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洲》 第1页 《栖洲》作者:虚骨生莲【完结】 文案:“看什么看?狐狸偷鸡,天经地义!” 蜀中盛产竹,层层叠叠,遍布山麓。 白衣远客翻山越岭,只为了山里一只为非作歹偷鸡摸狗的小狐狸? 茶博士:“实不相瞒,贺公子……咱们竹溪山这地方,虽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宝地,但……但您要是入山,最好还是趁着天色未晚,赶紧出发!” 贺栖洲:“不急,我就喜欢走夜路。” 红衣鬼怪,山中狐匪,闹得竹溪村民心惊胆战,敢怒不敢言。 被封锁的后山里到底有什么,竟能牵动千里之外的长安? “看什么看?我这种好看的,就是要穿裙子!”成了精的狐狸骂骂咧咧,使劲抖了抖殷红的裙摆,“管好你们村的鸡!别来烦我!” 【人狠话多仙风道骨攻×审美独特心思恪纯受】 1v1,应该甜,HE。 CP:贺栖洲 X 辞年 第一卷 竹溪路遥 第一章 白衣客千里访竹溪 从前有座山,名为竹溪山,山下一小村,名为竹溪村。 古人曾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巧的是这竹溪山正在蜀地之内。展眼望去,苍翠的竹林落满青山,风从山隘口吹入村落,便扬起阵阵竹喧,配上山中流淌的溪涧之声,这竹溪山,着实是个适宜隐居的宝地。 山下的小路间,一个白色的影子摇摇晃晃。 这路是新修的,只是勉强能下脚,算不上平整。那人抬眼一望,临山的小径旁,一个草搭的棚子映入眼帘。背着夕阳洒下的金光,那褪色的茶幡被风吹得摇晃。棚子许是好客的当地人搭建来,为过路的游人歇脚用的。白衣人确实走了一天山路,这茶寮出现得正好。 入店,落座。 棚子很小,只摆的下两三张桌子,忙前忙后的也只有店家一人。 黄昏时分,暖光映入面前的茶水,提早一步将星河映在了他脸上。不得不说,这是张俊秀的面庞——剑眉星目,轮廓分明,如瀑的黑发高高束起,一丝不乱。而这连尘土都未沾染的一袭白衣,怎么看都不像是赶了一整天山路的应有的模样。 小茶寮位于山野,热心的店家也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独特的客人,替他打点了吃食后,便搬来张凳子,坐在了那人的对面。 他笑道:“店家是有话要说?” 店家见他茶碗空了,忙不迭替他续上:“哪里哪里,是见公子眼生,咱们这地方,都多久没见过您这么……这么……” “这么?” 店家抓耳挠腮,又是一阵赔笑:“嗨……我是个粗人,不会夸人,公子您多担待,只是小的多嘴问几句,您这是打哪来,要往哪去啊?这路再往下,就该到竹溪山了,就这么一条道。” 他道:“从长安来,正是要往竹溪山去。” 一听这竹溪山三字,店家的眼都瞪圆了,他端起桌上的粗瓷碗,给自己也倒了一盏,一饮而尽,咂咂嘴,道:“那个……敢问公子贵姓?” “我叫贺栖洲,恭贺新禧的贺。”他又笑了,“店家怎么这么紧张?” 店家搓了搓手,抬眼看了一道屋檐外的天色:“实不相瞒,贺公子……咱们竹溪山这地方,虽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宝地,但……但您要是入山,最好还是趁着天色未晚,赶紧出发!” 一听这话,贺栖洲倒是好奇起来:“怎么说?” 店家神色古怪道:“贺公子,这山里……不太平。竹溪村的人都知道,入夜生鬼怪,抵死不出门的。” 这下轮到他给店家斟茶了:“店家给细说说?” 店家一听这话,话匣子就合不上了。 约数百年前,一群先民来到此处,倚傍着竹溪山,寻了山下一处平坦开阔的地盘,建下了竹溪村。 竹溪山上竹林众多,得天独厚,竹溪村村民除了耕作,便是上山采摘山珍、捕捉野兽,时令到了,还会砍伐些竹子回来编织竹器,竹溪村的竹器结实耐用,远近闻名,多少外乡商人打着灯笼都要摸到这村里来,一车车的将竹器收购,再进城里转卖。 可无论是竹溪村村民,还是前来收购的商贩,人人心里都扎着一个禁忌般的规矩—— 村民夜里不出门,来客夜里不进村。 一到夜晚,竹溪村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更有胆小的,会把屋里的灯火全点亮,就这么熬一整夜。 贺栖洲诧异道:“夜夜如此?” 店家正说得入神,被他一问,倒也不好说个确凿,只陪着笑:“嗨,传闻嘛……要是夜夜如此,那兴许家里的床都得腾一半摆蜡烛了。” “不过这山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村民如此惧怕?” 一听这话,店家脸色神秘,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搁下瓷碗,如开始一场说书时落下惊木。 竹溪村原本是太平的。 依山傍水,竹林环绕,村民安居乐业,从清晨到黄昏,村里总少不得坎坎的伐竹声。村长是个热心人,一村老小在他的带领下,也是其乐融融,生活安逸。 可就在几个月前的夜里,这村里出了件怪事。 那天夜里没有月亮,山里透出的风也格外刺人,村民们只当要变天,便早早收拾了东西,锁好牲畜,关门闭户不再出来。 果不其然,不过一会的功夫,一场暴雨便倾盆而下,打得毛竹屋顶噼啪作响。一个村民担心这大雨冲垮院里的篱笆,便透过窗多看了两眼。 -- 第2页 可就是这两眼,看出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夜空里炸雷一闪,将深夜的山村映得恍如白昼,在雷鸣的短暂一瞬间,他看见那条贯穿村子的土路中央,立着一个殷红的影子。 雨丝连成珠串,狠厉地砸向地面。 那影子就在雨里,在连成一片的雨中。一身血色的深红,能透过连绵的雨幕,直直扎入他的眼里。 村民一惊,赶忙侧身,紧贴墙壁,躲开窗框所拘的那一块视野。雨依旧凄厉,这春雷也不过寻常而已。 可就在此时,村民紧闭的房门突然颤了颤,仿佛有谁用手往里轻轻一推,却又因为门闩的阻碍没能得逞。 是谁要进来? 叩门声适时地响起,村民的心也跟着悬到了顶,他敛声屏气,不敢有一丁点动静。 门外的东西敲响了那扇潮湿的木门。 叩叩叩。 “有人吗?” 来人的声音听不出男女,更听不出长幼,与其说是谁在言语,不如说是有谁钻入他的脑海,贴着那耳朵深处发出了低语。 他吓坏了,大气也不敢出。 叩门声响了一阵,便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村民心悬到了顶,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就这么僵持了许久,久到他忘了自己这恐怖的处境,都开始犯困的时候。 叩叩叩。 “有人在家吗?让我进来呀……” 叩门声,询问声,一轮接一轮,一趟连一趟,在紧贴着墙壁的村民心中,这恐惧也逐渐被一股莫名升起的烦躁所替代。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究竟什么意图?叩门询问一整夜,难道就是为了在这唱独角戏不成? 村民越是烦躁,这叩门声便越是轻缓,门那头的东西,像一个勤勤恳恳、不知疲倦的学究。 这样的询问持续了大半夜,村民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有屁快放!大半夜敲门!有病嗦?” 他回应时,那三声轻缓的叩门正响到第二声,一听他的话,这声音便戛然而止。 那村民烦躁地啐了一口,想把这一夜的惊惧和烦闷吐个干净。 可就在这时,那迟到的第三声叩门,突然炸响在他的耳侧。 那不是轻柔的叩门声。 而是一阵尖锐而迟涩的摩挲。就像……什么刮过木板。 桌上烛台映出微光,这是屋内唯一的明亮。他透过昏黄的烛火,用余光瞥见,他紧贴墙壁旁侧的潮湿木门上,正缓缓生出一道凹凸不平的刮痕。 那是用指甲刮下的。 在木门的内侧。 “然后呢?”贺栖州端起茶盏,将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已经摆好架势的店家发现自己这绘声绘色的讲述竟没吓到面前的人,顿时有些尴尬,他赶忙清了两下嗓子,低声道:“第二天,这人便不见了。” 贺栖州问:“不见了?” 店家连连点头:“是啊,不见了。连人带家里的东西,全都没了,一整个屋子被彻底搬空,而更玄乎的还不止这个!” “哦?”贺栖州来了兴趣。 “这么大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村里的人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每个人走过那屋子时,连看都不多看它一眼,既不害怕,也不好奇,公子你说说,这难道不蹊跷吗?” 贺栖州笑了:“或许竹溪村人生来就不爱管闲事呢。” 店家见他这反应,连连摆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呐,是根本不知道这人没了!” 这么大个活人没了,还有不知道的道理?贺栖州皱了皱眉,没明白店家话里的意思。 “这个雨夜里被红衣怪物带走的村民,被竹溪村的人给忘了!就好像,他从来没出现过,这村里压根没这号人一样,您明白了吗?” “噢……原来如此。”贺栖州点头应下,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恐惧的情绪,他抬眼一看天色,也差不多擦黑了,便从怀里摸出些零散铜钱塞到店家手里,又买了盏白纸灯笼。 店家还想在说什么,一看钱到跟前,赶忙换上笑脸,替他将灯笼点亮,热心道:“公子这是要回去了?上来一趟不容易,下山可得注意看路。” 贺栖州道:“多谢店家提醒,我自会小心。对了,您刚才说,往竹溪村是走东南方向吧?” 那店家应道:“是是……” 话还未说完,店家便觉着不对,他赶忙拦住已经提着灯笼走出茶摊的人,结巴道:“公子……你、你要去竹溪村?这黑灯瞎火的,你……” 贺栖州拍拍他的肩头,笑得坦然:“是。” “那地方……嗨,这是何必!你……” 贺栖洲停下脚步,问:“店家是怕我进去遭了鬼魅?” 店家忙不迭道:“那是当然的,那地方……从这事传出来之后,已经很久没人敢夜里进去了,曾经那些购买竹器的商人,都是大上午的来,最迟不过下午便离开,从没人敢在夜里进山,咱俩虽说萍水相逢,但……但总得劝一句,公子也不是孩子了,千万三思啊!” 一见店家急成这样,贺栖洲脸上笑意更盛,他呼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开了口:“店家,且回答我几个问题。” 店家一愣:“啊?您说。” 贺栖洲道:“您说雨夜村中有红衣人夺魂索命,您可亲眼见过,还是有竹溪村人见过?” “这……我倒是没见过,我哪敢……” -- 第3页 贺栖洲又道:“既然无人见过,那传言从何而来呢?” “传言……便是传言,就这么传出来的,谁知道从何而来……但,终归是宁可信其有!” 贺栖洲闻言,点头道:“好,那第三个问题,既然您说那村民离奇失踪,被红衣怪物掳走,全村上下都中邪似的忘了他这号人曾经存在,那这么一个全须全尾的传言,又是谁传出来的呢?村民自己?他不知所踪。竹溪村人?不都全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又怎么会记得他的这番凶险遭遇呢?” 店家被他这通话问得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解释。 没等他反应过来,贺栖洲便一手提灯,一手携剑,坦白道:“实不相瞒,我就是为了竹溪村来,我既敢来,就敢进去。若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那也要同它喝盏茶,聊聊天,才知道它图谋何物,如何铲除才是。” “多谢店家的茶,天黑路滑,您下山,还得注意安全。” 山坳吞没了夕阳的最后一抹亮色,黑夜笼罩竹溪山,蜿蜒的山间小路上,一星灯火摇摇晃晃,朝着没入黑暗的村落缓缓前进。 第二章 十五夜深山逢赤影 蜀中山路崎岖,这段却不算难行。竹溪村先祖定居的数百年中,这山路踏了一遍又一遍,早已将坎坷都踏作了通途。 纸灯笼毕竟只是灯笼,烛光透过白纸,不过能照亮身前几步路的范围。 踏上最后一道坡,贺栖洲终于看见了那隐藏在最后一道蜿蜒小路尽头的,窝在竹溪山下的小小村落。夜色渐深,小村点缀在苍翠群山中。村中时明时暗的光芒闪烁,让它更像一抹微亮的星火。 纵使赶了这么久的山路,这白衣来客也没有丝毫倦怠的神色。 这就是他远道而来的目的地。可到了跟前,他却没有了先前急切的心思。 因为就在他看到竹溪村的瞬间,他的耳旁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哭声。 贺栖洲的耳朵一向好使,更何况这哭声说不上缥缈,更论不上朦胧。 他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不过十几尺。这声音既没有远去,也没有贴近,就像有人贴在耳边,无论如何前进,那声音都不近不远,正好赶在他能听见的范围内。 那是一个女子的哭声。 民间传说中,这样的鬼怪奇谈不算少见。走夜路时遇着喊人姓名的邪祟,最好的法子便是置之不理。尤其这荒山野岭,指不定那条溪水边就傍着无主的孤坟。 贺栖洲站定,看着手里微微晃动的纸灯笼,静默了一阵。突然,他转过身,朝着斜后方一处灌木走去,不过两步的功夫,就寻着了那哭声的来源。 一片漆黑的灌树丛中,一个身形纤瘦的红衣女子,正蹲坐在路旁,捂着脸哭得伤心。 “这黑灯瞎火的,姑娘为何哭泣?”贺栖洲将灯笼移近,正照亮了红衣女子的脸,那女子一愣,许是没想到这荒山野岭,居然还真有人敢主动与自己搭话,一时语塞,便磕磕巴巴地应道:“奴家……奴家迷路了。” 迷路。贺栖洲点头,又问道:“那姑娘要去哪?需要我送你一程么?” “送……”女子又是一愣,赶忙扯着他的袖子,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公子、公子真是个好人,奴家跟着夫君过来收竹器,路上……使了小性子,触怒了夫君,没成想他一怒之下,竟把奴家抛在了这里,这……黑灯瞎火的,奴家实在害怕,刚才还不小心扭了脚,这会实在疼得动不了,才蹲在路边啼哭,还请公子救救奴家!” 这女子倒是奇异,没等贺栖洲说什么,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前因后果全给交代了。贺栖洲并未表态,只提起灯笼,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女子被看得不自在,却没主动回避,两人在山中的夜风里僵持了一阵,那女子终于是先开了口:“求求公子……” “上来吧。”贺栖洲将负在背上的剑向前一带,屈身一蹲,将结实的肩背留给女子。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女子话里带着欣喜,她理了两下袖子,一俯身便贴到贺栖洲背上。细瘦的手臂绕过脖颈,将一白一红二人搂成了一个亲密的姿势。这姿势一变,女子的声音也跟着变了,较之先前的可怜,更多了几分妩媚与妖娆。 “公子……是一个人赶路啊?要去哪呀?” “竹溪村。” “竹溪村……竹溪村夜里去不得,有鬼的,奴家最怕鬼了——”女子伏在他背上,还不忘用手指轻轻挑动他领口的衣襟,“要是真有什么脏东西可怎么好……夫君不在,奴家可全要指望公子了!” 贺栖洲对她不安分的手视若无睹,依旧提着灯笼,往竹溪村的方向前进:“姑娘,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临近的地方就是,不然夜深了,我就是进村也找不到投宿的地方。” “唔……”女子见示好无用,一时语塞,便更放肆起来,她轻挑指尖,捻起这人垂在耳边的发丝,语气越发柔媚,“公子,你冷不冷啊?奴家好冷啊,这山里风太大,吹得奴家心里慌——” 贺栖洲笑了:“这才七月,姑娘便开始畏寒,恐怕肾虚体寒,得注意保养。” 不知为何,这话里的“肾虚”二字被着重点了点,女子一听这话,还没说完的后半截被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她捻着发丝的指节僵了一瞬。不过片刻,贺栖洲耳后就传来一阵脆生生的笑:“哈、哈哈,公子真会开玩笑……奴家一个女儿家,自然是需要公子这样……阳气充沛的翩翩君子,才能捂暖了。公子怎么还笑话奴家!” -- 第4页 贺栖洲笑而不语,任凭她闹去。 往竹溪村只一条通途,下山的路却是纷繁。贺栖洲一个外乡人,就在女子的指挥下时左时右、时南时北的拐着,这路竟是越走越偏,也越走越乱。 “姑娘不是迷路了么,怎么还指挥起我来了?”随她的指引转了好几个圈,贺栖洲终于是站定下来。 他本想看看这凭空出现的红衣女子究竟有什么企图,可现在看来,她既不像劫人钱财的山贼,也不似取人性命的鬼魅,倒像个……穷极无聊的顽童,就这么伏在他背上,骑大马似的指挥着他穿来绕去,这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把他带到了这么一处竹林里。 而且还是竹林的正中央,贺栖洲低头一看,连顺着进来的石子小路也不翼而飞了。 话说到这一步,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那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贺栖洲不再言语,而是暗自警惕起来,这地方,无论这女子是什么东西,在这四下无人的好环境里,她都绝不会吃什么亏。是贪财或是害命,就看她打算演到何时罢了。 女子轻笑一声,用柔弱无骨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贺栖洲的脸颊,道:“奴家迷路,扭伤了脚,公子好心帮我,我怎能胡乱指路呢。竹溪山的竹,高大挺拔,苍翠碧绿,公子初来乍到,奴家只是想让公子到这来,好好看看这山中的美景……” 话音未落,她就被一阵猛力甩了出去。环着脖子的双手本就没使出什么力,贺栖洲一发力,她便向前飞出了好几尺远。 贺栖洲猛地后退两步,将身前的剑向后一扔,下一秒,长剑就已铿然出鞘,这一切不过须臾之间。 白纸灯笼落在地上,而女子正落在灯笼旁。她赶忙捡起险些被烧着的灯笼,笑盈盈地将它安置在身后翠竹生出的分叉枝上:“公子好凶,奴家的一腔仰慕之情,竟就这样白费了……” 贺栖洲不再与她多话,足尖一点,提剑冲着几尺外那红艳的身影便刺过去,风声刮过锋刃,激起一阵急促的剑鸣。那剑极快,正巧刺穿了摇曳落下的一片竹叶。 却没能刺中那红色的倩影。 一声钝响,连着一阵刺耳的劈剥声,贺栖洲的剑锋刺入了悬着纸灯笼的竹子。他只一发力,那碗口粗的竹便瞬间裂开一道贯穿的豁口。灯笼再次落地,灯旁的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竹林间投下的月光正亮,贺栖洲抬头,望向了空中的一轮明月,掐算日子,今天该是中元。 红衣女子消失得一干二净。静谧的竹林里,只有细碎的虫鸣声,和灯笼燃烧迸出的火舌摩擦声。贺栖洲凝视着灯笼,许久未言,等灯笼烧作了灰烬,竹林里笼罩的那层似有似无的迷雾,也在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个竹溪村,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贺栖洲从包里寻出罗盘,又从地上捻起一片竹叶,竹叶从指间滑落,点在罗盘上时,他周身突然卷起一阵细微的风。这风混入了夏夜的凉风中,一圈又一圈的,向周围更远的地方扩散开来。 贺栖洲闭上眼,却看得更远更真切。 竹林不大,再往东大概两里,就能走到尽头,而走出竹林后,只需要顺着大路向北走一段路,就能找到竹溪村的另一个入口。人多的地方,这套灵力布散的探路法决或许容易受影响,但在这荒无人烟的竹林里,这点功夫足够他找清楚前进的方向。 而他现在,正在竹林的正中央。 收起罗盘,贺栖洲从地上找了些竹枝,从包裹翻出些东西,扎了一个简易的火把。他踏着满地堆积的竹叶,一面向东,一面细细思索着这一路的奇异遭遇。 入山的路旁,茶摊老板散播传闻,千叮万嘱着夜里不要进入竹溪村。他执意前行,却在路边遇到凭空出现的诡异女子,女子言语劝说无用,美色引诱无果,最终布下鬼打墙的迷阵,将他引入竹林正中。 可也仅此而已。 这女子没有伤他,没有杀他,没有害他。连选取的困住他的阵地,都只是一片随意走走就能找到出口的小竹林。而他现在除了多走两里路,弄坏了刚买的一盏灯笼之外,几乎是毫发无损。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可那女子却不一定知道。贺栖洲绕开丛生的绿竹,将地上的枯叶踩得嘎吱作响。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赶路书生或侠客,在中元节的夜晚,遇见了如此诡异的事情,惊慌之余,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离山的路,逃得越远越好。 “逃……”踏出竹林,走入大路的那一刻起,贺栖洲就突然明白了,这竹溪村里的东西,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把他隔绝于村子之外。 十五的明月高挂空中,月光却是阴恻恻的寒冷,没有了竹林的遮挡,这份阴冷来得更加直接。贺栖洲测算着方向,举着火把往北前进的那一刻,突然从风里捉住了一声缥缈的叹息声。他猛地转身,却发觉在他耳后,紧紧贴着一张青白的面孔。 只有一张脸,没有脖颈,没有四肢,只有披散的一头乱发,甚至连乱发都悬在空中,没有与之相接的头皮和头骨……就像一层单薄的纸张,可那晕了青色的纸,偏生有意识,它会贴在人耳边,轻轻地笑。 夜风扬起,那生在薄薄纸片上的青脸笑得变了形,它咧开的嘴突然发出桀桀的笑声,短短一刹,它就从人身后绕到了跟前,逆着凉风,朝北边竹溪山的方向飞去。贺栖洲的剑很快,寒光出鞘,在它擦过身侧的那一瞬间,利刃便刺了过去。可还是慢了一步,剑锋只削去那纸片的一角,将那原本的尖锐的下巴削出了个月牙,那鬼脸看起来更加狰狞了。 -- 第5页 纸片在风中疾掠,贺栖洲便跟着追上前。深夜里,只有风里不断传来的絮絮轻笑,和他紧追其后的踏踏脚步声。笑声忽近忽远,脚步声却始终未停,贺栖洲顺着那纸片一路前行,终于再一次进入阴森森的竹林。 他踏入竹林的瞬间,前方的纸片也突然停了下来,单薄纸片的背后什么都没有,却能勉强看出一个人脸的形状。那张纸缓缓折过一个角,恰有些回过头的意味,灰白的眼珠子斜斜地睨了身后的人一眼。贺栖洲再次拔剑,那青脸却烧成了一团鬼火。鬼火凭空燃起,又飞快地燃尽,炸亮一簇火苗后,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又是个引路的。贺栖洲呼了口气,终于从衣襟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姜黄的符纸。这地方邪门的事一桩接一桩,还真是让人不得不小心提防,他凝神定气,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风声凛冽,与风声一起来的,还有一连串竹枝折断的声响,贺栖洲立马确定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转过头,耳边就是一阵树木接连倒地的轰然声,随着这一连串惊天动地的折腾,一个赤红的身影突然穿过层层竹林,向他冲来。 不,应该说,是向他摔过来。 那身影一连撞断了好几根杯口粗的新竹,猛地砸进了他的怀里。贺栖洲毕竟肉体凡胎,即便这东西已经砸断了好几根竹子,减缓了不少冲力,可他被这么一撞,还是向后一个趔趄,向后飞出好几尺,他胸口一疼,“咣”的一声,连同怀里的家伙一起,撞在三颗并列长成的竹子上。 竹影摇晃,竹叶漱漱地往下掉,贺栖洲吃痛地弓起身子,撑开眼,低头一看。 月光透过纷纷扬扬的竹叶,在怀中人的眼底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人一身红衣,长发散乱,头上束着的簪子都歪到耳边了,脸上的胭脂被薄汗晕花,红唇也早就跟胭脂混为一色,而这一身装扮……不就是那半个时辰前,故意将贺栖洲引入竹林深处,又一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女子么! 被突然撞倒的贺栖洲还未说话,怀里的人便瞪圆了眼睛,怒道:“你是驴?没脑子还是胆大包天了?让你跑不跑,来这添什么乱?!” 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 第三章 山路转月下神迹现 他要是不开口来上这么一遭,贺栖洲绝对不敢将他认作自己刚才背过的女子。 两人无论是身形还是样貌,都有极大的不同,要说唯一一点相似,便是那女子与面前的人,都生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眼角微微向上,挑出一股灼灼三春的气势来。怀中人见他盯着自己,脸色更是难看。他一挺身爬起来,不耐烦地甩了甩自己的衣袖,嘴里嘟囔了一串抱怨之语。 这衣裳也不知是从哪弄来的,明显的不合身。刚才他是女子的形态,还能勉强把自己往衣服里塞,现在换做了男子的身形,这腰带是无论如何也系不上了,再加上这么一冲撞,里衣外袍更是散成了一片,肩头那点轻薄的红纱眼看就要遮不住了。 贺栖洲提醒道:“你肩膀……” 红衣少年没好气地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啊!” 贺栖洲:…… 他也是许久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了。 化作女相欺骗在先,突然把人撞倒在后,他不仅没有一点愧疚之意,反而理直气壮得不得了,好像只要贺栖洲出现在这,而且还在呼吸,就是妨碍了他什么,坏了他天大的事似的。贺栖洲吸了口气,捡起身边被枯黄竹叶盖住的符纸,慢慢站了起来,冲着面前的人行了一礼:“我从长安来,要去竹溪村,还请小神仙带个路。” 一听“小神仙”这三个字,少年的怒意消退了一半,他忙回过头,理了理自己乱七八糟的长发,盯着贺栖洲问:“你居然不怕我?你不觉得我是妖怪?” 贺栖洲却笑了:“仙和妖有很大的区别吗?” 少年被问住了,他想了一会,又不耐烦地放弃了思考,回道:“怎么没区别,你要是仙,所有人看到你都要点头哈腰,跪拜烧香许愿,你多看他们一眼,他们都感恩戴德。你要是妖怪……”说到这,他突然垂下眼,轻轻“嘁”了一声:“懒得说,不说了。” 贺栖洲了然,继续问:“那么,可以麻烦你带路么?” 少年似是被他上个问题问烦了,漂亮的眉毛又皱了起来,他使劲挥了挥过长的红袖子,道:“竹溪村竹溪村,这破村子有什么好的,你一个凡人非要去给自己找麻烦!中元节还进竹溪村,你赶着祭祖……”话音未落,少年的身后突然窜起一阵狂风,竹叶被风卷起,渐渐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而下一秒,那屏障里斜出一根被削尖的竹子,冲着红衣人的脑后便捅了过去。 这一切都仅仅是须臾之间。 少年闪身想躲,却被眼前的白衣人抱了个满怀。他含在嘴里的一句“找死吗”还没骂出来,贺栖洲的剑就已经出鞘,剑刃逆着风,直将迎面而来的竹节竖劈分开,锋利至此的宝剑,绝不可能是凡品,少年脑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劈剥声,贺栖洲的手腕一拧,剑锋随之转向,竟将这两截断裂的竹子震荡开去。 还没完。 他搂着少年的另一只手迅速握紧,双指并拢,迅速催出一道黄符,那符咒顺着竹叶飘零的方向紧紧追去,活像一枚长了眼睛的飞镖。少年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紧紧并拢的双指,惊道:“你是……” -- 第6页 贺栖洲没有说话,只专心循着符咒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少年赶忙跟上,也顾不得自己那松垮垮的衣服有多碍手碍脚,他接着刚才的话,道:“你是道士!” 贺栖洲抽空应了:“是。” 少年继续问:“那你来竹溪村干什么?来抓我的?” 贺栖洲看了他一眼,挥剑劈断挡着他前进的竹枝:“那张脸是你做的么?” 少年一头雾水:“什么脸?” 贺栖洲了然:“那就不是抓你。” 少年好奇心更盛,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什么脸?你还没说是什么东西呢,你来竹溪村到底干嘛的?你们道士不是到处云游,降妖除魔的吗?你到竹溪村不抓我,难道是抓……” 他话音还未落,眼前的人便突然停了下来,少年差点撞他身上,赶忙后撤一步。两人缩在一丛竹子之后,都在此时极有默契的沉默下来。少年看着他紧绷的指尖,那里有一丝细细的线,月光一照便看不清楚,但却若有若无的牵向正前方。 而就在竹丛往前不过十几尺的地方,一个红色的身影不断晃动,那东西的背上,还贴着被贺栖洲催动的黄符。 又是红衣?贺栖洲狐疑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正对上了他圆溜溜的眼睛。 少年道:“干什么?没见过美人啊?” 贺栖洲压低了声音:“竹溪村,有穿着红衣夜游的民间习俗?” 少年眨了眨眼睛:“没有。” “那你……” 少年抬起手,用力扯了扯身上松垮的外袍,努力作出一副整理仪容的模样:“我穿,是因为我好看,难道我不好看?” 贺栖洲语塞,从怀里摸出块帕子,往他跟前一递:“好看……把你鼻子上的口脂擦擦,更好看。” 少年似乎对别的事都不关心,只一门心思关心自己的长相,得到了赞许,他一咧嘴笑了出来,那笑容也是明朗的,极少有人能在被口脂胭脂糊了一脸的情况下,还保持着这样俊俏的面庞。或者说,这正是妖与人不同的地方。 少年盯着那红色背影看了许久,终于缓过劲来,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胸前摇晃了半天,总算是把卡在喉头的话憋了出来:“他也穿红色!” 贺栖洲问:“所以呢?” 少年皱皱眉,极力压低了声音:“他学我!” 贺栖洲笑了:“他学你做什么?学你好看?” 少年道:“好看学不来,好看是天生的,他学我……”话刚说一半,他就像被什么把后半截堵住了似的,没有再继续下去。那红色的身影在竹林里飘了一阵,竟慢慢停下了。那背影十分魁梧,没有半分女子的纤弱可言,他在原地转了几圈,终于寻了个地方坐下。 可那背影挡得严严实实,实在让人看不清他在做些什么。 两人正想再往前看看,那人却突然自己跳了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得够呛,转头就跑,可这么近的距离,两人就是跑也来不及了,贺栖洲索性不再躲藏,一闪身,恰好堵住了那红衣人的路。他这一回头,一张满是横肉的惊恐的脸便映入了二人的眼睛。 与刚才见到少年时的惊艳不同,这张脸即使没有花了妆,甚至根本没有妆,也只能给人带来十足十的惊吓。不过两步路,那男子还不忘一边跑一边看,这么跑着,怀里抱着的东西散了一地,没几下,他就撞上了堵在他跟前的两人。 男子赶忙停下脚步,抹了把头上的汗,急切地回头看了一眼,嘴里仍不住念叨着:“那……那东西……东西呢……” 少年先开了口:“什么东西?” 男子惊魂未定地回过头:“我的包裹里,刚才有个东西,有个……有个会动的东西,妈呀!吓得我赶紧跑,你看我这东西都洒了一路……” 贺栖洲定睛一看,这散落一地的东西确实不少,但大多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有苞米,有腊肉,还有晾晒成干的萝卜……净是些吃的?见贺栖洲看他的目光透着疑惑,男子赶忙辩解:“这些……这些可都是,我刚才从狐妖手里抢来的!” 贺栖洲疑道:“狐妖?” 男子忙不迭地点头:“公子,你……你是生人吧,你恐怕不知道,这竹溪村里闹狐妖,凶得很!那狐狸成了精,天天晚上下山来,进了村就是偷鸡摸狗,什么吃的喝的,全都不放过,他还……还强占过黄花闺女!” 这话倒是奇怪,把贺栖洲都听笑了:“所以这狐狸,还是个花了心的多情公狐狸?” 男子也跟着笑:“是是是,公狐狸,您也知道,狐狸这东西媚得很,又善勾人,竹溪村里多少姑娘都是被这畜生糟蹋了!天理难容啊!我这不是……我这不是大晚上的,想着趁中元节,阴气最盛的时候,上山来把这畜生抓住,一网打尽,给受他所害的村民们报仇!” 贺栖洲“哦”了一声,看向他手里所剩不多的农产,点点头:“所以这狐狸,该是被你消灭了,你才能从他那抢到这么多战利品。” 男子愣了愣,赶忙用空的那只手一拍大腿,顺着他的话就往下接:“对对对……” 贺栖洲又道:“所以你穿这一身……是以自身美色所诱,骗那狐狸上钩,让他来糟蹋你,你好趁其不备,要他性命,是不是?” 男子脸色一僵,却还是笑着脸,猛地点头:“是!没错!” -- 第7页 贺栖洲脸色柔和,他轻轻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对他说:“刚才,我在山里练剑,不小心飞出一张符,正好飞到兄台你的身上,你看看转个身,让我帮你把符扯下来?” 男子堆着笑,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 贺栖洲扯下他背上的符纸,略有些失望,符纸上只剩一丝淡薄的鬼气,而面前的人,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大活人。这就说明符纸一开始并不在他的身上在他们追来的途中,被什么东西迅速掉了包。他花费一整夜的功夫,却一无所获。 这竹溪山,还真是卧虎藏龙。 男子只觉背上一轻,笑着转过身来,可这一转身,迎接他的却不是和善有礼的贺栖洲,而是一张半眯着眼,眼里还灌满了怒意的笑脸。这实打实的贴近着实吓了男子一跳,少年与他贴得极近,两人却互相僵持,好几秒过去了,谁也没吱出一声。 男子终于憋不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小孩子家家,大半夜别在这吓人,还穿一身裙子……” 话音未落,男子就被少年当胸踹了一脚,这一脚活活将他从山间的竹林掀下缓坡。 男子身形圆润,这下更是球似的滚下坡去,他连惊带吓,一路惨叫,最后竟带着一身稀碎枯黄的竹叶,直直冲破了山下不知谁家的篱笆,一个四脚朝天的仰躺,这才止住了翻滚的步伐。 可少年比他更快,就像知道他会滚到这来,在他落地之前,已经停在这候着他了。 他一躺,还没“哎哟”上呢,少年的腿一横,干脆利落地踏在了他的胸口上。 “偷鸡摸狗,无恶不作,糟蹋黄花闺女,还想糟蹋你?”少年气得笑了出来,厉声喝道,“你家里没镜子没水缸!门前难道连条河都没有吗?我糟蹋你?我瞎了?!” 第四章 竹影喧扰梦惊狐语 这震天的动静,把沿路房屋的门都闹开了。 一听屋外是人声,几个胆子大些的村民走出家门,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村里的两位不速之客。这时辰,天才全黑没多久,根本没到睡觉的时候,可村民害怕传言,根本不敢在夜里出门,整个竹溪村寂静无声,仿佛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们只看到一大片打作一团的红。 地上的红衣人摔得够呛,正仰躺在地,叫苦不迭。而站着的那位身形修长,年岁也不大,下脚却一下比一下狠,恨不能把地上那人踢出个好歹来。随着男子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唤,出门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他们渐渐围成一圈,看着跟前的两人,谁也不敢吱声。 “什么情况啊这是?”一个含混不清的男声突然响起,围作一团的村民立马缺出个口子,这口子里钻出一个男子,穿着一身绸衣,在一众穿着粗布衣服的村民中格外显眼。这人个子不高,一张圆脸,手里攥着一把花生,踱步挤进人群时,他还不忘慢悠悠地剥开果仁往嘴里扔。 一听有人开了腔,村民们也议论起来。 “不知道啊……我刚开门,就看见这两人打在一起!” “竹生,你快去找你叔父,这儿有人打起来了!” “啊!我家的篱笆!”一众议论里,突然炸出一个尖锐的女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一声惊呼,投向了被砸出一个大洞的篱笆,竹篱笆本就防不了冲撞,这男子身形圆润,从山上一路滚下来,竟把篱笆压塌了大半。这妇人张大了嘴,还没来得及心疼自己辛苦搭建的篱笆,目光就被满院空落落的竹架吸引,她的嘴张开又闭上,哽了半晌,终于爆发出更为凄惨的哭喊:“我的……我的萝卜干啊!我的萝卜干怎么都没了啊!” 被她这一喊,所有村民都惊醒过来,不好,那藏在山上的鬼魅又来讨要贡品了! 刚刚还围坐一团的人,顿时作鸟兽散,各自回了自家院子,不过片刻,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一串接一串地冒了出来。 “我的腊肉怎么也没了!” “我晒在这的玉米呢,我那么大一串玉米棒子呢!” “啊!我的衣服!我的衣服也没了!” 于是当贺栖洲抱着一大包收拾好的农产,缓缓滑下坡,又慢吞吞踏着崩落一地的竹篱笆片走进竹溪村时,见到的就是一副鸡飞狗跳,混乱不堪的场面。 “请问……”他试着开口,地上的红衣男子被少年一脚踢得滚了三圈,发出了中气十足杀猪般的嚎叫。 “那个……”他再次尝试开口,一个妇人从他面前飞快跑过,手里还抱着一筐新鲜的竹笋,嘴里不住念叨“不成不成,快藏起来,鬼又来偷东西了”。 他定在原地,足足半晌,竟没能找到一刻插嘴的机会。终于,贺栖洲忍无可忍,拼出了练功时举起大鼎的力道,举起手里的包裹,大喊道:“这一大包腊肉玉米萝卜干小鱼虾**菜头……”话到这,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都是谁的——!” 打架的停手了,奔跑的停脚了,哭篱笆的也闭嘴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下一秒,黑压压的村民如潮水向他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们片刻不停的嘴——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萝卜干!” “我的青菜!我的青菜头!给我给我!” “救命恩人啊!我的玉米棒子!我活着就指望它了!” 这个竹溪村,似乎与传闻中的全然不同。贺栖洲接受着众多村民的围攻,要不是他常年修炼练就一身好功夫,换个下盘不稳的人,早就被这一双双伸来的手推搡在地,甚至还能借着余力滚上一圈。 -- 第8页 “吵吵闹闹的算什么样子!”村民们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喜悦的笑容还没淡去,低沉的声音就从他们身后传来,这欢乐的气氛顿时被冲掉了一半。贺栖洲顺着村民回首的方向看去,一个圆脸的青年,正跟在一位鬓发微白的男子身后,有模有样地迈着步子冲围聚的人群走来。 男子虽到中年,眼力却不逊他人,他不过走近几分,就一眼瞧见了贺栖洲。这位白衣公子负剑而立,冠发齐整,即使手里还拿着块印花的褪色包袱布,他往这一站,还是与周围的村民有着明显的差别。中年男子微笑上前,主动行了一礼:“这位公子很面生,在下竹文韬,竹溪村现任村长,不知您深夜到访,是寻人还是……” 竹村长话还没完,他身后的圆脸青年就憋不住话了:“叔,哪有人大半夜到竹溪村来的,咱们这村里闹鬼传闻都多久了,大半夜来……怕是图谋不轨,想偷东西吧!” 他这石子一抛,好不容易静下来的一池水又沸腾起来,刚刚才从贺栖洲手上抢回东西的村民,纷纷一抬眼,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仿佛他大夜里穿这么齐整就是为了过来偷个苞米…… “竹生说的是啊!”哭篱笆的妇人一抹眼泪,捧着手里的萝卜干,率先开了口,“自从那红衣鬼出现后,再没人敢夜里进村了,我们自己都不敢夜里出门,这公子衣冠楚楚,看着文质彬彬,大晚上到这来……不合常理!铁定是为了偷东西!” “对啊……” “竹四嫂说得有道理啊……” 根本没人等贺栖洲这个“贼子”开口替自己辩驳,村民们又自顾自地讨论起来,明明才见他第一面,就已经有人开始想象他如何一开始就奔着村里的那三串萝卜十斤腊肉,翻山越岭,偷偷上了竹溪山,然后从竹四嫂的篱笆院旁突围,一把顺走全村的农产品,等着赶明天山下的市集,然后发一笔横财。 “你也知道人家文质彬彬,衣冠楚楚——这么大老远赶来,难道就为了你们的破萝卜?”一旁围观许久的少年终于出了声,他将手里被打得半死的男人往人堆里一扔,聚成一团的村民一瞅这等庞然大物摔来,纷纷侧身一闪,当即给这位腾出个空地让他躺好。 他们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俩打架的,不过看这架势,胜负已然分出了。 少年一捋袖子,露出藕节似的胳膊,两手往腰上一叉,冲着地上那人抬抬下巴:“喏,你们要的红衣鬼。” 一听“鬼”字,村民们又是一阵惊呼,可这惊呼实在短暂,因为他们发现,这“红衣鬼”不仅不会跳起来伤人,反而一副狼狈相,即使借着路边悬挂的高柱灯笼,也能看清他笼在月光里的脸。确实鼻青脸肿,嘴都快被打歪了。 被唤作竹生的圆脸青年一看这人,立刻跳起来:“就是他!红衣鬼就是他!” 村民们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细胳膊细腿的竹小六抱着他的腊肉,小心地凑过来,说:“竹生哥,你之前跟我说,红衣鬼是个女子啊……还说,看到她的人都会被抓走,现在怎么又……” 竹生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我何时说过这些话!我只说……说村里有个红衣鬼,是男是女,我若是见过,我不也被抓走了么!” 竹小六被骂了一句,声音都低了几分:“可……可咱们现在都看到他了……” 竹生索性无视了竹小六的疑问,他大步向前,揪起仰躺在地的人的衣领,怒骂道:“噢!我知道了,是你这家伙,趁着大家惧怕红衣鬼不敢出门的空档,扮成红衣鬼进村偷盗……” 他刚骂了一半,那被少年打晕过去的男子竟醒转过来,男子微微撑开眼皮,在一片目眩中辨认着眼前的人,他缓缓伸出手指,结巴道:“是竹……竹……” “你还敢骂我是猪?!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竹溪村村长的侄子,村长老的独子!”竹生迫不及待地挥出手,冲着他的脸就是一耳光,骂骂咧咧一通后,对着一旁的竹文韬严肃道,“叔,这人我见过,是山下玉河村的!我这就把他教训一顿扔出去!让他再也不敢进我们村半步!” 没等村长首肯,竹生便揪着这男子急匆匆地离开了。 贺栖洲看着这场戏,觉着实在是该说句话了。他对着竹村长一拱手,道:“在下贺栖洲,从长安来,到巴蜀竹溪村,是为了这座山。” 竹文韬问:“为了竹溪山上的竹子?巴蜀的竹子虽好,却不是谁都能有我们这的竹编手艺,能将它们从竹条竹篾,变成精美器具的。” “当然不是为了这个。”贺栖洲笑了笑,月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为他的笑平添了几分温柔,“是为了竹溪山里的妖怪。”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絮絮的村民们全都住了口。他们看向贺栖洲,眼中的情绪从恐慌到震惊,又从震惊滚向惊喜。竹文韬毕竟一村之长,听了这话,也只是微微一笑,他轻叹一口气:“妖怪……竹溪村哪有妖怪,来来往往那么多生意要做,要是有妖怪,我们哪能生活得这么自在?刚才被我侄儿拖出去的那个……” “是个假的。” 这话一出,所有的目光又被引向了一旁发声的少年。他正摸着一头散乱的长发,一下下将打了结的发丝梳理整洁。竹文韬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心里自然不痛快,他咳了一声,问:“贺公子,这位难道也是与你一起的?” -- 第9页 贺栖洲摆手:“不……” “因为我才是那个真的。”右手五指探入发丝,少年微微用力,将青丝拢起,轻轻拨向后脑勺。说这话时,他漂亮的眼睛微弯,嘴角勾起,露出一个颇有天真意味的笑容。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在那明媚的笑容上。 他们看着的,是他眼里微微散发的莹绿幽光,和拢起的发丝里,挡也挡不住的一对尖耳朵。 少年的耳尖动了动,他一咧嘴,一口獠牙被月光映得雪白,他道:“我就是那个夜里逡巡,拦截山路,偷鸡摸狗,无恶不作,不准你进,也不让你出的——竹溪山狐大仙。” 话音刚落,人群里立刻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村民们拔腿就跑,着急忙慌地就往屋里跑。身为村长的竹文韬也不例外,他就算再有威信,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哪能见得这样的场面!他双腿一软,当即瘫倒在地,身子抖得如同筛糠。 贺栖洲没有一句多的话,他拔出利剑,挡在了竹文韬身前,只微微回头叮嘱了一句:“竹村长躲好。” 再回头时,少年已经一踮脚冲了上来,贺栖洲横剑一拦,狐狸尖锐的指甲与剑锋擦过,发出一阵阵刺耳的铿声,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贺栖洲的剑极快,少年的身手更快,两人的对峙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少年硬接下他几招,向后退了一步,笑眯眯道:“贺道长,你可得看好竹溪村的人。” 贺栖洲持剑而立,也冲他笑了笑:“看不好呢?” 少年一歪脑袋,半边脸颊鼓起又憋下,他思索一会,终于说:“竹溪山,是我的,你看不好他们,让他们到后山来烦我,我就拧断他们……” 竹文韬瘫坐在地,或许是得了庇佑,也敢开口接茬了:“你要……拧拧拧拧什么……” 少年绒绒的耳尖抖了抖,笑道:“全村的鸡脖子。” 说完,他便一转头,冲着方才竹四嫂家破损的篱笆缺口,一纵身飞了出去。一抹艳红的身影,终于隐没在层层墨绿的竹林中。 贺栖洲也不追,他收了剑,缓缓转身,拉起了瘫坐在地的竹文韬。等他们二人重新站稳时,村里的老小们全都从屋子里挤了出来,他们眼含热泪,围着贺栖洲,将颤抖的手缓缓伸向他。竹文韬也不再板脸,他终于紧紧攥住这白衣公子的手,声泪俱下道:“贺公子,贺大侠,贺道长……竹溪村,竹溪村有救了!您来了,竹溪村终于有救了!” 第五章 问往昔村落无宁日 许久没在夜里亮堂过的竹溪村,终于在贺栖州到来的这天夜里,迎回了属于他们的万家灯火。 村子很小,全村到齐也不过几十号人。月光笼罩的竹溪山脚,一条平坦宽阔的小路,连起了村头到村尾的每一户人家。被撞坏篱笆的竹四嫂住在村中小广场的边上,她正吩咐村里的年轻小伙们帮把手,把小路旁的灯笼全都点亮。 贺栖州拔剑轻轻一挑,将最后一段麻绳割断。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竹四嫂虽然嗓门不小,个头却也真的不大,叉着腰站直了,也不过才到贺栖洲的肩头。这样一个瘦小的妇人,让她独自一人修理这破损的竹篱笆,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罢了。贺栖洲看着修好的篱笆,拍了拍手,这些活,他在师父门下时也没少干。 “贺道长,快来快来,村里人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呢!”竹四嫂端着满满一盆鲜果,笑得脸颊发红。贺栖洲往她那边一看,一片明亮的灯烛里,集齐了竹溪村大大小小几十口,这几张大方桌也是竹制的,与长安酒楼中常见的酸枝木桌大不相同。 死里逃生,竹文韬感激不尽,对这位救命恩人热情得不得了。他贵为一村之长,甚至将贺栖洲的座位安排在他身旁,一番忙碌后,几桌人纷纷落座,相互敬了几杯酒后,便各自动筷子开餐了。 这村子的风情倒是格外坦率,没有那些繁复的礼节。 村长敬了贺栖洲一杯酒,却没勉强他赏脸。几杯酒下肚,之前那个严肃的竹文韬仿佛换了人,他坐在竹椅上,看着推杯换盏的竹溪村民,缓缓开口:“贺道长,咱们村,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的夜晚了。” 贺栖洲问:“是山里的妖怪么?” 竹文韬摆摆手:“狐狸生在山里,那是山里的事。可山里的事,也实在让村子不太平。” 贺栖洲道:“在下洗耳恭听。” 竹文韬抬起手,缓缓比划一圈,示意他看:“这竹溪村,依着竹溪山,傍着青竹溪,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蜀中地气暖,又在山坳里,气候养竹,也养人。我们一村就这么些人,世世代代都在山下,靠着这山里的竹子过活,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也算得上平静安稳。直到我爷爷当村长那年,这竹溪村的后山,就再也进不去了……” 那年竹文韬还小。一天早上,阿爹出门时,给了他一小块肉干,吩咐他好好在家读书。阿爹说前山的笋子都挖光了,得往后山走走,要是运气好,等傍晚回来了,就让阿娘用新挖的笋炒肉吃。竹文韬挥手跑到村口,目送着阿爹上了山,这才回家读书习字。 谁知这时间一晃到了傍晚,夕阳沉入竹林。他搬着小凳子,从家门口坐到院门口,又从院门口坐到村口,山路蜿蜒,像一条灰白的小蛇,随着竹溪山吞没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这山就成了黑黢黢的兽口,将小路一点点吞没干净。 -- 第10页 村里的大人一个个提着灯笼从他身边讲过,摇晃的烛光又将被掩藏的小路点亮。阿娘急匆匆跑过他身边,只吩咐了一句要乖乖听话,别乱跑。他果真乖乖听话,就在村口坐着等,一直坐到了后半夜。夏天的后半夜,风是凉的,草丛里有碧色的流萤,像坠入村落的星光。 万幸在星光散去的那一瞬间,村里人带着阿爹回来了。他赶忙站起来,伸手去接阿爹的竹筐,却瞥见那竹筐破了个口,那破口状如撕裂,坚韧的竹篾被生生折断,而破损的口子处,还有几道深深的抓痕。 阿爹回家后发了烧,阿娘和他忙前忙后的照顾着,足足一天一夜。 阿爹醒来后,给自己灌了足足两壶茶水,他坐在桌旁,看着阿爹瞪直了眼的模样,半晌不敢吭声。 “后山有怪物……”这是阿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说这话时,阿爹的眼睛都发直,他盯着孩子看了许久,终于将年纪尚小的儿子抱在了怀里。 “我在爹怀里时,只觉得他浑身都在发抖,当时是八月,但他的胳膊和身上都是冷汗,只有贴着心口的时候,还能感觉出一丝热度来。”竹文韬说到这,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贺栖洲说:“这妖怪是什么模样,可有人见过?” “谁敢啊……”竹文韬无奈的笑了笑,“后来,我拿着那个破了的竹筐,趁着赶集的时候,去山下问了镇上的猎户,他说那爪痕一看就是狐狸的,又尖又利,可他说完,又困惑起来,你猜是为何。” 贺栖洲道:“因为狐狸没这样大的力气,能将用上好竹篾制成的竹筐生生抓裂。” 竹文韬缓缓点头:“从那以后,也不是没有不信邪的,你也知道,大小伙子,还能被鬼吓着么……当时我的那些哥哥伯伯,还特意趁黄昏点着火把进过山,说是要把那妖怪抓出来,扒了皮挂在村口,当门帘。” “结果不太好吧。” 竹文韬闻言,又叹了口气:“是啊……那么多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加起来快二十多号人,黄昏上了山,就整整一夜没下来,留了一村子老弱妇孺,就是担心也不敢妄动。我就跟着他们在村口等,等到第三天的黄昏,才瞅着他们从山路上下来。一问才知道,他们从进了山,就根本找不到通往后山的路!” “平日里走惯了的那条路,突然消失在茫茫竹林里,他们走着走着,连来时的路也找不见了。走累了,想休息,就听见耳旁一阵尖锐的轻笑,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吓得一帮小伙赶紧跑,这一跑起来,笑声又没了……” “这群年轻人,就被这若有若无的笑声追赶着,跑了足足一天一夜。为首的那个体力不支,一个跟头摔下来,眼前的迷障顿时消散,他们看看脚上磨破的草鞋,再看看地上已经被踏得陷下一圈的泥地,才知道自己这是被狐狸戏耍,就这么原地打转,转了一天一夜啊……” 这一天一夜里,村子里的人没有发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村口的路,两方明明相距不过百尺,却怎么都看不见彼此。从那以后,村子里的人就再也不敢往后山走,竹溪村的后山,不知不觉成了代代相传的禁忌。每当孩子夜里不好好睡觉,啼哭胡闹时,大人都会说:“你再哭,再哭后山的狐妖就来抓你走,他可最喜欢哭得欢的小孩子。” 爷爷老了,村长就到了父亲头上,父亲老了,村长就到了他的头上。这么代代相传,也已经过去快五十年了。 这五十年里,也不是没有人壮着胆子要往后山去,但他们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尖叫着跑回来,就是在山里迷路,一天一夜走不出来。也许是这接二连三的举动让那后山的狐妖厌烦了,近段时间,他扩大了活动领地,开始往村里窜。 贺栖洲听到这,轻轻摸了摸面前的杯沿,问:“多久之前的事?” 竹文韬思索片刻:“也就是几个月前。” 贺栖洲又问:“几个月前,村里才有了红衣鬼怪?” 竹文韬道:“没错。” “那您是亲眼见到了,还是……” 竹文韬一哆嗦:“道长,实不相瞒……今晚,才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红衣鬼,这传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咱们村就这么多人,村头刮阵风,村尾都能知道,就一夜功夫,村里突然就有了这风声……” 贺栖洲道:“那既然您没有亲眼所见,也没人见到,怎么就如此深信不疑,夜夜不敢出门呢?” 竹文韬又闷了一口酒:“嗨……道长,咱们没看到,但是村里人谁也不是聋子啊。虽说不是天天都有动静,但一到十五,这屋外、山里,传来的都是一阵阵的怪声,这可是谁都听得见的!” “怪声?” “对,这本不该对外人说……这山里,每到十五月夜,林子里都会有大片的怪声,听着像竹子折断的声音,又是还会伴随几声嘶吼,这叫声奇异,不像野兽,更不可能是人,村里有胆子大的,趁着白天去前山看了一眼,碗口大的竹子,都能被硬生生折断,那动静,能不被全村人都听见吗!”村长突然耷下眉,将面前的酒杯斟满,他举起酒杯,郑重地敬向贺栖洲,“道长,您说您是为了山里的妖怪来的,那在下就恳求您,救救竹溪村吧!” 贺栖洲了然,这村里的故事,果然只有进了村才能探明大概。他跟着村长一同起立,也举起酒杯,回敬道:“村长还请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希望您能信得过我。” -- 第11页 竹文韬感激涕零,连连点头:“您救了我的命……也一定能救这个村,我当然信得过……” “那就,让我暂且住到村尾的那间空竹舍里去吧。”贺栖洲笑道,“刚才我提四嫂搬竹子路过那里,那屋子布满灰尘,似是许久没人住了。要是方便,就让我在那暂居吧。” 他说这话时,声音并不大,可当他喝了酒一抬头,却发现全村老小都在看着他。夹菜的停住了,喝酒的顿住了,连嘴里塞着鸡腿的半大小子,都愣愣地看着他。 贺栖洲突然觉得自己这话是不是哪里不对。 “道长……您,确定要住在那?那地方离山最近,咱们平日里路过也就算了,要是住在哪……”竹文韬咽了咽口水,小心询问着。 贺栖洲点点头:“怎么了?就是因为那竹舍离山近,四周环竹,还有个院子,景致不错,又闲置着,我才想问问是谁的,能不能暂住一阵子呢。” 他又说:“况且,离得近些,也能第一时间解决妖物,让村子里多几分太平。您说是不是?” 竹文韬恍然大悟,赶忙倒酒举杯:“是是是!贺道长说得是!赶紧趁着天还没晚,咱们一起去给道长把屋子收拾出来!诸位,敬贺道长一杯!”说完,他看向贺栖洲的眼睛,诚挚道:“竹溪村的安宁,就拜托您了!” 第六章 青竹叶萧萧匿狐影 竹舍位于村尾,与竹溪山一墙之隔。山上茂密的翠竹向下延伸,将竹舍环绕,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只是这屋子太久没人居住,逐渐破落,再加上长久以来无人敢接近,更是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气。 贺栖洲夜里在竹文韬家的客房里休息一晚,第二天天刚擦亮,他便轻手轻脚出了门,独自往村尾竹舍寻去。 等天大亮了,鸡鸣四起,村民们才终于陆陆续续从各自家中走出来。毕竟那地方谁都害怕,不到天亮,确实没人敢贸然接近。就在一众村民带着工具走到门口时,映入他们眼睛的,却不是他们以往所见的景象。 院子里的枯叶清扫得干干净净,篱笆边堆着一团焦黑的灰烬,细看还能看出没被烧尽的黄叶残余。屋门前断裂的栏杆,破损的台阶,还有布满灰尘跟裂痕的墙壁,全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不是清理得干干净净,就是修缮得齐齐整整。 贺栖洲提着一桶水从里屋走出来,正抬手准备往屋外一泼,看着这院子外密密麻麻的围观群众,不得不紧急收手,放下手中的水桶,冲他们打了个招呼:“诸位……这么早啊?” 他一身长衫全换了短褂,发冠高高竖起,比昨夜的他更多了几分干练飒爽。 竹文韬愣了许久,道:“咱们是想……来给道长帮帮忙,毕竟这屋子破了这么久,怕您一个人收拾起来不方便……” 贺栖洲迈向院中的水井,又打了一桶水,借着冰凉的井水洗去了手上的灰尘。阳光正从竹缝中穿过,映在他带了薄汗的脸颊上,他笑了笑,冲着众人摆摆手:“无事了,我方才进去看过,屋子很干净,没有妖邪之物,而且我已经收拾干净了,屋里现在也不缺什么,只是……” 竹四嫂见他话有停顿,赶紧搭腔:“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道长尽管说!咱们一定能帮多少就帮多少!” 贺栖洲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长期居住于此,总得储备些东西,昨天夜里剩的饭菜我热过了,只是储量不多,想问问各位这附近有没有市集,我想去买点……” “有有有!道长你要什么,我们都有!”这话一出,村民们炸开了锅,有的人过来时带着工具,有的人则一过来就带了些蔬果,听他这么一说,便纷纷热心起来,回屋的回屋,带路的带路,在整修屋子这件事上没帮上忙,总得在别的地方尽一份力。 太阳爬上屋顶,金色的光芒笼罩整个村落。喧闹的不只绕在村外的溪流,还有竹溪村人迎着阳光的欢声笑语。 一趟下来,贺栖洲不仅从村民手上收获了能让他一个人吃到过冬的食材,还有好几个编织结实的竹筐。这些筐子本来是村民们要拿下山赶集贩卖的,但一见他双手抱不住这么多蔬果,便一人从家里摸了一个,装满了食材,让他挑担似的挑回竹舍去。 好容易到了家门口,还有几个村民想帮他把东西抬进去,贺栖洲推辞了半天,这才断了他们打算跟进去喝口茶的念想。竹溪村人的热情好客,实在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贺栖洲把食材挑进厨房码放好,又想着下午把后院的地窖清理清理,不然这些食材放坏了该浪费。这么一路盘算着回到正厅,却发觉自己出门前热好的饭菜有些异样。 应该说,整个屋子都有些异样。 他站在门口,右边是他亲手做的简易竹榻,正贴着窗边,赏景休息两不误。但此时,他放在竹榻上的包裹被打开了,原本收在里面的衣服飞得散乱,似是被人翻动过。而左边,他亲自布置的竹饭桌边,正趴着一个人影。那人看着年纪不大,也比他矮了一个头,手里正攥着一个鸡腿,毫不客气地就往嘴里塞。 那人的脑袋上,还有一对雪白的尖耳朵,鸡腿香得流油,他的耳朵也跟着微微颤动。 这不就是昨天夜里那个小狐狸么?! 贺栖洲静静地看着他,看他把手里的鸡腿吃了个干净,又看他扯下另一只鸡腿往嘴里塞,那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这东西就该进他肚子里似的! -- 第12页 贺栖洲轻轻咳了一声,少年的耳朵动了动,他缓缓瞥过地瞄了他一眼,可嘴里咬着鸡腿的动作连一丝停滞都没有,反而啃得更欢了。正当这时,院子外跑进来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一边叫着“叔叔”,一边翻上台阶进了屋,一见这贺栖洲,就把手里的柑橘小筐递了过来。 “这是我爹让我送来的,他说,他没找到什么合适的东西给你,让我把这个送给你!”小孩笑眯眯地递上水果,又兴奋地在这间竹舍里左右看了看,道:“嘿嘿,我以前可想过来看看了,可惜爹不让,说这里危险,以后有叔叔在,就不怕危险了!” “代我谢谢你爹。”贺栖洲蹲下,正与这孩子等高,他摸了摸孩子的头,视线却不自觉向饭桌旁飘去。 这孩子看不见桌边的少年。 难怪他会如此肆无忌惮…… 又同小孩逗了几句,贺栖洲送走了他。回屋,关门,转身,贺栖洲面对着饭桌,手里已经悄悄攥上了一道符。那少年吃光了两条鸡腿,已经心满意足。他看了看桌上的水果和蔬菜,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双腿一蹬,从桌边窜了起来。 没了桌子的遮挡,贺栖洲才发现,这少年身上穿的,是自己带过来的长款道袍。但身形不合,这衣服在他身上实在太大,原本潇洒帅气的款型,被生生穿出一股拖沓之感。那少年也不洗手,刚抓过鸡腿沾的一手油,转眼就往衣服上抹,好好的白衫顿时黏上一块油腻腻的痕迹。 贺栖洲终于忍无可忍,一道符飞过,拍在那少年跟前,空中蓦的腾起一团光火,那少年惊叫一声,竟被这符咒拍在墙根,动弹不得。烟雾很快散去,少年瞪大眼睛,看着蹲在跟前的人,顿时愣住了。 贺栖洲看他被这一吓,连耳朵都往后瑟缩起来,终于憋不住笑意,指了指桌上的菜肴,问:“不告而取?” 少年看了他许久,终于想起了这人是谁,即使占了下风,他也绝不嘴软,道:“我看上的便是我的!要什么告什么取!” 贺栖洲眼中笑意更甚,缓缓举起手中捏着的另一道符,问:“刚才风有点大,你说什么来着?” 少年住了嘴,耳朵抖了两下,耷拉下来:“你……你凶什么凶……昨天是我看这群人为难你,才故意给你台阶下的。” 贺栖洲“哦”了一声:“那我得谢谢你,是不是?” 少年刚想说“对”,可以看那手里明晃晃的符咒,气势跟耳朵一起垂了下来,他嘟囔半天,可算憋出一句:“那我吃你点东西过分吗……” “只是吃我点东西这么简单?你身上这是什么?”贺栖洲收起手里的符,扯了扯少年披在肩上的道袍,这衣服被他在地上这么一坐一滚,更是脏兮兮的不能看了。少年一看他收了符咒,立刻窜起来就往屋门外跑,没想人还没出去呢,背后又炸起一道火光,这下可惨,他被那符一拍,就在离门不过咫尺的地方摔了个大跟头,符咒就像一块厚厚的石头,压在他背上,让他动弹不得。 少年艰难地挣扎了好几下,终于还是没能挣脱。贺栖洲慢慢踱到他身后,一拎后领便将他揪了起来,往一旁的竹榻上一放。 少年仰躺着,看他都看得格外费力:“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放我走!我不过吃了你点东西,顺了你一件衣裳!” 贺栖洲手指一勾,少年背上的符瞬间化成了一缕烟,他一见松了绑,立刻窜起来又要往门外跑,可刚到门前一抬头,那门上就是一道符,见大门出不去,他一转身又想翻窗,结果他每到一扇窗前,那窗户上就生出一道符,所有通路都被封得死死的。 转了一圈,又转回贺栖洲跟前,少年彻底没辙了,他一瞪眼,张大嘴,一口獠牙要看就要咬到贺栖洲跟前,怎料贺栖洲比他更快。手指一并,他冲着少年的下巴一点,硬生生把他长着的嘴给拍闭上了。少年下巴酸疼一阵吃痛,却还是不甘心,双手化作利爪,直奔贺栖洲面门杀去。 “啪”,又是一张符,两人之间爆出火星,少年的手一阵灼烧的疼,没等他从烟雾里挣脱出来,另一只手也被贺栖洲抓了个严严实实,就这样了,贺栖洲还有空打出剑诀,身后几尺的木桌上,一把泛着青光的剑正剧烈颤动,眼看就要出鞘杀来。 “你——干嘛啊……”少年剑拔弩张的气势在片刻间烟消云散,仿佛刚才张牙舞爪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野孩子。他可怜巴巴地垂着耳朵,用含着水汽的大眼睛看向贺栖洲,嘟囔道,“道长厉害,贺道长好厉害……咱们、咱们没有交情也有露水之情,昨天夜里你可背过我,还抱过我的,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贺栖洲越听,嘴角越是抽得厉害,他笑得格外狰狞:“你倒是先说说,我跟你哪来的露水之情。” 少年全然没觉得这词哪里不对:“露水嘛……就是,萍水相逢的意思!” 贺栖洲一脸“你接着编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是吗?” 少年忙点头:“是是是,道长,好道长,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你快捏死我了,我手好疼你快给我放开!” 听着那最后几个字都快破音了,贺栖洲终于松开了手,少年赶忙找了个凳子往上一窜,缩得像个受了惊的猫。他摸着自己手腕,揉了一阵又一阵,又松了松浑身的筋骨,这才慢慢安分下来。 -- 第13页 贺栖洲拉过另一张椅子,正正坐到他跟前,他一见这架势,耳朵又警觉地立了起来:“你你你……” “辞年。”贺栖洲突然叫出一个名字,看向他的眼神也逐渐温和起来,“告诉我,后山到底有什么。” 少年一愣,瞪大了漂亮的眼睛,那目光里流转着各种情绪,有惊诧,也有疑惑,他愣了好半晌,才讷讷地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第七章 白衣道顽狐始驯之 辞年的眼睛很亮,瞳仁很黑,只是他毕竟狐狸化形,墨色的眼睛里,仍透着无法被掩盖的绿意。 贺栖洲与他对视一会,终于缓缓叹了口气:“先把头发束好再说。” 一听要束头发,辞年不乐意了,他从竹凳上蹦起来,捂着脑袋就要逃,可还没窜出去,又被贺栖洲按着肩膀压回凳子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么?” 辞年闷声:“那我也不束头发……” 他说话时,脑袋上的毛茸茸的白耳朵也在轻轻晃动,贺栖洲看了看,突然明白过来,一旦束起头发,他脑袋上唯一可以掩护耳朵的存在可就没了。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贺栖洲思索一阵,道:“我同你做个交易。” 辞年侧过头看他:“什么?” 贺栖洲道:“你让我替你把头发梳理好,桌上的那只鸡,我就分你一半。” 辞年想都没想,立刻兴奋地答应:“好!” 贺栖洲又说:“如果你肯把我这件衣服洗干净,那么另一半也是你的。” 辞年立刻跳起来,满屋子找木桶:“我这就洗!” 他一蹦起来,刚理好一半的头发又散乱下来,贺栖洲只能重新把他按回凳子上,迟疑了一会,轻轻摸了摸他因为兴奋而立起来的耳朵。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触感很好,带着温暖的热度,被碰到时,它还会因为怕痒而自己闪躲, 辞年光顾着高兴饭食有了着落,竟没防备被他碰了耳朵,顿时警惕起来:“你干嘛!” 贺栖洲笑笑,从怀里摸出木梳,慢慢地将那乱蓬蓬的头发拨开,分成一缕一缕,再缓缓梳理顺畅:“你的半只鸡,要先把头发理清楚了才能吃。” 狐狸抵抗不了鸡的美味,一想到这,即使不太乐意,辞年也只是默默在心里嘀咕了一阵,没再发作了。 发丝和皮毛一样,柔顺细软。贺栖洲梳理起来并不费力,不过一会的功夫,那乱糟糟的头发就被束起,扎成了一个简单的马尾。有些碎发短了,束不上去,贺栖洲便用梳子将它们拨顺,任其服帖地垂在后颈上。 打理完毕,他从屋里翻出一块刚打磨好的铜镜,摆在辞年面前。 原本对束发毫无兴趣,甚至有些排斥的小狐狸,在瞥见镜中大不相同的自己时,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把眼睛瞪得溜圆,抱着镜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摸了摸自己额前的碎发,又摸了摸高高束在后脑的马尾,乐得结巴了:“这……这这这……好看!” 贺栖洲对他的反应也很满意,笑道:“既然好看,以后都束着好不好?” 辞年一听,忙不迭地点头:“好!” 可他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对,这么一个陌生人,又给自己梳头束发,又给自己找好吃的,还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一想到这,辞年的耳朵又警惕地束起,虽然接受了别人的好意不该抱着这样的心思,可这人的过分亲昵始终让他不安。 “看着我做什么?”贺栖洲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辞年有话直说:“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替我束发,给我吃的,你究竟有什么图谋?” 贺栖洲笑了笑:“你的名字,是竹溪山的土地爷告诉我的。” 辞年脱口而出:“胡扯!他哪知道我的名字,我又不认识他!” “可他认识你啊。这竹溪山,一草一木,一花一果,就没有土地爷不知道的,抽个空,上柱香,加些贡品,不过向他打听一位小神仙的姓名,他自然乐意告诉我的。” 这倒有几分道理。辞年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贺栖洲道:“想知道?” “嗯!” “先把……”贺栖洲扯了扯被这狐崽子滚得一身尘土的道袍,“……我的衣服洗干净,你洗着,我自然告诉你。” 竹桶打上水,竹盆准备好,辞年极少做这样的活计,可看在鸡的份上,他还是选择了听从这位道长的建议。他提着水桶跑了两趟,终于将衣服泡上了,油渍不好洗,得加上皂角捶打捶打,再搓洗搓洗,才能洗干净。太阳正旺,两人一人一张凳子,围坐在洗衣盆边,正巧躲在竹林投下的斑驳树影里。 竹舍靠近山边,有盛夏的风吹过,所以格外凉爽。 辞年认认真真地搓洗着被他弄脏的衣服,可他毕竟不是人类,那双手怎么都控制不好力道,贺栖洲看了一会,教了一会,也终于是看不下去了,主动扯过另一半衣角,他示范一次,辞年学一次,倒有点教孩子自理生活的意思。 “你现在总能告诉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了吧?”衣服上的油渍终于被搓洗干净,辞年累得脖子都酸了,他把湿漉漉的道袍扔进水盆,长长地舒了口气,“我洗干净了,我要去吃烧鸡。” 贺栖洲捏着沾满灰尘的另一头,慢慢搓洗着,头也不抬:“要是能助你成仙,也算我的功德。” -- 第14页 辞年一愣,讷讷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次:“成仙……?” 贺栖洲将洗干净的衣服从盆里捞出来,一拧,成串的水珠滚下来,像下了一场小雨。他用力抖开衣物,将它串在门口的晾衣杆上,任那道袍被阳光晒着,白得像隆冬降下的初雪。他做完了这些,却没有回答辞年的问题。 辞年跟着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绕了好几圈,总算捉住了这人的正脸。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惊愕道:“你刚才说,要让我……成仙?” 贺栖洲看向他,飞快地刮了一下那半垂着的尖耳朵,笑道:“有什么问题?” 辞年向后退了两步,差点撞上晾衣杆,他赶忙又往前踏了回来,眼里流淌着未名的情绪。 成仙?这件事,他想都不敢想。狐狸毕竟是兽类,不比人类,人类生来就通了七窍,越成长,越是聪颖灵慧,要修道,只要天资足够,自然有大把的方法可以一一尝试。可狐狸这样的小兽,要修道,必定得先学会说人话,要学会说人话,又得先学会这普天之下各种鸟类的语言,走南闯北必不可少…… 辞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说人话了,他只知道,同类中,没几个能做到这一步,它们大多还在对着鸟儿叽叽喳喳,更多的,甚至连清醒的神志都还不具备。 “……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辞年想挠头,却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束起了齐整的头发,赶忙又把手放下。 贺栖洲却仿佛没听见,领着他往屋里走:“我说可以,便是可以,先吃饭。” 再复杂的问题,都比不上眼前的没事来得重要,一听有吃的,这点烦恼的小疙瘩早就被辞年扔到一旁。一到饭桌边,辞年便把手往餐盘里伸,可手还没伸过去,手背上就挨了一筷子。他吃痛地哼了一声,刚想龇牙,却瞧见贺栖洲一手拿着给他递来的筷子,一手捏着一张明黄的符纸,冲他笑道:“用筷子吃饭。” 辞年不是个胆小的狐狸,但他就是怂得有理有据。 “好……用筷子……”手背上还留着浅浅的红痕,辞年耷拉着耳朵,接过这人递来的筷子,小心翼翼地端起碗,夹起饭菜往嘴里送。 “既要成仙,就得从小节做起。”贺栖洲给他倒了茶水,不疾不徐道,“往后有不少需要注意的地方。” 辞年咬着筷子“嗯”了一声。 “不准披头散发,出门要将头发束起。” “噢……可是我不会束头发。”辞年道,“而且,我束了头发,耳朵就藏不住了。” “那下午就随我一起下山,我们去一趟集市,给你挑个合适的竹编帽。”贺栖洲倚着窗,点点下巴,“顺带给你挑几件好看的衣服。” 辞年是一只很好满足的狐狸,他的人生信条无比简单,第一要有美食,第二要有美色。 这里的美色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曾为了欣赏自己的美貌,趁夜潜入竹溪村,偷村民悬在屋门口的小铜镜。传说铜镜能防鬼魅邪煞,是传闻鬼怪会被镜子中自己丑陋的容貌吓跑。 而辞年从不觉得,他一向觉得自己美极了,好看极了,好看到即使披上薄纱、着上裙袄也毫不影响。 这就纯粹是审美问题了。 贺栖洲从他突然亮起来的眼睛里看透了他的心思,道:“不准买女装。” 辞年大惑不解:“凭什么啊!我穿着多好看!” 贺栖洲掂掂手里的钱袋:“凭这买衣服的钱是我的。” 辞年泄了气,顿时觉得嘴里的鸡翅都不香了,他慢吞吞咽下嘴里的肉,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狐狸本是擅长跳跃的小动物,这一窜更是跃得老高,他伸长了手,冲着贺栖洲手里的钱袋抓去。谁想对面这位反应更快,他将钱袋往空中一扔,任辞年越过饭桌扑了过来,扑过来容易,想收住力可没那么简单。 两人顿时抱作一团,推得椅子都往后颤了颤。贺栖洲一抬手,正好将钱袋稳稳接在手里,他屈起手指,弹了一下少年头顶的耳朵,道:“穿裙子没意思,给你挑两身合适的,保管比穿裙子更好看。” 第八章 市井喧初逢竹浮雪 从竹溪村后门下山,往北,穿过一片竹林,再翻一个小坡,就能到达山下的福集镇。 十五前后,这镇上赶集的人络绎不绝。各类农作、工具、小玩意,只有你没见过的,没有卖家们拿不出手的。辞年一听福集镇,就知道那近路该怎么走,既然是道长要给自己买东西,那带路这份差事就责无旁贷了。 两人顺着近路悄悄下了山。梳了新发型的辞年看起来很是兴奋,他走在前头,时不时晃晃自己的脑袋,让高高的马尾在后脑上来回甩动,连着那白绒绒的毛耳朵一起晃个不停。贺栖洲跟在后面,盯着那对耳朵出身,走到山下时,他突然停住了步子:“等等。” 辞年疑惑地回过头,却看这刚才还一板一眼教他礼仪规矩的道长,正迈着腿翻过路边半人高的篱笆,被篱笆圈着的,是一方小小的荷塘。贺栖洲轻轻一抬腿便翻了过去,他径直走向油油的绿荷叶,这盛夏还没过半,荷叶正展开到最大最圆的模样。也不管这地方有没有人管,他一伸手,抓了离岸边最近的两枝荷叶,轻轻摘了下来。 “我要是去摘了,指定要被骂的……”辞年小声嘟囔一阵,视野却暗了下来。 贺栖洲将过长的梗折掉,把荷叶扣在了辞年的脑袋上,替他挡住了过于显眼的耳朵。 -- 第15页 辞年摸了摸荷叶边,拨弄了几下,露出那双大眼睛,他细细看了一会,说:“是怕我这样太显眼了,走到集市上会被人盯着看吗?” 贺栖洲点头,把另一篇荷叶扣在了自己头上,笑道:“集市人多,本来就是去给你买东西的,你这耳朵要是被人看见,不是吓跑不少人,就是引来一群围观的,无论怎样都不合适。大夏天的,戴荷叶挡挡,合情合理,也不会被人围着看。” 他又说:“不过要是只有你一个人戴荷叶,恐怕还是会引人注目,所以我也戴上,要看,就一起看吧。” 辞年下山前,特意从贺栖洲的包裹里翻出了一件短款的道袍。衣服还是大,但被调整了腰带的松紧后,也勉强合身了。两个身影站在一起,一高一矮,布衣白衫,头上顶着两片水灵灵的荷叶,倒显得格外别致。辞年喜欢这帽子,他摸了又摸,道:“荷花好看……” 贺栖洲道:“荷花好看,挡不住你的耳朵,也不能别在头上。” 辞年悻悻地“噢”了一声,没再提这事。 两人又走了一阵,福集镇的大门就在跟前,还没走进去,便听见了从集市里传来的鼎沸人声。辞年跟着贺栖洲从正门走进去,这也是他第一次大摇大摆的从正门往里走。镇上的店铺很大,酒楼也是多层的,辞年看着小二端上酒菜,从外侧的木楼梯“噔噔”地往上跑,便好奇多看了一会。 贺栖洲见状,也跟着他停了下来,只是把他往路边拉了拉,陪着他看了一会:“打算改行当店小二了?” 辞年扶了扶脑袋上的帽子:“不是……只是没见过。” 贺栖洲笑了:“你不像是没来过集市的人啊?” 辞年道:“我当然来过,晚上来的,没这么多人。”他又看了一会,便不再看了。 两人在市集里穿行一阵,转了几家衣铺,这里虽然是镇上,但也毕竟是个小镇,在这谋生的店家也大多都是小贩,那些过于金贵的料子,自然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贺栖洲别的不敢多说,在审美这块上绝对是超出辞年一大截。 辞年一见衣铺里红色的纱裙,眼睛都亮了,刚要迈腿,又被贺栖洲扯了回来,两人拉扯着,拧巴成一个别扭的姿势,艰难地往一柜台之隔的男装区域挪去。贺栖洲拖着这死犟的狐狸,飞快地给他挑了一身棉麻布衫,连狐狸带衣服往小隔间里一塞,临了还不忘偷偷拔剑警告一记。 技不如人的辞年只能“嘁”了一声,垂着头进了隔间,老实换上衣服。 可就当他换好衣服,走向铜镜时,之前那什么纱裙红衣立刻从他脑子里飞了出去,剔得干干净净。 “这……这这这,这是我!”辞年兴奋不已,指着镜子里的人,其实也没多大变化,不过是衣服合身了,搭配清爽了,这款式虽然不是最时兴的,却也能衬出他几分帅气来。 “是你。”贺栖洲摸出钱袋,二话没说买下了这套,“还闹着买裙子么?” 辞年把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他手脚并用,一把黏在了贺栖洲身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道长好厉害,道长最厉害了,我以后什么都听道长的!道长让我上哪我就上哪!” “那……”贺栖洲刚开口,衣铺外便传来一声响亮的尖叫。爱凑热闹的狐狸收不住性子,立马撒开了手往门口探出头去。 只见街市中间的过道上,又一人正奋力奔跑,那人穿着一身破洞衣服,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脏兮兮的,仿佛天生比人黑一圈。而他手中,正攥着一个与他身份完全搭不上的鹅黄色的小钱袋。在他跑过后不过几秒,一个身着绿裙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追赶着,她一边跑,还一边伸长了手,指着前面那人,声嘶力竭道:“抓……抓贼!抓贼啊!” 贺栖洲见了,立刻就要追出去,可他没想到身边的人竟比他更快,只一闪身就蹿了出去,像一阵疾驰而过的风。 那贼人眼看与姑娘的距离越拉越远,心中正暗自窃喜,怎料半道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把他生生拦在了路上。见势不妙,这贼拐弯绕到少年身后就要跑,谁料这拦路的人身手更快,只一个回身,便死死揪住了那人的后颈处的衣衫。 这贼也不是个傻的,一看衣服被揪住,他立刻缩起臂膀,褪**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使出一招虽然老土但永不过时的金蝉脱壳。可他算盘还是打空了,这厢辞年抓了件衣服,那厢贺栖洲就一个腾空拦到了他跟前,一句多的话都没有,拔剑就往脖子上架。 仅仅一瞬的功夫,这人的脖颈间就多了一柄剑刃,这贼人吓得愣在原地,半晌没敢动弹。 辞年把手里脏兮兮的衣服一扔,一脸嫌弃地上前抢了他手里的钱袋,刚转过身,正巧就碰到了已经追得跑都跑不动的小姑娘。那姑娘追得满头是汗,脸颊通红,一手拍着胸口,一手赶忙接过辞年递来的钱袋,气都喘不匀了,还一定要先道谢:“谢谢……谢……两位……” 贺栖洲道:“不必客气,路见不平而已。” 贼人就像条滑溜的泥鳅,瞅准了贺栖洲与姑娘说话的这一瞬间,一个下蹲就要往他剑下窜走!辞年见状,赶忙扑上去与他拉扯,这一打不要紧,他一个重心不稳,竟被那贼带得一个踉跄,两人双双摔倒在地。在地上滚这种事,辞年干过不少,可这么一滚,这刚买的新衣服就脏了! -- 第16页 辞年心里的火立刻烧了上来,他扯着那贼人的领口,骑在他身上,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我的新衣服!你赔!赔给我!” 那贼一心只想跑,根本顾不得这许多,他闷头挨了两下,突然瞅准空档,狠狠推了辞年一把,窜起来就要跑。这一推倒没什么大事,但贼跑了,衣服脏了,辞年心里更不痛快了!姑娘眼看自己的恩人翻在地上,赶忙伸手去扶,可就是这一翻,辞年头上的荷叶掉了下来,被某位路过的大叔一脚踩脏了。 更重要的是,没了帽子的遮挡,辞年头上的一对耳朵,眼看就要暴露在福集镇大街这上百来号人的眼下。 那姑娘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贺栖洲便立刻摘下头上的荷叶帽,往辞年头上一扣,把人拉起来就要走。姑娘赶忙跟上,全然不顾周围人的议论和惊讶,一路随着他们找到了镇外的小路,才将二人拦下来说上了话。 她顺过气来,也不再气喘吁吁了。她看了看辞年,又看了看贺栖洲,道:“谢谢二位恩公,前面有间茶肆,要是不嫌弃的话,就由我请二位吃点东西喝杯茶……” 见两人迟疑,她又立刻说:“这位公子的……我不会说出去,我一定会保密的!” 贺栖洲见状,总算是松了口:“也罢。谢姑娘好意,还请带路吧。” 辞年一直闷着头,直到入店落座,看着端上来的点心,他才终于缓和了脸色。贺栖洲给他倒了茶水,吩咐他先洗手再吃,他也乖乖照做。这绿衣姑娘看了他们一会,道:“贺道长……与这位是朋友?” 贺栖洲想了想:“是。” 辞年一直闷头吃糕点,听了这话竟抬起头来,愣愣地看了他一会,这才回过味来,问那姑娘:“你怎么知道他是贺道长?” 姑娘点点头,脸颊又漫出几丝红晕:“我叫竹浮雪,是竹溪村人,平日里大多在家里看书,不出来走动,所以道长没见过我,但道长的事,爹都跟我说了。” 贺栖洲疑问:“你爹?” 竹浮雪一笑:“家父竹文韬,是竹溪村的村长。” 第九章 归途短偏逢生变故 这话一出,辞年的手顿了顿。那块被拿在手里的点心没再往嘴里送,而是重新放回了盘中。 竹浮雪看他这样,赶紧摇头:“不不不,我不是来苛责小公子的,我只是……我是真的感激二位!”言罢,她将手中的钱袋拆开,包藏在袋子里的碎银哗啦啦撒了一桌,她也不在意,只是将钱袋翻了过来,让两人看那内里锦缎上绣着的竹叶图样。 “这是我娘生前留下的,这个钱袋,远比里面的钱珍贵……我娘没给我留下多少东西,不过是我这个人,这个钱袋,还有一支簪子罢了。”说到这,她略微愧疚的低下了头,道:“此前,我也一直认为,小公子是山上的狐狸,上村里偷东西,还拦着路不让人上山,是个横行霸道之人……” 辞年突然抬头看向她,道:“我就是这样的横行霸道。” 竹浮雪又摇头:“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人,不会替我捉贼,更不会替我抢回东西。” “这世上可没规定过,不能一边横行霸道,一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辞年吐了口气,语气倒是轻松很多,“在那小贼眼里,我也是个不讲道理的,毕竟丢的不是我的东西,是我管了他的闲事。” 竹浮雪看他不再拘谨,也跟着松了口气。 酒足饭饱,到了日落时分,三人出了茶寮,要往竹溪村方向走,临近山下时,辞年便突然停住,不与他们上去了。贺栖洲察觉,便转过头,疑惑地看着辞年。后者只是笑笑:“你们走吧,往正门走,别被他们看到我与你们一道。” 毕竟对于竹溪村来说,辞年就是个存在多年的隐患。方才在席间,竹浮雪什么都没问,她没有问那红衣鬼怪是不是他,也没问他为什么拦着后山不让人进,更没问他那每到月圆时山上传来的异动到底是怎么了。但竹浮雪不问,不代表竹溪村人不会问。 毕竟在其他人眼中,这只狐狸,就是搅得竹溪村不得安宁的元凶。 竹浮雪没再邀请,而是自己向后退了一步,笑道:“今天能得二位的援手,还能与你们一起畅谈,我很高兴!就不劳烦你们送我回去了,这段山路我走了十几年,不会迷路的,你们快走吧。” 这话里的意思,是把贺栖洲和辞年归为一类了。世上哪有人愿意与妖怪一类?辞年也往后退一步,可还没开口呢,贺栖洲便走到了他身边,替他扶正了头上蔫下一半的荷叶帽:“好,我们往小路穿回去,小路离竹舍更近。” “走什么走?谁都别走了!” 三人正道别,听到这动静,纷纷抬头往山路上看,只见一青年从山路上迈着大步踏下来,嘴里叼着根细竹枝,没好气地走到竹浮雪身边,道:“你到集市买东西,怎么还跟这妖怪混到一起了?” 竹浮雪闻言,辩解道:“竹生,我没有,只是在回来路上正巧遇到,而且这是贺道长的朋友,不是妖怪。” 贺栖洲想起来了,这就是前天夜里把那“红衣鬼”揪出去痛打一番的年轻人,村长的侄子,竹生。他对竹浮雪倒是一脸和善,可一听这话,他眉都皱起来了,轻拍了拍姑娘的肩,道:“浮雪,你怎么撒谎!福集镇上那么多人,你真当没人看见他的模样?” -- 第17页 这话说完,竹生刻意抬起头,将手放到头顶,比划了两下,表情里满是厌弃和嘲弄:“这是个狐狸!不是人!贺道长哪能跟他做朋友……” 贺栖洲打断道:“不好意思,我就是他的朋友。” 竹生一愣,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几轮,片刻后,他拉着竹浮雪就往后退,严肃道:“贺道长,你昨天夜里对我叔叔怎么说的?你可说你要把这狐狸揪起来,要护着竹溪村上下呢,怎么一夜功夫你就变了卦了?这狐狸……莫不是这么大本事?能把你的魂也勾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偷鸡摸狗无恶不作,糟蹋过的姑娘数都数不清!” 辞年忍无可忍,怒道:“我他妈糟蹋你了?!” 竹生更是来劲:“你倒是想得美!我这样的俊美男子,你梦里糟蹋去吧!” 竹浮雪终于是听不下去了,她拽着竹生的胳膊,拖着他就要走:“行了!竹生,说话不要那么难听!这些不过传闻,不要一天到晚挂在嘴边!” 竹生闹上了兴头,根本不肯听劝,胳膊被拽着,嘴却不肯闲,他扯着嗓子蹬着腿,大喊道:“你不仅糟蹋姑娘!你还偷鸡摸狗!后山是你家开的啊?你说不让去就不让去?咱竹溪村围着这么大点地方生活了这么久!要不是你这破妖怪,后山的竹子笋子山珍野味可都是我们的!你凭什么全占着了!” 辞年摘了头上的荷叶,冲着竹生就是一甩,那柔软的绿叶竟变得像瓷盘,“咣”地一声拍在了竹生身上。他一阵吃痛,摔倒在地。辞年绕开贺栖洲,瞪着眼睛,一步步靠近摔在地上的人,竹生一声“哎哟”还卡在喉咙里,就见他朝自己走了过来。他赶忙连滚带爬往竹浮雪身后躲,哆嗦道:“浮……浮雪!这妖怪疯了!他要吃人了!” 辞年“呸”了一声,眼里绿芒大盛:“我说后山是我的,后山就是我的。我说不让竹溪村的人踏入,竹溪村就是跟我耗一辈子都别想摸进后山半步!你有本事,就来后山找我,没本事,就闭好自己的嘴!” 竹生想还嘴,可辞年龇起的一口獠牙生生打断了他这个念头,竹浮雪比他瘦弱得多,此刻也不得不挡在他面前,一脸歉意道:“小公子……你别生气,别生气,是竹生言语冲撞在先,我代他向你赔罪,你别动手……” “你怎么还跟他道歉!他是什么东西!这村里为他吃了多少苦了……”就算弱人一头,竹生也要在竹浮雪耳边絮叨,几方眼看争执不下,贺栖洲负在背后的剑突然出鞘,“铿”地一声,插在了两人之间,剑身足足没入石路三分。 这下,竹生是彻底闭嘴了。 贺栖洲缓步上前,轻轻把剑拔了出来,重新收入剑鞘,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平和:“竹生公子是么?” 竹生点点头。 贺栖洲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来竹溪村,就是为了捉这小小的狐狸?” 竹生一愣,道:“那你为何要住在那竹舍?而且我昨夜听见的,你与我叔父说了,这件事就包在你身上!” 贺栖洲回:“是,这事包在我身上。那问题又来了,你到底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说你口中所谈的那些破事都是他干的?糟蹋姑娘、偷鸡摸狗、为祸一方……这些可有凭据?” 竹生被这么一问,竟噎住了:“那……那他能拿出凭据证明不是他?!咱们村里的人都这么说!他昨夜自己不也说了,他是那红衣怪物!就是他趁着月色来村里偷窃!” 贺栖洲又说:“你方才不是说,月圆之夜山里就会有竹子折断的怪声,那既然那怪声是他干的,他又怎么**入村偷窃?” 竹生烦躁道:“他是妖怪!**有术怎么了!贺道长,我叔叔把你当贵客请进村来,你就这么维护一个妖怪?我们才该是同路的!你怎的这么奇怪,还逼问起我来了?” 贺栖洲笑了笑,不再搭理他,转而向竹浮雪行了一礼:“天晚了,在下要与友人回去了,竹姑娘,咱们就此别过,往后得了闲,欢迎来竹舍找我和……这位小公子。” 辞年听了这话,终于一甩袖子,没好气地往一旁竹林间荫蔽的小路走去。贺栖洲也不追赶他,仅跟在那身影后,慢慢地随上他的步伐。身后传来几声男子气急败坏的叫骂,无非是“你给我等着!你看我叔父怎么收拾你!”云云,贺栖洲也懒得细听。 日头西沉,橙红的阳光洒入竹林,辞年在前面跑,贺栖洲在后面跟,跟着跟着,这小狐狸突然生了气,转身冲着他就吼了一句:“别跟着我!” 贺栖洲也不恼火,只是好言劝着:“总得回家吃饭不是?” 辞年怒道:“我没有家!” 贺栖洲也好声好气地纠正了自己的措辞:“好,回竹舍吃饭,先吃饭,好不好?” 辞年道:“我是妖怪,你见妖怪饿死的吗?我不吃不喝多久都不会死!” 贺栖洲道:“没见过,但你要是真不吃不喝,修为就跟不上了,怎么保护竹溪村的人?” 辞年脚步一滞,连着竹林里的风都静了下来,少年侧过半边脸,夕阳略过竹影,他的尖耳朵被照得橙红,他哽了半晌,才怒吼道:“你少胡扯!我保护什么!我恨不得竹溪村现在就被山崩落下的石头埋起来!” 贺栖洲缓步上前,替他整理好衣服,拍拍他的背:“村里的红衣鬼不是你,村外的才是。” 辞年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 第18页 贺栖洲又说:“我从昨天就在想这个问题。月圆之夜,山上的折木声居然和山下的行窃同时进行,而且那村里丢的净是些农产腊肉,你既然不吃不喝都可以生存,为什么还要偷他们这点东西?况且……” 说到这,他温柔地笑了笑:“昨天夜里,是你自己飞到我怀里来的。” 第十章 狐仙道深山隐居客 辞年终是忍无可忍,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扭头继续走。 两人一前一后,谁也没多的话。辞年闷头走了好一阵,一抬头,却发现自己又来到了竹舍外。他立马回头,狠狠瞪了身后的人一眼,贺栖州一脸无辜,摊开手:“你是小神仙,我就一破道士,我可没那个本事给你下套,这可是你自己走回来的啊……” 辞年鼓了半天的气,终于消了大半,他坐在竹舍门口的栏杆上,叹了一大口气:“你不该跟我混在一起。” 贺栖州缓缓坐下,紧挨着他:“怎么叫混在一起,你守着后山不让人进,我偏偏就要进后山,咱俩本质上是一路人。” 辞年道:“胡说八道,莫名其妙。” 贺栖州道:“那就当我胡说。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不让人进后山。” 一提到这个,辞年又不耐烦起来:“你老惦记后山做什么!你又不是竹溪村的人,我就是横行霸道不让人进去,我就占山为王为祸四方了,你能拿我怎样?你把我抓起来,让他们往后山去吧!” 贺栖州柔声道:“我一刻钟前才说了你是我的好友,转头就把你给抓了,这算什么?我也太过龌龊了吧?” 辞年骂人的话都被“好友”二字噎在喉咙里,他垂下头,用力踢了一下脚底细碎的落叶,跳下栏杆:“我走了。” 贺栖州问:“回后山?” 辞年道:“你管我去哪,别跟着我,不然我连你这竹舍也给你封起来!” 贺栖州叹气:“别冲我撒气嘛,又不是我骂你。” 辞年沉默了一会,道:“谢谢你帮我买衣服。” 贺栖州笑了,他把身子往前倾了一些,轻轻摸了摸辞年的脑袋。这只狐狸的情绪,总是一点不落地表现在自己的耳朵上,他生气,也理亏,或许还有点因为迁怒贺栖州而产生的愧疚。总之在此刻,那耳朵是低垂的,耷拉在脑袋上,没什么活力。 贺栖州道:“好,你不想说,我也不跟着你。等你想说了,你就告诉我。但是你现在得告诉我一件事。” 辞年头也不回:“什么?” 贺栖州道:“我明天还需要给你准备好吃的么?” 辞年猛地回过头,看着那人带笑的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贺栖州在等他作答,又说:“他们给我送了很多东西,我一个人吃不完。你要是过来,我就给你准备好,不吃不喝确实不会死,但维持足够的灵力,就必须要有足够的体力,且不论后山这件事,你在世间存活,没有灵力,拿什么保护自己?” 辞年嘀咕着:“你不生我气……” 贺栖州笑了两声:“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 辞年又说:“我会给你带来麻烦……” “麻烦?”贺栖州道,“以后你就知道,我比你更麻烦。” “那就这么说定了。”白衣道长跳下栏杆,拍了拍手,与面前的少年作出约定,“明天记得过来,无论你什么时候到,好吃的不会少,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辞年警觉:“什么?” “吃了我的,穿了我的,就得听我的话,跟着我好好修行,我不当你的师父,也不把你当徒弟,我早说过,我来这是为了后山里的东西,如果你不让我去,那你至少也得强大到能够将它解决才是,不然,你难道守着这竹溪山,跟竹溪村人世世代代斗下去?” 辞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一时半会还出不来。他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如果没有头上那对耳朵,他那纤瘦的背影看上去与普通少年绝无区别。贺栖洲看着他慢慢走入竹林里,突然醒悟过来,冲他大喊:“小神仙!你还没说明天来不来吃饭呢!” 辞年扭过头,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来!来!行了吧!别喊了!” 贺栖洲只觉得好笑,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里饭多得没人吃了,要求着辞年过来帮帮忙呢。 暮色四合,夕阳将最后一点光藏进山中。贺栖洲在竹舍门口挂上了新扎的纸灯笼。这间荒废许久的屋子,终于有了一丝人气。入了夜,他收拾得差不多,将今天在集市上买来的烛台摆好,点上灯火,打算过会洗个澡便睡了。 竹屋的门不合时宜的响起,贺栖洲应了一声,一边系着里衣的系带,一边往门口走去。 门一打开,赫然是竹生那张圆圆的脸,他神色还算缓和,但看着贺栖洲这不知是穿还是脱的动作时,那张圆脸都生出几分僵硬的棱角来。两人在门口僵持了片刻,贺栖洲倒是大方,冲他笑了笑:“竹生公子?这么晚了,来我这喝茶?不巧,我正要睡下了。” 竹生不耐烦地挥挥手,将门口的位置让出来:“我叔找你。” 果然,没了竹生这壮硕的大个子遮挡,竹文韬看着还算有几分挺拔。贺栖洲向后退了一步,让两人进了屋,夜还不算太深,虽说村里已经有了贺栖洲坐镇,但村民们还是对昨夜辞年的话心有余悸,村子里只有胆子大的年轻人出来散心,上了年纪的长辈们全都在家中,偶尔还会探头出来,招呼晚辈们赶紧回家,别再胡乱逗留。 -- 第19页 贺栖洲看了竹生一眼,又看了看竹文韬,把屋里仅有的两个粗陶碗拿出来倒上水:“太晚了,没泡茶,二位喝点水?” 竹文韬没言语,竹生却迫不及待开了口:“贺道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天下午的事我告诉我叔了,你就说实话吧,这狐狸你到底能不能除了,我竹溪村也没亏待你,你一外乡人,远道而来,咱们好酒好菜招待着,也没怠慢了,你要是非得保那狐狸,就是跟我们全村人作对,那我劝你还是趁早……” “竹生。”竹文韬咳了一声,示意他住口。 这竹生虽说平日里跋扈,倒也很听这位叔父的话,见他阻拦,便没把话继续说下去。 竹文韬喝了口水,温声道:“我来这……得先跟贺道长致谢。小女近日在镇上遭了贼人,是您把她娘亲的遗物抢了回来,这让她高兴了许久。” 贺栖洲笑道:“这倒是谢错人了。” 竹文韬一愣:“这话怎么说,莫不是小女撒了谎?” 贺栖洲道:“不是我,而是我和那天夜里遇着的狐仙。” 竹生忍不住低声插嘴:“还狐仙……那就是个妖怪,成了精的狐狸罢了,一口一个仙,抬举他吧。” 贺栖洲看向竹生,幽幽道:“你又知道他成不了气候?要是哪天真修得正果位列仙班,你这话可就为竹溪村招了祸了。” 竹生还想说什么,竹文韬更严肃地咳了一声,他也只得闭了嘴。 桌上的灯火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竹文韬听了他的话,疑惑不解,却还是笑得和善:“贺道长,您也知道……竹溪村这么多年,受这狐狸的祸害实在不少,竹生他也是性子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嘛,脾气大些难免的,还请别见怪。” 贺栖洲笑笑:“也是。” 竹文韬又说:“你方才说,是那狐狸替小女抢回了钱袋?他能做出这样的事,莫不是有什么企图?还是说,又要提出什么条件……” 贺栖洲见竹生一直立在一边,没有坐下喝茶的意思,便端起桌上的陶碗抿了一口,舒口气,道:“竹村长,您信我么?” 这话,倒是不知从哪接起了。 于竹溪村而言,贺栖洲是个外人,是个刚刚才加入村庄不过一天的陌生人,要说可信,这话听着都觉得假,他自己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但要说不信……毕竟前一天夜里,这位道长从天而降,赶跑了混入村中的狐妖,还了村子一个难得的太平之夜。不仅如此,他还自告奋勇地来住进村边最靠山的竹舍,守住这一方水土。这样的恩情,竹溪村人不得不感激于心。 贺栖洲看出了竹村长的犹豫,便放下茶碗,轻笑道:“村长不必为难,大可听我把话说完,再判断信与不信。” 竹文韬点头:“道长请说。” 贺栖洲道:“这狐狸,有仙缘。” 竹文韬一惊:“仙缘?” 贺栖洲点头,着重重复了一次:“这狐狸,有仙缘。寻常狐狸修仙问道实属不易,这狐狸神思敏捷,极其聪明,而且通人性,能口出人语,这已是寻常狐妖所不能为。他如今为祸竹溪村,只是一时行差踏错。村长若是信得过我,就将他交给我。” “这意思是……道长要渡他一程?”竹文韬问,“他若是不听呢?” 贺栖洲闻言,屈起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放在身后案台上的宝剑铿然出鞘,竟一下飞入了他的手中,惊得竹文韬险些没坐稳。贺栖洲弹了一下剑身,一声清越的“铿”回荡在屋内,他道:“我自有我的法子,还请竹村长放心。” 竹文韬缓缓舒了口气,缓缓道:“那道长……我能做些什么?” 贺栖洲道:“既然竹生公子说这狐狸罪恶滔天,罄竹难书,那就烦请村长回去统计统计,竹溪村到底遭了多少他的罪,列一张单子来,待我核实,我必定带着他向各位登门赔罪。” 第十一章 寻仙缘狐仙问何处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然而这一夜,竹溪村安宁而寂静。 天大亮时,贺栖洲被照进屋内的第一缕阳光刺痛了眼睛。他平日作息算得上规律,不过难得远离长安,到蜀中这等惬意的地方来生活,稍稍放纵一些也不打紧。他直起身,看着空荡的卧房出神,盘算着今天该不该做些其他的东西,再给屋里添置添置。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鸡鸣,那声音高亢嘹亮,似是有只大公鸡就在院子里,鼓足了劲要唤主人起床。那公鸡没有休息的意思,一声接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啼鸣连成一片,细细听来……倒像是两只公鸡在比赛,看谁能打出最响亮的鸣。 但贺栖洲十分确定自己院子里不可能有鸡。 他披起外袍快步出门,金色的阳光正巧穿过环绕的竹林,将斑驳的影子投射下来。 院子里还真有一只大公鸡。 跟鸡在一起的,是昨天傍晚才与他告辞,今天一早就不请自来的竹溪山狐大仙,辞年。 这只鸡估计也是辞年带来的。 那公鸡十分警惕,瞪圆了眼睛,鸡冠竖起,脖子上的橙棕羽毛炸了一圈,可它瞪了一会,却没有将尖喙啄向辞年,而是一缩脖子,一挺胸,发出了一声高亢的鸡鸣。这鸡不错,实在是鸡中翘楚。贺栖洲本想招呼辞年一声,谁想这位受了公鸡的挑衅,也不是个吃素的主,他脑袋上的耳朵向后一压,突然也一吸气,发出了比这公鸡更精神抖擞的鸡鸣。 -- 第20页 贺栖洲眼睛都看直了,他赶忙确认了一下,院子里的人是不是辞年,那鸡是不是公鸡。 狐狸会打鸣?! 公鸡一下子败下阵来,高昂的头颅也垂下了,它“咕咕”了两声,缓缓后退两步,辞年乘胜追击,一龇牙,发出一声阴沉的低吼,那公鸡发觉这并非同类,赶忙扭头钻出了院子,扇着翅膀跑得没了影。得了胜的辞年很是兴奋,两只尖耳朵竖得高高的,他轻笑一声,转过身来,正对上了目瞪口呆的贺栖洲。 两人面面相觑,足足半晌,辞年才挥手同他问好:“早啊,道长。” “你为什么大清早在我院子里学鸡叫?” “我昨天回去后,很安分,没有下山吓唬人,也没遇到什么。” “你为什么大清早在我院子里学鸡叫?” “不过衣服脏了,我今天得来洗一洗,你有没有换洗的衣服可以让我先穿着?” “你为什么大清早在我院子里学鸡叫?” “……”辞年见怎么都绕不过这个话题,只能一摊手,“不是我学鸡叫,我先来的,它钻进来,要和我比赛,我才跟它吵了一架。” 贺栖洲:“……” 行,这狐狸都成精了,学个鸡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贺栖洲走到井边,提起木桶打水洗漱,没等他招呼,辞年便轻车熟路地溜进了屋子里,仿佛他才是这屋子的主人。 等他洗漱完毕进了屋,却发现辞年已经穿上了他的另一件道袍,而昨天他那身被弄脏的衣服,已经被换下,堆放在辞年手中端着的木盆里。一见他进了屋,辞年便叹了口气:“这地方……原来就是我躲雨的。” 贺栖洲没说话,他又道:“你来了,他们别提多高兴吧。” “是挺高兴的。”贺栖洲说,“你在竹溪村的人缘确实不好。” 辞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又不是人,要什么人缘,不喜欢就不喜欢,反正竹溪山是我的,谁也别想进去。” 贺栖洲替他把衣服泡上水,拎着辞年就往里屋走,辞年被提溜着后领,再挣扎也有限,两人晃晃悠悠进了屋,一人一张椅子坐好,这屋里过于陈旧的东西早就扔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些,大多是贺栖洲购置的,也有一部分是他自己亲手做的。 辞年坐下了,却不安分,拿起桌上的小编篮看了看:“这个小巧,肯定是竹溪村哪个姑娘变了送给你的。” 贺栖洲正在竹架上翻找蜡烛,头也不回:“谢了,但那是我自己做的。” 辞年摸了摸竹编篮,编制细密,平滑齐整,这手艺放在竹溪村这群手工匠人眼里,都是挑不出毛病的好,他忍不住多摸了两下,笑道:“你真贤惠,以后一定能嫁个好人家。” 贺栖洲回过神,点上烛台,里屋光线不好,开了窗勉强能看清,点了灯后便好一些。听了这夸奖,他倒也没生气,不过肯定也谈不上高兴,只是一拉椅子,往前几分,凑近那微微摇晃的烛火,摊开了手里轻薄的纸张。 辞年瞄了一眼,问:“这是什么东西?” 贺栖洲道:“你的罪状。” 辞年:“???” 他还能有什么罪状?不就是拦着山路不让人走,不让人靠近后山,脾气冲,说话难听,还特别凶,动不动就吓唬竹溪村一村老小连狗都不放过么!除此之外,他还能犯下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辞年向后一仰,靠在竹椅的靠背上,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哦,那我有什么罪状?” 贺栖洲对着烛火,逐字逐句朗读起来:“罪其一,偷盗村中农产品,包括但不限于:萝卜干一筐、红薯干两框半、风干腊肉五十条、糖心橘三筐,还有四十五只鸡。” 辞年瞪大了眼睛,一拍桌子跳了起来:“我吃橘子吗?我吃萝卜吗?我吃红薯吗?我是狐狸,我吃肉,橘子没了也能算我头上?” “肃静!”贺栖洲继续念,“捉弄村头竹六婶家的大黄狗九十八次,大黄狗意志消沉,已经三年没有诞下小狗。” 辞年骂得更大声了:“那狗生个屁的小狗!它是公的!养了人家这么多年不知道人家是公是母!你不如放它到后山跟我混!” “偷窃村中铲子一把,铁锹一个,锤子两个,榫卯零件十五个,这些全都是村头竹木匠放在院子里的。还有……”贺栖洲一皱眉,“村东竹小妹一条带花黄裙子,你偷了就再也没还回来。” 辞年脸上挂了一层霜:“我问你,你见过竹小妹吗。” 贺栖洲道:“没有。” 辞年突然站起来,双手一挥,在自己跟前画了个大大的圆,他瞪着贺栖洲,咬牙切齿道:“懂我意思了吗?” 贺栖洲摇头:“你可以再来一次。” 辞年的耳朵立得直直的,他抹了一把脸,没想用力过猛,把本就有些松散的头发都抹了下来,更加激动地解释道:“她快有三个我那么胖了!我怎么穿她的衣服啊!那天那身红的也是我化了人形找山下镇上姑娘借的!用完我就还回去了!” 贺栖洲问:“那鸡是你偷的吗?” 刚刚还情绪激动的辞年,一听这话竟突然哽住了,像被人半途截断了话语,过了好几秒,他才嘟囔着:“反正我没偷橘子!” “那鸡是你偷的吗?” “……我也没拿红薯干。” “鸡。”贺栖洲缓缓举起手,比划了一下,“咕咕叫的那种,鸡。” -- 第21页 辞年不耐烦地一挥手:“你当我是傻子吗!我当然知道什么是鸡!我……”他顿了顿,终于颓唐地坐回椅子上,“我是狐狸,狐狸不偷鸡还是狐狸么……再说了,几只鸡而已,我也没偷那么多啊!后山的山鸡不够我抓吗,我凭什么要偷他们四十五只鸡!” “那……”贺栖洲叹了口气,“那么橘子、萝卜、红薯干,就都是你偷的了。” 辞年一拍桌子,怒道:“不是我!凭什么什么都往我头上来!丢了东西不报官不抓贼,看我是个狐狸好欺负?” 贺栖洲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是不是你不要紧,要紧的是既然你偷了鸡,那么往后这村里丢的所有东西都与你有关。加上你刻意将红衣鬼怪的事往自己身上拉扯,所以他们现在认定了就是你的错,不需要证据。” 辞年微红的眼睛突然垂下,他身子一软,重新歪回椅子上,闭了眼,回到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就是我吧。” 贺栖洲低声道:“所以你就算被他们冤枉,也不愿我帮你洗刷冤屈?” 辞年把眼睛撑开一条小缝,斜睨他一眼:“你帮我洗刷?” 贺栖洲缓缓道:“只要你带我去后山……” 辞年立刻把眼闭上,拉长了声音:“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偷了荤的素的有的没的,连衣服都是我偷的,我穿着最好看——” 贺栖洲悠悠叹了口气,将“罪状”放在桌上,缓缓起身,嘴里念着:“罢了罢了,狐大仙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只能尽一点绵薄之力,把他抓起来,给村里人赔钱道歉去了。”话音刚落,辞年便一最快的速度跳了起来,这屋子门窗紧闭,要跑到外厅就必须路过贺栖洲身边…… 所有的路径都在他脑袋里过了一遍,辞年想都没想,以最快的速度朝出口窜了过去,他算盘打得很好,贺栖洲就是再厉害,也不过是个道士,自己少说修炼多年,就算法力比不过人,也不至于在速度上吃了亏……“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突然包住了他的脸,让他的视线黑了一片。 这思路还没延展到最后一步,人就已经抢先一步,被贺栖洲拎了起来。而且是,一手拎着后领,一手按着脸,让他想咬人都张不开嘴。贺栖洲的手很大,手臂也很有力,许是常年使剑的缘故,他的身手惊人的灵动飘逸。甚至能快得过成了精的狐狸。 辞年被他按在怀里,被迫贴着他的胸口,咬人骂人都得张嘴,但他偏偏生了张巴掌大的小脸,而这脸也正好被一个巴掌按得死死的,是动也动不得,骂也骂不动。两人在屋内挣扎了许久,辞年终于是放弃了抵抗,他没有出声,只是头顶的耳朵渐渐垂下,显出难得一见的委屈和沮丧。 他是真的不想道歉。 子虚乌有的事,没有证据的事,完全没有做错的事,为什么要道歉? 贺栖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松开了捂在他脸上的手,摸了摸那低垂的耳朵:“你想成仙吗?” 辞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试问这世上的狐鬼精怪,谁修炼得道不是为了成仙呢?连云都知道要往天上飘,更何况是有了意识和欲望的妖怪们。贺栖洲见他不语,又道:“你有仙缘,所以我才叫你小神仙,这点是真的,我没骗你。” 辞年低垂的眼睛突然抬起,他转了个身,也不顾自己与贺栖洲贴得有多近。两人挤在一个狭小的拐角里,辞年的眼里却仿佛绽出星星,他支吾了一阵,缓缓重复道:“我……有仙缘?不骗我?” 贺栖洲点头:“不骗你。” 辞年眼里的光转过一轮,喜悦之情藏都藏不住,他都忘了自己还在贺栖洲跟前,还几乎贴在他怀里,兴奋地抓起头发就给自己绑了个马尾,耳朵尖一下下地颤动着:“那我要……要怎么做,怎么才能修炼成仙?” 贺栖洲坦诚道:“有个快法子,很顶用,但你大概不爱听。” 辞年摇头:“你说你说,我听!” “你需要香火的供奉。”这话一出,辞年就明白了,香火……那就是人了,要成大事,必得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齐。天时不可强求,地利尤可探寻,这人和…… “所以,我得去道歉,让他们……”辞年仿佛听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方案,“……供奉我?!” 第十二章 屋檐下寻仙勤修苦 “很抱歉,我不该偷你家的鸡。” 午后的太阳毒辣得很,竹溪村村民竹五弟刚从凉席上爬起来,就撞上了门口这一出。刚进村两天的贺道长拎着一个头上长耳朵的人,将他带到了自己家门口,而那人二话不说就道歉,虽然面无表情,语气木然,但好歹……是道歉吧。 自家也确实丢了好几只鸡。 “这……这是?”竹五弟年纪轻轻没见过什么世面,指了指辞年头上的耳朵,贺栖洲和善一笑,抬起手,按着那耳朵摸了两下,道:“是真的耳朵。” 竹五弟哆嗦:“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他……他就是那个偷鸡的狐狸?” 辞年面无表情:“是你大爷我。” 话音未落,身后的贺栖洲就狠狠拍了他背心一记,拍得他往前一顷,差点撞门框上。供奉、香火、成仙!辞年咬着牙在心里默念了一串,脸上绷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偷鸡的狐狸,正是在下。” 竹五弟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一时竟结巴起来:“那……那……” -- 第22页 贺栖洲立刻从兜里摸出钱袋,掐了几颗碎银,往竹五弟手里一塞:“我来赔。根据清单,你家里是丢了六只鸡,按现在的市价,该是这个数,你点点。” 竹五弟受宠若惊,赶忙接过碎银,认真数了一遍,又摸了一遍,这才终于长舒一口气,露出笑脸:“是是是,谢谢……谢谢道长,谢谢道长还我公道!” 贺栖洲按着辞年的头,两人一并冲竹五弟鞠了个躬。趁着狐狸张嘴骂人前,撵鸡仔似的把他撵到下一家去。一整个下午,贺栖洲就带着辞年,从从头到村尾,从村南到村北,挨家挨户道歉赔钱,所有是他的不是他的,全都折成碎银,给全村老小赔了个遍。 辞年道歉道得耳朵都炸起来了,可这是他与贺栖洲商量好的,即使心里憋屈也没办法。“忍一时之气,才能成大事!”辞年嘴里说着对不起,心里却一直默念着这句至理名言。直到傍晚,他才终于口干舌燥地回到竹舍,即使隔了老远,还是能听见身后那串浩浩荡荡的“谢谢贺道长”、“贺道长大好人”。 辞年飞快地打了一桶井水,一口就喝了小半,他把手里的桶给贺栖洲递过去,才想到这人一直就在后面掏钱,根本没说过几句话,于是立刻把桶抱回怀里,又灌了小半桶,才算彻底解渴。贺栖洲拿出那个被他摸了一下午的钱袋,轻轻在辞年耳边晃了晃,笑道:“空了。” 辞年一把夺过钱袋,看着它空空如也,顿时皱了眉:“他们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他们坑你呢!你难道是个傻子?多少人我见都没见过!根本没拿过他们东西!还有村东头那个,非说自己还丢了个花瓶,我要什么花瓶!这你也赔给他!还让他再想想还有没有丢的!他们这是拿你当冤大头呢!” 贺栖洲却满不在乎:“当冤大头又怎么了,花钱能让他们闭嘴,我为什么不花?” 辞年住了口,贺栖洲继续道:“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太过夸张的,他们自己也知道不合理,便不会提,无非是借机占占便宜,一点农产而已,能花费多少?但是从今往后,只要你不再招惹偷窃,他们便再没有由头来寻你的麻烦,你才能扶正自己的名声。” 辞年第一次觉得这人与人的相处过于复杂,他思索片刻,问:“那他们要是不认账呢……” 贺栖洲笑笑,突然一抬手,一只灵巧的鸽子不知从哪飞来,落在了他的手上,他向辞年展示着这雪白的鸟儿,笑道:“我已经把刚才的偿还清单飞鸽传书给村长了。” 辞年目瞪口呆,许久,才道:“我没记错,村长离竹舍也就二百多步的脚程。” 贺栖洲道:“是,但飞鸽传书够帅。” 辞年:“……” 贺栖洲大笑几声,一把揽过辞年的肩膀,带着他就往屋里走:“行了,账还清了,身上也没多少银子了,但无论如何,饭还是得吃。明天起,你可就得跟着我修炼了。花了这么多钱,你也争点气,别再去偷村民的鸡了。非要偷……我买几只放在院子里,你来偷了转一圈,再给我放回来就是了。” 辞年听得笑出来:“我偷了,再给你放回来,我有什么毛病吗?” 贺栖洲摇摇头:“你不懂,偷的乐趣,就是贯彻刺激,你要是被我抓着了,我就拿符拍你,这么想想,是不是紧张惊险又刺激?” 辞年哽住:“……你自己偷吧,我上山抓去。” 这天夜里,辞年还是没有留下。把贺栖洲炖的鸡汤喝得一干二净后,他找了个窗户坐了一会,趁着贺栖洲洗碗的空档,一纵身窜入竹林,乘着月色,消失在茫茫的青山之中。贺栖洲立在窗前,看向他离开时留下的足迹,良久,才摇头笑了笑,缓缓关上了竹格花窗。 往后,辞年果然信守约定,每天都来与他学着修炼。 狐狸是走兽,并非人类,要修习成仙,难度本就不小,但辞年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贺栖洲虽为人类,却并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小角色,更何况,他在人间这么多年,对他要打要杀的见过,敬畏恐惧的也不少……偏偏贺栖洲待他不同,一口一个“小神仙”的唤着,管着他束着他,好吃好喝不说,现在还要助他修炼,帮他早日成仙。 辞年知道这世上的好总不能平白无故,但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贺栖洲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或许真是应了他此前的那句话——“要是能助你成仙,也算我的功德。” 功德……就是实现他人的愿望吧。辞年想着,逐渐走了神。 “让你抄写经书静心,你在画什么呢?”贺栖洲的声音及时出现,辞年猛的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在宣纸上画了个半圆不圆的弧形,他赶忙抓起纸揉成一团,堆出笑脸来:“嘿嘿……我……我想着,我想着道长英俊潇洒,想给你画个画像……” 贺栖洲慢慢掰开他的爪子,把那张所谓的画像扣出来,展开看了两眼:“我就长这鸟样?” 辞年一惊:“我没画鸟啊……” 贺栖洲轻笑一声,将揉皱了的画转过去,那宣纸上赫然是一只昂首挺立的白鹤,脖颈细长,头上顶着一点红,羽毛光顺洁白,只在翅尾有几点飞挑的墨色,远处山石掩映,这只鹤神气活现,当真是一幅好画。 辞年瞪大眼睛:“我……这是我画的?” 贺栖洲一合手中的纸扇,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这叫变戏法。继续抄,抄不好,今晚的鸡腿就是我的了。” -- 第23页 辞年赶忙磨墨提笔,一迭声应着:“我写我写……我这就写!” 他来这学着修炼,已经过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辞年觉得自己的本事在不断精进,不只是修为,还有生活的方方面面。贺栖洲是个神奇的人,他存在于世,就好像没有不会的东西。他会写字画画,会木工编织,能给人梳头换衣,甚至还会变戏法! 辞年练完了字,终于得了休息,他捡起桌上皱得歪歪扭扭的宣纸,将画看了一遍又一遍,可这画上没有玄机,那东西就是画上去的。辞年疑惑极了,贺栖洲是换了张纸,还是趁他不注意将画画上的……总之,他又开始想跟着这人学变戏法了。 入了八月,风渐渐凉了,辞年还是喜欢坐在竹栏上,看着面前黛翠的青山,晃着腿,吃着贺栖洲给他剥的橘子。 在贺栖洲的影响下,他也开始吃橘子了。偶尔也会跟着他一起下山买菜,但八月里,能戴的荷叶已经不多了,再过几阵秋风,落几场秋雨,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辞年其实挺讨厌冬天的,再温暖的皮毛,也扛不住山上的寒冷。蜀中要是不下雪,那就是一场场冬雨,足够把他浇成冻狐狸冰棍。 辞年正胡思乱想,视野里的竹林却突然被挡了一下。他一抬眼,才发觉自己头上盖了个什么东西,上手一摸,摘下一看,原来这是个结实的竹编斗笠!得了新礼物,辞年兴奋不已,他赶忙回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贺栖洲,后者也正回以笑容:“试试看。” 辞年把斗笠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这斗笠不大,正配得上他小小的脸,也不知道贺栖洲是怎么办到的,居然能在纵横交错的细竹篾中,编出一个小小的狐狸脑袋的图案。然后这斗笠就是他辞年一个人的,再也不能拿去送给别人了。 贺栖洲替他将斗笠扣上,又将系带轻轻绑好:“以后下山就戴这个,别摘荷叶了,咱们这一个月,都快把人家山下荷塘给摘空了……” 辞年的脸被斗笠掩了一半,但还是挡不住他咧着的嘴角透出的笑意,他狠狠点了几下头:“嗯!” 两人极有默契地沉默了片刻,贺栖洲突然问:“快入秋了,山里冷,今天还要回后山去么?” 辞年想了想,刚要开口。却听得竹舍外不过数十步的地方,传来了一阵令人不悦的叫骂声。两人朝门口望去,只见许久未曾露面的竹生骂骂咧咧,踏着大步子,带着村里最瘦小的竹小六赶了过来。竹小六虽然瘦小,但得了竹生诚邀,连步伐都多了几分狐假虎威的昂扬之气。 两人推开院门,气势汹汹地立在院中。贺栖洲和辞年对视一眼,竟不知这二位究竟为何而来。 贺栖洲也不迎客,只打了个招呼:“二位……这是找谁啊?” 竹生一拍竹小六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两步,朗声道:“你说!大胆的说!我爹是村里长老,自然能为你做主!” 竹小六被这一掌拍出了底气,站得笔直,他一抬手,指着坐在竹栏上晃荡腿的辞年,结巴道:“你……你把我家传家宝,那个……那个玉佩,给我还来!” 辞年疑惑地看了看左右,用手指指自己:“我?玉佩?” 竹生帮腔道:“对!不是你还能是谁!把小六的玉佩还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第十三章 雷鸣响雨动竹溪涧 “你少胡说八道!你的玉佩是什么稀罕物?什么成色,什么大小,我见都没见过!你凭什么说是我偷了你的东西!”辞年纵身一跃,从竹栏上跳了下来,他将斗笠向上一抬,露出了被遮挡的半边脸,那眼睛里流淌着不耐烦的情绪。 “是。”贺栖州道,“竹小六说自己丢了玉佩,不是该报官么,怎么还找到我这来了?” 竹小六磕磕巴巴刚想开口,竹生却抢先一步骂开了:“这村里丢了那么多东西!报官要是有用,早就报官了!我们跟官老爷怎么说?说我们东西被狐狸偷了,让青天大老爷做个主?人老爷能理我们吗!不把我们当失心疯?” 辞年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到我跟前胡搅蛮缠的样子就不像失心疯了?” 一听这话,竹生浑身的血都往头顶冲,还没等竹小六说什么,他一撸袖子就往前冲,一副要与辞年干一架的模样,辞年也毫不示弱,梗着脖子看他一眼,抬手一甩,指尖便飞出一道迅疾的影子。 竹生反应极快,东西还没到跟前呢,他赶忙就抬手挡,只听得“啪”一声,竹生吃痛,一连“哎哟”了好几下,一边挥着手后退,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有暗器!救命啊!狐狸杀人了!” 自己吓了自己,手舞足蹈了好一阵,竹生才勉强把眼睛撑开一条缝,他瞥见跟前地上有一抹橘黄,再定睛一看,竟是剥成花形的橘子皮。贺栖州见此情景,毫不避讳地大笑起来,辞年本就在笑,此刻更是笑得放肆,两人这么一笑,连带着胆小结巴的竹小六这跟着“嘿嘿”笑起来,笑得竹生一阵脸红。 这脸上挂不住,竹生一皱眉,冲着竹小六脑袋上敲了一下,骂道:“你笑个屁!我是来替你讨公道的!你还帮着外人笑我!玉佩还要不要了?” 竹小六反应过来,赶忙止住笑,凶巴巴道:“对……对对!快把玉佩!还给我!” 辞年眼看又要发作,贺栖洲将他缓缓拦在身后,绕过竹生,看向竹小六,问:“行,那我就帮你找找,你的玉佩长什么样?” -- 第24页 竹小六比划着:“这么大,绿色的,是竹叶的形,是我家世世代代留下来的。” 贺栖洲又问:“那你平日里都收在什么地方?” 竹小六挠挠头:“平日里……我都挂在脖子上,可我今天突然发现,我的玉坠不见了!” “今天什么时候?” “今天……”竹小六摸了摸心口,他生得黑,平日里没少晒太阳,正巧喉结往下四寸,有一小块皮肤稍显白净,一看就是平时玉佩佩戴的位置,“今天我出门前,我跑了个澡,那玉佩绳子磨得快坏了,我就取下来,重新穿上了绳子,然后把它放在了衣兜里……” 竹小六一边回忆着,一边伸手摸向衣兜,随着指尖一顿,他的话头也停了。 下一秒,就在这三个人,六只眼睛的注视下,竹小六的手指紧紧捏着那翠色的竹叶形玉佩,缓缓从衣兜里抽了出来。沉默片刻,竹小六终于挤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原来在这啊……” 原本就挂不住面子的竹生,此刻只恨自己没能挖个坑把脸藏起来,他一把夺过竹小六手里的玉佩,给他扣回脖子上,低声骂道:“猪脑子!” 辞年冷眼看着,突然又从兜里摸出半截橘子皮,冲着竹生的后脑勺甩过去:“道歉!” 竹生吃痛,又“哎哟”一声,急忙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两人。 做人哪有给妖怪低头道歉的说法?竹生一想到这个,脖子就梗得更直了,他从地上捡起那半截橘子皮,冲着辞年便砸了过去,谁知这东西在辞年手中还有几分力道,在他手中便如同轻飘飘的砂纸,还没摸到辞年跟前呢,就飘忽着飞到一旁的落叶堆上,这准头实在是偏差太过。 辞年没忍住,又是一阵放肆大笑。 竹生见讨不着好,便冲着贺栖洲发难:“贺道长,你好歹是竹溪村的上宾,如今竟跟这么个妖怪混在一起,也不觉得自己丢人?往日里村里的姑娘觉得你丰神俊朗,都对你青眼有加,你天天留着这狐狸在竹舍里,指不定还与他同床共枕,也不怕惹了一身腥臊气?” 贺栖洲眉峰一皱,还未开口,辞年便抢先一步骂开了:“放屁!你老子我天天洗澡!哪来的腥臊气!都跟你似的还得了!” 竹生骂不过辞年,便继续朝着贺栖洲发难,摆明了一副无理也要辩三分的架势:“贺道长你听听!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妖怪就是妖怪!就算今天偷小六玉佩的不是他,他也绝不会因为你的一时感化就收手!更何况那后山还被他拦着!这根本就是横行霸道的妖怪一个,你至于这么护着他!?” 辞年又想还嘴,却被贺栖洲拦下:“竹生公子,我想纠正一点。” 竹生见他语气严肃,赶忙向后不露声色地退了两步,也不敢搭腔,只等着他的下文。 贺栖洲道:“我跟他还没有同床共枕,请不要胡说。” 竹生一愣,竟不知这话该怎么接,贺栖洲又说:“玉佩也找着了,事也算了了,你们二位到我院子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警告我不要跟他混在一起?贺某这人闲散惯了,除了我师父,谁的话也不听,我师父也是个闲散惯了的,若知道我与山中狐鬼精怪结缘,估计还会夸赞我几句,就不劳二位费心了。” 这一串连珠炮,堵得竹生是一句话也接不上,他气急败坏,一脚踢散了扫好的落叶堆,一扭头,冲着竹小六吼道:“还不快走!还嫌不够丢人!”他一脚踏出了院子,还觉得不解气,又回过头冲着两人大骂:“怕是不知道自己在村里什么名声!等着吧!竹溪村上下,迟早要看透你们的嘴脸!” 眼看着竹生扬长而去,竹小六也犯了难,他摸了摸心口的玉佩,突然冲贺栖洲弯腰鞠了一躬,结巴道:“对……对不起,是我一时不小心,还冤枉了贺道长的朋友,其实这段时间,村里挺太平的……没出什么事,只是竹生一贯这样,他想替我讨公道罢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贺栖洲摆摆手:“无妨,天要黑了,快回去吧。” 竹小六又磕磕巴巴地给辞年道了歉,才追着竹生的身影离开了。解决了这场风波,贺栖洲才想起刚才还没结束的话题,他回头道:“对了,刚才说的……” “我还是回去吧。”辞年捧起斗笠,轻轻拍了两下,把它放在水井旁边,他的声音依旧清亮,只是语气不如方才活跃,整句话就像泡满了井水的布,沉得很,也冷得很。贺栖洲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便强留,于是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红绳,那红绳穿着一颗圆润的**,白得发亮,与辞年那雪白的耳朵一模一样。 辞年看着他,一动也不动,贺栖洲见他不过来,便自己走过去,把那红绳系在他细瘦的手腕上,道:“一个月整了,又是十五。就算修行有所进益,也好歹给自己留点底,后山的结界已经很扎实,不用再倾尽全力加固了。” 辞年愣了愣:“你跟踪我?” “山中的鸟儿告诉我的。”贺栖洲笑道:“去吧,累了就回来,进屋不用敲门。” 辞年果真还是走了。 他离开时没说什么,一如往常一样,足尖轻点,身姿矫健,隐入了层层密林中,很快不见了踪影。贺栖洲将斗笠捡起来,挂在门外,他缓缓摸了摸自己编织的小狐狸图案,低头轻笑一阵,将院子里晾晒的衣物全都收进屋内,合上了门。 -- 第25页 往长安的书信,也很久没有寄出去了。是该写几个字好好报个平安了。 夏秋交界的蜀中,南风不让西风,痴缠的风一阵一阵,屋檐吹得吱嘎作响。一声惊雷,终于炸响在贺栖洲的梦中,把他从睡眠中拉扯出来。贺栖洲一睁眼,正赶上屋外一道巨大的闪电,不过片刻间,那雷声就冲破雨声,杀到了他的耳边。 贺栖洲醒转片刻,突然翻身下床,抓起门边的油纸伞便往门外跑。 辞年还没回来。 这山里的雨这么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躲雨的山洞,可千万别寻了棵竹子就往下躲!又一道惊雷,贺栖洲一推门,一脚没收住,险些踢着坐在门边的影子。 他赶忙蹲下,提着灯笼一照,这窝在墙边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午才与他告别的辞年。小狐狸耷拉着耳朵,浑身湿了个透,一见他出来,那蒙了雾的眼睛亮了几分,可眼里的星星还未升起,便又立刻沉了下去。贺栖洲二话不说,把灯笼一放,将伞撑到辞年头顶,轻声命令着:“进屋,我给你烧水暖暖。” 辞年摇头:“我只是躲躲雨。” 贺栖洲抓着他的手,确实没有着凉的迹象,略一细想,贺栖洲也觉得自己糊涂了,辞年并不是人类,也不是寻常走兽,他有修为在身,根本不会怕这些…… “先进屋。”贺栖洲说着,拉起湿漉漉的人,要把他往屋里带,可这一站起来,天上便又划开一道闪电,那蜿蜒的电蛇劈向山头,勾起一针剧烈的雷声,贺栖洲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都被雷打得震颤了几分。手上搀着的人突然一颤,猛地瘫软下去,这个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少年突然没了往日的精神气,他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蜷作一团,以度过这电闪雷鸣的漫漫长夜。 “辞年,没事……屋子很安全,我们进去就好了。”贺栖洲几乎是将辞年抱在怀里,一点一点带着他往屋里挪。辞年迈过门槛时,终于将紧咬的唇松开,他颤抖道:“你会被骂,你会被戳脊梁骨的……” 贺栖洲硬是将他拖了进来:“我脊梁骨够硬,随便他们戳,拿刀子戳都行。” 屋里的灯一盏盏亮起,窗外雷雨交加,贺栖洲往浴桶里灌好洗澡水,抱起瑟瑟发抖的狐狸便要往桶里放。辞年当然不至于一丝不挂,贺栖洲还给他留了条裤子,免得替他刷洗时过于尴尬。贺栖洲不是没见过受惊的动物,只是当这神态出现在辞年脸上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将辞年放进桶里,正打算转头替他找毛巾,可少年刚一入水,就立刻惊叫着从这浴桶里跳了出来,贺栖洲赶忙接着他,免得他翻出来摔个好歹,窗外雷鸣不断,那双雪白的尖耳朵不停地颤抖。 辞年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进到浴桶里,硬是保持着坐在桶沿上的姿势,与贺栖洲僵持了快半刻钟。 贺栖洲突然发现了其中关窍,他问:“水太烫了?” 辞年摇头,他的腿还在水里,热水温暖,并不会让人不适。贺栖洲仔细看了看,终于将一旁的小竹凳搬来,往水里一按,劝导着:“现在试试,能不能踩到底,有个凳子,感觉到了吗?” 辞年伸长了腿,脚尖触到竹凳,紧绷的神色瞬间舒缓下来,他反复用脚掌试探着竹凳的位置,终于慢慢进入浴桶,坐在了竹凳上。就算坐着,他的心口以上的部位也能露出水面,辞年终于放松下来,他的眼神逐渐明亮,脸色也开始回暖。 贺栖洲缓缓舒了口气,却觉得心头被这雷劈得生闷。 他替辞年拆开头发,重新用热水洗净,擦干,梳理。辞年从未有过这样乖顺的时候,听话得简直不像往日的他。窗外雷雨声不断,可隔着屋子,有了庇护,这点雨打风吹也不算什么了。洗刷干净后,他给辞年挑了一件合身干净的里衣,牵着他往卧房走。 屋内烛火明亮,光线温暖,仅仅一墙之隔,仿佛屋外的电闪雷鸣都被赶去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的寒冷和窒息也通通理他们远去了。辞年看着整齐的床褥,停下了脚步。 贺栖洲问:“你怕水,是吗?” 辞年皱眉,点了点头。 贺栖洲又说:“睡吧。好好休息,等天亮了,就什么都好了。”他说这话时,声音很温柔,像用小刀轻轻削开竹笋,带着令人耳朵发痒的舒适感。 辞年还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这是贺栖洲的被子,而贺栖洲就在他旁边。白衣道人替辞年掖好被角,调好枕头,那双大手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贴到了他的耳边,替他挡住窗外闷闷的雷声。 屋子里很寂静,辞年缩在被子里,突然叫了一声“道长”。 贺栖洲低头,正对上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他答:“我在。” 辞年轻声道:“你会被骂的,你跟我同床共枕了。” 贺栖洲笑了笑,轻轻将手抬起,让那毛茸茸的耳朵露出一个角:“睡吧,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第十四章 雨过天青初心深藏 一夜风雨过后,太阳照常升起。 辞年醒来时,旁边已经没有人了。他裹着人家的被子,生生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大半夜丢了这么个人,一向口无遮拦的辞年竟紧张起来。昨天夜里的雨来得急切,他在山上跑了许久,突然被雷声吓得昏了头,才不管不顾地往竹舍跑。 可一到竹舍门口,他就犹豫了。傍晚才平白无故给他招了麻烦,现在这扇门还好进去吗? -- 第26页 天空闪过炸雷,脑袋也疼得仿佛被人撕开一条缝,辞年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软去。他过往只是会被雷声惊得心慌,可从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往后的情形,他大都不太记得了,贺栖洲出来了,屋内点满了灯火,把屋里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堂,浴桶很深,没过大腿了还踩不到底,他一慌,脑袋就更乱,活生生被疼痛和恐惧搅成了一锅粥。 他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好在天亮了。一切都过去了。辞年使劲搓了把脸,太阳穴旁有股药膏的滑腻感,他把手凑近鼻尖嗅嗅,却没闻出这药膏的气味。屋外有风,风吹竹叶里,还有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辞年下了床,循着声音摸到门口,正见着贺栖洲为了迎接竹林外飞来的鸽子,使劲伸出手臂的颀长背影。 他昨夜好像是把自己抱进屋的……这是辞年第一次认真审视那双劲瘦的臂膀。 鸽子浑身雪白,扑棱着飞了下来,堪堪落在贺栖洲肩上,那鸽子白得发光,脚上系着一个青竹质的小信筒。贺栖洲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张字条,仔细地将它卷成细细一条,轻轻塞入鸽子腿上的信筒,又奖励似的摸了一把鸽子的脑袋,随后,便捧着鸽子,向湛蓝的碧空一抛,那鸽子仿佛有灵性,得了他的使命,便直冲云霄,不一会就没了影子。 辞年盯着鸽子看了很久,没注意寄信的人已经转过了身,两人一个在门口,一个在院内,贺栖洲见他醒了,笑着冲他打了招呼:“屋里睡得舒服些吧?” “鸽子飞那么高,要去哪里?”辞年绕开了他的问题,看着鸽子飞走时飘落的翎羽,问道。 “长安。”贺栖洲伸了个懒腰,将一旁盆里的衣服拧干水分,串在晾衣杆上。那些衣服都是辞年昨夜弄湿的,一夜雨过去,这会才刚转晴,得赶紧趁着太阳出来将衣服晒干。 “噢……”辞年觉得自己问了个不合适的问题,却不知该怎么把话头接下去,他站在门口,又看了许久,才轻声道,“昨天,给你添麻烦了。” 贺栖洲晾着衣服,头也不回:“是啊,你昨天说了好多话,我听不过来,全都听过来了,又觉得不好意思,确实是个**烦。” 一听这话,辞年耳朵都立起来了,神色紧张道:“我……我昨天说什么了?我不太记得了!我是不是说了过分的话,还是骂你了?” 贺栖洲憋着笑意,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严肃和平和:“你说,要跟我同床共枕。” “我哪能说这种话……”辞年赶忙辩解,“我没有,我绝不可能……” 贺栖洲回过头,眼神带了几分失望和哀怨:“所以,你打算糟蹋了我,还不负责?” 辞年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耳朵更是颤得不行:“我……我糟蹋……我没有!我没有糟蹋你!我这裤子都……”他低头一看,自己这穿着的是永远过长不合身的贺栖洲的里衣,可腿上的裤子哪去了?他再一抬头,那失踪的裤子,可不就挂在前面的晾衣杆上,还滴滴哒哒淌着水么? 他……他还真把人糟蹋了?这天天挂在嘴边的浑话,竟然成真了?! 辞年脑袋一懵,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嘴里不住重复着:“我……我没有啊,我昨天只是想躲雨,我没有那个意思……” 贺栖洲终于忍不住,放肆大笑起来,他快步走过辞年身边,拉着人就往屋里走:“行了,先给你找条裤子穿上,遛鸟也不是这么个溜法,让竹溪村的看见了,指不定说谁糟蹋谁。” 辞年回忆得极其艰难:“可我真的没有糟蹋你啊……” 贺栖洲翻出一条裤子,按着辞年就要给他穿上,辞年赶忙夺过裤子,飞快地给自己套上,惊得说话都哆嗦:“我真没糟蹋你啊!” “没有没有没有,你没糟蹋我,我也没糟蹋你,你就是来躲雨的,我收留你躲了一晚上雨,看你湿透了可怜逼着你洗了个澡,又把你擦干了让你裹被子里休息了一宿,怕你着了凉头疼,还挖了药膏给你揉过太阳穴了。”贺栖洲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替眼前被吓得满脸茫然的小狐狸穿上衣服,玩笑过了,他的语气也逐渐温柔起来,“往后不必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们愿意戳脊梁骨,就让他们戳,这屋子是我的,我准你进来,你就能进来。” 辞年终于想起了什么,道:“他们会骂你的……” 贺栖洲替他系好腰带:“那就骂大声点,不然我听不见,怎么向你告状,让你帮我骂回去呢?” “……”辞年满肚子的话突然被哽住了,他眨了眨眼,缓缓道,“你不怕他们看不起你……” “若我看得起自己,就不在意别人看不看得起我。”贺栖洲抓住辞年的手,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昨天后山……一切还顺利?” 辞年一愣,突然撇开头,松开他的手,独自往厨房摸去,贺栖洲见他不说话,也跟了过去,笑道:“你这气来得有点迟啊……” 辞年翻着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没好气道:“我反正没糟蹋你,你管我气不气。” 他一翻乱,贺栖洲就跟在他后边将散乱的厨具物归原处,腆着笑脸说:“你倒是记打不记吃,我好歹收留了一晚,还给你洗了澡,你怕打雷,我还捂着你耳朵让你安眠一宿,你就为这点玩笑同我生气呢?” 辞年雪白的耳朵尖不着痕迹的红了一瞬:“闭嘴!住口!” -- 第27页 贺栖洲啧啧:“厉害了,都开始凶我了,山里的狐狸养不熟,我收拾收拾回长安去吧……” 辞年沉默片刻,突然道:“你不是一直想去后山吗……” 贺栖洲收敛了笑意,诚恳道:“话是这么说,但那是你辛苦维系的地盘,我要进要出,总该经过你准许。” “我今天进去一趟。”辞年轻轻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似的,“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去。” 风过午后,辞年又没影了。贺栖洲让他把斗笠带走,他思索再三,还是没有带在身边。他说:“下山怕被人看见耳朵,所以要戴上,要是去山上,根本没人看,那就不必戴着了。” 话到这,他顿了顿,又道:“山上树杈多,要是扎坏了就没了。” 贺栖洲了然,便不再多说什么。 八月了,下午的太阳却依旧毒辣,竹溪山的蝉鸣透过风声,穿过竹喧,一阵阵的往耳朵里钻。竹小六中午来了一趟,手上扛了一把躺椅,还拎着一只鸡。这小子看着瘦,又有些结巴怯懦,可浑身的肉都是紧的,力气着实不小。 竹小六是来道歉的,躺椅是他亲手做的,鸡是他亲自养的,这点东西,他送过来一趟,还得刻意绕着竹生家门口,不然被这小霸王看到,又是一通闹腾。贺栖洲听了他结结巴巴的道歉,欣然接受了他的礼物,只是这鸡暂时没人吃,得放它在院子里游荡半日了。 竹小六探头看了好几圈,小心翼翼地问:“道长,那狐狸,当真不会咬人?” 贺栖洲打包票:“不会,他不吃人。” 竹小六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不对,一丢了东西,立刻就往你这想……我娘说过,做错事得道歉,所以我昨天回了家,就抓紧给你做了个躺椅!”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躺椅搬到屋旁最茂盛的一丛竹子下,殷勤道:“来试试!” 贺栖洲恭敬不如从命,立刻配合地躺了上去,视线一转,正看着这被油绿的丛丛竹叶切割而出的花一样的蓝天。树底阴凉,确实是乘凉的好地方。竹小六看他躺的舒坦,心里也跟着高兴,贺栖洲夸道:“小六,你还挺厉害。” 竹小六不好意思:“赔罪嘛,总得拿出诚意来……” 风过,竹影摇晃,一阵振翅拍打的声音裹着风声一同传来,竹小六好奇,便抬起头张望,谁知这一抬头,一只灰白花的鸽子扑棱着翅膀,竟稳稳落在了他的肩上,这鸽子仿佛有灵性,一瞅落错了肩头,赶忙“咕咕”两声,纵身一跃,落在了躺椅的扶手上,用小小的喙轻轻啄了啄贺栖洲的手指头。 竹小六惊叹:“好乖的鸽子!” 贺栖洲微微动了几下手指,摸了摸鸽子的花脑袋,从它腿上取下了字条。随意展眼一看,便知道这字条是从哪来的。他长叹一口气,道:“你过来,肯定又被竹生看到了。” 竹小六一愣:“这、这是怎么个说法?” 贺栖洲懒洋洋地把手里的纸条向上一递,那淡黄的粗纸上正写着几个端正的小字——“烦请贺道长见信后到寒舍一叙,有事相商。” 而落款的不是别人,正是竹溪村的村长,竹文韬。 第十五章 夜色沉沉青面再出 竹文韬的家,在竹溪村正中广场的旁边,竹溪村虽是以竹编为生,村里也不是只有竹子这一种植物,村中有一颗茂盛的榕树,从竹溪村先祖到来时就已经根植在此,如今也不知多少光景了。贺栖洲顶着太阳往村中走,他生得白净,今天又恰巧穿了一身雪白的道袍,在午后的阳光下走一遭,竟比平日更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刚进竹文韬家院子,贺栖洲便见着了坐在门口乘凉的竹浮雪。 竹姑娘一手拿着绢扇,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把水煮过的花生,一见贺栖洲来了,她赶忙站起来,又觉得不便行礼,便索性把花生往身后的竹躺椅上一扔,捻着扇子行了一礼。贺栖洲回礼,道:“打扰竹姑娘吃下午茶了。” 竹浮雪道:“还没吃呢,贺道长来得巧。是来找我爹的?” 贺栖洲点头,竹浮雪指了指屋里:“我爹在里面。”她想了想,又小声提醒道,“竹生也在里面,他是家中独子,被叔父宠坏了,道长你不要同他置气,他若是冒犯了,你就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贺栖洲笑着摇头:“置气不至于,不过竹姑娘看着比他还小两岁,也纤瘦不少,要怎么收拾他?” 竹浮雪笑笑:“山人自有妙计。外头热,道长快进去吧。” 屋外阳光灼热,除了竹浮雪待着的那一小块阴凉,也确实没什么好立足的地方。屋里昏暗,却也阴凉,这一进屋,贺栖洲的眼睛都得适应好一阵。他进屋后看清的第一个人,是竹生。也难怪,毕竟竹生太显眼,脸圆,壮实,个字也不算顶高,但那张脸总是在闷闷不乐和暴跳如雷间来回切换。 贺栖洲猜都能猜到,竹生见了他,是绝不肯能高兴到哪去的。 所以他干脆就没跟竹生打招呼,而是直截了当的冲着竹文韬行了一礼:“竹村长,我那鸽哨可还好用?” 竹文韬倒是和善,忙回礼请他坐下,又给他倒了茶:“好用,好用极了,你那鸽子当真听话,又乖巧,有时候还会跟我讨吃的,乖觉得很……” 竹生立在一旁,十分刻意地用力咳了一下。竹文韬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正事要办,赶紧跟着咳了两声,顺了顺本来就只有短短一截的胡子:“贺道长,请你来呢,也不是什么大事……” -- 第28页 贺栖洲道:“是村里又丢东西了。” 竹文韬后半句还没出来,贺栖洲便抢先接上了,这位村长哽住半晌,终于顺着他的话用力应了一声:“是。” 竹生见到他说话的时候了,立马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往两人跟前的茶桌上一递,道:“这个月,村子里少了两筐农产,两只鸡,还有几件绣品。”话说到这,他语气里难免夹枪带棒起来,“一个月前,你带着你哪位朋友,挨家挨户的赔偿道歉,发誓从此之后再不偷窃。是这么回事吧?” 贺栖洲端起茶抿了一口:“是。” 竹生又说:“你也说过,到竹溪村,一定会保护我村上下,往后不再受妖邪的侵扰。现在一个月过去了,东西还是丢,鸡还是少,后山进不去的还是进不去,那狐狸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堂而皇之的进了你贺道长的家门,成了你的座上宾……” 竹文韬咳了一声:“竹生,说话注意分寸。” 竹生止了话头,思索片刻,又道:“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想问问贺道长,说话还作不作数。” 一杯清茶见了底,贺栖洲总算抬头看了竹生一眼,道:“我也想问二位几个问题。” 竹文韬道:“道长请说。” “这一个月,村里丢东西,可有人去报官?” “这……”竹文韬想了想,“大都是些小东西,下山一趟报官麻烦得很,大多不了了之。” “那你们又凭什么认定,就是那狐狸偷窃的呢?” 竹生抢道:“他偷东西这么些年了!一时改不掉毛病有什么稀奇的,竹溪村上下都是平头百姓,谁也不会功夫,打不过他骂不过他,还怕被他折腾,忍气吞声这么多年,难不成要跟官老爷说我们这遭了鬼吗?” 贺栖洲将杯子轻轻放回茶案上,道:“也就是说,你说他偷你东西,只是猜测,并无实据。” 竹生一时语塞,道:“那道长可有证据证明不是他?!” 贺栖洲问:“你说丢了绣品,丢了谁家的绣品,丢了几件?” 竹生展开黄纸,念:“竹小妹家的蜀绣,丢了两件,都是肚兜,她辛苦缝制,做工精美,要拿下山贩卖的。” 贺栖洲问:“那狐狸穿肚兜?还是他有个相好的母狐狸要穿肚兜?” 竹生一愣,竟不知怎么回答。贺栖洲又问:“什么时候丢的?” “半、半个月前,竹小妹午后出门挖莲藕,回来就发觉肚兜没了。”竹生底气弱了几分。 “巧了。”贺栖洲笑道,“半个月前的午后,我与他下山买山楂球去了,正巧不在村里。” 竹文韬缓缓道:“可有人证?” 贺栖洲看着竹文韬的眼睛,问:“我与他同去同归,算不得人证么?” 竹生急了,火气上来,指着贺栖洲便道:“你算什么人证!你与他同去同归,你也说得出口!贺道长,你可是人,哪怕求仙问道,也该有个章法,奉一只狐妖为座上宾,还要与他天天厮混在一起,你也不嫌丢人吗!” “我倒要问问看,竹生公子又是凭什么认定他是妖邪而不是仙家,是图谋不轨而不是心怀良善呢?!”贺栖洲突然拔高的声调,着实把竹生惊了一记,他一时半会找不到回敬的话,气焰弱了一大半,贺栖洲又道:“合着竹溪村的规矩,是干涉我贺某人与何人来往,是空口污蔑,还要我与挚友自证清白?” “竹生!说的什么话,给我下去!”竹文韬见场面胶着,赶忙训斥了侄儿一句,起身安抚着,“哪的话,竹溪村虽是山中小村落,却也不是这般不讲道理的,贺道长息怒……” 竹生见叔父也不帮他,一时憋屈,扔下一句“我出门找浮雪”便踏着步子离开了。 屋内二人沉默一阵,竹文韬缓缓将茶杯斟满,道:“这事,也是竹生来找我提了,我才把贺道长您请来……这孩子,从小没娘,我那个弟弟……也就是他爹,又惯着他,自小当小霸王养着,村里上下,除了我女儿,大多怕他几分,他这般口无遮拦也是惯了……” “是吗。”贺栖洲点点头,面色如常,仿佛刚才厉声教训竹生的并不是他,几块点心几杯茶下了肚,日头也渐渐西沉了。没有小辈和外人在的时候,竹文韬倒是轻松几分,两人闲话了几句后,这位村长也总算与他交了底:“道长,其实我挺信得过你的,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想问问你最近在村里可还顺心,顺便……” 贺栖洲说:“顺便帮你管管你那口无遮拦的侄儿?” 竹文韬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贺栖洲也跟着笑了笑,说:“我也想知道,竹溪山如此广阔,竹溪村这么些村民,只靠前山的资源不足以发家致富么?如此在意后山,怕是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把村民们的心揪着不放吧。” “也只是传说。”竹文韬倒是坦荡,眼看着屋外渐渐黑了,他捻来蜡烛,点亮了灯芯,“道长可去过后山了?” “没有。不过……” 贺栖洲话未说完,屋外便传来一阵骚动,脚步声、人声乱作一团,贺栖洲与竹文韬对视一眼,赶忙提着灯钻出屋子,贺栖洲年轻,手脚也快,他像一条灵活的游鱼,不一会就窜到了院子外面,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村民们是全都出来了,一个个探头探脑,交头接耳,也不知道该往哪看。 可贺栖洲一出院子,就撞见了那熟悉不已的东西。 -- 第29页 一张青色的脸,那张脸悬在空中,与他不过一尺,正贴着村长家的篱笆缓缓游走,那脸很小,下巴很尖,眼睛却很大,眼睛发白,如一张薄薄的纸片,在空中盘旋着,一见贺栖洲,那脸便笑了一下,欢快地在空中打了个卷,朝着村东门飞快地飘去。 贺栖洲神色一凛,拔出身后的剑,二话不说就要往前追:“大家都让让!这东西危险!” 村民们原是没注意这东西,被他一喊,纷纷回过头,竟是同时瞪大了眼睛。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贺栖洲一心盯着眼前的青脸,却突然发觉身边的村民都不太对劲,他们眼里不是恐惧,而是惊奇和喜悦。贺栖洲追了两步,那青脸一回头,突然化出一个柔美女子的脸,那两片薄唇微微一扬,传出一声娇俏的轻笑,村中上下突然发出一声惊叹:“是这个!是这个没错!快抓住它!” 村里的壮小伙子们跑在最前面,一个个发了疯似的往前挤,贺栖洲赶忙收了剑,生怕误伤了他们。这青脸像一团莹绿的火焰,晃晃悠悠,欲拒还迎,带着一串村民往村口跑。贺栖洲突然明白过来,这东西……要带着村民往后山去! 来不及疾跑,贺栖洲索性纵身一跃,颀长的身型在空中转出好几个空翻,稳稳当当地立在村口的门柱上。青脸飘荡出村的瞬间,贺栖洲突然发力,将手中符纸抛向空中,催动其四散炸开,死死钉在竹溪村的四个方位,成了一层坚不可破的结界。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扑向结界,撞成了一团。他们霎时清醒过来,一边揉着撞疼了的头,一边寻找着这疼痛的根源,看了看去,站在最高处的贺栖洲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跑在最前头的年轻人突然怒了,他梗着脖子,冲着贺栖洲骂道:“你做什么!到手的财神爷被你放跑了!你可怎么赔!” 一时激起千层浪,竹溪村上上下下开始一并声讨起来,贺栖洲等他们吵了一阵,朗声道:“你们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敢这样跟着走?” 年轻人道:“我们不知道?怕是只有你这个外乡人不知道!那可是竹溪村后山的竹青,是千年的竹子化成的,只有我们这才有!要不是……总之你给我让开!施的什么法术,把我们困在这,是想独吞竹青吗!” “就是!” “没错!放我们出去!不然你这什么破罩子,我们给你砸了!” 一时间,人声鼎沸,人人躁动不安,一向还算和蔼的竹溪村人突然发了狂。不过这些往日和蔼里有几分真假,谁也猜不透说不明。贺栖洲一向是个懒得多费唇舌的人,他挥剑出鞘,剑锋青光一闪,那泥土浇筑的小路上顿时扬起一道尘土飞扬的灰墙,村民们赶忙往后退,刚才还凶巴巴的几个人集体缩了脖子,一句话都不敢说。 烟尘散去,地上赫然是一道剑痕,与其说是剑痕,不如说是裂痕,足足一人多长,宽一掌,深三分!几个胆子大的探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贺栖洲手里的剑,顿时往后缩了好几步,谁都不敢再言语。 见村民们安静下来,贺栖洲不着痕迹、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脸上突然挂了温和的笑:“各位,冷静下来了吗?” 有了刚才这一出,即使是那几个带头呛声的,也不敢再放肆了,一阵沉默后,村民们小心翼翼地点了头:“贺道长……有话好说嘛……” “难怪你们如此在意后山被封锁这件事。”贺栖洲笑道,“看来不全是为了物产吧。” 为首的青年脸红一阵,不得不老实交代:“贺道长有所不知,这竹青是竹溪山的宝贝,很多年前就流传着,也有人见过!说是修炼千年的竹会成精怪,这竹子成了精,就把自己最表层的青皮剥下,化作女子的脸庞四处游荡,乍一看像野火,但只要抓住了它!” “抓住它,献给官老爷们,或者潜心修炼的能人异士,这可是大价钱!”另一人迫不及待补充道,“能让竹溪村全村吃饱穿暖,富足平安!这可不是财神爷吗!贺道长……您外来的,不知道这茬,没关系,但好歹放咱们出去,让咱们也抓个机会,没准就此翻身,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贺栖洲听着,面上的神色更为和善:“所以这竹青,本质还是精怪。” “是是是,就是个妖怪!”一群人七嘴八舌应着。 “哦。”贺栖洲又道,“我记得你们不是最怕妖怪了吗?” “这……”村中人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贺栖洲缓缓道:“竹青,是山里精怪没错,却不是珍稀物什,修道之人用不着,豪门贵胄不稀罕,不过一张青得发白的鬼脸,这山里只要是竹子,愿意修炼,只要上了百年就可修出来,再修个千年,便可化作女子皮相,全须全尾,在山中游荡,除了肤色莹绿,一颦一笑都与寻常女子别无二致,你们可知道是为什么?” 村里人听得入了迷,被他这么一问,心思却全然不在问题上,都赶着问他:“当真?能变成女子?那咱村里的老光棍们可不是有着落了!这得多值钱啊……抓上一个,全村不愁!” 贺栖洲冷笑一声:“为了掏你的那颗人心,变成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刚才还喧闹的村子,霎时寂静得如同荒地,村民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这话该不该信。过了半晌,一直沉默的竹生终于跳了出来,他原本缩在人群最后面,这会竟一下成了众人的焦点。 -- 第30页 他不耐烦道:“你又凭什么说它会掏心害人?咱竹溪村从在这,就有竹青的传说,祖辈们也有人靠它发过财!如今你说它是害人性命的妖怪,那真正害人性命的妖怪还被藏在你屋子里,被你好吃好喝供着呢!你到底什么居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刚才还寂静无声的人群又一次炸起了絮絮的议论声,竹生紧追不舍,语气越发阴阳怪气:“传说这竹青是宝贝,修道之人最为看重,你拦着大伙不让我们出去,就是为了独吞这东西!不是给自己,就是给那狐狸!” 围在一起的村民突然整齐地响起一片恍然大悟之声,安静了不过片刻的村口突然又吵闹起来,他们骂着,拍打着结界,甚至有的已经打算趁乱捡块石头,把贺栖洲从上面砸下来。贺栖洲冷眼看着,突然举起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绕在竹溪村周围的结界霎时粉碎,几个扑在结界上敲打的村民甚至收不回力道,往外滚了好几尺。 喧闹的村民们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贺栖洲朗声道:“竹生公子说的是。那么,您带个路,带着竹溪村全村老小,后山请吧。” 竹生被他一点,顿时慌了手脚,结巴道:“凭什么、凭什么我带路!” 贺栖洲道:“那东西挖心快准狠,您壮实,真遇着了还能挡一阵,让村里老小跑得快些,也算您为竹溪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众人不敢吱声,也不敢前进,左看看竹生,右看看贺栖洲,不知该信谁的话。 “是啊,竹生,咱们一起去,总得有个照应,到时候发财了,也有你一份嘛。”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句,村里人顿时围着竹生,开始七嘴八舌起来。竹生一时难以招架,连连后退,没几步,竟撞到不知谁的身上,他一时恼怒,回头正想发作,却没想映入眼里的,是村长竹文韬,还有搀扶着竹文韬的纤瘦姑娘——竹浮雪。 “叔父,浮雪……”竹生顿时蔫了,竹浮雪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向前两步,朗声道:“天黑了,上山危险,散了吧,都回家休息。” 见众人犹豫,竹浮雪又道:“是我爹的意思,都散了吧。后山封锁这么多年,你们如今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妖怪,兴冲冲的就往山里跑,不怕掏心,也不怕那狐狸了是吗?人为财死,这话一点都不假?” 一提这狐狸,竹溪村人如梦方醒,是啊……那山里,还有个狐狸!就算这狐狸今天要独吞了竹青,他们一帮凡夫俗子又能如何?要是争抢之中,这狐狸真狠了心咬了牙,要了他们的命……一想到这,村里人竟有了同一种默契,他们看都不看竹生一眼,突然四散奔逃,全都钻进了自己家中,只当今夜之事从未发生过。 竹生面子挂不住,想与竹浮雪解释一番,这姑娘却一个眼神也没留给他,只回过身,扶着竹文韬慢慢往回走。 竹生赶忙跟上,道:“叔父……你怎么了,怎么走的这么慢。” 竹文韬压低了声音怒道:“还不是你这混蛋走我门口是给我撞了个好歹,我差点从坡上滚下来!我这老腰……我求求你了,你爹出去办货了,这几个月,你消停点吧!” 竹生又碰了钉子,不敢再言语,只能垂头搀上竹文韬,随着浮雪一同将村长送回家。 众人四散离开了,可谁也没发觉,那一直立在村头柱子上的贺栖洲,早已不知在何时不见了踪影。 第十六章 山后何物扰人清闲 乌云蔽月,这不是个好天气。 竹溪山逐渐被雾霭笼罩,森森绿意中混入了死一般的灰色,视线范围越来越小,贺栖洲的步伐却越来越快。 离后山已经很近了。 贺栖洲从怀中摸出一颗红珠,将其攥入掌心。 他嘴唇翕动,不知念了些什么。只见他灵巧地避开横生的竹节,终于冲破迷雾的阻隔,寻到了通往后山结界的正确路途。 视线一转,层层叠叠的茂密竹林仿佛被人用剑划开,地上不少横七竖八的碎竹,都已经枯黄腐朽。贺栖洲将视线上移,只见最外围的几颗竹子,都在拦腰处系了一条细细的丝线,丝线殷红,即使经历了昨夜的风吹雨打,也丝毫没有褪色的迹象。 而细线牵拉处,每隔两尺,便有一颗闪着红光的珠子。 这红光极浅极淡,要是月色明朗一些,便能立刻夺走这微末的光芒。 贺栖洲顺着红线走了一会,却发觉这东西并不长,只不过数十步,就已经到了尽头。贺栖洲立在一旁,静静看了许久。很显然,就是这串小小的红线,守护了竹溪村这许多年的安全,也夺走了他们往日的安宁。 但辞年这看似自相矛盾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竹青?可这种小东西,就是再来几个,他也不至于招架不住。 能让一只修炼到化人形、通人语的狐狸忌惮,以至于不得不封锁后山,与之困斗的东西,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等闲之辈。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红珠,依旧没有反应。辞年并不在附近。 这样闯入后山,已经是违背了与那小狐狸的约定。可事从权宜,突然出现的竹青,实在叫人不得不防。竹青虽然凶恶,却也从不敢到人多的地方行动。这可不是因为它惧怕众目睽睽行凶伤人被抓了把柄,而是这东西怕火,一旦到了人多的地界,被火把围困,等着它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 第31页 偏偏竹溪山满山翠竹,最容易生出这样的怪物。贺栖洲细想一番,若他是竹青,他就会等到有人上了山,偷偷挖了心溜走,这样既得了好处,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等到死者亲属上了山,就算悲痛,也只会往野兽之类的方向才想,是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竹青身上来的。 可竹溪村不一样。 这村子极小,与外界的来往只有赶集和办货,大多数时候,村里的人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实过活,而且有一点,他们对先祖留下的各类传说深信不疑,一旦一个理念在村子里风传,那他们便不会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正如他们对竹青这种低级精怪的迷恋,也如他们对辞年的敌视。 “财神爷……”刚才青年们说的话,突然就在此刻窜入了贺栖洲的脑袋,他轻轻重复了一遍,突然抬起头,这一系列的困惑,终于在这一瞬间有了解释—— 竹青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却敢去竹溪村,是因为竹溪村人不了解竹青的脾性,反而将它看做宝物。既然是宝物,那就必然争抢。竹青往山上走,村民跟着追,那绿莹莹的笑脸引着他们,轻车熟路穿过辞年布下的迷阵,来到结界旁边。结界里的东西,结界外的人,或许一时半会还不能拿结界怎么样。 但竹溪村可不止这么一个传闻。 红衣窃贼,山中狐狸,宝藏竹青…… 辞年的名声越差,他的话就越不可信,哪怕他所言全是事实,村民也只会认为他贪图山中的宝贝,妄想独吞,才会占山为王,不让任何人靠近。但维系结界,布下迷阵,都需要消耗灵力。这才是辞年每每月圆都奔赴后山的原因! 如果哪一天,竹溪村村民被结界里的东西引导,寻到了辞年的弱点,反戈一击,打破他所有的保护和布局。 竹溪村的命运,恐怕就要在那一刻终结了。 贺栖洲想到这,定定地吸了一口气。这座山,这个村,绝不能交给辞年一个人苦苦支撑。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苦苦修炼一个月,辞年的功力也没有丝毫的长进,他身体里存下的那点灵力,全都毫无保留的交给了这道护卫村子的防线,一点都没给自己留下。 所以昨夜的雷雨才会把他击垮,让他慌不择路地冲向竹舍,只为了在这世间唯一肯善待他的人类这里寻找一点安宁。 这只小狐狸身上的仙缘,充沛得超出了贺栖洲的想象。 找不到辞年,他也不能在山上逗留太久。他手上的红珠是砗磲,与系在辞年手上的那颗是同一块砗磲贝磨成的。只要灵力还在,这砗磲就是鲜红,如珊瑚一般,要是颜色褪去,变为白色……不过目前还好,这珠子艳红鲜亮,和辞年一样,充满了活力。 还得去别的地方再找找。贺栖洲想着,只略一转头,余光里便飞快闪过一道莹绿的痕迹,几乎同时,他的剑也出了鞘,飞快地朝着那抹青光刺去。一声劈剥,剑锋刺进手臂粗的竹子里,那竹子立刻沿着剑裂出一到直直的口子,那伤痕从上到下,险些将竹子分作两半。 云逐渐退去,月光依旧朦胧,贺栖洲略一眯眼,才发觉自己这剑刺向的,正是结界所依附的第一根竹。他赶忙收手,竹子虽然受损,但万幸结界没被伤及。 正当他松了口气时,耳边突然又响起了一声叹息。这叹息很近,听不出男女,就如有谁贴在他的耳边,悠悠呵出一丝冷风。 和一个月前他初到竹溪山时的那夜里遇见的东西一模一样! 这一次,贺栖洲没有立刻挥剑,而是向后退了一大步,一甩手,飞出一张姜黄的符纸,结结实实往方才的空气里拍去。黄纸飞到一半,竟硬生生停在半空,仿佛拍到什么东西似的,立刻炸作一团明黄的烟雾。贺栖洲立刻挑剑,冲着那泛着黑气的黄雾刺去。 那藏在暗处的竹青终于现了形,可那张青白的脸却一反常态的拧了好几个圈,下巴转向发顶,眼睛转向嘴边,看起来极为怪异……过了好几秒,贺栖洲才终于明白了这份怪异是什么。这竹青是死的,它没有意识,也不会动,现在的它只是一块被人剥开外壳制成的面具。那奇异的扭动,正是摘下面具的动作。 面具下的,才是真正的主角。 泛着青色的木然脸孔上,几根细瘦的黑色影子缓缓浮现,如手掌的形状,缓缓贴在了竹青那尖细的下巴上。贺栖洲低头一看,顿时一惊,这东西出现在结界往外两寸的地方,它已经出来了!贺栖洲不敢怠慢,赶忙端起架势,可两方还未僵持,身后就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声。 贺栖洲来不及回头,耳边便传来一声断喝,下一刻,一股巨大的灵力往前冲来,竟生生将面前的黑影拍回了结界中。这灵力至纯,泛着微微白光,如温和的月亮。可这力量确是不可小觑的,那黑影还没露出全貌,就被这力量狠狠一下推了回去。 而与之相对的,这人也被同等巨大的力量弹起,向后飞出好几丈,摔向了身后的竹林。竹子折断,清脆的响声一个接一个,回荡在深夜的山中。 那人深吸了口气,用力咳了一声,从一片狼藉冲爬起来,冲到贺栖洲跟前怒吼道:“谁让你上来的!” 是辞年。 即使在黑暗中,贺栖洲也能听出他的声音,即使气喘吁吁,即使满是怒意。 手中的砗磲突然温暖起来,贺栖洲安心了。辞年将灵力,缓缓施加在裂了缝隙的竹子上。昨天才加固过的结界,就因为这小小的裂痕,险些全面崩塌。 -- 第32页 加固结界的耗损不小,一趟下来,辞年脑袋上都冒出细密的汗来,月亮钻出来了,月华倾泻,辞年脸上的汗珠让他整个脑袋都微微泛着光。忙活完毕,辞年终于肯正眼看向贺栖洲,那眼里满是怒意:“谁让你上来的!” “摔疼了吗?” 两人同时开口,倒是换来了极有默契的沉默,辞年没想到贺栖洲第一句竟是这个,一时连怎么骂他都忘了。 而贺栖洲倒是无比坦然,他接着道:“我担心你应付不来。” 辞年一愣,眼中的怒意不知为何消去了大半。贺栖洲又道:“竹青下来了,结界恐怕有危险。如果结界不稳,说明你遇到困难,我不得不上来看看。” 这说辞过于完美,辞年着实找不到反驳的点。只叹了口气,道:“行……” 喘了一会气,他又说:“跟我走吧。” 贺栖洲险些中招弄坏结界,此刻不得不老老实实当一回客人,安静跟在辞年身后,绕开这横生的竹林,寻着小路往后山另一侧的小坡走去。辞年走在前面,踏着月光投下的疏影,耳朵微微颤动,心情看起来倒也不是那么糟。贺栖洲将砗磲珠收入怀中,静静感应着那小小的珠子慢慢冷却的热度。 损耗果然不小。他心想着。 两人在山路上绕了一阵,终于来到了一块较为空旷的平地。绕过崎岖,入眼的竟是这样一方平坦的空地。空地上落满枯黄腐败的竹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辞年带路,慢慢往里走,随着逐渐深入,一间破败许久的小竹屋映入了二人的眼帘。 屋子已经荒废,摇摇欲坠,若是哪阵风剧烈些,或许真的能将它吹倒。 辞年停在屋前近百步的地方,轻轻道:“到了。” 贺栖洲停下,这才发现,在辞年跟前的小土坡边,一块布满青苔的石碑,正孤零零的矗立着。 这是一座孤坟。 辞年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缓缓打开,里面是一些山上的野果,他将纸包轻轻放下,正放在那石碑跟前,动作轻缓。放好后,他向后退了一步,突然一盘腿坐下,冲着石碑唤了一句:“奶奶,我又来了。” 过了几秒,那石碑背后的土包竟缓缓显出一个佝偻的人影,是半透的,看不出什么颜色,月光都能轻易地将它穿透。又过了一会,那影子逐渐清晰,它瘦弱,矮小,佝偻着身子,透着莹白的光,满脸皱纹,俨然是个已故的老妪。 那老妪看见辞年,又看了看站在辞年身后的贺栖洲,突然眯了眼,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多多……你有朋友了?这是好事啊。” 辞年笑道:“是啊,我终于有朋友了。” 第十七章 叹灵狐报恩护周全 十六的月亮格外圆,乌云褪去后,那一轮金月终于穿破薄雾,将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辞年的发梢沾上了月光,耳朵尖映出一圈银边。 这魂魄透亮,神态安详,没有一丝的怨气和折损,看来是阳寿已尽,安然去世的。 她伸出半透的手,冲着贺栖洲招了招,贺栖洲见她招呼自己,便也恭敬地回了一礼。这老人见他这般举动,竟有些惊讶,向辞年笑道:“多多,他能看见我……” 辞年盘腿坐在石碑前,也跟着笑了出来:“奶奶,他厉害着呢。” “好呀……”老人苍白透明的脸上笑出褶皱,“厉害好,年轻人有出息才好。” 这一妖一鬼交谈一阵,老人的颜色缓缓暗淡下去,她困乏地缓缓坐下,蜷起本就佝偻的身躯,冲辞年低声道:“多多,奶奶得休息了,年纪大了,累得快……” 辞年没多说什么,只是缓缓起身,摸了摸石碑,将绕在坟边的杂草尽数除去,等他忙活完,那老人早已融在月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栖洲一直静静待在一旁,一句多的话也没说。 辞年忙完了,又将带来的野果重新码放好,转身朝着一旁的破竹屋走去。竹屋已经残破不堪,看得出来简单修缮过几次,但昨夜一场暴雨,又把这屋顶打漏了个洞,辞年查看一番,决定找些材料将屋顶补上,贺栖洲便任劳任怨打起了下手。月圆的深夜里,竹溪山中,一人一狐,开始了漏雨屋顶的修整工作。 “其实我不住在这,也大可以不必修的。”辞年把竹片排在一起,塞进了破损的屋顶里,他坐在一旁,看着站在屋檐下,正给他递东西的贺栖洲。后者笑笑,道:“那位奶奶给你的名字很特别。” 辞年一笑,月光都不经意钻进了他上扬的嘴角:“你说多多?” “嗯,多多。”贺栖洲跟着重复了一次,“这名字倒是吉利。” 辞年从怀里摸出麻绳,将屋顶固定好,利落的拍了拍手,一翻身跳了下来。他站在竹围栏前,熟练地轻轻一跳,身体便跃到了栏杆上,两条修长的腿随着微风轻轻晃荡,像极了他往日里赖在竹舍偷懒的模样。没等辞年邀请,贺栖洲也走了过去,与他并排着坐在一起,望着空中那轮似有光晕的银月。 小狐狸悠悠叹了口气:“我认识奶奶,也是快几百年前的事了。” 辞年为什么来到竹溪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按理来说,狐狸是机灵的,也是狡猾的,辞年自认为脑子转得还挺快,记性也好,这几百年间竹溪村的大事小情,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可偏偏有关自己的,他总是记得断断续续。 -- 第33页 也许这就是大英雄的舍己为人。辞年这么安慰自己。 但他记得,那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时期。 那时的他修为不足,身上受伤,体内灵力几乎散尽。没有灵力的支撑,他无法战斗,无法保护自己,甚至连维持现在的人形都做不到。竹溪山的苍莽竹林中,就静静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他好像死了,又好像还活着,说不出话,发不出叫喊,眼睛睁开时,分不清白天或者黑夜,眼睛闭上了,就是无尽的沉睡与昏厥,他都忘了自己到底被何人所伤,也不记得自己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只是醒来时浑身疼痛,熟睡时身体冰冷,无论如何思考,这都是一种难以驱散的煎熬。 直到那个初秋的傍晚,他再次睁开眼睛,墨绿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一团温暖的火。 那一刻,他才真正醒来了。 视线里有一双蹒跚细瘦的腿,正慢慢迈着步子向他走来,刚恢复意识的辞年格外警惕,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小狗哼哼一般的呜咽声。听到他的声音,那步子迈得更快了,辞年心道不好,人类对狐狸大多抱有敌意,自己灵力全无,就算能保住命,也免不了要遭罪。 可正当他做好了张嘴咬人的准备时,鼻尖嗅到的却是一阵诱人的香味。许久没有吃过东西,辞年的眼睛都花了,这香味一来,他便觉得嘴里往外冒口水,心跳都跟着急促起来。香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辞年试着张开嘴,居然轻而易举的咬到了一块肉,已经做熟的肉还有些烫,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警觉地竖起耳朵,哪怕此刻这饭食里有毒,他也能全都吞下。 他毕竟是动物……可退一万步,就算是人,在饥饿至极的情况下,也会像他这样什么都不顾。 狼吞虎咽时,他突然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在轻轻摸着他的耳朵,那动作很小心,也很温柔,仿佛怕弄疼了他,或吓坏了他。只是抚摸,一下又一下,摸得他耳根子麻麻痒痒,却很舒服。 肚子填饱,辞年终于撑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碧色瞳仁中映出了一个慈祥的影子。 那是一个戴着头巾的,头发花白的妇人,她正看着他,笑得格外温和。那双温暖的,布满了皱纹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便慢慢摸到了脖子,又摸到了脊背,顺着从头到尾的方向,轻轻抚着那打了结的毛发。 见他睁开了眼睛,老妇人舒了口气,她搬来一张小竹凳,坐在他身边,轻轻替他包扎腿上的伤口,一边细致包扎,还一边与他说话:“脏了些,但毛还是白的,你要是洗干净了,一定是极好看的。” 辞年对这份夸奖很受用,轻轻哼了两声。 老妇人捡起被他吃干净的碗,细细看了看,脸上绽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好呀,吃得干净,能吃就好,能吃身体就是好的。” 辞年慢慢蜷起身子,大大小小的绷带,把它四条腿都缠得满满当当。既然暂时不方便动,他也只能摊在地上,看着老人将饭碗收走,又给他换来一碗清水。水也一样,被辞年三两下喝了个干干净净。老妇人笑着看他喝光了水,再次摸了摸他的耳朵:“我一个人住,能捡到你,也是缘分。”她想了想,突然道:“以后你就是奶奶的狗了,我就叫你多多吧。” 狗? 辞年愣了一瞬,他飞快地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模样,再怎么样,这通体雪白的狐狸,也不能跟狗混为一谈啊……可他要是在此时口出人言反驳,怕是会吓着自己的恩人,辞年思来想去,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回地上,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冲着老人“汪”了一声。 狗就狗吧……有吃有喝,日子没准能比狐狸舒服些。 过了好一阵子,辞年的伤慢慢恢复了,他也留了下来,与这小小竹屋中的老人相伴,静静地守着她,也守着她的小屋子。 山下偶尔会有人送柴,或一些平日里的生活消耗品上来,送东西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管老人叫竹阿婆,每当别人这么叫她,她脸上总是能笑开花,连连应着那些小辈们,还会把自己做的糕点拿出来与他们分享。 辞年想着自己见过的狗都是看家护院的,所以最开始有陌生人来,他总会装着凶狠的样子,龇牙咧嘴瞪眼睛,可竹阿婆总是轻轻拍拍他的背,告诉他这些都不是坏人,不可对他们露出尖牙。时间久了,辞年也逐渐消停了,他开始盘踞在竹屋的各个地方,栏杆上、房檐上、屋顶上、柴堆上…… 所有来看望竹阿婆的人都会对这只似狗非狗的小动物感到好奇,但他们最多也是远远看看,谁也不敢上手摸他。 没人来看竹阿婆的时候,她就搬个凳子,坐在房檐下,晒着透过竹林洒下来的太阳,轻轻地编织着手上的竹器。不过是一些鱼篓、菜篮、竹筐之类的小东西,阿婆却编得很用心,也很细致。辞年趴在她身边,看着她那双干燥而柔软的手,将细细的竹篾变成器物。 后来,辞年开始学会吸取月光的精华,将之转化为灵力。他慢慢可以化作人形,却从不敢在竹阿婆面前随意变化。要知道,他重新获得化形的能力,就花了近十年的时间。与竹阿婆朝夕相伴的这么多年,他从不敢显露自己,哪怕连自己狐狸的身份都极尽掩藏。 狐狸会勾人,人们都这么认为,即使竹阿婆不这么认为,也不能吓着她,更不能让她为了自己受人白眼。 -- 第34页 可世间岁月匆匆,沧海桑田,辞年是妖怪,它修炼得法,早已拥有了永恒的生命,竹阿婆却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类女子,她做不到,也不可能永远陪在辞年的身旁。 短短数十年,辞年还是那通体雪白的“小狗”,竹阿婆却从头发花白,变得满头华发,从轻微佝偻,变得步履蹒跚。老人开始健忘,开始不记得自己做过饭,也不记得自己烧过水,又是坐在院子里一整天,连吃饭都会忘记。 辞年没有办法,终于在一天清晨窜入竹林,化作身着布衣的少年,捧着山里采摘的瓜菜和捉来的野兔,急急忙忙跑回了小小的竹屋。竹阿婆没认出他,这是必然的。他只说自己是山下村子里的人,被“多多”引路而来,就为了照顾竹阿婆,让她能吃上一顿热乎饭。 竹阿婆似是看不清他的模样,又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只是眯起眼,对他笑着。笑了许久,她才轻轻抬起手,在化为人形的辞年头上爱怜地摸了两下:“多多,谢谢你了。” 或许阳时将尽的那点阴阳之缘,真的让她看见了自己本来的模样。辞年哽了一下,只笑着回道:“阿婆,多多出去玩了,我来给你做饭。” 竹阿婆却摇摇头,拉住了他,温和道:“快三十年了,多多,这世上哪有小狗,能像你一样,活三十年呢……” 辞年闻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 竹阿婆又笑了:“真好啊,真好。”她抬起双手,轻轻捧起了辞年的下巴,如这么多年将化为狐狸的他搂在怀里时一样。她说:“奶奶老了,以后没人照顾你了,这座山里有吃人的怪物,那年,他就是上了后山,便从此再也没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带着颤抖:“你到山下去,那个村子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在这陪他,他们就想方设法的让孩子们来陪我……”她顿了顿,“你也好,你陪了我好多年,已经足够了。” 辞年永远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重新变回了狐狸,卧在竹阿婆怀里,无论她怎么轻轻揉着他的皮毛,他都一声没吭。他透过她温暖的手,看见了风过时摇晃的竹林,那些风声被阳光浸透,从遥远的山上沙沙地传来。一声一声,竹浪喧嚣。 他的奶奶,在这让人心底发痒的竹喧里,静静地走完了这一生。 几天之后,再上山来看竹阿婆的人,没有再见到那位永远笑容满面的慈祥老人,只见到了离竹屋不远处的坡道边,新起了一座小小的土包。像佝偻的她,也像瘦小的她。新刻的石碑,连生卒年都没能写下,这三十年相依相伴的光阴里,她甚至没能给辞年留下一个名字。 唯有立碑人的名目下,落着两个只需微微张嘴就能唤出的叠字:多多。 第十八章 百年竹溪岁月更迭 世上的诺言有那么多,男欢女爱,情到浓时,必然海誓山盟,恨不能对天对地对天下苍生宣布自己的真心。 辞年只是一只狐狸,他从未向竹阿婆以及数百年前的竹溪村许下诺言。 春花开了,秋叶落了,一年又一年,一代人老了,又有了新的一代人,竹阿婆没有孩子,逐渐被人遗忘。辞年守着这小小的竹屋,屋子破了,他就学着修,柱子要塌了,他就砍下新的竹子替换,一次又一次,竹屋早就没了最开始的样子。 这份恩情不得不报。 是那双温暖而粗糙的手,将他从混沌的冰冷中解救出来,给了他容身之所,给了他亲人般的爱护,哪怕她从未知道他的来历,他也从没听过她的姓名。 贺栖洲摸到了陈旧的栏杆,这栏杆也不是最初的模样了,几百年的更迭,它或许也换了无数次,可岁月侵蚀,让它也逐渐衰老退化。一心想留住的东西,终究还是留不住。 辞年的故事说完了,两人沉默着,彼此之间只有呼吸声,谁也没有打扰谁。 “你后悔吗?”贺栖洲突然问。 辞年闻言,笑了笑,道:“后悔什么,后悔留在这吗?” “现在的竹溪村,已经不是当初的竹溪村了。”贺栖洲道,“人的记忆和寿命一样短暂,几百年过去,他们或许连竹阿婆都不记得,更别说记得你。” 辞年立刻道:“我不用他们记得。” 他想了想,一拍栏杆,跳了下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后,突然笑了出来:“我啊——竹溪山狐大仙,区区凡人,不记得便不记得,我也不稀罕他们记得!我守在这,自有我的意图,凡人不懂就不懂,我也不稀罕他们懂。” 贺栖洲问:“后山,到底有什么呢?” 辞年刚折下一枝新竹,将手中的几片竹叶折叠起来,做成花朵的模样,轻轻放在冰冷的石碑上。他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哦?”贺栖洲语气上扬,“我哪样的人?” 辞年掰着指头数着:“说了后山有妖怪,你不怕;说不让你过来,你非要过来;别人都怕我,恨不得躲着我,你偏偏……”说到这,他突然就不说了,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 贺栖洲正洗耳恭听,问:“我偏偏?” 辞年一甩手:“罢了,不说了。” 贺栖洲一笑:“我偏偏挨着你,抓着你不撒手,是不是?” “你好歹是个人,用词能不能……不要这么奇怪。”辞年疑惑了,明明自己才是妖怪,怎么在这人面前,他还得反过来提醒注意言辞用语。贺栖洲笑得更灿烂,一排皓齿在月光下格外白亮,他又打算说什么,辞年却抢先一步,道:“后山,被我关着一个妖怪。” -- 第35页 这话一出,贺栖洲心下一悬,什么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笑容一收,再转眼,他脸上已经挂上了认真的表情。 他在等辞年的下文。 后山的妖怪,从几百年前就在那了。 竹溪山很大,分为前山和后山,前后山间有一块凹陷处,哪里有一片名为竹清潭的水潭,水潭不大,却很深,水也清澈,这块水源连接泉眼,也正是青竹溪的发源地。后山资源丰富,前山也不遑多让,竹溪村人本就可以借着前山的资源裹上富足的日子,所以他们从不往后山走。 而住在后山的家伙,最初也不过是个居于水潭中的小小蟾蜍,名为泽牢。 辞年几百年前见过他一面,那时他已经能化出人形,与辞年聊过那么两句。同为妖,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共同话题,所以一开始,辞年并未把他当做敌人,只是单纯当做一个有一面之缘的熟人而已。毕竟这百年岁月悠悠,能寻到一个说得上话的,已经十分不易了。 直到后来,辞年亲眼见到他将误入后山的村民拖入水潭,吸食精魄后,连残存的肉身都分给了同在水潭中修炼的尚未得出大造化的妖族。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辞年第一次与这个家伙有了争执。 “山中那么多灵气可以吸收,为什么偏偏加害于人?山下的人不过误入,赶走不就是了,至于害了性命还连尸骨都不放过么?这后山又没有主人,凭什么竹溪村人不能进来,偏要如此霸道占山为王?” 蟾蜍倚在潭边,看着辞年,笑里竟透出了可怜的意味:“你到底是不是妖怪?凡人的死活,与你有什么相干?” 辞年一肚子的话梗在喉咙里,一时竟一句也说不上来。 他又戏谑道:“你莫不是被人养了几年,就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吧?清醒点吧,凡人就是愚人,不能信,不能听,更不能倚仗。他们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就活不了多久的东西……” 话没说完,辞年便挥起爪子与他打作了一团。那夜月圆,竹溪山里黑风涌动,两个妖怪扭打作一团,你把我扔到林子里,我把你按到石堆上,整整一宿没个消停。最终,这场争斗还是在辞年的暂时胜利下宣告结束。 其实也不算什么胜利。泽牢见斗他不过,便一咕咚钻进深潭,而那潭水太深,辞年没法下去。 再后来,竹溪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兴旺,村民们需求的资源也越来越多,他们从最开始的求一夕温饱,逐渐变为了求富裕安乐。这是人之常情,可这朴实的心愿,却再一次给安乐祥和的竹溪山带来了危机。 毕竟一旦进入后山,就可能丢了性命。 辞年没办法,只能抓紧时间构建结界,规劝这种事,想都别想了,泽牢和他,从一开始就是两条道上的,怎么都不可能说到一起去。 前山的资源越来越少,村民们开始向后山进发。辞年没法长久的藏起耳朵,他只能一次次化作不同的人形,守在后山,一遍又一遍的规劝:后山危险,有怪物,不可擅自闯入。初期,这招还是管用的,来往的村民也大多配合,听了他的话后,就老老实实的回去了。 但底线是可以试探的。偶尔来上几个强硬的,非要闯入林子里,他也实在无可奈何。结界里蠢蠢欲动的泽牢,结界外跃跃欲试的村民,都让夹在中间的他举步维艰。 终于,一伙村民趁他不注意,偷偷从另一条路溜了上去,险些冲进他精心布置的结界中。 辞年及时赶到,却因为拦着他们采结界内的灵芝而备受辱骂。那时的辞年还化着女相,那是他对着铜镜看了半晌才挑出的容貌。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和善的神色一隐,他眼中放出莹绿的凶光。刚才还张牙舞爪的村民顿时没了脾气,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连逃走都不敢回头多看他一眼。 这一吓,后山至少消停了几个月。 “人类真的很麻烦。”辞年说到这里,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人为天地灵长,该是讲道理的。可后来我才发现,当我不讲道理了,事情反而好办了很多。” 山中的怪物不可控,辞年就将自己变成了传说中的怪物。布迷阵,扮妖邪,但凡有人接近后山,辞年的那满脑子的鬼点子便全都招呼上。竹溪村人一茬接一茬,胆大的一波又一波,终于是败给了他的故弄玄虚。这种诡异而微妙的平衡,竟然就这么持续了几十年。 “要一直斗下去吗。”贺栖洲问。 辞年愣了愣,答:“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守多久。泽牢毕竟是妖怪,有自己的修炼之法,斗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只有他在努力提升自己。更何况,辞年并不像他那样毫无顾忌。泽牢的修炼霸道至极,他时常掠夺路过精怪的灵力以充实自己。纵使天资再差,这么胡吃海塞几百年,也该赶上来了。 “奶奶救了我,照顾我,让我活了下来。”辞年望向月光浸透的青灰色石碑,语气慢慢柔和起来,“奶奶喜欢的竹溪村,守着也没什么。” “挨骂也好,被村民厌弃也好,都不要紧么?” 辞年想了想,又笑了出来:“唉,英雄就是寂寞的。” “嗯。”贺栖洲闻言,也一并笑了,“把自己当英雄,可是很辛苦的。” “当都当了,不想辛苦也辛苦了,无所谓了。”辞年从栏杆上跳下来,抬起双手,将掌心对准月光。月光是没有温度的,可辞年却能从中获得细微的能量。贺栖洲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感觉自己藏在夹层里的那颗砗磲随之温热,才慢慢放下心来。 -- 第36页 灵力运转正常,而且恢复速度很快,看来这些天的努力还是颇有成效。 运功结束,辞年拍拍手,转过身,看向一直注视他的贺栖洲,突然道:“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是不是该跟我交换一下?” 贺栖洲一笑:“我什么目的?” 辞年道:“你少装傻,你跟着我,缠着我,说要助我成仙,不就是为了这后山里的东西吗,现在我都告诉你了,你是不是也该作为交换,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 贺栖洲道:“好啊,你问吧。” 辞年想了想:“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后山的东西?” 贺栖洲答:“跟你一样,想当英雄。” 辞年觉得这个答案并不可信,轻轻“嘁”了一声,摆摆手不再问,转过身就要往山下走。贺栖洲见他要走了,也从栏杆上翻下来,追在他后面,盯着那一晃一晃的尖耳朵笑道:“干嘛啊,你问了,我答了,怎么还不信呢!” 辞年敷衍着:“信——信——你想当英雄,大英雄——” 贺栖洲一摊手:“我可没骗你,我是真的想当英雄!你说,把后山里的东西抓了,他肯定得有很多宝贝吧?到时候我可就扬名立万了,你说是不是?” 辞年懒得搭理他,迈着步子跳了好几下,他穿行竹间已成习惯,身姿格外灵巧。不过贺栖洲也毫不逊色,两人在下山路上你追我赶好一阵,不一会就走到了竹舍附近。一到这附近,辞年便觉得自己不妥,一顿脚步便要回头,谁想身后就是紧跟着的贺栖洲。 贺栖洲笑道:“不进屋睡觉?” 辞年眨眨眼睛:“那是你的屋子,没我的床。” 贺栖洲大手一拦,搂着他的肩就往里走:“那床你睡过了,是你的。” 辞年又说:“那你的呢?” “我也睡过了,也是我的。” “……”辞年发觉实在不能与这人争辩,索性闭了嘴,老实跟着他往竹舍走。 夜已深,夏夜的微风吹过竹海,静谧的竹溪山泛起海浪般的响动。两人还未踏入院子,便听得村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惊呼,这惊叫划破了安静的夜,撕亮了整个村落的灯火。两人脚步一顿,突然极有默契地望向村子的方向,窸窣的人声渐渐响起,而屋舍掩映中,一团青绿的火焰蓦然腾空。 是竹青。村落正中散着绿光的,正是山中的竹青! 第十九章 齐心携手勇破险境 这竹青已不是空有一张脸的模样,它生出躯干四肢,有了完整的人形。 只是这东西化形时不会化出衣衫,也不具备人的品性,不知什么叫羞耻,这一化作女子,便是毫无遮掩的赤条条模样,闹得村里是又惊又羞,喧闹声响作一片,害怕的害怕,激动的激动,沸反盈天。 村里胆子小些的早就窜进了屋里,有孩子的也赶忙捂了眼睛带回家里去,还留在门口观望的,无非是一些年轻小伙,还有些上了年纪,连孙子都快抱上的长辈们。 还有一个,唯一一个没有被羞得跑进屋里去的姑娘,是竹浮雪。 她仍穿着那天初见时的碧绿裙衫,连灯笼都顾不上提,挨家挨户的劝探头出来看的赶紧回去。有几个听话的老实进了屋,可更多的压根就不愿错过这个一饱眼福的机会。那可不,平日里的姑娘,谁这么一丝不挂的出门去啊?就算是妖怪,能看一眼也是好的! “赶紧回去!别看了!”竹浮雪急得满头是汗,却劝不动起哄的青年们。竹生看她费了半天劲,反过来劝道:“浮雪,你一个女孩子,还没成婚呢,这个看不得!你快回去,别管这帮老爷们,他们看够了自然回去!” 竹浮雪一听,脸色顿时黑下来:“现在是看不看得的事吗?这是妖怪!是要伤人的!再说了,我看不得你们就看得?她身上长了哪样是你们有的,你们就见过了?” 这话一出来,这群小伙子都是一愣,顿时笑作一团,竹生脸上挂不住,一阵红一阵青,又不好对着竹浮雪发作,便只能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笑什么笑!看够了就回去!这会儿倒不怕妖怪了!” 一青年收了笑容,道:“这可是宝贝!现在它不在山里了,主动到咱们村里来,这可是老天爷送来的,竹生,刚才你还说要带我们进山里去抓呢,这会这东西都送上来了,你不带个头?” 一听这话,好几个青年都附和起来,竹生一看这话都说到了,怎么着也不能给自己丢了面子。他转过头,望向那飘在空中透着绿光的女子,咽了口口水,结巴道:“我不合适,不合适!浮雪在这呢,我去抓、抓这玩意……” 青年们一听,更是笑得刺耳朵:“这还没成亲呢!你就开始惧内了啊?是得提前叫你一声耙耳朵咯!” “你们胡扯什么!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赶紧回屋!”竹浮雪实在听不下去,挥手就把他们往屋里赶,几个青年见她急了眼,便一哄而散,你往东我往西,跑得四散,让她不知该追谁。 竹浮雪没那心思陪他们胡闹,见他们散了,便回头去找竹生。谁知这一回头,却看见竹生手里抓着村民挂在屋外的竹竿,硬着头皮往那怪物的方向去,这都已经走到跟前了! 竹青化作人形,身材却极为匀称。它看着竹生走来,缓缓低下头,学着人类女子的模样,将挂在肩头的发丝一挑,轻轻笑了一阵。这一笑,竹生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旋转起来,这村落,这月色,这月下的竹影,全都被这女子的一笑给吸了进去。 -- 第37页 竹青缓缓抬手,指尖沁出香气,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那是竹沥的清甜气味。伸到跟前的这只手纤长匀称,比村中任何一只常年编织的手都要光滑。竹生看呆了,竟冲着那散着森森冷气的手笑了笑,缓缓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回来!”竹浮雪惊叫一声,转头就往那边跑,却还是晚了一步。 青脸上的甜腻笑容骤然狰狞,那双柔弱无骨的手突然发力,手指关节处爆出折断竹节的脆响,下一秒,那手就变成了坚固的牢笼,死死掐住的竹生的脖子,将人高马大的他生生提起,不过瞬间的功夫,竹生的双脚便离了地。 看热闹的、开玩笑的、说风凉话的……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一群人,被这突然的一幕吓得寂静无声,人群里爆发一阵尖叫,所有人都往屋里跑,探头的关了窗、锁了门,再不敢多看一眼! 竹浮雪心里一惊,嘶吼却比眼泪早一秒迸发出来,她抓起散落在地的锄头,朝着面前的怪物冲了过去。她跑不快,却每一步都格外稳健,没有丝毫犹豫。 竹青一手拎着竹生,掐得他浑身战栗,另一只手却悄悄将指尖化作了竹刀利刃,摸索着要往青年胸膛左偏三寸的地方下手。杀人掏心,吸食灵体,贺栖洲说得一点都没错,竹青并不是宝物,而是货真价实的妖邪。 “你放开他!”竹浮雪冲到竹青面前,狠狠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沾着泥土的锄头已经钝锈,可她要救竹生,根本顾不得这么多。竹青察觉到有人靠近,空着的那只手便飞快地变了向,竹浮雪赶忙用锄头去挡,却还是比不过那迅猛的速度。 尖锐的指尖眼看就要杀到跟前,竹浮雪终于忍不住,惊叫出声。 下一秒,一声短促的劈剥炸响在跟前。竹浮雪浑身一震,瞪大了双眼。 竹青扭曲如枯木的青色手掌竟突然脱离了控制,被一阵风齐着手腕狠狠削了下来。那一声脆响,正是它骨节被切下时爆出的声音。竹浮雪瞪着眼,看着那青白的女子的手掉落在跟前,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化为了细细的竹节,连接处,仍有几滴竹沥淌出,并不是血的颜色。 她抬头,定睛一看,随着那手一起掉到跟前的,还有一片飘摇落下的竹叶。 视线突然被一个白色的影子填满,那人一手拎着已经喘不上气的竹生,一手捡起瘫软在地的她,向远处撤出足足几十步的距离,直到确认战场不会延伸至此,才将两人放了下来。 竹浮雪赶忙爬向气喘吁吁的竹生,却不忘哭着向来人道谢:“谢谢道长!谢谢道长!” 贺栖洲呼出一口气,并未多言,而是侧过身,回头看向身后的战场。少了一只手的竹青,正与另一个影子扭打在一起,剑光与竹影混作一团,让人眼花缭乱。 “道长……小公子一个人,没问题吗……”竹生慢慢恢复过来,竹浮雪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她撑起那壮硕的身体,站在了贺栖洲身侧。就在他们前方,辞年正与竹青斗得难舍难分。 贺栖洲道:“当然有问题。” 竹浮雪一抹眼泪:“道长,我们这不打紧,我这就带竹生回去休息,你快过去帮帮小公子!” 贺栖洲无奈一笑:“我也有问题。” 竹浮雪满脸泪痕,闻言一愣,竟没理解话里的意思:“什、什么……” 贺栖洲一摊手,道:“我的剑在他手上,我现在手无寸铁,帮不了他,竹姑娘,竹溪村可有人习武?借把剑给我用用?” 竹浮雪定睛一看,不远处打作一团的光影里,确实有一道微红的剑光,剑刃与竹青的指节相撞,擦出一阵阵铿然之声。贺栖洲居然把惯常使用的剑给了辞年,而辞年居然真的会用剑…… 想不了那么多了,竹浮雪一拍脑门,将竹生放到一旁的躺椅上休息,推开一旁竹小妹的屋门就往里钻,在屋里乒铃乓啷寻了一阵,可算找出了一把木剑,她局促道:“道长,一定要剑吗……这木剑未必有其他东西好用,要不要换做镰刀、斧头……或者是锄头也行!” 贺栖洲接过木剑,轻轻掂了两下,道:“一定要剑。” 竹浮雪道:“可是这是小妹给弟弟做的玩具,开不了刃,伤不着人的……” 贺栖洲拔剑出鞘,双指一并,口中念出一道剑诀,下一刻,那脆弱的木剑竟被他挥出一道剑光,直冲着不远处的竹青刺去,“咔”地一声,竹青胸口赫然一道裂痕,透明的竹沥汩汩流出,险些沾了与它缠斗的辞年一身。小狐狸一缩耳朵,暴怒道:“看着点行吗!这么不讲究?!” 贺栖洲舞了个剑花,将木剑并在身后,笑着回道:“就你讲究。好好打,打好了全村一人给你杀只鸡!” 辞年一歪脑袋,正好躲开竹青一记攻击,头也不回道:“你最好真的有鸡!” 贺栖洲轻轻笑了笑,向竹浮雪道谢:“好剑,多谢竹姑娘,咱们一会再聊。”言罢,便转身踮脚,纵起一跃,朝着打作一团的前方奔去。 辞年正与那东西打得难舍难分。竹青本就不是人,竹节化作的身躯察觉不到疼痛,但这左一刀右一剑的,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入眼也着实触目惊心。 身后一阵风声,辞年赶忙闪身,正躲开贺栖洲从背后刺出的一剑。那人仿佛料定了他会察觉并闪开似的,一点没有收势的意思,一柄木剑直刺,尖端的剑气汹涌而出,一阵竹节破开的脆响,眼前的女子被捅了个对穿,胸口溅出一片竹沥,那本该清甜的味道也随之黏腻起来。 -- 第38页 “你倒是看着我点!”辞年一闪身,正巧被贺栖洲搂着打了个转,心下火起,张嘴便又是一句骂。后者却不以为意,轻笑着撒开手:“你这不是能躲开嘛。” “那我要是没躲开呢!”辞年踮脚窜到竹青身后,提剑便刺,这次换他将剑锋刺透竹青的身躯,尖锐的顶端破竹而过,堪堪停在贺栖洲肩头前一寸的地方,惊得贺栖洲低呼一声,赶忙后退:“好险!” 辞年脸上却绽出笑来:“你这不是能躲开吗?” 贺栖洲挡下竹青一击,道:“小祖宗,我这是木剑,没开刃的,跟你那宝剑能比么?” 两人一人一下,算是扯平,便不再继续斗嘴,转而一心一意与竹青战斗。这东西可奇怪得很,明明已经浑身创口,却偏偏一副不知疲也不知痛的模样,怎么打都还是精神抖擞,不仅没有出现负伤后的迟缓,反而越来越灵活。 辞年打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这玩意到底怎么杀!” “咔”一下,木剑劈在竹节上,发出碰撞的脆响,贺栖洲飞快地想了想,突然道:“竹青者,竹之青皮也,化为人面,逡巡山中,吞噬精元为生……” “问你怎么杀!”辞年一头雾水,仗着自己站在身后,抬腿冲着竹青的膝弯便是一脚,谁知那关节竟比竹节还硬,一脚下去,他自己倒是疼得够呛,心里的火一上来,这语气更是急迫,“你背什么书啊!先生要打你手板子了?” “你别打岔。”贺栖洲吸口气,絮絮将刚才的东西又重复一遍,眼中一亮,突然朗声道:“偶有化为人形者,好掏心食魂,取其颈下三寸,碎之,方可将其杀除!” 辞年一听,拔剑便要刺,怎料这竹青似是后背生了眼睛,竟猛地一转身,甩着一身黏腻的竹沥便要冲上来。这东西虽说不难缠,但一身光也着实不好看,辞年“啧”了一声,赶忙纵身,从它头顶跃了过去,大喊:“你想个办法让它别动!我刺不准!” “我这是木剑啊……”辞年都发话了,贺栖洲纵使无奈也别无他法,只得捻起剑诀,冲着它膝弯处削出剑气,木剑实力不够,但足以将其关节击毁,竹青右腿膝盖以下的肢节赫然断裂,如林中被伐倒的青竹,摔落在地后弹出好长一段,又在一瞬之内变黄变脆,化作一摊木屑。 刚才还进退灵活的怪物跪倒在地,却仍不甘心地将脑袋向后一翻,拧出了一个极为诡异的姿势,而即便如此,它化作人形的娇媚面容上依旧是带着笑的。这情景,真让普通人看了,怕是能当场吓得昏死过去。 辞年落了地,还没站稳,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搂在了怀里。 那人的手紧握着他持剑的右手,带上一股巨大而温暖的力量。两只手叠在一起,剑锋向前,在这晴朗的夜色中,划出一道盈满月华的彤光。 剑过,头落,一瞬之间。 颈骨往下三寸,原本连接着头颅与身体的地方,被激荡的剑气击得粉碎。竹青面上还带着笑,那笑却永远凝滞了。它如坍塌的竹木架一般,哗啦一声垮了下去,身体各个关节都散作竹节,只留一地水渍般的竹沥。 辞年猛地舒了口气,却发觉掌心和手背一样烫得厉害。他赶忙松了手,将手中的剑收入剑鞘,物归原主:“还给你……” 贺栖洲也不多言,接了剑,笑道:“用的还挺顺手。” 辞年嘀咕:“不顺手自然不配叫做好剑。” 动荡归于平静,竹溪村的灯火重新燃起,村民们终于敢缓缓打开窗,慢慢走出家门,靠近已经狼藉一片的战场。村子中央,一贯被视为洪水猛兽的狐狸少年站在贺栖洲身旁,眼里是比星辰还亮的光。竹浮雪走在最前面,她停在辞年跟前,愣怔许久,突然对着两人狠狠弯下腰,竟是鞠了一个大大的躬:“多谢二位相救!” 村民们似是反应过来了,纷纷学着她的样子,即使不愿鞠躬,也大多半低着头,重复着她的话。连一只针对他们的竹生,都碍于救命之恩,不得不暂时闭了嘴,老老实实跟在人群后。 一时间,村子里道谢声四起。辞年被包裹在这些话语里,只觉得一阵恍惚。 他一时分辨不清这是不是梦境。 辞年望向贺栖洲,却发觉后者也在看他,眼中带笑。他哽了半晌,这才支吾着应了一句:“不……不用谢。” 村民们一拥而上,将他高高举起,他抓不着贺栖洲的手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心头竟有了一丝慌乱,可下一秒,村民们就用实际行动打消了他的惊慌。他们将他举起,抛得很高很高,他坠下时,他们还接住了他,接得扎扎实实。过往的那些相互提防,似乎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他是英雄,至少在今夜,他是拯救了竹溪村的英雄。 第二十章 竹下嬉偶听非戏言 “腰板要直。” “噢……” “这边,拿剑的时候手得这么放,不然容易脱手,甩出去是小事,被对方捡了不就亏大了。” “知道了……” 今天没有下雨,院里竹影婆娑。贺栖洲拉着辞年,在院子里练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辞年虽然是狐狸,却是个聪明的徒弟,没几下就掌握了其中的关窍,一套剑花舞得又利落又漂亮,颇有些师父的风范。 两人练了一阵,辞年又觉得无聊了,他收剑入鞘,一翻身滚到院里的躺椅上,这原本只有竹小六做的一把躺椅,现在又多了一把,还是竹小六送来的,说谢谢那天夜里他俩为保竹溪村做出的杰出贡献。 -- 第39页 贺栖洲索性又花钱向竹小六买了个小竹桌,放在两张并排的躺椅中间,桌上时不时放些茶水吃食,下午的消闲时光也格外惬意。 那天夜里除掉竹青后,贺栖洲又随着辞年往山里跑了一趟,结界虽然还在,却已经不太稳固,两人合力布置了一番,好歹能将里面的东西暂时封住。但到了下个月圆之夜,恐怕还会有不少的波折。 两人回到山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抓紧时间修炼功夫,辞年虽有些天赋,但一招一式总缺了些章法,贺栖洲便抓着他在院子里练剑,练好了,便将村民送来的食物做好奖励他,练不好,那好吃的就只能干看着。 拿别的激辞年或许没用,一提到吃的,那是一戳一个准。 练了一下午,辞年终于又学会了一式,他歪在躺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贺栖洲沏了茶,将青瓷的杯子搁到他脑袋边,辞年也不客气,还没等贺栖洲放下杯子,他就伸长了脖子,就着道长的手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烫。”贺栖洲提醒着,辞年却抢先一步一口闷了。 辞年喝完了茶,还不忘嘟囔两句:“我这么个暴殄天物的喝法,你不生气啊?” 贺栖洲收回手,又沏了一杯:“茶就是用来喝的。” 辞年心满意足,抱着怀里的剑,摸了好几下,竟有些爱不释手:“你这剑真好,又锋利又漂亮,还有剑光,使起来可帅气了。”他顿了顿,又问:“它有没有名字?” 贺栖洲抿了口茶:“有名字。” 辞年惊讶:“还真有名字啊?说书的都这么写,说道长们都会给剑起名字。” 贺栖洲笑了笑:“算是吧,有名字了,就不会跟人家乱跑了。” 剑又没长腿,能往哪里跑……辞年这么想着,却没出声,他又摸了摸剑鞘,入手虽冷,却不寒掌心,剑的好坏他大抵是不懂行的,但这剑既然有名字,又肯让他使用,就说明贺栖洲也认可了自己。 这么想着,辞年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它这么好看,名字一定也很好听。”辞年嘀咕着,“莹白的剑鞘,用起来却浮现红光,它是不是叫……” “嗯?”贺栖洲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叫……”辞年拉长了调子,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蜜桃!” “……”贺栖洲的嘴角不着痕迹地**了一下。 “不对吗?”辞年又想了想,“叫荔枝也行,内里雪白,还有红色。” 贺栖洲接话:“那怎么不叫红皮鸡蛋呢,白的白,红的红。” 辞年“啧”了一声,也不躺着了,他一翻过来,撑起上半身,一本正经道:“起名字是门艺术,剑有灵性,不能乱叫的,你看那些说书人,往后讲到一代大侠贺栖洲的故事,得说成什么样子?”说着,他便端起腔调来:“上回书说到,那贺栖洲,肩负一把红皮鸡蛋,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难不成‘肩负一把荔枝’会比较好听么?”贺栖洲实在是忍不住,插了句嘴,“行了,别瞎猜了。这把剑有名字,叫虹瑕。” “红虾?”辞年重复了一遍,愣怔了一瞬,又念了一遍,道,“那不还是吃的吗?” 贺栖洲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眸子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但辞年觉得嫌弃的成分更多,两人对视好一会,贺栖洲终于合眼舒了口气,缓缓道:“虹彩的虹,无瑕的瑕,虹瑕。” 辞年重复了一遍,却体会不到其中关窍,问:“有什么说头?” 贺栖洲沉默片刻,悠悠道:“没什么说头,瞎起的。” “骗人。” “你又不是人,骗了就骗了。”贺栖洲笑道,“你说是不是?” “嘁……”辞年一抬手,把剑扔回他怀里,端起茶杯又灌了一口,“那你就抱好你的虾,我玩木剑去了,我……我木剑呢?” “那。”贺栖洲头也不抬,用下巴指了指院门篱笆边插在土里的那把小小的木剑,这还就是那天夜里竹小妹屋里拿出来的,虽然竹小弟百般不愿,但毕竟是他俩救了竹溪村上下,再不愿也得老老实实交出来,可没过两天,贺栖洲就给人做了把更好看的青竹剑送回去,竹小妹带着弟弟再三谢过,这才算消停。 辞年伸了个懒腰,踱步至门边,刚弯腰捡起木剑,视线中便闪过一角鹅黄的衣摆,他顺着那裙边往上看,正与提着竹篮的竹浮雪四目相对。辞年忙后退两步,又觉得自己被一个姑娘吓到过于丢人,赶紧打了个招呼:“竹姑娘!你怎么有空来了……” 他刚才那窘态全被竹浮雪明亮的眼睛看了进去,可姑娘并没多说什么,只是提起手中的篮子晃了晃:“我家里做了椒麻鸡,特地拿了些过来,给小公子和道长尝尝。”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不只是我,还有我爹的意思,他最近忙着整理村里的书室,我也是陪他忙到现在,才有空出门一趟。”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把竹浮雪迎进了门,辞年搬来了凳子,拖着躺椅转了好几个方向,这才将小竹桌围在中间,构成了一副围炉夜话的景象。 贺栖洲摸出家里仅剩的瓷杯,给竹浮雪倒了茶,颇有些窘迫道:“我们平时也没什么客人,本来就只有两个杯子,不成套,还请姑娘别见怪。” 竹浮雪摆摆手,将冷食摆在桌上,笑道:“别客气别客气,尝尝我的手艺!” -- 第40页 三人吃着聊着,躲在竹林的荫蔽下,连暑热都消退了几分。对于竹浮雪,贺栖洲心里倒是有几分敬佩的。她生在竹溪村,长在竹溪村,却比寻常的村中女子多了几分通透和精明,平日里举止气度也与村中其他人不同。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从竹文韬为她起了这样文雅的名字便能看出,这位父亲在培养女儿时花了多少心思。贺栖洲思忖片刻,突然放下筷子,替竹浮雪倒了杯茶:“竹姑娘,我有件事得问问。” 竹浮雪答:“道长请讲。” 贺栖洲道:“你说……村里有书室,是怎样的地方?大么?里面都存些什么书?” 竹浮雪应着:“没想到道长居然要问这个……那书室是我爹和我一起布置的,不算大,不过十几个竹木架,摆放的也大都是村志、四书五经,还有些先人留下的旧书。不过可惜的是,村里人大多不爱读书……” “原来如此。”贺栖洲又道,“竹姑娘可否帮我个忙?” “什么忙?要看书的话,随时进去就是了。” “是关于后山的事情。” 一说到这个,原本吃得正香的辞年也顿住了,后山……后山的事情,他们俩都解决不了,更何况竹浮雪这个毫无法力的普通人。但与贺栖洲相处这么久,他也知道,这位道长绝不是信口开河的人,既然他说能帮得上忙,那必然是能帮上的。 只是帮得上多少…… “后山不是被小公子封起来不让人进入吗……”竹浮雪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小了下去,这位小公子可就在眼前坐着,嘴里还叼着她带来的食物,她又道,“虽然……我也疑惑,好好的后山,为什么不让人上去。不过前几日看到了那怪物,我大概明白了,小公子是不是怕那东西伤了村民,所以只能将后山封起来?” 辞年点点头,贺栖洲却道:“只对了一半。” 竹浮雪疑惑:“还有一半?” 贺栖洲道:“这位小公子,可是当着全村的面将那竹青斩杀,既然可以除掉一个,自然也可以除掉十个,甚至百个。一座山头就这么大,还能蹦出多少妖邪?它们自己都会为争夺地盘打起来的。” 竹浮雪从没听过关于妖邪的理论,这么一听,不但没觉得害怕,竟从贺栖洲的话里品出了几分趣味,她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贺栖洲又说:“这后山里有个东西,能让山中的竹青都臣服于他,供他驱使。而且这东西,一时半会还摸不着底,要是这么轻易就能解决,这位小公子早就把他拖出来打上千百遍,然后扔下你们一村人游山玩水去了,何必在这跟你们耗这么久?” 竹浮雪似懂非懂:“原来如此,那……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 贺栖洲道:“说来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我想竹姑娘可以带我们去书室,翻翻历年来的村志,看看有没有关于后山的记载,或者查查古书,看看能不能找到治他的法子。这样……”他顿了顿,突然笑了,“这样,就能早点把村里的事摆平,我也好携他一起,回长安去。” 最后一句话语气很轻,却仿佛那夜的惊雷,炸响在辞年的耳边。 第二十一章 归心切莫问长安远 竹浮雪没待多久,家里的鸽子就飞来了。 那鸽子其实也是贺栖洲的,只是长久在村长家里徘徊,吃惯了好吃的,这会竟忘了主人是谁,三天两头就往村里飞,一见竹浮雪就亲得不行。贺栖洲无奈地扫了它一眼,也由得它去了。 鸽子盘旋一阵,腿上的小纸条掉了下来,正巧落在竹浮雪肩头。展信一看,原来是村长一个人忙不过来,才派了鸽子来,呼唤着女儿回去帮忙了。竹浮雪笑笑,收起字条,向贺栖洲道谢:“谢谢道长养的好鸽子,传信确实方便许多。” 贺栖洲笑道:“不必客气,也是朋友养的,借我一用而已。” 竹浮雪看了看落在竹篮把手上的雪白鸟儿,发现那鸟儿也在看着她,绿豆大的圆眼睛转了好几圈,一副机敏的模样。三人道别几句,竹浮雪便带着竹篮离开了。书室许久未整理,要折腾起来倒也费劲。他们原想去帮忙,但被竹浮雪推辞了几句,便也不再执着。 毕竟书室是竹溪村的,他们怎么说都还是外人。 竹浮雪走远了,辞年突然转身,盯着贺栖洲的眼睛,半晌没说话。后者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悠悠道:“难道不想跟我去长安?” 辞年被看了个穿,一时哽住,顿时失去了主动权。他支吾道:“你没问我……” 贺栖洲道:“长安更适合你。” 辞年说:“我没去过长安,哪知道长安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适不适合我呢……你这么跟她说了,那我是走也要走,不走也要走了……” 贺栖洲不言,过了片刻,才轻声问道:“你不想跟我走么?” 山间起风了。 竹喧细密,恰到好处地遮挡了辞年的心跳声。他也不知道这颗心为什么会跳,只觉得这问题似是在征求意见,可那轻软到近乎妥协的语气,更像是在恳求他的同意。他当然知道长安在哪,巴蜀西北方向,翻越重山,展目一望,就能看见那金碧辉煌、墙红瓦翠的古都。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了初见贺栖洲时,这人说过的话。 他说他来自千里之外的长安。 -- 第41页 “那便……算我唐突了吧。”辞年的思绪被贺栖洲的话打断了,这话里没有了刚才的坦荡,更添了几分黯然。 少年抬头,正对上贺栖洲的笑脸,只是那笑不对劲,就像喝多了午间沏的茶水,清苦清苦的,让人舌尖都发涩。贺栖洲看向他,柔和道:“也是,突然就让你跟我走,确实强人所难,你若是觉得这蜀中更好,不愿意……” “我没说不愿意!”辞年慌忙打断,话音还没落,就看着眼前人的笑变了样,哪滴苦涩的茶水缓缓坠下,猛地扎入了一罐糖浆中。 腻了,太腻了。 辞年心道不好,这人怕不是故意用话激自己,可话已出口,就没那么好收回了,他使劲挠了两下头顶,道:“我也没说愿意!” 贺栖洲咳了一声,将已经快膨胀出来的笑意使劲憋回皮囊下:“那到底是愿还是不愿?” 辞年支吾两声,突然端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可这壮行似的举动也没能让他撬开自己的嘴,心里火烧,小狐狸一跺脚,大骂了一句:“我先打死后山那个鬼东西再说!我这就去打死他!” 贺栖洲不紧不慢:“打死了,跟我走?” 辞年又被噎了一记,半晌说不出话来。贺栖洲却一副了然的模样,缓缓点点头:“那就说定了。”这话说完,也没给辞年回过味的空档,他收起桌上的茶盘,悠悠念叨着“起风咯”,踏步便往屋里走。 竹叶翩然落下,正贴在辞年耷拉的尖耳朵上,他抓下那片叶子,这才终于醒悟过来,骂骂咧咧追上去:“你给我出来!你少戏弄我!你出来!” 盛夏将过,暑气消退,院里一阵阵风起。屋里传来阵阵喧闹的人声,在静谧的竹林里越传越远,最终被这夏风揪住,带往山涧,碎作奔流的溪水。 几天后,竹浮雪派鸽子寄来纸条。这鸽子又圆了一圈,看来在竹村长家,日子确实过得红火。书室已经打理好,竹浮雪还细心的将村志全都整理装订了一遍,那边刚完工,这边就迫不及待把鸽子放了出来,邀请他们一起去看看。 竹溪村上下,除了村长,最关心这小村命运的也就是竹浮雪了。 鸽子飞了一路,他们跟了一路。 竹溪村的书室并不远,就在竹村长屋旁几步的地方。进了屋,一眼便望见了一排排陈旧的柜虽然斑驳,却没有了灰尘,显然已经被竹家父女打扫了一遍。 他们一进屋,迎头便撞上了抱着书的竹浮雪,姑娘虽然纤瘦,却一点也不羸弱,手上捧着好几本砖头厚的书,还能小跑着往门外赶。贺栖洲差点撞着她,赶忙替她接过了手里沉甸甸的书,室内并不宽敞,因为白日里没掌灯的缘故,还有些昏暗。 “到我家里去吧,就在旁边,家里宽敞。”竹浮雪建议道,“今天我爹到山下买东西,一会才回来。” 四四方方的桌子搬到了门口,屋外光线明亮。泛黄的书本摞成一堆,看得辞年眼睛发直。这竹溪村的历史,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久远。他看了看贺栖洲,又瞅了瞅竹浮雪,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异样,似乎都没有被这厚重的书吓退。 辞年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我可不可以说自己不识字……” 贺栖洲微微一哂,道:“你要是看不下去,可以在旁边休息,我来看就好。” 辞年一听这话,原本那点退却的意头立刻被压了下去。他抓了眼前最厚的一本,利落地翻开一页,眼睛却溜圆地瞪着贺栖洲,脸上满是不服输的神情。贺栖洲也不多言,只笑着看他。 两人对视许久,那道士才终于温声提醒道:“书拿倒了。” 辞年赶忙收回视线,才发现自己捧在手里那密密麻麻的字全调了个儿。他脸上飞快红了一阵,赶忙把书转过来,埋头翻书,黄脆的村志在他手里哗哗作响。 没翻几页,那人又提醒道:“轻点,都是古书,翻坏了,小心竹村长罚你抄了赔。” “他敢……”辞年这吵架的调子刚起来,就被竹浮雪一声笑打断,他突然想到这村长可是竹姑娘的父亲,而这姑娘昨天还请他吃了椒麻鸡,一想到这,辞年的气焰都弱了,“敢”字的调子拖了好长,最终化成一句“敢——罚我,我也只能老实抄了……” 竹浮雪轻笑了一声,只把两人的斗嘴当做日常的消遣笑料。 午后的阳光炽烈,但院子里有树荫庇护,又有夏风送来阵阵清凉,蝉鸣响作一片。这村志记录详细,颇有条理,看来村里过往是不缺读书人的。贺栖洲捏了捏僵硬的脖子,手里的书刚看完一本,并未发现与后山相关的线索。 他刚一抬头,便发现竹浮雪面前摆着两本书,手里还翻着一本,那纤细的手翻过,如凉风拂过山峦,把发黄的纸张翻出了花。那专注的眼睛也没停着,黑棕的瞳仁转过一轮,一页便很快略过,翻向下一页。 贺栖洲一愣,再看辞年,这家伙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这睡眠极为安静,连呼吸都浅淡。贺栖洲定定看了一会,目光在那紧闭的眼睛上流转。狐狸是漂亮的动物,成了精怪化为人形,就更是俊俏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那双往日里宜喜宜嗔的眼睛,此刻即使藏在酣眠之后,也不由得让他多看了两眼。贺栖洲只觉得身后的风有些大,似是有双手,缓缓推着他的脊背,要把他往哪熟睡的人身边再挪几分,再让他看清些,看透些。 -- 第42页 “找到了。”竹浮雪突然抬头,惊醒了那沉睡的人,也剪断了那黏着的视线。 辞年赶忙从桌子上爬起来,脸上还印有竹木桌天然痕迹,一道道的泛着微红。他半垂着眼缓了一会,突然开口糯糯道:“找……找到了?找到蛤蟆了?” 竹浮雪应声,指尖点着手里的书页,展示着:“嗯,在这。” 两人凑过去,两颗脑袋挨得极近。那书页上记载的东西并不详实,但大体内容还算得上清晰。在辞年到来之前的那些岁月里,还真有人目睹过后山的精怪。 那年蜀中干旱,全村老小凭着一道尚未枯竭的溪流过活,这条小溪不仅保全了竹溪村,更为山下镇子提供了救命的水源。 据村志记载,那年中秋,村里有人傍晚挑水回村,一路走走停停,木桶壁偶有拍打声。村民不细想,只觉得桶里进了鱼,谁想进了村子,借着灯光一看,才发现那桶里竟挤满蝌蚪!这些蝌蚪颜色漆黑,个头如碗口大,被烛光一照更是不得了,竟片刻之间长出后腿,挨挨挤挤地往外跳。 发现这事的村民吓个半死,猛地把桶扔在地上,这桶里的蝌蚪滚落一地,足足七八只,挨了地后,又立刻生出前腿,眼看就要成型。村中人惊叫连连,谁都不敢上前。当时的村长是入赘女婿,潇湘人士,自小在洞庭湖边长大,一眼就看出端倪,手中柴刀迅猛落下,还未成型的幼蛤蟆断作两截,顿时化入泥土,只留一地腥臭。 当天夜里,村长就独自上了山,天色破晓才回来。这一夜,村里除了偶尔几声鸟鸣,竟没传出一点动静。村民们忐忑不安地候了一宿,终于等到村长。“村长归来时,衣裤皆湿,肩扛一蟾蜍,其背如圆台,两眼间有一洞穿颅而过,全身破溃,通体无完肤。”竹浮雪读到这,解释道:“后面的部分有缺失,但隐约能看出一个‘雀’字。” “雀?”贺栖洲重复一遍,“民间确有蟾蜍惧怕鸟雀的说法,这位村长,莫不是真请到了哪路雀仙,帮他除了这个祸患?” 辞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们也得请个雀仙?” 这话一出,两人竟同时看向了他,他一愣,突然摆手:“不不,我不行,我不认识什么雀仙……”见二人似是不信,他更大声辩解道:“我、我偷鸡!鸡也是鸟雀!鸟雀不会喜欢我的!”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贺栖洲轻笑一声,叹了口气:“还有一点。” 他道:“鸟雀就算能帮上忙,也无法穿透水面,将藏在水底的妖物揪出来。咱们要对付他,得先让他出来,他潜在水中,就得有人下去,把他赶上来才行。这本《竹溪地志》上写了,竹溪后山有一水潭,名为竹清潭,深二丈有余,潭底多岩穴。按辞年说的,这妖怪就躲在竹溪潭里。要逼他出来,恐怕也绝不是容易的事。” 竹浮雪道:“我会水,我可以试试。” 两人闻言,顿觉惊诧,异口同声道:“你?!” 竹浮雪被他们一问,也是一头雾水:“我不行?我也是自小在竹溪里泡大的。” 贺栖洲摇头:“那是妖物,不是人,让你这样下去,真出什么事,竹村长得多担心……”这厢话还没说完,那边的小狐狸便开了口:“那么我来吧。” 贺栖洲被他这么一堵,没说完的话都生生塞了回去,他哽了半晌,终于低声道:“你之前不是……不行。” 这话里不是轻视或嘲笑,而是实打实的担忧劝阻,辞年当然知道自己怕水,可他还是咬着下唇,立决心似的点了点头:“我可以练。” 贺栖洲眉一皱,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他便又开口道:“你不是说过,仙途要靠自己走,功德是与人为善,实现他人的愿望么?” “……”贺栖洲难得有词穷的时候,但这话确实是他说的,便也只能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 “那我就可以练,练避水诀,或者找其他法子。”他知道贺栖洲先前的铺垫是何用意,语气便更加决断,“竹姑娘是众生,你不也是众生么?你管我叫小神仙,那我就是了。我既然比众生多了一点长处,就没理由听了愿望,却让人自己去实现。” 话说到这,他又嘻嘻咧嘴一笑:“这事要是成了,我是不是离成仙又近了一步?” 贺栖洲喉头打转的话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他缓缓点头,无奈道:“是,近到不能再近了。” 第二十二章 避水诀难避心中劫 竹溪村得名于青竹溪,这道溪水流淌在村外,于山脚汇聚成小石潭,这潭水说深不深,但也不算太浅。要练避水诀,这样安全的水域是最合适的。 避水诀易学,稍有些道行的都能学会,更不用说辞年这样成了精的狐狸。近日天气尚好,三人按着约定的时间到了潭边。平日里这水潭边都少不了玩乐的孩子,今天却碰了巧,他们一个也没出现。 小石潭清澈,潭周围是一圈圈细密的竹林,青竹溪从山上流下,淌入池中,又从另一侧溜出个口子,化作另一条溪流,继续往山下奔腾而去。小石潭不过是它中途停留的休憩之所。 最先发明避水诀的到底是谁,已经无从知晓了。只是历代求仙问道之人,要探求自己灵力的深浅,都会从几样初级的法术开始研习,而避水诀不过其中之一。相传古人为救落水孩童,情急之下,竟能在片刻间教习传授,而被传授者更是了不得,一学就会,能水下闭气半个多时辰,再露头时,竟完好无损,水中陆上并无二致。 -- 第43页 不过传说归传说,现实是现实。辞年为什么怕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按常理说,狐狸跟犬类的亲缘要更近一些,再不会水的狗,都还能在水里刨两下,没理由这成了精的狐狸竟连水都下不得。辞年跟在贺栖洲后面,细细想着,要是他都不能担起重任,那能解决问题的就只剩下竹浮雪和贺栖洲了,且不说竹浮雪一个小姑娘,他贺栖洲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士,就算有了通天的本事,也只是个会痛会死的人。 人类的脆弱,辞年已经见识过太多了。 他想到这,微微抬眼,看向前方。不远处,那掩映在竹林里的小石潭,已经飘出了潺潺水声,偶有几点阳光洒在水面上,还能折出一闪而过的微芒。 “我们到了。”走在最前方的竹浮雪停下脚步,转过身,向贺栖洲介绍着,“小石潭到了,这地方平时很多孩子来玩,水也不深,水下没有溶洞暗河,也没有旋涡,水草不过半尺长,不会缠了脚。” “景色倒是不错。”贺栖洲展眼一望,道,“咱们抓紧时间。” 天色湛蓝,碧翠掩映的小石潭边,一人一狐已经挽起了裤腿,捞起了袖子。外袍和剑都放在一旁,由竹浮雪暂时看管着。要不是有这么个小姑娘在这,他俩指不定已经把自己扒得只剩条裤子,或者干脆连裤子也不剩下了。 辞年试着站到水中,潭水清凉,正好浇透炎热的暑气,潭水刚刚没过脚踝,他试着踢了两下,倒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贺栖洲见他并无异样,将口诀缓缓念了一遍,又让他重复了一遍。毕竟是昨天夜里就教授过的简单口诀,辞年已经记下了,这会不过是再重复一遍罢了。 竹浮雪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两人面对着面,却一脸严肃地站在不过几寸深的水中,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这点水,连家里的鸡都不会怕,更别说辞年这么个统治竹溪山几百年的狐大仙了。 “准备好了?”贺栖洲问。 辞年狠狠点了两下头:“嗯。” 两人举起手,同时念出口诀,随着嘴唇的翕动,一簇细不可查的微光从水里缓缓升起,绕着他们转了好几圈,最后停驻在他们并起的两指间。那团光越来越大,逐渐将两人的身体包裹起来,似是生出一块毛茸茸的屏障。 光着的双脚踩在水里,并没有任何奇怪的感觉。辞年望向贺栖洲,下了决心似的用力一点头,倒数三下,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水潭中心跳去。 小石潭是土地塌陷所致,水潭边缘清浅,往里走几尺,便会毫无征兆地踩入藏在水下的坑里,坑壁原本是粗糙的,这么多年日积月累的水流冲刷,也早就平滑了不少,虽然不深,却能没顶。 辞年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像一块石头沉入潭中。贺栖洲静静立在岸边,看着水里飘摇而上的气泡,心里默默掐算着时间。避水诀的功效因人而异,有的人天生是这块料,在水里潜游数里也毫无异样,可辞年的情况,显然与资质无关。 两人在岸边守了一会,水面逐渐平静下来。这水虽然干净,却也不是能一眼看到底的,水中还有水草横生,此时站在岸边,是什么也看不到的。贺栖洲等了一会,还不见动静,心里渐渐没了底。 “竹姑娘,你在这等等。”他头也不回地招呼了一声,没等竹浮雪应下,便也像辞年那样,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竹林密匝,层层遮挡,只留了潭中心那一块正圆的水域能触到阳光。接近空气的地方尚且温暖,入水后,越往下,这水温就越凉。避水诀并不能隔绝水的触感,但却能让人在水下照常呼吸,若是这人本身就水性超群,那下了水绝对如履平地。 贺栖洲睁开了眼睛。潭水平稳,没有急流,只有一串坠入水时带起的气泡,划过皮肤时会微微发痒。清澈的水包裹在他四周,他挽起的袖子被水冲散,在水中缓缓飘荡。透白的布料滑过眼前,视线晴明的瞬间,他看见了一个缓缓坠入潭底的身影。 贺栖洲心里一惊,四肢猛地用力,划着水把自己往潭底送。他预设了好几种可能,却没想到辞年的沉没竟是这样悄无声息。少年瞪着眼睛,眼底是浑浊的迷茫,他看向离自己不过十几尺的水面,身体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稳稳地沉到了潭底。 这水里没有妖气。贺栖洲排除了妖物趁机作祟的想法,三两下便来到了辞年身边。这一靠近,他才看清,辞年不是没有挣扎,而是所有的挣扎都仿佛被无形的牢笼禁锢。他拉住辞年的瞬间,少年才猛地张开嘴,从口中冒出一串气泡,那无形的束缚也随之瞬间消失。 辞年猛地握住他的手,瞪着的眼睛终于缓缓回神,那回神的片刻,他从辞年眼里读出了求救的意思,可不过一瞬的功夫,那眼中的神采再次消失,仿佛这水一下子被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贺栖洲试着用力,扒开辞年紧扣在手腕上的手,五指一根根松开,却在下一秒按上了他的掌心。 两人的手第一次相扣,竟然是这样一个诡异的场景。贺栖洲来不及细想,掌心里攥着的那只手小了一圈,却比潭水还要冰凉,眼看着那近似痉挛的颤抖愈演愈烈,他想都没想,托起僵硬到无法动作的人奋力上浮。 不过穿越十几尺的深度,却似完成了一次救赎般的上浮。 出水的瞬间,辞年猛地呛了一口,冻僵了一般倒在浅滩上。 -- 第44页 竹浮雪见状,赶紧跑过来帮忙。辞年被两人扶起,他的手却始终与贺栖洲的手死死扣在一起,细瘦的五指就像抽了筋,怎么都松不开。竹浮雪读过很多书,却偏偏没读过几本医书,更不知这样的情景该如何解决。 两人努力了一阵,还是没能让他的情况好转,贺栖洲叹了口气,轻声道了句“抱歉”,便将辞年紧紧搂在了怀里。 竹浮雪蹲在一旁,一个猝不及防,竟被此情景闹得红了脸。她也不知这究竟有什么好羞的,但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的出现颇有些打扰的意味。连一声掩饰尴尬的咳嗽都没有,竹浮雪飞快起身后退几步,将两人的东西挪到了一边,默默捡了些柴火升起火堆,火生了一半,又觉得这大热天的何必烤火,只得带着东西又往旁边躲了几步,静静背对着他们,一声也不吭。 深山静谧,只有偶尔响过的蝉鸣和鸟语。 辞年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听见的并不是蝉鸣,而是脸颊旁传出的心跳。那颗心隔着被水浸透的里衣,隔着结实的胸膛,强有力的跳动着。 这是谁的心跳?他在得出答案的瞬间,猛地撑开了眼睛。 贺栖洲终于松了口气,怀抱渐渐松了力度,紧扣着的掌心早已晕出一团温热的水汽,他还没松手,辞年已经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贺栖洲低声道:“是我不好……” 刚恢复过来的辞年却一仰头,笑道:“我刚才、刚才可能撞到石头了,再来一次,让我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贺栖洲没说完的话堵在了喉头,他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了。刚才辞年沉没水底的模样,他不是没看见。避水诀这样简单的口诀不会失效,入水前也确实有了光晕的笼罩……辞年见他不答,便自己站了起来,要往水里再走一次。 “别过去了。”贺栖洲跟着起身,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这一次,是他主动抓住了辞年的手,刚才掌心的温度还没散去,这会,两人的手又贴到了一起。辞年愣怔一瞬,却没有再抽回手的意思,他回过头,脸上依旧带着湿淋淋的笑:“我没事,真的没事……你让我再试一次,这次肯定没问题!” 贺栖洲皱眉,道:“雷雨那夜里是什么模样,你不记得了吗?” “我……”辞年一阵茫然,迈出去的腿也收了回来,他知道,这块弱点被贺栖洲抓透了,即使他再怎么隐瞒狡辩,光靠自己也是无法解决了。小狐狸垂下眼,轻轻咳了两下:“我只是……不能让你们去做这件事,它在山里这么多年,一直藏在深潭里,后山的水潭更大,更深,也更凶险,除了乱七八糟的石块水草,还有暗洞……” 辞年终于不得不示弱,他低声道:“如果能做,我为什么不做……不是我,还能是谁呢?可我……连自己为什么怕水,都已经不记得了。” 过往的几百年岁月里,他一个人守着后山,守着小小的竹溪村,为了一个从没立过字据,甚至从未直言提起的承诺。贺栖洲深深叹了口气,他用力将辞年牵住,一步步拉回温暖的岸边。 竹浮雪在一旁站了很久,一直不敢说话,见两人都上了岸,才招呼他们过去烤干衣服。三人围坐火边,即使天气炎热,彼此之间的气氛也不由得因为刚才的凶险而沉闷起来。贺栖洲摊开湿透的衣衫,思索着什么。 辞年也跟着他沉默,好一会,才说:“我这是不是有什么病……要不我会去再练练,过段时间,这个水潭,我再来一次吧?” 竹浮雪替他们抖着衣服,一听这话,忙看了看贺栖洲,迟疑道:“这……” “不行。”贺栖洲望着火焰,语气里并没有商量的意味,“这个法子行不通的,咱们再想个其他的法子,今天……就先回去吧。” 第二十三章 路难行设计寻他法 一连快半个月,贺栖洲都没再提那日的事。 辞年知道他想问,只是顾着自己的感受不开口。竹浮雪从那天后,便对辞年的状况产生了好奇。她以往都扎在竹溪村的书阁里,自小被父亲教导着读书长大,可村里没有常驻的大夫,要是病了,大多赶路下山,上镇子里寻医问药去。竹浮雪自然是没有机会接触医书,更别说靠自己的理解研习岐黄了。 可经过了辞年这遭,她竟生出一种无论如何也要弄清状况的强烈好奇心来。 家里的医书翻了又翻,她来院子里的次数也少了,平日里大多都一头扎在屋子里,在卷帙浩繁中寻找恐水之症的成因和治疗方法。 她来得少了,两人相处的时间也就多了,只是贺栖洲依旧没有再提那件事的打算,只是每日里照常带着辞年早上修习,下午练剑,夜里要是没什么琐事,便一人一张躺椅,在院子里喝茶看星星。 辞年看着头顶的星星,突然被飘落的竹叶蒙住了眼睛,他轻轻拍开竹叶,道:“道长,你怎么不问我。” 贺栖洲眼睛都不转地答道:“问你什么?” 辞年道:“问我关于水的事情。” 贺栖洲缓缓端起茶杯,抿下一口,答:“那**说过了,所以就不问了。” 辞年仔细一想,却没想起来自己说过什么,他疑惑地偏过头,正对上贺栖洲的目光,那人轻轻笑了笑:“你说你不记得了,那我再问,除了徒增你的烦恼,还有什么意义么?” “万一你多问两遍,我能想起来呢……” -- 第45页 “你惦记这件事到现在,也该细想半个多月了。”贺栖洲替他斟了茶,“想起来了么?” 辞年被他问住了,沉默半晌,只得悻悻道:“没有……” 贺栖洲将茶杯递到他跟前,语气轻松道:“没有,便不想了。世上的事大多如此,记不起来,那是老天爷不让你记起来,机缘到了,或许就想起来了。何必为了一份未到的机缘费心折腾。” 这话教人半懂不懂,听得辞年一愣一愣的,可他还是接过茶杯,把茶水一口灌了下去。他本事不爱喝茶的,这东西又淡又苦,真没什么意思,但陪着贺栖洲喝久了,倒也习惯了。小狐狸将杯子放回桌上,缓缓地叹了口气:“你要帮我,我却这么不争气,是我于心不安。” 话听到这,贺栖洲竟一咧嘴笑了出来,辞年不解,他笑完了,便解释道:“我帮你,你要能成,这是你的造化,也是我的功德,要是不能,我也未曾亏损什么,为什么说自己不争气?” 他顿了顿,又说:“天命之事,不是你争气就能成的。我只求……”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薄唇翕动几下,欲言又止,倒是让少年瞪着眼睛猜也没能猜出他的意思来。辞年一挺身坐直起来,道:“你说什么呢我没听见!” 贺栖洲哈哈大笑:“没听见就对了,这是天命。” 辞年一撇嘴,重新倒回躺椅上:“一天到晚神神叨叨,臭道士。” “哎哎哎……这句我可听见了,你别忘了今天中午吃的鸡还是臭道士给你买给你做给你端到跟前的,记性不好也不能记打不记吃啊。” 辞年刚想回嘴,身旁篱笆外的竹林里猛地窜出一个人影,两人赶忙挺直身子,定睛一看,才发觉是提着灯笼翻篱笆窜进来的竹浮雪,这姑娘抱着一大本书,兴奋得嘴都合不上。两人只得暂停了还未开始的斗嘴,给她搬了个凳子,倒上茶招呼着。 竹浮雪头上还沾着几片竹叶,显然是刚才翻过竹林挂着的,她也来不及整理,只兴奋地举起手中的书,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找到小公子所患的病症了!” 辞年刚想问她为何翻墙进来而不走正门,一听这话,连问都没来得及问,赶忙竖直了耳朵静静等着她的后文。竹浮雪端起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手指熟练地一拨,翻到已经被她翻得烂熟的书页上,指给二人看:“这个!这个!” 两人同时凑过去,借着一旁的烛光,却还是没看清模糊的字,辞年求饶:“我看不清,竹姑娘,你就直接说吧……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竹浮雪朗声道:“我查了,医书上说,有一种病症,患上之后会恐水、怕光!”她看向贺栖洲,眼里全是满足了求知欲后的兴奋光芒,“那日道长还说,小公子怕打雷,那雷鸣电闪不就是光吗!所以——” 辞年跟着她一起道:“所以……” 竹浮雪一笑:“所以小公子是狂犬之症!没救了!” 辞年:“……” 贺栖洲一时没忍住,一口茶水呛了自己一脸。 竹浮雪继续道:“小公子,你回忆一下,自己有没有被狗咬过!” 辞年面无表情:“没有。” “真的没有吗?被狗咬过的猫咬了你也行!” “也没有。” 竹浮雪脸上的兴奋渐渐转了疑惑,她迟疑了一会,又道:“那被狗咬过的人咬了你……” “这竹溪村上下谁敢咬我?谁能咬我?就是贺栖洲他……”辞年话说了一半,突然生生憋住,用力咳了一声,“……也别想咬我。” 贺栖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忙举起手自证:“我证明,我没咬他……哈哈哈哈!” “那……那……”眼看自己辛苦找到的病症无法证实,竹浮雪竟沮丧起来,她默默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长叹一声,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又找错了啊……” 辞年:“我怎么觉得你对我还有救这件事很不满意呢……” 贺栖洲那厢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将茶一一沏满,这才问道:“竹姑娘要来,怎么不走正门,要往篱笆里钻来?头上的珠钗都歪了。” 竹浮雪闻言,这才赶忙整理了一番,露出了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羞态:“我这是太着急了……好不容易有了新发现,想赶紧过来让你们看看,谁知道……我不是盼着小公子出什么事!我只是……只是遇到新的学问,便控制不住……” 辞年道:“再高兴也不能翻篱笆啊,要是摔着了,竹村长会来找我们问罪的。” 提到父亲,竹浮雪的目光突然闪烁了一阵,语气也不似刚才那样精神了,她缓缓道:“其实我这段时间不来……也与我爹有关。” 贺栖洲问:“怎么说?” 竹浮雪神色不悦道:“村里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到我爹耳朵里。我爹没说我什么,只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有分寸,不必管束得那么严,可村里那些嘴碎的,非要一天天说个没完,说什么……我一个女孩子一天到晚不着家,不学女红刺绣,就知道读闲书,还天天跟……你们泡在一起,不成体统。” 贺栖洲笑了:“闲言碎语,竹村长应该不会在意。” 竹浮雪应和:“就是!我爹才不会在意这些,只叫我该怎样还怎样,可这话说得多了,竹生他爹便不耐烦了!” -- 第46页 想来也是这个道理,竹生的父亲是村里的长老,前些日子出么办货不在家,这段时间回来了,还没安生几天呢,就听着村里这些难听的话,自然是不痛快的。竹浮雪和竹生虽有婚约,却还没过门,他不好越了规矩去指责什么,只能一趟趟往竹村长面前跑,劝他约束这个不寻常的女儿。 一来二去,就算竹村长没说什么,竹浮雪也会为了父亲不再被人打扰,不得不避人耳目,于是才有了不走大路,穿竹林翻篱笆进屋的这一出。 辞年一听不乐意了,道:“这竹长老怎么回事!我们与你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也不是在谋划什么勾当!堂堂正正的人,倒被小人的碎嘴逼得偷偷摸摸,这算什么道理!” 竹浮雪也道:“就是!不过……我爹问起我,我也没把秘密说出去。后山的事,我只说是竹青还没抓干净,我看的书多,在给你们想办法呢。除这些之外的,我一个字也没说。小公子的事,我也没有说。” 贺栖洲点头:“那便好。不是信不过村里人,只是……终究怕好心办坏事。” “时候不早了……”竹浮雪抬头看了看月亮,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胡乱将珠钗戴好,一抬腿,一翻身,便跃过了半人高的竹篱笆,“我先回去了!往后有什么,我再放鸽子来跟你们联系,总之……小公子和道长的忙,我一定会帮!” 辞年冲她招招手:“知道了知道了,回去点着灯笼。” 姑娘应了一声,笑容映在灯笼的光晕里,比朦胧的月色更美。脚步声渐渐远去,辞年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才转过头,道:“她真是个独特的姑娘,跟别的姑娘一点儿也不一样。” 贺栖洲打趣:“你见过几个姑娘?就知道她跟人家不一样?” 辞年拖长了调子,故意道:“我何止见过!你没听竹溪村人说吗,我无恶不作,偷人姑娘衣服穿!穿了也不还!” 贺栖洲被他刻意的赌气话逗得直笑,笑过了,才缓缓道:“这天下的姑娘,都如她这样独特才好呢。” 辞年不知怎么的,竟觉得这话里有话,可话里的话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两人又说了一会话,便收拾起东西,要往屋里去了。搬起竹桌时,辞年才发现,那茶杯下垫着的竟然是竹浮雪带来的医书。这粗心的姑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竟忘了把自己的书带回去。 “改日她方便了,拿回去还给她吧。”贺栖洲挪好凳子,对辞年扬了扬下巴。 辞年指了指书,又指指自己:“我去还……?” 贺栖洲道:“是,你去。” “可是……”辞年犹豫着,“村里人,当真愿意看着我在村里走动么?” 贺栖洲笑道:“多走几次,自然乐意了。别忘了,你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话很短,语气也很轻,但就是这么短短一句话,将辞年最后的不安也吹散了。对啊,他可是救了竹溪村的。过往这么多年折腾过来,有这么一份恩情在,也该扯平了吧。这么想着,他把那本书收进怀里,道:“那我找个日子就去还,我自己去!走大路去!大摇大摆的去!” 贺栖洲笑着应和:“是,大摇大摆的去。” 第二十四章 擒精怪自有离水计 秋意渐浓,秋老虎却迟迟不肯离开,贺栖洲提着篮子下山一趟,再回来时,只看见院子里放着个大大的木桶,桶里装满了水,还时不时咕噜噜的冒几个泡。下一秒,冒泡的地方突然窜出个脑袋,辞年猛地吸了一口气,扒着桶边直咳嗽。 “有进步。”贺栖洲给他递了帕子,“已经能自己浮上来了。” “这算什么进步……”辞年抹了把脸,从浴桶里冒了出来“这个才多深,水潭多深……我在桶里泡了大半个月,才勉强能动弹,唉……” “能动弹也是长进。”贺栖洲把凳子搬到桶边,又转进屋扯了大帕子,坐在一旁替他擦头发。辞年老实坐在竹凳上,拿起篮子翻了两下,惊喜道:“你还买了点心!” “今天正巧有点心。”贺栖洲将湿作一团的黑发慢慢梳理开,问:“这两天没见竹姑娘把鸽子放来。” 辞年抓了一块点心往嘴里塞,囫囵道:“那鸽子最近一次来,还是你接的字条,不是说村里人嘴太碎,她也还没从医书上找到法子,所以暂时不过来了么。” “也是。”贺栖洲将湿发擦了,一缕缕摊在那瘦削的肩头,任阳光将其晒干。他思忖片刻,道:“你不必再试着潜水了。” 辞年转过头,疑惑道:“为什么?那玩意可是蛤蟆,我不下水,怎么打他?” 贺栖洲道:“要是咱们能有法子,将他拖上岸呢?” “他会上岸的,上岸之后,跟我打过几回合,打不过了,又会钻到水里去,往返好几次,我又抓不着他,又不能下水,只能坐在水边干瞪眼。”辞年猜到了这个答案,不须多想便答了话,“那东西要这么好对付,我早就把他按着打个千百遍了!” 贺栖洲觉得好笑,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辞年觉得奇怪:“什么你呢?” “你现在,有我了啊。”这话有歧义,傻子都听出是贺栖洲故意为之,但辞年还是刻意绕开了那弯路,只当没听出话里有话,道:“你不一样,你是人,人会疼,会死的,你要是死了,我难道能去阎罗殿把你拖回来吗?” -- 第47页 贺栖洲摇摇头,一手捞起水花,轻轻往辞年脸上泼了一下,这举动着实轻浮,但两个男人如此,说作玩乐会更恰当,辞年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抹了一把脸,道:“干什么!” 贺栖洲道:“水要进眼里,你会躲,我也会,那我和你有什么区别呢?人会疼,会死,你就不会吗?” 辞年愣住了。这样的话,此前从未有人对他提过,突然这么一听,竟有种被歪理拧成哲思的奇异感。他不会死吗?辞年认真想了想,他是会死的,不仅会死,他这样的妖怪要是死了,可能魂魄都不会留下,若是不修仙问道,这天地山野间的狐狸,绝没有活这么长的。 可他总觉得这上苍给了他机缘,他便该用这机缘做些别人不敢做的事。 辞年想到这,便觉得自己也不像妖怪了。 “大抵是会死的……”他讷讷道,“只是……或许不像凡人那样脆弱。” “出来吧,别泡着了,一会毛都泡秃了。”贺栖洲拉了他一把,将少年从木桶里拎出来,“去换个衣服,今天山下还有些刚捞上来的河鲜,一会吃饭就是了。” 辞年刚给自己蒙上帕子,一听有好吃的,脸也顾不得擦,赶忙摸了竹筐掀开盖子想再打量打量:“还有什么好吃的!让我看看!” “啪”地一下,盖子合上,亏得辞年手抽了回来,不然这一夹得废他一只爪子,贺栖洲轻声道:“先把自己擦干了换好衣服,不然今晚的东西就没你份了。” 辞年悻悻地“噢”了一声,一伸手,飞快地摸走一块糕点,叼着就往屋里窜。即使化了人形这么多年,他这狐狸的脾性是一点也没变。贺栖洲笑着摇了摇头,转过眼,静静地看着桶里慢慢消失的水纹,似是在思考什么。 晚饭前,辞年还是被贺栖洲打发出门了。 托他这破记性的福,竹浮雪那本书已经在他们这小竹舍里呆好几天了。晨起,贺栖洲叮嘱让辞年去还书,他喊困。午后,贺栖洲让他出门,他嫌热……夜里总不好再去走动,便只能作罢,这么一天推过一天,今天终于被贺栖洲揪到了这么个机会。 不过是还本书,就算竹姑娘不在家,放在窗台上也可,不需要同人多打什么交道。 辞年这会没得逃,只能老实抱着书,一步步往村里走。 留下来的贺栖洲,则是继续对着水面思考。他得想一个,不需要辞年下水,却能保证将泽牢逼出水面的法子。 指尖在水面点了好几下,涟漪一圈圈荡开,一旁漂浮的瓢也跟着晃动起来,夕阳映出碎金的模样,波光一闪,正好映入他的眼里。贺栖洲的手停下了,他捏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俯**,将还带着水珠的瓢贴近脸颊,还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抬起,抚着光洁的边沿,不轻不重地屈指一弹。 声音传了过来。隔着一瓢浅浅的水。贺栖洲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心中被掩埋的构想,正被这瓢清水冲得露了原形。他扔下手中的瓢,踏向篱笆旁,寻了棵大腿粗的竹节,将耳朵贴了上去,敲击由下至上,带着清脆的回响。 贺栖洲双眼一眯,脸上浮出一个笑容。 辞年回来时,贺栖洲正点着灯磨墨。 这一趟跑得不算远,可辞年却仿佛翻了万座高山,一进屋就闷闷不乐地搬了凳子坐在桌旁,盯着贺栖洲磨墨的手,一言不发。 “看来我有养猪的天赋。”贺栖洲磨好墨,悬起笔正要作画,他瞥了辞年一记,正对上那人望向他的眼睛。 辞年“嘁”了一声:“你爱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懒得同你斗嘴了。” 贺栖洲下笔:“怎么了?等太久了,连河鲜也不想吃了么?” 辞年闷闷道:“你让我去还书。” “是,你都拖好几天了。” “竹姑娘不在家,跟竹村长下山去了。” 贺栖洲头也不抬:“遇上竹生了?” “……你怎么知道。”辞年没想他居然这么快就猜出了原委,一把挺直了身子,抱怨起来,“我就是去还书而已!从我出门到村子里,才多远的路啊?我走了一路都没人讨厌我,还有孩子看到我给我打招呼,说竹姑娘说了,要叫小公子!” 贺栖洲笑笑:“这不是挺好吗,小公子。” 辞年又道:“可我走到竹姑娘家院门外,就撞上竹生了!不是碰上,是撞上,他撞我!” “他撞你?”贺栖洲比划了一下,“砰——这样?” 辞年猛点头:“对!他撞我,我好好走着路,他撞的我,就在院子外面,我当时拿着书,到了,谁知他就从被竹子挡住的地方冲了出来,一下就撞我身上了!” 辞年一直是少年人的个头,不能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被人这么一撞,他后撤好几步,定睛一看,才发现又是碰上了竹生。竹生这人……你不能说他讲道理,也不能说他一点道理都不讲,若是对其他人,那他还算是个讲理的,但对着辞年,他总是能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火气。 这么一撞,辞年还没开口,竹生便暴怒似的裹紧了自己的衣服,骂道:“又是你这狐狸?你到村里来干什么?还到浮雪这来!知不知道这几天村里风言风语不好听!你还敢过来?又想在这偷什么东西?” “不找你。”辞年懒得同他废话,只绕开他要往院子里去。 竹生见状,竟转头跑了好几步,挡在辞年面前,拦着不让他往院子里去:“不准进!人不在,下山去了,叔父也不在!找谁都不在,反正就是不让你进去。” -- 第48页 辞年懒得同他废话,看他似是从院子里出来的,只说了句“还书”,便把手中的书往他怀里一拍,扭头就走。 一反常态的,竹生这次没有追在他后面骂,而是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一转头就没了影子。可撞上竹生,已经足够让人心情郁闷了。辞年在外面转了几圈,等沮丧都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回了屋。 “竹青抓住他的那晚,救了他的难道不是我们么?”说话间,贺栖洲已将手里的图画完,辞年盯着染墨的笔尖,没好气道,“忘恩负义!” 贺栖洲放下笔,捏起手里的宣纸,缓缓抖了两下:“不错,会用成语了。” 辞年道:“我本来就会!我现在很后悔,我就不该救他!” 贺栖洲将纸铺到他跟前,“再有下次,你也还是会救他的。来吧,先看看我画的这个。” 宣纸铺开,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纸上勾勒四枝竹竿,它们头尾相连,连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活像个来不及糊上窗户纸的窗框。而就是这窗框中间,画了一只翻起肚子的蛤蟆。 辞年点了点中间的蛤蟆,问:“这是什么?” 贺栖洲道:“你的仇家啊。” 辞年低头,又将图纸看了一遍:“你……要用这个框,把它框出来,然后抓住他?” 贺栖洲缓缓点头:“正是。” 第二十五章 罗织难平地起风波 桌面平整,四根筷子首尾相连,轻轻搭在碗上。辞年看不明白,他戳了戳,筷子很快散落,掉在了桌上。 “这不是散架了吗……”辞年疑惑,“而且,这东西怎么抓得住它,莫非还用渔网将它捞出来?” 贺栖洲再次将首尾相连的筷子拼上,摸出丝线将它们系紧:“这不就稳固了么。” 辞年点点头,却还是没明白其中关窍,他看了看筷子,又看了看贺栖洲,问:“所以……这到底是跟抓他有什么关系啊?” 贺栖洲不语,只是一笑,拉起辞年便往屋外走。入夜了,院子里只有一个悬在围栏边的灯笼,微微透出一些昏黄的光。两人拉扯了几步,最终停在院内的竹子边,贺栖洲指了指空心的竹节,道:“贴上去。” 辞年茫然地把手贴了上去:“然后呢?” “……” 贺栖洲解释道:“把耳朵贴上去。” “那你说清楚嘛。”辞年缓缓凑近竹子,将脑袋贴上,毛茸茸的耳朵轻轻颤了几下,能听到什么?空气在竹节里静静翻滚,可能还有虫子啃噬的沙沙声,从竹子的顶端传下来,倒有几分新鲜,还有风吹过的声音,像水流缓缓淌过耳边。 “叩叩”。辞年耳朵一颤,赶忙抬起头,贺栖洲就在他旁边,轻轻用指尖敲动竹节,叩叩声再次响起,声音更响,也更清透。辞年疑惑了,这声音总有哪里不对劲……他也跟着抬起手,轻轻敲了两下,却发觉自己虽然也能敲响竹子,但声音不够亮,也不够响。 “这是……” 贺栖洲缓缓抬起手,让辞年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细致修长,手心有常年握剑生出的薄茧,除此之外……他的指尖,正缓缓流淌这淡淡的白光,像水流,像青烟。辞年伸出手,想抓住这光,却握到了贺栖洲微冷的手指。 “没让你握手啊……”贺栖洲笑道,“看清了吗?听清了吗?” “我明白了……”辞年恍然大悟,赶忙松开了贺栖洲的手。他向后几步,回到空旷的院子里,看向随风摆动的竹林,突然明白了那四根首尾相连的筷子是何用意。 竹节空心,将他们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框。竹框入了水,半边浮在水上,半边浸入水里,此时只要将灵力注入竹节,奋力敲击,便能将水里的妖怪震个人仰马翻,逼他出水! “我们再找个东西,编织成网,待他出水,就铺在水面上,让他想回也回不去!”辞年瞪大了眼睛,面露喜色,“这主意好,这主意好!我过往怎么没想到……” “你缺了一个替你铺网的人。”贺栖洲伸了个懒腰,领着他往屋里走:“只轰上来还不够,这东西如何解决,还得有个更细更全的法子。先吃饭吧,改日找了竹姑娘过来,咱们再慢慢商量,要不要多请几个帮手。” “你还有帮手?” 贺栖洲一笑:“先保密,等请到了再说。” 从那之后,贺栖洲还真就不知道去哪请帮手了。虽然每天出门前都会给辞年留字条,但一天大半的时间都见不到他,辞年还是觉得不太习惯。但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好不习惯的……过往几百年,自己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好日子才过了几个月,这就不习惯了。 傍晚贺栖洲回来时,总会带着各式奇怪的竹节,他这是要寻出最合适的材料来。辞年在竹舍里耗了两天,实在闲得无聊,便跟着贺栖洲一起出门,不过他没跟着去找材料,而是到后山巡逻。关心的无非是:结界加固如何,竹青还有没有继续游荡…… 竹浮雪又来了几次,要么是抱着书过来,给辞年讲她的新发现,要么就空手过来,教辞年如何编制渔网。这不是贺栖洲的要求,是辞年自己的想法,既然要把泽牢抓起来,那必然少不了一张结实的网。 两人一人坐在一边,一点点编织着,唯恐把网眼编大了,让那蛤蟆精跑掉。 不过就这么仅有的几次,竹浮雪也还是被竹生追到这来请了回去。辞年只好自己在院子里,慢慢编着网,等着贺栖洲回来。 -- 第49页 其实这样好像也不错。辞年挑着手里的麻绳,想着,故事里流传的田螺姑娘,也是在家里等着人回来,看来故事也可以是真的。田螺要是生在水里,会被水鸟啄去,生在院子里,就不会被吃了。狐狸应该也如此。 阳光正好,只有几片浅灰的云飘过,偶尔遮住阳光,即使下雨,也得是入了夜的事情。 头顶有风声飘过,辞年一抬头,视野只捉到鸽子离开的时落下的尾羽。随着尾羽一并落下的,还有一卷小小的字条。辞年从堆在地上的麻绳里捡出字条,展开一看,竟是一封署名为竹浮雪的字条。 他找了个阳光通透的地方,细细读了一遍:“小公子,在下有要事与你相商,还请收信后,到小石潭入口处一见。” 为什么要去小石潭?辞年纳了闷,难道是这姑娘又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今日的编织活还有一半,这样也好,过去一趟,再回来时,还能让竹姑娘帮个忙。辞年这算盘打得稳赚不亏,想到就是做到,他把手里的织网一扔,跳着步子就往山里走。 将近入秋,山风都带上了几分凉意,辞年按着信上所指到了小石潭口,一眼便透过茂密的竹林瞥见石滩边立着的黄色身影,他一挥手,笑着叫她,往前跑去:“竹姑娘……” 可最后一字还未发声,身边便扬起一人高的沙尘,辞年赶忙闭了眼,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下一秒,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欢笑。他心下一惊,双腿陡然悬空,辞年猛地睁开眼,他竟已不是立在地上,而是被一张网死死网住,悬在了空中。 透过脚下的网兜,辞年将趁乱围上来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那穿着鹅黄衣衫的并不是竹浮雪,而是一个干瘦的青年,他为了让自己更像女子,甚至披散了头发,别上了珠钗! 而其他几个,都是村里的熟面孔,全是与竹生厮混在一起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围着辞年,脸上都挂着同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们窃窃私语,像围观一个落入罗网的野兽。 竹生从后方走来,拨开凑热闹的一种跟班,笑得格外狂放:“怎么着?偷了东西还想跑?你别自以为是了,你是个畜生,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人的!” 一阵屈辱从胸口翻涌而上,辞年怒吼:“我偷你什么东西了!” “你问我?你偷了什么还要问我?”竹生半眯着眼,一副看了大笑话的样子,他转过身,向着几个青年一拍手,道,“看见没!看见没?我就说了他不会承认!这狐狸向来做了不认账,不过是惺惺作态弄死了一个小妖怪,就真以为自己是村里的大英雄,无法无天了!一天天勾了浮雪往他们那跑!你们可都看着了!” 围观的青年们连连称是,一时责骂四起。 辞年看向他们,竟都是那天夜里躲在竹浮雪身后的熟面孔!心头那把火快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烧着了,他一声怒喝:“你真以为这破东西能拦得住我——!” 辞年揪住网眼,双手用力。下面围观的人一看,赶忙向后退了好几步,竹生却大笑着骂了一句“怕什么!怂!” “啪”的一声,辞年指尖一痛,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拍了回去。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狐狸愣在原地,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痛麻发红的指尖,脑海里突然翻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辞年抬头一看,在这网最上方的绳结处,露出一角姜黄的符篆,那一角上有朱砂绘制的纹路,而这纹路,他在竹舍里看过不知多少次。 为什么会熟悉…… 他第一次闯入贺栖洲的竹舍,偷桌上鸡腿被抓个正着时,就是被这符篆拦下了去路。是贺栖洲,用这样的黄符,将自己拍在了墙角里,动弹不得。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无数回忆像潮水一般涌入心头。屋外电闪雷鸣,他头痛欲裂,是道长将他带进屋里,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所。 “小神仙……”脑子里平白响起了贺栖洲的声音,炸得辞年脑袋生疼。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畜生傻了!被那道士的符吓傻了!哈哈哈哈!”竹生起哄,带着青年们笑得放肆,辞年缩在吊网里,看着自己的指尖,竟觉得眼前的世界泛起大雾。 一只狐狸,成了精的破狐狸,算什么小神仙!他早该想到,哪有一上来就白吃白喝的道理?!哪有什么“你还差一个帮你铺网的人”?!竹溪村人如此,贺栖洲如此,这天下的人全都如此……被拦在后山外的人可以因为灵芝骂他,也可以因为竹青骂他,更可以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传闻将他痛打至此。 他们早在心里羞辱了他不知多少次,连他唯一的希望也是如此! 后山真是个好地方,就该在里面躲着,不要出来,永远也不要出来了! “行了竹生,别废话了,赶紧扔水里去!”一青年笑着提议,“咱折腾这么久了,好不容易让他上钩,也让我们开开眼!这要是成了,往后你就是竹溪村的降妖大师!全村人都得对你再敬仰三分,我们跟着你,岂不是更有排面!” “水……”辞年猛地惊醒过来。他红着眼睛,瞪着围坐一堆的青年们,像坐在一口滚烫的油锅里,看着那些曾经被他护在村外的人,一根一根的往火里添柴。 “扔水里真能管用?”干瘦青年显然不相信这事这么轻易就能解决。 竹生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道:“我从浮雪那打听来的!你信不信?不信拉倒!剩下的跟我过来!” -- 第50页 一伙青年兴致勃勃地跟着竹生往岸边走了两步,吊着辞年的网兜连着竹枝顶端,而那竹枝被重量压弯,正积满了弹射的力量,只等谁用小刀,轻轻割断绳结。竹生抽出小刀,笑嘻嘻地看着辞年,而此刻,辞年早已没有心思再看他了,他眼里弥漫的滚滚大雾,全都是恐惧和愤怒的颜色。 竹生道:“畜生,咱来生再见吧!” “嘣”的一声,绳索被镰刀挑断,装着辞年的吊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着高高溅起的两道水花,重重坠入了冰冷的水潭。 第二十六章 白狐现竹溪再犯险 小石潭炸起波纹,又随着一串气泡的消失渐渐恢复平静。 解决了心腹大患的竹生笑得喘不上气,与青年们嬉笑着,捡起石头往潭水里扔。水潭起了一阵波动,又慢慢平静下来。 “竹生,这都快一刻钟了,该死了吧?”干瘦青年把头发扎上,珠钗却没再别回去。竹生抢过珠钗,给他结结实实按回头上,笑道:“竹远,你小子扮女人还挺好看啊!多扮会,让咱们多看会嘛!” “是啊是啊!”他一起哄,周围的青年们都笑做了一团,一群人玩笑起来,在潭边你追我赶,不亦乐乎。 竹远看着瘦,跑起来却一点不含糊,穿着一身裙装依旧窜得飞快,一行人在他身后笑着追,忽远忽近,可就是抓不着他,他也乐得高兴,还不忘抽空回过来嘲笑两句:“哈哈哈!追我啊,追上就有媳妇了!你们……” 几个小伙冲上前来,一把扯住了带薄纱的袖子,大笑:“抓着了吧!看你还跑!” 被捉住的竹远却没有应和,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眼睛越瞪越大,棕黑的瞳仁里映出了恐惧的影子。几人一看,赶忙松了手,怕是自己打闹间伤着他哪里,害他犯了病。 “后、后面……”竹远咽了好几下口水,突然颤颤巍巍抬起手,指向了众人背对的水潭。 “后面什么后面?吓唬人……”几人一脸疑惑,齐齐回过头去。 原本清澈平静的小石潭,竟从深深地潭底冒出一串又一串气泡,随着气泡上浮,水面竟慢慢升起一个半圆的弧,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缓缓撑开水面,一点一点地破水而出。 竹远吓得惊叫一声,拔腿就跑。一行人被他这声吓得一震,赶忙躲到竹生背后,一人喊道:“竹生哥!那狐狸……一定是那狐狸!他没死……” 这一阵接一阵的怪象弄得竹生心底发怵,可即便双腿发软,竹生还是挺直了腰板,骂道:“胡说八道!浮雪的手记上可是记着的!恐水之症……这都泡进水里一刻钟了!他哪还能……” “那要是死了,变成鬼了呢!变成厉鬼了,可不就得找我们吗!”那青年实在害怕,索性撒开手,扭头便逃,“闹鬼……闹鬼了!” 那声尖叫的余音还未落,小石潭厚重的水面突然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沉闷的动静从水中传到沙岸,竹生只觉得脚下的地都震颤不已。下一秒,水上似有什么炸开了,飞溅的水珠如箭一般,打得人遍体生疼。 竹溪村的年轻人们吓得屁滚尿流,捂住头脸,哭喊着连连后退。 尖锐的雨雾中,一道白光贯彻苍穹。 一声嘶吼,撕破了竹溪山往日的宁静,白光消失的瞬间,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从水潭正中杀出,像一道迅疾的闪电。仅一瞬的功夫,那影子就踏在了岸上。他披散着如雪般盈透的白发,双眼圆睁,墨绿的眸子里流淌着怒意,踏上沙岸的瞬间,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那笑容就像一道裂痕,将他一贯柔和的脸撕开一个口子,露出包藏的尖锐獠牙。 他们似是才想起来,这是妖邪,是成了精怪的狐狸,是随时能将他们踩在地上碾成尘土的怪物。 数百年来的坚守和看护,让辞年忘了自己是什么,也让竹溪村人忘了自己是什么。 尖啸刺破风声,穿过层层叠叠的翠竹,在整座山中回响。 “辞年?”贺栖洲回到竹舍时,只看到编了一半的网。他放下材料,屋里屋外的转了一圈,都没有看见狐狸的身影。这段日子,两人形成了默契,只要出门,若不是很快回来,就一定会留下字条告知对方自己的去向。 可字条也没有…… 贺栖洲转过身,推门走进院子,却听得一阵似远似近的嘶吼,正借着风往他耳朵里扑。竹舍已经在村尾,往外一拐就是山林,贺栖洲细细推算了时间,心头一阵不安升起,他赶忙提剑,刚往外跨出两步,便见着竹远套着裙衫,疯了似的跑进村子。 气都还没喘匀,他便声嘶力竭地喊道:“跑、跑……快跑!狐狸……狐狸吃人了!” 他这一嗓子,吼得路边各自忙活的村里人都愣在了原地,贺栖洲心头一惊,忙三步并两步冲出院子,揪着竹远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你说什么?他在哪?你再说一次,好好说清楚!” 竹远一见贺栖洲,竟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他慌忙揪住他的袖子,恨不能跪下狠狠磕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是竹生哥偷了你的符!他说那狐狸偷了浮雪的嫁妆,让我们去帮忙的!我只是……只是……” “我没问你这个!”贺栖洲眉间紧锁,喝道,“人在哪!?” 一旁的村民吓得大气不敢出,竹远更是浑身发抖,如同筛糠。一向好脾气,逢人三分笑脸的贺道长,竟因为此事动了这么大的气,他哆嗦了一会,赶忙哽咽着交代:“在、在小石潭!我跑得快……我……他追着竹生哥往后山去了!道长……道长救命啊!道长!救救竹生哥吧!是我们不好,是我们的错!但……但我们只是平头百姓,我们当真不知道……” -- 第51页 “你们不知道什么?我看你们清楚得很。”贺栖洲冷眼看着,再没给他辩解的机会,扯了袖子,拔腿便往后山追去。 傍晚已至,山雾弥漫。贺栖洲紧紧攥着手中的砗磲,随着那忽冷忽热的温度,往后山寻去。后山常年无人进入,竹林比起前山更为茂盛,贺栖洲一边追寻,一边分出心思来思考,如果他是辞年,他现在会做什么…… 会回到竹舍去寻自己么? 即使是想,贺栖洲也不会这么想。风中嘶吼,那是妖邪怒极才会发出的声音,这竹溪山里,能造出如此声势的,除了辞年,便是被堵在后山的泽牢。而辞年如今情绪不稳,灵力激荡,极有可能控制不住结界。 要是结界崩塌,泽牢出山…… 贺栖洲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大踏着步子便往后山结界处奔去。 绛紫的云层吞没阳光,只留下了最后一道金边,贺栖洲奔至结界旁,还未站定,就被一道白光撞得人仰马翻。 他来不及查看,便猛地一伸手,死死抓着这白影。贺栖洲从那盛怒的眼睛里看见了青绿的光,这就是辞年原本的模样么?容不得细想,贺栖洲紧紧扣着怀里的人,可那人却发了疯似的,耗尽了力气也要挣脱,这一番两不相让造成的巨大的撞击,让他们连着翻滚了好几圈。 后背一痛,贺栖洲撞倒了什么,这股冲力瞬间敲在背脊上,疼得他猛地“嘶”了一声。可更糟糕的却不止于此。怀里的人被拦了这一下,更是暴怒不已,他猛地抬头,抬手便狠狠推了贺栖洲一把,这一下,更是让他整个撞向背后的竹林,连结实的竹都被撞得摇晃了好几下。 贺栖洲吃痛,不得不松开了手,辞年却趁着这一瞬的功夫,扭头便往结界里冲。 道人不得不忍痛起身去拦,从后面环抱着少年,死死往后拖。辞年的衣服湿透了,被凉风吹得冰冷。 他落水了。不知为何,贺栖洲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辞年坠入潭底却挣扎不得的模样,心口又是一阵抽痛。他咬了咬牙,在少年耳边喊道:“快停下,辞年,停下!” 辞年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动作都随之凝滞起来,可片刻的凝滞后,是更加奋力的挣扎。贺栖洲越是将他向后拉,他便越是要往结界里冲,仿佛那本就是他该去的地方,他唯一的乐土,谁都别想拦住他。 贺栖洲无法,只得一边用力拖住他的腰,一边在他耳边吃力道:“辞年!你不是妖怪!你是要当神仙的!你不能进去!不能到里面去!结界坏了,他会被放出来的,你明白吗!” 怀里的人不为所动,甚至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对着阻碍他的人狠狠一瞪,龇着牙就要咬。贺栖洲再次松开手,辞年却瞅准了这个时机,转身一冲,伸长了臂膀,要将结界边缘的绳结扯下来。 贺栖洲见状,立刻扑了上去,将他狠狠压在怀里,打就抓手,踢就夹腿,恨不能把两人的四肢都紧紧缠在一起。两人打得难解难分,贺栖洲的剑却始终未曾出鞘。 以往熟悉的辞年变得格外暴怒,无论贺栖洲怎样阻拦,他都拼了命要往前冲。拉他的手,他便奋力挣扎,若是扣住腰,他恨不能褪去骨骼从怀里溜走。最后竟是着急了,索性一转身,狠狠给了贺栖洲一耳光,险些将他打到一旁的坑洞里去。 可即便如此,贺栖洲也抵死不让辞年接近结界一步。他顾不得缓缓肿起的脸颊,纵身飞扑,死死搂住了挣扎不休的少年,再一次将他扣在怀里。这一次,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再也不与他扯什么人命关天,而是轻轻抬起手,缓缓抚摸着辞年头顶那对因极度紧张而耷拉颤抖的耳朵,经历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下来:“求你了,辞年,且当是为了我……别打坏结界,就算竹溪村人值得千刀万剐,就算他们死不足惜,你也不能进去,你要是一进去,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奇迹般的,发了狂的辞年竟然因为这句话而静了下来,可不过片刻,他又龇起獠牙,猛地挣了两下,将手抽出,冲着眼前人的头就要劈下去。贺栖洲赶忙招架下来,紧紧攥着他发抖的手腕,却触到了腕上那颗褪了色的珠子。砗磲洁白如雪,此刻竟也同雪一样冰冷,比辞年被冷风和潭水浸透的皮肤还要冷。 他落了水,被符咒所困,指不定还吃了别的苦。 而他挣脱一切冲向山林的这一路,已经将他所有的力气都耗光了。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没有对面前的人放松警惕,仿佛那些朝夕相对的画面都不复存在了。 在此刻,辞年变回了那只只能自舔伤口的小狐狸,在受尽屈辱和痛苦后,慌不择路地寻求一个安身之所,只是这次,他没有选择自己。 贺栖洲哽住了,他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从哪说,怀里的少年渐渐没了力气,一头白发转为青丝,逐渐回到了以往的模样。可他在颤抖,他就在自己怀里,却抖得如同独自历经整个冬天。贺栖洲终于松了禁锢的手,他将辞年紧紧搂在怀里,恨不能用所有的体温去温暖眼前狼狈不堪的人。 他将已经筋疲力尽的狐狸按在山石上,相拥的手臂却突然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淌过。那东西很小,也许只有豆大,却好像突然烫穿了他的手背,又在那皮肤上淌下一道冰冷的轨迹。 “我没有骗你,我不会骗你。”贺栖洲吃力地叹了口气,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无论他们如何骂你,如何看不起你,我都不会骗你。对你好是真的,想让你成仙也是真的,你非凡俗之物,不该沦落于此,我……”他话未说完,又吃痛地哼了一声。怀中的狐狸竟张开嘴,狠狠朝他的肩头咬去。 -- 第52页 尖牙刺破了衣衫,却在伤及皮肉的前一秒停了下来,辞年哭得没有一丁点声音。贺栖洲轻轻拉起他的手,查看了被符咒刺红的指尖,咬牙道:“是我没收好东西,让它被人偷走。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咬吧,你咬我吧……” 辞年终于颤抖着松了口,紧紧搂住眼前人宽阔的脊背,从牙缝里挤出一记低微的抽泣。 第二十七章 长安一诺竹溪惊变 后山静极了,连秋蝉最后的嘶鸣都清晰可闻。 辞年浑浊的意识逐渐清明,他动了动耳朵,却突然听见耳侧有人叫他的名字。 这声呼唤很温柔,贴得极近,近到能感觉到那人发声时呼出的热气。总之,是彻底将他从混沌中拉了回来。辞年回过神,才发觉自己舌头顶着一块布料,再一低头,那布料上除了被浸湿的水渍,还透出了几点微红的血迹。 辞年赶忙松口,抱着他的人又是一声吃痛的闷哼。他愣了一瞬,墨绿色的眸子里全是茫然,他有太多太多问题,它们全都卡在脑子里,让他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问起。贺栖洲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长叹一口气,笑出声来:“挺好,嘶……牙不错。” “我……我咬你了……”纵使问题再多,也比不过眼前这人肩头渗了血的伤口来的要紧,辞年低下头,扯着身上的布条,似是要替贺栖洲包扎止血。可贺栖洲却微微松开手臂,调整了一下,重新将辞年抱在了怀里。 这一次,他将狐狸的脑袋搂在怀中,仍不忘轻轻抚摸他毛茸茸的耳朵。 两人又极有默契的沉默了,辞年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竟比以往还要温顺几分。他就贴在道长的怀里,鼻尖一嗅,就能闻到他身上的皂角味,这衣服还是昨日两人一起洗,一起晾的…… 贺栖洲道:“我刚才说了好多话。” “什么?”辞年应着,“我刚才……” 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方才的状态,说是梦里,但偶有几个瞬间还清醒着,可若说是清醒,他连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无法复述,那段记忆就像断线的珠串,被人偷偷藏起一颗,就再也无法连贯起来。 额头发凉,脑袋又开始痛了…… 贺栖洲极有耐心地复述着:“我说,我不会骗你。” 辞年一愣,轻轻应了声:“嗯。” 贺栖洲继续道:“是我没有保管好自己的东西,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他轻轻捏起辞年被符咒炸红的手,缓缓道:“我不是竹溪村的人,不会与他们站在一条线上,我来蜀中,是有我自己的打算……”说到这,他顿了顿,又道,“我对你的看法,不会因为他们而改变,无论他们给你头上泼多少脏水,我只信我看到的你。” 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辞年觉得这小石潭的水把自己泡傻了,要么就是贺栖洲的话里有什么法术……不然他怎么觉得这些话让人听着晕晕乎乎的。 贺栖洲叹了口气:“疼吗?” 是在问手么?辞年忙摇头:“不是很疼……” “等这件事了了,跟我回长安吧。”贺栖洲道,“我在长安……有个院子,你喜欢上蹿下跳的,可以随意走动。西市大街热闹,好吃的也不少。要是不喜欢人多,就往城郊去玩耍,长安的山不算秀气,但也颇有韵致……” 贺栖洲每说一句,辞年便微微点一点头。 话说到最后,贺栖洲深深叹了口气,道:“这是贺道长发出的正式邀请,竹溪山的小神仙,请跟我走吧。” 月亮升过山头,洒下一地银白的影子。 血液在血管里汩汩奔流,刚才那几句话一直在耳朵里回响,竟盖过了轰鸣的心跳。辞年支吾半晌,竟被自己呛了一下,捂着嘴咳嗽了老半天,咳着咳着,却又笑了出来……贺栖洲赶帮替他拍背顺气,他却突然抬起头,亮晶晶地看着眼前的人:“我是妖怪,你把我带回去,被人戳脊梁骨,也不能反悔的。” 贺栖洲坦然:“我在竹溪村这几个月,脊梁骨不也好好的吗?” 话音刚落,他们竟是毫无征兆却默契十足的一起笑了出来。 两人靠在山石上,看着格外晴朗的月亮。贺栖洲觉得手中的砗磲在一点点回暖。月光好,吐故纳新,让辞年的灵力缓缓恢复,他没有因为落水和符咒伤及内里,这实在是万幸。 “长安有竹子吗?竹青会不会跟过来?”辞年突发奇想。 贺栖州道:“竹子有,竹青恐怕跟不过来了,人多,它怕。而且修习各凭本事,这种小妖怪,没办法抢到长安的龙气,自然只能退居深山。” 辞年撇嘴:“噢,这竹青也跟竹溪村人一样,都是欺软怕硬的。” 贺栖州笑道:“你要这么想也行。” 两人又休整了一会,搭着手爬了起来,身上粘着的枯竹叶簌簌下落,这叶子落着落着,竟飘到了辞年的耳朵上,他抬手抓下一片,借着月光细细查看,却发现这竹叶枯黄,却并不干燥,用力揉捻两下,还能透出一股竹香……这世上还有如此反常的叶子,干枯干枯,怎么还有没干就枯了的道理? 两人盯着竹叶看了片刻,一起抬头。 苍翠的竹林在月光的笼罩下随风摇曳,风中隐隐飘出一阵竹沥的清香。辞年定睛细看,才见枝头竹叶的异样。它们在风中轻轻摇摆着,可每动一下,那翠绿的颜色便褪去一点,最后竟慢慢退去颜色,缓缓飘落。一株如此,一片如此,而枯黄像一层海浪,正朝着后山的方向渐渐蔓延。 -- 第53页 后山……两人突然醒悟过来,赶忙回头,奔向结界。 辞年常年在后山活动,身姿更为灵巧,他冲到结界旁,却猛地停下了脚步。映入眼帘的,是已经断裂的绳结,和堆积满地的枯叶。 结界裂开了……辞年脑袋里嗡的一声,愣在原地。他坚守了几百年,将泽牢封印了几百年的结界,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碎裂了。辞年根本来不及多想,他猛地跪下,抓起已经断成好几截的绳结,拼了命地往树干上绕。绳结已经松脆,一捏就化成了齑粉,连捞都捞不起来。 “小心!”头顶一阵寒光闪过,辞年赶忙回头。随后赶来的贺栖州纵身一跃,虹瑕出鞘,将一只冲破结界的竹青拦腰斩断,竹青尖啸一声,分作两截竹竿,落在成堆的枯叶上。 但结界一破,杀出来的竹青就不止这么些了。一个接一个,山野里逐渐闪出莹莹的青光,嬉笑声由小到大,最后竟连成一片,听得人心里发怵。贺栖州思索片刻,将虹瑕塞到辞年手中:“守住这个口,别让它们下山,我回竹舍取东西,能坚持住吗?” 辞年想都没想:“能。” 贺栖州不放心,捉住了他的手腕。那鲜红的砗磲珠微微发热,灵力算不上充沛,倒也勉强够用。辞年明白他的忧虑,只笑道:“我会往月光充盈的地方跑。” 两人对视片刻,来不及细说什么,贺栖州呼了口气,坚定道:“一会见,打不过就跑,等我回来。” “小看我,没有我打不过的东西。”辞年挥手,“一会见。” 贺栖州转过头,一路狂奔,身后的竹溪山渐渐隐没在月光里。而此刻,这山竟像个张着大嘴,等待吞噬一切的怪物。这段路他再熟悉不过,转过几个弯,竹舍近在眼前。只是今天,这层林掩映的竹舍边,多了几点明晃晃的灯火。 再近几步,贺栖州看清了,那灯火是围作一团的竹溪村民。 要是放平时,贺栖州估计还有几分耐心,可到了今日,他是如何也不愿腾出时间与他们解释了。他刚到院门口,便被村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时人多口杂,一人一句,吵得贺栖洲脑袋生疼,他斜睨一眼,喝道:“闭嘴!” 刚刚还嗡成一团的村民顿时噤了声。可不过一会,他们又嘟囔起来,竹生从人群中钻出,指着贺栖洲便道:“看到没看到没!这什么态度!贺道长,你到竹溪村来的时候,咱们乡亲们可是很欢迎你的,对你那叫一个热情!你现在……是明知那狐狸为非作歹,也要护着他,跟村里人对着干了?” 村民们一见有人撑腰,便纷纷附和:“对啊!” 这边话说着,那边贺栖洲已经足尖一点翻进了院子,压根就没想搭理他们。 村里人见他这个态度,又是一阵喧闹,一个个扒开院门就要往里冲,竹生跑在最前面,喊得最积极:“你什么意思!你说能管好这狐狸,现在他不仅偷了浮雪的嫁妆,还把竹远吓得发烧了!追着我在山里跑了那么大一通,害得我摔了一跤,现在走路还疼……” “那你死了吗?”贺栖洲冷道。 竹生被这话噎了个正着,他支吾一阵,猛地啐了一口:“我呸!我福大命大!要是死了!现在是谁跟你说话呢!” 贺栖洲冷笑一声,只一伸手,那院内闲置的木剑便飞了过来,红光一闪,整个竹溪村都被一层散着微红光晕的屏障所包裹。村民们从没见过这阵仗,再看着贺栖洲的笑,竟纷纷恐慌起来,竹生更是见风就是雨,大喊道:“他要杀人了!他要杀了我们!他……” “你可以再多说一句话,看看我敢还是不敢。”贺栖洲一眯眼,将木剑扔下。这话一出,围坐一团的人是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纷纷敛声屏气,一句多的话都没了。 “竹生公子,你进我屋里,翻我行囊,将我的灵符偷得一张不剩,现在还要倒打一耙。你在竹溪村活了这么多年,竟没被人按在地上痛打,当真是民风良善。”贺栖洲冷声讽刺道,“你口口声声辞年偷你东西,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又有谁亲眼看到,亲手捉到?证据何在?” “这……”村民们一时语塞,竟一个冒头的都没了。 “好,就算过往那些盗窃均为实情,我也认了你们的控诉,银钱赔偿,只多不少,你们掂量掂量自己的银袋子,里面有没有我贺栖洲的钱?” 毕竟拿人手短,这话一出来,在场的无论老小,脸上均是挂不住的,全都理亏地低下头去。 贺栖洲又道:“竹溪村后山,一直有个吃人害命的妖怪,这妖怪潜于水中,不知带走了竹溪村过往多少条人命,你们这一代又有谁听闻,有谁知晓?” 一青年怯怯道:“那妖怪……不是那狐狸吗?是他一直拦着后山……” 贺栖洲笑怒道:“那你被吃了吗?你死了吗?竹溪村这么多年,有人死在妖怪的口中了吗?!” 这话一出,更是没人敢吱声。无论往日多嚣张跋扈,此时也绝不敢再造次哪怕一分。 贺栖洲一招手,行囊从屋内径直飞出,正正挂在他的手上,他清点一番,眉头一皱,却还是缓缓转身,严肃道:“保了竹溪村数百年安宁的是他,背了几十年骂名,转头还要被你们,你——!”他抬手,狠狠一指竹生面门,“想尽方法泼脏陷害,无所不为,当真是不知道耻辱二字该怎么写!” -- 第54页 言罢,他又一纵身,竟跳到了光罩之外。村民们一见他要跑,赶忙又追了上去,竹四嫂跑在最前面,却结结实实撞到了额头,她“哎哟”一声,委屈道:“那……那道长你也不能把我们关在里面啊,咱们这村子就这么大,总得上山采摘才能生活……” 贺栖洲道:“这层结界,最多保你们一夜。” 竹四嫂一愣:“保……保我们……保是什么意思?” “托这位竹生公子的福。”贺栖洲瞥了竹生一眼,脸色冷得像冰,“守护竹溪山的狐大仙灵力受损,封印怪物的结界被打破,这层新的结界,也就保你们一夜的时间。一夜过去,要是山里的妖怪还没死,那就是你们死。” 众人一听,一片哗然,竟是突然极有默契的爆发出剧烈的哭喊。 “你说是就是?我们……我们凭什么信你!”竹小妹虽是质问,语气却早已弱得不成样子。 贺栖洲一笑,反手一指,让他们看向身后的山麓。 青翠的竹枝随风摇曳,不过片刻的功夫,就慢慢染上黄色,竹叶散落,如同下了一场枯黄的暴雨。竹溪村人惊呆了,连哭都忘了哭。贺栖洲懒得与他们多费唇舌,只笑着吩咐了一句:“结界没上锁,拿块石头一砸就能出来,我不拦你们,爱砸就砸。” 说完,他便拎起行囊,转身往山麓上去。夜风起,白衣飘扬,纷纷落下的竹叶洒了一身,竟有了一丝落幕的悲壮。 “贺道长!贺道长!”竹文韬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贺栖洲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满脸憔悴的村长挤出人群,连气都没喘匀,却顾不得许多的冲他喊道:“浮雪……浮雪不在家里!也不在村里!她给我留了个条子,人就没了!” 贺栖洲一听,赶忙返回结界边,问:“什么意思?她说了什么?” 竹文韬眼中带泪,哽咽道:“她说……她要去后山,去把小公子救回来!这是竹溪村人欠他的,她要替村里人还债!她现在一定在后山!道长,贺道长……老夫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女儿,把她找回来啊!” 第二十八章 竹林枯山后惊涛起 贺栖洲跑了一路,竹溪山的落叶飘了一路。从山麓开始,每踏一步,这枯黄的竹叶便印下一个脚印。他抬头一看,半山的竹叶竟已布上棕黄,初秋风过,竹叶倾盆而下,竟是拦都拦不住。这妖物在结界里困了数百年,一朝破了屏障,竟狂躁至如此地步,冲天的鬼气快要将整座山都笼罩起来。 鼻尖一阵泛甜味的腥气,贺栖洲猛然转身,一道红光竟照着他劈刺过来。他心下一惊,赶忙后撤,定睛一看,才发现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只没了头的竹青正伸长了手,尖锐的指尖离他不过一寸。 只是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红光闪过,手持虹瑕的辞年飞起一脚,将竹青化作竹节的身躯踹开,狠狠啐了一口:“呸,还学精了,知道一声不吭偷袭了……” 小狐狸带着一身竹沥的味道,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看着好不狼狈。而此刻,两人一碰面,竟极有默契地一同开口道:“我刚才……” 贺栖洲抢白:“竹姑娘进了后山!你可有看到她?” 辞年猛地点头,抬手向西一指:“我追着竹青一路杀过来,正听到竹姑娘的声音,在那边!” 两人二话不说,并肩向西去。贺栖洲只有这么一把剑,却毫不芥蒂地全权交给辞年使用,辞年也格外乖觉,灵力不足,伶俐有余,手中的剑上下翻飞,劈刺挑砍,但凡有入了视野的竹青,也全都一个不剩地斩杀干净。 “那边!”贺栖洲眼尖,他们斜前方,正有一只鬼鬼祟祟的竹青,许是被他们杀怕了,竟不敢靠前,畏畏缩缩地躲在手腕粗的竹节后,却不想这细细的竹节根本挡不住她泛着绿光的身躯。 辞年反应极快,话到就是剑到,电光火石间,透明黏腻的竹沥溅满剑锋,那竹青喉头一颤,发出一声细弱的“吱”,胸口竟是被虹瑕洞穿。随着它的倒下,一双藏在它身后的漆黑明亮的眼睛也随之浮现。 “小心!”贺栖洲赶忙拉住辞年的手,将他向后扯了半步。而他们后退半步的同时,那影子居然也随之退了半步。僵持片刻,藏在树影里的影子突然哽咽道:“小公子?!” 是竹浮雪! 瑟瑟发抖的姑娘从竹影里走出来,月光洒在她脸上,映出两道淡淡的泪痕。天知道她是怎么从竹溪村一路跑上来的,这山上可一点灯火都没有,她独自一人跑到这里,看着这漫山飘零的枯叶和竹青,别说得怕成什么样子。 三人刚接上头,竹浮雪便捂着脸抽噎起来。确实,她就算胆子再大,毕竟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会被吓哭也是再正常不过。辞年不太会安慰人,只能轻声道:“竹姑娘,别怕了,有我们在这呢,你跟着我们走……我们送你下山,回到村子里去。” 竹浮雪却使劲摇了摇头,用力吸了好几口气,连脸都哭花了。 贺栖洲见辞年的安慰不起作用,忙从衣襟里摸出手帕递了过去,也跟着安慰:“别哭了,竹姑娘,这么漂亮的姑娘,哭花了脸可怎么好……” “对不起……小公子,是我不好……”竹浮雪却没接手帕,而是扯着袖子使劲抹了抹脸,抽噎道,“我没把手记收好,是我掉以轻心,说好的保守秘密,却让竹生抓到了小公子的把柄。是我轻信了他,让他留在家里,我午休后便随爹下了山……他常来家里,鸽子早就记得他了,才会这样听他的话……都是我不好。” -- 第55页 这断断续续的道歉,听得两人心里不是滋味。辞年拿过贺栖洲的帕子,塞到了竹浮雪手中:“我竹溪山狐大仙,是这么小气的吗?你看我不是活蹦乱跳吗,没事!” 辞年与贺栖洲,对从未离开过竹溪山的竹浮雪来说,是一道看见世界的窗口。她此前从未见过的人和事,都在他们平时的交谈中源源不断的涌入她的脑袋里。她不是没有朋友,只是认识了他们,她才明白这世上真有一见如故的投契。 当她奔波一下午回到家,看到屋子里杂乱的纸笔时,便觉得有些异样。再出门一瞧,正好赶上竹远惊慌失措奔回村子的一幕,这才将前因后果全都摸清。 她原以为的青梅竹马,总该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童年时相伴相护,竹生总是一口一个浮雪的叫着,她也总是一口一个竹生的回着,这份亲昵从未生分过。可她没想过,自己自小就有婚约,打心眼里将要托付一生的人,会变成这么一个蛮不讲理的小人。 竹浮雪眼中的泪,或许还有几分是来源于对竹生的失望。 “竹姑娘,山上危险,你先下山等我们……”贺栖洲觉得这么带着她也不是个事,便再次提议,“后山的东西妖气极重,你也看见这山上的枯竹,你可不能出什么意外,不然竹村长一把年纪,该如何承受得住。” 竹浮雪抹干净泪水,眼眶虽然泛红,脸上的悲戚神色却少了许多。她点点头,一歪肩,将背后背着的弓箭转向前方,“我上山来,就是为了把这个给你们。” “箭?”这姑娘不知到哪里转了一圈,竟还把弓箭这等狩猎的利器背上山来,箭囊看着还算结实,里面却只有三支箭矢,一旁的弓也偏窄小,并不似百步穿杨的神兵。 贺栖洲道:“竹姑娘有心了,你先随我们下山,山上实在危险,待你进了村,我们就带着你的弓箭到后山去。” 辞年应和着,往竹浮雪的方向伸出手。可就在他指尖触到箭囊的一刹那,一片浓重的白雾迅速腾起,那白雾像水蛇一般,将几人重重包围,不过片刻的功夫,贺栖洲已经快看不清身旁两人的位置了! 他心道不好,赶忙拉住了辞年的手,却在伸手去够眼前的竹浮雪时扑了个空。 箭囊落地,跟前已是空无一人。贺栖洲一惊,赶紧拉着辞年往前踏了两步,奋力拨开浓重的云雾,却怎么都追不到竹浮雪的衣角。月华流散,水雾浓重,蓝灰色的雾气缓缓散去,地上只剩下散落的弓箭,而前方,再也没有竹浮雪的影子。 “竹姑娘!”贺栖洲呼唤一声,声音在山间层层回荡,却在最后一声传回耳朵时,带上了一声戏谑的“嘻”。 辞年立刻道:“有水的地方,就有他。” 贺栖洲问:“什么意思?” “他比之前更强了。”辞年长话短说,迈出一步,背起弓箭,拉上贺栖洲的手就往后山冲,“他是蟾蜍,生在水里,以往只是顺着溪流水潭行动,而如今……居然可以短暂的操控雾气了。这山上的竹叶变得枯黄,不只是因为妖气太重,还有水的缘故。” 贺栖洲一路跟着,抬手拨开了一根斜在跟前的竹枝,道:“他将叶子里的水移作雾气,就是为了这个?” 辞年叹了一声:“他知道我不会不管竹姑娘。” 贺栖洲心下了然:“走,后山水潭。” 黄叶纷飞,竹溪山仿佛一夜之间步入深秋,竹浮雪猛地睁开眼,视野里只剩迷蒙和模糊。她闭上眼,又眨了眨,这才看清,不是眼睛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自己的眼前有一层水做的屏障。 抬头,水屏障在头顶。低头,双脚泡在水中。她顿时明白,自己这是被一层水包裹起来,所幸的是这水与她之间,还有一道三寸左右的空隙,入鼻的空气盈满水汽,但好在还能呼吸。 她无声地吸了两口气,开始瞪大眼睛,透过模糊的水墙打量身边的环境。 她明明记得,前一秒,她还在辞年和贺栖洲的身边,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到了这地方……声旁是流淌的水声,偶尔传来几声涉水而过的动静。竹浮雪意识到什么,鼻子一酸,两行眼泪便滚了下来:“呜……” 身旁涉水的动静停了,隔着水幕,一个灰黑的轮廓缓缓靠近。竹浮雪抽泣两声,那水幕就突然撕开了一个大洞,一张发青的脸悬在洞口,一双臌胀的圆眼正死死盯着她。那一刻,竹浮雪都快忘了自己该怎么继续哭,可她还是忍住,指尖用力,使劲掐了掌心一把,大声嚎哭起来。 她这一哭,倒让露出脸的这位惊愕起来,没等他开口,竹浮雪便大呼:“神仙!你是神仙吗!你终于来了!山里的狐狸……为祸竹溪村多年!你可算来替我们收拾他了!” 这人一听,凶恶的神色都缓和了几分,他轻笑一声,道:“噢?山下有个为祸四方的狐狸?本大仙怎么没听过?” 竹浮雪一撇嘴,两颗豆大的眼泪又滚了下来:“是是,千真万确,我就是竹溪村村长的女儿!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还知道大仙您的尊号!您一定是后山竹清潭镇守一方的仙家,泽牢大仙,对不对!” 这人闻言,一脸错愕,问:“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竹浮雪趁热打铁:“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村志记载过……” 她突然“哎哟”一声,哆嗦道:“大仙,我腿疼,可能是过来的时候摔着了,你别让我站着,让我坐下,我慢慢跟你说,好不好?” -- 第56页 泽牢受了夸奖,兴致高昂,他立刻一挥手,将不断滚动的水牢解除,笑着请竹浮雪到一旁的山石上坐定。屏障破除的瞬间,竹浮雪终于能清楚的看到这后山竹清潭的全貌。 这潭不比山下的小石潭大多少,但却极深,借着月光看不到底。潭边翠竹环绕,山石嶙峋,而深潭再往外两圈,枯黄的树叶随山风飘零,竟是一派荒芜之景。竹浮雪只敢扫过一眼,可就这一眼,她还是被水潭里不断翻涌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只只冒出头来,喉咙里咕咕作响的蛤蟆。 不大的水潭里竟挤了几十只木盆那么大的蛤蟆,他们瞪着滚圆的眼睛,凝视着这个来自山下的外人。竹浮雪脊背一凉,只觉得连脑后的皮肤都在发麻,她深吸了两口气,继续保持着哭诉的语调:“村志记载,泽牢大仙守护竹溪山多年,从未有过恶意之举,自从那狐狸来了,就拦着后山不让我们进,我们竹溪村人勤劳淳朴,早早就想上来孝敬您呢!” 泽牢很是受用,青灰的脸上咧出一个笑来:“噢?本大仙竟不知道,竹溪村人还有这番孝心。”他一笑,潭中的子子孙孙也跟着发出兴奋的蛙鸣,响作一片,竹浮雪强作笑颜,继续夸:“是这样,?是这样。竹溪村人仰慕您已久!特地派我……来接您下山,好吃好喝伺候着!” 泽牢一听这话,眼睛微微眯起,道:“你是怎么到后山来的?” 竹浮雪一哽:“这……” 泽牢又道:“我可记得,那狐狸本事不小,把整座山都封起来了,你又是怎么钻上来的?” “竹溪村仰慕您多年,一直未得相见,与那狐狸斗了多年,总算寻着了他的弱点,这才突破了结界,赶来见您。”竹浮雪说话时虽然笑着,语气里却飘着一份掩盖不掉的落寞,她让自己笑得更灿烂,道:“村中年轻人为了冲破结界,大都受了伤,只有让我担起重任,夜探山路,寻找您的下落,可谁曾想……您居然来接我了。” 话到最后一句时,竹浮雪的语气里都带上了几分缱绻,颇有些撒娇的意味。这倒是让在后山隔绝了数百年的泽牢心痒难耐,他缓缓起身,笑着理了理身上那件早已破落不堪的衣服,道:“承蒙你们还惦记着本大仙,竟让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来作陪。今儿算你走运,要是旁人进了我这竹清潭,怕是骨头都不会剩,不过你……” 泽牢缓缓低**,伸出因常年泡水而黏腻腥臭的手,轻轻拈起竹浮雪肩上的发丝:“……倒是很讨我的喜欢。” 竹浮雪笑得僵硬:“谢大仙喜欢!只是那狐狸刚才看着我了,必定会来坏我们的事……” 泽牢一哼:“怕什么?待他来了,你就在我身后,看着我怎么将他打得满地乱爬!” “你要打得谁满地乱爬?”一阵凛冽的风声响过,从竹清潭正上方的山石上倏的翻下两个白影,声到就是剑到,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虹瑕也铿然出鞘,一柄利刃在辞年手中绽着光,直朝着泽牢的面门刺去。 竹浮雪惊叫一声,赶忙躲到泽牢身后,紧紧揪住了他那腥臭破烂的衣服。泽牢见状,从腰间抽出一截发着青芒的竹棍,一阵奋力格挡。 两方一阵交锋,竟是旗鼓相当,辞年一个腾身,跳回贺栖洲身旁,泽牢见状,挥起竹棒便要追击,却突然身形一滞,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月光投下,照亮了潭中躁动不安的蛤蟆群,一旁的岸上,手持青竹棍的泽牢突然敛声屏气,一动也不动。在他身后,竹浮雪缓缓探出头,手上紧紧攥着一根浸满了艾草汁的细线,而那丝线正横过泽牢的脖子,勒住了青灰发胀的皮肤。皮肤表面,一阵若有若无的灼烧正渐渐蔓延。 紧攥着丝线的竹浮雪浑身发抖,她强忍着恐惧,厉声道:“妖孽……受死吧!” 第二十九章 再携手共斗潭中怪 竹浮雪指尖的线很细,在月光下泛出阵阵青光。这新染的丝线还散着艾草的气味。她咬着牙,血液直往头顶冲。指尖染了色,也入了艾草的气味。细白的指节被勒出痕迹,将手中的线也染上微红。 泽牢一愣,猛地笑了出来。他一笑,颈上的皮肤也因为颤动而擦过丝线,冒出一股股细小的黑烟。竹浮雪不敢松手,只能更用力地扯了一把,厉声喝道:“老实交代!村志上记载的那些丢失的人,是不是被你所杀?还有山下镇子里的人,他们……” “问得挺好。”泽牢似是察觉不到颈上的疼痛,放肆大笑,他浑圆的眼睛向后一斜,咧嘴道,“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怎么这么凶啊?这村子里来来往往这么些年,死了活了这么多人,哪个跟你有关?你的心上人么?” “竹溪村的每一个人都与我有关!”竹浮雪一怒,手上更加用力,“快说!” 泽牢被她勒得后仰几分,可他脸上却丝毫没有害怕,反而桀桀一笑,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一边的水潭。月光下,近百只浑身长满包团的蟾蜍瞪着圆眼,将半个身子埋在水下,一动不动地注视这他们。 泽牢笑道:“你看他们,好不好看?” 竹浮雪胃里一阵恶心,浑身开始发抖。 竹溪村的村志明明白白的记载着,在过往的几百年中,竹溪村少了多少人,丢了多少东西,有多少人平白消失在了山边。而这些,都是辞年封山之前发生的。只是那时的人们不知道,后山竟藏着这么大的危机,只当是山中野兽作祟,再没人刨根问底。 -- 第57页 而现在,泽牢竟指向潭中的蟾蜍,告诉他,这些没了性命的人,全都化作了池子里一动不动的蟾蜍,每日与他一起被困在后山中,几百年过去,竟连一个踏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泽牢竟能看穿她心思似的,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尖锐刺耳,像刮骨的刀子。而他这么一笑,潭中的蛤蟆也突然一个接一个地张开了嘴,喉咙颤动,发出咕咕的叫声,那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齐整,似笑非笑,听得人浑身发毛。而就在那些叫声逐渐齐整,变为同一个声音的那一瞬,它们的口中竟爆发出如人类哀嚎的痛苦之声。 像濒死的求救,更像暴怒的嘶吼。这些声音响作一片,回荡在山谷中,与泽牢的笑声混在一起,不得不让人生出“所处并非人世”的恐惧感。 竹浮雪被这声音吓得浑身发抖,她狠狠勒紧了手上的丝线,哭吼道:“去死吧!” 她指节用力,将艾草线盘成一个紧密相连的圈。她紧咬着牙,这一次,她不仅要将竹溪村过往的仇怨全都算清,也要为竹溪村的未来开辟一条通途。 竹浮雪攥紧了手中的线,用力一扯,仿佛要生生勒断一棵参天大树。 可这一切,却在下一秒扑了个空。 “竹姑娘!小心!”竹浮雪撑开因为过于害怕而闭上的眼睛,近在咫尺的背影已经消失,她的手中,只有一段沾了血迹的青绿丝线。竹浮雪一愣,猛地抬头,远处的两人正朝她猛地奔来,而他们的目光,都紧紧盯向她的身后。 身后……竹浮雪赶忙回头,却还是晚了一步。 身后传来一阵冷笑,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钳上她的后颈,而后,她的双腿便离开了地面。泽牢竟能在瞬间绕到她的身后!竹浮雪心道不好,赶忙奋力挣扎,可那只钳制住她的手不知比她强壮多少倍,只用力一捏,便让她疼得闷哼一声,两眼直冒金星。 “咱俩之前说的好事,一会再慢慢算。”泽牢凑近她的耳边,口中腥臭的气味无法掩盖。话一说完,他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留给竹浮雪。只见那臂膀一甩,他像丢弃一块树皮一样,将瘦小的姑娘砸到了一旁。 竹浮雪瘦削的身影猛地撞上山石,连疼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彻底没了了动静。 人类就是这样脆弱的存在,经不得碰,也经不得吓,稍有些波动,就能要了他们的命。泽牢心里生出几丝无甚必要的怜香惜玉,但这一点怜悯之情,很快就被他和眼前二人的战斗冲散了。 辞年持着虹瑕,跑在了最前面。剑锋刺来,比闪电更迅捷。泽牢一横竹棍,稳稳接下他一招,两人再次弹开。泽牢笑道:“这么多年了,可算舍得把我放出来了?” “老子懒得跟你废话。”辞年啐了一口,举起剑便要上。 泽牢也不主动出击,只应付着辞年,循循道:“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俩才是同类啊。你别忘了你刚到竹溪山的时候有多惨了,瘫在地上好几个月都动不了,要不是念在咱俩同为妖怪的份上,我早把你的丹元挖出来吃了……” “滚。”剑光闪烁间,又是几次兵刃交锋,辞年根本不乐意听他的废话,可泽牢却始终没停下嘴。阴云飘来,月光逐渐被掩没。后山的竹清潭边,两个影子打得难解难分。 “我说,你什么时候跟道士扯到一起去了?就你这样,还想修仙啊?”泽牢又接下一招,紧接着辞年的空档抬腿便是一脚,辞年反应极快,一闪身躲开了他的攻击,回以一道劈刺,不耐烦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泽牢奇道:“跟我没关系?你把我关后山里这么多年,然后说跟我没关系?合着就你狐仙大人英明伟大,我就活该被你关着?” “你动竹溪村的人,我就得关着你。还要我给你解释多少遍?”辞年啧了一声,突然将手中的虹瑕斜刺出去。泽牢侧身一闪,却发觉那红光并未指向他,而是擦着他的脑袋飞向了后方。 泽牢心道不好,赶忙回头,那跟着辞年一起来的臭道士,竟在不知不觉间溜到了他的身后,而刚才倒在石头边上的竹浮雪也早就没了人影。贺栖洲见他回过头,竟然还友好的打了个招呼:“泽牢大仙是吧?久仰了。” “呵,你也叫大仙?上一个叫大仙的,想拿个小小的艾草勒死我,你呢?一个小小的破道士,你又想干什么?” 贺栖洲接了飞来的虹瑕,轻弹了一下剑身,足尖一点便杀将上来,出剑比辞年更加狠厉,可刀光剑影里,他却依然能抽出时间,对泽牢笑道:“我?我当然是来打你的。” 泽牢赶忙应付,手中的竹棍横档斜挑,将注意力全放在了贺栖洲身上。他趁了个喘息的空档,嘴角一歪,笑得更加丑陋:“笑话,就凭你……” 而他的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已经被一拳狠狠揍回了肚子里。打他的不是站在身后与他缠斗的贺栖洲,而是原本就在他身前的辞年。他怎么就给忘了!这狐狸早几百年前揍他的时候,可是从来不用剑的。 视野红了一片,泽牢猛地回头,满眼都是辞年泛着绿光的眸子。下一刻,两人又一次厮打到了一起,竟一时分不出个高低。辞年锋利的指尖如钢刃般弹出,毫不客气地冲着泽牢面门抓去,反正这妖怪本就生得丑陋,破不破相都一样。 几个回合下来,辞年渐渐占了上风。狐狸本就为陆生动物,在岸上自然要比水生的泽牢灵活得多。只见辞年腰背用力,一把跃起,泽牢赶忙抬头,举起双手格挡,却没料到这狐狸比他动作还快,佯装攻击的那一下只是障眼法,下一秒,辞年一个蜷身,冲着他未及防守的下盘就是一脚,直把他踢了个人仰马翻。 -- 第58页 壮实的身躯直直倒地,泽牢的身边溅起土渣子。他闷哼一声,赶忙回神,却被更为灵巧的辞年从天而降,一把扣在了地上。辞年居高临下,啐了一口:“废物。” 言罢,一只生了利爪的白净的手,狠狠朝着他的面门刺去。 泽牢被死死按在地上,竟还能在辞年的手刺向他时奋力偏头躲闪,只是这一躲不能让他全然幸免,那尖锐的爪子还是贴着他颈侧的皮肤,狠狠划出了一道血口,冲出的气浪又将地上堆叠的黄叶溅起一层波。 这妖怪无论心多黑,化作人形后竟也都能滴下红色的血。辞年睨了一眼猩红的指尖,连抬手的间隔都没有,立刻重新发动攻击,这一次,他依旧是冲着泽牢的脖子去的。利爪如刀,他恨不得瞬间割下这怪物的头颅。 可这一次,他的攻击却扑了个空。因为被他按在地上的人,脖子以上空空如也,竟没有了头。透过那断口,可以看到被这身体压着的成堆的落叶,还有溅出的一大片血迹。 辞年一愣,动作却极快,他想都不想地回过头,摔耳光似的反手就是一巴掌,这比思考更快的反应,让他再一次狠狠命中。故技重施,泽牢果然就在他的身后!无论什么时候,这人揍起来,都是一副黏腻湿滑的样子,好像包了一层永远洗不净的浆,恶心得不行! 而这一耳光,更是将泽牢整个宽大的身躯扇得飞了起来,他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轰地一声砸进了水潭,惊得那潭中的蟾蜍子孙一阵鸣叫。下一秒,那潭内的蟾蜍被一阵涌起的洪波轰上岸来,它们被风浪掀起老高,又如雨水一般纷纷落下。 只是这场雨无关任何秋意盎然,只满带着溢满竹溪山的血腥气。 蟾蜍们瞪着圆眼,蹬起强健的后肢,朝着岸边的辞年扑来。为首的那只猛地一张嘴,竟从口中吐出一团灰黑的黏液,那黏液朝着辞年的脑袋便杀了过来。辞年一惊,赶忙闪身,黏液贴着他耷拉的耳朵擦过,喷在了后方一颗枯黄的竹子上。辞年回头一看,那东西竟将竹子表皮腐蚀得冒了泡,一股恶臭飘了出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呕……”辞年脸都皱在了一起,可他无暇评价这破招式有多恶心人,身后的水潭里,还有铺天盖地的蟾蜍在奔向他,要将嘴里那积蓄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痰吐他一脸。 手里的剑给了贺栖洲,此刻他只能折了一旁的竹充作武器。辞年不会使棍,但胡乱舞两下问题也不大。东边来了,就往东边打,西边来了,就朝西边锤。一时间,这近百只巨大的蟾蜍,竟没一个能近得了他的身。 可这不是地方几只蟾蜍就能解决的事。泽牢躲进了潭水里,他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辞年的神经一直紧绷着,不敢又丝毫的放松。在这东西的地盘,连身边的一草一木都得随时提防。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身旁,暗算人的手段只有更脏没有最脏。 “你好了没有!”这厢打得热火朝天,这只蟾蜍飞出出去,那只又扑进来,辞年好不容易抽出空闲,朝着贺栖洲的方向大吼了一声。那人正在竹清潭对岸,身旁已经码放了好几根翠竹,他也正挥着剑,寻找下一根长度和大小都合适的竹子。辞年不敢分心,却不得不催促几句:“虹瑕这么好的剑,都被你用瞎了!你小心它生气了,往后不理你!” “再坚持一会!”贺栖洲也并不闲着,他凝神定气,挥出一道剑刃,正将远处的一棵竹子斩断,断口整齐,竹节倒下后,他立刻奔过去,将多余的分枝剃干净,好剑是不该这么用,但此时只有它能用,也只有它好用。贺栖洲忙完一阵,回望一眼,道:“又躲水里去了?” 辞年呸了一声:“怂包!废物!臭蛤蟆!滚出来单挑!” 贺栖洲笑笑,刚想夸两句,却瞥见那潭中猛地窜出两道蟒蛇似的水流。这鬼东西果然还有后招!贺栖洲心下一惊,赶忙挥剑,剑气刺破淡淡的水雾,直奔着那蛇一般的东西刺去:“小心脚下!” 可还是晚了一步。 辞年一惊,忙低下头,却已经被那水里游出来的东西缠住了脚腕。他咬着牙,一挥竹棍,将离他最近的蟾蜍拍死在一旁的山石上,可脚上纠缠的力道太大,还是让他失了平衡。 辞年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他猛地蹬着腿,大喊:“我没事!你抓紧时间!” 那水流却并不甘心止步于此,水流越缠越紧,都把他脚脖子缠得生疼。辞年霎时明白了这东西的意图……泽牢知道自己怕水!辞年屈起手指,挣扎着一翻身,狠狠扣住了岸边的泥地,咬牙切齿道:“你那破东西多久能成型!” 贺栖洲进退两难,他咬咬牙,又冲着那东西挥出一道剑气,可这刀刃般锋利的剑光,竟无法将那水流砍断,听了辞年的话,他赶忙应道:“还有一会!” “一会是多久!”辞年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往后一拖,那泥地被他刨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贺栖洲飞快掐算一阵,隔着水潭吼回去:“半刻钟!” 又被猛地向后拉了好一阵,辞年把眼前的泥地都抓出裂痕,他额角青筋暴起,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避水诀!半刻钟!你得快点!”言罢,他一闭眼,猛地松了开手,被那水流拖进了深潭里。 身后响起落水的响声,紧接着是一阵欣喜的蛙鸣。贺栖洲紧皱着眉,猛地挥剑,红光过处,一排青竹应声倒下,他剑花飞舞,动作更为迅速。 -- 第59页 半刻钟,从这一秒开始。 第三十章 步步险黎明终归来 半刻钟。贺栖洲咬着牙,挥起手中的剑,将砍下的竹子一根接一根地挑进水潭里。竹竿入了水,慢悠悠地漂浮在水面上,等岸上的竹竿全都赶下去,贺栖洲已是满头大汗。 还不够。他大吸一口气,纵身一跃,选准了浮在正中间的那根竹子,稳稳地落了上去。水面上横七竖八地漂浮着大片的竹竿,乱作一团。贺栖洲飞快地环顾四周,内心掐算时间,将这些竹节挑入水中已经耗了不少功夫,要是再一个一个推向岸边,这半刻钟根本不够! 水下已经许久没动静了,贺栖洲心急如焚。 再这么下去,就是真把这妖怪轰出来了,辞年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模样。过往的几百年里无数次交锋,他都因为没有接近水边而躲开了这一劫,而如今……贺栖洲狠狠啧了一声,下定决心似的,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符纸。 那符纸通体淡黄,上面只有淡红的寥寥几笔,画得也不太像传统的驱邪符篆。他一手执符,一手结印,缓缓诵出口诀。而随着他的吟诵,那手里的符篆竟凭空生出了一对小小的翅膀。 贺栖洲紧皱着眉,撑开眼,反手一扬,将那生了翅膀的符咒直直拍上天空,断喝一声。 下一刻,昏暗的夜空中绽出一朵明黄的焰火。深山之中,有什么东西正沙沙响作一片,渐渐从遥远的山那头席卷过来。贺栖洲一手持剑,一手捻决,他紧盯着水面,口中的咒语却不敢停歇。 几秒之内,沙沙的声响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集。竹溪山的南面,突然压过一片漆黑的影子。那影子悬在空中,成群结队,靠得越近,那扑打翅羽的声音就越明朗。它们飞过头顶,穿破层云,月光蓦的透下,正正照亮了竹林环绕正中的潭水。 是鸟儿!成群结队的鸟雀,受了那黄符的感召,竟齐刷刷往这深潭上方赶来。它们悬在空中,任月光照耀着它们的羽翼,无论燕雀还是鸿鹄,都在这一刻暂留,拍打翅膀的声音,比往日山中的竹喧更整齐。 “下!”贺栖洲断喝一声,虹瑕挥动,随着他所指的方向,头上的鸟雀一拥而下,将散落的竹节全都推向潭水边缘,一根接一根,头尾相连,整整齐齐地码放成一个接连的圆环。更有聪明的鸟雀,将浅滩漂浮的水草衔来,将松散的竹节捆绑在一起。 虹瑕的剑端溢出红白相杂的光,正如它的名字,那水一般流淌的光芒,贴着冰冷的潭面,从中间向四周飞快流淌,光华淌过竹节,将竹子层层包裹,不过片刻的功夫,这水潭上便生出一张巨大的,盈满了光芒的网。 要是能等到辞年编好那张网,根本不必费这么大的功夫。 鸟雀们立在竹竿上,一双双豆大的眼睛,全都一动不动地盯着立在正中的贺栖洲,盯着他剑端汹涌而出的灵光。 “呼……”贺栖洲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缓缓抬手,命令道,“啄!” 霎时间,啄击声大作,暴雨一般的震响爆发在竹溪山上空。鸟雀们尖锐的喙,一下下地狠狠敲打在中空的竹节上,包裹着竹节的红白光流,也随着这敲击变为了利刃,一道又一道地刺入水中,贺栖洲敛声屏气,虹瑕的剑端不断释放着灵力,鸟雀们却仿佛不知疲惫,敲击越来越快,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十五。贺栖洲默念着,眼睛死死盯着水面。 这看似平静的潭面,早已不似刚才那样毫无波澜。如利刃的光刺入水中,水底的蟾蜍经受不住,一个接一个地翻了肚皮浮上来。不少鸟雀嘴上没停,眼睛却已不自觉地盯上了水中的蛤蟆。 十。贺栖洲默念着,嘴上却安抚道:“此番事了,池子里的蟾蜍全是你们的,不必急于一时。” 原本稍稍有些偷懒的大鸟听了这话,越发勤奋起来,细长有力的嘴竟是将坚硬的竹节都凿出坑洞。眼看浮上水面的蟾蜍越来越多,水底都被红光映得透亮。 一。贺栖洲终于咬着牙,攥紧了手中的虹瑕,双膝半跪,腰腹一弯,重重将利刃刺向了深潭。 几乎是同一刻,一团巨大的水球从潭底炸了出来,水珠飞溅,将鸟雀全都惊起。水球迸裂的瞬间,两个人影从里面飞了出来。贺栖洲,一脚踢开竹竿,纵身飞起,一把搂住了那个瘦削几分的身影,踉跄着落到了岸边。 不等他下一步命令,鸟儿们也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它们一跃而起,扑到潭中,叽叽喳喳地瓜分起来,不一会的功夫,那一潭昏死的蟾蜍竟被分得干干净净,莫说是整的,连一点零碎的肉块都没留下。 被炸出潭水的另一位飞到了哪,贺栖洲暂时没空顾及,他趁着泽牢离开水潭的空档,又从怀里摸出几张符,东南西北各一张,符咒落在岸边,立刻形成联结,构作一张泛着微光的蛛网,这网死死镇着水潭,让他想回都回不来。 躺在他怀里的辞年突然一颤,用力地翻过身,将堵在喉头的水吐了个干干净净。贺栖洲赶忙替他拍着背心,急切道:“没事么,好些了吗……” 许是在山下木桶里练了一段时间的缘故,辞年的状况比先前好了许多,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意识却清醒得很快,狐狸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颤颤巍巍地扶着贺栖洲的手站起来,用力啐了一口:“人呢,他人呢……我今天非得……” -- 第60页 可话还没说完,他又身子一歪摔了下去,贺栖洲赶忙将他搂在怀里,托起他疲软的身躯。即使月光微薄,贺栖洲也还是看清了他腕上的莹白的砗磲,顿时心下一沉。水下如何缠斗,他尚且不知,但从这砗磲的显色可以看出,辞年的灵力已经彻底耗尽了。 “你先休息一会。”贺栖洲扶起站立不稳的人,将他慢慢移到一旁。 辞年却逼着自己瞪圆了眼睛,无论如何都不肯休息:“他人呢……人呢!” “你爷爷在这呢……”浅滩的另一头,一个匍匐的身影缓缓爬起。山中昏暗,这样的距离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却能明显透过月光看出他异样的轮廓。贺栖洲眯了眯眼,使劲分辨着他的模样。 而这人却在下一秒趔趄着冲到跟前来。 竹棍袭来,贺栖洲赶忙拔剑迎战,辞年瘫坐在一旁,是实在挤不出一丝力气了。贺栖洲虽然还能战斗,但方才一役已经让他耗掉了九成的灵力,这会还能撑多久,连他自己都摸不准数。 这一凑近,他却看清了泽牢的模样。这蛤蟆精刚才至少还穿了件破烂的衣服,现在是连衣服都没了,大半个身子暴露在外,皮肉溃烂,双腿和左手甚至变回了蟾蜍的蹼,仅剩一只右手还有五指,仍能紧紧握住兵器。 泽牢双眼发红,他咆哮着,一次次冲着贺栖洲发起进攻,其动作就算笨拙,力道也不容小觑。贺栖洲咬紧了牙,一下下的格挡,根本抽不出空档进行反击。 “我和我的子子孙孙在后山好好的!究竟是哪里碍了你们?非得对我赶尽杀绝!”泽牢嘶吼着,重重挥出一棍,却因贺栖洲一闪身而扑了个空。他不甘心,嘴里不住问着“为什么”,紧追着眼前的影子不放,恨不能将这臭道士碎尸万段。 “就凭你是个为祸人间的妖物。”贺栖洲狠狠挡下一棍,咬牙道,“数百年间,你吞了蜀中近百条人命,这些人命一桩一件,全有记载,你浑身溃烂恶臭,正是被你所杀之人的怨气化成!” “我杀我的人,跟那条臭狐狸有什么关系!跟你这个臭道士又有什么关系!”泽牢暴跳如雷,猛地一顿乱棍,打得贺栖洲应接不暇,竹棍对剑锋,两人一番僵持,竟形成了谁也不能退一分的局面。 贺栖洲紧握着虹瑕的手都被震得发麻,可他若是松懈一分,以面前这妖怪的力道,指不定真会让他头破血流脑袋开花……两人的出招越来越慢,满腔的疲惫再也遮掩不住。贺栖洲晃了一眼天边,离天亮还有些时日。 要是能熬到天亮…… 没等他想出后招,近在咫尺的泽牢又变了脸。 他的眼睛鼓胀起来,变成两个浑圆的球,嘴角向耳旁裂开,扯出一个巨大的弧形,原本还有几分人样的脸,突然变得格外狰狞……贺栖洲立刻想到了他在结界前找到辞年时,那少年也是这副模样。 只是狐狸毕竟比蛤蟆好看些,不至于如此丑陋。 他这是要摈弃化出的人形,彻底回到蟾蜍的模样,从而将最后一点能力用于战斗。贺栖洲心道不好,赶忙拼尽全力,一手控着他,一手急忙往怀里摸符咒。泽牢反应极快,一见他要兜里掏东西,也立刻制住他的手,将他狠狠压到一旁的竹子上,两人从拿着武器到丢掉武器,再次陷入制衡之中。 可制住双手是没用的!泽牢的脸还在变,他黏腻分叉的舌头已经从嘴角爬了出来,眼看着就要彻底变回原型……贺栖洲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绝望。 结界已经破裂,他和辞年的力量彻底耗尽。现在到天亮还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足够泽牢将竹溪村夷为平地。数百年的守护,这座青山,这条溪流,这小小的村落……或许就要在今日化为乌有。 “我最看不起你们这些人……”泽牢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老子是妖怪,我凭什么管人的死活?你作为人,难道管过妖怪的死活?你入了竹溪山的地盘,我为什么不能吃你?所谓弱肉强食,这话难道不是人说的?” 他一说话,一阵腥臭就迎面扑来,贺栖洲只觉得恶心得紧,却避无可避。 “若我今天未能成精,只是个小小的蛤蟆,你又能保证这村里的人不会捉了我残杀入药?”他又道,“如今不过我是占了上风,你们便坐不住了?那我一会就先杀了你,再杀了那臭狐狸,剖了他的丹元,我看你们能奈我何!哈哈哈哈……” 他一笑,脸上的破溃便挤出脓液,越发恶臭不堪。这气味直熏得贺栖洲都睁不开眼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压着这怪物不放。能拖一秒,便是一秒的生机。 如果辞年能够恢复过来…… “臭道士,别耗了,你耗不过我的,我马上就要……” 泽牢话未说完,他大张的嘴中猛地射出一支箭簇。贺栖洲一愣,顺着那将后脑勺都扎穿的箭矢,缓缓看向了泽牢的正后方。 平坦的滩涂上,一个清瘦的身影昂扬而立,她一手持着弓,一手搭着弦,她浑身发抖,却还保持着射箭的姿态。她额角磕破了一块,血痕已经凝固,月光一照,那脸上的泪痕都还在闪着光。可就是这么一个被吓得满脸是泪的姑娘,竟能拼尽全力引弓上箭,将奄奄一息的泽牢一击毙命。 它在最后一刻,重新变回了蛤蟆的姿态,如一只巨型的怪物,被这一箭死死钉在了竹节上。 -- 第61页 竹溪村几百年来的祸患,终于在这晨光即将破晓的黑夜里,彻底化为了灰烬。 贺栖洲长舒一口气,他松开手,一脚踢开腐臭不堪的躯体,踉跄着走到石头边,搀起疲惫不堪的辞年,一并向竹浮雪走去。仅仅一夜,这三人竟像许久未见的挚友,在接近时,都伸长了手,唯恐不能拥抱彼此。 竹浮雪使劲吸了口气,呜咽一声,全身脱力般跪倒在地,狠狠搂住了向她走来的二人,嚎啕大哭:“道长!小公子!我……我好害怕!我不知道淬了蛇毒的箭有没有用,我好怕自己射歪了打不死他,我……” “没事了……都没事了。”贺栖洲安慰着,终于慢慢放下了心中悬着的巨石。 山中的雾气渐渐消退,枯黄的竹叶缓缓回春。天色青灰,已从东边缓缓透出金色的光点。竹溪后山离开了数百年的黎明,这才正要悄悄归来。 第三十一章 白真相抽丝细薄茧 山下,竹溪村人担惊受怕,自是一夜未能合眼。 他们紧挨着村口,双手贴着贺栖洲布下的结界,怕天亮到来,又怕天亮不会来。戏弄辞年的几个年轻人遭了责骂,此刻竟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只得一个个坐在地上,任身边的长辈不停絮叨。 “不是你们触怒了那狐狸,它怎么会撤了那什么结界,我早说过了年轻人做事要有章法!哪能跟你们似的胡来!”竹四嫂身为长辈,自然肩负起了教育小辈的责任,四嫂向来是个能说会道的,此刻一急躁,话头更是止不住。 竹远还穿着那一身裙装,被她骂了快五轮了,只得蔫蔫道:“可你们不是一向不喜欢那狐狸么……咱们教训他有什么错,往日里四嫂也没少说他的不是,还说他偷了你的萝卜干呢……” “小孩子家的的懂什么!”竹四嫂怒气上来,叉着腰继续骂,“我说归我说,我动手了吗!我也没当他面说啊,他好说歹说跟贺道长出双入对,那贺道长可有恩于我……我怎么不得给他个面子!哪能跟你们似的!上来就把他往水里扔!” “我们这不是……”竹远还想辩解,却被一声严肃的咳嗽打断。 众人闭了嘴,急急往咳嗽的方向望去。竹文韬咳了一声,不愿再多说什么,竹浮雪还在山上,生死未卜,他实在没有耐心去管这一村老小的口舌之争。众人看他无话要说,便又开始絮絮地议论起来,可这话里话外的矛头全都指向了蹲在一旁的竹生。 要不是他作死,得罪了狐狸,没准竹溪村还不至于遭此一劫。 这些话扎在竹生耳朵里,让他极不是滋味。可这是又确实因他而起,此时再强辩也无用,他只得老老实实缩在原地,任村里人教训着。 “我早说了让你们别去招惹他,你们非是不听,你看看这会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谁担得起责任呢!咱们现在收拾东西也是无用,跑也跑不掉,看看有什么要分的要说的,就这么拉到了吧。” “你早说什么了!你早还说那狐狸偷你花瓶呢,你不撺掇这群小伙子,他们能替你讨公道去吗?” “那我……也就是说说我让他们去做了吗?是他们自己……” “都给我闭嘴!”立在一旁听了许久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骂了一声,众人又一次住了口。只见这男子缓缓起身,轻轻拍了拍竹文韬的肩,清清嗓子,严肃道:“你们这幅样子,又有什么益处?我儿竹生是行为不妥,但他好歹是咱自己人,你们现在就为了个外人,自己跟自己吵起来,有意思么?” 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个月一直在外忙碌,近日才回来的村中长老——竹尚武。而在这,他还有另一重身份:竹生的父亲。 竹尚武天然的认为,这么多年了,这孩子被他独自养大,有时确实宠得过了,让竹生跋扈了些,但这好歹还是个孩子,总不至于为了这点错失,就把所有罪责全都归咎于他。 见众人不言语,竹尚武继续道:“竹生行事是鲁莽些,但这不等于那什么贺道长就全然无过错。容我作为长老说句公道话,若不是那狐妖为非作歹在先,让村里人受尽苦楚,竹生又怎么会为了村子如此针对他?他若是因此受了苦,那也是他有错在先,既为妖怪,就该做好被人针对的觉悟,难道不是这个理?” 村里人闻言,竟觉得这话里有几分道理。 竹尚武又说:“退一万步,就算竹生真有什么错漏,那也是事出有因,这狐狸偷了浮雪,也就是我未来儿媳妇的嫁妆,竹生为自己的未婚妻要回嫁妆,讨个公道,稍加惩戒又有什么问题?你们犯得着为了这个如此针对自己人?” “这……”村里刚刚还众口一词的指责竹生,这么一听,似乎也有点道理。贺栖洲是外人,辞年索性连人都不是,他们犯得着为了这两个不会在村中久留的家伙指责竹生吗?要知道,竹生与竹浮雪早有婚约,将来成了亲,竹生十有**就是下一任村长了…… 盘算到这,竹溪村人纷纷开了窍,恍然大悟:“也是啊……” “对啊,他指不定真的偷了浮雪的嫁妆!” “竹生给他推水里而已,他说撤结界就撤结界,也太小气了吧……”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是什么理,说出来我听听?”村民们的七嘴八舌还未开始,村外山道上便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众人纷纷抬头,只见贺栖洲在左,竹浮雪在右,两人架着疲惫不堪的辞年,正缓缓沿着山路走来。 -- 第62页 他们走过的路上,飘落的竹叶正在转青,每走一步,那山头的阳光便绽亮一份。天色渐渐转蓝,晨光即将破晓。竹文韬一见女儿回来了,什么都顾不上,他冲出村口,一把将竹浮雪搂在了怀里,重重的叹了口气。无关责罚,也没有愤怒,这位父亲只是将悬了一夜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嘴里还不住念着:“回来就好,平安就好……” 竹浮雪扁着嘴一笑,眼泪又要下来了,她轻声道:“爹,是道长和小公子救了我,是他们把我带回来了。” 竹文韬二话不说,退后一步就要给二人跪下磕头。贺栖洲还扶着人,压根就拦不住他,几人一阵手忙脚乱,才把这位苦等一夜的父亲安顿好。这一整夜,他似是苍老了十岁,凡夫俗子的那点执念,无非就是身体康健,家宅平安,就算这竹溪山再多精怪,镇守一村的他也只是个凡人。 “都还好吗?”竹文韬双手发颤,他提竹浮雪理了理额发,又生怕碰着她额角的伤口。 竹浮雪摇摇头:“我没事,我什么事都没有!” 竹文韬又问:“那……那后山那个,究竟是何物?它到底要什么?咱们村子……” “村子也没事了,咱们都没事了。”竹浮雪将肩上的麻袋一甩,重重扔在村口,这袋子湿漉漉,沉甸甸,还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腥臭之气,麻袋落地的瞬间,更是发出了一声什么东西被挤破的怪异声响,吓得一村老小齐齐后退,愣是没人敢上前一步。 贺栖洲见没人敢动,便拔剑一挑,将麻袋拉了个口子,让村民们看清楚内里装着的东西。稍胆子大些的村民往前凑了两步,一眼便看见了那双眼圆睁的头颅,惊得怪叫一声,赶忙躲到后面不敢再动。 胆子小的纷纷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可他哆嗦了半晌也没支吾出来。 竹浮雪道:“这东西就是藏在后山这么多年,一直为祸四方的妖怪。” 村里一片骚动,纷纷探头看向这地上的秽物,怎么看都觉得这不过簸箕大小的东西不像凶恶的精怪。竹浮雪又道:“它的首级,已经被我们斩下来了,就在这。” “我们?!”村中又是一片哗然。 竹浮雪上前两步,微微侧身,初晨的阳光正好洒在她的侧脸上,她咬了咬下唇,坚定地介绍道:“贺栖洲,贺道长。辞年,竹溪山的狐大仙,是他们救了我,是他们杀了这怪物,也是他们保住了竹溪村的安宁。辞年不是霸道无理、凶神恶煞的妖怪,他是辛辛苦苦布下结界,守护了竹溪山数百年的……小神仙!”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缓慢而坚定。 辞年站立不稳,只能挂在贺栖洲肩上,一听了这话,竟猛地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竹浮雪,耷拉的耳朵微微颤抖。 她刚才在说什么……她管自己叫什么呢? 不只是辞年,在场的村民也都愣在了原地。他们似是才想起来,竹青杀入村落的那一晚,是这只人见人怕的狐狸,干脆利落的将那怪物一刀切断。 可他毕竟封锁竹溪山这么多年…… 贺栖洲缓缓叹了口气,道:“数百年前,竹溪村先祖到此定居,当时山里便已经有了这精怪,他是蟾蜍化形,名为泽牢。这一点,你们但凡翻翻村志,就能得到相关的资料。” 一听村志二字,众人的眼光又落到了竹浮雪身上,毕竟这村子里,除了她和村长,根本没人知道村志上都写了什么,倒不是他们揣着村志不肯共享,而是其他人压根就不乐意翻书。 竹浮雪听到这,坚定地点了点头:“没错。村志上,早有关于蟾蜍精怪的记载。” 贺栖洲又道:“一段时间后,狐妖辞年突然出现在竹溪山,因受恩于一位老婆婆,又见证了当年村中百姓对老婆婆的关心与照顾,深受感化。为了报恩,他留在了竹溪山,与后山妖邪缠斗,自此之后,竹溪山再没有被泽牢吞噬的活人。这一点,也有村志为证。” 竹浮雪再次点头:“是。” 竹小妹听到这,满头雾水,她默默举起胖胖的手,轻轻道:“等等,贺道长……咱们姑且能明白,这狐大仙不让我们上山,是为了将我们与山里吃人的怪物隔绝开……但我们这几个月来丢的东西,那些鸡鸭什么的……还有那个红衣怪物,也与他没有关联么?” 贺栖洲斩钉截铁道:“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你别忘了,你来的那天夜里,他可是亲口承认的,自己就是那红衣鬼怪!”竹生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来,看起来,他对贺栖洲的发言很不满意,“你维护一个狐妖到如此地步!真当咱们竹溪村人都是傻子吗!” 贺栖洲凝视着竹生爬满怒意的圆脸,良久,突然一挑嘴角笑了出来:“因为从一开始,这红衣鬼怪就有两个。” “两个?!”人群一片哗然。 一个就已经够呛了,这还来两个,谁能吃得消!村里的鸡鸭鱼肉还不早就被偷光了! 竹生怒极反笑:“你说两个就两个?!还有一个呢?给我抓出来啊!” 贺栖洲沉静道:“竹生公子,你今日为何如此暴躁?一夜没睡,难不成你的肝火也窜上来了?” 竹生被他一顶,顿时噎住,半晌吐不出一句话来。贺栖洲懒得搭理他,便继续道:“还请竹村长做个见证。” 竹文韬得了贺栖洲救女之恩,赶忙一颔首:“是。” -- 第63页 贺栖洲道:“我初到竹溪村的那日,全村老小都在村子里见到两个红衣人,他们打作一团,不分胜负,一位是我身旁的狐仙,另一位则是一个身着红裙,却膘肥体壮的大汉,是不是这样。” 竹文韬道:“是这样。” 贺栖洲又道:“据我在村中这段时日的观察和探访,这红衣鬼怪的传说,是从几个月前开始兴起的。说一到夜里,便会有红衣鬼怪出现,众人不敢看,不敢听,也不敢问,要是被这妖怪找上门,必然会失踪,而且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是不是这样。” 不等竹文韬回答,村里人便一齐应和道:“是啊是啊,大家都这么传!” 贺栖洲问:“那么你们可还记得,这消息,最早是从哪传来的。” “这……”众人一听,忙开始细细思索,想着想着,竟全都想到一个人身上去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众人的目光已经不自觉地投向了站在正中的竹生。竹生一见这阵仗,更是暴跳如雷:“看我做什么!你们这意思,难道这玩意还能是我编造的不成!这就是我听来的传闻!我怎么知道是谁编的!” 贺栖洲笑笑:“好。我们且当这是传闻,但这传闻着实有用,它最大的用处,就是让全村老小陷入恐慌,夜里早早熄了灯,最好拿被子蒙了头,不敢看也不敢听,这样,就算院子里丢了什么东西,也能顺理成章的,推到山中的狐妖身上!” 他神色一凛,突然喝道:“竹生公子!是不是这样?” 竹生被他这声断喝惊起一层冷汗,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不肯嘴软,更是声嘶力竭地辩解道:“你什么意思?你问我?我知道什么!我又不明白那红衣鬼怪的来历!是这狐狸自己承认的!他要不是红衣鬼怪,他认什么认!” “因为我们会害怕。”竹浮雪吸了口气,缓缓道:“如果扮作红衣鬼,至少能使我们恐惧,也就能让我们在夜里少出门,这样,整个村子的人,离后山里的妖怪就更远几分。” 竹生一愣,更是一句话也憋不出来了。 这狐狸……这狐狸到底在想什么!世上还有在这样的人……这样的妖怪?!竹生愣愣地看着几人,一时竟不知还能辩出什么道理来。 贺栖洲却突然将手中的包裹一扔,稳稳抛到了竹浮雪怀里。竹浮雪接过包裹,脸色越发沉重。她紧咬下唇,一言不发,手上动作飞快,将包袱皮一层一层揭开,最后一层展开后,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包金光璀璨的首饰,几个小小的荷包,以及一册墨迹斑斑的账本。 竹浮雪缓缓抬头,看向竹生,那目光里满带的失望,似是要将眼前五大三粗的汉子生生凿出洞来。竹生一见这情景,立刻慌乱起来,他想上前拉住未婚妻的手,却发现竹浮雪随着他的动作后退了一步,根本不愿再接近他半分。 竹生一哆嗦,唤着:“浮雪……” 摊开的包裹里,一一码放整齐的,正是她丢失的嫁妆,这是她故去的娘亲留给她的全部。竹浮雪翻开账本,一字一句地读着:“六月十七,典当花瓶一只,一两五钱。” “浮雪,别、别读了……” “六月二十,典当手镯一只,三两六钱。” “别……” 竹浮雪的声音逐渐颤抖,她不顾竹生的极力阻拦,将账本从头至尾,一字不落的全部读完。最后一个字结束,竹浮雪也脱力一般,缓缓合上了手中的书页。她的声音里早就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活力,有的只是满满的失望:“每一次典当,都能与村中丢失物品的时间对应,今天偷盗,明日典当。” 她深吸了一口气,怒道:“然后呢!然后就把这些钱财挥霍一空!全都交给了福集镇赌坊的老板!人家都认识你了!你偷了这些东西,全都推罪于小公子!甚至因为怕他为自己辩白戳破你的谎言,设计将他扔入水潭……” 竹浮雪紧皱着眉,语气悲凉:“竹生哥哥,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自私凶残,无理取闹的人!你给竹远簪上的那支珠钗也是我的嫁妆,你怎能睁眼说瞎话到这个地步!” 竹生颜面全无,他捂着脑袋,猛地蹲下去,竟是颤抖如筛糠。可即便如此,他嘴里依旧念叨着:“不……不是我,不是我做的,都是狐狸,都是这狐狸偷了东西!不是我……” 竹溪村人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的全都傻愣在原地,谁也不敢多言一句了。 红衣鬼怪是假,内鬼盗窃是真。拦截山路是假,封锁妖魔是真。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在他们眼皮底下轮番上演,可竟没有一个人能看得透彻,看得真切。 “够了!”竹尚武再不能袖手旁观,他一把拉起瘫坐在地的竹生,指着贺栖洲便骂,“你这个外人!你到底什么居心!你凭什么对竹溪村的事指手画脚!竹生……竹生再窝囊,再混账,那也是我们村里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我凭什么信你的话,凭什么你说是妖怪就是妖怪!我还说你为了包庇那狐狸胡言乱语,你……” “凭什么?”白衣道人突然一笑,空出一只手,从怀里缓缓摸出一块腰牌,亮在竹溪村众人的面前,正色道,“凭我是御史钦差,钦天监五官保章正,贺栖洲。” 第三十二章 僻壤里焉知鸿鹄志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连一直都较为友善的竹文韬都愣在原地,足足半晌,才结巴道:“五……五什么……” -- 第64页 “五官保章正。”竹浮雪忙扶着父亲,轻声提醒,“当朝从七品,隶属钦天监。” “钦……钦……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跪下行礼!”竹文韬又结巴了半晌,这才慌慌张张招呼已经傻在原地的村民们磕头跪拜。 “行礼不必了,还请诸位的嘴先闭上,我还有话要说。”贺栖洲将腰牌一抛,准准扔到竹文韬手中,吓得这位竹村长浑身发抖,跟捧了个烫手山芋似的连连惊呼“使不得”。 贺栖洲将身旁的人搀了一把,道:“圣上登基至今,已有十年。钦天监为朝廷占星测卜,定卦吉凶,已远不止十年。我于数月前得知蜀中异动,从长安动身前往,为的就是这竹溪山的凶神邪煞。” 说到这,他轻笑一声:“竹长老。” 竹尚武哪还有半分刚才的气势,更是头都不敢抬,诺诺道:“在……” “你是觉得,我千里迢迢赶到这来,就为了干涉你竹溪村的村内事务,顺带将令公子贬损一顿么?” 竹尚武连连摇头,赔笑道:“哪……哪能呢!刚才是我、我一夜未眠,操心过度,一时竟昏了头口出狂言,还请贺道长……不不不!是贺大人,还请贺大人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贺栖洲微微一笑:“原来如此。那竹长老何不带着令公子先回去休息,我见他一夜未眠,恐怕与你犯了同一种昏头的病,得好好休息才是。” 竹尚武闻言,哪还敢多话,赶忙点头应下,拉起已经瘫坐在地目瞪口呆的竹生,一边低声责骂着,一边头也不回的躲屋里去。 “诸位还有事么?若是无事,咱就先散了。”贺栖洲笑得十分和善。见他缓缓摊手,竹文韬反应极快,立刻将手里那块金腰牌塞入他手心,要不是竹浮雪搀着,他指定能一路磕着头爬到贺栖洲身边去。 贺栖洲无奈,只得搀了他一把,吩咐竹浮雪带他回去休息。 再一抬头时,竹溪村的人各个一脸谄媚,似是还有话要说。贺栖洲头疼得很,便一挥手:“诸位,一夜没谁了,不困么?如今妖邪已除,各位还是先回去睡个好觉吧。有什么家常要与我闲话的,休息好了,咱们竹舍再聊。”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只一转头的功夫,竟都跑得没影了。 村尾处,又只剩下了他俩。 “你刚才说……你是什么来着……”这短短半个时辰内发生的事,已经彻底超出了辞年的理解范围,他挨在贺栖洲肩上,像是随时都要摔倒下去。 贺栖洲搀着他,慢慢往屋里走:“是你的道长。” “你说那个叫什么……五官什么……”辞年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他说着说着,竟突然笑了出来,“他们刚刚,是不是把竹生骂了一顿,哈哈哈……” “是,他活该挨骂。” 等他们慢慢走到走到院子里的台阶边,辞年已经连抬腿的力气都没了。他累坏了,累得只想就地躺下,想躺在院子里,躺在竹溪山的阳光下,舒舒服服的睡一觉,等睡醒了,身旁这个他读不出官名的道长,还能给他端个热水擦擦脸,重新束起更好看的冠发。 贺栖洲不等他迈腿,一把捞着膝弯将他抱了起来。辞年没力气斗嘴了,他把脑袋靠在这人身上,舒舒服服的闭上了眼睛。 梦里有山风,有翠竹,有流水淙淙,还有满头银发的竹阿婆,她坐在后山的竹屋前,迎着阳光,笑着编好手里的竹筐。竹筐里放满橘子和春笋,她招了招手,说:“谢谢你,多多,我终于要跟他一起走了。” 辞年接过竹筐,转身下山,山路蜿蜒,有竹青悄悄探头看他,被他瞪了一眼,就赶紧藏了起来。他沿着山路跑了又跑,视线一晃,便看见竹溪村尾的入口。 一身白衣的贺栖洲立在风里,拿着一顶竹编的斗笠,冲他轻轻地招手。 他飞快地跑过去,将斗笠戴在头上,围着贺栖洲绕了好几个圈。他问:“长安远不远?” 贺栖洲不回答,只是笑笑,将他拉到身旁,指着万重山外的远方:“我们一起走,一点都不远。” 辞年再醒来时,已经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竹浮雪带着竹文韬来看过他,只是他睡着,所以这对父女就被贺栖洲拦下了,只留了些慰问品便不再打扰。 竹小六也来了,认认真真道了谢,也道了歉,为自己胆小,没能在众人说辞年坏话时出言制止说对不起。贺栖洲宽慰了几句,收下了他的慰问品。 至于往后的那些村民们,贺栖洲懒得应付了,叮嘱了两句之后,便没再搭理。三天过去,这院子里堆满了慰问品,贺栖洲坐在栏杆上数了数,少说得有近十只鸡。对,他们送来的慰问品,全是鸡。 辞年醒来已经是傍晚了,他刚一睁眼,贺栖洲就端着汤来到他床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休息得怎么样”,第二句话是“谢天谢地这鸡终于有人吃了”。 辞年很是受用,心安理得地过上了一天三顿都有鸡吃的幸福日子。 “你那个……什么官……” “五官保章正。”贺栖洲耐心坐在床边,替他把鸡腿的骨头抽掉。 辞年笑嘻嘻地捧起碗,喝了口汤:“这个什么五官保章正是干什么的,用来纠正五官的吗?” 贺栖洲笑了:“怎么纠正?” “就是……把歪歪扭扭的五官,重新摆好?” -- 第65页 “……”合着是这么个五官么?贺栖洲叹了口气,“你说是,那就是吧。” 辞年经了这一场战斗,浑身都累得快散架了,他的灵力耗得一点不剩,所幸贺栖洲查看过,没有伤及内里的丹元。只是累坏了,找个理由好好休息一趟,也并无不可。没了竹生的闲言碎语,加之竹村长和竹浮雪的极力澄清,竹溪村人终于恍然大悟,不再找他的麻烦了。 又在屋里养了两天,鸡也终于吃得差不多了,辞年才算休息够,他换上贺栖洲给他买的新衣服,风风光光地出门活动。山里的竹青没了依仗,纷纷变成了胆小如鼠的小妖怪,偷偷藏在后山的密林里,连头都不敢再冒一个。 这两日天气晴好,辞年甩掉了多年的包袱,心情也跟着转好,竟缠着贺栖洲学起变戏法来。两人坐在屋前的竹栏上,你变一个,我变一个,倒也乐得自在。 贺栖洲极有耐心:“要把这个球藏在手里,不然一会就变不出来了。” 辞年点点头,试着做了一次,皱眉道:“不成不成,你手大,藏得下,我这手小了一圈,哪藏得了球啊,一抓手里就露馅了!” 贺栖洲看了看,把布球抓在手里,一转身的功夫,就将它变作了五六个更小的布球:“这样总行了吧。” 辞年惊喜道:“这个怎么变的?快教我快教我!” 贺栖洲笑笑:“这个嘛……” “我说你怎么一天到晚不回去,合着是在这玩狐狸!”两人的戏法教学还没过半,就被一声清亮的抱怨打断。贺栖洲微微一怔,将手中的布球全都放到辞年手中,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该来的还是得来,来介绍一下吧。” 辞年往院门口望去,一个身着白衣的公子正疾步走来,那人似是赶了很远的路,却一点疲惫的痕迹都没有,身上既没有佩剑,也没有包裹,要不是他肩头带的那几片竹溪山独有的竹叶,辞年都得怀疑这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要说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只是他身上全无妖气,倒与贺栖洲一样,透着一阵仙风道骨。 辞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贺栖洲,指指自己:“玩狐狸……?” 贺栖洲皱眉:“云鹄,注意言辞。” 辞年一乐:“云狐……你也是狐狸啊,咱们同类嘛!” “这都哪跟哪……”云鹄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脸上的不悦越发明显,他疾步走到台阶前,“师父,你到底打算什麽时候回去?都这么长时间了,老这么在外逗留,也不是个事吧!” 辞年闻言,惊叹道:“这么大的徒弟!” “……还有你!”云鹄看向辞年,语气越发不满,“我是云鹄,鸿鹄之志的鹄,不是狐狸的狐!” 若说辞年总是少年模样,那这位云鹄公子就更配得起少年二字了,而且得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他一身白衣,层层叠叠,赶了这么远的山路,却连一星泥点子都没沾上。说话总带着三分傲气,看着也是个白皙娇嫩的主。想到贺栖洲是什么五官保章正,那这云鹄公子,也许就是朝中那位皇亲贵胄家的公子,特地拜了贺大人学艺来了。 辞年觉得贺栖洲什么都会,书画或者剑术,又或是命理推算、占星卜卦,哪怕是变戏法,他都能教! “鸿鹄之志……”辞年重复了一遍,笑道,“那是不是还有一位云鸿呢。” 云鹄一愣,眼中满是讶异:“你……” 贺栖洲笑道:“说对了。这位云鹄公子家里正有一位云鸿,是他的兄长。不过这位兄长平日为人和善,到哪都温柔妥帖,倒跟他一点不像。” 云鹄“啧”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往贺栖洲跟前一递:“师祖的信,你自己掂量着吧。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信送完了,我走了。”说完,他又看了辞年一眼,转过身便要离开,可刚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叮嘱道:“你要……干嘛都行,至少跟我还有兄长说一声,不是今天给你送信,我都不知道你竟然躲在这等穷乡僻壤……” “是了是了,还管起你师父来了,先回去把基本功再练练。”贺栖洲展开信,只看了一眼,便将其折好,放入怀中,“等时候到了,我自然要回去的。” “你……”云鹄说不过他,只得“哼”了一声,“走了,有事再说吧。” 待云鹄渐渐走远,辞年才满腹好奇道:“他这就走了。” 贺栖洲拿过他手中的布球,在两只手间来回抛弄:“不走,难道留下来吃饭?把你的鸡也给吃了,你不就没鸡腿了么。” “你是他什么师父?”辞年问。 “我啊……”贺栖洲笑笑,“变戏法的师父。” “他那么远过来,就为了给你送信啊?”辞年惊讶道,“这么远!他跑一趟多累啊!” 贺栖洲将手中的球一抛,一个响指,那布球再落下时,已经变成了一朵盛开的布绢花。他将花朵放在辞年手中,笑着跳下栏杆,往水井边踱步:“他啊,他会飞。” 第三十三章 话相送狐妖变狐仙 在辞年眼里,贺栖洲是个神秘的人。 脸上的笑半真半假,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什么胡言乱语到了他嘴里,又天然的多了几分可信度。但辞年总愿意相信,自己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不然他怎么从不叫别人小神仙,偏偏把这份称呼给了自己呢。 送信的鸽子飞了又来,似是更频繁了。 -- 第66页 这日清晨,贺栖洲懒懒地将手伸出窗框,竟精准地接下一封信,他拆都没拆,将它放在了床头的几案上,与前些日子的信堆在一起。已经是第六封。 辞年探头看了一眼,问:“干嘛不拆呢?” 贺栖洲笑笑:“不拆也知道,催我回去呢。” 回哪去?自然是长安。蜀中事了,贺栖洲也该回去复命了。只是这鸽子不知为什么,竟能飞得这么快,不过两三天就来一趟,倒不似凡物。辞年坐在床边,捧着村里人送来的莲子,皮也不剥就往嘴里塞。 “苦。”贺栖洲温声提醒。 辞年却摇摇头:“我在嘴里剥,我厉害着呢!” 贺栖洲笑着叹了口气:“唉……我还想着,能在这多逗留几天呢,谁知道这群人消息如此灵通,这就催着我回去了。” “那要收拾东西了。”辞年果真将莲子皮吐了出来,连同那截细小的莲心。他嚼着莲子,替贺栖洲打算着,“衣物盘缠,还有剑,一路走过去,还要买把新的雨伞。” 贺栖洲问:“都是我的东西,你就没什么要准备的?” 辞年摇头:“我带上我自己,这不就足够了吗。” 又往嘴里塞了两颗莲子,他问:“长安大不大?有没有好吃的?在长安偷鸡会被抓住吗?那里的人是不是也跟竹溪村人一样,恨不得躲着我走?” 贺栖洲揉了揉辞年毛茸茸的耳朵,极有耐心地回答:“大,长安很大。是方方正正,热热闹闹的一座城。好吃的很多,从街头吃到巷尾都没问题。要偷鸡恐怕不容易,你不如自己在院子里养一些。长安的人……” 答到这,他想了想,道:“人总是相同,却又不同的。但不管怎么说,长安有我,还有我的亲朋挚友,会比这儿好些。” 辞年点点头,将挂在床头的斗笠摘下,抱在怀里:“我带这个就够了。” 贺栖洲道:“长安很大,集市也很热闹,还会有很多更好的。” “这不一样。”辞年摸了摸那用细竹篾勾出的小狐狸花样,“这个最好。” 过了晌午,竹浮雪就来了。如今贺栖洲的身份变了,村民们对他们的态度也变了,她再怎么走动,也没人敢多说什么了。她这趟来,除了给辞年带椒麻鸡腿,还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 竹浮雪熟练地搬了凳子,倒上茶水,与二人在院子里坐下。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我爹说,要给小公子修个庙。” 这话一出,辞年手里的鸡腿差点没拿住,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庙……” 竹浮雪点头,认真道:“没错,修个庙。不过竹溪村太小了,旁边又挨着座山,没那么大的空地,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修个小小的,大概这么大……”她抬起手,比划出一个一尺多长的方形,“就修在村中间那颗榕树下面吧,这样时时走过,有人气。” 辞年听得愣了神,连鸡腿都顾不上吃了。他看了一会贺栖洲,又看了看竹浮雪,把咬了一口的鸡腿放回碗里,抓过帕子擦了擦手,兴奋地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修……修庙!你们……” 竹浮雪跟着笑了:“我们认认真真清点了丢失的东西,除了被竹生盗窃变卖的,真正丢掉的只有两面屋门口挂着的小铜镜,一只生锈的小刀,和五只鸡。” 辞年一听,耳朵又垂下来了:“噢……那确实是我……” “不过……”竹浮雪话头一转,“我爹说了,比起竹溪村这么多年的安宁,这点东西根本不算什么。有所忌惮,总好过丢了小命。这个庙,我们早就该修给你了。” 贺栖洲静静听着,慢慢将杯中的茶饮尽,道:“这倒是好事,不过这么一来,竹长老和竹生没有意见么?” 竹浮雪淡淡道:“有也没用。那天过后,我爹发了好大的脾气,狠狠责骂了竹生,叔父怎么劝也没用。现在……他该是在家里反省,已经许多天没出门见人了,如果他能因此明白自己的错失,也还算是个知耻的人。” 辞年不太乐意听到竹生的名字,索性捧起碗,继续慢悠悠地吃鸡腿。 贺栖洲道:“能改过自新是最好,能配得上竹姑娘的命定之人,必定是行得正坐得端的。” 竹浮雪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他?已经不是了。” “唔?”嘴里咬着鸡腿的辞年耳朵一竖,显然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竹浮雪摆摆手,坦然道:“我已经退婚了,往后,与他再没有半分瓜葛。” 贺栖洲奇道:“是竹村长的意思?” 竹浮雪摇头:“是我自己的意思。我爹已经同意了。竹生他自然是不同意的,叔父也不同意,但……我说不嫁,就是不嫁了,谁也做不了我的主。村里稍有些年纪的都去劝我爹,说不能把我宠坏了,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哪有说不嫁就不嫁的,将来名声坏了更嫁不出去,哎,都是些废话,我懒得听。” 好一个废话。 不知为何,贺栖洲心中竟生出几分对竹浮雪的敬佩来,他笑道:“是为了辞年的事?” 竹浮雪道:“倒不能说为了什么,只是看清此人并非良人,所以不嫁了。往后……” 小姑娘仰起头,透过斑驳的竹影,看向了头顶湛蓝的天空:“竹溪山以外,有巴蜀,有江南,有塞北,有大漠,我既没有了婚约,就不必守在这,也无需再守着这个村子了。” -- 第67页 辞年咽下口中的肉,抢白道:“那你是要跟我们去长安吗?” 竹浮雪眨眨眼,笑道:“我不去长安了,我打算一路往南,去看看金陵城。再说了,贺道长指定不乐意让我跟着,还会嫌我碍事。” “这是哪的话……”贺栖洲赶忙辩白,“人各有志,人各有志罢了,哪有嫌姑娘碍事的说法……” “总之啊,我也得走了。”竹浮雪嘻嘻一笑,垂下眼来,“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如果没有遇见道长和小公子,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原来竹溪山以外的人会这么有趣。那么竹溪山以外的世界,想必也更加精彩。我从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已经十七年了。如果永远待在这里,恐怕将来就是嫁人,相夫教子,然后终老一生。” 说到这,她笑得更盛:“那我爹让我读这么多书又有什么意义呢?看遍了书里的世界,却还是囿于锅台,我才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辞年觉得她说得好极了,却不知道怎么夸,只得放下手中的鸡腿,给她鼓鼓掌:“竹姑娘有志气!” 贺栖洲道:“不过……你要一个人离开村子,村长会同意么?你毕竟是他的独女。” 竹浮雪点头:“爹知道这件事,想了好几天,后来也慢慢想明白了。他说,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所以我今天来,其实也是同你们道别,我东西都收拾好了!等你们出发了,我就跟着一起走,你们往长安,我就去江南,咱们山高路远……”说到这,十七岁的姑娘还是哽咽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畅快洒脱。 她扯起袖子,抹了抹眼睛,道:“总能再见的。” “一定会再见的。”辞年忙安慰,“等我去了长安,见识过长安的模样了,我也要去江南,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给贺栖洲使了个眼色,“是不是!” 贺栖洲点头:“嗯,得了空,我们就去江南。” 竹浮雪破涕为笑,伸出右手,翘起细白的小指,道:“那我们拉钩吧,说话要算话。两位大丈夫,可不能对我这个小女子食言。” 贺栖洲无奈地笑了笑,拉起辞年的手,配合的将三人的小指勾在一起,搭出了一个滑稽的形状:“一诺千金,决不食言。” 这个小小的村落,或许真的因为贺栖洲的到来,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但这些变化是出于什么原因,谁也说不准。 毕竟他们从未怕过贺道长,他们怕的是贺大人。 送竹浮雪回去时,两人正好碰上了那只滚圆的鸽子,它日子是越过越舒心,都快胖成球了。这坨白色的圆球在空中扑腾几下,扔下一个小纸条,上面是竹村长给竹浮雪捎的话。村长叮嘱着,村中的榕树下的小庙快修好了,让女儿带着两位过来看看。 想都不必多想,辞年自然是兴奋不已的。这短短的一截路,他跑得比谁都快。 庙果然很小,不过两尺长宽,正好能放下一个泥塑的小像。要不是穿着一身干净衣服,辞年都想趴到地上,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讲这小庙打量个遍。不得不说,这小庙挺像那么回事,有横梁,有屋顶,还有个小案台,只不过庙实在太小,只能把案台放在门口,上边还放着几个砂糖橘,供着个小水杯。 辞年看着看着,竟突然红了眼睛。竹浮雪还当他哪里不满意,赶忙安慰:“是不是小了?要实在不合适……趁着我这段时间还在村里,我们再找个新地方,修个更好的……” “不是的,这个好,这个很好!”辞年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他蹲下来,静静凝望着庙里供奉的那个小泥人,颤抖道,“我……我不是妖怪了,对不对?我不是祸害竹溪村的妖怪了,我是守护竹溪村的神仙了,对不对?” 贺栖洲柔声道:“你一直都是。” 竹浮雪闻言,恍然大悟,赶忙将辞年拉起来:“小公子一直都是竹溪村的大英雄,以前是,往后也是!” 辞年从未觉得如此快活过,仿佛这几百年的提心吊胆和奔波劳碌,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他仍记得那个月色晴朗的夜晚,贺栖洲拍着老旧的栏杆,问他可曾后悔,对他说,做英雄是很辛苦的。 他当时一阵搪塞,只想着快点揭过这个话题。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答案了:很辛苦,不后悔。 辞年兴奋地直跺脚,他在原地蹦了好几下,毫不避忌地双手一展,整个人就挂到了贺栖洲身上,贺栖洲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放任他这么搂着,脸上挂满了笑:“行了,小神仙,这么多人看着呢,给我脊梁骨留点好,再戳要断了。” 辞年把手臂一收,两人更贴近几分,他几乎蹭着贺栖洲的鼻尖,理直气壮道:“是你说过你脊梁骨很硬随便戳的。” 贺栖洲笑笑:“是是,你说了便是,狐大仙句句真理,小道不敢反驳……” 两人这惯例的斗嘴刚要开始,便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呼救打断。两人一扭头,只见从村尾方向跑来一个孩子,这孩子哭得稀里哗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除了喊着“救命”,竟是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竹浮雪一见,赶忙过去,将孩子拦下,替他擦了眼泪,拍着背顺气:“怎么了小虎子,喊什么救命呢,有话好好说,别呛着了……” 小虎子瘦得像根豆芽,这么一哭,更是颤颤巍巍,他抽噎道:“我爹!我爹在后面!有妖怪!阿雪姐姐,救救我爹,救救我爹!” -- 第68页 竹浮雪一听,赶忙抬头,只见村口方向,一男子脸色通红,踉踉跄跄地跑来,而在他背后,成群结队的竹青发了疯似的追赶,伸长的爪子眼看就要戳进男子背心。竹浮雪心道不好,赶忙搂紧了怀里的小虎,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可下一秒,一道剑光闪过,那离男子最近的竹青已被束着劈作两半。男子惊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地冲进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小虎适时挣开竹浮雪的手,飞快地冲过去,哭着与男子抱在一起。 竹浮雪惊叹一声,转头一看,贺栖洲竟还站在原地,他手中的虹瑕却只剩剑鞘。 随着剑一起奔向村口的,是一身白衣的辞年。 第三十四章 细筹谋勾指誓重逢 这一阵惊天的动静,直把竹溪村的村民全都惊到了村中。大榕树下,呜呜泱泱围着一群人,可他们都有分寸得很,安慰小虎的,照顾小虎父亲的,自觉维持秩序的,谁都不敢越过贺栖洲一步。这位白衣道人,此刻就成了一座天然的屏障,似乎只要有他在,竹溪村必定风平浪静,无灾无忧。 “贺道长……不不,贺大人,那边的……当真没问题吗?”竹四嫂抱起小虎,哄了好一阵,可算将他的眼泪止住,此刻她探出头,悄悄询问道,“好多妖怪啊……” “应该是没问题的。”贺栖洲笑笑。 “应该??”一听这话,竹溪村众人目瞪口呆,纷纷祈求道,“别应该啊!人命关天啊贺大人!这哪能应该呢!” 贺栖洲一摊手,让他们看自己手中的剑鞘:“我只是推测,应该没有问题,毕竟就算有问题,我也帮不上忙啊。喏,我这手上就只有剑鞘,真有什么问题,你们指望我,还不如指望竹姑娘呢。她好歹还会射箭,我没了剑啥都不会,一会你们记得保护我啊,我要是回不到长安……” 竹溪村众人一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竹小六反应快,他一拍大腿,结巴着:“木、木剑也可以!快给贺大人找一把来!” 大家一听,又转头要回屋里给他找剑,贺栖洲叹了口气,懒散道:“本大人今天就想看戏。” “啊?”一听他这话,众人便又不敢动了,只见他不知从哪摸出个小板凳,一把放在榕树前,抱着那剑鞘就坐了下来,手里也就还缺把用来磕的瓜子了。竹溪村人看他不愿出手,又看了看村尾与竹青打得热火朝天的辞年,一时愣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贺栖洲撑着脸,懒懒道:“各位是当真想帮个忙?” “是是是……”一听他开了腔,村民们赶忙围了上来,殷勤得不得了。贺栖洲点点下巴,啧了一声:“办法也不是没有,但看各位过去那么讨厌狐大仙,这法子恐怕为难你们,我一向是个讲道理的人,强人所难的事情我从来不做,也不屑于做,还是算了吧,咱不如一人一张凳子看看戏,你们看……” 言罢,他伸手一指,辞年正与一只竹青打得难分上下,他绷紧了手臂,趁着竹青躲避的空档,猛地一剑刺穿了竹青的胸膛,眼见这只竹青倒下,辞年的剑锋丝毫不停,紧接着一个斜挑,将他侧后方想要偷袭的另一只竹青斜斜劈作两截,一招一式,格外干脆利落。 “虽然狐大仙是个妖怪,平日里又偷懒耍滑,但好歹还有两把刷子是不是?我细细一掐算……”贺栖洲捻起手指,随意掐了几下,“至少还能撑他一刻钟!” “一刻钟!?”众人又一阵惊呼,竹四嫂脑子转得快,她赶忙凑上来,讨好道:“贺大人,您有话直说就是了,这为了村子……不不不,为了能保护您,咱们怎么也得照着办!大伙说是不是!?” “对对对!我们一定照办!”竹溪村人的话头从未如此齐整,到让贺栖洲都差点笑出了声,只见贺栖洲重重叹了口气,又缓缓抬起头,将围着他的一众老小打量一番,道:“当真不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一点都不勉强!贺大人尽管说……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贺栖洲轻笑一声,指了指一旁新修成的小土庙:“看见这玩意没?” 众人一叠声的应道:“看见了!” 贺栖洲把手一挥:“烧香。” “烧香?”本以为贺栖洲要给他们出什么天大的难题,谁成想就这么简单?一行人又是一愣,竟似听不懂他的话一般。贺栖洲微微一笑,道:“这是座庙,庙里供着狐大仙,那狐大仙现在就在不远的地方为你们斩妖除魔,你们不得表示表示给他烧香啊?记住,心诚则灵,谁要是有一点歪心思,拖了狐大仙的后腿,他一个支撑不住,那这村子……” 说到这,他脸色一黑,道:“可就没了。” 众人一听这话,急得火烧火燎,原本聚集的人群在片刻内四散分开,各自回了家去,贺栖洲打个哈欠的功夫,他们又飞快地冲了出来,这会不一样了,每个人的手里都抓了一把供神的香,奔到跟前了,才发现这庙没设香炉。人们赶忙蹲下,试着把香往地上戳,可这毕竟是被全村人一人一脚才出来的实土地,哪能这么轻易就戳穿。众人急得焦头烂额时,刚刚被救下的竹小虎,从自家后院里摸出一个沾了灰的小小香炉。 “用这个可以吗?”小小的孩子把手里的香炉举得老高,村民们回头一看,竟喜出望外,赶忙把香炉拿来,一人一下拍净了上面粘着的灰尘,更有甚者,都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细细将香炉擦了一遍,唯恐哪里少了一分虔诚。 -- 第69页 火折子烧起,引燃了众人手中的香,他们恨不能三跪九叩,将手中燃起的黄香一个接一个地插在了香炉里。贺栖洲看了一眼,笑道:“真是为难各位了。” 村民们一听,赶忙摆手:“这是哪的话!不为难不为难!” “那就好。”贺栖洲缓缓起身,正赶上辞年将最后一只竹青斩杀于剑下。 小狐狸一身白衣,立在初秋的风里,那漂亮的眼睛一眯,剑尖缓缓挑过碎作一地的竹枝,确保没有了漏网之鱼,才彻底松了口气。他提剑转身,却看到小路尽头,围在贺栖洲身旁的村民,全都对他投来了崇拜的目光。这目光实在陌生的很,让辞年脚步一顿,都不知自己该不该往回走。 贺栖洲带着笑,缓缓走向他,剑鞘与剑再次合二为一。辞年拿着剑,脑袋里全是疑问。贺栖洲却道:“走吧,去后山看看,是什么让竹青跑出来了。” 他俩一走,竹溪村民也跟在后头走,贺栖洲一回头,他们立刻露出殷勤的笑,这阵仗让辞年很不习惯,他偷偷凑近几分,低声道:“他们为什么老跟着你,又为什么老看着我,他们吃错药了吗,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贺栖洲轻笑一声:“能有什么不对,走吧。” 因为之前的变故,后山的竹子还未彻底转青,这层层叠叠的落叶,让不少第一次涉足后山的村民看得心惊。两人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目的地。让山中竹青突然发狂的不是别的,正是泽牢盘踞已久的竹清潭边剩余的妖气。 泽牢曾经在这生活了数百年,他手下的子子孙孙,也都在此繁衍生息。现在妖怪除掉了,妖气却没那么容易散掉。周遭的竹青受到妖气的吸引靠近这里,又被妖气感染发狂,才会成群结队地冲下山,骚扰竹溪村的村民。 这等小妖怪,本就不是难缠的东西,可竹溪村里住的都是凡夫俗子,竹青对他们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威胁。 “这些妖气,得多久才能彻底清除?”辞年吸了吸鼻子,脸都皱了起来,“真难闻。” 贺栖洲盘算了一阵:“从现在开始净化,也得到明年开春才行。” 竹溪村老小跟在后面,听得云里雾里,竹浮雪道:“也就是说……在妖气彻底净化之前,这山上的妖怪,还是会突然下山袭击村子?” 贺栖洲点头:“可以这么说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各位,不好意思,我已经把圣上安排的任务完成了,现下竹溪山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还得带着狐大仙一同回长安,剩下的……就请各位自求多福吧。” 众人闻言,更是哭声喊声响作一片,以往那些不讲道理的人,此刻竟突然变得深明大义,他们围在两人身边,又是恳求又是道歉,更有甚者,恨不能当场跪在地上,为自己过去说过的错话狠狠抽自己两耳光。辞年将这情景看在眼里,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太阳下了山,众人终于老老实实回了家,就这,还是贺栖洲不断劝导,甚至给出“一定会想办法”的承诺后,才得以实现的。 两人躺在并排的躺椅上,看着晴朗夜空里的星星,辞年突然道:“你是故意的吧……” 贺栖洲笑笑:“什么故意的?” 辞年眨了眨眼:“让他们给我烧香。” 贺栖洲伸了个懒腰:“他们早该给你烧香了,把欠的补回来,理所应当。” 辞年不知这话该怎么回,只得沉默一阵,两人又看了一会天上的星星,他才道:“长安远不远?” 贺栖洲答:“要是想去,一点也不远。” “那……”辞年抿了抿嘴,轻声道,“你先去长安吧,我随后就到。” “哦?”贺栖洲笑着转过头,看着辞年,“你不生竹溪村人的气了么?他们愚昧无知,随波逐流,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几次三番的折腾你,你都打算既往不咎了?” “我守着竹溪村又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奶奶。”辞年哼了一声,合上眼,“送佛送到西,反正就差这最后一步了。而且……你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不就是算到了我会留下来么。” “我们小神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难道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贺栖洲轻笑一声,随即又渐渐收了笑容,真诚道:“谋算是真的,想带你去长安也是真的。” 辞年轻声道:“既然长安不远,那你等等我吧。等山里的事情处理妥当了,我立刻动身,飞也好,跑也好,我都一定会去见你。” 说着,他向身旁伸出手,翘起了细白的小拇指,道:“下午那个,是我们三个人的愿望,这个,是我和你的约定。” 月华涌动,将漫天的星光一并投入了辞年的眼睛,那双墨绿的眸子闪闪发亮。贺栖洲伸出手,勾上了那截细细的手指,两人竟一起笑了出来。 贺栖洲道:“小神仙,要好好加油,竹溪村的路已经铺平了,慢慢走,不必着急。” 辞年笑着应道:“臭道长,等着吧,指不定不用开春,你就能在长安见到我了。” 初秋,竹溪山的风格外温柔,月光投下的影子里,映出一双牵在一起的手。横越千万重山,这份埋在蜀中月色里的承诺,终会在未来开花结果。 (第一卷 竹溪路遥·完) 第二卷 长安梦远(上) 第三十五章 归乡急故人逢二三(上) -- 第70页 初秋,午时,长安西市三秦茶楼。 黑衣男子急不疾不徐绕过楼下,与小二打了招呼,又向掌柜的点了壶茶,这才缓缓踏步上了楼,二楼天字号雅间就在走廊尽头。他摆好笑脸,做好赔罪的准备,一开包厢的门,却只见空空如也的桌椅。 人呢? 男子一转身,正撞上拎着茴香豆上楼的贺栖洲。这人上楼的模样比他还懒散,动作更加缓慢,走一步,抛一颗,扔歪了不要紧,停下脚步再来一颗。就这么一口一步,贺栖洲终于走到了走廊尽头,冲着男子打了个招呼:“哟,秦将军,今天这么早?” 这位秦将军见状,连准备好的话都不知从哪说起,两人在门口杵了半天,他才道:“贺大人,你怎么也迟到?” 贺栖洲“啧”了一声,绕开他进了屋,端起茶往嘴里一灌,道:“不好意思,秦歌将军,我与你约的巳时,我本以为巳时三刻到这,一定能看到您老人家的倩影,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您摸鱼的水平,所以我下楼看了一出戏,吃了一盘糕点,还顺带逛了一圈古董集,回来的路上我想着也该吃午饭了,就买了袋茴香豆,谁想这么巧上楼就碰见你了。” 说到这,贺栖洲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一声:“你说是不是太巧了。” 秦歌听了这话,赶忙关上雅间的门,老老实实落了座,替他斟了茶:“哪的话!您老人家从蜀中回来,又立了大功,这顿饭该我请!那个,小二……” “那就按着最贵的规格来吧。”贺栖洲抿了一口茶,点点桌面,“秦将军别跟我客气,我上来的时候就点好了,一会您记得去付钱。” “你……”秦歌一时噎住,又是在理亏,顿时没了脾气,只得回到座位上,又替他倒了杯茶,“行行行,算我的,请顿饭我还请得起……” 贺栖洲笑道:“还有一件事。” “你还要干嘛?!”刚被掏空了钱包的秦歌一见他笑就浑身发麻,连倒茶的手都跟着颤了起来。 “紧张什么?”贺栖洲收了那看着就渗人的笑,缓缓道,“你的鸽子,再借我一阵子。” “鸽子……”秦歌恍然大悟,“你不说我还忘了!我就把鸽子借给你带去蜀中一趟,怎么回来就有一只变成猪了?!你怎么做到的?那是鸽子啊!它现在跟个球一样飞都飞不起来了,我还得督促它少吃点,你……” “就说借不借,别那么多废话。” “拿去。” 贺栖洲一笑:“这就对了,咱俩这么多年交情,我说你不至于连个鸽子都舍不得。” 秦歌冷哼一声:“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搭上了你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主。” 贺栖洲摆摆手:“你又不是人,别计较这些。” 秦歌被他噎得够呛,狠狠灌了一杯茶,又窗边桌边来回溜达了好几个圈,这才把这口气憋下去。雅间门推开,小二殷勤地进来上菜,贺栖洲也不同他客气,夹了一筷子就往嘴里塞,秦歌溜达完了,重新落座,道:“你去蜀中这趟,可有什么新鲜的发现?” 贺栖洲咽下嘴里的菜,头也不抬:“找着了。” 秦歌惊道:“真找着了?” 贺栖洲“嗯”了一声,继续往嘴里夹菜。秦歌给他倒了茶,好奇道:“也算了了个念想?” 贺栖洲抬头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爱凑热闹呢?” “哎我……”秦歌被他一堵,又是一阵语塞,“我这不是关心你么!” 贺栖洲笑笑,继续埋头吃饭,桌上那盘姜葱鸡眼看着就只剩个腿了,秦歌赶忙把鸡腿抢自己碗里,道:“对了,你回来这趟,去看过你师父了么?” “去了,人不在,问还问不着,我寻思着我出门一趟也就几个月,变化有这么大?钦天监这帮打杂的居然连我都不认识了?” 秦歌一拍大腿:“嗨,他们哪是不认识你,是不敢说罢了!” 贺栖洲觉得好笑:“有什么不敢说,我师父还能偷鸡摸狗逛窑子去了?” 秦歌“啧”了一声:“怎么说话呢,你师父今天一下早朝,就被那两位大人分别相邀,说什么都要拉他吃饭,他既不能随了这个,又不能跟了那个,自然是寻了个由头躲起来了,至于躲哪去了,没他的话,那些个小学徒能开口么?” “吃饭这等好事,我十分乐意为师父代劳。”贺栖洲打趣着,手里的筷子却慢慢放了下来,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叹口气,“那两位,还真是麻烦得很。” 贺栖洲的师父,是钦天监的监正,名为叶怀羽。明面上都知道,这钦天监是个推星测算,占卜吉凶的职位。可天下之事,无论出兵征战、兴修水利,还是求神祭天、宴请贵宾,大大小小,大都离不开钦天监的占卜测算。 吉凶之数虽为怪力乱神之说,却总能给人心理上的安慰。历朝历代,钦天监都被圣上直接管辖接见,到如今这一朝更是如此。不是因为这位皇上有多信鬼神之说,而是因为钦天监的测算确实精准,从未失误。 世人皆道钦天监监正测卜之术高明,如有神助,却不知这背后真正行事的,是贺栖洲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 如此倚重,自然少不了各方势力的拉拢。可偏偏这位叶监正是个死脑筋,每天在钦天监,不是练字测算,就是把玩自己那摆在窗前的几棵盆植玉兰,送礼不收,宴会不去,请他吃个饭,都还得这个徒弟亲自出马,不然谁叫都不顶用。 -- 第71页 小心翼翼,又胆大包天,这么矛盾的一个人,整个钦天监除了贺栖洲,还真就谁都摆不平他了。 要摆平叶怀羽,就得先搞定贺栖洲。这个规则放在这,满朝文武得有一大半当场掉头就走。因为贺栖洲这人,实在是很难打交道。走在朝堂上的,谁都盼着己方阵营里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不然那些前朝官员,何必挖空心思,将自家沾的上边的年轻女子送入后宫?自然是为了有朝一日,那枕头风能吹得更顺溜些罢了。 而贺栖洲这人,是实实在在的软硬不吃。不是便不是,没有便没有,真恶心起人来,什么软刀子都敢往外抛,可那话再尖酸刻薄,却也总还裹着一层挑不出错的礼节。这偌大的朝廷,有一个令人头疼的钦天监,而这钦天监里,有两个能把人逼疯的官员。 实在是国之大幸。 酒足饭饱,贺栖洲打算扔下秦歌先往叶府转一圈,毕竟他刚从蜀中回来,还有大把的事要跟监正汇报。可谁知秦歌这个爱凑热闹的非是不肯撒手,把饭钱一结,三步并两步地就赶到了他身边,非要跟他一块去看看。 贺栖洲丝毫没有吃人嘴软的自觉,他驱赶道:“钦天监内部事务,还请秦将军自重。” 秦歌毫不嘴软:“什么内部事务本将军还不能过问了?我怀疑你们吃饭不带我。” 贺栖洲笑了笑,步子更快了几分:“我就不带你你能奈我何?打我?” “我……”秦歌咬咬牙,指责道,“贺栖洲!你才吃了我一顿饭!你注意你说话的措辞!” “秦将军,你吵架的本事要是有你放人鸽子的一半厉害,也不至于沦落到请我吃饭的地步。”贺栖洲猛地止住步伐,连带着秦歌一起急停,差点摔了个趔趄。 秦歌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你……你……”了半晌,到底是没“你”出个下文来,贺栖洲温和一笑,扭头就走,留着秦将军一个人支吾半晌,终于小跑着追上前面的人,一面跑着还不忘一面絮叨:“我放鸽子不厉害你上哪问我要鸽子去!你给我站住……” 西市人声鼎沸,街道繁华,两人走过朱雀大街,又转了好几圈,可算来到了这位师父的府邸。要说这人性子古怪起来,连住的地方都是古怪的。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极少能找到个这么僻静的角落,可偏偏这角落还就被这位叶监正占了。 贺栖洲拗不过秦歌,只能让他一路跟到了门口。 “你确定我师父乐意见着你?” 秦歌一脸震惊:“他怎么能不乐意见着我呢,我跟你多少年的交情,一起吃过多少顿饭,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都是谁鞍前马后的……给他送点心,是不是?” “行行行……”贺栖洲不愿再与他废话,与前来迎门的小厮交代几句后,便带着秦歌进了府。 他们找到叶怀羽时,这大爷正躲在后院逗猫呢。也不知道猫是从谁家跑来的,他在门口看着了,抱起来就进了屋,而且大有不打算归还原主的意思。听着身旁有脚步声,这位大爷轻轻咳了一声:“回来了?” 贺栖洲应道:“来了。” 他将手中的猫轻轻放下,慢悠悠地直起身来。一别数月,眼前的中年人似是苍老了几分,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竟不约而同的露出了笑容。 花园凉亭里随时安置着茶桌,几人寻了个透风的位置,纷纷落了座。贺栖洲主动为师父沏了茶,全然没有刚才面对秦歌时的嚣张跋扈。叶怀羽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道:“看你报回的信里,蜀中竹溪山,只有一只作祟的妖邪?” 贺栖洲道:“是。已经斩杀。” “这倒是稀奇。”叶怀羽疑惑道,“我分明记得,在入蜀之前,你也因天象异变测算一回,那时你禀报上去的,可是两个妖怪呢。” 第三十六章 归乡急故人逢二三(下) 秦歌只想来凑个热闹蹭口茶喝,他进这个门之前都没想到还能听到这么刺激的消息。端着的杯子也不敢往嘴里送了,只能偷偷借着余光打量贺栖洲的表情。 贺栖洲倒十分自然,他给师父沏了茶,又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道:“确实如此。” 还确实如此?秦歌一双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测算时说是两个,入蜀后却只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呢?没抓住,那事儿就大了!要是算错了,那你钦天监的招牌可就砸了,这事要是被朝中有心的人抓住做文章,以这二位油盐不进的德性,指不定就得换一次血…… “天象异变,所以测算,测算得知,竹溪山内妖气蔓延,所以徒弟才将消息上报,得圣上批准,前往蜀中解决此事。”贺栖洲一脸轻松,“但现在此事已经解决了,竹溪山确有修为不浅的妖怪,而且是两个,但真正为非作歹的,只有一名。” 叶怀羽奇道:“哦?还有不为非作歹的妖怪么?” 贺栖洲一笑:“师父,这话可是你同我说的啊,你说要是有两只这等修为的妖怪,这小小的竹溪山早就炸了锅,怕是等不到我入蜀,就已生灵涂炭……” “所以说。”叶怀羽笑了笑,捻起盘子里的糕点往嘴里一塞,得意道,“你出发前,我同你打了个赌,说这蜀中竹溪山,只有一只妖怪作祟,是我赢了。” “师父,我当时可没应下这个赌局,您忘了啊?您当初还说,要是山里真有两个妖怪作祟,无论是什么妖物,一律诛杀,不得心软。”贺栖洲提醒着,“人都说钦天监的叶监正心明眼亮,这话我都记着呢!” -- 第72页 叶怀羽道:“少跟我贫嘴,一天到晚就知道耍赖。” 贺栖洲笑了笑,渐渐正色道:“这次入蜀,倒没有什么新奇的发现。竹溪山下有一竹溪村,村子不大,不过数十人口。但这座山上,确实有这两个修行得道的妖怪。一只是蟾蜍,另一只是狐狸。” “噢,狐狸?” “山中的狐狸得了竹溪村人恩惠,一心报恩,于是靠自己修炼得来的灵力封锁山野,不让任何人靠近,就这样保住了竹溪村数百年的安宁。如果不是他,这山里的蟾蜍怕是早就得了大造化,出山为祸,到时候,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我们及时前往,也不一定能保住蜀中。” “照你这说法,这狐狸倒是与我们当初料想的不一样。”叶怀羽点点桌面,道,“当初……得知蜀中有异象,钦天监就已派人入蜀打探,可无论如何,都只能探到这狐妖的线索,说这狐狸有名字,它偷鸡摸狗,糟蹋黄花闺女,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其余的……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他恍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狐狸,当真没有为非作歹,也没有伤人?” 贺栖洲道:“竹溪山数百年,无一人死于妖邪之口,是那狐狸以一己之力,护了一方周全。可他毕竟只有一人,行事风格也颇为古怪,这才让当地百姓有了误解,误以为他才是山中的罪魁祸首。好在我这次入蜀,已经将事情查清。” 说到这,他从怀里摸出一份折叠得平平整整的手书,将它递给了叶怀羽:“竹溪山之事的前因后果,全都在这,师父明日若是要入宫面圣,可以带上。” “我还面圣?告假在家了,你自己面去吧。”叶怀羽哼了一声,“这狐狸倒是神奇,你此次回京,没说把它带上?” “没有。”贺栖洲道,“竹溪山还有些残余的妖气,需他暂留当地进行清除。” “暂留?你还真把人家抓回来了?”叶怀羽一惊,腰都直了几分,“罢了……你一向如此,近日圣上为了朝堂的事心里不太平,我告假在家,他指不定得召了你去,再没大没小,说话也得有分寸,别撞了刀口让我捞你去。” “您放心,以我跟圣上的交情……” “行行行,打住。”叶怀羽恨不能抓一盘糕点给这破徒弟的嘴堵上,他缓缓起身,挨着凉亭的栏杆坐了一会,叹了口气:“你说这钦天监,本该是个闲职,怎么到我手上,他就这么忙呢!” 贺栖洲道:“我今日回来,听秦将军说……那二位,又堵着您下朝,要请您吃饭呢?” 秦歌一听这话,是茶也不喝了,立刻挺直脊背,解释道:“叶大人您别听他胡说!我就是随口一提!我可不是那嚼舌根子的人啊!我……” “这话还用你嚼舌根?”叶怀羽叹了口气,“这朝堂上,也就是他俩,一天到晚的没完没了了。” 贺栖洲回京的这天,正赶上叶怀羽进宫面圣,近日天象平和,风调雨顺,有丰收之兆,他自然要做好准备,将这件事告知圣上。谁知这进宫面圣不过一刻钟,出宫门回家却花了大半天。 叶怀羽一出宫门,正撞上在宫门外等候多时的随从。这人见他来了,立刻自报家门,只说是当朝丞相张祺瑞大人派来,特地请监正大人过府一叙。叶怀羽一听便觉得没什么好事,转头就跑,谁知还没跑两下,又在西大门撞上了另一位随从,他惊道:“你莫非也是张丞相派来的?” 那人一愣,毕恭毕敬道:“在下是覃魁覃太傅府上的,特请叶大人过府一叙,府中已经备下酒菜……” 还没等人把话说完呢,叶怀羽又跑了。两个仆从,就这么追着一个监正,围着长安城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两人撞上了面,险些打起来才算完。而这位监正大人,早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钻了出去,连家都不敢从正门回,非是从后门的善乐坊翻了两堵墙,才平安到了家。 这也怪不得贺栖洲上钦天监问不着他的踪迹,人根本就不敢回去。 倒是这两位大人,在他这吃了这么大的闭门羹,指不定背地里怎么记恨他。叶怀羽又叹了口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罢了,记恨就记恨,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贺栖洲还没搭话,秦歌先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一连吃了贺栖洲好几个眼刀,他才赶忙收了笑容,咳了两声:“是是是,躲得起。” 要说这二位大人,来头可都不小,确实不是好得罪的主。 当朝丞相张祺瑞,从前朝就开始辅佐君上,一直尽职尽责,直到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他也依然稳坐丞相之位,得圣上器重。 但要论亲疏,另一位就更了不得。太傅覃魁,同样是两朝元老,从皇帝尚在襁褓,便被先帝指定为他的教导先生,这一教就是十八年,直到皇帝即位。登基之后,这位太傅同样尽心尽力,辅佐至今,也有十年之久。 而这两位,据守在朝堂之上,平分秋色。满朝文武,三省六部,不是依附于张丞相,就是亲近于覃太傅,两位大人斗这了这么多年,也没分出个胜负来,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儿听你的,明儿就得听我的。这么转着转着,就转到叶怀羽跟前来了。 无奈叶监正是个不乐意掺和争斗的人,平日里揣着手逗猫遛狗,该正经做事时做事,一遇到拉帮结派,跑得比谁都快。这回让他溜了,指不定下回堵他是什么时候。可不管堵他多少次,结果都一样。 -- 第73页 钦天监,只听命于皇帝,只卜吉凶,观天象,绝不当任何人的传声筒。 还没到傍晚,两个兔崽子就被叶怀羽轰了出来。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决定再到贺栖洲家里聚一聚。秦歌就是这么个人,平日里除了练自己手下那几个兵,就是待在家里喂鸽子,一旦得了空,他必定回往几个朋友家里窜,拦都拦不住。 “几个月不在家,你这院子收拾得还不错啊,我看你也没个管家的,都是谁帮你张罗啊?”秦歌进了门,左看看右逛逛,眼睛一处不得闲。 贺栖洲领着他往会客厅走,不让他乱窜:“云鹄。” 秦歌一愣,道:“云……云鹄?就他那脾气,你还使唤得动他?” 贺栖洲将他带进会客厅,往桌边一扔,倒了杯茶,示意他自己喝:“他是我徒弟,使唤使唤怎么了?” 秦歌啧了两声:“看你这使唤我的架势,我还欠你一声师父。” 贺栖洲笑笑:“不必客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你……” “哎,你给我那鸽子,记得挑个飞得快的,能一日千里是再好不过。”贺栖洲想了想,从袖子里抽出纸笔,写了几个字,又道,“还有,来个机灵点的,别跟你那个球鸽子似的,就知道吃。” “我……”秦歌是被他噎得没了话,支吾半晌,只能一口灌了杯中的茶,道,“知道了,你这么急着要鸽子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要紧的消息要传不成……” “要能飞到蜀中。”贺栖洲笔走龙蛇,不过片刻的功夫,纸上便写满了字,他将信纸折叠收好,笑道,“这事办好了,往后你来我这,想喝多少茶,我都给你泡着。” 第三十七章 推算易立于君侧难 第二天一早,贺栖洲便出了门,与他一同出门的,还有那只连夜从将军府飞到贺府的鸽子。 那是只灰白花的鸽子,小巧灵动,十分活泼,看来秦歌没敷衍他,替他挑的鸽子确实是上品。与钦天监沾亲带故的,手里总该有些非凡之物。 清晨时节,朱雀大街已经有了人迹,早早开门的店家为开工准备着,不知不觉,晨光破晓,金色的阳光刺透云层,洒在了平整的砖地上。长安不似蜀中,没有被巍峨连绵的群山环绕,人们聚集的街市,也没有茂密的竹林遮挡,这光刺入了贺栖洲眼里,竟让他有了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那只鸽子,不知还有多久,才能飞到辞年的手上,如果小狐狸看见了信,应该会很高兴。 入宫门,一路前行,洒扫的宫人们见了他,也纷纷颔首请安。这样一板一眼的规矩,实在是很久没有过了。这么想想,自己入这钦天监,也十年了。 引路的太监走两步,便要回头看他一眼,贺栖洲回过神,也发觉自己这走走停停实在耽误事,他不好意思地冲太监点点头,加快步伐,跟上了前面的身影。宫墙拐了又拐,宫中的路绕了又绕,就在贺栖洲走得快睡着的时候,眼前的太监终于停下了脚步:“贺大人,前边就是尚书房,皇上刚下早朝,您稍等一会,小的去禀报一声。” 贺栖洲按规矩客套了两句,随他去了。 按理说,他见故人,是不必这么费劲的。好在一番周折后,他还是好好地进了尚书房,见到了这位日理万机的帝王。 文渊皇帝孟胤成,皇子中排行第六,十八岁那年,奉先帝遗诏,由太傅覃魁力排众议,辅佐登基,至今已有十年。要说这皇帝当得好不好,看看天下百姓的钱袋子便可知晓。所幸这十年,国泰民安,代价便是这位君王还未而立,青丝里就已经混上了白发。 惯常的请安跪拜结束,孟胤成许了贺栖洲平身,年轻的帝王将奏折放到一边,道:“朕听说,昨日钦天监的监正,是翻墙出宫去的?” 贺栖洲:“???” 孟胤成咳了一声,又道:“一把年纪的人了,行事还如此夸张,怕是不合适。” 贺栖洲欠身道:“陛下说的是,这一点,微臣一定回去好好管教他。” “你这话更放肆,他是监正,你是五官保章正,你上哪管教他?”孟胤成眉头一皱,“不可僭越。” 贺栖洲点头:“是,微臣知错。” 孟胤成摸了摸手里的玉坠子,缓声道:“你前段时间入蜀,可有收获?” 贺栖洲将早已准备好的信函取出,托一旁的太监呈交上去,道:“据天象所示,东南方有异动,钦天监经测算、打探,查出这蜀中存在妖异,于是请求皇命,于六月底出京,在七月中抵达蜀中竹溪山,发现确有妖物潜伏山中,为非作歹。” 孟胤成草草翻过手中的信笺,点了点头:“可除干净了?” 贺栖洲道:“已经全部斩杀。” “没有遗漏?” “没有。” “那便赏吧。”孟胤成笑笑,放下了手中的信,缓缓站起,将手中把玩的玉坠收入袖中。等他立定,只轻轻咳了一声,身边那太监便极为识趣的一颔首,道:“皇上说近日进了些好茶,贺大人立功归来,十分辛苦,奴才这就去取来。” 言罢,他便往门口退去,临了还不忘将一众宫人全呼了出去。门一关,这偌大的尚书房就只剩君臣二人。孟胤成特意等了许久,听脚步声都远了,才招呼贺栖洲:“来,这边坐下,你我不必拘礼。” 贺栖洲绷了许久,这下才终于放松下来。两人挑了椅子坐下,竟不似君臣,更像一对挚友。孟胤成甩了甩手里的玉坠子,笑道:“你啊,管管你师父吧,一天到晚的不让人省心,昨天竟是被两个随从追到翻墙而出,丢不丢人。” -- 第74页 贺栖洲道:“陛下说笑了,他何止翻墙而出,连回自己家都是翻后院的墙而入,要不今天这入宫面圣,本不该我来的。” 孟胤成指了指桌上的奏折,道:“这些,都是今天早朝上奏的。” 贺栖洲笑道:“陛下,钦天监一向只问天象,不算朝纲,而且这天意可测,人心却不可量,您还是别为难我了。” “你这话说的,朕什么时候为难过你……”孟胤成渐渐敛了笑意,“不过,有件事,还真得麻烦你。” 贺栖洲赶忙行礼:“为陛下办事,哪来的麻烦这一说?” “哎呀……不要这么拘礼!”孟胤成一把将他拉回座上,“这朝堂上人人都说,钦天监的测算精准,从不失误,所以我这个皇帝,也将钦天监奉为圭臬。今日缺了这个,明日少了那个,都不打紧,只要让钦天监算一算,便知道谁能担当重任。” “这些混账的胡话,陛下不必听信。”贺栖洲答得极快,“钦天监向来只测天意,不算人心,朝堂任用之事,更是不能僭越的,这点无论监正还是微臣,都一清二楚。” “朕又不是在敲打你,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孟胤成叹了口气,“昨日叶监正翻墙而出,你可知是为什么?” 贺栖洲道:“这个……微臣确实不知。” “又跟朕装傻。”孟胤成道,“钦天监的监正大人,自然是被朝堂上那两位盯上了。” “噢,这个微臣是知道的。”贺栖洲诚恳道,“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何事寻到监正头上,还把监正大人逼得翻墙而逃。” 孟胤成一笑:“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礼部尚书的空缺。” “礼部尚书?”贺栖洲一惊,“这礼部尚书……没了?” 孟胤成道:“啊,你刚走,他就没了,夜里发了急病,第二天一早就没了,后宫里都说他那条命是你吊着的,不然怎么你一走,他就没了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贺栖洲听了,无奈道:“……那微臣趁早转行,上太医院供职或许更为妥当。” 孟胤成“啧”了一声:“别贫嘴。” 贺栖洲道:“是。” 孟胤成围着书桌绕了一圈,手里不停盘弄着玉坠:“近日没什么节日祭典,也还没到科举的时节,礼部空缺了尚书,好歹还有御史能顶一顶,倒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但……这二位大人,倒是很积极,朝中百官,也很积极。你走的这几个月,他们接二连三的往我这跑,隔三差五的上书提及此事,为空缺的礼部尚书之位举荐人才,可推来举去就这么几个人,朕就十分好奇了,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百官如此口径统一,非此即彼呢?” 贺栖洲道:“想必是有过人之才。” 孟胤成瞥了他一眼:“又装傻是不是?” 贺栖洲叹了口气:“想必是身后有人撑腰。” 孟胤成“哎”了一声:“正是如此。我朝历代重礼,礼部尚书虽算不上肥差,但好歹也是个说得上话的职位。各种年节庆典,祈福祝祷,都离不了礼部的安排。更何况……”他摸出手中的玉坠,轻轻甩了两下,“这礼部,还有贡举之事等他们安排,说他们掌握着选拔栋梁的根本,也并无不可。” 贺栖洲道:“这根本说到底,还是在陛下您手中的。” 孟胤成微微一笑:“朕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奈何有些人功高震主,一不小心,就把手伸得太长。” 贺栖洲心下了然,却还是疑惑:“微臣明白了,那么……陛下将我召来,是希望钦天监为您做些什么呢?” “到也不是什么大事。”孟胤成端起书桌上的茶,缓缓抿了一口,“近日入秋,该到丰收的时候了,各地来报,说中原地区一切安好,无病无灾,安居乐业,可北边却没什么动静,迟迟未见奏折,朕想让你帮忙算算,西北一带,是否农产丰收,风调雨顺。” 贺栖洲闻言,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微臣明白,待测算完毕,便禀报陛下。” 孟胤成挥挥手:“行了,我看平安的茶也该取回来了,喝杯茶再走,临走记得给监正带一点,江南的明前龙井,可遇不可求。今日之事,别让朝堂上那群老头子听了去。” 贺栖洲颔首:“是,请陛下放心。” 将近午时,贺栖洲才从宫里出来,屋外的太阳已经刺眼。引路的太监又带他将弯弯绕绕的宫墙数了一遍,这一次,贺栖洲没走神,他跟在太监身后,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出了宫,上了朱雀大街,贺栖洲盘算着是该回家一趟,还是先往师父府上走,却没想走着直线还没拐弯,就撞上了今日轮休的秦歌。 “你怎么又轮休啊?”贺栖洲狐疑地看着他,“你这么个轮休法,当真守得住大孟一方安宁?” 秦歌难得无视了他的冷嘲热讽,攀着肩兴奋道:“我可给你带了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贺栖洲道:“要说就赶紧。” 秦歌“嘿”了一声,笑道:“你今天大清早派去蜀中的鸽子,回来了!” 第三十八章 信归来西北现端倪 秦歌这一脸兴奋的样子,倒是让贺栖洲狐疑几分:“我放出去的鸽子,你怎么知道得比我还快?” 秦歌笑道:“那好歹是我的鸽子!它回没回来,我自然是清楚的!” 贺栖洲“噢”了一声,道:“那鸽子呢?” -- 第75页 “回你家去了啊!” “……”贺栖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色,“你是打算又到我家蹭一顿,凑个热闹,顺带蹭一顿饭,是不是?” 秦歌哈哈大笑,一把揽过贺栖洲的肩,跟回自己将军府似的,轻车熟路地往贺栖洲家里拐:“老贺,我就欣赏你这点,不管啥时候你都这么聪明,跟你做朋友真省心!” 贺栖洲面无表情:“那还真是承蒙厚爱了。” 互为损友,也算挚友相处的极佳形式,对于这个从不靠谱的秦大将军,贺栖洲也只是嘴上嫌弃嫌弃,行动上排斥排斥而已。两人走到门口,秦歌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伸长脖子,向周围打量了一圈,恨不能把街上每一寸砖都掀开看一眼。 贺栖洲完全不能理解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看了他许久,才问:“你干嘛?” 秦歌“嘘”了一声,神神秘秘道:“我昨日回去,打听到些消息,你也知道,钦天监近日被人盯着,我要进你府上,自然要看看有没有人盯梢。” “噢。”贺栖洲了然,“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但是秦大将军,你跟我勾肩搭背走了整条朱雀大街,还拐了三个弯,到我门口了才提防有没有盯梢的,晚了点吧?” 秦歌闻言,一拍脑门,乐呵呵道:“哎呀,你说得对,咱进去吧。” 贺栖洲一个人住,没有妻女家属,平日里连朋友都没几个,府上也自然是用不着什么人的。平日里要是有人找他,只要敲门被他听着了,他便自己来应门,要是敲门声没听见,即便人在家,也一律算作不在。只是这贺大人有个神奇之处,只要有人寻他,他必定是在的,三下敲门,一定有人来应,绝不用多敲一下。 只是这一法则在秦歌上门时容易失灵。 平日里每隔七日,便会有几个洒扫的小厮过来打理院子,这附近的人都知道,贺大人的家仆是最轻松的,每七天上一次工,此外一律回家休息,不必时时守在府中。真有忠心耿耿的愿意留守,贺栖洲还嫌他们烦,没过半天就全部撵了回去。 秦歌踏进门,一眼就瞅见了落在院内栏杆上的灰鸽子,一人一鸽阔别一日,重逢竟如隔三秋,秦歌扑过去,捧着小小的鸽子,温柔道:“小灰,你辛苦了!” 鸽子“咕咕”两声,用灵巧的脑袋蹭了蹭秦歌的下巴。 贺栖洲也不打扰他们父子重逢,只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筒,将里面的字条抖出来,缓缓展开。 辞年那歪七扭八的字,如所期望的一般,映入了他的视野。 “道长,这么快就给我写信啦?这鸽子好厉害,真能从长安飞过来。我住在竹舍里,每天去后山看一眼,竹青们还是不安分,那臭蛤蟆留下的妖气太重了,一时半会还真弄不干净。” 贺栖洲看到这,手中的纸片却突然被秦歌抽了去,他一怔,赶忙伸手去抢,秦歌却仗着自己武将出身,一步窜出好几尺,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好东西也让我看看!” 他粗略晃了一眼,朗声道:“院子里居然有了竹笋,我挖了好几颗,要是你在……” 念到这,秦歌突然觉得不妙,他赶忙住了口,缓缓抬头,却见不过几尺外立着的贺栖洲,突然对他露出了一个无比温和的笑容。秦歌一惊,赶紧奔过去,把信塞回贺栖洲手中,连连道歉:“我就看到这一句!我先去喂喂小灰,喂完了我进屋沏茶,贺大人看完了进来就能喝上,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拔剑!” 贺栖洲微笑道:“好的,去吧,秦将军。” 再抬头时,秦歌已经跑得影儿都没了。贺栖洲吸了口气,这才重新展开信。蜀中入了秋,天气慢慢凉下来了,贺栖洲回长安花了些时间,辞年就守在竹舍里,每天巡视后山,把闹事的竹青安顿好。万物有常,竹青也是阴阳的一部分,赶尽杀绝毕竟不妥,要能度化,也算是功德一件。 辞年随他修行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对度化之法有了了解,这样的小妖怪,能劝诫是最好,它们因后山茂林修竹而生,自然也该在那享有一席之地。 信中还写了写乱七八糟的事情:谁家的鸡跑到院子里,有自己跑了出去;村里的小孩最近开始放风筝,老把风筝弄到房顶上,不敢求助大人,便怯怯的来求助辞年,辞年给他们帮忙,他们真就老老实实到榕树下的小庙前烧香酬谢;那日下雨,辞年花了好大的功夫,自己在厨房里做菜,错将糖当作盐,难吃得自己都不肯下咽…… 字里行间,密密麻麻,都是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透过这小小的信纸,贺栖洲似是能看见这那竖着耳朵的小狐狸,趴在书桌前,抓着毛笔,抓耳挠腮写信的样子。他要把所有的见闻,事无巨细,全都分享给千里之外的自己。 “老贺!老贺!”秦歌的声音又冒了出来,贺栖洲把信一收,脸上温柔的表情瞬间消失。他缓缓抬头,横了秦歌一眼,后者正立在门边,手里还拿着铜壶。一撞上他这眼神,秦歌声音都弱了几分:“……茶沏好了,你快进屋!我有正事跟你说呢!” 贺栖洲应了一声,叹了口气,将信塞入衣襟内袋,跟着秦歌进了屋。 “说吧。”茶已经摆好,贺栖洲也不同他客气,捻起茶杯,就等着秦歌的下文。 “说什么?” “……”贺栖洲难以置信,“不是你跟我说你打听到消息了?” -- 第76页 “噢噢!”秦歌一拍大腿,“你看看你,刚才给我吓得,我都忘了正事……” “所以怪我。”贺栖洲冷冷道。 “怪我怪我!”秦歌赶忙认错,他也端起茶杯,往嘴里一灌。贺栖洲瞧着他一口吞了这冒热气的茶,竟不知该不该劝他喝慢点别呛着。 秦歌舒了口气,道:“今天你进宫了?” “是。替师父去面圣而已,不打紧。” “那皇上……可有跟你说些什么?”秦歌道,“我想着,他最近也是该召你去问问了。” 贺栖洲道:“怎么说?” 秦歌道:“礼部尚书急病去世,这位置空着呢。朝堂上下,都盯着这个空,想把自己的人往里塞。你再想想你师父,昨天被覃太傅和张丞相的人撵得跟鸡崽似的……” 贺栖洲点头:“这事不归我钦天监管,问我也是百搭。再说了,唯才是举,这玩意皇上心里没杆秤么?” 秦歌道:“谁都知道是这么个道理!但还有一件,皇上恐怕没与你直说……” “边境。”贺栖洲打断他:“最近恐怕不太安生吧?” 秦歌刚起的话头,被这么一句话堵在了肚子里。他支吾半晌,惊道:“你怎么知道?你这不刚从宫里出来吗?这消息可没人知道啊,皇上还没在朝堂上说呢,我这将军府第一手消息,你你你……” 贺栖洲轻笑一声:“陛下让我替他推算西北边境的丰收之兆。” “啊?”秦歌一听,更是摸不着头脑,“让你推算这个?就这个?” “就这个。” “可这个,跟西北的……” 贺栖洲放下茶杯,支着下巴,点了点桌面:“秦将军,你说边境部落,靠什么为生?” 秦歌心说你这聊的是哪跟哪,却还是老实答道:“游牧民族,还能靠什么,不就是放牧吗!” 贺栖洲点头:“是了,那他们哪来的丰收之兆?” “这……”秦歌细细想想,恍然大悟,“这……这是……” “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只是提防着隔墙有耳,不便明说而已。”贺栖洲剥了颗瓜子,往嘴里一扔,“看来咱们这位皇上,对自己贴身照顾的人,也不大信任。” 秦歌消化了一会,道:“也……也是,你让我当这个皇帝,我恐怕……” “你?你秋分登基,都活不过第一年冬至。”贺栖洲嘲笑着,替他斟了杯茶,“你那鸽子就留在我这,它平日里要吃什么,跟我说一声,我去置办。还有……” 贺栖洲微微一笑,柔声道:“不准再截我的信。” 秦歌点头如捣蒜,嘀咕着:“我也没看几个字,我哪知道这是封情书……” 贺栖洲猛地咳了一声,吓得秦歌赶忙窜起来发誓:“我保证不看!这鸽子你要用就留着!没粮食了管我要!管饱!” “知道就好。”贺栖洲笑得真诚了几分,“来,坐下喝茶。陛下赏我师父的江南明前龙井,咱们先喝了再说。” “……”秦歌捧起茶杯,缓缓嘬了一口,这才算尝出点味来,“哎这茶还挺好喝。” 贺栖洲道:“你慢些品,自然好喝。不过既然说到这个,秦将军,我还真有件事要拜托你。” 秦歌一惊,道:“我的贺大人!你从回京到现在,都拜托我多少件事了!” “这次是陛下的事。”贺栖洲“嘘”了一声,示意秦歌凑近些,低声道,“西北边境,近日都是哪些人驻守,是否太平,状况如何,你得打听出个数。” “行。”秦歌难得严肃,“包在我身上。” 第三十九章 栈道陈仓从何渡起 从那日后,叶怀羽这位监正大人,真就挂了个身体不适的名头,在家躲了起来。 可钦天监总不能没人管了吧?比起把师父从家里拖出来,贺栖洲宁愿自己往宫里跑,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师父一个人撑了这么久,到如今他回来了,就让老爷子休息休息吧。 这么一来一往,又是半月有余。 礼部尚书的职位空着,圣裁又迟迟没有下来,上书举荐的折子隔几天来一波,总能让这帮人寻到由头劝陛下早做决断。贺栖洲寻了个报喜的借口,往宫里钻了一趟,又遇着皇上看着一堆折子冷笑的场面。 登基十年了,孟胤成早已不似当年那般气盛,要换做他初登基那几年,贺栖洲都养成了进门先后仰下腰的习惯,不然一定会被他用折子砸一脸。 “贺爱卿来了?”孟胤成背对着门口,手里捏着奏折,幽幽叹了口气,“今日入宫,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贺栖洲规规矩矩行礼:“这一整年五风十雨,有丰收的兆头。微臣今日观星象,见紫微星明亮饱满,想来陛下一定身体康健,实在是喜上加喜。” “要是没这些乱七八糟的折子,朕没准能更康健些。”孟胤成将奏折往桌上一扔,甩了甩手中的玉坠,道,“贺爱卿,你说这礼部尚书,得是什么样的人才好?” 贺栖洲一听这话,不由得皱起了眉:“陛下,钦天监……” 孟胤成打断道:“钦天监自我大孟开国以来,一直是辅佐朝纲的左膀右臂,定吉凶,测星象,战事部署是否合乎天意,祭祀章程能否推定及时,即使是礼部开科这样的大事,也得钦天监测算一二,你说,这礼部尚书之位,朕难道不该问问你钦天监么?” -- 第77页 贺栖洲不敢答话,他看向孟胤成,见得这位皇上虽正对着他,视线却不着痕迹地向立在一旁的大太监身上飘,屋内静默了一瞬,贺栖洲立刻道:“陛下所言极是。” 孟胤成满意地笑了笑,道:“叶监正身体不适,这钦天监也在你手上暂管了几日,可这关系国本的事,没了他还是不行,一会你出宫,就把今年新贡的红参带上,替朕送给他。” 说到这,孟胤成朗声道:“平安。” 立在一旁的大太监赶忙应声:“奴才在。” 孟胤成道:“去把红参取来。” 大太监“嗻”了一声,立刻退出门,疾步离开。两人一言不发,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了,孟胤成才赶忙冲贺栖洲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朕此前让你测算的丰收之象,如何?” 贺栖洲低声道:“仍在测算,陛下少安毋躁。” 孟胤成又道:“还有一件事,朕现在,缺一个能任用的将才。” 贺栖洲一愣:“我不行!” 孟胤成“啧”了一声:“没让你带兵打仗!就让你帮朕物色物色,有没有可信赖的忠君之人。如今边境还算稳固,但前朝那位将军已告老还乡,这位新上任的将军,朕摸不着底……” “那微臣将他也一并列入测算之中。” 屋外脚步声响起,贺栖洲轻咳了一声,两人立刻回归原位,下一秒,平安已经端着锦盒回到书房,孟胤成粗略扫了一眼,一挥手道:“下去吧。” 贺栖洲捧了盒子,规规矩矩地退下。 不过几日,便是叶怀羽的寿辰。托贺栖洲这个徒弟的福,老爷子的日子是一年比一年不安生,但日子怎么着还得过。这段时间躲在家里,那两位更是隔三差五就遣人过来送礼,一天到晚光闭门谢客就得花不少精力。 贺栖洲从宫里回来,将皇上赐的红参往桌上一搁,更是给叶监正惊出一身汗。 叶怀羽端着锦盒左看右看,竟看不出个所以然:“圣上……真打算让我们靠着八字来选官?” 贺栖洲嗑着瓜子,“嗯”了一声:“陛下是这么说的。” 叶怀羽哆嗦了两下,连连摇头:“荒唐啊,太荒唐了……” 贺栖洲笑了笑:“师父,你都闷家里多少天了,今天我做东,请你出门吃顿好的,就当给您提前祝个寿,您也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万事还有我嘛!” 叶怀羽白了他一眼,摸了摸下巴上本就不长的山羊胡:“你?你能顶什么用,圣上召你入宫,你就满口胡话,得亏的陛下圣明,不然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赔!” 贺栖洲全不把师父的批评当回事:“是了是了,那师父,咱这饭还吃不吃?” “吃。” 久未出门的叶监正,还是被自己这不省心的徒儿拖出了门。长安城入了深秋,屋边的银杏也满是金黄,街边叫卖的摊贩都铆足了劲头,为攒钱过年做着准备。 午时,贺栖洲缓缓推开了聚福楼天字号雅间的门,开门的瞬间,坐在里面的秦歌冲他挥了挥手,贺栖洲立刻向后一步,退了出来,转身道:“师父,里面不太吉利,我们换一间……” “我可听着呢!哪里不吉利了!赶紧给我进来!”秦歌的声音挤着门缝杀了出来,叶监正生怕这俩闹出大动静,赶紧把徒弟往屋里一推,急急关上了门。 贺栖洲道:“你怎么又来了!哪哪都有你!你这么缺饭吃吗!朝廷没给你发俸禄啊,都饿成这样了?” 秦歌极为不忿:“怎么叫又!叶监正是你师父,那就算我半个师父,我同他一起吃顿饭怎么了!” 贺栖洲道:“怎么就算你半个师父了你瞎攀什么亲戚!这顿饭是我出的钱!” “我……”秦歌又超不过他,急道:“那我出一半行了吧!” “成交。”贺栖洲走向门口,打开门,冲着楼下大喊一声,“小二!天字号雅间!给我来一桌最贵的寿宴!够八个人吃的那种!” 秦歌恨不能冲过来捂住他的嘴:“你疯了!八个人!你能吃这么多吗!” 贺栖洲冲他背心来一拳:“你才疯了!你一个人就能吃五个人的!我叫八个人的份都算小看你!” 叶怀羽早就习惯了这阵仗,此时正默默斟着茶,见二人忙着吵架谁也不理他,便一个人把三人的份全喝了。闹腾就闹腾吧,也亏得他们闹腾,叶监正这愁眉不展的日子,也终于有了些笑语欢声。 不一会,菜上齐,吵架的两人都闭了嘴,规规矩矩的给叶怀羽提前贺个寿。毕竟他挂了个抱病在家的名头,总不能再操办寿辰,宴请宾客了,但为了往后的安生日子,这点小事也不是不能忍。 以茶代酒,推杯换盏,三人相谈甚欢,酒足饭饱后,两人为了付账这事在桌上码了一堆银子,非是一分一厘都数清楚了才算完。叶怀羽幽幽叹了口气:“俩抠门精,别折腾了,赶紧把账结了,一会我请你们去茶馆听曲子去!” 秦歌一听这话,连连道好,贺栖洲却趁这个机会一把抢了他的钱袋,飞快下楼付账。秦歌想追,却奈何这人鞋底抹了油,一溜就到了楼下,竟是抓也抓不住。 好在贺栖洲还是有些良心的,说各付一半,就是各付一半,也没占了秦歌的便宜。 两人收拾好东西,秦歌扶着这位监正大人,缓缓顺着楼梯往下走,可人还没走几步,贺栖洲的声音便从一楼传来:“二位要请的是监正大人,怎么找上我了呢,我只是在他病休时代劳,这钦天监,我说了可不算呢。” -- 第78页 秦歌反应极快,趁着还未露面,他拉起叶怀羽便往楼上走:“那两位的人又找来了。” 叶监正一听,腿都发软:“啊?这这这……” 两人在楼上待了一阵,却发现这酒楼根本无处可逃,翻窗越出去不是不行,但他们既然找到了这里,就必然派人守在门外,再说了,这朱雀大街人来人往,真从窗户飞了个人出去,明天全京城都知道你钦天监监正是个能人,带病飞檐走壁,当真国之栋梁。 楼下的交涉声还未停,秦歌立在原地,飞快地思索一阵,突然道:“叶大人,你得下去。” 叶怀羽一愣:“啊?我下去?” “我理解错栖洲的意思了。”秦歌点头,“不是不能看见您,是不能看见我。” 叶怀羽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贺栖洲和他都是钦天监的人,就算一同吃个饭,那也都是钦天监内部的事,如今皇上倚重钦天监,要靠八字任用礼部尚书的事,满朝文武都一清二楚。要是这时候让他们看见钦天监同护国大将军牵扯在一起,情况可就更乱了。 秦歌一拍他的肩膀:“没事,您一会下去,就顺着栖洲的话头来,有他在,一定应付得来。” 叶怀羽一点头,又问:“那你呢?” 秦歌左右看看:“我自有我的躲藏之处,您记住,一会下去,别提起我,就当今日没我这号人。” “今日是我先踏入这家店,我先同贺大人行的礼,要请,也该是我们丞相大人请了去,总得有个先来后到是不是?” “请客还分什么先后?全看礼数齐全。我们太傅大人不仅派我来请,还备下了礼,就在外头,还请贺大人将监正大人请下来,咱们一起走。” “哎你这话就不合适吧……” 聚福楼大堂,两个侍从正为请钦天监喝茶的时不阴不阳地互相攻讦,贺栖洲立在柜台边,慢条斯理地付了账,转身冲他们一笑:“二位,你们为难我也是无用,监正大人确实抱病,你们二位的心意可以领了,这茶当真……” 话未说完,叶怀羽便缓缓下楼来,争执的二人见了他,立即住了口,异口同声问候道:“监正大人。” 叶怀羽笑了笑,道:“多谢二位大人如此厚爱,我病中烦闷,正巧贺大人来探望,这才出门走了走,没想竟能被如此惦记,实在惶恐啊……” 一侍从道:“丞相看中叶大人,盛情邀请,还请叶大人赏脸。我家大人已在一碧居设好雅间,就等您了。” 另一人也道:“太傅大人听闻叶大人久病体弱,特意寻了上好的补药,也在一碧居设好天字号雅间,就盼着能与您见一面呢。” 贺栖洲扶着叶怀羽下了楼,一听这话,竟是笑了出来:“二位大人这么巧?那不如就凑一桌了吧。” 两人闻言,一同愣在了原地:“这……” 贺栖洲又道:“监正大人身体不适,真要去,还请带上我吧,这钦天监好歹归我暂管,我应该……也能派上点用场才是?” 第四十章 平分秋色剑拔弩张 叶怀羽没想到自己跟着徒弟的见机行事,竟能把自己折腾到这么一个尴尬的局面里来。 一碧居是京城里最好的茶轩,这朱雀大街上的店,没点看家的本事,是决不能生存下来的。贺栖洲应了两人的邀约,跟着他们去了一碧居,让二位侍从与他们的主人商量商量,这监正大人横竖是要见的,不如两人一起见,也省了叶大人带病折腾,再见第二次。 两个侍从虽是百般不愿,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去问主人,一番拉锯按下不表,张丞相竟是拿出了十足的耐心,愿意与覃太傅共处一室,请监正大人喝杯茶。 叶怀羽立在楼下,听得楼上小厮一声“二位大人天字雅间请”,竟连上楼都哆嗦。 贺栖洲将他扶稳,低声道:“师父……您紧张什么。” 叶怀羽哆嗦着:“这……这丞相大人竟会向太傅低头?” 贺栖洲“嗨”了一声:“那毕竟丞相大人没抢到天字雅间嘛。” 叶怀羽:“……” 师徒二人的低声交流,在踏上二楼的木地板后戛然而止。走廊尽头,就是天字雅间的入口,两位侍从极不情愿,却不得不一人一边守着门口,两人极有默契地侧着身,恨不能离对方再远一点。 连侍从都如此,这二位的剑拔弩张之势可见一斑。 一进屋,首先撞见的是坐在主客位的覃太傅,太傅大人头发花白,人却精瘦,他缓缓站起,冲着进门的二人点头问好,叶怀羽赶忙冲他行礼,却被一旁的张丞相拦住:“监正大人何必这么拘礼,今日是宴请你来喝茶,你还病着,让你再累着了可不合适。” 话未说完,他便邀着叶怀羽往雅间里侧走,那边,才是他落座的地方。 叶怀羽心道不好,可这厢还没开口,覃太傅便笑了一声:“您瞧瞧,这还有位贺大人呢,人好歹是客人,怎能就这么冷落了?来来来,叶大人,贺大人,茶已经备好了,咱们落座。”说着,他将贺栖洲引到自己身边的座位上,满脸都是温和的笑意。 叶怀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竟不知道该坐哪里。 贺栖洲恭恭敬敬回了二人的礼,道:“监正大人还在病中,二位大人都是两朝元老,身份尊贵,离你们太近,恐怕病气沾染。下官位卑,又年纪尚浅,就由我这个小辈来照顾监正大人,三位大人尽管畅聊,不必在意。” -- 第79页 言罢,他将叶怀羽请了回来,挑了个不近也不远的中间位置,安安心心地坐下。 叶怀羽本不敢坐,可被他这么一带,不由得也跟着坐下,还借坡下驴咳了两声,虚弱道:“是……是这么回事,多谢二位大人体谅。” 覃太傅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亲自将沏好的茶推到二人跟前:“听闻前些日子,皇上赐了叶大人一份明前龙井,足以见得陛下对您的器重啊。” 叶怀羽心说这茶我还没拿手里呢,我知道他啥味道,可明面上还是不得不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那厢丞相大人可不乐意了,他笑了笑,也凑近几分,道:“太傅大人耳目倒是通达,怎么这陛下给监正大人赐茶这等事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心明眼亮至此,实在叫人佩服。” 覃太傅一听,脸上的笑意更甚:“哈哈哈,张丞相哪里的话,在下早就听闻叶大人门风文雅,众多爱好中,唯有茶这一样,我还能说上两句话,投其所好有何不可啊?何况,张丞相这么积极,与本官选了同一个法子,岂不也是耳目众多?” 贺栖洲心里“噔”了一下,进来前便想到二位剑拔弩张,却没想不和已经到了这份上。 张丞相笑了笑,也将茶杯推了过来:“监正大人,也常常本官斟的茶,文人常说的斗茶,也算是风雅之事,本官是个粗鄙之人,不善此道,还请监正大人别见怪。” 这一左一右,又起交锋,叶怀羽看着眼前的两盏茶,竟是不知该先喝谁的,捏杯子的手无处安放,不知该往哪个杯子摸去。别说叶怀羽这样精明的人,就是连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二人的博弈的战火早已蔓延到了各个角落。 从请他喝茶,到进雅间的落座,再到现在的两人同时递来的茶,都是在明里暗里的角逐,在试探叶怀羽的倾向。 可怜这位监正大人,千躲万躲,还是没能躲开这场本该与他无关的争锋。叶怀羽只觉得面前的两杯茶都长了青苗獠牙的脸,死死盯着他,只要他的手稍微往其中一方偏离,另一杯就要扑上来将他撕扯殆尽。 “我……” “大人,您今天出门喝了药,不记得了?”贺栖洲轻笑一声,搭住了叶怀羽颤抖的手,“今日下官去府上找您的时候,您的侍从来报,说让下官稍等片刻,您正在服药,更衣后便可出门,下官还等了您好一会呢。” “药……”叶怀羽恍然大悟,赶忙应声,“是,我这脑袋哟……差点忘了,差点忘了!” 他起身,郑重地向两位行了礼,道:“哎呀……下官处在病中,一天两趟的喝着药,得忌口,二位大人的茶馥郁芬芳,是下官这身子骨不争气,没办法品尝,还请二位大人见谅啊。” 覃太傅闻言,露出理解的神色,道:“无妨无妨,这倒是我的不是,明知叶大人病着,还请您喝茶,哎呀……” 张丞相闻言,哼了一声,道:“这手眼通天的太傅大人,竟还有粗心大意的时候?不应当啊。” 覃太傅笑道:“张丞相哪里的话,老夫也是凡人,凡夫俗子,自然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况且,平日里,老夫还得为圣上效犬马之劳,思虑多了,自然有考虑不周,这样的辛苦,旁人是无法体会的,叶大人,您说是不是?” 叶怀羽“啊”了一声,不知道这话头是怎么又扯回来了,他来不及多想,只得捂嘴,用力咳了两声,不再作答。 张丞相一看,立刻吩咐人撤换了瓷杯,又倒了铜壶中的热水:“太傅大人,明知监正拖着病体,您又何必非要让他为难?口口声声的关心……哼,恐怕也没几分诚意。” “既然叶大人病着,那这茶不喝了也罢。”覃太傅其实没听见这带刺的话,转而向叶怀羽一颔首,“叶大人病了这么久还不见好,恐怕是府中请去的大夫不够得力,不如这样,老夫与朝中王太医是同乡,关系还算亲和,不如请叶大人随我回去一趟,我派人将王太医请来诊治一番,如何?” 这是开始抢人了!叶怀羽心下一惊,捂着嘴咳得更厉害了。 张丞相却道:“自己用惯了的大夫,突然换了方子,岂不是更耽误事?既然身体抱恙,不如随我去一趟,我府上存着些上好的灵芝山参、丹丸神药,监正大人随我去取了,我再送你回府,如何?” 覃太傅闻言,“咦”了一声,道:“张丞相,你我一饮一食,皆为皇恩所赐,怎么你府上有如此多名贵的宝贝?唉……老夫生活清苦,没什么东西可以赠与叶大人,只能道一声珍重,待我为陛下尽心之余,抽出空了,再去登门拜访。” 叶怀羽又惊又怕,他不敢应太傅的关切,更不敢随丞相离开,左右为难之下,竟心生一计,用力掐了贺栖洲一把,猛地往前一扑,昏死在地。 再睁眼时,人已经回到了府上。 贺栖洲立在床边,给他递了杯茶,惊道:“师父……你这是演的,还是真晕了啊?” 叶怀羽翻身下床,接过茶杯猛灌一口,连品茶的礼节都顾不上了,他现在只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待缓了一阵,他戚戚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贺栖洲拍拍他的肩:“师父,还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叶怀羽手一抖,茶水差点泼出来,他结巴道:“什……什什么事……” 贺栖洲轻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吧,你睡过去的时候,丞相府和太傅府分别送了礼过来。” -- 第80页 叶怀羽浑身一紧,声音都高了八度:“你没替我收了礼吧?!” “我是没有,都给婉拒了,无非是些补身子的药,我编了句您正在病中,虚不受补,给打发了。”贺栖洲顿了一会,道,“但是吧……” 叶怀羽原本放松的神经又在瞬间绷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这心就悬在贺栖洲嘴上,那红口白牙一开一闭,就能嘎嘣一下给他咬出个好歹来:“但什么但你个兔崽子,快说!” 贺栖洲无奈道:“但是覃太傅给您送了一筐子白玉山药,说长久吃药必然伤胃,让您炖了羊肉锅子补补,偏偏送进来的时候走的偏门,筐上也没贴任何字样,只让个布衣小厮扛过来,您府上的侍从以为是送菜的,就给放进来了,那送菜的一见竹筐进了府,甩下一句‘这是覃太傅的心意,还请笑纳’转头就跑……” 叶怀羽听得目瞪口呆,哆嗦了半晌,才将手中的杯盖和茶盏合上:“筐……筐呢?” 贺栖洲:“在后院。” “人呢?” 贺栖洲叹了口气,沉痛道:“没拦住。” 叶怀羽听了这话,窜起来就往后院跑,那矫健的身姿,竟一点年过半百的迹象都没有。已经入夜,府内的灯笼一盏盏亮起,贺栖洲追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奔向了那个被太傅塞进来的竹筐。 叶怀羽见了竹筐,仿佛见了鬼,他愣怔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质量上乘的白玉山药一个个拨开,却见一封书信,就压在这一根根山药下,叶怀羽颤抖道:“灯……掌灯……” 贺栖洲赶忙抢过仆从手中的灯笼,凑近了几分。 信纸齐整,层层打开,只见被烛光映得发黄的纸张上,明明白白印着一行字:“为家国社稷,请钦天监规劝陛下,勿以天象八字治国。” 就这? 叶怀羽一愣,看向贺栖洲,贺栖洲见了这行字,也是摸不着头脑。 覃太傅辛辛苦苦围追堵截,就为了这么一句话?难道他不是为了与丞相平分秋色,才刻意接近钦天监,有意暗示叶怀羽,扶植自己的人手入主礼部么? 贺栖洲缓缓道:“师父,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 叶怀羽“啧”了一声:“还用你说!” 贺栖洲又道:“但是有一点,您可得做好准备。” “什么?” “这筐白玉山药,到底是进了叶府,而这筐山药,是太傅大人送的。”贺栖洲一字一句道,“最快今晚,最晚明日,丞相大人,乃至整个朝野,都知道,钦天监这块铁板,被太傅大人以一筐山药踢动,从今往后……” 后面的不必他说,叶怀羽已是心中有数。这位年过半百的监正大人缓缓跪下,狠狠抱住后院里的一筐山药,从内心深处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四十一章 独木窄前后皆难行 “师父,师父……咱们先起来,别急着哭啊,我有想法……”贺栖洲搀起格外悲戚的叶怀羽,将他原路扶回屋里。叶怀羽攥着那封信,如临大敌,好容易进了屋,他一拍茶案,立得笔直,怒道:“我管谁给我送什么,钦天监就是不掺和这些破事!谁爱掺和谁掺和去!” 贺栖洲柔声道:“是是是,不掺和……” 叶怀羽吼完不到一秒,整个人又垮回凳子上,他捻起那张纸条,借着屋内昏黄的灯光细细琢磨,却半晌也没看出个好赖:“你说……这……” “师父……”贺栖洲到他对面坐下,给他斟了杯茶,“您听我说。” 叶怀羽没心思品茶了,抓起杯子往嘴里一灌:“你说。” 贺栖洲分析道:“这张条子白纸黑字,写得很明白,陛下信得过钦天监,所以希望钦天监能劝劝陛下,不要将国运堵在占卜测算上,选贤任能,不要被所谓生辰八字左右,是这意思吧?” 叶怀羽“哎呀”了一声:“你这都是废话嘛!我一把年纪难道看不明白吗!” 贺栖洲又道:“那师父咱再看看,如果这话是真的,那就有两种情形,一是陛下心里已经有了人选,而这人选恰巧是太傅大人所中意的,他担心自己推举的人才命格不好,所以给您暗示,您要是去劝了,就意味着您站在了太傅这边,钦天监从今天起归附覃太傅。” 叶怀羽愣了愣,竟是半晌没说话,许久后,才颤颤道:“那二呢?” 贺栖洲道:“二是,这太傅大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管礼部的事。二人即使在前朝斗个你死我活,他也真的没打算插手陛下这次的选择……那么这张纸就是纯粹为了在您面前落个光明磊落的好印象,往后您说话办事,自然会偏向他,钦天监渐渐的也就归覃太傅了。” “你等会……”叶怀羽一抬手,“那这两个有什么区别么?” 贺栖洲想了想,道:“对您来说是没什么区别,因为无论您开不开口劝阻,今天这筐东西进了叶府,就会有张丞相的人开始盯着您了。” 叶怀羽深吸一口气:“所以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么?我这日子不还是很难过啊?” 贺栖洲道:“所以,师父您现在只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贺栖洲笑笑:“继续告病装死。钦天监,继续让我替您打理,真出了什么事,那也是我的错失,怪不到您头上。” 叶怀羽凝视了他许久,长长叹了口气:“你啊,时刻记得……” -- 第81页 “不掺和争斗,只测算吉凶,钦天监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子,您放心,我记着。” 又是清晨。 贺栖洲倒不是个贪睡的人,只是这天气越发冷了,城中百姓也大都换上寒衣,再过一段时间,就该过年了。贺大人迎着泛白的晨光,又一次立在了尚书房门口。进宫门前,他正好撞上了来找巡防侍卫的秦歌,那人一见他,一连小跑好几步,招呼着他让他停下,贺栖洲是太明白这人的德性了,索性头也不回,急急就往宫里走。 毕竟尚书房里还等了一位刚下朝的皇上。 孟胤成坐在椅子上,手里盘着玉坠,没说一句话。他不说话,贺栖洲自然也不能说话,君臣二人只能静默着,这一等就是半晌。许久,孟胤成突然咳了一声,不耐烦道:“平安。” 一旁的太监赶忙低头应声:“奴才在。” 孟胤成用下巴指了指面前的茶杯:“太烫,去换一杯,给贺大人也换一杯。” 平安应下,赶忙端着两盏茶离开,他刚一离开,孟胤成便赶忙起身,将手中的奏折塞到贺栖洲面前:“看看吧。” 贺栖洲接过奏折,也不推辞,展开就看。 果不其然,冬至将近,祭祀庆典的事还没操办,一干大臣又趁着这个时节,开始劝圣上选用贤能,将礼部尚书这个空缺补上,这奏折自然就铺天盖地的甩上来了。只是这一次,奏折大军没前几次那么猛烈,有几位在之前不断上奏的大人,突然就不提这事了。 事有蹊跷?贺栖洲将奏折递回去,低声道:“微臣不明白。” 孟胤成笑道:“不明白到这节骨眼上,怎么进言礼部尚书之事的人反而少了,对不对?” 贺栖洲道:“是。” 孟胤成甩了甩手里的玉坠,叹了口气:“哎,你今天来,本来是打算同朕说些什么呢?朕听说,昨日太傅与丞相请叶监正喝茶,竟喝得叶监正旧病复发,当场昏厥?” “……”贺栖洲轻轻咳了一声,“是这样。” “然后呢?”孟胤成道,“难道你就这么把监正送回家了?这二位就没个表示?” 贺栖洲道:“二位都给叶大人送了礼,只是当时他还没醒,所以家仆不敢收,通通退了回去。但……还是被太傅大人从叶府偏门,送进来一筐……” “一筐?”孟胤成奇道,“这太傅还挺别致,是送了一筐书画,还是送了一筐金银?” 贺栖洲老实答道:“白玉山药。” “……”孟胤成的表情不太自然,他思索一阵,才道,“白玉制成的山药?” “就是山药,能吃。” 孟胤成一点头,甩了甩手里的玉坠,恍然道:“那便是做给人看的。” 贺栖洲又道:“那山药筐里,还夹了一封信,太傅大人请求监正,以国事为重,规劝陛下,不要以天象之说选贤用能。但监正病着,不便出门,只能让微臣代为转告,微臣今日到此,便是为了这个。” 听了这话,孟胤成半眯着眼,在屋内踱了几步,他的视线从贺栖洲身上,移到了书桌上,又从书桌上,移回贺栖洲脸上,过了好半晌,他才道:“难怪,今日上奏的折子里,竟没有一个为太傅麾下举荐的呢。” 贺栖洲一听,恍然大悟,他昨天对叶怀羽说的,只对了一半。 书信进了钦天监,太傅恳请监正规劝皇上,以叶怀羽这个一心一意只为国家办事的脾气,必然觉得太傅此言甚是,不过多久就会借着汇报天象的机会积极进言,毕竟这话不是为了哪一方而说,是为了江山社稷而说,并没有什么不妥。 冬至将近,祭祀章程要人草拟,祭祀事宜要人去做,礼部没了尚书,这个节点正是推举人选的好时候,丞相的人必然上书,恳请陛下早日定下人选,而这个节骨眼上,钦天监的人进宫,恳请皇上不要被天象左右朝纲,覃太傅再上个折子面个圣,跟着钦天监附和两句。 劝谏之词,哪怕皇上真就无可救药的相信天象,也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重罚。但在皇上眼里,钦天监的监正收了覃太傅的礼,又与他说着同样的一番话……那你钦天监就算持身中立,也会被人一脚踢进覃太傅的阵营。 一旦被皇上归入覃太傅一方,那“持身中立,只为君上”这块金牌可就没了,往后覃太傅保你便是保,不保便是被张丞相迎头痛打,连冤都没处伸。 贺栖洲正想着,不觉已是一身冷汗。 身后传来脚步声,平安端着两盏茶回来,一盏放在贺栖洲身边的小桌上,一盏放在书桌上。可书桌上那盏还没放稳,便被孟胤成猛地端起,冲着贺栖洲砸了过来。 贺栖洲一惊,连躲都没躲,就让那茶盏喀嚓一声碎在脚边,他反应极快,立刻跪下:“陛下恕罪!” 孟胤成黑着脸,怒不可遏道:“你好意思说恕罪?这钦天监监正病了几天!你真当自己能掌大权!朕是信任你,信任监正,才让你们为朕占卜,为朕谋划,这礼部尚书之位空了多久?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算了多久了!还算不出来!朕怎么用人!” 贺栖洲跪直了身子:“陛下!国本不可如此儿戏!这是监正的意思,也是微臣的意思,还请您不要沉溺于天象,任用贤能!” “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以死直谏的重臣了?在你眼里,朕难道就是个昏君?”孟胤成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抓起桌上的奏折,一把摔在贺栖洲跟前,大骂道:“钦天监无能!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谈什么为朕分忧!滚!都给朕滚出去!不算出当用的人才!就别来见朕!” -- 第82页 贺栖洲滚出尚书房时,平安正在劝孟胤成消气。而孟胤成砸摔东西的声音,直到走下台阶都还能听见。贺栖洲看了看被茶水溅湿的衣摆,一面缓步走着,一面思索起来。 皇上想必已经知道身边那通风报信的人是谁了,这出戏,也摆明了是演给他看的。 那平安到底是谁的人?孟胤成却并未明示。 走着想着,贺栖洲突然就撞上了秦歌,这位大将军从见到贺栖洲进宫,就一直在外面候着,这会见了他,也不言语,就跟堵墙似的在他面前堵着,直到他发现此路不通,才笑嘻嘻地冲着一脸沉思的贺大人打了个招呼:“你可算出来了!” 贺栖洲道:“有正事就说,我这还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秦歌咳了一声,把脸上的笑抹了:“有,自然有正事……” 贺栖洲一抬手:“别在这说,宫里人多眼杂,我师父称病在家,我就代表着钦天监,让人看到我跟你接触过密,会起疑心。” 秦歌闻言,立刻后撤几丈远,冲他喊道:“那这样可以了吗!” “……”贺栖洲是不知道自己倒了几辈子的霉,才遇到这么个猪一样的朋友,他加快步子,扯过秦歌的衣领,“你今儿又轮休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秦歌笑道:“哎老贺,你真是个聪明人!” “走,找个雅间聊,你请客。” 第四十二章 罗网织探查现端倪(上) 两人前后脚进了店,要不是贺栖洲拦着,秦歌都想从屋顶翻窗户进来。得亏这人关键时刻脑子没病,不然跟他做朋友真是如履薄冰。 一落座,秦歌便将怀里的信掏了出来,两封信,分别来自蜀中和西北,贺栖洲想都没想,摸过蜀中的信便拆:“告诉过你别截我的信。” 秦歌道:“我哪截了你的信,鸽子自己飞回我府上的!哎你不是说正事要紧吗,我这……” “闭嘴,什么正事都给我先放放。”贺栖洲拆开那封沾了好几个墨点的信,辞年那歪歪扭扭的字又映入了眼帘 —— “贺道长,好久啊,你怎么大半个月才给我寄一封信?你不给我寄信,我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后山的竹青安分了很多,妖气也淡了,竹溪村的人听说我在给你写信,都纷纷问你的好。他们天天给我烧香,说让我保佑他们发大财,你看我这么穷,怎么保佑人家发财呢,只能少吃点鸡腿,让他们把鸡拿下山去卖了。” “竹姑娘怕我被人欺负,还守在村里,说等我回长安了,她也就跟着走了。她偶尔会来这里教我写字,你看看我写字是不是好看多了?虽然没办法跟你们这些读书人比,但我比自己之前是好多了,不准说没有,心里想的也不行!” “村长老那个傻儿子,天天跑到竹舍来等竹姑娘,竹姑娘就是见到他了也当没见到,他要是多说两句,竹姑娘还会骂他,你要是在,我就能跟你一起笑他了。” “马上就要冬天了,长安冷不冷,下雪了吗?如果下雪了,你下次给我写信,一定要告诉我,最好能把雪景画给我,道长画画最好看了,我学不会,但我喜欢看。天要是太冷了,就在屋里烤火吧。竹姑娘说把鸡包在荷叶里用火煨熟也好吃,等我学会了,就做给道长尝尝……” 一只大手伸到眼前,贺栖洲赶忙收起手中的心,唯恐又被秦歌这坏了脑子的拿走。秦歌看着他,无奈道:“贺大人啊……” 贺栖洲将信装入贴身的衣兜:“行了,说正事。” 秦歌捏了块点心往嘴里一塞:“真亏得我今天没穿铠甲,不够锃亮,要是能当镜子用,我绝对照照你,让你看看你刚才那表情……” “我什么表情?”贺栖洲横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详细说说,展开说说。” “不说了不说了,我啥也没看见,咱说正经事要紧……”秦歌赶忙咽下嘴里的糕点,拆开了那封来自西北的信,“这个,我手下的探子来报,西北境的游牧民族还算太平,膘肥马壮的。守在那的将士也不错,最近新进了不少粮草,粮仓都快囤满了,日子过得怕是比我还好些……” “进了粮草?”贺栖洲一抬手,止住了秦歌的话,他思索片刻,压低了声音,“有人囤积粮草?” 秦歌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道:“是。我虽然别的事儿不太灵通,但这个我懂,所以我近日去查证一番,西北边境的驻守官员,并没有向朝廷申请拨粮。” 贺栖洲一皱眉:“你这意思,他们这粮草,是劫掠来的?” 秦歌嘬了一口茶,狠狠摇了摇头,这一口嘬得震天响,给贺栖洲恶心得差点一盘子砸他头上:“你这人……” “别别别,大丈夫不拘小节!”秦歌忙抢了盘子放下,继续道,“我特地派人去看了一圈,边境的百姓生活安逸,该吃吃该喝喝,民风淳朴,没有任何异象,我让我的人细细潜伏打探,才趁他们夜里围炉喝酒时听见他们说,这批粮草,全都来自晋阳!” 晋阳……贺栖洲点点桌面,稍一细想,能从晋阳调动粮草,且不管是要做什么,都必须有以下的特点: 第一,这人得有这么多粮草,要有粮草,就得有钱。 第二,这人必须能让别人听令于他,打的幌子要够响亮,不然这晋阳的官是不想活了才配合他私自调粮草。 他将想法与秦歌一说,秦歌也连连点头:“那我们现在,就得想想,他调动粮草有什么用。你说就为了煮几锅饭让军营里的弟兄们高兴高兴?咱们今年又不是歉收,怎么都饿不着他们。你说要讨好边境将士,那就靠这点粮草,能讨好谁啊……” -- 第83页 “他们是能预见到边境要起战乱?”贺栖洲端起茶杯,静静揣摩了一阵,突然笑了,“难道军营里还混了钦天监里的人?” 秦歌闻言一惊,确有很快皱起脸摆摆手:“你就胡扯吧,这钦天监里的人,有谁的测算能准过你?你说说,这天上的星星可有异象?那什么彗星,我可都好几年没见过了。” 粮草充盈,安居乐业,那囤聚粮草的目的在哪?贺栖洲思来想去,竟突然从嘴里轻轻念出一句:“广积粮,缓称王?” 秦歌一听,差点冲过去堵了他的嘴:“你小点声儿!这话哪能随便说的!称……称王?咱们皇上而立都还没到,他……他就是想称王也没机会啊!除非……” 话说到这,他自己也止不住思路了。秦歌端起茶杯,哆嗦着灌了一口:“有人要谋……谋……” “你是个大将军,这么战战兢兢的算什么样子,要真有人如此打算,你可还得为国尽忠呢!”贺栖洲斜了他一眼。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条思路,那不妨就大胆一点,继续往下走。如果有人要谋反,心中就是觊觎着皇位,那他最可能是谁? 贺栖洲思索良久,缓缓道:“他得打个幌子,让整个晋阳听他的,调配粮草,充实西北……” 秦歌跟着想了想,道:“老贺,你说这人……会不会根本不需要打幌子。” 贺栖洲眉一皱:“不需要打幌子?不打幌子,谁给他调粮草调兵?不只是这个人,驻守西北的那位将军也非常可疑,他要粮草,完全可以上书请求朝廷下拨,怎么一声不吭收了晋阳的粮草,还得你暗查才查到?不需要打幌子,到底是什么人……” 说到这,他顿了顿,那个名字突然闪过脑海,就在喉头,已是呼之欲出。 贺栖洲只觉得胸膛里那颗心都被这名字搅和得不安,他灌了口水,道:“驻守西北的将军是谁?” 秦歌对答如流:“顾平川。可他不是晋阳的人,他是扬州来的啊!这扬州和晋阳,怎么都离了十万八千里吧……” “扬州……”贺栖洲腾地站了起来,吓了秦歌一大跳,秦歌这人除了战场上,在哪都一惊一乍的,贺栖洲也早就习惯了。他凝视窗外,看着楼下砖石路上来来往往的百姓,将“扬州二字”翻来覆去的咀嚼了一遍又一遍。 这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有几个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有几个来自扬州,或是与扬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背着朝廷囤积粮草,一个将军,谁能驱使得动他? 秦歌见他一言不发,便也跟着琢磨,两人隔着一张桌子,恨不能将脑袋都想穿,相隔一墙的走廊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脚步声,一大一小两个声音传来,似是一对父子经过。 后来的声音听不真切,两人不过一晃而过,脚步声也随着这对父子的远去越来越小。 “父亲……”贺栖洲突然一敲桌子,“这将军,可有亲眷……” 可话还没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这说不通,虽说忠孝两难全,但也不是这么个两难全法,难不成还有当爹的以孝道相逼,拖着儿子谋反?这是生怕自己挨不到满门抄斩那一刀么?思路一断,贺栖洲又陷入冥思。 秦歌被他这一下下的闹得头大,挥了挥手,道:“我觉得没这么复杂!你就想,这朝中有谁能调得动他,还能瞒天过海,能让他一声不吭,那必须是既有权势,又让他信服的人!” “是这个理,但我现在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这朝堂上有什么人,是位高权重,又来自扬州呢?一点不沾亲带故,怎么使唤得动他?” 秦歌“哎”了一声,突然道:“来自扬州,位高权重,那不就只剩下丞相……” “丞相!” 此时此刻,两人竟是异口同声,念出了同一个人。所幸他们都还记得隔墙有耳,不得不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贺栖洲按着秦歌,让他坐下,自己也回到了座位上。 深吸几口气后,他给两人都斟了茶:“好,就往这想,胆大些也无妨,就算是张丞相要囤积粮草,调兵遣将,他为了什么?这大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边境稳定,百姓们好好过着日子,就证明咱们这个勤政的好皇上,确实给了天下一个盛世。他在这时候谋反?谋给谁,给自己?” 秦歌恨不能给自己脑门上来一盆水,这弯弯绕绕的,都快把他脑袋给烧了:“他……他想自己当皇帝?咱圣上待他不薄吧!” 贺栖洲道:“再不薄,朝堂上也有个太傅掣肘着他,能拿全部,为什么要拿一半?” “你说的这个……很有道理,但是,咱们现在没证据,你怎么证明张丞相与顾平川有关?而且,就算他真想自己当皇帝,这按兵不动,就凭着粮草调动,咱们也不能证明他要谋反啊。” 贺栖洲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但这个想法,可以试着去验证。” 秦歌道:“怎么验?我再派人去打探打探?” “打探就到这吧,多几次容易起疑心。”贺栖洲道,“这样……你多派些人,拦截书信,有车马拦车马,有鸽子拦鸽子,你不是最擅长截鸽子了?去,发挥你的作用,为国尽忠。” 秦歌道:“截……截谁的鸽子啊?我总不能什么鸽子都截吧?那我的人不得累死!” “截晋阳与长安之间来往的书信,这长安城的好鸽子,都是从你这养出来的,近日要是有人向你要鸽子,你得记清楚都是谁。”贺栖洲笑笑,“有消息了就说,改日我得再进宫一趟,你记得别走露了风声。” -- 第84页 “晋阳?长安?”秦歌是彻底蒙了,“晋阳不是已经把粮草调走了吗,还有书信?” 贺栖洲道:“你可知道,晋阳是谁的管辖之地?” 秦歌摇头:“谁?” 贺栖洲起身,借着透过木格窗框洒在桌上的阳光,用指尖沾了水,缓缓在桌上写下几个大字——“三王爷”。 第四十三章 罗网织探查现端倪(下) 大孟文渊皇帝登基十年,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安居乐业。 这十年的时光似乎冲淡了孟胤成登基之路的艰辛和坎坷,人们看着年轻的帝王,都不太记得,当初那个挺直腰杆登上皇位的他,只有十八岁。 孟胤成排行第六,生母只是宫中宠妃,并非皇后,皇后诞下一儿一女,唯一的嫡出皇子,排行第三,名为孟祚祥。先帝重用张祺瑞丞相,视他为左膀右臂,事事垂询,只求国泰民安,甚至连立储君这事,都向丞相征求过意见。张祺瑞在后宫中没有亲眷女子,也谈不上有所偏好,他将宫里这几位皇子列在纸上,揣摩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面见圣上时得出了结论:储君之位,当属于唯一的嫡子三皇子。 当时便已是太傅之位的覃魁立刻反对,理由也很简单,嫡子有血统,却未必能成为明君,历代先帝重贤而非重长,年长与否,嫡庶与否,在贤德面前都得让步。而整个宫中,最聪颖也最能干的,非六皇子孟胤成莫属。 这场嫡庶之争一旦开始,就再没了尽头,贵妃作为母亲的殷殷期望,太傅作为师父的悉心教导,都让尚且少年的孟胤成意识到,这条路无论自己愿不愿走,都不得不走下去。 说来也蹊跷,得了半个朝堂的簇拥,这位三皇子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全然不将孟胤成这个弟弟放在眼里。他打心眼里觉得,那张安放在朝堂之上的龙椅,迟早有一天要归到他孟祚祥手中,就凭他嫡出的身份,他就已经一只脚迈入了飞黄腾达,踏向了万人之上。 当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时,这灾祸便接二连三地向他袭来,一步错,步步错,皇位从唾手可得变得遥不可及,终于失之交臂。三皇子在朝堂上的呼声越来越弱,这层嫡子的铁布衫终于被击破,孟祚祥就这样,被怒不可遏的父皇扔出了长安,赶到了晋阳。 又二年,六皇子孟胤成奉遗诏登基,继承大统,成为了大孟的新一代帝王,这位少年帝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众位兄弟封赏,其中也包括这位不得志的三皇子,现在的三王爷。 孟胤成下旨替他翻修了宅院,给了他统领一方的职权。让天下人都看着,这位少年帝王,是如何宽宥曾经犯了错的哥哥,如何宽以待人。 可受了这份皇恩的孟祚祥会怎么想,没人在乎。 一晃十年过去,本以为风平浪静的国家,再一次出现了异样,但这一次,孟胤成已不是十年前那个事事需要提醒辅佐的少年,他有了自己的谋算和策略,与身边人的话也越来越少,他手里常盘着的玉坠,倒成了他唯一的朋友。或者说,帝王二字本身就意味着孤独难测。 秦歌听完,缓缓点了点头:“原来还有这么回事……那这三王爷,恐怕也不简单,蛰伏十年,要是真有什么动向……” “对,所以这事,咱们先这么商量着,我找个机会向陛下说明白,你也赶紧布置起来,这事再拖下去就该过年了,万事都不好安排……” “行,那咱们先这么着。”秦歌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这场会谈到此结束。 两人下了楼,正打算就此告辞,各走各的,免得引人怀疑,忽见得一身穿铠甲的男子从街那头,直奔着两人跑了过来,贺栖洲正纳闷,只见这人冲到秦歌跟前,提剑行了一礼:“秦将军,您怎么在这,今日该您巡防了!” 秦歌一愣:“怎么又是我巡防,今日不是我轮休吗?” 那人也是一愣,从怀中摸出一个本子,一页页翻给秦歌看:“将军,您看,您轮休的日子是明天,不是今天!整个巡防队找不到您,这才过来找我的。” 秦歌看了看本子,整个人站不住了:“我怎么把这事给弄错了!咱们赶紧回去!” “我看您不在,又问不着踪迹,已经带他们巡过一轮,现在正休息,所以我赶紧跑出来找您,过几个时辰还有一次巡防,您记得一定要去!” 秦歌如蒙大赦,揽过那人的肩膀使劲拍了两下:“多亏你多亏你,找个机会请你吃饭!我这脑子,一入冬就不太好使,麻烦兄弟们了!” 贺栖洲倒是不奇怪秦歌这四六不着的脾性,但对他手下这个精明的干将倒是在意。趁着两人还没走远,贺栖洲快步上前,拦住了勾肩搭背的两人:“这位是?” “这位?哈哈哈,我的得力干将!”秦歌毫不见外,向贺栖洲介绍起来,“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丢三落四的,有什么事都得他帮忙提点着。” 男子眼力极好,一见贺栖洲问起,立刻自我介绍:“我叫白松枳,是秦将军手下的校尉,见过贺大人。” 贺栖洲奇道:“你认识我?” 白松枳点了点头,笑道:“怎么不认识呢,秦将军偶尔提起,既是秦将军的挚友,我自然也有所耳闻。” 贺栖洲也跟着笑笑:“挚友在心里记挂就好,不必四处宣扬。” “是。”白松枳一颔首,立刻领会了贺栖洲的意思,“我是来接秦将军回去的,就不打扰贺大人了,往后若是得了空,也可以到营里来坐坐,弟兄们都听说钦天监测算如神,却从未见过呢。” -- 第85页 “好,有机会的。”贺栖洲摆摆手,刚要送别二人,只听得朱雀大街尽头突然响起一声惊叫,三人都是耳力惊人的主,立刻偏头,朝东口望去。 拥挤的人群像水波一样被人推开,一个不过齐腰高的孩子飞快奔逃,那孩子一身粗布衣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时不时回过头去,似是被什么人追赶。 而他的身后,也确实有好几个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正一面厉声叱责,一面奋力追赶。 贺栖洲刚道一声“失陪”,却没想身边的白校尉比他更快,他身材颀长,却格外灵巧,只一个箭步便窜上前去,像一道迅疾的光。白松枳一手搂过喘不上气的孩子,一手抽起一旁摊位上叫卖的雨伞,那油纸伞在他手中舞出一个花,竟有了几分长枪的神韵。 伞尖一扫,一阵疾风掠过,追上来的几个大汉一愣,竟被他一人逼退,停在原地不敢上前。 白松枳朗声道:“长安大街行人很多,还请几位有话好说,不要推推搡搡吓着人。” 那几个大汉打量了他一阵,为首的那个突然嗤笑一声:“你算哪根葱,这皇城根下,还有你多管闲事的份?” 躲在身后的几人一阵怪笑,附和道:“就是,恐怕不知道我们是哪个府上的吧!” 眼见围在一起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人更是嚣张起来,为首的大汉“啧”了一声,指了指自己:“老子可是王全福大爷手下的人,王全福这名头,难道你没听过?” 白松枳笑笑:“不好意思,他是哪位?” 这大汉就没想到这话还能给自己噎回来,差点没结巴了:“你……你连他都不认识!今天老子就给你长长见识,这王大爷,可是朝中张丞相府里的总管家,一**办整个相府,这等厉害的角色,你是哪来的乡野村夫,居然连听都没听过?” 又一人补充:“就是,今天我们几个出来,就是给丞相府采办东西,这小鬼家里摆了个摊子,尽是些粗糙的便宜布料,这点东西,给相府的马裁衣服都不配,能被我们看上,那都算光耀门楣!这家里大人笑脸相迎,偏偏这小鬼敲打着算盘,非说那一摊子破布得五两银子,不给他就抢!小小年纪强抢钱财,还有理了?” 为首的又道:“可不是么,你不信,就让这小鬼把怀里的银子拿出来,不多不少就是五两,从老子钱袋里抢出来的!” 贺栖洲立在一旁,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他打断道:“我没听错吧?几位包了人家一摊子的布,连五两都不打算给?” 那大汉“嘿”了一声:“你又是哪来的村夫?这朱雀大街上,丞相府要什么东西,还得给钱?要你的那都是看得起你!别说这一摊子破布,我就是看上哪家店里的老板娘,她都得跟我洞房!”这话说完,几人泼皮无赖的嘴脸更是显露无疑,全然不顾这话多粗鄙,一个个的笑得合不拢嘴。 一个家仆的家仆竟能如此嚣张跋扈,这丞相府平日里究竟是怎样的作风? 这几人笑骂着,迎着白松枳大摇大摆走去:“识相的,就赶紧给我把那小鬼交……”话还没说完,为首的那位便迎头挨了一耳光,抽他耳光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松枳,白校尉将孩子往旁边一放,秦歌赶忙过去把他抱起来,转过身去哄着:“别看啊,小孩子看了不好,闭上眼睛。” 朱雀大街正中央,几个大汉围着一个还算劲瘦的男子,本想一通乱拳,怎么也能打他个好歹,却没想这人格外灵巧,几个人痛打一番,除了把自己人打个够呛,竟连他衣角都没能摸到。白松枳笑了一声:“皇城根下面都如此嚣张,各位是真不知我大孟的律法长什么样。” 言罢,他攥紧手中的伞,一阵挑点,伞尖狠狠刺中几人身上的大穴,原本还格外嚣张的几人,竟是一个接一个瘫软倒地,只剩一张嘴还不肯消停。 一人道:“老子就是王法!你这村夫胆大包天了,敢打到相府头上来!” 白松枳对这些污言秽语充耳不闻,问一旁店家买了几尺麻绳,把地上的人一个个捆了起来,那几人见骂不动他,更是变本加厉,什么爹啊娘的全从嘴里往外蹦,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白松枳“啧”了一声,从兜里摸出一块帕子,朝着为首那位的嘴里狠狠一塞,差点给他顶喉咙眼儿里去,那人一噎,只能发出愤怒至极的呜呜声。他将人绑好,冲立在一旁嗑瓜子的贺栖洲一笑:“贺大人,我先将这几位往衙门里送一趟,您一会记得提醒秦将军回去巡防。” 贺栖洲笑着点头:“好说,白校尉慢走。” 白松枳颔首,手上使劲一拽,将几个喽啰扯得横七竖八,他们但凡步伐慢些,就会接二连三倒在地上,被这位白校尉一路拖到衙门去。围观的百姓里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突然开始大声道好,鼓掌的,欢呼的,一个接一个,竟有了过年的欢腾。 秦歌放下怀里的孩子,又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孩子冲两人道了谢,兴冲冲跑回家去。 贺栖洲道:“你这个干将,有点意思。” 秦歌笑嘻嘻:“那必须的,也不看看是谁带的兵!” 贺栖洲白了他一眼,把瓜子磕得嘎嘣响:“若是个可信之人……陛下的另一桩心事,恐怕就能了了。” 第四十四章 偷梁柱阴翳潜中生 从那往后,一连半月,贺栖洲都忙于处理钦天监的事物,没空搭理偶尔巡防路过的秦歌,更无暇再去师父府上逛逛。缺了礼部尚书,越到年下,这钦天监的事就越多,所幸还有一位礼部侍郎随时往钦天监走动走动,帮帮忙,不然这冬至的祭祀恐怕就得打水漂。 -- 第86页 “这是礼部关于年节的规划章程,这两日拟定出来的。”礼部侍郎个子虽高,看着却格外清瘦,他匆匆来一趟,放下章程就要走,贺栖洲急忙转身叫住他:“上次不是送了一份吗,怎么今日又有一份了?” 侍郎不好意思道:“上次那个不是我做的,钦天监派人送回来了,说多有错漏,我就连夜核对了一番,重新做了一份,礼部还有许多事,我就不奉陪了。” 没等贺栖洲留他喝杯茶,这人就跑得没影了。 也不是不能理解。礼部尚书之位空缺,自然有人要巴结朝中二位大人,以图趁机上位,这心思都不在工作上,那还能好好干活么?贺栖洲展开手里的章程,即使连夜赶制,却也是干干净净,平平整整。 礼部侍郎。没有比礼部侍郎更适合接任尚书之职的了,要是这位能得陛下青眼…… 贺栖洲一拍自己脑门,这还一堆破事理不清呢,替人家操什么心,他赶忙唤人过来,顺着章程开始筹备。冬至临近,就快过年了,也不知道蜀中会不会下雪…… 透过窗棂,贺栖洲望见这宫墙内灰蒙蒙的天,一连阴了好几日,不过多久,就该迎来一场大雪了。长安的雪有北风吹拂,纷纷扬扬,翻山越岭,只是不知道这雪花能不能越过重山,吹到蜀中,落在竹舍门前习字那人的耳朵上。 又过了两日,贺栖洲终于带着钦天监熬过了最忙的时候,这段日子里,无论有谁来同他探口风,他都一律回以一句“全凭叶监正和陛下吩咐,其他一概不知”。他也算体会到叶怀羽的日子有多难过、多煎熬了。 他从堆成山的纸张里直起身,一扭头,便看见了钦天监窗外趴着的一张脸。 那脸看着他,他也看着那脸,看了好一阵,贺栖洲才道:“秦将军,您倒是进来?” 秦歌得了准许,笑了一声,竟一个纵身从未关的窗户翻了进来,得亏他进来这头没什么贵重物品,不然就真不是一脚踹坏一盆富贵橘那样简单了。 外边的人听了动静,纷纷跑到贺栖洲这屋的门口,敲门道:“贺大人!没事吗?” 贺栖洲一把捂住了秦歌的嘴,道:“没事,我看书太入神,踢到了花盆,我自己能处理。诸位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不必在意。” 屋外人声逐渐散去,秦歌也终于挣扎着从贺栖洲的手下逃了出来,他用力吸了两口气,低声道:“你那花盆怎么就摆在窗户底下,也不挑个好地方!” 贺栖洲冷冷道:“因为这钦天监都是长了脑子的,没人跟您似的从窗户进来。” 秦歌无视了他话里带的刺,从怀里利索地掏出了一封信:“截到了。” 贺栖洲一见,立刻招呼他坐下,钦天监是文职,什么都不多,笔墨纸砚绝对管够。他扬了扬下巴,示意秦歌拿笔,就着自己新磨的墨,两人开始了交流。 贺栖洲写:“什么信?” “长安到晋阳,丞相的信。他知道驿站不安全,就让户部的侍郎去寻鸽子,这长安城里,哪有鸽子比我这的更好,这活,自然是被我手下的人给接了。” 贺栖洲看到这,不觉得笑了出来,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还挺聪明。” 秦歌得意,又写着:“信是今天早晨截获的,还热乎,咱们拆了吗?” 贺栖洲摇头,将信捏在手里,写道:“交给陛下。” 可字刚写完,他便对上了秦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这人的手就搭在他手里的信上,眼里满带着好奇的光。贺栖洲犹豫了一会,与他达成了共识,两人凑在一起,仔细将信封研究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没有偷偷设下的机关和暗扣后,贺栖洲敛声屏气,缓缓拆开了信件的封口。 尚书房内。 “就这么一句?”孟胤成看了看手中的信,“朕还记得你上回说,查探到西北境驻守的军队,正囤积粮草,而这粮草来自晋阳。” 贺栖洲道:“是。” 孟胤成又看了一遍信,缓缓将新上的字读了一遍:“时机未成,不可轻举妄动。” 他玩味地笑了笑:“爱卿,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贺栖洲道:“微臣尚不能确定,不敢妄言。” 孟胤成道:“你只管说,说错了,朕权当没听见就是。” “微臣打探到,粮草来自晋阳,而驻守西北的将军顾平川,则是来自扬州,一个西北,一个江南,相距甚远,而且,今年风调雨顺,秋收成果丰腴,国库富足,如果真有粮草需求,顾平川大可以向朝廷上书,请求拨粮拨款,根本不必偷偷向晋阳求援。” 贺栖洲说完,顿了顿,孟胤成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他才道:“微臣以为,事有蹊跷。所以继续打探,发现顾平川所在的扬州,也出了一位国之栋梁……” 孟胤成道:“栋不栋梁倒是小事,关键的,是这位栋梁,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利,能让他顾平川乖乖听话。” “是。”贺栖洲道,“可微臣只有猜测,并无实据,所以上次来报,不敢妄言。这大半个月,微臣派人拦截长安与晋阳间的可疑书信,终于在今日有了成效。” 孟胤成晃了晃手中的信:“就是这封?” 贺栖洲答:“是。” “爱卿不觉得,这信不太对劲么?”孟胤成又将信纸展开,细细看了一遍,“时机未成……这信,恐怕还有上半部分。” -- 第87页 贺栖洲了然。时机未成,这是一个答案,这封信的上半部分,必然是个问题。只有抛出了问题,才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而且很显然,这是一个否定的回答。提问的人,是在征求什么意见。 孟胤成笑笑:“爱卿是不是疑惑,这远在西北的顾平川,是怎么跟丞相扯上关系的,你这段时日,恐怕明里暗里打探了不少,是不是完全没有查到顾平川和张祺瑞的任何关系?” 贺栖洲点头:“若非如此,微臣也不会如此苦恼了……” “张祺瑞与顾平川没有关系,但张祺瑞与同为扬州人士的一位官员,是同年的进士,两人交往甚密,关系亲和。”孟胤成盘着手里的玉坠,缓缓踱到贺栖洲身旁,“这位,早在朕登基前就告老还乡,你是朕登基后才来的,自然不知道这些。” 贺栖洲问:“那这位同乡,与顾平川的关系是?” “他是顾平川的师父,当年顾平川还在宫中做侍卫,宫中有一段围墙年久失修,这位经过时,墙正好塌了,顾平川及时推开了他,救了他一命,他看这小子虽然年轻,却如此勇敢,便收做了徒弟,还常常进言提拔。”孟胤成道,“先帝看顾平川有几分本事,便委以重任,让他戍守西北境,这么多年,倒也没生出什么事端。” 这么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贺栖洲恍然大悟,张丞相与顾平川的联系,张丞相与三王爷的联系,西北与晋阳……一条条线连成了网,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孟胤成道:“朕还听说前段时日,秦歌将军手下的校尉,把丞相的家仆打了一顿,送衙门关起来了?” “是有这么回事,这点小事,不足入耳。” 孟胤成缓缓看了贺栖洲一眼,轻声道:“天子脚下,连家仆都敢如此猖狂,能有这封信,也不奇怪了。” “只是……没有上半封信,算不上证据确凿。”贺栖洲遗憾道,“陛下的心腹大患,一时半会恐怕难以铲除。” 孟胤成听了,只是摇头,却不答他的话:“爱卿,你说这白校尉,敢顶着朝堂的风抓那几个无赖,一把雨伞,三两下就制服了几个大汉,算不算可用之才?” 贺栖洲道:“以微臣的推算,白校尉是可用之才。” 孟胤成对这答案很是满意,笑道:“那你说,这几个家仆为非作歹,朕是放还是不放?” 贺栖洲一愣,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孟胤成晃了晃手里的信,笑道:“这么些年,丞相尽心尽力,劳苦功高,区区家仆闹事这点小过,不足挂齿,朕不仅要放人,还要嘉奖,让丞相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他敛了笑容,道:“贺爱卿。” 贺栖洲一颔首,应:“微臣在。” “往后的日子,恐怕得委屈钦天监一阵。”孟胤成缓缓转身,掀开罩灯的纱网,将手里的书信点燃,“就用这信封,替丞相大人写一封回信,告诉晋阳那位,时机成熟,不要耽搁。” 火舌跃动,映亮了孟胤成眼底的阴翳,他看着手中的信纸一点一点被橙黄的火焰吞噬,终于松了手,将最后一点纸屑化为灰烬。 他道:“越快越好。” 第四十五章 迎冬至宴来不速客 冬至一天天临近,叶怀羽终于坐不住了,这再怎么躲,日子也还是要过,再这么把徒弟一个人扔在钦天监,他在家里也待不安心。 祭祀章程已经和礼部敲定下来了,多亏了那位日日奔忙的礼部侍郎,不然这事还指不定得砸成什么样子。贺栖洲又理了一遍冬至祭典的章程,这才放下心来。 “辛苦,实在是辛苦了。” 两人一回头,正见着叶怀羽踩着积雪踏进钦天监,这一屋子老小都快忘了叶监正的模样了,赶忙围过来向他行礼,贺栖洲舒了口气,也跟着行了个礼:“监正大人,今日身体无恙了?” 叶怀羽咳了两声:“唉……这都快过年了,总得有点喜气,今日觉得身体还不错,就进宫来,看看各位有没有偷懒。” 一众同僚立马应声:“哪敢偷懒啊,叶监正,您不知道,贺大人可凶了!” “就是!” 贺栖洲缓缓回过头,笑眯眯地扫了他们一眼:“不干活了?” 这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同僚们立刻散了个干净,各回各的桌子继续整理卷宗。叶怀羽见此情景,竟觉得有些欣慰,他拍了拍贺栖洲的肩膀,道:“有点样子啊。” 贺栖洲低声道:“师父哪的话,都是您平时管得好。” 两人寒暄一阵,竟不知那礼部侍郎是在何时偷偷溜走了,这人每次都这样,来也急匆匆的,去也急匆匆的,仿佛礼部天大的事都由他一个人担着,片刻都不能离了他似的。 叶怀羽望着那瘦瘦高高一路小跑的身影,叹了一声:“年轻人啊,着急忙慌的。” 贺栖洲道:“礼部现在干活的就他一个,能不急吗。” 一听这话,叶怀羽便担忧起来:“这后天就是冬至了,祭奠的事如何?万万不能出岔子啊!” 贺栖洲笑道:“您放心,他刚才拿走的,就是冬至的最后一份吉时测算,那日早朝散了,皇上会留百官一同祭祀,随后是饺子宴,吃过饺子,便休假一天,都安排好了,不会有差错。” 叶怀羽闻言,点点头:“是了,年年都是这个章程,得注意座次,千万不可有误。” -- 第88页 “这是礼部的活,哪能弄错,您放心吧,跑不了。”贺栖洲将师父扶到一旁,怕他不放心,便将他扶到一旁的桌边,拿起留作备案的章程一一让他看过,叶怀羽这颗悬着的心,才算终于放回肚子里。 又过了一日,贺栖洲收到了一只来自将军府的鸽子,秦歌这人用笔一向简省,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通篇就一句话:“随白校尉带兵北巡,有消息书信联系。” 贺栖洲展信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随手一扬,将这纸条扔进了取暖的炭盆里。 筹谋已久的冬至祭典终于来临。 天公作美,前夜里下的雪,在破晓前停了。贺栖洲出门,顺路捎了叶监正一把,晨光映透了屋檐的积雪,衬得长安宫墙越发朱红。师徒二人踩着没过脚背的积雪,缓缓向正殿走去。 布置许久的祭祀即将开始,文武百官纷纷跪拜。孟胤成着着一身朝服,神情庄严,他由礼部侍郎指引,将祭祀的议程一步步做完,点上高香的那一刻,他的影子映在苍茫的雪光中,像一棵挺立的青松,格外肃穆。 祭祀礼成后,孟胤成缓缓转身,高声道:“各位爱卿又为国操劳了一年,稍后饺子宴,各位不要拘束,多进一些,来年,再为国为民,尽忠职守。” 跪拜的百官纷纷应声,按着规矩谢了恩。 眼见祭典没有出岔子,礼部和钦天监的两颗心才算是落了地。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操劳了,终于是没有白费。百官落了座,圆桌摆设齐整,每一张桌子上都铺设着红色锦缎,按着吉祥的意头,用金线绣出喜庆的图样。贺栖洲与御史打了招呼,便回到钦天监的圆桌旁,规规矩矩地落座。 御膳房的饺子早已准备妥当,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按着官职高低,分了不同的馅儿料和款式,一时水汽氤氲,竟颇有大年三十的热闹气氛。 叶怀羽环顾一圈,问:“秦将军呢?今日冬至,怎么没见着他?” 贺栖洲夹起饺子往嘴里一塞,热腾腾地嚼了咽下:“他奉命北巡去了,有正事要办。” “正事?就他?”叶怀羽一愣,像是听了个匪夷所思的笑话,“靠谱吗,这真不是老夫看不起他啊,就这位秦将军,那不着调是在朝野里都出了名的,真让他担这么重的担子,他扛得住吗?” “这就对了。”贺栖洲笑笑,“大家都这么想,他才去对了呢。” “你什么时候学的一天到晚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还跟师父还故弄玄虚……”叶怀羽打趣了他一句,也夹了一筷子,“不过圣上既给他机会,他也不敢不珍惜。” 贺栖洲道:“师父,秦歌这人,靠的就是这点,这叫大智若愚。” “你倒是难得夸他。”叶怀羽就着手里的筷子咬了一口,这一口下去,他竟愣住了。贺栖洲一见他发愣,赶忙问:“怎么了师父,没熟?” 两人低头一看,这筷子上夹着的一半饺子,竟与周围人的有所不同。 大孟自开国以来,就有冬至祭祀,百官饺子宴的传统,这饺子的个数、装盛器具和内馅儿,都是按着老祖宗的规矩,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钦天监平日不上朝,虽受器重,但毕竟只是六七品的小官,按章程,这六七品的官员,该用青瓷盛装十六个饺子,饺子为鲜虾馅。 可如今叶监正手上的这半个饺子,却有一截明显的灰黑。 叶怀羽吓得大气不敢出,这颜色,怎么想都不能是鲜虾,这么多年,他对冬至饺子宴的祭司章程倒背如流,这等颜色和规格,只能是朝中一品大员的海参饺子。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僭越。 贺栖洲也看见了那海参的踪迹,他赶忙举起筷子,随意将叶怀羽盘中的饺子戳破几个。每一个,每一个饺子都带着海参,这不是一时错放,而是一整盘,就是按着一品大员的规格,给钦天监监正端上的饺子。 身后一阵巨大的推门声,喜气融融的氛围顿时凝滞,众人回头,却见门口立着怒不可遏的张丞相,皇上注意到门口的动静,竟没有对他猛然推门的无礼感到不悦,反而笑意满满地招呼道:“丞相,你怎么还迟到了,来来来,赶紧上来坐,饺子还热腾着。” 张丞相却轻轻一咳,朗声道:“老臣鲁莽,打扰了陛下的兴致。” “哪的话,来,赶紧上座。” 张祺瑞进了殿,却没有按着自己的座次往圆桌边走,他半闭着眼,缓缓踱到离门最近的钦天监一桌,贺栖洲赶忙将自己的盘子一端,压在叶怀羽的盘子上,替他遮挡这要命的饺子。 叶监正赶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丞相大人。” “这声大人,我倒是受不起了。”张祺瑞微微一笑,眼角横生出几道皱纹,“这次的饺子宴,是礼部和钦天监共同操办的。礼部尚书空缺,礼部统筹不足,也只有钦天监能担此重任,将饺子宴办得如此红火,当真不易。” 贺栖洲一听这话,立刻向丞相行了一礼:“丞相大人,监正这些日子在家卧病,整个祭典的章程都是由我与礼部共同操办,若有什么错漏之处,还请明示。” “明示?我看二位一唱一和这架势,怕是眼里早就没有本官了。”张祺瑞拖长了调子,一把推开了挡在桌前的监正,端起贺栖洲的盘子,举到他跟前,“既然是贺大**办的,那就请贺大人自己看看,你这盘子里是什么?” -- 第89页 贺栖洲面不改色:“自然是饺子。” 张祺瑞闻言,竟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他拿起筷子,随意夹开了一个冷了一半的饺子,展示一般举给周围的大臣观看:“听见贺大人的话了吗,这当然是饺子,咱们贺大人和叶大人一条心,连饺子都要吃同一种馅料的,不是海参,还真配不上二位的劳苦功高。” 贺栖洲的青瓷盘里,竟也和叶怀羽的一样,一个个都是海参饺子。 贺栖洲低下头,轻轻扫了一眼,沉着道:“丞相大人,下官实在不解,这饺子既不是我钦天监做的,也不是我钦天监煮的,更不是我们端上来的,怎么御膳房的错失,要责怪到我们的头上来?” 丞相似是不打算与他争辩,他夹着饺子转了一圈,让坐在旁边的大臣们都看了一遍,便缓缓放下筷子。放下筷子的瞬间,他的语气也跟着暴怒起来:“好,这饺子与你们无关,那贺大人,你告诉我,我又是什么缘由,这么晚了才来呢?” 贺栖洲微微一笑:“兴许是您起晚了,不过您府上打鸣的打更的都不归我钦天监管辖,总不能还怪我们吧?” “我相信诸位大人在几日前就收到了饺子宴的邀请,但偏偏这么巧,本官没有。”张祺瑞嘴角的肌肉紧绷起来,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愤怒,他一字一句道,“我倒要问问钦天监,这礼部尚书不在,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丞相!” “丞相大人少安毋躁。”贺栖洲面不改色道,“每份邀请,都是我们按着章程做好,一张张派人送到府上的,丞相大人位高权重,为国尽忠,自然是不能少了这份,为何大人明明收到了却说没收到,要如此发难呢?” 这针尖对麦芒的架势,实在是不像往日的贺栖洲,叶怀羽立在一旁,竟是吓得不敢说话。 两人一番争执,又是一阵静默,这样的剑拔弩张,惊得在场的大人们没一个敢开口劝阻。张祺瑞看着贺栖洲的眼睛,后者也毫不胆怯的回以凝视,看着看着,这丞相大人竟笑了起来:“贺大人,我看您真是日日测算谋划,把自己都算疯了,本官当朝一品,官及丞相!我犯得着为了一个邀请函冤枉了你钦天监?” 贺栖洲对答如流:“下官也很费解,但您执意如此,这个中缘由,也只有您自己才知道。” “好。”张祺瑞不再与他争执,而是举起手,向着门口一挥手,“去,把御膳房的人给我带过来!” 第四十六章 圣怒下测算安回天 几人从侧门出去,不过一会,就拉回来一个小小的厨工。 这厨工看着不过十七八岁,从没见过这阵仗,他一时惶恐,跪在地上,将身子伏得低低的,瑟瑟发着抖。张祺瑞缓缓转身,连头都不低一下,问:“你就是御膳房的厨工?平日里做些什么?” 厨工哆嗦道:“平日里……洗菜,刷碗,干些粗活。” 张祺瑞又道:“这今日的饺子宴,是御膳房做的,所有用料都按规矩来了?” “按、按规矩来了,绝不敢出错!” 张祺瑞笑了一声,挥了挥手,一旁的随从抢过桌上的两个盘子,放在了地上,他道:“你好好看看,这两盘饺子,也是御膳房的手艺?” 那厨工颤抖着,细细将两盘饺子看了个遍,似是没看出什么问题,他不解:“这是御膳房的手艺啊……小的不敢撒谎,还请大人明示,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哦,既然如此,那就是御膳房看钦天监受了重用,刻意奉承,才把这本该呈给一品大员的海参饺子放上钦天监的圆桌。”张祺瑞一笑,“那倒是我错怪钦天监了,既然是御膳房的自作主张,那恳请皇上……” “不、不是,不是这样!”那小工突然抬头,看了看丞相,又看了看高坐龙椅上的皇帝,颤声道,“这一切,都是钦天监给的章程安排的呀!小的们只是按吩咐办事!绝对不敢僭越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到钦天监身上,贺栖洲岿然不动,立得笔直,仿佛这些扎人的目光从不存在,也刺不到他身上。 张祺瑞虽是对着厨工说话,那带刺的目光却再一次扎到了贺栖洲身上,这钦天监上下十几号人,赶紧抓着筷子把饺子扒开,这一个个的都是虾仁,怎么偏偏到了监正这就是海参?本想出言辩解的几位,此刻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按谁的吩咐?办的什么事?”没等张祺瑞开口,一旁的侍从对着几乎缩成一团的厨工呵斥一声,吓得他险些磕头。 厨工赶忙道:“我们、我们是按着钦天监的吩咐做的,绝不敢撒谎!” “那吩咐你的人在不在这?可敢指认?”张祺瑞一抬头,几个侍从立刻把吓得腿软的厨工从地上拖起来,逼他面向钦天监的圆桌。那厨工将桌上的人看了一圈,颤颤地伸出手,指向了一直面色沉静的贺栖洲:“是……是这位大人……” 殿内一片哗然。要知道,这位贺大人可是在叶监正告病后才暂时接管钦天监的,这充其量算半个掌权人,这才多久的功夫,就已经嚣张跋扈到这个地步?实在是闻所未闻。 贺栖洲看着厨工的眼睛,突然笑了:“我吩咐你什么了?” 厨工一愣,哆嗦道:“大人亲口吩咐说、说钦天监今时不同往日,不只是占星测卦,还要为国选拔栋梁,这身份不同了,待遇自然也不该相同,得按、按一品大员的规格操办,小的只是按吩咐办事……” -- 第90页 贺栖洲问:“你每日,掌管多少宫殿的饭食?” “小的……”厨工结巴了一阵,答,“小的在御膳房洗菜洗碗……” 贺栖洲笑了:“噢,我有这么大的吩咐,不找做菜的,找你这么个洗菜洗碗的厨工?” 厨工使劲摇头:“不、不是,这就是钦天监吩咐的,钦天监吩咐的时候,我亲耳听见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百官也跟着低声讨论,原本热闹祥和的气氛变得越发怪异。孟胤成放下茶盏,轻轻咳了一声,殿内百官听着这一声,立刻肃静下来,纷纷转过头,望着龙椅的方向。 孟胤成道:“既然争不清楚,那就去一趟御膳房,把存档的章程取来。” 那厨工似是经了他的提醒,再不是瑟瑟缩缩的样子,他狠狠磕了个头:“皇上!小的知道这么做是僭越,是罪大恶极,但钦天监受您器重,实在不敢得罪啊!小的当时就规劝过贺大人,是他不停不理,非要我们做成海参的,为求自保,我把当日的存档章程偷偷藏在御膳房的第三个案台下面!小的绝不敢撒谎啊!” 孟胤成端坐着,神情看不出情绪,听了这话,他微微颔首,吩咐身边的大太监平安去一趟,那太监应了一声,便飞快往御膳房里奔。 殿内好好的饺子宴,闹到这个份上,不出个结果是收不了场了。张祺瑞缓缓转身,盯着贺栖洲的眼睛,低声道:“不要以为得了器重,又有大人物撑腰,就能一路顺风顺水一路无虞。” 贺栖洲朗声道:“丞相要说什么,怎么不大声点?在下年纪轻,耳朵却不好使,您刚才说的什么呢,我没听见。” 张祺瑞气得七窍生烟,他那粗糙的手指都快戳到贺栖洲鼻子上去:“我让你……” “陛下,真搜到了。”平安一路小跑,从侧门进了殿,捧着那份章程就往孟胤成跟前去,孟胤成又喝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从平安手里接了本子,随意翻看了几下,面上的阴云越发浓重。他缓缓起身,从桌后绕到了台前,朗声道:“贺爱卿,说说吧,这章程是怎么回事。” 贺栖洲答:“微臣按祖宗规矩办事,不敢有差池。” “你按祖宗规矩办事。”孟胤成念叨了一句,突然暴怒,将手中本子狠狠摔在地上,断喝道,“你按祖宗规矩!把自己和监正放在一品大员的位置!还敢写进章程里,让御膳房被你牵着鼻子走,你按的哪个规矩!办的什么事!” 百官见状,竟是坐也不敢坐了,纷纷起身,又面朝皇上的方向跪了下来,更别说这钦天监一众,更是筛糠似的瑟瑟发抖,恨不能将脑袋低到地底下去。 孟胤成似怒似笑,他背着手,缓缓踱到跪拜的众人跟前,对着钦天监众人斥责道:“钦天监历代,为国尽忠,推星测卦,从来都妥妥帖帖!如今呢?监正告病,让你暂理,你就给我理出这么个东西!朕让你推算的礼部尚书,你推了多久算了多久,算出来了吗!” 叶怀羽不敢开口,贺栖洲却抬起头,更为放肆道:“陛下,礼部尚书之位,是国事,实在不该用天象之说测量推算。” 百官闻言,又是倒吸一口凉气,这得是何等的嚣张跋扈,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口出狂言! 孟胤成看着贺栖洲,冷笑一声,一连道了三四个“好”:“现如今你钦天监了不得了,是连朕的话都能当耳旁风了!不给丞相发帖子,暗自安排菜肴妄图僭越,还在百官面前顶撞丞相,顶撞朕!你贺栖洲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有没有一点尊卑之分!” 贺栖洲沉默片刻,道:“微臣知罪,请陛下息怒。” “息怒?朕好好一个冬至百官宴,给你搅得天翻地覆,你是真当朕指着你盼着你,便拿你没辙了!”孟胤成扫了一眼脚边的折子,狠狠踢了一脚,道,“张丞相。” 张祺瑞忙答:“臣在。” 孟胤成道:“这一年,丞相劳苦功高,临近冬至百官盛宴,却遭钦天监如此冷待,实属不该。朕,就赐丞相黄金百两,良驹五匹,算是对丞相的补偿。” 张祺瑞磕头:“臣谢过陛下。” 孟胤成又道:“这如今是钦天监僭越,冷待了你,该怎么罚,你出个主意。” 张祺瑞缓缓起身,挺直了腰背,视线扫过伏在地上的钦天监众人,笑道:“冷待了臣倒不是大事,但这僭越之罪,一时半会恐怕说不清楚。这冬至宴,虽说是钦天监与礼部一同操办,但现下礼部空缺尚书,一时被人钻了空子,也是在所难免,臣以为,礼部不当罚。” 孟胤成道:“那是自然。” 张祺瑞又道:“监正一直告病,却难说与此次事端毫无瓜葛。毕竟没有他的授意,贺大人仅凭自己的主意,断不敢如此目无尊卑。臣以为,该将监正与保章正二人暂时关押,再派人细细查查这钦天监的底,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语毕,原本寂静的殿内更是鸦雀无声,孟胤成立在原地,静静地注视了丞相好一会,这才朗声道:“丞相所言甚是,来人。” 左右的侍卫立刻应声,孟胤成一挥手:“钦天监监正,钦天监五官保章正,行事僭越,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给我打入天牢,朕这个年过完之前,都不想再看到他们!” 天牢?!本就噤若寒蝉的叶怀羽,一听这话,胸膛里的那颗心都险些蹦出来,他不敢抬头,不敢出声,更不敢有任何动作。这钦天监历代监正,可从未有过进天牢的履历!这天牢可是不得探视的死囚关押的地方,一旦入了天牢,不就意味着…… -- 第91页 贺栖洲伏着身子,借着袖子的遮挡,狠狠攥住了叶怀羽的手臂,他朗声道:“谢陛下,微臣领罪。” 孟胤成冷哼一声:“这钦天监的事物,随便找个谁,先代着,其他的,都往后再说。” 冬至日,晴空万里。贺栖洲搀着已经吓得腿软的叶怀羽,跟着押送的官兵,一步步拐过阴暗曲折的地牢,走到了天字号最深处的牢房里。 两人一进屋,这监正大人就似梦醒了一般,突然颤了一下,贺栖洲扶住他,替他理出一条凳子,让他坐着。叶怀羽刚一坐下,就立刻弹起来,惊慌道:“徒弟,咱们这次……这次……你当时为何要顶撞丞相啊!” 贺栖洲面不改色,再次扶他坐好:“师父,不会有事。” 叶怀羽惊惶,却不敢惊动了旁人,只能压低了调子颤声道:“怎么不会有事!这天牢是什么地方,哪是随便进得的,咱们这次……这皇上是铁了心偏向丞相,咱们怕是要葬在这了,可怜我大半辈子了,都尚未娶妻,我……” 贺栖洲道:“师父,你抬头看看,这天牢可有什么不同。” “我也没进过天牢,我哪知能有什么不同!这……”叶怀羽抬头一看,这天牢着实古怪,平日里即使安分守己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他也知道,这牢里不该有软塌,不该有座椅,更不该有桌台和烛火。 天牢戒备森严,牢房都与寻常的不同,而他们所在的这间,与其说是牢狱,更像是京城里寻常的客栈,该有的不该有的,竟一应俱全。 贺栖洲又道:“这牢房在最后一间,往日里不会有人来。” 叶怀羽摸不着头脑,他愣了半晌,突然道:“陛下、陛下这是让我们爷俩临死前,还能最后享享福?”或许是太过恐惧,这最后几个字,一把年纪的叶监正都快带上哭腔了。 贺栖洲只得安抚道:“师父,你信我,就当是在这静心,有徒弟在,不会有事。” 第四十七章 舍苦肉静待獠牙出 虽然贺栖洲极力安抚,但叶怀羽依旧心里不安,毕竟这位监正大人老实巴交一辈子,虽说偶尔会犯些小错,但从未犯过值得打入大牢的罪责。 他紧贴着墙,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道:“徒弟,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贺栖洲点头:“在这之前,是必须瞒着您的。” 叶怀羽又道:“咱好歹师徒一场,什么不能商量啊,你这……” 贺栖洲道:“不是不愿,是不能。许多事,直到踏入天牢的前一刻,都不能同师父说。” 叶怀羽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是他这徒儿早就知道他们有投入大牢的这一天,甚至可能为了进入天牢,自己推了自己一把。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牢里有什么好啊? 贺栖洲呼出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天牢里什么都没有,但有一样,是外面没有的。” “有……有鬼?” “……这东西外面多了去了,师父您要是想看,等咱出去了,我给您弄个十只八只的。” 叶怀羽忙摇头:“别别别……你倒是别卖关子了!好好把话说清楚!” 贺栖洲道:“安全。” 叶怀羽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又问:“什么?” “天牢里,有外面没有的安全。”贺栖洲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师父,你可知道天牢归谁管辖。” 叶怀羽道:“自然是刑部啊。” “刑部是谁的?” 叶怀羽一愣,细细在脑子里搜刮了一道:“是……是……太傅大人?”话音刚落,他便急匆匆地抓住贺栖洲的手,道:“徒弟!你不是真让钦天监归附覃太傅了吧?当初师父怎么跟你说的,无论如何不能做他们二人的依附者,钦天监是一心为了陛下的啊!这……这牢房里的陈设不会就是……” “无论是谁,至少有一点,它不是丞相的。”贺栖洲打断了叶怀羽的话,沉着道,“这个刑部,是丞相的手伸不进来的地方。” 叶怀羽又是一愣,讷讷道:“所以……” “所以,无论这天牢的最后一间牢房里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人给丞相通风报信。”贺栖洲抬手,指向了那些早早布置下的陈设,“这些东西,都是陛下预先备好的。天牢的最后一间牢房,不是囚笼,而是短暂的庇护所。” “不是……咱们就算僭越,就算推算不力,也不至于进天牢啊……最多是在外头挨两顿骂,能有什么危险呢……”叶怀羽脑子一团乱,他思来想去,都觉得有诸多问题无法理顺,“徒弟,这样,我来问,你一样一样答。你知道我们要入这天牢,是陛下的意思对吧?” 贺栖洲点头:“是。” “就算礼部尚书之争已经迫在眉睫,这丞相大人也不至于就为了这个把我们爷俩往死里打啊,怎么外面就不安全了呢?”叶怀羽顿了顿,突然吸了口凉气,“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别的东西?” 贺栖洲答:“是。” 叶怀羽自言自语:“能威胁咱们爷俩性命,让你对我也只字不提……” 贺栖洲轻声道:“谋反。” “谁?!说要……”叶怀羽惊呼一声,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这话可说不得,可不能乱说! 贺栖洲摆摆手,低声道:“师父,您信得过徒儿,这等事,我从不胡言乱语。这是陛下心头之患,没到这份上,我不敢同您说,不能连累您,更不能连累钦天监。如果今日您没有与我一同入这天牢,一旦被人察觉,那无数把刀子,可就全架在您和钦天监的脖子上了。” -- 第92页 叶怀羽忙问:“那此事已经到哪一步了?可有确切的依据?” 贺栖洲道:“一半。” “一半?”叶怀羽大惑不解,“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哪来的一半这一说啊?” “另一半,在秦歌身上。他领兵北巡,就是为了这件事。” 孟胤成手里有秦歌截下的一半回信,那另一半,在不在丞相府中还未可知,光有一半无法定罪,更无法铲除祸患。贺栖洲按他的吩咐,以原本的信封,装了仿丞相字迹的,意思却截然相反的另一封信,就是为了引三王爷上钩,让他以为大势已成,可以起兵。 如果一切按照推算那样发展,秦歌与白校尉带兵,以节前北巡的名义出发,实则偷偷埋伏在西北境往长安的路上,那里的山路蜿蜒狭窄,一旦三王爷与顾平川汇合,动身发兵,就会被路途之中被他们一网打尽。着另一半的证据,自然也就坐实了。 前因后果听吧,叶怀羽恍然大悟:“这可真是……” 贺栖洲道:“这件事,我为陛下想了不少法子,也跑了不少地方,一旦此事被丞相察觉,打草惊蛇,他必然抛下三王爷与顾平川,摘清自己。可能销毁证据,也可能倒打一耙,甚至直接……”他抬起手,搭在脖子前,从左到右缓缓地比划了一下。 叶怀羽忙点头:“是了是了,看来这天牢……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 “今日,就算丞相不找茬,这茬也会自己找到咱们身上来。与其平白无故被皇上打入天牢引人怀疑,不如在百官面前给丞相一个威风的机会,张祺瑞性子傲慢,易怒,最见不得顶撞僭越,他大怒,皇上便跟着大怒,足以见得皇上与他一条心。”贺栖洲笑道,“他自然不会觉得皇上对他有疑心。毕竟为了给他出口气,皇上连一贯器重的钦天监都能往死里罚。” “那咱们……”叶怀羽道,“就安安心心在这等着?” “出去也不得安宁,还不如就在这等着。”贺栖洲起身,在牢房里转了一圈,“指不定一会,连送饭的都要来了。” “二位大人,午时了,皇上命小的来给二位送饭了!”贺栖洲话音未落,背后就传来了一道尖细的声音,两人朝着门口一看,竟是一个披着斗篷的小太监,这太监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正立在木栏外,给两人行礼。 贺栖洲一眼便认出了这人,他常年守在御书房外,平日里从不多话,也不议论是非,孟胤成既把他派来,想必是认定了他不会多嘴,是个可信之人。 “有劳公公了。”贺栖洲搀起叶怀羽,缓缓靠近门边,“皇上那边如何?” 小太监将食盒打开,把菜肴一道道送进来:“皇上那边如何了,自然是很好!” 贺栖洲将菜肴搬到桌上,请师父先入了座,看他先吃着了,便折返回门边,问:“这两日,秦将军有没有交代你什么?” 小太监又道:“秦将军有没有交代什么,自然是有!”言罢,他将斗篷掀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塞到了贺栖洲手里,“鸽子回来了。” 贺栖洲忙拆开信封,果不其然,这次的信封里不仅有信,还有一副歪歪扭扭的画像。画上的东西勉强能辨认出人的模样,人的背后,是用寥寥几笔勾勒的屋子,还有几颗乱七八糟的竹子,立在中间的小人有个圆脑袋,脑袋上有两个小尖角,这小人抓着一根棍子,摆出了十分帅气的姿势。 画的最下方留着一句话:“看我狐狐生风!” 这还未传到蜀中的初雪,突然就在贺栖洲心里融化了。他将画看了一遍又一遍,指尖轻轻点过那小人头上的尖尖,仿佛这细腻的宣纸真能讲他的抚摸传到蜀中去。半个月一封,不多不少。贺栖洲看了好一阵,才惊觉身旁还有小太监立着,他赶忙将信收入怀中,贴着离心最近的地方。 “公公怎么称呼?”贺栖洲问。 小太监道:“怎么称呼,大家都叫我小傅子。” 贺栖洲道:“傅公公,这地方可有纸笔?” 小傅子答:“这地方可有纸笔,自然是没有的。” “那……”贺栖洲犯了难,他算了这么多茬,却偏偏忘了,要是秦歌十天半个月回不来,这每半月一封的信要怎么才能送到辞年手上,收不到信,小狐狸自然是要难过的。他思索良久,终于道:“那傅公公,你能替我寻些纸笔来吗?还未问得,你是否识字?” 小傅子想了想:“纸笔寻得来,却不好寻来。我是否识字,自然是识字,但不能告诉别人。” 贺栖洲忙道:“傅公公,得麻烦你一件事,今晚送晚膳时,能不能顺带替我将纸笔带来,我有信要寄往蜀中,往后既是不方便,可能还得麻烦你,替我每半个月写一封,只说我忙碌着,万事平安。只这样就好。” 小傅子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半个月写一封,报平安,没问题。” 贺栖洲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连连道谢:“多谢,实在多谢了。” 小傅子也跟着道谢:“多谢,不必不必。” 这人说话的方式虽然奇特,倒也是个热心肠,看样子还跟秦歌有几分交情,想来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两人又说了几句,小傅子道:“我不能久留,二位要是用完了饭,就放在食盒边上,我晚膳再来时收走,二位大人身在狱中,一定要保重自己。” 这最后一句竟有几分像孟胤成的口气。贺栖洲道了谢,送走了小太监,才刚一转身,就对上了叶怀羽的目光。 -- 第93页 “师父,怎么了?”贺栖洲笑笑,“吃饭呀?” 叶怀羽将口中的烧鸡咽下,拍拍身边的凳子:“徒弟,来,好好跟我说说。” 贺栖洲应了一声,与他一同坐在桌边,道:“师父还有什么想听的,尽管问。” “蜀中那位,究竟与你什么关系,竟能让你牵挂至此?”叶怀羽端着碗,又往嘴里扒了两口饭,“说出来让师父听听。” 第四十八章 沉心静气只候佳音 “师父您吃饭吧,烧鸡不够香吗?”贺栖洲避开了这个问题,坐到桌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叶怀羽咽下嘴里的饭,笑道:“怎么,居然还有见不得师父的事儿?” 贺栖洲笑了一声:“您老人家这么操心,怎么没见我有个师娘呢。” 叶怀羽点头:“你这话要这么说,我大抵能猜到蜀中那位跟你什么关系了。” 这师父,一旦知道自己在天牢里没有危险,就什么事都想掺和一脚凑凑热闹,贺栖洲哭笑不得,将盘中的鸡腿夹到他碗里:“师父……” “徒儿孝敬师父一个鸡腿那是应该的,就这么点东西别指望我闭嘴。”叶怀羽咬着鸡腿,笑意满满地瞅着贺栖洲,“说吧,这竹溪村里有哪个漂亮姑娘,能让你这么牵肠挂肚啊?此前圣上可是给你介绍了不少名门贵胄家的千金小姐,你都看不上眼,难道竹溪山地气好,真有你喜欢的了?” “给我写信的不是哪家姑娘。”贺栖洲思索片刻,终于放弃了跟师父绕弯子,“等这事过去了,他也就该来了。到时候,没准还能让师父见一见。” “没看出来啊,你这都学会私定终身……”话都说了一半,叶怀羽才听明白徒弟话里的关窍,他赶忙放下碗,“不是姑娘?等这事过去他得过来?你……给你写信的,是那竹溪村里那个守着后山的狐狸?” 贺栖洲点头:“正是。” 叶怀羽当场愣住,竟是半晌也没能接上他这话,贺栖洲猜到了他这反应,替他将手里的碗放下,道:“师父,别把碗摔了,这可是圣上赐的饭。” “不是……”叶怀羽难以置信道,“那不仅是个狐狸,还是个公狐狸呢?” 贺栖洲道:“是啊。” “这……你图什么呢?”稍稍缓过来些,叶怀羽忙喝了一口水,“师父也不是干涉你的私事,只是觉得诧异,这满京城里,那么多姑娘青眼于你,光找我打听的就不知多少,我也与你提过,你都一一回绝,我也就不再替他们问了。你要早说你不喜欢姑娘,我就给你物色合适的公子了!” “……”贺栖洲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师父……您难道就这么怕我孤独终老吗。怎么这点小事您也这么在乎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叶怀羽道,“你做我徒弟,也有十几年了,我无妻儿,一直都是你照顾着,我自然把你当我半个儿子对待,你说你这点事,师父能不操心嘛……” 贺栖洲笑了笑,刚要开口,又被叶怀羽打断:“你可别随便找个由头搪塞我,你师父吃过的饭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我没搪塞……”贺栖洲叹了口气,“师父,您还记不记得,我刚当您徒弟的时候就说过,我家里世代修行,到我这一代,却只剩我一个了。” 叶怀羽道:“记得,我刚成你师父那会,你才十六。” 贺栖洲道:“我出生那年,洪水泛滥,世代修行的人家,总觉得该为世人做些什么,于是家里人便倾尽所有修为,最终拦住山洪,救了无数百姓。可最后……那时我还年幼,被家人托给邻居,谁知邻居嗜酒,终日酩酊大醉,没个清醒的时候,我到他手上没几日,他便大醉一场,还点着了自己的屋子,引起大火。” 叶怀羽回忆了一阵:“这个你倒同我说过,你还说当时有人救了你,保了你一条命,你才能活到今天。” 贺栖洲点头:“是,这个恩人救了我一命,却匆匆离开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我慢慢长大,靠着家里留下的那些典籍,四处拜师学艺,一边走一边学,一边想要找到那位于我有大恩的人。而现在,我找到他了。” “在哪呢?”叶怀羽刚问,便觉得徒弟话里有话,他略一细想,一拍手,道,“救你的……难道是那狐狸?” 贺栖洲道:“是。” 叶怀羽道:“你能确定吗?” “能。我当时还小,被火光吓得哇哇大哭,他听到我的哭声,想进来救我,却被倒塌的柱子拦住,过了一会,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只白色的小狐狸。”贺栖洲道,“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只狐狸瘦小,能钻进很小的缝隙,它钻到我跟前,立刻就变成了一个清瘦的少年,当时我愣住了,看着他,竟连哭都忘了。他把我抱起来,笑着说‘不怕,闭上眼,别睁开,哥哥这就带你出去’。” “等我再睁开眼时,身边的火光已经没有了,我到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地方,只依稀记得,那是个树林,地上还有许多生长的杂草。但是,救我的人却不见了。” 这倒是十分稀奇。性格古怪的妖怪不少,像这么古怪的,倒是极为少见。叶怀羽道:“所以这救你的人,就是那藏在竹溪山里的狐狸?他还记得此事么?” “不记得了。”贺栖洲道,“我觉得,他并非凡俗之物,大有得道成仙的可能。” -- 第94页 叶怀羽捏起瓷杯,狱中没有茶,两人便只能喝些水:“这长安是个富贵的地方,龙脉尚在,帝王之气未曾断绝,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找到了他,自然要把他带往长安,让他在这人杰地灵的地方继续修炼,助他得道。” 贺栖洲端起杯子,笑笑:“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叶怀羽哼了一声:“那当然,我是你师父,你那点心思,哪能瞒得住我……” 天牢处于地下,日夜难分,师徒二人辨别不出时日,只能靠着小太监每日三趟送饭的时辰,大致推测过了几天。虽说这风头避得有些辛苦,却总也好过外面的风雨飘摇。 小太监来得频繁了,两人在牢里闷得慌,也会与他说说话。 贺栖洲健谈,但闷坏了的叶怀羽也差不到哪去,两人搬着凳子坐在木栏边,一边吃着饭,一边同小傅子闲聊,这小太监的脾性倒是很好,除了说话方式奇特一些,倒也是个善谈的主儿。 叶怀羽夹起盘中的鸡腿,递给小太监:“来来,小傅子,你也尝尝,御膳房的手艺当真不错。” 小傅子推辞了一阵,还是接过鸡腿,啃了起来:“御膳房的手艺当真不错!” 或许是没有妻儿的缘故,叶怀羽对合眼缘的孩子总是颇有好感,他看着小傅子把鸡腿吃干净,笑道:“你日日给我们爷俩送饭,实在是辛苦了,有好吃的分你一口也是应该的!对了,你本名怎么称呼?何时入宫的?” 小傅子道:“本名怎么称呼,小的本名傅独,是同秦歌将军一道入宫的。” 叶怀羽奇道:“你认识秦将军?” 小傅子道:“我认识秦将军,秦将军与我关系好。” 这也没什么稀奇,按秦歌的脾性,这满宫里的人,上至皇上身边的太监,下至城门口的看守,他都能跟人家说上两句话。叶怀羽笑笑,又夹了鸡翅递给傅独:“来来来,一起吃。” 小傅子也不客气了,接过这点小小的翅尖,咯吱咯吱啃起来,边吃边笑:“一起吃,一起吃。” 贺栖洲本不愿打扰叶怀羽逗孩子,但他看着傅独,突然想起这人送饭已经有些时日了,赶忙道:“傅小哥儿,外面情况如何?丞相怎么样?” 小傅子刚吃完这手中的最后一点,从兜里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丞相他出了气,得了赏,这快到过年了,正在大肆封赏,大把大把的银子花出去,把丞相府的围墙和大门都刷了金粉,远远看过去十分耀眼,东西市的好多百姓都围着看。” “那我的信呢,你替我寄了吗?”贺栖洲又问。 小傅子点头:“你的信,我替你寄了,按照你的说法,没有错漏。” 这小傅子爱学人说话,记性也好,贺栖洲便不要他自己想了,只把自己要说的话说一遍,小傅子机灵得很,立刻就能重复一遍,往后无论贺栖洲怎么问,他都能一字不落的再重复一遍。 这样便好,这样,就算贺栖洲身处囹圄,也不会让远在蜀中的辞年感到担心。 “那……有没有回信?” “没有回信。”小傅子摇摇头,“秦将军的鸽子还没有回来,也许过两天会回来的。” 难得回信这么慢,贺栖洲竟觉得不习惯了。他从蜀中回到长安,一晃眼都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两人隔着巍巍秦岭,借着鸽子一次又一次地传书,这书信一断,贺栖洲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可这其中关窍,小傅子是不会懂的,他只能礼貌的冲小太监笑笑:“多谢,要是有消息,记得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小傅子点点头:“没有问题。” 叶怀羽又问:“小傅子,现在外面是什么日子了,还有多久过年?” 小傅子伸出手,掐算了一会,道:“还有多久过年,今日是腊月二十,还有十天,就该过年了。” 似是看出了叶怀羽的沮丧,小傅子又道:“二位大人不必担心,秦将军虽没回来,可他已经偷偷给陛下传了许多信,说时候快了,快到年节,那群人从上到下都躁动着,十分不安分,想想……也就这么几日的功夫了。” 他说这话时,倒是像极了孟胤成的语气,看来这话也是孟胤成告诉他,让他过来传达的。 “实在不成,年三十那天,小的给二位搬一顿年夜饭进来。”小傅子道,“还请二位大人再辛苦些时日。” 第四十九章 除夕夜守岁频生怪 十日之期,很快就过。 贺栖洲一早醒来,就看着叶怀羽挨着牢房的门,期期艾艾道:“爆竹声中辞旧岁……别人吃饭我坐牢。” “师父,说点好听的,咱们这叫离群索居。”贺栖洲笑了笑,到一旁的水桶处洗漱了一阵,无论如何,这年要过,自己也得收拾干净点。 小傅子送来了早饭,这早餐果然比平日要丰盛许多,食盒也大了不少,他问过两人好,便将食盒放在了门口,这次他没停留多久,便急匆匆跑了出去。 叶怀羽道:“你看,人家小傅子都跑了。” 贺栖笑道:“师父,今儿过节,人家宫里一堆事呢,哪能陪我们闲聊,来来来,徒弟陪您喝茶,徒弟陪您聊天,徒弟来当您的贴心小棉袄。” 叶怀羽被恶心得脸都皱起来了:“哎哟,你行行好,咱俩进来这么长时间,天天推心置腹,什么天都聊完了,你让我静静吧。” -- 第95页 天牢之外的长安城,降下了今年的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大街小巷,无论是摆摊的还是开店的,都早早闭了门,回屋与家人共叙天伦,一同守岁。 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在傍晚迎来了片刻的晴朗。夜幕缓缓降临,天上冒出一线月牙儿,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只剩紧闭的门户中,传来一阵阵热闹的欢笑,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处处都洋溢着热闹的气氛。 丞相府内,一衣着华丽的青年举起酒杯,笑眯眯地向张祺瑞敬酒:“叔父,今年的年夜饭,陛下可又给丞相府赐菜了,不仅赐了菜,还比太傅府多了一道呢!” 一旁的小辈补充道:“就是就是,还是舅舅厉害!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皇上信任您,咱们今年也是跟着舅舅沾了光!等明年,咱们一家子一定越来越好,越来越红火,跟着舅舅吃香的喝辣的,这日子别说有多潇洒!” “对啊!吃香的喝辣的!” 酒过三巡,张祺瑞已是满脸通红,小辈们的奉承让他很是受用,他一笑,腮边肥肉往上一挤,竟把那笑眼挤作了一条缝。今年是张丞相风光得意的一年,门生是礼部尚书的热门人选,还在年末的冬至庆典上,联合御膳房将了政敌一军,这快到年关,皇上的召见赏赐是数也数不完,这来年的好日子,真是逃也逃不掉! 一家子亲戚,无论远近,此刻全都聚在张祺瑞家中,酒足饭饱,几个小辈玩了会投壶,又看了会歌舞,不免开始觉得困顿无聊。 一小辈道:“你们瞧瞧这个!” 众人将目光向他投去,只见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翠绿的玉佩。这玉十分透亮,不过两指大小,确有能工巧匠在这小小的玉上,雕出了一尊天女像。这天女裙装华丽,扬袂翩跹,似是下一秒就要活过来,在他的掌心起舞。 美玉与美人一样,都能在瞬间俘获这群官宦子弟的欢心,小辈们一见这玉,眼睛都挪不开,立刻凑上去,一个接一个握在手里把玩一番,纷纷赞叹:“这玉好啊!真是好东西!” “这个,可是底下人看在舅舅的面子上,上供给我的!”这小外甥笑得合不拢嘴,“别的,我都孝敬舅舅了,唯有这个,我给留下来了,想必舅舅不会与我计较吧……” 张祺瑞哈哈大笑:“哪的话,舅舅宠外甥,天经地义,你喜欢,自己留着就是。” 这外甥开了个头,家里的其他小辈便坐不住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从自己怀里摸出宝物来。你家的上等玉佩,我家的金丝折扇,他家的玲珑扳指……这守岁的空档,竟成了一众小辈们分享宝物的小讲堂。张祺瑞看着他们你摸摸我的,我摸摸你的,摇摇头,笑道:“你们啊,终究还是孩子,见识太少。” 小辈们一听这话,想必是他这有大宝贝了,赶忙收起了自己的小玩意儿,纷纷讨好起来。 “叔父有什么宝贝,也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啊!” “是啊,舅舅刚刚还说宠外甥,这有宝贝都藏着掖着不让外甥饱饱眼福,说不过去吧!” “就是就是,让我们都开开眼!” 张祺瑞端起桌上的酒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眉宇间的醉意又朦胧了几分:“行,今儿过年,就让你们看看,我这宝库里,都藏了些什么好东西!”言罢,他将一旁的管家唤来,耳语了几句,管家连连点头,从他这拿过钥匙,便赶忙往院子里跑去。 几个小辈兴致勃勃,看着管家跑远,忙问道:“是什么宝贝啊,竟还要特意去取!今天咱们可开了眼福了!” 张祺瑞嘿嘿一笑,道:“你们……怕是还没见过贡品吧?” “贡……贡品!”小辈们一声惊呼,眼睛都快放光了,“这皇上的东西,也能到您手里!” 张祺瑞一挥手:“本相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这点东西,赏我也是应该!” “是是是!”小辈们笑着奉承,“就是应该!” 屋内灯火通明,满堂的笑声即使关了窗都拦不住,几个小辈们又夸了几句,见还等不到管家回来,便问:“您这宝贝是不是藏得太深了,管家一时找不着啊?” 另一人道:“舅舅,您这要是个大宝贝,管家一个人怕是搬不动,您不如带着我们一同去看看,我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您那宝库呢!” “对对对,宝库!我也想见见!” “我也要我也要!” 张祺瑞心里一想,这贡品红珊瑚本就是大件,管家一人搬不动也是正常,何况这一大家子盛情难却,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宝库也未尝不可。毕竟这世上,除了圣上的国库,还没几个人的私人宝库能跟他丞相大人的相提并论。周遭的吹捧让他心里松快得很,张祺瑞一挥手:“走,跟着我来,咱们一起去看看我那,世上最豪华的宝库!” 众人得了允准,一阵欢呼,纷纷点上灯笼,披着大氅,一个接一个的要往后院走。 张祺瑞走在最前面,通红的脸被清冷的夜风吹得刺刺的,这倒是让酒意退却了几分。夜已深,灯笼的微光映着雪,照亮了通往后院的路。跟着看热闹的小辈们叽叽喳喳,在他身后兴奋地讨论着,他却透过那朦胧的醉眼,渐渐看清了远处向他奔来的一个人影。 “老爷!老爷!”管家提着灯笼,跌跌撞撞地冲向他,顾不得脚下的砖地有多滑,竟是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他的身旁,“老爷……宝库的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里面的东西一个不剩,全都没了!” -- 第96页 张祺瑞只觉耳旁轰地一声,有一道惊雷闪过,狠狠劈在他的天灵盖上。 天牢里。 “师父,您要是困了就赶紧睡,这岁徒弟替您守了就是了。”贺栖洲看着不停打瞌睡的叶怀羽,轻声提醒了一句,“咱那年夜饭还有不少,要不再吃点?” 叶怀羽原是靠着墙打盹,听他一说赶忙坐直:“谁说我困!守岁,接着守。” 贺栖洲被这老爷子的执拗逗笑了,道:“师父啊……” 牢门突然传来一阵动静,两人赶忙抬头,只见披着斗篷的小傅子立在一旁,旁边的狱卒正寻着钥匙开锁。贺栖洲一见这情景,赶忙跳起来,贴到门边,急切道:“有消息了?” 小傅子道:“秦将军没有,但……但今儿夜里发生了怪事,皇上让小的赶忙过来,把二位大人放出来。” “怪事?什么怪事?” 狱卒打开门,冲着几个人点点头,随后便转身离开了。小傅子见狱卒走远,赶忙将两人接了出来:“您前些日子与秦将军截了一封只有一半的信,您还记得吗?” 贺栖洲点头:“是。怎么了?” 小傅子道:“那封信的另一半,自己飞到了圣上手里。” “啊?”叶怀羽一头雾水。 小傅子见状,用力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那封信的另一半,就在今晚,自己飞到了圣上手里!” 除夕夜,宫中宴饮,孟胤成难得有个放松的时候,心情自然愉悦。这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个年夜饭,能与自己的兄弟姐妹、后宫嫔妃们安安心心的吃一顿。哪怕明日还得有操不完的心,至少在今夜,他能不做这天下人的帝王,只做简简单单的一家之主。 年夜饭结束,一大家子在一同守岁,孟胤成听兄弟们讲起童年的趣事,又听嫔妃们讨论宫内好玩的消息,也跟着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聊得差不多了,兄弟中最小的十二王爷建议:“不如也晚点民间的花样,玩玩投壶如何?” 这弟弟今年也不过十六,孟胤成一贯是喜欢他的,便趁着过年,应下了他的要求。一众兄弟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的往红线外几尺的铜壶里投箭,轮到孟胤成时,他刚举起手中的箭,还未来得及投出去,便听得“咣当”一声巨响,近在咫尺的殿门轰然大开。 今日没有大风,雪也是静静的,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阵仗。孟胤成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觉得有什么东西朝他猛地飞来,他赶忙后退几步,十二王爷怕他有危险,赶忙扑过来替他挡下。 一阵人仰马翻后,小王爷“哎哟”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他手里还抱着一个掐金丝的软枕,这枕头一股味道,熏得小王爷脸都皱了:“谁啊!大年三十扔枕头!还是这么臭的枕头!” 九王爷眼尖,手也极快,立刻就从那枕头边的小小缝隙里发现了端倪。他抽出夹在缝隙里的纸条,思忖再三,还是选择自己先打开看一眼,免得有什么污言秽语脏了皇上的眼睛。可这一打开,九王爷脸色都变了,他看了看孟胤成,又看了看纸条,连忙下跪:“皇上恕罪!” 孟胤成一头雾水,让他起身,抢过他手里的纸条展开一看,脸色顿时一滞。这信上的字迹,正是来自他早早发配晋阳的三哥孟祚祥,而这封信,正是他日思夜想,能够扳倒丞相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收起字条,看了十二王爷一眼,笑道:“枕头脏,别抱着,带着你九哥去后面下下棋,至于其他人,各回各宫,自行守岁,不必聚在一起了。” 孟胤成话音刚落,耳旁一声呼啸,他赶忙后退一步,果不其然,又有一样东西砸进了大殿!而这一次,还是十二王爷挡在他面前,小王爷身手不错,手臂一展,竟抱住了一个大大的花瓶。 这弟弟虽然年轻,眼力可不差,他只看了一眼,便道:“皇兄!这是南越去年的贡品啊,你还给我看过的!” 小王爷放下花瓶,往外走了几步,刚想把门关上,却见远处落了雪的空地有了几分异样,这雪地里,好像有许多个大小不一的坑洞。他眯着眼看了一阵,又唤了个掌灯的小太监跟着他,两人往外走了几步。 小王爷一定睛,回头冲着孟胤成大呼:“皇兄!雪地里有东西!” 孟胤成披了大氅便往外走,身后的太监紧紧跟着,唯恐他摔了。 这雪地里果然有东西。孟胤成抢过灯笼,高高举起,微黄的灯光映亮了身前的道路,这雪地里,竟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无数的珍品,五步一件,十步一尊,花瓶,玛瑙,摆件,古董……就这几样里,都已经出现了好几件贡品。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码放在没过脚背的积雪里,摆成了一条笔直的路。周围没有一点脚印,就像这些宝贝自己生了翅膀,凭空飞来的一般。 “来人。”孟胤成一挥手,“动作要快,给我沿着这条路往下追,我要看看这些东西,都是从谁家里飞出来的!” 小傅子一口气说了许多,到这,他深吸一口,道:“你们知道,这些宝贝从哪飞来的吗。” 贺栖洲道:“这我哪知道啊……” 小傅子用力拍了拍巴掌:“丞相府!皇上赶到的时候,丞相大人正铆足了劲儿,想把地上的宝贝藏起来,可没想到那东西跟长在地上了似的,竟拔都拔不出来!二位大人别耽搁了,快赶在子时前回家吧!这会皇上正借题发挥,要丞相给个交代呢!” -- 第97页 直到换好衣物走出天牢,贺栖洲都觉得这一整夜发生的事实在过于奇妙。 小傅子唤来了宫中的马车,送叶怀羽回府,问他是否顺路时,他却摇了摇头,道:“从没在年三十的雪地里走过,我想自己走走。” 小傅子没多说什么,倒是师父嘱咐了一句早点回去休息,两人便乘着马车一路远去,只留那车辙还映着微亮的月光。 贺栖洲搓了搓手,哈了口气,沿着这长长的宫墙,朝着朱雀大街走去。月牙挂在空中,像一双浅眠的眼,正温柔的注视着他。在这天牢里待了许久,他都快忘了踏雪是什么感觉了。果然,没有什么比自由更让人舒坦,即使迎清冷的微风,走在这隆冬的夜里,也好过囚笼之中的日日温饱。 只是这小傅子的话实在匪夷所思,让他无论怎么都想不出答案。 凭空飞来的枕头里夹着信,这枕头十有**是丞相府上的,他留着信不肯烧……恐怕对三王爷也并非百分百信任,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只是没想到这日日贴着的东西,都能被人察觉并带走。 可想到这,贺栖洲又迷糊了,这世间的能人异士,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丞相府重重深锁的宝库掀个底朝天,再把里面的宝贝一样又一样地码放在雪地里,竟能不留下脚印?这一个接一个的谜团,都让贺栖洲觉得匪夷所思,他提着灯笼,走着想着,竟不知不自觉走到了久违的家门口。 终于到家了。贺栖洲舒了口气,他缓缓抬头,却觉得视线一黑,空中不知飞来了什么东西,“咔哒”一声,正正扣在了他的头上,挡住了他一半的视线。 这扣在头上的东西,有竹香。 贺栖洲一惊,赶忙将它摘下来,细细嗅了一遍,这味道不会有错,他再熟悉不过,这正是来自蜀中的竹香,是他住在竹溪村时,日日夜夜枕着入眠的,满山翠竹的清香。 他猛地抬头,看向了围墙。月色浅淡,墙皮也是灰暗的。围墙边缘,垂着两条纤长的腿,那双腿一晃一晃,轻轻踢着他不久前才翻修过的前面。在往上,厚厚的袍子裹着那细瘦的腰。 室外很冷,呼出的白雾蒙了眼睛,可贺栖洲却觉得,胸膛里那颗心被这微弱的月光牵引,正一下下的顶着他的喉咙,他有为这重逢准备好的万语千言,却在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口。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怪异极了,就像那天在茶馆看信时,秦歌揶揄的那样。只是不知道在这月光里,这样放肆的笑容,又会以怎样的姿态,呈现在看的人眼里。 静默许久,贺栖洲终于抬头,定定看向了那坐在墙头的人。那人笼在月光与烛光之中,像隔了层暧昧的雾霭。他冲他一咧嘴,竟把笑容也和进了细微的月光里。 脑袋上的尖耳朵轻轻晃了两下,他一弹指,门口的两盏红灯笼倏地亮起,这光很暖,映红了贺栖洲的眼睛。 下一秒,那个轻飘飘的影子从墙头飞下,极其精准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灯笼落地,烧成了一簇小小的火焰,映亮了两双期盼的眼睛。 辞年将自己塞进了贺栖洲怀里,却止不住喉咙里溢出的笑声。会飞的贡品,凭空出现的信件,突蒙大赦的惊诧……贺栖洲觉得这大年三十的一切奇妙,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还能有谁呢?除了这位无所不能的小神仙,还能有谁呢! “新年好,道长。”辞年动了动耳朵,用力搂住了贺栖洲的脖子,笑得比烛火更灿烂,“你说,长安那么远,我跑得够快了吗?” 第五十章 剪灯芯与君话重逢 子时还未过,冷寂了许久的贺府灯火通明。 贺栖洲托起辞年,让他将屋檐下的最后一盏灯笼摘手里,小狐狸点亮了手中的灯笼,郑重其事地挂了回去,这里里外外,才算是真正的亮亮堂堂。 屋外下了雪,冻得辞年手都红了,两人挂好灯笼,立刻进了屋,厨房许久未开火,也没什么食材可用了。贺栖洲在屋内架了个炉子,烧水煮茶,两人在屋内翻找半天,也只摸出几包蜜饯。 辞年拆了油纸封,往手上倒了两个杏干,一股脑抛进了嘴里。 贺栖洲替他倒了茶,按惯例放在一边,晾七分凉后,才给他递上。 辞年把嘴里的果脯咽下,眼睛一转,将屋子打量了一遍:“这就是你的家啊?” 贺栖洲笑道:“你都找到我这来了,也不说进来看看?” “自然是先见你更要紧。”这话说得十分自然,连脑子都不用过,辞年拿了个小盘子,把桌上的蜜饯全倒进去,又一个一个叠起来,直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 贺栖洲有一大堆的话想问他,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两人盯着这蜜饯山看了许久,辞年才抬起头,定定地看向对面的人:“你怎么不问我。” 贺栖洲微微一笑,双手撑起下巴,缓缓舒了口气:“我怕你因为只有蜜饯吃,生我的气。而且……” “你能到我身边来,我就没什么要问的了。” 辞年摆蜜饯的手一抖,最后一颗歪了地方,堆得好好地蜜饯山突然塌了一半,他一撇嘴,把那颗惹事的蜜饯塞进嘴里,腾地一下起身,搬起凳子,挪到贺栖洲面前。这下,他们俩是面面对着面,膝贴着膝。贺栖洲看着那双带着星星的眼睛,哭笑不得:“你那山塌了可不怪我啊,难不成还要为这事找我算账啊?” -- 第98页 “梳头。”辞年一蹬腿,身子转了个向,他背对着贺栖洲,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帮我。” 贺栖洲一愣,应道:“好。” 辞年的头发有些湿润,或许是雪花落在头上又悄悄融化,给这细软的头发加上了一层温柔。来不及拿梳子,贺栖洲便用手代替,指尖在冰凉的青丝间穿行,偶尔蹭过辞年脑袋上那两只雪白的耳朵,他梳着,辞年享受着,待高高的马尾扎好,两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贺栖洲笑道:“我替你梳头,还累着你了?” 辞年道:“我从蜀中跑过来,花了两天。” 贺栖洲道:“这么着急做什么,竹溪村的香火不好吗?” “因为我知道你有危险。”辞年一转身子,又变成了与他面对面的模样,“你不问,那我自己说!你听好!” 贺栖洲笑笑:“是是,我听好了。” “后山的妖气已经被我清干净了,走得比较匆忙,可能活不太细致,但剩下的竹青已经被我教育过了,不会再下山欺负村民了。” “你还能教育竹青?” 辞年被打断,有些不满,他瞪圆了眼睛,举起了自己的拳头:“以德服人。” 贺栖洲赶忙闭嘴:“好,以德服人,你接着说。” “每半个月,你会从长安给我寄一封信,我收到之后,就会给你回信,你告诉我这鸽子很厉害,一日之内就可往返,所以我每次收到了,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写了回信,然后让它飞回来。直到我收到你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辞年道,“那封信无论是从字迹还是语气,都看不出任何问题,但我收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贺栖洲道:“是哪里不对劲呢?” “你上一次的回信里,说只要长安下雪了,就会给我画一副画,可那日鸽子飞来时,信筒是冰凉的,还有水渍,你却没给我画雪景。”辞年道,“如果你能给我写信,为什么不能给我画画呢?我展开你寄来的信,一张张比对,才发现,不只是画,连一些字的细微处也有了变化。” “很厉害啊,小神仙。” “我当时心想,你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让你不能脱身,没法给我画画。”辞年拨弄了一下衣角,“一想到这个,我就开始担心,如果连你这么厉害的人都被困住了,那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事,你怕我因为收不到你的信担惊受怕,所以让人给我写信报平安。” 辞年突然一皱眉,认真道:“但是这样我不会觉得平安。” 贺栖洲乖乖点头,承认:“我确实是这样的心思,但我并没有危险。” “我收到信,就立刻提剑上了山,把妖气清干净,狠狠揍了竹青们一顿,逼它们做保证……然后,我带着你送来的那只鸽子,收拾了东西,一路往长安走。” 贺栖洲问:“你出发时,带了坐马车的银子吗?” 辞年摇头:“我没有坐马车,马车太慢。我让鸽子在前面飞,我跟着它跑。人的腿跑得太慢,我就四条腿跑……”辞年还没把话说完,手就被贺栖洲攥住了,那人捏了捏他的细瘦的手腕,眼神里透出担忧的神色:“跑这么远……伤着了吗?” “有一点点,我找了个地方睡了一天,已经好多了。”辞年一咧嘴笑了出来,却没抽回自己的手,“我到长安后,一路跟着鸽子,找到了一个院子,可院门的牌匾上写的是将军府,我心想你那个官不叫将军,应该不是你的家。刚想走,又不知改走哪去,我思来想去,只能把想问的全都问鸽子了。” 一听这话,贺栖洲都乐了,他道:“你还能问鸽子呢?” 辞年立刻道:“我还在你院子里跟鸡吵过架呢你忘了!” 贺栖洲忙道:“没忘没忘,不敢忘!” “我打听了好大一圈,才将来龙去脉打听个一二,鸽子们告诉我,你因为让一个叫什么……丞相的官欺负了,所以被关了起来,但是我问它们你被关在哪里,它们也说不知道。但他们知道那个欺压你的人住在哪,我当时心想,我一定要抓住那个什么相,以德服人!”辞年说到这,又举起了他的拳头,贺栖洲笑得眼都弯了,他赶紧用双手包住辞年的拳头,一叠声应着:“是,然后呢?” “等我到了那什么相府,就发现这地方的人实在是太多,那么多人盯着,我要是冲进去揍了他一顿,岂不是太显眼了!而且,他刚欺压了你,我就来揍他,他一定会觉得我是为你出头的,我又见不到你,万一他背地里记恨上你了,再给你使绊子怎么办!”辞年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分析到一半,还不忘从桌上抓一颗蜜饯塞嘴里,“唔,所以我又向相府屋檐下的鸟打听消息。” 原来这些来龙去脉,都是辞年从一只接一只的鸟儿嘴里打听出来的……人总觉得自己是万物之长,做了些事,总觉得天不知地不知,却没想这一切都在天地生灵的眼中,推不掉也脱不了。贺栖洲听到这,都打心眼里佩服辞年的聪明。 “等我打听清楚了,我才知道,这人有个天大的秘密,就藏在他的枕头里。还有那后院里,有一个设在地下的宝库,鸟儿们天天都能看着有东西运进去。我心想,你也是做官的,怎么你就没那么多东西?既然如此,那他那这些东西必定来路不正。”辞年分析得头头是道,“都是当官的,一定最怕皇帝了!那我就把他的东西全都翻出来,翻到宫里去,让皇帝看看他的宝库里都有什么大宝贝,再看看他枕头里都藏了什么要紧的秘密!” -- 第99页 说到这,辞年疑惑道:“所以那枕头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合着忙活了半天,这小狐狸根本不知道枕头里藏了什么东西,他只是凭着想出口气的打算,一步步分析,最终得出计策,将这些东西一股脑扔进了宫里,这狐鬼精怪,本就善于隐匿,更何况他们在宫中铺垫多时,丞相大人早就被吹捧得忘乎所以,不辨东西了。 天时地利人和,哦不,狐和。贺栖洲心里想着,竟笑了出来:“那些事,都是小事。” “怎么能是小事!”辞年道,“你被关起来,我见不到你,这就是大事。我在村子里时,想了无数见到你之后要做的事。你说过长安很大,那你一定得带我逛逛街市,要请我喝好茶,吃好吃的,长安的衣服一定也漂亮极了,你得带我去买!可我这么急匆匆的赶过来,不仅什么都没有,连年夜饭都只有这个……” 辞年说到这,语气都带上了几分委屈,他摊开手,让贺栖洲看着掌心那颗小小的杏干。贺栖洲捧起他的手,轻轻吻走了那颗通红的杏干,柔软的唇瓣擦过掌纹,辞年一哆嗦,脸却比手心更滚烫:“你干嘛……说不过就说不过,不要这样吓人。” “我高兴。”贺栖洲语气轻柔,他捧起那只白净的手,将它贴在了脸颊上,手心毕竟是手心,没法和细腻的脸颊相比,可那微微发抖的手,还是在这凛冽的深冬夜里,捂热了他胸膛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能在长安见到你,我高兴。能在大年三十与你一道,我很高兴。” 辞年不知这手该不该抽回来,他前倾着身子,看着贺栖洲的脸,那人眼底有光,是垂顺的睫毛也挡不住的光,小狐狸动了动手指,突然觉得两人之间的空气过于黏着,竟把他粘在这,动都动不得。 手心快被蹭出汗了。 辞年咬了咬牙,抽回被那人捧怀里的手。他展开双臂,用力抱住了眼前的人,如他们在竹溪村分别时的最后一拥。辞年把这两天的经历说得事无巨细,却忘了把藏在缝隙里的,最重要的一句话说出口。 他把脑袋埋在贺栖洲肩头,哽咽良久,终于抱怨似的咕哝了一声:“道长,我好想你。” 第五十一章 午睡起嬉闹长安行 大年初一,天色晴朗。 辞年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亭台交错,透过窗子,正好能看见那被太阳映得晃眼的积雪,阳光照着,积雪便融了,滴滴答答的,连在梦里都能听见这声音。辞年顶着一头乱发,裹着厚被子,坐在床边,盯着窗外那片慢慢化雪的屋檐,那屋檐有一半的光里,还有一半在阴影里,影子里的那半倒是安然无恙,依旧白白净净的。 看了一会,辞年终于想起来了,他醒来愣了快一刻钟的神,都还没看见贺栖洲呢。 昨天夜里是几时睡着的,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这紧赶慢赶的奔波了几日,要不是为了见到贺栖洲而强撑着那丝精气神,他早就困得找个树洞钻进去睡了。应该还是没能成功守岁……辞年心想着,又把被子裹紧了几分。 想都不用想,他此刻一定是在贺栖洲的床上。要是这道士敢让他去住什么客房,他一定跳起来敲他脑袋。 辞年看雪看累了,又往后一倒,裹着被子往床的里侧歪去。 这被子又厚又软,冬天能盖上这样的被子,真幸福。辞年闭着眼,想着自己在竹溪村的无数个冬天,想着想着,竟困顿得眯起眼来。他在梦里转了好几个圈,打了好几个滚。等到醒来时,贺栖洲已经如他梦里梦见的那样,端着热气腾腾的碗,出现在床边了。 “狐大仙,该起来了吧?再不起来,就要吃午饭了。”贺栖洲把碗放在矮桌上,床上的人蜷在被子里,只露了小半个脑袋,脑袋上的耳朵耷拉着,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模样。贺栖洲戳了那耳朵几下,辞年却连脸都没钻出来,那毛茸茸的耳朵躲着贺栖洲的手指,他往哪戳,那耳朵就往另一头躲,两人闹了一会,辞年终于从被子里探出头,睡眼惺忪地瞪了他一眼:“干嘛,床这么舒服还不让人睡了。” “能——想睡自然可以睡”贺栖洲哭笑不得,轻轻捏了捏那微微立起的毛耳朵,“那我给你煮的鸡汤饺子……” 这话还没说完,辞年便“唰”地一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他熟练地一撸头发,将那些零碎的发丝往后一拨,急切道:“鸡……饺子!哪呢!在哪!” 贺栖洲指了指一旁的案桌,又在辞年飞扑过去之前将他拦在怀里:“先去洗漱。” 辞年挂在他怀里,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这是你做的吗……身上有股柴禾味。” “是我做的,先洗漱,一会再吃,刚从锅里捞出来太烫了,一会烫着舌头了可别哭。”贺栖洲温声哄着,从一旁的椅子上勾过大氅,裹住这刚从被子里钻出来的人,捞起他就往洗漱架边挪。谁能想到呢,走长安城里,人人都要尊称一声大人的贺栖洲,回了府里,还得伺候人洗脸洗手。 一趟洗漱完毕,贺栖洲又将辞年的手拉起,手掌和指节都没问题,只是手腕处有轻微的青紫,这显然是连日奔袭留下的伤。辞年一见这伤,赶紧把手抽回去,可贺栖洲比他力气跟大,紧攥着那只手不肯松,两人僵持一阵,辞年故意道:“贺大人,你这么用力的抓着我的手,是不是不想松开,趁机占我便宜?” -- 第100页 “是。”贺栖洲头也不抬,轻轻捏了捏手腕连接处,“疼么?” 辞年摇头:“早就不疼了,我要饿死了,别老抓着我的手了,让我吃点东西总可以吧……” 贺栖洲笑笑:“本大人便宜还没占够,你等会。” 不等辞年顶嘴,他便牵着人回到床边,桌案的抽屉里有些药膏,贺栖洲打开瓶子,细细闻了一阵,确定这药还有效后,又抓过辞年的手,替他将手腕处的淤青细细揉了一遍,刚刚捏的那两下太轻,辞年还能硬着头皮说不疼,这会上药,得把药揉入筋骨,小狐狸便抵不住疼了,龇牙咧嘴地抽了好几口凉气,大喊道:“轻点……轻点!” 贺栖洲手上力道未减:“轻点可就好不了那么快了,长安的冬天那么冷,要是寒气钻进去,你得整宿睡不着。” 辞年听了这话,只能咬着牙忍下来。这么一折腾,他手掌往下的胳膊内侧红了一大片,衬着那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显得格外扎眼。这一大早醒来就被药味钻了一鼻子,这好吃的没吃着,还没捏着手按了一大通,辞年心里更不痛快了。 “好了。”贺栖洲松开了辞年的手,摸了摸他头顶耷拉的耳朵,“饺子也不烫了,快吃吧。” 辞年迫不及待地端起碗,一口气干掉快三个饺子,可他仔细一看,这碗里总共也只有九个饺子,他虽然是狐狸,但好歹看着也是个大小伙子,谁家少年郎是九个饺子就能喂饱的!辞年使劲喝了一碗汤,闷闷不乐:“我不远万里到长安来找你,你就这么对我,这何止是亏待,简直是虐待……” 贺栖洲替他从柜子里翻出一身冬装:“先随便吃点垫垫肚子,一会带你出去买衣服,然后找个酒楼,咱们吃顿好的。” 一听这个,辞年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连耷拉在脑袋上的耳朵都精神起来。不过几口,他就将碗里的饺子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净,末了,还不忘抓起帕子把嘴擦了,又自己摸到厨房去把碗洗了。要不是修为足够,那尾巴早就藏起,恐怕还能看着他把尾巴露出来,不停摇摆的兴奋模样。 贺栖洲笑着看他忙进忙出,也不阻拦,就立在院子里等着他。 辞年转了一大圈,终于窜回了贺栖洲面前,喜道:“咱们走呀!快走呀!接上一定有好多好看的裙子!我要买红裙子!还有花裙子!” “你说你,好好一个公狐狸,一天到晚就惦记裙子……”贺栖洲拿起辞年带来的斗笠,轻轻扣在了他脑袋上,“好……依你,都依你,你最大,把耳朵藏好,咱们出门吧。” 大年初一,长安的街市依旧繁华。虽然一部分店家闭门过节,但还有不少商铺赶着节日的红火,照旧开门营业。两人踏着夜里留下的积雪,往这长安城里最热闹的东西市走去。辞年跑在前面,留了一地乱糟糟的脚印,他兴冲冲走几步,又想起自己不认识那店铺在哪,赶忙又回过头,拽着贺栖洲的手往前冲。 贺栖洲被他拉了一路,笑道:“狐大仙,认识路吗,就这么瞎跑啊?” “不认识!”辞年理直气壮:“就是不认识才让你跑快些!不然晚了,好看的衣服都被人挑走了!” “挑不走!谁敢跟我们小神仙抢衣服啊,实在不行咱买个几尺布料回家自己做。” 辞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会做衣服?” 贺栖洲答:“不会啊,但给你裹上我还是会的。” 辞年瞪一眼,拽着他继续往前冲:“快点!快点!” 果不其然,辞年一进了衣铺,就铆足了劲儿往裙装那块钻,这冬日到了,店内时兴的款式也变了,披肩斗篷,绒边长裙,保暖多于美艳。这铺子老板刚开门,一句“新年好”还没道出来,就见着这两位公子往裙子堆里奔去,辞年挑了一件又一件,竟没能找到满意的,他挑起一件红色的长裙,在身上比划了两下,问:“这个?” 贺栖洲一本正经地打量一番:“这个太长了,穿着不好跑动。” 店家忙笑着迎上来:“哎呀,姑娘家家的,谁还穿着裙子翻跟斗呢,自然是要走京城里流行的淑女步才得体大方!二位公子这是替心上人挑礼物呀?可知道姑娘的尺码?交给我来,我挑的裙子,姑娘们都喜欢!” 辞年看了他一眼,道:“那我要能穿着翻跟斗的裙子,有吗?” 店家一愣:“啊?这……” 贺栖洲笑道:“没事,店家,你让他挑着,看上了自然买,再不济,不还有后边那块的男装嘛。” 辞年又挑了半天,店家看他俩也挑不出什么结果,便笑着客套道:“两位公子慢慢看,有事儿叫一声啊。”说完,便回到柜台前忙自己的,不再跟着他们了。辞年绕到架子后面,从一堆裙子里冒出头,正对上贺栖洲的眼睛,两人面面相觑,辞年突然低声道:“我找到一个好看的,你快过来看!” 贺栖洲不知道他捡了什么宝,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绕到成排的长裙之后。辞年躲在角落里,一脸坏笑地看着他,等他走进了,却突然从背后摸出一块大红色的布,往他面前一举,贺栖洲一愣,定睛一看,这点布料别说做裙子,做件上衣上费劲,辞年举在手里的不是别的,正是店家藏在裙装后面柜子里的肚兜! 辞年得了逞,笑得嘴都合不上,可他怕笑得太放肆,引来店家的怀疑,只能捂着嘴,笑得肩膀直发抖。贺栖洲看着他,不着痕迹地抽了抽嘴角,他接过辞年手里那丝滑的肚兜,一本正经地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笑道:“别说,还挺好看。” -- 第101页 辞年的笑容立刻僵住,没等这小狐狸说出什么下文,贺栖洲拿起肚兜就往外走:“店家,咱家小公子看上这个了,买了!” 第五十二章 正初一相府命数尽 “我没有……” “好嘞!”那厢的老板听着贺栖洲的吆喝,立刻笑着赶了过来,一见贺栖洲手里的东西,先是一愣怔,随后又立刻恢复了笑容,“买……买这个是吧?” “不……” “是。”贺栖洲抢白道,“掌柜的先拿着,咱俩还得挑挑,一会一起付账。” 老板笑着应了一声,捧起贺栖洲手上那块小小的肚兜,头也不回地往柜台边赶。见老板走远,辞年瞪了贺栖洲一眼,后者却回报以无比自然的疑惑表情:“怎么了?不是小公子你喜欢,我才给你买的嘛?” 辞年压低了声音:“我只是让你看我没说要买!” 贺栖洲笑笑:“噢!我看你笑那么开心,必定是喜欢极了,才主动给你买下的,没事,这也是裙子,就是短了点,不太挡得住下面……” 辞年赶紧跳起来捂了他的嘴,藏在斗笠下的耳朵尖隐隐发烫:“闭嘴!臭道士……” 贺栖洲笑得眼都弯了,他抓住辞年的手,低声道:“继续挑裙子呀?外面穿裙子,里面穿肚兜,这才叫……” “我不挑了!你自己穿去!”辞年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踏着步子往店铺另一头的男装里钻,贺栖洲笑得肩膀直颤,却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辞年过去挑衣服。他可是这小神仙的钱袋子,没了他,挑多少衣服可都带不出店里去。两人挑挑选选半天,总算给辞年弄了几套合身的衣衫,都这么久了,这小狐狸还是对裙子念念不忘,贺栖洲有时都不明白,这小家伙到底从哪学来的怪异脾性。 他记得,他们竹溪山初见那夜,辞年就扮作女子,无论如何都要将他赶出去。 小狐狸换了新衣,又觉着衣服不方便带着,便付了账,暂时把这几套衣服存在掌柜的这,等他收了工,再派伙计的送到府上去。 衣服买完了,有了新衣服的辞年兴奋不已,他对着店里的铜镜看了又看,恨不能抱着人家的镜子逛大街。贺栖洲怕他耽误人家做生意,赶忙揽过他的肩膀往外走:“行啦,京城第一帅了,咱下一步该去吃饭了。” 镜子里的少年郎已经足够帅气,辞年被肚兜短暂影响的心情迅速回暖,一听有好吃的,他更是兴奋不已,立刻拉着贺栖洲的胳膊往外蹦:“走走走!去哪吃!有什么好吃的!” 两人刚往店外一走,辞年就瞥见了街那头一颗红彤彤的小树,他心想着长安也太神奇了,怎么大冬天的还有红色的树,再定睛一看,原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举着一颗糖葫芦树,远远望去,那些山楂果红得耀眼,外层晶亮的糖壳映着阳光,让这颗“树”都闪闪发光。 “糖葫芦!”刚刚还嚷着让贺栖洲快点,这会见了糖葫芦,辞年竟跟个孩子似的挪不动脚了。 “老人家新年好,来两个糖葫芦。”贺栖洲摸出钱袋,让辞年从草把子上挑了两个看中的,老人家借了钱,喜滋滋地道了声新年好,就让辞年随便挑。 辞年盯着这一大堆亮晶晶的红果,一时间不知怎么下手,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哪个都最大最红,贺栖洲看了他一会,打趣道:“小公子,快点啊,一会咱们还得去三秦茶楼吃饭呢,要是晚了,好位置可就被占了。” 老人家一听,立刻提醒:“二位公子,往这条路去不了三秦茶楼了,您二位恐怕要绕路走啊。” 辞年摘下两个糖葫芦,疑惑道:“为什么去不了,这路塌了?” 老人家摇摇头,转身指向路东边:“我刚从那边过来呢,您看……” 两人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不少人围坐一团,只是围在一起的人太多,一眼望去也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人,根本看不出个情由。见两人也有凑热闹的心思,老人家提醒道:“是官家的事,二位这大过年的,不必过去凑这个人堆,这长安城是方的,绕个路,也能到,不必走那条。” “官家的事?”贺栖洲道,“京城里住着的官这么多,是谁家娶亲?” 老人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您不知道啊?昨天夜里,丞相府出事了!” 一听丞相府三个字,辞年的耳朵也立了起来,刚咬了一口的半个山楂也含在嘴里,生怕嚼了脆糖,错过了老人家的故事。这老人家倒也乖觉,看两人实在好奇,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是听说的,昨天夜里年三十,丞相府遭鬼怪了!您二位想想,这当官的,尤其是丞相这么大的官,谁没有个小金库?可偏偏昨天夜里,丞相的金库失窃了,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一样没剩下呢!” 贺栖洲心知肚明,却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哎呀,竟有这种事啊!” 老人家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家就住这附近,昨天夜里丞相府上闹起来了,动静可大了,我在院子里陪孙子放炮仗,都能听见他们在那嚎!” 贺栖洲道:“这丢了东西……该报官嘛,所以丞相大人现在,是让官府过来调查了?” 老人家说到这,竟笑了出来:“丞相大人哪敢报官啊!是官来抓丞相啦!” 贺栖洲疑惑道:“老人家,怎的丞相不好了,您这么高兴啊?” -- 第102页 “那还用说嘛!这丞相管不好自己的家仆,那几个杂碎,一天到晚的为非作歹,我儿子就在街上摆摊子,隔三差五就被他们抢些东西去,敢怒不敢言啊!就前些日子,我看着有个兵爷把他们抓起来了,还高兴了一阵,怎想那几个人没几天就放出来了!唉……”老人家说到这,忿忿道,“也是老天开了眼了,让他们遭了鬼,皇上不想抓都得抓!” “那老人家……”辞年把嘴里的山楂咽下,问道,“东西丢了,不是遭贼吗,怎么说是遭了鬼呢?” 老人家神秘道:“二位不知道啊?这大街上都传遍了,昨天夜里,丞相家的金库空了,里面的宝贝们,全都自己长了脚似的,排好了队,一路排到宫里去了!皇上正吃着年夜饭呢,门一开,外面的宝贝一个接一个往里飞,皇上定睛一看,这不是国库里的东西吗!连夜带着人就到丞相府来了!你说,要不是鬼怪,谁能干得成这事啊,当真稀奇!” 贺栖洲看了看辞年,笑道:“谢谢老人家给我们讲故事了,大过年的,您长寿发财!” 老人家乐得合不拢嘴:“好好好,谢谢公子吉言,我还得把这些卖完,就不陪你们聊天看热闹啦!” 待老人走远,两人看了看彼此,不约而同地往拥挤的人群里走去。 才走近几步,贺栖洲便看见了那漆了金粉的围墙,小傅子果然没说错,丞相在年前出了口恶气,又得了皇上的封赏,自然是风光得意,只是这金粉显赫,却也容易剥蚀,才几日的风吹雨打,墙面就已经道道斑驳,露出底下的白灰来。 看热闹的百姓叽叽喳喳,贺栖洲听了一耳朵,不是在讨论这丞相家里查抄的宝贝有多好看,就是在为丞相的倒台叫好,看来这位丞相大人虽然在朝堂上风光一时,名声却正好相反。不过名声这东西,来也不易,去也不易,又有几人能说得分明。 最后一样东西被官兵运出门口,相府的大门被拍了封条,百姓们看热闹看完了,也在官兵的驱赶下渐渐散去,这人一散开,辞年才低声道:“这人是个好人吗?” 贺栖洲道:“不算好人吧。” “他能给人好处,收了他好处的人,肯定觉得他是好人。”辞年举起手中通红的山楂,慢慢咬了一口,“但他欺负你,他就是坏人。” 贺栖洲笑道:“你不是为非作歹的狐大仙吗?这为非作歹,也要挑对象的?” 辞年“哼”了一声,拽了拽贺栖洲的手:“你那个什么三三酒楼!带路!” “是三秦茶楼……”贺栖洲耐心纠正道,“那的茶好喝,烧鸡也好吃,要是吃不完,咱们就打包回去,晚上坐在院子里吃。” 辞年乐道:“好啊!” “对了……”贺栖洲拉着他刚走两步,道,“我还没带你去见过我师父,还有我的……算了,那个人见不见都行。” 辞年道:“什么见不见都行?” 贺栖洲道:“没什么,就是个……” “怎么就没什么了!老贺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厚道!”贺栖洲话还没说完,眼前立刻闪出了一个影子,那人一身铠甲还没卸下,满面风尘,不过这么一段时间没见,竟看着邋遢了许多。不过无论怎么狼狈,他脸上那没心没肺的笑是始终不变的。 秦歌一拍贺栖洲的肩膀:“不厚道啊!又想吃饭不带我!” 辞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贺栖洲,道:“我知道了。” 不出声还好,这一出声,秦歌便注意到了贺栖洲身边这个矮了半个头的少年,两人一阵大眼瞪大眼,秦歌一拍脑袋:“对!你就是那个……那个……” “不用那个,往蜀中的信都是寄给他的。”贺栖洲笑着拍了秦歌一把,“你终于回来了,什么时候赶回来的?” 秦歌抹了把脸:“今天一早赶回来的,这不紧赶慢赶进宫一趟……对了,那件事……” “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贺栖洲忙打断他“不是说吃饭不带你吗,走吧,三秦茶楼,我请。”末了,他轻轻拍了拍辞年的肩膀,道:“也让你见见他。” 第五十三章 寻过往长安春日宴 贺栖洲在楼下与掌柜的商量点菜,秦歌就带着辞年上楼,挑了个临街的雅间。 辞年一进屋,就迫不及待的推开了窗户,一窗之隔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衣着鲜艳的百姓。京城果然与竹溪村不同,辞年看了一会,险些忘了手里还攥着的糖葫芦,那红艳艳的糖浆躺下来,差点滴到他手里。辞年连忙嘬了一口,将那嘴唇也染得微红。 秦歌倒好了茶,招呼了一句:“别戴着斗笠了,一会吃饭不方便。” “不行。”辞年想也不想,立刻拒绝。 秦歌笑道:“摘了吧,我知道你有耳朵。” 辞年一惊,却还是立刻镇静下来,他舔了舔糖葫芦,道:“你才没有耳朵。” 嗨,怎么这贺栖洲在的时候与贺栖洲斗嘴,贺栖洲不在一会,还换了个人来跟自己斗嘴。秦歌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给辞年倒了茶,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的身份,但我不会说出去,你们吃饭,栖洲既然愿意带上我,自然是把我当自己人。” 秦歌想了想,又道:“你也可以把我当自己人。” 辞年听得这云里雾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嘴,可这斗笠在他脑袋上,也不是说摘就能摘的,辞年犹豫了一会,决定装聋作哑,只当没听见这人的话。秦歌见他不说话,又道:“哎,你就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吗?” -- 第103页 辞年立刻道:“谁?” 秦歌道:“还能谁啊,他啊,你不好奇吗?” 辞年想了想:“我问他,他会告诉我的。” 秦歌又道:“你知道五官保章正是个什么官职么?” 辞年摇摇头:“不知道。” “五官保章正,隶属钦天监,名义上和钦天监诸人一样,是占星卜卦,观测天象的官职,但你的贺大人,跟别人都不太一样。”秦歌抓了一把桌上的干果,剥了几颗抛嘴里,“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辞年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要是道长的秘密,那他不告诉我,我也不听。” 秦歌“哎”了一声,脸上的表情都僵了一瞬:“你别紧张啊,我跟栖洲都认识多少年了,我又不会害他……我这不是,他那么看重你,我也想跟你聊聊天嘛。” 这么长一句话,辞年就听到一个“看重”,眼睛都亮起来了:“道长看重我!” “那当然啊!”一看终于打破了僵局,秦歌总算舒了口气,“他从回京开始,每半个月都给你写一封信,你呢,每半个月给他回一封信。” 辞年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给你寄信那鸽子,是我养的啊。”秦歌一提到自己那宝贝鸽子,眼睛都放光,“你知道吗,我每天照顾那些小宝贝,它们一个个都可争气了,栖洲一回来,就问我要了最好的鸽子,说要能飞得快,越快越好,我就把那最快的鸽子给了他。” 这几个月的书信往来,还得依靠眼前的人出力支撑,辞年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人与他算是有恩的。一想到这,他赶忙摘下了斗笠,给人倒茶剥花生:“你就是鸽子飞回的那个将军府的……将军!” 秦歌喜道:“对啦,我就是大孟鼎鼎有名的护国大将军,秦歌!” 辞年道:“噢!难怪你的鸽子那么厉害!原来你叫秦鸽!” “不是……”秦歌赶忙解释,“不是那个鸽,哎也无所谓了……你高兴怎么就怎么吧。” 辞年又剥了几颗花生,装在小碟子里递过去:“你刚才说,道长看重我……” “对。”秦歌喜滋滋地接了花生,往嘴里塞了一颗,“夏初,大概五月,栖洲就推算到蜀中有妖异之气,他上报钦天监,也上报给皇上,皇上说既然有异象,你就跑一趟,若是有妖邪,能杀就杀,不能,再上书朝廷,朝廷自会组织能人异士前去协助。” “能杀就杀……”辞年轻轻重复了一道,又问:“为什么要杀啊?要是山里的妖怪不为非作歹,也要杀吗?” “这妖怪啊,十有**都是要为祸人间的,若有少数潜心修炼的,早就一个接一个飞升成仙,也不至于让他测算到冲天的妖气了。”秦歌道,“当然啊,我是觉得妖也得分门别类,但世人不这么想,皇上也不这么想。测算之后,钦天监立刻派人前往蜀中打探情况,这才知道,原来蜀中竹溪山藏着个为非作歹的狐妖,也就是你啊。” 辞年听到这,不由得嘟囔了一声:“噢……” “按理说,钦天监要把消息报上去,让皇上过目,皇上批下折子了,才能出发。但当时栖洲拿着手下人送来的消息,只说了一句话,便收起消息,自己出发了。”秦歌啧啧两声,“你可知道,在这朝堂上,得多大的胆子才敢做这事啊,皇上还没点头,他就自个出发了,写了你名字的那本折子,硬是没送到御书房去。” “写了我的名字……”辞年恍然大悟,难怪在竹溪村时,贺栖洲会那样自然的念出自己的名字,原来自己这小小的狐狸,早就已经入了钦天监的档案,贺栖洲是有备而来……但他为什么要拦着那折子?折子递上去又会如何呢? “得亏他把折子拦了下来,不然那折子一上去,皇上就必须得让他带着两个妖怪的尸首回来了……”秦歌突然压低了声音,“他可是到了蜀中,才给长安写信,说事发突然,走得匆忙,蜀中妖气异常,竟发现只有一个妖怪。这事往轻了说,是见机行事,往重了,可是欺君……” 辞年一愣:“那……皇上没生气吗?” “生什么气呢?”贺栖洲推开雅间的门,手里还端这个小盘子,“菜肴点好了,店家说有现打的糖年糕,我就等了一会,你俩聊什么呢,一进来就听见生气不生气的,秦大将军,您不会又在这作妖吧?” “会不会说话!我这不是,提前跟小神仙认识认识嘛……你都带人家见我了,还不让我说说话了,不信你问他,我可一句坏话都没说,都在这夸你呢!” 辞年接过糖年糕的盘子,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夸你呢!” 贺栖洲笑道:“夸我什么呢,说出来听听?” 辞年把手里的糖葫芦放到盘子里,扯着手里那块软糯的年糕吃得起劲:“夸你是国之栋梁!” “拉倒吧,这能是秦将军说出来的话?”贺栖洲捻起放在盘子边上的糖葫芦,照着那缺了一口的红山楂啃了下去,“你不知道吧,这位秦将军,可是有活活气死敌军将领的丰功伟绩,想不想听?” 辞年道:“想!”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刚才真没作妖呢!你别啊!”秦歌赶忙制止,辩解道,“我哪来的什么丰功伟绩……” 贺栖洲嚼着糖葫芦:“我记得还是皇上刚登基那会,西北境见皇上年轻,以为大孟好欺负,急急忙忙派兵挑衅,当时朝中人才青黄不接,你秦将军这个漏网之鱼就趁机窜上来了。他临危受命,带着军队向西北进发,并飞鸽传书,与敌军将领约定三日后大战一场!” -- 第104页 秦歌“哎呀”一声:“可以了可以了,再吹就过了!” 贺栖洲当没听见:“三日后,敌方将领带兵前往战场,要我说这确实是个实诚人,见没等到秦将军,他竟也不撤退,就带着大军,在那足足等了一日!结果呢,到傍晚收到了秦将军的飞鸽传书:实在抱歉,在下睡过头了。” 辞年一愣,竟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呢!” 秦歌急急道:“怎么我说要讲贺栖洲的故事你就百般警惕,他揭我老底你这么来劲啊!” “然后?然后他们就又约了三日后再战,三日之期到了,敌军将领如期而至,他心里一定想着,这大孟子民向来守信,言出必行,我一定能等到对面那位将军的!”贺栖洲一拍手,“好!这一等又到傍晚,秦将军没来,送信的鸽子来了:实在抱歉,在下没吃饱。” “你才没吃饱!瞎编有个限度啊!”秦歌几乎跳起来,“贺栖洲!给点面子行不行!” “不行。”贺栖洲又咬了一颗山楂,“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敌方将领耐着性子,又约了三日之期,这一次,这位死心眼的将领学聪明了,他故意傍晚才赶到战场,果不其然!” 辞年跟着他一同道:“秦将军没来,鸽子来了!” 话说完,辞年笑得前仰后合,他的声音本就清澈,这么一笑更是格外悦耳,贺栖洲也跟着笑,只留秦歌那脸一会红一会白,他急忙辩解:“这叫策略!策略!你们懂什么!缓兵之计!” “这一次,秦将军的信上写着:实在抱歉,在下不想来了。”贺栖洲一本正经,“这策略简直惊世骇俗!说放你鸽子就是放你鸽子,理由都懒得找!地方将领带兵白跑三趟,心里郁结,又觉得自己这几万大军活活被戏耍,一时气不过,竟口吐鲜血,活活气死在阵前。说时迟那时快,趁着敌军士气涣散,秦将军带兵从峡道理杀出,将没了主将的敌军杀个片甲不留!” 辞年极给面子的鼓起掌来:“好厉害啊!” 贺栖洲轻轻笑了一声:“从此之后,秦将军在大孟的名头就打响了,这鸽子……自然也是越放越顺手了。” 这一通编排,闹得秦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哽了好一阵,才道:“行了行了行了!别折腾我了!赶紧吃饭!合着我就不改蹭你这顿饭,我秦某人错了,还请二位大人大量,饶了我好吧!” 小二在门外呼喊一声,陆续上菜,这顿给辞年接风的“年夜饭”,才算正式开启。 第五十四章 尘埃定雪落长安径 好在送菜的小厮进来时,辞年及时戴上了斗笠,这才没有吓到人。 斗笠虽然轻巧,但大晴天的一直戴在头上,也难免会引人注目。辞年摘下了小小的斗笠,将它放在了一旁的座位上,秦歌瞟了一眼,道:“这个一看就是栖洲做的。” 辞年奇道:“你怎么知道!” 秦歌道:“他手艺好得很,以往我缺了鸽子笼,都得求他给我做!” 贺栖洲给辞年夹了个鸡腿:“别光说话,快吃,晚了这人要把你鸡腿给吃了。” 秦歌“啧”了一声:“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贺栖洲头也不抬:“是。” “我……”明知与贺栖洲斗嘴没有结果,秦歌却偏偏总是不服输,两人毫无意义的争斗到此为止,秦歌灌了口茶,抹了抹脸,“对了,我这连夜赶回来,就是为了进宫把你捞出来呢,谁想我刚进宫就撞见小傅子,他同我说你已经出来了!” 辞年抬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 秦歌大惑不解,贺栖洲笑着补充道:“对,他把我救出来的。你不是查抄相府了吗,那点来龙去脉,想必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秦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说这事不可能是凡人所为,还真是你啊!”言罢,他又赶紧压低了声音,道:“不过这事咱们知道便罢,也别往外声张。” 贺栖洲道:“只要你管着你那张嘴,自然无人声张。” “唉你……”秦歌莫名又被噎了一下,佯怒道,“还想不想听了!” “想想想,还请秦将军细细道来。”贺栖洲面无表情地应和着,又给辞年夹了个鸡腿,“快吃。” “我今天上午一进宫,就撞见小傅子了,他说皇上大发雷霆,半宿没睡,让我没什么大事千万别再去惊扰皇上。我说这事可蹉跎不得,我有天大的事要见皇上呢!”秦歌微微一笑,“真按你们预想的那样,这三王爷孟祚祥,接了信件,马不停蹄赶往西北境,与顾平川会合,明明那封回信里只说了越快越好,也不知这三王爷怎么想的,竟一定要求顾平川赶紧发兵,最好赶在年前将长安拿下。” 贺栖洲轻笑一声:“愚蠢。” “何止是愚蠢,简直愚不可及!我和白校尉一并前往,你知道当我们赶赴西北境时,他们才集结了多少人马吗?”秦歌晃晃右手,比出五根手指。 辞年看了一眼,道:“五万?” 秦歌“噗嗤”一声:“五千!” 贺栖洲惊道:“就五千将士,也敢杀入长安?” 秦歌一听这话可就来劲了,他坐直身子,摇头晃脑,尖着嗓子道:“那长安城里,有几个能打仗的啊!西北境就一个顾平川将军,那也是我们三王爷的人了!就凭长安城里那几个酒囊饭袋,别说五千!五百我也敢带兵杀入!” -- 第105页 “酒囊饭袋倒是没错。”贺栖洲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一口,赶在秦歌急眼前,立马补充了一句,“错了错了,咱们秦歌将军不是酒囊饭袋,是大智若愚,看起来没什么本事,实际上深谋远虑,骁勇善战,实乃国之栋梁!” “行了行了!”秦歌连忙挥挥手,驱散了这虚假的吹捧,“你别说,都把白校尉给逗乐了,这小子跟我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蠢的对手,咱俩带兵从峡道杀入,杀了个措手不及!别说,那顾平川倒是个有出息的,立刻整兵迎战,谁想那三王爷竟似没见过这阵仗,吓得鬼哭狼嚎,连滚带爬,连驾着的马儿都被他用缰绳勒得找不着北,竟撞倒了一片骑兵!骑兵们怕伤了三王爷,赶忙后退,又撞着后头的人……” 说到这,秦歌已经笑得喘不上气了:“你说说,你说说,扶谁不好,扶一个真正的酒囊饭袋,就凭他是嫡出?丞相大人想什么呢!这哪有出路啊?” 贺栖洲道:“他当然有出路。无能的君主必须依仗贤臣。若是不出这遭,以他往日的威势,这满朝文武,有谁敢说丞相大人不是贤臣啊?你敢吗?丞相原本寄出的那封信,可是告诉三王爷时候没到,那要是时候到了呢?兵马齐了,粮草充沛,再遇上些天灾,百姓日子过得不好了,三王爷这条路,还会像今天这么难走吗?” 秦歌道:“这话说的……倒也是那么回事。” 他们说的这些,辞年倒是都听不懂,但他看着贺栖洲认真筹谋的样子,便觉得他了不得。难怪竹溪村那一帮说不听道理的人会对他如此毕恭毕敬,道长果真是个厉害的角色啊。 辞年啃掉了第二个鸡腿,摸出帕子擦了擦手,又听得秦歌说:“如今人我已经给抓回来了,刑部扣着了,刑部尚书高兴得不得了,拉着白校尉的手一个劲的摇啊,说谢谢咱们大过年的给他送活来了。” “那是,刑部尚书是太傅的人,有这建功的机会,他是得好好抓紧。”贺栖洲道,“只是不知道这三王爷和顾平川在天牢里,还能不能有当初我和师父的待遇了。” “不过……”秦歌疑惑,“我这趟回来,是把三王爷和顾平川抓来了,那他们要是一口咬死与丞相无关,光凭着他那贪赃枉法一项,恐怕治不了太重。” “那你可要问小神仙了。”贺栖洲看向辞年,笑容又温和了几分,“那一大堆排着队进宫的宝贝里,可混入了一样不得了的东西。” 辞年想了想,道:“是枕头?” 秦歌恍然道:“哦!你可别告诉我,那另一封信,在丞相的枕头里?那封信难道也……” 辞年答:“我不知道什么信,是相府的鸟儿告诉我那枕头里有秘密,我想着反正都扔了这么多宝贝了,那秘密也一起扔进去吧,就把他的枕头也抢了。” “哈哈哈!你这可是大功一件,等皇上把这事弄清楚了,咱好得好好奖赏小神仙一番。”秦歌趁着这机会,立刻示好,“你想要什么奖赏?别让栖洲去说的,我来说,免得让人生疑。” 辞年眨了眨眼睛,深思熟虑一会,脸上逐渐露出欣喜的表情。 三天后,贺府的后院里专门划出了一块地,修好围舍,养鸡。 送来的鸡各个昂首挺胸,羽毛顺滑丰满,冠子红,身体壮实,一看就是鸡中极品,都是一等一的好鸡。这些洁白的鸡踏在雪地里,大有混作一色的架势。 辞年围着新扎好的竹篱绕了好几圈,差点踩在冻**的雪上滑倒,贺栖洲忙往前几步扶住他,恰巧让他扑到了怀里。辞年挨着贺栖洲,笑得无比灿烂:“有十几只呢!” “是,十几只,都是上品的芦花鸡,你那日说了要鸡,秦歌就立刻去给你搜罗了。” 辞年不解:“不是说去皇上面前讨赏吗,这是皇上赏的吗?” “当然是了,秦歌去跟皇上说,自己不是主要功臣,功劳全是白校尉的,但他有个不情之请,就是觉得养鸽子太无聊,想养点鸡,恳请皇上赐鸡……”说到这,贺栖洲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可知道皇上听了这话,那表情都绷不住了。” 孟胤成确实差点没绷住,他有时候不得不细细琢磨,自己这满朝文武到底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可秦歌提了要求,又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又怎能不满足于他呢?果不其然,第二天,小傅子便赶着马车,将一车子上品的白羽芦花鸡送到了将军府。 秦歌接了鸡,只看了一眼,亲自上马,带着小傅子,直接将这一份恩赐送到了贺栖洲府上。 这回秦将军可没忘了巡防,白校尉立功,年后封赏不会少,再不能让他替自己打马虎眼了。难得敬业的秦将军送了一趟礼,便带着小傅子回了宫,老老实实带人巡防了。京城的雪纷纷扬扬,百姓们看着门可罗雀的相府,也就说几句那除夕夜里的传奇故事,其他的,便再也没有了。 给这位两朝老臣留一分薄面,也算是孟胤成的仁至义尽。 但辞年顾不得那么多,他不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只关心贺栖洲,和他靠自己的辛苦挣来的这几只鸡。 在竹溪山与村民生活了这么久,辞年也终于有了些意识,他明白养鸡是技术活,必须长远打算,要是天天吃,那很快就会吃光了,岂不是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鸡?辞年掰着手指,细细盘算起来:“要养多久才能生蛋呢……小鸡生出来,等他们长大,还能再生蛋……” -- 第106页 贺栖洲用两只大手包住了他被冷风吹得微冷的手,笑道:“该吃就吃,不够了再买,几只鸡不算贵价,我总不能让你到了长安还吃苦吧?” 辞年眨眨眼睛,道:“你不怕我把你吃穷吗?” 贺栖洲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放马过来,看看你得用多久的时间,才能把我吃穷。” 两人顿时笑作一团,辞年笑起来时,尖牙会从嘴里溜出来,像个怎么都藏不住脑袋的小孩,但能看到他笑得开心,贺栖洲是欣慰的。在竹溪山熬了这么多年,受了这么久的委屈,张牙舞爪的他,原来不是最本真的他。这只小狐狸,是该开开心心的,想吃就吃,想笑就笑,想穿漂亮衣服,就穿漂亮衣服。 所幸长安是个宝地,能给他他所需求的一切。 辞年看够了芦花鸡,又撒了一碗小米,转身要往屋子里跑,跑着跑着,他突然想到那日秦歌的话,便突然回头,看着跟在身后的贺栖洲。后者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下,问:“怎么了?” “嗯……”辞年道,“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第五十五章 拜年日融融泄泄时 明明贺栖洲是被问问题的人,怎么辞年这一开口,竟是比他还紧张? “有什么问题也进屋再问,外面风大,今天的跌打药酒还没擦呢。”贺栖洲揽过小狐狸,将他赶往廊下,带进了屋里。屋内有燃起的炭盆,这是每七天来一次的仆从们打理的,而现下自然没有人,家里多了这么个尖耳朵的小神仙,有人伺候着反而不方便。 辞年进了屋,赶忙将斗篷取下来,又将屋内的灯火一盏盏点亮。贺栖洲看他忙了一阵,这才牵过他的手,将他带往桌边:“好,先擦药酒,有什么要问的,慢慢问。” 辞年乖巧地伸出手,手腕处那块淤青已经慢慢淡去了瘢痕,颜色也从青紫转为青黄,贺栖洲取来小瓷瓶,替他揉着手腕,不一会的功夫,又将那块白皙的皮肤擦得微红。不过这次,辞年没喊疼,忍过了前几日,淤血慢慢散了,这上药的过程果然不那么难熬了。 “秦将军告诉我……”辞年迟疑片刻,道,“你曾经拦下了一张要给皇上的折子,上面有我的名字,是真的吗?” 贺栖洲按揉的手连一丝颤动都没有,一如他平和的语气:“是啊。” 辞年忙道:“他跟我说……这要是追究起来,算欺君之罪呢!你……虽然我常年躲在山里,可我也偷偷下山看过戏呢,这欺君之罪是很重的!要是皇上生气了怎么办,你当时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拦下来呢?我可是小神仙,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算,也不算。”贺栖洲笑笑,“原来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辞年听他这语气,似是不觉得问题严重,便也跟着将信将疑:“不算吗?那要是被发现了,也不会被责罚吗?” 手上的力用到三分,药酒也全都渗入筋骨,贺栖洲轻轻拍了拍辞年的手腕:“这么关心我?” “我自然关心了!”辞年倒是一点遮掩都没有,理直气壮得仿佛这事本就在他分内,“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啊,你还答应了要助我修仙,让我得道呢,说话不算数,天打五雷轰,轰——” “哈哈……”贺栖洲被他逗笑,他起身,带着辞年一同洗了手,又从一旁的盘子里捻了一块甜糍糕,轻轻塞到那人嘴里,“我要是不拦着那份折子,就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辞年嘴里叼着吃的,话都说不囫囵。 “夏初,蜀中有妖异之气,直冲斗牛。钦天监推算打听了好一阵,才确定是竹溪村的方位。当时师父派去的人打听了许久,只得到了你的名字,他将名字记下,连带着打听来的奇闻异事一并拟了一封折子,送回了钦天监手中,我拦下的,也就是那封折子。”贺栖洲淡淡道,“拦下,是因为我觉得事有蹊跷。” 辞年觉得好奇,便追在贺栖洲后头问::“难怪你知道我的名字!” 贺栖洲一笑:“这么好听的名字被我知道了,难不成你亏了?” 辞年嘿嘿一声:“是你赚了!” 贺栖洲又道:“蹊跷,是因为这呈上来的折子里,虽然写尽了你在竹溪村的那些‘丰功伟绩’,却唯独没有涉及一条人命。” 辞年哼哼道:“那是自然,我又没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我只是……只是偷偷摸摸吃了几只鸡罢了!” “几只鸡,就能让竹溪山妖气冲天,连千里之外的长安都能观测?”贺栖洲摇头,“这山里,必然还藏着什么其他的东西。如果就这么让折子呈上去,皇上一看妖气甚重,必定不会让我独自前往,就算让我带上几个帮手,我也只会觉得碍手碍脚。” 辞年不解:“为什么?有帮手不好吗?” 贺栖洲看着他,笑着叹了口气:“这世间没有几个妖怪像你,也没有几个人像我,他们见到你,不会问缘由,不会管是非,只遵循一个理,非我族类,必有异心,妖怪么,诛杀就是了。” “那我……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人欺负的……”辞年说到这,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为竹溪山结界耗尽灵力的他,真的可以在朝廷派去的能人异士面前保全自身吗?这个问题,连他都不能给自己下十足的保证。辞年扁着嘴想了想,道:“你觉得那山里的怨气与我无关……” -- 第107页 贺栖洲道:“是。” “即便与我无关……”辞年的眼睛转了转,小声道,“我也是妖怪啊……你不会同那些人一样,怕我,恨我,觉得我哪怕不是个丧心病狂的妖怪,也是个为非作歹的妖怪,杀了能立功……” “若杀你于天下有益,你会觉得自己该死么?”贺栖洲道,“但你又如何判断这天下的人心向背呢?今日他们要你死,明日发现自己错怪了人怎么办?” “这……”辞年摇头,“那我还是好好活着吧,活着有鸡腿吃,还有漂亮衣服穿,还有道长!” 贺栖洲哈哈大笑:“我这么大个人,还不如你的鸡腿?” “那换个顺序!有道长,有鸡腿,还有漂亮衣服!”辞年嬉笑着摆摆手,围着贺栖洲绕了一圈。他将脑袋贴在那人的胳膊上,毛茸茸的耳朵轻轻一晃,柔顺地垂了下来,“谢谢……” 贺栖洲揉了一把那白绒绒的尖耳朵:“谢什么呢,别说谢谢。” 辞年又问:“皇上也是人,他是不是也很怕妖怪?” “能不见就最好。”贺栖洲道,“那毕竟是君,心意深沉,不可测度。” 辞年还想问问他,那私自拦下奏折,救了自己一命,是不是会给他找来祸患,可话刚到嘴边,院子那头的门便响了起来。辞年赶忙躲进屋里,他把斗笠放在床边了,这回要是出去,被客人看到了,指不定要吓到人的。长安虽不是竹溪村那样的小地方,可正因为人多眼杂,才需要更为注意。 贺栖洲穿过院子,应一声“来了”,便拉开门闩,将门打开。枣红色的大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门外立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在家休息了好几日的师父,叶怀羽。 这位老爷子日日喊着命苦,运气却一点儿也不差。从那日被小傅子送回府后,他便成了同僚圈子里的名人。都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谁还能不知道这些个弯弯绕绕……这边丞相没了,那边他俩放了,那先前冬至宴上那剑拔弩张的一出戏,又有谁能看不出来呢? 好在叶怀羽平日闭门谢客,至交好友不过三两,这几日纷纷带着礼物给他拜年,一连好几日,也难怪他到了正月初四,才抽出空来,往贺栖洲这小徒弟府上跑一趟。 “人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个小崽子,不给我百年便罢了,还等着我给你拜年来呢!”叶怀羽话是这么说,进门时,脸上却是笑着的,他踏着雪入了院子,与贺栖洲寒暄几句,又夸了夸他在院子里新造的池景,两人聊着聊着,便坐到了会客厅。 辞年戴好了斗笠,听到会客厅有声音,便偷偷溜了出来。 他可是狐狸,这尖耳朵不是摆设,从叶怀羽进门他便听见了,贺栖洲称这人为师父……他曾记得,初一那日他们买完了衣服,贺栖洲可是亲口说过,要带他见见师父的,想必这位就是要见的“师父”了。一想到这,辞年心里竟没由来的紧张起来。 两人在厅里聊了一阵,贺栖洲茶也煮上了,点心也拿好了,刚打算坐下好好说句话,便听得身后一声轻轻的“咯嚓”。叶怀羽人到中年,耳朵却灵光得很,听见这细微的动静,便跟着徒弟一道回过头去。 身后的门边,一个小小的竹编斗笠落在地上,木格门挡着的地方探出了一只白净的手,它伸向斗笠,却不知为什么没抓稳,那斗笠在地上盘了个圈,又一次歪在了门槛边。门那头的人似是更紧张了,他轻轻“咦”了一声,那只手又飞快地探了出来,可这一次,那手还没抓住斗笠,就被另一只大手包住了。 辞年一惊,都来不及看抓住他的人是谁,就赶忙抬手捂住自己耷拉的耳朵。贺栖洲哭笑不得,轻轻拨开他另一只手,将他大大方方拉进屋内:“师父,这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位……” “师父……师父过年好!”辞年倒是极为乖觉,贺栖洲怎么叫,他便跟着怎么叫,只是头上那对颤颤巍巍的耳朵,还是因为过于紧张而耷拉下去。 他这一紧张不要紧,年过半百的叶监正也跟着紧张起来,两人围着一张桌子,又是拜年又是问好,险些互给对方磕几个响头。贺栖洲夹在中间,竟是劝谁也不合适,就让他俩这么梗着脖子寒暄了一阵。待到茶都半凉了,两人才慢慢放松下来。 叶怀羽看向憋着笑的贺栖洲,一脸不悦:“你个小兔崽子,看着咱俩这副模样,也不知道帮帮忙……” 贺栖洲笑道:“师父您这话说的,这忙我上哪帮去!我帮谁也不合适啊,让你们二位认识认识,不也挺好的嘛。” 叶怀羽“啧”了一声:“你啊……” 辞年赶忙道:“不要紧不要紧,师父喝茶!师父吃点心!”说完,他便将面前的糕点碟推到了叶怀羽跟前,那模样,倒是像极了见公婆的傻媳妇……叶怀羽想到这,险些抽手拍一把自己的额头,这一天天的,都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 “那个……对了!不同你们闹了。”叶怀羽接了点心,这才想起自己来这一趟的正事,“我这几日跟几个同僚来往,听到些事,正想过来跟你说说。” 贺栖洲还没看够热闹呢,见师父神色一凛,便也跟着收敛起来:“什么事?您说。” 叶怀羽道:“我听闻……我们入了天牢那段时日,朝堂上有位官员,一直在上书请谏,为咱们伸冤。” “为咱们伸冤?”贺栖洲一听,顿觉奇怪,“咱们当时不靠丞相,不依太傅的,满朝文武看热闹还来不及,竟还有人为我们伸冤?这倒是稀奇极了。” -- 第108页 叶怀羽道:“可不是么。那几位同我一说,我都惊呆了,不过倒也欣慰,朝堂上,竟还有这样的人啊……” “皇上的谋划极为隐秘,连师父您都是进了天牢才得知了原委,这位……恐怕是心中的那几分正直,不吐不快吧。”贺栖洲道,“那朝堂上的人可为难他了?您知道他是谁么?” “说是明里暗里好一阵奚落,连皇上也没给什么好脸色……”叶怀羽叹气,“我打听着,似乎是礼部的人,叫什么……哎,我这记性,给忘了!只说是礼部的侍郎,本就是个不受重视的。” “侍郎?”贺栖洲一皱眉,脑袋里竟浮现出那急匆匆的身影来,“您说的那位,我好像见过的。” 第五十六章 昔日青葱道破真龙 经贺栖洲一提醒,叶怀羽也想起来了,礼部侍郎……那不就是冬至宴之前,天天往钦天监跑的,那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年轻人吗!那段日子礼部内部都乱成一锅粥,钦天监扛起祭祀仪典的大头,要不是这位礼部侍郎伸出援手,恐怕连祭典都开不成了。 叶怀羽恍然大悟:“噢……就是他啊!哎呀,那咱们可真得跟人家说句谢谢才是,要不,抽个时间去拜个年,还是请人家吃顿饭?” 贺栖洲道:“师父,您认儿子的瘾又上来了?” “去!少胡说八道。”叶怀羽正色道,“为师平日怎么教你的,受人之恩,必当回报嘛。就算他帮不上忙,在那样的情形下,还能冒着被责难的风险仗义执言,这是个好孩子……” 贺栖洲道:“是,师父既这么说了,就先让人家好好过个年吧。等上元过了,我便去打听打听这位的情形,邀他见上一面,让您当面道个谢。” 叶怀羽满意道:“对了,这还差不多。” 两人聊着天的功夫,辞年已经偷偷剥了一小把瓜子。见他们聊完了,便将那瓷碟推过去,悄悄放在二人中间:“师父,吃瓜子。” 叶怀羽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个孩子,赶忙接了他递来的瓜子,笑眯眯道:“哎呀,谢谢!你看着孩子多懂事……” 贺栖洲咳了一声:“师父……人都几百岁了,叫孩子不合适。” 叶怀羽恍然大悟,赶忙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呀……忘了忘了。” 一听这话,辞年赶忙摆手:“师父乐意叫什么就叫什么!都行!” 小狐狸得了长辈的认可,心里别提多高兴,他想想自己也不会什么,不过仗着手指灵活,剥坚果更便利罢了。叶怀羽这一夸,他便更加勤快,又抓了一把花生,细细剥起壳来。贺栖洲见着这场面,竟不知为何有了种见证四世同堂的欣慰,只是这一时半会分不太清谁是爷爷谁是孙儿…… 叶怀羽正色道:“就知道看!学学人家,我当你师父这么多年,还没吃到你给我剥的花生呢!” 贺栖洲哭笑不得:“是了是了,是徒儿技不如人,那师父,晚上赏个脸,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给您炖个锅子如何?” 叶怀羽“哼”一声:“这还差不多,要羊肉的。” 贺栖洲道:“有,我都备着了,晚些就去厨房预备着,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辞年只顾着埋头剥花生,再一抬头,竟不知贺栖洲跑到哪去了,叶怀羽满脸堆着笑,跟看孩子似的看着他:“哎呀这孩子可真懂事,这花生剥得好啊,又小又圆……” “师父……道长呢?”辞年停了手上的活,左右看了看。 叶怀羽道:“噢噢,他准备晚饭去了,工序有些复杂,得忙一阵。” 辞年刚想起身去帮他,又突然想起,这师父还在这坐着呢,这要都去厨房了,没人陪他说话,岂不是失了礼节吗!而且,他过去也不是没帮贺栖洲打过下手,只是竹溪村那竹舍小小的,厨房也是小小的,两人在里面挤着,常常挪不开位置,辞年上山打猎还行,让他做饭打下手,真不知是帮忙还是添乱…… 想到这,辞年又抓了一把花生,慢慢剥起来:“那道长去做饭,我陪师父说话。” 叶怀羽心里欢喜,他本以为徒弟从蜀中带回来的狐狸,怎么着也得是个顽劣难驯的个性,谁想竟是这样乖巧守礼,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桌上的坚果也渐渐剥得差不多了,眼看没东西可糟蹋了,辞年的手又不知往哪放了。 叶怀羽看了他许久,这才温声道:“我记得……你是叫辞年?” 辞年点点头:“对。” “你平日里出门,都要戴着这个?”叶怀羽指了指放在一边的斗笠。 辞年看了看,道:“嗯,因为耳朵藏不住,就只能戴着这个,这个是道长给我做的!”一说起这个斗笠,辞年的兴奋劲就来了,他将它捧在手里,展示着:“道长可厉害了,他给我用竹子编了这个,说让我挡住耳朵,往后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上街了,还有……” 细白的指尖戳了戳斗笠上那小狐狸的图纹,却仿佛戳到了自己的脸,辞年笑得眉眼弯弯:“这个是我!别人的斗笠都没有,只有我的有,这是独一无二的。” 叶怀羽笑道:“嗯,确实不错,还算有点长处嘛。” 一夸起贺栖洲道,辞年的话就更多了:“道长可厉害了!会写字,会读书,还会画画!他能做好多东西,还会做饭!竹溪村后山那个怪物,也是被他打死的,他还有一把非常帅气的剑,我从蜀中带来了,就在卧室里!” -- 第109页 “是啊,要不是他有这么多本事,哪能年纪轻轻就得了圣上的器重呢。”叶怀羽倒了两杯茶,给辞年递了一杯,“其实钦天监能有今天,也大多仰仗了他啊。” 辞年听到这,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他一直没问到答案的事情,或许能在叶怀羽这得到答案。他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将桌上的花生推过去,笑嘻嘻道:“师父,我有个问题……” “让我猜猜。”叶怀羽道,“你的问题,想必也跟栖洲有关系。” “是……”被戳中了心思,辞年也没不好意思,“我想知道,是不是因为道长很特别,所以皇上不怎么生他的气?” 叶怀羽“噢”了一声:“你也知道天牢那事了?” 天牢?辞年心里嘀咕了一声,却还是应道:“嗯!” 折子的事,还不知道是不是贺栖洲背着师父干的呢,要是提出来,给他招了麻烦怎么办……辞年赶忙跟着叶怀羽的话重复了一遍:“就是天牢的事,让我很好奇。” 叶怀羽撞上他好奇的眼睛,立刻挺直腰板,端坐原地,他端起茶,慢悠悠地灌了一口,笑道:“那你可问对人了!这小子啊,从十六岁就当了我徒弟,如今已有十二年,他可是我看着慢慢成长起来的!” 辞年欣喜道:“那……那您能告诉我吗,我想知道!” 叶怀羽缓缓道:“那是因为,在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栖洲曾救过他一命。” 那一年,孟胤成只有十六岁。 大孟定都长安,地处西北,有着天然广阔的平原,虽不是草木丰饶,却也能人为饲养一些兽类,供皇宫贵族们狩猎打围。每年的围猎,都是皇子们展示自己的好机会,对当时备受瞩目的六皇子来说,这更是不能错过的良机。围猎一旦开始,就得宿在围场里,一连好几天都得在这泡着。 众位皇子白日里狩猎,入夜了便可自行休息。 孟胤成虽然年轻,好胜心却不必皇兄们差,秋猎还有最后一天,他却连一个像样的猎物都拿不出手,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被人看扁了?他待在帐里,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便起了身,点上灯,在桌边读书。可这书读着读着,他竟觉得烛光的颜色怪异起来。 这颜色从明黄逐渐变得昏暗,而这越发深重的暗色里,竟透出阵阵青色的光。灰白的帐篷**,竟被这烛光映得无比阴森。孟胤成本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他看着摇晃的烛火,轻轻咳了一声,没想这一咳嗽,那烛火又恢复了原样。 孟胤成没当回事,继续看书,没过一刻钟,这烛火又晃了起来,青光阵阵,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心下狐疑,便故意放下书,站起来伸展了一番。他这一站起来,帐外便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东西速度极快,滑过的时候,只留下一声窸窣,连影子都没看见。 孟胤成追出门,连问了好几个巡夜的守卫,都说从没见过什么东西,他满心疑惑,便提了灯笼,自己在帐子边巡了一圈。这一转不打紧,竟真让他撞着了! 那是一个白裙黑发的女子,她立在营帐后面,背着双手,咧着嘴,笑嘻嘻地看着他。孟胤成身后,就是来来往往的巡夜守卫,可他们走进走出,竟对这女子视若无睹,仿佛他们眼里,压根就不存在这么个东西似的。 那夜的乌云极厚,遮蔽了月光,若不是营地里燃起的火把与灯笼,孟胤成本该什么都看不见。他见那女子面带笑容,便缓缓走进了几步,轻声道:“你是何人?” 他提着的灯笼发出暖黄,也映亮了那女子的皮肤,她皮肤白皙,也算是个美人,只是这美人唇珠向下,总带着几分扁嘴的意思。孟胤成不是急色之徒,他提起灯笼,道:“若是无事,就快走吧,这是皇家围场,外人不得擅入。” 那女子面带微笑,却仍旧不语,她背着双手,双脚如钉在地里一般并拢,她一面笑着,一面将身子前倾,孟胤成便看着她的身子,一点一点朝自己斜过来,那身体仿佛没有骨骼,却定得极稳,她将脖子拧向一方,却能将腰骨扭向另一方,那怪异的模样,像极了一件晾在寒冬之中,被风吹得东摇西荡的白衣。 孟胤成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心窜到头顶,可他却动弹不得。从这女子迎着秋风扭动开始,他便仿佛被什么人扼住了脖子,发不出声,也动弹不得!那女子带笑的脸慢慢凑近,他手中的灯笼忽明忽暗,霎时一闪,竟燃出了盈盈的青色。 下一秒,那女子青白的脸贴在眼前,她丹唇微启,那黑洞洞的口腔里,钻出了一条分叉的,鲜红的舌头。 孟胤成两眼一黑,竟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辞年听得入了迷,连手里的花生都忘了剥,叶怀羽说到这,停下来,灌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小狐狸见他杯子空了,便立刻斟了茶,道:“后来呢!” 叶怀羽长舒一口气,道:“后来啊……” 孟胤成醒转过来时,只听见周围一片兵刃交接的铿锵之声。他迫使自己撑开眼,只见这无月的夜里,闪着一道泛红的白光。他本想出声呼救,但眼睛还是比嘴快了一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荒野中的一个大坑里,这坑不过一尺多深,可就是这浅浅的坑下,竟堆着无数带血的骸骨。 在那之上,一条条两指宽的蛇绕骨而行,它们眼泛绿光,吐着信子,这些蛇的眼睛虽然只有豆大,孟胤成却还是从其中看出了攫取之意,它们在渴求他的血和肉!那营地里的东西,想必就是……没等他多想,一道剑光便由远及近,杀到了孟胤成眼前,那道光极快,将一条虎视眈眈的青蛇斩作两截,那蛇断开,立刻化作一滩血水,没了踪影。 -- 第110页 下一刻,有一道光芒投了过来,孟胤成觉得胸口一闷,像是被谁拍了一掌。可他还没来得及哼一声,那周围的蛇便一个个受了惊扰似的,疯狂地往坑外逃。即便如此,它们还是没能逃出生天,不过爬了几尺,就被孟胤成心口炸出的一道金光震得筋骨尽碎,也随那条被斩断的青蛇一般,化作了一摊血水。 “陛下,您可以起来了,不要撕掉符。”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随着声音一起来的,还有那刀剑相接的声音,以及一阵阵低语般的嘶吼。 孟胤成哪还敢在这坑里多待一刻,他立马起身,摸了摸心口,指尖果然有一阵纸张的触感。他来不及多想,赶忙逃出浅坑,在他踏上平地的第一秒,那声音又传了过来:“请您稍等片刻。” 孟胤成想也不想:“好。”果真就待在原地不动。 没有半点月光的夜里,那道剑光,竟如划破黑夜的火种,映亮了两人所处的这一方天地。孟胤成终于看清,那挥剑的人也是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与他年纪相仿。而与之缠斗的,竟是他昏死之前见到的那个东西,她上半身还是女子,可下半截,已经化作了有力的蛇尾……那果然不是寻常人,那是一条成了精怪的蛇! 入秋后,蛇便开始储备粮食,为冬眠预备着,而这蛇精为了自己的子孙,竟在这荒郊野地里布下了坑,由它施了妖术将人擒来,再将人作为食粮,饲育它的子子孙孙们……孟胤成的思虑尚未结束,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折骨之声。 他抬头一看,胜负已分。持剑的少年跪在地上,双手握剑,狠狠刺向了地上的妖邪。蛇妖呜咽一声,发出了最后的嘶吼,不过片刻,那泛着青光的眼睛就失去了神采,渐渐化作一堆白骨,少年起身,一甩长剑,恭恭敬敬地向孟胤成行了一礼:“让陛下受惊了。” 刚才又忙又怕,他竟没反应过来,这会可算听清了,这少年是称他为陛下……孟胤成深吸了几口气,感激道:“谢谢你救我……但不可称我为陛下,我只是皇子,该叫殿下,称呼不对可是僭越……要是被别人听见,恐有祸患。” 那少年却道:“陛下,您知道为什么刚才您昏睡之时,那些坑中的小蛇不敢动您么?” 见他执拗如此,孟胤成也不再强求,只道:“不知……不是因为这道符么?” “您昏睡时,我尚未贴符。”少年道,“蛇为小龙,却并非真龙,自然会对真龙有所忌惮。” 孟胤成听了这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在片刻之后瞪大了眼睛,他指着自己,道:“你说什么?” 少年道:“陛下,我能看见,您身上的天子之气。” 第五十七章 上元节狐仙扮佳人 “天子之气!”辞年瞪圆了眼睛,“真有这东西吗?它有颜色吗?有气味吗?” 叶怀羽笑道:“这我哪知道呢,我也看不见,不过那日栖洲把当时还是六皇子的陛下带回帐篷,天都蒙蒙亮了,一路上,栖洲与他说了许多,具体说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从那日后,陛下就不如最初夺嫡时那样惊慌了,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健,偶尔见他出宫寻访,也是昂首挺胸,不卑不亢,确实越来越有天子的模样了。” 辞年道:“那后来……他果然也成为皇上了。” “没错。”叶怀羽道,“皇上对栖洲是格外器重的。他在皇上登基前,一直都以书童的身份留在我府上,偶尔出门,也不会与我交代行踪,后来我才知道,他每次出门,当时的六皇子也会出宫,只是两人要么看戏,要么喝茶,栖洲绝不会进宫,六皇子也绝不会到我府上……果然,两年后,路越走越平稳的六皇子,成功登基,成为了如今的皇上。” 辞年满足了好奇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师父,你说是因为道长告诉他有天子之气,让他有了信心,才步步顺遂呢?还是因为他本就是天子,是真龙,所以命该顺遂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了。”叶怀羽哈哈笑了两声,“走吧,去厨房看看,咱们的锅子好了没有。” “好!” 这十五日的年节里,辞年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贺栖洲的师父,这位年过半百,却人老心不老的叶监正。别看这位师父一把年纪了,吃锅子的时候,还要跟小辈们抢肉,实在是没个师父该有的样子。往后的年假里,贺栖洲带着辞年去给秦歌拜了年,若按年纪来说,辞年算得上所有人的长辈,但他生了张稚嫩的脸,又比贺栖洲矮了个头,所以走哪都被人当小辈,那红包更是收了个盆满钵满。 正月十五一早,辞年便爬起来了。他知道今日是上元,朱雀大街一定有庙会,指不定还有灯会!这一大早的,辞年便揣着他的压岁钱出了门,等贺栖洲练了剑,洗漱过后,他也揣着包裹回来了。 辞年一见到从后院走来的贺栖洲,竟一个腾空上了屋顶,绕开他的眼皮子往一边溜,这么大的动静,贺栖洲分明看见了,却也装作没看见,只慢悠悠地故意绕开,往书房走去。辞年躲了一阵,见他没了踪影,便赶忙沿着屋脊溜下来,迅速钻进了卧室。 贺栖洲在书房里躲了一阵,又到厨房里做了一份元宵,今天这日子,要是少了这份吃的,辞年又要闹别扭了。一刻钟后,国之栋梁贺大人,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出现在了卧室门口。他腾不出手开门,便问了一声:“小神仙,在不在里面啊,给我开个门,咱们吃元宵了。” -- 第111页 里面传来一阵响动,许久之后,辞年才道:“等一会!” 贺栖洲笑道:“一会是多久啊?这元宵好重啊,我手都端酸了,小神仙再不开门,我就要用脚了啊……” 辞年又在门里扯着嗓子道:“就一会!” 贺栖洲怕把他逗极了,赶忙应道:“好好,就一会,那小神仙忙完了,赶紧开门放我进去。” 果然,不过一会,卧室的门便开了,门边没有辞年,开门这点小事,难得到小神仙吗?他轻轻一挥手,这门便自己开了。贺栖洲慢慢走进屋里,张望了一阵,并没看见人。他把手中的托盘放好,慢慢走过屏风,向床边绕去。 谁知他这脚才刚迈过屏风,眼前便扑过来一个红彤彤的身影,贺栖洲一惊,这屋里怎么还进外人了!他赶忙后退,谁知他退一步,那身影便进一步,两人在卧室里绕了好一圈,那人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是我!” 贺栖洲定睛一看,这还能是谁呢!不就是他那大清早不走大门,非要翻墙而入,又偷偷摸摸在屋里磨蹭了好一阵的小神仙吗! 辞年穿着带绒边的披肩,那本就是明媚的红色,可绣娘匠心独运,还在哪红布上绣了几株白梅,披肩之下,是足以抵御严寒的红色长裙,裁剪得体,翠玉的坠饰显出几分俏皮,怎么看都是上乘的手艺。 若是……辞年不顶着这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或许会更得体。 贺栖洲笑着叹了口气:“日防夜防,防不胜防,没了贺大人这个钱袋子,你还是自己出去置办了裙子啊。” 辞年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又扮了个鬼脸:“就问你好不好看!” 贺栖洲赶紧点头:“好看,非常好看!” 辞年举起手里的红梅簪子:“我不会盘头发,你能不能帮帮我……”他本以为这个问题一出,贺栖洲怎么着都得觉得犯难,毕竟这无所不能的贺大人再心灵手巧,总不该还会盘发这等女儿家的手艺吧? “行,坐好。”贺栖洲接过簪子,胸有成竹道,“去镜子前面。” 辞年一愣:“你……这你也会?!” 贺栖洲把他带到镜子前,拿起梳子搭理他乱糟糟的头发:“会,怎么不会?不如你猜猜,我有什么是不会的?” 辞年从遇见他后,便喜欢上了梳头,有这么个好机会,他当然乖巧得很:“你什么都会!道长最厉害了。” 贺栖洲道:“怎么好好的要穿这个?上元而已,你也要学着那些小姐们去放灯?” “晚上有灯会,我想去。”辞年顶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得格外明媚,“要跟你一起去。” “你说要去哪玩,我能不带你么,怎么还非要穿裙子呢?” 辞年一本正经地分析道:“不一样的。你想,今晚肯定也有许多当官的出来玩,要是他们看见你了,必然要寒暄一番的,要是他们发现你身边带着的我都入夜了还戴着斗笠,多奇怪啊……” 贺栖洲道:“嗯,说得有道理。” “还有,要是他们看见你一个人逛,肯定又要问……”辞年突然尖着嗓子道,“哎呀,贺大人啊,怎么一个人出来呢,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啊?我这有好的,我给贺大人说说媒,好姑娘万里挑一,可得把握机会!” “哈哈哈哈!”贺栖洲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看不出来啊,这么熟练?” 辞年道:“竹溪村这种人太多了!看了几百年啊,每一代都有,这就说明一点,人就是很喜欢给别人说媒的。” “怎么你很在意我被人说媒吗?”贺栖洲梳替辞年梳好了发髻,借着头发与簪花,巧妙的将两只尖耳朵藏了起来。他突然狡黠地一眯眼,悄悄凑近辞年耳边,“不想我认识别人家的好姑娘?” 辞年十分坦率:“不想。” 贺栖洲故意道:“要是有个好姑娘回来了,多个人帮你梳头发嘛,还能陪你买裙子呢,不好吗?” “不好!家里没有床了,没地方让姑娘睡了,姑娘只能睡院子里,风吹日晒的,你亏待人家,人家爹娘要揍你的!”辞年想都不想,“客房也不行,厨房也不行,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是我的,就不准有姑娘回来分。”末了,他嘀咕了一会,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少爷也不行!反正就是不行!” 贺栖洲被这番话逗得笑个不停,他将换好裙装的辞年搂进怀里,安抚道:“好好好,不行,没有姑娘,也没有少爷,只有你。卧室的床只有你能睡,厨房只有你能溜进去偷好吃的,后院的鸡也只有你能喂,还有我,我也只有你。” 辞年听了这话,才算满意下来,脸上短暂的阴郁瞬间消散,他又搂着贺栖洲抱一会,便提着裙子绕过屏风:“吃元宵咯!” 上元佳节,夜幕降临。长安大街的灯会,正缓缓拉开序幕。 出门前,辞年对着镜子抹了许久,才把自己脸蛋上的胭脂给抹匀。口脂涂了好几遍,才达到了理想的效果。可临出门时,贺栖洲借着灯笼一瞅,就被辞年那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脸蛋笑得前仰后合,两人又急匆匆回到屋里,用帕子抹去了过重的胭脂,又打了好几次香粉,这才达到了辞年心心念念的“面若桃花”的效果。 辞年给贺栖洲竖起了大拇指:“道长!你真厉害!” 贺栖洲笑道:“要是按你刚才那样上街,谁见了都得给我介绍姑娘!走吧,现在还早,花灯还在布置呢,咱们先去找个茶楼,寻个临街的地方坐坐,等花灯点亮了,咱们居高临下,还能看到整条街的精致。” -- 第112页 辞年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可他这一跳,簪子和发髻可就不稳了,他只得兴高采烈地挥挥手,拉着贺栖洲的手便出门去:“我记得我记得!三秦茶楼!咱们快走!” 万幸万幸,两人奔到茶楼时,还剩最后一个临街的雅间。这年节的最后一日,宫里不少达官贵人也会出来凑个热闹,辞年有了发髻的庇护,再不怕耳朵露出来吓着人了,贺栖洲在门口吩咐小二点菜的空档,他就趴在窗边,借着晚霞的最后一丝微光,看忙碌的人们将灯芯一盏一盏的点亮。 贺栖洲没骗他,长安城果然是方的,大格子里带小格子,平日里天黑了不觉得,这灯火燃起时,千门万户都亮起了荧荧烛光。天色彻底黑了,主路上的最后一盏灯被点亮,来往的行人提着各式花灯,在小贩的吆喝声的步入街市,这夜里的长安城,竟比白昼还要亮堂。 贺栖洲凑到辞年身边,陪他看了一会,道:“一会还有灯谜,等再热闹些了,我们就去看。” 辞年道:“灯谜……我猜不中的,那是你们读书人玩的东西。” 贺栖洲道:“到时候咱们去摊子旁边,看别人玩,要是有喜欢的礼物,就知会我一声,我这个读书人,可不就这点用处了嘛。” 辞年捂着头上的发簪,用力点点头:“好!” 第五十八章 惹嬉闹紅绡印心头 辞年不是没在楼上看过街道,只是那竹溪村又破又小,山下镇子也只有一条小小的土路,压根比不了长安这阵仗,更不要说什么灯会庙会,竹溪村人到了上元节,都只会一人捧着一碗元宵,聚集到村中心的大榕树下面,开始例行的说坏话环节。 开始辞年还偷偷去听听,后面发现,这群人无论说谁的坏话,最后都能说到自己头上来,好像离了骂自己两句就说不出人话似的! 贺栖洲道:“真不吃个鸡蓉丸子?” 辞年看街灯的兴头正盛,他头也不回,只应了一句:“留两个给我!哎呀!那边的兔子灯要点起来了!” 贺栖洲依言给他留了两个,看他看热闹看得兴高采烈,便也不再打扰他,只提醒一句:“你小心点,别翻下去了。” 夜色如墨,却也抵不过城内明亮的灯火。来往的行人们都提着一盏纸灯,一点明黄的烛火散着微光,隔着防热的油纸,那光总摇摇晃晃的,像是谁抓了天上的星星,又将它封在了灯骨之内。这糊灯的油纸也有讲究,五颜六色,美不胜收,辞年看厌了那规规矩矩的灯笼,便开始满街找那奇形怪状的灯笼。 “那边还有个荷花的,荷花灯笼我见过,竹溪山也有!”辞年头也不回的招呼着,“还有还有,那个竹节的……”这话还没说完呢,辞年嘴里便被塞了个圆溜溜、热乎乎的东西,他一时着急,竟来不及嚼几下就咽了下去。好在没噎着!他赶忙转过头,看着跟他挤在同一扇窗边的贺栖洲:“什么东西……” 贺栖洲举起手里的碗:“来张嘴,快吃饭快长高。” 辞年抢过他手里的碗:“你才快长高!我到竹溪村都几百年了,指不定有上千岁了!论辈分,我都能算你的曾曾曾曾……” 贺栖洲捏起勺子,又将另一个鸡蓉丸子送到辞年嘴里:“行,那我尊老,您老人家再吃一口……” 那还没说完的话,又被好吃的给堵住了,这次辞年聪明了,他细细嚼了几口,这茶楼里的点心确实好吃。他将口中的丸子咽下,贺栖洲盛着汤的勺子又递来了,辞年一转眼睛,叼着勺子喝光了汤,却怎么也不肯松口。贺栖洲攥着勺子,轻轻扯了两下,道:“勺子也好吃?” 辞年含着勺子,挤出个笑来,却怎么也不肯松口。 贺栖洲缓缓凑近几分,看着辞年带笑的眼睛,慢悠悠道:“刚刚还说自己都要上千岁了,现在就跟一把勺子过不去?” “唔……”辞年点点头,又摇摇头,那白瓷勺子被他衔在嘴里,勺柄已经沾上些许口脂的红,即使扮作女子,辞年的眉眼也依旧有着他鲜明的印记,贺栖洲又捻着勺柄动了几下,这小狐狸的脑袋就随着他的动作摇晃了几下。 贺栖洲笑道:“真不松开?” 辞年用鼻子发出一声轻笑,明明这举动格外幼稚,他却跟得了什么逞似的,那尖锐的犬牙扣住瓷勺,怎么都不肯松口。 可下一秒,他半眯的眼里,突然就映出了贺栖洲放大的影子。面前的人松开了捏着勺子的手,却将脸凑了过来。如微风拂面,蜻蜓点水,辞年觉得自己涂了香粉和胭脂的脸颊上,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擦过。 只是一瞬。 那温柔的热度,就贴在他左侧的脸颊上,仅仅一瞬。这一瞬里,辞年的感觉到了那人的呼吸,他唇瓣温度……其他的,辞年都听不清了,他的心跳在一瞬间炸响,如同除夕那夜炸亮在夜空的烟火一样轰鸣。辞年愣怔着,他忘了笑,忘了自己还咬着勺子,一张嘴,那粘了口脂的白瓷勺落了下来,贺栖洲只一抬手,便将勺子稳稳接住,柔声道:“这不就松开了吗。” “你……你……”辞年不敢想自己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了,那灼热的火苗从内里往外烧着,即使脸上的胭脂被他这一吻蹭掉,那滚烫的红脸都能将这桃花妆补好。 他是真真切切地亲了他的脸! 辞年向后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坐在那酸枝木椅上。贺栖洲见他这反应,顿觉不妙,赶忙放下手里的碗和勺子,过去扶着:“你没事吧?我方才……”可这一次,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双带着甜香的唇堵住了。 -- 第113页 这双唇温暖柔软,带着那人悸动的颤抖,它贴在贺栖洲的下巴上,只差几寸,便要与他唇齿相接。这一吻,也只有一瞬。 这一次,轮到贺栖洲愣在原地了。 两颗雀跃的心隔着胸膛,正辉映着彼此的呼喊。它们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将那情动拼了命的往上顶,推到二人泛着红的脸上。辞年湿着眼睛,却依旧不肯嘴软,他颤声道:“是你先亲我的……” 贺栖洲看向他的眼睛,点头:“是我……” 辞年囫囵了一会,道:“所以我才亲你,我们……打了个平手!” 贺栖洲忙道:“我不是为了……” 辞年却没给贺大人说下去的机会,他再次推开窗,把头伸出了窗外,嘴角的口脂没了一半,一定在那人脸上留下痕迹了,可他现在竟没有胆子回头看一眼!辞年深吸了几口,让冬夜的冷气扑向脸颊,那脸上一阵刺刺拉拉的,一定是红透了…… “你脸上肯定有痕迹,自己……自己擦掉!”辞年没有回头,他盯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然一会被人看到了……” 贺栖洲柔声道:“好,我已经擦了。” “多擦几次……”辞年嘀咕道,“我再也不涂口脂了……” 他一手攀着窗台,另一只手攥着腰带上的玉佩。连辞年自己都想不明白,这堂堂竹溪山的狐大仙,怎么就突然连见人都不敢了,这灯会才刚开始,还没玩够呢,但现在别说是下去逛逛,就连回头看他一眼,辞年都拿不出勇气来…… 贺栖洲就站在小狐狸身后,他发现了辞年那攥紧玉佩的手,便伸出手去,将那小一圈的手握在掌心里:“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辞年的耳朵被发髻挡起来了,要是没被挡住,那两只耳朵一定会垂得低低的,羞得透出粉红:“不要笑我……” 贺栖洲真诚道:“我不笑你,是我先亲的,我不是同你玩笑……” 辞年仍是不敢回头,声音却高了几分,似是故意为怯怯的自己壮个胆:“我也不是同你玩笑!” 贺栖洲道:“也不是因为你扮作女子。” 辞年没有说话,他把手攥得更紧了,他的眼睛慌忙逡巡着,恨不能从这满大街的人里挖出一个能着眼的点,一个点就好! 可身边人的话却没有停下,贺栖洲道:“你若是明白我的意思……” 辞年哆嗦着抢白:“我明白……” “当真?”贺栖洲的手微微一颤,语气里多了几分欣喜,“我……” “我只是……太饿了,不是……我……”辞年紧张到语无伦次,他想把手从那人的手心里抽回来,却比谁都清楚的明白,这手不能抽回来,他颤抖了许久,终于转过身,鼓足了十二万分勇气,瞪着贺栖洲的眼睛:“你……你……你没擦干净!” 贺栖洲一愣,赶忙抹了抹下巴:“擦了擦了,这就擦干净了。” 辞年一抬手,捧起了贺栖洲的脸,用力在他下巴处抹了抹,把那残余的一点红抹得干干净净:“我要是以后都不扮作姑娘了……” 贺栖洲立刻道:“那就不扮。” “我是狐狸!” “我给你养鸡!” “我……我到处闯祸……” “我替你赔钱,任凭吩咐,指哪打哪。” 这话说着说着,两人竟一起笑了。这几百年间,他打过妖怪,抓过野兽,独自一人在山里生活,如何奔忙如何辛苦,都不能像这几句话一样,激起他心潮的阵阵汹涌。还有许多话,辞年不会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得盯着贺栖洲那还泛着微红的脸颊,轻轻问道:“擦干净了?” 贺栖洲笑笑:“再不干净,皮都要蹭掉了。” 辞年扁扁嘴,冲着那泛着红的地方,再一次吻了下去。有记忆的这几百年,压根没有人教他怎么对付这难缠的情字,只是这一刻,他觉得这难解的题不再艰涩。毕竟刚刚贺栖洲说了,要是闯祸,他必定指哪打哪。 “还喝汤吗?”贺栖洲默认了脸上那个怎么都擦不掉的痕迹,将辞年歪掉的红梅簪重新簪好。辞年点点头,一句“好”还未出口,便听得楼下拥挤的人群里传来一声“站住!” 辞年赶忙回头,一双眼睛盯着楼下的人。只见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突然裂了条缝,提灯的男男女女们全往两旁躲,一个青衣人正追着一个黑影,往街东头窜去。而那青衣人的后面,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正大喊着:“抓贼!那人偷我荷包!快抓他呀!” 这上元佳节,还能闹出贼来,辞年想都没想,双手一攀,腿一蹬,穿着一身红裙便翻出窗去,纵身一跃便到了对面的屋脊上,连裙子都不提就一路狂追。贺栖洲看着他头上那歪了一半的簪子,一时竟不知是随他一起翻窗去,还是先下楼给这一桌点心付个账,他斟酌了两秒,从钱袋里摸出五两银子,往桌上一抛,也跟着窜出窗去,追着辞年跑:“我的小公子!你可慢点别摔着!” 第五十九章 青衣客拾簪又相逢 辞年穿着裙子,顶着发髻,髻上还别着簪子。这一身换了别人,别说是抓贼了,就是快跑几步都无比费劲。屋脊很窄,脚下要是没点稳头,指不定就要滑一跤。可那小狐狸冲在前面,却像一只步履灵动的猫。 贺栖洲费了老大劲,偏偏就追不上眼前那个明艳的背影,他那一身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仿佛随时要融入灯火与月色中。 -- 第114页 那贼人是个聪明的,他踩过点子了。眼见人都在大街上,便一门心思往小巷里钻,青衣人一边追着,还一边同不小心碰到的行人道歉,一路过来,竟是越追越慢。眼见这路越追越窄,越窄越偏,青衣人心急如焚,他拨开人群,又大喝一声:“别跑!” 也不知怎么,那贼竟似真的被他这一嗓子吓住了,立刻停在原地不敢动弹。 已经追入小巷了。远离了喧嚣的大街,这窄窄的巷子显得格外昏暗。但贼还没抓住,青衣人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他急匆匆追上来,甚至来不及平复急促的气喘,便扶着墙根断喝一句:“……站住!” 刚才那一声,已将贼人唬住,而这一声,竟将那贼直接吓得跪在了地上。 青衣人一愣,赶忙追过去,可越靠近,他就越发觉,这巷子里不止他一个人。贼人跪地,瑟瑟发抖,而那人面对着的,不是巷子尽头的砖墙,而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红衣,静静立着,她垂着眼,似是在看那贼人。青衣人再近几步,才看见这女子的手里,还攥着一根三尺长的细竹竿,那竹竿一头在她手里,另一头却抵在贼人的脖子上。巷子里的灯并不多,只能找出两人的轮廓,可他还是看见了,这姑娘的手极为有力,她手指不过轻颤一下,那贼人便哭喊着求饶:“女侠……女侠饶命!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小的这就把钱袋……钱袋……” “拿来吧。”女子伸出另一只手,接过了贼人递上的钱袋,可就在她收下钱袋的瞬间,那贼人突然暴起,从袖子里抽出了什么,冲着她便刺了过去。青衣人大惊,喊道:“姑娘小心!” 可青衣人怎么也没想到,这姑娘会比他更快。那寒芒映着灯光,还来不及闪过一瞬,就被女子用细竹竿生生劈落,一声抽打皮肉的闷响炸开,那贼哭嚎一声,连刀子都拿不住。女子一眯眼,竟是提起裙子,一腿将贼人扫翻在地,没等他哭喊几句,又一脚跺在了他颤抖的右手上:“活腻了?你刚才干什么来着?” 这姑娘的声音有些沙哑,不似那寻常女子那样清脆。眼看贼人就要被她活活踢个半残,青衣人赶忙过来:“姑娘,姑娘!别打了!刚才那么大动静,官差应该已经赶来了,咱们把他送到……” 没等他把话说完,这姑娘猛地一抬头,竟跟见了鬼似的看着他。 她手里还攥着裙摆,一只脚还踩在那贼的身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手里的竹竿眼看就要打下去。两人面面相觑,竟陷入了无比统一的沉默中。而率先打破沉默的也是她。这姑娘甩了竹竿,把钱袋一扔,精准无误地抛到了青衣人手里。 青衣人接了钱袋,道:“多谢姑娘,那个,敢问姑娘芳名……” “……”那女子后退几步,左右看看,竟突然腾空而起,站到了一旁围墙上。青衣人一惊,赶忙仰头看她,可她却不再回头,而是提起裙子,步伐稳健地朝着大街跑去,眼见她要跑,青衣人赶忙追了几步,道:“女侠!怎么称呼啊!” “我姓贺!”女子只甩下这么一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连影子都没了。 夜色渐浓,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似乎刚才的那点小风波,并不能给灯会带来什么影响。贺栖洲看着急匆匆跑回来的辞年,笑着叹了口气:“这是谁家大小姐啊,怎么从天上掉下来了?” 辞年刚想抹一把汗,顾忌着脸上的妆容,只能轻车熟路的从贺栖洲怀里摸出帕子,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别提了……抓个贼还被人看着了,要不是我跑得快……” “你要是再跑快点,从那屋脊上摔下来,那整条街的人可都看着你了,指不定明天连皇上都知道,上元灯会,有个姑娘好不威风,从天上摔下来了。”贺栖洲拉过辞年的手,敛去了笑容,“下次不许这样。” 辞年赶忙摇头:“不会了不会了!” “走吧,刚刚不是还羡慕人家有花灯吗?咱们也去路边挑一个。” 长长的大街旁,各类摊贩叫卖着,这入了夜的长安,竟能比白天还要热闹。辞年跑了这一圈,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在茶楼里真没吃什么东西。他沿着街边的小摊绕了一圈,吃了一圈,见到什么都想尝尝。贺栖洲就老是跟在他后面,充当这个踏实肯干的钱袋子。 吃饱喝足了,辞年总算逛到灯摊了,这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一见他俩过来,立刻迎上笑脸,道:“哎呀,二位郎才女貌,当真绝配啊!我家的灯,在这街上是出了名的,既结实,又漂亮,什么花色都有,买了提在手上,怎么晃都不着火!” 辞年本想再去别处看看灯,听他这么一夸,竟迈不动脚了。他抬头看了看身边的贺栖洲,那人只是笑,一副你高兴便好的模样。辞年回过头,在摊子上挑选起来,那老板看生意有望,继续道:“姑娘这一身红衣可真漂亮,也挑个红色的灯吧!” 他抬手一指,辞年顺着他的手看去,这铺子虽然很小,却在顶棚底下挂满了花灯,在老板指向的一个角落里,堆满了红色的花灯。那些灯还没点亮灯芯,只是静静挂着,辞年看了半晌,突发奇想道:“老板,有没有梅花的花灯?” 老板一笑:“哎呀,有!姑娘来得是时候,梅花五瓣,五福临门!还有最后一个,我给您摘下来!” 辞年得了花灯,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他提着灯,轻轻晃了两下,那花灯就像一朵明艳的红梅,缀在他的裙边。贺栖洲见他这样高兴,笑道:“喜欢吗?” -- 第115页 “当然喜欢了!”辞年又提起灯,轻轻晃了两下,“这灯真的晃不灭,老板没骗人。” 贺栖洲道:“那摊子的灯确实不错,有几个好看的,年年都极为抢手。” “年年……”辞年听了这话,道,“道长年年都来逛灯会吗?” 贺栖洲点头:“是啊,这样盛大的节日,错过岂不是很可惜?” 辞年道:“那……是不是年年都有人同你一起呢?” “噗嗤……”贺栖洲咳了两声,“是啊,年年都有人同我一起。他在前面吃,我在后面看,灯也不买,迷也不猜,就一个劲的吃,从这边吃到那边,从那边吃到这边,吃到收摊了都不肯走。” 辞年听得一愣一愣的,竟没猜出这究竟是谁:“啊?” “秦歌啊。”贺栖洲笑笑,替他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不然还能是谁,你真当这京城中有谁家小姐瞎了眼,能看上我这么个怪人么?” “你才不是怪人呢。”辞年也跟着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咦?” “怎么了?” 辞年一脸疑惑,用手摸了一遍,又摸了一遍,指尖触到的只有簪花,和轻微散乱的发髻……他摸了好几遍,疑惑道:“我那只簪子呢?” 贺栖洲闻言,赶忙将他带到灯火明亮些的地方,两人找了许久,才发现辞年最喜欢的那支红梅簪没了踪影。那簪子虽然不贵,确实他特意为了这身衣服挑回来的,也算得上是他的宝贝了。贺栖洲道:“你细想想,是不是扔在哪了?” 辞年认真思索了一阵,道:“我们今日出门,到了茶楼,那时候簪子还在呢……” 贺栖洲道:“然后你就飞出去抓贼了。” “对……抓贼……那簪子,簪子……”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簪子一定是落在那个巷子里了!我追贼人,一路追到巷子里,还打了他一顿,一定是那时候掉的!” 话音未落,他便拉起贺栖洲的手,推开一层层的人潮,冲着小巷奔去。那巷子并不远,若是脚程快,不过半刻钟就能赶到。两人紧赶慢赶,冲出了人堆,辞年刚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守在巷子口的青衣人。 这人怎么还在这?辞年顾不得许多,拉起贺栖洲就要往巷子里钻。那青衣人见他过来,一脸兴奋:“贺姑娘!可算等到你回来了!” 贺姑娘?贺栖洲看了看辞年,后者正咧着嘴,露出一个颇为尴尬的笑容:“那个……” “贼已经被官差押走了,我在巷子里捡到了这个。”青衣人笑着迎上来,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辞年定睛一看,这可不就是他丢失的簪子么! “噢,果然在这,多谢。”贺栖洲接过簪子,替辞年簪上,笑道,“有劳仁兄了。” 青衣人一见贺栖洲,面露惊喜之色,他笑道:“哎呀?贺兄,你也带……带……妹妹出来逛灯市呢?” 贺栖洲一愣,定睛看了他一会,才恍然:“哎呀,是你啊!” 青衣人笑笑:“对,是我啊,那个忙得脚不沾地的礼部侍郎。” 第六十章 月上柳梢空错良宵 街上人太多了,实在不好说话,所以这二位朝堂上认识的大人沿路买了两包糕点,找了个近水边的亭台,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辞年不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坐在一旁的栏杆上,双腿跟着花灯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 两人寒暄了一阵,贺栖洲道:“都见了这么多次,我还不知道仁兄怎么称呼呢……” “啊……这倒是,我都忘了介绍自己了。”那青衣人一愣,也跟着笑道,“在下徐问之,礼部侍郎,前些日子为了冬至的事常常往钦天监跑,那当时实在匆忙,所以未能与贺大人详谈,没想到今天,竟能在这灯会上偶遇。” “我这不是带着……”贺栖洲轻笑一声,“带着这位贺姑娘,出来逛逛嘛。” 徐问之道:“这位……是贺大人的妹妹?方才有贼人偷了钱袋,那贼练过腿脚,又熟悉地形,一下子就跑得没了影,要不是她英勇无比,将其截获,恐怕这钱袋是找不回来了。” 辞年听到这,撇了撇嘴:“不是妹妹。” 徐问之一愣,笑道:“无妨……不是妹妹也无妨!这等见义勇为之举,实在值得敬佩。” 贺栖洲见辞年不便多说话,便抢白道:“对了,徐兄,你这钱袋子倒十分别致,不仅色彩艳丽,上面还绣着兔子的纹饰,想必是哪家姑娘青眼于你,特地缝了送的吧?” “哪啊……”徐问之经他提醒,这才重新举起手里的钱袋,左右看了看,“这钱袋,根本就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你还追……”辞年脑子里的好奇念头又冒了出来,本不愿再多言的他,竟是又掐着嗓子开了口,“还追得那么费劲,气都喘不上了。” 那声音捏得半哑不哑,听起来十分怪异,徐问之却并没有在意,而是缓缓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辞年一头雾水:“啊?” 贺栖洲解释道:“徐大人这是告诉咱们,他来这灯市,是为了一个姑娘。” 辞年又道:“那姑娘呢?” 徐问之叹了口气:“不提了。” 辞年没有吱声,心里却悄悄嘀咕起来,明明都是读书人,怎么贺栖洲说话就这么好懂,这个徐大人一开口,就净是些自己听不明白的东西……辞年觉得自己没法加入他们的话题,便将花灯挂在一边的树杈上,拿起糕点就往嘴里塞。 -- 第116页 贺栖洲道:“这姑娘的钱袋被人偷了,徐兄就赶忙去追,追得气喘吁吁,以为要追丢了的时候,有位女侠从天而降,将钱袋给夺了回来。” 徐问之道:“确实如此。” “那徐兄怎么不把钱袋还给姑娘呢?”贺栖洲问,“是走散了吗?” “贺姑娘把钱袋给我后,我立刻原路返回,想找到她,可结果,她已经不见了。周围的店铺老板都说她已经随一位公子走了,还给我留了个口信,说不必找了。”徐问之摇摇头,笑着叹了口气:“我与她,本就只剩这最后一次相约罢了,往后,恐怕也不会再见了。” 辞年觉得自己该老实吃点心的,只是这人说话着实怪异,说一阵断一阵,老勾起他的好奇心,见徐问之说完了,又不往下继续,辞年便忍不住问:“为什么啊?” “要怪,就怪我入京多年,还只是个小小的礼部侍郎吧。”徐问之苦笑道,“前些日子为了祭奠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空与她相处了。她本就是朝中要员的独女,又伶俐漂亮,身边自然是缺不了公子们的,若是一朝雀屏中选,后宫里就又多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娘娘。她能抽空看我一眼,于她是施舍,于我是恩赐。” “怎么能是施舍呢!”辞年听了这话,竟不高兴起来,“心悦便是心悦,不喜就是不喜,怎么还要看人官职行事,这世上怎么还有姑娘拿着官位牌子选夫婿呢!那要是你明日官职高了,她是不是又愿意同你在一起了呢……” 徐问之想回些什么,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了,他只得收起手里的钱袋,继续道:“我寻不到她,便想着方才官差将贼人押走的时候,递了我一支红梅簪子,我思来想去,这簪子应该是女侠落下的,既然是女侠丢了东西,那她一定还会回来取。所以我便回到了巷子口,等了一会,直到贺兄带着姑娘赶了过来……” 贺栖洲笑道:“真是谢谢徐兄了,这簪子正是他的心爱之物,若是没了,指不定得多伤心呢。” 徐问之道:“不过举手之劳,贺兄言重了。” “对了。”贺栖洲突然道,“正月里,钦天监监正大人蹭到府上拜年,正提到我俩身陷天牢时,是徐兄在朝堂上替我二人出言求情,可惜当时……连累徐兄被奚落,我一直过意不去。我同监正大人商量好了,想找个机会请徐兄吃顿饭,以表谢意,还请徐兄不要推辞。” 徐问之笑道:“见义当为,何足挂齿。” 再往后的内容,辞年就彻底听不懂了,他本以为徐问之已经足够文绉绉,却没想到贺栖洲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功夫实在了得,两人一通攀谈,竟是谈得辞年一个字都听不懂,他觉得闷,又不好打扰了两人聊天的兴致,便只能偷偷靠着亭子的栏杆,望着被灯火映红的湖面打盹。 再然后,他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他醒来时,贺栖洲正揣递来一个散发着热气的油纸包,辞年嗅到肉香,立刻从床的里侧窜出来,接过他手里热乎乎的东西,想都不想就拆开往嘴里塞。贺栖洲忙道:“慢点!别烫着了。” 辞年一连啃了好几口,这新出笼的包子香喷喷的,吃得他嘴角都糊上了油。他怕弄脏了被子,赶忙往床边挪了几步,又伸手问贺栖洲要帕子,两人一阵手忙脚乱,最后竟一起笑了出来。辞年最先收了笑容,道:“笑什么!昨天跟那个酸溜溜的人聊得那么开心,还记得给我带早饭回来,当真不容易。” 贺栖洲轻笑一声:“你恐怕不是蜀中的狐狸,是晋阳的狐狸。” 辞年不解:“什么啊?” “不然你这吃醋的功夫,是怎么练出来的?”趁着辞年还没回过味来,贺栖洲抢过纸包里的另一个包子,也跟着咬了一口,“我昨天夜里,可是把你从湖边一路背到了家里,夜深了,还要给你擦脸,你那香粉和胭脂染红了一盆水,我还得替你洗澡,拆发髻,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本以为辞年会害羞,没想到这小狐狸竟面不改色,吃完了自己手里的包子,又把他手里那个咬了一口的也抢走了:“洗就洗,又不是没洗过,你在竹溪村也替我洗过澡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贺栖洲道:“你就不怕我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 辞年一撇嘴:“能看到什么啊,都是你有我也有的,难不成我身上长了什么你没有的东西出来么?” 贺栖洲闻言,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又立刻恍然大悟道:“对啊,你是狐狸,我是人,怎么能你有什么我也有什么呢!我昨天都忘了看……” “看什么?” “看你……”贺栖洲拖长了调子,突然掀开被子,整个人钻了进去,“狐狸尾巴藏哪了!” 辞年见状,怪叫一声,整个人都缩回被子里去。天已经大亮,阳光正好,屋檐的雪融化了,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贺栖洲摸向辞年的腰,闹得这怕痒的小狐狸一阵阵怪笑,两人在被子里斗了好一阵,辞年终于是败下阵来,他冒出个头,大喊着:“道长厉害!道长好厉害!饶我一命啊哈哈哈哈!” 贺栖洲也跟着钻出杯子,停了挠痒痒的动作,只是将已经笑得脸都红了的辞年搂进怀里,轻笑着叹了口气:“往后可不能在外面偷偷睡着,也是风寒了,多苦的药你也得给我喝。” 辞年笑道:“我是狐大仙,不是普通人,那些苦得要死的汤汤水水,对我没用!” -- 第117页 “没用也得给我喝。”贺栖洲用力揉了揉辞年的头发,青丝从指缝间滑出,带着一股昨夜皂角的气味,“治不好也得出口气。” 辞年哼了两声,懒得同他斗这个嘴:“你们昨天夜里聊得那么深,我听不懂,还不让人睡觉了啊?” 贺栖洲无奈道:“哪有多深,不过是说到这礼部尚书空缺,如今年节完了,是该选个新的出来了。” “礼部尚书……”辞年想了想,“昨天那个人不是说,他是礼部侍郎吗,既然都是礼部的,让他当这个什么尚书不就好了,反正他也说喜欢的姑娘因为他官职低而看不上他,让他当尚书了,官职就又高了一些,那不就可以追回那个姑娘了吗?” 贺栖洲笑道:“你居然还知道尚书比侍郎高啊?挺厉害的嘛。” 辞年笑道:“那当然了,我可是无所不知的狐大仙!你今天这么早就出门,不会是打听这个去了吧?” “这话怎么说的,我一早上出门,不还是为了给你买早饭么?”贺栖洲道,“不过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秦歌呢,他刚从早朝下来,一见着我,就急匆匆地跟上我了,非要随我回来一趟,蹭杯茶喝。” “秦将军也在这?”辞年一听,立刻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那你……你怎么还进来折腾我呢!” “这怎么能叫折腾呢?”贺栖洲缓缓一侧身,手肘撑着床,手掌支起脑袋,冲着一脸惊慌的辞年咧嘴一笑,“我对他说,你老实在会客厅给我等着,我要去哄我的小公子起床了。他一听,立刻老老实实坐那喝茶,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你说,这能叫折腾你吗?”贺栖洲说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这明明就是在折腾他。” 第六十一章 君心似海圣意难测 秦歌坐在客厅,一盏茶喝凉了一半,却还是没等到该来的人。 他支着脑袋,想了半晌,还是没把事情想明白,便只能把那凉了的茶灌入口中,静静等着贺栖洲过来。这人……说自己哄小公子起床,一去就将近半个时辰,这哄起床是这么个哄法呢?有这功夫,别说起床,就是洗漱梳头吃个早饭都来得及。 果然,他刚想到这,已经洗漱梳头吃过早饭的小公子就出现在了门口,今日他又换了新衣服,自从城里的衣庄开始营业,他兜里那点银子就全花在买衣服上了,今日穿白的,明日穿黑的,知道这京城里的衣服好看,他便也没那么惦记穿裙子了。 贺栖洲跟在辞年身后,还得提醒他脚下留神别踩着门槛了。 秦歌一见这二位来了,都忘了自己才是客人,他立马倒上茶,让他俩坐下,紧张兮兮道:“可算出来了!我今天刚下朝,听了不少大事!这不刚下朝,正想找你呢,没想到这么巧,就在路上遇着你了!” 贺栖洲心安理得地捧着茶盏,慢悠悠喝了一口:“能有什么大事,不就是丞相没了嘛。” 秦歌都给自己编排好一场说书了,谁料贺栖洲竟未卜先知,不过无妨,没了是没了,后续可还精彩着呢,秦歌“哎”了一声,又道:“不止!咱都知道丞相没了,但你们可不知道,咱们皇上这次可是下了大功夫了。从年初一到年十五,天天都在带人查证,恐怕一天休息都没有。” 贺栖洲道:“咱们这位陛下一向如此,蛰伏便静静的一声不吭,一旦暴怒,恨不能给你一道雷劈开天灵盖。” 秦歌又道:“也不枉我跟白松枳辛辛苦苦跑这趟,我看他实在辛苦,又是个人才,就把折子都给了他,让他去面圣了。哎,没想到这小子还有那么一套,打起仗来毫不逊色,进了尚书房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他那日从尚书房出来,红光满面的,我问他怎么这么高兴,他说……” “他说要升职了,自然高兴。”贺栖洲把泡不开的茶叶从茶盏里跳出来,缓缓道,“你必定是要镇守京中的,这个想都不用想,一个京城,也用不着留这么多将军。所以,这位白将军,现在该收拾收拾,往西北境出发,开府镇守了吧?” 秦歌奇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莫不是又偷偷仍你那签子推算着呢?” 贺栖洲无奈道:“这那能叫推算,不过基本常识。” “好,白松枳现在当了将军,自然是准备接管顾平川的西北境了。陛下为这事愁了这么多年,前些日子看他在闹市擒了家奴,便给了他随我清除叛贼的机会,谁知这小子勤恳又聪明,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一路表现得极好,这不,刚一回来就升迁了……哎,只是往后没了他,我这巡防要是忘了,就没人替我了。” “自己的巡防自己去,要不是白将军帮你顶了这么多次巡防,你指不定要被骂成啥样。”贺栖洲笑道,“就这点消息了?” 秦歌又道:“自然还有!原本归顺张丞相的几部现在没了主心骨,上个朝都失魂落魄的,有几个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你说不就是走了个丞相,至于这么慌张么……” “他们是不是拿了丞相的钱,或者给丞相送了钱,怕暴露出来?”坐在一旁没吭声的辞年突然道,“我看说书的都这么说,话本也都这么写呢。” 贺栖洲往辞年手里抓了把瓜子:“聪明。” 他道:“丞相大人风光的时候,也曾与太傅平分秋色,三省六部全都有他们的人,一声令下都好办事,但这些听命于他们的人,绝不是仅仅是因为他们位高,而是因为他们权重。这些人,私下里弄了些偷偷摸摸的伎俩,你给我这塞些银子,我就给你行点方便,来来往往的,自然形成了一张看不见的金网。” -- 第118页 辞年问:“那现在那个丞相被抓起来了,这些跟他有过交易的人不就倒霉了吗,皇上总不能看到他们还装没看到吧?” 贺栖洲道:“没看到……也不是不可能。” 水至清则无鱼,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真理。若这满朝文武有一半都曾犯下过错,无论亲疏远近都施以严刑,那这朝中恐怕连办事的人都没了,一时半会……还真动不得。不过丞相倒台,这杀鸡儆猴的效果恐怕是有了。多的,贺栖洲也懒得想,他问:“那今日早朝,皇上有没有确立新的丞相?” “这倒是没有……不过我打听了一会,说是有几个人选,皇上还在研究,不过这圣意向来难以揣度,恐怕这几位也是不敢声张,都蛰伏着等待机会吧。”秦歌伸了个懒腰,道,“哎呀,当丞相这么累的活儿,我才不干呢,你看像我,当个将军,闲时养养鸽子练练兵,哪怕最后战死沙场,也总好过他们那样,一天天勾心斗角的,没个消停呢。” 贺栖洲笑道:“只有你当将军才这样,你看人家将军,谁跟你似的,一天天就知道轮休。” 秦歌不满道:“谁说我一天天轮休了,我今日就没轮休,我就是过来喝个茶,一会我就走了,还等着我带兵巡访呢,年关过了,这眼看就要开春了,到时候就得准备选秀了。哦对了!你们见过小傅子了吧?” “就那个老爱学人说话的小太监?傅独?”贺栖洲道,“见过了,说话怪有趣的,我师父又看上人家了,一天天的,见个年轻些的就想收了当儿子,要是我不拦着,他这干儿子能排满朱雀大街。” 秦歌闻言,哈哈大笑:“给你多几个义弟不好吗,省得你师父有啥都惦记着你啊。” “我和师父在天牢那几日,都是小傅子上下打点,不过他是个太监,咱们也不好老进宫见他,这么久没见,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贺栖洲问,“你突然提到,莫不是有什么消息?” 秦歌摆摆手:“这就是今日的第二桩好事,皇上从原来的大太监平安房里搜出罪证,证实了他与前丞相来往密切,还有私相授受的嫌疑,前丞相将其收买,要求他一有消息立刻汇报,谁知来往的书信被搜出来了,这不,前一秒才把平安撤了,下一秒就让小傅子接管了事物,现在小傅子可不是小傅子了,得尊称一声傅公公了!” “这不是挺好么,升了官,往后日子也好过,在宫里也威风不少,他帮了我们师徒这么多,是该好好谢谢他。” 秦歌道:“他别的还成,就是老习惯性学人家说话,你说他往后要是御前当差,会不会惹怒皇上?” “你别的还成,就是老习惯性放人鸽子,你当了这么久的差了,你看皇上责骂你了吗?” 秦歌不满:“哎这怎么又到我头上来了……” 贺栖洲“哎”了一声,道:“该用你时,你顶得上用,那你就是国之栋梁。” 辞年笑道:“国之栋梁这个词好!” 贺栖洲补了一句:“是吧,狐大仙都说你配得上国之栋梁四个字,你明天赶紧去含元殿当柱子吧。” 秦歌“呸”了一声:“我懒得跟你斗嘴,还有第三件事。这礼部尚书,终于定下来了。” 可算是定下来了。 从贺栖洲离京那日起,礼部尚书没了,从此这朝堂就没消停过,好几个月了,沸反盈天的,可算有了个尘埃落定的时候。以往丞相和太傅为了礼部尚书争个你死我活,如今丞相没了,这礼部空缺,太傅恐怕也不好在这时候插手,毕竟谁的手都不太干净,操之过急,也不怕自己突然就惹了盛怒? 思来想去,这礼部尚书,也只有在众人争夺职位时勤勤恳恳,还顶着风头替钦天监说话的徐问之能担任了。 贺栖洲道:“是将侍郎顶上去了么?” 秦歌道:“哎?你怎么这么聪明!还真是顶了个侍郎上去!” 贺栖洲笑道:“果然如此。” “不是不是礼部的侍郎。”秦歌一摊手,“这次顶上去的,是原本刑部的侍郎,他审问丞相一党有功,跨部调任,升为礼部侍郎,今早刚定下的,已经在早朝时说了。” “刑部侍郎?升任礼部尚书?”贺栖洲难得错算,他略一惊讶,竟不知这其中又是个什么关窍,“这算个什么玩法?” 秦歌道:“我也纳闷啊!刚没了个丞相,这太傅本是收敛着的,可刑部审问叛贼立了功,又往他手上填了个礼部尚书……这、这难道是故技重施,在试探太傅呢?” 贺栖洲一时迷茫,竟不知怎么分析,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徐问之这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又要在这件事上吃个亏了。他本以为这礼部尚书之位,徐问之十拿九稳,可没想到中途还能杀出个刑部侍郎……他们师徒俩原本打算请徐问之吃顿饭,将那感谢和庆贺一并算了,可现在…… 没等贺栖洲深想,秦歌便放下茶盏站了起来:“行了,我也该回去巡防了,你这茶挺好,下次我还来!” “我送送你。”贺栖洲也跟着起身,带着秦歌到了门口,两人正闲聊着哪家的茶更香,谁想这一开门,秦歌竟差点撞上门外打算敲门的人。几人险些绊倒,赶忙一阵道歉,辞年站在最后面,看着这乱七八糟的几人,突然道:“你不是那个……那个……”话没说完,他便反应过来,这是在自己家里,他还没戴斗笠! -- 第119页 可现在回去拿也来不及了! 来人正是徐问之,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提着昨夜的那盏梅花灯:“打扰了,我是来还灯的,昨夜这灯落在湖边了……” 话未说完,他便看到了院子里一脸慌乱的辞年。 还有他头顶那对雪白的尖耳朵。 第六十二章 热心肠助力徐卿愿 “这是……”徐问之疑惑极了,挡在门口的两人一惊,这才反应过来,秦歌赶忙揽过徐问之的肩膀,带着他就往外走:“哎呀!这不是徐老弟吗!怎么这么巧你也来找贺大人玩啊!” “我是来还灯的……”徐问之不明就里,这怎么就把自己拒之门外了?况且他又不傻,都是过了科举这一关的,眼不瞎耳不聋,哪能被秦歌这点计俩骗过去,他往后一退,想躲开秦歌的遮挡,秦歌见状,立刻凑过去,用身躯作遮挡,可他无论怎么挡,却还是挡不住徐问之,两人在门口折腾了半天,竟是谁也没能拦住谁。 辞年躲在贺栖洲身后,双手捂着耳朵,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往旁边躲。 见两人在门口转了不知多少圈,贺栖洲叹了口气,道:“行了,秦歌,你快去巡防吧,见都见到了,挡也是无用的。” 秦歌停下遮挡的步伐,缓缓地“唉”了一声,他拍了拍徐问之的肩膀,只压低声音留下一句“看了便看了,不要声张”就离开了。既然不能声张,徐问之也聪明得很,他立刻提着梅花灯进了门,将大门关上。 方才那一眼,其实也并没有看得真切,徐问之只是瞥见这屋里多了位公子,而这位公子的头顶,似是多了什么东西。不过既然看到了,秦将军又讳莫如深,想必也不太好问。徐问之斟酌片刻,还是先将手中的花灯递了过去:“昨夜贺兄带着姑娘回去了,可能一时匆忙,把花灯给落下了,我看贺姑娘一直提着灯,想必爱不释手,便收了,等下了早朝,就回府一趟,把灯送来……” 说到这,他微微一颔首:“不知那位贺姑娘是不是同贺兄一起的?” 贺栖洲接了花灯,迎着他往会客厅去:“花灯交给我便是,来都来了,徐兄进来歇歇脚吧。” 辞年跟在后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是贺栖洲到哪,他便到哪,一路紧紧贴着不敢送。辞年倒不是胆小,他只是不知道在这比竹溪村复杂一万倍的京城里,一只会说话的狐狸,或是一个长了耳朵的人,会不会给贺栖洲带来无尽的麻烦。 几人进了屋,重新落座,贺栖洲换了茶具,重新烧水,给徐问之沏茶:“徐兄只是来还花灯?” 说话间,辞年已经重新摸出斗笠,将脑袋上的耳朵压在下面,挡得严严实实。徐问之虽然心中有疑惑,却也不是不讲礼数的人,他安安分分坐着,老老实实喝茶,听到贺栖洲问了,他才道:“是来还花灯,也想郑重跟贺姑娘道个谢,还有……我在京中实在没什么朋友,平日里也不善交际,昨夜畅谈后,觉得自己与贺兄还算投缘,所以借还花灯的契机过来拜访。” 贺栖洲替他倒了茶,道:“无妨,我家的大门没什么要求,投缘都可以进来。前些日子礼部只剩你一人奔忙,咱俩也算是共患难了……”他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花灯,道:“你很在意贺姑娘?” 徐问之笑笑:“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谁都会多看几眼的。更何况她昨日替我抢回钱袋,还没来得及正式答谢。” 贺栖洲点点头,轻轻指了指身旁剥瓜子的辞年,道:“这就是你要找的贺姑娘。” 这话一出,不只是徐问之,连同辞年也一并愣在原地。手里的瓜子只剥了一半,辞年瞪大了眼睛,他看向贺栖洲,后者正笑着看他,他又看了看徐问之,这人竟是愣在原地,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辞年赶忙道:“我……我不是故意扮作女子!不……我是……” 他这一开口,徐问之恍然大悟:“果然是贺姑娘的声音。” 无论怎么掐尖了嗓子,那调子和语气都是不会变的,辞年头大极了,他左右看看,实在不知该怎么收场,便狠狠提了提贺栖洲的腿,贺栖洲吃痛,哭笑不得道:“是,这位贺姑娘,就是与我住在一起的小公子。他怕我逛灯会遇着说媒的熟人,便扮作女子与我同行,没想中途见到贼人,就冲出去行侠仗义,还粗心大意丢了簪子……” “是这样……”徐问之点点头,脸上的神色却落寞起来。贺栖洲眼尖,察觉到他的表情,又道:“难道……徐兄对‘贺姑娘’有意?” “不行的!”没等徐问之开口,辞年便立刻跳了起来,“不能对‘贺姑娘’有意的!就算我真是姑娘也不行的!” 一见辞年这紧张兮兮的模样,徐问之竟没忍住笑了出来,他长叹一口气,道:“我哪能占这个便宜啊,不过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让贺姑娘替我挑挑首饰。毕竟我是男子,对这些并不在行,要是能有个姑娘替我把把关,没准……”说到这,他顿了顿,摇头道:“也没用了。本以为兢兢业业该有回报,却为他人做了嫁衣,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侍郎,定是高攀不上她了。” 辞年听了这话,忙道:“你要送姑娘礼物,想找贺姑娘替你看看送什么合适?” 徐问之道:“本来是这个打算的……可现在……” 辞年兴冲冲道:“我可以啊!我会挑首饰的!肯定好看!” -- 第120页 徐问之摇头:“可我现在就算挑对了礼物,她也未必愿意与我在一起了。” “为什么啊?”辞年不解,可话刚出口,他就明白过来了。这位徐大人,就是刚才秦歌话里那个被顶去了礼部尚书之位的人啊。一想到绝,他便觉得戳了人家的伤心处,赶忙转了话头,“其实也不一定是这样的。也许这个姑娘只是一时生气,你昨夜追贼追了那么久,是不是怠慢了人家,姑娘要是生闷气了,可不会告诉你她生气了,她只会不说话,让你自己想明白。” 贺栖洲“哟”了一声,笑道:“没看出来啊,你这么了解姑娘?” 辞年一脸鄙夷:“话本里都这么写!” 他俩一问一答,倒是又把徐问之逗笑了,他喝了口茶,道:“还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位这位贺……贺公子?” 辞年被他一喊,又尴尬起来,他抓了抓脸,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不姓贺……我叫辞年。” 贺栖洲道:“要不知道怎么称呼,叫他小公子也可,什么稀奇古怪的称呼,只要好听些,他都喜欢。” 徐问之了然:“好,那便先谢过小公子了。” “其实……”贺栖洲又道,“徐兄,你相信钦天监的推算么?” “这……”徐问之笑道,“若说实话,我是不太信的。但皇上重用钦天监多年,想必也有缘由,这其中应该也有门道,不过我不了解,就不多说了。” 贺栖洲凝视着他,道:“我且当你这话的意思,是觉得钦天监还有几分准头。那你便信我一句话。” 徐问之颔首:“贺兄你说。” “璞玉待琢磨,只差时机。”贺栖洲微微一笑,“徐兄的学识与品性,不该止步于此。” 话音落地,徐问之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他缓缓将茶饮尽,再放下茶盏时,那原本沮丧的眼里竟缓缓浮出一丝光亮,入朝为官这么多年,他居然是第一次被人用“璞玉”来赞许。徐问之轻咳一声,道:“那……我便先谢过贺兄的吉言?” 辞年抓起剥好的瓜子,一把塞到徐问之手心里:“你信他的!他可厉害了!他说你并非等闲,你就绝不会庸庸碌碌!” “挺好,还会用成语了。”贺栖洲一笑,饮尽盏中的最后一点茶,“既然如此,这姑娘还是得抓紧时间追,这个节点,街上的铺子开的差不多了,徐兄,还需要小公子替你挑个礼物,让你好好追回你的意中人么?” “我……” “去吧!我去帮你挑一个!挑一个顶好看的钗子,姑娘一定会喜欢的!”一见徐问之犹豫,辞年便心急如焚,他把起身,认认真真扶正了自己的斗笠,好在今日这身是按着道袍的款式制的,与他这竹斗笠搭起来不仅不怪异,反而透出几分山野里的草木气息。 徐问之得了鼓励,便跟着他们下定了决心:“好,还得有劳贺兄和小公子,替我挑个礼物。” 年节已过,一出了门,这大街上更加热闹了。早早归乡的人回来了,两旁的商铺铆足了劲儿,吆喝声,叫卖声,似是比年前更有劲头。昨夜灯会结束,燃过的花灯纷纷收了起来,有些许游园过程中撞坏了的,也就这么堆放在路边,烛油渗入地砖里,恰好勾勒出砖缝的痕迹。 “徐兄,你还没说,那位姑娘平日里都喜欢些什么呢。” 辞年手里照样拿上了糖葫芦,附和道:“是啊,她平日里有没有喜欢的颜色,样式?” “她……”徐问之一提到这个,连笑容都温暖了几分,“我初见她时,在城郊山涧里,一棵玉兰花树下。那时初春,皇上提议踏春,便带上了各位大人们,大人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便挑了家中的女子随行,我们就在山涧中品茶饮酒,我初见她时,她就站在树下,一身素色衣裙,连头上玉簪都是淡青色的碧玉。” “素色……”辞年自动过滤了那些人生初见的美丽场景,道,“素色的首饰在街那头的沁莲庄!咱们走!” 他嘴上喊着咱们走,腿却跑得比谁还快,徐问之一段故事刚开头,就被辞年给打断,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讲下去。贺栖洲大笑几声,拍了拍徐问之的肩:“走吧,先挑了首饰再说。” 第六十三章 花下逢难抵侯门深 沁莲居不大,装潢却十分用心,开在巷口,古朴典雅,门口的牌匾做成舒展的荷叶状,比起周围方方正正的那些要有趣得多,或许辞年当初就是冲着这个有趣,才跑到店里参观的。店内的首饰大多为银质,缀着或青或绿的宝石,十分小巧可爱。 辞年一进了店,就跟进了自己家似的,不等掌柜的招呼,他便兴冲冲地奔向柜台,身后两人刚踏进店里,就见他举起了一支缀了流苏的白玉荷花簪子冲他们晃了晃:“这个怎么样?” 果然是荷花,贺栖洲猜到了。还在蜀中时,两人第一次到镇上买东西,路过的也是一片荷花池。当时辞年心心念念的荷花没有到手,他便一直不甘心。到现在入了京,他想要什么,也不必再害怕被别人责骂了。贺栖洲笑道:“现在是帮徐兄找礼物,不是给你自己买呢。” 辞年一撇嘴:“这个作为礼物也很合适啊,徐大人不是说了,姑娘喜欢素色衣服,那荷花配素色衣服,多好看。” 掌柜的看他们自有主意,本不打算上前推荐的,可一听辞年叫了一声“大人”,便立刻坐不住了。这京城里的官,可不是县级的九品芝麻官,指不定哪个就是朝中权贵的门生,可得罪不起。他赶忙从柜台后出来,笑着问道:“几位是帮什么年岁的姑娘挑首饰啊?” -- 第121页 徐问之轻声道:“十九岁。” 掌柜笑道:“是送给心上人吧?” 徐问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吧……” 掌柜的笑了几声,道:“哈哈哈,大人不必不好意思,这心中有了喜欢的姑娘,自然要多花些心思的,各位稍等片刻,我这新出了几款适合年轻姑娘的首饰,我这就去取来。” “有劳店家。”徐问之倒是十分守礼,看着店家往柜台后去,他又在店里转了一圈,要不是进了店里,他都不知道这姑娘家的首饰竟有这么多讲解,一时眼都看直了。辞年攥着荷花簪子,看他神情有些无措,便主动在店家去取货的这一短暂时间里当起了百事通。 小狐狸立在竹架旁,指着架上的首饰,如数家珍:“这是簪子,用在头发上的!就像这样……”他想把斗笠摘下,却突然想起这是在大街上,这事要干了,满街的人都要来围观这个长了尖耳朵的家伙了。他思来想去,把贺栖洲往身边一拉,抬起手,将那荷花簪子簪了上去。 贺栖洲不仅没有恼怒,反而面带微笑,甚至一反常态地轻轻晃了晃脑袋,向徐问之展示着脑袋上的荷花簪:“怎么样,徐兄,好看吗。” 徐问之一时没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簪子好看,贺兄……也挺好看。” 辞年赶忙将簪子抢了下来:“我先定着了,一会徐大人不要,我就买下来了。” 徐问之赶忙道:“不敢跟小公子抢,哈哈哈哈!” 辞年攥着那只簪子,又带着两人在店里转了一圈,又是珠钗又是臂钏,还有镯子和耳环,实在是把徐问之给看傻了,这样的首饰铺子,他此前从没进来过,这会可算是涨了见识了。只是他没想到,这见识居然是在一个男子的讲解下涨出来的,确实也算人生奇遇。 说话间,老板从柜台后捧着木匣子出来了,他脸上依旧是生意人和善的笑:“久等了,咱们这批可都是新进的,京城的姑娘们得了消息,年前就上我们这订了,这么巧,这批刚赶制好,各位就来了。”他将木盒放在柜台上,缓缓打开盖子。 木盒里铺着绒垫,垫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样首饰,这些首饰做工精细,图样也不错,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辞年扫了一眼,立马看中了放在正中的那个镯子,那镯子是银质的,从一端开始,几枝细细的树枝相互交叠,慢慢缠绕,每隔一段便鼓出花朵,慢慢弯成一个带花的圆环,到达另一端后,还从那最后花朵的花蕊间缀了几簇银质的流苏,若是戴在手上,只要随意动一动,那流苏便波光似的荡漾开去,便带了风似的。 “徐大人,这个怎么样!”辞年指了指镯子,道,“你不是说你和那姑娘是花树下认识的,那这个正合适呢,银质也素雅,她又喜欢素色衣服,多合适!” 其实不必辞年提醒。在看到这一盒首饰的第一眼,徐问之便相中了这个小小的手镯。这镯子细小,轻巧,像一颗开了花的树,正如他见到她的那日。掌柜的极会察言观色,看他喜欢,便附和着辞年的话:“这位一小公子真有眼光啊,这镯子可是咱们店最新的款式,好多姑娘都只见过图样,没见过实物呢,大人要是买了送给姑娘,她指定高兴得不得了。” 辞年道:“对呀!别人都没有,就她有,她可不得高兴坏了!” 贺栖洲笑道:“这家店雇了你多久啊,这就开始帮掌柜的招呼生意了?” “你问问徐大人,这个好不好看,送给姑娘,多合适啊。”辞年道,“这镯子要是照了阳光,一定亮闪闪的。” “好。”徐问之看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掌柜的,就要这个了。” 三人走出铺子时,脸上都带着笑容。辞年得了荷花簪子,高兴得不行,他高兴了,贺栖洲自然也高兴。至于徐问之,他眼里已经没了早上进贺府的沮丧。他的眼里,突然有了一丝希望的色彩,或许是今日的阳光温暖,将屋檐的雪融化了。 他开始觉得,自己这段结了冰的恋情,也能顺着手中这绽开的花朵迎来暖春。 徐问之道:“我确实倾心于她。” 三人寻了个小茶馆坐下,点了几样吃的,辞年有了吃的,又有了簪子,可算愿意好好听听人家的故事了,这会他嘴里塞着点心,听得格外专注。 “那日花树下相见,她看向我时,恰好有落花飘过眼前,那玉兰树恐怕上千年,它开花后,花朵芬芳馥郁,她就在花香里,笑着向我问好,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徐问之笑道,“她的名字也很好听,叫茸鸢。” 青草茸茸,东风纸鸢。这确实是个带着春意的温暖的名字。 辞年道:“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便与她开始书信往来。我给她写了许多信,她回我的每封信我都收着,她的字很娟秀。开始只是聊些诗词琴曲,后来我在礼部有了什么不顺,便会像她倾诉,她也宽慰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往后都会好的。” “这不是很好吗……”辞年疑惑,“那你们怎么就……” “后来,她父亲向礼部的人打听我,想知道我这个礼部侍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徐问之自嘲的笑了笑,“不懂变通,一门心思只会读书和做事,席上不会讨好,敬酒也力不从心,礼部的人提到我时,就跟说笑话似的,就连已经病故的尚书大人提到我,都摇头,说我这辈子,或许就停留在这了。” -- 第122页 “想想我确实挺没用的。”徐问之低下头,拇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银质花朵,“他们说的都对。哪怕只是当个县官,我可能都协调不好衙门里的主簿和捕头,让我再往高了走,去管辖别人,谁又会听我的话呢……” “那……”辞年道,“你可以学着他们说的,学会变通?” 徐问之摇头:“读书人不可如此的。自小私塾里先生就教过,人无德,无以立。要站稳,先得做个君子。让我去赔笑折腰,阿谀奉承,为了换得步步高升,低眉顺眼卑躬屈膝,我做不到。” 贺栖洲道:“朝中势力分庭抗礼,昨日有丞相和太傅,明日就会有其他人,永远不会停下的。” “我知道。”徐问之抬起头,笑了笑,“即便如此,我也不想依附于他们。礼部的事有尚书大人做主,他要做些什么,我阻止不了,可总有我能做主的地方,再不济,我也要能做自己的主。” “这很好。”贺栖洲笑道,“以徐兄的品性与才德,一定不会止步于此。” 辞年附和着:“对!不止于此!” “再往后……他的父亲便开始给她介绍别家的公子。”徐问之的笑苦涩了几分,“这也是正常的,父母之命,谁也推脱不了。我家人都在江南,家中只有我入京出仕,这满朝文武,谁家公子不是身份显赫……她多得是可以选择的人,而我……” 他道:“到后来,她的父亲便不让她与我来往了。” 辞年不解:“那你可以去找她!父亲不许,你就像戏里那样,去围墙边上挖个洞,然后悄悄传小纸条……” 徐问之叹了口气:“再后来,尚书大人急病去世,礼部的人乱成一团,丞相大人和太傅大人为了这个尚书的位置争斗不休,礼部的人便急急忙忙去寻他们,都盼着能沾一份好处,将来新尚书上来了,就算不能有福同享,也不至于吃了亏。这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担子都扔在我身上了。” 也就是贺栖洲入蜀,不在京中的那段时日。这整个礼部,就靠徐问之一个人撑起来,他忙得连给茸鸢写封信的机会都没有。徐问之道:“我盘算着,要是我努力一把,在这个尚书大人没了的时间里冒出头来,没准……我能成为这个尚书。到时候,我就能向茸鸢证明,我不是没出息的人,我不靠攀附他人也一样能成功。” 说到这,他的苦笑更加凄凉了:“结果你们也看到了。礼部没有可用的人,从刑部调来也可以……” 辞年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徐问之,只能弄了个小碟子,给他夹了块点心:“只是这一次没有机会,或许下一次就可以了!” “我好不容易在上元节将她约出来,却只顾着追贼……怠慢了本来就在生闷气的茸鸢,我……”徐问之抬起头,下半句却突然堵在了嗓子眼里。他从茶馆的窗子里,瞥见了窗外缓缓飘过的一个素色的身影,只是一瞥,他却看得十分真切。辞年看他一愣,也跟着看过去,就算什么都没看清,他却还是心领神会道:“是茸鸢姑娘?” 徐问之哆嗦着:“我……我这时候去……” “别犹豫了快去啊!”辞年一皱眉,抓起徐问之,大踏着步子往外追,这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们追出去一阵环顾,果然,那纤瘦的倩影并未走远,没等徐问之开口,辞年便冲着那姑娘所在的方向大喊了一声:“茸鸢姑娘!留步啊!” 这一刻,不只茸鸢姑娘,满街老少的目光,都在一瞬间聚了过来。 第六十四章 重归好暖春意融融 辞年与贺栖洲坐在石凳上,阳光暖融融的,照得人心里痒痒,能让辞年心里痒痒的可不止太阳,还有不远处屋檐下的两人。刚才那一嗓子喊出去,整条街都精致了。徐问之没见过这阵仗,一时连话都不会说,那回过头的姑娘确实是茸鸢,她今日出门挑首饰,突然想到这条街上打包些糕点,这才遇上了几人。 辞年和贺栖洲她不认识,这被辞年拽在身边一脸局促的徐问之她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茸鸢飞快地走过去,走过徐问之身边时,她低声道:“河边,一会见。” 然后将这个烂摊子扔给了这三位公子哥。 天知道徐问之是用什么表情走回店里结账的,他只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上这条街吃饭了……一番折腾按下不表,一刻钟后,这对许久未能好好说上一句话的恋人,终于在河边光秃秃的柳树下相见了。贺栖洲拎着辞年,埋伏在不远处的石凳上,两人都撑着脸,眯着眼,看向远处的一男一女,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极为统一。 “快送出去,送出去啊……”看着远处的那人一副慌里慌张,连话都说不好的模样,辞年打心眼里着急。徐问之将手伸进袖子里,又半晌不敢拿出来,等他把手拿出来时,手上却没有那个装了镯子的礼盒,他看着像是在说什么,可说到一半又突然摇头,这都快把人急死了! 贺栖洲看了一眼,发现身边的人比远处那对更有趣,他笑道:“你这是干嘛呢?人家谈情说爱,倒把你急得不行。” 辞年道:“怎么不急呢!戏文里也不是这样的啊,徐大人读了这么多书,肚子里一定有很多词儿,他怎么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呢,真让人干着急!” 贺栖洲笑而不语,只是突然抓起辞年的手,在那手背上印下一吻,刚刚还喋喋不休的小狐狸突然就卡住了,他不好收回手,又怕被人看见这一幕,顿时慌张起来:“干嘛……干嘛!偷袭不是君子之道!你……你……” -- 第123页 “你刚才也很能说啊,现在怎么挤不出词儿了?”贺栖洲笑得狡黠,将那小一圈的手拢在袖子里,遮得严严实实,“现在能理解了?” “……不跟你说话,我要看着他们。”辞年没有给出正面回答,也没有将手抽回去,一只手在人家手中了,他便用仅剩的另一只手继续撑着下巴,死死盯着远处的两人不肯眨眼。 徐问之终于将袖子里的木盒子拿了出来,光是这盒子的样式就挑了许久,这份礼物确实是用了心了。立在对面的茸鸢姑娘是背对着他们的,所以辞年看不见她的表情,可看到徐问之急切的样子,便知道这镯子也送得并不顺利。辞年更加着急了:“快哄哄姑娘!” 他本以为自卑胆怯的徐问之会就此放弃,和没想到的是,他在被茸鸢拒绝了两次后,竟大着胆子,将盒子里的镯子取了出来,一手抓住茸鸢的手,一手将那镯子套了上去。阳光和煦,姑娘露出的那截手臂,与她手上映着阳光的银镯子一样白皙。 蜿蜒的花枝缠绕交叠,垂下的流苏随风而起,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清那手腕上星光般闪耀的花瓣。 茸鸢没有把手抽回去,她犹豫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份满带着爱意的礼物。徐问之的脸上终于绽出了笑容,他紧握着茸鸢的手,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辞年看在眼里,却比他还高兴:“成了成了!漂亮镯子果然有用!” 贺栖洲道:“是,是你眼光好。咱们走吧。” 这对恋人重归于好,接下来恐怕还有许多话要说,他们两个碍事的家伙,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的好。这一路,辞年的心情都格外的好。他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不狠狠犒劳自己一番,恐怕都对不起这老半天的辛苦奔波。实际上,他也只是帮着挑了首饰,还让徐问之当着满大街的人丢了个小小的丑罢了…… 一回到家,辞年就将斗笠摘了下来,那对耳朵压在竹斗笠下,怎么都会有些不舒服的。贺栖洲顺理成章地接过他手里的斗笠,替他挂在墙上,还没来得及抓着他洗手呢,这小狐狸就一蹦三尺高地窜到后院喂鸡去了。 那小小鸡舍里的芦花鸡可都是他的宝贝,连贺栖洲去照顾他都不放心,非要一天天的自己照顾着才行。贺栖洲怕他着了凉,便拿起披风绕到后院去寻他,果不其然,辞年就站在篱笆旁,一手拿着拌好的小米,一手撒着粮,活脱脱把这京城的贺府活成了竹溪村的小院。 贺栖洲缓步走近,给他披上了斗篷:“这里种了竹子,都把阳光挡住了,站久了冻着。” 辞年笑嘻嘻的,将手里的最后一把小米撒完,又围着篱笆看了一会鸡,突然转过身,贴着贺栖洲的脸颊亲了一口。贺栖洲这斗篷系带还没绑好,一时松不了手,只能结结实实被他啃了一口。辞年道:“刚才那下,轮到我了。” 他这是惦记着自己刚才大街上被吻了手背,所以刻意换回来呢。 贺栖洲笑道:“你怎么这么记仇,什么都记得。” 辞年道:“我自然什么都记得!你要是哪天偷偷摸摸亲我一下,我也要偷偷摸摸亲回去,君子报仇,从早到晚!” 贺栖洲哈哈大笑:“是十年不晚。” 辞年吐吐舌头,等贺栖洲系好了斗篷,他便又跑到院子里撒欢去了。好在这京城够大,院子也够大,能容下这只在竹溪村居无定所的小狐狸。枝头的细雪彻底融了,贺栖洲立在游廊里,看着辞年将最后一点雪沫子团成一团,捏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笑道:“你这是什么东西?” 辞年枯枝掩映里抬起头,举起手中的雪块,大喊道:“是你!臭道士!” 这一季隆冬,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 阳光越来越暖,风也越来越润,长安地处内陆,要下点雨可实在不容易,但这春天到了,再不给面子的老天爷,也总该降些绿意,泽陂这辛勤了一年又一年的贫苦百姓。春雨贵如油,大抵是如此了。 进入三月,辞年终于又找到了买新衣服的接口。那点压岁钱用光了,他便死乞白赖地问贺栖洲要,贺栖洲让他在屋里修炼,修习一天过后,贺栖洲觉着合格了,便给五钱银子。辞年特地寻了个空闲的小木箱,就把这些碎银子全都攒进去,不过几日就能买一身新衣服了,他自然兴高采烈。 院子后的芦花鸡下了蛋,正在孵小鸡,每日贺栖洲早早出门,辞年便去看母鸡孵蛋,看累了,他就休息一会,然后自己开始修炼,等贺栖洲忙完了钦天监的活计回来,他便乖乖等着贺栖洲考察修炼成果,顺带拿走今天的奖金。 “不错,今天也没有偷懒。”贺栖洲取下他手上的砗磲珠,握在手里捂了一阵,那亮红的珠子散着温热,灵力长进不少,而且十分充沛。他点点头,将砗磲系回去,“可以领银子。” 辞年赶忙伸出手,脸上的笑越发乖巧,可贺栖洲看着这样,竟有了逗弄他的坏心思。贺大人从兜里摸出五钱碎银子,笑道:“小神仙,你怎么这么穷啊,你的信徒都不给你供奉香油钱的吗?” 辞年一愣,撇嘴道:“他们能给我供奉香火就不错了!还指望着我保佑他们发财呢!都是一群跟我一样穷的人,哪来的钱啊……” 贺栖洲将一钱银子塞到他手心里,道:“我问一个问题,你答一个,我要觉得好呢,就再给你加一钱,如何?” -- 第124页 辞年想都不想:“好!” 贺栖洲道:“我初到竹溪村那夜,为什么扮成女子赶我走?你这都是跟谁学的呢?” “你这是两个问题。”辞年道,“我要是打出来了,钱得翻倍!” “哈哈哈,好,翻倍。” 辞年挠了挠头:“你是男子,我自然扮成女子了,话本上不是说了吗,英雄难过美人关,要是我扮成个公子哥,你指定不听我的话,不肯走的。” 贺栖洲问:“那你初次见我就又是要背又是扯衣服的?” 辞年道:“我看那书上,只要女子这样,男子就会言听计从的!还有扯着腰带往屋里走的,还有坐在廊下的,都有图呢!” “图?”贺栖洲突然明白了他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立刻打住,“咳,往后不准再看那些了。” “你书架上也没有啊,难道你们京城里的人都不看有图的书吗?这些竹溪村里好多,他们藏起来,我就偷偷去看,还有……”辞年还想继续说,贺栖洲只能哭笑不得地将手里的银子全给了他,又重新摸了五钱银子,跟他一同放进了存钱的木匣子里。 辞年得了赏钱,自然闭了嘴,他“嘿嘿”一笑,道:“我要攒着,去买西市里最漂亮的衣服!” 贺栖洲揶揄他:“你上次也这么说的,你买的每件衣服,你都觉得最漂亮了。” 辞年指指自己:“那是因为我最好看,你敢说不是吗?” 贺栖洲道:“是,待你成了仙,头上的尖耳朵也就没了,化了完整的人形,就更好看了。到时候就不必想着戴斗笠了,到那时再买衣服,就不必担心与这斗笠搭不搭得上了。” “真的吗?”辞年好奇,“道长……你说这成仙,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六十五章 雀屏中知心恐相隔 成仙得是什么样? 在贺栖洲眼中,辞年问出这问题,就像一个孩子在问长者,我长大后会是什么样。贺栖洲温和一笑,替辞年理了理披风,又捏着他头顶的耳朵揉了几下,道:“得是什么样呢……等你成仙了,这个耳朵就藏起来了。世间的飞禽走兽修炼成精,便可化为人形。” 辞年道:“我现在就是人形啊。” 贺栖洲笑道:“对,你还没有尾巴呢。你的尾巴已经藏起来了,你就比那些藏不起大尾巴的狐狸要厉害得多。越修炼,就越厉害,到最后成了仙,你就和人没有任何区别了。除非你自己乐意把尾巴和耳朵都变出来,不然谁也揪不着你了。” 没有了作为兽类标志的耳朵和尾巴,他就不必再为了怕吓到人而遮挡,到那时,他的灵力也能更上一层楼。仙与妖不过一墙之隔,在世人眼中的模样却不尽相同。仙是吉,是善;妖是凶,是恶,哪怕从未对这天下苍生抱有恶意,他人也会因为这层永远扒不下来的皮对其厌恶非常。 辞年若有所思,突然道:“那你呢?” “我什么?” “你呢?”辞年眨了眨眼睛,“你会不会修炼成仙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 辞年垂下眼睛,轻声道:“你教我修炼,把我带出竹溪山,长安与蜀中的不同,我不是感觉不到。你费劲了心思要帮我一把,可如果我将来真的成了仙,而你却未能成仙……”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贺栖洲将心思重重的小狐狸搂进怀里,缓缓拍了拍他的背,“所以你要加油啊,要是你飞升成仙,可就有了点将的资格了,到时候,你得记得把我点到你身边去,让我再替你束头发,给你挑衣服,好不好?” “嗯。”辞年埋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你一定得活长一点……” “好,你努力让我别等太久,我也努力活长一些,咱们一起努力。”贺栖洲将他从怀里放了出来,转而牵起他的手,将两人的小拇指勾在一起,“拉钩上吊,一万年都不许变,好吗?” 辞年屈起小拇指,恨不能就靠着细微的链接,将两人死死地锁住。 什么千年百年的,能万年最好,万万年更好。 春雨迷蒙,屋上的青瓦沙沙作响,竟让人生出一种身处江南的错觉。街上行人撑着伞,偶尔有几个忘了带伞的,也只是飞快奔走,不一会就将身影湮没在了雨里。今日,孟胤成又召贺栖洲入宫了。这个年,咱们这位皇上可没过好。从初一到十五都在忙着,抓完了这个,还得忙着赏那个,一趟接一趟,忙得晕头转向。 惊蛰过了,天暖起来,一场春雨降下,孟胤成的心也舒缓了不少。 贺栖洲撑着伞,缓缓走在宫道上。朱红的宫墙沾了水气,从顶上往下,晕出一圈湿润的痕迹来。伞面沾了春雨,正也跟着淅淅沥沥响成一片,他快走到书房时,正遇上一溜小跑奔来的小傅子。今时不同往日了,得改口,叫傅公公了。 “贺大人,您带了伞啊。”傅独笑着赶到他身边,给他行了个礼,“今天早上天色有些阴,但总归能见到太阳,公里不少人都说不会下雨的。这不皇上还同我打赌呢,他说您一定带了伞,那皇上都这么说了,我只能赌您没带伞,跑出来接您一趟了。” “钦天监的人,哪能连带不带伞都不清楚,皇上这是拿您寻开心呢。”贺栖洲哈哈大笑,随着他继续往里走。 傅独虽然变了身份,可待人接物的模样却一点没变,比起之前侍奉左右的那个平安更多了几分真诚,也难怪皇上会同他开玩笑了。贺栖洲道:“还没恭喜傅公公升官呢。” -- 第125页 傅独笑道:“升官呐,哈哈哈,也算是吧。我常年在门外守着,也不清楚以前那位是怎么当差的,听说是不太忠心,通风报信。” 贺栖洲道:“是这么回事,为人不老实,将尚书房里的消息胡乱传出去,可不就惹了皇上不高兴嘛。” 傅独点头:“惹了皇上不高兴,就只能被赶出宫去了,奴才明白得很,不该说的话决计不说。” 两人一路走着聊着,不一会就到了尚书房外,傅独将贺栖洲送了进去,便老老实实下去沏茶了,一句废话也没有。 惯常的行礼过后,贺栖洲终于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孟胤成。这位皇上过了个年,不仅没有什么富态,反而清瘦了一圈。桌上的折子依旧堆得山高,见贺栖洲进来行礼,孟胤成放下手里的笔,招呼贺栖洲坐下,两人相识多年,比起君臣,倒更像是朋友。 孟胤成伸了个懒腰,笑道:“没了平安那个两面三刀的,这日子是舒坦不少。” 傅独端了茶上来,一人一盏放好,都不必吩咐,便主动告退,临走还不忘关上书房那扇木格门。贺栖洲端起茶抿了一口,笑道:“傅公公可还顶用?” 孟胤成道:“顶用得很,你瞧瞧,看有人进来议事,自觉知道该回避,这才是会办事的。”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茶也喝了一半,孟胤成才道:“栖洲,你知道朕今天召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贺栖洲笑道:“陛下,您未登基时,便常召我觐见。微臣还记得您还是皇子时,又一次做了个怪梦,便召我来询问,生怕那梦不吉利,对您的命格有损。” 经他一提醒,孟胤成也想起来了,这点陈年故旧,现在提起来,都是趣事罢了:“当时是你从蛇坑里把朕捞出来。你提着灯笼,带朕一路走回营地,还说这蛇损人,替朕磨了整整一天的雄黄,就为了让朕盆浴驱邪。你当时说朕身上有天子之气,不必惧怕。可朕怕的就是这气被妖邪侵扰,影响命途。狐鬼入梦,可不是要寻你来好好问问么?” 贺栖洲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陛下正值壮年,梦到这些,可不就是要您择一良姝,早日开枝散叶的意思么……” “你啊,一天到晚的嘴上就没句正经话,要是换了别的皇帝,早就把你拖出去打死了。”孟胤成笑着饮尽了茶,缓缓道,“今日召你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段时间,朝堂换了不少血,但比着丞相的例子在前头,他们倒也不敢闹腾了。”他指了指书桌上的折子,笑道:“这不,都开始说人话了。” 贺栖洲道:“是陛下治理有方。” “白松枳升为将军,调往西北,顶了顾平川的缺。”孟胤成思索片刻,“新任丞相,就让翰林的方平儒顶上,这位大人在前丞相与太傅斗得不可开交时,还在上折子禀报中原地区堤坝失修,朕才能夺得先机,抢在涝灾到来前修好堤坝,以免生灵涂炭。若不是还有这么个长了眼睛的,这中原地区一乱,朕恐怕寝食难安啊。” “陛下为天下万民费心,难怪清瘦许多。” “为万民,也得为朝臣,你们一个个的,都心怀大志,进了这京城,有几个是乐意空手而归的,又有几人愿意屈居人下呢?”孟胤成将手里的玉坠盘得光亮,“可这制衡二字,说来容易做来难啊,朕也不愿让认真做事的人寒了心。但往往事与愿违。”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贺栖洲心知肚明。 徐问之得知错失尚书之位,确实心寒低落了一阵,但从那日挑了镯子送给茸鸢后,他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往后也来见过贺栖洲几次,带了些糕点和水果,说是感谢他们二人替他挑了礼物,助他挽回了恋人。官场失意,情场得意,这话恐怕是有几分根据的。 但那尚书之位,确实是该给他的,这一点,贺栖洲心知肚明。只是这朝堂之上,波谲云诡,随时都有可能翻起惊天大浪,徐问之能不能承受得住,又能不能应对得宜,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毕竟那位徐大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是个读圣贤书,一心为生民立命的真君子。 “微臣明白陛下的苦衷。”贺栖洲道,“陛下是明君,不会让明珠蒙尘,也不会让贤臣心寒。选贤任能,权衡决断,为万民费心费力的同时,还请一定要保重龙体。” “不说这个了。”孟胤成摆摆手,招呼贺栖洲起身,脸上的笑突然就狡黠起来,“来来,栖洲,过来给你看些宝贝。” 贺栖洲道:“陛下,您这么一笑,我倒有些不敢过去了。” “有什么不敢的,过来。”孟胤成又唤了一声,贺栖洲也只得笑着走过去:“陛下,什么好东西呢?” 孟胤成从桌边挪过一个锦盒,这东西与其说是盒子,不如说是箱子。长约两尺,颜色朱红。孟胤成将它打开,贺栖洲一眼便看见这巷子里放着的画卷。他了然道:“原来是这个,看来陛下又找到好画了。” “画是不是好画不打紧,画上的人才是关键。”孟胤成笑着,将画卷全部拿出,一卷卷解了绳结,铺开在桌上。随着画卷一幅幅展开,贺栖洲可算看明白了,这些画确实不是什么绝世名家的珍品,而是宫中御画师所作。只是这画卷上清一色的都是女子,而且都是妙龄女子,这莫非…… 贺栖洲细细一看,每幅画的右上角,都细细写着名字、年岁和家世。他恍然大悟道:“这是……秀女。” -- 第126页 孟胤成笑笑:“你小子不傻嘛,朕还当你这么个岁数不成亲,都认不得女子了呢。” 贺栖洲哭笑不得:“陛下就别拿微臣寻开心了……” “来,你帮朕看看这位。”孟胤成提起一幅画,随着画卷舒展,这画中女子的全貌也呈现在眼前。画中的姑娘美目倩兮,肤色白嫩,手里捻着一枝白梅,像是偷偷对着画外的人笑,“这位,朕就很喜欢。” 贺栖洲凝视着画,带笑的眉宇间突然有了一丝疑惑。这姑娘,为什么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这是……”贺栖洲笑问道,“谁家的姑娘?这么好的福气,能被陛下看中。” 孟胤成将画转过来,借着室内明亮的灯火,用手点着纸上细细的小字看了一会,笑道:“啊,这位美人家世也好,她是覃太傅的侄女,自小便琴棋书画的教习着,知书达理,温柔娴静。”他又看了一会,夸赞道:“连名字都起得不错,叫张茸鸢。” 第六十六章 尘埃定缄默口难言 张茸鸢…… 贺栖洲看着那画像。画中的女子依旧美艳动人,可这夸奖的词句,他竟一句也冒不出来。她很好,她很美,可孟胤成看重的,是缀在徐问之心尖上的明珠。 这怎么办? “怎么了?栖洲,你怎么这个脸色?”孟胤成看出了他的不自然,问道,“难道……这姑娘面相不好?” “不,没有不好,只是觉得这姑娘有些面熟……”贺栖洲赶忙笑笑,“这些画像……都是已经选定的?” “这是自然。”孟胤成将画册卷起,“这些姑娘都是各家大人举荐的,有的是家中的女儿,有的是亲戚之女,总之都是身出名门。他们举荐,内务府就联合礼部一同准备着,毕竟入了宫,还得分配宫室,各种仪典是少不了的,正好……也让朕看看这新上任的礼部尚书能不能成事。” “那……这份名单,会过礼部么?” “怎么,突然对选秀之事感兴趣了?”孟胤成揶揄了一阵,笑道,“入宫册封宣礼,就该礼部干活了,在这之前,都是内务府主事,礼部不过是从旁协助。” 贺栖洲点点头:“那这些姑娘既然能入画,再送到陛下手中,必定是已经选过几轮了吧。” 孟胤成道:“是了,这五位姑娘,与其说是选过几轮,不如说是……朕已青眼有加。让皇后看过了,她也觉额不错,择一吉日,就可册封入宫了。” 尘埃落定了。贺栖洲心里一沉,面上却依旧是笑:“陛下上一会这么隆重的选秀还是登基之时,如今添了佳人,往后陛下为了国事烦闷,也有红香添香,慰藉在侧了。” “你懂得还不少啊。”孟胤成爱听这话,他收好画册,拍了拍贺栖洲的肩膀,“既然这么懂,什么时候你也找个佳人,为你红袖添香在侧啊?” “陛下,这满朝文武,没家室的可不止我一个,就别老惦记我了吧……”贺栖洲败下阵来,不得不举手投降。 “朕这也是关心你。”贺栖洲来聊聊天,倒是让孟胤成心里高兴不少,“对了,这几日宫里新制了点心,钦天监那位监正大人一向好这口,让傅独去取两盒来,你和他一人一盒,一会走的时候带上吧。” 贺栖洲应下,起身开门,把方才孟胤成的吩咐转告了一遍,傅独压根不需要提点,立刻应下,转身便往御膳房去了。贺栖洲重新掩上门,却见孟胤成指了指书柜上方,道:“许久没下棋了,你来陪朕下一局吧,一会的功夫,傅独就该回来了。” 下棋也算是孟胤成的爱好之一。他以往还做皇子时,便常常找贺栖洲下棋,两人都不是技艺精湛,却也算得上旗鼓相当。贺栖洲替他将棋盘拿下,摆在了茶案上:“微臣从入蜀后,就再也没下过棋了,棋艺恐怕生疏,还请陛下手下留情啊。” 孟胤成笑道:“你这话说的,一会要是你赢了,朕岂不是更没面子。” 两人各执棋子,你来我往,棋盘上黑子白字交杂起来,一时竟难以分出胜负。贺栖洲落下一字,正好掐住了棋路,孟胤成眉头一皱,“哎呀”一声:“你等会,让朕好好想想。” 贺栖洲笑笑:“微臣不过是运气好。” 话音未落,这门便适时地敲响了。孟胤成道一声“进来吧”,傅独便提着食盒进了屋,见两人正下棋,便悄悄走来,放下手里的糕点,凑近孟胤成耳边提醒道:“皇上,一会刑部尚书要来与您议事的,这会恐怕已经在宫里了,您看看……” “这!”孟胤成总算寻到了破绽,重重落下一子,“是朕赢了。” “哎呀,微臣果然生疏了,陛下棋高一着,让人佩服。”贺栖洲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拜别,“陛下一会还有政务要忙,微臣便不打扰了。微臣代监正谢陛下赏。” “去吧。” 孟胤成一摆手,傅独立刻领会,主动过来收拾棋局。贺栖洲提着食盒走出尚书房,脸上的笑容却立刻敛去了。这入宫秀女的生辰八字,是要钦天监核对过,才能往宫里送的。这名册既然经过钦天监,他怎么会没看到呢?他…… 贺栖洲记起来了,他不是没看到。 当日这名册,是内务府派人送来的,说是新入选的秀女,让核对命格八字,当时是师父拿了这册子,说如此重要的事还是交给他来做,免得让人知道了说钦天监不重视选秀,从而落人口实。贺栖洲当时想着,这点小事,钦天监的同僚都能做,既然师父要做,那就让他去吧。 -- 第127页 谁能想到…… 可定局如此,还能如何?即便他知道了这姑娘要入宫,他又能怎么办呢,若说命格不合,姑娘家里不肯放过,真有了差错,还是钦天监的错失。即便知道了……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贺栖洲提着食盒出了宫,先送将师父那份送到府上,又提着自己那一半回了家。 雨已经停了,春日暖阳刺破乌云,照得人浑身暖融融的。 一推开门,辞年便坐在院内的亭子里,手上还编着绳结,而与他一同编织绳结的,是贺栖洲此刻最不知该怎么面对的徐问之。 一听见门开了,辞年立刻扔下了手里的绳结迎了过来:“道长,你出门的时候,徐大人过来了,他说最近茶轩里有了新茶,怕你太忙没空喝,特地买了送来。”辞年让开视线,指了指亭子中间坐着的人,徐问之面带笑容,冲他招了招手:“你不在……我就让小公子放我进来了,他说要编绳结,我就在一旁看了一会,没等多久。” 贺栖洲冲他微微一点头,将手中的食盒递给辞年,笑道:“皇上赏的,你肯定喜欢。” “点心!”有了好吃的,辞年心里别提多高兴,他捧起食盒穿过游廊,倒不像狐狸,更像一只穿梭在春风中的轻巧的燕子。贺栖洲微笑着落了座,他刚一坐下,徐问之便道:“对了,上次贺兄你让我带茸鸢去看皮影戏,她很是喜欢呢!果然……我这等不会讨姑娘欢心的木脑袋,还是要你们多帮帮我才行啊。” 辞年把装了点心的碟子拿出食盒,还没放上桌呢就自己先叼走一个,他嘴里咬着糕点,囫囵笑道:“那是,这天下这么多事,就没有道长不会的!” “对了,这天也一天天暖了,我想着……等天气再暖些,我便试着邀茸鸢一起出去踏青。到时候……你们也一起啊?”徐问之盘算着,“我那日路过驿站,发现栈桥边已经生出茸茸的青草了,十分可爱。等再过段时日,花都开了,鸟语花香,我便邀上你们,一同去踏青赏景。” “踏青好啊!”辞年附议道,“带上点心一起,边吃边玩,好得不得了!” 贺栖洲笑着点了点头:“好啊,踏青是个不错的活动,咱们一起。” 徐问之道:“怎么了贺兄?你进了一趟宫里,怎么好像闷闷不乐的?难道是近日天象有异动,流年不利?” 贺栖洲摇摇头,却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徐兄,你可曾考虑过与茸鸢姑娘的……婚事?” 徐问之闻言,竟不好意思起来,他挠了挠头,像个被人戳破心事的傻小子:“我……自然是想过的。可我现在毕竟只是个侍郎,她那么好的家世,要是不能给她一个安宁富足的未来,我……” 贺栖洲道:“你想娶她的,是吗?” 徐问之犹豫了一会,点点头:“嗯。我视她为知己。” “那便去告诉她吧。”贺栖洲道,“礼部侍郎不是高官,却也是个京官,不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是能给她富足和温饱。你既已将她认作命定之人,那就该告诉她,让她知道,别再让她等下去了。” “我……”徐问之垂下眼睛,尴尬地笑了笑,“这……” 辞年咽下了嘴里的点心,道:“道长说得对!你要是想娶她,你一定要说,不然她一直等一直等,她会等不下去的。她要是不等你了,可就跟别人走了,你会难过的。” 不是他不愿,而是怕她不愿。若是他的小姑娘点头,他很不能马上三书六聘,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娶回家。可他们之间毕竟刚刚和好,他还需要拿出更多的诚意,去告诉茸鸢,他以往的木讷和不安都是因为过于在乎,他想弥补自己过去的沉默,他认为这还需要时间…… 徐问之忐忑道:“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愿意……我就这么唐突的……” “不唐突。”贺栖洲突然起身,扯住徐问之的袖子,将他拉了起来,“茸鸢姑娘住在哪,你可知道?” “知……知道。”徐问之不明白贺栖洲怎么这么激动,这不太像以往的他,“贺兄,你不会现在就……就要……” “你带路,咱们走。”贺栖洲道,“咱们这就去同她说清楚,说你想娶她,想给她幸福,与她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我……”徐问之那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他又惊又慌,最终还是将袖子从贺栖洲手里抽了出来,颓唐地坐回石凳上,“我还不够优秀,我配不上她,我现在根本就不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若是拒绝我了……我……” “道长……我觉得徐大人说得也有道理。”辞年看他实在胆怯,给他斟了杯茶,又递了块点心,“徐大人觉得自己还不能给姑娘幸福,要是现在去了,他也没办法好好说话的。” 幸福…… 贺栖洲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缓缓绕到徐问之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 “没事没事,贺兄是关心我……是我自己……”徐问之笑着摇摇头,脸色缓和了少许,“我一定会继续加油的。贺兄和小公子帮了我这么多,你们的心意,我一定不会辜负的。” 第六十七章 求真心春燕识踪迹 傍晚已至,徐问之拒绝了留下来吃饭的邀请,说府上还有许多礼部的事没做完,得先回去了。 即使新尚书即位,礼部最忙的也还是这位侍郎。贺栖洲和辞年站在门口,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待他连拉长的影子都拐过了街角,辞年才轻轻关上门,轻声道:“道长……你怎么突然要带他去找茸鸢姑娘呢?” -- 第128页 贺栖洲叹了口气:“再不去,恐怕没有机会了。” 辞年一听,赶忙关上了门,愣怔道:“什么意思?什么没有机会了……” 贺栖洲摇摇头,又挤出个笑来:“这世间有缘无分的事情太多了,我本不该管的。只是觉得他……实在不该就这么错过了,才一时情急……” “可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以后都没有机会了。”辞年道,“我会保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因为……”贺栖洲垂下眼,“因为茸鸢姑娘,被一个身份地位都比徐兄高得多的人看中了。” 辞年皱眉:“那又如何呢?他相中了姑娘,姑娘就一定要与他一起吗?” 贺栖洲沉重地点了点头:“一定要。” “为什么?”辞年脱口而出,“难不成看上她的人是皇……” 没等这句话说完,辞年便如梦初醒地瞪大了眼睛。贺栖洲从宫里回来,一进门就闷闷不乐,徐问之提及春游之事,他就立刻要求胆小自卑的侍郎表明心迹……看中了茸鸢的人,真的是皇上?!辞年犯了难,他摘下斗笠,抓了抓自己的脑袋:“那可怎么办啊……” 贺栖洲摇头:“不知道。” 这是辞年第一次从贺栖洲口中听到“不知道”,如果道长都说不知道,那这事是当真没有解决的办法了…… 辞年急道:“可是他正月十六才与姑娘和好,把那镯子送出去呢!” 贺栖洲沉默不语。 辞年又道:“他们才和好一个多月,这两个月都没到……他刚才还说自己想娶她,想给她后半生的幸福呢,这件事……茸鸢姑娘知道吗?徐大人知道吗?” 贺栖洲沉默了一阵,再一次叹气:“不知道。” 这不知道,到底是贺栖洲不知道,还是他们俩不知道呢……辞年不愿看到折子戏里的悲剧,那些痴男怨女为情所困,最终却不得不为现实所困,凄凄惨惨,这是他最讨厌的。小狐狸耷拉着耳朵,连眉眼都一并耷拉了起来,他叹息道:“可如果徐大人真的什么不知道,这件事,我们该告诉他吗?” “不知道……” 气氛一时降到了谷底。身为朋友,贺栖洲不该对徐问之有所隐瞒。但正因为身为朋友,他不愿看到一个刚从仕途低谷走出来的年轻人,再被一脚揣入痛失所爱的旋涡。可他能怎么办呢……告诉他,他会失落,会痛苦,甚至怨怼。不告诉他……最晚清明前,他的小姑娘就要进宫了。 依仗着覃太傅的势头和地位,还有皇上的青眼,她会在宫墙之中如鱼得水,万千宠爱,连同自己的家族,一并风生水起。 她还会记得曾在在花树下回眸时,遇到的那个腼腆书生么? “要不……要不……”辞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顶用的法子,他急道,“要不我去施法术,我让茸鸢姑娘看起来没那么好,或者……让皇上不喜欢她了!这样她就不必入宫,也就能和徐大人在一起了!” “辞年……”贺栖洲安抚着急得手忙脚乱的小狐狸,温声道,“你冷静些……” “可徐大人是你的朋友啊。他已经很可怜了,不能再失去茸鸢姑娘了……而且,要是姑娘也喜欢他,就这么入了宫,她难道不会伤心吗,宫墙那么高,她可能一辈子都出不来了……我们……” 话说到这,贺栖洲的低垂的眼突然抬起,他看着急得毛都快炸起来的小狐狸,轻声道:“你说得对……” 辞年道:“我说的当然对!我比你大了几百岁呢!咱们得把姑娘偷出来……” 贺栖洲摇头:“不,不是这个……” “啊?”辞年急迫的发言被他没头没尾的两句话打断了,少年抬起墨绿的眸子,定定地看向贺栖洲的眼睛,一阵静默后,他竟明白了贺栖洲话里的意思。辞年皱着眉,试探道:“她难道……不会伤心吗?” 贺栖洲点点头,低声道:“她真的会伤心吗?” 她真的会伤心吗? 无论他们怎么猜测,这一切都只是徐问之的不舍,徐问之的留恋。是徐问之把那个姑娘捧在心尖上,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奉献给她。可似乎没有人问过茸鸢的意思。此次入宫,是家人逼迫,还是她欣然前往?徐问之不敢去,除了胆怯和自卑,恐怕还有对这份感情的不安。 她真的愿意与他一起共度余生,把自己此生的幸福都托付给他么? 辞年支吾道:“可……可徐大人这么喜欢她,徐大人对她这么好……” “可这世间的感情从来都是不公平的。”贺栖洲道,“有缘无分,或是倾尽了真心也换不到回报的事,不只是戏文里才有。多少痴男怨女求而不得,把青丝熬成白发,都太正常了……” “那我们……”辞年的眼睛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终于打定了主意,“我们去问她!” “可我们不知道……” “我去问鸟儿们,它们会告诉我的!”辞年道,“如果茸鸢姑娘本就无意,那我们就不必再为解这个局而钻牛角尖了。如果她不是自愿的,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贺栖洲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辞年得了允准,退回院子正中,四面墙围出了这方块般的天,夕阳已经落下,天空铺满深紫,零星缀着的星辰不甘示弱,也渐渐闪出微弱的光芒。他一踮脚尖,腾空而上,稳稳立在了主屋的屋脊上。贺栖洲站起院子里,仰起头,看着捻指结印,呼唤鸟雀的辞年,仿佛注视着一位即将浸没在彩霞中的神明。 -- 第129页 零星的几块黑点从远方飞来,拍打翅膀的声音像翻动书页,十分轻灵。剪刀似的尾巴将微风划破,是燕子来了。几只春燕飞入院子里,转了几圈后,便稳稳地停在了辞年的手上,一个接一个,排好了队,啾啾地鸣啼着。辞年与它们对话,你“啾”过来,我“啾”过去,倒是十分可爱。 不一会,燕子们散了,辞年也稳稳地落回地面,贺栖洲怕他摔了,特地往前迎了几步,接了个满怀。 辞年道:“我知道她住在哪了,我还知道,张府有个后门。” “咱们不必走后门的。”贺栖洲道,“钦天监要见谁,走大门就是了。如今天色已经晚了,再去也不方便,等明天下了朝,咱们就走一趟吧。这件事,咱们也只能帮到这了。” 春雨下了一夜,倒是为第二天清晨换来了一个晴空。 一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辞年竟早早起了床,贺栖洲笑他连过年都没这么勤快,两人又斗了一会嘴,这才按计划换上了衣物,准备出门。毕竟茸鸢的父亲张大人没下朝,就是到人家府上找谁也不合适。辞年这次扮作了书童,斗笠是不合适了,贺栖洲特地给他准备了一顶儒生帽,既能藏住耳朵,又符合他扮演的身份。 两人按着昨日燕子的线索,绕过了几条街巷,往张府走去。 “还记得昨日咱们说的么?”贺栖洲提醒道。 辞年点头:“记得,你在前院同张大人说话,说夜观天象,发现张府上空有浊气,所以特意来看看,尽可能往后院绕,等到了后院,我就找机会去接近茸鸢姑娘,同她表明身份,把要说的都说清楚。” “记性不错。”贺栖洲笑道,“一会别紧张,就说你是侍从。” “嗯。” 张府并不远,不过绕了几条巷子,眼看着就到跟前了。贺栖洲心生一计,道:“咱们这么空着手去,怕是不太合适。” 辞年道:“要不要……买点什么?我看街边有些点心铺子已经开了,要不就买些点心吧?” 两人一合计,还是决定带些点心过去,毕竟这空手拜访终究不合情理,虽说张大人在朝中地位不低,却也不至于因为看不上点心,而把替他解决屋宅浊气的钦天监拒之门外。两人在路边看了一会,特意挑了些贵价的点心。等店家挑食盒装盛的空档,辞年那藏在帽子下的耳朵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却很有辨识度。他赶忙转这头,屏息细细听了一阵,才发觉这声音是从一旁的当铺里传来的。贺栖洲见他心不在焉,便问道:“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辞年道:“我总觉得……好像听见了徐大人的声音。” 辞年一边说着,一边侧着脑袋,循着声音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当铺门前。每近一分,那声音便清晰一份。直到他立在当铺大门前,看向铺子里,才确实认定了自己的判断没错。当铺柜台前站着的,正是徐问之。他还着着上元节那日的一身青衣,十分显眼。 “徐大人,这大早上的,您到底要不要当?若是实在不舍,就下定决心再来吧。”柜台后的老板温声劝道,“您都来了好几次了,这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我……”徐问之没有抬头,他的声音都如他本人一般,塞满了沮丧。 当?要当什么呢? 辞年顺着他被青色长袖遮挡的手一看,那手里拿着的,是一只花枝般缠绕,在最后一朵花蕊上缀了流苏的银镯子。 第六十八章 南柯下一梦入黄粱 那镯子在徐问之的手里攥了又送,他始终低垂着头,背对着门口,一言不发。 辞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从他瘦削的背影嗅出了一丝落寞。掌柜的与他僵持不下,又劝了两句,最终还是隔着高柜台叹了口气,道:“徐大人,要不……你还是先考虑清楚?” 徐问之默然地点了点头,将镯子收入袖子,一转头,便穿过那大开的店门,看见了立在门口的贺栖洲与辞年。 三人此时相见,竟不知谁比谁更尴尬。徐问之愣怔了一瞬,便立刻低下头,疾步走出当铺,装作没见到两人似的,飞快往一旁的巷子里钻去。辞年哪能让他就这么跑了,他赶忙追上,可上一回,他就是在大街上喊了茸鸢的名字,才让徐大人陷入尴尬,这会,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鲁莽了。 巷子连着巷子,锁成一个方方正正的长安城。辞年追了好一会,见四下无人了,才敢开口唤他名字:“徐大人……” 徐问之脚步一顿,竟真的应声停下。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多说一步,辞年以前从不觉得自己嘴笨,可此情此景,他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使该安慰还是询问?下一句话出了口,会不会伤了徐问之的心?他手上的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兄。”贺栖洲赶了上来,站在辞年身旁。 这条巷子本不狭窄,可两旁的屋檐过长,硬生生挡住了洒下的阳光,徐问之立在阳光里,被两旁的影子夹得进退两难,他沉默许久,终于转过身,笑道:“怎么了,贺兄,小公子,你们怎么到这边来了……” 居然是他先提出了问题。而他的脸上,还挂着那格外不自然的笑容。 辞年想说什么,却被贺栖洲轻轻拉了一把,后者整理了笑容,温和道:“我们今日过来,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刚才去铺子里买了些糕点,正打算往张大人家里走一趟,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 第130页 “不要!”徐问之的笑脸立刻变了样,比起体面的人,此刻的他更像一只陷入绝境的刺猬,他浑身绷紧,那无形的刺也根根立起,连说话的语气都格外尖锐,“你们……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徐兄,你还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贺栖洲并不在意他话里的刺,反而将语气放得更加温和,“碰到了什么困难,你一定要说出来,我们要是能帮你,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徐问之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将身体绷得极紧,却还要逼迫自己露出轻松的神色,这样强烈的不适,让看着他的人都觉得心里不安。辞年看这么僵持不是个事,便举起手里的点心盒,慢慢往前走了一步,道:“徐大人,我们买了点心,要不我们一起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好好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我不去!”徐问之猛地一挥手,竟从袖子里甩出个什么,那东西冲着辞年的脸便飞了过来,贺栖洲一惊,赶忙伸手截住,徐问之一看,赶忙进了两步,关切道:“小心!那是……” 阳光透过两边房檐挤出的缝隙洒了下来,贺栖洲夹在指尖的,正是那支如花般绽放的流苏银镯。它迎着阳光,将微亮的光斑投到一旁的灰墙上,那朵缀了流苏的花被风一吹,便晃动着投出一串跃动的星芒。贺栖洲看着手里的镯子,百感交集,最后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道:“抱歉,徐兄……” “贺兄,你道什么歉呢……”徐问之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他笑了笑,取下贺栖洲手里的镯子,将它合入手心,紧紧塞在心口,恨不能将自己的心剖个洞,将它永远封存在里面,“我不知道吗?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这场选秀是礼部协同内务府操办的,礼部尚书终日与朝中的大人们推杯换盏,还美其名曰官场应酬,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我一手操办,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哪敢不知道啊……” 他声音悲戚,像是从胸膛里一下下刮出血肉:“你让我去问,我哪敢去问,我哪配去问呢!白银镯子素雅,配不上她的一身华服,也搭不了她的满头珠翠。甚至连花树下相逢,她都不是为我而来,我只是恰巧对上了她的眼睛,她以为我是谁家有权有势的公子而已。” “高门贵胄才是她的归宿,锦衣玉食才是她的幸福……”徐问之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平静,就像一个笨拙的说书人,在讲述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可说着说着,这话语却还是抽空了他的力气,他挨着灰墙,把自己藏在照不到太阳的屋檐下,咧开嘴笑了,“我把我这朵春天里盛开的银花送给她,于她而言不是幸福,而是禁锢,她要飞上枝头成为凤凰,就不可能戴上我为她准备的银镯。我早就知道,我早该知道……” “昨天……”贺栖洲越听下去,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凑近几步,轻轻拍了拍徐问之的肩,“是我唐突,徐兄,我很抱歉……” “能瞒一天也好,能骗自己一天,至少还能高兴一天。”徐问之笑了两声,又咳了两声,最终用力吸了口气,长长一叹,“我的小姑娘,她收下了我的手镯,她说很喜欢。很喜欢手镯,也很喜欢我。暮春三月,惊蛰一过,万物复苏,我还能邀她出来,再邀上你与小公子,我们一同去踏青,去山中赏花……” “可惜啊……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场空梦罢了。山中的花再美,也没有御花园的花美艳动人,她要的不是山里的深红浅红,是宫墙里的金碧辉煌。而这些,我给不了她,我再努力一辈子,也给不了她。她是该生我的气。一个要做一辈子礼部侍郎的愣头青,也好意思妄想高攀,迎娶覃太傅的侄女,张大人的长女……” 辞年听着这话,只觉得心里难受得恨,可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宽慰徐问之,此时此刻,也许说什么都无用了。他们想替他做出的努力,这位徐大人一定全都做过了。他是胆怯,是自卑,却可以为了茸鸢不顾那虚无缥缈的颜面。 可一腔孤勇不是毫无自知的死皮赖脸。他不再去,只是不想再自取其辱。他早就知道,他和那朱门高墙里的张姑娘,早就没有可能,更不会有后来了。 正月十六那日,他们看他将镯子送出,便放下心来,认为他俩已经和好,不会再有嫌隙,以往的不愉快,都被这催动花开的春风拂去了。 可他们没看到的,是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徐问之心心念念的姑娘,将手中的镯子取了下来。她皱着眉,将这镯子塞回了徐问之手里。徐大人勇敢极了,他接过镯子,又再一次牵起茸鸢的手,想替她戴回去,他将自己心头所有的爱慕都诉说得一清二楚,他敢发誓,在那一日,他向她吐露的心声,绝无半句虚言。 “可我要入宫了。”茸鸢的声音很轻,也很平淡,她漂亮的远山眉微微皱起,连说这话时,她都没有正眼望向徐问之,“我叔父在前朝得势,此时入宫,位份只会高,不会低……” 徐问之忘了她后面都说了什么,大抵是母家荣宠,家族地位,朝中权势……这些东西,不该从她口中冒出来的啊!徐问之站在乍暖还寒的风里,竟觉得那一身棉袍都遮盖不住,不然为什么,那冷意会从脊背穿上脖颈,让他连后脑勺都一阵阵发寒。 “可……”徐问之挣扎半天,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可如果你未能入宫,你会……” “我不会。”茸鸢未等他问完,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没有皇上,还有亲王,再不济还有朝中的王公子,李公子……”她拿起放在徐问之掌心的镯子,垂下头,细细端详了一阵,终于笑道,“这镯子真素,若是我收下了,回到家中,还要缀上宝石,可这细细的花枝,薄薄的花瓣,又能经得起几颗宝石?” -- 第131页 “可当初……我们……”徐问之脑子乱作一团,他已经不敢奢望将来,可他更怕的是连他聊以为生的过去,都在茸鸢一句句锋利的话语里,变得渐渐虚缈。 徐问之哆嗦着,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当初我们在花树下相识,我们写了那么多信,我们……难道你对我,就一点真心都没有过吗……我……” “如果今天的徐问之,是尚书,是翰林,是亲王,是丞相……”茸鸢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又有什么用呢,你不是。我的命运,也从来不由自己做主。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们……”徐问之似是从她话里听出了几分转机,他赶忙迎上几步,握住她的手,兴奋道,“我们还可以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 “我不愿意!”张茸鸢突然哭喊出来,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连同那纤细的银镯子也一并甩到了地上,她红着眼,用力吸了口气,厉声道,“我不愿意!我是张家长女!是覃太傅的侄女!是皇上未来的嫔妃!我与你再无可能了!你不要做梦了!醒醒吧!” 第六十九章 宫门深侍郎醉西市 从那日后,辞年便再没见过徐问之了。 他没有到府上来拜访,他们自然也不知道该以什么由头去见他。安慰是无用的,痛苦终归无法相通,说再多的理解也不能感同身受。不如就让他忙起来,礼部的事务如此繁忙,脚不沾地的侍郎,或许能用这忙碌冲淡内心的苦闷与哀伤。 清明前,各项礼节都齐备,选定的嫔妃,终于要入宫了。 贺栖洲从钦天监回来的一路,便隔着宫墙听了一路的议论,谁家的小姐入了宫,又封了什么位份,配不配得上前朝母家的地位……这世间的情爱就像晴雨,总是不定的,辞年一旦出门,不是买衣服和吃的,就是买话本和传奇,可这些书里的故事,在现实中都没有。 公子没有用纸鸢引出高墙内的红颜知己,小姐也没有抛绣球换得自己的一生良缘。宫里的热闹,好像从来都不属于高墙之外的人。贺栖洲并没有过多的想法,他只是想着,要是徐问之今日上朝后见到了这入宫的马车,又得触景生情,不知伤心成什么样。 贺栖洲走出宫门,走过大街,买了些辞年喜欢的点心后,便迎着西沉的夕阳回府了。 这一转眼,又过了将近半月。 辞年依旧在家里修炼看书,偶尔出去逛逛,这几日山里的花开了,他也跟着鸟儿往山里跑,每次都能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采回色彩各异的野花,光采回来还不算,他还要寻了花瓶装好水,把花朵滋养起来。贺栖洲每天回家,都能看见桌上案上摆着各种各样的花。 花瓶不够了,他就把后院的竹子折下来制成架子,把花都晾在院子里。 再后来,他不知道从街上哪位手艺师傅那学会了口脂和香膏的制作技艺,采回来的花也终于有了用处,贺栖洲再回家,迎接他的除了满屋胭脂花香,还有一个把口脂抹地横一道竖一道的花脸公子。 “小祖宗,你行行好吧,在这么搬下去,山里的花都要给你掐光了,咱们院子也放不下这么多花啊。” 这日,贺栖洲刚到家,辞年便兴冲冲地拽着他进了屋,小狐狸道:“我今日往口脂里加了细细磨碎的贝壳粉,快让我试试看,这口脂是不是发光了!” “好……你就试吧。”贺栖洲哭笑不得,只能老实被他揪着衣襟,按到镜子前,“今**又打算把我装点成什么风格的姑娘啊?” “我就是山里的山大王,你就是我绑来的压寨夫人……”辞年笑嘻嘻地哼了一句,他用手指沾了口脂,凑近几分,轻轻往贺栖洲唇上涂去,那细致认真的架势,像极了戏班里上妆的小师傅,贺栖洲一笑,正想调侃两句,辞年却放下了手里的瓷罐,捏住了他的脸颊,把那还未绽开的笑容扼杀在摇篮中。 “不准笑,笑了就涂不上了。” 嘴上不能笑,却没说眼睛不能笑,辞年专心致志涂抹了一阵,又左右看了看,终于咧开嘴,将小铜镜捧起,让贺栖洲看看镜中自己的模样:“怎么样!我这贝壳粉口脂做得成不成功?” 他让贺栖洲看镜子,贺栖洲那带笑的眼睛却格外不听话,它擅自将暖融融的爱意投向了举着镜子的人,而且根本不打算就此停下。辞年等着一句夸奖,却始终没等到,于是略有不满道:“你说话呀,别光笑啊!” “我觉得……还差一点点。”贺栖洲瞥过镜子,就看了一眼,便回答了这个问题,“有个小瑕疵,你没发现。” “小瑕疵?”辞年自认为刚才涂得很认真,这会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怎么贺栖洲不过看了镜子一眼,就发现瑕疵了?辞年放下镜子,凑近了几分,“哪啊?” “这么明显呢,还没看见?”贺栖洲也跟着凑近了几分,示意辞年看清楚些,“就在这呢,看到没?” “明显?”辞年一头雾水,哪里明显了?这红色调的多好,贝壳粉磨得多细,涂得多均匀,哪来的瑕疵?辞年皱着眉,不甘心地又凑近了几分。窗外的夕阳还未落下,那最后一点光芒擦亮了辞年的眼睛。哪里有瑕疵?哪里明显了?辞年一皱眉:“你又胡说……” 下一秒,坐在桌前的那人突然动了起来,他一手抓住了辞年的手臂,一手揽上了辞年的腰,而下一瞬,那涂满了鲜花口脂的薄唇,就顺理成章地封住了辞年正要喋喋的嘴。花儿来自长安郊外的山野,于暖春的风中绽放,辞年将它们摘回来,洗净磨碎,制成了两人唇齿厮磨间润泽的这一点红。 -- 第132页 辞年一怔,竟保持着弯下腰的姿势,颤颤巍巍不敢动弹。他心里又一万个声音大骂着贺栖洲是骗子,可真到了喉头,却只化作一丝轻微的鼻息。这花恐怕不是什么好花,要是修炼个几百年,也要成精的,不然怎么它做出来的口脂都能迷了人心智,让人脑子乱作一团,躲也不是,推也不是,逃更不是! 贺栖洲看他撑得辛苦,竟主动松开唇,笑着同他一起喘了口气,辞年涨红了脸,刚想起身骂他,却又被他双手一搂,臂膀一收,结结实实捆在了怀里。这一次,他坐在了贺栖洲腿上,那人嘴上的口脂花了,也淡了,不好看了。他却不以为意,反而轻声道:“这瑕疵,就是缺了你这一口,你看加上之后,是不是更完美了?” “胡说八道……”辞年轻声埋怨了一句,却没从他腿上起身。 贺栖洲笑了一阵,渐渐松开手,道:“不躲了?” “谁准你松手的?”辞年用力一抹嘴角,将他逐渐远离腰后的手按了回去,捧起他被红色晕花的脸,冲着那张就知道骗人的嘴吻了下去,小狐狸不得要领,亲得格外用力,两人的嘴挤压了好一阵,牙龈都被磨得酸疼,贺栖洲安抚地拍了拍辞年的背,引着这慌不择路的小家伙,一点一点回到温柔的轨迹上来。 “是想亲你,不是骗人。”带着花香的吻再次结束,贺栖洲贴着眼前人的额头,仔细数着他眼里闪亮的星,“若是往后每次我想亲你都能直言,那我就不用这拙劣的借口了。” 辞年喘了几下,嘟囔道:“你有什么不能直言的,你脸皮厚得很……” 贺栖洲笑道:“多亲几下又薄回来了,不打紧。” 还是斗不过他,从竹溪山到长安,无论斗嘴多少次,都斗不过他,辞年“嘁”了一声,贺栖洲赶忙捉住他这一声的空档,又冲着那微翘的唇啃了一口,辞年一愣:“你上瘾了啊!这花果然不对劲!” 贺栖洲眨眨眼:“是啊,往后你要再把花摘回来做口脂,让我看见了,我就想亲你,你可别蹿到房顶上去。” 辞年哼哼唧唧地摸出帕子,用力在他脸上抹了一把:“你威胁我也没用,我还是要摘花回来做胭脂的。” “不怕亲了?”贺栖洲揶揄道。 辞年一瞪眼:“就你有嘴?我不会亲吗!轮到我亲你的时候你可别跑!” “行,谁要是跑了,谁就一夜不准吃点心?” 一听这个,小狐狸立马急了:“你……你就不吃点心吗!你怎么这么狠的心!你……” 话音未落,院外便响起了一阵拍门声,两人在屋里,起先并不能听得多真切,但那拍门的人拍了两下,见无人应答后,便一纵身翻墙而入,不仅自己进来,还扯着嗓子大喊:“栖洲!人呢!赶紧出来!有大事!” “谁啊……”辞年这么问着,却没有从贺栖洲腿上起来的意思。 贺栖洲笑笑,拿过辞年手中的帕子,替他将嘴角脸颊沾着的口脂全都擦掉:“不请自来,还能是谁,走吧,山大王,该出去会客了,我的腿坐着舒服,等晚上回了屋慢慢坐。” “……”辞年哭笑不得地推了他一把,“不准说话!” 来人还能是谁?能这么大大咧咧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满京城里也只有秦歌一个了。两人从里屋出来时,秦歌正没头苍蝇似的一间间屋子找人呢,见他要往厨房走,贺栖洲忙唤一声止住他:“人在这呢,乱找什么,有没有点规矩了,我要真在屋里干点什么事,你这么冲进来,可就不是揍你一顿这么简单了。” “你能干什么事!还揍我!”秦歌一见他,急匆匆地迎了过来,“你赶紧去一趟!” “去哪?” “去西市酒馆!”秦歌思索片刻,也不打算细细解释了,扯着贺栖洲便往外走,“说来话长,我就跟边走边说了,今日我巡防结束,正换防呢,就看见刑部带着人就出去了,我寻思什么事这么大阵仗,就跟着问了两句,结果你猜怎么着?” 这人怎么这时候了还卖关子,贺栖洲“啧”了一声,却不得不配合道:“怎么着?” “他们接到报官,说西市酒馆有人醉酒闹事!这闹事的不是别人,就是之前那个文质彬彬的徐大人!”秦歌急急道,“我可打听过了,他从选秀往后便一直告假,把之前之后的假全给休了,告了假也不好好休息,成日里往酒馆里喝酒,人店家看他是文质彬彬的,酒量又差,自然是不敢多卖,怕他喝出事,结果……他没几坛就醉,醉了还要买酒,不给就撒泼。这不……” 三人脚程都快,不一会的功夫,就赶到了目的地。还隔着一段呢,空气里就已经飘出一阵阵细微的酒气了,辞年鼻子灵敏,立刻嗅到了酒臭,他捂着口鼻,摇了摇头:“太难闻了……” 话音未落,酒馆里又传来一阵打砸声,百姓们惊呼一声,竟是谁也不敢靠近。贺栖洲加紧跑了几步,一眼便看见了那披头散发的醉鬼。他喝红了眼,拎着酒坛,不要命似的往嘴里灌,店家被他砸怕了,竟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缩在一边的柜台里瑟瑟发抖。 而闻讯赶来的官兵们一看这醉鬼非同一般,竟也谁都不敢上前,只能围坐一团,看着他在店里砸了这边砸那边,嘴里还念着些有一节没一截的诗句。 一见贺栖洲与秦歌来了,官兵们如蒙大赦,赶忙凑上来迎这二位救星:“秦将军!贺大人!这……这徐大人好歹是礼部侍郎,我们不敢抓啊……这……” -- 第133页 贺栖洲把钱袋一掏,塞给秦歌:“拿去,给掌柜的,就说是徐大人赔的,让他别怕。” 秦歌应声,拿着银两就往店里走。周遭百姓一见,赶忙劝阻:“进不得!进不得!” 怎么进不得?秦歌一头雾水,可就在他踏入酒馆的那一秒,刚刚还在灌酒念诗的徐问之,竟警觉得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猎鹰,他踉跄着冲秦歌冲了过来,一身酒气就快把人熏吐,秦歌可不是一般的平头百姓,见他过来,脚下灵活一动,一闪身绕到他背后。离柜台不过二尺,秦歌索性招呼一声,将钱袋扔了过去:“徐大人失态,这是他赔付的钱款,给掌柜的添麻烦了,您大人有大量。” 掌柜的也机灵,一听这话,他赶忙冒出头,一把接过钱袋,又耗子似的重新缩回柜台后,一叠声应着:“不妨事,不妨事……” 徐问之扑了个空,愣了一会,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怒道:“天生我材必有用!” “好好好,有用……”秦歌嘴上哄着,手上却丝毫不留情,他一手擒住徐问之的手,一手平举齐肩,没等徐问之下一句诗冒出来,他便对着那脑后脊骨击打下去,这一下不轻不重,正好将这醉而不倒的醉鬼彻底打倒。酒坛子落了地,又是一声脆响。 秦歌背起已经昏死的徐问之,不疾不徐地出了酒馆。周遭围观的百姓松了口气,纷纷称赞秦将军英明神武,热闹看完了,人群自然也散了。 “送哪去?”秦歌将背上的人背好,向贺栖洲征询。 贺栖洲叹了口气,道:“送他回家吧……” 第七十章 茅塞开酒醒亦梦醒 几人停在徐府门前。秦歌背着人,不方便叫门,便由贺栖洲上前拍门,看看能不能唤个管家前来接应。可几人没想到的是,这家中的门敲了半天,竟也没有一个人来应,不知是这位徐大人把人都大发了,还是他本就没有仆从照顾。 贺栖洲后退几步,道:“好像没人。” 秦歌一听这话,立刻把徐问之放下,又怕他昏睡着摔地上受伤,便将他托付给矮了一头的辞年,摩拳擦掌道:“没事,区区门闩,咱们踹开。” “……我看你是有点毛病。”贺栖洲“啧”了一声,给辞年搭了把手,道了声“得罪”,便开始从徐大人身上搜钥匙,这头刚搜完钱袋呢,身后就传来一声“哐啷”,贺栖洲一惊,秦歌这没脑子的不会真把人家的门给砸了吧?他忙一回头,只见叙府正门大开,而秦歌就站在门里,冲他们招手:“还找什么钥匙,这门就不是从外面关的,屋里肯定有人,只是没听见罢了。我翻墙进来把门开了,来吧,咱们找张床让他休息会。” 几人架着徐问之一进屋,才发觉这屋里确实是有人的。 就在他们走近院子的瞬间,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正用他最快的速度急匆匆地从后院挪出来,一见几人,这老人吃了一惊,哆嗦道:“你们……你们……” 贺栖洲忙道:“老人家,我们是徐大人的同僚,他喝多了,我们给他送回来,您带个路,我们把他送回卧房去照顾着。” 老人虽动作迟缓,却耳聪目明。他一听徐问之醉酒,便深深叹了口气,缓缓抬手,指向了东边的游廊:“到尽头便是了……有劳几位大人,小的先去烧水,稍后送过去。” 这院子很小,若说得市侩些,根本不像个京官该有的宅子,当然贺栖洲也没资格说人家,要是光看他那宅子,他可比徐问之更不像个京官。短短数十步,几人便将徐问之扶到了卧房,一开门,这琳琅满目的书画纸笔,还以为是倒了哪家公子哥的藏书阁来。 卧室很小,除了床,便是书案和书柜,无论徐问之这段时日如何烂醉如泥,他的卧室却始终整整齐齐,连摊在床头的书都未曾卷边。秦歌把人放到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幸亏遇到的还算熟人,不然你说说,礼部侍郎醉酒大闹西市,真被逮起来了谁面子上挂的住啊……” “几位大人,劳烦让让……” 秦歌赶忙闪身,唯恐碰着这颤颤巍巍的老人家,贺栖洲赶忙接过水盆,道:“老人家,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照顾就好了。” “徐大人他,今天也出去喝酒了吧……”老人家放下水盆,叹了口气,他将帕子浸湿了温水,替徐问之擦脸,“可有欠店家酒钱吗?” “没有,该给的都给了。”贺栖洲见他执意要照顾,便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刚才在院子里还不觉得,这一进了屋,离得近了,贺栖洲才发觉这老人十分瘦弱,而且腿脚不便,倒是没有外伤,只是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且走不太快。秦歌看他照顾自己都费劲,还要伺候这个醉酒昏睡的家伙,心里难免不忍,于是劝道:“老人家,要不你去休息一会,让我们来吧。” 老人叹了口气:“不妨事,老毛病了。徐大人待我好,平日里也不怎么让我干活,这段时日他心情不好,也该我照料他才是。” 贺栖洲道:“您是徐大人的……家里人么?” 老人一面替徐问之擦着脸,一面笑着摇头:“徐大人来自江南,家里做小生意的,怎么想也不能有我这样的家里人吧。我啊,是徐大人收留的一个平头百姓罢了。” “收留?”辞年早就找了张凳子坐在一旁,开始研究这满书柜的书本了,一听收留二字,他转过身来,好奇道,“您年岁更大,他如何收留您?” -- 第134页 老人道:“我年轻时是渔民,常年泡在水里,把身子都泡坏了,一辈子没能娶妻,家中父母也没了,回到长安后,只能在街边做点杂活,替人扫扫地罢了。一入秋冬,这腿脚就不利索,有一回我上跌打馆抓药不小心摔了一跤,被徐大人瞧见了,他便替我买了药,还问我有没有家人,住在哪,说要送我回去……” 这么一位非亲非故的老人家,就这样进了徐府的门,成了徐大人的管家。 “说出来不怕大人们笑话,我这管家,其实什么都做不了,替大人开个门,都还得让大人等着,但徐大人从来没嫌弃过我,有时候着急回家,他还要自己翻墙进来……”老人拧干了帕子,把笑都和进了水声里,“我就只能做些杂活,一些家常菜,偶尔老毛病犯了不舒服,还是徐大人照料我……哎,一辈子无儿无女,到最后竟不知道积了什么德,居然能有这样的服气。可大人近日怎么什么都不顺呢……” 贺栖洲听罢,安慰老人道:“徐大人是个好人,他往后一定会平安顺遂的。” “但愿如此。”老人家端起水盆,颤巍巍往门外走,“各位,我得去煮醒酒茶,还劳烦你们照看大人。” 辞年想看架子上的书,又不好不经人同意乱动,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三人大眼瞪小眼,竟不知该还能做些什么。 秦歌道:“你们钦天监,就没什么能让人瞬间醒酒的灵丹妙药?” 贺栖洲没好气:“你这个要求过于离谱,连太医院都不一定能满足。” 秦歌嘿嘿笑道:“开个玩笑活跃活跃气氛嘛,哎,好好一个读书人,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还怕升不了官吗……” 贺栖洲道:“你少说点风凉话吧,一会人家醒了,又得难受。” “我说的这可是事实……” 两人没斗几句,身旁的辞年却坐不住了,他立在床边,思索了一会,终于缓缓抬起了手。还在争执的两人,也因为他这举动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辞年缓缓将手移到床榻的上空,没等贺栖洲问一句,他便猛地一掌拍了下去。徐大人未曾习武,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这一掌下去,竟拍出了一声闷响。没等两人惊呼,这倒在榻上醉醺醺的徐问之竟突然睁开了眼,上半身猛地一弹,居然稳稳地坐在了床上。 下一刻,徐大人涨红了脸,极为痛苦地翻过身,冲着床边开口便吐,辞年眼疾手快,抓过一旁的笔洗接住秽物,屋里顿时炸出一团极为难闻的酒气,辞年敏感的鼻子遭了秧,熏得他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快帮个忙!!” 几人顿时忙作一团,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好在煮茶的老管家及时赶了回来,不然还真不知道这一屋子酒气该怎么收场。 入了春,天已经不冷了,几人帮忙把窗子全都打开,让这屋彻彻底底换换气。徐问之酒醒了,却依旧闷闷不乐,他从几人口中得知了自己大闹西市的事,原本退去了酒意的脸又红起来,他心里不好意思,只能惭愧道:“酒……当真误事。辛苦几位跑这一趟将我送回来,实在是添麻烦了。” 贺栖洲叹了口气:“徐兄,你心里不痛快,可无论如何……也不该这么糟践自己。” 告了十五日的假,礼部的人也来家里寻了他好几次,毕竟没了他,活都没人干了,他们必定是不习惯的。但每次都没能找到他,也只能作罢。这半个月,徐问之不是把自己闷在书房里,就是出去喝酒,古人常说借酒浇愁,却没想这醉里能快活一时,醒来了,却还是觉得这心里生疼,但疼着疼着,也就慢慢不疼了。 醉醉醒醒这几日,他似乎也从这朦胧中悟出了什么来。 秦歌见他低着头,便也跟着劝道:“是啊,徐大人,还好今日当值的与我相熟,也认得你,要是换了以前的白校尉,他指不定要把你抓起来呢,好好一个礼部侍郎,长得又挺帅气,就为了这事去一趟衙门,多不值得……” 辞年也附和道:“对对。往后不管怎么样,还有我们呢,我初入京城,许多事都不明白,但徐大人你是个好人,你想当个君子,想成为天下万民都喜欢的好官,那好官可是不能醉生梦死的。” 徐问之一一听下,点了点头,他仰起头,缓缓叹了一声,道:“谢谢各位……” 见他神色缓和,几人终于放下心来。 徐问之道:“醉了这么多天,我倒清醒了不少。无论如何,日子都还得过。人生在世,本就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去,还能有谁离了谁活不成的么……”说到这,他突然笑了笑:“古人总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能知我心里不痛快的,也只有你们了,我能有几位知己,已是极大的幸事。” 知己这词好,辞年很喜欢。他这几百年,还从没有过什么知己,若说竹溪村的浮雪姑娘是一位,京城里的徐大人,或许能成为第二位!而这些,还都要归功于贺栖洲,思来想去,辞年更觉得能遇着贺栖洲,真是他百世修来的福分。 贺栖洲笑道:“果然,无论怎么劝解,都不如自己想通来得实在。” 徐问之轻笑一声:“只是……小公子,若我再有下次醉酒,能不能打轻点……你这一掌下来,我这五脏庙都险些塌了!” 看来确实缓过来了,竟还能同人开玩笑。辞年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众人的焦点,听他说这话,也只能老实吐吐舌头道歉:“不好意思……我看以前村里人都这么干,我还当自己打轻了,没想到……不过,你若是怕了,就别让我见着下次啊,不然就是道长要拦我,也是拦不住的!” -- 第135页 几人笑作一团,屋里的空气都活跃了不少。烛火被春风吹得晃动,连光影都是斑驳的。徐问之长舒了一口气,道:“咱们之前不是约好了,要去踏青吗?” 辞年忙点头:“对对,要去踏青的。” “那座长了玉兰花树的山,我带你们去吧。”言罢,他从怀里摸出了那细小的花枝银镯,喃喃道,“也是时候,与你告别了。” 第七十一章 无名山侍郎释心结 长安城郊有座没有名字的山,那山自然比不了名山大川那样秀丽,可既然倚着这龙脉之地生出来的山,自然也沾了它的几分灵气。今日秦歌未能赶上轮休,白将军升了官,自然不会再替他巡防了,可怜巴巴的秦将军只能望着几人驾车远去时扬起的微尘,兀自叹了口长长的气。 这可是说好的踏青,再耽搁下去,恐怕入夏了都没能踏成。 初上车时,辞年还是精神的,他的手闲不住,一会想掀开帘子看看外头,一会又想捣鼓些别的什么,要不是碍于车里还有个徐问之,他都能一歪身子躺到贺栖洲腿上去。他是不在意这个脸面的,但贺栖洲好歹还要在长安混呢,思来想去,辞年只得作罢,窗外风景看腻了,他便扒着小小的车窗,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远离城区,路面逐渐颠簸起来,贺栖洲坐在他身边,看着辞年这颗脑袋被颠地晃来晃去,有时颠狠了,那微张的嘴猛地一颤,后槽牙狠狠撞到一起,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咯”,辞年惊醒过来,赶忙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小脸比隔了夜的茶还要苦。 贺栖洲哭笑不得,只得趁他睡眼朦胧,将他揽过身边,让他挨着肩头继续睡。 徐问之倒是精神不错,见此情形,便自觉压低了声音,道:“小公子这是困了?” 贺栖洲摇摇头:“只是太无聊罢了,他一贯如此,放心吧,下了车自会活蹦乱跳。” “两位关系真好。”徐问之笑笑,“人生能有一知己如此,也是幸事。” 贺栖洲道:“他在长安没有亲人,只有我一个,再不对他好点,岂不是亏待吗?” “小公子是哪的人,我那日看见……”徐问之突然想起那日到贺栖洲府上偶然撞见的一幕,他只看了辞年一眼,这少年便急匆匆躲到贺栖洲身后,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出来。他想藏住自己头顶上那小小的耳朵,可徐问之还是看见了。想到这,徐问之便觉得这话不该出口,便自觉住了口。 “蜀中。”贺栖洲倒是没有介意,反而十分坦荡,“他心思恪纯,许多事不会想得那么复杂,可这人世偏偏很复杂。一个人在蜀中那么多年,还真为难他了。我只希望这长安的福地,能对他有所裨益。” “我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不必明说,徐问之心中已经了然。世界之大,他未能见识的东西还太多太多,钦天监这样新奇的推算,和辞年这样与众不同的存在,都是他以往在书本上从未知晓的。不过既然知晓了秘密,就该保守到底。 哪怕只是凡夫俗子,徐问之也很清楚君子持身立足的准则。 拉车的马儿打了几个响鼻,车轮下的那条路依旧颠簸,但若有若无的花香已经从马车的各个缝隙渗了进来。花香很淡,只在空气里夹杂着一丁点,可就是这一定点,就像一只细小的手,总能牵引着嗅到它的人,往更馥郁的芬芳中寻去。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马车停稳,车夫招呼着他们下了车,这地方徐问之来过许多遍,自然是轻车熟路,见辞年还没醒,他便主动将食盒端起,抢先一步掀开帘子下了车:“小公子怕是还得缓一会,我许久没来了,先去探探路,一会你们下来了,大声点叫我就是。” 言罢,他便将帘子放下,还唤了车夫一声,让他一同去山边探探路,顺便领些赏钱。 这徐大人,平日里看着木讷,该精明的时候倒也乖觉得很。贺栖洲笑了笑,垂下眼,望向挂在他身上的辞年,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坏心眼地捏住他的鼻子。这鼻子一捏,辞年便立刻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张大了嘴,猛地冲着贺栖洲的手咬了一口。 “醒了就起来,赖着不肯动算怎么回事?”贺栖洲任他咬着自己的手,这犬牙虽是尖的,却没使出几分力气,刮在指尖也不伤人,就跟玩闹的奶猫似的。辞年听了话,嘿嘿一笑,身子一歪,索性仰面朝天地躺了下去。他枕着贺大人的大腿,仰头看着满脸笑意的那人,突然道:“栖洲……你笑着真好看。” 贺栖洲依旧笑着,却道:“你叫我什么?” “不能叫么?”辞年嬉笑着,伸长了手,轻轻点了点那人因笑容而弯起的嘴角,“你就叫这个名字,我不能这么叫么?” “能。”贺栖洲将人从腿上捞起来,一手替他托着腰,一手将他搂入怀中。钦天监里的官按说算文职,可贺栖洲的手臂总是充满了力量。此刻,他将辞年搂在怀里,像是要把他紧紧按入胸膛一般。辞年也不知为什么,被他这么抱着抱着,耳根子就红了。 这明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拥抱。 而这从耳根飞到脸上的晕红,直到两人下了马车,迎着春风吹了一阵,才总算有所缓解。车夫见他俩下来了,忙过来驾着车到一旁休息,而徐问之正立在山路旁,冲两人挥了挥手:“你们可算下来了,小公子,这一觉睡得太香了吧?” -- 第136页 辞年不好向他解释方才都发生了什么,只得应和道:“是啊……昨夜里没怎么睡好。” 徐问之身后,就是他提及无数次,却至今都没有名字的山谷。其实只要在往旁边走一阵,就能寻到皇家别苑去,但不知为何,这处山清水秀的好精致,偏偏不再皇家别苑的范围里。若不是有人带路来过一次,恐怕他也不会注意到,这样一处秀丽的风景,竟没能得到皇家的眷顾。 不过不得眷顾也并非坏事,如果连这块地方都被皇家圈起来,那他们今日可不就扑了个空么? 山是绿的,从山顶到山脚,全都被难以遮掩的春意笼罩。新芽抽出的嫩绿最为显眼,它们压着那青山原本的黛色,展示着生命的活力。这山不高,也不险,与崇山峻岭相比,这山更像是迷了路,跑错了地方,它没有西北的山该有的险峻巍峨,倒有几分江南小调的柔润。 山边有路,也许是前人探访得多了,便张罗着修建的,那是一条小小的石子路。这路只能看见一截,路边翠绿的小草已能没过膝盖,方才徐问之与车夫一同下了车,应该也清理了一阵,所以小路上才会与那么多细碎的草梗。 暖风迟日,舒适得正好。辞年已经许久没同贺栖洲一起到山中游玩了,一见到这情景,刚才的旖旎和困倦全都一扫而空,他拉起贺栖洲的手,兴冲冲奔过去,恨不能一头扎进这青山里,最好能修个屋子,住上三天三夜! 一路欢声笑语,两人终于在徐问之的带领下,绕过草丛与树木,来到了他口中那块最适合坐下谈心的空地。它就藏在山谷里,只需要绕过几个弯,便能顺顺利利地找到。 而这里,也真的有一颗巨大的玉兰花树。 这树很高,很大,枝叶参天,仿佛能伸进云里。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油纸伞,阳光透过绿叶照下来,都能投下一片苍翠的绿影。而此刻正值春日,它开花了。莹白的花朵绽放在层叠的绿叶里,这香气并不浓郁,却淡得恰到好处。辞年使劲吸了吸鼻子,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这花真香,要是我们院子里也能有一株这样的树就好了。” 贺栖洲将垫坐的草席铺在树下,招呼辞年过来吃点心:“你看什么都想要,就咱们那院子,哪种的下这么大的树,真种进去才是委屈人家了。” 几人围成一圈,嬉笑着,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聊着心事。辞年比划着,给两人讲了竹溪村好多故事,谁家的鸡偷偷叼走了谁家的衣服,谁家的狗又把鸡给啃了,谁和谁的闺女偷偷下山卖刺绣……这些乡野间的市井奇闻,倒是徐大人这样的读书人闻所未闻的,辞年说得起劲,他也听得高兴,三人其乐融融。 即使面对着这颗花树时,徐问之眼前总会闪过那人的影子,可此刻的他比谁都清楚,这份感情已经没有再继续的可能了。听了辞年那么多故事,这小家伙也说累了,点心吃了一半,他喊着干坐无聊,要到别的地方寻个新鲜,贺栖洲笑着任他去了,只叮嘱注意脚下,别摔了跤。 辞年得了允准,一下子就跑的没了影子。贺栖洲看他跑远,便看向了徐问之,温声道:“徐兄带我们来这,不会触景深情,睹物思人么?” 徐问之无奈道:“若是忘不掉,走到哪都忘不掉。要是放下了,在眼前也是一样的。” 说着,他也起身,从怀里摸出那枚已经被攥得发亮的镯子,缓缓走向了身后的花树。这棵树依旧生机勃勃,满树的花儿盛开着,芬芳如故。徐问之在树下站了一会,终于蹲下来,用手轻轻挖出一个小坑。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镯子放入坑中,慢慢将土填好。 送不出去的,便别再惦念了。 一阵风过,花树的枝桠随风摇摆,发出低语一般的沙沙声。徐问之似是从这风吹叶动的声音里听出了什么,他轻轻一笑,抚上玉兰光洁的树皮,轻声道:“你能明白么?” 风声响了一阵,渐渐停止,缀在树上的花朵却趁着最后一丝春风,从枝头跃下,稳稳地落在了徐问之的掌心。 “万物有灵。”贺栖洲道,“这棵树与徐兄有缘,它懂你。” 第七十二章 山崖石壁别有洞天 无名山并不大,算不上巍峨,更谈不了险峻。在西北的群山峻岭中,它显得格外秀气。但就是这样的山,让辞年找回了一丝熟悉感。蜀中的竹溪山,也是这样的一座山,山势平缓,山下人凿了路就能上去,山里有苍翠竹林,有清泉流水。 辞年绕了一圈,渐渐远离了那颗玉兰。按徐大人所言,他与同僚们来到这里,也只是在花树周围活动了一圈,可这山这么大,指不定别处还有更好的风景,这么想着,辞年探险的劲儿就上来了,今天怎么着也得转到半山腰看看,要是有开了的花,还能采上几束,回家继续研究研究口脂香粉也不赖。 毕竟书上说过,那些狭窄昏暗的地方,常常蕴含着宝藏,指不定一会他寻着哪条石头缝往里一钻,又是一个全新的世外桃源。辞年沿着山路走到尽头,碰上了一面石壁,这石壁上没有字,也没有削凿的痕迹,倒有不少杂草,趁着春意疯了似的往外长,这石壁旁余下的土缝都已经塞不下它们了。 辞年拍了拍石壁,又竖着耳朵听了一阵,今日他没戴斗笠,头上顶着那日贺栖洲替他寻来的书童帽,身上却着着一身劲装,这任谁一看,都会觉得这书童不一般,恐怕是个急起来能扛起少爷跑的狠角色。 -- 第137页 石壁没什么异常,只是这石壁将山路生生截断。一头是山崖,一头是石壁,中间留下的那条缝,是绝不可能让一个成人走过去了。辞年思索一阵,慢慢蹲下来,看着那小小的缝隙,心生一计。只见辞年后退两步,挺直身子,双手合于身前,凝神屏息,嘴里念念有词,山间很静,除了偶尔传来的几缕风声,几阵鸣啼,就只剩这从辞年口中缓缓淌出的咒语。 再睁眼时,辞年双手一分,随机用力拍上,只一瞬的功夫,他便化作了浑身雪白的狐狸,一溜烟地钻进了缝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壁之后,是一片从未被人涉足的领域。小白狐狸钻出石缝,只向前跑了几步,就听见一阵水声,那水声由远及近,缓缓飘来,有水的地方,必定会有更加丰茂的草木。辞年想都没想,立直了尖耳朵,顺着水声传来的方向撒开步子跑。 他肚皮贴着草地,跑得飞快,绕过好几棵参天大树后,终于嗅到了一阵水草独有的气味。辞年想都没想,一闭眼,一纵身,从草丛里飞了出去。下一刻,白狐没了,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年便从路边的灌木里窜了出来,他稳稳落地,脚下踏着的土地上,恰好有一块小小的光斑,辞年顺着光斑抬起头,却发现这石缝之后,是一个被山壁围成的天坑。 山石四面环绕,极高极险,也不知这地方存在多久了,悬崖峭壁上,竟能斜斜生出巨大的树来,而且这树不止一棵,它们一丛接一丛,将天坑顶上洒下的阳光切割分裂,边城一块又一块光斑。辞年顺着阳光的足迹,往远处看,这天坑底部,竟天然有一处水池,池子很浅,却清澈见底,池水被阳光穿过,像一块碧透的琉璃。 而这池水边不知翠绿的野草,还有一簇簇鲜艳的野花。没人知道这些花是从哪来的,又是怎么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疯狂生长,但这些花朵确实艳丽非常,辞年眼睛一亮,立刻小跑着窜过去,摘下一朵嗅闻起来。这花的名字他叫不上来,但看颜色确实不错,要是带回去做胭脂…… 辞年左右看看,这水池边围了一圈红花,阳光擦过水面,变成粼粼波光,它们折在花上,让这花儿更明艳了几分。好,花朵足够多,摘那么一束应该没问题吧。辞年脑子动起来,手也跟着一块动了,他沿着水池边,一朵又一朵,手里的红蕊越来越多,那淡香也慢慢飘了出来。 他摘一朵,又绕过这一片花丛再摘一朵,要是把同一片给摘秃了,这花可就不好看了。辞年低着头,弯着腰,走一路摘一路,就在摘满一束时,他终于直起腰来,轻轻喘了口气:“这下……”辞年的话还未说完,就硬生生卡在了嘴边。 抬起头,他的正前方生着一棵大树,那树很大,与山路入口处的玉兰一样大,树叶散着柔柔绿意,却只有绿,枝桠繁复,却没有一朵花藏在其中。在这与世隔绝的天坑底,居然会长出这样一颗不开花的树,实在是叫人意外。而更奇妙的,是这树木弯曲的枝干上,坐着一个少年模样的人。 那人一身红衣,光着脚,束着马尾。从辞年窜出草丛开始摘花,他便一直坐在这望着,只是辞年没说话,他便也不吭声,没想辞年这么摘着花,竟一路摘到了树旁。就这么一起身,两人才真正看见彼此。 坑底没什么风,却总有股暗暗的冷气,辞年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想都不必想,这绝对不是人。天坑四面环山,高俊险拔,石壁阻隔的那条缝是唯一出口,他能进来,是因为他本就是狐狸,那这个呢?这又是什么东西?这些花都是他种下的吗? 辞年与红衣少年大眼瞪小眼,良久,他才轻轻咳了一声,道:“我……我摘了你的花?” 红衣少年摇头:“野生的。” 原来会说话?看来这东西修为也不浅。辞年又道:“那……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你走哪儿出去?”红衣少年似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从书上蹦下来,落地轻盈,甚至连细微的动静都没有。辞年后退两步,道:“你怎么出去,我就能怎么出去。” 那少年一愣,面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他指指身后的树,转过身,朝着树直直走去,他走到大树跟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加快脚步,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穿过了树木,又飞快从树后穿了回来,笑道:“我这么出去。” “……”辞年愣在原地,一时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凭他修炼这几百年的道行,都还没能穿墙而过呢,怎么这东西就能毫不费力的穿入穿出?难不成这根本不是精怪,是鬼魂?辞年向前走去,摸了摸树,又拍了拍少年的肩,都是可以触碰的实体。 “你……”辞年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做到的?” 红衣少年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大树:“这就是我啊。” “啊?”辞年一愣,顿时恍然大悟,面前这少年,与竹溪山漫山遍野的竹青一样,与他这样的精怪不同,这些通了慧根,自行修炼化形的东西叫木灵。虽然人总将这些东西统称为妖怪,但树木毕竟不似飞禽走兽,它们生了根,无法自由行走,修炼成灵后,便天然拥有了轻盈姿态,可以轻易穿行障碍。 只要树木根本没被破坏,无论如何折枝,木灵都能重生。这棵树倒是生在一个极为安全的地方,这里别有洞天,却无人能触及,更别说伤他根本。长安聚着龙脉,能修炼到如此地步也不算稀奇。少年见辞年不说话,便主动凑过来与他交谈:“你居然能看见我,真神奇,你别傻愣着,同我说说话啊,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话!” -- 第138页 辞年道:“我又不是人。” 少年一愣,睁大眼睛看了许久,又凑近他转了好几圈,疑惑道:“你不是人?那你是什么东西?你身上怎么哪都没多?” “你才是东西呢……”辞年嘟囔一声,摘下了书童帽,露出了掩藏许久的尖耳朵。 少年见此情景,猛地吸了口气,竟露出惊喜的神色,他乐道:“哎呀!你是……你是……” ——“你是狗啊!” 辞年的脸立刻黑了下来,他皱着眉,向前进了两步,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快道:“我哪里像狗!哪里像狗了!?谁家狗是这样的!你家有这么俊俏的狗吗!” 少年一脸不解:“我也很俊俏啊!你家有这么俊俏的树吗?” “我……”自认为在斗嘴界除贺栖洲外没有对手的小狐狸,今天居然在这深山老林里遇到了劲敌,辞年还没想好怎么回嘴,这少年又冒出了新的点子,他道:“哎呀,咱俩就不要互相卖关子了,这样吧,咱俩交换,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一件事,这样不就扯平了吗。” 辞年一想,这么倒是挺公平的,便道:“那你先说。” 少年爽朗一笑:“好啊,我先说。”他指向身后的树,笑道:“这就是我,今年已经七百岁了,我叫阿满,满足的满。” “我不知道我多少岁了,我叫辞年,不是狗,是狐狸。”辞年介绍时,刻意把某三个字重读了一遍。 “你说了两件事了,我得加一件。”阿满回过头,看向郁郁葱葱的树冠,道,“你知道为什么这棵树在春天不开花吗?” “为什么?”这一点,辞年倒确实好奇,春季抽芽开花,这是万物之态,难道这树就不需要开花结果么? 阿满却道:“我懂了,你一定不是来自长安,是有个谁,把你从别的地方带来的。” 辞年大惑不解:“这和我是不是来自长安有什么关系……” “你若是来自长安,就不会有此一问了。”阿满转过身,拍了拍辞年的肩,“长安有一种树,春季抽芽,夏季开花,入秋便能结果。待结了果,果实硕大,表皮光滑,剖开之后,里面会挤满一颗颗种子。那就是我,石榴。正因为寓意幸福美满,所以我才叫阿满。” 辞年听到这,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年的一身红衣是这样来的,他也想像阿满一样说说自己名字的由来,可他说不上来,只能笑道:“原来是这样。” 阿满又问:“你摘这么多花,是要做什么呢?” 辞年坦白:“做胭脂,这花红得好看,做成胭脂一定也好看。” 阿满瞪圆了眼:“你会做胭脂?是女子施在脸上的那种红红的东西吗?” 辞年点头:“就是那个,装扮起来可美了……” 没等辞年说完,阿满便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往树后跑去:“我知道这边有更好看的花,我带你去摘!但你……你摘了花,做好了胭脂,能不能送我一个?” 辞年疑惑:“你……你也喜欢装扮?” 阿满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哎呀……你就答应我吧,我带你去摘花,你替我做胭脂,咱俩礼尚往来不是吗!旁的……就别问了,走吧走吧!” 阿满光着脚,却跑得极快,拉这辞年跑了一阵,绕过几颗古树,果然在池子另一边寻到了一片颜色浅淡的野花,这花是浅粉色,不似深红那样艳丽,但看得出来,它与石榴树旁的花丛是同属。阿满期盼地看了看辞年,怕他不答应,又道:“你帮我做好了胭脂,等到秋天,我就给你石榴,夏天的石榴花我也能给你,石榴花也是红色的,也能做胭脂,好不好?” 这条件倒是诱人,辞年思索一阵,终于点头答应:“好,成交。” 至于这胭脂到底要做什么,既然阿满不乐意说,他自然也不会问了。两人在花丛中采摘了好一阵,辞年手中的花便又多了一束。他与阿满边摘边聊,竟从一开始的胡乱斗嘴变得投契起来。就算再像人,辞年也毕竟是只狐狸,比起与贺栖洲以外的生人相处,他还是更乐意与自己的同类打交道。 阿满从他这听来了不少故事,也给他讲了关于天坑的故事,这一来一往,倒把两个少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辞年捧起花,一抬头,却发现这天坑已经照不到阳光了,他才惊觉时间不早,该回家去了。阿满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居然是有家的啊?” “我当然有……”辞年把花收好,与阿满告别,“我得回去了,我家里人还在等我呢。” “是人?”阿满更为好奇,“人……真的可以信任么?” “别人不知道,他可以的。你的胭脂……我做好了就给你带过来。”辞年没与他解释这可信任的到底是谁,收拾打点完,便化作狐狸往出口窜去。 阿满依旧坐在他的树上,看着远去的小白狐狸,笑着挥了挥手:“说话要算话啊!” 第七十三章 红花开红线牵缘来 马车行到贺府门口,将两人放下来。几人虽是相约踏青,却将大半时间都花在路上,一天下来也确实疲惫了。徐问之同他们道别几句,便没再下车拜访。二人出门一天,终于回了家,却都懒得再动弹了,两人进了卧房,同一张床,一个躺左边,一个躺右边,谁都没吭声。 静默着休息了一会,贺栖洲突然道:“在山里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居然这么久才回来?” -- 第139页 辞年道:“一棵树。” “树?”贺栖洲侧过头,正对上辞年带笑的眼,“怎么,我院子里的树不够高了,没办法让你上蹿下跳了?” “什么上蹿下跳,按你的说法,我整日里就没事干,一天天的就会上蹿下跳!”辞年嘟囔了一句,从怀里捧出藏了许久的花,那些花儿躲在衣襟里,随着夕阳颠簸了一路,重见天日时,不仅没有枯萎失色,反倒如刚摘下时一样水灵鲜艳。 这花叫不上名字,却实在美得可爱。贺栖洲摘过一朵嗅嗅,笑道:“刚刚又说一棵树,现在又是一捧花,看来这趟踏青收获颇丰。只是这么好玩的地方,你怎么也不带上我啊?” 辞年顺着他的手,将花洒了半床:“那地方你过不去,你太大了。” 小狐狸将那山路尽头的石壁,狭小的缝隙,和缝隙后别有洞天的奇异之景全都和盘托出,辞年讲得绘声绘色,贺栖洲静静听着,倒也津津有味。故事说完,贺栖洲了然:“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收了人家这么多花,是得好好把胭脂做出来。不过你刚才有句话,我倒是听不明白。” “啊?”辞年一听这个,立马开始回顾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说错什么了么?石壁在小路尽头,有缝隙钻过去,缝隙后面是天坑,天坑里有树有水有花有阳光,是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 贺栖洲咧嘴一笑,白牙一露,甚是潇洒:“你刚才说……” 辞年一脸疑惑:“我说……?” “说我太大了。”这四字刚落音,贺栖洲便笑得合不拢嘴,“小神仙,你怎么知道啊?” “我怎么知道……”辞年一脸疑惑,他直起身子,摊在腹上的几朵红花也随之滚落下来。贺栖洲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嘛。辞年摊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这里到这里,是你的头,这里到这里,是你的身子,这里到这里,是你的腿!” 他还无比认真的将贺栖洲的没一截都用手量得清清楚楚,贺栖洲上半截躺在床上,下半截贴着床边踩在地上,辞年十分严谨,他甚至将贺栖洲鞋都脱了,精确测量到脚丫子的最后一寸,然后比划着,理直气壮道:“这还不大吗!你这么大,那缝就这么小,你怎么可能进得去,所以不是我不带你,是我带了你你也去不了,不能赖我的。” 贺栖洲笑本就憋不住,被辞年这一番折腾,更是憋都懒得憋了。他蜷在床上,笑得浑身发抖,辞年自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可一见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那带笑的眼里满是茫然,可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着,贺栖洲笑得睁不开眼,他便凑过来,捧起这人的脸,问:“你到底在笑什么啊,我说的不对吗!” 不知为何,贺栖洲只觉得眼前人娇憨得令人心软,他怕辞年压了花染出一床殷红,便一把捞过那细腰,搂着翻了个身,两人都避开了红花,滚到床另一侧去。辞年捧着他的脸,却止不住被他感染的笑意,道:“说话!说清楚!笑什么呢!” 这坏心眼冒了出来,便收也收不住,他缓缓凑近了辞年的耳朵,轻声耳语一阵,就这么短短的功夫,辞年的脸都涨红了,连带着他脑袋上的白耳朵都透出了粉色,辞年想爬起来,却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动弹不得,他就是要趁着这个时候看自己听了怪话羞红了脸的样子!辞年心知肚明,可他在竹溪山这么多年,浑话都是用来骂村民的,这当口,他竟一句都骂不出来了,喉头的话哽了半晌,只化作一句毫无底气的:“你这人……混蛋!” “是你非要问,可不是我非要说。”贺栖洲怕把他逗急了,赶忙将人搂在怀里安抚一阵,“大就大嘛,有什么可怕的……” “休要再提了!”辞年真急了,他恨不能咬贺栖洲一口,让他疼一阵,看他还敢提什么大不大的,贺栖洲见好就收,立刻闭了嘴,转了话头:“好,不提不提。你养了一冬的芦花鸡也该下锅了吧?给你做个汤怎么样?” “快去!”辞年踢掉鞋子,半轻不重地蹬了他一脚,贺栖洲“哎哟”一声,却是笑着跑出门的,临了还不忘交代一句:“快把那花收好,你要是压着了,明天一早秦歌过来看到,就真解释不清楚了——” 辞年恶狠狠地回了一句:“你才没事把人往卧房里带呢!你不要脸!” 到最后,这一大捧红花,还是被辞年用水养起来了。眼看着春日将尽,每日能采的花也越来越少了,天慢慢变热,太阳一大,辞年就不愿出门了。在蜀中时,竹溪山有茂密的竹林,就算有太阳,也还能到树下躲一躲。但长安这天一热,再想出门,就只能在大街上被晒着,路边的树下挤满了人,辞年也不乐意去挤,索性就不出去了。 他们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往的状态,早晨贺栖洲入宫,上钦天监里忙活,辞年就在家休息,顺便捣鼓他的香粉胭脂,等天色渐晚,辞年就到厨房去,琢磨琢磨今晚该做些什么。贺栖洲做菜比他好吃多了,可这位贺大人偏偏就爱吃他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菜肴,还能从这一次次的试菜中品出进步来。 辞年还抽空去了几次无名山,他知道了山的位置,不必马车带路也能自己赶去。本以为阿满会催他做胭脂,但辞年没想到,这位石榴小哥的耐性极好,就算辞年只是去找他聊天,他也十分乐意。毕竟这数百年岁月都是在天坑底部独自度过,能多个人陪着说话,阿满当然高兴。 -- 第140页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后,辞年终于将天坑里的红花做成了胭脂。看着手中瓷盒里红艳艳的粉末,辞年高兴得跳了起来,贺栖洲在一旁看书,见他欢呼,头也不抬便道:“你那胭脂可算做好了?” “要不是当初把花晒干了,它早就坏了,我怕做坏了胭脂,还一次次换了别的花尝试,终于……终于成了!”辞年举起手中的胭脂,干脆利落地坐到了贺栖洲的腿上,“来试试呀?” 贺栖洲哭笑不得,却还是乖乖将书放到一边:“你怎么一天到晚让我试试,这要是洗不掉,明日我去钦天监,可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怎么能洗不掉呢,洗不掉……我再给你盖层白的就是了!”辞年用小指沾了些胭脂,轻轻拍在贺栖洲脸上。贺大人别的不好说,这相貌绝对是一等一的俊朗,就是近日天气热了,他归家途中晒了夕阳,肤色沉了些许,但这该有的姿色是挡不住的。 辞年折腾了半晌,终于将胭脂抹匀了,他捧起贺栖洲的脸,看了又看,心满意足道:“好看!” 贺栖洲极为配合:“好看好看,我本就好看,配上小神仙的胭脂,更好看。” 第二天,晨光刚破晓,贺栖洲出门去,辞年也跟着出发了。他的胭脂终于做好了,得赶紧给阿满送去。辞年趁着太阳还不大,加快脚程奔向城郊。他钻过石缝,穿过草丛,迫不及待地奔向了石榴树。 今天的石榴树不一样了。 夏日已至,阳光炽烈,金光自天坑顶部洒下,映在池水中,那粼粼波光都能闪着眼睛。阿满站在石榴树下,抬着头,正凝视着树冠,却不知在看些什么。 辞年跑过去,唤了一声:“阿满!我来了!” 红衣少年回过头,笑眯眯地冲他招手:“辞年,你来的真是时候!快过来看呀,我开花了!” 石榴终于开花了!辞年判了这么久,就像看看这颗七百年的老树能开出怎样的花,他走入树荫,与阿满站在了一起。他们一起抬头,正好能看见那藏在层叠枝桠中的小小花蕾。这花不过手指大小,已经开了一半,柔嫩的花瓣染了阳光,竟透出泛金的橙红来。 “一朵开了,剩下的便会慢慢都开了,等过几天你再来,就能看到一树红花了。”阿满自豪道,“每一年,我都盼着夏日的来临,我喜欢自己的花,我想它开得灿烂些,越红越好。” “嗯!”辞年认同了他的话,却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从怀里摸出胭脂,郑重地交到了阿满的手里,“你要的胭脂我已经做好了,昨天还亲自试了试,颜色很柔美,不会过于突兀。” 阿满接过胭脂,欣喜若狂,他打开瓷盖看了一眼,又盖上盖子,细细端详了许久,才轻声道:“这个……会喜欢的吧?” 辞年竖直了耳朵:“谁会喜欢?” 阿满的一身红衣映红了脸颊,他垂下眼,道:“她……会喜欢的吧……” 第七十四章 榴花开初见锁因缘 阿满果然有喜欢的人。 他捧着小瓷盒的模样,他的眼神,他嘴角绽开的笑容,都骗不了人。辞年觉得他的模样有些眼熟,却忘了在哪见过,总之,这家伙一定是为了心悦之人才向他讨要胭脂,这点毋庸置疑。 阿满捧着胭脂,如获至宝,他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才发现辞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七百岁的阿满竟像个孩子似的慌了神,他赶忙收起胭脂,感激道:“谢谢你帮我做这个,等石榴熟了,我就送到你那去,你告诉我你住在哪,我偷偷过去,绝不会惊扰到别人!” 辞年狡黠一笑,道:“阿满有喜欢的人了。” 阿满一愣,脸颊再一次染上了衣袂的红,他咽一口,低声道:“没有,就不能是我自己喜欢胭脂么……” 辞年道:“你方才说他一定会喜欢的,我都听见了。” 阿满又道:“那……不能是我自己用了胭脂,让人看了,那人一定会喜欢么?” 辞年道:“那你涂了胭脂让他看,希望他喜欢,这不还是在意那人的表现么?”饱读各类鸳鸯蝴蝶话本的辞年十分老道,他嘻嘻一笑,趁着阿满结巴的空档,将胭脂从他口袋里摸出来,转头就跑:“不老实交代,我不给你了!” 一见胭脂被抢,阿满急得脸都皱了,他赶忙追上辞年,央求着:“别!我跟你说还不行!你都送我了,还是用我给你的花做的,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啊……” 这个答案倒是正中辞年下怀,听故事只是小狐狸众多爱好中的一个,但既然有故事可听,那为什么不听?一听阿满打算坦白,他立刻收了步子,将胭脂还给了急急追上来的少年:“嘿嘿,你放心,我替你保密,有喜欢的人又不丢人,说给我听怎么了?” 阿满毕竟是棵老实树,斗不过这成了精满山乱窜的狐狸,他思索良久,终于低声道:“我喜欢的人不是人,她也是一棵树。” 无名山位于长安城郊,地处偏远,车马不便,原本这附近还有一个村子,但因为皇家别苑划到了附近,村民们也跟着搬到了城里,附近就更是没人了。这里既不属于皇家别苑,也不出于哪个村子,说得好听些,叫有心之人自会寻访,说得直白些,就是个荒野之地,不会再有热热闹闹的市井繁华了。 阿满自化灵成精的那天,就在这天坑底下了。 -- 第141页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在这了,可能是哪只鸟儿贪吃了远处的石榴种子,将他带到了这天坑底部,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春秋交替,循环往复。这颗石榴树越长越大,越长越好,春日翠绿,夏日橙红,花开满树的时候,只有偶尔飞入天坑底的鸟儿为他啼鸣,别说人了,就连小动物都极少来到这,阿满就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天坑底,静静地生长了七百年。 人杰地灵的长安,为阿满的成精化形提供了天然的好条件。石榴树化灵在夏日里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阿满睁开眼,看见了此生的第一个影子。那人一袭白衣,长发及腰,她立在树下,正抬头望向石榴树高高的树冠,枝桠里的红花正灼灼盛开,她望向红花的眸子却比花更炽烈。 她看着红花,突然道:“你的花开得很好。” 阿满一愣,才知道自己不再是一棵普普通通的石榴树。他觉得身上涌满了力量,抬起的是手,踮起的是足,挺起的是紧实的腰腹,他张开口鼻,嗅到的是馥郁的香气,是花香,却不是石榴花香。身体如同轻盈的石榴叶,阿满从书上落下时,连从缝隙里吹来的风都格外轻缓。 他落在地上,还未学会行走,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他用尽了全力,也没能撑起自己刚刚化形的身体。那一身白衣的姑娘就在他身旁,见他吃力,就笑着冲他伸出了手,将他从沙砾间拉了起来。她脸上的微笑,是阿满作为木灵来到这时间学会的第一个表情。 往后,这姑娘每天都回来,阿满渐渐知道了,这地方是个天坑,四面挤满了高崖石壁,除了鸟儿,没有人会到这来。白衣姑娘盘起头发,鬓角缀着一朵花,她教阿满如何行走,教他怎么吸取月光。阿满起初摇摇晃晃,怎么都走不稳,白衣姑娘看见了,就扶着他,她往后退,他向前走,一步一步,连池边的沙砾都不再硌脚。 渐渐,阿满有了支撑他学会说话的灵力。山崖边缘的树木遮蔽月光,投下一块块亮银的光斑,阿满与她坐在池边,他伸手入池水,掬起了一捧半隐半现的月亮。姑娘笑道:“好,阿满有月亮了。” 阿满却用笨拙无比的腔调,吃力地说出了第一句话:“送你。” 何止月亮,山崖石壁,池边野花的深红浅红,还有无数个夏天里盛开的石榴蕊,阿满都想送给她。他忘了说,连阿满这个名字,都是她给他的。姑娘曾笑着告诉他,石榴是幸福的树,是美满的树,大家都喜欢果实里挨挨挤挤如宝石般饱满的种子。 “那便给你起名叫阿满吧,幸福美满的满。” 再到后来,阿满学会说话了,他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调皮,他不知从哪学来了俏皮话,开始逗她开心。姑娘永远温柔得像春风,她身上的花香永远浅淡,却总能让人念念不忘。阿满口中说出的第二句话,是问她的名字。 她笑了笑,道:“我的名字很难写,也很难记,我告诉阿满,你可得记住。” 阿满赶忙点头,凝起十二万分的专注。 “我叫馥瑾。”她柔声道,“馥郁芬芳的馥,怀瑾握瑜的瑾。” 阿满才知道,馥瑾是个喜欢读书的姑娘。那两个字,他记得好久,在池水边攥着小树枝写了不知多少次,才终于深深刻进了脑海里。不怕笑话,这两个字,阿满写得比自己的名字还好,这是他唯一能写清楚写明白的词,毕竟满字也不好写,他也时常会写错。 馥瑾不是从长安来这游玩的姑娘,她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当她带着阿满将天坑绕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把能教的都教给他之后,阿满就开始随着她的步伐,往天坑外面的世界走。穿过石壁,就到了前山,山前有小路,也有参天大树,馥瑾带着阿满慢慢走着,终于走到了前山那棵高大的玉兰树下。 馥瑾拉着阿满的手,让他触摸这颗两人合抱都圈不尽的大树。白玉兰叶片宽而轻薄,阳光透过叶片,会变成嫩绿的光晕。阿满摸着不那么粗糙的树皮,笑道:“原来每个春天里我闻到的香味,是这棵树的花香啊……” 馥瑾温柔地笑笑:“好闻吗?” 阿满忙不迭地点头:“好闻,可香了,我没想到这是棵这么大的树!” 馥瑾捂嘴轻笑一声,道:“这是我。” 一听这话,阿满的手就如同摸了烙铁似的,飞快地弹开了,他刚刚心里还想着这玉兰树皮光滑,比自己那老石榴树的满树疙瘩好摸多了,这这这……他羞红了脸,赶忙道歉:“我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是摸了摸树皮……我……” 馥瑾笑弯了眼睛,也笑弯了腰。阿满看她笑,闹不明白她为何而笑,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同她一起傻傻的笑了,两人站在玉兰树下,耳边是鸟雀的啼鸣,连风声都格外悠扬惬意。 再后来,馥瑾开始带着他往长安去,她总是向往着人世,说长安城什么好东西都有,长安城的姑娘穿着漂亮的裙子,戴着各式各样的发簪。馥瑾是树,不是人,但她却渴望着能像人一样,哪怕过着最稀松平常的生活。她偷偷扮作凡人女子去逛过街市,人来人往,把她这朵小小的花也藏在其中,她欣喜又紧张。 阿满不能理解她对人世间的向往,但既然她喜欢,阿满便想满足她的心愿。 正巧这时候,会做胭脂的辞年出现了。胭脂,就是那个红彤彤的,能涂在脸上的东西么?阿满记得他与馥瑾去过的街市里有买胭脂的脂粉摊子,那些摊子的周围,总是围着一个个姑娘,她们挑选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 -- 第142页 如果送给馥瑾,她一定会喜欢的。 辞年问:“那这个馥瑾姑娘,知道你喜欢她吗?” 一听喜欢二字,阿满的脸又红了,他摇摇头:“应该不知道吧……我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她来找我,或我去寻她,我们之间……好像从未说过喜欢这两个字。” 辞年一皱眉:“你傻呀,喜欢一个人就要说!要是不说出来,她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阿满一听这话,着急了:“会……被人抢走?她不愿意跟人走的,她那棵树就在这呢,她怎么会走呢!” 辞年摆手:“不是被人连根挖走……哎呀,你要是不表明心意,别人像她表明心意了,她的心可就跟着别人走了,到时候,她就拉着另一个人的手,让另一个人陪她逛长安了。你想这样吗?” 阿满听到这,默默低下了头:“我不想……但要是馥瑾喜欢,我也没办法啊……” 辞年急得差点跳起来:“你……你就没想过!要是馥瑾也是喜欢你的呢!你不说,她也不说,你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瞪他一千年吗!” “她……她会喜欢我吗?”阿满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道,“她当真会喜欢我的?” “喜不喜欢的,你得去问!要不然……”话说到这,辞年也觉得不太好,要是馥瑾真的不喜欢阿满,他这么平白的冲上去,岂不是撞南墙了么?小狐狸琢磨了一会,一拍手,“总之!先把胭脂送出去,胭脂送出去了,别的就都好办!” 第七十五章 花开日盘错鸳鸯结 阿满领着辞年,穿过了厚实的石壁,来到前山的小路上。 钻出石缝的一瞬间,辞年就变回了人形,他拍拍身上的草根,与阿满一起站在树下,躲避着头顶炽烈的阳光。天越来越热,虽然还未正式入夏,但藏在空气里的热浪和蝉鸣已经憋不住了。辞年庆幸今日带了斗笠出门,这要是光着脑袋跑出来,恐怕连头顶的耳朵毛都能晒焦了。 那颗白玉兰就在山路入口处,这条路辞年走过许多遍,已经很熟悉了。但身旁这位每日栖居于此的少年,却因为胆怯,连这短短的一段路都不敢前进。阿满躲在树下,攥着手里的胭脂,进也不是退了不是,走过这条路,就该看到馥瑾了。天这么热,她该是在树下乘凉吧…… 辞年见他犹豫不决,用力戳了他一把:“怎么了,快带我去呀……” 阿满急红了脸:“不是……那个……我怕我说不好。” “怎么说不好呢!就说,我心悦你,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嘛!”是不是树的脑袋都比较木头啊?辞年百思不得其解,这话有什么不好说的! 阿满被他追得转了个圈,抱着他们乘凉的那棵树,低声道:“你……又不是让你去诉衷肠,你当然能说出口了,你这么了解,你有喜欢的人吗!” 辞年也抱着树,偏过头去:“我怎么没有了,我当然有了!” 阿满没想到,这狐狸居然不是个表面行家,他愣了愣,语气更谦逊了几分,像个请教先生问题的小小童生:“那你……你也说过这些话?” “我当然……”话到嘴边,突然顿住。辞年细细思索了一阵,他说过这样的话吗?他什么时候说过来着……有些事经不起细想,这一想,辞年就把自己绕进去了,是上元吗?是清明吗?还是他们共处一室的某一天某一刻呢?好像……都没有啊。辞年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真没资格教阿满什么,他说的那些话,大都含含糊糊,看着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却连一句“我心悦你”都不敢说出口吗? 阿满见他犹豫,也立刻开口:“你看……你还说我!你不也……” 辞年一瞪眼:“谁说我没有,我有!我不仅敢说,我还敢亲他!你敢吗!” “亲……”阿满的脸比他树上的花儿还要红,他赶忙捂着嘴,用力摇摇头,“姑娘哪能随便亲呢!坏了人家名声怎么办!” 辞年心说我跟你在这费什么话呢,八字还没一撇!他把阿满推出了树荫,推到了路上,絮叨着:“谁让你亲了你想得美,你想亲人家还未必同意呢,先把胭脂送出去呀!” 两人推推搡搡,短短一截山路走了一万里那么长,阿满越走,眼里那颗白玉兰的树冠就越大,他实在是不敢再走下去了,再往下走,他就要看到花枝,看到树干,看到那坐在树下的白衣姑娘了。馥瑾她……阿满脑子里突然闪过辞年方才说的话。 你要是不说,她可就被别人抢走了。 馥瑾真的会被别人抢走吗?阿满被推了一路,终于站定了脚步,他猛地转过身,看向辞年,道:“你……你别跟着我过去行吗?” 辞年喜道:“你要自己去说?” 阿满点头:“嗯!” “那快去!”辞年松了手,躲到一旁的树荫里,阿满有这样的勇气,他当然高兴。他看着阿满捏着胭脂盒,同手同脚地渐渐走远。 可不过一会的功夫,阿满又回来了,他找到躲在树荫下的辞年,道:“你还是跟着我去吧……” 辞年一愣:“你又怕了?” 阿满沮丧道:“我怕我说不好。” 辞年道:“那我这么大个人,跟着你过去也不合适吧,你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不好说,你的馥瑾就算同意,当着我的面也不好应你的声啊……” -- 第143页 于是,半刻钟后,阿满终于顶着一张通红的脸出现在玉兰树下,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的肩头还有一只白毛小狐狸,这小狐狸盘在他肩上,眼睛半眯着,目光里颇有几分鄙视的意味。 玉兰树下有凉风,馥瑾坐在树下,阳光融进了她的白衣中,让她更明亮了几分。阿满坐在树边的山石上,轻轻挠了挠头,道:“馥瑾,今天好热啊……” 馥瑾笑道:“快入夏了,自然要热一些的。” 两人就搭上了这么一句话,再往后,竟又无话可说了。辞年缩在阿满的肩头,急得差点开口咬他。比起阿满的拘谨,馥瑾倒是自然许多,她从阿满来的那一刻起,就看到了他肩头卧着的狐狸:“这是山里的狐狸么?以前倒是没见过它。” 阿满一门心思盘算着该怎么开口,忽听得馥瑾这一问,赶忙把辞年捧在手里,摸了摸他背上的毛:“是、是啊 !山上很多小动物,它不知道怎么钻进来了,我就一起带过来让你看看。” 兴许是过分紧张,阿满这两下撸得没轻没重,把辞年的毛都给撸炸了。小狐狸一阵吃痛,赶紧“嗷”了一声,差点就要张嘴咬人了。馥瑾看他叫唤,便将他捧起,放到自己身边:“动物不能像你那样摸的,要是摸疼了,它们往后就不亲近你了。” 辞年心说你们别聊我了赶紧该干嘛干嘛啊!小狐狸微微抬头,看着满脸通红的阿满,瞪圆了墨绿的眼睛,示意他别愣着赶紧出手。阿满被他看得心焦,赶忙从兜里摸出了精致的瓷盒,手伸了又缩,颤颤巍巍,拿手里捧着的仿佛不是胭脂,而是沉甸甸的巨石。 辞年见他半晌没个动静,索性立起上半身,前腿扒在阿满腿上,一边“嗷嗷”叫着,一边划拉着他手里的东西。阿满手一歪,差点让胭脂掉下去,馥瑾反应很快,余光瞥见有动静,她立刻伸手过来帮忙,这胭脂不偏不倚,正正掉进了她的手里。 正是时候!阿满赶忙笑道:“送给你!” “这是……胭脂?”馥瑾眼睛一亮,她捧起瓷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里面盛着池边红花制成的胭脂,红得匀称,色泽艳丽,平整的膏面上还缀着一片石榴花瓣,显然是花了十足的心思,“要送给我的?” 阿满猛地点头:“对……送给你的!之前我们去长安,扮作普通百姓逛街市,你盯着路边的脂粉摊子看了很久,那些姑娘们好像都很喜欢,我想着,你应该也喜欢,所以我就托人用天坑里的花做了胭脂,想……让你高兴。” 馥瑾静静听完,笑着合上了瓷盖,将胭脂捧在手心里:“谢谢你。” “不……不用谢的!你喜欢的,我给你找来就是了!我……其实……”不是阿满不愿说,而是辞年在一旁扒拉着他的腿,都快给他裤子扒出洞来了,趁热打铁,趁热打铁,该说就得说!世人总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阿满明明就是草木,他怀里的那颗心却不受自己控制了。 他看着馥瑾重新打开盒子,用指尖沾了一抹红,轻轻涂在脸上。 那抹红隔断了他所有的思绪,他的眼睛随着白皙的指尖来回转圈,指尖抹匀了胭脂,脸颊升起浅淡的红云,阿满所有的感官都被那胭脂沁出的花香吸引。他咽了咽口水,再次鼓足勇气,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想……” “美吗?”馥瑾抹匀了脸颊,突然转过头,冲着阿满笑了笑。她是白玉兰,肤若凝脂是必然的,而此刻那恰到好处的红晕,将她的面容点染上春意,本该谢了的玉兰花,仿佛又在这初夏时节绽放了。 阿满呼吸一滞,连要说什么都忘了,他愣愣地点了点头:“美,特别美……” “给你看个东西!”馥瑾笑得眼都弯了,她从袖子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放在了阿满的手心里,“看看,这个好看吗?” 这是开始交换定情信物了吗!辞年激动不已,他本以为阿满这趟得经历不少波折,却没想竟然这么顺利,胭脂送出去了,姑娘还回了礼物,这可不就是定下了缘分,可以再进一步的意思么!辞年好奇,他支起上半身,伸长了脖子,只怕错过了阿满手里的东西。 阿满摊开手,阳光透过树荫一照,只觉得那东西有些晃眼。 那是一个镯子。 是已经被洗洗擦洗干净,光亮如新的银镯子。花枝环绕生长,形成一个圈,有头有尾,最后的那朵花蕊里,还缀着一簇随风摆动的流苏。 阿满看着手里的东西,脸上的红退了大半。这是什么意思? 馥瑾道:“这个是我从树底下挖出来的,有个人把它埋在这了。” 阿满觉得手里的镯子吸走了夏日的烈阳,竟隐隐的发冷,他低声道:“是吗……” “嗯,我在这……看着他们相遇,又看着他回来,把这个镯子埋在了这里。”馥瑾的声音也轻了下来,“那位公子一看便是个读书人,文质彬彬,气度不凡,可那位姑娘明明是在这树下与他相识的,为什么再也没回来过了呢?” 阿满笑道:“这个故事,你同我说过好多次了……” 馥瑾“啊”了一声,不好意思道:“是我忘了!只是……这镯子,我该不该还给那位公子呢?我就这样去还,可以吗?” 胭脂很美,这身白裙也很美。就这样去寻那位公子,可以吗?阿满不是傻瓜,他明白这意思。红衣少年将站起身,牵过了馥瑾的手,将那镯子戴在了姑娘纤细的手腕上。 -- 第144页 他道:“可以的。” 第七十六章 横生枝节李代桃僵 夕阳褪去了热度,正在缓缓西沉。天坑四面环山,此刻已经没入阴影之中,山里灵气盛,草木也多,这落日还没彻底消散,水池边便已生出了点点萤火。 辞年坐在山石上,望着坐在树上的阿满,满心里都是愧疚。 是他撺掇阿满去表明心意的……他本以为这山如此偏远寂静,就算有妖怪,也绝比不过朝夕相处的少年郎。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好心竟办了坏事,阿满自回来后就一言不发,望着映在水中的彩霞出神。辞年不好说话,更无法安慰,他怎么忘了,他也是妖怪,可他却同样倾心于人间的凡夫俗子。 “是我不好……”这句话在喉头哽了许久,终于还是吐露了出来,辞年心里有愧,他不敢抬头,只能垂着脑袋低声道歉。阿满却深吸一口气,缓缓叹了出来,他并没有像小孩一样哭鼻子,反倒是扯起嘴角笑了:“哪有什么不好,你尽力帮我那么多,我该谢谢你的。” 辞年愧道:“如果不是我让你去送胭脂……” “我也会自己去送的。”阿满摇摇头,“我刚才想了很多,这天坑,这池子,还有石壁外的她,我们竟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了。” “这几百年来,我只有她,她也只有我,我们每天这么相处着,从白天到黑夜,好像永远没人能打破我们的世界,我对她的心意,我已经很清楚了,你告诉我要是我不说她会被人抢走的时候,我是真觉得心里不舒服,我不想她被人抢走。” 辞年一听,又一次垂下头:“可我让你去说了,你没能达到你要的答案,会很难过的……” 阿满跳下石榴树,踩进水池中,他光着脚,岸边水浅,只没过脚背,他站了一会,缓缓回过头,对辞年笑道:“我这不是还没说嘛,不难过的。我还没告诉她,我就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阿满说着,眼睛亮了几分:“不……我本就可以永远在她身边。” 毕竟比起永恒的光阴,人的寿命不过天地一瞬。 阿满道:“我与她相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谁,她喜欢尘世,喜欢人间,我就该陪她去看的。送胭脂是因为她喜欢,我把她喜欢的给她,让她高兴,我也就跟着高兴了。” 辞年听着这席话,是有几分道理没错,可喜欢一个人,真的能看着她倾心于另一人吗?辞年无需自问,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阿满又道:“那个人……你认识吗?那镯子的主人,是个好人吗?” 辞年不知该怎么回答,哽了半晌,只能轻声道:“是个可怜人,也是个好人……应该说,是个君子。” “那就好。”阿满笑着,缓缓点了点头,“她去见他,我能放心。” “你真的没事吗……”阿满的话已经超出了辞年的认知,他快步上前,伸手探向阿满的额头,“你要是不高兴别憋着啊,难过也得说出来的,要是就这么憋着会憋坏的……” “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阿满哭笑不得,他叹了口气,“我当然会难过,只是想着想着,慢慢就明白过来了,时间这么长,我能待在她身边的时间,总比你说的那位君子要长吧?我能这么陪着她,其实也挺好的。” “……也是。”辞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可阿满的话实在没法辩驳,“那……你要有什么,随时去找我,我一定会帮你的……下次再帮你,绝对不会帮倒忙了,我保证!” “你帮我做了这么漂亮的胭脂,已经不是帮倒忙了,更何况……” 阿满话音未落,空中便突然传来一阵翅羽拍打声,两人抬头,只见山壁包围的蓝紫天空中,忽的降下一只鸟儿。这鸟疾冲而下,却在即将落地时腾开翅膀,在空中飘摇一阵,稳稳地落到辞年肩上。阿满惊道:“好厉害的鸟!” 辞年一抬手,这小家伙便蹦上了他的掌心,这鸟儿浑身灰白,双脚赤红,脚腕上还拴着一只小小的竹筒,辞年想起自己是见过它的,这不就是秦歌家里那只最乖觉的信鸽么。那这信是谁送来的,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就这么点路还飞鸽传书……”辞年笑着嘀咕一声,取出字条,缓缓展开。 天色渐晚,光线越发的昏暗,阿满想凑过来看看,却发觉自己什么也看不清,他想抓着草丛里的萤火虫来照个亮,却瞥见辞年那双墨绿的眸子里正隐隐发着光。他都忘了,这可是山中的狐狸,他该是什么都看得清的。 那字条不过巴掌大,只书着一句话:“速归,徐卿有难。” 尚书房内。 孟胤成盘着玉坠,端起茶盏灌了一口,这茶已经半冷了,可他心头的这股火,却不是几口冷茶就能消解的。堂下跪着好几个人,各个低垂着头,噤若寒蝉,只等着他发问。 茶盏空了,傅独赶忙续上,孟胤成却摆摆手,让他先退下。傅独应声,只得收起茶盏,缓缓退出书房,将门合上。 孟胤成道:“孔竹,内务府总管。” 正中跪着的人听到呼唤,应了一声,赶忙往前爬了两步,仍是不敢起身:“微臣在……” “你还在啊?”孟胤成笑道,“朕当你已经不在了呢。” “微臣该死,微臣罪该万死!只是……微臣是何处有了错漏,竟让皇上如此动怒……还请皇上明示。” -- 第145页 “既不知道何处有错,哪来的罪该万死?”孟胤成冷道,“江爱卿看着倒是记性不错,不如,就让你来说说吧。” 这江爱卿不是别人,正是新上任不过数月的前刑部侍郎,现礼部尚书江桓玉。他跪伏在地,突然被孟胤成提及,更是惶恐不已,赶忙抬头道:“陛下……微臣惶恐,微臣实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微臣虽说之前在刑部任职,不通礼部的事务,但这些日子……微臣在礼部尽心尽力,恪尽职守,绝没有半点偷懒耍滑……” 孟胤成不愿再听这些废话,他从一旁的画筒里抽出了画卷,狠狠往几人面前一摔,断喝道:“那还请二位国之栋梁替朕看看,这画上的是谁!” 二人不敢动,可皇上吩咐,却又不敢不动,他们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只见卷上绘着一女子,用色用笔,均能看出是出自宫中画师之手。画中的女子明眸皓齿,笑得灿烂,二人一见这画,更是瑟瑟发抖,孔大人身为总管大臣,这点记性可不能差了,他赶忙道:“微臣记得!这……这是先前入宫的秀女,是白大人家的庶长女白秀清……” 江桓玉闻言,赶忙应和:“是……孔大人所言极是,就是她。” “噢,看来二位对朕后宫里该进些什么人,不该进什么人,倒是十分清楚。”孟胤成缓缓起身,冷笑道,“朕再问你们一次,这画上的人,到底是谁。” “这……”二人低垂着头,谁也不敢多言。 孟胤成踱到二人面前,道:“那朕便给二位提个醒。” “晴明前后,五位秀女入宫,按着位份分了宫院,这些都是内务府操办的。” 孔竹战战兢兢,答:“是……” 孟胤成道:“入宫的五人,从出身门第,到何时侍奉,都有内务府记档,礼部在选秀时协助一二,没错吧?” 江桓玉忙道:“正是……陛下,微臣身为礼部尚书,协助内务府操办选秀乃是分内之事,微臣尽职尽责,绝没有敷衍了事啊!” 孟胤成怒极反笑,道:“既然没有敷衍了事,那怎么会让这罪臣之女混入了宫闱之中?!你们二位,谁给个说法吧。” “罪臣之女?!”二人异口同声,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从古至今,这罪臣之女都是不能参与选秀的。后宫内的女子,出身门第才学样貌,都必得是一等一的出众,才能参加选秀,才有进入后宫的资格。新秀入宫,成为妃嫔,一切都顺利,并无差池,直到昨天夜里。 昨夜,孟胤成从尚书房出来,只带着傅独一个伺候的,打算穿御花园往后宫去。路还没走一半,就在半道上撞着一个女子。孟胤成毕竟不是沉溺酒色之徒,后宫里不过几个人,但凡见过的,总会有点印象,可眼前这位身着妃嫔服饰的女子,他从未见过。 女子撞上了孟胤成,赶忙下跪行礼,孟胤成叫她起来,她却怎么都不敢起身,两人僵持了好一会,还是傅独前去将她扶起,她才缓缓站直。孟胤成觉得这人倒是奇怪,便道:“都是做主子的人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低声道:“臣女……” 傅独忙纠正:“娘娘,您该自称臣妾……” 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便更是瑟瑟发抖。这入了宫的姑娘,有哪个不盼着见到皇上?怎么还有怕成这样的,实在有悖常理。孟胤成越看越古怪,便将她带回书房一番盘问,谁知这姑娘越问越怕,最后竟一咬牙,狠狠伏地磕头,哭喊道:“臣女顾湘莲,今年十六岁,是前西北将军顾平川之女,家父是受人蒙蔽才犯下大错,并非有心谋反,还请皇上饶我父亲一命!饶他一命啊!” 孟胤成一听,竟是当场愣住,这顾平川不就是之前驻守西北境那位将军么,广积粮草,招收兵马,听命于丞相与三王爷,若不是三王爷不中用,恐怕他孟胤成这江山就要易主了。 这顾平川的女儿怎么会混到秀女中来?!孟胤成怒不可遏,连夜将顾湘莲拖下去审问,直到今日下了早朝,才总算有了些眉目。 孟胤成拾起画卷,让两人细细查看:“二位大人看清楚了。昨夜,朕已让傅独在宫里查过一遍,入宫的五位秀女中,人人都与当时记档的画像匹配,唯有这白秀清不见踪影,也就是说,朕后宫里的白秀清,从一开始就是由罪臣之女假扮,施得一手李代桃僵之计,朕倒要问问二位,这顾湘莲是施了什么计策,让二位如此听命于她,竟连朕都不放在眼里?!” 第七十七章 两相争无端遭牵连 二位大人闻言,更是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就是借他们八个胆子,也不敢干出这种荒唐事啊!江桓玉反应极快,他忙道:“陛下!礼部重礼节,满朝文武皆知!这等荒唐事,礼部是绝对干不出来!我等只是协助内务府操办选秀事宜,主要事项都是内务府在做,这……” “皇上圣明!”内务府孔竹大人一听可跪不住了,这么大一口锅,谁背得动?他赶忙打断江大人的话,急道,“微臣认真核对,细致查证,绝没有错漏啊!这些入宫记档是内务府做的,可入宫仪典是礼部操办的,江大人怎能出言污蔑呢!” “这秀女入宫本就是你内务府的差事!怎么成了本官污蔑呢!” “江大人你……” “呵,你俩挺有意思啊,到朕这书房里推脱责任,是比在外面日头下吵着更为惬意些。”两人的架还没吵起来,就被孟胤成一声冷哼打断,这位年轻的帝王虽是笑着,脸上却布满阴云,只这一声冷哼,就让跪着的二人再次闭嘴,竟是一声也不敢再吭。 -- 第146页 孟胤成踱回书案旁,屈指敲几下桌面,道:“前丞相之事,虽未酿成大祸,但这心思一旦起了,就必须斩草除根。顾平川为他的左膀右臂,朕将这事交由刑部全权处理,刑部倒也乐得积极,差点给他判了个满门抄斩。最后,还是太傅进言,说新年刚过,为显宽厚,还是不要大开杀戒,主谋该杀,从属及家眷流放就是。”说到这,他瞥了跪伏的江桓玉一眼,笑道:“江爱卿,你之前可是刑部的侍郎,有没有这回事?” 江桓玉不知这事怎么又牵扯到刑部了,可当时审理,刑部尚书确实为打压前丞相的残余出了不少力,他思索片刻,只得老实道:“刑部尚书嫉恶如仇,最见不得不忠之人,谋反是大罪,所以……” 孟胤成又道:“噢,说得有理。那如此嫉恶如仇的刑部尚书,怎么在发配途中留下了顾湘莲这个罪臣之女,又让她混入宫里来的呢?” 江桓玉一激灵,他就是再木讷,这话里的意思也该听明白了。刑部尚书能有几个胆子保下罪臣之女啊!能手眼通天做成这件事的,必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让人听命于他的朝中权贵,许多话虽不便明说,但朝中能举起刑部这颗棋子的,不就只有…… 孟胤成道:“爱卿一言不发,是觉得朕想对了?” 江桓玉忙道:“皇上……这满朝文武,没人敢做这样的事啊!这、这顾湘莲已是罪臣之女,顾平川已经收押,只待秋后问斩,他是谋反啊!这事板上钉钉的事,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并非刑部尚书一人可以决断,微臣……微臣实在不知她是如何顶了白家小姐的身份,又如何混入宫中,但微臣只知,无论礼部还是刑部,都一心为陛下办事,绝无二心啊!” 孟胤成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笑道:“爱卿这么紧张做什么,朕不过猜想一二,你且放松些。” 他说着放松,江桓玉更是不敢放松,这刑部的背后是太傅大人,年三十那场莫名其妙天降财宝的戏码,看得满朝文武是云里雾里,谁也不知道这会不会又是钦天监的算计,但钦天监……是收了太傅礼的,丞相落马,功劳多多少少该给太傅一份,这才有了刑部争功重判,扶持他江桓玉上位礼部尚书的结果。 江桓玉不傻,能坐稳这个礼部尚书,仰仗着谁,他心知肚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今日这错处砸到太傅头上,礼部刑部都在同一条绳上,他们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屋内僵持不下,屋外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人声。屋内两位大人噤若寒蝉,只听得隔了一扇门,似是有傅独应和的声音,不过一会,这贴身侍奉的新任总管打开门,通报道:“皇上,是方丞相求见。” 这位新任的丞相正是之前任职翰林,在一众朝臣一门心思扎在礼部时,率先发现中原堤坝失修,及时上报的方平儒。方大人新任职后,也没闲着,派人视察水坝维修,将前丞相留下的烂摊子一一整理,都花了他不少的功夫。要不是傅独这一提醒,孟胤成恐怕都忘了,今日是他把方平儒叫来,要与他商讨科举开科之事的。 方平儒进了屋,年过半百的丞相大人,头发已是花白。他恭敬地行了礼,却见地上跪着的二人谁也都不抬头,他只打量了一会,便道:“是老臣打扰皇上议事了。” 孟胤成摆手,请他坐下:“倒也不打扰,本就是朕请丞相来的,只是昨夜突发状况,朕不得不把这二位大人请来查个清楚罢了。” 方平儒刚坐定,茶还没端起来,一听这话,就又是坐不住了:“皇上,天气热了,若真有什么事,也切莫动气,慢慢查问便是。” 孟胤成道:“怎的丞相一来就知道朕动气?莫不是方才傅独同你说的?” 方平儒道:“若是寻常议事,这二位大人是不必下跪的。老臣看这二位跪伏在地,又一言不发,恐怕是二位哪里不妥帖,惹得皇上动怒了。” “丞相所言极是。”孟胤成坐回书案后,笑道,“既然丞相来了,这事又没个说法,不如就请丞相听清辩明,替朕理一理。” 方平儒应了一声,便从跪在一旁的二人口中将昨夜之事听了个大概。这罪臣之女如何混入宫中,又以什么由头混入宫中,二位大人全都矢口否认,高呼冤枉。方平儒端起茶盏,细细思索一阵,道:“这宫内事宜,一向都是内务府操办的,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尽心尽力,想必皇上这么多年,也确实看在眼里,这罪臣之女入宫……于内务府而言,是百害而无一利,出这么大的岔子,想必皇上也不会高兴。” 孔竹一听这话,立刻应道:“是、是这么回事啊!皇上!内务府上上下下,绝没有敢做出这等事的人啊!” 方平儒又道:“若是百害而无一利,于内务府如此,于礼部更是如此。礼部尚书刚从刑部调任,新官上任,一切都还在熟悉,想必江尚书,比任何人都盼着礼部一切顺利,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江桓玉忙道:“正是如此啊!皇上,微臣尚未明晰礼部的诸多事宜,但也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实在是不敢做出这等错事!” 孟胤成吸了口气,将手里摩挲的玉坠收入袖中:“所以丞相这番话,是说了等于没说。” “皇上且听老臣把话说完嘛。”方平儒笑道,“孔大人任内务府总管大臣已近十年,内务府在他的操持之下,也未出什么乱子。可这礼部就不一样了,礼部空缺尚书已久,皇上想必也知道,在江大人上任前,满朝文武都对礼部尚书的人选颇为在意,纷纷举荐贤能,这突然来了个刑部调任的侍郎填补空缺……不知礼部,会不会有人心生不满?” -- 第147页 这话一出,江桓玉又是一口凉气,他不敢吭声,只偷偷看了危坐桌前的皇上是何脸色。孟胤成看着方平儒,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才缓缓道:“这倒也是个说法。” 方平儒又道:“当然,这只是老臣的一点猜测,内务府侍奉多年,早已对章程了如指掌。而礼部新官上任,诸多事宜尚不熟练,若是江大人一时疏忽,真放了这罪臣之女入宫,倒也不是不可能……” 江桓玉一听,大呼冤枉:“微臣不敢!微臣绝对不敢啊!微臣……微臣初到礼部,确实有很多事务尚未明晰,所以……所以微臣都让礼部侍郎多加协助,这选秀的诸多事宜,都是他替微臣操办的,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 方平儒“噢”了一声,又道:“看来,江大人此前所言的兢兢业业,掺了些水分。” 江桓玉没想到还有这茬等着他,可比起偷懒耍滑,皇上这边的罪名可是大得多,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这位吓破了胆的江尚书心一沉,立刻磕头道:“微臣知罪,微臣知罪!微臣初到礼部,各项事宜都得打点,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有时应酬忙碌,便将礼部之事交给徐侍郎处理,这选秀之事,微臣确实没有过多参与,微臣是十二万分的信任他啊!” 孟胤成眉头一皱:“你这是什么话。现在有实证了么?你上赶着祸水东引,真当朕傻听不出来?不是你便不是你,不要攀扯旁人。” 方平儒道:“皇上,那罪臣之女现在何处,可有审问?” 孟胤成道:“审了,只说是白家小姐选秀前已与人私定终身,她与白小姐早就结识,得知此事,又急着为父亲洗刷冤屈,所以一拍即合,假借了白秀清的名头替她入宫,只盼着能见到朕,可以替父亲说上两句话。谁曾想朕……竟一次也没召过她,直到昨日,才第一回 见着她。” 方平儒道:“她可招了是被何人指使?” “没有,只说是自己的注意,就想着为父亲申冤。”孟胤成道,“这顾平川谋反之罪已定,早已成了天下人口诛笔伐的罪臣,人证物证俱在,还是在起兵攻往长安的路上被秦将军抓个正着,有何冤屈可言?” “如此……”方平儒道,“老臣以为,这女子入宫之事确实蹊跷,不如就交由礼部江尚书查证吧。毕竟于情于理,现在礼部的窟窿都不小,得让江尚书回去,好好补一补才是。” 孟胤成思索一阵,道:“也罢。江爱卿。” 江桓玉立即应道:“微臣在!” “这事,你回去好好查查。”孟胤成顿了顿,又道,“切记,有便是有,无便是无,不可随意攀扯。” 从尚书房出来后,江桓玉已是一身冷汗。日头已逐渐偏西,却还是炙热异常,这冷汗再晒也热不了,始终是胆战心惊。内务府那位一出门,就恨不能有多远跑多远,一会就没了影子。江桓玉走了一阵,心中突然升起无名火来。这事无论如何思量,都是徐问之这个侍郎嫌疑最大。 在礼部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最后连个尚书都没捞着,操办完选秀之事,这人便躲难似的在家里藏了半月有余,难保不是怕事情败露将他牵扯出来。礼部上上下下,就没人看得上这块木头,表面上言听计从,一副君子之相,指不定背地里使着什么招数,就盼着把江桓玉从尚书之位上拉下来。也不想想这尚书是谁捧上去的,牵一发动全身,自己有个好歹,太傅也饶不了他! 江桓玉越想越气,脚下踏着的步子都凶狠了几分。当他顶着烈日踏入礼部时,正碰上傍晚收班,礼部诸人收拾了东西,正打算离宫回府,他一进门,便撞上了低头往外走的徐问之,还真是赶了巧,他这一下午憋着的火气,就在这瞬间爆发了。 江桓玉一声断喝:“来人!把礼部侍郎给我押起来!本官要亲自审问!” 第七十八章 环环扣环环皆难解 辞年赶回家时,夕阳已彻底落入地平线。长安大街灯火通明,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推开门,便见着一面讨论着一面往外走的贺栖洲和秦歌。果然,秦歌为了让消息快一步传到天坑,把自己最看重的灰白花鸽子都放出来了。 “你从宫里探出来的消息到底有几分可靠?怎么一会这个一会那个……” “我的人自然可靠!这事千真万确……” 两人说着走到门口,正撞上气喘吁吁的辞年,贺栖洲忙扶他到一旁石凳上坐下,推开扇子扇着风:“怎么跑得这么急……” “你说的……速归。”辞年从怀里摸出纸条,使劲吸了两口气,“徐大人怎么了!” 秦歌叹了一声,将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他刚说完,贺栖洲便道:“我觉得你这消息问题很大!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让罪臣之女顶替入宫,这是多大的罪过,白家小姐不清楚么?就算自己不管不顾,那家里人也同意?你知道这白大人是谁么,他可是……” 秦歌道:“我哪能不知道啊,白大人是工部侍郎,干了从前朝开始就干这份差事,大半辈子了,谁还不认识他了,好不容易养出个女儿,还犯了糊涂干这等事……” 两人又沿着方才的话题争论起来,辞年听了一会,问道:“这什么……罪臣之女,为什么不能入宫?” “这个……”秦歌觉得这事一时半会不太好解释,只能道,“皇家的规矩是这样,门第身份都很重要,若是罪臣子女,是不得入仕,也不得入宫为妃的,更何况这还是那顾平川的女儿,万一她一时动了邪念,要谋害皇上,这事就更大了。” -- 第148页 辞年半懂不懂地听了一会,只觉得这人世实在过于复杂。 贺栖洲沉默了一会,还是摇头:“我觉得不对。” 秦歌“哎呀”一声:“来龙去脉我是都跟你说了,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只是这当务之急不是这个,而是礼部尚书江大人面圣之后,立刻将徐大人押在礼部不让他走,还说要请求刑部一同审理此事,这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礼部尚书是从刑部侍郎升任而来,真让他把徐大人往刑部押了还得了!” 贺栖洲皱眉道:“你先安静一会容我想想办法……” 秦歌想再说些什么,可他只张了张嘴,见贺栖洲眉头深锁,也只能探口气,往辞年旁边的石凳一屁股坐下,撑着脑袋思索起来。 贺栖洲始终不明白,这礼部和内务府出了岔子,江桓玉受了责难,凭什么就不偏不倚地扣了徐问之?秦歌的消息多半是从傅独那打探来的,可就算是傅独这样的贴身太监,在皇上与朝臣议事时,也只能立在门口等候,或许这其中有什么东西是他听错听漏的……可这一切除了当时在场的几位大人,还能找谁问去? 江桓玉敢如此行事,一定是得了皇上的旨意,这要是奉旨行事的,除了皇上还有谁能保得下徐问之。难道眼下最直接有效的法子,是进宫面圣,替徐问之作保,让皇上暂且饶他么?贺栖洲想到这,突然一拍脑袋,道:“不能去。” 秦歌一看这雕像总算动了,赶紧站起来:“什么不能去?” 贺栖洲道:“我不能去。” 秦歌脸都快皱成一团了:“你这人……你又不是傅独,说话能不能别这么一阵一阵的,这世上除了他我忍不了第二个在这样的人啊,你有话赶紧说啊!” 贺栖洲沉吟片刻,道:“首先,这个罪臣之女顶替入宫的计划,实在是非常愚蠢。” 秦歌道:“是,你已经说过三遍了,连我都知道这很蠢,但现在重点不在这里!” 贺栖洲道:“一个我们都觉得蠢的计划,皇上一定也能看出端倪,他召了礼部和内务府去查证,意图是什么?” 秦歌一愣:“查证便是查证,出这么大的事,查出真相不就是意图么?” 贺栖洲道:“他要查的不只是谁指使了这一切。前丞相没了,新丞相刚刚上台,脚跟尚不算稳固,现在朝中太傅独大,他手上本就有刑部和工部,借着之前那筐山药与钦天监拉上了半神半假的线,从而将礼部也收入囊中。眼见太傅势强,朝中各部也逐渐有了倾斜的迹象,这样的局面,是皇上愿意看到的么?” “这……”秦歌顺着贺栖洲所言理了一遍,恍然大悟道,“要是太傅再这么下去,可就是第二个前丞相了!” 辞年又听不明白了,他支着脑袋,迷惑道:“可我来长安这么久,无论是从你们口中,还是从百姓的口中,都没听过这太傅大人什么坏话,难道他不是个好人么?怎么皇上又不乐意把他留在身边了?” “权势越大,威胁就会越大,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对错是一回事,是否合皇上的心意是另一回事。”贺栖洲答了两句,便觉得跟辞年说这个不合适,他笑道,“无妨,你也不会见到他的,该如何就如何吧。” 秦歌“哎哟”一声:“打住打住,先别忙着哄孩子,把话说完行吗?你的意思是,皇上不愿看到太傅势强,所以借着罪臣之女一事……敲打礼部和内务府?!” 贺栖洲道:“我是有这个猜测的。不然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他不至于如此。只是这敲打本是冲着礼部尚书来的,怎么会敲到徐兄身上……” “可我们在这分析这个,也救不了徐大人啊,他现在被江桓玉为难着,万一真有个好歹……” “他不会有什么好歹了。”贺栖洲道,“皇上想敲打的人没能敲上,不该敲打的人,他绝不会让人动的。这江桓玉要不是个傻的,就不会对徐兄怎么样。要是他真为这没凭没据的事情为难徐兄,一旦传到皇上的耳朵里,这礼部尚书的交椅,今晚就该换人了。” 秦歌左右转了两圈,再一次觉得跟这群文臣打交道实在费劲,他这脑袋,要是真在文官堆里滚一圈,恐怕被人当球踢了二里地都浑然不觉,他道:“你难道就没考虑过,这江桓玉可能真是个傻的么?” 贺栖洲:“……” 几人沉默一阵,辞年道:“既然我们进不了宫,不如去徐大人府上等他,而且他府里还有个老管家等着他回府,要是他这么晚还没到家,老人家该着急了。” 僵持了这么久,只有这个法子是还算可行。几人一合计,便立刻起身前往。 徐府的大门一向很难敲开,这老人家腿脚不便,又住在内院里,出来一趟极为不便,几人敲了一会,秦歌便习惯成自然的一纵身翻进去,替他们开了门。很显然,徐问之并没有回家。他们刚一进院子,那老爷子便蹒跚着挪出来,一见是他们,心下便是一沉:“怎么……徐大人还没回来啊?” 贺栖洲忙道:“徐大人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所以回来得晚,就让我们先过来通传一声,他一会便回来了,让您不要担心。” “可这天都黑了,大人极少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这天子脚下呢,徐大人能出什么事……” 贺栖洲宽慰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半掩的大门便被推开了,众人回头,只见徐问之立在门内,一见他们都在,竟也没露出什么意外之色,反倒是温和地笑了笑,道:“几位都在呢,来喝茶?” -- 第149页 一见他平安归来,众人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徐问之明白他们要问什么,他与管家交代了几句后,便带着一行人往会客厅去。贺栖洲走在最后,便顺手带上了门。这门一关上,秦歌可就憋不住话了,他满肚子的迷惑,这会总算是找到一个能问的人了。他与徐问之不算太熟,但既然是贺栖洲的朋友,那这人多少是可信的。 秦歌小心翼翼道:“徐大人,江桓玉没为难你吧?” 徐问之灌了口茶:“那要看秦将军怎么理解为难二字了。” 贺栖洲打断道:“徐兄,秦将军是个粗人,听不懂弯弯绕绕的,你直说便是。” 徐问之吸了口气,道:“尚书大人问了许多,我只说不知道。我也并未撒谎,他说的那些,我确实一概不知。无论怎么问都是一样的。” 江桓玉从尚书房出来后,脸便黑成了一块炭,一踏入礼部的正门,这礼部上下便察觉到了他的来势汹汹。徐问之照常问了好,打算离开,却被他一声令下押在门口。这原本收了班打算回家的同僚也不敢动弹了,一个个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这江尚书不愧是刑部出身,张嘴便喊要押人,可这礼部毕竟不是刑部,哪来这么多练家子羁押犯人呢!一阵静默后,徐问之道:“江大人,您有事可以直说,礼部诸位都没干过这押解的活计,不太明白您这章程。” 江桓玉连道几声“好”,压低了声音:“选秀诸事,全是你一手操办的,如今有罪臣之女假借白秀清的身份混入后宫,让本官被皇上责备,你敢说不是你蓄谋已久?” 徐问之皱眉:“江大人,您在说什么东西……这没前没后的,下官听不明白。” 江桓玉怒道:“我问你是不是给我下套摆我一道!” “什么罪臣之女,什么混入后宫……”徐问之被他这没由来的火气弄得一头雾水,他理了半天,才算明白江桓玉的意思,“大人,您在怀疑我?” “呵。”江桓玉冷笑一声,“徐问之,徐侍郎,你别以为你那点心思我看不明白。你恨我夺了你尚书之位,所以故意借着选秀之事埋雷,就等着这东窗事发,皇上怪罪下来,好把我这尚书掀了,让你坐这个位置?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你这朽木,可知道本官背后站着的是谁?尚书之位是谁扶我坐上来的,你也配肖想!” 他本以为徐问之听了这话会震怒,可后者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温和一笑,道:“江大人,您有证据吗。” 江桓玉连珠炮似的责难顿时偃旗息鼓,他支吾半天,恶狠狠道:“你别以为这话能唬得住我,如今皇上怪罪,礼部必得给个说法,你觊觎尚书之位已久,对我恨之入骨,我若是失利,你便是得利的那个,不是你还能是谁!” “可下官并没有时间去记恨大人。”徐问之叹了口气,“礼部之事,大人自上任以来便极少过问,但无论大人如何,礼部都不能乱了阵脚。所以下官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礼部事宜上,实在抽不出空档去关心江大人去哪了,又跟谁做了些什么。” 这话是明里暗里的扎着这江尚书的面皮,徐问之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江桓玉还未来得及发作,徐问之又道:“如今礼部出了事,大人要调查,要取证,尽可以随时传唤下官。但刚才大人说的什么顶替之事,下官从不知情,选秀之事从头到尾,都是礼部协助内务府,下官不过撰写些备案章程,安排仪典,从未接触秀女。还请江大人不要无凭无据地污人清白。” 这一番辩驳,竟是连一丝错漏都找不出来,江桓玉不知这平日里闷不做声的礼部侍郎怎会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临出尚书房时,孟胤成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过,纵使有多大的火气,江桓玉也只得压下,他将拳头攥了又放,终于咬牙道:“好,徐问之,你给我等着,有得是你认罪伏法的时候!” 徐问之却仿佛没听见这话,只道:“若是没有别的事,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三人听完,竟是半晌也没能缓过劲来。徐问之自休假大醉半月后,确实有些不一样了。这变化不能说不好,但确实让人生出刮目相看之感。秦歌拍手道:“徐大人厉害啊,我们……我们还以为你会被他欺凌,没想到……” 徐问之笑道:“本就不是我做的,有什么好害怕的。过于迁就未必是好是,君子即使谦和恭谨,也不该任人宰割。” 秦歌称赞:“这话说的是,说的是!” 贺栖洲却担忧道:“理虽是如此,但……这江桓玉的背后可是太傅大人,如今他权倾朝野,若是真得罪了他们,恐怕往后……” “是他自己无事生非在先,得罪又能如何呢。”徐问之道,“况且,我自问行得正坐得端,没做亏心之事,任他要如何,总得拿出凭据来。” 第七十九章 探风声狐仙再出马 入夜后,蒸腾的暑气被凉风驱散了几分。辞年坐在贺府门口,手里捧着一把瓜子,一面磕着,一面等贺栖洲回来。确定了徐问之安全无虞后,几人便各回各家了。贺栖洲这才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听辞年讲今日的见闻,就被一直飞鸽传书召进了宫里。 其实也猜到了,这宫里出了这等蹊跷事,皇上是必然要将他召去聊上两句的。贺栖洲临出门前便交代了辞年,说他一会就回来。辞年在屋里待得闷了,自然就到院子里来了,可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他还是闷,就只能推开门,寻了个台阶坐下,望着门外偶尔路过的行人,嗑起瓜子来。 -- 第150页 按理说,这狐狸哪有嗑瓜子的?所以这习惯肯定也是贺栖洲给他带出来的。辞年缩在门口的石阶上,磕出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瓜子皮落在地上,他本不想搭理的,可一想到要是就让这瓜子皮落在这,那贺栖洲回来了,还得拿着扫把扫,他又立刻将这零碎收拾干净,省得再麻烦那人一趟。 没曾想地扫到一半,贺栖洲就回来了。 “真难得,居然会自己扫地了。”贺栖洲看他举着扫着要回屋,出声揶揄了一句,“怎么在外面嗑瓜子,街上有戏看?” “有你看。”辞年又从兜里摸出一把,往贺栖洲手里一塞,“屋里太闷,我出来等你。” “这天越来越热,今天这么闷,恐怕又要下雨了。”一提到这个,贺栖洲便不免担忧起来。入了夏,雷雨就少不了了,白天里出了那样大的太阳,到了夜里,天上竟连月亮都没有,一场雨不过迟早的事了。贺栖洲撵着辞年进了屋,任他脱了外袍满屋窜。 “别跑了,不是才洗过澡么,一会跑一身汗。”贺栖洲依旧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本翻了一半的书。辞年在屋里转了一圈,喝了一盏冷茶,听他一说,便立刻窜到他跟前,想都不想地往他身上一蹦,本想坐他腿上,却怎料坐歪了,差点一路滚到地上去。 贺栖洲赶忙扔下书把他捞住,唯恐给他摔个好歹。辞年一阵大呼小叫,终于稳稳地坐在了贺栖洲怀里,他眨眨眼睛,看着面露无奈之色的那人,突然道:“你怎么不糟蹋我啊?” 贺栖洲笑出声:“你这又是哪一出啊?” 辞年一本正经道:“是不是因为人都要洞房花烛,而我同你没有,所以你不肯糟蹋我?” 贺栖洲纠正道:“这要是都洞房花烛了,就叫明媒正娶了。还有糟蹋一说吗?词不能这么乱用。” 辞年撇撇嘴,把他扔下的书捡起来,胡乱翻了两页:“这都是什么啊,看不懂。” 贺栖洲极有耐心,他把书抽出来,用大一圈的手捏住辞年纤瘦的手指,一行一行点着读给他听:“时机成熟,便可成仙,一旦成仙,法力无边……” “你这读的明明是千字文!你真当我不认识字吗!”辞年被他气笑,却没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只摇头晃脑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我会念的!” “噢噢,原来小先生是会念书的,是贺某唐突了,那还请小先生指点一二,这书上写的都是什么东西呢?” “书上写让给我准备好三百只芦花鸡。”辞年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 “刚刚不还说要洞房花烛吗?”贺栖洲陪他闹了一会,终于抚着辞年的背,将他搂入怀中。他贴着小狐狸的耳朵,轻声道,“小神仙,你真当我不想糟蹋你么?” 这话很轻,却很低沉,像是从胸膛里穿透出来的,还来得及过耳,就唰地一下撞进了辞年的心里。是不是被这暑热烘得太久,他连耳朵都要烧起来了。闹是他要闹的,可当贺栖洲跟他动真格,这家伙又突然胆怯起来了,他愣了半晌,终于看向了那人的眼睛:“你说真的啊?” 贺栖洲道:“我骗过你吗?” 辞年嘀咕着:“不记得了,但我总觉得你骗得不少。” 贺栖洲轻笑一声:“我想,但我不能。” “为什么?”辞年听了这话,竟有些不甘,“我哪里不好了!我不好看吗?” “行百里者半九十。”贺栖洲张开大手,揉了揉他立在头顶的尖耳朵,“你辛苦了那么久,不就为了成就仙途么,你可知修道之人最禁忌的就是这个,要是误了你的前程,让你再蹉跎几百年,我能忍心么?” “唔……”辞年觉得这话有道理,又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你怎么这么笃定我能成仙呢……要是我没那么厉害,最后成不了呢?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成?” 贺栖洲笑而不语,沉默片刻后,他突然道:“你信不信我?” 辞年想都不想:“信!” 贺栖洲道:“那么我说,你一定可以。” “从我在竹溪山初见你,我便知道你绝非寻常的妖邪之物。”贺栖洲垂下眼,声音更温柔几分,“你未曾沾染怨气,没有害过他人,你本该拥有的全部灵力,全都用于维系竹溪山的后山结界。我当时就想,要是没有这层阻碍,你一定能走到更远的地方。” 他说到这,轻轻拨开了辞年的袖子,那颗砗磲珠就在他腕上散发着热度,是温暖明亮的红。贺栖洲道:“我同你说过的,这颗珠子是暖的,是热的,便说明你体内的灵力充沛,它越是红艳,你的能力就越强大。” 辞年点点头:“这可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我带着呢!” “合着从那时起,你便把这当定情信物了?”贺栖洲笑道,“没看出来啊……” “你少笑我!”辞年跟着笑了一阵,突然想到什么,便看向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真的只是为了助我成仙,积攒所谓的功德么?可明明每个精怪都可以修炼,成仙只是早晚,我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你不一样。”贺栖洲打断了这话,他微微颔首,郑重道,“你与任何人都不一样。你……于我有恩。” “于你有恩……?”辞年一头雾水,“什么时候的事,我为何不记得?” “你总是不记得的,正如你天天都不记得自己喂过鸡,非要喂两趟,你看看后院的鸡,都变成猪了。”贺栖洲叹了口气,捧起辞年的脸,将两人的额头轻柔相贴,“虽然报恩路漫漫,但我现在确实有个事得麻烦你搭把手,帮帮忙。” -- 第151页 “我不记得的事太多太多了。”两人贴得太近,呼吸都搅在了一起,辞年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便只能温存一阵,再微微后撤几分,“我居然还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今天皇上召我进宫,就是为了宫里那事。” 辞年“噢”了一声:“猜到了,他怎么说的?” 贺栖洲道:“他说这事越想越蹊跷,让我偷偷去查证一番,看看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 这倒是像话本里断案的青天大老爷,辞年喜欢这等差事,他眼睛一亮,兴奋道:“好啊!那我们一起去查,查个水落石出!” “你知道要从哪开始查起么?”贺栖洲道,“那个混入宫中的女子,在将一切交代干净后,就触柱而死了。” “死了?”辞年一愣,“那……那怎么办,这连个问的人都没了么,要不……我趁着头七还没过,把她召回来问问看,指不定……” “这法子你敢用,满朝文武敢信么?”贺栖洲哭笑不得,“况且,这灵体也不是不会撒谎的,她若是存心要撒谎,你怎么说都是无用。” “那可怎么办啊,我能帮上的忙,不也就只有这个了么……”辞年有些沮丧,“他们要是查不着人,是不是就得为难徐大人了?”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无凭无据,徐兄也不似从前那样软弱了,不会那么好被人拿捏的。”贺栖洲捞起辞年披散的头发,替他粗略地比划了几下,“你这耳朵,要是梳京城里时兴的发髻,应该也能挡一挡。” “你怎么又突然要给我梳头发了!”辞年不解,“之前不是不喜欢我穿裙子么,现在又惦记上了?” “我这是在想法子,让你帮得上我的忙。”贺栖洲松开手,任青丝滑过指尖,他道,“这姑娘没得突然,更坐实了此时蹊跷。若我能看出端倪,皇上自然也能看出来。这白家入宫的女子是庶长女,如此偷梁换柱,对白家极其不利,但这家人居然也肯,这才是最匪夷所思的。” “那这跟我束发髻有什么关系……”辞年大惑不解,“你要把我扮作白家姑娘的样子,去他们家里套话?” “要不说你聪明呢,对了一半了。”贺栖洲奖励似的在辞年嘴角啄了一口,道,“这长安城就这么大,满朝文武听着吓人,其实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人。而这年轻的姑娘们多多少少总会相识,她们有时随着父辈走动串门,有时也会上街闲坐吃茶。” 贺栖洲神秘道:“我想……你浑如她们之中,帮忙打探些消息。” 辞年一惊:“我?我以什么身份打进去啊?” “你不是贺姑娘吗?”贺栖洲一提这个,笑得合不拢嘴,“就这个吧。” 第八十章 红妆起狐仙探玄机 秦歌打探了消息,说每月十五,便是京城里几位高官家千金们约了出门游玩的日子,不过天气热了,她们大抵也是不会上街晒着的,也许寻个什么园子逛逛,或者干脆找个茶楼坐下。 准备已久的贺姑娘可算能出场了。 这段时日里,辞年又去无名山找了阿满几趟,阿满看起来很好,没有一蹶不振,也没有因为馥瑾而心事重重,他主动将辞年介绍给馥瑾,说这胭脂是他做的,夸他手巧。馥瑾听了,十分感激,三人围坐在石榴树下讲故事,馥瑾的故事最多,辞年也不例外,阿满便只好充当了这个捧场的角色,不管两人说了什么,他都笑着喝彩。 辞年讲了许多,最终还是不可避免的说到贺栖洲。在他口中,贺栖洲无所不能,要什么会什么,要说夸自己他或许不好意思,但夸起贺大人来,可是要多夸张就有多夸张。听他夸了半晌,馥瑾终于掩嘴一笑,缓缓道:“辞年,我猜到了一个秘密。” 辞年还有一车赞美没吐露呢,听她一说,赶忙问道:“什么秘密?” 馥瑾道:“这个贺大人,一定是你的心上人吧?” 阿满一听这话,赶忙道:“馥瑾,这种事怎么能问呢……” 他本以为辞年听了这话会尴尬,会不好意思,却没想这小狐狸不仅没羞红了脸,反而理直气壮道:“对啊,他是我的心上人,我也是他的心上人……”一提到这个,辞年可反应过来了,他身上是有任务的,这一天天的过来玩乐,都快忘记还有正是要办了。 辞年掐断了话头,道:“那个,馥瑾姑娘,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馥瑾笑道:“什么忙?你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辞年还在竹溪山时,便能短暂扮作女子,只是当时灵力低微,而且大部分灵力都用来维持结界,根本无法强撑多久。而现在不同了,他在长安吃好喝好,还有贺栖洲手把手教着练功,本事大有长进。若是化作女相,他这面孔还是有些硬朗了,可要是照着别的姑娘变,万一撞上了正主,这可不就露馅了吗。 这馥瑾和阿满都是妖怪,寻常人也见不着他们……辞年一寻思,把想法同两人一说,又补充道:“我不会变作馥瑾姑娘去做坏事的,我出门时会换个名字,梳好发髻,也不会露出耳朵,这件事办完了,我便立刻溜走,绝不给姑娘你添麻烦。” 馥瑾想了想,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但你得答应我,再给我做一盒口脂。” 辞年喜道:“没问题!” 十五已至,贺姑娘终于要出场了。 贺栖洲在家里替辞年把发髻盘好,确保耳朵藏得严严实实,镜子里的脸已不是辞年的模样,可那胡乱转眼睛的神态还是跑不了。贺栖洲对着铜镜,拿起珠钗比划了一下,道:“你这又是借了谁的脸?” -- 第152页 “我山里认识的朋友。”辞年开口,连声音都细细的,悦耳好听,他忍不住多笑了两下,当真是笑出了银铃般的声音,“哎哎!道长你听!我笑得多好听!” “连声音都让你借来了,看来这段时间长进不小。”贺栖洲被他逗乐了,“还记得一会要说什么吗?” 辞年点头:“记得,不会忘的。” 午后稍过,这位贺姑娘便撑着伞出门了。秦歌传来的消息,那几位千金上午去逛了园子,中午日头大了,便躲到茶楼里去了。辞年这会过去,她们应该也用过饭了。辞年在京城里快半年,这哪家的茶好喝,哪家的点心好吃,他已是轻车熟路。 按着秦歌的消息,辞年摸到了祥兴茶楼,他收了遮阳的伞,将步子放慢,缓缓走向了一楼最靠风口的包房。这地方阴凉,而且荫蔽,少有人打扰。只是走到门口,辞年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轻笑声,果然不错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门,这门后的嬉闹声瞬间停了下来。包间之内有一圆桌,五六个衣着华美的年轻姑娘正围坐着,而每个姑娘身边都立着一个丫鬟,他这一冒头,屋里就有十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 辞年沉住气,轻声道:“我是来找白家姐姐的。” 这话一出,在座的姑娘们脸色一变,离门最近的那个赶忙起身,将辞年拉了进去,又飞快合上了门。辞年进了屋,却不说话,只观察着她们的表情,那拉她进来的姑娘一身鹅黄裙装,她打量了辞年一阵,问:“妹妹是谁,怎么到这来找她,你不知道她……”话没说完,这姑娘便不再说了,只咳了一声:“先坐下吧。” 竟然就这么让她坐下了?辞年点点头,老实坐下。桌上有不少甜食,还有一些冰点,看来这些姑娘是为了消解暑热,特地在这聚会。 那黄裙姑娘道:“你是谁家的妹妹?” 辞年道:“我是……贺家的。” “贺家的?”圆桌正对面坐着个鹅蛋脸的小姐,她一听这话,更是疑惑。当然,疑惑的不止她一位,这周围的姑娘听了辞年的答案,全都轻声发出了疑惑。辞年见状,忙解释道:“我是钦天监五官保章正贺栖洲的……妹妹。” 原本还皱眉疑虑的姑娘们,一听贺栖洲的名头,立刻瞪圆了眼睛。那黄裙姑娘惊道:“贺栖洲!是那个……那个钦天监里能掐会算,还帅气俊朗的贺大人?” “是他?你是他的妹妹?”鹅蛋脸姑娘提起贺栖洲,脸都红了几分,她赶忙从丫鬟手里要来小小的铜镜,正要打扮一番,可手刚抬起来她便意识到,贺栖洲是不在这,打扮也无用。可镜子掏都掏了,未免尴尬,她还是理了理发簪,喜道:“贺妹妹,是你兄长让你来的吗?” “对啊对啊,是你兄长让你来的吗?他是不是终于想开了,打算让人来说媒了?” “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啊?之前那么多媒人牵线,他全都挡回来了,我还……”许是觉得这话说的不合适,一旁的紫衫姑娘不好意思地举起团扇挡了半张脸,“总之,你兄长可还安好?他让你过来的么?” 辞年默默忍受着耳旁的叽叽喳喳,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和善的微笑。这群姑娘一个个的,竟都对这钦天监的贺大人情有独钟,这五官保章正难道是很厉害的官吗?还是说道长实在生得太过俊朗……要早知道贺栖洲三个字这么好用,还不如就让贺栖洲自己来问呢!他何苦扮一趟女相这么辛苦!顺道还能让他自己来把这些破问题全都回答一趟…… “你们就知道问东问西,把贺妹妹晾在这这么久,也不知道倒杯茶!”说话的姑娘头上别了蝴蝶花,她给身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立刻倒了茶,端到了辞年跟前。 辞年从醋劲里缓过来,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他学着馥瑾的温柔腔调,缓缓道:“不是兄长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找白姐姐有事,我自小体弱,不怎么出门,年前认识了白姐姐,她说喜欢我头上的簪子。这簪子是我自己做的,我说要是喜欢,我给姐姐做一个就好。可没想到我还没过完年便大病一场,这天热了才见好,我把簪子做完了,打探了诸多消息,才找到这里,要把簪子送给她……” 一听这话,原本还有些吵闹的姑娘们全都噤声了。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没一个开口的。 离得最近的黄裙姑娘轻声道:“你……找不到她了。” 辞年不解:“怎么这么说?白姐姐生病了吗?那这簪子……” “不是……”见黄裙姑娘支支吾吾不好说,那鹅蛋脸姑娘便开腔了,“这事本不该……但我看贺妹妹很合眼缘,倒是可以做个朋友。就同你说说吧……” 辞年心道你当真是看我有眼缘吗?你是看贺栖洲有眼缘吧……虽然这么想着,他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道:“还请姐姐解惑……” “白家姐姐她,逃走了。”那姑娘压低了声音,唯恐被包间外的人听了去,“她原有个青梅竹马,那人与她情投意合,却是个……仆人。”她说到这,顿了顿,又道:“是个从小在白家打杂,与她一同长大的仆人。那小子自小便对她很好,两人一同长大,慢慢地就生了情愫……” “仆人?”辞年突然想到什么,疑惑道,“以白家姐姐的地位,也能与仆人一起么?” “按理说是不能的,但……她家里的境况你也知道。平日里出门连衣着都是素的,身上也没什么首饰,要买些什么,都摸不出几个铜板……”那姑娘叹了口气,继续道,“白家姐姐的母亲是个可怜人,出身低微,嫁给白大人,却不能成为正妻,生下她不久就病逝了。不是男儿身,又不是嫡出,娘亲再走了,这家里就连个庇护她的人都没了……” -- 第153页 “这么可怜……”辞年赶忙借着她的话把自己的说辞圆了一道,“难怪我那些不起眼的小首饰她也喜欢得不得了……” “年后开春要选秀,你病着恐怕不知道。后宫里的姑娘,哪个不是为了家族进去的呢……白家没有嫡长女,只有她一个庶长女,这责任自然就担在她头上了。”那姑娘摇摇头,“她知道后,跟家人闹了一场,可毕竟是无用的。到了选秀的时候,她还是被皇上看重,选入了宫中。” 辞年耳朵一动,忙问:“可……你方才不是说她逃了吗?” 那姑娘紧张起来,道:“我不知道她逃了,这消息是这两天传出来的,我们也没想到她竟这么大胆,竟找了罪臣之女偷换身份,让人代她入宫!这话……这话我们说说也就罢了,我们也不知她去了哪,只知道白家那仆人在她入宫当天便没了踪影,现在想来……应该是与她一起跑了。” 第八十一章 抽丝茧水落待石出 逃走了…… 辞年细细思索了一阵,却还是没明白这其中的关窍。但有一点他听明白了,这位白姑娘在白家地位并不高,而她在白家的这么多年,也没有为她换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青梅竹马不能走向白头偕老,而家中的长辈却要将她推向深宫院墙。 辞年想到了张茸鸢。一入那高高的宫墙,或许就再也不能与故人相见,过往的一切都要一刀两断了,所以徐大人才会如此难过。 “所以……你们往后都没有再见到白家姐姐了吗?” 辞年一问,所有的姑娘们都摇头,其中一个道:“我们都以为她入宫了,往后虽然再难遇到,但好歹比在家里日子好过些,可我们没想到……也就是这一阵传出消息来了,我们才知道她根本没进宫,但她要是跟那仆人跑了,也不知道会跑到哪去,要是有了上顿没下顿可怎么办……” 一说到这,几位都纷纷摇头叹气。辞年与她们又聊了一阵,这件事也只能挖到这,再多的他们也确实不知道了。而且这几位越聊,这话题就越往贺栖洲身上拉扯,辞年那压下去不就的醋意眼看着又要升腾起来,他赶忙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由头,逃似的窜出茶楼。 这些消息在辞年这虽然没什么大用,但贺栖洲一定能从里面搜出些端倪来。辞年撑起伞,沿着路边往家走,还没走几步,就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说得更确切些,不是他撞上了那人,而是那人刻意拦在了他的身前,而他只是撑着伞低头前行,没注意这人在何时挪到他的跟前来。 辞年一抬头,竟与对面的人一同惊呼一声:“是你!” 来人真是徐问之。他神情没什么特别,只是眼角带了喜色,像是认识这姑娘。辞年正惊讶着,却想起那日在山中,馥瑾提起的公子……再迟钝的狐狸也看出端倪了!这两人并非没有见过,这段时日里,恐怕还说过不少话……只是到哪一步了,辞年揣测不出答案来。 “今日……怎么到长安城里来了?”徐问之声音很轻,仿佛怕自己的话被一旁行人听去,“我此前同姑娘说过,长安城里人多眼杂,姑娘的身份恐怕不方便过来,要是被人发觉……” 馥瑾居然将自己是什么都告诉他了!辞年一愣,他顶着馥瑾这张脸,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撑了这好一阵,也不确定自己这身皮囊还能裹过久,现下能跑回家是最好,总之不能在大街上变回原样!辞年心一沉,收了伞,提起裙子便要跑。 徐问之心下不解,只得快步追在后面:“哎?馥瑾姑娘……” “公子……莫追了!”辞年急急回头,挤出一个还算温柔的笑来,“馥瑾这就回去了,咱们……咱们有缘自会再见的!”也不知道这文绉绉的念白是从哪出折子戏里看来的,但此刻,辞年用得是得心应手。没等徐问之唤出下一句,他便跑得影子都没了。 辞年生怕徐问之追在身后,还特地饶了好几圈,从后门翻墙进了院子。他的女相也终于在翻过围墙的一瞬间消散了。辞年赶忙褪下层层叠叠的裙装,走两步脱一件,等他走到里屋时,这院子已经东一件西一件,铺满了纱裙和绸带。 贺栖洲远远就听见他叫唤,赶忙替他到了凉茶,迎出门来,却见这位只剩个里衣,人还没进屋呢,裤子都不剩了,便赶忙将茶塞他手里,把人抱起就往屋里躲。辞年猛灌了一口茶,用力叹了一声:“凉快!” “再怎么样也不能脱裤子,你这让外面的人看到了……”贺栖洲话没说完,辞年便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揽过脖子,冲着那喋喋的唇瓣吻了下去。被冷茶淌过的唇降了温,却还带着鲜艳的口脂,辞年凶狠而直率地将吻印在贺栖洲唇角,只亲了片刻,他便松开了手,将杯中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贺栖洲察觉到辞年细微的不快,他连嘴角的红痕都懒得抹,只笑着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你是贺大人的妹妹吗?就是那个能掐会算,长相俊朗的贺栖洲大人吗?”辞年掐着嗓子,怪里怪气地来了一句,贺栖洲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他又道,“他可算想明白啦?你是他派来的吗?他终于肯说媒了吗……” 没等辞年把话说完,贺栖洲便呛咳一声大笑起来,他明白了,这怪模怪样的,肯定是辞年打探时听了些“好话”,心里生了醋意,正故意学给他听呢。他忙应和着:“是啊,贺大人早想明白了,这不就赶紧过来接小神仙回家么?” -- 第154页 辞年又掐着嗓子道:“贺家妹妹,我看你倒是合眼缘——” “合,特别合,天造地设的合。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合我眼缘的了!”贺栖洲憋着笑,任他闹了一阵,这才找了轻薄凉快的衣服让他换上,“你这趟出去,总不能就听了这些酸话回来吧?” “还有呢。”辞年倒是好哄,只三两下的功夫,那股劲儿就没了,他坐在那人腿上,嘴里还塞着人从茶楼让他带回来的点心,他一边吃着,一边把那几位姑娘同他说的话全都转告了一遍,详详细细,半点缺漏都没有。贺栖洲听罢,点了点头,道:“有点意思。” 辞年问:“怎么有意思呢?这些消息我听着……倒是没听出什么端倪。” 贺栖洲道:“人世有嫡庶尊卑,庶出不如嫡出。” 辞年道:“这个我知道,戏里听过,但我总觉得不对劲,不都是人么,怎么还分这个呢……” “这世上许多事就是说不明的,你觉得不对劲,倒也不是什么怪事。”贺栖洲道,“庶长女,母亲早逝,在家中备受冷落,无依无靠,只有一个自小一同长大的仆人与她相知相守,而现在,为了家族的名望,她还被迫选秀入宫……” “真的很惨。”辞年补充道,“他们还同我说,她跟家里人闹了好几天,不吃饭也无用,家人恨不能敲开嘴灌下去,不关心她吃饱穿暖,只求人活着,脸上没有伤痕,不然会影响选秀……这也太可恶了!” “咱们假设一下……”贺栖洲道,“如果你是白姑娘,你会逃么?” 辞年想都不想:“当然要逃了!我要是白姑娘,我肯定把这家人揍一顿再逃!” 贺栖洲点点头:“这李代桃僵之计,恐怕就是白姑娘此生对他们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击。” …… “当真如此?” 孟胤成缓缓放下手中执着的笔,眉间微微皱起:“这白秀清,是工部侍郎白石山之女,虽然是庶女,但毕竟有门户在。工部一向安分守己,除了明里暗里给太傅说两句话递两本折子,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贺栖洲道:“若是此时坐实了礼部私放罪臣之女入宫的罪名,那原本的入宫秀女也脱不了干系,但陛下也说了,这白秀清已经逃了,也许藏匿山村,或者干脆隐姓埋名,从此再也找不到踪影。这罪责就必须让娘家承担,但她的母亲已故,白家又曾苛待于她,她这么一跑,倒是十分合理。” 孟胤成点头:“只是……这些猜测,可有证据支持?” 贺栖洲摇头:“陛下,自选秀到现在,已是数月有余。白秀清逃得无影无踪,顾湘莲也畏罪自裁,猜测自然也无法证实了。” “好一个无法证实。”孟胤成轻笑一声,“布局之人,等的就是这个结果吧。” 他叹了口气,缓缓起身,绕过堆满奏折的书案,缓缓走到堂中,分析道:“宫中出事,朕本想借这次是敲打太傅,没想到牵扯出一个不称职的礼部尚书,倒将罪责全都扔给了侍郎……”他抽起一本折子,随意翻看一阵,笑道:“这江桓玉,倒真是个能言善辩的主儿。一面喊冤陈情,一面将罪责全数扔给徐问之。这礼部尚书不点头,礼部侍郎难道还能胡作非为?” “江尚书毕竟是……陛下破格选调的。”贺栖洲迟疑道,“偶有错漏,想必不是故意的。” “啧。”孟胤成一眯眼,“栖洲,你怎么也学着他们那套了?朕把江桓玉提上来是什么心思,旁人不清楚,你还能不清楚么?徐问之是个可用之才,只是……过于迂腐。这过刚易折的道理,总得有个人告诉他啊。” “前丞相之事,徐大人曾帮监正与微臣说过话。此人虽过于耿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 “朕知道。”孟胤成道,“能与你相与的人,不该是什么奸恶之徒。这位徐卿,朕倒是看好。只是如今江桓玉极力撇清,朕又不愿就这么放过太傅,这事无论如何追查,若是得了结果,你心中有数便罢,不必告知他人。你只需知道,朕无论如何不会苛待良臣。” 贺栖洲点头:“微臣明白。” 第八十二章 乡书达灾祸频频生 往后的日子里,这件事就像被搁置了下来,孟胤成没再提过,也没将贺栖洲召入宫里。 暑气越来越浓,贺府里后院里移来的竹林越发翠绿,有时贺栖洲出去了,辞年便在后院的林荫里躺一下午,躺在贺栖洲给他买的竹躺椅上。他偶尔也会做梦,梦到他们还在竹溪山下的小屋里,每天喂鸡喝茶骂村民,日子虽然没甚追求,但幸得逍遥自在。 一切都在日常的轨道上,就像前阵子的风波已经过去,但贺栖洲偶尔还是会听见秦歌那传来的风声,说皇上时不时召了礼部尚书去,也不知是要干什么,不过,也仅仅是召礼部尚书了,这件事并未牵扯到太傅身上。 但只要孟胤成敲打太傅的念头还在,他就不会因为这么一个找不到头绪的案子就罢休。此前与贺栖洲的那番话,也大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新扶上来的礼部尚书还没捂热,太傅不会为了这点破事就弃车保帅,思来想去,他倒是更可能提点江桓玉几句,让他惊醒点,趁早把自己撇干净。 贺栖洲睁开眼,竹叶笼成的檐遮住了半边晴天。耳旁传来辞年的声音:“睡醒啦?” 贺栖洲笑道:“就没睡,想了些事情罢了。” -- 第155页 辞年笑了一声,道:“长安总有那么多要想的事情,你一回来,天天都要想。” 贺栖洲道:“身在其位,不得不想。不过你在这,还是有点好的。” “怎么说?”辞年偏过头看向他,嘴里还叼着半块点心。 贺栖洲转过身,笑看着他,轻声道:“你不在这,我每日除了想事情,还得想你。有时想你想得多了,还得耽误想事的功夫。你说说,你来这一趟,是不是帮了我大忙?” “嫌我耽误事了啊?”辞年故意模糊了他话里的重点,哼道,“你还耽误事呢,我在竹溪村,给你写信,还得想你,耽误我喂鸡!” “哈哈哈,这话说的……”贺栖洲大笑,“那不是正好吗,你到我身边来,我不必想你,你也不必想我了,两全其美。” “道长,你见过多少妖怪?”辞年突然一问,贺栖洲也将头偏了过来,一如曾经他们在竹舍院子里乘凉的模样。这问题倒是问得蹊跷,贺栖洲想了想,道:“我见过的妖怪,和我见过的人一样多。” “吹牛……”辞年想都不想,撇撇嘴,“你才多大年纪啊,就会夸海口,不学好。” 贺栖洲笑了:“哎,我多大年纪也不妨碍我见世面啊,怎么了小神仙,这是要在我跟前倚老卖老?” 辞年叹了口气:“我见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妖怪。但我从没见过,心上人都要跟人跑了还能留在她身边,甚至宽慰自己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妖怪。” “天生万物,万物不同。有怎样的性子,就会怎样处世,这与是人是妖并无关联。”贺栖洲又道,“没准连神也是如此呢。” 辞年从竹躺椅上爬起来,将遇着阿满,替他做胭脂,看他还没表明心意便被心上人拒绝,以及往后的种种,全都告诉了贺栖洲。贺栖洲静静听着,只在最后他讲到自己扮作馥瑾偶遇徐问之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待辞年说完,贺栖洲道:“你说这馥瑾姑娘,是玉兰花树化成的精怪?” 辞年道:“怎么了?玉兰花树化为精怪,也是寻常事吧?” 那日徐问之将镯子埋在树下,便有一朵白花从枝头落入他手心,贺栖洲的那句万物有灵,果真是一语成谶。只是这远离人世的深山中,一颗成了精的玉兰花,竟能与当时心灰意冷的落魄儒生结下缘分,倒也是一桩奇事。 辞年提到阿满,便有些闷闷不乐:“徐大人是个好人,若馥瑾喜欢他,他也喜欢馥瑾,能让他忘了曾经求而不得的痛苦,倒也是件好事,只是……阿满这样看着心上人与别人在一起,真的能高兴吗?前几日我去山里,他对我说……馥瑾与徐大人相处得很好,要是徐大人得了空进山,两人便能在树下坐许久,聊些什么诗词歌赋,阿满听不懂,也不便过去打扰……虽然他总说自己还好,可我总觉得他不可能没事!” 贺栖洲轻叹一声:“世事总是不能被人左右的,不然哪来的无常这一说?” 辞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思索一阵,又道:“那……徐大人近日来高兴么?” “我倒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最近天热,皇上往别苑里避暑去了,他大抵是在忙自己的事情……”贺栖洲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拍门声由远及近,正穿过院子,往树下传来。辞年赶忙戴上斗笠,随着贺栖洲前去应门。门外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两人刚刚提及的徐问之。 煮好的茶放了一阵,现在也正好冷下来了。二人忙迎了他进屋,替他斟好冷茶,没等寒暄,徐问之便神色匆匆道:“贺兄……我有件要紧事,要同你商量。” 贺栖洲一见这阵仗,也跟着严肃起来:“怎么了?徐兄怎么这个脸色?遇着急事了么?” 徐问之蹙着眉,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他思忖半晌,终于还是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折得歪了角的信,将其递到了贺栖洲手中。贺栖洲接过信,得了他眼神示意,便打开来,只一眼,他便看到题头处“问之吾儿”四字。这是一封家书。 这家书可是私人信件,这么拆看怕是不太合适,可没等贺栖洲开口,徐问之便道:“贺兄……此事,我实在没有眉目,只能与你商讨,或许……或许还得求助于你,请你一定要帮我!” 贺栖洲顾不得与他客套,他飞快将家书扫了一遍。这信是徐问之的母亲写来的,信上字迹娟秀,一眼便能看出这徐夫人是个读过书的女子。她用词俭省,写得也匆忙,好几处甚至错了字,却只是信手一划便接着往下写,足见她写信时的匆忙和急迫。 徐问之的父亲在家乡被人诬告贩卖私盐,若是寻常诬告倒也罢了,这诬告者不知为何准备周全,人证物证全都造得清清楚楚,借了哪间仓库,雇了谁的牛车,从谁那批了私盐回来贩卖,全都证据充足一清二楚。所有人证都指认徐老爷为主谋,主审衙门无论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清白无辜,最终只得将他暂时收押,听候发落。 贺栖洲放下信,沉思片刻,道:“徐兄,你先冷静些……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是家中仆从做了坏事,却攀扯主人?又或者是……令尊被人蒙骗,不知道这是私盐……” 徐问之忙摇头:“我爹做了一辈子生意,不可能如此粗心,他也不会做这事的,贩卖私盐是大罪,更何况这次……不是小数目,要是按着大孟律例审下来……我爹一定会没命的!我自小在他的教导下长大,他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连缺斤少两的事都不会做,更何况这碰都碰不得的私盐!我……我娘是没办法了,衙门无法疏通,这才给我写了信,让我在京中想想法子,可我……” -- 第156页 要能想法子,徐问之早就想了。审理案件的刑部他去了,可刚到门口便退了回来。江桓玉是前刑部侍郎,刑部那点底子他一清二楚,就江尚书这三天两头去刑部喝茶的行事作风,这刑部的人能搭理他么?徐问之心知肚明,却还是硬着头皮进去问,结果可想而知,是客客气气的被扫地出门。 徐问之曾引以为持身之本的清高与原则,在此刻竟一点用也没有。他跑遍了所有他认为能说得上话的地方,客气点的,对他说两句无用的废话,不客气的,直接一阵怪模怪样的嘲讽羞辱,忙不帮,还要借机将其折损一番,徐问之忙活了许久,求无可求,只能寻到了贺栖洲跟前。 “贺兄……我知道你一贯不爱牵扯这些,但……满朝文武都知道钦天监的地位,钦天监虽然不在高位,却是能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我只求……求贺兄帮帮我,帮我说句话,帮帮我,救救我的父亲!” 贺栖洲知道他心焦,可眼下这礼部就是横在陛下眼前的一根刺,虽然孟胤成有言在先,并不会苛待良臣,但场面上的话总得说,场面事也总得做,若是礼部接二连三的出乱子,别说尚书侍郎,这上上下下是一个都躲不了责罚。思虑再三,贺栖洲道:“徐兄,我信你。如此,你先随我走一趟,我尝试着入宫面圣,你在外面静候,若是皇上乐意听,我便让人唤你进来,行不行?” 此时只要能想出法子来救父亲,别说是静候,就算是磕头都是小事。徐问之想都不想,便赶忙答应了下来。趁着这刚过了午觉的时辰,两人便一同朝着宫中走去。一路上,徐问之都忐忑不安,他既感激于贺栖洲的仗义相助,又担心这即便是求了圣上也使不出法子,一颗心始终悬着,无法落地。 “徐兄放宽心……”虽然他知道安慰也是徒劳,但该说的话总还得说。 徐问之深吸几口气,压抑着焦躁与不安,道:“我没事……我看完信后,便立刻回了家书,让家母将各项证据整理上报,其中必定是有端倪可寻的,没做过便是没做过,装得再想也是无用的……” “怎么无用啊?”徐问之本就急躁,说话的调子不免高了几分,可没想贺栖洲还未应声,宫内踱来的人便将话接上了。二人抬头一看,这大摇大摆从宫里走出来的,正是礼部尚书江桓玉。这人瞥一眼贺栖洲,又看了看徐问之,笑道:“哟,这不是我们清清白白刚正不阿的徐侍郎么?怎么,打算进宫?不必了吧,皇上不在宫里。” 徐问之不便开口,只能敷衍一句“见过尚书大人”,便再没正眼看他。 贺栖洲倒是平和,与江桓玉打过招呼后,他道:“皇上不在宫里么?” 江桓玉道:“天这么热,皇上自然是到皇家别苑避暑去了,你们现在进宫找皇上是为了什么啊?让本官猜猜……”他呵呵一笑,突然眯起眼,看向立在一旁的徐问之:“莫非……是为了徐侍郎那个因为贩卖私盐而惹来牢狱之灾的不成器的爹?” 徐问之一惊,脱口而出:“你胡言乱语!我爹从未做过这等龌龊勾当!” “徐侍郎,天这么热,不要如此暴躁。你爹做没做,你心里清楚。你爹为何会惹来灾祸,你必然也清楚。”江桓玉说到这,“哎”了一声,“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这当爹的不够机灵。要不是他教出个这么不明事理的儿子,非要编排什么罪臣之女入宫的好戏给本官和太傅使绊子,他也惹不上这莫名其妙的官司。” 江桓玉故意避开徐问之的质问,望向贺栖洲,笑道:“贺大人,您说是不是?” 第八十三章 池边弈孰为君之棋 “下官愚钝,江大人说的这些,下官不清楚,也不了解。不过多谢您告知皇上不在宫中,下官改日再来。”贺栖洲听了这一大串胡话,也依旧面不改色,连回话的机会都没留给江桓玉,他行了拜别的礼,带着徐问之扭头便走。 江桓玉立在二人身后,见他们要走,便绕到他们跟前伸手一拦,笑道:“怎么这就要走了?来都来了,不喝杯茶叙叙旧?” “江大人,您若是有话要说,大可以直言,这天太热了,咱们在大街上这么站着也不合适。”贺栖洲拦下了又欲开口的徐问之,笑道,“您不热么?” 江桓玉道:“若是寻常的也就罢了,但钦天监的人,是何时跟我礼部的侍郎关系如此亲密的……本官倒是好奇得很。” “怎么江大人如此关心徐大人?下官以前从未发觉,实在是疏于观察了。”贺栖洲道,“下官与徐大人共同操办过冬至宴,当时礼部人手空缺,礼部诸人忙于疏通关节,大大小小的活计全都让徐大人一力扛下……”他刻意将声音压低,把话说得极其隐晦:“不过话说回来,这礼部尚书之位入了江大人的囊中,恐怕少不了当日监正大人语皇上的默契。若没了钦天监这道关……” “你什么意思?”江桓玉一听这话,脸都绿了一半,他嘴角一抽,咬牙道,“你这是讽刺我礼部尚书之位,全靠你钦天监的功劳?你们这等末流伎俩!算什么……” 贺栖洲打断道:“可钦天监就是能靠这点末流伎俩,为江大人您挣来一个礼部尚书的位置。江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两筐入了叶监正府上的宝贝,可是太傅大人的一片惜才之心。” 江桓玉一怔,变了脸色,本想回敬的话哽在喉头,堵了半晌,才化作一句:“……钦天监,是太傅的意思?” -- 第157页 贺栖洲不置可否,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下官告辞,天太热了,江大人好好避暑,可千万别染了暑气,伤了身体。” 徐问之憋着一肚子的话赶了一路,终于在随贺栖洲回到府上时吐露出来,他一脸诧异,皱眉道:“贺兄……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太傅的意思,什么惜才之心,难道……” “诓他的。”贺栖洲进了屋,把迎面跑来的辞年搂怀里抱住,还不忘偏头冲徐问之笑笑,“就江桓玉那脑子,跟秦歌也差不了多少了。” 徐大人来贺府多次,也不是头一回见二人如此亲密,可这当他面这么来一下,还是让他耳朵热了一瞬。心里默念五遍非礼勿视后,徐问之随着二人进了屋,又道:“钦天监与太傅……难道真像传说中那样,是一体共生?” 贺栖洲叹了口气:“徐兄,我那是胡话,说来诓骗江桓玉的。他头脑简单,太傅就算任用,也不回当做心腹。许多事不与他通气也是常理,他不知道太傅的算盘,自然会以为钦天监与太傅有所牵连,往后再有什么歪心思,也会看在钦天监与太傅的面子上顾虑一二……” “可我不愿。”徐问之皱眉道,“我知道贺兄是一片好意,可我不愿如此。这世间的是非曲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凭什么要靠这人那人的声势才能立足……若非走投无路,今日我也本不该求你的……” “徐兄……”贺栖洲知道他是死脑筋,这一时半会也劝不动,只能顺着他道,“你说的一点也没错,但这时局如此,别的……都等我见了皇上,替你理清这来龙去脉再说吧。你先别急,与家里人再联系联系,那些证据是否清晰,再让他们查证一次。” 末了,贺栖洲又补了一句:“但有一点你要记得,大孟的皇帝是明君,许多事,陛下都有他的权宜之计,但你要信,他绝不会让你这样的良臣蒙冤受屈。” 半晌,徐问之才点头道:“我信……” 徐问之离开时,背影都透着几分颓唐。他走远后,辞年立在门口,叹了口气:“徐大人看起来很不高兴。” “有心事的人,能高兴到哪去呢。”贺栖洲道,“徐兄一向是个不求人的性子,只论是非黑白,不谈人情世故。那江桓玉占他尚书之位时,他都一声没吭,如今为了父亲,把能找的人全都找遍了,可还是收效甚微……希望今日给江桓玉说的那番话能诓住他,让他就此收手。” 辞年道:“那什么江……也和徐大人父亲的事情有关系吗?你们这些做人的,斗来斗去,好没意思,明摆着损人不利己的事也要去做,实在叫人费解。” “人总有各种各样的做法,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谁又能服得了谁,可不就是斗来斗去吗……”贺栖洲笑笑,抬手刮了辞年的鼻子,“之前教你磨墨,会了吗?” 辞年“哼”一声:“这么简单的东西,早就会了!” 贺栖洲道:“会了,那便替我磨墨去吧。” 暮色渐起,书房内烛影闪烁。辞年立在一旁,手里捻着一方松烟墨,专心致志地挤着砚台研磨。贺栖洲坐在书桌前,借着烛火,将信一笔一划地写完。辞年没看他信上的字,只抬头道:“你是不是又要去放鸽子啦?” “对。”最后一笔落下,贺栖洲没有绕弯子逗他,“不如猜猜这鸽子要放给谁。” “放给你们那皇上?”辞年猜测着,“不过……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贺栖洲道:“也算是猜对了一半,不过……我不知道,总有人会知道。” 信纸卷起,塞入了细小的竹筒中。贺栖洲走到院子里,捧起那只已经驻扎在此的灰色鸽子,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那鸟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也亲昵地用头蹭蹭指尖。贺栖洲道:“去吧,找你爹去。” 鸟儿似是能听懂人言,话音落下,它便腾空而起,拍打着翅羽,朝着缀了星辰的黄昏远远飞去。 入夜,翠华山。 锦鲤池边灯火阑珊,孟胤成倚着回廊的栏杆闲坐,招呼傅独给他掌灯。池里的鱼儿乖觉得很,知道哪有光,哪就有吃食,傅独提着灯笼,还不忘招呼着“陛下快往这儿看”,鱼食落入池中,炸开一片争抢,孟胤成倒是十分满意,笑道:“不错,你这灯掌得好。” “谢陛下夸赞,掌得好,掌得好……”傅独忙笑着应和,回廊西面却突然走来一小太监,他手里端着托盘,步履匆匆,一路走过来,竟连通传都未响一声。他出现在傅独身后,都不必开口,这傅公公便主动手中的长灯笼交给他,接过他手中的托盘,携一旁的几个侍从站得远远的,回避开去。 孟胤成却仍是不回头,只看着灯影荡漾的池水,道:“秦歌带你来的?” 小太监道:“是。” 孟胤成又道:“哎呀……朕就是躲到这翠华山来,都挡不住你,你说说……” 小太监轻声道:“是陛下不愿挡我,若真为了挡我,不会让秦将军前来接应,更不会交待傅公公配合。” 孟胤成笑道:“栖洲啊。你这人,过于聪明了。” 小太监将长灯笼立在栏杆边,微微抬头,这一身太监的装扮如何掩人耳目,都挡不住贺栖洲标志性的剑眉星目,他立直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陛下。” 孟胤成将手中的鱼食一洒而尽,他拍了拍手,看着水中翻涌得几乎跃出水面的鱼群,道:“探出什么眉目了?” -- 第158页 “罪臣之女一事线索已断,若再没人轻举妄动,恐怕这线索就断在这了。但……”贺栖洲顿了顿,道,“微臣今日来,是发现了另一件怪事。” 孟胤成倚着栏杆,饶有兴致地看着水中争得你死我活的锦鲤,道:“哦?” 贺栖洲道:“是……徐侍郎的父亲,被官家查出贩售私盐。大孟自开国以来,便有法例,明令禁止私盐买卖,违者,轻则刺配,重则斩首,数百年来未曾变过。微臣觉得,此时蹊跷。” 孟胤成道:“徐爱卿的父亲若是个蠢笨的,也教不出他这样持身清正的儿子。” “但这案子人证物证俱全……”贺栖洲斟酌再三,道,“微臣与徐大人交好,故有机会看到他家中寄来的书信。那信上罗列的证据,全都恰到好处,从运货到仓库租赁,甚至目击证人都一应俱全……这恐怕才是此案最为蹊跷的地方。” 孟胤成手中没了鱼食,却重新盘起了他往日攥着的玉坠。这位皇帝“啧”了一声,突然道:“栖洲,你觉得这池子里的鱼好看吗?” 这没头没尾的来一下,贺栖洲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得走进两步,陪着孟胤成看了一会,道:“好看。” “好看就对了。”孟胤成道,“有鱼食的时候,它们便争抢,没有的时候,倒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你往东游,我也往东,我往西游,你也往西……可朕偏偏就喜欢把鱼食撒下去,让它们争一争,抢一抢,就这么一池子水,我看它们能争出个什么花样。” 贺栖洲沉默,过了半晌,孟胤成才道:“怎么了,觉得朕说得不对?” “陛下……”贺栖洲道,“微臣以为,徐大人,不该是鱼食……” 孟胤成望了他一眼,嘴角轻轻一挑,叹了口气:“你看看你,想的什么东西。朕重才,也爱才,但这人才就如璞玉,不经磨砺,不会成器。徐爱卿为人正直,又踏实肯干,忠心为国,这一切,朕都看在眼里。但栖洲,你也要知道……这朝堂之上,只有正直和踏实,无法站稳脚跟。制衡之术,就是连江桓玉这等庸才都能扶上来为朕所用,朕现在想知道的,是这朝堂上,还有没有能与太傅平分秋色的另一块砖石。” 贺栖洲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又沉默了半晌:“可陛下,若是徐大人父亲真的无辜……” “他若真是无辜,刑部那帮人,也别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孟胤成打断道,“朕,绝不会苛待良臣。” 第八十四章 借花语遥遥寄相依 翠华山有风,风动时,竹海喧响。 那最后一句落在贺栖洲的耳朵里,直到他离开别苑,回到长安城,都没能抽离。明君难为不假,但明君当真该如此么?贺栖洲没做过皇帝,他不敢妄言。 夜已深,待他回到家,辞年却还没睡。他坐在院子里,正与什么人激烈地争论着,院子本就不大,这你一言我一语的,自然是躲不过贺栖洲的耳朵。 辞年道:“这事我们管不了,你也不能去管!” 随着贺栖洲走近池边,那声音也越发清晰,石桌上放了灯,辞年的半个身子笼在暖光里,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他面对着石桌的另一头,那里有人影晃动,那人被他一句话堵回来,净是半晌未开口,辞年也沉默了一会,才补充道:“不是不愿意帮,是不能帮!人世很复杂,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可我不能看着公子如此难过……” 辞年说话时情急,往一旁走了两步,这才露出了与他争论之人的真容。即使夜色昏暗,灯影斑驳,贺栖洲还是认出了她的脸。这是辞年打探消息时,曾化身的那位姑娘,是来自无名山脚下的那颗白玉兰,馥瑾。有馥瑾的地方,自然少不了辞年提到过的那位阿满。 等贺栖洲再进几步,他都能听见辞年急得一个劲扇扇子的声音了。小狐狸持着纸扇,拼了命往自己脸上扇风,一字一句道:“难过你也不能去,你帮不上忙,反倒会害了自己的,人世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拿扇子还是贺栖洲给他画的,上面没有字,只有一个简笔勾勒的狐狸脑袋,虽然此刻辞年十分认真,但他说这话时,手里那狐狸头扇子也跟着飞快舞动,倒让他看起来充满稚气。馥瑾坐在石凳上,被他这么一说,也不再说话了。阿满不知该怎么劝,夹在中间,最后只能轻声劝道:“其实辞年说得没错……” 一贯站在自己这边的阿满都顺着外人说话了,馥瑾更是垂着头,满脸不悦。 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徐问之了。从上次他走后,无名山的白玉兰下,就再也没出现过那徐公子的身影。两人不敢贸然去找,也不敢胡乱打听,阿满安慰无果后,只能带着馥瑾一路找到了辞年这里。贺栖洲同辞年说过,他也是这院子的主人,若是在长安认识了朋友,也可以随时邀请来坐坐。所以二人寻到这来的时候,辞年是很高兴的,他特地挑了离尺子最近的石桌,又像模像样的泡了茶,点了灯。 可他没想到,这朋友一开口,便是打听徐问之的消息。 辞年顾忌阿满,不愿多说,可架不住阿满也跟着一起问,两人追着他在院子里跑了半天,他越是不答,他们便越要问个清楚,这么折腾来折腾去,辞年终于扛不住了,只得把目前知道的消息全都吐露了出来,可那句“不许轻举妄动”还未出口,馥瑾便坐不住了,她无论如何都要去见徐大人一面。 -- 第159页 至于见了之后要做什么,他还未想好,只是觉得这种时候,他一定非常难过,也一定需要自己。 可这路还没走两步,她便被阿满和辞年拦了下来。 辞年说:“早知你是这个念头,我就不会告诉你了!你可知人世有多复杂多危险,无名山没有人,你生活在那这么多年,也只认识了一个徐问之,但长安城里这么复杂,许多事无法预料,决不能轻举妄动!” 馥瑾却道:“长安城我来过多次,买过书,也挑过簪子首饰,街上的人大多和善,而我此时只是寻到徐公子那,也不会打扰别人,再多凶险也与我无关啊……” 辞年急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他们可能会害你的!” 见他一急,馥瑾也跟着急了:“徐公子不会害我的,他是个良善之人,他若心存歹意,我也不会与他结交了!” 辞年脸都皱起来了:“谁说你的徐公子不是好人了!我是说……” 眼看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天都聊塌了,贺栖洲赶忙上前,将气不打一处来的辞年往后一揽,轻声道:“怎么吵起来了?有话好好说……” 前一秒连毛都要炸起来的辞年,竟被贺栖洲一句话平息了焦躁。他手里的扇子不瞎摇晃了,皱着的脸也揉顺了,只低头嘟囔了一句:“道长会讲道理,你跟他们讲讲道理,你说说,现在难道能去见徐大人吗?” 馥瑾第一次见着贺栖洲,连刚才争执的内容都忘了,她赶忙偏头看了看阿满,后者忙轻声同她解释:“这是辞年提过的那位……” 那位……馥瑾恍然而悟,她听徐公子提过此人,而且,在提到他时,徐公子总是诸多夸赞,说他是不可多得的益友。既然是徐问之的朋友……那这人必然知道徐问之的近况。刚才的争执就像没发生过,馥瑾赶忙上前,问道:“你便是贺栖洲公子?” 贺栖洲道:“是……姑娘认识我?” 馥瑾毫不拐弯抹角,直道:“徐公子现下如何了?他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必定会寝食难安,他现在……” “姑娘别急……”贺栖洲想说什么,却觉得方才的谈话,也不便与外人说起,犹豫片刻,只道,“徐兄不会如此软弱。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不会被此事击垮的……” 馥瑾却不愿听这些弯弯绕绕:“那我现在去见他,当真不可以吗?” 夜色深了。贺栖洲思虑再三,还是摇了摇头:“姑娘现在……不该见他。” “长安城是繁华之地,也是天子脚下。朝堂上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那风浪中心的人。徐公子现在,就是立在风浪之中的一艘船,礼部刑部,太傅皇上,或许还有其他人……全都或多或少的盯着他,而姑娘你要明白……” “贺公子……我明白了。” 没等贺栖洲的话说完,馥瑾已经了然。 不是徐问之不能被探望,而是她作为精怪,不能去探望。长安城再繁华,也是人世的繁华。熙熙攘攘的是人,来来往往的也是人,人和妖怪之间,终究是有一道越不过去的鸿沟。她听辞年说过贺公子擒蛇救天子的故事,她就知道这大孟的帝王对妖邪心存芥蒂,就算不赶尽杀绝,也不会喜闻乐见。 如果现在去见了他,便是害了他。 馥瑾离开时,并未多说什么,阿满看她闷闷不乐,也不好开口,只能跟在她身后,随她出了门。辞年送到门口,看馥瑾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叮嘱了阿满几句,阿满点头应好,不过一会的功夫,馥瑾就走出好十几步了,阿满便慌忙道了别,赶着追了上去。 街市的灯火逐渐暗淡,两人走在路上,谁也没说话,可走着走着,馥瑾却突然道:“我要去看看。” 阿满一惊:“你不能去!刚才都说了……你要是真为了徐公子好,你就不能去见他!” 馥瑾解释:“我不见他,我只是去看看,看一眼就好,我会藏起来,不让人发现。” 阿满不放心:“你要如何不让人发现?” 馥瑾不语,只转了个向,头也不回地往徐府的方向走去。 夜色已深,老管家年纪大了,经不起熬夜,早早便睡下了。天气闷热,徐问之心头郁着一团阴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只得攥着信,来到院子里,借着廊下的灯火,将家书读了一遍又一遍。回信寄出去了,雇了驿站的快马,应该不需多少时日,那信就能到家人手上。 江南的夏日还带着几分湿气,要是父亲已经被囚禁狱中,也不知这大热天的该怎么过日子。他怕家里人打通不了关系,险些写了求情信,可转念一想,若父亲最终沉冤得雪,他借着礼部侍郎的官威压衙门一头的事又算什么?且不说会不会被人告发,连他自己想到这样的事,都觉得难以忍受,便只得作罢。 随着信一同寄回去的,还有一些打通关节的银钱,都是他这么多年攒下来的积蓄。 徐问之年少为官,一晃这么多年,竟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官当得无比窝囊。他人做了官,都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可唯独这看着光耀门楣的礼部侍郎,是要什么没什么,求什么丢什么,简直是十足的倒霉鬼!徐问之叹了口气,将信收入怀中。 长安的夜是寂静的,静到这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徐问之还是无法入眠,他半只脚踏入门槛,又退了回来,在院子里绕了好几圈,将这早就看惯了的山石泉瀑看得生厌。 -- 第160页 不算宽敞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三步一叹,若说还在盼望着什么,那便是贺栖洲的消息了。别人见不到皇上,贺栖洲总还是有几分本事能将见着的。钦天监的能耐不好琢磨,但毕竟能让皇上重用,这二位也一定不会是什么庸庸碌碌之徒……徐问之想得入了神,竟没留意撞上了跟前的石凳,他吃痛一身,赶忙后退两步,蹲下来,按揉着发疼的小腿。 一缕幽香,也正在他蹲下的瞬间,飘过他的鼻尖。 院内有石灯,只作点缀,照明并不显著。但巧的是徐问之蹲下的正前方就有一盏石灯,那灯火幽微,只照亮一小块区域,而这光芒笼罩的一小块里,正端端正正地落着一朵花。一朵洁白的,盛开的玉兰花。 已近七月,这于春天盛开的玉兰,早就应该凋谢了。而且,这院子里,也从来没种过玉兰。徐问之捡起落在地上的花,缓缓起身,他抬头望了一圈,也没能看见人影,只是当这朵花被他拾起时,第二朵花便乘着风缓缓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手心里。 万物有灵。徐问之的耳旁突然响起了那日贺栖洲的话,他再次抬头,将所有围墙屋檐都看了个遍,却始终没有发现一点旁人的影子。他将花朵捧在手里,像捧着一对柔弱的生命。那紧紧凝结的眉间突然舒展了,徐问之抬起手,将花朵凑近鼻尖,恨不能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嗅了两口。 那日山中落在他手里的花,于今夜再次回到他掌心。他低垂的肩头突然颤抖,连同发出的叹息也是如此,他像是在笑,却更像在哭,他将花朵一并收入怀中,却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滚得烫热。他颤声道:“谢谢……谢谢你。” 风静默着,花也如此。夜风里幽微的香气一闪而逝,藏在屋檐下的人微微抿嘴,只用唇形无声应了一句:“不必。” 第八十五章 疾风骤雨独木难支 孟胤成没有再宣贺栖洲进宫面圣。他一直在别苑里避暑,上朝也尽量从简,钦天监这样的闲职,本就没有上朝的机会,皇帝不召,他也只能留守,每日处理些琐碎的事。 无非是天象占星,看来看去也都是那些东西,贺栖洲看多了,自然也看腻了。夏日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贺栖洲看着满天繁星,连卜卦都省了,他跳下屋檐,正落在摆弄棋子的辞年身边,叹道:“无云,明日晴天。” 辞年头也不抬,把手里的黑子与白字搓一搓,敲着听响,道:“我来长安前,还以为这五官保章正是个顶了不起的官,这几日看你天天上蹿下跳,原来就是个上房揭瓦的晴雨预报……” 贺栖洲抢了他手里的棋子,一侧身子歪在棋桌上:“夸我能耐的也是你,说我上房揭瓦的……怎么也是你?” 辞年不跟他抢,从一旁的棋盒里又摸了一颗,放手里把玩着:“我可没说你上房揭瓦,我说的是你晴雨预报,谁说晴雨预报不厉害了,我可没说。” 将近大半月过去了,阿满和馥瑾没有再来,徐问之那也问不出消息。辞年闷在家里这么多天,除了摆弄他那些胭脂和后院的鸡,就是坐在棋桌边玩棋子了。他玩了一阵,自己也觉得乏味,便把黑白棋放回盒子里,叹了口气:“徐大人没有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贺栖洲沉吟片刻,道,“不过此时,没有消息,应该也是一种好消息。” 徐问之的父亲尚在狱中,为了私盐一事蒙受冤屈。他在朝堂上无依无靠,唯一的好友是个没有实权的钦天监小官,这段日子,他倒是来过一次,不等他问,贺栖洲就将那日翠华山与孟胤成所谈的话有所保留的告诉了他。 这必然是要保留的。孟胤成一向如此,布局下棋,该知道的要警醒,不该知道的,就连一点风都不该听。贺栖洲很清楚,所以只对他说:“皇上已经知道此事,说一定会查明真相,秉公处理,定不会让你和你的家人蒙受冤屈。” 徐问之闻言,却久久没有回话。 他为此事焦躁不安,已经多日没有睡好。他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是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饮尽,狠狠叹了口气。他想把这些日子积压在胸中的怨愤全都吐出来!这件莫名其妙的事,到底为什么会无端将他牵扯进来? 贺栖洲安抚道:“徐兄,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遇着江桓玉?” 贺栖洲又喘了口气,无奈道:“记得,提他做什么……” 贺栖洲道:“听他的意思,徐兄家中的事,或多或少,与他有关。” “是,那日他说那话,我就明白了。只是……”徐问之又叹一声,“你我光听到这话,有没有其他人证,何况他要动手脚,总该有书信往来,就算我让人去截,时间这么久,证据还在不在都未可知,更别说……”他说到这,更是沮丧,“更别说那衙门既然能帮他办事,又怎么会配合我……思来想去,我只能来求贺兄,替我在皇上面前寻个机会,以证实我父亲的清白!” “我见着皇上了,也同皇上说了此事……”面对情绪激动的徐问之,贺栖洲只得安抚,“皇上定会还你家人一个公道,咱们的陛下不是昏庸之人……” 徐问之道:“我知道陛下不是昏庸之人,但……但我怕有心之人蒙蔽了皇上。江桓玉那日的话,无非是要我认下罪行,承认那罪臣之女是因为我的错失混入宫中!但我没有,我没有!我爹也一样!他没有贩卖私盐!今日他们拿不着我的把柄,只因我能在皇上面前申辩,可我爹……他远在江南,一介平民,他怎么替自己申辩,所言如何上达天听!” -- 第161页 徐问之说着说着,竟连自己都恍惚起来,他顿了顿,又喃喃道:“要是……要是我爹真的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我该如何救他?去求太傅……去认下罪责,还是……” 连日的不安让他面色憔悴,徐问之皱着眉,眼下的乌青越发明显。他急得恨不能生出翅膀,立刻从长安飞回故乡,去亲自查查这来龙去脉,无论是一时糊涂还是被人陷害,他只求一个明明白白。 那日,贺栖洲宽慰了他许久,终于将这消沉而焦躁的礼部侍郎劝回了家。越到此时,礼部的担子越是不能乱。明里暗里,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紧盯着他,恨不能亲自出手,将他掐得喘不上气来。 贺栖洲知他忧心什么,特意将留在府上的鸽子给他送去,替他传递家书。这灰鸽子是秦歌的大宝贝,能干乖巧,还十分听话。徐问之感激涕零,立刻草拟了家书,塞入信筒。那悬在鸽子脚上的小小竹筒,承载着他无数滚烫的希望,徐问之将鸟儿捧在手里,颤着手,轻轻摸了它的脑袋:“好鸽子,飞快些,都靠你了……” 松手的瞬间,那有力的灰色翅羽猛然展开,不过须臾,便冲上碧空,消失在茫茫天际。徐问之盯着它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终于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每日往来礼部和家中,他不得不尽可能将自己的形貌弄得齐整,可如今,这仪表堂堂之下,是他藏都藏不住的,疲惫不堪的心。 那日过后,又是大半月有余。 鸽子曾在院上空盘旋,却不曾回到家里。徐问之拿着鸽哨,想必是唤它帮忙去了。不比蜀中,江南山高路远,哪怕是秦歌训出的信鸽,也没有这一日来回的本领。更何况这徐大人把心都熬焦了,贺栖洲只想着,若是此时了了,就让小灰鸽子休息几日,好吃好喝伺候着,也算犒劳。 贺栖洲等不来徐问之,也见不到他,得知他每日仍强撑着去礼部工作,便更不忍在休息时间打扰他休息。夏日很长,暑气越来越盛,皇上仍在翠华山避暑,没传出要回来的动静。这串绳结牵着徐问之,分成了好几股,一支牵在太傅手中,一支攥在皇上手里,也许还会有一支,被某个藏在暗处的隐匿者拉着。而徐问之甚至不配成为这绳结的中心。他和他的家人,只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恰巧被卡在这丝缕之间。 这盘棋该怎么下,要如何下,贺栖洲已然算不清楚了。 钦天监,果然还是如辞年口中那样,该本本分分做一个观星象、测晴雨的闲职。师父那畏首畏尾,只求平安度日的脾性,才是为官生存的最佳选择。 这夜里,辞年心血来潮,要陪贺栖洲窜上屋顶看星星。看星星本不用上屋顶,只是贺栖洲觉得上面凉爽,便坐上来了。看了一会,身边便有了砖瓦响动的声音,他一偏头,便见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毫不客气地压在他肩头,两只毛茸耳朵一抖:“我也要看星星。” 贺栖洲笑了:“你会看星星吗?” 辞年理直气壮:“不会,但是你在上面看,那我也要来看。” 贺栖洲牵起辞年的手,带他举起手指,趁着还算晴朗的夜色,将空中最亮最大的那片缺了牙儿的银盘指出来:“这个叫月亮。” 辞年的耳朵立刻竖起来了:“你糊弄傻子!谁不知道那是月亮呢!” 贺栖洲哈哈大笑:“是你说的自己傻子,我可没说……” 辞年把手抽回来,立刻就要去捂他的嘴:“让你笑!臭道士,一天到晚的!不是在这欺负我就是在那欺负我……” “哈哈哈哈,我哪敢……哎哟,小神仙饶命,慢点……”这屋顶毕竟不是平地,贺栖洲一面嬉笑着躲开辞年的攻击,还得一边搂着他免得这家伙翻下去,毕竟就是坐在椅子上,这小狐狸也有可能因为翘起凳子腿得意忘形而翻倒下去,这要是因为打闹从屋檐上摔了,他可得嚎啕几天,哭着喊着要吃鸡腿。 两人正打闹着,无暇顾及其他,辞年却从余光瞥见有个人影从墙根翻了进来。上一刻还在嘻嘻哈哈的他,下一刻立马从贺栖洲怀里钻了出来。他一腾空,脚尖轻轻点了点屋檐的瓦片,蹭的一下落了地。贺栖洲见他发现了什么,也赶忙跟了过去,两人落在院里,却见那墙根下的草丛里一阵窸窣,没一会的功夫,一个人从里面钻了出来,大喊道:“哎哟!你俩这灌木丛里还放什么石头啊,差点崴了我的脚!” 两人定睛一看,能翻墙这么顺溜,还不请自来的,除了秦歌又能是谁? 秦将军拍了拍身上的土,急道:“哎!别说我不敲门!等你俩开门就来不及了,赶紧随我走一趟!有急事!” 贺栖洲本想斥责两句,一听他这话,赶忙道:“你不是随着皇上去翠华山了么?怎么赶回来了?是不是皇上出了什么事?你有话赶紧说清楚。” 秦歌显然是匆匆赶来,院内石灯昏暗,却还是能将他额上的那层薄汗照得发亮,他猛地抹了一把脸,急迫道:“不是皇上不好!是徐大人不好!他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跑到翠华山,说要见皇上,皇上当时正在用膳,而且……这翠华山是皇家别苑,本就是个休闲避暑的地方,朝廷命官未经传召是不得求见的,除非有什么要紧的事……” 贺栖洲道:“是礼部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么?” 秦歌猛地吸了口气,摇头道:“我本来在巡防,看着徐大人,便寒暄了两句,谁知道他一句旁的不说,只一门心思要见陛下,我见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怕他是病了说胡话,便想把他拉到一旁的营房里休息休息,有什么都能好好说不是……结果,我这刚请他往营房去,他竟趁着巡防侍卫不注意,撒腿就往行宫跑,还……还拦都拦不住了!” -- 第162页 将近二十号侍卫,竟连个书生都没抓住!秦歌看着徐问之窜了进去,赶忙带着一众人等去追,这事要是拦在他这层便罢了,要是冲撞了哪位嫔妃,甚至是冲撞了皇上……秦将军并非胆小怕事之人,他只怕到时候出了岔子,这徐大人不好交代! 可无论他怎么追,怎么喊,这徐问之就跟发了狂似的,叫也叫不听,拦也拦不住,过路的太监不敢堵他,宫女更是吓得惊叫连连,这一路火化带闪电的,竟是把行宫里的路都跑了个遍。秦歌想不到这瘦弱的书生怎会这么能跑!眼看着就要让他冲到皇上用膳的翠微堂里去了,秦歌赶忙纵身跃起,踩着沿路的花草山石,也顾不得这些东西真踩坏了得赔多少,总算是赶在徐问之冲破最后一道院门前,将他拦了下来。 而刚才还跑得飞快的徐大人,在被他这么一拦后,竟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重重栽倒在地,要不是秦歌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这脑袋都得磕破皮。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那灯火辉煌的院门,哑着嗓子,声嘶力竭道:“微臣礼部侍郎徐问之!参见陛下!求陛下特派官员,审理临安私盐一案!” 秦歌来不及堵他的嘴,只能将他往后拖,极力劝解道:“徐大人!快别说了!这里是皇家禁地!你不能如此啊!” 徐问之却全然顾不得所谓君臣之仪,他被秦歌拽着外袍,便一把脱下外袍,跪趴着身子,往翠微堂的方向挪动,他太累了,他本是个书生,是个臣子,他不该僭越,不该在官家面前呼喊,更不该如此失仪,跪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前挪。 可他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随着秦歌一同赶来的侍卫们纷纷迎上来,拉着他的手脚将他往后拖,一阵手忙脚乱,他连束起青丝的玉簪掉了都顾不得。他趁那手还没捂上嘴边,暴发出最后一句撕破黑夜的呐喊:“皇上!救救微臣的爹娘!他们冤枉啊!” “爹娘?”贺栖洲一怔,忙道,“临安私盐不是只牵扯了徐兄的父亲……前些日子,我还见到他收到母亲的家书,他的母亲……” 秦歌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将其递给贺栖洲。这信卷曲着,一看便是从信鸽的竹筒里取出来的。贺栖洲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信,将其展开。信上的字迹已不如上一封家书那般娟秀得体,这字虽能辨认,却并不是什么好字。书信草草,不过几行,却道出一个让人背心一凉的事实:千里之外的临安,徐问之的母亲,因为衙门新收到的罪证,已经一并收押待审。而他的父亲,也因天气闷热,牢狱环境恶劣,而身染顽疾。这封家书,是家中的仆从攥着笔写下的。信上的最后一句,是被泪水晕开的墨痕:“少爷,阿九求您了!救救老爷,救救夫人吧!” “我们把他带出去时,他一声也没吭,整个人愣愣的,连水都喂不下去。”秦歌凄凉道:“徐大人他……怕是撑不住了。” 第八十六章 求天道如何求不得 “他这会在哪?”不等贺栖洲开口,辞年便着急起来。徐问之凡人一个,却是他到长安以来,为数不多能称得上朋友的存在。而现下更要紧的,是世人口中那个至高无上的皇帝,会不会因为此事动怒,再让徐问之陷入新的劫难中。 “我换了防,把他带回来了,还让两个手下照顾着,只是这会……他一句话也不说,我一个粗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他,这才……”秦歌忙推开门,给两人引路,“回他府上去了,我这不是赶紧来请栖洲过去劝劝,他那模样可太吓人了……” 不等秦歌把话说完,辞年已经将斗笠戴上,随着二人一并出了门。刚刚在屋檐上见着的月亮,正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点点躲进云里,长安城入夜,灯火比月华更明亮,夜风并不凉爽,吹得人心头发闷,很是不痛快。 三人脚程极快,不等多久,便赶到了徐问之府上。 徐府的门半掩着,贺栖洲也不客套什么,推门便进,这院子他来过几次,大概的位置都记得熟了。三人轻车熟路,往徐问之的后院跑去,才刚踏入回廊,秦歌便听见了他那两位手下的声音,那声音忽远忽近,却透出几分急切,他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忙带着人往水池边奔去。 院子里掌了灯,三人绕过假山,却见徐问之散着头发,双目赤红,他趴在游廊的栏杆边,将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伸长了手,眼看就要掉下池子去。身后两个将士本就是奉了秦歌命令照看他的,一见他这阵仗,唯恐他出什么乱子,赶忙一左一右围上去,架着徐问之的肩膀往后拉。这水池子说深不深,但也不是一个猛子下去能扎到底的,这虽然是大热天的,但真掉水里弄出个好歹,这事可就大了! 可他们却怎么都没料到,徐问之看着单薄,扣着栏杆的手却用上了十足十的力气,他们拽他,他便更用力地往前倾,即便声音沙哑,却还要不管不顾地大喊着:“都给我放手!放开!” 辞年一见这架势,赶忙撸了袖子,要与秦歌一同冲上去帮忙。贺栖洲却立在原地,静静地看了片刻,才道:“放开他吧。” 几人闻言,皆是一愣,纷纷看向贺栖洲,道:“他……会跳下去的!” 贺栖洲摇头:“他不会跳下去的,松开吧。” 两位将士拉他的时候,还被他使劲推搡了几下,一听贺栖洲这话,却是想松手又不敢松。秦歌见他们为难,便一挥手:“没事,听贺大人的,你们也辛苦了,先去路口的茶摊吃点东西,一会我去结账,别走远。” -- 第163页 得了秦将军允许,两人这才缓缓松了手,慢慢退出院子去。 徐问之果然没有跳下去。 那单薄的衣物里仿佛没有骨头,只剩一层细细的皮肉,他挂在游廊的木栏杆上,将脑袋探出去,望着平静的池面,久久未言。突然,他抬起手,指着水池里那个昏暗的自己,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你一事无成,你不忠不孝,你痴心妄想!” 嘶哑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院内没有风声,连虫鸣都暗淡几分。他骂着骂着,竟一咧嘴笑出来,那笑声低沉,比哭声更压抑,不过一会,那调子陡然拔高,比起笑,更像是夜枭的嘶鸣,听得人浑身发冷。徐问之笑过骂过,终于用他仅剩的那根脊梁,撑起已羸弱不堪的身体。 他看向贺栖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呜咽,没能吐出一个成型的句子来。他想往前走几步,却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三人赶忙上前搀扶,他却从伸向他的三双手中精准地揪出了秦歌的胳膊,狠狠攥了上去:“皇上还在避暑……秦将军,你带我去见陛下,我要见陛下,我父亲是冤枉的,他真的是冤枉的!我母亲从来不参与生意上的事,连记账都是账房先生的活,怎么会有她的罪过呢!她也是冤枉的啊!” 他的眼睛被血丝染红,面色却无比苍白,秦歌不忍看他,只得支吾着:“徐大人……你不能再去别苑了,那地方去不得,惊扰了圣上,别说是你的家人,就是连你自己……” “我只想要一个公道!”徐问之厉声喝问,打断了秦歌的劝阻,他双眼圆瞪,薄唇不住地哆嗦,连那声断喝里,都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脆弱,他推开秦歌的手,攀着一旁的柱子颤颤地站起来。他扯过已经脏污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又强撑着身体,将散落的发丝一点点梳理齐整,他缓缓理着头发,眼神却不停闪烁,嘴里喃喃道:“我要个公道……公道罢了,就这么难吗?这么难吗……” 他恨极了过去那个不会做人的自己,恨极了那个只知道埋头做事,不会迎来送往的蠢笨书生!他若是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还能求谁,还有谁能帮他?还有……徐问之抬起头,看向院门外,那里只有几盏石灯,一扇拱门,拱门外,是铺着青砖的小径,再走几步,推开门,便是大街,便是这偌大的长安城。 “太傅……”徐问之轻笑两声,突然道,“我可以……可以去求太傅,礼部尚书是太傅的,我这个礼部侍郎为什么不可以是太傅的?对……他能庇佑我,能庇佑我的父母,他一定能救我……他一定能……” “徐兄!”徐问之的喃喃低语被一声呼唤打断,他抬头,只见贺栖洲拧着眉间,挡在他面前,恳切道,“徐兄……太傅不能求,你不能去求他……” “我不去求他!谁来帮我!谁来救我啊!你吗!你能救我吗!”徐问之突然发了狂,他那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血色,他攀着贺栖洲的肩,想要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手上,他颤声道,“是你说的他不会苛待良辰,是你说的他一定会还我家人一个清白?对不对?可为什么江桓玉一个礼部尚书就能只手遮天!就能伪造证据将我家人打入牢狱!我却日日苦求,恨不得磕坏了长街的石板,都不能见他一面,我……是我不算良臣,还是他根本就不算明君?!” 贺栖洲赶忙喝道:“徐兄!” 徐问之一愣,竟如梦初醒,平白冒出一身汗来。 空气越发滞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觉得呼吸不畅,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脊背后有什么东西紧贴着,冰凉刺骨,让他浑身的水汽都沁凉。他刚才在说什么……他都说了些什么?这些话……这些大逆不道之言…… 徐问之望向秦歌和辞年,又看了看贺栖洲,一时竟惶恐得说不出话来。贺栖洲道:“你什么都没说,你刚才什么也没说,我没听到,秦将军和小公子都没听到,你只是哭了一阵,哭又不丢人,是不是?” 徐问之噎了一记,忙抽了两口气,应道:“是、是……” “没事,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贺栖洲搀起徐问之,安抚道,“你是累了,太累了,明白吗……人要是睡得少了,总会有胡思乱想的时候,你信我……徐兄,你相信我,圣上不会苛待你,他一定会给你和你的家人一个清白……” “我信……我……”徐问之随着他蹒跚几步,竟真的从鼻息里发出一声呜咽,“我如何信……我要如何……我不敢,贺兄,我不敢信……我爹已经年老,他承受不住这牢狱之苦,我怕……我……” 话未说完,他的眼睛又再次亮了起来,他道:“我不去求太傅……我不求他,江桓玉……是江桓玉出的法子,是他下的手,我去认罪!我认下罪臣之女的主谋,一切都是我……是我!让他把我交出去,他就能放过我的家人,对……这样好,这样好!” 他猛地一挣,竟从把贺栖洲都推了个踉跄。徐问之头也不回的,朝着徐府的大门冲了出去。三人顾不得许多,赶忙追着出去,生怕他大半夜的出个好歹,到时别说柴没了,连青山也要被一焚而尽。 可徐问之跑得太快了。他这一整日,都在为了家人的事情奔波,他不怕自己跑坏几只鞋,甚至是跑断那双腿,他现在可以不求公道,不求天理,什么君子杀身成仁,他都可以不要了。他只求平安,只求衣锦还乡时,还能在临安的渡口看见父母,看见他们满面笑容,身体康健。 -- 第164页 他硬是提着一口气冲到了江府门前。夜已深,那朱门紧闭,连门上悬着的纸灯笼都昏暗几分。徐问之顾不得许多,他攥起铜门环,用尽全力撞向大门,一时间,这凿门声叮呤咣啷响作一片,惊得门内的侍从赶忙跑着前来应声,门打开时,那侍从衣裳都没穿好,只开了一条缝,一见是徐问之,便立刻将门关上,隔着厚厚的门应了一句:“江大人睡了,您请回吧!” 徐问之不语,只是攥紧了门环,再次撞向大门,一下又一下,一次比一次用力。这门被他撞得嗡嗡响,左右邻里的灯也全都亮起,甚至不少街坊被惊醒,纷纷推门查看是何情况。贺栖洲和秦歌赶忙安抚闻声而出的百姓,吩咐他们赶紧回去不要声张。可人还是越来越多,眼看着就要乱作一团…… “吵吵什么?大半夜的!”就在江府大门都快被砸掉的那一刻,江桓玉终于披着外袍,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一见徐问之,他便生出一股怒意,不耐烦道,“徐侍郎,你这大半夜的,唱的哪出?” “尚书大人。”徐问之浑身发着颤,语气却格外坚定,“罪臣之女一事,你把我交上去吧,放过我父母……” 听着前半句,江桓玉心里还有几分快意,可一听后半句,他便立刻变了脸色,怒道:“什么父母?你自己爹娘出了事,还要攀扯到我身上?赶、赶紧走……” “你不是就要人顶罪吗!我来啊!我来顶罪!你放了他们!你让他们放了他们!”徐问之疯了似的冲上去,拽着江桓玉的袖子不肯撒手,这江桓玉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本就色厉内荏,草包一个,此时更是被吓得缩回屋内,高声喊道:“来人!来人!送客!关门!把门关上!快!” 一番手忙脚乱,这屋里的人竟是差点没拦住一个发了疯的书生,屋外的三人一见这情况,赶忙上前扶着,唯恐他摔出个好歹,隔着门缝,江桓玉一眼便瞧见了贺栖洲,他忙道:“贺大人!你我都是为太傅办事的!你知道分寸,赶紧给我把他……” “你想多了。”贺栖洲沉声道,“江大人,多行不义必自毙,自求多福吧。” 没等江桓玉再还口,贺栖洲快步上前,将江府的大门狠狠关上,挡住了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滞闷的空气里突然窜出一丝凉风,贺栖洲回头,只见屋檐边透出的那一块黑夜,正被一闪银蛇狠狠划破,下一秒,雨珠坠破浓云,由远方一路砸来,重重地摔碎在地面。 雷雨来了。 徐问之挣开秦歌和辞年的搀扶,往后退了几步,他立在雨中,像木头一样,静静地凝视着江府的大门。许久,他终于轻笑一声,一抬头,猛地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第八十七章 留待时机愿与君同 夏夜的雨来得突然,雨点摔在屋檐瓦缝里,敲出一串杂乱无章的脆响。银蛇刺破长空,一声惊雷接踵而至,这风不止从何而起,却来势汹汹,悬在屋外的酒幡猎猎作响,即使被大雨打了个透湿,也能在疾风里被吹出好几个翻转来。 徐问之倒地的瞬间,秦歌便冲了过去,这读书人不比他武家子,本就为了家人的事不眠不休数日,哪可能扛得住这疾风骤雨的摧残。没等贺栖洲发话,他便背起已经不省人事的侍郎大人,只招呼了一声便急匆匆往徐府赶。但愿这份热心肠,还能给心灰意冷的徐问之一点点温暖。 贺栖洲没有随他去。 不是因为秦歌一人就能将徐问之安全送回家,而是在电闪已过,雷鸣未至的瞬间,他便转过身,用力将辞年搂在了怀里。他摘了那小小的斗笠,飞快地捂住了他被吓得向后紧贴的耳朵,用身躯替少年挡住了穿入屋檐的暴雨。辞年怕雷雨,他一直都记得。 “闭上眼睛。”贺栖洲紧贴那毛茸茸的耳朵,语气很轻,他甚至能感觉那随着耳廓一同颤动的发丝,正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辞年没有应声,他用力点点头,紧紧抱着贺栖洲那宽阔几分的背,恨不能把自己藏在他怀里。 好多了,比起在竹溪山一个人的那些日子,已经好多了。他怕电闪雷鸣,这缘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在山中的几百年,若不是有竹阿婆留下的那间小屋供他避雨,他真不知该如何度过每个雷雨来临的夏夜。辞年很听话,贺栖洲让他闭上眼,他便真的照做了。正因为眼前有黑暗遮挡,所以身边的一切都格外清晰起来。 闷雷从远方滚来,隐隐低吼,雨声由远及近,沙沙响成一片。而无论雨点如何迫切,这些水汽都没能砸到沾染辞年分毫。贺栖洲正紧紧抱着他,那人手臂紧绷,热度正透过夏日轻薄的棉料缓缓透散出来。雨水的味道只是短暂闪过,不过一会的功夫,辞年便透过那挡在脸上的布料,嗅到了一阵沉香木气味。这香味来自屋檐下一脚的小小香炉。每日换新,从不间断。 他们该是已经到家了。 辞年心知肚明,却没有开口问。直到那怀抱微微放松,听到那句温柔的“到了”,辞年才撑开眼来。 他始终没有松开紧抱着贺栖洲的手。但视野恢复光明后,他也确实如他所想那样,看见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屋内已经点上了灯,门窗紧闭,偶有雷声响动,隔着窗,只能见到一些随风晃动树枝,将影子斑驳地投在了窗户上。贺栖洲却连衣服也没有沾湿,见辞年没有说话,他将斗笠放在一旁桌上,轻声道:“不怕……” -- 第165页 辞年在怀中摇头:“我不怕……” “多大的雷,都不会劈到你身上来。”贺栖洲抬手,再次包住了辞年的耳朵,安抚道,“你有家,我就在这,闪电不会拐弯,它就是把山劈出一条缝,也不会伤到你分毫。有我在,不必怕。” 长安有龙脉,有贺栖洲,长安也有高高在上的帝王,和永远捉摸不透的尔虞我诈。这片与蜀中迢迢千里、相隔万重的繁华之地,到底是不是真的适合辞年,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了。两人静默着相拥,许久之后,辞年带缓缓抬手,抓了抓贺栖洲的衣袖,道:“没弄湿就好。” 贺栖洲见他能顺畅地说话,心上的石头也终于放下,他长长舒了口气,笑道:“我可是你的道长,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怎么跟你吹牛呢?现在在屋里了,好些了吗?” 辞年终于在他怀里抬起头,露出了眼睛:“嗯。” 屋外的雨声不曾断绝,就这么嘈嘈切切响了一夜。两人依旧相拥而眠。一如多年前竹溪山中那个雨夜,贺栖洲将他的小狐狸搂入怀中,替他盖好薄毯,挡住耳朵,将一切他所惧怕的事物拦在屋外,拦在这怀抱之外。长夜终将逝去,破晓初现时,阳光通过窗帷,依旧洒过满带水汽的屋檐。 辞年醒来时,贺栖洲已经不在家中了。 辞年跳下床,光脚走到桌边,桌上放着仍有余温的早餐,还有一个小小的钱袋。茶壶下压着一张字条,上书:昨日雷雨,让小神仙受了惊吓,今日就不必练功了,这是今日的俸禄,想要什么便上街去买吧,臭道士往钦天监去了。 辞年一笑,毫不客气地收起了钱袋,把腿一盘,窝在凳子上,尽情享受这雨后初晴的时光。 今日,宫里没有徐问之的身影。 贺栖洲出门时,还在宫门外见着了江桓玉,只是他行色匆匆,一路走来,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多做停留,入了礼部的院子,便直直进了屋,把门一关,再没出来过。京城里的消息,从来都是长了腿的,哪怕狂风暴雨,也极难阻挡。 一进钦天监的门,叶怀羽便迎了上来。见他欲言又止,就差原地打转了,贺栖洲才无奈道:“师父,有什么要问的就直说。” 叶怀羽被戳破了心思,只得“哎”了一声,压低嗓门道:“昨天……礼部那事,怎么回事?” 贺栖洲一展眼,这满屋子的人都若有若无地往这边看来,便赶紧装傻道:“礼部什么事,礼部尚书终于又要换人了?我可没听说。” 叶怀羽也不是个傻的,见他这模样,便立刻挺直了身子,咳了一声:“栖洲,随我进屋,我这有个天象图甚是复杂,得你协助琢磨琢磨。” 贺栖洲应道:“是。” 两人一唱一和,一进屋,便赶忙关上了门。 叶怀羽本就是个不甚敏感的人,对朝政更是如此,若是与钦天监无关的事,他更不会放在心上。可昨夜一场惊雷,竟将这满朝野的目光都集到礼部的身上,这叶怀羽就是再迟钝,也不能对此毫无知觉了。这满朝文武他谁也不沾,唯独信任这一手带大的徒弟。这一大早,他就在门口候着,左边走走,右边逛逛,就等着这徒儿来上工。 贺栖洲这刚合上们,他这一把年纪的师父便像个孩子似的凑了上来,低声道:“这会能说了吧?你个兔崽子,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哪哪都有你的事……” “礼部要出大事了。”贺栖洲叹了口气,将这些日子的来龙去脉略有保留的告诉了叶怀羽,这位师父一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言多必失,他知道守口如瓶,明哲保身的重要性。简要说完,贺栖洲又摇摇头,道:“只是不知道……是谁当这个出头鸟罢了。” “哎呀……”叶怀羽叹一声,“这……要不你去劝劝皇上?” “师父……”贺栖洲面露难色,轻声道,“我是钦天监的人,这个节骨眼掺和进去,真惹了龙颜大怒,折了我一个不打紧,这整个钦天监上下这么多同僚可怎么办?” 叶怀羽点点头,却仍不甘心:“这徐大人当初朝堂上仗义执言,也不是为了能在我们这讨个什么好……可如今他遭了难,我们想帮他,却只能畏首畏尾……唉,我这一把年纪,还不如一个晚辈来得通透……” 这话是这么个说法,可时势如此,谁又真能逆着这未知的风浪前行? 徐问之一连半月都没有再出现过,贺栖洲去看望几次,都无人应门。偶尔见着秦歌,也只是从他那得知,礼部准了徐问之的假,说是病了,一直不见好。那夜雨大风急,即便有秦歌帮手,徐问之恐怕还是遭了寒凉,他还年轻,身上的病总能好,但这压在心头的郁结,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散。 秦歌道:“徐大人一切都好,只是病着,心情很不好,你们想看他,敲门是进不去的,老伯照顾着徐大人,不能再过来开门,这些日子还是别打扰了。” 贺栖洲道:“你怎么知道这些,那门你敲开了么?” 秦歌“嗨”了一声,皱眉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麻烦,还敲门,我都是直接翻进去……” 贺栖洲不想与他多话,只随便糊弄几句就把他打发了。徐问之还好,那便是好的。这期间,馥瑾也随着阿满来过几次。后山许久没有徐公子的影子,她也是急坏了。可无论再怎么急,馥瑾也明白了些分寸,她只是日日躲在墙角,将玉兰一朵接一朵地传递进去。 -- 第166页 辞年和阿满都劝过,但都没什么用。她做这些,更多的是求自己一个心安。徐公子在她心中究竟是何身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辞年问:“馥瑾,你会用笔写字么?” 玉兰姑娘立在院子里,看着手里的花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会……只是会又有什么用呢,我帮不了徐公子什么,也不敢去见他,怕给他添了烦恼……” “那就写吧,把你要说的,写在花上,传进去让他看着。”辞年抓过她手上的花儿,提笔便要留言,可不过几个字,她就发现了,这笔尖太粗,无论怎么写,都书不下几个字,辞年不甘心,又到书房里转了几圈,挑了支最细的出来,却还是写不下什么。 “这……”辞年有些丧气,“又帮不上忙了……” 馥瑾仍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眼里突然浮过一层光,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接过了辞年手中的笔,细细书写起来,辞年想偏头去看,却被阿满拽到一边,低声道:“这个看不得!不准看!” 辞年恍然大悟,赶忙吐吐舌头,拽着阿满躲到一旁池子边喂鱼去了。 那日天晴。 徐问之终于拖着病体,缓缓踱出房门,瞧见了许久未见的庭院。 他在病中,不知这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幻,可每当沉眠,他日日奔走,苦苦哀求,最终倒在暴雨中的景象,就会一次又一次重现在眼前。缠绵病榻的每一夜,都让他更加痛苦。 他得活着。徐问之深吸了一口气,彻底清醒过来。 他得活着,才能立足于朝堂,才能查明真相,将家人从水火中救出来。那些过往的苦痛与灾难,求而不得的一切,他都得一点一点替自己挣回来…… 一阵风过,檐边坠下一阵清香。 徐问之抬头,又见那莹白一抹,正乘着风缓缓而下,落在他掌心里。还是那本不该在盛夏绽放的白玉兰。花儿开得正好,细蕊上沾着凝露,香气幽微,让人心情舒畅。只是这次,那细嫩的花瓣上带着墨痕,徐问之轻轻拨了几下,那藏在花瓣间的娟秀小字便显露出来。 那字很小,很细。花瓣太小,写不下万语千言,却容得下馥瑾身为知己的一份情谊。 她道:愿与君同。 徐问之指尖轻颤,他紧咬着唇,将花儿收入衣襟中。他看向院墙,红砖之上,晴空碧蓝,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正扇动着翅羽,从这院落高墙的上空飞走。 第八十八章 黑白局终有落子时 时光荏苒,又是半月有余。 养好了身体的徐问之,终于出现在礼部的大门前。若是放在从前,这满屋子同僚,要么对他熟视无睹,要么对他呼来喝去,是全然不把这个礼部侍郎放在眼里。到到了今日,他们竟然对这个平日里一声不吭,甚至懦弱胆怯的透明人,有了全然不同的态度。 因为江桓玉不敢见他了。 礼部尚书江大人,今日破天荒的顶着晨光来到礼部,收拾好后,便急匆匆往大殿赶,谁知刚到门口,便遇上了徐问之,徐问之并不避忌,也不行礼,那张病愈的面上还有几分苍白,可他那冰霜似的神色,却活活把江桓玉吓出了一声冷汗。 三两同僚还在院里,一见他俩堵在门口,竟是谁也不敢吱声。 僵持许久,徐问之才和善一笑,道:“早啊,见过江大人。” 这笑是温和,语调也轻缓,可话传到江桓玉耳朵里,却突然变成了那夜里他立在屋外的急急凿门声。他哑着嗓子,撕心裂肺,哭求着让自己放过年迈的父母,放过自己……一阵风过,江桓玉猛然惊醒,才发觉脖颈后凉凉一片,生出一层冷汗。 他顾不得仍等他回话的徐问之,赶忙点头应了几声,随后,便逃命似的冲出礼部,连头也不敢回。 做贼心虚这话,是一点也不假。徐问之立在晨光里,微微侧身,望着江桓玉远去的背影,什么也没说。站在院内的人看着他,却只能见到他隐在墙檐阴翳下的另外半张脸,只觉得那温和的笑过于持久,连阳光投下的几份暖意都被冰冷吞噬。 从那天起,他们便开始有些怕他了。 贺栖州偶尔见到徐问之,也关切几句,只是徐问之话更少了。贺栖洲明白,这人心头的石头一日不除,他便不能有开怀畅谈的那天。也只得绕开那些不快的话题,宽慰他几句,再想想有没有规劝陛下的办法。孟胤成的尚书房,他不是没再进过。只是无论几次,这位陛下都只问天象趣闻,不谈朝纲政事,让贺栖州找不到机会开口,不过几次,他便明白了孟胤成的用意,只得将此事按下不提。 只是最后一次,孟胤成理完了折子,对他叹口气,道:“栖洲,相识多年,别人如何都不打紧,你得信朕。” 贺栖洲沉默片刻,只得颔首道:“微臣明白。” 馥瑾仍是执着的借花传信,虽隔着一堵墙,却也总能收到徐问之的回书。 每每这时,她便捧着那信,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一会站,一会坐,一会又忽然笑了,娇憨得很。她一高兴,阿满便跟着高兴,她收了信,偶尔还要随风起舞,阿满便陪着她跳,随她一起笑。辞年每每坐在一旁,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为馥瑾,为徐大人,他都该高兴的。但看着阿满,他又觉得这高兴未免有些残忍。 这天一早,难得轮休的贺栖州刚刚起来。一贯赖床的辞年趴在一旁,用薄被把自己缠成了个狐狸卷,夏夜里凉快,但到了白天,太阳一升起来,这汗也就随着一点点冒出来。辞年被热得皱眉,胡乱滚了两圈,眼看就要摔下去,贺栖洲眼疾手快,赶忙将这傻狐狸捞上来。他轻轻把那被子摊开,只给留了个搭肚子的小角,见辞年一头是汗,又推开扇子扇了好一阵。 -- 第167页 这才刚把小祖宗伺候好,院内便传来一阵窸窣。贺栖洲正披着单衣,穿过回廊往厨房去,正巧在半路撞上了翻墙进来的秦歌,这位秦将军落地时又没踩稳,一个趔趄,差点压在辞年刚种好的文竹上。秦歌摔了是小事,那文竹被压死了可不得了。贺栖洲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冲着秦歌的肩膀便是一掌,一下便将他拍得直立起来。 秦歌见没摔着,立刻笑呵呵道:“哎呀!没摔着!谢天谢地!” “有事就说。”贺栖洲懒得看他,只抬头扫了围墙一眼,心想着按这厮翻墙入户的习性,是不是得加点什么东西拦一拦。 “别说,我找你还真有事,这……” 秦歌话没说完,身旁的大门又传来一阵敲门声,眼见话被打断,秦歌顺嘴就接了一句“谁呀!” 敲门声一顿,应了一句:“是我!赶紧开门!” 两人一听,赶忙一人一边将门拉开。果然,即使隔着门板,叶怀羽的声音也能准确无误地被二人辨别出来。叶监正急急赶来,也是一头的汗,贺栖洲赶忙打开扇子,替他扇风,秦歌立在一旁,倒也蹭了这份孝心。叶怀羽喘了几口气,忙道:“今日朝堂上有消息!” 贺栖洲笑道:“什么消息也不如您身子要紧,先进来喝杯茶……” 叶怀羽摆手,道:“不、不喝了!真是大消息!有……有密报,从江南回来了!” 贺栖洲扇扇的手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惊诧,没等他开口,秦歌便赶忙补充道:“我来找栖洲也是为了这个!是江南的消息回来了,临安的新消息!” 江南……临安…… 贺栖洲思忖片刻,立刻道:“是徐兄家人的消息?” 叶怀羽深吸一口气,喜道:“对、对对,就是这个!” 今日天晴。 清晨时,文武百官按惯例上了朝,孟胤成端坐高位,听了些夏日炎热,宫中有人中暑的消息后,便没再听见堂下有什么动静了。孟胤成将堂下的官员们一一看过,朗声道:“爱卿们,还有什么要奏的么?” 堂下寂静,无人应声。 “没有?”孟胤成无甚表情,只一抬手,随侍的傅独便将一封信递到了他手上。这信一来,台下百官便开始悄悄抬眼,虽顾忌着不敢直视君上,但好奇心毕竟人皆有之。孟胤成知道他们的心思,便一挥手,道:“众爱卿,都抬起头,看看朕手上的东西。” 满朝文武应声抬头,目光都锁在那小小的信封之上。孟胤成十分利落,将信封一拆,抽出了里面大大小小好几封信,这些信大多不长,只是塞在一个信封里,难免有些拥挤。孟胤成看向众臣,问:“可有人知道,这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信?” “这……”群臣左右看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不知这位皇上打的什么哑谜,既不好猜,便只能一声不吭,等着他的下文。 “江桓玉。”孟胤成唤道,“你来那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江桓玉闻言,浑身一震,赶忙应道:“微臣遵旨……” 这些日子,他寝食难安。从那夜往后,他就没有睡过一个舒坦觉,平日里拜访太傅,总还能博得些好,可从那日后,连太傅都称身体不适,不愿见他,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越发不安起来。傅独捧着装满信件的托盘,沿着台阶,直直走到了他的跟前。 江桓玉干咽了一口,他缓缓拿起第一封信,只一展开,便被那熟悉的字迹吓得发抖,他像扔开火炭一样,将那信扔了回去,险些打翻了托盘。众人一见他这反应,更是大气不敢出,朝野上下,顿时寂静无声。孟胤成缓缓起身,立在阶上,面上虽没有表情,那双眼睛却仿佛淬毒的剑,直冲着江桓玉的面门扎了过来。 “江爱卿,怎么了?这信上写了什么,竟让你怕成这样?” 江桓玉大气不敢出,他不敢抬头,不敢直面圣上,更不敢看向其他地方,僵持片刻,他终于双膝一软,跪伏在地,练练求饶道:“陛下!微臣冤枉!还请陛下明察啊!” “冤枉?爱卿只看了一眼,便说自己冤枉,难道是未卜先知,已经知道这信里的内容了?看来把你放在礼部着实屈才,得送到钦天监磨砺一番,方能成大器。”孟胤成冷笑一声,一挥手,傅独也顺势蹲下,将托盘递到他面前。 江桓玉看着再次出现的信件,急得头晕眼花,除了连连磕头喊冤,竟一句旁的话也说不出来。 “清明前选秀,让罪臣之女混入宫中,此时牵扯礼部与内务府,朕本想你们二部各自反省,查出问题,若能及时改正,倒也不必继续追究。该罚的罚,了了也就罢了。”话说到这,孟胤成突然抓起一旁的杯子,冲着阶下狠狠一摔,茶水已经半冷,但还是翻洒出来,溅在江桓玉几乎贴地的脸上,将他惊得一个战栗。 孟胤成断喝一声:“谁知你这礼部尚书,为逃这小小的责罚,竟修书一封,威胁临安知府,迫使他伪造证据,将礼部侍郎徐问之的亲眷冤入狱中,只为了让他替你这堂堂尚书大人背黑锅!江桓玉,你把这礼部当什么,把朕的朝堂当什么?当你江家的山水庭院,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爱怎么修剪怎么修剪?!” “微臣不敢!微臣……”江桓玉大呼一声,重重磕了几个头,傅独立在一旁,只觉得脚下都被他磕得微颤。孟胤成没等他说完,继续喝道:“你这信,写了便是写了,可你看看你写的什么?奉覃太傅之命,覃太傅?自己行差踏错,还要攀扯朕的太傅?他覃太傅,需要针对一个礼部侍郎?他疯了不成?” -- 第168页 江桓玉一愣,险些哭喊道:“陛下……是臣一时糊涂!臣……” “陛下圣明。”他还未开口,身后便传来一声低沉的附和,江桓玉愣在当场,竟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他心知肚明。不敢回头,也不必回头。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被提及的覃太傅。覃魁迈出一步,从队列中站出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陛下,这礼部之事,老臣有所耳闻,但从未参与,平日里,这些小辈常与老臣切磋棋艺,偶尔攀谈两句,也是常有的事,满朝文武,都是为国尽忠的栋梁之才,老臣辅佐陛下多年,绝不是这等残害忠良之人,还请陛下明鉴。” 孟胤成神色缓和几分,道:“太傅的为人,朕一清二楚,定不会冤了辅佐两朝的肱股之臣。” 覃魁行了一礼,归回队列中:“谢陛下。” 这偌大的朝堂,此刻却仿佛听不到一点声响。江桓玉跪在地上,仿佛听不清两人的谈话,却好像连身后大臣的腹诽之语都能听清。 他们一定在笑他…… 笑他攀附来,周旋去,最终只成为了黑白棋格间的……一枚弃子。 “这书信来来往往,总会有所破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孟胤成冷声道,“为迫使徐侍郎就范,你不仅以太傅之名,威胁临安知府,见徐侍郎不从,你就连他家中的妇人都不放过,徐侍郎为人诚孝,被逼得大病半月,你真当朕一无所知,真当你这瞒天过海的计俩,可以为所欲为?!” “微臣……”江桓玉颤抖不已,哽咽道,“微臣认罪,是微臣怕担了罪责,逼迫徐侍郎顶罪!这信也是微臣写的!可……可微臣在得知徐侍郎父亲入狱后便已心生悔意,绝对没有再诬陷其母亲!请陛下明察!” “朕已不想听你分辨了。”孟胤成一甩手中的玉坠,极不耐烦地回到龙椅上,叹了口气,“江桓玉,你担任礼部尚书不过半年,到现在,你可曾问过同僚,这礼部究竟是做什么的,礼部有何规章?” “我……”江桓玉大脑一片空白,他跪了太久,这身子已经弯得几乎贴地。入京为官,实在步步惊心。从刑部道礼部,他本以为这迎合才是求胜之道。迎来送往,乐此不疲,背靠大树,只要会乘凉,就绝不会又饿死的那天。可到最后…… 他将苦笑藏在眼里,江桓玉终于缓缓直起身子,又重重磕了下去,大呼一声:“微臣知罪,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第八十九章 棋局定胜负渐分明 这一脑袋磕下去,竟是长长不起,直到江桓玉被殿外的侍卫架走,他低垂的头也没有再抬起过。 满朝文武全都噤声,无人再敢多言一句。孟胤成背过手,拧着眉,深深叹了一口气,吩咐刑部彻查下去,必定让这位礼部尚书把知道的全都交代出来。 可谁都知道,他不会再交代出什么了。 弃一子,总好过满盘皆输。这礼部的天恐怕又要变了。 “人就押下去了?”贺栖洲道,“现在呢?” 秦歌道:“还能哪去了,刑部啊。哎你说……这江桓玉好歹是之前的刑部侍郎,这回进了刑部,这刑部尚书会不会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 “不会。”贺栖洲想也不想,“保他已经无用,刑部何必保他这一会,江桓玉这样的庸才,能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走一趟,也算圆他黄粱一梦。”他顿了顿,又道,“皇上可有继续追查这罪臣之女一事?” 秦歌思索片刻:“皇上倒是没提了,直说礼部尚书的事务,由礼部侍郎暂时担任,若还有合适的……” 贺栖洲摇头:“不会再有合适的了。” 叶怀羽闻言,眼睛一亮:“徒弟,你这意思是……小徐大人他,终于要熬出头了?” 贺栖洲笑笑:“是。” 徐问之不在当场,他若是在,一定会被秦歌和叶怀羽的欢呼声震个半聋,然后被秦歌举起,往空中抛上好几个来回。受了这么多苦,忍了这么多的磨难,这位傲立雪中的徐大人,终于要盼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了。 上元灯会,贺栖洲对徐问之的那番预测,可算要成真了。 贺栖洲喜道:“徐兄在哪呢,你们可见到他了?” 这一问,两人却都愣住了,叶怀羽作为监正,平日里无事不会上朝。而秦歌是上朝的,他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搜肠刮肚许久,他才道:“我……似乎没注意到徐大人。他上朝时该是在的,也许没有出声。不过陛下既然说了这礼部尚书让他暂代,这会他肯定就在礼部了,你要去找一趟?” 这时候去礼部,倒不是不行……只是礼部如今又在风口上,贺栖洲跑这一趟,钦天监会不会被人牵连?他望向叶怀羽,想征询他的看法,后者却半晌没反应过来,等到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后,这位监正大人才回过味儿,忙笑道:“懂了懂了!你随我进宫,这眼看又要到中元了,咱拿个章程,让你去礼部问问这中元节办不办!” 贺栖洲笑道:“下官遵命。” 宫闱一重又一重,贺栖洲不是第一次走,只是以往,没有那么多同路人。虽是三三两两,但总归各有各的图谋,贺栖洲在礼部的院门外,看见了零星几个来自其他部的同僚,他们进进出出,都带着笑,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他们传来的道贺声。 -- 第169页 似是谁也不记得这礼部,刚折了一位尚书。 穿过拱门,转过院门,徐问之就在那里。他立在几层石阶之上,站在礼部的门口,对几个前来道贺的同僚笑得和善。礼部的人不知为何没有出来,大概都在屋里忙活着。那两位同僚笑得比徐问之更和善,一人道:“恭喜徐大人啊,这么多天,终于洗刷了冤屈,也总算能松口气了!” 另一人颇为愤慨道:“那江桓玉着实可恶,同属一部,本就该风雨同舟,他倒好,为了保全自己,把小错酿成大错,给自己召来祸患……好歹也是刑部同僚一场,怎么能知法犯法呢!” 徐问之哈哈笑了几声,道:“也是,还得先谢过刑部几位大人,往后的审查,可别被此人蒙骗过去。” 两人一愣,竟是同时笑出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又寒暄了一阵,两人见没什么好说的了,便纷纷笑着告辞,不一会就走得没影了。两人转过身的瞬间,徐问之面上的笑也立刻淡了下去。他看着二人走出院子,面无表情地拂了拂袖子,正要转身,却恰巧瞥见了在一旁树下等他的贺栖洲。 “贺兄?”徐问之眼里有了神采,他忙赶过来,连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实,“你怎么来了!刚才刑部的人过来一趟,我没注意到你……你就在这树下等着?” 贺栖洲低声道:“恭喜徐兄了。” 徐问之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却还是摇摇头:“还没定呢,哪来的喜……里面还在清理江桓玉的东西,一时半会也不好进去。” 院东边有凉亭,平日里除了徐问之,没什么人会过来。礼部的人随着江桓玉的习性,不是每日奔走逢迎,就是终日叫一声挪一下,绝不肯好好干活。这也难怪徐问之辛苦,他过往从来也使唤不动这群人,只能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能做完便好。 刚一落座,便有清风吹来,两人同时舒了口气,把这些日子的浊气和压抑都散了个干净。贺栖洲道:“天理昭彰,总不会亏了清白的人。此前我同你说过的,皇上是明君,不会苛待良臣。” 徐问之轻笑一声,点点头:“贺兄说得极是。” 贺栖洲道:“我刚才在院子里,看你和两位大人聊天……总觉得,此番事了,徐兄也通透了许多,不似从前那么……” “迂腐?”徐问之这话一接,贺栖洲倒是愣住了,他哈哈一笑,道:“徐兄怎么这样说自己,不是迂腐,是清高。” “清高放在山林里,是遗世独立。清高放在朝堂之上,就成了迂腐。”徐问之咧嘴一笑,望向院子那头,屋子的门开着,几个太监正帮忙把东西抬出来,那些玩意都不算名贵,却也不是什么街头巷里能淘到的贱卖品。几个小太监围成一圈,不时将脑袋抬起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他们,便偷偷将值钱的分了,把那剩下的东西随便一包,匆匆提走。 “谢谢贺兄的鸽子。”徐问之收回视线,感激道,“如果不是你的飞鸽,家里人的书信也不至于传得这么快。不过现下鸽子不在,我心里高兴,修书一封寄回家去,恐怕要过些时日,那鸽子才能回来了。” “不打紧,是秦将军的鸽子,要谢就谢他吧,我不过顺水推舟。” 徐问之道:“那罪臣之女的事,皇上竟没有再提了。” 贺栖洲闻言,说:“也许皇上一开始……便不是特别在意此事,只是朝局动荡,他总得寻个机会,替自己敲打敲打……” 多的话,贺栖洲不能说得太明白。徐问之虽是良才,却也是个按规矩办事的老实人,他未必能理解这朝局混乱中的弯弯绕绕,这次风波,与他本就是无妄之灾,既然已经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徐问之闻言,却没有什么反应,贺栖洲脑海中设想的愤怒和不甘,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只是静默良久,悠悠叹了口气—— “也是。” 哪来的那么多呼天抢地和心有不甘,这天下本就是君王的一局棋。良臣佞臣,贤才庸才……不都是这黑白错落间,被君主捏在手中的棋子么。能成为这颗棋助人披荆斩棘的棋,该是他徐问之的荣幸才对,一点磕磕碰碰又算得了什么。 “皇上既不再提,那就是不追究了。礼部和内务府逃过一劫,白大人却遭了秧。”徐问之缓缓道,“早几日前,白大人便因家中女儿与罪臣之女偷梁换柱一事,被皇上责罚,那一身官袍,恐怕也穿不了多久了。” 贺栖洲奇道:“徐兄……竟也开始关心这个了?士别三日,果然不同。” 徐问之无奈一笑:“愿不愿意,都到了这朝堂之中,一上了朝,都是站在前后左右的同僚,不看也得看,看清楚些,往后的路不是更好走么?”说到这,他终于仰起头,长叹一声,“好在还有你啊,贺兄。无论这如何人来人往,能将我视作知己亲朋的,也只有你啊。”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过多的磨难,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今日的徐问之感慨颇多。贺栖洲笑着宽慰他几句,又寒暄一阵,才见最后一个搬东西的太监抱着几本书走出礼部大院。礼部留下的烂摊子太多,还得徐问之一一打理,贺栖洲不再打扰,便告辞了。 宫里的墙一向这么高。贺栖洲走在墙边,看着来往洒扫的宫人,才发现他们又换了新面孔。 连朝臣都有更迭,更何况这一个个天家眼中,低如蝼蚁的洒扫仆从呢。 -- 第170页 可有件事,贺栖洲始终在意。 能将白家庶女与罪臣之女交换身份,还能一手打通关节,瞒过礼部和内务府,让顾湘莲在宫中瞒天过海这么长时间,这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至少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吧? 这样尊贵的大人,又为什么要辛苦安排这一出?顾平川谋反之罪已定,绝不可能推翻,他的女儿又为什么一定要入宫,难道就为了见皇上一面,为父亲讨一个不存在的公道么? 贺栖洲走着想着,竟又在门外遇到了秦歌,这回,秦歌还把辞年一同带来了。小狐狸一见贺栖洲出了宫门,便兴高采烈地蹦过来,一头撞在他怀里。那竹斗笠险些落地,贺栖洲赶忙将他扶稳,无可奈何地替他理了理帽子,低声道:“你让秦将军带你出来的?” 秦歌摆手:“可不是我带出来的,是他非要跟着我出来,说徐大人有了好消息也不叫上他,得好好吃一顿才行。” 辞年点头:“就是,请徐大人吃饭!” 贺栖洲笑道:“还请徐大人吃饭呢,徐大人还有公务,是你自己听了好消息高兴,想吃点好的,这才借了个由头……”说到这,贺栖洲突然一愣,自己说出的话,就像长了腿,又突然跑回了他的脑袋里。 借了个由头。 他本以为这局棋里,皇上是执子之人。 现在看来,恐怕连这位年轻的陛下,也成了背后人的由头。 第九十章 螳螂与蝉孰前孰后 来长安的这段日子,辞年交到了许多的朋友,无论是徐问之,是阿满,还是馥瑾,他们的烦恼都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辞年的烦恼。他很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帮他们一把,可无奈这天算人算,总有他竹溪山狐大仙算不到的地方,也有他无法触及的领域。 好在如今徐问之拨云见日,再也不必忍气吞声,辞年心里的不踏实也能纾解几分。 知道贺栖洲有话要说,秦歌心领神会,轻车熟路地领着二人上了三秦茶楼的临街包间。辞年也许久没上茶楼里吃点心了,一进店里,他便要了许多爱吃的菜肴,哪怕吃不了也要兜着走。可他也注意到,从刚才开始,贺栖洲便一直皱着脸,似是有什么难解之谜锁住了他的眉间,都让那拧出个疙瘩来了。 眼看菜上齐,小二笑着退下,辞年赶忙凑到贺栖洲身边,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在他眉间点了一下。 这一点,让陷入沉思的贺栖洲从黏着的线索中惊醒过来,他看着凑到跟前的小狐狸,不由得将整张脸放松下来:“怎么了?” 辞年点点自己的眉间,道:“你这都皱起来了,我给你按平。” 秦歌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但相处这么些时日,他也已经见怪不怪。这回是连咳嗽警醒都懒得了,他麻利地沏了三杯茶,道:“栖洲,你不是有话要说么,没外人了,说吧。” 贺栖洲给辞年把菜架上,招呼他先吃着。秦歌看他忙活一阵也不开口,笑道:“喂,你不会真的是来这吃饭的吧?我还寻思着……” “罪臣之女一事,恐怕是一个局。”贺栖洲放下碗筷,缓缓道,“我本以为陛下追究此事,是因为宫中混入闲杂人等,他想借机敲打太傅与礼部……可这事若是陛下刻意为之,他又有什么必要将徐兄牵扯进来?” 秦歌闻言,思索一阵,道:“会不会是出了意外?出了什么陛下没料到的变故,让他原本的计划发生了偏移……” 贺栖洲道:“首先,这罪臣之女绝不是陛下放进宫里的,这点可以肯定吧?” “那是自然,陛下就是再急色……”话到这,秦歌又觉得不对,他改口道,“当然我不是说咱陛下急色……我是说就算,就算陛下再急着充实后宫,也不至于让顾平川的女儿进来吧。她的父亲认罪伏法,谋反可不是一般的罪,必死无疑啊。这时候放她入宫,要是顾平川问斩了,谁知道她会不会起了杀心为父报仇……” 贺栖洲轻笑一声,抿一口茶水:“秦大将军竟然也有聪明的时候。” 秦歌一愣:“唉你这人……” “这秀女入宫前,都是要呈交画像了。在明知画像已经入宫的情况下,还能偷梁换柱,要么一开始送进宫的画像就不是白秀女,要么……就是这背后主使之人有这个能力,能当着礼部和内务府的面,把换了的人放到宫里去。” 贺栖洲继续往下说:“这满宫里,有谁有这个能力?” 秦歌一句抱怨的话还没出口,就又被堵了回来,只得顺着他的问题猜测道:“太傅?” 贺栖洲摇头:“礼部是太傅手里的牌,他自己找了个人过来打自己,他疯了么?” 秦歌又道:“那……那不就绕回来了吗?丞相这才刚下台多久,能使出何种手段的,难不成是皇上为了掣肘太傅,故意安排了这么个局……” “你们不是说,这宫里来了个新的丞相么。”辞年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他腮帮子里还塞着半个狮子头,吃得满嘴油花,“没了一个丞相,还有一个丞相,怎么就不能是这个丞相干的呢?” “他?他为啥这么干……”秦歌眉毛一歪,满脸都是疑惑,“难不成,他还和上任丞相交好,要替那人报仇?” 贺栖洲却笑笑,道:“怎么不可能呢。” “啊?”秦歌诧异道:“他俩真……真就老相好?” -- 第171页 贺栖洲:“……” 辞年难得见到因为这个吃瘪的道长,他口中还含着一口茶,一听这话,竟是笑得差点呛着。原是来自山野的的小狐狸,也在这长安城日复一日的淘洗里看出了端倪,辞年扯过帕子擦擦嘴,摇头晃脑道:“上一任丞相,难道就和太傅有深仇大恨吗?是杀父还是夺妻呢?既然都没有,他俩又为什么斗了这么多年?当然是因为权力了。” 贺栖洲奇道:“嘿,都知道权力了?” 辞年扯下滋滋冒油的鸡腿,往嘴里一塞,含混不清道:“你日日殚精竭虑,不也是为了这个么。” 贺栖洲一笑,屈指刮了刮他的鼻子:“我?我自然不是了。” 眼看自己又要被忽略在一旁,秦歌赶忙为自己找回些颜面:“是了是了,你们说的都明白了。那……就算是为了权力,方丞相安排这一出,总不能全靠威势吧?他现下虽是丞相,可毕竟新上任,朝中明里暗里都对他有所观望……你就说那顾平川的女儿,还有那白家秀女,这俩姑娘与他非亲非故,又凭什么要听他差遣啊?尤其是白家那位,她这一逃,那白家上下可就遭了秧了,她难道不为家里人考量考量……” 辞年抢白道:“白姑娘不喜欢白家人。” “啊?不喜欢?”秦歌又一愣,“那可是……她的父母宗族啊,她不喜欢?” 辞年点点头:“对,她不喜欢,甚至厌恶。” 他将那日作为“贺姑娘”时打听到的消息,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秦歌。 白秀清的委屈和苦楚,与她日日相处的千金小姐们一清二楚。她身为庶女,不得疼爱,可身为长女,却又被迫担起家族的重担,被迫为白家的兴盛与富贵入宫选秀。而她的所思所好所想,根本无人在乎。她日日穿着一样的衣服,用着一样的首饰,只有在入宫选秀那日,她才有了属于妙龄女子的光线与靓丽。整个白家上下,没人在意她要的是什么,他们只惦记着,巴望着,恨不能再从她身上拿下些什么。 一入深宫,她的未来,她的爱情,甚至是她的性命,都再也不配属于她自己。 所以当有个人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她可以不必再忍气吞声,可以为自己活一次的时候,白秀清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若是计划成了,她收获的可不止自己的将来,还有对白家展开报复。她肯这么放心大胆的逃走,必定是有人铺好了后路,能许诺她一辈子隐姓埋名,不被他人知晓。 而罪责,必然也只有让白家上下承担。 “白大人,工部侍郎……”秦歌一惊,道,“这工部,不也是太傅的么?这……” “只打通一头是不行的。”贺栖洲抿一口茶,分析道,“对顾湘莲,只用一句话便足够了。” 秦歌问:“什么话?” “覃太傅日日与丞相争斗,此次丞相倒台,牵连你父亲,实有钦天监从中协助,而钦天监,是太傅的人。”贺栖洲低声道,“你可愿为父报仇?” “你们钦天监……归太傅了?”秦歌摸不着头脑,“不应该吧……” “不该归太傅的。”贺栖洲道,“但在外人眼里,钦天监已经是太傅的了。顾湘莲是局外人,父亲常年驻守边关,她能知道这其中的关窍么?父亲去世,族人牵连发配,她虽为女眷,却注定逃不掉为奴为婢的命运了。她入宫后,蛰伏许久,直到被陛下召见,也只高呼父亲冤枉,最后在狱中自裁,这一切,就是为了露出破绽,让陛下疑心礼部和内务府,从而绊住太傅。” 贺栖洲深吸一口气,道:“这样的心思,说无人指使,是绝不可能的。” 秦歌听了这许多,也总算顺着他的分析慢慢理清了思路。他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道:“所以……那江桓玉再朝堂上所说的话,没准也是真的。” 贺栖洲没有答话,而是静静看着他,示意他往下说。秦歌见状,便知自己说对了,他继续道:“江桓玉这人,此前一直在刑部,调任后专注应酬逢迎,根本不管礼部的事,礼部要真出了什么事,他恐怕也一问三不知。一旦牵动礼部,那江桓玉是肯定要找个替罪羊,替自己撇清关系的。” “正是。”贺栖洲点头,“所以,徐兄被牵扯其中,并不是以外,而是计划之中。布局的人了解这局中每个人的品性,他知道每个人该做什么,会做什么。而江桓玉这样的草包,在面对来自陛下的压力时,第一反应便是撇清关系,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把罪责给推出去,所以,送往临安的第一封信,一定是江桓玉写的。那封信,也成了绊倒他的有力罪证。” 秦歌又道:“那……如果真如江桓玉所说,徐大人父亲被冤一事确实与他有关,那徐大人的母亲……” “那是因为……这布局的人,低估了徐兄的坚韧。”贺栖洲的语气突然带了几分怅然,“他没想到,徐兄并没有因为父亲被冤入狱而妥协。为了压垮徐兄,拉江桓玉下台,他刻意将徐兄的母亲也一同冤入狱中,迫使徐兄崩溃,大闹皇家别苑。那日陛下虽未出门迎见……可他确实已经知道了此事。此人要的,就是这个知道。” 因为知道了,这颗种子才会种在心里。陛下对江桓玉和礼部,甚至是对太傅的忍耐,就会被这颗慢慢生长的种子蚕食干净。 “可陛下为什么非得晾着徐大人,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呢!”秦歌还是不解,“罪臣之女一事,陛下说是大事,便是大事,他说小事化了,便能一团和气。他敲打礼部,却发觉局势不受控制,那为什么还要继续执着于此,甚至不惜将徐大人牵扯其中……那些日子咱们都看在眼里,徐大人是瘦骨嶙峋,面黄肌瘦,一连病了半个月……” -- 第172页 “若不是这样,陛下怎么除去江桓玉。”这话过于残忍,但贺栖洲还是说了出来,“刀子扎得疼了,才有雷霆大怒的理由。可……”他还是不忍地摇了摇头:“可徐兄,是被这刀子扎得最疼的人。” 那段日子,他东奔西走,委曲求全,只为了换家人一个清白,求全族一个平安。可也就是那段日子,他尝尽了人间冷暖,看了多少白眼,听了多少讥讽,经受了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体会的狂风骤雨。这个遍体鳞伤的徐问之,如今也学会摆着一张温和的笑脸,对着同样笑意满满的同僚缓声攀谈了。 可这样,真的是陛下所期盼锤炼的结果吗? “最后这一下拨乱反正,恐怕也少不了那人的顺水推舟。”贺栖洲道,“他是丞相,他能遣人送信,能派人搜证,能让徐兄和礼部陷入动荡,也能将他带出风暴。陛下虽本就没有伤害徐兄的意思,但若那临安来的密信就有一份丞相的功劳……” 秦歌慢慢地补充道:“这礼部……往后就不再是太傅手中的牌了。” 第九十一章 树下邀终能与君同 太傅手中没了礼部,还有其他的,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孟胤成看着前丞相与太傅斗了这么多年,看他们在这波橘云诡的朝堂上分庭抗礼,就像看着自己园中争奇斗艳的花草。这株势头过盛,便减去一些枝桠,那枝不够强壮,便多培些肥土。但无论如何,这园中的花草,都不能高过皇宫的台阶。 秦歌赶在辞年下手之前,把另一只鸡腿夹到了碗里:“栖洲……你这意思是,徐大人他……已经为了对抗江桓玉,保全家人,加入了方丞相的……” “我觉得……不是。”贺栖洲不动声色,抄起筷子,将那鸡腿夹回辞年碗中。原本沮丧几分的辞年眼睛一亮,立刻抓起鸡腿啃了一口,唯恐秦歌还要跟他抢。碗里的鸡腿都能飞了,秦歌一时语塞,只得又夹了些凉菜掩饰尴尬:“……怎么不是?” 贺栖洲摇头:“方丞相想找一个听话的还不容易么?这满朝文武,总有愿意当俊杰的识时务者。但徐兄……并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应该说,他只听天理,只认君臣。这样的人,怎么劝他归顺?他可以为了报恩帮你一次,却不一定肯一次次违背自己的准则。他毕竟是这样的心性,经过此事,我倒觉得他通透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一板一眼了。” 秦歌细想一阵,也觉得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徐问之并不是奉迎之人。他原则明确,处事并不圆滑,这短短的时日就想让他归顺,恐怕是不太可能。 贺栖洲又道:“与其说是徐兄站在了方丞相这头,不如说是方丞相,把自己放在了徐兄这头。他能布下这个局,又能准确把握江桓玉的性子,算出他要走的每一步。这位丞相大人,恐怕已经看出了皇上对礼部和太傅的不满,也早就将徐兄观察得透彻。将徐兄推上来,不是方丞相的选择,而是方丞相体会了皇上的用意,顺水推舟,应着皇上的心意做出的选择。” 秦歌越听越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放下筷子,理了半晌,才讷讷道:“你的意思是……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是皇上本就要给徐大人的……” 贺栖洲道:“是。” 秦歌又道:“那方丞相饶了这么一圈,费了这么大的劲,又算这个又算那个,到头来不还是……” 话说到这,他愣了一瞬,刚才的那口冷茶入了五脏六腑,那打结的思绪突然就清明起来。 起点还是那个起点,终点也还是那个终点,但中间的一切,却悄悄发生了变化。江桓玉这等庸才,若不是今天这遭,他也是迟早要被人赶下台的。这一点他们都知道,那太傅能不知道么?太傅为了保住礼部,必定会在江桓玉之外继续培植人手,若是那天江桓玉作死把自己作没了,他也能立刻让人补上空缺,依旧将礼部攥在手里。 可如今,江桓玉没了,惹了盛怒的礼部不敢吱声,多少被江桓玉牵连的太傅不敢动作,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是皇上亲手捧着送到徐问之手上的。他道自己绝不苛待良臣,可因为权衡扶江桓玉上位时,就已经有所亏待,容江桓玉胡作非为,让礼部一团乱麻,无视徐问之的哭喊,便是再一次的亏待。 当密信回京,江桓玉倒台的时候,这个礼部尚书的位置会落在哪位良臣的手上?答案呼之欲出。 贺栖洲见他神思清明了许多,又补充道:“方丞相不必拉拢徐兄。徐兄经了这次磨难,他很清楚这份屈辱是从谁那得来的,他比谁都清楚江桓玉敢如此放肆的缘由。当徐兄成了礼部尚书,掌管礼部大小事宜,他就算是独木难支单腿蹦着走,都不会跟太傅走了。” 只要不跟着太傅走,那就对了。方丞相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两人思路对上,同时抬头,久久未言。这位在翰林任职多年的方平儒大人,是比那位嚣张跋扈的前丞相更为可怕的存在。可无论如何,熬过了风险的徐问之,终于坐稳了他早该得到的尚书之位,这总归是件好事。但愿这位丞相大人,是个为君为国,能当大任的良善之人。 贺栖洲与秦歌攀谈时,辞年就在旁边偷偷看着他,他不只要看,还要趁着秦歌不注意,把好吃的都夹到贺栖洲碗里。等到两人谈完,一低头,秦歌才发现这贺大人碗里的山已经堆得比发冠还高。秦歌看看自己的碗,又看了看桌上剩下的菜肴,悲凉道:“栖洲,这餐总不归我请了吧……” -- 第173页 贺栖洲见了自己碗里的山,愣了一瞬,笑得开了花似的:“我请我请,哈哈哈哈,你看看还要吃些什么,让小二再给你上,可不能饿着你这国之栋梁了!” 秦歌啐了一口:“我呸,你也不过嘴上奉承两句,就带着你那狐狸崽子可劲祸害我吧!” 辞年一听,立刻飞起筷子,把桌上的最后一块鸡翅也夹到了贺栖洲碗里。出手落筷,迅如疾风。秦歌一万个不服,也抓起筷子,把桌上还剩下的都往自己碗里扫,这餐桌一时间刀光剑影,两人用筷子杀得不可开交。直打得贺栖洲都哭笑不得地绕到一旁,唯恐被这场战火波及。 只要有辞年在的地方,都一定会充满欢声笑语。他不关心时世争斗,也不在乎名利角逐。蜀中也好,长安也罢,天还是那片天,人依旧是那个人。人世匆匆,红尘千丈,辞年只在意他在意的人。这样倒也挺好。 一顿饭结束,秦歌照旧回去巡防,没了白校尉后,这位将军还没培养出能替他挑大梁的下一位得力部下,在此之前,只能老老实实亲力亲为,再不能偷懒了。与二人分别时,秦歌还与辞年斗了许久的鬼脸,直到他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辞年才一副获胜的样子得意洋洋地冲着贺栖洲一抬眼:“是我厉害些!” 贺栖洲夸赞:“是,你最厉害了!” 家人的风波平息了,徐府的门前却掀起了新的浪。宫中人多眼杂,上午时,许多同僚没能见上徐大人一面,礼部的事处理得宜后,这徐大人便拖了个身体不适的名头早早离宫了。 这到了傍晚一收工,等了许久的大人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往徐府赶,就为了能与这准礼部尚书多走动走动,亲近亲近关系。一群同僚争先恐后,纷纷围在门口,又是叩门又是呼喊,将近半刻钟,才终于等来了开门的人。 门开了,冒出头的是一位老管家,他腿脚不便,行动缓慢。有几位大人等得不耐烦,一看门开了,赶忙递上拜帖,老人家架不住他们的热情,赶忙退了几步,摆手道:“不在,不在……我家徐大人不在家,也没同小的说他去了哪,各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不在?”众人愕然,可老人家虽然腿脚不利索,手上却极快,趁着众位大人惊诧的空档,他飞快地将门关上,利落地下了锁。 此刻的长安城里,已经没有徐问之此刻想见的人了。 月光朦胧,树影婆娑。 徐问之拄着青竹棍,拨开及膝的野草。车夫将马儿带到水边,一面吹着口哨,一面拿起毛刷,趁饮马的空档,替老伙计刷刷毛发。棕褐的毛发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徐问之踩着那车夫口中调子的旋律,拐入了寂静的山路。手中的灯笼散着微光,徐问之走到树下,坐在了那块平坦的山石上。 已是夏深,玉兰不再开花。可他坐在树下,却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那浅淡的芬芳。 徐问之放下灯笼,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十分小巧,却格外精致。他捧着那锦囊,如同捧着一份珍宝,丝绸缎面是白色,扎口的系带也是白色,他从一片清透的白里,取出了一朵依然莹润的花。花瓣上有字,娟秀细巧,他将那花儿捧在手里,久久未言。 月光透过树影,正投在他掌心的花蕊上,徐问之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并非寻常女子。” 过了许久,他又道:“可……我不在意。” 风动了。稀疏的树影轻轻摇晃,那风很轻很轻,只吹动了书生手上花瓣的一角,那花蕊轻轻卷曲,面上的字也一同颤动起来。徐问之赶忙将花护在手里,接着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送我的花,每一片,每一朵,我都收得好好的。我病困之时无法见你,也明白你不敢见我的心思。可我如今……” “我如今……”徐问之轻笑一声,怕自己藏不住话里的颤抖,“……我想见你!” “馥瑾,我想见你。我从泥地里爬起来后,想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他又重复了一遍,语句更清晰,声音更洪亮,像那村头谁家的傻小子,捧着一朵小小的花,向心爱的姑娘表明心思一般。他的声音漫过山野,又被风裹着送了回来,他大声道:“馥瑾!我想见你!我……” 风声更盛,随着风声一起来的,还有那瞬间馥郁的花香。徐问之嗅到香气,赶忙起身,手中的花却被风吹起,像一只翩翩起舞蝴蝶。那花儿乘风而起,在他眼前打着转,他伸手想捉,却总是扑了空,徐问之急得不行,唯恐那花被风吹走,可那花在他肩头盘旋一阵后,竟随着风向上飘起,略过了他的鼻尖,闪过他的眼睫,他赶忙扶着树,回过身,抬起头。 朦胧月光里,他想见的第一个人,正坐在高高的树杈上,被月光映亮了眼眸。那朵翩翩起舞的花,也终于在盘旋几圈后,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的指尖。馥瑾笑得泪眼盈盈,她温柔地伸出手,道:“公子,别来无恙。” 第三卷 长安梦远(下) 第九十二章 秋叶黄狐仙嬉戏忙 夏日匆匆,转眼过秋。长安地处西北内陆,一入秋便多风干燥。 徐府栽的那几棵银杏经不住几阵西风,一夜染上澄黄。辞年推门出来,见了被风吹落的枯叶,才想起没过一阵,就又该过年了。人世这么长,不过是一年又一年,往返交叠罢了。一片金黄的扇叶被风带来,正落在他脑袋上。辞年耳朵一动,抓下那片干燥的黄叶,看着眼前铺满院子的枯叶,脑袋里慢慢浮出一个念头。 -- 第174页 小狐狸腿一蹬,一脚踏上池内的假山山顶,他略略扫过一眼,伸直了胳膊,以自己为中心,用力抡了大半个圆。他指尖所向的地方,正渐渐卷起一阵风,那风托起落叶,在地上低低打着卷,那些金黄的落叶一离了地,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随着他的手指腾空而起,围着假山绕起圈来。 辞年将它们聚到一起,悬在空中的落叶不停翻滚,像是个硕大的圆球。他看了许久,确定把那灰尘都抖落了,才轻笑一声,打下响指。一声清脆,黄叶簌簌下落,堆在池岸边,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贺栖洲要是回来,就不必再请人扫地了。 辞年看着那冒出尖的小山丘,心中一动。他蹬腿跳起来,张开双臂,冲着那黄澄澄的落叶堆跳了下去。扑簌声乍起,枯叶像鸟儿般四处纷飞,辞年把自己埋进柔软的枯叶中,就像扑入一团细细的棉絮。蜀中潮气重,树叶落了地,不过几日便腐化成泥,绝不会像在长安一样干燥蓬松。 叶子堆里腾出一阵青烟,一阵抓挠声后,冒出头的不再是束着发的少年郎,而是一只顶着尖尖耳朵的雪白狐狸。叶堆太小,光扑进去还好,想打个滚可不太方便…… 趁着家中无人,辞年打算放肆一把。 小狐狸铆足了劲,伸长前爪,在落叶堆里刨了好一阵,直把那金黄刨得满天飞。树叶很轻,稍稍用力就能让它们飘起来,辞年将那叶子山掏空了大半,正想给自己挖个门,造个小屋,头顶那块仅靠同类脆弱支撑的部分就塌了下来。纷纷扬扬的叶子落下来,将辞年埋在了里面。 下一刻,不服输的小狐狸又窜出头来,他抬起两只前爪,用力拨了拨脑袋上的落叶,一连甩了好几次毛,才将毛发里夹杂的黄叶抖干净。眼见造屋不成,辞年打算给自己扒拉个窝。可他刚一回身,就撞上了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是贺栖洲回来了。 那人一手提着糕点,一手背在身后,眼里尽力压抑着笑,正立在落叶堆旁,静静地看着他。 辞年一惊,想都没想就往枯叶堆里钻,谁成想这身子一转,竟把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露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藏好,就被眼疾手快的贺栖洲抓住了尾巴。这命脉都被揪着了,哪还有逃窜的可能?辞年无论怎么扒拉四肢,那尾巴就揪在贺栖洲手中,任他多努力,挥起多高的落叶,都只能原地踏步。 辞年见躲不过了,只得破罐破摔。尾巴还被人抓着呢,他就已经慌慌忙忙地变回了人形。这一变,原本就脆弱的落叶堆更是不堪一击。重回少年形态的小狐狸一翻身,趴在散了一地的黄叶里,心想着这下这人能放过自己了吧?可谁知他一回头,那人也跟着蹲下来,脸上笑意却更盛。 辞年顺着他的手一看,傻了眼。谁能想到这变回人形的狐狸,还有被人揪着尾巴不肯松的一天!辞年忙甩了甩尾巴,想让这毛茸茸的家伙从他手里溜出来。贺栖洲并没有用力揪着,只是轻轻捻住,见他挣扎,便顺势松了手,让那蓬松的大尾巴绕回身后。幸好辞年今日着的是短衫,这裤子留了尾巴的缝,也只是挂在胯骨上。 这要是穿着长衫…… “你怎么……怎么回来了……”辞年赶紧藏好尾巴,想撑起身子爬起来,可不知是太过慌忙,还是被贺栖洲看见了狐狸模样不好意思,他的每一脚都踩在落叶堆上,踏一步滑一步,折腾了半天,都像是刚才被揪着尾巴那样,原地踏步,一动不动。 贺栖洲却悄悄收敛了面上的笑容,把糕点往他怀里一放,大大方方一歪身子,与他躺在了同一堆落叶上。石板灰白,落叶金黄,抬眼望云上望去,便能看见湛蓝的天。贺栖洲道:“我不是给你留了条子,说我出去买点心了么。你真当我今日不在家?” 辞年今日没去看什么条子,他看着院子里黄叶飘飞,一时兴起便窜了出来。 贺栖洲又道:“看不出来啊,狐狸挺小,尾巴挺大。” 这话明明没什么不对,可一入了辞年耳朵里,就仿佛哪哪都不对!小狐狸那脸一阵阵的红,好一阵后,他才梗着脖子,抓起一把落叶,朝着那笑盈盈的人砸过去:“不准看,看了也不准记得!” 贺栖洲赶忙推开扇子挡了扑面而来的黄叶,大笑道:“又不是不好看,怎么还不让人看了!我不止看着你刨落叶,我还看着你给自己修了个房子,房子塌了,你才钻出来刨坑的,那坑刨得可圆了,比天上的月亮还……” “闭嘴!”辞年羞得脸通红,他扑上去,抢了扇子,恨不能堵住贺栖洲那张嘴,“你胡说八道!谁刨坑了!你才刨坑!一天到晚就知道笑话人……” “这话说的,你又不是人。”贺栖洲见他扑上来,瞅准时机,一展手臂,将这怕羞的狐狸稳稳搂在怀里。羞恼的少年红着脸,脑袋上的耳朵往后耷拉着,一副极为警惕的模样。贺大人抬起手,在那轻颤的毛耳朵上用力揉摸几下,又贴着辞年光洁的额头轻吻一记,“哪能笑话你,你可爱着呢。” 可爱这词辞年也不爱听,但话从贺栖洲嘴里出来,就莫名中听了几分。他把头埋在这人怀里,一双耳朵耷拉了许久才慢慢挺立起来。他鼻尖贴着道长的白布袍子,哼了两声,轻轻道:“不能看就是不能看……” “不让别人看,让我看,还不行么?”贺栖洲倒是打起商量来,“小神仙,小狐狸?让我看看怎么了,耳朵都让摸,摸摸尾巴又怎么了?” -- 第175页 方才那人人仰马翻,与其说是辞年小气,倒不如说是突然出现的贺栖洲,把毫无防备的辞年吓了一跳。他从未让别人见过他原本的模样,除了当年救他一命的竹阿婆,他没让任何人见过自己身为狐狸的样子。人总是对异种抱有奇怪的心思,或是敬畏,或是恐惧。 他还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让贺栖洲看见他那毛茸茸的模样呢。 贺栖洲见他不言语,又道:“好,是道长不好,站在后面不打招呼,吓着小神仙了。不止如此,道长还动手揪小狐狸的尾巴,简直罪大恶极。”言罢,他将手递到辞年跟前,诚恳道:“咬我一口出出气?” 辞年从鼻息里窜出一声笑,一把拍开了他的手,道:“你不准告诉别人……” 一见他笑,贺栖洲也跟着笑了:“我告诉谁去?” 辞年道:“秦将军,徐大人,都不准告诉!” “那……你的意思,就是往后这尾巴……”贺栖洲跃跃欲试。 “也不准!”辞年想都不想。 贺栖洲一听这话,眼里竟带上了几分失落。辞年眼明心细,一瞥他这模样,心里也跟着犹豫了几分,只沉默片刻,他又哄骗似的补充道:“偶尔……” “嘿!”贺栖洲笑逐颜开,把糕点塞辞年怀里,又把辞年塞自己怀里,抱起人跑得邻村娶媳妇的傻小子都快,辞年知道自己上了当,却也知道说出的话是泼出的水,没有再收回的道理。怪只怪自己看着贺栖洲便走不动道,这人一皱眉,他恨不得什么都答应下来…… 不就是尾巴吗!有什么不行的! 秋意正浓。院内辛苦收拾的落叶,又在两人一番闹腾后散落四方。 辞年吃着点心,任贺栖洲替他梳好散落的碎发。他倒是喜欢贺栖洲替他梳头,却不知为什么贺栖洲这个梳头的也能乐在其中。他透过铜镜,看着那人认真的样子,突然道:“道长,梳头这么有趣么?” 贺栖洲坦诚道:“有趣的是给你梳头。” 辞年哼了一声:“我可记得,我当初不乐意梳头,你还拿好吃的利诱。” “替你梳个头怎么了?能换些好吃的,也不亏啊……”说到这,他语气突然温和几分,“前些日子忙着宫里的事,都没怎么陪你,你一个人在家,怕是要无聊了。” “长安这么大,总能找着乐子的。”辞年道,“现下是忙完了吗?” 贺栖洲道:“忙完一阵了,徐兄如今很好,当了礼部尚书,也常能见到馥瑾姑娘。倒是秦歌那家伙……一天天的也没个人影,不好打听出了什么事。” 辞年仰起脑袋,倒着看向他,贺栖洲一笑,空出手,替他抹去嘴角的糕点:“几百岁了,小神仙,吃东西还沾脸上呢?” 辞年却道:“你上哪忙都好,反正我就在这院子里,你只要回来,就能瞧见我。再不然,你到哪去,我也能找过去,丢不了的。” 贺栖洲手一顿,脸上浮出个温柔的笑来。他俯**,蜻蜓点水般吻过辞年那似是带着星光的眼睛,道:“好,丢不了。你在这,我总能找回来的。” 第九十三章 年节至嬉笑换旧颜 长安的秋是干燥而短暂的,匆匆几阵秋风,凉意就上了心头。 虽说从那日落叶堆里打过滚后,辞年就再也没露过大尾巴,但随着贺栖洲留在家里时间越来越长,他也减少了出门闲逛的频率。毕竟之前都是他在屋里等着这人回来,等待并不好受,他十分清楚。 两人就如从前在竹溪山下的小屋里那样,晨起早饭练功,贺栖洲往宫里忙碌去,辞年就在家里自娱自乐,等贺栖洲回来了,二人便搬了躺椅,在院子里躺着看星星。 长安的天更广阔,没有山麓遮蔽,没有竹林掩映,赤条条直望上去,好像能透过那静谧夜空,看到更遥远也更明亮的星辰。辞年偶尔看着星星睡着,醒来也会在屋内,想都不用想,肯定又是贺栖洲不忍将他吵醒,于是轻手轻脚把他挪进了屋。 还在年成尚好,天下太平。钦天监一众同僚们报喜报得及时,又得了皇上不少赏赐。正赶上傍晚要回家了,一众同僚非要拉着他一起去吃个饭庆贺庆贺,贺栖洲只略一思索,便将功劳全推给了叶怀羽。这位监正大人被无端提及时,正在细细观察皇上赏赐的那盆红珊瑚,才一抬头,就看着他手下一大帮兔崽子围了过来,再展眼一望,那祸水东引的贺栖洲已经一挥手,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家的路上,贺栖洲撞上了同路的徐问之,两人相视一笑,竟是异口同声,问了个好。 “小公子近来如何?” “馥瑾姑娘怎么样?” 两人一愣,又同时回答道—— “好着呢,能吃能睡。” “近来天冷,姑娘来得少了,大多是我去寻她……” 话说到这,两人又是一阵大笑,寒暄几句天冷多穿衣,便各自回家去了。长安的大街依旧繁华,西风一阵接一阵的紧了,行人来来往往,全都裹紧衣裳,唯恐那寒风钻进衣袖里去。踏入院门时,贺栖洲的眼睛捕捉到一片细小的莹白。 它极细极小,小到落在指尖便会消失不见。它摇落下来,被风吹得胡乱飘洒,贺栖洲看它在屋檐下盘旋一阵,终于落下地,融入泥土,这才后退一步,仰望着已经泛紫的天。无数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正随着寒风肆意飘荡。长安终于又下雪了。 -- 第176页 贺栖洲推门进屋时,辞年正因为突如其来的雪而兴奋不已,他站在与院内的小桌上,挺直了身子,伸长了臂膀,想要抓住每一片飘落的雪花。而石桌的另一旁,一个红衣的少年与他一样,也伸出手,试图接住那细小的冰凉。 “看我抓……啊?”辞年信心满满,将双手一挥,却扑了个空,他摊开手,掌心的雪花已经融化,那一点微末的冰冷,也化成湿润水汽,藏在他细密的掌纹里。这也难怪,他的手是热的,雪花落下,必然会化作水汽。正当辞年不解时,阿满却喜滋滋地惊呼道:“看我这,看我!” 阿满手心里的雪花已经慢慢堆积,虽然只是薄薄一层,却比辞年那不停融化的境况好得太多。辞年大惑不解:“凭什么你这就能抓住,我就不行!” 阿满被他一问,也陷入疑惑:“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因为阿满的手是没有温度的。”贺栖洲走到石桌旁,将站在上面的小狐狸抱了下来,替他扯了扯单薄的外套,“真以为神仙不会着凉?” 辞年对着凉不着凉的毫无兴趣,他满心里只想着看阿满手上的雪,一听贺栖洲这么说,他便立刻凑上去,抓住了阿满的手。果然,在他碰到雪花的瞬间,那层单薄的冰霜立刻融化了,没了雪花,阿满的手也依旧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可言。 碰到辞年掌心时,阿满愣了一下,突然笑道:“真的,小公子,你的手倒是很暖和的!” 贺栖洲解释道:“他毕竟是狐狸,而你是树木啊,树木没有血脉,自然会冷些。” 这两个成了精怪的家伙,居然还需要一个人类来给他们解释这体温的玄机,两个小神仙一愣,竟一起笑了出来。笑着笑着,阿满低下头,看向了自己的手,轻声道:“那么,人的手应该也是暖的。能握着暖和的手,感觉很好,馥瑾应该会觉得幸福。” 辞年听到这话,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他自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阿满不这么难过。雪越来越大,三人立在雪中,发丝都染了飞白,贺栖洲道:“咱们先进屋才是,再站在这,一会就是一颗雪树,一只雪狐狸,还有我一个雪人了。” 辞年极为配合地大笑几声,拽着阿满就往屋里去。屋外的雪漱漱落下,不一会就铺满了庭院,西风换了北风,又是一年冬。 阿满其实很想跟着馥瑾一块来。但馥瑾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他也不便再继续跟着她,扰了他们的兴致。独自在山中,连每天的日子都格外漫长,阿满不知怎么办,只能寻到辞年这来,陪这个独自在家闲得发慌的小狐狸打发时光。 两人一起看书,偶尔也画画,阿满虽然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画画却像模像样。画烦了,辞年就向他介绍自己那些胭脂,他用秋冬的枫叶试过了,却发觉还是用干花炼出来的红最为耀眼。阿满认真听着,偶尔也试着做做,但做出来的胭脂再好看,他也不知该送给谁,只好就留在辞年的桌台上,等这位小狐狸心血来潮时,用来装扮自己。 “眼看着又该过年了。”贺栖洲煮好茶,望着屋外的雪,道,“满打满算……你就来长安一年了。” 辞年专心吃着点心,听了这话,回道:“短短一年罢了,往后还有那么多个一年呢,一年能算什么!” 贺栖洲叹道:“你要是别那么贪玩,早日修成正果,我倒是可以省下很多烦恼。” 辞年哼道:“我可没有贪玩,是你说的,修成正果要讲机缘,我这就是机缘没到么,等我机缘到了,我一定成为举世无双的狐大仙,横扫六合,并吞八荒!” 贺栖洲笑道:“等你横扫六合,这天下的鸡都活不到成精的那天了。” 屋内欢声笑语,阿满原本的那点阴郁,也随着手中的热茶一点点消散。他看着桌旁的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斗着嘴,突然道:“你们说的那个过年……可以带上我一起么?” 他在山中这么多年,只偶尔见到来打柴的村人,他们谈论起过年时,脸上也是这样的兴高采烈。阿满问过馥瑾,什么叫过年,从没过过年的馥瑾,也是一脸好奇,他们曾趁着大年三十,偷偷溜到山边的村民屋外,听着屋里欢腾的笑声,嗅着推杯换盏间溢出来的饭菜香味。 虽然这山中岁月如此漫长,他从化灵那天起,就从没亲历过过年。但从那日后,馥瑾便惦记上了过年。她说过年时人间会一家团聚,所以年是个好日子,她也希望有一日,能与人世间的有缘人一起过个年。这个愿望,阿满记在心里,却一直没能帮她实现。 “要是能带上我……就把徐公子和馥瑾一起叫来,可以吗?”阿满笑道,“她一直都想过个热热闹闹的年……” 话都到这份上了,辞年也不好再劝他什么,当初那盒胭脂是他做的,也是他撺掇阿满去送的,如今阿满虽说总是笑着……旁的不必多说了。辞年拍拍胸口,觉得决心表得不够,又拍了拍贺栖洲的胸口,邦邦邦几下,砸的这肉体凡胎的贺大人差点把刚喝的茶咳出来。 “我一定帮你把徐大人和馥瑾邀来!”辞年想想,又道,“还有秦将军!也要一起来,我们就一起过年,一起热热闹闹的放鞭炮,让你也开开心心的!” 阿满捧着杯子,被氤氲的水汽蒸红了脸,他踌躇许久,终于感激道:“谢谢。” -- 第177页 冬至的饺子宴如期举行,这次没了风波,一切都平静祥和。礼部的事再忙,也总有落下帷幕的那天。徐侍郎成了徐尚书,也确实配得上尚书这个身份。年节典礼全都操办的漂漂亮亮,都让看惯了拖沓的孟胤成不习惯起来。不过既然事办好了,该赏还是要赏,这个年节,礼部诸人仰仗着新官上任的徐问之,也沾了不少的光。 年三十那夜,一席人应着邀约,一人带着几样菜,来到了贺府。除了说好的那几位,还有钦天监的叶监正,贺栖洲一向对这位师父敬爱有加,哪能放他一个人在家过年?这许久没热闹起来的贺府,终于在张灯结彩与欢声笑语中,迎来了又一年的春节。 辞年不爱喝酒,索性煮了一大壶茶,你一盏我一盏,倒也乐得自在。养了一年的芦花鸡终于活到头了,变成了桌上插着翅也难飞的佳肴,慢慢铺了一桌。秦歌不会做菜,但好歹从茶楼里买了几样招牌菜充数,徐问之不知该做什么菜,干脆就把老管家请来,让他帮忙一同张罗年夜饭。 天快黑的时候,这一桌年夜饭,终于在手忙脚乱和嘻嘻哈哈里准备妥当了。 这样的喜气洋洋,烘得阿满心头正暖,他立在院子里,看着挂灯笼的辞年,又看看站在一旁指挥的秦歌,视线转着转着,就转到了馥瑾的身上。他的玉兰姑娘极为反常地穿了一身红衣,批着镶绒边的大氅,正与徐问之商量着,这春联该怎么写,又该怎么贴。 他差点忘了,她会写字,而且字迹娟秀,写得极好。 徐问之看她捻起笔写了上联,便提笔对出了下联,两人的字都端正得很,却全然不是一个风格。 “不如先把对联放着吧?”馥瑾道,“等忙完了,再写横批……” “我去贴上吧!”阿满笑着迎上去,将两副对联举了起来,“好看,也合适,我就贴在这扇门上,小公子和贺公子一定也喜欢的!” 没等两人应声,他便拿起浆糊,唤上刚挂好灯笼的辞年,邀他一同贴春联去。 馥瑾一定会很高兴。能过个热闹年,还是与心悦之人一起。阿满心想。 这个心愿,他终于帮她实现了。 第九十四章 惊蛰起长虫袭满地 从开春起,秦歌便不怎么来找贺栖洲了。 平日里这家伙可不是这样的。他跑贺府比跑自己家都勤快,来这不是跟辞年研究吃的,就是把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都跟两人说道说道。要问他这些东西都是打哪听来的,秦将军也只是嘚瑟一笑,高喊一句“我宫里有人”就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子。 辞年起初还会问两句,见他见多了,自然也就摆出了贺栖洲的同款表情,问都懒得问了。 惊蛰往后,秦歌便更是人影都没了。连偶尔过来拜访的阿满都奇怪,似是已经许久没见着那位秦将军了。 “也许是最近忙着当国之栋梁呢。”辞年道,“你不懂,他们总是这样的,要是皇上喊一声,他们就得立刻过去,晚了皇上要生气的。” 阿满似懂非懂,却也知道了这皇上是人世间的至尊所在。他看辞年又摘了鲜花来研磨,突然道:“对了,你会做草药包么?” “什么草药包?” 阿满比划着:“就是……能防虫叮蛇咬的那种。” 辞年闻言,诧异道:“你是树啊,还怕蛇和虫子?” 阿满慌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是馥瑾说,近日山里的蛇虫不知为何增多了,她担心徐公子进山有危险,所以打算做个草药佩囊让他带着,但是这东西……我们也只是听说过,从来没做过,你要是会,就教教我,我回去教她就好。” 果然又是因为馥瑾的事,辞年早该习惯了。他将手里的花瓣摆弄一阵,思索道:“这个我真的不会,但我前些日子上市集搜了一本书,上面有不少图,似乎就有关于香囊记载,等会我把它找出来给你,你拿去让馥瑾对着学吧。” 阿满高兴得不得了,连连道谢:“多谢,实在多谢了!” 辞年听他道谢,心里是想高兴的,却不知为何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小狐狸犹豫许久,终于还是笑道:“你这么费心思替她搜罗,她肯定很喜欢的。” 香囊要用好缎子缝制,针脚要细密,大小得合适,多一份少一分,佩在身上都不会好看。开春惊蛰,万物复苏,水塘里蛙鸣阵阵,各类动物也从密林溪涧里钻了出来,这上山的路确实不好走了。徐大人毕竟肉体凡胎,馥瑾会有此担心,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香囊做好了,还得有绣花。女子绣了荷包,大多是赠给心上人的。馥瑾送给徐大人的香囊上,会绣怎样的图案呢?或许最像她的,还是那朵莹润洁白,永远馥郁芬芳的玉兰。锦缎和丝线,辞年这里都有,去绸缎庄买衣服时,店家偶尔也会送一些边角料作为赠礼。 只是无论阿满如何费心,这香囊,终究不是为他而做的。 阿满并不在意,他接了辞年从屋里翻出来的书,把能看懂的字全看了一遍,才合上扉页,搂进怀里,笑道:“这样,她的愿望又能实现一个了。” 辞年问:“愿望?” 阿满道:“对啊,她每次说自己想要什么时,我都会偷偷记下来,这是她的愿望。都是些很小的愿望,很容易完成的,馥瑾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姑娘,她想过年,想要胭脂,想做个草药香囊……我找着机会了,就会替她想想办法,替她把这些愿望一一实现,这样她会很高兴。” -- 第178页 辞年又道:“那她要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呢?” 阿满愣了愣,思索一阵,将双手合并,弯曲成一个瓢的形状,笑道:“天坑地下有水池,夜里掬起水,月亮就在这了!” “这样,她也高兴?” 阿满把头点得像筛糠:“高兴。月亮是不变的,她也不会变,只要掬起水,这月亮就是她的了,怎么能不高兴的。” 辞年撇着嘴,不知该怎么回答。阿满的名字还真是适合他。替别人满足愿望,也在满足自己的愿望。他能高兴,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辞年道:“你先告诉馥瑾把香囊缝着,等道长回来了,我就问他讨些驱蛇虫的草药,袋子缝好了,药也磨好了,装进袋子就可大功告成,等到端午天气热了,这个更能派上用场了,能用好久。” “好,我知道了!”阿满笑得灿烂,“馥瑾要是收到这本书,一定……” 话音未落,院子南边的墙根便传来一声闷响,阿满警觉,立刻竖起了耳朵,辞年只是往南面看了看,立在头顶的耳朵微微一颤,便从风中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叹息声。阿满起身,正要去看看,辞年却拉住他,安抚道:“没事。” 阿满不解:“那动静你没听着么?” 辞年道:“听着了。” 阿满疑惑:“那……” 辞年面不改色:“国之栋梁可算是又来了……” 话音未落,院子那头便传来了一阵拨动草木的声响,那人脚步很轻快,不过几下就来到了院子中间,阿满始终望向南边,动静传来不过片刻,他就看见了气喘吁吁,头上粘了新鲜草梗的人。这可不就是许久不见的秦将军么? 辞年头也不抬:“秦将军又翻墙进来了?” 秦歌见了阿满,又看了看辞年,没回答,反是问道:“栖洲呢?” “不是去钦天监上工了么?”辞年也奇他为什么要问这个,这位将军常年行走宫中,去一趟钦天监能有多费劲,怎么还问上他们了,“傍晚就该回来了。” 秦歌“嗨”了一声,皱眉道:“我这要是能在钦天监找着他,我还至于到这来吗!” 也是……他这一说,辞年也心声疑惑,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不在钦天监,也不在家里,你找他是……” “宫里出事了!”秦歌道,“这惊蛰才刚过,御花园里便无缘无故多了许多蛇!” “蛇?”辞年一愣,不着痕迹地扫了阿满一眼,疑惑道,“惊蛰刚过,有蛇……也正常吧?” 秦歌急切道:“有蛇正常,这蛇都爬上龙床了,也正常吗?” 雷雨响,惊蛰至。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经了几场雨,加之花匠的精心侍弄,御花园春色盎然,每日晨起经过,都能见着一幅生机勃勃之景。又是一年过了,孟胤成操心的事却一点没少。轿子坐惯了,就会想要自己用脚走走。孟胤成来往花园多次,终于在一日雨后初晴时,将那轿夫悉数遣去,自己带着傅独下来走走。 “陛下,您慢点。”刚下过雨,砖地湿滑,傅独抬手要扶他,却被年轻的帝王挥挥手拒绝了。 孟胤成道:“朕才多大年纪,不必搀扶。” 傅独应声,老实将手收回袖子里,慢慢跟在他后头。 近几日宫外不怎么太平,有折子上报,说惊蛰刚过,京郊便蛇虫遍地,闹得人不得安宁。农夫下地耕种,菜地里满是缠蛇,乡间行路,路上也总有蛇出没,这些蛇算不上大,却也不能说小,多少都有二三尺长,二三指粗,无论有毒无毒,全都盘踞在一起,甚是吓人。 更有妇人农忙回家,一提水桶,被桶中窜出的蛇缠了手臂,当时就吓得昏死过去。索性那蛇无毒,受了惊吓后自行逃走了,并未闹出人命。但尽管如此,京郊百姓也是惶惶,思来想去,也只能往官府告诉。 官府组织了官兵前去驱赶,可无论怎么扑怎么打,官兵一走,它们又仿佛从地里凭空生出来一样,继续匍匐在田间地头,缠绕在百姓的农具、房梁和窗棂上,一次比一次多,更是一次比一次凶。原来还算温顺的无毒蛇,在被官兵赶走一轮,再回来后,也都开始吐着信子,恶狠狠地盯着来往的百姓。 这赶不走,便只能扑杀。蛇一筐又一筐地抓了,可越抓,这蛇就越多,到最后,甚至有百姓夜里被吐信子的嘶嘶声惊醒,一睁眼,才见家中房梁上,垂满了悬吊着的长虫,蛇的眼睛只有绿豆大小,却瞪得溜圆,闪着绿光,密密连成一片,一动不动地瞪着躺在床上的村民。 这人不敢动,更不敢哭,连气都不敢大喘,硬生生与群蛇瞪到天亮,这才颤颤巍巍爬起来,打算摸出门去。谁成想这一扭头,屋里的地上,竟也铺满了密密麻麻地蛇,它们卷曲着,盘踞着,如一个个细密的旋涡,等着这村民踏进去,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衙门没辙了,只能向上求助。折子一封接一封地上来,蛇也随着折子一团一团地往京中走。从京郊到城中,被蛇侵扰的百姓是越来越多。胆大的尚且还能举起扁担扑打一番,那胆小的孩子和姑娘,只能终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折子上来了,人派下去了,事情解决不了,就只能一级一级往上派。 孟胤成不胜其烦,却苦于找不到破解之法,只能将最得力的武将秦歌派出去,让他无论如何先保住京中百姓的安宁,若有机会,必定要认真查查这毒蛇蔓延的原因。秦歌领了命,这一忙,就再也没沾过地。东边扑完,西边又起,越是扑打,越是紧密。 -- 第179页 就在全京城为了这事焦头烂额之时,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 那日夜里,孟胤成批完折子,回到寝殿,一掀被子,便从那被团中间滚出一条五尺长的蛇来,那蛇一落地,便缠上了他的腿,险些将他的脚都啃去。 第九十五章 十年过缘何生风波 一点没夸张,那可是蛇! 虽不是传奇话本里说的那些碗口粗的猛兽,但这毕竟是蛇,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将孟胤成吓得魂飞魄散。他赶忙撒了手,连连后退好几步,傅独就在他身后跟着,一见这情景,赶忙将他一扯,护在身后,高呼了几声“护驾”,门外驻守巡逻的侍卫才赶忙冲进来,将这蛇处理掉。 仅这么短短片刻,孟胤成已经一身冷汗。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地板和床铺,却始终不敢上前就寝。 这可是蛇。 当年围猎场中,那爬满了冰凉小蛇的泥坑,还有那吐着信子靠近的妖孽……眼前的一切,都在将他过往的记忆牵丝一般勾扯出来。那些东西,最好再也不要有,一辈子都不要再有! 傅独见他惊魂未定,要上去搀扶,手还没伸过一半,孟胤成便冷着脸,沉声道:“不对。” 傅独闻言,忙把手收回袖子里,轻声道:“陛下,侍卫及时赶到,已经把那东西弄走了,天色不早了,明日还得早朝……” 屋内烛光闪烁,孟胤成低垂着眼,定定看着面前已经空空如也的地毯,那里已经没有蛇了,这可东西是从哪来,又是如何被塞入他寝宫之中的?这满宫里的太监侍卫,竟没一个能察觉出来,这才让人觉得后怕。 今日是无毒的蛇,那明日呢? “傅独。” “奴才在……”这宫里混进了不该进来的东西,他这个大太监可逃不了罪责,唯恐孟胤成暴怒,他赶忙应了一声,低下头细听吩咐。 孟胤成唤了他一声,却久久没有开口。过了一阵后,他才终于叹道:“这床,明日拆了。” “拆……”傅独一惊,却也不敢多言,只得道,“是,可……床拆了,入新的还需要些事日,陛下您……” “去惠妃那。”孟胤成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几分,她一向喜欢侍弄花草,也爱熏香,虫蛇少些。 傅独只得应声,?战战兢兢伺候着这位皇上摆驾后宫。 可从那往后,日子还是不太平起来。宫外的蛇还没除干净,宫里又开始频频出现它们的身影。御花园里,水池边上,甚至某个后妃的宫殿里,那些蛇并不多,却一条又一条,总也除不干净。谁能想这孟胤成贵为一国之君,将近而立之年,居然被区区的爬虫逼迫到这个地步。 僵持几天无果,孟胤成终于忍无可忍,命人去钦天监将贺栖洲唤来。可傅独急匆匆赶到钦天监门外,却得知今日贺大人根本未曾进宫。这可把傅公公急坏了,皇上指明了要找贺栖洲,要是找不着人,差事就交不了了!正当他焦头烂额,恨不能原地打转时,同样急匆匆的秦歌正三步并两步,奔着钦天监的大院寻来。 两人碰上了头,大眼瞪小眼,傅独将宫中情况一交代,秦歌也将宫外的情形如数告知,原来这从天而降的蛇患,早已蔓延到长安城内了。百姓们怕灌木,怕草堆,连长得矮些看不到底的凳子都害怕,唯恐这一屁股下去就窜出几条蛇来,把人咬出个好歹。 这情形,恐怕已经不是单纯的蛇患了。 傅独是个太监不便出宫,便只能求着秦歌出去找人。秦歌二话没说,这脚还没踏进钦天监呢,一转身就踏出了宫门,朝着贺府的方向行进。可谁想到,这一路跑得气都喘不上,翻墙进院,才发现贺栖洲也根本不在这,贺府里只有辞年和阿满,他要找的人,依旧没有踪迹。 “栖洲出门前,没说他会去哪里?”秦歌一抹额上的汗,喘两口气,“他怎么说的?” 辞年道:“他说进宫去了……” 秦歌道:“不不,宫里没有,他不在那!” “这长安城里……居然也有蛇患了?”阿满听了许久,这才敢趁着两人都没说话的空档插个嘴,“我还以为,只有城郊闹得厉害……” 辞年打断道:“城郊……你刚才来找我时,也说城郊有蛇虫。” 阿满点点头:“没错,所以馥瑾才想着要做个香囊。” 从城郊开始的蛇患,已经在短短时间内蔓延到长安城,这蛇是山野里的动物,要么栖息树上,要么藏在灌木间,从没听说过谁家的蛇还会自己爬出来,往这高墙大院、深宫禁内钻的,除非…… 除非这些蛇,根本就不是自己到这来的。 竹溪山也会有蛇,春夏出没,秋冬便盘踞在洞窟里不再出来。偶尔也会在村里看到蛇,但这些蛇大多徘徊在村口,从不会往人多的地方跑。长安人这么多,蛇还一个劲往这跑,不是被人运来的,就是它们脑子坏了。辞年想到这,脑袋里有光一闪,耳朵也跟着立了起来,他道:“道长在许多年前,是不是也见过这么多蛇?” “见过?”秦歌被他没头没尾地这么一问,也愣了一瞬,他思索片刻,忙道,“是……是这么回事!他跟你说过这事了?当初……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栖洲就曾在深夜的围场里救过他。” “道长当初就能救皇上,如今一定也可以,这么多天过去了,长安的蛇一点没少,道长看在眼里,一定会觉得其中有问题,他今天出门时,就说自己入宫,可能在入宫的路上,他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就赶忙追着去了,没来得及打声招呼。” -- 第180页 秦歌忙道:“那他能追到哪去?” 辞年抓抓耳朵,蹲在地上,开始冥思苦想。他从到这长安城里,就没出过远门,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翠华山附近的无名小山。他捡起一旁的斗笠,往头上一扣,缓步往外走。踏出门槛的瞬间,他甚至学着贺栖洲往常的模样,将并不存在的大袖子一拢,还轻轻抖了两下。 秦歌和阿满跟在他身后,不知他这举动是为了什么,却也一句多的话都不敢说,只静静跟在他身后,随他往前走。辞年沿着墙根,一边走着,一边左右看看,刚看两眼,他就想到贺栖洲走路从不像他这样胡乱晃脑袋,便赶忙收敛了目光,平视前方,继续向前。 贺栖洲的视角虽然过于安静,倒也有几分趣味。 第一个街口拐弯时,辞年突然停下了步子。跟着的两人也立刻顺着他的步伐停了下来。拐角处有一棵树,春意正盛,那树枝枝繁叶茂,可辞年抬头看它时,却鼻尖却对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那东西已经发冷,它挂在树上,只有尾巴尖被一点细小的枝桠缠住,那段身子垂挂下来,很长,看起来也该是软的,可它偏偏僵**,藏在树冠里,像是垂下的藤蔓。 辞年惊呼一声,赶忙后退,这一退不要紧,身后紧跟着的两个人避闪不及,差点被他踩个正着。这一退,他看得更清楚了,挂在树上的不是别的,而是一条蛇。辞年看了半晌,觉得看不真切,伸手便要将它抓下来,后面二位一看这阵仗,赶忙抓着他往后退了好几步,道:“别别别,这玩意不能抓!” 辞年心说我不抓下来哪能看清这蛇的模样,就非要把它抓下来看看才行。几人僵持一阵,也不知是哪来的风,竟将那僵硬的蛇尸刮了下来,刚刚还伸长了手要够它的辞年,在触到冰凉的一瞬间窜的比猴还快,他一转头跑出去好远,确定那蛇不会起来了,才伸长了脖子走回来,道:“突然掉下来干什么,吓人。” 秦歌心说刚才不是你非要抓它下来么。 辞年却拍拍手,蹲下来,认真打量起这玩意的长相。地上的蛇已经死了,而且很久了。它从树上掉下,落地时还发出了声响,像树枝脆裂一样。这是一条棕灰色的蛇,而且绝不是生在树上的。辞年从一旁捡了根棍子,轻轻戳了两下,道:“这蛇是生在草地里的,而且是平坦的地方,它鳞片里藏了些碎土,还有草籽……” “草籽?”阿满一听,也跟着蹲下来,捡起树枝,轻轻顺着辞年所指的地方,从鳞片里刮下几颗细细的草籽。阿满一见,便立刻道:“这是牧草的草籽,这个季节,正好到牧草生长了,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有牧草,而这条蛇正好在种子堆里钻过……” “牧草啊,那不就是……”秦歌一拍掌心,喜道,“围场啊!围场要散养各种野兽,总得备着牧草种子,等雪化了,牧草长起来,那围场里的动物就能吃上了……”这话越说,他便越觉得不对劲,围场……那是贺栖洲曾经救过皇上的地方。 还有蛇。这些蛇,指不定就是从围场过来的。围场离长安不算太远,但也算不得近,这些蛇想要靠爬行爬到这里,恐怕得把腹部磨掉一层皮。他们绝对是别人送来的,而且这个人,还不是个一般的角色…… 秦歌觉得事有蹊跷,便向阿满道:“围场不是个适合你的地方,阿满,要不你先回去,你此前不是说,姑娘要绣香囊么,先回去忙活这个吧,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告诉栖洲和辞年的。” 阿满本就是来做客的,听了这话,便点头:“好,我会去收拾了书,就先回山里去看看情况。” “那辞年……”秦歌一转身,回应他的就只有一团干干净净的空气,以及那条死在地上已经僵直的蛇。哪里还有什么辞年的影子! 秦歌一愣,心道不好,这小狐狸,怕是已经施了寻路之法,冲着围场去了! 第九十六章 黑云蔽日险象频生 皇家围场并不远,在深处内陆的西北平原,寻一块这样的广阔之地,建起一个供皇宫贵胄打发消磨的猎场并不难。辞年寻着路,找不着了便唤个鸟儿打听一番。早上起来时阳光还正好,可这步入了围场的地界,阴云却越来越浓,虽然没有降雨,这空气里透着的诡异滞闷感,还是让辞年心里生了一层担忧。 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贺栖洲怎么办,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能掐会算的凡人罢了。 没有皇家子弟来打猎时,围场是冷清的。京郊蛇患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都知道这蛇已经疯了似的到处乱走,人人也都知道,这皇上在做六皇子的时候,有过险些被蛇妖掳走的可怖遭遇。这么一来,这驻守在围场看守的兵士们更是人心惶惶,只敢往人多的地方挨着,谁都不敢靠近木草丛,唯恐这过膝的绿草里突然杀出一只参天巨蟒来。 也正是如此,当辞年冲到围场门口时,竟没有看到一个看守的人。大门是紧闭,还从外面上了锁,想必是值守者心有戚戚,干脆关了门,躲起来了。 可有一点,辞年无法忽视。从踏入围场这一刻,他便嗅到了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妖气。这妖气穿过木栅栏,顺着微风往外溢散。察觉到情况不对,辞年停下步子,定在了原地。这地方有妖异是必然的,但找贺栖洲才是他的当务之急。辞年思索一阵,纵身一跃,攀上一旁的高树,折下一截还算趁手的树枝,想也不想地翻过栅栏,进入围场之中。 -- 第181页 贺栖洲绝不可能一声不吭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再不济,他也会唤来飞鸽传书,或是留个条子让他知道。道长这么不声不响地跑了,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让他急着追上,来不及打招呼,也来不及通风报信。 越往里走,妖气就越浓烈。辞年落在一处屋顶,觉得手中的树枝恐怕也不够用,恐怕得去找些趁手的兵器先暂时用着。他冲着眼前的大片空地展眼一望,牧草青翠,过了季的稻草堆在场边,可这草场上却一个动物也没有,丝毫没有展现出春天应有的生机勃勃。 一阵风过,混入了细小的沙砾,辞年揉了揉眼睛,再将手放下时,刚才那柔嫩青翠的草场就变了样子。 牧草细而长,可这细草之中,无数直挺着身子,吐着信子的蛇,正用那灼灼的目光,盯着站在屋顶上的他。那些蛇没有完全露出来,可辞年却能感觉到,他们盘在牧草下的身体正紧紧绷起,蓄势待发,一副下一秒就要窜上来,将辞年狠狠撕碎的架势。 辞年心下一惊,本能后退,坚实的屋顶却突然陷下个洞,小狐狸一脚踏进去,站立不稳,眼前一晃,一阵昏天黑地,整个人掉了下去。屋顶穿了个洞,辞年重重摔在地上,磕得那尾巴骨生疼。他用力“嘶”了一声,赶忙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看屋顶那空落落的洞,目光便被视线边缘的一些东西所吸引。 是绿莹莹的光点。 不是一点,而是一片。那些光点交杂繁复,混在一起,偶尔攒动,随着那光的移动,一阵细密的嘶撕声随之响起……这动静,绝对是蛇。漆黑的屋子里,密密麻麻,盘结交错,不知道多少条蛇,他们攀在横梁上,挂在窗棂上,垂在灯笼上,可他们的眼睛却是统一的,那一双双绿油油冒着光的眼睛,都看向了突然闯入屋内的辞年。 它们正在死死盯着他。 辞年自诩胆子不小,但这阵势任谁见了都得心里一慌。可他不能动,也不敢动,他不知道这屋里究竟藏了多少蛇,脚下会不会有,身后会不会有。这些蛇虫有没有毒,若是被他们咬了只疼一阵也就罢了,要是有毒,别说死不死的事,就是被蛇毒牵制住身体,都是一件麻烦得不能再麻烦的事。 得先出去。 辞年握紧了手中的树枝,将它横在身前,他站在屋顶时,便知道这屋子不大。只要往前走,见到东西便赶开绕开,不必走几步,就一定能找到出口。他凝神定气,缓缓抬脚,往前走了一部。 这一步,像是踩在了满屋长蛇的神经上,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立刻化作利剑,冲着辞年冲了过来。最近的那根房梁上,一簇绿光疾驰而过,辞年顾不得许多,反手一劈,树枝打上了什么,发出了一声浑厚坚实的闷响,那绿光立刻抛摔出去,也不知砸到了什么,竟然发出了一串剧烈打砸声。 小狐狸心有余悸,看来刚才打走的那东西,少说得有手臂粗细。可现实情况容不得他细细思考,一条过去,另一条别杀将出来,无论左右上下,那些蛇就如暴雨一般倾盆而下,说要将他活活埋葬都毫不夸张。 这样不行……辞年咬着牙,极力挥舞着树枝,却还是在一片雨声般连绵不绝的嘶撕声里,捕捉到了一声断裂的细微响动。他的树枝……恐怕支撑不了那么久了,一定要赶紧出去! 辞年踏地而起,冲着看不见的前方快步直行,蛇见短时间内近不了他的身,便顺着墙根窗框往下爬,它们匍匐在地上,蜿蜒前行,要将自己的身体化作藤蔓,缠住辞年这个急切想要逃脱的旅者。脚踝上虽有防护,可蛇毕竟是冷血的,带着鳞片的绵软躯体缠上来时,还是让辞年心里一惊。 他忍着恶心,使劲蹬开一条,另一条就立刻缠上来,好似这些蛇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再是那单纯的动物……蛇越缠越多,堵在前路上,辞年磕磕绊绊,好几次险些摔倒在地。这屋子也不知为什么这么大,走了几步都没能找到出口,也碰不着墙壁。明明有限的空间被无限拉长,好像无论如何都靠不到边框。 脚下一软,辞年狠狠踩到了什么,一阵近乎气声的嘶吼传来,果然是某条粗壮的长虫,他赶忙用树枝撑地,以免自己摔倒,可就在树枝支撑起身体的一瞬间,一声清脆的断裂传了出来。 他唯一的武器断了。连同他紧握的手都震得发麻。无数长虫生了眼睛似的,立刻兴奋起来,眼看着如洪水般堆积的蛇就要将自己吞没,辞年咬着牙,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他可不是为了跟蛇斗智斗勇才来的这地方,他是来找贺栖洲的!贺栖洲人还没找到,他决不能就这么…… 身后的蛇同时绷直了身体,将自己像利箭一般发射出去。 辞年心下一紧,脚下踢到什么,一个重心不稳,竟冲着前方把自己狠狠甩了出去。 如果摔倒,就一定逃不掉了。辞年怕自己来不及找到贺栖洲……他不想自己就这么淹没在冰冷和腥臭里,哪怕不会死,也会痛苦不堪,他早就已经恨透这种感觉了。 他要是能找过来…… “不怕,抱紧了。”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辞年一愣,立刻瞪大了眼睛。 周遭的黑暗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什么屋子,什么房梁,那些铺天盖地的虫蛇,全都不复存在了。草场的天依旧灰蒙蒙,可天空下的绿草却干干净净。至少,不像辞年在屋顶上看到的那样,被蛇盘得密密麻麻。而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奔到了贺栖洲的怀里。 -- 第182页 那人仍穿着早上出门时那身衣服,一手搂着他,一手持着剑,那把剑,是已经许久未曾出鞘的虹瑕,是在竹溪村时,日日与他相伴,陪他出入后山除杀竹青的虹瑕……剑光仍在,那雪白的剑刃里,仍不时透出朱红的晕彩。辞年看向贺栖洲,第一次信了这世上真有神能听见他的话。 不然为什么他盼着念着,这人就真的来了呢。 “别怕,没事。”贺栖洲没有低头,却也知道辞年再看他,他说这话的同时,手上却一刻没停,怀里搂着一个人,另一只手还能舞出剑花。辞年听得耳后风声剑声混作一片,生怕那剑不长眼削了自己什么,赶忙将头埋在贺栖洲胸前,连那对毛茸茸的耳朵都垂顺下来。 空气里腥臭甚浓。贺栖洲持剑,所斩不是旁的,正是那一簇簇一团团,把自己当毒箭发射的长蛇。辞年被困的屋子是假的,这些蛇可是真的。妖气和血气混在一起,都快把头顶这片天染个透。又一声骨肉断裂,什么东西被斩作两截,落入草丛。 他有好多话想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随着最后一剑结束,虹瑕入鞘。贺栖洲紧蹙的眉终于舒缓下来,他长舒一口气,把剑往身后一甩,紧紧抱住了怀里的人,柔声道:“没事。” “我没事。”辞年也跟着松了口气,他从贺栖洲怀里钻了出来,看向身后的草场。 茫茫绿草换了颜色。这里铺满了断成几截的蛇肢,不仅如此,连碧草都被蛇血染红,透出一股冰冷的腥味。这些蛇,全都盘踞在围场里,藏得很深,也藏得很好。只缺一声令下,便会蜂拥而出,将这进入陷阱的,被困在围场的人撕个干干净净。 辞年道:“我是来找你的……” 贺栖洲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再看那血淋淋的东西,仿佛此刻这狐仙不是个修炼多年的小妖怪,而是需要他庇护的孩童。一向讨厌被人看遍的辞年竟一反常态的没有与他斗嘴,而是任道长搂着自己。胆子再大,他也得依靠这人的怀抱,来平复自己内心的惊魂未定。 能把他都缠入幻境,这地方一定出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两人远离草场,寻了个空旷的地方,确保周边无蛇后,才慢慢坐下。辞年将自己寻他的经过全数倒出,怎么模仿他出门,按着他的脚步走路,怎么找到挂在树上的蛇,怎么寻到围场来……贺栖洲在一旁听着,竟是听笑话一般笑得格外灿烂。 辞年道:“我刚才跳上屋子,想着站得高看得远,没想到,竟看见这草场上布满了蛇,吓了一跳,居然还掉了下去。” 贺栖洲道:“这里确实布满了蛇,而且不只是蛇……” “还有妖气。”辞年抢白道,“就是感觉到了,所以才追进来,早知道我在门口抢个什么东西,哪怕炒菜的大勺,都比这树枝好得多……” 贺栖洲闻言,思索一阵,道:“看来这里,确实有人不下了阵。” 辞年不理他,又道:“你绝不是一声不吭就乱跑的人,为什么说是进宫,人却突然到了这里,还不跟秦歌打招呼,你知道秦将军又翻墙进屋了,说皇上找你,都快急疯了……” 贺栖洲笑笑,道:“我到这嘛,自然有我的理由。” 辞年不解:“什么理由?” 贺栖洲道:“暂时不能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这地方不安全,我既然找到你了,咱们就先回去吧。还有什么其他的,都等休整好了再来,指不定带上阿满和秦将军,咱们能一起……” 贺栖洲摇头:“咱们不能走。” 辞年一愣,又不明白了:“为什么?” 贺栖洲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山坳。辞年顺着他的手望去,那层叠的青翠中,一阵若有若无的黑气,正翻滚似的往外冒。那东西常人看不见,他可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妖气,冲天的妖气,正黑云滚滚一般,从山坳里蔓延出来,像是要把这片天都遮蔽个干干净净。 贺栖洲道:“看见了吗?” 辞年点点头。 贺栖洲道:“不除干净,过了今日,长安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准了。” 第九十七章 如何脱胎如何还魂 围场依傍着连绵山脉,抬眼望去,仿佛能看见春天的绿意从山麓蔓延下来,铺满青翠的草场。 而此刻,这些绿都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妖异。草场内妖气太重,将牧草的嫩叶都染上一层灰,而远处,一团黑色的浊气正缓缓蔓延,它像是生了脚,沿着树木的间隙一点点地铺下来,这步伐虽然缓慢,却将沿途的翠绿都染作深灰。 辞年犹豫片刻,问:“是不是因为感觉到这个了,你才匆忙赶过来的?” 贺栖洲答的很快:“是。” “那就走吧。”出乎意料的是,辞年居然什么也没问,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将贺栖洲拉了起来,“抓紧时间,不然天都黑了,赶不回去吃饭。” “这么有信心?万一这东西很凶呢?” 辞年瞥他一眼:“没有比我凶的东西,走吧。” 见他没有被刚才的景象吓坏,贺栖洲终于是放下心来。这座皇家围场,平时没什么人出入,除了每年两次围猎热闹点,平时在这的,不是看管的守卫,就是养在这的动物。即便是挨着山,也会沿着山脚修建栅栏,避免动物跑上山去。 贺栖洲也不是真喜欢单打独斗。不过事发突然,他没办法做更多的准备,就连虹瑕,都是他确定要追往围场后,急急在半路召来的。这剑有灵,谁唤它的名字,它若认同,便会以微光与剑鸣作为相应。刚才这剑还在贺栖洲手里,这会,它就已经到了辞年背上。 -- 第183页 “虹瑕很喜欢你。”贺栖洲跟在辞年身后,小心地绕开藏在草丛中的乱石。 辞年头也不回,道:“还有谁不喜欢我的么?人也好妖也好剑也好,都喜欢我!” “这话……秦歌教你的?我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他这么不要脸了吧?” 辞年哼道:“我自己想的,我自己说的,事实罢了……” 话音未落,一道红光一闪而过,辞年还没看清发声何事,背上的剑就铿然出鞘,往他斜侧方劈刺而去。一声细微的骨肉断裂声,辞年赶忙回头,只见贺栖洲手持虹瑕,盯着一旁的草丛,而那草丛里,一条断成两截的蛇仍在挣扎,它的尾巴跃动着,上半截却仿佛仍有意识,竟然向前爬行了好几步,拖出一条迤逦的血痕后,才渐渐死透了,没了动静。 这蛇的血是红的,鳞片也是红的。临死前最后吐出的那点信子,却染着灰黑的墨色。 辞年吸了口气:“这蛇有毒……” 贺栖洲抬脚,将血蹭在鞋底,收剑入鞘:“颜色越艳,毒性越深,再往下走可得留心,这山上的东西不好惹。” “道长,你是不是……”辞年犹豫道,“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贺栖洲没有推辞:“知道。” 辞年又问:“与十年前的事情有关么?” 贺栖洲一愣:“谁与你说的?” 辞年不曾多想:“你师父说的,秦将军也说了,这事应该……不是秘密吧?” 当然不是秘密。皇上毕竟是皇上,真龙天子,万人敬仰。多少人从前朝就开始看着他,看他从皇子一步步走上帝位,在他的眼皮底下谋生,为权来,为利往,他的一切喜怒哀乐,早就被这天下人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数得一干二净。 “不是秘密。”贺栖洲微笑道,“不过,是不是与十年前有关,也说不定。” 辞年腿一蹬,手一伸,翻过高高的栅栏。他一落地,却见着贺栖洲打开了一边的栅栏门款款走了出来。两人面面相觑,终于是贺栖洲忍不住先笑了出来:“有门。” 辞年跺着脚走回他身边,推开栅栏门进去,又转身钻了出来,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看到了,有门。” “十年前,这围场中的蛇妖,为了增益子孙,施法勾走还是皇子的陛下,却不想天子的真龙之气过于霸道,没能得逞,反倒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贺栖洲举起手中的剑,“就是死在这把剑下。” 辞年道:“死透了?” 贺栖洲点头:“化作白骨,碎为齑粉,没了。” 辞年不解:“那既然已经碎的渣都不剩,为什么京城里还会有蛇患,这些蛇都是听了谁的命令,从这么远的地方,一点一点挪到了城里?” 贺栖洲道:“也许是……” 这刚出了一半的句子,猝不及防被一声通天巨响撕碎。两人猛地回头,只见那山麓上那团黑气猛然震颤,带着从山上的草木石子,如巨石一般滚了下来。那茫茫的黑气浓烈厚重,根本看不清里面藏着的东西,它滚下来,速度极快,全然不似刚才那样的慢慢吞吞。 贺栖洲一惊,赶忙捞起辞年,往一旁躲开,那黑气擦着两人的衣角滚过,这东西足有十余人合抱那样巨大,却不似一团浊气,更像一块有实体的黑石,它狠狠撞向木栅栏,及腿粗的栅栏立刻断开成好几截,被碾压的那部分更是陷入地里,连表面都染上一团炭似的墨色。 那东西撞入草场后,竟没有继续往前奔,而是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刹住了脚步。它缓缓转过身,面向栅栏这头的两人。这一靠近,才总算看清,这东西不是什么黑气,也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团巨大的,纠缠在一起的蛇。它们有粗有细,有得不过尺长,有得却高达一丈,大大小小,花花绿绿,全都拧成一串,盘作一团…… 而那一双双眼睛,也正盯着栅栏后面的两人,冒着莹莹绿光。 两人心下一沉,赶忙腾跃而起。果然,在起跳的瞬间,那团蛇球也疯了似的冲过去,将结实的木栅栏撞了个稀碎。木渣子满天飞,辞年快被这蛇腥味熏死了,他抽出虹瑕,冲着那混黑的蛇球便是一剑。灵气凝成剑气,切开浑浊的灰黑,狠狠将那东西劈开一条缝来。 就像光滑的表皮上开了一道,那东西挨了一剑,立刻裂出一道缝,血光随着妖气一并迸发,熏得人睁不开眼,而与此同时,那些结成一团的蛇也发出惨烈的嘶撕声,整个球体不再圆润,而是吃了痛似的翻滚起来,好几条被斩作两截的蛇,就像被挤出伤口的血水一样,被蛇群蠕动着挤了出来,落在地上,仍弹跳着发出嘶嘶的哀鸣。 辞年觉得恶心,却也庆幸这攻破的方法如此简单。他屏住呼吸,再次出击,却发觉那受刺激的蛇群换了模样。本该背对着他的东西,突然变成了正面,无数条鲜艳的蛇吐着信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辞年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东西本就是个球,哪来的正反面,蛇可以看这头,也可以看那头,甚至可以同时看两头!根本不会顾此失彼。 眼前的蛇比他的想法更快,几条长蛇绷直了身体,吐着长长的信子,将自己作为利箭,猛地向他弹射出来。那些蛇张大了嘴,獠牙透着青光,辞年心下一阵恶心,赶忙挥剑抵挡,一蛇张口咬在剑刃上,猛地把自己的头咬作两瓣,辞年顾不得那挂在虹瑕刃上的半块带毒牙的血肉,立刻侧身,躲开另一条奔来的毒蛇,剑锋斩过的瞬间,毒液和血液一并流下,气味难闻到了极点。 -- 第184页 这东西的里面到底藏了多少条蛇?要是一条一条杀,得杀到什么时候……而且,这些蛇并不是零散的个体,它们似乎长着同一个脑袋,会观察,还会谋划。当辞年持剑斩杀时,它们绝不会冒出头来,而当他结束一回合战斗后,它们一定会瞅准空隙,立刻冲出来,转挑着脖子面门这类的地方下嘴,恨不能一击毙命。 一时间,血雨纷飞,剑光四起。虹瑕的锋刃闪着红光,又被冰冷的血溅了一层寒意。 得想个法子……辞年吃力挡下一击,又还以几道剑气。这东西四周都有蛇盯着,随时能转向,无论怎么绕都不可能绕过它,要想击破,只能试试从上边……可他这头自顾不暇,贺栖洲那边连剑都没有,他怎么帮得上忙?要不……辞年心一横,后撤几步,举起手中的剑,喊道:“道长!接剑,从上面刺!” “不必,顾好自己!”贺栖洲答得极快,可他的声音不是从对面,而是从上方传来。蛇群攻击的速度加快,辞年不得不跟着迅捷起来,他抽空抬眼一望,却见着了更为震撼的景象。 灰黑的妖气这云蔽日,让人撑不开眼睛,可偏偏这一片浑浊中,突然迸发出几道莹白的剑气。那剑气凌厉,自上而下,像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将那浑浊不堪的阴云狠狠劈作两半,剑光刺眼,照得辞年都不得不偏头躲闪,抱成一团的群蛇纷纷嘶鸣,仿佛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下一刻,一人一剑,贯穿蛇群,辞年瞪大了眼,看着那浑圆的黑球从中间裂开,与其说是裂开,不如说是消融,是无数长蛇嘶鸣着,松开了互相攀缠的身躯,要么断作几截,要么拦腰撕裂,要么被灵气激荡,彻底昏死,落在地上动弹不得。 腥臭的血雾渐渐散去,贺栖洲从蛇堆中大步走出。他手上提着一柄剑,一柄如霜雪般净透的长剑。剑锋锐利,灵力充盈,配着贺栖洲那一身飒飒白衣,竟让他有了一丝天人之感。 贺栖洲从哪拿出的另一把剑…… 应该说,他怎么还有一把剑?而且只用看看就知道,那把剑也并非凡品!辞年看了看手里的虹瑕,竟还能分心猜测另一把剑的名字。可没等他多想片刻,脚下的大地忽然震颤,一声巨响,一副巨大的蛇形骨架破土而出,它刺破一地血泥,颤颤巍巍地抬升起来。 周遭的风起了旋涡,草叶夹杂在风中。那风里夹着血肉,一点一点糊上骨架,不过片刻的功夫,一条巨大的蛇,就在那一地尸骸的重新拼接中重生。它瞪着灯笼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贺栖洲,盯着他的那把剑。 “怎么可能……”贺栖洲皱眉,后撤几步,细细打量了许久。他攥紧拳头,握紧手中的长剑,低声道,“小神仙,做好准备。” 辞年应声,赶忙迎战:“这是什么东西!死的活的?” 贺栖洲吸了口气,道:“它是十年前……那只粉身碎骨的蛇妖。” 第九十八章 应天时合力终破敌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贺栖洲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条在十年前的深夜就已经被他斩为灰烬的蛇妖,竟然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这一次,它比之前更大,也更强悍。 妖气冲天,腥臭刺鼻,贺栖洲一咬牙,趁它转过头之前,拉起身旁的辞年,猛地后撤好几步。辞年显然也没想到破土而出的竟然是这么个玩意,他被贺栖洲拉着跑了好几步,才抽空回过头认真打量了一眼。 这蛇高约三丈,通体血污,一片紫黑。只是不知道这颜色是天然形成,还是来自于那碎裂一地没了整形的蛇肉蛇血。比起山林里修炼得法的精怪,它更像是从地狱油锅里被捞出来的恶灵。 它能从深重的泥土中冲出,必然也能再次潜下去,辞年再回头看时,那东西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脚下大地的阵阵颤栗,这家伙怕是随时会窜出来。辞年赶忙将手抽出,又狠狠攥了回去,扯起贺栖洲便飞到了一旁的屋顶上。屋子并不能挡住蛇妖,修房先打基,那地下的建筑架构,多多少少能挡它一阵。 两人立在屋顶上,看着广阔的草场。青翠柔嫩的牧草之下,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飞快穿行,让草尖摆动的方向都格外奇特,但无论怎么寻找,那东西都没有找到屋子这头来,它毕竟藏在地下,看不穿层层土壤,就只能靠跑动的脚步声进行定位,现在两人都不在地上,它自然会失了方向。 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它找不到人,就会窜出地面,等它再出现时,该用什么法子将其降服? “你十年前是怎么杀它的。”看着草场边泥土翻涌的痕迹,辞年深吸一口气,“这东西劲儿不小。” 贺栖洲道:“耗光体力,贴符,砍头。” “头都砍了?”辞年一愣,“那它怎么还能复活?这东西……” “我不知道。” 贺栖洲极少说不知道,但这一次,他是真的看不明白了。当初掳走孟胤成的那条蛇,早在当夜就死于他的剑下。是他亲自挥剑斩下了它的头,看着它化为白骨,灰飞烟灭。他亲眼看着那蛇妖的子子孙孙被剑光灵气震慑,不得不慌忙逃窜回深山之中。也是他亲自将受了惊吓的孟胤成送回营帐,磨了雄黄驱邪。 狐鬼精怪的永生,并不是全然不伤不死,百毒不侵。 而如今再次出现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贺栖洲来不及细想,视线里便猛地扬起一阵湿泥,他忙拉着辞年退上屋脊。下一刻,那紫黑的大蛇破土而出,一挺身,将屋檐撞出个硕大的缺口。他们离这蛇不过三尺,那一身土腥味更是和血气混在一起,臭不可闻。 -- 第185页 辞年被熏得眼睛都疼,他皱紧眉头,拔出虹瑕,淡红的灵气溢散开来,在迷雾般笼罩的混沌黑气中照出一片清亮。与此同时,大蛇眼睛一亮,冲他们吐了吐信子,猛地张大了嘴。两人定睛一看,更是震惊。这嘴里根本没有信子,有的只是一条条排列着,正大张着嘴,疯狂嘶鸣的红蛇。 那些蛇就似是被人种在了大蛇嘴里,齐齐整整,塞满了大蛇的口腔。大蛇一吐息,那缠绕如藤蔓的红蛇丛中便猛地钻出一条更壮硕的蛇来!那蛇就像它的信子,猛地弹出,冲着贺栖洲的面门直直袭去。辞年大喝一声“当心”,立马挥剑,却没想贺栖洲手里那柄剑更快,还没等辞年有所动作,那剑便猛地出鞘,斜斜削去了那蛇脑袋的一半,露出了搀着黑血的森森白骨。 大蛇吃痛,仰头嘶鸣起来,声音从它散着黑气的身体里滚出来,震得人耳朵生疼。辞年趁着机会,一踏屋檐,飞跃起来。他屏住呼吸,双手握剑,踏着大蛇蜿蜒的身体向上飞奔。这蛇的每一寸都像是灌满了腐肉,一踏一个坑,根本没有活物该有的紧实感,辞年攀上蛇头,对准那硕大的眼睛,挥剑便要斩。 “后面当心!”剑锋落下的瞬间,贺栖洲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辞年反应极快,赶忙回头,却见得身后的另一只眼睛里,几条金黄的长蛇弹射出来,张大了嘴,对着辞年的后颈便要啃下。 直到这时,辞年才彻底明白过来,这条大蛇,根本就是被各种小蛇拼凑而成的怪物!不止是信子,不止是眼睛,这蛇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鳞片下,都藏着一双阴恻恻的眼睛,它们在它的身体里潜游攒动,它们就是它,是随时可以从各个角落里窜出来将两人撕碎的它。 白光闪过,腥臭的血水溅射出来,辞年咬着牙,将虹瑕的剑光刺入了大蛇的左眼之中。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脚下的蛇吃痛,用尽全力扭动着身体,辞年站立不稳,被它狠狠甩落在地。 随着摇晃的视野逐渐平稳,辞年艰难地撑起身子爬了起来,他被甩到了一旁的草场上,连视线都被浓密的牧草遮挡,但比牧草更令人烦心的,是那些依旧掩藏在草丛里的蛇。这地方的蛇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它们步调统一,全都听从大蛇的指令,如果不将这大蛇击破,无论怎么杀都没办法把剩下的蛇杀干净。 贺栖洲还在屋顶上,手持着那把发着白光的剑,与瞎了一只眼的大蛇斗得难舍难分,剑光四起,看得人眼花缭乱。辞年站在草里,只觉得这吹来的风都带了腥味,唯独立在高处一身白衣的人,还能用剑气刺破腥风,留住几分青冥浩荡。 辞年咬咬牙,摘下了头顶的斗笠,四下看了一圈,不知该放在哪,便干脆绳结一绑,将它携挂在肩背上。 贺栖洲又挡住一击,瞅准空档,狠狠刺中了大蛇另一只眼,那灯笼似的眼睛里立刻散出好几条蛇,缠着剑刃攀援而上,张嘴便要往贺栖洲手上啃。电光火石间,一道白影迅疾闪过,贺栖洲只觉手上一阵风过,那几条蛇便纷纷断做几截,散落一地。 贺栖洲一惊,赶忙抬头,只见眼前的人散着一头白发,耳朵比以往更为修长。少年咬着獠牙,眸子里透出一阵莹绿的光,他一手持着剑,另一只手五指散开,每一根指头的顶端都生着尖锐的指甲。而此刻,辞年那指甲上带了黑红的血迹,他却丝毫没有避忌的意思,反而一转头,把剑也往身后一背,冲着大蛇的面门抓过去。 贺栖洲叹道:“怎么头发又散了。” 辞年来不及回头,他一面躲闪,一面狠狠用利爪削下大蛇的鳞片,骂道:“你没脑子吗!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头发!” “关心关心怎么了,好歹是我梳的……”带笑的话音未落,一条蛇正从那被利爪划开的破溃里飞窜出来,贺栖洲横剑一挡,直把那长虫劈作两半。 辞年拼力厮杀,眼中绿芒大盛,他咬牙道:“只用剑太不方便!” 手上剑花未停,贺栖洲认同道:“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两人通力合作,默契十足,竟是渐入佳境,不再似刚才那样狼狈不堪。 大蛇双目失明,已经没法通过眼睛寻到两人的方向。周身的每一条小蛇都能看见他们,却依旧被大蛇禁锢在体内,一时半会窜不出来。眼见大蛇无法找准二人,那些小蛇似也焦急,它们藏在鳞片下,却一个个不安地涌动起来,眼看就要冲破那层薄得发亮的皮。 见时机快到,贺栖洲终于收了剑。他后撤一步,两指一捏,抵在唇边,用力吹出一声呼哨。 这呼哨声悠长,刺破云霄,更像一句无法违背的命令。 翅羽拍打的震天声响从山边传来,辞年抬头,只见得一片黑压压的什么东西,正翻山越岭而来,它们雄壮有力,飞得极快,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到了跟前。辞年定睛一看,这赶来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只只鸟儿。它们展开翅膀,在空中极有秩序地悬停着,目光却紧紧盯着那地上的大蛇。 大蛇体内的一条条小蛇躁动不安,它们急迫地想要找准攻击的目标,却因为大蛇的失明而无法得逞,鳞片下的暗涌越发激烈,终于,第一条蛇冲破阻隔,狠狠冒出头来,冲着两人的方向弹射而来,辞年刚要拔剑抵挡,却见的空中一个黑影疾掠而过,那鸟儿动作极快,叼着蛇窜出老远,再回来时,草场上便多了两截被扯断的蛇尸。 -- 第186页 看来这蛇不太合它口味。 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接二连三的长蛇冲破阻碍,盘旋空中的猛禽便再不谦让,一个个俯冲下来,将落单的蛇一条条叼走,到最后,它们甚至懒得等蛇自己钻出来,开始主动停在大蛇身上,用利爪和尖喙撕咬起来,大蛇被拆解得体无完肤,无数小蛇从破碎的伤口里爬出来,却连逃头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被撕扯得骨头都不剩。 天地之间,法则如此,不过是一物降一物。 不过半刻钟后,领头的鸟儿飞上屋顶,盘旋几圈后,终于餍足地鸣叫几声,带着饱餐一顿的大军撤退了。等它们散去后,两人从屋顶上跳下,只见到满地腥臭,一片狼藉。大蛇被啃食得只剩骨架,连最后一丝微弱的妖气都残存无几。那些散落一地的小蛇,也全都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没了攻击力。 但还有个问题,贺栖洲始终闹不明白。 他缓步前行,走到骨架边,拔出手中的剑,用力朝着大蛇的白骨刺了下去。没有意料中的坚硬,也没有想象中的摧折声,他的剑轻而易举地刺穿了骨架,像刺穿一张白纸。 贺栖洲眉间一皱,甩出几道剑气,将那骨节劈散。剑尖挑起一截骨骼,贺栖洲眯眼望去,却只见到一层薄薄的白纸。并非夸张,就是白纸。 这条凝聚了妖气,操纵无数小蛇为非作歹的大蛇,只是一副纸扎而已。 第九十九章 狐仙疑何处有故人 “只是一副纸扎而已?” “是。”贺栖洲将其中一块“蛇骨”交给傅独,呈给书案之后的孟胤成,重复道,“只是纸扎而已。” 没等傅独走到孟胤成身旁,这位年轻的帝王便一脸嫌恶地偏开头,用力摆了摆手:“不必了,别拿过来。” 十年前,十年后,他对蛇的恐惧不仅丝毫未减,反而更加严重。贺栖洲见他不愿看,便继续道:“已经查证,长安蛇患,确实与围场有关。最先出现蛇群的地方,是位于围场西五里的村落。蛇群占据了村落后,便开始向着城区前进,直到进入皇城。” 孟胤成道:“你这意思,它们是冲着朕来的。” 贺栖洲答:“不好说是不是……” 孟胤成冷哼一声:“不必不好说,那蛇十年前害我不成,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它那群子子孙孙心怀怨怼,自然要想法子报复。” 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太对。 十年前那条蛇妖已经死去,它的子孙再恨极,也不过是一群成不了气候的爬虫。它们确实可以成群结队,乌泱泱一片地钻入京城,咬伤人畜,吓唬百姓。但要做纸扎、塑蛇骨,施以妖气,让群蛇听候差遣,重新拼成一条具有极强杀伤力的大蛇……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更别说一群尚未修炼出神智的兽类。 见贺栖洲不语,孟胤成又道:“有话直说,不必遮掩。” 后者闻言,行下一礼,道:“陛下,微臣以为此事蹊跷颇多。这纸扎蛇骨做工精良,并非粗制滥造的俗物,如果说是蛇虫报复……它们不过寻常牲畜,应该没有这样的本事……” 几口茶下了肚,孟胤成也冷静了几分。贺栖洲所言不无道理,蛇这东西,不过直愣愣一条爬虫,连手都没有,哪能做出如此精细的骨架?他放下茶盏,眉却再次皱起:“依你的意思,要么是有人觊觎朕,心怀不轨,暗地谋算……” “陛下,这话可不好乱说……” “要么……就是有什么修炼成了精怪的东西,正帮着它们的同类,对朕,还有这满长安的黎明百姓们,展开报复。”孟胤成说到这,神色竟突然轻松起来。他呼出一口气,面上挂了浅淡的笑,“要真是如此,此事交给你去办,我倒放心不少。” 贺栖洲无甚表情,只规规矩矩点头应了:“为陛下效力,是钦天监的本分。” “钦天监有你,有太傅,朕自然放心。”孟胤成回到书案后坐下,“啊,说到底,此次蛇患能除,也是你的功劳一件。这功……” 贺栖洲缓声道:“是钦天监测算有方,微臣不过办事的,算不得什么。” 孟胤成笑道:“那就按往常的,记在钦天监头上。除了例行的赏赐,再赐监正些新茶,他一向也就爱这个。” 往后不过寒暄,三两句后,便在无话可说了。孟胤成寻了个要休息的由头,便让贺栖洲离开了。临走时还特意叮嘱,让他好好调查此次事端背后的元凶,无论是人是妖,都必须揪出来,不得放过。 傅独照惯例送贺栖洲出宫,随他在宫墙下走了一阵。见这位贺大人得了赏赐却忧思重重,傅公公好心宽慰道:“贺大人,得了赏赐是好事,怎的还不高兴呢?” 贺栖洲笑道:“自然是怕下一次办不好。” 傅独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下一次办不好,哪能办不好的,大伙都知道,钦天监办事得力,最得皇上器重。贺大人是有大本事的人,怎么自己给自己泄气呢。” 话听到这,贺栖洲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看着面容始终和善的傅独,轻轻叹了口气,道:“陛下厌恶世间的一切精怪,将它们全都归为妖邪一类,恨不能赶尽杀绝。若是某日,我遇到了至纯至善之妖,是该杀,还是该放呢?” 傅独想都不想:“咱家以为,该放。” 贺栖洲哈哈笑了两声,与傅独告别:“傅公公送到这吧,公里差事多,不耽误您了,这路我也走过许多了,能自己摸出去。” -- 第187页 蛇患一除,这长安城上上下下,终于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春意浓,晴光正好。辞年每日除了待在院子里练剑,便是躲懒,藏在屋里睡大觉。贺栖洲好几次下了工回来,都见着他睡得满脸口水,一副不知白天黑夜的模样。阿满还是常来,话头还是三两句离不开馥瑾。从他口中,两人才得知,这位心灵手巧的玉兰姑娘,已经把香囊全都做好了,不止一个,是春夏秋冬各一个,还细心按着徐问之衣着的搭配设计了样式,唯恐他不愿佩上自己的心意。 这担心倒是多余了。那日徐问之前来拜访,身旁没有馥瑾,腰间却别着一个浅绿的香囊,正与他那一身淡青的衫子相配。为此,贺栖洲还揶揄了几句,夸徐大人有福气。徐问之羞得不好意思,只得躲着他走,却依旧日复一日佩着香囊,从不遮遮掩掩。 徐问之来拜访时,辞年也见着他的香囊了。等人走后,他赶忙把屋里剩的锦缎扯出来,想依葫芦画瓢,也给贺栖洲做一个香囊。可无奈他那小爪子天生不如馥瑾的灵巧,折腾了好几天,除了给自己扎了一手窟窿,竟是连半个香囊也没做出来。贺栖洲心疼他,便找了段檀木让他刻。还说无论刻出个什么,他都能把它做成剑穗挂在剑上。 于是辞年放下了锦缎针线,拿起了刻刀,又是几天的功夫,一只粗糙简陋的小狐狸便刻好了。是辞年照着斗笠刻的,虽然脸都刻歪了,还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但贺栖洲丝毫没有笑他的意思,反而找来了许多工具,将木刻的小狐狸细细打磨,穿了孔,缀了珠子,系上穗,佩于剑上。 辞年抱着那把剑,将新剑穗摸了一遍又一遍,高兴得不得了。 “你怎么有两把剑呢!”小狐狸这才想起来,那日围场与蛇颤抖,贺栖洲拔出了一把通体雪白的剑,那剑更长,也更漂亮,白光莹润而充沛,哪怕辞年根本不懂宝剑,也知那东西绝非凡品。 原来贺栖洲在虹瑕之外,还有一把更漂亮的剑。 “我只有一把剑。”贺栖洲笑道。 辞年道:“那虹瑕呢,你不要人家了?喜新厌旧!” 贺栖洲大笑道:“哈哈哈,虹瑕是把宝剑,但不是我的剑。只是一位故人留在我这,让我暂为保管的,等哪一日,这位故人问我把这把剑要回去,我就该还给他了。” “故人啊……”辞年一听这话,心里不知为何就不痛快起来,“你怎么又有故人的,你这么多故人……是不是以后还有送衣服的,送香囊的,**带的……” 贺栖洲狡黠一笑:“怎么,小神仙还吃醋的?” 辞年故意躲着不答,把虹瑕推回桌上,闷闷不乐道:“那剑都不是你的,我用着别人的剑,人家回来了,发现你把剑给一个外人用,生气了怎么办!” “这话说的,你怎么能算外人?”贺栖洲将虹瑕拿起来,重新塞到辞年手里,“从在竹溪村,这把剑就很听你的话,有些时候,甚至比我拿着它还听话……它也不是凡俗之物,只和合得来的人相处。若是不喜欢你,它就是废铁一块,才不会有这么漂亮的红光呢。” 辞年撇撇嘴:“它喜欢我有什么用,将来你的故人回来了,它还是要跟着故人走的!指不定你也……” “我不走的。”贺栖洲赶忙道。 觉得自己这玩笑开过了,让辞年耿耿于怀起来,贺栖洲立刻抹去了脸上的笑,坚定道:“咱们拉过钩的,是不是?说好了不走,我就不会走的。” 辞年想了想,又把手举了起来,他勾勾小拇指,道:“上次那个勾是在竹溪村拉的,我怕你换了地方不认账,这里是长安,咱们得再拉一次!” 贺栖洲极为配合,立刻勾上他的小指:“好,再拉一次,怎么拉,你说。” 辞年道:“无论你的故人会不会回来,你都不准跟他跑。” 贺栖洲点头:“不跑。” 辞年又道:“他要是把虹瑕带走了,你可得替我寻个更好的!” 贺栖洲险些笑出来,却还是正襟危坐道:“没问题,虹瑕不会跑,我也不会跑。就算虹瑕跟人跑了,我也不会跑。要是它真跑了,咱们就不要它了,再寻一把更好的剑,红的不好就绿的,绿的不好就紫的,只要小神仙喜欢,怎么都成!” 话到这份上,辞年也绷不住严肃的表情,跟着贺栖洲一同笑了出来。 剑穗系好了。辞年捧起那把更长的剑,细细摸了好几遍。贺栖洲见他喜欢,便也主动介绍道:“这剑也有名字。” 辞年头也不抬:“猜到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就爱给剑起名字!” 贺栖洲温柔笑道:“那你要不要猜猜,这剑叫什么名字呢?” 辞年又摸了摸剑鞘,这剑白得莹润,又轻巧便捷,在贺栖洲手上,颇有几分轻灵飘逸之感。辞年沉思片刻,猜道:“叫……小白?” 贺栖洲一愣,竟是哈哈大笑,辞年聊到了自己会被笑,却也不恼,反而趁机冒出一串稀奇古怪的名字来:“小白不行,大白也行啊!要不然,叫白饭吧,咱们院子里的芦花鸡也是白的,不如就叫芦花!还有……” 贺栖洲不敢再听下去了,他笑得浑身直颤,赶忙搂住辞年,摸了块点心堵上了那胡言乱语的嘴。辞年看他笑得开心,自己也跟着咯咯直笑,两人笑了一阵后,贺栖洲才托起辞年捧剑的手,认真介绍道:“它叫流霜。” -- 第188页 辞年恍然大悟,大叫:“我知道我知道!你书房里的书上有的,空里流霜不觉飞,然后……” 贺栖洲夸赞道:“不错啊,都记住这个了。正是从这来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带着辞年的手,缓缓将剑拔出一截:“往后,它也可以是你的剑。只要你乐意,唤它一声,它就同我一样,随时随地,听候差遣。” 第一百章 探无果却再生怪象 剑穗做好了,辞年却还没放下对香囊的念想。毕竟贺栖洲出门不一定总佩剑,但一定得穿衣裳。尽管手艺不佳,辞年也还是偷偷拜托阿满将馥瑾请了过来。要说馥瑾确实是有天分的,她手巧,只在第一次试做时做毁了一个香囊,从第二个开始,便针脚细密,绣工精美,比街上那些小贩差不到哪去了。 做毁了的那个,她本打算扔了的,阿满却不让,说就算做毁了也是第一个,别有意义的。 于是那歪了针脚,又绣错了丝线的香囊,就这么落到了阿满的腰带上。阿满永远是一身红衣,那香囊却是月白锦缎配金线,与红色相配,也还算亮眼。 阿满得了香囊,乐得合不拢嘴。他求着馥瑾替他绣了名字,又自己寻了些干花塞进去,把这小巧的玩意塞得鼓鼓囊囊。只是阿满没告诉任何人,那干花里除了落下枝头的白玉兰,还藏了几片细小的榴花。 辞年要做香囊这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贺栖洲。他扯了白色的缎子,却用红线缝合,针脚粗得能把脚丫子都穿过去不说,还扎了好几次手。贺栖洲觉得他傻,心疼他那爪子,可又劝不住这倔劲儿上来的小狐狸。 于是,他陪着小神仙请来了馥瑾师父。 趁着夏风清凉,几人躲在贺府的后院里,乘着竹荫,开始认认真真学起女红来。 馥瑾剪裁,辞年也学着举起剪刀;馥瑾挑丝线,辞年也学着从那丝缕之间挑出好看的色彩;馥瑾穿针引线只需片刻,辞年…… 小狐狸快把那双大眼睛都看成对眼,也没能把针传过去。他想求助,却发觉贺栖洲就端坐一旁,用带笑的眼看向他,手里还端着一盘浸了泉水的紫葡萄。辞年一吸溜,还是没忍住口水。 葡萄还是到了辞年手里,与之交换的,是那早就乱作一团的丝线。贺栖洲跟着馥瑾的教导,将丝线重新理顺,穿针引线,一气呵成。他穿好线时,辞年刚往嘴里塞了第三颗葡萄。 “这么快!”辞年一愣,赶忙咽了口中的葡萄,擦擦手,接过针线,那头发丝似的线果然已经穿过了细小的针眼,贺栖洲十分贴心,连结都替他打好了。 贺大人道:“那是自然,这种准备工作,哪能劳烦我们小神仙?” 辞年知道他话里藏着揶揄,却故意装作没听见。 小狐狸一手拿着裁好的样式,一手捏着针线,心思却惦记着旁的东西。他吸取了上次被扎得嗷嗷叫的惨痛经验,下手轻了许多,针尖刺破锦缎,将丝线送了过去,辞年看看馥瑾,有样学样,几下之后,还真让他把两片分离的锦缎连在了一起。 进步神速的辞年高兴地把嘴一咧,刚要笑着让贺栖洲来看,那人却比他更快,手一伸,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塞了过来,正正塞进了辞年的嘴里。小狐狸还没笑出来呢,舌尖就是一甜,他赶忙将葡萄嚼碎吞下,喜道:“真的可以!我真的可以!” 贺栖洲笑道:“这点小事,你当然可以了,不过是之前没人教导,不得要领而已。” 辞年听了,赶忙将手里缝了几针的布团递给馥瑾,乐道:“馥瑾先生,是这样吗?是这么缝的吗?” 馥瑾抬眼一看,笑得合不拢嘴,夸赞道:“是了,小公子厉害着呢,就是这针脚再密些,别倒是贺公子要当钱袋使,还把铜钱给掉出去了。”阿满本是在一旁看热闹的,一听馥瑾这话,竟也跟着笑了出来。辞年知道他们是笑自己手不够巧,虽有些不好意思,却并不气恼。 他重新引针,盯着那小小的针眼操作起来,嘴里嘀咕道:“那就让铜钱掉出去,掉出去,我在后面捡,走一个,捡一个……” 没等他话说完,贺栖洲又找准时机,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葡萄,辞年这下可忙不过来了,手上缝着香囊,嘴里吃着葡萄,眼睛得抽空看看馥瑾,偶尔还想说两句话调笑调笑……这一阵手忙脚乱的,他只恨自己没长出八条胳膊来。 贺栖洲一面笑着,一面继续给他剥葡萄:“甜不甜?” “唔唔!”辞年嘴里的还没咽下,生怕一开口,那酸甜的汁水全淌出来,他紧闭着嘴,用力点了点头。 贺栖洲道:“这袋子缝好了,咱们就在院子里种葡萄去,就种在这竹子底下,让它顺着竹子往上爬,等到果子熟了,又有葡萄吃了。” 辞年慌忙咽下,应着:“好!我还要种……” 没等他那“种”字说完,便听得头顶传来一阵声响,辞年刚一抬头,只见院子上空一阵翅膀拍打声,一个白花花圆滚滚的东西挡住了视野的一半,辞年脑袋一重,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分量还不轻!压得他狠狠点了个头,差点趴到桌上去。 在座的几位也吃了一惊,纷纷抬头看,才发觉这圆溜溜的不是别的,是常年往返将军府与贺宅,惯会蹭吃蹭喝的那只鸽子。果不其然,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这只鸽子越发圆滚了,它拍打着翅膀,骄傲地咕咕了两声。 -- 第189页 趁辞年把鸽子抓了红烧之前,贺栖洲眼疾手快,一把将它从辞年头顶抱了下来。辞年赶忙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瞪圆了眼睛,看着这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家伙,咬了半天牙,最终也只是恶狠狠地“呜”了一声。 随后,便继续梳理丝线,忙自己的香囊去了。 小鸽子的脚踝上系了信筒。贺栖洲垂眼一看,便大概猜到了这信件的内容。 他曾托秦歌帮忙,调查围场蛇患一事。 毕竟这朝野上下,贺栖洲没什么熟悉的人,唯独秦歌知根知底,也算是个可以信赖之人。秦歌那日听了他的想法,二话没说,收拾了东西便派人调查。围场极大,祸患平定后,大大小小的蛇尸铺了满地。秦歌主动请缨,带了人马前去清理,顺带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 比起那个躲在钦天监里推星算卦的贺大人,秦将军这个名头显然行事方便得多。 一月有余,秦歌与手下尽心尽力,将残余的毒蛇清理了,也清洗了沾满血污的草场,周边的牧草仓库和兵器库,还有值守官兵居住的通铺,甚至是依傍的那座山,他们都认认真真调查了一遍。 一无所获。 除了那匪夷所思的纸扎枯骨,什么都没有留下。 连贺栖洲偷偷让秦歌带去的符篆,都测不出一丝动向。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那符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贴在围场的木栅之上,没有一丝变化。秦歌没辙了,只能将所见所闻一一记述下来。 “怎么了?” 贺栖洲抬头,正对上了辞年凑近的眼睛,小狐狸一如既往,抬起手,将他拧着的眉间轻轻点了两下:“秦将军又喝酒不给钱让你去救命了?” “要是就好了。”贺栖洲笑笑,轻轻叹了口气,“我托他替我查的事情,没有眉目。” 辞年立刻反应过来:“是围场?” “是。”贺栖洲道,“看来这事难办。” 符篆无效,就说明此前孟胤成给出的想法是错的。他本以为是蛇妖的子孙后代为了复仇勤加修炼,终于化作人形呼风唤雨。但现在看来,符篆上妖气的痕迹都很浅淡,别说成精,那一大群蛇中,有几个能炼出灵识都不好说……不是这个思路,那便只能是有高人插手,从中作梗了。 这个结果,比此前孟胤成推论的那个更麻烦,而且更难调查。 人与妖终究是不同的。妖存世间,仰赖灵气和妖气。而人行天地,靠的是灵气和阳气。灵气不好辨别,妖气与阳气就相去甚远。一个妖怪,就算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将妖气隐藏得干干净净,不露一点痕迹。可这要是一个人……别说是一个怎样的人,就凭他是个人,把他往偌大的长安城里一扔,就算人有气味,也早就被这挨挨挤挤的普通百姓们洗得干干净净了。 把一片叶子藏进树林,把一滴水融入江海。 要想再找出来,谈何容易? “又皱起来了。”辞年听他说着,又放下手里的针线,认真替他揉平了眉间,“你又不是万能的,哪可能什么都找得到呢?要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今日成仙的就不该是我们,而是你了。” 贺栖洲笑笑:“蛇患之事,毕竟是陛下心中的大事。办不好差事,往后没鸡腿吃了可怎么好?” 辞年撇撇嘴,道:“没鸡腿就没鸡腿,办不好就算了!不伺候了!咱们回乡下种地去,你耕田我织布!” 这话一出,在座的几人都笑了出来,馥瑾也放下了手里的香囊,托着脸笑道:“耕田好,织布也好!我倒想过这样的日子呢……” 辞年揶揄道:“你凑什么热闹呢!你有徐大人,徐大人飞黄腾达,你要把他拖回去耕田,他才不乐意!” 馥瑾眨眨眼,嘟囔道:“那他不乐意耕田,我耕田也行啊,他不会织布,我可以教嘛!” 几人又是一阵吵闹,贺栖洲看着他们,也笑笑叹了口气。案子难办,却也得办,日子难过,也不得不过。眼看辞年跟人斗嘴斗得嘴都干了,贺栖洲忙给几人斟了茶,道:“你们就知道趁徐兄不在消遣他,一会他听见了……” 话音未落,外院果然传来一阵叩门声。几人同时闭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道这难道还真就说曹操曹操到?总不好让客人去开门,贺栖洲起身,往门口去,辞年见他动了,也赶忙跟上去。 越走近,这敲门声就越急切。贺栖洲快走几步,应着“来了”,把门一开。 门外的徐问之满头是汗。辞年冒出脑袋,乐道:“徐大人!还真是你来啦,馥瑾也在里面呢,快进来休息休息……” 徐问之却并未回话,而是大喘一口气,拧眉望向贺栖洲,轻声道:“贺兄。” 贺栖洲一见此情状,赶忙正色:“怎么了?出什么事?” 徐问之道:“陛下不好。” 第一百零一章 暗香来如何带君归 出门时,阳光尚好,可一拐进宫墙内,这晴好的天气也阴沉下来。贺栖洲脚步快些,将徐问之甩在了后头,这位礼部尚书也不怨他,只一拢袖子随着他继续跑,腰间香囊随着他的步子晃了两下,竟松脱开来,轻轻落在了地上。 贺栖洲听见异响,忙回过头去,替他捡起了香囊,道:“皇上怎么不好?宫外人多口杂,不好细问,这儿人少,你细说说。” 徐问之喘口气,道:“秦将军忙着清理围场,一时赶不回来,傅公公实在忙着走不开,只能来礼部托我寻你。没说什么事,只说不好,指明了让钦天监去瞧瞧……” -- 第190页 贺栖洲心下生疑:“不好该让太医瞧瞧,让钦天监瞧什么……” “我也不知。”徐问之将香囊往衣襟里一塞,急忙跟上贺栖洲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寝宫奔去。 若不是今日这一遭,贺栖洲怕是一辈子也不会进这后宫一趟。宫墙深深,一重又一重。两人走到第三重宫门处,便看到几个侍卫驻守在这,宫门内侧,是常在傅独身边跟着转悠的小太监。这小太监年纪不大,看着才十五六,一见两人来了,立刻挥手:“贺大人,这儿,往这儿走!” 两人闻声,脚步不由的快了几分。可这急匆匆的步伐,却在踏入宫门的前一秒被人拦了下来。驻守的侍卫行了一礼,道:“后宫重地,实在不适宜男子入内,贺大人倒是被召见的,徐尚书您……” 徐问之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要踏入后宫的地界了,赶忙后退两步:“是本官唐突。” 贺栖洲进了三重宫门,顾不得多说什么,便随着那小太监一路小跑。这后宫里的景致,确实与宫墙之外截然不同。他们跑过花园,满园的时令鲜花争相盛开,一簇簇一团团,每朵花都发了狠地绽放,唯恐自己比别人少了半分色彩。 含香阁门外,小太监终于止住了步伐。值守的太监一见他带着人回来了,立刻往里通传,又是两层门后,贺栖洲终于进了屋,见到了那位“不好”的陛下。 孟胤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可唯独那双颊泛着红,只是这红白之间对比得过于明显,倒透出一股不自然的病气……屋内,宫女太监们跪在一旁,瑟瑟不敢开口。床边的坐榻上,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正拧着眉,面带怒意地打量着跪伏一地的人。 贺栖洲见状,赶忙前进几步,行下一礼,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见他,面色和缓几分,下令平身后,她也没有多的话,只直截了当地问:“贺大人来了,那便还请看看,皇上究竟是着了什么妖怪,竟成了这个样子,可有救治之法。” 着了妖怪?贺栖洲不解,他抬头,看向仍躺在床上的孟胤成。陛下虽然双目紧闭,却丝毫没有病痛时紧皱眉头的模样,他面色柔和,沉静如常,甚至那嘴角和眉梢,还隐隐约约带着一阵喜气。似是在梦里遇着了什么高兴事,不由得沉湎其中。 “还请皇后娘娘明示,陛下这是……” “张太医。”皇后一挥手,命跪在地上老人起身,“还请您给贺大人说说。” 老太医闻言,又是一哆嗦,他头发花白,想必是在宫里伺候一辈子了。贺栖洲不忍,又不好动手去扶,正犹豫的当口,傅独从床边踱步赶来,轻轻搀起老人,还不忘轻声叮嘱一句:“您慢些。” 在这场合,除了贴身伺候陛下的傅公公,怕是没人再敢搀这一把了。 “无妨……微臣无妨……”老太医跪得久了,起来得慢,看着屋里的架势,恐怕刚才已经遭了皇后一通怒火了,老人不敢多耽搁,赶忙冲着贺栖洲一点头,道:“昨夜里,陛下是在惠妃娘娘宫中睡下的……今日一早,便不知为何,起不来了。” “起不来?”贺栖洲道,“可有唤过陛下了?” 一旁的宫女颤颤巍巍道:“回大人,唤过了……可陛下怎么都不醒,咱们娘娘也急坏了,这才召了太医……” 话还未说完,皇后身旁的嬷嬷便厉声呵斥道:“贺大人与张太医问话,有你何事?不分尊卑的东西,拖出去掌嘴!” 这事还没调查清楚,皇后便要掌掴了,贺栖洲一个头两个大,只得抢了那宫女的白,忙问到:“唤不醒,是如何唤不醒?是唤了毫无反应,还是陛下说了些什么?” 这话一出,即将乱做一锅粥的屋子又寂静下来,皇后看了嬷嬷一眼,那双凌厉的眼睛扫过众人,口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和之语:“贺大人问什么,你们便好好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许隐瞒。” 那宫女吓破了胆,强忍着哭腔,轻声道:“是、是!奴婢这就说,知无不言,必定知无不言!” 昨天夜里,孟胤成召了惠妃侍寝。惠妃一向温柔妥帖,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前些日子因为蛇患,皇上对各类毒虫都颇为敏感,于是常往惠妃这来,渐渐地,这位惠妃娘娘就成了后宫里的新宠。 宫女轻声道:“陛下昨日过来时还好好的,一切如常,我们伺候娘娘和陛下用过晚膳,就自觉退下了,没出什么乱子啊……” 贺栖洲听到这,转而面向张太医:“那张太医今日过来看过了,可有什么发现?” 张太医答:“陛下正值壮年,身体一贯康健,除了前些日子为蛇患之事劳心劳力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妥……今日微臣来看过,也并无异样,只是不知道……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就是不醒。” “对了!”那宫女思索片刻,赶忙磕头道,“陛下今日说过话的!” 贺栖洲道:“说了什么?” 那宫女犹豫了一会,低声道:“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 “什么叫不太好听的话,得是什么话才叫不好听?”皇后闻言,脸色更是不悦,“小小奴婢,也轮得到你说皇上嘴里的话不好听了?该说就说,少卖关子,皇上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能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 宫女显然是怕极了皇后,她声音发颤,道:“皇上说……美人,再、再来让朕亲一个……” -- 第191页 这话一出,寝室内竟寂静得如同冰窖。 那宫女自觉说错了话,不等皇后开口,便主动伏**体,狠狠磕了几个头:“奴婢不敢妄言!这、这确实是皇上说的,当时惠妃娘娘正照料皇上,奴婢就捧着茶盏在旁边,寸步不敢离,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啊……” 贺栖洲见皇后的脸色越发难看,再听下去怕是要动怒了,便轻咳一声,道:“皇后娘娘息怒……” “本宫没什么可怒的,皇上要紧。”皇后端茶抿了一口,似是不愿再抬眼看着满屋跪着的人,只低低道了一句:“贺大人,有法子就用吧。” 难怪这太医院都瞧不出毛病来,孟胤成今年不过二十九,无病无灾,身体强健,绝不可能因为急病而长睡不醒。贺栖洲再次踱步床边,看着面带酡红的人,思索片刻,道:“这事……倒也简单,也不必监正亲自走一趟了,只是微臣以为……我施法救援时,屋内不要太多人,以免发出些怪声,冲撞了皇上。” 皇后十分利落,一听这话,立刻将屋内的宫人撤去大半,人走后,还不忘关闭门窗。 贺栖洲行了一礼,道:“皇后娘娘,陛下此番情状,并不是遭了什么急病,而是中了邪。” 皇后惊道:“中邪?这深宫后苑的,怎么会有这种事!” “微臣探过,陛**体发凉,面色苍白,可双颊却红得厉害。人虽昏迷不醒,却没有病痛之状,反而露出笑意,似是在美梦中酣眠,不愿醒。”贺栖洲顿了顿,又道,“人散了,门窗一关,诸位可曾闻到什么气味?” “气味?” 一说这话,满屋的人又纷纷伸长了脖子,拼命嗅闻起来。皇后举起手中罗扇,轻轻扑过几阵风,道:“似是……有什么香味。” “禀皇后娘娘,这是花香。”张太医道,“似是……有玉兰的气味,沁人心脾。” 皇后道:“惠妃向来喜爱侍弄花草,前些日子,陛下为蛇患之事烦心,也是惠妃制了香囊,以香料和干花填充,送到皇上那去,皇上很是喜欢,说是悬在床边,连蚊虫都少了许多……” 贺栖洲了然:“这天下奇术众多,以香为媒,引人入梦,并不是什么难事。陛下此番情状,显然是有人在惠妃娘娘的花香之中动了手脚,于不知不觉中,损了陛下的身体……” 皇后皱眉:“这些事往后再说,惠妃就在这跪着,满宫里的人谁也跑不了。贺大人抓紧时间,先把陛下唤醒才是正道。” “是。”贺栖洲不卖关子,应下声后,立刻将从怀中牵出一根银线,一张黄符。他将丝线的一头系在手腕上,另一头则系在孟胤成的右手食指上。自己则搬来椅子,坐在床边。 “还请诸位不要发出声响。”贺栖洲道,“微臣,这就去请陛下回来。” 话音一落,他合上眼,再没了动静。 第一百零二章 白衣客化身入梦来 梦境总带着几分玄妙,无论是谁,只要睡着,就会有入梦的那天。不少精怪以梦为食,也有妖异借着梦境暗藏其中,悄悄勾了阳气,神不知鬼不觉,便取走了魂魄。 贺栖洲尚未睁眼,就听得耳旁一阵悦耳的鸟鸣。 如春风拂柳,那啼鸣和缓轻柔,他缓缓睁开眼,被阳光照得目眩。很显然,这已经是孟胤成的梦中。贺栖洲抬手一看,手腕上的银线牵往前方,而眼前的石板路,正通向一片春意盎然。 这梦倒是别致得很。 人常说梦魇吓人,容易勾人心魄,实则不然。真正在梦里施法害人的,从不会在梦中造出怕人的景致,若是一开始就吓得人屁滚尿流,那觉可就醒了,还谈什么下一步。越是想要的,越是贪恋的,也越是割舍不下的。舍不得,放不下,便流连忘返,沉醉其中,直到沉睡的人日渐虚弱,入梦的妖怪便露出真面目,一下吞尽所有魂魄。 能在孟胤成的梦中见到明媚春光,贺栖洲倒并不奇怪了。 他抖了抖袖子,将银丝收入袖口,缓步向前,朝着那步入花园的小口走去。 越往前,这沿路的花儿就像是生了脸,它们在风中摇曳,散发着细微的幽香,可无论走过什么花,它们都只留下了同一种芬芳。这香味显然是个引子,而且这味道,一定是孟胤成所喜爱的,也熟悉的气味。 贺栖洲不再多想,他顺着小路缓缓向前,终于在拐过无数个弯后,听见了一阵甜腻的轻笑。那笑声忽远忽近,不知是从哪个缝隙里冒出来的。贺栖洲充耳不闻,只继续往前走,这梦里就一条路,虽然曲曲折折,但好在没有分岔。 贺栖洲越往前走,笑声便离得越远,可就在他拐过又一个弯时,那已经远去的笑声,又突然被一阵风带了回来,仅是一个瞬间,那缥缈到几乎没有的笑声,又着了魔似的飘回他身边。这一次,这笑更近,更大声,也更放肆。 “这是谁家姑娘,笑得这样好听?”贺栖洲柔声一问,却没得来回应。 那笑声一愣,又冒出一阵银铃般的咯咯声。贺栖洲立在原地,也不动弹,只是笑了笑,又问了一遍:“姑娘不敢见我……是怕羞么?我不怕羞,快出来让本公子一起芳泽。” 这话一出,那笑声便更近了,这一次,那声音就像贴在耳边似的。贺栖洲也不扭头,也不搭腔,只装作没听见似的,又挤出笑脸道:“原来姑娘不敢见我,难道……是貌若无盐,不敢见人?”没等这笑声再出现,他便轻轻道:“那便算了吧,本公子……最看不上丑陋之人了。” -- 第192页 那声音轻轻“哼”了一声,似是很不服气,贺栖洲佯装不闻,便要转身离去,谁知这一回头,来时的那个弯便不见了。层叠的花丛后,一扇红木小门虚掩,而门的那头,竟立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这女子一身裙装,满头珠翠,玉指纤纤,捏着一柄罗扇,正正挡住了下半张脸。 而她露出的那半张脸上,一双明亮的,墨绿的眼睛,正带着笑意,定定地凝望着他。 贺栖洲望着她,又笑道:“姑娘档一半,莫非真是丑若无盐?” 女子那带了笑的眼睛忽然一眯,她忽的放下了手中的扇子,目光里带上了一阵不快。这手一放下,贺栖洲便又笑了出来。两颊圆润,下巴细巧,眼角微微上挑,瞳仁的墨色里染着绿,这张脸,分明是辞年的脸。 只是这“辞年”配了个女儿身,倒看着有几分新奇。 这入梦的妖邪,还真修出了几分本事。 孟胤成虽为男子,却不是急色昏君。不沉溺后宫,更没有贪恋女色的污糟过往。若是普通梦妖,入梦后,必定是为男子化女相,对女子化男相,不必多精细,皮囊尚可,有得几句花言巧语,便能缠人一阵。而这只妖怪,显然通了人性。 它不仅看透了入梦者的心思,还能根据这人的偏好幻化。 如今站在贺栖洲面前的“辞年”,可不就是它幻化的结果么?只是这妖物终究道行尚浅,只依葫芦画瓢,将贺栖洲心头所好照搬下来,又见他是个男子,便顺理成章地化为了女相……旁的,就是想破了它的脑袋,它也猜不透了。 “原来是贺姑娘!”贺栖洲奇道,“来此游园么?” 那“辞年”咯咯一笑,道:“花园景色尚好,公子怎么不陪我逛逛?” 贺栖洲苦恼道:“我倒是想同你逛逛,只是我听闻一位友人入了花园来,我得找着他,才好休息呢。” “辞年”眉头一皱,很是不悦:“什么友人,比我还重要么?” 贺栖洲一摊手:“你有所不知,那位友人是个求仙问道的,只是资质不佳,惊魂不纯。听说他贪财急色,又终日懒惰,一定是到这花园中偷偷赏乐了,你看见他了么?” “辞年”轻笑一声:“你说那位公子?我倒是见着呢。” 贺栖洲道:“哦?那他现在何处,能否带我去看看?” “我还当是什么人中龙凤……原来不过草包一个。”面前的“辞年”嘟囔着,轻轻一挥手,“公子,你倒是讨我喜欢,不如你来陪我吧……”话音渐远,眼前拢起一团轻薄的雾来,贺栖洲略一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色又换了。 白昼不再,明月高悬。 他手中不知为何多了一盏灯笼,烛光柔和,却正好能照亮眼前的路。贺栖洲轻笑一声,想也不想,便提着灯笼往前走。路边的繁花依旧,只是那浅淡的香味渐渐浓郁起来。阵阵香风中,他听见一阵水响,还有一串清脆的笑声。越往前走,水声越大,如潺潺小溪淌过,而水珠里,还藏着一个女子的娇笑。 看来是找着了。贺栖洲深吸一口气,借着月光与灯光,加快了步伐。这梦中的一切都颇不真切,连脚步都格外轻快。他绕过层层假山,循着越来越大的声响前进,终于在绕过一片瀑布式的丝萝后,看见了那位让他好找的陛下。 以及一片氤氲热气的汤泉。 长安多汤泉,行宫也遍地都是,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这梦里不仅有汤泉,有孟胤成,还有几个身着轻纱的女子,她们跑在汤泉里,只露出了上半截身子,各个窈窕可人,肤若凝脂。池边有烛火映照,可即便灯光昏黄,也未能影响她们的美貌。 贺栖洲定睛一看,那依偎在岸边,支着下巴看向孟胤成的女子,可不就是方才在寝宫里见着的皇后么!既然皇后在这……他细细一数,池子里整整七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全都着着一样的轻纱上衣,在水中嬉戏游玩。而孟胤成背靠石岸,眼带迷离之色,他将这些女子一个个拉入怀中,又看着她们泥鳅似的溜走,竟也能高兴得满面酡红。 “孟兄。”贺栖洲立在池边,唤道,“该上岸了。” 孟胤成许是太久没听见“孟兄”这样的称呼,满带醉意的笑容凝滞片刻,他抬头,看向了隔着白雾的贺栖洲,疑惑道:“你是谁?走开走开,别挡着朕跟美人儿们玩乐!” “再不起来,这水可要凉了。”贺栖洲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偷偷摸出一道符,指尖一弹,那黄符便飞快没入水中,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下一刻,氤氲的水汽消失了,输送热水的潺潺溪流停了,岸边的繁花枯萎殆尽,连池边的青石都生满了青苔。孟胤成一愣,只觉得下半截身子仿佛置身冰窖,寒冷刺骨。 他突然醒了过来。再不见怀中抱着的美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具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雪白的枯骨。孟胤成惊叫一声,忙把怀里的东西扔了出去,枯骨入水,飞快下沉,透过这冰冷的池水,他看见,那池底密密麻麻地铺满了骸骨,而就在他的脚边,一颗森白的头骨,正用空空如也的眼洞瞪着他。 孟胤成大惊失色,他喊叫着,飞快地往岸边爬起,可不知为何,无论他怎么挣扎,那下半身就仿佛扎在水底,一点也动弹不得!他忙抬头,看向匆匆走来的贺栖洲,喊道:“栖洲!!救朕!朕怎么……” -- 第193页 贺栖洲也没有多的话,而是飞快走到岸边,拉住了他伸长的手:“护驾来迟,陛下莫怪,先出去再说。” 繁花美梦瞬间成空。孟胤成仍不知发生何事,他赶忙攥紧了贺栖洲的手,想要从这冰冷的池子里逃出来。两人你拉我,我拽你,一阵挣扎,孟胤成的下半身仍像是被冻在这水底一般,是一动也动弹不得。贺栖洲见状,索性松了手,极为果断的,一并跳入了水中。 池水极冷,仿佛隆冬时节,在河川上凿开的冰窟。贺栖洲咬着牙,托起孟胤成的身子,这下,这位陛下是真的被他推上岸了。他半截身子伏在岸边,膝盖以下却扔在水里。岸边的灯火虽然昏黄,却还是在第一时间照亮了池内的一切。 孟胤成的膝盖以下,本该光洁的皮肤布满瘢痕,那一道道痕迹,像极了什么人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腿。就在他看清了那痕迹的瞬间,一双白骨森然的利爪,从沁凉的水面下猛地刺出,那坚硬的骨节力道惊人,冲着他的双腿便抓了过来。 贺栖洲反应极快,竟凭空抽出一把利刃,极为精准地斩断了白骨五指的连接处,有多少手指,他便斩多少手指,溅起一片水花。一时间惊叫声四起,从山石,从枯死的花蕊,从已经干涸的流水口……无数凄厉的喊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孟胤成双腿没了桎梏,身体一轻,竟是被贺栖洲整个提着,从冰冷的泉水里窜了出来。 这位帝王哪还有半点帝王的样子,他被吓得不轻,连鞋子都顾不得找,便紧攥着贺栖洲的手,惊惶道:“栖洲,快……快带朕回宫,这什么鬼地方,朕一刻也不想待着!” 若是这障眼法没被贺栖洲破掉,他怕是要一直泡在冰冷的水里,伴着这一池子死人骨头。孟胤成越想越怕,只能催着贺栖洲赶紧出发。贺栖洲应下声来,他待着孟胤成,沿着寻来的路不断狂奔。 青石板路逐渐松软,如同踩着浸水的烂泥。贺栖洲让孟胤成跑在前面,好随时搀他一把。这位陛下虽然惊慌,但缓过神后,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主。他奋力奔跑,跑得越来越快,脚下的石板在渐渐粉碎,沿途的花儿也跟着枯萎,那甜腻的香气换了恶臭,梦中的夜越来越黑。 他不敢再细看了,他只希望能快一点,再快一点,以最快的速度冲出这梦魇。 红木小门近在眼前,孟胤成想都不想,一脚踹开门,可他的步伐,却在踹开门的瞬间停住了。 门外有风,猎猎作响。却没有路。 这扇小门的背后,是无尽的长空,是万丈悬崖。 孟胤成立在门边,身体被风吹得冷透了,他犹豫片刻,正要回头,却见贺栖洲将灯笼往他手中一塞,当胸便是一掌。孟胤成站立不稳,向后摔去,惊叫着,坠下了万丈深渊。 第一百零三章 花香漫毒计难遮掩 帷幕一扯,孟胤成似是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将身体里的气全吐了出来,又猛地吸入口鼻,一呼一吸,就想要把自己从内到外翻个底朝天。 他醒了。 他恍惚见着周围的一切,只听得耳旁一阵惊叹。皇后顾不得侍女的搀扶,立刻奔到床边,攥住了他的手。那手温和柔软,比梦中冰冷的池水真实千百倍。他在众人的呼喊声中转过头,正对上皇后又惊又喜的面容。 孟胤成道:“朕……这是……” 皇后颤抖着叹了一声,攥紧了他的手:“醒来就好,皇上没事了,快去通传一声,告诉太后皇上没事了,让她不必急着过来,一会我自会过去的,还有后宫里的各位娘娘,让她们都歇了吧……” 寝宫原本肃杀如大雪冰封,此刻孟胤成一醒,倒像是把人全从冰窟窿里挖了出来,从侍女到太医,全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个个紧绷的肩头也松垮了下来。 孟胤成呆愣许久,见人都围上来了,这才愣怔道:“朕……这是……” 皇后道:“皇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张太医,劳烦再诊一次脉,看看陛下有没有异样……” 她一声号令,屋里的人又忙碌起来,孟胤成听着耳边细微的熙攘,却还是没缓过劲儿来,他又愣怔一阵,终于在太医为他垫上脉枕时,猛地醒悟过来。 “栖洲呢?”孟胤成问,“方才……” “贺大人……”皇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忽略了方才坐在一旁的那人,她忙掀开帐子去寻,可原该坐在床边的人却不见踪影,只剩空空如也的木凳。皇后也是一惊:“这……” “微臣在。”床帘的另一端,贺栖洲缓步走出,衣衫众人一见他,更是惊得合不拢嘴,天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到那头去的。孟胤成一见贺栖洲,满腔的疑惑更是兜也都不住了。他抽回放在脉枕上的手,急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朕平白无故的……” “方才是梦。”贺栖洲解释道,“花园,温泉,女子,全都是梦一场,陛下不必惊慌,您已经醒了。” 梦里的繁花似锦,亭台楼阁,还有冰凉的池水,森森白骨,这些全是泡影……贺栖洲当胸那一掌,将他狠狠推下了山崖,孟胤成一阵惊悸,赫然惊醒。他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逃离出来。 “那骨头……” “已经没了。”贺栖洲从袖口摸出一张姜黄的纸片,纸片不过手掌大小,却似人形。这纸片人的正中微微发黑,身上缠了一道道红线,屋内没有风,它却轻轻颤动,似是用尽全力,要挣脱什么。一见贺栖洲拿出这东西,周遭的人全都往外退了一圈。 -- 第194页 孟胤成皱眉:“这是什么……” “梦妖。”贺栖洲道,“将陛下蛊惑入梦的,正是这东西。一种小妖怪,不算罕见。” “这皇宫禁内,如何会有这种东西?”皇后眉头一皱,眼神立刻向一旁跪坐不起的女子那飘去。 要不是她看着一眼,贺栖洲就没注意到这居然还跪了个人。这女子一身淡色衣衫,连发饰都极少红金,多用翠色。而此刻,这女子似是也察觉到周遭的目光都朝她这来了,便带着侍女跪着转了个向,面向床边,低声道:“臣妾万万不敢……” 皇后只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看了,又问:“贺大人,这东西从哪来的?” 贺栖洲道:“只要有依托,就能生存。这只是个雌的,大多藏在花间,待找准了时机,便会潜入梦中,偷梁换柱,将入梦者引入其中,借由各种诱惑,吸食阳气,以此为生。这缠住陛下妖物虽已有小成,但终究未成气候,已经被微臣捉住了。” “藏在花间……”孟胤成重复了一遍,又思索一阵,这才缓缓扭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轻声道:“惠妃。” 那女子立刻应声:“臣妾在……” “朕没记错的话。”孟胤成接过皇后递来的茶,狠狠灌了一口,喉头有了水,这心里的不安才渐渐消除,他看向惠妃,神色凝重,“前些日子闹蛇患,宫里也不得安宁,是你派人送来了香囊,说为朕安眠。” 惠妃身子一颤,将头伏得更低:“是这样没错……” “随后,朕便常往你宫里来,你宫里总有花香扑鼻,沁人心脾,常在你这,连蛇虫都少了,朕更觉得住得安心。”孟胤成说到这,缓缓地叹了口气,又向贺栖洲道:“爱卿,这妖魔,是不是也会随着香气溢散,引人入梦。” 贺栖洲明白他的意思。这宫闱之内本是禁地,若是无人刻意安排,这小小的妖怪根本不会有机会混进来。这东西本就是灵力低微的妖怪。它们引人入梦,摄人心魄,不过是为了几口细微的阳气。要是真有得了大道行的,也确实能吞人魂魄,但孟胤成梦中的这只显然不是。 它要真有这么厉害,贺栖洲绝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将孟胤成带出来,于这位皇上而言,也绝不是受受惊吓这么简单。 这么一个轻而易举就能击破的陷阱,究竟是为了什么设置的? 孟胤成见他不答,又道:“爱卿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走一步算一步吧。贺栖洲应道:“是。梦妖为引人注意,大多会混在花中,沾了梦妖的花朵,香气会更加馥郁。盛放的花,总会惹人喜爱,人们会不自觉亲近,甚至迷恋……久而久之,它们摸透了人的习性,就开始找机会下手……” “皇上,臣妾没记错……从蛇患后,您确实到惠妃宫里最多。”皇后轻声道,“您每月只要到后宫,都会往惠妃这儿来。一月少说十天左右……宫里其他人,都未必能见到您,您也曾对臣妾说过,说惠妃宫里的花开得极好。” 话已经不必说下去了。这满屋的人,不知多少双眼睛,全都盯在惠妃的身上,她伏在地上,原本单薄的身子更加瘦小。孟胤成见她不言语,便将跪在她身旁瑟瑟发抖,甚至轻微抽泣的女子唤起来:“春桃,朕问你。这满院子,满窗台的花,是不是惠妃的意思?” 春桃一听,哆嗦得险些瘫倒在地,她赶忙磕头道:“皇上,娘娘不是有心的,娘娘当真不是有心的啊!” “春桃……”一直低头沉默的惠妃终于出了声,她缓缓抬头,看向皇上,露出似是操劳许久的疲惫模样,“这些花,是臣妾亲自挑选栽培的。香囊,是臣妾一针一线缝制,特意给陛下送过去的。陛下您不喜欢吗?” 孟胤成道:“香囊能避身外的蛇虫,朕自然喜欢。” 惠妃笑笑,又道:“臣妾当初,也是被陛下您亲自挑选入宫的。您说喜欢臣妾什么,臣妾便照做。您喜欢花香,臣妾就辛苦培植鲜花,您怕蛇虫,臣妾就尽力以百草花木驱赶他们,臣妾这颗真心,难道陛下看不见吗?” “你入宫一年,都在朕的眼里,朕没有忘。”孟胤成叹了口气,“朕现在问的是,这染了妖气的花,究竟是何人所为。” 这话已经问得明显,惠妃却像是没听见,她直起身子,又仿佛筋疲力尽,她跪坐在腿上,笑着叹了口气,道:“臣妾只想皇上能多来,能过来陪陪臣妾。这花沁人心脾,皇上喜欢,臣妾便种了许多,您说过不喜欢妖艳的花,也不爱奢靡的装扮,臣妾便着了素雅的衣服,种了这一盆又一盆的玉兰,您不是说过很喜欢的吗,那为什么不来看看臣妾呢!” 话到最后,她眼里都是泪了,可嘴上的笑却依旧没停下。那泪水从眼眶里滚出,滑到腮边,却被她挤出的笑容挡住,迟迟不肯落下。皇后眉头紧皱,呵斥道:“惠妃!你说的什么话!皇上不是你一人的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 惠妃咧嘴嘶吼着:“可臣妾就想让皇上当臣妾一人的夫君!这有错吗!” 她看向屋里的花,一盆又一盆,开得格外茂盛,没了妖气,这花依旧芬芳,香得幽微,丝丝缕缕,掺杂在空气里,仍能被人察觉。 皇后叹了口气,道:“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不愿为自己的母家想想吗,你做的都是什么事啊!皇上要真有了个三长两短,你让这后宫的一众姐妹们怎么办,让天下人怎么办!” -- 第195页 似是被皇后这句点醒过来,惠妃突然呆愣在原地,她哆嗦一阵后,立刻扯起袖子,抹掉了脸上早已花作一团的职粉,连袖子上沾了红痕也不在乎了。她跪着,往前挪了好几步,扑在床边,狠狠抓着孟胤成的手,哀求道:“是臣妾一时糊涂,臣妾想皇上,想得都快疯了,皇上久久不来,臣妾才打定了心思要吸引皇上来,臣妾只知道这花可以引了您过来,不知道这东西有害啊!臣妾怎么可能害皇上呢……” 没等她说完,孟胤成便缓缓抽回了手,连寝衣的一丝衣袖都没给她留下。 他眼里再没有面对宠妃时的浓情蜜意,取而代之的,是为君者高高在上的冰冷。孟胤成面色阴沉,道:“惠妃,你身处后宫,决不可能一个人将这一切做完。是谁告诉你用花算计,这算计从哪开始,是从蛇患往后,还是连同蛇患,也一并在你们的算计之中?” “我……”惠妃一愣,眼里又一次涌出泪来,“陛下!臣妾不敢,臣妾真的不敢……” 孟胤成却仿佛没听见,只摆手道:“退下吧。” 惠妃还想再说什么,门却忽的开了。几个侍从冲了进来,将她从地上架起。她神色一惊,立刻嘶吼起来:“陛下!臣妾绝没有要害你!臣妾的母家,也绝没有异心啊!陛下!” 孟胤成眉头紧皱,看都不看他,只重复了一次:“退下吧。送到朕看不到的地方去。” 这本就是惠妃的寝宫,一听这话,屋里细微的抽泣响作一团。惠妃奋力挣扎,簪子玉钗落了一地,可此刻,她却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入宫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家族荣誉,为了一夕安宁吗!可如今……为这不明不白的花香,这路就只能走到这了吗? “臣妾……我……我不能!我没有!”身上的首饰掉了一地,她形容散乱,却还是拼尽全力挣脱了侍从的手,狠狠扑向了贺栖洲,“贺大人!你快告诉陛下!告诉陛下我没有用妖邪之术!你一向厉害的!你救救我!救救我!” 她扑过来时,贺栖洲才终于透过那散乱和发丝看清了惠妃的脸。 她是阳春三月里立在树下的倩影。是与书生交换了信笺,收了荷包的小姐。 也是那个摔了镯子,与书生死生不复相见的,张茸鸢。 第一百零四章 风波起勾心环环扣 贺栖洲看着散落一地的珠翠,觉得心内翻江倒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茸鸢,就是惠妃。她入宫不过一年半,就已经得到妃位……这势头是源自盛宠,还是源于母家? 覃太傅的侄女,张大人的长女。当初顶着无数光环,被皇上亲眼相中,点入后宫的茸鸢,在这花无百日红的宫闱之内,得了多少眷顾,又经了几分霜雪……除了她自己,恐怕没人能给出答案。 呼喊声渐远。孟胤成瞥一眼地上的东西,吩咐傅独收拾起来。傅独不敢耽搁,立刻收拾了满满一兜。孟胤成让他收拾了,自己却看都不看,只让他随意寻个托盘盛起来。可这毕竟是惠妃的东西,傅独虽为总领太监,却也不能随意处置了,他捧着托盘,左右为难。 皇后见了,道:“傅独,把东西交给碧兰吧,这些让本宫暂时收着,你好好当差,照顾皇上,别再有什么差池。” 傅独感激不尽,忙交托了首饰,回到孟胤成身边。见他神色不悦,也不敢言语。 孟胤成自逃出梦境后,神色便一直凝重。他不说话,这屋里上下谁也不敢吱声,更不敢动弹,偌大的宫室,仿佛再次坠入冰河。静默许久,皇后才终于柔声劝道:“皇上息怒。” 孟胤成冷道:“朕,怕是难以息怒。” “无论如何也是身子要紧啊。皇上既然无事,便由太医照料着。太后那头必定担心,臣妾得去一趟,让她安心。”皇后缓缓起身,行了一礼,见孟胤成颔首,便带着嬷嬷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却又突然停下,回身道,“皇上……臣妾还有一事,得求皇上一个准信。” “说吧。” 皇后迟疑片刻,道:“惠妃……大抵是被他们送到无人居住的宫殿去了,只是不知皇上是打算让她禁足,还是……” “禁足?”孟胤成轻笑一声,目光更冷几分,“皇后觉得,在后宫里摆弄妖术,险些害得朕有去无回,仅仅是禁足便算是惩戒过了?” 皇后赶忙低头:“皇上息怒,是臣妾失言。惠妃她深居后宫,少见皇上,一时思君情切,难免……”见孟胤成脸色更差,她赶忙转了话头,“而且,她是后宫妇人,这些乱七八糟的妖术,她从哪学来呢……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 这话越说,她声就越轻,到最后索性不再吱声了。屋内再次陷入沉默。 孟胤成垂着眼,也不知在看什么,许久之后,才道:“妃位给她留着。她入宫,盼的不就是这个么?人,送到冷宫去,该吃该穿别短了,非诏不得外出。再下令内务府去调查此事,该罚的罚,不敢动的,就往刑……”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孟胤成沉默片刻,又道:“不敢动的,直接同朕说。” 往后的那些种种,贺栖洲都没听进去,后宫诸事,本来也轮不到他一个外臣插手。这些宫墙里的你来我往,或许早有定数,他往这进来一趟,也只是为了把身为君主的孟胤成拉出梦魇,其他事,都与他无关。 只是一想到那个还在外面守着的知己好友…… -- 第196页 “贺爱卿。” 贺栖洲从神游中瞬间醒转,嘴比脑袋更快:“臣在。” 他余光一扫,才发觉这屋内已经没几个人了,皇后带着宫人离开,太医把过脉,也收拾东西下去开药了,孟胤成被傅独伺候着穿好了衣服,正缓缓起身,看向他:“围场的事,可有进展了?” 贺栖洲轻声道:“是微臣无能……” 孟胤成摇头,他摆手,示意贺栖洲随他一同出门。两人跨出院子,再一回头,看见这院内的花朵依旧盛放,微风乍起,暗香满园。孟胤成立在门口,久久未言。 “怎么这柔美和顺的花,也会变成害人的东西呢。”他说这话时,语气里的怒意已经消散,却听不出什么别的情绪。或者说,帝王本该如此,息怒形于色,总会让人捉了痛脚,贺栖州初登基时不太习惯,这十年光阴磨砺过去,他也渐渐学会了。 他不是在问贺栖州,所以后者无需作答。 又过了一会,孟胤成道:“世间的妖邪这么多,除也除不干净,如今连京城都干净不了,实在是让人厌烦。” 贺栖州道:“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妖怪,微臣会安排些符篆,让它们不敢靠近。” 孟胤成道:“只是不敢靠近么?” 贺栖州沉默片刻,道:“陛下……天下之道,万物有常。” 孟胤成摇摇头:“人存于世,乃万物之主,若是随便什么东西都能骑到朕的头上,朕还怎么担起这江山社稷,受天下万民的仰赖?”他掸掸袖子,大步往前走去:“天子之气,该是雷霆之气,不该留的东西,无论如何留不得。” 这句话,直到贺栖州走出宫门时,也依旧在他耳旁环绕。 孟胤成的话对么?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这帝王天下还未开始时,世间便有了精怪妖邪。若要论个先来后到,指不定谁该给谁让个位置……纸扎蛇骨尚未查出原委,又闹出一桩梦妖,这牵扯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多…… 贺栖州抬头,正见着门外与侍卫聊天的徐问之。那人怕是等他很久了,一见他出来,便立刻迎了上来,关切道:“怎样?陛下出了什么事?” “陛下没事,不过一些小问题……” “小问题?”徐问之更是好奇,却还是谨慎几分,“贺兄要是不方便说,不说便是。” 贺栖洲话到嘴边,又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徐问之,那曾被他牵肠挂肚,心心念念,上元佳节追了好几条街,只为抢回荷包博之一笑的姑娘,就在他入宫后的不过一个时辰里,在那众目睽睽之下,被指责,被禁足,珠翠散了满地也无人收拾。 “倒也不是不方便……只是……”贺栖洲犹豫片刻,缓声道,“只是想问问徐兄,如何看待故人。” “故人?”徐问之经他一问,更是摸不着头脑,“那得看是怎样的故人了。若是点头之交,过去便过去吧。” “那要是……” 贺栖洲还想问些什么,却听得身后一阵呼唤,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拐过宫墙,紧赶慢赶地追了上来,连气都尚未喘匀,便急匆匆地给二人行了礼:“小的……又要事,要找徐大人。” 徐问之一愣:“我?” 这倒是新鲜,宫闱之内,除了内务府,还从没有人找过徐问之。要说礼部事忙,不过也就是科举和祭典,如今他主管礼部的差事,竟连后宫的活计都能包揽了,却也是见所未见的。那小太监见二人停下,似是要说什么,可一见贺栖洲,却又不敢说了。 一见那吞吞吐吐的模样,贺栖洲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皇上无事,我就先回去了。”贺栖洲一颔首,“往后得了空,徐兄记得来喝茶。” “所以……你就这么回来了啊?”辞年听够了故事,赶忙斟了一壶茶,笑嘻嘻地给贺栖洲递上,“那什么梦妖,当真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他来寻我呢,居然能变成我的模样,倒是十分稀奇!” 贺栖洲笑着叹了口气:“你就知道稀奇,你灵力远超于它,它哪敢动你?也就敢欺负欺负没有灵力的普通人罢了。更何况……” 辞年道:“何况什么?” “更何况,陛**带金龙,有天子之气庇佑,本就是勾不走的。”贺栖洲神色凝重起来,“这才是令人费解的。” “你的意思是……”辞年动了动耳朵,“这妖怪,明知道自己动不了皇上,也还要去动他?它是不是傻啊,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嘛。要是我,明知道这块肉我吃不动,我才不去吃呢,留着牙口干什么不好!”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贺栖洲思忖片刻,又道:“那蛇呢?” “蛇?” 贺栖洲点头:“那条纸扎蛇骨,不也是一堆蛇撑起来的么?它们不成气候,没了蛇骨支撑,也不过是一盘散沙,那他们又是为什么,铆足了劲头,要往长安去呢?” “这……”辞年也费解起来。 明知无果的事,为什么还要继续做?妖怪可不像人,没那么多有志者事竟成,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励志信念,妖更纯粹,也更像动物。郊外遇着野兽时,人不如野兽,野兽便会欺来,但人要是胜于野兽,便能将其赶跑。妖邪之物也是如此。 孟胤成贵为帝王,有着全天下第一无二的命格。未登基时,气势微弱,不成气候,被妖邪侵扰尚有可原,但他登基十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六皇子。天子,一个正值盛年的天子,即便没有灵气的屏障,那些妖魔鬼怪也该知道,自己是伤不了他一根毫毛的。 -- 第197页 辞年思索许久,笑道:“我知道了!” “说说看。” 辞年一本正经道:“天子不会被妖物侵袭,那总会被妖物惊吓吧?毕竟是人,谁还能没个三灾六病的,要真吓出个好歹来了,可不算是被妖怪伤了的,全怪他……”辞年压低了声音,轻轻道:“自己不争气!” “可吓他,又有什么用呢?”贺栖洲道,“皇上正值盛年,兄弟和睦,唯一有逆反之心的三王爷也已经伏法。膝下虽有皇子,但实在年幼,要拥立新君逼宫……恐怕也太早了吧?” “逼宫是什么……我不清楚。”辞年道,“但我知道,我要是人,我怕什么,你偏偏弄什么来吓唬我,那我就离你远远的,往后也不再与你亲近了。” 贺栖洲闻言,沉默许久,恍然道:“你说得对……” 是他考虑得太多了。什么加害和逼宫,是他把一切筹谋都计算得太远了。后宫里有了妖异,所以皇上不会再亲近惠妃,这对于身居高位的张茸鸢和太傅都是不小的打击。这么一想,思路倒是被打开了不少。 梦妖本就不是什么强大的妖怪,要是真为了加害孟胤成,为什么不弄个更凶更狠,更让人招架不住的过来?张茸鸢为了后宫的地位,是绝不会主动加害的……可看她今日言辞恳切,说自己是为了重获圣宠,才用花香引皇上过来。 那就只能是花香了。 有人利用了张茸鸢的心切,对她的花做下手脚,最终导致的结果,无非就是两个。要么她卖弄妖术,谋害君上;要么,她卖弄妖术,虽非本愿,但依旧伤及龙体。 无论哪一种,最终导致的结果都大同小异。 厌恶妖异之术的孟胤成,不会再给她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而与她同为一家,助她入宫后快速晋得妃位的太傅,恐怕也难辞其咎。 又是太傅…… 贺栖洲只觉得汗毛直立。藏在背后的人到底是谁,想扳倒太傅的,究竟是皇上,还是那个藏在暗处,从未明面交锋的方丞相?他竟不知道这纵横交错的罗网里,到底是谁借了谁的手,又扼住了谁的咽喉。 明月高悬,辞年吃光了点心,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他像往常一样,轻轻跃上石桌,伸出手,轻轻将贺栖洲紧皱的眉间抚平。贺栖洲抬头,正见那柔和月光透过辞年毛茸茸的耳朵,映亮了那张永远带着笑的脸。 “旁人如何,我都不管。”辞年道,“我只要我在意的人,和我最心悦的道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等我成了仙,就带你一同逍遥快活。”小狐狸低下头,眼神明亮:“等我有了本事,我就再也不要看到你皱眉了。” 贺栖洲无奈,只得握着他的手指,顺势在脑门上抹了两下,将眉间平展:“小神仙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敢反驳。” 两人对视一眼,都漾起笑来。月华倾泻,微风习习,只有在这小小的一方庭院里,那些俗世纷争,朝堂争斗,才能暂时被抛诸脑后。贺栖洲轻声道:“等忙过这阵,咱们去江南吧。” 辞年道:“江南好!” 贺栖洲笑道:“江南有美人——” 辞年闻言,脸色一变,佯怒道:“美人怎么了,这天下谁都没有我美!” 贺栖洲忙附和:“是是是,小神仙美艳绝伦,不可方物,全天下所有的美人摞起来,都摸不着小神仙的脚后跟……”话音未落,一只圆润的鸽子从天而降,正正落在了贺栖洲的头上,这鸽子伙食太好,已近球形,落下来时,甚至砸歪了贺栖洲的发冠。 见此情状,辞年哈哈大笑,却还是伸出援手,替贺栖洲捉住了鸽子,他捧着圆球似的鸟儿数落道:“你看看你,还吃,都不会飞了!”鸽子“咕咕”两声,略有羞愧地垂下头,却伸长了自己两条小细腿。那腿上,果不其然又是一封信。 一见信,贺栖洲便没了玩笑的心思。他飞快理好发冠,取下信件展开,借着月光和廊下的烛火逐字读来。 辞年捧着鸽子,立在一旁,见他神色渐渐凝重,也心生好奇,伸长了脖子打量着:“怎么了?” “是傅独传来的信。”贺栖洲收起字条,稍稍平复的眉间再次拧起,“张茸鸢跑了。” 第一百零五章 两心隔莫若不相逢 “跑了?”辞年一惊,“你不是说,那些女子都住在后宫里,后宫的墙那么高,一层套一层的,她怎么能跑了?她也会武功?” 贺栖洲道:“不清楚,只是现在傅独既然发了消息,就说明宫里都知道了……这夜半三更的,她能逃到哪去……” “会不会是回家了?”辞年猜测,“你不是说,她家里很有权势么?莫不是跑回家求助了。” “不会。”贺栖洲道,“她现在是戴罪之身,冷宫禁足是受罚,要是再被人抓着逃回本家,那家人恐怕要受更大的牵连。她不会往张家跑,更不会往太傅那跑。” “那她……”辞年想了又想,眼睛一亮,“她会不会,去找徐大人了?” “徐问之。”贺栖洲经此提醒,也开始顺着思路考虑起来,“现在丞相腹背受敌,后宫不宁,他在前朝也不得安宁,皇上的逆鳞,满朝文武没谁不清楚。家族帮不了她,如果要求助,那就只有求助一个,在皇上面前还算吃香,能说得上话,也不必避险的人。” 那必是徐问之无疑了。 -- 第198页 别的不说,这要是被宫里人抢先一步,找到徐问之那,发现张茸鸢确实在这……徐问之身为外臣,私见戴罪嫔妃,这罪责,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贺栖洲想到这,便再也坐不住了。徐问之已经足够艰难,要是在这时出了什么岔子,再被拖下水,他就真的前途无望了。 长安的夜是热闹的,没有宵禁,大街上的人们三三两两,摇着扇子乘着凉,即便已经夜深,却还是有不少百姓在外散步。两人绕过街巷,避开人群,摸到徐府的屋顶。贺栖洲本是不屑于以这样的方式进院的,但如今这情况,已经不容他们明目张胆地从大门进去了。 辞年身手敏捷,动作灵巧,不一会的功夫,就从屋檐上摸了过去。小狐狸一纵身,跃进了树丛,轻得仿佛一阵风动。贺栖洲看他那位置极为隐蔽,也跟着跳了下来,两人一左一右,蛰伏在灌木中。辞年探出头,那一对耳朵露在外面,实在过于显眼,可要是戴上斗笠,只怕会更加显眼,索性趁着天黑,快点寻着人送回去要紧。 贺栖洲一落下来,正好将辞年的脑袋给按了回去,两人在树丛里推打了一阵,忽然听得一个骤然拔高的声音。即便满带着震惊,两人还是立刻听出了端倪,那就是徐问之的声音,正从院子的东南角传来。这里离东南角还有些距离,从哪声后,两人说话的声音又变得极低,再听不真切了。 此时要是窜出去,恐怕会打草惊蛇。辞年思索片刻,一把拽住了贺栖洲的手。他从耳朵上拔下一小撮细细的绒毛,将其塞进了贺栖洲的衣襟里。没等贺栖洲说什么,便一捻指诀,口中吐出几句咒语。言罢,还不忘招呼贺栖洲一句:“闭眼。” 贺栖洲老实闭眼,再一睁开,两人便已不在灌木丛中,而是在院东南角的墙头上,而墙下立着的,正是满脸震惊的徐问之,和形容憔悴的张茸鸢。这个姑娘,果然还是寻到这来了。 月光如水,流淌在她月白的裙衫上,她从前也是穿着这样素净的裙子,这一年多未见,徐问之再见到她,竟有种置身梦境的恍惚感。她立在墙角的阴影里,脸上看不出表情。 两人站在墙头,月光却没能让他们留下影子。贺栖洲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这是小狐狸自己修炼的屏障术,正如之前在竹溪村时那样,只要他将自己藏起来,便能隐于无形,不被人察觉。 “徐……尚书。”张茸鸢开口,竟是斟酌了许久,才将措辞堆砌出来,“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徐问之一头雾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看见张茸鸢,更不知道眼前的那个茸鸢姑娘,是怎么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她头发虽然重新梳理过,可一头的珠钗却再也没了踪影。头上只有一个素色的木簪子,除此之外,耳环,手串,全都没了。 她的发丝微乱,脸上也没有粉黛,若是在从前,徐问之还会由衷夸赞一句“清水出芙蓉”,可如今,她的脸上只有悲戚和苍白。她眼角低垂,挂着泪痕,神色竟有几分恍惚。 徐问之不知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只得低声问着:“究竟怎么了?你……不是入宫了吗?怎么会出来了,又如何是这副模样?” 张茸鸢抬起手背,轻轻抹了一把脸,笑道:“求而不得,就是我这副模样。” 这答非所问的架势,快把徐问之都弄迷糊了:“这又是从何说起呢?”意识到张茸鸢如今的身份,徐问之忙收起了恻隐之心,他敛去慌乱和惊讶,后退一步,缓缓行礼道:“惠妃娘娘,您不该到此的,方才您叩门,是微臣一时震惊,才会放了您进来,您是后宫的嫔妃,不该……” 张茸鸢一愣,哽咽道:“你也要与我如此生分了吗?!” “……不该如此行事。”徐问之的话被打断,可他只是顿了顿,没等到那人的下半句,他便继续道,“微臣这便送您回去。” “回去?”张茸鸢又是一愣,她缓缓抬脚,往前一步,可她进一寸,徐问之便退一寸。眼前的青衫公子,竟连头也不肯抬起来,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她顿住脚步,长长地叹了口气,连呼出的空气都在颤抖。她道:“徐郎,你不愿见我了吗……” 徐问之皱眉,仍是不肯抬头:“惠妃娘娘,您不能这么称呼微臣,此乃僭越。” “不要叫我惠妃娘娘!”张茸鸢一声断喝,两行清泪滚了下来,她脸上早已没了脂粉,可这泪光一闪,还是映出几分鲜红的影子。她扯过袖子,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甚至不惜将自己柔嫩的脸颊擦出红痕。她看向徐问之,嘴角一咧,含泪笑道,“惠妃这个名字很好听吗?我没有名字吗?不要叫惠妃娘娘……叫茸鸢,叫我茸鸢啊!” 徐问之被逼得没了法子,只能大退一步,又行一礼,语气更为恳切:“惠妃娘娘!自重!” 第一百零六章 惜往日再不似从前 张茸鸢闻言,脸上悲戚的表情似是凝住了。 她从没想过,这样生疏的话语,竟然是从徐问之的口中冒出来的。她愣愣地看着后退几步,向她行礼的徐问之,喉头发紧,泪珠挂在眼角将落未落,足足半晌,竟是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你我……”她哽咽道,“你我当真要这么生分……” 徐问之抢白道:“娘娘是主,是后宫的宠妃。微臣只是朝堂中的微末之人,合该有礼有节。” -- 第199页 “你这说的什么话!”张茸鸢哭嚎一声,疾步向前,死死扯住徐问之的衣袖,“你忘了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你当初对我说过什么?你说你心悦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将来就是不做官,也能与我双宿双栖,这些话你不记得了吗!” 徐问之一惊,赶忙撇开手中的袖子,那截袖子在两人中间来回拉扯,拧成了一个结。徐问之见挣脱不了她,不得不拉回袖子,这一下没控制住力道,竟把张茸鸢带了个趔趄。自小便是金枝玉叶,从小姐到小主,家里人从不让她磕了碰了,如今这一跤,她摔在了徐问之的脚下,整个人愣在当场,许久未言。 眼见她不动了,徐问之又怕她摔出个好歹来,他连忙理好袖子,又赶过去将她搀起,没等他双手伸到一半,张茸鸢便醒转过来,她猛地抓住徐问之的手臂,像藤蔓攀住枝桠一般死死纠缠:“徐郎……你不是这样的,你不该是这样的,你从前待我极好,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哪怕要天上的星星,你都恨不得摘下来送我……” 徐问之声音极低:“人总该向前看。惠妃娘娘,别闹了,让微臣送您回宫。”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张茸鸢攀住他的手,恨不能从他的臂弯里汲取所有的力量。夜色深深,她望向徐问之时,那眼里的深潭却映着月光,她急切道,“你不懂,我回不去了……我不能回去了,我在宫中不会再有出路,我的母家,我的将来,全都没了,已经没有了!你……” 她疯了似的拉扯着徐问之的衣袖,差点把他半截衣襟都扯了下来:“只有你能救我!徐尚书,你是徐尚书啊!你一定能救我!” “娘娘要我如何救你。” 与方才的隐忍不同,此刻的徐问之仿佛变了个人,他低垂着眼,冷冷看着在他跟前哭求的张茸鸢,大半张脸都隐在月色无法顾及的阴影里。那张脸,也许只有近在咫尺的张茸鸢能看个真切。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可在她抬头看向徐问之的脸时,那哭泣竟戛然而止。 徐问之又道:“惠妃娘娘今日,都从徐郎叫到徐尚书了,也是颇有意趣的。” 声音依旧冷得像冰。 张茸鸢张了张嘴,肚里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头,面前的人生着徐问之的容貌,穿着他最常穿着的那件青衫,却不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人了。她看了又看,眼睛颤动了好几下,这才轻声道:“徐郎……你听我……” 徐问之抽回手,缓缓起身,望着空中那轮清冷的月亮,道:“宫墙很高,宫门很深,惠妃娘娘是已经入宫的人,何必再执着于过去。徐某不才,没有什么过去,只是个身份低微,家境贫寒的书生,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有幸为国献计献策,也是承蒙了陛下的青眼。” 张茸鸢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她忙道:“徐大人……如今是尚书之位,哪有低微这一说!我就算身在后宫,也知道徐大人如今朝中得势,是皇上钦点的礼部尚书……” “那惠妃娘娘今日到访,只是为了道贺么?”徐问之道,“微臣谢过惠妃娘娘,夜深了,娘娘请回吧。” 话说了一箩筐,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张茸鸢跪坐在地,裙摆沾了落叶和污泥,可此刻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回宫?宫里等着一个再不会个给她未来的皇上,还有一整个需要她肩负的家族,还有皇后,还有宠妃,还有无数个曾算计她或被她算计的人,有无数双盯着她的眼睛。 张茸鸢想风风光光地活下去。 她将眼泪和委屈全都忍下,恳切道:“徐郎……你当初说过的话,难道都不记得了吗。是,我当初是弃你而去,可我有苦衷!家中弟弟还小,连我这个做姐姐的都不能担当重任,还有谁能顾得上我整个家族?我想盼一个如意郎君,一个能助我扶持张家,能让我托付终身的人,又有什么错呢!” 徐问之本是侧身而立,听了他的话,那隐在月光里的脸微微露出大半。他看着她,眼中依旧没有波澜,许久,他才轻声道:“那娘娘,不是已经盼到如意郎君了么?” 张茸鸢一愣:“我……” 徐问之的声音极轻,轻到藏在墙头上的两人支起了耳朵,才能勉强听个真切。他转过身,慢条斯理地拢起了袖子,缓缓蹲下,将张茸鸢扶了起来,轻声道:“娘娘深夜寻访,口口声声让我救你,可如今,我连发生何事尚未可知,又如何救你?咱们有话不妨直说。” 徐问之的手很温暖,即使隔着薄袖,她也能感觉到那人掌心里的柔软。她赶忙起身,将宫中发生的事和盘托出。无论她如何辩解,徐问之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那张本该最熟悉的脸,此刻竟像个结了冰混了泥的水潭,无论投入什么石头,都寻不到一点波澜和涟漪。 待她说完,徐问之道:“惠妃娘娘,想让我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么?” 张茸鸢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可这话是事实,她来此地,盘算的不就是这个么?姑娘犹豫片刻,只得垂下头,轻声细语道:“是……还请徐郎,帮帮我,也帮帮我的……” “不可能。”徐问之缓缓抽回了手,理了理袖子,怕张茸鸢没听清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说辞,“不可能,惠妃娘娘,微臣爱莫能助。” 张茸鸢急切道:“怎么不可能!你如今在皇上面前备受重用,连后宫里都知道,你是皇上钦点的礼部尚书!你若是帮我……” -- 第200页 徐问之道:“惠妃娘娘,您是后宫嫔妃,您的事是后宫的事,微臣是礼部尚书,我只能顾及前朝,也只能打理礼部。这事离微臣实在太远,我帮不了。” “再说……”徐问之又道,“太傅大人位高权重,您既然费劲千辛万苦逃出了宫墙,怎么不去寻他,反而跑来寻我呢?” 张茸鸢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徐问之见她无话,便自嘲地笑笑:“您寻我,大抵是这么盘算的。如果我替您说话,成了,您可保一家平安,还能保自己的富贵荣华。若是不成,那搭上的也是我这个礼部尚书,不是你的父亲和叔父……”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张茸鸢赶忙辩解,“我是真心……” “惠妃娘娘的真心,微臣不敢要,也不配要。”徐问之冷声打断道:“您的心只该属于皇上,如今您逃出宫墙,已是错上加错,还请不要再执迷不悟,趁宫里找来之前,让微臣送您回去吧。” “我不走!”张茸鸢见此人铁板一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自救了,她哭嚎着,再次与徐问之纠缠起来。这是她唯一的生路,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利用邪术魅惑君主,已经是后宫之中的大忌,她用错了法子,让陛下龙体有损,如今还“畏罪潜逃”,跑到宫外求援……若不是破釜沉舟,她绝不会再回来求徐问之这一遭! 张茸鸢哭喊道:“求求你!徐郎!徐大人!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叔父他经江桓玉一事后越发谨慎,父亲也格外小心,他们……他们……”她不敢说,可她已经这么想了。高门院墙深深,里面的女子,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博弈的棋子? 只不过以往是别人,如今成了她而已。入宫是进,得宠是进,步步进,步步赢,可轮到满盘皆输的时候,谁又能扛得起弃子的命运?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自己成为那颗弃子! 徐问之幽幽道:“惠妃娘娘……” 张茸鸢止了哭喊,唯恐听不见他给出的应答。 “您为什么觉得,我会替您,去保住太傅大人呢。”徐问之说到这,自己都笑了出来,这笑说不清是高兴还是苦涩,只是听在耳朵里,总有种干巴巴的凝滞,“江桓玉,太傅大人,一条绳上的礼部和刑部,他们蝇营狗苟,蛇鼠一窝的时候,可曾在意过旁人的死活?” “不是的……叔父不是,父亲不是……”张茸鸢的话语越来越无力,声音随着细瘦的肩头颤抖,脸色比辩解更苍白。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徐问之不会救她了。 她动了动嘴,眼泪却抢先一步流了下来:“可那些花,都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连入宫都是被皇上亲选的,我没有退路,我没有选择!你可以记恨我,觉得我负了你,当初是我……是我轻贱了身为礼部侍郎的你,说你什么都不好,说我要入宫……可我无路可退!我难道违抗圣意,连家族都不顾,真跟那个白秀女一样随你走了吗!我……” “回去吧。” 张茸鸢把能说的话全都说了,能流的泪都也都流过了。她的退路再一次被堵死,她没有未来了。两人立在院里,久久未言。徐问之不知自己还能同她说些什么,张茸鸢也一样。她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那曾经围着她转,非她不可的徐郎了。 那个徐问之,像是随着一年前一场清明的雨,被水浇化,融入尘泥了。而这个徐问之,已经陌生得让她难以辨认。张茸鸢轻笑两声,突然道:“徐大人,你是不是,另有心悦之人了?” 徐问之低声道:“与娘娘无关。” 张茸鸢笑得越发苦涩,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带泥的荷包,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借着月光端详道:“方才与你拉扯,你的东西掉出来了。这个,是一个身带花香的姑娘送你的,对吗?” 徐问之神色一凛,立刻夺走了荷包,将其收入袖子里:“多谢娘娘。” 张茸鸢惨笑,道:“哈、哈哈哈,好啊……本宫也该回去了。”她仰头,望向月亮,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不甘心,又道:“流苏镯子,很好看。也给她了吗?” 徐问之皱眉:“只是娘娘看不上眼的俗物,不必再提了。” 两人终究是无话可说了。 直到徐问之提着灯,亲自将张茸鸢带到巡防将士身边,再一路跟随,亲自看着她被接应的侍卫押入宫门,这位金枝玉叶的惠妃娘娘,都没有再吭过一声。连苍白的脸上都只剩泪痕。 夜已深,灯火阑珊。宫墙边上的石灯照亮前路,可她走向深宫的每一步,都没有踏在那暗淡的光晕里。朱门掩映,张茸鸢被侍卫带入门内,她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唤道:“徐大人。” 徐问之尚未走远,只是转身,听见她呼喊,便又回过头,却并未走进。他提着灯,烛光很浅,只照亮了脚下的路。 张茸鸢微微一笑,笑里映上了灯笼的彤光,藏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凄艳。她伸出一只手,剥开繁复的袖子,从袖口里摸出什么。她将那小小的东西夹在指尖,伸长了胳膊,像孩子展示玩具一般,冲着门那头的徐问之晃了晃。 徐问之没看清那是什么,只是一晃眼,她便收回去了。 侍卫待她更不似从前,他们推搡着,把她押住,往宫墙更深处走去。 第一百零七章 花落离人此生不见 这一夜,徐问之未能安眠。 -- 第201页 本不该出现在梦中的人,竟一次又一次绕进他的梦里来,他赶不走,也挥不去。他梦到那座无名山,山脚下生着一棵古老的玉兰花树,花开时节,芬芳馥郁。他站在树下,望着那一身白衣的年轻姑娘,看她脸上绽开的笑容,像春风一样明媚和煦。 他试着与她打招呼,她欣然接受。他给她写了许多信,一封又一封,她也回了很多信,随信的小玩意从来不少,用的都是桃花红笺,字迹娟秀,言辞恳切。 梦里,徐问之捧起厚厚的一沓信,他走出房门,正是艳阳高照的晴天。他迎着风前进,那手中的红笺便越来越轻,也越来越薄,一阵风过,他手里的信全都碎了,化作漫天红雨,纷纷扬扬,洒在他的发间,也落在他的衣上。落红飘零,他在缭乱的花雨里,瞥见了那个回眸一笑的女子。 她尚未入宫,还不是惠妃。 最后一簇花瓣离开掌心,徐问之瞥见了手心里的银镯子。他精挑细选,有着细碎流苏的,花枝一样沿着手腕攀援的镯子。这是他曾要送给张茸鸢的礼物。 这一次,是张茸鸢走向了他,看着他手中的镯子,笑眯眯地拿起,道:“是要送给我的吗?” “这……”梦里的他并不果断,看着笑容满面的张茸鸢,徐问之愣住了。他这一顿,面前的姑娘突然变了脸色,她面色苍白如纸,眉宇间满是苦涩和怨怼。一如她立在庭院中,站在月光下,狠狠向他哭求时的模样。她冷声道:“徐大人是不是另有心悦之人了?” 徐问之没能直视她的眼睛,可答案却与之前并无两样:“与娘娘无关。” 张茸鸢蓦的笑了出来,她声音尖细,笑得极为惨烈。她冲上来,一把掏走了他藏在心口的荷包,飞快地拆开,端详了一会,便若有所思道:“是那满身花香的姑娘……” 徐问之没再搭理,心中那点细微的恻隐也瞬间消解,他伸出手,正色道:“请娘娘将微臣的东西归还。” “哈哈哈……”张茸鸢瞪大了眼睛,疯癫无状,她一连大笑了好一阵,险些将自己笑得背过气去。接着,她将荷包扔了回来,怕被追上似的往前跑了好几步,每跑一步,她那如脸色一般苍白的衣裙,便会染上一份殷红。不过一会,那一身白衣已经不成样子,看着十分可怖。 徐问之心跳如擂鼓,即使在梦里,他也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可他依旧没有转头,也没有眨眼,他死死盯着那远去的影子,正如夜里他提着灯,站在宫门外,看着张茸鸢被侍卫押入宫门。他手中的灯,只能照亮自己脚下的路,再远的,他看不清了。 梦里的张茸鸢转过身,眼含泪花,哭笑道:“徐郎啊……荷包还给你,这个,我要带走。” 她摊开手,颤抖的指尖夹着一朵小小的花,花瓣莹白,正缓缓舒展,是一朵玉兰。明明已经过了玉兰的季节,这花却依旧芬芳馥郁,半点没有萎靡的意思。 徐问之一惊,赶忙向前奔去,可离她不过几步的张茸鸢,却在他即将触到的瞬间,碎成了一地红蕊,落红纷飞,如梦境开端那些纷纷扬扬的桃花笺,不一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她夹在指尖的花都未能留下。 徐问之惊醒,已是大汗淋漓。 天蒙蒙亮,晨雾刚刚散去,徐问之推开窗,望向院内,只见得满目青灰。今日阴天,阳光透不过云层,连出尘的风都带了冷意。微凉的风散入屋内,将他一身汗吹干。他突然觉得心底漫上一股寒意,却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 他提了井水洗脸,使劲挤压眉间,可只要一闭眼,张茸鸢昨夜那伴着暗红灯火的悲凉笑容,就又会浮现在他眼前。徐问之心烦得很,他心里清楚,张茸鸢来寻他,无论是出于什么,都不会是出于余情未了。这位心高气傲的惠妃娘娘,从一开始就没在意过他这个小小的书生,她不过是病急乱投医…… 这么想着,他心情终于平复一些,几声鸟语响起,空气里弥漫着浅淡的花香。徐问之轻车熟路地从怀里摸出荷包,展在掌心。缎料是白色,绣线是银色,针脚细密,纹着一簇活灵活现的玉兰花。这荷包是馥瑾绣的,她把它送给徐问之时,几缕绯红也飘上脸颊。 “要是想我,就把它拿出来看看。” 而此刻,徐问之比任何人都需要得到安宁。他迫不及待地解开绳结,打开荷包,眼中短暂的温柔却忽然结了冰。他的荷包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 “什么丢了?” “花。”徐问之气喘吁吁,眼见着就是一路跑来钦天监的。 “花丢了?”贺栖洲摸不着头脑,“你把花放哪了?” 徐问之吸了口气,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外人路过,才低声对贺栖洲道:“馥瑾给我做了好几个荷包,有一个最配衣服的白色的,我最常佩戴,那荷包里放了花,只有一朵,她给我的花,终年芬芳水嫩,不会枯萎。” 贺栖洲点头道:“啊……要是这样,得空了再去山里求一朵就是了,你是怕弄丢了姑娘送你的东西,一时不好交代?放心,馥瑾姑娘是个通情达理的,这点小事她不会生气。” 徐问之皱眉:“不是这样……你……你知道昨天夜里,惠妃娘娘从宫中逃出的事吗?” 一提此事,贺栖洲便了然,可那墙头是辞年带他站着的,两人隐了身形,就是为了不被人察觉,如今徐问之这么一问,他即使心里如明镜,也只能摇头:“这我倒是不知道,后宫守卫森严,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 第202页 “说是与侍女换了身份,但重点不在此……”徐问之急切道,“她寻到我这,是为了让我在前朝帮她……这些都是空话,前朝与后宫向来分割,我帮不了她,也不会帮,但昨夜我这荷包落在地上,被她捡了,我又抢回来,这么一来一去……” 他说到这,便瞬间恍然大悟。昨天深夜,他将张茸鸢带回宫门,即将离开时,她就在门内,唤了徐问之一声。只唤了一声,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伸出来,轻轻绕了个圈,如舞蹈一般妖娆。只是天黑,又隔得远,徐问之根本没看清她究竟干了什么,便只见得她被侍卫带走了。 梦里的她,也说要拿走什么东西。现在看来,这被拿走的,正是被馥瑾赋予过灵力的,那朵不会枯萎的永生玉兰。 贺栖洲也奇怪:“她……拿这个做什么呢?昨天的事,今天宫里宫外都传遍了,连方才早朝时,覃太傅都不敢吱声,怕是没找到劝陛下饶她的时机,也不好劝。” 徐问之摇头:“太傅与前丞相斗了这么多年,他对皇上的喜怒哀乐,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若是普通的后宫争斗,禁足降位那都是小事,等风头过去了,劝解两句,还有重得圣宠的可能。但惠妃娘娘这次,是把刀子往皇上心窝里戳,恐怕难以转圜了。” 贺栖洲静静听了许久,才笑道:“从未听过徐兄分析朝局利弊,今日一听,倒觉得很新鲜。” 徐问之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国尽忠的第一步,是为君解忧。” “哈哈哈,不过玩笑,这较真的性子,还是和过去的徐兄并无区别。” 徐问之又道:“只是……若真是惠妃娘娘带走了花,她带走这花又是为什么呢?如今入了冷宫,再无盛宠,想用花香……聊以慰藉?” “不对……”刚才还一脸轻松的贺栖洲,面色突然变了,“她……恐怕不妙。” 一见他这样,徐问之也跟着紧张起来:“为何?怎么个不妙?” “那朵花,要只是一朵普通的花,那放在哪都一样。在你荷包里,那就只是调香所用。但不妙的是,那并不是一朵普通的花。”贺栖洲的眉越拧越深,他看向徐问之,道,“你方才说,那朵花有馥瑾的灵力,可以使花朵永远绽放,不枯不萎不凋零。” 徐问之道:“是这样,虽然新奇,但馥瑾毕竟是花仙,她能做到……” 贺栖洲摇头:“馥瑾不是花仙,是木灵,她修为未达,尚未成仙。换言之……她是妖。是最被陛下所排斥的妖邪。” 徐问之忙道:“这怎能说是妖邪呢!她从未伤害任何人!” 贺栖洲道:“过去没有,可要是惠妃将那朵花交上去,说是这花让她迷了心智,魅惑君上,让梦妖趁虚而入,险些伤了龙体呢?” “这……”徐问之愣怔一瞬,急忙替她辩解,“这不可能!馥瑾是善良的,她那么喜欢人间,恨不能每日扮作寻常女子走街串巷,听着叫卖声都觉得心情舒畅,她有什么理由去害人!她也不会用这些法子去……” “可陛下听得进这些吗?”贺栖洲打断道,“惠妃若能自保,为什么不保自己,她把花交出去,说自己是被这妖邪蒙骗,陛下一听妖邪二字,立刻火冒三丈,哪还会听你的辩解……” “可、可是……这……”徐问之急得够呛。张茸鸢为了自保,没准真会干出这样的事来,若真有这一遭,馥瑾该如何自处?谁又能救得了她?徐问之那好不容易攀上来的一颗心,在瞬间坠入了谷底。他脸色铁青,沉声道:“陛下……陛下该不会见她的,她如今入了冷宫,非诏不得外出,连同宫里的丫鬟太监也是如此,既然见不到,就还有时间,我一会便告假出去一趟,我得去找馥瑾,让她把灵力撤了,那花不过干花一朵……” 贺栖洲劝慰道:“你冷静些……你说得对,如今只是猜测,我们还有时间,陛下真不见她,倒也不会牵连道馥瑾,等一会,我便陪你去找馥瑾……” 话音未落,钦天监的院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冒出头,攀着院墙,显然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贺栖洲一见他,便话也不说了,赶忙过去问候,这小太监他见过几次,是傅独的徒弟,他出现,那必定是傅独有事走不开,却有要事要派他通传。 贺栖洲扶住他,替他顺了气,问:“小云子,怎么跑得这么急,你师父有事吩咐?” “快、快……”小太监深吸几口气,好容易才吐出几个字,“后宫不好。” 贺栖洲心下一惊,忙道:“怎么不好?” 小太监道:“惠妃娘娘自戕,没了。皇上震惊,已经派内务府过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寻芳菲时急不可待 自戕。 徐问之即使站得远一些,也听见了这小太监慌张语句里这两个令人瞠目的字眼。 那个映在暗夜烛光里无比凄艳的笑,突然扑到了徐问之的跟前。张茸鸢一袭白衣染了血,她淘进徐问之的宅院,求他替她辩解,求他救她一次……是自己的断然拒绝,逼死了这个年轻的姑娘么?徐问之头疼欲裂,脸色霎时苍白。 贺栖洲打发了小太监,刚一转身,便撞上了那仓皇的脸。徐问之薄唇翕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踌躇许久,他才哽咽道:“是……我害死了她么?” 贺栖洲低声道:“此事还待查证,不好说是什么缘故……” -- 第203页 “她昨夜来求我,我不仅拒绝伸出援手,还明里暗里对她施以嘲弄……她……”徐问之颤悠悠地摇头,神色极为痛苦,“她今年才满二十,即便此生不复相逢,她也不该就这么……” 她被打入冷宫的消息,不过刚刚传遍宫中。魅惑君上,当真就罪该致死了么?贺大人饱读诗书,此刻搜肠刮肚,竟也翻不出一句宽慰的话来。两人相对无言。 沉默许久,贺栖洲才道:“这并非你本愿,徐兄不要自责。” 徐问之此刻只觉得两耳轰鸣,什么都听不真切。就连贺栖洲这句话入了他的耳,也只剩了“本意”二字。他的本意是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张茸鸢的脸,她的每一个熟悉却模糊的表情,都在一瞬间翻涌而出,挤满了徐问之的每一个感官。 她的信,字字娟秀,像绽放在桃花笺上的春蕾;上元节赴约,她弄丢了钱袋,一双明亮的眼睛顿时黯淡,失落之情藏也藏不住;她见到徐问之买来的银镯子时,脸上的笑并不灿烂,可当她真戴上了那镯子,却总是动手去拨弄流苏,听它在风中淌出细碎的响声…… 徐问之竟不知道,这样的张茸鸢,和如今的张茸鸢,到底哪个才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他甚至到最后也没有问她一句,当初的毅然决然,究竟有几分自愿,又有多少真心。 “徐兄……”贺栖洲又唤了他几声,徐问之一个激灵,面上一凉,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呆愣许久。他望着小太监离开的那扇门,突然惊觉:“他方才说什么……内务府已经去了?陛下也已经知道了?” 贺栖洲道:“这么大的事,必然是第一时间知道了。徐兄,咱们得抓紧……如今惠妃娘娘没了,太傅和张大人必不能当作无事发生,那朵花……” 徐问之惊觉,忙道:“花……对,那朵花,我这就告假去找馥瑾……她不能有事,她不能再出事了……” “你留在宫里。”贺栖洲果断道,“咱们不能再一同出去了。” 礼部和钦天监,本就该撇的越远越好。一旦有所牵扯,被人算计,扣了连坐的罪名,可就不是一两个人的事了。徐问之闻言,赶忙抹了把脸,深吸了几口气,果然,不过一会的功夫,他的神色便渐渐恢复如常:“明白……” “你得冷静,能做到么?” “能。”徐问之迅速点了点头,低声道:“万事拜托贺兄了。” 贺栖洲又拍了拍他的肩,随后后撤一大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朗声道:“钦天监还有事,就不忙着送徐尚书回去了。” 徐问之回了一礼,挤出个勉强的笑来:“这便告辞了。” 两人就此告别,贺栖洲向监正告了假,随意寻了个由头,便急匆匆往家中赶。今日阴天,天色蒙了一层灰,贺栖洲奔回家中,才感觉这空气闷得让人不适。 推门进屋,直奔后院,贺栖洲一抬眼,便撞见了坐在院子里抛沙包玩的辞年和阿满,两人正玩得高兴,一见贺栖洲回来,还没来得及迎接,便被他急匆匆一句“馥瑾在哪”给打断了。 “馥瑾说今天天色不好,山里的花得打理,不然要是下了雨,容易被浇坏,就没跟我一起过来了……”阿满一听这话,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贺公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贺栖洲来不及同他们解释前因后果,只道:“你确定她在山里么?” 阿满被他一问,更紧张了:“在的在的……贺公子,你有话说清楚啊,可别吓唬人,是馥瑾出了什么事吗?她今日都好好的,我今日出来还见着她了,并没有什么异常啊……” “她能让花永生不败,你可知道?”贺栖洲不卖关子,直截了当一问。 阿满忙点头:“知道知道,这都是小把戏,咱们都会的。” “咱们……”贺栖洲闻言,眼中流露惊喜的神色,“那你知道如何撤去法术么?” 阿满不敢隐瞒:“知道!” 辞年听他们你来我往聊了许久,适时插了一嘴:“给花注入灵力,对木灵来说再简单不过了。只要是个木灵,大抵都有这本事的……要撤去法术,也很简单,动动手就能解决,并不费劲。” “对对对。”馥瑾果然是阿满的明白,只要提到与她相关,这少年便急得脸跟衣服一样红,怕贺栖洲不信,他还立刻从地上捡起一片枯黄的树叶,指尖一点,亮光一闪,那树叶竟瞬间回春,嫩绿如新叶。他解释道:“这是点春之术。” 言罢,他又一挥手,撤去了灵力,那嫩绿便跟着瞬间消散,树叶回归干燥,阿满轻轻揉了揉,它便碎成了好几片。 见此情景,贺栖洲便不打算隐瞒了,他叹了口气,将宫中的事和盘托出,从惠妃争宠,到深夜出逃,再说到徐问之那被取走了玉兰花的荷包。阿满听着听着,竟变了脸色:“徐公子……怎么能私下见那女子呢!他已经是馥瑾的心上人了!” 贺栖洲没想到他竟会想到这茬上去,一时语塞,只能解释:“不是徐公子要见她,是她深夜敲了徐府的门……” 阿满皱眉:“那也不行,馥瑾钟情于他,就算那什么娘娘敲了门,他也不该开门,纵使开了门,也不该与她那么多话,还让她带走了馥瑾的花……” 贺栖洲叹了口气:“木已成舟。当务之急,是赶紧让那朵花枯萎。要是再不撤去灵力,谁都能看出这常开不败的花并非凡俗之物。陛下对妖邪最为厌弃,再耽搁下去,怕是追查到馥瑾姑娘身上,到时候……” -- 第204页 “我来撤。”话听到这,阿满不必再听什么了,只要与馥瑾相关,他总是格外果断,“我与馥瑾相处这么多年,她的一切我都很清楚,你只需告诉我那花的大体方位,其他的,就交由我来吧。” 张茸鸢自戕,内务府料理后事,一切相关的东西,大多是存放在后宫中的。贺栖洲从书房里取出地图,摊在桌上,细细端详了许久,这才指出几个大体的方位,让阿满查看。几人对着地图勾画了一阵,测定了几个大致的方位。 阿满不消多想,立刻站定。平日里他总是一副温吞和气的模样,似是什么都好商量,不是跟辞年玩闹看书,就是陪着馥瑾绣花写字……而此刻,站在院中的阿满,不像那满树通红的石榴,更像一棵笔直挺立,斗志昂扬的青松。 他一拍双手,紧紧合掌,与双手一同合上的,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贺栖洲拉着辞年后退几步,为他的施展腾出空间。 只见少年略一发力,缀在衣摆上的各类妆师都被凭空生出的风吹得翻飞,似是有一股力量,正从他而起,冲破苍穹,奔着不远处的宫墙疾驰而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阿满始终皱着眉,紧紧合着双手。 贺栖洲和辞年等在一旁,唯恐这时间白白流逝,却也不敢急不敢催。毕竟在阿满心中,馥瑾永远是第一位的存在,没人会比他更急切。 一刻钟后,阿满在一阵惊起的风中,缓缓撑开了眼。没等两人开口问,他便皱眉摇了摇头。 辞年焦急:“怎么回事?没能撤掉么?” “不……”阿满道:“那朵花……不见了。” 贺栖洲一惊:“怎么叫不见了呢?那花昨夜还在,徐兄亲眼见到的,是被惠妃带走了……” 阿满吸了口气,用力抹了抹额头的汗:“我知道……可我试了很多次,都探查不到宫里有任何痕迹,馥瑾的灵力我很熟悉,只要有蛛丝马迹,我一定能追查出来,可……可确实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哪怕一丁点都没有。” “这是为什么?”辞年猜测道,“是不是馥瑾姑娘施展法术时,刻意安排过,这花离了徐大人,就自己枯萎了,所以根本找不到任何痕迹……” 阿满摇摇头:“不会的,就算是这样,也该有哪怕极其细微的痕迹……” 撞上了死胡同,三人陷入沉默。 “有一件事。”贺栖洲突然道,“陛下,没有找我。” 辞年疑惑:“没有找你?为何要找你?” “陛下入梦,是傅独来找我。”贺栖洲道,“以往宫中的大事小情,只要与异术相关,陛下都必然会前来寻我,无论是询问,还是解决,他都必然会第一个寻到钦天监,让师父把我挖出来。” “而惠妃自戕,身边有一朵永生不败的花,如此大的怪事,他却没有丝毫要寻我去问的迹象……我从钦天监一路出来,直到到家,也没任何人追来,更没任何人问,只有一个小太监,还是傅独自己派来的,想必是为了警醒。” “这……” 贺栖洲轻声道,“恐怕陛**边,已经另有能人可问了。这花……大概也已经在他手上了。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第一百零九章 行路难歧路君安在 钦天监自开国以来,便一直为朝廷效力。推星卜卦,测算吉凶,不言朝政,不论后宫。这些东西,从贺栖洲拜叶怀羽为师的那天起,就已经牢牢记在心里。这不仅是钦天监的原则,更是明哲保身的准则。朝堂之上风云突变,没人能保证自己在没一次争斗中站对位置。 而更重要的是,君心难测。 贺栖洲言罢,面色并没有什么异常,目光都依旧沉静,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辞年盯着他看了很久,也没从他眉间看出任何悲伤,小狐狸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有些看不透这人了。贺栖洲只提了这么一句,便道:“阿满毕竟不是本人,找不到也属正常,咱们还是得想办法把馥瑾就找来。” 阿满连连点头:“是,我这就去山里找她,马上就去!” 见他拔腿就要跑,辞年赶忙拦住了他:“等你跑过去,黄花菜都凉了,用鸽子!” 一时慌乱,阿满竟忘了自己曾在这院里见过那只圆滚滚的鸽子。那鸟儿虽然胖的,动作却快得很,之前徐公子陷入困境,也是借了这鸽子,在长安城和无名山之间往返传递消息,他还曾见过馥瑾捧着那肉乎乎的鸽子,像是捧了个光滑的毛球。 阿满写字太慢,辞年写字太丑,贺栖洲也懒得同他们谦虚,吩咐了一个磨墨一个铺纸,笔走龙蛇,不过片刻间,那书信便写完了。塞在竹筒里的信,纸张自然越小越好,字虽小了,该有的规整一点没少,辞年很想求着贺栖洲再给他写一张,但办着正事不好三心二意。 他接过纸条,奔向院子,望着头顶那块方方正正的天,舌尖一卷,一声响亮的呼哨响彻云霄。身后的两人也从屋里跟了出来,与他一样,都抬头望着这块天,似是要从这密布乌云的间隙里找出什么来。 然而终究是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啊……”辞年纳了闷,他大吸一口气,吹个了更响更急的哨子。 “怎么了?”阿满不解,“鸽子呢……” “我也不知道……”辞年纳闷,这鸽子平时常来,贺栖洲不在家,就是他喂着它,这小家伙挺会讨好人,见跟着辞年有好吃的,它便隔三差五往这跑,偶尔心情好了,还乐意跟辞年聊聊天,说几句送信途中的见闻趣事。可如今,这鸽子竟唤不来了…… -- 第205页 一连好几声哨子都没将鸽子找来,辞年急躁地跺了跺脚:“关键时候掉链子,以后不喂它好吃的了!” “这鸽子是秦歌的,不该如此……”贺栖洲吸了口气,道,“恐怕情况不太妙……” “又、又怎么了……”阿满实在扛不住他们的一惊一乍,他咬咬牙,一纵身上了屋顶,“我跑得快,我去找馥瑾,等我见了馥瑾,自然会将情况告诉她听,这长安要是容不下我们,我们便不在长安待着了!” 没等两人再劝他什么,阿满便一扭头,踮着屋顶的砖瓦,跑得没了影子。 长安不宁,容不下阿满和馥瑾,要说走,也不会难到哪去。辞年望着阿满远去的方向,又急得吹了两声口哨。可回应他的,只有院中被风吹响的沙沙树叶。 “怎么会呢!”辞年百思不得其解,“它同我关系这么好,怎么会不理我呢!” “辞年。” 贺栖洲极少叫他的大名,辞年脊背一凉,赶忙回头,却对上了那人的皱眉,和皱眉之下写满担忧的眼睛。辞年不知道哪句话说得不对了,竟让道长露出了这样的表情,他立刻转过身,扑到贺栖洲身边,抬手就要揉那皱着的眉心。他不想看道长不高兴,更见不得他愁眉苦脸。 长安是多好的地方,明明来之前道长告诉他,这里有龙脉,适合修仙,能助他成仙得道……可从进了这长安城,贺栖洲的不高兴总是比高兴要多……辞年道:“我不骂鸽子了,鸽子可能出去玩了,道长别不高兴……” “辞年。”贺栖洲却将他的名字又唤了一遍,轻声道,“这长安城,恐怕有事要发生了。” 辞年却道:“有事就有事,只要你没事,我没事,还有我们那些朋友都没事,那就是没事的!” “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后见那只鸽子,是多久之前的事?” 辞年思索片刻:“没多久之前……它不是还给徐大人送了信吗,熟悉到山里的路,不可能迷路的啊!” 贺栖洲道:“它也许不是迷路,而是被谁拦下了。” “拦下!”辞年瞪圆了眼睛,“不可能!它可机灵了!而且你说过的,秦将军的鸽子都不是凡俗之物,怎么可能突然就被拦下了呢!” “秦将军的鸽子,都是他从小培养,悉心驯大的,最听主人的话。”贺栖洲道,“如今我们找不到它,就只有把秦将军找来。” “那秦将军……”听他这么一说,辞年才意识到,不只是鸽子,连秦将军都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了。以往秦歌总是不走大路,爱翻院子墙,贺栖洲不在家时,他偶尔过来,还会记得带点心……可这人呢?怎么一个一个的都不见了踪影? 贺栖洲道:“秦将军此前接了令,到围场去调查蛇患一事,至今没查出结果。既然没有结果,他便只能一直留在那,继续调查。这长安城里的布防巡查的任务,大概是寻了个其他将领来暂代。只是这暂代者,恐怕也不是刑部之人。不然昨夜惠妃出逃,他们不会动作如此之快,急着抓她回宫了。” “可这……” 贺栖洲继续道:“说是蛇患调查,其实是找了个理由将秦将军支开。而这事到如今,我也没能查出个结果来。所有头绪全部断开,除了那副纸扎,旁的……什么也没有。” 辞年道:“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秦将军好好的就要被支开,他又没做错什么!查不出的案子那么多,难道都要一一责问吗……” “从蛇患勾起陛下十年前的心结,让他心生不安。再到后宫闹出妖异,让他龙颜大怒。陛下对妖邪的忌惮一天比一天更深重……加之陛下常年制衡朝局,对任何人都不能全心全意的信任,无论是从前的丞相,如今的太傅……甚至是对钦天监,对我……” “可你救了他啊!”辞年大惑不解,“你救了他不止一次!你帮了他这么多回!” “当我得了信任,我的功劳当赏,我的过失亦可体谅……可当我失了信任,我的功劳是制衡的权宜,我的过失,就是故意而为,包藏祸心。”贺栖洲苦笑两声,“而这信或不信,都在君王一念之间。” 他继续道:“如今,秦将军被替代了,下一个,就该是我了。” 辞年一肚子话,被这一声“该是我”哽得结结实实,半晌,他才颤声道:“被替代会怎样?会被处死么……” “不会。”贺栖洲忙宽慰道,“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什么事。但……无论我将来有什么事,辞年,你都得记得两点……” “我记得!” “我永远不会扔下你。”贺栖洲的语气突然温柔,“如果有事,你就跑,跑得越远越好,不要被任何人抓住,也不要来找我。” “我……” 贺栖洲又道:“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一定会找到你。” 辞年不知道贺栖洲为什么要说这些,两人明明都好好的站在院子里,怎么突然就冒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来!他没有抹平贺栖洲额头的心思了,他连自己的眉间都管不住了。可他不知道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喉头的话哽了半天,最后只化作一句:“我不要!” “我不要你有什么事,有事我也不会跑!你想扔下我也不行!只要我不愿意,就没人能抓住我!”辞年急切道,“我不知道你的什么陛下什么朝廷,这个尚书那个大人的,我都不认识,我也没兴趣,但我只知道,如果他们要伤害你,要让你难受,那我们也走!天下这么大呢,我们还没去过江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 第206页 “好……”贺栖洲微微叹了口气,脸上重新挂了笑,“不扔下你,我也不会有事,都好好的,等来年开春,我们就去江南,好不好?” 辞年揪住他的手,寻到那根白净有力的小指,将它掰开,又把自己手上那根小拇指缠上去,用力勾住:“说话不算话,你就变成大狼狗。” 贺栖洲点头:“好,说话一定算话。” 辞年趁着勾指起誓的空档,拉过他的手腕,将自己往他怀里紧紧塞去。 辞年什么都不怕。 他是谁呢!是竹溪山的狐大仙,是贺栖洲口中的小神仙,有慧根,有灵气,有仙缘,是并非凡俗之物,终将踏入仙途,带着他的道长双宿双栖,早晚要成为大神仙的存在。这长安城四四方方,像个牢笼,可无论笼子有多大,都不及天外那片广阔云海。 他不能让自己,也不能让贺栖洲,就这么囿于囚笼之中。 身后惊起一阵凿门声,辞年一惊,赶紧松了抱他手,捂着耳朵便要往屋里跑,贺栖洲忙拉住他,轻声道:“一会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也不许发出声音,我不一会便能回来,明白么?” 辞年望着他,墨绿的眼睛里漾着细微的水光,他还想再说什么,可那身后的凿门声一阵响过一阵,纵使万语千言,也没办法在这时开口。辞年咬了咬下唇,狠狠点头,飞快地窜进里屋,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栖洲望着他,直到确定他藏好,才理了理衣袖,走向大门,缓缓拔下了门闩:“来了。” 朱红的门刚开条缝,两个仆从便飞快钻了进来,一左一右抵着门口,唯恐他把门重新关上。贺栖洲面不改色,也不讶异,只是笑道:“不知诸位找谁?” 随两人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衣着得体的中年男子,他目光一掠,将贺栖洲打量一遍,行礼道:“贺大人,有礼了。” 这话听着恭敬,语气里却没半分和气可言,没等贺栖洲回礼,中年人便道:“我家老爷久仰贺大人大名,想请您一叙,还请贺大人不要拂了面子才是。” 话音刚落,那守在门边的仆从便立即侧身,这一动,贺栖洲才看明白,两人的腰间都缠了软剑,随着中年人发出邀约,那剑一出鞘一半,露出森然白刃。贺栖洲倒是面不改色,只向前几步,走出家门。见他出来了,两个仆从也跟着踏出门来。 贺栖洲不疾不徐,缓缓回神,将门关好,落下锁,笑道:“叙旧便叙旧,这么吓人做什么?既然邀请做客,那尊驾总该告诉我,是哪位大人吧?” 中年人也笑笑,一挥手,两人便一左一右将其架住,带往一旁停留的马车:“我家老爷身份尊贵,自然请得起贺大人,大人不必惊慌,不过一叙,聊得尽兴了,自然会放大人回来。” 第一百一十章 江山执子如何为棋(上) 马车车厢并不狭窄。贺栖洲坐在里面,一时不好判断自己究竟被带去了哪。 两边窗的帘子已经全被钉死,他只能听见车夫口中偶尔发出的指令,和木制车轮碾过路上石子的声音。连守在车上的护卫都一声不吭,仿佛连呼吸都不存在了。 马车经过一阵闹市,路边的叫卖声倒是熟悉,可不过多久,那人声也逐渐远去了,贺栖洲静坐着,直到再也听不见动静,又过了一阵,才可算等来了车夫一声闷闷的“吁”。马儿应声止步,停得很是平稳。那守在外面几乎忘了呼吸的两个仆从突然掀开门帘,一拥而入,将他请下了车。 马车内光线昏暗,这么一下车,贺栖洲被光线照得眼睛发涩。他看见一扇大门,朱红色,镶了金边的大门,这样的门,在京城中并不少见。中年人从车夫身边下来,没让他多看两眼,便引着他迈过门槛,客气道:“贺大人请吧。” 贺栖洲一踏入宅院,身后的门便骤然关上。面前只有一条回廊,并无岔路,而回廊的尽头,是一个临水的凉亭。亭子里已经坐了人,只是隔了一层屏风,看不清究竟那亭子里坐着的究竟是谁。贺栖洲并不惊慌,不过几步便走到屏风跟前,没等他行礼,屏风那头便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来了?” 贺栖洲顺势把礼给行了:“下官贺栖洲,久仰大人威名。” 那声音并不惊诧,反而笑道:“贺大人,已经知道老夫是谁了?” 贺栖洲道:“是。” “哦?”隔着屏风,只能依稀见到那人起身,轻轻笑了两下,“老夫行事……竟如此张狂么?那贺大人倒是说说看,老夫究竟是谁?” “我朝开国以来,便有两位肱股之臣,分别是前丞相张祺瑞,和太傅覃魁。他们辅佐陛下,尽心尽责。可二人政见不一,总是免不了纷争纠葛。两人打着打着,已然打成了习惯。不止他们打惯,连朝中的大臣们也都已看惯。未免被波及,朝臣纷纷择木而栖,一晃十年过去,两人平分秋色,各占一席。” 那人没有吱声,反而静静地听着。 “奈何前丞相功高盖主,存了异心,被太傅寻了破绽,顺水推舟,扳下一城。从此朝中再无棋局制衡,只余太傅独大。于是,翰林院出身的方平儒大人,得了陛下的青眼,迁为丞相,至今已有一年。这一年里,方丞相平定水患,安定百姓,可谓功劳不小。”贺栖洲顿了顿,轻声道,“如此声名远扬,晚辈怎能不久仰大名?” -- 第207页 话说到这,屏风那头的人终于大笑起来,他挥挥手,命人撤去遮挡,现出了真容。 那老者年近六十,着一身青灰,身材劲瘦,精神矍铄。他头发斑白,望向贺栖洲的眼睛倒是明亮。 屏风撤去,两人围着石桌坐下,桌上早已布好了茶点。即使用这样不和善的方式将贺栖洲“请”来,到了这屋里,方平儒的表现却也极为和善。他面上挂着笑,将壶中热茶沏好,笑道:“贺大人,早就猜到是老夫了?” 贺栖洲也不客气,捧起茶就喝:“不算早,但也猜到了。” 这话倒也精妙,方平儒的猜到,并没指出是猜到了什么,贺栖洲便也跟着他兜圈子,问什么答什么,旁的一句没有。 方平儒哈哈笑了两声,只道:“手下都是粗人,难免失了分寸,要是有得罪的地方,贺大人可别见怪。” “并未得罪,方大人哪里的话。” 两人寒暄过后,又是一阵沉默,杯中茶不多,都已喝去大半。方平儒突然轻笑一声,问:“不知贺大人,如何看待太傅呢?” 贺栖洲道:“下官不过在钦天监占了个闲职,连上朝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与太傅大人这等高管接触了,方大人这一问,下官倒不知该怎么回答。” “五官保章正可算不得钦天监里的闲职。”方平儒仍是带笑,缓缓道,“贺大人……实在是过谦了。钦天监这么大,上下多少人,不靠着贺大人您,恐怕是运转不起来的。” “钦天监靠着着皇上的信赖,也靠着监正大人的带领,这无论是靠着谁,都靠不到下官身上来,方大人还是别捧杀我了。” “那倒也是。”方平儒随意应了一句,将杯中的茶缓缓饮尽,道,“想问一句,贺大人,怎么看待礼部尚书徐问之呢?” 贺栖洲垂着眼,并未对上那人的眼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那停在他身上的视线。 “听监正说起过,徐大人是个尽心尽责的好人。” “他自然是个好人。”方平儒并不在意他回答前那长久的沉默,反而顺理成章的将话接上了,“心怀天下,忠心君上,又是个正直之人。只是嘛……性子过于耿介,脑子偶尔也会转不过弯来。这样的良臣,就像一块璞玉,总得经过打磨,才能变成价值连城的珍宝。” “如何才算打磨?”贺栖洲抬眼,脸上的笑瞬间抹平,他望向方平儒,一双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清潭,“是让他归顺,还是将他拉拢?又或者为了制衡一方,将他作为冲锋陷阵的棋子,任他在前方厮杀,而不顾死活?” 方平儒见他终于抬头,便也慢慢收敛了笑容。这位老者笑起来,到还有几分慈祥和善的意味,这笑容一旦收敛,那面上就不免镀上一层阴鸷之气。他摇摇头,道:“年轻人,你可知道,这世间万物,江山社稷,哪怕坐拥天下的君王,都免不了磨砺。” 他又道:“你可曾想过,这天下该是什么样子?” 贺栖洲道:“下官这点拙见,不敢献丑,还请方大人赐教,这天下,该是什么样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天地万物,都有自己的定数和规律,但有一条铁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为君为民,万死不辞。”方平儒道,“贺大人,老夫说得对不对?” 贺栖洲没有回答。 方平儒似是也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道:“在朝为官,身处庙堂之高,就该心忧天下万民,连君王也该是如此。皇上未及弱冠就即位称帝,十年,这十年里,多少朝廷重臣有了二心,把三岁小儿都烂熟于心的那点纲常道义忘得一干二净。贺大人,你觉得,他们该不该被清理?” 贺栖洲道:“下官不明白方大人的意思,还请明示。” “孺子可教。”方平儒很是满意,那和善的笑又一次浮上脸庞,“贺大人是个聪明人,许多话便不必藏着掖着。老夫自入朝为官,至今已有近四十年。从前朝到今天,老夫见过不知多少怀着雄心壮志入京来,最后却被声色犬马冲昏了头,找不着路的人。他们想要的东西,在这长安城里都能找到,但陛下和万民需要的东西,他们却一样也拿不出来——那便是一颗忠心。” “朝中六部,每部仅一个尚书,而这尚书,又能够统领全部,一呼百应。你说说,这尚书之位,难道不该交给利国利民的可用之人么?”方平儒倒是疑惑起来,“让江桓玉那等庸庸碌碌之人离开,换徐问之这样的可造之材上位,有何不对?” 贺栖洲道:“所以方大人捧人上位的法子,就是顺水推舟,让人传信江南,牵制徐大人的家人,让江桓玉一时偏差酿成大祸,再借他这把折了的刀子,捅太傅大人一记么?” 方平儒一皱眉,大惑不解:“贺大人,我方才才说你聪明,怎的才这半杯茶不到的功夫,你又犯起糊涂呢?有人顺水推船,借着陛下打杀逆贼的风上了天,捧出半个朝堂的庸碌之辈,还要将礼部尚书交给一个刑部来的草包,这样的人,留着何用?” 贺栖洲答得更快:“所以白秀女可偷梁换柱,顾平川之女可加以利用,连徐问之极其家人,都可以变成棋盘上的棋子。”他顿了顿,又道:“方大人,下官只问一句,现在的徐尚书,可是您心里完美的朝廷命官了?” “完美?”贺栖洲说了这许多,方平儒也只摘要了最后一句,他哈哈大笑,连连摇头,“徐尚书,还不够好。” -- 第208页 贺栖洲冷声道:“还要如何才算好?” “老夫方才不是说过了么?在朝为官,为民为君。徐尚书是个不错的苗子,年轻,有股子傲气,不乐意与那些蝇营狗苟的老东西同流合污,老夫极为欣赏。但他做的还是不够。”方平儒倒是心平气和,他往杯中添了热茶,轻轻抿了一口,又笑道,“年轻人,儿女情长,总是常态。但若是这钟情放错了位置,便要酿成大祸。” 贺栖洲眉间一皱,确又立刻平复下来:“哦?想不到方大人,竟还有替人说媒拉纤的爱好。” “说媒拉纤谈不上了,贺大人。”方平儒并不在意这话里的讥讽之意,反而顺势点破了这层窗户纸,“若是中意寻常的姑娘,老夫这媒,也不是说不得,没准哪家姑娘看在老夫这几分薄面上,还能成就一段姻缘。” “可要是中意了这山野里的狐鬼精怪,可是殃及社稷的。贺大人,你说是不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江山执子如何为棋(下) 殃及社稷,好大一个罪名。 天下远在大孟开国前就存在,历代兴亡更迭,从无一起与妖邪相关。这天下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百姓还是那些百姓,只是这君王与朝臣一茬接一茬,不知换了几代几人。 话已至此,便不必再互打哑谜了。贺栖洲抬眼,定定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老者,一字一句道:“徐大人倾心于谁,是他自己的事情,于江山社稷何干?” 方平儒道:“这狐鬼精怪乃妖异,必然对社稷有损,贺大人,你若心怀天下,便问不出这等愚不可及的问题。” “方大人见过多少妖物,又与它们相处几何?你如何判定人必定是好人,而妖必定居心叵测,定会加害于人?” “那贺大人又见过多少妖物,与它们相处几何?怎么判定这天下妖异均为良善,半点不会存了害人之心?”方平儒答得极快,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话已经在他嘴里别的许久,只等贺栖洲开口的这一刻。 贺栖洲道:“这天下众生,善恶难分,谁又能保证人不会心存歹念?若是一人存了坏心,便要将所有人一并牵连,方大人也觉得合情合理?” 方平儒闻言,却是大笑三声:“贺大人,你当真是个有趣的后生。老夫夸你孺子可教,你便立刻作出这愚不可及的模样。是,这天下众生,善恶难分,虽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总归有一时糊涂蒙了心做错事的人,百姓有,朝堂也有,甚至陛下,都可能被人蒙骗,行差踏错。但你可别忘了,这人世间有公理与律法,可以约束众生,妖邪呢?你拿什么约束它们?你当真约束,它们便当真会听?那贺大人你可了不得,堪称百妖之祖。” 贺栖洲尚未应答,方平儒又道:“老夫知道,贺大人身手不凡,又精通异术。旁的不说,就说这十年前,陛下登基前的那点事,你我心知肚明。不是那妖邪动了歪心思,当时还是六皇子的陛下不会被它捉去,若是不被它捉去,你也不会将陛下从那蛇坑里捞出来。” ——“若不是你将陛下救出来,这十年,又怎么会让一个毛头小子,混入钦天监,把一个观星测象的小小机构,捧成了大孟不可缺少的股肱。” 贺栖洲闻言,脸色顿时一黑:“方大人什么意思。” 方平儒见他如此反应,面露疑惑之色,道:“怎么了贺大人,老夫哪里说错了么?” 贺栖洲直截了当:“您的意思,这十年前的灾祸,是下官刻意为之,只为了让钦天监在朝堂中占得一席之地,能权倾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这样的心思,并不可耻,何况贺大人年轻气盛,想要在朝中有一番作为,偏偏没那个走正道的勇气和决心,靠这些旁门左道上位,也并非不可。”要说这方平儒也着实是个能人,嘴里说着这样扎人的胡话,面上依旧可以保持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仿佛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者,而不是他口中费尽心思、不择手段的贺栖洲。 贺栖洲轻笑一声,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他缓缓起身,行下一礼:“方大人之心思细巧,常人恐怕难以企及,下官只是个晚辈,十年前也不过是个小小学童,谈不上什么野心,钦天监监正见我颇有天分,这才破例收留我,让我随他学习。方大人这等想象力,着实该去写写话本,说说评书,下官还有事要忙,若没什么旁的,便告辞了。” “这边要走了?”方平儒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只慢悠悠地给自己沏了第三杯茶,“贺大人难得来一趟,说了这么多,就没有什么要问老夫的么?” “没什么要问的了,方大人。”贺栖洲道,“方大人心怀天下,当得起丞相之位。这天下众生,皆是棋子,这盘棋不好看,便撤了再摆一盘,总会有完美的社稷出现,您的想法,下官已经心知肚明,没什么好再问的了。” 方平儒受了他这样的讽刺,竟也没激起半分怒气,他慢条斯理地捻了捻胡子,轻声道:“那老夫便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风过回廊,将悬挂在廊中的灯笼吹得摇晃,桌上的最后一缕茶香被吹散,贺栖洲立在石桌旁,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这是他第一次见方平儒,却盼着往后再也不要见到此人。亭外乌云密布,一场雨久久下不来,闷得人心头发紧。 -- 第209页 “那纸扎的手艺,还不错吧?”方平儒笑笑,突然冲他挥了挥手,当做告辞,“走吧,后生。这世间的高人只多不少,这天下不会被……也不该被你一个小小的钦天监左右。这朝堂一池浑水,早就该搅和搅和了……” 直到彻底离开丞相府,坐上回家的马车,贺栖洲耳边都还萦绕这方平儒那番令人反胃的理论。 他什么意思…… 他想干什么? 长安的石板路颇为平稳,车夫还是那个车夫,除了使唤马儿,一言不发。贺栖洲坐在车里,心却比不上这通途的平坦。他的忐忑已经藏不住了。 方平儒的企图若只是扳倒太傅,独揽大权,那他倒根本不必操心太多,朝堂争斗一直都是你来我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了。可当真见了这人之后,他才明白,这位方丞相,与前丞相不同,与覃太傅不同,应该说,他与这朝堂上下的许多人都不同。 他扳下江桓玉,是不能容忍这等草包占据高位。他针对太傅,是厌恶他为谋取私利,把朝堂之位当做巩固自己地位的棋子。所以为了构建一个他心中完美的天下,他可以将他所看重的,口口声声夸赞的可造之材徐问之扔在地上摔打,任他看着家人被冤入狱,让他痛不欲生。 那么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谁,是将徐问之的所谓“杂念”彻底摒弃,还是先调转枪头,把这个靠着“雕虫小技”就深得皇上信任,足以动荡朝纲的钦天监铲了? 他明明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马车停下,贺栖洲猛地惊醒,不等那两个仆从请,他便飞快窜下了车。他离开家门不过一两个时辰,天色已经缓缓擦黑,乌云裹着夕阳,连橙红的天色都暗沉几分,贺栖洲站在风里,听着背后逐渐远去的车马声,心里的不安渐渐放大。 方平儒不会无缘无故发来邀请。 他没有任何理由,将贺栖洲请到家中,就为了说一通莫名其妙的废话。什么天下大义,什么完美……他做这些,无非是为了拖延时间。虽然方平儒没说,但贺栖洲已经能够确信,从蛇患挖出的纸扎蛇骨,到后宫之中的花香惑主……全都是此人和他所寻来的高人所为。 这天下奇人异术只多不少,以方平儒这样的身份,要寻一个还不容易么? 他口口声声为民为君为天下……恐怕连君王,都在他那完美的棋盘之中。他正在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东西,将这一国之君也慢慢引入他的棋局中,改造成他期盼的模样。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洞察了多少…… 贺栖洲赶忙摸出钥匙,打开了他出门前落下的锁。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开门后见不到屋里的人。他离开家的这一两个时辰,究竟会发生什么,如果这是调虎离山之际,那辞年恐怕…… 贺栖洲刚把门推开一条缝,门的内侧便传来一股力,将它迅速拉开。那张熟悉的小脸仰着面,正定定地看着神色慌张的他。辞年不等他开口,便立刻扑了上来,仿佛在家候着主人归来的急切的小动物。 贺栖洲搂着小狐狸,心里的石头重重地放了下来,他搂着人往前几步,赶忙将门关上,两人明明只一会没见,却好像天涯重逢。辞年把脑袋埋在他怀里,长叹了好几口气:“你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还赶得上吃完饭……”贺栖洲从未觉得如此放松,哪怕此时头顶有座高山即将倾倒,他也无所畏惧。两人依偎了一会,辞年突然抬头,道:“阿满还没回来……” 贺栖洲摇头:“让阿满带着馥瑾走。” 辞年不解:“真要走?怎么了?你到哪去了,是谁找你,真有这么危险么?” “走到哪去都好,不要再留在长安了……”贺栖洲说到这,突然叹息,“我们……还不能走。” 辞年抱紧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怀里,闷声道:“道长不走,我也不走。” 贺栖洲不知该怎么同他说明这些乱七八糟的情况,但有一件事已成定局:那朵倾注了馥瑾灵力的花,必然已经到了方平儒的手上。 他从民间寻来的能人异士,到底是一个还是一群,都是未知。但可以确定的是,馥瑾目前的情况很危险……若是留下,敌暗我明,贺栖洲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保得住她和阿满,可若是走…… 徐问之要怎么办?他虽为人类,不能与馥瑾长相厮守一生一世,但人这一辈子何其漫漫,真要在这时候将他二人拆散吗?这个决定,贺栖洲下不了,也没人可以替他做出选择。 “咱们先去找徐大人。”贺栖洲揉揉辞年的耳朵,替他取来斗笠,细心绑好系带,“有些事与他相关,必须与他商量清楚,无论发生何事,都得一步一步来,有我在,没事。” “嗯。”辞年对贺栖洲一贯言听计从,两人收拾打点清楚,便朝着徐府前进。 等二人赶到,天色已经全黑,两人知道开门的老伯腿脚不便,便象征性敲了敲门,随后一翻身跃进了院子。可院内空无一人,连以往徐问之常坐的池边石凳都空空荡荡。两人心里疑惑,便循着小路向里走,不过一会,便撞上了赶来开门的老伯。 老伯见了两人,仿佛见了救星一般扑上来,没等发问,开口便是:“求求二位,救救徐大人吧!” 贺栖洲好容易放下的心又是一悬,忙道:“怎么回事,您慢慢说!” “我听着敲门,还以为是大人回来了……”老伯急切道,“就几个时辰前,府上来了些兵爷打扮的人,说要找大人,他们在前院说了些什么,我不好去听,没说一会,大人就被他们押走了!我想追上去,他们把我拦下,说自己是皇上派来的,若再敢阻拦,就活活打死……这、这……我哪见过皇上,说不上话,只能干着急啊!求求贺大人,救救我家大人吧!” -- 第210页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十年期过往不可追 一两个时辰。 一两个时辰前,贺栖洲不就是被方平儒请走,到他府上听了那一堆不明就里的废话么……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徐问之被带走,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老人见他神色一怔,恳求的声音都弱了几分:“贺大人……是不是徐大人他做错了什么事?他是个大好人啊……” “老人家,先别急……”贺栖洲安抚道,“天色晚了,此时不好入宫的,您先在府上侯着,没准晚些能回来……可要是没回来,明日一早我便入宫去找他,他没做错什么,不会有事的。” 送走二人时,老人的神色更落寞了。他立在门边,看着两人缓缓离去,久久未能合上门。 “他被关在宫里的什么地方,不如我去把他捞出来……”辞年自告奋勇,“反正我来无影去无踪,救个人怎么了!抓也抓不到我头上……” “可你这么一去,他凭空消失,整个宫里都知道他定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带走了。往后他还能继续为官么?” “可是……”辞年苦恼地挠了把头发,扎得好好的马尾又松散起来,“那怎么办……你们那个皇帝,实在是太难伺候了!他会不会从那朵花追到徐大人身上……所以才把他带走!” 何止这一个可能?贺栖洲心里清楚,事情到了这一步,除了走一步算一步,已经别无他法。 贺栖洲挂着笑,牵起辞年的手,宽慰道:“没事,也许是快到中秋,陛下让他入宫商讨过节的法子。” 辞年是不太信这个说辞的,可如今,即便是到长安快两年的他,也不好说自己对这地方了若指掌。更何况,这长安城里,还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宫墙。宫墙里的一切,都不是他能左右的。 小狐狸突然想到蜀中,他开始惦记那漫山遍野的青翠。就算什么都没有,他还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 一夜过去,徐问之依旧未归。 第二日,天刚破晓,贺栖洲便出门了。 辞年昨夜心情不好,一个人坐在窗边看了半宿月亮,快鸡鸣才睡下。贺栖洲不忍扰了他的安眠,连起身的动作都格外轻柔,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把小狐狸给吵醒了。 辞年躺在床的里侧,察觉身边的动静,便伸出手,轻轻抓住了贺栖洲的衣角。他还未彻底醒转,但眼前已经依稀能看见闪烁的烛光。 “没事……今日该我去钦天监的,只是顺道去看看徐大人好不好,别怕。”贺栖洲顺着衣角,将辞年的手包入掌心,柔声道,“好好睡会,等你醒了,我就回来了。” 辞年半梦半醒,哼了两声,模糊道:“给我带早餐么……” 贺栖洲笑了:“带,想吃什么都给你带,就是想吃西市的胡辣汤,我都给你捧着碗走回来,好不好?” 辞年含混着应了几声,声音细小,像猫儿似的。又拽着贺栖洲的衣角说了几句梦话,才重新睡了过去。贺栖洲望着缩在薄被里的人,替他把手塞了回去。 这斑驳朱红的宫墙,贺栖洲走过十年,也看了十年。看着它风吹雨打,也看着它剥蚀脱落。洒扫的宫人渐渐老去,偶尔也有新的面孔,这宫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总有更迭,谁又能保证这朝堂之上没有来往交替。 早朝时间过,贺栖洲在路旁,见到了满脸憔悴的徐问之。 仅仅一夜未见,这位意气风发的礼部尚书,就仿佛老了好几岁。他走在熹微的晨光里,却像迎着一根残烛。贺栖洲见了他,赶忙迎上去,他却直到贺栖洲走近,才发现他到了身旁。两人一阵沉默,竟不知谁该先开这个口。贺栖洲轻声道:“老人家寻不着你……让我入宫看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耽误了回家?” “没事!”徐问之摇头:“没事,能有什么事……” 尽管他的脸色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没事。贺栖洲想再说什么,却注意道路那头结伴走来的一众官员。他赶忙让开,压低了声音:“徐兄,你先回去休息,有些旁的,等我一会出宫再找你。” 他没注意听徐问之的回答,那人比起走在路上的其他人,更像是个落魄漂泊的幽魂,等贺栖洲前进几步,再回头时,才发觉那人已经没了踪影。长长的宫道上,只剩零星几个宫人。徐问之的影子,似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连消失都悄无声息。 贺栖洲想追上,却还是止住了。 这宫里盯着他的人已经够多了。 错综复杂的事一件接一件,贺栖洲不愿应付,却也不得不应付。 天已大亮。贺栖洲立在门口,看着钦天监院墙外那株越长越高的柿子树。那树十年前刚过墙头,现在已经高出几尺,入秋了,没准还能见到几颗成熟的红果落进来。这时光匆匆,竟是从不饶人。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肩头一沉,贺栖洲偏头,正对上叶怀羽关切的眼神。他这个师父,别的没什么,唯独对自己徒弟的一举一动极为关心,见他站在门口一声不吭,便走出来问候问候,“和你那小狐狸吵架了?” “哪有的事……”贺栖洲笑着叹了一口,又看向那晨光中镀上金边的柿子树,“十年了,师父。” 叶怀羽笑笑:“你这混小子,才多大年纪,就开始伤春悲秋了?” 贺栖洲道:“您头发都白了。” 叶怀羽“嗨”了一声:“你方才不也说了么,都十年了,是人哪有不老的,你真当你师父我成了仙,还能青春永驻不成?” -- 第211页 贺栖洲笑了笑,沉默片刻,道:“师父……” “有心事就说出来,都快而立之年的人了,一天到晚的藏着掖着,憋出病来。” “若是有一天,我这个逆徒拖累了您。”贺栖洲扭过头,粲然一笑,“您可记得,千万别保我。” 叶怀羽脸色一变:“你这混小子又说什么胡话!你是我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半个儿子跑不了,别在这瞎想些乱七八糟的,真有事,当爹的还能不管儿子啊?” 贺栖洲笑道:“我这可不是和您商量,是给您下命令呢。” 叶怀羽冲着他后脑勺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放肆!你今天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昨天观星象看到啥了?扫把星还是紫薇星暗啊?” 贺栖洲并不答话,只是转过身,面朝叶怀羽,结结实实地行下一礼。叶怀羽看在眼里,竟觉得一阵恍然。这时光陡然轮转,一切仿佛回溯到十年前的模样。十八岁的贺栖洲,刚束起一头青丝,还未加冠。他站在这台阶下,对着台阶上的叶怀羽,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从那以后,师父二字,是藏在“监正大人”之下的另一重亲昵。 “你这……”叶怀羽心头一酸,竟不知怎么的,连说话声都颤了起来,“兔崽子,干什么呢……” “师父,我还有些事,得入宫面圣。”贺栖洲面容沉静,“先去一趟了。” 长安很远,宫门很深。这朱红砖瓦堆成的帝王迷宫,困住了不知多少追名逐利的人。孟胤成并没有召见贺栖洲,贺栖洲也没提前请见,可偏偏当他走到尚书房附近时,连巡逻的守卫都未曾拦他分毫。这种暌违已久,却依旧存在的默契,让贺栖洲觉得讽刺。 尚书房里点着灯,却没有一个侍从,傅独也不在。连进门通报,都是贺栖洲自己完成的。 孟胤成坐在书案后,桌上是永远看不完的,堆得高高的奏折。他望向站在门中的贺栖洲,一言不发。 贺栖洲进了书房,照例合上门,循着规矩行了礼,也立在屋内,沉默不语。 两个相识十年有余的故友,隔着一张书案,一摞奏章,却仿佛隔了一道跨不过的天堑。 “爱卿求见,就没什么要说的么?”孟胤成轻轻盘弄着手里的玉坠,那玩意从小便佩着,跟了他数十年,早就被他的手摩挲得光滑透亮。 贺栖洲道:“昨夜观星,有丰收之兆。今年的收成,陛下不必担忧。” “只为这个?”孟胤成闻言,倒是笑了,“前些日子,你入宫来,把朕从梦魇中救出,朕倒是忘了赏赐……” “为君王解忧是臣子本分,微臣不敢领赏。” “朕还记得,初次见到你时,你与朕差不多年纪。”孟胤成沉声道,“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来倒也奇怪,爱卿,竟没有什么老去的迹象,而朕……恐怕已经生出几丝白发了。” 贺栖洲道:“陛下为国操劳,忧思过重,还请注意身体。” “栖洲……”孟胤成起身,缓缓走向堂中。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你说,你与朕,可算挚友?” 贺栖洲不语。 孟胤成又道:“朕一直以为,你在朕未登基之时便出手相助,并不是看重朕的身份与地位。这么多年来,也照样器重你,连带着钦天监一起,当赏则赏,从不苛责。” 贺栖洲道:“谢陛下抬爱。” “抬爱?”孟胤成叹了口气,道,“朕如今……竟分不清这些年对你和钦天监,究竟是抬爱,还是错爱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君之所忌臣之所离 推算占星,卜卦吉凶。贺栖洲在钦天监十年,这十年,他替头顶这片天观过无数次晴雨,帮大孟卜过无数次卦象。可这十年如白驹过隙,突然从他指缝中溜走时,他才突然发觉,他手中的长短签,从来都问不出自己的命运。 “微臣……”贺栖洲将叹息压在沉重的语调下,面上依旧平静,“不明白陛下的意思,还请明示。” 又是一阵沉默。 “朕问你。”孟胤成望向贺栖洲,道,“这十年,朕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人?” 贺栖洲道:“陛下是君,微臣是臣。” 孟胤成皱眉:“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如今还要继续说么?” 贺栖洲道:“君臣之间,纵使再坦诚,也少不了这些冠冕堂皇。微臣不愿,却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如此。哈哈哈……”孟胤成笑了笑,紧皱的眉却并未散开,“朕做皇子时,身边便没几个真心以待的人,亲昵是为了攀附,冷眼是出于算计。朕以为这宫里的人心,终究难以捉摸,所谓真心以待……若是没有,那便没有。” 贺栖洲没有抬头:“陛下初登基时,便对微臣说过这样的话。” “你倒还记得。”孟胤成一笑,但那笑那只是一瞬,不过片刻,他的脸上又蒙上了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迷雾,“那你还记得,当初你是如何回话的么?” 贺栖洲道:“微臣愿辅佐陛下,为臣至忠,为友至诚。” “为臣至忠,为友至诚。”话说到这,这位年轻的帝王居然苦笑一声,“一晃眼十年了,?爱卿这话,还有几分能作数?” 贺栖洲抬头,看向孟胤成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陛下。微臣待您的心,从没变过……” “从没变过?”孟胤成伸手,精准地从那堆积成山的奏折里抽出一本,那折本略显陈旧,表面裹着的丝绢勾出了丝,他将那奏折一摔,准准砸到贺栖洲脚边,“啪”地一声,奏折松开,散在地上,露出内里墨迹交错的纸张。 -- 第212页 贺栖洲只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孟胤成道:“爱卿,这是什么?” 贺栖洲道:“是微臣写的奏折。” 孟胤成怒极反笑:“这是你在两年前,亲手交到尚书房的奏折,中间没经过任何人的手,贺爱卿,这奏折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你亲笔所写,你敢不敢认?” 贺栖洲面色越发平静:“这奏折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微臣亲笔所写。” “蜀中异象,钦天监来报,一阵推算后,便派你前去除妖。这折子便是你当时呈上来的,你在折子里,口口声声说这竹溪山只有一只妖怪,朕派你去,你也去了,回来后,所呈的折子在这。”孟胤成取出另一本奏折,紧紧捏在手里,“爱卿,你现在再告诉我一遍,那竹溪山里,究竟有多少妖怪。” “一只。”贺栖洲想都不想,面不改色,“蛤蟆精泽牢,为祸竹溪山数百年,已被微臣协同竹溪山村长之女斩杀。” 孟胤成冷声道:“欺君可是死罪。” 贺栖洲立刻道:“陛下再问,也是一只。竹溪山为祸四方,吞噬人命的妖物只有一只,它的首级,微臣也已经带回长安,也已让陛下过目。” 孟胤成指节一紧,将手中的奏折捏得作响,那张极力压抑表情的脸绷出了棱角,沉默许久,他咬牙道:“爱卿是以为,这瞒天过海之计足够诓骗所有人,所以就连朕,你都不放在眼里了?这竹溪山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是真当朕不会派人查问吗?” 贺栖洲面不改色:“那么陛下查问了一番,得出什么结果了么?” “竹溪山中,明明白白有着两个妖怪。一只是蛤蟆,占领竹溪后山数百年,吞食人命,其罪行罄竹难书。另一只,是什么,贺爱卿,你可说得清楚?” “是神仙。”贺栖洲立即答道,“它不是妖怪,而是竹溪山中修炼的神仙。” 这回答的话语轻描淡写,仿佛孟胤成刚才问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空气再一次凝滞,空荡荡的书房,再一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而打破沉默的,是孟胤成一声嘲弄的冷笑。屋里只掌了一盏灯,即使是白天,这光线还是略显阴暗。孟胤成背对着书案上的灯,他一笑,那细纱罩里的烛火仿佛也随之战栗,烛花一闪,爆出一声细小的轻响。 “朕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孟胤成看着贺栖洲的脸,眼底浮上一层阴翳,“朕器重了你十年,竟不知道你还有这信口开河的本事!” “陛下想必已经从竹溪村人口中得到您想要的答案了。”贺栖洲道,“既然如此,陛下又何必再问呢。” “朕问你,是因为朕还想再信你一次!”孟胤成厉声喝道,“朕不想自己视为亲信,视为栋梁的挚友,被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迷了心智,以至于犯下这等欺君罔上,不辨黑白的罪行!” “陛下……”贺栖洲面露悲戚之色,轻声道,“微臣究竟犯了何罪,还请陛下明示。” “好……”孟胤成叹了口气,冷声道,“那十年前,在围场,深夜将朕掳走的蛇精,可与你有关?” “无关。” “那此前京城突发的蛇患,可与你有关?” “无关。” “朕前些日子在宫中糟了梦魇,被花香迷惑之事,可与你有关?” “无关。” 贺栖洲一反臣子的姿态,堂堂正正地直立着。每一句回答,他都直视着孟胤成,眼神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这一次,孟胤成没有再沉默,只等贺栖洲最后一句说完,他便立刻喝问:“那么贺爱卿,你告诉我,为什么十年前那只被你诛杀的蛇妖,会在十年后,再一次出现在长安城,给全城百姓造成无穷的祸患!” 贺栖洲平静道:“微臣……除了那副纸扎蛇骨,没能查出任何线索。” “好。”孟胤成又道,“朕再问你。为什么十年前的你,能在一夜之间将那蛇妖祛除干净,十年后,你却一连追查了这么久,都未能查出结果?那蛇骨纸扎能召来十年前就已死在你手上的蛇妖,贺栖洲,你告诉朕,是你十年前根本放它一码,还是这一切都与你相关,你为了在朝中得一席之地,故意安排了这出戏,就为了亲近朕,让朕重用你,连带着重用整个钦天监!” “陛下……”贺栖洲深吸一口气,语气越发悲凉,“微臣能问一个问题吗?” 孟胤成沉默片刻,一抬手:“你说。” 贺栖洲看向他,缓缓道:“微臣想知道,陛下是从何时开始,不再信我的。” 孟胤成没有回答。 信任二字,坚如磐石,也脆如草枝。 隔着一张书案,贺栖洲已经看不清端坐在后面的人。这君臣之间的信任,既可风雨不动,也能危如累卵。今日的将心比心、把酒言欢,明日就能变成满腹狐疑、疏远忌惮。书案后的人被奏折堆起的高山阻碍,而他缺了信任这根竹杖,是无论如何也翻不过这座大山了。 贺栖洲又道:“微臣待陛下,待这江山社稷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然。” 孟胤成咬紧牙,道:“十年前,你年纪轻轻,便能看见朕身上的天子之气。往后的每一个决定,朕都想尽办法溜出宫,去寻你,问你,你给的答案,却每次都是相同。你说朕只要凭着本心,便不会行差踏错,说朕怀着一颗为国为民的心,所以这天子之位,一定会在朕的手里。” -- 第213页 “可如今,朕再看你,竟觉得这话都显得虚假了。” 贺栖洲听到这,竟轻笑一声:“陛下,你的天子之气丝毫未变,那条您看不见的金龙,依旧盘踞在您身上,未曾远离。您……当真留不得微臣了吗?” 这话一出,孟胤成竟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大半。贺栖洲依旧看着他,那双眼睛似是能穿透他那早就练得刀枪不入的外皮,将他的心剜出来看了个仔细。人有时未必明确自己心中所想,可当这想法被另一人点破时,心底的震撼往往多余恐惧。 孟胤成现在便是这样的感觉。贺栖洲的眼睛像刀子,像钢针。他只是看着孟胤成,便将他藏得连自己都快找不着的东西彻底刺破,那些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直面的东西,此刻竟一下子爆发出来,汹涌得无法遏制。 他的忌惮,并不是一日之功。 怪就怪贺栖洲此人,实在太过聪明,也太过危险。 贺栖洲却并没有在意他已经略显僵硬的神态,反而轻声道:“蛇妖重现,并非微臣的安排。微臣也不知道这蛇妖究竟从何而来,又是怎么被人召出了九泉之下的精魄,重新塞进了纸扎之中。微臣也不知道这后宫中的娘娘,为何要用花香惑主,又为何会失了手,让陛下遭受梦魇之苦。” “但微臣自知,这满朝文武,除了我,再不会有人如此洞悉这精怪异术,想必这也是陛下的疑虑所在。”他轻声道,“如果不是贺栖洲,那还能是谁。如果是贺栖洲,那边再好不过。” “陛下,是这样想的吗?” “放肆!”孟胤成怒极,拍案而起,“你不要认为自己有些微末的伎俩,便能随意揣度圣意!朕真要杀你,绝不会留到今天!” 他拍得太过用力,那只右手正疼得发颤。不知什么时候,孟胤成已是满头细汗,他在这小小的臣子面前,竟像个被扒得一干二净的,赤条条的愚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映在那喜怒不惊的眼里,被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为臣至忠,为友至诚。”贺栖洲的声音再次响起,“微臣从不敢忘,也不能忘。只是陛下,是不是还需要微臣,继续为臣,继续为友?” “你住口!”孟胤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将满桌的奏折奋力一扫,连带着已经凉透的茶杯,全都一股脑赶下了书案,“你真当朕怕了你?你真当朕不敢杀你?这天下是朕的,生杀予夺,都轮不到旁人多嘴多舌!你……” “陛下与微臣,无论君臣,还有挚友,皆是缘分已尽。”贺栖洲终于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吐了口气,“陛下想从微臣这听到的答案,是臣服,也是唯唯诺诺。陛下希望听到微臣尽力辩解,拿出证据自证清白,可这世间的清白从来无法自证。微臣有能力做到陛下口中所说的所有罪行,那便是微臣最大的罪。” “好……”孟胤成又是惧又是怒,他咬牙切齿,声音发颤,“你要与那妖邪为伍,不顾君臣之道,朕也不必再与你多费唇舌。你在钦天监这么多年,为朕的江山社稷立过功劳,朕有件事,本不打算告诉你,但朕毕竟是个赏罚分明的人……” “朕手上,有一朵花。”孟胤成冷笑道,“那花倒是神奇,常开不败,惠妃死去时,那花就在她的身边。朕得了这花,便离开派人研究推算……”说到这,他突然看向贺栖洲:“朕身边,并非只有你一个得力之人,这天下没你贺栖洲,照样能转得痛快!” 贺栖洲不语,只等着他的下文。 “朕派人顺着这花,一路寻到了……行宫外的一座无名小山上。”话已至此,他突然走出书案,穿过贺栖洲,推开门。夕阳的金光投下一块闪闪发亮的影子,正照在二人的身上。孟胤成望向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面容再一次恢复了平静,“朕已派人前去清缴妖邪,这等为国为民的事,想必你不会反对。” 贺栖洲转过身,神色冷到极致:“山中精怪众多,陛下若是伤及无辜,恐怕有损天理。” 孟胤成却仿佛没有听见,反而道:“爱卿若还愿继续为官,可与朕再下一局棋,无论输赢,过了今夜,这一切便翻了篇,再不会提及。可爱卿若是执迷不悟,非要做那不忠不义,肆意妄为之人……” 话说到这,没了下文。 君王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贺栖洲只凝视他片刻,便没有半分犹豫,行下一礼,冷声道:“微臣告退。” 孟胤成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但只是片刻,他压低了声音,半威胁道:“贺栖洲……你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也不管这钦天监了?!” 贺栖洲却乘着逐渐昏暗的落日余晖奔出门去,头也不回。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名山星火欲冲天 贺栖洲赶到家时,辞年已经在家门口急得快疯了。一见贺栖洲,他便立刻奔上来,哆嗦道:“你去哪了?你去哪了!你明明说的给我带早饭,结果一去这么一整天不会来,有没有谁欺负你,有没有伤到哪?” 没等贺栖洲回答,小狐狸便立刻将他浑身上下搜了个遍,唯恐他伤了分毫,确定无虞后,辞年顾不得这院里还沾了另一个人,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双手缠紧,恨不能把他绑在自己身上。 辞年是真的害怕了。他不知道这身居宫中的帝王是什么模样,但到长安这么久,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免不了众多的亲耳所闻。丞相没了,太傅将倾,他的道长只是一个小小的钦天监内属官员,平时连早朝都不必去,真要得罪起来,贺栖洲这一去,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 第214页 小狐狸想出去找,又不敢出门。他知道这长安城里有无数双盯着贺府的眼睛,他更怕自己一个错漏,给贺栖洲惹下无穷无尽的麻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辞年守在进门处的这块石头上,足足坐了一天。 好在那月光将他的道长带回来了。 辞年颤声道:“我怕你回不来……” “什么傻话,我敢出去,自然是能回来的。”贺栖洲捧起辞年的脸,轻轻揉了一阵,神色便立刻由温柔转为严肃,“咱们有件事得去做。” “嗯。”辞年极为听话,贺栖洲说什么,他便立刻应了。只是那手依旧拽着这人的衣袖,无论怎么都舍不得松开。 贺栖洲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依旧是阿满过来陪着。没等贺栖洲问,阿满便主动道:“我同馥瑾说了,她也尽力在找,只是那花……确实找不着了。还有……她不愿随我走,我好劝歹劝,她非说……还没到这一步。”阿满的声音越来越小,不只是因为被拒绝而感到难过,还是因为自己没能完成贺栖洲交代的任务。 “你怎么会过来呢?”贺栖洲忙问,“即使不愿同你走,你也该陪着她才是……” “她……”阿满面上的表情越发尴尬,“她收到了徐公子的飞鸽传书,说快到中秋了,想与她商量商量如何过节……馥瑾一向最喜欢过节了,这又是心上人相约,我看她高兴,想着有徐大人陪着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所以便没有留在山里。” 飞鸽传书? 贺栖洲闻言,心底生出一层疑虑。辞年听了这话,立刻道:“鸽子找到了?” 阿满一听,也反应过来:“对啊……我记得那天,小公子无论怎么努力,都召不来那鸽子呢……怎么……” 辞年不等他下文,便立刻仰头,打了一声呼哨,仍是与那日一样的清越哨声,像利箭一般刺破长空。可声音响过,等了许久,依旧没等到他们最熟悉的鸽子。 “这……”辞年心底升起一层不祥的预感。 贺栖洲道:“你们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大概要多久?” 阿满一愣,道:“跑到哪?山里?怎么也得……半个多时辰吧?” “不行,来不及。”贺栖洲摇头,立即抬手,下一刻,两把缠在一起的剑从里屋飞了出来,红光与白光交织,一晃眼的功夫,那两把剑便到了他的手上。贺栖洲将虹瑕交给辞年,轻声道:“这段时间可有偷懒?” 辞年接过虹瑕,正色道:“当然没有。” “御剑。”贺栖洲唤道。他手中的流霜应声出鞘,剑本是狭长的兵器,经他一声呼唤,竟从利刃两旁淌出几道明亮的光来,这光包裹住剑身,让它看起来宽阔不少,贺栖洲一纵身,踏上悬在空中的流霜。 阿满吓了一跳,他只知道这贺公子并非常人,却不知道他竟真能御剑,这法术……阿满也只是在听馥瑾讲故事时才听过,可从未亲眼见过。这厢还来不及感叹,那厢辞年便有样学样,红光一闪,另一把剑也如流霜一样悬在空中,正隐隐散着流淌的红霞。 辞年也一纵身上了剑,冲着阿满一伸手:“来,上来。” 阿满来不及感叹,立刻乘上剑,稳住身形,站在辞年身后。 贺栖洲沉声道:“走,往无名山去。” 话音刚落,流霜便腾空而起,朝着天际飞快划去。辞年也不甘示弱,虹瑕紧随其后。夜空中,两道光芒一闪而过,一前一后,奔着长安城郊的无名山奔去,像两颗闪烁的彗星。 今晚的月光并不明朗,馥瑾换上她最喜欢的衣裙,守在树下的山石上。她总是在这等着的。月光不够亮,她便召来山上的萤火虫,正好替她点亮了手中的信。一封短小的信,是徐问之的字迹。这段日子,徐问之或许是太忙了,总顾不上给她写信,她正打算提醒提醒他,这中秋都要到了,两人得找个好景致赏月才是。 “徐公子……想去哪看月亮呢?”馥瑾将信纸折出个粗略的人形,轻轻晃动着,她压低了声音,模仿着徐问之的腔调,“那当然是山清水秀之地,最适合赏月。” 她问:“可我还想吃月饼,徐公子带我去市集逛逛好不好?” 她又回答:“好,去西市,咱们去买最好的月饼,还有兔子灯,也买一个。” 这一人分饰两角,馥瑾也玩的不亦乐乎,她脸上总带着笑的,无论徐问之忙起来有多神龙见首不见尾,她都从没抱怨过。人世那么长,她一个人的时光已经太久了,再等等又有什么要紧。 “徐公子,你今天给我写信,是要做什么呢?”她又笑着问。手里的纸片晃了晃,道:“自然是……” “馥瑾。” 她幼稚的小游戏被一声熟悉的呼唤给打断,馥瑾赶忙收起信纸,一回身,正看见那浅淡的月光里,立着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徐问之站在那,也不知看了多久,馥瑾想到这,竟羞赧起来:“徐公子……你怎么来了也不叫我的……” 徐问之道:“我方才不是叫了吗,是馥瑾姑娘玩得太起劲,没注意到我罢了。” 馥瑾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那……那是我……” 徐问之又道:“我今日写信,是想约你谈些事情,这……快到中秋了,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馥瑾小声道:“你刚才都看我在那……还明知故问。” “咱们……到那边去吧。这里树木太盛,挡住了月光,今夜的月亮不够亮,再躲躲,就彻底看不见月光了。”徐问之走近几步,牵起馥瑾的手,指了指一旁的空地,“那块还有萤火虫,我们过去吧?” -- 第215页 “今天不在树下了吗?”馥瑾虽然好奇,却也没有多问。她的心上人来一趟,要坐很久很久的马车,这一路总有颠簸,来一趟是很辛苦的。但长安毕竟人多眼杂,若没什么大的年节,馥瑾也不想往城里走。 至于未来,她暂时还没想好。但就目前,她只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她心尖上的人。 馥瑾让他拉着手,慢慢走一旁的空地,那里没有树,只有一丛小小的野草,不过小腿高,草间的萤火时隐时见,倒是十分有趣。馥瑾笑道:“徐公子,喜欢萤火虫?” 徐问之点头:“嗯。” 今天的徐问之怎么闷闷不乐,让人摸不着头脑。馥瑾心里奇怪,她小心地凑近,借着微弱的荧光,仔细观察着徐问之的脸。夜色正浓,徐问之的脸藏在暗淡的月光里,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可馥瑾总觉得,今日的徐问之,哪哪都不太对劲。 “徐公子,今日不舒服吗?”馥瑾关心道,“你的话少了许多……” 没等馥瑾把话说完,徐问之的手突然用力,好像随时会失去她似的,将馥瑾冰冷的双手紧紧地攥在掌心里。馥瑾一惊,却也没有挣脱,反而轻声安慰道:“可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徐公子不高兴,就同我说,若我能帮上忙……” “好了。”徐问之轻声道。 馥瑾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这“好了”是从何而来。刚想发问,才发觉掌心里一阵刺痛,馥瑾赶忙挣开,翻过手,才看见自己掌心里冒着一团莹莹的绿火,那火烧起来,正照亮了手心里还未烧尽的部分——姜黄的纸条上,朱红的笔触细细勾勒,绘出了一道完整的符篆。 这是诛邪镇妖的符! 馥瑾瞪大了眼睛,看着不断燃烧的刺痛的手掌,颤声笑道:“徐公子……这……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呢?” 火光映在徐问之眼中,他的神色越发悲戚,他向后退了几步,颤抖着,突然高声道:“可以了!出来吧!” 馥瑾一惊,再回头时,才发觉这漫山遍野,突然涌起一团团错落的星火。 那是火把,一个接一个的火把,连成了线,连成了片,围绕在这寂静的山林边,如烈火交织的绳索,将她和徐问之困在在了里面。 “徐大人,有劳了。”不远处的火光中,突然传出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星火起香魂散旦夕 山间寂静,只有手中高举的火把偶尔炸响火星,细碎的噼啪声,在这沉沉黑夜里格外清晰。 馥瑾捂着手,看着掌心那一抹无论如何都无法熄灭的火焰,突然觉得这十指连心的民间传言恐怕是真的。她抬头看向徐问之,头顶那微弱的月光却恰好在此时没入黑暗,她瞪大了眼睛,却看不见徐公子的脸。 她举起手,哆嗦着靠近,想借自己手心这点火光照亮他的脸,徐问之却随着她的前进后退了一步,仍是立着不懂,却在呼吸间透出一息轻微的哽咽。 那声音太小,只有理她最近的馥瑾能听到。 “徐公子……”馥瑾又靠近了几分,她伸长了手,像找不到归路的盲者,在向对面的人乞求着什么。 徐问之没有回答,也没有伸出手。 馥瑾轻声抽泣道:“我的手……好疼啊,徐公子……” 徐问之终于抬头,看向了她掌心那抹燃烧的火。她是木灵,他早知道的。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收下了她的化作书信的花,依着约定来到了树下。这一年,她伴在他身侧,应了那句红袖添香,徐府里从不见有姑娘从正门进入,却总能在徐问之的书房中,嗅到一阵清新淡雅的芬芳。 馥瑾凄婉道:“徐公子……” 徐问之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却迟迟不敢抬起来。他不敢再握住她的手。 他道:“妖女……” 这两个字很轻,却像一快巨石,狠狠地将馥瑾心中存着的最后一点旖旎幻想砸了个粉碎。火光烧透了她的半截手掌,可馥瑾却不觉得痛了,她看向徐问之,这时的火光足够明艳,却再也照不亮他的脸。 徐问之咬紧了牙,颤抖道:“为祸人间,蛊惑嫔妃,残害君上,你这妖女……还不伏诛!” 最后一字的话音刚落下一半,徐问之便抑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夏夜里,他连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冷的,他浑身发颤,像风中摇摆的残灯,仿佛随时就要熄灭。 “你叫我什么……” 徐问之痛苦不堪,他后退几步,卯足了劲,痛斥道:“妖女!伏诛!” 他甚至不敢抬头再看她一眼。 一旁围着的人等了太久,早已没有耐心再看下去,为首的老者轻笑一声,缓缓道:“徐大人,多谢了,往后的,你便不必插手了,还请您后退几步,先作休息。” 徐问之一言不发,攥紧了拳头,转身欲走。可就在他转过身的刹那,他的面前,落下了一朵闪着月白光芒的,晶莹的花。那花落得很慢,像乘着风,摇摇晃晃。徐问之攥紧了拳头,没能伸出手,他看着那朵白花缓缓落下,落到他的面前,极力想要借着风,再在他面前多停留哪怕片刻。 徐问之一咬牙,终于抬起手,狠狠将那花朵打落。 花儿坠地的瞬间,所有莹白的花瓣散落纷飞,在他脚边溅起,像一圈短暂的涟漪。花瓣上的小字碎作两段,但只要稍作观察,上面的字便清晰可见。 -- 第216页 ——愿与君同。 徐问之喉头一紧,眼睛酸得几乎无法睁开。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抬起脚,踏过那零落的花瓣,逼着自己继续向前。朝着山林入口的方向踩去。不能回头,他不能回头了……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他猜不到馥瑾此刻有没有流泪。她只是木灵,甚至连呼吸都不会有任何声音,她胸膛里是不是真的有颗心?那颗心若是会跳动…… “放箭!”随着他踏出最后一步,一声喝令接踵而至。 徐问之猛地回头,只见那环山的围绕中,无数燃烧的弓箭离了弦,冲着正中央木然的白衣姑娘,迸射出无数流星般璀璨的烟火。 “我看到山了!”阿满望着脚下不断略去的群山,语气欣喜,“快了快了,咱们马上就到了……” 没等他话音落下,不远处的山凹里,突然炸起一阵巨大的黑烟,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乎冲破云端的,令人呼吸一紧的灵力。三人脚下的两把剑都受了那灵力的影响,猛地一个偏转,险些将他们撞倒山崖上去。贺栖洲忙一阵发力,稳住了脚下的流霜,也顺带扶虹瑕一把。 三人停在空中,看着山那头升腾而起的滚滚浓烟,橙红的火光时隐时灭。阿满突然沉默,他揉揉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的颤声道:“是山里,山里着火了……” “什么?”辞年一愣,也跟着他看过去,这地方他来过好几次,却从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阿满居住在此已有数百年,早就将这地方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着火了,这山里着火了!”阿满急得满头大汗,“馥瑾还在山里!她还在山里!我得去救她!” “抓稳了!”辞年极为干脆,他脚下一沉,带着阿满飞快地下落。贺栖洲怕他们一时着急出了岔子,也赶忙跟上。阿满攀着辞年的肩头,急得浑身哆嗦,辞年心里不忍,宽慰道:“没事的,馥瑾是修炼多年的木灵,她一定能逃出来的……” “不是的……”阿满的声音都带了哭腔,辞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连话都不敢说了,只能梗着脖子,将灵力催入虹瑕,让它飞得再快些……耳旁的风疾驰而过,风声里夹杂着山间鸟兽的嘶鸣,漆黑的山间,那一圈焦红的烈焰越来越盛,这个贪婪的火圈,不断吞噬着隐在夜里的沉沉黛色,将一切化作浓重的黑烟,越炽烈,越冲天。随着他们的极速下降,贺栖洲紧锁的眉间更是凝重。 他道:“木灵不会被烧伤,但树木会。” 辞年一愣,忙问:“什么意思?” 贺栖洲不忍道:“树是没有脚的。” 树是没有脚的。辞年闻言,如遭雷击。他是狐狸,迅捷而灵敏,遇着火,他会跑开,遇着水,他能跳开,是因为他有灵巧的四肢,他能规避伤害,能在这复杂而危险的山间保护自己,自由猎食。可树是不一样的。树木生根,扎在泥土里,树龄越大,扎根越深,地底下树根盘错,是为了汲取养分,也为了站得安稳。 可这就意味着,树木要经受风摧雨折,蛇虫的啃食,动物的摘取……它们在修炼出口舌之前,甚至只能借助风声来呐喊,来宣泄自己的苦痛。 馥瑾是一棵扎根于山间,修炼了上千年的玉兰花树。她的根早已深深扎入地下,不可能再拔出。无论木灵走向何方,到哪游荡,那颗古树都只能立在那里,寸步也移不得。 无名山前,火光冲天。在天上见到的烈火圈,竟已经扩散到整个前山,三人落在山径入口前,已是热浪扑面,星火满山。只一落地,那红衣的少年便立刻往前冲,他的面前,是已经烧得焦黑的大片废墟。越往前,越是有寄居在此的动物尖啸者往外冲,它们大多烧黑了毛发,却不得不为了保命弃了家园。 阿满成了这道路上唯一的逆行之人。 火舌舔过每一寸山石草木,留下了一片劈剥爆裂声,传到阿满耳朵里的每一声,都像是痛苦至极的哀嚎。草木发不出声音,可这一阵阵树木被烧的裂开的声音,就像是一把刀,一遍遍扎响阿满的心口,让他痛得几乎不能喘息。 “阿满!回来!”辞年见他疯了似的往前冲,连剑的顾不上收,赶忙冲过去拽他,“你也是树!你不能被火烧!你会死的!” “放手!”这颗石榴树竟倔得像头牛,他一把甩开了辞年的手,踩着一地的焦炭,冲着那炼狱般的火窟奔去,哑着嗓子喊,“她在里面!她还在里面啊!你别拉着我!” “你不能进去!”辞年拖不动阿满,只能一把箍住他的腰,用尽全力将他向后拉。而两人的拉锯根本没有结果,辞年被他硬生生带进了山里,在冲天的烈焰中撑开眼,只见到无数已经燃尽的树干,烈焰焚过,留下了似成堆的灰烬,和烧得发光的赤红伤口。 它们一动不动,立在山道的两边,无声无息。可辞年却仿佛听见了它们从每一圈年轮里爆发出的悲鸣。 太痛了,是每一寸皮肤都被火灼穿的,让人不敢共情的痛。 路的尽头,火光仍未停息,激荡的灵力随着炽热的空气一并拍来。 这是馥瑾的灵力,是一直被她藏在温柔外表下,修炼的上千年的强大的力量。可这股力量却再也没了温和的样子,它像倾泻的山洪,像疾驰的烈风,恨不能将每一个经过的人揉烂搅碎,撕得体无完肤!辞年只觉得心口一紧,竟连他也承受不住。他不得不松开了拽着阿满的手,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 第217页 他艰难地抬起头,只看见阿满疯了似的冲向火焰,那少年的红衣与火光融于一色,而他正不管不顾地伸出手,仿佛是要拥抱那熊熊烈火。 “阿满——!!”辞年顾不得许多,他扛着这让人喘不过气的灵力,用尽全力爬了起来,可就在他稳住身形的下一秒,火光中心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啸,那声音不似动物,更不像人,它是一声闷在风中的低吟,被苦痛裹挟,直直穿透灼热的空气,狠狠拍上了辞年的面门。 随辞年一起被震飞出来的,还是刚才不管不顾冲进去的阿满,他的一身红衣实在太过醒目。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不停扭曲,辞年恶心得直想吐,可他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火光,焦土,整座无名山的生灵,都在这个阴云沉沉的夏夜,被一场莫须有的烈焰,带入了地狱。 辞年挣扎着从压迫的不适中清醒过来,他抬起手,用力一挥,猛地撑开了眼睛。 眼前没有烈焰,没有黑炭,只有贺栖洲担忧的脸。一见他清醒过来,贺栖洲松了一口气,忙扯过帕子,替他将脸上的黑炭擦干净。 “道长……”辞年觉得头痛好了几分,可胸口的沉闷依旧没有好转,他挣扎着起身,看了看贺栖洲,沙哑道,“阿满在哪……这是哪……” “我们在石壁后面。”贺栖洲轻声道,“还记得吗,你遇见阿满的那个天坑,与前山,就隔了一道石壁。” “石壁……”辞年反应过来,他立刻跳起,却被灵力影响,站立不稳,险些踉跄着跌回贺栖洲怀里,贺栖洲忙随着他起身,搀起行路都费劲的辞年,道:“馥瑾的灵力对你影响太大,你不能再乱跑了,不然恐怕冲击灵脉,对身体无益……” “馥瑾……”贺栖洲的话,将被压得脑子都乱了的辞年慢慢点醒过来,他忙道,“馥瑾呢!馥瑾怎么样了!阿满又在哪!我们为什么会在这……我记得这石壁根本没有这么大的缝隙,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贺栖洲搀着他,将他慢慢带到石壁边。石壁的那头,火光依旧冲天,只是这厚厚的墙壁阻挡了火势,让火舌无论如何也烧不到这头来。辞年看见了立在石壁面前的人,和他的一身红衣。 辞年忙唤了一声:“阿满!” 阿满还活着,他没有被火舌吞噬,也没有丢了性命。 可阿满没有回头,他只是面对着石壁,一言不发。一墙之隔的前山,火势已经蔓延得难以控制,半个山头的烈焰,将这黑夜照得如同白昼。阿满站在那,像一颗静默的树。 “为什么呢……”阿满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为什么是她呢……” 两人静静地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我看到她了……”阿满哽咽一声,用力吸了吸鼻子,竟是挤出个笑来,“她就在那,她就站在那,那颗大石头还在她脚下,她那一身白裙子,都被火烧红了……” “我说,馥瑾,我来救你,你快跟我走……”阿满哆嗦着,涌出的泪打湿了衣领,“她说,她说……” ——“我走不掉了。” 火光透过的馥瑾的脸,阿满才惊觉,他的玉兰姑娘,已经不能再维持完整的人形。他看向她身后的玉兰树,从树干到树冠,每一片绿叶,每一处树皮,都燃着无法熄灭的烈焰,那些开过花的枝头,窜起了一尺多高的火焰,散发着浓重的黑云。 “你跟我走!我带你走!”阿满伸长了手,想要抓住他,他后悔了,他后悔将她交给徐问之,后悔让她过分亲近人类,更后悔没能在得到贺栖洲的提醒时提高警觉,将她一个人留在了山里,让她赴这最后一场约。 阿满冲着那白到几乎透明的影子一伸手,结结实实扑了个空,他愣在原地,抵着灼热的空气,再次伸出了手。 馥瑾没有把手交给他,他就主动去够。 扑空,扑空,还是扑空。他拉不着馥瑾的手了,那双手正以他看得见的速度,慢慢消失在漫天飞舞的火星子中。 “阿满。”馥瑾笑了,她看着他,突然道,“你送我胭脂,不是为了让我去找他的,对吗?” “我……”阿满鼻尖一酸,眼泪却先一步淌了下来,“不是,我不是,我送你胭脂,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却……” 却以为这时日还长,以为这世间的永远没有尽头,以为无论如何,两棵延绵千年的树都不会分离。 所以没有告诉你,也不敢告诉你。 “对不起。”馥瑾皱着眉,流着泪,嘴角却是笑的,她笑得无比痛苦,“是我不好……” 阿满痛苦极了:“你没有不好!” “对不起……” 阿满听着那最后一声,也被热风打散了。他眼前的馥瑾,从发丝,到手臂,每一寸,都在被热浪侵蚀,她就想伫立在烈风之中的一尊沙石像,一点点被剥蚀、吞噬。阿满心头一刺,想要上前,却被一阵激烈的力量狠狠推了回来,那力量太大太大,他根本无从抵挡。 眼前的一切都在扭转,阿满捂住耳朵,被一阵风用力拍了出来。可那风并不伤他,更像一只手,强硬的托住他,把他和赶来的辞年贺栖洲,一并扔到了石壁的内侧。那里是天坑,没有山火。 阿满被推开前的最后一刻,是他眼睁睁见到那茂盛了上千年的玉兰花树,在一片火舌的炙烤中,四分五裂,化为焦土。 -- 第218页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君心不似我心已矣 阿满亲眼看着那最喜欢穿白裙子的姑娘,被烈焰烧得干干净净,最终化入尘泥。他恨不能用双手撕开火墙,将她从那地狱中重新拉出来。 他后悔了。 他不能没有她。 阿满想到他栖息数百年的那个天坑。坑底有水,水边有花,花开得艳丽。那里四季如春。 阿满曾怀揣着对馥瑾的憧憬,细心挑选了最大最红的花朵,向辞年换来了一盒小小的胭脂。如果当初他将那盒胭脂坦坦荡荡地交到她手上,哪怕磕磕巴巴也要把心头的爱意倾吐而出,哪怕馥瑾笑他,把他当弟弟,当晚辈……他也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拉住她的手,抢先一步,将她带离这恶意汹涌的暗流。 几百年又如何,上千年又如何……他的真心,与他人的恶意相抗,根本不堪一击! “咱们得出去,得灭火……”辞年扶着贺栖洲的手,甩水似的用力摇摇脑袋,“她的灵力在减弱。” 那棵玉兰,少说得有上千岁。若只是灵力,辞年不会被影响到这个地步。贺栖洲攥紧了辞年的手,摸出他藏在袖子里的砗磲。那珠子贴着手腕,温度正常,色彩鲜亮,散着微微红光。辞年任他看了,轻声道:“我没事……” “你是狐狸,她是树木。”贺栖洲思索片刻,面色凝重,“她在用自己全部的灵力压制烈火,这火越大,她需要耗费的灵力也就愈多……现在看来,她恐怕是倾尽了全部的力量,这股灵力已经不在她的控制中,所以才会造成这么大的压迫。” 阿满全然不理会二人,他只听见了灭火。这是他要做的,也是他必须做的。他得灭火,将火灭了,才有后续的可能。不消多想,阿满立刻转身,跑向那潭小小的水池。他蹲下,掬起一捧水,静静凝望了一会,觉得这水实在太少,根本无法灭火,便重新起身,后退一步,抬起双手使劲一挥。 坑底起了一阵风,池里的水珠被风带起,在空中不停打着转,它们转着转着,逐渐拧成了一股细流,风继续旋转,水流汇聚,越来越多,从巴掌大,到水缸大小,只用了短短数十秒,阿满捧起这硕大的水球,朝着石壁冲去,他本就是木灵,不会被任何障碍阻挡,从前这石壁就挡不住他,如今不过是多了一团火焰,根本不算什么。 可就在他踏着步子冲向石壁的瞬间,一片白光霎时闪过,阿满一愣,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回来,他摔倒在地,连手中捧着的水也泼到一旁的地上,很快就淌得无影无踪。 “阿满……”两人赶忙去扶他,却没得到他的回应。 阿满像愣住了似的,定定地看着那烧得焦脆的石壁,以及石壁那头依旧冲天的烈焰,心头升起一股倔。他跳起来,再次冲到池边,捧水,跑向石壁……毫无意外地,再次被弹开。这次他没这么幸运,那一大捧水,结结实实地浇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浑身湿透。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衣摆沾了沙土,被水混成一团难看的褐色,他不在乎,他一次又一次,从池边捧来清水,又一次次被石壁边的白光挡了回去。他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对抗。 贺栖洲不忍再看,轻轻叹了口气。 辞年道:“是馥瑾?” “快了。”贺栖洲悲戚道,“她还剩最后这一点了。” 阿满冲向石壁,再一次被掀了回来,只是这一次,那白光暗淡了不少,回弹的力度也小了许多。明明即将冲破阻碍,阿满却没有像刚才那样越战越勇,而是愣怔一瞬,轻声道:“馥瑾……你让我出去,别着挡着我,让我出去!” 如预料之中的,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脸上沾满了泥水的少年再次起身,用尽全身的力量,冲着墙那头的火焰飞奔而去。眼见着他离石壁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之时,被火烤透了的石壁突然爆裂一声,就在他眼皮底下四分五裂。巨石仍旧笨重,那被火烤焦的石块崩裂开来,纷纷碎裂下落,最终化作一地渣子。 随着这一声惊雷似的崩塌,夜空中的月亮彻底没了影子。黑云滚滚,遮天蔽日,不过转瞬的功夫,一场大雨蓦的浇下来,伴随着云间偶尔窜出的细小闪电。这场持久的闷热,终于换来了一场倾盆之雨。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熄了燃烧的烈焰,也砸穿了焦脆的山石。山间回荡着一阵阵淬火的沙沙声,混在这连绵的雨声里,缠得难解难分。破损的石壁后,是已经遍地焦黑的前山。横卧在地的树干被烧得通红,雨滴落下,打过它烧得滚烫的树皮,那树干立刻呈现一片红黑斑驳的模样,随后,便在一阵尖叫般的“嘶撕”声中,彻底融入夜的浓黑。 阿满站在破损的石壁前,缓缓伸出手。他能感觉到这烈焰熄灭后仍留存的热气,可他的指尖,却在穿过石壁之前停了下来。他犹豫再三,猛地将手穿过石壁,这一次,只有连绵的雨水,没有白光,没有巨大的力量,没有任何无形的壁垒。 阿满的眼睛却突然被雨水灌得满满当当。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踏过那些烧焦的枝叶,怎么踏着火焰燃尽后的余灰,跌跌撞撞地前行。正如他过去的几百年里经历的无数个清晨,他从天坑出发,绕过花丛,穿过山崖,走在沿途青翠的小路上,绕过好几个弯,走过一颗同样苍老的松树,来到玉兰树下,见到他最想见到的人。 -- 第219页 可如今雨太大,他已是什么都看不清。 沿途没有了花,没有了松柏,更没有被雨打湿的苍翠绿意。他目光所及之处,净是焦臭漆黑。他路过松树时,只闻到散发着臭味的松脂,这空气里的每一分味道,都熏得他眼睛生疼。 走过千百遍的路走到了尽头,却再没有那颗郁郁葱葱,永远馥郁的花树。 那里空落落的,只剩一截断口参差的树桩。它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碑。阿满突然像是被雨水塞满了喉咙。他看着那只到膝盖高度的树桩,怎么也不敢将它与那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他试探着靠近,缓缓蹲下,顾不上自己那早就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红衣,轻轻靠近那还散着热度的树桩,唤道:“馥瑾?” 回应他的只有雨声。 阿满哽咽了。 他颤抖着,抚上那如撕裂般的断口,明明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哭声。这个拥抱来得太迟了。他将那截焦炭拥入臂中,却没想一碰就碎,被炭灰填了满怀。他从不敢讲自己的心意告诉她,连暗示性的透露都未曾有过。可现在他是真真切切地抱住她了。可就连这点细微的温度,也正在被雨水浸透,一点一点地冷却。 长安城郊的无名山脚,再也没有了那颗参天的白玉兰。 阿满的哭声,直到他将怀中那抔焦土揉成了泥,才彻彻底底地爆发出来。贺栖洲与辞年跟在他身后,已是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他们只能看着他,看他抽噎着唤着馥瑾的名字,将那已经碎的不成样子的炭渣拢成一堆,可雨水一浇,那漆黑的泥土又再次滚落,他只能一次又一次试着将它聚拢,却除了一手腥黑外,什么都没得到。 “走吧……”凄厉的雨声里,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飘来,阿满的哭嚎顿住了,他缓缓回过头,看着雨中那立在十尺之外的青衫客,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焦炭。 他起身,穿过暴雨,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走向那人。那人就在那,没有丝毫的避让,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见阿满走近,又重复了一遍:“走吧……” 回答他的,是阿满破风而来的拳头。那人结实挨下一拳,被打出近一仗远,脚下湿滑,无法站稳,他也不愿起身,就这么仰躺在地。阿满疾冲上前,将他按在黑黢黢的炭灰泥里,用尽全力,冲着他的面门,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 挥拳的人是沉默的,他赤红着眼,咬紧牙关,恨不能将全身的力量汇于手心,唯恐不能将眼前的败类活活打死。而挨打的人,同样沉默着,除了吃痛的呜咽,他一声讨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击打血肉的闷痛声一下又一下,穿行在雨中。阿满骑在他身上,一手揪着他的衣领,一手高举拳头,眼看就要挥下,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定住。阿满猛地回头,只见贺栖洲立在他身后,神色透着悲凉,他攥紧了阿满的手,轻声道:“别打了,阿满……” 阿满的脸皱成一团,脖颈上爆出青筋,他奋力挣了几下,却没挣脱贺栖洲的手。 贺栖洲再次道:“别打了……沾上人血,你便成不了大道……” “我要什么狗屁成大道!我不需要!”阿满哑着嗓子怒喝一声,竟真的软下拳头。他瘫坐在地,用力吸了几口气,哭得几乎窒息,“什么长安,什么年节,那些她深信不疑的折子戏全是骗人的!我不该让她去大街,不该让她与人在一起,更不该……” 阿满一噎,脸色一冷,疯了似的翻过身,拽着那青衣人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他拖着他,一路蹒跚,撞向了一旁的巨石。那青衣人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丝辩解和讨饶,就任凭他这么拖拽,像一把破烂的扫帚。 “徐问之……”阿满哆嗦道,“我不杀你,我不要你这条命,我不稀罕,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徐问之满脸血污,神色凄怆,可无论阿满如何质问,他的回答都只有一句:“走吧……” 这句低沉到几乎不可闻的“走吧”,听得人心头一冷。贺栖洲上前,将两人分开,阿满心力交瘁,已经不愿再多说什么,他狠狠撒开了手,转身慢慢走回那颗树旁,猛地跪下,紧紧搂着那颗已经不能称为树的枯枝,抽噎得几近窒息。 “徐大人。” “贺兄……不与我称兄道弟了……”徐问之的脸肿起,鲜血从口鼻中淌出,他半截身子躺在巨石上,仰面朝天,任雨水狠狠冲刷自己那张变了形的面庞。 “鸽子,是从你那被交出去的。” “是。” “也是你写的最后一封信,邀了馥瑾。” “是……” “是你引来了这场大火,把她烧成了灰烬,是你明知她的清白和无辜,也要将她推进火坑。” “是我……”徐问之一咧嘴,竟不知是笑还是哭,他一抽气,被打伤的胸口便疼得厉害,他只能缓缓抬手,按着心口,颤抖道,“贺兄,徐某……如今也成了这朝堂中的栋梁之才,徐兄啊,你不为我高兴吗……” 贺栖洲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目光浸透的,是无尽的悲凉。 “江南那么好,为何要来长安?这长安城四四方方,什么都有,可一头扎进去的人,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徐问之缓缓合上眼。他的脸被雨水打得生疼,可更多的是麻,针扎似的,让他从面皮开始,就麻遍了全身。这份麻木,早就已经悄悄沿着血脉,刺进了他的心里。 -- 第220页 恍惚间,他仿佛被雨声送回了昨夜。他跪在堂下,恭谨非常,可龙椅上坐着的那人,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放他离去。 “徐爱卿,朕只问你一遍。”帝王之气,不怒自威,“你可想明白了再答。” 徐问之面色如常:“微臣不知皇上要问什么……” 孟胤成高高在上,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一封信,那信件小巧,一看便是塞在竹筒里作飞鸽传书之用的。他没有下堂来,反而是轻轻一掷,将那信卷抛了出来。徐问之跪在堂下,直到那东西滚入视线,才大概看个真切。但只这一眼,就让他看出了一身冷汗。 只露一角,他便认出了,这是他亲手写就,要寄给馥瑾的信。 ——“馥瑾吾爱,今日朝中事忙,不知山中如何,夏日炎炎,蚊虫颇多,卿居于深山,当注意防护,莫让蛇虫侵袭。朝中一切安好,玉兰盛开,想必,是卿将此馥郁芬芳送入宫来。” 孟胤成久久未言,徐问之已是一身冷汗。 年轻的帝王端起茶盏,轻尝一口,道:“爱卿可认得这个?” 徐问之不敢抬头:“认得……” 孟胤成又道:“想必爱卿,已经听闻宫中前贵妃张氏花香惑主一事。” 徐问之答:“臣有所耳闻。” 孟胤成听到这,如冰封的面上竟绽开一层笑容,他和颜悦色道:“‘玉兰盛开,想必是卿将此馥郁芬芳送入宫来。’爱卿,你觉不觉得,这话有蹊跷?” 徐问之不敢再作答了。 孟胤成有此一问,其意图再明显不过。馥瑾的事已然瞒不过了,她隐居山中,从未与人交恶,更不会蛊惑嫔妃,犯下这等大错。徐问之抬头,看向孟胤成,恳切道:“陛下,这……” “江南近日连绵多雨,徐爱卿可有修过家书?” 仅仅一句轻描淡写的关切,徐问之已是脊背发凉,动弹不得。 孟胤成见他不答,复又道:“爱卿在长安,独自一人,可得时常保重身体,别让家中父母牵挂才是。” 三言两语,话里话外,徐问之纵使再愚不可及,也该明白他的意思。 孟胤成笑了两下,道:“朕扯远了,来,咱们说回正事。爱卿看看这信,既然认得,想必是有线索的,朕还记得……此前方丞相曾提及,你心系朝廷,借着礼部在宫里走动的间隙,替朕调查了这妖异之事,只是尚未得出结论,因此不敢上报,可有此事?” 徐问之沉默许久,终于轻声应下:“是。” 孟胤成一合掌:“那可太好了。这偌大的长安,总会藏了些坏心思的人,朕自登基来,最见不得的便是妖邪,爱卿如此洞察先机,着实当赏。” 徐问之低垂着头,已不能再回答什么。 孟胤成却仿佛没看见,他笑着回到书案后,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道:“这鸽子,可是钦天监给你的?” “是……” 孟胤成闻言,在瞬间抹去了所有表情,他沉默片刻,悠悠道:“徐卿,走吧。” 徐问之迷迷瞪瞪地行了礼,离开尚书房。他在宫中来来回回转了许久,进了礼部,又出了礼部,整整一夜,未能合眼。这短短的一截路,就像陡然升起的一座迷城,将他困在里面,不让他逃出哪怕分毫。 过往的一幕又一幕,就像翻书页一般,一张张闪过他眼前。 是他寒窗苦读,一朝扬名,从江南来到长安。也是他受人排挤,在礼部摸爬滚打,却始终不得重用,还被欺凌见他。更是他为求保全家人,在雷雨中声嘶力竭,也扣不开江桓玉紧闭的大门,而昔日的礼部尚书,只是借着太傅的东风,便可扶摇直上,再将他砭入尘泥。 他曾笃信的君子之则,正被这长安城里看不见的绵绵阴雨,浇得千疮百孔。 放飞信鸽的瞬间,徐问之的掌心被那鸽子柔软的羽毛扎得生疼,那疼太剧烈,正趁着手心里那几丝细小的经络,往他的心里钻去,刺得他不能呼吸。 雷鸣骤起,徐问之惊醒过来,暴雨倾盆而下,将他拍打在山石上,将他满脸红肿砸得生疼。 他却对这疼痛甘之如饴,他张大了嘴,任雨水灌进去,呛出一个牵动伤口的咳嗽,下一刻,他便就这一咳,无比悲戚得痛哭起来。 再也没有遥寄的相思;再没有他病中久立时,隔墙投来的一枝玉兰,那些缠绵的话语,全都被烈火与暴雨交织而成的嘈杂旋涡所吞噬。 他的玉兰花,在这个滞闷的暴雨前夜,永远被埋在了烈火之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雨夜山林不复从前 直到烈火燃起的前一秒,徐问之心里都还有一丝侥幸。 馥瑾是修炼千年的妖怪,她不该怕凡俗之物,也不会因为这几簇剑羽,几道刀伤而奄奄一息。既然寻常之物伤不了她,那就让这些官兵寻过来吧……陛下向来憎恶妖邪,又赶上后宫里出了这样的事,难免动怒。 可徐问之劝解自己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陛下的偏执与天下万民无关,所以不容劝谏……”徐问之苦笑一声,近似呜咽,“贺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劝,怎么让陛下收了手,让他放过这山里的精怪?” “你闭嘴!”不等贺栖洲开口,一直倚靠在他肩头的辞年终于忍无可忍,他怒道,“馥瑾是妖怪,徐大人你不知道吗?你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就知道她是树木所化,是精怪,是你口中的妖邪!你被朝中的坏人为难时,她就在长安城里,想尽了办法也不能解救,急得坐立难安!” -- 第221页 他气急了,说到最后一句,连声音都在颤抖:“你们这些做人的,只会觉得妖怪可怕,觉得妖怪无所不能,刀枪不入,想如何就如何!你可曾考虑过她会不会疼!会不会死?这棵树……” 雨水漫进了他的眼里,辞年眼睛生疼,胸口堵了一口闷气,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她是棵树啊,徐大人……”阿满终于从无声的哭嚎中抽出一口气来,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从身体里挤出来似的,无比吃力,“你说走,你让她往哪走!她扎根在这,上千年了,你让她怎么走?!她不管怎么走,无论能走多远,最后都要回到这座山,回到这颗树下!” 阿满说了一大堆,却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该与这人讲道理,甚至根本不该与人讲道理!他抽噎一声,咆哮道:“是你害死了她!你畜生!” 徐问之缓缓合上了眼,沉默许久,突然颤抖着轻笑一声,道:“我是……” 他支起快被阿满打到散架的身体,艰难地爬了起来。这场暴雨将火熄灭,又将一地的炭灰和成了黑泥,他这一身青衫浸透了水,又被各种泥浆染得如墨般漆黑。他看向身前的两人,那直愣愣的目光突然有了几分活气。他望着贺栖洲,突然露出一个渴求的表情:“贺兄,你不能懂我吗?” 贺栖洲想都没想:“不能。” 徐问之苦笑一声,艰难地摇头,他举起手,痛苦地按住两鬓,许是抬手时太用力,那沾了水的袖子拍在他脸上,竟打出几道灰黑的泥水印来,他笑道:“你是不会懂的,绝不会懂的,你不像我,你有陛下的护佑,你是钦天监里的顶梁柱,这钦天监没了谁都行,偏偏没有你不行!你得陛下倚重,即便是进了天牢也能完完整整的出来……可我呢!我为家人有所依仗,我为能在长安城里稳住脚跟,我为自己能好好活!我有什么错!” 这话越说越不忿,徐问之发了疯似的冲上前,他伸出手,将要抓住贺栖洲的衣领。贺栖洲见状,只揽着辞年往后一退,动作极快。 两人相对无言,又是一阵沉默。 徐问之扑了个空,愣在原地,站了好一阵,才哭似的笑了出来:“哈哈哈……我连这个都不如你,我赶不上你,追不着你,连功夫都差你一大截……你不懂我是对的,你该不懂我的……” 贺栖洲不愿再说什么,只空出一只手,抽出了背上闪着微光的流霜,剑刃出鞘,锋芒闪过,徐问之看着他,轻笑道:“怎么了,贺兄,你要为了这妖物杀我?为了一棵树杀我?哈哈哈……你的仕途,你的未来,都不要了么?” 贺栖洲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抬手,将剑抵在被水浇透的泥地上,稍一用力,在两人之间重重划出了一道剑痕。 流霜光芒虽弱,却照亮了脚下的土地,拿到痕迹落在二人眼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贺栖洲不再多言,只用雨水冲刷了剑身,收剑入鞘。他带着辞年,走向了已经焦黑的树桩,头也不回:“徐大人工业已成,前途不可限量,就此别过,往后,不必再见了。” “划地绝交。”徐问之轻蔑地呵了一声,“贺栖洲……你怎么这么像过去的我?这朝堂百官林立,每一个都不可或缺……你近日与我划地,明日便会再与别人划地,这左一道右一道……划地绝交,迟早会变成画地为牢!你的前程都不要了?你真能这么坦荡?这世上绝不会有你这样的……” “我就是这样愚蠢的人。”贺栖洲似是猜到了他要说的话,立即出言打断,“徐大人,你我道不同,不必再说了。” 云层厚重,天色昏暗,望不见一丁点月色。闪电在黑云中穿行,闷雷阵阵作响。可这寂静的荒山之中,只剩红衣少年低沉的呜咽,他靠着山石,抱紧了那无法再与他嬉笑的心上人。这场大雨,浇透了整座无名的山林,也熄灭了天地间最后的火焰。 辞年呛咳一声,猛地惊醒过来。他视线模糊,看不清身旁的东西,只觉得从及远的地方传来些声响,那声响带来了光,将他朦胧的梦都照亮。 他只刚恢复些许意识,便觉得天旋地转,头疼欲裂,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正牵扯着他的经络,只微微动了一阵,就浑身难受得紧。嘴边有水递来,辞年想都没想,立刻就着瓷杯喝下,杯中的水一滴也没剩,全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好些了么?”贺栖洲的声音传来,让辞年那根不安的心弦逐渐平复。 辞年想点头,却觉得身体还是太沉,他在迷糊中抬起手,轻轻捉住了贺栖洲的衣襟,那衣襟没有系带,被他一抓,居然松垮垮地扯下了好一截。辞年撑开眼,只在一片模糊中看到了结实的胸腹,他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竟鼻尖一酸,手脚并用地一阵攀附,将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 贺栖洲没有躲开,也没有拒绝,他只是顺理成章地搂住了怀里的小狐狸,五指探入他已经干透的发丝,一下下替他纾解着经络:“她最后的那点灵气,对你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加上山中雷鸣……你只是淋雨睡了一会,并没有大碍,别害怕……” 尽管他用词已经极为克制,辞年在听到这话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从鼻息里溢出一声呜咽。 “是不是我不做胭脂,她就不会变成这样……”也许是神志并不清明,辞年连说话都含含混混的,可他话里的自责和悲伤,却怎么都掩盖不掉,“我不做胭脂,阿满就不会把胭脂送给她,她没办法去见徐大人,就不会有后来……” -- 第222页 “是不是我不该带他去挑镯子,不是那个镯子,她不会春心萌动,她就不会死……” “是我不该……” 辞年越说,越是痛苦难当。屋外雨声连绵,屋内烛影摇曳,贺栖洲只觉得他的眼泪淌在胸膛上,实在烫得吓人,他心里有愧,不得不捧起辞年的脸,替他擦掉早已纵横的泪痕,柔声道:“不怪你……怎么能怪你……” 辞年却不许他把自己挪出怀抱,一见他这样,便受了惊吓似的,再次把自己往他怀里塞去,这一次,他缠上了他的脖颈。今夜的小狐狸,全然不似他以往的乖觉模样。那两条细瘦的手臂格外无力,只能堪堪挂在肩头,他每说一句,便抖得如同筛糠,似是在惧怕什么。 贺栖洲知道他在怕什么。只是这怕,让他心里难受得厉害。 怀抱早已无法给他安稳,贺栖洲终于俯下身,搂紧了战栗不已的狐狸,一拉薄被,将他与自己一同困在这小小天地里。吻是必然的,贺栖洲轻轻衔着他颤抖的唇,将所有的温柔以吻的形式传递过去,两人的鼻息也在这亲吻间逐渐缠成了结。 辞年竟然真的在这温柔的吻中逐渐安定下来,烛火摇晃,点亮了他仍带有睡意的眼睛,贺栖洲就在映他眼里,近在咫尺。前一个吻落在唇角,而下一个,却奔向了脖颈,辞年怕痒,被他一亲,头顶的耳朵也跟着颤了颤,可他不知为何,竟不打算从这奇怪的感觉中挣脱出来。 那是他最贪恋的气息,此刻正包裹着他,让他格外着迷。 吻落在胸膛上,辞年一激灵,竟在这半梦半醒中羞红了脸。他突然知道这是什么了。他还在竹溪山做小妖怪时,便偷偷溜到村民家里偷过书,话本好看,戏本子也好看,可偶尔也会偷到些带图的…… 辞年一慌,赶忙将那人的脖颈搂得更紧。 贺栖洲见状,怕他是心里不安,便缓缓抬头,打算宽慰几句,可辞年一见这模样,竟以为他是要松开了,连忙道:“别松手,别……” “不松手。”贺栖洲微微松开的臂弯立刻收紧,恨不能将两具身体贴在一起,“我在这,一直在这……” 辞年鼻尖一酸,终于忍不住,眼里再次涌出泪水来:“不要杀了我……道长,不要像他一样,为了你的前途杀了我……我不会再出门,我会安分守己的……别杀我!” 贺栖洲一愣,只觉得怀中人这悲戚的表情像一把刀,狠狠刺进了他的心口。他不再多言,下一刻,吻便如窗外的骤雨一般密密落下。唇瓣与肌肤相触,就像生出了细密的线,这些线勾住辞年昏沉的意识,将他从模糊的睡意中勾起,又让他陷入更深的迷幻。 雨声未歇,拍打着屋顶的砖瓦,响了一整夜。辞年觉得自己像漂浮在海上,忽起忽落,可身体却不由自己。他呜咽一声,紧紧搂住那人的肩背,也顾不得自己那新剪的指甲会在他光滑的背上留下什么痕迹。那人被抓痛了,也只是低低地叹一声,劝他松手的语调依旧温柔。 “道长,栖洲……”辞年抓着意识里仅存的清醒,结巴着呼唤那人的名字。 “我在。”贺栖洲一听见呼唤,便立刻应声,哪怕句子变了语调。 ——“我一直都在这,一直都在……” 第一百一十八章 芳心乱如千丝万缕 天色昏暗,迷雾沉沉。 辞年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空荡荡的院子里,这院子很熟悉,却又透着几分陌生。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的,但即便这落叶枯黄,四处焦黑,他还是能依稀辨认出,这就是他生活了将近两年,日日出入的贺府小院。 可此时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辞年心生警惕,他起身,离开石凳,一边呼喊着贺栖洲的名字,一边寻找他的踪迹。院子里的灯都被烧坏了,屋子也没了,四处塌陷,一片颓败之景。辞年越走,越觉得心里不安。 “道长!”他急了,扯着嗓子,用力叫了一声,贺府的院子并不大,可他的声音却仿佛越过山脉,穿了很远很远,清越的回声荡在这遍地焦土中,显得格外凄凉。辞年心头渐渐升起一阵不安,他踏过烧成焦炭的梁柱,进入后院,那片他们共同栽下的竹林,还有竹林下细心搭建的鸡舍,都已经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而那满目焦黑的尽头,立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影子,那人背对着他,一身白衣被风吹得猎猎,风里还有残留的火星,虽衣角纷飞的,是他束起的长发。看到他的瞬间,辞年紧绷的心弦突然放了下来,他踏着一地的灰烬,奋力奔向他,急切道:“道长,道长!” 那人回过头,露出了一贯温和的笑容,他冲他张开了手,任他扑向自己,钻入怀抱之中。 “我在呢。”他如往常一样,轻轻揉了揉辞年的耳朵,辞年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耳朵,但贺栖洲早已不是别人。这种缱绻的温柔,早已成为他心头一颗根深蒂固的大树,这颗树狡猾得很,已经偷偷把根顺着血脉蔓延开去,如今再想拔除,已是想都不能再想的笑话了。 “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快走!”辞年拉住贺栖洲的手,要带他离开这院子。 “小神仙,我不能走。”贺栖洲却摇摇头,用温柔的语气,拒绝了他。 辞年大惑不解:“为什么!这里很危险!” 贺栖洲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包住他的手,将小狐狸重新拉回自己身边,他看着辞年,眼里带着笑:“因为这里是我的家。” -- 第223页 贺栖洲终归是与他不一样的。辞年明白过来,贺栖洲是人,人时易尽,不像他,早已脱出了时光的禁锢,能与天地同寿,永远地活下去。辞年不知该怎么回答,贺栖洲不会离开这里,即使离开,也是短暂……可他迫切的希望他的道长能跟着他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是非之地。 “这里着火了,我们先走,等重新修好了,我们再回来,不好吗?”辞年竟哄孩子似的与他交谈起来,可无论他说了多少,贺栖洲都只是摇摇头,脚下仿佛生了根,纹丝不动。 贺栖洲道:“小神仙,在这陪我吧。” 辞年不知该不该答应,可下一秒,贺栖洲腰间的流霜便骤然出鞘,剑锋锐利,寒光一闪,等辞年看清时,那剑刃已经结结实实刺入了他的心口,带来一阵冰冷刺骨的疼痛。辞年一愣,望向贺栖洲,一时天旋地转,连吃痛的呜咽都发不出一分一毫。 贺栖洲嘴角的笑容未改,眼睛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变得不像他,更像那暴风雨中,立在山林里,沾了一身泥水的徐问之。他轻声道:“我为自己能好好活着,有什么错?” 辞年一身冷汗,猛地撑开眼,从被子里挣扎着翻了个身,艰难地爬了起来。 他惊惶地望向四周,没有火,没有焦炭,也没有已经坍塌的小院。周围的一切都还在,床榻,书桌,床头小柜上半开的书卷,还有昨夜他喝过的还剩一口的茶水…… 昨夜。 一想到这,辞年便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脸上烧一阵又退一阵的。昨夜他神思恍惚,要让他把发生的事情全都完完本本事无巨细地说个明白,也实在是太为难他了。他掀开被子,仔细看了看,想看出点什么异样,却又是在没发现任何异样。 心乱如麻的小狐狸翻身下床,照常走到镜子前。贺栖洲不在家时,总会为在镜子边留一张字条,告诉他自己的去向,偶尔还会有些零食零钱,或是早餐。辞年顶着一头杂乱的长发走向镜子,他坐下,望向镜中睡眼惺忪的自己,这才发觉那微微敞开的领口处,斑驳着一片又一片蚊虫叮咬似的红痕。 辞年一惊,慌忙从凳子上跳起来,赶紧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口那一片,屋内明明凉爽,他却觉得连那片皮肤都在发烧。这事的来龙去脉,除了贺栖洲,恐怕没人能解释清楚了……可那个最该出现在屋里的人,此时却不在这。辞年翻出衣服往身上套去,心里却慌乱得不行,他平日里那些胡言乱语,什么你糟蹋我我糟蹋你的,都是为了闹着玩,故意刺激贺栖洲的…… 可如今这人没糟蹋成,自己反而被人糟蹋了……他心里一琢磨,竟又慢慢冷静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慌乱的。贺栖洲的糟蹋,能算糟蹋吗?这事能成,也不是他贺道长一个人就能办到的,想来想去,大概是昨天夜里自己也…… 可一想到这,辞年便觉得脑袋被什么东西缠成了一团麻线,乱七八糟理不出头绪,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难过还是高兴,是该像那话本里的人一样委屈一把,还是像那画本里的人一样索性撒开了架子不管不顾…… “我委屈什么,我又不是姑娘,我还能嫁不出去了!”辞年怒气冲冲地嘟囔了一句,重新回到镜子前,铜镜里的自己没什么异样,脸洗干净了,头发也束好了,要说有什么不同……辞年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到领口处那小块深深浅浅的红痕上。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片段,灯光昏暗,仅照亮了屋内的角落。他模糊的视野被床榻的帐顶填满,屋外有雨,雨滴敲打着屋檐,连成了一片。而他的耳畔,是那个人低沉温柔的呼唤。这串连起来的细微之处,让辞年更加确信,自己这锅生米算是熟透了。 他捻起桌上的字条,飞似的跑出了屋子。 一夜风雨过后,屋外阳光正好,天色大亮,辞年坐在回廊上,看着手里的字条,似是听见了那人和缓的声音。 “出门一趟,你好好在家,别乱跑。” 长安不是能乱跑的地方。辞年经过昨天一夜,已经对此有了清楚的认知。他看着手里的字条,望向小院上空的这片天。长安城的街道、院落、宫墙,都像这天空一样,四四方方,规规整整。辞年心头一阵恍然,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在这人潮汹涌的长安,是和馥瑾一样的存在。 也许在这一个接一个的方框里,他从来都没有过自由。 还好那只是梦。辞年突然庆幸,梦里刺向心口的那一剑,也许是馥瑾那残存的灵力里,最为疼痛的部分。辞年隔着轻薄的衣衫,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仍觉得那里暗暗生疼。 时光转眼即逝,天色渐晚,辞年在黄昏时唤来了鸽子,却已经不是原来那只。那只被利用了送信的鸽子,怕是也回不来了。新来的鸽子很聪明,一眼便认出了唤它来的辞年,稳稳地落在他手上,圆睁着绿豆大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鸽子脚上绑着竹筒,里面没有字条。花香的事有了结果,秦歌大概也回来了。只是如今无名山里再也没有了接下书信的人,辞年一时也不知这鸽子该往哪放,便只能将它放在一旁,喂它些吃的,让它陪自己度过这主动禁闭的时光罢了。 天渐渐黑了,鸽子见他许久不寄信,也不再陪他玩耍,振翅一挥,往已经昏暗的天空中飞去。辞年望着它飞远,直到那鸟儿整个淹没在夜色里,彻底没了踪迹。他才想起,贺栖洲还没回来,他是不是该提前去做个饭,等那人回来,就不用再进厨房忙活了。 -- 第224页 辞年起身,想到贺栖洲喜欢的茶已经快喝完了,罐子见了底,剩的量还不够跑一壶的,不如趁着天黑,出去买点茶,他盘算得清楚,只要乔装打扮好了,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的。 斗笠戴好,衣服穿好,辞年收好钱袋,往门口走去,可刚打开大门,他还没把脚迈出去呢,便被一阵力量给弹了回来。他被弹得向后退了好几步,竟是一愣,呆呆地站在门后,全然没反应过来,这作怪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扶了扶斗笠,慢慢走近门边,伸出手,往空荡荡的门中探去。这一次,他的指尖触到了东西。那东西没有形状,没有颜色,像一层无形的墙壁,挡在他的面前,辞年握紧拳头,轻轻敲了一阵,这东西发出闷闷的声响,却纹丝不动,而且随着他的敲击,这声音也沿着墙壁逐渐传开,一层一层,一浪一浪,回荡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辞年竖起耳朵仔细一听,缓缓抬头,看向了头顶的月亮。他再次松手,后退几步,踮脚一蹬,窜上了墙头,可这刚一上去,他就被一股力量推了下来,看来不只是门,这墙壁上也有了屏障!辞年不甘心,再次起身,这一次,他对着头顶那轮月亮,猛地腾空而起。 下一刻,他的脑袋重重撞上了什么,可那东西虽然不可击破,却并不强硬,更像一层绵软的被袄,再次将他推了回来。辞年掉进草丛里,一阵愣怔。 他这是被什么东西关在家里,出不去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谈坚壁难挡相思疾 是什么人把他关在这里? 辞年的心突然沉入了谷底。他从早上起来,便没有出过这院子。鸽子能出去,风能进来,可偏偏他就出不去!若不是他今天要为了买茶出门,恐怕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被这么一个无形的东西困在了里面! 辞年心绪一乱,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就都冒了出来,贺栖洲吩咐他不乱跑,他便没有乱跑,那这层壁障的意义何在?就为了怕他不听话跑出去,所以刻意在叮嘱过后,又加了一层防护么?整个长安城,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只有贺栖洲了! 他为什么拦着自己? 辞年想到清晨时将自己从梦中惊醒的那个梦。梦中的那一剑,结结实实刺穿了他的心口,让他疼得满头冷汗,惊醒过来。贺栖洲将他锁在这,总不能是……想到这,辞年立刻给了自己一巴掌,他跑到井边打了水,将脸洗了一遍又一遍,不能有这样的想法,不能这么想! 辞年看着水桶里被映得波光粼粼的月亮,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蛇骨背后有人,花香背后也有人,这些朝堂争斗,本不该将别人牵扯进来。但徐问之牵扯出了馥瑾,就意味着自己也不会是绝对安全的。辞年想到这,突然抬起头,又看了看这无形的屏障,这东西很结实,若只是三脚猫功夫的寻常道人异士,根本没办法做出来。 如果这东西是为了困住他,那一定还会有后招。因为困他一人无用,朝堂之人要针对的,是贺栖洲才对,困住他,下一步,便是带人来剿杀,或者干脆像后山一样,一把火,把他也烧个干干净净。辞年想到这,咬了咬牙,他再次走到门边,用尽全力挥出一拳,拳头打在透明的墙壁上,指节处却不痛不痒。 辞年心底生出一丝异样,他再次挥拳,打向墙壁,打过了,便是脚踢,是整个身子撞上去,是后退好几步,用力冲锋,把整个人往墙壁上甩。他努力了多少次,就有多少次被弹回来,可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这墙壁都完好无损,而他的手脚,也一并完好无损,像打在棉花上,不疼也不痒。 这层壁障毫无疑问,是贺栖洲造出来的。辞年得到了答案。如果是除他之外的人造出了这堵墙,那他们根本就不必在意他的死活。任他撞,任他砸,砸得骨节破裂,筋疲力尽,再过来瓮中捉鳖,岂不省了力气么?可这墙壁却实时透着一股保护他的意味。 这不是硬生生的阻拦,而是温柔的劝阻。让他不要出去,将他拦下。 贺栖洲在造这层墙的时候,便已经算到了他要出门去么?辞年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他算到了茶叶已经喝光,辞年会去看茶叶罐,从而会出门买茶?只是买茶这等小事,他根本不必拦着。如果说,有什么事,能让辞年无论如何都要离开屋子…… 辞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听着院外逐渐冷去的人声,恍然大悟。 贺栖洲还没有回来。 如果辞年不在这时出门,再晚一些,他也一定会因为贺栖洲而出门。这层防护,就是为了在那时,将辞年挡在家里。贺栖洲算到了自己不可能按时到家…… 他甚至算到自己,也许根本无法回家。 “臭道士……”辞年一咬牙,用力将桶扔回井里。他转身进屋,将放在桌上的虹瑕提起,出门,捡起落在地上的斗笠,用力扣在头上。 “糟蹋了人不作数……你也是个坏蛋。”辞年拔剑,红光四起,下一刻,那光华万丈里杀出一道剑气,冲着大门外无形的壁垒狠狠杀去。 天色灰蓝,太阳尚未升起。 门外一阵惊天动地的凿门声将秦歌从梦中惊醒。这位被扣在围场多日的大将军,不过几天前才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却被陛下以休息为由,暂时停了巡防的工作。他总爱找着法子偷懒,却并不真是个蠢笨之人。一听这凿门声,他心里一惊,赶忙披了衣裳出门来,还没走到前院,就见一个影子气势汹汹地晃进来,他连忙迎上前去,道:“你怎么出来了!你不能出来!” -- 第225页 “你知道我不该出来,是么?”来人喘了口气,摘了头上的斗笠,看向秦歌,“他人呢?” 秦歌自觉说错了话,便赶忙打了个哈欠,含糊道:“什么他,什么人……你这大清早的过来,觉睡够了吗?来我这有客房,你去休息休息……” “他人呢?”辞年不同他废话,只将问题再重复了一遍,“他到底去哪了!为什么拦着不让我出去,他是不是真有什么不测,是宫里还是哪?我不怕什么皇帝,我要去找他!” “别别别……”秦歌赶忙拽着他的手臂,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拉进屋里。 辞年急匆匆赶来,满头是汗,可他急成这样,秦歌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找来扇子和帕子,替他擦了汗,扇扇风:“那个,你别急,你听我说,他没事……” “没事……”辞年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他没事?” 秦歌“啧”了一声:“我说没事便是没事!他不在,我就同他一样,你信我一句,别去找他,行不行?” 辞年眉一皱,嘴一扁,表情瞬间不对味了。秦歌看在眼里,不知道该怎么劝。 毕竟贺栖洲布下防线这事,他是知道的。那道防线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拦住辞年,不让他出来,自然也不能让外人进去。鸽子是他的,能被辞年召去,能进出屏障,是因为贺栖洲吩咐了他,无论如何要照顾好这小神仙……谁想辞年竟一夜之间杀破结界,还就着鸽子这点蛛丝马迹,天都没亮,就寻到了他府上。 “你听我说,辞年……”秦歌给他倒了茶,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几分,“你别急,不要怕,他真的没事……” 辞年却轴进了轱辘里:“那他现在在哪?” 秦歌叹一声:“你……你就非得知道他在哪吗?这个不能告诉你,一旦告诉你,你必定会去找他的,你一去……你明白吗?你不能去!” “我不能去……”辞年重复道,“如果我不去,他便不会出事,如果我去了,反而会拖累他,是这样吗?” 秦歌犹豫了一会,点点头:“是。” 辞年安静了下来。他端起杯子,将茶水往嘴里送,即便这茶刚沏好烫得他嘴唇发红,他也丝毫没有放下的意思。贺栖洲现在有危险,而且不能见他,这极有可能是个圈套。如果他此时前往,也许根本救不了贺栖洲,反而会让他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秦歌见他冷静不少,便继续劝说:“是这样……辞年。你想想,朝野上下那么多双眼睛,不只盯着他,也盯着钦天监。一旦你为了找他进入宫中,那危险的不只是你和他,还有整个钦天监啊。你想想叶监正,那是他师父……从他十几岁便收他为徒,一路到现在,这么多年了,把他当亲儿子对待,他也对师父无比敬爱……你这一去,钦天监上下一牵扯,可就不止他一个人了……” 辞年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秦歌又说:“他拦你,自然有他的用意,但我能向你保证,他一定不会有事。” 辞年突然抬头,将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会有事……” 秦歌道:“我保证不会!” 辞年伸出手,翘起了小指,声音颤抖,道:“那你跟我拉钩……” 秦歌叹了口气,却还是缓缓伸出手,搭上了他的小拇指,诚恳道:“拉钩,绝不骗你,他一定不会有事。” “好……”辞年点点头,松开了手。 他腕上的砗磲露出半截,秦歌眼尖,一眼便看到那雪白的颜色,心下一沉,抓过他的手,将那红绳抽出,细细看了一遍,道:“白了?” 辞年木然地点了点头,突然笑了:“道长那结界太厉害,费了不少功夫才闯出来……” 秦歌眉头紧皱:“你这样怎么去找他!你的灵力全被耗光了,回复尚且需要时间,如果就这么贸然前往,不仅救不了他,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知道……”辞年一扁嘴,说出的话都变了调子。 秦歌怕自己抓痛了他,赶紧松开手:“抱歉……我是不是抓疼了,你现在灵力不济,千万别鲁莽行事,他做这么多,不是为了别人!”秦歌不知这话该怎么说下去,只能咬了咬牙,把堵在喉头的话吞回肚子里,“许多事,我答应了他不说,那就是不能说……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全都是为了你……你一定得保住自己,知道吗?” “我知道……”辞年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手臂里,“他是钦天监的官员,他身上有钦天监那么多人的性命,有他师父的性命,还有他自己的前途……”说到前途二字时,辞年已经哽咽得说不出半个囫囵字来,他用力抹了脸一把,咳了两声,道:“前途……仕途……他的仕途也很重要,也非常重要……” 秦将军是个粗人,嘴笨,也不这么会讨人欢心。见辞年伤心难过,他只能递了帕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辞年……我且不说你信我了,你就信他,他对你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他有自己的苦衷,也有许多的不得已……但他一定会没事这话,是他亲口告诉我,让我转告你的……” 辞年低头不语。 秦歌只能继续道:“你得信他,明白吗?” “明白……”辞年抹干净脸,面上的表情消失得干干净净。贺栖洲说自己没事,那就一定会没事。他可不是普通人,他是能独自闯入竹溪村后山,与妖邪对抗,以一己之力保下竹溪村全村的人。也是替他洗刷冤屈,将他从山坳里带出来,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 第226页 可辞年越想,越觉得心里疼痛难当。 如果不与他到长安来这一趟,结局会不会更好?如果竹溪山一别,从此便是有缘再见,他年重逢时,也许在塞北,也可能在江南,他的贺道长,也许就不会被这长安城四四方方的宫墙逼到如此窘迫的地步。 辞年一宿没睡,筋疲力尽,此时连流泪都变成了巨大的消耗。秦歌去一趟厨房,张罗着给他弄点吃的,却在回来时,发现歪在圈椅上,睡得满脸泪痕的小狐狸。 秦歌长叹一声,替他盖了薄毯,轻轻关上了门。 第一百二十章 逆天行如何定风波 一连几天,秦歌都在忐忑不安中,守着躲在他家里的辞年。 从辞年跑出去的那天开始,贺府就频繁进出各种各样的人,大多是将士的扮相。几次是白天,还有一次是夜里,突然就踢开门闯了进去,临走的时候,连门都不带帮忙关一下。 秦歌看不过眼,便总在他们离开后,把门给带上,这帮人虽然暂时不归他管辖,但好歹也相识一场,对于他,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当放过了。至于外人问起贺栖洲府里有何异样,秦歌一律回答“不知道”。他一贯是个没心没肺的,回答时总带着傻笑,自然打消了别人对他的怀疑。 至于这等候什么时候是个头,辞年没有问,秦歌也说不清楚。 辞年暂住在客房里,开着窗,望着院里仅有一丛的竹子,日复一日的沉默着。那从竹子像极了贺府里他们一起种下的那棵,虽然长势并不很好,也算不上多茂盛,但他记得种下这竹子时,贺栖洲说:“竹子长得快,三年就可成型,到时候咱们把竹子锯下来,一起做个长凳子,就放在这。” 可这仅仅是辞年到长安来的第二年,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过完第二个冬至。 一只鸟儿身姿轻捷,掠过屋檐,落在院内的假山上,辞年的眼睛因它的突然出现而缓缓转过一轮,这只鸟儿颇有灵性,意识到辞年的目光,它也一歪脑袋,绿豆大的眼珠子轱辘一圈,轻轻发出了几声啼鸣。 辞年心里一动,冲它招招手:“过来。” 这鸟儿果然听话,一听招呼,立刻展开双翅,从假山顶尖上掠风而过,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外面日头正毒,秦歌晃荡了一圈,惦记着还得替贺栖洲看好辞年,便不敢在外多逗留,买了份糕点便往回赶,这人才刚进门,便撞见辞年急三火四地往外冲,秦歌忙拉住人的手臂:“你上哪去?外面危险!” 辞年却仿佛没看见他,执意要往外走,两人在门口僵持一阵,秦歌终于仗着自己武将出身力气大几分,将他拽回院里,不忘一脚踢上了门。 “你疯了?”秦歌百思不得其解,“咱不是说好了,好好等着,你这么跑出去,要是出了什么事,让我怎么根栖洲交代?” 辞年一听那人的名字,眼睛立刻红了一圈,他沉默片刻,轻声道:“骗子。” 秦歌一愣:“什么?” 辞年道:“骗子,他是骗子,你也是,你们骗我这么一趟……” “谁骗你了……没有骗你啊!”秦歌急了,“这些都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那你告诉我,他在哪?”辞年红着眼,看向秦歌,那目光实在刺得人难受,秦歌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只能支吾半晌,硬着头皮道:“他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会回来找你的!这是他说过的话,他绝不会食言。” “他决不食言,可他毕竟是人,不是神仙!”辞年甩开秦歌的手,颤声道,“我就在这躲着,在这等着,等到他被你们的皇帝拉出天牢,等他被斩首示众的那天,我再去救他吗!你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道!贺栖洲没告诉过你吗?我是竹溪山的小神仙,我不是傻子!” “……”沉默良久,秦歌长长地叹了口气,劝道,“辞年,你听我说……” 可辞年不愿再听了。他想要的一切答案,都已经从那只落在他手上的鸟儿嘴里得到了。它在宫城里盘桓了好几天,见了辞年没见过的,也听了许多他没听见的。贺栖洲如何披星戴月进了宫,如何跪在尚书房前请求降罪,如何被押入天牢…… 他却还要瞒着他,骗着他,把这个惊天的秘密揣在怀里,像哄孩子似的对辞年说:“我只是出门买个点心,你乖乖等我回来。” 可他明知这一去根本回不来。 辞年越是细思,越觉得心里酸得厉害。他窝在将军府的客房里好几天,每天都想着贺栖洲究竟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在与朝堂中的那些人周旋?道长这么聪明,一定已经想到了好法子,既能保住钦天监,又能保住自己……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贺栖洲保全一干老小的方式,竟是弃了自己。 贺栖洲不来见他,不与他说话,甚至飞鸽传书都没有一封,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计划。而是他早已身处囹圄,无法脱身。这一次,连替他传书送信的人都没有了。秦歌自知笨嘴拙舌,如今辞年知道了一切,自然是如何也劝不动他了,便只得认栽:“……行吧,你说吧,你想如何?” “我要去救他。”辞年将两把剑绑在身上,如贺栖洲当初赶赴围场救他时一样,一跃翻上围墙,“秦将军,我不拖累你,你在朝为官,有许多顾忌……” “我没什么顾忌。”秦歌只需要听到一句答案,没等辞年说完,他便跟着一翻身,也跃上了墙头。 -- 第227页 每次见到秦歌,这人都是嘻嘻哈哈的,从没有个正形。进门靠翻墙,只要他出现在贺栖洲身边,不是蹭饭便是报信,没过三局便要和贺栖洲吵起来,两人互损起来从不顾及颜面,但下一次见面,又还是一如既往地要好。可今日的秦歌,至少是这一刻的他,却让辞年感到了几分陌生。 “可你的前程呢?”辞年犹豫了,“朝堂中的人,不是最在乎仕途么?” 秦歌一哂,笑得坦然:“你看栖洲在乎么?” 辞年摇摇头。 秦歌又道:“那我也不在乎。” …… 脚步声由远及近,贴着阴冷的是板墙,回荡在静谧的天牢之中。 贺栖洲睁开眼,缓缓叹了口气。他席地而坐,连囚服都未换,身上仍是那日入宫时穿着的白衫。脚步声渐渐近了,却也越来越轻。他不吭声,来人也不言语,一番僵持后,贺栖洲终于又叹了口气,轻声道:“行了,师父,不让你来你也来了,别躲了。” 那人被他戳中,只得从墙后绕出来。牢里灯火昏暗,只能映出他小半边脸,但即便如此,贺栖洲还是借着那一缕光,看出了来人脸上的担忧和悲凉。没等他开口,贺栖洲先笑了:“师父,让您听话,别老惦记着我,就当没我这个孽徒还不行么?” “哪能这么说自己呢……”叶怀羽扶着木栅,缓缓蹲下,又觉得年纪大了蹲着费劲,便一掀衣摆席地而坐。 贺栖洲见了,忙道:“地上凉,师父,您小心身体。” 叶怀羽却怒道:“你还有功夫关心我,你关心关心自己这条小命吧!现在满京城里传遍了,说你欺君罔上罪其一,私藏妖邪罪其二……你到底藏了个什么妖怪,真不能交出来么?” 贺栖洲笑道:“师父,您才多大年纪,怎么如此健忘呢?” “我……”叶怀羽语塞,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师徒俩当年一同进过天牢,也算同甘共苦,可如今这徒弟莫名其妙的进了囚笼,他这做师父的不仅帮不上忙,还被徒弟一个劲儿往外赶……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贺栖洲见他不答,便自顾自轻声道:“他于我有恩。” 叶怀羽道:“有恩当报是不假,可如今这……你毕竟肉体凡胎,他已经化灵成精,陛下未必能伤得了他,你又何苦非要这样呢……” 贺栖洲摇摇头:“师父,你可知翠华山旁的无名山谷中,爆发了一场山火。” “这倒是有耳闻,但这山火之事,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寻常法子,伤不了精怪。可这场山火,却烧死了一个修炼千年无辜也无害的木灵。”贺栖洲道,“陛下的心思和手段,已经再明了不过。要对付钦天监,绝不可能再从钦天监里抽调人手……师父,你手下不止我一人,别为了我犯傻。” “可……”贺栖洲的话一点没错,叶怀羽寻思了半晌,也找不到能反驳的句子,他面露难色,抚着栅栏的手用力又松开,最后只得叹道,“可你是我的徒弟啊,栖洲……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学艺,虽说师父不顶用,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可……”说到这,年过半百的老者竟颤抖起来,他垂下头,沉默许久,才再次抬起脸,看向贺栖洲的眼睛:“可你这一遭要是顶不过,便是死罪……你当真不怕死吗?死了,可就没了……” 贺栖洲摇摇头:“我不会死的。” 叶怀羽一惊:“当真?” 贺栖洲道:“当真。师父,回去吧。” 叶怀羽面露喜色,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面上的喜悦之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道:“你这小兔子崽子……又撒谎诓我呢?我好歹当了你这么多年的师父!你一开口我便知道你的企图!你不过是惦记着要我赶紧走!你……当了我这么多年的土地,为师没求过你什么,可如今师父只想求你一句……保住自己这条命,好好活下去,咱爷俩……” 话说到这,老人轻轻一叹,牢底阴湿,三伏天里竟呵出细微的白气。贺栖洲看着他,只觉得师父鬓边的白发越发苍苍。贺栖洲沉默片刻,只道:“师父,这是命数,也是缘,能与您当这一世师徒,我已然如愿。往后冬至,记得多吃几个饺子,您爱吃那个,防着天冷,别生了冻疮……” 这黑发人竟交代起白发人了,叶怀羽急了,忙站起来,要伸手穿过牢笼,捂住他的嘴:“你闭嘴,有什么都等你出来再说,师父一定会救你出去……” 贺栖洲继续道:“开春了别贪凉,倒春寒伤身子,您这身子骨,您自己也清楚……” 叶怀羽声音渐颤渐小:“你这兔崽子……” “夏天别光顾着吃泉水西瓜,入秋了,记得多进补……”贺栖洲盘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底的笑意却愈发明朗,他说着最鸡毛蒜皮的过往,数落着师父的点点滴滴,仿佛少了半句,这师父就会自己犯了混,出了意外似的。叶怀羽堵不住他的嘴,却也舍不得再出言打断他的絮叨,两人隔着木栅,语句越来越轻。 贺栖洲说了许多,终于没什么要说的了,他道:“师父,走吧,快回去吧,徒儿还是没能照顾您一世,是我……食言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话别离叛道纵此身 叶怀羽再多的话,都被贺栖洲这一句句的嘱咐堵了回来,可唯独这最后一句告别,他无论如何都不愿认下。 -- 第228页 这事成了死结,根本无可解。 “栖洲……我去替你求陛下,你是我徒弟,是我的下属,真有什么也是我管教无方,不能让你……” 贺栖洲笑道:“师父,在我到这之前,我就已经入宫一遭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 。” 叶怀羽又被噎住,他急道:“你都说了什么!” 贺栖洲道:“我说……从十年前,我便假借拜师之名,混入叶监正府中,略施小计,便让您认为我是可造之材,顺顺当当收我为徒。” 叶怀羽愣道:“你胡说什么……” “随后,我便借机探查到仍为六皇子的陛下要去围场打猎,操纵蛇妖掳走陛下,又趁机将他救回,以天子之气的说辞接近,让陛下以我为友。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荣华富贵。” “傻徒弟,你说的什么东西,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怎么能……” 贺栖洲爽朗一笑:“往后这十年,我在宫中,得了器重,享了恩宠,犯错有钦天监挡着,有功便是我一人的,日子过得好不逍遥。我测观天象,前往蜀中,杀了为祸四方的妖邪,是为了用它的内丹修炼。回宫后,我逼着叶监正收了太傅的礼,除了前丞相。为稳住地位,我再借蛇患之事,让惠妃花香惑主,得以上位。这桩桩件件,全都是我贺栖洲一人的注意,而我也确实有这能耐和本事。至于竹溪村长老口中的狐妖在哪,我也不知,若是让我抓着,我也要用它修炼,若是陛下将他抓住了,可记得赏给我。” 叶怀羽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这十年的朝夕相处,在贺栖洲口中,竟成了一个如此荒谬而可笑的故事,他慌忙摆手,制止道:“你哪能这么说自己!傻徒弟!这十年……你测了多少吉凶,算过多少命格,小病大灾如何规避,这都是陛下亲自过问你的,你说这些胡话,陛下怎么能信,又如何会信呢!” “陛下信了。” 短短四个字,将叶怀羽所有劝阻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头。这位年过半百的师父愣在原地,嘴唇翕动半晌,也未能憋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贺栖洲似是猜到了他的反应,待叶怀羽瞠目结舌时,他又低笑一声,轻松道:“对,陛下全信了。” 叶怀羽摇头:“这……” 信你时,你说的每句话都是至理名言,你立在那,便是国之栋梁,是万众楷模。不信你时,你原本的一切善意都成为恶念,你的喜是谄媚,你是悲是虚伪……这十年岁月匆匆,过往的一切竟成了雪泥鸿爪,没能在君王心中留下哪怕一丁点挂念。 或许是有的,只是这浅浅的辙痕,都被猜忌的深雪掩埋,无影无踪了。 那个曾为少年的皇子,终于在步步惊心的算计中,将这天下众生视为棋盘上的落子,包括这个曾承诺为臣为友,至忠至诚的故人。 贺栖洲又道:“签字画押,几日前就已经能完成了。” “你……”叶怀羽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不惜命?不怕死?还是不顾一切,近乎疯狂?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顺顺自己心口,语气悲凉,“你怎么想的啊……傻孩子,你怎么能……” 贺栖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不是我,那就是钦天监全体上下。师父,在外人眼中,钦天监这把刀可是攥在您手上的,您无论如何,也不能护着我……” “可是……” “没有可是。”贺栖洲挺直腰,攀到栅栏旁,一把抓住叶怀羽的手,用力按了按那干燥的掌心,坚定道,“师父,徒儿只能救你这一回了,往后……一定保重自己。” 叶怀羽连连点头,老泪纵横,已是泣不成声。 贺栖洲笑道:“师父,别哭了,没准七月十五我还回来,到时候记得别锁门,给我供点吃的……” 这话若是换了平时,叶怀羽一定狠狠在他后脑勺上削一下,再呸上几句“兔崽子”、“一天到晚竟说胡话”。可到了当下,他竟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沉默着点头,将手从贺栖洲掌心里抽出,隔着冰冷的木栅,轻轻拍了拍贺栖洲的脸,那双苍老的眼睛里盈满热泪,他哽咽道:“好,好……师父听你的,说话便算话……” 静谧的牢房中,师徒二人隔着栅栏告别,叶怀羽年纪大了,在冰凉的地砖上坐久了难免腿疼,他蹒跚着起身,贺栖洲也尽力搀扶。他讨厌告别,可有些再见,却不得不开口言明。 贺栖洲道:“好了,师父,该走了,往后的路,就让徒儿一个人……” 轰然一响,牢房外的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惊诧的喊叫,叶怀羽一惊,险些再次坐倒在地。贺栖洲忙搀了他一把,将脸贴在栅栏上,极力往囚笼外望去。惊叫声极为短促,只响了不过片刻,便没了一点动静。 就这点人? 贺栖洲觉得蹊跷,忙问:“师父,你进来时,牢房里有几个看守?” 叶怀羽道:“三、三四个吧……不是很多。” 三四个人看守关押重犯的天牢?这实在是闻所未闻。可没等贺栖洲想明白这其中的蹊跷,下一阵嘈杂便接踵而至,那是粗木折断的声音,一根又一根,一截有一截,这牢中仿佛闯进一阵飓风,这风带着难以压制的怒气,要将这搅得天翻地覆才肯收手。 贺栖洲心下一沉,忙招呼叶怀羽快走,叶怀羽虽是腿软,但一向很听徒弟的话,见他这样着急,必定有事发生,也立刻掉了头,沿着路便要走。可没走两步,这地面便一阵剧烈的震颤,这次响起的不是折木声,而是石块成堆落下,砸向地面的坍塌声。 -- 第229页 与此同时,贺栖洲牢房侧面的墙壁上扬起一阵厚厚的灰,贺栖洲忙退向另一旁的角落,捂住口鼻,做好了十足的架势,准备迎接这不速之客。 可这牢房里除了漫天的烟雾,竟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了。墙壁坍出一个洞,这洞是从隔壁牢房打穿的,看样子,隔壁并没有关押凡人。破洞不小,将近一人高,而且不是被一点点凿穿,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打穿的。 贺栖洲慢慢放下手,看向那阵弥漫的烟雾,好一阵沉默后,他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他冲着那破洞的方向,缓缓伸出了双臂。 下一秒,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影,狠狠地扑进了他的怀抱,将他撞得向后退出好几步。 贺栖洲无奈道:“还是让你找来了。” “骗子!”少年头顶的耳朵向后一压,如他痛骂的语气一样颤抖,“糟蹋了人不认账,你是大骗子!” “我……”贺栖洲刚想辩驳,那人便疯了似的撒开他的怀抱,一脚踢断了牢门的木栅栏,“骗子!臭道士!大骗子!” 辞年委屈红了眼。没人知道这几日他过得多苦多疼,他每日坐在窗边,想问的问题太多,却找不到一个可问之人。那只落在他手上的鸟儿,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辞年瘦削,跟着他一并从洞里钻出来的秦歌却没这么幸运,他吃力地猫着腰,从矮了大半截的地方钻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小公子,咱下次能不能把洞开大点,我出来一趟也不方便……” 一见到他,贺栖洲脸色一沉,刚才面对辞年时的温柔和无奈一扫而空,他冷声道:“你还想有下次?” 秦歌一听,忙钻出来,理直气壮地指了指一旁气哼哼的辞年:“你自己说说,你搞得定他吗?你能让他不追过来吗?你能让他不劫狱吗?” 贺栖洲沉默。 秦歌一拍手上的灰:“那不就是了!你都搞不定他,我能吗?我算哪根葱啊他能听我的?” “行,秦将军几日没见长本事了。”贺栖洲一咬牙,笑着挤出一句话,听得秦歌一阵恶寒。 秦歌哆嗦着负隅顽抗:“你闭嘴吧,我都听见了,你糟蹋了人家不负责。” “我……”贺栖洲只差没当即捡起地上一块砖给他砸过去,“不说话是能死?这点事都办不好……” 这说话间,辞年已经把牢房的栅栏拆了个干干净净。听到两人的话,便立刻回过头来,红着眼道:“你就是糟蹋了人……” “没有……不是……”贺栖洲被他俩这一左一右的绕进去了,这话不是不能说,只是这话总该关起门来说,他无奈道:“这牢房里指不定还关了别人,咱们在这聊什么糟蹋不糟蹋的合适吗,这是天牢……” 辞年一撇嘴:“牢里哪有别人!就那几个守卫,都被我放倒了。”见贺栖洲诧异,他忙补充了一句:“没杀他们……就是打晕罢了,不打晕,我怎么过来!” 贺栖洲闻言,神色突然紧张,他道:“你再说一遍?” 辞年摸不着头脑:“不打晕,我怎么过来……” 贺栖洲摇头:“上一句。” 辞年道:“牢里哪有别人……” 这话说完,秦歌也立刻反应了过来。这可是天牢,居然只有三四个看守?这几个人要是武艺高强倒也罢了,从他们这一路顺利闯入的架势,就知道那几人并无真材实料,不过草包二三。 可这偌大的天牢,居然只关押了贺栖洲一个人…… “不好!”秦歌缓过劲来,忙道,“赶紧撤!” 话音未落,漆黑的走廊尽头突然传出一阵笑声,那声音乍听陌生,可细细品来,竟有几分熟悉:“来都来了,就别走了,都给我拿下!”随着这一声令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空荡的走廊里瞬间沸腾起来,无数伏兵不知从哪钻出,竟齐刷刷朝他们涌来! 立在门外的叶怀羽一惊,赶忙往牢房内跑,贺栖洲见他赶来,眉头一皱,一咬牙,将他拉入屋内,低声道:“师父,还记得徒儿说过的话吗?” 叶怀羽一愣,用力点点头:“记得……” 贺栖洲又道:“醒来后,无论谁问,都说你是受我胁迫,你不计前嫌来看我,劝我向善,我却不知悔改,还将你打晕,跟着同伙窜逃。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自己,也保住钦天监,听明白了吗?” 叶怀羽点头道:“明白……”他回答时,声音又苍老了几分。 贺栖洲一咬牙,冲着那人微微弯曲的后脖颈便是一击,秦歌忙接住那瘫软的老者,将他轻轻放在地上。十数年的岁月,全都印在了他眼角眉梢的细纹,和鬓边的华发里。贺栖洲拉起辞年的手,走到栅栏边时,又突然折返,将他拜师时赠与的玉佩从师父腰间摘下。 这么些年,他给师父送了多少东西,唯有这个,是他一直贴身佩戴,寸步不离。 往后,就连这最后的念想,都没有了。 贺栖洲垂下头,拉住辞年的手:“走。” 辞年心里不忍:“你当真要与我一起走了吗?” 他明明能猜到这答案,却还是要问一遭:“这一走,你的前途就没了,你的家可能也没了……” 贺栖洲毫不犹豫,面向汹涌而至的官兵,一咬牙:“走!”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奔袭远何处是归途 狭小的过道里挤满了人,这阵仗……贺栖洲是早该猜到的。 -- 第230页 天牢是为了引蛇出洞设的一场局。要引出的这条蛇,正是他们询问许久,却苦苦得不到下落的辞年。如今这一出,不过是抓住了辞年的软肋,逼迫他现身罢了。 “流霜!”贺栖洲抬手,辞年忙从背上将剑解下,可还没把剑递过去,那流霜便应声出鞘,蓦的飞入了贺栖洲的掌心。握剑的下一个瞬间,一道剑气激荡而来,着剑气凶悍,却不锐利,化作一道疾风,将围在前方的追兵全部打散,硬生生震开一条路来。 辞年来不及惊叹,跟在贺栖洲身后,随着他往前狂奔,秦歌紧随其后,两人将他夹在中间,护得严严实实。逼仄的空间里,剑光亮成一片,贺栖洲收敛着力道,唯恐伤了人,可即便如此,这重重围堵也已经阻挡不住他的步伐。 辞年在中间,倒还算轻松,可苦了在后面替他护航的秦歌。秦将军一向是个带头冲锋的,被一群人追在后头喊打喊杀的窝囊他还真没体会过。贺栖洲前头喊一声“小心”,他便立马惊觉起来,只见一身材瘦小的官兵从缝隙里溜了进来! 秦歌一急,忙揪着那人的衣领,将他高高举起,大吼一声“低头”。虽然不知为何要低头,但辞年跟贺栖洲还是照着做了,下一刻,辞年视线里闪过一片黑影,他抬眼一看,那瘦小的官兵正尖叫着,横过身子,从他们头上斜斜飞了出去,正砸在前头那一排人身上,把他们砸了个四脚朝天。 贺栖洲“啧”了一声,喊道:“你下回能早点喊吗?头都差点给你削掉!” 秦歌极为不服:“你能耐你到后头守着!” 两人嘴斗着,手上的功夫却不见听,流霜的剑光闪过一阵又一阵,秦歌的剑并未出鞘,拳脚功夫却格外了得,几人一阵搏斗,竟真的从这人山人海中杀出一条生路。天牢的大门就在身后,而且越来越远,辞年缓过神,这才真正反应过来…… 他是真的把贺栖洲带走了。 这座四四方方的长安城,再也不是贺栖洲的囚笼。他带着自己的心爱之人,像话本里说的那样,远走高飞,天涯海角。 想到这,辞年心里涌出一阵喜悦。他用力伸长了手,握住了那正在前方的,方才因为奔逃而松开了的另一只手。那人没有回头,却还是温柔地回应了一句:“你拉着我的,丢不了。” 秦歌早已见怪不怪,可还是得提醒一句:“咱们往哪去?” 既然天牢就是埋伏,那这埋伏绝不可能只布在天牢,长安城里常年驻扎着巡防队,恐怕这城里是去不了了。贺栖洲思来想去,道:“往城郊去,找个有山的地方。” 秦歌道:“山?翠华山行不行?就你们之前那个……” “不行。”贺栖洲斩钉截铁道,“那地方不能去。” 秦歌不解:“为什么?那地方你们熟悉,还有个天坑,跑进去,把石壁一堵,谁也进不去……” “那里有阿满。”辞年道,“馥瑾……已经没了,阿满一定还没有走,他一定会守在那的,要是我们再把官兵带过去,阿满恐怕也凶多吉少……” 贺栖洲沉默片刻:“是。” 对于馥瑾,二人始终心怀愧疚。如果不是徐问之,如果不是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馥瑾也许还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山里,如所有盛开的花树一样,迎着属于自己的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秦歌了然,道:“那便只能往西城郊去了。长安地势平旷,没那么多山,咱们要藏,就得往地势险要的地方去,咱们好躲,他们不好寻。” 贺栖洲笑道:“不错,有长进了。” 秦歌“啧”一声:“你小子,我现在可是官职都不要了,在这陪你们逃命呢,正经点行不行?” 贺栖洲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应到:“行,怎么不行,走吧。” 三人脚程都快,一路绕开居民密集的街道,一面奋力往西奔去。 天边的云渐渐堆积,形成一片浓重的灰。追兵不停,脚步也不能停歇。果然如秦歌所料,这长安城里的每个街口,都安排着强力的追兵。而朝廷仿佛料到了他会逃窜,这大街小巷的告示牌上,也早就贴好了他的画像。贺栖洲是个常在市井巷陌里露脸的,附近的百姓多少都认识他,本来还多少有几分交情,可告示上明晃晃的赏金数额,还是让不少百姓心动不已。 这一路围追堵截,有好几次,几人都差点被夹击的包围圈困住。但所幸几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拦我,我便腾空跃起,几个回合下来,追兵虽然人多,竟也一点好处没讨来,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西郊转眼就到,这里风景秀丽,却并未成为皇家的园林,一时地势险要,山阶难修,而是实在丛林密布,平整起来麻烦得紧。皇宫里的人有了翠华山,自然是不会再惦记这又远又偏又难行的西郊。赶了许久的路,实在疲惫难当,眼见到了山脚,三人立刻钻进密林,寻了个稍微平坦些的地方,坐下修整一番。 辞年跑得满头大汗,这一坐下,他便立刻从折了张稍大的叶片,当蒲扇似的扇起风来。这天气越发闷热,乌云密布的天赶上夕阳西下,已经是黑黢黢一片,难辨东西了。 贺栖洲道:“今晚要是能到山里去,没准还能睡个安生觉。” 秦歌道:“等修整好了,你们就想想,自己能去哪,想去哪。” 辞年问:“你不同我们一起走么?” -- 第231页 秦歌笑笑:“我自有我的去处,辞年小公子,你就少操心吧——” 能得休息,气氛自然缓和不少,贺栖洲将枯叶堆揽作一团,充当暂时的靠垫,三人一人选一边,靠在上头,虽比不上家里的床榻舒适,但好歹也能舒缓疲劳。辞年望着天边最后闪过的一丝光亮,突然道:“哎呀,这么多天了,鸡还没喂……” 贺栖洲道:“你那点鸡,早就自己飞出去找吃的了,篱笆不高,它们饿极了,自己会跑出去的。” 辞年可惜道:“这要是能把它们抓来烤了……” 秦歌笑嘻嘻:“那倒是好,跟你们逃个命,我还混到口吃的!” 辞年比划着:“那鸡是我亲自养的,可好看了,羽毛雪白,冠子红红的,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要多精神有多精神!一打鸣,那上的白毛一炸,白白的翅膀一拍……” 话音未落,辞年突然愣住了,他揉揉眼睛,慢慢站了起来。 就在他正前方的角落里,一抹洁白的影子闪了出来,那白极亮,即便在这漆黑的山中,也依然能接着天边那一点微末的光,映出自己的形状来。那是个人影! 辞年立刻跳起来,虹瑕出鞘,飞快入手,他想都没想,提剑便扑了过去:“是谁!” 他这一声,将原本闲散的两人也惊醒了,二人立刻起身,各自摆好架势,跟着辞年一同扑了出去。那影子一晃,竟瞬间没了踪迹,辞年往前追了几步,看人不见了,赶忙回头,才发觉那白衣人已经站在贺栖洲身后,与他不过一臂的距离! 辞年忙喊道:“道长小心!” 贺栖洲听了,却没有任何动静,流霜出鞘,剑光粲然,一阵耀眼的光华淌过,映出了那白衣人的脸。那人的脸……辞年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道出他的姓名,他记性一向不好,只觉得这小公子面容稚嫩,还有几分眼熟。 秦歌跟着回头,看向了那白衣公子,确实什么也没说,拍拍手继续坐下,背靠枯叶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辞年一愣,这人……秦歌也认识? 流霜的剑光只照亮了一小块区域,白衣小公子俊俏的脸就映在那光里。他眉头紧皱,看了看辞年,又看了看贺栖洲,然后道:“师父,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这话虽是疑问,却没有任何询问的语气。贺栖洲轻笑一声,回过头,对辞年道:“没事,自己人,我去去便回来。” 这声“师父”一出来,辞年才突然想起,这位白衣公子,正是两年前造访竹溪村,亲自给贺栖洲送信的那位云鹄。他到长安的这段时间,从没见过这位的踪迹,今日他们要离开,这位却突然出现了,实在令人好奇。 “嗯。”辞年点点头,看着贺栖洲与那人绕到一旁的树林里,说话的声音也逐渐听不真切了。 云鹄是不悦的,他眉间的疙瘩从一开始便未能解开,直到确定两人已经走得足够远了,他才咬咬牙,低声道:“师父,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贺栖洲倒是面不改色:“知道。” 云鹄本以为贺栖洲会沉默,或是装傻,但这“知道”二字一出,被噎住的反而是他了。白衣公子急得原地转了两圈,怒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做!你没有多少时间了你清楚的!我哥前段时间可把信给你了,你这个节骨眼上,还惦记着带上他,你到底……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值得吗?” 贺栖洲却轻声道:“你小声点行吗,多大点事……” 云鹄被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呛得难受,哆嗦道:“你……你简直鬼迷心窍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虎狼侧伏击又再起 “你小点声……”贺栖洲无奈,将声音压低几度,拉着云鹄往更远的密林里走了两步,“我的事我自然有数……” “你没数!”云鹄并不买账,“你要是有数,就不会这么多年什么正事都不干,一门心思在这……” “这就是我的正事,怎么了?”贺栖洲笑着反问,“你现在是越发长进了,连你师父的事也要管,有这功夫替你哥送送信,他也不至于忙得找不着北。” 云鹄被他几句话堵了回来,脸色比衣服还白。少年原地转了几圈,冲着地上的落叶用力踢了一脚:“要不是那狐狸,要不是他,你才不是现在这模样!你就让他这么耽误你!” 贺栖洲道:“这能叫耽误么?我心甘情愿。” 云鹄简直要被气疯,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么油盐不进的人,怎么说怎么有理,怎么他气哼哼半晌,最后只甩下一句“你爱如何便如何吧!”就转身腾空一跃,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两人走得远,辞年的好奇心却丝毫不减。他坐在枯叶堆上,寻着流霜的剑光摇晃着远去,在密林间参差闪烁,心里越发好奇。他看向闭目养神的秦歌,问:“你也认识云鹄吗?” 秦歌赶忙撑开眼,一翻身坐了起来:“你也认识他?” 辞年点头:“啊,之前在竹溪村,他来过一次。” 秦歌闻言,点头:“噢,是这么回事。认识,是栖洲的徒弟。” 辞年又好奇起来:“那他都随着道长学什么?” 秦歌笑笑:“那他该学的可多了……全看栖洲教他什么,不过这徒弟有时候也不听话,总是咋咋呼呼的,栖洲也就不让他跟着,平日里自己该干嘛干嘛,有了想不明白的,他自会寻来的。” -- 第232页 辞年还想说些什么,可嘴还没张,耳朵先立了起来。他有一双灵敏的耳朵,风里偶尔的一声鸟鸣,都逃不过他耳尖的一次颤动。这次,辞年从偶尔刮过的凉风里,听到了一阵细巧的摩擦声。 他不说话了。 这还没聊两句,怎么人就不说话了,秦歌转过头,又看了看辞年,才见他耳朵立起,眼神专注,似是在听着些什么。便道:“听栖洲聊天呢?他既要避开,自然是施了阵法,不会让你听见的,不过你大可不必多想……” “不是这个。”辞年立刻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雪白的耳朵轻轻动了两下,辞年突然起身。他微侧着脑袋,寻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踏着轻缓的步子慢慢前进,他脚步极柔,连踩在枯叶上都没有声音。辞年往前走出好几步,慢慢蹲下,捡起地上的石子,轻轻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连碰撞的声音都极轻。 秦歌看着他,越发觉得摸不着头脑,便问:“你这是?” 辞年道:“是这个声音……” 见秦歌不解,他又解释道:“我听到的,很像这个声音,却又不太像那么回事,总觉得……” 话音未落,风中突然刺入一声剧烈的摩擦声,下一刻,一团火光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数十尺外的疾驰而来,辞年定睛一看,那火光里隐约透出一段白色的箭尾,而那通红的火焰,正是包裹箭头的火油麻布所致,辞年赶忙抬脚,往后连退好几步,那火矢落在他刚才站的地方,竟腾地一下腾起烈火,瞬间绵延出一片炽烈的火墙! 辞年一惊,慌忙转身,拽起秦歌,冲着流霜剑光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脚下枯枝被踩得劈啪作响,他顾不得许多,高喊道:“道长!快跑!” 贺栖洲闻言,忙一回头,满目烈焰中,一条火舌正飞快窜来。他眉头一紧,立马从袖中摸出一道黄符,口中一念,那符便冲着火焰拍去,原本如蛇蜿蜒的火焰立刻“兹”地一声灭了大半,追赶的势头也被生生遏住。 眼见辞年带着秦歌跑到跟前,贺栖洲一把拉过辞年,对秦歌低声道:“分头,山顶汇合。” 秦歌立刻道:“行。” 辞年忙道:“那我也……” “你跟我走。”贺栖洲不消他多话,立即攥住他的手,沿着上山的方向飞奔而去。 辞年眼见秦歌往另一条路奔去,却不知他们为什么都商量好了似的要分头行动。只是这追兵着实来得太快,连休息也不过片刻,就要再次奔入这被人追赶的命途中。辞年紧握着贺栖洲的手,像攥着命运扔给他的一截青藤。这个人可以救他,也一定可以救回自己。 “咱们为什么不御剑……”辞年用力拨开眼前遮挡的树枝,身后的追兵步步紧逼,这山路又实在难走,让人脚步不稳。 贺栖洲道:“刚才那火,不是普通的火油引燃的,是御火术。” 辞年疑惑道:“御火术?这追兵……还不是普通的追兵?” 贺栖洲点头,用力扶了辞年一把,将他带上一截断裂的山石,头也不回地继续飞奔:“是。这次追来的人,恐怕早已有了埋伏,陛下身边新得的异士,恐怕要趁着这次机会好好表现一番。山路陡峭,御剑不好走,而且御剑在空,剑光十分显眼,他们此番,恐怕已经备好弓箭手了。” 一旦御剑腾飞,便是万箭穿心。辞年心底一寒,赶忙跟上贺栖洲的步伐,奋力往更高的山路上奔去。 前方是越来越深,不可探测的林子,后面是紧追不舍,似乎不会疲惫的追兵,辞年本就是兽类所化,常年穿行山野,根本不怕这短短的奔途,只是贺栖洲……辞年抽空抹了把额上的汗,偏头看向贺栖洲,那人因艰难的攀登,冒出一身汗来,辞年离的很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出的热气。 再这样下去,身为人类的贺栖洲,恐怕会筋疲力尽,落入追兵的手里。 辞年拽着贺栖洲往前奔了一阵,踏上一个险坡,而前方的路意外地平坦了几分,连浓密的树丛都稀薄了,只剩三两几颗大树,其余的地方,都生满了没过小腿的杂草,刺得人腿上发痒。两人难得遇上平地,都大大舒了口气。这闷热的天气实在让人心里难受,辞年用力一扯领口,咬了咬牙,低声道:“道长……” 贺栖洲应了一声:“在。” “他们是要抓我,才设了陷阱把你带走,你把我交出去吧……”辞年道,“把我交出去,你的性命就能保住了,没准立了功,将来还可以继续在朝中做官……你就说是被我蛊惑,他们杀不了我的……” “闭嘴。”没等他说完,贺栖洲便“啧”了一声,拉起他的手继续走,辞年有几分犹豫,可那人的手比之前攥得更紧,唯恐他一个想不开逃了似的。贺栖洲见辞年没有答话,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辞年喘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贺栖洲斩钉截铁道:“我不是徐问之。” 眼见着这平坦的坡道快见底,两人脚下的步伐又快起来。夜色正浓,乌云密布,即便是站在枝桠的间隙里,月光也依旧被黑云遮蔽,看不见一点光。眼见着就要再次攀上险坡,辞年突然脚下不稳,踩上了什么东西,一个趔趄摔倒下去。 “摔着了吗?”贺栖洲忙举起流霜照亮脚下,辞年一条腿跪着,正磕在一块平整的东西上,他忙站起来,用力拍了拍裤腿,道:“没摔着!快走……” -- 第233页 贺栖洲却没有继续动作。他蹲下来,借着流霜皎洁的微光,轻轻遮蔽在那东西上面的枯草。 那是一截树桩。 一截近两人腰粗的,断口还很新的树桩。这树看起来已经有百年,不知是谁在近期将它锯断了运走,只留下了这么一截光秃秃的桩子。贺栖洲不语,他起身,拉起辞年,慢慢往周边走了两步,他腿抬得极低,脚掌贴着地走,不过一会,便在离那树桩不远的地方,又提到了一截树桩,两棵树若是还在,这距离不过几尺。 辞年不解:“这是……” 贺栖洲道:“虹瑕背好了吗?” 辞年点头:“一直带着。” 贺栖洲道:“不可伤人,用剑气荡开就是。” 辞年摸不着头脑:“一向是这样的,但是……这哪有人?” 话音未落,贺栖洲一道明符已然升空。漆黑幽暗的山头,顿时亮如白昼。辞年看到,这小小的一方平旷山地里,生着无数密匝的野草,野草连绵,显露着一个接一个的因锯掉树木而留下的坑洞,那些洞连起来,便是这森林原本的模样。 而此刻,明符的白光照亮了辞年的眼睛。他看见那细密的草丛里,影影绰绰,藏着不知埋伏的人。 辞年一惊,转身一看,不只是他面前,这整个平台上,密密麻麻埋伏了不知多少人,只粗略也看,也得有数十个。而且从他们奔上这里,身后便再也没有急促的脚步声了。那些追兵,正是为了把他们赶到这里,而这一切,竟然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贺栖洲并不多言,流霜出鞘,他沉声道:“诸位,何必苦苦相逼?” 明符焚烧殆尽,黑暗再次降临。 第一百二十四章 轮回尽唤君重逢时 黑暗降临的那一刻,一声熟悉的响动穿透空气,辞年耳朵一动,将这细微的动静捕捉下来。他紧拽着贺栖洲的手,疾身一闪,一直顶端燃着火焰的箭擦过他的耳朵,他甚至能感觉到耳廓旁炙热的灼烧感。若是他没有躲开,这团火恐怕已经烧到了他的身上! 辞年回头,却发觉刚才射出箭矢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除了杂草和树桩,什么都没有。可还没等他思量清楚,耳旁又是一阵疾风,剑光一闪,流霜出鞘,贺栖洲挥剑,“铿”地一声,将那着了火的箭矢生生打了回去。火星落在草丛里,很快燃起了一丛丛火焰,这火一起,便像是点燃了烽火,一场恶斗由此而起。 无数埋伏的兵士从草丛里窜了出来,成包围之势,冲着正中间的两人杀来。 虹瑕应声出鞘,辞年比着剑诀,不过片刻,他身边便激起一圈剑气,与在天牢中一样,这剑气虽然凶悍,却不能伤人,近身的几人立刻被这无形的力量弹得飞了出去,纷纷栽倒在地。 可这一茬没了,下一茬又会很快杀来,辞年不得不与贺栖洲背贴着背,不停挥剑,驱赶着不断接近的人。 这些人好像不知何为疲倦,他们一次次接近,又一次次被剑气荡开,飞出去快,回来却更快……可灵力不能如此源源不断地消耗下去,辞年咬了咬牙,道:“这些人太难缠,我们……” 没等他下半句说出口,流霜的剑光便一闪而过,这是把好剑,有灵性,会认主,剑刃锋利,削铁如泥。而此刻,那剑光猛地一下,竟狠狠刺入一个士兵的铠甲,辞年一愣,忙道:“你……” 贺栖洲的剑并未停止,他手腕一拧,在这士兵的腹上开了个巨大的创口。他不消多想,用力一提,流霜便顺着力道向上杀去,辞年看着那散着白光的剑刃层层向上,直到把眼前的敌人剖作两半! “杀。”贺栖洲低声道。 辞年没反应过来,他道:“不是你说的……” 贺栖洲道:“现在也是我说的,动手,来一个杀一个,劈成两半。” 辞年还想说些什么,可眼前的情形已经不容他再细想,之前被剑气掀出去的人,又一次不知疲倦地回到了他的身边,辞年提剑,一咬牙,按着贺栖洲的说法,对准离得最近的那人,冲着天灵盖狠狠劈了下去。 可奇怪的是,他料想当中的血肉横飞并未出现,这一剑格外顺畅,眼前的人仿佛没有筋骨,也没有血肉,只是一层空空荡荡的皮囊,哪怕被一剑剖为两半,也一滴血都没有流。辞年一愣,转身应付另一个,这次他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面前年闪过的影子,剑光映出了他的轮廓。这东西五官呆板,脸上还有两坨并不均匀的红,生得极为粗糙,可与之相反的,是他敏捷的身手,和轻盈的体态。 第一剑,辞年甚至未能刺破他的铠甲。但辞年没有给他第二下的机会,一道落刃由上而下,将眼前的“人”劈作两半。 依旧是没有血肉,也没有骨骼。 因为眼前的东西根本不是人,而是纸扎。辞年突然明白了这一切的关窍。这样能自由活动的纸扎,难道是第一次见到么?那围场里一切祸端的起源,不也是这么一条塞满了长虫的大蛇纸扎么? 他明明把一切都想通了,却又想不通了。 那什么都没做的贺栖洲,又凭什么要搭上自己的人生和仕途,去替一个从未谋面的罪魁祸首顶下罪责?长安明明就是他的家,这一步一步走下来,竟让他这个最无辜清白的人,成了无家可归的逃犯。辞年一扁嘴,下手越发狠厉。 馥瑾是无辜的,贺栖洲也是无辜的,甚至现在被追到山上无路可走的他也都是无辜的,可为什么这么多无辜的人,要替别人背负罪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 第234页 刀光剑影,纸扎倒了一片又一片,辞年清掉了一大片,便立刻要去帮贺栖洲,却没想就在这转身的空档,他听见身后一阵呼啸的风响,来不及回头,一阵刺痛炸在他背上,辞年吃痛惊呼,猛地转过身,才发觉那层层叠叠的纸扎人背后,不知何时冒出了几个提着灯笼的侍从。 他们提着灯,一动也不动,手中的灯笼照亮了那一方区域,正映亮了几张掩在树影下的面孔。 这些躲在背后的人,恐怕才是这场追捕的罪魁祸首。辞年忍痛咬牙,提剑便要上前,可这脚步还没迈出,背心便传来一阵吞噬般的剧痛。他伸长了手,却怎么也够不着那背上的东西。 贺栖洲挑过下最后一剑,忙赶回辞年身边。他一把那贴在那人背上的符篆,用力扯下,这短短片刻的功夫,辞年已是浑身发抖,满头大汗。 这东西实在阴邪至极。 将符篆取出,拍在受术者背心,它便能吸取此人的灵力,速度之快,吸取之狠,用片刻之间敲骨吸髓来形容都不为过。可这玩意要是用了,能将受术者的灵力化为己用,倒也不是什么一无是处的东西。 可它邪就邪在,被吸出的灵力,无法取出,也无法再用。 眼见着这符被扯下,明明吸饱了灵力,却在瞬间碎作齑粉,贺栖洲心头顿生怒意。这东西不仅损人,还十足十的不利己,实在不知将它做出来的人怀了一份怎样的心思。 “徐尚书倒是没说错。”掩在灯笼后的人轻轻一个响指,周围那些已经斗得残破不堪的纸扎瞬间着火,火焰吞噬它们,也不过短短一瞬。这人语气戏谑,悠悠叹道:“你们是不会伤人的。” “你们到底要什么?”贺栖洲搀起辞年,握紧了手中的剑,“直说吧。” “圣上要的,不过一个国泰民安。”那人的脸藏在阴影里,始终看不真切,“无奈有人功高震主,不知悔改。” 贺栖洲道:“我刚才说了,直说,阁下是在朝堂当中混迹太久,忘了人话该怎么开口么?” 这话已经足够刺人,但那人却毫不在意,他伸出手,指了指辞年,道:“把它交出来,或是你亲手结果了他,你这条命……” “说完了?”贺栖洲打断道。 那人沉默片刻,又道:“若是诛杀妖邪有功,往后……” 贺栖洲不再听下去。手中的流霜剑尖点地,他咬牙,用力划下一个大大的圈,随着这白光乍现,一层无形的屏障拔地而起,这头是他们,那头是追兵。这人见贺栖洲连话都不让他说完,竟怒极反笑:“贺大人,哦不,已经不是贺大人了……这世上,怎么还有你这么蠢的人?” 贺栖洲冷哼一声,搀起辞年,往身后的山坡上奔去:“阁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贺某向来蠢得无可救药。” 越往上,林子越密,路也越难走。辞年修炼了许久,恢复灵力的速度提升不少,那符篆虽然阴毒,但好在只往他身上拍了片刻,并未将他的灵力吸食殆尽。贺栖洲攥着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颗砗磲,小小的珠子扔散着暖意。贺栖洲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辞年笑道:“我没事……” 贺栖洲温声道:“练功没偷懒,自然有长进。” 辞年回过头,看向已经越来越远的细微灯火,道:“那东西,能挡他们多久?” 贺栖洲道:“不知道。” 辞年又道:“我们会逃到哪里去呢?” “也不知道。”贺栖洲想了想,又道,“不如,先去江南吧。你不是一直很想去么?” 辞年微怔,道:“你们不是常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南,追兵会不会追过去?” 贺栖洲道:“追过来了,再跑就是了,你四条腿,我两条腿,加起来六条,难道还跑不过他们么?” 都这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思说笑,辞年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可即便境况如此难捱,两人的手却越牵越紧,丝毫没有要分开的意思。 贺栖洲沉默一会,突然道:“你可得加油啊。” 辞年不解:“加什么油?” 贺栖洲道:“赶紧成仙,然后把我一起带走。” 辞年点点头,却又突然摇头:“我成不了仙了,你都把我给糟蹋了……” “……”贺栖洲脚下一趔趄,险些栽倒过去,他空出一只手,用力拍了拍脑袋,犹豫半晌,终于叹气道,“我没糟蹋你……” “啊?”辞年脑子一顿,脚步也跟着一起停了下来,他愣愣地看着贺栖洲,似是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贺栖洲望着他,一时也觉得好笑,道:“你……你起来,应该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吧……” 辞年道:“当然有哪里不对了!” 贺栖洲无奈道:“那你……就顶着这个‘哪里不对’,徒手拆了我给你设的那么厚的障壁,也挺有本事啊……” 辞年闻言,这才开始细想。自己那日起床后,还真的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他在屋里窜了那么久,又是上房又是上墙的,竟连一点腰酸背痛都没有。难道说这臭道士……真的什么都没做? 一想到他什么都没做,辞年竟更生气了。 “你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辞年道,“那你亲我!” 贺栖洲一头雾水:“我……亲你又不是一两回了……” 辞年又道:“那你亲了这么多回了!为什么不糟蹋我!” -- 第235页 贺栖洲竟觉得自己这话怎么说都不对劲了,糟蹋了,他得生气,没糟蹋,他更生气……横竖话是说不明白了,他干脆一把拉住辞年的手,继续往山顶奔走:“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了,就去江南,行不行?” “好。”辞年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在扯开话头?” 贺栖洲咳了一声,道:“江南什么都有……” 辞年不依不饶:“你就是在……”话音未落,他竖在头顶的耳朵又动了起来。身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虽然很轻,却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这群人着实令人心烦,连个嘴都不让人好好斗……辞年叹了口气,紧紧抓着贺栖洲的手,用尽全力,往更高的地方奔去。 他们逃了一夜,身后穷追不舍的脚步声响了一夜。黎明将至时,二人终于攀上了最后一个平台,这里离山顶已经很近,翻过这道岭,就要到另一座山脉上去了。辞年顶着闷热的空气奔逃一宿,身上的汗干了又湿,早已是筋疲力尽。 贺栖洲再次拔剑,以流霜的剑光照亮前路,带着辞年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乱石堆外:“秦歌以前来过,说这有个隐秘的洞窟,咱们藏进去躲一阵……”说着,便让辞年替他举起流霜,而他走入石坡,拨开杂草,细细探查。 “真有这么个地方?”辞年道,“你是不是……早就打算逃走了?” 贺栖洲翻开一块山石,道:“是。” 辞年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贺栖洲叹气:“总有万一,计划终归赶不上变化,与其让你什么都知道,还不如能拖一天是一天……” 辞年嘟囔:“你是不是不信我……” 贺栖洲轻笑一声,又翻出一块大石头,他无奈道:“你这脑袋瓜里,怎么一天到晚的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辞年顶嘴:“明明你更奇怪,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一边说自己不会骗我,一边又什么都对我隐瞒,我总得猜你要做什么,又总是猜不对……” 贺栖洲翻石头的手一滞,顿时沉默。 辞年看他不动了,怕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得不对,也忙跟着闭了嘴。两人静默一阵,贺栖洲突然转身,从那山石堆中爬了出来,面色凝重。 “我……”辞年觉得一定是自己那句话说得不好,惹了他生气,便主动软了调子,轻声道,“其实人都有自己的心事……” “没了。” 辞年一愣:“啊?” 贺栖洲黑着脸,微微侧过头,看向那乱石丛中几株随风摇曳的枯草,道:“那山洞……也被人填了。” 他们连最后能躲的地方,都已经没有了。辞年再次拉起贺栖洲的手,道:“我们还可以御剑,就算可能被他们用弓箭射下来,那也只是可能,我们可以飞下去的,然后就连夜逃走,把他们困在山上……” 贺栖洲道:“那要是他们也会飞呢?修行之人会御剑并不稀奇。方才的那么多纸扎,并不是一个人就能控制得住的,那群追兵里,恐怕不止一个异士……” 连御剑之人都能找来……这朝堂里的人为了除掉贺栖洲,到底花了多少心思?辞年越想,越觉得无比胆寒。在他认识道长之前,这人就已经身处朝堂,为国效力,再怎么说,也已经十数年光景,怎么到了如今,竟落得一个被赶尽杀绝的地步? 辞年咬咬牙,又道:“那我们……我们还可以……” “不如别走了吧。”话音刚落,山路那头便传来了一声极为冷淡的赞许。他们追上来了,这一次,连脚步声都没有。辞年抬眼望去,追兵并不算多,不过十余人,这只是这十几个人的脚下,全都踏着一柄散出幽光的宝剑。为首的长者嘴是笑的,眼底却铺着一层霜:“贺大人倒真是生了一双慧眼。” 贺栖洲向前一步,将辞年挡在身后:“咱们谈不妥,还是打一架更为合适。” 那人闻言,竟笑了出来:“打一架?你同我?还是同我们?” 贺栖洲道:“都行。” 话刚说完,他的剑便抢先一步刺了出去。一声铿然,两把宝剑撞到一起,迸出火星。贺栖洲的剑极快极稳,迅捷非常,可对面那人也不甘示弱,他虽动作稍缓,却招招透着阴狠,无一不是冲着命门杀去。周围御剑的随从只看着他们相斗,却没有一个要上前相助。 至少目前看来,这场对决还算公平。 那人接下贺栖洲一招,笑道:“贺大人,为了只不入流的狐妖,名不要,利不要,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贺栖洲后撤一步,再次出击:“与你无关。” “老朽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灾没了,自然也不会为难你,咱们何必这么针尖对麦芒?”那人劝诱道,“我见你也算是个可造之材,年纪轻轻的,不如往后入我门下,往后就随我一同修行,假以时日,这荣华富贵……” 贺栖洲剑锋一挑,剑刃交锋,又是一声响亮的“铿”,力道之大,将那人的手腕都震得发麻。他连退几步,突然道:“年轻人,火气这么大?不过一点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你也听不得?” 贺栖洲极为直白:“听不得。” 那人道:“我这有句话,贺大人怕是又不爱听了……” “知道我不爱听,便不必再讲。” 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原本胜负难分的战局,渐渐分出了高下。那人毕竟年长,岁数也算不得年轻,几番交锋后,终于渐渐落了下风,又一番过招后,他退回人群中,狠狠喘了几口气,笑得发狠:“行,敬酒不吃吃罚酒……” -- 第236页 贺栖洲并未收剑,而是再次赶到辞年身边,挡在他面前。那人体内充沛的灵力正在激荡,即便隔着衣衫,辞年也能感觉到这暗涌的力量。 “统统拿下!”那人站直了身子,猛地一挥手,指向两人,“抓来就是,无论死活!” 这话喊得极恨,可身边的人却一个都没动。他们看向两人,像突然怕了什么似的,纷纷从御着的剑上落了下来,哆嗦着往后退去。这领头的见他们不动,大有被拂了面子的不快,他转过头,狠狠剜了他们一眼,怒道:“没听见我说什么?上啊!” 离得最近的一侍从一皱眉,慌忙抬起手,指向他们:“道长,您……您看那个……” 这声“那个”还没落音,一阵疾风便猛地刮过,风里夹着隐隐的雷鸣。那长者慌忙转过身,抬头一看,只见黎明前将白的夜空突然暗云汹涌,苍穹之上,一层层黑云逐渐汇集,化作巨大的旋涡,似是要将这天地都吞噬殆尽。山间闷热的空气一扫而光,草木被风吹得猎猎,更死濒死前的哀嚎。 “这……这是……”那人脸色一僵,眉眼间的惊惶掩盖不住,“这是天劫啊!” 一声巨响,将山林间的寂静撕得粉碎。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准准劈向这山岗,霎时间,风云变色,山石崩塌,雷击之处,溅起如海啸般的石雨。 辞年被掀起的气流轰出好几丈,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被雷声震得头晕眼花。 他试着站起来,却发现在这疾风之中,连撑开眼睛都艰难万分。那追兵也不知是被什么吓成这样,早已是落荒而逃,辞年看不清楚,却能听见他们慌忙下山时,嘴里念叨的那些话,什么天劫,什么邪门之类的话,让人听得半懂不懂。 可那些人并不重要,辞年不关心他们口中的什么天劫,他只怕贺栖洲不好…… 他从昏暗的光线里依稀辨得,贺栖洲就在离他不远的前方,他的一身白衣被风吹得翻飞,可他却依旧立得笔直,他站在那,比山林间的青松更挺拔。辞年使出全身的力气爬起来,他伸长了手,往贺栖洲的方向走去。 “别过来!”贺栖洲的声音被风吹得缥缈,“辞年,离我远点,不要过来!” 辞年没有问为什么,他找到一颗已经被拦腰砍断的树,不高不矮的树桩,正好能让他扶着,立住脚跟。 风太大了,贺栖洲看着天空,那浓重乌云盘旋而成的旋涡,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搅动着天地。 下一刻,又一道惊雷,从苍穹正中的旋涡中刺出。 贺栖洲咬着牙,轻声道:“来便是了。” 可这道雷却并没有落在他的脚下,而是生了眼睛似的,冲着一旁的辞年劈去。 这是怎么回事?贺栖洲一愣,嘴却比脑袋更快,他大声喊道:“逃!” 辞年被风沙迷了眼,早已看不清身边的一切,贺栖洲的声音传来,他便跟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闪开身子,这一次,那道雷就落在辞年身旁,比上一道更骇人,也更猛烈。辞年被这掀起的疾风推出老远,重重地砸到了山石上。 这是为何?贺栖洲摸不着头脑,他瞪大了眼睛,拼命寻着闪电的方向。 这不应该…… 一道雷,又一道雷,长安西郊的夜空,突然被电闪雷鸣映得恍如白昼。 辞年不知这究竟是什么,他在尘土飞扬的碎石里滚了一圈又一圈,当他躲开一道雷,便会立刻有下一道雷,这些轰隆作响的惊雷刺得他头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的内侧,正狠狠啃噬着他的血肉,让他疼得神志不清。 雷声响作一片,他根本听不清贺栖洲说了什么,又让他做什么。他满心里只剩一个字,逃。 要快些逃,逃开这一切,逃开这些莫名其妙的雷点,逃到…… 他终于睁开眼,看到站在他面前的贺栖洲,那人望着他,满眼的难以置信。他伸出手,却被尘灰呛得直咳嗽,他想逃到贺栖洲身边去,他一定能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带他逃离噩梦一般的雷雨夜。 ——“道长……” 又一道雷,狠狠落在了他的跟前,辞年的视野闪过一片亮到极致的白光,他的头,他的手,他的浑身上下,全都如撕裂一般疼痛难耐,那道雷理他太近,炸开的力量将他掀飞出去,天旋地转之后,是一阵令人心颤的下坠。他被这雷电的余波,狠狠掀下了山崖! “辞年!” 头痛得快炸开了。辞年紧皱着眉,突然被谁狠狠拽住了手腕,剧烈的拉扯让他疼得尖叫出声,手腕处疼得如同撕裂,他用尽全力,撑开了盈满热泪的双眼。 苍穹之上,阵阵雷鸣,不断撕扯的光闪缠着搅作一团的乌云,像一条漆黑的龙,在空中来回穿梭。 而那个人,正紧紧拉着他的手。 辞年瞪大了眼睛。 他顺着那人的手向上望去,是他咬紧牙关的面庞,和他无比坚定的眼睛。即便如此,那双眼睛依旧是温柔的,一如他无数次看向辞年微微下垂的眼尾。 而他的身后,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翅膀。 翅羽雪白,末端点黑。 那是鹤的翅膀。 他早已随他一同奔向了悬崖,只为紧紧抓住他,片刻不放。 辞年愣怔着看向他,看他的翅膀被风吹得翻飞,过往的一切,突然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冲垮了最后一层拦截记忆的屏障。 -- 第237页 辞年突然想起来了。自己该是认识他的。 不只是认识…… 辞年喃喃道:“栖洲……” 那人听到呼唤,竟突然红了眼眶:“我在,我一直,一直都在……” 又一道惊雷,从云巅猛地落下。 (长安梦远·完) 第四卷 有鹤栖洲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有鹤兮飞升储仙 清泉萦绕,流水潺潺。远山在云海缥缈间,偶有几只飞鸟略过。 众人围着一块大大的告示牌,一面看一面议论着,也不知在探讨些什么。突然,熙攘的人堆里突然挤出一条裂缝,一个伶俐的身影钻了好几下,一面喊着借过,一面把自己塞到了告示牌前,他展眼一打量,直奔着榜首的位置望去,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欢呼:“哈哈哈!又是第一!” 周遭有人忍不住揶揄:“辞年,又不是你考了第一,值得高兴成这样么?” 又一人道:“你是第一天认识他啊?每次放榜,他可不都来看这第一么,是不是他不打紧,是他想看的那人就行了!” 众人哈哈大笑,辞年倒一点也不尴尬,他指着榜首,笑道:“他就是厉害,我高兴不得?” 围观的笑着:“当然可以当然可以,看完了便出来吧,别挡着了,我们还得看呢!你一天天的这样,也不怕人家烦你呢!” “他才不烦我呢,再说了,就算烦我,又与你何干?”辞年心满意足,这才钻出人群,扬长而去。 可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这闲不住的家伙,又偷偷溜进了他人的院子里。 院内有竹,白沙铺地。竹叶落得缓慢,即便着了地,也是静静铺在沙砾上,没有一丝喧闹的痕迹。 院子正中有一矮桌,桌上摆着茶盏和书卷,而桌前,端坐着一个雪白的身影,那一头青丝束得正好,人也坐得板正,此刻正端着一本书,看得仔细。可惜辞年躲在屋旁的假山后,竹枝掩映,让他看不清这人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辞年好奇心不减,他伸长了脖子,仔细瞧着,却没想脑袋上突然掉下一个什么东西,砸得他“哎哟”一声漏了馅儿。那人不等他捂嘴,便合上了书,头也不回道:“别藏了,出来喝茶吧。” 辞年被抓了个正着,却连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他摸摸脑袋,看了看落在地上的东西,竟是一颗青枣。辞年抬头,才发觉这四周根本没有果树,这玩意铁定是他扔过来的。辞年一撇嘴,赶忙窜过去,盘腿往矮桌前的软垫上一坐,把枣子往嘴里一扔,嘟囔道:“都知道我来了,还拿枣子扔我!” “不扔你,你得躲到什么时候?”那人替他斟了茶,“茶刚泡好。” 辞年赶忙把枣子咽下,端起茶杯,将杯中茶水囫囵下肚:“好喝!” “同你说了几次,喝茶要品,这么个喝法,能喝出什么?”那人面露无奈之色,却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辞年却眼睛一转,道:“茶就是用来喝的嘛,喝快喝慢,有什么分别!” 他细想想,又道:“那你教我怎么喝茶,我学!” 那人更是无奈:“你三天两头往我这跑,这也要学,那也要学,别说我没这本事教你,就算有,你也得学的过来才是。” “你怎么没本事了!”辞年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仰头道,“你可知道这次修测的排行出来了?” 那人低头,面不改色地理着矮桌上的书本:“知道。” 辞年又道:“那你去看了吗,可知榜首是谁?” 那人只笑而不语。 辞年一拍手,叹道:“是你啊!栖洲!你又是第一呢!你怎么都不自己去看看呢,那么多人看着,你回回都是第一!嗳,从我到了这储仙台……” 栖洲道:“从你到了这储仙台,我就回回都是第一,你也回回都去看,看完了,便兴高采烈地往我这跑,把这消息告诉我。所以只要你一来,我就知道,这次放榜又是我第一,自然不必去看了。” 他说这话时,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似是没有怪罪,辞年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差点把自己都给看进去。着人生得实在好看,又爱穿一身白衣服,走哪都引人注意。 栖洲收好了书,便只专心泡茶,辞年却始终闲不住,非要盯着他看。 这储仙台这么大,还真就没有生得如此合他眼缘的人。若说凡间……那也没有,一个都没有。 栖洲被他看得不自在,道:“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辞年道:“你好看,还不让人看了!” 栖洲笑道:“你有这功夫天天游手好闲,不如勤加修习,积攒功德,上了储仙台,难道不想成仙么?” 辞年撇撇嘴:“当然想了!但我总觉得,你会比我更早成仙的。” 人间本就万物有灵,修道之法是谁开创的,已经无人知晓了,古往今来,多少修仙问道之人,都盼着能渡过天劫,一朝飞升。只是无论飞升还是天劫,都讲求时运,不可期,不可盼,也不可求。而渡了第一道天劫后,便会升至储仙台,在这暂居,各自修炼。 储仙台会有定期的修测,无非是些灵力修为上的评测,对下一步正式飞升成仙的机缘并无太大影响。但能上这储仙台的人,又有几个是凡间俗品?无论是修道之人,还是狐鬼精怪,既然得了道,那便是同一条线上的竞争者。这机缘捉到谁手上,便是谁的了。 -- 第238页 辞年安分不下来,这才刚静下心喝了两杯茶,便又起了玩心。他坐着身下的垫子,往矮桌前挪了挪,捉过那人刚整理好的毛笔,问道:“你说,这渡劫飞升,是不是也跟在凡间时一样?” 栖洲笑笑:“这我哪知道,我要是渡了这趟,你也不会在这见着我了。” 辞年道:“哎,你当初收到信没有?” 栖洲不解:“信?” 辞年把毛笔横在嘴唇上,嘟囔着:“就那个告诉你你要渡劫的信啊,若不提前做好准备,真有天劫来的时候,岂不是狼狈不堪?” 原来说的是这个。栖洲道:“收到了,不然我怎么上来的?” 辞年嘻嘻一笑:“我也收到了,这是不是说明,咱们有缘!” 贺栖洲一愣,大笑出来:“这也算有缘,那这储仙台上下这么多人,各个都与你有缘,你挨个去结缘,没准将来飞升了,让你去做月老呢!” 辞年哼了一声,把毛笔放回去,叹道:“我要当了月老,就先把你的终身大事安排了!” “劳烦你惦记了,不过这些……我暂时没空去想。”栖洲道,“能入这储仙台,已是极其不易,若能顺利飞升,也算是……” 也算是什么?辞年伸长了耳朵,只差没把脑袋杵到他跟前去。栖洲见他这样,不免觉得好笑:“你这小狐狸,似是对我很感兴趣。” 辞年忙缩回头来,却没半点不好意思的:“我是狐狸,你是鹤,也算是鸡的亲戚,那狐狸偷鸡,天经地义,我对你感兴趣,有什么不对吗?” 栖洲闻言语塞,一时半会竟没想明白他这话有没有哪里不对。辞年也不在意他搭不搭腔,反而继续道:“你这名字倒是特别,是怎么得来的?自己起的?” 栖洲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那你的名字呢?” 辞年道:“我?我识字之后随便翻了本书,从上头挑了两个好听的,便用了!你初次听的时候也说好听的啊。” “是挺好听的。”栖洲点头,便收起书,要往屋里去了。 辞年心说这人怎么这样的,明明是自己先问的名字,他却把话头绕过去了,现在又收拾东西要进屋……难道是这名字有些不愉快,所以不愿提及?辞年自觉唐突了,便赶忙起身帮他收拾书本,栖洲也习惯了这么个小尾巴似的跟班,也就随他去了。两人前后脚忙活着,进了屋,可一进屋,辞年就更赖着不愿走了。 栖洲总觉得这小狐狸实在粘人太过,可他无论怎么赶,却总也赶不走。辞年放了书,又开始在他屋里转悠起来,转了半晌没东西可看,才悻悻回到他身边,道:“你这屋子好无聊啊,怎么连个玩的东西都没有!” 栖洲道:“这毕竟是休憩的地方,杂物太多扰了心思,不利于修行。” 这话刚说完,辞年那眼睛又不知飘哪去了,但随着视线的方向,大抵是在看自己的头发。栖洲一阵无奈,道:“觉得我这头发好看?” “好看,比我的好看多了!”辞年嘻嘻一笑,“教教我怎么扎!” 栖洲道:“只是随意扎上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面前的人便突然扯掉了束发的绳结。满头青丝披散下来,覆在肩头,竟让辞年看起来多了几分安静。当然,这点安静都是错觉,辞年一开口,那份短暂的恬静便立刻华为幻觉,破散得灰飞烟灭。 “帮帮我!”辞年先斩后奏,将绳结塞到栖洲手里,道,“我学得可快了,你教我我便能学会!” 栖洲已数不清这是今日第几次叹气,他接过绳结,妥协道:“那便坐好吧。” 屋里很静,只能听见院内的流水潺潺。辞年虽为狐狸,却早在飞升上储仙台时,就褪去了所有属于动物的特征,他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挺直了腰杆,坐得跟栖洲方才看书时一样板正。他能感觉那细密的梳齿穿过头发,正慢慢拢起青丝。栖洲极有耐心,替他将细发一缕缕梳好,又用绳结束在头顶。末了,还不忘将手伸到他面前,揶揄道:“你看这是什么?” 辞年定睛一看,竟是一根尖端微黄,已经干枯的草芽。他接过,细细嗅了嗅,不解道:“这是哪来的……” 栖洲忍俊不禁:“这我哪知道呢?兴许是你上哪打滚粘来的,自己反而不记得了。” 辞年一鼓嘴,吹掉了手上的草芽,转身摸过镜子,对着里头的自己细细端详了好一阵,才道:“好看!” 栖洲道:“用梳子轻轻把头发理顺,再扎起来便是了。” “哎呀……”辞年突然一愣,眨了眨眼睛,道,“你刚才说什么,好像很复杂,我感觉自己学不会了……” 他又道:“可是栖洲大仙,你梳着头发可真好看!往后我常来,你常教教我,把我教会了,我自然也就不烦你了!” 栖洲就猜到这狐狸会如何耍赖,可即便哭笑不得,他还是应了腔:“你啊……” 辞年得了便宜,圆溜溜的眼睛忽的眯成一条线,笑得格外狡黠:“那我明天还来!” 一阵风过,正将院内的细竹吹得作响。辞年临走时已是傍晚,可就算要走了,也还不忘从他这薅走一颗橘子,一路嬉笑着越跑越远。栖洲只得替他点了盏灯,望着他一蹬腿翻墙出去,溜得没了影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储仙台过往皆轶事 至于辞年为什么这么喜欢缠着自己,栖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到储仙台有些时日了,一直还算安分,除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倒也很少掺和别的事。他的目的十分明确,勤修苦练,早日飞升,成为真正的仙。只是这飞升与否实在太求机缘,而天机往往不可参透,越是焦急,便越求不得,久而久之,他便不再往嘈杂的地方去,转而待在自己的院落里,修行看书,安然度日。 -- 第239页 当初将他从人间带上储仙台的,是一封信。 山中仙鹤化灵成精,加之勤修,便可化作人形。他化为人形,又在人间游历许久,才终于在某日清晨,收到了一封鸿雁传来的信。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半月后,子虚山,天劫至。 到后来他才明白,天劫将至时,每个渡劫的修行者都会提前收到一封这样的信,只是时日有长短,地点有不同罢了。这信无非是作为提醒,让他们做好准备,不至于在渡劫过程中,因准备不足而重伤,甚至丢了性命。 栖洲的那封信,辞年后来也看过。 小狐狸坐没坐相,四仰八叉地摊在躺椅上,一边蹬着腿,一边举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嘟囔道:“怎么你渡劫就再子虚山这种人杰地灵的地方,我就得在狐岭峡那等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栖洲笑道:“子虚山地势陡峭,哪里人杰地灵了,你怕是记错了。” 辞年道:“那还不简单,有你就是人杰地灵呗!” 话说到这,小狐狸一翻身坐了起来,双手支着脑袋,正好对上栖洲的眼睛。 鹤本就是高洁清冷的动物,脖颈修长,翅羽洁白,只留了尾羽上那小小的一簇黑。即便化作了人形,栖洲也依旧保留了身为鹤的优雅和……俊俏。这只鹤平日里,是不怎么搭理狐狸的。辞年常来院子里,每每过来,都能见他坐在桌前,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习字,偶尔也能见他练武。 可再不爱管闲事的栖洲,也架不住最自来熟的辞年。 他第一回 来时,栖洲一言不发,听他絮叨了一下午,这家伙临走,还不忘从后院里挖一颗刚生出来的大竹笋。 第二回 来时,他就开始问栖洲一些问题,什么以前在哪座山修炼,都怎么修炼的,可曾拜师学艺,有没有吃灵丹妙药……栖洲只是听着,眼睛却没离开过书本,不管他说什么,都只挑着随便应两声。 后来栖洲才知道,这家伙这么跟他硬聊了一下午后,竟高兴得满储仙台炫耀:“那个鹤!那个鹤!他今天应了我五句话!五句!” 第三回 再来,辞年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了。他说自己是只白毛狐狸,生得英俊非常,所以山里的公妖怪都怕他,母妖怪都爱他,而山下的人却因为他长得与村里的大白狗太像,成天把他当狗使唤,他本打算发发威证明自己的实力,没想到使唤了叼东西后,竟然有鸡腿吃! 辞年说到这的时候,还特地比划了一下:“这么大!这么大的鸡腿!” 栖洲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无视了他比划得如同西瓜一样大的圆,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这一笑,辞年都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直愣愣地看了他老半天,跑出院子的时候,还差点撞上了门框。 果不其然,这家伙被这么一笑,又满储仙台上蹿下跳地炫耀:“那个鹤!!他笑了!他笑了!” 这让旁人看了,是一点也不像要成仙的修道者,更像是人间不知哪家迷了路上来的地主家的傻儿子。 这一笑,辞年就彻底沾上了栖洲,甩都甩不开了。 “你一天到晚的粘着我,到底想要什么啊?”栖洲合上手中的书,一抬眼,便见辞年把脸贴在矮桌上,可那双眼睛,还是滴溜溜地看着他,一见他看过来,露出的那小半张脸便再一次爬上了笑容。 “你这样,一点儿也不像狐狸。”栖洲叹了口气,“像个狍子。” 辞年一愣,忙坐直起来:“什么叫狍子?” 栖洲道:“狍子就是……唉,一时也不好说与你听,总之,你与我见过的狐狸都不相似。” “那你见过的狐狸……”辞年话刚说一半,突然警觉起来,“不对!你见过多少狐狸!” 栖洲也不知这人怎么就突然激动起来,只是看他这样,似是很在意狐狸这事,他不解道:“狐狸……漫山遍野都是,这么多年,要说见过多少,还真说不清楚了……” 辞年又突然不生气了:“噢,那些狐狸啊,自然是与我不一样的。” “这又怎么说?” 辞年乐呵道:“没我这么好看!” 栖洲不知这话头是怎么转过来的,被他这么一笑,竟也跟着愣住了。辞年见他发愣,更是来劲,他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指着自己,理直气壮道:“你看看,你仔细看看,这天上地下,翻遍所有山头,还有比我更好看的狐狸吗?没有!” “……”栖洲满脸无奈,只得点头配合,“是,没你这么俊俏的。” 辞年看他似是在敷衍自己,便极力支起身子,冲着他一眨眼,“砰”地一声,屋里突然升起一阵云雾,贺栖洲忙站起来,后退了好几步,等云雾渐渐散去时,眼前那人的轮廓才缓缓浮现出来。栖洲定睛一看,才发觉这人似是变了些什么。 他一身白衣换成了红色,袖子与下摆都长了几分,而那高高束起的头发,也在片刻间化作了披散的长发。他看向栖洲,突然一笑,娇声道:“公子,这下该信了吧,我多好看啊!” 这一出落在栖洲眼里,惊喜是没有,惊吓却不少,二人围着矮桌你追我赶了好一阵,栖洲终于忍不下他这披头散发的模样了。赶忙道:“你就是要搬姑娘,也没有你这样的姑娘啊!谁家姑娘披头散发追着男子跑的!” 辞年一听这话,似是抓着把柄了,他继续追着,笑道:“那你替我梳好,不就没有披头散发了吗!” -- 第240页 两人闹腾了一阵,最终还是以栖洲替他梳头收了场。 栖洲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怪异的狐狸到底安的哪门子心思。木梳一梳到底,这头发倒是柔顺,辞年见他又给自己梳了高马尾,便嘀咕道:“你怎的都不会梳点别的,女子的发髻会吗?” “我又没接触过女子,拿来的女子发髻,不会。”言罢,他还将辞年已经梳好的头发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道:“下次再这样胡闹,我便不帮你梳头了。” 一听这话,辞年可立刻老实下来了。无论如何玩闹,只要栖洲一瞪眼,他绝对老老实实,安安分分。 院内一阵翅羽拍打声,两人耳朵尖,听到便立刻起身,往院子里去,只见一只鸽子滑过碧空,堪堪落在了栖洲的肩上。这鸽子脚上虽然绑了信筒,筒里却没有信,辞年正纳闷这家伙靠什么传信时,这小鸟却突然开了口:“这轮修测放榜了,二位还没去看呢?” 辞年抢白道:“不用看!栖洲肯定又是第一!” 那鸽子咯咯笑了两声,不再多言,反而转身一拍翅膀,远远地飞走。 储仙台有个规矩,每回修测都会发放奖赏,得了前三的自然少不了奖励,这些奖励并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大多是固元丹之类的帮助修习的药物,虽说聊胜于无,但一直没有,也总会让人心里不舒服。所以栖洲每次去领赏时,总是早早过去,领了便走,没有多的话。 今天要不是被辞年闹腾一出耽搁了,也不至于让人过来催促。 等两人赶到放榜台时,已经有不少人围在那看名次了。这储仙台虽已是仙境,但风俗习惯却大多与人界近。围观的人饶了里里外外足足三层,两人立在最外圈,看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往里挤。辞年知道栖洲是个爱干净的,这一身白最难挤人堆,他看这人不动,便自告奋勇,轻轻拍了拍栖洲的肩头,道:“看我的,我去替你拿!” 没等栖洲同意,他便一个纵身飞了过去,嘴里还喊着:“让一让!” 这储仙台来来去去都是这么些人,一听他这动静,围观的人也都是熟门熟路地往外一撤,给他让出个大大的位置。辞年精准落地,正立在榜单前,他笑嘻嘻抬手一指,点着榜首位置,回过头冲着人群外的栖洲笑道:“第一名——” 众人等着他的下文呢,谁知这口一开,竟半晌也没憋出下半句话来。栖洲立在那头,见他半晌没说话,便也顺着人群留出的缝隙,缓缓走了过来。疑惑道:“怎么了?” “……是我?”辞年瞪大了眼睛,恨不能贴到榜单上去仔细看,黄纸黑字,明明白白,那榜首的位置写着的,正是他辞年的名字,一笔一划,分毫不差。 “是我!!”辞年又说了一遍,笑得格外灿烂,他拉着贺栖洲的手,突然跳了起来,“居然是我!” 第一百二十七章 文显出又待鸿鹄至 辞年这一嗓子,把周围的人都喊笑了,他刚才大概是铆足了劲儿,打算把栖洲的名字给狠狠叫出来,谁成想这榜首换了人,竟让他把自己的名字噎在了喉咙里,一时半会发不出声,那憋气的模样,看着实在好玩。 不过此时此刻,众人却想着怎么看栖洲的笑话。 毕竟是从上了储仙台便一直占着榜首的骄子,如今没了这第一名的位置,指不定脸色会变成什么样子。原本散开的人群正渐渐聚拢,好几人都不着痕迹地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栖洲作何反应。 栖洲却笑道:“看来平时并没有偷懒,都把我压下去了。” 辞年笑得乐开了花:“你偶尔教我的那一招半式,我可也有好好学,好好练。还不算丢脸吧?” 这两人不仅没有因为榜首易主而闹不痛快,反而一起笑着,将原属于第一第二的奖赏领走,结伴着便要离开了。围观的人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哎,你们看看第三名是谁?” 众人又纷纷将目光投向榜单,这第一第二都有了着落,那第三名……一见这名字,大家竟是一齐噤了声,再没敢大声说话的。辞年见他们突然安静,便好奇地回了头,只见自己和栖洲的名字下面,结结实实踩着三个字:安文显。 有名有姓,这是个人类。 随着众人噤声,这个第三名也逐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低着头,径直走向放榜台,取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三名的奖赏,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将其收进怀里,转身离去。等他稍走远一些,众人便悄声议论起来—— “这安公子可是修仙世家的明门弟子,年纪轻轻便飞升储仙台,咱们这批人中,他恐怕是第一个飞升成仙的……” 又一人悄声道:“那可不一定,他从上来后,就没拿过第一,之前是第二,这回倒好,直接成了第三……” “你笑人家作甚,你拿过第三吗?你次次都快五十开外,咱们总共才多少人!” “我就是那么一说!你怎么还说上我了,我就是个鸭子精,我能跟人比吗!谁不知道这修仙的老规矩都是人定下的……” “那栖洲和辞年也不是人啊,怎的他们就行你不行,说白了还是你本事不够,在这惦记别人!” “我本事不够,你那意思是安文显也本事不够?好歹是人,还是修仙世家的大公子,常年被一只鸟踩在脚底下便罢了,如今还多了个狐狸……” -- 第241页 众人见他声音越发高了,便赶忙摆手的摆手,捂嘴的捂嘴,让他消停别再说人是非。 栖洲叹了口气,转身便走,辞年本想再听一耳朵,一看栖洲走了,他便也跟着离开。两人沉默着走了好远,辞年才道:“那个安文显是什么人啊?这些人明明在说人是非,害怕被人听了去,算什么道理……” “少谈他人是非。”栖洲道,“老实做好自己的才是道理。” 辞年道:“话是这么说……” 可他打心眼里好奇这安文显的身份。 修仙世家,那就是祖上便开始修炼,开始参悟成仙之道了。这样的家庭底子,能出个奇才并不奇怪。人类在修炼这方面,总是比其他物种要多些法子,也省些麻烦。 辞年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为了能说句人话,费了多少工夫,舌头都磨薄了几分,但若是人,他们天生便能口吐人言,不必像他这样费尽周折。有时候辞年,也确实会羡慕人,人什么都好,什么都方便,哪怕成了精怪,判断道行的标准之一,也是能不能化作人形。 “人啊……”辞年叹气,“人真好。” 栖洲笑着看他一眼,道:“人有人的好,你也有你的好,不必羡慕别人,也不必看轻了自己。你看看,这次你不就拿到第一了么?” “那都是师父教得好!”辞年脸上又挂了笑,他奔在前面,轻车熟路地往栖洲院子里钻,这回,他连问都不问了。 对辞年来说,栖洲那院门永远都是形同虚设。门开了,他便大摇大摆晃进来,门要是没开,他便象征性敲两下,然后翻墙进来。总之,这扇薄薄的门,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辞年这诡计多端的小狐狸的。 又一日,辞年刚从后面绕进院子里,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人声,就算再不把自己当外人,他也不好直冲冲跑出去干扰人家说话。于是他躲在假山后面,想等院子里的人走了再出去。 院子里传来了三个声音。 一个声音清亮温和,一听便知道是栖洲,他对这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还有一个声音他从没听过,较为低沉,语调也更加沉稳……那声音正在同栖洲说些什么,虽然不能听个完整,却也隐隐约约能听出个大概。而最后一个声音明显稚嫩,带着少年气,他只偶尔发出一声,语气里透着细微的不耐烦,但又不敢表露得过于明显,便只能左一个“哦”,有一个“知道了”的应付着。 院内的人聊过一阵,便有一阵推门声。辞年一听这动静,立刻从假山后窜了出来,大喊道:“栖洲栖洲!我可算能出来了!你不知道我在那假山后面躲了多久!我就怕打扰到……你……” 辞年绕过屋檐下,一边跑一边喊,可跑着跑着,他的声音也变小了,这院子里站着的可不只是栖洲一人,这院子的正中间,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当然辞年也没啥资格说人家矮,自己就跟别人差不多身高体量。 那少年也是一身白衣,只是这白更为素净,外面覆着一层纱,衬得他格外秀气。而这位长相秀气的少年,表情却并不和善。他看了看辞年,又看了看栖洲,道:“我哥非把我塞到这来,不是我自己要来的,他走了,那我也走了……” “你哥?”栖洲还没说话呢,辞年倒先开了口,这小狐狸好奇心过于旺盛,什么玩意都要张嘴掺一脚,拦都拦不住,“你哥是谁啊?亲哥吗?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你哥要把你送到这来,你也要跟栖洲一起练功吗?” “我……”这少年被他一通问,反倒先皱起了眉,“你是谁啊!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告诉你!” 辞年听了这话,脸也皱了起来:“我?我天天往着院子里跑,这院子四舍五入就是我的了!” “……”贺栖洲在心里轻笑了一声,并未表露出来。 辞年又道:“那你在这院子里,我还问不得你啦?” “你的院子?”少年诧异,又将两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我没记错的话,这储仙台给每个人都安排了院子,怎么你们俩一个院子啊?” 栖洲一句“你别听他胡扯”还没出来,便被辞年生生打断:“怎么不可以啊!我跟栖洲关系好,我们关系好到天天都在一起,那顺其自然的,可不就一个院子了!所以我进这院子是回家,看你们聊天才没出来的,可不是我偷听,我什么都没听见。” 那少年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大有把自己当傻子玩的意思,不愿再搭理他,便转身要走。 栖洲终于逮着机会开口道:“云鹄。” 那少年回头,看他一眼,道:“干嘛,我不会拜你为师的,我哥说了也不算。” “我正是要说这个呢。”栖洲笑道,“云鸿此前也跟我提过此事,我也说过,你若是不愿意,那强求也无用……而且,你年岁还小,修为尚浅,很多事还是得自己参透,冒然拜师,恐怕会扰乱你自身的修行规律……” “你说谁修为尚浅呢!”这么长一段话,云鹄就挺进了一句“修为尚浅”,这人摆明了是看不起自己啊……少年心一横,连声音都高了几分,“谁说我资历尚浅的!我要这点本事都没有,我凭什么飞升啊!这储仙台……也是我凭本事上来的,就算比我哥完了那么好几百年,我也不差啊!” 栖洲解释道:“我并非贬低你,只是这修行本在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法子和规律,你若是随着我学,怕是会受我影响,失了自己的方向……” -- 第242页 “我还就不走了!”云鹄没等他说完,便一盘腿坐到了地上,也不管他这一身白衣会不会弄脏,他昂着脸,满脸忿忿,“你别看不起我!我今天还就认定你这个师父了!你有本事就教我,你看看我找不找得准方向!” 这一出闹得栖洲哭笑不得:“你这……你方才不是还说,不愿认我这师父吗?咱们同在储仙台,我也实在能力不足,不配当你的师父啊……” “我说你配你就配!”云鹄双手一叉,叠在胸前,把脑袋一撇,竟是看都不在再看他一眼,“你不认我当徒弟,就是看不起我!” “这哪能……” “那就收我为徒!”没等栖洲再多说一个字,云鹄突然跪坐起来,冲着栖洲便行下了拜师礼。辞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顺他意他不乐意,逆他意,他便反过来顺你的意,同这种人打交道,怕是能把他累死八回! 只是行拜师礼还不够,云鹄似是怕栖洲跑了,他左右看了看,突然看向了辞年,道:“小狐狸,你去倒杯茶来。” “你叫谁小狐狸呢?!”辞年也跟着跳了起来,“我有名字!我叫辞年!指不定比你还年长几百岁呢!” 云鹄道:“都一样!快去倒杯茶!” 辞年不服:“你这凭什么让我倒茶,你自己不会起来倒?” 云鹄斜睨他一眼,十分嫌弃:“你傻吗!我倒茶的功夫我这师父跑了怎么办!我不能拜师,那就是我能力不足,就是被人看不起,你懂吗!” 辞年一吐舌头:“你才傻,这是谁的院子啊?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在人家院子里跪着拜师呢你还怕师父跑了,谁跟你抢似的……” 这话一出,在场的三人竟是全都愣住,云鹄低下头,咬着唇,憋了半晌,才缓缓起身,绕到后头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递到栖洲跟前:“师父喝茶……” 栖洲憋着笑,双手捧过茶盏,道:“哎……好,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往后也不必日日来,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便是了……” 话还没说完呢,云鹄便涨红了脸,扭头跑了出去。直到云鹄走得没了影子,院子里才爆发出辞年那无比放肆的笑声。 第一百二十八章 勤学苦冤家再聚头 云鹄虽然脾性古怪,但既然认了师父,还真就随着贺栖洲专心致志地学习起来。 他原是不太喜欢辞年的,毕竟这家伙话太多,又总爱问东问西,虽说他问,云鹄也可以不答,但他总有那么些歪理能把云鹄激得开口,两人只要在同一个院子里,不过一会,就一定会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云鹄总是想找个机会奏辞年一顿,但无奈这人不仅嘴快,跑得也快,脑筋转得更快,见势不妙就一个箭步往栖洲背后窜,闹得云鹄是想动手都抓不着时机。 这日天气晴好,云鹄修习完毕,正学着栖洲的样子,规规矩矩地看书。栖洲这什么书都有,也不知他是从哪搜罗来的,人间神界,甚至鬼界流传的一些怪奇读物,也都一个不少地出现在他的书柜中。而无论云鹄想看什么,栖洲都从不阻拦,读书可以博文修心,只要读了便是好的。 可谁知这书在手上还没翻出几页,那吵人的狐狸就又来了。辞年每日准点赶来,比他这个做徒弟的还勤快。只不过这回辞年可没空着手来,他带了些点心,轻车熟路地翻过围墙,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假山上。 云鹄抬头,看见这狐狸一手提个篮子,一手还晃晃悠悠,试图寻个平衡,免得摔下假山来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栖洲却头也没抬,只道:“下次不许再翻墙。” 辞年一听,立刻蹦了下来,三步作两步奔向矮桌,放下篮子,便毫不客气地往栖洲身上靠。平日里他也放肆惯了,云鹄看在眼里,也是见怪不怪,只是今日这阵仗,着实让云公子这一双眼睛不知往哪飘才好。云鹄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纠结半晌,只得低下头,故意轻咳了一声。 谁知辞年不仅没有体会这声咳嗽里饱含的尴尬,反而就用下巴抵着栖洲的肩头,顺手抓起个桌上的果子往嘴里一塞,关心道:“小天鹅你嗓子疼?” 云鹄怒道:“你叫谁小天鹅!我没名字吗!” 辞年对他的突然发怒感到困惑:“那你不是小天鹅吗?” 云鹄一愣,竟觉得他说的不是全无道理,但这称呼总让人心里不痛快,便道:“本公子已经修仙得道,飞升储仙台,虽未能直接位列仙班,也算是半个仙人了!叫什么小天鹅,难听死了!” 辞年啧啧道:“栖洲,你徒弟忘本,你没教好。” 云鹄怒道:“那我叫你小狐狸呢!你高兴吗!” 辞年“欸”了一声道:“高兴啊!你让你师父叫,我更高兴!” 云鹄被这破狐狸气得说不出话,可栖洲却全然没有帮他的意思,反而头也不抬,仍专心看着手里的那本书。云鹄把书一合,道:“你吵死了快闭嘴吧!” 辞年故意挨着栖洲的肩膀晃了晃脑袋:“我可是天天都这么陪着你师父读书的,怎么你师父不嫌我吵,你反而嫌我吵,这说明你定力不够,做事不专心,才会被我所影响,你呀——” 他这怪腔怪调还没说完,云鹄便气得跳了起来,他伸手一指,怒道:“你有本事别往我师父身后躲!你看我不揍你!” “不躲就不躲!我不躲你也抓不着我!”辞年直起身子,一吐舌头,也跟着跳了起来,两人围着着院子一阵你追我赶,你上了屋檐,我便蹿下假山,你杀过来,我便歪头一躲,是谁也不服谁。但云鹄毕竟是个老实孩子,哪比得过辞年这狡猾的狐狸?不过一会,辞年便又往栖洲背后窜去,云鹄想揍他,就得先打扰栖洲看书,但即便这师父是哥哥给自己认来的,守规矩的云鹄也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跑到离栖洲还有几尺远的地方便骤然停住,指着辞年道:“你给我出来!” -- 第243页 辞年一吐舌头:“我不出来!你有本事来打我!” 云鹄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你这破狐狸!” 辞年不服道:“叫什么破狐狸没大没小的!你都管栖洲叫师父了,该管我叫什么心里没数吗?” 云鹄一愣,嗓门比之前更大了:“那你倒是说说我该叫你什么?!” 辞年嘻嘻一笑:“当然是叫师娘了……” 这本是句占便宜的玩笑话,却没想一下子占了两个人的便宜,云鹄当即愣住,而一直埋头看书没有搭理这场闹剧的栖洲,也错愕地扭过头,看向了躲在身后的辞年。 三人面面相觑,竟同时陷入沉默。 辞年这才明白过来,自己闹了个多大的笑话,他想辩解什么,却发现这一向机灵的脑袋打结了,给他急得一阵结巴:“我说的师娘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虽然……” 虽然栖洲确实很好,虽然他从上了这储仙台就天天缠着人家,虽然栖洲不知形容俊朗,还要什么有什么,根本不存在缺点,虽然栖洲根本就是个完美的存在……不能再“虽然”下去了!再这么数下去,辞年自己都快把自己劝服,要去当人家云鹄的师娘了! 当他师娘确实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便宜是占到了…… 栖洲看了他许久,只缓缓回头,继续捧起手中的书,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就知道胡闹。” 云鹄愣怔半晌,也终于缓过神来,顺着栖洲到的话道:“就是!胡闹!我师父才不会让你当我师娘!你又不是女子,如何当人师娘!” 辞年一瞪眼:“我不是女子?我这就给你变一个,我让你看看……” 没等他撸起衣袖采取行动,院内的两人就把他死死按在地上,唯恐他突然变成个黄花大闺女吓死他们俩。倒不是辞年的变装术修炼不佳,而是他变出来的姑娘,大多都衣衫减薄,也不知道是从哪本奇奇怪怪的册子上看来的学歪了,还是就为了戏弄他人,故意这么折腾。 一番折腾过后,辞年可算消停了,也放弃了跟云鹄赌气变姑娘的想法。三人盘着腿,围坐着矮桌边,等着栖洲把茶泡好。辞年分到一小碗,茶汤清亮,茶香悠长,他端起杯盏,吹了两口气,便咕咚一下倒进嘴里,怕是连舌尖都没过,就硬生生吞下了。 云鹄道:“你真不会喝茶。” 栖洲却道:“小心烫着。” 辞年放下杯盏,呼出口热气,嫌弃道:“小天鹅,你看看你,你师父多会关心人,你就知道挑刺,这茶就是用来喝的,怎么喝不是喝嘛!” 云鹄在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 辞年却突然道:“欸,你说……你是你哥送来的?” 云鹄没好气道:“是啊。” 辞年道:“我之前听栖洲提起过,你哥叫……云鸿?” 云鹄十分警觉:“你别想打我哥的主意啊!” 辞年却故意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啧啧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云鹄一皱眉,声音都高了几度:“你说谁小人……” “那你哥也是小天鹅?”辞年猛地一转话题,把云鹄都给转懵了,这弦上的箭发不出去,云小公子只好暂时收了敌意:“他不是天鹅。” 辞年奇道:“你是小天鹅,他不是,那他是什么?你们又是怎么成的兄弟?” 云鹄道:“出生时没什么分别,不过都是灰扑扑的,但随着年岁渐长,我才发现,我是是巢里最与众不同的那个。别人都通体灰黑,我却是白的,大概是我的母亲将卵生错了地方,或是被谁胡乱放进了别人的巢里,反正从那刻起,我便是个不被待见的,除了我哥,再没人喜欢我了。” 辞年又道:“也别看不起自己嘛,虽然你脾气很差,又容易生气,动不动就骂人,偶尔还打人,追着我满院子跑,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云鹄沉默许久,道:“虽然我现在也很想揍你,但好歹是夸我的话,多谢了。” 辞年又道:“鸿鹄……所以你哥其实是大雁?” 云鹄点头:“是啊。我哥是极有慧根的,见我与众不同,也从不嫌弃我,爹娘不愿搭理我,他便照顾我,得了他的照顾,我也渐渐明了事理,变得与寻常鸟兽不同,这么多年修炼,都是他带着我。我哥优秀,便先行飞升,现在,也已经不在储仙台了。” 辞年问:“就是上次那个?” “是啊,从储仙台飞升,便真正位列仙班,仙途无忧了。”云鹄叹道,“我什么时候也能与我哥一样,便不用他这么操心了。” 云鹄难得与辞年说这么多自己的事情,即便玩笑惯了,辞年也知道此时该好好听着,不宜再捣乱插嘴。几人又闲谈一会,眼看天色渐晚,云鹄便收拾东西拜别了二人,默默离去了。辞年望着他走远,感叹道:“原来小天鹅这么努力,是不想他哥哥失望啊……” 栖洲道:“这次修测,他也进了前十。” 辞年突然转头,望着栖洲,笑道:“那是你这个师父教得好!” 栖洲看向他,也突然一笑:“你这个师娘要是能少捣些乱,他指不定能更好。” 辞年一噎,竟红了耳朵:“你……你说什么?” 栖洲道:“没什么,吃饭,准备休息。” 辞年望着他转身进屋的背影,急得跳起来:“喂……喂!你说清楚啊!什么师娘啊!” -- 第244页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天池涨人间多苦难 “你说的是什么师娘,我说的便是什么师娘。”栖洲并不躲闪,反而把问题给抛了回去。辞年被他这么一堵,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才对了。 师娘这词,本就不是为了占栖洲的便宜,但细想想,这词一出来,是谁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准呢……辞年一咬牙,道:“那我就要当那小天鹅的师娘,也得你同意啊,你不应允,我当谁的师娘去……” 小狐狸说这话时,瞪圆了眼睛,目光虽闪烁,却直直刺向栖洲的脸,似是在向他寻求什么,又怕他真冒出个答案来不顺自己的心意,平白糟蹋了这好不容易换来的亲近。辞年到储仙台这么些时日,对栖洲好,也只对栖洲一个人好。至于为什么,他从没对这人说起过。 栖洲看着他,眼神里是一贯的柔和。只是这柔和并不能让辞年满意,无论对谁,他大多都是这个表情的,若说远,也算不得远,但若说近,却始终隔着层难以逾越的壁垒。 “你啊……”栖洲笑叹一声,偏过头去,将笑意一并藏在了低头时隐没的面容里。 辞年急了,他上前,一把揪住栖洲的衣袖道:“我什么……” 话音未落,远处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乱的步伐中,夹杂着少年清亮的呼喊,那声音叫着“师父”,不过多久,就真到了师父的跟前。是云鹄。他才告别不过一会,便又匆匆赶了回来。刚一进门,便见着院内的两人挨得极近,那狐狸手里还攥着师父一截衣袖,似是下一秒就要挨他身上了。云鹄自认活了几百岁,却还是呆愣当场,这悬在空中的脚也不知该不该跨过门槛去。 栖洲倒是没说什么,只偏过头,问:“怎么了?” 云鹄尴尬道:“你们……” 辞年到:“我是你师娘!跟你师父站一起怎么了?” 这话摆明了,就是要占云鹄这薄脸皮的便宜,果不其然,云小公子脸又是一阵红白交错,他噎了半晌,才终于想起自己中途折返的意图,他忙道:“我来又不是为了说这个!” 辞年却更得意了:“但我也是真心想当你师娘。” “谁关心你要不要当我师娘!”云鹄气不打一处来,“银天池涨水了!” 银天池涨水了?辞年闻言,立刻收了面上的嬉笑:“当真?” 云鹄道:“千真万确,我方才回屋,路过那地方,水已经漫上来了,不少人围着看呢,咱们……” 没等他说完,栖洲便一拢袖子,朝着门口迈开了步伐:“走,去看看。” 银天池位于储仙台南面,连通人间。池水平整,如银镜一般,所以才有了银天池这一称呼。若想观测人世,只需要将岸边的花折下一枝,为花瓣注入些许灵力,再将花枝投入水中,湛蓝清澈的池面便会变得格外通透,如一道无色无形的隔断,让人窥见凡间之景。 只是这面沟通两界的镜子,在人间有了灾祸时,便会泛起波澜。灾祸越大,风浪也就越大。 而当三人赶到池水边,所见的竟是苍穹变色,狂风隐隐。原本平静无波的池水,此时如煮沸一般翻涌,池底的砂砾被水流滚上来,把清透的银天池搅得一片浑浊。有人站在池边的石岸上,不过一会,那水便沾湿了他的鞋面,那人叫了一声,赶忙往更高的地方走了两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闪开些。”这声一出,众人立刻让开个空,只见安文显一手抓着衣摆,一手举起花枝,向着那翻滚的池水中心猛地投去,花朵很快被水吞没,波动的风浪也平息几分。银天池虽未恢复原样,却也能通过花枝所在的那片小小的镜子,呈现出人世间的情形。 是海啸。 天色灰黑,狂风猎猎,数十丈高的巨浪冲击海岸,吞没了捕鱼的船只,冲毁了岸边的村落,有百姓哭喊着,被海水活活吞没,更有数不尽的生灵,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海浪卷入海底,再也寻不到一点踪迹。 “老天爷……”这触目惊醒的场景让云鹄极为不适,“这些人,可全都没了……” “如此天灾,是该向天庭禀报一声。”安文显一挥手,拂去了水中的影像,银天池依旧翻滚,躁动非常。他却道:“散了吧。” “散了?”辞年十分不解,“这么大的灾害,就任由那些百姓被水卷走?” 安文显面上没什么表情:“天地气象,都有神官掌管,风浪起,自然有风浪起的理由,银天池在此,只是为了方便储仙台的各位观测人界,习得自然规律,为往后飞升成仙做准备,人界之事,我们不该插手。” 辞年却更是不服:“凭什么?” 安文显觉得好笑:“什么凭什么?你问我凭什么,我倒也要问问你,你又凭什么去救那些人?” 辞年道:“救人哪来的凭什么?你这问题过于好笑。” 安文显一皱眉:“天地之间,万物有常,生死都是命数,这点道理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他又道:“你既能考得修测第一,自是有天大的本事,你要救,便去救吧,绝不拦你。” “你……”这话里一股酸味,实在是冲眼睛,辞年还要说什么,安文显已经敛了衣袖,转身离去,似是不愿再与他多废话一句。辞年心头一阵火气,他倒要跟着人论论这破道理,什么命数,什么有常,这世上还有当了神仙见死不救的道理? -- 第245页 他正要去追,周围的人却一个个拉住了他,劝他算了,辞年一头雾水,道:“你们也听到他的歪理了?” 一人道:“听见了听见了,但你为了这个与他争执……也大可不必啊。” “怎么了,他还得罪不得?”辞年道。 那人左右看看,忽的低声道:“你有所不知……这安家在人间是修仙大家,数千年来,出了不少得大道者,这安公子只是资历尚浅,机缘未成,还未飞升,但实话说,他飞升,不过时间早晚,我们这批人中,都看好他是头一个了……” 辞年道:“那又如何?你怕他飞升早了,转过头来为难我?这等胸怀还能为神为仙?” “安公子迟早会飞升,这仙界里,也有安公子的祖辈们……”那人叹了一声,“神终究也是人变的。” 说完这句,那人也转身离开,周遭的人仿佛看了一场热闹,只留这一池翻滚的浑水,和刮的人脸颊生疼的猎猎海风。如果这风便是从人界吹来……辞年望向池面,沉默许久。他想,他得找个帮手。 辞年从不妄自菲薄,但他心里清楚,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想要对抗滔天巨浪,可谓难上加难。可谁会帮他?辞年转过头,看向一直立在身边的两人。看热闹的全都散了,可他们还在。栖洲看向池水,什么也没说,只和方才安文显一样,折下一枝花,将其投入水中。 花瓣落水即散,围出一圈小小的镜面。清透的镜子折射人间,辞年不想再看生灵涂炭,他撇开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可这一次,镜面中传出的声音,却与方才截然不同。没有海浪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篇虽然凌乱,但坚定有力的脚步声。这脚步声里,还夹杂着一些说话声,虽然听不真切,但辞年能清楚的听到,这是人言。 这是幸存的人们举家搬迁,正随着一位布衣道人缓缓前行,队伍很长,人也很多,有老有少 ,也有步履蹒跚之人,但他们互相帮扶,踏踏实实往前走着,纵使走得缓慢,却目标明确。而他们头顶的那片天是阴云密布,雷鸣阵阵,仿佛随时会有一场暴雨将至。 云鹄道:“海浪还没冲到这地方来?” 栖洲道:“已经到了。” 两人顺着队伍往后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就在这队伍之后,那海啸早已掀起排空巨浪,如高山一般倾斜着,这倾盆而下的不是雨水,而是被风吹来的,碎在空中的海水。可这海浪如此凶险,却没有一丝要负压而下的意思。它的正前方,仿佛有一道凭空生出的墙,那墙挡住了海浪,隔开了逃难的数以万计的百姓,为他们争取了最宝贵的逃亡时间。 而那挨挨挤挤的百姓们,竟没有一个唱反调的,他们整齐划一,拖家带口,背着自己的全部家当,赶车的赶车,牵狗的牵狗,都跟着那引路的道人,顶着狂风骤雨艰难前进。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这些人,这浪……”辞年难以置信,“他们怎么知道海啸会来?这又用了怎样的力量,才将海浪停在了空中?” 话说到这,图像突然消失。翻滚的银天池并未平缓,栖洲皱紧了眉,望向池水,陷入沉默。 云鹄道:“是不是那个引路的……那是何方神圣?怎么……” “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去做。”栖洲道,“你们不必跟着我……” 辞年立刻道:“我去!” 栖洲一愣,看向他,神色凝肃道:“此事凶险……” “那我也去。你只说去哪,去做什么,别的不必替我打算,但我知道……”辞年的语气极其坚定,“栖洲要做的事,一定也是我要做的事。” 第一百三十章 海之滨有鹤曾栖洲 银天河连通两界。人间平安和顺,它也风平浪静,可人间一旦起了灾祸,它便跟着风雨不宁。它似是与人间共悲喜,同患难。可这么一扇窗子,却并不位于上神界。 隔了一层储仙台,这人间的种种就仿佛离他们千百丈远,凡俗间的一切,都与他们再无关系。 栖洲皱眉道:“这不是开玩笑。” 辞年立刻接上:“我也没同你开玩笑。” 栖洲又道:“若是一起下去,入了凡间,那就得守着凡间的规矩,法术不可随意施展,灵力会受到限制,更何况我们这是私自下去的,要是被发现了,恐怕还得受罚……” 辞年道:“你既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我也清楚,你要去,我就跟你一块去。” “我……”栖洲叹了口气,道,“你下去,是为救人?” 辞年道:“是。” 栖洲道:“人已经得救,你不必再去了。” 辞年更是不解:“那既然人已经得救,你又为什么要去呢?”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非是要争出个所以然来,云鹄站在一旁,愣怔许久,这才赶忙道:“人已经得救了?不是海啸淹没了村庄,生灵涂炭了吗……” 栖洲道:“银天池为神物,会根据投花之人的所愿所想,呈现出不一样的景象。我投下花枝,问的是当下之景,我所看到的,便是人们已经得救,之前那位安公子投花时,问的也许是其他东西。” “难怪刚才安文显……”云鹄话说到一半,便咽了回去,不再继续了。 难怪方才辞年与安文显争论时,那人会露出轻蔑的神色,会觉得辞年可笑。安公子投花,也许是问发生何事,也可能是问池水为何不宁,总之池水给出的答案,并不是当下之景。既然如此,他说让辞年要救人自己救,便也只是一句戏谑之语了。 -- 第246页 辞年明白过来,却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不知道便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不就成了,谁还能一出生就什么都知道的。” 云鹄又道:“那师父刚才看到的……” “已经有一道人引着百姓逃离了。他……”栖洲提到这人,原本稍稍缓和的语气再次凝肃起来,“我得下去一趟,是为我自己的私事……你们不必跟去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窗户纸也就差最后一戳了。云鹄心里明白,便道:“既然百姓获救,我就不跟着下去了,师父你忙完了事,便一定要记得按时回来。”末了,他想了想,又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栖洲点点头,又看向辞年,似是在等他说些什么。可辞年只是看着他,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栖洲叹了口气,道:“你别跟着我……” 辞年道:“我若是不跟着你,你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谁来给你搭把手?” 栖洲哭笑不得:“在你拿下修测第一前,我拿了多少个第一?” 辞年如数家珍:“九十五个。” 栖洲便道:“我拿了九十五次修测第一,若是什么危险连我都无法解决……” 辞年立刻打断:“那这次是我第一了,我来替你解决。” 这歪理,真是十足十的歪打正着。栖洲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他,就好像连“私事”这样的借口都没办法把他赶走。两人僵持一阵,栖洲终于敛去脸上温和的神色,严肃道:“听着,辞年,你不能跟我下去。” 辞年也严肃道:“我听着了,但我下去,也有我的私事。” 栖洲一愣:“你又有什么私事?” “既然你的私事不能同我说,那我的私事自然也不能同你说,咱们……”辞年说着,突然抬起头,冲他咧嘴一笑,“就下面见吧!” 话音刚落,他便提起剑,冲着银天池纵身一跃,雪白的衣角一阵翩飞,不过片刻的功夫,那劲瘦纤长的身影便隐没在滚滚池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栖洲一愣,竟是没料到他会先跳下去。他与这狐狸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知道他口中的什么私事,无非就是个由头,只是没想到在这等大事上,他也能如此不过脑子,想做就做……储仙台虽为飞升之前的最后一道坎,却也不是个单纯修炼的地方,来这里的一次次修测,其实更隐含了一层考察的意味。 考察的除了修为和灵力,还有定力和心性。 修仙之人大多从凡间而来,这万丈红尘中,有多少苦痛,就会有多少喜乐。可一旦步入了上仙界,这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们无关了。人世的祈求何止万千,如果每件事都管都看都问,这世间有多少人,仙界就得有多少神。若说这是麻木么?已然飞升成神的前辈们只会笑笑,道:“人世间的一切,都有命数罢了。” 与安文显的话相比,真是分毫不差。 栖洲想不了太多,他看向逐渐平静的池面,一咬牙,也跟着辞年的步伐纵身跃入。池水感应到灵力的涌入,竟突然从正中分开,裂出一道恰好够他通过的口子,仅仅一瞬,栖洲的身体没入,那口子便也跟着立刻复原,仿佛这池水从未有过异样。 天旋地转,风云变色,栖洲穿过这银天池,便径直向下坠去。他的足尖划过各色云彩,袖袍中灌满了风。还在储仙台时,这些景色都在他的脚下不停轮转变幻,而此刻,这景色移换了位置,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在他身旁。 下坠还在继续,栖洲穿过层云,落入长风,他望见了身下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的山与海,忽然一捻指,呼出剑诀,腰间佩着的剑应声而出,一道白光划下,那剑便飞快垫在他的脚下,将他的身子托起,把那下坠的直线拽成一道莹白的弧。 片刻之后,白光落地,栖洲许久未御剑下凡,身子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了。正在此刻,他身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托起他维持平衡的双臂,结结实实扶了他一把,与那只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阵熟悉的笑声:“你看你看,这不就遇着麻烦了,可不是要我扶一把么?这就叫英雄救美——” 还用问么,能如此准确出现在这的,除了辞年还能是谁。 栖洲看着眼前的这位英雄。 下来的时候还一身白净,现在就已经沾上了湿泥,而且这湿泥极为听话,只遍布在他左半侧身体上,从鞋开始,顺着裤腿一路向上,到膝盖侧弯,再到大腿……然后就是手腕和手肘。显然,这位英雄下来的时候也是一个趔趄,就在栖洲方才险些摔倒的地方,实实在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辞年也意识到自己这衣服脏了,咳了两声,抬手一指,道:“脏了就脏了,洗洗就是了,这不到处都是水么?” 栖洲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这山海灰黑一色,已经难以分辨。他们立在一处高地,而这高地以下的地方,竟已全被漆黑的海水吞没,海风腥臭,海水变色,这情景,恐怕不是一般的海啸所造成。两人立在海风中,辞年狠狠打了个喷嚏,道:“好重的妖气。” 栖洲道:“你也闻到了?” 辞年一拍胸脯:“那当然,第一名!” 栖洲攥紧手中的剑,望向腥臭的海浪,道:“这东西也不知道多久每洗澡了,臭气熏天。” “不过……”辞年也收敛了玩笑模样,正色道,“这东西恐怕还不足以引起这么大的海啸。” -- 第247页 这排山倒海的本事,恐怕不是凡俗妖怪所能拥有,但若是拥有了这样强大的力量,就不可能再发出如此廉价和恶臭的妖气。栖洲道:“它恐怕是趁着海啸兴风作浪的小妖怪,只是这次海水吞没了一个村落,它也趁机吞没了不少横死的冤魂,本想以此为食增益自身,没想到那些横死人的怨气把它弄得臭不可闻。” “冤魂有什么好吃的……”辞年一脸嫌弃,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蹲下,仔细看着这汹涌的海浪,“这东西抓不抓都行,区区一个小妖怪,就这么点追求,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指不定哪天路过一个厉害些的修士,就能给他整个活剥了……”他说到这,顿了顿,又道:“那道士呢?他怎么没将这东西收了?” 栖洲站在他身后,却并不说话。 辞年叹了口气,站起身,转头望向他的眼睛,道:“你的私事,不就是要找他么?” 栖洲一愣,诧异道:“你……” “你不必为了瞒我而故作镇定,在你下来之前,我已经在周围寻了一圈。这崖边都是水渍,那边的山道上,有不少车辙和马蹄印,跟咱们在银天池里看到的相同,这些,应该就是他带人撤离留下的痕迹。”辞年又抬手一指,这崖边的斜坡下,有一串极为凌乱的脚印,天色灰黑,那脚印虽然模糊,却依旧能看得真切,“但那位道人并未跟着一起离开,他将百姓送往高地,为他们指明前路后,便选择折返,留在这里,独自面对这腥臭的海浪。” 辞年拔剑,指向翻腾的黑海,静默许久,突然道:“很显然,他也知道这海中藏着妖邪,如果不斩草除根,这东西必然会兴风作浪。它吃过怨灵死魂,便会开始渴求生魂,一旦再起风波,它一定会趁机兴风作浪,为祸百姓……” 辞年道:“你的私事,就是下来帮他渡过这一关。因为你知道他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知道他此番一定凶险非常……” “因为他是我的师父……”栖洲轻声道,“是我的至亲之人。” 有一高山,名为子虚。子虚山顶终年寒彻,积雪皑皑。山巅有一道观,观中有一道人,他一人独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只为温饱,其余时间,他都潜心修行,参悟道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山顶有几颗松树,一方水池,池水终年不冻,池边有一小洲。一日晨起,道人走出道观,看见洲上立着一只白鹤,那鹤身姿挺拔,茕茕而立,浑身雪白,只有翅尾带了些许墨色。道人走到小洲边打水,那鹤便立在那,只静静看着他,不闪躲,也不害怕。 道人问:“你到这来,是饿了么?” 鹤不语。 道人又问:“还是这山上寒冷,让你无所定居?要是冷了,便随我过来烤火吧。” 鹤不动。 这一人一鹤僵持一阵,那鹤竟突然屈起腿,如蹲下一般,缓缓将腿收入了蓬松的翅羽中,它伸长了脖子,用细长的尖喙,轻轻敲了敲道人手中的拂尘。那双柔和的眼睛便定定地凝视着道人,许久也未偏转。 道人明白了它的意图,笑道:“我不过一个道士,每日读几卷经书,参些许道法,你若想学成得道,我恐怕教不了你什么。” 鹤却仿佛听不懂他所言,只重新立起,展开双翅,腾空而起。它飞上松枝,又踏过屋檐,继而飞往子虚观上空,随着院内香炉里缭绕的烟气一同盘旋,到最后,他落回小洲旁,用尖喙轻轻碰了碰道人的手。 这一次,道人没再劝他,只道:“相逢有缘,你既执着于此,便留下吧。” 从这以后,子虚观外,除了一松一池一小洲,还多了一鹤。鹤每日清晨便飞入观内,立在道人的坐垫旁,与他共读经,同参悟。道人放下书劳作,他便飞出道观,立在树下水边,静默不动,一待就是一下午。 没人知道这鹤从何而来,连道人自己也不知。他只是日复一日,重复着自己的生活,知道他垂垂老矣,白发苍苍。老去的道人坐在树下,任白雪覆盖了双鬓,他合着眼,突然闻得身边一阵细微的声响,才笑道:“你啊……” 鹤收回了替他拂去白雪的翅羽,仍是谦恭地低头,似是在等他说出下文。 道人说:“我修道一世,最终还是未能如愿。人总有大限,我此生,是命该如此。” 鹤低鸣一声,似是宽慰他。道人却抬起颤颤的手,轻轻摸了摸白鹤的翅膀,笑道:“这么多年,我都没给你起过名字。你总爱站在这里,我也爱看你站在这里。一水一鹤,极为雅致。” 他道:“便叫你栖洲,好不好?” 子虚山的雪将栖洲带来,也将道人带走。空空如也的子虚观,最终也只剩下一松一水一鹤,再没有那个坐在树下,坐忘悟道的老者。栖洲守着子虚观,眼见它被风摧折,日渐凋零、破落。 那个道人没能实现的毕生之愿,终于在数百年后的一声鹤唳中,以薪火相传的方式得以实现。 栖洲之鹤,以自己的绝佳参悟,在极昼之光中飞升,大大方方踏入了储仙台。 这一眨眼,又是百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寻故人黑海搏浪来 那位道人从未对这只偶然落入观中的鹤寄予希望,但这只并非凡俗的鹤,却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头池边,陪他走完了短暂的一生。人的生命终归短暂,如是修行一世,却终究未能成正果,那这几十年,说是白白蹉跎了也不为过。 -- 第248页 自他走后,这空无一人的子虚观中便多了一位年轻的道长。无人知道他从哪来,又是何时出现在这子虚观中,只是偶尔路过山顶时,能见他立在门外的青松旁,望着子虚观屋檐上的雪,一看便是一天。 辞年这才明白当初他问及栖洲名字时,这人的避而不谈是从何而来。 海上卷起黑浪,天色昏沉,两人望向难以平静的海面,久久未言。栖洲故事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道:“这玉佩是师父走后,我在他房中寻来的,不是什么好玉,并不值钱,但这是我从子虚观中,唯一能带走的东西。” 辞年好奇一望,那玉佩不过拇指大小,通体碧绿,十分漂亮,可上面却有不少冰裂,就是把最好的玉雕师父寻来,恐怕也无力拯救。但即便如此,两人还是能依稀从这纵横的裂纹中,看到一个模糊的文字——叶。 栖洲道:“银天池显现出图像时,我便觉得这玉佩有所不同。” 玉中的冰裂仿佛化为河川,而一股温暖的力量正缓缓流过。栖洲常年将这玉佩带在身上,早已对它了如指掌。哪怕这变化如此细微,栖洲还是敏锐的察觉到,那银天池镜面中倒映出的人影,那个走在最前面,顶着风雨前行的道人,便是多年前那个守了子虚山一辈子的道长。 他引着路,也拦着浪,这一世的他比前世更强大,却不再是那个出世隐居,不问人间烟火的修行者。 可栖洲心里明白,身为凡人的他,即便以一己之力扛住了巨浪,也不可能长久支撑下来。即便是带着这一干村民成功撤离,也会耗尽他所有的灵力。耗尽灵力并不可怕,对于修行者来说,只要丹元不毁,不过养精蓄锐一阵,灵力便可慢慢恢复,自行运转。 但栖洲心里不安。他清楚地看到,在银天池照出的景象中,那扑向百姓,却被道人以灵力阻挡的巨浪里,透着一阵隐隐约约的寒气。那寒气并不明显,却不可忽视,它像一阵漆黑的雾,萦绕在每一簇浪花里,如黑夜中露出的獠牙,令人心底发冷。 栖洲再次举起玉佩,凝视那平静的冰裂,道:“如果师父在附近,它一定就能感觉到,我也一样。如果师父为阻挡海浪已经耗尽灵力……” “明白了,我们得赶紧找到他。”辞年补充道,“若能抓紧时间替他输送灵力,保住他平安是最好。” 两人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小小的玉佩,这东西跟了师父一世,已经染了他的灵气,要寻人,用它恐怕比硬着头皮找要合适得多。栖洲深吸口气,摊开右手,将玉佩至于掌中。他合眼,将周身灵力调动起来,缓缓注入手中这枚小小的翠绿之中。光团攒动,灵力飘散,辞年目不转睛,视线一遍又一遍地巡过如河川般的冰裂,看着栖洲的灵力如水般注入进去,让这原本暗淡的玉佩重新绽露光华。 太厉害了,辞年心底感叹着,即便是偷偷落到人间,灵力施展大受限制,栖洲也还是这样优秀而强大的存在。眼前的风忽然猛烈,咸腥的海浪翻涌而来,辞年觉得有什么东西飘入眼中,他赶忙后退两步,用力眨眨眼,又抬手揉了两把,可没想这一揉,再松开手时,眼前的玉佩竟不翼而飞了! 辞年一愣,忙看向一旁的栖洲,他也是一脸错愕,显然方才的闭目聚气让他全神贯注,连他也没注意到手中的玉佩是什么时候突然消失的!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辞年转着脑袋,迎着海风,将周围的一切看了一遍又一遍,视线猛地定格在远处一阵疾驰的黑影上。 “那个!”辞年抬手一指,身体却比手更快,他把剑往身后一甩,奋力向前冲去,那黑影似是听见背后的一声疾呼,竟闪得更快了,它这一闪,辞年便更是心急,他拔剑出鞘,朝着空中一甩,那剑并未落地,反而随着他甩出的拿到弧线平稳地刺入空中,小狐狸身形灵巧,足尖一点,忽的窜上了剑刃,虽有一些摇晃,但一人一剑很快平稳下来,冲着那东西极速追去。 这一逼近,辞年才彻底看清,那团影子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个通体漆黑的乌鸦罢了,它见有人御剑追来,知道自己惹了不好惹的硬茬,顿时慌不择路,不管不顾一通乱飞。辞年“啧”了一声,随它上下左右翻飞一阵,躲过枯树杈,绕过凸出的崖壁,最终忍无可忍,折过山崖上一段枯枝,便冲着那乌鸦飞射出去。那乌鸦虽慌不择路,却机灵得很,察觉到身后的不对劲,它立刻闪身躲避,树枝只擦过它的翅羽尖端,让它飞得趔趄了几分,并未将它击落。 “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辞年一咬牙,展开双手,稳住身形,在这无边的黑海上,万丈山崖边,踮着步子,踏着飞驰的剑,一点一点往前走,他走到剑端那最后的尖刃上,催动灵力,脚下的剑便如同疯了似的,不管不顾地向前冲。 那乌鸦听得身后一阵疾驰的烈风之声,眼珠子向后一转,只见这追赶他的人踏剑而来,周身散着光,因速度太快,连那光都被拉扯成一条长长的光带。下一刻,那光点袭向乌鸦,辞年伸手猛地一抓,用力揪住了它的翅膀。没了飞行的力量,又被辞年扯得生疼,乌鸦沙哑的“啊”了一声,张大了嘴。 而就在乌鸦张嘴的瞬间,那被它衔在口中的玉佩也随之掉落,眼看那抹细小的翠色坠入黑海,辞年一咬牙,竟盯着那不断下落的玉佩,踮脚纵身,一跃而下,化作一道更为迅猛的利刃,直直刺向漆黑的海面。他听见身后传来栖洲的一声惊呼,但他更清楚,这玉佩如此重要,一旦坠入深海,便永远也捞不上来了—— -- 第249页 可他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下落的速度无法再快,辞年一皱眉,圈起舌尖,用力吹出一声呼哨,随他一起落下的利刃飞快袭来,它擦过辞年的身体,直直奔向下方,剑尖一记斜挑,“铿”地一声,将那玉佩生生拍出一道逆折的弧,眼见着玉佩自下而上,划过鼻尖,辞年眼睛一亮,赶忙伸手,稳稳将它捉在手中!耳旁的风声比海浪声更剧烈,辞年却逆着呼啸的烈风,大笑道:“我抢回来了!我……” “啊——”右手攥着的乌鸦惊呼一声,辞年猛地偏过头去,只见这本不平静的黑海,在他身侧再次掀起巨大的浪来,那浪花高有数丈,隐天蔽日,这席卷之势,像是要把一切都杀个干净!辞年再次吹响口哨,利剑立刻杀来,回到他的脚下,托起他的身体,奋力向浪潮之外飞去,但他视线所及的地方,还是飞快地被吞入黑暗中。 海浪声,风声,乌鸦的嘶喊,栖洲的呼唤,还有巨大的拍击声,全都响作一团,辞年被这巨浪卷得天旋地转,又再一次被狠狠拍向了山崖。 周围静极了。 辞年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安静,如同坠入无垠的空洞之中。那里什么都没有,让人昏沉困顿。 渐渐地,他听到一阵滴水声,滴滴答答,从极缓极轻,到渐渐清晰…… “玉佩……”辞年嘟囔着,突然猛地一睁眼,惊醒过来,“玉佩呢!” 他喊着玉佩,视线里便真的出现了玉佩,虽然眼前的一切都还模糊着,可辞年还是从一片昏花中,辨出了那抹带着冰裂的翠色,是栖洲的玉佩没错。他忙伸出手,抓住了那托着玉佩的手掌,仔细凑近鼻尖看了又看,这才露出笑容,如释重负般向后躺下:“那就好……” 他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坚硬的地板上。枕着的东西说软不软,说硬也不硬,谈不上舒服,却让人格外安心。他合着眼,刚想开口在说些什么,却觉得胸膛里一股闷气往外涌,话还没开口,便是一阵呛咳。他这一咳,被他枕着的“东西”便立刻将他扶起,替他拍打着脊背顺气,那动作十分轻柔,是辞年从未感受过的…… 辞年来不及回味了。他突然反应过来,再次惊醒,这一次,他连滚带爬地往前挪出好几尺,直到感觉自己已经远离那炽烈的温度,他才猛地回头。 视野里,那个一身白衣的,鹤一样永远挺拔板正的人,正跪坐在地上,伸着手,面露疑惑地,看向落荒而逃的他。两人僵持一阵,连空气都尴尬起来。 “谢谢你帮我抢回玉佩……” “我不是故意睡在你身上的!” 两人异口同声,却又被对方的话堵了回来,再次陷入沉默。 “不用谢的……” “这点小事不必道歉。” 这不该来的默契实在令人哭笑不得,两人看着对方,竟一起笑了出来。辞年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可栖洲腿上那块被他枕过留下的水渍,还是让他耳根升起了一阵令人心痒的温热。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己之躯曾救万民 辞年还是迷糊,他衣服湿了个透,很不舒服,他坐在那,用力一甩脑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毛茸茸的小狐狸,没办法靠这个甩干身上的水。而这么一甩,倒是把他脑袋甩得生疼,辞年呜咽一声,忙抬手捂住头。栖洲见状,忙赶过来,想也不想便抓住了他的手:“浪太大了,你追乌鸦时被拍到了山崖上,磕破了点皮,我给你包上了。” “替我包上……”辞年心底一喜,仿佛脑袋上隐隐的痛也瞬间消失了,他乐道,“你……你替我包上的啊?” 栖洲看他笑,只得无奈道:“是……不替你包上,再磕碰一会,伤口就更大了。虽然离成仙还差一步,但入了凡间,终归还是得注意点……” “会注意的,会注意的!”辞年乐得开了花,他想抬手去碰碰头上的布带子,又怕自己手沾了水脏了那白色,一时手忙脚乱,看起来格外滑稽。 栖洲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吗……” 辞年道:“当然值得高兴!你替我包的!还包得那么好看!” 栖洲道:“这里没有镜子,你怎么知道好看……” 辞年辩解:“那我不管,你包的一定好看!你用什么包的,你下来一趟,还带了纱布么?” 栖洲摇摇头,只缓缓抬手,让他看自己方才情急时扯下的衣袖,好好的长袖裂了口子,被扯下的断口参差不齐,看得辞年刚绽开没多久的笑又淡了下去:“你怎么把自己袖子给扯了……” “你被浪拍上山崖,将那崖壁重重砸了个坑,我御剑去把你捞回来,却恰好被另一个浪打进了崖边一处的偏僻的岩穴里,外边风大,还开始下雨了,我怕把你带出去淋雨,你的伤更是好不了,这才自作主张给你包了伤口,在这稍作休息。” 辞年听他解释了这么大一串,怕他会错意,赶忙道:“不不不,我不是怪你进山洞,我是觉得……你这衣服可惜了,你上储仙台这么久,一直爱穿白衣,又爱干净,这下衣服不仅脏了,还坏了……” 栖洲叹气道:“衣裳是死物,坏了就坏了。” 辞年听到这,突然转转眼睛,轻声道:“那……我也很重要?” 栖洲不解:“这是什么话,你自然重要。” 辞年一乐,刚才那傻兮兮的笑容又爬上了脸颊,笑了一会,才发觉栖洲仍看着他,这才觉出几分不好意思,慌忙低下头:“玉佩回来了,咱们就出去吧,你不还得找师父么,再耽误……” -- 第250页 下半句还没出口,辞年的耳朵便捕捉到身后一阵细微的动静,他猛地扭过头,瞥向身后。身后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这洞穴很深,不知道通向哪里,他们只是在入口处停留,借着外边透进来的微光,加上栖洲手里的剑光,才算勉强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而黑暗深处有什么,谁也不敢预测。 辞年一个激灵,立刻窜起来,拔剑出鞘,张开双手,拦在栖洲的面前。两人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唯恐那深处突然窜出什么难以招架的怪物。若是平时还好,两人怎么着也是上了储仙台的半个神官,但此时辞年受了伤,此地妖气弥漫,颇为凶险,真遇上个难对付的,恐怕没个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问题。 “一会真有什么东西,你躲在我后面。”辞年明明矮了栖洲小半个头,说这话时却格外坚定。 栖洲道:“你受伤,你在我后面。我来解决就是。” 辞年顿了顿,一回头,竟把脸颊鼓了起来,那模样看着很是委屈,有莫名带了几分娇憨,栖洲看他这样,也是一愣,不知哪里说错了话让他不高兴了,两人对视良久,辞年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栖洲摸不着头脑:“我没有……” 辞年道:“那这点小伤罢了,你就觉得我打不过了,可不是看不起我吗!” 栖洲忙解释:“我没有!我只是……” “那你就老实在我身后待着!”辞年转过头去,尾音居然还带了几分上扬,似是在笑。栖洲一阵错愕,完全摸不着这小狐狸的脾性,但辞年话是这么说了,栖洲怎么做,却不一定能如他的愿。 忽的,黑暗中传来一阵嘶鸣,继而一阵翅羽拍打声猛地袭来,辞年剑已出鞘,他侧耳一听,便立刻像箭一样冲着右前方刺去,手中的剑散着红光,杀势极猛,剑刃擦过,红光乍起,正照亮了那一小块黑暗,一阵惊惶而沙哑的喊叫响起,辞年一皱眉,更是猛地追上去,眼看就要没入黑暗之中。 栖洲见状,心下一惊,赶忙道:“里面太黑了!快回来!” 那头辞年却丝毫没有犹豫,他头也不回地朝着里头奔去,不一会就没入黑暗中,再瞅不见他的身影。 洞穴深处的黑暗中,只剩下一阵阵扑棱声伴着拳打脚踢声,栖洲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声音并不远,怎么偏偏一阵漆黑,看也看不见……正当他疑惑时,辞年大喝一声“哪里跑”,一阵衣料摩擦声后,这小狐狸竟抱着个什么东西,从那洞穴伸出扑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下后,才将那东西死死压在身下,冲栖洲喊道:“力气这么大!快来搭把手!” 两人一通折腾,这才将他手里按下的东西拽出来,那东西被攥在手上时,还在扑腾着翅膀,一双翅膀展开,足有二尺长,这一扑棱,还打了辞年的脸好几下,打得辞年差点张嘴撕了这玩意的羽毛。栖洲却不多话,只拔剑往那东西脖子上一架,冷声道:“不准动。” 流霜闪着寒光,连剑刃都透着丝丝寒意,可栖洲的语气更冷,这话一出,那扑腾的翅膀立刻收了,它瑟缩着,躲在辞年的手里瑟瑟发抖,羽毛湿透,活是只落汤鸡。 “呸,欺软怕硬。”辞年不屑,定睛一看,忙道,“这……这不就是……” 栖洲道:“你认识?” 辞年一咬牙:“这不就是刚才偷你坠子的那破乌鸦么!方才还没觉得,现在看看,它这翅膀一展开,居然有这么大!还拍我脸上,我让你拍!”话音落,辞年的拳头也落了下来,那乌鸦本以为缩在他手里能躲开栖洲的剑刃,却没想又挨了他狠狠一拳,乌鸦赶忙扑棱翅膀想逃,却发现自己怎么飞都飞不出去,低头一看,才发觉刚才那拿着剑要杀鸟的,此刻正死死拽着自己一条腿,面上虽毫无表情,但这架势就是故意要让自己挨打,好让这另一个张牙舞爪的出气! 乌鸦心道自己倒了八辈子霉,张大了嘴拼命喊,不出几声,竟猛地喊出一句人话来:“别打了!别打了!两位祖宗饶命啊!” 这话一出,两人都是一愣,但攥翅膀的攥翅膀,抓鸟腿的抓鸟腿,谁也没半点放松的意思。能拥有如此神志,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寻常的乌鸦,但已经能口出人言,倒也十分稀奇。两人虽然震惊,却还没到目瞪口呆的地步。乌鸦见自己被逼得说了人话也没法让两位祖宗松手,便只得求饶:“二位……二位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不该叼走玉佩,小的死不足惜,但……但我上有老下有小……嘎……” 辞年冷哼道:“还老小呢,你少说得几百岁了吧?” 乌鸦被他噎住,只得赔笑:“嘎!您……您说得是,我这是跟人学来的,现学现用,卖弄了卖弄了……嘎!但……但我是真诚道歉,您看我也没弄走您的玉佩,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回,放我走吧!” 辞年觉得这话到这也差不多了,毕竟玉佩没丢,他们也没什么大的损失,但失主是栖洲,这乌鸦放不放,还得看看他的意见。他望向栖洲,却发觉那人也在看着他,两人对视一会,栖洲忽然道:“放你也不是不行。” 乌鸦见有了生机,立刻赔笑:“嘎嘎!大爷您宽宏大量!大爷您海纳百川!小的一定……” 栖洲打断他:“我有些问题,你得回答,回答好了,便放你走,回答不好……” 乌鸦忙道:“一定回答好!一定回答好!绝不敢乱说!” -- 第251页 “你为何要偷这玉佩?” 乌鸦闻言,从嗓子眼里发出两声咕咕,小声道:“嘎……您也知道,我们这些小妖,整日修炼,不就是为了能功力精进,得以提升嘛……我当时在海上转悠,嗅到了灵气,这野外虽然也有灵气,但终归是零星的,这么充沛的灵力,实在是太过少见,加上我看二位好像只是寻常公子,手里却托着如此稀罕的宝贝,我想着我会飞,要是抢了二位的东西,二位应该也追不上我,我岂不是……白赚了个这么好的宝贝,所以……” 辞年嘁了一声:“没想到吧,爷爷我也会飞!” 乌鸦忙奉承:“没想到没想到!大爷您太神武了!飞得比天都高!小的实在心生敬意!嘎!” 辞年得了夸奖,很是高兴,他松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乌鸦的脑袋:“算你识相。” 栖洲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又道:“你住在这山崖附近?” 乌鸦道:“嘎!我住在山头那边的林子里,离海岸近,您也知道……这海岸边常些鱼被冲上来,我就能趁机分一口……” 栖洲道:“那最近海水暴涨之事,你可知道?” 乌鸦道:“知道知道!海浪突然掀起来了,好几丈高,很多人从远处逃过来,沿着山路走了好远!” 栖洲赶紧问:“那你可曾见到那个领头的?” 乌鸦一愣,细细思索了一会,道:“领头的……是不是那个,提着剑的,走在最前面的那个……” 栖洲急道:“你可曾见过他!” 乌鸦张了张嘴,眼睛却忽然一转,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您得保证放了我……” 栖洲道:“我放了你。” 乌鸦又道:“那……您得先放了我,不然我怕我说完了,您一刀子下来,我几百年的修为就没了!” 辞年见他得寸进尺,立刻揪了一把他的翅羽,威胁道:“你现在可在我手上攥着呢,居然还跟我们讲起条件来了?” 乌鸦吃痛,“啊”了一声,哀求道:“我这也是为了活下去啊!您二位功力深厚,我逃了两次都被你们抓回来,我就是有好几个胆子,也绝不敢在二位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你们放了我吧,给我一条生路,我决不食言,我……我还能带你们找到他!” 辞年听了这话,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看了看栖洲,两人一合计,便同时松开了手。 乌鸦得了自由,落在地上,赶忙梳理自己湿漉漉的羽毛,一连哆嗦了好几下,才瞪着那双溜圆的眼睛,开始说话:“那个领头的人,我见过!” 栖洲问:“在哪见过。” 乌鸦道:“在山崖上,他带着一大批人往山那头走,走了很远很远……” 山路曲折,雨水连绵。道人顶着狂风和闪电,带着所有从海边撤退的百姓,一步一步地往内陆撤离。他身后,无数道巨浪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山崖,浪越来越高,水漫上山路,吓得赶路的百姓阵阵惊慌。 道人逆风喊着:“没事,随我走!脚程快些!” 百姓们连连点头,逃命要紧,谁也不敢偷懒,便一个个跟着他往前走,即便道路湿滑,也坚定地踏步前进。道人领着他们翻山越岭,走过了一条又一条山路,可山崖陡峭,盘山的路怎么走,都仍有海水紧随其后,浪头越来越高,海风越来越烈,好几个村民被风浪吹得走不动路,步伐越来越慢…… 道人回头,只见暴风呼啸,随着风雨一同杀来的,是从黑海上卷起的,如城墙一般高耸的海浪,它砸向还在半山腰的百姓,遮天蔽日,眼看着就要将他们全部吞噬。山路上响起一片哀嚎之声,人们连滚带爬,拼了命的往山上跑,却抵不过脚下不断漫上来的海水,更逃不出那巨浪拍下时投下的大块阴影。 正在此时,道人忽的一抬手,将剑刃指向一片浑浊的大海。 满心绝望的百姓捂住双眼,等待着洪水灭顶的那一刻,却等来了道人的再次呼唤:“各位,快随我走!” 他们撑开眼,才看见这刚刚就要扑下来的滔天巨浪,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网住了一般,全都悬在空中,定在脚下,再没有前进一步的可能。他们看向道人,只见他衣袂翻飞,立在海风中,咬紧了牙,用尽全力攥紧了剑,对准那汹涌的大海,喝道:“不必管我!赶紧走!顺着山路往里走,往内陆走,不要回头!” 第一百三十三章 寻尊者如何入深海 栖洲听得目不转睛,可乌鸦说到这,却没再继续。 辞年急了,忙扯了一把乌鸦的翅膀,道:“然后呢,你怎么不说了。” 乌鸦沉默一会,继续道:“然后……那些村民就加快脚程。”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走过道人身边,他们牵着孩子,赶着牛,每一个走过的人,都在向他道谢。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却不停地微微颤动。 道人用尽了全部的力量,一直高举着那把剑,别人看不见,可乌鸦能看见,那剑端涌出的力量,正结成一堵巨大的墙,那墙虽无形,却挡住了后头汹涌的海浪。持剑的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墙后的浪花不断冲击,那水也只能化作雨丝,一点点渗过云层,缓缓落下。 他坚守到最后一个百姓跨过山头,坚持到这整个山崖边只剩下他一人。 然后他松开手,剑落下,直直插入泥地,他也双膝一软,结结实实跪在地上,布衣染了泥浆,他也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汹涌的海浪冲破了无形的墙,水涨起来,很快便漫过了山路,道人看着那浑浊的海水,突然拔剑,从怀中摸出一道符篆,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剑刃刺穿符篆,狠狠钉入水中。 -- 第252页 万道金光应声而起,浑浊的黑海发出阵阵嘶鸣,一条通体漆黑的大蛇蹿出水面,它长着一身坚硬的鳞甲,却在身体往下三寸处,被道人的利剑刺开了口,那伤口淌出的血都极为粘稠,透着浓重的腥臭。那海蛇瞪圆了眼睛,张开血盆大口,冲着跪坐在泥地里的道人嘶鸣。 道人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道:“不过区区妖孽,也敢趁着海啸为非作歹!” 海蛇怒极,它搅动海水,掀起更高的海浪,粗壮的蛇尾凌空一甩,将道人狠狠掀上高空,已经为拦截洪水而筋疲力尽的道人,根本没有力量抵抗它的攻势,他瘦削的身躯被高高掀起,又被那海蛇的尾巴狠狠抽中,朝着一旁的山崖重重撞去。 乌鸦说到这,叹了口气:“嘎……我当时心想这人真是个蠢货,若是求饶,没准还有几分生机,何苦要激怒那大蛇呢……” 辞年“啧”了一声,乌鸦自觉不妙,赶紧闭嘴,沉默一会后,又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嘎,后来我也害怕,我一个小妖怪,也敌不过那大蛇,我只看见他被摔上山崖,随后……也许是掉下去了,他挡洪水耗尽灵力,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栖洲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道:“哪边的山崖?” 乌鸦道:“东边的,那座高高的断崖……他们也是沿着那条山路走的,您……” “你走吧。”栖洲起身,冲乌鸦挥了挥手,“多谢了。” 乌鸦一听栖洲让它离开,连感谢都顾不得听了,立刻扬开翅膀向着洞口飞去,不一会,就彻底没了影子。洞穴里又只剩下两人,辞年看着栖洲,只见他低垂着脑袋,看不出情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他,只得与他一道沉默。 于修仙之人,这或许是再正常不过,却不得不一遍遍面对的难关。获得永生的他们,该如何面对至亲至爱的离开?栖洲仍为仙鹤时,曾陪伴师父走过短短的一声,师父走后,他将悲戚化作鹤唳,响彻子虚山山巅。当他勤加修炼,终于飞升,到了储仙台,成了准神官。他本以为自己心境改变,一定可以坦然面对一切生死,不会再为此挂怀。 可他没想到,银天池映照的人间悲苦,又再一次将他的至亲之人卷入其中。 栖洲的手握了又松,最终无力垂下。他道:“我们去看看。” 辞年立刻道:“去东边山崖么?” 栖洲道:“是。” 他还想去看看师父,人已死,尾七后便可再入轮回,但师父终究是死在了这荒野之中,无人供奉,这一路必定走得不顺畅。栖洲想了想,轻声道:“咱们去看看,能不能渡他一程。” 辞年想都不想:“好,咱们这就去。” 两人离开山洞,御剑东行。栖洲攥紧了手里的玉佩,往里不断注入灵力。他希望这手里的东西能替他寻着痕迹,找到道人今世的残魂。 若是还能见上一面…… 剑缓缓降下,两人落在东山崖边,山路与山崖中间,隔了一道深深的峡谷,下面汹涌的浪潮,此刻妖气盛行,海浪漆黑浑浊,根本看不到一丝生机。两人立在崖边看了许久,辞年道:“很奇怪。” 栖洲看着手里的玉佩,轻声道:“怎么说?” “那乌鸦……是不是骗我们?”辞年道,“我没有感觉残魂,生魂或者死魂,也全都没有……” 栖洲道:“玉佩没有动静。” 他摊开手,让辞年看了看手中的玉佩,灵力仍在注入,但玉佩却纹丝不动,仿佛一块死石头,没有一点感应的动静。也就是说,他要找的人,无论生死,都不在这里。 辞年疑惑极了,他绕着山路走了好几圈,雨已经停了,天色却依旧不见晴好,辞年在山路上看了又看,他瞪圆了眼睛,也始终没有一点痕迹。他摇头道:“这不可能,按时间推算,我们来到这,师父应该刚走了不过几天,别说尾七,头七一定都还没过去。这荒山野岭,又有妖气,他绝不可能跑远,怎么会……” 栖洲听着辞年的话,却始终一言不发。辞年提出的问题,他也十分不解。 山崖十分陡峭,一个筋疲力尽的人,一旦坠入海中,一定会立刻被浪打晕,再往后,他不敢细想,但必定凶多吉少。按乌鸦的说法,道人不仅坠入深海,还是在被撞击到山崖后,才彻底坠下,生还的几率已是微乎其微。那么这人呢?这魂呢?跑到哪去了? 辞年思来想去,一拍手,道:“你身上可有他的物件?” 栖洲低头,看向了手中的玉佩,道:“只剩这一样。今世我与他并未相识,若说寻他,恐怕也是我自寻烦恼……” 辞年却抓过玉佩,双腿一盘,直接坐在了山崖边上:“既然如此,我们便将他召出来一问。若是生魂,便赶紧救人。若是死魂,便当即超度。今世未能相识,但前世终究有缘,这是你的师父,那就是我的师父。” 没等栖洲搭话,辞年便合上双手,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随着招魂决的颂念,辞年周深渐渐腾起一阵轻柔的云雾,那雾气袅袅,萦绕山头,将栖洲也一并缠绕其中。栖洲看着这雾仿佛伸出触手,正顺着山崖逐渐向下,心里已经熄灭的希望也渐渐燃起。 还有希望。山崖下,正是那道人的坠落之处,如果他还活着…… 如果他还活着,自己又该如何称呼?唤一声师父是不是唐突了?栖洲想得入神,却忽的听到一身空灵的声响。他猛地回神,辞年也忽的睁开了眼,两人面面相觑,又一同竖起耳朵,唯恐错过哪怕一丁点细微的动静。周遭除了海浪和风声,什么都没有。 -- 第253页 辞年略有迟疑,却还是继续合掌,颂念口诀,云雾再次缭绕,这一次,那声呼唤十分清晰,声音却格外沉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了好几道,一层又一层,阻碍了它的传达。辞年不明就里,却用力一合双手,狠狠拍了一掌,玉佩在他手心里发出光来,云雾呈现出一片金色! 而就在此时,悬崖下的海水爆发出一阵刺耳的轰鸣,那一直呼唤的人声由远及近,响彻云霄!两人低头一看,只见一片浑浊的黑海中,一个莹白透明的魂魄飞奔而出,它带着一身污浊,却仿佛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华,刺破了层层水波的阻挡,朝着两人的方向飞快袭来。 而飞来的东西不止一个,还有那尾随身后的,一条巨大无比的黑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千丝转歧路遥遥顾 “后退!”栖洲反应极快,他拉着辞年的手腕,用力向后一扯,两人一同翻倒下去。随着他们踉跄倒地,那条黑蛇应声窜上,巨大的头颅蹭过崖边,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破碎声,辞年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得脚下的土地都被那蛇砸得震颤几分。 “这么大的蛇……”辞年一声惊叹尚未出口,便见得那黑蛇张开血盆大口,正冲着空中的什么东西狠狠扑去。辞年还未看清,身边的人影便忽的闪了出去,天色并不晚,空中却铺满了遮天蔽日的黑云,海天沉沉一片,混沌不清。流霜的剑光划破层层雾霭,直直刺向大蛇的头部。 剑光一闪而过,大蛇发出一声剧烈的嘶吼,蛇身扭动得越发剧烈,两座山崖之间的缝隙本就狭窄,被这蛇一顿挣扎磕碰,更是闹出了地动山摇的架势。一阵血雾飞溅而出,像雨水落下,辞年躲闪不及,洒了一头一脸,赶忙捂脸大叫:“这是什么东西!” “海蛇!”栖洲的声音穿过震耳欲聋的嘶吼,辞年赶忙抹了抹脸,还没撑开眼,便被从天而降的鹤一手揪着衣领,向后一拽,拖着飞出了好几尺。栖洲没有御剑了,他背上生出了一双结实的翅膀,翅羽雪白,翅尾衔墨,那双翅展开,像一对结实的臂膀,一边护着辞年,一边护着一个莹白的灵体。 辞年呆呆地盯着那魂魄看了一会,喜道:“师父在这呢!” “先走!”栖洲本该比他更高兴,但身后紧追的东西却让他手忙脚乱,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他,因为这蛇实在是太大,大得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辞年见他张开了羽翼,也跟着一声呼哨,将剑召出,顺着风势踏在刃上,跟在栖洲身侧,与他一同御风而行。 辞年道:“咱们去哪!” 栖洲道:“随便,反正先绕开背后这家伙!” 辞年回头看了一眼,好家伙,这庞然大物跃出了水面,强悍却丝毫不减,他甩着尾巴,巨大的身躯顺着山崖盘旋而上,大有要将山峰搅碎的意思。獠牙锋利,信子血红,只是辞年眼尖,看到它信子顶端似是缺了一块,它一吐信子,便是一阵血腥臭,熏得人肚里翻江。 辞年只是看了这么一眼,御剑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他一惊,眼看就要被这东西追上了,赶忙转过头,咬紧了牙往前窜了两步,一把抓住栖洲的手,喊道:“我回头给你侦察敌情呢,你别松开我呀!” 栖洲二话不说,立刻紧紧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山顶飞去:“这东西被我沿着牙削了一块信子,现在正生气呢,你看他做什么……” “那是你干的啊!”辞年恍然大悟,“刚才那血雨,也是从它嘴里喷出来的?你看看我这一身!刚一下来就摔了一身泥,后来又替你追乌鸦被浪打,现在又是一身血……我陪你下来一趟,怎么倒霉的全让我沾上了!” 栖洲面不改色:“是你自己要下来的。” “我……”辞年语塞,眼珠子转了两圈,扯着嗓子耍赖道,“那我不管!” “……”栖洲逆风,一鼓翅羽,拉着辞年飞到了更高的地方,“先逃命。” 辞年在风声呼啸里继续耍赖:“我不管!我陪你下来一趟,结果还这么惨!你得补偿我!” 栖洲回头看一眼,那黑蛇还在紧追不休,但一条海蛇远离了水,终究还是会行动迟缓,那攻势渐渐弱下去,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视线里了。栖洲松了口气,无奈道:“那你想要什么?” 辞年立刻道:“要你给我买新衣服。” 栖洲一手一个,拎着一狐一魂,越过山头,终于落在了一片较为平旷的空地上,他松了口气,撒开了辞年的手,那小狐狸跟着他走了两步,见他没回答,又自己给自己砍价:“衣服不行,帽子也行……” “行。”栖洲无可奈何,“衣裳罢了……” 辞年见他并未展现出为难的样子,便又道:“那我要跟你一样的衣服,你的衣服好看,我喜欢。” 栖洲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一身白衣……” 辞年道:“那我也喜欢,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白衣,你若是买不着了……” 他说了一半,声音渐小,像是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下去了。沉默一会,他又道:“反正衣服和帽子你总得给我买一个!你看我这一身脏兮兮的,一会回去要被小天鹅笑了。” 栖洲哭笑不得:“该你逃命的时候,你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难怪刚才回头看一眼,就能差点掉了队。” 辞年不服:“是你抓着我了,我才开始想这些的,你的翅膀有力,飞得快,自然能甩开那蛇……”说到这,他似是才想起正经事来,赶忙一拍手,绕到另一边,看着重新落回地上的,那轻飘飘的灵体:“咱们得先把这要紧事办了!” -- 第254页 这魂魄近似人形,散着莹莹白光,极为纯净,没有怨气,也没有煞气。只是这干净的魂魄早已不是生灵,他的主人,终于还是被洪水淹没,将自己的性命留在这汹涌的波涛之中。栖洲看向他,却已难以从他模糊的面目中看出故人的影子,他看了许久,终于叹气,道:“难怪方才玉佩感应不到。” 辞年凑近几分,仔细看了看,道:“有妖气。” 栖洲一拂袖,散出一道灵波,将那包裹在灵体外的妖气驱得干干净净。可驱了妖气,他又不动了。辞年看看他,又看了看面前的灵体,吸了口气,突然转身,朝着一旁的林子走去。栖洲见他走开,问道:“你上哪去?” 辞年头也不回,只摆摆手:“你和你师父肯定有话要说。我先去找点水,洗洗脸上的脏血,那蛇恶心死了……” 没等栖洲回话,辞年就搓着脑袋,三步作两步地窜到了树后。这地方没有什么水,他也就是找个理由逃开罢了。辞年蹲在树下,用力搓了搓脸颊,懊恼着叹了口气:“唉……” 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是想让栖洲买不到一样的衣服,便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他。可话到嘴边,舌头却莫名其妙跟牙齿打起架来,无论如何都没把那句话说出口,舌头打结的结果,就是脸上发烧……辞年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 他都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初登储仙台,便是修测放榜的日子。辞年一个愣头青,又爱凑热闹,看见一群人围在告示栏前,便也跟着往前挤,挤着挤着,便看见了从一旁走来,绕过人群,领取奖励的栖洲。 栖洲的头发一丝不乱。他剑眉星目,身形颀长,绕过人群时,步履明明轻快有力,却听不见一丁点踏步的声音。他看都没看众人一眼,只领了自己的东西,便转身离开,不一会就拐过院墙,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短短一面,竟让挤在人群中的辞年看呆了眼。他忙向周围的人打听,这第一名是谁,怎能如此才貌双全,周围人见他眼睛都发直,不免笑了他一阵,却还是告诉了他,这位第一名,从踏上储仙台开始便是第一,到如今,已经不知道拿了多少个第一了。 辞年惊得合不拢嘴:“这么厉害,怎么还没飞升?” 到后来他才知道,储仙台不过是飞升之路上的一级阶梯,漫漫修炼之路,这才刚刚开始。辞年在储仙台落了户,便再也闲不住,他打听了栖洲的院子怎么走,便开始偷偷隐去身形,爬到墙头上去看人家。这么一看,便是足足半个月。 栖洲每日晨起后,回到院内看书,看书时不吃点心,但总会煮茶,茶水是井里打出来的,储仙台的井连着云端,打上来的水也勉强能算上无根水,茶叶不知是哪弄来的,不过闻着倒是很香。辞年也觉得自己这举动怪怪的,但架不住栖洲生得好看。 狐狸爱美,这可是天经地义的! 直到某日辞年趴在墙头偷看时,一时错脚踩了个空,整个狐狸跌落下来,足足滚了三圈,仰面朝天地歪在栖洲院子里。可这么大的动静,竟没能激起栖洲半分惊诧,他依旧端正地坐着,一手拿书,一手喝茶,仿佛没看见他。 辞年“喂”了一声,说:“你怎么跟没看见我似的……” 栖洲面不改色:“你在墙头趴了半月有余,还觉得没看够么?” 辞年一惊,忙翻身爬起,落荒而逃,窜出栖洲院子时,他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那人道:“下次拜访,还请登门,翻墙入户可不是君子所为。” 辞年奔出门的瞬间,就发誓自己绝不会再跑到栖洲院子里了,这丢人丢到家的滋味,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了!然而第二天,他还是惦记着这人的俊朗与帅气,脚不听使唤地踩到了他的院门外,这一次,辞年还是翻墙进去的,但落地时没摔了,落得十分潇洒帅气。 再往后,辞年便粘着栖洲,不肯撒手了。他看书,辞年就在一边乱翻他的纸笔;他煮茶,辞年便自己不知从哪买了个小瓷杯,也嚷嚷着要喝;他练功,辞年就在一旁鼓掌喝彩;他收拾东西准备休息,辞年便帮着收拾,可那张嘴却怎么也闲不住,一定要问东问西,把什么都问个明白。 栖洲总是拿他没办法的,狐狸嘴快,又爱强词夺理,动辄撒娇耍赖,缠得栖洲终日哭笑不得。他说过许多话,大多是逗人玩的,半真半假掺和着,一时半会辨不出个所以然。 可辞年却不知为什么,胡话说得太多,竟把自己给饶了进去。 辞年看了看手,嘴里一念,凭空掬起一碰水,他把水全都拍到脸上,用力将脸上已经凝固的红褐血痕擦干净。水珠成串落下,也把脸上的温度给带走几分,他扯过还算干净的那半边袖子,把脸擦了又擦,随后起身,往栖洲那走去。 要是能一起飞升就好了。辞年心里突然钻出这么个想法来,他绕过树丛,走向远处的白色背影。 那人面对着半透明的魂魄,却好像什么也没有说。一人一魂静静立着,让辞年不知自己该不该过去。他站在远处看了一会,终于按捺不住,轻声道:“你们聊完了吗?” 栖洲闻言,突然回头,眉头却是紧皱。辞年见状,慌忙跑过去:“怎么了?” “咱们得去把那条蛇找出来。”栖洲语气有些焦急,“师父走不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齐心诛邪剑雨石攻 -- 第255页 “怎么回事……怎么走不了,师父不是在这么!”辞年一头雾水,他绕开栖洲,径直走向那人身后的魂魄。这魂魄极为干净,莹白透彻,没有丝毫怨气沾染,辞年仔仔细细看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 他道:“你要是舍不得,就再多聊会……” 栖洲却忽然拉起他的手,探向灵体胸口处。一阵刺骨的冰冷猛地袭来,辞年一个哆嗦,立刻抽回了手,难以置信道:“什么东西……这么凉!” “我方才跟师父说了许久的话……”栖洲皱眉道,“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像个空壳一般,我觉得不对,便仔细探查,这才发觉……这魂魄的灵核是空的。” 辞年瞪圆了眼睛:“灵核?” 这并不奇怪。银天池照出的景象和乌鸦口中的话相互印证,这位道人确实是有修为在身,能操纵灵力的修行之人,若不是生有灵核,绝不能以一己之力竖起壁垒,阻挡汹涌的海浪。可现在,他的灵核却没了,原本应该存在灵核的心口,只剩一片彻骨的冰凉……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方才的招魂术施展得很顺利,辞年虽尚未完全飞升成为神官,但这点基本的法术还是不会失误的。口诀没错,阵法也没错,能将魂魄从悬崖之下的黑海中唤出,便足以看出辞年功力不浅。这唤上来的魂魄,也确实是那位道人的,怎么胳膊腿脚头发丝都还在,偏偏这最重要的灵核无影无踪?没了这个,魂魄就是孤魂,没有意识,不辨西东,连任人差遣都做不到,放在野外,指不定那条路上来个得了道的小精怪,就能把它吞吃干净…… “吃……”辞年恍然,“被吃了!” 那乌鸦被逮住之后,不也是这么交代的吗?并不是真的看上了玉佩,而是垂涎与玉佩中灌注的灵力。这海蛇借着海啸兴风作浪,本以为可以吞噬海岸边的无数百姓,从而获得力量……但这计划被道人阻止,它得不到力量,便只能拿道人的灵核泄愤。没有灵核的魂魄是走不远的,就算走,轮回后也未必托生成人…… 辞年正思索着,栖洲却已一挥手,将这灵体收入锦囊,装进怀中:“走。” 山路已经被那大蛇拖出一道道湿滑的痕迹,有几块石头更是被它强壮有力的尾巴扫了个稀碎,两人一路走去,只见那路上一片狼藉。辞年向前几步,捡起地上一块黑色鳞片,这不靠近还好,一拿在手里,才发觉这怪物哪怕鳞片也有巴掌大小。两人一同抬头,向下望去,要知道,那波涛汹涌的黑海里,就藏着这么一条巨大无比的蛇。 它探出水面的部分占了身体的多少,两人刚才忙着逃命,根本没来得及看清。 辞年看了看栖洲,他虽立在万丈悬崖边,眼里却没有丝毫犹豫。两人沉默一会,辞年突然把外袍脱了,向地上一扔,提剑道:“我下去。” 栖洲却突然拦住了他:“不行。” 辞年道:“得抓紧时间,那可是你师父,再晚了,灵核被蛇在腹中炼化了,它只会更难对付。” “你我都是陆生,它却是水生,这深海本就是它的地界,你我贸然下水,万一有什么不测,不仅救不了师父,还会把自己都搭进去。”栖洲道,“咱们得想个法子,把它引上岸来。” 辞年道:“你说的倒是没错,但这玩意要怎么引上来?它能听我们的么?” 栖洲道:“他吞灵核是为了什么?” 辞年想也不想:“为了补足自己的功力呗,还能为了什么?” 栖洲又道:“那要是有比那灵核更好的东西在岸上呢?” “比那灵核更好的东西?咱们哪还有比那灵核更好的……”辞年说着说着,紧皱的眉突然舒展,他瞪圆了眼睛,忽然一拍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跟我来!” 海啸已过,汹涌的风浪逐渐退去,山路被海水浸泡了几天,有些草木的根都被泡坏了,本该有的翠绿换做了枯黄,看着毫无生机。蜿蜒的山路连接着海滩,海水退去,露出了宽敞的沙滩,只是这沙滩被水泡了许久,一脚踩上去,便会留下深深的脚印。 年轻的书生抬起脚,看了看脚印,忽然转过头,对身后的同伴们说:“这地方可真难走!咱们为什么到这来?” 同伴们异口同声:“师父说了,你这样的,就该来这历练历练!” 这书生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嘴上却乖乖收了抱怨,老实踏着步子往前走,在离海岸边不过几十尺的地方,他停下了,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同伴们,大声道:“要练功一起练!你们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大海还能吃了你们吗?” 随他一起来的同伴不过十数人,全都是书生装扮,看着都很年轻,他们见他回头,便笑嘻嘻道:“你可是大师兄!师父说了,你年纪轻轻便修炼得道,如今都已经结出丹元了,难道不该带个头,起个示范作用啊?” 这话一出,一众年轻人便一齐道:“就是就是!大师兄最厉害了!” 那书生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每次都是我!什么好处轮不着我第一个,这些个顶雷扛锅的时你们总惦记着我先来!” 众人还想说些什么,那书生却扭过头去,对着风波未平的大海,朗声道:“我来就我来!你们都给我看好了!本仙君今天就要跳进去,把那海底的珍珠给你们捞上来,让你们开开眼界!” -- 第256页 一听这话,同伴们便异口同声的“啊”了出来,他们顾不得沙地湿软难行,忙不迭地跑上来,跟着书生一同站在海边,劝解道:“别啊师兄!我们刚才开玩笑呢!这黑海下不得,海里有妖怪的!” 书生怒道:“什么妖怪!你见过?” 那人摇头:“这……只是听说……” 书生气更大了:“听说?听说的东西最不靠谱!我还听说这海里藏着我的儿子呢,你让我儿子出来叫一声爹听听?” 那人赔笑:“师兄……我这不是怕你出什么意外嘛……” “你这是看不起我?我堂堂——”他顿了顿,这个“堂”字拖得尤其漫长,“——玉面小飞狐!能出什么意外?我告诉你,你师兄我修炼得到,可是被咱师父夸奖过的,你看看我这一身修为,别说海里有什么妖怪,就是从海里窜出来个大罗神仙,我都不放在眼里!” 那人立刻捧场道:“对!师兄说得对!” 书生得了夸奖,越发飘飘然:“你倒是说说,你听说这海里住着妖怪,那是个什么妖怪啊?” 那人道:“师兄你有所不知,这海里住着条黑蛇,巨大无比,极其凶悍,前些日子这海岸边起了海啸,便是它的杰作,听说吞了不少人呢!师兄你要是贸然下去了……” “嗯?” “……那肯定一往无前!把这长虫抓出来,打个稀巴烂,抽筋扒皮,给咱们一人做一双靴子,再把它的肉切了,烤着吃!吃不完……就做成肉干,分给师门上上下下几百号,吃它一个一年半载吃不完!” 书生大笑,他撇过头,对着大海,无比嚣张道:“就是!抓出来!抽筋扒皮烤肉吃!哈哈哈哈……” 笑声还未落,还算平静的海面便骤然鼓起一捧巨大的水波,海水并不清澈,却能依稀辨得那藏在波涛中不断翻滚的黑蛇,那东西一身黑气,纵使被水冲刷也丝毫不减。书生微微偏过头,斜睨一眼,笑道:“哟,这就是那妖怪?” 同伴们惊呼一声,却一个后退的都没一个,反而越发嚣张,齐声笑道:“原来就是这么条黑蚯蚓啊?师兄加油啊!咱们的新鞋子就靠你了!” “这东西只能在水里动?”一人笑道,“一点用都没有,看来刚才说的什么海啸,什么吃人,全都是假的吧?” “假的,肯定是假的!” 刺耳的嘲笑声穿透海水,终于成功将这海蛇激怒。一声嘶吼,扬起巨大的水雾,黑蛇破浪而出,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岸上这群不知死活的修行弟子扑来。首当其冲的必然是那为首的,也是笑得最大声的书生。书生站在原地,只回头看向他,眼神里居然还透出几丝轻蔑来。 黑蛇怒不可遏,扬起巨大的风浪,张嘴便要咬下去。 可就在黑蛇扑向岸边众人的那一瞬,它看见那书生竟冲他眨了眨眼,咧嘴一笑,腾地一声,这么一大群活人,就在这大蛇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黑蛇一愣,却闻得脑后传来一声轻笑:“你这点皮,够我做几双鞋?” 它猛地回头,却还是晚了一步。一道红光炸开,锋芒出鞘,辞年手持宝剑,对着这蛇的后颈便是奋力一刺,剑刃穿透坚硬的鳞片,发出一阵刺耳的铿锵声,辞年一咂嘴,皱眉道:“还挺硬!” 他将剑拔出,再次对准那已经破裂的伤口,用尽全力刺了下去。 这一次,伤口被灌满了灵力的剑锋豁然洞开,黑蛇的后颈绽开将近一人腰粗的大洞,血肉横飞。它疼痛难忍,蜷起身体,疯了似的一边嘶吼,一边甩着尾巴,辞年紧抓着手里的剑,像是把自己都变成了一根钉子,死死楔在蛇的皮肉里,无论他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黑蛇受不住了,慌忙转过身,想要带着身上的辞年一并扎入海中。这深海可是它的主场,一旦下了水,多厉害的角色都得让它三分!辞年看穿了这一企图,他攥紧了手中的剑,猛地喝道:“栖洲!人呢!你的……” 一声巨响袭来,辞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蒙了一层黑影,他猛地一抬头,只见数十尺高空上,一块足以被称作山的巨大石块从天而降,那山石不偏不倚,就是冲着这块小小的沙滩来的。辞年心道一声“好家伙”,顶着黑蛇甩尾的颠簸,奋力将剑一拔,借着蛇摆动的力道,赶在山石砸下之前被狠狠甩了出去。 那巨石擦着辞年的脚尖落下,狠狠砸在了黑蛇身上,一声响彻云霄的雷鸣声袭来,黑蛇猛地吐出信子,想要转身窜回海里,可它力气再大,也掀不动这压顶的巨物。山石砸下,掀起巨浪,辞年从一旁的山林里爬出来,正见着栖洲落回海滩,负剑而立,那一身白衣未染纤尘,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辞年吐了口唾沫,飞奔回海滩上,冲着栖洲的脑袋就是一下,却没想那人后脑勺都好像生了眼睛,不仅头一歪顺利躲开,还回过头看着一身泥点子的辞年,揶揄道:“师兄,自己夸自己,都能夸这么多句,还挺厉害。” 第一百三十六章 剑锋过剖腹救元神 “我不说那么多话,你哪来的时间搬这么大的石头!”辞年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叫我一声!你这一扔,就不怕把我砸下头,跟这蛇一起被压扁了?” 栖洲从怀里摸出帕子,替辞年擦了擦脸:“你不会,你是师兄嘛,机灵着呢。” -- 第257页 辞年被他这么一说,原本还剩三分的脾气都没了。他难得没有扯过帕子自己擦脸,而是等栖洲给他擦干净,才后退一步,往海边去看那大蛇的动静。这东西真不愧能长这么大,海广阔无垠,它便在海里发了疯似的长,没有限制也没有拘束,让它生得格外豪迈粗犷。 这巨大的山石压在它身体上,若按这蛇的长度来算,该是压到了它的三寸。山石落下时还是完整的,这时再一看,底部竟已经有了崩裂的迹象。这一下力度可不小,大蛇已经被砸得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可靠近时,还能感觉到鼻息出透出的一股腥风……这玩意还没死。 “没那么容易死。”栖洲道,“这东西少说上千年修为,没这么容易被石头砸死,咱们抓紧时间,找到师父的灵核。” 辞年伸手:“玉佩交给我。” 栖洲看着他:“怎么?” 辞年道:“你看看你这一身,干干净净。再看看我,浑身除了我这张俊脸,还有哪是干净的?送佛送到西,给我吧,我替你找,找出来咱们趁早回去,别耽误功夫了。” 话音刚落,辞年便提起剑,朝着那大蛇走去。这蛇被击中三寸,昏厥过去,一时半会还不会醒来,寻常兵器恐怕破不了他的鳞片,唯有将灵力注入剑锋,才能劈开他的皮肉,将道人的灵核剖出来。辞年将玉佩挂在脖子上,灵气一点点注入冰裂,那小小的玉石便开始散发微光。随着辞年围绕蛇神不断走动,那光也跟着渐强渐弱,摸索好一阵后,辞年终于找到了玉佩最亮的地方,他贴近蛇腹七寸处,隔着鳞片和血肉,里面的东西正搏动着,牵连起他心口的玉佩,微微散着暖热。 辞年惊喜道:“果然在这!还很有劲,想必是这妖怪修为不足,还消化不了师父的灵核。” 栖洲跟过来,见他手里攥着的玉佩闪闪发光,便道:“我随你一起。” 说完,他便握住辞年的手,与他一同抽出剑,剑锋一甩,抵在那蛇的七寸之上。辞年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手背一热,定睛一看,才发觉自己那小了一圈的手,正被栖洲攥得严丝合缝,两人攥着剑,辞年却觉得手心手背都是烫得,烫得他胸前那块玉佩都跟着烫起来。 “灵力入剑,准备好。”栖洲却面不改色,双眼盯着那蛇微微起伏的身躯,开始数数,“一、二……” 辞年屏息,将浑身的灵力调动出来,往手中的剑里汇聚,他能感觉到一股更温暖、更有力的热流,正贴着他的手,缓缓流入剑刃之中。他的剑突然有了两种光芒,一红一白,交相辉映,各占一半,在那锋利的剑刃上缓缓流动…… 辞年看得眼睛发直,手中的剑却突然施力,耳旁那人坚定道:“……三!” 这一剑势如破竹,鳞片被狠狠贯穿,辞年咬紧了牙,奋力将剑刺了下去,鳞片碎裂的声响还未响彻,皮肉穿刺的动静便接踵而来,这一剑又稳又狠,刺穿了蛇腹!黑蛇吃痛,一声怒吼,彻底清醒过来。它似是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动静,立刻蜷起身躯,疯狂扭动起来,碎裂的山石经不住他几下翻滚,竟一块块破裂开来,碎石漱漱的往下掉。 栖洲见状,索性双臂一展,将辞年紧紧抱在怀里,双手紧握包住他紧握剑柄的拳头,带着他的手,用力将剑挥舞起来。一阵巨大的切割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黑蛇濒死的剧烈嘶吼,黑红的血喷涌而出,糊了两人一头一脸,辞年连抹脸都顾不上,赶忙伸出另一只还空着的手,伸进那大蛇的腹中,飞快地挖着什么。 他指尖划过无数湿冷粘稠的脏器,那黑血又腥又臭,嘶吼声震耳欲聋,快把他给恶心死了,他顾不得衣袖上沾满血色,朝着玉佩感应的地方拼命翻找。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一丝暖意,辞年猛地回过头,冲着栖洲喜道:“在这!” 他抓到了。一团温暖的东西,蛇是冷血的,这手心里的东西却格外炽热,辞年想都没想,手指用力,狠狠将那东西拔了出来,冲着栖洲扔了过去。 那是一团散着暖光的,莹白的圆。它借着辞年的力量,奔向栖洲,准准落入他的怀中,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没了影子。它就像一滴雨水,落入怀中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栖洲一愣,赶忙将怀里的锦囊取出来,那原本冰冷的锦囊却突然间活过来似的,有了暖融融的温度。 他们真的把师父抢回来了!栖洲心里高兴,将那锦囊重新装进怀里,抬手便要拉辞年:“咱们走!” 可他的手伸出去,却扑了个空。 辞年方才为了捞那深入蛇腹的灵核,已经将大半个身子钻了进去,这蛇吃了痛,不断翻滚,内脏越收越紧,竟有了难以挣脱的吸附力,将辞年拉得只剩一只手在外。栖洲一惊,慌忙伸手去拉,却听得脑袋上方一阵轰鸣。 这堆积起来的山石竟受不住大蛇的翻涌,眼看着就要坍塌了!栖洲慌忙上前,紧紧拉住辞年的手,那人的手虽有回应,却微乎其微,两只手还未来得及紧紧相牵,便被巨蛇的疯狂甩尾而打断。栖洲腹上一痛,那蛇受不住疼,竟爆发出无比巨大的力量,生生挣脱了压在它身上的山石,一扫尾巴,将栖洲用力拍向海岸里。 栖洲只觉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像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等他再醒转时,眼前的海岸再也没了蛇的影子,只剩一大块碎裂坍塌的巨石,和海滩上留下的一道道挣扎的血印。海面平静,没有蛇,也没有辞年的影子。 -- 第258页 他愣了愣,猛地起身,朝着黑海奔去,试探着喊道:“辞年?” 没有回应。 栖洲愣怔许久,突然意识到,在刚才那一阵混乱中,辞年可能已经被黑蛇卷入腹中,窜入了海里……海里妖气极盛,没准一入水,那蛇身上的伤口便在妖力的辅助下开始恢复。要是这样,辞年怕不是要被永远困在海里…… 栖洲不敢多想,立刻拔剑,朝着那黑黢黢的海面冲去。 可他刚才移山、剖蛇,已经用了太多太多的灵力,此刻再让他拿出多的灵力下海对抗黑蛇,恐怕力不从心,甚至自身难保……栖洲想到这,突然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嘴里的微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辞年是为什么才有这么一遭?那个为了帮他救回师父,陪他下界跑这么一遭的人,耗费的灵力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 “没什么好犹豫的。”栖洲咬紧牙关,抽出手里的剑,口中念出剑诀。他虽为陆生,却也知道避水诀该怎么修怎么练。光华骤起,栖洲周身绕了一圈金光,他一颔首,望向黑海,咬紧牙关,踩着脚下湿软的沙地,用力迈出步伐,朝着前方头也不回。 离黑海不过五尺、四尺……栖洲越跑越快,恨不能一咬牙直接冲进去! 就在他脚尖触到海水的瞬间,海面猛地响起一阵巨大的水声,有什么东西正冲出水面,扬起一片巨大的水花,那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栖洲脚步一顿,抬手一挡,侧过脸去。从衣袖的空隙里,他看见漫天飞舞的鱼和虾,正下雨一般,扑棱着往下掉。 这什么情况?栖洲一愣,再定睛一看,随着漫天鱼虾一起下下来的,还有那满身血污的少年! 这小狐狸飞得老高,都快到云端上去了,栖洲眼见着他远到天上,又眼见着他冲着自己的方向猛地扑来,栖洲连忙扔开手里的剑,张开双臂,把这从天而降的少年接了个稳稳当当。辞年扑到他怀中,还没开口说话,便猛地吐了一口混着黑血的海水。 两人摔倒在沙滩上,身上的衣服又多了层泥沙的痕迹。栖洲却顾不得衣服,他捧起小狐狸的脸,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又一遍,惊道:“你没事!” 辞年想说话,可一开口又是一口海水,这味道实在难闻,他不得不翻身滚到一旁,捂着肚子吐了许久,直到把那混着黑血的东西涂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满头虚汗,缓缓回过头,感叹一句:“我……咳……我能有什么事!” 他一抹嘴,翻了个身,又重重咳了一声:“我不会有事!这东西……这东西以为自己能吞了我,它连一个凡人修炼的灵核都无法吞噬,竟然觉得自己能吞了我,这可不是笑话么!” 栖洲听他说话渐渐有了中气,心里悬着的石头也放下了:“所以……” 辞年终于缓过劲来:“所以他被我的丹元烧得难以忍受,竟自己炸开了……”小狐狸爬起来,抹了把脸,愣愣地看着满海滩不断蹦跶的活鱼活虾,突然嘿嘿一笑:“居然还有这么多海鲜!这趟……我总算没亏本!”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误时辰白鹤赠剑名 被水波炸出来的鱼虾铺了满满一沙滩,辞年擦了把脸,从已经散乱的脑袋上拔下几根头发,放在手里搓了搓,向空中一抛,发丝很细,落下来却有些分量。栖洲偏头,定睛一看,就这么一会的功夫,辞年手里竟多了一个大大的竹箩筐。 栖洲无奈:“你也不说歇歇……” “不能歇!本以为速战速决,谁知道这么麻烦,现在咱俩过了回去的时辰,再要动身就得等明天了,虽然就一宿,但也不能凑合……”辞年扛着箩筐蹦起来,追着鱼虾蟹满海滩跑。 他从海里再上来时,连鞋都少了一只,全然没有一个准神官的模样,追了许久,他又道:“你说得轻巧,一会他们都跑了,我不是白辛苦这一趟……哎哎哎!”眼瞅着离海岸最近的那只螃蟹就要窜回海里了,辞年赶忙往前奔去抓,还没奔到跟前呢,便听见耳旁一阵剑鸣,咔咔几声响过,那螃蟹八条腿瞬间没了四条。用力不均,螃蟹只能挣扎着原地转圈,辞年见着机会,赶紧逮住它,往箩筐里一扔。 傻子都知道那剑气是谁甩来的。辞年一回头,看着栖洲,那人却面不改色,流霜就在身旁,似是从未出鞘,辞年看他,他也看回去,神色毫无异常,两人对视许久,辞年一撇嘴:“螃蟹腿断了,得马上吃,不然不新鲜了。” 栖洲道:“那它钻海里去,你岂不是连螃蟹腿都吃不上了?” 辞年不搭理他,手上抓鱼虾的动作越来越快:“你那身衣服还能看吗?” 栖洲不知他何出此言,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刚才或许还能看的,从空中接了他一把后,便沾满了血和泥:“看是能看的……” 辞年抓完最后一只螃蟹,看他一眼,惋惜道:“还是脏了……唉。” 栖洲笑道:“我这条命还在呢,衣服算什么,脏了再洗。” “我上储仙台这么久,从没见你的白衣服脏过。”辞年话里带着遗憾之意,“我脏点倒是无所谓,能让你干干净净地回去便好了……” “那你见着了。”栖洲笑道,“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的。见得多了,就没那么多遗憾了。” 辞年把最后一只虾塞进竹筐,回到岸边,长舒一口气,他撑着下巴,望向逐渐恢复湛蓝的大海,眼里突然捉到了一丝鲜艳的颜色。他怕自己看错了,抬手就要揉眼睛,那手刚到半路,便被栖洲捉住了,那人从怀里摸出还算干净的帕子,替他抹了把脸:“眼睛不要了?” -- 第259页 辞年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那手上还沾着砂砾和海水,他倒还没发现,坐在他身旁的人却看得比他更清楚,辞年眼睛一转,望着那人,突然道:“你在看我。” 栖洲松开手:“没看你。” 辞年不依不饶:“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要揉眼睛?” 栖洲咳了一声:“你一向是这个习惯。” 辞年拖长调子“哦”了一声,探头过去,捉着栖洲的视线望过去,一双眼睛瞪得更圆了:“你还知道我一向的习惯——” “知道。”栖洲倒是面色如常,只是一双眼睛不看辞年,只看着天那头广阔无垠的大海,黑水退去,大海澄澈如初,乌云被夕阳搅散,金光刺破云间间隙,洒在海上,水面一片碧蓝橙黄。他察觉到辞年的目光,便无奈地转过头来,柔声道:“你刚才揉眼睛,不是为了看清夕阳吗?如今景色到了,倒是看起我来了?” 辞年嘟囔一句:“夕阳哪有你好看……” 他说完这话,明明是该抬头看看栖洲反应的,在储仙台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他说过无数不着四六的话,每次说完,都得盯着栖洲的脸看许久,想捉到他脸上的一切细枝末节。这人也许会笑,可能会无奈,甚至会皱眉,他的所有神情都印在了辞年的眼里,一个都未曾落下。 可辞年把话说完,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说过便过了,对方的什么反应,他连看都不看。 栖洲也不说话,两人只面朝着逐渐清朗的大海,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将这海染了颜色。不再浑浊的海,平静而温和。辞年突然道:“我饿了,烤鱼吃。” 栖洲捧起放在一旁的竹筐,道:“我来。” 辞年却一把抢了过来,做了个鬼脸:“你来,你会吗?” “我……” 辞年唯恐他把虾蟹抢了,手脚并用,将竹筐环抱在怀里:“你是住在雪山上面的鹤,见过这个吗?” 栖洲不解:“那你也是山上的狐狸,不是海里的狐狸啊。” 辞年心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无论如何,还是不愿把手里的筐教过去。他瞪着眼,以一种极为赖皮的语气,故意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做不好这个?” “我没有!我只是……”栖洲一愣,忙软了调子,低声道,“你忙了一天了……” 这短短一句话,竟像一颗柔软的钉子,把辞年脑袋里所有的思绪都钉住了。他抱着竹筐的手不自觉松开,栖洲见状,小心地凑过去,将竹筐拿到手上,试探道:“那你这……是让我替你解决了?” 辞年醒转过来,赶忙松开手,往后挪了两步,转身看向被浪潮不断推向岸边的金色海浪,低声道:“我是山里的狐狸,你也是山里的鹤,但……你门口的池子里好歹有过鱼,那就交给你吧……”他声音越来越低,只高过海浪声一丁点,栖洲“哎”了一声,没有多的话,抱起那筐战利品,挪到一处背风的岩石后,细心料理起来。 夜色渐渐蔓延,风雨早已停息,月亮爬上云端,将柔和的月光投向海岸。海岸上火光闪烁,两人围坐在篝火边,眼睛盯着那穿在木棍上的鱼,鼻子嗅着逐渐浓郁的香气,肚子不约而同地响了一声,却谁也没有动手。 栖洲道:“烤好了,你先吃吧。” 辞年道:“你做的,做饭的先吃。” 栖洲不再推辞,将火候正好的鱼取下来,借着火光看不清表皮的颜色,他便唤了一声“流霜”,那宝剑极有灵性,应声出鞘,剑刃散出柔和的白光,栖洲借着光看了一会,将鱼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递过去:“吃吧。” “你剑的名字真好听。”辞年却不抬手接,而是从火堆另一侧拔下一根树枝,那上面穿着的不是鱼,而是一只比手掌还大一圈的鳌虾。辞年也学着栖洲的样子,借流霜的光看了看,这东西通体红透,应该是熟了,他想也没想,张嘴便要啃,栖洲见状,忙道:“别!这东西有壳,别蹦着牙了!” 辞年不解:“山里也有河虾,壳是软的,不会崩牙。” “这种不一样。”栖洲摇头,他举起手中的树枝,轻轻敲了敲那虾的外壳,这东西个头不小,外壳也坚硬,轻轻一敲,便发出了“笃笃”声,辞年见状,便把自己的剑也抽出来,双腿一交叉,夹住剑柄,让剑刃朝上,他抓过还热乎的鳌虾,冲着剑刃一划,那坚硬的外壳果然裂开,露出了内里热气腾腾的肉,只是这热气破壳而出,差点烫了辞年的手,小狐狸第一次吃这玩意,闹得手忙脚乱。 栖洲替他把硬壳剥了,又将拆好的蟹壳做了碗,将虾肉盛装好,递到他面前。辞年捧起蟹壳碗,又一咧嘴笑了出来,栖洲揶揄道:“笑什么呢,都好几百岁的狐狸了,吃饭还要人喂。” 辞年把虾肉往嘴里一塞,笑道:“今天我一岁半!” 一岁半的小狐狸学得很快,两人烤着吃着,不一会就把那一筐子海鲜吃了个干净,辞年面前堆了许多红彤彤的虾壳,即便没有什么调味,这海里带来的淡淡咸味,还是为食物増鲜不少。吃饱喝足,两人挨着岩石,流霜依旧没有入鞘,正散着与月光一般温和的白。 辞年歪歪脑袋,看向流霜,突然道:“你说,我给我的剑也起个名字,好不好?” 栖洲道:“好。起了名字,往后它便知道,是主人在唤它。” -- 第260页 辞年又问:“你的剑叫流霜……是怎么来的?” 栖洲道:“剑光莹白,从‘空里流霜不觉飞’里取的名字。” 辞年撇撇嘴,望着火光,把自己的那宝剑抽了出来。剑光也泛白,只是那白色里带着些红,挥舞起来,红光便更盛几分。他道:“红……” 栖洲道:“带‘红’字的诗词也不少……” 辞年摆摆手:“我才不呢,你读得多,我看得少,我拿诗词给它起名字,它听不懂!” 栖洲笑道:“你又知道人家听不懂……” 辞年一挺腰杆:“我就听不懂!随我!” “好好好……你的剑,随你……”这辛苦了一整天,还要找着机会斗嘴,栖洲只能顺了他的话头,让他自己想。 辞年靠在岩石上,嫌岩石硌得慌,想往旁边歪一点,又怕枕上栖洲的肩膀,他坐立难安,举着宝剑看了又看,道:“叫荔枝好不好?” 栖洲无奈道:“那是吃的……” 辞年道:“吃的怎么不好了!简洁易懂……荔枝不好,那叫蜜桃!” 栖洲脸都快皱成一团了:“我要是你的剑,我现在就立刻散尽灵气,当场碎裂,离你这个主人越远越好。” 辞年道:“这是你的剑还是我的剑!现在是我起名还是你起名!” 栖洲立刻闭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恭维道:“你的剑你的剑,你起你起……你起什么都是好名字!” 辞年抱着剑,埋头苦思,一双眼睛东瞟瞟西看看,视线终于落在火堆旁那一堆吃剩的硬壳上,海中的鳌虾个头大,颜色红,内里的肉却雪白细腻,香气扑鼻。辞年看了看虾壳,又看了看手中的剑,道:“我今天第一次吃到海中的鳌虾,是它替我切开虾壳,虾肉雪白,它剑刃雪白,虾壳艳红,它剑光发红,那不如就……起名叫红虾好了!” 栖洲听着这匪夷所思的思路历程,愣了半晌,才终于忍住了笑。他拉过辞年的手,托起掌心,轻声道:“读音好听,字不好看,我帮你改一个,这样剑灵不会被折损,你叫起来也高兴,好不好?” 辞年一听,忙凑近几分:“好!” 栖洲轻轻叹了口气,用手指在他掌心里轻轻写下两个字——虹瑕,虹彩的虹,无瑕的瑕。辞年喜欢的颜色绚丽,神兵自身的无瑕之质,全都合并在这名字里。 “红虾,虹瑕……”辞年念了两遍,脸上突然涌出欢喜的神采,他合上剑,又拔出鞘,欣喜道,“好呀!以后你有名字了!你就叫虹瑕!” 第一百三十八章 藏山洞红线串绛珠 夜色渐深,潮水涨起,篝火逐渐被水淹没,烧焦的木炭也在一声“嘶”之后彻底哑了火。 从海滩往山上走一段,便能找着一个山洞,海水褪去不久,这洞里一股水腥味,地上还有许多泥沙的痕迹,两人一进山洞,栖洲便主动开始收拾搭理,让辞年在一旁休息。这狐狸吃饱喝足,便在海滩上晃悠了一阵,也不知道捡了什么宝贝,一直揣在怀里不肯让栖洲看。 进了山洞后,他听栖洲说要收拾打扫,便一点也不客气地蹲到一旁去,窸窸窣窣的,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刚才过来时,我看见这山间林子里好像是水池,应该是山中泉水汇集的,你这一身都脏了,要不要去洗洗?”栖洲一面打扫着泥沙,一面提醒道,“那海蛇终归是妖物,被他的血沾了一身,还是擦洗一番比较好。” “知道了!”辞年应了一声,却依旧窝在角落里不动弹。栖洲在打扫干净的那块泥地上生了火,橘黄的暖焰映亮了辞年的背影,栖洲看着他,突然道:“你藏什么好东西呢?” 辞年回头看看他,又突然转过头,轻声道:“不告诉你。” 栖洲道:“那你洗不洗?” 辞年一叠声道:“洗洗洗!哎呀……你就不能先去嘛,等你回来了我再去,我这一身脏兮兮的,等我洗完了你再去,那池子里的鱼都被我熏死了……” 栖洲忍俊不禁:“你也知道自己这一身难闻……” 辞年拔高了调子:“你快去!” 洞穴里有了火光,自然亮堂不少,栖洲不再推辞,他提剑出门,顺着流水声一路寻去,果然在山间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正值夏日,泉水虽凉爽,却并不寒身子,他泡在池里,将脏污的衣物脱下,借着从山石上冲击下的水流搓洗了一会,才发现那黑血已经渗了进去,想再洗出来恐怕不容易了。 自己这只是沾了些脏污,便如此难洗,辞年那可是整个钻进黑蛇腹中,那些脏兮兮的血污,恐怕真能废他一身衣裳……想到这里,栖洲便开始盘算着,左右也还在人间,不如明日就带着他到集市上去,真有看中的衣服,替他买一套,也算是补偿他这一整天的劳碌辛苦。 虽为夏夜,山泉水也终究还是冷的,栖洲在水里洗了一会,见这血渍实在洗不干净,便将就着把里衣套上,带着湿漉漉的衣服往回走,海边涨潮了,水声漫过海滩,沙沙作响,配合着树丛里细微的虫鸣,倒是适合安睡。栖洲捧出装着魂魄的锦囊,恍然觉得这数百年如梦一场。 终究实在蛇腹里待了几日,师父的灵核有些残损,要养好并非难事,却也不是短短一两天就能解决的。要让他安稳转世,恐怕还得将魂魄带回储仙台将养几日,储仙台灵气充沛,养一个魂不是什么难事……栖洲刚没几步,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往水池边走去。 -- 第261页 回到山洞时,栖洲手里提着好几个简陋的桶。桶是阔叶和树枝做的,看着很不结实,但好在有灵力撑着,即便装满了水也没有撒漏。辞年坐在角落里,看着他大桶小桶的背了一堆东西回来,不免有些诧异:“你这是干嘛……” 栖洲放下大桶,又将小桶里的水全都注入大桶之中,不多不少,刚八分满,那大桶看着不大,其实也足以装下一个人。见他这阵仗,辞年心里明白了,他道:“你跑这么一趟,就是为了打水回来洗澡啊?那山泉水不能泡吗,跟个大少爷似的……” 栖洲笑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大少爷,洗澡吧。” “啊?”辞年指了指自己,难以置信,“我?” 栖洲扯过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带到大桶边:“我去山泉水里试了一圈,水有些冷,你就别过去泡着了,我帮你把水打回来,这有火,你在这洗,不至于着凉。” 他说得倒是极为细致,辞年静静听完,居然安静了半晌,栖洲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哪说错了,也跟着闭了嘴,两人沉默一阵,栖洲才道:“你不喜欢?” 辞年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没想到……” 栖洲道:“你也辛苦一天了,为了帮我找回师父,上山下海,还搭上了一身衣服,我该对你好的。”话说到这,两人又沉默一阵,栖洲忽然转过身去,说:“你要是怕羞,我不看你。” 辞年想回一句谁怕羞,但栖洲已经转过去了,他还不忘叮嘱一句:“你换下的衣服给我,我替你洗了,那些脏东西都干了,怕是很难洗干净。” “我不。”水声响起,辞年应该是钻到桶里去了,栖洲感觉身后的大桶微微晃了几下,赶忙注入几分灵力,唯恐这树叶做的桶经不住辞年折腾。辞年却很安分,钻进去后,也只是老老实实掬水洗脸,擦掉身上的脏污,并没有刻意使坏。 倒是乖巧得不太像平日里的他。 栖洲没回头,只把手向后伸,道:“快把脏衣服给我。” “衣服太脏了,别洗了。”辞年回答着,瓮声瓮气的。 栖洲哭笑不得:“不洗,你的澡也白洗了,哪有人把身子洗干净了还穿脏衣服的……” 辞年不给,栖洲伸着手,两人僵持一阵,辞年突然道:“你随便给我一件外袍就好。” 栖洲一愣,险些回过头去,他绷直了身子,背对着辞年,不知那几步之外的火堆怎么回事,竟突然让山洞增了温,他咳了两声,道:“我那外袍也脏了,刚才去洗过,还没干。” 辞年道:“那就等干了再给我,旧衣服便不穿了。” 他这是无论如何都要拿自己一件衣裳了。栖洲想着,外袍不给,恐怕就得要里衣了……想到这,他更觉得那火堆躁得慌,便只能点头:“好,我给你,等烘干了便让你穿上,旧衣服脏了就不要了……” 辞年道:“那你答应给我买的新衣服……” 栖洲慌忙答道:“给你买,说话算话,一定买!” 脏衣服是不必洗了。栖洲将要衣服的手收回来,却在半路被另一只湿漉漉的手拦住了,两人又是一怔,栖洲心里有一万个要逃命的小人,却每一个拉得动他这只手。他感觉身后的人攥着他的手,水是冷的,触着他的手指却是温热的。那暖意从指间绕到掌心,又攀上手腕,不过几下触碰,他又觉得连这桶里的凉水都开始烫人了。 “你……” “好了。”辞年终于松开手,放了他一条生路。栖洲抬起手臂,借着澄黄的微芒,他看见右手上挂着一串淋漓的水渍,火光一拢,那零星的水珠竟闪烁出星星的光彩,而他的手腕上,正系着一条红色的绳结,绳结正中缀着一颗莹白的珠子,那珠子贴上他的皮肤,便像是白玉入了红染缸,竟慢慢显出红色来,不过片刻,那珠子便成了一颗艳红的珊瑚,还散着轻微的热意。 “这是……” 辞年道:“我刚才捡到的砗磲,你出去打水那会,我磨了一下。” 栖洲“啊”了一声,没再说话。 辞年又道:“你要是觉得不好……” “没有!”栖洲忙道,“没有不好……” 身后的人轻笑一声,道:“那你收下它了?” 栖洲不好答“嗯”,也不愿归还,犹豫半晌,终于离开了桶边,左手托着右手,向前走了好几部,来到火堆旁边,低头道:“你赶紧洗吧……洗完了早些休息,别以为身上有灵力就不会病……” 辞年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却还要故意沾湿了手,朝着那人的背影泼了一小簇水花:“你是不是收下了!” “……”栖洲抖着那烘得半干的衣服,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啊?”辞年故意把脑袋探出来,“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栖洲忍无可忍地回过头,只见这狐狸一脸狡黠,两只白胳膊就攀在桶边,撑起了那比火光更灿烂的笑脸,那天上的星星全都落入他眼中,让栖洲再也挪不开眼去。辞年看着他,寻求着一个根本不必多言的答案,可栖洲自认不争气,他终于臣服于那双眼睛,用尽力气回答道:“是,我收下了。” 辞年真的就安静了下来,他望着耳朵发红的栖洲,静默许久,才笑道:“你不是说不偷看吗?” 栖洲忙转回去,狼狈道:“……我不是故意的。” -- 第262页 辞年又道:“那你的衣服干了吗?” “快了……” 辞年轻笑一声:“那我出来等啊?” 栖洲忙道:“你出来干嘛啊你还没穿衣服呢!” 他这个反应辞年倒是一点也不诧异,但小狐狸还是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道:“啊?我身上难道有什么东西,是你身上没有的吗?” 栖洲被他这么一说,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只得把自己怀里的外袍翻来覆去的烘烤,弄得火光簌簌:“没有,没有……你出来等吧,一会就好了……” 从化灵成精到飞升储仙台,栖洲历经了近千年的岁月,可他从没像今夜这样狼狈,这样魂不守舍。辞年从水里钻出来,把脏衣服扔到一边,终于肯规规矩矩地坐在栖洲身后了。他看着栖洲将衣服耐心地反过来,又细致地翻过去,突然道:“栖洲……” 栖洲怕极了他再叫自己,那双手一抖,差点把衣服扬火里去:“怎么了……” 辞年笑道:“你有没有多的裤子啊,也借我一条呗?” 第一百三十九章 洞中眠狐仙入梦来 然而辞年终究还是没能从栖洲那讨来一条裤子。这白鹤平日里任他胡乱玩笑,这时竟把他换下的脏污裤子拿出去洗,搓了整整半个时辰,都快把裤子搓掉一层棉麻,才抹着一头细汗回来。辞年看他回来就闷不做声,只木着脸替他烘裤子,也不敢继续调笑了,只轻声道:“明天不是就能买新的了么,不至于洗那么干净……” 栖洲叹了口气:“你今晚不穿了么?” 这话也没错。辞年现在确实是没裤子穿的。脏衣服早被扔到一边,他披着栖洲烘干的外袍,正好能罩住他盘起的腿。栖洲一开口,辞年便立马接上:“你没生气啊?” “我生什么气……”栖洲抬眼看他,却见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仿佛刚才那问人讨裤子的流氓话不是出自他的口,“你我身形不同,我的裤子你穿不了,况且……” “怎么穿不了了,你是哪儿比我大了还是小了?大了也没事,要是大……” 栖洲一皱眉:“你……” 辞年忙一转话锋:“大了那就……就把腰带绑上!” 栖洲实在被他折腾得没辙了,只得闷头,继续替他把裤子烘干。辞年将之前搬进来的枯叶在角落里堆好,他看了看栖洲,又把枯叶划拉出一半,往另一边搬,可刚搬完他就发现,这些叶子太少了,根本不够两个人分开睡,辞年犯了难,这两拨树叶无论怎么分,都不够两个人休息,他望着栖洲的侧影,想了想,道:“我睡边上,绝对不打扰到你,行不行?” 栖洲侧过头,略有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没事,你休息吧。” 辞年得了允准,便面朝着石壁,缩起身子,枕着落叶睡了。这狐狸本就是山里的动物,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都过来了,这点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累了整整一天,辞年刚躺下不久,呼吸便逐渐平缓,随后,便慢慢睡去了。 山洞里的火光渐渐弱下,直到熄灭。枯叶堆在角落里,两边都是石壁,栖洲见他缩在一边,便也同他一样,挑了另一边睡下,两人隔着干燥的枯叶,相距不过一尺。夜里静下来,栖洲才终于听见那石壁后轻缓的水流声,外面是海,波涛消退后,连海浪拂过沙滩的声响都格外沉静。栖洲听着渐渐模糊的水声,终于也沉入梦里。 梦里火光闪烁,晃得他眼睛迷离。一个影子蹲在火边,正一根一根地往火里添柴。栖洲爬起来,朝着那背影一望,才发觉这人脑袋上立着尖尖的耳朵,身侧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正拂来拂去,他把柴火往火里一扔,火光腾了一下,吓得他往后一退,那柔软的毛发正刷过栖洲的腿,栖洲低头一看,才发觉那是白莹莹的大尾巴。 栖洲一愣,手比眼更快,他朝着那毛茸茸的东西一抓,还真把它抓住了。尾巴被捉,那坐在火堆边的背影突然回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可那挤成一团的眉毛,还是宣告了尾巴主人的不情愿。梦里的栖洲想放手,可手中柔软光洁的绒毛实在教人爱不释手,他难得使坏,将那尾巴攥在手里,轻轻扯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那回过头来的人突然呜咽一声,从嘴里挤出一句柔得能把他骨髓都融化的调子来。栖洲只觉得脊背窜上一阵麻,这狐狸……原是能发出这样声音的么?他不松手,那狐狸便也不求他松手了,他转过身,跪伏在地,手脚并用地朝他爬了过来。 辞年是准神官,哪怕曾经是兽类,飞升之后,也早就藏去了身上的那些属于动物的特征,他身上,是不该长出耳朵和尾巴的……可栖洲望着梦里这个截然不同的辞年,竟一时挪不开眼。那尖耳朵生在脑袋上,此刻正因为被扯痛了耳朵而耷拉着,尾巴在自己手里,他却总暗暗使劲,想趁栖洲一个不注意,把它给抽回去。 果然还是留着天性里的狡猾。栖洲越这么想着,便越是不肯松开手了。这尾巴的触感太真实,也太舒适,他舍不得松开。这下,辞年可成了货真价实的小狐狸了,他一点点凑近,并不说话,但那双桃花眼里流露的迷茫和困惑,似是在询问栖洲,为何平白无故抓着他的尾巴不撒手。 栖洲越不放手,他便考得越近,直到两人几乎贴在一起,栖洲才发现,辞年身上正穿着他替他烘干的外袍,可那外袍底下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连系带都未绑好,这与其说穿着,不如说是批着,他越靠近,那外袍便越往下滚,眼看着就要落到肩胛。 -- 第263页 即便在梦中,栖洲也还是被眼前的风光闹红了脸,他赶忙将辞年的衣裳拉好,可这一伸手,攥着的尾巴就得救了,小狐狸得了逞,眼睛一眯,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那蓬松的大尾巴轻轻一绕,竟躲到了栖洲身后,尾巴尖极细的那一撮,正轻轻剐蹭着栖洲的耳朵。 他本想逗狐狸玩,却反过来被狐狸逗了,栖洲没想到自己在梦里也能如此狼狈,他红着脸,赶忙去抓狐狸的尾巴,谁知这尾巴脱了他的手,就灵巧得不像样了,辞年控制着它,一会往左一会往右,偶尔往他手心里一点,又立刻飞似的逃出去,让他摸也摸不着。 闹着闹着,辞年忽然一抬手,环住了栖洲的脖子,他只披着那件轻薄的外袍,内里可是一片空荡荡。没等栖洲缓过劲来,这狐狸便就着力道,坐在了他的怀里。那不听话的尾巴缠过栖洲的手臂,怀里的人眼带水光,定定地看着他。 “你……”栖洲终于慌了,他赶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这狐狸的目光。 可怀里的人却越发不安分,他见栖洲狼狈,便咯咯笑了出来,笑过之后,他将脑袋凑近栖洲耳边,缓缓说了些什么。栖洲并未听清,却不敢转过头去看它,只能问道:“你说什么?” 辞年却突然模糊,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些轻柔的笑语忽然变成了沉重的喘息,栖洲心中诧异,忙转过头,彻底睁开了眼睛。 洞中一片漆黑,只有尚未燃尽的篝火炭灰中,还留有一星火花的微光。 是梦……栖洲长叹一口气,抬手抹了脸,重新倒回枯叶堆上。脸上的汗是热的,比脸颊更热,栖洲没由来的心生懊悔,他怎么做了个这样的梦……梦中的辞年,又怎么会是这副模样。他胸膛里的那颗心,忽然就不受控制地狂奔起来,轰鸣阵阵,吵得他不得安宁。 他已经醒了么?还是仍旧身在梦中?如果回过头,会不会见到那梦中的旖旎春光……他嫌弃自己竟然有所期待,他居然真的想看到那生出了尖耳朵和大尾巴的辞年,他不得不承认,那样的小狐狸,就像梦中那搓尾巴尖上的绒毛,正搔得他心底发痒。 梦中的辞年在那声轻笑过后,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又会是什么荒唐的胡话…… 栖洲觉得这脑子一团浆糊,已经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于是他真的转过身,想看向不过一尺之外,该是枕着枯叶熟睡的辞年。可当他转过去,那本该睡在身边的人,却并没有出现。栖洲试探着伸出手,没有摸到。他赶忙低声唤出流霜,拔剑出鞘。 剑刃一闪,白光亮起,逼退了这角落里的黑暗。只一瞬,栖洲便捕捉到不远处的那个身影,他一手扶着石壁,身体微微弯曲,跪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却一动也不动。栖洲心有疑虑,便轻轻唤道:“辞年?还不睡么?” 那人不回复,也不动,仍是静静地跪坐在那,像一座雕像。 栖洲试探着靠近他,越靠近,那清瘦的轮廓便越明显,他身上还穿着自己那件没能彻底洗净的外袍,这不是辞年还能是谁?大半夜的不睡,也不知在这做些什么。见不是别人,栖洲放下心来,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辞年的肩膀:“快休息吧……” 只这一下,辞年便如同糟了雷击一般,突然猛地颤抖起来,他撑着石壁的手青筋毕露,另一只手死死按着腹部。他张着嘴,呜咽了好一阵,终于“呕”地一下吐了出来,一股腥臭扑面而来。栖洲立刻甩出一记火符,点亮了身后的篝火。 辞年却没有因为这一下呕吐而好转,他颤颤巍巍,满头冷汗,张大了嘴,又是一声呜咽。这一次,栖洲终于借着火光看清了他吐出的东西,漆黑黏腻,腥臭无比,就像…… 像那大蛇腹中的血肉。 栖洲赶忙扶住辞年,怕他吐到脱力无法支撑,便干脆将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让他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辞年吐了又吐,直到再也吐不出东西,又干呕了好一阵,才终于无力地瘫倒在栖洲怀里。栖洲搂着人回到篝火旁,给他喂水,和水刚一下肚,又是一阵呕吐,连喝的这点水都吐得干干净净。 辞年刚有了些意识,便挣扎着要从栖洲怀里出去。 栖洲却并未如他的愿,而是将他死死扣在怀里,又将灵气蕴于掌中,轻轻抚上他的腹部。 不适得到了缓解,辞年终于不再乱动了,而是逐渐安分下来。他迷蒙着眼,突然苦笑一声,虚弱道:“我好亏啊……” 栖洲柔声哄着:“别说话,那蛇血有毒,你上岸时没吐干净,又吃了发物,这会不舒服是正常的,全吐出来就好了,你可是准神官,它这等小妖怪,伤不了你的丹元,别怕……” 辞年安静了一会,又道:“那么大的虾,那么好吃的……全吐了……” 栖洲摸出帕子替他擦了脸:“不打紧,你想要的,以后我都给你抓来,天天让你在院子里烤了吃。” 辞年迷糊道:“当真么……” “当真。” “那我……以后都想让你替我束头发,可以吗……”腹痛逐渐消退,辞年得了舒适,声音也越来越小,他也许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把所有的要求都提出来,人都蔫成这样了,还不忘借机耍赖。毒素还得清理,栖洲松不开手,只能应了他的话:“可以。” 辞年嘿嘿一阵傻笑,牵动了腹部,又疼得直叫唤,栖洲只能将他放下,任他枕在自己腿上,轻声道:“别笑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都依你……” -- 第264页 辞年枕着栖洲的腿,渐渐安静了下来,他闭着眼,如酣眠一般。寂静的山洞里,只有两人平静的呼吸声,夜很静,海浪的沙沙声格外温柔。 随着灵力缓缓注入,那最后一点残存的蛇毒也被清理干净,栖洲终于舒了口气,却舍不得将覆在辞年腹部的手挪开。他隔着一层外袍,触着的是小狐狸最为柔软的部位,如果他真变成狐狸,肚子这块的皮毛,也该是最柔软的。 “栖洲……”辞年似是在梦中,却忽然呓语一声。 “我在。” “我还想……”辞年轻声道,“像上次那样,一直枕着你的腿……” 栖洲的回答更缓更轻:“嗯。” “你不要生气……”辞年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被淹没在平稳的呼吸中。 栖洲抬起手,轻轻替他理起鬓边的碎发,明知他已然睡着,不会再听见,却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不生气。” 第一百四十章 心症难求通则不惑 药香混着熏香袅袅,辞年的鼻子比他醒得更早。他撑开眼时,只见到洁净的帷幔,和脑袋边堆放了书册的床头几。这一看便不是他的屋子……辞年心里清楚得很,那些书艰涩得很,从来都不是他爱看的,有时间,他更乐意出去闲逛,听人讲讲故事。 他依稀还记得自己昏睡前听见的海浪声和滴水声……那是他和栖洲一起躲在海岸边的山洞中,等着第二天天亮,等着时辰到了,便一起返回储仙台。 他想到这,便一翻身坐了起来,身上的薄被滑落下去,他顺着被子往下看,才发觉身上那外袍,也换做了洁净雪白的寝衣。他摸了摸袖子,又看了看系得规整的系带,愣了愣,一簇不起眼的红立刻攀上耳根,又迅速扩散到脸颊。 他身上的衣服被换了……想都知道,肯定是栖洲给他换的。 他在山洞里毒发呕吐时,身上可只批了一件薄薄的外袍。而现在他回到了储仙台,睡在了栖洲的床上,连身上的衣服都换做了新的,他这一觉不知睡了几天,这一醒,也不知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他忙掀开被子要下地,却听得一声制止:“哎!你别动啊!” 辞年抬头,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云鹄。这小少爷还是一如既往,穿着白衣,衣饰却处处透着华贵的金光,他站在屏风旁,端着一个冒热气的碗,看辞年要下地,便赶忙喝止:“醒了也不能下地,先好好躺着。” “为什么不能下地?”辞年纳闷,“你说不让我下,我就不下了?哎你把我鞋藏哪去了?” 云鹄道:“没有为什么,这是我师父说的,他人不在,上天街去了。” 辞年问:“他去天街怎么不带我?” 云鹄不耐烦:“你人都没醒他怎么带你?像带你回来那天似的背着你去逛街么?” “背……”辞年一兜子话全被堵在喉头,一句也蹦不出来了。 是栖洲把他背回来的?他暗暗骂了一句不争气,不过是一条不成气候的蛇精,那点毒能逼得他吐了半宿已经很丢人了,第二天居然醒不过来,要被栖洲背着回到储仙台…… 云鹄把药往他手里一塞,继续道:“是啊,你俩下去那么久不回来,我都准备去找我哥帮忙了,谁知道我人还没走出天街呢,就看见师父背着你回来了。” 辞年尖叫:“天街?!” 云鹄点点头:“是啊,他从天街那个口上来的。” 辞年哆嗦道:“当时……人多吗?” “也不多吧……”云鹄思索片刻,“也就几十个,逛街的,喝茶的,买些炼丹的材料回去修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条街,横竖就那么长,储仙台的衣食起居不都在那解决么……” 他还没说完,辞年却已经听不下去了。这下界一趟,被区区蛇妖闹得病了一场已经算是丢人了,结果自己一觉睡去,竟被栖洲背着从人山人海的天街走回来,指不定还有多少人看着那人他被人一路背进了院子里,他以后在这储仙台那还混得下去…… 辞年搁下手里的药碗,跳起来就往外跑,也不顾自己脚上压根没穿鞋,云鹄话还没说完,就见得他往外狂奔,想起师父的叮嘱,也跟着急匆匆追上去:“你跑什么啊!你回来!不然师父回来可找不见你了!” 辞年闭着眼瞎跑,头也不回:“找不见就找不见!我脸都丢光了!让他找见了不是更丢人……” 云鹄想着这狐狸要是真跑出去了,自己该怎么才追得上,谁知才刚绕过屏风,一拐出门,便迎面撞上了从天街回来的栖洲,云鹄一愣,忙道:“那狐狸醒了,自己要跑……” “在这呢。”栖洲一侧身,让云鹄看了站在身后的辞年。那人跑出去时一副撒泼耍赖的模样,谁知一出门就被栖洲抓了个正着,刚刚还吵着闹着要躲起来,这一撞上,竟老实巴交的跟着回来了。若不是云鹄顾着自己的面子,恐怕一双白眼都要翻上天。 “药我熬好了,先去看书了,你自己看着他……”云鹄匆匆扔下一句,头也不回窜到一旁的书房里去,便再也没出来。 辞年看了看栖洲,想起云鹄刚才的话,立刻三步作两步窜上了床,把身子往里侧一缩,被子往身上一盖,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栖洲看云鹄走远,也顺手关上了房门,将手里提着的衣服往床边一放:“给你的。” -- 第265页 辞年看那衣服叠得齐整,还以为是栖洲买回来自己穿的,一听这话,他赶忙坐起来,抖开衣服往身上比划,道:“好看吗!” 栖洲笑道:“好看,特地给你挑的。” “怎么突然给我挑衣服……”辞年摸不着头脑,“我睡了多久了?” “那日答应你的新衣服。”栖洲道,“那天半夜里,你惊醒过来,把毒血全给吐了,虽然没有伤及丹元,但终归有所损耗。第二天醒不过来,也是身体折损太过,过于疲累的缘故。我那日天亮后试着叫你起来,可你醒不过来,我怕你出什么意外,便背着你急匆匆赶回来,没来得及去人间的集市给你买衣裳。” 辞年听着,点了点头。 栖洲顿了顿,又道:“我不是故意要走天街过,让你丢人的……” 原来他都听着了!辞年脸颊一红,忙摇头:“我不丢人……” “当时是,急着给你找大夫,那人常在天街喝茶,我急着先寻了他,才带着你一起回来。”栖洲道,“所幸大夫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损耗得休息几日,加上肠胃有损,得等你醒了喝药。今日晨起我又把大夫请过来了,他说你恢复尚好,都能说梦话了,想必是快醒了,我这才出去给你买了衣裳,云鹄主动给你煎的药,怕你不喝,还给你备了糖渍酸梅。” 辞年嘀咕道:“他转了性了?哪能对我这么好……” “云鹄只是嘴硬,有些少爷脾性,又不是讨厌你。”栖洲端起碗,将已经半温的药递到辞年跟前,“可以喝了。” 辞年瞥一眼棕褐的药汤,忽然觉得那天夜里腹中翻江倒海似的疼又涌了上来,他化灵成精这么多年,病了就躺着,累了就睡着,实在不行就跑到山上啃两口杂草,什么时候喝过这么难闻的东西……栖洲见他苦着脸,又道:“我看了药方,里面有山楂,并没有苦药,最多有些酸,喝了要是开胃,还能多吃点东西补补。” “味道闻着太怪了……”辞年撇撇嘴,仍是不愿意。 栖洲却极有耐心:“那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你老实喝了药,我去替你寻来。” “我……”辞年望向栖洲,却一时不知该提出什么要求了。换作以往,他整日赖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摸摸这个碰碰那个,见什么都喜欢,都恨不得能从栖洲这挖走,香囊玉佩剑坠子,什么好玩的他都稀罕,故意一样样挑了,趁着栖洲煮茶休息的时候跑到他面前,兴致勃勃问地问:“这个宝贝真好看,能送给我吗?” 栖洲听惯了他这些话,开始还一本正经地婉拒,后来索性冲他微微一笑,只当做没听见他的请求。 辞年也不会真的要这些东西,他不过是想借着这些由头,让栖洲多看他几眼罢了,把玩过的东西,他都一一收拾好了放回原地,一样不多,也一样不少。 可现在,他就坐在栖洲的卧房里,屋里放着的都是他曾经没过的小摆件,那人近在咫尺,神情温柔,只要他老实喝药,从前那些玩笑话里藏着的东西,就都能得到……他却突然什么也不想要了。辞年轻声道:“说话算话吗?” 栖洲道:“算话。” 辞年捧起碗,将酸涩的药汤一饮而尽,那些混杂在一起的药汁算不上苦,却着实难喝得紧,他灌下一碗药,脸都皱成一团,栖洲忙给他倒了水漱口,他将水也一口灌尽,喝出了壮士饮酒的架势来。栖洲笑道:“这是水,不必喝得这么急……” 辞年扔开手中的杯盏,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自己结结实实地扎进了栖洲的怀里。栖洲的手悬在空中,正打算从怀里摸出帕子替他擦把脸,却没想这双臂的弧度正好,足够将辞年抱入怀中。辞年一头撞进来,把脸埋在那人的肩窝里,他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他听见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盖过他耳旁的喧嚣,也压过他胸膛内轰鸣的心跳。 一个柔软的力覆上了辞年的后脑勺,他过分紧张,甚至还因此哆嗦了一阵,这一哆嗦,竟从他紧贴的胸膛里引出了一声急促的轻笑,辞年没有抬头,只是继续将脸埋在那人怀中,瓮声瓮气地嘀咕道:“不准笑……” 栖洲终于长叹一声,收紧手臂,将他按在怀里。口中的药味仍未散去,但辞年已不觉得难受了,他紧贴着眼前的人,贪恋着这人身上所有的热意,享受着被五指拢过发丝时牵扯的微痒。他所渴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吃的玩的小玩意。 他想要的,其实从来都未曾变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受恩赏与君论天道 屋里静极了。 两人拥抱着彼此,谁也没有一句多的话。辞年享受着此刻的安宁,却又总想找些什么打破这安宁。他觉得有些话是该说出口的,那些他日日夜夜在心里念着的,在嘴边咀嚼着的,早就已经烂熟的话……他都想全都告诉眼前的人,想一股脑的倒进这颗相贴的心房之中。 栖洲却在他话要出口的前一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先把头发梳好。” 辞年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向着了风的灯笼一样,瞬间瘪了下去。他乖乖从栖洲怀里钻了出来,低垂着微红的脸,轻轻抬起手,将乱作一团的头发胡乱抓了几下,抓到一半,他又突然抬头,冲着近在咫尺的栖洲笑了笑:“头发……” 栖洲原是不明白的,被他这么一笑,便立刻醒悟过来。这是他在山洞中许过的承诺。栖洲笑得柔和,从床边几案的抽屉里取出梳子,小心地将辞年瞎打滚睡乱了的头发理顺,又重新替他扎了个整洁干净的高马尾。辞年格外安静,没有捣乱,也没有吭声,他老老实实,等着栖洲替他将最后一缕发丝梳理妥当。 -- 第266页 辞年道:“说话算话。” “算话。”栖洲松开手,轻轻拍了拍辞年的肩膀,“句句算话,绝无虚言。” 辞年甩了甩脑袋,那高高的马尾也应着动静在他后脑勺上摆动了几下,发梢几缕,恰巧扫过栖洲的手背。栖洲一愣,竟鬼使神差的,抬手抓住了那柔顺的马尾。他抓得并不用力,就像那日洞中梦里,他手里攥住的那根大而蓬松的尾巴。 那尾巴尖的一小撮绒毛,便也是像现在这样,扫过他的手心…… 然后那小狐狸,就这么头也不回的,一步一个脚印的,跑进了他的心里。 “怎么了?”头发受到拉扯,辞年疑惑地回头,却正撞上栖洲忙不迭松开手时惊慌的模样,那人低垂着头,收拾着落下的碎发,笑道:“没什么,尾端有些结,我又替你梳理了一下……” “打结了就剪掉嘛,还会再长出来的!”辞年倒是松了口气,一翻身想下床,却发现床边连鞋都没有一双,栖洲见了,忙道:“你那双鞋也脏了,我就给扔掉了,还没去你院子里给你拿能穿的过来,我这就去一趟……” “不用了。”辞年收回打算落地的脚,站在了床沿上,他伸长了手,对着栖洲道:“你不是把我背回来了吗,再把我背过去……” 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栖洲的眼睛,他怕那人不乐意,怕他脸上出现勉强的神情,但即便要求如此奇特,栖洲也没有半点不悦,反而无奈一笑,转过身,真就将辞年背在了背上,稳稳当当。 他问:“现在就回去吗?” 辞年又不想回去了。他一句“嗯”刚到嘴边,便觉得脸颊红得发烫,只好将连埋到栖洲的衣领里,支吾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慢点……” 栖洲却温柔道:“不会摔了你的,你轻得很。” 辞年道:“好吃的全吐了,怎么能不轻?” 栖洲道:“好,等你把伤养好了,你要吃什么好吃的,我都带你去。” 辞年欣喜:“真的?” “真的,这也是我当时答应你的,决不食言。” 辞年又道:“那……你做的也行吗?” “我倒是……没怎么修习过厨艺,恐怕算不上好吃的。”栖洲正背着他走到门口,跨过门槛:“但你要是想吃,我学着做就是了。” “那我要……” 两人刚跨进院子,走了不过几步,便迎面撞上了熟人。辞年一见那人进来,立马从栖洲背上跳了下来,脚上还没穿鞋,但好在栖洲的院子一向是整洁干净的,地上的石路也并不硌脚,他尴尬地往栖洲身后躲了躲,却还是被那人一眼看见了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子。 来人道:“我就知道,先往这边跑,能省下很多功夫。” 栖洲自觉将辞年挡在身后,冲着那人点头问好:“安公子,别来无恙。” 几天未见,安文显的语气倒是更加寡淡了,他平日里便不爱与人交谈,平时得了空,不是窝在住所里修习,就是住所里接待那些上神界来的贵客。谁不知道安公子出身名门,世代修仙,光如今位列仙班的众神官中能叫得上名字的,就有三位出自安氏一门。 这么说来,他不爱搭理这些储仙台上的小鱼小虾也是正常的。 安文显看两人都在,便也不多客套,从怀中摸出一卷书轴,缓缓展开,朗声道:“储仙台准神官栖洲、辞年——” 两人一愣,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安文显等了一会,没见他们应声,便放下书轴提醒道:“你们要答。” 栖洲立刻反应过来,道:“在。” 辞年却一脸茫然,他扒着栖洲的肩头,露出脑袋,疑惑道:“啊?答?答什么?” 安文显的眼角不着痕迹地颤了一下,低声道:“跟他一样。” 辞年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哦、哦……在!” 安文显这才重新举起书轴,继续道:“近日人间多雨,水灾频发,黑海有一黑蛇精,趁水患之际,为祸四方,闹得民不聊生,怨气四起。二位及时察觉,下界除妖,将黑蛇精斩杀,还四方以安定,当赏。” 他读到这,又顿了顿,这次辞年反应得快,赶忙探出头应一声:“多谢赏赐!” 这小狐狸虽说没什么规矩,但好在反应很快,栖洲得了他的提醒,也立刻附和一句,安文显又照着念了些客套话后,这套礼数才算走完。 辞年又从栖洲背后探出头来:“都赏了些什么啊?” “都在门外,一些小玩意而已。”安文显笑笑,“二位此番私自下界,虽有过失,但好在功劳够大。那黑蛇精修炼多年,再不斩杀,等它渡了劫,怕是会有大难。” 栖洲道:“那是赶巧了,辛苦安公子跑一趟。” 安文显又道:“好说,常与上仙界来往的,顺路带点东西回来,也不打紧。只是有些话该不该说的,总得给二位公子说一句。” 栖洲道:“安公子请说。” 安文显道:“还是那句老话,天地有序,万物有常。这人世间的悲苦离合,看着可怜见的,其实也都不过是宿命的一部分罢了。二位古道热肠,但也得注意,别乱了天地间的序,这序一乱,就要生出祸端,不是拖累自己,就是拖累旁人。” 他这话弯弯绕绕,听得辞年极不痛快:“我们不过下界除了妖怪,又哪来的扰乱一说呢!” -- 第267页 安文显笑道:“二位难道就没想过,这蛇妖能在海里生存修炼多年,只差一点便能渡劫,难道真是运气好么?它能存在,便是天道,这么多年无人收拾,便证明这天道能容得下它。水患起时,它顺着海浪冲上岸,吞噬的也是死于水患者的亡魂,并未自己动手伤人。” 辞年又道:“可他吞掉了亡魂,那些亡者就不能往生,这还不算过分么?” 安文显摇头道:“这往生者众多,又有几个今世为人,来世仍可为人?” “那明知人间水患,还有妖邪作祟,还要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吗?”辞年十分费解,“这样袖手旁观,还做什么神官?” 安文显缓缓叹了口气,不再答话,而是抬头看向栖洲,道:“我还有事要忙,便不再打扰了,二位的赏赐就在门口放着,劳烦自己搬一搬。” 栖洲点头:“好,辛苦安公子这一趟,不送。” 安文显道:“告辞。” 直到再听不见他一点脚步声了,辞年才终于从栖洲背后窜出来,捏着嗓子刻意道:“自己搬一搬——告辞——” 栖洲忍俊不禁:“你跟他计较什么。” 辞年一脸不忿:“他那么多话,无非就是这回下界的不是他,是你罢了!” 栖洲纠正道:“是你我。” 辞年继续道:“上仙界怎么了,上仙界没说那妖怪能抓,我们便抓不得了,那妖怪为祸苍生,难道不该抓么?” 栖洲道:“多说无益罢了,你现在这等一会,我把门口的东西搬回来了,便背着你回去取鞋。” 辞年听了这话,却就地一坐:“我不回去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在这骂这个什么安公子一顿才能舒坦,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说话轻飘飘的,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 栖洲听着他的话,绕到院门口,将两个大大的礼盒搬了进来,辞年刚骂了一半,见他搬着东西进来,便赶紧起身去接。两个盒子,一人一个,盒子并不大,看栖洲进来的架势,应该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辞年挑了一个,打开盒盖瞅了一眼,里面装着些丹药,还有一些符篆香囊之类的东西,还真应了安文显那句话,都是些小东西,没什么稀奇的。 他拿起香囊看了又看,叹了口气:“就这么些补灵气的丹药,我自己就能炼出来了……” 栖洲在盒子里翻找一阵,却突然道:“这些东西,倒能派上些用场。” 辞年竖直了耳朵:“怎么说?” 栖洲道:“你还记得被我们抢回来的那个魂魄么?”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养魂计桃花沾我衣 “那个魂魄?”辞年立马道,“那不是你的师父吗!” 他这一嗓子动静可不小,话音刚落,便立刻想起了隔墙有耳的说法,他赶忙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你这两日,还没把他送到该去的地方么?” 栖洲道:“这两日我忙着照顾你。” 辞年被这话一堵,不免觉得耳朵发热:“这样啊……那、那师父对不起啊……” 栖洲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将两个礼盒重新装好,往屋里捧去:“你的那盒赏赐你还要么?” 辞年心思灵巧,立刻道:“你是不是要拿来救师父啊?算我一份算我一份!师父也是我救回来的,你孝顺他老人家可不能不带着我!” 栖洲原说让他在那等着,自己收拾了东西就回来继续背他,可谁知他一听自己辛辛苦苦换回来这两箱子破烂还能派上些用场,便顾不得脚下那稍有些硌的白石子,三步作两步地跟着栖洲跑回屋里。见他跟进了屋,栖洲也顺手关上门,低声道:“储仙台有规矩,切记不可告诉别人。” 辞年连连点头:“放心放心,这储仙台这么大,除了你,我再没跟第三个人说过话!” 末了,他又补充道:“小天鹅不算,安文显不是人!” 栖洲忍俊不禁:“好。” 两人在储仙台这么久,修炼得法,早不再需要这些零碎的仙药了。辞年费劲千辛万苦,从黑蛇腹中掏出了道人的灵核,虽然已经足够迅速,但归位后,还是不可避免的让灵体收到了损害。那魂魄如今就在锦囊中,被栖洲佩在最贴身的地方。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人已离世,便要将他的魂魄送到该去的地方。若是能顺利托生,转世为人,便还能有相遇的时候。 辞年明白他的盘算,道:“这魂魄被黑蛇吞进腹中好几天,必然是受损了,咱们得找个地方,把它养起来。” 栖洲道:“可储仙台有规矩,不能养魂。” 辞年道:“储仙台还规定了不让私自下界呢,咱们那日不也下去了,天知地知,你不往外说,谁知道去?” 栖洲思索片刻,道:“咱们……先暂时在储仙台养着,等我在下界寻到好的地方了,便将它转移过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两人一番合计,最终,这枚小小的锦囊还是被供奉在了辞年的院子里。 这是辞年的主意。他接过锦囊后,便立刻往怀里一揣,恨不得全世界人都找不着它,被栖洲背着回院子的那一路,原本及其在意面子的他也顾不得丢不丢人了,小心翼翼,东张西望,唯恐被旁人发现了自己与那人共同的秘密。 一阵风过,树梢的叶子落到辞年跟前,他一个激灵,险些抬手将落叶轰个粉碎。栖洲察觉到他在背后的动静,忍俊不禁道:“你也过于小心了,只是树叶。” -- 第268页 辞年道:“这可是你师父呢,你都不担心么?” 栖洲却坦然道:“放在你身上,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辞年喜欢听这话,脸上的警觉换了笑意,他伏在栖洲背上,轻轻用手指勾绕着那人的头发丝:“你说咱俩……认识多久了?” 栖洲走得很慢:“几十年罢了。” 辞年“哦”了一声:“才这点时间啊,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认识你很久很久了……” 栖洲听了,轻笑一声,并未回过头,可辞年却好像从这声笑里,看见了他偷偷勾起的嘴角,只是这笑极为短促,辞年还来不及探头去看,他便不笑了。辞年嘟囔道:“你笑什么……” 栖洲却说:“等我们都成仙了,就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更久的认识。” 辞年道:“我们早就认识了,哪来的更久的认识这说法……” 栖洲想了想,轻声更正道:“那就是……可以更久的在一起。” 这话说完,两人之间便只剩风声了。树梢很细,风吹过时,总有随风摆动的细微动静,储仙台一日可有四季,本就不受人间节气轮转的影响,而此刻,两人恰好走过一簇花枝,那花开了,花瓣柔软,恰巧拂过辞年的额头。 “你干什么呢?莫不是在后边给我编辫子?”栖洲察觉到脑袋上的动静,却腾不出手来查看。 辞年轻声道:“别动脖子,送你个礼物……” 栖洲道:“又是什么好东西?你从哪攀了花枝,要给我簪上么?” 辞年一愣:“你怎么……” 周遭人声四起,将辞年未能说完的话吞没下去。小狐狸顾不得没簪上的桃花,赶紧把东西往怀里一塞,惊慌地抬头一望。却见他那平日门可罗雀的小院门口,今日不知怎么挤满了人,一见他从栖洲身后冒出头来,这群人便一拥而上,面露喜色,道:“你们可算回来了!” 辞年不解:“我们?” 一人挤出人群,窜到最前面,笑道:“那日银天池涨水,大家都说人间有水患,水患年年有,本就不足为奇,谁知二位胆大心细,真就发现了那水患里藏着的妖邪,如今妖邪被除,当地百姓感念上天,纷纷修祠供奉,上仙界知道了,特地贴了告示,对二位赞许有加!” 另一人唯恐插不上话,赶忙喊道:“我们这都是看了告示,就立马赶来了!本以为辞年公子不在家,正盘算着往栖洲公子那去呢!” 余下的人纷纷附和,唯恐漏了谁的声音。他们这一口一个公子的,叫得两人极不习惯,要知道在之前,别说辞年了,就是栖洲,也没能从他们这得到一句“公子”,他们口中的“公子”从来只有一位,那便是安文显,那个板上钉钉了,迟早要飞升成仙的天之骄子。 辞年愣怔半晌,才想起自己正趴在栖洲背上,怀里踹这个大秘密,脚上还没穿鞋!他压根就没那个功夫跟这群人寒暄,平日里说不上半句话的,这时候纷纷找来了,除了傻乐,辞年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一群人围在门口,竟是连个缝都不给他俩留。 栖洲好几次推脱无果,只能咳了两声,道:“诸位……” 一听他开口,众人便立刻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着栖洲,唯恐错漏他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栖洲道:“还请先散了吧,咱们辞年公子在下界时,为了与邪祟搏斗受了伤,不然以他平日里矫健的模样,那需要我这么背着回来呢……” 一人道:“我们只是来道喜,倒也不是要打扰公子们休息,只是……只是二位下次再有什么活动,可否叫上我们?我们也想开开眼!” 众人忙附和:“是啊!我可听说,上仙界给的奖赏不少呢,两位既然在这,也让咱们见识见识,咱们到储仙台这么久了,还没见过上仙界赏的东西呢!” “谁说没有了,安公子不是有么!” “你这话说的,安公子搭理你么?你上次去找他,要看那个什么上仙界的琉璃灯,你说了五遍人家都当没听见!” “也是啊……”那人尴尬地挠挠头,又道,“辞年,咱俩好歹也是一起吃过面的交情,怎么也让我看看上仙界都赏了什么好东西吧?” “那我跟辞年关系也不错的,我俩当初一同去摘过仙桃园的果子,还被那院子里的看守犬追了好久呢!” “那我也要看啊!辞年,把宝贝拿给我们看看吧!” 辞年在储仙台也没什么朋友,但他性子跳脱,又比较活泼,总是能自来熟的跟人家搭上两句话,一来二去的,这储仙台的人都跟他多多少少沾点关系,眼看着他们都冲自己来了,辞年没办法,只能伏在栖洲背上,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我肚子疼——” 众人一听这话,便又不敢说话了。辞年见这招奏效,眼珠子一转,哭嚎道:“我随栖洲公子下界捉妖,谁知那妖怪修为不高,手段却毒,它把我吞进肚子里,想把我活活咽了,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却没想还是沾了它的毒血,现在虽然能够走动,但时常腹痛,还会呕吐,我一会要是吐出来了,沾着的人都得被我感染,染上病的……” 辞年实在编得辛苦,干脆一咬牙,大喊道:“染上病的!都得浑身青肿,腹痛难忍,不停干呕,把腹内丹元都呕出来才算完呢!” 说完,他便又“哎哟”一声,呛咳一阵,还真就从嘴角溢出几滴殷红。 -- 第269页 围观的人本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一见这阵仗,谁还敢接近?赶忙一个接一个地往后退,终于将这小院门给让了出来。辞年咳完了,忙软绵绵地趴在栖洲背上,耷拉着脑袋,看起来无比可怜。 众人不敢说话,半晌后,才有个声音,战战兢兢道:“那……那栖洲公子……” 栖洲道:“这……我已经得了大夫指点,做好防护,这点小毒伤不了我,只是各位若是再接近,让毒血沾染上了……” “那这毒……” 栖洲又道:“大夫说了,只要人痊愈了,便不会再有毒血了,如今辞年公子刚醒来,身体尚未痊愈,肯定还有些毒性在的,各位这时候若是靠得太近了,他再一咳嗽……” 说到这,辞年便又赶忙咳了两声,咳完不算,还要用力干呕两下,叫着:“不好了,不好了,我又要吐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原本为在一团的人已经作鸟兽散,有几个跑得慢的,还是那跟辞年吃过面、摘过桃的,见离他足够远了,也关心道:“那辞年你好好休息啊!等你好了,记得把宝贝让我们看看啊!” 辞年颤颤巍巍抬起手,用力一挥,凄厉道:“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不过片刻,原本熙熙攘攘的门口,已经一个人不剩了。辞年攀在栖洲背上,伸长了脖子,冲着他们逃跑的方向望去,看着看着,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栖洲无奈笑道:“还是你本事大啊,辞年小公子。” 辞年从他背上下来,咳了两声,又吐了两下舌头,将嘴里含着的桃花喷了出来。这花枝没能化作簪子别在栖洲头上,倒是化成了他嘴角的一抹口脂,他吧唧了好几下嘴,唇上还是留有桃花的颜色。 “长这么大,还没干过涂脂抹粉的事呢,今天这桃花倒是缠上我了,赶也赶不走……” 栖洲摸出帕子,替他细细擦过唇角,却发现这桃花确实艳丽,染上了嘴角,便擦不掉了,他试着加重力道,却不小心将辞年那白生生的脸也擦出了痕迹,栖洲一愣,忙道:“看来得加点水……” 辞年却乖顺得很,任栖洲怎么替他擦拭,他都一动不动。他在看,看着栖洲的眼睛。他喜欢栖洲那双永远温和浅淡,好像永远不会泛起怒意和狠厉的眼睛。他看书时,煮茶时,那双眼睛都不会有任何波澜,像一汪平静的泉水,只是汩汩从山间淌出,连水流声都极轻极静,唯恐打扰了旁人。 他要是能看着我就好了。 辞年每日都这么念着。 手帕没法替辞年擦净唇角,栖洲心头却闪过一个异样的念头。他慢慢地,将手帕藏进掌心里,反倒将手指点了上去。他触到了那比桃花更红,却比桃花更柔软的唇瓣。栖洲一愣,却怎么也松不开手,他试着用粗糙的指腹摩挲一阵,那唇瓣便如风中的桃花,随着他稍稍用力而微微颤动。 栖洲再不敢碰下去了,他赶忙将帕子收入怀里,却觉得刚才沾过辞年嘴唇的手指滑得不像样。他低头道:“还有一段路,我背你进去……” 辞年并为推辞,却将双手高高举去,从正面攀上了栖洲的脖颈。栖洲一愣,只能将他接住,两人看向彼此的眼睛,视线久久未移,辞年看着看着,却突然嘴角一勾,笑逐颜开。 他终于看到那一贯平静的泉水,为他陷入了慌乱。 第一百四十三章 魂灵显屋后藏隐秘 “先进屋……”栖洲再次偏开头,躲开了辞年的眼睛。 如山洞那晚,辞年泡在木桶里时一样,那双藏不住星星的眼睛,正满带着渴求,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栖洲不能多看,也不敢多看。 辞年撇撇嘴,从他手里抢过帕子,踮着脚一歪一扭地就往院里窜。栖洲在他后面跟着,唯恐他一脚踏歪了摔地上,但狐狸毕竟是常年活在山里的动物,什么歪歪扭扭的路没走过?不过一会的功夫,他便溜到门前,一屁股坐在廊下,冲栖洲挥了挥帕子:“这个,送给我好不好?” 栖洲道:“我有许多帕子,这条脏了,还得洗,我拿条新的给你吧。” “我就要这个。”即使没等到肯定的答案,辞年也还是将帕子往怀里一揣,一副耍了无赖就是不还的架势。栖洲不与他争,既然想要,拿去便是了。他走到廊下,将赖在那不动的狐狸重新背起,转身要往屋里去:“你脚上还没鞋呢,一会被石子划破,岂不是变成瘸腿大仙,要天天拄着拐杖出门了?” 辞年道:“瘸腿大仙不住拐杖,要栖洲公子背着就好!” 辞年将怀里那折了一枝的桃花摸出来,又对着栖洲的脑袋比划起来:“这次没外人了,我一定要给你簪上……” 栖洲哭笑不得,却老老实实停在了门口,连脖子都没有动弹一下,怕辞年簪不稳,还刻意将他往上抬了几分:“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桃花本是折下来的,尾端总有些倒刺,容易挂着头发,辞年扯痛了栖洲,便刻意用剑气将尾端削平整了些,虽然折了一枝,但枝头几朵桃花,总还有盛放的,辞年在他脑袋上比划了半天,可算找着合适的地方,正准备簪上,忽然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他赶忙一回头,把又把桃花枝拔了下来,藏进了袖子里。 是云鹄。 这小少爷端着两个盒子,一路摸到了辞年的院子门口,一见他俩在这,这话匣子就关不上了:“我就知道你们在这,东西扔院子里也不收,还得我替你们拿过来……” -- 第270页 当他走近了,发现这俩人是以这样的方式站在门口时,后续的许多话都被活活卡住了。 辞年故意晃了两下腿,笑道:“怎么了,你师父背你师娘,不是很正常吗?” 云鹄眉毛一歪,气不打一处来:“破狐狸!少一天到晚明里暗里占我便宜!” 辞年一撇嘴,从袖子里摸出桃花,冲着云鹄便扔了过去:“你还破天鹅呢!多长两根毛能飞上天罢了,没大没小的,敢对你师娘出言不逊,他师父你快管教管教这徒弟!” “我好心给你们送东西过来呢!还得被你占便宜,早知道我就不过来了!” “你不过来我自己去拿!给你个尽孝的机会你还不乐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知不知道……”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直到进了院子也不消停…… 那枝桃花终究还是没有簪上,但师父的魂魄,却是终于瞒过旁人,在辞年的院子里安了家。 辞年总趁着栖洲过来时候跟他说些往事,说自己当初是怎么占山为王,把山里那些吃人的怪物全都赶跑,怎么在山里以一己之力搭了个小屋子,每天勤加修炼,最终成功飞升。 这等励志故事,栖洲当然要热烈鼓掌以示支持的。 “对了。”辞年突发奇想,捏了捏喉咙,忽然对着栖洲,发出了一声鹤鸣。 栖洲一愣,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辞年见他呆愣,立刻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又清清嗓,发出了一串咯咯声,这回栖洲听明白了,这真是鹤鸣,极为逼真,也极为清脆。他瞪大了眼睛,讶异道:“你怎么还会这个……” 辞年昂起脑袋,得意道:“厉害吧,这是必修课,我还会这个呢……” 言罢,他又张开了嘴。不知多少种鸟雀的声音从他口中冒出,这一室之内,竟仿佛藏了一片大大的山林,林间流水淙淙,白鸟齐名,让人沉醉不已。 栖洲听得入了神,直到最后,这场鸟雀的歌声,才以一声狐狸叫收了尾。 “你这是……”栖洲目瞪口呆,只得赞叹道,“厉害极了。” 辞年道:“这世上会说人话的狐狸,都得学会鸟语。” 他眉毛一挑,笑道:“你往后别想跟小天鹅说我坏话,我可全都能听懂!” 往后的日子也算太平,栖洲不来时,辞年就按着栖洲给的法子,将养魂的材料备好,把积攒的灵力渡入魂魄中。栖洲来了,辞年便能休息会,在一旁给他倒倒水,或者跑出去买些点心,两人照看着魂魄,像是共同培育着一株小小的幼苗。而这残魂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它正一天一天慢慢地恢复灵识,不过月余,就已经可以慢慢化作人形,缓缓飘动了。 天街的糕点好吃,酒也好喝,辞年闲逛了半天,买了一堆好东西。 最近的修测成绩出来了,他只比栖洲差了一丁点,没能拿到第一。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反正这么多次修测,能拿一次第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反正不是他也是栖洲拿着,根本不必如此计较。只是难得出门一趟,又拿了个第二名,围着他的人更多了。 那几个前些日子说要看赏赐的,本来还顾及着辞年身上的“毒血”,但看他都能出来自由活动了,便猜测他好得差不多了,这会也不同他客气,一个个围上来,非要从他这打听点消息才行。辞年不得已,只能把买好的酒分了他们一坛,又同他们胡乱编了些天花乱坠的故事,这才终于从他们手中脱身。 “哦对了,辞年!”一人喊道,“你最近可小心点,原本只是栖洲公子压了安公子一头,如今连你都赶上来了,安公子今天看完榜单,脸色别提多难看……” 辞年疑惑:“这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己拿不到,还能怪别人了……” 那人赶忙“嘘”了一声,做了个住嘴的手势:“哎呀,你是没想那么多,架不住别人多想……” 另一人道:“是啊,你可不知道,今日放完榜单,安公子来看过,脸都青了,话都不同我们说一句,就往竹林那边去了。” “竹林?”辞年一惊,“是我住的那块么?” 几人一细想,纷纷点头:“啊,是是是,就是你住的那块!” 辞年不等他们再说下去了,自己那院子虽然有锁,但这储仙台就没有省油的灯,更何况这安公子本就不是个俗类,若是被他发现自己院子里养的魂魄,进而牵扯出栖洲,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可就全部白费了!辞年绕着路走,一路狂奔,他院后是一片小小的竹林,当初许多人不选这块,就是因为落叶难以打扫,但辞年选这块,偏偏是因为他就喜欢看落叶,尤其是竹叶。 院门紧闭,没有动静。辞年的心放下了一半,这周围没有陌生人的灵气痕迹,那就说明,安文显虽然往这边走了,却未必靠近了他的院子。那院子里的师父,至少还是安全的。 他这么想着,缓缓推开门,却见这院子正中间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材颀长,一身道袍,明明没有起风,那衣摆却总是扬起。他背对着门口,望向院后的竹林,忽然晃晃悠悠向前飘去,对,是飘去!辞年猛地醒悟过来,若不是这人颜色浅淡了些,他当真要以为是被什么陌生人闯进来了! 辞年大喊一声“师父”,忙放下手里提着的东西,一个箭步扑了上去。这魂魄虽然有了灵识,行动却还迟缓,他听见有人叫他,便缓缓回过头,正被辞年扑了个准,一人一魂栽倒在地,魂魄自然是不会疼的,倒是给辞年摔得直“哎哟”。 -- 第271页 魂魄道:“你怎么叫我师父?我何时有过你这样的徒弟?这是哪?” 辞年想起,这还是魂魄被修复之后,第一次与他面对面地对话。辞年辩解道:“我不是您徒弟,我只是……只是……呃……”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了。叫师父,也不过是随了栖洲的习惯,他与这位师父非亲非故,就算真能在前世遇着,以他的资质,人还未必要这个徒弟呢,他盘算半天,眼看师父又要爬起来继续飘了,一时情急,便道:“我是您徒弟的……相好的!” 魂魄一愣,猛地转过头来:“我徒弟?相好的?” 这下他动作可凌厉了,一点尚未修复的迟缓都没体现出来,辞年看他面带疑惑,便更坚定地点了点头:“鹤……鹤!栖洲!您还记得吗!” 师父的表情越发疑惑。辞年这才想起来,无论是鹤还是栖洲,在这一世,师父都从未遇到过,人一转世,孟婆汤下了肚,便再也不会记得前世的因果。这可难办,辞年又道:“您不记得无所谓,您这辈子收了那么多徒弟,有一个出息了,成仙了,所以……所以拜托我照顾您!” 眼见师父将信将疑,他忙从怀里随便摸出了一道符,冲着魂魄晃了晃,道:“您看!这就是您教徒弟画的!他现在可厉害了!” 不过一张寻常符咒,人间随便抓个修行者都能画出来,辞年却偏偏借着机会,硬给他编了个徒弟出来。那魂魄看着符咒,忽然欣慰一笑,叹了口气:“好呀,我的徒弟出息了,是好事啊……” 辞年放松下来,这才带着魂魄往屋里去:“外边太阳大,晒着您不好,您跟我回屋,屋里凉快,还有茶水……” 这一人一魂走到廊下是,忽然听得屋后传来一声呵斥,魂魄一愣,轻声道:“是我徒弟?” 辞年忙道:“不是不是,您徒弟一会就过来看您,您先进屋休息……” ——“若是下次再这样不上进,我安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这一次,辞年终于把那呵斥的内容听清楚了,他立在原地,思索片刻,赶忙将魂魄赶入屋内藏好。他蹑手蹑脚地溜进院子,摸到午后的墙边,轻轻将耳朵贴上墙壁,一墙之隔,便是那片茂盛的竹林,他等了不过一会,那呵斥的声音便再次传来—— “你必须是储仙台这一批中第一个飞升的,听明白了吗?” “……是。” 是安文显的声音!辞年瞪大了眼睛,忙隐去身形,纵身一跃,攀上了屋后的墙头。 第一百一十四章 竹声萧墙头闻秘传 风吹过竹林,只有一片安静的风声。 辞年摈着呼吸,上半截身子攀过墙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刚才明明听见了安文显的声音……就在这附近。方才天街见到的人也说了,他确确实实是往这个方向过来的,怎么偏偏没动静了? 辞年咬着牙,又将身子往前探了些,他隐着身形,旁人是瞧不见他的。可就是这么往前一探,他却仿佛触到了一层透明的壁垒。那东西并没有多坚固,只是轻轻一触便可穿过,辞年的身子往前,额头碰上了无形的墙,耳朵却忽的一下清明了。 他没听错,果然是安文显的声音。那人一向倨傲,从不肯向人低头,可如今在这竹林里,他的话少了,调子低了,连声音都小了。 与他对话的大概是个中年人,声音粗犷,语气严厉。两人的身影都藏在竹林中,辞年一时半会也看不到他们究竟在哪。但既然布置了结界,必然是不愿意旁人听见他们的谈话,辞年敛声屏气,小心翼翼地伏在墙头,竖着耳朵细细听着。 “你自己也清楚,你到储仙台多久了?” 安文显低声道:“数十年了。” 那长者冷哼一声:“数十年,你可知祖上曾有先辈,仅在储仙台磨砺十年,就渡劫飞升,如今已是上仙界的高阶神官?” 安文显不敢不答,只得道:“文显明白……” “你明白?”那人的话语越发尖刻,“你若是明白,就不会这么多年,都被一只禽兽压过一头。你可是人,这天地修行之法,本就是由人开创,由人发展的,身为人,竟还比不过一只鹤,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明白?这么多时日了,你拿过几次修测第一?” 安文显沉默片刻,道:“没有几次……但不是说,飞升与否,与修测关系不大……” 那长者又是一声冷笑:“关系是不大,但修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修为的强弱,意味着灵力的高低,我安家世代修仙,怎么偏偏到你这一代,连两只禽兽比不过?你说出去不嫌丢人?” 尽管他和栖洲确实是“禽兽”没错,但这话也说的太难听了,辞年趁着安文显沉默的空档,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会。果然,安公子不愧是被称为公子的人,也觉得这话实在难听,他轻声道:“虽为兽类,却勤修精进,是文显不够努力,技不如人,还请前辈不要口出恶语,有损家风……” “你倒是恪守家风,结果呢?人家不照样踩在你头上?”长者狠狠叹了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吧,你若是不能脱颖而出,便是给自己丢人,也是给我安氏一门丢人,这点道理你不该不明白!” “是……” 倒是极少见到安文显如此窝囊的时刻,但辞年听了这一遭,倒不觉得这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安公子有多讨厌了。他至少还知道考不上第一是自己的问题,没把错推到栖洲身上……这半个身子探出去实在难受,辞年吸了口气,低下头,双手一撑,换了个坐在墙头的姿势,好歹能听得舒坦些。 -- 第272页 可他没想到一抬头,便对上了安文显那张脸。 辞年急促地吸了口气,看向了与他相距不过毫厘的那张脸。不过几秒,辞年便发现,这人虽然望着向这一方,却根本没有盯着他看。他的隐身术还在,安文显并没有看见他,只是他的灵力溢散,又发出了些动静,才让这位安公子察觉到动静,赶过来查看。 而安文显甚至已经察觉到他就在墙头上,所以甚至御剑攀升些许,就为了凑近这墙头,还看清楚究竟是谁藏身于此。 辞年赶忙捂住口鼻,连气都不敢往外出。 原本可探查的气息突然消失了。安文显皱眉,却不死心地,将手缓缓伸出,朝着辞年所在的方向探来。辞年一惊,忙用双腿勾住墙头的青瓦,随着那只手逐渐靠近,他也缓缓地向后折下腰去,这一下腰,辞年只觉得整个腰腹都被自己拉得发麻发疼,视野颠倒,晃得人头疼。 但他决不能再动了。 安文显没摸到什么东西,也再不能探查到任何气息。他疑惑地后退几步,看了看手,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墙头。身后忽然传来长者的声音:“怎么回事?” “噢……”安文显似是对这位长辈极其敬畏,那人只说了一句,他便赶忙回头去,连背着说句话都觉得失了礼数,“只是风过,这周围都是院子,许是把外人的气息吹进结界来了,我误以为有人进入……” “啧。”那长者更是不悦,“这点微末功夫,都能如此不精,叫安氏如何指望你!” 往后的唠叨辞年听不清了,他早在安文显转过身时便匆匆坠下墙根,这腿勾久了实在脱力,他摔了一身的灰。一落地,辞年便明白过来,这与安文显对话的人,指不定就是来自上仙界,安家世代修仙,人才辈出,得知安文显入了储仙台,指不定要怎么替他铺平前路。 安公子的每一步,都已经被计算得清清楚楚。 他该第一个飞升,该风风光光地步入上仙界,他该如众星拱月一般。但现在,储仙台有了更耀眼的星星,那颗星星灿烂无比,不仅让他蒙尘,还会让安氏蒙羞。 辞年忽然坐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一个想法在他心头发芽—— 如果安文显一定要成为第一个飞升的人呢? 他不敢细想,立刻爬起来,确定自己已经锁好了后院厢房的门,那厢房可里藏着他和栖洲偷偷养下的魂魄……他再三确认过,又挥手施了一道结界,确定无虞后,才赶忙整理了衣服,往门口跑。 他得去找栖洲说清楚。 辞年脑海里又闪过早晨在天街那几位所说的话:你没想那么多,架不住别人多想…… 他加快脚步,飞快地拉开门,却忽然撞上了守在院外的安文显。辞年一惊,全然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没走,他从院后竹林绕过来,在门口等了多久?有没有透过门缝看什么,又有没有听到什么?辞年心里慌作一团,面上却毫不改色,两人站在门口,一个门内,一个门外,互相看了许久,安文显终于道:“辞年公子,这是要去哪?” 辞年一手扶着门,一手揉着眼睛,低声道:“安公子……你在我门口,问我要去哪,你觉得合适吗?” 安文显道:“我只是路过,听见里面有动静,生怕有什么异常,才在门口等了一会。” 辞年又打了个哈欠:“有动静多正常啊,我睡觉从床上摔下来了。” 安文显眉毛跳了跳:“这么大动静?” 辞年一脸诧异:“怎么,安公子睡觉从来不掉下床吗?” 安文显皱着眉,摇了摇头:“这床如此宽敞,怎么能掉下来?” 辞年心说这到底跟你有啥关系,但又怕这话一出来触怒了他,惹了别的事端,他只能挨着门,懒洋洋道:“这个安公子有所不知啊,平日里我都是和栖洲睡在一起的,所以我要掉下去了他都能拦着我,可今日我自己睡,要掉下去,没人拦我了,可不就摔了吗?” 安文显压根就没想过他还能有这么个答案,一时语塞,竟是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辞年又道:“我这不是,睡不好嘛……我就想去找栖洲,怎么,安公子也要跟我一起去?” “不必了……”安文显摇摇头,但仍趁着辞年打开门的空档,用余光将院内扫了一遍,这院子算不上多整洁,地上还放了些小孩子才喜欢的玩具,但确实……没什么异样。安文显看了看辞年,发现这人虽然懒洋洋地倚着门,望向他的目光里却透着抹不掉的警惕。他想了想,还是后退一步,行了一礼:“是安某唐突了,本以为辞年公子遭了什么麻烦,才想过来帮帮忙……” “没事,我就是麻烦,从来只有别人遭我的份儿……”辞年咧嘴一笑,“那安公子还有什么事吗?若是无事,我便锁门出去了,栖洲还等着我呢。” 安文显点点头:“无事了,在下先告退。” 见他又退了几步,辞年才放心出院子,锁上门。那人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关门落锁,似是连这点细枝末节都不放过,非要从里面看出些端倪来。辞年心里发毛,但动作还算流畅,将门锁好后,他转过身,朝着惯常的小路走去。 “那我也不奉陪了,安公子自自便。”辞年挥挥手,不禁加快了步伐,他现在可不想跟安文显谈什么人生。 “且慢。” 辞年还没走两步,身后便又传来了这人的声音,辞年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安文显缓步上前,轻轻站在他身后,那一贯慢条斯理的声音再次传来,入耳却如同鬼魅一般幽森。 -- 第273页 “辞年公子,这是什么?”辞年感觉脑后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极其轻微,下一刻,安文显那修长的手指便从背后伸了出来,恰恰停在辞年的眼前。 那纤细的拇指和食指间,捻着一片碧绿的竹叶。 辞年一惊,这竹叶……莫不就是方才他攀上墙头沾上的!他赶忙撤开几步,与安文显拉开距离,藏在长袖子里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那人望向他,神色并没有什么波澜,见他跳开,又缓缓收回手,看了看指尖夹着的竹叶,疑惑道:“辞年公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难取舍相聚终有别 那是片新鲜的竹叶,顶端甚至还沾染着清晨的露珠。而现在,它夹在安文显的指尖,那尖锐的叶片正对着辞年。 辞年面色如常,道:“我住在这竹林边上,又刚从地上爬起来,沾了竹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 “安公子,为什么对我的这些细枝末节如此上心?”他顿了顿,忽然大叫道,“莫非……安公子你,你是暗恋我已久,所以故意在这门口等着,只为了等我出来,然后同我搭话?” 安文显一愣,竟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出,顿时惊慌道:“我没有!你可别胡说……这等事不能开玩笑的!” 辞年把手一伸,指着他手里攥着的竹叶,道:“就这么一片小小的竹叶,只是不小心粘在我身上,安公子都要特意从我身上摘下来,指不定是要拿回去做些什么……” 安文显慌忙把手中的竹叶一扔,辩解道:“这是……我不过是看你脑袋上沾了竹叶,想到君子当正衣冠,这才好心替你拿下来的!怎么能说是对你有非分之想!我……” 辞年成功搅浑了这缸水,心里那块石头这才彻底放下,他警惕地看着安文显,又看了看地上的竹叶,轻声道:“你当真对我没有歹意?” 安文显那还敢再接近这狐狸,他连连后退几步,摆了摆手:“当真没有!” 辞年又道:“那你为何守在我院子门口?” 安文显欲言又止,半晌后,终于叹了口气,道:“我方才,在你院后的竹林里……我并无歹意,也不是要窥探你什么,只是与我祖上升仙的一位前辈交谈几句,前辈来自上仙界,平日里也不下储仙台来,我与他会面之事,实在不想让旁人知道……” 辞年立刻道:“我方才真的在睡觉,没听到任何动静。” 安文显道:“我放才听见些动静,察觉到第三人的气息,这才想着,会不会是你……” 辞年忙摆手:“安公子,我真的在睡觉,我当真不知道你来过,这一开门就看见你,我也挺惊讶的,咱们既然有误会,说开了便罢了,我真要去找栖洲了!” “好,那便不打扰你了……”安文显面带歉意,后退一步,又突然道,“那方才我说的事,还请……” 没等他说完,辞年已经跑得影都没了。安文显立在门口半晌,终于将视线从他的背影上移开,静静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又许久,才终于转身离开。 墙角的灌木一阵晃动,栖洲忙放下手里的书,起身查看,还没走两步,就看着了从灌丛里慌慌张张钻出来的辞年,那人沾了一身草木,若是还保留着尾巴和耳朵,那可真像极了从少林草野间窜出来的小狐狸。栖洲一见是他,脸上便不自觉扬起笑来。 “怎么了?这么急匆匆的,沾了一身草根子……”栖洲张开手臂,接过匆忙奔来的辞年,替他拍拍衣上的灰,“弄得这么脏,又打算去买新衣服么?” 辞年跑得太急,险些没喘上气,他双手叉腰,使劲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终于抓住栖洲替他打理头发的手,颤声道:“师父……能动了!” 栖洲手一滞,喜色立刻攀上眉梢:“真的?” 辞年连连点头:“真、真的!” 栖洲立刻往辞年身后看,却忽然想起,在这人多眼杂的储仙台,辞年是绝不可能带着一个游魂上街穿行的,他叹自己高兴糊涂了,忙弯下腰,将辞年往背上一捞,踏着步子便要出门去。辞年一贴上他的脊背,便立刻将双手攀上脖子,气息也逐渐均匀下来。 见栖洲要背着他回去,辞年立刻道:“我这么辛苦跑过来的,你就把我给背回去了?” 栖洲笑道:“让你休息一会,再跑可得累着了。” 两人不过一会的功夫,就已经接近了院子,辞年伏在栖洲背上,已经能隐约看见家后那篇茂盛的竹林,林中修竹随风摇摆,沙沙作响,倒是好听。辞年忽然想起什么,他拍拍栖洲的肩膀,从他背上跳下来,吩咐栖洲在一旁等着,他翻墙进去看看情况。 栖洲听了只觉得好笑:“怎么你回自己家还得翻墙,这墙这么好玩么?” 辞年只“嘘”了一声,什么也没解释,让他安静等着便是。 不过一会,这小狐狸真又从墙里翻了出来,如释重负一般冲着栖洲招招手,待栖洲走近,辞年便拉着他飞快闪进门内,连关门都急匆匆的,险些夹着栖洲的脚后跟。 平日里总是不紧不慢的人被折腾得险些栽个跟头,栖洲细细一想,倒觉得事有蹊跷。 他进了院子,环顾四周,除了辞年一贯爱四处乱扔的那些东西,倒是没什么异样。一层淡薄却结实的结界笼罩在正中间的厢房前,栖洲只扫了一眼,便低声道:“在这?” -- 第274页 辞年并不作答,只是点头。 栖洲又道:“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辞年从不与他卖关子,听他问了,便将今日回家如何撞见师父,如何听见动静,如何爬树偷听的种种,全都和盘托出。他说得有些乱,但栖洲听得清楚,无非是安文显在上仙界的前辈对他们二人颇有不满。 “那人这么说,怕不是会针对你……”辞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他骂安文显时,还不忘说我们是禽兽,虽然你是禽我是兽,说的也没错,但这话确实不好听……” “他说那话,无非是为了激安公子罢了……”栖洲笑笑,“不过确实难听。” 辞年又道:“我本以为那安公子是个眼高于顶的人,性子绝对是一等一的高傲,可没想到他在那前辈面前,简直到了俯首帖耳的地步。我听了他们的话,急忙要去找你,这安公子就已经守在门口了,虽然他说自己是听见动静才过来查探,但我总觉得……十分不安。” 栖洲难得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沉默着思考了一会,才终于点头道:“你没想错。” 栖洲与辞年的想法是一致的。若他们拥有安文显这样的家世和地位,是绝对不可能让自己这样的尊贵之躯,被两个来路不明的乡野散修超越的,更何况,这两位还确实称得上是“禽兽”。 辞年道:“就算这安公子真如他所言是个君子,修测拿不到第一不会迁怒我们……但他要是真的被别人抢了先机,失了第一个飞升的名额呢?那个什么上仙界来的前辈,会不会这么轻易就平息怒火?那可是丢了他们家脸面的大事……” 辞年想了想,又说:“你什么都好,品貌才学,修为天分,样样都好得不得了,若真要针对你,便要一个劲从你身上寻找缺口……”辞年你说到这,终于转过身,看向了那被结界笼罩的厢房,道:“现在你最大的破绽,就在这了。” 储仙台隶属仙界,居住在这的,都是早飞升晚飞升但早晚要飞升的准神官们,机缘与修为,缺一不可。正因为如此,这能登上储仙台的,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就算在平辈间稍显平庸,但在未飞升前,他们可都是人间修行者中的凤毛麟角,说是万里挑一也不过分。 这里是自由的,也是严厉的。规则之内,一切皆可自由做主,可一旦逾越了规矩,等来的便是无比严苛的惩罚,两人到这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真的犯了大错而被惩戒的准神官,但这规矩写在纸上,这么多年,也该烂熟于心了。 像师父这样的残魂,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踏入储仙台的。鬼便是鬼,人便是人,仙便是仙,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归途。若不是他们二人执意要将残魂重新养好,这位以一己之力拯救万民的道人,恐怕就要被那海里的蛇精吞噬殆尽,更谈不到轮回的可能。 但栖洲偏不愿如此。他要救这人,不仅是因为一世师徒之恩,更是因为他打心底里觉得,一个能为了万千生灵抛却自身的人,不该落得如此悲凉的下场。 辞年道:“安文显要是真察觉了院子里的异样,那就一定会起事端。即便他安公子真是个君子,但君子总是讲规矩的。储仙台灵气充沛,是个好地方,但储仙台有规矩,不能私自将亡魂带入仙界。他就算真的不因修测名次的事而讨厌你,但就凭我们不守规矩,他也一样会选择告发。” 栖洲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辞年又道:“所以……我们得想法子,在人间找一个同样灵气充沛的地方,最好在龙脉旁,这样能快点将师父的魂魄养好,再让他下到鬼界,步入轮回。” 虽然他们都明白,这相聚实在过于短暂。将一个残魂养到恢复意识,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两人照顾了师父这么久,为的也不过就是他重新醒来的那天。但他们更明白,一旦东窗事发,危险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这缕失而复得的幽魂。 风渐渐大了,竹叶被吹入院中,却堪堪从结界上划过,细碎的叶片绕着结界的周围,拼成了一个圆润的弧形。栖洲看了又看,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下头来,他道:“我还能再看看我师父吗?他不是醒了吗?让我看他一眼,说两句话,随后……” 他似是不忍,轻轻咳了一声,道:“随后便送到人间去吧。” 栖洲太像神,又太不像神。人总说天地不仁,当以万物为刍狗,可栖洲心里牵挂的东西太多,那些被神明称为俗尘杂念的东西,是他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 辞年对此心知肚明,他却从未想过要劝栖洲改。 他不愿,不能,也做不到。因为在这一点上,他和栖洲一样,都只是长得像神的凡夫俗子罢了。 结界撤回,两人推开了紧闭的厢房门。屋内,一个半透明,却已经健全的魂魄,正举起辞年上午递给他的那张符咒,对着窗框透入的细微阳光看了又看。 这魂魄的容貌与前世的道人并无二致。 栖洲望着他,就好像望见了那一世子虚山上的皑皑白雪。 他许久未见的师父,真的回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鸿雁托书喜讯已至 他的魂魄永远是干净的,就如子虚山上终年不化的雪。即便转世的他已经不是栖洲的师父,可他捏着符咒转过身,看向身后站着的白鹤时,眼神里透出的那一丝微芒,还是将他灵魂深处那永远不回改变的模样显露了出来。 -- 第275页 魂魄没有对栖洲说话,反而看了看辞年,疑惑道:“这就是……你那相好的?” 栖洲一愣,他想过师父醒来之后的无数种情况,却没想到从这长者口中蹦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的不着四六。显然,罪魁祸首就是旁边立着的小狐狸。这家伙听了师父的话,笑得合不拢嘴,就差真从屁股后面钻出个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晃起来了。 “那个……栖洲你听我解释……”辞年笑嘻嘻道,“师父醒来的时候在院子里,我怕他跑出去了,就胡乱说了个身份让他进屋来,你看师父不也挺听话的嘛!” 师父听了这话,缓慢地点了点头,更加确信道:“你一定就是我徒弟了。” 这话倒是没错的。栖洲暂时不跟辞年计较这相好不相好的问题,他望着那立在窗边的魂魄,尽管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了,若此时下界投胎,也能转世为人,但这魂魄毕竟受过蚕食,还缺那么一点才算完整,想要在来时成为修仙之士,便不太可能了。 但师父一生所愿,本就是修得大道。 栖洲恭敬地稽首道:“师父,是我。” “你是我徒弟……”魂魄尚未复原,行动都格外缓慢,那魂魄缓缓抬起手,指了指栖洲,又忽然慢慢转了向,指向辞年,“你是我徒弟相好的……” 辞年脸一红,忙摆手:“师父咱先别提这个了……您知道您徒弟在这就好!” 魂魄不解:“不是你说你是我徒弟相好……” “不不不我没说,是您听错了!哎呀……”辞年手忙脚乱,恨不能跳起来捂住师父的嘴,但就算只是个魂魄,师父也是栖洲的长辈,无论如何这动作还是过于粗鲁,转了半天,小狐狸只能拼命比划着,不断做出“嘘”的手势,只求师父能打住,别再提什么相好的这回事了。 但玩闹归玩闹,师父的魂魄终究缺了什么,不能长久地在外逗留。辞年胡乱闹了几句,便将屋子留给栖洲,自己则钻出来,在院子里替他们守着。栖洲才是最想见到师父的那个人,这点宝贵的重逢时间,就让他们师徒二人叙叙旧吧。 尽管轮回转世早已抹去了师父关于栖洲的一切记忆,但只要魂灵不灭,总还有重逢的那天。 夕阳渐渐沉下,辞年坐在门口的回廊上,晃荡着双腿。手里捏着那被风吹入院中的竹叶,细细将叶上的薄灰擦了一遍又一遍。等到那片竹叶被擦得锃亮时,他终于舍得抬头,鼓起脸微微一吹,看着那边细小叶子随风而起,飘上高高的屋檐。 竹叶打着旋飞起来,再落下时,恰好将辞年紧盯的视线带向了院门。门是虚掩的,并未锁死,可即便夜色渐浓,辞年还是从那窄窄的门缝里,窥见了一角洁白的衣袖。 有人在那! 辞年猛地跳起来,忽然大声咳嗽起来,他捂着嘴飞快跑向门口,大声道:“哎呀!我怎么忘记关门了!” 他抬手一堆,门却朝着他的方向撞来,他一掌拍上去,险些给木门拍掉漆,门外的人也是一愣,惊叫道:“这可是你的门,你砸这么用力,坏了我可不管!” 这声音不是安文显!辞年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一半,但转念一想,即便不是安文显,来的是别人也不合适!他反应极快,忙打开门,一个响指,点亮了院内廊下的所有灯笼,灯光亮起,门外那人一脸错愕,辞年定睛一看,这才大声笑道:“小天鹅!你来啦!” 云鹄只觉得这嗓门实在过大了,他摸摸耳朵,怪异地扫了辞年一眼,道:“你喝假酒了?” 辞年“呸”了一声:“我不许你这么侮辱天街酒坊的掌柜。” 云鹄松了口气:“这才像你。” 辞年虽是开了门,却没有迎他进去的意思,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云鹄便觉得不对了:“你干嘛?” 辞年道:“你找谁啊?” 云鹄道:“我师父啊……他不在自己院子里,可不就只能在你这了吗?” 辞年道:“那你得等会……” 云鹄疑道:“干嘛?” 辞年压低了声音,道:“他在房里。” 云鹄又道:“你这院子就这么大,他不在院子里,自然是在房里的,怎么……是不方便我进去么?” 辞年猛地点点头:“对,不方便……” “这又是为什么?” 辞年缓缓抬起一只手,在嘴边比出遮挡的姿势,缓缓道:“因为他没穿……” “云鹄来了?”身后适时响起了栖洲的声音,云鹄这“没穿”才听了一半,就看见自己师父衣衫齐整地站在回廊里,一时竟不知该信谁的……他思索一会,“啧”了声,嫌弃道:“我就知道你这狐狸满口胡话没一句能信!” 辞年听到栖洲的声音,心中的石头才算彻底落下,他挺起腰板,懒洋洋道:“那我是狐狸嘛,不满口胡言还叫狐狸吗?” 云鹄白了他一眼,显然是懒得再同他废话。辞年赶忙关好院门,急匆匆往厢房赶,迎面对上了缓步走出来的栖洲,那人面色如常,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辞年原本急促的步伐立刻缓了下来。他们之间的默契一直都在,肩上那几下轻轻的拍打,便是安稳无恙的意思。 栖洲既然这么暗示了,辞年便不再往屋里去,免得这突然的举动惹来嫌疑。 云鹄一见到栖洲,那股嫌弃劲儿便烟消云散。他喜道:“我哥今天来了!” -- 第276页 “云鸿么?”栖洲也笑了笑,“上次见他,还是他把你带到我这来呢。” “我也好久没见我哥了……可他来这趟不是为了看我!”话是这么说,云鹄面上却并无半点不悦,他依旧带着笑,“他就在告示牌那边!” 辞年忍不住插嘴:“你哥来一趟储仙台,不是为了看你,你居然还这么高兴?” 云鹄撇撇嘴:“我哥忙得很,顾不上我是常事,等我飞升了,我就跟着我哥,去帮他分担些琐事,还怕他没有看得见我的时候么!” 被辞年一打岔,云鹄差点忘了自己要说的是什么,他忙摆摆手,把话引回正题:“我哥这次来,是给储仙台送信的!” “信!”辞年立刻跳起来,“送信的!?” 云鹄自豪道:“那当然了!这满天庭里,只有我哥一个掌信使,当然是他来送信了!这会就在告示牌那呢,大家都围过去了!” 栖洲道:“信本可以不必亲自送的,云鸿亲自跑一趟,也是怀了来看看你的心思。” 云鹄这才终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哎呀,等我哥忙完了,我得请他去喝杯茶才行,我俩都好久没见了!那……”他顿了顿,笑道,“那我先去找我哥了,你们也快来啊,万一有你们的信,那好消息就近了!” 说完,这小天鹅又甩着袖子跑了出去,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等他脚步声彻底远去了,辞年才低声道:“师父呢?” 栖洲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师父安顿好了,等明日我便下去,替他寻个灵气充沛的宝地。” 辞年这才点了点头,长舒一口气,道:“那咱们也去看看小天鹅的哥哥吧。” 距离上次见到云鸿,确实已经过了一段时日。云鸿虽早已飞升,但作为哥哥的他始终放不下云鹄这个弟弟,即便是上仙界事务繁忙,他也依旧记得帮云鹄在储仙台找个可靠的好伙伴、好师父,督促这他修炼学习。 掌信使,就是天庭里掌管书信的神官。平日里书信来来往往,几乎都要过一遍云鸿的手,他是不需要事必躬亲,把每一封信都送到位的,信朝着应有的方位派出去了,自然就会飞到它该去的地方。 而能让云鸿亲自跑一趟,除去想见见云鹄这个原因,就该是要送的信很重要了。 世人修道都为成仙,可飞升便要历劫,若是平白无故走在路上遭了天劫,那储仙台的人估计能再少一大半。所以天庭有个规矩,那便是飞升之前,这渡劫的消息会以书信的形式寄送到本人手上,让这人做好准备,以迎接天劫的到来。 云鸿送来的信,极有可能与飞升相关。 今天不是修测放榜的日子,但告示牌前,还是因为云鸿的到来而挤满了人。夜色已深,天街的灯火亮起,脚下的星辰铺满了街道,光芒映在每个人脸上,他们的眼睛却都看往同一个方向。云鸿一身黑衣,立在告示牌边,看着上次张榜的修测成绩,脸上忽然有了笑意。 云鹄好不容易挤过人群,穿到第一排,跑到云鸿的面前,却见云鸿的目光正盯在那成绩榜单上,他连忙道:“哥……我这成绩不是很好……你别看了!” 云鸿却笑得十分和蔼:“怎么不好了,都进前十了,进步不小。” 云鹄不好意思道:“那前面不还有九个么……” 云鸿道:“世上的第一从来都只有一个,你要都去比,那是怎么都比不来的。” 云鹄难得乖顺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周围的人可坐不住了,他们围在这等了许久,都没见云鸿有什么动静,眼见他都跟云鹄聊上了,一人便喊着:“掌信使,咱们也等了半天了,怎么还不发信啊?” “不发,那不就是收信的人还没到么!你急什么!” “就是!” 滴水入油锅,众人又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云鸿笑笑,道:“诸位少安毋躁,等收信的人来了,便可以发信了。” “噢!”一人惊道,“这么大的事,居然还有人没到!” “快看看还有谁没来……”众人又是一阵攒动,更有人已经开始点人数,非要把这个漏网之鱼抓出来不可。告示牌前一阵熙攘,忽然又热闹了起来。 云鸿立在前方,只静静地看着人群的尾巴,一言不发。人群渐渐热闹起来,不过多久,又从喧闹渐渐重归安静,云鸿望着望着,半眯的眼睛忽然一亮,轻声道:“来了。” 没等众人转头望去,他便飞快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封金边镶嵌的信,这天街灯火亮如白昼,光芒一闪,竟是让很多人挪不开眼。这人间飞升储仙台的信函,大家是都见过的,可这储仙台飞升上仙界的信,可真称得上见所未见四个字。 众人眼睛看得发直,而云鸿却丝毫不卖关子,他利落地举起那封信,朗声道:“安文显公子,上仙界信函一封。” 人群一片哗然,大家纷纷回头,这才发现,姗姗来迟的安文显,正立他们的后面,这一只脚刚踏上天街的台阶,就被眼尖的云鸿看了个正着。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安公子的身上。他面上虽无甚表情,但嘴角的细微笑意,还是透露出内心真实的喜悦。 “这修测能定飞升还真是传闻啊……” “果然是世代修行的名门啊,安公子厉害啊!” 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安文显稳步上前,微微颔首,接下了这封象征着飞升的信函。 -- 第277页 云鹄道:“飞升需天时地利人和,即便天庭神官,也不能对飞升人选有所干涉,安公子不必为家世所累,你实至名归。恭喜了,未来的神官大人。” 安文显笑道:“多谢掌信使。” 安文显从未觉得如此痛快过。他在储仙台这么多年的苦修可算有了回报,旁人眼中,他是发着金光,家世显赫的安公子,可唯独他自己才清楚,安氏这一脉传到他这,有多大的殊荣,就有多大的负担。 场下的人们纷纷鼓掌、喝彩,为这第一名飞升的诞生而欣喜。本就热闹的天街口,此时可称得上人声鼎沸。 云鸿笑了笑,又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信。 还有一个? 原本庆贺的人们忽然闭了嘴。这可真是神了,以往储仙台几十年能出一个飞升的便不容易了,如今这一晚上竟出了两个!实在是让人惊得掉了下巴。众人目瞪口呆,纷纷看向云鸿手中金光闪闪的信函。渴望能透过那绚丽的封皮,看出信函内藏着的姓名。 云鸿的眼睛扫过封皮,面上忽然显出一个笑来,他看向人群,朗声道:“栖洲公子,上仙界信函一封。” 这下,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栖洲和辞年被挤在人群里,耳旁全是轰鸣一般的欢呼声,他们冲他伸出手来,要沾染他的喜气,却险些让他被一双双手埋起来。辞年挨在他身边,也是欢呼得最大声的那个,小狐狸又蹦又跳,最后竟纵身一跃,用力抱住了栖洲的脖子。 只有栖洲愣怔在原地,望着这天街上璀璨的灯火,半晌才缓过劲来,对着拥挤的人群,傻傻道:“是我?” 辞年立刻道:“是你!是你!我的栖洲!你终于要飞升啦!你终于要成仙啦!”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夕暂别勾指起誓 信纸镶了边,即便是在昏黄的烛光下,也能闪出漂亮的金色。辞年捧着那封信,比捧上自己的信还要高兴。他把信纸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又把“我能打开吗”这句话问了无数遍,无一例外得到了栖洲“可以”的答复。 栖洲是被好一拨人簇拥着回到院子里来的。另一半人跟着安文显回去了。他被围在人群中,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和欢呼。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已经悟道多年的白鹤,在面对这样巨大的惊喜时,也依旧会被幸福冲昏头。栖洲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一直处于呆愣的状态,直到辞年替他摆平了道贺的人,重新关上了院门,仅留下彼此二人的时候,栖洲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他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的师父。那个曾经花费一生追求仙途,却直到最后也未能如愿的道人。 若那是的他能看到今日的栖洲,会不会心生感慨,叹这青出于蓝,自己穷尽短短一生培养的徒弟,终于可以肩负着师徒二人共同的愿望得道成仙,成为护佑苍生的一员神官。 辞年最终还是没有拆开那封信,他把信拿起又放下,终于还是依依不舍地交回了栖洲手中。 栖洲问:“怎么不拆开?” 辞年道:“等我自己的到了,我再拆,那才有意思呢。” 小狐狸今天没有收到信,可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落,反而围着栖洲转了好几圈,兴奋得不得了。似乎比起自己的仙途来,他更在意身边这人的。 栖洲道:“你一定没问题的。” 辞年用力而坚定地点了点头,又道:“那你得向我保证。” 栖洲疑惑:“保证什么?” 辞年道:“你当了神官,威风了以后,可不能被别的仙子迷走了……” “我这还没……”栖洲不知他的担忧从何而来,可一听了他这话,还是老老实实举起手,“我向你保证,不会被别的仙子迷走的。” 辞年又道:“就算仙子是男的也不行。” 栖洲只得老实憋着笑重复道:“男的也不行。” 辞年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可没过一会,他又不放心起来:“你们当鸟的可狡猾了,万一骗了我们这种单纯的狐狸怎么办……” 栖洲实在是绷不住了,终于哈哈大笑起来。这无论是神话故事还是民间传说,单纯这个词,都从来不属于狐狸这种机灵的小动物。栖洲想了又想,只能憋着笑,认真道:“那我给你……立个字据?” “我不要字据……”辞年道,他把信放到桌案上,看了看天上那轮永远皎洁的月亮,对着身边的人伸出右手,缓缓屈起小拇指,“我们拉钩。” 栖洲心说字据还能画押呢你不要,偏要孩子似的拉钩作数,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顺着小狐狸的意思,乖乖伸出了手,将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好,我们拉钩。” 辞年望着他的眼睛,道:“月亮看着的,你同我拉钩了,往后你飞升成仙,到了上仙界,无论见到多少比我好看还是比我厉害的,都不准随他们跑了,你要等着我去找你。” “好。”栖洲配合极了。 辞年不满意:“你得重复一遍,说往后就算碰到比我更好的……” “没有比你更好的。”栖洲难得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却格外温柔,“你就是最好的。” 云朵在脚下,月亮在碧空里,辞年却不知为何,连眼中的月亮都晕出一圈模糊的边。他忽然觉得胸膛里藏了个什么会跳的小动物,它听了栖洲的话,也高兴得直往外跳,所以顶着他的喉咙,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知道一个劲傻笑,笑着笑着,他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 第278页 “唉……”辞年终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是带着笑意的。 他缓缓松开勾着的手,顺着晚风吹来的方向,缓缓俯下身,枕在了栖洲的腿上。栖洲的衣服很干净,除了一层洗濯留下的皂角味,还有他屋里惯常点着的沉香味。辞年向上看时,那人也正好垂下眼看他。两人视线一对上,辞年便又觉得心里那小动物开始乱跳了。 他道:“我好早好早之前,就想这样了。” 栖洲“嗯”了一声:“怕我生气?” 辞年道:“这院子没有我的时候,是很安静的,我一过来,就鸡飞狗跳的……我以为你不喜欢热闹。” 这个愿望,不知在心头埋了多久。辞年每次翻墙进来,看似嚣张,其实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看到栖洲读书,便绝不会打扰,只坐在一边跟着翻翻书,或者摆弄一下茶具,即便是捏着轻薄的瓷杯,他也唯恐弄出了声响,吵到栖洲看书习字。 栖洲要是练功,他便在一旁撑着下巴看,看身形步态,也看剑气流转,直见到栖洲练完收招,他才跳起来欢呼鼓掌,活脱脱就是个捧场的小观众。 辞年也曾因为午后困倦,没等到栖洲看完书,便趴在案台上睡了过去,连手里捏着的那本册子拿倒了都不知道。 这些日子的种种,栖洲全都看在眼里,只是从未透露过分毫。 栖洲已经习惯了院子里多了个人的日子。每日晨起,用过早饭,那小狐狸就翻过墙头,顶着笑脸赶来了,他要么摆弄些小玩意,要么就干脆在院子里看花苞,午后也许会趴在桌上睡一觉,到天黑时再离开,还是沿着那墙头翻出去,雷打不动。 辞年说过很多遍喜欢,也总是嬉皮笑脸的,让人猜不透他这喜欢里到底藏了几分真,又掩了几分假……但细想来,如果不是借着玩笑的虚假,恐怕辞年也不敢把喜欢二字挂在嘴边。他看着一副没心没肺,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却怕极了栖洲不喜欢他。 那夜在山洞里,他因腹痛脸色苍白浑身冷汗,吐得七荤八素、神志不清,却还惦记着会不会惹了自己不高兴。辞年围在他身边转了这么久,永远是没心没肺的一脸笑相,却时刻小心着不敢踏出一步。这小狐狸,胆大包天,又胆小如鼠。 辞年枕在他腿上,伸出手去摸了摸信,道:“我还是想拆……” 栖洲把信塞到他手里,道:“拆吧,拆了念给我听。” 这是栖洲在小院里居住的最后一夜。 天亮后,他便得了消息,要与安文显一同搬到凤麟阁里去。往后的日子,便要在那地方认真修炼,试着帮上仙界的神官们处理事务了。辞年得知了消息,特地跑到院子里来送他,栖洲的东西很少,没什么要搬走的,送些书也无非是一挥手的功夫。 但辞年赶来这趟,不止是为了送行。 他们的锦囊还在栖洲身上,那里面装着一个不该出现在天界的魂魄。突如其来的信搅乱了两人的计划,栖洲刚入凤麟阁,不好轻易下界,但这魂魄再往上带,恐怕就要被旁人察觉。辞年要代替他,到人间去寻一个风水宝地,将它好好安置下来。 辞年凑到栖洲身边,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笑,他看着院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忽然把手往栖洲袖子里一伸,轻轻接住了那人手心里掉下的东西。辞年一抖手,将锦囊扔进了自己的袖筒,行云流水,没有半点阻滞。栖洲惊讶于他这妙手空空的本事,不由缓缓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辞年眼底带着笑,借着那宽袍大袖的遮蔽,忽然一转手腕,轻轻握住了栖洲的指尖。 收拾东西的人扔在院子里穿行,辞年的手指在栖洲的袖子里逡巡。这袖子垂顺,又着实宽大,两人的手明明都在里面,偏就辞年的手指像生了眼睛似的,一个劲追着栖洲的手跑。两人这场无声的追逐战持续不过一会,栖洲便无可奈何地把手交给了辞年,他趁着旁人走远,压低了嗓子,道:“你才三岁吗?” 辞年嘻嘻一笑,指尖飞快向上攀援,轻轻摸了摸那人腕上的砗磲:“你要收好这个。” 栖洲哭笑不得:“知道了,日日带着的。” “还有,有空了,记得回来看看我。”辞年将手从袖子里抽了出来,背到了身后。 栖洲道:“一定会的。” 这一次,换栖洲将手伸到辞年身后,借着袖子的遮蔽,勾住了辞年的小指。他凑近小狐狸的耳旁,面不改色,语气却格外轻柔:“拉过钩了,绝不反悔。” 两辆镶金的马车缓缓驶出天街,等着围观的人们守在路口,栖洲掀开帷幔往外一看,尽是雀跃与欢呼。辞年不在人群里,他在远离人群的银天池边,即便隔得很远,那震天响的欢呼声还是能传到他的耳旁,辞年回过头,望着远处天边映照的淡淡金光,低头看看自己与他勾过的手指,忽的笑了出来。 “算了,看在这是喜事的份上,这点辛苦我帮你受了。”辞年理了理衣服,望向平静的银天池,踮起脚,纵身一跃,只瞬间的功夫,便消失在那静谧的水中。 第一百四十八章 批祈愿凤麟夜重逢 凤麟阁就在储仙台,离天街不算远,但光靠脚走,恐怕也得耗费个小半天。 从进了凤麟阁之后,栖洲便再没见过辞年。 他和安文显一人一个院子,平日里没什么事,也不会聚在一起聊天,不过每日到了饭店还是会碰上一面,在饭堂。安文显一贯是不多话的,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公子的派头。这倒不能说他傲慢,任谁有了他这样的家世地位、容貌人品,也是该傲上一傲的。 -- 第279页 好在他对栖洲还算客气,也算是个重礼之人。 栖洲屋后生着一丛竹林,那是凤麟阁唯一一处竹子。栖洲忙完了要处理的事,便会到那窗前看看,竹叶随风落下,偶尔也会有几片飞入他的窗棂,落在他手腕的砗磲上。 “到凤麟阁这么久,可还习惯?”晚膳时,安文显难得开口与他说上了话,两人虽然平日里交集不多,但这偌大的凤麟阁如今只有他们和仆从,再不说两句话,恐怕两人还没成神官,就先把自己憋死了。 栖洲应道:“还过得去吧。” 安文显道:“你平日里总跟那狐狸在一起的,这突然没了他,恐怕不太习惯。”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太安静。” “他与我在一起时并不吵闹。”栖洲笑了笑,“他也是知分寸的,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不过天性爱闹,所以格外活泼跳脱。” 安文显静静听了,倒觉得有趣:“你对他很了解。” 栖洲也毫不避讳:“在储仙台几十年,也是朝夕相处过来的。” “朝夕相处,也没能改了他跳脱幼稚的性子。”安文显摇摇头:“他这样的,要做神官,怕是不容易。” 栖洲却不以为然:“我倒觉得他很好,是个适合做神官的人。幼稚跳脱是个性,却不是为人处世的品格,至少……我认可这个知己。” “这倒是安某唐突了。”安文显了然,“既是知己,我便不多言了。” 毕竟背地里说人坏话,确实不是君子所为。栖洲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便也只是点头笑笑,不再与他继续说下去了。 于安文显而言,辞年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狸罢了,它得了机缘悟道修仙,一朝飞升入了储仙台,但狐狸毕竟是狐狸,即便通了人性,身上也有大大小小数不清楚的劣根,不理人请不懂世故,压根就不能与这储仙台的众人,甚至是上仙界的神官们相处。 栖洲日日与他混在一起,虽没有沾染他的那些坏毛病,但即便鹤立鸡群,那也只是鹤罢了。修仙这条路,无论有多艰难险阻,它都是人修出来的。禽类兽类,即便天资再聪颖,修炼再刻苦,也终究是弱人一等。不是安文显身为人看不起异族,而是这么多年来,无论身为异类的他们有多优秀,能站得最高,站到最后的,终究还是人。 当然,对于这二位,安文显也是不得不佩服的。就是因为知道异类修仙的苦,才觉得这一直霸占榜首的,和那个后来居上拿了第二的……都不是什么可以小觑的对手。安文显心里的那点不平衡,在他接到信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了。 两人再没有别的话了。这顿饭吃完,便各自回到屋里休息。 栖洲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精神,储存灵力,为第二次飞升的渡劫做好准备。他每日照常修习,与在自己小院里时并无区别,只是这时日长了,他也不免想念起那以往围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小狐狸。不知道他独自留在储仙台,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 屋内沉香缭绕,栖洲修习完毕,已是黄昏,他看着屋外随风而动的树枝,忽然动了出门走走的心思,这么些天,没了辞年这个上蹿下跳的机灵鬼,他也确实没有出门走动过了。安文显勉强算个点头之交,再往深了接触,人家安公子也未必愿意。 木门缓缓开启,栖洲探出头,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可就当他抬腿要踏出门槛时,脚尖却忽然踢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这门边竟齐齐整整地码放了一大堆祈求。他两眼一闭,轻轻拍了拍额头,心说怎么还把这茬给忘了…… 凤麟阁中的准神官,是要帮上仙界的神官们处理祈愿的。有些愿望过于微小,甚至根本不值一提,但发愿者实在虔诚,这祈愿便照样会通过神庙传达上来。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自然是吸引不了神官们的注意,但总得有人要处理。 于是这任务便落到了凤麟阁准神官们的头上。 放在以往,这一批里只有一个飞升名额,如今栖洲好歹是跟着安文显一起来的,有活还能找人分担分担,已经算是幸运了。这神官们居然也会偷懒耍滑,把不乐意干的活扔给急需表现自我的准神官,想来也算……人之常情罢了。 栖洲叹了口气,连出门转转的念头都一并打消了,他捧起厚厚的祈愿,转身回屋,抬脚轻轻踢上了门。 祈愿堆在书案上,都快要挡住灯火的光。这偌大红尘,本就是一种米养百种人,千百种人聚在一起,有了各式各样的念想,就会产生各式各样的祈愿。栖洲将它们码放整齐,耐下心来,拿起最上层的祈愿,翻阅起来。 “尊神在上,请保佑我钓到大鱼。” “尊神在上,请让我绣出漂亮的鸳鸯手帕。” “尊神在上,请保佑我一会出门不要踩到水坑。” “尊神在上,请让我家门口的树少掉点叶子吧,我实在扫不动了!” “尊神在上,请让私塾先生睡着吧,我想逃课!” “尊神在上,让院子里的蛐蛐闭嘴吧,我想午睡一会……” 栖洲将这祈愿一封又一封地翻开,脸色从最开始的平静逐渐发展为疑惑,再到彻底的哭笑不得……他本以为这些被上仙界退回来的祈愿,怎么着也该是“帮我找个如意郎君”之类根本无法立刻完成的心愿,谁知这人世间……还真有芝麻绿豆大点事,就要祈求上苍显灵的人们。 -- 第280页 而且还不少…… 出门注意脚下,自然不会踩到水坑;勤学多练,自然就能绣出好看的帕子;但凡愿意下床去院子里跺跺脚,那胆小的蛐蛐便会自己逃走……栖洲叹了口气,拿起了下一封祈愿,上面写着——“尊神在上,私塾先生马上要回乡去了,请您把他留下来吧!” 栖洲虽然无奈,却也觉得有趣,他不禁想着这位祈愿者,与刚才那位想逃课的,会不会来自同一个私塾呢? 这些有趣而微小的祈愿,倒是让栖洲心情好了不少,连同被迫留在屋内处理这些事务的烦闷都少了很多。一晃眼的功夫,那堆积成山的祈愿就只剩最后一封了。栖洲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将那原本被压在最下面的祈愿拿来,慢慢拆开。 洁净的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字迹却截然不同。 纸上写着:尊神在上,希望尊神顺利飞升,位列仙班,成为万千信徒眼中最完美的神。 栖洲一怔,忽听得背后窗外一阵竹喧,他猛地转过头,却见一白衣少年盘着双腿,稳稳当当的坐在那木质的窗台上,一见他回头,那少年也咧嘴一笑,透出了几分天真的傻气。天早就黑了,那少年坐在窗上,一半映着烛火,一半披着月光,带笑的眼里闪着星光。 他终于跳下窗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没等栖洲从愣怔中反应过来,便飞似的蹦过来,拉住了栖洲的袖子。栖洲脸上终于有了另一种表情,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眼前的少年用力抱在怀里,嘴里却没有蹦出哪怕一个字,甚至哼一声。 他从未这样抱过辞年,连这一贯没心没肺的小狐狸,都在他怀里局促不安起来。 辞年轻声道:“我的祈愿看了吧?藏在那么多里面,你怎么偏偏最后一个才看到……” 栖洲点点头:“看到了……” “我知道你处理的,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愿望。那些神官们偷懒,就让你来替他们处理信徒的愿望。”辞年道,“那我就要赶在你所有的信徒之前,成为你的第一个信徒。” 栖洲没有回答,他沉默着,将辞年抱得更紧了。小狐狸被勒到有些喘不上气,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因为栖洲抱得太紧,还是因为自己钻到了这人的怀里。 “栖洲……”辞年实在没办法再没心没肺地糊弄下去了,他揪紧了那人背后的衣服,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好想你啊……” 栖洲颤声应道:“我也是。” “我每天都往你的院子门口过……你不在了,那门也不开了,我偶尔翻进去,也看不到你……我知道院子里没有你了,可我还是想进去看看,万一哪天又能看见你,看到你跟以前一样坐在那……”辞年咳了两声,忽然又笑道,“可你要飞升了!你要是一直住在哪,便一直不能飞升,你现在能实现自己和师父的愿望了,是好事……” 栖洲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辞年又道:“可我舍不得你,所以我就……”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轻扣木门的动静所打断,辞年一惊,忙从栖洲怀里钻了出来,躲到一旁的屏风后头去。要知道这凤麟阁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他跑这一趟被揪住不打紧,要是连累了栖洲,可就真的得不偿失了。他只得把没说完的话截断,着急忙慌地藏起来,却仍不忘竖起耳朵听屏风外的动静。 栖洲拍了拍袖子,轻声道:“是谁?” 门外的声音也很柔和:“凤麟阁的仆从,想问问栖洲公子,需不需要用夜宵?”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叙相逢当窗理鬓时 不过是个送夜宵的仆从,听到门外的动静,屋内的二人都松了口气。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贸然开门,要是让他们发现辞年躲在屋里,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栖洲“哦”了一声,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捂着嘴含混道:“我这刚睡了一会,形容不整,不方便给你开门了,你把东西放在门口,明日再来取走餐盘就好。” 送食物的仆从也很干脆,应了一声后,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瓷器碰撞声,不一会,又传来一阵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再往后,便只剩细小的风声了。 两人又等了一阵,确定没有旁人了,辞年才直起身,从屏风后窜了出来,狠狠舒了口气:“哎哟,这什么破凤麟阁,名字气得那么气派,屋里这屏风也太小了,躲进去还得弯着腰……” 栖洲将他拉倒桌边坐下,笑道:“储仙台的名字不也很气派么,你的院子也很小啊。” 辞年用力抻了抻胳膊,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长叹一声:“不过就算这样……我也还是想住进来。” 他撑着下巴,手指点点瓷杯的边沿,嘴里嘟囔:“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飞升,要是一直不能飞升,岂不是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栖洲推开门,将门外的夜宵取进来,一样样放在桌上,末了,还不忘反身将门锁上。听了辞年这话,他笑道:“机缘不可求,越急切便越求不得,放宽心,没准明天就到了。” 辞年道:“那要是明天没有,我就咬你一口,让你骗我。” 栖洲道:“这怎么又怪我了,我也说了没准……” 小狐狸跑这一趟累坏了,喝光了茶水,又盯上了夜宵,栖洲将碗筷往他跟前推了推,示意他随便用,辞年便也不同他客气,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颐。这凤麟阁别的不说,伙食是当真不错,不过一会的功夫,辞年便将几样点心吃了个干干净净,酒足饭饱,他才可算想起自己还有件正事要办,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招呼栖洲过来看。 -- 第281页 那画极为简略,几笔弧线算是山,山头一个圈就是太阳,山下胡乱划拉了几根竖线,也许是树林……栖洲越看,越觉得摸不着头脑,便只得问道:“这是?” 辞年抬起手,对着栖洲脑门轻轻一弹:“你傻呀,这是我给你寻的宝地啊!” 栖洲一脸惊愕:“啊??” 辞年咳了两声,抬手一抹那根本不存在的胡须,俨然端起了老神棍的派头,他指尖一点,对着那半圆不圆的山头,道:“你看着是山,这是水,下面还有树林,我查过了,这地方沿山脊走,有龙脉,地势却不险峻,目前还没被人间那些当皇帝的发现!” 他忽然住了嘴,用手肘拐了拐栖洲:“你说说,这是不是我给你找的风水宝地?”然后又压低了声音,用两人都差点听不见的声音轻轻道:“养师父的魂魄,再好不过了吧!” 未能相见的日子里,辞年居然真的把这件本来与他无关的事当做自己的事在办,他下界跑了许多地方,寻了很多山头,见到了不少奇异的事情,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在忙碌了这么长时间后,他终于为师父找到了一处灵气充沛的宝地。 辞年道:“已经有些时日了,师父终究不属于仙界,人间的修炼之地虽然比不上这,但更适合他,你走那天,我就带他去了下界,花了七天找到合适的宝地,到如今也养了快一个月了。” 栖洲忙道:“那师父现在……” “师父很好,我昨日还下去看了他,已经差不多彻底恢复了,他现在灵力足了,话就多了,一个劲问我是谁,问我徒弟是谁,他得修养到什么程度……”辞年想了想,又道,“还问,那海边的怪物还在吗,百姓们逃走了吗,是不是都安然无恙……我一一答了,他就高兴了,说好歹没白费这一场……” 栖洲听着听着,忽然长叹一声,辞年一惊,以为自己说错什么勾起他伤心事,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可栖洲并没有难过,反倒忽然起身,端起茶杯,向辞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即便大恩不言谢,这声谢谢也一定要说出来。辞年为了他的事,已经冒了太多险,也担了太多的麻烦。他知道辞年的心思,也明白这份心意不可辜负,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要小心翼翼,一步也马虎不得。 “真想谢谢我,不如等你飞升后好好拼搏,等什么时候上仙界说让你给自己找个副手了……”他接了茶杯,嘿嘿一笑,“到时候,可要记得把我点上去啊!” 那张魂牵梦萦的笑脸就在眼前,栖洲无论怎么遮掩,都挡不住脸上那即将满溢出来的笑意。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屏风上,辞年望着栖洲,忽然觉得那人眼里的星星也格外耀眼,眼神相触的瞬间,两人都低下头去,可不一会,那脑袋又同时抬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指,那对小指顺理成章地缠到了一起。 下一刻,几乎一样的笑容便绽在了两人脸上。 辞年道:“说话一定要算话,违约的是小狗。” 栖洲笑道:“我是鹤,永远也不会变成小狗的。我说话一定算话。” 月色正浓,辞年赖在屋子里,压低了声音,给栖洲讲着这段时间里发声的各种故事。储仙台还是热闹得很,只是每次放榜时,第一名变成了辞年,连以往天街上最迟钝的店小二,都开始管辞年叫公子了。辞年却不喜欢这称呼,觉得太过酸气,不适合自己。 栖洲却说:“这倒是,你跳脱得很,人家公子都是端雅大方的,你呢,三天不上房,脚底就痒。” 辞年不服气地哼哼道:“你又知道我脚底痒,你是我的脚底么?” 栖洲道:“该叫你小公子才对。” “小公子好听,比公子有趣多了!”出乎意料的,辞年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称呼,“往后我就告诉他们,不准叫公子了,都叫小公子!” 储仙台有人走,便会有人来。栖洲的院子住了新的人,只是那人初来乍到,还在适应环境,辞年平时偶尔翻墙去看他一眼,但也不敢多看,毕竟这屋子里住的已经不是栖洲了,再翻墙进进出出显得多不庄重。更何况,连栖洲都不在这了,翻那墙也没意思,几次之后,辞年也不再折腾了。 没了栖洲督促他训练,辞年倒是一切都好,他平日里也不是偷懒的,只是喜欢粘着栖洲罢了,这下人不在身边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也只能收起来,一门心思磨砺自己,好为下一轮飞升做足准备。 辞年说了很多很多,大的小的有的没的,像个絮絮叨叨的小先生,但无论他说得多颠三倒四,栖洲都静静听着,偶尔应和两句,绝不出言打断。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辞年的声音了,他想再听一会,哪怕多听一句都行。 可辞年说着说着,脑袋越说越歪,声音也越说越小,他絮叨了一宿,没把栖洲给念困,倒把自己给说迷瞪了。栖洲不等他动作,便主动揽过那瘦削的肩头,带着辞年,任他枕到了自己腿上。辞年仍有些忌惮,但没等他开口,栖洲便主动替他拆散了束发,从怀里摸出梳子,替他轻轻梳理起头发来。 那梳子是白玉做的,梳齿细密,顶端圆润,不刮头皮。栖洲的手也很轻,只替他梳理头发,绝不蹭着耳朵和脸,辞年枕在他腿上,只一撑开眼,便能看见从窗缝里透进来的莹白月光,那月光像一道细线,就绑在他的自然垂下的手指上,而另一头,似乎牵着栖洲的平放的脚丫子。 -- 第282页 辞年看了又看,忽然笑了一声,微微抬了抬手,道:“你看……这月光在我跟你之间牵了一条线,是不是月老干的啊?” 栖洲顺着他的手看去,看了许久,才找到这条线究竟在哪,只得笑道:“哪有月老把手跟脚牵在一起的,也就你这位月老干得出来吧……” 辞年咯咯笑了两声,道:“你不是说过,我可以当月老的嘛……” 栖洲“嗯”了一声:“说过,你还说过,等你当了月老,第一件事,便是替我操办婚事。” 辞年想起来了:“那我可想起来你当时说的话了。” 栖洲道:“我说什么?” 辞年一撇嘴:“你说你现在对这个没有打算。” 这话是真的,栖洲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他当时一门心思想着飞升,带着师父的心愿一同前进,心思自然是半点不能放在儿女情长上,再加上辞年这小狐狸嘴上每个把门的,整天胡言乱语,他也从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栖洲梳理头发的手忽然慢了下来,他顿了顿,道:“那我现在反悔了,这个婚事,你一定得替我安排好……” “那我也反悔了,我才不给你跟别人牵红线……”辞年动了动手指,让那道月光在手中来回穿梭,他笑道,“你的红线,就跟我这个未来的月老牵上好了。” 第一百五十章 访客来白鹤生异态 凤麟阁虽然比不上上仙界,但已经是储仙台待遇最好的地方。每日该有的都有,若是忙于修炼或处理祈愿,甚至干脆不想出门,都可以打个招呼,让仆从们帮帮忙,一日三餐都送到门口,过了饭店,再过来取用剩的餐盘就是。 栖洲的屋子在正南方,安文显的屋子在正北方,从南到北,要穿过整个大院子,平日里两人交往并不密切,若没什么大事,也不会去打扰对方。只是各自修着各自的道,处理着各自的事物罢了。 安文显近日收到了许多祈愿,大多来自上仙界前辈们的关照。他闷在屋里忙了许久,终于把这些东西一一处理妥当。他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辛苦了整整一夜,屋外天色已经大亮。 他推开门,走到院子里,用力抻了抻胳膊,一个没注意,险些撞上背后的仆从。那仆从很是敏捷,往后退了两步,轻声提醒道:“安公子留心。” 安文显赶忙道歉:“是我没留意,险些撞了你,不好意思……” 这仆从提着食盒,步履并不匆忙,看样子是从饭堂来,要往南边去。安文显疑惑道:“怎么,是要去南边送吃的么?” 仆从道:“按栖洲公子的吩咐,正要去给他送早膳。” 这天色确实还早,安文显这是熬了一夜,正准备出门透透气吃点东西,可栖洲竟从昨日就吩咐下了,看来是做好了今日不出门的打算。他不出门时会做什么?也有这么多祈愿要解决?又或者飞升时日将近,他正闷在屋里,竭尽全力地修炼,以顺利飞升呢? 若没什么意外,这飞升也不过走个过场。安文显想着,又跟仆从寒暄了几句,便让他离开了。 凤麟阁里的仆从没什么别的要做,只需负责每日洒扫,三餐筹备和守卫维修。他们虽被称为仆从,却也是上仙界派遣下来的,若是储仙台的准神官进了这,对他们也得客气几分,绝不能颐指气使。 仆从提着食盒穿过院子,绕过回廊,敲响了南厢房的门。 门内先是应了一声“来啦”,后又沉默片刻,忽传出一阵轻微的咳嗽,咳嗽过后,便是一个比略低沉的声音应道:“这就来。” 房门打开,栖洲站在门内,一身穿戴都齐整着。他面上无甚表情,只将门开了一半,伸出手来,接了门外仆从递来的食盒,道一声“多谢”,点头算是告别,仆从走后,他还不忘伸头出来看看,确定那人已经走远,才赶紧回了屋,将门一关,落下锁,打开食盒享用起来。 这正狼吞虎咽吃到一半呢,门又被敲响了,他赶忙咽下口中的饭食,灌了杯茶水,匆匆跑到门边,顺着门缝看了许久,实在看不出是谁,才清清嗓子道:“哪位?” “是我,云鸿。”温和轻柔的声音响起,还带着几分笑意,“我正巧上凤麟阁来处理信件,云鹄许久没见你这个师父了,说想你了,我便带他来看看你,不知道方不方便?” 栖洲皱着眉,用手掌对着脑门拍了好几下。这日子挑的,怎么偏偏这时候要来看看……可来都来了,拒之门外岂不是失礼?他思索一会,终于道:“我这还在用早膳,你们若是不介意,可以进来。” 言罢,便理了理衣服,再次将门打开。 云鸿照旧一身黑衣,而云鹄躲在他兄长背后,一见栖洲开了门,还不忘嘀咕两句:“我哥胡说的,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好不好,没他带着我进不来……” 栖洲一笑:“想师父了就直说,不必遮遮掩掩的。” 云鹄一皱眉:“都说了没有……” 云鸿倒是很了解这个弟弟的脾性,脸上笑意更甚,他后撤一步,拍了拍云鹄的肩膀,道:“我先去忙,一会再过来接云鹄走,这段时日你们叙叙旧吧,云鹄也好好加把劲,往后去了上仙界,多得是机会再跟着你师父学艺。” 别看云鹄平日里在别人面前都是一副小少爷的模样,在云鸿的跟前,他可是乖巧得不得了。他道:“哥你先去忙吧,我不会添乱的。” -- 第283页 兄弟俩叮嘱几句的功夫,栖洲又回到桌边动起了筷子。眼看云鸿走了,他还不忘抬头吩咐云鹄一句:“进来关门啊。” 云鹄总觉得哪不对劲,可他还是老老实实关了门,来到桌边坐下。这桌上就一杯茶,还是被喝了大半的,剩下的就是早膳,眼看栖洲吃得不亦乐乎,云鹄只能硬着头皮,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师父……这凤麟阁里,压力这么大么?” “啊?”栖洲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嘴里东西还没咽下呢,就先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师父我掉头发了?” 云鹄语塞,忙摇头:“没有……你先把东西咽了……不,你把早膳用完再说话吧。” “好嘞。”栖洲真就重新低下头,一顿风卷残云,将盘子里的饭食吃了个干干净净,云鹄真的怀疑,要不是自己还坐在这地方,他指不定能把盘子都舔干净咬碎了吞下去。 云鹄觉得自己脑袋有点痛。 见他总算吃完了,云鹄才小心道:“这……凤麟阁的日子是不是很哭?” 栖洲道:“苦吗?饭还挺好吃的。你留在这,一会午饭还有一趟,咱可以一起吃!” 云鹄心道我好好一个师父怎么才这么点时间没见就成了个饭桶呢?我之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师父上哪去了?这凤麟阁也太可怕了吧?难道要飞升还得先成魔吗! 云鹄尴尬地笑了笑:“师父……” 栖洲倒是答得极快:“哎!乖徒儿!” 这更把云鹄吓得不轻了:“师父……你是不是在这受什么委屈了?还是关的太久……你有什么想见的人,我去给你找来啊,你千万别这样!你这……” “想见的人?”栖洲一听这话,竟忽然一愣,咧着嘴笑了出来,“那徒弟你说说,为师想见什么人呢?” 云鹄“呃”了一声,道:“那狐狸我抓不来,师父换一个吧……” 这个答案倒是让栖洲很满意,他忽然喜上眉梢,用力拍了拍手,起身甩了两下胳膊,叹道:“哎呀,这地方就是,不好出门转悠,不然我也想四处看看……” 云鹄不解:“你到这这么多天了,都没出去走走吗?”这好端端的人憋成这样,哪有不疯的,他忽然明白了栖洲这番举动的成因,赶忙道:“那咱们出去走走!问起来……就说是掌信使让过去帮忙的!再憋下去可不成了!” 栖洲一听要出门,赶忙向后退了好几步,道:“我可不出去!” 云鹄一愣:“这……都憋成这样了,还不出去吗?” 栖洲点点头:“不能出去,出去要坏大事的!” 云鹄急道:“你这再不出去看看可就要把自己憋疯了!我得让我哥给你找医仙看看,这还没飞升呢,怎么就成这样了……” 栖洲犟上了:“我不出去就是不出去,你别拉我!” 云鹄比他还犟:“不成!你要不出去,我把我哥叫来,让他把你抬出去找医仙!” 这要真把云鸿给引回来了才坏事呢,栖洲见实在折腾不过,便破罐破摔,对着云鹄喊了一声:“小天鹅!” 这一声是结结实实把云鹄给喊蒙了,他拖着人都快走到门边了,硬是被这一声给喊了回来,他回过头,看了看栖洲,却觉得那人脸上挂着的笑格外刺眼,支吾半晌,才指着他,磕巴道:“你……你……” 眼前的人只是笑笑,忽然抬起手,长袖一拂,一转身,再出现的哪还是什么栖洲,可不就是那储仙台里日日不得消停的破狐狸么!云鹄惊得合不拢嘴,忙道:“你……你怎么在这啊!我师父呢!你把我师父藏哪了!” 没等云鹄把话说完,“栖洲”便大袖一甩,立刻又恢复了原样。他把笑一收,脸一板,缓缓道:“云鹄,你说什么呢?” 实在是太像了。无论是神态还是动作,简直就是那个端方板正的师父。云鹄看呆了眼,竟一时分不清跟前的这人究竟是谁。“栖洲”也觉得实在捉弄够了,便不再卖关子,而是反身回到桌边,将吃过的餐盘全收进食盒,又给桌上的两个杯子添了茶水:“你师父自有你师父的去处。” 这下云鹄是彻底明白过来了。眼前的人不是栖洲,而是辞年! 能将这步态与神态都模仿到极致的,除了这只与他朝夕相处的狐狸,再找不到第二个了。可这好好的凤麟阁不待着,栖洲又能跑到哪里去?云鹄还是不放心,道:“这凤麟阁不能随便出去的!” “栖洲”笑笑:“我哪出去了?我不是在这么?你看我连门都不出去。” 云鹄“哎呀”一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栖洲”却撇撇嘴,一副没听懂的样子:“我都在屋里了,还要怎么样?我忙着呢,一会还得处理祈愿,还得修炼,你过来喝杯茶,一会就跟着你哥回去吧。” 云鹄道:“这要是被我哥知道了……” “栖洲”忽的一皱眉,打断道:“不准告诉他。” 这话里忽然带上了寒意,惊得云鹄一愣,忙闭了嘴,许久才道:“我……不会说的。” “你师父不是坏人,不会去做坏事,只是有些事不便告诉你,你便当不知道……”“栖洲”眉头舒展,笑道,“今日你师父我哪也没去,就在这屋里休息。一会你要是闲得慌,咱们可以下棋,但别的,恕我不能告诉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人未归又添新动荡 -- 第284页 云鹄不得不坐在屋子里,压抑了所有的好奇心,看着化为栖洲的辞年在屋内转来转去。 眼看到了用午膳的时间,门外如约响起仆从的声音,辞年给云鹄使了个眼色,这小少爷机灵得很,立刻往屏风后窜去,与那夜里辞年赶来时藏身的地方一模一样。辞年见他已经藏好,便压了压嗓子,缓步走到门前,大大方方地打开了门,将早上的食盒递还回去:“多谢。” 云鹄藏在屏风后,只能依稀听见他那头传来的模糊声音,可就是那几句交谈的语气,竟像极了栖洲。直到关门声再次响起,脚步声渐渐远去,云鹄才终于从屏风后钻了出来,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看向面前提着食盒的“栖洲”,惊讶道:“你……真是那狐狸?” “栖洲”一皱眉,露出个怪异的表情:“没大没小,叫师娘!” 这德性,除了那狐狸也不能是别人了,云鹄费解极了,他道:“所以我师父不在这。” “栖洲”点头:“你师父我不是在这吗?” 云鹄一挥手:“……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栖洲”笑着一转身,又变回了辞年的模样,他放下食盒,招呼云鹄过来吃饭:“来都来了,先吃饭。” 云鹄老实坐在桌边,又道:“那你知道我师父去哪了吗?” 辞年将饭菜都取出来,道:“知道。” 云鹄又问:“他去的地方危险吗?” 辞年面不改色:“不危险,要是危险,我也不会让他去了。” 这话倒是让云鹄心里的不安消退几分,他也凑过去,帮忙将饭菜端出来,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又问:“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辞年道:“没什么事,今晚就该回来了。” 云鹄点了点头,还是不放心,又道:“一定能回来么?他不是……” 辞年“哎呀”一声,抓着馒头往云鹄嘴里一塞,轻声道:“你对你师父怎么这么没信心?事是他要做的,我只是帮个小忙罢了,他忙完了他的,自然就会回来的。你又不是不了解你师父,他决定了要做的事,你拦得住?” 云鹄“呜呜”两声,终于把馒头拔了下来,叹气道:“修行不易……这眼看着飞升的日子临近了,要真在这个节骨眼出了什么意外,他这么多年的辛苦可就全都白费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毕竟不像安公子那样有人庇护,真要出了什么事,就只能靠自己了。” 辞年道:“说的也是,那要是出了什么事,能拜托你哥庇护庇护吗?” 云鹄猛地摇头:“我哥连我都不一定庇护得住……他就是个小小的掌信使罢了。” 辞年却道:“能飞升的都不是简单角色,我倒觉得,你哥虽然职位不高,但来来往往跑过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人,肯定是个不可小觑的高人。” 云鹄忽然高兴起来:“那是,我哥就是最厉害的!” 两人用过了午饭,又等了一会,栖洲依旧没有回来。云鹄虽然不安,却不知还能劝些什么,恰巧云鸿处理完事务过来接他,云鹄即便憋了一肚子话,却还是在“栖洲”颇有深意的目光中选择了闭嘴。不过几句闲聊,两兄弟便离开了。 待他们走远,“栖洲”便又一挥袖子,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他在这屋子里待了这么久,应付人都应付了这么好几个,可这屋子的陈设,他还真没仔仔细细地看过。 栖洲一直是个爱干净的人,衣衫一尘不染,屋子窗明几净,虽然每日见他时,他不是在煮茶,就是在看书,但不论何时突然进屋,都照样寻不到一丁点脏污的痕迹。辞年还曾经玩笑道:“你是不是在屋里藏了个洒扫清洁的田螺姑娘?” 栖洲入住凤麟阁的时日并不长,但即便如此,这小小的房间还是带上了他一贯的气息。整洁,干净,书总是放在各个顺手的地方,连床边的几案上都一定会放上一两本,仅做睡前读物。辞年不明白这些看着就头疼的书到底怎么安神助眠,但栖洲却一直对这些宝贝爱不释手。 屋内有沉香,是栖洲一贯点着的。这味道闻着舒心,却极其细微,也不容易染在身上。辞年鼻子灵,每次只要凑近栖洲,他便都能闻到那衣衫里浸出来的气味,他常赖着栖洲,赖久了,自己身上自然也沾了这气味。 他躺在栖洲的床上,抖开那整整齐齐的被子,把自己裹了进去。眼看窗外的夕阳缓缓落下,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响起阵阵竹喧。那细密的沙沙声,像一双轻柔的手,抚过辞年的脑袋和耳朵,让他渐渐生了倦意。 储仙台没了辞年是小事,顶多是一贯不守规矩的小狐狸上哪撒野去了,但凤麟阁没了栖洲却是大事,马上就要飞升的准神官,是在容不得半分差池。 一整天的化形,实在是让辞年累坏了。没过多久,他便卷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听着窗外的风声轻轻睡去。梦里的时光转得飞快,辞年梦见自己回到了小院子里,屋后的竹叶随风簌簌,院里的花开了又落,他终于在不知多少个春秋后,收到了属于自己的镶金信函。 给他送信的不是云鸿,而是栖洲。那人一身华服,越发挺拔俊朗,将信递给他后,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红彤彤的信笺。梦里的辞年笑得合不拢嘴,可看到那红信,便立刻把金色信函的事扔到了九霄云外。 他问栖洲:“那红色的是什么?” -- 第285页 栖洲笑着卖关子:“你猜猜看?” 辞年猜红包,栖洲摇头,辞年猜春联,栖洲也摇头……一连猜了好几个,猜得他直挠脑袋了,栖洲也只是笑着摇摇头,道:“都不对。” “那这到底是什么?”辞年不想猜了,他跳起来,从栖洲高举的手里摘下了信函,急匆匆地拆开,却在那信的背面,瞥见了一个金色的字。那字他见过,方方正正,成双成对,人间无数个洞房花烛夜,都在它的映照下走向团圆。 即便是身处梦境,辞年也被这折了一角的烫金字惊得红了眼睛。他高兴得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那满心满眼里只剩下跟前这人的笑脸,那人就在他跟前,看他笑,看他兴奋得直转圈,直到他彻底安分下来,栖洲才笑着问道:“你不愿意吗?” “我……”辞年一开口,话却堵在了喉咙,他使劲张嘴,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辞年急得大叫几声,他屈起手指,使劲紧贴喉咙的那层皮肤。这话一定要说出口,一定要告诉他,一定要…… 敲门声由远及近,终于化作一声惊雷,炸响在辞年耳边。梦境戛然而止,辞年猛地惊醒,天已大亮。 窗外阳光滚烫,刺得他眼睛发酸,辞年颇为遗憾,叹好梦易醒,也叹梦中遗憾。他微微张了张嘴,轻轻吐出那在梦里抓心挠肝都挤不出的两个字,最后一字落下时,他的嘴角却恰巧扬起。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梦告诉栖洲,准神官可不是一般人,万一这是个预知梦……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添了几分急促,辞年猛地醒悟过来,这里可不是他的院子,这是凤麟阁。他慌忙起身,一挥手化了栖洲的模样,匆忙整理了衣衫,便赶到了门边。 栖洲说过的,这仆从往日送餐只敲几下门,若是无人应门,便会放在门口,不会再继续敲门打扰。可今日这送饭的仆从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把门拍得直晃,别说在凤麟阁,就是在储仙台,也极少有这样粗俗的仆从。辞年带着疑惑,缓缓开了门。 小小的回廊里挤满了人,为首的那人一身玄衣,半抬着的手仍保持着敲门的姿势,一见他出来,原本不耐烦的面色也缓和了几分:“栖洲公子好睡。” 说话还算客气,但语气实在让人不舒服。辞年略一抬眼,缓缓将门口的众人看过一遍,这小小的回廊里,少说也挤了七八个人,这些人打扮齐整,都着一身黑衣,衬得脸色都黑了几分。辞年极想调侃两句,但一寻思自己现在可是栖洲,多说无益,便只得规规矩矩打开门,行下一礼,道:“不知各位是?” 为首的那人话不多,可出口句句干脆,他不等辞年寒暄,便将一块金闪闪的腰牌举起,也不等人看清,就嗖地一下收了回去:“上仙界巡按司,奉命来调查。” “上仙界?”辞年心底一咯噔,一阵不安骤然升起,而更让他不安的,是即便他已经在凤麟阁待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栖洲却还没回来。 他没回来,上仙界巡按司的却来了……辞年忽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骑虎难下了。他现在不是辞年,而是栖洲。他不能露出半分马脚,如果不能将这波人应付过去,栖洲赶回来后,只会面对一个巨大的无法收拾的烂摊子。辞年暗暗攥紧了藏在长袖下的手,语气平和道:“原来是巡按司的大人们,几位难得到访,所为何事?” 那人道:“搜查。” 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连哪怕一分解释都不愿抛给辞年。辞年没了线索,只能挺直腰板,堵在门口,面色渐渐沉下:“若是搜查,总该有个理由吧?这一大早的,几位一来便要翻我的屋子,怕是不妥……” 那人瞥了他一眼,似是在怪他的明知故问,可栖洲毕竟是得了天命的准神官,即便这几位上仙界的来使再不愿正眼看他,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见为首的不愿说话,一旁的随从上前一步,道:“凤麟阁如今住着的准神官仅有两位,一位是您,一位是安文显公子。可就在昨天夜里,安公子遣人报案,说上仙界赏赐的固元珠丢失,他与仆从在屋内找了许久也未找到,只得上报巡按司,既然接了案子,又是固元珠这等珍宝,我们必然要下来调查。” 他这话越说,辞年心里的担子就越轻,不过是丢了颗珠子的小事……这几人的阵仗,还真差点让他以为栖洲在外出了什么意外。放松之后,他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听这随从说完,他便道:“原来是安公子的固元珠丢了,但即便是固元珠丢失,也不该与我有关吧?我从昨日起就在屋里,并未出去过……” “正是因为安公子中途出去了一趟,而您却一直留在凤麟阁,我们才要来一趟,对您的居所进行搜查……”随从打断道,“还请栖洲公子让个我们进去,若是没做,自然清者自清。” 他们说完,耐心也到了极致,不等辞年再说什么,便一个个挤进屋来,四散搜寻起来。辞年立在门口,看着他们满屋乱转,心道你这不是浪费时间,丢了东西不找失主问,反而找起这个隔了两个院子五条回廊的厢房来,谁知道这固元珠是什么,又长什么样子…… 可要是赏赐的小玩意,栖洲是必定会拿出来给他看的,这东西他听都没听过,可见不是人人都有,是安文显独有的。上仙界有人,真是步步顺心,一抬腿便踏着青云,好不快活…… -- 第286页 正当辞年心不在焉、神思漫游时,卧室深处忽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惊呼:“在这!” 辞年一愣,慌忙跟着众人走进去,只见刚才那为首之人立在床边,床上放着一个打开的藤箱,那藤箱原本放在几案下方,辞年在这住了一夜,碰都没碰过它。而此时,大开的藤箱里,除了基本杂书几支笔,就是那一颗闪着红光的,晶莹圆润的固元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白鹤归迷雾陡然生 那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栖洲的屋子里?! 辞年一愣,竟一时忘了自己还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飞快地冲过去,立在那盒子边,盯着它看了许久,才道:“不是我。” 这为首的似是猜到了他会有这么个反应,嘴角一挑,笑得格外轻蔑:“栖洲公子,这东西是在您屋里翻出来的,您恐怕得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辞年反应极快,没等这人把话说完,便一步后撤,退回到屏风旁。这屋子从昨天开始就只有他在,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个盒子?什么固元珠,谁还稀罕这么个破东西了,有什么好偷的? 巡按司的见他不配合,顿时也不客气起来,屋内响起一片齐整的出鞘声,眼看着满屋子的人便要动手,辞年一皱眉,坦然道:“敢问安公子是何时丢的宝贝?” 为首的不耐烦道:“昨日午时发现东西不见的,您若是不信,随我们走一趟,到了地方,自然有人来与您细细问个清楚。” 辞年道:“我昨日午时根本没有出门。” 为首的更是烦躁:“午时不见,可不等于午时被偷,若是早就不见了呢?清晨?前日?谁又说得准?您还是莫要再拖延时间,速速随我们走一趟!” 不得不说,巡按司的人手脚极为利索,那大人刚说完,手下的这几个便立刻一拥而上,恨不能把他按在地上直接捆了。辞年心急如焚,他不能随他们走,栖洲还没回来,自己这化形术也撑不了那么久,这个节骨眼上,也决不能再生出什么枝节…… 巡按司的人见他迟疑,便立刻抓住时机,拔剑而起。剑光在屋内闪成一片,让原本就狭小的卧房越发逼仄。辞年一咬牙,飞快地后退几步,那卧房里可放满了栖洲的书,这一通打斗下来,指不定得糟践成什么样!他闪到客厅,那几人便追到客厅。 凤麟阁的厢房并不宽敞,却花了十足的心思,选用的材料也都是上好的。辞年窜到客厅,忽听得背后一阵风声,他想也不想,便本能地一偏头,贴着柱子往下一蹲,仅瞬间的功夫,那背后追上的人便一剑了上来——辞年只觉得背后顶着的柱子一阵颤动,头顶生炸出一声巨响,再抬头一看,那腰粗的柱子竟被他一剑贯穿,另一头的。 辞年眉一皱,心道你这是要杀人么?赶忙趁着那人拔剑的功夫,绕着柱子钻了一圈,冲着那人的膝盖就是一脚。重心一歪,这人站立不稳,立刻晃悠着往后倒去,身后围来的同僚赶忙将剑高举,唯恐伤了自己的同伴。趁此机会,辞年赶忙直起身子,狠狠咬牙一用力,将剑从柱子里拔了出来。 巡按司毕竟来自上仙界,这武器也果然不是凡品,辞年攥紧了剑柄,横手一甩,眼见着一道剑光就要杀出,却不知怎么忽然熄了火,那剑原本带着的灵光骤然暗淡,不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辞年一愣,顿时恍然大悟——这剑认主。 一旦被不是自己主人的人接触,就会马上失去灵力,能削个苹果就不错了,还能指望它有什么杀伤力?可偏偏辞年的剑不在身边,而且现在这个情形,也没法把它召来。眼见这帮随从又要扑上来,辞年顾不得许多,只得一甩袖子,朝着一旁大开的窗户奔去。 为首那人一看,大喝一声“站住”,带着人便往窗边追。 辞年别的不好说,身手绝对是一等一的灵巧。没等他们追上,便已经一个翻身窜了出去。他转过身,看着那凶神恶煞的追兵,忽然一拂袖子,将木格窗猛地合上,指尖一捻,一道咒诀拍上窗框,竟生生给那窗户加了一道锁,任他们怎么敲也敲不开。 为今之计,只能先溜再说!辞年没有功夫细细打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腾空而起,跳上屋脊,逃得比这吹进院子的风更凌厉。等跑出了凤麟阁,他身上的化形术也消失殆尽,只见一个白衣人滚进竹林下的灌木,再窜出来时,已经是辞年的模样。 他必须先找到栖洲! 辞年觉得自己脚下生了风,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那咒诀不过雕虫小技,堵不了巡按司多久,即便他换了身形,这群人也一样可以通过灵力的痕迹摸到这来……辞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得去银天池! 栖洲离开时,明明白白地同他说过,要借着吉时送师父最后一程,让他得入轮回,转世再为人。栖洲这么久还不回来,指不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只有去了银天池,才能从储仙台下到人间,才能去找到栖洲,把他救回来! 银天池一贯是没什么人的,辞年奔得匆忙,一边跑一边撸着袖子,却没想马上要一头钻进池子时,竟狠狠撞上了一个人。那人不知是早就在这,还是刚刚才赶来,被他这么一撞,竟差点站立不稳,整个身子后仰着摔下去。辞年忙伸出手,狠狠攥住那人的手腕,却忽然觉得指尖触到了什么…… 他猛地将人拉回来,那人却像个浑身无力的病号,不是往后倒,就是往前扑,被他这么一扯,又直直往他身上倒来。可辞年却再也不敢动了。他看清了这人的样貌,他穿着与自己一样的白衣,可那衣服却又脏又破,完全不成样子;他腕上带着红绳,绳上穿着砗磲,而这砗磲手绳,明明就是辞年亲手做了,再亲手给他戴上的! -- 第287页 这倒在他身上的不是别人,是栖洲啊!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下凡这一趟究竟经历了什么?辞年又无数的问题,却什么都来不及问。他搀起摇摇欲坠的栖洲,往自己那竹林边的小院子走去,每走一步,他便觉得身旁搀着的人又虚弱了几分,不过短短的路程,栖洲竟走得满头虚汗,面色苍白,临到门口时,竟连抬腿迈过门槛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辞年吸吸鼻子,将自己塞到栖洲怀里,咬紧牙关,铆足了劲,才把他稳稳地背到背上,艰难地进了院子。可一进院子,两人便一同摔到了地上,辞年顾不得许多,他一脚踢上了门,给院子落了锁。栖洲扑到在地上,却连翻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辞年忙奔过去,握着他的手,却只能感觉到一阵冰凉。 他从前从不是这样的。他的栖洲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和煦而有力的,那双拉过他抱过他的手,也永远都是温暖的。而现在,这掌心却凉得像冰,任凭辞年怎么将它捂进怀里,都纾解不了那如坠入寒冬的冷意。 “怎么回事……”辞年急得直哆嗦,他解了身上的外袍,拼命地往栖洲身上套。可无论衣服再多,怀中人的手也依旧是冷的,辞年颤抖着攥起他的手,却见那长袖下滑,手腕上的砗磲白净如新,他忽然想到,自己做这砗磲的时候便设下了心思,若是体内有灵力流转,这砗磲该是和红绳一般颜色,还会散着淡淡红光…… 可此刻它却是白色的! 栖洲的灵力都去哪了? 他可是马上就要飞升了啊!准神官飞升成神官,无论如何都要经历天劫,储蓄了许久的灵力一朝丧尽,栖洲要拿什么去抵抗那些苛刻的历练? 辞年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他来不及细想,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捧起怀中那人冰凉的脸,对着那苍白的薄唇狠狠吻了下去。这个吻又凉又苦,与他设想了无数次的亲昵没有半分关系,灵力在唇齿间流淌,辞年把体内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灌了进去,直到栖洲混沌的意识逐渐清醒,甚至开始用手推他,也丝毫没有分开的意思。 这个吻太过绵长,直到一丝倦意袭来,辞年才终于松开了手,重新捧起栖洲的脸,紧皱着眉,死死盯着那人的眼睛。没等栖洲开口,他便喘息道:“你听我说……栖洲,你听我说……” “你没有偷东西。”辞年用力吸了吸鼻子,他听见了门外急急的脚步声,他知道他们已经顺着痕迹赶来了,“你没有偷任何东西,你一直在凤麟阁里,昨日云鹄和云鸿来看你,你留云鹄吃了饭,他快到傍晚就走了,随后你就睡下了,一觉睡到天亮,没有出过房门一步……” 辞年又道:“你记住了吗?” 栖洲刚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愣怔着看向辞年,反应了许久,才点点头,轻声道:“记住了……”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辞年的灵力减弱,已经没办法撑起隔绝痕迹的结界,他有许多话要问,栖洲也有许多话要说,但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辞年将他胳膊搭起,强撑着他站起来,颤抖道:“无论他们问你什么,你只记得你什么都没做,你没有偷东西,你没有偷任何人的东西,你也没有出去过……” 拍门声猛地响起,巡按司果然找来了。辞年吸了口气,大声应了一句“来了”,便又望向栖洲。 他没什么能说的了。 辞年再次揽过栖洲的脖子,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吻,像极了小狐狸平日里偷偷拍了拍心上人,又飞快躲开的调皮样子。可小狐狸的眼睛却红了。此刻的栖洲是清醒的,他设想过无数次与心上人的初次拥吻,却唯独没想到这吻会发生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辞年踮起脚尖,将额头与他相抵。他皱着眉,轻轻道:“我去找证人,我会证明我们的清白,你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认,我一定回去找你的!” 说话的声音很小,语气却无比坚定,栖洲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身侧的院门却“轰”地一声被砸开,连那声“好”的尾音,都被吞没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 巡按司的人来了。 为首的那人遭了这一通折腾,早已是面如黑铁。 “原来你躲到这来了。”他冷笑一声,厉声道:“来人,把栖洲公子请回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求出路狐仙近穷途 储仙台再小,也住了满满当当几十号准神官。 栖洲被巡按司带走的消息立刻传开了,这地方是人都张了嘴,谁没几句闲话要说,一时猜测四起,流言纷纷,辞年被拦在院子里,知道看着那关着栖洲的马车远去,才终于挣脱了几个侍从的压制。 那几人觉得他包庇窝藏,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只是一时不好发作,便也没有继续追究。马车走了,围观的人也散了,可他们口中那些捕风捉影的怪话,就像刀子一样刮在辞年耳朵里,让他心里一千一万个不舒服。 “你说这好好的都要飞升了,怎么这个节骨眼被带走了?” “谁知道呢?”围观的人伸长了脖子,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没准是手脚不干净。” “手脚不干净?”一听这话,周围的人可都来劲了,“怎么个不干净法?我听说凤麟阁里有仆从照料,莫不是栖洲公子仪表堂堂,吸引了哪位侍从的注意,一不小心过了火越了界?” -- 第288页 众人一贯是爱听这类桃色见闻的,一听还有这说法,一个个的脸色一变,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明明是窃窃私语,可那没一句都像被放大了千百倍,生生砸进了辞年的耳朵里。 “你又知道是哪位?没准是一群呢?” “这么会玩?” “能动用到巡按司的,可不得是大事?你要是有他那脸蛋身板,别说一群,就是两群三群,恐怕你也照单全收!” “哎哟,我看是你想要吧,你这辈子还没摸到凤麟阁的边呢,闲话倒是利索。” “你摸到了?那你说说凤麟阁里都是什么样?你钻栖洲公子床底了?说的跟真的似的……” 再往下,这话只会更难听,也只会更不堪入耳。辞年不愿再听下去,更没空与他们争辩,他需要一个证人,能够证明栖洲清白的人。 急促的凿门声打破了晌午的平静,大门被敲得颤动,连一旁的白墙也跟着簌簌掉灰。不过一会,这门便打开一条缝,辞年等都不等,忙不迭地钻进去,道:“你得帮我!” 云鹄一愣:“怎么……” 平日里要不是栖洲带着,辞年绝不会主动来找他。云鹄定睛一看,眼前的人红着眼,脸色苍白,连身上穿着的衣服都起了褶皱……这身衣服,不就是昨日云鹄去凤麟阁拜访时,辞年扮作栖洲后穿着的那件么?这一夜过去,他竟连衣服都没换,还弄得如此狼狈。 云鹄心底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忙带着辞年进了院子,把门一关,轻声道:“怎么了?” 辞年一点关子都不卖:“你得帮我作证。” 云鹄愣道:“作证?怎么了?” 辞年道:“你得证明你到过凤麟阁,你见过栖洲,在你到凤麟阁的时间里,栖洲一直在屋里,从未出去过。” “你确实没出去过……” 辞年急着纠正:“不是我!是栖洲,栖洲从未出去过!” 云鹄被他这么一绕,更是摸不着头脑,但他从辞年这断成几截的话里听出了端倪——辞年来找他,是要他去给栖洲作证。 “为什么要做证?”云鹄道,“师父怎么了?” 他这一问,辞年的眼睛又红了,他道:“他被诬陷偷东西,我得证明他的清白,我得救他!” 云鹄大惊:“我师父怎么可能偷东西!他那还需要偷别人的东西!昨天不是你待在凤麟阁里吗!丢了什么,也无论如何算不到他头上啊,他……” “可所有人都看见是栖洲待在凤麟阁里你还不明白吗!”辞年急得大吼,“我得证明他没有!你就是证人,你得跟我去巡按司证明他的清白!” “好、好……”云鹄彻底明白了,他理了理衣服,带着辞年便要出门,“咱们走,我这就跟你去!” “他证明不了的。” 两人刚刚跨出门槛的脚,忽然被这一声叹息死死钉在原地。云鹄回过头,看向屋内走出的兄长,哀求道:“哥……” 云鸿叹息道:“我并不是要阻拦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们,这样没用。” 辞年道:“难道是因为云鹄资质尚浅,说话不顶用么……云鹄昨日是被你带去的,你是上仙界的掌信使,你总该……” “我也一样,没用的……”云鸿摇摇头,“这固元珠是上仙界的赏赐,是极为珍贵的宝物,一旦丢失,就是蔑视上仙界,安文显找不到这东西,必然会上报,这东西在栖洲屋里找到,人赃并获。你找到云鹄,就算他能证明昨天中午到下午那段时间栖洲没有出门,但安文显可从没有说过,自己是什么时候丢的东西,他只说,午后去看,没有找见,所以上报。那这东西是什么时候丢的,谁又能说得准?” “而且……”云鸿又叹了口气,“云鹄是他的徒弟,他的证词,不会被采用的。” “可、可是……”辞年急得直哆嗦,可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是在屋里的明明不是栖洲,而是他啊! 但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去告诉别人,留在凤麟阁的不是栖洲,而是他?去告诉别人,是辞年假扮成了栖洲的模样,在凤麟阁待了一天一夜,还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么? 那当被问起栖洲的行踪,问起偷换的缘由时,辞年又该怎么开口? 告诉他们自己和栖洲下界除妖救了一个残魂,而那残魂是栖洲的师父?而栖洲不仅救了残魂,还将它带到了储仙台,借着储仙台的灵气,将那魂魄慢慢养好,甚至亲自送他步入轮回……阴阳逆转,背天而行。是嫌这偷东西的罪名还不够大,触怒的人还不够多么? 进退两难,辞年已不知这下一步该怎么走了。云鹄更是沮丧,他今天一早便迎来了兄长,一直待在屋里没出去,谁知辞年一来,便给他带了个这么大的噩耗。他思索良久,终于小心翼翼道:“哥……要是这罪名真扣下来了,会怎么样?” 云鸿皱眉道:“轻则禁闭,重则受刑,再重些,怕是要……” 辞年听不下去了。他不想听到什么禁闭和受刑,一个无辜的人,凭什么要平白无故的受这样的冤屈?栖洲这么多年来努力修行,就是为了带着师父的愿望一同飞升,他能护佑苍生,也能照拂万物,他该风风光光地踏入上仙界,成为神官,成为拥有信徒的真正的神。 -- 第289页 没等云鸿说完,辞年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凤麟阁的方向冲去。 云鹄看他跑远,忽然反应过来:“他……他要去找谁?他不会要闯进去吧?” “硬闯凤麟阁?”云鸿大惊,赶忙放下手里的书,匆匆出门去,“赶紧去拦着他!” …… 这闹了一天,凤麟阁上上下下均是不得安宁。 巡按司来了好几趟,把栖洲那间屋子前前后后翻了好几轮,除了那装宝物的盒子,确实什么可疑的都没查到。而安文显这头也是闹翻了天,他的东西丢了,屋里也被查了个遍,可无论是验灵气还是验足迹,都找不到栖洲的半点相关。 栖洲好歹是准神官,虽然宝贝是在他那找到了,但这其他证据仍不充分,暂且还不能将他带往巡按司关押,只得在将屋内物什都清点后,将他暂时关押在原本的屋子里,不得外出,也不得见客,连每日处理的祈愿都暂停了。 安文显将事情的经过说了第三次,终于得了空,能到屋里喝杯茶,可这刚一进屋,他便从余光里瞥见了一个白影,他心下一惊,立刻出手,狠狠揪住了那人的衣领。他本以为这人混进屋内,必定意图不轨,可没想那人被他抓了领子,竟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由于力道收不回来,被他抓着狠狠按向一旁的格窗,砸得那木窗框响成一片。 可这一砸,他也看清了来人的身份。 辞年眼眶泛红,即使被他砸得生疼,也一声不吭。屋外巡按司的人尚未走远,一听这动静,便立刻赶了过来,隔着门问道:“安公子,出什么事了?” 安文显还没答话,攥着衣领的那只手便被用力抓住了,他低头一看,辞年的两只手都紧紧抓着他的手腕,而那红了眼睛的狐狸只缓缓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恳求。安文显犹豫了片刻,朗声道:“没事,门口有张凳子,我不小心踢了一脚,你也辛苦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 巡按司的一听这话,声音里都带了几分谄媚的笑:“是我手下人不会做事,还请安公子别见怪,我们这就回去了。” 这话音刚落,门外的脚步声就渐渐远了,直到彻底安静。 辞年忽然悲凉道:“安公子,真让人羡慕。” 安文显松开手,放他站直,听了这话,却更加疑惑:“你到我这一趟,就为了告诉我你羡慕我么?” 辞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还有别的事。” 安文显转身去倒茶,道:“有什么便快说吧,这地方你不该来的,被人发现了,怕是要受罚……” 他要说的还没说完,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安文显一惊,慌忙回头,却见得那一向嚣张跋扈的狐狸,竟昂着脑袋,直直的跪在了他的面前。安文显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刚才那声闷响,居然是辞年直直跪下时,膝盖磕碰地砖发出的。 安文显无所适从,忙道:“你……” 辞年抬起头,疲惫地看向他,眼里却全是悲哀与凄凉:“安公子,你能放过栖洲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步艰步步皆难行 这一跪可实实在在把安文显惊着了,他愣怔许久,终于支吾道:“你先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能……” “这黄金给你。”辞年抢白道,“你放过他,你放过他,可以吗?” 安文显急得头疼,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受不起这一跪,思来想去,只能跟着辞年一并蹲下,试着将他拉起来:“你先起来……” 辞年躲开他伸来的手,低声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语气无比冰冷,明明是恳求,却听不出一丝柔软的痕迹来。可不过两句,辞年的身体便随他的声音一样颤抖起来,他道:“安公子……我知道你盼着飞升,我也知道在储仙台时你不满于自己被栖洲压在第二名,但已经飞升了,你那么优秀,将来入了上仙界做了神官,你也一样会功成名就,你根本不会被栖洲这样一个、一个小角色影响前程,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辞年!你冷静一点!”安文显被他东一句西一句的闹得头疼,不得不将声音拔高几分,让他冷静下来,可这声音一大了,恐怕还会引来院内的侍从,两人僵持一阵,安文显还是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我不放过他……你是在说那固元珠失窃一事么?” 这人明知故问的本事实在是让人恶心,辞年看向他,凄凉道:“安公子,是你丢了东西,是你报的案,你难道毫不知情吗?” 安文显道:“是我丢了东西,也是我报了案,这固元珠是上仙界的赏赐,是极为珍贵的东西,一旦失窃,后果不堪设想……” 辞年抢白:“那你……” 安文显加重了语气:“可我真的不知道这事与栖洲公子有关系,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究竟为什么要拿固元珠?这东西……他难道没有吗?” “他怎么可能会有?”辞年哆嗦道,“他哪里配拥有你手上的这些宝贝?他什么都没有!你有的这些,都是你的先祖,你的前辈,在上仙界替你铺路挣来的,你难道以为自己进了上仙界,还会和我们一样,从最不起眼的小神官做起吗?” “我……”安文显一时语塞,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在安家前辈眼里,他是不求上进,连仙鹤狐狸这等兽类都比不过的平庸之辈。可在储仙台众人眼里,他又是只需依靠先祖铺路,就能一步登天、脚踏青云的贵子……安文显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救他?” -- 第290页 辞年听了这话,那绝望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你……” “我救不了他……”安文显并不像给他过多的希望,在他把话说完之前,便出言打断,“我发现东西丢了,所以赶紧上报,我不知道这事会牵扯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东西会出现在他屋子里……但我想告诉你一点,你得听清楚……” “准神官与神官不同,因为上位飞升,实力不足,所以走到哪里,都必然会留下灵气的痕迹,每个人的灵力都独一无二,也造不得假。但现在,他们来我屋里前前后后查了三遍,都没有发现属于他的痕迹。现在没办法确定就是他偷了东西,所以他暂时是安全的,不会被关进巡按司。” 辞年仔细听着,不住地点头,他能得到这样一个令人暂且安心的消息,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安文显想了想,又道:“可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辞年的情绪稳定了不少,态度也逐渐缓和,他扯过袖子摸了摸脸,轻声道:“你说……” “他方才被巡按司的带回来,我恰巧在门口,见着他下马车,一路进了屋。我不知道……”安文显极力斟酌着措辞,“我不知道他怎么回事,这短短半日的功夫,他的灵力……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这很危险。” 辞年“唔”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安文显继续道:“你知道?” 辞年道:“我知道。” 银天池边,他撞上从人间匆匆回来的栖洲,却嗅不到他身上有哪怕一丁点灵力的痕迹。哪怕到了现在,他都觉得手心里还残留着一丝砗磲的冰冷,没了灵力的加持,那珠子只剩冰冷的白,连一点红色的痕迹都寻不到。 安文显顿了顿,继续道:“没有灵力的人,没办法抗下飞升时落下的天劫。你也靠自己上的储仙台,你该知道……渡天劫是什么滋味。上仙界送信,本就是为了让我们有所准备,加紧修炼,养足了精神去扛过天劫,但他现在……如果查不出原因,即便最后查出他确实冤枉,他也不能顺利飞升,甚至……” “我知道……”辞年的声音越来越小,“我都知道……” 安文显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道:“这件事……或许我们都帮不了他……” 辞年立刻抬头,咬着牙道:“我一定能帮他。” “可是……” “我一定要帮他!”辞年忽然抬手,借着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他踉跄着站起来,低声道,“方才……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过分的话……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安文显倒也没跟他计较,只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他的道歉。两人平日里并无交集,这么待在一个屋子里,久了难免尴尬,安文显想起自己刚刚倒下的茶,此刻恐怕已经凉了大半,他招呼着:“要不喝口水歇一会,你要帮他,别的法子我也想不出来,但干着急一定是没用的。” “我喝不下。”辞年并非无礼,而是掏了一半内力实在让人难受,他腹内翻江倒海,此刻确实没办法吃喝。 “好……”安文显也不强求,只是自己这一上午说了许多的话,是着实需要休息一会了,他见辞年也有离开的意思,便好心让他先上一旁躲着,自己出门看看外边情况,谁知这一开门,他便见着回廊那头跑来一个人,那人跑得很急,步伐很轻,还时不时左右看看,唯恐被周围的人发现。 逐渐近了,安文显才看清,这人不是刚才被打发出去的巡按司掌事么?见他近了,安文显赶紧轻咳一声,踏出门去,迎接道:“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那掌事谄媚的笑笑,道:“查出个好消息,特来告诉安公子。” 安文显摸不着头脑:“找着偷宝贝的人了?” “那倒还没有……”那人一笑,低声道,“近日守天门的,发现那栖洲偷偷下过界,归来时,身上还带着些许阴司的鬼气……” 安文显一愣:“什么?” 那人又道:“指不定他偷您的东西,就是为了……嘿嘿,反正现在,挡您路的人已经没了,咱们上阴司一查,自然之道端倪,无论如何,都没他好果子吃的。” 安文显忙道:“这消息是谁让你传来的……” 话刚出口,他便立刻猜到了,能支使得动上仙界巡按司的人,绝不可能是储仙台的人,更不可能是凤麟阁的人……他心底升起一阵不安,面上却快速恢复了冷静,他笑道:“辛苦您跑一趟,我知道了。我这边还有些东西要处理,就不留您了。” 这掌事明明是同一个人,对栖洲和对安文显,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态度,听了安文显的话,他笑得更加谄媚,连连告退:“就这么点事,没别的了,打扰安公子休息了,近几日便要飞升了,安公子可记得早些休息,养足精神,上仙界啊,都盼着你呢……” 安文显无意再与他周旋,草草说了一句便打发了,直到看着他彻底离开,才赶紧回屋,用力关上了门。 这一关门,他身后就猛地灌来了一阵风,辞年从一旁的屋内闪身出来,直直冲向他,用力揪住了他的衣领。身形上有差距,辞年不得不对他仰面而视,可那安文显一低下头,这狐狸眼里的凶光实在是让他胆寒,他不得不伸手钳住辞年双手,低声道:“你听我说……” “你还要说什么?你还想说什么?你上仙界的路不好走吗?要拿栖洲当你的踏脚石!他做错了什么!?”这一字一句,都像是从辞年咬紧的后槽牙里蹦出来的。 -- 第291页 安文显被他攥得喘不上气,见劝解无用,他只能将灵力调动起来,强行将辞年的双手掰开,将本就耗了一半灵力的辞年狠狠按到椅子上,喝道:“你听我说!” 辞年抬脚便要蹬,却被安文显躲开了,两人僵持一阵,辞年力竭,偃旗息鼓,那红了好几次的眼眶里终于盈满泪水,他松开了安文显的衣领,抬起手臂,把自己脸挡了个严实,可袖子背后颤抖的声音,还是将他的悲痛和崩溃暴露无遗。 他只能一遍遍地哭喊着:“你为什么要害他,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安文显无可奈何,却无比自责,他轻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辞年怒喝道:“那人刚才过来怎么说的!他说他来传话,给你传个好消息!说挡你路的人都没了!说不会有他好果子吃!你当我没听见吗!” “我要是知道,我还会留你在一旁吗……”安文显实在百口莫辩,他不知这其中原委,他看着辞年扯着袖子,把脸擦得红一道白一道,却不知该怎么宽慰他。他承认自己是一向不喜欢这肆意妄为的狐狸,可如今他这样,谁又能不动那一点恻隐之心? 安文显沉默许久,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直到辞年重新回到那冰冷的表情,他才缓缓靠近,轻声道:“我能帮你……” “你能帮我什么?”辞年一抬眼,通红的眼睛里全是恨意,“你能帮我去违抗你上仙界的先祖前辈,还是能帮我把他救出来?还是能用你通天的本事和人脉,去让巡按司放人……” 巡按司,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他们会找到阴司去,去查栖洲的情况,可能会牵出栖洲养魂的事,甚至牵连本该投胎的师父……辞年想到这,便觉得头痛欲裂。他见不到栖洲,他问不到那人的情况,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能在安文显这浪费时间,听他说这些个废话。 辞年觉得耗损灵力后带来的反胃感更强烈了,这破地方,他一分钟也不想待了,他宁愿出去找云鹄一起骂两句脏嘴,都好过在这里跟这个既得利者浪费时间! “打扰了,安公子,我先走了。”辞年缓缓起身,如行尸一样挪到门边,木然地拉开了门。 又到黄昏。 这黄昏与昨日一样,夕阳落在凤麟阁的金砖碧瓦上,好一副气派辉煌。辞年吸了口气,抬腿便要出门,却听得身后安文显一句急急地呼喊:“你听我说——” “我能帮你,我能带你去见他!”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重相见细查问端倪 夜色渐浓,储仙台照旧燃起灯火。一切如常,仿佛白天里那场变故从未发生。 凤麟阁的夜格外安静。今夜风大,吹得屋外的灯笼不停摇摆,栖洲坐在窗边,一动也不动,他盯着地上那块不断摇曳的灯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问的东西,他一个字也听不懂,更谈不上回答。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围着他,将这些问题翻来覆去地问,问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不能从他这撬出任何一个字,才终于暂且放过他。而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刚在屋里坐下,看着地上的影子,一时竟不知道这杂乱无章的一切该从何想起。他的视线落在烛火上,落在茶盏上,最终落在袖口那露出的砗磲上。那珠子流淌着淡淡的红光,却远不及曾经那样鲜红闪亮。 门外传来一阵沉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快到耳边时,这动静就变成了叩门声。敲门的人动作轻缓,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这个点,能敲响这扇门的,也就是凤麟阁送饭的仆从了,可此刻栖洲浑身无力,他连应付的力气都懒得花,只想着等几声敲门过后,这仆从放下东西,自己也该走了。 他的屋子外面布了结界,若不是得了命令的人,根本进不来,而他也绝对出不去。 凿门声还是没有停,门外那人似是极有耐心,栖洲被他敲得有些厌烦,轻声道:“放下吧,辛苦了,我一会自己去拿。” 敲门声顿住,门外那人应道:“你还是开开门吧。” 声音十分耳熟。 “谁?”栖洲终于扭过头去,看向紧闭的房门。 门外人又道:“开门,我与你当面说。” 这一句比上一句更清晰,也更明确,栖洲起身,赶到门边,拉开了原本纹丝不动的门,笼在屋外的结界也同时破开了口子。门外的人是安文显,他提着凤麟阁的食盒。见栖洲开门了,他垂下眼,将食盒递了过去,轻声道:“抓紧时间,一会我来取。” 食盒格外沉手,须得两只手才能提动,这全然不似往日里仆从送来的那些吃食。栖洲心有疑虑,可只是一低头的功夫,那屋外的结界重新愈合,如从未断裂过一样,而门外的人也在这片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栖洲只得先将食盒放在桌上,再转身关上门。 这安文显倒是稀奇,平日里也说不上几句话,今日却顶着紧闭的结界也要过来送饭,送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可无论是什么,此刻的栖洲都提不起兴趣,他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情。 关门落锁,栖洲转过身,视野里却忽然闪过一抹白,而下一秒,一个影子便直直扑到了他的怀里,双手攀上他的腰背,将他抱了个严严实实。栖洲一愣,只见桌上的食盒盖子已经打开,里面空空如也。怀中的人不停颤抖着,手却越收越紧,恨不得把自己揉进他的血肉里去。 -- 第292页 栖洲颤抖着叹了口气,终于抬起手,用力抱住了怀中的人:“没事……我没有事……” 他该知道的,辞年一定会想尽办法来见他,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小狐狸是托着安文显的帮助来的……两人抱在一起,明明上午才见,却仿佛久别重逢。辞年什么话也没说,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缩在栖洲的怀里,像个浑身落满冬雪的动物,瑟瑟的打着哆嗦。 栖洲道:“我没事,真没事……不怕,不要怕。” 辞年依旧不语。 栖洲轻笑道:“你是来看我的,怎么不说话呢,我不是好好的吗,你抬头看看我,我没缺胳膊少腿,不怕啊……” 辞年终于用力吸了吸鼻子,唯恐脏了栖洲的衣襟,他飞快地后退两步,扯起早就已经皱巴巴的袖子,用力抹了抹脸。栖洲忙从怀里摸出帕子,替他细细的擦干净脸,正如他以往在储仙台的数十年。 可他这一抹,辞年的眼睛却红得更厉害了。小狐狸不等他开口,忽然伸出了手,翘出小指,颤抖道:“拉钩……” 栖洲极为配合,他也伸出手,勾住了辞年哆嗦的指节,用力圈起,继而握住了那小了一圈的手,道:“无论是什么,我都答应你,也决不食言。” 辞年嗫嚅道:“可你的灵力……” 栖洲并不回答,而是拉着他的手,笑道:“我师父,已经轮回了。” 辞年眼泪还在眼眶里打着转,一听他这话,竟是一怔,那泪水也彻底滚了回去:“真的?” “真的……”栖洲道,“他魂魄中灵核尚在,保存完好,来世……若是缘分到了,该是还能修仙的。若不能……也没什么,平安一世终老,也足够了。” “那太好了……”辞年笑道,“师父知道你能成仙,一定会……” 这话说到一半,辞年脸上的笑便再次凝固了,他垂下头,抓住栖洲的手腕,将那砗磲红绳摩挲了一遍又一遍……栖洲手背上一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滴在了上面,他赶忙扯过帕子要替辞年擦脸,却听得小狐狸一声呜咽:“可你怎么办……” 他们已经知道栖洲出过储仙台,还从他身上查到了阴司的痕迹,这一旦调查下去,他辛苦谋算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眼看就要付诸东流。 “他们已经……” 栖洲道:“不会的。” “怎么不会!”辞年急道,“他们已经查到你去阴司的痕迹了,往后……” 栖洲摇摇头:“已入轮回的魂魄,就是活生生的人了。阴司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一个活人的魂剥下来交给他们的。况且,这是我与他的交易。” “什么交易?”辞年听不明白,“你与谁的交易?你跟谁换了东西?” 栖洲叹了口气,抬起手,缓缓拉下了袖子。那砗磲颜色浅淡,只靠着上午辞年输送的那份灵力,才维持着微弱的红光。栖洲忽然一笑,悲戚道:“就用这个,换他轮回,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想了想,又道,“一个人做了好事,总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一日前。 云顶山地势高,山脉连绵,从上往下看,像一条盘旋的金龙。金龙蜷起,绕出一片腹地,一条河流贯穿其中,这依山傍水的好地界,实在是山清水秀,适宜修行。 这就是辞年寻到的绝佳地点,一条灵气充足的龙脉。 他在栖洲风风光光进入凤麟阁的那天,带着师父那仍待修复的残魂来到了这里,在这里建起不起眼的小小神龛,将魂魄将养起来。这一养,便是好几个月的光景。这些日子里,栖洲忙于凤麟阁的事务,无法下界查看,照顾灵体的工作便落在了辞年头上,他偶尔来一趟,并不久留,只在查看了灵体的状况后,确定无虞后,就会及时返回储仙台。 眼看着灵体一天天恢复,这魂魄也到了该步入轮回的时候。栖洲与辞年想了个法子,辞年善用化形之法,便让他在凤麟阁留守,替栖洲应付来往的仆从,而真正的栖洲,却趁着这个空档下了凡间,紧赶慢赶,只为了送昔日恩师最后一程。 栖洲顺着辞年交代的位置,一路寻了过来,他看到了山川和草木,看到了蜿蜒的河流,也看到了辞年搭建的草屋,以及草屋里那小小的神龛。 一切都在,唯独没有他的师父。 栖洲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他顺着辞年交代的位置,又从头寻了一遍,路是那条路,山也是那座山,可唯独这最该存在的魂魄,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思来想去,终于回到神龛旁,蹲下,屈起手指,在坚实的土地上轻轻敲了三下。 三下过后,一阵云雾腾起,那原本结结实实的地上忽然冒出个土堆,土堆动了几下,钻出个人来,还没见到他人,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辞年,你又来了?” 栖洲道:“在下栖洲。” 那老者彻底钻了出来,抖抖身上的土,他眯着眼一看,才发觉这来人并不是辞年,忙道:“不知是哪位神官大人?” 栖洲道:“尚在凤麟阁,并未飞升,打扰土地公了……” 土地公和善得很,笑笑:“不打紧,这地方平日里就我一人,来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只是今日怎么不是小辞年过来了?” “他还有事忙……”栖洲没空与他寒暄,只得赶紧切入正题,“不知土地公有没有见过一个魂魄?” -- 第293页 土地公一听这话,立刻犯了难:“魂魄啊?生魂死魂,漫山遍野,见得太多了……” 栖洲道:“就是平日里辞年来时照顾的那个,您可见过他?” 土地公原地转了几步,思索片刻,指了指一旁的神龛,道:“你说……那个住在这的?” 栖洲忙道:“是!就是住在这的,往日里辞年来照顾的那个魂魄,您可曾见过他?” “见过。”这回他记得很清楚,语气格外笃定。 栖洲喜道:“他在哪?” “被带走了……”土地公伸出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下面,阴司。” 第一百五十六章 阴司风起茫茫难觅 他是该去阴司没错的。人死,过了七七,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要尘归尘土归土了。是栖洲作为徒弟,不愿师父就这样残缺着离开,到黄泉下再受苦楚,才执意要将他完完整整地送走。 “他自己走的?” 土地公摇摇头:“他自己哪走得了,是被下面来的人押走的。” “押走的?!”栖洲不敢相信,辞年把魂魄养在人间,一定会设下屏障将他隐藏起来,不然这魂魄被查出来,必定要生出事端。他赶忙追着土地公问:“那他为何被押走?被什么人押走的?” 土地公含混道:“这事……谁能说呢,不好说,总之是被押走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话一说完,这老人家便拄着拐杖,往方才的土堆处走去,栖洲还有话要问,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这土地公就逃命似的窜入土堆,消失得无影无踪。栖洲忙冲到土堆边,可他刚一过去,连那土堆都一起消失了,地面平整,像是从未来过这么一个人。 这土地公不说还好,话只说了一半,还吞吞吐吐,似是在刻意隐瞒什么,又或者是涉及的人太难对付,让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阴司,把人押走……栖洲忽然回头,看向了已经破败的草屋,这屋子是辞年搭建的,为了养魂还设了结界,能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走近两步,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即将坍塌的木柱,这一摸,一股凉意便贴上指尖,人间已近初冬,柱子是该泛凉,可那钻入指尖的不是风,而是一阵刺骨的寒意。这结界是被鬼气破坏的,阴司这么大,可不是谁都能有与储仙台准神官相抗衡的能力…… 难怪这土地公不敢把话说完。 凡夫俗子在人间修行,一朝得了天命便飞升仙界,这阴司属于鬼界,本就与前二者风马牛不相及。但生命终归是个循环,有人飞升成神,就有人坠落成鬼。这些成为鬼怪的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该哪哪去,步入轮回,但若是犯了错,还有罪孽尚未赎清,便要在轮回中受苦折罪,直到一世又一世过去,将该还的都还清了,才能重新为人。 在这轮回的折磨里,为猪为狗都是常态,更有甚者会成为蛇虫鼠蚁,大多活不过一个春秋。 通往黄泉的路上,连砖石都浸满了鬼气。栖洲从未来过这地方,可如今为了师父,却不得不来。他想得很清楚,若是正常的轮回,根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地派人来押。而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师父,别让这阴司判官送他匆匆投了胎。 界碑就在脚边,阴司不过咫尺,这地方抬头不见天,终日笼罩于黑夜,阴寒至极。栖洲在界碑外站了一会,明明有一条长路通往深处,却因浓浓的寒雾阻隔,怎么也见不到里面的东西。栖洲犹豫片刻,终于迈开腿,跨过界碑,朝着阴司前行。 他的脚抬起,跨出,落下。只这一步的距离,不必看,便已经听见耳旁纷杂的声音。栖洲猛地抬头,原本的荒芜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路的两边满是摊贩,只是他们悬挂的灯笼全为青绿色,即便点了灯,也只能照出一片莹莹绿光。而这街市上,无论是做买卖的,还是闲逛的,全都青头白面,脚步虚浮,他们张着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可连那出口的话语都虚虚地漂浮着,轻声细气,仿佛一个个都久病卧床,没半点力气。 栖洲再一回头,才发现原本的界碑变作高墙,如人间的城墙,紧闭的城门高越数丈,连门上铜钉都折射着城里的青光。这算是进来了。这几年人间并不太平,阴司里“人”满为患,来的多,走的少,许多人死于灾祸,却迟迟等不到步入轮回的机会,可他没想到,这滞留阴司的人,已经足够撑起一条街市,还做起了买卖。 而更重要的是,这一街的幽魂,全都在盯着他看。他们或许正招呼着顾客,或许正挑选着东西,但无论是手里拿着冥纸的商贩,还是怀里抱着孩子的妇人,全都毫无例外的将目光投向了栖洲。他们的眼睛大多泛白,看得人极不舒服,可栖洲越往里走,身边的人就越多。 那些原本走街串巷的,讨价还价的,全都像是被他吸引了一般,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伸长了脖子,蹒跚着往他所在的方向前进。 栖洲走得快,他们便走得快,栖洲走得慢,他们便跟着放缓步子。直到栖洲一步步踏到长街尽头,回身一看,才惊觉他背后已经挨挨挤挤拥满了游魂野鬼,他们仰着头,望着他,却还是一言不发。 栖洲道:“各位找我有事?” 众鬼看看彼此,仍旧不语。只有为首的一个老者颤颤道:“香……” “香?”栖洲扯起袖子嗅了嗅,“何来香味?” -- 第294页 这一语如投石入深潭,惊起一片骚动,原本只是众鬼只是寂静地扎着堆,一听老者这话,便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开口:“香,真香,一模一样的香味……” 一模一样?栖洲捕捉到关健点,立刻向站在最前方的老者行了一礼,可要问的话还没开口,这些幽魂们立刻惊叫一声,齐刷刷地弯下了腰,有的干脆跪地,更有甚者,索性匍匐在地,颤颤巍巍,嘴里全是些“不敢不敢”之类的话。 栖洲一愣,忙收回了手,他这想起,在阴司,这些幽魂怕是地位最低的,长街上都是魂魄,他们不必在意礼数,可一旦栖洲这样的准神官来了,他们敢围着看,却绝对不敢受这礼,他这一行礼,把满长街的老老少少全惊着了,吓得他们赶忙回大礼,唯恐怠慢了他。 栖洲只得劝道:“诸位快起来……” 这些魂魄有些缺了灵识,有些缺了精魄,能听懂他话的并不多,一时间,长街陷入混乱。栖洲劝解许久,礼是不能再行了,扶他们起来,他们便跪得更低,似是平日在阴司里就已经习惯了这样。栖洲见越解释越麻烦,只能趁着他们乱作一团的时候赶紧离开,跑出长街后,路上的游魂越来越少,沿途的屋舍也越来越奢华,只是那檐角屋下依旧挂着青绿的灯笼。 栖洲刚踏上台阶,身旁便忽然闪出一个书生打扮的魂魄,他拦下栖洲,一开折扇,细细打量了一番,道:“稀奇……” 栖洲刚想行礼,却想到刚才在长街那一番混乱,只能作罢,他立在原地,并不动弹,只看着这书生,点了点头,道:“请问……” 书生并不听他说话,只将折扇合上,笑道:“你是来找人的。” 栖洲道:“是。” 书生道:“你居然不惊讶?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却不知道我是谁。” 栖洲道:“还请先生带个路,我要找的是一个道人……” “巧了,我刚好见过一个,跟你很像……”那书生总挂着笑,眼神也不似长街上那群幽魂一般飘忽不定,他看着栖洲,似是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我若是帮你找到他了,你该给我什么作为交换?” 栖洲道:“先生想要什么?” 书生道:“我想要的可多了,民间自古便有说法,求神容易,求鬼难,神从不与众生计较,若是求神忘了还,神也不会在意,但若是求鬼办事却忘了答应过的条件,那事可就相当不好办了……” 栖洲道:“可先生还是没说,究竟想要什么。” 书生见他如此一根筋,顿觉无料:“你这人,当真没趣。” 栖洲忽然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下一礼:“晚生栖洲,乃储仙台准神官,尚未飞升成神。此番进入阴司地界,无意打扰,只是本该送入轮回的师父被人带走,晚生心生疑虑,所以才来寻人。” 书生一开纸扇,摇了摇头:“你不同我交换,我可不愿告诉你你师父在哪。” 栖洲恭敬道:“先生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书生忽然一笑,抬起纸扇,对准了栖洲的方向,猛地一抬手。一阵风,从栖洲背后吹来,夹着些许阴司的腥气,而风过时,栖洲额上也跟着飘出一缕金絮,那那东西轻柔至极,混在风中,像一丝闪着光的烛烟,随着纸扇催动的方向,袅袅飘向书生那头。 气息一动,书生借着风嗅闻一番,脸上立刻绽出笑来:“好纯的灵力,难怪这长街上的魑魅魍魉全都乐意跟着你……就跟今日见到你师父时一模一样。” 栖洲忙道:“我师父现在……” 书生“啪”一声合上纸扇,打断了栖洲的问话。阴司永夜,且无月光,他的笑容在周遭青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渗人,这书生生得一副好皮囊,且不似长街上那群孤魂一般缺了什么,他全须全尾,完完整整,连灵识都比旁人更盛几分。 “方才那缕灵气,就当是第一笔交易……”书生眯眼一笑,大袖一挥,顷刻间,这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模样,寂静的无人的台阶,两旁富丽的建筑,都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旋地转,狂风骤起,栖洲不得不抬袖挡脸。等到风停,那书生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好了,接下来,咱们该谈谈下一笔交易了。” 栖洲睁开眼,只见眼前之景彻底换了模样,没了长街,没了灯笼,他所身处的,是一座巨大的宫殿,殿内燃起千盏冥灯,散着莹莹的青绿。数丈高的漆黑石柱撑起穹顶,不少鬼怪盘旋其上,它们一见栖洲,便都停了下来,各个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打量他。 宫殿正中置着一把宝座,一左一右立着两个侍从,一人执笔握卷,一人铠甲加身,显然是按着一文一武的规制安排的。而那宝座前面,正立着方才持扇的书生,他仍是一身玄衣,手里持着的扇子却变作朱红。他回过头,睨了台阶下的栖洲一眼,朗声道:“无论你是人是鬼还是仙,到我阴司,就该守阴司的规矩。” 栖洲终于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忙行礼道:“晚生见过酆都大帝。” “倒是识相,孺子可教啊……”酆都大帝仍是笑着,只一抬手,向身边侍从要了名册,借着满殿鬼火细细翻阅,“你要找的,可是叶徵?” 第一百五十七章 挽孤魂只身换永世 栖洲知道这书生绝非泛泛之辈,却不知道他竟是掌管这阴司全境的酆都大帝。早在储仙台,栖洲便听到了不少关于酆都大帝的传闻,知道这位阴司鬼王为人乖僻,性格也颇为怪异,只是不知他竟有扮作普通孤魂游荡市井的爱好…… -- 第295页 他报了名字,栖洲却并未应答,酆都大帝微微抬眼,睨了栖洲一眼:“怎么?” 栖洲道:“我不知道。” 酆都大帝又道:“生辰八字呢?” 栖洲摇头:“也不知道。” 酆都大帝再问:“那他死时是什么年岁,你总该知道了吧?” 栖洲道:“不知道……” 他到阴司一趟,口口声声说要寻人,这一不知姓名,二不知生辰,三不知年岁……恐怕连找的人是谁,他都压根不清楚。酆都大帝合上书卷,将它交还给身后的侍从,笑道:“你说来寻师父,却连你师父是谁都不知道,这一问三不知,如何往下谈?” 栖洲道:“他的来世,我确实不知情……” 酆都大帝道:“听这话里的意思,还是前世冤亲?” 栖洲解释道:“他确实在某一世做过我的师父,授我道法,启我心智,是于我有过大恩的师父。” “明白了……”酆都大帝缓步走下台阶,语气轻快,“人世重恩,你念念不忘,倒也情有可原。不错,这人是被我阴司押回来的,今天刚到,正在牢里关着,往后怎么发落,等判官研究清楚了,自然会给个答复。” “牢里?”栖洲惊道,“他犯了何事,为何要被送去牢里?” 酆都大帝笑道:“你不是来寻他的么?竟也不知道他犯了何事?你可知他为何而死啊?” 栖洲道:“夏季多风,海啸频生,有蛇妖借着汹涌的海水兴风作浪,为祸人间,他为救海滨外民,以一己之力抵挡海啸,为百姓们逃走留出了时间,自己却因力竭而被蛇妖报复,当场殒命,死后,连魂魄都被蛇妖吞去,我见到他时,他连灵核都是残缺的……” 酆都大帝恍然道:“我说呢,小小一个修道之人,身上竟沾了如此精纯的灵气……你们这些年轻的小神官啊,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栖洲也不打算隐瞒,坦然道:“晚生今日到访,就是为了将师父送入轮回,让他转世,重新为人。” 酆都大帝道:“为人有这么好么?人这东西,敌不过神,斗不过鬼,庸庸碌碌一辈子,就为了那点衣食住行的鸡零狗碎,你可见到那满长街的游魂了?都是盼着投胎做人的,这队都不知道要排到何时呢……” 栖洲不想听他说这些,只执着道:“您想要交易,我可以同您交易,您要什么,只要我能给……” 酆都大帝神色一凛,忽然笑道:“你当真是不知道这人犯下了何等的罪啊?” 不等栖洲开口,他便继续道:“你可知,这世间万物,皆有命数?” “人有人的命数,鬼也有鬼的命数,这命里该翻的浪,该起的灾,谁也逃不掉,谁也躲不了……”黑衣人甩开折扇,那朱红的扇面映了青光,将他的半张脸都藏在阴鸷里,“你师父以一己之躯阻挡滔天巨浪,救了那渔村里老老少少一共八百二十三口的性命。可他也以一己之力,坏了天定的命数,挡了我阴司本该接收的八百二十三条魂魄。你可知我这阴司上下为了这八百多个缺口,挨了多少责罚,又吃了多少不该吃的苦头?” 栖洲辩道:“可他救人难道错了吗?这海水泛滥本非自然,是妖邪之物作祟导致,阴司虽为鬼界,但鬼终究也是人变的,为人……难道不该讲个理吗?” “理?”那人一听,竟是哈哈大笑,不知是笑栖洲的天真,还是笑他的愚蠢,“天理不胜命数,这才是自然之理。你以为理字值多少斤两?这理要是值钱,世上怎会有那么多‘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的惨剧?每日到我这来的幽魂,有多少是聪慧良善便早早夭亡,又有多少无恶不赦却长命百岁……神官大人,你难道不信命数?” “不信。”栖洲答得极快,“我师父,没有做错任何事,请您放了他,让他冲入轮回,转世为人。” “你倒是倔……”酆都大帝眼色一沉,却忽的又笑开了,“但我倒是喜欢你这样的。” “既然如此,那便与我来一场交易……”他转过身,踏上台阶,回到空置已久的宝座上,“你觉得你师父是人间至善,但他对我阴司造成的麻烦和损失,总该有人承担。若是任由判官按条例来判,你这位师父怕是投胎做猪做狗,都得等个千八百年,在此之前,他得先在这鬼境里,把这该偿还的债还清,还得每日受刑……” “我……” “不过有你这样孝顺的好徒弟,你师父的日子恐怕不会太难过……”酆都大帝一歪身子,抬手支起下巴。他面容清隽,看着不过二三十岁,可那看似年轻的眼睛里,总有一丝掩藏不掉的令人胆寒的戏谑,“你的名头,我多少也听过,从登上储仙台就一直占据榜首的风云人物,近日得了飞升的消息,已经入住凤麟阁了……既然如此,我要的东西,对你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 栖洲道:“请您直说。” 酆都大帝道:“这阴司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流水山川,是个彻头彻尾的极阴之地,我驻守在这,无非是渡个世间清净。况且你也看到了,这阴司里的幽魂,都对灵力爱不释手……你也不用给我什么,只要……”他忽然一笑,眼里露出贪婪的光:“一颗小小的,上仙界的固元珠。” “什么固元珠?”栖洲道,“我没有这东西。” -- 第296页 酆都大帝笑道:“神官大人,别同我开玩笑了,这东西只要被认定飞升,便会得到一颗,是上仙界固定的赏赐,这么多年从未变过,你说你没有,难不成是有人在路上克扣了你的?上仙界竟已堕落到这地步了?” 栖洲解释道:“晚生不敢欺瞒您,但是这东西,我确实没有。” “啧……”酆都大帝脸一黑,竟似孩子似的撇起嘴来,他皱着眉,站起身来,打开纸扇用力扇动两下,嘀咕道,“小气成这样,说什么孝顺师父,看来这师父与你登仙的命途相比,还是不值一提……罢了,你回去吧!” 这眼看着就是下逐客令了,栖洲不等左右送客,立刻跑上台阶,道:“我并未欺瞒您!这东西我确实没有!您……您要他是为了什么?不能用旁的代替么?” “不能!”那人答得斩钉截铁,“不过这点小东西,你都不愿给我,你可知我阴司上下为了补你师父捅下的篓子,花了多少时间,废了多少心血,跑了多少地方,拘了多少野鬼?你看看我这两位仆从,连这拿笔的书生都被迫上人间拘魂去了,你好意思么?” “我……”栖洲叹道,“可我真的没有固元珠……” 酆都大帝似是没听见他的话,捧着那仆从的手,极为爱怜地揉了一阵,懒懒道:“没有便走吧,你刚才那点灵力,就当是给我们这阴司上下通通风了……” 灵力……栖洲忽然像被什么点醒了似的,这阴司上下都情有独钟的,哪怕一丁点香味都舍不得放掉的,不就是求也求不来的灵力么?他忽然有了对策,忙前进几步,对着台阶上乌黑的背影朗声道:“我的灵力呢?您要么?” 周遭顿时一片寂静,连缠在柱子上来回窜的魂魄们都停了下来,这殿内多少双眼睛,全都齐刷刷地望向了栖洲,那目光里分明有着遮掩不去的贪婪。左右侍从交换了眼神,又同时看向那黑衣的阴司之主,似是在等他作出决策。 酆都大帝终于回过头,看向栖洲,轻声道:“你说什么?” “固元珠需要灵力催动,若是没有灵力,要固元珠也是无用,我没有固元珠,但我在书上见过他,也听过一些传闻……”栖洲见他回头,立刻趁胜追击,“但要是我呢?我的灵力呢?取来便可以用,给您、您的侍从,甚至是阴司上下……” 酆都大帝笑道:“你的灵力,想分给阴司上下?你有多少灵力可以挥霍?你的灵力是至纯至净,但你可别忘了,你马上就要飞升了,这飞升是要渡天劫的,若是渡不成天劫,等下一个机缘是小,被落雷伤了是大……这你也肯?” 栖洲道:“是您说的,我师父给您添了麻烦,让阴司上下劳碌奔波了这么些日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债子偿,您拿我的,合情合理……”他说到这,终于释怀一般的叹了口气,笑道:“若是不能渡劫,也是我的命数,天理难胜命数,这不是您刚才教我的么?” “好!”酆都大帝一合掌,竟笑得有几分癫狂,侍里两旁的仆从闻言,如冰封般的面庞上,竟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满意的笑容。此刻他仿佛不是这阴司鬼界的帝君,而是一个得了糖果的顽童。他笑着跑下台阶,停在栖洲面前,轻声道:“我把你师父放了,让他在长街住下,不让百鬼侵他灵力,排到顺序了,便立刻让他投胎去……而你,要把你身上全部的灵力,和一部分用于驱使灵力的丹元,一并交给我。” 栖洲点头,语气坦然:“好。” 酆都大帝伸出手,两根手指一掐,比划出一个手势,喜道:“我不要多,只这么一点就够了!” 栖洲毫不犹豫:“好。” “你还真是个好徒弟啊……你师父没白白照料你这么多年!看在你如此痛快的份上,我便再给你行个方便!”酆都大帝笑得格外灿烂,他搓了搓手,亢奋道,“全部灵力,十分之一的丹元,我能立刻让他步入轮回,往后的每一世,都能温饱康泰,平安终老。这笔交易,行不行?” “看来我的丹元,比固元珠还要值钱。”栖洲看着那人的眼睛,给出了干脆的答复,“行。” “固元丹不过丹药,你这腹内的丹元,可是能驱动灵力的至宝,即便是傻子,也该知道哪样更划算!”酆都大帝一拍扇子,拢起长袖,只见他五指间缓缓淌出一阵黑气,那几股黑气交缠在一起,竟慢慢成了一个漆黑的光球,他凑近栖洲,轻声道:“我再问一遍,你当真不悔?” 栖洲闭上眼,道:“拿吧。” 这一身的本事,修行的成果,全都是当年那子虚山顶的道人一步一步教给他的,让他从蒙昧走向晴明的是师父。是师父让栖洲生了修仙的念想,也是师父让他决意修仙,走上仙途,实现那早已不能实现的夙愿。一日为师,这份恩情,终于还是到了要报的时候。 下一瞬,一阵几近撕裂的疼痛贯穿了他的腹部,栖洲咬紧了牙,低头一看,眼前这人也同他一样,正低垂着头,而他贪婪的眼睛看向的,是他没在栖洲腹中的手掌。那里光流交缠,黑云与金絮不断翻涌,栖洲周身的全部灵力,正一点一点地被那象征着贪欲的黑所吞噬。 种种后果,他早已想得一清二楚。他不回头,也绝不悔。 第一百五十八章 算不得求签莫相知 栖洲说完,面上并无半点起伏,仿佛这长长的故事与他并不相干,他只是在回来的路上听了个旁人的故事,然后将这个故事说给辞年听罢了。可这听故事的人,却早已红了眼睛。 -- 第297页 辞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浑身颤抖,忽然将手伸向栖洲的腰带,却又怕自己扯得太狠触及伤口。辞年咬着牙,把眼里的泪抹了一遍又一遍,他强忍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在见到那层层衣物下漆黑的瘢痕时爆发出来。 栖洲平坦的腹部上,赫然一片巨大的淤青,说是淤青尚且轻了,那伤痕快两个巴掌大,颜色青黑,它并非凹凸不平的疤,而是藏在皮肤之下的内伤,淤青周边,仍有几道细细的蜿蜒的痕迹,像不断延伸的血管,仿佛还在汲取这栖洲残存的灵力。 辞年想伸手去碰,可他不敢,他盯着那伤口许久,终于转过身去,狠狠抹了抹脸,他抹得太用力,连脸颊上都留下了紫红的痕迹。屋内除了沉默,便是小狐狸极力强忍的哭声,谁也没法先开口说些什么。 栖洲道:“不过小伤……” 这话像根针,将少年所有的情绪猛地扎破了,辞年转过身,满脸泪痕,抽噎道:“什么小伤!什么小伤!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去阴司查你的行踪,要是让他们知道你跟鬼界的人谈什么交易,他们会以此为把柄,抓着你的错处不放!” 栖洲轻声道:“不会的……他们查不到的,我已经和酆都大帝达成了交易,他既答应了我,便会将这份秘密保守下去。” “他今天能用师父作为交易的筹码,明天就能用你!你如何保证他不会背叛不会出卖?”辞年极力压抑着哭腔,嗓子都哑了几分,“就算他真的信得过,真的不会再出卖你,你……你也马上就要飞升了,你还有天劫要渡啊,你不记得了吗!” 栖洲沉默许久,终于叹了口气:“我记得……” “你还、你还……”辞年紧紧攥住栖洲的手,将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颤声道,“你还答应过我的,你说过等你飞升了,就到上仙界等着我,让我快点成仙,这样就可以……” 他想让他们在一起,一同成为神官,一同到上仙界去……辞年设想过无数次,若是机缘到了,不过几十年的功夫,他就能赶到栖洲身边,到他入住凤麟阁的那一天,栖洲一定也会过来接他,也会把上仙界的那些宝贝拿来同他分享。就算几十年不行,要等上百年,他就守在储仙台的竹林变,栖洲偶尔也能过来看看他,他们还能像过去一样,坐在院子里,煮着茶,看着书,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那些稀碎的琐事,再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笑作一团…… “我不能……”辞年道,“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的……” 栖洲叹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扛过去……” 那可是天劫啊。这话说出来,连栖洲自己心里都没底。修道成仙之路何其艰苦,这路上铺满的尸骨已经给出了答复。修道未成走火入魔的,渡劫途中筋骨尽断的,甚至有扛过天劫,却最终还是因为经受不住,当场血崩而亡的……这些他看在眼里,辞年也看在眼里。 所以他说的话,辞年根本不会信。 “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去……”辞年忽然起身,垫着袖子抹干脸,在屋里踱起步子来,他每走一步,嘴里便念一遍,“我不能让你就这么……” 辞年转过身,跑回软塌边,攥着栖洲的手,急道:“储仙台还有大夫,我去帮你把大夫请来,他还在人界时,就被众人称为神医,他一定能……” “辞年……” “还有……还有!”辞年道,“还有安文显,他家世代修仙,难道就不会有人面临你这样的情况么?我可以去求他,我能跑出去,我帮你去求他,我一定会让他帮你的!” 辞年掰着指头,将能想到的人数了一遍又一遍,他比栖洲更像是坠入深潭的旱鸭子,他在水中伸长了手,眼巴巴的看着岸上围观的众人,渴望能从他们之中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只要抓住哪怕一丝的希望,就能让自己从泥淖中爬出来,就一定会得救! “还有……还有……”他数着数着,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彻底沉默。好一会后,他才红着眼睛,轻声道,“是我没用,是我……我不该偷懒贪玩,我要是能多认识些人,我要是能说得上话,我要是比你早一步飞升,我就能……” 他有千万般的痛楚,全都变成了莫须有的自责。 “不怪你啊……”栖洲将再次泣不成声的辞年抱进了怀里,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扛不过去呢?没准我扛过去了,就成仙了。到时候,我还是可以在上仙界等着你,可以随时回来看你,同你煮茶看月亮……” 辞年将脸买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栖洲的话是真的,可紧紧相拥时,那人层叠衣衫下散出的凉意,还是让他心里一阵阵发酸。缺失的丹元正影响着栖洲的灵力供给,而这样薄弱的底子,即便是扛过了天劫,也绝无可能再成为一个出色的神官。 栖洲轻声道:“如果不是子虚观,不是师父,我这一生,恐怕也只能是一只栖息水边的白鹤。不要谈储仙台,更遑论遇到你……” “我从第一日决意替他养魂,就算到了会有这么一天。这劫到了眼前,我却忽然不敢去推算,自己到底能不能扛过去……”他笑笑,叹道,“从前都说推卦之人算不出自己的命数,如今想想,这话倒也是真的……可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我选的,我也认了。” 可我不想认。辞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吸吸鼻子,将脸埋在栖洲怀里,攥紧了那沾灰的衣襟。 -- 第298页 明明灾劫在前,可栖洲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坦然,他一歪身子,拿过摆在几案上的签筒,笑道:“要不要卜一卦试试?” 辞年盯着那漆黑的竹筒,一声不吭。 栖洲见他不言语,便道:“心诚则灵,试试看?”言罢,便将签筒塞进了他的手里。 辞年抱着签筒,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用尽了毕生的虔诚,将筒里的签晃得刷刷作响,不一会,其中一根便飞了出来,恰恰落在栖洲的腿上。没等栖洲动手,他便赶忙抓过那只签,却又紧攥着上半截,始终不敢松手看。 “看看吧?指不定是个好兆头呢……”栖洲话没说完,怀里的人就忽然窜了起来。辞年攥紧了手中的签,将拳头抵在榻上,他看着栖洲的眼睛,忽然低声道:“我不信兆头和命数,我信我自己。” 言罢,他抬起头,冲着栖洲那淡了血色的薄唇吻去,这样的吻已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辞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自己都要勇敢。他贴着那微凉的唇,将体内仅剩的灵力调动起来,让它们如细流一般滑过唇齿,一点不漏地渡到栖洲的体内。 一股热流汹涌而来,栖洲只觉得浑身发麻,有什么东西正源源不断地往他丹田处钻,那里有伤,丹元里缺了口子,经不住这灵力的威压,已经开始隐隐发疼,他皱着眉,试图推开怀里的人,可这小狐狸却倔得像块石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反而一收手臂,将两人贴得越来越紧。 天色渐明,窗外的夜色换了清晨,沉睡的朝阳眼看便要苏醒。时间不多了。天亮之后,驻守的人只会更多,他们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栖洲的腹痛渐渐平息,他减弱了挣扎,任辞年将他搂在怀里,吻至晨光乍起的最后一刻。汹涌的灵力冲垮了他的意识,栖洲头晕目眩,根本分不清东西,也辨不明南北,他只感觉自己躺在一片柔软之上,周身淌过的暖意,让这狭小的空间如临暮春。 他的小狐狸扔攥着他的手,将什么东西塞到了他手里,声音遥远:“上上签,不骗你……” 栖洲想回答些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就连撑开眼睛都费劲。 但在这朦胧中,他仍能感受到辞年的吻。小狐狸缓缓地凑近,将吻印在了他的手里。 他吻过了所有掌心脉络汇集的中心,随后将那手指一根根合拢,攥成了一个虚握的拳头。他的声音依旧温暖,却越来越远,如坠入初春的河流,让人听不真切。 “我比你大几个月吧……”栖洲只依稀听得这一句,辞年说完,又是一笑,颤抖道,“别怕,哥哥带你出去。” 往后一切,皆坠入昏沉的梦境。栖洲在梦里见到了故人,千百年的更迭,他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遇过良善,也见过奸恶,他梦到自己拆开上仙界的第一封信,也梦到自己在储仙台的日日夜夜,可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定格在那少年的笑颜里。 他的辞年红着眼睛,对他一笑,唤了他的名字:“栖洲……” 栖洲猛地惊醒,头痛欲裂。他撑开朦胧的睡眼,却看不出窗外的天色,他不知这事什么时辰,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一低头,只见到手中攥着一节竹签,被他掌心包着的地方,正用金色的漆笔写着“上上签”三字。 他果真…… 没等栖洲想明白,门外便忽然传来一阵凿门声,栖洲一惊,忙应道:“谁?” 门外的人中气十足:“巡按司提审,速速出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呼不得白鹤渡劫生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出过这屋子了。一切虽然都是原来的模样,可栖洲却总觉得,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从床上爬起来时,仍觉得腰腹酸得厉害。那道伤恐怕还没好全……栖洲匆忙披上衣服,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人似是等了很久,虽然满脸不耐烦,但栖洲尚未定罪,他也不敢给这即将飞升的准神官什么脸色看。两人一番眼神交流,那人道:“跟我来吧。” 栖洲应了他的意思,走在了那人前头。还没走两步,他便听得那人在身后嘀咕了一句:“真是奇了……” 这并不是与他说话,所以他也不好回头去问,只得由着这人差遣,一路走到了凤麟阁门口。眼看着路已经没法再走,栖洲便停下脚步,刚一回头,这人便拿出一截黑布,道:“你自己绑上吧。” 栖洲还是第一回 知道,这上仙界巡按司的提审,居然是这么一套流程……但他现在根本没有与人谈条件的资格,那人递了布,他也只能照做。 眼前的世界顿时陷入黑暗,与此同时,他的耳朵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凤麟阁院内有假山流水,也有几株修竹,而此刻,他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流水潺潺,他仿佛被放进了一个密闭的盒子。若不是那人一直紧紧攥着栖洲的胳膊,他甚至怀疑连着人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黑暗短暂而静谧,片刻之后,栖洲便开始听见周围出现了动静,有杯盏的碰撞声,有脚步声,也有烛火燃起时烛花的噼啪声,但还是静,若不是太静,他不可能连那木椅榫卯处轻微的吱呀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带到了。”身后人将黑布一把拉开,退到一边,不再架着他了。 只是片刻的黑暗,栖洲的眼睛还是被这满殿的灯火刺得发疼,他眯着眼,适应了许久,才终于看清了这巡按司的全貌。他站在大殿的正中,正前方的几级台阶上,置着一张案台,案台上的布置与人间衙门无异,巡按司掌事端坐中央,神色肃穆。而案台一旁,是一张小桌,桌后坐着执笔的文史,神情同样凝重。 -- 第299页 “这人都到了,掌事要问什么,就问吧。” 栖洲循声望去,这声音不是从案台上传来,而是从台阶下,灯架边的一张太师椅上传来的,那人懒懒地坐着,与巡按司上下端庄恭敬的氛围全然不同,他端着茶杯,抿过一口,给掌事行了个眼色。那掌事见状,立刻谄媚道:“好、好,咱们继续。” 左右侍从一旁端上一个托盘,快步走到栖洲跟前,栖洲一看,这盘上放着的,是一个剑穗。这剑穗以白玉雕花,装饰红色丝结,看着极为普通,没什么新奇的。 掌事问道:“你好好看看,可认得这个东西?” 栖洲摇头:“我不认得。” 掌事的一愣,咳了一声,又道:“你仔细看看,认真看看,当真不认得?” 栖洲不明白他这意思,只能又仔细看了看,这东西确实非常普通,要是上储仙台的天街转一圈,这东西多少都能买它十七八个。栖洲摇头:“我确实不认得。” “我早就说过了,这是我的东西,是你们非不信邪,还一定要把他找来,怎么样,有意义吗?” 是辞年!这声音太过熟悉,栖洲一听,立马瞪大了眼睛,在这满殿的人堆里找寻那人的身影。他的小狐狸,就站在那大殿的一侧,被两个带剑的仆夹在中间,除了脸色有些不好,没有任何异样。栖洲看向他,他却没有看栖洲,而是紧紧盯着那书案后面色不善的掌事,笑道:“要我说你就是个废物。” “你放肆!”那掌事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他抄起惊堂木,将案台拍得震天响,“你当这是哪里?你当自己是谁?” 这是怎么……这是在干什么?栖洲摸不着头脑,他从没见过辞年这样说话,也不知为何这巡按司的掌事会如此勃然大怒,双方剑拔弩张,连着大殿之上的空气都紧绷了起来。 辞年轻蔑道:“我说了这是我的东西,是你不信。” 掌事道:“你所这是你的这就是你的?你怎么证明?这可是在安公子房里找到的,你到他房里去做什么?” 辞年听了这话,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那掌事已经被他气得够呛,见他又笑,更是恨不能把惊堂木拍碎:“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钝如猪!”辞年喊道,“我上他屋里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偷固元珠啊!” 这话一出,更是惊得栖洲浑身发冷。他在说什么,偷什么固元珠……辞年绝不会偷东西的,他向来看不上这些所谓的上次,更不可能去偷啊……栖洲想开口,却忽然觉得自己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辞年顿了顿,又道:“你人也找来了,问也问了,我都说了这东西是我的,你还留着他在这干什么?” “这、这……”巡按司掌事一着急,竟结巴了起来,他盯着栖洲,恨不能从他身上挖个洞出来,“这你怎么证明这东西是你的!你说不是就不是,你与他关系甚好……” “剑穗背面,左下角,有一个我亲手刻上去的‘年’字。”辞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刻技术不行,那字还被我刻错了,最后那一竖多了个勾。” 掌事闻言,忙让将剑穗端过去,那左下角里果然有个多了勾的‘年’字,而这东西从头到尾,除了安文显和侍从,就再没被任何人碰过。掌事哑口无言,却还想说什么:“这……你……” 辞年一皱眉,道:“怎么了,知道是我,你很不高兴吗?想攀扯的人没攀扯上,想陷害的人伸了冤,你很慌张啊?” “住口!你胡说什么!”掌事满头大汗,不断看向那太师椅上的人,那人端着茶杯,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可那杯茶都半凉了,他也没喝上第二口。一阵沉默后,那人忽然道:“诸巡,消消气,你好歹也是巡按司的掌事,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这话一出,这诸巡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脸色白了一阵后,也只能老实坐了回去,压抑着怒火,道:“还请安大人做主。” 难怪这人能如此懒散地坐在堂上,安大人,想必就是安文显的某位先祖,如今为了这点小事,竟也纡尊降贵,亲自上巡按司监审来了。辞年斜睨他一眼,出言越发轻狂:“安大人?安文显家里的人?怎么了,偷你个珠子,连这么大的官儿都惊动了?唯恐自己攀咬不上,特地来监督么?” 诸巡这刚消下去的火,又再次被辞年不过两三句挑衅点燃,他连惊堂木都懒得用了,直接一掌拍在桌上,怒吼道:“大胆!放肆!你是这么跟安大人说话的?你这还是准神官!你将来若是飞升!还得了了?!” 辞年却一昂脑袋,吼得比他更大声:“你等着老子飞升,我就先他妈一脚把你从银天池踹下去,我让你这废物狐假虎威!” “你!” “好了。”安盱倒是沉得住气。这人看着不过四十岁,举手投足却显得格外老态,他放下茶杯,“我倒要问问你,你偷这固元珠,倒也情有可原,毕竟小小禽兽没见过世面,觉得固元珠新鲜,能增强灵力,偷了也就算了,但你偷了自己不用,反倒送给别人……”说到“别人”二字时,他特地抬头,看了栖洲一眼,顿了顿,又道:“感情不错啊?” 辞年一听这话,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被两个侍从架着,本就是挣不脱的,但他这一笑,却像是笑脱了力,几乎挂在那两人身上。他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越听越让人心里发毛。他笑完,道:“谁跟你说,我是送给他的?又是谁告诉你,我与他感情好?” -- 第300页 这两问一出,别说是诸巡和安盱,连一边旁听的神官和侍从都愣住了。 栖洲愣在原地,不知他口中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想明白这固元珠的事,辞年却给他扔出了一个更大的迷惑。 辞年又笑了:“我把这东西放在他那,好让你们去抓他啊,你们这不是把他抓住了吗?” 诸巡怒道:“你少给我耍花招!你老实交代,这东西到底是谁偷的!你别以为自己这三言两语就能骗过旁人,你真当我们查不到出入的记录吗?他出过储仙台,去过阴司,这一路都是他留下的灵气痕迹,你别想……” 辞年道:“说得好啊,说得太好了,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一路的痕迹,到了安文显房间里就没了呢?” “你……”诸巡一愣,竟是答不上来。 辞年说的一点也没错,巡按司上下在安文显房里搜了一趟又一趟,是真的一点栖洲痕迹都没查出来,这要不是安公子自己捡了剑穗来,这证据怕是连都连不上。 “因为上安文显房里偷东西的是我啊,我可是狐狸,你忘了吗?”辞年嘻嘻一笑,“狐妖生来就能隐去自己的气味,不然你问问安公子,他与某人在我后院竹林里攀谈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察觉我在当场呢?” 某人?这话一出,满殿的眼睛可就都盯向了安盱。谁都知道这安家重视安文显,却不想即便在储仙台,俺家的长辈也要时时刻刻耳提面命照顾着……原本静谧的大殿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耳语声。安盱见状,端起茶,“咳”了一声,众人一听,赶忙闭嘴。 诸巡又道:“即便如此……” “噢,对,还有一种人,可以抹去自己的痕迹。”辞年没等他说完,又道,“那就是神官。” 他这话一出,指向性就更加明确了!这满殿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谁也不敢吭声,也不知该看哪才合适,场面竟比刚才更加凝滞。安盱终于坐不住了,他微微一眯眼,道:“你倒是很会攀咬他人……” 辞年却丝毫不惧,反倒瞪圆了眼睛,紧紧盯着这人,道:“是吗?比起前辈们来,我差得远。” 诸巡眼见这话再说下去怕是要坏事,赶忙道:“可你……你……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还有凤麟阁的仆从,说那日里栖洲根本没出过屋子!” 辞年道:“他既然没出过屋子,你在他来之前,为何信誓旦旦,说那去了阴司的人是他呢?” 诸巡笑道:“你说安公子屋里没他的痕迹,行,但这阴司可是有他痕迹的,这是实打实的!那鬼界的人虽问不出什么,但也说了,见过这么个人……” “说你废物,你还真是废物。”辞年哈哈大笑,道:“那是我。”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没等众人的惊讶结束,辞年便在这大殿之上,忽的换了容貌,变成了另一个栖洲。无论是形态还是声音,全都一模一样。他笑得放肆,笑到浑身发颤:“所以我说你们都是傻子啊,哈哈哈!这点计俩都看不破,还当什么巡按司掌事,你那破位置,滚下来,让我当,我都得考虑再三!” “你、你!”诸巡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当场撕烂他这张嘴。 辞年又道:“不信?你过来查啊,过来验一验,看看你们在阴司找到的痕迹,与我身上的灵气,是不是一模一样的。” “好。”诸巡咬牙切齿,“验!给我把人带上来!验个清清楚楚!” 辞年终于从大殿的一侧到了正中,他是被一左一右两个侍从拖上来的。他一上来,便被二人一人踢了一脚,正中膝弯,不得不硬生生跪下。那膝盖磕着地砖,发出一声闷响,这动静砸得栖洲心里一紧,他赶忙蹲下,伸手要去扶他。 可他手还没伸出去,辞年便转过头来,对着他一笑,道:“你好关心我啊。” 栖洲一愣:“我……” 辞年看看他,又看了看他伸来的手,忽然一把将那手拍开,冷声喝道:“走开!” 他怎么了?栖洲手上一痛,竟半天没缓过神来。他看着自己被拍回来的手,只觉得耳边的一切都不再真切。辞年跪在地上,却不肯好好跪着,他身子一歪,懒懒地跪坐一旁,不耐烦地看着身边围上来采灵力的人,又看着他们将那盛了灵力的盒子带走。 “辞年……” “你别叫我!”辞年忽然一回头,冲着他暴喝一声,这一声,把在场的人都给吓着了。诸巡审过的人多了,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他惊堂木一拍,指着辞年骂道:“肃静!胆大包天了你!” 安盱倒是觉得有意思,他终于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道:“趁着查验的空档,我倒是想跟这位辞年公子聊聊。” 辞年冷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聊。” 安盱道:“你说你偷东西,是为了栽赃栖洲公子,但我看……他似乎很关心你?你们的关系,好像并不如你说的那么差啊。” 辞年笑道:“该他有用时,关系自然好,但我现在已经用完了。” “用?”安盱一笑,“这词倒是很有意思,我倒想问问栖洲公子,他都用你干了什么?” 栖洲看着身旁的辞年,一时不知这话该怎么开口。他犹豫再三,终于道:“我……” 话刚出口,他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他的喉咙,那东西说不上是什么,可就像一团棉花,将他所有的言辞统统堵在喉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第301页 这是什么?栖洲极力想要挣脱这不适,他用力咳了两声,却什么也没咳出来。 他的呼吸很通畅,却什么也说不了。他急了,忙看向身旁的人,却发现那人也正看着他。这是他今日来第一次正眼看他。辞年面无表情,正望着他,可那双眼睛,却分明还是从前的他…… 是那个会哭会笑,会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会说“我想让你给我梳梳头”的辞年。 那眼中的柔情不过顷刻,再转回去时,所有的温柔都坚硬如铁。 辞年望向台上的人,一字一顿道:“我需要一个,能帮我救我师父的,能帮我师父养魂魄的,能帮他投胎的人。” 一声轰鸣炸响在栖洲脑海里,他只觉得眼前茫茫,一片空白。 “栖洲是个傻子。”辞年忽然道,“我说什么他都信,我说我师父对我好,我不能辜负了师父的恩情,师父如今灵核有损,你能不能替我找个地方养一养他?他立刻就同意了。” “他什么都信,哈哈哈哈,我说什么他都信!”辞年笑道,“他每次都是储仙台的第一名,我好羡慕啊,我接近他,就是为了看看,这人每次都能拿第一,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计策,可谁知道,他什么都没有,就只知道日复一日的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读书,练功,无趣至极。” “所以我也跟着他一起练功,我想着你做的我也做了,那这第一名迟早也是我的了,说不定,还能跟着混个飞升的名额。” “但我发现,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可能像他一样拿到第一名。”辞年忽然一笑,“我又不是人,我是禽兽,我们禽兽不是一向如此吗?恨人有笑人无,见不得别人的好,也受不住别人比我先一步登顶,我也如此努力,为什么不是我第一个飞升?既然我不能,那他也别想!” 他说这话时,眼睛始终直直盯着安盱,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安盱笑了,道:“我倒是听文显说起过,储仙台这么多年,你与他感情深厚……原来,不过惺惺作态而已。” “我就是见不得他比我好。”辞年咬牙切齿,“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安文显那样的人能成事也就罢了,他也不过是禽类,怎么他行我不行,他可以飞升,我却不可以?” 安盱道:“所以,你先是设局让他犯了禁忌,替你养魂,养魂没被发现,你又改换了他的容貌,到阴司去了一趟,想让他沾上鬼界,失了清白。可没想到这一切只要无人告发,便不会被任何人知晓。眼看着飞升日近,你等不及了,就干脆偷了固元珠,栽赃嫁祸,好让他身败名裂,得不到飞升。” 到这,辞年在终于安静下来,他静静地歪在地上,看着安盱,忽然叹道:“还是安大人厉害啊。” “不过见多识广罢了。”安盱笑道。 他顿了顿,又道:“栖洲公子,恭喜你,元凶归案,你便不必再继续禁足了。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不是这样的。栖洲张大了嘴,极力呐喊着,可他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是这样啊!他满头是汗,使劲咳嗽,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了喉咙,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急了,忙起身,要往那文史身边走去,要从他那把纸笔拿过来。 他不想飞升了,他不要飞升了。如果这些需要用辞年来换,他可以什么都不要。这台阶并不高,栖洲却走得格外蹒跚,他急匆匆地从文史手里抢过笔,却发现那笔端的墨瞬间干涸,他一愣,看向了台下的辞年,那人仍是跪坐着,看着他,也看着他手中的笔。 他急得甩开手里的一切,匆忙奔下去,狠狠拽住辞年的手,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他发不出声音!哪怕一个音节!哪怕一个字!他连哼一声的权利都没有了! 辞年看着他,笑道:“我知道你恨我。” 不是的,我不恨你,我一点也不恨你! “好可惜,”辞年又道:“好可惜啊……” 这可惜的到底是什么?旁人听来,似是这罪魁祸首在可惜自己只差一点便能完成的计划。 可这话到了栖洲耳朵里,却全然不是这个意思。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在可惜那枝没能别上发梢的桃花,在可惜那没能牵上的红线,在可惜自己也许见不到他们幻想了无数次的未来,在可惜那很久很久以后,上仙界某个小小院子的竹影萧萧里,再也没有了两人依偎的身影…… 栖洲视野一花,竟落下泪来,他紧紧攥着辞年的手,想要将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 他们发过誓的,他们许过愿,不能这么说话不算话。 辞年一愣,分明红了眼睛,却还是一把推开了他,笑得比哭更加凄艳:“哈哈哈哈,你舍不得我吗?我是骗你的,我都是骗你的,我就是为了害你,我就是不想让你成仙,我嫉妒你嫉妒得发狂,我……” “大人!”方才上台查验的神官捧着匣子跑来,他径直走到台前,对着安盱和诸巡说了些什么。两人隔着台阶,交换了眼色,安盱一点头,诸巡的惊堂木便落了下来。 “经查验,阴司的灵气确实来自准神官辞年。”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辞年方才那一番话,果然句句属实。诸巡又敲了敲桌子,冷声道:“准神官辞年,心术不正,戕害同僚,私自与鬼界联络,盗窃上仙界珍宝,蛊惑他人犯禁养魂,桩桩件件,均是大罪,罪无可恕。即日起,将其押入天牢幽闭,听候后续发落!” -- 第302页 惊堂木一落,响彻殿堂。辞年终于起身,堂堂正正地站在了大殿之上。他在无数把伸向他的剑里,找到了唯一的那只手。可那只手的主人,正被其他侍从拖着,离他越来越远。 栖洲满脸是泪,他疯了似的冲向辞年,却被身后的人用力按了回来,那清瘦的身影不过咫尺,却被越来越多的侍从所包围,他们架起那一袭白衣,沿着路,往那不知通往何处的出口走去。 你得等我!栖洲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哪怕一个字。他被侍从拖出了大殿,推出了巡按司。只向后一个趔趄,再抬头时,他已经回到了储仙台,回到了凤麟阁。 周遭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栖洲愣怔许久,终于缓缓抬起手,看向了手上那颗穿了红绳的砗磲。 光滑如新,艳红如血。 庭院内骤然风起,天地变色,原本守在院内的仆从见状,都纷纷撤回屋内,紧闭房门,不再出来。栖洲看着这渐渐昏沉的天色,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到了院子的正中央。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狂风卷起他的衣角,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却始终木然。 栖洲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忽然道:“辞年……” 话音未落,已是颤抖不已,他捂着脸,将那方才喊不出口的名字,喊了一遍又一遍,喊到喉咙沙哑,喊到声嘶力竭。 滚滚黑云,随着狂风怒号,越压越低。 忽的,一道闪电划破黑云,在栖洲鹤唳一般的呼唤中,撕裂了苍穹。 第一百六十章 书难达危局压顶来 闪电劈开山岚,雷鸣炸响,这一声声雷动如同哀鸣的孤魂,一遍又一遍,在空旷的山谷中游荡。 辞年撑开眼,望着头上那片青灰色的天,眼里不知为何淌下泪来。 他错过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那个故事里有他的过去,有他曾珍视的一切,也有他日思夜想,却最终来不及实现的夙愿。 耳旁的雷声并未停歇,辞年哆嗦着,撑起身体,把自己从混了溪水的石块沙砾中拔出,慢慢地站了起来。视野里的高山如此恍惚,他抬头看着,才想起,是他从上面摔下来了,摔得浑身震颤,仿佛连体内的魂魄都摔成了好几瓣。 他在原地站了不过一会,就听到头顶一阵雷动,那雷声卷着黑云,似是长了眼睛,一见他重新起身,便急匆匆朝他扑来。辞年心惊,他咬着牙,迈开沉重的双腿,只盼着能赶紧逃离这里……他浑浊的视野不断晃动,耳旁除了雷声,便是不知来源的嗡嗡作响,和沉重不已的呼吸声。 是他自己的呼吸声。 辞年越走越慌,以至于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可当他开头环顾,才发觉自己不过挪了几十尺的距离,可这几十尺,他怎么走得这么累?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跋涉了许久,双腿发软,已经快站不住了……他一转头,只见视野里飘过一袭白衣,应该说,那不是飘过的,而是直直冲他走来的。 那人步履矫健,一见他在这,便加快了步伐:“你……” 不是栖洲的声音……辞年累得走不动了,他倚着一旁的山石,看着那不断走近的人,忽然鼻腔一热,涌出一阵腥红来。那人一句话不过刚出口,便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他赶忙奔来,想扶起辞年,却被身后一声断喝止住了动作。 恍惚间,辞年只觉得有什么人将他用力抱进怀里,那怀抱实在温暖,比他现在的身体要温暖不知多少倍,他鼻子里全是血,却还是在这鲜血喷涌的间隙里,嗅到了那人衣服上细微的沉香味。他忽然觉得身旁的雷声都柔和了,这些虚无的恐惧,正逐渐离他远去。 云鹄立在原地,竟不知自己该不该伸手,他沉默一会,终于从怀里摸出帕子:“他……” “你走。”栖洲抱紧了怀里的人,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不过片刻的功夫,那汹涌而出的红已经沾湿了辞年的衣襟,他枕在栖洲怀里,艰难地呼吸着,却还是会被鲜血呛住,发出虚弱的咳嗽。每咳一下,他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碎裂,疼得他早已浑浊的眼睛再一次淌出泪水。 “栖洲……”他轻声呜咽着,“我好疼……” 人间这数百年,就是从这样一场钻心刻骨的疼痛开始的。竹溪村的无数个雷雨夜,他都像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意识昏沉,他睡去,又被风吹雨打冻醒,可他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日复一日地静卧着,直到不知多少年后,他身上的伤渐渐好转,那好心的老人将他救下,他才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可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像无数游荡在山野里的妖怪,每日看着月亮,采山间的灵气修炼度日。世人对妖怪从没有好脸色,要么是怕,要么是恨,他在竹溪山的那数百年,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是这么煎熬过来的。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是储仙台占过榜首的准神官,他更不记得自己只差一步,便可以飞升入上仙界,成为真正的神。 那些被尘封了数百年的记忆,全都在这片刻汹涌而出。可当老天爷把这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时,他却头痛欲裂,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明白。 “栖洲……”辞年咳了又咳,已是满身血污,他声如蚊讷,道,“好疼……” “我知道、我知道……”栖洲双手颤抖,他从怀里拿出已经被血浸了边角的帕子,一点又一点地,替怀里的少年擦着脸上的血。那血擦不干净啊……辞年的口鼻里不断涌出鲜血,可他那已经失了神的眼睛,还是不肯从栖洲脸上移开。 -- 第303页 在蜀中时,他想着能把贺栖洲留下来,哪怕只能贪恋人间短短数十年。当他知道这人的故乡在长安,无论山遥路远,他都一步步跑了过来,他心想自己比人厉害,而人的寿数有限,总不能让他久等了自己。他们对着月亮勾过无数次手指,发过多少誓愿。辞年曾经真以为自己是鬼迷心窍,会对这样一个忽然闯入的生人念念不忘。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知道,这场邂逅,其实是早该到来的重逢。 可这场重逢,明明才刚刚开始啊。 风越来越紧,吹乱了衣衫,也吹散了头发,辞年浑身发凉,他哆嗦着,却不知是因为冷、因为怕,还是因为疼。他一道白光倏地炸起,栖洲一咬牙,拂袖一挥,竟在天雷降下的瞬间,施法造就了一层厚厚的障壁。雷声就在头顶炸响,震耳欲聋,可这闪电,却实实在在地被这法术屏障挡了下来,连一丝电火都没能落下。 辞年受了惊吓,更是咳得厉害。他脸上的血已经干了,赤褐的痕迹被泪水冲刷,留下一道道浑浊的水渍。他累得抬不起头来,只能顺着栖洲的胳膊,安安静静地仰躺着。 “江南……”辞年忽然道,“带我……我……” “去,我们去……”栖洲颤声道,“我带你去江南……” “桂花……”辞年如坠入梦境,他紧贴着栖洲的胸膛,用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念着什么,“斗笠……” “你……”他忽然道,“栖洲……” 栖洲忙道:“在,我在,我一直都在这……” 他没有要说的了,阖着眼,似是已经睡去,可不过一会,又忽然惊醒似的撑开眼,望着那早已泪流满面的人,轻轻喊了一声:“栖洲……” “我在这,你的道长在这……”栖洲已然应不下去了,他攥紧了怀中人被血浸透的衣衫,极力压抑着悲痛,哄着,“不怕……不说话了,我带你走,我们回去……睡一觉,等你醒了,我给你炖汤,把鸡腿都给你,把甜糕都给你,还有糖葫芦,你最喜欢的……漂亮衣服、簪子、胭脂……” 他忽然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栖洲攥着辞年的手,却仿佛触到初冬的冰雪。 冷,他的手是冷的,身体也是冷的。他像一片残破已碎的秋叶,枯萎在栖洲的怀里。他像是唯恐自己一觉醒来记不得他的白鹤,嘴里念着的,想着的,全都是那人的名字。可这名字念到第四遍,便再也没有念下去了。在过往的无数个深夜里,他的小狐狸也是这样贴着栖洲的衣襟,靠着他的胸膛。安睡一整夜后,只一睁眼,便能看见他的笑脸。 “师父……”云鹄终于红了眼睛,他轻声道,“这……你不能帮他挡天雷的,天规……” 周遭雷鸣依旧,栖洲那颗早已痛得发颤的心,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人。 忽然,一声细微的碎裂响起,他无暇顾及云鹄的话,而是竖直耳朵,瞪大眼睛,拼了命的去找这碎裂声的来源。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极轻极小,正缓缓碎裂,掉入掌心中。栖洲松开紧握的手,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里,落着几块白玉般的碎片。 这是什么? 栖洲愣怔片刻,忽然疯了似的攥住了辞年冰凉的手腕。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红绳,将毫无血色的皮肤衬得越发惨白。 “怎么回事……”栖洲喃喃着,忽然发了狂似的,一把攥住了云鹄的衣领,“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云鹄不知发生了什么,顿时惊慌:“怎么……我……” “他的信呢?”栖洲怒吼道:“他的信呢?!你不是早就飞升了吗?你不是一直在帮云鸿送信的吗?你们把他的信弄到哪去了?为什么没有信?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已经可以飞升,已经可以上储仙台,为什么要让他平白的遭这一趟罪!” “我不知道……”云鹄百口莫辩,他慌忙道,“我不是……我送了啊,我送了信!可是没有,没有他的信啊!” 栖洲忽然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他松开几乎痉挛的手,抱起怀中人绵软的身体,起身的瞬间,又一道雷炸响在头顶,这是第三道天雷。从人界飞升至储仙台,只需要扛下三道雷,这是最后一道了。雷鸣渐止,天色渐亮,山谷的正东方,一轮崭新的太阳正缓缓升起,金光透过山坳斜刺过来,正打在辞年苍白的脸颊上。 可这温暖并不能分给他一分一毫。 坠落山崖时,栖洲拼了命地伸长手,却依旧没能拉住他。他奔波了一夜,与那些异士斗了一夜,在灵力损耗得七七八八时,突然遭了雷击。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预兆的天劫。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甚至连最盼着他成仙的,最能保护他的栖洲,都没能算到这天劫已至…… “师父……”云鹄见他抱着人起身,也不知他要到哪去,只能跟在后面,“你的信……你的信之前就给你了,你的天劫……也……” “有意义吗?”栖洲头也不回,语气极为淡漠。 云鹄结巴道:“可……可是……”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一阵剑鸣,两个身影从树梢落下。其中一人跑得飞快,不过几步便赶到两人跟前,抬手便往辞年腰腹探去。栖洲没有拦他,只颤声道:“碎了。” 那人一皱眉,忙从怀里摸出瓷瓶,取下身后那人腰间的水囊,硬生生撬开辞年苍白的唇,将丹药灌了下去:“你别急,我试试……我替你试试……” -- 第304页 “你做的够多了,秦歌……”栖洲一开口,又滚下两行泪来,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别再折磨他了……” 秦歌攥紧了辞年的手,将周身的灵力运转起来,试着往他体内送去:“不是的,只是没有碎,只是裂了,还能修补……这天雷所伤,就得用灵气来补,只要灵气足够,是可以补回来的……” 栖洲咬牙道:“可这修补的过程有多痛,你没体会过吗?成功的机会有多低,你不知道吗?” 秦歌沉默片刻,道:“我知道……” 身后的人终于赶上来,见他们如此,赶忙抽剑,将一旁的山石削地平整:“不要让他这样,让他躺好……” 见栖洲不动,他也慌忙凑过来,道:“栖洲,你信我,你信秦歌……” 这说话声倒有几分耳熟。栖洲抬头,一见那人,不由得低声道:“傅独?” 这人已经脱下宫服,换了装束,他引着众人,将辞年放上石台,解释道:“将军身边总得有个开药的。不寒暄了,快把他放下……情况没到那一步,你信我们,我们一定可以救他……” 秦歌一直不语,可他输送灵力的手一直未停。这丹药入了腹,须得灵力推动,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辞年的灵力已经耗空,丹元也被天雷击碎,若没有旁人的帮助,多留一刻,便是多煎熬一刻。他听着身旁人对栖洲解释着,安抚着,却忽然觉得这手下的感觉不对了…… “等等……”秦歌道,“他不对……” 栖洲的情绪刚稳定些许,一听这话,顿时脸色苍白,险些跳起来:“什么不对?哪里不对?” 秦歌不敢确信,又输了一抹灵力,探测一阵,才难以置信道:“他方才吐过吗?吐出的东西里有没有丹元的碎片?” “没有!”栖洲将这一身的血又摸了一遍,“没有,血里没有这些……” “可……”秦歌犹疑道,“他的丹元……为什么会缺了一块?” 第一百六十一章 寻残损迷踪纷沓来 “缺了一块?什么意思?”栖洲愣怔当场。 辞年躺在山石上,脸色比一旁的土块还要灰,他散落的青丝慢慢化作了与头顶耳朵一样的雪白,只是那一贯精神抖擞的耳尖,此刻也无力地耷拉下来,没有一点鲜活的气象。 秦歌急道:“快替他找找……是不是摔下来伤得太重,跟着血一并吐出来了……” 没等他说出下半句,栖洲便赶忙回过头,顺着沿路沾湿草梗的血迹,一点一点地往回寻。丹元不完整,修补的过程痛苦不说,即便是修补完成了,就凭着这破损的内核,辞年想要再在修习上有所突破,那都得恳求老天,盼着奇迹发生。 山崖底的秋草枯黄,又过于茂密,栖洲即便是睁大了眼去寻,也一时半会难以发现那丹元的痕迹。眼见着离身后的人们越来越远,他心里越发焦躁不安。 丹元破损,难以运转灵力,秦歌只能通过他周身的筋络将灵力运送进去,尽可能将那奄奄一息的内核保住。而傅独的脸色更差,他坐在一旁,紧咬着牙,借着秦歌疏通的脉络,施展灵术,将那四分五裂的丹元一点点粘合起来。 可这修补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丹元毕竟生在血肉里,碎裂是撕心裂肺的疼,而修补,就像把一切全部打碎,重新拼接,粘连血脉,牵一发动全身,更是钻心刻骨。 栖洲来不及回头望一眼,他奋力拨开眼前及腰的秋草,恨不能挖地三尺,将那遗失的碎片给找回来。 他向前踏出一步,忽然听得一阵凌冽的风声。崖底的薄雾被风吹散,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山头洒下的那一缕来之不易的朝阳。栖洲抬头,只看见高耸的山崖之上,一大团浓云盘旋而起,灰黑的云中夹着零星电闪,大有再来一场雷雨的架势。 栖洲赶忙回头,道:“你们找个山洞躲进去,我找到了就来汇合!” 可身后的人还来不及回应,一道闪电便劈头盖脸砸了下来,这闪电比之前的那几道都更为凶悍,它仿佛生了眼睛,正正地朝着栖洲的方向冲来。一时间,风云变色,雷声乍起,这一道天裂一般的电闪划破苍穹,炸得人睁不开眼。 云鹄顶着刺人的风,大喊道:“师父当心!这是你的雷劫!” “我知道!” 栖洲飞快应道,话音落下,利刃出鞘。他一闪身,一道红光从掌中迸发,像一道坚实的避雷,稳稳挡住了骤降的落雷。两道光相接,竟是红光更胜一筹,它本就是剑光,此刻更是锐利无比,铿然一下,竟斩断了那来势汹汹的天雷。火星如流星般散落,将满地枯黄的秋草映得发光。 他刚才,用剑气劈断了天雷。云鹄愣怔当场,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可是最为上仙界所不能容忍的行为,这可是大忌啊! 天劫落雷,本就是一场修行成果的考验。古往今来,有伴着雷暴飞升的,有学艺不精丧生于此的,可从来没有像栖洲这样,举起手中的利刃,挥剑斩天雷的!他这一剑刚完,天上的黑云便越发浓重起来,原本只是零星可见的电闪,此刻竟变得像一条时隐时现,盘绕云端的巨龙。那云层越压越低,眼看就要压下山头,云鹄吓得心慌,忙喊道:“师父……师父!住手!” 可栖洲却仿佛浑然不觉,他举起手中的剑,凝视着头顶那片混沌的天,像一尊寂静的雕像,等待着下一道天雷的到来。他是收到信了的,他知道自己有这一场天劫。飞升成仙,也不意味着从此顺风顺水,修为不断上升,还会遇到一重又一重的阻隔,若想突破自己,天劫必不可少。 -- 第305页 正如修竹拔高,每一节,都需要破土而出的勇气。 可此刻,栖洲却面无表情,他凝视这那片越发混黑的天,攥紧了手中的剑。又一道雷猛地落下,比上一道更加凶悍,栖洲牙关一咬,奋力挥剑,电光炸起,落雷与剑气撞出硕大的火星,像一团蓬勃的焰火,将昏暗的崖底映得恍若白昼。 雷一道接一道落下,威力也越发凶悍,劈开山石,剥裂草木,一时间,这电光竟如暴雨一般落下,栖洲前一脚踏向何处,这雷便紧跟着他的步伐跟上,每次都只差一丝一毫便要伤到他,却永远都差那么一点。栖洲跳得越发轻盈,他躲闪着,偶尔反手劈刺,可那双眼睛,却还在地面的枯草中寻找关键的碎片。 他必须找到辞年丢失的那块丹元! “你这是在做什么?”这密密麻麻的雷声过后,终于响起了一阵其他的动静。栖洲抬头,只见一人手中持剑,悬停在空中。并不像凡俗修仙者那样,他脚下没有御剑,也没有踩着任何法器,就只是纯粹地悬在空中,衣衫洁净,衣袂飘扬,与地上沾了尘土的栖洲完全是两个样子。 来人是安文显。一贯的谦谦君子,永远的高高在上。 安文显道:“你不该替他挡天雷。”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栖洲忽然笑了笑,便再次低下头,匆匆用剑拨开枯草,“我这会没空跟你寒暄。” 安文显对他的表现并不满意,他看了看一旁的几人,叹气道:“他没多少时间了。” 栖洲并不答话。 安文显又道:“天劫是历练,也是实力的证明,如果度不过天劫,那就是命数未到,暂时不能成仙。如今他要渡劫,你却替他挡了两道落雷,他自己经受的那一道……也无法作数了。栖洲,你这不是帮忙,你这是害他……” “我说了我现在没空跟你寒暄。”栖洲烦躁地一甩剑光,那枯黄的草立刻落了一地,光秃秃的地面显露出来,可即便如此,那地上仍没有任何丹元的痕迹。那东西到底能去哪里!这山崖不过围成一个圈,横竖这么点大地方,根本不可能…… “可你替他挡了落雷,阻了他飞升的路……”安文显劝解道,“而你自己的雷劫,你又拒不接受,你往后……” “我让你闭嘴!”贺栖洲忽然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安文显,将手中的剑直直指向他,“有话直说,我忙着找东西!你若是帮不上忙就离我远些!” 安文显莫名其妙:“你不知道我下来是为了什么?你违反规定,跟我走一趟。” 栖洲笑道:“规定?你倒是说说,什么叫规定?” 他俩是几百年没好好说过话了。 从巡按司宣审,辞年认罪后,栖洲性情变了不少,再没储仙台的旧友说过一句话。如果安文显能算作他的旧友……那日凤麟阁,是栖洲先一步扛过天劫,飞升储仙台,安文显紧随其后,却还是落了他半程。 当安家先祖锦衣华服,呼朋引伴,守在上仙界,就为了等自家这争气的小辈一朝飞升,拔得头筹的时候,等到的却是脸色苍白,满脸泪痕的栖洲。他浑身完好,却在渡劫时心力交瘁,昏厥过去。他也成了上仙界有史以来,第一位渡劫之后,整整昏睡了七日的神官。 安文显还是落了个第二,他觉得没什么,可这几百年来,安家长辈给她的脸色,就再没有好过。他成了神官,自认尽心尽力,恪尽职守,他有了自己的信徒,他是万众景仰的天之骄子,可尽管如此,他却始终得不到自家长辈的认可。 安家无论哪位提起他,都只剩一句叹息,偶尔多说两句,也不过是“不争气”、“无用之才”云云。 “天规第四百三十六条……”安文显道,“以舞弊手段渡劫,或助他人舞弊渡劫,均属违反天条,按轻重,可禁闭,受刑……” 他还没把话说完,栖洲的剑便已经杀到,他一愣,竟是险些招架不来,慌忙后退几步,才勉强维持着自己停在空中的模样。可没等他站稳,栖洲的剑又到了,红光乍起,那剑刃又快又狠,简直是冲着他的命门来的。安文显忙拔剑迎战,空中剑光四闪,响起一片利刃相接的声音。 安文显目瞪口呆,怒道:“栖洲!你疯了?你可知道我……” “我知道。”栖洲笑笑,又与他缠斗起来,这一次,两人打得更狠,贴得更近,“我曾以为命数不可改,是他告诉我可以。” “什么……” “他用自己的命数,改了我的命数,替我担了不该担的罪过,为我扛了不属于他的痛苦。”栖洲咬着牙,出剑越发狠厉,他本就是白鹤,不需御剑,只腾空一跃,那双尾端点墨的翅膀便展开来,借着风力,将他送上与安文显齐平的位置。 “你的天规呢?”栖洲手中剑光一闪,安文显的剑应声而脱,稳稳地钉在了一旁的山石之上,“你口口声声天规命数,归根结底,还是让一个无辜的人去受苦,让一个本该平安渡劫的人平白遭罪,你们总有道理,你们总有法度,若是扛不过去,便推罪给命数!你倒是告诉我,这命数,是他辞年的命数,还是你安家的命数!?” 第一百六十二章 雷鸣闪白鹤剖真相 安文显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本想着好言相劝,栖洲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无论如何会听上那么两句。他们不算多亲近,但毕竟储仙台相处数十年,又一起上的凤麟阁,好歹也是能说上话的关系。 -- 第306页 可安公子没想到,他的好言相劝,并不能换来栖洲的领情,那人自入了上仙界,便跟患了疯病似的,不与旁人接触,也不善于交际周旋,甚至比在储仙台时还要孤僻难懂。 安文显五指一张,那钉在石壁里的剑“铿”地一声自行拔出,稳稳当当地回到了他的手中。宝剑入手的瞬间,流光从利刃上淌过,映出一道彩霞。他正色道:“上仙界神官栖洲,触犯天规,随我走一趟!” “你自己滚回去吧。”比回答来得更快的是剑,栖洲的剑极快,一道红白的光猛然闪过,铿锵一声,将安文显手中的宝剑击得发颤,方才那下利刃脱手,是安公子没能做好准备,而此刻,他是铆足了力气,迎下了栖洲的一击。 安文显咬牙道:“栖洲!你已经触犯天规,难道还要抗法吗?” 栖洲迎面劈下一剑,道:“你自己滚,别耽误我的正事!” “你的正事?”安文显闪身一躲,回过一击,“你这几百年干过什么正事?你问问你徒弟!你问问掌信使!你横竖只跟他们几人说过话,你除了待在宫殿里处理信徒的祈愿,还干过什么?隔三差五就往凡间跑,换了多少个身份,转了多少个弯子,你得到了什么?你真当神官不必维持周遭关系?你真以为上仙界是那么好混的地方么?你也不想想那上仙界的人都怎么说你,怎么看你……”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栖洲一皱眉,横出一脚,踢在他刺来的剑刃上,硬是给他提出一条带弧的剑光,“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与你何干?与他们何干?” 安文显的话一句都没错。辞年不在的这几百年,他确实没有与任何人交好过,若说关系亲近些的,也只有秦歌和云鹄,连云鸿他都不怎么接触,只是平日里云鹄过来拜访,会带上他的哥哥一起,除此之外的时间里,他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 他的孤僻,在上仙界都出了名。 他每日活着,就是闷在屋内,只要出门,便是到下界去,不与任何人打招呼,也从不告诉宫殿里的侍从自己要去哪,要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若是在离开上仙界的时间里有了信徒的祈愿,便全都堆在盒子里,等他回来了,他再慢慢查看,一一解决。 整个上仙界,再找不到像他这样不明事理,不通关系的神明了。 几百年的时间里,他因时不时显灵的怪异脾性,竟吸引了不少的信徒,虽然庙宇不多,但香火都还算兴盛。初几年,上仙界还有神官来拜访他,向他取取经,问问招揽信徒的法子,但他要么不见,要么见了也不多话,只一心打磨着一块从黑海边捡回来的砗磲,人家自讨没趣,渐渐地也不与他来往了。 安文显不懂这样的栖洲,他想不明白,便越想越觉得可惜,越想越觉得可恨。 “你做了储仙台多少年榜首!你当了那第一个飞升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还有什么不喜欢的?!”安文显极少发怒,此刻却忽然暴喝一声,拔剑朝栖洲狠狠刺去,“你知不知道你有的东西,多少人要都要不到,求也丢不来!你拿在手里,就这么挥霍,这么浪费,你当真觉得自己了不起吗!你以为谁不是辛苦修炼才换来的今天,谁不是吃了苦头受了累的!” 话音刚落,一道雷鸣便接踵而至,头顶的黑云依旧翻滚,栖洲笑了笑,忽然一闪身,躲开了安文显的剑锋,只向后拉开了不过十尺距离,那天雷便猛地降下,照着栖洲劈了过来。栖洲头也不抬,只拔剑一斩,将天雷击向一旁的峭壁,山石遭了雷击,顿时地动山摇,碎裂的石块如雨一般落下,扬起一阵浮灰。 安文显一愣,竟不知他是何用意,可栖洲并没给他思考的时间。白鹤展开翅膀,猛地向他冲来,这一次,竟比那手中的剑更快。他揪住安文显的衣领,将他用力按在山崖上,却仍旧一言不发。 安文显怒道:“你真以为我不敢伤了你?你也不看看我手中的剑是什么成色!” 栖洲却道:“你还没感觉到?” 安文显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东西?” 栖洲却忽然苍凉一笑,抬起手,指了指头上的阴云密布的天空。安文显顺着他的手指向上看去,只见到如浓墨一般翻滚的黑云,云中穿着天雷,电光闪闪,轰鸣阵阵,可他看了许久,也等了许久,却始终没等到一道天雷落下……这雷是栖洲的劫,而栖洲此刻就在他跟前,一手抓着他的衣领,一手按着他的宝剑,明明近在咫尺。 “你……” “发现了?”栖洲冷笑道,“我的雷劫,也会绕着你走,你说说,储仙台,上仙界,人间,除了你安公子,还有谁能有这待遇,能让天雷都改道?” “你说什么!”安文显忽然怒极,一把将他推开,“胡说八道!” 栖洲羽翼收敛,向后猛地一退,只这片刻的功夫,那云端盘旋的惊雷又趁机落下,栖洲身法灵巧,闪身一躲,脚下的枯草乱世立刻被炸得迸出火花,雷声回荡在山崖间,直教人心惊胆战。 “你自己不会看吗?我与你缠斗之时,这雷从未落下!”栖洲笑道,“谁不辛苦,谁日子好过,你安公子事事顺遂,你说要上天,就立马有人给你垂下青云梯!他走一条路,要走百年千年,你呢?你只要一抬脚,路都要自己铺到你脚下,你哪来的脸面在这理直气壮的对我说这些!” “你胡说八道!”安文显自诩君子,也一向涵养过人,极少被激怒到如此地步。但栖洲的话,于他而言,简直就是实打实的污蔑,他怒道:“我哪来的路!储仙台几十年,谁不是这么修行过来的!你躲在院子里修炼,我难道就在天街上下棋喝酒吗?我难道不是……” -- 第307页 又一声雷响在头顶炸开,安文显红了眼,盯着那飞速落下的闪电,忽然收了未完的话头,猛地拔剑冲向栖洲。栖洲看着他,却连躲都没躲。风声呼啸,天雷降下,那炽热的电光甚至照亮了两人的脸庞,安文显伸长了手,用尽全力,探向那道雷。 他要证明栖洲说的全是假话,根本一派胡言!他安文显,也是堂堂正正地,靠着自己的勤学苦练才走到了今天,他不是那生来就踏着青云一步登天的人,他绝不是…… 可就在他扑过去的一瞬间,那道冲着栖洲落下的电光,恰巧砸在了他伸长的手中,正正落入掌心。渡劫的雷击他再熟悉不过,可这雷落入他手中,既不疼也不痒,而是他也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道刺目的闪电消失在了他的手中。 那能够劈断巨木,碾碎山石的天雷,在他的手中消散得无影无踪,连一丝青烟都未能留下。 安文显瞪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久久未能吐出一个字。 “这不可能……”安文显再次发怒,他揪住了栖洲的衣服,咆哮道,“你用了什么怪异的法术?天雷呢?那天雷到哪去了?” “你问我?哈哈哈哈!”栖洲大笑,如同听了什么令人捧腹的笑话,“你问我吗?啊?” “这不可能!”安文显不敢相信,向后退去,不过几步,栖洲头顶便再次响起雷鸣。他看向栖洲,一时竟乱得不知如何答话,“你……” 栖洲却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没走一步,那轰鸣的雷声便淡去几分,直到与他面对面,彻底站定。那一直时隐时现的雷鸣,竟也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安文显猛地抬头,看向头顶那浓重的黑云,盘旋的风声依旧呼啸,可那雷,竟是真的一点影子都没了。 他怒目圆张,吼道:“为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为什么!”栖洲咬着牙,道,“这块地我已经找了第三圈,枯草折了,灰烬扬了,没有任何丹元的碎片,一丁点都没有。你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会在屋里发现他的剑穗子,他都让你做了什么,又告诉了你什么,你今天一定要一字不落的全都告诉我!” “我……”安文显颤声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发现了那东西,我刚捡起来,巡按司的人就找上来了,我不知道……” 栖洲攥紧了他的衣领,恶狠狠道:“你不要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储仙台的准神官,你这套说辞,在我这没有任何可信度!” 安文显脑袋乱作一团,面对栖洲的威逼,他连连摆手,竟像个犯了大错的孩童:“我真的不知道……我……” “放开他吧!栖洲公子!”凌空传来一声呼唤,下一刻,那人便化了人形降落下来。两人抬头一看,原是云鸿,他应该是收到了云鹄的消息,才急匆匆赶来,满头细汗不说,衣衫都乱了几分。栖洲一见他来,便立刻松了攥着安文显的手,将已经混乱不堪的人扔到一旁。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云鸿见他怒不可遏,便抢先一步,抬手挡在身前,“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云鸿吸了口气,悲凉道:“云鹄没有骗你,栖洲公子,这掌信司里,真的没有辞年的信……” “那这天雷呢?”栖洲难以置信,怒道,“这天雷来了,却没有信,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所有的信都是掌信司派发的,为什么谁都可以有,偏偏他不能有!” 这数百年来,他寻遍了凡界,每一处山川,每一条溪水,都有他踏过的足迹。他到过所有狐狸聚集的丘陵,见过无数皮毛雪白聪明伶俐的狐狸,可唯独找不到那独一无二的辞年。一如他在上仙界翻遍了所有的记录,找遍了多有能问的人,都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辞年究竟犯了多大的错,又被关到了哪里,为什么受了刑罚也不能再见,为什么好好一个人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他渡过雷劫飞升上仙,昏迷了整整七天七夜重新苏醒后,他只得到了一颗被辞年做了小心思的砗磲,和一把曾被辞年带着与他同生共死的剑。 那无数个枕着陌生凉风入眠的夜里,只有窗外的竹喧似曾相识。 “栖洲公子,你总该明白这身不由己的道理……”云鸿忽然哽咽了,他转过身,看向立在身后不远处山石旁,那与他并无几分相像的弟弟,“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 栖洲道:“上仙界那套弯弯绕绕我不想再听了,你有话还请直说……” 云鸿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你手中的剑,是虹瑕对吗?” 栖洲疑惑,道:“是,那又如何?” 云鸿伸手:“把它给我。” 栖洲不解:“什么意思?” 云鸿坚持道:“把它递给我,你想知道的,全都会知道。” 栖洲将信将疑,却还是将手中的剑交给了云鸿,两人沉默一阵,云鸿忽然道:“看见了吗,栖洲公子。” 栖洲道:“看见什么?” 云鸿举起剑:“你的剑在我手上,没有剑光。” 剑光……栖洲定定看着那锐利的剑刃,忽然如遭雷击,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云鸿手里的虹瑕,在指尖触到剑柄的一瞬间,一道浅淡的红光便立刻浮起。流淌的霞光包裹着雪白的剑锋,即便已经数百年,这把宝剑,也丝毫没有半分折损,一如当年在辞年手中时那样锋利,披荆斩棘,锐不可当。 -- 第308页 “这……”栖洲忽然一哽,竟红了眼睛,“我怎么……我……” “栖洲公子,你还要问吗?”云鸿叹道,“那块缺了的碎片,早在数百年前,就被你留在阴司,换给酆都大帝了啊……你不记得了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 数往昔狐仙替白鹤 栖洲木然呆立,直到耳旁的雷鸣再次响起,他才终于惊醒过来,他举起手中的剑,看着那流淌着红光的剑锋,忽然觉得一阵鼻酸。这剑曾被辞年紧紧攥在手里,它曾锋芒凌厉,斩杀妖邪,也曾被辞年嬉笑着打过野果,剖过烤肉。无论这储仙台的日子是苦是甜,只要栖洲推开屋门,辞年就一定会站在院子里,着布衫,佩利剑,一甩那梳得整整齐齐的高马尾,笑道:“怎么才出来,我等你许久了!” 辞年曾炫耀过,说这宝剑是他自己偷学了铸剑师的技艺,自己给自己做的。从最开始的铁块,一遍一遍重铸,最终成为了今日势不可挡的虹瑕。 可这么多年啊,栖洲从未把它交给任何人。他日复一日地将它带在身边,隔三差五将它取出,替它重新编了剑穗。栖洲原是不会做这些的,他并没有手工上的天分,所以编出来的第一个吊坠,连绳结大小都做不到对称,实在是难看极了。 不过几日,栖洲又编了第二个、第三个……熟能生巧,更何况,在这孤身一人的上仙界,他若不做这些,便更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 他学会了许多曾经不会的事。 虹瑕的剑穗没了,他想着辞年会喜欢的花样,于是编了一个又一个。辞年总吵着要梳头发,他便采集了民间时兴的样式,一个一个的学,从一开始弄得一团乱麻,到最后游刃有余,百年时光,不过日复一日的等待。上仙界等不到,便下凡界去寻。 最开始的那些年里,他每日都在想,若是遇见了他的小狐狸,该与他说些什么?他想问的东西太多了……想问他好不好,开不开心,有没有吃苦,有没有受累……他时常想到这里,便觉得越发悲戚。 到后来,他好像已经习惯了等待,他开始想着,辞年喜欢热闹,也喜欢听故事,要是能遇到他,与其说到最后各自伤怀,不妨把这些年他学会的全都告诉他,让他高兴高兴。 栖洲本以为,虹瑕不会认主。它应该和辞年一样,是个自由的性子。所以无论是辞年还是栖洲,都能轻易让它出鞘,能将灵力注入,能让他在任何人的手中,都变成那无坚不摧的利刃。 “栖洲公子……”云鸿见他许久不语,终于轻声道,“这是……” “那日的上上签……”栖洲忽然颤抖道,“是他挑出来,塞在我手里的。” 也是他说着不信命数,将受伤孱弱的栖洲按在榻上,用自己那颗鲜活完整的内核,换下了栖洲永远只能缺损一块的,不完整的丹元。在昏睡的那些时日里,那颗健全的丹元,便抓紧时间,替即将渡劫飞升的栖洲,将他为救师父而倾囊交换的所有灵力慢慢补全。 栖洲醒来的那日,是渡劫,是飞升,也是辞年奔赴巡按司逼着自己谎话连篇,更是他们的永诀。 他看向云鸿,轻声道:“所以这些,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云鸿不知还能说什么,他垂下眼,坦白道:“我都知道……” 栖洲忽然吼道:“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明知道他吃了多少苦!为什么不同我说?!” “师父,你别……别骂我哥!”云鹄追上来,赶忙拉开了两人,“我哥没……” 云鸿打断道:“因为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昔日储仙台,辞年换下丹元,拖着已经残损的躯壳,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在掌信司的会客室里见到了云鸿。云鸿与云鹄并不相像,但毕竟相处久了,言谈举止见,总会有些相互影响的痕迹。掌信司一向是个没人愿意来的地方,批阅送信的功夫苦,信鸽难免聒噪,来往的人偶尔还会被个别调皮的信鸽啄两下,久而久之的,来的人便越来越少了。 辞年寻到掌信司后,脱口的第一句便是:“我还能成仙吗?” 云鸿虽为掌信使,但平日里来往送信,走街串巷,也接触了不少人,多少懂些医理岐黄。他平日里常去储仙台看往云鹄,也自然认得这自来熟的小狐狸,他既有此一问,云鸿也不敢怠慢,原本看他脸色苍白,只以为是上哪受了伤,患处疼起来,自己吓唬自己,可谁想这诊察的灵丝牵下去,才发觉这问题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无论云鸿怎么诊察,都探不到那丹元的轮廓,他越发觉得怪异,只能重新看向辞年,正色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辞年却笑道:“我摔了一跤。” 云鸿摇头:“这不可能,你从哪里摔一跤,能把自己摔成这样?你往日里也没少在储仙台走动,人间也去过几趟,到底是遇着什么了……你的丹元,它……” 辞年咬咬下唇,轻声道:“那我这颗丹元,往后没法成仙了吧?” 云鸿沉默,一时不知该作何应答。他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你得说实话,我才能帮你。你来找我,不就是希望我能帮上忙吗?” 辞年忽然红了眼睛,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久久未言。云鸿也并不催促,只替他倒了茶,劝道:“你若是需要我帮你,还请说出实话,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可以发誓。” -- 第309页 沉默许久的辞年,忽然抬头看向他:“包括小天鹅么?” 云鸿点点头:“包括云鹄,你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要救一个人,已经完成一半了。”辞年指了指自己,笑着滚下泪珠来,“虽然有点疼,虽然我……”他的后半句哽在喉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可云鸿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所有幻想过的光辉灿烂的未来,都将被拦在腹中这颗残损的丹元之外。 他不会再有成仙的机会了。 “我还有另一半,需要你帮我……”辞年诚恳道,“一定不会牵连到你。” 直到入夜,辞年才离开掌信司。他离开时,以仅剩的灵力化作了信鸽,与院子里的其他鸽子一同飞了出去,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他对我说了所有关于你的事情,他要救你,就要背上所有你的罪名,要把你从这件事里全部摘出去,摘得一干二净。”云鸿道,“从那一刻起,那魂魄是他的师父,丹元是他的丹元,挑唆养魂的是他,私创阴司的也是他,到最后,顶撞神官,藐视天规的还是他……” 辞年完美的按着自己的计划走到了最后一步。而云鸿能做的,就是以送信为借口,将剑穗故意落在安文显房中,再以发现新疑点为由,去带着巡按司的一干人等,重新搜查安文显的屋子。 “栖洲公子,你还记得吗……”云鸿叹道,“那日巡按司提审,可是当堂验过阴司里留下的灵气痕迹的,那痕迹,和辞年身上的一模一样……” 惊堂木落。从那刻起,辞年便扛下了所有罪责,成了上仙界和储仙台眼中,不折不扣的逆臣。 可栖洲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黄昏将至的午后,天色昏暗,巡按司的殿内燃起无数烛火。辞年跪在那里,像一尊永不会屈服的雕像。他仰着头,眼神轻蔑,看着那端坐其上的,趾高气昂的神官,随后将自己满腹的怒火化为叱责,骂得那两人狗血淋头。 他大概是痛快的,当准神官这么久,为栖洲的事奔忙这么久,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痛快与舒畅。 栖洲哽咽道:“然后呢?他被带去了哪里?这你也不能告诉我吗?” 云鸿闻言,合上了眼,重重地叹了一声:“水牢。” “什么……” “他被押去了水牢。”云鸿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小了几分,似是不敢再提,“他要在那里,被施以水刑,一日十二个时辰,只有两个时辰,是可以将脑袋露出水面的,其余十个时辰,他都要被溺在水中,受刺寒之苦。准神官已是不死之躯,无论在水中如何挣扎,都不会死去,但这凉水灌入五脏六腑的痛苦,却是一分也不会少……” “这不可能……”安文显似是终于缓了过来,他攀着一旁的山石,从地上爬起来,难以置信道,“这不可能!水刑不是早就已经废止了吗!怎么会……” “而这还不是最过的……”云鸿并不打算解释,他继续道,“他们在水中置下一个雷阵……每当有人渡劫飞升,那天雷便会分出三分,落入这雷阵之中。他在水牢里,除了要忍受窒息和寒冷,还要……” “谁?谁置下雷阵?”栖洲已然听不下去了,他红着眼,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谁干的!你说啊!” 云鸿面露难色,他看了看安文显,又垂下眼来,似是在斟酌着该说些什么。可就是这瞬间的细节,让栖洲忽然暴起,他剑未动,拳头却比剑更快,没等安文显辩解,那拳头便冲着安文显的鼻梁砸了下去,即便已经身为神官,落了凡间,也照样免不了肉体凡胎的化形,安文显满面鲜血,爆喝道:“不可能!我安家……我安家世世代代,都是正人君子!怎么可能……不会的!你不要胡说八道!你不要污人清白!你已经贵为神官,你说话要想清楚!” “神官……我贵为神官,却终日惶惶,唯恐自己行差踏错,便可能保不住……身在储仙台的弟弟……”云鹄哽咽着,忽然疯了似的大喊道,“安公子,你恐怕不知道……不,你一定不知道……当初那封助你飞升的信,本不该是你的啊!安家……怎么会允许辞年位列仙班?他的存在,只会要了你安家先祖的命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稚子辜鸿雁郁难纾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安文显面色苍白,他暴喝一声,拔剑便向云鸿冲去。云鸿本就只是个掌信使,功法武学自然不及武神,一见他亮剑,更是惊惶不已,下意识地抬手便挡。 “铿”一声,剑刃与剑鞘撞到一起,云鸿惊呼一声,抬眼一看,只见栖洲已经一步移到他身边,以尚未出鞘的虹瑕,替他挡下了这一剑。安文显红着眼,颤抖道:“你给我让开!” 栖洲灵力一震,将早已陷入混乱的安文显推出几尺外,果不其然,他一挪开,那天雷又立刻落下,云鸿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小心,那微红的剑光就已抢先一步,将闪电打得偏了方向。那电光朝着跌坐在地的安文显杀去,可偏偏就在即将擦过他身体的瞬间,溃散得无影无踪。 安文显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竟是许久说不出话来。 栖洲神色凄然,他笑了笑,再次举起手中的剑,看着那流淌的红色灵光,轻声道:“你接着说。” 云鸿惊魂未定,他扶着一旁的云鹄,飞快站稳了脚跟。他看向安文显,缓缓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对安公子而言,实在过于残忍……但这是事实!我身为掌信使,每日往返各界,传消息送信件,这些信是给谁的,该让谁来收,我都心知肚明……” -- 第310页 “飞升本就讲求时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安公子一直是储仙台准神官中的佼佼者,这一点我们都看在眼里,也做好了给你送信的准备,可……可那一次,储仙台飞升上仙界的名单里,是没有你的名字的!” 那日晨光熹微,云鸿按时来到掌信司,将院里的信鸽打理好,这才发现,屋子的窗台上,多了一份极少见到的卷轴,这是用于宣告飞升名单的金卷轴。说它少见,是因为飞升名额有限,往往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见它一回。 云鹄取了卷轴,匆匆进了屋,迫不及待地将其展开。虽然知道云鹄在储仙台修测靠后,但好歹也努力了这么久,若是真的时运已到,能赶上这第一趟的飞升,也算是解了自己的后顾之忧,往后也不必再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出时间往储仙台跑了。 尽管渺茫,但这点希望还是得有。 云鸿缓缓展开卷轴,却见这巴掌大的卷轴里,用混了金粉的浓墨,写下了两个规规整整的名字——栖洲,辞年。 栖洲的飞升已在意料之内,只是云鸿没想到,这份卷轴上居然会出现辞年的名字。他虽算不上懒惰,但也绝称不上勤勉……若是一份卷轴该有两个飞升的名额,那除了一向位居修测榜首的栖洲,另一位就该是…… “云鸿公子,也觉得这卷轴不妥?” 云鸿刚提起笔,正写完一封信,忽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没等他抬头看清,那人就已经迈过门槛,踏了进来。这来人一身华服,今日出门,却连侍从也没带,看着不过四五十的年级,相貌倒有几分眼熟……云鸿细细一想,这才赶忙起身行了礼:“安盱大人……” 他不过一个小小的掌信使,虽已位列神官,但这上仙界,还远远没有达到众神平等的地步。 安盱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泥于礼数,云鸿起身,打算引着他往会客厅走,却不想这位安大人似是早有目标,径直朝着云鸿方才写字的书案走去。这书案上不过一个摊开的卷轴,几张信纸,毛笔沾满了墨,第二封信,才写了不过寥寥几句。 他刚才进来时便说这卷轴不妥,此刻又朝着书案走去,云鸿见状,忙赶在他前头,快步挪到书案边,用自己的身子将背后的东西全都挡住:“安大人……这是我的工作,还请您……” 安盱却笑笑,并没有让开的意思:“我当然知道,堂堂上仙界掌信使,自然是要传信的。只是我方才路过,看了一眼,发觉这卷轴有些不妥,所以才来仔细看看,生怕云鸿公子年纪轻轻,就花了眼,做错事,也送错信……” “这是哪的话……”这话听得人心里不舒服,可云鸿毕竟势单力薄,也不是个傻子,他知道安家世代的仙缘,这上仙界里,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他们,便只能陪笑道,“晚生确实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多谢前辈提点,安大人难得远道而来,不如去会客厅坐坐,我正好得了新茶……” “新茶?”安盱听了这话,倒是不再为难他,转而后退几步,向会客厅的方向看了看,“茶这东西,大多还是源于人间供奉,云鸿公子信徒满门,能得好茶,自然要品品。只是不知道……” 他忽然转过头,对着云鸿一笑:“你那远在储仙台的弟弟,能不能喝到这么好的茶叶?” 这话一出,竟似一根结冰的刺,平白地扎入了云鸿的心脏,让他动弹不得。 “我有的……自然会分他一些,云鹄资历尚浅……” 安盱不等他说完,便转身,重新回到书案旁,笑道:“既知资历尚浅,便该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啊……我忘了,云鸿公子并不是人,但好歹飞升这么多年,人世间的变故也见得不少了,也该知道这阖家团圆的可贵之处。” 云鸿不知这话还能怎么接下去,他脸上的笑明显僵硬几分,却逼着自己不能在他面前露怯。无奈这位掌信使位卑,平日里也无甚机会接触位于高位的神官,此刻在安盱面前,已全然掩藏不住眼底的惊慌失措了。 安盱见他沉默,便后退一步,道:“我刚才听说,云鸿公子也觉得这卷轴上的名字有问题,是不是?” 云鸿愣怔,低声道:“我……” 安盱拍拍他的肩膀:“不必如此担忧,你也是神官,储仙台的人,终究是低你一等。既然觉得有问题,那将他改了,不就好了么?” 云鸿道:“可是……” 安盱了然似的点点头,他屈指敲了敲卷轴,道:“我懂,我懂……云鸿公子,不必担忧。我知道你与栖洲公子交好,这位公子,也常年位于储仙台修测榜首,横看竖看,都是最合适飞升的可造之材,将来入了上仙界,必定也是仙界栋梁,足以造福苍生。” 他眼睛一转,看向了下面那个名字,缓缓道:“他么……倒实在碍眼。想必问题,就出在他身上吧。” 没等云鹄答话,他便缓缓拾起桌上的卷轴,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只一瞬的功夫,那紧跟在“栖洲”之后的名字,便不再是辞年。 “安大人……”云鹄喉咙发干,他伸出手,却没来得及制止。安盱放下卷轴,斜睨一眼,目光里忽然带上此前被笑意隐藏的狠辣,只一瞬,云鸿便仿佛被他掐住了喉咙,再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安盱放下卷轴,笑道:“怎么了,云鸿公子,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代劳的。” -- 第311页 “这……”云鸿看着那变了样的卷轴,感到一阵无力,“上仙界的规矩……” “啊,云鸿公子帮忙修正了错误,哪里破坏规矩了?”安盱笑笑,“待我会去,自会褒奖你几句,不必担心。” “可……” “云鸿公子。”安盱一只脚踏出了门槛,却又忽然折了回来,他微微侧身,看向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云鸿,低沉道,“储仙台这地方,人多,眼杂,但偶尔少那么一两个,也不回影响什么。你说是不是?” 云鸿再不能说些什么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行了一礼,颤抖道:“我知道了……恭送安大人。” 那是飞升放榜的前一天。那一整夜,云鸿都躲在屋里,没有出门。他看着眼前一张张信纸,足足看到天明才睡下。再入夜时,他已经带着两封镶金边的信,如约来到储仙台的公告栏边。台下的人乌泱泱挤成一片,他们围着他,像等待一个可望可及的奇迹。 储仙台很好,出了两位飞升的准神官。天街沸腾了,灯火阑珊里,他们笑着闹着,恨不能将两个幸运儿捧在手里高高举起,以欢庆这难得的一刻。可云鸿站在高台上,眼睛却始终离不开台下那紧紧围在栖洲身边的,笑得比谁都灿烂的少年。 他眼里映了灯火,亮得动人,他攀着栖洲的胳膊,一下下为他欢呼。 可他却从不知道,栖洲身边,本就该一直有他的。 回忆到此,云鸿已是泣不成声,他愧疚不已,却不知改如何挽回,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纸质信封,信封来自上仙界,渡了灵力,不会轻易破损腐坏,而那信封里装着的信件,却在已在这几百年的岁月里悄悄泛黄了。 云鸿将它递给栖洲,后者想都没想,便匆匆将它拆开。 这信他是看过的。与他当年收到的那封,一模一样,所有的开头陈词都如出一辙,唯独那名字一栏,只写了一个辞,另一个字只有一撇,是年字的第一笔。这才刚起笔,便被突然而来的不速之客打断,在那一撇的旁边,甚至还有云鸿因为惊慌而留下的墨迹。 安文显看着那泛黄的纸页,苍白的脸上忽然淌下泪来:“为什么……” 年少得志,一朝飞升。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像安家历代先祖一样光耀门楣。从入储仙台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停止过勤学苦练,栖洲拿了多少次第一,他就紧随其后拿过多少第二。可正因为每次差的那一点,让他成了先祖口中不成器的庸碌之徒,让他永远也得不到安家的认可。 他本以为这飞升是上天的眷顾,是上天看到了他这么多年来的努力,看到了他的夙兴夜寐和刻苦不息,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证明给前辈们看,自己没有丢安家的脸!自己也是可以靠着本事,堂堂正正走入上仙界的! “可如今我算什么?”安文显忽然一笑,竟比哭还难看,他看向云鹄,像一个求助长者的无助孩童,“我算什么?哈哈哈……我算个笑话吗?我算是这天地间最大的笑话吗!” 云鸿不忍,轻声道:“这不怪你,安公子,你……” “不怪他……”栖洲颤抖着,将那信装了回去,忽的暴喝一声,再一次狠狠揪住安文显的衣领,“不怪他!?他占了辞年的名额,夺了他的身份,他的安家前辈,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就永远不会让辞年回到储仙台,永远不会再给他成仙的机会!他……从头到尾可曾对不起任何人?你们呢?你们怎么对他的!你们是人,你们口口声声他一介禽兽不配成仙,你们又可曾给过他一份公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难报恩舍丹断仙缘 可谁又曾还过他一份公道? 辞年还躺在山崖边的石台上,他体内的丹元缺损,尚且不知命能不能保住,可即便是保住了,真的将那仅有的丹元打碎重组,现在的他,也绝没有再成仙的可能了。 他在凡世间修行了这么多年,吃过这么多苦,靠着自己学了寻常兽类学不会的东西。他通了灵性,要往更高的地方走,就必须一步一步摈弃自己身上属于狐狸的脾性,妖怪向来以牙还牙,他却学会了宽容和忍让,即便重坠凡间时遍体鳞伤,因重创而失去记忆,也从未曾伤过竹溪村人一分一毫。 他像一座孤独的雕像,守着一群永不会理解他的凡人,一守就是几百年的光景。 他等了多久,栖洲便找了多久。栖洲永远记得竹溪村重逢,当他告诉辞年只要努力修行,将来一定能成仙时,那小狐狸眼睛里透出的光有多灿烂。他忘了自己的来处,却永远记得曾经的夙愿,他是该成仙的,这上仙界,是该有他一席之地的。 可如今,不只是辞年这么多年的挣扎,连带着栖洲这数百年来的寻觅,都从一开始,就成了错误的泡影。 栖洲恨自己千算万算,竟算不到他自以为的这场殚精竭虑的救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结局。 山崖陡峭,黑云压顶,狂风呼啸而过,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将他沾染污泥血迹的白衣扯得翻飞。栖洲忽然低下头,从山石旁狭小的缝隙里,找到一朵尚未枯萎的花,那不过是一朵野花,没有名字,也嗅不出什么气味,但他还是将它摘了下来。 随后,他朝着那冰冷的石台沉沉走去,辞年就躺在那里,像他无数个清晨里赖在床上那样,紧闭着双眼,周遭的枯草泛黄,像院里落下的银杏。他在长安的第一个秋天里,就是从挺拔俊俏的少年郎,重新变回了机巧伶俐的小狐狸。那时的他钻在落叶堆里,肆意玩耍,不必顾忌任何人。 -- 第312页 那是栖洲最愿看到的辞年。 他走到石台边,将那不知名的花放到辞年的手里。那双手是白净的,此刻却冰冷无比,它握不住手里的花,也攥不住栖洲的指尖。 栖洲的语气如神色一般,在那一刹那温柔了下来。他凑近几分,道:“小神仙,拿好了。当年我背过你,你老想着把桃花簪到我头上……” 他忽然哽咽,嘴角却依旧带笑:“我把这朵花补给你,你千万记得,你还欠我一次簪花,别说话不算话。” 他垂首,坐在石台边,如当年子虚山上的静立的白鹤。 许久,他忽然道:“秦歌。” 秦歌仍替辞年续着灵力,一听他招呼,立刻应道:“哎,你说。” “替他把丹元补上。”栖洲一字一顿道,“用我体内的这颗,替他补上。” “什……”不只是秦歌,连一旁尽力修补的傅独都目瞪口呆,两人异口同声:“你疯了?!” 傅独忙道:“你……你已经成仙了,这丹元一损,非同小可,且不说你往后还要继续往上升,你往后的每一次提升,都需要足够强大的灵力……还有天劫,你提升一次,就得渡一次劫,你缺了丹元,往后还怎么渡劫!你……” 傅独一着急,竟是连珠炮似地把话往外蹦,秦歌想劝都寻不到开口的机会。栖洲并不回答,只又问了一遍:“能不能做到?” “你……”傅独急得实话都不利索了,“这不是……不是……你已经成仙了啊!你现在是神官!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你有那么多信徒,你将来……” “能不能?”栖洲又问了一遍,“把我体内的丹元剖下一块,作为养料,补完他体内碎裂的部分,能不能做到?” 秦歌一时沉默,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可以做到的。许多年前,他也不过是人间一只送信的鸽子罢了。只是他比寻常的鸽子多了几分灵性,也渐渐学着吐故纳新,慢慢化了形。只是一次山林缠斗,让他成型不久的丹元有了裂缝,凡俗的妖怪,生死都是常事,只是他命不该绝,恰巧被下界的栖洲所救。 栖洲救他的法子,就是将灵力借给他,让他维持运转,从而慢慢修复已经破损的丹元。这过程是痛苦的,秦歌修复途中多少次痛到昏厥,短暂休息后,又再次醒来,继续借着栖洲的灵力修复,这么反反复复好几回,他才终于彻底痊愈。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报栖洲的救命之恩。 可当时,栖洲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见过辞年?那是一只白色的,能口吐人言的狐狸,他对我很重要。” 狐狸很多,白色的也不少,但能说人话的确实罕见。秦歌没有见过,却将这记了下来。哪怕到后来,他得了天命飞升储仙台,又进一步飞升成仙,当年的这个问题,也一直记挂在他心里。 “能不能?”栖洲并不是命令,而是恳求。 这么多年了,栖洲从未要求过他什么。下界寻人,是栖洲要下来的,秦歌本着报恩的想法,随他一同下来了。入宫为官,是栖洲自己要去的,秦歌没当过官,但多少看过些书,知道治国要讲文武之道,索性也跟着一同入朝,挑了个武将,寻思着真遇到什么事,还能带着栖洲逃个命。 他将栖洲视为恩人。而此刻他的恩人,正恳求他,要他把当初救命时不得不承受的痛苦,一点一滴,甚至变本加厉的还给自己……而他做的这一切,会毁掉他积攒百年换来的仙途。 秦歌不知听过一次,关于栖洲的师父,关于他和辞年。也是从云鹄口中,秦歌才知道,栖洲曾经只喝茶,从不喝酒的。但从他认识栖洲,这人便常约他出来喝两杯,就两杯。酒一下肚,话匣子就关不住了,重复了多少次的故事和后悔,都藏在酒气里,秦歌听了一遍又一遍。 “栖洲……”秦歌忽然有些动容,他抬起头,看向他的恩人,他的老友,叹道,“我帮你做到这一点,往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栖洲笑笑:“能。” “那你可说话算话。”秦歌沉默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来吧……” “你们……疯了?!”傅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成仙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这么匪夷所思的对话,“你们……这可是……我的天哪!栖洲,贺大人!你……” “那便开始吧。”栖洲忽然释怀一般,重重地叹了口气,“傅独,辛苦你了,跟着秦歌跑着一趟,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帮我……” “你……”傅独无言以对,沉默许久,才道,“你当真要如此吗……” “当真。”栖洲点点头,语气无比坚定,“这颗丹元本就是他的,在我体内这么多年,也算我……替他圆了一个成仙的心愿。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傅独道:“可你要知道……这不比他当初与你交换。只取一部分,你的缺口补不上,他的裂痕即便修复,也只能维持普通的灵力运转,将来……是不能再成仙了。也就是说……” 他顿了顿,道:“即便成功了,你和他,都不能再回到上仙界去,你能明白吗?” 栖洲想也不想:“明白。” “那……” “不行!”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众人纷纷回头,才见先前被栖洲打得满脸是血的安文显踉跄着跑了过来,栖洲一皱眉,本能地挡在石台面前。他一只手已经搭上剑柄,做好了随时要与这人再战一场的准备。 -- 第313页 安文显却停在他面前,没有再进一步。他看着石台上奄奄一息的辞年,沉默许久,忽然道:“他该回到上仙界去……” “安文显。”栖洲压低了声音,似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劝你现在不要……” “你也一样。”安文显忽然道,“栖洲,你也该回到上仙界去。只有回去,你们才能得到应有的公道……那些安家欠你们的,得有人来还。” 栖洲气笑了:“我现在没空听你说废话,也不想跟你算什么账,你要真想帮忙,就站在这,别动也别说话,你站在这,天雷落不下来,你不说话,就没人打扰我们施法。”他转过头,坐在石台上,望向秦歌,伸出手:“来吧。” “不……我的意思是……” 栖洲不耐烦道:“你给我闭嘴!” 安文显一愣,终于咬咬牙,大声道:“……用我的!”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向了安文显。这位昔日的安公子,早就没了往日的高傲与尊贵,他站在众人面前,衣上全是污泥,脸上满是血和泪,连嘴角都青了一块。 “你开什么玩笑……”栖洲目瞪口呆,“用你的什么?” 安文显沉默片刻,深吸了口气,道:“我这个位置,本该是辞年公子的,是我占了他的位置,是我占着他的仙途这么多年,安家的罪孽,就让我这个不成器的晚辈来还。”他顿了顿,又道:“不必给我留什么,没了就没了吧……你们要救他,还得从丹元里取一块,那不如从我这取!” “不用考虑取哪一块,就把整个丹元都取出来,完完整整的,全都还给辞年吧……”他说到这,终于还是哽咽了,“这是安家亏欠了他几百年的,该偿还的,就让我来还给他!我只求……” 他垂下头,连说话都欠了几分底气:“我只求你们回到上仙界……把该惩办的人惩办后,能不要为难安家其他的神官。他们也许……并不知情……” 栖洲想说些什么,却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不只是他,连同其他众人,都哑口无言,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傅独愣怔许久,才终于结巴着吐出一声:“你……” 可他话还没出口,头顶便忽然刮起一阵狂风。黑云溃散,一道金光自上而下,撕破了沉重的雾霭及山岚。安文显抬手要挡,却听得那不远的上方,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让你下来收拾逆臣,你倒好,在这与人谈起什么荒唐的交易来!这安家祖祖辈辈的脸,真是让你丢尽了!” 众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这逐渐淡去的黑云中,渐渐显出几个人影来。为首的不过中年,身着华服,脸色早已黑成了炭。他身边立着许多人,但大多衣着简朴,许是仆从侍卫一类。乌泱泱十好几人,全立在一层散着金光的云上,他们向下看着,目光里满是轻蔑和鄙夷。 是安盱。 这位一直身居高位的安家前辈,终于还是纡尊降贵地被逼出来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技法相斗谈何输赢 果然。无论辞年和栖洲是死是活,只要未曾伤及安家的后裔,这长安城郊就是天雷阵阵闹破了天,安盱也绝不会出面干涉哪怕半分。 安文显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他仰着脑袋,逆着云端投下的金光,声嘶力竭道:“当年储仙台发生的事,到底有没有蹊跷,还请前辈告知!” “蹊跷?”安盱虽高高在上,却还是将安文显的话一字不拉的听了去,他一脸难以置信,反问道,“什么蹊跷?什么事?你这又是上哪听来的无端传言,竟跑过来问我?凡间异象,让你下界解决,你拖拖拉拉半天,就为了所谓的蹊跷?” 安盱神色鄙夷:“我看你着实蹊跷。我安家在上仙界这么多年,从未出过你这样无用的后生!你可还记得我让你下来做什么的?” 安文显咬了咬下唇,答:“凡间异象,前辈让我下界来,捉拿有违天条的逆臣……” 安盱冷哼道:“你倒还记得,那我问你,这逆臣就在你身边,你为何还不动手!” 安盱口中的逆臣不是别人,正是一旁挡在石台前的栖洲。而此刻,这位逆臣正站得笔直,拔剑出鞘,也同安文显一般仰起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长者。不过与安文显不同,他的眼里不仅没有半分敬畏,反倒还填满了狠厉和鄙夷。 若将一切罪责归咎,那安文显绝不是最该被惩罚的那个。这一点,栖洲心里一清二楚。 “飞升要渡劫,此乃天定之理,既然要渡劫,便难免有伤亡,若是觉得难过,人走后,立个好些的坟茔,年年记得洒扫一番也就罢了,怎么还闹成这样?”安盱眯眼一扫,才发觉这一旁的石台上还躺着个人,他不消多想,便明白了这场闹剧的根源,“小小兽类,能以坟墓葬了,留个名字,也足够了。又何必抓着不放,平添痛苦呢?” “够了!” 安盱自认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却没想话音未落,便被一声断喝打断,他低头一看,却发觉栖洲站在那,虽怒目而视,却并未开口,真正打断他说话的,居然是立在一旁的安文显。 “够了,前辈,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安文显攥紧拳头,喊道,“您为什么不肯说一句实话!当年在储仙台,我的飞升之位,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 第314页 此话一出,安盱身边的侍从一片哗然,虽碍于身旁立着安盱,却还是忍不住张望起来。安盱面上却无半点波澜,他沉默片刻,忽然笑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可是安家的后裔,生来骨子里就带着灵力的天之骄子,你的飞升,自然是靠你勤修所得,这是天意,有什么好猜测的?” “那他呢?”安文显指向一旁奄奄一息的辞年,哽咽道,“他的仙途呢?” “他?”安盱更是不解,“不过区区小兽,怎配与人相较?文显,我不止一次的告诉你,与储仙台这些飞禽走兽保持些距离,它们即便再通人性,也终究不是人,既为异族,便是殊途,没什么好说的。” 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你所知的这位,早就不是储仙台的准神官了。他当年犯下重罪,关押受刑,是他自己受不住刑罚,还未刑满便坠落凡间。若说在过去,称一声公子也就罢了,现在?” 安盱嗤笑一声:“不过是个山野里的妖怪罢了。连人形都化不出全貌,留个狐狸耳朵,这等低劣的修为,哪里配与你相提并论?” 安文显不再说话了。安盱对他的沉默早已习惯,这个后生,永远在自知理亏时选择闭嘴,也算是孺子可教。见自己的教导有了成效,安盱很是满意,他正色道:“好了,有话回上仙界,多得是机会说。你下来一趟,别忘了自己该做的事。将那逆臣……” 他斜眼一睨,忽的发现,那原本站在安文显身边的栖洲,不知在何时没了踪影。而安文显竟像个呆子一样,只顾低垂着头,连人没了都没发觉!安盱一怒,脱口便道:“人呢?!文显,你旁边的……” “自然是该在你旁边的。”鬼魅一般的声音忽然响起,安盱一愣,猛地回头,却见身旁的随从已经不知何时一个不剩。而他身后立着的,只有一人,是脸色阴沉如墨的栖洲。 安盱大惊,猛地低头,才发觉脚下的山崖边,正横七竖八地挂着他带来的随从,他们并非神官,却也绝非凡俗,这不过片刻的功夫,栖洲便能将他们悄无声息地带走挂在山崖边,这人……安盱不消多想,立刻后撤一步,拔出长剑,指向栖洲:“你!逆臣,当真是逆臣!” “逆臣?”栖洲出剑极快,比他的脸色更狠厉三分,那剑锋破开云雾,冲着安盱的面门杀去,“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称我为逆臣!” 安盱虽看着年长,剑招却不输壮年。安家虽为修仙世家,却也出过不少造福社稷的功臣,朝野之上,无论文官武将,皆是自小研习六艺。更何况安盱在飞升之前就是武将出身,栖洲的剑虽然快,却也不是全然招架不住。他抬剑一横,堪堪挡住那刺来的利刃,兵刃相接的瞬间,竟迸出些许火星来。 这一剑尚未收势,下一剑便紧赶着刺了过来,安盱不得不赶着栖洲的节奏出剑相抵,却还是时时慢他一着。安盱咬牙,怒道:“你这逆臣,简直无法无天!” “铿”地一声,剑刃再次相切,栖洲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切齿道:“比起您,我还差得多!” “你可知我是谁?”安盱断喝一声,再次将栖洲凌厉的剑锋格挡下来,“这上仙界,没人不知道我安家的名头,这上仙界,上至帝君身边,下至储仙台天街上的小二,都多多少少能跟我安家沾上渊源!你想干什么?你莫不是觉得就凭你这三脚猫的本事,也能把我安家置于死地?” “是。”栖洲的回答格外冷静,“我就是要让你安家,无处藏身。” 安盱一愣,竟没想到自己能得到这样的回答,这种荒唐的鬼话,别说是为神,就是为人的这么多年里,他都没有从谁的嘴里听到过!如此狂妄,简直愚蠢,愚不可及! “你敢把真话告诉安文显吗?”栖洲斜挑一剑,剑锋从安盱面前擦过,险些刺破他的衣襟。 安盱怒道:“我劝你少胡说八道。文显是安家未来的希望,他虽有妇人之仁,却是个实打实的好苗子,你们这等飞禽走兽,永远也别想摸到他的脚跟!” “你不敢。”栖洲笑道,“你不敢把你这么多年干的那些亏了心肝的破事,告诉你最引以为傲的后辈。你怕告诉他,你安家处世立身的家训就化为一张废纸!” “你少在这胡言乱语!” “我要是你,我也不敢。”栖洲并未收敛,反而越说越大声,“我也不敢告诉他,你的前辈为了让你飞升,夺了无辜之人的名额……” “你给我住口!”安盱怒不可遏,拔剑便刺,却未能沾到栖洲的衣袖。 展翅凌空,栖洲背后的羽翼早已丰沛,他足尖一点,御风而起,像只伶俐的燕子,借着山间的狂风,轻巧地避过安盱拍出的剑气。轻盈落下的瞬间,他手中的剑也到了,如此反复,竟似在空中翩然起舞,可每一个舞步,每一个动作,都注满了难以掩饰的杀意。 数十回合下来,刀光剑影,铿然响作一片,安盱虽为武神,却也逐渐显出了疲态。栖洲瞅准时机,忽的展开翅膀,闪到他身后,厉声道:“你敢不敢问心无愧的说一句,这么多年,你从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 “他算什么人?!不过区区狐狸,能比得上我安家这千年的根基吗!”安盱怒极,终于咆哮道,“不过学了点微末的计俩,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这上仙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等孽畜横行霸道!文显他如此优秀,又凭什么不能拔得头筹,占得先机!” -- 第315页 “自作孽。”栖洲冷冷道。 安盱话音未落,忽觉得身旁起了一阵狂风,那风并非来自天雷,而是凭空在这山谷中产生,这风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吹得他站立不稳,险些栽倒下去,他脸颊一疼,似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定睛一看,却发觉周遭细碎的山石正被狂风卷动,如溪流一般,朝着云端滚去。 他慌忙抬头,只见一把泛着红光的利刃如落雷般刺来,这一剑对准的不是他的心口,而是他的脚尖。下一刻,血肉穿透的声音伴随着他的惨叫炸响于耳畔,安盱的左脚被虹瑕贯穿,而那宝剑却似生了根,死死将他钉在原地,容不得它挣脱半分。 安盱疼得冷汗涔涔,这剑上的红光太过邪门,从扎穿伤口开始,便不断散发着森森寒意,让他整个人动弹不得,更不要说试图挣脱。 而与此同时,就在安盱脚边,一块阴影正飞快地扩大,那黑影最初只是个碗口大小,逐渐成了水缸,最后越来越大,竟似遮天蔽日的巨伞。安盱不得不抬头望去,才见得那头顶之上,栖洲身前,一座由无数碎石堆砌的“山”,正悬停在云端。 “你不是看不起他吗?”栖洲厉声喝道,“你脚上的剑,是他的剑!你头上的山,是他的丹元修炼百年换来的本事!而你……必须付出代价!” 话音落下,那座巨大的石山如轰然倒塌一般,冲着安盱咋了下来。翻滚的石块扬起漫天尘土,重达千钧的山石,将这位不可一世的安大人从云端砸下,山谷之中,响起一阵阵雷鸣般的声响。云鸿和云鹄赶忙支起结界,挡住飞溅的石块,尽可能地保证秦歌和傅独的安全。 飞沙走石,狂风咆哮,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嚣后,山石堆中忽然弹出一声脆响。栖洲落地,收起了巨大的翅膀,他一抬手,那从石碓里弹出的虹瑕便立刻回到他的手中。周身红光璀璨,仍未染上尘埃。 栖洲一挥手,将掩着安盱的山石挪开,冷声道:“你出来,我与你的账,还没有算完。” 第一百六十七章 舍仙途莫问终不悔 那山石明明重若千钧,却在栖洲一拂袖的功夫里,化作齑粉,碎裂在崖底的秋草间。 安盱已是头破血流。他披散着发,狼狈不堪,却还是圆睁着双眼,从那滚滚尘埃里踉跄着站了起来。他手里的剑和他的眼角一样,都在不住的发抖。 他看着一点伤都没挂上的栖洲,更是怒极,提剑便冲着他的面门杀去。 栖洲一闪身,利索地躲开了剑锋,不仅如此,他还迅速转身,抬起剑鞘,重重地冲着那人腰上砸了一下。两人看似纯粹武斗,可一招一式间,剑气激荡不已,这场较量,本质还是在比试灵力的高低。 安盱暴喝一声,再次出剑,灵气在他剑端凝结,像一道闪电似的弹了出去,栖洲就在他跟前,竟一点闪躲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把剑一横,“铿”地一声,硬生生接下了这道剑气。那冲击并不小,但栖洲除了身形稍有晃动之外,竟是大气也没喘一口,反倒借着剑的收势,回了一道剑光。那回击的剑气并不锋利,闷钝如刀背,却能破开浮灰,直冲着安盱的胸口砸去。 一声闷响,安盱咬牙吃痛,竟是被这一道剑光拍得撞上身后的山石,碎裂的细砂簌簌落下,眼看着又要将他埋进石碓。栖洲却再次挥手,那原本要落下的石子竟奇迹般的悬停在空中。 安盱恶狠狠地盯着他,怒道:“你不必用这种法子来折损我!” “你以为这是折损?”栖洲面无表情,将手缓缓放下,原本悬停的石子忽然没了牵制,齐刷刷往下落,砸了安盱一头一脸。他做了这许多,才冷笑一声,道:“这才叫折损。” 安盱怒不可遏,一把拂去脸上的尘土和血渍,再次撑着剑站了起来。他脚上被洞穿的伤口仍汩汩淌着血,这是被灵力所伤的必然结果,普通的武器伤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他每一踏步,便疼得如同钻心,血渍染红了脚下的秋草,踏成一条蜿蜒的血路。 但他还是执着的走到了栖洲的面前,狠狠揪住了他的衣领,道:“你这禽兽……” “那又如何?”栖洲冷道,“入了上仙界,你我都是神官,你再不乐意,也改变不得。” “你到底要干什么!”安盱咆哮道,“老夫一时之失被你所伤,你真以为自己能踩在我头上?痴人说梦!” 一贯傲慢的安大人,此刻已经狼狈不堪,他的伤并不至死,却疼痛无比,每用力说一个字,那伤口便要抽痛一分。栖洲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一把拍开了他沾灰带血的手,道:“一时之失?我看未必吧。如此拙劣的伎俩都能将无所不能的安大人弄得狼狈不堪。究竟是我太强,还是你安家……早已强弩之末?” “你住口!”安盱忽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他暴喝一声,恨不能立刻拔剑杀了眼前的狂妄之徒,可剑还没出鞘,便被栖洲狠狠一掌拍回鞘中,而这一次,他连剑都拿不稳了,那宝剑染了血,被这一掌拍得摔出去,重重磕在一旁的山石之上。 “神官的灵力,来自于信徒的供奉。这个道理不必我来告诉您。”栖洲沉声道,“连我这等微末的小辈都难以招架,安大人,你往日在上仙界养尊处优,随意轻贱他人,可曾想过自己还有这么一天?” 没等安盱回答,栖洲便欺身上前,将已经跌坐在地的神官拽了起来,狠狠砸在一旁的山石上:“我要你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你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对他做了什么,对我又做了什么!” -- 第316页 安盱吃痛,却一言不发。谷底的风声渐渐弱了,阳光撕破黑云,而紧靠着石壁的他,却只能感觉到背后透骨的凉意。沉默许久,他终于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嘶哑,却透着几分穷途末路的疯狂,他缓缓抬头,看向眼睛泛红的栖洲,笑道:“我需要做什么吗?以我安家当年的声势,多少人求着告着巴结着,我说一声要我安家后辈一马当先,就有多少人抢着为我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你真以为我需要做什么吗?”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以安家的声势,只要他安盱打个招呼,甚至连招呼都不必,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会有大把巴结者蜂拥而至,恨不能伏低做小,只求能得他青眼。当年的巡按司是这样,保不齐还有更多的人,也是这样。 恍惚间,栖洲好像回到几百年前,那时他看着汹涌的银天池水,听着辞年与安文显争辩,不过几句话,却终于还是落的不痛快。那时,一个围观劝阻的准神官拉住辞年,只简简单单的叹息一句——“神终究也是人变的。” 人的天资,人的能力,连修仙化形,都要化作人的模样。 他们所羡慕的一切,人生来就有,他们修仙问道,也是在铆足了劲头去适应人的规则。可几百年来,除了逆着天命救过一次师父,他和辞年,哪里谈不上安分守己,又有哪里有悖于世间情理呢?人要与你讲理,你便必须讲理;你要与人论道,他便说这是天命。 天命啊……栖洲忽然笑出了声。他捡起安盱的剑,将它甩到了那人跟前。 安盱拄着剑,缓缓站了起来,他怒极反笑,道:“你当我今日下来是做什么的?你以为回了上仙界后,会有你好果子吃么?你别忘了,我可是来捉拿你这逆臣的!这道让你回去领罚的旨,可是帝君亲自下的!” 栖洲听完,并无任何波动,反倒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道:“所以呢?” 他这个反应,倒是出乎安盱的意料,但安大人倒是沉着的很,他一抹额上的灰泥,笑道:“你若还想保住你上仙界的神官之位,便老老实实束手就擒,你殴打我安家晚辈在先,伤我在后……加之今日的阻挡天雷,种种罪责……” 栖洲也跟着笑了,又问了一句:“所以呢?” 安盱道:“你莫不是个痴呆?所以?所以你最好给我客气着点,我安家……” 栖洲冷道:“你安家若是还有过去的盛势,会让你在这长安城郊的山林里,被我打成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么?没了信徒的神官,就没有法力的支持。你再如何虚张声势,也是无用。” 他忽然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安文显:“就算编了再多的谎言,欺上瞒下,戕害无辜,到最后你又能换来什么?你真当这天下苍生都蒙了眼睛,看不出哪座庙更灵光么?” 安盱果然再次暴怒起来,他吼道:“你给我住口!谁告诉你的安家势衰?我在这上仙界里,有多少拥趸,又有多高的地位,尔等鼠辈……尔等鼠辈!”他挣扎着起身,忍着淌血的伤口,再次冲栖洲扑来,而这一次,拦着他的不是栖洲,而是一直守在旁边的安文显。 他拦,并不是站在身后,也不是立于身旁,而是一个闪身,挡在了安盱和栖洲的中间。 安盱一愣,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安文显道:“前辈,已经够了,安家不该用这种法子东山再起!” 安盱怒道:“什么东山再起!安家何时需要东山再起了?!你从哪听来的胡话,别人说也就罢了,连你也跟着来?!我安家到底造了什么孽,会培养出你这等不中用的后生!” “我早就知道了!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说给我听!”安文显再也没了平日里对前辈毕恭毕敬的模样,他皱着眉,凄然道,“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安家许多前辈都费尽心力换得飞升,却还一定要我这个身在储仙台的晚辈夺得第一。这个第一,既不意味着飞升的次序,也不意味地位的高低,为何一定要对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一定要我这个……要我这个天资不足的,不成器的晚辈,来争夺这第一的名额……” 他从未承认过自己的天资低人一等。可如今,即便磕磕巴巴,这话也还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了。承认自己技不如人,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 “当我到了上仙界,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的你们,那么迫切的需要我来得到这个第一。”安文显继续道,“安家的颓势,并非从今日才开始。我还在凤麟阁时,帮前辈们处理杂事,前辈们很是照顾我,将手头所有的信徒祈愿都交给了我,可我每日花在处理祈愿上的时间,都比不上栖洲的一半!” “这难道是我天赋异禀吗?明明是因为轮到我手上的祈愿,也只有人家的一半!在那时,安家就已经需要一个天才,而偏偏正好是我赶上了这个‘天才’的身份,我必须要更加努力,我必须拿着这个第一,以一骑绝尘的姿态拔得头筹,证明给所有人看,我安家并不是衰落,我安家还值得这么多的信徒!” “你在胡说什么!”安盱难以置信,“这么多年,安家给你的照顾,给你的便利……” 安文显打断道:“正是因为这所谓的便利!安家出了多少尸位素餐之人!他们享受着信徒的供奉,却丝毫不为苍生,你们一直告诉我的,这天理不可逆,天命不可违,所以人间洪水泛滥,那也是他们的命数,旱灾蝗灾绵延千里,那也是他们自己的过失,与神有什么相干……” -- 第317页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天下苍生已不在安家人的心里了?” “天下苍生?”他这话像是一根刺,忽然将安盱扎得暴跳如雷,那年长者气得浑身发颤,他看向栖洲,又看了看一旁的云鸿和云鹄,忽然喝道:“是谁!是你们中的谁教他的这些东西!我安家的后生,今天居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蠢话来!实在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他本就受了伤,又被栖洲从云端砸了下来,竟这一气,竟是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你给我让开!等我捉了这个逆臣回去,再来收拾你个不成器的东西!” “前辈!”安文显比他更倔。这人本就身形高挑,飞升得早,年纪轻些,虽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受了重伤的安盱在他面前可一点便宜也讨不到。他攥住安盱的手,将那即将出鞘的剑拍了回去。安盱简直要气疯了,他顾不得在外人面前要保留的颜面,对着安文显就是一顿呵斥。 安文显却一反常态,再也没了往日里顺从的模样。他将下界是带着的绳索一展,利索地将眼前的人套住,捆了个严严实实。安盱愣怔片刻,带他反应过来,才发觉安文显绑的不是栖洲,而是他。 “你……”这回,安盱是真的气血上涌,结结实实吐出一口血来,“你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从前……总没日没夜的想着,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做的永远不能让前辈们满意,为什么从我飞升开始,前辈们就没有给过我一天好脸。是不是我真的这么差劲,我真的给安家丢了脸,我作为晚辈,是不是真的”安文显的声音发颤,他抓住绳结,用力一拉,将安盱扎得更紧,“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做错的根本不是我……” “而是你们!”安文显声音都高了几分,他一向不是个自由散漫的人,这么些年,他一直都恪守长幼之序,即便被骂了多久“不成器”,他也从未对长辈们心存半分怨怼,而此刻,他的声音格外洪亮,也格外悲凉,“是你们枉顾了安家立身为人的家训,是你们把安家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安盱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可知道你这次下来的任务是什么?那个逆臣就站在你的身后!你不去抓他,反而把我绑起来?安文显……安文显!你到底是谁家的人!” “我会带他一起回去的。”安文显道,“我要带他,还有辞年,还有这一大堆人,一起到上仙界,把当年储仙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问清楚!” “你到底还要问什么?”安盱满脸的汗与血,他根本想不明白,自己一向看重的后辈,这个能扛起安家命途发展的接班人,到底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没有安家的依托,你以为你是靠什么拔得头筹,又是靠什么飞升上仙!你占的天时地利人和,有哪一样不是安家给你的!你如今翅膀硬了,敢转过头来与我叫板了?你真以为自己这一身本事,还能反了天了?!” “不该我的,我不会拿着。”安文显红了眼睛,“我身为后人,安家欠下的,就是我欠下的。安家该还的,就是我该还的。” “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你要还什么?”安盱忽然察觉到什么,他使劲挣扎起来,即便伤口已经再次裂开,他也顾不得了,“文显……安文显!你听明白了,你身上扛着的是安家的未来,你不要轻易把自己手里的东西交出去!这些……这些都是前辈们辛辛苦苦为你积攒下来的,该是你的!” “他不该是我的!”安文显暴喝道,“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安家能走到今天,是靠什么立身的!为什么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他已经不愿再听下去了。这几百年的岁月,其实谈不上开心与否。他只是尽着一个神官的本分,按着一直恪守的准则,却发现自己早已是大家族里格格不入的那个。大家盼着他能担起大任,却对他的行事做派极其不满,他迷茫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终于想明白了。 安文显转过身,看向栖洲,道:“跟我走一趟吧,安家欠你们的公道,我来还。” 栖洲看着他,沉默许久,却突然笑了笑,道:“我不走了。” “什么?” 栖洲道:“我不走了。” 安文显一愣,连准备好的话都不会说了:“什么叫不走了……你得跟我回去,还有辞年,你们得一起回去……他不是要飞升吗,让他回到上仙界去,这样你们就可以……” 栖洲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释然一般,露出了笑来:“安公子。这上仙界这么大,真的是你前辈一人可以只手遮天的地方吗?安家……真有这么厉害吗?” 安文显语塞,不知该如何应答,可他想了想,又道:“可……你终究是违抗天规,无论如何,得回去接受惩罚,但我保证罚得不会太重,等这事了了,辞年的伤……总之……” 栖洲却再次摇摇头:“不了……” 他思忖片刻,又把这话说了一次,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不了。” 他从怀里摸出贴身佩戴的腰牌,白玉质地,出手温润,上面用极为精细的刀工雕着他的名字,横平竖直,一笔一划,如他一直挺拔昂扬的样子。他捧着那玉牌,看了又看,忽然将它递给了安文显,道:“带回去吧。” 安文显接过玉牌,一时慌乱,道:“什么意思……你……” 栖洲坦然:“告诉帝君,我自认无错,所以不会回去接受任何惩罚。但我自知早已与上仙界格格不入,从今日起,这上仙界,就没有栖洲这号人了。这天地间……” -- 第318页 他笑笑:“自然也不会有栖洲这号神了。” “可……可……”安文显捧着玉牌,竟不知该怎么劝他。 “我在人间,见过了那么多人,看过了那么多事。我见过小人的谄媚和愚蠢,也见过君王的制衡与杀伐……”栖洲转过身,走向一旁。秦歌与傅独仍守在那,他们看向他,竟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睛。 栖洲站在石台旁,神色忽然温柔。秦歌虽然从不守时,但他的本事绝不会骗人。栖洲笑道:“准备好了么?” 秦歌点点头,轻叹一声:“好了。” 栖洲转过身,冲安文显挥挥手:“走吧,带着你的前辈回去吧,安公子。” 安文显仍不死心:“可你还有那么多信徒……他们都盼着你……” “储仙台也还会有新的神官。”栖洲道,“这天地间,从不缺谁,也从不赖着谁。快走吧,走吧……别耽误我救人。让他在冷石头上睡久了,他醒来可是要骂人的。安公子,你不也被他骂过吗,他可是很凶的,你忘了?” 安文显见再也劝不动,便只能将玉牌收入怀中,冲着栖洲一颔首:“可当年的事……你若不来,还是少了人证……” 栖洲闻言,只微微偏头,看向了云鸿:“无妨,自会有人出来指正。” “自会有人……”安文显不解,“什么意思?” “为了道义,为了赎罪,或者,是墙倒众人推。”栖洲道,“证人不会少的,安公子,回去吧……” 阳光终于穿透清晨的薄雾和浓云,照在了长安城郊的山崖底,枯黄的秋草历经浩劫,幸存的几株,还在草根处带着几分油绿。栖洲没有回头看安文显和云鸿兄弟俩如何踏云而去。他只轻轻回到了石台上,将已经等他许久的人抱在怀里,如每个宁静的深夜里他们相拥而眠一般温和。 “是不是会很疼?”栖洲问。 秦歌不撒谎,他点点头:“会很疼,你要不要……” 栖洲摇头:“我是说他。” 秦歌也点了点头:“也会……毕竟粘连着血肉,这一趟,怕是要脱一层皮。” 栖洲了然:“开始吧。” 秦歌和傅独对视一眼,手里输送的灵力忽然涨起,融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界。这结界里光华缭绕,这些光如同绸带,一层层,一缕缕,将石台上的二人慢慢包裹起来,他们的轮廓渐渐融入光里,再也看不真切。 “不怕,有我陪着你一起疼。”栖洲攥紧了辞年的手,将他的小狐狸用力抱入怀中,“我答应你的,从不食言。熬过去,等你醒了,我们就去江南,买最贵的胭脂和簪子,吃最甜的糕饼……” 然后将那漫山遍野的桃花折下,簪在鬓角和发梢。 然后去买那最红最红的绸缎,最亮最亮的蜡烛,照彻长夜—— 举案齐眉。 第一百六十八章 江南春花好月圆时 三月,春和景明。 杨柳染了新绿,时有黄莺啼鸣。小镇的书院里传来阵阵朗读声,随着日头渐渐高了,几声梆子响过,那读书的孩子们一哄而散,纷纷背着布包跑出门去,哄笑着往田间地头跑去。 “先生,你方才说的我还是不明白……”一个穿着布衫的孩子举着书,小心翼翼地靠近比他高出许多的先生。连询问都怯怯的,唯恐遭了先生的责罚。 “哪里不会?”先生的语气却格外温柔,他蹲下来,接过书本,认真看了孩子的提问,耐心道,“这里确实有些难懂,等你长大些再看,就会有不一样的体会了,我再给你说一遍……” 他讲得认真,孩子听得认真,这孩子也确实是个有灵性的,只再说了一遍,他就听明白了,原本苦恼的小脸上立刻荡开笑容:“谢谢先生,我明白了!” 先生冲他招招手:“去吧,回家吃饭去吧。” “好!”孩子把书放进包里,迈着腿往门边跑,可还没跑出去,他又转过头来,喊了一声:“先生!” “怎么了?” 那孩子笑道:“先生你……跟我们上一个先生不一样,他凶极了……你……你不骂人,也不打手心!” 那人笑道:“回去吧,快回去吃饭,记得把功课做了。” 孩子“嗯”了一声,笑得像朵盛开的花儿,他匆匆跑出门去,追着前面的小伙伴,要与他们一同到河边放风筝去。 随着最后一个孩子离开书院,先生也收拾了东西,沿着河街缓缓往回走。 江南的春天到了。垂柳嫩绿,杨絮纷飞,沿街的店铺上了应季的春装,糕饼铺里多了些时兴的桃花糕,他快走过石桥时,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叫喊,那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春雨打过青瓦。 她喊着:“贺先生!等等我!” 许是姑娘喊得太大声,这沿街的小贩们全都随着先生一同扭过头看向她,倒让这小姑娘羞赧几分,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贺先生,今日是花朝节,孩子们下午得去踏青,不会回来上课了,您方才走得匆忙,院长没追上您,这才叫我赶来的!” 一旁的买伞的老者听了,打趣道:“小竹姑娘跑得这么急,就只是为了报个信?恐怕是觉得人新来的先生俊俏,想过来约着人家一同踏青去吧……” “阿牛伯!你胡说什么呢!”姑娘脸更红了,可她却更怕先生不高兴,忙道,“贺先生,你别听阿牛伯胡说,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 第319页 “小竹姑娘?”贺先生闻言,有些诧异,“姑娘姓竹?” 小姑娘摆摆手:“不是的,我不姓竹……我姓林,大家都叫我采青。” 贺先生好奇起来:“那阿伯为何要叫你小竹姑娘呢?” 采青不好意思道:“他们都说……我长得像奶奶,我奶奶姓竹。” “何止是长得像啊……”阿牛伯头发花白,他捋了捋胡子,笑道,“你那风风火火的行事作风,跟你奶奶当年一模一样!那可不得叫你一声小竹姑娘啊?唉,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再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她!她是竹姑娘,你可不是小竹姑娘么!” 贺先生又问:“那这位竹姑娘,是哪里人士?” “我奶奶来自蜀中,我小时候,听她讲过好多好多故事!她说自己来自一个漫山竹林的地方,那里冬暖夏凉,有山泉从山中流出,夏天泡进去,别提有多凉快了!”采青一提到奶奶,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听爹说,奶奶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从家里出来了,她到了这里,进了书院,成了这镇上第一个女先生!” “那你奶奶她现在……” “她这几日不在呢。”采青笑道,“她说隔壁镇子的桃花开了,她要去赏花了,指不定看完了桃花,还有看梨花,梨花看够了,还有油菜花,萝卜花……总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牛伯道:“你也不劝劝你奶奶,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到处乱跑……” 采青却不服:“书院都有我和我爹打理了,奶奶想去哪就去哪,你这是羡慕我奶奶能出去玩,还不带你去吧!” 阿牛伯从摊位上拿起个小荷包,老顽童似的冲采青扔了过去:“你个小丫头!天天就知道气我这老头子……” 贺先生看他们笑,也跟着笑笑,道:“好,我知道了,等你奶奶回来了,我再去拜访她老人家。” 江南的山色与湖光,都在融融春意里化作了午后和煦的暖阳。贺先生走得又稳又快,前脚刚告别了镇上的人,后脚便到了城郊的山边。这里也有竹,只是并不那么葱郁,只能占了小半山,比不得蜀中的漫山遍野。 他提着一盒桃花酥,带着一只白玉钗,刚踏上回山的第一块青石路。 “栖洲!”熟悉的呼喊自前方传来,他抬起头,正对上那高大健硕的身影。秦歌站得比他高些,手里提着好些东西,见他抬了头,便急匆匆往下走了几步:“我就知道你这时候得回来!” “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栖洲无奈道,“怎么吃得完?” “这怎么吃不完了……”秦歌举起手里被倒挂着的鸡,那小东西还精神得很,扑棱了两下翅膀,发出咕咕的声响,“你不是有个院子吗,养着呗,养大了照样可以吃!” “那这个呢?” 秦歌看了看,道:“嗨,这个也是好东西,安神的,能睡得好些!” 栖洲道:“我现在看起来睡得不好么?” 秦歌道:“当然不是你……我上次来,你不说他还是偶尔会梦魇么,这不给他带了点东西……” 栖洲引着他,轻车熟路地绕回了院内,一踏入院子,他便举起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秦歌很是知趣,也赶忙压低了声音,将手里的几只鸡赶到后院去,又轻手轻脚地绕了回来:“他这些日子怎么样?” “好些了。”栖洲收拾了院里的柴禾,空出手来给秦歌沏茶,“你倒是很久没来了。” 秦歌道:“这不……终归是有些事要忙一阵。有些事你不方便出面了,我总得替你善后……” “走了?” “嗯。”秦歌点点头,“到这岁数了……” “我知道。”栖洲笑笑,端着杯子的手微微停顿,终于还是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他此生的愿望,不过是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钦天监本该是个适合他的闲职……要是没有我这个徒弟,他恐怕会更加顺遂。” “也别这么说……”秦歌道,“他好歹九十多了,先帝……都没能熬到这个年纪呢。要不是你在钦天监的那十年替他打下根基,他未必能有如此顺遂的晚年。” “也好啊。下一世,没准会在哪遇到呢。”栖洲叹道,“我过去总想着帮他完成心愿,他曾经修道,是为了成仙,到现在看来,这成仙与否,倒已经不再重要了。” 秦歌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啊……说到这个。安家……被安文显清洗了一遍。” “猜到了。”栖洲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 “过去的桩桩件件千丝万缕,一时半会扯不清楚,但经此一事,安家的根基已经歪了,应该说……是早就歪了。”秦歌道,“如今撤了几个,罚了几个,贬了几个……上仙界多了许多缺口,你……” “怎么,还有我的事?”栖洲觉得诧异,“不是早让安文显把玉牌带回去了么。” “帝君他……倒是有替你留着个空的意思。”秦歌低声道,“唉,我一个粗人,也不太懂这些,就像我在长安,也不懂那大孟的皇上,张口闭口的制衡……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懂便不必懂了。”栖洲坦然道,“若有机会,替我告诉帝君,栖洲的任务完成了,往后不必再回去了,哦对了,跟云鸿说一声,把我的名字划了,往后别有事没事给我降一道雷下来逼我飞升,我少了块丹元,没那个本事了。” -- 第320页 一提到云鸿,秦歌的脸色便不太对了,他小心翼翼道:“云鸿他已经不在掌信司了。” “不在了?” “不在了。”秦歌道,“他如今……在巡按司。” 巡按司。当初那个诸巡,就是从巡按司摸着破绽,不停地巴结安盱。这么说来,那人也被撤了。 “还不止,近几年,随着安家一个接一个的倒了,又多有空缺,他似乎因为遭了安盱胁迫,又检举有功,所以……还得往上走。” “走哪去?”栖洲好奇,“走到安盱那位置上去?” “还有你那位置,如今是……云鹄的了。”秦歌道,“是云鸿提议的。” 这是江南的春天。午后的阳光并不炽烈,两人坐在竹喧里,忽然都沉默不语。栖洲觉得山间的风有点大,吹得他身上发冷,便顺手披了件衣服,笑叹一声:“他也等了很久了。” 关于上仙界的其他东西,两人就谈到这里,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及。 “辞年怎么样,还在睡着么?”秦歌打破了沉默。 “睡着呢,比起之前已经好多了。”提到辞年,栖洲的神色难免温柔几分。 “好多了就好……”秦歌感慨,“当初那么凶险,好在他挺过来了。只是他这样,往后恐怕再也不能成仙了……” “不能就不能吧。”栖洲从怀里摸出一包炒过的松子,开始一粒一粒地剥开,语气倒是轻快,“那地方不适合他,也不会适合我的。随他去些喜欢的地方,吃点喜欢的东西,有什么不好的?” “你能看开就好啊。”秦歌笑道,“我一直怕你耿耿于怀……” “你要是忙完了,记得早点回去。”栖洲道,“别误了回去的时辰,我可不留你吃饭啊。” 秦歌“啧”了一声,嘟囔着看看天色,这便起身要走了。 栖洲却忽然一笑:“开玩笑呢,你要真走不了,这顿饭还是得请的。毕竟……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是该谢谢你。” 秦歌道:“行了行了,兄弟俩这么多年了,别跟我客气,我也确实该回去了,等有机会了,我再下来看你!” “好,咱们回见。”栖洲再抬头时,秦歌已经没了影子,这人说风就是雨的脾性还真是一点没变过。 他腹中的丹元缺了一小块,并不影响灵力运作,这是万幸。另一块补了辞年的空缺,他也缺了一小块,但这么多年,他也一直缺过来了,所幸死里逃生,也是万幸。 栖洲按着约定把辞年带到了江南,他们在城郊的山间搭了个小院子,与在竹溪村时一模一样。院旁有竹林,有野花,栖洲把一切都规划得很好—— 春天他要带着辞年去赏花挖竹笋,看着小狐狸钻进溪流里抓鱼。夏天就坐在院子里看星星,要是打雷下雨,两人就躲进屋子里,吃着点心,他给辞年讲故事念书。秋天了,就把落叶扫到一起,点燃篝火,给辞年烤山里的野鸡,煨挖出的芋头。冬天到了,就又能带着辞年到镇上过年了,镇上热闹,有鞭炮,给他卖身红衣服,穿得暖和又喜庆…… 只要辞年醒来,他就这么按着安排做,他都已经想好了。 可辞年睡了很久。他重伤的身体太过虚弱,已经不能支撑他做回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狐狸了。 但栖洲可以等。 上仙界与人间,竹溪村与长安,他都这么等过来了。他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屋外的雪落了又化,炉子里的汤热了又热,栖洲忘了自己在这等过多少个春秋冬夏,也许在这时光荏苒里,他已经等过了许多凡俗之人的一生。 他将竹舍打扫了很多遍,给辞年编了许多个斗笠和剑穗,镇上的簪子被他买了个遍,他就开始自己做,竹的或是玉的,细细雕琢,慢慢打磨,他就坐在床边,不知疲倦的等候着。 直到那一日,窗外的桃花忽的开了,他心里一动,出门去折。当他带着一枝春意回到屋里,他的小狐狸,也终于睁开了紧闭多日的眼睛。 他忘了自己还折着一枝桃花,忙赶到他跟前,半跪在床边。他有好多话要说,可到了这时,他看着那双柔柔的眼睛,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怕这场伤痛又让辞年忘了自己,他怕小狐狸一觉醒来,又要面临一个陌生的屋子,重新认识一个陌生的人。 辞年看着他手里的桃花,缓缓伸出手,想把它够到手中,可他大病初愈,力气实在有限,努力了许久也没有结果。最后,小狐狸只能认输,轻声唤道:“栖洲……” 这两个字,他已经等了太久。 栖洲的视野顿时模糊了。他笑得脸都皱了起来,即便眼角涌出热流,他也顾不得去擦,只将手里的桃花递了过去,又轻轻将身子伏下,贴在床榻上,甚至托起他苍白冰冷的手,把那株新折下的桃花攒在发冠上。 辞年笑着舒了口气,轻声道:“好……” 栖洲捧起他的手,柔声道:“累了就睡会,不要紧,我一直在这,只要你醒来,我就一定在这,别怕……” 他哄孩子似的,又将刚刚醒来不过半刻钟的辞年哄得睡去。小狐狸的伤需要静养,多睡会,更有利于他的恢复。从得到这个好消息后,秦歌便跑得更勤了,虽然总是见不到在屋里休息的辞年,但能从栖洲口中得知他越来越好了,秦歌也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好啊,他救的这一命,可算是成功了。 -- 第321页 天气一天天暖了,辞年的身体也慢慢好了起来。他从原来的只能醒转一会,到清醒时间越来越长,后来,他能坐直了,也能试着下床了,直到有天栖洲回到家,发现这小狐狸已经能爬上屋顶,去摘自己不小心放上去的风筝了。 辞年睡了很多年,也错过了人间许多事。他午后总得睡一阵,偶尔贪睡,栖洲也不会打扰他,就让他睡醒了追着自己跑,闹着要吃这个吃那个,而栖洲无论怎么转,最后都会给他弄到。亏了他的照顾,久病体弱瘦骨嶙峋的辞年胖了不少,脸也圆润了许多。 芒种一过,夏天就该到了。辞年坐在竹舍的栏杆上,编着手里的芦苇草,他最近从栖洲那学了个蛐蛐儿的编法,可惜这人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忘了,没办法,只能拆了编,编了拆,把苇草弄得断成几截。 他脑袋上的耳朵极为灵通,听见沙沙的脚步声,便知道栖洲回来了,手里的草梗也不要了,从栏杆往下一跳,踏着步子便跑出院门去迎接,与提着点心的栖洲抱了个满怀。 栖洲无奈:“裤子,穿上……这还没到夏天呢,你要是着凉了,我是不是还得给你找大夫去?药那么苦,我是不是还得哄你吃药?” 辞年却嘀咕道:“那……我穿裤子,还得给尾巴留个空档,多麻烦……” 他确实只穿着上半截衣裳,堪堪遮住了半截大腿,下半截光溜溜的不说,那背后还生出个白绒绒的大尾巴来。辞年偏过头,看了看身后的尾巴,苦恼道:“我还得修炼到什么时候啊……带着尾巴,我就不能去镇上玩了……” 栖洲忍俊不禁:“那得看你自己啊,今天练功了吗?” 辞年理直气壮:“没有。” 栖洲笑笑:“那你怎么把尾巴藏起来?要不别藏了?” 辞年“哼”了一声,转身跑回栏杆旁,踢着腿大喊:“我饿了我饿了,我要吃鸡腿!” 栖洲就猜到他有这一出,笑眯眯地走近,也随着坐到栏杆上,从食盒里取出一个纸包,这纸包刚拿出来便香气四溢,辞年眼睛一亮,立刻从里面拆出一只油汪汪的鸡腿来:“你怎么知道的!” 栖洲道:“你那点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么?” 辞年毫不客气,一口便咬掉了一大块,鲜嫩多汁的鸡肉填满了嘴,实在是至高无上的享受,他一连夸了几句好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唔……你上次说,在这见到竹姑娘了?” “是竹奶奶了。”栖洲笑道,“她很好,到江南来教书,这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她。” 辞年也跟着笑:“我就知道,竹姑娘是个有出息的。” “对了……”栖洲道,“我托秦歌去了趟长安,去看了看……阿满。” 辞年一听,耳朵都竖了起来:“阿满……还好吗?” “嗯。”栖洲点头,“秦歌告诉我,无名山的前山,已经看不出烧过的痕迹了。那里的树木重新生长,现在已经郁郁葱葱……而且,他看到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 “是阿满带着的,一个小姑娘。”栖洲道,“那小姑娘眉眼清秀,举手投足间,都很像馥瑾……阿满一直带着她,教她识字说话,陪她念诗,但他们就在天坑那带,没有再往长安走了。我问过秦歌,他说就在之前玉兰树的位置,不知何时又长出一棵玉兰树,不过那只是棵小树,没了当年的参天之势。” “也许是当初那场大火,并没有烧坏玉兰树的树根,这么多年,这颗充满灵性的树,又借着春回大地的契机,再一次复苏了。”栖洲说到这,再一次转身,替辞年轻轻束好有些散乱的头发,“就像你一样。” “那就好,那就好……”辞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最后一丝肉啃了个干净,他接过栖洲递来的帕子,将手和脸都擦了个干干净净。 山林间有风,微微拂过,如一双轻柔的手,辞年看着眼前的竹海喧嚣,忽然道:“你后悔吗?” “不后悔。” 辞年一愣,耳朵抖了抖:“我还没问后悔什么呢……” 栖洲却看向他:“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不后悔。” 等待是不悔,放弃也是不悔。 他歪过头,将额头与辞年相抵,柔声道:“现在的我,与几百年前并无区别,可我身边,却多了一个你。” “你说,我有什么好后悔?” 夏风柔和,吹动了栖洲鬓角的发丝,辞年瞥见他那掩在层层青丝下的翎羽,忽然动容。他拥住眼前的人,恨不能将血肉融为一体。 “和你一样。”辞年道,“我也从不后悔。”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