?他怎么还活着! 斩月祖宗啊!给点面子吧! 青涯剑阁长老急得手舞足蹈,丧失了所有风度,他冲弟子咆哮道:“请剑!快去请剑!” 卫执约紧抿着唇,他的内息已经被瑶玲搅得一塌糊涂。 可以阻隔瑶玲控制的聚灵阵,师兄做了两个。一个在浮云都之战中用了,还有一个在分开之前,师兄便交给了他防身。 但那个聚灵阵,还是没能完成自己阻隔瑶玲的使命——它被卫执约用来启动这个防护阵了。 按照计划,他本来是打算先用传送符送师兄走,然后用这个阵法扛住一波攻击,最后等那边的传送阵稳定下来,再行逃离的。 但这世上的事情,又有几件是能真正顺心如意的? 他没想到瑶阁在周围洒了荧粉。 这种粉末会使符纸自燃,传送符就这样失效了…… 但是,他还有别的路。 符纸是用不了,但是画阵,并不一定只能用朱砂黄符! 卫执约没有丝毫慌张,沉稳得仿佛万事万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垂眸,用手直直按上刀刃。顿时,银白色的刀刃上便淌下鲜血。 陆望予几乎要丧失语言能力了,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你要做什么?执约,你要做什么!” 无数武器正猛烈地冲击着标记处,防护阵法就像是一个脆弱的灯罩,被黑黢黢的飞蛾虫蚁们,前赴后继地冲撞着。 它撑不了多久。 我也撑不了多久。 卫执约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剑了,银剑坠地,他手上鲜血流淌,额上的冷汗也落了下来。 退后两步,他半跪着挡在了陆望予身前,而背后正对着的,是那一处摇摇欲坠的红墨标志。 卫执约用身躯为他挡住了漫天的危机,同时在身侧,用血绘下了传送阵的第一道阵纹。 他终于开口了,殷红的鲜血却是再也藏不住了,不断地从口中溢出,衬得他脸色更为苍白。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陆望予曾说过的话。 “师兄……我们一定要有人……” 字字泣血,他每一次开口,鲜血便止不住地从唇边溢出,落在地上。 但他的眼神依然专注,手虽然在不住地颤抖,但每落下的一笔,都稳稳当当。 -- 第92页 “活下去……” 他声音已经虚弱到微不可闻了。身体内所有气息乱得一塌糊涂。 玉石若有了裂痕,只需一击,便可粉身碎骨。 传送符只有短短的几笔,他随师兄也画过无数次。而这次,却是最难的,也是最重要的。 因为,他要带最重要的人离开。 阵法不一定要落在符纸上,而画阵的朱砂,也不过是鲜血的替代品。 以血落墨,以地为阵盘。 他必须忍着剔骨的疼痛,一笔一划,不容差错。 阵法,不能画错一分。 他要带师兄走。 青涯剑阁还是被他彻底激怒了。 这次,斩月剑终于真正地出鞘了。 一剑可破月。 你扛得住剑意,但你扛得住这真正的破天之力吗? 还差最后一笔。 陆望予眼睁睁地看着红匣打开,他似乎能感受到那剑锋上传来的森森寒意。 就像是浮云都的事再次重演。 上苍却偏偏开了最大的玩笑,他与执约换了位置,却没换境遇。 如今,看见斩月出鞘的是他,无能为力的却还是他。 他声嘶力竭地乞求:“执约!走啊!你让开……” 玄铁链咣啷作响,他疯狂地控制着地上的长剑,砍向那道束缚他的枷锁。 斩月剑既已出鞘,其他的攻击便不再班门弄斧,纷纷为其退让。 卫执约脸色苍白,他的衣襟上全是殷红的血。他最听师兄的话,但现在,他却要违背师兄的意思了。 他却在心里偷偷地抱怨,好疼啊,师兄也不说些让我开心的话来哄哄我。 比如说,宴都城外的我们一起。 再比如说,那夜荒山洞中的,我也是。 那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话了。 还剩最后一笔。 背后破空声传来,霎时,阵法崩裂,阵盘化为齑粉。 噗呲——是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泛着寒光的斩月剑当胸穿过,剑尖滴滴答答地落下鲜血。 卫执约的气息一瞬间便弱了下去,但他依然,小心地用手捂住滴血的剑尖。 他生怕自己的血会溅上阵法,会破坏这最后的生路。 最后一笔已经落下。鲜红的阵纹从地上浮起,在空中凝结成传送阵的纹路。 陆望予终于砍断了玄铁链。他手中握着刚刚执约落下的剑,剑尖还沾着几滴血。 他赤红着眼睛,猛扑过去,却只来得及触碰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他看着执约微微启唇。 “师兄,你答应过……” 卫执约还是没能说完最后的话。 他的眼神黯了下去。 就像是寒冬冷风中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簇火,彻底在那漫天的风雪中湮灭。 “不——”凄厉的吼叫响起,又随着阵法的运转而落下。 传送阵法的眩晕传来,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起来。 陆望予感受到,指尖掠过的柔软触感——那是执约的一抹衣角。 我差一点就抓住他了…… 我还是没能抓住他。 由于向前冲去的惯性,陆望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地面是沙砾黄草,还夹杂些许冰碴。 这是苍山大阵外的景象。 早就守候于此的焦栖族人慌张地围了过来,想要将他扶起。 陆望予却没有接受任何伸出手的善意,他单手支撑着,艰难地起身,一眼便看到了最前面的焦栖老族长。 他满眼猩红,就像是刚刚才浴血回来的凶狼。 “为什么让他走?”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浑身都在颤抖,质问道:“为什么让他走!” 老族长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却还是微微侧头,避开了那道吃人般的视线。 他沉默片刻,缓声道:“因为卫小友保证说,陆先生你能解开唤瑶。” 陆望予听到这个回答,竟是笑出了声。 从无声的轻笑,到后来张狂的大笑,他整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浑身都在颤抖。 张狂的大笑牵动着他浑身的伤口,鲜血淋漓,但他却丝毫没有在意。 陆望予只是在笑,笑得喘不上气,笑得满面泪痕。 他为我撒谎了,他竟然为了我撒谎了…… 他的笑里全然是愤怒与无奈,语调颤抖得不行,言语里也满是讽刺:“我如何解得了唤瑶?” “秦朝解不了,我何德何能,解得了它?” 话音落罢,他转头便踉跄着往下山方向走。族长伸手欲拦他,厉声道:“你要做什么?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陆望予脸上再没了一丝笑意,脸色冷峻如寒冰。 他头也不回,道:“容晟府的委托我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便不劳各位操心!” “你回去也做不了什么……” “而且,无论卫小友回去与否,他都早已没了活路。” 陆望予的脚步骤然顿住,他慢慢回头,下颌绷得死紧,眸中渐渐凝起骇人的深渊风暴。 他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老族长闭了闭眼,终究还是瞒不住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当时卫执约入苍山,带来的不只是图纸,还有郦香归来的赤骨。 老族长心中大恸,却也只能默默地收好了小姑娘最后的东西。 -- 第93页 然后,在青年忙于交递图纸时,他打开了陆望予的锦囊。 其中的前半段,的确是关于图纸的储藏。而后半段,言辞恳切,句句剖心,是陆望予在恳求老族长能够帮忙拖住执约。 陆望予知道,郦香的赤骨与自己的信,足以让族长答应下他的请求。 人心这种东西,他看得懂,也能掌握得透。但只要能留住执约,哪怕算计也好,利用也罢,他都丝毫不在乎。 老族长看完了信,他抬头看了看那个还在忙碌的年轻孩子。 郦香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我得留住这个孩子。他暗下决心。 乾坤袋上有空间阵法,它进不去苍山大阵,所以卫执约只能将图纸全部取出,然后直接交给苍山的妖族。 在他整理完一切东西,准备动身下山时,老族长发话了。 “卫小友请留步!” 见卫执约看了过来,老族长重新挂起了和蔼的笑,道:“卫小友可还记得,你之前被困在苍山的身体……” 卫执约微微皱眉,当时在宴都,白石粉碎后,他的神魂便直接入了本体,为何苍山的化身还在? 他有些迟疑,道:“我的身体……还在这儿?” “自然,卫小友不妨先随我去,将他取回。” 老族长向苍山的方向走了两步,他进入了大阵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卫执约抿了抿唇,思量片刻,却也不再犹豫。 他一步便踏入了苍山。 可正当他等着老族长为他引路时,那个苍老的老人微微佝偻着身躯,却是向他行了个大礼。 “卫公子,还请莫要怪罪……” “其实,那具躯体早已莫名溃散消失了……方才情况紧急,我便没找到时机告知与你。” 卫执约愣了愣,他立刻上前搀扶老者。 苍山的化身早已消散,可老族长却骗我进来……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清亮的眸子注视着族长,肯定道:“是师兄让你们拦我的。” “还请族长放我离开。” 老族长知道他心急,却也不能同意,他急切道:“卫公子,你现在去了又能做得了什么!这般送死毫无意义!” 青年眸中是坚定的光,他字句铿锵道:“我去,能将师兄带回来……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他终于被逼无奈了,向老者伸出了手腕,垂眸道:“族长,不妨探查一番我的气息。” 老爷子心中一跳,巨大的不安顿时涌上心头。 他将颤抖的手,搭在了青年的脉搏上,然后,眼中逐渐覆上了惊骇与恍惚的神情。 他嗫嚅着唇,只能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你……你怎会……” 卫执约自然地收回了手,他苍白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经脉皆伤,丹府尽毁,神魂逸散,命不久矣。” 他接上了老族长未说完的定论,语气平淡地像是说着别人的事。 看着族长满眼怆然,失魂落魄,卫执约顿了顿。 他知道自己说的每字每句,都是在这个心善老族长的心头扎上刀子,但他必须离开,就必须将这些狰狞的伤疤,彻底揭开。 他眸中有一丝歉意,道:“其实,斩月剑意早已断了我体内的所有生机。师兄不知道,所以,他只以为我进了苍山就无事了。” 他笑了起来,眼角的一滴泪,还是悄无声息地坠了下来。 “所以我们之中,能活下去的,只有师兄。” 他深深地作了一揖,恳求道:“用一个必死之人,去换一个有用的人。族长您应该知道,该如何选择吧……” 如何选择,这又哪里是选择? 老族长眸中含泪,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个固执的青年。 他送走了那个小姑娘,现在,却也阻止不了这眼前上演的另一桩惨剧。 不过是天命有数,造化弄人。 他深深地叹息,一瞬间又像是苍老了十岁,只是颓然地摆手,吩咐道:“将凛玉拿来。” 凛玉便是出入苍山的法器,老族长还是做出了那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他看着面前这个固执又无畏的年轻孩子,心头不忍。 陆望予盼着苍山能救下他,而他却瞒住了那消磨神魂的斩月之伤。 斩月破了他的本体,伤了他的神魂,便是给他定下了死刑。 他说得对,这根本不是谁生谁死的选择,因为,在很久以前,就已没了选择。 在等着凛玉到来的时间空隙,老族长拿出了那封信,他递给了卫执约。 莫名地,他有一种感觉,这封信能让这个孩子开心。 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能够开心。 卫执约看完了族长手中的信,信上端正的墨字,是他熟悉却又不熟悉的样子。 好久都没看到师兄那么认真写字了。这段,还是师兄为我写的…… 他轻轻抚着后半段师兄的交代,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抬起头,眸中一片湿润,却笑得眉眼弯弯,道:“你看,师兄骗了我,我也骗他一次,算抵消了。” 再然后,便是他孤身下苍山,以身换命。 执约你记住,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下去。 我记住了,所以师兄你也要记住。 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下去。 -- 第94页 第54章 琳琅碎(十四) “卫小友最后的请求是,若你问起来,便告诉你,是他骗我们说你能解开唤瑶,才得以脱身的” “他怕你知道斩月剑意的事情后,会自责,会内疚。” 老族长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但我却知道,你永远都不需要那个掩饰的假象。哪怕真相再难以接受,你也不会想活在他用命给你编的假象里。” 他又想起了那个孤身闯宴都的小姑娘。 她什么都不说,若非陆望予他们带回了消息,苍山的人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小姑娘究竟为了什么,她又付出了多少。 陆望予默然无语,他听着这些话,感觉心被片片割裂,又片片缝合。 永无止境,痛不欲生。 难怪,执约没有拒绝他入苍山的提议,更没有拒绝所谓的“我们之中必须有人活下去”的请求。 因为他知道,活下去的不会是他。 他们都愿意为对方接下那些明枪暗箭,然后死死捂住自己的伤口,笑着安慰道:“没关系,我很好。” 陆望予突然想起了荒山那几日,执约莫名的黏人,而且他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发现他专注的眼神。 他以为是他们互通心意之后,执约心中欢喜,所以才将最直白的爱意袒露在眼中。 如今才恍觉,那是他在无声地道别。 他舍不得,却无可奈何。 陆望予喉中已经满是血腥味,他的两根指骨被碾断,却还固执地紧握着那柄长剑。 十指连心,但却不及他心中的半分疼痛。 他面无表情,心中却早已血流成河。 族长死死握住腰间那只黑白布偶。胖头胖脑的燕子,却是那个从来没见过燕子的小姑娘,一针一线亲手为他做的礼物。 他眸中是泪:“卫小友说你答应过他,而他的师兄顶天立地,决不食言。” “不能白白牺牲啊!” “他们不能白白牺牲啊……” 说到此处,族长已然哽咽得近乎失语。 却不知他是在说卫执约,还是在说那个葬在宴都,再也回不来的孩子。 我的师兄顶天立地,决不食言。 所以无论是我,还是你,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人活下去。 陆望予终于还是挺不住了,他颓然跪倒在地上。 就像是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他在绝境处,发出了绝望濒死的怒吼。 最终,陆望予还是要离开了。 但他却整个人都静了下来,像是一滩死水,又像是从炼狱中爬出来沉默着索命的恶鬼。 族长告诉他,执约在下苍山前将所有的伤药都留了下来。 他知道他的师兄身上一定会有伤,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来,所以,他拜托了族长替他好好照看他。 陆望予终究没有拒绝。 他再也没有说任何的一个字。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将药上好,将伤口裹上。 只是将那柄剑上的血迹,小心地擦干。 然后,他还是向焦栖一族告辞了。 老族长苦口婆心地劝他留下,族长说,苍山阵外还有一处鉴心迷阵,瑶阁是没法轻易上来的。 “至少,要等伤养好吧。” 闻言,陆望予看了看手上裹着的白纱,他的眼神微微柔和下来:“不必了,小伤而已。族长放心,我不会意气用事的……” 他答应了执约的事,就会好好做到。 见他决然离去,老族长却也劝不住了,他望着那个远去的黑色身影,只能颓然叹息。 “都是痴儿啊……” 陆望予下山时,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鉴心阵。 一开始他与执约上苍山时,族长便提到了鉴心阵,但也许因为执约是妖,所以鉴心阵并没有起效。 如今,这个大阵终于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族长说过,鉴心阵会将人带入他心底深处,那段最为痛苦的记忆。 破阵之法也很简单,只要固守本心,再次原原本本地经历一遍。 不改变任何的人与事,不闻不问,漠然旁观。 听起来很简单,但若是真正地回到了那种境遇中,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陆望予却知道他会面对的是什么。他一直都清醒地知道,他内心深处究竟埋葬着什么。 什么是他不可原谅,无法释怀的东西,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不过是陈年旧账,再度被翻阅一遍。不过是,那大晟最为辉煌的,定远将军府。 晟历三百二十五年,宴都定远将军府内。 “长公主疯了!再这样下去,整个将军府都不够她砸的……” 丫鬟小心地捧着清扫出来的碎瓷片,快步穿过回廊,不时小声地交头接耳。 “最惨的还不是少爷,将军走了,公主也这般疯癫……” 小声地交谈戛然而止,两名丫鬟急匆匆地跪了下来,手中布裹着的碎瓷碰撞,发出叮呤当啷的清脆声音。 “少将军恕罪!” 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却颇为沉稳,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好像能看透人的心里,让人无端地心惊。 他身着箭袖云纹白袍,手上的银护腕都还没解下,便端着托盘往梅苑走去,碰巧遇上了多嘴的丫鬟, 少年的脚步顿住,他微微皱眉,道:“将军府内谨言慎行,下不为例。” -- 第95页 “多谢少将军!少将军宽宏大量!” 没想到柳暗花明,死里逃生,丫鬟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便慌急退下了。 陆望予站在少年身旁,就像是一个隐形人一般。 刚踏入阵法,他便见到这熟悉的场景。 果然…… 他早有预料,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默默跟着少年的自己,走上了那条熟悉的路。 咣啷—— 少年陆望予刚推开房门,一个花瓶便砸了过来,随即,他的脚下便碎了一地的瓷片。 他没有丝毫惊讶或是停顿,只是很自然地踩过碎瓷,朝屋内走去。 屋内的女子坐在地上,她靠着床榻,发髻散乱。较好的面容隐约可见倾城之姿,却被那满脸的泪痕遮掩住。 女子面无表情,但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眼底是青黛,眸中血丝密布。 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就像是死死盯着什么扒皮抽筋的仇人一般,哪怕进来的,是她的孩子。 少年陆望予端着药盘,冷静地踏过满地的碎瓷,然后缓缓俯身,半跪在了女人面前。 他看见他的母亲满手都是鲜血,上面是被飞溅的瓷片划伤的口子。 没有丝毫停顿,他拿起了盘中的金创药与白纱,开始为她处理伤口。 “母亲今日可好?” 少年陆望予轻轻地开口了,极其耐心而又温和。 女人愣愣地看了过来,答非所问道:“是我们害死了你的父亲。” 少年陆望予顿了顿,一如既往地给出了答案:“父亲是因为过于轻敌,才中了古越的埋伏。这件事与朝廷、军队都无关……” 他抬头,注视着落泪的母亲,坚定道:“不是因为我们,更不是因为你。” 这个回答却再次刺激到了她,女人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嘴角高高扬起,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串般,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微微瞪大眼,认真地解释:“望予,你没听他们说吗?” 她沾血的手指指着自己,似哭似笑:“我的亲兄长,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是为了定远将军府的军权,才设计让我嫁给你父亲的!” “现在将军府有了少将军,有了长公主,就不再需要定远大将军了。就是他,大晟的皇帝,联合古越暗害了你的父亲!我们都是凶手!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局!” 陆望予慢慢端起汤药,他轻轻吹凉,然后递上前,道:“母亲,你为何宁愿相信坊间流言,都不愿相信事实?父亲就是轻敌了,没有人勾结古越害他……” “你的父亲怎么可能会犯错?他是大晟的战神啊,他不可能会犯错……” 她猛地抓住了少年的手,汤勺中的药便洒了下来。 少年陆望予神色未变,他垂眸,小心地稳住了手中的药碗。 “我们都是罪人……如果我没嫁入陆家,如果你没出生,他就不会死了……” 女人的神色癫狂起来,她迫切地想要让自己的儿子认清事实,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深深扣入他的手背,鲜血便这样渗了出来。 少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慢慢舀了另一勺药汤,小心吹凉,缓声安抚道:“母亲,你先喝药。” 女人一把掀开了药碗,滚烫的汤药便洒了少年满手满身。药汁溅上手背上刚添的新伤,顿时便红肿一片。 旁边侍奉的丫鬟大气都不敢喘,却也非常熟练地递来了新的汤药。 少年陆望予从善如流地接过,自然重复着刚刚的动作。 他温和而固执,道:“母亲,你先喝药。” 真正的陆望予,只是默默旁观着这一出闹剧。他没想到,他竟然能将这些事情记得清清楚楚。 那只在脚下破碎的花瓶,那碗洒不完的汤药,以及滚烫汤药落上伤口的疼痛。 原来,他都还记得。 晟历三百二十五年,定远将军陆潜骁,为古越于庸关伏击,近卫二百人无一生还。 而在他父亲被古越叱牙军伏击后,坊间便传起了一些奇怪的流言。 人啊,总是喜欢给故事添上一些神秘色彩。若是能扯上朝堂,扯上阴谋诡计,便是他们茶余饭后最好的消遣。 大晟的战神怎么会轻敌? 陆将军怎么可能会中古越的埋伏? 会不会是皇帝想要夺了将军的兵权,才除去了将军的? 将军与长公主的恩爱都是假的吧,是被皇室利用了吧! 我就说皇家没有真情……就可怜了陆将军,一腔热血一片真心都错付咯。 于是,大晟的长公主,便疯了。 她信了这样的流言蜚语,然后一遍一遍地洗脑,一次一次地自责。 最后,她将所有的罪过都怪到了皇家,军队,怪到自己的头上。 哪怕陆望予如何解释,都是在做无用之功。 少年的陆望予自然比嚼舌根的百姓更看得懂朝堂。 他的父亲是边城最大的护身符,更是整个大晟的定心丸,而君王与他有姻亲关系,是最不希望他殒命的人之一。 而他父亲手下的副将,虽然有野心,但对这个将军,还是打心底里信服的。他的父亲纵横沙场数十年,对手下管束颇严,也不可能发现不了他们的小动作。 这次的事情,只是他父亲的一次轻敌。 可他的母亲却不信。 -- 第96页 她太爱他的父亲了,所以,她选择放弃自己,放弃她的孩子。 她放弃了我。 陆望予看着这场闹剧,眸中没有丝毫波动,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第55章 琳琅碎(十五) 陆望予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当年的自己在这滩浑水中挣扎。 失去了将军的定远将军府,就是一块肥肉。他袭了爵,便是守着满屋子金银财宝的孩童,周围虎视眈眈的都是饿狼。 但他却不是真的无知,他只能周旋在朝堂之上,周旋在君王与手下将领之间。 他们的确没想过除去陆潜骁,但是,既然陆潜骁已经不在了,计划自然也要重新安排,该利用的便要利用起来。 哪怕利用的是自己的外甥,是自己尊敬之人的孩子。 庙堂的君王想要收编十万定远军。 而边城的副将,在失去了将军后,却想拥兵自重,自立为王。 他在双方的眼里,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是博弈的最好棋子而已。 少年陆望予在外面对敌人的刀刃,回到家后,便要细心照看着濒临崩溃的母亲。 陆望予看着少年的自已眸中是坚定的光,他似乎又想起了那时那个天真的念头。 一切都会好的,我会撑起定远将军府的。 恍如隔世。 随着一碗又一碗被打翻的汤药,手上越来越多的伤口,朝堂上越来越严峻的形势,少年的脸上越来越沉稳,眸中也越来越黑沉,越来越没了表情。 他坚守着风雨飘摇的将军府,守着他破碎的家,守着父亲留下的十万定远将士。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 一日,他匆匆回到府上侍奉汤药时,见到的终于不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而是那个,与曾经一般温柔大方的母亲。 那个雍容华贵的大晟长公主。 就像是梦一样,少年的眼眶霎时红了。他屏住呼吸,慢慢地靠近,生怕惊扰了这个易碎的梦,然后重新被拉入残酷的地狱。 女人见到她的儿子回来,眼中是温柔的光,她缓缓笑了,伸出手招呼他过来。 少年忍着泪水,听话地上前,却见女人手中是一叠信纸。 那是母亲小心保存着,但由于时常取出翻阅,已经微微破损泛黄的书信。 是他父亲与母亲的,定情之物。 “望予,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女人轻抚着她手中的珍宝,眸中是温柔的笑意。 “当年我与你父亲约定婚期后,边城有敌寇来犯,他只能匆匆奔赴战场。” “皇兄见我日夜担心,便让我写封信给他。那时我思来想去,只写了一句话。” 她轻车驾熟地抽出了那一张最为古旧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倚琅轩而望予,盼君可归。 “后来,你出生了,恰好是望字辈。在给你起名时,你的父亲便念了这句话。” “他说,陆望予,多好的名字啊……能让人一辈子都记住那句话,记住那个靠着琅轩,盼着心上人归来的姑娘。” 少年只是默默地听着,这段往事他自然知道,定远将军与长公主有多恩爱,他也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母亲就像是温室中金贵娇弱的鸢尾花,是黄金笼中的金丝雀,她只能活在细心的庇护下。 之前护着她的,是她的嫡亲兄长,那个大晟最有权势的人,后来,则是他的父亲。 可现在庇护她的人没了,而她的兄长似乎再也不是记忆中的和善,他甚至可能是害死她心上人的凶手…… 她看似美好的爱情,也可能是虚伪的假象。她撑不住了……失去了荫庇的鸢尾,只能在风吹雨打中香消玉殒,失去金笼的鸟雀,再也没了生存的能力。 可是,你等等我啊…… 等等你的孩子,他正在努力成长,长成你可以依靠的模样。 陆望予听着女人絮絮叨叨地回忆着往事,他轻轻舀起一匙药,垂眸吹凉,递上前去。 “母亲,你先喝药……” 啪嗒一声,是水珠打在纸上的声音。女人怔怔地盯着被泪水晕开的墨,自顾自地呢喃着:“人生有八苦,最苦不过爱别离……” 她抬头,温柔地笑了起来,晶莹的泪水却在眸中蓄满,然后滚落。 “望予,你父亲来不及给你取字,便让我来。” “你的字就定为离。”她一字一句地缓声说道,“陆离陆离,终究是,与爱别离……” 少年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但他丝毫未显,只是乖顺地将汤匙递了上去。 他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回答道:“都依母亲的。” 无论是陆望予,还是陆离,都依母亲的…… 大晟长公主似乎恢复了神智。 这个消息给终日笼罩在愁云下的将军府,重新带来了一线希望。 陆望予只是漠然地看着。 他看着少年的自己,脚步越来越轻快,脸上也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少年的意气。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哦……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我一定能撑起整个将军府,我一定能成为母亲的依靠。 他想,当年的自己怎么会那么蠢,那么天真,那么愚不可及。 最锋利的屠刀终于落下,鉴心阵酝酿了那么久,就只等着这最后的剖心一击。 -- 第97页 那日天气晴朗,少年照常地从演武场赶回来,为母亲侍奉汤药。 丫鬟说长公主的情绪越来越稳定,甚至还出门逛了市集,买了些小物件…… 闻言,少年心中欣喜了不少。 用完膳,少年照例陪她坐一会儿。女子眸光专注而温柔,她慢慢地绣着一绢手帕。 “望予,今日我在市集上见到了一个烧饼摊,食客都说那是宴都做得最好的烧饼。”她停住了针,抬眸笑道,“我便买了一个,带回来给你尝尝……” 少年一愣,他看到了桌上放着的纸包,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意。 这是母亲那么些天来,第一次想到他。少年的眸子闪亮亮的,像是清晨剔透的朝露。 陆望予站在旁边,看着少年眼中藏不住的喜悦,胃却在翻滚,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火烧灼了一般。 他仿佛已经尝到了那烧饼的味道,香脆酥软,还带着一丝苦杏仁味。 少年接过纸包,慢慢地展开包裹。 突然,时间像是停住了一般,女子手中的线,窗外的鸟鸣,阳光中轻盈飞舞的尘埃,一起停住了。 只有少年还在慢慢地,一层层地拆着手中的纸包,他认真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精巧易碎的珍宝。 其实他并不喜欢葱油的烧饼,但只要是母亲给他的,他都会乖乖听话。 烧饼的气味传来,涌入了陆望予的鼻尖,他的胃开始隐隐抽痛,一种恶心的感觉直冲上来。 “我要吃么?”少年突然抬头,眼神清澈。 他举着手中的烧饼,又问了陆望予一遍:“你说,我要吃么……” 陆望予慢慢地压抑着恶心,他尝到了口中充斥着的苦杏仁味,也尝到了舌尖传来的铁锈味。 “为什么不呢?”他慢慢地笑着,对少年缓声道,“你吃了,不是吗?” 破阵之法,便是不闻不问,便是漠然旁观。 少年笑了笑,他开始小口地咬着烧饼。 他毫无知觉,一口一口地吃下饼中藏好的鸩毒。 饼落地的瞬间,女子绣着花的手微微停顿了片刻。 但她依然非常平静,非常温柔地继续绣着牡丹。她丝毫没有理会,那个摔倒在地,吃下自己亲手下的毒的孩子。 一朵牡丹终于绣完了,女子将线头咬断,放好针线,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她的孩子。 少年正在艰难地往外爬,他想要唤人来。 来人,救救她!救救她…… 女子却很温柔地将他慢慢扶正,她没法将他扶到床上,便只能让他靠在床榻边,面对着红檀的桌子。 她终于像个母亲了,很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鬓发,她终于好好地,与她的孩子待在一起了。 “望予,我们斗不过他们,我们该去找你的父亲了。” 她露出了一丝女儿家的娇憨,又像是那个金枝玉叶的大晟长公主,那只陆将军捧在掌心的金丝雀。 “他一定等急了……” 陆望予眸中充满血丝,泪水止不住地从他眼中淌下。他微微启唇,可除了鲜血以外,却发不出一个字…… 母亲,求你…… 我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撑起将军府了……我们会过得很好的。 不是我们的错,更不是你的错啊……求你…… 求你,不要放弃。 少年的瞳孔里,倒映着他母亲忙碌的身影。 轻描眉,淡扫妆,她就像是即将见心上人的闺阁小姐,眸中是急切的欣喜。 一生雍容华贵的大晟长公主,定远将军最爱的妻子,他的母亲。 她就这样,从容地悬了三尺白绫,在少年绝望凄厉的眼神中,赴了死。 少年挣扎着,想要救下她。 他倒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挪向那个方向,隔着朦胧的泪眼,却眼睁睁地看着凳子倒塌。 那双精致小巧的璎珞鞋,这样悬在了他的眼前。 毒性开始发作,他的眼前开始模糊,口鼻中不断溢出鲜血。 他近乎要流尽这一生的眼泪。口中嗬嗬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呐喊,祈求着。 母亲,求你,不要放弃。 求求你,不要放弃我…… 最后,少年的世界还是陷入黑暗,那时他不知道,醒来后等待着他的,是更绝望的深渊。 场景再次定格,陆望予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神色,他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而非戏中人。 他很好地坚持了破阵的原则——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铁石心肠,不过如此。 陆望予咽下满嘴的苦杏仁味,毫不犹豫抬腿离开,他推开了房门。 但在出门的那一霎,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无论是少年的他,还是如今的他,都能理解母亲的想法,她接受不了,便选择逃避,选择放弃。 但理解不代表认同。 他理解母亲想要带着他一同死去,也能理解她最后下的,却是一种慢性的毒。 她想要杀他,却又慈悲地给他留了一线生机。她将他的生死交给天意来定。若是丫鬟来早些,他便能活,来晚些,他便殒命。 若是他们都死了,确实能从这苦海中解脱,再也不用听流言蜚语,不用去面对阴谋诡计。 但是,他们却会将定远军的十万将士,生生推下火坑,送入地狱。 -- 第98页 十万定远军,将会成为军权与皇权相互拼杀的棋子。 无论是整编军队,还是以军权颠覆皇权,定远军的将士们,只会成为这场战争中牺牲品。 后来的事,他都记得。 他还是被救下,然后被继续作为一枚棋子,在朝堂中博弈。 但最疼的时候,他都挺过去了,剩下那些令人作呕的阴谋诡计,都不再是一件痛苦的事。 陆望予终究与恶虎一样,手沾鲜血,满身罪孽。 名字是寄托希望的,他的名与字,便是他的父母之间最浓烈的爱意。 倚琅轩而望予,最终不过爱别离。 便是,陆离陆望予。 他的名字里,没有一个字是属于他自己的。 所以,当师父让他给执约想名字的时候,他第一的反应便是执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无关风月,只盼长久。 这是他内心最迫切,也最卑微的希望。 我不想,也不要再被放弃了。 他想到了苍山镇沾血的祈灵台,想到了那夜荒山的我喜欢你。 母亲,你果然没错。 陆离陆离…… 你看,孩儿终究还是,孤家寡人,爱而别离。 第56章 琳琅碎(十六) 他踏过了那道门槛,便是破了阵。 鉴心阵很简单,也很难。它会将一个人心底的旧伤疤重新撕扯开,然后,在那个时间点,给出一个新选择。 在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后,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毕竟,后悔是一个人通有的情绪,人们常后悔说过某句话,做了某件事……而当有一个重新更改选择的机会时,又有多少人能做到真正的漠然无视? 鉴心阵找到了当年陆望予情绪波动最大的那个瞬间——他吃下那块毒饼的时候。 它让幻想中的少年,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要吃么?” 吃下它,就会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自缢,就会无能为力,就会彻底失去一切,堕入地狱。 “为什么不呢?” 陆望予却从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后悔是懦夫逃避现实的借口,既然已经如此,又何必逃,又何必悔? 粉饰的假象还是会被彻底破碎,他终究还是孤身一人,虽伤不悔。 他一步一步,远离了那扇房门,远离了那段,他压抑在心底的过往。 身后的碧瓦飞甍随着他的步伐,片片粉碎,露出了苍山空旷凋零的景色。 苍山鉴心阵,拦不住大善之人,因为他们心思纯澈,不染尘埃。 但它更拦不住大恶之人,因为他们铁石心肠,眼前与脚下,皆为草芥,无可阻挡。 陆望予是天下最重情的人。 也偏偏,是天下最心狠之人。 他破了鉴心迷阵,又重新回到了那片荒山。那处他离开时,绝对没有想过还能回来的地方。 一景一物,一如当初。 陆望予路过了一处枯木,他知道这处的柴火是燃得最旺。 他走到了山洞前,在那里,他与执约曾立下了“飞升与入苍山”的承诺。 最后,他路过了那处灰烬跟前。 就在那处曾炽热燃烧的火堆前,有人说了我喜欢,有人说了我也是。 陆望予默默绕开了它,他往更深的地方去,然后取出了藏好的那只乾坤袋。 在苍山镇里,瑶阁用他的血解开了他身上的乾坤袋,里面全是零碎的凡间物件。 谁送死,会带上全部身家? 陆望予在只身入苍山镇前,就将他最宝贵的东西都藏好了,就像是松鼠在偷偷囤着活命的栗子。 其实,他最宝贵的东西也很简单。 他面无表情地打开了乾坤袋,里面只有一个小匣子,和一把匕首。 陆望予最珍惜的东西只有三件。 那把路师兄送给他的匕首。 那柄师父帮忙打造的止戈剑。 以及,他轻轻地打开了匣子,里面躺着一朵干枯的紫藤。 执约说,那是落在衣上,不小心被带回来的。可他却不信,都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怎么可能偏偏落下了那么一朵丑巴巴的花? 他那时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却莫名将本该扔掉的花,藏了起来。 后来,在这座荒山,他终于听清了心中的声音,也知道了他这一去,便再也没了回头的机会。 但是他却还留了一丝希冀。 若是我还有机会回来,我便带着这朵紫藤去问他,我就陪他在苍山待一辈子,哪儿也不去。 可如今,他回来了,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却不在了。 现在,陆望予手中再也没了别的东西。 除了师兄的匕首,执约的花。 和他的命。 他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了。因为他没有什么,是拥有的了。 现在,先将止戈剑取回来吧。 陆望予紧抿着唇,他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再次孤身离开了荒山。 所有的事情都完成了,图纸也送入了苍山。 现在,这些债,该一笔一笔清算了。 陆望予又在眼皮子底下被救走了……这个消息简直是对修真界的一个毁灭性打击。 偏偏,传送阵的落点根本不可查。尽管在第一时间,大批的队伍便围住了苍山,来了个地毯式搜索,但却一无所获。 -- 第99页 殷远山的理论没错,失去了那个妖族的牵制,寻找陆望予只会难上加难。 他一旦离开苍山,混入凡俗界,就像是一滴水汇入海河,根本无处可寻。 只能寄希望于苍山的搜索,与全修真界的动员了。 可所有人都滞留在苍山也是无用的,于是,除去搜寻的队伍,各个宗门的长老弟子便开始启程返回。 青涯剑阁丢了大脸,斩月剑意竟然连个妖族都杀不掉,还得完全出鞘才行。 而且,最麻烦的是,杀了这个妖族后,陆望予就再难找到了。 若是当时留他一命,说不定还能有一个反制陆望予的筹码。 如今,悔之晚矣啊。 但脸都已经丢了,再踩几脚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在殷远山不满的眼神中,青涯剑阁还是腆着脸,要来了陆望予的佩剑——止戈。 虽然人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剑确实是柄好剑。 通身由月朔黑铁打造,上面还别出心裁地做出了细小的锯齿状,可谓是剑中臻品,值得收藏! 月朔黑铁啊!拍卖行一般都是一小点一小点地卖的,一般被拍下来也就只够镶嵌在剑柄上,做个装饰…… 那么大一块,还被打成了一柄剑? 没见过世面的修士们,发出了财大气粗、暴殄天物的感叹。最后,却还是被红着眼的青涯剑阁夺下了止戈的所有权。 青涯剑阁的队伍慢吞吞地向着东渭挪动。时不时便在路上的驻点或是友派里,稍作停留。 今日,他们便要在飞原宗休整。 青涯剑阁的长老与飞原宗的友人酒过三巡,喝得微醺。他迈着看似稳重,实则漂浮的步伐,晃回了自己的客房。 睁着半昏的老眼,他掩上房门,迫不及待地扑到了桌前,痴迷地抚摸着那个一丈长的木匣。 他痴痴地笑了,完全没了长老的风度,倒像是去了青楼楚馆的猥琐之徒。 “嘿嘿,宝贝儿……等除掉了姓陆的,你可就彻底属于我了。你还不知道吧,剑阁可把你许给我了!” 他自言自语,喃喃道:“月朔黑铁啊!我若是敲上那么一截,啧……” 突然,桌上昏暗的烛火微微闪烁,他的汗毛悚然倒立,仿佛黑暗中的毒蛇亮着獠牙,冷冷地盯上了他的咽喉。 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瞬间酒醒了不少。 房内有人! 长老惊骇地瞪大了眼。他飞速抱起木匣,大气都不敢喘,连滚带爬地往门处冲去。 红檀木门却死死锁住,他将门撞得哐哐作响,凄厉地吼叫,却没有收到丝毫的回复。 本该脆弱无比的木门,突然变得固若金汤,他甚至用上了术法,它都纹丝不动。 脚底涌起的寒意直冲头顶,他听到隐于黑暗的那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 “见我又何必跑呢?长老不是非常想要找到我么……” 那人轻叹道:“如今我送上了门,怎么又要跑了?” 送上门与上门索命是一个概念吗? 长老脊背上顿时涌上了一阵寒意,就像是莫名被什么凶残的猛兽悄无声息地盯上了。 百年修真途上培养出的危机感顿时让他汗毛耸立。 长老的五脏六腑都绞了起来,他感觉,他的那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只差随着他的嘶吼从口中蹦出了。 他疯狂地撞击着房门,脑中一片混乱,只能发出无意识的“啊——啊——”的惨叫。 来人啊!陆望予来了! 他来了!!! 长老脚一软,身体竟是顺着门颤巍巍地滑落下来。他额上冷汗密密麻麻地渗出,泛白的唇不断嗫嚅着。 “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坐在极深的阴暗处,看着猎物无谓的挣扎,搭在桌上的手轻轻地叩了起来。 笃,笃,笃…… 每一次的叩击,都让猎物的心一颤。 笃—— 最后,没了声音。长老的心跳顿时停了一拍。 没有丝毫的声息,伴着隐隐绰绰的烛火,黑色的身影踩着阑珊摇曳的光影,一点一点如鬼魅般逼近。 “你有看见我家执约么?” 还不等地上的人作答,他便自己笑了起来。 “我忘了,你是见过的,在祈灵台上,我记得你的这张脸。” 那人一边轻声低语着,一边伸出了那修长而苍白的手。 “所以,斩月剑好用么……” 那双沾血的手已至天灵处,搜魂开始。 第57章 琳琅碎(十七) 搜魂术是一种邪术,但它并不是一种难懂的邪术。 陆望予生生捱过了三场搜魂,他自然能从这种经历中,明白搜魂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不过是活生生抽出他人魂魄,闯入识海,将所有的记忆都洗劫一遍。 若是温柔点,没有在识海里打砸乱抢,搜魂后还能留住一条性命。 若是暴躁些,便是撕碎魂魄,彻底殒命。 他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凭借那些破碎的记忆,陆望予再一次重历了祈灵台一战。 从旁观者的视角,一丝一毫,清清楚楚,毫无遗漏地重历了一遍。 他以长老的视角,眼睁睁看着事态急转而下,看着漫天的武器朝着指定的那处猛攻,看着那一方防御摇摇欲坠。 -- 第100页 而在那摇摇欲坠的透明屏障下,那个白色的身影,毅然决然地护在了他跟前。 站在这个视角,仿佛是自己亲手打开了斩月剑匣,陆望予耳畔传来疯了一般的叫喊。 “杀了他!快杀了他!” 斩月出鞘,阵盘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破碎之音。然后,便是一剑当胸穿透,血溅祈灵台。 他看着那个白色身影的后背,层层渲染开了殷红血色。 就像是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了一滴红墨,格外刺眼。 阵法起,他看着祈灵台上自己的身影彻底消失,随即,执约倒在了血泊之中。 就像是一场群狼的狩猎,见到猎物终于没了气息,没了挣扎,所有人围了上去,开始瓜分自己的战利品。 陆望予感觉到自己的视线正在飞快地上下颠簸,是青涯剑阁的长老早失了风度,慌急地冲上了祈灵台。 他要确保那个妖族死得透彻,他要维护住斩月剑的威严! 陆望予终于,能够再见到执约一面了。 透过仇人的记忆,再去看他一眼。 他从小看护到大的师弟,他最喜欢,也最舍不得的那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在血泊之中。 执约闭上了眼,就和乖乖睡着了一样,他一直都很乖,懂事得从来不让人操心。 可现在,却让他难过到无法呼吸。 执约的身体开始逐渐转为透明的模样,同时,点点莹白色的光点溢出,四散而去。 陆望予知道,那是他的本体在崩溃,神魂在溢散。 那是,灰飞烟灭。 周围的一个蓝衣修士看起来十分暴躁,他的眉头拧成八字,伸手捞了一把光点,将它搅得更碎。 “真是服了,就这么一个东西,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陆望予劫走了?” 不够解恨一般,他又往地上啐了一口泄愤。 “这是什么妖啊?”有好事者出声讨论,“你们看……他的身体在消散!” 身旁的修士轻蔑地瞥了地上一眼,抱胸道:“切,管他什么妖呢!得亏他没留全尸,不然,小爷我就斩了他的四肢,将他挂在这祈灵台上示众,让陆望予好好看看他同伙的下场!” 这番话就像是一粒火星,落在了油田一样,一下便引燃了场上所有人情绪的热潮。 “身体消散了,还能剩个灰呢!这样的罪大恶极之徒,不挫骨扬灰,难以解吾等心头之愤!” “对啊,我们还可以将他的灵彻底拍散,让他再无一丝可能入得了轮回!” “好主意!” 你们怎敢?你们如何敢! 陆望予眸中通红一片,但他受限于记忆,只能眼睁睁看着青涯剑阁长老匆匆取走了斩月剑,他在弟子的簇拥下离开了祈灵台。 在场的所有高层长老,都没有再过问祈灵台上的闹剧。 陆望予才是他们关注的主角,这只不过是个突然闯入,将计划搅得一团糟的妖族而已。 他死了便死了,挫骨扬灰便挫骨扬灰了,让普通的修士们发泄下心中的不满,也算是他最后的价值。 就连殷远山都只是冷着脸,甩袖离去。他虽然觉得这个妖族的血奇特,但他既然死了,便是无用的。 无用的东西,就不必再施舍眼神了。 陆望予只知道,青涯剑阁的长老在越走越远。 他背对着身后的闹剧与狂欢,越走越远,直至完全听不到任何的动静。 身后,即是地狱。 苍白的手落了下来。 青涯剑阁长老的身躯,就这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神空洞,口中流出涎水,俨然一副痴呆的模样。 斩断四肢,悬以示众,挫骨扬灰…… 好啊,你们确实好得很…… 陆望予收回了搜魂的手,他面无表情,却浑然不觉自己早已落下了泪。 纵然是铁石心肠的人,却还有那么一处柔软的地方。 而那一处的柔软,如今却成了他刻骨的伤痛,每次想起,便是千刃齐发,鲜血淋漓。 那些人,活生生地剖了他的心,一遍遍地践踏他所在乎的一切。 那一处的柔软,也就彻底消失了。 他心中唯一的光,早已随着执约眸中的光,一同在苍山的祈灵台熄灭了。 陆望予,彻底成为了恶鬼。 你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次日清晨,飞原宗的弟子来请青涯剑阁长老用早膳,他非常有礼地叩了叩门,尊敬道:“长老,早膳时间到了,不知是否要现在为您呈上来?” 久久未有回音。 弟子又敲了敲门:“长老?该用膳了……”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飞原宗弟子敲不开长老的门,却也不敢贸然闯入,待到问清楚值守弟子,得到长老并未外出的消息后,只得回去禀报。 于是与其交好的飞原宗长老带着弟子匆匆赶到了。 再三敲门未果,他只能选择推门而入。但一伸手,飞原宗长老便发现了不对劲—— 门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一般,明明未锁,却受到了阻碍。 就好像,门后有人挡住了一般。 不再迟疑,飞原宗长老破门而入。屋内的景象终于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青涯剑阁那位昨夜还在与他把酒言欢地长老,如今发髻散乱,颓然地坐在地上。 -- 第101页 他的目光呆滞,涎水不停地往下流,时不时还抽搐着傻笑片刻,已然痴傻。 而他的一只手,还牢牢地被钉死在门板上。 另一只无力垂下的手,手心处也穿透着一只一模一样的银签,上面满是血迹…… 众人看去,另一扇门的门板处,同样的位置,留有一个极深的窟窿,上面溅满了鲜血。 有一个人,半夜潜入飞原宗,刺杀了青涯剑阁的长老。 这些还不算什么,他竟然大大咧咧地将痴傻的长老活生生钉在了门上,让他成为了一个“人锁”…… 何其嚣张!何其狂妄! 那人甚至还将红匣子敞开,工工整整地摆放在桌面上。 装在匣内的止戈剑失踪了。 却是那人丝毫没有遮掩,直截了当地通报了自己的姓名——陆望予。 陆望予,于飞原宗,斩青涯剑阁长老。 修真界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却不曾想过,他们苦苦追寻的人,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如过街老鼠般在阴暗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他就这般不加遮掩,手段狠辣地重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哗然之后,便是全修真界豪情壮志的宣战。 所有人都正义凛然地放下了狠话:“希望姓陆的能来找我,我定让他有来无回!” 刚开始,他们都如此天真,如此意气风发。但马上,这句话便成为了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陆望予,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也成为了整个修真界,那个绝不可说的禁忌。 仿佛只要念出了那个名字,便会被那人听到,便会从无间地狱中,将那嗜血的恶鬼召出。 刚开始还期盼着能与陆望予决一死战的修士们,纷纷如鹌鹑一般缩起了脖子。 他们紧闭双眼,疯狂为自己当时的无知与狂妄忏悔,疯狂祈求那个人能吝啬地将视线移开,不要给他们任何眼神! 但是,陆望予却用实际行动,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们:不必担心,诸位,一个都跑不了。 那些人斩断了牵制恶鬼的唯一枷锁,他们放出了怪物。 怪物说,血债,就用血来偿。 第58章 琳琅碎(十八) 短短三日内,陆望予连杀数十人。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绕开森严的守卫,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各大宗门深处的。 仿佛他就是鬼魅的影子,日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便是他的主场。 哪怕是一片叶的影子,都可能藏着他潜行的步伐,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陆望予找的所有人,都被搜了魂。而他对于任何术法,都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并精通,而且,还有那么多能够练手的猎物。 陆望予改进了搜魂术。开始搜魂时,痴傻是无可避免的,可后来,陆望予的搜魂技术有了明显的提升。 他找到了那名嚣张的蓝衣修士。 你不是说,要将执约四肢折断,悬以示众吗? 你不是还很愤慨地啐了一口吗? 你不是,很想让我看看执约是什么下场么…… 我来了,所以你该死了。 次日,弟子内院的门口,所有人便看见了那个被折断四肢,满口鲜血的弟子,被高高地悬挂在了院门的牌匾上。 陆望予自然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彻底摧毁一个人。恶鬼没有直接索了他的命,却让他永远都活在了地狱般的梦魇之中。 那名修士还活着,清醒地活着。 欢迎来到人间地狱。这是恶鬼在他耳畔边的低语。 终于,修真界真正地认识到了陆望予的睚眦必报。他一个一个找上了当时祈灵台上的人。 从引斩月出鞘的青涯长老开始,他一遍遍搜魂,就如同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般,他一个个记下了那些扭曲狰狞的面孔,然后,非常彬彬有礼地登门拜访。 他说过,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这永远不只是说说而已。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轮到自己了,每个人都翻来覆去地回想着苍山镇那日,自己到底有没有惹怒了这位祖宗。 他们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就像是惊弓之鸟一般,略微有点风吹草动便能吓得魂飞魄散。 而那些实打实知道自己躲不过的人,自然也不愿坐以待毙。他们决定拼死一搏,便都聚集在了一起,甚至还邀上了几名长老高手,静候陆望予的到来。 陆望予果然如约而至。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名将执约的灵打散,还放言说挫骨扬灰的修士,一刀一刀地活剐了。 剐一刀,治一次,用上最好的药。 这还是瑶阁给他的灵感。 那夜,群英汇集的议事厅血流成河,但无一人痴傻,无一人身陨。陆望予让他们清醒地认识到了,什么叫做地狱。 而那夜过后,议事厅所有幸存的人都对陆望予这三个字讳莫如深,只要听到,便是瞳孔微缩,面色一刹那变得青白,浑身开始止不住地哆嗦,想要逃离,濒临疯癫。 经历了这些,他们却也没有丝毫的愤怒与仇恨,或者说,不敢有。 在修真界如同死水一般地寂静下来,所有人提心吊胆地等着下一位受害者的信息传来时,陆望予却诡异地没了动静了。 如今,他正坐在佛心寺后院的一间禅房里,面前摆着的香茗,徐徐袅袅地升起轻烟。 -- 第102页 这是涂凡真人的禅房。 周围淡淡的檀香萦绕,而他低眸,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神情专注而认真地注视着杯中的茶色,看起来就只是个安静的贵公子。 谁也看不出这层皮下,究竟是怎样心狠手辣的恶兽。 “咳咳……”轻微的咳嗽从山水屏风后传来,随即,一个苍老的身影伴着丝缕的药味,就这样出现在了陆望予眼前。 涂凡真人看起来苍老了不少,他起身将老者搀到了矮塌上。 陆望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慢慢为涂凡真人添了茶,缓声道:“我还以为真人会不愿见我。” 涂凡真人故意挑起眉调侃道:“哦?我要是把你拒之门外,卫老头知道了,还不得把佛心寺都拆了?” 听到了师父的名号,陆望予的眼神柔和了一点,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 这还是他下了苍山后,第一次真情实意地笑。 不是冷眼看着猎物无谓挣扎时的冷笑,也不是时不时摩挲着那个装花的木匣时,回忆的笑。 见这个孩子眼中终于有点神采了,涂凡真人也略微放下了心,而一放心,他便抑制不住喉头的轻咳。 听到那一阵咳嗽,陆望予关切道:“真人近日身体可好?” 老者摆了摆手:“哎,都是小毛病,人老了啊,就不中用……” 涂凡真人是他师父的好友,虽然修为可能不及师父,但那一只南柯笔也修炼得出神入化,算是修真界顶尖的人物,怎么可能这般虚弱。 陆望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这是上次您用南柯笔救走我们,留下的后遗症吧……” 涂凡真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小执约,给我传了讯。” 他注视着面前愣住的青年,一字一句,缓缓道:“他求我劝劝你。” 陆望予的笑意彻底敛了下来,他拿着茶壶的手微微顿住,就像是哑了嗓子一般,他说不出一个字。 涂凡真人继续道:“小执约说,师兄一定会很难过,他可能会做一些错事,所以您一定要劝住他……” “他说,师兄不是坏人。” 涂凡真人直视着他,道:“望予,你觉得呢……” 陆望予默默将茶壶搁下,他感觉喉中似有火烧,径直端起了杯中茶饮尽,却也解不了干渴。他回道:“我没有杀一个人。” “可你却让他们生不如死。” 陆望予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碧色的杯子,他不再解释,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所以,真人也认为我应了那个祸世的卦象,要来阻我了?” 涂凡真人却道:“你可知,为何当初围剿时,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仍要力保你。” “因为我相信你师父,相信执约,更相信你。我只希望你在历遍人间险恶后,还能相信这世间天道尚在,良善尚存……” “荧惑守心,天下将倾。不过是我算错了而已……你绝不是什么祸世之人,哪怕到如今,我都信你。” 说到后面,涂凡真人眸中已有泪光。他声音颤抖着,厉声道:“你杀该杀之人,我不阻你,但你若是再执迷下去,便彻底没了退路……你就辜负了他为你拼出的活路!” 陆望予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涂凡真人,他眸中黑沉,如同死寂的深渊。 他勾起嘴角,眉间却没有一丝笑意:“天道若在,良善若存,那么该死的不是他,应该是我……” 话音落下,他却不想再争辩了。在这个他极其敬重的老者面前,他第一次展现出了一种疲惫的神态。 “我累了,是非恩怨也该一次了断了。” 他看着桌上那只空荡荡的碧色瓷杯,缓缓道:“我此次来,既是因为曾答应过执约,事情结束后,来佛心寺看望您。还有就是……” “五日后,我将于澄阳峰证道飞升,所以先来与真人道个别。” 涂凡真人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嘴唇颤抖着,却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 “望予,你疯了?” 见面前的孩子依旧是那副冷静决绝的模样,涂凡真人满眼皆是惊怒。 他颤抖着声音道:“你如今杀意浓,杀孽重,飞升必然是诛灭的九重天雷劫……你不是飞升,你这是寻死!你忘了你答应过执约什么吗?” 陆望予却抬眸,道:“真人为何觉得我不行?我答应过他会好好活,也答应过他要去飞升……”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便笑了起来。在他的眸光柔和下来的那个瞬间,眼中隐约有泪光闪过。 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重复着执约叮嘱的活:“师兄顶天立地,决不食言。” 涂凡真人哑然失声。他却明白了,执约的担心已经成了真,他的师兄已经彻底不准备回头了。 “涂凡真人,若是师兄他有何不妥,还望您能多加劝阻。修真界也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若是可能,还请您多多照拂……” 他想起了那时他收到的传讯,次日,便传来了苍山的噩耗。那个孩子,在决意闯苍山之前,依然放不下他的师兄…… 他极力地在人间,为他的师兄寻找新的牵绊,他想让涂凡真人以师辈的身份,好好劝住师兄,劝他能抛下这一切,好好地活下去。 但他却不知,陆望予是天际的风筝,而那唯一的一根能让他滞留人间的线,便是他自己。 -- 第103页 唯一的牵绊已经断了,陆望予再也飞不起来了,但在坠落的瞬间,这只风筝却一定要将那群人一齐带下地狱。 涂凡真人只能在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执约啊,我已经劝不住了。 不过是有心赴死,无力回天。 后来,他们静坐良久,杯中茶水已空,可他们两人却都默契地没有续上。 毕竟,懂事到会悄无声息处理好一切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这杯茶,再也没人能续上。 这场道别,终以无声落幕。 第59章 琳琅碎(十九) 陆望予借助他早已藏在佛心寺的阵法,悄然离开。 修真界一直不明白,为何他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在各处穿梭,根本不惊动各个宗门森严的守卫。 那是因为,在当年路祁倥师兄大肆挑战各宗门时,他就趁机在他们的护山阵法里,安放了几处隐蔽的传送阵。 之前,他与执约身上有图纸,还被各大宗门联合追击,便也不能轻易动用这种手段,毕竟若是直接冒冒失失地闯入宗门里,简直是送羊入虎口。 但是如今,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在乎的了。 图纸已经安全了,执约也不在了…… 他只需要将那些龟缩的渣滓,一个一个地揪出来,让他们尝遍着世间的苦痛。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我日日在这炼狱中煎熬。 你们又凭什么好过? 他安排好了一切事情,便回到了宴都,住进了同一家客房。 那是他与执约刚来宴都时住下的那间。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 夜深了,他沉沉地进入梦魇。 他不是一个惯做梦的,但是却因为搜了过多的魂,看了太多的记忆,便每日每夜,都深陷在苍山镇的噩梦之中,无法脱身。 梦中,他时而是跪在祈灵台上的视角,时而是那些刽子手的视角。 但无一例外,他都必须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银刃,深深穿透眼前人的胸膛。 执约在他的梦中,死了千万次。 而他也在梦中,疼了千万次。 终究,不得解脱。 如今,他再一次噩梦缠身。 没有人会知道,那个双手沾满鲜血,下手极其狠辣的魔头,会在宴都的一间客房里,被噩梦魇住,而他的眸边也划落了两行泪。 魔头怎会有感情? 魔头又怎会流泪…… 陆望予状况太不好了,他在梦中竭力挣扎,眉头紧锁,额上也密密麻麻地渗出了冷汗。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身体紧绷起来,像是在极力阻拦着什么,又极力想要保护什么…… 隐隐绰绰的烛火微微漾动,床帘不知道被哪里吹来的微风,轻轻扯动了一分,然后逐渐归为平静。 这个寂静的房间内,悄无声息地又多了一道轻浅的呼吸。 随即,一根修长的手指,抵上了那个紧锁的眉心。它轻轻抚过皱起的眉头,清清凉凉的,温柔而体贴。 陆望予似乎感受到了身旁传来熟悉的气息,他就像受到安抚的猫,总算是安心下来,紧锁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开了。 他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稳绵长起来,看起来已经不再受到噩梦侵袭了。而那根手指,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径直离开了。 手指的主人默默地走到了桌旁,他的手轻轻地搭在桌面上,又抚过那装着茶水的紫砂茶壶。 像是在无声地道别一般,他眸中带着一丝怀念,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沉的安静。 那人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注视着他放不下的人,他的眸光专注而深邃,就像是要将此时此刻的一切事物,都刻进自己的骨血中。 停留了足够久的时间,他的身形终于逐渐透明起来。 在他消散的最后一刻,陆望予似有所感,霎时睁开了眼。 陆望予睁开眼的一瞬间,一滴泪莫名地落了下来。 他抬起手,默默拭去了那一点湿润。 前半段的梦,依旧是苍山镇的事。但后半段,他却一反常态地梦见了师父与师兄他们,梦见了他们四海闯荡的那段时光。 明明是个好梦,为何我会落泪。 陆望予躺在床上,静静地感受着好梦初醒后,心中难得的片刻宁静。 他许久没有这般踏实过了,就像活在曾经的回忆里一般,没有痛苦,没有离别,没有杀戮。 但梦醒后,他依旧身处炼狱,不得解脱。 口中又泛起了一阵苦杏仁的涩味,他翻身下了床,拿起桌上的紫砂壶,为自己斟满了一杯茶。 九沉茶入口,是馥郁的茶香。 陆望予喝得太急,丝毫没有察觉到,那茶中恰好的温度。 执约在时,每晚入睡前,都会特意将他做的蕴火符放于茶盅之下,以便师父师兄醒来时,茶都还是恰好可入口的温度。 陆望予喝惯了有余温的茶,他便丝毫没有发现那一处的异常。 他丝毫没有发现,那份不该存在,却又确实存在的熨帖。 却是一人无意的体贴,一人毫无察觉的接受罢了。 而他在消磨着平静的时光的同时,修真界的锅,却被一个消息,炸飞出了九霄云外。 陆望予将于澄阳峰证道飞升。 -- 第104页 战战兢兢的修真界众人,没等来下一个受害者的信息,却等来了这般惊天炸裂的消息! 他他他……飞升? 据说许多修士听到这个传讯后,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当场就厥过去了。 这样的魔头都能飞升? 苍天无眼呐!您老人家是没睡醒吧! 虽说如今的飞升潮里,或多或少都飞了些名不符实的,但是,陆望予不同啊! 他是名副其实了,可却是名副其实的残暴,劣迹斑斑,满身罪孽……这他娘的也能飞? 于是“伐陆大军”又再度组建起来,然而此次,正义凛然的旗帜下,却门可罗雀,一片冷冷清清。 所有人都在观望,在腹诽着。陆望予捉了一次又一次,可人家没事,自己这边却倒了一批又一批。 若是战死沙场也就罢了,可偏偏姓陆的手段高,心够狠,他还能给你来个秋后算账。 什么刑罚最狠毒,他就用什么,相当的挑剔。搜魂、断舌加活剐,一套下来,就是神仙也都遭不住啊…… 他的恶名初扬时,修真界能举世讨伐。可如今,他的恶名都能止小儿夜啼了,谁又敢不怕死地冲到最前头? 而且,死也就算了,最怕他回头算账时,来的那一手生不如死。 于是,除去几名“身先士卒”的好汉,所有人,包括平日里跳得最高的几大宗门,都保持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死道友不死贫道,置身事外。只要我假装听不见,这破事儿就追不上我。 但偷偷去澄阳峰底下看一眼,应该不过分吧,不至于刺激到那个祖宗吧…… 一时间,澄阳峰下的小镇子里挤满了围观的修士。 但在这般拥挤的场景里,一向眼高于顶的修士们,却莫名地谦卑起来,他们保持着周围环境的井然有序,格外彬彬有礼。 不管是认识不认识的,他们都愿意奉上一个和善的微笑…… 毕竟,谁也不知道姓陆的在哪儿,说不定就藏在他们身边,而若是因为黑脸,刺激到了那个姓陆的…… 算了算了,与人为善才是我等修真坦途。 虽然出头鸟基本已经被陆望予打废了,但是出头鸟的鸟兄鸟弟,鸟徒鸟孙们,还是毅然决然地扛起了大旗。 他们要继续未完成的事业——除去陆望予! 三日后,陆望予将于澄阳峰证道飞升。 低垂着头的小沙弥步履匆匆,他恭敬地赶来,将这个消息向在内殿诵经的年轻僧人耳语禀报了。 面容俊秀的僧人听完了,手中的念珠轻轻地磕了一下,落下“啪嗒”一声。 他沉稳得无悲无喜,只是双手合十,虔诚地朝着佛像行了一礼,然后慢慢起身,向着供奉九环半月禅杖的典奉台走去。 而与他的居所仅有几墙之隔的,便是涂凡真人。 他刚刚搁下饮完汤药的空瓷碗,面色还有些微微泛白。 刚刚侍奉汤药的药童子带来了消息,说是整个修真界,都已经得到了陆望予将要飞升的消息。 行者无恕那边,似乎也已经再次请出了九环禅杖。 闻言,涂凡真人阖目长叹。 他心中明白,澄阳峰,必将成为最艰难的战场。若是无恕也去了,佛心寺行者加上那柄九环禅杖,望予怕是会难上加难。 “我得替老卫头,看顾好他的徒弟啊……” 涂凡真人轻咳了两声,他颤颤巍巍地起身,终于还是从袖中拿出了黑木笔。 执约啊,老头子拦不住你的师兄。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替你的师兄,拦住那行者无恕。 与此同时,离澄阳峰只有数十里远的郁城驿站里,周围的食客正对此事侃侃而谈。 “这陆望予的胆子可够肥的,他传的消息,竟是请修真界众人赏其飞升之礼!” 另一名食客笑道:“这不是直接抽他们的脸吗?我杀了你们的人,然后拍拍屁股去飞升了,还要请你们来观礼……” “不过,他们这都能忍?”一人却是连茶都不喝了,急忙凑热闹道,“就让这陆望予那么嚣张?” “哎……他们表面说不参与,但是你想啊,等在澄阳峰下的那些人,哪个不想亲手杀了陆望予?” “若是姓陆的飞升出现了什么意外,他们啊,怕是跑得比谁都快!” 角落里,坐着一名白衫修士。他默默地饮尽了杯中的茶,一人独坐,就像冷峰上终年不化的孤雪。 白瓷杯搁下,他负剑,起身走出了喧哗的驿站。 他向着澄阳峰的方向走去,孤独而坚定。 三日后,便是陆望予真正的生死之战。 不过是,他的满腔赴死勇,提剑斩尽满城花。 第60章 琳琅碎(二十) 三日之期对于修真界而言,只不过是弹指一瞬间。 注定的时间终于到了,澄阳峰上,除了一些跳梁小丑外,其余的皆是瑶阁派出的精英弟子。 他们约莫三百人,皆披坚执锐,训练有素。那都是瑶阁的顶尖战力,绝非普通的宗门弟子可以相比。 他们,便是陆望予此番行为的最终目的。 瑶阁,作为一个隐世组织,其宗府难寻,情况实力皆不明,陆望予也懒得与他们过多纠缠。 他知道,瑶阁绝对不会放过他。至少那个所谓的长座,一定想将他剥皮拆骨。 -- 第105页 既然如此,我便邀你们来。 被追赶了那么多次,礼尚往来,也是该让我请诸位赴一次宴了。 澄阳峰下,也是满满当当的人。 他们都在翘首以盼,等着陆望予的出现。 而他们满心满眼等着的那人,却早已出现在了层林尽覆的山径上。 澄阳峰以陡峭高耸闻名,在地势平缓的茫茫山脉中,它就像是一柄尖刀,直插云霄。 取澄阳之名,也是因为人们认为,那是最接近天,最靠近太阳的地方,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会最先落在它的峰顶。 陆望予提着一根黑绸包裹的棍状物,一步一步地往峰顶走去。就像是朝圣的殉道者,步步虔诚。 若是接近天,那就让烈日骄阳,将这世间的污浊全部烧灼,彻底清除。 包括他们,包括我。 突然,随着一片叶落,他的脚步戛然停住。前方树下,却已有一位熟人提剑等候。 他微微一愣,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却还是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顾先生,好久不见……” 来人是顾沉。 他在听闻浮云都围剿的信息后,就从恣心盟出发了,却还没等他赶到苍山,便接到执约最后的传讯。 在决意闯祈灵台之前,执约给他与涂凡真人都传了消息,他盼着他们能拦住陆望予,拦住他的师兄。 再然后,便是修真界动荡。祈灵台之战后,陆望予恶名远扬。 顾沉看着面前固执的青年,心口竟是莫名地堵。 在恣心盟时,他曾与执约说过,他平生最不喜别离。结果,那个孩子再没来得及与他道别。 而如今,他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去送死。 命运兜兜转转,竟还是呈上了他最不喜欢的菜肴。 顾沉终于开口了:“你可考虑清楚了?” 陆望予微微勾起唇角,他握紧了手中的东西,坚定道:“自然……若顾先生是来劝我的,便请回吧。” 他直视着白衫修士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毕竟,顾先生一定能明白,我为何这般……” 顾沉默默敛眸,他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再也没有理由劝下去。掩去了眼中所有的情绪,他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我不劝你,万事小心。” 话音落下,他便提剑往山下走去。 陆望予看着他的背影,行了一个道别礼。 他不是故意想揭开顾沉心中的伤疤,但是,这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在这方面,顾先生与他却是同一类人——错失所爱,终究无可奈何。 于是,一人上山,一人下行。 他们所走的路,皆非坦途,荆棘密布,步步熬心。 可他就要走到头了,顾先生又还要在这苦海中挣扎多久? 澄阳峰顶到了,今日却是久违的阴雨天,日光层层掩在乌云背后。陆望予抬头,透过层层的虬枝,只能见到被割裂的阴云。 澄阳峰上,终究没有太阳。 他低下头,看着周围蓄势待发的弟子,看着他们眼中刻骨的仇恨,心情却莫名地平静了下来。 没有太阳的地方,就是人间地狱。 我的太阳落了,现在,你们的也不该存在。 他一把扯下黑色的鹰纹披风,身上却是银制轻铠,配云纹护腕。手中黑绸翩然滑落,露出那把精制的红缨□□,锐利的枪尖闪过一点银芒。 周围的弟子眼睛微微睁大,他们眸中满是惊愕——修真界没有什么枪术典籍,修士之间的武斗,刀剑斧戟都常见,但从来无人使□□。 这陆望予是疯了不成? 但他们只知,卫潜的徒弟精通阵法,剑法高超,而不曾知,大晟的那位少将军,修习数十年,从小摸到大的,便是那一把红缨□□。 生死斗,便该用上最擅长的那一招。 陆望予轻轻掂了掂手中的□□,他随意挽了个枪花,泛着寒光的枪尖呼啸着划出银芒。 他抬眸,枪尖随着视线直指前方,歪了歪头道:“你们,谁先来?” 天边淅淅沥沥地飘下了雨。越来越多的黑云在那刀尖般的峰顶堆积。它们层层聚拢,厚重到几乎要压上澄阳峰了。 而那乌云中间,竟是有一个深渊般的漩涡,深处风起云涌,电闪雷鸣。 闪烁的雷电亮光捂在一层云翳之后,就像是糊纸的灯罩中忽明忽灭的烛火。 那是酝酿着的九重天雷劫。 那是飞升雷劫中,最厉害的诛灭之劫。一般只有在罪孽深重之人妄想飞升时,因果加身,罪孽清算,才会出现这般的天罚。 陆望予,便是这天诛之人。 可他偏偏要在这般的雷劫下,与瑶阁的精英弟子决战。除了送死,再也没了别的解释。 只要瑶阁弟子在他受雷劫时,阻碍一瞬,他们根本不用出手,陆望予便能被这天雷劫彻底抹杀。 陆望予啊,你如今还能跑去哪儿? 众人见那第一道雷劫轰然砸下,足有水桶粗的的雷光落下,四周震颤,仿佛整个大地都被劈成了两半。 陆望予还能活? 峰下的人开始握紧手中的刀剑,他们眸中似乎被这道天雷点燃的火苗,满是蠢蠢欲动。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终于,心急的人还是待不住了。他急匆匆地向山径上踏出了一步。 -- 第106页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难道还要让那个姓陆的站在我们头上吗!” 一呼百应,就像是一滴水溅入沸腾的热油之中,顿时炸开了锅,附和的怒吼竟是比雷声还响上不少! 但下一刻,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山径上,一名白衫修士正披着雨雾缓缓而至。他安静地走下石阶,就像是氤氲山水画中走出的人物,手中的清雪剑,倒映着最后一丝的银芒。 “顾沉……你来做什么?”有人认出了他,高声询问。 白衫修士脚步未停,他将手轻轻一扬,袖中一根极细的银丝翩然而出。 它飞至主人身后,像是有灵智一般,在空中一层层地叠成了一张无色无形的屏障。 那是根据朝云坊的鎏金绳阵,改编出的困阵。 顾沉终于在绳阵前停住了。 背后是压峰的黑云,是毁天灭地的九重天雷,他却不急不缓,安静地停下了。 他微微抬眸,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顺便,替故人照顾他的师弟罢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佛心寺内。 幻境如古旧凋零的壁画一般,寸寸碎裂脱落。悬于半空的黑木笔颤抖着,最终发出了轻轻的皲裂声。 黑木笔径直摔落在地,已然断成两截。 地上席地而坐的老者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吐出一口鲜血。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喘。 南柯幻境被无恕破了,南柯笔也承受不住了…… 脱困的年轻僧人,却是再也不看老者一眼,他单手合十,擎着咣啷作响的九环禅杖,径直往外走去。 “涂凡真人,你又何必再拦我。” 就是拦不住,也要拦啊。 老者眼中闪过决绝,他颤巍巍的手,重新唤起了地上破碎的黑木笔。 一瞬间,涂凡真人满头半白的须发,尽染霜色。 他竟是以毕生修为,重修南柯笔,重布南柯幻境。 南柯一梦,便一梦千年。 望予啊,我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雷劫一道一道落下,但众人想象中的场景没有出现……陆望予依旧站在场上。 那震彻天地的九重雷劫,竟是一次次夺走了瑶阁众人的性命。 澄阳峰,竟是早被布置成了他的主战场。 他在其中布下了引雷符,布下了灵气转化阵法,然后,布置了数不胜数的绝杀阵法。 我杀不了你们,便让这诛灭之力,替我杀你们。 接近天的地方,烈日骄阳就应该将这世间的污浊全部烧灼,包括我,更包括你们。 容晟府的那些阵法图,绝对不是吃素的。 陆望予上澄阳峰,就觉得没想过要如何下去。瑶阁的人一定会来,而他需要做的,便是将他们完完全全,一个不落地送下地狱。 第八道雷劫后,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额间的血不住地淌下。 他已经站不住了,只是艰难地倚着银枪,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一道九重雷。 他还是高估了那群废物,动手杀了一半,天雷引动的阵法灭了一半,就一个都不剩了。 第九道天雷,是最后的审判,是他对自己的审判。 他之前担心杀不完这群人,便在中间的树下,放置了最后一个压轴的阵盘。 那是一个绝杀的灭灵阵,它将引动最后的天雷之力,彻底摧毁整个澄阳峰,无一可逃。 这些日子他攒杀意,累杀孽,不过是想借着这九重雷劫,将仇敌一举斩尽,最后,将自己彻底摧毁。 现在,他终于要解脱了…… “师兄……”蓦然间,他的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他将视线转了过去,却见在那个引雷阵盘处,是熟悉的身影。 他的小师弟,一袭白衣箭袖,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像他记忆里那般满身鲜血,安静地倒在祈灵台的血泊中。 他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眸中还是熟悉的温和笑意。 陆望予也笑了起来,他知道这是濒死前的幻象,却也放下了银枪,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 他听见执约眼中带着笑意,轻声道:“恭喜师兄,大道得证,以后道途坦荡,万事无忧。” 这果然,是执约会说的话。 陆望予却想开玩笑,你看,我这般算什么飞升。可他喉头已满是鲜血,身上的伤口也是撕裂般的疼痛。 他再也没了力气去说别的,只能弯了眉眼,用尽最后的力气,缓声安慰。 “执约,你别怕,我来陪你了……” 最后一道银光雷劫轰然落下,天际上下一白。淅淅沥沥的雨点像是被吓得哽了一瞬,随即,便是如瀑布般瞬间倾倒而下。 在最后的那个生死的瞬间,陆望予终于拥抱上了他的执念。 晟历三百三十九年,秋意未至。 江安入剑冢,卫执约血洒祈灵台,顾沉力竭被囚,涂凡真人重伤。 陆望予于澄阳峰,战瑶阁,身死道消。 第61章 江山局(一) “望予……” 在无尽的黑暗中,远处隐约传来了零碎的呼唤。那片黑暗似乎微微颤动,终于有了一丝异样的想法。 有人在唤我…… 他这般想着,黑暗就像是厚重的黑布,被悄然撩起了一角,一线光亮就这样照了进来。 -- 第107页 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 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从窒息的深海中被拽出,冲破了五感的封障,重回到了人间。 他的鼻尖一瞬间充斥着浓郁的药味,以及淡淡的血腥。 那种铁锈的腥味,他闻得多了,无论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陆望予的思绪回笼,眼神终于有了焦距。 他看见了一个,他本该再也见不到的面孔。 “师兄……” 他微微启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胸口处像压着巨石一般,连喘息都格外艰难。 路祁倥见他终于睁眼,脸上是满是惊喜。他眼中血丝还未褪下,眼底一片青黑,看起来像是几日没睡了。 他慌急地扑过来,连声叠问。 “望予,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陆望予闭了闭眼,他咽下喉头翻涌的血气,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像被碾碎了一般,刺骨般地钝痛。 “我没事……我不是,死了吗。” 路祁倥咬牙,恨铁不成钢道:“你差点就死了!幸好我与师父成日守着飞升池,第一时间就把你捞上来了,否则……” 路祁倥看着师弟脸上疲惫的神情,突然停止了他的絮絮叨叨。 他放轻声音,问道:“望予,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如此快飞升,而且,以你的天赋心性,怎会差点死在雷劫之下……” 他顿了顿,还是问出了那个无法避免的问题。 “执约呢?” 话音落下,周围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此刻的空气也凝固住了,再也流动不得。 路祁倥看见他的师弟,慢慢地睁开眼,那双眸中,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 良久,他的耳畔终于传来了陆望予疲惫的回答。 “执约不在了,我没护好他。” 路祁倥愣住了,他的喉头像是被堵住了,唇微微张开,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双手无处安放,眼神也不知该落在哪儿。实在不知该面对这个消息,他只能匆匆地找了借口离开。 “你先别想那么多……我去找师父,告诉他你醒了。” 陆望予的视线微微落在了师兄离去的背影上。他盯着那处看了良久,终于还是缓缓闭上了眼。 好一会儿,师兄小心地捧着一碗药回来了,卫潜便跟在他的身后。 陆望予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轻声问候道:“师父……” 卫潜看起来也是满脸倦容,想来也是从路祁倥口中,得到了那个消息。 他没有询问任何事情,只是默默走上前,为徒弟把了把脉。 收回手,他轻叹一声,嘱咐道:“根骨尽断,内息冲撞……还得好好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床。” 陆望予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黑沉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光亮。 他轻声回道:“多谢师父。” 路祁倥小心地捧着药上前,热汽氤氲,一瞬间,苦涩的味道在整个房间内蔓延。 他小心地舀起一勺药,想往师弟嘴边送。 但陆望予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丝毫没有理会送到嘴边的汤药。 他微微启唇,轻声问道:“师兄,你说你与师父日夜守着飞升池,是何缘故?” 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了路祁倥的动作,他的手顿住了,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停顿片刻,他还是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这不是为了接应你与执约吗?” “可师兄刚刚却问我,为何会如此快飞升……”陆望予却没有被敷衍过去,“这说明,师兄当前并没有考虑过我们飞升的可能,又何来接应一说?” 路祁倥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将汤匙放回碗中,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身后沉默着的师父。 卫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陆望予。他这个徒弟,心性坚定,心智过人。 这般的境遇下,这样的伤痛中,他竟还能保持理智,敏锐地察觉到端倪。 陆望予并没有停下,他眸子黑沉沉的,心中隐约摸到了一点骇人的想法,却不敢轻易下定论。 他感觉自己的心,被细线悬在万丈高空上,摇摇欲坠,却仍然死握着一线生机。 “而且,在我说执约不在了以后,你们的反应都很不对。我熟悉的师父师兄,绝对不会对此事闭口不谈,也绝对不会……如此平静。” 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平静得就好像,你们知道他还活着一样……” 依旧是一片寂静,陆望予注视着年前的人。他口中微微泛苦,心却在剧烈地跳动。 他不知道师父师兄究竟知道什么,他们又是如何知道的。 但是,他们的种种反应,似乎都指向着那个不可能的结果。 那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结果。 陆望予没有继续逼问,他转头说起了当时的场景:“最后一道雷劫落下时,我见到了执约。” 他说着,黑沉的眸子注视着路祁倥,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处细节。 “他说,恭喜师兄大道得证。” 他眸中湿润,一字一顿重复着当时的执约说的话。 “道途坦荡。” 陆望予的声音已经颤抖地不成样子,他喉头是漫上血腥味,几乎咬牙说出了最后四个字。 “万事无忧……” 路祁倥的手中搅弄的汤匙停了下来。他垂眸,眼中已湿润一片,却始终不发一言,也不忍再看自己师弟那副绝望的表情。 -- 第108页 陆望予声音沙哑,他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师兄,你们究竟瞒着我什么?我如何能够飞升?我又如何能熬过那道天雷,熬过澄阳峰的灭灵阵……” “你们究竟知道什么……” 路祁倥紧紧抿唇,他无法回答,便沉默着就要端药离开。却不曾想,陆望予竟是挣扎着翻下了床。 他根本没有力气能起身,只是直直地从床上摔了下来。 身上未愈的伤口,再次撕裂,他白色的亵衣上,瞬间晕开大片殷红的血色。 路祁倥惊愕回头,却发现,他一向骄傲的师弟,向来从容冷静的师弟,眸中是极深的恳求。 他舍去了浑身的傲骨,舍去了所有的冷静,只为了那个心中可能的答案。 “师兄,执约……是执约吧……” 陆望予艰难地撑起身体,他浑身都在颤抖,眼角通红一片。他的眸中,再次燃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那个拥抱,或许不是他濒死的幻觉,不是他的梦……而是有温度,能触碰的身影。 是他最想念的那个人…… 会不会祈灵台才是一场虚假的噩梦,执约还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在等着我,带他回家。 路祁倥急忙地将他扶起,他喉头微动,眸中全然是挣扎。 他看着师弟眸中的希冀,不再是深渊般的死寂,而是黑夜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光。 但是,真相究竟会让这点星光成为重燃生机的燎原之火,还是让它彻底熄灭,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路祁倥回头看向师父,只见卫潜真人却也是无可奈何,长叹口气,还是迟缓地点了点头。 于是,路祁倥还是不得不斟酌着开了口:“望予,师父和我本来商量着,等你伤好些再告知于你……” 他捏紧了拳,迎着陆望予的目光,认真道:“执约可能真的还在。” 陆望予怔怔地看着他,眸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的心就像在万丈高崖踏空了一般,一瞬间的轻松后,却又是寸寸绞紧。 他咬牙艰难道:“那为何他要瞒着我……哪怕他只剩魂体,我都可以去修习鬼道……” “他为何不告诉我……” 路祁倥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避开了陆望予的视线,缓缓开口。 “望予,你有想过……执约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师弟,一字一句道:“我们一直以为,他是苍山的玉妖。但直到我与师父飞升后,才知道——妖族与人族一般,是血脉孕育传承的。” “玉石如何有血脉,又怎能为妖?” 陆望予愣住了,他又想起当时在南岭时,容晟世子无意中提到的话。 “虚狱应该能让所有妖族通过,但卫公子的本体却颇为罕见,至少,我读的百妖图鉴里不曾见过……所以,虚狱阵法究竟能否接纳他,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见陆望予皱起了眉,颇为担忧,他补充道:“不过,或许是因为妖族的典籍缺失,少将军不必太过担心。” 于是,陆望予才想着用千机镜与苍山白石,去试了虚狱大阵。 在发现它们无法被接纳后,他也就放弃了将执约骗进去的想法。 除去妖族,还能化形的便只有精怪了。但执约也绝不可能是精怪。 精怪虽可为草木花石,但它吸收天地灵气,得大机缘后,需先开灵智,然后才能修炼化形。 所以他们化形时,灵智成熟,基本都是成年的模样。 路祁倥肯定了他的判断,道:“我们都是看着执约长大的,他刚化形时,就只是个孩子,自然也不可能是精怪……” 非妖族,非精怪…… 那执约到底是什么人? 陆望予看着师父与师兄脸上严肃的神情,心里突然涌现了一种不安。 但是执约还活着……这就够了。 无论他是什么,在哪里,我都要带他回家。 第62章 江山局(二) 沉默许久的卫潜真人终于慢慢踱上前来,但他并没有直接解答陆望予的疑惑。 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情只需稍稍提点,他这个徒弟,自然能领会到其中的深意。 有些事情,不是旁人所能插手的,只能靠他自己去勘破,从而决断。 卫潜真人缓声道:“望予,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场景……” 那时,宴都紫薇星黯淡,佛心寺涂凡真人与无忧大师一同以龟甲占卜,算出了“荧惑手心,天下将倾”的乱卦。 而应卦之人,正是三日破古越,风头正盛的大晟少将军——陆望予。 无忧大师为古越族人,灭族之恨让他提上九环禅杖,便要赶赴宴都,除去这个祸世灾星。 涂凡真人自然不允,但他也放心不下这个卦象,于是便一边在佛心寺留住无忧大师,一边传讯,让好友卫潜去探探消息。 若有必要,当场处决。 那时卫潜真人便入了宴都,他来到了定远将军府外,在旁边的茶棚里点了一杯凉茶。 他一直都是不修边幅的老者造型,看起来就是个乱七八糟的普通老头,丝毫不引人注目。 定远将军府外是一条繁华的街道,本来官宦宅邸门口,应是不允许百姓轻易过路的。 但嫁入陆府的长公主,却颇喜热闹,于是陆将军为了让她开心,便允许周围百姓在府前摆摊,行市。 -- 第109页 尽管那时,陆将军与长公主都早已去了,但是少将军却依旧默许了这条规定。 突然,远远传来了笃笃的马蹄,有人振臂扬声呼吁:“少将军回来了!大家先让一让!” 路中的百姓纷纷有序地避让,看起来颇为熟练。 街道瞬间空出了一条路,远处急促的马蹄踏尘而来,为首的正是银铠轻甲,负红缨长|枪的少年将军。 卫潜微微眯起眼睛,端起粗瓷杯,轻呷了一口冷茶,仔细打量着他此行的目标。 突然,异变陡生!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竟是突然从旁边的人群中冲了出去,她似乎在追着一个滚落的布球,丝毫没有察觉到疾驰而来的骏马。 眼见着铁蹄马上就要踏碎女孩幼小的身躯,周围一片哗然,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喉中发出尖叫。 但是,在卫潜眼中,事情却完全不是这般模样…… 那个女孩,没有丝毫的气息,它只是个傀儡! 他不知道为何会有人,选择动用修真界的东西来暗害一介凡人,却也不想让背后那人轻易如愿。 卫潜真人眼中划过一丝暗芒,他轻轻一弹,桌上的一粒花生米破空呼啸而去。 它直冲着那个傀儡的后心处,一旦击中,障眼法破,傀儡当场便会现出原形,粉身碎骨。 “吁——”随即,是战马的长嘶。 与此同时,空中白芒掠过,划出银月的弧度。 战马的铁蹄在女孩的头上高悬,而马背上的少年死死拽住缰绳,背后的银|枪轻挑,横在了小姑娘的身后。 所有人都只看见年少的将军制住了烈马,还顺手挽了一个漂亮的枪花。只有卫潜知道,他不仅勒住了马,更是将那粒致命的花生挡了下来! 好厉害的反应!卫潜真人对上了少年看来的眸子,眼中竟是有几许赞赏。 但少年只是随意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任何探究,也没有丝毫追责,仿佛只是遇上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他轻巧地翻身下马,云纹披风甩出凌厉的弧度,随手将红缨枪抛到闻讯赶来的下属身前,解着银护腕便直接入了府。 这孩子挺有脾气……卫潜又慢慢地品起了茶,倒是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当夜,不惯走正门的卫潜真人,就偷偷地翻过了陆将军府后院的墙。 他与还在后院练枪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气氛一瞬间尴尬起来,还不等他讪笑着开口解释,却见少年将军默默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径直进了屋…… 还特意没带上门。 卫潜真人摸摸鼻子,便跟了进去。 少年正擦拭着手中的银|枪,听到进来的动静,却是头也没抬:“茶在桌上,有些凉了。” 卫潜彻底好奇了:“你就不怕我是来杀你的?” 闻言,少年抬起头,他没有丝毫犹豫,道:“如果你想杀我,那之前便不会救我……而且,你要杀便杀,我目前打不过你。” 卫潜一噎,他皱起眉道:“你知道白天那个小孩是傀儡?那你又为何要救它?” 少年垂眸,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枪,回答道:“我不知什么是傀儡,但我知道,她害不成我。在我眼里,她就只是个孩子。” 卫潜听着少年语气平淡地说着,她就只是个孩子,心里却莫名一软。 其实,他面前所谓的“祸世之人”,又未尝不是个孩子。 他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一壶茶。 看着茶水淅淅沥沥地落入杯中,他缓缓道:“我此次前来,确实是为了杀你的。宴都紫薇星黯淡,佛心寺算出卦象,说你应了荧惑守心,天下将倾的命格……” 见少年擦拭枪尖的手顿住了,卫潜继续道:“此卦始于大晟,终于玄寰。根据宴都的紫薇星黯淡来看,我猜,你是想倾皇权……” 少年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眸光森冷,像是无尽的深渊。他侧了侧头,道:“若是我不停下,你便要杀了我?” “但是……”他的语气轻缓却异常坚定,“既然拿我做筏子,我便载他们下黄泉。” 他们之间不再交谈,卫潜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他只是问了一句:“你就甘心被困死在这囚笼之中?” 如何甘心,又怎能甘心? 其实少年早就借着攻下古越,将定远军将士都安置好了。他向所有人证明了定远军的价值,在失去了定远将军后,他们依旧是坚不可摧的护边猛兽。 如今,他只身在朝堂中挣扎,不是他心中有多少仇恨,而是他身处漩涡中心,根本无处可去。 如今,来杀他的人,却问他是否甘心困死在这囚笼之中? 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有了别的选择。不再是被至亲骗着吃下鸩毒,不再是被戴着笑面的仇敌,逼着踏入一个又一个陷阱…… 一个来杀他的人,却说他应该有新的生活。 他想,我就是死,也想死在青天白云之下,不想死在这滩血腥泥泞之中。 少年坐在中间的矮塌上想了一夜,卫潜便安静地陪了他一夜。 第二日,晨光熹微,天际边的朝阳撕裂云层,霞光直落凡尘。少年微微抬眼看去,窗台上落了一层光,细小的尘埃在晨光中翩然跃动。 我想离开。他听见心中的声音肯定道。 他声音沙哑,道:“我跟你走。” -- 第110页 思及往事,恍如隔世,陆望予眼中多了几分怅然,但他不明白为何师父会提到过去的事情…… 这与执约的身世,又有何关联? 卫潜长叹口气,他也是飞升之后,于此界得到了许多的信息,才惊觉了其中的端倪。 他闭了闭眼,叹息道:“当时我是单独去的宴都,因为那时,你的师兄,恰好接受了十八弈算郦祈渊的委托,将他的孩子带去苍山。” “而他听说,自己有了个新师弟,便特意从苍山为你带见面礼……恰好,就带回了执约的本体。” 卫潜终于戳破了最后的遮掩,道:“望予,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吗…… “从我收你为徒,到执约化形,一切似乎都过于巧合了。就好像,命中注定,你们要在那时遇见一般……” 陆望予看着他的师父,看着那个从他将深渊中带出的恩人,他心思敏锐,自然能够听懂他在说什么。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卫潜微微停顿片刻,似乎不忍再继续。 但他还是开口了,无论望予接受与否,他的抉择如何,既然已经到此地步,不如将一切都摊开个明白。 他轻叹一声,道:“望予……你认为所谓的预言,究竟是预见未来,或者,它根本就是未来的起因?” “因为那个天下将倾的卦象,我才去宴都寻的你。但是,是否因为我寻了你,收你为徒,才会导致这个未来发生……” 闻言,陆望予彻底垂下了眸,他心口疼得厉害,似乎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巨石。 师父只是根据当年的事情推断,而他却经历了更多,自然更能明白师父口中未说出的话。 他想起了宴都的那个小姑娘,想起了她口中的那个梦。 宴都赤骨归,而万物始。 她以为,预言中的赤骨是指她的母亲,于是,她便只身赴宴都。而后来,最后的结果却证明——千里归苍山的赤骨,是她自己。 她因为那场梦而来,最后以生命的终结,为梦写下了终章。 那场梦,是因,也是果。 而发生的一切,都似乎过于巧合了。 他们奔赴苍山时,郦香恰好离开。为了寻她,他们去了宴都,结识容晟长歌,在南岭彻底毁灭之前,得知了所有真相。 最后,他们将阵法图纸,与郦香的赤骨带回苍山…… 至此,宴都赤骨归,而万物始的预言,成功印证。 所有巧合背后,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推波助澜。 它将修真界隐藏千年,从未被发现的污浊腌臜,一一摊开在了他的面前,然后,逼他一步步走上了瑶阁的对立面。 串联起所有事情的,便是执约的妖族身份。 因为执约的妖族身份,他们选择去苍山,而后来,也因为这个身份,他与瑶阁早已站在了生死对立的位置。 如今,师父却说,执约可能并不是妖族…… 陆望予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他知道师父在此方世界内,一定得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足以彻底揭开所有的谜题。 而这个消息,也是师父师兄日夜守着飞升池的缘由。 第63章 江山局(三) 卫潜还是开口了,他缓缓道:“此方世界名为玉潋,除去人妖混居,两族不分上下外,其余几乎与玄寰界一般无二。” “而且,此界有灵。” 陆望予猛然抬头,他轻声重复道:“有灵……” “没错,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卫潜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他肯定道,“不是什么虚构的传说,玉潋,有真正的神灵。” “每一个世界都拥有着自己的天道,他是因果,是轮回,是万物冥冥之中的规律。但是,只有当世界发展到一定程度时,神灵才会从天道中苏醒……” “没有神灵的世界是低级的,只能靠最基本的规律运行,没有思维,全凭自然……神灵的强大,以及世间事物的强盛,便是衡量世界强盛与否的标准。” 卫潜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世界强盛能使神灵自然产生,但还有一种情况——当一个世界步入绝境时,神灵也会被唤醒……” “就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若是他熬过了,便能飞跃到更高的高度,但绝大部分,都失败了。” 陆望予感觉喉咙被堵住了,他艰难地挤出问句:“若是失败了会怎样……” “会死亡……会随着整个世界,一起毁灭。” “这是此界的常识,是有神灵的世界才有的常识。但那些尚未出现神灵的世界,却是完全不知的。” 当时,卫潜刚飞升至玉潋界,他发现这里人妖混居,两族没有任何隔阂。 他惦念着自家的妖族小徒弟,便开始四处打听妖族的飞升,以及玉妖的修炼功法。 “玉石之妖?怎么可能会存在玉石之妖?”被询问的人一脸诧异,他回道,“妖族与人族一般,皆为血脉传承,玉石怎能为妖?” 见面前之人怔住了,那人思索片刻,问道:“所非精怪的话,那便只可能是你们那界的初生神灵了……” “你们那里的情况一定很糟糕吧,这般被唤醒的神灵,往往都快死了……” 卫潜彻底愣住了。 而在高悬着心,搜拢了所有相关信息后,卫潜真人终于能将当年的事,认认真真地梳理一遍了。 -- 第111页 他终于明白了,那些若有若无的巧合,以及,这莫名而来的飞升潮。 卫潜的喉头微微滚动,他闭了闭眼,还是下定决心道:“望予,我本来也不愿相信,但这次莫名出现的飞升潮,却是最有力的证据。” “你若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你的属下骤然开始强大,他要么会超越你,要么会步入毁灭,但他却并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你会如何……” 在大晟朝堂上,与豺狼周旋了那么久,陆望予自然明白了师父未说出口的意思。 玉潋界便是稳坐庙堂的君主,而玄寰界,便是他的下属。玄寰界的神灵出现,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对他是一种威胁。 既是威胁,便要彻底铲除。 所谓的飞升潮,便是玉潋的一种打压,一种洗劫般的劫掠。他压榨掉玄寰界所有的战力与财宝,让他彻底无能为力。 没有可供差遣调动的将士,如何能赢下这一场战争。 不过是釜底抽薪,趁火打劫。 卫潜真人抛出了最后的证据:“你知道,为何铸造神像最好使用金玉之料吗?” “那是因为,金玉蕴灵,它们是世界意识的最好载体……” 所以执约的玉石之躯,非妖族,非精怪,他是意识的投影,是天道的化身。 但若是神灵并非诞生于祥瑞之中,不是由万丈霞光,鲜花美誉迎来的,则注定要背负起那最深重的责任。 他们每一天都在挣扎,不被世人认同,没有足够的能力,没有任何的赞誉,却日日夜夜都在忍受生命的威胁。 “我不知道玄寰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我猜,应该是与人妖两族之间的生死对立有关……” “你与执约身处险境,却全然不知。所以,我只能与祁倥日日守着飞升池,看看有什么途径能下去,告知你们……” 但他们从没想过,事情会演变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 卫潜闭上了眼,他声音颤抖,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结论:“望予,能够改变星象,示召天数的,只有天啊……” “玄寰界的神灵醒了,也快死去了,他找到了你,他在向你求救……” 他一步步地袒露着胸口的刀刃,将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展示出来,他在求救。 话音落下,卫潜真人却是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 他没法去怪,在生死的边际苦苦挣扎的执约,也没法去劝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望予。 他知道他的这个徒弟,从小背负的太多了,当他好不容易才从阴谋诡计里脱身,却发现,自己深陷于另一场更为宏大的漩涡中…… 而且,拉他重入深渊的,还是他最信任,最在乎的人。 卫潜将他们之前的羁绊,都看在眼里,可如今,这样残酷的事实,他又如何承受得住,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他的心中在滴血。他们都是他的徒弟,是他从小看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作为师父,他不忍心让执约一个人在玄寰界这般死去,也不忍心再将望予送入争端的泥沼中。 他心中有了决定,虽然天命预示,或许只有望予,才能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但若是望予承担不住,就由他去接过这个重担。 他们都是他的徒弟,这是一个师父该担的责任。 床上遍体鳞伤的人,却是满眼通红。他径直伸手,从一直默不吭声的路祁倥手中,接过泛凉的药。 苦涩的药一饮而尽,陆望予泛红的眼角处,倏忽地落了一滴泪。 与卫潜想的不同,他没有丝毫被欺瞒的怨怼,也没有任何的愤怒与不满。在得知一切后,只是感觉心被剖开,割裂成了一块一块碎片…… 执约还活着,却活得很不好…… 他将空碗递出,眸中重新燃起了坚定的光,哑着嗓子,道:“师父,他还在,我要去找他……” 终于,所有的真相都赤|裸|裸地摊开在他的面前。而之前所有的巧合,都有了解释。 他与执约的相遇,莫名的飞升潮,郦香的预言……这些都不是偶然。 陆望予终于明白,为何师父师兄开始都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因为他们都考虑了他的感受。 若是知道,这一切的事情都与执约有关,对他来说,该有多残忍,他又该多难过…… 他们害怕他会将一切的不幸都怪罪于他,会怨恨他,会放弃他。 但是怎么可能啊…… 他怎么会放弃他,他又怎么舍得放弃他? 无论他们的相遇,是否只是一场精心的计算;无论他们后来所有的经历,是否都只是按照预定的脉络走下去的剧本…… 他都不在乎。 陆望予一生都不曾真正拥有过什么,好像所有人都盼着他消失…… 母亲递来藏毒的饼,舅舅派来无止尽的杀手,就连师父当年,都坦言是为了除去他而来的…… 他曾认为,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下去的。后来,他发现他离了执约,便活不下去。 而现在,师父却告诉他,执约离了他,便再没了活路。 他依旧被爱着,被期待着,被需要着…… 他们是命中注定的不可分离。 斩月的两剑,澄阳峰的九重雷劫。 这桩桩件件都说明了,无论是那个毫不知情的小师弟,还是那个得知身份的天道化身,他从来都是他熟悉的那个执约。 -- 第112页 陆望予太了解他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何执约在苍山之后,从未找过他。 他一定在害怕,一定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设下的骗局…… 他一定觉得,是自己把师兄拖下了水…… 尽管他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 执约心中也清楚,若是师兄知道了,或许会选择留下。可玄寰界已经没有了活路,且不说瑶阁的通天之力,足以让人无处可逃,只要解决不了唤瑶,整个世界都将步入毁灭。 但瑶阁如何能除,唤瑶又如何能解?这就是一条彻彻底底的绝路。 所以,只要瞒着师兄,只要为他挡下雷劫,他便能彻底脱离此界的泥淖。 澄阳峰,不过是苍山镇的又一次重演。九重雷劫,不过是第三次出鞘的斩月剑。 只不过,这次却能将他们之间理不清的孽缘,彻彻底底地斩断,将所有可以回头的退路,完完全全地清除。 以后,死生不复见。 陆望予也从未想过,他攒的杀意,造的杀孽,竟会全部反噬到了他最在意的人身上。 他第一次如此后悔,悔自己的无知无察,悔自己的心狠手辣。 澄阳峰的九重天雷,诛灭之劫,这本来是他为自己设下的终点,结果却一丝不落地落在了执约身上。 他做的孽,犯的错,竟是让执约闷不吭声地全部扛下了。 那该有多疼啊…… 执约替他挡劫,送他绝境之中的飞升,最后还要恭喜他大道得证,祝他道途坦荡,万事无忧。 他在用一场飞升向师兄赎罪,赎隐瞒之罪,赎欺骗之罪,赎他根本不该承担的罪…… 陆望予抬起眼,他的心跳如擂鼓,同时也在剧烈地烧灼。 喉中铁锈味未褪,他一字一顿地做出承诺,像是赤诚的将士,在对他效忠的君王宣誓一般,字句铿锵。 “若执约是天命,我便信命,我便认命。” “若他是神灵,我便要这世间万物,向他俯首,如他所愿。” “我一定要带他回来。” 如果我们的相遇都在你的计算之中,那你就不应该仁慈,不应该被这般无用的感情困扰…… 你只需要完完全全地利用我,我是你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 但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后,你合该把自己赔给我。我去解决掉问题,再收回属于我的报酬。 我一定要带你回家。 第64章 江山局(四) 这般的结果,确实卫潜真人没想到的,他竟是也红了眼眶,颤抖着嘴唇,连说了两次“好”。 他一直担心着,望予会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当年少年的那句“拿我做筏子,我便载他们下黄泉”着实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陆望予却是更在意另外一点,他既然下定了决心,便再不会有丝毫的动摇,他皱起眉头,神情肃穆地问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师父,你们可有找到下界的法门?” 卫潜真人看得出他的急切,但此事尚未有个定论,他轻声叹了口气,道:“你先养好伤,此事谈何容易,虽有想法,但仍需从长计议……想必执约那边还有时间,我们必须做好完全的准备。” 陆望予压下心中的焦躁,他闭了闭眼,脑中嗡嗡作响。想必是刚才动作太大,又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一时不得缓解。 路祁倥一直就在一旁,安安分分地当个摆件。他看着师父与师弟的交锋,就跟看着两只狐狸成了精,在论道斗法一般,什么话都得拐着弯儿说。 之前师父分析出来了所有事情,只是跟他说了两句话。 “执约可能是玄寰界的神灵。” 闻言,他的小心肝一颤。 然后又是一句:“他们现在危在旦夕。” 话音一落,他便提着剑往外走。 卫潜都傻了,急问道:“祁倥,你要做什么?” 向来以武力讲道理的大师兄回道:“我不用管执约是谁,我只认他是我师弟,谁也不能欺负他们。” 结果,他被师父扎扎实实地骂了好几天。 可是,望予明明也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师父却露出了一种欣慰又放心的表情? 于是略感委屈的大师兄,妄想寻求几分存在感,挪着挪着便挤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了陆望予的床榻上。 路师兄开始吹了,明里夸师弟,实则暗搓搓说自己。 “望予,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真的是个好师兄!” 陆望予却是慢慢笑了,他缓声回复道:“幸好,你们也没有怪他……” 路师兄大大咧咧地呼了一掌过来,打的陆望予闷咳一声。 随即,他在师父杀人的目光下怂怂地收回了闯祸的手,讪笑一声。 他回答道:“嗨……执约从小到大都乖得不行,偶尔闯点祸有什么关系嘛?再说了,这也根本不是他的错,怪他做什么……” “他没有错,而我们是他的师兄,自然要替他扫清所有障碍!” 看吧看吧,我也非常识大体,师父夸我! 卫潜在身后看着他的这个傻徒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该不是当年他收徒时只收了一副躯壳,没把他徒弟的脑子收回来? 陆望予咳了两声,他心中的大石放下,却又起了坏心眼,一本正经道:“不,只有你是他的师兄……” -- 第113页 路祁倥脸上的笑意凝固住了,他愣了愣,瞪大眼刚想要说教他,却听他的师弟慢悠悠地抛下一个重磅消息。 “我呢,是他未来的道侣……确定过关系的那种!” 咔哒——师父腰间的葫芦被活活捏碎了。 卫潜真人脸上慈祥欣慰的表情彻底消失了,他胸膛几次剧烈地上下起伏,差点一口气没顺下去。 他极力压抑着暴起揍人的冲天怒气,不能打,不能打,打死了就得没俩徒弟!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路祁倥竖着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家师弟,声音都哆嗦起来:“你你你……” 还没等他说出实质性的话,却听见身后阴森森地传来师父压抑的厉声传唤:“祁倥,跟我出来下……” 完蛋了,师父这个语气,准没好事! 路祁倥还没“你”明白,只能皱着脸,跟着师父散发着黑气的背影出去。 半个时辰后,陆望予见他的师兄散发着黑气地回来了。 哟,眼眶还青了一个。 路祁倥面无表情,指了指自己青黑的眼眶,道:“望予啊,看清楚,这是师兄为你抗的揍,替你挨的打。” 陆望予往他身后看了眼,好奇地问道:“师父呢?” “师父现在不想看到你这张脸,看到了他就暴躁,你现在又病恹恹的,他一暴躁只能和我切磋了呗……切磋完了,他就去替你抓人了。” 他揉了揉自己发黑的眼眶,无语道:“说是切磋,可谁家师父会直接往徒弟脸上招呼的啊,这也太丢脸了吧……” 陆望予抿了抿唇,却是压住了唇边的笑意,不过…… “替我抓人?这是什么意思?” 路祁倥大大咧咧往榻上一坐,解释道:“我们不是日夜守着飞升池么,在你飞升之前,还飞过一个人。” 他慢慢回忆道:“我们扣下他,本想问问玄寰界的情况,没想到那人竟一问三不知,只说他是瑶阁派出的阵法师,被困南岭不知道多久了……” “没得到什么信息,我们便放了他。现在看来,他可能知道些什么……师父便去替你抓他回来,顺便散散心消消气。” 是将南岭送上绝路的那个阵法师啊……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陆望予微微勾起唇角,无害地笑了起来,可他的眸中却越发幽深。 粗神经的大师兄还沉浸在黑眼眶的烦恼中,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师弟的情绪波动。 终于,他放下捂着眼眶的手,满脸严肃道:“望予,你说,你是不是骗了执约,不然他怎么会看上你?” 不是,师兄啊,什么叫他怎么会看上我?你就对我那么没信心? 陆望予一愣,随即果断回道:“我们是两情相悦的,而且……”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美事,喜滋滋地翘起了尾巴,得意道:“还是执约先告诉我的。” 路祁倥点点头,道:“嗯,果然是你骗了他。” 陆望予:…… 但他也不再玩笑,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藏在他心中的问题。 “师兄,若我因此怨上了执约,不愿回去,要怎么办?” 路祁倥倒是没觉得这是个问题,他坦然道:“你不回便不回了,我与师父商量过了,若你不回,就我回去…… “虽然师父还嘴硬地说让什么他回去,但他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年纪了,还非得逞强……” 陆望予听着师兄的絮絮叨叨,笑了起来。 “师兄,瑶阁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回去便要举世为敌。” 路祁倥挑眉:“那便战。” “若是战不过呢?” 只见大师兄眉宇间皆是疏朗的笑意,他朗声回答。 “便死战。” 但无论战否,谁去战,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下界。毕竟千万年来,修士飞升常有,但逆向下界的却根本没有听说过。 陆望予的伤过重,十天半个月都得养着。他被困在房内,矮榻上倒是摞上了半人高的阵法典籍。 玉潋界的阵法一脉繁荣,毕竟没劳什子瑶阁横插一脚,便不属于断绝了的禁术,谁都可以修习。 于是,卫潜真人便给他搜罗了一堆典籍。 当然,师父嘴上说着这些书就是他花了三个铜板,从地摊上捡破烂捡的,但是陆望予心中明白,这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 师父师兄表面不说,但给他的东西都是顶好的。 他要打一柄剑,师父很便随意地抛下了一整块的月朔黑铁。 他想修习阵法之术,师父愣是从典籍全面缺失的修真界,为他翻出了阵法书籍,而师兄则去临雾谷,给他换来了特制的匕首,以雕刻阵盘。 他们却从不说这些材料有多珍贵,仿佛那些只是随处可见的大白菜…… 一个个的,都把嘴硬心软,诠释得淋漓尽致。 陆望予记下了苍山虚狱两处残缺的阵法简图,但他却没有其他的阵法基础。 如今手中的阵法典籍,便是他的机会,是他能破解那两处大阵的唯一希望。 而关于如何下界,也是最难的一处问题。卫潜与路祁倥守着飞升池如此久,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方法。 他们唯一的一次试验,便是在瑶阁那个阵法师飞升之际,试图阻碍飞升池的关闭,想趁机蒙混下界。 -- 第114页 可那次的结果却证明了,卫潜真人与路祁倥竭尽全力,恰好只够维持一瞬脱身的时间。 这说明,只能在下一次有人飞升时,由两人拦门,让第三人下界。 现在好了,第三人都有了,就差一个来自玄寰界的飞升。 而这,正是真正的难题。 要知道,在之前的飞升潮中,该飞的都飞了,一些歪瓜裂枣也被玉潋界毫无保留地接收…… 所以,玄寰界剩下的人,短期内就不存在飞升的可能。 当然,陆望予这般攒杀意强行进阶飞升的奇葩,更是千万年都难得出一个。 若是坐以待毙,怕是先等到玄寰覆灭的消息,都要比等人飞升来得靠谱。 事情仿佛又陷入了困境。 但若是没有路,便自己走一条出来。 这是路祁倥的处事原则,可如今,却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没有飞升,那他们便造一场飞升。 第65章 江山局(五) 所谓飞升,不过是下界之人的实力到了一定的程度,飞升池受到感应,便会开启接引。 那么,若是上界的力量足够强大了,是否能反向开启它? 路祁倥仔细品了品师弟的话,感觉有些不对劲:“师弟啊,那要是它偏偏就不开呢……” 陆望予倒是无所谓:“万事皆以实力为尊,只要力量足够强大,开不开还由不得它。” 路祁倥彻底听明白了,说什么造一场飞升,不过就是直接把人家飞升池活生生地轰开。 但卫潜真人与路祁倥的力量,只能暂时维持一瞬飞升池开启的状态,这说明,上界可以开启飞升池的力量,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那需要真正的破天之力,怕是一个人再修炼个千万年,都没法到达的境界…… 哪怕是神灵,一时也做不到这个程度。 但姜还是老的辣,卫潜真人作为修真界头号流氓,不要脸的程度让他人望尘莫及。 他摸摸胡子,咂咂嘴道:“自己没这个能力,就借别人的能力呗。只要做得干净点,没人发现不就得了?” 我不够,你的来凑。 这个不要脸的说法瞬间开拓了徒弟的思路,陆望予心中立刻有了计划。 他阅览此界的阵法典籍,就像是干涸的土壤中苦苦挣扎的幼苗,一时间突然享受到了充沛的阳光雨露。 阵法之道,一日千里。 当年,他尚且能够用不成熟的符箓,储存下师兄的剑意。如今,为何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去借他人之力? 寻有名之辈挑战,利用符箓,在与他人对战正酣时,悄无声息地攒下招数。 同时,各宗派护山大阵的力量也颇为可怕,只需稍稍挑衅,再偷偷存下那护山阵法的终极一击。 只要数量多,力量够,便能营造出足以媲美飞升的灵力波动,就是那不可抵挡的,破天之力。 但他们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一击不成,便再无尝试的机会。 毕竟玉潋有灵,他们借破天之力,强开飞升逆途,如此大的动静,如何不被人发现? 玉潋神灵指使的飞升之潮,便是想完全收拢玄寰的所有有生力量,然后让濒临灭亡的玄寰界,再没有一丝可以逆转的机会…… 他想彻底抹杀掉这个来自下界的威胁。 一旦他们逆天而行,被发现后,必然是神灵震怒。玉潋有灵,民众信灵,他的旨意便是圣谕,便是万人信奉的教条。 他一旦对他们动了杀心,又将是一场举世讨伐。 下界的人迎战瑶阁,而留在玉潋的人,也将面对整个世界的恶意,两者相较,都好不到哪儿去…… 但他们却没有一人说了退缩,所有人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在玄寰界苦苦挣扎的孩子。 没人知道下界是什么情况,也没人知道,若是去晚了些,事情是否会更加不可挽回。 执约不忍心让他们再入深渊,他们又怎能忍心看他在泥沼中不得解脱。 君子坦荡,虽伤不悔。 卫潜真人与路祁倥在外招摇,处处挑衅,完全就是一副战斗狂人的模样,一时间,竟也在玉潋界风头大盛。 但玉潋崇武,有不要命的剑修,借助着无尽的战斗而进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他们却显眼,却并非格外地引人注目。 而陆望予则是专心研制符箓,布置飞升池阵法,为最后一搏做好准备。 一切事物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每一次的出手,便能得一张蕴力的符箓,他们每个人都在竭力攒着,那最终搏命的筹码。 积土成山,积水成渊。 他们需要攒出的,是这一子定输赢的决胜之力。 时间便这般缓缓急急地过去,千张符箓,就这样被带上了飞升池上。 飞升池说是池,其实是一个在四面环山的白石之台。平日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平台,若是下界有人飞升,其中的白玉石底会打开,那便是下界通天路的尽头。 路祁倥将最后攒的几道符递给陆望予。终是一别,大师兄难得有些离愁别绪。 他踌躇半天,只交代道:“望予,你要照顾好他……” 陆望予挥了挥手,笑答道:“自然,他可是我未来的道侣。” 路祁倥:…… 行吧,什么气氛都被这小子毁了! -- 第115页 他恶狠狠威胁道:“你可闭嘴吧!” 在师弟即将转身离去的瞬间,趁着师父没注意,路祁倥飞快地向他抛去一个白绸裹着的小物件。 见望予不解的目光望过来,他压低声音匆匆道:“给顾先生带的,你可别私吞!” 陆望予面无表情:哦。 一切都准备就绪,符箓一叠叠的摞在一旁,陆望予高高地站在旁边的石柱上,他如统率千军的王一般,俯瞰着飞升池。 而路祁倥与卫潜却要站得近些,他们必须扛住所有的冲击,在飞升池被冲开的那一瞬,竭尽全力,维持住一霎开启的状态。 他们的脚下画着防护阵法,但能破开飞升池的力量,自然能粉碎所有的防御。 防护阵法只不过是一种缓冲的手段,只不过能让他们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坚持得久一些。 今日却是难得的晴日,天空如镜一般瓦蓝澄澈,万里无云。 陆望予抬起手,捏起了第一个法诀,骤然间,符箓依次飞跃而起,在空中排布,遮天蔽日,密密麻麻。 飞升池暗了下来,隐隐绰绰的光透过符箓的缝隙,落在了地上,分割出一个个的光栅。 他需要根据符箓储存的招数,进行五行排布。金木水火土,同属性的归为一类,合力以期达到最大的成效。 要开始了,路祁倥缓缓抽出了自己的佩剑——北朔。 他的剑是在北朔之地锻造的,就直接取了地域之名。北方朔地,风起云扬,剑者在此修心。 卫潜的脸上,也露出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凝重。 终于,陆望予眉间一厉,他眸色深沉,指捏引符决,所有水属符箓,脱队而出,其他符箓似乎通晓人性一般,默契地往后一退,让出了主场。 水属性符箓齐齐冲向地面,同时,黄符骤燃,一瞬间,磅礴的水行灵气顿时冲向地面。 顿时湿气弥漫,寒意渗骨。 水生木,列队第二的,是木属符箓。陆望予要利用五行相生之术,将所有的招式层层叠加,环环相扣,最后一击致命。 天际开始笼罩起了乌云,湛蓝的天穹渐渐褪去色彩,变得灰蒙,而高柱上挺立的黑衣青年,墨发被狂风扬起。 起风了。 他手下未停,依旧按照着原来的计划,一道道地指挥着符箓有序冲下。 像是飞蛾扑火一般,看起来没有一丝成效……可若是铺天盖地的飞蛾,又何惧熄灭不了那一簇焰火? 飞升池上坚如磐石的防护阵法,却还是在第四道符箓落下时,戛然破裂。土生金,土属符箓后,便是最后的压轴之招。 是那万千凛然的剑意。 卫潜与路祁倥暴露在凌厉的罡风之中,他们却只能硬抗住,不能过早动用灵力去防护。 所有的力气,必须留着,必须留给最后稳住飞升池的瞬间! 罡风入骨,沙石漫天,却无一人退。 高台上的陆望予唇边溢出鲜血,他的力量也接近枯竭,可是,看着飞升池上没有丝毫防护的师父师兄,让他如何能下狠手去用最后一招…… 路祁倥猜到了他这个师弟,看似心狠手辣,却比谁都要重情重义。 天际的乌云越来越密,玉潋神灵就要发现此地的异动,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咬着牙,竭力在困局之中喊出了一声:“望予!” 话音落下,似乎唤醒了高台上的青年。第五招的剑意,终于被放出……陆望予捂住胸口,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万千剑意,终于将飞升池冲出一个开口,飞升池缓缓朝两边而开,露出底下隐约闪着雷暴的重重云翳。 正是玄寰界的通道! 路祁倥与卫潜不再犹豫,他们上前,用尽全力止住了欲合的池口。但强行扒开的飞升池,竟与之前自然打开的不同,它要更加桀骜不驯,难以制服。 眼见着它在飞速合拢,路祁倥不再犹豫,他掷出北朔,将剑意张开,死死卡住了通道。 一袭黑衣,如天际矫健的猎鹰一般,直扑而下。 陆望予擦着北朔的剑尖,纵身跃下,他的身影被层层云翳吞没,霎时不见了踪迹。 望予下去了! 路祁倥与卫潜终于力竭收手,飞升池合拢的瞬间,掀起的灵力波动将他们扬出了几米开外。 苍穹乌云沉沉覆压,漫天黄沙扬,气氛阴沉到空气都凝滞住了。天幕上,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巨眼睁开了,正冷冷地,怨毒地注视着飞升池的一切。 玉潋的神灵睁开了眼,他还是看见了,被彻底激怒了。 只见卫潜慢慢地站直身体,他张扬地笑了出来,朴素的衣角在风中肆意飘扬。 提起腰间新做的酒葫芦,他单手拂开瓶口,醇香的老酒入喉,冲淡了口中弥漫的血气。 酒气入喉,便是三分剑意。 能教出平山一剑的卫潜真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 他咽下口中佳酿,眉宇间皆是不羁的潇洒,他在向天宣战。 “老夫道途百年,知天命,挽狂澜,不虚此生。” 闻言,路祁倥缓缓回头,他看了师父一眼,眼中竟是带上了几分洒脱笑意。 他单膝跪于地上,额上是不住落下的冷汗,唇边是抑制不住的鲜血。他在刚刚的反噬中,承担了大半的伤害。 但那又怎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别想有人,伤我师父,害我同门。 -- 第116页 大师兄缓慢地,稳稳地起身。他沉默着,犹如伟岸的巍峨高山,他是仇敌无法逾越的障碍,是师门众人面前最坚固的壁垒。 他眸中是灼灼战意,是永不回头的坚韧与固执。拭去唇边血痕,他勾起唇角,满是嘲讽。 轻轻抬手,没地三尺的北朔银剑掠着寒芒,凛冽地破空而来。他稳稳接住,挺身而立,剑尖带着银芒点地。 要战便战,师弟赴玄寰,我守玉潋。 他又想起了望予问过的那个问题。 “若是战不过呢?” 如今,答案依旧唯一。 “战不过,便死战。” 宁死不退,至死方休。 第66章 江山局(六) 南岭逐州郡,临近元宵佳节,街上笼着一层喜气洋洋的氛围。 可偏偏,朱家的油粮铺子却辞退了最后一名手下,早早地关起了门。朱家自从五年前来到逐州郡,做了粮油生意,从不缺斤少两,还颇为仗义,受到了不少的赞誉。 这突然就要关门,周围百姓颇为不解,便关切问着:“朱掌柜的,怎么好端端便要关门了?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朱掌柜颇为富态,笑起来见眉不见眼的,他乐呵呵地拱手回道:“实不相瞒,是我要去见儿子了,都五年不曾见过他,也不知如今可好……” “那可是好事儿啊,那你何时回来呢?” 朱掌柜连连摆手,笑道:“兴许就不回来了。” 与问讯的邻里一一道别完,朱掌柜仔仔细细地给自己的粮油铺子落上锁。他小心地擦了擦锁上的灰尘,便慢慢地踱回了自己小巷里的宅子中。 他落下门栓,脸上所有的笑意都敛去,反而是一种莫名的沉稳与肃穆。 宅子结构很简单,会客的堂屋正对着大门。朱掌柜就端坐在堂屋中间的太师椅上,他神情冷了下来,配上那张富态和善的脸,显得略微不寻常。 他在等人,等一个注定的结局。 急促有序的脚步传来,随即,大门轰然打开,脆弱的门栓,果然丝毫无法阻挡豺狼的脚步。 九瓣莲纹,白衫弟子服,佩长剑,四人便这样提剑闯了进来,他们分列两队,迎进了身后一人。 最后那人迈着大步走进院中,他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剑尖闪过一丝暗芒。 在院落的中心,他停住了脚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开始例行公事地细数起面前人的罪状。 “朱余,容晟府余孽,潜逐州郡五年,勾结妖族。” 他一字一句咬得清楚,道:“此罪当诛。” 朱掌柜只是稳坐太师椅,他仿佛没有听到那人说的任何字句,只是愣愣地盯着堂屋门前高悬的木牌。 简陋的木牌,上面是几根简单的线条。那是他亲手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刻下的标志,也陪他走过了在这逐州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五年时光。 现在,也是该告别的时候了。 听完这番义正辞严的宣判,他终于漫不经心地视线挪到这群不速之客身上。 “贼喊捉贼。” 他面无表情,没有怨怼,没有恐慌,只是平平淡淡地说出了这样的事实。 闻言,为首之人顿时心生不忿,他突然注意到了门上悬着的木牌。 同样的东西,朱家粮油铺子门前也挂着一块,思及此处,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了悟。 啪——银光一闪,长剑划过系绳,木牌直直摔落,分裂两半。 朱掌柜只是安静地看着门口拿猎物取乐的豺狼。他曾以为,他会感到无尽的愤懑与悲哀,但如今才发现,什么都没有。 不过是,妖邪当道,天下公道不存。 他自然能看出,这群人不过是想拿猎物的愤怒作乐罢了。但容晟府的人,自然不能跌了容晟府的份。 他心中无波无澜,却是维持住了所有的体面,没有丝毫的挣扎。 咽下眼中的热泪,他闭上了眼。这群脏东西,不配他再多看两眼。 凌厉的长剑破空音传来,朱掌柜挺直了脊背,闭着眼,默默等待着最后绝命的那一剑。 冰凉的刀刃贴上了他的脖颈,朱掌柜的心跳竟是未乱分毫,有的只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他想,我死不足惜,自有后继人。 但夺命的刀刃却停住了,没法再近一毫。随即,重物在地上拖拽的摩擦声传来,朱掌柜顿时感觉眼前一亮。 他慢慢睁开眼,却见大开的门外,有一人正缓缓走来。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黑衣青年,黑色披风却是熟悉的形制,上绣暗色鹰纹,随风飒爽飞扬。 那是,容晟府特制的鹰纹披风。 不知为何,朱掌柜的眼热了,泪水竟是模糊了他眼前的画面。他怔怔地落下泪,没有泪水的阻碍,视线再次清晰。 黑衣青年扣着披风的兜帽,但依旧能看到那英气锐利的眉眼。 他微微抿唇,五指微微张着,掌心处数不清的灵纹明明灭灭,隐约形成了阵盘的模样。 殷远山曾说过,千年前阵法鼎盛时期,阵法师只需心念微动,手中阵法便可成型。 无需就地画符,真正的阵法之术,便是意随心动,万灵为其所遣,万物为其所用。 “曾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晟府倒塌,看着鹰徽换成九瓣莲。” 黑衣青年微微启唇,他无视身旁举剑刺来的瑶阁弟子,手中灵力微微运转,生生将堂屋中那人拖了出来。 -- 第117页 地上被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那人却丝毫没有反抗能力,就像一块擦地的破布一般,被活活地拖拽了出来。 身旁的剑已经悬在了头顶,可青年丝毫没有施舍给他们任何眼色,依旧径直地走向前方。 “而如今,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剑峰依旧不曾落下,剩下四人竟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禁锢住所有的动作。他们被抛了出去,猛地砸到了墙上。 一落地,都来不及吐出口中的鲜血,四人便被毫不留情地拖拽着向门口去了。 碍眼的东西,就该滚得越远越好。 瑶阁为首的那名弟子,何时受过如此大的羞辱,他唇边溢出鲜血,仍然咬牙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嚣张!” 青年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转身,眸中像是看着死人一般的冰冷。 他道:“陆离,陆望予。” 陆望予,早在五年前,这三个字就成了修真界的梦魇。 当时的飞升之战,九重雷劫,血染澄阳。那座陡峭入云的尖峰,竟是生生被夷为平地,彻底从世上被抹去。 瑶阁百余精锐,正道百余修士,终究无一人下了澄阳峰。 此事是瑶阁闭口不谈,却人尽皆知的禁忌,这几名瑶阁的弟子自然心中有数。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五年后,这个名字竟是又在耳边响起,就像恶鬼在耳畔边的低语。 不,他就是恶鬼! 恶鬼,从地狱回来了…… 等到瑶阁弟子连滚带爬的身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后,陆望予终于有机会照看一下身后的掌柜。 他转身,首先看见的是,地上碎裂的木牌。弯腰拾起,却见上面极其拙劣地绘着几根简单线条,组成了粗糙的鸟头图案。 南岭的鹰徽,往往有是专门的工匠绘制的。 如今,容晟府破,剩下的人们只能凭着自己的记忆,临摹出他们竭力坚守的信念。 宴都的燕不曾归,南岭的鹰陨落,仿佛翱翔天际的事物,都被折断了翅膀。 以后不会了。他在心中轻叹一声。 朱掌柜已经急匆匆地奔到了他的面前,他略显尴尬,却依旧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自己的作品。 人老了,鹰徽那么复杂的东西,却是记不住,刻不好…… 捧着木牌,他眸中似乎亮起了微弱的希望,小心问道:“陆少侠,不知你可是五年前,战澄阳之人……” 陆望予行礼道:“正是。” 虽是普通的凡人,但朱掌柜也知道当年轰动全界的事,甚至作为容晟府的旧人,他知道的要更多些。 他笑着点了点头,眸中却有泪光。他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忙不迭地邀请恩人进屋。 等到陆望予坐下,他已经恢复了往日和善的笑意,热情地为这个小辈沏上一杯茶。 他絮絮叨叨地念着,翻来覆去地说什么大英雄,什么少年有为。 陆望予默默捧过瓷杯,却并未着急饮茶。他抬眸,认真道:“朱掌柜,如今你们维持的几处运送通道,已经被瑶阁发现了,现在已经不安全了……” “你看,是否需要暂时断一断。” 朱掌柜手中的动作依旧利索,闻言,他却是轻轻叹息道:“陆少侠,虚狱的状况不乐观呐。容晟府塌了,我们只能勉强坚持一些零碎的物资运送,若是我们再一断,他们可就彻底完了……” “瑶阁知道便知道了,每一条线都是单向的,若是我死了,后继之人也能立刻接替我的位置,他们杀不尽的……” “我儿在南岭……”他飞速拭去眼角浊泪,撑起一抹笑,状似无所谓道,“我这做父亲的,自然也不能孬。” 陆望予的手微微顿住,他愣了愣,却是轻声重复道:“您的儿子……” “我儿在南岭,五年不曾归。” 朱掌柜聊家常一般,伸出了短胖的五根手指比划道,似乎那个不听话的小子只是不恋家,不归家一般。 他脸上虽挂着轻松的笑,但眼里闪烁的泪光,却说明了他内心说不尽的痛楚。 血淋淋的往事,越是轻描淡写,越为痛彻心扉。 陆望予却不忍再劝,他感觉喉头被什么死死堵住,只得仰头,一口饮尽杯中茶。 他沉默片刻,道:“那便不停下,我也不会让瑶阁再来……” “除此之外,我前来拜访,实则还有一事相求……” 两人商议许久,久到日暮沉沉,夕阳落入山坳,陆望予便向朱掌柜告辞。 朱掌柜看着那个高挑的身影走入暖黄的夕照中,披风上的鹰徽似乎晃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眸中又蓄上了泪。 恍惚间,他见到了那个孩子,曾经也是如此意气风发。 那鹰纹披风,在他身上也是如此洒脱凛然。 送走了陆望予,空荡荡的堂屋内,静默许久,终于传来了一声哽咽。 我儿在南岭,此生不再归。 第67章 江山局(七) 陆望予告别了朱掌柜后,便去了驻守逐州郡的扬云门,他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句。 “告诉瑶阁,他们若是再敢踏入逐州郡,来一人,我就灭一宗。” 他挂起了彬彬有礼的笑容,道:“瑶阁能跑,诸位,可一个都跑不了……” 扬云门的弟子刚想嘲笑,你是哪里来的疯子,在这里大放厥词,还敢威胁瑶阁? -- 第118页 却见黑衣青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补充道:“对了,若是他们问起来,你便告诉他们,是陆望予说的。” 他看着扬云门的弟子霎时苍白的脸,和善地笑了笑,轻声道:“他们会明白的。” 交代完后,他转身离去,身后那名弟子却僵硬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就连大气都不敢喘。 陆陆……陆望予。 他竟然还活着?我还与他说了话! 交代完后,陆望予再次向着南岭的边缘去了。 前不久,他才独自一人从登天路重新回到玄寰界。 但不知是因为两界时间流速不一,还是他强逆飞升,造成了时空的错乱,等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惊觉人间已过五年。 距离澄阳峰一战,已有五年。 我让他一个人,在玄寰等了五年。 陆望予没有任何迟疑,他径直来了南岭的虚狱。极南虚狱,这是他选定的计划起点,也将成为这场战斗的终点。 这还是他在容晟府破后,第一次回到南岭,第一次回到这个磅礴的阵法面前。 曾经的他,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这个大阵如此恢宏,如此慷慨。 它就像坚不可摧的堡垒一般,宽宏地庇护着身后所有苦苦挣扎的生灵。 他们都以为,这个阵法是千年不朽的臻品,是秦朝创造出的,无与伦比的奇迹。 可究竟有什么,能真正屹立千年而不倒? 藏书楼里,容晟府定期精心维护的困阵,逾千年,终损毁。 而虚狱大阵,却在灵力最为匮乏的极南之地,它规模庞大,边界辽阔——若是无人维护,它凭什么能坚持千年。 在他的千机镜中,所有的假象都被剥开,事情终于展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那个磅礴的坚不可摧的大阵,早已是千疮百孔,破碎不堪。 它其实并没有人们心中那样伟岸,那般坚不可摧,无可比拟。如今,它就是深渊里明灭潦倒的一息烛火,脆弱得摇摇欲坠。 但它却不能熄灭,它是深渊仅存的光明,是妖族唯一的庇护,是这世间最后的公道…… 而苦苦支撑着它的那人,便是这世上唯一的神灵。 陆望予沿着虚狱的边界行走,高山巍峨,险沼辽阔。他慢慢走过了阵法最坚固的地方,也见到了早已破损的残缺之处。 他一一耐心地记录,专注地比对,虔诚地修补。 手中的阵纹画得越多,他的心却越发沉了下去。每一道阵纹,不是落在南岭的土地上,而是生生刻入了他的骨血之中,刺骨地疼。 越记录,越比对,他越能发现其中令人心惊的地方。 秦朝画下的引灵阵,其实根本不够维持虚狱千年的运作。虚狱的大阵,也存在着颇多错漏之处…… 这样的阵法,如何能坚守千年? 天地灵气根本是在逆行,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强行调配灵气,艰难地维持着阵法。 终于,在干涸的河道中,他看见了他最想看见,也最令他难过的痕迹。 那是一处巨大的破损,阵纹几乎被消磨殆尽了,一个窟窿便这般出现在了虚狱阵法之上,就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河道距离南岭的主战场不远,若是瑶阁巡查时,发现了这里的漏洞,虚狱大阵则不破可解。 它是人间毫无阻碍进入虚狱的一处致命通道。 但如今,它却被伪装成了完好的模样。 那是生生用灵气堆积而成的屏障。从这般灵力匮乏的南岭荒地,调动灵气堵住这样庞大的缺漏。 除了执约,还能有谁这样做…… 陆望予缓缓地将掌心贴上,一寸寸抚过那道屏障。他感受着灵气在手中流淌运转,渴望着从这处痕迹中,触摸到那人的一点温度。 他不知道执约这样做,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寻到他。 但是,他知道,那人曾来过,他们来过同样的地方,怀着同样的目标,做了同样的事。 就好像,他们从未分离一般。 你究竟在哪儿…… 过得好吗。 他俯身,照着记忆中的虚狱简图,一笔一划地修补着磨损的阵纹,一笔灵动,一笔却是泪落。 我很想你…… 在他认真地探寻了一番虚狱阵法后,也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一些某些隐蔽之处,地上还有新鲜的车辙痕迹。 这说明,在容晟府覆灭后,依旧有人在给虚狱供给着物资。 陆望予在虚狱前守了数日,才等到了运送的车队,队伍极其简陋,看起来是像是普普通通的商户。 但马车上悬着的木牌,却证明了他对来人身份的猜测——那是极其简单的鸟头纹,形态却有几分熟悉的模样。 容晟府的鹰纹可没那么丑。 陆望予的心稍稍放下,他这般想着,嘴角微微扬起,安静的眸中却暗藏了一丝悲伤。 然后,他便一路跟随着车队,寻到了朱掌柜的粮油铺子。 但他能寻到,瑶阁自然也能。 所以,在发现逐州郡莫名多了许多瑶阁弟子的身影后,他顿时警惕起来,这才恰好赶在瑶阁发出绝杀令时,到了朱掌柜的宅子。 他答应过朱掌柜,不会让瑶阁再来…… 所以,只要他向修真界放下威胁,将所有的恨意拉到自己的身上,瑶阁想必也没这个工夫再去寻事。 -- 第119页 毕竟他们最恨的,最想千刀万剐的,只有陆望予一个人。 而且,他以修真界其他宗门的身家性命,来威胁瑶阁。 你们入一人,我便屠一宗。 众所周知,瑶阁是高风亮节的君子正道,他便是睚眦必报的奸邪小人。他将其他修士的命放上了赌桌,不知这些正人君子,是应,还是不应。 陆望予有多心狠手辣,五年前修真界所有人都见识过了,必然不想再见识一遍。 瑶阁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显示自己的慈悲大善,自然不能将这些人的性命视为草芥。 尽管他们心中就是这个想法,却也不得不戴上伪善的面孔,对这样的胁迫低头。 陆望予踩在所有人可接受的底线上,放出了自己的威胁。 他的恶名,便是逐州郡中,所有容晟府旧人的活路。 南岭虚狱的后续问题,他也与朱掌柜商量过了,现在,他就要奔赴其他的战场。 只他一人,对抗全界,这也是一场绝不能败的战役…… 他只能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将这个世界布置成他的主场,这场战争,也该以他为主导,邀瑶阁赴约了。 在动身离开南岭之前,他又回到了虚狱阵法前,在这里,他还要完成最后的一件事,一件最为重要的事。 南岭是辽阔的贫瘠之地,在这里,仿佛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黑色。而突然有一天,这片黯淡的天地中,倏忽间燃起了一簇炽热的火焰。 枯枝上挂了满树的红绸,远看便像是在天地间热烈涌动的赤焰,如此鲜艳,如此醒目。 这是一棵火树,是那人的一滴心头血。 陆望予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执约,他不知道他在哪儿,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但执约若是神灵,便是风,是雨,是这山川河流。既然他曾来过南岭,陆望予就相信,他还会来。 他若是来,便一定能看见这满树的红绸,能知道他想说的话。 你别害怕,我回来了。 黑衣青年系上了最后一条红绸,尽管不舍,但他还是不得不离开。 他在与天下人争时,只为了完成那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满树的红绸在风中瑟瑟飘扬,这棵炽烈燃烧的火树,便是南岭最鲜艳的色彩。 它是那人最深的希望,最赤诚的表达。 一片淡云从天际缓缓而过,在赤焰上驻足了。 终于,一个修长的身影,慢慢地在树下凝实,白衫箭袖,是熟悉的模样。 来人安静地站在树下,久久未动。他面无表情,像是要站成千年的雕塑。 他眸中却再没了星河般的澄澈。那眼中潺潺的清流,终究凝结成了千年的寒冰。 卫执约安静地看着那灼灼燃烧的火焰,看起来丝毫无动于衷。 可他眼中倒映出的满树烈焰,太过炽热,也太过悲伤,却将他所有的平静,一寸寸地焚毁。 寒冰化了,就是清泉,清泉在眸中蓄不住了,就是眼角处徐徐缓缓落下的一颗泪。 他轻轻抬头,鬓边青丝被风掠起。风向微转,红绸像是受到了感应一般,向着树下的人竭力飘去,但却被枝条束缚住,终不得触碰。 它们,就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极力想要触碰到那个人,想伸手,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拉出。 白衣青年静默良久,终于还是伸出了修长的手。指尖掠过红绸,仿佛探入了火焰之中,那种灼烫的感觉,让寒冬里的旅人不忍放手,却也不敢触碰。 师兄,我知道,你回来了。 可你不该回来。 第68章 江山局(八) 不知不觉,元宵带着流光溢彩的华灯,热热闹闹地踏进了宴都。陆望予恰好踩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进了宴都的城门。 夕阳终于将黑夜的主场,让给了明月,让给了盏盏亮起的华灯。 城门处倒是颇为冷清,巡逻的士兵减了不少,按照惯例,应该是被调派去维护花灯会的秩序了。 陆望予本是赶不回宴都的,可不知为何,这个世间已经变成了陌生的模样,他便不愿再待在任何陌生的地方。 宴都,成为了独行旅人最后的避风港。仿佛回来了,便能摆脱那如影随形的孤独的侵扰。 他曾经一直以为,他是天际的孤鹰,五湖游历,四海为歌。但如今才知道,他其实一直都躲在安逸窝中。 他的师父师兄,执约,便是他所有的牵挂,是他的盔甲,是他在这人间扎的根。 现在,他终于被斩断所有的根,像浮萍一般被抛入了汹涌的波涛中。 这还是他离开大晟后,头一次自己过元宵。所有人都在团圆,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曾以为宴都能让他得以喘息,但直到回到了此处,他才发现,这里依旧没有任何他可以立足的地方,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孤独。 他终于明白了,当你孤单的时候,周围团圆的喜悦,就成了一刀刀捅入心底的匕首。 他们的热闹,他们的嬉闹,便是无形剖心的利刃。 陆望予一个人踩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地从城门走入,他的目标很明确,也从不会轻易回头。 转过了一个街角,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便这样蒸腾而来。宴都的主道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街道正上方悬着璀璨的彩灯,恰似人间星河。 -- 第120页 宴都向来热闹,元宵的宴都,更是喧哗。富贵人家都穿着绸衣华服,普通百姓也难得腾出了自己的新裳。人人都携家带口,出来观赏这难得的花灯会。 街边喷火的杂耍,猜灯的游戏,不时引来了或高或低的喝彩与掌声。 陆望予却丝毫没有被周围的热闹气息感染,他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在大晟最黑暗的那几年。 每当团圆的元宵节,定远将军府里便会空空荡荡的。他便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练枪,读兵法,最后准时就寝。 那时的他,没有任何值得庆贺的事,更没有一同庆贺的人。 如今,竟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他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仿佛一条游鱼汇入了海河。人群朝着繁华处缓缓挪动,他却向着寂静处去。 就像断尾的银鱼,在湍流中挣扎着,逆行而上。 人间繁华嬉闹,却无一与他有关。 一个孩子在人群中穿梭,他太过年幼,还不及半人高,跌跌撞撞地紧拽着母亲的手指。 但人实在太多,他在人群中抬头,只能从乌泱泱的人影缝隙中,偶然窥见一点撞入眼帘的花灯。 这盏灯上有一只小鹿,他便在心中轻轻问候了一声:“小鹿你好呀!” 可随即,藕节一般白嫩的手中,突然一空。他失去了母亲的踪迹,灯上的小鹿,也在人群推搡中寻不见了。 小孩瞪着懵懂的眼睛,他的眼角泛起了泪光,奶声奶气地叫唤了两声,但微弱的呼唤,却被周围嘈杂的喝彩声彻底掩盖住。 娘亲,你在哪里? 我好害怕呀…… 小孩愣愣地揪住自己的衣兜兜,彻底不知所措了。 没有了母亲的守护,他就像是汪洋大海中颠簸的小舟。周围滔天的浪花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身影,便肆无忌惮地涌动着。 他随波逐流,跌跌撞撞。时而晃向东,时而被推向西。终于,身侧传来一个猛力,他被拌了一个趔蹶。 街道如此拥挤,若是摔一跤,孩童小小的身躯,根本扛不住人群毫不知觉的踩踏,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啊——”失重的感觉传来,他小小地惊叫出声。 但他太过年幼,身旁的人太过强大,那一声却终究无人听见。 毕竟无论在何处,弱小的声音从来都不会被人们所注意。 他看着自己离坚实的地面越来越近,这样跌一跤,娘亲做的新衣服就会摔出一个大窟窿。 懵懂的孩子,对自己身处的险境毫无察觉,还在天真地担心着自己的新衣。 突然,他像是摔在了松软的棉花上,下落的身体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托起,可面前却空无一物。 孩子愣愣地平衡住了身体,他四处张望,先是看到了一根鲜艳的红绸,它正被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攥着,再抬头,便对上了一双好看的眸子。 他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谢谢”,却见那个救了他的神仙哥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入了人群之中。 随后,他的手被紧紧抓住,匆匆赶来的妇人又急又慌,她眸中盛满了泪光,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好好牵着!可差点就走丢了!” 孩子被母亲拽着往前方走去,他回头,却再也寻不见那一抹身影。 他眸中亮着光,奶声道:“娘亲,刚刚有个神仙哥哥救了我!” “什么神仙哥哥?”妇人头也不回,只是敷衍道。 “就是……”他被难住了,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最贴切的形容,“眼睛很像小鹿的神仙哥哥。” 他跌跌撞撞地跟着母亲的脚步,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心中却莫名有一丝看破了小秘密的神气。 虽然那个哥哥没有说话,也没有冲他笑,可他就是知道,那个哥哥,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呢! 陆望予身后的人群中,不知不觉地出现一个白衣身影。 他们都在人群中逆行,却无一人察觉到那一抹白衣,仿佛他彻底融入了人潮,却又莫名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于是,一人在前,另一人却一步步,踩着他走的足迹,慢慢地跟着。 陆望予永远不知,他苦苦追寻了那么久的身影,早已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他们之间,只隔着几人。 那人像踩着影子似的,认认真真地走着他走过的每一步,却也本分地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身后人的眼中,只专注地倒映着面前的背影,人间再无一丝色彩,能够落入这双眸中。 他们近在咫尺,却也相隔天涯。 只是一人安静地走着,一人安静地跟随。 突然,身后传来破空的呼啸声,那是璀璨的礼花在飞速上升,它即将在天际绽放出最绚烂的光华,完成对这个世间的献礼。 陆望予本对这样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可莫名地,他心中猛然一跳,脚步便迟缓下来。 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他回首,只一刹,盛大的烟火便映入了他的眼瞳。 天际的花雨,终于落入了他的眼中,代他流尽了落不下的泪。 人间真好。他缓缓地笑了起来。 空旷而苍白的领域中,没有一点鲜活的颜色。而此时,却有一人在行走。那人身着白色衣裳,近乎要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他很冷静,冷静得有些冷漠。 -- 第121页 他安静而漠然地走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突然,他的脚步顿住,静默片刻,他垂眸,抬起了那只修长而苍白的手。 一滴泪却悄无声息地砸下,在手背上颓然滚落,沾湿了他紧紧攥住的那条红绸。 师兄,你为何要回来? 我将你从泥淖里拉出,捧上干净的人间,盼你不再回头,盼你不知道我在深渊里腐朽。 盼你大道得证,长岁无忧。 你又何必跳下来与我一起沉沦。你是不是忘了,究竟是谁将你拉入这滩浑水之中的。 他看着那只手,轮廓隐隐约约的,竟是有些透明。 他想,你为何要回来,我如今,护不住你了…… 第69章 江山局(九) 东渭的青涯剑阁以三件至宝闻名:一剑可破月的斩月剑,九千阶试剑路,万剑归墟。 但是,五年前,斩月剑的威名被陆望予踩在脚下,九千阶试剑路,竟也被一名无名小卒使用秘法,生生斩断。 一时间,三件至宝折损其二,青涯剑阁名声大落。 五年了,这样的丑闻随着陆望予的陨落,终于渐渐平歇。 总算没有人谈论什么斩月剑是废铁,试剑路不堪一击,就连剑阁的长老都弱得不行的话题了……剑阁终于有机会喘息一口了。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五年后,陆望予竟是不知从哪处魔窟里,又生生爬了回来。 “瑶阁入逐州郡一人,我屠一宗”的威胁,瞬间传遍了大江南北。所有人都默不吭声,却心照不宣地将目光投向了被指名道姓的苦主——瑶阁。 修真界的小道消息也从仙门八卦,也回归了五年前的盛况。 哎哎哎,你知道陆望予在哪吗? 啊,这个我知道!隔壁宗门扫地童子的二舅三大爷说,他好像在猪獒村的马厩里见过一个长得像的人。 放他娘的屁,姓陆的绝对去找瑶阁单挑了,你们知道个啥? …… 见状,青涯剑阁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回落了,看起来,大家还没这个闲工夫想到他们。万幸,万幸。 但往往,命运总是喜欢趁着人松懈的那一刻,给他最意想不到的致命一击。 沉寂万万年之久的万剑冢,出幺蛾子了! 那是一个大晴日,湛蓝的天幕下,几朵羊羔般的云慵慵懒懒地趴着。冬日的暖阳惬意地笼罩着山川,给世间万物披上了御寒的光袄。 青涯剑阁的杂役弟子腰间系着绳索,晃晃荡荡地挂在高崖之上,他正拿着凿子砌路。 尽管青涯剑阁的九千阶试剑路已经成为了笑柄,但若是能够及早填补修理,随着时间的推移,千百年后也会无人再提。 但如今,这道明晃晃拦腰的剑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所有剑阁弟子,关于过去的耻辱。 它必须被修补,掩埋! 这条试剑路已经修补了五年,大部分的缺处已经被修补完成。剩下的,便是彻彻底底,被粉碎得连渣都不剩的部分。 一名杂役弟子悬在半空中,他腰间是系带,身体紧紧攀附着凸起的山岩,而站在断垣上的同伴,默契地为他更换工具。 冬天的暖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真舒服。 他心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漫不经心地称赞着。一点都不像夏天,简直能晒死个人哟。 他甩了甩长时间举起的酸痛的手腕,捋起了袖子。 如果现在有点小风吹吹,那就更舒服了! 没想到,一瞬间,他耳畔便掠过了一丝极轻极浅的清风,发丝轻轻扬起,却是沐浴在春风中的惬意。 花鸟初醒,生机盎然,风中似乎夹杂着春雨坠叶的清新,好像山泉轻泠地激在石上,溅起了沁人心脾的水雾。 他惊喜地扭头,想将这个发现分享给同伴:“哎!我说……” 可是,刚一转头,他却像被扼住咽喉一般,所有的话头戛然停止。 身旁的人像是见到了什么骇人的场景,眼睛瞪得浑圆,瞳孔微微放大。由于过于惊骇,他的眼神几乎都聚不了焦,有些空蒙。 他颤巍巍地抬起了手指,指着同伴身后的地方,嘴唇却失了血色,有些颤抖,一开一合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悬在空中的杂役弟子不明所以,他小心地调整了自己的身位,缓缓抬头看去。 在看清的那个瞬间,他脚下一滑,手中竟是一松,整个人便直直往下落。 随即,他被绷紧的系绳挂在空中,像一块风干的腊肉,晃晃荡荡的。 但他却没有一丝反应,却是依旧维持着攀爬的姿势,表情与脑海皆是一片空白。 天,破了一个窟窿…… 在场的所有修缮试剑路的弟子,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在一个极好的晴日,试剑路下方,不可见底的深谷中,突然闪过一道灼眼的银光,随后,一阵清风拂耳…… 天,便这般破了。 万里云层,被从中一分为二,中间,是横纵百里的深渊鸿沟。云翳被生生撕开,刺眼的阳光便如光柱般直直落下。 那是比试剑山腰上还要可怖的伤痕,只一剑,便破天。 这才是真正的破云斩月,真正的剑道凛然。 瞬间,青涯剑阁昀凌峰的镇山钟疯了一般响起,那是敌寇入侵的信号,它在急速召集所有的青涯弟子,有敌来犯! -- 第122页 铛铛铛、铛铛铛——大钟催命一般地召唤着,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霎时,千峰万谷中无数光点飞速掠过,同时赶赴着事发之处。 悬崖上挂着的杂役弟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如此磅礴宏大的场面。 无数的剑阁内门弟子,纷纷赶赴于此,他们白衣御剑,神情肃穆,密密麻麻地占领了整个天际,声势浩大,无与伦比。 那银光发出的地方,是万剑之冢。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一道破天的剑意。 但所有人都不愿承认,或者说是——不敢承认。 万剑冢一片寂静,一如它万万年来的沉默。但所有人都知道,里面有东西,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下方的一草一木,警惕着任何的风吹草动。 终于,从来没有人活着踏出的剑冢出口,缓缓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青年,身上的衣衫虽然破旧,却被精心地打上了一个又一个的补丁。他的身材高挑,但衣服裤子明显短了一截,衣摆处,是生生用别的布料凑上的一截。 他眉宇深邃硬朗,剑眉星目,英姿飒爽。脊背笔直,犹如一把藏锋的利刃。 细看,他却还带了几分少年气,但年龄虽不大,周身的气息却沉淀下来,像是一把经年古朴的刀。 不轻易出鞘,但出鞘必要见血。 见到这般盛大的迎接仪式,他轻抚安慰着怀中的毛团,微微启唇,声音却像是久未曾开口一般,异常沙哑。 “诸位,好久不见。” 是他!五年前,斩断试剑路的罪魁祸首! 修真界的五年,往往只是在修士的一息之间。 寻常的闭关打坐,十几二十年都是常有的事,所以对他们来说,五年前的试剑路之战,还是历历在目的场景。 没想到,这个奸细叛徒,竟然还能全首全尾地从万剑冢中活着走出来! 看起来,他手中怕是还有一道剑意……斩了试剑路不够,还要拿出来再吓唬人吗? 江安无意与这群人叙旧,他旁若无人般坦然地向前走着。 顿时,便有几名看不惯的弟子御剑飞落,他们抽出泛着寒光的利刃,挡在了青年的面前。 其中,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小废物,没想到你还没死呢……在剑冢得了什么好处了,竟敢那么嚣张?” 白衣的弟子长着一张俊秀出尘的脸,却淬毒般地口吐恶言,扭曲道:“当年是谁像狗一样逃窜,怎么现在就如此硬气了?还是,你想通了,想把这只小畜生交出来换一条活路了?” 开始的时候,江安像是将他当成了空气一般,没有给予丝毫的眼色。但直到听见他提到了无双,他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脚步顿住,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面前那张脸,那张,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脸。 挑衅的话题还在继续,那名白衣弟子见他终于停下了,心中畅快,便更想着去刺激他,让他发疯,让他发狂,最后看他在绝境中无能为力,跪地求饶。 这简直是,世上最美的场景了…… 不过是手中还有什么剑意符箓罢了,或者在剑冢中得了什么奇遇,但仅仅五年的时光,这个废物,又能成为什么厉害的角色呢? “你还不知道吧,断骨之术已经非常成熟了。”他咧嘴笑了起来,瞪大眼,故意压低嗓音装腔作势道,“哪怕是把这只小畜生片成一片一片的,兴许都救得回呢……” 怀中的毛团微微一僵,江安安抚他的手顿住了,他垂眸,温柔地理了理毛团炸起的绒毛。 然后,他抬眸,轻声重复道:“哦?非常成熟……” 还不等那名药峰弟子再发疯咬人,江安微微抬头,天际浩浩荡荡的队伍,漫天扑面疾驰的剑雨,一切竟与五年前的试剑路,莫名地重合了。 他轻叹一声,道:“我非常不喜欢,有人拿剑对着我。收剑之人,我皆可放过……” 灵气将他的话清楚地送入了每一位修士的耳中,嘲笑声隐隐约约从上方传来,他们无一人将这样的威胁放在眼里。 这人不会学了个灵力传音,便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吧! 一位白衣弟子笑得前俯后仰,他艰难地止住了张狂的大笑,擦拭了眼角笑出的泪花,也用同样的方式,清清楚楚地作出了回答。 “你?就凭你?你看看我们在场之人,有谁会放下手中的剑吗?”他顿了顿,故意压着嗓子,拉长腔调,装作古板的剑峰长老教课道,“剑者,手中剑,心中剑,皆不可弃……” 江安不再多言,他从来只说一次,旁人听与不听,便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于是,依旧悬挂在峭壁上,握着小凿子的杂役弟子,愣愣地看着。 他看着这片天,霎时落下了一场血雨。 无数只断臂,洒着鲜血,从千百米的高空直直坠下。然后,便是千千万万人,震破耳膜,撕心裂肺的吼叫,痛呼。 血墨,就这样,从天上泼了下来。 除去愣在原地,修缮试剑路的杂役弟子外,所有修士的右臂,被齐肩切断,无一错漏。 江安说,他不喜有人举剑对着他。 所以,所有举剑之人,再也举不起剑了。现在,他们都能好好感受一下那非常成熟的——断骨之术。 江安小心地架起了灵气屏障,挡住了纷扬而下的血雨。他一步一步地远去,一柄剑凝在他抬起的脚下,他顺势踏了上去。 -- 第123页 银剑载着他越飞越快,越飞越高,他却没有再回头。身后,是他轻描淡写造下的—— 人间地狱。 五年前,卫先生赠予的剑意,扬了一场雪。 五年后,我便亲手为青涯,下一场血雨。 第70章 江山局(十) 风向变了,人间传得最沸沸扬扬的,不再是那个祸世魔头的动态,而是那个破万剑冢,一剑斩尽青涯弟子右臂的无名之辈。 他是谁,从何来,又去了哪儿…… 无名便神秘,神秘便能引动人的好奇,而好奇,是人们追根溯源的动力。 终于,青涯剑阁当年被一刀斩断的试剑路,又被重新翻到了众人的面前。 青涯剑阁从来不知道流年不利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如今,他们却扎扎实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喝口凉水都塞牙。 他们死死掩盖了五年的试剑路,连同这此极其惨烈的事情一起被翻到了台前。 这还能怎么圆?既然瞒不下去了,那便将他塑造成一个新的绝世魔头! 于是,青涯剑阁的宣告出来了。 五年前,剑阁杂役弟子江安与妖族勾结,擅闯药峰劫走妖族。 他仓皇逃窜之际,使用秘法毁坏试剑路,落入万剑冢。青涯念其年少,也不再追究。 不料,此人却不知感恩。五年后,江安得剑冢秘宝,破万剑冢,伤同门无数。其恶性不改,罪行累累,青涯与此等恶徒,势不两立。 剑阁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他们想将江安的恶名,拔高至陆望予的高度。 世间无人敢惹那个魔头,而剑阁败在与他齐名的江安手下,便也不是那么丢脸了。 然而,他们的想法只实践成功了一半,修真界确实被他一剑断千臂的实力震撼到了。 所有人心中都隐约有这样的想法:这般实力,不知与那位相较,谁能更胜一筹。 但要说江安是什么臭名昭著的恶徒,却不是谁都认可的。 毕竟,早有陆望予这个真正的狠人在前,对比之下,他简直是一个小可怜,竟莫名有一丝惹人怜爱。 五年前,剑阁将人逼进神鬼不入的万剑冢,换位思考下,若是换成不可说的某位,搜魂、断舌加活剐,不给青涯的人挨个来个全套,他的陆字能倒着写。 人家出了万剑冢,本来无意纠缠,青涯剑阁偏偏又想仗势欺人。 昀凌峰的大钟敲的可是御敌之音,举全宗之力灭敌,还没打过,转头过来倒是又开始哭诉…… 青涯的道友啊,这可没什么道理吧。 而且江安还只不过是断了青涯弟子的右臂,都接得回去,又何必将什么过错都推到人家头上呢? 至于为何就连茶馆里说书的,都能对当时试剑路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对江安如此推崇呢? 那还不是因为,在场的杂役弟子都亲眼目睹了这场闹剧。但他们拿着凿子铁锹,却是无一人伤。 江安说,他不喜有人举剑对着他。于是,举剑的人被斩落右臂,但未举剑之人,皆被彻彻底底地放过了。 每一个人都会拥有一种归属感,剑阁的杂役弟子与内门弟子,从来就不是同一阶层的,自然没有这样的归属感。 杂役弟子抱着修习剑道的心,却成为了整个剑阁最卑微的存在。平日里被漠然无视也就罢了,有时却还要受到各种各样的白眼与针对。 如今,与他们一样杂役出身的江安,却拥有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 他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生生被折断臂膀,从云端落入了尘埃之中。 而在场的他们,却毫发无伤…… 这样的结果,如何不让人心潮澎湃,如何让他们不感恩戴德。 仿佛高低的位置一瞬间被彻底颠覆了,杂役弟子没有资格去修习剑道,他们寒冬酷暑都被发配过来修缮试剑路,何其不公,何其不正。 但如今,正因为他们手中只有工具,没有任何威胁性的武器,正因为他们的“没有资格”,才让他们在修罗般的血腥战场中,全身而退。 他们在平日里卑微,但在那日的九万阶试剑路上,却成为了被神施恩的天命之子。 那些深埋在心中的,对剑阁的不满,以及受到的各种欺压,终于在那一日被尽数点燃了。 原来,杂役弟子也能这般耀眼,也能将那群从不用正眼看人的东西,狠狠地踩在脚下! 剑阁的杂役弟子们,一传十十传百,皆知道了当时试剑路上的每一处细节,他们甚至能将江安说过的每一个字句,倒背如流。 青涯剑阁的威信力一落千丈,他们心中也燃起了久违的烈焰,竟是纷纷脱离了剑阁的统治管辖,转为散修一途。 你们算什么? 你们又把我们当成了什么! 他们把这个青年当成了同类,并愿意跟随他的脚步,将他奉为神灵。 无论修真界关于这件事如何讨论,青涯剑阁的名声究竟跌到什么境界,但断的右臂,还是要接上的。 一时间,骞谷与各大医门弟子,纷纷连夜赶往东渭。断骨重生之术,虽然颇有进展,但也扛不住千人万人的断臂…… 所有弟子的手,都是同时齐肩斩断的,江安下手决绝狠厉,剑过无痕,竟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也没有人,敢再去质疑他的能力。 -- 第124页 他做到了一视同仁,也做到了睚眦必较。在所有人中,只有一人伤得重了些——便是那个大言不惭,出言挑衅的药峰弟子。 不仅被斩落一臂,他浑身的骨头都被碾得粉碎。 当医者赶到剑冢入口时,他犹如一滩烂肉一般,软趴趴地躺在地上,却是疼得脸色青白,嘴中嗬嗬地发着气音,近乎要晕厥过去。 无双在你手上断尾两次,现在,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尝尝,那成熟的断骨之术啊…… 青涯剑阁,共计千余修士重伤。各峰各院的精英弟子,接近团灭。 江安这个名字,就这样突然而显眼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但修真界的喧哗,从来都不会对他产生任何的影响。 在所有人都猜测他究竟去了何方,想四处探听他的动向时,江安却毫不起眼地出现在了宴都的酒楼中。 他离开了那个处处散发着恶心气息的剑阁,御剑径直来了宴都。 从一开始,他便与无双相依为命,四处流浪。而五年的时光,他都受困于万剑冢,出来了依旧无处为家。 唯一熟悉一点的地方,便是他曾经待过的宴都。 他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但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心中隐约有了想法,江安难得有些许的轻松:我现在有了些本领,总是能给容先生当个合格的护院了吧。 他规划着未来的道路,心中依旧惦念着五年前入剑冢时,深陷危机的另外两名恩人。 当时,剑阁想用斩月剑去对付陆先生他们,但他却来不及去通知,便被逼进了剑冢。 而一出万剑冢,他们便被青涯剑阁堵住了路。仿佛是五年前的场景重现,而且,那个断无双尾的药峰弟子竟然还是如此猖狂。 江安还是忍不住了,他对青涯的那群人动了手。 这样一来,势必会惹出大麻烦,若是再贸然现身,必然会给南岭与陆先生他们带去麻烦。 于是,他带着无双一路来到了宴都。当年容先生给他们的钱,还剩了一点零头,但也足够他们置备一身行头,吃顿饱饭。 宴都从来是小道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他稍作休整,顺便还能探听一下最近的情报。 无双也化了人形,是约莫十六岁的少年模样。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着哥哥点好饭菜。 在万剑冢的五年时光,都刻满了血泪与生死。神鬼不入,绝对不是一句普通的形容。 如今,他们终于破开了囚笼,走出了那片战场。 他们,终于重回了人间。 他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却依旧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安静的眸子随着江安的脚步而移动。 江安交代完了自己要的东西,回头便看见他乖乖地坐着。许久不曾见人,无双似乎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 他走过去,揉了揉无双毛茸茸的脑袋,发丝软软的,手感很好。然后他一起坐下,等着上菜了。 在宴都,任何的速度都是极快的。没一会儿,小二便捧着托盘款款来了。 他满脸堆着热情的笑容,一边手脚利索地摆盘,一边语速飞快地介绍着菜品。 “客官您看好,这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葱油……” 江安却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报菜名上,他打断了小二喋喋不休的推荐,状似不经意地提道:“小二,不知你对修真界了解多少……” “哎!这您可问对人了!”小二一听来劲儿了,菜名也不报了。 他一挑眉,将白帕往肩上一搭,眉飞色舞地得意道:“论起消息灵通,我说第二,这宴都没人敢说第一!” 闻言,江安心里却是莫名松了些,当年的事那么大,或许,他真的能知道什么,甚至,还可能知道陆先生他们的现状…… 他试探地问道:“不知小二可曾听说过,陆望予这个名字……” 小二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夸张地叹了口气,假装哀怨道:“客官也太不信任我了吧……这天底下,谁人不认得他呢?” 江安确实没想到这一出。陆先生,现在那么有名的吗…… 再联想到他曾经的名,可都是些恶名。仇家遍地跑,修真界十个人里能与九人结仇,他心中竟是涌起了一阵不安。 他愣愣地看着小二浮夸的表演,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见小二微微凑前,小声道:“客官是想知道,如今陆望予在哪儿吧……” “或者是,他是怎么从澄阳峰活下来的?” 澄阳峰?活下来…… 江安心头一紧,他放轻了呼吸,微微皱起了眉,道:“可否请小兄弟仔细讲讲……” 如今还未到晌午的饭点,小二有了空,又得了赏,也难得见到如此好奇的客人,便也一屁股坐下了。 他从当年的一路的围剿,讲到了瑶阁的浮云都之战。而后,在提到陆望予被囚祈灵台,妖族闯入劫人时,他耳畔却传来了那个客人,有些颤抖的问题。 “那个妖族,后来如何了……” 小二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色专注,眸中隐约闪过了一丝水光。 这个客人,真是奇怪呢。或者,是因为我讲得太好了? 他这般想着,也立刻回道:“自然是死了……当场灰飞烟灭,没有一丝转生的余地。” 江安与无双,彻底地愣住了。 -- 第125页 他们终于从小二的口中,原原本本地得知了当年的事情。 在那个妖族葬身祈灵台后,陆望予便疯了,那段时间,是所有修士最深的梦魇…… 后来,陆望予血战澄阳峰,那座尖峰被夷为平地,全天下都以为他死了,但直到最近,他竟然重新在逐州郡露了面。 陆先生还活着……江安这般告诉自己,但心中却堵着一块巨石,竟是说不出地难受。他感觉每一口呼入肺的空气,都带着灼人的疼痛。 陆先生若是被这般围堵,南岭为何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江安努力放平自己的语气,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小兄弟可知,南岭近期有何动静?” 这个问题倒是将小二问住了,他皱起眉,严肃地思考了片刻,道:“南岭?客官想问的,是那个仙门世家?” “容晟府,南岭容晟府。” 小二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很奇怪的事物,他皱眉费解道:“可容晟府早在五年前就亡了啊……” “三千人,没有一个活下来。” 闻言,江安彻底失了声。 第71章 江山局(十一) 自从五年前,三千将士的鲜血染透了南岭的每一寸土地后,这片干旱的土地,便时常阴雨连绵。 像是上苍在悲悯地垂泪,南岭的天,永远都只有一个阴沉的颜色。 除去了瑶阁首席宁枳,以及后来归来的陆望予,这片战场,又迎来了第三次的祭奠。 江安看着四周空空荡荡的疆域,他从来没想过,五年的时光,足以将这个世间彻底颠覆。 所有的故人都已不在,这个世界,又变成了他们最初流浪时的模样。无亲无友,无处为家。 南岭容晟府,这个屹立千年的庞然大物,只一瞬便轰然倾塌。 火盆中升腾赤红的火焰,一点白纸的灰烬,如蝶翼般在四周飞扬。 无双咬牙,一张一张地递着手中的东西,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江安微红了眼眶,但脸上却挂起了灿烂的笑,一如当年辞别时,相信前路坦荡的少年。 他将手中泛黄的纸投入火中,任由它在火舌舔舐中灰飞烟灭。 他轻声道:“容先生,我回来了。” “来接容晟府的差了。” 那张纸是容先生给他与无双盘缠时,他执意立下的契约。 契约上的是他写下的承诺,等学成归来,便入南岭,努力让自己能满足要求,成为容晟府的一员。 当年,容先生曾说过,若是早上几年,他定会将他们收入麾下。那时江安不解其中之意,只是以为,或许是自己太弱了,没法达到他们的要求。 那我就变强,学好本领,到时回到南岭,也不会再让容先生为难。 可直到如今,他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容晟府已经撑不下去了,没有必要再让无辜的人,搅入这趟浑水。 江安不曾见过南岭辉煌的岁月,不曾享有过鹰徽在肩的半点荣光。但南岭在风雨飘摇之中,仍然友善地向他伸出了手。 借助这把力,他将无双从泥沼中救出,他接受了他们慷慨的帮助,如今,自然也愿意回来。 他愿意在这片废墟上,坚守着最后的信念。 陆望予断言,南岭容晟府的魂永存。因为他知道这不存于血脉,只存于心。 无论是当年宣州的跛腿老兵,还是如今还在逐州郡苦苦坚持的朱氏粮油铺,又或者是握紧无主契约的江安。 只要人间正义存,南岭便永远在。 无双眼睛哭红了一片,他一直都是个安静的孩子,也从来都很坚强。断尾时他没哭,在剑冢日夜遭受神魂溢散之苦时,他也没哭。 但当他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从深渊里爬出来,重新回到了这个人间,本以为未来再无坎坷,却惊觉世间早已成了炼狱。 他一直相信,好人会有好报,恶人会收到应得的惩罚。但如今的桩桩件件,却揭开了这个人间的荒诞。 好人埋骨南岭,而恶人还在这个世间居高临下,为自己满手的鲜血,洋洋自得。 江安沉默着燃起了所有的香烛,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发誓道:“若这个世间公道不存,那就自己去讨回来……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无双看了他一眼,他又垂下眸子,泪水与手中物一同落入火盆之中。 “容先生放心,我们会看好南岭的……” 他们祭拜完了南岭战场上的英魂,又需要开始出发了。无双揉去了眸中最后的泪光,声音沙哑道:“哥,我们现在就去找瑶阁算账吗?” 江安却缓缓摇头,他眸中闪过一丝暗色,道:“不,陆先生消失了五年,最近却突然在逐州郡出现,还与瑶阁起了冲突。” “他从来都不会打无准备之仗,这说明,他一定有了计划……若是我们贸然行事,可能会影响到他。” “所以……”无双皱眉,他明白了兄长的意思,肯定道,“我们现在应该去找到陆先生,然后加入他的计划。” 问题又出现了……陆望予向来神出鬼没,如今全界都在寻他,却一无所得,他们又能如何呢? 无双垂眸沉思片刻,提议道:“或许,可以让陆先生来找我们……青涯的事情已经闹大了,只要我们露出点行踪,他就能知道我们在哪儿……” -- 第126页 但这个建议,依然有极大的漏洞。 江安认真分析道:“这样不妥,若是我们行踪暴露,定然会引来许多人的目光。哪怕陆先生能找到我们,但同时,他的行踪会因为我们而泄露……” “他现在的处境,要比我们危险得多。我们绝对不能莽撞行事……” 事情仿佛陷入了僵局,两人都不再交谈,而是仔细地考量着各种可行的计划。 江安突然转头,他眸中是坚毅的光,斩钉截铁道:“我们应该去一个,他会去,而且他能猜到我们也会去的地方。” 见无双懵懂地望了过来,他不再隐瞒,果断地下了结论。 “南岭容晟府的旧址。” 在江安与无双赶赴容晟府旧址时,修真界另一大旋涡的中心,却堂而皇之地来到了佛心寺。 陆望予离开宴都后,便来此地面见涂凡真人了。 时隔五年,他再次来到此地,进的却不再是会客房,而是被药童子直接引入了涂凡真人的卧房。 如今的涂凡真人,却是白发苍苍,气息衰微。他卧榻已有一段时日了。 药童子贴心地为他卷起了床帘,细细掩好了门窗。如今刚过元宵,寒风料峭,若是再受了寒,怕是真人又得吃好些苦头了。 “真人,陆公子到了。”药童轻声唤醒老者,见真人睁开浑浊的双眼,轻咳两声后,便摆手唤他下去。 药童不再停留,乖巧地轻手轻脚地离开,留出了他们二人叙旧的空间。 陆望予见涂凡真人竟虚弱如此,嗓子像是被棉絮死死堵住了一般,一时哑然无言。 涂凡真人倒是不甚在意,他又咳了两声,艰难地想要撑起身子,陆望予见状,立马上前将他搀扶起,让他能舒适地靠着床头。 老者眼中似乎泛起了泪光,他欣慰地笑道:“望予,你回来了啊,真好……” 陆望予小心地为他牵好被角,缓声回复道:“真人可知,这五年我去了何处。” 他露出了曾经才有的那种狡黠笑意,卖关子道:“我啊,真的飞升了,还见到了师父呢。” “哦?”涂凡真人似乎有了点精神,他想起了某个不着调的老友,唇边笑意又浓了几分,“老卫头如今怎样了……” 陆望予道:“师父还是一如既往地惹事,他与师兄帮我逆了飞升,怕是又将守门之人又得罪了一遍。” 他说得轻巧,却将所有的凶险都一笔带过了。涂凡真人已经操心了太多,他需要静养,就不应该知道这背后的种种险象。 “还有啊……”他慢慢直起身子,认真道,“师父说,等下次与你见面之时,一定要在棋局上大战三天三夜。” 涂凡真人终于笑出了声,但也牵动了旧疾,却是又捂着胸口喘咳了好几声:“这个臭棋篓子,他还好意思?” 陆望予边为他顺着气,边说出了他最后的目的:“所以真人,你且宽心,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们……” 他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轻声道:“你只需要好好想想,下次我师父耍赖的时候,你要怎么反击他才好……” 涂凡真人微微点头,他伤得太重了,当年澄阳峰之战,他在佛心寺死拦行者无恕。 南柯笔断,他继续以毕生修为重塑南柯幻境,暂且拖住了那人。 那一战后,他的经脉根骨皆伤,修为散尽,如今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普通老人罢了。 怕是旧友再见无期了。 但如今,在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却得到了最好的消息。 望予还活着,他说,那个孩子也还在这个世间,只是受困不得出。而他逆转飞升,便是为了将他救出。 那可真是,太好了…… 涂凡真人缓缓闭上了眼,他昏睡了过去。 陈年旧伤让他终日昏昏沉沉的,今日也是陆望予归来的好消息,才让他强打精神,聊了许久。 陆望予早从药童子那里得了消息,只是静静地为他把了一会儿脉,然后将他扶好躺下,掖好被子,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没想到,他刚一出门,便见药童子神色慌张地守在门口,急得寒冬腊月都出了一额头的汗。 将他出来,药童子眸中一亮,但神情却更加慌急。 他凑上前,怕惊扰屋中老者,只能压低声音道:“陆公子,无恕行者来了!” 陆望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院落的门前,正默然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药童子急得不行,他作为涂凡真人身边侍奉之人,自然也知道几人之间的恩怨。 自从五年前,自家真人耗尽功力,拦住了无恕后,两人之间的梁子便彻底结下了。 无恕用九环金杖将涂凡真人打成重伤后,又反怨起了真人舍命拦人之举,五年都不曾踏进过黔心院半步。 他下手无情,不闻不问的做派,自然让药童心有不忿。 曾经药童子还会尊称他一声无恕大师,如今也只是用行者无恕来草草指代了。 前不久,听闻陆望予重现于世,无恕便猜到他一定会来佛心寺看望涂凡真人,就成日守在黔心院门口。 药童子好不容易偷偷带着陆望予进来了,却不料,这两位还是撞上了。 陆望予看着院门外候着的身影,眼神霎时冷了下来,近乎覆盖上了千年的寒冰。 他勾起了嘴角,轻轻地对药童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径直向着门口处走去。 -- 第127页 药童子刚想开口制止,他紧皱眉头,追了两步,却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看禁闭的房门,一时间左右为难。 陆公子那边看起来不妙,可涂凡真人这里也离不了人…… 陆望予似乎感受到了身后人焦灼的气息,他回头,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屋内,却是在无声地嘱咐着药童子好生看顾老者。 交代完了,他恰好走到了院门口,只看见年轻僧人安静地站在院门外一尺的地方,手中还擎着那柄金闪闪的九环禅杖。 他笑了笑,意有所指地感叹道:“幸亏无恕大师没踏进黔心院,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脏了的地。” 无恕却是单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他道:“陆施主既然来了,便不必再走了。” 陆望予单手背于身后,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所指的方向,正是佛心寺的演武台。 新账旧账,他们今日一次算个明白! 佛心寺的演武台在一处山壁之下,那是后院弟子清修的场所。但佛心寺主张随心自然,演武台这种武斗的场所却是极少被使用,平日里也鲜有人来。 今日,却是迎来了两人。 陆望予与无恕分列演武台两端,谁也不曾率先出手,气氛却是无端地凝滞下来。 陆望予的脸上终于敛去了所有笑意,他神情冷了下来,声音也不带有一丝感情。 “无恕,你因你师父与我的恩怨,便处处针对于我,这个我认。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伤我身边之人,这笔烂账,今日一同算了。” 年轻和尚却是丝毫没有任何动摇,他冷静道:“你为恶,他们袒护于你,便也是恶。斩奸除恶,乃我辈修士毕生之途。” “将私仇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这便是佛心寺教你的慈悲之术?瑶阁为一己私欲残害妖族,屠戮南岭,你怎么不去与他们论论正邪?” 无恕眸中固执,他却是再也不加以掩饰了:“他人正邪与否,根本改变不了你的本性。你若想用花言巧语为自己开脱,那可真令小僧失望……” 陆望予简直要被他这番言论恶心吐了,什么斩奸除恶,不过是给自己的私仇扣上高帽罢了。 他从来不会为自己破古越王庭的事情开脱。成王败寇而已,若是古越族人真想报仇,便是举兵颠覆了大晟,他还能敬他们是条汉子。 可偏偏,有些人怀着刻骨的仇恨,还非要打着拯救世间的旗号,真是多看一眼都嫌脏。 蓦然间,陆望予想起了当时执约说过的话。 若他们真要我们为古越的覆灭负责,那我就陪师兄一起。无论什么结果,我们都一起承担。 那时,他竟然回答了“好”。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他当时怎么能容忍阴沟里的手下败将,在自己的面前疯狂叫嚣。 陆望予微微勾起唇角,古越的下场如何,与我何干?成王败寇,从来不是说说而已的。 他无所谓地回道:“你失望便失望了,我如何,也不用你来评判。” 无恕只是微微颔首,他眸光一闪,手中的金禅杖竟是一振,瞬间飞沙走石,狂风四啸。 沙暴扬起,彻底模糊了眼前的所有景象,无恕心中算准了陆望予的位置,想借着飞沙的掩护,用九环禅杖给他致命一击。 这一招,便是他重伤涂凡真人所使的杀招。不可防备,无人能挡! 但带着千斤之力的禅杖还未离手,漫天黄沙中,竟是突然闯出了一个身影。 陆望予却是连剑都不曾拔出,他破沙踏空而来,如同天际疾驰俯冲的矫鹰。 他周身裹挟着泛着微芒的阵纹,竟是单手擎住了九环金杖! 无恕没想到有那么一出,他从没想过,自己制造的障眼法,竟是成了对面反过来利用的武器。 他更没想到,竟是有人敢单手接九环禅杖! 他满眼骇然,被陆望予抵住禅杖,生生击回了几米开外,禅杖那头直直戳入背后的山壁,而那头却被陆望予单手抵住。 只一招,就定了输赢。 面前的恶鬼露出了猩红的眼瞳,陆望予勾起嘴角,讽刺的笑容中满是嗜血。 “我也很失望啊,无恕大师竟是如此废物。” 第72章 江山局(十二) 无恕想要奋力挣扎,但莫名又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山壁之上。手脚处隐约有灵纹闪现。 陆望予微微侧头,他看着那柄佛心寺的圣物。九环禅杖在日光的映射上,闪着庄严的光泽。 他用阵纹禁锢住了无恕,如今却是有机会细细打量起了这柄武器。 九环半月禅杖随着仇怨,一起被传递给了无恕。在峡谷时,它差点伤了执约,而在佛心寺,它又彻底摧毁了南柯笔。 虽是圣物,却从不慈悲。 既不慈悲,便不配顶着一个虚名,继续在这个世间招摇撞骗。 黑沉的眸子转向了脸色青白的年轻僧人,陆望予眼底一丝笑意皆为无,却扬起了唇角。 他道:“俗话说,一报还一报。大师用它毁了涂凡真人的南柯笔,如今,落在了我的手上,也该尝尝粉身碎骨的滋味吧。” 无恕咬牙,额上青筋暴起,他从齿间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你敢。” 又来了,又是这样你可以下手,我却动不得你半分的理论。 陆望予发出一声轻笑,带着几分嘲弄,一字一顿道:“我有何不敢?” -- 第128页 每一次停顿,他抵住禅杖那头的手都更用力几分,阵纹隐约闪烁着,扭曲着。 哐啷—— 禅杖半月上坠着的九环,竟是生生被扭断了,一个个地落了下来,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无恕唇边溢出了鲜血,他目眦尽裂,几乎要将那人的名字在齿间嚼碎:“陆——望——予!” 九环禅杖是他用灵气日夜蕴养的本命法宝。而金环落,禅杖破,便会引动主人的本源。所以,涂凡真人在南柯笔毁后,修为尽散,一直卧病在床。 陆望予不止是在泄愤,他目前还不想将无恕怎么样,但也确实忍不了这样的苍蝇随时在自己面前跳脚。 毁了九环金杖,便是废了这个佛心寺的行者,等未来真正的斗争展开时,他也能少几分阻力。 金禅杖的末端被彻底扭曲毁坏了,陆望予终于放下了所有的禁锢。 无恕霎时跪在地上,他捂着胸口,吐了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本命之物的损毁,是近乎致命的伤害。 陆望予看着他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快意,他只是冷漠地看着那人,像是看着阴沟里苦苦挣扎的虫豸一般。 药童子告诉他,当时涂凡真人也是这般,南柯笔损毁了,他呕着鲜血,都还在挣扎着重塑南柯幻境。 真人在拿命换得他一线生机,而如今,就让他看看,面前这个人能否将命赌上,站起来杀他。 爱与恨,就让他好好看看,究竟那种力量能够无惧生死。 无恕浑身都在颤抖,他撑着地的手使不上半分力气,只是在剧烈地喘息着。被扭成废铜烂铁的禅杖颓然地躺在他的手旁,他摸索着过去,却根本拾不起来。 “我不会,放过你的……” 禅杖上沾上了血迹,金色与红色交错,在庄严上多了几分铁锈味的残酷。 陆望予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尽管面前的僧人放下了狠话,但陆望予却知道,他站不起来了,也并没有想要以命相搏的意思。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无恕依旧妥协了,认输了。 他心中的仇恨定然比过去要浓烈万倍,但无法转化成赴死之勇的恨意,不过是无能者的怨天尤人。 陆望予凭着满腔的仇恨,上了澄阳峰,血战瑶阁。哪怕是如今,他在深渊泥沼中战万宗,虽有备而来,却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没站起来,他不配。 陆望予知道了结果,也不再逗留,他沉默着转身离去。 演武场再次冷清下来,只留了佛心寺被废的行者,发出了压抑着的怒吼。 佛心寺的坐落在山中,格外隐世清幽,但在宽敞石阶的尽头,入寺的山门却坐落在小镇旁。 出尘与入世,向来都不是绝对对立的。 陆望予出了山门,却在牌匾旁的巨榕树下,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熟悉的白衣,孤高冷傲,更加熟悉的场景,时光仿佛顷刻间倒流了五年,他又回到了提枪孤身上澄阳的时候。 他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顾先生……” 近来可好的问候,却是再也问不出口。 近来可好,如何好,又怎能好? 当年澄阳峰之战,是轰动全界的大事,至今都还是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陆望予便从他们的口中,探听到了当年他走后的所有事情。 他知道了涂凡真人在佛心寺阻无恕,自然也知道了,恣心盟客卿长老顾沉,为魔头死守澄阳峰。 在他血战澄阳峰之时,身后,还有他们赌上性命的支持。 涂凡真人重伤,佛心寺也不好怎样处置这个修真界泰斗,只能放着他自生自灭。 而顾沉虽然被扣上了陆望予同伙的帽子,但在他力竭被困之时,澄阳峰竟当着所有人的面,轰然坍塌。 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峰,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被从世间彻底抹去了。入峰者,尸骨无存,无一人生还。 于是,顾沉的阻敌之举,竟是侥幸给他们留了一命。众人心有余悸,却也不好承认顾沉的救命之恩,便腆着脸说什么从轻发落,将他囚禁在炽翎崖,终生不得出。 陆望予自然不能放任他们不管,在去完南岭后,他第一时间来了佛心寺。 而他之后的打算,便是去炽翎崖将顾先生救下。但他着实没想到,竟能在此处见到顾先生。 顾沉看起来比之前还要瘦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依旧回了礼。 他知道陆望予心中的疑虑,便解释道:“听闻你回来了,他们不敢继续留我,便放我下了炽翎崖。” “我猜到你会来佛心寺,之后会去炽翎崖,就先来此处等你了。” 陆望予却是郑重地对他又行了一个大礼,他沉声道:“顾先生这几年受累了,多谢先生相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顾沉只是将他扶起,他道:“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我知你心中必有打算,此次前来,也只是告诉你一声,若有需要,尽管通知我便是。” 他略微顿了顿,还是轻叹一声道:“我答应了你的师兄师弟,定会好好照看你的。” 闻言,陆望予眸中却有了一丝暖意,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个白绸包裹着的小物件,递给了顾先生。 “对了,这是我师兄让我带给先生的。”他看着顾沉眼中的惊诧,耐心解释道,“澄阳峰之战后,我并非有意销声匿迹,而是被拉入了上界,也见到了师父师兄。” -- 第129页 他的眼神柔和下来了,轻声道:“执约也还在,师父师兄助我回来,就是为了将他带回来。” 顾沉沉默着接过了东西,他缓慢而专注地解开了白绸,躺在掌心的,是一块丑不拉几的木头,上面还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烧”字。 沉香木,常做燃香之料。 见到这个东西,他愣了愣,眼眶却是微微泛红。 虽然很不靠谱,但这确实是某人的作风。他的心像是从寒冰中被掘出,抛入了温水之中,酸酸涨涨的。 见顾先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笑意,陆望予松了一口气。 他像是安慰,又像是祝福,只是缓声道:“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见到想见的人,然后再也没有别离。” 人生八苦,可得解脱。天上人间,永无分离。 顾沉收好了沉香木,再抬头时,他又是那个孤高冷傲的恣心盟长老,他问道:“那你如今有什么打算……用得上我时,直说就好。” 陆望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山门,沉声道:“药童子说过,天沁潭的圣莲心可以缓解真人的伤势,想来是因为我的缘故,沁楼死活不愿给药,就只能拖了五年。” 他的眸子冷了下来:“既然他们因为我不愿给药,那我只能亲自登门拜访了。” 顾沉明白了他的意思,圣莲心虽然珍贵,但却非孤品。一般来说,若是涂凡真人这般的大能有需,他们就是连夜拍马,都会会恭恭敬敬奉上。 但偏偏涂凡真人与陆望予扯上了关系,而这个魔头估计还在澄阳峰上死了,他们便不愿再理会药童子的请求。 沁楼只是一个医修门派,实力不怎么样,但是看碟下菜的本领却丝毫不弱。不过,只要动静小些,陆望予此去也没什么凶险。 思及此处,顾沉只是嘱咐道:“那你便去,之后有什么事便告知于我。” 陆望予扬起笑,行道别礼,道:“多谢先生。” 沁楼终于战战兢兢地迎来了某位祖宗。 当年,被打为魔头同党的有两位,恣心盟顾沉,以及佛心寺涂凡真人。 而在陆望予重现于世的第一天,炽翎崖便手脚麻利地将顾沉恭恭敬敬地请下了山。 压力便来到了沁楼这边,他们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想起,当年以为陆望予彻底消失后,他们曾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涂凡真人药童的求药。 完犊子了,现在送药还来得及吗? 但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试,若是现在去佛心寺送药,过于谄媚不说,说不定反而会激怒那人。 于是,他们只能安静地等着魔头的大驾光临。若是来,他们就乖乖地将药呈上,若是不来,就当做无事发生吧。 果不其然,不来的可能几乎为零,他们日等夜等,终于等来了命运的决判。 陆望予来了,他看着掌门恭恭敬敬呈上的药,似笑非笑地道:“就不劳掌门费心了,陆某也不知这圣莲心放久了,药效如何,倒想亲自去取。” 沁楼掌门也不敢说是什么这是昨夜才摘的,新鲜得很,他们也更不敢在这份圣莲心里下毒。 他只能讪笑道:“那便请陆公子随我来。但采摘圣莲心需破须臾幻境,不知陆公子……” 陆望予却径直打断他道:“就不劳掌门费心,区区幻境,掌门是怕陆某死在里面不成?” 掌门立刻闭嘴做鹌鹑了。 陆望予眸中掠过一丝嘲讽,他只是想借那么一出在沁楼停留片刻,好好敲打一下他们。 他绝对没有想过,这将成为他最不后悔的一个决定。 第73章 江山局(十三) 须臾幻境不过是天沁潭的雾气与圣莲的幽香结合,所形成的阻碍屏障。 它没有什么杀伤力,只是圣莲的一种自保能力。通过幻化出相识的熟人,诱惑采莲人偏离正确的路径。 只要坚定地往前走,不受任何诱惑,便可破阵。 但若是实在不够坚定,闭上眼睛站在原地,丝毫不走半步,等雾气散去了,幻境也能不攻自破。 陆望予却不知其中技巧,他趟过刀山火海,丝毫不将这般的小伎俩放在眼中。 踏入幻境的第一步,他便见到了穿着金绸羽衣的女子,她轻抹绛唇,指上绘丹蔻,温柔地笑着唤道:“望予,快来看看娘亲绣的这朵花。” 陆望予看着她手中的绢帕,上面是未完成的半朵牡丹。 这个幻境,甚至还比不过苍山的鉴心阵。 他抿着唇,径直抽出了止戈。暗芒掠过,他竟是直直将剑送入了女子的胸膛。 止戈上没有一丝血迹,女子脸上还定格着温柔的笑意,身形却化成了徐徐袅袅的雾气,慢慢消散开来。 不过是幻境,破了便是。陆望予眸中还是一摊死水般的冷漠。他用止戈,斩出了自己的破境之路。 尽管知道是幻境,但不是所有人,都拥有那种决绝的勇气,能将剑捅入至爱之人的胸口。 他足够心冷,也足够心狠。 雾气却没有死心,他踏出第二步,竟又遇见了师父。 卫潜真人提着酒壶,喝成了醉猫。他半睁着迷糊的醉眼,嘟囔道:“小兔崽子,快给师父打点酒去……”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酒壶,等着徒弟的接手。但等来的,却是不带感情的一剑。 眼见着师父的身影化作雾气消散,陆望予没有再分去丝毫的眼神,他没有犹豫,却是直直往前走去。 -- 第130页 可在转头的那个瞬间,他的脚步微微顿住了。他的眸中,映出了一个白衣的身影。 那人却在小心地沏着茶,他低垂着眉眼,眼中专注,手上谨慎。 陆望予的眸子,似乎被那袅袅蒸腾的茶香水汽氤氲了,却是看不真切。 白衣青年像是才看见他一般,微微侧头,眸中倏忽亮起了一点光,笑道:“师兄,你回来了!” 陆望予没有出声,他只是放轻呼吸,一步一步,虔诚而小心地向前走去。 哪怕是雾气幻化的假象,他终于也能再见到那个人。 他走到桌旁,脚步落定,眼神却没有一刻从执约身上挪开。他扬起一抹笑,眼中却湿润一片,轻声回答了之前的问题。 “对,我回来了。” 白衣青年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他侧了侧头,似有不解地问道:“你不杀我吗?” 闻言,陆望予却是看了一眼手中的止戈,利刃瞬间化作银点消散。 他抬眸,眸中是看穿一切的笃定:“他们是幻象,你是你。” 我分得清幻象,更认得出你。 气氛突然凝滞下来。但既然被看破了,青年便不再伪装,他放下了手中的青瓷茶壶,转头看向了他。 他的笑意彻底褪去了,神情冷了下来,变成了一副陌生的模样。冷静到极致,也冷漠到眸中覆上了冰霜。 他看起来与曾经很不相同,变得沉郁,像是沉淀了千年的情绪一般,沉默寡言,深不可测。 但是陆望予知道,这是他的执约。 从头到尾,都是他的。 “你不该回来。”卫执约面无表情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陆望予垂眸笑了笑,他丝毫没有被这种冰冷的态度吓倒。 他抬头直视着那人的眼睛,轻声而坚决地问道:“执约,你躲我这么久,又是在害怕什么呢?” 卫执约丝毫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他注视着他,换了个问题,反问道:“你就不怕,这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假的。” 陆望予笑了:“原来你在害怕这个……” 他的眼神温和而坚定,藏着极其温柔的包容。他缓缓道:“但是,如果你会害怕它们是假的,就已经证明,它是真的了。” 那人却沉默了片刻,继续道:“那些都不过是假象,你所谓的师弟,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为你量身定做的陷阱。” “你可真傻。”他言简意赅地评价道,怜悯道“其实你不知道,你的飞升也在我的算计之中,果然,你还是回来了。” 闻言,陆望予心沉了下去,他却没有任何被欺骗的愤怒。执约还有事瞒着他,否则他不可能会这样说。 执约知道,什么才是他心上最疼的地方,却依旧这般说了,这样做了。 若是真的只有利用,那何必在澄阳峰替他挡天雷劫,若是真的只有欺骗,那便应该继续利用那份感情,将他牢牢攥在手心。 而不是这样,故意将所有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故意背上欺瞒的罪名。 他只是在逼我离开。 陆望予没有丝毫愤怒或是不满,他只是道:“你需要我,我便回来。” “我不需要你。” 陆望予无所谓地笑了笑,他眸中专注,认真的将每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可我需要你,我不能放弃你。” 他向前走了一步,却看见那人随即向后退了一步。 执约在避他。 陆望予的脚步顿住了,他无所谓地勾起嘴角,可心里却霎时空了一片,一点点地搅紧,疼到胃中竟是有几分翻江倒海的难受。 他可以接受全世界的拒绝,但面前这个人不行。 陆望予知道,执约还在躲着他,只要他往前一步,他能退后三步。 但他也知道,该如何破解这个困局。他太了解执约了,他知道他为何要退后,自然也知道如何让他不退后。 在这场博弈中,无论如何,他都能赢。 “师父他们没有怨你,顾先生也在等你回去,我还与涂凡真人保证了,会把你好好带回去……” 他一个个细数着熟悉的人,紧紧地盯着执约的眸子。 但他一无所得,那双眸子里半分波澜未起,耳畔传来了那人冷静的分析。 “他们期待的,是卫执约。而我说过,他只是一个骗局,他早就不存在了……” 陆望予没有被说服,他步步紧逼,道:“若是他不存在,那南岭阵法的漏洞是谁修补的?” 这根本不能成为什么证据,卫执约理智地回应道:“无论是谁,都会这样做。” “没错……”陆望予肯定地点了点头,但他手中的底牌却远不止这个。 他继续道:“那佛心寺又怎么解释?佛心寺位于金灵脉之上,但涂凡真人的寝房,却被水木灵气蕴养。” 金灵气浓郁的地方,其他五行灵气,会被自然地排斥。 在陆望予第一次踏入涂凡真人的院落时,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水木灵气,而且越往卧房的方向,越为浓郁。 他知道,那一定是执约的手笔。 “若是他根本就不存在,那敢问高高在上的天道,为何要施舍半分眼色给一个修为散尽的老人?” “这也是利用吗……” 见面前之人沉默下来,陆望予终于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我很想你。” -- 第131页 陆望予没有理会他的退缩,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那个一如既往冷血沉默的魔头,头一次展现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他眸中有血丝,有极深的悲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日夜都想……” 又是一步,他还在咬牙说着:“可我找不到你。” “你在躲我。” 卫执约却是一步都没有再退了,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师兄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就像是神灵跋山涉水,只为了将信徒从深渊救赎出来。 他不忍心看师兄为他,从光明走入泥淖。但如今,却更不忍心再后退一步。 他手中握着的是双刃剑,一刃伤己,一刃伤人。他知道,那刀刃已经抵上了面前人的胸口,却再也舍不得了。 他狠不下心,也使不上半分力。 师兄说他在想他,可世上词藻千万,他却没有资格回一个想念。 陆望予终于能够靠近了,他终于能看清楚执约眸中暗藏的一点水光。 原来你并不是表面中那般无动于衷,你也在难过,在不舍。 但你只要告诉我,刀山我也肯闯,火海我也愿下。 “我不知道,你做这些,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也不知道,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你若不说,我便不问。” 陆望予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天涯的距离,终于被他走成了咫尺。 他放缓了声音,道:“但是,从现在开始,收回你的力量。” “都有我,让我来解决所有问题……”他轻轻说,语气格外地温柔,“虚狱阵法的漏洞,交给我,涂凡真人的伤,也交给我……” “你从小受了伤也不说,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不说,你……”他垂眸,目光缱绻,絮絮叨叨地说着,却被突然地打断了。 “我想要你。”卫执约看着他,认认真真,声音颤抖道。 “我想要你……”他咬牙,眸中是泪,轻声而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他还是败倒在师兄的眸中。尽管他是最大的骗子,根本没有资格请求什么,但依旧厚颜无耻地希望得到那人的宽恕。 他渴望那一份爱意,那是他毕生都放不开的东西。 既然已经无路可退,便无需再逃。 陆望予终于笑了起来,他眸中湿润,却亮着星光。他如许下誓言一般,郑重道:“那就,如你所愿。” “我是你的了。” 话音落下,他伸出了手。怀中终于是温热的身躯,而不是空无一物的冰冷了。 不再是梦中一触即散的幻觉,也不再是九重雷劫下绝望的相拥——他终于能触碰到那个身影。 而怀中的人,也等来了那个迟到五年的拥抱。 他哽咽着低下头,还是从齿间轻声唤出了,那个藏在心中翻来覆去念了千万回的名字。 “师兄……” 一滴滚烫的泪直直坠在了地上。 我以为我会被放弃,我也甘愿被放弃。 可你还在。 陆望予轻轻侧头,在他的唇角处,落下了一个极其珍惜的轻吻。唇微微分离,他垂眸,唇齿依旧贴得很近,是一个极其暧昧的距离。 “如果,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了的,甚至我的回来,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他眸中全然是信任与包容:“那就说明,我们心有灵犀,天生一对。” “你希望我入局,我就入局,所以,把你自己作为破局的酬劳,奖励给我。” 他抚了抚执约的脸,语气极其柔和:“你要照顾好自己……你是我的,等这一切结束以后,我就带你回家。” 你是我驰骋沙场效忠的君王,是我身后退守的堡垒。 此生所愿,唯有一个你。 他轻声叮嘱道:“不许再躲着我了。” 卫执约眸中微微泛起水光,微小的气流在两人唇间交错。 “好。” “好好休息。” “好。” “我喜欢你。” “……” 卫执约轻轻凑了上去,在他的唇即将触上那人的瞬间,他轻声道:“我也是。” 幻境终于要坍塌了,周围的景物开始扭曲,面前人的身体,也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只一吻,他们便要再次分离。 陆望予在别人的记忆里,无数次见到执约在祈灵台上消散,那是他放不下也逃不开的梦魇。 如今,他看着那人在怀中逐渐消散,化成水雾,心中虽不舍,却并没有曾经那种剖心的绝望。 他知道,他们还有未来。 尽管艰难,但有希望,便不绝望。 第74章 江山局(十四) 沁楼的掌门便看着令修真界闻风丧胆的魔头,阴沉着脸进幻境,心情颇好地出来了。 圣莲心能清心静气不错,但它还能治魔头的狂躁? 他们沁楼的宝贝真是了不起! 掌门脸上多了几分热忱,笑眯了眼睛,一路目送这尊大神远去。 陆望予也没再耽搁,他将圣莲心送回了佛心寺。涂凡真人依旧昏昏沉沉的,但药童说只要用上了圣莲心,性命便无忧。 小孩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差点给陆望予磕了几个响头,被制止后,就一路小跑着去煎药了。 陆望予一人站在院中,他抬头看天,寒风料峭,天色是雾蒙蒙的阴沉。但他心中却莫名平静下来。 -- 第132页 执约那边情况不好,他甚至没办法亲自去取圣莲心。但真人修的南柯笔,属性水木,他就调动起周遭的水木灵气,将黔心院一层层地护了起来。 幸亏涂凡真人与他扯上了关系,五年来无人拜访,院中的异样也这般藏了五年。 与南岭一样,执约做不了什么,却拼命在做。 涂凡真人的药熬好了,药童谨慎地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快步穿过庭廊。同时,明显地,陆望予感觉到了浓郁的水木灵气正在散去。 他眸中落了星河,唇角也微微扬起。他知道,执约就在身旁。 他是风,是雨,是这人间烟火色。 他在看着我。 在收回佛心寺的力量后,卫执约又重新回到了南岭。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 他慢慢走过无边无际的虚狱大阵,看着上面的缺口处,都覆盖上了新的阵法。他一点点地回收了自己的力量,苍白的指尖,终于能够逐渐凝实了。 师兄知道他在躲避,只以为他还在内疚不安,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他根本没法,这样出现在师兄面前。 他太弱了。他是乱世中被鲜血与牺牲强行唤醒的神灵,是经受千年无休止煎熬的意识。 苍山与虚狱的阵法,是横贯在他心头的两道伤口,它们分隔两处,阻碍着世间灵气循环。 正如人受了伤后,伤口会缓慢自愈。天道规律其实也想要修复这样的伤口,它本来的走向,便是使阵法在漫长的时光中消磨,最后彻底溃散,恢复平衡…… 但是,阵法的溃散,便意味着妖族的彻底覆灭,人妖间对立的局势将更加凶险,不死不休……种族覆灭,阴阳失衡,依旧会陷入死循环中。 初生的神灵,在懵懂之际,便记住了那些用鲜血和牺牲刻下的祈求。 救救他们…… 这是苍山上浴血奋战的阵法师最后的话。 救救我们…… 这是世间,万千生灵发出的恳求。 千年来,阵法为何不曾溃散,瑶阁为何动用各种方法都破不了这道屏障? 正是因为这世间,还有人守着它们。 他不能让伤口愈合,反之,他一刀刀,一次次地撕裂着这道伤疤,一遍遍逆着常态,去维护着摇摇欲坠的阵法。 他在心间划刀,就这般划了千年。 而在世间无知无觉活的那些时日,却是他最快乐,最不疼的时光。 妖族在虚狱千年的安稳,不仅是建立在苍山的牺牲上,不仅是容晟府的大善,更是建立在那个神灵沾血的庇护上。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祈灵台后,所谓的妖族终于死去,真正的神灵终于回归。他惊觉自己便是这场惊天骗局的幕后主使。 所有的喜悦,所有的感情,都不过是一场阴谋。 他自然也能看得清,所谓的救赎根本是不存在的。单凭师兄,怎么可能解开唤瑶,又如何与瑶阁相抗…… 这是毫无意义的牺牲,世间依旧在一步步地走向毁灭。 神灵本身就是规则,所以更不能打破规则。受到规则最大约束的,就是他。 所谓的排山倒海的力量,不过是话本里的异想天开,真正的神灵,只能指示神谕,由信徒去完成。 而无人信奉的神灵,是最可悲,最无用的存在。 玄寰界是失控的马车,它正一路狂奔着冲向悬崖,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失控的车马驶入深渊,带着他一起粉身碎骨,却无能为力。 他根本不能唤醒被眼前假象利益蒙蔽双眼的,愚昧无知的人们。 唯一能做的,便是从失控马车里,救出了他最珍惜的宝物。于是,才有了澄阳峰的飞升之劫。 他要送师兄离开这处泥淖。用一场的飞升,彻底了断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 正如陆望予只想是陆望予,卫执约也只想成为卫执约。他们之间不必横贯着欺骗,不必被重重困境阻拦,所有巧合都只是巧合而已。 他们只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相遇,然后在普普通通的夜晚说了相爱。没有算计,全是真心。 只要师兄走了,在他记忆里,卫执约永远都是那个听话的师弟。 师兄也永远不会知道,在澄阳峰,他付出了什么。 神灵受到规则的制约,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像虚狱与佛心寺那般,调动一些稀薄的天地灵气。 而那样脆弱的守护,又怎能扛得住诛灭的九重天劫。 在澄阳峰,被九重雷摧毁的,是他的记忆。那是他唯一可动用的七情六欲,是他的命。 那段记忆,是卫执约存在的根本,有了它,他才是一个完整的人。若是记忆彻底消散了,那个叫卫执约的人,将从世间彻底消失。 他将沉睡,既是永世长存,也是彻底毁灭。 而在澄阳峰,他却用自己的记忆去保护那个人,去一次次阻挡那诛灭的雷劫。 不过是以情还情,以命易命。 澄阳峰,虚狱,佛心寺……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在最后处理完佛心寺的问题后,他几乎维持不住溃散的身躯,便只能回到那个冰冷苍白的领域,沉睡过去。 直到逆转飞升的动静太大了,他隐约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才从长眠中苏醒。 如今,师兄回来了,只身挡在马车前面。他却没法坦然与他相见,他根本没法维持住身躯,也没法告诉师兄,自己的记忆正在消散。 -- 第133页 为了维持虚狱与佛心寺的灵气,他已经没有余力再顾及自己了。 就像装着水的瓷杯,一旦有了裂痕,不去修补,那杯中水,最终将流失殆尽。 最无力的,便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记忆消失。你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你只知道,你一直在忘却。 直到忘却了所有,直到所有的喜怒悲欢将彻底消散。 卫执约已经不在了…… 他不敢告诉师兄,你面前的人,只是一个拥有残缺记忆的残次品。卫执约正在一点点地死去。最后,你面前的人,可能已经认不出你了。 你以为的得到,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失去。 但如果注定要失去,又何必再享那一场空欢喜。 失而复得,是天下第一欢喜,但得而复失,却是从心上生生剜肉,是刻骨铭心的至伤至痛。 卫执约一直以为,千万年的孤寂都熬过来了,剩下的时光,他一个人依旧能过得很好。 但在看到师兄去了沁楼,入了幻境时,他胸膛处那颗死寂的心,又再次跳动了起来。 像是一团火重新燃了起来,炽热而急切。 他迫切地渴望着,能借着幻象,再与师兄见一面。师兄一定认不出来,但他却能偷得那短暂的一眼,然后与之前的幻象一般,被他毫不留情地一剑穿心。 他只是想再从那人眸中,看到自己。 可师兄却说:“他们是幻境,你是你。”他还是认出了,并让自己再也无路可退。 最后,他孤注一掷地想,自私也好,欺骗也罢,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像是蜉蝣只需窥见一瞬的天光。朝生暮死,一日欢愉。 他愿意为这句话赌上一切,压上所有的记忆,压上他的命。 最后的那一吻,他将一丝气息留在了陆望予身上,也将属于卫执约的所有记忆都压上了。 若是有那么一天,师兄还是陷入了绝境,他会用尽所有的力量,带他脱险。 到时候,便是卫执约的彻底死去,神灵将会永生。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道保命符,那人将接受来自世界的守护,接受神明最后的爱意。 哪怕你会过得不好,我也盼望你能够活下去。 如今,陆望予将南岭的阵法,与真人的伤势都解决了,两处灵气被彻底收回,他终于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了。 他能暂时守住自己的记忆,默默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而在他迢迢赴南岭的同时,陆望予也踏过茫茫荒泽,来到了容晟府的旧址前。 当年试剑路破时,他还在被全界追杀,根本没法得知外界的消息。 而如今,青涯万剑冢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也就知道了江安所有的事。 现下,全修真界都找不到江安的踪迹,仿佛他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而依据陆望予对那个少年的认识,他大概猜到了,江安会去哪里…… 五年前容晟府破后,旧址就再无人居住了,沦为了一座荒城。朱红的城门斑驳掉漆,有着久经风霜的伤疤。 城门紧闭多年,如今,它却豁然大开。 陆望予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心中也有了底,他一步步走近,却听见清朗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带着惊喜:“陆先生!” 无双卷着裤腿,身上沾上了不少泥点,脸上是一道道的泥印。 他抱着一小捆柴,眼睛清亮亮的,闪着欣喜的光。他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问了个好,又噔噔噔地往城内引路,欢喜道:“陆先生你果然来了!我与哥哥还担心你会不知道呢!” 陆望予认得他,是江安的弟弟,许久未见,已经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少年模样。 无双引他入了城,高声唤了一声:“哥,陆先生来了!你快来!” 城门处的简易棚子门帘,被倏忽地掀起,江安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手中还握着修葺用的凿子,随意绑着高挑的马尾,眸中依旧是熟悉的少年意气。 “陆先生!”他眸中闪过惊喜,笑着问候道。 棚子很简陋,是守城的士兵夜间休息的场所。陆望予屈膝坐在矮塌上,面前的桌上摆着粗瓷白水,显得颇为寒碜。 江安有些不好意思,他解释道:“陆先生,我与无双平日不饮茶,也没备上什么东西,委屈您了……” 陆望予倒是笑了笑,道:“喝茶饮水本就是一件事,算什么委屈。” “不过……”他打量了下四周,道,“你们怎么不去寻好一点的地方待着?” 江安将白水给他满上,笑道:“能有个落脚处就好。我们是来守城的,要替他们好好看家,自然不能擅闯。” 两人都知道,江安口中的他们,也就是那些容晟府的将士们,都葬在了南岭,没有人会回来了。但是,江安却依旧坚守着心中的道义。 容晟府是虚狱的守门人,如今,他是容晟府的守门人。 陆望予垂眸抿了一口水,他轻叹着缓声道:“我很抱歉,当年没法及时去找你们。” 江安愣了愣,他却更加愧疚地垂下了头,语气也低落下来:“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当时青涯动用了斩月剑,我本想去通知先生的。可是……出了点差错。” 他踌躇片刻,道:“卫先生他……” 怕是他知道了苍山斩月的事,倒是把一切都揽到自己头上了。 -- 第134页 陆望予笑了笑,道:“这件事与你无关。而且,执约他还活着。” 江安猛地抬头,满脸惊喜,急切问道:“真的?卫先生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我这次回来,便是要将他救出来……” “救出来……”江安低声重复了一遍,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卫先生在瑶阁手上?” 陆望予摆好杯子,随意回道:“是也不是……不过,只有除掉瑶阁,他才能回来。” 瓷杯回到了它该待的地方,他的手顿住了。轻抬眸,他的神色认真起来,一字一句道:“我这次来找你,便是为了这件事。” 江安的神色也肃穆起来,字句铿锵道:“我在这儿等您,也是为了这件事。” 第75章 江山局(十五) 陆望予沉默片刻,道:“瑶阁手中有一个武器,名为唤瑶,它在极北苍山的阵法中。而他们通过白玉瑶铃,可引动唤瑶之力,控制妖族。” 江安眸中一暗,他闭了闭眼,缓声道:“难怪,当年我入剑冢前,青涯昀凌峰上传来铃音,无双差点就散魂了……怕就是所谓的唤瑶。” 陆望予便慢慢地将当年的事情,桩桩件件地说给了江安。 从瑶阁的建立,说到了容晟府覆灭的真相,最后他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我们必须拆除极南极北两处大阵,否则灵气淤堵,阴阳失衡,玄寰界永无太平。” “而拆除阵法的前提,便是灭了瑶阁,解了唤瑶。否则,所有的妖族都会没了活路。” 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不拆阵法,妖族还能在虚域苟延残喘一段时日,然后,由于灵气的淤堵滞塞,整个玄寰界在某日崩裂。 而拆了阵法,只要有瑶阁与唤瑶在一日,妖族便没有半点生机,妖族尽灭,世界依旧会失衡。 “陆先生应该已经有了计划。”江安眸中认真,他笃定道,“您只管吩咐,我一定做到。” 陆望予看了他一眼,却突然问道:“你如今实力如何。” “用剑,无人能敌。” 陆望予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中竟是有几分轻松,他从没想过,五年前还孤僻内敛的少年,如今却如此张扬恣意。 他相信江安从不夸海口,既然他说自己是剑道第一,那他就信。 但他以为江安的意思是,在所有剑修中,只要对手用剑,他便无敌。却不曾想过,江安所说的用剑,不仅是别人用剑,更是他自己用剑。 他的无敌,不是剑道无敌,而是—— 只要我用剑,世间无人能敌。 陆望予心中有了计较,他敛了笑意,认真道:“既然如此,我要你暴露自己的行踪,在瑶阁找来时,答应他们的所有请求。” 江安愣了一会儿,马上反应过来:“先生是想让我加入他们,之后传送情报。” 陆望予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道:“传递情报还用不上你,你有更重要的任务。等你进去了就知道了。” “可是……”江安还是有些疑虑,他皱眉道,“我与青涯结了梁子,他们会来找我吗?” 怎么想来,他也能算是正道的头号仇家吧。 “为了加大这个筹码,我们还需要演一场戏。”陆望予轻轻拨弄了一下桌上的瓷杯,白水在杯中晃晃荡荡的。 “一开始瑶阁来找你时,你可以拒绝。反正到时候,他们总会给出你无法拒绝的理由。” 闻言,江安知道了他应该怎么做。虽然他不知陆先生背后的深意,但既然有了路,便只管走下去。 没有丝毫迟疑与疑问,他果断点头道:“嗯,我明白了!” 陆望予瞥了江安一眼,手中的动作停下,眸中带上了一丝笑意,道:“你可想好了,瑶阁可是龙潭虎穴,开始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江安垂眸,他端起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像是出征前的敬酒,他认真道:“为了容晟府。” 他的神情依然冷峻,但眼神却柔和了下来,“而且,无双听不得这铃铛。” 所有的事情都在那个简陋的棚中商量好了,陆望予完成了他来的所有任务,便向江安他们告辞。 无双抱着一小筐的红薯,小声问:“先生不留下吃饭吗?” 语气中还带着不易察觉的低落。 陆望予笑着冲他挥挥手:“不了,我还赶着去凛玉城见一个人呢。” 凛玉城,虽然也在南岭附近,过了逐州郡就是,但距离这里还是有点距离,江安也不便再留。 他们行了拜别礼后,便目送那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无双回头,刚想问些什么,目光却被哥哥肩上的东西给吸引了。他伸出指头轻轻摩挲了一下,却是忘记了刚才的问题,道:“哥,这是什么呀?” 江安侧头看了过去,眸中安静地落满了星光。他勾起嘴角,缓声道:“这个啊……是容晟府的鹰徽。” 他将视线投向了远方,道:“陆先生说,这是他替容晟府给我们的。” 将士出征,肩上配鹰徽,宁死不退。 凛玉城虽说是一城,却只有小镇的规模,城中热闹些,但城郊除了开垦的瘠田,便是零零星星的小村落。 偏远小城更偏远的村落中,小姑娘从地里摘了红彤彤的桑果。她像是寻觅到了什么宝物,小心地爬上田坎,急匆匆地跑去献宝了。 -- 第135页 “宁姐姐,你看!”她一路小跑到一处茶棚中,将红果子托举起来,眸子亮闪闪的,“这个可好吃了!” 宁枳接过红果,摸了摸阿雾的脑袋,笑着道了声谢。 突然,她似乎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抬头往田间路的那头望去。 一个黑色身影便从尽头缓缓出现,像是疲惫的旅人,带着一身尘土,却又无端有些冷峻。 阿雾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了,小声问道:“宁姐姐,是客人来了吗?” 宁枳脸上的笑意彻底敛了下来,但语气依旧温和,她道:“是客人,阿雾乖,你先回去……” 小姑娘看了看神秘的客人,又转头看了看她,乖巧地“哦”一声,便一步三回头地往村里走了。 来人已经走到了茶棚面前,他停下脚步,打量了周遭的环境,勾起嘴角道:“宁姑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宁枳收了桌上的茶碗,垂眸道:“陆公子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陆望予,五年前他们还是不死不休的敌手,如今却在村落前,平和地谈起了天。 不过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五年前,容晟府将城中的老弱妇孺,连夜迁至凛玉城,他们便在此处定居下来……瑶阁派弟子守住凛玉,只是我不明白,宁姑娘作为瑶阁的管事,为何会在这个村子里,一待就是三年?” 宁枳手中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瞬,她抬眸道:“想来便来了。陆公子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不会只想来问这个吧。” 陆望予好脾气地笑了笑,他解释道:“容晟府那边的消息说,凛玉城来了个瑶阁管事,是个好人,我便过来瞧瞧。” “顺便……”他勾起唇角,缓声道,“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 …… 暖阳当空,正是用午膳的时候,陆望予终于从院中走出,他还在回想着那位瑶阁首席的脸色。 从一开始的冷静,到后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以至于最后,那种死水一般的沉寂。 朱掌柜说的没错,凛玉城的瑶阁管事,是个好人。 毕竟恶人以恶为荣,只有好人,才最容易被真相所刺伤。 在将血淋淋的真相,桩桩件件地剖开后,他看着曾经的对手,眸中的光亮逐渐熄灭,坚持的信仰被一点点摧毁,心中却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物伤其类,人同此心,最难受的,却不会是他。 他刚走出门口,便见到村里的大娘风风火火地端着菜盆往里走,见到客人,便连忙吆喝道:“诶,都晌午了,小陆留下吃个饭啊!” 陆望予挂起一抹笑,客气道:“不劳您费心了……” 话还没说完,大娘急急地打断道:“这有什么的,都煮好了。我来就是喊你和小宁去吃饭的!” “她……”陆望予看了一眼院中,却没说什么,只是婉拒道:“对了王姨,你知道陈昊在哪儿吗?我与他许久未见,想去叙叙旧。” “陈昊?”王大娘愣了一下,转而笑着打趣道,“小陆认识的人挺多啊,小宁陈昊……” “他啊,住村东头最边的那户,门口养了一群鸡的就是。”王大娘比划了下,嘱咐道,“要不,你也喊他一起来吃,人多热闹!” 陆望予抱拳告辞道:“不用了,我们可以解决的,多谢王姨了。” 王大娘犟不过他,只能任由他们去了,她只能叹口气,往院内喊宁枳去。 陆望予笑着目送王大娘离去,转身的瞬间,他的眉眼便冷了下来。 现在,南岭的计划里,就只剩最后一件事了。 第76章 江山局(十六) 村子的东头靠近山脚,附近就那么一户人家。但陈昊却不是什么孤僻的人,他是个热心肠,也颇有男子气概,人缘相当好。 所以村民们都不太明白,他为何要住得那么偏远。不过据他自己所说,在家门口养了鸡,住在村中多有不便。 大家见他态度坚决,也就没再劝了。 陆望予便踩着日光,慢悠悠地过来了。老远他便听见了叽叽咕咕的鸡鸭叫唤,一声比一声高,像是在争食一般。 一个宽厚的背影正弓着背,往地上洒米。 地上的鸡崽还没褪去绒毛,拍打着肥嘟嘟的翅膀,围在他的脚边,清灵地叫唤着。 陆望予慢慢走上前去,他有礼地拱手问候道:“请问,阁下可是陈昊。” 男子回过头来,是一张硬朗的面庞,他上下打量面前人一番,谨慎道:“你是……” 陆望予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 面前的男子身体紧绷起来,他眸中的警惕达到了顶峰,似乎下一秒就能暴起伤人。 “是朱掌柜让我来找你的。”陆望予似乎对眼前的危险毫不在意,他脸上笑意依然,但眸中却安静了下来,没有丝毫的感情。 他缓声道:“我此次前来,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的机会。” 陈昊勾起嘴角,语气嘲讽:“就凭你?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又能做些什么……” 陆望予垂眸,他轻笑两声。 像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悚然出鞘,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极其锐利,带着一丝隐隐的血腥:“只要你替我完成一件事,我就能扳倒瑶阁。让他们彻彻底底翻不了身。” -- 第136页 陈昊刚想再出言嘲讽两句,不料还未开口,话头却被陆望予截住。 “你是谁……你的名字是陈昊,至于身份,不过是瑶阁豢养的替罪羊。” 陈昊紧抿起唇,他的手紧握着瓷碗,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 陆望予也不再兜圈子了,他直视那人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道:“容晟府是否能沉冤得雪,层月谷里其他人是否还能有活路,全在于你的一念之间。” 层月谷…… 这个名字一下将他带回了那段黑暗的时光,他以为活在光明下够久,那些阴霾与绝望总有一日能够消散。 但伤口就是伤口,无论再如何痊愈,它始终都是心上刻骨的伤疤。 一动便疼,一提起,便是无尽的噩梦。 但真正有资格活在阳光下的人,绝不该躲在别人的庇护下苟且偷生,不能莽撞,更不能在应该前进之时,退缩在后。 陈昊抬眸,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沉声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闻言,陆望予勾起嘴角,他缓缓开口了:“去杀人,杀得越多越好。” …… 修真界近期似乎又掀起了暗涌,先是有人说在小临岗见到了江安,但还不等修真界沸腾起来,又有人说这是假信息,他亲眼所见,在那儿的明明是陆望予。 这话一出来,众人心中看热闹的火焰彻底熄灭了。 编假消息的能不能走点心?小临岗是什么神仙宝地吗,一口气能出现两位祖宗…… 屋漏偏逢连夜雨,还不等这桩事情歇下去,沉寂多年没有动静的妖族突然出现了! 据说,还是一只道行千年的大妖,足足屋舍般大的金钱豹,一爪子下去,竟是将数人撕碎,鲜血几乎将半个城镇都染红了。 可偏偏事发突然,周围驻守的仙门世家得到消息,匆匆赶到之前,妖豹早已纵身入荒林,杳无踪迹了。 这般凶狠的妖族,百年都难得一遇,怕是趁着如今修真界动荡,想出来为祸人间。 于是,一封封急信几乎带着灼人的火星,被飞速投递到瑶阁的案头。 急!惊现大妖,十万火急,请求支援! 而在这样糟糕的境遇中,另一个重磅消息又如惊雷般落下,砸得所有人头晕目眩,一时竟无法思考任何东西。 陆望予与江安,在小临岗决战了! 之前的不是假消息!小临岗真他娘的是神仙风水宝地! 他们真的!在那里! 很可惜,所有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两位祖宗已经打完了,唯一有幸围观的是几名散修。 据他们说,在一听闻江安出现在小临岗后,他们就立刻动身,怀抱着见榜样的希望,昼夜不停地往那儿赶,路上根本没注意到什么“辟谣”。 结果他们刚赶到,准备在山下的茶棚歇歇脚,打听一下时,才发现自己可能被诓了…… 正生着气呢,结果就那么一瞬间,小临岗的半个山头就那么飞了,就飞了,飞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面前的半个山头就那么飞了? 漫天掀起沙石,一股脑儿在茶水上覆上厚厚一层。山下的所有人灰头土脸,目瞪口呆。 还没等他们将脱臼的下巴接回去,眨眨眼抖掉睫上落满的尘土,就见小临岗的山道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却但他们绝对不想见到的身影。 陆望予提剑下了山,他依旧是黑衣黑袍,但身上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在众多“泥腿子”中,他竟显得格格不入。 眼尖的修士看见了他唇边溢出的血迹。 “他受伤了?陆望予受伤了!”他心中在疯狂呐喊,但嘴却紧闭着,像是死活都撬不开的蚌壳。 哪怕就是这个人被打残了,我也打不过他。修士对自己的实力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 于是,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所有人乖巧地都目送那个疑似受伤,但绝对不好惹的魔头远去。 可更让他们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魔头前脚走,后脚又有一人下了小临岗。 这……还能有人活着下小临岗? 粗布短衫的青年腹部晕开了一大片殷红的血色,他的脸色苍白,但神情却格外冷漠坚毅。 江安江少侠?他怎么也在小临岗! 但明显面前的青年,要比陆望予好说话得多,虽然他一剑斩青涯有那么一丢丢的血腥吧,可和前面那位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济世活佛! 而且!这是我的榜样! 修士眼中的光骤然亮起,他无意识地润了润唇,竟是将满嘴的尘土都吞了下去。 待到江安微微捂着腹部,却依旧面不改色地路过时,他声音颤抖地询问出口:“敢问,阁下可是江安江少侠……” 江安的脚步顿住,他将目光略微挪到了那人身上,毫无感情道:“何事。” 那人激动地快要晕过去了,他与我说话了!这样的大人物与我说话了! 他压抑着狂跳的心脏,竭力保持着自己根本不存在的风度,脑子一抽,开口装客套地问道:“好巧,不知江少侠来小临岗有何事呢……” 江安简短答道:“寻仇。” 寻仇?那人骇然睁大眼,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声问道:“您该不会……与那位结仇了吧。” “陆望予。”江安没再看他,但却肯定了他的猜测,“我打不过他。” -- 第137页 他大步向前走着,就像一把刚回鞘的沾血利刃,风中落下了他最后的结论:“但他也杀不了我。” 修士愣愣地看着那个身影远去,震惊到哑然无言。 于是,小临岗的惊天之战便开始在众人中口口相传,而背后的隐情也成为了修士百姓最在意的话题。 “你们说,江安怎会和陆望予结梁子?他们之间应该无冤无仇吧……” 茶棚客栈,永远都是小道消息长腿飞的地方。三两成群的修士,能点上一壶清茶,然后和认识不认识的同伴唠一下午的八卦。 一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为了争修真界第一的名号?” “不至于吧……”另一人反驳他,“你看他俩,谁像是对这个感兴趣的?” 茶桌那头的青袍修士皱着眉,慢慢呷了一口茶,简简单单的粗茶,被他品出了九沉香茗的感觉。 他自诩有勘察蛛丝之能,任何微小的细节在他眼前,都将无处遁形。 听了一圈周围人的议论,他终于有机会大显身手了。于是他一放茶杯,缓声道:“若是结仇,那么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牵绊。” 你这不废话吗? 还不等众人齐齐附赠一个白眼,青袍修士倒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诸位还记得,江少侠当年是为了一只幼妖,才被青涯逼入剑冢的。而在五年后,他斩青涯时,身旁还带着那只狐狸。” 这时有人恍然大悟了,他惊声道:“但是,他是一个人下的小临岗!后面他没再隐藏踪迹了,跟着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这个消息,几乎成为了串联起所有逻辑的线索,有人终于点明了结论:“所以,或许是陆望予杀了那个妖族,所以江安才在小临岗与他决战的!只是他们实力相当,不分输赢!” “有道理!难怪他说是来寻仇的……为了那只狐狸,他可是将青涯都打废了。若是陆望予真的杀了它,那他们之间,怕就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了!” 那这可真是……太好了! 一时间,所有人心中都隐隐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第77章 江山局(十七) “江安与陆望予,怕是不死不休了。” 瑶阁传讯弟子正微微弓身,恭恭敬敬地向穿着鲛缎白袍的长座学舌道:“却不知江安,与这陆望予死斗,谁输谁赢。” 殷远山的脸沉着,像是山雨欲来时,峰谷上聚拢了累累乌云。 自从那个本该葬身澄阳峰的人,再次嚣张地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指名道姓地给瑶阁下了战术,他的脸上便再也没了一丝笑意。 哪怕是假的轻松,这只千年老狐狸也装不出来了。 陆望予是什么?对于世人而言,他是如影随形的梦魇,是恶鬼,而对瑶阁来说,他便是预言里那个祸世的灾星。 只要他出现,就一定没什么好事。千百年都这般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怎么现在就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将瑶阁一脚踹下高高在上的神坛不说,哪怕就是死了,他都还能从深渊地狱的灰烬里,生生爬回人间。 这头,瑶阁还在临时组建队伍,开始继续寻找陆望予,那边,求援书信一封接一封地被递上了长座案头——大妖现世,百姓伤亡惨重! 大妖?殷远山看完第一封传讯时,心中便无名火起。他将那张单薄的信纸在手中慢慢握紧,像是生生扼住了谁的咽喉一般。 妖族这千年来,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的?他们如何,旁人不知,可他们瑶阁却是心知肚明的。 如今这种形势下,怎么可能会出现什么大妖……唯一能制造出“大妖屠戮”场面的,从来只有他们。 殷远山猜到了这一定与陆望予有关,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涌起了隐约的不安。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真是很让人不愉快啊…… 陆望予,你到底想干什么?殷远山在昏暗的烛火中,缓缓地闭上了眼,而他手中的白纸,彻底燃成了灰烬。 于是,刚组建起来,用以追捕陆望予的瑶阁队伍,却是直接领了除妖的命令,向着妖豹最后出现的地方去了。 毕竟除妖是瑶阁千年来的招牌,妖族的事情已然闹大,无论如何他们都得走那么一遭。 瑶阁弟子前脚出发,后脚传讯弟子便匆匆来报了。 又怎么了! 殷远山所有的耐心早已被消磨殆尽,眸光森冷,眼底隐隐压抑着极深的怒火。 没想到,这次竟然破天荒的是个好消息——陆望予与最近新出名的江安,在小临岗决斗了,两人皆带伤归。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殷远山的第一反应便怀疑起了,这是不是陆望予的又一个阴谋。 他没有任何急切或是愉悦,只是第一时间吩咐了弟子,让他们将江安的所有信息资料,都查个清清楚楚。 陆望予的那些个过往,他基本能倒背如流了,而拿到江安的东西,他便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究竟有没有什么瓜葛…… 如今,他只相信自己。 瑶阁的能力绝对不容小觑。哪怕修真界之前如何挖掘江安的过往,都不得结果,但在瑶阁手中,这却是小菜一碟。 他们轻而易举地便将这个青年的曾经,调查得一清二楚。 江安出生在厥和,那是边城的一处偏僻城镇。而在他五岁时,便随着父亲到了越村。 -- 第138页 他的父亲是一个小官,却因为得罪了顶头上司,便从一个本就荒凉的内陆小城,被贬谪到了一处更加贫瘠的渔村。 后来,在他十岁那年,父亲随着渔民出海,遭遇了大风浪,而天不遂人愿,他的母亲没过多久也忧郁而终。 于是,越村再也没了他的羁绊,少年便带着那只狐狸崽子,一路开始流浪。 再后来,便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了——江安为了安稳的生活,上了青涯,但他身边狐狸崽子的妖族身份暴露了,他便被逼着入了万剑冢。 而他似乎根本不可能,会与陆望予扯上半点联系。 殷远山仔细比对了两人的关联,心中隐隐下了定论。 但与此同时,另一个疑团又升起来了——既然毫无交集,他们又怎会结下私仇? 他派人盯住了不再隐蔽行踪的江安,同时也在秘密追寻陆望予的行踪。而正是这样的一留意,坊间的流言蜚语,便轻而易举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陆望予误伤了江安身边的那个妖族,于是他们便结了梁子,不死不休。 虽说这只是猜测,但却被传得有模有样的。 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保证,他见到了陆望予动手的场面,可怜的狐狸崽子叫得凄惨,却始终没逃出魔爪…… 那般逼真的描述与议论,似乎都为这样的流言添上了几分真实。 而日夜监视江安的探子来报,江安身边果然不见那个妖族的身影。 他无亲无故,四海为家,不可能存在将小狐狸藏起来的机会。 闻言,殷远山心中的疑虑彻底消散了。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如今,他的结论已经出来了。 听完了探子的来报,殷远山终于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快意的微笑。 他眸中闪过一丝暗光,慢声吩咐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派人守好江安,立刻让黑骑准备好,随我一同去见见我们的——” “盟友。” 他唇边的笑意带着一丝狠厉,眼睛微微眯起,像是盯住了猎物弱点的毒蛇一般。 而在殷远山带着浩浩荡荡的黑骑,从瑶阁出发时,除妖的队伍已经收到了妖族正在作孽的消息,他们正飞速御剑往那边赶去。 涂福镇已经是一片人间炼狱了,妖豹如今正在此处大肆破环,所过之处,屋舍尽塌。 它的身躯庞大,一身的皮毛油光发亮,眸中满是失去理智的猩红颜色,那是只属于猛兽的嗜血与凶残。 镇里居民几乎要被吓破了胆,他们尖叫着,凄厉地哭泣着,在废砖碎瓦间慌乱穿梭,一次次慌不择路地躲避着猛兽的獠牙与利爪。 这头妖豹虽是发了疯,但疯劲估计让他的眼睛不怎么好,目前为止,还没见哪个倒霉的,不小心撞上了他的尖牙利爪! 真是谢天谢地! 还不等乱奔的镇民在逃命途中抽空祈祷完,悲剧便这样发生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被母亲跌跌撞撞地拉着跑,她紧紧抱着一只布老虎,眼中却全是懵懂…… 突然,女子脚下的碎石突然一倒,她的脚便这般崴了下去,重重地摔倒在地。 小姑娘也被拽倒了,布老虎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满身的灰。 她似乎摔得疼了,眼中泛起了泪花,但依旧坚强地没有落泪,而是迈着小短腿冲到了母亲身旁,想要拉起她来。 女子动不了脚,却挣扎着将孩子推向远方,她通红着眼眶,咬牙厉声道:“你快走!别管我!” 小姑娘被推得一个趔趄,她似乎不明白母亲为何不要她了,杏仁眸中的泪还是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固执地上前,想要拉起她,一边拉一边哭泣道:“我不……我不要……” 女子已是满脸泪痕,她已经破音了,急促地催道:“你快跑,它会吃人的!” 此处的景象不仅吸引了妖豹的注意,其他脱离了危险范围的镇民也纷纷停下了脚步。 他们站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畜生赤红着眼,垂着涎水,一步一步向着地上那对母女走起。 有人认出了那个孩子,惊叫道:“那不是前两日才搬来的黎嫂她们吗!我还给她们指过路……” 说道最后,她的声音弱了下去,似乎满是哽咽不忍。 身旁几名汉子也顾不得什么了,他们甩下肩上的汗帕,却是正面迎着妖豹,如离弦的箭一般急速地冲了出去。 只要赶在妖豹到之前,把她们接上,就能活下来! 他们怀抱着这样的信念,疾冲向前。却不料,本来还在闲庭漫步的妖豹,却是全身毛发怒张,龇着泛着寒光的獠牙,也冲了过来。 他们渐渐靠近了,却听见小姑娘带着哭腔地大声喊道:“不,我不走!” 闻言,他们心中焦急万分,这都什么情况了!快走! 随即,耳畔便传来了小姑娘撕心裂肺地哭喊,她道:“娘亲不是说带有九片莲花的东西会保护我们吗?它身上就是啊,它不会吃我们的!我不走!” 话音落下,几人已经快要冲到这对母女面前了,他们慌急地伸出了手,想要揽住那一丝生的希望…… 但是——妖豹竟是凌空而起,它终于认真了,高高扬起了尖锐的利爪,锃亮的爪尖,闪过一丝灼眼的日光。 尘埃落定,他们的手还愣愣地保持着向前的姿势,但眸中那对母女的身影,却被一只沾血的利爪所取代了。 -- 第139页 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妖豹处理完了脆弱的两只猎物,它赤红的眸子微微抬起,却锁定住了面前的几人。 所有人都看不清楚,但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它正咧开了一个残酷而血腥的笑意。 它的爪子高高扬起,上面的血迹未干,却又要添上几条人命了。 似乎风声随着呼吸一同静谧了,远处的人屏住了呼吸,而面前的人,早已无法呼吸。 鼻尖充斥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眼前是高高举起的屠刀。他们像是一群被压上了刑场的罪犯,终于不再挣扎,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但在死神最后挥刀的那一刻,一柄银剑掠着寒芒而来,直直插入了众人面前。 剑来之处,天际出现了几个身影。 他们白衫飘然,御剑乘风而来。恰似仙人踏凡尘,解救众生。 瑶阁的人到了。 第78章 江山局(十八) 场上的形势急转而下。 在瑶阁弟子出现的那一瞬间,本来通红着眼,理智全无的妖豹,竟是猛地收回了自己的利爪,浑身毛发战栗着竖起,默默地退后了两步。 就像是犯错时,见到了严厉主人的家猫一般,妖豹瑟缩起了庞大的身躯。 众人被这般的反转震惊了,他们愣在原地,除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外,他们满眼皆是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 来人是谁,他们的名声那么大吗?这妖族竟能第一时间便认出他们,还表现得如此乖顺胆怯? 可是明明之前的仙门宗派来时,这妖物完全不给面子啊…… 每人都是满腹疑惑,就连刚刚落地的瑶阁弟子,都被这妖族的表现弄得一头雾水。 说好的嗜血猛兽,说好的千年大妖呢? 若不是它的利爪上还沾着血迹,在他们面前的,就只像是一只被豢养的宠物。 我们那么有名的? 瑶阁弟子护在了几名凡人身前,他们警惕地握着剑,缓缓向着妖豹逼近。 但他们每进一步,面前的庞然大物便微微向后挪一小步,却也不敢走得太远…… 这…… 瑶阁弟子眼中的疑虑不比周围人少,但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完成着后续的动作。 瑶阁捉妖的规则,若是妖族不反抗,则取困妖绳将其捆缚,然后带回瑶阁受审。 若是他们竭力挣扎,必要时可直接处死。 妖族慢慢缩了起来,它前爪往后退,但后爪却依旧保持不动。于是,最后这只大猫便前脚叠后脚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子也微微侧了过来。 目前看来,这只妖它明显没在反抗,所以他们按照规矩,只能取了金绳将它锁起。 可眼前的事情疑点重重,妖族也是残暴与诡计多端的代名词,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只能慢慢靠近,同时仔细地注视着面前妖豹的一举一动。 这一盯,便出了问题。 最右侧的瑶阁弟子眼尖,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便眯起了眼仔细打量。 “你们看,那妖族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他还是皱着眉头开了口,将同伴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他们离那几名凡人也近,这样的声音自然也让他们将目光重新投回了那只猛兽身上。 “它身上的印记——是九瓣莲!” 果不其然,同伴也发现了端倪。他们作为瑶阁的弟子,日夜与九瓣莲纹打交道。 尽管妖豹身上的图案有一点模糊不清了,但只要留心,他们还是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 九瓣莲? 这不是传说中屠妖的瑶阁才用的标志吗?为什么会在妖族身上出现? 几名凡人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们屏住呼吸,认真地观察面前的妖族,以及那群白衣的弟子。 这一看,却使得疑点更加突兀地显示在众人面前了—— 妖豹身上是金黑的斑点条纹,油光华亮的,但是在他的身侧,有一处皮毛隐约呈现出了九瓣莲纹的图案。 镇里的人们惯养猪牛,自然能看出,这是在牲畜年幼时,主人先给它们的皮上烙下印记,再用上催生毛发的治疗药物。 后续等牲畜的皮毛长出后,能呈现出隐约而清晰的纹路。 这是给自己的所有物,打标记的方式。 身后的镇民,认认真真地比对了妖族身上的纹路,与那几名衣袖上的绣纹。 他们终于得出了那个难以置信,却又清楚明白的事实——那个妖族的身上,有瑶阁的九瓣莲纹。 而且,那还是烙下许久的印记。 但自幼便在瑶阁养着的弟子,自然不知道凡间蓄养的知识,他们满腹疑惑,却依旧将绳套索在了妖物的脖颈上。 他们不理解妖族为何极其配合,更不明白它身上莫名出现的九瓣莲纹。 但一切似乎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他们来了,锁住了妖族,然后便一头雾水,却依旧保持着瑶阁该有的高冷,拂袖而去。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天上云,而地上的泥,有什么想法或感受,从来都不是他们考虑的东西。 就像是一场闹剧突兀地落下了帷幕,曲终人散尽,周围顿时寂静下来。 只有几处坍塌的房屋,以及地上未干涸的血迹,还在提醒着在场的镇民,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 第140页 终于有人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他慢慢吐出了心中的疑问:“为什么那个妖身上,会有那样的印记?” 那个孩子,在屠刀落下时说的话,似乎再次回荡在了他们的耳边。 不是说带有九片莲花的东西会保护我们吗?它身上就是啊…… 它不会吃我们的。 不会的…… 对于涂福镇的所有镇民来说,今日之事,不再是他们简简单单地遭遇了灾祸,而瑶阁如救世主一般从天而降,将陷入苦难的人们从地狱中救起。 在他们眼中,事情笼罩在一层浓厚的阴翳之下,英雄的赞歌却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用人间常见的比喻来描述,便是涂福镇来了群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在镇中烧杀劫掠。 镇中的百姓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而在所有人绝望之际,惩奸除恶的官差来了。 结果,恶霸在看见他们的那个瞬间,便诡异地老实得跟一条狗一样。 本来以为这为所有事情画下了结束的巨点,但在官差押送恶霸离开的最后一刻,他们却不经意地露出了身上纹着东西。 那是一个,完全一致的标记。 瑶阁,为何每次都能在最危急的关头,恰好出现? 他们究竟是屠龙的救世主,还是豢养恶鬼的幕后真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所有捕风捉影的蛛丝马迹,都将成为可以灌溉的甘露。 而充满刻骨仇恨的情绪,便是林间的燃起的一缕烟。也许如今只是一丝的不喜与疑虑,但却能借着后续人们自己发掘出的“真相”,将那助燃的东风吹起。 是时候,让瑶阁尝尝那种燎原的烈火了。 陆望予默默地站在窗旁,这是涂福镇客栈最高的客房,也是他看戏的最佳雅座。 他面无表情,像是台下冷漠的看客,将所有的景象都尽收眼底。 身旁却是一位干瘦的老者,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宽大的衣袍下,枯骨般的手中正托着一个小圆盘。 盘中,竟是一字一句地传来了战场上所有的声音。 有女子凄厉的喊声,有小姑娘的哭泣,有瑶阁弟子的低语,更有那些镇民逐渐激烈的谈论。 他们在这座小楼上,将这些都听得一清二楚。 “收了吧。”陆望予依旧看着窗外,冷淡的吩咐道。 老者顿时大气都不敢喘,手脚麻利地便合上了金圆盘的盖子。 一瞬间,屋内又陷入了死水一般的凝滞中,陆望予不吭声,老者也只能安静地闭嘴当个鹌鹑。 “你手上还有多少傀儡?”陆望予依旧没有将目光收回,他出言问道。 老者立马接话,他强忍着心中割肉般的剧痛,谄媚回答:“回少将军,女人和孩子的傀儡都用完了……还剩下约莫三个男子。” 陆望予缓缓回身,他注视着面前佝偻着身躯的老者:“瑶阁已经将人带走了,剩下的,你便照着我说的去做。” “等这件事做完,我们之前的账也就一笔勾销了。”陆望予补充着,他嘴边勾起的弧度不带一丝感情,眸中也黑沉如深渊。 他一字一句强调道:“你放心,我这个人,言出必行。” 言出必行几个字被他咬得清清楚楚,老者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能连忙称是。 老者心中清楚,面前的男人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这是他的命令,更是他的威胁:他陆望予能放他一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的一条小命。 陆望予不再言语,他周围有无数荧白色的阵纹,隐约浮起又消散。 在他的身影渐渐被阵法笼罩,彻底消失后,老者终于泄下一口气。 他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得以解脱,那颗摇摇欲坠,随时可能不在脖子上的脑袋,也终于稳住了自己的地位。 他现在心里就一个字可以形容:悔! 当年他是多想不开,多不长眼,才能应了大晟皇帝的要求,用自己做的傀儡去陷害当时的少将军? 皇帝说的挺好,豪掷万金只买他一次出手,让他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个女孩模样的傀儡,送进少将军的马蹄之下。 血溅将军府前,想来这般的故事,必然能稍微压下陆望予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哪怕只是在那个少年身上,落下个小小的污点,也足够让其他的文臣大做文章。 但他心中清楚,用傀儡,绝不是因为皇帝的心慈手软。若是一般的小姑娘能被帝王控制,他一定不会绕圈子,来请什么修真界的傀儡师。 皇家心狠,但这只是凡人的家事,而他又偏偏是个贪图人间富贵的修士,自然也愿意帮这个小忙。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少年过于敏锐,竟是生生勒住了疯马。而混迹在人群中的他,自然也发现了周围有高人,看破了那傀儡之术。 次日,大晟少将军拜卫潜为师的消息便传了出来,陆望予竟是抛下了一切,径直入了修真一途。 皇帝可吓得不轻,日夜担心他的好外甥学成归来,一刀了结了他,便慌慌张张地花了重金,许以国师之位,将老者留在了宴都。 庸人多自扰,他心中不屑,但却还是为了那权势荣华,留了下来。 金银财宝,荣华富贵……这些年的繁华美梦,早已让他与皇帝忘记了曾经的阴影。 -- 第141页 但好梦终于在元宵那日,被彻底粉碎了。 在宴都流光溢彩,喧闹热烈的花灯夜,陆望予提着一把黑沉沉的剑,如灭世的修罗恶鬼一般,闯入了帝王的寝殿。 他一剑落在了帝王的颈边,划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却问了一句,当年他请的傀儡师如今何在。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 吓破了胆的帝王差点在龙椅上尿了裤子,他以为陆望予还是来索命了,便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信念,哆哆嗦嗦地供出了国师的下落。 就这样,老者被从国师府的温柔乡中活活揪出,开始乖乖地配合魔头行事。 攒了几十年的宝贝傀儡啊,就这样被他一个个地送出去任人糟践。每次被毁得连渣都不剩,拼都拼不起来…… 他按照陆望予的吩咐,跟着那个高大沉默的男人,来到了一个又一个城镇,演了一场又一场的戏。 刚开始,他还被那个男人是妖的事情吓住了,但等到他眼见着自己的傀儡,一个个毁在那只大猫的爪下,满心只有数不尽的酸楚与委屈,根本来不及害怕。 垃圾废物猫!能不能直接杀人了!能不能行了! 他每次,竟是巴不得陆望予能有他舅舅的狠心,谁都能下得了手,谁都能利用。 可姓陆的顶着祸世魔头的恶名,却为了保护那些蝼蚁一般的凡人,将他攒了几十年的珍品傀儡当垃圾一样浪费! 但转念一想,若是那个魔头真的足够狠心,怕是他还蹦跶不了那么些年…… 傀儡重要命重要?老者又不吭声了。 算了,他惜命,姓陆的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连他那个王八蛋舅舅都还活着,只要自己乖乖听话,应该是能被放过的。 第79章 江山局(十九) 而对于在阵法中穿梭的陆望予来说,南岭的戏台子终于搭完了,预定的角色也已经一个个地登场。 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他预定的台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剩下的,只需交给时间就好。 他只等着千里之堤,一朝溃于蚁穴。 如今他正往苍山去。那里,是另一个更加艰难的战场,也是最终决战的地方。 族长老爷子还在苍山的小镇上偷偷做着坑人的生意。这世间没有第二个容晟府,困守苍山的焦栖一族,只能靠着这样的小本生意,艰难地维持着一族的生活。 他们困顿潦倒,却从不屈服。 老族长听说了陆望予回来的事,他心中早为重逢做了准备。但在看见那个年轻人脸上带着熟悉的笑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不由地红了眼眶。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族长揩去眼角浑浊的泪花,笑着感叹道。 陆望予此次来苍山,便是寻求破解唤瑶之法。 而破唤瑶的第一要点,便是先解开苍山大阵。苍山大阵拒绝人族进入,而妖族又无人修习阵法之术,若是不进去,根本没法了解唤瑶的机制,更别谈破解了。 陆望予便跟着老族长回了苍山,他日间便在阵法外研究灵纹,夜里就下山,住在苍山镇中。 果然,跟着妖族进入,鉴心阵根本没有起效。 他一个人孤独地沿着苍山阵的边缘,慢慢走着,记录着……不知不觉,天上落了飞雪。 苍山深处走出了一位小姑娘,她垂着眸,撑着褐色的油毡伞,一步步小心地踏着白雪。就像在上下一白的世界里,缓缓挪动的小蘑菇,正一点点向着另一个身影挪动。 陆望予正仔细观察着苍山的阵法,突然,一把圆圆胖胖的伞柄悄悄探出头来。阵法后,躲在蘑菇下的小姑娘眨巴着清亮的眼睛。 她脆生生道:“陆哥哥,下雪了,族长让我给你送把伞来!” 陆望予一愣,下雪了吗。 他竟然毫无察觉,抬头,却见那飞扬的雪片,从天上坠落的时候,在他的上方竟莫名地飞散分开。 就像是有谁,在替那个无知无觉的人,一点点拨开了冰凉的雪花。 他身上不沾一点雪,眸中却开了遍地花。 陆望予缓缓勾起嘴角,他手心向上默默向前伸出了手掌。 一片雪便这样落在他的掌心,坠落的瞬间,就被温热的体温融化,就像是上苍落下的一滴泪。 他眸中是璀璨的星辰,带着笑意,回道:“不用了,陆哥哥有人撑伞了。” “啊?” 小姑娘不解其意,却也将褐色小蘑菇啪地一合,一点莹白色的雪点缀在了她的发丝上。 她冻得脸红彤彤的,却眉眼弯弯,道:“我也不撑了!族长爷爷总是让我撑伞,我才不听他的呢!” 随即,本该落在她头上身上的雪,竟也被轻柔地拂开,小女孩淋雪的小算盘又落空了。 小孩儿不能受冻…… 她好奇地看着天,似乎非常困惑不解。 陆望予见她为难的小模样,笑了起来:“现在,给我撑伞的哥哥,也给你撑了伞。” 但他却故意俯身,食指竖起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轻声道:“但是他比较怕羞,我只能偷偷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小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眸中闪着清灵的光,她也偷偷地压低声音:“知道啦,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于是,茫茫雪景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借着天的宠爱,在阵法两边慢慢地临摹着。 -- 第142页 天地间扬着雪,但却无一片寒冷的冰雪,能落在他们的身上。 陆望予架着千机镜,认真地记录着骤然明灭的苍山阵纹。而小姑娘捡了一支小木棍,在雪地中画着春意。 她一笔笔落下的,是笑颜灿烂的花朵,是能在天上飞的小鱼。 时光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就像落下的雪一般,悠悠晃晃的,带着一丝醉人的醇香。 而在苍山的计划,悄无声息开展的同时,南岭的戏依旧在按部就班地上演。 瑶阁敲开了江安的房门,第一次,他们果然被拒绝了。 只见那个名声大噪的剑道第一人,冷冷地回绝道:“我的仇,自己能报,我的事,也不用诸位操心。” 传讯的弟子老老实实将他的话复述给了殷长座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当哑巴,战战兢兢地等着他发怒。 却不料,时常阴沉着脸的长座大人,这次竟不怒反笑,他的眼角处,落下了深深的笑纹。 殷远山半真半假地感叹道:“果然是少年意气啊……” 身边的付无战指挥使却皱起了眉,看起来颇为愤慨:“长座大人,这江安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瑶阁是谁?他怎能如此大胆!” 说着,他的手便压上了剑柄,似乎马上就要率军出击,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长见识,开开眼。 殷远山却没将这个拒绝放在眼中。 而正是江安此次的拒绝,才彻底打消了他的顾虑,让他能更加坚信,面前这个青年,与陆望予不是一伙儿的。 才让他相信,天道平衡,正邪相对出。 魔头陆离,与剑神江安同时出现,难道不正说明了,他们之间必有一战吗? 他摸着白须缓缓道:“江安便是这陆望予命定的对手。我们必须拉拢他,利用他,让他彻底除去陆望予这个魔头。” 闻言,付无战也不再说什么打打杀杀的话题了,他转而附和这个思路,道:“但如今,他看起来并不想与我们合作。” 他灵光一现,惊道:“或许,是他将青涯的账都算在了我们头上……若是这样,我们也算得罪过他,怎样才能让他与我们联手呢?” 付无战提出的问题,又把自己难倒了,他一筹莫展。但一旁的殷远山,却慢慢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意。 “江安能从剑冢出来,说明其心性坚毅。而且,他只是斩落剑阁弟子的右臂,并未伤及性命,难道不足以说明他恩怨分明,心怀天下吗?” “他剑法高超,心性过人,已经隐隐为天下剑道楷模,如今,我们顺水推舟,将他捧为正道第一人,他又如何不同意?” 他眸中带了几分看尽世事的沧桑,与一丝极难察觉的嘲讽。 “年轻人,总归是有虚荣心的。” “如果还是不同意,那就拿出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来……” 说到最后,殷远山的脸上还挂着一副和蔼的笑,但眸子却彻底冷了下来,像是毒蛇露出了淬毒的獠牙。 “亲眷,家人,宗族……总有一样,是他不能舍弃的吧。” 果然,第二次便是殷远山的亲自登门拜访。 但在听到江安一如既往拒绝的话后,老谋深算的瑶阁长座,却没有丝毫意外或是愤怒的神色,他胸有成竹地抛出了最后的筹码。 “江少侠,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越村的村民们考虑啊。” 越村…… 反正到时候,他们总会给出你无法拒绝的理由——陆先生的话又重新在他的耳畔处回响。 越村,你们竟是连越村都找到了……果真是,让人无法拒绝。 江安的眼神微动,他似是有点沉不住气了,愠笑道:“你们倒是有心了!” 瑶阁死死抓住了江安故乡的弱点,以所有村民的性命为威胁,终于在第二次的上门拜访中,得到了他们需要的答案。 过程如何,对与错真与假,从来都不是他们会考虑的问题。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瑶阁便是这天下的王者,他们只看结果。 而这个结果,就非常令人满意。 第80章 江山局(二十) 而正当殷远山告胜而归时,瑶阁那边,传来了另一个好消息——那个四处作恶的妖族已被弟子擒获,关押在戒律堂,只等最后的处置。 殷远山便邀江安,一同回瑶阁商议大计。 江安应约,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又开始出发了,他们极尽奢华,蜿蜒数里,彰显了世间第一大派的排面。 而正当庞大的队伍,在狭隘的山道中缓缓而行时,瑶阁内部,却出现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瑶阁戒律堂,号称阁内恶鬼道。它是惩戒恶徒,关押妖族的刑堂,进去的是恶鬼,而看守的,也不是什么善茬。 陈昊被扔进了戒律堂,首先受到的,就是一顿鞭笞。足足三指粗的浸盐马鞭,每一次挥舞,都能溅起飞扬的血色。 可他死死抿着唇,竟是一声都不吭。 按照常例,送入戒律堂的妖族,本只需削他一层皮,让他长长记性就好,但偏偏,陈昊身上竟有瑶阁的九瓣莲纹印。 戒律堂名义上是瑶阁的惩戒场所,但实际上,他们主要的任务,却是负责妖族的关押以及调配。 所以,戒律堂自然知道瑶阁隐藏的秘密,或者说,他们就是这个秘密的执行者。 -- 第143页 他们甚至一看这个印记,就明白了它从何而来,也知道了陈昊究竟出自何处。但还有一些事情,得好好撬开他的嘴才能知道。 但当沾血的长鞭,又要狠狠甩下时,沉重的玄铁门缓缓而开,一个飒爽的身影同着身后的光,一同走踏进了这个黑暗血腥的深渊。 像一柄掠着寒芒的利刃,决然划破了墨一般的黑夜。 “宁首席?”端坐在审讯台高座的人噔地站了起来,他一下便皱紧了眉。 她不是该在凛玉城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刑架上被五花大绑,打得血肉模糊的人,却是听到声音后,微微抬起了头。隔着那层模糊的血色,他吃力地看到了正前方的身影。 戒律堂的管事满腹疑惑,虽说宁枳没有不可回瑶阁的禁令,但她回来,依旧是一件非常离奇的事情。 瑶阁阶级固化十分严重,内部共有十二位首席,几乎都是高门贵族的子弟,但宁枳,却是其中的例外。 她没有多么出众的背景,但却一步一步,从武斗台,生生走上了首席的宝座。 整整十五年,宁枳用她的实力,用她浸透血泪的剑刃,彻底打破了瑶阁千百年来坚固如山的隐性规则。 她是瑶阁不败的神话,是所有弟子敬仰的目标,是一面绝对不倒的旗帜。 但五年前,这名最出色的首席,却被长座大人生生打碎膝盖,折断手骨,关上禁诫崖思过。 对外,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宁枳不尊敬长座大人。但这只是原因之一,其他弟子不知道,但戒律堂的人却心知肚明。 更重要的是,殷长座说宁枳根本不符合瑶阁的标准。 她作为瑶阁首席,不仅对妖族下不了手,甚至还要为了两个无关轻重的人,对瑶阁的同伴刀剑相向…… 殷远山对她寄予厚望,但在发现这柄锋利的刀,并没有长成他希望的样子后,他便想将这份碍眼的骄傲,连同她的一切光环,彻底碾入尘埃。 后来,在罡风凛冽的禁诫崖关的两年中,瑶阁弟子日夜都为他们的首席求情,高层为了稳定住他们的情绪,便想将宁枳外派出去。 而他们为显示仁慈,便圈了几处贫瘠偏僻的地方给她挑选,美其名曰“自愿”。 宁枳的眼神在纸上落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南边的凛玉城。 再然后,便是三年的放逐时光。 她待在凛玉城后,就没有再传来一点音讯了,安静到人们都快要忘记,瑶阁那个无一败绩的首席了。 如今,她却突然地回来了! 戒律堂的管事愣了一下,却依旧恭恭敬敬地向进来的首席行礼问好。 “见过宁首席,不知首席来戒律堂有何贵干……” 瑶阁等级森严,虽然戒律堂知道的要比面前之人多,但按照规矩,他们依旧是宁枳的下级。 宁枳对充斥鼻尖的浓郁血腥气置若罔闻,她面无表情,只是客客气气地通知道:“是殷长座临时遣我回来,让戒律堂派人,与我走一遭层月谷。” 戒律堂管事顿时瞪大了眼,失声惊道:“层月谷?” 你怎么知道层月谷…… “至于,我如何会知道层月谷……”宁枳注视着面前之人,她的眼神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刃,能直剖人心,“自然是殷长座告知的。” “可……”戒律堂管事并不信服这个说法,他心中满是疑虑,却也不好直言出来。 原本,首席作为瑶阁预定的继承位,早该接触最核心的东西,但宁枳作为从底层一路爬上来的首席,他们却一直将她视为锋利的武器,只想着考核后,再告知于她。 但很明显,五年前的禁诫崖受罚,三年前的凛玉城流放,就证明了,她早已被放弃了。 宁枳却像是看破了他的心声一般,她的眼神轻轻地落在了刑架上绑着的人身上。 “殷长座听闻近日捉的妖,是从层月谷逃出的,放心不下,便命我回来通知戒律堂,带队去层月谷查看一番。” 戒律堂管事发现了宁枳话中的疑点,他紧紧盯住面前的女子,沉声道:“可我们在给长座大人的传讯中,根本没有提到,这个妖族与层月谷有关……” 一瞬间,气氛像是霎时绷紧的弓弦,戒律堂管事甚至按住了袖中传讯的响箭…… 泛着寒光的利箭就架在弓弦之上,蓄势待发。 宁枳却是慢慢露出了一种轻蔑的表情,她眸中是嘲讽,嘴角也勾起不屑的弧度。 “章管事莫不是太将自己当回事了?你不说,长座便不知道了?” 她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道:“如今,坊间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百姓都说在妖豹身上,见到了瑶阁的九瓣莲纹……” “别人不知道,可长座大人一听,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关重大,他也不好直接派其他弟子传讯。恰好他在的地方,离凛玉城不远,便传讯给了我。” 宁枳却是解释了自己知情的原因:“所以,我便知道了层月谷,还知道了瑶阁背后的东西……” 虽然管事心中还隐隐觉得不对,但这番逻辑却没有什么问题……最大的疑点莫不在于,长座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又将宁枳召回了。 但这毕竟是殷长座的选择,当前他也不好以下犯上,去问他们中的任何一方。 而且,宁枳能知道的这些事情,也只有殷长座才能告诉她……别人不可能连层月谷,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 第144页 思及此处,戒律堂管事已是压下心中疑惑,彻底相信了宁枳的说辞。 他又悄无声息地松开袖中暗箭,松了口气笑道:“既然是长座大人的要求,那我们自然听从吩咐。不过……” 宁枳却径直打断了他,道:“若是章管事心中还有顾虑,便只管传讯去询问。但是……” 她话锋一转,沉声道:“长座大人一听闻那则流言,便立刻下了命令,让我等即刻动身前往层月谷……若是再拖拉,管事如何担得起延误之责?” 章管事心一跳,他似乎能从宁枳的话中,听出殷长座阴沉的怒气。 “为今之计,只有你传讯给长座大人,同时立刻派弟子,随我一起去层月谷。” 如今,管事只沉浸在长座生气的假设中,根本没法再去深思其中门道,听到宁枳退一步的方案后,便感恩戴德地同意了这个提议。 他甚至害怕,传讯过去,会让殷长座借此问责,竟是直接就打消了传讯的念头。 既然长座大人心中有了安排,他只要照做就好,万不可再在殷长座面前露眼了! 宁枳最后再微不可察地看了刑架上的人一眼,只吩咐道:“章管事,你现在便去召集弟子,我在峦云峰山下等你们……” 她不再停留,径直转身离去。 玄铁门再次轰隆隆地合上,黑暗像是深渊巨兽的嘴,再次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阳光。 戒律堂暗了下来,浓郁的铁锈味一时竟令人心烦意乱。 章管事也不想在进行什么刑罚了,他烦躁地挥挥手,让属下将陈昊拖回去,自己则是去准备人马了。 这可真是,愁人呐…… 他叹了口气,皱着眉往外快步走去。 宁枳出了戒律堂,她从阴暗湿冷的地狱,重新踏入了暖阳之中,但心却沉在了冰河最底处,冻得寸寸皲裂。 陆望予告诉她的事,陈昊说的东西……竟全是真的。 她闭上了眼,掩去了眸中深藏的泪光。身上笼着冬日和煦的阳光,但她的脊背,却漫上一阵阵刺骨的冷意,鼻间的铁锈味也像是梦魇一般,始终如影随形。 宁枳胃中也翻天蹈海地搅着,那是一种恶心到吐的感觉…… 他们真恶心…… 我真恶心…… “宁师姐!”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你回来了!” 宁枳回头,见到身着白衣弟子服的凌昊匆匆向她跑来,他眉梢皆是笑意,没有一点该有的成熟稳重。 若是平常,宁枳一定会无奈地说教他,而凌昊也会笑着拉长音调,插科打诨地蒙混过去。 但如今,她却没有一点玩笑的心思。 凌昊见她眸色深沉,欢快的脚步却是放缓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小心翼翼问道:“宁师姐,你怎么了……” “是出什么事了么。” 凌昊已经长大了,不该再像我一般,被当傻子一般蒙在鼓里……他应该知道一些事情了。 宁枳喉头动了动,她闭了闭眼,自嘲地笑道:“凌昊,我问你一个问题……” “师姐你说!” 宁枳抬眸,认真道:“若是有一天,你发现瑶阁与你想的完全不一样,你会怎样?” 但想象中的快人快语没有出现,宁枳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无论何时都乐呵呵的大孩子,脸上的笑意慢慢敛了个干净。 他第一次表现出了一种既踌躇,又庆幸的表情。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凌昊轻声回复了。 “师姐,你都知道了……” 宁枳彻底愣住了,她急促地喘息着,眼眶一瞬红了。 压抑着心中腾升起的怒火,她咬牙道:“你知道?” 她紧盯着面前的人,满眼是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又何时知道的!” 凌昊不敢看她,他小心地避开了宁枳的目光,回道:“是在你被长座关入禁诫崖后,我去找长座大人求情,他告诉我的……” 他努力辩解道:“长座大人说,你一定接受不了,一定会做错事,到时候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所以他只能先将你关起来,后面让你远离这里,才能保护你……” 宁枳恶心的感觉更加明显,她身形竟有些不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凌昊还在继续,他以为宁枳知道了,也想开了。他的眸中又亮起了光,欢喜道:“但是,如今你知道了,一定是长座大人说服你了!” “恭喜师姐重回瑶阁!”他退后一步,满脸是笑意,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宁枳感觉自己所有的话被死死堵在了喉头,而站在面前的,也不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师弟了。 他就像是披着纯白羊羔皮的恶兽,手染鲜血,却毫无察觉,也从不愧疚。 真的,太恶心了。 静默片刻,直到凌昊投来了一丝疑惑的目光时,宁枳也慢慢笑了,她眸中含泪,一字一顿,像是在与过去的时光彻底了断一般。 她缓缓道:“多谢凌师弟……” 我的确,回来了。 第81章 江山局(二十一) 宁枳一刻都不想多待,她语气平淡道:“长座大人还有事吩咐了,我就先走了……” “宁师姐!”凌昊见她毫不停顿地往山下去,突然心头一跳,便出言唤了一声。 见宁枳的脚步顿住,却始终没有回头,他的眸子黯淡了一瞬,依旧勾起一抹灿烂的笑,朗声道:“我去虔心镇订好宴席,等你回来,给你接风洗尘……” -- 第145页 “好。” 简洁的一字落在风中,白衣首席与他背道而行,越走越远。 瑶阁的行动力永远是迅速的,等宁枳到了峦云峰下,戒律堂的弟子已经早已在那儿列好了队。 约莫二十人,皆是统一的莲纹弟子服,但肩上绣了戒律堂特有的刀戟标志。 章管事迎了上来,他行礼道:“宁首席,弟子已经集结好了。这是你第一次去层月谷,路线与其中的规则都还不清楚,路上自会有弟子为你介绍。” 他深深鞠了一躬:“还望宁首席到时,能在长座大人面前多为在下美言几句啊……” 宁枳没再多说,只简略地答应了一声。她飒然转身,云纹披风霎时扬起,银线在日光下掠过,映照出耀眼的光泽。 她要真正去揭开,那个瑶阁隐藏的最大秘密。 层月谷究竟是干什么的,它究竟在哪里……这是瑶阁最高的机密。甚至一些知道瑶阁背后真容的人,都不一定听说过这个地方。 所以,当宁枳说出“层月谷”这三个字时,能彻底打消戒律堂管事的疑虑——除了长座亲自告诉她,没有别人能这样做了。 但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千年来,瑶阁都将容晟府,视为一个可以随手捏死的跳梁小丑。 容晟府虽然没有足够与他们抗衡的实力,但这他们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这千百年来的明争暗斗,他们知道的,远远要比瑶阁想象中的多。 比如说,层月谷…… 而他们发现这件事,完全就是一次偶然。 瑶阁总是担着惩奸除恶,斩妖除魔的“天下重担”,哪里出现了妖族的踪迹,他们便像嗅到了肉香的鬣狗一般,蜂拥而至。 但容晟府知道他们的真面目,自然也会闻声而动,只不过,瑶阁去捉人,而他们则去救人。 营救的结果时好时坏,完全是看他们与瑶阁争时是否成功了。 直到一日,等他们得到消息赶到时,只见通红着眼,几乎丧失理智的赤狐妖恰好被瑶阁绞首了。 这本是一场失败的行动,但在瑶阁离开后,躲在暗处的容晟府,却依旧停留在当地。 来都来了,总得做点什么。他们便开始帮村民修缮被损坏的房屋。 结果修着修着,在偏僻的角落,他们竟看到了瑟缩成一团,衣衫褴褛的几名妖族。 竟还有没被发现的幸存者! 容晟府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向上通报了。他们悄无声息地将几人带回南岭安顿好,打完报告后,便按照常例,想将妖族送入虚狱。 这个时候,问题却出现了—— 这些妖族并不被虚狱阵法接纳。 但他们又确确实实是妖……他们同时具有妖形与人形,满足一切妖族特征。 这几名妖族似乎不惯与人类打交道,他们攻击性极强,大多带着一种野兽的本能,甚至都不会说话写字。 这个奇怪的现象引起了当时的容晟府主的注意,他将那几名妖族安排入住南岭私宅。 他试图以极其友好的姿态,融入他们的生活,了解这背后的隐情。 府主还请来了会读书识字的老先生,慢慢地来教他们一些常识基础。 然而,成效颇微。在所有人都快要放弃时,长久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其中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终于站了出来,他抿着唇倔强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磕磕绊绊地说出了两个字。 “谢……谢。” 容晟府主眸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转变成了一种温和的笑意。他笑了起来,为了照顾这个刚学会话的孩子,也一字一顿地,缓声道:“不客气。” 谢谢……那便是陈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他很聪明,无论是语言还是武技,都能一点就通。而自打从心里彻底接纳了容晟府后,他也能将自己知道的东西,用人类的语言表达出来了。 层月谷,就这样出现在了人们面前。 那是瑶阁的利刃,更是他们手染鲜血的致命罪证。 容晟府一直都知道,瑶阁将嗜人灵魄的精怪伪装成妖族,他们将所有的脏水,都往无法开口辩解的妖族身上泼。 瑶阁激化人妖两族的矛盾,以维持自己受万民尊崇的的地位。 但妖族躲在虚域中难捉,精怪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寻到……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历经百年才得以化形的精怪要比天生地养的妖族少得多。 这样移花接木的手段,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所以,当无意中听到陈昊提及,他的父母都是不能化为人形的豹族时,容晟府主愣了愣。 妖族化形之术一般都是亲眷传承的,若是父母化不了形,这个孩子又是怎么学会的? 他皱眉,问道:“可若是没有长辈的指点,你又是如何化人形的呢?” 陈昊似乎没太听明白:“瑶阁派了专人看护层月谷,他们每日都想尽办法助我们化形。” 他认真解释道:“我们吃的喝的,都是专门促进化形用的。” 这……瑶阁在豢养妖族吗?可妖族化形,就算没有长辈传授,但也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不至于如此吧。 容晟府主心中,顿时涌上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他骇然瞪大了眼,颤抖着声音道:“那你可知,层月谷中,究竟有多少人可以化形……” -- 第146页 “不多……或者说,极少。”陈昊摇了摇头,他缓缓道,“许多化形化不完整的,他们管这叫残次品。” 他的声音低落下来,眸中的光也黯淡了不少:“有的是只开了灵智,有的是只能化人形,意识依旧是猛兽的本能。而像我父母这种,没开灵智也不能化形的,就属于废品。” 容晟府主彻底从这些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了层月谷骇人的真相。 瑶阁找不到妖,找不到精怪——他们便开始,自己制造妖族。 他不知道瑶阁究竟用了什么诡异的法子,迫使普通的兽类强行化为人形。但这样的做法,确实足够让人恶心。 人族与妖族,都不会将普通的兽类当做同族,但瑶阁却彻底打破了这个界限。 当兽类有了人类的情感,或是有了人族的身躯,他们究竟算是哪一方的事物? 人族妖族自然不可能承认这种“制造”出来的异类,但它们一旦有了思维,有了自己的情感,便成了“他们”。 然后,在他们能好好睁开眼看看这个全新的世界时,再残忍地将他们推上阴谋的战场上,彻底粉碎掉所有的希望。 最可怕的不是一开始的绝望,而是得到之后的失去。 懵懂的孩童不懂得死亡的意义,无知便无畏。但瑶阁将他们从无知中拉出,让他们睁着眼,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最后的命运。 层月谷的“人们”终于醒了过来,他们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但依旧在最深的地狱中渴望着光明。 他们想要活下去,而只要想了,便能拼命去做。 于是,在瑶阁弟子森严的看守中,他们用兽类的交流之法,寻找到了一条活命的生机。 瑶阁选试验品去人间,给妖族闯“恶名”时,通常会选择化形庞大,伤害范围广阔的巨兽。他们会在某处城镇中,将其刺激到发疯,最后以救世主的嘴脸飘然降世,拯救众生黎民于水火之中。 其中最关键的在于——释放巨兽的,与拯救百姓的,从来不是同一批人。 这样一来,那些胸怀正义的瑶阁弟子便一直坚信着自己斩妖卫道的本心,他们从来不知背后的血泪与险恶,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帮凶。 只有自己都相信的事情,别人才能信。而秘密之所以是秘密,便是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并守口如瓶。 最后,层月谷的人们决定,等下一次行动,他们便在避役的掩护下,偷偷躲藏在巨兽的身旁,逃亡到人间界。 容晟府主终于明白,为何虚域大阵无法接纳他们了。 他们根本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妖,只是瑶阁为满足一己私欲,而强行制造出来的标靶与武器。 府主看着面前与人族一般无二的孩子,认真道:“虚域阵法出了点小问题,以后,你们就留在容晟府……” 他立誓般地保证道:“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可这般缥缈的希望,终究还是从层月谷逃出的人们,享受的一场镜花水月。 强行成妖本就不靠谱,他们归根结底,只是一群被实验到不人不鬼的兽类。 除了陈昊,其他所有人在还没能学会“谢谢”时,便一个个地与这个世间道了别。 层月谷的人们,终究除了兽类的吼叫,还是没能为这个世间留下一句温柔的问好。 但他们离去时,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意,眸中落满了星河。 这个世间很残酷,可他们却活成了残酷地狱中最温柔的光,无论是作为不明事理的兽类,还是作为,有一点思维的“人族”。 陈昊送别了所有层月谷的旧人,他是这一批中,表现最为成功的一个。 在幼时,因为这份“出色”,他被生生烙下了九瓣莲印,同样因为这份“特别”,他代替着层月谷所有人,孤独地活在这个世间,心上也被刻下抹不去的伤疤。 容晟府将层月谷的事情记录下来,却也没有广为传播。 这是瑶阁的罪证,更是插在陈昊心上的沾血利刃。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那个人,他永远只是一个异类,层月谷所有人,都只是一群异类。他们在炼狱中苦苦挣扎,但无论再怎么努力,永远也不可能被人间接受。 容晟府没有将他排斥在外,他们将他当成自己的手足,但在陈昊要求与南岭并肩作战时,世子却劝住了他。 容晟长歌认真道:“南岭之战,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但层月谷只有你还在,你是唯一的见证人。我们需要你留在这儿,替大家照看好凛玉城的亲眷,等某一天站出来,彻底撕碎瑶阁的假面,拯救出层月谷所有的人。” “你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你必须活下去。” 陈昊心中知道,他们其实都在等着一个无望的未来。 瑶阁非常小心,他们在层月谷的路上设下了重重掩障,只要他们咬死不认账,没有人能找到层月谷,更没人能拿他们怎样。 鲜血淋漓的真相,依旧会成为沉入深海的巨石,激不起半点浪花。 但是他却依旧守着凛玉城,在无尽的黑暗中,固执又孤独地守着可能会出现的微光。 南岭破了,朱掌柜却悄悄地给凛玉城送来了东西。他说,容晟府还在,它将永远庇护南岭的人们。 闻言,陈昊咽下了眸中的泪,他将自己的身份偷偷透露给了朱掌柜,告诉他,不仅容晟府还在,所有人都在,无论是人,是妖,或者是那些没有姓名的怪物。 -- 第147页 他将永远等着容晟府沉冤得雪的那一日,等着三千英魂凯旋归。 他等啊等,等来了放逐的宁枳,又等来了风尘仆仆的陆望予。 陆望予这个人,没有半点容晟府的仁慈,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个沉默的魔头便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他最难堪的伤疤。 陈昊看得出,在那人眼中,没有什么是不能利用的,他是这世间第一心狠之人,别人的悲喜从来不能引动他半分视线。 但他却依旧坚守着最后的底线,宁可冒着计划败露的风险,也要大费周章地去用傀儡伪装凡人。 薄情却又重情,手段狠辣的同时,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温柔,这真是个矛盾的人。 陈昊靠在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他的身上是断骨剥皮的疼痛,心中却是无比的快意。 所有的计划都在分毫不差地有序进行,姓陆的还真是神机妙算。 只要再等一会儿,很快,很快就能到最后决一生死的时候了! 他的眸中是此方炼狱中最闪耀的光芒,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与畅快。 这般的乱世,也该出个枭雄了。 陆望予,我们只能做到这里,剩下的就全看你了…… 第82章 江山局(二十二) 极北苍山,春意像是冰雪之下偷偷露头的绿芽,一点点地开满了荒原。陆望予随着零星的绿叶,走遍了苍山辽阔的大阵。 为了方便,焦栖一族攒出了过冬的木头,凑起了厚厚的毛毡,在阵法外给他搭了个简陋的帐子。 于是,陆望予便退了镇里的客栈,日夜留在了苍山。 晌午时分,他从阵法那头慢慢走回,却在帐前看见了老族长。 老者背对着他,眺望着前方辽阔的茫茫山脉原野。他的手中,拎着一个盖着粗布的草篮,不用看,陆望予都能猜到其中的是什么。 他慢慢走上前,笑着行礼问候了一声。 老族长见他回来了,笑得眼角刻出深纹。他举起了草篮,粗糙皲裂的手小心地掀开了粗布,露出里面鲜绿的果蔬,道:“小陆,这是给你带的菜,你瞧瞧,可新鲜了!” 苍山偏僻,气候也寒冷,这般新鲜娇嫩的绿叶菜,不仅昂贵,更是有钱都难买的东西。 陆望予掀起帐前的门帘,客气地请老族长入内,他道:“族长应该给小穆瑶,她可成天想吃这个。” 族长却将草篮好好地放在了帐中的角落里,他慢慢盘腿坐在了矮桌前,摆了摆手:“这孩子也就是说说罢了,她人小胃口小,吃得了什么……” 陆望予慢慢给他满上了一杯热茶,他出发前将蕴火符放在茶盅之下,保持着温度,如今也正好派上了用场。 茶水淅淅沥沥地落下,老族长看着杯中泛起涟漪,溅起水花。 他眸中专注,却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陆小友,你可寻到了这大阵的破解之法?” 陆望予神色未变,手下茶水倾倒的角度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笑道:“苍山大阵是由秦朝大师主导,千名阵法师齐心合力造出的神迹,破解起来自然不易。” 一杯茶满,他放下了水壶,眸中是坦然的光:“族长放心,虽然我还在尽力寻找破阵之法,但我保证,苍山阵定然可解。” 老族长却是端起了茶水,一饮而尽,他脸上是一种怅然又欣慰的表情,温声道:“我知苍山阵可解,更知如今,你究竟是不能破,还是不愿破……” 陆望予的笑意终于敛了,他神情肃穆,却不再发一言。 “你啊,还是太年轻了……”老族长眸中掠过一丝狡黠的光,他得意道,“老夫我为在苍山坑蒙拐骗那么多年,看人呐,是一看一个准!而你究竟在想什么,我也能知道……” 说道最后,老者眼中隐隐闪着莹亮的水光,他的声音低了下来:“陆小友,你应该知道了吧。” 他转头,掀起的帐帘后,是那一方被囚禁千年的天地,是焦栖一族不可逃避的责任。 那是茫茫的雪原,巍峨连绵的山脉,与他背井离乡的族人。 “知道焦栖一族,驻守苍山的真正意义。” 陆望予闭了闭眼。他心思敏锐,瞬间便明白了老族长来找他的原因。 他哑着嗓子,道:“我能处理好这一切,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老族长爽朗地笑了起来,他脸上是欣慰的笑意,眸中却带着泪光。 他缓声道:“我知你心有不忍,你与卫小友都是心善的好孩子……可这却是唯一的办法,是秦先生他们千年前就寻好的退路。” “你要破唤瑶,则必须破苍山大阵。但若是苍山阵毁了,瑶阁便能重新获得白玉,去制造更多瑶铃。他们又怎能不派遣队伍守住唤瑶……如今最盼望苍山阵破的,就是他们。” “焦栖一族,毙而身化火,骨化赤玉。燃万物,终年不熄。”他笑着说出了最残酷的事实,“我们,就是苍山的最后一道防线。是苍山阵破后,建立起的新阵。到时你只需拿着赤骨,便能自由出入焦栖火……” 陆望予打断了他,他字句铿锵道:“不需要,不需要这样的牺牲,我能解决这个问题的。” “如何解决……”老族长却轻叹一声,道,“秦朝当年留下了讯息,苍山阵是一个完整的大阵,它要么永远存在,要么彻底毁灭,根本不存在改动的机会。唯一的生路,便是里面的第二层阵法,是焦栖一族的身火。” -- 第148页 “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老族长继续道,“但当年是千名阵法师协力,以献祭之术才绘成的苍山阵,单凭你一人,如何能造出一个新的大阵?” 陆望予咬牙,但他的喉头却被死死堵住,一个字都反驳不了。 他的确早已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老族长说的没错,他如今能破解苍山大阵,迟迟未动,只不过是不愿去破。 他不愿用焦栖一族的鲜血,作为破阵的代价。 哪怕这是早就定下的宿命,哪怕这是他们驻守千年,最终注定的结果。 在当年被瑶阁四处追捕的途中,他曾见过那张特别的图纸。那上面绘的是除苍山与虚域外的,第三种阵法。 那时他心有疑虑,却看不太明白。但在玉潋界修习了阵法之道后,他却明白了那处阵法究竟是做什么的。 那是一个引灵阵,能源源不断地吸纳着四周的灵气,形成一道脆弱的屏障。 但那道屏障根本不能抵挡任何的东西,它就像是一个悬挂起的轻纱帷帐,凡人、修士的出入根本不会受到一丝阻碍。 秦朝为何会将这样一个无用的阵法,安置在苍山? 陆望予又想起了那个小姑娘说过的话,焦栖一族,毙而身化火,可燃万物。 似乎一切都被串联起来,他突然明白了,为何千年前,前来驻守苍山的会是西境焦栖一族。 为何他们为火灵妖族,常居岩浆赤地,偏偏来了四季严寒的冰原苍山,一待便是千载。 他们是苍山最后的屏障,而焦栖的死路,是妖族的生机。 陆望予能轻易修补好虚域的错漏之处,自然也知道,如何破除苍山的大阵。但他却不能这样做,甚至一旦焦栖一族知道了破阵的进展,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启动那道阵法。 不该有牺牲了…… 郦香当年的梦里,也许就是这样的场景。所以她才千里迢迢,孤身赴宴都,只为了避免这个惨烈的结局。 陆望予想起了宴都城外骤然而起的烈焰,那个倔强的小姑娘,眸中黯下的光。 他一字一句,肯定地回复族长道:“我破不了苍山阵。” 我破不了苍山阵,所以你们不要去考虑那个阵法。所有的都只管交给我,我会做好的。 老族长却是笑了起来,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悠闲地透过狭小的帐门,欣赏外面那看过百年的风景。 熟悉,又过于陌生。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做饭了……”他颤巍巍地起身,身形略有佝偻,但却是顶天立地的模样。 陆望予紧随其后,他心中涌起不安的狂潮,胃竟是隐隐绞起。他沉声道:“族长,这是无谓的牺牲,请你相信我,我能做到。” “无论修改也好,重建也好,我一定能完成。”他喉间隐隐泛起了铁锈味,“我答应过郦香,一定会把焦栖族带回家的……” 老族长已经走过了阵法的分界线,闻言,他却停住了脚步。 沉默片刻,老者却没有回头,他嘱咐道:“陆小友,你不止要将焦栖带回家,更要将虚域所有的妖族带回家……” “我老喽,也太弱了,只能将这个重担交到你身上,还是让你为难了。”他往后轻轻摆手,说的东西格外轻巧,但声音早已哽咽不堪。 他没再理会身后青年苦苦的劝说与恳求,慢慢地踱步往苍山深处去了。 老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湛蓝的天穹,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飞雪。 陆望予颓然地垂下了手,他背靠着阵法,慢慢地闭上了眼。 他掩去了眸中所有的神色,藏起了自己所有的脆弱。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了什么,陆望予都是不能倒下,更不能退缩的存在。 对抗这个世间,不能只靠他一个人……但他却只希望,所有的都能自己担下。 天幕扬起的飞雪,落在了他的眉睫之上,化成了他未落下的眼泪。 他肩上落满了带着寒意的飞絮,就像是一个个白雪附上的,没有温度的拥抱。 但他却知道,有人在陪着他一起难过。 族长回到了他们住的那处小村,所有的村民都安静地围在村口,等着族长的归来,等着最后的消息。 老者一个个地扫过那些熟悉亲切的脸庞,他眸中全然是泪,但嘴角却高高扬起:“焦栖族,该回家了!” 周围是一片长久的沉默,隐隐传来了几声啜泣,连最懵懂的孩童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寻常的氛围,紧紧地扒住了母亲的小腿,不吭一声。 “这有什么好哭的!这可是喜事啊!”精壮的汉子红着眼眶,挥舞着手臂,他想要打破这种沉郁,朗声道,“大家能回家了,回西境去,回我们的故乡……” 说到后面,却是变调的哽咽:“回家的人,可要替我们好好看看故乡啊……” 大部分的焦栖族人,将永远留在冰冷的苍山,他们将在白雪皑皑中长眠。但剩下的人,在一切结束后便能回家。 回到他们千年不曾见过的故乡,那个只存在于祖辈们的讲述中的地方。 这便是希望。 尽管渺小,尽管微弱,却是焦栖一族苦苦守候的,在绝境中摇曳的烛光。 这将是最残忍的战争,但一旦度过黑暗,便是他们等候了千年的光明。 -- 第149页 我们一定能看遍世间最繁华的景色,不再困守,不再流离。 焦栖如此,妖族亦如此。 第83章 江山局(二十三) 苍山小村在一种沉闷压抑的氛围中度过了午间时光。午后,耸立着的接天巨大光柱下,稀稀疏疏地来了人。 为了造出新的大阵,所需要的力量是巨大的。而固定的位置,固定的牺牲者……一切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定下了。 所有的妇孺都被留下,青年与老者都上了战场,只留下了几个能够继续生存的名额。 但却无一人想要争抢这个生的机会。被选中留下的人,还在不依不饶地央求这老族长改动安排。 若是怕死,千年前的焦栖一族,便不会在秦朝开口后,一路从西境千里赴苍山。 所有的无惧无畏,都是刻在他们骨血中的信仰。 既定的牺牲者名单里,还写着老族长的名字。 “族长,你不能去!焦栖一族还得由你带领啊……” 精壮的汉子急得满眼通红,他是被选中留下的人,却一直在让老族长回心转意。 老人却慈祥地笑了,他轻轻摆了摆手,道:“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了,我老了,也该去完成我这个族长最后的使命了。” 他枯糙瘦弱的手指轻轻抚过腰间的微微破损的黑白布偶。 胖燕子圆圆滚滚的,虽然精心呵护着,却还是逃不过时间的摧残,它身上起了球,破了洞…… 而那个能修补它的小姑娘,那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却被永远地定格在了宴都。 他浑浊地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完成得很好……现在啊,是时候让我们接过责任,把孩子们都带回家了……”他注视着面前的男人,叮嘱道,“在我们离开后,你们便是焦栖族仅剩的战力,一定要担好守护好族人的担子。” 他环顾着四周小声啜泣的女人,与紧紧搂住大人脖颈的孩子,眼眶也渐渐红了,轻声道:“一定要把他们照顾好。” “族长爷爷!”小穆瑶却是挣脱了母亲的禁锢,她迈着小短腿,踉踉跄跄地飞奔归来。 她哭得满脸泪痕,上气不接下气,泣声道:“族长爷爷不要走,穆瑶会很乖的,会好好听你的话。” 老族长却是缓缓俯身,他看着面前哭红鼻头的小姑娘,心头却是酸涩不已:“小穆瑶已经很乖了,以后也要好好听娘亲的话。” 他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却是含着泪笑了起来,叮嘱道:“不要直接喝凉水,也别老去雪地里打滚,知道了吗……” 小穆瑶只是哭得说不出话,她哽咽着艰难地点了点头。 老族长解下腰间的胖燕布偶,眸光柔和下来。他郑重地将这个陪伴自己十几年的宝贝,交到了小姑娘手上。 他嘱咐了最后的事情:“小穆瑶可以帮族长爷爷一个忙吗?族长爷爷就把郦香姐姐的小燕子送给你。” 白嫩的小手接过了胖燕子,小姑娘却是猛地扑进了老者的怀中。 虽然她还年幼,却在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后,早已明白了——有些人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他们将在这个世间失散,再也不见。 郦香姐姐走了,所有人都说她不会回来了。但她却不信,便每日都去大阵那边等着…… 她等啊等,等来了陆哥哥,却始终没等到那个,会做燕子布偶的姐姐。 现在,所有人都要走了,而且她也不必再等,因为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他们将永远留在苍山,留着在这个不是故乡的地方。 如果回家的代价,是要这般分离,那为什么不继续待在苍山呢? 毕竟,只有大家都在的地方,才是家啊…… …… 夜幕沉了下来,夕阳坠落在山尖,像是将那锐利的峰顶,一点点捅入自己跃动的心脏。 天还在飘着雪,但却不并阴沉,像是在无意识地垂泪。 陆望予在阵前轻轻地伫立着,肩上,眉睫上落满了雪色。他几乎要凝固成一个千年不动的雕塑,眸中黑沉一片,却又空无一物。 突然,远方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黑点,它缓缓地在白雪中挪动前进。 陆望予的眸光微动,他心里一跳,然后呼吸骤然放缓,依旧安静地等着黑点的靠近。 等走近了些,他认出了那把熟悉的褐色油毡伞,更认出了伞下的人。 穆瑶垂眸,一脚一脚缓慢而小心地走到了他的面前。隔着一道阵法,她默默地将伞往肩上一靠,扬起了头。 陆望予看见了她哭成桃核般红肿的眼,也认出了小姑娘腰间别的胖燕子——是老族长常带的那只旧布偶。 所有询问都哽在了喉间,他微微启唇,却始终未发一言。 小姑娘记住了不要淋雪的嘱咐,乖巧地侧着头夹住伞柄,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掏出了东西:“陆哥哥,这是族长爷爷让我给你的。” 她抽了抽鼻子,压下落泪的冲动,小心地将手中那块巴掌大的赤红玉石,递到了陆望予面前。 “他说,你之后用得上……” 陆望予缓缓俯身,他接过了赤玉,已然红了眼眶——那是一块赤骨,他曾在宴都见过,如今却再次在苍山与它相见了。 佩赤骨,可过焦栖烈焰。 随后便是长久的静默,陆望予安静地看着手中的赤玉,而小姑娘完成了族长爷爷交代的事,也不再吭声。 -- 第150页 她待了好一会儿,还是垂下头,踌躇着开了口:“陆哥哥……”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啊。”小姑娘注视着脚旁的冰渣,大颗大颗的眼直直坠在了她的毛毡靴上,晕开一圈圈的水渍。 “你说。” 小穆瑶鼓起勇气,她满脸泪痕,声音颤抖却极其认真道:“族长爷爷没说,但是……如果你用完了它,能不能给我呀。” 她轻轻指了指面前人手中的赤骨,眸中蓄起了泪:“我想带族长爷爷回家……” 陆望予看着她脸上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缓声而郑重地保证:“我答应你,一定会带所有人回家。” 听到了陆哥哥的肯定,小穆瑶破涕为笑,她还在落泪,嘴角却高高扬起,挥了挥手道别:“谢谢陆哥哥!娘亲让我早点回去,我要听她的话,所以现在就要走了。” 她背着伞往后走了两步,却还是停了下来,转身轻声道:“陆哥哥,谢谢你把郦香姐姐带回来了。我一定会把她,和族长爷爷带回家的……” 小穆瑶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眸中却湿润一片。 陆望予看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也缓缓露出了一个笑。 会的,你会做到的。 …… 建造千里堤,万里城很难,但要毁掉它却极其容易。只需要找住一个破绽,然后彻底撕开那道伤疤。 苍山大阵与虚域的一样,历经千载,早就破败不堪了…… 只是它处于极北灵气发源地,要比虚域的阵法坚固不少。但更坚硬的蛋壳,终究也不是石头,它脆弱不堪,一击即破。 陆望予的棋局早已布好了,所有的将士,都站到了既定的位置上,只等主帅挥下最后的冲锋令。 但他却在苍山耽搁了好些时光,最后的决胜棋子却被他死死捏在掌心。 他知道落下的结果,更明白落下的代价——那是焦栖一族的命,他不能将这个残酷的筹码,压上赌桌。 千万人的命是命,百人的命是命,一人的命,也是命。 他心狠,却更心软。 但老族长却看出背后的端倪,他看事清楚,看人透彻。 他知道面前孩子的纠结与为难,便快刀斩乱麻,在这般的乱局中,用鲜血为他画出了最优的答案。 没有别的路了,便让我们替你抉择,剩下的,只有靠你自己走下去…… 陆望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苍山燃烧起来,就像是宴都郊外,那场永远都烧不尽的大火。 他手中的棋子,终于被迫落下了。像是心中落下的刀,眸中落下的泪。 在得知苍山的火燃起后,陆望予放好了带着灼烫温度的赤骨,沉默着连夜踏遍了苍山大阵的每一处缺漏。 他在星河与飞雪中踽踽独行,从夜幕低垂,走到次日晨光熹微。 天穹渐渐亮了起来,黑夜过后就是黎明,绝境之后便是希望。 迎着朝阳,陆望予启动了手中的阵盘,天地间的灵气瞬间被疯狂调动起来。 阵法下的破阵之术,一个个地亮起了微芒。此起彼伏,像是萤火一般,闪烁而明亮…… 伫立千载的苍山大阵,是一处辽阔不见边际的神迹,它拥有着完整的吸收与愈合能力,能自行从别处抽调灵气修复填补阵法的破损。 苍山的阵法不能单纯地撕扯出一个小口,它要么永远存在,要么彻底毁灭。 而毁灭,正是陆望予最擅长的事情。 所有渺小的破解阵法,便是蝼蚁。但就是蝼蚁,也能生生吞了这头巨兽。 闪光的频率越来越快,像是蔓延的星光,更像是骤然燎原的火焰。突然,陆望予的耳畔隐约传来了清脆的碎裂音。 像是琉璃盏落地,破碎的声音。 天地间那道无形的屏障,泠然被打碎了。 他手中的阵盘倏忽大亮,然后彻底暗了下去,变成了那副灰扑扑的模样。 一阵风带着充沛的灵气,霎时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苍山特有的冰雪寒意,透骨沁心。 他闭上了眼,心中却是莫名的平静,如一滩死水一般,没有一丝波澜。 苍山阵破了。 晟历三百四十五年,春意未至。 极北阵灭,焦栖葬苍山。 第84章 江山局(二十四) 殷远山终于慢悠悠地回到了瑶阁,他并没有想到,自己将会面对怎样一个被颠覆的世界。 瑶阁山门下,不寻常地警戒起来了,传讯的弟子来去匆匆,漫天都是用以通讯的鸟鹤。 殷长座面上不显,但心却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带着一如既往的和善表情,吩咐弟子安排好江安的住址,但在转身的瞬间,他的笑意瞬间瞬间敛了干净,眸子也暗了下来。 “去将戒律堂管事请来。”他沉声吩咐道。 清月殿上,战战兢兢的章管事瑟缩着挪了进来。只是几日,他便憔悴了不少,眼底微微凹陷,青黑一片。 “殷长座……”他哆嗦着行了个礼,便不敢再吭一声。 殷远山背着身,听到动静后,便阴沉着脸转了过来:“章渊,我给你一个机会,好好解释下最近发生的事。” “以及为何故意隐瞒,丝毫都不传报于我?” 说到最后,已是压抑着的怒火。 章管事吓得满头渗出冷汗,他脚一软,竟是哐地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 第151页 “长座大人啊!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禀报给您啊!”章管事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膝行了几步,想去扒住殷长座的腿,却又在半道踟蹰不前了。 “宁枳叛了……”他掩面擦了一把眼泪,哭道,“她将层月谷的隐蔽阵法给破了……” 层月谷?殷远山心头一滞,眼前竟晃过一瞬模糊的黑影。 他深深喘息了两口气,眼眶通红地厉声问道:“她如何知道层月谷的?你们为何没拦住她!” 见章管事被他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地解释不了,他闭了闭眼,压下了怒火,换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如今层月谷的情况如何……” “回长座大人,层月谷……”章管事咽了口唾沫,轻声道,“宁枳闯入层月谷,重伤守卫弟子后,将所有的拟妖都带走了……如今,层月谷已被重重包围起来,就等您回来下令处置了。” 所有拟妖都被带走了…… 宁枳,你可真是好得很啊。 殷远山觉得胸中闷着的火气几乎要从喉中喷涌而出,他咽下沸腾的血气,沉声吩咐道:“层月谷已经废了,立刻派人前去收尾,清理掉所有的痕迹。” “那些拟妖得想办法抓回来,若是带不回,也必须彻底清理掉。” 他桩桩件件分析道:“他们是瑶阁的把柄,虽不能成为确凿的铁证,但总归于名声有碍,能除便除。” “如今,最大的突破点就在宁枳身上。立刻派人以宁枳之由,将她的家族以背叛之名控制住,然后把她逼出来。” 章管事面露犹豫,他小心道:“可这样是否会使得下面的宗族不满,让瑶阁名声受损……” 殷远山嘴边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他注视着面前这个不长脑子的蠢货,冷道:“若是让宁枳再活下去,那才会彻底毁了瑶阁的名声。” “是……”章管事不敢再吱声了,恭敬地回复道。他犹豫一下,又提心吊胆地汇报了新的消息:“长座大人,苍山那边传了消息……” 苍山又怎么了? 你们究竟还能给我带来多少惊喜…… 殷远山从来没有一刻,能这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属下究竟是怎么一群不长脑子的东西。 “苍山大阵破了。” 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惊得他愕然地瞪大了眼。 “什么!”殷远山几乎要将章管事从地上活活拽起,那么大的事你还不早说? 章管事却面露愁色,继续道:“可是里面又莫名出现了一道火障, 任何东西都沾之即焚,却是无人能够进入。” 说话还得大喘气? 殷远山差点没被他给气死。 他咬牙,就跟见到了血海深仇的仇人一般,一字一句狠道:“立刻派弟子弄清楚状况,我即刻动身前往苍山。” “是!” 正当瑶阁急得焦头烂额,传召宁家的调令还没出山门时,一则消息便沸沸扬扬地传了过来。 宁家发现族中小辈宁枳有反叛之心,大义灭亲,想将其押解回瑶阁受审。 但宁枳竟起了恶念,将族中长老同辈打伤后,仓皇出逃。宁家经过表决,决定将宁枳开除族谱,消其名。 其母戚氏管教子女不当,为宁府休弃,即日遣送回东渭。 在瑶阁将要以“反叛”之名,审讯宁府之人,要挟宁枳时,他们却老早披上了受害者的外衣,哭唧唧地跑来瑶阁求援了。 什么大义灭亲,势不两立的说辞都搬了出来,他们将宁枳与宁家的关系彻底斩断,以至于让瑶阁错失时机,根本没法向他们继续追责。 毕竟人家在瑶阁行动之前,便禀告了宁枳叛逃的事实,还彻底与其决裂了。 这样一副忠心耿耿的面孔,瑶阁就是打掉了牙,也得往肚里咽。 殷远山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刚坐上前往苍山的车马。 闻言,他却是阴沉着脸冷笑两声,随意道:“那便先不管她了,如今最要紧的,是苍山的阵法。宁枳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等我之后腾出手来,再去处理她。” 与此同时,宁枳正安静地待在鄯州的一处民居里,小心地用药杵捣着药。 草药淡淡的苦涩蔓延开来,伴着小厨房飘出的肉香,颇有一种农家的安逸气息。 随意披着一件宽松粗布衫的陈昊,端着碗就出来了。 上头的菜堆得都快要溢出来了,他单手颤巍巍地平衡着碗,好不容易把它安全护送到了石桌上。 他在被抓时,身上就偷偷藏着陆望予送的传送符。 等江安支开了阵法师殷远山,估摸着宁枳解决了层月谷之后,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启动符箓,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趟几乎是空手套白狼,也就多了点皮肉伤,简直一点都不亏! “喏,你的午饭。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一群饿狼嘴巴里捞出来的。”陈昊扬扬下巴,颇为得意。 宁枳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的将绿油油的药渣往他的手上糊。 她道:“再休整两天,我们就能随朱掌柜的商队回南岭了。” “那个……”陈昊纠结下,他皱起眉,还是出言问道,“你家那边真的没事吗?瑶阁可不是那么容易能糊弄的。” “他们可不是在糊弄,若是能抓住我,怕是现在,我已经被送回瑶阁受审了。”宁枳垂眸,她面无表情地阐述着事实。 -- 第152页 宁家可不是什么干净地方。当年一发现她的根骨好,宁家便急匆匆地将不满五岁的她,径直送上了瑶阁最残酷的武斗场。 他们的身份,远远不到将后辈送进内院弟子阁的地步,但将孩子送到普通选拔弟子的武斗场,与对手争夺进院的名额,却是可以的。 武斗场最低的年龄限制是六岁,宁家当年没出什么能进瑶阁的好苗子,但为了自己的名声,却买通外院管事,将还不满五岁的宁枳送进去了。 根骨到了晋选的标准,年龄也可以买通管事处理好,他们只需要有一个送了后辈进瑶阁的名头就够了。 宁家分支旁系众多,小辈多得是,哪管那个孩子能不能在“点到为止”的武斗中,全须全尾地走下来。 但宁枳偏偏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而且成为了瑶阁武斗场上不败的神话。 等她一步步地登上了首席的高位,宁家转头又殷勤了起来。 她做首席时,宁家能将她当做最显眼的招牌,而她成了叛徒,他们绝对又是最快与她撇清关系的人。 所以,在陆望予与她商量,瑶阁若是想利用家族来制擘她,该如何应对时,宁枳却是笑了起来。 她锐利的眉眼中是淡淡的嘲讽:“不用我们想办法,宁家那群人自然有办法。” “论这种颠倒黑白,绝地求生的能力,他们说第二,可没人能说第一。” 果不其然,宁家在收到宁枳丝毫没有掩饰的“叛信”后,二话不说便将宁枳的母亲休弃出了宁府,立誓与宁枳斩断所有关系。 宁母早就收到了女儿的传讯,她在自己的孩子被强行带走后,早对宁家这个腌臜地方没有一点感情。 却苦于自家孩子在瑶阁待着,还需要借助宁家的一点名头,她也忍气吞声了那么多年。 但能有宁枳这般倔脾气的孩子,宁母自然也不是什么娇弱的深宅妇人。 她一收到了女儿的传信,虽还不明白背后的弯弯绕绕,但也果断地收拾好了东西,主动提出了休弃的要求。 “将我休弃,便能彻底地斩断宁枳与宁家的关系,给你们落下个好名声,又何乐不为?” 女子身着金线织羽衣,头上点珠翠,丹砂红唇吐出一个个冷冽的字句,眸中满是不屑。 于是,宁家的事便悄无声息地平静下来。 瑶阁再怎么撕破脸,也不好与这样不要脸的墙头草斗。而宁母被休弃,已给世人留下了深宅妇人被牵连,为夫家厌弃的苦情形象,瑶阁也没有理由再去动她。 见气氛无端安静下来,陈昊又开始找话题了,他尬笑两声,故意开玩笑道:“你这样一弄,瑶阁那边指不定要怎么说你呢……” “说我什么。”宁枳却连头都没抬,随口接道。 “自然说你对不起瑶阁,吃他家大米,还不帮忙干活……”陈昊自己倒是笑了起来,牵动了嘴角的一处伤口,“嘶——” 宁枳却停下了手中动作,清亮的凤眸看了过去,她认真道:“我对不起他们,可他们何曾对得起你们?” “或者说,他们又对得起谁?” 陈昊听出了宁枳口中暗藏的情绪,他不顾抽痛的伤口,放下了捂着嘴角的手。 “可你也不要将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作恶的是瑶阁,你什么不知道。” 宁枳垂眸,她突然想起了那夜滕乔镇,她刀刃上沾的鲜血。以及年幼孩子的胸膛上,那个永远捂不住的伤口。 她将所有泪水化为刀刃,生生咽下,断骨剖心,却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你错了,无知者不能无罪…… 我与他们一样,罪孽深重,十恶不赦,都是该下地狱的存在。 第85章 江山局(二十五) 修真界又掀起了轩然大波,仿佛陆望予出现了,便将所有宁静的表象彻底揭开,露出其中的污浊与暗涌。 先是流言四起,坊间关于瑶阁得到传言愈演愈烈。陆望予布置的第一步暗棋,终于展现出了它的作用。 为什么在人间肆虐的妖族身上,会有着除妖瑶阁的九瓣莲纹? 百姓们议论纷纷,他们家长里短说得多了,谣言能编得比戏本子还生动离谱。当年大晟朝的陆将军府,便是被这般的流言葬送了,陆望予身处其中,不敢忘,更不能忘。 在瑶阁的诱导下,容晟府背上了无尽的骂名。至今他们的名字还与“叛徒”的名号捆绑着,沾满了污点。 如今,也到了他们该反噬的时候。 若是刚开始,这只是一种初现端倪的猜测,等到层月谷的事情败露后,便是落下的实证。 瑶阁在层月谷制造似妖的怪物,然后定期释放,等到人间饱受灾祸时,再施施然地出来收服“妖族”,以维持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 所有无辜者的鲜血,皆是他们稳固神坛的垫脚石。 陆望予让江安在毁傀儡时,一定要用上最狠的手段,给在场的人们,留下最难以磨灭的印象。 他要在这段时间里,用一个个鲜血淋漓的惨剧,不断地强化这个想法——你们看,这所有的悲剧,都不过是瑶阁耍的手段。 人最恨的事情,不是一开始就立场坚定的反对,而是来自最信任人的背叛,是那柄来自背后的刀子。 瑶阁接受着全界的供奉,所有人奉之为神,信它敬它。 -- 第153页 但突然有一天,他们却发现自己被骗了,高高在上的神灵,眼中根本没有他们的身影。 他们的命如草芥,无足轻重。所有的善意都不过是谎言,瑶阁才是所有悲剧的创造者,却还要假惺惺地来怜悯受害者。 他们都只是生活在骗局里的蝼蚁,所谓的官差,从来都是与鱼肉乡里的恶霸沆瀣一气,甚至恶霸都只是受官差指使的傀儡。 但偏偏还对着自己的仇人感恩戴德,被当傻子一般糊弄了千年。 谁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人心便是陆望予博弈的棋子。若是换成千年前刚刚组建起来的瑶阁,事情根本发展不到如今的局面,而且他们一定能看出,这一子落下,风平浪静背后暗藏的诡谲。 但他的对手站在高位太久了,如今的瑶阁,不屑人心,更不懂人心。 瑶阁制造唤瑶,以山河为镇,而陆望予破除唤瑶,则以天下为局。 最难测的是人心,可最易掌控的,也是人心。 层月谷的痕迹已经被清除了,宁枳沉默了几日,才开口给陆望予传了讯。 陈昊离开时还是个不曾受教化的孩子,他不太明白瑶阁究竟做了什么。而瑶阁在层月谷制造怪物的事情,也是容晟府根据重重痕迹推测出的,最有可能的假设。 那个地方终究还是瑶阁最高的机密,他们没有任何途径去一探究竟。 直到此次,所有特意安排的巧合,再配合上宁枳偷天换日的潜入,才让他们将层月谷从深渊里撬出来。 宁枳才终于知道,瑶阁究竟干了什么。 他们用以催化兽类转化成妖的东西,便是妖族。 瑶阁将捕获的妖族,剔骨取血。他们抽取妖族的妖魄,剥离妖丹,然后分别灌注在兽类的体内,去实验,去培养。 一个妖族,有多少骨头,又有多少鲜血……而且只要不死,就是源源不断的材料来源。 当年殷远山听闻卫执约的血能修复瑶铃时,第一反应便是将他捕获,然后做成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修复池。 瑶阁不需要真正地造出妖族,他们的目的只是获得具有妖族特性的怪物。 那种,能糊弄愚昧世人的怪物。 现在,陆望予将这层遮羞布扯下了,露出了肮脏真相的一角。 但正如殷远山所说的,层月谷并不能算是确凿的证据。毕竟他在第一时间,就命人清理干净了所有的痕迹。 没有证据,单凭层月谷那些人的证词,根本就不能起到任何动摇他们根基的作用。 说到底,瑶阁如今还是修真界的霸主,哪怕是暴君,依照他的实力,依旧能稳坐庙堂。 宁枳本以为,陆望予的下一步会是动员修真界各宗派反水,拉拢他们以增强自己的实力。 毕竟他们内部本就不是铁板一块,虽说表面上,各宗各派对瑶阁多为尊敬,但实际上,谁不想趁他病要他命,重新将势力洗牌,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但陆望予偏偏没这样做,他非但不拉拢,甚至将他们挨个儿又得罪了个遍。 在这两月来,第十五次听茶馆说书人提到,某某派的外院管事杀人夺财的故事后,瑶阁的前首席宁枳终于坐不住了。 她急速联系了陆望予,问清他如今所在后,便暗自前往。 “你究竟要干什么……”宁枳都要急疯了,她根本看不透面前之人。 “如今是瓦解他们联盟的最好时机,各宗派早已对瑶阁千年来至高的地位不满,只需继续将瑶阁的恶行广而告之,拉拢他们,最起码我们之后面对的阻力会小很多……” 宁枳简直恨铁不成钢,她紧皱眉头道:“可你如今却将各宗派那些肮脏事全抖了出来,这不是逼着他们抱团吗?” “如今各宗派被你气得不轻,联名要再来一次举世讨伐。” 陆望予只是安静地坐在对面,他给宁枳沏了杯茶。 茶香氤氲,配着窗外小贩叫卖的吆喝,时光如潺潺流水一般沁人心脾。 他抬眸,眼中是一种极其平和的神情,仿佛万事皆在他的计算之中,绝无差池。 “宁姑娘也知道,各宗派根本不在意瑶阁是否豢养拟妖,又是否放妖去祸乱人间。” “在修士眼里,普通人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只想借助这个机会,重新划分修真界势力,获得更多的利益。” 宁枳虽谋略出众,但她依旧存在瑶阁人常有的通病——看不透人心。 “依照当前的形势,他们希望瑶阁倒下,但我的胜算也不大。这只能出现一种结果——各宗派作壁上观,只等我与瑶阁斗得两败俱伤,他们才会出手。” 陆望予讽刺地勾起嘴角,道:“到那时,他们是选择杀了我,还是借机打压瑶阁,便是随机而动了。” 闻言,宁枳却是一点就通:“你是说,就算我们去拉拢各宗派,以除掉瑶阁为交换筹码,他们也根本不会出手相助……” “我们的胜算不大,他们绝对不会一早就与瑶阁撕破脸。但若是一开始就附和瑶阁,便是默认了瑶阁领头的地位,之后又怎能提出重新排位的要求?”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便是隔岸观火……” 陆望予缓声道:“但废物也是要利用起来的,与其埋下隐患,之后被反咬一口,倒不如一开始便将他们绑在一条船上,然后一起处理掉。” -- 第154页 “各宗派难免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将它们一桩桩地揭露出来,便是要激怒他们,让他们的联盟更加稳固。” “我们要做的,从来不是瓦解他们的联盟,而是赢得民心。” 他的眸色黑沉如深渊,一字一句道:“这个世间,最多的不是修士,而是他们眼中那些,如蝼蚁一般卑微的凡人。” 宁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只是叹息了一声:“可你现在却是把自己架在了火上,虽说百姓的情绪愈来愈激烈,但宗派也恨你入骨,举世讨伐已经提上了日程……” 修长的指节轻轻叩着杯壁,茶水微漾,陆望予却是笑了起来:“我如今,可就在等着他们呢。” 宁枳走后,陆望予依旧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一个白衣的身影缓缓走来,径直坐到了他的对面。 陆望予回头,撇开了宁枳未动的茶水,却是将自己的杯子替了上去。 他的神色似乎有些不满,理直气壮道:“今日谷雨,说好你要陪我一天的,但宁枳突然过来,占了半天,所以要补回来。” “一点都不能差!”陆望予强调了一遍。 卫执约却是垂眸笑了起来,他轻声答应道:“好。” 苍山的大阵破了,他终于能有力量凝成人形,重新出现在这个世间上了。 之前他一直浑浑噩噩地沉睡在那片苍白的领域,只有一点微弱的意识还留意着这个世界,守护着他在意的人。 他隐约感知到了焦栖族的异变,却始终看不明白,也丝毫无计可施。 而之后苍山灵气的变动,让他彻底失去了意识,直到获得力量重新醒来时,他才看见了苍山燃起的焦栖火,看见了孤独地站在雪原的那个人。 虽然力量还极其不稳定,但他依旧挣扎着化了形,走过漫天的风雪,陪着那人一起注视着苍山的烈焰。 那是卫执约第一次见师兄情绪失控,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师兄就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与傲骨。 陆望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揽住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任何一句的询问。 就像是漂泊万里的船只终于找到了归家的港湾,寒冬的旅人寻到了能够活命的一丝温度,他只是安静而贪婪地汲取着一点慰藉,一点继续前进的动力。 焦栖没了,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卫执约耗尽所有的力量,在风雪中静静地陪了他一日,直到最后不得不离去时,他默默地掏出了一根红绸带,小心地系在了面前人的手上。 他垂眸,眼中满是专注。一点冰雪落在他的眉睫之上,化成了莹润的水光。 “师兄,你若是想见我,就将它系在树梢上,我见到了,就会立刻出现在你身旁……” “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你在哪儿,无论我在哪儿。” 陆望予自然认得出那条灼目的红绸,他曾在南岭挂了满树。手心还残留着熟悉的温度,他缓缓将那道艳丽似火的绸带拢在手中。 风雪中落下了一个微不可闻的回答:“好。” 但陆望予却一直没有用上这根红绸,他知道执约的状况还是很差,更知道只要他挂上红绸,无论自己的状况多不好,那人都一定会准时赴约。 他不动用红绸,执约却依旧会按时出现。陆望予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陪伴便是最好的无声宽慰。 焦栖一族的牺牲太过沉重,就像是在心头上,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座大山,而这种难过根本无法分担。 若是无法分担,就一起疼痛,一起走过荆棘。 世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所以卫执约只能将自己也放入这般的深渊中,毕竟在黑暗中相互依偎,总是要比独自默默忍受强得多。 在执约在的时候,陆望予终于又有了些人气,不再是那副沉默的魔头模样。 月河镇在每年谷雨时,都会有河灯会,他终于第一次挂上了红绸。 每年他们师门都会来这儿放河灯,尽管如今物是人非,但他却想与执约再看一次。 过一天安静的日子,假装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一样。 第86章 江山局(二十六) 夜幕深坠,星河低垂。月河镇的两岸支起了小摊,行人却随着夜色的降临,越来越多。 河灯会,顾名思义便是放河灯的集会。而小摊上售卖的不只有各式各样的河灯,更有制作的材料。 完成品永远要比材料贵上几倍,对于贫穷的师门来说,这是一笔不必要的开支。 他们爱凑热闹,可又不爱花钱。 陆望予自然是能做出精巧的小物件,但偏偏在这个问题上,他就成了个散漫性子,说什么都不愿动手。 于是刚开始的那几年,他们师门的河灯没随着水流飘远时,永远是最瞩目的存在。 毕竟那种歪歪扭扭的造型,奄奄一息的烛火,不是什么常人能做出来的东西。 后来,卫执约终于挑起了制灯的大业,他们的河灯也终于从极其磕碜的妖魔鬼怪,一跃成为了别人前来询问的珍品。 周围的小摊已经挤满了人,陆望予从攒动的人群中抱着材料挤了出来。 他随意地说了一句:“执约,你来做河灯,我去排队拿牌子!” 月河镇放河灯前,要去交一份钱,领上一张放灯木牌。这其实是请人在下游打捞河灯的价钱。 -- 第155页 虽然说放灯自由,但终究只是上游人们的一厢情愿。他们放的灯,自然是要有人去处理掉的。 每一个放灯人独特的祈愿,只不过是另一些人眼中,一模一样的东西罢了。 但他们却依然宁愿相信放灯那一刻的真实,人都不过是爱一晌贪欢罢了。 卫执约看了看手中被塞入的材料,默默无言。他愣了愣,却也柔和下了目光。 陆望予回来时,领到了牌子。他很久没有露出那种爽朗的神情了。 魔头陆离永远是那个穿着黑衣黑袍,带着半面具的阴沉杀神。 没有人记得,在苍山大战之前的陆望予,虽是伪装,但也是一个会嬉笑会打闹的修真界纨绔公子。 他看了看,桌面上摆了四盏一模一样的莲花灯。 他眸光潋滟,像是全部河灯都从那一汪春水,流进了他的眼眸。 “执约,我们来。”他小心地托起两盏,往河边僻静处走去。 就像是背着家里偷偷私奔出来的小鸳鸯,他们背着人群,寻了一处昏暗寂静的角落。 引火诀燃起了河灯的灯芯,他们一盏盏地将小小的莲花灯推出。 “师兄。”卫执约看着流水推着河灯晃晃悠悠地远去,还是轻声地开口了,“唤瑶破后,我又得沉睡上一段时间了……” “唤瑶建立在四方灵气发源处,它的变动会引起天地的巨变。它建立时,我被唤醒,而它所摧毁,我便需要时间去恢复……” 突然的沉默,让气氛变得有些压抑。良久,陆望予微微侧头,缓声问道:“需要多久呢。” “不知道……”卫执约轻轻摇头,但他眸中是温和与肯定,认真道,“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回来的。” 陆望予却是勾起了一抹笑,他在月下灯前,立下了自己的承诺:“那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话音落下,他们却又默契地看着那几盏灯混入灯潮,慢慢地化成一点星光,再也不见踪迹了。 卫执约的力量又即将耗尽,而等到他的身形彻底隐去,陆望予脸上的笑容,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游游荡荡的河灯,眸中的光与河灯的微光一般,明灭不定。 执约有事瞒着他,他的记忆一定出了问题。 他面无表情地想。 他记得,在许多年前第一次做河灯时,小执约去问师父想要什么灯,师父砸吧砸吧嘴,道:“河灯不就是莲花灯么?” 于是执约默默记下,师父要莲花灯。 然后他又屁颠屁颠去问路师兄:“路师兄,你要什么河灯呀!” 路师兄在给师父烤兔子,想也没想地回道:“就兔儿灯吧,好吃!” 于是执约便记住了师兄的喜好——好吃的兔子灯。 最后,他迈着小短腿扑到了自己怀里,奶声奶气地问:“师兄师兄,你想要什么灯啊……” 自己故意逗他:“师兄要最好看的牡丹灯!” 师父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牡丹灯?牡丹是长水里的吗?” 他理直气壮地反驳:“那师父,师兄的兔子也是水上蹦跶的?” 卫潜真人:…… 我这大徒弟除了给我拖后腿以外,他还能干什么? 哦,对不起,他还能吃。 于是,执约便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喜好,师父的莲花灯,路师兄的兔儿灯,师兄的牡丹灯…… 他的……牡丹灯失败品。 因为不知道自己口中的最好看,究竟是要多好看。 而河灯里也没有牡丹灯这种类型,所以执约全靠自己动手,做了两盏极其复杂的牡丹灯。 师兄选一盏最好看的,然后他就用没那么好看的,当时的小执约如是说。 后来,每年他们师门的河灯都由执约包了,一盏莲花,一盏兔子,两盏艳牡丹。 而不是如今的,四盏荷花灯。 陆望予本想假装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发生,平静地过一个与往常一般的河灯会。 但不一样了。 他漠然地看着微微荡漾的水面,闪烁摇曳的烛光,像是星河落入凡尘,微波微芒。 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 而就在不久前的某日,江安苍白着脸回到了瑶阁。他半边的衣衫皆被鲜血浸透,极其骇人。 瑶阁侍奉弟子都要吓傻了,急匆匆地便去禀告殷长座。 这些日子,殷远山一直被苍山的新阵弄得焦头烂额。而关于层月谷的流言也愈演愈烈,甚至到了群情激昂,瑶阁不得不暗地里镇压的地步。 不过瑶阁惹了一身腥,其他宗派也好不到哪儿去。 陆望予几乎变成了一条丧失理智的疯狗,逮谁咬谁。 殷远山本还从一些宗派推脱的说辞中,品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态度。但还没等他想办法解决,陆望予却将那些宗门的老底给掀了。他愣是将一群缩头乌龟,生生逼成了红眼的猎犬。 于是,各宗各派又纷纷请求瑶阁出手,来组建一支新的讨伐队伍,将这个最不安分的祸星彻底按死。 不是说江安与陆望予同时出现,便是正邪相对出,是天道的平衡吗? 既然有江安在,那么这次的行动,一定能万无一失! 但讨伐队伍基本组建好了,计划却迟迟未定。究竟该布下什么形式的杀局,才能一举歼敌呢…… -- 第156页 殷远山一时竟也举棋不定——之前陆望予的表现,已经一遍遍地证明了,他方案的不可行之处。 直到前不久,有消息传出陆望予曾在南岭出现了,还不等他部署下什么,就听说这段时间被忽视的江安,提剑径直离开了。 数日之后,他便半边衣衫沾满了鲜血,这般孤身一人又回来了。 殷远山自然在他离开的第一时间,派人追查了他的去处,虽然最后还是没跟上,但弟子传回来的消息却证明了——那是南岭的方向。 江安再一次去找了陆望予。 在他负伤归来后,殷远山接过了伤药,敲来了江安的客居房门。 开门的青年脸色有些失血的苍白,但眼神却依旧锋利如刀刃。他手上正缠了一半染血的纱布。 殷远山放下了药,还不等江安开口,他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桌前:“江少侠还是冲动了。” 江安继续低头缠着白纱,他语气中没有带着一丝感情,只是客观地阐述着事实:“你们找我来,却又迟迟不动手,我只能自己去了。” 殷远山却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江安果然,很想杀了陆望予啊。 他转了个话题,问道:“此次一战,江少侠可有所得?” 沉默片刻,江安还是头也未抬地回答了:“仅凭我一人之力,无法杀了他。” 殷远山却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哦?江少侠的意思是,若是有助力,你能除去陆望予?” 剩下的纱布被放回了桌上的药盘中,江安抬头,字句果断道:“若有他人相助,他必死。” 殷远山微微眯起了眼,他盯着面前的青年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思忖什么。 终于,他还是缓声道:“你想要什么。” …… 虚狱内,是一片荒芜的土地。 但石缝中,都能艰难地挤出绿芽。再干涸贫瘠的土地,还是能有一线生机尚存的。 一片盐碱地中,稀疏的幼苗软趴趴地蔫在地上,而身旁却是轻手轻脚,小心照看这些祖宗的人。 “殿下啊!殿下——” 远处传来了叫魂般的高声呼喊,一下把凰谦言手上的节奏打乱了,他一下就将浇一行的水,泼在了一株幼苗上。 眼看着宝贵的水瞬间渗入地中,捞都捞不回来,青年眸中腾地燃起了愤怒的火苗。 他转头,恶狠狠地盯着气喘吁吁的下属,咬牙道:“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不然……” 轻轻掂了掂手中的木瓢,他眸中的意思非常清楚了——解释不好,我就拿它给你的脑袋开瓢。 “殿下!好消息啊!”那人却是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眸中亮起了一簇极其炙热的火光。 “外面传来了好消息!” …… 浇水小队终于在晌午日头最炎的时候,收工回家了。 凰谦言却没急着去大厨房抢饭,他简单地擦了身上的泥土,洗了洗手,便径直回了家。 在自己的房门口,他却轻手轻脚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了一句温和的“进来”后,才小心地推开了门。 屋内的青年简单地束着发,正依靠在床榻上看着书。见凰谦言突然回来,他眸中似乎有些不解,笑着问道:“怎么今日,那么早就回来了?” 凰谦言踌躇片刻,却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小块油纸包着的东西。 他递了上去,解释道:“外边送东西来了,我给你留了块桂花糖。” 还不等青年接过糖后,说些什么,他又垂下眸,轻声而清楚地继续道:“朱掌柜还带了消息来,陆公子说,他不日便可解唤瑶,破虚狱。” 面前之人愣住了,他抬眸,眼中是难以置信,与一丝藏得极深的悲伤。 “长歌,我们终于要出去了。” 凰谦言勾起嘴角,他笑了起来,但眸中却闪着泪光,一字一顿肯定道:“你也要回家了……” 虚狱将破,故人当归。 第87章 江山局(二十七) 五年前的南岭之战,容晟长歌与所有的将士一样,都抱着必死的决心。 鲜血染红了战场上的每一寸土地,容霁倒在了他的面前,而他也在车轮战中,被斩落下马。 那几日,南岭下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雨,荒原上突然纵横了数十条宽阔的河道。 河水暴涨,一路浩浩荡荡地冲破了虚狱的界限,将生机与毁灭一同送往每个角落。 而一条湍急的河流,恰巧从虚域阵法的一处缺漏处穿过。于是,在河流下游蓄水浇地的虚域妖族,便捞起了浑身没有一处好地方的容晟世子。 带领蓄水小分队的,便是如今妖族唯一的王——凰谦言。 当时的容晟长歌仅有一息尚存,气息微弱到下一刻就要断了一般。 而凰谦言也丝毫不敢耽搁,他愣是抓来了老白参妖,用他的宝贝参叶参须,外加自己的一丝凤凰火,强行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但那人命是保住了,身上的伤势却太过严重,兼职赤脚医师的老参妖摸了摸自己的白须,微微摇头叹息道:“怕是救下来,也是个废人了……经脉尽断,行动什么的都将有异于常人呐。” 凰谦言闻言却是放下了提着的一口气,他拍了拍胸脯保证:“人救下来就行,反正剩下的就交给我,也不多他一张吃饭的嘴。” 要知道,虚域的饭食基本都是定时定量的,哪怕是他们唯一的王族,也得与大伙儿吃同样的糠咽菜。 -- 第157页 但他足够有能力,时不时还能去远些的地方打猎,至少相较于其他人来说,凰谦言多养一个人,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于是,虚域里名不副实的王,便开始了他照顾病患的艰难养家旅途。还好这个病人性子温和,见识也广,两人倒也相处融洽。 容晟长歌的腿是彻底好不了了。 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个晴天霹雳般的毁灭性打击,但半躺在床上的世子听到这个结果后,只是微微怔愣片刻,却挂上了一如既往温和的笑。 “没关系。”他缓声道,“倒是给大家添麻烦了……” 凰谦言虽然表面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可依旧小心地照顾着病患的每一处细节。 第二日,他便偷偷摸摸去枯木林的深处砍来了木头,给家里的那人造出了利于行动的简陋轮椅。 但考虑到那人的心情,等他将木椅上所有的木刺都打磨得干干净净,甚至在进出的台阶上装好了平滑的斜坡后,那把轮椅依旧躺在院落中,始终没能进门一展真容。 后来便是容晟府的按例供给断了,虚域里没人能出去,便无法轻易获得外面的信息,但从这般不寻常的氛围中,他们自然也猜到了几分真相。 河流中逐渐泛起的血色,以及随着水流冲下的重伤之人……容晟府,怕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而在供给断了一期之后,一辆破旧的小木车却吱吱呀呀地,辘辘而来了。 推车的只有一个人——年过半百的朱掌柜。 他鬓发微霜,带来了那个所有人不忍倾听的消息,却又再次拍着胸脯保证了。 只要有他在的一天,容晟府的供给便不会断。 知道了这般的事情,凰谦言更没敢多问家中的那人,他甚至不敢问问姓名,生怕会触碰到他心上鲜血淋漓的伤疤。 虽然那人看起来像是无事发生,但心上绝对是他们无法想象的痛苦。 于是,为了转移话题,他每一日都在病患的耳畔叽叽喳喳地说着花草虫鱼,说着种地的二三事。 直到有一日,为了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抓鸟十八式,床上的病患叹了口气,无奈地开口了:“住了那么久,我都还不知道阁下姓甚名谁,实在惭愧。” 凰谦言瞬间闭嘴了,但随即而来的,是他更加喷涌的倾诉欲。 那么久了,终于不是那种看着你安静的微笑,以及听起来就很有礼貌的“嗯”“好”附和了! 他眼神亮亮的,明明就是见到肉骨头的狗崽子,却要假装保持风度地抿唇,卖关子道:“有来有往,你先说,我们互换姓名。” “容晟长歌。”干脆利落的回答传来。 世子从来没有一刻能感觉到,互换姓名是那么有意义的话题——至少比抓鸟十八式要强。 嗯?容晟长歌……这个名字异常耳熟啊。 凰谦言皱着眉思忖片刻,慢慢骇然地睁大了眼。 容晟……长歌? 那不是容晟府如今的掌权人吗? 凰谦言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容晟府与妖族的统治者,能在一间小破屋的一张小破床上见面。不,他压根就没想过,这两人能有见面的一天…… 而现在,他却是其中的一个主角。 但随即,他眸中的光黯淡了下去。与那个千百年都不曾会面的友人见面,固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放在这样残酷的境遇中,却是世上最残忍的遭遇。 他们在深渊中会面,遍体鳞伤,无路可逃。 沉默片刻,他又挂起了灿烂的笑,朗声道:“我叫凰谦言,是……” 是当前妖族最差劲的王。但话到了唇边,却轻巧地打了个圈,被他重新咽了回去。 “是你的同居人。”他这般回答。 黄千言…… 容晟长歌愣了愣,轻声感叹道:“这个名字果然与阁下十分相配。” 凰谦言狐疑地皱起眉:“啊?可是夫子成天都说我,担不起谦言二字……” 不仅不谦虚,废话还多。妖族帝师如是点评。 既然知道了那人便是他们妖族最大的恩人,凰谦言倒是没什么想法,径直便将消息通知下去。 恩人流落到了虚域,大家的招子擦亮点,别没大没小四处冲撞…… 结果,外院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平了…… 周围前来慰问邻里纷纷带上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蔫巴巴的瓜果食物,便是他们最宝贵最珍惜的东西了。 平时一个红果都得一家子选个日子分,如今却是一股脑地带到了凰谦言的门口。 “殿下啊,这是给世子送的东西,你可要好好照顾他啊……”花布衫上打着补丁的大婶抹了一把眼泪,嘱咐道。 还不等凰谦言推完这边,那头又传来了大声的嘱咐。 “殿下,你可不能偷吃啊!” “……” 我是这样的人吗! 终于,好说歹说把来慰问的百姓劝走了,凰谦言终于松了口气。真是,一点当妖王的尊严都没有! 后来便是他耐心照顾世子的养家生活了。 妖族关在虚域那么些年,本来就淳朴的作风更是变得磕碜,什么妖王、帝师,表面上顶着王室的名号,实际上,天天作为种地小分队的队长外出开荒。 所有的苦难都被虚域的人们铭记在心,但他们依旧只能关在牢笼中,在每日艰难的生活中挣扎…… -- 第158页 日子又过了五年,像是上苍再度忘却了这处贫瘠的地方…… 但突然有一日,朱掌柜竟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有人,想要与妖族的王会面。 那便是陆望予让朱掌柜帮的忙,他手中掌控着虚域供给的通道,便能替他传讯给其中的妖族。 接到传讯后,妖族的王沉默了片刻,便欣然赴约。在虚域的大阵前,沉默的两人终于见到了面。 凰谦言不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尽管衣衫粗朴,但却掩盖不住他满身的锐气——他从来都是妖族唯一的王,更是一位合格的王。 陆望予更是没有任何客套与寒暄,他只是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并提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可以破唤瑶虚域,解救妖族,但殿下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凰谦言勾起唇角,语气中没有半点诧异,他缓声道:“先生请说。” “在妖族放出后,我要你们绝不轻举妄动。不伤人族,不祸世间。” “这是自然,冤有头债有主,妖族向来恩怨分明,自然不会轻易对人族动手。”凰谦言微微停顿,拱手赞誉道,“先生大义……” 陆望予却是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他轻笑道:“什么大义……救妖族也好,护人族也罢,你们的生死如何,皆与我无关。我只是在将天道修正回一个平衡的位置。” 他眸中冷了下来,没有丝毫的感情:“我只是希望殿下记住,若是乱了我的计划,我能将妖族放出,也能将他们重新除去。” 凰谦言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道:“自然。” 第88章 江山局(二十八) “就是这样……”凰谦言委屈地告状道,“他就这样威胁的我!” 容晟长歌总算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他抬眸,脸上带了点压不住的笑意:“少将军就是这样,在他与你不熟的情况下,威胁总比客套来得有效……但他答应了你破虚域,就一定能做到。” “这样是没错,但我也太丢脸了吧……”凰谦言撇起嘴,带着一丝赌气的成分。 容晟长歌倒是不再理他了。 面前的人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现在不过是他心血来潮,开始飙戏了,拿的还是被欺压的小可怜剧本。 于是陆望予与虚域的联系,也在朱掌柜的安排下,更加紧密了。 先是一只流落在外的小狐狸被送了进来,说是故人的弟弟,要好生招待。后来,他的哥哥倒是来寻过他一次,带了不少吃的…… 再接着,便是陆望予送来的最后通知——虚域已经到了该解封的时候,所有的妖族,要开始准备之后的硬仗了。 这个消息在波澜四起的修真界里暗暗传递,那是掩藏在层层暗涌之下,不可见光的谋划。 而明面上,修真界也有了新的大动作。 此次的征讨之战,由瑶阁组织,但却全权交给了江安主导—— 他说,他有办法能不费一兵一卒,将陆望予彻底斩灭。 江安的底气,便来自他剑道第一的自信,来自于青涯万剑冢,那上千个浸满鲜血的日夜。 在被瑶阁捧为正道领袖后,除了青涯剑阁不敢出声外,有许许多多慕名而来的修士,想来向他讨教剑道大成的诀窍。 你究竟在剑冢得到了什么大机遇,又怎样走出神鬼不入的绝杀之地的? 隐藏在虚假的寒暄下,所有人心中的问题,不过是这个罢了。 江安从来不隐瞒,更不坦白。他只是简洁地回道——我想活,便活下来了。 这算什么回答嘛…… 所有人心中不满,但脸上却笑得更加谄媚,那些吹上天的称赞,不要钱地从嘴里蹦出来。 但这不却是什么敷衍的话,它确实是江安走出来的真正原因。 江安的剑,名为逢生。 他在剑冢的每一个日夜,每一时每一刻,都在祈求上苍给他们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可上苍,终究却没法听到每一个人的呼唤与祈求。他们被困在绝境之中,无路可走。 当时,无双气息奄奄,他的体温在飞速流失。江安解开衣襟将他捂在胸口,都无济于事。 小狐狸被摇铃的声音震散了神魂,点点妖魂,如星光一般溢散开来。 若是平时,江安还能控制火灵气聚集起来,为无双提供一点温度,而无双隐约溃散的神魂,也可以用灵气形成结界收集巩固。 但万剑冢里,除了万千凌厉剑意,却没有一丝灵气…… 而且,在踏入万剑冢的第一步时,他就被一道剑意击中了。 剑意在他的体内大肆游走,仿佛浑身的血脉都在被一寸寸地搅碎。 江安的身体对于灵气通透,但剑意却与灵气不一样,入体后便横冲直撞,不可挽回。 在断骨剖心的痛苦中,他决绝地用刀子划开了自己的手腕,以血牵引无双的魂魄。 他与无双有着特别的联系,鲜血便是这种联系的纽带。 但鲜血终究有流尽的时候,到那时,无双与他依旧没有活路。于是,江安死死咬牙,拼命调动周围可能存在的灵气。 求你,让我们活下来…… 求你了…… 终于,他沾满鲜血的手心,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灵气波动。就像是在无尽的黑夜里,倏忽亮起的一点微芒。 江安的泪怔怔地落了下来,他惊喜地发现,体内肆虐的剑意,竟然可以隐隐转换成灵气。 -- 第159页 在绝境中,他用剖心的疼痛悟出了——剑意其实是修士在挥剑时,对灵气的运用与压缩。 不同的方式会形成不同的剑意。而剑意的厉害程度,则取决于修士对灵气的运用程度与数量。 万剑冢没有灵气,因为所有的灵气,都被剑刃化作了凌厉的剑意。 无双还有希望…… 于是,所有人都在躲避剑意的时候,江安却开始捕捉剑意。 他主动去承受凌厉的剑意,生生将其困于体内,然后慢慢分析剑意形成的方式,反解剑意为灵气。 而每一次,都是一场生死赌注。他将自己的命压上,只为了那一点救命的灵气。 万幸的是,他都赌赢了…… 别人是用磨刀石,将刀剑磨得锋利。而江安,却以自己的血肉作为磨刀石,一点一点地将体内锐利无比的剑意,生生磨尽。 他将刀子生生咽下,用血肉磨出一线生机。 没有任何成功是偶然的,世人认可江安的成就,却依旧认为,他是得了万剑冢的恩赐。 但他们却不知,那个少年用了五年的时光,将万剑冢所有的剑意都尝了个遍。 没有人知道,在剑冢的五年,江安是用自己的身躯,一遍遍吞噬着剑意,一点点消磨出微弱的灵气,才勉强维持住无双的性命。 无双一直浑浑噩噩的,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当他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就会想尽办法安慰哥哥,絮絮叨叨地跟江安描绘春醉楼的烧鸡。 肉嫩皮脆,香飘万里。就好像,他曾真正坐在那个宴都第一楼的临窗雅座上吃过一次。 说到最后,他总是会舔舔嘴角总结道:“哥,等我们出去了,一定要大吃特吃,没钱也要去吃霸王餐!” 能出去吗?他们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保证什么。 但是江安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他慢慢吐出一口浊气,笑着舔了舔干枯皲裂的唇,神色轻松地保证。 “行,我们就去吃霸王餐。” 修真界的五年时光,算不了什么…… 但他们却不知道,剑冢的五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浸透了那个少年的鲜血,充斥着他的绝望。 但他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没提。 哪怕陆先生问起,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概括了所有的血泪苦难。 我想活,便活下来了。 江安熬过了所有的苦痛,便赢得了命运最后的馈赠。他能轻而易举地动用灵气,造出万剑冢所有的剑意。 因为那些,都是他生生嚼碎了的刀刃。 哪怕手中无剑,但只要是有灵存在气的地方,便是他的主场,是他的领域。 所以,他能在挥手间,一剑斩落青涯弟子的右臂。他操控万剑,只要有剑,无论是自己的或是对方的,都无人能敌。 “所以,只要诸位相助,我便能在千里之外,取陆望予的首级。”江安这般说道。 他自然是在众人面前,将自己的实力显露了一分出来。而那一分的毁天灭地的力量,足以让所有人信服。 殷远山问清了他的计划,仔细思索后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毕竟那个青年要的不是征讨的指挥权,他甚至根本不愿意参与到众人的商讨中来。 江安眼中心中只有一件事,便是杀了陆望予。但单凭他一人之力,却只是堪堪平手,做不到斩草除根…… 所以,他提出的要求,便是在他动手时,能得到旁人足够的助力。 瑶阁长座心中所有的疑虑被尽数打散。对于这样只听吩咐,从不去考虑背后因果的武器,他一向都是宽容仁慈的。 殷远山乐呵呵地笑眯了眼,和善道:“江少侠,所有的东西都按你的计划备好了,陆望予最近出现在了北境雾月峰附近,我们的弟子也早已跟紧了他。” “探子说,他曾在附近询问过纤琅花的位置。” “这是雾月峰才有的东西,估计他不日会上雾月峰。那处僻静,百里内杳无人烟,满足一切条件。” 江安看了过去,他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铿锵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是时候动手了。” “还请长座通知下去,这几日请各派精英都在试剑峰上等候,随时做好准备。只要陆望予上雾月峰,便是我们出手之时。” 消息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隐秘的狂热之中。他们将见证这个世间两大强者的终极对决,甚至,还要参与其中,成为奠定胜局的那一个关键棋子。 这是何等的荣幸,又是何等的心潮澎湃? 江安将向这个世间展示,千里之外取敌首级的力量。那将是不可超越、无与伦比的神迹! 而跟随着陆望予的瑶阁弟子,也悄悄地在那人身后展开了水月镜。 他冒着生命危险,将魔头的一举一动,传递回了千里之外的试剑峰顶。 陆望予自从回了一趟南岭后,便再也不掩饰行踪了。 他不隐藏身份,更不动手清除身旁窥探的苍蝇——虽然说,除了瑶阁还在锲而不舍地追踪以外,其他各宗派倒是更愿意避闪他的目光,而不是主动上前挑事。 谁愿意再招惹这个祖宗啊……反正瑶阁当了出头鸟,他们作为盟友,坐享其成就好。 那是风光明媚的一日,天幕高悬,上面懒散地飘着几簇云絮,青涯试剑峰顶辽阔的祭台上,围满了各宗各派的精英修士。 -- 第160页 他们将在之后的征讨中,奉献出自己所有的力量。 而如今,所有人都在和煦的日光下,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水月镜中的画面。 一身黑衣的男人扣起了兜帽,轮廓分明的脸庞隐约笼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他先在山下的小镇酒摊上,沽了二两清酒,然后用一只修长的手指勾着瓶上系绳,晃晃悠悠地拎酒往峰上去了。 陆望予身上什么都没带,对身后大大咧咧跟着的尾巴也视若无睹。他闲庭信步地走着,就像是在逛自家的园子一般。 千里之外的试剑峰上,江安慢慢地走到了祭台的中央。 高耸的白玉祭坛屹立在最高的云峰之上,就像是神的宝座。而其中站的青年,便是此处至高无上的至尊。 所有人都在祭台之下,像是狂热的信徒崇敬着神灵一般,他们眸中是灼热的信仰,心中是飞速跃动的频率。 陆望予将要登上雾月峰顶,那处是平旷的山脉,是最接近天穹的坦途。 更是他们为陆望予选定的诛灭之地! 神迹就要开始了…… 江安垂眸抚着腰间的铁剑,那是他随手在万剑冢捡的锈剑,但还算趁手,便成了他的武器——逢生。 突然,昀凌峰的大钟毫无预兆地响了一声,那是报时的钟音。 铛——铛——铛—— 绵延悠长的钟声回荡在崇山峻岭之间,惊起飞鸟,震开云翳。 江安抬头,视线竟是直直地与水月镜里那人对上了——陆望予竟是在登上雾月山脉的最后一刻,朝着身后的瑶阁弟子看了一眼。 显示在这边的水月镜上,却是那个魔头直直地看了过来,黑沉的眸子注视着场上的每一个人。 众人哗然,竟是被那一眼看得心惊。隔着千里的时空,他们还是被那人冷冷地盯住了。 江安却接受到了陆望予的通知,他见水月镜中的那人不再停留,依旧漫步向前而去,终于缓缓开了口。 “开始吧。” 他挺直脊梁,周身气息沉淀下来,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古剑。 腰间古朴的铁剑一点点地离鞘,带着银芒的锋刃一寸寸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江安只在所有人面前出过一剑,那一剑,便斩尽了青涯。 如今,是他的第二剑。 而随着剑刃的一寸寸出鞘,所有人都感觉大地在震颤。刚开始只是微乎其微的抖动,众人只当是自己心跳如雷造成的错觉。 可震颤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剧烈。像是大地在不堪忍受地抽搐怒吼,却又无计可施一般。 场上的人竟是由于过度的紧张与惊诧,身形有些不稳,东倒西歪的,尽失修士风度。 江安手中的铁剑也在剧烈地颤抖,频率几乎与大地的一般无二! 但他依旧面不改色,稳如泰山,安静而坚定地取着剑。 众人骇得脸色青白,虽然传闻中修士个个有排山倒海之能,但他们却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这般的力量,怕不是是仙人才行吧…… 他们虽说都是各派精英,算是修真界上响当当的人物,但也这千百年来,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啊! 锵啷—— 银剑终于出鞘,地面彻底剧烈地摇晃后,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所有人都迷迷糊糊,不明所以,他们四处张望着,却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这是……雷声大雨点小吗? 正当几名不甘被江安踩在脚下的天之骄子微微启唇,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准备出言嘲讽之时,一瞬间,他们所有的表情凝固了,所有到嘴边的语言被彻底遗忘……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是一片空白与茫然。 他们没了表情,也失了语,只是呆呆愣愣地盯着天幕。 灿烂夺目的阳光像是被蝗虫吞噬一般,在地上慢慢落下了斑驳的阴影。 阴影越来越多,光线越来越暗……试剑峰祭坛上,终于落满了纵横交错的光栅。 天幕上的,是剑雨,是剑潮,是万剑之冢。 江安的第二次出鞘,依旧是在青涯的试剑峰上。但这次,他却将剑冢的万千利刃,破了封印,召上了天。 他立于祭坛之上,脚下的,是瞠目结舌的信徒,而天上的,则是他最为忠诚的将领与士兵。 江安曾说过,只要有剑,他便无人能敌。 这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 第89章 江山局(二十九) 江安眸子沉静如水,他扬剑向天,剑鸣铮铮。而那些天幕上蓄势待发的将士们,也压抑不住自身的震颤,发出嗡嗡地鸣音。 所有人都被震撼住了,他们微微启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万年剑冢之地,竟是轻而易举地成了江安的私有物,它们乖顺到仿佛那些嗜血灭魂的凌厉剑意,只像是一场的笑话。 祭台上的人手腕微转,只见剑尖银芒划过锋利的弧度,天上的利刃也应之而动,一柄柄地置换位置,似有人指挥一般,排布出齐整的队列。 突然,修士们腰间的佩剑法器纷纷震动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它们想要冲破束缚,径直入天。 这是……修士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他们面面相觑,却也莫名懂得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在上试剑峰前,瑶阁便告诉了他们此行的目标——在最后的时刻,将手中的法器蓄满力,然后,竭力配合江安,斩杀陆望予。 -- 第161页 那时有修士曾皱着眉询问:“最后时刻?什么时候才是最后时刻?” “而且,将法器蓄满力后又该如何呢?”那人眸中是怀疑与嘲讽,他勾起一抹不屑的笑,“难道直接扔出去吗?” 黄毛小子,信口开河。 他自诩为修真界的前辈,自然对江安这种半道出家,运气极佳的“傀儡”第一人颇为排斥。 不过是瑶阁在背后给他撑腰罢了,离了身后的人,这个青年何德何能,担得上一个“剑道第一”? 可如今……在同一名修士的眸中,却是狂热与追捧。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高高在上的想法,如今心中似有江河浪涛,在嶙峋的石岩上拍起滔天的白碎雪浪。 他颤抖的手慢慢覆上了震颤的剑柄,带着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不是震惊,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激烈,是一种观念破碎后重塑的狂热。 他将周遭灵力一卷而空,磅礴的灵气波动冲刷着身躯每一处经脉,是划刀般的疼痛,但更是一种畅快淋漓的快意。 所有的灵力被倾注与那一柄锐利的宝剑中,它周身闪耀着锐利的银芒——脱胎换骨,一剑千斤力。 “去吧!” 一柄银剑,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速离开了他的松开的手,直直没入茫茫剑海之中。 试剑峰上的众人终于明白了,瑶阁说的最后时刻,究竟是什么。 他们也知道了,什么叫做“到时候,你们自然会懂的”…… 最后的时刻,到了! 修士们的眼中闪过决绝而畅快的神情,他们紧抿着唇,将唇边期待而狂热的笑意死死压下。如今,他们要竭尽全力,举世除去那个祸世的魔头! 用他的鲜血,书写下我们在试剑峰的功绩! 又是万剑,从试剑峰上汹涌而上…… 逆流入天的剑雨瀑布,遮掩住了试剑峰上最后的一丝日光,彻底落下的黑暗,更隐藏住了所有人眸中嗜血的暗光。 他们将蓄力的法器纷纷投掷入剑海之中,心中是无比的快意。 陆望予,你该死了。 而他们仇恨的目标,那个他们恨却不敢说的魔头,却依然无知无察地在峰顶驻足。他面前是巍峨绵延的山脉,是青绿的林海,而身旁的苍蝇,也依旧在尽职尽责地跟着。 瑶阁弟子虽表面上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但他心中却十分清楚,只要陆望予想,他下一秒便能横尸荒野。 但他却无所畏惧。 此次是长座大人亲自下发的命令,让他跟住陆望予。而且,瑶阁早将结果与他说明白了——他们将设局诛杀陆望予,很有可能,会牵连到在魔头身旁的弟子。 他们将被一同诛灭,绝无生机。 可那又如何,偷生者之生,根本不及英勇赴死者之死。 陆望予默然注视着面前大好河山,而他却死死注视着那个人。 突然,似乎有一点不寻常的异动,像是远处有千军万马在疾驰而来,沉闷的铁蹄在隐约作响。 在山川天幕交接的地方,隐隐传来了闷吼的雷鸣。 瑶阁的弟子循声抬头,他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远处,云淡风轻,丝毫不见异常。 可那处,明明白白地传来了奇怪的响动啊…… 霎时,他心中莫名涌起了不安的阴翳,像是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上心头,就连空气都仿佛凝滞起来,让人无法呼吸。 他轻抚着胸口顺着气,眉头却皱起——是变天了吗,好像有些闷。 突然,一点异样闯进了他的眼帘。远处的云层中,似乎闪过了一点银光。 瑶阁弟子将眼睛眯得更小,想要仔细去分辨那个银点究竟是什么…… 一点银芒闪过后,层层云翳中竟是又闪过了一点光,然后便是银光映照着云层的轮廓,闪烁不已,像是酝酿着的雷暴。 但却丝毫没有听见雷声传来,周遭静得诡异。 瑶阁弟子屏息凝神地注视着那处,心中疑虑越来越大,不安也越来越浓。 终于,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眸子瞪得浑圆,满眼竟是难以置信与肝胆欲裂的恐惧。 “剑……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哆嗦着举起颤抖的手指,几乎要喘不上气。 破云而出的,是铺天盖地的银点,是万把泛着寒光的利剑。 那是剑雨,剑海,是真正的——万剑之冢。 瑶阁弟子终于吓软了腿,他不惧生死,但却会为这般盛大的杀局活活吓破了胆。 那是毁天灭地的杀机,是不可阻挡的万剑归宗!任何一把剑拿出来,都是世间喋血的存在,而如今,这般的东西竟是密密麻麻地占领了整个天幕,封锁了所有的退路。 这般的杀局,虽然是精准的诛杀,但依旧能彻底将方圆数十里夷为平地! 雾月峰,便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陆望予为杀瑶阁,将澄阳峰夷为平地,而瑶阁为诛陆望予,竟也愿将雾月峰生生抹去…… 疯了啊!都疯了! 瑶阁弟子目眦欲裂,他腿一软,竟是摔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着身后那人爬了几步。在这般的境遇下,他唯一的盟友,竟是那个所谓的仇敌。 陆望予依旧神色淡淡,他黑沉的眸中不带一丝感情,仿佛着铺天盖地的剑潮不是冲他而来的一般。 -- 第162页 救命! 瑶阁弟子张了张嘴,他满脸泪痕,仓皇地伸出了手。求救的话却卡在喉间,死活都发不出声。 黑衣的魔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竟是轻轻挑了一下手中的系绳,将酒瓶扬起,随手接住。 在身后的陆望予单手掸开瓶口时,瑶阁弟子已经将绝望的目光转回了那边,他看着一柄柄夺命的利刃如倾盆大雨一般,带着冰冷的寒光凛然而至,骇然到失语,却也心如死灰。 我要死了…… 地上的人认命地闭上了眼,绝望而颤抖地等着剑光将自己贯穿,诛灭。 但想象中的当胸一剑却没有发生,他只觉得一阵清风拂耳而过,裹挟着晕开的灵力波动涟漪。 瑶阁弟子咬着牙,哆哆嗦嗦地小心睁开了眼。 而在睁开眼的那个瞬间,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口中嗬嗬地发不出声音,却连滚带爬地往着身后挪了好几步。 在他身前的三尺处,是汹涌而来的万把银剑,以及,那个耸立在天地间的灵纹法阵。 下接地,上连天,巨大的灵纹便这般突兀地出现在雾月峰辽阔的山脉上。 它上面闪着泛蓝的微芒,像是辽阔的苍穹,又像是深邃的深海湖泊。 巨大的法阵便这般巍峨而静默地伫立在天地间,它将所有毁天灭地的剑意一并吞入,身前是永无止境的杀机,而身后,却依旧是风平浪静的柔和景色。 所有的剑意像是被一张巨型大口生吞了一般,它们带着雷霆之力狠狠刺入法阵中,却在另一头奇迹般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陆望予的眼睛还注视着面前灵纹流转的法阵,手中却将二两酒送入喉中。老酒带着特有的醇香入腹,像是饮下了一团烈火,将他的五腑俱焚。 心头似有烈焰灼烧,他看着面前的毁灭与生机,漫无目的地想着: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赢了。 …… “停下!”殷远山几乎要破音了,他满眼通红,厉声道,“江安,停下!” 殷远山时刻都通过水月镜观察着陆望予。在最后的瞬间,他更是目不转睛,就盼着亲眼看到那人血溅雾月峰的美妙场景。 可他刚准备释放的笑意,却生硬地僵在了嘴角——那个预料中的结果并未出现,一个灵纹法阵突兀地出现,竟是生生截住了所有的杀局。 殷远山自然不是什么蠢人,虽然隔着水月镜,他根本看不出那个灵阵的作用,但它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江安,也不是他们这边的人! 祭台上的青年,他们瑶阁活活捧出的正道楷模,竟然是陆望予那边的奸细…… 这是疯了不成! 所有人都被这般的变故惊住了,他们怔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该是疑惑陆望予面前突然出现的法阵,还是骤然爆发的殷远山—— 或者是,那个依旧冷漠地站在祭台中间,眼神丝毫没有波动的青年。 看起来,江安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有几人从那种不寻常的态度中感受到了什么,他们骇然地睁大了眼,嘴唇嗫嚅着,却不敢将那个大胆的想法说出来。 江安说,他能不费一兵一卒斩杀陆望予,但它的声势浩大,波及范围甚广…… 所以,在得知陆望予上雾月峰时,瑶阁便当机立断,将决战的地方定在了那里。 而如今,他们以为万无一失的杀局,却被一个莫名出现的法阵拦了下来。 哪怕陆望予是天才,是世间最强的阵法师,他也绝对不可能,在一瞬间布置出这样的阵法! 唯一的解释,便是陆望予早知道雾月峰会有此一劫。 但在他去了南岭,与江安第二次生死决斗后,他的行踪便一直都在瑶阁的监控之下,根本没时间能去雾月峰提前布置下阵法。 这说明,雾月峰的阵法是陆望予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虽说那里是瑶阁亲自选定的战场,但背后所有的推动,都离不开一个人——江安。 他们,或许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但是,陆望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吸引所有人去征讨他,甚至派江安来瑶阁潜伏,引动万剑冢诛杀自己? 最后还要以一个莫名的阵法,来挡住所有的剑意……这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吗? 难道他是想证明自己的谋略才能与阵法实力…… 正当所有人都不明所以,殷远山还在暴跳如雷之时,天地间又出现了异象。 天际突然风起云涌,雷霆大作。狂风几乎要将葱郁的林木连根拔起,雨点噼里啪啦地狠砸了下来。 但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像一个顽劣的孩童恶作剧完了,往众人身上甩了一把泥沙后,飞速逃离了一般,顷刻间便云销雨霁,和煦灿烂的阳光再度落下了暖意。 试剑峰所有修士都傻了:…… 此时,却是一名瑶阁传讯弟子驾着飞剑,踉踉跄跄地摔在了地上。他发髻微乱,神情惶恐地惊叫出声。 “殷长座,天柱……天柱塌了!” 第90章 江山局(三十)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后,殷远山脑中嗡嗡作响,身形瞬间竟是有些踉跄。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祭台上的青年,脸色霎时苍白无血色,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所谓天柱,便是瑶阁对苍山唤瑶的代称。它就像是一根擎天的光柱,巍然屹立在苍山深处,调控着天地之间循环的灵气。 -- 第163页 但在唤瑶建成后,秦朝立刻建立起了苍山大阵,彻底阻隔了人族进去的通道——这千年来,瑶阁的后辈竟无人见过那柄世间最强的武器。 但天柱这般威风赫赫的称呼,却流传了下来。 前段时间,苍山阵被破,瑶阁总算是第一次踏进了真正的苍山。但他们依然被熊熊燃烧的火障挡住了去路。 在遥遥能看见唤瑶天柱的地方,燃起了一道火圈。火焰看起来不大,仿佛就连凡人都能一步跨过那道,没有威慑力的封锁线。 但等瑶阁弟子真正地尝试突破时,他们却发现了自己大错特错。 无论是走过,或是御剑飞行,只要有穿越这道火障的意思,空中便会猛地吐出赤红的烈焰。火焰沾之不灭,直到生生将擅闯者焚烧殆尽。 焦栖一族,毙而身化火,燃万物,终年不熄。 这是他们留给唤瑶最后的屏障,是他们用一族的鲜血引燃的阵纹。 这是葬在苍山的千万名阵法师,隔着时空,与他们一起布下的第二座苍山大阵。 英魂终于还是埋葬在了皑皑白雪之下,荒原却倏忽地燃起了永不熄灭的烈焰。 瑶阁却对此无计可施,殷远山解不开苍山阵,自然更解不开秦朝布下的引灵阵。 但他却认出了那簇火焰,那是传说中的焦栖身火。所以他知道,只要派弟子日夜守住那道火障,捉住一名焦栖族人,取了他的赤骨,便能在烈焰中畅通无阻。 阵内的人,总不能不吃不喝不出来吧…… 他满怀恶意地勾起唇角。 但偏偏,自从引灵阵启动后,再无一人出入苍山大阵。焦栖仅剩的族人龟缩在其中,再也没露过头。 毕竟在老族长准备引燃大阵前,便为族人做好了安排——他囤积下了足够的粮食,最起码,能坚持到这一切结束。 于是,瑶阁的弟子便日夜守着那道接天的光柱,最后也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巍峨的神迹,轰然倾塌。 在雾月峰的阵纹一瞬亮起之时,千里之外的苍山引灵阵内的擎天光柱脚下,是静默着的焦栖族人。 他们不足百人,是焦栖一族在世间最后仅存的血脉。 小穆瑶缩在母亲的怀里,她的小手虚虚环着女子的脖子,手中还紧握着略微起球的胖布偶。 眼前莹莹蓝光掠过,巨大的阵法便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的前方,像是唤瑶脚下,立起的一块刻着阵纹的巨盾。 一柄飞剑破盾而出,它像是从某处空间中凭空而出的离弦之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直直没入光柱之中。 却是一点响动也没有——轻飘飘的尘埃落在了辽阔的海面,又怎能激起涟漪? 但所有焦栖族人脸上没有一丝焦灼不安,他们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一如当时在引灵阵前,沉默地送别自己的族人。 周围沉寂片刻,终于,阵法隐隐颤抖起来,灵纹明灭不定,像是在云层中酝酿的万重雷劫。 雷霆轰然落下,剑光四溢,一瞬间,万把飞剑倒映着炫目的日光,晃过了在场人的眼睛。 光影飞速在这方天地间流转。 抱着孩子的女人立刻抬手,捂住穆瑶清亮的眼眸。而她也在一片刺目的刀光剑影中,闭上了眼。 许是被那些过于闪耀的剑光晃花了眼,女人鼻头一酸,眼角却是倏忽地落下了泪。 耳畔是铮铮的剑鸣,万把银剑前赴后继地涌入了光柱之中。但那道擎天的武器却依旧沉默地耸立在其中,好似这般的攻击,连皮外伤都算不上。 飞蛾扑火是自寻死路,可若是铺天盖地的飞蛾一同赴死,又怎灭不了那一簇小小的火星? 终于,在汹涌澎湃的剑潮中伫立的唤瑶,便像是滔天洪水中沉船的桅杆,终于在又一波的巨浪侵袭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破碎音。 咔嗒——咔嗒——咔—— 苍山耸立千年的天柱,终于碎裂开了。光柱越来越黯淡,身上慢慢爬满了皲裂的纹路,然后彻底粉碎。 那份压在焦栖族身上沉甸甸的重担,终于被卸下了。 妖族该自由了。焦栖,也该回家了…… 所有的族人高高扬起了嘴角,但眸中却不住地落下了泪。他们在为没能见到这一幕的同伴恸哭,却同时也在笑给他们看。 看,你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焦栖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娘亲,我们要回家了吗?”攥着胖布偶的小姑娘将头深深埋在母亲的肩膀处,闷闷的声音传来。 女人感受到了肩上传来的湿意。 她脸上挂起了一抹哀伤的笑,轻轻地抚摸着小姑娘的头,温柔地回答:“是啊,我们要回家了……” “回故乡去了。” …… “江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殷远山已是怒火中烧,他厉声诘问。 做什么……青年却是缓缓收回了悬着的剑,他眸中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 我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时,江安与陆望予在南岭边陲小镇的一家小酒馆里会了面。 酒盅下的炭火微红,氤氲地升腾起热气,陆望予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炭火轻微地跳动,传出啪的一声。 谁也不知道,正道的楷模,竟与举世为敌的大魔头,在边陲一家无名的酒馆里温酒论道。 论的,还是怎么掀翻这天下。 -- 第164页 江安的视线在杯沿上扫了一圈,杯中是微漾的酒色,他终于开口了:“陆先生,瑶阁的队伍已经组建起来了。瑶阁表面上拿我做旗子,实际上却故意不让我接触任何的核心消息。” 他顿了顿,还是询问道:“所以接下来,我要怎么做?是趁着他们商讨之时一网打尽吗……” 闻言,陆望予失笑。这般简单粗暴的想法,他一般都是从师父师兄嘴里听到的。 没想到,面前的人竟然也带着这样一丝,耿直到不自觉的嚣张。 他眸中倒映着炭火,一片暖融融的景象,薄唇微启,却用最温柔的声音,吐出最锋利的字句。 “我要你集万宗之力,与我一战。” …… 于是,才有了江安负伤而归,在说出自己的计划后,自然而然地被瑶阁推上了征讨首领的地位。 而瑶阁也不负众望,他们牢牢记住了江安说的“波及范围广,毁灭力强”的特点,所以在得知陆望予上雾月峰的第一时间,便定下了决战的地点。 他们在自己捧出来的“正道楷模”,与那个恶名昭彰的魔头一唱一和下,满怀欣喜、无知无觉地踏入了那人早已设下的圈套中。 一切都发生地悄无声息,也许刚开始,老奸巨猾的殷远山还对江安出现的巧合有所怀疑,但后来一次又一次的生死之斗,与那个青年从来不闻不问的冷漠态度,都一点点地瓦解了他心中的疑虑。 最后,江安提出的计划与要求,令他彻底信服了面前这个满脑子都是仇恨的青年。 江安竟然直接将指挥权与调度权,全部交给了瑶阁。 “我只需要得到你们足够的助力,然后——出剑杀人。”青年抱剑冷声道。 瑶阁彻底相信了他,更是乐颠颠地选定了那个命定的场所——雾月峰。 毕竟,只有自己做出的决定,才是让自己最为相信,最为放心的。 不得不说,陆望予算准了瑶阁所有的心理,他踩在所有人的底线与潜意识中,布置下了自己的诛心之阵。 瑶阁借山河之力,布下天柱。而他则以江山为局,借举世之力破解唤瑶。 陆望予那个不靠谱的流氓师父曾说过,若是我的不够,就用你的来凑。 于是他让瑶阁按部就班,主动一步步踏上了他的陷阱,最后,还要用他们自己积攒起来的灭世之力,彻底毁掉唤瑶。 举世之力建造的唤瑶,只有用举世之力才能彻底摧毁。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从来都不是我。 …… 殷远山彻底输了,瑶阁也在这场决斗中,彻底落下了惨败的帷幕。 他们失去了千百年来的民心,更失去了制约妖族的最大依仗,他们将由殿上君,变为落水狗,继而成为被整个修真界唾弃的存在。 但是,败犬依旧有锋利的獠牙,更有嗜血搏命的狠厉。哪怕在绝境中,他们也要在敌人身上撕咬下大块的血肉,以泄心头之恨! “江安,你这般做,可有考虑过越村的邻舍?你就不怕,他们因你而遭劫吗?” 说到此处,已是森冷的威胁了。鬣狗还是龇出獠牙,露出了狰狞的恶笑。 但想象中慌张的神色没有出现,江安竟是有点诧异,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人费解的事情,他微微皱起眉头,十分不解。 “你就是把他们挫骨扬灰了,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啊!”他突然反应过来,朗声笑道,“说不定我还得感谢你呢,毕竟有些事我还是不太方便下手的。” 江安的眼里笑意全无,唇角却微微勾起。 “不然你问问他们,我有什么立场去救他们呢?给我个理由,说服我,我可能就心软了。” “去问问我的好邻里们,都做过了什么……问问他们,我究竟会不会救他们,或者说,应不应该救他们。” 他这一番冷漠决绝的话,倒是又将众人震撼在原地——难道说,越村的人与江安有仇? 但在之前,瑶阁派弟子去越村探查时,发现所有的村民都还记得那个离家的少年,他们还在帮他看着宅子,等他回来…… 这明显就是极其和谐的邻里关系啊!于是瑶阁才想到用越村村民的性命,来胁迫江安参与进来。 可如今,一切早已变了模样。 还不等众人消化完他话中的信息,江安却将剑一松,银剑乖巧地落在了青年的脚侧。 他抬腿踏上了飞剑,银剑倏然带着青年直扑云霄。但还没飞出多远,高挑的身影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江安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一般,俯视着尘泥里卑微的蝼蚁们,他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对了……诸位可知,为何我的剑叫做逢生?” 剑上的青年微微勾起唇角,眸中却是冰冷一片。 “因为绝处逢生。既然我逢生了,自然是要送一些人,去绝处游一游的。” 第91章 四海平(一) 在瑶阁想要用亲眷宗族威胁江安之前,殷远山便派了人去越村询问他的情况。 那时,衣着质朴的大娘正抱着簸箕,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她却是一愣,随即用粗糙皲裂的手,擦拭起了眼中泛起的泪花。 “那个孩子啊,是我们村里的人……”大娘哽咽道,“他太可怜了,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后来说要去外面闯闯,这一去就没了音信。” -- 第165页 “大家伙儿还替他看着老房子呢。”她遥遥指了指村那头伫立的旧屋。 后来他们又询问几个村民,他们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衫,言辞都充满了感慨与关切。越村民风质朴,百姓善良,江安与他们关系融洽——这样的结果,终于被呈上了殷长座的案头,又在他心中为那个执剑的青年添了几分筹码。 可他们身居高位,不食人间烟火,却丝毫没有以常理去思考其中的细枝末节。 江安离开越村时,刚满十一岁……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怎会在突遭噩耗后,轻易做出离乡闯荡的决定? 而且,为何所有善良淳朴的村民们,竟没有一个出手阻拦了? 越是表面淳朴的人,越不会展露出心中的恶意。因为在他们心中,善恶没有什么分界,或者说,他们自认为自己没有过错,也从来都没有作过恶。 恶人都是别人,是当年千里迢迢被发配到越村的江遇,是他那与越村妇人格格不入的温柔妻子,是他那有机会识字读书的儿子。 江安从来没有什么救济天下的念头,江家那种慷慨大义并没有通过血脉流传下来。他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 当年,江父只是边城的小吏,在朝堂动荡的余波中,受到了牵连打压,便被下放到越村,征收税赋,兼监管之职。但在越村安顿下来后,江父却发现越村的税赋过于繁重了,根本早已超出了百姓的负担范围。 他向上面汇报越村条件恶劣,希望能减轻村民的重担。但官府层层油水捞下来,平日越村都默不作声,他们又怎会听一个外来小吏的恳求,放弃嘴边的肥肉? 江父自然知道上面人的想法,越村只不过是根蚊子腿,其中的油水可有可无,只要村民能够发声,必然能让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税赋减轻。于是他也不愿放弃,想呼吁村民签署万民书,再去呈递意见。 但偏偏,从越村出去了,如今在官府任职的年轻人回来“探亲”了。 他不愿让越村的“反抗”成为自己的阻碍,便特意告诉村长,新来的那户若是再胡作非为,便会惹得上面不快,到时候,越村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 于是,在江父四处为万民书奔走时,村民非但不予理会,心中还隐隐怨上了江父,觉得江家就是想来破坏他们的生活。 成年人的不喜,自然也会传递到孩子身上。而孩子的反应却更为直接,他们不喜欢江安,便去排挤他,故意戏弄他。 在江安被骗入第三个陷阱,摔了一身泥后,他终于放弃去完成母亲的愿望,与所谓的同伴搞好关系了。 他抱着自家滚了一身泥的狐狸崽子,沉默地躲进了密林里。 万民书的事终究还是不了了之,但那年气候不佳,越村打渔的收成格外不好。 当江家眼见税赋远远超出百姓生活能力之后,他们心中不忍,竟是变卖家产去贴补。村民们收到了这般的恩惠,脸色终于变得好了些。 一点微薄的积蓄,又如何堵得住漏水的窟窿…… 江家毕竟家风清正,积蓄不多,等他们终于家徒四壁,与其他人一般穷困潦倒时,其他村民的眼里终于有了江家人的身影。 有些人,仰视不得别人,哪怕你碗中的米比他多上一粒,你就是他的敌人。 可一旦当你跌入尘埃里,翻不了身了,他们又变得和善起来。 处处受排挤的江安也能与其他小伙伴正常沟通了。 但他却根本不屑那般施舍的友情。曾经的嬉笑与作弄,绝对不是他们挂上笑,简简单单地示意友好,就能轻易抹去的。 他依旧只跟着自家小狐狸玩,一起去摘野果,抓肥鱼。 那是他父亲在边城救下的小狐狸,江安说这是他们家独一无二的小狐狸,所以江父为他取名无双。 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所有的平静,都在某日被彻底打破。本该两日前就归来的渔船,终于迟迟地从天际海边出现了。而等到所有人都下了船,在岸边心急如焚的江母与江安,却始终没能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父也在那艘渔船上,他本可以不用去的,但越村以出海打渔为生,但青壮年也少,于是正值壮年的江父,便也慢慢熟悉海上的事,每回都跟着渔船出海,帮上一把。 如今,迟了两天的渔船归来,却没有他的身影。 江母茫然地站在岸上,她踉踉跄跄地向前两步,拦住一人想要询问夫君的行踪。 但她还未开口,便见那个憨厚的汉子红着眼眶,避开她的视线,言辞凄切道:“嫂子,江哥他……” 他落下泪,咬牙道:“我们遇上了大风暴,江哥他被浪卷下了船……” 江母颓然地张了张嘴,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她耳畔传来了尖利的划片音,随即,眼前猛然一黑,意识便沉了下去。 出海的渔船,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风浪,江父被浪拍了下去,再也没能回来。 一时间,江父的友善心热似乎突然在百姓的记忆中深刻起来,一同出海的村民们自发送来了果蔬,纷纷安慰着脸色苍白,像是生生被抽去灵魂的江母。 而年幼的江安却在堂屋前赤红着眼,他脸上的泪痕未干,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紧紧抱着小狐狸,咬牙道:“他们心里有鬼……” 小狐狸懵懂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 -- 第166页 “若我爹真的是意外,他们只会假惺惺地来安慰几句,绝对不会送来这些东西——更不会送来那么多的钱。” 江安眸光沉了下来,他肯定道:“这群人那么爱钱……若非心中有鬼,他们怎会舍得?”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江安猜测这背后有隐情,便竭力想挖出事情的真相。经过仔细的观察,他跟住了那个表情最为愧疚,送钱也最多的男人。 一连几日,在母亲熟睡后,他便偷偷出门,躲在暗处用小石子砸那人的门窗,有时还用绳拽着他堂屋前的树,摇得枝叶乱摆。 终于有一日,那人却是遭不住了。他偷偷带着香烛元宝,去了越村的祭祖地。不料,在那儿却是遇上了一个熟人。 “王二,你咋来了?”那人却是先打了招呼。 王二嘿嘿一笑,挠头道:“这不是来给祖宗添点东西吗?” 那人却是挤眉弄眼地调笑道:“哟,该不是害怕江禹回来找你算账吧……” 王二却像是听不懂一般,憨笑着打着哈哈。等那人一走,他却向着那个方向啐了一口,道:“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他摆出香烛元宝后,却是换了一副嘴角,哐当地跪了下来,诚恳地祈求道:“江哥,江哥你就放心地去吧……” “不是我说你不详的,是刘友那个大嘴巴!也不是我提议拿你祭河神的!你要找也要找他们啊!” 王二跪在祭祖地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宗旨只是让被他们送入海中的江禹,能够放过他,去找那些“真凶”报仇。 而巨榕后的江安,却早已泪流满面,他死死咬住下唇,自虐般地听着他们做的每一件事,听着当日船上的每一处细节。 直到日暮黄昏,他才踩着拉长的扭曲光影,回到了那个寂静的小院。江母却是强撑起一抹苍白的笑,招呼他吃饭。 江安看着母亲眸中闪过的一点泪,以及脸上艰难的笑意,终究掩去了眸中泪光,将所有的刀刃都咽了下去。 他不忍心让母亲知道这般残酷的真相。 也许假装父亲是被巨浪卷下去的,会比得知他是被那群人,说成是造成风暴的不详之人,生生推入了深海,要好得多…… 其他的仇,就让我来一笔笔清算吧。 但这个打击终究还是太大了,江母的身体垮了下去,江安也无暇顾及复仇的计划。 越村只有一个半桶水的赤脚医者,他的手上就连药材都不够。于是,江安每日都要上山采摘草药,久而久之,小狐狸都学会了如何扒拉草药。 但终究是有心改命,无力回天。 最后,温柔了一辈子的女人将自己的孩子叫来了床边,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从边城谈到了越村,从当年她与江父的相知,讲到了江安的出生。 最后,她回到了正题:“小安,等我走后,你就去通州找一个叫周勉的人。我们江家曾有恩于他,他一定会照顾你的……” 她握住了孩子的手,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接着缓声叮嘱道:“答应我,离开越村。不要理会,也不要回来……” 江安看着她,眸中湿润,却哽咽得说不出话。 江母哀求道:“你答应我……答应娘亲,好不好?” 终于,床前的少年还是含泪点了点头,他哑声道:“娘亲,我答应你。” 江母终于放下了心,她轻声道:“你要记住,人若是有了恨,便不快乐……娘就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江安跪在床前,泣不成声。 他感觉到了,其实母亲早就知道了那件事,她知道了江父的死不是意外。但她却没有说,甚至在察觉到了江安的情绪后,让他放下仇恨…… 这却不是软弱的表现,而是一个母亲最深沉的爱。 她知道周围的都是披着人皮的狼,但却没有办法带着孩子逃离,更不能让江安与他们撕破脸…… 江安只是一个孩子,就连江父都斗不过他们,若是摊开了一切,他又怎能逃过? 他们只能接受罪犯假惺惺的眼泪,将所有的恨意往腹中咽。 幸好啊,她的孩子还能逃出去,逃的越远越好。也许他的未来会很艰难,但最起码,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只是,娘亲没法看着你长大了…… 女人在昏暗的烛火中,带着最后的遗憾,缓缓闭上了眼。就像是安静地睡着了一般,她彻底与这个残酷的世间告辞了。 床前跪着的孩子,颤抖着将头抵上了那只温柔的手,却再也没有人能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笑着唤他一声“小安”了。 陈旧的泥瓦屋里,隐约传出了一声悲伤欲绝的哽咽。 处理好一切事情后,江安在一个无风无云的星月夜里,离开了那个吃人的越村。 他遵循着母亲的话,离开了越村,一路向着通州流浪。 身无分文的孩子,带着一只狐狸幼崽,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风餐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而小狐狸的真实身份,也终于显露出来了。 那时,江安一连烧了好几日,刚开始他还能踉踉跄跄地带着无双,来到一处破庙歇脚。但到了晚上,情况突然不好了,他烧得昏昏沉沉,几乎睁不开眼。 隐约间,他感觉到干裂的唇上有一点湿意,随即,甘甜的水缓缓入喉,缓解了那种焦躁的不适,他便又沉沉睡去。 -- 第167页 熬过了艰难的一夜,第二日的晌午,江安才挣扎着睁开了眼,第一映入眼帘的,是破庙透光的屋顶。 身旁隐约传来了响动,他半撑起身子望去,却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噔噔噔地闯了进来。 看起来像是个四五岁的孩子,江安警惕地皱起眉。 他环顾四周,却找不见自己的小狐狸。 等那个孩子径直跑近,江安便看见了他乌溜溜的黑眼睛,清亮澄澈,像是深邃的黑珍珠。 他看着那个孩子自来熟的模样,身上宽大的衣衫东系西绑,歪歪扭扭的,极其不合身…… 那个灰扑扑的披风,也极其眼熟。 这不是我的衣服吗? 江安混混沌沌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他猛然盯住眼前的小贼,眸中全然是戒备。 那个孩子却是愣了愣,他慢慢俯身,小心地挪动着,想向江安靠过来。身上的披风在他的动作中被扯开了一点,头上戴着的黑色兜帽也顺势滑落。 两只毛茸茸的白尖耳朵,就这样露了出来。 这是妖族!江安心跳都要停滞住了,他瞳孔微缩,脑中一瞬间掠过了无数凶残血腥的故事情节。 他眼前一阵阵地发昏,看着那对不属于人族的耳朵,再想到那个孩子身上自己的衣服,江安心中却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无双……”他喃喃道。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小无双眸间一亮,他刚才被面前之人眸中的戒备伤到了,正不知所措呢,没想到竟然被认出来了。 他正想欢欢喜喜地过去,把自己的战利品,展示给虚弱的那人,下一刻,他的耳畔边却传来了一声破空音。 随即,小无双额边一疼,鲜血便这般渗了出来。 他愣在了原地,脑子被突如其来地砸了一下,还有些嗡嗡作响。 而始作俑者,却只是冷冷地盯着他,江安在掷出身旁唯一的武器后,便再也没了反抗的力气。 他内心似乎被架在烈火上灼烧,整个太阳穴都在突突地疼痛,心中是说不尽的愤懑与悲哀。 无双,你竟然是妖……我对你那么好,你却骗我,害我! 也罢,你要杀便杀。 江安终于像是认命了一般,他卸下了全身的力气,只等着面前的孩子亮出獠牙,来取走他的性命。 但想象中的暴怒场景并没有发生,江安看着小无双疼得眸中蓄起了泪,他用脏兮兮的手捂了一下额头,殷红的鲜血瞬间染了满手。 小孩看了看手上的血,委屈地红了眼眶,却强撑着没有掉下眼泪。 头上的伤,有一点点疼。 哥哥好像不喜欢我。 他将脏兮兮的手往稻草上一抹,然后垂眸,用另一只干净的手,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油纸包。 他抬眸,眼中泛着泪花,却是战战兢兢地不敢随意靠过来。但是距离太远了,江安够不着。 纠结片刻,小孩还是动了起来。他想着那人眼里的戒备与厌恶,却是咬牙小心地往前爬了两步。 见那人只是怔怔地看着,再没了别的动作,小无双却是大胆了点,他靠得近了些。 尽管额头还在渗着血,但他依旧高高举起了手中温热的油纸包,眉眼弯弯,结巴道:“吃……吃……” 这是他半夜出门摘草药,好不容易连夜去镇上换了两枚铜板,才买来的包子。 哥哥生病了,所以我要照顾他。 江安却是愣住了,他浑浑噩噩的脑子终于找回了一丝清明,只见面前的孩子身形微微颤抖,眸中尽是茫然与委屈,却依旧努力挂起一抹笑。 他没敢太过靠近,却极力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前,磕磕绊绊地让自己接过,去吃。 江安看着他额上那道被石子划出的口子,还在不住地渗着鲜血,喉中却像是被什么死死勒住,甚至让他无法呼吸。 他哽咽着伸出手,将小孩捞进怀中,眼眶通红,却是颤抖着声音道歉:“对不起……无双对不起……哥哥不会伤害你了。” 突然被拥抱住的小无双却是弯了眉眼,他眸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但是却欢欢喜喜地回应着。 “不,不疼……哥哥……吃……” 接过了小孩手中的油纸包,从那一刻开始,江安便告诉自己,他还有亲人,他永远都不会放弃无双。 他要好好地活下去。 第92章 四海平(二) 无双刚化形的时候,毛茸茸的白耳朵还收不回去,额上还有一道伤口,便成日都将小兜帽扣得严严实实。 江安没钱给他置办新衣,只能将自己的衣服扯短,破破烂烂地挂在小无双的身上。 但总归是有个伴了,一路上更加方便些,艰辛什么的都不必再提。 他们一路磕磕绊绊地到了通州,从运货的船只上下来,江安牵着无双,不抱希望地随口问了问周围小摊的大娘,她可曾听说过周勉这个人。 没想到,大娘却是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一边腾出空来回道:“周勉?那边路口摆茶摊的人,她丈夫就叫周勉……” 她撩起眼皮扫了江安一眼,却是笑了出来,调侃道:“你是他家亲戚吧,从边城来的?” 江安被问得一愣,但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大娘见自己猜中了,心下更欢喜,倒也解释了:“你们边城人呐,浓眉大眼的,鼻梁还高……一看就不像我们通州人嘞!” -- 第168页 江安露出一抹笑,客气地向大娘道了谢,走向了那边的茶摊。 码头处的茶摊,虽然高高悬着“茶”的旗帜,但却传来阵阵酒香。江安走近看,茶摊里还架着泥灶,上面是一口热气腾腾的铁锅。 茶摊主人是一个女人,她的皮肤有点黑,却看起来十分精神,锅铲在她的手中舞得虎虎生风,不一会儿,一碗满满当当的素面便出了锅。 她手脚利索地将热面送到了食客桌前,却是眼皮都未抬,出声拦住了偷偷摸摸想要抹嘴开溜的男人:“郑哥,这钱还没付呢?” 女人微微转身,一双眸子炯炯有神,盯住了佝偻着身躯想要溜的人,似笑非笑道:“怎么,就两枚铜板,郑哥还要赊个账?” 被叫住的男人微微一僵,却是挠头,转身尬笑道:“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坑弟妹你呢?这不是一时忘了吗……” 他从兜里摸出两枚铜板,啪地放在了桌上,义正言辞道:“郑哥记性不好,还好弟妹提醒了!” “哼……”女人却是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微微挑起眉,轻哼一声。她将桌上的钱拢进兜里,转头却是看见了江安两人。 “小孩儿,你们要吃什么?”她指了指身后,道,“后面随便坐。” 江安看了看牵着的无双,回头道:“麻烦来一碗素面。” 一碗?女人看了看他们身上破旧的衣服,心中有了数,却是没说什么。 江安与无双坐在最边的角落,刚好正对着摊位,他看着那口锅上蒸腾而上的热气,灶中通红的火焰,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一会儿,一个精壮的男人却是赤着上身匆匆过来了。他的皮肤在烈日下晒得通红,额上豆大的汗不停地滑落。 女人见状,却是顾不及锅里翻滚的面条,径直取了汗帕递过去。她皱眉道:“今日的太阳有些烈,活儿可不好干,你都连轴转了几日,要不还是先休息一天吧……” 男人接过汗帕,却是端起茶壶,悬着仰头径直灌了下去。 他咽下茶水,憨厚地笑了起来:“今日的工钱到手了,娃儿的束脩就凑齐了。我们就是再苦,也得让娃娃识字啊。” “不说了,我就偷偷出来看看你,一会儿还得上工呢,走了啊!” 看着男人匆匆远去,老板娘却是皱眉叹了一口气。她回到灶前,将煮软了的面条捞起,趁着碗沿还不烫手,径直端了过来。 两碗满满当当的面条被放在了桌上,上面不仅有绿油油的青菜,还铺着两块肉。 “这……”江安急忙开口,想说做错了,但却被不耐烦地截住了话头。 “小孩家家的,长身体呢,一碗面你们吃得饱?”老板娘挑挑眉,眼中写满了烦躁,“吃就完事了,今儿个手感不好,做的味道不咋样,算是让你们免费尝尝了。” 江安连忙摆手拒绝道:“这怎么行?我们……” “我说行就行!”女人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果断打断了江安的拒绝,却突然转了话题,问道,“你们看起来不像是通州人,边城来的?” 江安抿唇,点了点头道:“老家在边城。” 趁着现在没什么生意,女人却是继续问:“那你们俩小孩儿来通州是做什么的?找亲戚吗……” 江安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无双,眼神柔和下来了,他笑道:“对,找亲戚。” “那……”老板娘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吆喝声打断了。 “老板娘,来三碗面,五坛酒!” 女人应了一声,却是匆匆忙忙撂下一句“你们先吃”后,赶着回到了灶前。 桌上热气腾腾的面,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无双看着它,肚子咕噜噜地唱起了空城计。但他依旧没动,而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江安。 他向来听话,从小就养成了不乱跑不乱吃的好习惯。 江安见他懵懂的样子,却是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说:“没关系,吃吧。” 见到无双认认真真地嚼着面条,鼓着腮帮子,活像一只屯食的圆仓鼠,江安心中却是莫名地静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下了决心,做出了决定,心中轻快不少,也开始举筷吃了起来。 忙过了一阵的老板娘终于有了空闲,她惦记着那两个孩子,一回头却发现桌前已经空空荡荡了。 她擦着手急忙走过去,却见桌上只留下了两只碗,以及五枚整齐摞起的铜板。 她不知道,虽然不够两碗肉面的钱,但那已经是江安身上所有的积蓄了。 女人紧紧皱眉,抬头四处张望,却再也不能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到他们的身影。 这孩子……说好不要钱的!找亲戚,通州那么大,他们能找到吗? 而几条街道的那头,江安却是紧紧地牵着小孩的手,他眸中是璀璨的星点,唇边带了一抹轻松的笑意。 小无双却是懵懵懂懂,但他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一直回头看着离开的方向。 明明找到了人啊,为什么哥哥不说呢? 江安却像是能听到无双的心声一般,他垂眸解释道:“我们找到了周勉叔叔,就是完成了娘亲交代的任务。接下来,就该我们自己去闯荡天涯了!” “不过……”他似乎有些低落地皱起了眉,“可能会很辛苦,就和我们来时一样,吃不饱穿不暖……” -- 第169页 小无双一下就慌张起来了,也没有注意到哥哥找到人不说的问题,而是紧张地结结巴巴道:“没……没关系!我吃很少!” 江安噗嗤地笑了出来,他蒙混过关,便继续轻快地向着人潮中去了。 周勉叔家看起来并不富足,但他们都是心好的人。有母亲的恩情在,若是又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他们很有可能会咬牙收留他们。 但是所有人都生活不易,他们没有必要再去搅乱别人安稳的日子了。而且,无双妖族的身份也会成为最大的隐患。 他不能放弃无双,也不能去给周勉叔家带来那么多的麻烦。 离开便是最好的选择,他们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如今一面,天涯再见无期。 于是,江安便开始带着无双流浪。直到后来,无双被十九香抓走,江安只身来到宴都,与陆望予他们见上了面。 命运终究还是将他们推上了注定的轨迹。 江安终于从籍籍无名的乞儿,摇身一变,成为了修真界万人敬仰的剑修。 无论是天才或是恶名,他终究还是在青史上,刻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痕迹。 如今,他向着南岭而去。在与陆先生设下计谋,以万宗之力破唤瑶后,他终于要去把无双接回家了。 无双听不得这铃铛,如今,我已经将铃铛除了。 …… 极北苍山中,熊熊烈焰外站满了焦栖的族人。他们早就收拾好了行囊,只等唤瑶毁灭后,千里归西境。 一个黑色的身影遥遥走来,是前来送别的陆望予。最前面的小穆瑶挣脱下了母亲的怀抱,她抿着唇,迈着小短腿,飞速奔跑在荒原之上。 “陆哥哥!”小姑娘在那个身影前停了下来,她似乎有些隐隐的激动,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陆望予垂眸,还不等他开口,小穆瑶却是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她端端正正地向着面前的恩人,行了一个焦栖最大的礼节。 再抬起头时,她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却开心地笑了起来:“陆哥哥,我们要回家了!” 陆望予看着她清亮的眼睛,上面还挂着泪光,也慢慢勾起了唇角。他从袖中小心地掏出了那块温热的赤骨,郑重地递给了小姑娘。 “对,你们要回家了,要把所有人都带回故乡。” 小穆瑶双手捧过那块赤骨,眸中又蓄起了泪,但她却是个坚强的姑娘,眼泪终究没有落下,只是声音颤抖了几分。 她问道:“陆哥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当然了,等陆哥哥找回了卫哥哥,就带他去西境看你们……”陆望予柔和了目光,他一字一句缓声道。 小穆瑶满意了,她猛地点头,挥了挥手,转身又匆匆地跑回了族人之中。 陆望予没再上前,他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安静地送别着焦栖最后的族人。 焦栖一族仅存的人们,却是对着这里,郑重而庄严地行了最高礼节。他们沉默着,送上了自己最崇高的谢意。 随后,便是热浪扑面而来,焦栖化的妖形,纷纷张开了自己的火翼。 焦栖一族的原身,便是巨大的火禽。 烈焰腾空而起,清脆的鸣音回荡在苍山茫茫山脉之间。 他们终于要告别这个囚禁千年的牢笼了,尽管付出了数不尽,算不清的代价,但他们还是从漫长的黑夜里,熬到了晨光破晓。 天火西去,便是焦栖归家了。 第93章 四海平(三) 瑶阁在这场战役中惨败,但他们却是亡命之徒,不可能留给陆望予他们任何生机。 将恶狼身上伪善的羊皮扒了,他们又怎会声泪俱下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只会更加不管不顾地将露出獠牙,凶性大发。 他们心中知道,唤瑶由他们而起,妖族千年所受的迫害,皆是出自于瑶阁的私心……他们是死敌,是世仇。 是你死我活的敌人。 瑶阁的队伍在向着南岭集结,他们要在虚狱大开之后,真正地与那个千年的宿敌战上一场。 在虚狱的贫瘠之地困守千年,跟寄生虫一般需要容晟府供养的妖族,又能有什么反抗之力? 瑶阁能在南岭屠尽容晟府的三千将士,自然有莫名的自信——不用唤瑶,我也能杀尽你们。 而妖族那边,自然也能想到这点。 妖族帝师尘越江,从库房中翻出了银盔轻铠。那是妖王的战甲,从千年前传承至今。 妖族的王一直都是凤凰一族,他们有实力,有智谋,真身更有一种君王之气。而这本是约定俗成的事情,妖族种族万千,所谓的妖王只不过是一个代表,实际的掌控权还不如各族的长老。 但唤瑶的建立,却让四散的妖族彻底失去了容身之地,他们被迫从四面八方向极南而来,在虚狱中一困就是千年。 凤凰一族是妖族中难得全族实力强劲的,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他们自然占下了不少前往苍山,搏命阻止唤瑶的名额。族中还未长成的幼崽,便匆匆地接过了“妖王”的名号,被送入了虚狱。 虚狱的人们需要一个领袖,需要一面能引导大家坚持下来的旗帜。于是,妖王在一片黑暗中接过了前进的烛火,凰族终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王族。 那身银铠,便是当年的妖王留下的,在库房中存放了千年,却始终没有用武之地。 -- 第170页 牢笼未破,何以见仇敌,扬兵戈? 凰谦言曾以为虚狱中的人们,都在日复一日的温饱挣扎中,被磨去了锐气,折断了傲骨。 可直到如今,在宣布虚狱将破的消息之后,他却看见子民们纷纷从家中取了铁刀,扎了利箭,满脸都写上了战士的坚毅。 就连平日里天天板着脸斥责他的帝师,也抹着老泪从堆灰的库房里,取出了崭新的银铠。 千年来,掌管库房的只有帝师。而每一任帝师,都在暗地里,精心打理那副征战沙场的盔甲。 他们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希望。 会出去的。他们守着落满尘灰的库房,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终于,妖族等到了这一天。 在濒死的绝境中,他们守住了那渺茫的希望。 “明日可开虚狱。”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让虚狱内所有的人都辗转反侧。有人将简陋的木床翻得吱呀作响,更有甚者,竟是深夜跑到了阵法的边界,安静地躺在沙地上数星星。 晨光熹微时,阵法边缘便聚满了人。他们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有模有样地戴着自制的护甲。 阵外接应的只有一个陆望予,江安在容晟府的旧址守着,那便是妖族先锋部队将要驻扎的地方。 破阵的过程过于简单,只见黑衣青年手中阵盘微闪,一时间清风拂面,带来了充沛的灵气动荡,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听那人缓声道:“好了。” 好了? 最前面的士兵有些难以置信,他不自觉地将手轻伸向前,却没有受到那道熟悉的阻碍。 他伸直手,却是彻底愣在了原地,瞪大的眼睛却无知无觉地,簌簌地落下了滚烫的泪。 “没了……”他又哭又笑,通红着眼道,“没了!” 妖群微微骚动起来,像是一锅滚烫的水,烧得越来越热,越来越沸腾,直到最后,变成了滔天浪潮。 所有人心中都五味杂陈,他们激动欣喜,更对未知的未来抱有无比的恐惧。 他们在里面关太久了,这一辈的人几乎没人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他们终于从黑暗的囚笼里解脱,踏入了崭新的世界,这便是新生。 陆望予终于又见到了旧友,容晟长歌坐在木制轮椅上,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 但他的眸中却还是添了化不开的风霜,不似之前那个意气风发,邀他来日再战的容晟府世子了。 他走上前,心中莫名滞郁,却依旧掩下所有神情,笑道:“世子,好久不见。” “少将军。”容晟长歌微微一顿,却是认真地回答,“多谢。”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之间却再也没什么可聊的了,横贯在其中的,是三千将士的鲜血,是刻骨铭心的伤疤。早就知道了发生的一切,他们便都默契地没有再提。 凰谦言却出声打破了这样沉寂的氛围,他没有往日的随和嬉笑,严肃得像是真正的将领。 他道:“陆先生,我们即刻动身启程,先去容晟府驻扎。” 先锋部队一路不停地赶到了容晟府旧址,虚狱大阵破了,但这场战争却远未至尾声。 瑶阁必然会与他们决一死战,而敌人猜的没错,困守虚狱的妖族并不是全都有战斗能力的。 他们有老弱妇孺,有不善打斗的族群,这些便是无情的刀刃下待宰的羔羊。 瑶阁若是拼死一搏,妖族必然会损失惨重,就算胜,也是惨胜。 他们好不容易才熬过漫长的苦难,又怎能倒在希望的最后终点?所有人都不能被放弃,他们必须替身后的同胞,斩尽仇敌,开出一条坦阔的生路。 大部分的妖族依旧留在了虚狱,而先锋部队,则在妖王的带领下前往南岭的战场。 千年来,容晟府守在虚狱面前,如今,他们终于能接过自己的责任与使命,守在所有族人面前。 先锋部队不过千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将士,大部分还需要留在虚狱看护同伴,以防瑶阁声东击西,偷偷对虚狱下黑手。 到了容晟府,凰谦言便让队伍去将士大营里安置,特意下令,严禁他们乱动城内所有的东西。 之后,他挥退了属下,带着容晟长歌回到了容晟府私宅。 朱红的大门已经落了一层灰,落叶干草散乱地躺着,鹰徽把手上挂着破烂的蛛网。凰谦言推开了门,厚重的大门发出闷声,像是叩开了沉睡千年终被吵醒的幻境。 他回头,想将容晟长歌推进去,但伸出的手却被温柔而固执地拒绝了。 容晟世子却是慢慢地,拼命地撑起了身子。他脸色苍白,死死咬着下唇,额上大滴大滴的冷汗滚落,却依旧坚持着。 他的腿好不了,但不是彻底断了,而是很难能再站起来。而且每逢阴雨天,便是钻心刻骨的疼痛。 终于,他浑身颤抖地扶着了朱红的门框,几乎没有知觉的脚艰难地抬起,一点点地迈过了门槛。 一只脚落地,然后便是另一只。凰谦言一直在安静地陪着他,他知道那人有多疼,更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绝对不会去阻拦,更不会自作主张地伸手帮忙。 因为容晟世子,只想堂堂正正地踏过容晟府的门槛,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 在越过门槛的那个瞬间,容晟长歌终于支撑不住了,他猛地扑倒在地上,额上的汗与眸中的泪还是砸了下来。凰谦言立刻俯身将他扶好,眼眶已是通红一片。 -- 第171页 世子看着面前的妖王红着眼,却是笑了起来,他抽着冷气缓解着刺骨的疼痛,缓声道:“你怎么一副要哭鼻子的模样?” 凰谦言垂眸,却是小心地扶了扶他还在颤抖的腿,道:“因为,我突然在想……好像目前没地方去,世子能收留我几日吗?” 他看了过去,抽了抽鼻子,小声道:“没钱的那种收留。” “好。” …… 还没等吃白饭的凰谦言将容晟府私宅打扫干净,陆望予便带着人登门拜访了。 传说中的妖王却丝毫不要面子,大大咧咧地将灰不拉几的抹布往红木凳上一擦,吆喝道:“来了呢,随便坐!” 陆望予微微扫了一眼,便看出了哪张是他确实擦干净,留着自己坐的。 自然也没人理他,三人安静地等着世子出来。等到容晟长歌慢慢从内厅里转出时,却见两人径直向他行了一个容晟府的军礼。 一位是颇为富态的中年人,便是一直坚守着运输通道的朱掌柜。 一位是挺拔如松的青年,看起来还带着几丝少年的锋芒,却又莫名地沉稳,想来便是和少将军合力破解唤瑶的江安少侠了。 见到久违的礼节,容晟长歌却是莫名地眼热,他用唇边温和的笑意,来掩饰内心剧烈的波动。 似有万语千言想要倾吐,但到了嘴边,却依旧哑了嗓子,世子最终只简单地说出了一句。 “诸位,辛苦了。” 第94章 四海平(四) 辛苦倒不算什么,容晟长歌的存在,便是给了剩下的人无尽的动力。他是南岭的主心骨,是永不褪色的鹰徽。 江安这次,也终于从容晟府的掌权人手中接过了证明,他终于成为了南岭真正的一份子。 那张焚毁的契约,虽然没了接收的人,却依旧被履约了。 瑶阁也千里迢迢地远赴南岭,他们驻扎在了涿州郡,与容晟府旧址遥遥对望,只是时不时先派出队伍刺探情报,却不轻易地整队出击。 两边像是狭路相逢,虎视眈眈的恶狼,谁都赤红着眼,心中知道一定要将对方彻底撕碎,但谁都在警惕地徘徊,小心的试探。 这是一场最后的决斗,将一战定生死。 凰谦言却是早出晚归,他开始亲自指挥队伍,处理情报。 天知道,他之前最多是在虚狱里,带领浇水小分队去浇灌幼苗。结果一朝妖王真正成王,他就要带领着一群从来没打过打仗的士兵,开始艰苦卓绝的战斗。 虽说他勤勉好学,举一反三,但没学过就是没学过,不会就是不会。 在掂量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后,他灵机一动,便将无所事事的容晟府世子带在身旁了。 针对这一举动,别人还没出声,容晟长歌倒是先反对了。 他紧锁眉头,满脸的不认同:“你是妖族的君主,处理的也是军机大事,怎能让我一个外人参与?” “而且我还是人族,人妖两族矛盾已久,你这般任性妄为,不怕下面有异议吗?” 凰谦言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满脸无辜:“没有啊,大家都很欢迎的!” 他扫了一眼议事厅里的众人,竟是直接询问道:“诸位有什么意见吗?” 容晟长歌心口一滞:“……” 议事厅里的“将领”们正在为究竟要回防虚狱,还是调集兵力前来南岭而发愁。大家都是第一次打仗,谁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这里最靠谱的就是看起来就厉害的世子了,众人连连摆手:“没意见没意见!” “世子啊,咱们都不会打仗……”一个络腮胡的大汉脸都皱成苦瓜了,“虽说你是人族,让你教我们对付瑶阁是在是为难了,但你看这情况,我们这也不行啊。” 他看着容晟长歌依旧沉默着没有发话,突然感觉自己还是太过分了。 之前殿下就特意交代过,说瑶阁虽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但世子毕竟还是人族,若是他不愿,便不要强求。 络腮胡大汉退了好几步,建议道:“要不世子就偷偷指点一下,我们是要增兵来此处,还是立刻回防虚狱。剩下的,我们就自个儿商量……” 容晟长歌都要抚额长叹了。 重点不是这个……我作为人族,你们让我参与妖族的军机大事真的好吗? 世子从小阴谋诡计接触多了,君臣相间的故事也见得不少,虽说他们容晟府为虚狱坚守了千年,但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遵循着自己信奉的道义。 如今,容晟府已破,他这个所谓的世子早就是个摆设。 他知道,若是他在此时提出要求,说要再新建一个南岭的庞然大物,妖族必然会因为这份恩情而欣然同意。 但他已经失了兴趣,没了想法。容晟府的退场,便是最好的交代。 若是容晟府再度辉煌,妖族与人族能否容下这样的眼中刺,肉中钉,都是未知数。 曾经,作为容晟府世子的他,从来不明白容晟府坚守南岭的含义。但他却因为祖祖辈辈传承的信念,依旧还是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直到一日,他刚流落于虚狱没多久,却见妖族久违地拿出了素白的衣裳。 妖族困守虚狱,平日里从不穿容易沾灰的白色,所以整个虚狱举目望去,都是灰蒙蒙的色彩。 但偏偏那日,灰色的街道与原野,却点缀上了洁白的色彩。 -- 第172页 所有人都没了在困境中依旧乐呵的笑容,而是特别地沉默下来,脸上带着不常有的悲戚。 凰谦言也在家门前挂上了一块白缎,他说,百姓们知道了南岭的血战,知道了容晟府破的消息。 他们在为英雄哀悼。 那时凰谦言还没敢问他的身份,他只知道面前之人,是南岭的幸存者。 他垂着眸,小心地为容晟长歌换药,轻声叹息道:“妖族向来没有悼念的习俗,但南岭的将士们是人族,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容晟长歌望着门外迎风招展的白缎,看着人们换上素白衣裳,看着最调皮的孩童脸上凝重下来的神情,终于慢慢红了眼眶。 他第一次明白了,容晟府坚守千年的含义,更明白了那三千将士血战的意义。 在容晟府被瑶阁抹上污名,接受世间唾骂之时,贫瘠的南岭之地,所有妖族却在以人族的方式来纪念恩人。 满城缟素,只盼英魂得以安眠。 所有的付出,也许只在这一刻的举世同悲中,得到了片刻的慰藉。 人心永远是最难揣测的东西,他得到了妖族的感恩,也根本就没有挟恩图报的念头。 容晟府是妖族最大的恩人,但纵观历史,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又上演过多少次? 这份恩情,经得起多久的消磨? 所以他只要作为一个烙有容晟府痕迹的摆设,安静地摆放在这个世间,老老实实当个闲人就够了。 可偏偏没有想到,妖族倒是一点都不避讳,竟是将各种机密与权力往他的手中送。 他们甚至还在担心他的人族身份,在对上瑶阁时会左右为难。 但南岭那块沾染了三千将士鲜血的土地,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手刃瑶阁,为他的子民复仇。 如果可以,他愿披甲再战沙场,亲手将那群恶狼送下地狱。 但是……军队调动这种事情,若是交到了外人手中,对王权是莫大的威胁。 妖族最睿智的帝师,竟也由得他们胡闹? 容晟长歌将目光转向了沙盘对面站着的帝师,但却发现那个年迈的老先生眸中,竟也闪着期待的光…… 世子:? 你们真的不怕我做什么吗? 世子确实不知道,帝师也只是知识层面上最为睿智,他这些年最多照本宣科,教些仁义礼智信,在打仗方面他自然教不了凰谦言什么。 妖族的希望,全在世子身上了……老者半为心疼半为感慨地想道。 于是,闲人世子被迫赶鸭子上架,充当起了军师。 他叹了口气,还是认命地接过了堆得满满的,写得完全狗屁不通的战报。 无头苍蝇般的妖族队伍,终于开始规整有序起来。结果没过几日,一个棘手的事情便出现了。 一个激进的妖族,竟是误打误撞闯入了离边界不远的偏僻村庄。但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他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将百姓的房屋付之一炬。 虽然在烧房子之前,他显出真身将村民都吓走了,并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但依旧有不少的屋舍倾塌,村子受到了莫大的损坏。 这个消息夹杂在战报里传来,世子看到之时,神态便僵硬起来了。 见他情绪不对,凰谦言却是从一旁夺走了战报,一目十行地看完后,年轻的妖王眸中竟是骤然腾起怒火。 他压抑着嗓音道:“这事我来处理,你不要多想。” 随即,他便扬起披风大步朝外去了——战报上说,下面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事情,便将人押送回来了。 凰谦言走后,容晟长歌终于疲惫地阖起了眼,叹息一声。 果不其然,等凰谦言来到运送的车队前时,几名妖族士兵正愁眉苦脸地从囚车里押送出犯事的人。 “你们,要把他押到哪里?”凰谦言皱眉,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火。 “殿下!”士兵纷纷行礼,解释道,“如今还不知如何处置闵贰,只能现将他押进牢中,等候发落。” 凰谦言却是勾起嘴角,他的眸中冷了下来:“怎么发落?我不是下令,直接按照容晟府的军法行事吗?难道里面没劫掠百姓这一条?” 士兵却是面面相觑,有一名士兵站了出来,为难道:“回殿下,有是有,可那惩罚也太重了……五十军棍……” 他比划了一下,小心道:“那么粗的棍子,少说得躺几个月吧。” “躺几个月,就是躺一年,军法也不可违!” “我有什么错!”久久未发言的闵贰却是厉声道,“他们人族能伤我们,还不能让我们报复回去了?” “你究竟是妖族的王,还是人族的走狗?凭什么用他们的军法来管我们!”他竟是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嘴里的话越来越离谱。 一旁的士兵却是疯狂给他使眼色,想让他闭嘴,但也有几人默默地低下了头,无声地表示认同。 凰谦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心中竟然也是看透了形势,他讽刺地勾起嘴角,竟是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大步上前,一脚将那人重重踹倒在地。 “殿下——”旁边人阻止的话,却被凰谦言横来的一眼彻底吓没,彻底哽在喉头发不出声。 凰谦言收回目光,他冷笑了起来,道:“你有什么错?擅闯民居,无故纵火……你还觉得自己有理了?” -- 第173页 他一只脚死死碾住地上的人,环顾四周,讽刺道:“怎么,你们都觉得不该罚他?不该用容晟府的军法,来管妖族?” 随即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还是有一名低着头的士兵咬牙站了出来:“殿下,容晟府是人族……他们的军法约束士兵,保护的也是人族。” 他顿了顿,还是硬撑着将剩下的话说完了:“他们的百姓,不是我们的同胞,人族是我们的仇人!” 凰谦言都要被气笑了,他深吸两口气,却是勉强维持着理智:“瑶阁用唤瑶控制妖族,屠戮我们的同胞,你们恨吧……” 话音落下,周围的士兵皆红了眼,眸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而你们呢?对着无法反抗的凡人举起屠刀,不是一样废物吗?”凰谦言厉声道,“你们和瑶阁有什么区别?披着受害者的皮,就能目无法纪,就能打着复仇的旗号为非作歹了吗!” 士兵却是一愣,他们本以为凰谦言会顺着他们的想法,为这件事找一个开脱的理由,却没想到会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可是!”地上的人依旧不愿承认,“他们杀的不也是我们手无寸铁的百姓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有什么错!” “他们?他们是谁……是瑶阁,有名有姓两个字——瑶阁。”凰谦言盯着他,一字一顿认真道,“你若是上战场,多砍几个敌人的脑袋,我还敬你是条汉子。可你做了什么?闯入无辜者的家中,恶意纵火……” 他字句铿锵:“懦夫!” 地上的人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辩驳。 周围的人却是低下了头,看不清神态,但凰谦言知道,他们心中定然还有不忿。 他环顾四周,让自己的声音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你们说,人族是我们的仇人,说不应该用容晟府的军法,来约束妖族。我想了想,也确实不应该……” “你们配吗。” 话音落下,好几名士兵愕然抬头。 “容晟府的都是英雄,他们的军法,的确不应该拿来约束一群忘恩负义的畜生。”凰谦言面无表情,像是在阐述什么结论一般。 “殿下,我们自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有人气得满脸通红,大声辩驳道,“容晟府自然不一样!我们不会伤害他们的!” “所以呢,不伤害他们,就去拿普通的百姓撒气?”凰谦言看着他,像是见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你能这么说,只不过是因为容晟府的人都死了。” “他们都死光了,三千人,就埋在前面那片战场上……”凰谦言眸中隐隐掠过一丝水光,他指着前面的方向,缓声道,“为了救你们,他们全部死在了南岭。” “而你们又做了什么?站在容晟府的旧址里,当着所有英魂的面,去伤害他们的同胞,去说不该用他们的军法来约束你们……” 他脸上带着一丝讽刺的神色,继续捅着刀子:“确实不应该,你们根本就不配。若是容晟府的三千将士知道有今日,怕是悔得连肠子都青了。毕竟他们可是人族,却救了一群屠戮他们同胞的异族。” 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他们似乎被骂通了,也红了眼眶。 凰谦言松开了踩着地上人的脚,闵贰却像是愣住了一般,只是怔怔地睁着眼,躺在地上没有动弹。 “你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真正伤害到无辜的人。若是你手上沾了血,我就是不当这个妖王了,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这军法你挨也好,不挨也罢,把你所有的精力都留在战场上,看看你的愤怒能值几个钱?” “只不过……”凰谦言在离开前,还是冷冷地做出了最后的讽刺,“我希望你们能记得,下次再想去报复人族之前,先问问清楚,别把英雄们的亲属给害了……” 年轻的妖王,最后往他们的心上扎了一刀。 “他们救你一命,可不是让你们送他们的亲人去一家团圆的。” 第95章 四海平(五) 这件事在妖族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瑶阁与妖族之间,是累积了千载的仇怨。而在这般的污名之下,人族对他们也是避之不及的态度。 那群无知无觉的百姓,一边唾骂着妖族,一边生活在青天白日之下。而他们却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受着迫害,还要在鸟不拉屎的贫瘠之地困守千年。 他们恨瑶阁,也怨人族。 怨他们是非不分,怨他们能毫无察觉地安然度日。 这种怨恨终于有了爆发点,便是闵贰烧毁房舍的行为——其实,在许多妖族眼中,这个行为是不需指谪的,甚至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感。 凰谦言曾下令,一切都按照容晟府的军令来行事,而军令中,自然有这样的处罚手段。但他们却觉得,军令保护的是人族,对于妖族来说,这般的处罚过重了。 所以,闵贰直接放言质问:你究竟是妖族的王,还是人族的走狗? 若是按照真正朝堂的规矩,这般狂妄的言辞是能诛九族的。而这次的事情,更是有心人能搅弄风云,大做文章的机会。 但妖族偏偏不是这样,他们爱就是爱,恨就是恨。而且千年苦苦困守的艰难生活,根本没让人有一点琢磨阴谋诡计的闲工夫。 他们能听从凰谦言的,更敢直言反斥,虽然,又被他生生噎了回来。 -- 第174页 而凰谦言的一番话,终于让刚出牢笼,心中一腔怨恨无处发泄的妖族们冷静下来了。 人族,真的是我们的仇人吗? 瑶阁是人族,他们暗地里建立唤瑶,屠戮妖族,是他们最大的仇敌,而容晟府也是人族,他们世世代代都守卫着南岭,供给着虚狱中所有人。 他们被人族迫害,也因人族而存活。如今将一腔的怨恨都倾泻在那些无知的百姓身上,真的是正确的吗? 百姓无知,但不得不说,他们在瑶阁千年的骗局下,对妖族有着憎恨与恐惧,但确实不曾真正沾上无辜者的鲜血。 正如殿下说的那样,当年瑶阁对他们做的,正是如今他们对无辜百姓做的。不过是一样卑劣的恃强凌弱,黑白不分罢了。 …… 夜深了,凰谦言步伐缓慢地回到了议事厅,他推开门,屋内一片寂静,朦胧的月光笼上了一丝清辉,而桌前隐约坐着一个人。 烛火骤然亮起,那人却是灭了火折子,抬眸看他。 凰谦言苍白的脸,以及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便这样映入他的眼帘。 “你受伤了。”容晟长歌一下便皱紧了眉,一丝铁锈味涌至他的鼻尖。 凰谦言却是微不可察地挺直了脊背,他笑了笑:“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其实他刚处理完其他的事情,便去刑堂领了二十军棍。紧接着就放出了消息,若是还有妖族士兵去骚扰百姓,他作为统帅,便以失职之罪按军法处置。 闵贰的事,让凰谦言看清楚了许多妖族心中的怨恨。他不知道自己一番话究竟能有多大成效,但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他只能将下属的错误,牵连到自己身上。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这个妖王,还在妖族中颇有威望。 你们若是再这般胡来,便由我去领军法。能不能活活打死妖族的王,就看诸位怎样做了。 容晟长歌没再追问,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温暖的烛光却驱赶不了他眸中的黑沉。 沉默许久,他还是挪开了眼神,缓缓开口了:“你说,受害者是否会在日复一日的怨恨中,变成加害者呢?” 果然……凰谦言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在他看见那份战报时,便猜到了这一幕的发生。 这件事,伤害最大的只会是面前之人,只会是帮助了妖族,又必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害的容晟府旧人。 凰谦言沉默许久,他长叹一声,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或者我的子民,能否压制住内心的恨意。但是当憎恨蒙蔽了我们的双眼时,我希望你能好好替南岭看着我们。” “你是南岭留下的最后缰绳,是妖族和人族之间最后的缓冲带。”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近,最后只是半蹲在那人面前,手轻轻地搭在木质轮椅的扶手上。 凰谦言的眸中映着烛火的微光,他坚定而认真地保证着:“所以,你要看着我们,替南岭看着我们,束缚我们。我们会向容晟府证明,你们这百辈的努力,从来都没有出错。” 容晟长歌看着他,视线却落在了那人内衫衣领处的一点殷红血迹上,像是有一朵红梅不经意飘落着白衫上,显得格外刺眼。 世子的眸中闪着烛火,也掠过一点水光,他轻声道:“我信你。” 凰谦言却是继续与他商量:“如今瑶阁的动静越来越大,不日便是决战之时。但他们极擅攻心之术,一定会对虚狱动手,来扰乱我们的军心。所以……” 他顿了顿,认真道:“我想让你派江安少侠,与宁枳姑娘一起回防虚狱。” 江安属于容晟府麾下将士,自然只听从容晟长歌的调遣,但是—— “江安在南岭战场上,才能发挥他最大的实力,要比回防虚狱有用得多。”容晟长歌一双黑眸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他话锋一转,问道,“这是谁与你说的?” 他对凰谦言知根知底,知道这个意见绝对不是他能提出的。 凰谦言垂眸,倒是没有丝毫隐瞒:“是陆先生,在处理了闵贰的事情后,我便去寻他想了办法。” “他怕是没和你说明白,我去同他说说。”容晟长歌看着垂头不语的年轻妖王,却是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就先不要再提了。” 凰谦言却是一把按住了他想要推椅离开的手,沉声道:“陆先生都跟我说清楚了,他看得透彻,我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江安少侠在南岭战场上,确实是无敌的存在。有他在,瑶阁必败,而且我们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 容晟长歌打断道:“你也知道,若是把他调回去,南岭的战场会更加残酷,我们为了赢得战争,所要付出的代价会更大。” “但是这只是眼前的利益。只有他回去,人妖两族才可能有缓和下来的机会。”凰谦言顿了顿道,“而且,南岭之战,便是我们妖族与瑶阁的最后清算,都到这一步了,我们不能再龟缩在容晟府的保护圈下了……自己的仇,得自己报。” 说到最后,他却是笑了起来,安慰道:“你放心,我们妖族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瑶阁根本不算什么的。” 容晟长歌却是闭了闭眼,他想要驳斥,却无话可说。 陆望予的确看得明白,这确实是当前缓和两族关系最好的手段了。 -- 第175页 按照原计划,应该是由江安战南岭,他足够强大,能击溃瑶阁一边的队伍。而妖族这边也能抽调出士兵,回防虚狱。 若是让一剑破万敌的江安回防虚狱,非但是大材小用,而且,南岭战场上的形势也必然会严峻起来。 但这个举动,却有助于缓和人妖两族的矛盾,至少,能略微消减下妖族内心对人族的恨意。 容晟府便是两族冲突最大的缓和带,是愤怒的妖族最后的缰绳。 但他们已经不在了,这样的牵制便早已荡然无存,反而会催生妖族更激烈的复仇恶念。 哀兵必胜,这就意味着在两族大战中,妖族目前占据了绝大的优势。 妖族不是什么好惹的善茬,他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这样直率的性子也意味着,若是他们咬定了人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所造成的伤害也是难以预计的。 如何平息他们的怒火,扭转他们的想法? 只有重塑容晟府,让这个南岭的庞然大物重新站起,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来制约他们,才能真正地保护好人族。 毕竟,单凭一个容晟府世子的力量,却过于单薄。 而容晟长歌劝阻的话,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听见并且信服。 所以凰谦言才故意让他接触妖族的权柄,让他在妖族中立威服众——若实在不会排兵布阵,他完全可以去请教同是将军府出身的陆望予,而不是成日带着伤了腿的容晟长歌四处奔波。 如今,闵贰的事情却让凰谦言突然意识到,还有许多妖族内心都深藏着恨,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下翻腾的暗涌,只等一个爆发的时机。 等长歌在妖族立威,需要的时间太久了,期间他能不能约束好躁动的妖族,是一个未知数。 思及此处,凰谦言却是径直去找了陆望予,他直言道:“陆先生,你说你要的是天道平衡,妖族不伤人族,不祸世间……但如今他们满心仇恨,我要如何才能破局?” 黑衣青年却把玩着手中刚成型的阵盘,玩味地笑道:“怎么,容晟世子没有告诉你么?” “还请先生明示!” 陆望予看了他一眼,却是又摆弄起了阵盘:“你方才用容晟府来压他们,做得很对。如今,全天下能破这个困局的,也只有容晟府了。方法很简单,但也得看你忍不忍心。” 凰谦言并没有在意陆望予是如何知道方才之事的。面前人能解唤瑶,破虚狱,他再做到任何的事情,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 没有丝毫犹豫,他回复道:“先生请讲。” “去请世子派江安回防虚狱,我会请宁枳一同回去。在瑶阁骚扰虚狱之时,由同为人族的江安等人出面,要比你们妖族直接对抗好得多。” 陆望予勾起唇角,解释道:“最起码,能让他们直观地将瑶阁与人族割裂,不会成日嚷嚷着人族都是仇人的话了。” 看着凰谦言似乎陷入沉思,他继续道:“接下来,就是趁着战争结束后短暂的平和期,你去协助容晟世子召集旧人,招募新兵,重建起南岭政权。等妖族想回头与人族开战时,容晟府已经重新回到世间……他们将成为保护人族的最后壁垒。” “不看僧面看佛面,妖族还不至于当着救命恩人的面,对他们的同胞喊打喊杀。” 凰谦言一点就通,他瞬间明白了该怎么去做,正急匆匆地行礼想要离开,却又被叫住了。 “但是,江安回了虚狱,南岭战场将变得格外艰难。我说过,方法很简单,但需要看你忍不忍心。” 忍不忍心面对更加残酷的战场,让自己的子民做出更大的牺牲。 忍不忍心将手中的权柄分出,让容晟府从灰烬中重生。 若是站在妖族的立场上来看,让江安战南岭,能减轻他们在战争中的损失;而让容晟府彻底消失在历史之中,他们没了欠债的债主,在对付人族上更能占尽优势。 但站在世界的角度上看,两族斗争,必将再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这可不是陆望予追求的天道平衡……执约可能还会因为这样境遇,变得更加糟糕。 这般想着,黑衣青年脸上的笑意越深,但眸子却越发地冷。 年轻的妖王却是没有迟疑,他眉间是真正的王者锐气,坦然道:“这是瑶阁与妖族之间的事,自然不该牵扯到别人,更不能牵扯到两族纷争。” “容晟府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不能再让他们失望……南岭的战场上,只需要我们与瑶阁做个了断。” “陆先生,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看着他说完后匆匆离去的背影,陆望予终于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 妖族的王,还是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他将手中惑心的傀儡阵法收了起来,脸上的笑真诚了几分。他可一直强调着,他要的是两族和谐,天道平衡。 谁也不能妨碍这个结局。 第96章 四海平(六) 凰谦言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曾在刀锋上轻巧地转了一圈。 毕竟,陆望予从来都不是什么会给出建议的人,他所谓的选择,从来都不是选择。只不过是知会一声,若是那人不听,便也没了存在的价值。 只要暂时留着躯体,先用惑心术控制住,等达成目的后,他再去看看是放一条生路,还是直接清理掉。 -- 第176页 很庆幸的是,年轻的妖王心中依然存在着信念,也踏上了陆望予希望他走的路。 他无知无觉地躲过了暗藏的刀锋,将事情推上它应走的轨道。 于是,江安等人奔赴虚狱,他们将与虚狱的百姓一起,抵抗前来的妖族队伍。 既然派遣了江安,原本驻扎在逐州郡的容晟府旧人也被调动起来。瑶阁已经将涿州郡列为他们的大本营,若是再在狼窝里待着,便是性命堪忧。 陆望予在破虚狱大阵之前,就暗中吩咐,让陈昊带着他们转移。 而容晟府的人,能去的安全地方也只有解封后的虚狱。 宁枳守西,江安守东。南岭环境极其恶劣,他们去的地方,正是瑶阁闯最容易闯虚狱的两处关隘。 那两处早有妖族守卫,但更多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宁枳与江安的到来,倒是给了他们更大的保障。 果不其然,尽管妖族还没布置下自己的传讯网,消息极其闭塞,但虚狱内的人们,从小股小股的部队开始出现在附近来看,南岭怕是已经打起来了。 开始只是几人的小分队突兀地出现在了隘口附近,还没等哨岗传递出敌袭的情报,他们却默契地飞速撤离了。 再后来,便是远远不断的骚扰了,他们的目标是找到足够的俘虏,好去牵制南岭前线的战场。但宁枳的存在,便彻底粉碎了他们的计划。 瑶阁弟子无论如何也要比妖族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若是一般的妖族,最多也就是靠天赋神通,与他们勉强打个平手。 妖族不会战斗,可曾作为瑶阁首席的宁枳却对战术了如指掌。 她深知敌我优劣,便要求不与瑶阁的人正面冲突,而是利用妖族熟知的地形,利用周围险恶的环境,将他们前进的步伐一拖再拖。 但拖到最后,对面明显着急了,进攻的频率明显要比之前紧得多。 这就意味着,南岭的战场形势应该是一片大好。 宁枳咬着绷带的一头,一圈圈地绕着手上的伤口。然后她反手抽出匕首,只见寒光掠过,尾结便断了。 “宁姐姐,喝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蹿了进来,头上的羊角辫随着她的步伐一翘一翘的,颇为灵动。 宁枳突然恍惚了一下,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燥热的午后。 坐在了马背上的姑娘,俯身接过了年幼孩子捧来的清茶,耳畔边传来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 姐姐喝茶…… 她愣了愣,手中纱布上洇晕开的血色,就像镇中那夜,她手上擦不尽的鲜血。 压下眸中霎时涌起的湿意,白衣女子却是冲着来人露出了一抹笑:“阿莫,你怎么来了。” 乌莫眨巴着清亮的眼睛,将手中粗糙的茶碗献宝似地递了过来,小声道:“陈哥哥说,宁姐姐最喜欢这种茶了!所以我先抢着给你送来了!” 淡淡的茶香传来,是衔叶茶的味道,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粗糙的茶碗中,却装着价值万金的茶汤。 宁枳接过茶碗,小心地抿了一口,然后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道:“谢谢阿莫。” “宁姐姐,这个真的好喝吗?阿爹阿伯尝了尝,说不如白水清凉呢……” 她看着小女孩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带着生机勃勃的好奇,几乎要压不住眸中的泪意。 滕乔镇的孩子,那一双碧玉一般的绿眸,却在她面前一点点地失了神采。 像是在碧玉上落了千年的灰烬,只能倒映出灰扑扑的房梁。 “可能好喝,也可能不好喝,都是自己的选择,就要自己走下去。”她笑着回答,却和着泪将手中茶一饮而尽。 乌莫似懂非懂,还想追问,却被外面突然喧闹起来的声音打断了。 “宁姑娘,又来人了!”一名大汉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他满脸紧张,急促道,“有一队人马,闯过了我们布置的所有机关,就快到这儿了!” 宁枳一下便严肃了神情,她将手中茶碗交给了乌莫,嘱咐了一句后,便捡起了身旁的佩剑,径直出了门。 这是她的选择,就要这样走下去。滕乔镇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不能再有无辜的人丧命了。 可等到她真正来到了驻点外平阔的荒野上,却发现,命运还是与她开了最大的玩笑。 面前的身影太过熟悉,以至于她竟然有些拔不出剑。 那人瘦削不少,眸中不再是一副天真的少年神色,而像是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雾。 他身上是嫡传弟子服,是瑶阁首席的预备役,宁枳曾经也穿过这般的衣衫。 “凌昊……”宁枳喃喃出声。 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故人,凌昊眸中的雾似乎散了点,但却依旧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回了一句:“师姐。” 宁枳再也拔不动剑了,她深呼吸两口气,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却是在身后妖族惊愕的眼神中,径直向那人走去。 凌昊没有动,他原本是个跳脱的性子,如今却格外地沉默。 相距三步时,宁枳停了下来。她几度欲开口,都压了下来,最后只能说道:“你知道瑶阁做了什么吗?” 凌昊垂眸,却是轻笑了一声,回道:“知道。” “知道你还不离开!你还听他们的话,为他们做事?” 青年微微一愣,这番话却将他拉入了回忆的深渊,仿佛又回到了他闯祸,宁师姐恨铁不成钢地说教的时光。 -- 第177页 但他们都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凌昊眸中闪过一点水光,但他却挂上了漫不经心的笑容,声音却有些颤抖:“师姐,没用的……我们都走不掉了。” 他自嘲地笑笑:“师姐你是被隐瞒的,但我们却是真正的恶人。你知道吗,层月谷的隐蔽阵法竟是由我的兄长负责的,凌家的人都不干净。” “可你不知道啊!”宁枳厉声打断了他,“你不是这样的人。” 凌昊却抬眸,缓声道:“我先前不知道,可知道以后,不也没阻止吗?” “师姐,你别为我开脱了……为虎作伥,既为伥鬼,又有何处可逃?瑶阁倒了,作为其中内族的凌家,自然都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宁枳张了张嘴,却无法辩驳。凌家作为瑶阁核心宗族,与边缘小族的宁家完全不一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瑶阁垮了,他们也将被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所以,瑶阁不能倒。”凌昊面无表情道,他眸中又彻底黑沉下来,没有一丝光芒,“妖族,必须死。” 白衣弟子服的青年却是一步步地后退,他终于在合适的角落停住了脚步,抽出了手中的利刃,沉声道:“瑶阁屿月峰凌昊,请首席宁枳一战。” 这是瑶阁演武台决斗开场的说辞,宁枳曾听过无数遍,如今,却成了她最不愿听到的一句话。 “宁枳应战。” 宁枳咽下了眸中的泪,她又成为了那个瑶阁的传说,不可逾越的神话。 风起云扬,银光四散,凌昊处处下了狠手,他咬牙使出了浑身的招数,却连宁枳的身都近不了。 相反,宁枳却处处留手,她只一昧地格挡,从来没有主动出击。 她从小到大,修习的都是破敌的杀招,但如今,她却不愿这般对凌昊下手。 在凌昊不小心撞上了她的刀刃后,她收剑的速度一顿,露了一个破绽。 但手臂染血的青年却莫名地停了下来,他大口喘着气,额上早已全是汗珠,咬牙道:“首席倒是丝毫不将我放在眼中,怕是从来都没有看得起我吧!” 宁枳却是垂下了手,急促地辩解道:“我没有……” “若是没有,就拿出你真正的实力!”凌昊眸中通红,厉声讽刺道。 话音落下,他竟是径直冲来,举剑就是杀招。宁枳见状,尽管不忍,却也只能提剑迎上。 噗呲—— 利刃直直地捅入了柔软的腰腹,带出了殷红的血花。 宁枳愣愣地看着没入血肉的剑柄,她的手在颤抖,泪水却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像是剑尖淌不尽的鲜血。 脑中嗡嗡作响,她张了张嘴,却根本发不出声,也几乎喘不上气来。 青年沾血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腕,她接住了缓缓倒下的身体,衣袖上沾上了大片殷红的血迹。 刚刚,两人在即将交锋的那个瞬间,凌昊却是突然收了剑势,撤了所有防护,直直地送上了她的剑尖。 “师姐……”怀中的青年在竭力地喘息,但唇边却不断溢出鲜血。 他的眸子终于亮了些,像是雾气散尽了,落满了星河的澄澈湖泊。 “你看,我输了……师姐百战百胜,是最……最厉害的人。” 宁枳想让他别说了,可她却发现她除了哽咽,再说不出一个字,像是被死死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要停滞了。 “你为什么……” 凌昊真正地笑了起来,他苍白着脸,却弯了眉眼:“师姐,我做错的事,就要弥补……” “但是——”他忍过极致的疼痛,额上落下汗水,却是缓缓道,“师姐,瑶阁还有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都是无辜的……” 他急促地喘着气,却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宁枳却是紧紧握住他的手,落泪道:“放心……我会救他们的。你别说了,求你,坚持住……” “我求求你……” 凌昊却是了却了心中的一桩大事,他的眼神已经有些黯淡了,却看着师姐,小声地抱怨道:“师姐,虔心镇的宴席,真的很难吃……” 那时,他知道师姐突然回到瑶阁的背后,必然有什么隐情。但他却瞒了下来,假装毫无察觉的样子,送师姐离开。 在告别的时候,他说:“师姐,我去虔心镇订好宴席,等你回来,给你接风洗尘。” 可直到最后,虔心镇里只有他一个人。 那桌冷透了的菜,也真的很难吃。 第97章 四海平(七) 在南岭辽阔的荒原上,受命前来扰乱虚狱的瑶阁弟子,与死守隘口的妖族遥遥对望。 战场中间,他们各自的将领却早已决出了生死。 凌昊身后是与瑶阁死死捆绑的凌家,他就像是蛛网上粘住的虫豸,无处逃脱。 哪怕他知情不报罪大恶极,但还有许许多多向宁枳那般,一直被虚假谎言蒙骗的弟子,却依旧被迫上了战场。 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这背后的恩恩怨怨,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是拯救世间的侠客,却不知不觉地做了罪恶的帮凶…… 无辜的人该活下去,妖族如此,瑶阁的普通弟子也该如此。 凌昊最后的那句话,却是始终没有说出口。 师姐,你走了,真好…… 宁枳搂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已是泣不成声。她手上的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怀中那人的。 -- 第178页 曾经,她被迫将刀刃刺入无辜的女人身体,那一剑,将她信奉的一切彻底毁灭。 而等她终于找到了那条正确的路,却依旧没法将身旁的人,从深渊里拉出来…… 如今的第二剑,将她所有的坚强与伪装,尽数撕裂。 她当时,怎么能忍心走掉?在她坦坦荡荡地走入光明时,却完全忽视了身后那人无声的呼救,任由他在泥沼中挣扎,沉没…… 她没有拉住那个孩子在黑暗里,小心伸出的手。 滕乔镇是,那日瑶阁也是。 最残忍的人,一直都是她。 …… 虚狱的偷袭,便是瑶阁最后的挣扎。南岭战场上杀红眼的妖族,与那些信仰动荡,却被迫上了战场的弟子,完全不是对等的对手。 在战场上,瑶阁划分成了两个不同的阵营——一面在消极抵抗,一面在顽强进攻。 凌昊说的没错,许多瑶阁弟子心中是正义,手上是良知。他们从来没想过,自己在不知觉的情况下,竟成了恶鬼的帮凶。 层月谷的证据,唤瑶的真相,便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尽管被瑶阁以全宗族的性命为胁迫,被迫上了南岭的战场,但他们却始终没法再举起手中的刀剑,指向那些被压迫了千年的受害者。 血债便用血来偿,他们服从命令上了战场,却因为心中坚守的道义,选择不动刀刃…… 就像是一群毫不反抗的送死羔羊,这般奇怪的景象,也的确引起了妖族的注意。 容晟长歌却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两难全时,只能用鲜血与牺牲,为事情画上最完美的句点。 瑶阁不知情的弟子虽然无辜,但他们还是在不知情时,彻底毁灭了容晟府。 他作为容晟府仅剩的故人,没法为那三千葬在南岭的将士轻易说出原谅……而作为人族,他更没法要求妖族饶他们一命。 凰谦言在听完后,却也是久久的沉默。 妖族必须要有恨的目标,他们好不容易将作恶的瑶阁,与其他无辜的百姓分割开来,如今却还要被告知,瑶阁里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恶人…… 千年的仇恨累积下来,妖族怎么可能轻易说出谅解? 试一试吧……他也只能试一试了…… 于是,在第二日的战场中,出现了奇怪的一幕。 许多瑶阁弟子在面对敌人疾驰的刀刃时,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受死。而锐利的刀剑在将要划开他们的脖颈处时,却又轻巧地转了个弯,劈了个空。 对面的妖族抹了一把脸上溅上的血迹,满脸暴躁地伸出手,竟是直接将不反抗的弟子提溜起来,囫囵地绑住了手脚。 他气势汹汹地指了指身后的方向,恶狠狠道:“你已经被俘了,老实过去待着。” 瑶阁弟子满脸懵,一时愣在了原地,不知道他们要做些什么。 “还不去!”妖族瞪大了眼,挥动着手中的大刀,高声威胁道。 一场战役中,送死的弟子们被妖族一个个地“俘虏”,而且,被俘后竟然老老实实地往战场外的看守地走,倒是颇为省心。 只一天,南岭的囚牢就半满了。 凰谦言在接到战报后,先是有点茫然,然后却是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他快步往议事厅去,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容晟长歌。 “他们没杀人……”他脸上带了笑,扬了扬手中的战报,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惊喜,“我只是将虚狱传来的讯息,和你之前的分析说了一遍,但也没下令,让他们一定要在战场上留手。没想到,他们竟听进去了!” 凰谦言夸张地松了口气,但转而又有些发愁:“没再战斗的瑶阁弟子都被关了起来,可是,之后会不会有人借此机会故意混进来闹事,或者假装无辜来逃避惩罚?” 容晟长歌也偷偷放下了悬着的心,他勾起唇角,卖了个关子道:“你放心,秋后算账这件事,我们这儿可是有高手的。” 而他所说的算账高手,如今正在连本带利地清算债务。 逐州郡的瑶阁驻点处一片寂寥,几乎所有的瑶阁弟子,无论好坏都上了战场,只留下几名侍奉的侍卫跟随着待着驻点的殷远山。 瑶阁还有颇多的事情亟待解决,所以,尽管他很想去的南岭战场上,好好整治一番不听话的妖族,但却分身乏术。 可越是接到传来的消息,殷远山的脸色越发阴沉。 如今,陆望予之前埋下的暗钉已经起了成效,唾弃瑶阁的声音越演越烈,竟从偏僻的凡人城镇,如燎原之火一般烧上了修真界各宗门的案台。 普通的百姓纷纷指责瑶阁是狼心狗肺的畜生,指责他们在层月谷制造怪物,然后放出恶兽为祸世间,玩了一手贼喊捉贼的把戏。 这就是陆望予一定要让陈昊化形,去大肆破坏屋舍的理由。 一方面,瑶阁听闻妖族出没,必然会派队前来捕捉,而知情者在发现陈昊身上层月谷的印记后,便能给宁枳一个将秘密彻底揪出来的突破口。 另一方面,就是为了现在的“举世伐瑶阁”做铺垫。 若只是轻飘飘地掀开真相,最多只能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 曾经受害的百姓也许会对他们恨之入骨,但瑶阁已经许久没有再兴风作浪了,那些伤疤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结成厚厚的痂。 -- 第179页 真相翻出来,或许只能得到一些瑶阁心狠恶毒的表面谴责,根本撼动不了这个修真界的庞然大物。 普通的民众对身旁曾经的惨剧,尚不能感同身受,毕竟刀没刮在自己身上,便不算疼……而那些本就视凡人为草芥的宗派,更加不会因为瑶阁不将普通人当回事的做法,而去反抗这个修真界第一大派。 所以,陈昊的行为便是必要的。它却能切切实实地,在所有人面前画下最残忍的一笔,然后再将瑶阁背后的污浊翻出来,形成滔天的巨浪…… 百姓没法去体会妖族千年来受的折磨,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但当他们自己成为了被迫害的主角,便能真正地站出来,与妖族统一战线,为切身的利益而发声。 这个世间,最多的不是修士,而是普通人。 宗派的确可以袖手旁观,等妖族与瑶阁斗得死去活来后,再坐收渔翁之利。 但民间已经掀起了滔天的浪潮,瑶阁尽显颓势,他们若是能趁着这东风,将燎原的烈火燃起,不仅能尽快地将瑶阁除去,更能在百姓中为自己留个好名声。 唯一的隐患,便是在瑶阁坍塌后,他们能否制约住愤怒的妖族。 但这个问题,随着各宗各派接到了来自南岭的传信后,也暂时被搁置了。 那是容晟府的世子与如今的妖王,联名写下的告知书,他们说两族平衡才应该是最后的结果,妖族只想解决瑶阁的问题,并不愿与人族大动干戈。 那还能怎么办呢? 别无选择,他们只能默认妖族的友好,默契地齐心协力在瑶阁的恶名上添一把火。 这把火,几乎要将瑶阁彻底烧得灰飞烟灭。就像是当年容晟府败落之后的场景重演一般,那些驻点的九瓣莲纹标志,被气势汹汹前来接管的宗派弟子一把扯下,用脚生生碾入泥泞之中。 正如当年的鹰徽一般,四分五裂,再也无人问津。 殷远山看着最后一个驻点传来的讯息后,却是默默地将信纸掷入火中。看着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自己的食物,他的内心却毫无波动。 “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殷远山依旧看着跃起的烈焰,却像是对着空气开口了。 门外,却是缓步走入了一个黑衣身影,他闲庭漫步地走着,像是在自家院里逛一般。 “陆望予。”双鬓微霜的长座终于舍得抬起头,他看了过去,“怎么,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来人却是微微一笑,他缓声道:“是也不是,我只是想来知会长座一声,南岭战场已经决出了胜负。” 他卖了个关子,道:“你猜,是谁赢了。” 殷远山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一点都没有吃惊或是怔愣。他又笑了起来,却摇了摇头感慨道:“倒是我小瞧了你啊。” 他将所有的弟子都派去了南岭。既然瑶阁已经倒塌了,瑶阁忠诚的弟子们,就应该随着宗派的覆灭一起消失。 没有人该苟且偷生,与其背负着骂名,战战兢兢活在这个世界上,倒不如趁着最后的时机,让他亲手将他们送离这个不再友好的世间。 至少在离开之前,他们都还是干净的,是高尚不染尘埃的。 当然,直接死在南岭对手的刀下,倒不如利用最后的时刻,再生生从那些妖族身上撕咬下一大块血肉。 他要让他们知道,哪怕就是从虚狱里出来了,妖族还是一群任人宰割的废物! 殷远山手下的黑骑,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也被派往了南岭战场。但他们最主要的任务却不是参战,而是按照主人交代的东西,以身为祭,布置下最为恶毒的灭杀之阵。 就像是曾经陆望予战澄阳峰一般,将自己与敌人,一齐歼灭。 但照目前来看,陆望予怕是已经破了他的灭杀阵,所以才更有心情地来逐州郡给他送“好消息”。 陆望予却是笑了笑,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如今,殷远山终于能沉下心来,认认真真端详面前的黑衣青年了。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败在一个如此年轻的后辈身上。但他更没想过,千百年来都稳居高位的瑶阁,竟会在那人的操纵下,一朝崩塌成泥。 多智近妖,手段狠辣。在他不知不觉时,面前的青年究竟是长成了怎样的怪物? 或者说,他从来就是个怪物…… 陆望予却好像真的只是来简单地传个讯,他知会完了,便毫无留恋地转身欲走。 突然,他身后传来了一句带着浓浓不甘的询问:“你究竟为何要处处针对瑶阁?” 殷远山还是问出了他最后的问题:“这次算你侥幸赢了,若是输了,你难道要与秦朝一般,为了什么狗屁的天下大义,将自己的性命都压上?” 天下大义? 陆望予的脚步顿住了,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玩笑一般,眉眼弯了起来:“首先,我赢不是侥幸。而是只要我想赢,我就一定能把你们踩在在脚下,彻底碾碎。” “其次,我也觉得天下大义是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所以很遗憾,我不是为了这个才与你们斗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陆望予的眼神微微柔和下来,他却懒得解释了,“你猜吧。” 但在继续提脚离开的那个瞬间,他却在心里默默补上了问题的答案。 -- 第180页 为了一个人。 一个我永远都不能放弃的人。 第98章 四海平(八) 南岭的战场在还没彻底分出输赢时,竟戛然落下了帷幕。 所有的硝烟,都在瑶阁长座殷远山,于涿州郡自焚的消息传出后,尘埃落定。 千年屹立不倒的瑶阁,终于发出了最后一声呜咽。他的高楼一夜倾塌,其中的人们在挣脱内心枷锁的同时,戴上了属于罪人的镣铐。 但是,这就是光啊。 无论是被压迫了千年的妖族,或是在瑶阁编织的假象里,浑浑噩噩地活了那么多年的弟子,这个消息终于让那被乌云重重覆盖的天际,初现了一丝曙光。 熬过了黑夜,总能见到光的…… 南岭地牢里的弟子从妖族守卫欣喜的交谈中,得知了长座自焚的消息。 他们沉默着透着那一面小小的石窗,窥探着外面的天际。冰冷的栅栏将天空割裂,除了阴云,他们什么都见不到。 你看,南岭的天呐,果然没有家乡的好看…… 不知不觉中,所有人早已泪流满面。 尽管他们选择了心中的信仰,如今也不后悔自己在战场上的决定,但还是背弃了生活多年的地方,背叛了他们一直敬重的长座。 一时间,究竟是尘埃落定的释然,还是难以言喻的苦楚,谁也没法解释,更没法分辨。 但他们却知道,瑶阁真正地倒塌了。盛开千年的九瓣莲,终于凋谢了。 瑶阁长座于涿州郡自焚,瑶阁彻底放弃反抗。 在下属踉踉跄跄地冲进议事厅中,或哭或笑地禀报这个消息时,凰谦言几乎要拿不住手中的战报。 他自知不能在属下面前失态,却还是无法控制地红了眼眶:“真的?” 士兵却是哽咽到失语,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却哭得满脸泪痕。他重重地点头肯定,然后憨厚地咧开嘴角,但眸中的泪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凰谦言挥手让他退下,随即,黑色的披风扬起凌厉的弧度,他立刻转身出了议事厅,直奔内院书房去了。 他脸上带着难以控制的笑容,笑容却来却灿烂,步子也越迈越大,越来越轻快。最后,他竟然像是个孩子一般,提腿跑了起来。 但纯白的衣襟上,却莫名落下了一点水渍。水渍越来越多,落下的频率越来越大…… 直到——他在转角处戛然停下了脚步,似哭似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那人。 他嘴角高高扬起,但眼中却蓄满了泪,随着每一次笑,泪水却从眶中溢出,就像个傻傻的孩子。 凰谦言几次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步一步地走来,脸上的笑却越来越悲伤,直到最后一步,他几乎站不住了,跪倒在那人面前,只从齿间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我们赢了……” 一瞬间,年轻的妖王肩上所有的重担,都烟消云散,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带他们走出来了。” “妖族走出来了。” “我们能回家了……” 容晟长歌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头顶,他伸手,像是长辈在宽慰小辈一般,拂过他的头顶,笑着说:“没错,你们能回家了。” 回到阔别千年的故乡,回到自己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回到正轨。 …… 瑶阁垮了,各宗派之间开始为妖族发声,他们向百姓做出了解释,妖族的污名全来自于瑶阁的抹黑,他们其实与人族一般无二,不吃人也不吸魂魄。 他们说妖族在虚狱待了千年,日子都不好过,吃不饱穿不暖,而在人间流浪的小妖,也始终生活在被捕杀的阴霾下……而说那么多的宗旨,只在于强调等他们返回自己的故乡时,百姓们不必慌张。 只是新邻居而已,或者说,是阔别了千年的故人归来。 这些都是妖族那边写好的说辞,各宗派既然在瑶阁的问题上与他们结了盟,自然也需要略微表示下自己的诚意。 动动嘴皮子的事,对他们而言简直轻而易举。 但百姓的反映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他们听了千年妖族吃人的故事,一朝印象里穷凶极恶的罪犯,竟然成为了最大的受害者,这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地接受。 无论百姓如何想,回家的事情已成为了定局。如今的妖族只是做一个通知,哪怕所谓的百姓再不满意,再有意见,也挡不住他们归乡的脚步…… 回家,是他们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拼的事情,是永远都不会停止的脚步。 妖族居于全界各地,赤焰之地或是皑皑雪山,他们身份习性不同,故乡就不同。于是同一方向的妖族开始结队,禽鸟一族展翅高飞,走兽一族便老老实实地背上包裹,随着族人一同长途跋涉。 尽管方式都不同,但他们离开时的信念,都是一样的。 寒狸一族便是这样,他们作为走兽,要从极南虚狱一路走回极北的苍山。 焦栖驻守的苍山,便是他们的故乡。他们人数本来就少,又在虚狱里又分散开了,还有人在得知消息后,便迫不及待地立刻动身了,所以他们一族愣是拆成了十几人十几人的小队。 司月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跟着爷爷,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是寒狸一族目前最小的幼崽,刚化人形,和无双小时候一样,两只白绒绒的耳朵有时还收不回去。 -- 第181页 在虚狱里大家都是妖,露耳朵根本没关系。但出了虚狱,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样,她便时时刻刻都裹着小披风,带着兜帽。 走了好几日,他们的队伍终于走出了南岭的边界,有时路边还能看到明显有人的痕迹。这说明他们离人族很近了,离真正的世界,也很近了。 但是却遇上了些麻烦——虚狱里本来食物就不够,他们基本准备不到什么干粮。而寒狸一族又不是适应南岭气候的妖族,这两天,他们在路上也没能找到什么东西吃。 食物不够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只是默默勒紧了裤腰带,始终没人有一句怨言。 等他们找好驻扎的地点后,便四散开来,去寻找食物了。司月也挽上了自己的小篮子,往周围去了。 今日来的地方要比之前的好,最起码能找到些可以吃的果子了! 司月一步一俯身地采摘着地上匍匐蜿蜒的红草果,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些。若是平时,她一定不会离驻点太远,但今日她却被难得的果子诱惑了双眼,往林子中间走去了。 走着走着,地上的果子不见了,倒是换成了红彤彤的枣子…… 司月抬起头,看着那满树的果实,不由地瞪圆了眼。 好多好多吃的! 寒狸一族不适应南岭的气候,更不适应这边的食物。但生活总得过下去的,这千年来被困虚狱的经历,倒也让他们琢磨出了,什么吃了不会坏肚子。 这边的红枣子是可以吃的!而且它还挺好吃…… 小姑娘眸子亮了,她放下了手中的小篮子,撩起有点碍事的衣衫摆,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树。 她身子小,动作也灵活,轻而易举地就坐在了树杈上,开始挑拣着枣子。 这个红的,长得好看。 这个被鸟啄了一口,不可以…… 白嫩嫩的小手在果实中穿梭,她开始精挑细选,立志于给族人带回最甜的枣子。 “喂,你是谁呀!” 清脆的声音从下传来,吓得司月差点一屁股从树杈上滑了下去。她慌忙地扒拉两下,稳住了身体。 不知道是刚刚差点摔了,还是突然见到了陌生的人,小姑娘的心怦怦直跳。她压抑住狂乱的心跳,循声望去,树下却是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上几岁的女孩。 “我是路过的……”司月看着她,小心地指了指面前这棵树,问道,“对不起,这棵树是你家的吗?” 她顿了顿,轻声解释道:“我以为它是野生的……” “嗨,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树本来就是野生的,不是我种的!”那个姑娘却是大大咧咧地一摆手。 “不过一般这里只有我来,所以,突然见到别人有点吃惊。”她却是解释了自己刚刚的问题。 “啊,这样啊……”司月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如今她的心,和她的人一样,都高高悬在树杈上,生怕被下面的人发现她妖族的身份。 那个姑娘却是不把她当外人,她径直问道:“对了,我叫谷音,你叫什么呀?” “我叫司月。” “那司月,既然你都在上面了,给我摘俩枣下来呗!”谷音在树下露出了灿烂的笑,她讨好道,“我就懒得上去了,嘿嘿……” “那行……”小姑娘有点懵,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又悄悄把兜帽扣得很严实了些。 她在树杈上晃晃悠悠地往前伸手,甚至还挪了两下,把身子微微探出,却把树下人吓得不轻。 “你在干什么!你小心些!”谷音人都要吓傻了,出言制止道。 闻言,司月停下手中动作,她更懵了,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微弱的委屈:“不是要摘枣子么……” “不是,你面前有那么多枣子,都要怼你脸上了,你干什么要去摘那么远的啊……” 司月却更加有道理了,她用”短短的指头指了指前面,解释道:“那里的才最红最好。” 得了,还挺挑剔。 谷音都无语了,她叹口气,好说歹说才让树上那个极其固执的小姑娘赶紧下来。 这是干什么呢?给枣子选美呢…… 于是树上的小姑娘便慢慢悠悠地往下爬了,而树下的谷音却不放心她,便在底下随时准备接住她。 果不其然,上山容易下山难。 下树的时候,司月一边得顾及着自己处处挂枝的披风,一边得看着脚下的落点。 结果二者不仅不可兼得,还都出了大问题——在她脚下一滑的时候,伸出的树杈挂住了她披风的一角。 情急之下,司月被吓出了原型。 于是,树下的谷音被一只胖嘟嘟的寒狸砸个正着。白色的绒团子蹬着小短腿,便咕噜噜地滚到一边,又慌里慌张地化成了小女孩的模样。 谷音被一系列的操作弄得愣在了原地。好好的小妹妹变成了一只白狗崽,然后胖狗崽又在她的眼皮底下,变回了小姑娘? 老天爷,我是活在梦里吧! 还不等她想明白,却看见了面前小姑娘红着的眼眶,她坚强地抽了抽鼻子,把将要落下的泪生生咽了回去。 明明被吓到的是我好吧…… 突然莫名涌起负罪感的谷音立刻紧张起来,她皱眉追问道:“你没事吧,摔疼了?” “没……”小姑娘垂下头,小声回道,“我是妖族啊,你不怕我吗?” -- 第182页 “怕你?”谷音想了想,还是委婉道,“要是换个别人,我可能就怕了,但是你……” 她看了看面前人的小身板,坦言:“我觉得我一个能打得十个……” 司月:“……” “但是吧……”谷音又想起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你们妖族吃人吗?” 怎么可能! 司月立刻又紧张起来,她一下拿起枣子,咬了大半口以证清白,含糊不清地解释道:“不吃不吃!我们吃枣子的!” 说罢,她还举着半颗枣子晃了晃,明晃晃的牙印就落在上面。 行吧,以你的智商,也吃不了人。 谷音彻底被逗乐了,她一笑,面前的小傻子也笑了起来,气氛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于是,一人一妖便安安静静地在枣树下谈天说地,两个寂寞的孩子,终于在纷乱的世间找到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 但时间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们还是互相说了再见。各自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回到该回的地方。 提着装得满满的小篮子,司月一蹦一跳地走着,她想:“人族真好!” 而另一个方向,拿衣服兜着枣子的谷音,也露出了许久不曾见过的畅快笑容。 “妖族一点都不像传说里那么恐怖,真可爱……” 善良的人,永远都不会排斥同样善良的人。没有人知道,虚狱破除后,妖族百姓与人族百姓的第一次非正式会面,竟然发生在两个孩子之间。 一个妖族的幼崽,一个偏远村庄的人族孤女,她们就这样见面了。 没有矛盾,没有纷争与恐惧,她们都是平等而真诚的孩子,仅此而已。 第99章 四海平(九) 但命运永远是残忍又仁慈的,它会将人无情地推入绝境,更会在绝境中,为他们留下一点希望。 对于人妖两族来说,这样只存在于两个孤独的孩子中间的友好会面,根本就激不起半点风浪。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次命运的交错,却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两个孩子的想法,更改变了她们乃至两族未来的走向。 没人知道,后来继任容晟府威名赫赫的女魔头,与那苍山那异常好斗的寒狸族族长,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 但他们却知道,两边都不是好惹的善茬。 有人曾问过还是大将军的谷音,在人族对妖族的观念还未转变,对容晟府重组招兵持观望态度时,为什么她一个小姑娘却毅然决然地背井离乡,直接从了戎。 那时的女孩已经长开了,她红颜披战甲,眉宇间沾染了沙场的锐气,整个人就像一柄开了刃的宝剑。 闻言她只是勾唇一笑,道:“因为——他们管饭啊。” 她轻巧地眨眨眼,又将这半开玩笑的话掠过,还是颇为认真地回答了问题:“而且我不觉得妖族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那时候那个傻里傻气的胖狗崽,她眸中也多了几分笑意:“比较傻是真的。” 这桩轶事又不知如何传到了寒狸族族长耳中。长得娇俏的小姑娘,刚刚才将延狼族的少主套了麻袋,她皮娇肉嫩的,每次动手打人倒是会让自己弄得一手伤。 寒狸族的属下正给自家族长上着药,膏药抹在手上有些刺痛,为了分散小主人的注意力,她便讲起了最近的风声八卦。 所有寒狸族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比较傻”的结论,说的竟是自己的族长。 但偏偏司月听出来了。她耷拉下眉眼,心里有点懊恼:我当时真的特别傻么…… 反思未果,却又听见了身旁人老妈子式的絮絮叨叨:“族长啊,你说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怎么就成天想着修炼打架呢?” “我们寒狸族本来就是极其温和的妖族,可你竟动手将什么豹族虎族狼族都打了一遍。你不知道,外面都把你传成什么凶神恶煞的模样了。” 她将绷带系下最后一个结,抬眸愁闷道:“就差说你吃小孩了……” 司月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就紧张地摆手道:“我不吃小孩,我吃枣子的!” 属下一头雾水:“啊?族长你想吃枣子吗……” 司月却自己先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看起来就是一个温和乖巧的小姑娘。 她没再回答关于枣子的问题,而是道:“因为曾经有人告诉我,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不想被欺负的话,就必须强大起来。如果还想要保护其他的人,就更应该成为最厉害的那个……” “那个人还教我,每次动手时只有把命压上,才有可能战胜比你强的对手。” 属下倒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东西,她皱眉道:“那么凶的吗?这个人不是寒狸族的吧……” “不是,她是我的朋友……”司月看向了窗外,笑道,“很好的朋友。” …… 但在此时,她们却还未走上命定的道路。只是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孤独地走在虚狱刚刚解封,人妖两族还互相忌惮,互相排斥的时空里。 一个要跋山涉水,行走千里回到故乡。 另一个则要捧着今日的晚饭,回到空无一人的破茅草屋里,再听听周围邻舍对她这个“天降孤星”的闲话,有时还要与来挑事的毛头小子打上一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为难与苦楚,但生活就像树上挂着的枣子,总有一天,只要熬过了酸苦,就是红彤彤的甜。 -- 第183页 在妖族四散开来,纷纷返回故乡之时,容晟府也开始筹备重建的工作了。 陆望予倒是没有插手,相比于这样的谋划,他更加热衷于用搜魂术来审讯犯人。 既然妖族都压制住了满腔的仇恨,甚至愿意将瑶阁不知情的弟子与主谋们区别对待,那他自然也要略微尽一点力,不让他们太过失望。 搜魂术便是最好的手段。 毕竟瑶阁在投降之前,已经将所有的资料与名单烧得一干二净了。某些人想将过往的罪孽尽数清除,把自己伪装成不知情的无辜者…… 但是,他们却忘了,除了白纸黑字的记录外,更加真实不作伪的名单,却是他们的记忆。 陆望予便是最精通此道的刑讯官了,他改进的搜魂术,便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只要找出一个知情的主犯,剩下的就像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般,一溜烟地都被翻了出来,丝毫没有挑战性。 这件事枯燥无味,且简单。但他却依旧愿意待在牢房里,重复着这样繁琐的工作。 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就是无尽的孤独。 就好像,这天地间只剩他一个人了。无亲无友,无牵无挂。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将苍山破解,将虚狱毁灭,将这世间扳回正轨了,他等候的那个人就能回来。 但是,在瑶阁投降的第一日,他从涿州郡匆匆赶回,在南岭的红绸树下等了一夜。 没有丝毫动静。 周围的寂静,就像是一把慢吞吞的刀,一点点地消磨着他的心中微弱的雀跃,剖开他的血肉,撕开他的心脏。 他的血淌了一夜,从温热到被月光晾凉,最后还是化成了满树迎风而动的红绸,孤独而固执地守候着那人的回转的目光。 瑶阁投降后,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人注意到了陆望予曾短暂离开过的事情,更没人察觉到,他内心的起落。 从希望,到绝望。 一日,两日……时光便在这轮转的日夜里,慢悠悠地行走着。 陆望予没有露出一点异样,就好像他从不曾期待过什么一般。 他依旧在容晟府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无聊也好,打发时间也好,他却始终戴着无懈可击的面具,彬彬有礼又颇为疏离。 直到最后,容晟府重建的议程定下来了,对瑶阁最后的处罚措施也决定了,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一瞬间被了结了,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笑意。 同时,南岭又飘起了细雨,清凉的雨丝织成了薄雾,一点点地沁入心脾,洗去浮尘,给这片土地带来久违的清爽。 妖族的士兵们不拘小节地奔入雨幕中,他们嬉笑着,狂欢着,用天坠下的甘霖来掩饰眼角的湿意。 一切都热热闹闹的,而唯有一个人,在屋檐下安静地看着雨。 辘辘的滚轮声传来,陆望予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要说什么。 他便先开了口:“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要向世子辞行了。” 随即是片刻的沉默,容晟长歌没有立刻接话,他抬眼看着演武场上嬉闹的将士们,过了一会儿才回复道:“还是多留一会儿吧。 “等待是最为煎熬的事,一个人的话,会更难的……” 闻言,陆望予却是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巧对上了世子直视过来的目光。他笑了笑,又转头看向了雨幕。 “我之前一直在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可是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逃得够久了,也该直接去面对。” “你有想好要去哪里吗?”容晟长歌也不再挽留,他一直都看得出,现在的陆望予与过去的少将军,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虽说脸上始终挂着笑,但他的眼里再也没了真正的笑意,就像是一个高高的神祗,在冷漠俯视着地上的蝼蚁一般。 众生皆如草芥。 所有人都在夸赞着陆望予的大义,所有妖族都对他感恩戴德,但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其实他们敬重的恩人,根本就不在意外界的任何事物。 他看瑶阁,看妖族,与看花草虫鱼都是一样的眼神。只是妖族踏上了他的底线,他便将他们彻底除去了…… 这场轰动世间的惊天救赎,其实只不过是出自于他的私心,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 凰谦言曾说过,陆望予告诉过他,他要的是天道平衡,要的是两族和谐,若是妖族做不到,他不介意亲自动手。 那时年轻的妖王自然立刻点头附和了,可他却想不明白那人怎么亲自动手,于是他屁颠颠地跑来找世子求解。 容晟长歌听完后,只是缓缓地叹息一声,他道:“你一定要约束好妖族,避免两族争端……若是他动手了,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毕竟解决争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想要争端,或是引起争端的人彻底解决掉。” 凰谦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惊道:“不可能吧,如今妖族满心仇恨,若是有了战争,必然全民上阵……他总不能将一族都屠干净吧……” “总会有人听话的。”容晟长歌定定地看着他,认真道,“把听话的圈养起来,不听话的都清理掉,剩下的,就是一个和谐又平衡的世间了。” “永远不要去挑战陆望予的底线,他说的没错,他能破虚狱,自然也能破妖族。” 直到如今,两族平衡已成定局,妖族等来了他们的盼了千年的结果,但面前的人,却依旧还在孤独地等待…… -- 第184页 要去哪里? 陆望予的眼神透过了雨雾,似乎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塞北的孤烟,苍山的白雪,西境的骄阳…… “去我想去的地方。”他这般回答道。 但是—— 去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 他的心里这般,轻声对着另一个身影说道。 第100章 四海平(十) 时间究竟能做到什么?它能将沧海化为桑田,将人心底的伤口都化成厚重的旧痂。 在虚狱解封后,漫长的时光终于磨平了人妖两族间的隔阂,关山可越,鸿沟已平。 人族终于习惯了他们离散许久的老邻居的归来,而妖族,也能在阔别千年的故土,寻到自己的落脚之处。 他们就像是油与水的混合,既格格不入,却又相互包容。 已经记不清过去了多久,容晟府又重新成为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而妖族无所事事的王,成日在南岭闲逛,时不时还要被年迈,但腿脚格外利索的帝师追八条街。 如今修真界的形势大变,第一宗门的名号在瑶阁衰败后,便重新成为了无主的香饽饽,引来无数的鬣狗的虎视眈眈。 他们为这个名号争破了头,三两宗门便立一个联盟,一个个名字取得还贼亮堂,弄得人正经的散修联盟——恣心盟,倒活脱脱像是个不正经的假门派。 这倒是给了容晟府一个急速发展的机会,在对手互相揭老底骂街的时候,他们征召的告示贴了一张又一张。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许下了自己目前最能拿得出手的条件——管吃管住,练字习武。 虽然看起来丝毫没有诱惑力,但这已经是他们勒紧裤腰带许下的承诺了。 很明显,效果不怎么好,也就吸引到了一些穷苦人家养不起的孩子,以及一些乞儿。 在应征的人中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负责招生的妖族士兵却是一愣,随即径直将她往后勤的岗位放了。 小姑娘虽然不识字,但面前的人,那么明晃晃地在一个画着饭食的纸上画圈,就是个傻子也能看懂。 她一挑眉道:“不是说招的是上战场的兵吗?为什么偏偏让我去管饭。” 嘿!小姑娘挺有想法啊…… 妖族士兵乐了,他一搁笔,身子往后一靠,笑道:“你也知道,我们招的是上战场的兵,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女娃,让你管饭已经是格外宽容了。” 说着,他就要将墨迹微干的纸,叠到旁边的纸筐里去。结果,宣纸还未离开桌面,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小姑娘压住了那张决定去处的表,她抬眸,眼中却是一片认真与固执,灼灼的目光比烈日还要刺眼。 “我不需要宽容,我只要一个机会。” “一个上战场的机会。” 结果,那个宝贵的机会,在她干趴下了负责招人的妖族士兵后,还是被递到了她的手中。 有些人,只需要一点点的机会,就像是艰难生长在干涸的沙漠里的植株,突然有一日能享受到充沛的阳光雨露,她将成长到一个无法想象的模样。 百户,千户,参将,副将,将军…… 没有人能想到,一个小姑娘能在糙汉扎堆的军营里崭露锋芒。而她唯一得到的优待,只是拥有独自的营帐。 开始她还拒绝这样的“优待”,但上级却苦口婆心地劝导:“这不是优待你,而是让你周围的同伴更自在。” “若是你不愿意,就是不听指挥,我有权把你放到伙房去烧饭。” 于是小姑娘只能勉强接受了,不过这样的特例没有持续多久——她凭自己的实力,爬到了能够独自一帐的位置。 容晟长歌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好苗子,他留心观察后觉得,这是一块还未打磨的璞玉,倒也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在教授凰谦言的同时,让小姑娘旁听。 在刚得知这个安排的时候,小姑娘的内心掀起巨浪,她不明白自己哪一点得了容晟府掌权人的青睐,能有如此的机遇…… 直到她在容晟府私宅待了两天,见多了妖王奇奇怪怪的操作后,便明白了一切。 在不靠谱的“太子”不仅没交作业,还偷偷拐走老师去看花之后,谷音终于冷漠地下了结论。 我怕就是个纨绔太子的陪读书童吧。 结果,万万没想到,有些书童她读着读着,就成了皇帝。 谷音大将军刚巡视完南岭驻军,她还在回来的路上,竟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成为南岭掌权人的事实…… 世子被妖王拐跑了,说要去游历山川四海,肩上就莫名担上了掌管容晟府的重担。她整个严肃自持的表情都彻底碎了。 但就是赶鸭子上架,她也得在隐隐崩溃后,收拾好情绪,去做好南岭暂代的王。 于是,容晟府的换任仪式又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 而在距离南岭千里外的一处山道上,一辆车马在辘辘行驶。突然群鸟惊飞,落下了扑簌簌的拍翅音。 一种紧张的气氛突然晕开,车夫慢慢地紧了缰绳,他压低了草帽檐,唇角抿出了紧绷的弧度。 十几号人却从旁边的密林草垛里提刀而出,他们狞笑着堵住了前进的路,为首的络腮胡大刀肩上扛,扬声道:“车里面的人听好喽,交钱不杀。若是反抗嘛……” -- 第185页 他敲了敲锃亮的大刀背,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停住的马车上,一只涂着鲜红丹蔻的手,轻轻扶上了摇曳的车帘。 但还不等交涉的两方有什么行动,那群人的身后却又传来了一声问句:“反抗的话,会怎样?” 络腮胡大汉被这个突然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悚然回头,却见一个穿着粗布衫的青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他双手抱胸,又挑眉重复问了一遍:“我说……反抗的话,你要怎样?” 当然是…… 还不等络腮胡大汉挥动手中的大刀,给这个小兔崽子一个下马威,周围的密林里却传来了簌簌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潜行靠近。 众人抬头望去,却直直对上了一双双泛着绿光的兽瞳——约莫十几匹饿狼,从荒林中潜行过来,将他们包围起来。 螳螂捕蝉,瓮中捉鳖。 他们带着一身令人眩晕的血腥气,露出了森白的獠牙,看起来蓄势待发,随时能够暴起将面前人的咽喉撕碎。 络腮胡大汉吓得一哆嗦,他腿肚子有点打颤,刀也不敢嚣张得放手上了,而是像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哐当就砸到了地上。 他艰难地挤出假笑,颤巍巍道:“我就……” “我就从这儿跳下去!”络腮胡大汉指着左侧的高坎咬牙道。这里山道的右侧是密林,而左侧则是高高的田坎,下面是附近农家开垦的水田。 青年看了田坎一眼,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盯着络腮胡大汉,点了点下巴。 这回怕是踢铁板了……但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络腮胡大汉踌躇片刻,竟是眼一闭心一横,跟萝卜跳坑一般,一墩子就扎水田里去了。 身旁的小弟已经被周围虎视眈眈的恶狼吓软了腿,也就盼着自家大哥站出来当个主心骨呢。 结果主心骨瞬间成了最快的泥萝卜,他们也只能哆哆嗦嗦地,挨个扎泥巴地里去了。 田坎里长腿的泥萝卜咕噜噜地滚下去后,撒丫子便跑远了。青年看着那几个落荒而逃的身影,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嘁——” 他回头,却是朗声嘱咐了一句:“走这样偏僻的地方,多带点人……或者,换个破烂点的车。” 还不等车中人有什么反应,他竟是直接身影一晃,化成了一头皮毛油光华亮的黑狼,带着狼群悄无声息地没入密林深处。 涂着鲜红色丹蔻的手指,缓缓将撩起一半的车帘放下。车内传来了一句从容沉稳的女声:“有意思……” “继续走吧。” 结果,做好事不留名的黑狼族少主,疯狂在驻点的众人面前吹嘘自己的飒爽英姿时,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他循着视线望去,却见前来探望女儿,刚刚才到不久的宁枳姑娘的母亲,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笑容,笑得他有点心虚…… …… 日子便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好像所有人都得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宁静的故乡。 除了一个人。 陆望予用了六年的时光,重新丈量了一遍自己的记忆。 正如他所说的,苍山的白雪,西境的骄阳,塞北连天一线的孤烟,江南似锦的繁花……他走遍了世间每一处曾去过的角落,重复温习翻阅着每一处记忆。 等候,便成了他的日常的生活,而回忆,就是他续命的良药。 刚开始的时候,尽管他不曾说过,但不得不承认,在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却有着难以抑制的不安。 为什么执约还没有出现,他到底怎样了? 他还会回来吗…… 陆望予不敢去想,当时的河畔的道别,究竟会不会又是一场安慰的谎言。那个人会不会又瞒住了所有的后果,只为了让他放心去搏。 会不会,他自以为的解决问题,却化成了更深的利刃,伤害了他最在意的人。 一如澄阳峰那被生生抗下的九重雷劫。 这般想了两年,惴惴不安了两年后,他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得到了最深的平静。 他想,没关系,执约不回来,我就等他回来,若是他不在了,我就等到我死去。 总归,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在这段漫长的等待时光里,他见过休养的涂凡真人,也遇上了四海游历的世子。 而他们无一例外,看着面前青年脸上挂着的礼貌而疏离的笑容,都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你该走出来了。他们如是说。 不要困死在回忆里,你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所有的记忆都能在时光里风化,所有的伤口都能愈合结痂。 陆望予只是淡淡地微笑着,他只是轻巧地将话推了回去。在这方面,他永远是最精通的。 他们说的没错,最深的情,会在漫长的时光里,变成不可去的眼中沙,不可取的肉中刺。 刚开始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呼吸,你都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但经年累月,当你以为你已经和它和解了,却发现,是你习惯了而已。 那时的你,依旧无时无刻不在疼痛,但却早已那种感觉。 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涂凡真人与世子都没法在他口中听到真话,直到一日,他在海波之台,遇见了来取扶桑木的顾沉。 -- 第186页 只是简单的客套寒暄,之后他们便互相告辞。 但在离开之前,顾沉却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还在等他吗?” 陆望予看着他手中的扶桑木,想到自己刚刚见到的那块眼熟的白绸,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轻笑,眸光清亮。 “我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足够在这个人间守候,足够等到那个人。 他本以为自己会继续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只要死死守着曾经的记忆,就能拥有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他渴望着天上月,若是得不到,便只需要日日在那江南河畔掬一捧水,豢养着心中阑珊的月影,哪怕假装得到,也不会孤单。 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咫尺或是天涯,从未分离。 在第七年的元宵节,他又回到了宴都。那座庞大繁华的城池,似乎永远都体会不到尘世间的苦楚,它一直都是热热闹闹的,永远喧嚣,从不寂静。 陆望予每一年的元宵都会回到这里,这是他的故乡,虽沾上了一些黑暗的阴翳,但总归也是一个疲惫的旅人,能够落脚的地方。 锣鼓喧天,花灯点翠。所有人都欢欢喜喜的,那种洋溢的欢愉让寒冬的宴都,笼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喜悦。 他每一年都会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遍大街小巷,回想着过往,让自己融入人群,伪装成一副开心的模样。 如今也是,他就像是锦衣玉裘的公子,手中提着一盏从小摊里买的花灯,慢慢地随着人群在热闹的街道闲逛。 身旁有姑娘停了脚步,兴冲冲地拉住同伴,激动道:“你看,要燃烟火了!” 陆望予不为所动,他向来对这种东西都不感兴趣。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的脚步停滞了下来。 “听说,在烟火绽放的那个瞬间许愿,只要心诚,上天就能听到,然后实现!” 上天能听到?陆望予莫名地迈不开脚步了。 他向来不信命,不信天,只信自己。可他的命,他的天都是那个人,所以他愿意成为一个最虔诚的信徒。 陆望予安安静静地回头,果然,一个光点从地面升腾而上,入了星河。 闪亮的光点摇下了星子,天幕上便落了璀璨的烟火雨。 在那个瞬间,陆望予在心中默默而虔诚地许下了自己的愿望,就像是跪在佛像前苦修千年的僧人,诚心诚意,不敢妄言。 “我想见他。” 他在心底又默默重复一遍。 我想见你。 天上的烟火雨,落进了他的眸中,尽数流入了他的心底。繁华街道上驻足的青年,终于还是咽下了眸中所有的泪意。 他自嘲地笑笑,笑自己的鬼迷心窍,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陆望予转身正欲离开,但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定格…… 刹那间,他仿佛听不到耳遭聒噪的锣鼓,听不到行人的肆笑喧哗,听不到风声。 心跳仿佛也缓了下来,仿佛在期待什么,又生怕惊扰到了什么。 细微的尘埃在月影灯光中轻盈舞动,一点一点,像极了漫天星光,也像极了陆望予眼里泛起的零星水光。 曾经,在那年宴都的元宵灯会中,他们曾离得那么近,却还是在回头的瞬间错过了。 如今,陆望予终于在那个回眸里,看到了他的全世界。 不是漫天的烟火花雨,不是满街的璀璨的华灯,而是他的天上月,心上朱砂。 七年夙愿,终再圆。 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他的面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白衣的青年安静地提着一模一样的灯盏,他的眸子从天幕上的烟火,落在了面前的人身上。 “师兄,我回来了。” 陆望予笑了起来,他眸中是璀璨的星河,是真正轻松的笑意。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始终没法轻易说出什么。 “欢迎回家。” 他一步一步,如朝圣者最后的叩拜,专注而虔诚地往前走去。 “我这辈子拥有的东西不多。”陆望予慢慢地笑着,他注视着面前的人,缓声道,“喜欢的人就更少了。” 最后一步,尘埃落定。在经过了无尽的等待岁月后,他终于走到了终点。 “以后不许离开了,好不好?” 卫执约垂眸,掩去了眸中的湿意,他轻轻地用手中的花灯,点了点对面的灯,就像是在偷偷做什么承诺一样。 “不离开了。” 他轻声补充道:“要和师兄永远在一起。” 永远有多远,究竟是是沧海桑田,还是海枯石烂……却没有人知道。 但无论这个期限有多漫长,他们在陪伴里相爱,在危难时离散,在盛世中重逢,也必然,会在迢迢岁月里共白首。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