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位进球》 第1页 [现代情感] 《越位进球》作者:小格【完结】 内容简介: 蔚莱,三十未满的动物医生;周礼,而立已过的铁路信号工程师。三面之后,他们决定——结婚。 领证那天,他们是填登记表才知道彼此名字写法的陌生人。 于蔚莱和周礼,这场婚姻就是无视任何防守的越位进球,当判无效。 可世上总有奇迹的,不是吗? 这是一个先婚后爱的故事。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希望我们都能被爱情治愈。 第1章 不不不,我凶残的很 当蔚莱赶到咖啡馆的时候,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被最熟悉的人摆了一道。邹晓月以制服一只疯狗的力度攥住她的小臂,笑吟吟向对面两位男士介绍,“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蔚莱,一只,哦不,一个前途无量的兽医。” 穿黑白条纹长袖 T 恤,带圆框复古眼镜的男人起身,嘿嘿笑两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晓月的朋友杨林。”说罢勾过旁边男人的肩膀,“我大学同学,Sam。” 叫 Sam 的人着装更正式,衬衫熨烫地平整贴身,头发被质量极佳的发胶一缕缕固定在头顶,此时微笑着伸出手,“Hello 初次见面。你刚刚下班吗?” 口音有明显的粤语腔调。晓月在一旁补充,“香港同胞,金融才干。” 蔚莱扯出微笑,干巴巴回握一遭。坐下的同时甩给邹晓月一记白眼——早知道是这种赤裸裸的相亲场合,她宁愿留在医院帮实习生洗狗。 杨林站于过道处,双手撑住桌沿主人一般询问,“喜欢喝什么?我们这儿新品红柚茶还不错哦。” 晓月嬉笑解释,“他是老板,随便喝记他账。” 蔚莱答“好”,杨老板便抬步去往吧台。咖啡馆棚顶很高,墙壁用水泥装饰成做旧感,桌椅全部为深色木质打造,整体格调呈现一种复古而大气的工业风。吧台由红砖围起,木质板子搭起的背景墙直通屋顶,分层摆放着用于装饰的瓶瓶罐罐。有个穿米色卫衣的服务生与杨林耳语几句,朝这边望望开始动手调制。店里放着 Pink Floyd 的老歌,音量不大,选曲的人品味很好。 晓月轻车熟路引导着话题,年龄,星座,学历,职业,籍贯,当然最重要的是情感状态——单身。说话间,米色卫衣服务生端着茶壶水杯过来,Sam 似与他相识,热络地招呼同坐,对方放下东西朝吧台挑挑眉,“你这事儿还是等杨林吧。” 待他走远些 Sam 与两位女士说明,“我们念书时都一起踢球的。” 晓月及时抓住卖点,大力推销,“会踢球好啊,说明身体健康思维敏捷。” 蔚莱撇她一眼,这小妮子怎么没干社区工作,热心邹大姐,居委会一枝花。 背景音乐换成钢琴曲,杨林重新坐过来,朝吧台指指,“周礼没眼力见,这场合怎么也得来点抒情的啊。”他很快进入角色,自来熟似的同蔚莱说话,“你在动物医院平时都做什么哦?” 邹晓月将一种到你专场,赶紧发挥的诚挚眼光投向自己的朋友,蔚莱耸耸肩,“给动物治病呗,和人一样。” 似乎嫌她的回答不够高大上,晓月争抢着补答,“莱莱是她们医院最年轻的手术医生,可以独当一面那种,水平超棒。” 杨林立马附和,“嗯嗯,喜欢小动物的人,一般都特善良。” 蔚莱在心里否定,不不不,我凶残的很,摘过的睾丸比您老身上的条纹都多。 她实在毫无感觉,不用说心动,连最基本的兴趣都没有。对于相亲对象 Sam,他太像平日来医院的那些患者主人,礼貌、客气、有需求,她找不出对方的任何一点不同之处。 热茶下肚,小腹忽而阵痛。蔚莱心叫不好,快步跑向卫生间。怕什么来什么,迟到两周的例假,来了。 她经期向来很准,大概最近加班过多导致失调。独身一人又无怀孕担心,一来二去就把这茬忘了。 偏偏在这时。 手机没带在身上,白色牛仔裤沾染一片鲜红。她叹一口气,只得干巴巴坐在马桶上,敏锐地听着周遭动静。 卫生间里间有一男一女两室,外间共用同一洗手池。很快她听到外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水流声响起,蔚莱赶忙从里侧敲门,“有人吗?” 水流声截断,一个男声回答,“怎么?” 顾不得其他,蔚莱恳切拜托,“能不能麻烦您叫我朋友过来一下?进门靠窗那桌,她穿粉色毛衣。” “好。”对方答一句,没等蔚莱说谢关门声传来。 洗手间重归安静,蔚莱却愈发焦躁。裤子被染成这样,刚才跑进来有没有人看到?若被初次见面的杨林和相亲对象发现,她可真是无颜见人了。 开门声再次传来,说话的却仍是刚才的人,“你朋友有事走了,马上回来。”对方停顿一瞬,“不然我叫杨林……” “不。”蔚莱当下否认,这状况实在尴尬。可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话,尝试叫出名字,“周礼?” 从被求助到再次进来,周礼完全是丈二和尚。他当然知道里面的人是老同学 Sam 的相亲对象,可就算没看对眼也不至于死守厕所逃避吧?刚刚出去时晓月不在,他想过叫杨林来处理,可碍于 Sam 在场终归是没说出口。等于变相告知人家姑娘没看上你要跑,这话没法说。 -- 第2页 “是。”周礼双手抱胸,盯着紧闭的那扇门等下文。 眼下这情况,陌生人好过认识的人。一不做二不休,蔚莱和盘托出,“我那什么来了,你店里有卫生巾吗?” “诶?”周礼当场石化。那什么?卫生巾?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有吗?”蔚莱急得恨不得打开门与他对峙。 “没……没有。”店里就没招过女服务生,她说的词汇在这里和宇宙化石无异。周礼挠挠额头,“不然我出去买?” “算了。”一来一回得猴年马月,老在厕所坐着也不是办法。蔚莱卷起厚厚一叠卫生纸垫在身下,“我裤子……能不能先找个东西给我挡一下?” 到这里周礼已猜出大概,想都没想脱了卫衣隔着门从上面扔进去,“我先出去。” 带有体温的布料不偏不倚落到蔚莱脑袋上,眼前一片黑,洗衣液混合咖啡香的味道冲击着嗅觉。她穿好裤子将衣服围在腰间,归整完毕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 对半身镜照了照,卫衣很大,遮挡的严严实实。意外地,这身装扮还不赖。 经过吧台时,周礼穿件白 T 正在洗手。蔚莱靠近些说“谢谢”,他抬头轻扫一眼,点点头算答复。蔚莱很想问句你冷不冷,又觉得这是废话,就算冷她也不能再把衣服扔回去吧。于是未做停留,加快步伐走过。 杨林正在和 Sam 聊这间店面,话题间提到周礼。蔚莱在一旁听着总结出几个信息:他并非服务生,做铁路信号工作,目前被外派到肯尼亚。这个月回国培训顺带休假,今天过来纯属帮忙。 Sam 惊叹,“他怎么跑那么远?” 杨林扯扯嘴角,“你们不熟嘛,熟了你就知道他为什么跑那么远了。” 天色渐晚,晓月急匆匆赶回。刚到便朝蔚莱歪歪头,“走呀,去看电影?” “好啊。”蔚莱迅速提包起身,明明这才是约她出来的理由,总算良心尚在。 谁知对面两位也一同起身,完全不意外的模样。所以,这个坑挖的比想得还要大。 邹晓月抢先挽起杨林的胳膊大步开路,蔚莱眉头扭到一起,这什么操作?晓月前一天还在抱怨男朋友赵睿不给她打电话,是异地恋分手告终还是好朋友红杏出墙? 杨林开车,晓月抢先一步坐上副驾驶,Sam 颇为绅士地打开车门示意蔚莱先上。他提起香港动物医生的就业情况,不知是无意闲聊还是有意试探,蔚莱不愿多费口舌,当下表明态度,“我现在工作就挺好。” 于相亲对象,她在说不切实际就此打住;于前面两位奋力撮合的人,她想告诉他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晓月不甘放弃,出来打圆场,“人往高处走,你有点追求。” Sam 是聪明人,未点破未追问,趁机转移话题。 蔚莱暗松一口气。 第2章 这是新的,你凑合穿 工作日晚上,电影院人并不多。排队买饮品的空档,身后传来声音,“蔚莱,莱莱!” 四人同时回头,一对伉俪手拉手过来。蔚莱有些许的不自在,还是扬起手挥了挥,“一帆,小默。真巧啊。” 世界好像总会不听使唤地变小,小到把不想见不能见的人都圈到一个空间里。 说话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昨儿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怎么没接啊。” “在手术,后来忘了。”蔚莱朝他们笑笑,“怎么啦?” “能记着什么。”黄一帆伸出手点点她的额头,“没救了你。” 蔚莱一激灵,本能地看向他身边的钱默。都是雌性生物,她能捕捉到对方笑容前一秒皱眉的微表情。 邹晓月及时过来揽过她的肩膀,“呦,黄先生黄太太也来啦。” “邹小姐也在呀。”黄一帆学着她的语气打招呼,随即注意到身后的两位男士,“一起来的?” “许你们新婚燕尔,不许我们四人约会?”晓月与他斗嘴。 “四人约会?”钱默笑笑,“莱莱加油啊。” 黄一帆凑到蔚莱耳边,“这俩哪个是你的?真够意思,现在都不跟我报备了。” 蔚莱后退半步,“得了得了,先进去。” “明天给我打电话。”黄一帆啧啧两声重新拉起钱默的手,后退着进场。 他们走后,杨林开口问道,“蔚莱你朋友呀?” 邹晓月瞪她一眼,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嗯,朋友,十几年的朋友。人都结婚了,醒醒吧朋友。你打算受他一辈子命令式么。” 蔚莱说不出一个字。 眼花缭乱的特效,铿锵有力的台词,荧光闪烁的巨幕,蔚莱却毫无知觉。她脑海里不断冒出钱默细微的表情,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有质疑,有不满,有嫌弃,甚至有愤怒。 从两年前黄一帆把钱默带到她面前就存在的表情。 再到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表情背后是怎样的情绪。 懂得这些之后,她开始检讨自己,开始对每一个词汇和动作敏感,甚至有意无意地询问晓月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问了很多次,她的好朋友有一天终于告诉她,你错的太多太多以至于都没办法修正了啊。 那是在三个月前黄一帆和钱默的婚礼上,这个答案出现的太迟了。 那天,蔚莱一直在笑。她站在黄一帆多年朋友的立场上,早早过去布置现场,告诉他别紧张好好发言,得体地替新人招呼来宾,接受新郎“莱莱啊多亏你在”的赞赏,她笑的真诚,笑的开怀,她笑到以为自己真的毫不心痛。可晚上刚刚打开家门,眼泪就再也止不住。 -- 第3页 仿佛攒了很多很多年的眼泪商量好时间一起到来,她哭到没有知觉。 又能怎么样呢?时光可不会为谁倒流。 在这三个月里,她愈发刻意疏远着这对夫妇,可即便寥寥无几的几次见面, 每次都让她感觉低到尘埃,抬不起头。 大概,因为她一直单身,这太像她在等着那个人。钱默的某种敌意,并不难理解。 又或者,在心里某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角落,她确实这么想。 电影散场后,蔚莱独自回家。她与父母同住,往好了说是未出嫁的福利,往坏了想是无能为力的枷锁。小区是一片老住宅,自去年被划到房改区就再也没有人去理会年久失修的路灯,大家都在等着上头命令一声此地样貌大改。她未开照明,踏着月光走向小径深处。夜里很多新奇的点子总会浮出水面。只缘身在此山中,她想也许晓月没做错,自己确实需要一场相亲。生活里进来一个人,然后她会拉着这个人告诉他们,看,这才是我的真命天子哦。 到那时,所有的偏离就会得以纠正吧。 父母已经睡下,蔚莱直奔洗手间处理脏了的衣物。牛仔裤暂且不理,可米色卫衣被染红那一小块着实糟心。洗衣液洗洁精去污皂,工具悉数用上,痕迹就是消不掉。因为大力搓洗,那块布料褶皱成一团,耀武扬威地展示自己遭遇的迫害。蔚莱垂头丧气,完璧归赵算泡汤了。 她去翻领口处的标签,还好,不是奢侈品。怀抱希望去品牌官网将男装翻个遍,没有一模一样的款式。于情于理都要知会当事人一声,她从晓月处联系到杨林,又通过杨林要来周礼的电话,面对两个中间人一连串的问题,蔚莱找个“同学要去肯尼亚做动物研究问问那边情况”的理由搪塞过去,对这俩家伙实话实说今晚估摸会命丧审问台。 时间已晚,蔚莱决定发短信。第一条自我介绍,第二条说明情况加以致歉,第三条要对方账户。除了赔钱,她想不出更妥善的处理方法。周礼统统未回,直到蔚莱抱着手机睡过去,三条信息石沉大海。 隔天早晨仍无回复。直觉上对方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不然那时也不会直接脱了衣服扔进来,可到底全无了解,蔚莱对自己的第六感向来没信心。她尝试拨通号码,机械的女声回答,“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午休时又打去两次,情况照旧。 不在乎?真生气?还是觉得赔钱太轻浮? 蔚莱查好同品牌店铺位置,傍晚下班直接赶过去。既然给钱路数不通,补件差不多的总能彰显诚意了吧。她选中类似款式的灰色系卫衣,周礼肤色白净,大概能投其所好。买完折回咖啡馆,预备尽快解决完这桩糟心事。 她的到来让杨林颇为惊讶,听到要找周礼更是下巴掉到地上,“什么情况?Sam 在香港你都嫌远,周礼那大非洲更远啊。” 早就猜到他必然误会,蔚莱把装衣服的纸袋往吧台上一放,懒得多做解释,“他来了替我转交一下。” “不管。”杨林倒不拿她当外人,拒绝地颇为干脆,“再说那小子不一定过来,他过几天就回去了。” 忘了这茬,他是回国休假的,短暂停留而已。 杨林顺着自己的思路好心相告,“我本来是想把周礼介绍给你的,但他没相亲的意思……” 蔚莱白他一眼,“你们觉得我有相亲的意思?” “你必须得有啊,不然一棵树上……”杨林抿抿嘴,不敢往下说。他当然知道蔚莱的情况,晓月形容为“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单恋”。心里那个人很早就住了进来,住得太久以至于整颗心都不再属于自己,全变成他的。杨林没有这样的经历,可他理解蔚莱,对于不能说出来的情感他感同身受。 可如果有人能撬开缺口,即便那人是周礼……想到这里杨林拿出手机发去一个地址,“周礼家,你不然送一趟吧。” 也只能这样,毕竟亏欠他人更不好受。蔚莱拿起纸袋,道声谢谢开始叫车。 杨林发去微信名片,“你加他,到了打招呼。” “不用。你跟他说一声,半小时到。”蔚莱扬扬手,“走啦。” 周礼看到杨林发来的消息已是半小时后。他正陪母亲看电视,对着手机反应一会才意识到得赶紧下楼。回国期间他多半用肯尼亚号码以备紧急联系,国内电话卡通常三四天才会换上检查一次。所以对于蔚莱过去 24 小时的心理活动,他全然不知。 直到蔚莱走到面前规规矩矩递上纸袋,他仍是懵的。 就一件衣服,有必要大动干戈专程跑来? “你那件洗不干净。”蔚莱语气真挚,“这是新的,你凑合穿。”见他无反应又补一句,“不好意思。” “哦哦。”周礼接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两人面对面尴尬地站上几秒,蔚莱判断这事已经了结,后退一步,“那我就……” 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打破沉寂,“周礼,让朋友上来坐啊。” 两人同时抬头,背后建筑物三楼阳台窗户大开,有位妇人探出半个身子朝下张望。蔚莱正纳闷,对面的男人立马叫停,“妈,您别看了成吗?” 蔚莱不禁偷乐,果然天下父母一般催。 “不看不看。”妇人嘴上说着,身体却更诚实地往外伸。她越过儿子直接同蔚莱说话,“姑娘,上来坐会儿嘛。” -- 第4页 “不了阿姨。”蔚莱摆手,愈发觉得好笑。管你智商超群、叱咤职场还是年薪百万,在当妈的眼里你就是个找对象还得靠指导的废柴。 “那下次过来玩。”妇人一副指点江山的架势,“周礼,你送送人家。” “行,您快进去吧。”周礼见窗户关上,人影还在,颇为无奈地朝蔚莱扬扬下巴,“走吧,我送你一段。” 饭后时段小区颇为热闹,有人夜跑,有人遛狗,有人慢走消食。周礼低头走在外侧,他本就不擅长寻找话题,对第二次见面的姑娘更不知说些什么。母亲的举动太过突兀,他正琢磨要不要解释一句,身旁的人开口,“杨林和晓月好像很亲密啊。” 他瞬间理解她的意思,扯扯嘴角答句,“放心,杨林不会。” 蔚莱用去五秒去理解这几个字,联想到杨林的举止装扮幡然大悟,“啊,所以杨林是……” 周礼点点头。蔚莱脱口而出,“那你们?” 我们?周礼眼皮垂下看她,一字一句说明,“我不是。而且他不喜欢我这一型。” 蔚莱这才开始打量起“他这一型”。个子很高,肩宽腿长,比例好。样貌中上,但绝不是第一眼会让人记住的长相。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他身上有种自在的气质,顶着有些乱蓬蓬的头发,此时穿的衬衫也没刻意熨烫过,球鞋鞋带胡乱绑着塞在前面,倒有点儿类似杂志内页懒洋洋摆拍的日本艺人。尤其是刚才垂眼瞪她那一下,这让蔚莱想起昨天在医院里见过的一只哈士奇,生闷气而懒得理人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你有点儿像……”蔚莱顿住,她这有话直说的毛病改了二十八年还是一无所成。 “像什么?”周礼稍稍侧低过头。 像一个人?不对。像一只狗?不好。像一个物种?物种是什么鬼。蔚莱找不到词,只得摇摇头,“没什么。” 周礼也不再问。晚风拂过面颊,他第一次发觉春末的风竟如此舒适。 第3章 其实是谁都可以 蔚莱完全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周礼。 晓月在家里组狼人杀局,除去她表姐夫妇和周末过来团聚的异地男友赵睿,杨林雄赳赳气昂昂带来自己的左右护法,Sam 仍一团和气微笑,积极与众人认识;周礼显然是过来充数的,闷声坐好完全没有社交的念头。蔚莱莫名烦躁,要组局你早说啊,送衣服打车钱不就省了。 “等会儿。”晓月数着在场人头,“还差俩。” 敲门声响起,离门口最近的蔚莱趿拉着拖鞋去开,黄一帆大喊“Surprise”摇着她肩膀冲进来。钱默跟在后面,先朝蔚莱笑笑,继而大方地和一圈人打招呼,“不好意思啊,堵车。” 蔚莱有些许失神。今天她素颜朝天,穿得是平日当家居装的宽大运动服,别人都可以当空气,可黄一帆和他光鲜亮丽的女伴就在眼前,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不请自来。 不应该也不能去比。道理清清楚楚,可感受向来胡作非为。 怎么办?若知道怎么办何至于等到现在。 她可以不联系,不表现,严格恪守朋友距离。她潇洒地骗过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她只能不断告诉身体里那个不安分的灵魂:请你守着秘密到地老天荒吧。 晓月在围圈正中拍拍手,“感谢大家光临寒舍,今天没饭,玩完走人啊各位。” 大家一同笑起来,作为东道主的她再次拍手,“安静。天黑请闭眼。” 游戏开始。 法官发号指令,“狼人请睁眼。” 蔚莱睁开眼睛,首先对视的是坐在正对面的周礼。他歪歪嘴角示意收到,接着第三个狼同伙汇合,与周礼隔一人的赵睿。 赵睿做主刀,他选择的目标是晓月表姐。 狼人闭眼,预言家、女巫、猎人纷纷被点名。法官发布天亮信号,晓月表姐遗憾出局,她的“遗言”简单高效,理由充分,“你们听我的,肯定是赵睿,他套路就是杀熟。” 按规则顺时针发言,一轮过后,赵睿被全票投出。 第二轮狼人睁眼,周礼指指杨林,做了个“女巫”的口型,接着示意自刀。骗术得逞,天亮时法官宣布昨晚平安夜。 从这里开始,蔚莱发现周礼是隐藏高玩。他发言不长,但逻辑清晰思维缜密,总能轻描淡写抛出关键点引导风向。说来也巧,玩过四场,蔚莱和他当了整整四场狼同伙。只有他们睁眼的空间里,一个手势一个口型,蔚莱便知晓他的打法。到最后为好玩,蔚莱和他双双装预言家对跳,两人表面各不相让纷纷拉起阵营,夜里又互通信息紧锣密鼓排战术。默契让游戏充满乐趣,也让蔚莱暂时忘记之前的低落。 第五场开局杨林叫嚣,“不管了,先把周礼和蔚莱弄出去,他俩必有一狼。” 玩家们吃过亏,这次无论周礼怎么口吐莲花第一轮便被全票投出。蔚莱也没躲过,第二轮投票以压倒性优势出局。孤军奋战的狼人 Sam 一头雾水,怎么好端端就剩自己一匹? 无论是摸牌还是法官发牌,这一下午他们就没躲过狼窝兄妹的命运。 出局后蔚莱将周礼拽到一旁,游戏还在继续,她压低声音发问,“第一轮你怎么知道杨林是女巫?” 周礼没听清,俯下身将耳朵送过去。蔚莱用手挡住嘴巴,趴在他耳边重复,“我说开局你怎么知道杨林是女巫?” -- 第5页 她眨巴两下眼睛,真心求教的架势。 周礼暗笑,以同样的姿势贴近蔚莱,“开场没救人肯定是生手,这里边就他不会玩。” 蔚莱大彻大悟般点点头,接着踮起脚,单手抓住对方胳膊将他拉低些再次凑近耳朵,“我真想当把民。” 这下周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法官晓月甩过来一记威严眼神,他立刻扳起脸以示严肃,顺手按住蔚莱肩膀将踮脚的人压下去。 法官回归角色,他才满脸无奈朝身边的人做个口型,“我也是。” 看游戏是另一种乐趣。Sam 全程划水,大概因长相无害没有一人怀疑到他。蔚莱同周礼耳语,“这小伙介绍给我真耽误他了。” 周礼侧头看她一眼,表情带些玩味。他和 Sam 着实不算熟,以前一起踢过球,Sam 大二回香港就读,此后再无联系。对于这场相亲,他听杨林提过一些蔚莱的情况,平心而论,身边这姑娘样貌优等性格独立,谈不上耽误这么沉重的词。可周礼到底识不透她说这话的意思,好像只是随口感慨一通,又好像等他回答一句,这题比测试一段铁路信号难多了。 而蔚莱早忘了刚说的话。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黄一帆脸上,只有他闭着眼睛,谁都不会发现的这时,她才敢放肆地直视他。明明在心里说过无数次再见,却忍不住不断将下一次当成最后一次。她目光转向钱默,隐约在同样闭眼的两人脸上看出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夫妻相。对于自己偶然间的惊人发现,蔚莱涌起一股亢奋和低落交杂的矛盾情绪,天作之合,他们才是天作之合。 天色渐晚,晓月表姐提出散场,众人识趣地纷纷附和。异地恋过得是倒计时,分开的日子倒计时数见面,见到以后又要倒计时算离别,时间对这对伴侣永远奢侈。黄一帆临走之前拉住蔚莱,指着 Sam 的背影,“上次看电影那位?” 她点头又摇头,“不是他。” 钱默在玄关处催促,他乖乖走过去,留下一句“改天说”。 蔚莱趁机躲去洗手间,总会这样,不知不觉成为被警惕的对象,无声无息变成多余的存在。 “Sam,你送蔚莱回去吧?”晓月不放弃任何促成独处的机会。 Sam 抬手指指窗外,面露难色,“我酒店就在附近。”剩下的都是熟人,他也不遮掩,“蔚医生对我没有感觉,有缘无分咯。我明天回香港,你们有时间过来玩。” 杨林与晓月对视一眼,当即理解。他朝旁边一直未作声的周礼下令,“你送蔚莱回去。”不等当事人答复急急推 Sam 出门,“我和你一起走。” 只剩晓月在一旁干瞪眼,怎么攒局反而攒黄了? 周礼送蔚莱回家。她心里压着一座山,同行人又不说话,直到等了个很久的红灯,她才恍然意识到车停了,而身边还有一个人。蔚莱直接问道,“晓月说过我的事吗?” 对方点头,“有一些。” 所以,他当然知道刚才在场的黄一帆就是故事主人公。 蔚莱倒吸一口气。 车里没有音乐,显然他并不想取悦她。 持续的沉默行驶,周礼停下车,“到了。”又朝漆黑的小巷望望,打开车门,“我送你进去。” 蔚莱接受他的好意,脚踩在地上,人却轻飘飘留在某些断断续续的回忆里。她使劲甩甩头,借着周礼用手机打出的灯光,再次看向他的脸。 光太暗了,她看不清。 “本来要见到人是你,对吧?”蔚莱盯着自己移动的脚尖,暗声发问。 “对。”在杨林提议相亲时他确实动过念头,后来因为一句“这姑娘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摊上爱而不得的命”作罢。如果没有这些,周礼甚至决定不计后果当一次渣男,他会与她见面然后极力表现将对方骗到手,至于以后,无论何种惩罚他愿打愿挨。然而爱而不得是个多残忍的词,他没信心可以渣到于流血的心口再捅一刀。 蔚莱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想快点结婚,你有这个打算吗?” 脑袋是乱的,问题莫名其妙,提问对象也莫名其妙。也许是黑暗作祟,也许是第六感冥冥中告诉她可以这样去问身边的人。说不清,周礼身上好像带有物理定义中的“场”,描述起来晦涩难懂,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不同于他人的特质实打实存在。 光停止晃动,周礼停下来。许久之后他问,“有多快?” “越快越好。”蔚莱顿了顿,还是坦诚相告,“其实是谁都可以。” 对方是聪明人,他应该听的明白。 又一阵沉默,蔚莱已经踏着光迈开脚步。光却跟上来,周礼说,“如果你今晚不后悔的话,明天请一天假,我们去领证。” 蔚莱猛地转身,她仍看不清他的脸,却听到无比低沉却坚定的四个字, “我也一样。” 第4章 我,结婚了 结婚证是血一样的红色。不是娇滴滴的玫瑰红,不是滑溜溜的西瓜红,也不是圆滚滚的可口可乐红。那颜色让蔚莱首先想到血,摸上去甚至有血的热度。她和周礼笑得都很勉强,尽管摄影师说了好几次“两个人挨得再近一点”“笑得开心点”“头互相靠一点”,他或许以为这样的两个人正处在婚前冷战,而绝对想不到这样的一版照片,是两个陌生人所能完成的极限。 他们确实是陌生人啊,是填登记表才知道彼此名字写法的两个人。 -- 第6页 是冲动吗?是,也不是。 前一天晚上,蔚莱对这场婚姻只有一个想法:他与杨林相熟,杨林又和晓月关系好,所以至少不是坏人。 周礼收好证件,面色一如既往平静,“去吃饭吧。” 蔚莱有些许的愧疚,这愧疚是对于婚姻本身——这样一件神圣的事,她和他,他们似乎都太轻薄它了。 可她太知道,时光不会为谁而倒流。已经完成的事,后悔无用。 他们去了民政局旁边的兰州拉面馆,蔚莱问,“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他们一定会为这种行为付出代价,这是本就有的心理预期。 周礼舔舔嘴唇,“虽然你到现在都没问过,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些我的情况。” 蔚莱点头。从昨晚到今天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确实没有深究过面前的人为什么会答应。 “我妈是肺癌,晚期,我这次回来才知道。”周礼说下去,声音有些许哽咽,“这么多年,挺……对不起她的,父母一直催结婚,我也没往心里去。就算为了满足她的愿望吧,我希望她能看到。” 孝顺,或者说,是愚孝吧。 蔚莱克制住自己的想法。或许自己处在他的位置,也会这么做。 “再呆一周我就要回肯尼亚,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两家人见个面,至少让他们知道……”周礼停顿,继续,“是我们自己想结婚。” 他想说我们是因为爱结婚。可这番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说了,就等于照着镜子告诉里面的人,你是个彻彻底底的骗子。 蔚莱点点头,“是要这样。” 周礼第一次注视蔚莱。短短的头发,圆圆的脸,除去一双眼睛,五官都很小,绝不是乖巧甜美、善解人意的长相,可奇怪的是,即便他说半句话,她也能听得懂。 “还有就是,我还是希望办个婚礼,算给家人看吧。”周礼观察她的神情,“不过也看你的意愿。除了这些,我没有别的诉求。” “诉求。”蔚莱重复他的话,轻轻笑了笑。 周礼也笑,“跟客户说话说习惯了。” 蔚莱再次点点头,“办婚礼,我可以。我父母应该也希望。”她又想到三个月前的那场婚礼,心猛地疼了一下。 周礼朝她的方向推推刚端上来的面,“那就一件一件来。” 蔚莱点点头,拿起筷子。大体,他们的沟通没有任何障碍。万幸,对方还是个有打算有条理的人。 蔚莱回家按照对好的口供和父母摊牌:是晓月朋友,之前见过几次面,接触下来感觉都不错,头脑一热就把证领了。这套说辞并不严谨,但父母的落脚点自然在最后一句,免不了一顿“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说?胆子太大了!怎么也应该带回来见见”之类的痛骂和说教。蔚莱心里顶撞,平时催得紧,这回生米煮成熟饭倒不乐意了。嘴上却也不敢多说,只唯唯诺诺坐到一旁左耳进右耳出,含糊回答着关于结婚对象的提问。 末了母亲问,“有照片吗?我看看。” 蔚莱一惊,我都还记不清长什么样,哪里来照片。只得蒙混过关,“后天晚上不是一起吃饭么,到时候就见到了。” 母亲气不过,转身回房摔上门。蔚莱叹气,求助父亲,“再劝劝吧,反正都这样了。” “莱莱,没出什么事儿吧?”父亲盯住她的眼睛,满是关切。 比之母亲关心则乱的架势,父亲总是冷静而理智的一方。蔚莱早已习惯这种家庭角色的定位,却还是在这句话后深深陷入自责。她实实在在辜负了一些东西,是双亲对她一生幸福的期许,是希望她平安快乐的那份真情。她为了逃离,为了躲避,选择了一条甚至根本不会走到头的路,她辜负的是父母心。 蔚莱摇头,“爸,想太多。” 父亲叹气,“从小到大,你妈我俩从来没限制过你,也尊重你的选择。但是结婚登记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都应该说一声。你这一签字,一领证,那就是要和别人过生活了,是一辈子。” 蔚莱曾经想过一辈子,只是彼时她不知道“关系”的意义。她以为只要那个人在,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两个人就是一辈子。 她看了他太多年,以至于渐渐忘了别人,忘了在这社会上,世界里,人和人一定要有一种“关系”来界定彼此。子女,兄弟,夫妻,室友,同事。她忘了和他选定的关系是“朋友”,所以就只能是朋友。 父亲像儿时那般揉揉她的头,“女大留不住,也该嫁人了。爸总觉得你是小孩。” “爸……”蔚莱鼻子发酸,内疚难当。 “行了,我劝劝你妈。没准见到人啊,你妈比你还高兴呢,莱莱选的肯定是好小伙儿。”父亲宽慰着,蔚莱的目光却停留在他白色的发根。 大半头发都白了啊,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临睡前她接到周礼的电话,两人互相通报进度。听上去,他那头也是如此,父母再急切,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免不得要晕眩一阵,更何况是福是祸所有人心里都没底。蔚莱这才感受到一阵彻头彻尾的心慌,登记,见家长,办婚礼,她在法律上现在有了个丈夫。 第二天快下班时,黄一帆提着猫笼直接找到医院。开口便是一通抱怨,“就知道你想不起来回我电话,总算堵到人了。” -- 第7页 蔚莱脱下刚刚穿好的外套,接过猫笼,放出里面喵喵叫着的生物,问道,“Miya 怎么了?” “你看看它的脚,”黄一帆抓起毛茸茸的一团翻过来,“都流脓了。” 蔚莱仔细看过,指缝间有一片黑点,触感偏硬,肉垫红肿,有黏糊糊的脓包,当下判断,“就是脚气,别担心。先打点消炎抗真菌的针剂,然后我给你开点药,回去抹就行了。上次那个伊丽莎白圈没扔吧?给它带上,免得一直舔。”说罢抱起 Miya 去诊疗室,“走吧小家伙,给你治病去。” 黄一帆跟上,“这东西,年龄不小,事情不少。” 算起来 Miya 快六岁了。那时蔚莱还没毕业,学院里有个师姐家的大猫下了一窝毛茸茸的小东西,蔚莱喜欢,又怕没时间照顾它,纠结几天还是求助于黄一帆。开始他百般拒绝,抛出各式各样的理由,“不会养”“不喜欢”“不干净”“有损阳刚形象”“以后找对象还多个累赘”,禁不住蔚莱软磨硬泡,终于松口,“我替你代养几天”。 再之后他和这个棕黄色叫 Miya 的家伙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心甘情愿当起铲屎官。当蔚莱提出要带走时,他头摇得像拨浪鼓,“那可是我的猫。” Miya 是他们的纽带,也是他们某段共同时光的见证者。它一天天长大,无声无息地步入中年,好像在提醒所有人,看啊,留不住的。 都处理完之后,蔚莱急匆匆穿起风衣,“我晚上还有事儿,先走了。过两天不见好,给我打电话。” 黄一帆拉住她,“你干嘛去,我现在真得挂号才能见你一面。” “跟晓月他们约了吃饭。” “又是四人约会?”黄一帆鼓鼓嘴,“莱莱,你现在……好像不太愿意和我说自己的事了。” 他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疑惑。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高中开学典礼留着短短头发的她被老师当做男生排进男孩子们的队列,站在前面的他转过头,一模一样的眼神。 黄一帆是第一个进入蔚莱视线的男孩,是她一度以为会进入她未来的男孩。 “一帆,我,结婚了。” 第5章 父母这关算是过了 一声语调辗转上扬,带着无法置信味道的“哈”从黄一帆嘴里蹦出来。他当然不信。他见过蔚莱唯一的男朋友,她的大学学长,谈了两年因为男方毕业无疾而终。他自认了解她的一切动向,学业、工作、情感,可此时此刻,他突然变成她生活之外的人。 蔚莱并不是玩笑神态,他甚至觉得她说完这句话后,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光。 “是谁?”这是黄一帆稍稍冷静后唯一想到的问题。 “上次狼人杀,你见过。”蔚莱克制着情绪,“我改天和你说,先送 Miya 回去吧。” 黄一帆电话响起来,蔚莱看到屏幕上的“老婆”,听到他的声音,“小默,我在蔚莱医院这边……嗯,看了,说是脚气……有点儿事,我晚点回去和你……” 蔚莱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黄一帆仍没挂断电话,“莱莱说……” 用力掰开他的手,蔚莱逃亡般跑出医院。 大概周礼已经全盘供出,蔚莱到达餐厅时首先看到面色无比沉重的晓月。还是杨林打破沉默,“我们都知道了,别人问起来,就按照你们的说法。” 一直没言语的邹晓月却开始嘤嘤抽泣,“莱莱,以后你会怪我。” “怎么会,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蔚莱安慰她。 “我拉你相亲不是为了这样啊,我真的……”晓月低着头,大滴眼泪落到餐桌上。 杨林拍着她的后背,“行了行了。他俩这是越位进球,无效的。再说岁数都不大,现在社会对离异也没那么大偏见,过一段散了伙还各过各的呗。是吧?”他看向周礼,对方轻微地点点头。 晓月红着眼睛,抓紧蔚莱的手,“我就是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害了你。莱莱,你再怎么也不能……” 蔚莱笑笑,“你看你,皇上不急太监急。”一边回握住她的手,一边压低声音,“见了一帆,也这么说。” “你告诉他了?” “今天他带 Miya 来医院,顺便说了。”蔚莱故作轻松,“反正这就是我们四个人的秘密,黄天在上,厚土为证,发誓!” 杨林配合地抬起左手握拳,被坐在对面,一直无语的周礼掰出三根手指,“你那是宣示。” 晓月破涕为笑,“你们两口子,心个顶个的大。” 两家人在一个静雅的餐厅包间见面。圆桌面前,双方父母各自推让一番主位,便开始热络的聊起来。中国父母仿佛与生俱来带着自来熟的本事,是从他们为人父为人母的那一刻起,还是久而久之必须变成这样的大人? 周礼父亲身量不高,圆滚滚的肚子配一张憨厚的胖脸,笑起来便没了眼睛;他的母亲蔚莱远远打过照面,这下近看确是美人仪态,杏眼弯眉,身形高挑,皱纹背后可想当年姿容。蔚莱注意到她呼吸很慢,又想起周礼提过刚刚开刀做了肺部手术且由此查到癌细胞的言语,情绪顿时复杂几分。 话题自然围绕着“两个孩子”。蔚莱能感受到母亲对自己若有若无的夸赞和对对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时而惶恐,时而又觉得有趣。原来婚姻的结合还包含着这一步,原来陌生人结成缘分变成家人是这样的开始。 -- 第8页 周礼一身西装打扮,时不时起身给两位父亲添酒。蔚莱则坐在两位母亲中间,有些不自在地小口进食。她听到周礼父亲的评价,“我们家孩子不爱说,马马虎虎的,但是踏实,交给他的事错不了。” 蔚莱父亲立刻接话,“我们家这个话多,心直口快,正好互补。以后你们多担待。” 话里话外,父母早已认定这个事实。 盘子里突然多了一只虾,蔚莱不好意思地看向周礼母亲,对方弯着一双笑眼正看她,话语温柔,“上次真应该到家里坐坐。快多吃点,你太瘦了。” 话题到日后生活,两位父亲已经喝成兄弟模样,周礼爸爸拍着胸口保证,“年底就让他回来,派出去四年也差不多了。周礼买了套房说给我们,但我跟他妈从没住过,正好结婚用。” 蔚莱明显看到母亲逐渐展开的笑脸,嘴上却说着,“俩孩子的事儿让他们自己决定,咱们在背后支援支援就够了。” 饭局结束,周礼父母执意要求周末到蔚家一趟——登记是登记,提亲的程序该走还要走。一行人出餐厅,说话间母亲突然回头,蔚莱立刻反应过来朝周礼身边蹭蹭,继而感觉到他从背后揽过来的手臂。 这个动作像极了他的人,沉默但有力量。 尽管这个肢体接触生硬地不像话。 她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周礼却提醒一般握紧她的胳膊。蔚莱朝母亲笑笑,目送她回到寒暄的队列。 她松口气,父母这关算是过了。 刚回到家黄一帆来电,蔚莱接起,他却不说话。她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或许问题太多,反倒理不清从哪里开口。 近十秒的静默,蔚莱叹气,“要不然,等过一段我跟你说?” “好。”他挂断。 只有一个字,可蔚莱知道他有多恼火。她太了解他,宁愿自己生闷气也不想摊开掰碎说明白的脾气。 电话再次响起,这回是刚刚才见过的周礼。 “蔚莱,你下来一趟?” 父母在客厅小声说些什么,见她出来立刻噤声。蔚莱打个招呼,“周礼在楼下。” “让他上来啊,外边黑灯瞎火的。”母亲怪罪。 “孩子说话,咱们在不方便。”父亲及时截断,“你先下去,回来我们谈谈你俩的事。” 周礼还是那身装束,手机打出一抹光亮隐隐可见修长的线条。蔚莱走近单刀直入,“有事儿?” 他递过一串钥匙,“爸妈非要我送过来,房子地址发给你了。” 蔚莱不敢去接。她需要的只是形式上有“丈夫”这样一个存在,而并不想由此再去深入建立其他联系。选中周礼只因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无论样貌还是事业,硬件过得去,父母能接受;且他长时间不在国内,两人不会产生太多交集,关起门来谁也不知这是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最后就像杨林说的,大不了过段时间一拍两散,聚少离多的理由大家都可以接受,而到那时,她大概也能从现在这种状态走出来了吧。 她不否认自己的私心,可对方又何尝不是,互惠互利而已。 见她迟疑,周礼直接把钥匙塞到她手里,“到这一步,早晚得拿着。” 轻微的皮脂接触,他指尖的热度精准传递,“冷吗?”对方补一句。 “还行。”蔚莱握紧那串金属,有些手足无措。 周礼像是告诉她,又像对自己说,“也好交差。” “嗯,做戏做全套。”蔚莱自嘲。 周礼也笑,犹豫一刻还是说道,“明天下午我妈要去复查,如果你有时间,能不能来趟医院?” 他需要一个善良体贴的妻子,需要在母亲生病的这段时光里明明白白告诉她,儿子很幸福,无需挂念。 “不好请假就算了,你也挺忙的。”周礼这样的人,似乎不会强人所难。 蔚莱计算着明天的工作量,点点头,“我争取早点出来,再联系吧。” “谢谢。” 尽管他们都在极力去靠近自己在这场关系中的角色,无意间却总免不了陌生人的客套。 蔚莱问他,“你父母回去有说什么吗?” “都挺喜欢你的。”周礼一语带过。事实上,他们对她极为满意。二十八岁,硕士学位,漂亮强干的动物医生,有技能有事业,父母国企员工,家事清白门当户对。蔚爸评价她直肠话多,饭桌上她却羞涩安静,这种强烈反差倒又变成加分项——一个外冷内热的姑娘最得人心。最最重要的是,周礼终于肯迈出一步,大概有五年之久,他沉寂着像个工作机器,在周家父母看来,这个姑娘是带他走出来的人,是救星。 方方面面,这都是一场挑不出瑕疵的婚姻。 回家后,父母必定要就今晚的见面做个总结。蔚莱被叫住,不得不坐在沙发一角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评价: “挺好的,你爸我俩看小伙子从人到工作都挺好。不抽烟不贪酒,就是常年在外边回不来,这结了婚两地分居可不行。” “不说年底就回来了?” “那还不得大半年,再说这话是他爸说的,莱莱啊,你可得跟周礼谈谈这事儿。家里倒挺客气,爸妈也懂事。”——显然,主动表明上门提亲这个行为甚为关键。 “父母挺好。” “莱莱啊,周礼他妈是怎么的?能治好吗?就比我大一岁,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哎。” -- 第9页 父母神态黯淡下去,蔚莱搭话,“明天要复查,周礼让我也去。” “去吧。人啊,世事无常,兴许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母亲很少说这样感性的话,蔚莱看着她已经下垂的眼角,一时想象不到那张脸年轻时的样子,竟有些难过。 母亲接着说下去,“好在他爸是做生意的,也算有点家底,不至于给你俩添负担。” 感动情绪一秒幻灭。她最看不惯母亲这种姿态,冷笑一声,“您还不是看人家有套房?喏,放心吧,钥匙都给我了。”说罢掏出那串金属扔到茶几上。 “莱莱,怎么跟你妈说话呢!”父亲呵斥。 母亲猛地起身,“等你为人父母你就知道了!”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从小到大,这样的场景不断重复上演。她不喜母亲那种暗暗争抢的攀比,更不喜她有意无意表现出来的“势利”。小学舞蹈演出得奖,全单位的叔叔阿姨都知道,每次饭局开场她一定要下个腰劈个叉才能过去;高考超常发挥进入重点院校,过了十年这种事还会被拎出来提一提;带男朋友回家吃饭,三言两句就把对方条件问个底掉;研究生毕业进了大医院更是逢人便说,亲戚邻里但凡家里宠物出一点问题都来找她,明明累的瘫痪还得笑脸相迎表现出十足的耐心。随着年龄的增长,蔚莱学会了反抗,反抗越多,战火愈烈。 父亲敲门进来,蔚莱盘腿坐在床上,等家里的“万年和事老”发言。 “你跟你妈啊,都是点火就着。哎。” “爸,你说实话,我妈是不是就那个意思?不就是人家周礼有房才愿意么。”蔚莱不屑一顾。 父亲再次叹气,语重心长,“说实话,今天周礼他爸说房子的事儿,我也高兴。但是退一步,即便周礼没有这些那些,我跟你妈对他也满意。你妈回来就夸了半天,还说你本来就喜欢个儿高的,是你会看上的人。日子啊,都是两个人过出来的,能看出来,周礼是个踏实孩子。” 蔚莱不说话。父母当然不是完人,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不是,但在希望她好这一点上,她没有任何反驳的辞藻。 “你妈也不是有多看中条件,或者咱们客观评价,是有,但就算你找了个一穷二白的非要死心塌地,我和你妈还能拆散你们?那不可能的,我们俩有给你的嫁妆钱。”父亲说的坦白,“无非是条件好一点,你们俩负担小,日子能过的轻松些。” 蔚莱接话,“我就是看不上她那种态度。” 父亲笑起来,“你真是随了你妈的直肠子,俩人都藏不住话。你说我什么命,摊上你们俩。” “我们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得了,去跟你妈道个歉,本来就一句话的事儿。”父亲起身离开,又回过头,“明天见着周礼父母好好表现,替我们问候一句。要是身体不好就别让他们来了,咱们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家。这话可是刚刚你妈说的,我传达到了。” 蔚莱点头。她好像还是不够了解父母,或者说,父母就像一座宝藏,穷其一生她也未必探得到底。 第6章 交情是交情,生意归生意 下午五点,蔚莱在医院见到周礼一家。周妈妈戴一顶针织帽,面色憔悴,但还是笑着开他们玩笑,“莱莱别拘谨啊,打远一看以为你俩不认识呢。” 周礼牵过蔚莱的手,紧紧扣住,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蔚莱一个激灵。他神色自然,“这不等您下命令呢。” 蔚莱回过神赶紧道歉,“阿姨真不好意思,您都查完了我才来。” “哎呀,你工作忙就别过来了。是不是周礼的主意?” “没有没有,”蔚莱急忙否认,“是我想过来看看您。” 周爸爸笑得灿烂,“来就来了,走,去家里吃饭。” “我就……”蔚莱刚欲否认,有两个医生迎面过来打招呼,“呦徐姐来了,今天这么多人作陪啊。” 周礼妈妈笑地合不拢嘴,“李大夫张大夫忙呢?”一边指指旁边的两人,“我儿子儿媳妇。” 儿媳妇,无限遥远却又无比真切的称呼。蔚莱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真的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好啊。平时就挂念这点事,这盼来了多好。”其中一个年龄稍大医生笑呵呵应答,又嘱咐几句,“保持心态开朗,没事儿别总往医院跑。” 周围几个病号跟着笑起来,医生又正色道,“但是不好受还得来,要不我们得喝西北风了。” 蔚莱环顾四周,这一层楼的病人都非小病小灾,能爽朗笑出来,真是万幸。 周礼低些头,嘴唇几乎顶上她的耳朵,“晚上跟我们回去吃饭可以吗?” “嗯。” “谢谢。”他的气息从耳边消失,手却一直拉着。蔚莱心里说,我们真应该去做演员。 饭菜由周爸掌勺,周礼在厨房帮忙打下手。蔚莱陪周妈在客厅聊天,对方问,她答,虽只寥寥几次见面,她却不觉得尴尬。或许她从心里没有进入到新婚妻子的角色,只当陪长辈说说话;也或许周礼妈妈有一种特别的能力,轻声轻语让人如沐春风。 周妈提议去书房看看,蔚莱便挽住她的胳膊,配合她的步伐缓缓走过去。一本又一本的相册,出生百日的白胖宝宝,戴上红领巾的小小少年,踢着足球的矫健身影,英俊挺拔的大学新生,再后来就是现在的周礼,踩着铁轨神情自在的男人。蔚莱不禁问道,“去这么远的地方,你们平时不想他?” -- 第10页 “怎么不想。出去第一年,你叔叔和周礼几乎没说过话,当时生气啊,说走就走了。现在也习惯了,你们这一代孩子都有主见,就随他去吧。” 那是一个母亲特有的神情,慈爱却有些落寞。 蔚莱笑,“总会回来的嘛。” 周妈拉住她的手,“是啊,这回有了家,他自己都得想回来。” 抱歉,自责,内疚,蔚莱被情绪填满,她多想坦白告诉面前的人,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这顿饭蔚莱自己没夹过菜,周爸周妈,再加上一个极力表现的周礼,她的碗里总是堆积满满。一种新的愧疚感涌上来,那是对周礼未来真正的妻子,这本应该是你的位置,是你应该享受的待遇,是你才配得到的关爱。 她抢着收拾餐桌,洗碗,并非源于对自己角色的考量,而是她想象成这里是自己的家,作为子女,她需要也应该这么做。 她把洗净的餐具交给他,再由他擦干放进橱柜。两人就像流水线作业的工人,无需指引,有条不紊。偶尔的对视,蔚莱能读到周礼眼中的感激。虽然他不善言辞,可眼神骗不了人。 如同被医治好的那些小动物们的主人,她接受周礼和他们同样的赏识,隐隐有种“看吧,你没选错人”的自豪感。 周礼送她回去,再次说“谢谢”。 “以后这两个字少说,”蔚莱纠正,“太刻意,引人怀疑。” “也对。”周礼开着车,目视前方。 “我今天……觉得有些对不住你父母,还有你以后的另一半。”蔚莱说罢又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呢?可她的嘴仿佛永远会快过脑袋。 “已经这样了。”周礼很快回答。 所以,他一定也这么想过,不然不会如此迅速的给出答案。就如同乘法口诀表在心里背了无数遍,然后像条件反射一般说出七七四十九七八五十六。 “明天,休假吧?”他问。 “嗯,有事儿?” “去家居市场转转?”周礼回过头稍稍观察她的表情,“那套房子一直放着,什么家具都没有。也不能空着给你爸妈看。” “需要我去吗?”蔚莱皱眉。 “也不是必须。可能怎么你都要去住几天,我反正不在国内,家具什么的按你的喜好来,住的能安心点。” 周礼的确是逻辑打头条理清晰的人。蔚莱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那套房子俨然变成了他们的“新房”,哪有嫁了人的姑娘不离娘家的道理? “好。” “明天我来接你。”周礼停在巷口照例打开手机下车,“走吧,送你进去。” 隔天一早他们先去到房子处,刚打开门,一股粉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周礼一边开窗一边解释,“自从我妈生病就很少过来通风了。” 房子很宽敞,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从木地板到整片墙壁再到木头包裹的窗棱,装修呈现一种坚实的木质感。蔚莱一下喜欢上这种简单利落的风格,问道,“谁选的这种色调?” “我妈。她昨天没说自己以前学美术的?” “没有哎,怪不得。”蔚莱想起周礼家随处可见的摆设物件,再次对应起周妈的脸,一切就说的通了。 “反正装修是动不了了,你看看买什么家具吧。”周礼迈着步子,似乎在丈量尺寸。 “以后有了家,我也想弄这种风格。让你爸给我打个折呗。”周礼爸爸是做装修的,两家人吃饭那天蔚莱有听到。 周礼摇头笑笑,“我可不确定到时候你俩还理对方。” “交情是交情,生意归生意。”蔚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丝毫没有难堪。晓月至少有一句点中了,他们俩,个顶个的心大。现在和以后是他们思想里的两个时空,虽然谁也说不清断离点在何处。 蔚莱从没到过家居市场,而周礼显然也是生手。两个人无头苍蝇一般转来转去,几经打听才找到卧室区。蔚莱一屁股坐到床上,又懒懒地躺下,“让我歇会,腿都走断了。” 周礼挨她坐下,抖着因为暴汗几乎黏在身上的衬衫,“快买,快走。” 推销小姐走到他们身边,露出职业标准笑容,“先生女士你们好,两位主要来选购什么?” “床。”可以一字回答,周礼绝不会说第二个。 “两位是……新婚吗?”推销小姐试探着问,“哦是这样,我们这周品牌促销,凭有效证件结婚三个月之内的,全场七折。” 蔚莱弹起来,“嗯对,刚结婚。” 推销小姐笑容大了些,“恭喜二位!您坐的这款是纯木质床板加固的,这款床自配一套加厚弹力床垫,舒适结实,动作再大都没关系。” 蔚莱红了脸,现在的销售都这么敢说么。 “这行吗?”周礼似乎不为所动,向她投来询问眼神。“反正结实舒服就行。” 他是真的听不出来还是不会说话,蔚莱直翻白眼。 推销小姐笑两声,朝蔚莱眨眼,“看样子家里是听太太的。” “这多少钱?”蔚莱问出关键问题。 推销小姐说了一个远超出她预期的数字,那些嫌动物医院贵的一定没来买过床。 “钱你别管。”周礼开口。 我当然不管。蔚莱心里默念,又不是我家。 “我们先转一圈。”蔚莱拉周礼起身,有些话她觉得要说清楚。 -- 第11页 走几步到相对安静的区域,蔚莱开口,“不然我住到你那边,给你交房租?” 她早就有搬出去的打算。一来医院常加班到半夜才能回家,每每父亲都去巷口等,全家都睡不安宁;二来与母亲时不时的争吵也让她烦闷,尽管她爱自己的母亲胜过任何人,但争吵的发生往往就在一瞬间,两人一样的脾气,谁也不让谁。 周礼哭笑不得反问,“交房租?”继而垂下头偷乐,“你真当找了个避难所啊。” “我不是那意思,”蔚莱鼓鼓嘴,“这不是商量么,看费用上我跟你怎么分担。” “不用。”他拒绝的干脆,“房子反正也空着。就是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替我多去看看爸妈。” 合理。我有房子住,你有阿姨用。蔚莱心里默念,算是达成某种协议。 从床、沙发、书柜再到桌椅枕被,他们用一天的时间几乎搞定全部。电器类和其他小件由周礼从网上下单,最后又问起蔚莱的账号,“我给你转一笔钱,再差什么你自己看着添吧。” 婚姻是家庭结合也是资产互组,即便像他们这种有名无实的婚姻也必定会涉及费用。蔚莱摆手拒绝,“不用,差不多了。” “我下周回肯尼亚,之后肯定有我父母那边的开销,这个不应该你掏。”有理有据的答复。 她拗不过只得给他,晚上刚进家就收到一笔大额转账。 若早些认识,若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我和周礼应该会成为朋友吧。蔚莱盯着那些到账数字,沉沉睡去。 第7章 我以后,可能也会不好意思 周礼父母到底是来了。大包小包礼品摆满地,却还是念叨着“孩子不懂事,没守规矩。” 蔚家父母颇有些受宠若惊,本以为提亲只是按习俗走个过场,却不想对方如此隆重。蔚母情急之下临时叫来蔚莱的大姨姨夫,表姐两年前结了婚,经过一场的人多少有些经验。 大姨做服装生意起家,待人说话之道远强过在机关工作的父母。人到一会儿,房间便沸腾起来。她敏感地察觉到周礼在一旁的不自在,推着新婚夫妇进了蔚莱的房间。 周礼靠门站上一会,这才松松领带拉把椅子坐下,渐渐恢复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这回是来说婚礼的。”他开口。 该来的总会来,尽管给自己打过预防针,蔚莱听到这两个字还是心头一击。 算起来,他们从认识到现在还不足十天。在这十天里,他们作为新婚夫妇,如同完成任务般小心而严谨地一步一步走着关于结婚的程序。 “什么时候?”蔚莱问,身体却有些飘。 “三个月后吧。等他们定日子,我回去跟公司请假。” “好,我也得提前请假。” 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请婚假,而是请假,顺便结个婚而已。 周礼环顾房间,没有姑娘们偏爱的粉色,就像人一样清清爽爽,丝毫看不出柔弱。书柜占去房间面积的一半,《动物临床诊断学》《水产动物学》《畜牧学》《动物免疫》《兽医手册》一本一本映入眼帘。 蔚莱注意到他的目光,问道,“非洲有一种耳廓狐,你见过吗?” 周礼摇头,“什么样子?” “挺可爱的,耳朵特别大。”蔚莱用手机搜图片,递到他面前,“诺,一般在沙漠地带活动。” 周礼接过来看,随即发出一声感叹,“有趣。” “嗯,”蔚莱笑,“非洲好玩的动物特别多,有时间必须得去看看。” “我同事去年看了动物大迁徙,据说特别壮观。” “真的?”蔚莱兴奋起来。怎么把这茬忘了,他就在动物大迁徙的中心肯尼亚嘛,眼睛锃亮发亮,“多说点。” 周礼凭借记忆断断续续重复同事口中的见闻。斑马成群结队,条纹看久了会晕;羚羊极其凶猛,跑起来漫天尘土;火烈鸟总是昂着脖子,随手拍就是一幅画。蔚莱的兴趣点显而易见,每一个物种说出来,她的眼里都会闪一下光。也许她最初选择这个行业,是抱着为地球物种多样性做贡献的理想,而现实也只是在动物医院里医治已经被完美驯化的猫猫狗狗;就像他选择做铁路,也曾经带着一丝为全人类便捷做贡献的使命感,如今的日常也不过是坐办公室跑工地应对一个又一个诉求。 现实和理想一定要有差距,否则我们会忘了后者曾经存在过。 也许是蔚莱眼中迸发出的光太过明亮,也许是他总抱有一丝补偿的态度——尽管结婚由她提出,可事实上他没有给她足够的思考时间,他怕万一想多了对方后悔于是急急忙忙下达最后通牒。再者,有朝一日分手,社会对离异男性的容忍程度绝对高于女方,这是不可否认无法改变的事实。最后,这个方案是对他的拯救,于家人也好,于自身也好。 只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结这个婚。 ——所以,周礼提议,“以后一起去看吧。” 蔚莱愣住,“以后?” “就,以后我们恢复单身的时候。”周礼扬眉,“算庆祝?” 蔚莱开始认真考虑这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周礼对非洲地域熟悉,搞不好那时他还有朋友在肯尼亚,更搞不好这个朋友还能蹭车蹭住宿,为什么不呢? “好啊!”思考过后她迫不及待答应,“就这么定了!” -- 第12页 好像电影结尾的彩蛋,这场婚姻竟还有意外之喜。 黄历本在桌上摊着,双方父母通报决定,农历六月十七号。 周妈看他们双双呆滞,脸上笑着却是有些抱歉的语气,“早点儿吧,太晚了怕我撑不到那个时候。” 周礼先有反应,双臂从后面环住蔚莱的腰,带着点撒娇的语气,“妈你瞎说什么,我巴不得快呢。明天最好。” 蔚家大姨打趣,“你要明天,也得先问你丈人丈母娘同不同意啊。”话一出口,大家便跟着笑起来。 他的头抵在蔚莱肩膀上,很沉,双手扣得坚实。蔚莱能真切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呼吸,以及身体细微的颤抖。 在母亲说完那句话之后,周礼很紧张,以至于有些手足无措。 他在用蔚莱掩饰自己的情绪,用她的身体给自己以支撑。 她看向自己的母亲,搭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由于放松,红色紧身针织衫里的肚腩若隐若现。焗过油的黑色发丝里新长出的白色愈发明显,圆润面庞可见思思点点的细斑,她神色快活地听着别人说话,笑起来头会向后仰,脖子上的颈纹便被拉伸开,留下一圈圈深于肤色的纹痕。 多普通的一个中年妇女啊,扔进广场舞群里就像消消乐可以消掉一排。 可万一有天知道她会离开你,再也不回来呢? 而你又无法了解确切的日期,可能是某个出门上班的清晨,某个疲惫归来的黄昏,甚至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夜里。 她默不作声地就这样走了。 你再也见不着她,摸不到她,就像她未曾来过这个世界,未曾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所有的一切变成需要怀疑再怀疑的一场梦。 难以名状的悲伤笼罩住蔚莱,这其中却又掺杂着“好在不是她”的窃喜。 不知该怎样安慰身后的周礼,蔚莱伸出手,胡乱揉揉他的头,就像对待那些知道自己即将上手术台的脆弱的小动物,她用这个动作告诉他不要害怕。 过了一会,周礼默默放开她,揉揉眼睛坐到沙发一侧,眼眶轻微发红。周家父母叫蔚莱坐下,从包里掏出一只礼盒和一个厚厚的信封。蔚母立刻意识到是什么,推脱着叫对方收回去。 “妹妹,亲家母,这必须要给。”周父语气坚决,“按我们老家的规矩,要给三金的,但俩孩子事情实在突然,我们也没来得及准备。”周父唤蔚莱,“莱莱,这是周礼奶奶传下来的玉镯子,周礼他妈有一只,老太太走之前说了,另外一只给周礼媳妇。” 太贵重,蔚莱不敢收。 “快带上试试。”周妈打开礼盒,一只翡翠绿的镯子莹莹如冰。 蔚父发话,“拿着吧,这是周礼奶奶的心意。” 她仍不敢动,眼神投向周礼。 “收着吧。”他回答。 就像蝴蝶效应,他们草率而轻薄的一个决定,终是牵扯出密密麻麻丝丝缕缕的关联,而到最后会演变成如何,该怎样收场,恐怕只有上天知道吧。 蔚莱郑重接下。 大姨问话,“周礼什么时候走?” “后天晚上。”周父替答,“孩子不懂事,怎么也应该多待几天。” “工作重要,他们这个年龄正是拼事业的时候。”大姨夫接话,又笑起来,“听莱莱说,你俩这登记也是突然决定啊?” “啊?”周母看向儿子,“不说商量好的么?” 蔚莱心里一紧,坏了,细枝末节没对上。 周礼挠挠头,一副宠辱不惊的架势,“提前商量过,就是日子决定的突然。”想想又补一句,“那天天气好,就想不然结婚吧。” ——今天天气真好,不然我们结婚吧。 多浪漫的理由。如果是真的情侣。 蔚莱爸爸哈哈大笑,“年轻真好啊。” 晚饭过后,家长们互相道别。嘈杂的说话声中,周礼叫过蔚莱,“下午的事,不好意思。” 他指抱她这一件。 蔚莱几字一顿,“我以后,可能,也会不好意思。” 周礼嘴角稍稍上扬,“明天我去房子那边把家具装好,后天还要去公司一趟,回头有事发微信。” “嗯,放心。” 周礼和父母一起离开。所以再见面是三个月后吗?蔚莱甩甩头,这样的告别未免太随意了。 第8章 结婚的理由 快下班时,蔚莱收到黄一帆的微信消息,“在医院吗?我们带 Miya 过来,你再给看一眼。” “来吧。”她回,把刚脱下来的白大褂又穿起来。 黄氏夫妇很快到,蔚莱检查过 Miya 的情况,有好转,但恢复不快,于是告诉他们,“项圈一定要扣紧,千万别让它舔到,继续擦三四天药就差不多了。” 钱默把 Miya 抱在怀里,揉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怎么就是不听话呢,回去妈妈还要给你擦药。”转而问道,“你最近挺忙的吧?” 蔚莱笑笑,“我们就那样呗。” “哎,我可不是说这个。”钱默一脸坏笑,“你倒好,人生大事都办了也不跟我俩说,不够朋友。” 蔚莱有些许的尴尬,“就是登记,等办婚礼肯定邀请你们来。” “日子定了?”黄一帆追问,看样子已经接受事实。 “嗯,七月底。” “是狼人杀一直和你同伙那个?”钱默继续问。 -- 第13页 不用想,晓月是消息源。看这对夫妻的反应,晓月没有叛变。 蔚莱点点头。 “叫上一起吃个饭吧。”黄一帆提议,“好不容易他回趟国。” 看来周礼的情况,晓月知道多少,面前这对夫妇就知道多少。 “下次吧,他明天晚上就飞。”蔚莱推脱。她并不希望周礼和他们见面,一旦见面,就像把自己赤裸裸一颗心掏出来,任人观赏。 “打个电话问问嘛。”钱默望着她,似乎想亲自确认事件真假。 蔚莱不得不掏出电话,虽然她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为什么要让他们来确认呢?可手下却不由自主拨出语音通话。 “嗯蔚莱,有事?”他接起,一如既往公事公办的语气,并不亲近。 “你在哪儿?” “房子这儿,怎么了?” “我朋友一帆和小默在,他们想一起吃个饭,你没时间吧?”蔚莱一口气说完,她希望周礼能识别出这两个名字,也能回答出她期望的否定答案。 “你按免提,我跟他说。”黄一帆不由分说夺过电话,蔚莱只得按下扩音键。 她习惯了他这样霸道的动作,习惯了按他的吩咐去做。习惯,让她没有拒绝的意识。 “周礼你好。我是黄一帆,上次晓月家见过。” 那头有两秒沉默,然后回答,“你好,经常听蔚莱说起你。” 胡扯,可蔚莱见识过周礼的演技。 “今晚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黄一帆单刀直入。 “今天可能不行,家里人聚餐。” 黄一帆撇撇蔚莱,小声说,“家里人聚餐你不去?” 电话那头似乎听到,回答,“地方太远,就不让蔚莱折腾了。” 钱默凑近电话,锲而不舍追问,“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明天,晚上十二点多,但是……”周礼听出刚刚的意思,正欲找理由推掉,却听到蔚莱的声音,“那飞之前见一面吧。” 钱默对准电话,“我们家就在机场附近,在家里吃完饭直接过去,特别方便。” 没听到蔚莱推脱,于是周礼答应,“那好,明天见。” 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明明可以不去。 只是蔚莱忽然想到结这场婚的理由: 为了给他们看,也为了给自己看。 幼稚,荒唐。可哪怕皮撕肉绽,也要把自己拨出来啊。 隔天下午,周礼去医院接人赴约。他抱着大箱子,偶遇一只小猪两只狗狗,顺利找到蔚莱的办公室。敲门听到一声“进”,她正写些什么,头也不抬留一句“先坐,稍等。” 周礼便坐到一旁。蔚莱戴口罩,穿着白大褂,典型的医生打扮。碎发落下,她顺手拿只笔帽胡乱夹住,仍是专心姿态。过大概五分钟,终于转过头,“怎么放箱子里了?” 话音落地才看到后面的人,口罩摘下来,“是你啊。” 周礼把箱子放到她面前,不由笑出来,“你以为里面装的什么?” 蔚莱打开去看,果干姜茶,还有一堆坐月子才会吃的补品,各式各样塞得满满当当,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这么多!” “家里有亲戚做这些的,估计我妈跟他们说你太瘦了,昨天吃饭非要我带过来。” “家大业大啊。”蔚莱打开身后办公柜,“放下面吧。” 正说着,有人敲门进入,“蔚姐,你找我?” 蔚莱边脱白大褂边对来人说,“小陈,我有事要先走。还有一个号,你替我一下?” “行啊,没问题。”小陈瞄一眼抱着食物箱子的周礼,这间办公室何时出现过没带动物的男人,且还相貌英俊年龄匹配?当下娱记附体,坏笑着问,“这位是?” 周礼回过头,见同样是穿着白大褂同事模样的人,朝对方点点头。 “是我……”蔚莱筛选词汇。至少到目前,她并没有将周礼身份渗透到工作圈的准备,事实上越少人知道越好。 “蔚莱朋友。”身边的男人开口。无疑,这是最中性的回答。 陈医生离开,她刚要对自己刚刚的迟疑做一番解释,周礼却抢先问,“医院里还有猪?” “哈?”蔚莱摆出一张“你竟然会问这种问题”的脸。在这几天的接触中,对方明明是刻板冷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格,还是中规中矩回答,“现在养荷兰猪的人也不少。” 他更加好奇,“你们还会看猪?” 这下蔚莱笑了,想也没想蹦出一句,“你有个小病小灾,我也能看。” 过了,他们似乎还不到可以互开玩笑的关系。 “你骂我。”周礼反应一向迅速,叹口气自顾自摇头。 不是所有的遮掩都需说明,又或者,即便不解释他也能懂。 关于这场饭局,他们之前未曾讨论过一言。蔚莱不知该怎样和周礼描述她与这对夫妇的关系,更觉得他作为局外人没必要了解这么多。可进门的那一刻窘迫感忽然袭来,如果露出破绽,她会更加无地自容。 一番热闹的询问式开场,周礼本就话少,倒也免了说多错多的担心。黄氏夫妇站在蔚莱朋友的位置,招待大方得体,同龄人间自没有与长辈会面诸多繁文缛节,蔚莱从心理上逐渐放松下来。 钱默讲她和黄一帆婚礼前夜,两个人翻来覆去都激动得睡不着。信息从八点发到十点,而凌晨四点就要做迎亲准备。两人一合计,偷偷从各自家里跑出来,找个折中位置的街头小餐馆,撸串喝酒到夜里两点。那是一场仪式感极强的醉,从相遇聊起,到纪念日,到吵架分手,到求婚,再到修成正果,他们又哭又笑,和最后的“恋人关系”告别。 -- 第14页 那是蔚莱所不知道的黄一帆。 那是只有钱默可以看到,只存在于二人世界里的他。 蔚莱稍稍抬眼去看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而他正注视着旁边的那个她,眼角含笑,爱意便渗出来。 除去钱默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敌意,她确是个好姑娘、好妻子。她可以接受黄一帆支离破碎的家庭——父亲婚内出轨,而母亲再婚远嫁他乡为避嫌几乎不联系;她接受了他刚刚恋爱时的事业低谷,并且不离不弃陪他振作;她极力在父母和一帆之间周旋,让他们接受他,喜欢他。她的爱是直接而热烈的,她知道这样结局的来之不易因而任何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分子她都警惕而敏感。那其中,就包括蔚莱。 因为在她做这一切时,蔚莱都在。不言而喻的是,对自己的丈夫,后者了解更深,陪伴更久。 钱默唯一的王牌是,黄一帆不爱蔚莱。 她其实摸不准蔚莱对一帆的感情,像是朋友间的扶持,可又像是守候多年的苦等。她又何尝不是个矛盾体,时而感谢,时而委屈,时而愤怒。可这些没办法对自己的枕边人说,她不愿成为他眼里那个连异性朋友都容不下,心胸狭隘的妻子。 周礼伸出一根手指在蔚莱和黄一帆中间连线,“你们怎么认识的?” 和 Sam 相亲那天,晓月提前到咖啡馆在吧台和杨林闲聊。提起蔚莱,杨林追问这死心眼的姑娘到底放不下谁,晓月没有多言,她说你看见就知道。所以狼人杀那天周礼便知晓了,蔚莱掩饰的太明显。有好奇,也有点为方便以后“婚姻工作”的展开,他认为自己可以多了解一些。 “同学嘛,”黄一帆双手托腮,“高中三年同班,大学四年隔壁学校,哦她医科本科五年,后来她又读研,我跟朋友创业也在大学城,反正十年?距离没超过两条街。” 蔚莱喝掉杯里的果汁,抄起还未开封的红酒瓶被黄一帆拦下,“您可别。周礼你以后可千万注意别让她喝酒,别人喝酒脸红,她那脸跟女鬼似的。” “你瞎告什么状,”蔚莱不顾阻拦打开,倒下半杯一饮而尽,“我老公都要走了,我就不能借酒消消愁?” 老公。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用这个词,有些生气,又有些怅然。 这个词显然也惊到周礼。他曾被这样叫过,可那太遥远以至于几乎忘了这两字的语音语调;更没有想到这个亲昵的称呼会从蔚莱嘴里说出来,并不是醉酒的状况。 可他很快收起错愕,默默把酒瓶移到自己一侧。 时钟指向九点半,四人两车同去机场。蔚莱被晚风吹过酒醒大半,听着周礼井井有条的安排——让他们送你回去,之后这车你愿意开就开,不愿就停家里车库。 他说的家里,是他们的“家”。 抵达机场,黄氏夫妇站在五米开外处静等他们告别。蔚莱说“一路平安”,周礼答“嗯”,她说“我去那边住告诉你”,他答“不用”;她说“阿姨那边有情况我跟你说”,他答“好”。之后便再也没有别的话。蔚莱转头去望,身后的朋友朝这边挥手。 她心一横仰头问,“我能抱你一下吗?” 周礼也朝不远处看过去,只一眼便知晓她的意图,于是张开双臂将面前的人拥进怀里。 象征性的拥抱,并不紧密,可蔚莱还是听到他的心跳声。 一瞬间,蔚莱哭了。 也许晚饭吃的委屈,也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也许她把这场告别的对象想成其他人。或者只因为周礼的心跳鲜活而蓬勃,而她自三个月前就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心跳。 周礼用些力气将她拉近,轻轻拍着怀里纤瘦的后背。谁都有脆弱到无法自己承受的时刻,就像前几日她对他做的,此刻角色互换,他变成那个支撑点。 机场广播响起,周礼放开人,单手拇指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线。他弯些腰与蔚莱视线平行,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告诉她,“不哭了,我走了。” 蔚莱注视着他漆黑的眸子点点头,将几乎汹涌而下的泪水憋回去。 有一瞬间她想过若周礼不走该有多好。 因为接下来,她不得不独自面对所有即将到来的未知。 第9章 幸好是她 周礼离开三天后,蔚莱才逮着早下班的机会跑趟新房。与第一次相比,这里隐隐透出些“家”的味道。所有大件家具都已摆放到位,周礼留下的便贴条随处可见:WIFI 密码,电视机开启方法,冰箱温度修改,热水器调节,蔚莱翻着他罗列到一起的说明书暗想,这家伙是不是把我当傻子,我又不是文盲。 春日黄昏暖阳投进来,地板上映出窗棱的几何图形,她忽然喜欢上了这里。 舒心,自在,安全的避难所。 给周礼发消息,“我打算下周搬进来。” 很快他回,“好。”又一条,“电器都能用吗?” 蔚莱立刻起身按他写的说明挨个尝试,确认过后才回消息,“都可以。”想了想又敲去一行字,“我会看说明书。” 周礼发来一条语音,“蔚莱,我马上开会,晚点说。”紧跟着又一条,“看说明书是最没效率的工作。” 蔚莱笑着收起手机,这家伙,某些方面大概自信感爆棚吧。 她随手拍几张照片发给周礼妈妈,文字删删改改几遍,最后是“阿姨,您选的装修风格太棒了!我超喜欢。” -- 第15页 这样的话,对方应该就知道她要过来住吧。于情于理,周家应该知会。 周妈回过来大段文字,无非是这两天忙不忙,照顾好身体,周礼不在有什么事和我们说之类的客套。换做别人蔚莱一定觉得这是漂亮的场面话,可一旦联想起周礼妈妈那和善的笑,她竟觉得十分窝心。 就像是,多被一个人关爱着。 何德何能,我们只是机缘巧合下相逢的陌生人啊。 周妈问是否还需添置生活用品,蔚莱一五一十回过去,主要是枕头被子被罩这些床上用品,还有厨房锅碗瓢盆类。 “那周末,我们一起去逛逛?” 蔚莱把自己置于角色中——这是未来婆婆对儿媳的邀请。不用麻烦了,加班,有约在先,她有可以拒绝的理由,但她不想让对方产生自己是累赘的错觉,毕竟她是敏感脆弱的病人。 医院里接到过一个病例,肿瘤晚期的萨摩,确诊后小巧瘦弱的女主人便一路抱着跑上跑下,六十多斤的狗狗几乎压倒她,可她就是不放手。到最后那只萨摩开始拼了命的往下冲,那是但凡动一动就会疼的生命的全部力量。它只是想自己走。它到最后都不愿成为负担。 看过新生,也看过死亡,可这个场景却尤为深刻。那时主人哭了,旁边很多人都哭了,落地的萨摩几乎站不稳,却还是一下一下缓缓移动着步子。这,是它最后的愿望。 敏感,是每一个被病魔侵扰的生命的共性。 “好啊,周末见阿姨。”蔚莱回复。力所不及任由他去,力所能及则全力以赴,这是蔚莱的准则。 周末家居商场人满为患,大特价标牌随处可见。蔚莱有意放慢脚步以慢于人流的速度挪动,又东瞧西看以不让对方察觉的方式走走停停,周妈笑她,“你和周礼还真互补,他是看准了立刻行动的性格,跟他逛街能逛半个小时都算记录。” “确实。”蔚莱赞同,买家具时她已经见识过。 歇息的功夫周妈打开视频,周礼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的一张脸出现在屏幕上。母子对话传来: “我和蔚莱在逛街呢,给你们新家添置点东西。” “蔚莱也在?” “对啊,她没跟你说?” “可能说过我忘了。您注意身体啊,觉得累就赶紧回去。” “得了我没事儿。换蔚莱和你说话。” 蔚莱刚接过电话,便被周妈催促——刚才那个被罩,你俩去商量商量选哪个,我在这儿等你。 她只得离开。走几步才把电话对准自己的脸,“你等会儿啊。” 周礼看到屏幕里闪过或白或红的光影,可见拿着电话的人在急速奔跑。很快蔚莱的脸重新出现,伴着呼呼喘气声,“你看,喜欢哪个?” 屏幕扫过卡通或条纹的床上用品,周礼对此等细枝末节一向无所谓,随口说道,“你看着来吧。” 好声好气的声音传来,“别啊,阿姨说让你挑嘛。这个格子的可以吗?或者蓝白这个?” 周礼觉得好笑。蔚莱话语间的指向性总是再明显不过,又想到她房间的颜色,于是故意说道,“粉色吧,女孩不都喜欢粉色。” “啊,”遗憾的声调,但没有放弃,“那就一个粉一个蓝白?” 周礼一下笑出来,“行了,就格子和蓝白吧。” “好。”无比痛快利落的答语,正中下怀。 “蔚莱,”周礼唤她,“别带我妈一直逛,就算她不想回去你也得带她走,不然身体受不了。” “嗯,知道,我现在就回去。”屏幕里她的脸再次出现,额头渗着汗珠。 “麻烦你。” “不用。”蔚莱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我结账了,阿姨还在等。” 没等答复,信号切断。 肯尼亚的夜晚已经降临,周礼睡了一天现在无比清醒。这次回国知道母亲的状况,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夜未眠。上天总能轻而易举夺走他最爱的人,一次不够,还要第二次。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他内疚到无法自已,母亲该有多需要他,家人该有多需要他,而自己怎么就毫无察觉。打电话时她声音应该比以前微弱吧,视频时她脸色并不好啊,一段时间联系不上他怎么就轻而易举相信了父母说出去旅游的谎话,那段时间她在医院经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该有多疼多难受。 他,周礼,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儿子。 而母亲的所有担心还是他,她说,我就怕你这样过一辈子。 如果没有这些事,他可能真的会这样过一辈子吧。 蔚莱的出现是对他的拯救。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一次相亲会的意外一场游戏局的偶然,最终演变成这样的结果。 可他愿意牺牲自己去换母亲的心安,反正他这一生也不过如此。 想留的留不住,想忘却忘不了。每日每日挣扎在过去的回忆里,他出不来。 是,蔚莱和他太像了。从她说出“结婚对象是谁都可以”那句话起,或者,她更痛苦,要眼睁睁看着,要妥善地伪装好,想逃都逃不掉。 手机提示音响,母亲发来合照。两个笑眼弯弯的人,真好。 这一刻的周礼有种难以名状的安慰:幸好是她。 婚礼场地定下来,在本市一所高档私人会馆。蔚家父母知道后甚是满意,能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搞定这样的场所,周父私下关系可见一斑。蔚莱在母亲的极力反对下最终没能全面搬走,协商的结果是加班或特殊情况可以不回家住。天气一天天燥热,婚礼前的准备工作也在一项一项进行。这样的状况下,蔚莱与周礼的联系不减反增,直到某天她诧异的发现,周礼成了自己联系人里唯一一个会每天说话的人。 -- 第16页 有时是精悍简洁的一句通知,有时是高效直接的一问一答,有时也会打超过两小时的电话——周妈某天止不住干呕进了一次医院,蔚莱跑前跑后办手续又跟着陪床,直到夜里都安定下来才掐准时差告诉周礼。说到最后她撑不住直接在走廊长椅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发现周礼那头一直没有挂断。那也是除去他们必须要沟通的事项,他第一次说关于她本身的话——照顾好自己,别着凉。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周礼已经订好回国的机票,蔚莱的婚假申请还迟迟没有交上去。申请书一交,周礼就会由她名义上的丈夫变成“社会关系”上的丈夫,她将被自动划分在“已婚”行列,继而不得不接受众人关于恋爱、夫家、家庭计划等等一系列的询问。她不太会撒谎,双亲面前胡诌出的恋爱史已是极限,这些没有细节的框架怕是很难抵挡同事朋友们的狂轰乱炸。 蔚莱打电话求助,“你婚假申请怎么交的?” 他老老实实答,“就填完给行政。” “我不是说这个,”蔚莱气结,“没有人问吗?怎么认识怎么发展之类的。” “也有。” “你怎么答?” “朋友介绍。” 蔚莱瞪大双眼,“没了?” “没了。”周礼想想又说,“我们这边,一半是外国人,另一半中国人基本都是男的。” 国情不同,职业不同,岗位不同,蔚莱忽略了这点。于是说道“毫无参考价值的答案。” “有什么问题?”他一副不解模样。 蔚莱噼里啪啦说着,“我们医院关系都挺好的,科室里大半又都是女大夫,她们要是问起来有的没的,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说……” 那头一阵静默,然后周礼笑起来,“你让他们来问我就行了嘛。” 倒也,不是不行。蔚莱想到这里,三步并两步去交了请假书。交完就跑回办公室,静等暴风雨来临。 微信消息进来,是一个几乎忘了的名字: 蔚莱,我是陈威。这周六我在华天饭店结婚,真心邀请你来。 第10章 爱情这件事,错一时错一世 随后,高中班级群发布了同样的消息。 也就是说,这条信息是他单独编辑发出来的。 群里热火朝天地聊着。蔚莱刷几条便无心再看,直接屏蔽群消息。 黄一帆打来电话,单刀直入问她去不去。 “不去。”回答斩钉截铁,没有说出的话是,我凭什么去参加这种人的婚礼。 “陈威让我们有空一定出席,说有话跟你说。”黄一帆带着些许犹豫,“要不然去一趟吧,也这么多年了。我和你一起。” 那是蔚莱曾经厌恶至极的名字,撕碎了碾成末扔进火里都不够解恨。 高二文理分班,本来的班级变成文科,选择理科的同学被打散分进其他班级。二十人分到十三个班,蔚莱和黄一帆就在这种小概率事件中再次成为同班同学。 她仍短短的碎发,加上个子高身板又干瘦,在一众已经发育出色的青春女生面前着实有些格格不入。就连科任老师也时不时闹出“那个靠窗的男生你答一下”的笑话。 也是这一年,初中好伙伴邹晓月靠不菲的赞助费进入这所重点高中文科班。旧友见面格外兴奋,加之蔚莱本就没什么好友,两人便常一起上下学,跨着文理科不同教学楼找彼此说话。 黄一帆时常翻着白眼挪逾晓月,“就你这么霸占着,还让不让我们莱莱找对象。” 晓月则反唇相讥,“我俩认识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班里女生对蔚莱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又因为和黄一帆关系好,倒和一群男生嘻嘻哈哈玩得开。在这样的状态下,谁也没有意识到谣言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直到有天放学之后,这个叫李威的男生喊住蔚莱,“哎,叫你老婆给我介绍下她们班语文课代表呗。” 蔚莱甚至没在意,“晓月她们班?你自己去打听呗。” 李威拦住人,“帮个忙不行?你跟我们抢妹子大家都忍了,邹晓月条靓盘顺的,光顾自己干得痛快。” 蔚莱的火气腾一下冒上来,“嘴别那么脏!” “操!”对方直接骂出口,“你自己这样还怕别人说?你不跟我们一样么,有这儿没那儿的,你当自己男的女的。” 蔚莱一巴掌打过去。 他愣住,然后骂骂咧咧开始动手扯她的校服。蔚莱和他扭打起来,可终是拗不过男生的蛮力,衬衫扣子被扯掉几颗,半个挂着文胸带子的肩膀完全暴露。 黄一帆在这时冲进来,掰开李威就是一拳。不等他还手拉起蔚莱冲出教室,紧紧锁死教室的门。 李威的骂人声吼叫声踢门声交织回荡在楼道里,黄一帆拉住蔚莱的手腕,几乎是拖拽着她到空无一人的操场。 他在空旷的操场正中破口大骂,“你傻逼吧,你跟他打什么打!不会叫吗?不会喊吗?我他妈就在楼下篮球场,我不上去你怎么办!说话!” 蔚莱静静神,然后一五一十说了经过。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黄一帆不上来,她大概会咬死李威,拿椅子砸他的头,或者抓一把刀捅进他的身体。 黄一帆听完脱下自己的校服给她穿上,又把拉链一直拉到顶,动作粗鲁地差点卡到蔚莱的鼻子,然后一言不发送她回家。 -- 第17页 “我明后两天跟校队去打比赛,有事儿给我打电话。”他回家前这样说。 第二天第三天,事实上这之后蔚莱再也没有见过李威。男生们说他父母工作变动,跟着转学了。黄一帆隔一周才来学校,打比赛受伤不轻,校篮球队那年成绩惨不忍睹。 即便是这样的人也会结婚吗?也可以幸福吗?蔚莱问自己,也问头顶的苍天。 “好,我去。” 她忽然想看看“坏人”过得怎么样。 钱默去参加另一场婚礼,没有随行。他们这个年龄段已迎来结婚大潮,礼金就像暂住客,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总是居无定所。 蔚莱在婚礼外厅见到李威,对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转移到别处,不一会又再次转回。这才同旁边客人耳语几句朝这边走过来,离近些搓搓手打招呼,“蔚莱,一帆,变化太大,差点没认出来。” 他打扮得精神十足,西服上别着“新郎”的红花,蔚莱却说不出恭喜的话。 气氛有片刻尴尬,李威做个请的姿势,“先进去吧。” 蔚莱突然不想再往里走,抬抬眼皮,“你要跟我说什么?” 她知道自己不够友善,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即便伪装也要显现喜悦的场合。 “那,这边吧。”李威带头走向侧门无人处,蔚莱跟过去,黄一帆留在原位。 他站定,又寒暄一番变化太大认不出来的话。见蔚莱不语不笑,猛地深弯下腰, “对不起。” 四周空无一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蔚莱后退半步。她承认,那一刻心缩了一下。 紧张。 许久许久李威直起身,轻声说,“早就想跟你道个歉,那时候年龄小,不懂事,没轻没重。” “是啊,你早就应该道歉。”蔚莱藏不住话,这是她收到这份迟到歉意的第一反应。 记忆是藏在心里的蛇,盘起来毫无感觉,偶尔出来咬一口,疼痛会顺着血管蔓延全身。 “我也算付出代价了。”李威盯住一处陷入回忆,“那天你们走后,晚上一帆又折回教室,我俩打了一架,打得很凶。他告诉我以后不能出现在你面前。之后每天上学他和他几个朋友都来堵我,见面就打,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家门,后来就转学了。” 蔚莱盯住他的脸,那神情绝不是撒谎。 “高考完一帆给我发消息,跟我道歉,我俩把话说开了,我也知道自己有错。他说他就想让我知道两件事,一是尊重人,二是你不能动。”李威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话都说出来,心里舒坦多了。” 蔚莱却久久回不过神。那年的场景一幕幕再现,她真以为黄一帆是打比赛打得鼻青脸肿,她真以为自己运气好正赶上李威转学。 “年初听说一帆结婚我还挺吃惊的,他那时候为了你真能跟我拼命,我一直以为你们俩会走到一块。反正蔚莱,希望你能原谅我,就算不原谅我也真心祝愿你以后一切顺利。”李威再次搓搓手,“我跟我媳妇说过这个事,她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这回说完我也能安心结婚了。” 两人一同走回外厅,黄一帆向前迎两步盯住蔚莱惨白的脸,“什么情况?” “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她推他进去,然后逃一般奔向避难所。 如果你回望生命中的“错过”,那你同时定会发现一个愚蠢的自己。 如果那时多一丝关注,多一点勇气,多一些执着,“现在”就是另外的样子。 可多无奈,我们的人生全部都是不可逆的分岔路,选择一条便有去无回。 蔚莱环望四周,这个木质感的住所又何尝不是她选择的一条路。 她想到一帆打算和钱默求婚时找她商量的那个夜晚,两人喝得酩酊大醉。黄一帆借着酒劲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其中包括自己的初恋。他说她是我哥们,像个小男孩。 蔚莱没有追问。她不想听关于他初恋的话,况且是在他有了结婚的想法以后。 此时此刻,第一次,蔚莱感到后悔。 为才交上去的婚假申请,为这个荒谬的决定,为一帆和钱默闹分手时自己的极力撮合,为无数次她本可以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 在心里住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的那个人,我曾经也是他最重要的人啊。为什么变成这样的结局。 爱情这件事,错一时错一世。尽管岁月漫长,可某一刻没有说出口的喜欢,错过了,就再也没机会表达。 第11章 莫名其妙熟悉了一点 婚礼前三天,蔚莱在机场接到周礼。他黑了些,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浅小麦色,短裤 T 恤高帮球鞋,扣一顶鸭舌帽,大步流星穿过人群准确地走到她面前。 他叫一声她的名字,右嘴角向上歪了歪便不再说话。三个月,他们的聊天记录有上千句,也会开不大不小的玩笑,一朝见面却立刻被打回原位。 像网友奔现莫名羞涩,也像故意收敛营造距离。 他们保持着礼貌客气,蔚莱要帮他拉行李被坚定拒绝,于是断断续续说起他不在这段时间里的事。婚庆公司都已经搞定,父母还是希望他们拍一套婚纱照摆在现场,因为他俩一张合照都拿不出来;房子那边住得很安心,隔壁夫妇人特别好,帮忙收了好几次快递;周妈状态不错,最近特别爱吃那种日式的戚风蛋糕,上个月还跟着一起去选了婚纱;两家人一起吃过两次饭,全在商量婚礼的事,方方面面都没有露馅;杨林和晓月预定了伴郎伴娘,要是没特别人选就他们俩够了。 -- 第18页 周礼默默听着,这些事他大部分都知晓,但此时此刻经由面前的人说出来,那些聊天记录里的文字一下生动无比,仿佛变成一粒粒落地生根的种子,带着破土而出的蓬勃。三个月前的这里,她最后留给他的是一张泪水肆意的脸,恍然间,那就成了过去。 “你可以吗?”他听到蔚莱在问。 “嗯?” 她无奈地向上吹一口气,仿佛遇到一只并不怎么听话的小动物,前额刘海随气息掀起又落下,她重复,“晚上家里人一起吃饭,明天去拍照?” “好。”周礼答,看向她,蔚莱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布置任务,按部就班顺理成章而已。 晚饭两家人吃的热热闹闹,蔚莱与周家父母熟悉许多,连周爸忌口的萝卜都一清二楚,周礼倒觉自己像个外人。他涌起一股感动,蔚莱是比“合适”好上十倍的人选,她在顶替自己做着对家人的陪伴,而所有的这些又出于对他毫无索取的“真心”,他不知该怎样偿还。 他大概害了她吧,明明她可以找到爱人。 父母坚持让他们去新房住,蔚妈拿女儿打趣,“平时跑的勤,人回来了倒不好意思。” “人家小两口关起门来说话,咱们这些老的就别操心了。”蔚爸发话,“去吧,领完证本就没见几面。” “还是算了。我回去住。”蔚莱摆手。 周妈迟疑着问道,“莱莱,你们吵架啦?周礼哪里做的不好,你跟我们说。” “倒不是……”蔚莱忽然意识到,从正常新婚夫妇角度思考,许久才见的这时应该表现出迫不及待才对。 两家父母八只眼睛齐齐看过来,他们之间显而易见的不亲热着实惹人怀疑。 “就,我本来说提前一周回来的,公司有点事,回来晚了。”周礼伸出手捏捏蔚莱的脸颊,“别生气了,都回来了。” 他的眼神在说,事到如今,配合一下。 蔚莱收到信号,也自知再接下去恐怕欲盖弥彰,于是略带不情愿地点点头。 而于两家父母看来,这点头充满了赌气般的羞涩,饭桌上一阵大笑。 蔚莱开车,喝过酒的周礼坐副驾。 车里放着一首老歌,Don’t look back in anger。 ——不要愤怒地看待过往,至少,不在今日。 在下一首歌出来之前,蔚莱说道,“抽时间你去见一下阿姨的主治医生吧,之前的手术伤口恢复差不多,她一直说婚礼结束再开始化疗,不知是真在等还是抵触。” 自上次回国知道母亲的病情,周礼问遍了身边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父亲中学没毕业便开始闯社会,他听不懂那些医疗术语,只能医院说怎样就怎样。周礼无比希望是父亲没有理解,因为不懂所以误把实际情况想的严重。有人说不能手术,癌细胞会扩散的更厉害,有人说吃中药,中医调理比西医靠谱多了,有人说化疗疼得很,好多病人因为疼自主放弃。很多声音,他越听越乱。随着蔚莱的介入——她大小算医科生,也更有耐心去解释小细胞癌和非小细胞癌这些完全陌生词汇的区别,周礼被打了一颗定心丸。蔚莱告诉他,这个时候,不听医生的还有什么办法。眼前迷雾散开,他忽然开阔——生病,治就是。 “明天?” “明天不行,拍照怎么都得一天。”蔚莱撇他一眼,“再说,你也太低估国内的患病率了,一个医生对多少患者呢,人家也不是天天有空。” 有点抱怨的语气,虽然蔚医生面对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患者。 “这样吧,”她重新开口,“我明天给赵医生打个电话,看他这两天方不方便抽时间见一面。” “谢谢。”竟到这时才知道,母亲的主治医生姓赵。 车停进小区地下停车场,周礼拉着行李箱跟在蔚莱身后。她熟门熟路穿过几扇门走到电梯口,中间还顺手扣上了敞开的垃圾桶盖子,亲切程度远超过许久未归的主人。直到进了家门,她才露出些客人的拘谨,“我一直住主卧,等下我搬出来。” “不用。”周礼拖着箱子直接往客房走,“我住这间就行。” “哎,周礼。”玄关处传来声音,“换鞋。” “哦哦。”周礼有明显的迟钝,倒不是因这种反客为主的姿态,一个人自在惯了,他有些轻微不适。 放下箱子,换上轻便的 T 恤短裤,周礼到客厅找水喝。客厅被分割出一角做办公区,两面书架,一张宽大的木质办公桌,一把同色座椅。此时人正坐在这里埋头写些什么。 周礼不想扰她,随手取过洗碗池旁控干的马克杯,这时听见她叫,“哎,那个是我的杯子。” “哦哦。”周礼赶忙放下,打开头顶壁橱,里面零星摆着调料罐。顺序打开右手边的,一张平底锅,两个煮面的圆锅。再向右,蒸锅榨汁机咖啡壶。他转身去拉操作台下面的抽屉,有刀有筷子有勺子就是没有需要的水杯。叮叮当当的声音让蔚莱抬起头,她抬手指指,“冰箱旁,架子上。” “哦。”周礼拉长音恍然大悟。 蔚莱摇头,她特意把常用的杯子摆在外面,还真有人看不到。 又一阵叮叮当当,蔚莱头都不抬就知道他在找什么,“烧水壶在蒸锅后面。” “啊。”周礼再次打开那扇壁橱门,果然。 接水,按下开关,整个空间只有烧水壶加热的声音。随着“叮”一声响,蔚莱抢先说,“你要喝茶的话,茶叶在操作台最下面抽屉。” -- 第19页 “哦,我……不喝了吧。” 蔚莱抬头。厨房是开放式,他背对她,留一个宽阔的背影。 “喝完还得倒茶叶,我找不到垃圾桶。”委屈巴巴的语调。 蔚莱噗一声笑出来,她笑着道歉,“不好意思,东西都是按我习惯放的。垃圾桶在洗碗池下面的橱柜里。” “哦……”周礼小心翼翼打开橱柜门,垃圾桶的盖子随即打开,他惊奇,“这个牵引装置你做的?” “牵引……什么?”反应过后,蔚莱叹气,“现在都是这样的啊。” “这样啊。”傻瓜一样的人来来回回开关橱柜门,“有想法。” 蔚莱合起笔记本,“我先去洗澡。”走两步又回过头,“你洗完记得拖一下地,这几天下水道堵了,渗水很慢。” “哦哦。” “洗发水、沐浴露、浴巾,都有?” “带了。” “吹风机在抽屉里。”蔚莱打个哈欠,“明天见。” “明天见。” 好像,莫名其妙熟悉了一点。 第12章 倒计时48H 第二天一早,蔚莱发现两件事。 一是洗澡间下水道被通过,漏水盖子放在一旁,显然做的人虎头蛇尾没多细心;二是直到九点,客房仍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等不及去敲门,敲了四五下,裸着上身只穿条短裤的周礼睡眼惺忪把门打开。 蔚莱猛地转过身,里面的人也被惊吓到“啪”地关上门。房内一阵窸窸窣窣,他慌忙解释,“对不起啊,我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在哪儿。这……这就出来。” “快点,要迟到了。”蔚莱背对门,想到刚才看到裆下被顶的高高一片,不觉又红了脸。蔚莱啊蔚莱,你什么物种的生殖器没见过,你每个月摘那么多蛋,紧张什么劲。归功于这种心理建设,她总算缓过来些。 然而还没缓明白,由后面猛地顶过来一股力量,脚下不稳头向前扎,眼看着地又被大力拽回,这下是脑袋,直冲冲撞上周礼锁骨。 面前一片黑,周礼的道歉嗡嗡在耳边作响,“没事儿吧?我不知道你堵在门口啊,一着急出来……蔚莱,蔚莱?” 她揉着脑门,这一早晨,什么仇什么怨摊上这一出。 “对不起啊,我真没注意。”周礼又想替揉,又不知是否合适,双手无处安放地悬在半空。 见他顶着鸡窝般乱糟糟的头发,满脸都是刚睡醒的懵劲儿,蔚莱忍着疼痛摆手,“你快去洗漱吧,真要迟到了。” “疼吗?”他不动。 “哎你快去!”蔚莱急得跺脚,推着他后背进卫生间。 周礼不敢再违抗指令,拧开水龙头呼哧呼哧洗脸。 蔚莱捂着脑门蹭过去照镜子,掀开刘海,额头通红一片。周礼洗完直起身,镜子里高出大半头的人脸上滴着水,正侧头朝自己看。那样子就像明知犯了错却只能用卖萌弥补的哈士奇,蔚莱顺手拽下毛巾往他脸上一扔,又生气又好笑转身离开。 至此,婚礼还剩 48 小时,兵荒马乱。 化妆,换礼服,做头饰,蔚莱穿大红龙凤褂,周礼着配套袍褂双双出现在镜头里。上午在棚内拍摄中式风格,“两位靠近一点”“新郎新娘都笑一下,大喜的日子嘛”“两位回头,对,开心一点”,婚庆摄影师好像全都出自一个培训班,从语言教学到技术动作,套路高度一致。 不主动,好说,手把手教亲密动作总行吧,这点融会贯通的能力拍几张谁都能有;不开心,也好说,婚前闹别扭的大有人在,引导聊几句恋爱故事配以深情对视,钱都交了好看是一套不好看也是一套,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而今天摄影师犯了难,谁也没教过拿既不主动又不开心的新人怎么办啊。他使出浑身解数,新郎新娘上了妆脸蛋一等一的漂亮,怎么就是拍不出亲密感呢。 他泄气地挥挥手,“先吃饭吧,下午去森林公园。” 影楼订了盒饭,蔚莱打开随身笔记本边吃边说,“早晨给赵医生打电话了,明天下午五点以后他有时间,过去一趟?” “好,谢谢。” 旁边一同吃饭的化妆师听话头朝这边看,蔚莱拽拽椅子离周礼近些,耳语道,“别说谢,人多口杂。” 周礼点头,越过自己的新娘朝化妆师尴尬地笑笑。 蔚莱指着笔记本上待办事项一条条过,“明天任务很重。你看啊,婚纱敬酒服我都租了,我得买双高跟鞋,你这边西服有吗?” “有。”周礼停下筷子,想想说道,“还是买新的吧,不然我妈又埋怨不重视。” “行。”刷刷写下加入清单,“阿姨说还得准备几打红包信封。” “嗯。”周礼边吃边想,忽然问她,“咱俩,有戒指吗?” “坏了!” 化妆师再次抬头,她已经开始怀疑旁边这两人婚姻的合法性。 周礼默不作声做个“嘘”的动作。蔚莱压低声音,“能不能借一对?” “后天结婚,现在跟谁去借?”周礼也压着嗓子说话。 蔚莱转头看向化妆师,四目相对,还未开口对方抢先说道,“我们这儿都是假的,你们要是随便结结……” 她三下两下从包里扯出结婚证,“我们是真结。” 化妆师凑过头十分仔细地看看证件,又重新打量两人一番,接着起身扔掉吃完的空盒,皮笑肉不笑的语调,“你俩,真挺逗的。” -- 第20页 化妆间只剩两人,周礼放松下来,翘着二郎腿指指证件,“你没事带结婚证干嘛。” “万一有折扣呢,和床一样。”蔚莱小心收好红本,朝门外扬扬下巴,“影楼是你爸介绍的,保不准有眼线。” 旁边的人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我爸确实能做出来这种事。” 这场婚礼的目的是为宣告众人,在社会关系层面钉死打牢。这事一天不办,结婚就一天不算完。自己这老爸精明有加,打了扣还得?两下是不是结实,周礼时常噎他早晚聪明反被聪明误。 蔚莱用笔点着本子,“不然戒指就买吧,以后没准能二次利用。” 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他们当然不会日常佩戴。再出手和全新无异,不算赔本买卖。 “行,听你的。”这些在周礼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未做深究。无意中撇见蔚莱妆面掉了些,额头红红一片,心下又生歉意,“早晨对不住。” 穿着婚服的新娘满不在乎摆摆手,“不怪你。走吧,拍完完事。” 下午改为室外拍摄,服装也变为婚纱西装。化完妆夕阳已半落。摄影师在一片树林前站定,有点自暴自弃的口吻,“二位要不随便干点什么,和平时一样。” 蔚莱暗想,这还不如让我们靠近假笑呢,关键哪有什么平时啊。面对面尴尬地站上一会儿,周礼无话找话般指指自己的额头,“还疼不疼?” “怎么不疼。”无事可做的新娘用手掌摸摸,“撞肿了都。” “哎,别动。”周礼伸出手,想把被她弄的不均匀的粉底重新铺平,谁想这一挨上又蹭掉一些,无奈之下只得对着红肿处轻轻吹气。 不远处摄影师笑得合不拢嘴,赶紧举起相机各个角度拍一通。郁郁不得志一整天,果然功夫它不负有心人啊。 至夜景拍完已是十点半。摄影师翻看着相机,“你们最晚明天得要是吧?” “是。”两人齐答。 “那行,先回工作室选片吧,选完我们再修。” “不用。”又是异口同声。 摄影师纳闷,这时候怎么又默契了? 蔚莱解释,“你觉得哪张好就用哪张,我们相信你。婚礼现场几张,家里摆几张,够用就行。” “你们确定不要相册?”摄影师再次确认,唯恐自己漏掉重要信息。 “不要。”蔚莱肯定做答。她没有说出的话是,日后看了会伤心,两个家庭,我们,大概都会。 周礼不是没陪女人逛过街,但从来没有陪蔚莱这样的女人逛过街。 她径直走向女鞋柜台,选中,试码,付款,全程十五分钟,这还包括等待柜员去仓库取鞋的十分钟。他不懂这些牌子,结账时看到价位不菲抢着要付款。若是少也就算了,回来当天他就问过蔚莱之前那笔转账够不够——母亲中间住过一次院,开销自然不少。蔚莱答够,每一笔大额出账都有记录,近期还有些共同开销,她提出这次走之前一定要给他过目。可正是这双鞋不算“少”,在周礼看来,这是对方人生里根本不必要的开支,他有义务承担。谁料换来严令拒绝,理由很多,又不是只穿一次,买双好的能穿几年;鞋是她要买的,款式是她挑的,款自然是她付。见周礼还坚持,蔚莱双手抱胸挡在付款二维码前,“你是不是没问过我的收入?” “我不用知道。”周礼不看她,绕过人就要扫码。 再次挡住,“我收入还可以。再说,我不想以后算不清。” “不用算。”十分肯定的回答。 除了脑袋清晰和性格马虎,蔚莱又捕捉到他的一个点,倔。 如此僵持不是办法,她让步,“既然这样,你买戒指吧。戒指更贵。” ——日后一拍两散,她没有要留戒指的打算。珠宝保修期长,保值高,以后转手亦或重新打磨都不至亏损太多。 倔脾气仍不退步,“鞋也好戒指也好,蔚莱,你牺牲的已经够多了,我不希望你在经济上……” “我不觉得我在牺牲。路是我选的,也是我硬要走的。”蔚莱撂下话转过身去,快速付了款。 似乎在生气?周礼这样想着,不敢再执拗,“那说好,我负责戒指。” 采购完毕,赶到医院已经近六点。赵医生客客气气与他们打招呼,接着指指蔚莱,“病人状况,其实你媳妇都知道。” 所以提出和主治医生见面,与其说是为让周礼了解更多倒不如是为让作为儿子的他得一份安心。 赵医生再一次介绍患者现状、治疗方案、副作用等等。末了说道,经验来看,不化疗最多 12 个月,而接受化疗挺过去,四五年内不复发基本就无大碍。 “眼下,一是让病人保持愉悦心情,二是必须尽快化疗,越快越好。” 这场婚姻,绝不能出意外。 第13章 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咚咚”凿门声传来,邹晓月和钱默激动得开始在蔚莱房里转圈。 这是古朴的接亲习俗。新娘在闺中静坐,娘家人在里,新郎带着自己人在外。蔚家一共两道门,如智勇大冲关游戏,新郎披荆斩棘两道全过,接起新娘去公婆家,算过门礼成。黄一帆作为娘家人和蔚家一众表哥守着第一道家门,伴娘晓月和以好友身份出现的钱默守第二道闺门。此时周礼已经带人到第一道门口。 -- 第21页 外面很吵,爆竹声,气球被踩破的炸裂声,父母和亲戚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可蔚莱好像只能听到黄一帆说话,他说“我靠劲真大”, 他喊“红包红包”,他叫“周礼你娶我们莱莱大方点。” 我们,莱莱。 她闭起眼睛,想最后一次把自己沉浸在这四个字里。 黄一帆从高中起就这样叫她,“邹晓月你耽误我们莱莱找对象”,“我们莱莱又没考好啊”“蔚莱,莱莱,你等我会儿。” 太多了,多到数不过来,多到记不清。 敲门声响,晓月听到“我是录像”这才扒开小缝让人进来。摄影师傅将镜头对准蔚莱,多像一个正在回忆恋爱点滴的新娘呵。 周礼还是进来了,捧着一束花,带些诚惶诚恐。女方好友向新郎提问,新娘身高、体重、三维、鞋码,都是毫无难度的基础问题。对了没奖励,错了俯卧撑加给红包。当然,周礼一道都答不对。前一晚晓月和杨林在一起谋划,特地向蔚莱确认过这些问题是否可行。他们都在配合这场戏,蔚莱不知道此时此刻大汗淋漓笑得离谱的他们是真情流露还是演得太认真。 好像这间屋子里除了新郎新娘,所有人都很入戏。 大家起哄得热闹,加之长辈们目光不离,周礼在一片呼声中打横抱起蔚莱进到婚车。车队缓缓启动,蔚莱像得到某种感应回头去看,隔着后车窗她看到母亲在拭泪。 哭了啊。七天里有五天都在和女儿闹别扭的蔚家妈妈,哭了。 “还好?”周礼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七月酷暑天,穿西装已然要命,还得没由来被折腾一番,他怕是也在怀疑人生吧。 “你说,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呀?”蔚莱叹气。谎,大概就像周礼每天打交道的铁轨,越延越长岔口越来越多,渐渐的扯谎人自己都迷失了,不知哪里是起哪里又是终。 “到这步,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周礼看着她,目光深不见底,“我和你一样,有很多辜负不起的人。” 是,我们都是宁愿负了自己也不愿负他人,这样的恶人。 见蔚莱有些低迷,周礼有意打破沉默,“你到底穿多大的鞋?” “38。” “不对啊,我明明看你买的 38 号半。” 蔚莱不禁露笑,“高跟鞋大半码。” 周礼大彻大悟“啊”一声,脸上尽是“怎么还有这种操作”的不可思议。开卷考试都过不了,婚姻果然是堂学无止境的教育课。 路上堵得厉害,婚车队伍只在周礼家停留片刻便匆匆赶往会馆。是谁说过结婚就像打仗,且不说日后磕磕绊绊,这开场就在和全世界对打。 周妈早就透露过她要亲自设计会场布置,事实上当蔚莱踏进的那一刻,她惊呆了。她觉得自己不配,这样的人间花园,专为这场婚礼而造出的仙境,她霸占了另一个不知在哪里的女孩的梦。整齐化一的绿色桌布白色椅套,舞台通道两侧是一簇簇绿叶相伴的白色玫瑰,主舞台悬挂起一道绿白相间的彩虹,白色纱帐挡住背后的大屏幕——他们没有视频亦没有照片,甚至没有任何可以讲出来的恋爱故事,所有的所有对于这样一场结合都太奢侈了。 司仪上台,一段欢迎词之后请出新郎。蔚莱挽着爸爸的手一步步从通道走向自己的爱人。一切都按既定流程执行着,直到蔚爸交出手里的人,蔚莱清清楚楚看到,父亲流泪了。只有一行泪,他单手抹掉,随即又咧嘴笑起来。 可是爸爸你一下都不要哭啊,这不是真的。眼前的任何都不值得你哭。 蔚莱是流着泪上台的。 司仪说“我们的新娘现在很激动,是感动的泪,也是欣喜的泪”。不,绝对不是,是内疚,是自责,是慌张,是对不起的人太多以至于不知如何是好。 全场唯一懂她的人就站在面前,周礼伸出手蹭掉她脸上的泪,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对不起”。 而眼前人,他的怅然若失,他的郁结难当,他的踌躇落寞全写在脸上,他能好到哪儿去?蔚莱摇摇头,“谁又对不起谁呢。” 从三个月前一锤定音的那个夜晚开始,如果说某刻他们同时对这场婚姻产生悔意,就是现在。 现在,司仪宣布新郎新娘交换戒指的现在。 退不出去了,身后不是万丈悬崖也并非泥泞沼泽,可就是退不出去了。 表达忠贞的发言环节,周礼在众目睽睽下接过话筒。他有些慌乱,婚礼前期准备事项都是蔚莱牵头自己配合,她没有提到的他自然想都不会想。一下被推到此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看着面前手持礼花低头沉默的姑娘,良久思考后开口,“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即便前面都是假的,这句是我的真心。 台下仍安静,大家等着听其他甜蜜的情话,可周礼已放下话筒。机灵的司仪见状打圆场,“早就听说这位新郎话少,但是这八个字堪比万语千言,大家说对不对?” 响彻全场的“对”。 “换咱们新娘了。” 蔚莱脑子也一团浆糊,要对这个人说什么呢?希望我们平安过关,希望以后还是朋友,希望你下一场婚礼比这更好? 司仪带头鼓掌,他说今天新娘一直很激动,咱们给点鼓励。 掌声过去,蔚莱瞄到台下笑眯眯的四位父母,眼泪又差点冲出来。她看着对面的人,四目相对,周礼微微颔首,眼底一片清澈,她握紧话筒,“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幸福。” -- 第22页 你知道吧周礼?不是给你幸福,是让你幸福。 他笑了,不知是为她机智的说话技巧,还是为她此刻的赤诚。 大概嫌场上发言太沉闷,司仪灵机一动提议,“咱们台下一定坐着不少情侣夫妻吧?来,上来两对,我们做个小游戏。” 这环节不在流程里,蔚莱看向周礼,他同样一脸状况外。 晓月拉着男朋友赵睿先上来,见迟迟无人场子要冷,黄一帆拉起钱默跳上舞台。 “是这样,”司仪从口袋里掏出三块费列罗,塞到舞台上三位男士手里,“巧克力越吃越甜,两个人吃甜上加甜。游戏规则就是两人吃同一块,最后里面的杏仁要完整出现在女伴嘴里,时间最短胜利。那输了的呢,我们的惩罚是舞台深情拥吻三分钟。” 台下欢呼起来,司仪将助理叫上舞台,“这真是个比赛哦,我们有裁判监督的。杏仁碎了或违规一个人吃,惩罚不变。” 周礼用眼神问怎么办。 而蔚莱的视线正对黄一帆,他剥掉包装纸,圆圆的巧克力球吸到嘴里,像植物大战僵尸里准备完毕的豌豆射手。 这样可爱的表情隐隐刺痛了她。她当然看过黄一帆和钱默亲吻,可每一次心都会不由自主地疼,根本无法控制的那种疼。 周礼顺着她的视线稍稍转过头。蔚莱那些隐秘在内心深处的小心思,但凡黄一帆抬头或回头都会看到,可恰巧,他看不到她。 “吃完,越快越好。”蔚莱夺过巧克力拆掉包装纸,直接塞进周礼嘴里。 司仪一声令下,“开始!” 事实上这是个及其适合新人的亲吻游戏。周礼咬碎外壳时,蔚莱已经触碰到他的唇,她用舌头去找杏仁,一不小心又舔到他的。一切只在秒间,蔚莱第一个举起手,比起赤裸裸拥吻三分钟,这种唇齿接触都算不上吻。 结果是晓月因为紧张一下吞掉杏仁,她和赵睿真的就被按在舞台上来了个法式深吻。 流程回到正轨。最后一环是敬茶改口。周礼和蔚莱早有准备,他们互相安慰就当彼此都多一个干爸干妈。可那声“妈”对着周礼的妈妈叫出来时,蔚莱仍感到难过。座上人越笑,越答好,越揉她的脸她越难过,她在心里说,您一定要健健康康。 还有,请您一定不要记恨我。 第14章 就当蜜月旅行是帮我个忙 按照习俗,周爸带一对新人挨桌敬酒。 蔚莱本就酒量不佳,一天未进食,空腹下去两杯红酒脑袋开始犯晕。儿媳妇实在的让人看不过眼,周爸悄声提醒,“不用喝完,抿一口就行。” 对不会喝酒的人来说,抿一口是多少堪比世界未解之谜。她晕晕乎乎跟着这对父子走,如果非要说对之后的场景有什么印象,就是周礼敬到某桌时忽然哭了。 对方是赶来贺喜的众多亲朋好友中的一个,四十上下的模样,清清秀秀的长相,周礼称她“姐。” 他只叫一声便落了泪。这场婚礼有无数触动泪点的时刻,偏偏他的泪落在最莫名其妙的这时。 “都过去了,过去了。”对方拍着周礼后背,极力安抚。 再之后的事情是一个个画面。母亲叫了晓月过来。她被搀着上楼进到某间客房。她抱着晓月大哭,哭得很悲壮,很惨烈。 蔚莱是被电话声吵醒的。意识被捡起,她发现自己的头正压着周礼的大腿。他们躺在一张双人床上,被压着的人正迷迷糊糊接电话。 “您现在过去?”周礼突然坐起来,蔚莱跟着一激灵起身。 “您还有钥匙?”他看过来,做个口型——我妈。 蔚莱不明就里,只见他挂断电话,机关枪发射般一口气说完,“我妈现在要去咱们那儿我东西都在客房。” 那,不全露馅了?! 电光火石间,她已被拉起大步往楼下冲。 所幸,他们先于父母赶回新房。周礼的衣物行李皆由客房搬进主卧,还有什么?对,枕头,床上一定要有两只枕头才说得过去。 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传来,他们最后扫一眼主卧冲向客厅。周妈进门满目诧异,“诶,你俩在家啊?” “嗯,叔叔阿姨……”蔚莱主动打招呼。 “莱莱,你还叫我们叔叔阿姨呀。”周妈温温柔柔打断,蔚莱脸一红,她着实不适应角色的突然转换,怯生生开口,“爸,妈。” 周妈笑起来,“你这么叫,我高兴。”说着看看身后的周爸,眉头一皱,“换鞋。” 周爸“哦哦”两声,反应和当初的周礼一模一样。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眼神瞟到周礼脚下,“你拖鞋呢?” 坏了,在客房。 周礼转身往客房走,周妈密步跟上,“鞋怎么在这儿啊?” “前天我来找被子,忘了。” “九暑天,你找被子?” 周礼被盯得一时语塞,“就……” “就空调温度太低了。”蔚莱不慌不忙走进来挽过周妈的手臂,“我半夜觉得冷,让周礼多拿一床被子。” 周妈仍有疑虑,“温度低你们调高就行了呀,多容易感冒。” “那又热嘛。”蔚莱撒娇,“盖棉被空调累,睡觉不受罪。” “哎,你们啊。”周妈被逗得笑起来。 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周礼将两个通红的“囍”字贴到阳台玻璃,又把 A5 尺寸婚纱照分别摆上客厅书桌和卧室床头。蔚莱分门别类处理他们带来的东西,红豆、糯米、百合、各种炖料,甚至还有两包燕窝。周妈浅浅淡淡说着,周礼不在家,你自己多注意,少吃外卖,睡觉门窗关好,有事给我们打电话。婚礼就像是一道隔离线,不带任何缓冲余地隔开从前的她和现在的她,她变成真正的妻子,这个家的女主人。 -- 第23页 “阿姨……妈,放心吧。”蔚莱抱抱周妈。很久很久以前,嫁入周家的这个妇人也曾这样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吧。 “你们什么时候走?”周妈问,见她发懵,笑着说道,“蜜月啊,之前说的。” 好像是说过。周妈前阵子因术后不良反应住过一次院,蔚莱陪床时与她聊天,话赶话就到了婚礼,她为安慰病人确实提到过蜜月旅行。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蔚莱硬着头皮答,“明天,明天就走。” 为什么说明天呢。早在婚礼之前蔚莱拒绝父母要办“回门礼”的提议,母亲说那至少要跟亲戚朋友吃个饭。她想尽力躲开任何会把周礼郑重介绍到蔚家面前的局面。 躲一时算一时。事到如今,她没精力也没资格去琢磨以后。 就算想了,又有何用?和周礼协议出一个离婚时间点?周妈会康复吗?她能忘了心里那个人吗? 他们正因各自的不确定而确定结婚。这场婚姻本身就是一个未知赌局,他赌母亲看不穿,是走是留都有一份心安;她赌自己会忘记,十多年的感情耗尽全部力气,凭一副空壳的自己她走不出来。 “还保密?上次就说在办签证,这都临出发我们一点消息都没有。”周妈温温柔柔的语气,她和周礼一样,都不是强人所难的类型。 我竟然还说过办签证?蔚莱恼起自己这嘴快的毛病,当时只想若在国内家里免不了打电话问情况,去远点省得联系。 “妈,您什么时候去医院,我们跟赵医生打个招呼。”忙活完装饰任务的周礼拍着手走近,有意岔开话题。 “等你们回来,你妈就去喽。”周爸边替答边往玄关走,“就你们这一件事,落定了她就放心了。” 当事人否认,“别听你爸的。你俩按自己的安排走,不用管我。” 蔚莱又想到那只肿瘤晚期的萨摩,它强忍着病痛跳下主人怀抱的样子历历在目。 “那说好了,我们回来您就去。”周礼弯腰帮母亲换鞋,“不能耍赖。” “我耍哪门子赖。”周妈撇嘴,“好好好,我做好准备被你们压去医院。” 送走二老,一对新人双双瘫坐在沙发上。难题又来了,真的要走? 许久,周礼换个姿势朝向蔚莱,请求的语气,“就当蜜月旅行是帮我个忙,好不好?” “你还准备做到什么地步啊?”她脱口而出。 说出来就后悔了。 世界上总有几个人,是即便一命换一命你都心甘情愿感恩戴德。可人间不存在这样的置换法,所以才生出这么多低声下气、委曲求全、遮遮掩掩和一次又一次的不得不。 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承受不了被发现的后果。 “去哪儿?”蔚莱语气软下来,“这事怪我,说什么签证。” “免签和落地签就那么几个国家。你挑一个吧。”周礼思路一贯清晰有序。 确实有个地方,是想去且可以去的。 读大学时,她和黄一帆看过一部电影叫《等风来》。情节已经忘了,可她记得电影院里黄一帆在光影下凑近她悄声说,以后有时间我们也得去试试。他的脸忽明忽暗,眼睛却一直亮亮的,亮光照进蔚莱心里,照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明媚。那时他们都单身,她想象着很久以后他拉起她的手,他们一起在空中起舞。 再没有这样的以后了。 有人只是说说,有人却当做承诺。她败给的就是这份虚无缥缈的心有灵犀。 “博卡拉?”周礼听过提议沉默一瞬,继而点点头,“我有个朋友,也很喜欢徒步来着。” 他拿来电脑,以最快的速度落实机票住宿。蔚莱只有一个要求,费用均摊。她不想欠债,更不需要补偿。 第15章 分开后,我们会成为更好的朋友 七月的尼泊尔迎来旅游旺季。肤色不同的人们,各式各样的语言,灯火通明的步行街,蔚莱和周礼从旅行社出来立刻被淹没在欢声笑语里。 “你真的不飞?这里可是玩滑翔伞的宝地。”蔚莱又一次问他,她都不记得问了几次。 摇头,“我们总得留一个回去吧。” “什么叫留一个。”她回嘴,“你要自己回去,搞不好叫谋杀亲妻。” 背井离乡,他们终于可以肆无忌惮拿这段纸面婚姻打趣。 冷笑声从鼻孔里出来,“你家财万贯还是红杏出墙,谋杀也得有个理由吧。” 不经提醒,还真不知道自己一无所有。 蔚莱不理他,径直走到水果摊前对老板说道,“Watermelon juice,one.” “Two.”周礼跟上,抹着汗纠正。 “One.” 老板不知道听谁的,直愣愣看他们。 蔚莱从小包里掏出尼币,装腔作势数起来。 忘了钱都在她那这茬,周礼举起双手认栽,“我会把你平安带回去,财神奶奶。” “Two.”富婆蔚莱从里面摘出一张面值 1000 的,心满意足付款。 周礼还是陪同到了飞行山顶。这是他们前一晚约定好的,他陪她玩滑翔伞,她陪他进山徒步。当然不是外人所想的那般新婚夫妇恨不得上厕所都同呼吸共命运,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多个伴儿多条出路。 “Will be safe, right?”起飞前,蔚莱听到他向教练确认。 “I’ll bring your wife back safely.”教练回答。大概是旅行社告诉他的吧——滑翔伞协议书要填紧急联络人及关系,那栏填的是周礼。 -- 第24页 “We are waiting for the wind.”装置完成,教练在身后说道。 等风来。风一来,我就又告别了一个他。回忆太满,回忆里的他太多,请给我点时间一个一个说再见。 郁郁葱葱的林,波光粼粼的湖,错落有致的屋,以及扑面而来的风。蔚莱看着,听着,感受着,不觉间泪流满面。黄一帆你知道吗?原来飞起来可以看到这样的世界。教室里埋头读书的你,球场上挥汗如雨的你,食堂里大快朵颐的你,在看不见的地方为我出头的你,婚礼上对我说谢谢然后亲吻她的你。你占满了我的世界,以至于我忘了世界竟有这么大。我多想时间停在我们在一起的某个时刻,无数无数我们在一起的时刻它随意选一个停住便好,也许它是可以停下的,可我错过了,对吗? 教练举起 GoPro,他说“Say something.” 我们认识十三年。我想说的没机会再说了。 蔚莱扬起脸,一定是风太大吹得流泪。她看不清镜头里小小的自己,可她对那个姑娘说,“你看,世界多大啊,什么都会过去的。” 第二天一早,徒步教练接他们进山。周礼只在来的飞机上问过她的体能状况,蔚莱答跑过半马,时间忘了。抵达当天他们去旅行社找教练订妥路线,相对简单的四天三晚,其余衣物物资都按周礼指示购买。蔚莱没问,但前期准备工作一眼可见,他徒步经验充足。 教练叫 Raja,黑黑瘦瘦的当地小伙,英文不算好,讲话时遇到表达不出的词语总是腼腆地笑。周礼告诉 Raja,他和蔚莱是朋友,这是她第一次徒步。Raja 很兴奋,他说你一定会爱上这项运动,也会爱上这里。 前两天很顺利,比起行走中的累,简陋的住宿条件更让蔚莱头疼。徒步旺季,沿途旅社人满为患,Raja 费尽心力帮他们找到住所,蔚莱也不好抱怨。比起前两晚或床铺半湿或蚊虫密集,第三天干脆没有热水。蔚莱尝试冲冷水澡,胳膊刚沾水,一身鸡皮疙瘩。山里温差大,白天出一身汗又没法不洗,万般无奈下她去敲周礼的门。 他的房间更朴素,一张单人床一个晾衣杆作衣橱用,放眼望去再无其他。万幸,稀稀拉拉的花洒里能出热水。周礼意意思思地问,你洗你的,我能不能不出去。 “怕黑?” “不是,”他挠头,“Raja 说山里有动物。” 哈,原来是胆子小啊。 她同意,拿起洗漱用品进卫生间。正洗一半,咚咚咚敲门声传来。“蔚莱,洗完了吗?” “还没,干嘛?”她将水流放小,侧耳倾听。 “没,你先洗吧。” 外面再无声音,蔚莱将水流放大,舒舒服服冲净身上的泡沫。 待她擦着头发出来,周礼正像小学生听讲那般腰杆笔直双手落膝直勾勾盯住某处坐于床铺一角。 “你,见鬼啦?”蔚莱逗他。 “不是鬼,”见她出来小学生如见救命稻草长舒一口气,“是猴。” 她环顾四周,晾衣杆上有只足月婴儿那般大的幼猴,圆溜溜眼睛瞪着,正机警地朝他们看。门紧闭,窗户半开,这不速之客显然是偷溜进来的。 蔚莱笑得差点断气,“你就被这么个小家伙吓成这样?” “你别笑!”周礼面色慌张又不敢动,“它一直在看,一会过来怎么办。” “哎呦,真怕呀?”她打个响指,小猴子机敏地跳到床上,离吓破胆的小学生不到一米。 周礼这下更不敢动,“蔚莱,蔚莱你别。猴子咬人的吧?灵长类动物身上有真菌的吧?” “对啊。”蔚莱憋笑,“咬了得打破伤风针,哦,可能还得打狂犬疫苗。” “你把它弄走吧,真的,咬你咬我都不好。” 还嘴硬。蔚莱一听,作势朝门口走,“那让它咬你吧。” 周礼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站起来,看看床上伺机而动的小猴又退一步躲到蔚莱身后。他咽咽口水,带着撒娇的口吻,“它在这儿,我怎么睡觉啊。” 之前与周妈聊天,她提到过周礼有次在肯尼亚被抢劫,因电脑里有重要资料他追着人跑了四条街,打劫的最终没跑过他,摔了电脑逃之夭夭。周礼当笑话讲出这件事,家里人后怕的发慌。蔚莱瞟一眼身后的人,彪形大汉都不怕却被这一把都能拎起来的小家伙吓成这样?她又无奈又好笑,摘下头上的毛巾打成团,对身后的人下命令,“开门。” 他一只手仍拉着她的胳膊,一只手去拽门把手。 门一打开,蔚莱将毛巾扔出去老远,小猴子三步两步追出去。 周礼立刻关门,一动不动静听门外声响。 “窗户。”蔚莱拍他肩膀,指指四敞大开的窗户。 他飞速照办,鼓捣一通败下阵来,“这窗户关不紧。” 深更半夜,Raja 肯定睡了。这小旅馆是家庭式,就三五房间,不用问都知道满员。 “你去我那儿住吧。”蔚莱提议,“我房间是大床,也省的你蜷缩一宿。” 小学生已变回思虑周全的工程师,“不行。夜里进来别的动物你怎么办,山里不比城市。” 比起动物,蔚莱更担心人。民风再淳朴的地方也不敢保证个个善良。 办法只剩一个。 收拾好东西带上被子,周礼跟着蔚莱回房间。一样的简陋狭窄,大床几乎占去整间面积,地上根本住不开另一人。正犯难的时候蔚莱开口,“晚上不老实,我就把满山的猴抓进来。”说罢放下洗漱包,径直蹬掉拖鞋爬上床躺到里边一角。 -- 第25页 关灯,山里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来,房间被大自然的平和笼罩。周礼不脱衣服躺到旁边,里面轻微的呼吸声辗转着摩挲他的耳膜。 夜里山间温度骤降,他向上提提被子。瞄见身边人毯子只盖到腰间,便想着顺手帮她一把。谁料手刚伸过去被蔚莱一把攥住,“除了猴,蛇我也敢抓,你信不信。” 周礼没忍住笑一声,“我信。你冷不冷?” 这才意识到误会他好心,蔚莱将毯子向上拽拽,“不好意思,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蔚莱,我有种感觉,”周礼背对她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分开后,我们会成为更好的朋友。” “也许吧。”背后的人许久作答,呼吸依旧很轻。 “我……有几个朋友很喜欢徒步,我们走过婺源,去过新疆喀纳斯,也徒过重量级的环勃朗峰线,跟着他们走,我慢慢就喜欢上了。” 像是表达自己在听,身后有很小一声“嗯”。 “开始很累,回去几天还浑身疼。习惯了就会去想。想听风,想见云,想山想海,想脚踩在路上的感觉。” “这样啊。” “去年我和同事去走南非的北德拉肯斯堡,有天半夜起来上厕所,从帐篷里出来一抬头看到了星河。星河你知道吗?一整条就在眼前,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泛着红光,周围的星星像雪一样,晶晶亮亮扑闪着。我看呆了,那种感觉就像……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这是单单给我的礼物。” 蔚莱试图想象那样的场面,可周礼的描述能力实在太差,她想象不出。 “世界真的很大,别怕。” 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滑翔伞飞完蔚莱去洗手间,教练播放 GoPro 里的视频给他看,镜头里的人又哭又笑大喊“世界多大啊”。教练非常歉意地告诉他“I really don’t know she is crying,otherwise I’ll be slower.”蔚莱怎么可能被吓哭呢?他确定不是这个原因,可到底因为什么,他不想也不用了解。 此时此刻,周礼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啰里啰嗦说这些话。明明没必要让她了解自己,明明他一直学不会安慰人。他闭上眼睛,就当是月亮惹的祸吧。 第16章 妈一切顺利 医院床位紧俏,周妈的入院时间不得不延后五天。周礼还未申请延假,同事的催促先行而至——周哥你快回来吧,前两天大规模停电导致信号一直不稳,大家都忙疯了;另外参加这期培训的肯尼亚工程师都到了,你不在没人能讲啊。弟兄们真顶不住了,火速归队! 播放这段语音的时候,蔚莱就在旁边。隔着手机她都能感受那头火烧眉毛的急切。周礼的纠结全写在肢体语言上,他皱着眉头听了两遍,空格里打几个字删掉,想播语音通话又像不知说什么最终没有按下去。屏幕停在微信界面,他看得发愣。 蔚莱单手扣扣桌子,“哎,明天回去吧。医院那边有我。”见他不语继续刚才的话题,“开销你看下有没有不清楚的,反正还剩这么多。” 周礼从沙发上起身,“以后不用记了,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 家有患者,钱能解决的问题都是小事。 他拿起手机,“我再给你转一笔。” “上次还有剩的……”话未说完,转账已到位。 周礼不再说话,默默朝房间走。里面传来行李箱滚轮擦着地板的声音。 他是一早出发的。当蔚莱醒来,客房空无一人,卫生间男士洗漱用品全被带走,只有洗手台空出来的空间提醒着他的短暂停留。周礼出国前的东西都留在父母家,这趟回来每天都匆匆忙忙也未顾得上搬来这里,蔚莱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忽而有种难以名状的……孤单。 人类大概是自然界最善变的物种了。有过几天热闹的日子竟对冷清倍感不适,可分明原点就是一个人。 周礼发来信息,“准备飞。” “好”还没有发出去,紧接着进来第二条,“买了一瓶通下水道的溶液,明天寄到家里。再堵就倒进去,晚上别用水,第二天就通了。” 说他粗心,这点小事竟也记得。可若说是多仔细的人,蔚莱看着客房东一只西一只的拖鞋,叹口气捡起来放回鞋架,那也真是误会他。 最后一条,“照顾好自己。家里有事给我打电话。” 周家父母坚决不同意蔚莱请假陪护。拗不过他们,可之于立场又应该陪同,蔚莱拿不定主意去请教母亲。融入一个新的家庭,她是新手,过来人的经验显得格外宝贵。母亲叹气,“你记得我们单位的李阿姨,前年检查出乳腺癌,那化疗头发一把一把掉,眉毛也掉光了。听说天天吐,食欲又不好吐出来都是苦胆水,这后来精神好点才让我们去探病。” “我不会嫌弃的啊。”蔚莱所在的动物医院和救助流浪动物公益组织有合作项目,再脏再臭的她都接触过,这些着实不算什么。 “不是这个问题。”见她不解,蔚妈明说,“你婆婆是在乎颜面的人,她不愿让你一个刚过门的媳妇看见自己这样。莱莱,病人也是需要自尊的。” 到底和她经手的患者们不一样。又或许动物也有自尊吧,语言不通,她无法全然理解她的动物朋友们。 蔚妈接着说道,“你就不用特意请假了。到我们这个岁数,最怕的就是给子女添负担。这几天早点下班过去看看,去之前给周礼他爸打个电话。” -- 第26页 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蔚莱每次去医院周妈都精神饱满,病床下接呕吐物用的垃圾桶从来都干干净净。护士告诉她,你来之前你婆婆可都要照镜子的。 第一疗程很顺利。最后一晚,蔚莱好说歹说把眼睛充血的周爸换回去由她来陪床。周爸又要照看病人又得顾着生意,短短几日肉眼可见瘦下去一圈。他自己倒开心,念叨着二十多年没变的体重一下毫无痛苦掉好几斤,这叫因祸得福。 临睡前蔚莱陪周妈聊天。提到周爸她忽而来了兴致,“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病床上的人嘿嘿笑两声,“我们啊,说起来跟你俩一样,老乡介绍的。怎么,觉得妈嫁亏啦?” 蔚莱干笑,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确这么想。虽然她看到周礼爸爸的很多优点,比如会做饭,体贴,善解人意,生意场混的不错自然智商情商都不低,可这些优点都是隐性的,是长期相处才能察觉到的闪光点。而周妈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显而易见的讨喜,年轻时不会少了追求者。 见她不答,周妈自是明了,“嗨,别说你,当时我也觉得自己嫁亏了。但能怎么办?我们那时候在农村,封建残余啊找对象要看成分的,我娘家成分不好,你爸家里可是三代贫农。他中学没毕业就来城里闯,要说最初看上点什么,就是那股闯劲,加上家里一催,稀里糊涂就把婚结了。” “稀里糊涂。”蔚莱念着这四个字。 “开始真是糊涂。这是后来日子过起来,一点一点就分不开了。”周妈握着她的手,“不像你们,自由恋爱彼此了解,最终真心实意达成结婚的共识。” 我们哪有实意,又哪里来的真心。 周妈头歪向一侧,半眯着眼睛,想必是累了。蔚莱把病床落下让人躺平,又把她晾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这才小声说,“妈,您休息吧。难受叫我。” 病人点点头,彻底闭上眼睛。 很快,帘子背后隔壁病床的说话声也渐渐消失。蔚莱最后听到一个中年女声,“别多想了,睡吧。” 她在静谧的黑暗中坐着发呆。夜总能勾起很多思绪,她想到今天医院里来的那只碧蓝眼睛的暹罗猫,小家伙怕生的很,稍不留意就往主人身上蹿,大家都说从没见过这么认主不高冷的喵星人;婚礼之后还没见过晓月,小妮子上周换了新工作一直张罗着约饭,时间总是碰不到一起;哦对,黄一帆也约过两次饭,一次她说自己和周礼在尼泊尔,第二次就是今天下午,她说得来医院陪周礼妈妈。 精力就那么多,分一部分给生活,留给其他的就会变少吧。 蔚莱甩甩头,按亮手机屏幕,00:45,竟这么晚了。 一直是静音模式,她这才看到周礼四小时前发的视频邀请。轻手轻脚出病房,绕过走廊长椅熟睡的陪床家属,蔚莱走到尽头窗口处回播。 周礼还在加班,身后墙上贴满图纸,接起的第一句“明天和陈工再过一下”显然不是对她说的。蔚莱刚要挂断,那头有人嘻嘻哈哈答话,“知道了,你快跟嫂子视频吧。” 他的脸完整出现在镜头里,“嗯,蔚莱。还没睡?” “没。”她告知对方最关心的问题,“妈一切顺利,睡了。明天出院,你放心。” 不是“阿姨”,不是“你的妈妈”,是将两人绑定为共同体的——妈一切顺利。 周礼的某根神经被这种表达牵动一下,可随即又担心她在强迫自己适应角色,于是说道,“没人的时候,不用这么叫。” 蔚莱愣了愣,她完全是下意识这么说,丝毫未察觉叫法里细微的差别,随即捂嘴笑笑,“家里一套,和你一套,要么串戏,要么我得人格分裂。” 镜头里的人也笑,“随你。” 她问,“在忙?” “还好。” “那,不打扰你……” “哎蔚莱,”周礼叫住她,“我跟公司申请调回国内,大概十二月初。” 蔚莱点头,“需要我搬出来的话……”四个月后,他们各自在哪还不一定,想到这里转而告诉他,“到时候再看吧。” 走一步算一步,这是他们共同的现状。 走廊里突然一阵骚动。赵医生飞快地冲出医生办公室,身后跟着两个小跑的护士,长椅上熟睡的人纷纷起身,蔚莱心下一紧跟着跑过去。 画面里的人消失,屏幕一阵晃动,周礼从工位上站起来,“蔚莱?蔚莱!” 他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周礼,他们进了妈的病房。” 第17章 等我回来,很快 当蔚莱扒开门口张望的人群冲进病房时,她“啊”一声长舒一口气。 非要形容这种感觉,大概是劫后余生。 周妈坐在病床上,正懵懂地看着隔壁床忙碌的医生护士。 “来,都让一下。”护士叫着,将病人推出。后面跟着的家属,六十岁上下刚刚说“别多想了”的女人泪流满面。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她听到周礼的声音,这才想到电话还没挂断,于是匆匆忙忙举过手机,“是隔壁床,我先挂了。” “妈,您醒了?”蔚莱走过去。 周妈指指旁边,叹气,“可能挺不过这关了。比我大几岁,两口子都是好人。” “您别多……”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几个字似变成召唤厄运的信号,她不敢说。蔚莱扶着人躺下,“快睡吧。” -- 第27页 好在这突发事件并未影响周妈睡眠,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传来。 蔚莱却毫无睡意。她重新走到病房外,带上门,靠着墙慢慢蹲下来。紧张感蓦然升起却许久未逝。四个月的相处时间,小猫小狗都会产生感情,更何况是更高级更懂情为何物的人?她的职业让她学会包容每一个“患者”,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博爱的平等的,可今晚她发现自己终归是自私的有差别的。因为在看到医生冲进病房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念头都汇聚为一个——千万不要是我们家的人。 周礼发来消息,“妈还好?” “睡了,没事。” “等我回来,很快。” 蔚莱没有再回复。 是怪他吗?有一点。尽管理解他,也知晓自己没立场去怪任何人。可周礼,天气预报能预测明天是晴是阴,但它知道谁会在晴天里分别谁又会在阴天里重逢吗?这世上有多少突如其来就有多少悔不当初。我怕你会后悔。 暹罗猫第二次被送来已是一个月后。猫主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姑娘,不知怎的神情有些落寞。蔚莱猜测她担心即将到来的绝育手术,笑着告知最多十分钟就能出来——六个月大身体健康的小公猫,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确认过前一晚是否断水断粮,护士带小猫去化验。 手术很顺利,事实上都没用到十分钟。出来后猫主人不在,蔚莱按联系电话打过去,几次都是正在通话中。直到临近下班才接到电话——猫我不要了,你们自行处理吧。 她一时没理解,工作几年从未遇到过手术中途走了的主人,更别说直接不要的。 女孩哭出来,“我都说了不要了,跟他所有的我都不要。你们医院看着办吧。” 看着办是怎么办?小暹罗圆圆的蓝眼睛盯着蔚莱,时不时喵喵叫一声,它可是刚刚做完手术。医院留一天两天可以,长久下去不是办法。 旁边的同事猜到通话内容,拍拍蔚莱的后背,“又是无知人类的牺牲品啊,可怜的小家伙。” “怎么办?” 同事耸耸肩,“请示领导呗。还有一个号,完事下班。” 最后一个病号是只四岁的秋田犬,腹泻一整天,此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年轻的男主人寸步不离,蔚莱又想到那只暹罗,挠挠秋田的下巴心里说道,你赶上这么好的主人,知足吧。 蔚莱去请示院长,他也无更好办法——要么你们看看谁想养,要么送流浪中心吧。 下班前她又去康复室看那只可怜的小家伙,麻药过了,它蜷缩成一圈,项圈里的小脑袋格外惹人心疼。蔚莱在门口朝它挥挥手,你再忍一天,我带你回去。 卡准肯尼亚下班时间蔚莱打去电话,一五一十叙述前因后果,还未到提需求那步,周礼已经听出来了——有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猫,我想养。 “你想养就养呗。”他觉得好笑,这点事情为什么要问。 蔚莱吞吞吐吐,“猫砂要放家里,很臭的,而且哪哪都得粘毛……那毕竟是你的家。” 周礼一下笑出来,“不也是你的家么。” “那我明天接过来啦?”开心到起飞的声音。 因进来电话,周礼没有乘电梯。空无一人的陌生国度楼梯间,他停下脚步,想要仔细听一次蔚莱真正的笑。 原来是这样的,她开心的时候尾音都带着笑意。 “哦对了,你有朋友家里养秋田犬吗?” “没有吧。怎么?” “今天下午医院来了一个人,我没注意名字,”蔚莱回忆着秋田主人的长相,“二十几岁的样子,男生,大概杨林那么高,大眼睛,有点黑。他问我是不是你太太。我说是,他也没问别的。我以为是你朋友。” 周礼想一圈身边人,毫无思绪,“爸妈介绍的吧。我得跟他俩说一下,别有事没事给你塞人。” 婚礼那天有多一半人他都不认识,但周爸逢人便提儿媳妇是动物医生,自豪地就差说连大象都能接生。 “别,不用。我妈也老介绍人去我那儿,有次不知她哪个朋友的儿子给我打电话,竟然问我小熊猫能不能治。我当时吓一跳,问他哪里来的,那人支支吾吾说山里捡的。” 周礼顺势在楼梯间台阶上坐下,饶有兴趣问,“然后呢?” “直接跟林业局举报了。我妈少个朋友,训我一顿。” 这倒像蔚莱能做出的事。 她感叹道,“还是你工作好啊。我妈总不能说我有个朋友要建条铁路,周礼你给看一下。” 周礼笑两声,这类比真绝了。 “对了,你没有鼻炎吧?是不是过敏体质?” “没有,不是。” “太好了!”蔚莱欢呼,“我准备给它取个名字,小公猫,你有想法吗?” 完全是周礼不擅长的领域。他如实相告,“我想不出。” “嗯……那我想好告诉你。真的很可爱,明天我给你发照片哦。” “蔚莱,”周礼沉思一瞬,还是决定告诉她,“我下个月底,回国。” “嗯?这次待几天?” “不走了。”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 上次病房一场虚惊过后,周礼连续几天失眠。完工段铁路计划十月份正式通车,这是他到了肯尼亚就在做的项目,整整四年,说像自己的孩子也不为过。他费尽心力让他成长,他当然想亲眼看着他跑起来。可母亲的病情就像悬在头顶的炸药包,每个电话每条消息都让他心慌到不行。既无法两全,他必须选择更不能舍弃的那一个。就在今天下午,国内接替他的同事抵达肯尼亚。请示领导,做好计划表,一个月交接时间,他需要尽早回去。于他,这件事已足够突然;对于蔚莱,恐怕真的难以招架吧。 -- 第28页 很显然,一个月之内他们没办法也不可能冒然分开。这意味着他们要长时间生活在一起,并且,还要继续演好这场戏。 “蔚莱,如果你……”他想过一些可能性,比如他可以尝试申请宿舍大部分时间不回家,又或者在小区附近重新租一间房。 “我在想啊,”蔚莱开口,“那就只能在客厅给小猫腾个地方了,本来我是计划放客房里的。猫砂只能放洗手间,但地方又有点小……” 她不说话是在琢磨这事? 周礼哭笑不得,“都行,随你。” “嗯,是得再想想。” 挂断电话,周礼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算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通话内容里没有母亲的病情,也不涉及这场荒谬绝伦的婚姻。所有的话题都是关于他们两个,以及他们即将迎来的以后。 第18章 来福与长安 周礼刚睁眼,手机先进来一张毛茸茸的图片。米色身子,耳朵和脸黑乎乎,湛蓝色的圆眼睛正好奇地干瞪着他。原来这就是即将入住的新房客啊。蔚莱的文字信息后至,“可爱吗?它叫来福。” 来福?周礼点开那张图片,无论近看远看这个名字好像都配不上它。 取名者似乎也知道这名字土了点,又一条解释,“一是希望它忘记不好的过去,以后快乐幸福,二是希望它的到来带给我们福气。” 周礼坐起来,伸个懒腰。肯尼亚晨光微熹,窗外间歇有车辆驶过的声音。他抓抓头发跳下床,换衣服,洗漱,两片面包扔进烤面包机加热,蒸汽咖啡壶按下开关。他重复着每一个清晨的日常,正吃早餐时手机再次震动,“特别难听?” 难道她在等答复? 周礼所理解的答复,是同事遇到问题拿来报告书给他看,是一场培训过后有人举手问自己理解的是不是对,是会议室里大家把目光转向他要听意见。对于一个姑娘决定给一只小猫起名叫来福,他想不出蔚莱要他答复什么。只得照常回过去,“不是,挺好。” “那定了,以后你记得这么叫它。” 她把来福当做他们日后共同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才需要他的答复。 那根隐藏在不知何处的神经又一次敏感地动了一下。周礼将半块面包一股脑塞进嘴里大口嚼着,太阳穴的震动幅度压过那条神经,他停止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 一只手提猫笼另一只手提猫砂,腋下夹着整袋猫粮,蔚莱从医院出来前往马路对面的停车场。来福喵喵叫不停,她手持重物又走不快,只得劝慰惊慌失措的小家伙,“忍一会,马上就到家了。” “蔚医生,蔚医生!” 刚过马路听到有人唤自己,蔚莱转头去看,落入视线里的先是一只抬起后腿正抢占地盘的秋田犬。 “是你啊。”她朝秋田主人笑笑。 对方牵着狗走过来,“真巧。”见秋田一直凑过去闻猫笼子,向后拽拽绳子,“长安,长安。” 想起来了,他的狗叫长安。 “你养的猫?”他蹲下来,伸出手在笼口逗小家伙玩。 “留在医院没人要,我就带回去了。”蔚莱放下笼子,知养动物的人大多爱一及百,于是告诉对方,“它叫来福。” “来福,来福。”他叫,揉着凑过来看的长安的脖子,“你们互相认识一下。来福,长安。” 见两个家伙交流的还算顺利,他站起来问道,“周礼还在非洲吗?” “嗯。”蔚莱点头,猜测他或许认识周礼,于是说道,“下个月就彻底回来了。” “你们刚结婚,他自然得回来。”对方笑笑,又问,“周叔叔还那么忙?干装修一年到头都停不下来吧。” 好像跟周家很熟? 见蔚莱迟疑,他再次笑笑,“我父母认识周叔叔。” 果然,是家长这层关系。 他径直接过蔚莱手里的猫砂,“去停车场?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不用,很近的。”蔚莱推脱。即便父母相熟,面前这个人跟她最多算“商业往来”。 “我就住附近,顺路。”他指指身后一片住宅楼,“长安也遛完了,老在外面玩又不愿回去。” 蔚莱不再拒绝,提起猫笼和他并肩去往停车场。 “对了,你叫?”她向来记患者名字不去记主人。 “叫我小弟吧,大家都这么叫。”他看看蔚莱,“要不是你们结婚,我还真不知道家门口医院有熟人。以后长安再生病我可放心了。” “还是别吧。进一次医院遭一次罪。” “你这当医生的可好,不怕失业啊。” “嗨,我总不能为自己有口饭就盼它们生病啊,都健健康康的我不更省心。” 小弟笑起来,转换话题,“你们婚礼办得可真不错。听说是徐阿姨设计的?” 周礼妈妈姓徐。蔚莱点点头,“你来啦?现场人太多,真记不得。” “我家里人去啦。看照片真是漂亮。” 一路聊着到车前,小弟掏出手机,“蔚医生,我能加你微信吗?长安肠胃不好,老麻烦周叔叔联系你也不方便。以后有小毛病我就不往医院跑了。” 毕竟进医院挂个号也是钱,蔚莱完全理解这种主人心态。听上去他又和周家相熟,能帮则帮。于是拿出手机,爽快扫过对方的二维码。 “长安走啦。”加好后他拽拽绳子朝蔚莱挥手,“蔚医生,再见。” -- 第29页 微信名就叫小弟,朋友圈三天可见,最近的一张是长安趴在诊疗室生无可恋的照片。 “哎呦。”她看看笼子里的小家伙,“以后我也要成猫奴了。” 回到家刚安置好来福,门铃声响起。万不成想,晓月身后跟着黄一帆。 “他今天约我吃饭,我说要来你这看猫他非要跟来。”晓月一通解释,奔着客厅里正在吃饭的来福跑过去,“你好可爱呀!” “哎别抱,它刚手术完。”蔚莱大惊,顾不得眼前人追着跟过去。 黄一帆带上门,打量起这间新房。他从未来过这里,尽管知道蔚莱搬来有一阵子,可她不邀请,他也就无法直接登门。 他们早就不是知无不言分享各自生活的关系了,早就不是了,愈发不是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黄一帆没有概念。从他不知道蔚莱结婚,从他不认识她的恋人,从他们超过一周时间毫无联系,或者更早,从她拿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饭局,还是从他告诉她自己打算和钱默求婚? 十三年。蔚莱开始是他心里谁都不能动的人,为了她,他可以豁出命去跟人打架,什么学校什么球赛,少年时代最重要的那些可以统统不要,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种怦然心动也许是爱情。蔚莱陪他度过最难熬的时光。高考结束,父母在他面前大吵,家里满地都是父亲和另一个女人不堪的照片。父亲当晚离家,临走前偷偷塞给他一张银行卡,说了一句“对不起”。母亲暑假没过完就再不见人,这对夫妇连离别的方式都一模一样,他拿到另一张银行卡和一条“对不起”的短信。黄一帆崩溃了。他闭门不出,绝食、自残,十八岁抗争世界的方式今日看来幼稚而可笑。是蔚莱替他包扎伤口,往他嘴里硬生生塞着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她说黄一帆你记着,我就是你的家人。以前是,以后也是。 她就像他生命里的一根拐杖,没了,寸步难行。 因为不能失去,他只能按她的意愿,把她当成家人。 可他忽略的是,有了新的家,再亲近的人也会渐行渐远。 父亲,母亲,他和钱默,他们都有了新的家人。蔚莱也会,她当然会。 “一帆,我们点韩餐,你吃什么?”晓月张罗伙食。 “拌饭吧。”他朝来福走过去,忽然想到蔚莱刚把 Miya 送来时,也这么小小一只。 晓月划着手机下单,“鸡肉还是牛肉?” “他不吃鸡肉。”蔚莱凑过头,“这个,加辣。” 电话响,黄一帆接起,许久后只字未言挂断。 他看向沙发上的两人,定定开口,“小默,在楼下。” 晓月不解,“让她上来啊,我们多点一份。” 黄一帆面无表情,“我谁都没说,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第19章 不等了,回家 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 来福停止用餐,仿佛连它都知道,要么是手机里装了定位软件要么是一路跟到这里。无论哪种情况,黄一帆显然都非常不高兴。 这隐隐约约触及到两个人决定共同生活那一刻就默认的准则——信任。 “我那份取消吧。”他留下一句话,大步走向门外。 蔚莱当即追出去,用脚挡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喂,有话好好说。” 黄一帆怔怔,挤出一个苦笑,“我尽量。” “可能有误会,或者有急事。” “但愿吧。”他用脚踢踢她的脚尖,“走了,回头再约。” 晓月正拿碗给来福接水,见蔚莱进门连连摇头。碗放在猫粮旁边,来福立刻将头扎进去大饮特饮。她揉着毛茸茸的脖颈说道,“人家夫妻俩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多管闲事。” 蔚莱知她为自己好,在来福旁边蹲下不吭声。 “我要是钱默我也生气,黄一帆跟她谈恋爱那会句句不离你,我都不知道她怎么忍过来的。换成赵睿,没准我得对他家暴。” “我跟黄一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你还不知道?”蔚莱顶一句。 “我知道啊,我也没说我不理解啊。”晓月语气放缓,转头看她,“蔚莱,黄一帆家里出事那会,我在,我从头到尾都看见了所以我才能理解你们之间那种情感。可钱默是半路杀出来的,人家是奔着黄一帆这个人去的。她没经历过之前种种咱谁也不能压着她去感同身受,去……去强迫她懂得你们共患难的情谊。知道老公曾经那么不幸,她会怎么想?她会想为什么在他身边的不是我,要是我该多好。” 这是晓月第一次谈起自己的看法,不以蔚莱朋友的立场。 “我知道你爱黄一帆。”晓月对上她投来的目光,修正词汇,“或者说,爱过。”见蔚莱依旧盯着自己,叹口气,“你甭看我。我是你朋友我才知道,要不你结这不明不白的婚干嘛。你放心,黄一帆那傻子估计到死都看不出来。” 心事被人明明白白地戳穿,蔚莱再无抵抗的力气,喃喃自语,“是,不然结这婚干嘛。” “唉。”晓月再次叹气。蔚莱的感情太深,除此之外好像也别无他法。必须有一个人带她走出来,父母不行,作为朋友的她也不行,周礼或许是最后的希望。 “晓月,我是真心希望他们好,我不想他们因为我再吵架。”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每一次蔚莱都两头劝,劝多了也劝累了。 -- 第30页 “能不吵架么?是,你是隐藏的足够好,可钱默她总得有点女人的直觉吧。不过你一结婚,她能消停不少。猜破天她也猜不到你是为什么而结的婚,正常人谁敢干啊。”晓月拍拍她的肩膀站起来,“这事败就败在黄一帆是个大傻子。打个比方,钱默要是问他我跟蔚莱同时掉水里你救谁,对那傻子来说这问题等同于我跟你妈同时掉水里你救谁,他答不出来,懂吗?” “懂。”蔚莱干笑,“我在黄一帆心里等于她妈。” “诶,你这么理解也行。可对人家钱默来说,你是婆婆么?你是给人买房了还是退休工资都上交了?所以他俩必然有摩擦,而且这摩擦到今天,早跟你没关系了。” “你说这话不是在安慰我吧?”蔚莱仰头看她。 晓月双手叉腰白眼翻上天,“我这严丝合缝环环相扣分析的事实,你当安慰听?怕别人吵架,怕别人难受,我拜托你,学着想别人之前先想想自己吧。” 蔚莱眨巴眨巴眼睛,伸出双手越过头顶朝晓月比颗心。有友如此,不枉人间走一遭。 自打相识,遇到小弟的次数多起来。几乎每天下班去停车场都能撞见他正带着长安玩,这似乎是他的固定遛狗时间。小弟说,也许之前有很多次擦肩而过,因为认识才觉得变多了。 小弟很健谈,他做户外运动方面的工作,也有许多新鲜故事。有时蔚莱会随他和长安绕小区走一圈再去停车场,他故事讲一半蔚莱不好意思打断,况且也着实有趣。 他说夏天带化妆品公司员工们去自然公园团建,队里大姐嫌他太黑纷纷往他脸上涂防晒霜;他说随某剧组去山里踩点,因为伙食不好副导演瘦了十斤后来发来一条二百字的感谢信息;他说某次野营遇到暴雨,所有人困在帐篷里一筹莫展时雨竟然停了,而彩虹像从眼前升起来。直到他说起有次去飞滑翔伞,蔚莱打断,“你会飞?” “对啊,考了资格证的嘛。” 这是蔚莱全然不知的领域,她倍感新鲜提问,“是不是考过就能自己飞?” 小弟笑起来,“当然啦。你想考的话需要找个培训基地。这样吧,我有些用过的资料明天拿给你,你先看看再决定。” 蔚莱道谢,果然多个朋友多条出路。 第二天下班前她和小弟定好时间在医院门口见面。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小陈一脸坏笑进办公室,“小蔚同志,你朋友来了。” 刚发完信息就到了?蔚莱拿上包急匆匆出门,走到大厅看到来人背影当场呆住。 小陈拱拱她,“过去啊,高兴傻啦?” “这哪儿是我朋……” 蔚莱想起,周礼第一次到医院送东西身份是“朋友”,婚礼那天小陈来参加还直抱怨她欺上瞒下不讲义气。 她挪着步子过去,周礼正好转身,开口便是“蔚莱,不好意……”见她不停朝旁边使眼神这才看到有同事在,客套的道歉话立即收回,“我没家里钥匙,妈说她在外地。” “还害羞,你刚那股着急劲儿哪去啦?”小陈笑嘻嘻推下蔚莱的后背,她向前一个趔趄一下冲进对面人的怀里。 小陈计谋得逞嘿嘿笑两声,“不当你们电灯泡,明天见啊蔚姐。” 周礼放开手,“不好意思。” “嘘。”蔚莱食指比到嘴上向四周张望。还没出医院,保不准哪里又冒出个熟人。确认过安全才问他,“不是下周才回来?” “都交接完了,早一天算一天。”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呀。”略带埋怨的语气。 “前几天一直通宵忙忘了,上飞机前给你发信息发到一半自动关机。”他晃晃手里黑屏的电话。 “你啊。”蔚莱恨不得戳他的脑门,老干这种稀里糊涂的事。她拽起其中一个大行李箱又被周礼夺回,他一手一个拉着跟在她身后。 刚出大门见小弟还没到,蔚莱停下给他发信息。 周礼顿住脚步,“不走?” “等个人。” “等谁?”周礼说完意识到自己或许问的太多,蔚莱却很快答,“一个朋友。”她没有提“你也可能认识”,周礼本就反感父母到处吹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弟回复消息,今天有急事,下次见面再说。 “不等了,回家。”蔚莱向前走,招招手示意他跟上。 干瘦身板昂首挺胸,一副跟我走保你有酒有肉吃穿不愁的大哥样。周礼拖着行李追上去,跟在她身后的感觉,还不赖。 第20章 夫妻之间互扒裤子叫从心而动 迎接他们进门的是来福。 它确实是个粘人的家伙。刚来时只是趴在窝里,蔚莱去哪儿它头跟着转到哪儿;过几日蔚莱坐沙发它就趴到沙发一角,蔚莱睡觉它便扎在她脚下;现在已经完全适应新环境,每天守在玄关迎接变成它和新主人之间的默契。 “哎。”脚下突然出现一团,周礼吓得后退半步。 “来福,认一下爸爸。”医院里护士叫人从来都是某某爸爸,某某妈妈,蔚莱习惯性脱口而出。 周礼却不适应,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蔚莱口中的“来福爸爸”是自己。蔚莱见人一副呆愣模样拽拽他的衣角,“你别怕呀,摸摸看。” “别别。”周礼试图绕过小家伙去拿拖鞋,躲闪的手被蔚莱一把抓住按到来福身上,她笑眯眯说着“它很乖的。” -- 第31页 掌心一团毛茸茸,手背软软的有肌肤的温度。 她握着他的手指引,“喏,颈窝这里可以挠挠看,是不是心要化了。” 蔚莱盈盈看他,眼里的光忽闪忽闪,像许多年前看过的那条星河。 是,心要化了。 “你看这不是相处的很好嘛,怕什么。” “我不是怕。”周礼欲还嘴被对方打断,“行行行,你认生行了吧。” 来福的原则是,朋友的朋友也算朋友。晚饭过后,它已经跟在周礼后面小跑了。行李箱刚清空,小家伙一屁股坐进去,像找到新住所一动不动。周礼无奈干脆往旁边地板一坐,我就不信你不走。十分钟过去,他最终败下阵来。 “蔚莱,蔚莱!” 所以蔚莱进客房便看到这样一幕: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干坐。 她费好大劲才忍住不笑,明知故问,“叫我干嘛?” 周礼见到救星“腾”地站起来,“你……你把它弄走吧。”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不会啊,”周礼比划着,“我不知道怎么抱它。” 见他着实满头包,蔚莱蹲下去慢慢抱起来福,“你试试。”还未等交手,周礼一个健步跑去洗手间,“我洗脸刷牙。” 动静在半夜发出。先是脚,再到大腿、胳膊,周礼感到有什么在自己身上乱踩,迷迷糊糊中去摸手机,按量屏幕,两道近在迟尺的荧光吓得他直接跳下床。 “蔚莱,蔚莱!”他去敲主卧房门。无人应答,转身去看,泛着荧光的那对眼正死死盯着自己。周礼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打开房门,冲到床边去唤熟睡的人,“蔚莱,你……你先醒醒。” 蔚莱是被摇醒的。她扭开床头灯,先看到跳上床的来福,接着是一脸惊慌失措的周礼。 “怎么啦?”她揉着眼睛,全然搞不懂状况。 搞不懂状况的还有周礼,“怎么它,它刚才眼睛……” 大半夜被弄起来,蔚莱又气恼又想笑,“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猫眼睛晚上会发光,它们有夜视能力啊。” 慌张的人此刻满脸委屈,“我不知道,特别吓人,就那样……” “行了,我让它在我这儿睡。”蔚莱揉揉来福的小脑袋,“你出去把门带上。” 十分钟后。 “蔚莱,我真适应不了。”周礼又一次冲进主卧在床边唉声叹气,“它怎么追着我跑啊,又进我房间了。” 蔚莱被弄醒两次,此刻困得眼睛睁不开。她像只慢吞吞的蚯蚓朝床一侧艰难地蹭蹭,闭眼拍拍一旁,“你这儿睡吧。千万别折腾了,你休假,我明天还得上班。” “可它……” 蔚莱一把将人拉倒在床上,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他的脸,单手盖在眼睛上,“闭眼,过一会来福就睡了。” 周礼被那句“我明天还得上班”弄得不敢再发出声音。时差作祟,他也困得发慌,很快便陷入沉睡。 蔚莱被七点的闹钟唤醒。来福听得动静缓缓睁开眼睛又闭上,半个小脑袋扎进身体里。它身后是还在熟睡的周礼,棱角分明的睡脸正对着来福圆圆的屁股,蔚莱想象他醒来后的场景,差点笑出声。 她对昨晚的一切隐约有印象。来福圆溜溜发着光的眼睛,满头大汗手足无措的人。比起夜里困倦无力思考,现在的她稍稍有些内疚。来福是她执意带进家门的,只是怎么都想不到面前一米八多敢和劫匪叫板的汉子竟然怕一只手无寸铁的小猫,事已至此,只能慢慢让他们熟悉了。 周家父母外出今日回来,蔚莱惦念,午休时打去电话问情况。电话是周爸接的,蔚莱越问他说得越含糊,招架不住才坦言出门这一趟周妈不巧感冒了,现在人在医院。 “您干吗就非得去啊?”蔚莱头疼。这老两口属于偷摸出门,她前天知道的时候已经开上高速了。 “你妈一个表舅走了,距离远好几年没见,她去送一程。” 父母这个年龄若谈到谁“走了”,指的就是天人两隔。 “妈情绪怎么样?” “那倒没什么。八十多无病无灾,阳寿到了。”周爸顿顿说道,“第一期化疗住咱们隔壁床那个,上周也走了。刚刚给你妈取药我听大夫说的,说是什么细胞突然减少,没救回来。” “那……别告诉妈了。”蔚莱一阵心紧。死亡才不会在乎世人的卑微,哪怕再怎么跪地求饶苦苦挣扎。 “我没说,可你妈多聪明的人啊,估计猜也猜到了。”周爸叹气,“行了,你快忙吧。一会打完点滴再做个检查,我们就回去了。” 蔚莱欲挂电话又听到周爸说,“别让周礼往医院跑,休假就让他在家打扫打扫卫生给你做点吃的,听到没?” “知道啦。” 她虽这样答,电话一断就给周礼拨过去,状况大致说一遍,最后道,“你快去医院吧。另外,问问赵医生妈要不要也做血细胞检查,我有点不放心。” 小弟发来信息问是否方便见面,蔚莱与他还约在医院门口。十一长假将至,排班表上蔚莱两白两夜,比去年少一半,她在日历上标注,心念真是捡到宝了。 傍晚周礼又来医院接人。科室里的同事拿蔚莱打趣,新婚真好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是去过医院而后被周家爸妈逼来接她下班。 -- 第32页 果然见面第一句话,“妈让我跟你一起回去,到他们那吃饭。” 若所有人都是这种不会转弯的思维,那世界得朴素成什么样。蔚莱与他往医院外走,好心出主意,“下次这种事你就爸妈家楼下等我,一起上楼就行了嘛。” 他倒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也闲着。” 小弟又没有出现。他发来消息,有个活儿需要临时顶上出差,十一后回来。 现在崇尚户外运动的人越来越多,上班族们的假期反倒是他们最忙的时候。蔚莱理解,告诉他注意安全,回头再见。 周妈状态不错,虽有疲态但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或许是儿子的回归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对抗病魔,拼体力更拼耐力,而家人的陪伴正是这场需寻找终点的马拉松最大的精神支柱。 蔚莱给她看来福的照片,说家里来了新成员。周妈捂嘴笑,周礼没说什么? “倒是没说,”蔚莱抛出一直以来的疑问,“他怎么怕这些啊?” 尼泊尔的小猴子,家里的来福,他的弱点着实惹人费解。 周妈笑出声,“他啊,小时候被鸡咬过,打那以后见到这些小动物都躲着走。你没发现他现在左屁股上还有个疤?” “哈哈哈,这得扒了裤子看啊,太可惜了。”蔚莱未加思索说道。 “可惜?” 她心里大叫不好。夫妻之间互扒裤子那叫从心而动天经地义,他们必须得是正常夫妻才行啊。 “他不让我看。”蔚莱急着找补。 “也是,不算什么光彩事迹。”周妈贴近她耳朵,“左屁股蛋正中,指甲盖那么大,下次注意。” 蔚莱当下笑出声。 回家的路上又想起这一出,蔚莱忽然来了兴致,她戳戳正开车的周礼,“听说你左屁股上有个特别徽章?” 他朝副驾看过去,对上一脸坏笑,赶紧转回头,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我妈可真是。” “找机会给我看看,这是治愈你动物恐惧综合征的必要途径。” “你女流氓啊蔚莱。”周礼气结。 “说起来也算幸运,”蔚莱拿出知心大姐的腔调,“有这病,偏偏去了物种最丰富的的肯尼亚,偏偏找个动物医生当老婆,还偏偏她非要养只猫,周礼,你何德何能遇上这么好的治愈环境。” 周礼恨不得找胶带封上她的嘴。是,我何德何能摊上你。 第21章 已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生活空间变成两人共有,家里一下丰盈起来。先是咖啡机吸尘器,之后是客房的书桌台式机,再之后是留在周家父母处的衣物鞋帽,周礼像只勤劳的小松鼠每天都往回运送新物件。他有时会打声招呼“我想买个某某”,对此蔚莱大多回句“可以啊”,常规沟通,自然而然。很奇怪,明明共同生活这件事没有给当事人任何缓冲,但却完全不需刻意适应,好像他本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周礼工作地点在家和医院之间,每日上下班两人一车同行。回来一周要么两头父母处蹭饭,要么与同事朋友聚餐,家里厨房倒成摆设。终于等周围人新鲜劲过去,大大小小接风仪式完成,新婚夫妇开始面对成家自立的事实。星期六一觉睡到自然醒,蔚莱将最后一点猫粮倒入来福碗里,打开冰箱把烂了大半的果蔬扔进垃圾桶,端杯咖啡懒洋洋靠到客房门口提议,“咱俩得去趟超市。” 要买的东西不少,加之猫砂猫粮都是重物,她需要一个帮手。 里面的人正专心致志打游戏,右手鼠标左手键盘,鸡窝头上扣着耳麦。蔚莱用力敲两下房门,网瘾少年这才懵懂地看过来,“有事?” 她走近些,加大音量,“我说得去趟超市,家里什么都没了。” 周礼摘下耳麦放到桌面上,那头立刻传来男生问话,“谁啊?” “你嫂子。”他靠近耳麦,答得全无犹豫。末了又补一句,“下了,要出门。” 对面游戏团伙似乎不止一人,“妻管严”“耙耳朵”哄闹声阵阵。 称呼这事很难因时制宜,次数多了犹如电脑既定程序,介绍指令一出,身份自动匹配。 这太像真正夫妻日常,蔚莱一下红了脸,不由结巴,“你……你先玩吧要不。” “不用。”周礼迅速退出游戏,转过头看她,“现在走?” “洗脸。”蔚莱哭笑不得。她现在算知道为什么有适婚的说法了,平日再怎么西装革履体面精致,周六起来照样 T 恤大短裤顶着一脑袋乱毛无所事事。 还有,窗帘肯定只拉一条缝,拖鞋穿着一只找另一只,被子摊在床上像潦草卷一半的煎饼果子。 她一点都不想收拾。可作为一个略带强迫症的医科生,这副场景着实碍眼。 周礼去洗漱的功夫,她顺手将被子铺平,窗户打开通风,椅子推进去,至于脏衣服…… 蔚莱唤人,“这些衣服要洗吗?” “怎么,看着难受?”周礼歪着嘴角进来,胡乱将衣服卷成一团扔进卫生间洗衣机,自顾感叹,“这才刚开始,以后怎么办啊。” “哎别……”阻拦过晚,对方已按下洗涤按钮。蔚莱叉腰叹气,“洗衣机里有我的衣服。” “啊。”大条先生欲按暂停被拉住,蔚医生无奈,“算了,节水环保。” 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粗心,能看到才怪。 -- 第33页 “我……挺干净的。”周礼挠挠额头,委屈巴巴低头瞄她。 犯错就卖萌,受教了。 蔚莱被气笑,“我嫌弃得那么明显?” “嗯。” 要真是只哈士奇,蔚医生此时一定上手去摸头。 大活人显然不合适,她极力憋住笑,“有个成语叫将功补过。” “我做饭。”周礼双手搭上她肩膀推人出门,“走啦,去超市。” 小孩子会将条条框框的规矩说出来——我的笔不能动,三八线不能过,玩具只借你玩一周,因为心智不够成熟,喜恶只能借助表达。而成年人大多将原则放在心里——比如,这样的肢体接触我并不讨厌,和这样的你一起生活,应该还不赖。有独立思考能力,表达会被分析解读,而对于现在“刚刚好”的关系,蔚莱想,多琢磨一分少思考一寸都是破坏。 或许早晨犯了错误,又或许对生活品质无太高要求,周礼全程乖巧顺从,推着购物车跟在蔚莱身后任她挑拣选择。一如这城市里众多年轻夫妻,拗不过推销员舌灿莲花买下打折卫生纸,酸奶区火眼金睛仔细辨别生产日期,面对五花八门的果蔬有说有量算计一周吃食。他们没有做神仙眷侣的意志,亦无将日子过成诗的愿景,脚踏实地的柴米油盐成为不言而喻的共同认知。 没有奢望,不抱期待,无需展示修饰后的自己,彼此及生活都变得无比真实。 结账时蔚莱将东西一样样摆上收款台,周礼负责打包装袋。购物车最底下藏着一个工具箱,螺丝钉扳手一应俱全——显然是偷放进来的。蔚莱朝当事人投去灼灼目光,“买这干嘛?” 周礼心虚,手下更加勤快,“有需要。” “家里又不是没工具。” “没有成套的。”周礼声音越来越小,“我就拿了这一个。” 收银员连同旁边结账的人一同笑起来,后面排队的大哥帮腔,“再顶嘴你媳妇要买搓衣板了。” 蔚莱挂不住面子把工具箱往前一推,“买买买,结吧。” 直至回家,蔚莱还在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又非十块八块,她着实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执拗于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工具。“你看他们摆得整整齐齐不觉得很好看?”周礼试图顺着她的思维解释,见并不奏效,撸起袖子开始干活,“做个红烧排骨如何?” 脑子倒转得快。 蔚母打来电话,无非问周末是否过去吃饭,交待些近期降温注意保暖的话。正说着厨房传来呼救,“蔚莱,帮我切点蒜!” 排骨已经下锅,抽油烟机呼呼作响,大厨身体后仰滑稽地躲闪着迸溅而出的油渍。蔚母笑问,“周礼在做饭?” “是。”蔚莱接着电话走过去,看着一片狼藉的操作台连连摇头,“不如不做。” 那头传来父亲声音,“不能打击人家积极性,给打打下手。” “遵命。”蔚莱挂断电话,径直拿起围裙走到主厨跟前,“低头。” 周礼得令转身,边低头边嘀咕,“你别总跟爸妈抱怨,显得我亏待你一样。” 蔚莱暗笑,系好后大力拍下他后背,“又不评先进个人,你争个什么劲。” “我……”见对方背过身去剥蒜,周礼没有说下去。 已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至少他这样觉得。 许久未曾有过如此感受。慵懒假期的早晨,人声喧嚣的市场,烟熏火燎的厨房,平淡日常蓦得生出许多乐趣,一分一秒都变得珍贵。 甚至某个瞬间他会看到未来的轮廓—— 一间屋子,一只猫,一个人。 周礼忽而不想放手了,统统不想。 第22章 下一刻是世界末日 十一长假,周礼提议两家人一起出去散散心。看过蔚莱的值班表,又敲定蔚家父母时间,他们决定避开大流四号出发。两天一夜,地点选中百公里外一处古城,乡间空气到底比城市清新,最适合病人歇息。 蔚父一同学早年搬到此处,古城镇中买下商铺做些纪念品生意,镇外村子里购置一处平房,四间屋一片地,夫妻二人在院子里种满果蔬,完全自给自足。 在蔚父的张罗下,他们在这里落脚,蔚莱称呼这对夫妇张叔张婶。前几日下过暴雨,院里植物被抽打的有些狼狈,张氏夫妇正忙着支防雨棚。周礼本计划带他们去古镇里转转,谁料这四人统统对园子兴趣盎然,周妈更是拉着张婶问这问那,他只得和蔚莱搭手帮忙干起农活。午饭过后,父母们皆去午休,见蔚莱闲得发慌,两人一合计决定单独行动。 说是古镇,也不过两处景点一条商业街。逛的差不多准备折返时,蔚莱在一处 DIY 陶艺店门前停下,指指里面,“我想给来福做对碗,老用人类的它会伤自尊心。” 对于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领,周礼早已受教。正要跟进去,蔚莱却在门口一挡,“不用陪我,你先回去吧。” 踏进店门的半只脚不得不收回,他找不出“一定陪她”的理由。 独自沿原路返回,行至一半忽然落雨。周礼加快脚步向前跑,雨却越下越大。他停下在一处商铺前躲避,正忙着收摊的店家好心提醒,“要走就趁现在,一会暴雨来更走不了啦。” 观望的功夫,天空被闪电撕开一道裂口,雷鸣震耳,暴雨呼啸而至。 -- 第34页 从店家处买了伞,周礼冲进雨幕,重走来时路。 雨越下越大,伞几近摆设,所以蔚莱十分钟后看到进店的人已然和落汤鸡无异。她诧异地走过去,拽着粘在对方肩膀上的卫衣一角,“你,怎么回来了?” 因满手陶土,卫衣被蹭脏一快。见雨水顺着头发直淌,蔚莱用干净的手腕蹭蹭他额前的头发,“全湿了啊,冷不冷?” 陶艺老师将干毛巾递到周礼手中,笑眯眯问,“男朋友?” “哦,我老公。”常对熟人这么介绍,遇到不相识的人也就顺口而出。 “先进来吧。”老师指指门外,“这阵子时不时大暴雨,照这势头,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周礼擦着头发坐到蔚莱旁边。陶艺室另有一对带孩子来的夫妇,两个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红裙子扎马尾,周礼看得出神。 “嘿,嘿。”蔚莱叫两声才唤醒身旁的人,“看什么?” “就,双胞胎。”他回转视线,愣两秒,重新擦起头发。 “要不要一起做?” “不。” “来都来了,艺多不压身。”蔚莱用脏兮兮的手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举过头顶,“老师,他也做。” 无非就是玩泥巴,周礼抱着这样的想法卷起袖子,不一会心理防线全线崩塌。蔚莱已经像模像样地做出造型,他却在开洞的步骤停滞不前。老师开始还会提醒,注意转盘,手稳一点,力量要均衡,后来干脆对着蔚莱说,“要不你帮帮他吧。” 周礼泄气,“平时拿刀的和拿鼠标的能一样么。” 蔚莱睨他一眼,“是,你最好知道我是拿刀的。” 因笨手笨脚的猪队友助攻,两只碗做出来天色已经暗下去。成品将以快递形式寄出,蔚莱留好地址,见雨势减弱,匆匆与陶艺老师告别。 积水已漫过店前台阶,周礼挽起裤腿,一脚踩进去凉意席卷全身。蔚莱举着伞在门口犹豫,却见他半蹲下身,后背对着自己,“上来吧。” 她不动。一来着实意外,二来吃不准这样的非常规接触是否恰当。 下一秒双脚凌空,整个人被大力拖上后背,周礼不顾她的惊叫迈开脚步,“不是例假来了么。” “你怎么知道?” “你说呢?” 是,天天在一起卫生间都用一个,想不知道都难。 整条步行街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打在积水里,激起一个个旋涡。蔚莱忽而有种世界末日的错觉。如果下一刻是末日,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很多,带父母出国玩一次,和朋友们一一告别,可能会把住院的动物安乐死以免它们更加痛苦,去肯尼亚看大迁徙,学滑翔伞,但是……周礼的后背很宽也很暖,他的心跳和呼吸近在咫尺,若可以在完成心愿的末日和只是这样与他一起走的末日之间做选择——蔚莱单手环上他的脖子,举伞的胳膊有点酸却不敢放下——她想,我大概会选择后者。 与远在天边的心愿比起来,看得见触得到的这个他,让我更有面对消亡的勇气。 “我想问你个问题,”蔚莱趴在他肩头,下巴抵住坚硬的颈骨,“下一刻是世界末日,你会怎么办?” “下一刻,是多久?” 差点忘了,这一根筋的脑袋。 蔚莱捏他耳朵,“就下一刻喽,随便,十分钟十五分钟?” “能怎么办,”周礼扳起她的双腿向上提提,“一刻钟还没走回去。” “那长点,一小时?” “回去,吃饭。” “两小时?” “洗澡,睡觉。” “三小时?” “做梦。” “认真一点,世界末日哎。”蔚莱拽他耳朵。 “这问题没意义。” 你一言我一语,到院子附近,周礼示意背上的人静音。怕父母看到湿漉漉的模样担心,他从侧围墙绕小路进房间。蔚莱没听到正经答复不甘放弃,“我问题的实质是,世界末日之前你有什么愿望。” “没愿望。” “怎么可能没有,是人都有愿望。” “问就问,能不能别老揉我耳朵。” “哈,”蔚莱更起劲,伞扔到房间门口,双手并用,“你除了怕小动物,还怕这个啊。”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被蛮力甩到床上,下一秒周礼带着湿气的身体压上来。 “不让你揉是因为……”他双手撑在她脸侧,前额半湿的头发落下来隐隐遮住眼睛,急促的呼吸一点点逼近,“我,是个有需求的,正常男人。” 近在咫尺。 荷尔蒙随空气尘埃舞动,它们释放出某种强烈的野生欲望。 好像在说: 我想,要你。 房间寂然无声,窗外的雨打落着玻璃滴答滴答。面前人赤裸裸的眼睛发散出迷离的信号,那一刻蔚莱有汹涌而至的心动。 心动,堵塞却诱惑的陌生感受,即便下一秒是世界末日这一刻只愿醉生梦死的荒唐念头。 她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不知房间温热气息还是某些想法造成的面色微红,她静静发问,“要不要……试一次?” 周礼忽而笑了,单手打掉她的手,身体离远些,“试?一周后吧。” “为什么?” 笑以一种尴尬的惯性挂在脸上,因为这句“为什么”让周礼突然意识到蔚莱……是来真的。 -- 第35页 并非打闹,并非逗着玩,是理智健全但忘记自己生理期的女人向男人发出邀请。 “你说为什么?” 周礼起身,不等回答顺手拉过床上的人,“吃饭去,他们要等急了。” 乡间夜晚出奇的冷,棉被很厚却不够大。蔚莱蜷缩起身体,小心翼翼维护着两人中间的隔离带。可生理反应终是压不住,她一连打出三个喷嚏。 周礼翻个身,将被子全部挪到她这边,自己只留一角。 “不用。”蔚莱推脱,“谁冻坏了都麻烦。” “那你过来?”他对着她的后背问。 “还是别了……” 枕边人笑出声,“过来吧。你现在没有让我趁人之危的条件。” 蔚莱也笑,转过身挪进隔离带。冰凉的膝盖触碰到他的大腿,暖流涌遍全身。 “我好像个冰块啊。”她拿自己打趣。 温热的手臂从颈下穿过,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升腾。她一头扎进那个怀抱,暖,暖的要命。 “爸妈要多住几天,我明天送你回去。”周礼抱紧怀里的冰块,可真凉。 “不用啊。我明天值大夜,你回不回去无所谓的嘛。” “定了。” “妈感冒还没好利索,你留下比较好。” “听话,睡觉。” 任蔚莱说什么周礼都不再作答。这个倔脾气啊,换了性别到旧社会能被贞节牌坊砸晕。 无处安放的心思伴着细雨渐渐平息。 一夜无梦。 第23章 有违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蔚莱醒来时身旁无人,对方枕头以打横姿势被放置于床边,大概摆弄者试图凭借这软绵绵的一丝弱力阻止她掉下去。 棉布窗帘掩饰不住天光明媚,下过雨的早晨总是格外晴朗。 或者说,上午。 她穿好衣服,整理过床铺,踩着球鞋后跟出房间。 一众人正围在餐桌前吃饭,蔚母当即开始唠叨,“头天什么事没干,睡得倒沉。” 被亲妈说惯了她自不会往心里去,只是在场还有周礼爸妈张叔张婶,蔚莱颇为窘迫地小声回嘴,“我前天值夜班了呀。” 周立起身,去厨房拿过烧水壶递给她,“热水器坏了。” 意思是,洗漱兑点开水,别着凉。 粗枝大叶的人仔细起来竟有几分可爱,蔚莱接过,身后传来母亲声音,“周礼啊你可不能这么惯着她……” 至蔚莱上桌,只有周妈还在小口喝粥,母女对视那笑容里有一丝天真顽皮。并非真的因生病下咽慢,蔚莱全懂,她在等自己。 是温和的长辈,亲近的家人,可又像学生时代形影不离的女朋友,我慢点,你快点,我们一起吃完这餐饭。 并非什么起眼举动,只是“共同”是一件幸福的、有仪式感的事而已。 绿豆粥,煮鸡蛋,自家腌的咸菜,口感微甜的玉米面窝窝头,田园牧歌因这些粗茶淡饭成为具象存在,它不及书中描摹的那般精致美好,可此时此刻它有温度,有滋味,还有让人心之恋恋的踏实。 踏实啊,无非是能吃饱,能穿暖,挂念的人们在身边笑。 蔚莱夹一口咸菜,好家伙,张叔这是打劫了一家盐厂吧。 长辈们围桌而坐,聊过去,聊工作,聊院里被暴风雨摧残的顽强植物。话题到子女这环,张叔提到儿子安家在外地,逢年过节老两口才能见孙女一面,想归想也不能插手人家过日子。话赶话忽然问道,“蔚莱都不记得小良了吧?” 见她迟疑,蔚父提醒,“小时候你总追着人家小良哥小良哥的叫。” 张家儿子,全无印象。 张婶笑着接话,“是,那时候我们还琢磨给你俩订娃娃亲呢。” 还有这一出?蔚莱配合微笑,不予作答。 周家爸妈乐不可支当笑话听,周爸瞄着儿子,“你看,不然没你什么事儿了。” 周礼暗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朝蔚莱咧咧嘴。 就,有点暧昧,也有点难以捉摸。 昨晚他们进行了一次试探,没有准备,不做说明,可各自都十分清楚那是一次试探的试探。成年人的情感注定无法单纯,游离在爱之外的还有性、寂寞、冲动、寻乐,每一种单独或叠加都可构成需要与被需要。气氛、眼神、身体、味道,那时一切恰到好处,可正是太恰好让当事人蔚莱失去判断,对自己也对他。 最初的最初,这就被断定为一段注定会结束的关系。所以她绝不会刨根问底。 而基于感受她无法确定答案——她不认为自己足够了解周礼。 饭后受张叔委托小两口前往镇中商铺。长辈们在家中整理小院,他们的任务是开门通风,看看售卖物品是否受潮。天高云淡,小路两侧麦浪翻滚,散发出清新的自然味道。蔚莱走前,下过雨的乡间路仍有些泥泞,她沿着靠近麦田的一侧小心翼翼寻找可下脚的坚硬土壤。走出一段见身后人优哉游哉踏着自己的脚印好不轻快,顿时来气,“不公平。” “不公平的多了。”周礼挑衅,“我还没订过娃娃亲呢。” 蔚莱知他故意找茬,立即还嘴,“你一二十一世纪大学生,怎么相信封建迷信那套?” “不对,”周礼言之凿凿,“你这有违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红头文件他们都学习过,蔚莱停住脚步,“哪一条?” -- 第36页 二十四个字清清楚楚,八竿子打不着。 周礼本意只是震慑一下以示警告,这厢被问住脑袋里开始迅速过词汇,富强?不沾边;敬业?够不到;法治?人家也没进入实操阶段;诚信?她自己都不知道更谈不上隐瞒……灵光一现挺起胸脯,“和谐。” “和谐?” “对。”两人前面是一摊泥水坑,周礼单臂拦过蔚莱大腿将她连根拔起,大步跨过水坑再将人稳稳放下,“影响家庭和谐。” 谁说理科生思想政治不行,这儿有一位理论联系实际的硬核选手。 蔚莱找不出反驳理由,只得摇头叹气继续寻路。 好玩,无奈的样子好玩,生气的样子更好玩。周礼跟在她身后歪起嘴角,除了苍茫麦田,谁都不知道他在笑。 天气转晴,古镇里也迎来更多游客。见物品并未受影响,蔚莱打电话给张叔,得到应允后干脆将摊位支起,体验半日老板待遇。 从饰品到画框明信片冰箱贴,种类说不上齐全但胜在精致,蔚老板一一排布,之后心满意足拉过凳子坐在一旁,天好,景好,心情更好。 她想象着张叔夫妇踩着朝阳沿田间路出发,支出摊位闲散自在过完一天,夕阳西下老两口整理完毕相伴归家,这样的生活大概率不会大富大贵,也难以有惊心动魄的喜乐,明日复明日,所有的明天都是今天的重演,蔚莱问自己,换你你要吗? 可能,会要。 她是胸无大志那类人。读书就业按部就班,做得好并非想要功成名就,只因自己轴了点,觉得可以做到那便全力以赴。人有千百种活法,有人愿一览众山小,自然有人乐得悠然看南山。活到今天,人生最大的意外就是这场婚姻,她朝旁边看看,周礼不在,不知去了哪里。 最倾慕平凡的人却做了最出格的事,选了最不常规的路。 游客的到来打断她的思路。年轻夫妇带着襁褓中的婴孩,一家三口喜气洋洋。他们在两幅油画之间犹豫,蔚莱自作主张提出折扣价格,两幅皆被买走,付款痛快。 应该没给张叔赔钱吧。初次开张有点兴奋,蔚莱暗想,算了,赔钱补上就是。 她发觉自己开始变得像周礼,不太在乎,不太计较。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蔚莱暗笑。 周礼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塑料袋,蔚莱接过,里面是两双袜子。 昨天袜子被打湿,从起床到现在她一直赤脚蹬着球鞋。 “什么时候发现的?” 周礼耸耸肩,漫不经心答,“你猜。” 蔚莱坐在凳子上,边拆包装边笑,“不好看。” “没得挑。”他蹲下身,自顾脱掉她的球鞋。 视线里全是他,穿着那件初识时她不带任何情感送出的卫衣,尺寸刚刚好。 那一刻,说不心动纯属自欺欺人。 只是,这条路比想象中容易太多。周家父母很好,这段关系很好,周礼也很好,好到她会患得患失,总觉得眼前一切都是风险和意外的前兆。 所以,不敢说也不能说。 傍晚时分他们告别长辈返程。路上蔚莱收到小弟的消息——我回来了,随时可见,这次肯定不爽约。 他发来几张图片,看上去是带人去了山里徒步。 她回复 OK。 可回完突然闪过疑问,小弟的职业要频繁出差,那长安呢?次次送寄养的狗狗性格这么好? 第24章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早晨八点,一宿夜班后的蔚莱晃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准备回家休息。刚出医院,小弟提两个大袋子迎面走来。他惊喜交加,“你在呀?” 蔚莱也诧异,“我昨天夜班。找我吗?” 小弟将手里东西放到地上,从运动服上衣口袋掏出 U 盘,“喏,这里面有些滑翔伞学习视频,打印资料我放袋子里了。这不明天又要走,实在不好意思再拖,我本想寄存在医院前台的。”他懊恼地抓抓头发,“早知道你在,我昨晚过来好了。” 蔚莱接过,“谢啦。又不是什么急事,还麻烦你专程跑一趟。” “反正晨跑经过嘛。”小弟穿运动服跑步鞋,搞户外的人在体能训练上总是格外自律。他侧过头瞧瞧蔚莱,“你脸色不太好哎,是不是太累了?” “现在熬一宿大夜得补一锅枸杞汤。”蔚莱自嘲,“毕竟岁数大了。” “一起去吃早餐?”小弟提议,“东西先放你车里吧。” “这些是给我的?”两个大袋子肉眼可见的沉。 “对啊。”小弟笑着说明,“我不是进山了嘛,那边水果新鲜,带了点给你。” 两人正说着,一辆银色敞篷跑车一个刹车停到路边,车窗落下,杨林大声叫人,“蔚莱,老周让我接你回去。”说罢才看到她对面的人,“有朋友在啊?” 小弟将连帽衫的帽子扣起,“我先走啦,下次再约。”说罢不等挽留,大步向前跑开。 杨林下车,一边将袋子放至后备箱一边问,“你这朋友做什么的呀?身材看着不错哎。” “做户外的,”蔚莱答,想到杨林的取向不禁双手捂嘴,“天呐,你不会……” 杨林大力点她额头,“想什么呢,你真以为我饥不择食啊。你们两口子,一个当我专车司机,又送东西又接人,一个还诋毁我……” -- 第37页 “好啦好啦,我错了。”蔚莱拍着他后背顺气,“你这样的大好青年,是多少男士的梦中情人!” 杨林一甩头,“这还差不多。走,哥带你飞回去。” 西柚、番石榴、芒果,袋子里的水果堆到桌上,足足有六七种。趁蔚莱去洗澡的功夫,杨林推推周礼,“你们家蔚医生,要么受贿,要么遇到真爱了。” 周礼正清点装备。三双球鞋四套球衣,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足球周边,出国之前直接放到杨林家,如今搬回这些当然得物归原主。杨林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别点了,老子没穿过你的。” “万一呢。”周礼捡出一套在身上比划比划,“下午踢球去?” 他们相识于大学足球场。杨林踢前锋,脚下花样多身体灵活,很久以后周礼才知道他十六岁之前一直在职业队受训。关于踢球的原因,杨林说他小时候就觉得自己很怪,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成为一个“正常”男孩所以选择去做一项正常男孩都会喜欢的运动。不巧,他偏偏有点天赋。他像一条变色龙,足球场就是他的大森林。这里他可以轻易以假乱真甚至会因动作漂亮引来惊叹,可退去颜色他仍迷茫。随着长大,杨林才知道他并不怪,这世界上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而他们都在努力活出自我。他终于完成对自己的认同,也可以用更轻松的姿态将伪装当做爱好。 至于知道这件事的周礼,与其说杨林主动告知,倒不如讲成换一个秘密。这世上巧合总比交心多。 “去去去,我顺便指导一下你的非洲踢法。”杨林将足球盘在脚上,炫起花样。几下过后,他停住,“蔚莱那朋友,我总觉得有点眼熟……” “嗯?” 杨林想到一个名字,可也只是感觉——那人被帽衫挡住脸他着实没看清。见周礼正从袋子里捡芒果,顺嘴问道,“挑出来干嘛?” “蔚莱芒果过敏,一会儿你都带走。”他头也不抬,“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杨林重新玩起花式,问一句,“那谁的事……蔚莱不知道吧?” 周礼停下手里的动作,“怎么问这个?” “这不快到日子了么。既然回来了,今年你亲自去吧。” “嗯,我去。”洗手间水流的声音止住,周礼补一句,“蔚莱不知道。” 小弟再次回归当天蔚莱请他吃饭。一来感谢他的资料,二来那两大袋子水果的人情怎么都得还上。医院旁边的泰餐馆人声鼎沸,两人落座后刚欲点餐,蔚莱的手机屏幕亮起来。周礼焦躁的声音传入耳朵,“怎么才接电话。” 坏了,把他忘了。 “下午手术,手机静音。”蔚莱将菜单转向小弟,示意他点餐。周围太吵,她接着电话往餐厅门外走,“我今天和朋友在外面吃,你坐地铁回去吧。” “什么朋友?”那头发问。 她犟嘴,“你管我。” “我……早点回来。”被噎了一通,周礼说完挂断电话。 蔚莱这才看到未接来电有五通,半小时前他发来微信消息——回电话。 独来独往几年,除父母外,这样被挂念还是第一次。 她收起电话,愣神一通重新回到座位。 小弟已点好餐,笑着问道,“没和周礼说是和我吃饭?” “他管不着。”蔚莱摆手。 “不说也好。”小弟倒像是熟知他的脾气,“不然当成找你走后门的,不发火才怪。” “哈,你们认识很久?” 小弟单手托腮,“我和他……认识有五年了吧?家里很熟。”他直勾勾盯住蔚莱,眼里含着不明笑意,“哎,你喜欢他什么呀?” 蔚莱语塞。小弟收起笑容,语气带些玩味,“蔚莱,你这样的姑娘,为什么要喜欢他呢?” 一直以来,她与小弟之间的氛围是温馨而轻松的。可此刻就像鱼香肉丝被撒进一把奶酪,菲力牛排配上一块葱花饼,倒不至难以下咽,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的每一句话都不奇怪,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思绪被服务员上菜打断,小弟抓起筷子,“说好了这顿你请啊,我可分文未带。” 气氛恢复正轨。他没再纠结问题,尽管蔚莱也没有给出答案。 回到家已过十点。周礼手拿一罐啤酒懒洋洋靠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放着足球比赛。似是余气未消,面对蔚莱的招呼他置若罔闻,权当对方不存在。蔚莱也不多说,放下东西去卫生间洗澡。 瘙痒感随着水流冲刷愈加强烈。待洗完出来,全身已出现大片红疹。蔚莱拍打着通红的下巴去客厅找药,脖子、胳膊、大腿,看得见的地方都擦一遍药膏,正愁后背怎么办,沙发上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过敏?” “嗯。”她拿着药膏,朝他走过去。 周礼一把夺过,将人按在沙发上,“吃了芒果?” “不知道。”餐是小弟点的,她着实没吃出哪道菜里有芒果味道。 “脱了。”周礼将药膏挤在指尖,口中埋怨,“自己过敏还不知道注意。” 蔚莱犹豫着解开睡衣扣子,禁不住又痒又疼,一狠心直接拉下。 匀称的后背呈现在眼前。白皙的皮肤,好看的脊沟,凸出的肩骨,而那条窄窄的蕾丝边胸衣带又给这片赤裸添些若有若无的性感。红疹变成沙漠里的花,娇艳欲滴,一朵一朵一片一片开进周礼心窝。 -- 第38页 等待着不见动静,蔚莱稍稍回过头,对上周礼欣赏般的目光一下红了脸,赶紧别过头,“擦药。” 窗户打开一条细缝,米色窗帘随夜风轻摆。客厅只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圈将书架的影子投在墙上。电视机里比赛正酣,解说员大力呼喊着防守防守。肌肤的触感传递着指尖的温度,一处一处,身体不受控制地照单全收。 “痒吗?”周礼的声音带着某种蛊惑。 “痒。”蔚莱说完回过头点着他的鼻尖,“不是那个痒,不许多想。” 周礼笑出来,嘴角荡开两道诱人的波纹。 “你这样我再没反应,是不是太不男人了。” 心动。他的笑太让人心动了。 像一千朵蒲公英齐齐被风吹散绽放在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又痒又甜。 “蔚莱,”呼吸逼近她的脸,声音性感到融成一滩水,“我们试一次,嗯?” 解说员吼叫着防守防守,可蔚莱知道,防不住了。 几乎在点头的同时,他压上来,密集的吻从嘴到脖颈一路向下到身体最羞涩的深处,所有的思绪变成三个字,好会啊。 沙发从未像此刻这样有着缠绵的柔软。客厅空气微凉,手触到的茶几微凉,赤裸的脚掌微凉,只有他是热的,脸是热的,胸膛是热的,身下的纠缠更热,热的让人离不开。 他盯住她的眼睛,哑着嗓子问,“我是谁?” 蔚莱将他看到自己都触不到的地方,“周礼。” 他更用力,一下一下几乎要顶碎她,“再说。” 她捧起他的脸,迎着吻上去,“你是我的……男人。” 第25章 这小子啊,糙 如果前一晚黑夜和欲望让一切都有些迷离,第二天早晨蔚莱看到身边的人彻底清醒了。她大力拍他的脸唤醒对方,问出最关键问题,“你昨天戴套了吗?” 周礼揉着眼睛,“没啊,家里没有。” 蔚莱炸毛,“为什么没有?” “我没事准备避孕套干嘛。”周礼还带着睡意,一下将人揽在怀里,“都没弄进去。” “确定?”蔚莱呼出一口气,“万一有了怎么办。” “有了就要呗,又不是上不了户口。” 蔚莱觉得好笑,拱拱身边闭着眼睛贪睡的人,“哎,你爱我吗你就要。” 谈话进入空白。她忽然意识到尽管玩笑,这个字对他们两个来说还是过于沉重了。嘴巴总比脑子快,这是病,得改。 可既然说了,再解释更加多余。她钻出他的手臂,欲起身却被一把拉回,周礼半眯着眼睛,“你管我。” 得,学的倒快。 他圈住她,商量的语气,“我们以后别分房睡了,好不好?” “哎,”蔚莱咯咯笑起来,“纵欲伤身。” 昨天做了两次早晨起来便浑身酸痛,到底不是精力正旺的少年。 “你当我什么天天来。”周礼抬头看看脚下睡意正浓的来福,“我怕它。” 蔚莱起了玩心,一下翻到他身上,揉着他的肚子,“你不怕我?” 周礼仍眯着眼睛,“蔚莱,我下边还硬着呢。” 玩过头了。蔚莱抓起被子蒙住脸,小心翼翼从他身上蹭下去,唯恐引火烧身。 周礼哼笑,拽下被子一角,她下巴上的红疹并没有减退的意味,仿佛还更肿些。蔚莱也不遮挡,拢拢头发,“难看是吧?一时半会消不了。” 他摇头,“和谁吃的饭啊,你周围哪个朋友不知道你过敏。” “就是上次带狗狗来看病的,爸朋友的孩子叫小弟。”见他皱眉,蔚莱赶紧打住,“你看,我就怕你多想才没说。” “水果也是他给的?” 蔚莱点点头,“人家做户外的。我想考滑翔伞照嘛,跟他取取经。” “你有求于他,他送你水果?”在周礼的直线逻辑看来,这种因果关系完全不成立。 “老纠结那些水果……”蔚莱注意到他脸上明显的不高兴,一个念头突然起来,“周礼,你吃……饭吗?” 幸亏多想一瞬,才不致说出那个将两人都推向尴尬的“醋”字。 喝都喝饱了。周礼心下自语,气鼓鼓回一句,“不吃,减肥。” 这天下班蔚莱照例去周礼单位收人预备一起回家。在楼下打过三遍电话才被一个陌生声音接起,“弟妹是吧?周礼喝多了,你上来吧。” 蔚莱只得停好车,按照电话里的指示找过去。已过下班高峰,保安做好登记引她到电梯口,没有消毒水味道的空荡楼层有些陌生。电梯刚抵达六层,截然不同的喧嚣让她险些以为走错地方。她是寻着撕扯般的歌声走到会议室的,七八个老少爷们勾肩搭背,他们唱的是《我和我的祖国》。 U 型桌上七倒八歪横着一些啤酒罐,有的被捏瘪,认命般地顺着罐口大吐苦水。电视里滚动播放新闻——肯尼亚内马铁路一期工程建成通车。 蔚莱站在门口,扫过面红耳赤的一张张脸,她终于找到最熟悉的那张——周礼站在正中央,白衬衣袖子挽到胳膊肘,解开两颗扣子可见喉结轻微鼓动。他没有唱歌,有些呆滞地盯着正前方的屏幕,眼中蒙起一层雾。 “弟妹,”有人挥着手走过来。蔚莱认得他,来人是婚礼上他们的证婚人,周礼叫他师父,于是微微颔首,叫声“田哥”。 -- 第39页 老田年过四十,说话向来中气十足,此刻却红着一张脸,舌头打弯,“高兴,都喝多了。” 见蔚莱仍发懵,指着屏幕,力图用自己的声音压过歌声,“我们的铁路,我们的!”他大手一挥晃过会议室里的十几人,“小兔崽子们全在肯尼亚呆过,没……没名字,也高兴!” 歌声停止,有人不知从何处又变出来一箱啤酒,易拉罐被扯开,泡沫扑腾着争先涌出,好似这些人心里许久不曾释放的情绪。他们说被去年那次大停电吓走半条命,真以为就这么完了;他们说不知道过国家公园时,那些斑马羚羊会不会感谢咱;他们说想念食堂的乌伽黎了,怎么当时吃到吐现在却惦记的不行呢。周礼在人群中间,时而插句损话被一群人按着头暴打,时而自顾自喝啤酒跟众人笑得捂肚子叫痛。很久之后他才看到蔚莱,先是吃惊地张张嘴,接着指指电视机又指指自己,傲娇的表情可爱亲切。蔚莱朝他笑,用口型回复,真棒。 今天的他向曾奋斗过的地方,九千公里外的地球另一端,交出答卷。 电视机里一声嘹亮的汽笛长鸣,会议室讨论声停止,所有人齐齐看向那节驶出的列车。站在最边上的小伙子“哎呦”一声连哭带笑,“我他妈就不应该服软。” 后来周礼告诉蔚莱,那是组里最年轻的小孩,在肯尼亚呆了半年搁不住父母千呼百唤最终回到国内。那时蔚莱问,你呢?最后一刻回国的你,无法在现场听到汽笛声的你,有遗憾吗? 他没有掩饰情绪,重重地点头,然后说做选择,留遗憾,好像这样过一辈子才值得。 那天周礼醉得不省人事。被同事架着拖上车,像个顽劣的儿童在座椅上又踢又闹。喧嚣散尽,老田掏出烟欲点火,却因喝多了手抖怎么都点不着。蔚莱接过打火机帮忙,他静静抽上几口,缓缓说道,“非洲这遭他一直堵着心事,但愿现在过去了。” 蔚莱瞄瞄车里的大儿童,猜想周妈生病一事大概改变了很多既定轨迹。他也好,他们也好。 老田抬头看向黑黢黢的办公楼,只有六层那一间屋亮着。他陷入回忆,“这小子啊,当年铁了心要走。我舍不得啊,就这一个徒弟,大好年龄留本地前途无量,我说你把我喝倒了就让你去。那天比今天还凶,一边喝一边哭,我这才知道那道坎把他绊住了,绊得死死的。” “那道坎?”蔚莱不解他话中寓意。 老田投来更疑惑的眼神,可只一瞬便恢复自然,他踩灭烟头拍拍蔚莱的肩,“弟妹,周礼打毕业就跟我,这小子啊,糙,做的比说的多。现在回来了,你俩在一起好好过,人总得朝前看不是。” “是。”蔚莱点头。 “走吧,慢点开车。”老田抬手送客。 “田哥,我带你一程?”蔚莱见他走不了直线,心下担忧。 他摆摆手,未做停留转身朝楼里走。走几步摇头晃脑大声唱起来——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新闻里不会出现名字的,用年华和汗水贡献一方土地的,带着责任和情怀奋战过一线的,在不为人知的这个夜晚独自欢呼雀跃的这些人,他们是偌大城市里寂寂无闻的员工、父亲、子女,可也是身披斗篷让世界变得更好的超级英雄。 蔚莱捡起地上的烟头,挪着步子扔进旁边垃圾桶。她忽然想到曾看过周礼的一张照片,二十出头的年纪,在大排档和一堆兄弟吞云吐雾。 她回到车里,后座的人蜷缩成一团睡得天昏地暗。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又是因为什么戒烟了呢?都是他的过去啊,她无法踏足的他过去的人生。 第26章 原谅我得寸进尺 医院与本地动物救助机构有合作项目,每周末院里医生以轮值形式去机构所在的乡下基地进行诊疗,算公益也是做口碑。这周末轮到蔚莱,中午与晓月吃过饭,两人一起回医院拿器材及药品。晓月问起周妈情况,蔚莱答昨天第二轮化疗结束,倒没什么不良反应,三期过后决定要不要换治疗方案。 “那你俩呢?” “就……还好。”每日一起上下班,也会同去超市买菜买猫粮,同床共枕杜蕾斯开始常备,有时也会去两头父母处蹭饭。靠在一起看球时像恋人,床上缠绵时像炮友,被父母念叨养猫在行养孩子犯怵时像夫妻。有时若即若离,有时一眼万年,这种关系她不挑明,周礼也不点破,好像也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 晓月将工具箱搬到医院门口,双手叉腰眯眼看她,“你最近很少提黄一帆。” “又不是连体婴儿。”蔚莱笑,晃晃手里的钥匙,“东西太多了,我把车开过来你就回去吧。” 正说着见小弟从一辆黑色轿车中下来,长安和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孩双双跟在屁股后面下车。他与驾驶位上的人说几句话,而后打开后座门将两个依依不舍的家伙塞回去。蔚莱扬起手唤他,“小弟,这儿。” 他回过头,寻着声音找到人,三步两步跑过来。 黑色轿车载着长安离去,隐约可见司机是位中年女性。 小弟率先解释,“我大姐和她女儿。出差前先把长安安置到她们那边。” 怪不得。狗狗最通人性,送寄养和家养性格会天差地别。 “你们这是?”见地上摊放的盒子器材,他面露疑色。 -- 第40页 “蔚医生下午出诊。”晓月替答,转而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蔚莱朋友。” 小弟腼腆一笑,直接夺过蔚莱手里的钥匙,“我去开车吧,你们整理。” 他走后,晓月看着蔚莱“呦呦”不停,“怪不得我们小周小黄都被遗忘了,敢情您墙外开花啊。” 蔚莱瞪她,“别瞎扯,就是朋友。” “朋友连你车都一清二楚?”晓月抚着下颚,“我觉得他看你……说不上来,有点复杂。他知不知道你结婚了?” “废话,人家家里人都来参加婚礼了。” “望而却步呦。”晓月还想说什么,自己电话响起来。她一边接一边看向蔚莱,后来干脆躲到一旁。蔚莱也未留意,蹲下身翻看是否带齐装备。 这通电话持续很久。晓月挂断后走近,面色阴沉着开口,“赵睿说他看见周礼了,拿束花在安宁路,好像在等人。” “哦。”蔚莱皱眉,直起身。早晨出门他明明说去父母家。 “你俩,挺超前啊,各玩各的。”晓月似是安慰,笑着说道。 “赵睿没打招呼吧?” “他不知道你俩的事,我没让他停。”晓月耸耸肩,“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点觉悟他还是有的。”末了试探着问,“你怎么想?” “我想那些没用的干嘛。”见小弟开车过来,蔚莱搬起器材箱,“让赵睿赶紧回来吧,异地多少年了,我都替你累。” “还说你跟黄一帆不是连体人,说话一模一样。”晓月嘟囔。她这个朋友,有时真倔得惹人怜。 给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们做常规检查,与站里的志愿者们说说笑笑就到了傍晚。这时救助站迎来一位新朋友,一只两岁左右的长毛貂。站长说它是刚刚被环卫工人在草丛里捡到而后送来服务点的,腿上有伤。小家伙尖鼻头,滴溜溜的圆眼睛十足怕生,颓然地趴在地上用毛茸茸的大尾巴圈住整个身体,似乎这样它才能获得一点点弥足珍贵的安全感。蔚莱试着揉它下巴,未留意手指被轻咬一口,没破,显然是家养且主人训练得很好。 长毛貂伤口还在流血,周围的毛凝成殷红一绺一绺。大概是偷跑出家门,陌生环境让它颇为抗拒,蔚莱刚触到伤口,小家伙上来又是一口,咬不到扭头就跑。拖着伤腿跑不快,被抓回来嗷嗷乱叫。两名志愿者齐齐按住它,消毒水擦过叫声惨绝人寰。归功于它的不配合,蔚莱处理完天已全黑。留下几副消炎药,告知用量,收好器材这才和众人告别。 救助站位置很偏,回城需走上一段坑洼土路。加上夜间视线不好,蔚莱挺直腰杆开得很慢。慢吞吞颠簸一段,车突然熄火。重启,没走几步再次停下。她下意识去看油表,还剩半箱,车却怎么都打不着。手机信号全无,她举着手机下车去找信号,无论高处低处全是无服务。 乡间小路半个人影都没有,她倒吸一口凉气,完蛋。 无论身后的救助站还是往前不知多远的城郊,深夜步行到底不是好选择。回车里开启大灯,锁好门窗放倒座椅,她蜷缩着半躺下来。摊上这茬意外能碰上过路车最好,不能也只得天亮再想办法。 夜里冷的发慌,担心电瓶耗尽蔚莱不敢开空调,只得像那只长毛貂抱紧双腿将自己再缩一圈。疲困却又不敢睡,她想到上学时看过的一篇关于宇宙响应的文章,大意是说无论何种状况只要向宇宙发出一个信号,它一定会给出回应,或早或晚。当时黄一帆笑她,这就是骗你们小姑娘的,要不然岂不人人心想事成天下大同?不,宇宙也会给出拒绝的答案。就像我发出这么多关于你的信号,它最终也给了结果,不是吗? 太冷了,冷到思绪被冻结只剩一根神经微弱地运转。她让自己变成饱含期待的少女蔚莱,用这根神经顽固地呼唤起苍茫宇宙。 所以当周礼敲响车窗的时候,蔚莱恍惚觉得在做梦。 直到他温热的手掌抚上额头,直到他说“好在你没事”。 随他而来的经验老道的出租车司机一看便知,“油表坏了,应该是没油了。” 抛锚车留在原地,出租车载着他们一直到城郊加油站。工作人员帮忙叫来拖车,见蔚莱浑身发抖,周礼脱下大衣递给她,只身一人跟随拖车去到事故发生地。出租车司机任务结束,临走前告诉蔚莱,你家那口子急疯了,我被催得可真是一路超速开到救助站,再找不着你我估计他得报警。 四周重新安静。城郊的夜还残存着点点星光,蔚莱闭起眼睛,仿佛看到他曾描述的那条闪耀星河。 周礼随拖车一起回来。蔚莱见他只穿件衬衫忙前忙后,拽下大衣披到他身上。 “想感冒啊。”周礼用衣服重新裹住她,又将帽子扣到她头上,不由分说的语气,“穿好。” “辛苦你了,还专程跑一趟。” 周礼蹙眉。他们早就过了客气这一层,他不知面前人因何突然疏离。只得隔着帽子拍拍她的头,“不辛苦。听见你在叫我就来了。” 一阵酸涩涌上心头,蔚莱很想告诉他,我是在叫你,我向整个宇宙在拼命地叫你啊。可她不敢,因为他拿着花在等另一个人。 “冷吗?”见她鼻头微红眼中盈盈,周礼将人按在胸口,“加完油我们回家。” 回家。 可我们的家,还能存在多久呢? -- 第41页 他的心跳蓬勃而生动,胸膛宽阔而炽热,蔚莱不自觉环住他的腰,轨道再次偏离。 有一求十,原谅我得寸进尺。 我很想,让你爱我。 第27章 老子不喜欢女的,傻缺 邹晓月最近有些气恼。 赵睿因工作调动来本市支援一个月,本是皆大欢喜的团圆局面,可他不知抽哪门子疯,每日查岗查手机。晓月本想随他去,谁知有次玩游戏输了,朋友拿她手机发了条“我是单身”的朋友圈,聚会还没完赵睿直接找过来质问,好端端的局不欢而散。晓月在朋友间丢了面子,赵睿更是疑心加重,一来二去她有些忍无可忍。 咖啡馆里,蔚莱和黄一帆坐她面前面面相觑,这种事谁也想不出好办法。 晓月抱怨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喝完桌上橙汁,还不尽兴,朝吧台的杨林叫嚷,“拿酒来。” 杨林翻着白眼呈上一杯水,扭头回吧台,“大姐,我开的是咖啡馆,你走错地方了。” 咕咚咕咚喝到见底,晓月盯着黄一帆,“钱默给你装定位软件,最后怎么办的?” “聊了聊,然后卸了呗。”黄一帆用余光瞄着蔚莱,“小默也不是有意。” “你可真能忍。”晓月接茬。 黄一帆垂下头,向后朝沙发一靠,闭嘴不答。 事实上,那都不能算“聊”。他发现后直接卸掉软件,然后告诉钱默有话大可摊开说。他不知道妻子在担心什么。婚戒每日带着,身边所有异性都知道他有家室,况且黄一帆根本不认为自己魅力大到有人会不计名声扑上来。如果是蔚莱……可以把蔚莱当成和其他人一样的异性吗?他试图让钱默明白蔚莱之于自己的意义,可越解释越是反效果,到现在他已经很少再提蔚莱了。 “说实话,我能理解赵睿翻我手机。”晓月神色黯淡下来,“一直异地,他不会知道我每天一分一秒都是怎么过的。现在距离近了,他全都看到难免多想。可我们不是刚谈恋爱啊,从大学到现在,这都几年了,他怎么这么糊涂。” “他是怕你跑了。搞不好耳边有人扇风说得看紧点之类的,他又不知怎么看。你们把话说开,不能僵在这儿啊。”蔚莱劝慰。这对活宝简直是一个母版下的两页 PPT,两人皆家境优渥,彼此又是初恋,父母一路宝贝着将所有风雨都挡在外面顺风顺水直至现在。晓月心思单纯大大咧咧,赵睿又是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晓月忽然肚子咕噜一声响,她捂着腹部急冲进洗手间,路过吧台还不忘讽刺,“杨林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桌上只剩两人,黄一帆见蔚莱正发消息,问道,“周礼?” “嗯,一会过来接我。”蔚莱头也不抬打字,“车坏过一次,他现在不让我开。” “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黄一帆笑笑,像从前那样弹她脑壳,蔚莱疼的“哎呦”一声顺手回一掌。 从洗手间出来的晓月见两人久违地打闹,站在吧台没有靠近。不长不短的尴尬期过去,她这两位朋友终于把彼此放回正确位置。 杨林悄无声息递过一杯温水,“这回没下药。” 晓月喝两口,眼珠一转问道,“周礼在安宁路有什么朋友吗?” “安宁路?” “嗯哼。”她从手机里翻出图片。尽管那天赵睿没上前,他却按指示拍来这张照片。周礼一身正装,手持白玫瑰站在路边。 “我看下。”杨林夺过手机,指尖几乎触上删除。 晓月“我靠”一声,眼疾手快就去抢,边抢边叫,“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谁都没有留意赵睿是何时进来的。他怒气冲冲直奔吧台,接着一拳打在杨林脸上。 晓月最先发出吼叫。而杨林已经踩着凳子跳到吧台桌上,揪住对方衣领,由上至下一掌拍在头顶。 赵睿抓起旁边咖啡杯去打他的脚,杨林一个不稳,整个人扑到赵睿身上,两人齐齐摔到地上扭打成一团。 咖啡馆其他桌客人逃离般冲向门口,员工喊着“我报警了”被杨林吼回去,“谁报谁滚蛋!” 黄一帆去拉赵睿,被他一肘顶到鼻子,鲜血直淌。蔚莱也去拉人,被黄一帆护到身后,“你离远点。” “别打了!别打了!”晓月站一旁大叫,她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更不见赵睿火气如此之大,只剩急的掉眼泪。 赵睿打红眼,将杨林压在身下,“就你是吧,你爱她吗?你他妈有我爱她吗?” “你傻逼啊!”杨林这下算懂因何招这一顿打了,嘴里却开始拱火,“你查人手机就是爱了?我他妈让你长长记性!”说完两腿盘住对方,手臂护住自己的脸,肘关节一撑反过来将人压到身下。 黄一帆试图从上面拉人,一不留神绊倒旁边椅子,高脚椅直直砸到蔚莱脚背上,她疼得一身冷汗。 乱作一团时,周礼推门而入。蔚莱坐在地上抱着脚,见到救星一般叫人,“快把他俩拉开!” 周礼抱着杨林,黄一帆制服住赵睿,打架当事人还在骂骂咧咧,晓月举起水杯奋力摔到两人中间,玻璃击碎的声音让画面静止,她大吼“你们脑子进水了!” 赵睿气不过一脚踢翻旁边桌子,这下更惹得杨林怒火往上冲。他指着对方鼻子大声开骂,“你甭在老子这撒野,找错地方了!损多少给我赔多少听见没有!” -- 第42页 鼻青脸肿的两人喘着粗气进入休战期。周礼见状放开手,半蹲下身欲去看蔚莱的脚,她却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向黄一帆。 周礼站直,冷眼看蔚莱抓过吧台的纸巾堵到黄一帆鼻子上。 晓月站到赵睿面前,抹抹眼泪做个深呼吸,“杨林就是我朋友。” “我刚都看到了,你跟他……”赵睿头发乱成一团,嘴角渗着血。 “老子不可能……”杨林想说出自己的取向被晓月打断,“我跟他就是朋友,你误会了。”她默默走回座位,提上自己的包,“去医院吧。杨林,你这边损多少,我赔。” “邹晓月多好的妹子,不知道珍惜。”杨林揉着眼睛,向前一步拍拍赵睿的脸,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老子不喜欢女的,傻缺。” 在场所有人都没听到杨林说什么,却看到赵睿如同被打了一记闷拳,整个人僵在原地,直直盯着晓月。 “KO。”杨林嬉笑着说一句,拍拍他的肩膀。 两人打架四人就医,急诊室的大夫逗趣,“你们这是单挑还是互殴啊。” 蔚莱气不过,“我们这是让某人花钱买教训。” 赵睿埋着头,一副自知犯错的小学生模样,许久说道,“对不起。” 黄一帆瞄瞄一旁冷脸的晓月,故意追问,“跟谁说的?” “都……都对不起。”赵睿拉起晓月的手,磕磕巴巴解释,“我有个同事也是异地,到一块反倒分了。我跟公司提了申请调过来,一下脑子犯轴就……” “你要过来?”晓月红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睿。异地多年,他们纠结过无数次谁靠向谁的问题,晓月舍不得爸妈,赵睿放不下工作,这问题一而再再而三被提起又放下,没分手只因彼此都更舍不得对方。她心知肚明调职实则降职,这是赵睿做出的牺牲。 “提了,还没批。”他如实相告。 晓月眼圈更红,半晌说不出话。 杨林舒展着胳膊离开急诊室,“你们慢慢聊啊,聊完记得跟我算账。” 周礼一直等在急诊室外,见他出来立刻上前,“蔚莱怎么样?” “你兄弟差点被打残,你就知道自个媳妇。”杨林嘟囔,“担心自己去看呗。” 周礼扶他坐下,“人多,算了。” “哦对,”杨林压低声音,“你去安宁路的事儿,晓月知道,肯定也跟蔚莱说了。她没问你?” 周礼眯起眼睛,缓缓摇头。 “不应该啊,蔚莱那种直肠子。” “可能,她认为互不相扰最好吧。”周礼苦笑。 “你也这么想?”杨林叹气,“周礼,你这婚结到现在,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 第28章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周爸要出趟远门,和小两口商议让周妈过来住几天。表现再坚强也是身上埋藏着癌细胞这颗不定时炸弹的患者,生活起居少不得人照料,蔚莱欣然应允。倒是周礼颇有意见。父亲生意到底是多大摊子他没概念,明面可见的不过几十号员工,家里吃穿用度没犯过愁。可再怎么都是一人说了算的民营企业,制度松散,缺乏民主,管理不规范,在周礼看来,就为这小打小闹的生意撇下随时可能出意外的母亲,父亲做法太过自我。 再往前推,隔阂自周礼坚持去非洲时就出现了。家中独子,某天突然说要外派且签证机票都已准备齐全,完全以通知姿态告诉家中二老,周父被儿子不容有二的态度气到了,也伤到了。父子到底不如母子那般自带柔和属性,过去一年两人才开始说话,可也仅限于吃好睡好注意安全,一旦话题深入一寸亦或拐个弯触到各自原则,两人便针尖对麦芒,电话永远被一方强势挂断。寻常父子之间又无深仇大恨绝,对峙倒也不是高强壁垒,非要形容的话,好像中间有一层保鲜膜,他们可以看到彼此甚至触到彼此,薄薄一层,可也终究隔了一层。 周妈是两人之间的润滑剂,她告诉周礼,我这个病也不知道怎么得的,你爸不知听谁说是二手烟的危害,在你奶奶那儿哭了一晚上。 所以父亲才突然戒了烟,他在自责。 “你总觉得你爸是莽夫,可儿子,他就是这样把家撑起来的呀。”这是周妈搬进来第一天,对正准备晚餐的小两口说的话。两期化疗过去,她其实感觉并不好。虚汗、恶心、便秘、脱发,副作用无一缺席纷至沓来。所有人都在告诉她要乐观要开朗,必须保持积极心态,于是她尽量多的笑,也克制住一次次想要搜索癌症患者能活多久的欲望。她强烈的求生欲不在自己——看了几十年的人间也不过如此,做美术老师拥有学以致用的满足,为人妻为人母经历了柴米油盐的琐碎,尝过节衣缩食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苦也最终否极泰来日子甘甜有味,自己这一生她觉得够了,足够丰满,足够有趣,足够值得。她想要活着的念头在于其他,周礼终是结婚了可她又想当奶奶,父子破冰说话了可她想看他们亲密无间,她想陪丈夫多走一程,即便他兄弟多朋友多甚至可以再娶,可留他一人在世上哪怕只一天也太孤单了,不是吗? 因为放心不下,所以拼命活着。 “妈,尝尝。”蔚莱举汤勺来到餐桌前,吹了又吹送到周妈嘴边。 “有点淡。”周妈给出评价。 “那就是正好。”蔚莱笑,转身去厨房关了火。她欲端锅被周礼推到一旁,对方一言不发将整锅鸡汤挪到餐桌上。 -- 第43页 周妈看出端倪,饭间故意问这小两口,“是不是我过来打扰你们了?怎么都不高兴?” “您说什么呢。”蔚莱抢先否认。他们之间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不至冷战那么激烈,只是有阵子没依偎着看电视,晚上也都背对而眠,很少交流,也堵气似的不关心对方动态。 “周礼,你说。”周妈敲敲儿子的饭碗。 “不是因为您。她闹别扭我能怎么办。”周礼闷头吃饭。越过那条线,父母面前反而懒得再去演戏。 门铃声响起,周礼起身去开,接着抓起车钥匙出门,“我去挪个车,停错车位了。” “都几次了还找不对。”蔚莱小声自语。 周妈笑起来,“他从小就马马马虎虎。高中住校三年,毕业就剩个脸盆拿回家,能怎么办。莱莱,你心细,周礼做的不好的地方直接说出来,妈希望你们互相包容互相爱护,相知相守过一辈子。” 一辈子多长啊,望不到头的长。只有相爱的人才配有想的权利。她不够格。 蔚莱不敢抬头,怕被看透心思,也怕眼泪落下来。 “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可那时候计划生育,没机会也没条件。”周妈揉揉她的头,“莱莱,你嫁给周礼,对我来说就像白捡一个女儿。你记着,有什么困难啊心事啊,妈都愿意跟你一起分担。” 蔚莱静静听着,扒一口饭吃下去,嘴里干巴巴索然无味。她用力咀嚼,有根刺却一直卡在喉咙里让她不得不挑出,“周礼前一阵去了安宁路,好像那边住着什么人。他……没告诉我。” 她尽力表现出这番话是随口说出来的,因此嘴里塞满饭,为了更自然甚至还夹上一口菜,垂眼吃着。 沉默的几秒钟她没有看周妈的表情,而后听见对方说道,“你要问他啊。” “算了。”蔚莱察觉自己像跟婆婆告状丈夫出轨的小妇人,而电视剧里这样的人设多半没好结果。 周妈轻声叹息,“安宁路是住个朋友,他们认识挺久了。” 蔚莱猛地抬头,“您认识?” 周妈点点头,“我们都认识。但你们夫妻间的事,父母是外人,这话你得听周礼亲口说。” 鱼刺被挑出来暴露在阳光下。照周妈的语气,像是自己多想。师长、兄弟、夫妇,朋友的定义有无数种,谁规定玫瑰非要送爱人。 敲门声响起,周礼揉着后脖颈进来,“刚才出去就带了车钥匙。” 蔚莱抱胸站在玄关处,见他大步往里闯右脚伸出去挡路,“换鞋。” “哦哦。”周礼瞧她一眼,乖乖蹲下身,却又忍不出抬眼去看。居高临下的姿态,久违的女主人架势。 是吃错药还是暴风雨将至的前兆?周礼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去挪个车的功夫,蔚莱好像变了一个人。哼着歌洗碗,抱着来福顺毛,和周妈有说有笑布置客房,怎么看都是心情很好的样子。谁说女人是水做的,硫酸做的还差不多。放下水道里去污,泼脸上毁容,转换自如好坏一瞬间。关键是,你根本识不透什么时候她会发挥哪种功效。 这种强效试剂,谁摊上谁懂。 安置好母亲睡下,周礼带上客房门回到客厅。蔚莱坐在书桌前正津津有味地看杂志,来福四爪勾在她腿上昏昏欲睡。 他打开电视机,音量调小转到体育频道,翘着二郎腿坐上沙发。时不时用余光扫过写字台,书页一张张翻过去,她没什么表情却无时不刻散发出一种怡然自得的气场。 “咳咳,”周礼故意清清嗓子,“罗伊斯又伤病啊,脚伤可得好好养。”上次因赵睿打架被误伤到脚,他不问她就不提,也不知道恢复的怎么样了。 话音落下许久,蔚莱盯着书页说道,“黄一帆下周过生日,邀请你去。” 邀请我啊。周礼暗喜,嘴里却推脱,“你们老同学去玩,我就……” “那我跟他说你不去喽。” “我又没说不去。”周礼气鼓鼓回答,这人真是不留情面。再说黄一帆的邀请,怎能放她单独前往。 蔚莱“啪”一声合上杂志,转个身正对他,“你到底去不去?” 动静过大,吓得来福“蹭”地跳下来,一头扎到周礼旁边。 他顺势抱起来福,挪着步子到她身边,语气软糯糯的,“我去啊。”说完用小猫毛茸茸的尾巴蹭她的脸,“人家矜持一下嘛。” 蔚莱没忍住笑出来,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撒娇了?还挺像模像样? “走啦。”周礼腾出一只手拉起她,牵着人就往卧室走。 “哎,关灯关电视。”蔚莱用另一只手关掉夜灯,又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屏幕里拼抢画面消失,静谧的客厅只剩月光温柔。 夜太美,掌很潮,牵着的人甜出水,自己心跳砰砰砰。 “来福,”周礼低下头对着怀里一团毛说道,“我亲你妈妈一下,可以吗?” 来福“喵”一声蹦到地上,迈开轻盈的小脚知趣避开二人世界。 “你这套,有高人指点还是自学成才?”蔚莱笑意盈盈。 吻带些挑逗的意味落到脖子上,周礼埋在她颈间,“就突然想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第29章 三除以五十一 说是生日会,黄一帆实则只邀请了蔚莱和晓月两对夫妇来家里。这也是钱默的主意,她希望老友相聚让爱人开心,更借此表达自己毫不介意对方有异性好友的态度。 -- 第44页 晚餐过后,晓月提议玩大富翁。周礼摩拳擦掌却第一个淘汰出局,欲指导蔚莱又被对方以“坏运气传染”的理由推开,他干脆念叨着“自尊心受伤”躲去阳台吹风。不一会钱默出来,顺手扔过一罐啤酒,做出干杯的姿势。周礼笑,打开与她碰杯,咕咚咕咚灌下。 他们隔一人站立,此时不约而同望望里面的人,游戏继续,劲头正猛。 “第二次来我家?”钱默趴在阳台栏杆上,欣赏着夜景与他说话。 “嗯。” “时间真快啊。”她不由感叹。上一次是乍暖还寒的初春,刚刚得知蔚莱结婚她将信将疑,甚至周礼出现在家里她仍觉得不可思议。全无预兆不是吗?她努力寻找他们之间的破绽,小心翼翼问话不动声色地观察,可除了第六感的质疑她没有收获一丝一毫事实证据。直到婚礼,双方亲人都出现在现场,她终于承认事实,蔚莱结婚了,一直以来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真敌人还是假想敌的蔚莱,嫁了。 尘埃落定松口气,可心里却空落落的。这种陌生的感觉让钱默郁闷,甚至让她开始质疑自己对黄一帆的感情,我爱他,还是我不能容忍别人爱他? 这之后的某一天,黄一帆洗澡时他手机进来陌生来电,钱默本不想理会可电话不服输似的接连作响。她接起,刚说完“喂,你好”,陌生女人的声音传来,“莱莱吗?我是阿姨,一帆在不在?” 她当下明了打电话的人是谁,于是恪守着礼貌告诉对方,“一帆现在不方便,一会给您回过去。” 他们的婚礼上,这个人没有出现。钱默也不像其他新娘可以因为“改口”收获红包。 那声“莱莱”扎到她心里。黄一帆的母亲,她的婆婆,竟不认识自己,甚至,自作聪明认为陪在儿子身边的只有蔚莱。 黄一帆后来告诉她,母亲不知从哪打听到号码,她境况不好想挪几万块钱,自己拒绝了。他说十年不联系的人,早就跟陌生人没两样。 是啊,十年了,他的母亲却仍记得蔚莱。 晚风微凉,啤酒下去半罐,玩游戏的人仍兴致勃勃。钱默撇过头去看周礼,“你知道蔚莱心里有一帆吧?” 他捏捏易拉罐,瓶身凹下去又被捏鼓,周礼点头,“我知道,有过。” 自打相识就知道,比谁都知道。 钱默愕然。明明是一样立场的人,为何他会这么坦荡,而自己就不行? 她不放弃,“那你知道,一帆也一样吗?”说完自顾笑起来,“或许也是,有过。” 那通电话过后,钱默疯狂去探索丈夫过去的足迹。实际上也并不难找,因为线索从来都摆在眼前只是她从未留意。黄一帆的 QQ 空间有一本对所有人开放的相册,乍一看只是晒晒日常留些纪念,可那本相册里固定出现着一个描述——和莱莱,后面写有时间。2005 年 10 月,2006 年 3 月,2007 年 8 月……近两百张照片钱默一张一张翻,间歇就会出现这样的描述,有时是两个人,有时是一群人,有时只是某处风景。从 2005 年开始,每一年每一个季节。钱默像个侦探去匹配这些时间点,频繁发布时两人最亲密,间隔许久便是他们各自有着交往对象,直到……直到那年黄一帆提出结婚,这里再没出现蔚莱的照片,确切的说,它不再更新。相册就那样四敞大开摆在原位,黄一帆早已不再用 QQ 空间去表达心情,它变成他所有的过去。 晦涩的、害羞的、埋在每一个春夏秋冬里的黄一帆的过去。 钱默在这样的情况下偷偷装了定位程序,得而复失让她害怕。 一帆也一样,这五个字横在周礼心头让他有短暂的呼吸不畅。是,陪在身边十几年的姑娘,蔚莱这样的姑娘,神仙都会动凡念,更何况是黄一帆,一个取向正常心智正常的男人? 只是,向来站在蔚莱的角度看事情让周礼忽略了这一点,完完全全忽略了。 他暗自平复情绪,朝钱默笑笑,“不重要。” 重要的恨不得冲进客厅抓起黄一帆揍一顿,揍完再感谢他手下留情没有表白,可周礼只能说,不重要。 “我真希望我像你一样,不在乎他的过去。”钱默是自嘲口吻,却莫名带些悲切。 “比起过去,我更在乎和她以后的日子。”周礼将酒举到钱默面前,“希望你也一样。”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钱默与他碰杯,朝客厅望望,“我其实挺喜欢蔚莱的。” 周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自己的妻子正双手托腮,眼巴巴看别人在地图上开疆扩土。他不由自主附和一句,“我也是。” 午夜十二点,寿星吹蜡烛许愿,按时长大一岁。晓月双手奉上生日礼物,“赵睿他们酒店的福利,一夜情侣套房带 SPA,我都没享受过就给你了,看这情谊。” 黄一帆“啧啧”收下,“前年是赵睿那儿的滑雪劵,去年是赵睿发的剃须刀,敢情你跟我的情谊全是人赵睿买单。” “都一回事。”赵睿面露惭愧,“上次打架不小心伤到你,对不住啊兄弟。” “你俩终成眷属,我挨一顿也值了。”黄一帆拍拍他的肩膀,以娘家人的身份嘱托,“抓紧啊,你看我们仨,就差晓月了。” “是,”蔚莱跟着起哄,“中龄待嫁女青年邹晓月,赵睿你再不努力,我就把我们院医生都介绍给她。” -- 第45页 “你的呢?”黄一帆转向蔚莱,伸手讨要。 “老规矩吧。”蔚莱搓搓手。她把准备礼物这茬忘得干干净净。 钱默听闻从抽屉里拿出纸牌,挑出大小王,洗几遍在茶几上平铺开。 见周礼一脸懵,晓月热心说道,“给在场唯一新来的解释一下,以前没钱送礼他俩生日就抽牌比数字大小。寿星小就免了,寿星大可提一个要求,另一方必须满足,开始开始。” 寿星先抽,黄一帆摸一张哈口气大力摔在桌面上,黑桃七。 “不大不小,有机会。”晓月比当事人还紧张,催促蔚莱,“快快。” 蔚莱抚摸牌龙,也抽一张摔出来,方片七。 所有人“哇”一声,除了周礼。三除以五十一,他都不知道为什么最先在脑袋里出现的会是个概率公式。太好算了,怎么就偏抽中一样的,像是冥冥中某种暗示。 “再来。”晓月洗牌,摊开。 这次蔚莱先抽,大富翁用光运气,牌面是红桃 A。 黄一帆笑着随手捡出一张,方片 4,稳赢。 “说吧。”蔚莱认命,只有听指示的份儿。 “我希望……”寿星看看她又看看周礼,最后视线落回到蔚莱身上,“我的要求是这一生你都幸福。” “什么啊!”晓月发出感叹,“黄一帆,我明年生日能不能也这么玩,你这要求经济实惠节能环保全占齐了。” 在场人都笑起来,蔚莱也笑,她没忘记朝要求的发出者点点头。 回程路上蔚莱开车,周礼自从坐上副驾就心事重重。她忍不住逗他,“大富翁输了不开心?” “不是。”周礼扭头朝向窗外,“不到百分之六,概率挺小吧。” 准确地说,是百分之五点八八。生气,越不去想算得越明白。脖子上长得应该是颗思维广袤的脑袋,又不是个计算器。 “还可以啊。”蔚莱不知他因何提问,“小概率事件你又不是没撞上过。” “还真没。” “那你觉得咱俩结婚,概率有多大?” 周礼转回头,蔚莱目视前方,专心致志。 他为自己赌气的纠结感到好笑,“也是。” 此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世上永远有概率更小的事件。 第30章 人前美猴王,人后山大王 倾盆大雨这天,医院里来了一个女人。四十上下的年纪,着一件黑色及膝大衣,脚踩一双棕色长靴,过肩的头发在颈下随意扎起,长脸带眼镜,素颜,不算美人,浑身却透露着一种知性气质。蔚莱之所以观察这么仔细,因为她带来的患者,是长安。 她是带长安来注射疫苗的。出示了以往的注射记录,常规问询也对答如流,关键长安很听她的话,说坐便坐,眼神也总似有似无瞄着她看。狗狗不会骗人,是主人是生人它们的表现截然不同。基于此,蔚莱没有多问,只多留意下联系人那一栏,沈静妍。 注射完毕即将离开时她才表露身份,“蔚医生,我是静昌的大姐。今天到他这里接长安,正好也要打针,就直接来了。” “静昌?”蔚莱迟疑一秒恍然大悟,“小弟啊。” “呵,”沈静妍捂嘴轻笑,“这小子怎么把小名告诉你了,家里人才这么叫他。” “您怎么不早说啊,这钱都交完了。”蔚莱赶忙倒水招待客人。 “我就怕你多费心才没开口。”沈静妍开起弟弟的玩笑,“上次在门口见你们说话,是不是要你给打折?” “没有的事。”她立刻否认。 对方笑笑,温婉和善的模样。接着端起桌上的水一饮而尽,她带些不好意思说道,“我真是渴了。小弟闹着带长安,他又老出差,我次次得跑大老远来接回去。” “长安,是您在养?”蔚莱有一丝诧异,小弟明明说自己是主人。 “嗯,算是吧。”见诊室外排起队,沈静妍拽拽绳子,“快忙,不打扰你。” “我送您。”蔚莱欲起身被她按住,沈静妍推脱,“不是外人,别客气。我们先走啦。” 蔚莱目送她离开,总觉得有些眼熟,可到底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下一个主人已经进到诊室,她甩甩头,重新回到工作状态。 雨势由强减弱,到中午变成毛毛细雨。蔚莱和小陈并肩去往食堂,小陈问起来福近况,她答好的不得了,还长胖两斤。 小陈发出感叹,“这亲妈也够绝的,一条生命说丢就丢了,亏得你带回去。” “我喜欢嘛。”来福粘人的秉性一点没改,恨不得分分秒秒扎在她和周礼身边,有时蔚莱只捏捏它软软的脚垫,一天的烦心事就全忘了。都说宠物是朋友,养久了的人才知道,它们其实会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可以卸下所有盔甲完全倚靠过去的那部分。 小弟争取长安,大概也出于这样的心态吧。 吃饭时周礼打来电话,告知晚上加班不必等。雨太大别坐地铁,打个车回家。 蔚莱笑他,“你这心态,怎么跟养女儿似的。” “叫爸爸。”他犯皮。 越了解他却好像越不了解他。人前美猴王,正经的就差把“无事勿扰”贴脑门上,人后山大王,嬉皮笑脸恨得人牙根发痒。 “晚上回去收拾你。”蔚莱反击。 那头轻笑一声,“求之不得。” -- 第46页 蔚莱红了脸,这家伙分分钟把人往邪路上带。 小陈敲桌子大声抗议,“你们夫妻够了,单身狗了解一下。” 周礼这才挂断,放下电话前不忘贫一句,“妈在家,晚上得速战速决。” 下雨天患者不多,问诊查房甚至有空去两栖科室看了会蜥蜴,不到六点同事们纷纷下班。蔚莱照习惯多等一会,见着实清闲雨又渐小,便提了伞慢悠悠遛去地铁站。晚高峰未至,地铁里罕见地空着大半座位,她随意在靠门处坐下。旁边是一对系红领巾的小姐妹,两人分享一本电子书,头对头看得入迷。车门关闭,雨水的潮湿味被圈进车厢。 每天打仗似的抢时间,对抗一个又一个疑难杂症,脑袋被各种各样的琐碎填的满满当当,今日却能闲庭信步看看周遭,偶然清静下来的这一天反倒有些不真实。 太闲了,闲得她重新记起沈静妍,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面容、仪态、气质,统统都模糊地散发着熟悉感。动作,仰头喝水的动作,蔚莱在脑海里抓住一个身影,难道是她? 从地铁站出来快步回家,周妈正在煲汤,身上的花围裙大概是自己带过来的,整个人站在灶台前让这个家一下有了烟火气。 蔚莱走过去,面带无奈,“您就老老实实静养不好吗?” “我有手有脚,呆着更累。”周妈将汤火调小,接过她手中湿透的伞去阳台撑起,“没挨浇吧?” “没,这会儿雨小。”蔚莱边答边去书架上翻找,一层一层扫过去,没有要寻的东西。她问周妈,“您看到我们婚礼的光盘没?婚庆给的。” “在这儿。”周妈过来打开抽屉,轻车熟路找出递给她,“你俩这心大,都掉到书架后面了。要不是我打扫看见,这么重要的东西早丢的没影。” 本就没想留着,眼不见心不烦,谁会想到真有找它的一天。 蔚莱接过,装到电脑里。周妈站在一旁,带笑问她,“怎么突然要看?” “找点回忆。”蔚莱打哈哈,按下播放键。见对方没有要走的意思干脆拉把椅子,“您一起?” 婚庆公司很专业,现场布置的大片空镜展示着周妈极高的审美品位,而抓录下父亲流泪的细节放到今日也让蔚莱一阵心悸。她从未过看过这张光盘,此刻犹如开启月光宝盒,一下穿越回他们说着誓言的那天,久远的竟像前世故事。 镜头扫过在场来宾,蔚莱准确找到当日一身白色连衣裙的人。按下暂停,她手触屏幕问周妈,“这人您认识吗?” 远景镜头,周妈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白点,她靠近屏幕,“看不清。”随后手指划个片区,“这块坐的都是我跟你爸的朋友,怎么?” 蔚莱摇头示意没什么。之后镜头集中于舞台上的新人和双方父母,故事主角在,作为来宾的群演自然没什么戏份。 白色连衣裙没有再出现,可蔚莱确定了,一身白衣的沈静妍就是当日唯一让周礼哭了的人。 婆媳俩早早用过晚餐,到九点周礼未归而周妈已显示出困意。临睡前她告诉蔚莱,周爸发消息说还得三五天才能回来,得再麻烦小两口一阵。蔚莱着实不觉被打扰,“您在这又收拾又做饭,我跟我同事说他们都羡慕死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是吧。”周妈笑。 “咱这是家有二美,蓬荜生辉。”蔚莱扶她躺下,带上客房门。 周礼快十点才到家。进门直奔阳台去检查门窗,“外面下冰雹了,雨超大。” 蔚莱跟过去看,果然碎石般的冰粒接连不断砸到玻璃上,一块块闷声作响。她开着电视,并未察觉到室外风雨交加。 阳台、卧室、洗手间,周礼一一检查关紧窗户,刚回客厅蔚莱电话响起来,她接通听上一会,皱眉答话,“现在怎么去,明天吧。” “有天大的事……”话说一半卡住,蔚莱咬紧下唇,“我现在过去。好,我自己去。” 放下电话去卧室换衣服,棉衣套在睡衣外直奔玄关,周礼跟过去,“外面这么大雨,怎么非要出门。” 蔚莱茫然地看他一眼,重重呼出一口气, “我爸妈知道了,咱俩的事。” 第31章 然后回家睡觉 蔚父放下电话,看看在床上半躺的面色惨白的妻子,犹豫一瞬还是说道,“莱莱一会过来,有话好好说。” “我怎么好好说,我凭什么跟她好好说。”蔚母似找到枪靶,所有怒气倾泻而出,“就是你惯的!从小到大她想干嘛干嘛,现在好了,人家默不作声干了票大的!” 她是晚上吃饭时无意中听到消息的。朋友女儿结婚,亲家找人算了一挂,结婚证一定要领在某天某时方可避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蔚母自来热心,接到朋友拜托,辗转联系上某个在民政局工作的人帮忙,朋友设感谢宴表达心意。平平无常的一餐饭,朋友抱怨亲家奇葩,民政局的人顺着话茬聊到工作中各种奇事。他说开春时有对夫妇来领结婚证,两人尴尴尬尬弄得拍照同事都不知道女的被骗婚还是男的被绑架。中午去旁边拉面馆吃饭又撞上这小两口,听话音才知道原来男的家人重病,为了不留遗憾这才随便拉个人结婚。民政局的人言谈满是遗憾,都不敢想这种事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谁会拿一辈子当玩笑呢?他接着说,那小伙名字我还得记得,叫赵礼还是周礼的,这父母也想不到儿子能讲礼到这份上吧。 -- 第47页 蔚母感到当头一击。开春、重病、周礼,她知道女儿也在这个办事处领的证,毫厘不差全对上了。 朋友不知她女婿名字,跟着感叹,这闺女也是傻,这种忙是说帮就帮的? 话题转到别处。蔚母忍着没发怒也没暴走,她不想被人看笑话,尽管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她气得发抖,蔚莱竟一声没吭毫无异样过了这么久,这么大的事难道不应该跟她这个当妈的商量一句?她又很自责,十月怀胎生下来,辛辛苦苦宝贝在手里的女儿,长大了,她竟完全不了解女儿的所思所想。 蔚父在床边坐下,拍拍妻子的腿,“这婚都结了半年多,也没听莱莱说不好的,况且周家那头一看就喜欢她,肯定没受气。” “你说周礼爸妈知道吗?”蔚母发问。 蔚父也拿不准,“不知道吧,不然由着他们胡来?” 房间归于平静。两人谁也不去看对方,各自思索着。他们怎么都想不通蔚莱为什么这么做,为钱?女儿不是这样的人,况且她收入尚可,再不济家里也能帮衬;被人捏住把柄?她自工作就医院和家两点一线,有什么把柄会被周礼拿住;单纯帮忙?那也太傻了,傻到不可理喻。 敲门声响起,蔚父再次拍拍妻子的腿,“有话好好说,别动气。” 蔚莱一路已想遍他们要问的问题,她是有备而来。父亲开门后低声告诉她,“别刺激你妈,她血压高。” 卧室里,蔚母面朝窗外,一言不发。蔚莱拽把椅子坐她对面,二人成对峙位置。蔚父叹口气坐到床尾,像极了主持这场驳辩的法官。 见双方沉默,法官开口,“莱莱,你先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蔚莱看看两人,“我帮周礼一个忙。” 没有出现意料之外的答案,不幸中的万幸。蔚父稍稍松口气,见妻子依旧面无表情,转向女儿,“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家里说一声?婚姻是有法律效力的,你现在……” “爸,我说了你们会同意吗?” 蔚母猛地转过头,“我们至少会劝住你!”她声音发颤,像从胸腔里发出,连身上盖的被子都跟着一抖。 蔚莱觉得很堵。如同今晨大雨抵达的前一刻,黑漆漆的天,低气压的周遭,稀薄的氧气让人呼吸不畅。 “我就是不想被你们劝,我愿意帮他。”准备好的回答,她尽量说得平和。 “你愿意?你问过我们愿意吗?”蔚母被她不在意的口吻气得伤神,“长大了,翅膀硬了,会把爸妈骗得团团转了,你那点心思全拿来跟我们斗智斗勇?” 照往常,蔚莱定会奋起反击。可今天她已做足心理建设,父母一旦动怒,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然而这种表现在蔚母看来就是儿戏人生,顽劣的不可救药。她怒不可赦地指着蔚莱的鼻子,“今天人家提到你们,我都不敢吭声。说出去别人得怎么想你?你是缺根弦还是缺男人,怎么就那么不自爱做出这种事!” “哎,”蔚父插话,“说重了,这事跟自不自爱没关系。” “没关系?”蔚母气得不禁咳嗽两声,涨红一张脸与他争论,“那要我怎么说,什么都不图往人床上钻。蔚莱啊蔚莱,你为什么啊。你自己不嫌丢人,你妈我嫌!” “你说什么呢。”蔚父沉不住气,“这还什么都没问呢就下定论,听莱莱说。” 蔚莱冷笑一声,“如果我图点什么去结这个婚,就没这些事了是吧。” “你妈不是那个意思,她心急啊。”蔚父见母女完全走向对立面,只得尽力沟通,“莱莱,你说帮忙,我们信。因为我们相信你有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能力,但谁没有判断失误的时候?谁没有想错的时候?爸快六十了,后悔事一大堆,我们不愿你将来也跟我们一样,后悔都来不及。” “别跟她说了,她听不进去。”蔚母急急打断,她吸吸鼻子再次看向窗外。发火时总会口不择言,她这一秒就在后悔刚刚说出的话。 蔚父叹气,见女儿不语问道,“以后,打算怎么办?” 来之前,蔚莱想过将心事和盘托出。她要告诉他们歪打正着,自己现在有信心和周礼过好。可这一通训斥激起她的反骨,她变卦了。 “过一阵,离。”她说得痛快。她想看看这是不是母亲期待的结果。若是,她偏要好好过给她看;若不是,她倒要反问,过下去您嫌丢人,离了您又不愿意,到底怎么办才能满意? 有些母女不是敌人,可命中注定就要对抗着来。 蔚莱失望了,母亲学以致用拿出她的路数,不回应不置评。 倒是父亲开口,“爸妈说到底是怕你伤着自己。这件事由你开始,也得学会独立收尾。你自己拿主意。” 临走前蔚母叫住她,“这事我们不问,你打算瞒多久?” 多久呢?当初没有和周礼协定分手日期,而现在结局走向何处,他们都拭目以待。 “不知道。” 蔚莱抛出自进门的唯一一句实话。 周礼一直在车内静坐。黑灯瞎火的巷口,暴雨叱咤的深夜,他忐忑地将人送到楼口,更加心神不宁地等人出来。蔚莱上楼前只对他说了三个字,“别上来。” 他不知这话是她的意思还是她父母的意思,更猜不到被自己唤作“爸妈”的人知道真相会作何反应。他几次想打去电话,可基于对蔚莱的尊重最终作罢。 -- 第48页 这件事,他想尊重她的意愿。无论实话实说还是扯更大的谎。 过了近一小时,楼口闪出一个黑影。周礼冲下车,脱掉外套撑在她头上挡雨。两人沿着漆黑的小巷齐步奔跑,到车里衣服还是湿了大半。周礼没有立刻启动,像等审判结果那般直勾勾看着蔚莱。 蔚莱伸手揉揉他额前潮乎乎的头发,“干嘛?害怕?” “有点。”他垂下眼眸,可婚都结了,究竟怕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嗯,怎么说呢?”蔚莱将碎发掖到耳后,尽量镇定,“吵了一架,确切地说,我单方面被训。” “然后?” 她系好安全带,“然后回家睡觉。” 周礼定定看上一会,全无异样。蔚莱甚至笑着催促他,走啊。 他只得启动。大灯亮开,照出面前淅淅沥沥的雨,也照出地上坑坑洼洼的水迹。路真难走,他在心里默念。 第32章 他根本想不到这些 风平浪静过去三天,这日周礼半睡半醒间接到蔚母电话,语气一如往常,“周礼啊,在单位吗?” 他爬起来先去看时间,上午十一点半。前一晚配合肯尼亚同事解决信号故障熬了通宵,今日得以轮休一天。他顺顺呼吸答,“我在家。妈您有事?” “哦,那我过去一趟。”蔚母不由分说,“一会儿见。” 周礼完全清醒,跳下床去洗漱。家里静悄悄的,只剩来福在沙发上闭目小憩。他给母亲去电话,被告之在市场买菜,稍后回家。 有种预感,蔚莱母亲是来谈结婚的。这事万不可被母亲知道,可独自出门已够让人担心,周礼说不出您别回来的话。 胡思乱想间,蔚母到了。刚打完招呼在沙发上坐下,周妈开门而入。 心下一惊,沏茶的开水溢到手上。周礼站在厨房操作台前背对她们,闷声冲过冷水,不动声色听两位母亲说话。 蔚母显然未料到周妈在场,赶忙起身相迎,心事重重却又故作无事听对方说明,“周礼他爸出差,我过来扰他们几天。今天总算回来了,我给他俩补点存货,他爸一会来接我走。” 有段日子没见,蔚母瞧着人又瘦下去一圈,心里一阵滚烫得难受,准备好的说辞全部咽回去,“你过来住,他俩是享福。身体怎么样?” “我挺好。”周妈示意儿子倒茶,“我就盼着治好了,咱俩当姥姥奶奶呢。” 蔚母不由苦笑。她当下了然,周家父母对儿子原何结婚一无所知。 “一起吃饭吧?”周妈提议,想想又说道,“要不晚上,等莱莱下班。” “晚上还有点事,改天吧,改天来家里吃。”蔚母婉拒。 周妈疑惑对方突然到来,问道,“来找周礼?是不是莱莱告状了?这臭小子,毛病就是多。” 周礼默不作声,脑子闪过无数种母亲听得真相的可能。 “哪有。”蔚母摆手,谎言不着痕迹,“同事小孩想进周礼他们单位,我路过正好上来打听打听。” 周妈电话响,她说几句捂住听筒,“他爸在楼下不好停车,我就不让他上来了。” “我陪你下去。”蔚母起身。她蓦得有种岁数差不多,同人不同命的悲凉。这种悲凉和这场婚姻的谎言交织在一起,冰刀似的割着她的心,从头冷到脚,从外疼到里。 她是来为女儿讨说法的母亲,也是和对方一样盼望子女幸福安乐的母亲。 对立让她愤慨,可一致让她无法狠心去伤害另一个人。 周妈步伐很慢走向门口,推脱却极坚决,“不用,你们聊。这两步路再需要人,我羞都羞死了。” 只得止住脚步,蔚母笑着朝她挥挥手。 房间里只剩两人,周礼试探着开口,“妈,您说吧。” 蔚母叹气,有些颓然地坐回沙发。她准备了很多问题,很多质问的句子,可这些全被周礼妈妈的模样击碎了。能说什么?说你孝顺有错,说你害了蔚莱,还是说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周礼,你叫我一声妈。那你告诉妈,蔚莱糊涂,你也犯傻?” 周礼无法回答。他甚至分辨不清这是一句抱怨,一声惋惜,还是一个问题。 他垂下头,被开水烫过的虎口有些痒。若蔚莱在,此时一定去医药箱翻烫伤膏然后不管不顾抹在自己手上。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明明应该追本溯源到相识之初继而给面前的人一个合理恰当的解释。 蔚母回回神说道,“蔚莱不知道我来,你也不用说。今天的话你就当我作为一个母亲的请求。” “您别这么说……”周礼仍规规矩矩站着,“您怪我是应该的,所有的事都怨我,和蔚莱没关系。” “她说,是帮你一个忙。”蔚母观察他的反应,她在试探真假。 “是。”周礼作答,再无二话。这场婚姻的开始,他认为是互惠互利。蔚莱需要一个助演,也需要一根拐杖,这是他们不曾戳破的协议。可越到后来他越觉得亏欠,因为他发现这个角色完全可以不由自己扮演,假如她再等等,等来爱人,岂不一举两得?可他又觉得感激,上天怎会将这样一个姑娘放到自己身边,她很好,好到过去那些困惑和剥夺统统得到偿还。她是老天爷为了还债给予的馈赠。 蔚母泄气般说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就是吧。”她环顾四周,“这房子,是你给爸妈买的吧?” -- 第49页 “是。”周礼不知问题用意,点头作答,“他们老房子住习惯了,不愿意搬。” “但房产证是你的名字?” “是。” “把蔚莱加上吧。”这是她今天来的目的。过去三天她由恼怒到伤心,再到一点点想通。蔚莱不懂,可她必须要为女儿争取点什么。经济上的补偿是她唯一想到有实际效用的东西,她心甘情愿去做这个现实的,势利的,为人所不齿的坏人。蔚母接着说下去,“你如果不愿意……” “我没问题。”周礼不假思索。 蔚母猛地抬眼看他。这场谈判未免赢的太顺利,准备好的各种说辞全未派上用场,这更加显得自己是个精于算计的卑劣小人。 既然得到想要的结果,便没有再说的必要。蔚母起身,“我先走了。” 周礼跟上去,“您放心,我下午就去。” 蔚母忽而觉得心酸,她回过身拍拍女婿的肩膀,“别怪妈。” 已经习惯了,这称呼以后要对另一个人说,她有些不敢想。 “我都知道,您别放心上。”周礼站在玄关,如同往日那样问话,“您怎么来的?要不我送您?” “不用。”蔚母摆摆手,她没有勇气再提其他需求。 翻箱倒柜找出房产证,将网上查到的证件带齐,周礼午饭后赶往房管局。他完全不觉得这是无理需求,本就想做些什么,补偿也好,感激也罢,蔚母这一番话倒像是点拨。他甚至有些没头没脑的窃喜,又一本证书上会并排写着他俩的名字,牵连更深了不是吗? 他的喜悦被规则打回,工作人员告知,这种情况需要配偶在场。 这让周礼犯难,就算把蔚莱骗来,以她的脑袋瓜,走不到这条街就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办。 蔚莱回家先看到餐桌上冒着热气的三菜一汤,心里高兴却忍不住打趣,“妈不是走了吗?老实交待犯什么错误了?” 周礼系着周妈留下的花围裙,添好两碗饭摆到桌上,“白眼狼,我做饭次数还少。” 蔚莱洗过手坐下,用筷子点点他的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吃着饭她说起白天医院里趣事,周礼敷衍作答,他揣着一番话却不知怎么说更好。 “我们要不搬家吧?”他灵机一动开口,“把这房子卖了,买个离医院近的。” 这样就可以自然而然在新房上写两个名字。 “好端端的搬家干嘛?”蔚莱丝毫不起疑,“咋啦?被中介拦住推销啦?” “不是……” “我不想换地方。”蔚莱明确拒绝,“搬家多麻烦,而且这里挺舒服的。” “要不再买一处?”周礼提议。这样就完全算她的,自己帮着还贷殊途同归。 “你钱多捐给希望工程吧。”蔚莱撇嘴,“够住就行了呗。” 周礼不放弃,“现在买房算投资啊,有赚不赔。” “你刚从房奴里解脱出来,不嫌累啊。” “不啊,你买。” “干嘛,有外遇要赶人啊?”蔚莱已听出异样,这家伙今天怎么拐外抹角都是这茬,于是故意装出严肃姿态,“有话直说。” 周礼见她板着脸干脆和盘托出,“你明天跟我去趟房管所吧,把名字加上。” “为什……”话刚出口她便明白了。周礼连自己兜里揣着多少钱都不知道,他怎么会有心思去琢磨这些。他根本想不到这些。 可蔚莱没有表现出来,她淡淡作答,“不好请假,再说吧。”随后放下筷子,“吃饱了,出去一趟。” “大晚上去哪儿啊?”周礼没听到答话,蔚莱摔门离开。 第33章 命数这东西,谁又说的准 脚已经踏上楼口,蔚莱踌躇一刻还是缩回。回父母处竟也变成需要想想再决定的事项,多讽刺。 她打开手机照明,踩着光回到车里。 这时候有支烟就好了,蔚莱想。她无比需要借助些什么把自己一触即发的冲动压下去。 冬天到了,新的一年也快到了。即便又长一岁,即便已近而立,她还是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为什么要和周礼说那样的话? 悄然升起的情愫被母亲的举动幡然打破。在自己和周礼之间,她一直坚信且执行着一种平等,思想、情感、经济,他们可以是需要与被需要,但绝不能是亏欠与被亏欠。母亲擅自行动以被害者的姿态寻求弥补,这让她无颜面对周礼,甚至,有些耻辱。 她本来要的是他的帮助他的人,可现在想要的是他的感情他的心。 婚姻已然成为明码标价的交易,这些暗藏的还未来得确认的期待又要怎么办? 蔚莱趴在方向盘上,心乱如麻。 终归变成和母亲一样的人了吧。就像她因为我倍觉丢脸,此刻的我也因为她而无地自容。 不想上前是因为可以预料到谈话结果,定是一场各不相让的大吵,而两败俱伤向来毫无意义。 蔚莱掉转车头。 周礼等在客厅。开一盏夜灯,电视屏幕黑着,仿佛他只在做等待这一件事。 蔚莱与他四目相对,满是担忧的注目让她更觉苦涩。 “加名字的事,你和我妈说吧,我不愿意。”她说完便去了卧室,床上一扎,被子蒙住头。 过一会身边有了动静,周礼隔着被子拍拍人,“我和你一样,不是自愿去做的事就不会做,嗯?” -- 第50页 翻译过来就是,这件事我自觉自愿,并非被逼。 蔚莱当然明白,可仍觉得难堪。她在被子里翻个身,后背朝向枕边人。 许久,她听到关灯的声音。被子被掀开,周礼的吻落到额头上,他说“晚安”。 周礼应该转达了她的意愿,因为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母亲没有任何联系。父亲貌似不知道这一出,中间问过几次和你妈是不是吵架了,蔚莱说没有,他便也没再多问。 算冷战吧,母女之间没有任何开始信号的一场冷战。 跨年这天蔚莱值夜班。有只刚做完肿瘤手术的拉布拉多突然术后不适,做过应急处理暂时稳住情况,可那眼神却不停透露着关于死亡的哀求。护士给联系人去电话,过半小时一家三口齐齐赶到。女主人平日都陪在身边,离开一晚见这种场景当场哭出来,她抱着狗狗泣不成声,宝贝你再挺三个小时就新年了啊,可以挺挺吗? 十五岁,在汪星人的世界它已老态龙钟。病魔耗尽了它的体力也耗光了它对活着的渴望,它一动不动痛苦呻吟着,它在说我不想坚持了。 小男孩三四岁的模样,他上前抚摸着狗狗的头问,妈妈皮蛋怎么了? 它的名字叫皮蛋。 “皮蛋病了,很难受。”男主人轻声告诉儿子,按住妻子肩膀,“放它走吧。” 女主人拼命摇头,整个人扑到皮蛋身上,眼泪大滴大滴滚落。 护士看不下去,侧过脸抹泪。 就在这时皮蛋哭了。泪水盈满眼眶,它拼尽力气叫了一声。 像安慰,像渴求,也像放手。 女主人捧住它的脸亲了又亲,颤抖着问,“你想走,对吗?” 一滴泪从皮蛋眼角落下,这是它的回答。 男主人哽咽着蹲下身,“儿子,和皮蛋说再见。它累了,要走了。” “那它去哪儿?”小孩子都会问的问题。 “去另一个世界。”大人都会做的回答。 女主人下定决心般抹抹眼泪,她最后抱抱它,许久许久都不放开,她说“谢谢你皮蛋,谢谢你陪我这十五年。” 一个漫长的相依相伴的故事。 蔚莱给它做安乐死。主人不忍看,躲去室外走廊,间歇可听到她低沉的抽泣声。 新年将至的这晚,宠物殡葬馆无人听电话,只得将已经失去呼吸的皮蛋暂时安置在医院消毒室。小朋友显示出困意,男主人带孩子回家,肿着一双眼的女主人说什么都不愿离开。蔚莱指明医生休息间的位置,告诉她累了可去歇一会,而后轻轻带上消毒室的门。十五年朝昔相伴,从少女到为人母,她需要空间做最后的告别。 回到办公室,见周礼等在那里,蔚莱稍显吃惊,“不是在爸妈那吗?怎么过来了?” “都不放心你。”他省略主语,可以是“他们”,当然也可以是“我们”。 周礼招呼人坐下,将双层饭盒打开铺到办公桌上,浓烈的醋味窜进鼻孔,“他俩包的饺子,趁热吃。” 蔚莱在他的注视下夹起一只,沾过调料整个塞到嘴里。滚烫的皮陷让她差点原封不动吐出来,见她张着嘴表情扭曲地用手扇风,周礼赶忙去接水,一边递过来一边笑,“应该带瓶酒过来,降温效果好。” “不行,上班时间不能喝。”蔚莱含糊吐字申明原则。味道棒极,就是饭盒保温效果好的过分。 她长记性,饺子一夹两半先吹风降温,半颗送进嘴里,面皮劲道肉馅鲜美,吃得不亦乐乎。周礼从桌上捡起笔帽,笨手笨脚将她额前的碎发固定到一旁,随口问道,“忙不忙?” “闲得很。”蔚莱答话,“就是刚刚送走一只拉布拉多,心里有点那什么。” 每次做安乐死,她都有点“那什么”。虽想的比谁都明白这对那些生命是种解脱,导师自上学那天就告诉他们这附和人道主义精神和医疗职业道德,可亲眼见呼吸停止手里甚至还举着针管,总归不是治好出院的心情。 周礼显然理解偏颇,“好事啊,新年回家。” 蔚莱用筷子向上指指,“打了一针,回他们的星球去了。” 他迟疑一瞬,默不作声点点头。 蔚莱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吃饭。抬头瞄一眼墙上的钟,十点整。 周礼像提问又像自言自语,“家属做决定也很难吧。” 她一下明白他的心思,却不愿深入讨论。或许有一天,周礼会面对和今日女主人同样的困境,留下痛苦可放手不舍,若真有那时也应该是他自己,最多和周爸商议做出选择。她不愿今日自己的任何一句影响他日后的判断。 况且这道题,她也解不出。 蔚莱伸出手摸摸他的脸,“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是。”周礼呢喃,“命数这东西,谁又说的准。” 饺子吃光,蔚莱大功告成般打个响隔。周礼一下笑出来,“还合您口味?” “再接再厉。”蔚莱拍拍肚皮。 他拿上饭盒餐具朝外走,“我去洗手间,顺便刷一下。” “长大一岁,懂事不少。”蔚莱贫嘴,目送他出门。 办公室在一层走廊中段。周礼出来后正左右张望找洗手间,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对方朝大厅方向走着,看上去是要离开。 他快跑两步追上去,果然没有认错。“妈,您……” -- 第51页 蔚母抬手示意他别说话,有些警觉地回看身后。走廊灯光明亮,空无一人。女儿没有出来。 周礼随她走到大厅。新年夜没有病患,门口保安室有人微微探出头,见无异常又缩回去。这里只开半侧灯,尽管光线不足,周礼还是看到蔚母提着的饭盒。 他将自己手里同样的东西隐藏到身后,继而问道,“您给莱莱送饭?怎么不进去?” 自上次通话说明加名字需要本人出席而蔚莱又不肯去,蔚母只回句“我知道了”就挂断电话。周礼发过几次消息与她商议办法,也提到可由自己父母出面,二老不会介意而蔚莱一向听他们的话。方案被蔚母决绝,这件事有且只能有一个坏人,好端端提这种需求,周家父母想少了只会觉儿媳有心计,若想多了质问缘由,作何解释比事件本身更棘手。 她到底没法坏得彻头彻尾。不管不顾甩出真相是会对女儿有利,可太残忍了不是吗。 蔚母顿顿说道,“我看你们都吃过了,算了。” 晚饭间听蔚父说孩子新年夜加班,匆匆吃完又和面备馅重新煮上一锅,趁热给她送过来。蔚莱办公室门上有块四方玻璃,她透过小小窗口看到两人头对头说笑着,女儿吃得一脸满足,她决定不进去。彼此呕着气,何必扰了他们的安静。 这盒饺子不是示好服软,只是一个月没联系,她惦记孩子。 室外温度已到零下,面前的母亲在这样的团圆夜里赶过来。周礼见她裹得严严实实,圆乎乎的脸因为温差此刻泛着红,蓦得有些心疼。他伸出手,“您饭盒给我吧,不然后半夜还得买宵夜。” 听到这话蔚母递过去,朝他摆摆手,“回去吧。你俩注意身体,别着凉。” 周礼提高些音量,面朝她的背影,“妈,新年快乐。” 蔚母停下,而后缓缓转身,脸上的肉挤成包子褶般和善愉快的一团,“妈也祝你新年快乐。” 第34章 因为……下雪了嘛 新年后第一个周末,城市迎来初雪。还沉浸在睡梦中的蔚莱被敲打醒,“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拒绝。”被打扰心下不满,她瞄了一眼兴致勃勃的周礼,用被子蒙住头。 “下雪了哎。”周礼将被子拿开,手臂穿过她腋下,直接将人架起来。 一阵寒凉让蔚莱清醒些。她看向窗外,大片雪花肆意飘落,雀跃地邀请观众一同加入这场舞蹈。 周礼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我好几年没见过雪了。” 也是,肯尼亚下雪岂不乱套。蔚莱挣扎着起身,嘴里不忘数落,“土老帽。” 电影院在家附近的购物中心顶层,新片扎推上映的周末,十里八乡父老如赶庙会般全部聚集于此,入口检票处排起长龙。周礼拉着蔚莱去旁边抓娃娃机,他挽起袖子,“要哪个,哥给你弄过来。”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天赋就在这些歪门邪道上,除了第一把尝试一无所得,此后抓上三次,佩奇兔子小驴全部收入囊中。他越战越勇,奈何蔚莱怀里盛不下整个动物园,生拉硬扯把兴头上的人拽进影院。 片子是周礼选的,一部特效眼光缭乱讲述现实版超级英雄的动作片。观影结束蔚莱问他,是不是男人都爱看这种血性方刚的戏?他点头又摇头,票买晚了,其他场没连在一起的座位。 果然,探究他的心路历程稍微拐个弯就算高估。 走出影院人流散开,蔚莱一拍脑门,“兔子呢?” 她转回去找,周礼原地站定等人。旁边正是珠宝柜台,店员直觉敏锐过来搭讪,“小伙子要不要看看首饰?生肖、情人节都是刚出的新款,纪念日还能特制。” 中国商家的嗅觉响当当,什么日子都能卖,再往下得出分手纪念款了。 搁不住对方热情,周礼走近柜台。店员更加卖力,见他年纪轻轻手上又没戒指,赶忙问道,“给女朋友选一个?” “我太太。”周礼下意识纠正。 “哎呦您结婚了啊。”店员有理有据推荐,“这是我们家特有的婚姻纪念款手链,白金象征金婚,材质又保值。图案是囍字变形,象征婚姻喜乐长长久久,多好的寓意。” 正说着蔚莱走到身边,“呦,给女朋友挑礼物啊?” 周礼知她套路,憋住笑秒速配合,“老婆,今天给你买。” 店员眯起眼睛打量这俩人,关系判断不了,但购买诚意显然不达标。她当下决定离开,可还是拿出职业微笑,“您二位慢慢看,有需要叫我。” 她走后,蔚莱也拉着周礼欲走,“随手帮你解围,不用客气。” “这个好不好看?”他将人拽回,指着柜台里一条颈链。 极为简单的款式,小小吊坠是两颗连在一起的星星,在柜台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大姐说,白金保值。”周礼补一句。 蔚莱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你信不信这里所有的东西她都说保值?” “可你带上会很好看。”周礼坚持。 “要送我?” 点头。 蔚莱仔细打量那条项链,在旁边花样复杂的一众首饰里,它有种去繁为简的独特魅力。她看向周礼,“为什么送我?” “因为……下雪了嘛。” 因为天气不错,所以结了婚;因为今日下雪,所以送一件信物。 -- 第52页 完全讲不通的理由,可他说得理所当然。 “那好吧。”蔚莱点头,人生偶尔也需要些没道理的事。 周礼欢喜地呼叫店员,“姐,要这个。” 店员迟钝一瞬走过来,带好手套将项链拿到柜台玻璃上,再次确认,“要买?” “买!” 这下她是带着同情的目光看向蔚莱。蔚莱兴致大起,问周礼,“要不给女朋友来条一样的?” “不好吧。”周礼配合皱眉,“万一你们碰到不全露馅了。” 店员一边包装一边暗搓搓听两人对话,都是瞒着正室找小三,原来还有反向操作。见周礼买的爽快,付款也毫不犹豫,心下更脑补出前后情节:想必这男的有几个臭钱,老婆才心甘情愿任他胡来。虽心中鄙夷,下一刻还是把柜台名片写了自己名字递过去,悄声说道,“再需要别的回来找姐,姐保证推荐不重样。” 以后得绕着这地方走了。周礼心虚接过道谢。 晚餐炸鸡配啤酒是周礼提出来的。他说单位群里有小孩发消息,初雪天必须这么吃。 “哇,你们可真懂。”未等对方高兴半秒蔚莱补刀,“这梗也才过去六七年。” 拗不过他的执念,两人在人满为患的韩式炸鸡店打包了原味整鸡,又从超市买回一提啤酒,肩并肩散步回家。 雪已经停了。积攒下来的厚度没过鞋底,踩上去有不易察觉的松软。蔚莱急着回家吃鸡,刚快走两步被身后的人一把捞回。周礼勾着她的脖子,像街上擦肩而过的每一对情侣,留下整齐划一的脚印。 “春节两家人一起过吧,我定个餐厅,嗯?”周礼说着话,哈气在面前凝成一团。 “你是已经订好了,还是来和我商量?”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能退。” “像我们这种情况,通常大家都会这么做,对吧。”蔚莱自言自语。黄一帆无牵无挂,和钱默恋爱后春节都回女方家;医院里相熟的前辈大多夫妻来自两地,约定俗成似的一年一头。新婚第一年,她全无准备这样的节日该如何处理。 “嗯。”周礼将她揽紧些,“你和你妈一直别扭着,也该握手言和了。” 他欲趁这机会让两人解开心结,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再者价值理念这东西岂是一顿饭能解决的。蔚莱去看自己的鞋尖,有一团雪簇在上面随着步伐一动一动,用力跺脚甩掉,刚走几步又一团聚集起来。她便任由它们去,低头不语。 “其实妈挺惦记你的。”周礼又说。 “我知道。”新年夜值班那晚,周礼把饭盒摆到桌上她就知道母亲来过。家里的保温饭盒,高三那年母亲怕学校伙食不好专程买的。每周三天,母亲早晨五点半起来备菜,六点半她出门带着上学。三模发挥失常,她又烦又躁每日扎在题海里,饭怎么带走又怎么带回。母亲气不过,告诉她再这样我就去学校按着你吃。当下一次蔚莱将纹丝未动的饭盒带回家里时,第二天中午母亲直接杀到学校,她就在大门口的保安亭里,在来往老师同学的疑惑目光中,在母亲威严有加的注视下赌气吃光饭菜。蔚莱觉得丢人举起白旗,保证每日吃饭。此后饭盒回家总是空的,而只有她知道,有多少次是放学前将中午没来得及吃的饭菜倒进垃圾桶。 总是这样,母亲有政策而她自有对策,斗智斗勇无止无休。 周礼隔着帽子揉她的头,“小朋友,别这么幼稚。” “我幼稚?大哥您够格说我么。”蔚莱用抓来的娃娃打他,反正样式多,打坏了换一个还能增加新鲜感。 “别闹。”周礼笑着躲避,见对方打得起劲干脆将人一把扛起。蔚莱悬着身子敲他后背,“认输认输。” 周礼这才放她下来,眼神明亮带笑,“年夜饭必须到,不许怂啊。” “好,谁不去谁孙子!” 然而除夕这晚,预订好的包厢里一夜无人。 第35章 人啊,真说不清缘分怎么来的 年三十收工蔚莱和小陈一起出医院。小陈得知餐厅地点立刻喜笑颜开要求搭车,那里和她家仅隔一条街。两人说笑着走到停车场,蔚莱见小弟迎面走来,便将外套和包扔给小陈让她先上车,站定打招呼,“今天还遛狗呀。” “是啊。”小弟急忙跑上前。刚要说话蔚莱觉得不对,他手里只有狗绳,于是问道,“长安呢?” “嗯?”小弟下意识朝身后看,嘴里叫一声,“坏了。” “长安,长安!”蔚莱先于他发出呼喊。 就在这时,长安不知从哪里飞跑出来,它绕过小弟直奔蔚莱,迅雷不急掩耳的功夫大力扑到她。蔚莱试图去躲,它却抓到更凶,下一秒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淌。 “长安!”小弟大喝一声上前去拉,肇事者呆呆转过身,小弟按住头几下将狗绳套到脖子上。 蔚莱躺在地上,她有意识但动弹不了,视线里出现小陈的脸,她的脸因惊叫变了形。 “死不了。”蔚莱发出声音。 路边有三两人围观,小陈当机立断请众人协助将蔚莱抬到车上。见小弟牵着长安欲过来,恶狠狠瞪他一眼,“管好你的狗!”关门之前再次朝他大喊,“人民医院!” 送进急诊室不久小弟就到了。他满脸歉疚向小陈解释,“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 第53页 小陈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这些遛狗的,就非得天天撒着不管?出家门前绳子系好,这是社会公德!” 他听完一顿训斥才敢发问,“蔚莱情况怎么样?” 小陈早已看出他们相熟,仍余气未消,“脖子胳膊全抓伤了,胳膊还挨一口。整个人被扑到地上,脑袋都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她摆摆手,“你去叫交钱吧,我给她家人打过电话了。” 小弟点头答好,朝急诊室望望,讪讪离开。 待周礼赶到,蔚莱已经缓过来些,正躺在床上与小陈说话。 胳膊受伤处已做过处理,纱布盖着看不到深浅。脖子侧处有几道血淋淋的抓痕,从耳后一直延伸到锁骨。小陈实话实话,“胳膊伤口挺深。脑袋和尾椎都摔到了,明天做 CT 检查。” “怎么突然弄成这样?”周礼拉着蔚莱的手放到嘴前,亲了又亲。 “没大事。”蔚莱想摸摸他的头劝慰,奈何左胳膊根本动不了。 小陈气血上头又开始数落,“就那人,刚还跟我说没想到这么严重,他难道计划是随便咬咬?什么人啊,蔚莱,尽早绝交!” “他肯定不是故意的。”蔚莱替小弟说话,事发突然,他估计也吓一跳。说罢又开始赶人,“你赶紧走吧,家里人要等急了。” 周礼既然赶到,小陈放下心,“那行,你们小两口呆着吧。提前给你们拜年啊。” “抱歉啦,没送成你。”蔚莱朝她点点头,“谢谢。”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陈拿上包挥挥手,“走了。” 她前脚刚走,蔚父蔚母就到了。话说一半,周家爸妈也赶来。除夕夜出这档子事,瞒都瞒不过去。蔚爸给大家宽心,“不管在哪,这也算团圆了。” 蔚莱挂着输液瓶,一时半会离不开医院,小两口好说歹说才将两头父母劝回家。临走前蔚母欲嘱托周礼几句,可最终什么都没说。也许是这个夜晚格外特殊,她产生了某种特别的、异样的、美好的期待,因为她观察到,自己名义上的“女婿”一直拉着女儿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 外面传来烟花声,周礼起身默默将窗帘拉开,又重新坐到病床前。 他仍不放心,“狂犬疫苗会不会不管用?” 来的路上他看了几十个网页,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狂犬病没得治。 蔚莱笑起来,“不管用也没辙。长安疫苗是我打的,它之前也有定期注射,其实按我这种情况就算不打问题也不大。放心吧。” “小陈说狗主人,是你朋友?” “对啊。我让他先回去了,家家团圆的日子留在这也没用。”蔚莱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发消息,“哦对,差点忘记跟他说。” 她歪着脑袋打字,脖子上的伤口全部暴露着,一道道血印触目惊心。周礼不忍去看,侧过头去。 蔚莱放下电话,见他呆呆盯着输液瓶,开口道,“是不是惊喜交加?从未有过医院过春节的体验?” 本意只是开个玩笑,周礼却认真回答,“有过差不多的。” “分享一下?”蔚莱挣扎着翻个身面朝他,一副听故事的架势。脖子上的星星颈链露出来,将渗血的抓痕分成上下两段。 “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周礼看着蔚莱这样开头,“大学学妹,我念研究生时她大一。后来怀孕了,那时候她还没毕业。我身边没什么女性朋友,她也没法和其他人说去做流产,最后是杨林和我们一起去的。也是春节前两天,我们仨在医院过了个早年。” 故事戛然而止,蔚莱问,“然后呢?” “就……很顺利,各自回家吃团圆饭。”周礼神色正常。 “我的意思是,你们之后呢?”蔚莱补一句,“方便说吗?” 周礼笑笑,“有什么不方便的。就分开了呗。” “你内疚吗?对她。” “很多,非常。”周礼不掩饰,低声回答,“孩子如果能留住,很多事……我挺孙子的。” 这是周礼第一次谈起自己的感情生活。他三十二岁,当然应该有这样那样的过往。蔚莱丝毫不觉嫉妒,反而有种难以名状的小窃喜。就像两人同坐跷跷板,她的种种过去、心思对方自开始就一清二楚,她压不回这一城。可现在周礼说了,哪怕只是一点,他们在向平衡状态进发。 蔚莱回想他说的话后知后觉,“是因为这件事,你才知道杨林……” “嗯。我们本来不熟,不同系,也就平时一起踢踢球。他女生朋友多,我原本想请他帮忙找个女孩一起去,结果喝着喝着酒,他就说了。”周礼难掩笑意,“但凡换个时间地点,我大概都会吓一跳。但那天我喝的五迷三道,心里又压着事,怎么都觉得捡到宝了。” “所以人啊,真说不清缘分怎么来的。”蔚莱总结。 “是啊。”周礼捏捏她的脸,“我去叫护士拔针,回家看春晚去。” 小弟交完款本想去看看蔚莱。他欠她一句道歉,更欠一个解释。他眼睁睁看着长安的抓咬,也生生看着她衬衫被扯烂皮肤开始流血。他吓呆了,完完全全的意料之外。因而即便在最近的距离,即便蔚莱叫得大声,他也没能第一时间阻止。她受了伤,比原本“计划”更重的伤。 他在走廊里来回挪步组织语言,然而没等想好,周礼到了。他见周礼大步冲进急诊室,头脑中的句子全部打乱。他偷偷逃出医院。对,是逃。 -- 第54页 长安被关在家里。除夕团圆夜,他应该带它赴约,毕竟它是这个家里必不可少的一员。可它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也许他自己也一样。可人终究不是有主人驯养的宠物,他不知道这代价何时会降临,会以怎样的方式降临,但,一定会来。 刚出医院收到蔚莱的消息,“我没事,你肯定也吓坏了。别想太多,赶紧回去吃年夜饭吧。春节快乐。” 她竟然还在说春节快乐。 对不起。很抱歉。伤口怎么样?谢谢。春节快乐。他挑不出合适的词,干脆收起电话。 大姐已准备好饭菜,父亲面容呆滞坐在电视机前,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吵得人发慌。坐立不安时他收到第二条消息,“观察一下十天内长安的反应,避免与其他动物接触。有任何异样务必告诉我,现在我俩性命与共。” 他不懂又不敢问大姐,只得上网查。十日观察法,他懂了。可是还有潜伏期。 蔚莱作为动物医生一定会知道但却绝口未提的潜伏期。 她是怕增加他的顾虑和内疚,所以没有提。 若每个人平生有一枚后悔药,沈静昌现在一定毫不犹豫吃下。立刻,马上。 他手颤抖着回过去几个字:改天我去看你。 第36章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CT 结果出来,脑袋无碍,倒是尾椎骨有点问题。病历表上写着骨裂,医生也坦诚,就一个小缝,没大事。他问道,你俩有孩子吗。 蔚莱红着脸摇头。 医生提醒周礼,回家好好照顾你太太,养不好将来怀孕就得遭罪。 周礼连连答好,又询问几句注意事项,搀起蔚莱走出医院。她步伐很慢,脚底贴着地板,一步步向前挪。嘴里却还没事人一样与他商议,“今天是不是得去奶奶那拜年啊?” “你拉倒吧。”周礼自听到骨裂就开始心神不宁,以为她行动迟缓只是受到惊吓,怎么好端端碰到骨头了? 蔚莱见他表情凝重赶紧宽慰,“医生不说没大事么?再说严不严重我自己不知道?今天比昨天好多了,一天比一天好,别愁。” 手机不断进来拜年消息,大年初一,人人都是上等心情。车里坐上一会尾骨便觉吃力,蔚莱将座椅放平到最大,半躺总算舒服些。 下了车周礼干脆将人打横抱起,蔚莱挣扎几下奈何实在疼痛,只得勾着他脖子乖乖就范。又一个第一次,他们之间出现了数不清的第一次。 周妈正在厨房忙碌,蔚莱吃惊,“妈,您怎么来了?” 周礼蹲下身边替她换鞋边答,“我让他俩过来煲点汤。妈,我爸呢?” “你爸去见个朋友,晚点过来。”周妈迎上来,“怎么回事?骨裂?” 得,这回嘴倒快。 “不严重,您别听周礼虚张声势。”蔚莱慢悠悠挪去厨房,大力感叹,“真香啊。” 周妈唤儿子,“你不说学煲汤么?赶紧过来。” 他系好围裙,推她们出去,“这儿交给我了,你们俩病号外边呆着。” 打开电视,母女二人看上一会开始闲聊。昨日去医院光顾着担心,周妈这才细细问起,“你同事说是朋友的狗?会不会有病菌啊?怎么好端端咬人了呢?” 蔚莱宽慰,“真没事。狗是我亲自打的疫苗,都是皮外伤。” “莱莱,是什么朋友啊?”周妈撩起她耳后的碎发,“你看这伤的。把人弄成这样,也不知道来看看。” 蔚莱怕周妈事后知道弄得两家人不愉快,干脆告诉她,“您和爸应该也认识,叫沈静昌,他大姐叫沈静妍,来过我们婚礼的。” “静昌?”周妈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静昌说去当兵了,这孩子回来了?” “嗯。”蔚莱点头。怪不得小弟做户外工作,军队出来的人转到这行也算得心应手。 “静昌回来了……”周妈若有所思。 “对了妈,这事我没告诉周礼,怕他找人寻仇去。”蔚莱笑。 周妈更加意外,“不是周礼介绍你们认识的?” “不是。”蔚莱大咧咧摆手,“人家带狗来我这看病,怕添麻烦看完才说跟咱家认识。姐弟俩都客客气气的,我这事纯属意外。” “这样啊。”周妈话不走心,手在暗处敲敲沙发。 蔚莱知父母辈最爱自责,恐怕因自己某句话某个行为让子女平添负担,于是赶紧找补,“小弟说过来看我。大过年的,人家也都忙着走亲戚,不是不想来。” 周妈点头,见蔚莱面色苍白扶她起来,“去卧室躺会,饭好了妈叫你。” 带上门,周妈在卧室门口定定站了一会。她调小电视音量,默不作声走进厨房。 周礼切着菜与她说话,“你们刚才聊什么那么起劲?” 电视里吵闹,加上抽油烟机开着,他只见两人说话,内容并未听到。 周妈沉思一瞬靠近他,“静昌回来了,你知道吗?” 周礼看向母亲,迟疑着摇摇头。 “听上去莱莱跟他很熟,这次被咬,是静昌的狗。” 周礼停下切菜的手,“他们……怎么会?” “是。莱莱说他会过来看望,你俩找机会见个面吧。”周妈拍拍儿子手臂,“也这么多年了。” 见周礼不语,她说着“我去给你爸打个电话,问问到哪儿了”转身离开,留下厨房里独自思考的人。 -- 第55页 是。静昌小名叫小弟啊,只是他小时候嫌名字太土谁这么叫跟谁发火,后来大家都淡忘了;他本就喜欢徒步,从部队出来转行做户外,水到渠成;他今年二十七,大眼睛,杨林那么高,哦对,还有杨林那次提到有点眼熟,他认识,当然会觉得眼熟…… 明明有这么多线索,怎么就没想到是他呢? 不对。 有很多次是可以碰面的。杨林代替接人那次,他回国当日蔚莱说等人人却没有到,还有昨天在医院,他来过。 五年了,悄无声息回来摇身一变成为蔚莱的朋友。静昌,你说过再也不想见到我,再也不会见我们家的人,你挖空心思接近蔚莱,是何用意? 周礼摘下围裙,抄起电话去阳台。 蔚莱并没有睡着。尾椎受不得长时间压迫,她来回翻身换姿势,怎么躺怎么难受。她干脆起来,欲打开门去阳台吹风。 阳台足够大,从客厅外一直延伸到卧室。蔚莱刚将推拉门扯开一条缝,周礼打电话的声音传来。 “静昌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小弟?她听到名字止住手下动作。 他说,“我不知道他跟蔚莱……蔚莱没提过。” 许久声音再次传来,恳求的语气,“静妍姐,我们之间的事蔚莱不知道,没必要告诉她。现在大家都走向正轨了,你是,我也是,就算静昌真有什么想法,也让他别再闹了。” 有什么是一定要瞒我的?走向正轨什么意思?蔚莱呼吸变得急促,她几乎要拉开门冲出去。可霎时间一个念头涌进脑海,周礼对沈静妍说,我们之间。 不是别人,是沈静妍。 亲友见证的盛大婚礼上,穿着白裙子唯一让周礼落泪的人。 我们之间的事,蔚莱不知道。 他几乎未提过自己的过去,或许在他心里,那并未结束。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周礼说。 念头如同细胞分裂,由一个扩张为密密麻麻的一片,它们彼此相连彼此渗透,在周礼说完“你也是,新年好”结束通话时,整幅画面凌乱着线条铺开在蔚莱眼前。 周家父母的熟人,周礼愧对的人,他们之间的那个人。 作为当事人的弟弟,沈静昌的想法除了让大姐得偿所愿,还能有什么? 她还需要一个确认。 蔚莱给小弟发消息,“明天方便过来一趟吗?我把家里地址发给你。” 等了五分钟,小弟没有回复。蔚莱急不可耐补发一条,“周礼值班,家里没人。我有话想跟你说。” 客厅里传来周爸打电话的声音,周妈过来敲门,“莱莱?睡了吗?起来吃饭了。” “哦哦,来了。”蔚莱盯着手机没有动。 来福跑来挠门,刺耳的声音惹得她心焦。手机屏幕暗下去,安静着,像进入一场漫长沉睡。她正准备再发一条,屏幕亮起,小弟回复,“好,明天我去看你。” 如果真是想的那样……蔚莱抓抓头发,抬头看到镜中自己,面色惨白,一团乱。 周礼敲门进来,见她顶着一头鸡窝对镜观察,双手抱胸嗤笑。 要不要直接问他?这样的想法闪过又被迅速放弃,他既然有意要瞒何苦拆穿弄得满城风雨。 不必变成那样的关系。 蔚莱缓缓起身,周礼赶忙过来扶,“爸妈下午去奶奶家,明天再过来做饭。” “别折腾了。明天小弟来看我,都在也不方便。”她故意说给他听,若和自己想的一样,他们之间一定有罅隙,周礼躲都来不及。 “好。”回答不出所料。 第37章 我们会离婚的 小弟来了,提着大包小包的探病礼品。蔚莱胳膊上的纱布已经揭开,抓痕还未完全结痂,整个左臂红肿一片,一排狰狞的咬印光是看看便觉得疼。小弟低头致歉,“蔚莱,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别往心里去。”蔚莱问他,“长安怎么样?” “没异常。它要是真不对劲,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小弟苦笑,“我害了你。” “没事就好,再留意观察几天。”蔚莱挪着步子去厨房沏茶,一人一杯摆到茶几上。 “对不起。”小弟再次道歉。 “我叫你来是想问……”蔚莱咬咬下唇,犹豫着问出来,“你大姐是住安宁路吗?” 小弟眨眨眼,“你怎么知道?” 证实了。所有的全部的猜测。 他声音忽而低沉下来,“周礼说的?” 蔚莱端起茶杯,温热的水流下肚,僵硬的身体得到一丝缓解。她顿顿说道,“你姐和周礼的事,我都知道了。” 小弟已经猜到,自她发来有话说的消息,自她提到安宁路。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蔚莱,这些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可你是周礼的妻子,我就告诉你这些年我们都是怎么过的。我爸,受不住打击得了阿兹海默,到现在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严重时连我们都认不出。我大姐,流产。这事一出她离婚了,姐夫到现在对孩子不闻不问,家里负担大,全是她一个人受着。我去当兵,因为有补贴可以给家里减负。我知道周礼给我们寄过钱,我大姐说不是他的错死活不要。可不是他的错难道我们错了?他就是欠我们的,他凭什么让我们变成这样。” 流产。像一记重拳打懵蔚莱。 -- 第56页 周礼说过的若孩子能留住,或许不是已经分开的初恋,而是指住在安宁路的沈静妍。 她从小弟的话语中猜到原因——沈静妍已婚带着大女儿,这份感情最初的模样并不光彩。再次怀孕将一切推到台面上,结果注定惨烈。 可她回答不了小弟的问题,或许谁都有错,又或许谁都没错。 周家爸妈当然认得沈静妍,甚至让她以父母客人的身份来到婚礼,那是来自二老护犊的震慑似的炫耀。 周礼一定要结婚,为母亲心安,更为尘埃落定。这份感情退无可退,所以他要让所有人看到感受到它已经被封死。 他成功了。尽心的丈夫,孝顺的儿子,他用丝丝毫豪的细节瞒过所有人。 而摧毁是为重生。 所以他没有切断联系,他仍照顾沈静妍照顾这一家人。只不过,方式变为默守。 小弟冷笑着继续,“他一走了之,可他留下的痛苦呢?我们呢?” 蔚莱猛地想到老田那日的话——那道坎把他绊住了。 绊住周礼的,让他决意离开的,是和曾经自己一样的求而不得。 小弟的声音消失在客厅里,可那句“我们呢”却像留有回声久久不曾消散。职业赋予蔚莱超乎常人的同理心,她体谅每一位动物患者的病痛,理解陪伴而来家属们的心焦忧虑,长久积攒下来换位思考的习惯从来都让她引以为豪。而此刻,她多希望自己不具备这样的特质。那样她大可听而弃之继续现在的生活,亦或立即打给周礼质问凭什么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 可做不到。她太懂得求而不得是怎样的折磨,每日每日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克制、压抑、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却又忍不住偷偷关注,现在的周礼就是过去某一刻的她。 不同的是,今时今日,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只要被牵扯进来的自己把丈夫“让”出来。 周礼有愧疚,有执念,有不舍,在从此以后的时间里,他会愿意补偿。 蔚莱啊蔚莱,放手只是你自己疼一下;不放,他们疼的是余生。 “我们会离婚的。”沉默过后,蔚莱作出决定。她眼神坚定看着小弟,“剩下的他怎么做,我管不着。” 很好,蔚莱你表现的很正常,任务完成全身而退,这很好。 这话让小弟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让你们分开……” 蔚莱笑出来,安慰他也是提醒自己,“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结婚吗?他为了周妈的病给老人安心,我为了……我自己的事就不提了。总之各有所需,这么久,戏也演得差不多了。” 小弟半张着嘴,久久没有发出声音。 这场婚姻,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看着蔚莱不可置信地开口,“怎么会,你们怎么……” 蔚莱故作轻松,“我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多幼稚,竟然说出这种老掉牙的毒誓。 小弟回过神,他说“蔚莱啊蔚莱,你怎么这么傻。” 沈静昌恍惚着走出公寓楼,他不知该拿眼前的事实怎么办。明明得逞了,可那种怅然若失的感受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脑子一团乱,以至于叫他几声的人走到跟前才蓦得惊醒,他迅速收起情绪,“好久不见,周礼。” 周礼临时和同事换了班,自早晨出门就一直守在楼下。沈静昌进去时他就想将人拦下,可考虑到蔚莱会多心,只得忍耐静等他出来。 “静昌,你有什么怨气冲我来,别找蔚莱。”他看着面前昔日弟弟一样的人,沈静昌的眼神里有火。 火苗消失,他戏谑地笑起来,“麻烦都找完了,怎么办。”见周礼眉头紧锁,他更加猖狂去刺激对方,“我给你数数啊。过敏对吧?过敏那次,蔚莱和我吃的饭哦。我们是好朋友呀,我怎么会不知道她芒果过敏。” 周礼握紧拳头,向前逼近。 “别急啊。还有什么?哦去乡下,托你的福,我在部队这几年可解决过不少车辆疑难杂症。东西早就备齐了想大干一场,千载难逢啊蔚医生竟把车钥匙交给我,覆盖掉油表数据真的不难,你猜是不是我弄的?”小弟嬉皮笑脸,“啊,对了这次。我怎么会不系狗绳呢,长安怎么会扑她呢,我就在眼前为什么吓傻了呢。她每天在医院接触多少狗啊,长安那家伙最烦别人的味道,恶心。” 话音未落,周礼一拳打过来。小弟向后趔趄几步,笑得更加肆意,“打够了?打够了回去等着离婚吧。” “你说什么?”周礼逼近。 “我说,”小弟趁对方不备迅速还拳,“你不配!懂不懂,听明白了吗!” 周礼与他厮打起来,嘴里吼着,“你知不知道蔚莱被伤成什么样?沈静昌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人!” 小弟也被惹毛,下手更重,“凭什么你能过好?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又找蔚莱!” 周礼打不过,沈静昌在部队呆了五年,他发起这场战斗就知道是以卵击石。他抱着头任凭对方拳打脚踢再不还手,早就应该被暴揍一顿,他欠沈静昌欠了五年。 过往路人奋力将小弟拉开,周礼双手撑地,试了三次才勉强站起。嘴里一阵血的腥味,他蹭蹭嘴角,对小弟说道,“我不会和蔚莱离婚的。我爱她。” 小弟挣脱开路人,走近一步,“那我姐呢?” -- 第57页 “她在这里。”周礼点点自己的胸口。 邻居敲门时蔚莱刚刷完茶具。对方火急火燎告知,“快去楼下看看你老公吧,被人打得不成样子。” 门都忘记锁,蔚莱直接冲进电梯。周礼怎么会打架呢?和谁?因为什么? 电梯至一层打开,门前嘴角带血鼻青脸肿的人不是周礼又是谁? 未等说话,他蹭进来先发问,“跑什么,骨头不疼?” “你怎么搞的?这……”蔚莱抬手欲摸他脸上的伤处,未等触到又缓缓落下,“怎么弄成这样?” “我说见义勇为,你信么?” 蔚莱瞪他一眼,再不多话。进家门后周礼先去洗脸,蔚莱将医药箱翻出来,酒精创伤粉膏药统统摊在茶几上,还不够,又去开冰箱冷冻层。没有冰块,她将盒装冰淇淋拿出,裹一层布贴在自己脸上试试,只能先这样。 周礼出来便被拽到沙发上,洗漱时他下定决心,但凡她问就胡搅蛮缠打哈哈,静昌绝对不能提。而蔚莱全程一言不发,处理完伤口将冰淇淋怼到他肿着的脸上,周礼用手握住,观察她的神色。 没有表情。蔚莱只是沉着脸,不悲不喜不恼不忿干坐在一旁。 来福跳上沙发,周礼单手揉揉它的脑袋,“你问下妈妈在想什么好不好?” 来福善解人意地“喵”一声,扎个空趴到两人中间。 太反常了。遇到这种情况,蔚莱可能生气可能抱怨可能逼着他说原因,唯一不可能的就是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沉默。 周礼有一丝慌乱。他确定她没看见打架对象是沈静昌,再说即便知道了她大可说出来哪怕命令自己道歉。 唯一的可能性,在自己没有参与的那场谈话里,沈静昌将全部告知。 前思想后没有头绪时,蔚莱终于开口,“我们四月十号领的结婚证,对吧?” 周礼猜不透她的想法,“嗯”一声。 “时间真快。”她自言自语。 周礼看着对方,静等她说下去。 蔚莱回过头,四目相对,“我们,离婚吧。” 第38章 你,我,没人受得了 “为什么?”周礼脱口而出。 蔚莱却反问,“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妈?” “我不离。”他闷声作答。 她似规划好一切,井井有条说明,“父母那边先不用讲。妈刚换了治疗方案,这时候说不妥。至于我爸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早晚会知道。之后我搬出去住,需要我出现的场合我到场就是。” “蔚莱你疯了。”周礼压着火,直接问道,“今天静昌和你说什么了?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听不要想,你想知道的以后我都告诉你。” 沈静昌是颗定时炸弹。周礼再清楚不过,对方筹划许久千方百计的破坏与摧毁不过是泄愤,而仅仅针对自己,一个大男人任打任摔就太便宜了,因此所有的愤怒都被变本加厉转移到蔚莱身上,一而再再而三。沈静昌的报复,是困住他让他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一走了之,是让他眼睁睁看着再后知后觉陷入另一场无能为力。蔚莱不应该被卷入,若知道背地里有人一直在动手脚她会怎么想?周礼不忍让她提心吊胆过日子,他必须解决好这件事才能将过去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蔚莱摇头,“跟他没关系。” “你听我一句,离他远点。” “我说了跟他没关系!”蔚莱情绪波动,完全不懂周礼为何揪着小弟不放。她长舒一口气,起身朝卧室走,“这婚是我想离。” 她听到摔门声,客厅再无动静。 周礼一夜未归。第二天晓月不请自来,见到蔚莱的伤痕惊一瞬便开始数落,“弄成这样一声不吭,你可真行。蔚大医生,你就这么给我省探病钱?狂犬病啊,治不了了,你人没了我都不知道!要不是周礼给我打电话,我这还……” “他给你打电话?” “不然呢?让我接你去打疫苗啊,第二针。” “他呢?” 晓月若有所思打量她一番,“你们吵架了?” 蔚莱太了解自己这位鸡贼的朋友,自知瞒不住,老实交代,“我跟他提了离婚。” “啊?”晓月大惊,“好端端的,抽什么邪风?” 蔚莱穿上大衣,“当初怎么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啊。”晓月搀扶她出门,按下电梯,“蔚莱,我就问你一句,你心里有没有周礼?” “我怎么想不重要。”蔚莱看着楼层数字跳跃变化,“周礼不爱我。也不能爱我。” 晓月见朋友眼圈红着,不忍再去戳她情绪,只得揽揽对方肩膀,“你这什么命啊。他今天值班,别担心了。” 电梯门开启,两人各怀心事走进去。 一直到年初六,周礼都没有回来。中间小弟打来一通电话,问方不方便见一面,支支吾吾的语气似有话说。蔚莱猜测是提离婚的消息经由周礼传达至他大姐处又辗转被他知道,她只觉可笑,前脚自己刚放手,后脚人家就广而告之开始预备新生活。她客气地告诉对方不用来了,也无再见面的必要。她自作主张挂断电话,心灰意冷。 提离婚算是一种冲动,当时当下情绪被顶到根本无法落地,她甚至没有要求周礼给出解释。冲动散去,她有过一丝暗搓搓无法与外人道的期待——或许他会挽留呢? -- 第58页 没有,周礼完全没有。 希望跌落悬崖,粉身碎骨,无影无踪。 假期最后一天上午,她正犹豫要不要问一声明日上班安排,杨林的电话先行而至,告知周礼这几天都在自己家住的,昨晚被家里叫回去,听口气很急。 “你先问问情况吧,昨天晚上十一点多被他爸叫走的,我刚才给他打电话也没接。”杨林悉数告知。 “好。” “哎蔚莱,”杨林停顿一刻开口,“周礼的事……算了,你先问吧。” 放下电话,右眼皮莫名其妙开始乱跳,止都止不住。蔚莱先给周礼打电话,三遍皆是无人接通,打给周爸手机关机。强烈的不祥预感袭来,她抓起外套冲出家门。 周家楼下停着一辆蓄势待发的救护车,楼门口七七八八围了一圈人。蔚莱刚跑两步,“让一让,都让一让”的叫嚷声自人群里传出,两名医生打头,周礼和周爸在侧,几人推着担架车急匆匆冲过来。 “周礼,周礼,爸!”蔚莱大喊着跑过去,完全顾不上尾椎骨隐隐作痛。担架上的周妈挂着氧气面罩,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医生催促,“家属上来一个,别的自己走。” “爸,你上。”周礼不由分说将周爸推上车,抓起蔚莱左顾右看。 “这边。”蔚莱知他意思,反手握住他的手,朝刚刚乘坐被堵在一侧的出租车快步跑去。周礼下令,“师傅,跟上前面救护车,快。” 车开起来,将人群和议论声挡在窗外。蔚莱心急火燎问道,“怎么回事?” “妈……突然休克了。”他面色惨白,手心冰凉湿潮一片,显然被吓得不轻。 昨天刚和周妈通过电话,还在商量正月十五去奶奶处吃团圆饭,人好好的怎么突然上了救护车?蔚莱立即追问,“什么原因?总得有个原因啊!” 周礼双手捂脸,为找回清醒般上下搓搓,这才告诉她,“爸生意出问题,公司员工一大早找来家里,闹得很凶,妈受了点刺激。” “怎么突然……” “回头再说吧。”周礼凑近司机,“师傅,再快点。” 人先送急诊,很快赵医生携几人赶到,检查过后直接推进手术室。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周爸开机后手机震动不停,他开始还看,后来再次关机。中途周礼出去接一通电话,回来后脸色更加难看。蔚莱问,他说有段路况出问题,同事都在加班解决。工作日即将开启,大事小情齐齐找上门,老天爷才不管你是否筋疲力尽分身乏术,重压之下,所有的表象都在压榨着急诊室门外这些心事重重人们脆弱的神经。 越等越矛盾,这么久没消息证明还在抢救,还有希望;可若情况不严重,早就应该出来了。三人分坐在走廊两边,周爸靠墙,仰头看着纯白的房顶失神;蔚莱不自觉握紧周礼的手,掌心全是汗,根本分不清是谁的。 手术从天亮持续到天黑。周妈被推出来,浑身插满管子,活生生的人如同小孩子手里的橡皮泥,任凭搓揉摇晃毫无知觉。蔚莱看一眼泪水便涌上来,她蹭一把眼睛,别过脸去。 赵医生吩咐护士推病房,周爸踉跄着跟过去。他对这对夫妻点点头,“来我办公室说吧。” 关起门,赵医生开门见山,“你母亲情况很不好。有什么要说的,要做的,尽快吧。” 蔚莱强忍的眼泪一下落下来,周礼近乎乞求,“赵医生,你再想想办法,我……我们一定配合。” 赵医生见惯了悲痛欲绝的家属,此时能做的只是尽量将话语说得柔软,“你母亲的情况是胸膜转移,胸腔内有大量积液压迫肺组织,加上她之前又做过肺部切除手术。她本人很坚强,但这次休克使她长时间处于严重缺氧状态,已经无法自主呼吸了。刚刚抢救做了插管,目前借助呼吸机,”赵医生看看蔚莱,“但你应该知道,对患者而言,非常痛苦。” 蔚莱说不出话,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周礼颤抖着问道,“我母亲还有多久?” 赵医生轻轻摇了摇头。 出办公室,周礼忽而双腿发软,像进入失重状态浑身轻飘飘的。他单手撑住墙,冷静一瞬问蔚莱,“会有多难受?” 蔚莱呆呆作答,“你,我,没人受得了。” 周礼靠着墙蹲下去,头深埋在膝间,一声不吭。 走廊陆续有人经过,抛来的眼神有好奇亦有同情。医院从不缺少沉默,而这里的沉默大多悲凉。 许久,待他稍稍缓和,蔚莱用一股蛮力将人拉起来,“去看看妈吧。” 周妈麻醉未过,只有旁边一闪一闪的心电图证明着她微弱的生命体征。周爸见他们来捶胸顿足放声大哭,“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让你妈受了这罪,是我害了你妈!” 周礼和蔚莱一边一个扶他坐下,周礼拍着父亲的后背,“不怪您,妈不会怪您的。” “大夫怎么说?”周爸擦着泪问。 周礼侧过头。周爸转向蔚莱,“莱莱,你跟爸说实话,大夫到底怎么说?” 蔚莱抬头与周礼四目相对,她在泪光里看到他的许可。他说不出口的话只能由她告知,“妈情况很不好。您……您有个准备。”周父眼泪落得更凶,蔚莱竭力安抚,“妈还在睡,您别吵醒她。麻醉一过妈就会醒,您要跟她说话呢。咱们得让她放心才行啊。” -- 第59页 三人沉默着进入等待。八点刚过,周妈缓缓睁开眼睛。周爸一个健步冲过去,看着却又哭了。周礼问话,“妈,能听到我说话吗?” 缓缓地,周妈做出十分微弱的点头动作。她眼神向左又向上,蔚莱靠近些说道,“在医院,这是病房。” 嘴巴完全封住,她想说话却无法开口,他们只得尽力去猜她的想法。 周礼轻声告诉她,“家里那些人都走了。您做手术的时候爸一直在找人,您猜找到谁了?是杨林他爸。杨林您认识吧?我大学同学,他是富二代,他爸就是那个修车连锁老杨汽配的老板,全市二十多家店呢。都谈妥了,他爸一进来,爸这边资金就能周转开。别担心啊。” 周妈眨眨眼,以示听到。 周礼继续,“明天年后第一天上班,他爸说到公司就跟财务谈。杨林那咖啡馆我当时出了一半钱,算我俩合伙。这么一来更简单,我的那份先拿出来补一部分欠款,回头杨林他爸少出点,他们父子本来就一回事。您今天还说什么卖房,哪那么严重。” 蔚莱终于意识到,在周礼沉默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构思这个有理有据毫无破绽的谎言。 周爸安慰道,“你就好好养病,别的不要想。” 周妈眨眨眼,继而缓缓闭上。她累了。 安置好父亲,周礼和蔚莱并肩走出医院大门。他们来到旁边一家面馆,临近打烊时间,店里并无其他食客。 面对面坐下,点完餐,蔚莱忽觉筋疲力尽。 这时,周礼哑着嗓子开口,“你上次说的事,我同意。” 蔚莱抬起头。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我同意,离婚。” 第39章 前路漫长,分开是对彼此的成全 蔚莱有短暂的晕眩感。她揉揉太阳穴,“周礼,这个时候……” “但我有两个请求,”周礼继续,“第一,我明天找人起草一份离婚协议书,你先看看。第二,越快越好。” 他的意思,要尽快离? 此刻的周礼是认真而平静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蔚莱不甘心,努力在他脸上寻找自己想要的那种情绪,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还看了一眼桌角摆着的酒水单。 得到想要的结果,应该高兴才对,可蔚莱被刺痛了。冷不丁一下,疼痛感从心口迅速蔓延至每一处。她暗自嘲笑自己,太作了。你提出,人家照办,还有什么不满意? 莫名其妙的逞强作祟,她点头,“好。” 老板娘用托盘端两碗面过来,她分置在两人面前,带着过来人特有的宽厚,“有什么话好好说,日子嘛,总要过的。” “谢谢,您忙吧。”周礼是客气的送客语调。 老板娘欲言欲止,拿上托盘去后厨回避。 “妈这边……”蔚莱话说一半,看周礼的意思,根本不想等。 “你不说我不说,妈不会知道。”他递过筷子,“吃吧。” 就像当初吃着面一拍即合讨论婚事,现在的他们心平气和达成分手协议。 医院没有空床,两人只得回家去住。夜里蔚莱醒了,月光顺着窗帘缝隙闪进房间,留下一抹弱不禁风的柔和。她盯着那缕微光发了会呆,翻过身发现旁边无人。枕头仍以打横姿态摆放,她睡觉不老实,每每周礼早起便会将自己的枕头这样侧过来。按量手机屏幕,凌晨三点。 不会做傻事吧。这样的念头燃起又熄灭,她从不怀疑周礼的责任感——尽管那份责任感对她来说有失公平,父母此刻最需要陪伴,他绝不会不管不顾。 以为自己不了解他,可总有某些细碎在时间的罅隙中不请自来,提醒着经由过往日日夜夜所累积的深厚体会。 蔚莱蹑手蹑脚下床,光脚沾地一阵冰凉。她轻轻拉开房门,对面客房没有开灯,门虚掩。 显示器屏幕亮着,周礼坐在桌前一手按住额头,另一只手正奋笔疾书。像是毫无头绪,他焦躁地扔下笔,叹气,埋头趴在桌上。 是想起周妈了吗? 曾经住在这间房里的,笑语吟吟的那个妇人。 蔚莱想说些安慰的话,踌躇一刻没有上前。他需要时间自己慢慢消化,况且以现在的身份,她不知该用何种方式何种态度去给出安慰。 这副面孔已然刻到心里了,必须要将印记磨平啊,即便跳动的那颗心会千疮百孔。 她转身回房间。不要后悔,不要回头看。她咬紧下唇告诉自己。 第二天一早,两人默契地都未提及昨夜插曲,若无其事说些请假话题一同赶去医院。周妈状态较昨日好很多,赵医生查房问话,点头摇头动作都清晰不少,赵医生嘱咐些注意排泄排尿等生理需求的事项离开。床头柜上周爸手机是静音状态,蔚莱见屏幕接连闪烁电话不停进便拿起递给周爸。他扫过一眼默不作声揣进裤子口袋。年后第一个工作日琐碎加倍,这间病房里的人却无暇再顾及其他。 临近中午周礼离开一会,周妈就在这时开始反常。先是呜咽,蔚莱见她涨红脸伸手要拔呼吸机,凑过去的当下被对方胡乱摆动的手戳到眼睛,她忍着痛大声叫护士,与此同时和周爸一人一边按住病床上的人。周妈狠狠挣扎,呜咽声好似自胸腔吼出的绝望,力量大到难以想象。父女俩边按边叫,周礼和医护人员一起赶到,众人合力制服住周妈,医生将镇定剂推入血管。 -- 第60页 很快,挣扎的力量消失,周妈进入睡眠状态。 无需他人解释,他们知道,她是因为痛苦,痛苦到难以自已。 蔚莱捂住眼睛去洗手间冲水,刚才那下太突然,她有些犯懵。水龙头发出流淌的声响,液体缓缓划过肌肤,她恍然懂了。 快步走到床边,手伸到周妈身上,被褥一片潮湿。 周爸懂了,周礼也懂了。 对周妈那样一生都在追求精致的人来说,无法自理的羞耻感比身体上的剧痛更难忍受。 周礼将带回来的盒饭递到周爸面前,打开,以几乎不曾有的强迫态度逼对方吃下。然后他看看蔚莱,拿起文件夹用眼神示意她出来。 走廊尽头,周礼将文件夹打开,蔚莱看到纸张标题,离婚协议书。 就像一把火扑到蓄势待发的干柴上,蔚莱被彻彻底底点燃,她怒不可赦朝他大吼,“妈这样,你跟我谈这个?周礼你是不是有病!你在想什么!” 护士从临近病房出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有没有素质!吵架外边吵去!” 蔚莱噤声,眼里却在喷火。 许久,周礼递过笔,语气冷静而生硬,“协议书找律师看过,咱俩没孩子,大部分都是关于财产分割的……” 他电话响起,蔚莱看到来电人名字——静妍姐。 周礼没有接,将文件推到她面前。 再无可说。蔚莱看也不看,提起笔刷刷签上名字。她“啪”地合上文件夹,“满意了?” “家里的东西……”周礼开口。 她只觉心寒。不留余地,赶尽杀绝,这就是枕边人做出的事。 “我搬,今天就搬。”蔚莱压抑住所有情绪,冷眼看过去,“还有事吗?” 他欲言又止,默默摇头。 蔚莱握紧拳头,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还有一堆事情,现在绝不是发泄的时候。她不想知道周礼为什么这么急,又或许她已经知道了——周妈境况至此,他结婚的理由已不复存在。 到底心里有惦念的人吧。最艰难的时刻,最想倚靠的人。 病房里,周爸正颓然地看着妻子,面前的盒饭几乎没有动。 蔚莱推门进去先是做个深呼吸,而后调整表情,走近些说道,“爸,我得回医院一趟,晚上再过来。” 诚实的品质在此刻会成为负担,她不得不扯谎。 “哦哦,你们忙,我在这。”周爸顿顿,“莱莱,让你爸妈抽空过来一趟吧,眼下这情况……” “行。”蔚莱立刻应允,一码归一码,眼下病人是见一面少一面的情况。她拿好自己的东西,看看熟睡中的周妈,“爸,那我先走了。” 擦过周礼身边,他当然知道她去做什么,未说话亦未阻拦。 家里还是早晨出发的模样。周礼的拖鞋左一只右一只,蔚莱蹲下身将它们摆正放好。每个房间走上一圈,她在宽阔通亮的客厅正中失了神。窗帘被套都是一同选的,柜橱里盛满衣物,梳妆台罗列着瓶瓶罐罐,卫生间有两人的洗漱用品,书架上混放着书籍,因为常在家吃饭厨具早已沾染使用的痕迹。目之所及都在一天又一天的过去里被标注为共同所有,周礼你告诉我,这些又要怎么分? 来福用头不停蹭她的裤脚,细声喵喵叫着。蔚莱看向空无一物的猫粮盆,早晨出门急竟让它饿了大半天,她走过去倒满,来福停止撒娇,嘎吱嘎吱闷头吃饭。 左思右想后她打给晓月。邹父在晓月毕业那年给她买了套房,外环 40 平的小公寓,赵睿回来后晓月搬去与他同住,房子一直空着。蔚莱挑重点说明情况,晓月一口应下,约定下班后接她过去。 行李箱打开,蔚莱开始收拾衣物。从短裙到毛衣,她在这里竟已住过四季。尖头闪亮高跟鞋是为婚礼买的,冲锋衣徒步鞋是尼泊尔蜜月所购,睡衣是情侣款一黑一白,明明都是自己的东西却哪里都有他的影子,蔚莱坐到被填满的行李箱中,仰起头,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她任凭自己做一场彻头彻尾的发泄。 结束了,婚姻终结,你们之间再无关系。身体里一个自己说。 舍不得,可你就是舍不得啊。另一个自己极力抗争。 那又能怎么样,他有心上人,这结局是注定。 从抱有期待的那一刻开始,我就错了,是这样吧。 前路漫长,分开是对彼此的成全。 两个自我合二为一。 邹晓月进门时,迎接她的是一双通红无比的眼睛。 “好聚好散。”一向快人快语的她只能想到这句。 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摆至客厅正中,猫笼在旁边,来福还在没心没肺地喝水。 晓月坐下来,先是抱抱自己的朋友,然后问道,“以后怎么打算?” 还未来得及想以后,蔚莱呆滞一通断断续续开口,“家里瞒多久算多久吧,周礼他妈……状况很差。我先去你那儿住一阵,等找到房子我立刻搬走,晓月,这次真得麻烦你,我……” “你跟我说什么麻烦。”晓月埋怨,转念问她,“你手里有多少钱?” “钱?” “你赚得也不少,总有点存款,对吧?”晓月也不顾及,继续说着,“我想把房子卖了,赵睿我俩商量准备一起换个大的。” “你意思是……” -- 第61页 “对啊,谁买不是买,给你我还省中介费呢。”晓月正色道,“别多想啊,我完全没琢磨给你打折,就按市价出。房子情况你都知道,自己住也合适。你呢能拿出来多少就全给我,剩下的看着来。我说急也没那么急,但说实话房价一直涨,早买早省呗。” 话虽如此,蔚莱心知肚明,晓月既着急用钱找个能付全款的岂不更好?可她们之间犯不上客气推脱,省了找房子再搬家的麻烦,父母那头也不用知会,对她来说这提议再好不过。 蔚莱沉思一瞬告诉她,“我找一帆挪点,有多少算多少。” “太好了!黄一帆再怎么也是小老板,你多借点啊。”晓月嘿嘿笑。 “谢谢。”蔚莱真诚感激。 “你再这样我走了啊。”晓月作势起身,被蔚莱拉住,“我的事,先别告诉一帆。” “知道。”晓月一把抓起来福塞进猫笼,“你也搬家喽。” 蔚莱拖着箱子紧随其后,她没有再去看关于这个家的一切。 第40章 她不会康复了 晓月开车。途中蔚莱先给小陈去电话,问了问工作事宜,小陈宽慰一通,告知她安心养伤。狂犬病观察期未过,去医院反担心交叉感染,请假缘由也变得充足合理。想来小弟倒一直无联系,看样子长安并无异样,不幸中的万幸。第二个电话打给父亲,父母不知周妈住院,听到消息皆是震惊。面对他们七七八八的询问,蔚莱也不知如何作答。她不在现场,只从周礼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拼凑起欠薪员工找上门,周妈受刺激休克,现在有人入伙难关已过,人却倒下。命数天定,人类再有智慧到底无力回天。她止住父母立刻赶来的冲动,约定好第二天医院见。 放下电话晓月问道,“真是杨林他爸投资?他爸是有钱,但八竿子打不着啊。” 蔚莱摇头,显然这是欺骗周妈的谎言。但周爸打拼多年,人脉关系自然都有,这两天电话不断想必也在积极应对。只是说给病床上的人需要更具说服力更具体的细节,身边没有比富家子杨林更合适的对象。自周妈生病,谎言一个接一个,周礼也不在乎再多编织一个梦。 “我就说嘛,杨林跟他爸关系差到爆,怎么可能父子不分家。”晓月叹气,“他爸死脑筋,根本接受不了他喜欢男人这件事。” 想到初次见面的场景,蔚莱苦笑,“我当时还以为周礼他俩是一对。” “才不,杨林眼光高着呢。”见朋友终于展露笑容,晓月跟着开心,赶紧顺势转移话题,“你不知道我俩怎么认识的吧?就我爸不是斥巨资买了块墓地安置我爷爷嘛,前年忌日他有事让我去拜,拜完出来我车突然打不着火,特别邪门,又在那种地方。我吓坏了,远远就见一个大帅哥走过来,我正高兴呢杨林来了,看见我宣誓主权一样直接拉了大帅哥的手,我当时的心情啊,万马奔腾。” “这约会地点……” “不知道,那会第一次见面我也没好意思问。反正那大帅哥像混血,老帅了。”晓月遗憾叹气,“就是眼睛瞎,看上杨林。人家不光帅心肠还好,主动邀请我上他们车,一路跟我聊天,说让我别害怕呀问我住哪儿之类的。好死不死我手机忘他们车上了,杨林觉得我是故意的不还我,你说这种小心眼能拿他怎么办。后来分手了,杨林也没说原因,但他被伤的挺深,现在这事这人我提都不敢提。” 蔚莱转头看向窗外。 晓月这才反应过来戳到她痛处,赶紧找补,“但你看他现在活得多潇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俩这不都黄金单身汉……” 越说越不像好话,晓月懊恼地搓搓方向盘,不知道怎么圆下去。 蔚莱知她心意,红着眼睛转回头笑笑,“可惜,这俩单身汉还凑不成一对。” 晓月鼓起勇气,“你跟周礼,就这么完了?那天你跟他刚提完离婚吧,他还想着让我去接你打疫苗,话里话外完全没有要离的意思,怎么突然就……” “任务完成,总要谢幕退场。”不知怎的,即便亲如晓月,她仍不愿提起沈静妍,她想为周礼保守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晓月替朋友不值,“这可倒好,好不容易把黄一帆弄走了,他自己偏偏又来了。” 放置完行李再折回医院,天已经全黑。蔚莱带了小菜和粥,见父子俩全无胃口的样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周礼看了一会熟睡的周妈,拉把凳子坐到两人跟前,热粥塞至父亲手里,“身体累垮了,妈什么时候走您都不知道。” 周父抹抹眼睛,端起碗大口下咽。 吃上两口他向蔚莱稍稍侧过身,“莱莱,刚才你不在,你妈醒了一会。” “状态怎么样?”蔚莱急着问。 “交待一些话。”周爸看向周礼,又看看她,“你妈想见家里人。” 周礼接过话茬,“姥姥跟舅舅住,他们离得远结婚时没来,已经给他们买机票了。大姨你认识吧?她坐火车,明天我去机场,你帮忙去火车站接一下?” 蔚莱点头,心里一阵酸涩。周妈这是准备与每个惦念的人道别。 “还提到你父母。”周爸面带歉意,“这几天也没来及给他们打电话,明天让你爸妈也来一下?” “好,我和他们说好了。” “还有大伯,奶奶。”周礼补充,“都是明天到。” -- 第62页 蔚莱噙着眼泪,“好。” “别哭。”周礼伸出手,像从前那样揉揉她的头。 应该躲闪,应该拒绝,应该生气,可当这个动作惯常发生时,她忘记对方已不是自己的丈夫。 周爸跟着哽咽,“好孩子,不哭。” 这天夜里三人都留守医院。周爸睡病房,周礼和蔚莱在楼道长椅等天明。两人都毫无睡意,各自靠墙干坐。在周礼第三次提出要她回家时,蔚莱说道,“我东西都搬走了,剩下的你看着处理吧。” “全部?”周礼诧异,她不过才回去几个小时。 “嗯,全部。” 他喉结动了动,问道,“你住哪?” “晓月房子要卖,我的存款再加上从一帆那儿挪点先付一部分,剩下的慢慢还,都说好了。”不必遮遮掩掩。在一起的时间里,什么都在相互融合,包括各自的朋友圈。 周礼黯然失色,“对不起,我……帮不到你。” 蔚莱以为他指搬家的事,摇摇头说,“不用,东西不多,我们两个完全能搞定。” 各自沉默一会,她问,“爸生意怎么样?” “解决了。毕竟都跟爸干了挺久,大家能理解。” 蔚莱仰头去看走廊的灯光,明亮的炽白刺激着眼睛,面前忽而一片黑。她懊恼自己为何抬头引得生理不适,就像恼恨那些员工为什么急不可耐讨一个说法将周妈推至生死边缘。 明明可以避开,明明不该如此。 谈话再次进入沉默。不远处有打地铺的家属,呼噜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蔚莱听着节奏忽而笑了,周礼见她眉眼舒展嘴角翘起,也跟着笑起来。 既然不能哭,那就笑吧。 周妈夜里醒过一次,先是不停干呕大汗淋漓。三人一同唤她,可她好似完全听不见,手脚皆被按住,只剩摇头晃脑挣扎。接着她开始流泪,尽管眼中已经没有光了,尽管眼神空洞的让人害怕,可泪水顺着眼角一直流到耳侧,她发不出声音,眼泪替她在诉说痛苦。 打过镇定剂,人再次入睡。 周爸静静看上一会,接着拍怕周礼肩膀,“你盯一会,我出去买包烟。” 自妻子生病,他一根烟都没碰过。 因只靠营养液维持,周妈的脸迅速干瘪下去,颧骨几乎要顶出来。前面化疗使得眉毛掉光大半,住院前一天那通电话里她还和蔚莱讨论去做个文眉,因为现在的样子太丑了。她还想重新画画,她还说要去看看大熊猫,她有这样那样的愿望,她盼望身体好了去做各种各样的事,老天怎么舍得叫走她? 她不会康复了。不是彻骨寒而梅花香,不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亦不是劳其筋骨后浴火重生。 只是实实在在毫无缘由的苦难、痛楚、折磨。 第41章 莱莱,我现在没妈了 家人们在一天内陆续赶到。周妈意识断断续续,清醒时会点头摇头,会捏大舅的脸示意他又胖了,也会拍打自己的胸口说明呼吸难受;糊涂时则进入放空状态,问什么说什么都毫无反应,明明看得是最亲的人,可眼神却是警惕且陌生的。周礼姥姥受不了在走廊掉泪,八十岁的老人硬是坐了三小时飞机赶过来,面前的女儿却连自己都认不得,除了哭她什么都做不了。 蔚莱父母久久缓不过神。即便电话里再怎么说情况不好,他们也想不到面前的人状况竟差到如此。几日不见,天差地别。蔚母背着人硬塞给周礼一个信封,她说本想叫你给你妈买点吃的,现在哪怕换床被褥,能做的尽量做吧。 病房里是造梦室,大家会说等你好了;病房外才是现实,没有人讲得出这句话。 快天黑的时候周妈睡了。大概今日见到想念的人,她心情格外好,未吵未闹安安静静闭上眼睛。周礼不放心盯着一侧屏幕看了许久,线条波动着,她确实睡着了。 最后一批离开的是周礼大伯和奶奶。周爸陪他们去楼下吃过饭,快八点才回到病房。回来时晃晃悠悠一身酒气,眼里红血丝密布,眼泡如核桃肿作一团,显然又哭过一场。 前一晚几乎整宿未眠,加之一整天人来送往,三人都疲困至极。周礼跑遍两层病房终借到一床被子,他和蔚莱并排坐在走廊长椅入睡。 夜又静又凉,所有人都在梦的泡沫里缠绵。 除了周妈。 周礼和蔚莱是一同被惊叫声吓醒的,声音的发出者是周爸。 待他们冲进病房,最先看到的是落在床下的管子。 无能为力的它是深夜里唯一的见证者。 周爸哭嚎,蔚莱大叫,周礼使劲摇晃病床上的人。医护人员赶来,检查,试息,最后摇头。 周妈走了。 没有人知道她怎样拔掉呼吸机,无法自主喘息的她经历了怎样的挣扎,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在想些什么。 又或者,她早就做出这个决定。所以她要挨个见一遍这些惦念的人,记住他们的模样,舍别人间最后的留恋。而后她强忍着痛苦表现得轻松自如,只为晚上,万籁俱寂,陪同人陷入沉睡看不到听不到感知不到的深夜里,与这个带给过她欢乐又赋予无限痛楚的世界说再见。 她向来刚烈,连死亡都不是对手。到最后她都没有向痛苦低头,痛苦无法再折磨她。 她走了,连同所有未完成的心愿,连同所有的遗憾、悲痛、不甘,寂然无声,像一片雪花,落下、融化、消逝。 -- 第63页 蔚莱看着医生用白色床单盖住那张瘦弱的毫无生气的脸,她想也许周妈是替丈夫和儿子做了不忍去做的选择。 只希望,在那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有美容院,有画室,也有大熊猫,你在那里能够实现这个世界亏欠你的所有愿望。 此后几天让蔚莱想起皮蛋,那只最终没有挺过新年的拉布拉多。联系殡仪馆、火化、葬礼、直至入土为安,一切都很快,快到来不及去想她的一生,骨肉成灰,已与大地融为一体。下葬那天周礼哭得失了声,蔚莱忽然意识到,在过去这些天里,自己哭,周爸哭,来的每一个家人都落泪,只有周礼一次都没哭过。所有人都已放弃的希望,唯独他死死攥着不撒手,似乎哭了就认输了,也没救了。此时此刻他终于大哭出来,母亲走了,句点落笔。 蔚莱上前抱住他,一下一下拍他的后背,她说别哭了,妈会担心。 周礼靠在她肩头,哭成止不住运转的机器,像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莱莱,我现在没妈了啊。” 葬礼之后,周礼如同人间蒸发,无电话亦无短信。没有上班,也没有联系杨林。蔚莱担心他状况,又觉得分手后主动说话有些突兀。到第三天实在坐不住,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去看周爸。 下班后直奔周家,门上血红色“欠债还钱”的字样突兀而狰狞。周妈出事后她一直没来过,不觉心下一沉,难怪人会休克,当日不知闹成什么样子。敲门,无人应答,再用力敲几下,对门邻居出来,“别敲了,搬家了。” 搬家? 蔚莱下意识问道,“您知道搬去哪儿吗?” 邻居摇头,“昨天刚搬走,看上去爷俩挺急的。” 她道谢,仔仔细细看一遍门框周边,试图寻找到他们搬去哪里的线索。红字压着小广告,嚣张刺目。蔚莱用手擦两下,全无用处。她忽而倔劲上来,下楼跑去五金店买来小铲,撸起袖子连同墙皮一点点磨掉。 顾不得社会公德,她一心只想铲除掉痕迹,仿佛这片红是逼迫周妈的罪魁祸首。 大功告成,她在单元楼口站上一会。想来妻子过世对周爸打击非比寻常,这里承载着无限回忆却也提醒着周妈因何而故,对周礼父子来说,继续留守的确过于残忍。 给周爸打电话,关机,犹豫许久还是没有联系周礼。蔚莱抬头望望楼上窗户,在她和周礼初识之际,周妈就是站在那里,一副军师模样笑吟吟指挥儿子追姑娘。时过境迁,可蔚莱恍惚觉得那个妇人还在,她的目光仍然温柔,语调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急切,她看着自己,仿佛看到自此以后的缘分。 缘分,多美妙又多残酷的词汇。 因为一场不抱期待的相亲她认识周礼,因为误打误撞的巧合渐渐熟悉,因为彼此难以启齿的秘密建立一段关系。缘分像一根绳索将他们绑在一起,越来越紧,越来越信任,越来越依赖,至此她终于意识到,这跟绳绑住的是自己的心。 可是绳断了。 猛地一下,迅速而决绝。 蔚莱看着微信里他们的聊天记录,最后一句话是她发的——周妈葬礼后他搀扶着周爸,她陪同父母,两个方向似乎预知着分道扬镳的结局。她敲去一行字: 都会过去的。 会吗? 会吧。 她最后看一眼窗户,转身离开。 第42章 我们别分开了,好不好 单身时畅想过无数次婚姻生活,可自结婚后,蔚莱从未想过离开周礼是什么样子。开始是没必要,无非回归从前,再熟悉不过的轨迹还需要想吗?渐渐的她就忘了,就像温水煮青蛙,婚姻生活一点一点吞噬了她,以至于习惯了适应了她完全忘记曲终将散场。她向来不是有忧患意识的人。 所以现在能做的,无非是强忍。 强忍着不去问,强忍着斩断关联。 周妈离开第七天,蔚莱收到周礼的消息——妈要过头七,你方便的话过来一趟吧。后面跟着一个陌生地址。 另一头城郊,他们竟搬到这么远的地方。 她刚出医院,小弟站在一辆打双闪的车前唤人。蔚莱快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那通她强行挂断的电话过后,他们再无联系。 “也没……”小弟见她左顾右盼,“等人?” “我要去个地方,不急的话改天?”蔚莱欲招手叫出租车。 他绕到副驾打开车门,“我送你去,路上说。” 蔚莱犹豫一刻,移步坐进去。 晚高峰未至,道路还算通畅。行至环城小弟开口,“周礼家的事,我听大姐说了。” 即便葬礼那天并未见到沈静妍,许是有顾虑不方便出现,许是周礼与她达成共识,她必然会得到消息。蔚莱浅浅地“嗯”一声。 “如果见到他,替我问候一句吧。” 蔚莱苦笑,“一会就能见到,你直接跟他说吧。我们……离婚了。” 小弟张张嘴,转过头看她,“你还好?蔚莱,若是因为我……” “怎么会因为你呢?”蔚莱轻叹,“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和其他人没关系。” 没关系么,沈静昌问自己。 和周礼针锋相对打过一架的第二天傍晚,他们见过一次面。周礼约他到家门口公园里,只身前来,平静问道和蔚莱说过什么。“什么都说了。”他这样回答,不安且内疚。他形容不出自己对蔚莱的感觉,如果,假设这世上真的有如果,他在因缘巧合下结识不作为周礼太太的蔚医生,他确信会和蔚莱成为朋友,要好的,亲近的,不需要防备和隐瞒的朋友。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他再无推倒重来的机会。 -- 第64页 “蔚莱被伤得很重。”那日的周礼直勾勾盯着他,视线相交沈静昌败下阵来,躲闪他的注视。 周礼环顾公园,淡淡说道,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了。你去向蔚莱坦白做过的一切,无论磕头下跪,你去求她的原谅。 一场简短却严肃的谈话。在过去的岁月里,周礼似前辈像兄长,壮阔的海边、清新的山间、校园的食堂、欢声笑语的游乐场,他们拥有很多很多有趣的经历——属于三个人的共同经历。从未,周礼从未用那样克制的命令式语气要求他做些什么——沈静昌知道,自己把他惹毛了。 他更知道,这件事已酿成大错。 周礼没再找过他。他们相识已久,他太知道这意味着他在给自己时间忏悔。 接着他从大姐那里得知,周妈走了。 沈静昌得以喘息,像苟且偷生。 他用余光扫过蔚莱,不再说话,将车内音乐声调大。 Stand by me, nobody knows the way it's gonna be. Stand by me, nobody knows Yeah, God only knows, the way it's gonna be. 蔚莱头对窗外闭起眼睛,轻声问一句,“你喜欢 Oasis?” 他目视前方,“我姐喜欢听,我也听习惯了。” 周礼最爱的乐队,沈静妍当然爱屋及乌。 蔚莱被肆意闯入的悲伤笼罩,她抠着自己指肚泛起的肉刺,长时间戴手套,皮层总是起泡,越抠越疼。她希望借助生理痛疼压制住内心泛滥的撕绞。 车停在一片老小区的入口。道路两侧尽是二层门市,招牌摇摇晃晃透露出年久失修的意味。小弟有些不可置信,“周礼怎么搬到这种地方?” “是他爸,怕睹物思人吧。”蔚莱下车,见小弟没有要动的意思投去疑问眼神。 他用微笑掩饰慌张,“下次吧,我还有事。” 蔚莱挥手道别却被他直接拉住胳膊,“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放心。” 他的手仍在用力,骨节分明地凸着。 “蔚莱,我想跟你郑重道歉。给你带来的那些伤害,我会尽力弥补,请你一定原谅我。” 对不起,我说不出口。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自我欺骗,也骗取你的原谅。 “都过去了,长安的事又不是你的错。”蔚莱明朗地回以笑容,“你一定要原谅,好吧,我原谅你。” 小弟愣愣,放开手目送她下车,继而驶出街巷。 车前脚刚走,周礼后脚从旁边门市楼的暗处走出,蔚莱诧异,“一直在这?” “怕你找不到。”周礼眯起眼睛望着车远去的方向,“是静昌吧?” “嗯,他一直让我原谅他。” “你怎么想?” 蔚莱瞄一眼街角,车已经消失不见,于是漫不经心回一句,“我原谅他了。” 周礼观察她的表情,并无异样,点点头边开路边说,“以后他不会了。你有难处可以找他。” 爸怎么搬到这里?多久了?你这些天在做什么?为什么一点消息没有?你还好吗?怎么瘦这么多?我和来福搬家了,它适应的不错,就是很想你。我很累,也……很想你。 很多话很多话想要告诉你。可是周礼,你现在是在把我往外推?你宁愿别人帮助我也不愿再有联系?我们之间的边界一定要划这么清楚吗? 蔚莱不发一言跟在他后面,使劲抹抹眼泪。 委屈,委屈的不可救药。 “爸身体不太好,这几天在闭门休息。我们的事……” “知道,我不说。”蔚莱吸吸鼻子,克制住自己一触即发的情绪。 周礼在一栋六层高的老楼前停下,转过身面对她,“今天特殊,以后你就别来了。爸那边我会看着解释。”像是早有准备,他将一张银行卡直接塞到她包里,“这些是财产分割你的那份。” “我有什么财……” “法律就这么规定的。”周礼按住她的手,不容分说的语气,“拿着。” 所有东西都被分成你的、我的,再没有任何牵连和羁绊。 我们,两清了。 克制,你要克制,蔚莱不停告诉自己,脚步却不由自主上前。她扑上去抱住他,像是最后一搏,也像是医院里那些被抛弃却无时不刻盼望主人回头的小动物,“周礼,我们别分开了,好不好?” 路灯映出两个亲密无间的影子,她变得不像自己,嘴里喃喃—— “好不好?” 第43章 成年人最应学会的功课,叫止损 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周礼曾因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人失望。有不可控的意外,也有自己任性所为,归根结底初衷皆非己愿。明知做了定会伤得对方体无完肤,试问谁甘愿成为那个被人记恨的混蛋? 可此时的他必须混蛋一次。 他推开怀里哭着的人,不动声色后退半步,“蔚莱,我们已经分开了。”还不够,他补上一句,“酬劳按你们要求全在这里,其他的,再逼我我也做不到更多。” 他在赌。赌她上楼配合演好最后一场戏或甩过来耳光一走了之。 蔚莱站在原地,委屈却又不敢再哭,她只是低下头呆呆站着。 周礼转身走进楼里,他听到脚步轻轻跟上的声音。 他赢了。他知道自己会赢,因为砝码是日夜又日夜所累积的对蔚莱的深刻了解。 -- 第65页 他了解她,她一定会这么选。 家中很乱,有的打包箱尚未拆开,漫不经心或出于刻意地被主人遗忘在一角。客厅正中从前周家的电视柜上摆放着周妈照片,黑白底色,人在笑。照片前是一盏香炉,三支烧至半截的细香缓缓流动青烟。 周爸面色蜡黄,圆润的胖脸像被抽掉脂肪,剩下的皮层自暴自弃地耷拉着。见到蔚莱显然让他欣喜,一边憨笑一边老生常谈叮嘱注意身体工作别太拼。蔚莱接过他递来的温水,一饮而尽。她岔开话题聊起医院趣事,“今天有只小猫吐了,我同事没注意一屁股坐到呕吐物上,那白大褂后边就像……” “哈哈。”周爸笑起来,“你们就看着让人家出丑啊?” “谁没事儿盯着屁股看呀。”蔚莱将自己掩饰成八卦少女,“快下班才有人发现,都干在后边了,颜色更逼真。” 周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听两人对话,话至一半,父亲没了声音。 周爸沉默一通,苦笑道,“莱莱啊,这些事平时都是和你妈说的吧。” 面前的人正定定看着周妈照片。 “我总觉得妈能听见。”蔚莱望过去,那张黑色笑脸让她鼻子一酸。 “是。”周爸自语,“能听见。” 她给周妈上好香,安慰周爸几句便以晚班为由匆匆离开。骗久了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她要怎么告诉这位已然不堪一击的中年人梦醒了我们大家都醒醒吧? 她不忍心。 所以她将周爸和周礼硬生生拦在房间里,她说真的不用送,我自己能回去。 不是所有的分离都需要告别。 而成年人最应学会的功课,叫止损。 晓月后来问起,你没再见过周礼? 那已是五个月后,炽热难耐的夏天。 明明就在一个城市,竟真的没再见过。 电话没有删除,微信没有拉黑,工作地点不曾变动,如果找总能找到的。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晓月和杨林至少会知道他的近况,可蔚莱不问,他们也不提。这种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回避,变成友人间互相交往的默契。 不过一对夫妇分开而已,大千世界每日都在上演的戏码,平凡到不值一提。 只是……疼吗? 聊天记录翻看过无数遍,多少个深夜对着照片哭到睡着,一次次问来福你想爸爸吗,偶然听谁说刚从肯尼亚看完动物大迁徙回来全身都没了力气,这算疼吗? 失眠似一种痛症开始不定期纠缠她,回忆于是变成可减缓却无法根治的药方。辗转反侧的夜里,蔚莱最常做的事就是追溯周礼自何时不再只是结婚证上那冷冰冰的名字。自他回国住到一起,自他们有了第一次缠绵,自他在僻静的乡下突然出现,自他哭笑不得接受来福……顺序七零八乱,有时想到一件事又自然而然关联到另一件,她无法将回忆整理成清楚明晰的工作进程表一探究竟,又或许,她早就知道自己找不到答案。 那不是长久以来对黄一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啊。真实发生过的,被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充斥着的,睁开眼睛他就在身边的一个个日出日落。 所以她定义不出时间节点。而疼得麻木了好像变得不知道什么才是疼。 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她想冲到他面前问一句我到底算什么。愤怒和委屈像海浪周而复始起起落落,最终在一次次自我劝慰下归于平静。不想要的补偿,周礼已经全给了。那些她所留恋的日夜与温存,皆是对方的补偿。她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左右他人的情感,质问毫无道理,愚蠢至极。 蔚莱所经历甚至还在经历的,是一场刻骨铭心的失恋。 蔚家父母一直没有周礼的消息,开始蔚莱说他心情不好别去打扰,老两口只当丧母心痛,未多理会。时间久了蔚母察觉异样,私下给女婿发消息,周礼回说和蔚莱之间有点问题,他们自己会处理。这一处理又是许久,叫吃饭不来,说去家里又被婉拒,蔚母臆断两人之间有问题,某日以威胁口气将女儿叫回家,反复追问下蔚莱才坦言,“我搬出来住了。” “怎么回事?”蔚母未料到如此严重,“周礼没说啊。” “您联系过他?”日思夜想的名字突然出现,蔚莱一阵心跳加速,连声音都在抖。 知女莫若母,那眼神里交杂的诧异与期待被蔚母解析的一清二楚。她问,“你提的?” 蔚莱点头应答,“嗯,我提的。” 蔚母忽而陷入自责,“你们……如果因为妈说了什么,我去找周礼……” 是因房产证要加名字惹得二人生疑?还是周妈生病那阵作为亲家的她做得不够让人心下不满?亦或得知小两口冷战电话里训斥几句女婿变成煽风点火反作用? 这位五十几岁的妇人急切地从自身找原因,或许,可以弥补呢? 蔚莱只觉好笑,怎么大家都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小弟也好,母亲也好,这些往日都不看好期盼他们分开的人,怎么现今都来表示惋惜? 她苦笑摇头,“您别去。我早就说过,会离婚。” 早在知道真相那日,蔚莱就告诉他们自己打算离婚。她终究是这么做了。 蔚母有些委屈,内心深处暗藏的期待就这么被打得七零八落,盼着盼着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可以,她愿用全部去换女儿一生平安顺遂,不用她知道,也不需她感谢,这明明是做母亲的权利,为何就无法行使呢。 -- 第66页 委屈,就像整个人被玻璃罩盖住,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周礼什么都没说。”蔚母叹叹气,将几次通话内容悉数告知,“他挺忙的,加班多,之前说去哪儿支援了俩月,哦对,乌兹别克斯坦,刚回来不久。听话音情绪还好,也差不多过来那个劲儿了。你俩没跟你公公……周礼他爸说?” “没有。”她是断断不会说的,至于周礼,也许想再缓一阵吧。 “莱莱,你跟妈撂句实话,”蔚母直直盯住女儿的眼睛,“为什么就非得分开?” 这种慈爱的注视让她蓦得一阵难受,堵在心口的秘密险些蹦出来。 可不能说。以母亲的脾气定会杀过去大闹一通,周礼与沈静妍会被推到舆论制高点,而自己会成为死气白赖不依不饶的前任。 到那时谁都收不了场。 蔚莱稍稍侧过头,云淡风轻的语调,“这是我俩之间的事儿,您别问了。”想想又道,“离婚协议书都签好了,房子卖完他给了我一半。” 他们按原定计划分开,却没有依照预计那般成为更好的朋友。事实上,分手后的恋人们完全具备成为好朋友的条件,彼此了解,默契有加,社交互融,若友谊是终点,他们拥有一条可选的捷径。 但大多数人不会选,背身而行,相逢无期才是分手后的常态。 也许我们是可以选的,蔚莱想,深爱过彼此的人们才不会选。 “你想明白了?”蔚母再次开口。 按以往,她定会气急败坏劈头盖脸数落一顿。蔚莱容易犯轴,从小到大爱跟自己较劲,争吵也好教训也罢,她不过是借用这种显现的方式拉女儿一把。不说只因她看得出,蔚莱已然在拼尽全力走出来,靠自己。 “妈,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听到女儿说好,可没有人比她更知道,蔚莱不好,一点都不好。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妈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你这阵子……”蔚母话说一半被打断,“没别的事我先走了,晚上值夜班。” 蔚莱自顾走向门口,打开门又补一句,“您别找周礼,我能处理好。” 能说什么呢,再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那是她的人生。 第44章 直觉也有出错的时候 也是在这个夏天,钱默怀孕了。 黄一帆叫朋友们来家里吃饭,蔚莱先到,新晋妈妈向她娇嗔抱怨,“都说三个月才能讲,黄一帆这傻子恨不得刚出结果就告诉全世界。” 新晋爸爸好声好气找补,“孩子姑姑有什么不能说的。” 蔚莱递上红包,“喏,姑姑的一点心意。” 钱默拒收,“你自己也不宽裕,干嘛还……” “得了,欠你们账我记着呢。”蔚莱执意要送,“一码归一码。” “我不是那个意思……”钱默红着脸说不出话,转头去看丈夫。 黄一帆正要去厨房准备晚餐,边走边笑说道,“收啊!给少了让她补。” 钱默这才伸手接过,拍拍肚皮,“小家伙,记住第一份是姑姑给的哦。”她瞄着蔚莱,两人相视一笑。 她们认识许久却从未交过心。许是身份转换,即将成为母亲让一切都变得柔软,那些针锋相对的情绪也被罩上圆润的护角。钱默低声问道,“你和周礼,怎么回事?” 当初蔚莱借钱她一万个不愿意,周礼他俩待遇都不差,再说双方父母都在,怎么好端端买房还借到自己家?黄一帆万般无奈如实相告,他们分手了。至于原因,蔚莱不说。除了诧异,钱默有一丝隐秘的羞愧。是不是自己敌意太重才逼得蔚莱生找一个人?可周礼的感情别人不知道,她却一清二楚,这人找对了,怎么说分就分了呢? 蔚莱单手抚上她的肚子,“就离了呗。” 淡定坦诚的笑,平静淡漠的语气。 钱默却难掩激动,“周礼爱你,蔚莱你相信我的直觉,他……” “直觉也有出错的时候,对吧?”蔚莱向厨房挑挑眉。 是,大概,也许,会有出错的时候。钱默无法否认。她一度以为丈夫和蔚莱实实在在发生过什么,也疑神疑鬼猜测自己是那个蒙在鼓里被耍得团团转的替身。嫉妒覆盖住直觉,于是直觉出了错。 蔚莱转而握住她的手,目光恳切真挚,“我会尽力做好宝宝的姑姑,一直如此。” 压在心里的话终于被说开,以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拐弯抹角的、却足以让对方理解且不至尴尬的方式。 钱默愣愣,反握住她的手,“那你也一定要知道,我们和宝宝都希望姑姑过得开心。” 晓月夫妇的到来使得空间一下溢满欢声笑语。他俩的结婚计划还未提上日程,晓月说结不结都一样,赵睿则坚持这是大事要好好准备。十年过去,昔日在同一起跑线的伙伴们人生进度条已大不相同。家中顶梁柱、社会纳税人、人妻人夫再到人父人母,身份越来越多也愈发复杂沉重,回首去看过去的日子,白驹过隙仿若大梦一场。 饭间晓月提及想给杨林介绍位朋友,怕对方不自在决定咖啡馆组个局,她狡黠地朝伙伴们笑笑,“你俩都得来助场啊。” “我没空。”黄一帆摇头,“要去小默父母那儿。” 身份增多不可避免产生优先级,此时比起仗义的朋友,黄一帆选择负责的新晋爸爸。 -- 第67页 钱默替丈夫解释,“我爸妈旅游刚回来,知道有了着急见。” “哎呀全懂。”晓月会心一笑,转向蔚莱,“你肯定没事,下班就过来。” 恢复孤家寡人,大把时间闲置仿佛等待每一场随叫随到。蔚莱无奈点头。 盛夏时分总有大批动物们因腹泻呕吐就医,当晓月来电问到哪里的时候,办公室刚进来一只打蔫的松狮,不用问就知道又一个调皮吃坏肚子的家伙。已近七点,蔚莱告诉她得加班,不一定能赶过去。 “那你尽量吧。”晓月故意卖关子,“不来真会错过好戏。” 七点半最后一个号看完,天仍大亮。和周礼分开后,她总觉得是天气原因让日子难熬。冬天黑夜来得早,回家倒头就睡一觉醒来便可开赴医院,每日满满当当凌乱却充实;春去夏至,白天变得很长,长到那些多出来的亮光变成无法打发的虚无,她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 她特意换上全遮光窗帘,也试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躺下,可这样更显得自己悲哀。 窗外的全世界都在明亮中狂欢,只有她在闭塞隔离的黑暗里孤独。 像一座远离陆地的岛,一只迷失航向的雁,一本无人问津的书。 蔚莱决定开赴咖啡馆,并非对好戏好奇,只因想打发一段光明。 晓月仍坐在靠窗专属席位,见她过来猛地起身,“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让我来的。”蔚莱先与赵睿打过招呼,桌上另一位陌生男子见她礼貌起身,极为腼腆地说声“你好。” 脸小,个高,体型修长,一只巨型乖宝宝。 待蔚莱坐下,赵睿换成三倍语速做前情提要,“上次给我们酒店拍宣传片的模特他是华裔中文不好杨林见过了两人第一印象不错。” 蔚莱没忍住笑出来。模特男自然跟不上这番迫击炮一般的说明,有些为难地挠挠头。 “杨林呢?”她环顾四周,吧台一名服务生正在做咖啡,有个身影背对他们闪进员工间。 模特男这下听懂了,抢答道,“去卫生间。” “哦哦。”蔚莱收回视线,随即又转过头盯住吧台。 杨林迎着她的目光走近,挡在面前晃晃手,“蔚医生,表演加班狗呆滞?” 聊天恢复正常。他们纠正模特男的发音,给他解释冷笑话寓意,教他时髦的网络用语,杨林喜欢他,眼神毫不掩饰,话语直截了当。原来他的喜欢是这副模样。 进击的,热烈的,浓厚的。 喜欢一个人不就应该这样么?无关性别年龄,超越语言文化,不计前路未来,何时何地以何种身份相遇都不重要,那本就是一种源自内心的情感迸发。 可惜的是,她的爱人另有所爱,于是她被自动剥夺这样做的权利。 天色渐暗,蔚莱决定离开。 好友们阻拦,吵嚷着一起吃宵夜。这个提议被赋予某种私密的期待,像流星一闪而过,她还是提起包走出咖啡馆。 那个闪进员工间的身影,她知道属于谁。 晓月瞬间的诧异,杨林不动声色的遮挡,还有整整两个小时,那人没有出现。 咖啡馆只有这一个出入口。周礼在躲,他是不会一起吃饭的,而自己不走他就没办法离开。 当然也可以守株待兔,以一种高高在上耀武扬威的胜利者姿态让他无路可退。可那太故意,太虚张声势,太彰显她是这场婚姻里因受损可以站到批判制高点的一方。 蔚莱不愿那么做,最初就不存在受害与侵害,没有失利与获利,所以也应该这样结束。 他们自始至终平等,至于悲伤,那从来都不是婚姻公式里的计量单位。 隔天下午,晓月来电兴冲冲告知进度——杨林和模特男开始第一次约会。 “风驰电掣一日千里迅雷不及掩耳啊!”这家伙明明是成语接龙黑洞,没正邪的时候倒信手拈来。 蔚莱合上病历本,大口将杯中水喝到见底。空调维修,办公室闷得人发慌。 “昨天……”晓月欲言又止。 办公室敲门声响起,蔚莱说着“有点忙,回头聊”挂断电话。 “蔚医生,好久不见。” 下一个号,熟悉的声音,不算熟悉的人。 第45章 拼图完成了 沈静妍牵着长安,一模一样笑盈盈的脸。 蔚莱庆幸自己带着口罩不会被看出表情,她起身相迎,“你好,好久不见。” 胡思乱想仅一瞬她找回本职,指指长安,“怎么了?” 沈静妍挠挠它的下巴,“这两天老是吐,胃口也不好,不吃饭。” “吐了两天?” “是。一直在静昌家,他说不好意思见你,就拖着没来。”沈静妍仍温温柔柔的,说这话时不觉半低着头。 “哎,这沈静昌……”蔚莱拿出病历本,“呕吐物什么颜色?” “白色,很稀,有泡沫。”沈静妍一一说明。 一入夏好多狗狗都有类似症状。测过体温,又做了番常规检查,指标都正常,她当下判断是进食所致。开好肠胃药,叮嘱过夏季食物安全问题,她走到门口意欲送客。谁知沈静妍却挡在前面,“蔚医生,你方便的话下班聊几句?” “哦,我今天……”蔚莱试图拒绝。 “关于静昌二姐的事情,我希望你多听听。” -- 第68页 “我和别人约……”刚刚编出理由的蔚莱猛回过神,“静昌二姐?” 沈静妍点头,“我先送长安回去,不耽误你工作。一会旁边饮品店见。” 直到下一个病号进来,蔚莱仍不得其解。可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漏掉了拼图里至关重要的一块。 下班去到约定地点,等待近半小时,沈静妍才匆匆赶来。见面便是道歉,“不好意思,长安不吃药,碾碎了拌在狗粮里好不容易才吃下去。这一回来就赶上堵车点了。” 她们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尽管打听到并非难事。 蔚莱示意没关系,拿过水单问她喝什么。沈静妍也不挑拣,“和你一样的就好。” 服务生端来一杯柠檬冰红茶,沈静妍喝一口,朝蔚莱笑笑,“我叫你出来,有点突然吧?” 蔚莱实话实话,“确实,毕竟我们也……不算熟。” “是,所以我更觉得抱歉。”沈静妍突如其来的庄重口吻让蔚莱稍感不适,还未开口只听她说道,“我若早知道静昌对你做了什么,我就是打断他的腿也不会任由他放肆。” “长安的事真不怪他,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如果他是呢?”沈静妍一口气说下去,“蔚医生,他是故意的。你过敏、油表出岔、被长安咬,他都是故意的。” 蔚莱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小弟怎么会……沈静妍表现出的严肃让她意识到这并不是玩笑,对方像是给她时间整理,以至于沉默中她不得不按照沈静妍给出的指引去回想每一件事发生的经过,而后悲哀地发现,在每个意外发生的节点,沈静昌的出现都那么“恰好”。 恰好到与故意完美匹配。 可他为什么? “为什么是吗?”沈静妍摇摇头,“为了给静雪报仇,为了让周礼过得不舒服。” 沈家不是两姐弟,沈静雪就是第三人。 蔚莱倒吸一口气,那块拼图大约要找到了。 沈静妍陷入回忆,慢慢说下去,“静雪和静昌是龙凤胎,我妈生他们时难产,一命换两命。他俩从小感情就好,加上双胞胎,总有点心有灵犀的劲儿。静雪念大一时认识周礼,谈了四年,一直挺稳定,毕业后找到工作跟家里说要结婚。我跟我爸之前见过周礼爸妈几次,叔叔阿姨都很和气,也喜欢静雪,当时就把婚事订了。再后来静雪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蔚莱心提到嗓子眼。 这次轮到沈静妍诧异,“你不知道?可静昌跟我说你都……”她忽而苦笑,“也好,我本以为你从静昌那听说,怕你跟他一样恨周礼,这样也好,我告诉你至少公正。” 她们短暂对视,沈静妍停顿半晌,继续说下去,“那天他们三个约好一起去徒步,见面之后周礼说没带徒步鞋,非要静雪回去拿。静昌不同意,也不知道是预感要出事还是觉得麻烦,总之就是不同意。两人吵了几句,静雪一着急就自己开车折回来了。回来路上在家门口出的事,车祸,人当场就走了。”沈静妍看着蔚莱,“蔚医生,你知道周礼为什么非让静雪回来吗?” 蔚莱摇头。 沈静妍做个深呼吸,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他把求婚戒指放鞋里了。” 他的过去。 幸福之门即将开启却山崩地裂的过去。 天道不测造化弄人你又从何捉摸的过去。 但凡想想就寸步难行每日每日挣扎在痛苦里的过去。 “所以静昌怨恨他,可周礼不难受吗?他不难受会不管不顾跑非洲去?”沈静妍再次叹气,“静雪毕业时告诉我她怀过孕,她觉得必须先毕业再结婚之后才能要孩子,那时就执意打掉了。两家人已经商量到谈婚论嫁这茬,周礼这才急着求婚,他想按静雪的心意给她一个仪式,一步都不少。周礼跟我说过他喜欢小孩,跟静雪商量好婚后就生早早就把烟戒了。什么都计划好却凭生出这场意外,他怎么可能不难受?” 拼图完成了。 关于安宁路,关于小弟只说“大姐”,关于非洲,关于周妈口中的“熟人”,关于杨林为什么去公墓,关于周礼在医院提到的很多愧疚和他所指的“分开”与“对不起你们”。 只是完成的时间太晚了。 沈静妍眼圈发红,“人已经走了,留下的人得好好过才对得起天上人的心愿啊。” 蔚莱握住红茶杯,一下下抠着上面的纹路。嘴里不住喃喃,“这件事情对你们打击很大吧……” “是。”沈静妍没有否认,“静雪聪明懂事,静昌一直说我爸偏心眼就喜欢小女儿。这也是我最后悔的地方,如果瞒着让老人让他慢慢接受也不至于一下就……我那时候怀了老二,男孩。因为老大是丫头公婆一直抱怨,这事一出身体不大好,孩子也没留住……”她苦笑,“我倒没什么,也算看透了一家人。” 一场弯弯绕绕的误会,一个因臆断和猜测犯下的错误。 蔚莱低下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 沈静妍等她说下去,却一直没听到后话。她不觉抓住蔚莱的手,“蔚医生,我今天找你说这些……我知道会让你犯难,也知道我说什么都抵不了你受过的惊吓,可我请求你……我恳请你原谅静昌。静雪生前总跟他念叨结婚后要养只秋田,所以这么多年长安在我们家就像一种念想,一点委屈没受过。这是昨天我知道长安生病他不管,问了半天他才说出自己做过那些混账事。是我没管好弟弟,就算绑他来我也会让他给你道歉……” -- 第69页 蔚莱心里堵着一股火,令她气愤的点甚至不在沈静昌实施的那些“报复”,而是她当他是朋友,好,即便错了,有多少次可以坦诚的机会他却只字未提。她皱眉看向沈静妍,竟让自己的大姐低声下气来替他求情——沈静昌,你太无担当。 沈静妍的目光满是期待,这种期待让她再次不适——已然支离破碎的沈家,似乎不能再失去一个人。 “不必了。”蔚莱摇头,她用尽最大宽容给出答复,一字一顿,“我不想再见他。以后,都不想。” “蔚医生,我弟弟我了解,他不坏……”沈静妍试图辩解几句,抬眼却看到蔚莱手臂的伤疤,皮肤之上那块丑陋的凸起让她再无说下去的勇气,只得将对方手握紧些,“让你受委屈了。” 蔚莱再次摇头。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原谅沈静昌,也许会,但一定,不是现在。 面前红茶杯已经见底,沈静妍轻声问,“点些热的吧?你手这么凉。” “好。”蔚莱想,大约是店里空调温度太低了,不然酷暑天怎么会发冷呢。 她看向走到吧台的沈静妍,对方站定后也回头看她,远远地,展露一个笑容。 蔚莱转过头,五味交杂。 很快,沈静妍携一杯冒着热气的茉莉绿茶回到座位。她把杯子往前推推,“我听周礼说你们家长期备这个。” “嗯。”母亲爱喝茉莉茶,说能降血脂抗氧化,每有同事去福建出差总是托人带回一堆,老两口喝不完就往她和周礼这儿送。蔚莱端起茶杯吹吹热气,听沈静妍说下去,“周礼提过让我去你们那儿坐坐,我想着你们小两口过你们的日子,我去干嘛呢。”停顿片刻,她继续,“听说你跟周礼分开,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静昌因为这些过往导致你们之间出现问题。蔚医生,我今天来还想告诉你,周礼之前给我打过电话,他说自己很久都没再想静雪,问我会不会怪他,我说不会,静雪也不会。他是静雪唯一爱过的人,静雪怎么忍心看他浑浑噩噩过日子?” 所有的思绪搅动在一起,一时间蔚莱几乎落泪,“我们之间……我不知道。” “蔚医生,五年了,你是第一个带他走出来的人。”沈静妍带着莫名肯定,“你对周礼比任何人都重要。” 谈话在天黑时结束。 蔚莱沿着人行道慢慢朝家中走。她想到刚认识周礼时某次散步,他穿件浅灰色棉麻衬衫,黑色休闲裤,高帮球鞋的鞋带绕脚踝一圈又乱糟糟绑到前面。垂着头,个子很高有些驼背,单手插进裤子口袋一副懒蛋模样。蔚莱将包斜跨到身后,手插进短裤口袋,学着他的样子在大街上晃晃悠悠行走。 心事很多,生活无望,所以干脆顶着无所谓的态度过一天算一天。 就是这样的他猝不及防闯了进来。 去年的夏天远没有今年这么热,又或者那时那场不大不小的冷战给人降了暑。周妈病情不稳,周礼又无法回国,她气急败坏几天没有和他说话。发消息不回,视频语音一概不接,周礼急了朝她吼“你再不回我明天就飞回来”,蔚莱相信他做得出,不甘示弱吼回去“你不早回国妈出事有你后悔的”。对吼过后就和好了,也没有痛哭流涕畅谈心路历程,反正就是莫名其妙和好了。 记忆复盘是怎样的感觉? 大概可以形容成喜忧参半。 喜的是所有微小的、渺茫的细节都被记得,连同那些不愉快的争吵、迁怒、气恼都变成津津乐道回味无穷的过往被一同翻出,它们被重新排序,加了滤镜,一件一件争先恐后涌出来。 而忧的是,它们都在,你却不在了。 第46章 天知道我有多想你 胡思乱想二十四小时,蔚莱做出一个决定。 她找上他的工作地,在大院第一道铁门登记完毕,没有进大厅,安安静静等在建筑物楼下。 她穿着黑白西装连体裤和高跟鞋,市兽医协会今日开交流会,她作为本院医生代表上台发言,装扮自然比平日正式些。加之本身个子又高,正值下班时间,她收获很多打量目光。蔚莱背过身,可又怕这样错过周礼,只得抱胸成防御姿势隔几秒就朝门口望望。 “弟妹?”她听到有些熟悉的称谓,转过头,老田正欣喜交加朝这边看。 对方快步走过来,不可置信的语气,“真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蔚莱点点头,礼貌地叫声“田哥”。 “周礼说你又培训又出差的,回来啦?这阵挺忙吧?” 所以他并没有将现状告诉同事,即便是眼前这位最亲近的师父。 “嗯,是。”蔚莱含糊应答。 “不上去?” “哦,我……” 老田拿出手机自作主张拨出电话,“我叫周礼下来。”听上去很快接通,老田说着“你媳妇来了”“我逗你干嘛,就楼下呢”“快点”,三言两语挂断。 他拿出长辈口吻嘱托,“这小子现在打了鸡血似的天天加班,出差还净选苦地方,说你三天两头不在家自己呆着也没劲。你回去可得好好劝劝他,这样下去身体就垮了。” 话音刚落,蔚莱见周礼冲出楼口,在人群中左顾右看。四目相对,他停下脚步,接着慢慢走过来。 几月未见,可这样的场景仿若昨日。 蔚莱侧过头,趁人不备抹抹眼睛。 -- 第70页 周礼走近,老田大力将徒弟往前一推,“得,你们小两口说话。弟妹,改天一起吃饭啊。” “田哥再见。”蔚莱朝他挥挥手。 下班大潮渐渐过去,三两人结伴陆续从楼里走出。夏日的天总是格外长,这一刻日光仍未消散。蔚莱可以清晰看到他额头的细汗,嘴边冒气的胡茬,以及眼中她识不透的注视。 周礼在注视她,赤裸裸的、毫不躲闪的目光。 见他要说话,蔚莱抢先一步,“怎么瘦这么多。” 他仍穿着白衬衣,袖子挽至小臂,打扮和这栋楼里走出的工程师们并无二致。可蔚莱总能一眼看到他,像精准定位的扫描仪器,他站在那里,身高、样貌、眼神,目之所及全是他,再无第二人。她站在他面前,明明还是那个人,可身上再没有从前懒散的无所谓的气质,他传递的更近乎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你怎么……” 不等对方说完,蔚莱再次抢先,“你最近好吗?” 是要问最近,冬去春来夏至,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周围声音消失,面前的人像定帧画面不动不回答,而蔚莱执拗地要一个答案。 终于,他点点头。 “我很想你。”蔚莱说着说着就哭出来。她试图忘记自己是成年人的事实,忘记一切莫名其妙条条框框的规矩,她试图将身体里那个曾跟男生大打出手、刀山火海都敢闯荡的自己放出来,她决定任性一次要个确认,“周礼,你想我吗?” 蔚莱是哭着的,所以她看不太清周礼的表情。她只能依据声音判断他的态度,可周礼声音太小了,他明明嘴唇在动,她却听不到。 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下,她捶着他的胸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你为什么不想我?你教教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周礼直直站着,她打得不重,他宁愿她下手更重些。 蔚莱打累了,单手撑住他一侧肩膀,额头埋进他的颈窝,低声抽泣。 这时周礼环住她的腰,一只手臂几乎能绕过来。他稍稍低下头,“你喝酒了?” 对,她是红着脸来的。不是被太阳烘烤的红,是灌下不知多少酒精的红。 “我送你回去。”周礼轻声说。 “你背我,好不好?” 蔚莱被醉意侵蚀,像回到某个梦境,他背着她沿乡间小路一直走一直走。我抓紧一点,是不是醒了你就还在?她环住他的脖子,脸紧紧贴上他的脸,像吃饱喝足后极其温顺的来福。 周礼当然知道她的住址。 他还知道她的上班路线,知道她的夜班值班表,知道她最爱吃新小区哪一家的早餐。还有,救助站那只长毛貂时隔四个月找到主人,她收到感谢锦旗;三月底她发过一场高烧,去社区诊所连续挂了三天水;五月去外地培训,整整两周才回来;不记得哪日她去过书店,拎回一堆肯尼亚旅行攻略;还有从咖啡馆回家那天她穿一条蓝白碎花的连衣裙,踩着黄灯小跑到马路对面裙摆就会扬起来。不知为何她走了三个路口才停下叫车,中途进过一家面包店绕柜台转上两圈却什么都没买。 你问我想你吗? 我说不清,因为那是每日、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就像你问我空气是什么味道,我说不清。 背上的人已经睡熟。周礼从她包里翻出钥匙,打开门,脱了鞋进到卧室。你说进门一定要换鞋,不然太浪费打扫者的心意,我都记得。 将人轻放到床上,又拽过一旁的薄毯轻轻盖住半身,周礼在床边坐下,只有这时他才敢明目张胆细细观察她。来福追着进来,轻盈地跳到床边,他揉着它的下巴,小家伙享受地眯起眼睛。 莱莱,天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想得要发疯了。 可在想你和保护你之间做选择,我只能选后者。 蔚莱一觉睡到午后,头痛欲裂,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一饮而尽。 谁放的杯子?等等,我是怎么回来的?她只记到自己抱着周礼哭,再往后,全无印象。 邹晓月周六没有特别邀约是不会下床的。接到蔚莱电话时她正准备再次入睡,昏昏沉沉间她没有听到朋友的问话。 蔚莱重复,“我现在住的地址,你告诉周礼的?” 她抽了什么邪风主动提起周礼?晓月一激灵,人跟着坐起来,“是……是啊。” “还说了什么?” 赵睿大手揽过来,被晓月一把打掉。她琢磨一瞬,“不是我说,是他问。” “他……为什么要问我?” 晓月答不出。和周礼联系多起来反倒是他们离婚后,作为朋友,她义气冲天质问过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周礼只说不得不离。她说不出没责任,也骂不出负心汉,更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去探究人家两口子之间有什么矛盾。万一是生理上、性生活上这种难以启齿的问题呢?晓月间歇会收到他的消息,问蔚莱住哪,是不是最近加班,有时是一笔转账请她帮忙给蔚莱买点药。不频繁,比问候浓了点,比关心又淡了些。他像是铁了心站定一个中间距离,不后退也不前进。晓月后来忍不住提醒,你不爱蔚莱就不要做这些了。周礼当时反问,蔚来告诉你我不爱她? “嗯,蔚莱说你不爱她。” 晓月这样回答。 那以后周礼就再没发来消息了。晓月不提是因为知道说了,自己的朋友会更难从这场婚姻里走出来。她太清楚蔚莱有多长情,既结束当然要斩草除根。 -- 第71页 至于周礼,他那些问题到底意味着什么,晓月不懂。 蔚莱说,“算了,我去找趟杨林。” “杨林去美国了。他男朋友最近在走时装周,杨林陪同,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晓月急着问,“你怎么云里雾里的,到底什么事啊?” 电话那头静了一刻,蔚莱的话让晓月更加混乱: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周礼到底因为什么必须和我离婚?” 第47章 我至少想守一份承诺 杨林是在夏天结束时和男友一起回来的。 蔚莱攒了很多问题,在他回归第二天找上咖啡馆。高高大大的模特男友在前台帮忙做咖啡,店里的女孩子们不时拿起手机偷拍。 杨林感叹,“患得患失是年轻人专属吧。你说我现在这么看着,心里怎么还挺高兴的。” “恭喜啊。”蔚莱真心说道,“我为你高兴。” “得啦,你肯定不是来贺喜的。”杨林直奔主题,“找我是因为周礼?” “嗯。” 杨林撇着嘴摇摇头,“你俩的事我问过,他不说。”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婚。 “但是,”杨林接着说下去,“你第一次跟他提离婚的时候,好像刚过完年那会吧,他大晚上跑来我家喝酒,喝得烂醉,嚷嚷着自己绝对不离,我还以为刀架脖子上他都不会同意。” 蔚莱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告诉杨林,“沈静雪……我知道了。” 杨林倒不意外,“早晚的事。周礼不告诉你,是因为静昌一直找你麻烦,他怕你知道反而害怕。” “那开始呢?为什么开始你们都不说?”蔚莱逼问。她在迁怒于他人,这样很不好,可她忍不住。如果早早了解沈静雪的存在,就不会有那些自以为是的认定和无中生有的误会,她不会提离婚。 杨林口不留情,“蔚莱,我拜托你也理解一下周礼好不好。你俩本就根基不稳,后来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他轻易说了会不会吓跑你?再说沈静雪那是一条命啊,他自责这么多年才有重新开始的念头,这话是随口能说的?”杨林说罢起身,语气缓和些,“那个……你自己呆会啊,我去吧台看一眼。” 模特男友见杨林过来腼腆地笑笑,似乎语言沟通不顺畅,他连说带比划,接着两人一同开怀大笑。离吧台最近那桌女孩们偷偷瞄着,窃窃私语,不知她们之间的比帅争夺战到底谁赢了。多好的早秋下午,不冷不热的天,不大不小的屋,不紧不慢的两个人。 蔚莱起身去吧台结账,杨林打趣止住,“就算周礼不搭伙,一杯咖啡我还请得起。” 像微波炉加热结束“叮”一声,脑子里有什么一下闪过,她问,“咖啡馆周礼真的投过钱?” “那还有假。”杨林笑起来,“他没跟你说这算我俩合伙?但周礼年后撤了,他妈看病要用钱,我看挺急全折现给他的。” 不对。周妈只住了几天院,根本用不到这么多。 蔚莱踮起脚隔着吧台靠近杨林,“你再仔细想想,年后这段周礼跟你借过钱吗?” “没啊。”他皱眉仔细回忆,“哦对,他找我爸出过两辆车,把车卖了。”杨林忽而警觉起来,“周礼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话音未落,蔚莱已跑出咖啡馆。 她拦辆出租车,直奔原先的“家”。 熟门熟路乘电梯上去,她深吸一口气,敲响那扇门。 若是他开门,就说来拿东西好了,书,对,专业书还有几本当时没带走…… 探出头的是个十三四岁穿校服的少年,他问,“您找谁?” “这里是不是周礼家?” “不是。”少年迅速打破她的期待,关上门。 蔚莱被关门声震得失神,许久才重新挪开步子。 就在这时门再一次打开,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问道,“您找周先生?” 蔚莱点头。 “他把房子卖给我们了。”中年女性善意说道,“您需要他的联系方式,晚上等我先生回来……” “请问他什么时间出手的?”见对方警惕,蔚莱编了个蹩脚的谎言,“哦我是他朋友,这房子我本来想接过来,格局什么的都不错。” 中年女性这才笑答,“是,我们算捡到了。大概年初九初十吧,反正刚上班没两天,周先生当时出的很急,学区地段郊区价格,唯一要求就是付全款……” 离婚协议书刚签完,周礼就卖了房子。 不止如此,他还从杨林那里撤了资,卖了车,也许周家父母那套房子也卖了,所以他们父子才会搬到郊外,搬到那样的地方。 周礼,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蔚莱给当事人发消息——晚上你到我这来一趟。她下定决心,今天就算把周礼绑了,她也要问出个所以然。 两小时过去,新消息迟迟未到。 电话打过去,挂断。再打,又被挂断。非工作日,唯一的可能是周礼在躲。 尝试打第三遍时,杨林的电话先进来,话语中透着掩饰不住的焦虑,“我托朋友打听了一下,周礼他爸那公司早黄了,人员全部遣散,办公室现在是个私募基金,这什么情况?” 蔚莱被一棒敲醒,口中喃喃,“所以他才跟我离婚么。” 杨林沉默许久,继而说道,“你见到人帮我带个话,我这儿有多少就能给他拿多少,随时。” -- 第72页 蔚莱鼻子一酸,闷声挤出一个“嗯”。 “他不是真心想离,你懂?” “我现在……懂了。” 周礼是迫不得已来赴约的,因为蔚莱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你不来,我去找爸说。” 接二连三的变故将父亲彻底击垮。他没法再像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跌倒爬起,无畏无惧。他老了,母亲的离开带走他全部的勇气和执念,一夜之间,他失去了为之奋斗的支撑。他需要走出悲痛,慢慢地,一步一步,至于其他,周礼早就做好自己来扛的准备。 从那个深夜被叫回家开始。 父亲年前出差多日是去外地看某处楼盘,一切谈妥决定注资,资金不够动用了公司的应付账款。而后开发商卷钱跑路无影无踪,账期到了供应商催付,几十号员工等着工资奖金,运转不下去父亲借下高利贷。雪球越滚越大,周礼知道时缺口已大到无力偿还。那晚父子二人在书房一夜未睡,周礼看着几乎快赶上本金的利息和双手抱头连声哀叹的父亲很久才缓过劲,事实摆在眼前,事情已然发生。 追溯原因毫无意义,一向强势的父亲选择坦白说明他乱了阵脚,都乱了。 他们开始不停计划怎么瞒过母亲怎么去填这个口子。然而未等实施,讨债者已找上门。一群人来势汹汹,恐吓威胁并用,所有计划功亏一篑。母亲在叫嚷和咒骂中倒下了,一场关于周家的灾难席卷而至。 讨债者没有给予丝毫怜悯,母亲手术时周礼接到威胁电话:期限快到了,你们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他已经知道那是些怎样的人。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他们深不可测,凭自己,他没精力也没能力去翻这个盘。 周礼最先想到的,是把蔚莱撇出去。 他必须离婚,而且要快。蔚莱只有脱离周家才不会被牵扯上。 自身难保的境地他无从解释,更没办法做更多。婚房卖了给她仅有的保障,那些天周礼唯一的念头是—— 莱莱你走吧,不要多想,不要多问,也不要回头。 搬家不久后某次加班回去的路上,周礼在小区门口被一伙人围住。他告诉他们第二套房子卖完大头就还上了,剩下的他会再想办法。可那伙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逼近他嬉笑道别以为换地方我们就找不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周礼被激怒,义愤填膺地指责要不是你们把墙壁地板都砸了,房子早卖出去了。这让他招致一顿毒打,反击却换来更沉重的拳头。路人经过救了他,讨债者们骂骂咧咧一通离开,打头的小伙子还是张稚气未脱的脸。 鼻梁脊背膝盖,各个部位接连阵痛,周礼靠在路旁私家车上,对着后车镜擦拭血水。 时刻被监视的耻辱感让他愤怒,可隐隐又带些庆幸——她不知道。 周礼甚至找不到埋怨对象。讨债者替人办事,这活是生计;合同白纸黑字,没有说理的地方。至于父亲,投资楼盘不过是想多赚点,因为身边有人告诉他癌症还是得去国外治,一分价钱一分货;借下高利贷只因一时糊涂,他全无意识这是一种怎样的产业,他甚至没有细算几何增长的利息最后会累积成什么模样。 事情就是这样,已经发生了。 除了还钱,除了硬抗,除了一遍遍告诉自己会过去的,他没有任何办法。 任何困顿面对生计无一不会变成纸老虎。 肩上的重量足以让他坠入悬崖,他知道自己做不成以前的周礼,可他希望悬崖之上的她大步朝更开阔的地方走,她还是从前的蔚莱。 这些周礼不打算说,即便他现在坐在蔚莱的沙发上,即便猜到面前的人可能逼问,他仍不能说。尽我所能护你周全,蔚莱,我至少想守一份承诺。 第48章 我们离婚离干净了吗 “到底为什么离婚?” 周礼听到自头顶传来的声音,他仍低着头,反问,“不是你提的?” 生气也罢,最好一怒之下关门送客。蔚莱,现状对你对我都是最优选择,不要再问了。 她确实没有追问。 茶几上多一张银行卡,声音再次传来,“算上这些,还差多少?” 周礼猛地抬起头,隔一张茶几的宽度,蔚莱双臂下垂站立,就像某天下班回家站在玄关轻飘飘说句“你回来了”,她似乎根本不想多问。 周礼将卡推回去,“这是你的那份。” 是房子卖完他给她的卡。 蔚莱仍站着,“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你如果非觉得是我的,算我借给你。”她重复问题,“都算上,还差多少?” 她越若无其事,周礼越焦躁。“你叫我来就为了说这个?” 蔚莱却不理会,自顾自说下去,“我现在有房贷,手里没多少富裕,还差很多我得打听打听这房子能不能卖。杨林,我爸妈都能帮忙,实在不行……” 周礼站起来,他让自己稳住呼吸,用最寻常的语气试探,“你都知道什么?” “知道你出事了,经济上遇到问题!”蔚莱音量加大,不觉带出些怒气。周礼未免太瞧不起她,凭什么认为她不能共同解决经济困境,又凭什么认定推开就是对她好的方式? 比之荣华富贵,同舟共济更为坚实。 蔚莱要的是这种拉不开斩不断的坚实。 周礼稍稍放松,却仍板着一张脸回答,“不用你管,我能解决。” -- 第73页 “怎么解决?”蔚莱冷笑,“你还有什么能卖的?” “我怎么解决是我的事!”周礼故意去激怒她,“蔚莱你醒醒吧,我和你早没关系了!” “没关系?”蔚莱在笑,声音却带了哭腔,“周礼,我们离婚离干净了吗?你有离婚证吗?” 被拆穿了。 一纸证书,连同暗藏的所有自私和侥幸。 他故意搁浅,故意不去提醒没有离婚证就没有法律效力。他企图用这种拙劣而无赖的办法绑住她,多一天算一天,多一时算一时,直到自己能光明正大走到她面前告诉她我能给你想要的生活。 周礼从未自私过,除了这件事。 可是蔚莱,现在的我恐怕做不到。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握紧双拳,起身朝门外走,“说完了是吗?明天十点,民政局见。” 温热的体温突然抵住后背,蔚莱双手环住他的腰,衬衫被死死拽住。 “周礼,我不想离婚,一点都不想。” 蔚莱告诉自己不能哭,不准哭,可一厢情愿涌出的眼泪还是将衬衫打湿了。她抱着周礼问,“你舍得我吗?” 年少时,她执拗地认为爱情是一件事。有表白,被接受,前因后果起承转合,它一定要是这样一件百转千回的事。可现在她想告诉那时的自己,错了,爱情只是一个人。他站在那里,他就是爱情。 失去你,我也许不会失去全世界。可我要花光所有的力气才能走进另一个没有你的世界,我试过了,不问不提屏蔽掉一切关于你的信息,可我就是走不进去。 周礼掰开她的手,他甚至都没有转身,径直拉开门。 蔚莱站在原地,说话对象变成空气,“今天你走,我们就没有以后了。” 防盗门在一点点闭合。 像只被松开的氢气球,她感觉自己在飘。下意识退后一步贴住墙面,此刻她需要一个支点。 缝隙越来越窄,窄到所有的不甘心被硬生生挤成不得不。 大门闭合。 周礼没有走,因为蔚莱的最后一句话让他不敢走。 自生活一落千丈那一刻,他就没有想过以后。最绝望的时候想的是明天太阳会不会升起。过一天算一天,过一天好一天,他用这样的念头死扛一天一天数着过。今天蔚莱的话唤起了有关“以后”的记忆——很久以前的某个早晨,他睁开眼看到她蜷着身子睡得香甜,“以后”便成为这样具象的画面。他没有忘,他只是把它藏了起来。 但他不打算上楼,夜深了,况且关于明天全无头绪。 他就地坐在路边草丛的水泥沿上,这个位置仰头便可见蔚莱亮灯的窗户。周礼想,这也不算走吧,那就说明……还有以后吧。 他的钱包里有一份清单,是母亲出事后那个晚上写下的。这份单子涂了又改,翻开又折,最终变成现在皱巴巴的模样。内容着实简单,上面是本金数额,中间是利息,下面是还过的金额。每个月数字会变动一次,无需借助计算器他就知道还有多少要还。 蔚莱说得没错,几年下来的存款、车、房全进去了,再卖,就剩卖肾了吧。 所幸按他的计划,不出意外明年这个时候就能熬出来。 当然之后要还父亲先前向大舅与大伯借的,这些都平掉,他才有从头开始的权利。 手机进来消息,“明天下午四点见吧,上午我有台大手术。” 周礼盯着那行字看上几秒,迟迟没有按下回复键。他抬起头,灯仍亮着。 “蔚莱,你再等……”不行,拴住她到债还清,那是人干的事儿么。 “明天我没……”十点不是你提出来的,怎么又没空了。 “我还差……”周礼看着面前展开的纸,那些数字像暗夜使者围着他打转,脑袋嗡嗡作响,他最终将文字删除。 他没办法告诉她那群人有多可怕,更无法形容不知何时就被堵在半路的感觉有多糟糕。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不去踢球,很少参加单位聚餐,几乎不曾见朋友,唯恐自己祸水东引,让身边人跟着遭殃。 蔚莱,你不该和我过这样的生活。 周礼回复,“好。” 没有你的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消息发出后约五分钟,那盏灯灭了。 周礼向后一仰,顺势躺在草坪上。城里的夜总是灰蒙蒙的,高楼区不见一颗星星。他闭起眼睛。 给周礼发消息之前,蔚莱打了一通电话。 你都知道什么?周礼说这话的语气是标准疑问句,并非轻蔑且高高在上的“你都知道什么啊!” 蔚莱在洗漱时忽而想到这句,她关掉水龙头仔细品味其中细微的差别。冷静让她找回理智,越想越奇怪。 所以她才决定给唯一可能知情的人打这通电话。 电话通了,她与对方约好明天上午的碰面时间。 这婚到底能不能离干净,得她说了算。 第49章 进了民政局,就没有反悔这一说 周礼请好半天假,吃过午饭就抱着笔记本赶到民政局旁边咖啡厅,边处理邮件边等蔚莱。 行政来电告知护照回来了。另外有两名集团同事一周后走,如果他这头时间也行就一起出票。 “我没问题。”周礼甚至没问是几点的航班。 “收到。”那头笑说,“周工,你这也算二进宫了吧。” -- 第74页 周礼抿抿嘴,“嗯”一声。 “我可听说那边都高兴坏了,准备重磅欢迎你呢。” 周礼道谢挂断电话。 桌上的叫号器开始震动,红色灯一闪一闪。旁边做清洁的阿姨见他愣神好心提醒,“小伙子,你东西好了。” 周礼起身说声谢谢,拿上叫号器又转回身,“阿姨,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的?” “这……有几年了吧。” 他不理会对方的疑惑,点点头朝吧台走。肯尼亚公司旁边有一家员工们常去的咖啡馆,总带着花色头巾的年轻服务生认得他,熟悉之后但凡见他抱电脑过去便端来一杯美式,有时忘带钱包便打个响指说句“No worries, next time”,笑时总露出一口白牙。周礼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可能自己从未与他说过国内已经普及叫号器系统而他了解后一定会秒变十万个为什么,也可能以前在那里同蔚莱视频时小伙子曾不小心入镜而后开玩笑说必须要见见这位美丽的中国妻子。 周礼记得自己答应了。肯尼亚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他愿意敞开大门让蔚莱走进去。 只是,好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蔚莱准时出现在咖啡馆里。进门后径直拉把椅子坐到另一侧,随身包放到桌上,不言不语打量对面的人。 周礼被看得心慌,扣上笔记本屏幕试探问,“现在过去还是你歇会?” 她还在看他,一秒,两秒,三秒,周礼听到问题,“到底还差多少?” 他刚要回击,蔚莱双臂叠放到桌上,向前凑近些,一字一句,“我刚跟爸见完面。” 昨天那通电话是打给周爸的。 周礼这头是堵墙,口子只能从周爸那边开。几月无联系,接通当下周爸就告诉她,周礼不许我联系你,莱莱你别问了。蔚莱好说歹说还是行不通,干脆告诉他我明天早晨就去家里,您什么时候说我就等到什么时候。事实上周爸没有躲,他开了门,倒了水,一如从前叫着莱莱,话语间全当她是不曾离开的儿媳。蔚莱原原本本坦露事实——我们明天要去民政局,办离婚。 “可是爸,我不想离。” 这句话切开一道口子,周爸表现出一种完全预料之外的诧异,“周礼说你们只是暂时分开,怎么就闹到离婚了?” 蔚莱从他口中得知自周妈出事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这位头发全白再也没有圆肚腩的老人几度哽咽,他怪自己没文化害了妻子苦了儿子,早知如此就算要他的命也不会借那笔钱。周爸说了很多,家里动不动闯入生人一闹就是一宿,周礼半夜回来一身伤怕他发现只能偷摸擦药,自己在跟人跑装修但是岁数大了重活累活干着费劲总惹人嫌弃,蔚莱噙着泪,您怎么不告诉我呢? “不单单周礼,爸也一样怕他们找上你找上你父母啊。” 内疚又自责,分开的时间里但凡主动打去一通电话,周爸该有多高兴,她也不至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她自作主张认为是周礼有了新生活,而身份为前公公的周爸羞于面对自己。 错得离谱。 蔚莱最后问还差多少,周爸答不清楚具体数字,账都是周礼算的,但应该不剩太多了。 咖啡馆里,蔚莱扬手叫服务生端一杯水。接着再次呈现趴桌姿势,明目张胆观察起他。眼神躲闪,喉结微动,右手食指绕着鼠标线握拳——周礼慌了。 离婚都不慌,这时候慌什么? 蔚莱暗暗扬起嘴角又迅速收起,不知怎的,她有种得逞般的喜悦。 服务生端来水杯,蔚莱抿一口,清清嗓子,“或者我这么问吧,剩下的你打算怎么还?” “我有办法。”周礼甩出一句话。像是恼怒她用了非常规手段获取信息,他气鼓鼓质问,“你去找爸干嘛啊。” “找你你能告诉我?”蔚莱边说边去翻随身包,“总之现在的情况是,除了你还剩多少没还,其余我都知道了。这张卡我没动过,算我借你。杨林我打过招呼了,他能准备多少今天会给个准数。如果这些再不够,我爸妈那边还能挪点。”蔚莱将卡放到笔记本上,稍作停顿,“按正常人的想法,会先拿这些把外债堵上,家里人的再慢慢还。” 她在按照周礼的思维去说这番话。逻辑清晰,观点明确,表述全面,事实上周礼确实做不出任何反击。工作中每每被同事说服,他便会不由自主按照对方的思路重新规划算法,此刻也一样。卡里是半套房子钱,杨林大概资产也能估出来,两方相加足够。 蔚莱见他并未抗拒轻轻叹气,“这时候为什么还不说呢?你知道我们……” “我就是知道你们会帮。”周礼头转向窗外,“我不想你们被牵扯进来,再说我能解决就没必要影响你们。” 谈话进入短暂沉默。 “周礼,”蔚莱敲敲桌子引得对方不得不正视自己,她看着他,稍稍停顿后开口,“人不用必须强大。示弱有时也是一种信任,你懂不懂?” 这是一个带有引导性的问句。 周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至于他不得不在蔚莱的眼睛里去寻求对方试图引导的用意。她眼睛亮亮的,目光沉稳而有力量,仿佛这件事,仿佛他们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会以这个问题的答案终结。 懂,还是不懂。 在过往的人生里,周礼所理解的信任是顶天立地为人所信,风雨来临时要先撑起一片棚让深爱的人们躲进去。身份是儿子也好丈夫也罢,长久以来这就像一道准绳横在他心里,没有人告诉他对不对亦没有人去评价好不好。他像沙漠中独自生长的植物,顽强、孤韧、凌厉。没有诉说的欲望,也欣然接受无人问津的处境。可现在蔚莱悄然走近,透过现象看清他极力隐藏的本质,她说那不是信任,告诉我们你也很累,告诉我们你需要帮手,软弱并不可耻。 -- 第75页 她击碎了被他筑起的那堵墙,英勇无畏地向他伸出了手。 要抓住。 因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周礼已经得到答案。刚要开口手机进来消息——行政发来机票预订信息。 他扫一眼,将手机扣到桌面上,稍作沉思定定开口,“我申请……” 蔚莱强势起身,拿好自己的包,“走吧,再晚要关门了。” 周礼下意识去收东西然后碎步跟上。从蔚莱坐到对面说找过父亲那一刻,他就有种奇妙感觉。非要形容的话,他觉得自己像一列飞驰的磁悬浮列车,磁力使他浮在轨道之上,唯一的空气阻力根本不足挂齿。他跟上蔚莱是一种相吸,他要去离婚是一种相斥,吸引与排斥作用让这列车超越理论时速——他停不下来。 尽管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停下来。 蔚莱稍稍回过头,撇下一句,“进了民政局,就没有反悔这一说。” 她也在赌,赌他随时叫停亦或不改原意。 来龙去脉都清楚了,她无法置评周礼撇开自己的做法对或错。于她立场大错特错,至少应问一句伴侣是否有携手与共的信念;可若自己是他,蔚莱想我大概也会这么做吧。自结婚那天她就知道他们在有些方面出奇一致,比如都是宁愿负自己也不愿负他人。 所以才有了这场婚姻。她早该明白对方是这样的人。 进入大厅,周礼猛地拉住她的胳膊,嗓音比任何时候都深沉,“我得再去肯尼亚……一年。” 一对情侣经过身边走向咨询台,女孩子笑靥如花,周礼听到一句“好紧张啊”。 是,好紧张。 这是早就做出的决定。他从不会异想天开做白日梦,外派待遇高,眼下这是最现实最可行的办法。他要强行停止这辆列车,但前提是,车上唯一的乘客有对停止的知情权以及……反对权。 面前的人像是早有准备,眨眨眼表示知会。蔚莱不可能提前得到消息,上周集团才正式批复他的申请,签证刚刚办下来,可她为什么不吃惊? 工作人员站在咨询台里发问,“您好,两位来是做什么?” 蔚莱不打算开口,事实上话音刚落就有人替答了,“上厕所。” 周礼说,他俩是来民政局上厕所的。 这出其不意的答案惊到蔚莱,她不可思议回过头,周礼却越过她的目光向工作人员声明,“也能忍。麻烦您了。” 手腕被紧紧拽着走出大厅。 赌赢了。 她跟在对方身后抑制不住笑了。蔚莱胸有成竹一早就知道会赢——周礼会犯轴但是他不傻,他一定明白什么更重要。 人行道靠边处,周礼停下来,手从对方手腕滑落至掌心,他就这样拉着她,低下头说,“下周走,得一年。” “知道了。” 周礼没有识别到惊讶,不由有些忐忑。他晃晃她的手,重复词汇,“一年。” “我猜到了。”蔚莱耸耸肩,“上午去家里我看你那文件袋在桌上,里面只有旧护照。” 他有个跨境出差专用的灰色文件袋,里面是杂七杂八身份证明材料。周礼咽咽口水,脑中闪过女兽医心思缜密不动声色玩转前夫的小标题。 不,我才不是前夫。 有过往路人朝这边看,眼神扫过前方民政局又落回他们身上——一场卑微男主极力挽回的苦情大戏正在上演。 周礼不做理会,继续晃她的手,小声发出疑问,“你这么久都不提离婚证,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蔚莱怔一下,“我忘了。”说罢又补一句,“这不头回离婚,下次就有经验了。” 她电话响起,听一阵挂断告诉他,“我得回医院一趟。不用送,你去杨林那。” 斩钉截铁的语气,蔚莱说罢拦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第50章 我受不了以后没有你 杨林正在拉花,见到周礼手一抖,快完成的心形糊作一团。 “傻缺。”他把坏掉的咖啡往来人面前一推,指着鼻子骂出两个字。 周礼叹气,端着杯子讪讪去往窗边落座。 杨老板像是有意吊着他,和客人聊完和员工聊,插科打诨没一句正经事。周礼第三遍找上吧台催促时犯急,“快点,我晚上得去蔚莱那儿。” “早干嘛去了。”杨林瞪他一眼,翩翩打头走向窗边。 坐好后,杨老板双手抱胸一副审问架势,“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说?你记不记得你有朋友?” “蔚莱告诉你的?” “废话。”杨林本就是得理不饶人的主,三小时前蔚莱在电话里一五一十说明,他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刮了这小子。从学生至走向社会,他们见证过彼此最为脆弱的一面,也在很多个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对方打气鼓劲。杨林始终记得自己和前任分手那时——那人是个彻彻底底的骗子,与女友携手从他这里卷走一大笔钱消失,背叛感与真情付出的折损伤透了他。再加上父母本就不接受他的性取向,每日抱怨怒骂,那是杨林有生以来最低迷的一段日子。周礼彼时在肯尼亚,得知后第三天发来一份像报告书的文档,取名为《作战计划》。杨林看到就笑了,法务意见、相似案例、律师联系方式,分门别类一目了然,自己这位朋友的行事风格一成不变。官司打了半年多以胜诉告终,父母态度也有所缓和,他后来才知道是周礼给父亲打过电话。 -- 第76页 所以杨林自认和周礼是那种实实在在,绝不会虚头巴脑的关系。偶遇困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谁的人生还没点挫折? 周礼抿抿嘴,“我住址、单位、动线那帮人一清二楚,究竟哪天被人跟着都不知道。” 那段时间他只来过咖啡馆一次,因为听说蔚莱会到,他想见她。 “打电话啊!”杨林气得拍桌子。 “万一被监听呢。”周礼摆摆手,“我做的是最坏打算。杨林,但凡我心里有点底肯定告诉你,但这事我真没有。” 杨林闷不做声。他倒听父亲说过某修理厂老板嗜赌成性后来去借贷,身边人都跟着提心吊胆,当事人还不起最后一死了之。 听来的经历未尝不是事实。 况且他太了解自己这位朋友,典型粗线条,小事上又迷糊又马虎,同窗几年杨林从未见他计较过什么。但周礼是公认的脑子快心里有谱,大事当前别人想到一他就能想到十,这个决定必然是前思后想的最优解,杨林无法反驳。 “这给你。”杨林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蔚莱说你剩得不多了。以你爸那生意规模借个几百万本金?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反正我算着够。” 周礼迟疑一刻接过,他说谢谢。 倒也不是刻意保密,只是他觉得这笔钱是父亲的自尊,能不提就不提。 “我得再外派一年,”周礼郑重拜托,“回头蔚莱有事你多搭把手。” “必须走?”杨林看着他,“我这不着急用钱啊。” “得走。”周礼点头。就算不考虑债务,工作交接都安排妥当,他不能不顾整个团队任性妄为。 杨林问,“你原本怎么打算的?” “原本?”周礼苦笑,“晓月做眼线,蔚莱如果认识新的人或者要重新开始我就放手。后来晓月那边行不通,我就想到你……” 是蔚莱给了当头一棒让他清醒。 他知道自己根本放不了手,怎么可能放手。 看着她的那一刻,脑子里净是以后的画面,有家,有来福,有关于日后的点点滴滴,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又或者,低估了蔚莱于他的意义。 “我是问你原本打算怎么还债,谁问你们家蔚医生了。”杨林笑着摇摇头,“周礼,你还没发现自己的每一步打算里都有蔚莱?” 周礼一愣。 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得像猪。 “行吧。”杨林接受他的拜托,继而笑道,“挺好,离婚证没领成。” “等会儿,”周礼忽然反应过来,“离婚证……你跟蔚莱提的?” “是啊。”杨林丝毫不觉暴风将至,一副邀功模样,“知道你爸公司出事我给蔚莱打电话,我说你肯定不是真想离,要不早把证领了。我跟你说蔚莱特逗,她还问我那签了字的协议书不算数啊……” “逗个屁!”周礼火大,“你跟她提这茬干嘛!” “我这不为你说话呢……”杨林一拍脑门,撒腿就往吧台跑,“你赶紧合个数把债消了吧,我这儿也挺忙的……” 蔚莱说忘是实话。 无法自拔的痛苦会激发人的回避本能,她认定事实发生于是不想不琢磨,以至于根本没有在意协议书不等于证书这回事。 周礼太知道,自己该庆幸的不是阴差阳错,而是蔚莱舍不得两人感情的那颗心。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快步离开咖啡馆。 回到家已近九点,看见守在门口的人,蔚莱并不意外。 她打开门自顾往里走,周礼瞄着她的背影,跟进去。 像从前某个下班归家的如常夜晚被复制继而插入到这里,中间的空白期需要被一点点填满。 “杨林给垫了不少……”周礼开口,单手插兜,摩挲着那张他本想当场撕掉的借贷合同,“我努努力,争取尽快还上。” 按完手印那一刻,他并没有自己期待那般如释重负。不会再被跟踪尾随,不会再有人平白无故找到家里,亦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偷偷摸摸过日子,可债不会消减一分,债主不会减少一个,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要走。 蔚莱蓦得难受到极点,“你不应该把我推那么远。” 长久以来积攒的困惑、委屈、不甘齐齐涌上来,她深吸一口气,怕再说话眼泪会落下。 周礼靠近坐下,将人揽到怀里揉揉她的头。 “蔚莱,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他想让自己显得不要太寒酸,可这样的事实根本无从修饰,他停顿一刻,“从头开始,会很难。” 卖房卖车不难,被高利贷堵到半路追着要钱不难,搬到连楼道灯都不亮的老小区不难,拿到工资第一件事是算还差多少要还不难,连续通宵不吃不喝只为赚那几个加班费不难,但凡自己能抗的对周礼来说都不难。难的是他无法替代父亲忍受爱人远去事业毁灭的打击,难的是蔚莱以后注定会吃苦会委屈而自己却无法给她更好的生活。 衣食无忧的长大,蔚家最宝贵的女儿,他推开她中伤她远远看着她,所作所为无非就是三个字,不忍心。 而关于分开的这次尝试,他最终失败了。 她哭着问他,“你为什么回来啊?” 周礼吻上她额头,眼圈红红的只有一句话,“我受不了以后没有你。” 比我想你更坦白,比我爱你更绵长——我受不了以后没有你。 -- 第77页 蔚莱想,我们又和好了。 好像就在一念之间。 她不是自带光环可肆无忌惮的女主角,他亦不是上天偏爱技能开挂的男主角,故事没有内定结局,拉扯是对气力的消耗,纠结是对彼此的惩罚,伤害是对感情的凌虐,偌大城市里最平凡不过的一对恋人无需这些,说开了,想通了,今日阴雨明日天晴一起走就是。 他们是不够完美的普通人,有这样那样的弱点,有如此这般的误会,有为己为他的考量,却也有不放不舍向爱而生的勇气。 以后,是两个人的以后。 临近出发,要做的事情只能挑重点完成。 比如撕掉离婚协议书,比如两家父母处走一圈示意重归于好,比如约上朋友们吃一餐声明饭。聚餐那天晓月和赵睿喜滋滋宣告婚事提上日程,也算双喜临门。周礼去洗手间的功夫,杨林低声告诉蔚莱,这小子那点存款本来是留着想给你盘个店的,说你在医院太累,自己当老板轻松点。这下真连老婆本都搭进去了。 “什么时候告诉你的?”蔚莱不由自主提问。 “你俩婚礼后。” 在我认为我们还不熟的那时。 第51章 九千里路云和月 周礼早航班起飞,因此出发前一晚两人在机场旁酒店度过。 青涩懵懂的年纪这叫开房,而对于夫妻间实质性需求这叫住宿。 酒店餐厅解决过晚饭,蔚莱提议,“我们出去走走吧。” 事实上散步空间并不充足。正门出去往西是停车场,方方正正格子是汽车人的旅店,这里几近满房;往东有一片绿地,一间凉亭三排长椅,两名外国游客正互相拍照;再往前便是国道,间歇有车辆飞驰而过,赶路人向来行色匆匆。他们沿着绿地牵手慢走,已经入秋,晚风微凉但惬意自在。 蔚母打来电话,问及在做什么,蔚莱老实答散步。那头立刻开始唠叨,“年纪轻轻大晚上溜什么弯,七老八十有你们溜的,赶紧回去休息”,蔚莱嗯嗯啊啊敷衍,听得母亲要与周礼说话,被解救般恭恭敬敬将手机奉上。 通话没有持续很久,听周礼答话那头嘱咐的无非是注意安全那老一套,父母并未提及其他,尽管蔚莱知道他们仍有许多尚未解开的疑问。父母也在变,从事无巨细关注她的动态心情凡事皆要清楚透彻到如今模糊处理给予许多保留秘密的空间,他们终于接纳女儿拥有新家人的事实,而这个小家有着父母无需触及的那一面。 夜风唱着晚安曲,树叶沙沙作响打起伴奏。蔚莱低头看着他们同进同退的鞋尖,问道, “如果重新选一次,你会不会还这么做?” 周礼耸耸肩,“这个假设不存在。” 行,早就知道您没有一点情趣细胞。 飞机驶过头顶,带来一阵巨大轰鸣。外国游客尖叫挥手,仿若机舱里的人能看到他们热情的告别。蔚莱抬起头目送它离开视线,鼻子一阵发酸。 再过几个小时,那里会坐着周礼。 如果现在强势阻拦,比如痛哭流涕撒泼打滚不依不饶,是不是能留住他? “即便再选我还会这么做。事关你,我不敢冒险。”向来对假设嗤之以鼻的人给出答案。不等面前人反馈,他继续,“但是,我会早点告诉你原因。” 听得晓月那句“蔚来说你不爱她”之后,周礼只觉苦涩。过往日日夜夜,差到什么程度会让她连“爱与不爱”这样基本的感受都无法确认?他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爱有多深刻,相伴余生的念头有多强烈,可那时他深陷于生活牢笼自身难保,一无所有的人要怎么去证实一份地久天长,周礼有心无力。 现在的他仍不知沈静妍这出误会,可他知道了蔚莱那段时间过得并不好。他更隐隐约约意识到蔚莱说那句话的原因——父母常说夫妻间最宝贵莫过于能同甘可共苦。苦当然算不得好事,但“共”却似一种中和,这中和是信任、依赖、扶持,是你不要走的求助,也是我会留下的决心。 在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里,他太习惯将她护在身下以至于全然忘记蔚莱的肩膀虽不宽厚但却可以放心靠上去。她要的爱,其实是自己一头靠过去哪怕只稍稍闭眼眯一会儿。 所以若能再选一次,我会早点发出我需要你的信号。 外国游客说说笑笑进了酒店,于他们这是归家前的喜悦一夜。 两人沿绿地走上几圈,远处不时有飞机起落,近处房间灯接连熄灭。分离的倒计时残忍跳跃,指针精准地叩击着情绪。 时间啊,你若现在慢些日后快些,那该多好。 “回去吧。”蔚莱提议,她不忍心再霸占对方寥寥无几的睡眠。 周礼点头,另一只手插进裤子口袋,忽而停下张开掌心,“这个,得物尽其用。” 是他们的婚戒。 蔚莱吸吸鼻子,郑重伸出手。四下无人的绿地变为婚礼现场,花草做来宾,机鸣为配乐,夜幕是见证人,他们在这里完成将对方圈牢的仪式。 有点简陋,但不算迟。 蔚莱对着夜空伸出手,试图让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见证者记住此刻。 “没卖?”她故意问,甜蜜暗想算你有良心。 周礼语塞,抿抿嘴实话实话,“我……忘了。” 变卖家当只惦记大件,他是真没想起首饰也能算资产。 -- 第78页 蔚莱迅速收回手,气嘟嘟抱胸大步回酒店。周礼快步跟上,见形势急转直下也不敢再多说。 进入电梯蔚莱爆发,“这么重要的东西你随手揣口袋里?不怕丢?” “不会啊,我能摸到。” “你知不知道每次洗衣服我都得掏你口袋,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 “钱、信用卡、身份证、地铁票,半个家都能掏出来。” “也不至于吧……”周礼低头闷声回嘴,见对方怒目而视赶紧服软,“注意,以后我严加注意。” 电梯门打开,他示好一般柔柔弱弱挽住她的胳膊,“真能装的话,我肯定先把你塞进去呀。” 九千里路云和月,我多想带上你。 房门打开又关闭,猛地一下,蔚莱双肩被生硬的力量抵在墙上,密不透风的柔软带着极强的占有欲封住她的嘴巴。 不用睁眼,是久违的熟悉感觉。 周礼捧住她的脸,强势而仔细地探索她的味道。他在拼命索取,她在竭力给予。唇是阵地,舌是武器,没有规则亦没有裁判,他们要让对方和自己统统溃不成军。 不够,还是不够。蔚莱跳到他的身上,双腿夹住腰,周礼抱着人倒在床上。成年人是理智的动物,是理智在告诉彼此:我要你。 蔚莱被压到身下,看着他脱去衬衫长裤。她熟悉他的身体,腹肌窄腰,明明是可以观赏的场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周礼将眼泪吻去吃到嘴里,又咸又涩,可那是蔚莱的味道,他必须要记住的周太太的味道。 衣服被褪去,他埋下头尝她身体的每一处。由上至下,由外露到私密。是这段重新开始的婚姻里的习得,他知道她的敏感点,更知道怎样让她兴奋。蔚莱身下被攻占,挺进,起伏,欲罢还休。她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叫出声,心甘情愿,醉生梦死。 她勾住他的脖子坐上来,接吻,接不完的吻。 周礼停下来,眼神闪烁。 蔚莱立刻明白,“房费里没这项吧。” “是安全期?”他记得三个关于蔚莱的日子,结婚纪念日,她的生日以及……例假日期。 蔚莱脸色潮红,点点头。 身体的结合处重新燥热,周礼忽而笑出来,“中了也挺好。” 他将头埋进她胸口,狠狠吻下去。 床上,洗澡间,他要不够,她给不完。一次次碰撞,一次次满足,开始结束循环。他们几乎没有对话,此刻身体比语言更诚实;他们看着对方大汗淋漓的脸,像进行一场末日前最后的狂欢。 日出之时,我们即将分别。 分别过后,我们又会重遇。 他们共同抵达云端,筋疲力尽却又肆意妄为地深吻。 周礼含着她的嘴唇蓦得想到一个老生常谈可又温柔至极的词: 一辈子。 第52章 异地夫妻行为准则 周礼走后,日子开始变得规律。工作日多靠文字消息,赶上两人都不忙会简短通话;周末和假期自在许多,但凡在家视频必定开着,有时聊天,有时各做各的事。过来人晓月告诉蔚莱,其实异地没那么可怕,你想古时候征兵打仗一走几年,家书都不见得寄到,还不都这么过? 是,靠的都是那份念想。 比起古人,比起朋友,蔚莱更觉幸运。周礼回来是确定答案,就像修一条铁路,终点在前,日复一日努力着准备迎接通车的荣光时刻。 她不怪他做出分离的决定,从来没有。即便她也想要夫妻团聚相伴相守,即便留在本地也可慢慢清还债务,即便这个决定又使得他在孝顺层面不尽人意,可周礼从未说出口的急迫她一清二楚——一个男人,在能力范围内,想给所爱的家人更好的生活。 周礼是这样的人,大千世界里最平凡的、不擅表达的、时时有力可以放心靠过去的人。 多幸运,你所有的好只有我知道。 结婚纪念日这天蔚莱收到一份包裹,小陈一边眼巴巴围观开箱一边打趣,“你们家周礼不会寄肯尼亚土特产吧?” 医院地址和收件人都是用英文写的,不用想就知道是他。 蔚莱手下不停,“也不是没可能。” 以他的直线思维,能送就不错了。 大盒套小盒,打开,一条两颗星星连在一起的白金颈链展露在眼前。碎钻点缀镶嵌,像极曼妙星河散发的奇幻光芒。 小陈“哇”一声叫出来,“这……这是直男选的?也太太太好看了吧!” 先前他送那条被不带任何留恋扔掉了,彼时忧伤过度唯恐睹物思人,一咬牙一狠心弃如敝屣。 小陈刚欲上手触摸被蔚莱一把打掉,“洗手去。” “我都洗一天狗了!”小陈大叫,“小气鬼!又不是你老公摸都不让摸!” 蔚莱偷乐,看了又看拍张照给周礼发过去,“审美提高不少,继续努力。”盯着项链琢磨会补一条,“不用努力了,别瞎花钱。” 想来周礼确实没在经济上受过苦。先天层面周爸周妈给他创造了超越普通家庭的优越环境,后天上学业工作顺风顺水技术人才远超一般工薪,第一次进周家看相册,小学阶段穿得都是名牌运动鞋,相处的日子也大手大脚心里没数,谁能预料到苦难一来就几近灭顶之灾。 有些事看着不难,实则要在一夜之间将过往岁月遗留的习惯整个颠覆,从零开始梳理自我认知与定位,说艰难实属矫情,不容易就是了。 -- 第79页 又似乎人生太过顺利引得妒意满满,沈静雪和周妈相继离去,像上天为维持平衡所布下的天罗地网。 周礼回复,“去年年终奖发了。” 第二条,“我先去站点,晚会儿说。” 快下班时晓月打来电话——赵睿被换去夜班,要不要过个闺蜜夜? 蔚莱惊喜交加,立刻答好。 “那我现在过来接你,乖乖等着哦。”晓月挂断。 最后一个号结束,蔚莱再次拿出礼物,对着镜子在脖颈处比划。应该发一张自己带好的照片,举起手机拍半晌,奈何她今天穿了件粗线高领毛衣,怎么都衬不出这条项链的韵味。胡乱拍摄时,晓月进门,“哇”的反应和小陈一模一样。 蔚莱将项链收到盒子里,嘿嘿一笑,“你马上也能多过一个纪念日。” 晓月走近,拿起包装盒皱眉,“周礼身边有关系好的异性吗?他怎么会知道这牌子?”见朋友不解继续说明,“这就北欧一小众品牌,做定制的,官网连英文都没有,周礼怎么会……” 她说完暗自思索一瞬,随即发出一条信息。 蔚莱并未注意朋友的动作,完全沉浸在晓月的话里。关系好的……异性?周礼所在行业男女比例严重失衡,除去杨林,她着实想不出他身边有谁会刻意关注时尚。蔚莱再去看那条项链,若是小众品牌,对于他的确属超纲范围。 晓月手机震动,读过消息暗自一笑。 “咳咳,”她假模假样清两下嗓子,“有吗?” 蔚莱摇头,“走吧。”说罢将项链塞进包里,换好衣服出办公室。 两人默不作声走至大厅,蔚莱忽然停下告知晓月,“我得打个电话。” “给谁?” “杨林。” 晓月扳过她的肩膀,正色道,“你再想想,应该打给谁?” 蔚莱咬紧下唇,许久低头去解手机锁,“我问周礼。” 刚拨出去,晓月径直按下红色挂断按钮,继而在蔚莱疑惑的目光中递过自己手机,用眼神示意她看。 界面是一张群聊天截图,三名成员都是熟悉头像——周礼、赵睿、杨林。晓月在一旁做补充说明,“只怪我太聪慧想起赵睿之前突然翻我首饰盒,敢情是替周礼谋划给你选礼物啊。你往后翻。” 下张截图是一问一推一答。 提问者是周礼,“能不能请晓月陪莱莱一晚?” 推动者是杨林,“你们家蔚莱是总瞎琢磨,赵睿你想想办法。” 回答者是赵睿,“都安排好了,哥几个放心。” 晓月揽过女伴肩膀,“我们家赵睿八百年不上一次夜班,我还说呢怎么突然不回来。” 一叶便知秋的两张截图,蔚莱感动不已。 她和周礼都不算仪式感很强的人。纪念日说到底只是个日子,不会多一分一秒,更不会日月生辉天降祥瑞。送这条项链并非某种庆祝,她知道是周礼怕自己孤单,仅此而已。 “我是想告诉你,”晓月歪歪头,“异地夫妻行为准则第一条,多沟通,多倾诉。这条对你适用性格外强。” 蔚莱愣愣,当即了然朋友心意,一下笑出来。 晓月伸出大拇指,“从刚才的表现看,你有进步。希望下次不用场外观众提示就能做出最佳选择。” 蔚莱看着女伴,大力点点头。 如果爱情是单线条图形,自我就是那条辅助线,二者互为包含相辅相成,最终合力为一才能解开生活这道谜题。对的爱情会成就更好的自我,而愈发坦然的自我则会赋予爱情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她和周礼都在学习,态度端正,天天向上。 北京时间凌晨三点三人群开始进消息。 “晓月有两下子啊!” “太感谢你俩了,回去请你们吃饭。” “项链拍出来真挺好看。” “主要蔚莱戴着好看。” 周礼刚要发第五条,正在纽约陪男友的杨林回复,“照片分享一下?” 我才不呢,周礼暗想。他从下午就在出现场,基地信号不好,深夜回宿舍路上才收到蔚莱发来的自拍照和一番推心置腹的语音消息。听了两遍,只记住最后五个字:我等你回来。 弯月明亮皎洁,像她笑起来的眼睛。周礼蓦得心头一软。 杨林许久不见答复跟进一条,“没良心,样式我帮你改进的好吧。”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发着,赵睿忽而现身,隔着屏幕都能感受他的怒气,“你们知不知道国内几点了!” 打圆场周礼比杨林差十个段位不止,来自遥远纽约的好声好气的文字出现在群里,“这事儿能成晓月得记特等功,赵睿啊,你可真有眼光。” 第53章 不办事,办你 又一个夏天来临的时候,蔚莱已办好肯尼亚签证。 请假理由当然不能为看动物大迁徙,她在院长室磨了小半天,软硬兼施,就差直接说出“我们夫妻关系有个三长两短,您就是罪魁祸首”,帽子被扣得老高,院长耗不过最终同意放人。 这是数月前两人就开始准备的事。第一时间将好消息告诉周礼,大概在忙,他没有回复。 下班回家,很意外地在楼门口撞到黄一帆。他递过一张刚印好还发烫的请柬——小黄百日宴,孩子姑姑务必赏脸光临。钱默最近忙着产后健身闪亮登场,他倒成了全职奶爸,趁出来取请柬的功夫偷得片刻闲暇。蔚莱站对面都能听见他肚子叫,嘿嘿笑两声邀他上来吃饭。 -- 第80页 黄一帆变化很大,到发现的时候他已完全变成称职父亲。不再像上学时每天照三遍镜子才出门,减少应酬将更多时间赋予家庭,也愈发懂得收敛退让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在向一个更加深厚也更具责任感的角色靠拢,细微地、不声不响地。 “周礼还多久回来?”他坐下后提问。 “三个多月。”蔚莱倒两杯橙汁,一杯摆到他面前,抄起另一杯咕咚咕咚下肚。 “可算熬出来了。”黄一帆大口喝下,“再有困难,说话。” 自开始就是这样的关系,需要帮忙吱一声的关系。当蔚莱因买房向他开口时,黄一帆甚至觉得庆幸。绝不是对她曾经的援助施以偿还——他们之间不存在报恩这样生分的词,他的庆幸只源于自己力所能及可帮她渡过难关。 蔚莱用手机点外卖,头也不抬“嗯”一声。她问,“你爸妈有联系吗?” “你觉得呢?”黄一帆苦笑。父亲出走后音信全无,母亲自上次碰壁也再无消息,想知道他好不好并非难事,只不过他们愿做不闻不问的父母,他就随了心意做断绝联系的儿子。他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也早就懂得伤害自己换不来他人的回头。爷爷奶奶这个称谓他们不要,何苦要硬塞过去。黄一帆知蔚莱惦记,于是补一句,“各过各的,挺好。” 外卖点完手机震动,蔚莱一下接起,“我签证出来了!看到没看到没?” 这口气,一听来电人就是周礼。 黄一帆示意自己去洗手间,蔚莱默不作声点点头。电话那头一阵轻笑,“看到了。” “到时候你得去接我。”蔚莱撒娇,“我可想你了。” “有多想?” “超级超级超级想,恨不得马上见到你。” 又一声轻笑,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那你开门。” “啊?”蔚莱吃惊,反应过来拖鞋都来不及穿光脚跑向玄关,“不是吧……” 打开门的瞬间,日思夜想的人举着电话出现在眼前。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大叫着扑到他怀里。 隔壁邻居闻声开门,这年头楼道里啊啊叫不是进贼就是家暴。 “媳妇儿媳妇儿,你冷静点。”周礼单手将人脚不沾地抱起,拖着箱子闪进门,关门前不忘朝邻居歉意地点点头。 “怎么一声不响回来了。”蔚莱小鸡啄米般亲他的脸。 “你藏男人啊,我还非得……”话音未落,黄一帆甩着手从卫生间出来,见这一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蔚莱仍像个猴挂在周礼身上,见半晌没动静稍稍回过头,“我靠,把你忘了。” 黄一帆单手遮住眼睛往门外走,“我什么都没看到啊。那个周礼,下周我儿子过百天,你俩一起来。” “吃完饭走呗。”蔚莱朝他背影叫。 “齁死了,吃不下。”黄一帆朝身后摆摆手,哼笑着离开。 周礼目送他出门,转而故作嗔怒看面前的人,“胆儿挺大啊。” 蔚莱也识逗,娇羞地讨好,“旧爱,旧爱。” 她刚跳到地上又被连根拔起,周礼将人扛到肩上就往卧室走。蔚莱捶着他嗷嗷乱叫“歇会,哪有刚回来就办事的。” “不办事,办你。” 周礼回来第二天蔚莱临时串了个假只为第一时间去父母处报道。蔚家爸妈按接风标准备齐一桌大餐,久未见面,蔚父特意拿出自酿药酒,平时宝贝似的自己都舍不得喝一口,今日却展示了不醉不休的大方劲儿。被问及为何突然回来,周礼答休年假,顺便接人。 蔚父问道,“之后还得回去待一段吧?” “不了。”周礼摇头,“不走了。” “啊?”蔚莱睁大眼睛,“真的假的?” 周礼笑着说明,“国内有个新高铁项目,我师父打报告要的人。” “怎么才说嘛。”蔚莱又惊又喜,趁父母不备,在他脸上迅速啄一口。 谢天谢地谢老田,异地夫妻大救星。 饭后蔚母将女婿叫到书房,蔚莱刚要跟进去,母亲满脸严肃一个抬手将她挡到门外。她只得悻悻闪出,一边帮父亲收拾餐桌一边打探消息。 “结婚时我跟你说过,就算你找个一穷二白的小伙死心塌地,我跟你妈也不会阻拦。记得吧?”父亲这样开口。 蔚莱点头。 “那就行了。”这老头也学会语焉不详那套。 蔚母单独叫周礼,正是这个意思。 她将一张银行卡推到周礼面前,难得的语重心长,“莱莱结婚按理我们该出嫁妆,当时你爸妈非不要,我们看你俩日子还行,一来二去的也就没给。这后来你都走了莱莱才说你家里的事,我们去见过你爸,又跟人搭伙干起装修了是吧?” “是,和以前公司的同事。”周礼不由有些紧张,“妈,我爸这边我能负担。” 父亲提过蔚莱父母看望这茬,大意就是他们想帮而他没收。对此周礼未做任何置评。母亲的离开也带走父子之间那层朦胧的隔阂,周礼尝试换一种目光去看待父亲,这样做之后,从前所认定的那些缺点慢慢归化为一个普通男人身上的特质,他像所有人一样不完美,却也为妻为子为家奋斗半生无怨无悔。 双亲只剩其一,周礼只希望在往后的时间里父亲能随心所欲,重新起步也好,养花遛鸟也罢,只要他觉得自在满足。 -- 第81页 蔚母沉默片刻,“我跟莱莱他爸又添了点,密码是蔚莱生日,你们有困难不愿意跟家里开口,但当父母的谁也不会看着不管。这卡你拿着。” “妈,我们现在真不用。”周礼推脱。愧疚感再次袭来,最难也最怕面对的就是蔚莱父母,他们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呵护着的女儿,他不应该让她担负生活压力委屈巴巴过日子。 “妈知道你为什么去非洲。”蔚母直勾勾看过来,周礼抬头又低下,羞愧难当。 蔚母像看透他心思,扬手拍拍他肩膀,“男子汉大丈夫凭本事赚钱,你低什么头。” 周礼说不出话。 “这楼拆迁日期定了,我俩又有退休工资,说句不好听的,棺材本我们都留好了。”蔚母将卡径直塞到他手里,“你们小夫妻之间的事妈不想多问,蔚莱难受过,妈知道你也难受。你俩组成一个家,家么,磕磕绊绊的有平路就有洼路,谁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无论怎样人都得朝前看,先把这关挺过去,你俩且得往远走呢。” 进门时他手冰凉,他以为这卡是烫手山芋。可现在他知道了,那是一副手套,接过来就暖到心里。 周礼低沉地“嗯”一声。他很想说句对不起,话到嘴边变成另外三个字,“谢谢妈。” 从家里出来,蔚莱一路追问母亲到底说些什么。周礼不答,她不自觉就往坏处想,“我妈训你?” “怎么会。”周礼捏捏她的脸,“咱妈把你嫁妆钱给我了,连本带利。” 她这才放心,“我值多少钱?” “价值连城。”周礼不禁笑出来,拉过她的手,“这次高铁项目我是信号段总负责人,我师父以顾问身份进来。”见她并非全然理解,说得更透彻,“会带团队,会常加班,会有压力,当然也会加薪。” “好事啊。”蔚莱心直口快,“加班不要紧,加薪最重要。” 周礼扯扯嘴角,“我跟我师父说家里遇到点困难,他帮我争取的机会。” 蔚莱朝他眨眨眼。 “你说得没错,有时示弱也是一种信任,”周礼将她手握得更紧,“更会收获信任。” 说罢他拦辆出租车,打开车门示意蔚莱进去,“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第54章 他最后的秘密 出租车一路向北,出城区,上高速,直至停在半山腰墓园门口。 蔚莱知道谁在这里,愣神片刻,周礼牵起她的手大步走进去。 过道两侧高大树木挡住盛夏烈日,片片阴凉趁得此处愈发安静。默然走出一段,周礼开口,“当时你提离婚,我以为是因为静雪的事。直到静妍姐打电话说你们见过面,我才知道不是。” 蔚莱与他步调一致,问,“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提?” 周礼抿抿嘴,摇头,“要想说你早就说了。” 潜台词是,不讲也没关系。 “静昌走了,”周礼侧头看她,“说去南方,具体我也没问。” 这通电话打来时他已身在肯尼亚。早晨睁开眼睛,微信界面显示着三个来自沈静妍的语音邀请,间隔很短,没有留言。周礼回拨,通了,她说我想让静昌临走前再给你们道个歉,他去南方找战友,以后大概就留那边了。 因为时差周礼没有听到这声歉意,实际上若沈静昌想说对不起,随时随地轻而易举。以他对沈家的了解定是长姐严厉逼迫手机上才会出现这几通不情不愿的未接来电。 周礼在并不宽敞的宿舍里来回踱几步,然后久违地叫了声“大姐”。静雪走后他就把称呼改了,彼时一个微小到要用显微镜寻找的细节都会引发一场悲情的海啸,他只得小心翼翼让自己和他们都不被卷进去。他说大姐,这件事只要蔚莱说过去,我就没什么说的;蔚莱过不去,我以后不会对静昌客气。 沈静妍顺势说起和蔚莱见过面的事,他正在拉窗帘,拉至一半停手,靠着床沿慢慢坐下去。一半阳光照进屋子,在地上划出一半光明。 蔚莱提离婚并非因为静雪,沈静昌根本没有坦诚认错。 这时周礼才得到这两个信息。 楼道里传来音乐与欢呼交杂的声音,这里的人特别容易高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在分秒间传播开来,一人的喜乐变为一群人的狂欢。而工作以外,周礼似乎总是慢半拍。他参不透为什么下一场雨大家乐得如普天同庆,就像他没有识别出蔚莱说“我原谅他了”的那时,表情带些一知半解。 他最后告诉沈静妍,我尊重蔚莱的意思。静昌,以后我们就不见了。 “我们”指的是周先生周太太。 过去是人生的一部分,周礼无法斩断;他能选择的无非是重新划定范围,自此以后,把蔚莱完完整整划进自己的余生里。 他向前伸伸腿,脚便落在地面上由阳光勾勒的方框里,形成不规则的新的影。缩回,影消失。伴着楼道里鼓点强劲的音乐节奏周礼重复动作,阴暗,光明,过去,现在。 他想,其实自己已经和静雪说完再见了。 蔚莱听得消息没什么表情,可又觉得此事与自己相关需要说点什么,于是淡淡回一句,“是我说不想见他。” 有些事就是这样,能理解,但不会原谅。 周礼“嗯”一声,像识透她心思,“原谅从来都不是必须。” 许久沉默后,他重新开口,“我去肯尼亚这几年一直是杨林来看静雪,其实我能请假回来,只是……我不敢见她。静妍姐说都告诉你了,可有件事我对谁都没说过。” -- 第82页 他们仍在走路,动态的行进让蔚莱无法仔细研读他的表情,可却清清楚楚听到声音,“静雪知道戒指在鞋里。” 蔚莱张张嘴,不作声听下去。 “那天开车回去时静雪在路上给我打电话,非要问为什么我的徒步鞋会在她家里。我知道露馅,想着反正瞒不住就全都告诉她了。她特别兴奋,在电话里大叫,说要赶紧拿完回来,然后……然后一声响,电话断了。”周礼说不下去,停下来背过身看向路边。 蔚莱轻轻拍他后背,再次听到声音,“所以我……后悔,除了后悔还是后悔。为什么放鞋里,为什么让她回去,为什么接电话,为什么要告诉她,但凡一步不做,静雪就不会走。” “她……她是带着你的心意走的,她都知道。”蔚莱感觉胸口闷胀,并非因周礼提到他爱过的女孩,而是心疼眼前人在漫长岁月中与懊悔对峙的挣扎。 周礼回过头与她对视,声音隐隐颤抖,“我一度觉得这件事会烂在心里,可是莱莱,对你,我不想有任何隐瞒。我犯过错,滔天大错,无法挽回弥补不了的错,这样的我,你愿不愿意接受?” 他的脸忽明忽暗,眼神清澈真诚。 那目光里传达出一种等待的信号,不催促不焦躁,只是等待而已。他郑重其事将选择权交予她,没有强迫亦无乞求,他希望在最中性最公正的环境下收到她的回应。 最后的秘密,最终的答案。 蔚莱先是一愣,接着嘴角上扬眼如弯月,“好像,也没办法不愿意。” “谢谢你。” 谢? 周礼将人揽进怀里,紧紧的,想要说些什么可却觉得任何言语都不足以表达此刻的心情。直到感受到蔚莱的回抱,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腰,这动作仿佛让此时的他们形成某种奇妙的连环。 他终于找到一定要告诉她的话: “谢谢你的出现,成为不够好的我人生里的最好。” 蔚莱第一次见沈静雪。和沈静昌很像,鹅蛋脸,浓眉大眼,笑得很甜。墓碑上是她二十二岁的样子,她永远留在了那个梦幻的年纪。 一时间,蔚莱忽而意识到,或许沈静昌是知道周礼那通电话的。 可无需再一探究竟,很多既已发生的事,知会变成心魔,不知反是放过。 “一直想带你来,可又讲不出为什么带你来。”周礼蹲下身,抚掉墓碑前不知哪里飘来的几片花瓣。重新站起时他腼腆地笑笑,“算,让静雪安心吧。” 蔚莱深深鞠躬,她在心里告诉对方,我会替你照顾他。 艳阳渐逝,周礼盯着那张照片站上许久却只字未言。蔚莱不知他在想什么,可每一次告别都应该是肃穆而庄重的,她尊重所有的再见。 而后他拉过她的手走出墓园,没有再回头。 两人回家正商量晚餐吃什么时周礼电话响起,他瞄眼屏幕对蔚莱说句“肯尼亚同事”一边接一边开电脑。 蔚莱好奇凑过去看,密密麻麻的正方形小格子上铺盖或横或竖的线条,旁边逐行标注着数字与符号。周礼一手拿电话,另一手托腮一丝不苟盯着那些线。 “嗯,我看到波动了。”他上身前倾,似乎要扎进显示器里。听上一阵又说,“通道开路故障,可能配线松动。” 看不懂更听不懂,蔚莱干脆模仿起托腮,只不过他看屏幕,她看人。 这小伙子认真起来,确实挺有魅力的。 “也可能三线接触不良,联系工务处都检查一下。” 电话那头似乎在描述症状,周礼皱着眉头“嗯,嗯”两声,回应道,“那还得工区检查扣件。” “行,我来说。”这句之后,他的表述变成英文,听上去是向肯尼亚当地同事传达指示。有人说起英文会不自觉拿腔拿调,周礼完全没有,语速不快,极其流畅,一如他平日描述起某个见闻,平和而沉稳。蔚莱暗想,我如果听得懂一定会按他说得做。 周礼似乎天生自带一种为人信服的领导力。 电话挂断,他才注意到身边姑娘的注视,不由向后一闪,“干嘛?探听商业机密?” 蔚莱脱口而出,“就凭我?” 周礼憋住笑附和,“也是。” “笑什么,我那是谦虚。”她对屏幕指指点点,“这,这不就拉平的心电图吗?” 周礼看看她又看看屏幕,忽而摸着下巴陷入一种学术研究似的思考状态,“你这么说的话,倒都是电流,但……” 蔚莱赶紧叫停,任由他说下去今天晚上会变成物理课堂。 这家伙的脑袋啊,是真不会拐弯。 她起身朝厨房走,走两步又回过头,“我觉得你带团队会带得很好。” 周礼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给即将上新项目的自己打气。感动的话还未说出口,紧接着听到一句来自周太太大张旗鼓的嫌弃, “赶紧收拾一下你的行李箱,敞地上摆摊呢……” 第55章 又气又爱怎么破 小黄的百日宴定在周六中午。 蔚莱一睁眼已经九点,她暗呼声“坏菜”一轱辘爬起来,双脚准确蹬进拖鞋去卫生间洗澡。热水拂过皮肤,好像浑身……更疼了。 自己住时从来没觉得床垫软,这饥渴许久的汉子一回来软床就成了负担。 肌肤相亲层面也讲求缘分,她对周礼的触摸有感觉,周礼对她的迎合有冲动,一来二去,覆水难收。 -- 第83页 “呦,久别胜新婚。”她拍拍自己的脸,洗澡洗得竟有些害羞。 冲净泡沫,打开糊一层水汽的浴室门,这才想到昨天把浴巾都洗了。蔚莱喊人,“周礼?” 等两秒未听到答复,她带着一身水珠走向卫生间门口。刚要开门又觉得不好意思,干脆抓起睡衣胡乱抵在胸前。 夜里的身体自带情欲,白天湿漉漉就显得图谋不轨了。 洗手间正对卧室,床上无人。蔚莱朝客厅再次唤一声,“周礼?” “嗯?叫我?”声音自厨房传出。 “帮我拿下浴巾,在阳台晾着。” “好。”脚步声没安稳几下,“哐啷”一响。 蔚莱气结,“你是不是又把猫粮碗踹翻了!” 回来没几天,这事儿倒干得顺脚。 周礼耷拉着脑袋乖乖将浴巾递上,软软糯糯的语调,“我……先去收一下。” 以前家里地方大,来福有专属休养栖息之地;现在空间变小,沙发一角给它腾块地方做小窝,粮食碗便被置于沙发下。 蔚莱边擦边气,自个儿住这么久一次都没踢到过,敢情这家伙是拿碗当靶一碰一个准? 换好衣服出来见周礼正蹲在沙发角,手揉着来福后脖颈顺毛。来福吃过两口开始享受地撒娇,奶声奶气叫着,小脑袋直直往他身上蹭。 蔚莱双手抱胸欣赏这出晨间父子情温馨大戏,又生气又好笑。一个没心没肺,一个还不记仇,能说什么呢。 半晌周礼才发现身后有人,赶紧站起来去拉餐厅椅子,“请坐。” 他从厨房端来煎蛋,又殷勤地倒满果汁,讨好地请示,“我先去洗漱,行吗?” “管你。”蔚莱憋住笑,埋头吃饭。外派的附赠技能就是厨艺愈发优秀,味道好极。 他们给小黄准备的礼物是一件木马摇椅。包装很大,要出门时蔚莱顺手拎起抱在怀里,周礼要接,她想都没想来一句,“不用,我拿得动。” 这话引得周礼愣一下,随后他强势夺过来,走出两步才说道,“这些事,你得习惯我去做。” 异地的时间毫无波澜熬过来了,可留在那些时间里的习惯却一时半会改不掉。玩具有些重量,若自己不在,周礼想象着画面,她会抱起这个大盒子下楼,走到小区正门,然后拦一辆出租车去餐厅。下车后仍要费劲巴力抱着,穿过大堂直到抵达宴请地点。或许中途会因为吃力停下来,喘上几口气继续走。蔚莱当然不在乎这些,她甚至不会意识到这算一件“事”,可他不行。那是他缺席的日子里使得蔚莱不得不养成的习惯,她应该被呵护,应该像其他姑娘、其他妻子一样学会去交付一部分给自己的另一半。 万幸路还很长,周礼有足够的耐心和意志让她慢慢适应。 只不过……他心不在焉听她说起医院的八卦,念头越来越强烈——要是有台车就好了。 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 再过一年,至多两年,周礼默默计算,会好的。 百日宴由钱默父母操办,小黄生在春天,宴会厅四处尽是生机勃勃的绿色元素。蔚莱夫妇找到新晋父母,红包礼物齐齐奉上,周礼抱着小黄亲亲抱抱举高高,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一共几桌?”蔚莱与他们闲聊。 “十二桌。”黄一帆压低声音,“这还是我俩极力压缩过的。” 钱默笑着接话,“我们说数字好,又是宝宝生日,我妈爸这才松口。” “隔代亲嘛,”蔚莱开玩笑,“弄不好老两口铆劲等着给老二办呢。” 黄一帆立刻叫停,“可别。一个都够受了,天天睡不好觉。” 钱默瞧周礼对自己儿子爱不释手的模样拉拉蔚莱,“周礼喜欢小孩?” “喜欢……吧。”蔚莱轻笑。想到沈静妍说他曾经戒烟的经历,又联想到平日种种,干脆换成肯定答复,“喜欢。” 黄一帆问,“不提上日程?” “你就让我享受享受二人世界吧。”蔚莱做个封嘴手势,“千万,不许,给他煽风点火!” 他们被安置在朋友席,高中同学来了三个,许久未见大家叽叽喳喳回忆起同窗生活。晓月参加赵睿奶奶寿宴未到,桌上人周礼无一相识,蔚莱怕他无趣私下耳语,“吃完饭咱们就走。” “听你们说挺好玩的。”周礼笑。像是倒叙书写,他由现在时走进她的生活,再用过去时一步步探索她曾经的世界。他从在座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起高中时代的蔚莱——成绩好,讲义气,有点猛。某个小男孩一样的姑娘就这样生动地展现在他面前,确实挺好玩。 中途蔚莱与女伴去卫生间,现已为人母的同学挽着她说悄悄话,“我都不知道你结婚了,什么时候结的?” 蔚莱朝她笑笑,“有两年了。” “这么久!”女伴嘟起嘴巴,“怎么不和大家说一声呀。” 当时,那是一场她不愿告知任何人的婚姻。 蔚莱摆摆手,一语带过,“怕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女伴眨着眼睛追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又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在她和周礼这场原本应该无效的结合里,有太多无法一一解释的巧合与意外。 蔚莱想了想,“算,相亲吧。” “算?” “就……”她挑挑眉,“我本来没看上他。” -- 第84页 女伴显露疑问神色,“为什么?你老公挺帅的呀!” 她们站在宴会厅门口,蔚莱望过去,周礼不知怎的竟和桌上男士打成一片,有她同学,亦有同学的男友、丈夫,几人眉飞色舞正在划拳——大约是某种新奇的非洲玩法,周礼像极控场 MC,时而演示,时而指导,时而又变成裁判。 在全无眼力见的 MC 身后,来敬酒的钱默父母颇为尴尬,举着杯子打扰也不是,离开也不是。 蔚莱不由叹气,“挺帅,就是人傻。” 女伴知这是玩笑话,推她进场,“你啊,一骂骂一窝。工程师再傻,咱们成什么啦。” 宴会结束人潮散去,蔚莱与周礼同新手爸妈告别。 蔚莱揉揉宝宝的脸蛋,“加油啊,小摄影师。” 抓阄时小黄一下选中相机,又摸又拽哭叫不撒手。 “摄影穷三代。”钱默低头哄着孩子笑,“姑姑以后可要多多帮忙呀。” 趁她们说话,周礼将黄一帆拉到一旁,“蔚莱这边,还差你多少?” 蔚莱说过,他只是想确认那是真实数字还是怕增加他压力胡乱编出的谎。 黄一帆摆手,“我不急。” “你说个数。” 见他坚持,黄一帆只得告知。说完再次重申,“我真不急,你俩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别的都好说。” “谢谢。”周礼伸出手,“麻烦你了。” 黄一帆一只手回握,另一手拍拍他臂膀。沉思一瞬,他语气低沉些,“周礼,我今天跟你交个底。我爸妈和断绝关系没两样,最难最难的时候是蔚莱把我拉出来的。我当她是亲人,是孩子姑姑。你俩的事莱莱没和我说全,现在挺好我也不问了。”他用些力气,“以后你有辜负她的地方,我第一个跟你没完。” 周礼盯着对方的眼睛,“我绝不会。” 黄一帆笑,他也笑了。 这次握手,是男人间的承诺。 第56章 最终章:到底什么是越位 隔日杨林发来约球信息。他与赵睿不打不相识,而今已成肩并肩作战队友。周礼归来,双煞自然得成三剑客。蔚莱本不想放人,一来二人世界还未捂热一心只想谈情说爱,二来肯尼亚出发在即许多事情需要准备,可禁不住晓月扇风“在场边做家属感觉巨好”,小骄傲油然而生,赶忙催促周礼带装备出门。 地点在大学校园,对手是周礼和杨林母校的足球俱乐部。三十好几一帮半吊子选手踢青春正好训练有素的大学生们,蔚莱自站到场边就开始打退堂鼓。晓月倒向熟知战况,一副指挥江山的架势,“你别小瞧咱这中年梯队,带队长袖标的光头以前是职业队的,还有边上瘦不拉几那个,网上说球的好几万粉丝,守门员大叔,啊不,大爷,人家儿子在国少队,打小就陪儿子练。我们家赵睿最年轻,也就剩个能跑,技术都排不上号。” 蔚莱朝她咧嘴,“你还懂技术?” “不懂。”晓月目不离赛场,自信满满的语调,“但肯定比你强。” 上半场结束,二比二平局。哨声一响晓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瓶水,利索打开瓶盖待命。蔚莱懵掉,“哪儿来的?” “买的,单价两块。”晓月睨她一眼,从脚下衣物袋里又取一瓶递过来,“这十块,接受微信支付宝。” 家属之路,任重道远。 可当周礼从球场正中向她径直跑来,气喘吁吁接过水大饮特饮那一刻,蔚莱想,二十也值。 队长在不远处唤人,周礼将剩下小半瓶水顺着头顶浇下,拢拢头发,而后用湿漉漉的手捏捏她的脸,问句“热不热”,蔚莱答“热”,他朝看台扬扬下巴,呼吸仍粗重,“去上边找背阴呆着”,说完朝队友们跑过去。 她看到他越来越多的另一面,而每一面都令她心动不已。 蔚莱问晓月,“周礼踢得好不好?” 她只知道进球算好,但周礼两次射门都没进。 “好啊。”晓月倒真像能看出些门道,“杨林进那球是周礼助攻的,他俩一看就没少一起玩,上场就有默契。而且那任意球……”晓月见对方眨巴眼睛极力想要听懂的模样,气得戳她脑门,“任意球,一堆人站成一排,一个人定点踢的叫任意球!” 蔚莱揉着额头,“又不绩效考核,发什么火啊……” 全场比赛结束,中年队以一球只差败北。赛后在光头队长的呼吁下,众人一起前往旁边烤肉店聚餐。队员及家属共二十几人,吵吵闹闹说着话坐满一张长桌。开餐前光头队长用筷子敲啤酒瓶以正视听,咳咳两声后做总结发言,“咱们今天整体表现不错啊。几次长传接应都很到位,下半场那两个角球罚得质量也很高,特别是郝大哥,最后那十分钟狂轰乱炸全接住了,实力不减当年!” 守门员起身,双手合十笑呵呵表态,“不敢不敢,大家的功劳。” “稳!”人群中有小伙子叫喊,掌声顿起。 周礼凑近蔚莱,“郝大哥以前是国青队的,打过 U20 世界杯。” “U20?” “20 岁以下。”周礼点点她的鼻尖,“国字号,反正很厉害。” 郝大哥坐下,与旁边十来岁模样的少年相视一笑,父子二人暗暗击了个掌。 子承父业未必指行当延续,上辈人所表现出的热爱与精神皆是传承。蔚莱忽然有个奇妙的想法,日后她与周礼所创造出的那个小生命,他的人生又会如何? -- 第85页 她希望那个小生命比自己的父母更坦诚,更勇敢,更愿意相信这世上虽有苦难却也有独独属于他的幸运。 为时过早。蔚莱暗笑着摇摇头。 光头队长鼓舞继续,“体力不如人在意料之中,大家也甭泄气,往前推个十几年分分钟虐惨这帮小孩。以后再接再厉,多锻炼身体。” 蔚莱捂嘴偷乐,真是岁月不饶人,三十几已经能说往前推十几年的话了。 “杨林,”队长唤人,指指周礼,“把你这朋友加咱们群里。” “我怕人家家属不同意。”杨林快速做出反应,一副欠打表情,“今儿来都费劲口舌。” 在场人士纷纷看过来。那里面既有一帮老少爷们,也有与蔚莱晓月同龄的女性和尚未成年的小朋友,大家瞧热闹心态上头,乐得个顶个快活。这其中,偏偏周礼也没心没肺看向自己,蔚莱脸一红,“加呗,我们家我又不做主……” 户口本上谁是户主清清楚楚。 杨林恶作剧成功,有模有样拿出手机,“一朝结婚尽受累,加群都得打报备。” 蔚莱抄起两粒花生米扔过去,“闭嘴。” 肉已烤熟,油滋滋泛起香气。周礼一边往蔚莱餐盘里夹,一边侧过头同杨林你一言我一语总结比赛中的失误。晓月问起,“你们俩后天走?” 蔚莱大快朵颐,腮帮子鼓着回答,“对,下午六点飞。” “要不是忙婚礼,我俩真想一起去。” 盛大仪式下月底举办,恋爱长跑修成正果。 晓月与赵睿互为初恋异地多年终于落定,黄一帆与钱默自工作交集结识如今两人成三人,而她与周礼阴差阳错绑在一起一路跌跌撞撞走到现在,爱情变幻莫测有万千种模样,那个人出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对的人。 可走着走着总会知道。 即便错了也没关系,试错亦是一种经历,而所有经历皆为人生宝贵财富。 蔚莱朝朋友笑笑,“我迫不及待参加你们的婚礼。” 晓月拱拱赵睿,“别掉链子啊,我娘家人都看着呢。” 即将成为新郎的人嘿嘿一通傻笑,转而以帮腔立场对蔚莱说道,“周礼真够意思,还专程过来接你。” 诶?这么一想还真是,他确实可以留在肯尼亚等她过去的。 蔚莱转头质问当事人,“你干嘛回来接我?机票不要钱啊?” 周礼将口中烤肉咽下去,若无其事的语气,“想快点见你。”说罢赶紧补一句,“机票里程兑换的,没……没太破费。” 饭局结束,酒足饭饱后肚皮滚圆的两人达成共识走一段再叫车回家。周礼牵着蔚莱的手,时不时用大拇指摩挲她的掌心。像被片片羽毛撩拨,痒痒的。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蔚莱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场比赛。”周礼偏过头看她,“欧冠小组赛,拉莫斯进了一个球被裁判越位吹掉,后来 VAR 判断有效,球算进。” “VAR 是什么?” “视频助理裁判。” “拉莫斯是谁?” “皇马的后卫。” “那欧冠……”见蔚莱皱着眉头提问愈发跑偏,周礼点点她的脑袋,“我意思是,像我们这种越位进球,有时也是有效的。” “老公,”蔚莱扬起头,满满求知欲写在脸上—— “到底什么是越位?” -正文完 番外 番外一:米色卫衣 VS Pink Floyd 某次换季之时蔚莱决定趁机对衣物来次断舍离。 床下、沙发下、衣橱、行李箱,但凡能塞能藏的地方全部找个遍,所有衣服堆到卧室地上,不至成高山,但丘陵总是要的。 她扒个空盘腿坐好,按网上教的准则,认真给每一件衣服按喜爱程度打分。 所以当周礼加班回来便看到这样一幕——有人像极选秀节目评委,被一众沉默的参赛选手围着正认真发表评论,“以前我很喜欢你这种风格,但现在……非常抱歉”“你比较有潜力,先待定吧”“惊艳,I want you”。 他靠着卧室门抱胸看了会儿,这才忍住笑问道,“在干嘛?” 蔚莱被声音吓一跳,见到人随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呈标准打坐姿势面对他,“斩断过去,喜迎未来。”边说边故意拽拽身上衣服的肩膀处。 周礼自然识不透她的意有所指,挽起袖子朝洗手间走,“我跟你一起吧,这得弄到什么时候。” 直到他洗了手坐上床边准备帮忙,蔚莱还在挤眉弄眼拼命示意。 周礼凑近她,像看显示器错误提示那般皱眉盯上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啊,你穿的这件,是不是那会儿我的衣服?” 是初次相遇他借出去的米色卫衣。 这件衣服一直留在父母处。旧小区拆迁二老搬家,这才以压箱底的命运辗转又回到他们这儿。 周礼求生欲爆棚赶紧点评,“穿起来比系腰上好看太多了。” “其实那天在咖啡馆晓月回来后问过我哪儿来的衣服。” “你怎么说的?” “就在包里呀。”蔚莱眯起眼睛,一副逼供架势,“你不会没注意我那天背的双肩包吧?” 怎么可能注意。周礼心中叹气,别说第一次见了,连工作几年的同事背什么包他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 “果然不是一见钟情。”蔚莱撇嘴。 -- 第86页 瞄着画风不对,周先生慌忙找补,“我那天放的歌记不记得?” “Pink Floyd 嘛。”蔚莱重新收起衣服。 “你知道?” 说不上冷门,只是蔚莱不太听摇滚,这答案确实出乎意料。 “知道啊,我大学男友玩乐队的。”蔚莱手下不停,随口哼出来他那天放的曲目,“We don't need no education.We don't need no thought control.” “我为什么放这首?” “为什么?” “因为晓月一直念叨你啊,不结婚怎么了,谁规定到年龄就非得结婚。” 蔚莱记不太清那天晓月到底怎么表述的,但隐约有印象自己的朋友说过“你俩岁数差不多,也到考虑婚姻大事的时候了”类似的话。 相亲场合,晓月提这么一句倒也合情合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瞄瞄向来吊儿郎当的人,时过境迁的此刻忽生许多感慨。 也许在他们决定开始以前,命运的脉络已然慢慢靠拢。 周礼将对方投来的注视暗自解读为“崇拜”,喜滋滋暗想可算是押回卫衣这一成。想着想着就觉得不爽了,“大学男友?玩乐队?” 坏了。让你嘴快。 蔚莱故作淡定,“哦。有过一小段。” “一小……” 见风向马上跑偏,她再次大力压回去,“哎呦,晓月可不知道你放这歌指桑骂槐呢,我要不要告诉她……” 认输。 周礼气鼓鼓叠起衣服。 叠好一件放到旁边,抬头见蔚莱哼着歌好不惬意的样子不由笑出来: 自个儿媳妇,输也输得心甘情愿。 番外二:周妈的信 “周礼,莱莱: 展信佳。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妈在你们客房有点失眠。别多想,不是因为择席。以前都靠写信联系,写一写好像自个儿也跟着纾解了,往后手机再方便也没那时候那种心情,妈就用这种方式和你们说说话吧。 其实妈是不愿意过来住的。儿子媳妇有小家了,别说你们,我年轻时也不愿意跟周礼奶奶住。亲归亲,住一块家长里短磕磕碰碰少不了,能少一事咱们干嘛多一事呢?这是你爸这次走得急又说时间会长,临走前神神秘秘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好像少去一趟少座金山似的。他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他呢。大老粗一个张嘴闭嘴学人家说“投资人”,我说他他还嫌我多嘴,以后你爸再有什么异想天开的想法你们可得随时点着他,我啊,这一辈子手里都攥根木棍,明的在学校敲黑板,暗的就是敲打你爸。 这几天在你俩这,妈住得特别开心。白天你们上班,我在房间里走一走都觉得高兴。有时我看着来福就想啊,这小猫要是个娃娃就好了。趁还有力气,还有精力,还在你们身边,我能帮你俩带带孩子多好。心里头着急,但现在年轻人都晚生晚育,妈不想因为自个的一己私心扰了你们的生活。况且这私心说出来你们更会不得劲,莱莱爸妈说行,大伯奶奶说行,谁说都行,我说那就不一样。 妈心里明镜似的。 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有话一定要说出来。夫妻没有隔夜仇,遇到事摊桌面上拆开掰碎什么都明明白白的,这事就过去了。你爸年轻时也不爱说,刚跟人跑装修被拉去喝酒结果装修款全被骗走了,满身酒气回来这娱乐场所还打电话让去结账,我能不多想?我也跟他摔盘子摔碗闹,可你爸偏不说啊,觉得丢人,觉得许诺过赚了钱就换房子到最后打水漂对不住我们娘俩。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面子没了顶多丢回人,家没了家人没了你拿什么换。周礼,莱莱,妈说句实话你俩这方面做得都不好。遇事务必多沟通,多商量,你心里的疑问兴许到对方那儿就迎刃而解了,对不对?你们刚结婚,路还很长,妈确信你们一定能摸索出一套相处方式。有时候站旁边看你俩也挺有趣,哪儿都不一样,仔细一瞧好像又都变一样了。 妈决定把这封信夹一本书里。周礼从小就爱玩寻宝游戏,你们若看到就当是闯关成功。至于那时候我还在不在……妈肯定在,化疗完不就结束了么,你们小家刚起来我可舍不得走,拉我我都不走。 可万一万一妈要是不在了,你们也务必不要难受,更不可气馁。人这一生难免遭遇意外,却也常有惊喜。莱莱就是老天赐予我的惊喜,当然周礼,更是你的惊喜。 等待你们寻宝成功。” “周礼,这份宝物我们是不是找到得太晚了?” “不,不晚。一点都不晚。” -HAPPY END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