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烧蝼蚁》 第1页 [现代情感] 《焚烧蝼蚁》作者:语山堰【完结】 文案: 姜莲舟误杀出轨丈夫,在她满身血污惊慌失措时,连环杀手李复青悄然来到身后,他是堕落天使路西法,从此把姜莲舟一步步引向撒旦,走上杀手同谋之路。 另一边,警察俞彧介入案件,他不可遏制地爱上受害人家属姜莲舟,仿佛炽天使加百列,俞彧光明圣洁,无时无刻不动摇着她的嗜血贪念。 一侧是病娇杀手,一侧是明朗君子,姜莲舟仿佛被撕裂成两半,她迷恋李复青的自由放纵,也贪念俞彧的阳光坦荡。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边缘恋歌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莲舟,李复青 ┃ 配角:俞彧,龙云结 ┃ 其它:虐恋,反杀,悬疑 一句话简介:疯狂女人爱上病娇杀手 立意:爱情在肮脏污泥中也能爆裂生长,背负罪孽的爱情只是不得善终。 鱼 一只透明塑料袋被风追赶过马路,被一辆车碾在地上,又攀着另一辆车的轮子飘起来。莲舟站在狂风中仰望天空,萧萧黄叶割破青天,今年秋天的最后一场暴雨要来了。 红绿灯柱下守着一群人,莲舟就在其中,她能感觉到人群的焦虑是坚硬的块状,像城市里拥挤的楼房。 “再见。”莲舟轻轻说给自己听,她拨开人群,步履从容走出去。但她没能变成那只塑料袋,车主在急刹声中骂骂咧咧。 为了避雨,莲舟改变路线,抄近道走回小区。这条小路很偏僻,经常有醉醺醺的男人在路上对着墙撒尿,刚结婚时,周予总提醒莲舟别贪近,她的美貌就像天上那一弯明月,他太清楚这弯月对那些诗人的诱惑了。 如今丈夫无暇留心什么弯月天狗,难得有几天在半夜回来,还喝得不省人事。 莲舟讨厌他横冲直撞摸到床边,澡也不洗,脱了鞋就扑到床上睡死过去。莲舟抱怨过几次,周予置若罔闻,仿佛她只是每天晨间循环播放着乔布斯演讲稿的英语学习软件。 袋里新宰的鲈鱼像颗痉挛的心脏,不断撑开袋口把腥气呼出来。莲舟感觉身后有人,她身上一冷,拔腿跑起来。 菲菲妈扯着女儿和一个眼熟的女人站在一起,莲舟差点撞进她们的圈子里,菲菲妈斜眼说:“怎么啦?失魂落魄的?” “要下雨了。”莲舟露齿笑笑,拔腿要走。 菲菲妈拉住她:“凶杀案你知道吗?对面安乐小区的。” 菲菲妈嗓子里有只鸭,每天聒噪个不停,莲舟知道自己如果不停下来听,她又要和那个女人说自己看不起人了,如果难得菲菲不打滚撒泼闹着回家,她还能把自己被丈夫冷落的光景和那女人绘声绘色描述一番,好像她就住在莲舟家里似的。 莲舟勉强走回圈子里,假装吃惊:“什么凶杀案?” 菲菲妈瞪大眼,淡红细眉提起来:“一个女的,被人家杀了!那个女的老公平时不在家,凶手白天就躲在家里,晚上爬出来把她杀了。听说两年前也有过这种案子,作案手法一模一样,一直没找到,指不定躲在哪里,绝对是本地人,肯定不是外地的。” 菲菲妈表情坚定如法制节目主持人,莲舟心想她又在造谣了,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菲菲妈瞥见了,用力看莲舟一眼:“我一个圈里的朋友告诉我,凶手是个女的,她老公跟弟媳搞上了,她当然心理变态啦,就要报复社会啦,先杀了她弟媳,又出来杀别人,专挑漂亮的家庭主妇下手,那叫一个心狠手辣。” “是吗,那你们可要小心了——我得回去做饭了。”莲舟被她看得背脊一凉。 莲舟走后,菲菲妈掀起白眼:“神经兮兮,回去做饭?说的好像真有人回来吃,她老公你知道……” 莲舟一向不觉得自己有多漂亮,但她从小在种种垂涎里长大,多少也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皮相不错。 只是这几年莲舟渐渐对自己的外貌不自信了。周予喜欢给她买奢侈品,家里有一个四十平的衣物间,里头皮衣、风衣、网袜、高跟鞋十分热闹,就像某个夜店头牌的衣橱。 每次周予进去挑衣服,莲舟就知道不是有宴会就是他想上床了。周予总说莲舟差一点味道,他说这些话时,打量一眼莲舟,咂咂嘴,万分遗憾地摇头,好像看到印着昨夜中奖号码的彩票烂在了洗衣机里。 莲舟嗅了许久,也没找出那一缕神秘的味道,以至最后她和周予两周一次的亲热也化为乌有。 莲舟把鱼倒在洗菜盆里,放在客厅的手机响起来,她慢吞吞走过去看 ,是周予的电话,莲舟手上有血水,她匆忙把手擦到裤子上,还没来得及接电话就挂断了,周予发来消息:老方来玩,今晚通宵唱歌,你不用等我,爱你。 每来一个老同学,他就要通宵,不出一年,他的校友都能用光。 莲舟望着手机发呆,厨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吓得她浑身一抖,她蹑手蹑脚走过去看——那只鲈鱼腹部已经被掏空,残躯正疯狂拍打地面。 莲舟躲在门后生等了两分钟,见鱼还在抽搐,干脆冲进去从台上抓起擀面杖,朝鱼头用力一砸,鱼不动了,带血丝的眼直勾勾瞪着莲舟,莲舟又砸了一下,这一次大约是死透了。莲舟有些慌,她手忙脚乱烧开水,把鱼投进锅里。 饭菜并不可口,莲舟心想难怪周予不爱吃自己做的饭,或许应该上亚马逊再买一本海外的菜谱。 -- 第2页 电视里正播着新闻:某小区凶杀案,嫌犯在逃。莲舟看见打了马赛克的鲜红厨房,把嘴里没熟透的鱼肉吐了出来。 巨大汤碗里飘浮浮着半边鱼头,像触礁的泰坦尼克号,鱼眼不屈不挠瞪着莲舟。 她用筷子顶住鱼眼,把那头按进汤里,一松筷,鱼头又慢慢浮上来,这一次莲舟没恼,她伸出筷子把鱼眼珠抠出,用力嚼烂了。 死了的东西,有什么好怕的,莲舟心想。 这夜没有下雨,空气燥热,莲舟和往常一样无法入睡,窗外那个模糊的月亮和她的胃里的药一起融化成一滩沥青。 和周予结婚前,莲舟在一家小出版社当副编辑,日子虽然忙碌但也充实,周予赚得比莲舟多很多,他要求莲舟辞职,因为出版社的秃头主编一直在追求莲舟。 那时爱情的火焰烧得莲舟浑身瘫软,包括脑子,为了自证清白,莲舟果断地辞职了。结婚后莲舟想要孩子,却一直没怀上,去医院检查,两个人竟然都没问题。几年过去,莲舟没有工作,没有孩子,或许还失去了爱情。 外边灯火通明,那些光亮从莲舟家外流淌五公里,注入一家公寓式酒店的套房里。周予侧躺在床上,紧紧抱着蜷在怀里的情人,贪婪地嗅她湿漉漉、香气馥郁的头发,他的眼直勾勾望着窗外朦胧的月,手搭在她胸前。半晌,怀里的人用嘶哑的嗓音说:“你今晚还是回去吧。” “最后一次都不能陪我到天亮吗?”周予说。 “放屁,说好断了,叫你来找我!”她说着挣开身,用脚推他肩膀,他抓住她的脚要亲,她另一只脚踹开他,爬起来穿衣服。 周予起身帮她扣上内衣,顺势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再恋恋不舍地嗅她湿发的香气。她幽幽道:“几年前你也是这么搂着她的吧,爱得要吞进肚子里……现在怎么就不新鲜了?” 难以名状的尴尬感像一个肉类消弭产生的屁,迅速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久久不散。她拨开周予的手,戴上口罩离开了。 下半夜,即使吃了安眠药,莲舟也很难入睡,她有种强烈的预感:今夜杀手会来,将她杀死在月光里。莲舟有些焦虑,恐惧,亢奋。 过去一年里,莲舟曾无数次徘徊在天台、水库、高架桥边,她不想这么潦草地结束,她做了二十七年的好女孩,她害怕自己死后,那些旧人会说“多好的女孩,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那是对她死亡最深的侮辱,却又是事实。 周予喝得烂醉,正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他满脑子都是过去的事:大学时,他常常和莲舟去学校西北角的湖边幽会,那里蚊子多,每次他都把防蚊水带在身上,但有一天他忘记带了,莲舟被叮了一口,他就把衣袖和裤腿卷起来:“蚊子咬我,不要咬莲舟,她那么好看,怎么能咬她呢。” 想到这些,周予一阵歉疚,他已经许久没有和莲舟一起入眠,也许久没有和她聊天了。几个月前周予在抽屉里看到抗抑郁的药,他装作没看见,他告诉自己要么是莲舟太矫情,要么是她和以前一样故意伤害自己以引起他的注意,莲舟的眼神越是凄苦、可怜、畏缩,周予就越想躲开她。 莲舟就像周予放在家里的一个珐琅花瓶,新来时每天都要擦拭爱抚,后来看腻了那些斑斓的颜色,花瓶就落了灰尘,似乎也不值得擦拭了。 到家了。周予知道妻子睡眠浅,加之懒得洗澡,怀着今夜突如其来的歉疚感,他拖着醉体往书房走。 莲舟听见客厅里的动静,浑身血脉喷张,她提起门边的棒球棍,慢慢推开虚掩的房间门。 黑暗里,湿润的风从敞开的大门灌进屋,书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莲舟没开灯,她屏住呼吸,握紧棍子,大步走过去,朝那团晃动的黑影用力一砸,黑影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倒在小床上,随即发出叫骂声:“你疯啦?!”这一刻的莲舟已经失去了听力,她拼死又砸了一下,这第二下是她早就计算好的,一把黏糊糊、热乎乎的东西溅到脸上,她抹了把脸,扔下棍子,打开灯。 这个面部血肉模糊的人是周予,莲舟认得,她脸上刚浮起的笑意还没来得及退场。 莲舟飘起来了,她终于变成了那只塑料袋,没有灵魂,没有反抗的能力,被车流肆意玩弄。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许久,莲舟从悬浮里惊醒,她伸手去试探周予的鼻息,他仿佛还在呼吸,莲舟一激灵,俯身去听他的心跳,他似乎没有心跳,莲舟不太相信,又测他的鼻息,若有若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莲舟把冰冷的手收回,塞到睡衣里想暖一暖。她心想,周予不会死的,他有一次在高速路上出车祸都没死。又想,那个人杀人犯说不定就是周予?自己杀他当属防卫过当。莲舟掏出手机,在搜索栏输入一行字:怎么判断一个人真的死了。 “他没死。”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莲舟感到浑身血液猛地沸腾起来,她转回头看,一个穿粉红色风衣的清瘦男人站在眼前,他面庞端正,笔直地站着,正直勾勾看着莲舟。房门已经被关上了。 莲舟脱口而出:“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脸上扮出阴森森的笑:“我都看见了。” 莲舟喉咙里好像有张魔术贴,她徒然张着嘴,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青白灯光下,因为羞耻而全身泛起粉色的莲舟就像一粒刚从沸水里捞起的虾仁。男人从容地向前走,莲舟瞥了一眼门边还在流血的棒球棍。男人说:“他没死,你看见了吗?等他醒过来你就完了。” -- 第3页 男人在门边放下手中的绿色尼龙手提袋,拾起棒球棍递给莲舟。 莲舟的脑海里,过去的记忆像鱼群一样涌来,她瘫坐在地上,眼泪鼻涕一齐流出,那些甜蜜的回忆越多,她对周予的恨就越清晰,即使那张脸已经烂得像一堆摔在地上的奶油蛋糕,莲舟也不敢多看一眼。 男人跪下来,把身体僵硬的莲舟拉过来按在怀里,轻声说:“别怕,很快就结束了。我帮你。”他身上有爱马仕某款香水的味道,莲舟曾经在店里闻过,她竭力回想着。 “刚才我站在客厅看着你,你的背影真的好美。”男人眼里闪烁着点点的光,“他无论如何今晚都要死的,我要谢谢你帮我做了这件事。” 莲舟抬起脸,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人,她脸上还有一道道粘腻的泪痕。 男人摘下手套,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微笑道:“你会没事的。”他的笑容多像油画里的圣母玛利亚啊,莲舟在泥沼中抓住了他的手。 “我叫李复青,复照青苔上的复青,你叫什么名字?”他坐在床沿,就在周予的身体旁。 “莲舟……”如果是往常,她会说“莲动下渔舟”,但此刻她害怕自己和眼前的魔鬼产生任何情感上的共鸣,她已经猜到李复青大约就是菲菲妈今天提到的杀人狂,那不是个女人,而是一个假扮成女人的男人。莲舟盯着周予纹丝不动的身体,小声问:“他……不是还活着吗?” “现在死了。”他说,“是我杀的。” 此时莲舟的心忽然平静了,像诗里说的那样,她乘着渔船,从莲丛里泅过,四下只有月光和船摩擦荷叶的窸窣声。她问:“我该怎么做?我有吃安眠药……不过知道为什么药没起作用。” 李复青长着一双桃花眼,他看着莲舟,漂亮的眼睛里溢出惊喜、欣赏和无限的亢奋:“你做得很好,你把衣服换下来给我带走…… 游 因为昨夜的雷暴雨,南门一带的监控出了故障,现有的监控视频里没有找到凶手离开小区的迹象,也没找到目击者。 俞彧观察着监控里的嫌疑人,即使不戴眼镜和口罩,那一头蓬松的长卷发也足以遮住她半张脸。 周予家在四楼,他等了一分钟电梯后从消防楼梯步行上楼,醉态明显,进屋后并没有关门,嫌疑人尾随进屋,三分钟后门被关上,四十六分钟后,嫌疑人戴着黑色蕾丝手套,提着那根带血的棒球棍,轻车熟路、步履轻盈地下楼,站在屋檐下翘首张望片刻,淋着雨走进了监控盲区。 “美女杀手?这他娘得是什么样的心理素质。”一旁的小方说。 如果监控里的嫌疑人就是真凶,那她确实有极强的心理素质。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可疑指纹和物品,被害人被钝器敲击头部致死,下手快狠准,案发房间的四面墙被抹上大量不规则血迹,像自行车来回碾过的印子。 队里的同事都看出来了,这和上个星期刚发生的凶杀案现场一致。 那个案子的现场在第一时间被封锁,具体资料没有对外公开过,虽然那边是旧小区,没留下监控,但嫌疑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杀人动机是什么?杀了一个家庭主妇,又杀了一个已婚男人?激情杀人还是预谋已久?俞彧陷入无限的问号里。 姜莲舟发呆的模样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三天前俞彧赶到现场,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个穿红色丝绸睡袍的苍白女人,她目光呆滞,饱满的嘴唇微张,毫不在意自己暴露的半边胸脯和大腿。 姜莲舟身上有一种破碎、憔悴的病态美,这种感觉正中俞彧下怀,如果她不是死者的妻子,俞彧真恨不得即刻抱住她。 姜莲舟不像一个杀人犯,她看起来干净、美好、纯洁。 当然,俞彧毕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优秀干警,他知道姜莲舟是有杀人动机的,夫妻感情破裂,配偶雇凶杀人的事例不在少数。但是除此之外,姜莲舟没有任何嫌疑,她的生活十分单调,除了她弟弟,她几乎不和外人接触。 从监控来看,事发前十个小时左右,她买菜回家后就再也没出门,期间除了周予那一通未接来电和短信,也没其他和外界的通讯往来,从病历和体检结果来看,她长期服用安眠药和抗抑郁的药物,而当夜她确实服用了足量的安眠药,关上实木门,听不到书房的动静也属正常。 “他喝醉了,所以忘记关门?凶手轻而易举就钻了空子?”俞彧问道,“怎么会这么巧?会不会他们其实认识?” 刁队长说:“痕迹鉴定科已经确认嫌疑人和安乐小区凶杀案的一致,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次要矛盾上,从死者和安乐小区那名被害人的联系入手查。” 俞彧想再说些什么,但他缄默了。 上一个案子就是因为俞彧侦察方向有误,让罪犯至今逍遥法外,刁队长迎娶了副局长千金后扶摇直上,在刁队长看似无意的三言两语里,大家对俞彧这个被降职的副队也不甚热心了。 莲舟送走从国外赶回来奔丧的公婆后,只带个洗漱包就搬回娘家住。她穿起大学时的旧衣服,走到哪里身上都是一股衣柜的陈旧味道,加上她总是满面愁容,整个人就像是重症病房里出来散心的绝症患者。 莲舟的母亲行动不便,病后一直由弟弟莲浣照顾,倒不是莲舟不孝敬母亲,只是母亲偏爱莲浣,一定要他和她住在一起。这次搬回来,母亲也没给过莲舟好脸色。 -- 第4页 这天立冬,母亲爱吃的饺子店提早打烊,弟妹和莲舟商量好,去菜市买了两斤面皮回来,两个人偷偷在厨房包饺子。 母亲悄悄爬下床来,窥见挤在厨房有说有笑的两个人,霎时哭天抢地:“你们两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想饿死我呀!饿死我呀!” 莲浣不知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听见母亲叫嚷,冲进来往他老婆脸上打了一个大嘴巴子,夫妻两吵起来,碎猪肉糊在地上像某种动物未消化的粪便。 莲舟手忙脚乱想拉开莲浣,母亲转头骂起莲舟来:“你怎么还帮起她来?你个没用的□□,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克死了你爹,又克死你男人,现在来克你弟弟了!” “妈?!”两股热泪从莲舟眼里涌出来,她呆站了片刻,冲进自己房间里,随手捡了几件衣服塞在包里,摔门而出。 母亲不喜欢莲舟。与亲情、血缘毫无关系,仅仅因为莲舟是女孩,母亲把她从奶奶那里受的气成倍撒在莲舟身上,稍不顺心,就翻着白眼骂莲舟是“母狗、贱货、狐狸精”。 像凛冽北风里倔强盛放的梅,莲舟偏偏越长越好看,越来越像奶奶,母亲对莲舟的无名恨意也越来越深。 这些事莲舟很少告诉别人,因为那些千篇一律的安慰令她作呕:“哪有妈妈不爱自己孩子的,你要理解她的苦处。” 莲舟在外地念大学时,父亲心梗去世,母亲以男孩上学花费大为由,断了莲舟的生活费,莲舟靠周予接济撑到了寒假,再去流水线打工挣下一年的学费。 或许是因为莲舟出嫁时的彩礼足够丰厚,或许是因为体力跟不上喋喋不休的恶意输出,母亲这几年对莲舟的态度稍有好转,周予死后,她又变回了当年咄咄逼人的样子。 莲舟浑身发烫,飞快地走在路上,脚上的单鞋掉了几次,她为了勾住鞋子,脚趾头被磨得又烫又辣。 天气已经有了几分凉意,走了十来分钟,莲舟身上的汗被风吹凉了,脑子也渐渐清醒。她拦了辆出租车,回到自己家。 推开门,洗涤剂的味道扑面而来,莲舟还是在这劣质的香里嗅到了一丝腥。 她打开灯,灯光冷冷的,屋里的陈设一如从前,只是落了不少灰。莲舟在沙发上呆坐着,想到李复青阴森森的眼睛,想到血肉模糊的周予,想到母亲的干嚎、莲浣的嘶吼、弟妹的哭喊,那些东西越来越遥远,好像和自己其实没什么干系。 饺子只包了二十来个,她们在锅里先下了四只,还没来得及捞起来尝尝——莲舟觉得肚子饿,起身开冰箱,看到半碗凝固的鱼汤,那个脑袋还卡在那里,眼窝处黑洞洞的。 莲舟关上冰箱,从背包里抽出一件蓝色毛衣套上,下楼去吃晚饭。她走在小区的淡黄色灯光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跟前说:“姜莲舟?这么巧?” 莲舟抬眼,看见跟前站了一个很整齐的男人,虽然他的倒梯形下巴上围着一圈青须,头发略显稀疏,但身板很直,肌肉匀称,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英武的气息。 这张脸很熟悉,但她想不起来。 “不好意思,您是?”莲舟陪着笑问。 “我是俞彧,警察,上个月您爱人……”俞彧说。 “哦,哦哦,不好意思,您好啊。”莲舟盯着他沉默了片刻,又说,“是有线索了?” 俞彧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踮了踮脚,苦笑着摇头:“最近忙,队里气氛比较紧张,这不今天立冬,刁队长让我们回家吃个团圆饭……我,孤家寡人嘛,到处走走。” 俞彧是特意来找姜莲舟的,门卫刚刚告诉他姜莲舟很久没回来了。 “一起吃个饭?”莲舟指了指大门对面亮着灯的小馆子。俞彧点头说好,眼睛没离开过莲舟。 俞彧的眼睛不算大,和莲舟一样带着浅浅的蒙古褶,或许是心虚,莲舟觉得他看谁都像在看犯人。莲舟不敢避开他的目光,只好迎着那眼神看回去,被莲舟泛着泪光的微红眸子一看,俞彧又红着脸挪开眼。 莲舟话很少,吃饭时她一直低着头,另一只纤细的手按着鬓边垂下的长发,她的头发很浓密,又很轻盈,黑色的,凌乱的,微微卷着,像春天茂盛的垂柳。 俞彧从她光洁的额头向下看,直溜溜的长睫毛,挺拔的鼻粱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起节,苍白的樱桃唇,都泡在饺子汤的热气里,雾蒙蒙的。 莲舟忽然抬头,撞上了俞彧的目光,两颊的潮红蔓延到耳根,最后整张脸都通红得像一颗熟透的血桃。俞彧把这局促当成害羞,跟着一起忸怩起来。 “我吃饱了。”莲舟看着俞彧纹丝未动的碗。 “好。”俞彧看莲舟要起身,连忙说,“等一下啊,我想问你几个问题,真的就随口问问。” 莲舟坐好了,看着俞彧。俞彧说:“周予他有没有外遇?我知道你说过你不知道……就是,你觉得,你觉得他有没有外遇?” “大概有吧。”莲舟忽然自嘲似的笑了笑,“如果没有外遇,他怎么解决生理需求?” 俞彧觉得莲舟还挺可爱,但他没露出喜爱的表情:“你觉得他的外遇对象会是谁?” 莲舟很干脆地答道:“不知道,他的事情我很少管,他也不喜欢我管他。哼,就算这一次他不死,总有一天我也要杀了他的。” 莲舟说着,红肿的眼睛又流下两行泪水。俞彧没有再往下问,他三两口把余温尚在的饺子吃完,提出送莲舟回家。莲舟同意了。 -- 第5页 两人走在路上,俞彧问莲舟将来的打算,莲舟说了自己的近况,告诉他自己准备找份工作,然后搬离这座房子。 俞彧目送莲舟上楼,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不由感慨古人的话一点没错,真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 而莲舟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脚步,怕自己走得太疾急或太徐,怕自己脖颈上的那片汗被他看到,直到她慌乱而小心地锁死那扇厚重的门,才瘫坐在地上。 死灰 次日,莲浣打来电话,向莲舟说了十来遍道歉的话,让她回家吃晚饭。 莲舟了解自己的弟弟,她宁可相信周予会回心转意,从冰柜里爬出来,也不相信莲浣会安着好心要重拾丢了二十年的姐弟情。 但是为了母亲,怎么样也得回去看看。她一向承认自己没出息,像一只小狗,不管母亲跑到哪里,她总是要蹒跚地追上去,只为了那一口奶。 晚饭做得丰盛异常,连母亲脸上都有了笑意。进屋时,莲舟瞥一眼弟妹,她披着长发,颈间扎一条草绿底白碎花的丝绸方巾,脸上挂着笑,莲舟都替她觉得勉强。 莲浣把母亲推出来,放在他和妻子中间,只余下一个背对着门的位子,莲舟坐上去了。莲浣给莲舟倒了小半杯红酒,笑说:“昨天饺子没吃成,咱们不吃了,今天补过冬至。” “谢谢弟弟。”莲舟说着抿了口酒。 “姐姐……”莲浣说。莲舟知道正题开始了。 “姐夫走了有一个月了吧,凶手没抓到,他爸妈又长期在国外,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空落落的,不如卖了,搬来和我们住,互相也有个照应。”莲浣说。 “嗯。”莲舟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没料到莲舟这么干脆,莲浣和妻子互相看了一眼,莲浣连忙说:“哎,我有个朋友做房产的,什么样的凶宅都卖得出去,都是小问题。”他妻子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话说得不妥。 莲舟吃着饭,点点头,没有看莲浣,莲浣夹了一口蟹膏放在她碗里,接着说:“姐,姐夫的保险受益人是你吧?” 莲舟的筷子仿佛受了空气的阻力,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接着夹起小半个拳头大的红烧肉送到嘴里嚼,她两腮鼓鼓的,就像弟妹养的那只仓鼠。莲浣、弟妹和母亲都盯着莲舟的腮,隔着她脸上那一层鼓动的薄皮,看里面翻滚的肉。 莲舟把肉吞下去,舔了舔唇上的油,抽一张纸巾擦一下嘴,又喝了几口酒:“不是我,是他爸妈。” “操!我就知道周予不是什么好东西!”莲浣把筷子拍在桌上,呼吸声愈发地响。 母亲立刻说:“你跟周予这么多年,为他工作都辞了,现在倒好,他在外面惹祸上身两腿一蹬,你怎么活下去?要我说,你去找他爸要点安置费,一百万不算多吧?” 莲舟瞥一眼弟妹:“你不说点什么?” “你个死丫头,我跟你说话呢。”母亲嗔道。 “妈,我没那个脸。”莲舟站起来往门口走,“我吃饱了。” “莲浣拉住她!”母亲喝道,“谁让你生不出儿子?你怎么就没那个脸?周予是你杀的啊?”莲浣把莲舟把桌边拉,推搡中莲舟摔在地上,弟妹赶紧扶起莲舟,让她坐在沙发上,一边说:“姐姐啊,你这是何苦,这钱是你应该拿的呀,你看妈这个身体,下个月又要动手术,你平时忙,没时间孝敬妈也罢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能帮就帮一些吧。” 莲舟感到脸上有一股热流,自然不是泪,她摸下来一把血,也顾不上擦:“我不是每个月都给莲浣打五千块钱吗?三年了,怎么说也能存下十万吧?” 弟妹一愣,转头去瞪莲浣,母亲斜了莲浣一眼,抢过话头:“那算什么钱?我这些年治病可不止这些……”说着就哭嚷起来,“我死了算了,死了算了,老头子,你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她宁肯看着我疼死啊……”她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的腿。 “别锤了。”莲舟站起来,“钱的事我回去想想办法。”怕莲浣又拦住自己,莲舟飞快地走出门去。 医院里,莲舟刚拿了消炎药,一个被标记为快递送餐的电话打来,是李复青,他想约莲舟见面。“我最近真的很忙,改天吧。”莲舟说。话音才落,李复青就挂断了电话,随即发来一条短信: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 房子一定要卖掉,否则这辈子都甩不开李复青了。虽然房子现在已经归莲舟,但买房时公婆出了一半的钱,这些年莲舟和周予感情一路枯萎,或许是出于愧疚,公婆对她十分客气。 莲舟联系了公公,说母亲生病花销很大,想卖房补贴。公公说:“莲舟,以后每个月我们给你打一万块生活费,这个房子还是留着吧……往后你要是再嫁,也有个地方落脚。” 莲舟感觉脸上的毛孔在疾速收缩,她的脸变得干燥、热辣,好像马上就要龟裂。 “爸,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周予。”莲舟说,“钱还是不要给我了,我可以工作养活自己。” 房子无论如何没办法卖了。莲舟望着窗外浅粉色的夜空,陷入了一滩恶臭的泥里。这些日子以来,莲舟总是难以入睡,而每一次冗长的梦里都没有周予,他好像真的消失了,连一缕气息都不剩。 第二天,莲舟的卡上多了一万块钱,她给弟弟转了三万元。 -- 第6页 莲舟忽然想活下去,要把前半生没有过好的日子好好过下去,即使是踩着周予的尸体。和周予的感情变得尴尬后,莲舟就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女人,她今年才二十七岁。 昨天在去莲浣家的路上,莲舟经过一片怒放的洋紫荆树林,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大学和好姐妹在田径场散步的时光,那时候的夕阳总是很好,女孩子脸上总带着爽朗的笑,半湿的头发带着洗发水的茉莉香味,倒是男生扭扭捏捏,像颗青柿子。 因为离开职场太久,莲舟带着过时的办公技能去应聘,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天气越来越冷,莲舟甚至不想出门,她穿着印有长颈鹿图案的珊瑚绒睡衣,蜷缩在沙发上,没完没了地看电影。 7点11分,有人按门铃。 莲舟感到身子往下一坠,她跳起来找遥控,刚刚还在手边的遥控忽然消失了,她只好赤脚冲到电视机前拔了电源,屏吸听着。不一会儿,门铃又响了。莲舟放下电源的插头,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打开猫眼,看到俞彧在门外笔直地站着。她松了口气,又深吸了几口气,打开门。 “不好意思,俞警官,您找我有事?”莲舟说。 她的珊瑚绒睡衣就像是从俞彧他妹妹的衣柜里拿出来的,俞彧忍不住笑起来:“你的衣服还挺可爱的。” “你找我有事?”莲舟板着脸又问了一遍。 气氛尴尬起来,俞彧一下手足无措,挠了挠头,说:“对,了解一下情况。” “八点了。”莲舟说。 俞彧干脆交了底:“队里和我的意见不太一致,所以只好下班来了。” 莲舟向后退了一步:“您进来坐……我还以为你们就不管我老公的案子了。” 俞彧在沙发上坐下,看到桌子上堆的瓜子壳和饮料瓶,扫了一眼屋子,屋里所有的灯和门都大开着,那间书房透出暖暖的黄光,已经被重新刷过一次,门口还摆着油漆桶。 俞彧猜她会害怕,但还是忍不住问:“你自己住在这里,不害怕吗?” 莲舟瞥了一眼书房,说:“我公公婆婆想留着这房子,我现在没收入,只能住着呗。” 俞彧瞟了一眼电视,笑说:“在看什么电视?” “没什么。”莲舟也陪笑。 俞彧从瓜果皮里抓起遥控,起身插电,打开了电视机。莲舟盯着他的背影。 “Leon,I think I am kind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it’s the first time for me,you know” 俞彧放下遥控,转身问莲舟:“周予爱看电影吗?”他的身影外缘被电影的光勾勒出一个闪烁的高大形状,莲舟直勾勾看着他:“这对破案有用吗?” “通过了解周予来进一步了解他的行为特点和人际关系。”俞彧说,“有助于破案。” “你的脸怎么了?”俞彧问。 莲舟按了一下脸上的痂:“摔的,每天神经兮兮,容易磕绊。” 俞彧问了很多关于周予的问题,在一阵情绪疯狂燃烧后的余烬里,莲舟突然发觉自己说得太多,话题戛然而止。俞彧看出莲舟不想再说,起身告别。 临走前,俞彧忍不住对莲舟说:“你要早点走出来,有困难随时找我,下班后就不要叫我俞警官了,叫我小俞就好,我可以常来看你的。你这样的家属我见的多了……” 莲舟站在门边,一只手扶着门,她咬住下唇,朝俞彧点点头,用力关上了门。 俞彧近来一直在走访周予身边的人,除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和人人自危的笔录,周予这个人在他脑海里总算有了一个更立体的形象:小富二代,家中次子,女性眼中的暖男——随叫随到,温柔体贴,幽默风趣;男性眼中的好哥们儿——讲义气,Party从不缺席,还有个天仙般的老婆。 问到私生活,大家都说不知道,平时看起来对他老婆还是很好的,常给她买东西,带她出聚会。在姜莲舟眼中,他大约是个让她爱恨交织的人渣吧?俞彧心想,道理虽然很糙,但是女人总是更容易爱上坏男人,自己这么伟光正的大帅哥,反倒没什么姑娘青睐。 难道是圈子太窄?俞彧终于悟出一条合理的理由。 在这个世界上,仇恨和爱一样来得莫名其妙,有时候很难用正常逻辑去追溯当中的因,倒是很容易预见当中的果,因为爱和仇恨往往相辅相成、殊途同归。 莲舟不像俞彧有那么多哲学上的思考,她现在满头大汗、六神无主,她认定俞彧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 不如自首吧,早知道一开始就去自首,莲舟蹲在地上想,可是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自首意味着离死亡不远了。 死亡是什么?像周予那样,在一阵痛击后闷声倒下,在沉寂里,身体渐渐僵直,最后变得和菜市里那些宰净的肉类没有任何区别。 在四面八方簇拥而来的绝望和迷茫中,莲舟想起了李复青,他是一张需要付出来交换代价的底牌。 猫鼠 早晨的咖啡厅人少,热咖啡的气味温暖着鼻腔,莲舟被咖啡烫了一下,正发着呆体会舌上那片细密的灼痛。 门口闪过一个人影,李复青来了。他戴银色金属框眼镜,穿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但姿态松弛。 莲舟转回头,打开手中的书,从中间开始读:一个倒霉的星期天,在去做弥撒前,费尔米钢又纯粹出于习惯,费尔米钢又纯粹出于习惯……嗅了嗅丈夫头一天下午穿过的衣服,她立刻惶惶不安起来,觉得同床共枕的丈夫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 第7页 李复青推开门进来,点了一杯黑咖啡,在莲舟对面的小桌边坐下,也打开一本书安静地看起来。 大半杯咖啡下肚,莲舟觉得内急难耐,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她甚至觉得一旦自己脱离剧本活动,就会被李复青一秒击毙。 “你好。”李复青不知何时走近了。 莲舟吓得身子一抖,合上书:“你好,请问有事吗?”李复青嘴角勾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没事,想认识一下你。”莲舟示意他坐下,然后把她面前的咖啡、书、钥匙串、小票都一一摆好,她不敢看他,心跳声在耳朵里鼓点一样急促地敲着。“你叫什么名字?”李复青问道。“姜莲舟,莲动下渔舟的莲舟。”莲舟说罢,头晕脑胀,在嗓子眼忍住一个干呕,她安慰自己这是咖啡和内急合力的结果。 彼时,警局门口,上班的俞彧和刁队长遇上了。俞彧朝他点了个头,向前夺了一步,想赶紧进去。刁队长叫住他:“还早呢,抽根烟?”俞彧只好退回来,裹住外套,双手抱在胸前,等刁队长发话。刁队长从上衣的四个口袋一路摸到裤子口袋,摸出来一包压扁的烟,给俞彧递了一根。刁队长说:“你还在查姜莲舟?” “是。”俞彧迅速答道,他准备好被刁队长冷嘲热讽了。 但刁队长竟然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只要没抓到真凶,姜莲舟就在怀疑的名单里。” 他早些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俞彧一个激灵,以为他找到了证据:“你找到新线索了?” 刁队长把目光从一个女同事身上转回来,古怪地盯着俞彧,说:“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姜莲舟的事交给我来办吧。”俞彧把烟掐了,拍了拍刁队长的肩,进屋了。刁队长愣了愣,骂起来:“靠,你以为你是谁?”他掐了烟,也跟着进屋了。 这天的阳光很好,太阳落山前的半个小时里,天和空气都是静谧的灰蓝色,橘红色的云片晕在天边,像夏季化开的棉花糖。 莲舟身上散发着商场试香时喷的香水,提了在优衣库新买的风衣,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她的终点是一颗高大飘香、金灿灿的桂花树。俞彧会在这里等她。 莲舟像一只寻香而来的蝴蝶,俞彧远远地望见了她,她穿白衬衫和牛仔裤,仿佛带来一阵风,把整树的花香都扇起来了。 俞彧的心情也好起来,没等莲舟走近,就亮出一口大白牙:“嗨!你今天怎么有空约我了?” “你不是说随时可以找你吗?”莲舟红着脸说。 “吃什么?”俞彧问。 “你说呢?”莲舟反问他。 “不知道,我想想。”俞彧说。 看俞彧皱着眉头认真思考,莲舟拿出手机看餐厅,这附近有几家私房菜馆和西餐厅是从前她和周予常去的。莲舟说:“要不我们……” “我知道了!”俞彧剪断莲舟的话,“去吃烧烤吧?我和我同事聚会经常去的,味道很正宗。”莲舟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脸上挂着笑。 俞彧一路把自己扫黑除恶遇到的趣事都说了个遍,莲舟却置若罔闻,她心想:俞彧的车上的香薰是柠檬味的,这一路一共经过了6个红绿灯,遇到2个绿灯,4个红灯。 大排档烟熏火燎,人声嘈杂,俞彧在柜台点菜,莲舟像只收缩的八爪鱼,小心坐在油腻餐桌前,不想和环境有多一平方毫米的接触。认识周予后,莲舟就再没有到这样的地方吃饭了,她一度厌恶周予的小资本主义,却又可憎地变成了和周予相似的人。 俞彧回来坐下,察觉莲舟的局促:“你会不会不习惯?”莲舟笑着摇头。 俞彧又说:“我还怕你不习惯。” 莲舟把包递给俞彧:“我的包可以放你那边吗?这样我比较安心。” 俞彧是警察,明明放在俞彧的视线范围反而更安全。俞彧只当她忘了自己的身份,热心地接过了。 菜上桌了,俞彧对莲舟十分热心,又是递纸又是递水,莲舟仿佛看到了周予追求她时的模样,神游间,那具陌生的尸体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莲舟忽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俞彧嚼着韭菜,口齿不清地说:“你最近还有去看医生吗?”“什么医生?”莲舟问。 “心理医生。”俞彧咽下菜,看着莲舟。莲舟露出无奈的神情,点了点头。 俞彧抄起一串肉继续吃,仍旧是一边嚼一边说话:“我猜也是,你今天看起来状态挺好的……我说,你找我肯定有事吧?” “是啊,公仆,我想知道我老公的案子你们还在查吗?”莲舟拿竹签缓缓戳着盘里的豆角。 “在查,有线索了。”俞彧盯着莲舟。 “是吗?是不是他的姘头干的?”莲舟笑说。俞彧摇头,笑道:“不不不,要是为情,也得是你杀的。” 莲舟嗤笑一声:“周予没死在我手上简直是遗憾。” “周予那么风流,你怎么受得了他……”俞彧仿佛在喃喃自语,“他每天都那么晚回来,要是我,我肯定受不了。” 话听着猥琐,却是俞彧有意问的。 如同在考场上遇到自己做过的大题,莲舟提起一股气:“你?你又不是女人。我能为什么,为了钱呗,我家条件不好,他和我虽然感情一般,钱还是给的不少。房子,我们那房子多大你看到了吧,写了我的名字。” -- 第8页 俞彧点点头,接着说:“既然感情不好,又何必在乎他是被谁杀死的?” 莲舟从容道:“算是给他爸妈一个交代,他们对我挺好的,周予丧礼那天,他们还和我道歉,说周予不该在外面惹祸,抛下我一个人。” 俞彧盯着她的脸,收敛了笑意,问道:“那天晚上的动静应该挺大的,你一点都没听见?” “我吃了过量的安眠药,你们的人已经给我做了体检,病历也查过了。”莲舟蹙眉道,“你还真的觉得是我?” “可是次日你报警的时间是清晨6点多,吃了安眠药,会醒得这么早?” 莲舟抬眼看俞彧:“预感。” 俞彧挑起眉,点了点了头,转头对服务员说:“上一打酒。”莲舟打断他:“你不是开车吗?”“代驾,代驾。”俞彧说,“你需要一些酒精。” 酒过三巡,在这充满饱暖快乐的喧闹之地,莲舟终于放开了手脚,脸上多了点笑意。 俞彧问她周予对女人的口味,莲舟四下看了一圈,朝一个披着长卷发的女人看去:“你看,就那样的。” 她画浓墨重彩的欧美妆,穿黑色紧身吊带裙,背上有大片红绿色的纹身,此时正往嘴里送一块油滋滋的肉。俞彧调侃道:“有品位,来烟熏火燎的地方,就应该画烟熏妆。”莲舟被他逗笑了。 俞彧看莲舟笑了,忍不住问她:“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这个问题是他计划之外的。 莲舟呆了片刻,逐渐如芒在背,腋下汗涔涔了,李复青没和她演习过这个问题,自己究竟是应该喜欢周予这款,还是不应该喜欢? 看莲舟不回答,俞彧立即自己找了个台阶:“时候不早了,先送你回家!”见莲舟还在发愣,俞彧又添了一句:“我保证不上楼。” 把莲舟送到小区外,两人简短地道别,莲舟匆匆走进小区。 进入楼道,莲舟把手伸进提包摸了摸,那只录音笔还在。 顾不上擦一把鬓角的冷汗,莲舟飞快开门进屋,再把门反锁上。冰凉的屋子让她全身紧绷的弦都放松下来,她把包扔在沙发上,顺势脱光衣服,光溜溜地洗澡去了。 热水均匀地淋在身上,莲舟逐字逐句反刍着今晚和俞彧之间的对话,她想自己大约没有露出破绽。 洗过澡,一点惬意爬上心头,莲舟裹上浴袍,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才抿了口酒,书房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莲舟霎时呆住了,一阵寒意从背部攀升,她仔细听,书房里有人在踱步。在片刻的空白后,莲舟恢复了意识,她小心地放下酒杯,四下扫了一眼,抓起手边的红酒瓶。和杀死周予的那夜一样,推开门的那刻她已经不是姜莲舟,她失去了所有感官和情绪,只是一个天地间的物质。 李复青坐在床尾,借窗前明亮的月光读着莲舟的书《S.》。他转过脸来,苍白的脸溶化在月光里,只剩下漆黑的眼和模糊的笑意。 愤怒和恐惧像潮水一样重新涌回莲舟的躯干,她没想到自己发出的声音竟是颤抖的:“你怎么进来的。” “和我一起看书吗?”李复青慢悠悠地说。 莲舟怒视着他:“不。” 李复青伸出修长的手:“录音呢?乖,拿来我听听。” 莲舟放下酒瓶,到客厅拿了录音笔,扔在小床上。李复青瞥了一眼莲舟,拾起并打开录音笔。莲舟和俞彧失真的笑声回荡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仿佛是对周予生命的讥讽与羞辱。 李复青忽然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笑到几乎颤抖失声,他足足笑了有五六分钟,莲舟站在门口看着他,好几次想重新拾起地上的酒瓶。 李复青终于停下了诡异的笑,对莲舟说:“在食物匮乏的冬天,一只猫对老鼠动了春心,你拿到了一张王牌。” 杀 莲浣的电话惊醒了莲舟,她按了静音键,重新躺倒在床上。 虽然依旧困得睁不开眼,但莲舟已经睡不着了,她闭着眼沉思:大约是做错事了,她连李复青是谁都不清楚,李复青是坏人吗?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吗……问号像可乐里的气泡般密密麻麻从瓶底升起。 “莲舟!”仿佛是周予在叫她。 莲舟猛地睁开眼,窗外没有阳光,屋子里暗沉沉的,周予像往常那样站在门边,叫她起床帮他选领带,莲舟想爬起来逃跑,却发现身体不能动弹,她知道床头柜上有个沉重的铜台灯,扔过去就能把周予砸得头破血流,她想伸手过去拿,却怎么也够不着,周予似乎十分焦急,他越走越近……莲舟再次睁开眼,周予不见了,她大汗淋漓,纹丝不动躺了大约两分钟,才渐渐地回过神来,她梦魇了。 莲舟掀开被子,起身打开阳台的门,一阵刺骨的冷风扑过来,把她身上的汗一下子抹干了。昨天还艳阳高照,今天就入冬了? 阳台上养着不少植物,才几个星期没打理,多肉烂在盆里,吊兰炸成了野草,月季蓬勃地侵占了整个阳台,眼看着就要向家里伸手了。莲舟退出阳台,反锁了门,到柜子里翻衣服来穿。 门铃忽然响了。 莲舟以为是李复青,深吸一口气,小跑过去从猫眼往外看,莲浣正准备把他唯一蓄着长指甲的小指头伸进鼻腔里。 莲舟用力拉开门,冷着脸问:“你干什么?” “来看看你。”莲浣挤进门来,把手往沙发上抹了一把。不等莲舟说话,莲浣直奔冰箱,打开门翻了翻,又失望地关上了,“什么都没有?” -- 第9页 莲舟有些不耐烦:“你干嘛来了?” 莲浣并不理睬她,他莲藕状的身子往沙发上一摔,沙发回弹了一下,又缓缓陷进去。他面带满足、细细地端详着这间屋子。 莲浣和莲舟长得很像,都是浓黑的眉毛,一双丹凤眼透着伶俐和一点骄矜,可惜莲浣更像母亲,有两个外翻的圆鼻孔,气质就草莽起来。莲浣说:“姐姐,我房产公司的朋友一会儿到,帮你估个价,不会亏了你的。” 莲舟不可置信,抓住莲浣的衣角想把他像小时候那样拽起来,莲浣稳如磐石,仿佛只被晓风拂了一下:“你不想卖房?就把安置费和保险金拿回来,把妈的手术费付了。” 莲舟问:“妈什么病要天天手术?我上周才给你三万块,你还要多少?” 莲浣伸出十个□□的胖指头,一根也不动摇:“一百万。” “一百万?别说妈的手术费,够把你这被驴踢的脑袋治十次了!”莲舟咬牙切齿,脸色涨得通红。 莲浣浮夸地叹了一口气:“不是我说你,这些年都是我在照顾妈,你要承担起你自己的责任呀。”他说着起身在屋里踱步,打开莲舟的房间、客房,走进了衣帽间。他把周予的西装外套穿在身上,又扣了一顶莲舟的贝雷帽,像个小丑。 仿佛被一团干棉花塞住了嗓子,莲舟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莲浣挑起一条渔网袜,又抓起一套情趣内衣,冷哼一声:“骚货。” “姜莲浣!你给我滚出去!”莲舟骂道。 莲浣不做声,走出来转进书房,看到了床上的书《S.》,那是昨夜李复青放在这里的。 莲浣翻了翻书,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先拿了。”莲舟冲上去要抢,被莲浣一把推开,摔在床上。正巧门铃声响了,莲浣嘴一咧,笑嘻嘻地跑去开门,把他两个朋友放进来。这两人穿黄衬衫,黑裤子,手里拿着文件夹,朝莲浣恭恭敬敬地说:姜哥好! 莲浣挥挥手,两人就大摇大摆进屋,拿着测量仪在屋子摆弄起来。 那本书提醒了莲舟,她最怕的不是莲浣撒泼,而是李复青冷不丁过来让莲浣撞见。 莲舟拿一听冰镇的可乐灌了几口,平息了怒气,又抱出来几罐递给莲浣和那两个年轻人,一边对莲浣说:“莲浣,我公公舍不得这套房子,你不要为难姐,我不同意,这房你也卖不了呀?” 莲浣从嗓子里打出一个硬邦邦的嗝,斜眼看着莲舟。 莲舟笑笑,赶紧从茶几下拿出一些零食,一边塞给他一边说:“姐姐以后每个月给你一万块,妈看病、买衣服的开销都算我的,好不好?” 莲浣眼睛滴溜溜转着,嘴上虽然不作声,脑袋里的算盘声莲舟却听得真真切切。莲舟拉住他的胳膊,带着哭腔道:“我公公婆婆已经不把我当人了,他们现在对我不闻不问,到月底就拿两万块钱打发我,我要的是钱吗?莲浣,姐姐现在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了。” “好了好了,姐姐,你早这么跟我交心就好了嘛。”莲浣说,“但我今天不能空手回去啊,咱妈等着看病呢。” 莲舟当即给他转了一万块钱,提示到账的叮声一响,莲浣立即打开手机看,他嘴咧得没那么大了,渐渐的眼睛也不眯了:“他们不是每月给你两万吗?”“我手头是真没有了,过两天再给你好不好?”莲舟挤出笑容。 莲浣吩咐那两个人把家里值钱的几个摆件都集中放在一处,他自己到书房找了个背包来装东西,一边装一边振振有词:“周予哥,我先拿你东西应个急,反正你都用不上了。”末了,对莲舟说:“谢谢姐,我有空再来。”说罢,手上抱着书扬长而去。 莲舟跟出去关门,关上门后,她在客厅呆站了片刻,忽然发起狠来,尖叫着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全推到地上,最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莲舟心想,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还管他娘的什么仁义道德,赶紧把这房子贱卖了,离这个城市远远的。 不等莲舟哭够,那扇隔绝她与尘世的门又发出了有访客的信号。莲舟只想一头撞死,她拿衣袖用力抹了把脸,看也不看就把门打开了。李复青手提一个牛皮纸袋,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望着莲舟。莲舟退了一步,让他进门来。 “你怎么哭了?”李复青用手指抹掉一颗她新落下的泪,一边换上她的拖鞋。莲舟被他的脚吸引了,他这么高大的人,竟然也能把脚塞进她的鞋里。 “是因为你弟弟吗?”李复青追问。 他怎么会认得莲浣?他怎么知道是莲浣?莲舟倒抽一口凉气,战战兢兢地摇头。他把一个蓝灰色的便当盒拿出来,放到微波炉里加热,说:“你先随便吃一点,晚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屋里飘散开,嗅到食物的香气,莲舟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腿软了。李复青成了这几年来唯一一个关心她有没有吃饭的人,莲舟心里升起一点晃动的火苗,她没忍住,含泪对他说了声谢谢。 便当盒里有菠萝炒饭、糖醋排骨、西湖酱鸭和淋了香油的白灼菜心,莲舟问:“你怎么想起给我带饭了?”李复青说:“看你把自己饿得这么瘦,我就知道你做菜肯定很难吃。”莲舟忍不住笑了,她在李复青的注视下,羞赧地吃完了所有饭菜。 李复青给她递了一张纸巾,说:“我来时在小区里看到你弟弟了,他叫什么名字?” -- 第10页 莲舟擦嘴的手停在唇边,她呆了一会儿,答道:“你问这干什么?” “我帮你杀了他。”李复青说,他脸上仍旧带着笑。 “开什么玩笑。”莲舟不敢看李复青的眼睛,她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随即起身把碗筷放到洗碗机里,又拿出来,用力挤了一把洗洁精,打泡,仔仔细细地洗起来。莲舟在丰富、洁白的泡沫里看到了莲浣的脸,密布在无数的小泡泡里,笑嘻嘻地看着她。莲舟的脑子一片空白,在浩瀚的雪白里,漫天的小泡泡一点点泅过。 莲舟把食盒洗了十分钟,出来时李复青已经走了。她把食盒擦干,装进纸袋里放在了冰箱上,后退几步,对着那个袋子瞧了几分钟。 接下来一整个星期,李复青都没再出现。周日四点半,莲舟正在家里做瑜伽,弟妹打来电话,说莲浣出车祸走了。莲舟愣了足有半分钟,才想起来问:“怎么回事?” 弟妹忽然咆哮起来:“酒驾,酒驾!我都说了多少次喝酒不要开车!死了吧!” 莲舟赶到医院时,弟妹已经哭成了一滩烂泥。莲舟尽量不多看一眼弟弟的尸体,但她还是看到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有半边脸。 莲舟安抚了一下弟妹,开始冷静地处理后事,她一直忙到深夜,才想起母亲在家或许没吃东西。莲舟向弟妹拿了钥匙,顺路买一些粥带回去。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老太太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椅子上。 “你还知道家里有个娘?”她以为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往常一样去KTV、同学聚会了,只是这一次忘记给她做饭。然而走进房间的是莲舟,她手里还提着一个某粥王的塑料袋。 “你来做什么?你弟弟呢?”母亲问道。 莲舟答莲浣发烧了在输液,她把粥打开,想让母亲先吃东西。母亲忽然发起梗来,眼睛睁得贴画里的钟馗:“不孝啊!儿女不孝啊!晚饭时还回来拿东西,我寻思他给我做饭呢!转眼招呼也不打又溜出去了,像个发烧的人吗?你老娘我从早到晚一粒米没吃!他媳妇儿呢?死啦?!” 莲舟拆筷子的手停下来,她静静盯着母亲。母亲骂道:“你这样看……” “死了。”莲舟从容地抢过话,“莲浣死了,今天下午三点五十二去的。” 母亲呆住了,她的嘴还张着,下午吃饺子蘸的蒜变成了另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很快她又讪讪笑起来:“你骗我。” “他中午应酬喝了不少酒,后来开车撞上大货车,到医院没一会儿就去了。”莲舟把筷子架在粥碗上,平静地盯着母亲,观察她的表情,她想看看母亲是不是真的有人类应有的情感。 母亲像个掉进沸水里的茄子一样安静地、慢慢地瘫软下去,她眼里那些精明、犀利的光彩也在一瞬间黯淡了,她人生那唯一的灯盏熄了。这时,莲舟才稍稍感觉自己回到了现实中,仿佛也有一点惆怅了。 莲浣火化后,装进了一个小小的缸里,和其它骨灰一起存在了火葬场,弟妹说现在风水稍好的墓地都很贵,要好好挑挑。 没有了莲浣,世界似乎也并没有缺少什么,莲舟还是照旧找工作、做瑜伽、看书。这天莲舟又在咖啡厅“偶遇”了李复青,李复青礼貌地问她最近过得如何,莲舟眯眼看着窗外冬阳明媚的街道,小声地说:“我弟弟去世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李复青说,莲舟冷哼了一声,李复青哑然失笑:“你不会真以为我有那么厉害吧?不过我从小乌鸦嘴倒是真的。” 莲舟不再说话。服务员端上了一杯咖啡,李复青示意那是莲舟的,待服务员放下杯子,他嘴角带着浅笑朝服务员点点头,道了声谢谢。 莲舟这时才正眼看了看李复青,他今天穿着藏蓝色大衣,内搭一件白底印花的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眉毛有修剪的痕迹,镜片、镜框都擦得锃亮。要论精致,莲舟甚至不如他的三分之一。 鲜红陨石 莲舟和李复青两人安静地坐着,李复青捧着一本《黑天鹅》认真地看,莲舟则观察着马路上一个个走过去的、衣着鲜艳的孩子,她心想如果自己当初有了孩子,或许一切都会比现在好。咖啡凉透时,李复青提出到外边走走。莲舟和他去了。 河堤很长,棕榈树在道路上投下浮动斑驳的影子,爆米花浓郁的奶香一阵阵随着风拂过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忽然从一边蹿出来,撞在莲舟身上。莲舟被扑得后退了一步,双手连忙托住他,笑着说:“小心点。” 小孩抬头看她:“阿姨,请我吃爆米花。” “柯基,这样很没礼貌。”李复青嗔道。 “你认识他?”莲舟有些诧异,这个孩子的袖口和胸前有光亮的油渍,肯定很多天没换衣服了。 李复青解释说这是他几个月前在公园里偶然认识的小孩,“柯基”是孩子给自己起的外号。 柯基今年7岁,他家离这里不远,这个公园是他和小伙伴们的游戏天堂。莲舟一眼就很喜欢柯基,他伶仃的模样倒像只灵缇,眸子里总透着一些世故、坚韧和忧郁糅杂的神色,不像个孩子,但莲舟就是喜欢,莲舟小时候也不像个孩子。莲舟给柯基买了一桶原味爆米花和一杯芝士奶茶,陪他坐在石头长椅上吃。 柯基一边吃一边问莲舟玉米投进机器里是怎么变成爆米花的、奶茶可以自己煮吗、自己能不能买一台爆米花机等等无尽的问题。莲舟问柯基他的朋友都去哪儿了,柯基答道:因为午饭时间到了朋友们都回家吃饭了,他爸爸妈妈这个时候不在家,所以他没有饭吃。 -- 第11页 “爸爸妈妈去哪里了?”莲舟问。 莲舟是不信的,她小时候经常以爸爸妈妈没时间做饭为由,去小区里的周奶奶家蹭饭吃,因为周奶奶的女儿做饭很好吃,新鲜小米辣加酱油料酒炒的韭菜花甲鲜得舌头发颤,外酥里绵、闪着蜜糖颜色的拔丝芋头可以拉出一长条轻盈的糖丝,就连紫菜蛋花汤都比家里的鲜甜。 “不知道。我是个累赘,他们才不管我死活。”柯基满不在乎地说。莲舟看向李复青,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柯基说这样的话,表情并没有变化。 爆米花快吃完时,柯基的朋友飞奔回来了,几个小孩围在他们身边,把小手伸进桶里掏爆米花吃。莲舟还要回家给母亲做饭,就独自离开了,她回头看时,李复青又给孩子们买了一桶爆米花。 莲舟虽然只靠着周予父亲给的生活费度日,但衣服鞋子首饰她向来不买,手头倒也有不少盈余。一到周末,莲舟就会去遇见柯基的地方等他,有时能等到,有时等不到,有时也会见到李复青。 莲舟最后一次见到柯基是除夕前三天。那天太阳很大,公园里三三两两的行人穿着薄薄的秋衣,柯基只穿着一件长袖T恤,露出的脖子上有一圈青紫色。 莲舟捉住他问是怎么回事,柯基看着弹跳远去的玻璃珠子,说:“我打破鱼缸,爸爸掐的。” 莲舟脸色一下涨得通红,她紧紧抓住柯基的手臂,挤出笑来:“柯基,今天带我去你家玩好不好?” “痛。”柯基用力挣开了莲舟,跑去捡玻璃珠子。 柯基的母亲原本在远处坐着跟别人聊天,看到这一幕,一边喊叫一边跑过来,质问莲舟是不是要拐卖她儿子。 “你看到他身上的伤了吗?”莲舟想拉过柯基,但他母亲又把他拉回去了。“他和小朋友闹着玩伤到的。”柯基的母亲说。柯基的母亲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妇女,眼睛下有乌青的眼袋,莲舟的目光向下移,瞥见了她脖子上、手腕上青灰的瘀斑。“他不能这么对孩子。”莲舟说,她原先坚硬笔直的气愤变成了一种提不上气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女人没再说话,拉着柯基走了,柯基一步三回头,小小的脸望向莲舟。如果他叫一声救命,莲舟一定会冲过去把他抢回来,但他如同一只哑羊,最后沉默着被他母亲牵走了。 开春后,河水越发绿了,莲舟一直没等到柯基,奇怪的是李复青也没有再来。挣扎过后,莲舟还是给李复青打了电话。 李复青给莲舟寄了一个U盘。莲舟把U盘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认这不是一个微型摄像头或炸弹,而看起来似乎确实只是个U盘。U盘里面只有一个视频,莲舟点开那个视频,毫无准备地看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场景: 一个精瘦的男人抓着柯基的脚踝,像提着一只死掉的野兔,从一个门里走到客厅,将他摔在沙发上。柯基一声不吭,紧闭着眼。“来,给爸爸捏脚。”男人坐下,拍了拍腿。柯基在沙发上挣扎了半晌,终于爬起来给他捏腿。 “没吃饭?”男人说。 片刻后,他朝柯基脑门猛地拍了一掌,柯基被拍倒在沙发上。 柯基的母亲也从那个房间里跑到客厅,陪着笑想要拉开柯基。男人招手让她过来,她跪下俯身…… 莲舟用力合上笔记本,一阵难以抑制的反胃感在喉头辗转,她闭上眼,几颗泪珠滚下来。 那个视频被剪辑过,最后的场景是柯基和母亲的对话,母亲□□,抱着似乎快要睡着的柯基,抚摸他的头和手,断断续续地说:“等你长大考了大学,我们就可以搬出去住……你要原谅爸爸,他每天工作真的很辛苦,你看我们的房子、我们的衣服、还有你的niaoniao糖……宝宝听话……”她的手很长,像榕树的气根一样死死扎进柯基的灵魂里。 半年前李复青送了柯基一个闹钟,那摄影机就藏在闹钟里,被柯基按李复青的建议摆在了客厅的电视柜上。李复青来时,她两只眼睛全哭肿了,李复青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 “我们杀了他吧。”李复青在耳边说。 莲舟身子一僵,没说话。李复青当她答应了。 莲舟半信半疑,她怀疑莲浣就是李复青杀的,但她打心底不肯承认自己做了帮凶,她当时真的恨不得莲浣死掉,就像现在恨不得把柯基的继父碎尸万段一样。 莲舟忐忑地过了几天,李复青驱车来接她,说带她去吃西餐,已经订好了包厢。 莲舟上车后,车子径直往郊外驶去,莲舟发现事情不对,要求李复青把她送回去。车子一片松树林边停下来,四周被夜色死死盖住,只有车灯在柏油路上照出一片稀薄的光,他已经料定莲舟不敢下车。 莲舟四下看了一周,问李复青到底想做什么。其实她已经猜到几分,她只是不确定在道路尽头的是一块死肉还是一个哀嚎的残躯。李复青似笑非笑,大约是在嘲讽莲舟:“你跟着走就是了,我又不会怎么样你,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我和你不是一条船上的。”莲舟连忙说。 李复青启动车子,向前又开了大约十几公里,在一片荒草地边停了下来,车灯招来飞虫乱舞,空气闷的能挤出水,天边还有些劈裂云层的闪电。 莲舟站在茂密的草丛里,不一会儿身上就痒起来。 “你在车上等着吧?虫子很多。”李复青看到莲舟挠个不停,把车门打开让她进去,顺手打开音乐,关上了车门。 -- 第12页 车里的音乐切到了莲舟听得烂熟的《克罗地亚狂想曲》,莲舟刚想切掉,一个手电筒摇摇晃晃从树林里过来,她呆住了,紧紧盯着那个黑影。他靠近李复青,似乎心情很好,他伸出手,想和李复青握手,李复青指了指地上,那人弯下腰,似乎是想仔细检查,一个陨石般的榔头落下了——莲舟把音量调到最大——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转头望向天边的闪电,那些闪电正向这边延伸,今夜会有一场大雨,把所有的鲜艳颜色都冲刷褪色,只留下最纯净的春天的颜色。 有人在拍车门,莲舟的目光没有离开闪电,她是一尊雕塑,一棵树,或者一根电线杆,总之她是静止的,不论她的皮肤下血管内的鲜红如何疾速奔流,这一刻她都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拍车门的声音戛然而止,或许他还惨叫了一声。二十分钟后,李复青上车,他的外套不见了,黑色衬衣上有几片浸湿的印子,脸庞却十分干净,只有一些汗水的反光,莲舟心想他大约已经擦过脸了。他换了件衣服,从手套箱里抽了一张湿巾,把手和脖子擦了一遍,径直驱车回城。莲舟的脸色惨白,双唇颤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她盯着不断被车灯照亮的马路一言不发。李复青笑着说:“你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莲舟说不出一句话,她的脑子已经被料理机打成了一团糊,这团糊正随着那个男人一起湮灭在蛇虫鼠蚁的啃噬声中。 莲舟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她浑身疼痛,身体仿佛被撕裂了。车未进城雨点就铺天盖地地落下了,雨敲窗的鼓点越来越密集,莲舟的哭声融化在噪音里,变得什么都不剩了。 俞彧忽然打来电话,莲舟看向李复青,但他并没有任何表示。莲舟擦净眼泪,擤掉鼻涕,接了电话。俞彧问莲舟在做什么,他正好经过莲舟家附近,想约她一起吃个宵夜。“我在逛商场,要不改天吧?”莲舟小声说。俞彧只是碰个运气,不曾想真的能再次约到她,满心欢喜地答应了。挂了电话,莲舟把手机死死攥在手里,但李复青并未伸手向她索要手机。 餐厅里播放着莲舟听腻了却记不住名字的爵士乐,餐桌上有鲜花,服务生端上红酒和醒酒器,他们都面带微笑、彬彬有礼,服务生问莲舟:“女士,您还好吗?是不是空调太冷了?”这原来是个文明社会。莲舟摇摇头,勉强笑了笑。菜是李复青一早点好的,很快两份三分熟的鲜红牛排上桌了。莲舟头皮发麻,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服务生。 “女士,请问您还需要什么?”他问。 “烤猪脑花有吗?”莲舟问。 服务生显然被这个刁钻的问题问得一愣,当然他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换上笑容答道:“不好意思女士,我们这边主要供应西餐,烤脑花是没有的。” “哦,那帮我把这份牛排弄熟。”莲舟板着脸说。 “不必了,这个端下去,你给她再上一份全熟的吧。”李复青说,他又对莲舟说,“好好吃,我过些天要出差,没时间陪你吃饭。” 莲舟极不愿意地应了一声,思绪变成漂浮的颗粒,散在空气中,飘出窗子外。 饭后,商场里到处都是《回家》的旋律,莲舟独自去买了一条草绿色的法兰绒衬衫裙,打的回家了。她有些期待自己能在小区里遇到俞彧,但她没有看见俞彧的身影。 俘虏 雨下了一夜,莲舟听了雨拍了一夜的窗。清晨有隐约的光透过帘子时,莲舟起床拉开窗帘,看到满窗的残泪,窗外的天色透亮轻盈,树叶也绿得惹眼。 莲舟又躺回床上,她担忧柯基的未来,担忧母亲的生活,也担忧自己的命运,但她还是慢慢陷入了沉重的睡眠里。两个小时后,闹钟尖叫着把莲舟从混沌里拖出来,她爬起来小便、洗漱,忍受着心跳过快的不适。 柯基说过他家就在大西村菜市旁,他家楼下有一家卖手撕鸡的小店,他很喜欢吃那里的手撕鸡,但他讨厌里面不脆的花生。莲舟找到了这个城中村里的菜市,她踏着泥泞买了一条鲈鱼、一把小葱、一个西红柿,装在乳白色环保袋里,像其他大婶一样把袋子挎在肩上。每次只能通过一辆汽车的狭窄道路里,莲舟经过老人理发店、飘满鸡屎味道的小屋、卖各种口味卤菜的小摊、浓妆艳抹坐在门口的按摩女、洗衣店屋檐下晾满的紫色毛巾,最后找到了那些手撕鸡,那是一个没有堂食的小空间,对着马路的玻璃窗上贴着油腻的红字:手撕鸡18元/斤。莲舟站在楼下向上数,二楼是一条红内裤和碎花背心,三楼是黄色的外卖服,四楼是印着漩涡鸣人的蓝色秋衣,五楼……莲舟等了一会儿,跟着别人走进对面的公寓楼,跑上四楼的楼道向对面张望:屋子里似乎没有人,阳台上堆满了杂物,有纸箱、蓝色儿童自行车和一些褪色的玩具,阳台边缘的半截可乐瓶里爆发出一簇生机勃勃的绿萝。莲舟站了一会儿,鲈鱼的腥味钻进鼻孔,她恍然返身下楼,讪讪离开了这个地方。 莲舟去到母亲家里,餐桌上放着一碟冷馒头和一包榨菜,母亲一人坐在她房间的小窗前,风穿过她的身体,把春天的霉味带进屋里。莲舟并没有和她打招呼,自从莲浣死后,她一直是这副活死人的模样。不多时,莲舟就把汤煮好了,端到母亲身旁的小桌上放着。莲舟说:“妈,吃午饭了。”母亲瞟了一眼,眼珠子又转回去了。“妈,天凉,你看要不要多披件衣服?”莲舟俯下身,在母亲耳边说。母亲并不回答她。莲舟不再说话,起身拿上环保袋便出门了。 -- 第13页 莲舟又失去了她的睡眠。一入梦,她就看见压在柳树梢的灰色云层,天边有一阵阵闪电,耳边有拍车门的声音……那是拍车门?亦或是家门被人拍响?梦的最后,莲舟总是飘浮在滚烫的热水里,惊醒时,枕头和床单都被汗水湿透了。莲舟的脸色越来越憔悴,没几天,就变得和母亲一样失去生气了。电话另一头的俞彧毫不知情,他想趁热打铁,迫不及待地要再次和莲舟见面,却每每被莲舟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最后他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是自己对自己的相貌判断失误?那不大可能。大约是自己不够坏?莲舟肯定不是那种女人。最后他得出一条结论,莲舟确实很忙。 李复青就比俞彧聪明得多。他径直走到莲舟家,按下门铃,没一会儿莲舟就来开门了。莲舟的眼下有一圈乌青,面色也没有之前红润了,李复青放下手里的东西,把这朵将要枯萎的牡丹搂在怀里,他嗅着她头发的芬芳,轻声说:别害怕,我回来了。莲舟把他拉进屋,匆忙关上了门。李复青带了一些菜,他卷起衬衫的袖子在厨房里忙活,嘴里哼着曲子,菜刀和砧板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听起来像家。客厅里电视声音开得很大,莲舟面向厨房,小心地打开他的手提包,窥视里面的东西:钱夹,纸巾,湿纸巾,口腔喷雾,一个文件袋。莲舟打开文件袋,里面是IPCA的证书和一些文件,莲舟拍下了证书,把文件袋放回包里摆好。 莲舟对他产生了好奇,甚至一种令她反胃的奇异好感,李复青的神秘、体贴,让她浑浑噩噩,好像喝醉了一样。 红烧醋鱼,芹菜虾仁,茉莉花炒蛋,白灼秋葵。李复青对莲舟的胃口了如指掌,其实是莲舟表里如一,她像是机器造出来的人:名字,口味,爱好,性情,模样都只用了一种色系。莲舟吃得不多,不多时就下了筷子,因为柯基的事,她实在没有心情。 入夜,李复青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莲舟偷瞟了一眼李复青,问他:“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心理咨询师。”李复青说,他深邃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迷雾,嘴角挂着苦笑,“很讽刺。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和柯基一样,被我父亲用烟头烫,在背后这里……”他把手指从肩上绕过去,指了指肩胛骨下方,“我妈经常挨打,我跟她说我们逃跑,我可以不念书,我妈不肯,我奶奶也向着我爸,我爸杀死我妈的时候,我奶奶抱着一床毛毯从房间里冲出来,让我爸把她裹起来。但是那床毛毯……太薄了,我妈妈的血……”李复青哽咽了,莲舟呆住了,她迟疑地伸出手,想抱住李复青,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只把纸巾盒放到他身边。“我妈妈的血从毯子里渗出来,从房间一直滴到厕所。”他目光呆滞,仿佛在回忆当时的细节。莲舟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言语。 夜渐渐深了,两个人沉默着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空气也仿佛凝固了。李复青起身打开了一盏昏黄的夜灯,说:“你先休息吧。”“你……不回去吗?”莲舟问。他不回答,表情也不太清晰,莲舟局促地坐了一会儿,只得说:“我先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她回到房间,掩上门平躺在床上,她安慰自己他会和往常一样悄然离开。李复青推开房间门时,莲舟的心脏好像发生了位移,在冲出身体前被卡在了嗓子里,她背上出汗了。李复青脱了鞋,平躺在莲舟身边。“你很美,我喜欢你。”李复青低声说。莲舟紧闭着眼不回答他,她从小这样,半夜做了噩梦惊醒,就纹丝不动保持着惊醒时的姿势,好像这样恶鬼就不会发现她是醒着的。 李复青抓住了莲舟的手,她吓得轻叫了一声,随即被他吞没,他紧紧地把她禁锢在怀里,任她泪水横流,她的尊严像身上的薄衫一样被撕裂。莲舟想推开他,嘴里发出不成句子的哀求:“求你……对不起……放过我……”此时的李复青是所向披靡的撒旦,他疯狂地掠夺着他渴望的一切,把破碎的莲舟揉进他身体里,变成他的一部分,他想占有她,征服她,让她永远无法逃脱。 下半夜,李复青完成了他的征服,把莲舟抱在臂弯里,抚摸着她湿润的脸颊:“莲舟,嫁给我吧,我真的很爱你。”莲舟战栗着,此刻的她失语了,紧闭着眼也阻挡不住从空气中千军万马钻进骨头里的屈辱和绝望。 天明时,莲舟在鱼死网破和含垢忍辱之间选择了后者,她蜷在李复青怀里,小声问:“我可以去洗个澡吗?”“嗯。”李复青在她额间吻了一下,目送她走出房间。莲舟洗漱完毕,披着湿发在梳妆台前打理自己,她周身散发着成熟蜜桃的馥郁气息,声音也黏腻起来,吐字模糊不清:“我等会儿要去看我妈,你今天忙什么?” “工作。”李复青说。 没等李复青起床,莲舟带着银行卡出了门。她直奔药店,买了一粒短效避孕药,就着瓶装水喝下去。接着去青年公寓,在广告栏随手打了其中一间房的电话。莲舟在昨夜已经暗暗计划好,她要逃离李复青,她杀死另一个生命体换来的下半生绝不是只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娃娃。 房东是个穿拖鞋、指甲缝里有泥层的中年女人,她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挺着肚腩,站在一楼的窗边等莲舟。“看什么样的房?我这里一房一厅,三房一厅都有。”女人说话间上下打量着莲舟。莲舟说:“一房一厅可以了,有二楼、三楼的房间吗?我想要视野好的,看得见楼下停车场和小区主干道的房。”女人晃了晃钥匙:“来看看?有间三楼的。”莲舟毫不在意房间里的陈设、格局,她径直走到各个窗边观察,房间的窗子下方是一片草坪,莲舟问:“多少钱一个月?合适的话我就租了。” -- 第14页 “一千六,押二付一。”房东说,她心里一阵狂喜,想起了另一个租户遗留在另一间房的沙发,立即补上另一个优惠:“送你一套新沙发。” “好,我现在……”莲舟的话被李复青的身影切断了,他站在楼下,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仰头朝莲舟微笑。莲舟僵住了,她头重脚轻,仿佛要跌下去。 李复青上楼来,他绕开房东站到莲舟身边,贴着她,问:“你这里是不是太潮湿了?屋子里好多霉点。” “你是谁啊?”房东睥睨着他,“我们谈妥了的,我还答应送她一套新沙发。” “我是她老公。”李复青说,“我们不租了。” “什么啊?我天天闲的陪你们在这儿玩啊?”房东不满意了。李复青剜了她一眼,她噤声了,只敢用恨恨的眼神盯着他。 像逃课翻墙时被政教处主任抓住的网瘾学生,莲舟丢盔卸甲,气馁到了极点。在车上李复青质问她为什么要租房子时,她甚至都不愿意投入过多的演技:“我想给我妈找个新住处,她住在老房子里睹物思人,对身体不好。” 李复青宠溺地摸了摸莲舟的头,在她耳边说:“傻瓜,我最了解你的心思,不要和我撒谎,我会伤心的。” 他紧紧捏着她的手,身上木质香水的味道压迫着莲舟,莲舟垂下眼帘,点点头:“对不起,我知道了,以后我都听你的。”莲舟没有撒谎,她只是一时难以走出被迅速击败的痛苦情绪,破罐子破摔了。 李复青吻了她的唇,说:“你别说这些,我不是要你说什么,我是希望你不要害怕我,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莲舟不解,她抬眼看着他,想从他眼中找出说谎的蛛丝马迹。李复青长得太像一个好人了,他的眼神坚定、温柔,背后隐藏着的一抹阴翳,就像是某种天生忧郁的情绪,反而让他更有人情味,那张清瘦英俊的脸配上金属框眼镜和高学历,能让所有女人信服。莲舟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巨大冰川里拳头大小的一角坍塌了,但冰川自己不知道她即将迎来摧枯拉朽的一次动荡,像巴西丛林里那对轻轻扇动的蝴蝶翅膀。 玻璃房子 李复青把车停在了母亲家楼下,莲舟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她生活在李复青捏出的玻璃罩子里,永远出不去了。李复青不以为然,于他而言,窥视莲舟是一种无微不至的体贴。 “莲舟,我又要出差了,你照顾好自己。”李复青说,“下个月回来我再陪你一起拜访你妈妈。”“好。”莲舟说着匆忙下车离开,但她并未上楼,她觉得空着手去见母亲是一种失礼,何况这个时段弟妹大约也在,近来莲舟一直躲着弟妹,因为一见到她,那躲在暗处的愧疚感就会冲出来撕咬莲舟的喉咙,让她语无伦次。莲舟在一楼的电梯厅等了半晌,望见李复青的车慢慢驶出停车场,才小心地走出来。 春深了,浅蓝色的天空下有几片摇曳的彩色风筝,树丛后的草坪隐约传来孩子的笑声。莲舟心想,柯基有没有一只心爱的风筝呢?她不敢回到那个公园求证。莲舟对李复青心存侥幸,她默默问自己:何必和他斗得两败俱伤呢?李复青用极端残忍的方式解救了柯基,但如果不是李复青,谁又能救救柯基? 后来几天,莲舟一直没有去看母亲。这个月周予的父亲没有给莲舟汇款,莲舟没有提问,她知道自己必须找一份工作了,奈何面试了几家,结果总是互相看不上。在一片茫然里,莲舟想起了丛凌峰,他就是几年前莲舟在编辑部的上司,如今他已经另立门户开了家工作室,看他朋友圈似乎正经营得风生水起。犹豫再三,莲舟给他发了条消息:丛主编,你的工作室缺人手吗? 丛凌峰的回答近乎神速:不缺人手,永远缺你这样的人才。 几年不见,丛凌峰完全变了个模样,他身体膨胀起来,脸上多了一层清亮的油光,头发已全然没有了,不过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神采奕奕,他印着GUCCI大字样的外套和桌上放着的车钥匙自然是今天出门前精心设计好的,莲舟看不懂,也顾不上过多的寒暄,把简历递给了他。 “天呐,你是才女姜莲舟啊,还看什么简历?”丛凌峰的眉头被吊起来,组成一个皱巴巴的“八”字。 莲舟并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才女”的称号,她讪笑道:“丛总,就不要恭维我了。” “莲舟,你喝什么?来杯卡布奇诺?这家咖啡厅的老板是意大利人,我朋友。”丛凌峰说着叫来服务员,给莲舟点了杯卡布奇诺。莲舟腋下微微出汗,她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几口,抬眼时看见丛凌峰满面春色,正直勾勾盯着自己,莲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朝他笑了笑,把昨夜熟记的台词背出来:“都怪我不懂事,一结婚就一头扎进柴米油盐里了,也没找机会和同事们聚个会什么的——丛总,你这个年纪该结婚了吧?什么时候带夫人出来,我请客,我们聚一聚。” “莲舟,你知道的,我对家里那位只有情义。”丛总摇摇头,看向了别处,似乎有满腹衷肠不得倾诉。丛凌峰结婚时莲舟早就和他断了来往,当然不知道他和老婆关系如何,这时候她倒灵光起来,知道丛凌峰想给自己披一件受害者的外衣,于是避开他的话头:“丛总,你这两年事业做得不错呀,不知道手底下还有没有什么小岗位,让我这个家庭妇女也见识一下社会。” -- 第15页 丛凌峰不乐意莲舟提工作,他喜欢莲舟,只要他喜欢,自然是什么职位都有的,这没有任何谈的必要。但他也知道莲舟有点气性,如果是闲职,她肯定也不会留下。丛凌峰胡诌了一个:“还是干你的老本行?我们现在玩文字,做策划,也帮人家经营公众号,但是现在的小年轻文字功底是真不行,你来了正好,帮我搞点培训、审审稿子啦,薪水少不了你的。” 卡布奇诺上来了,莲舟不喜甜,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纯底薪吗?有没有社保呢?” “底薪到手6000块一个月,社保我给你交,怎么样?”丛凌峰说话间,眉毛一跳一跳的。 莲舟的薪水几年前就是六千元了,但她十分清楚自己的价值就像草原的风干肉,早在时间和环境的作用下一点点萎缩了。莲舟和丛凌峰谈好了上班时间和工作细节,就剩下闲谈,丛凌峰一边感慨自己妻子过于强势、小气,一边回忆过去在编辑部和莲舟加班吃泡面的时光:那是多么温情、快乐的时候啊! 莲舟频繁地看时间,故意提及自己要回家照顾母亲、炉上煲了汤、最后连自己要早点回去吃药的借口都编了,丛凌峰仍旧滔滔不绝,他是个人精,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莲舟坐不住了,他只是舍不得放开她:多年后事业有成,曾经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梦中情人如今投怀送抱,这是多少男人睡前和早晨醒来的意淫目标。 莲舟身上开始有一点一点的瘙痒,空气仿佛也格外闷热,何况她还有些内急,看着丛凌峰鱼一般一张一合的薄嘴唇,莲舟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丛凌峰愣住了,莲舟挤出笑:“我去个洗手间。”从洗手间回来,莲舟径直到柜台结了账,再过来拿上自己的外套、提包,对丛凌峰道:“丛总,我今天有急事要处理,我们周一见吧?” “啊……”丛凌峰连忙抓着他散落在桌上、沙发上的各类大牌物件,“我送你吧。” “不必了,不必了,谢谢您给我机会。”莲舟一边点头说着一边走出门去。 莲舟在一家饺子店里慢吞吞吃晚了几个小时的午餐,弟妹打来电话,说她临时有事,今晚不能按时回家,请莲舟过去帮忙给母亲做些吃的。弟妹似乎心情不错,听那边的音乐声和吵闹声大约是在商场里。莲舟应承了,一边盘算着给母亲煮什么汤好,玉米排骨胡萝卜汤?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她除了做汤似乎什么都不会,不像李复青……莲舟忽然又想起那夜闷热的空气和他的喘息,脸上一阵燥热,吃饺子的胃口也没有了。 这天原来是周六,到处都是人,莲舟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开车出门,她和一群学生、老头老太太们挤公交车去菜市买了菜,又像牲畜一样挤了十多站的地铁,太阳落山时才到母亲那儿。打开门时,莲舟吓了一跳:屋里没开灯,母亲纹丝不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厨房那头的窗子有一抹孱弱的余晖照进屋子,映在母亲的脸上,仍旧是看不清人。莲舟定了定神,把门关上,开了灯。“莲浣是你害死的吧?”母亲冷冷说。 莲舟的脑袋“嗡”地一声响,只剩下一片空白,她变得很重,重得好像要坠落到什么地方去。几秒种后,莲舟缓过神来:“妈,你说什么呢!” 母亲嘶吼起来:“为什么死的是我儿子!是你,你克死你爸,克死你男人,现在克死你弟弟了!你去死,你去死 !” 此刻莲舟并不觉得委屈,她委屈了太多年,以至于这种情绪终于永远从她身上剥离了。莲舟不回答母亲,径直去厨房做菜,屋里没开空调,她浑身发热,汗水像瓦房顶上的雨一股股用力流下来。青菜、洋葱、萝卜、排骨、西红柿都切成块状投进锅里,炖出来一碗没有香气的五颜六色的汤,加一碗白米饭,一双筷子,一只勺子,磕在桌上,莲舟对母亲的哭喊充耳不闻,提上包就离开了。 “喂?今晚有空喝一杯?”莲舟一边走,一边问俞彧。 俞彧一早就到了酒吧,他靠窗坐着,远远望见莲舟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恨不得过去帮她挡住两头的来车,生怕她被哪个眼瞎的撞到。莲舟很适合穿中长裙,相较于同样体重的女孩,她的双腿略粗一些,然而瑕不掩瑜,裙带把她丰满的□□和纤细的腰肢勾勒得恰到好处,她披着一头蓬松的黑色长发,朱唇粉面,和身上清新温柔的绿裙融为一体,宛如水面一株亭亭玉立的新荷。 “好久不见。”莲舟笑说,她左边脸颊有一个很浅的梨涡,把俞彧吸进去了。 “我以为你不想看见我呢。”俞彧咧嘴笑道,黝黑的两颊难得泛起两片粗糙的红晕。 这一夜莲舟是下了狠心来买醉的。话没说两句,推杯换盏间,莲舟已经微醺了,她一只手托腮,面色酡红,双眼迷离地望着窗外,叹着自己命苦,从小到大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俞彧的酒量一向不差,他总是那个庆功宴上把所有人的肺腑之言套出来并无耻地录音的人,如今好像也有几分醉意了:“莲舟,自古红颜多薄命啊。你听我的,好好过日子,不要回头看,不要去理会别人怎么说。”莲舟撇起嘴:“梦难成,恨难平……你懂个屁呀!”俞彧说:“我当然不懂,我又不是你。”莲舟垂下头,抓起酒杯接着往嘴里灌。 “你是该走出来了。”俞彧说,“你喜欢旅行吗?去过什么地方?”原来他没醉,又玩起了老把戏。 -- 第16页 “喜欢?不喜欢?我只去过美国、菲律宾、青岛……青岛是周予的老家……没了。”莲舟嘟哝着。 “你骑过马吗?”俞彧问她。莲舟摇摇头。俞彧说:“我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住在乡下,有一年爷爷买了一匹小马驹回来养,我看《还珠格格》看傻了,有天趁我爷爷不注意,偷偷牵马出去骑,好不容易才爬到马背上,学尔康这样……”俞彧说着俯下身,一只手臂折起来摆在桌上,一只手臂伸到背后,“这样,‘啪!’用力一拍马屁股,那马呼地一下蹿出去,把我甩到水沟里。我躺在水里动不了,幸好带了我们家狗,狗跑回家的时候我以为它不要我了,还哭了一会儿,后来是狗把我爷爷叫过来,爷爷过来第一件事——你猜怎么着?” “把你打了一顿?”莲舟笑着说。俞彧摇摇头,瞪圆了眼睛:“他说:‘妈的!我的马呢!’” 莲舟撇嘴笑了笑,没有说话,她在自己的童年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自己有什么可以拿来分享的趣事。俞彧又说话了,今天他和往常一样多话:“你想没想过自己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莲舟笑着摇摇头。俞彧说:“人就是不能总沉浸在自怨自艾里,你看你性格这么好,人又漂亮——是真漂亮,从那些追你的人当中选一个合适的试试,一起去北海道滑滑雪啦,穿个红裙子到茶卡盐湖拍拍照啦,每天吃吃喝喝,过得下去的话结个婚,乐意了生个孩子,要是女孩儿,你就给她扎两个羊角辫,涂口红穿裙子,要是男孩儿,你带他去乡下骑个小马驹……” “然后摔沟里吗?”莲舟打断他的话,大笑起来。俞彧点点头,目光炙热地看着莲舟,莲舟注意到他的目光,一下回到了现实中:“我有我苦衷。” “什么苦衷?我有个哆啦A梦的口袋,可以帮你解决一切问题。”俞彧说着拍了拍他的肚子。正是动情时,在酒精和音乐的催化下,莲舟掐去周予和李复青的部分,把自己近来在母亲和工作上遇到的不快统统倒了出来,描述丛凌峰时,声音不禁提高了几分:“肠肥脑满,道貌岸然,说什么对他老婆是情义?他以为我是傻子吗?靠他岳父的钱开了工作室,好一个恬不知耻有情有义的禽兽!” “我妈就是个奇葩,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毒瘤,她跟我奶奶的仇,关我什么事了?我弟弟死了,也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莲舟恨恨说着,眼泪不由得掉下来。 “你弟弟死了?什么时候?”俞彧心里警惕起来,脸上还是那副笑容。 “年前啊,酒驾出事故了……”莲舟任由灼热在脸上蔓延,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在室内游走,却在酒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李复青坐在那排人里,穿着白衬衫,手里拿一杯调酒,他回头朝莲舟笑笑,他身旁的人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和莲舟的眼神交汇,正和酒保高谈阔论。莲舟脸上的热气一下散了,空气中的氧气变得稀薄。俞彧看她脸色发青,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吧台坐着几个年轻的男女,像是下班小聚的白领,他问道:“怎么了?”莲舟收回目光,讪笑道:“看错人了……”她的右手捏成拳,拇指摩挲着中指突出的关节。见俞彧一直盯着自己,莲舟苦笑着又补了一句:“总是看见周予,怕是精神分裂了。”她连刚刚的泪水都忘了继续流,俞彧相信她是被吓着了。 “继续呀。”俞彧说。 “继续什么?”莲舟不解。 “你弟弟。”俞彧说。 “……我累了,不想说了。”莲舟说着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坐在吧台的人就是李复青。 婴灵 杯里的冰块融化了,酒吧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李复青始终坐在那儿,像个坐标。莲舟开始双目迷离、哈欠连连,她懒得在意李复青了,噘着湿润的嘴唇对俞彧说:“回去吧,我好困,困死了。”俞彧没想到有一天他生擒歹徒的故事会如此无趣,他舔了把盐,一口闷掉剩下的半杯龙舌兰,想扶莲舟起来,莲舟把他的手甩开了。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俞彧朝不远处等着的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车子刚停稳,莲舟抢先上车,把门关上了,车子就要开走,俞彧扒住窗子:“别呀。” 莲舟在车上睡着了,她歪着身子靠在车门上,浓密的长发盖住了整张脸,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俞彧端正地坐着,他一会儿看看莲舟,一会儿看看飞驰而过的马路。离莲舟家还有一公里时,俞彧叫起来:“师傅,停车停车,前面拐弯口停。”“这么到啊。”司机说着踩了个急刹车。“到啦,就是这儿。”俞彧说。 俞彧把莲舟拽下车,莲舟理了理裙子和头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俞彧一本正经,但嘴角掩不住一点得意:“我知道,散散步,醒醒酒。”见莲舟面露不悦,俞彧又补上一句,“实在不行我背你回去,我体格好着呢。”莲舟不做声,径直往前走了。 凌晨两点的灯火亮着,莲舟和俞彧经过垃圾桶旁,一地老鼠就到处乱窜,临街服装店的屋檐下有一个流浪汉,黑乎乎的一团裹在脏棉被和纸板里,如果不是那一只睡酣了露出来的脚丫子,很难看出来是个人。冷风在莲舟的皮肤上吹出一片小疙瘩,她清醒了几分,但并不想说话,她想起来周予,周予是不是也会这样故意拖延回家的脚步?如果他身边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身上比莲舟多的是哪一种味道? -- 第17页 “狐狸骚味。”莲舟忽然恶狠狠地说出口了。 “什么?”俞彧瞪大了眼,虽然言语粗鄙,但他觉得莲舟这样挺可爱。 “骂人,骂以前勾引我老公的那些女人。”莲舟毫不避讳。 “你真的一个都不认识?”俞彧问。 “得了吧,你们都查不出来。”莲舟翻了个白眼。 “那你怎么知道有,还不止一个?”俞彧穷追不舍。 “他要味道嘛,这吸一口那吸一口,多快活。”莲舟说。 迎面开来一辆出租车,远光灯刺得两人都睁不开眼,车子呼啸而过后,莲舟回头望了一眼,俞彧问她看什么,她摇摇头。一公里路并不长,眼看着小区门口就在跟前,莲舟指了指小区,问俞彧要不要上去。俞彧憨笑着点点头,莲舟也跟着笑:“你知道我不会让你上去的,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说了你别害怕啊。”俞彧特地靠近莲舟,神情严肃起来,“上个月有一个孕妇被女干杀了,尸体扔在郊区的荒地里,前几天才找到的,尸体惨不忍睹,你知道吗?孩子是‘生’出来了,被虫子活活吃了一半……” “等等。”莲舟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扑到一旁的花圃边上呕吐起来。小区外有家便利店,俞彧想过去买水,被莲舟拉住了,她拿纸巾擦了嘴,抓着俞彧的手臂站起来,顺势抱住了那只结实的胳膊,小声问:“和我说下前因后果,不算违规吧?” 俞彧苦练多年的肱二头肌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暗暗捏住拳:“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这事传疯了,网上什么版本的消息都有。” “我不是要吃瓜,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们破案呢?”莲舟低声说。 俞彧简述的版本和官方的通报并无二致:受害人二十六岁,怀孕6个月,失踪当晚因想吃西瓜与家人起争执,夜间十一点左右独自出门,监控看到她孤身一人出了小区,步行经过六一街,后来就消失了。家人在次日报警,两个星期后在城郊荒发现受害人尸体,尸身被棕榈树叶覆盖,浑身□□,生前受到了残忍殴打,致死原因为窒息,死胎已经被分娩出来,现场没有搜集到指纹、□□和其它关键指向性证据。 “出租车司机?老情人开车来接?”莲舟说,“这个季节哪来的西瓜,十一点钟超市早关门了,何况她是个孕妇,如果附近有步行能到或者外卖能买到的水果店,她家里人也不至于不愿意去买吧。” “我们已经在排查了。”俞彧说,“凶手没找到,所以今晚我送你回家不是为了吃豆腐。” “尸体埋在郊区,你们最后怎么找到的?”莲舟问道。俞彧说是几个逃课野钓的高中生挖蚯蚓时发现的,莲舟点点头,若有所思。 “你不害怕吗?”俞彧忍不住问。 “怕呀。”莲舟答道,她的心思全然不在害怕上,“如果你们抓到犯人,会怎么处置?” 俞彧咬着牙说:“我会先把丫毒打一顿。” 到了莲舟家门口,俞彧才放下心来,两人简短地道别后,莲舟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俞彧讪讪地站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莲舟趴在门上,通过猫眼一直窥视到他离开。 莲舟以为今夜李复青会来,她洗过澡,轻轻压了一泵檀香水,躺在床上搜索那桩案子的信息,除了书房,她把屋子所有的灯和门都打开了,她期许着在这样的明亮、通透的环境里,自己也会通透起来。大约是酒喝得不够多,莲舟的困意越来越远,焦灼也和天色一样越来越清晰了。天亮时,莲舟坐起来,把那串车牌号写在了笔记本上,昨夜那辆开走又绕回来的出租车像一只狩猎的鹰,正盘旋着等待机会。 周一清早,莲舟化了淡妆,戴两粒小小的珍珠耳饰,用绿色细丝巾束起长发,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的直筒工装裤去了公司,这是她几年前的装扮,那时候周予嘲笑她这身装扮就像八十年代的男性村支书,气得她把这些衣服统统压箱底了。 办公室不大,一个加起来一百平的小复式,工业风、北欧风和中国风糅杂的装潢,里面坐着五六个年轻人,大多对莲舟笑脸相迎,八成一早就被丛凌峰“打过招呼”了。一个穿背带裤、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孩板着脸把莲舟领到二楼丛凌峰的办公室,一进门,女孩熟练地堆起笑、给莲舟递过椅子,又小碎步跑着端来一杯水——给丛凌峰,丛凌峰笑眯眯示意莲舟坐下,他花一个小时说了自己的发家史,半个小时的企业文化,最后用五分钟讲了莲舟的工作任务。莲舟被安排坐在那个穿工装裤的女孩身边,女孩颐指气使地向莲舟教了一遍公司电器及马桶的使用方法、公司的规章制度,最后把一沓三指厚的文件堆在她面前:“今天就这些,你先校阅一遍,下班前交给我。” 工作虽然繁冗无聊,还要躲避丛凌峰的揩油,莲舟却仿佛枯木逢春,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了。因为缺钱,莲舟把周予的车卖了,每天挤地铁上班,早晨她走过那家服装店时,会看见同一个睡着的流浪汉,晚上下班回来,就只看见一只毛色时“黄”时白的萨摩耶和一个促销的展示架。俞彧有几天想接莲舟下班,奈何近来案子棘手,他比莲舟下班还晚,让莲舟等了两次,后来改成打电话报平安了。 第一笔薪水到手时,五月初的热气褪了莲舟的春装,她改穿短裙了,下班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莲舟常在夜间站在阳台观察小区楼下人们的一举一动,她屏气凝神,像夏天傍晚的母蜘蛛,默默编织着一张巨大的网,以十足的耐心等待着雨夜前的猎物。 -- 第18页 前几日莲舟给弟妹转了一笔钱,她没有收,只是发来消息说母亲最近食欲不好,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了,让莲舟有时间回去看看她。这天莲舟回到家,偏巧看到桌上放着一个保温盒,压着一张纸: 莲舟,这是鸡汤,给你妈妈做的。 落款是李复青。莲舟把纸条冲进马桶,盛了一碗汤,挑出几块淮山和鸡翅,慢吞吞吃起来。吃饱后,她才提着汤去见母亲。正巧莲浣念初中的儿子从寄宿学校回来,他原本瘫坐在沙发上吃薯片,看见莲舟进门,兴奋地站起来:“姑姑!我有半年没见你了!”一旁的母亲只瞟了莲舟一眼,因为孙子在,她忍住了一肚子的冷嘲热讽。 “小宝,把汤盛给奶奶喝。”莲舟把汤递给他。侄子嘟囔着说:“不要叫我小宝了,真土。”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但没出声,莲舟知道莲浣小时候的小名就叫小宝,她父亲小时候的小名也叫小宝,这是他们家祖传给雄性血脉的专有昵称,仿佛是比金矿还值钱的遗产。 “是,真土。”莲舟笑着说。 “姐,我去超市买点东西,你陪陪我走走吗?”弟妹从厨房端着一篮刚洗的新鲜车厘子出来,递给莲舟。时隔多日,再次看到弟妹莲舟还是有些心虚。现在车厘子的市价大约在八十元左右,弟妹从前花钱很节省,别说车厘子,买一件三百元的衬衫都会被莲浣和母亲从年头数落到年尾。莲舟知道她有话对自己说,拣了一颗放嘴里,把篮子放到茶几上,就和弟妹出门了。 原来最近有个男人在追求弟妹,她打算和那个男人结婚。“这个社会了,我不可能守寡的。”弟妹说着眼眶就红了,“我真后悔,我就不该嫁给莲浣。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夫妻两个过日子,还有另一种过法。但我心里总过不去,莲浣走了不到一年……” 弟妹也不能算是十足的逆来顺受的人,不知道怎么就忍了莲浣那么多年,大概是太早结婚,被莲浣吃死了。人总是如此,没吃到下一颗时,以为草莓就只能这么甜了,没走进另一个大棚前,以为这一季的果子就只有这么多了。莲舟淡淡地问她:“小宝谁照顾?” “他跟我发誓了,他会对小宝好的。”弟妹十分坚定地说。 “那就好,妈这边你别担心了,我来照顾吧。”莲舟朝她笑了笑。 前方就是超市,两人进去买了瓶酱油,弟妹说买些啤酒和鸭脖回去吃,莲舟答应了。是夜两人在厨房的小桌上边喝边聊,一直到深夜,次日莲舟就拉肚子了。 弟妹走得十分干脆,她和老太太摊牌后,分清楚家当,没几天就决定搬走。彼时小宝已经返校上学了,莲舟下班后过去帮忙,屋子模样大变,一下子空旷冷清起来,母亲倒还是老样子,坐着轮椅在客厅骂人,这一次她气得发抖,莲舟一听,都是些老掉牙的句子,从前用来骂她的。弟妹充耳不闻,她本来在房间里玩手机,见莲舟来了,跟她道了别,拎着坤包走了,那扇门“砰”地关上,屋里只剩下新闻联播的声音。“骚蹄子!我的浣儿尸骨未寒啊……”老太太爆发出了呼号,“你好狠的心,你怎么敢这么对你的亡夫……” “还会说成语呢?电视没白看。”莲舟笑着过去给她捏肩,“妈,她也是要嫁人的,不然谁来养您的孙子呢?” “你养啊。”如同关水龙头般轻松,母亲止住了干嚎,扭头向莲舟道,“你弟弟是被你克死的,你有脸问?” 羞辱、误解、莫名的恨意揉做一团,在莲舟心里孕育出一星邪恶的小花,莲舟从背后抱住了母亲,用气声在她耳边说:“妈,你现在只能靠我了,您再这么骂我,我就把门窗堵死,让您在这个大宅子里安度晚年。” 母亲僵住了,她又恢复了莲浣刚死时的模样,像一块石头,一个器具,一个没有灵魂和感情的躯壳,而她的微微颤抖是因为旷野上正刮着一阵来自远方的大风。 饮鸩 “现在吃西瓜还早吧……你周末忙吗?我发现一家餐厅,想试试?”俞彧刚下班,独自坐在夜宵摊吃炒粉,他尽量把吸溜粉的声音弄得听起来像在吃意面,他邻桌坐着一对小情侣,男生正把一只剥好的小龙虾喂到女生嘴里,女生低着头玩手机游戏,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几天可能不行,我还要帮我妈找疗养院呢。”莲舟说。 回到家里,莲舟给李复青打电话想约他见面,李复青没问原因就立即答应了,还发来一个餐厅的地址,好像算准了莲舟会找他。莲舟整理好次日出门要穿的衣服和要带的物件,爬上床时已是深夜,她困意全无,睁眼闭眼全是往事,周予笑意盈盈的桃花眼,被母亲用鞭子抽打的童年,夏天水泥板上被太阳晒得腹部爆裂的蝌蚪……空中那一抹模糊的弯月陪着莲舟一直辗转到黎明,最后淡得看不见了。 天亮前莲舟小睡了一会儿,上班迟到了两分钟。莲舟十分诚恳地向Amanda道歉——Amanda是入职那天接待莲舟的同事,她是办公室的行政,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Amanda对丛凌峰有特别的好感,也许她对莲舟莫名的敌意就由此而来。Amanda对莲舟淡淡说了句“下次注意”,打开软件在考勤表5月28那一栏郑重地填入姜莲舟、迟到、10分钟内、50元,莲舟瞟着Amanda微妙抽动的嘴角,担心她下一秒就要忍不住笑出声。一整天莲舟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提前做完了当日的工作,焦灼地等待着电脑屏幕右下方的时间变成18:00。下班时间一到,莲舟跟同事象征性地打个招呼,快步走出办公室,Amanda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像高中班主任那样叹了口恨铁不成钢的气,说:“每天这么匆匆忙忙的,一点工作热情都没有。”办公室里并没有人附和她,Amanda环顾四周,大家看起来都很忙,其实都在发消息或看八卦,近来996的风刮得正盛,按时下班好像成了原罪。Amanda轻轻抽出一沓文稿,用肘子推到莲舟桌上。 -- 第19页 走出办公楼,一阵冷风扑在脸上,天被一层厚厚的蓝灰色蒙住,看着像要下雨,莲舟只好取消乘地铁的计划改乘出租车。上个月的奸杀案子给莲舟留下了心理阴影,偏偏李复青选的餐厅是一家位置偏僻的私房菜馆,出了地铁站还要走上两公里才能到。这一带的出租车很多,莲舟特意让了几个乘客,挑了个司机面善的车子坐。司机是个话痨,一路上骂交通、骂行人、骂新闻里的变态,莲舟紧挨着右侧车门,从后视镜观察司机的表情神态,她问他:“师傅,你认识一个姓刘的师傅吗?他也是你们公司的。”司机干笑两声,说:“的士公司不像你们白领的办公室啊,开的士的人这么多,姓刘的多了,我认识的就有八个……六七个吧。”莲舟道:“有一次我坐他的车,把手机忘在车上,他还特地给我送过来,长得挺有特色的,短眉毛,短眼睛,短鼻子,很爱吃槟榔。”司机脑海里有了一个模糊的影像,他噘着嘴超了个车,才说:“你那手机不值钱吧?呵呵。”莲舟对这戏谑的表情来了兴趣:“不会吧,你还真认识他?”司机说:“跟他打过一次牌,牌品不好,看来人品还可以嘛。” 餐厅在二楼,只有步梯上楼,走廊空荡荡的,没有窗,长得令人窒息,莲舟向着尽头那个发蓝光的招牌快步前进,她不由得觉得自己像一只罩子里的飞蛾,在灯泡四周绝望地扑棱、撞击。餐厅有淡淡的百合香,散座区只有李复青一个客人,他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莲舟从容走过去坐下。桌子正中摆着三只高低不一的透明玻璃烛杯,里面烧着白蜡烛,莲舟这一侧放着一束暗红玫瑰,大约有十朵,莲舟忍不住开了个无趣的玩笑:“祭祀吗?供品呢?”李复青被她逗笑了,莲舟压住了笑容,只留下脸颊两片浅浅的红。 柜台围着几个服务员,看莲舟来了,他们一边吩咐厨房,一边上了两个冷菜,一道是片鸭胗拌着蛙卵状的粘稠黄色颗粒,那颗粒大约是百香果瓤;一道是茉莉花清拌黄瓜,盘子用几片玉兰花叠成鳞状点缀,模样好看,莲舟夹了一块黄瓜尝,心想这做法太矫情,还是大蒜陈醋小米辣来得更痛快。 李复青双肘撑成一个三角形,他眼睛带笑,围了一圈青须的下巴磕在这个三角形的顶点:“想我了?” 莲舟仿佛没听见,跳过了他的话题:“想问你几件事,第一,你和周予是什么关系?那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李复青脸上浮起玩味的笑:“我的小羊羔终于鼓起勇气面对这个世界了。”他把手伸过来想抓住莲舟的手,莲舟躲开了,他接着说:“我想找的是你楼上的那个小胖子,我是他的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会在凌晨两点男扮女装带着杀人工具来找你玩?”莲舟目光如炬,双肩微颤,她还不能适应这种故作强势的状态。楼上的阿宪对莲舟来说已经不能叫“小胖子”了,听菲菲妈说他有一百八十一斤,阿宪今年三十二岁,一直单身,也没有工作,和父母住在一起,拿父母的钱打游戏赏主播,家里时常闹得鸡飞狗跳,小区里家长教育孩子都要带一把阿宪的名字。 李复青脸上始终带着笑:“孩子不懂事,他爸妈需要我给他做心理辅导。” 莲舟的鬓角出了汗,她吞了一大口酒,继续说:“莲浣车祸不是意外,对吗?” 李复青说:“你想知道什么?” 服务员上菜了,两人不再说话,莲舟开始动筷吃菜,她脸上风平浪静,心海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莲舟搜索过菲菲妈提到的安乐小区凶杀案的资讯,网上有自称熟人的人爆料说死者几年前做小三,曾经逼得原配带着三岁的孩子跳楼自杀。从主流的善恶观出发,安乐小区的女人、阿宪、莲浣、柯基的父亲都是“恶人”,莲舟怀疑李复青自认为是一个侠客、审判者、狭义上的正义使者。 吃到七分饱时,莲舟把手伸进提包里,在这最后一刻莲舟犹豫了,她站在一条细如发丝的分界线上,虽然这条线已经细到几乎看不清,但始终是一条真实存在的线,她的手指在散粉盒上停留片刻,向上滑,最终取出了笔记本,递给李复青。笔记本上收集了关于奸杀案的信息,包括莲舟怀疑的车牌号和那个司机的相貌特征。李复青很快看完了,他合上本子,湿润眼里映着一点晃动的烛光,直勾勾地盯着莲舟:“你讨厌这个人?” 莲舟脱口而出:“这和讨厌没有关系……” “是吗?”李复青生硬地切断了她的话,他双手握拳,俯身伏案,轻咬着牙,语速突然加快,“那你想做什么?和我展开讨论,批判他唾骂他给警察打电话?还是做正义的使者,把他抓出来,审判他折磨他处决他?” 莲舟的嘴张了张,始终说不出话,她的目光在空中游离良久,好像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最后她抓住了,把目光收回来,有气无力地说:“对,我讨厌他。” 李复青却又笑了,他仍旧双目含泪:“代表月亮消灭他。” 善恶行为的分类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它们可以清清楚楚被列出来,写在两张纸上以供参考,但人心只有一张纸,上面重重叠叠反反复复写满了字,早已辨不清善恶,可见善恶本来没有灰色地带,只是人有灰色人种。莲舟是红旗下长大的孩子,从读着思想品德的课本和三字经、弟子规,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自己对一个人的生死轻易做出“杀”或“不杀”的判断,但她确实是讨厌那个人的,她想要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那种强烈的渴望像渗入灵魂的鸦片,挥之不去、瘾时难捱。 -- 第20页 饭后,李复青提出带莲舟回他家,莲舟同意了。此时此刻的莲舟有点自暴自弃,人都杀得,她还算是一个合格的人吗?她还有什么好害怕的?虽然有周予在前,但那毕竟是失手——是失手吧?莲舟恍恍惚惚,思绪像狂风里的柳絮四处纷飞、无处落脚,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李复青牵着莲舟的手,把六神无主的她领到了一个老小区里。小区里种满了龙眼树和芒果树,昏黄的灯光像莲舟小时候用过的5瓦的电灯泡,但能看得清小区中心的小广场里还有新安装的黄的、绿的健身器械,老人和小孩就在那个小广场里玩,有晚回家的人正炒着菜,黄酒焖鸡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小区,甚至溢出到马路上。 有个老太太从黑暗里冒出来,拿蒲扇在两人跟前扇了扇,笑眯眯说:“阿青回来啦。”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莲舟身上,上下打量着她。李复青说:“这是我女朋友,小姜。”老太太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小姜好,小姜好啊……这孩子长得真俊!”莲舟的美四平八稳,温柔似水,除了下颌角稍稍差一分板正,每一处都长在了老一辈的审美G点上。李复青解释道这老太太是小区里的住户,这个小区不大,住得近的居民互相都认识。 李复青家在七楼,没有电梯。清爽的香味随着打开的铁门涌出来,李复青的家和莲舟想象的截然不同:暖黄的灯光,贴满了漫画的墙壁,干净整洁的陈设,屋里有很多老物件,标签模糊的墨水瓶、老式手电筒和录音机……莲舟惊奇地发现了自己童年常见的玩具,她像个第一次去玩具城的穷孩子,明明目不暇接,却死死站着不上前去摸一下,假装自己心里毫无波动。 “随便坐。”李复青说着从冰箱拿了两听可乐放在茶几上,到电视前捣鼓起来,不一会儿,电视屏幕亮起一片蓝色和两个字:无碟,李复青挑了一张光盘插入,电视开始读碟、播放,是《猫和老鼠》。李复青紧挨着莲舟坐下,两人心照不宣,都拿起可乐喝了两口。在欢乐的背景音乐里,莲舟渐渐舒展开来,她摘下了面具,忘我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安全和快乐。李复青伸出手,把莲舟圈在怀里,把头靠在莲舟的头上:“我们两个应该结婚,生两个可爱的孩子,好好地教育他们,一家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莲舟的心化成了一池春水,她曾经热切地渴望着那样的生活,逃离原生家庭后,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周予身上,对他千依百顺,最后却是竹篮打水,始终求而不得。可是姜莲舟和李复青算什么?两个说不清情感的杀人犯。他们生下来孩子又算什么?一个在没有被问询的情况下生命被揉进原罪的人,在一个普通的阳光和煦的早晨,看自己的双亲被手铐带走,最后结束在两声枪响或者两管药剂里。莲舟淡淡地说:“我们不可能有孩子的,我没有生育能力。” “试试也无妨啊。”李复青把莲舟抱起来,让她坐在他推上,他环抱住她,把头拱进她的胸膛,用力地嗅她身上的柚子花香。莲舟沉沦了,那是一种放肆的沉沦,她淹没在李复青变态的温柔里,他们都是坏人,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那个丑陋但无需掩饰的姜莲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大胆接受自己的放荡、邪恶和不堪。 这夜没有明月,莲舟没回家,她穿着李复青的衣服,躺在充满了李复青木质气味的床上,两人聊着接下来的计划——杀人的计划,像聊邻居的八卦那样轻松。俞彧给莲舟打来电话,被李复青挂断了。 莲舟给他发消息:我休息了,有什么事吗? 俞彧给莲舟发了几个疗养院的链接:这几个地方还不错,我有朋友做这行的,给你推荐几个。 莲舟:好的,谢谢你。 俞彧:你最近心情好些吗?案子一直没破,我担心你的安全。 莲舟:我很好,谢谢关心。 俞彧:你今天的语气怪怪的? 莲舟脸上燥热,好像出轨被当场捉住一样窘迫。李复青让莲舟给他发语音,莲舟照做了:我没事,就是困了。 李复青拿过莲舟的手机:俞彧,谢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帮助。我想了很久,当然也可能是我多心了,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我们的关系,这一切进展得太快了,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我现在只想和你做朋友。 俞彧:我明白了,不好意思,最近打扰到你,没考虑你的感受。 俞彧:晚安。 莲舟放下手机,把自己埋进李复青的臂弯里,他的臂弯很温暖,莲舟在昏沉的睡意里原谅了自己,就算明知自己是饮鸩止渴她也愿意,毕竟未来还能有多长都是个未知数。 六月一日 煎蛋香,奶油味,榨汁机的嗡嗡声,雨天特有的清爽气息,都涌进色彩斑斓的小房间里,莲舟慢慢睁开眼,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迟到了,又迟到了!她坐起来,Amanda偷偷抽搐的嘴角仿佛在眼皮下一跳一跳。 李复青在客厅做早餐,看到莲舟抓狂的表情,笑说:“没事,我送你去。” 一走进办公室,Amanda就指了指二楼,那张向来克制的脸终于有了点得意的神采:“上二楼,老板找你。”丛凌峰把他桌上的一把小零食推到莲舟跟前,笑眯眯地说:“尝尝?朋友从德国带的。”莲舟吃了一块巧克力,朝丛凌峰挤出笑容:“对不起,我又迟到了,最近要照顾我妈,有点忙不过来。” -- 第21页 丛凌峰把一沓没校对的文稿递给莲舟,说:“不是迟到的事,迟到不是问题啊。你看你这个,Amanda说昨天一早就让你校对了。” 莲舟实在忍不住冷笑,只好垂下了眉眼:“老丛,玩这么低级的游戏?办公室有监控的。” 丛凌峰意味深长地看着莲舟,叹了口气:“和同事关系要搞好,不要太清高了,不然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的。” 像被人喂了一勺活苍蝇,莲舟浑身难受起来,她点点头,懒得再辩解。午饭时,丛凌峰叫上莲舟一起出去吃午饭,Amanda的目光仿佛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出门时,莲舟特地把胯扭成了麻花。 丛凌峰说他和妻子已经在协议离婚,两人的感情如今烟消云散,但是因为孩子又必须勉强住在一起,他满肚子的心事,每夜都睡不着,他满面愁容,目光放在远处。莲舟听得想笑,脸上还是淡淡的样子,她一边吃饭,一边给母亲点餐,一边敷衍地应付着丛凌峰。丛凌峰说:“你刚经历丧夫之痛,现在孑然一身,夜深人静时不觉得心慌吗?”莲舟说:“我还好,现在谈了个男朋友,过得挺好的。”莲舟竟然悄无声息地有了“男朋友”,丛凌峰心里一下泛酸了,眼下他还有机会,如果错过了不知道还要等上几年,那时就怕自己有心无力了。 “莲舟,以后晚上我送你回家吧?”丛凌峰说,“最近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什么抢劫呀、杀人呀……”莲舟连忙打断他的话:“我男朋友会来接我的。” 丛凌峰总觉得莲舟的“男朋友”是编出来搪塞他的,下班后,他和莲舟一起下楼,眼看着莲舟钻进一辆车子离开了。 开的什么破车?丛凌峰心想。 车里放着水果和补品,是要给母亲的。母亲原本做足了摆冷脸装哑巴的准备,李复青一来,她就完全憋不住了。李复青在厨房做菜,母亲问莲舟:“他一个月多少钱?”莲舟知道她爱钱,胡诌了一个数:“两三万吧。”母亲引颈向厨房张望,面带得意,喃喃道:“你也配!” 莲舟冷哼一声:“配不配不由你说了算,你要是不想天天吃外卖,就管好你的嘴。”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母亲得意起来,吃饭时恨不得把李复青家一共养过几条狗都问出来。李复青张口就来,哄她说自己是高干子弟,名校毕业,世界五百强的企业高管,还给她封了个红包,把她高兴得合不拢嘴。两人走后,老太太喜滋滋打开红包,抽出来三百元钱,啐了一口:“三百,这么抠。”于是不由得想起莲浣从前多么孝敬,又伤感起来。 两天后的晚上,雷雨已经过去,整个城市被洗了个彻底,路灯下聚会的飞虫仿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莲舟换上黑色的长袖衬衫和黑色的运动长裤,戴一双黑色蕾丝手套,提着21寸的行李箱,在小区门口打电话:“你到了吗?怎么这么久?”他们原先约好九点见,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快到了快到了,你们小区门口不好停车,你往前走一点,我在这个饺子店门口等你。”司机说。 饺子店门口没有监控,莲舟心知肚明。她提着箱子慢悠悠过去,他站在车前挡住了车牌,莲舟一走近,他就殷勤地接过行李箱,开门让她上车,他独自把行李箱放到后备厢里。车子慢悠悠向机场方向驶去,他的三角眼频频从后视镜窥探莲舟。莲舟主动问他:“大哥,你孩子多大了?这么晚跑出租很辛苦吧?” 他笑了几声:“我还没结婚呢。” 莲舟也跟着干笑:“是嘛。” 他说:“结婚干嘛,都是累赘。妹子,你结婚了吗?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莲舟故意说:“我单身呀,我不是本地人,一个人来城里闯荡的,唉,举目无亲的。” 他开始打探莲舟的底细:“那是真不容易啊,辛苦!你要飞哪里呀?都这么晚了,有人来接你吗?” 他大概就是用同样的手段把别人一步步引上死路的,莲舟汗毛倒竖,心里的恨意像山火一样烧起来,她露出阴森森的笑:“我要飞国外旅游的,哪有什么人接,到地方打个车去酒店呗,这年头,女孩子就不能矫情。”这一次引路的是莲舟。 他笑起来:“那是。” 车开得很慢,花了四十分钟出城,下了机场高速后,驶向了另一条小路,他说:“妹子,这时间有点紧啊,我带你抄个近道?要不然得误机了。”莲舟答应了。车子缓缓驶进黑暗里,窗外只看得天空浅浅的发光和地面连绵起伏的乌黑块状。莲舟的心跳声和行车的颠簸声震得她耳朵发蒙——突然一个急刹车仿佛把她的五脏六腑撞成一团,司机骂道:“怎么搞的?”说着装模作样地想要启动车子,试了几次,车子轰鸣着没反应,他边开车门边说:“出毛病了?” 莲舟瞥见他下车时向座位底下抓了一把,露出来的一截分明是刀柄。 心被一根弦吊起来,莲舟调整了姿势,湿热的手紧握□□,对准了车门。车门被拉开那一刹,莲舟用力扣下扳机,他惨叫起来,慌乱中莲舟又扣了一次扳机,他瞬间融化了一般向前扑倒,刀子落在地上发出哐啷声,莲舟吓得往后连缩,砰地撞在车门上,那男人的头随即磕在车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寂静了。野外的凉气填充进车里,莲舟清醒起来,从他身上爬出去。地上掉着那柄刀,莲舟拿出刀想刺他一下,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下了,打开后备箱取出行李箱,里面装着麻袋、绳子、注射器等工具,都是李复青的。莲舟翻出布条把他胡乱捆了起来。李复青还没到,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把刀放在身旁,这附近大约有河经过,空气湿润,夹着河水特有的腥气,砂石路两旁是农田,农田后是矮山。这夜的月牙格外清晰,伴着点点寒星,好像触手可及,莲舟望着天,听热闹的虫鸣和蛙声,山风穿过她的身体,把汗水吹凉了。 -- 第22页 二十多分钟后李复青跑步过来了,他们把人塞到后排,那人软趴趴沉甸甸,像一大扇肥猪肉。李复青查了地图,启动车子向江边驶去。江水莽莽,映着一点天光,发出丝丝凉气,莲舟和李复青相依坐在河边的苇丛里,等那人醒过来。莲舟问李复青:“你一共杀过多少人?”李复青笑了笑,答道:“我没杀过人。”莲舟歪着头看他:“你是不是加入了什么邪教啊?”李复青点头:“是。”莲舟知道他又在胡诌了。三片云朵泅过月亮那么长的时间后,莲舟喃喃道:“想不通,人怎么可以这么坏……”像是在自言自语。李复青说:“我跟你讲个俗套的故事。在非洲大草原一个晴朗的早晨,一只母羚羊带着她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在吃草,可是……” “一群狮子突然跑出来猎捕羚羊,最后小羚羊因为跟不上羊群,在羚羊母亲的眼皮子底下被狮子撕碎了。”莲舟抢过故事的后半段,“这么俗套的故事,有讲的必要吗?” “这么俗套的道理,你会想不通吗?”李复青说。 又是两片云朵泅过月亮那么长的时间后,李复青起身,拿手中的空瓶子装了一瓶江水,淋在那人脸上,左右开弓打了几个巴掌。那人醒了,嘴隔着胶带发出呜呜的喊声。李复青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挥了挥□□。嘴上胶带一撕开,他立即大喊起来:“救命啊!杀人啦!”李复青由他叫了一会儿,他渐渐意识到呼救的无力,声音越来越颤抖,眼泪也跟着流出来。 李复青把他从车上拽下来摔在沙地上,一脚踩住他胸口,用力抡罢几个巴掌,问道:“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做错什么了事。” 他被打得两眼发蒙,带着哭腔说:“我叫刘云江,我错了,我不该对这个大姐有想法——你们饶了我吧,多少钱我都给你。” 李复青连笑道:“不不不,不是这件事,你再好好想想。” 他努力睁开泪眼,朝李复青和莲舟仔细看了一会儿,但没看出什么端倪,迟疑着说:“我糟蹋了一个丫头。” “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出来。” “我不是赔钱了吗!”刘云江觉得不耐烦,看见李复青冷森森的眼睛,只好耐着性子说,“我去年□□了一个初中生,穿那么骚,上车就勾引我……我把她拉到山北坡那一带□□,拍了□□,给三百块钱,叫她不要说出去,不然杀了她。后来,她男朋友带着几个社会青年来找我,我赔了两千块……”莲舟气不过,朝他裆部踹,被他躲开了,他叫起来:“我的祖宗啊,钱不够我再给,我们是文明人,不要动不动就打人啊!” 李复青拉住莲舟,眯起眼睛好像在笑:“张晓芳你认识吗?” 刘云江的脸色突然比月光还白,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认识。” 李复青蹲下来:“我是张晓芳的哥哥,我不讲证据,所以你那套说辞就免了。给你两条路,第一条,你现在下水帮我捞一个箱子,捞上来我就饶了你;第二条,给我五十万,我打断你三条腿。” 刘云江说:“捞箱子,你得给我松绑吧?” 李复青点点头:“莲舟,去拿狗链子把他一只脚捆起来,把我们的枪也拿出来。” 刘云江像一下被人抽走了所有筋骨,化成一团肉糜摊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不会游泳,你把我扔进水里,我是死路一条,你砍掉我三条腿,我也活不成。我求你了,我给钱,我给你一百万,我卖屁股也赔给你。” 李复青眉眼间的笑意更深:“我是个心软的人,既然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我只要五十万,你写一封悔过书。” “我写。”刘云江说。 莲舟把行李箱拿过来垫在地上,放上纸笔,猛地起了一阵夜风,把地面的沙子吹起来,芦苇地沙沙地响,莲舟按住纸,纸也被吹得哗哗作响。李复青说:“你为什么要杀张晓芳?” 刘云江颓然坐着,背上全是沙子,他眼里露出一点凶光:“当时为了□□她,把她打了,流了挺多血,觉得她孩子可能都保不住,干脆就掐死算了……她上车的时候一直哭,我看她过得也不幸福,心想,帮她做个了断。”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莲舟捏着拳,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战前急促的鼓声。 李复青叫刘云江拿笔:“按我说的写。”刘云江拿起笔: 我刘云江不应该杀死张晓芳我不配做人。 刘云江写的字很特别,结构混乱,每一个横笔画和收尾都长长地延伸出去。李复青把纸拿起来,折好放在口袋里。“晓芳的骨灰就撒在这条江里,你去给她磕头道歉。”李复青给刘云江松绑,推着他走到岸边,点了三支烟插在石滩的沙里,刘云江潦草地跪下,用力而干脆地喊道:“张晓芳,对不起!”李复青让他站起来,又点了两支烟,一支他自己抽,一支递给给刘云江,刘云江迟疑地接过来,李复青说:“只要你给钱,我不会再找你麻烦。”两人站在那三只烟前,面对着江抽着烟,李复青看向莲舟,他们昨夜说好,要让莲舟手刃刘云江。 李复青说:“我妹妹走之前,有没有求你放过她?” 刘云江被问得一怔,他望着黑亮的水面:“求……起了杀心,求有什么用。她说放过孩子的时候,我确实犹豫了一下。” 莲舟抓起刀,把手放在身后,慢慢向前走,她仿佛吸干了整个地球的空气,连星月银河都旋转着涌进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和大脑也跟着旋转起来。他们越来越近,六米,五米,四米——刘云江似乎察觉到什么,想转回头来看,忽然感到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一推,他站不住,直直地倒向冰凉的河水里,摔下去了。 -- 第23页 江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刘云江在水花里挣扎着,莲舟呆呆地站在岸边,李复青把自己的烟扔进河里,烟漂在水面上,而刘云江坠下去了,水面渐渐平静下来。 俞彧 一样的白蜡烛,一样的拌黄瓜,只是少了一束花,莲舟坐在同样的餐厅里,对面坐着俞彧,他正在点菜。原来俞彧说的“新餐厅”就是两天前李复青带她来的地方,只是什么餐厅,什么菜,莲舟已经顾不上在意了,她发着呆,思绪还停留在多云的昨夜。 三公里的砂石路磨得莲舟脚底发烫,莲舟怕刘云江最后没有死,甚至想折回去确认一下,但又怕夜长梦多被过路的人遇到,一直心神不宁。李复青神色坦然,仿佛刚刚只是用指尖轻轻一抹,碾死了一只蚂蚁。上车后,莲舟瘫坐下,双腿一阵舒畅。“走了。”李复青说着启动车子。回城的路很长,李复青打开车窗,让清凉惬意的夜从车窗穿过,莲舟打开音响——克罗地亚狂想曲,她切了歌,换成自己的播放列表: 椰风挑动银浪 夕阳躲云偷看 看见金色的沙滩上 独坐一位美丽的姑娘 …… 莲舟连喝了两瓶矿泉水,还是觉得嗓子发烫,她心想此时此刻大概只差风衣和伏特加了。李复青问她:“开心吗?”莲舟没听清,问他说什么,他把音乐的音量调小,重复了一遍,莲舟想了想,答道:“解气。”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莲舟问:“你说,他怎么那么容易就被你骗了呢?”李复青淡淡地笑了:“因为他杀了人,但是他自己不想死,人在慌乱的时候,相信人死还能复生,相信走错了路还能回头。” “和我一样。”莲舟自嘲地干笑了两声,把自己窝进椅子里,脑海控制不住地重复播放着刘云江死前的景象,她关了音乐,闭上眼睛,脸和耳根热辣辣的,从高处冲坠而下的落差给了莲舟重重一击。 “请慢用。”服务员端上来一道菜,莲舟盯着碗里黄澄澄的蛋黄和鲜红的牛肉,仿佛嗅到一股腥,她有些反胃。俞彧看到她的目光,笑说:“再点一些你爱吃的吧。”莲舟摇摇头,朝他抱歉地笑笑。俞彧说:“我刚看到他们菜单里有素炒蒲公英,没想到蒲公英居然能吃。” 莲舟夹了块跟前的黄瓜,一边嚼一边说:“问你个问题,你说如果不是风,蒲公英愿意飞那么远吗?” 俞彧想了一会儿:“从繁衍的角度来说,当然飞得到处都是才好啊,不过如果是一颗没有上进心的籽,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俞彧做出可怜的表情,模仿蜡笔小新的声音,“人家明明就只想在妈妈身边随便长长,你干嘛要把人家吹那么远了啦!” 莲舟笑了,她垂下眼睑自语道:“是啊,蒲公英好惨,它想停下来生根发芽的时候,风却把它越吹越远。” 莲舟的情绪有起伏时,总喜欢垂下眼睑掩饰,大约她自己没注意到,俞彧很早就捕捉了这个习惯。他学莲舟垂下眼的样子,假装漫不经心地说:“被风吹到哪里了?你想停在哪里?”莲舟瞪着俞彧看了片刻,挑眉咧嘴笑起来:“你想多了吧,我说的又不是我!”她说着朝服务员招手要拿菜单,服务员送来菜单,她胡乱地翻了几页,又翻回头一页,点了一个素炒蒲公英,俞彧记得那素炒蒲公英明明在第三页,服务员说素炒蒲公英正巧没有了,莲舟合上菜单问:“有冰激凌吗?我想吃一个,原味的。”服务员离开后,莲舟又夹了几块黄瓜吃。 俞彧问:“你觉得这黄瓜好吃吗?” 莲舟点点头。 俞彧沉思片刻:“嗯……我觉得还不如我自己拿陈醋小米辣拌的好吃。” 莲舟的心倏地一动,好像在地铁上遇见一个和自己听同一首冷门歌曲的人。她重新注意起俞彧的脸来,俞彧的眼睛含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正义感和生命力,他有时候是狡黠盘旋的鹰,有时又像个天真的云雀,只可惜头发……莲舟忽然发现俞彧的头发又浓密起来了,她好奇地问:“你的头发好像变多了?” 俞彧忽然脸红了,原来半年前认识莲舟之后,俞彧决心去看头发,那个博士女医生说她老公也脱发,用中药调理回来了,只是这药有点副作用,会影响某些功能,停用就可以恢复。俞彧看那医生模样正派,连自己老公都敢用上,对她坚信不疑,吃了半年药自己那些停工的头发果然又开始繁殖了。俞彧笑嘻嘻地回答莲舟:“说明我最近智商掉线了。”莲舟点点头,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想听 ,气氛尴尬起来。 在俞彧眼里,莲舟很少这样没精神,今天她眼睛浮肿,头发已经泛了油光,光溜溜地扎在脑后,白T恤和运动裤也松松垮垮,像一个自暴自弃的废柴。俞彧一边咀嚼,一边故作懒洋洋地说:“遇到麻烦的事情,可以找警察叔叔哦。” 莲舟挤出勉强的笑:“能有什么麻烦事,我只是没休息好。” 此时俞彧嘴贱的毛病犯了,他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分析:“一般女孩子如果没休息好,会想办法化妆弥补,但是你好像连眼屎都没擦,你本来说周末要忙,但是今天一大早又决定约我吃饭,在已知餐厅环境的情况下,你居然没洗头,综上所述,肯定是有心事啦。” 莲舟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冷冷道:“你职业病?我都说了没事。” 俞彧讪然:“我不问了,好好吃饭。” -- 第24页 自觉有些反应过激,莲舟想着要不要说些缓和气氛的话,但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台,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干脆不出声了。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那碟黄瓜被吃到只剩几粒伶仃的茉莉花,俞彧到餐厅外接了个电话,回来说自己临时有事情要出警,两人离开餐厅,俞彧把莲舟送回家,一路无话,只在临别时互相客气地道了句晚安、谢谢。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莲舟径直走向书房,推开门,打开了灯,暖黄的光充盈了房间。莲舟站在书房门口发怔,回忆着自己错杀周予的那个夜晚,如果那一夜自己没有下手,那个世界里的姜莲舟会比现在过得好吗?莲舟闭上眼,耳边又吹过顶楼呼啸的风,鼻子嗅到煤气阀拧开的味道,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或者还有燃烧的野火、坚韧的绳索……莲舟关上灯和门,洗漱去了。 昨夜睡不着,莲舟又吃了安眠药,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莲舟睡得昏昏沉沉,只觉得自己像宿醉了。打开手机,看到丛凌峰的未接电话和十来条微信消息,原来丛凌峰有一套茶具想要送给莲舟,一直联系不上她,担心她出事。“莲舟,我真的好担心你,你到底在哪里?”丛凌峰如是说。 拿着朋友的标签,却非要说情人说的话,好像这样就显得自己离情人的标签更进一步,其实只会让人觉得肉麻——谁受得了樱桃小丸子穿奥特曼的内裤呢。莲舟一边看,一边冷笑,她懒洋洋地给丛凌峰回消息:“丛总,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手机开的静音。” “莲舟,你没事就好。我一直担心你出事,你在哪里?” 莲舟说:“我在家。” 丛凌峰说:“我看你不回我消息,我带了茶具来,就在你小区门口,你家在哪个单元?” 莲舟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你在我们小区?”“茶具就不用了吧,太破费了,你早点回家休息。” 丛凌峰说:“天气好热,你要是不让我上楼,我就要被晒晕过去了。” 莲舟犹豫片刻,只好说:“好吧,12栋4楼,你和别的住客一起进来吧,我在电梯口等你。” 莲舟穿好内衣,从沙发上捡了件长袖衬衫套上,穿拖鞋到电梯口等丛凌峰,但是等了二十多分钟他也没到,莲舟开始疑心丛凌峰根本不在小区门口,她打电话过去问,丛凌峰一直说自己不认路,所以走得慢。四十来分钟后,丛凌峰来了,打电话让莲舟帮他按电梯。莲舟想戏弄他,谎称按键失灵,让他从步梯走上来。 丛凌峰上来了,满身的汗,手里抱着一个纸箱,食指上还吊着宝马的汽车钥匙。莲舟说:“你可以直接把车开到我们楼下,为什么要走过来?”丛凌峰不回答,只是一直叫着太热了,他身上的体臭和香水味混在一起,闻起来格外辛辣。 莲舟领着他往屋里走,他刻意靠近莲舟,把他手臂上热乎乎黏糊糊的汗蹭在莲舟身上,莲舟挪一步,他靠近一步。 客厅里开着冷气,丛凌峰把茶几上的零食遥控一股脑扫到一边,再把纸箱里的茶具一一摆上,竹茶台,紫砂壶,三只紫砂茶盏,还有茶滤和其它林林总总莲舟不认识的器具。 “丛总,这些我都不会用,你送我也是破费。”莲舟笑道。 “哎,这不是问题呀。”丛凌峰朝莲舟招手,“过来,我教你,过来嘛。” 莲舟拿了把椅子,在茶几另一边坐下。丛凌峰把她拽到自己身边,抓着她的手去拿茶壶,他几乎要贴上她的脸,死鱼般张大的嘴里呼出热气:“你看,这么拿……”莲舟屏住呼吸,不想吸入一口他呼出的浊气。莲舟憋气的功夫不好,忍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只好挣开他往旁边挪了挪,偷吸了几口空气:“老丛,靠这么近不好吧?你有家室,我也有男朋友。” “你有什么男朋友?他做什么工作的?”丛凌峰冷笑一声,抓住莲舟的手,“你过惯了好日子,以后和我过,过一辈子好日子。” 莲舟嘴角勾起一点笑:“老丛,你什么时候和你太太离婚,我什么时候和你过。”莲舟听同事提起过,丛凌峰是花老婆的钱开了公司,现在公司的大股东也还是他老婆。 丛凌峰皱起眉头,额头被挤出横纹:“莲舟,我的情况你不是不了解……” “为了孩子嘛,我理解。”莲舟打断他的话,“我给你冲杯咖啡?好不好?”莲舟脸上挂着甜甜的笑,看得丛凌峰心尖都融化了,他点点头,抹了一把鬓角的油汗,不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咖啡机在厨房,莲舟佯称找手机,回房间把安眠药瓶塞在口袋里,烧水时把药片投到了热水壶里。热水壶嘶嘶地响,莲舟冷眼看着。过了一会儿,莲舟掏出手机来玩,看到俞彧的朋友圈发了一个小视频,镜头很晃,他在野外,手臂上有一泡蓝紫色的鸟屎,浆果的种子还清晰可见,配字是:喜提新鲜肥料,大概上一顿吃的是龙葵果子。 莲舟觉得可爱,点了个赞,不一会儿,俞彧给她发来消息:我刚忙完,在你家附近,有大新闻,出来喝杯咖啡? 莲舟思忖片刻,倒了那壶热水,又重新烧一壶,顺手给俞彧回了消息:来我家,帮我,我这里有个很难缠的老变态,门口的密码锁是900715。 咖啡滤了两杯,一冰一热,端出去放在茶台上:“这豆子是我一个南非工作的朋友带回来的纳塔尔豆子,你试试。”这包豆其实是莲舟在超市克买的平价巴西豆。丛凌峰听见纳塔尔豆子,回忆了一会儿,感叹道:“这味道闻起来就非同凡响。”莲舟笑盈盈,端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大口,丛凌峰见状也用力喝了一口,忽然浑身一抖,嘴里的咖啡和杯里的咖啡一起泼出来,他一边吐舌惨叫一边把杯子放好,莲舟也连忙抽纸帮他擦衣服,龇牙咧嘴道:“天啊,抱歉抱歉,你这衣服很贵吧?” -- 第25页 莲舟装腔作势地帮他擦了衣服,给他倒冰水,往他的咖啡里掷了几个冰块,火辣的场面总算冷却下来,丛凌峰仿佛劫后余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连抽了几张纸擦汗,莲舟也跟着一边喊热,一边解开了衬衫的前三颗扣子,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两片纤细突出的锁骨仿佛要把人扣进去。丛凌峰挪不开眼,莲舟朝他笑了笑:“傻瓜,干看着吗?帮我把头发扎起来。” 丛凌峰被她勾得邪念一起,扑过去把莲舟在了沙发上。莲舟红着脸嗔道:“凌峰,撕,碎我的衣服好吗?我喜欢狂,野一点的……”莲舟的衣服是纯棉的,撕烂确实不容易,丛凌峰撕了三五下,心急起来,两只手抓着衣服两边,活生生把扣子给扯崩了,才算撕下这件衣服。莲舟往上挪了挪:“你好凶,我好害怕。” 丛凌峰兴致更浓,汗如雨下,伸手去扯莲舟的重点布料,莲舟死死攥住,嗔笑起来。 俞彧进门时,丛凌峰还在焦头烂额地处理衣服,听见怒喝声,吓得裆中一软。莲舟一脚踹开他,奋不顾身往俞彧怀里扑,哭诉道:“他要欺负我!”俞彧关上门,扶着莲舟站好,丛凌峰站起来,涨红着脸:“你个臭□□!”俞彧一股热血冲上头,两步上去就把丛凌峰撂倒,把他的湿漉漉的头按在了地板上:“嘴巴放干净点!” “你丫的跟我玩仙人跳?”丛凌峰挣扎着喊道。 莲舟满面梨花带雨,愤愤道:“是非曲直,聊天记录都可以证明。老丛,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俞彧说:“莲舟,马上报警。” 丛凌峰叫起来:“别报警啊!至于吗?!” 莲舟瑟缩着走过来,拉了拉俞彧的衣角:“你不就是警察吗?算了吧,我看他也是一时糊涂。” 丛凌峰听见警察两个字,腿也跟着软了,连忙附和道:“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最后莲舟软磨硬泡,俞彧给丛凌峰拍了张照片才肯放人,丛凌峰抱着那箱茶具落荒而逃。莲舟洗了个澡,重新冰萃了两杯咖啡端出来,一边说:“他也是鬼迷心窍,平时挺好一个人。”见俞彧气呼呼地不说话,莲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挨着他坐下了。 旋涡 俞彧从杯子里夹了一块冰塞进嘴里嚼,生脆的声音让人想起那些嚼玻璃的魔术。 莲舟吃吃地笑:“你是碎冰机?”刚洗完澡、披着湿发的莲舟像一颗多汁的水蜜桃,身上散发着阵阵橙花香,虽然大多是沐浴露的作用,但还是格外地诱人。俞彧悄悄挪动一下湿热的臀,离莲舟远一些,他怕她身上那股炙热的气息把自己烧熔。 “你得换份工作。”俞彧斩钉截铁地说。 “换,不就换工作吗,收银员……前台、导购,都挺好的。”莲舟往后一靠,把后脑勺磕在沙发靠背上,望着天花板,吁了口气,转头看俞彧,“你说什么大新闻?” “上个月和你说的杀人案还记得吗?有眉目了。”俞彧说。 莲舟微微扬起嘴角:“那就好。”这不像莲舟会有的反应,俞彧记得上一次她主动问起案情,还说自己或许可以帮忙,他看着莲舟的眼睛,好像要从眼睛钻进她心里一探究竟:“你不好奇吗?”莲舟逆着他的目光直勾勾看回去:“官方要是没发消息,你偷偷摸摸告诉我这个小市民,就是渎职。” 俞彧说:“我是那样的人吗?” 莲舟说:“是,你俞大警官恪尽职守。” 俞彧正色道:“官方消息已经发出来了,你上网冲浪看好了。” 莲舟斜眼看他:“你是故意吊我胃口的吧?” 俞彧笑起来,喝了一大口咖啡:“昨天下午有村民在幼江边发现一辆没有上锁的出租车,车上留了一张纸条,我们连夜对比了行车记录和监控,基本可以确认这辆车的司机就是杀害张晓芳的凶手。” 莲舟说:“行车记录?他作案不把GPS处理一下吗?”她心一惊,担心俞彧发现自己和刘云江的联系。 俞彧反问道:“你不问凶手跑去哪里了,反倒关心起作案手法来?” 莲舟摆出狡黠的笑:“侦探小说看多了。” 案子的细节俞彧没有再多说,只说刘云江下落不明,莲舟也不敢多问,俞彧没提起刘云江生前接的最后一单,莲舟只当做是偏巧那天刘云江关闭了GPS,或者李复青已经做手脚处理过了。因为两人都没吃午饭,就一起步行到小区外觅食,结果在小区门口站了半天也没想好吃什么。俞彧说:“不如就去那家饺子店?我和你第一次一起吃饭的地方。”莲舟把头发向后捋了捋:“我在那里吃到过苍蝇,不要去。”最后莲舟带着俞彧去了附近一个川菜小炒店吃饭,因为辣,两人不停地喝可乐,活把肚子给喝胀了。莲舟一只手托腮,望着外面的马路发呆。 俞彧忽然问莲舟:“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莲舟收回目光看向俞彧,不解道:“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俞彧自嘲地笑了一声:“确认一下,看我是不是备胎。” 莲舟翻了个白眼说:“什么事都能往那方面想吗?我和你只是交朋友,如果你觉得这样算是约会,那以后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好了。” 见莲舟认真起来,俞彧忍不住嘲她:“小气包。” 俞彧怀疑莲舟谈了恋爱不是空穴来风,他发觉最近莲舟变得不太像她了,如果说她原来是一朵娇羞的水莲花,那现在她就是一塘轻盈放肆的夏荷,风来了忽而热闹唱歌,风过了倏然寂静低沉。 -- 第26页 而莲舟纷乱的脑子在想:她和李复青究竟能不能算在恋爱?如果算,这件事就变得恶心起来了。莲舟自觉不配为人,不配光明正大地享受做人的权利,她宁可承认自己在苟且地生存着,像动物一样愚蠢地搏斗、和李复青□□,像植物一样争夺土地、阳光和雨露,抛弃人类文明法则,在烂泥里翻滚,每一天睡前都假设自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下午忙吗?”俞彧说,“《寂静之地》有没有兴趣?” “我只想休息。”莲舟想喝掉最后一滴可乐,吸管在玻璃瓶里发出滋滋的响声,却总吸不干净。俞彧敲了敲桌子示意莲舟看他,他抽掉瓶子里的吸管,仰起头,嘴像一口井,那滴可乐沿着瓶壁缓缓流下来,滴到他嘴里。 “不文雅。”莲舟笑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莲舟问:“周予的案子,还能找到凶手吗?” 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俞彧观察着莲舟的表情:“能。半年也好,一年也好,我们都不会放弃追查。十多年前的案子,有些前辈退休了还在查,接班人拿过卷宗,也会接着查下去。” 莲舟轻轻地点点了头,垂下眼睛看着桌面上的剩菜,汤汁的表面已经结成膜了。俞彧说:“我们回去吧。” 饭后莲舟径自往小区里走,俞彧去取车。俞彧没有立刻离开,他在车里吹空调,准备买下午的电影票,一张。电影在半小时后开场,俞彧启动车子,却看到莲舟从小区门口匆匆走出来,她一边看手机,一边看经过的车子,几分钟后上了一辆白色的轿车,好像是叫了个网约车。 俞彧一边跟上那辆车,一边给莲舟发消息:安全到家了? 大约十分钟后,莲舟答道:到了,刚要休息。 最后莲舟在青杏小区下了车,径直进去了。朦胧的不安从俞彧心里冒出了头,又被他按了回去。电影没有看成,俞彧开车回家,脑海各种各样零碎的信息像鱼,在刚退潮的海滩上乱跳,他开始意识到莲舟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至少她撒谎的技巧很好。 莲舟在李复青家里,他们正准备着晚上要带去母亲家的食材,莲舟已经联系好疗养院,今晚收拾好东西,明天就可以把母亲带过去。李复青从冰箱里拿出一条冻得直挺挺的鱼,一颗白菜心,一颗洋葱……一起塞到一个印着VANGOGH ALIVE的米白色帆布袋子里。 李复青问莲舟想吃什么菜,莲舟说都喜欢。莲舟享受这种有烟火气的情节,虽然对她来说每一帧都像演出来的。时间还早,李复青把袋子放在保鲜柜里,切开一个冻西瓜榨成汁,那西瓜选得不太好,两头的瓤是浅粉色的。两人依偎在沙发上喝果汁,看《猫和老鼠》,莲舟心想,《猫和老鼠》看完后应该看些什么?她有很多想看的喜剧,可以列出十来部。 莲舟说:“今天我和俞彧见面了。” 李复青说:“为什么?” 莲舟的心好像在走钢丝,但她表现得很坦然:“今天早上我老板来我家,说是送礼物,其实就是想占我便宜,我实在没办法了,正好俞彧经过我家附近,他找我喝咖啡,我就让他到我家来把老板轰走了,所以,为了谢谢他,就请他吃了个饭……我可能得换份工作了,我想找份简单的工作,去培训机构做个辅导老师就不错。” 李复青似乎对莲舟被骚扰的事情不以为意:“嗯。俞彧有和你说什么吗?” 莲舟有些恼:“没什么,就随便聊了一下刘云江的案子。” 李复青说:“你先别急着找工作,我们下个月搬家,换个城市住。” 莲舟对搬家毫无准备,而李复青完全没有征求莲舟意见的意思,莲舟肚子的火一下蹭地烧了起来,她脱离了李复青的臂膀,坐直了:“怎么可能说走就走,我妈还在这里呢,她那个年纪,宁死都不会和我们走。” 李复青收回原本让莲舟枕着的手:“我们必须走,这个城市的杀人案已经够多了。” 莲舟涨红了脸:“你就不能不杀人?我不想走,要走你自己走。” 李复青忽然掐住了莲舟的下巴,把她脸掰过来面对着他:“姜莲舟,你以为现在收手,就可以了脱身吗?我们两个只会一直逃亡,直到死。” 莲舟的眼噙满泪水,她颤抖着说:“那你就杀了我。” “宝贝,我怎么舍得呢?”李复青松开手,抱住了莲舟,他轻轻咬着莲舟的肩膀,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片刻,又变成了嗤笑声。莲舟木然坐着,身体化成了一滩水,泼得遍地狼藉。 是夜,莲舟、李复青和母亲坐在一起吃饭,饭后洗碗、聊天。天色刚刚暗下去,莲舟打开灯,倚在门边说:“疗养院里有很多老头老太太,你可以认识很多人,还有人陪你聊天。”母亲在咂青瓜汁,听见莲舟这么说,舔了一把上嘴唇,恨恨道:“你要送我去疗养院,你当然这么说,谁稀罕什么朋友啊。”李复青在一旁笑道:“妈,疗养院好多护工,把你当慈禧太后一样伺候着,每天又是按摩又是洗脚,多好啊。”母亲听得眉开眼笑,连忙问起来:“真的有按摩洗脚?”莲舟冷哼一声:“妈,我有言在先,你要是真以为自己是慈禧,对人家呼来喝去的,人家把你退回来,我可不管。”母亲不搭理莲舟,兀自和李复青聊天去了。莲舟独自到母亲房间收拾一起收拾物什,看见桌上放着莲浣的照片,房间里许多东西都蒙尘了,独这个相框干干净净,莲舟心里很不是滋味,比起当初的嫉恨,现在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歉疚了。 -- 第27页 浮 俞彧疑心自己得了疑心病。 他一方面担心自己对莲舟的事情过于热心,一方面又怀疑莲舟有什么不能见光的秘密,于是控制不住地想接近她、接近真相。她像他见过的很多犯人:敏感,自我封闭,反复无常,但她又不像他们,她文静,中庸,善良,他记得有一次有一只蚊子停在莲舟的手臂上,他想帮她拍,而她挥挥手就把蚊子放跑了…… “那是因为人家姑娘怕脏。”老吕撇着嘴,极其不屑地说。 “那我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俞彧在修天花板的吊扇,浑身是汗,速干的T恤像层皮肤紧贴在他块块分明的肌肉上,活色生香,可惜一旁坐着的是个比钢铁还直的老男人,老吕对这肉身并不动容,他一向觉得现在的男人普遍缺一点钢铁之气。老吕是俞彧的师傅,虽然只带了俞彧一年就退休了,但退休后他没少奴役俞彧。俞彧这少男怀春的心思让老吕觉得无聊、无趣,甚至还有点恼人:“你喜欢她呗,又没点自知之明,她咳嗽一声你就以为人家叫你脱衣服,她碰一下你的手,你就以为人家叫你脱……” “修好了。”俞彧打断老吕的话,从木桌上跳下来。老吕起身去打电闸,按开关,风扇又呼呼地转起来了。 打开灯,桌上的凉拌黄瓜、猪耳朵炒花生和黄牛肉都蒙上一层黄,俞彧听老吕说过这是他师母选的灯,说看起来温馨,于是这灯二十多年没换过,这间摇摇欲坠的屋子也是,里面的蓝色百叶窗、碗柜、木沙发等等家具都褪成了莫兰迪色,倒有岁月沉淀的美感,只是没有空调实在太热了。 老吕往俞彧杯子里倒了点二锅头,严肃道 :“干我们这一行不能感情用事,你啊,不该对姜莲舟产生感情。” 俞彧正扒饭,他咽下去,认真道:“师傅,她那样的女人,所有男人看了都会心动。”老吕瞟了眼俞彧:“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对这些颇有研究,下回见到他,我帮你问问‘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忘记一个女人’。” 俞彧刚入口的猪耳朵差点完整地跑出来,他眼疾嘴快,咬住了末端,用嘴唇拱回去,一边嚼一边说:“你过去可是我们四分局的明星,老来老来别被什么江湖骗子搞得退休金不保,到时候别来我们警局报案,去别处啊。” 老吕猛敲了一下俞彧的饭碗:“人家是大师,有好多粉丝呢。” 俞彧说:“我还鱼翅呢。有微信?你给我看看,我不信。” 老吕摇摇头:“朋友圈都是假的,是现代人自己编织出来的华美外衣,大师不搞这种无谓的人际关系。” 俞彧笑起来:“这句话大师教你的吧?我已经确认他是骗子了。” 两人的笑声在屋里一阵高过一阵。 老吕年轻时名气很盛,是个破案高手,抓起犯人来很拼命,三十六岁那年的国庆节,老吕和妻子一起在大排档吃宵夜,遇上以前办过的犯人,那人纠集了一帮人来闹事,把他妻子当街乱刀捅死,老吕逃过一劫,听说此后就留下了心病,后来也一直没再娶。如今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很少回来看老吕,俞彧听老吕说起孩子时,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如今老吕要信什么“情感大师”,俞彧虽然嘴上挖苦他,心里倒觉得无可厚非,人经历了太深重的苦难后,总想抓住一点缥缈的东西来寄托,因为缥缈的东西不会消逝。 老吕说:“你这样的例子也不少见,我还见过和犯人家属最后结了婚的。只是姜莲舟……毕竟这个案子没破,大家心里都有个结。”俞彧点点头,不做声。老吕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把姜莲舟当成嫌疑人来看?” “不让自己陷入误区不是一条黄金铁律吗?”俞彧说。 “一切线索都是从怀疑开始的,这个姜莲舟长得漂亮,你得上心,看她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情人。”老吕说着闷了一口酒,嚼起花生来,屋子里只剩下嚼花生的咔咔声。 “花生真脆。”俞彧说。 夕阳已经收敛了最后一道光,莲舟还在疗养院里安顿母亲,她忙了一天,累得头晕眼花,只想躺到母亲那张小床上去,那张干净整洁的床大约是此时此刻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了。母亲还在一旁唠叨,说疗养院里阴气重,下午经过医疗区,到处都是些要死的人。莲舟听得火气直冒:“妈,我累了一天,你能消停会儿?这里四千块一个月,还不满意?”母亲瞪着莲舟:“以前我送你们上学不也是这个样子?哎哟这个床品得买那个饭盒得买,忙得我要晕过去,我说什么了?”莲舟干笑了两声,冷冷道:“妈,你说的是莲浣,你到了学校,把我往宿舍一扔就去莲浣宿舍了,连注册都是我自己去的。”一提到莲浣,母亲不再说话,气鼓鼓地坐着。莲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拧开一瓶水给母亲递过去,母亲接过去喝了两口。 这样的场合李复青不会出现,他自称要和莲舟进行“结婚”这样光明正大的事情,却又像鼠妇一样永远躲在暗处。莲舟心里有点怨气,但这怨气很快转化成为自嘲,她为自己竟然对李复青抱有一丝希望而感到可笑。 入夜,母亲安顿好了。莲舟在母亲的手机里设置了一个快捷键,按8就能拨通莲舟的电话,手机普及近二十年,母亲只给莲舟打过四次电话,第一次是父亲重病将要去世前一个月,第二次是母亲不愿意给莲舟交学费那一次,第三次是莲舟结婚那天母亲清算彩礼钱的晚上,第四次就是一周前母亲不愿意吃外卖的时候,莲舟都记得一清二楚。“妈,我先回去了。”莲舟站起来,把发圈捋下来,重新扎了一遍头发,眼睛始终看着地面。 -- 第28页 母亲也看着窗外,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这或许算不上冰释前嫌,但至少这一次至少没有剑拔弩张。假使地球上只剩下两个人,即使是曾经立誓不共戴天的两个人,在其他人类须臾间消亡灭绝的时刻,也会相拥,人类最怕的是寂寞。 地铁上,莲舟给李复青发消息:妈已经安顿好了,你吃饭了吗? 莲舟开始觉得寂寞了,母亲把她身上那种绝望的寂寞传染给了莲舟,弟妹离开后,再也没有带小宝回来过,莲舟知道总有一天母亲会死,到那个时候,这世界上就只剩下她一个姜家人了,这支孱弱、孑然的血脉最终也会慢慢消亡,不留痕迹。莲舟也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珍视莲浣——她从没认为莲舟也属于姜家,在母亲眼里,莲舟生下来就属于别人,就像将来莲浣的妻子也会脱离她的家庭,成为莲浣的人。多可悲的母亲。 李复青在凌晨一点半回复莲舟:在新加坡,下月初回来,你好好照顾自己。 卖了母亲的房子后,莲舟很快在培训机构找了份英文辅导老师的工作,虽然工资低一些,但每天下午五点才开始上课,倒是很清闲。这样一来,晚上才有空的俞彧就很难约到莲舟了。 刘云江的尸体在水里漂了半个多月,终于被人发现了,怪的是尸体没漂很远,就在离弃车地点两公里的河岸边,身上缠着一条红色打包绳和一些水草。捞起来的时候已经不成样子,不能叫做“人”的尸体了,被鱼啃得七零八落,肉一块块的往下掉。俞彧站在岸边看尸体被捞起来,正午烈日下,那炙烤过的味道浓烈得让人灵魂出窍。刁队长带着他老婆买的3M口罩:“这能是刘云江?”俞彧说:“不知道。” 晚间,刁队长和俞彧在警局附近的夜宵摊吃宵夜,炒粉还没上,DNA检测结果出来,尸体确认是刘云江的。刁队长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畏罪自杀:因为杀害了张晓芳,刘云江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一个人驱车到野外,留下忏悔字条,跳江自杀。 俞彧对这个定论不满意:“自杀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如果仅仅是自杀,那天刘云江为什么要破坏GPS?” 刁队长说:“刘云江没有前科,弃尸潦草,更像激情杀人,刘云江身边的人也反应他这个人易怒、狡诈的,属于想一出是一出的类型,我们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揣度他的。” 俞彧摇摇头:“他留下忏悔书和车子,说明他希望别人知道他犯错了,既然都不怕别人知道了,为什么要关GPS?” 俞彧重新想起那天他和莲舟的对话,刘云江杀害张晓芳那天没有破坏GPS,可以考虑是激情杀人善后不妥遗漏的原因,反而在自己自杀那天特地买了屏蔽器来关闭,总让人觉得是画蛇添足。 刁队长翻了个白眼:“俞彧哦,你这人就是爱钻牛角尖的。我就是喜欢捉迷藏,就是又想被撩,又不想马上被人家撩到,欲拒还迎,不可以?” 夜宵摊的老板把两碗炒粉拍在桌上,两人不约而同拿了筷子埋头开吃,宛如饿猪吃饭,俞彧越想越觉得不对:“跑那么远干嘛?城里也有同样环境的河道啊?” “俞彧,你的怀疑没错,但是我们讲证据的,他残害张晓芳是有证据的,他自杀我们也是有间接证据的。”刁队长说,“你总是喜欢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死胡同里,安乐小区的案子破了吗?安乐小区对面那个御景庄的案子破了吗?”俞彧被他噎了一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说最后一句,你说话不要总是加个不合语法的‘的’。” 说到御景庄,刁队长忽然想起来那个异常漂亮的女家属,他停下筷子:“俞彧,你和姜莲舟是不是走得很近?” 俞彧满是热汗的脑门上冒出了一片冷汗:“是。” 刁队长盯着俞彧看了一会儿,他的圆脸庞浮起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片刻后又低头吃粉了,嘴里不清不楚地说了四个字,俞彧听起来像是“黑猫白猫”。 是夜俞彧很晚才休息,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一遍遍梳理着周予案的过程:周予被杀的现场状况和安乐小区的凶案出奇的一致,凶手把细节处理得干净利落,这样一个谨慎的人,蓄意杀人,却没有提前准备好凶器,而是用死者家里的棒球棍打死了他,之后还刻意把棒球棍带离小区…… 俞彧想,如果他是凶手,他会把这件事处理得更隐秘,甚至可以伪造莲舟雇凶杀人的证据以迷惑警方。除非他以此为乐,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第二天一早,俞彧把周予案当夜的监控一帧帧又看了一遍,发现了一个疑点:嫌疑人离开周予家时,手里拿着棒球棍,另一只手拎着那只绿色手提袋,袋子大部分被他身体挡住,但从露出的一角来看,似乎比来时膨胀了一些。 戏 莲舟接到俞彧的电话,说和周予的案子有关,电话里说不清,约个时间面谈。莲舟仿佛生吞下去一只兔子,五脏六腑都突突跳起来。“后天吧?周末你方便点,我正好白天有空。”莲舟说。 “其实明天也可以,就占用你半个小时。”俞彧说。 “就后天,早上九点,木兰路的星巴克见。”莲舟坚持道。 莲舟没有联系李复青,周五晚上,她准备好次日见俞彧要穿的衣服——一件纯黑色桑蚕丝的中长衬衫裙,炖盅里放好青椰汁、鸡肉、枸杞…… -- 第29页 俞彧看莲舟化了妆,穿戴都颇为庄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进展。”莲舟压抑了一路的心稍稍挣脱了一点:“你说,我在听。”俞彧晃了晃录音笔,向莲舟示意他在录音,他故意略去了监控的部分,径直问道:“你再回忆一下,周予被害那天,你家里有没有丢什么东西?物件不大,体积在40*40厘米以内。”莲舟猜他说的大约是她的睡衣,佯装思考了一会儿:“不记得了,常用的东西应该没丢,贵重的东西……如果周予藏起来了,我就不知道了。”俞彧问:“周予有没有背着你藏东西的迹象?或者说家里有什么他不让你碰的区域?” “有可能,他总是很晚回家,就算藏了,我也不知道。”莲舟微眯起眼,看着俞彧说,“你们不是把我家搜了个底朝天吗?” “我现在还能再搜一次吗?”俞彧半开玩笑道。 “搜查证给我看。”莲舟虽然故作嗲气,但是并不含糊,“别跟我说你是为了查案啊,防人之心不可无。” 俞彧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只好说:“搜查令很难拿到,除非有明确的线索。但这个案子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莲舟苦笑道:“总会?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什么也没查到,你觉得我还能有多少信心?” 俞彧却突然话锋一转:“包里装的是衣服吧?”其实俞彧并不十分确定,从监控可以看出嫌疑人进屋前提的是较软的袋子,隐约可以看出内置物品造成的棱角,而嫌疑人离开现场时,袋子边角的部分形状饱满,俞彧猜测里面填充的应该是柔软的物品。 莲舟喝了一口咖啡,垂下眼回忆了一会儿:“不知道,我可以回去找找。我的衣服很多都是不穿的,真丢了也不一定记得。” 莲舟的衣物这件事被组里端上桌讨论过,那个大房间里百分之九十都是招摇艳丽的服装,和莲舟的清淡气质完全不搭,而莲舟平时的穿着喜好也偏向于清淡素雅,这也是他们推测周予有外遇的依据之一。一个要求美若天仙的妻子变换反向风格的男人,一个把自己的审美喜好强行堆砌在妻子身上的男人,很像是把妻子当做了玩偶,极有可能在遇到更对胃口的女人之后心猿意马。这一点莲舟也侧面证实过,但莲舟说她没追查过那个小三的下落,这一点有些匪夷所思了。 俞彧说:“这不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这件事,周予有外遇的可能性很大,这很可能是一个突破口,我们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找到那个人。” 莲舟目光坚定:“我答应你,我会配合的。”其实莲舟也想看看那个妖艳贱货到底长什么样,只是那天夜里周予的手机被李复青带走了,那之后李复青告诉莲舟手机已经被损毁了。 俞彧关掉录音笔,问莲舟今天是否有安排。莲舟耸耸肩,拍了拍放在桌上的黑色保温盒:“给我妈送汤。你问这个干嘛?” 俞彧说:“我送你去吧?认识这么久,还没拜访过你妈妈。”莲舟点头同意了。上一次莲舟在酒吧偶然提起莲浣车祸的事,俞彧觉得蹊跷,次日上班就调查了这件事。系统里记录的是交通事故,醉驾人负全责,醉驾人姜莲浣送医抢救无效后死亡。莲浣的同事也证实那天中午聚餐他确实喝得不省人事,后来他们各自分别后,没有人注意到莲舟驾车离开。俞彧一直联系不上莲浣的妻子,如今又机会见姜母,也是从另一个角度了解真相的机会,他自觉已经在莲舟眼中清泉里浸润太久,差点忘了这世界虎豹横行。 车上,俞彧问莲舟:“周予喜欢喝汤吗?” 莲舟正望着车流发呆,听俞彧这么问,下意思答道:“他从来不喝。” 俞彧说:“那你喜欢煲汤?” 莲舟说:“以前不喜欢。莲浣去世以后,开始给我妈做一些。” 莲舟带的保温盒不像新盒子,从表面的刮痕和颜色来看像用了几年。周予不会带饭上班,莲舟不工作,也不会给自己做便当。但平常人家里有个用了几年的保温盒也不算一件奇事,俞彧只当自己又多疑了。他没想到,那个保温盒就是李复青的。 疗养院里有聊天声、电视声和鸟语,算不上十分安静,但俞彧总觉得这里的空气是沉寂的,像夕阳最后一点余晖照在山头的那种静谧深远,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莲舟简单介绍了俞彧,说他是之前处理周予案子的警察。这可是警察,要是换做以前,母亲一定会拉着俞彧问个不停,但今天她很安静,她对俞彧微笑,然后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莲舟给她盛汤。 莲舟盛好汤递给母亲,她认真地喝完,夸赞道:“真好喝,跟阿方做的一样好喝。”莲舟多看了母亲一眼:“你怎么了?阿方是多少年前的人了?”母亲留意到莲舟的眼神,点头道:“啊,是啊。”莲舟又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有人欺负你吗?”母亲像个孩子般惊奇地笑起来:“哪里会有人欺负我?”莲舟说:“你不骂人,我反而不习惯了。”母亲嗔道:“贱骨头。” 莲舟有几分想给母亲捏个肩捶个腿,但又觉得这么做有些突然,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作罢。母亲说:“你去办公室找一下院长,他有话要和你说。”莲舟不解:“他能有什么话?电话里说不好吗?”母亲急起来:“我怎么知道呐?他要找你的。”院长办公室隔着几个区域,单走过去就要二十来分钟,莲舟收好汤碗,让俞彧先回去。母亲抗议道:“让他陪我聊聊天。”俞彧也附和道:“我不忙,我就在这里等你吧。”莲舟没有多想:“好吧,想不到你们这么投缘。” -- 第30页 老太太竖着耳朵,听莲舟的脚步声远了,脸上忽然浮起古怪的笑:“你是警察?你是姜莲舟派来杀我的吧!” 俞彧头皮一紧:“阿姨,怎么这么说话?” 她抬起双手,把十根手指全部插进头发里,瞪着俞彧:“她是妖怪,要克死家里所有男人的……不然你以为我肯让小宝走?我发现了,我发现她的阴谋了……” 俞彧思忖片刻,掏出警察证递给姜母,一面起身掩门:“你别紧张,我把门掩起来,这样妖怪就进不来了。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门被掩上,屋里暗下来。 像验纸币那样,姜母双手高擎着他的警察证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半晌,大约是确认了,双手放下来,紧紧地攥它:“她两岁的时候,算命的说她是山里的狐狸精托生,一共要害死9个男人。你快把她抓起来,莫要让她再害人!” 俞彧小声道:“是吗?她为什么要害死莲浣?她怎么害死他的?” 姜母忽然双眼失神,目光在屋里游移,似乎在寻找什么,片刻后,她忽然身子一僵,佝偻的身子直挺挺地正襟危坐起来,一刹间眼睛也有神了,发出年轻人般清亮的光。“姜——莲——舟——”她说话铿锵有力,像京剧里的老生念白,“杀父,杀夫,杀弟,至淫,至邪,尔等速速将其斩首,以免此怪遗祸人间!” 俞彧头一次感到浑身发凉,他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阿姨,她是怎么害死莲浣的?周予呢?你有证据吗?” 姜母的身子忽然疲软了,她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证据……我没有证据,阿方,阿方就是证据。” “阿方是谁?”俞彧打开了录音笔。 “他是世界上……最阴毒的人,比姜莲舟还阴毒,他是魔鬼。”姜母把脖颈向前探,用气声在说话,“他是那个□□的情人,他经常偷偷来找我……我好害怕……”姜母忽然呜呜地哭起来,双手掩着脸。 俞彧问:“他的全名是什么?他住在哪里?” 姜母松开掩面的手,抬起头,满脸冷冷的笑,原来她并没有真哭:“他的全名……叫贻笑大方!哈哈哈哈……”狭窄的屋子里回荡着尖锐的笑声。 俞彧问:“他长什么样子?戴眼镜吗?有胡子吗?” 姜母的食指在空中比划着:“高高的,瘦瘦的,胡子浓浓的。” 一团光冲进屋里,姜母戛然而止,望向了门口,莲舟推门进来了:“在说谁呐?” 姜母恢复了起先乖巧的笑容:“说阿方。”莲舟嗤笑道:“阿方又什么好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 姜母说:“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莲舟笑道:“你说巧不巧,我在半路就遇到了院长,他认出我来,我们就聊了一会儿。” 姜母也笑:“聊什么呀?” 莲舟说:“没什么,就说你最近胃口太好,才吃完一餐,又想吃了,怕是贪食症,跟我说要带你去看医生才行,今天周末人多,我预约一个周一的面诊,到时候我过来接你。” 莲舟不是在半路,而是在电梯口就遇到了院长。院长找莲舟说的是姜母最近有些老年痴呆的征兆,经常回忆错乱,分不清时间,让莲舟做好心理准备,带她去医院看看。几句话说完,莲舟就折返了,俞彧和母亲后来说的那些话,她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这天多云,疗养院里又绿树成荫,莲舟和俞彧推着姜母出门散步,外面空气爽朗,鸟语花香,三人却都不说话。莲舟心里凉透了,她并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对于那从小就听说了的“狐妖托生”论,莲舟一个字也不信,她以为纵然算命先生说的是真的,母亲也不应该这样嫌恶自己的亲生骨肉。俞彧兜里的录音笔还开着,他像刚从冰窟窿里爬出来,身子还没有回暖。姜母在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院长已经判定她精神错乱了,此时她是一个不应该有思想的人。 那个装了三匹铜鹿的圆形喷泉池已经绕了三遍,姜母开口了:“别绕了,你送我回去吧,我累了。” 莲舟问:“你要走动一下吗?” 母亲摇摇头:“不想走。” 和负责看护母亲的护理员交待以后,莲舟回到房间,看母亲已经躺在床上,紧闭着眼,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但仔细看她眼皮底下的眸子还在左右悄悄滑动。莲舟只当她是嫌他们叨扰了她,朝俞彧挥挥手,轻手轻脚地走了。 出门后,俞彧问莲舟:“我听你妈妈一直说阿方,阿方是谁呀?” 莲舟心里暗笑,脸上仍旧云淡风轻地说:“我大学时的第一任男朋友,带回去几次,后来分手了。”说着又把院长的话向俞彧转述了一遍。 李复青每次见姜母,都会戴隐形眼镜,贴上假胡子,还沿用莲舟初恋男友的名字,这些之前在莲舟看来十分多余的举动,如今反而成了一种有力的佐证。李复青料到如果俞彧怀疑莲舟,一定会从她身边常接触的人开始查起,莲浣已死,莲浣的妻儿一去不返,姜母老眼昏花,最容易操控嫁祸。然而这些东西莲舟从来没想过,倒不是这手法多高明,只是莲舟的那颗赤子之心尚存一点残骸,没想过要把所有人当成敌人。 入迷 开车回城需要半个多小时,喝过咖啡的莲舟和俞彧已经饥肠辘辘,步行到疗养院里的食堂看了一圈,只剩下残羹冷炙了,只好又走到马路边找。这一带都冷冷清清,两人在附近看到一家麦当劳,如获至宝般冲了进去。 -- 第31页 “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俞彧咬了一大口烫嘴的鸡翅后,一边吹气一边感叹。 “果然人类的文化是在吃饱之后才发展起来的。”莲舟笑道。她两只手刚抓起一只烤翅,疗养院的护理员打来电话,她伸出小指头划开外放:“小周,怎么了?” “姜女士……您母亲跳楼了,您快过来。” 那块鸡翅的皮一下被莲舟的双指辗开,她怔了片刻:“不严重吧?” “五楼。”小周的声音带着哭腔。 莲舟目光涣散,她把挂着皮的鸡翅放在桌上,抓起纸巾擦手:“我过去一趟。” 莲舟一路跑回疗养院,只见母亲住的那栋楼下围满了人,她跌跌撞撞扑进人群里,密集的人群像一张网把她挡住了。莲舟张着嘴,大约好几秒才发出尖锐的声音:“让开,让开,是我妈!”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在混乱中进到了中心,一片白色方巾盖住了母亲的脸,口鼻的位置还在慢慢渗出血来,她的身体像个扭曲的机器人,几个穿白衣的医护人员垂手站在一旁。“你们站着?站着干嘛?”莲舟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们。 “老太太去了。”小周在一旁说。 几颗泪水接连滚落,莲舟抹了一把脸,伸手要去掀那片方巾,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发出吃惊的“嚯”声,莲舟心一狠,还是掀开了。是她的母亲王琼花,莲舟恨了几十年又叫了几十年“妈妈”的女人,她临死前还指控自己的女儿是妖怪。莲舟大脑一片空白,晃悠悠地站起来,问一旁的小周:“你报警了吗?她怎么会跌下来的?” 小周很着急:“我也不知道,她非要自己去散步,没多久我就听见……轰的一声,整栋楼都听见了……” 莲舟的声音陡地升起来:“她怎么可能想散步呢?她要散步,你们不跟着?” 小周哭了出来:“她非不让我跟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莲舟尽力压住几欲爆发的愤怒,声音恢复了平静:“报警了吗?” “报了,报了。”一旁围观的人说。 俞彧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拿出警察证:“大家请不要拍照,不要谣传,我是青北分局的警察俞彧——这里的负责人是谁?” 一个梳背头,神情沮丧的中年男人说:“我是院长。” 俞彧让院方隔离了现场和姜母的房间,要求他们调出监控:莲舟和俞彧离开房间后大约十分钟,护理人小周进入房间,三分钟后小周离开,五分钟后,一名戴口罩、穿着护理人员衣服的女性走进房间,把老人用轮椅推出,最后把轮椅放在五楼,搀扶老人步行上到天台边缘,毫不犹豫地把姜母推下了楼,那名疑似护工的人快速乘电梯下楼,走入护工楼的换衣间,当时正好是护工交接班时间,里面约有三十多名护工,再出来时已经很难辨认了。姜母被推出时也正是院内统一的午休时间,走廊上并没有目击者。整个过程严丝合缝,凶手极有可能就是院内的护工,她有天台的钥匙,对疗养院内的布局、流程了如指掌。 “通知保安暂时拦住所有要离开的人。”俞彧说。 电脑前的莲舟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一道温柔的浓墨忽然朝眼睛泼进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张着嘴说不出话,向后退了几步就晕倒在护工怀里。 莲舟在疗养院的床上醒来,好像睡了一个星期,其实只过去了半个小时。因为俞彧和莲舟今天拜访了母亲,两人也被列入嫌疑范围,很快就有民警来做笔录了。做完笔录,莲舟一言不发,默默坐在床上。 因为伤心吗?周予去世时也没这么强烈。因为见了死人?莲舟早就见了几次。除了伤痛以外,还有恐惧如巨浪席卷而来,而渺小的莲舟正在一片岌岌可危的烂船板上坐以待毙。凶手镇定自若的杀人手法和李复青如出一辙,莲舟根本不敢假设这个世界上的李复青不止一个。 这桩案子不归青北分局管,但因为局里发现俞彧和姜莲舟关系过于亲密,导致俞彧被停职调查了。 刁队长把俞彧骂得狗血淋头,他气得想把俞彧摔打在地上。俞彧兜里揣着的录音笔被取走当做物证,他满脑子回顾着和姜母对话,刁队长的话像风一样拂过,他最后只听见了:停职调查。 母亲的尸体像饺子一样被冻起来。莲舟一个人撑不住,给弟妹打电话央求她来帮忙料理后事,弟妹二话没说就过来了。 乱糟糟的二十多个小时过去,被审问了一夜的莲舟回到家里,慢慢缓过神。她给李复青打视频电话,即使明知道监控里那个人的身高和李复青差了一大截,明知这样的猜测很诡异,莲舟还是忍不住觉得那人就是李复青。 李复青在一家咖啡厅里,周围来来往往都是白人。莲舟说:“我要看街道。”于是他把镜头转向街道。 莲舟闭上了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复青确实不在国内,但他和凶手一定脱不了干系。或许原本应该用更巧妙的话术来套出李复青的话,但此时莲舟已经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思考,脑子迟钝地转动了一会儿,莲舟睁开眼:“我妈被人推下楼摔死了,是不是你干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是我呢?”李复青用吃惊语气说,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莲舟只觉一阵恶心,当即挂断了视频。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静坐了一会儿,又给李复青打去电话:“因为我不肯走,你就弄死了我妈……”莲舟哽咽了,她用力咽了一下,想把喉头那团堵着的干涩棉花咽下去:“我老公死了,我弟弟死了,我妈也死了,我就是嫌疑最大的人,警察一定会查下去,你想逼我走。” -- 第32页 此时李复青的声音很平静:“宝贝,你分析的有道理。虽然你妈妈不是我杀的,但是我觉得你确实得和我走了哦。” 莲舟挂断电话,把手机摔在地上,开始疯狂地摔打屋子里所有掀得动的物品,她一直摔,直到满手是血才停下来。最后莲舟躺在地上,任由那些碎玻璃扎进她的身体。 莲舟一直拒绝见俞彧,俞彧毫无头绪,只好去找老吕。一进门,老吕就把花生米和二锅头搬出来,一边说:“停职查你是正常程序,别往心里去。”向来只喝一杯的俞彧今天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连喝了四盏,停下来问老吕:“只有花生米?”老吕下楼去买了几袋卤菜,有猪蹄和鸭杂,连袋子一起套在碗里,自己又淋了一些辣椒油。俞彧一言不发,埋头吃喝。见俞彧面色微微有了点血色,老吕说:“上次你问的那个事,我问了大师……” “我没问,是你强行问的。”俞彧打断老吕的话,老吕一时语塞,俞彧又说,“大师怎么说?” 老吕用筷子敲了一把俞彧的碗:“嘴贱。大师说,有联系,就有可能产生爱情,姜莲舟处于弱势地位,是吧?让你难免产生爱怜之心,你没必要拿这种事惩罚自己……”老吕转身从身后桌上拿来一个小笔记本看了一下,放回去,像背诗一样造作地说起来:“你不必为这件事感到不安,感情一事,发乎于心,你并没有做错事情,你只是像个正常的人类一样,正常地爱上了一个美丽脆弱的女人,只需注意尺度,莫失本心即可。” 俞彧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吃了两块鸭胗后,又觉得不对:“胡说八道,我是警察,洁身自好是义务,抓犯人是本职。那句话叫‘发乎情,止乎礼’,念书了吗就跑出来招摇撞骗。” 老吕瞅着俞彧,脸上的笑渐渐加深,摇头感叹:“大师就是大师!他说你一定会怀疑这个理论。大师后边又说:你应该做的就是怀疑姜莲舟,只有把她当成真正的嫌疑人来查,才有洗清她身份的可能。” “莫名其妙。”俞彧翻了个白眼,他觉得“大师”说的是显而易见的废话。 搜查、一遍遍的问讯接踵而至,再次见到俞彧时,莲舟已经光彩全无,那一池怒放的荷凋谢过后,连绿叶也不剩了。母亲的案子成了又一桩悬案,小区里的人对莲舟指指点点,说她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也有非主流的几句谣言,说莲舟痛杀亲夫之后,招致周予的冤魂来索命了,如此离奇的猜测,竟然是离真相最近的一个。 七月的傍晚忽地下起瓢泼大雨,俞彧在同一家酒吧等莲舟,莲舟撑一把单薄的黑色阳伞,像过去那样站在马路边,那条斑马线已经被雨和夜模糊成一条斑驳的不明物体。莲舟收了伞走进来,她肩头有些湿,那件熟悉的白T恤上有几星橘色油渍。 点好了酒,两人缄默良久。不忍提起旧事,但又不得不提,俞彧讪讪道:“你最近还好吗?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瞥见了她手臂上新结的疤痕,那痕迹出现在完美无瑕的莲舟身上显得多么违和啊。 莲舟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顺便盖住疤痕:“自残。” 酒端上来了,莲舟点的是金汤力,俞彧点了一杯纯的伏特加,他闷了一大口:“阿姨去世前,有没有什么和往常不同的地方?” 莲舟嘴角带笑,淡淡地答道:“有,她那天特别地温柔,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当然啦,也是最后一次被她那么温柔地对待。” 俞彧说:“你有想过她那么温柔的原因吗?” 莲舟眼底的泪又漫上了她浮肿的眼睛,那双雾蒙蒙的眼看着俞彧:“想过,她知道她要死了。” 在俞彧再次开口前,莲舟抢先了:“俞彧,现在你是以警察的身份在问讯,还是以朋友的身份?你的录音真的帮了我很大忙,他们把我关在那个小房间里,不停地问我死者——我妈,为什么会在死前一小时那么声嘶力竭地指控我。”俞彧脸上烫得像火在烧,他本想解释说自己也被审问了,但他又觉得自己这么辩解显得卑鄙无耻。 时间尚早,酒吧里只有莲舟和俞彧两位客人。穿黑色宽松背心的男歌手突然打开话筒,朝他们看过来,扮出酷酷的笑:“两位客人是来约会吗?还是朋友见面?” 几秒钟的尴尬后,莲舟看向了窗外,俞彧始终扯不起嘴角扮笑,只好咧开嘴:“朋友喝酒。” “今天你们是店里的第一批客人。”歌手笑说,“欢迎你们。一首《答案》送给你们,希望你们喜欢。” 莲舟终于忍不住,回头盯着他:“能不唱吗?” 歌手笑道:“那美女你想听什么呢?” 一阵急火攻心,莲舟没有回头:“烛光里的妈妈。” 歌手愣了片刻,回头看柜台,一个看着像店长的男人点点头,他转回头说:“好的美女,《烛光里的妈妈》送给你们。” 莲舟回头瞥了一眼那个歌手,脑海里幻想出他被她用刀捅进喉咙的情景,那情景一闪而过。 一首歌唱完,歌手不再唱了,酒吧里安静下来,开始有别的客人陆续走进来。莲舟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你想问的,别的警察都问过了。如果你今天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见我,恕我不能回答你相关问题,毕竟喝岗不上酒,上酒不喝岗。”莲舟开了个蹩脚的玩笑。 “录音的事情,对不起。”俞彧说,“但我必须那么做。” -- 第33页 “我理解。”莲舟说,她盯着俞彧看了一会儿,俞彧安静地坐着,她似乎有些失望,又把目光挪到窗外,看瓢泼的雨和来往的人。 俞彧心想如果自己不是警察,或许此刻就可以无条件的站在她身边支持她。但这个念头也只一闪而过。 这夜俞彧喝得烂醉,伏在桌上起不来,莲舟只喝了几杯,并没有醉。十二点半,莲舟结账离开,把俞彧独自扔在了酒吧里。 生肉 雨后空气清朗,带着水雾的灯光朦朦胧胧,照得街景浪漫起来。莲舟窝在出租车后排的黑暗里,反复咀嚼自己对俞彧的态度,车窗开着,两只蚊子在她脚踝上叮了两个鼓包。 莲舟知道,她对俞彧发火的根源并不是那支录音笔,她只是想找个人来责怪,一个她可以稍微控制、欺凌的人,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另一副丑恶的嘴脸,想到这些,莲舟又想起另一件事:幸亏自己没有孩子……她的思绪越飘越远,随着水汽蒸发了。 四楼的阳台透出微光,家里有人,大约是李复青回来了。莲舟站在楼下,仰望着自己的房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秒钟的犹豫后,她全身燥热起来,那种敲碎周予时不顾一切的冲动把她托举起来,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莲舟大步向小区外走,她的长发被夜风吹散,在身后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背,她想去找俞彧,在他面前把自己剥开。 小区外,凌晨两点半的街是空的,原来车上看到的那些飞驰而过的浪漫只是路灯和不睡的招牌灯,莲舟站在马路边等了十三分钟,没等到出租车,她慢慢地感受到了地球的重力,清醒过来,发现路的那一头其实没有同类,俞彧是警察,姜莲舟是罪犯。 李复青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还开着,屋子已经清扫整理干净了。莲舟打开门,悄无声息走过去,站在他身旁,用冰冷的目光审视他,她在想敲击哪里可以一次就让他从这里消失。 李复青睡眠很浅,他感受到身边站着一个轻飘飘的灵魂,坦然睁开眼来。多日不见,莲舟仿佛刚从周予死去的那些日子过来,松垮、破败,但那双带着隐忍恨意的眼睛崭新如故,像每个平凡夏天都会被雨一遍遍刷新的天空那样。 “和小警察的约会开心吗?”李复青说,“他开始怀疑你了,你会不会伤心?” 莲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今晚要去哪里,出门时还特意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她琢磨着李复青的表情:“你想说什么?” 李复青一向不是个喜欢显摆的人,他是在迂回地震慑莲舟:“莲舟,俞彧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帮不了你,也不会帮你,只有我能帮你。” 即使一开始就猜到了李复青的意图,听完他的话后,莲舟还是感到脚底发软,她怔怔站了片刻,等待脑中的眩晕停止,大约是十几秒钟,大约是一分钟,风中那一点微弱烛光熄灭后,一切都重归平静,她没说话,动身去房间拿浴袍,径直去洗浴了。 对李复青来说,大概所有人都只是一块生肉,可以任他宰割吧。莲舟让热水从头顶淋下,想象着那些炙热的液体是血管里喷张而出的自由,她用力睁开眼睛,认真感受着眼皮下干涩的痛楚。 不久,姜莲舟雇凶弑亲的嫌疑被初步排除了,因为没有作案动机,没有直接或间接证据。 酒吧一别之后几天,俞彧都像个踩点的贼一样在警局附近徘徊,他倒也不是想在外头掺一脚案子,只是习惯了每天上班的日子,有喜欢的人却约不到时,没工作的日子就变得瘙痒难耐。刁队长早就听同事说俞彧在外面晃悠,下班时故意和他“偶遇”了,两人就近在沙县小吃坐下共进晚餐。黏糊糊的小桌庄重地摆上一碗青椒肉丝盖饭,刁队长把碗拉到下巴下方:“回去还得吃你嫂子做的桃花馒头,一做就是一盆,吃了一星期呐,没吃完……那哪里是桃花,那是泡发的脚趾头。” 俞彧肚子里的奶茶还撑着胀意,只敢小小地撩一碗香脆馄饨,他笑嘻嘻地说:“刁队,我能提前归队吗?” “不能。”刁队长心满意足嚼着青椒。如果是两年前,给他塞一个switch,这事情就有眉目了,只是刁队长现在身份不同,游戏机恐怕已经不够用了,俞彧深谙此道:“姜莲舟的案子你们错了,这案子说小可小,说大可大,你上任才多久,就埋这么一个地雷。” 刁队长斜眼看着俞彧,一块嚼不烂的牛肉裹着唾液从他食道徐徐滑下:“俞副指条明路?” “我觉得姜莲舟身边发生的事情都太巧了,虽然没有证据疑罪从无,但并不意味着洗清嫌疑,我们不能对她停止调查。”俞彧99%相信莲舟,但他仍有1%的犹豫,职业的敏感性搅得俞彧心神不宁,他发觉自己爱上莲舟了,他想把那1%从自己心里摘掉,像在自己被窝里放屁那样放心大胆地爱她。 “有证据?新线索?”刁队长问。俞彧在脑海中犹豫了一秒钟,摇摇头:“没有。” 刁队长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他的圆脸上少见这样有棱角的神态:“俞彧,你让我说话不要老是在末尾加个‘的’,我听进去了,我让你少钻牛角尖,怎么你听起来像我放了个不臭的屁一样?我说过,我们办案要讲证据,讲主次,投入过多的个人感情,只会让你离事实越来越远。你以为你要求我们拼命去查姜莲舟,就能证明你大公无私?你越是不按章法来,越说明你乱了阵脚,急于证明自己爱上的女人不是坏人,你的出发点就错了。” 在俞彧看来,刁队长很少能提出这样的真知灼见,他呆了半晌,把刁队长的话在脑海里梳了一遍,又回味了一遍,有点醍醐灌顶的味道了,但他还没能缓过劲来:“你……你这话说的。”他语塞了。两个男人不再说话,沉默相对着吃完各自碗里的东西,相互说一句“走了”,就大步分开了。俞彧步行回家,他望着天边稀疏的云丝,摸了摸浓密头发,沉闷的心情又好起来,改道向老吕家去。晚饭的香味准时在小区里飘荡,天色还亮,每栋楼里总有零星几户人家已经开灯,四处都是新闻联播的电视声和小孩的吵闹声,莲舟从菜市买了菜,慢悠悠地走回家,周予出事后,她就再也不走小路了。 -- 第34页 近来小区里的人总喜欢多看莲舟几眼,甚至有人特意和她打招呼只是为了告诉旁边的人“就是她”,多几次,莲舟就把目不斜视的习惯贯彻到底了,别人把她当做一块肉,她也把别人当做肉。 “小姜?小姜!”菲菲妈牵着菲菲,从一棵棕榈树下朝莲舟快步走来,坡跟鞋踩得咔咔响。 莲舟有些诧异,站住了:“哦。”莲舟心里明白得很,小区里关于自己的流言多半是从热心的菲菲妈嘴里传出去的。 菲菲妈今天打扮得仔细,眼线和腮红都画上了,裙子也是真丝的,精神头很足,可惜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关怀:“好久不见你了,怎么这副样子?最近很累吧。” 莲舟点点头,淡淡说:“还好。” 菲菲妈努起嘴,从鼻腔里叹出一口气,像是在想什么,片刻后眼珠子转了转:“你这么漂亮,没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再找一个人傻钱多的,往后日子还是舒舒服服过,你说是吧?” 不怎么中听的话配上掩不住的优越感,菲菲妈就像一块发酸的奶油蛋糕,莲舟终于确认菲菲妈眼里的光彩是得意,她笑笑,朝挖耳朵的菲菲说:“菲菲,你先回家,我和你妈妈聊会儿天。” 菲菲妈松开手:“去吧,叫奶奶把花蟹煮了。”菲菲点点头跑开了。 莲舟看着满含期待的菲菲妈,嘴角勾起来:“菲菲妈,你这张脸要是卖得动,恨不得摆到猪肉台上漫天要价吧?” 原先的姜莲舟就像一只绵羊,软软的,弱弱的,掐它一下,它只知道咩咩叫着躲开,被莲舟阴鸷的眼睛盯着,菲菲妈先暗吃了一惊,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羞辱了:“小姜,你说什么呢?!” 莲舟凑近她,她向后躲了两步,莲舟一把拉住她,垂着眼帘,用气声低低地说:“我家里供着七个古曼童,他们说要把你的舌头再养长一些,农历七月十四的时候割成小块,用铁签串起来吃。” “啊呀!你胡说什么!”菲菲妈挣开莲舟,仔细看清了莲舟的表情:她背靠着夕阳无力的淡金色光芒,长发散乱垂在两侧,原本漂亮的脸庞现在只剩下一片模糊苍白的阴冷,像一具空心石膏像。在这七月的热气里,菲菲妈没有来地浑身一冷,甩下一句“神经病”,匆匆走开了。 莲舟一直在后边看着她,直到她飞快钻进大楼的阴影里,消失在建筑中。莲舟站直身子,重拾回家的路。 网购的纸箱已经到货,就靠在门口的地垫旁,莲舟打开门,把厚厚的纸箱盒子拖进屋,靠在鞋柜边,李复青从书房出来:“你回来了。”莲舟把购物袋递给他,自己在门口拆快递。 莲舟已经答应李复青,这个月底和他一起搬到丽江定居,没商量过莲舟在那边要以什么为生,没商量过要租房还是买房,也没商量过在那里要以什么身份生活。莲舟点清箱子数量,把它们分配到不同的房间。今晚就可以开始收拾,李复青说过,屋里所有东西他都必须检查一遍,由他决定每一件物品的去向,不然会“留下味道,招来野狗”。 厨房里爆发出干煸豆角的香气,莲舟站在客厅,手里攥着拆快递用的美工刀,朝厨房的方向长久地注视,那道夕阳从厨房和卫生间之间的窗斜斜打进屋来,滚起阵阵白色烟雾,莲舟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她,叫她迎着那道光过去,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扒着厨房的冰凉门框往里看。 李复青背对着门正在炒菜,一泵蚝油挤在锅铲上,翻进豆角里,锅里发出欢快的炙烤声。莲舟轻咬住下唇,呼吸急促,她在心中反复默念:结束吧,结束吧,就在这里结束吧…… “莲舟?”李复青并没有回头,“你有记得买大蒜吗?”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李复青把豆角装进盘里,回头看了一眼,莲舟站在门边,眼眶泛红,他关了火:“你是不是忘记买大蒜了?” 莲舟摇摇头,从裤兜里抓出来两头蒜,几片灰白蒜皮跟着飘出来:“在这里,忘记给你了。” 碰撞 李复青瞟到莲舟另一只手上的刀,伸手把刀拿过去了:“刀用完了要收起来,你这样容易割着手。” 太阳落山后,桌上摆好了两菜一汤,李复青脱掉围裙,两个人就着新闻联播的声音一起吃晚饭。莲舟吃得心不在焉,新闻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她吸引过去,她最近总梦到自己的脸被贴在那方匣子里,就在新闻主持人的右侧。莲舟再回头吃饭时,饭碗里多了两块肉,她抬眼看李复青,他鬓角蒙着一层细密汗珠,他平时是多整齐干净的人……莲舟低下头吃饭,一只手把纸巾盒推到他手边:“你擦下汗吧。” 这个死去多年的房子好像重新活过来了,阳台新浇了水的植物整整齐齐,屋里有新鲜水果的香气,冰箱门缝上那一层污垢也不见了,莲舟洗过热水澡,带着一身水雾和香气回到房间,床上就躺着一个看书的人,活生生的、会说话会笑的人,莲舟已经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是爱还是恨,母亲的死唤醒了莲舟的危机感,她从之前破罐子破摔的放纵中惊醒,重新陷入了挣扎。 李复青放下书,颀长的手指按在书上,朝梳妆台前发呆的莲舟轻声说:“过来呀。” 莲舟垂着眼爬上床,被李复青单手揽过去紧紧按在臂弯里,他吻了一下莲舟湿润的额头,又吻一下她的脸颊,冰凉的眼镜碰在鼻梁上,莲舟像只兔子般偷偷缩了一下,他笑着把眼镜摘下放到一旁:“我念诗给你听。” -- 第35页 莲舟没有回答他,他翻开了书,纸页沙沙作响: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吞没我/仿佛大雪埋住了冻僵的尸首/我从天上静观这圆圆的地球/不再去寻觅可以栖身的茅舍…… …… 收到莲舟的消息时,俞彧还在老吕家的客房睡觉,他向来睡眠浅,一个简短的震动把他的宿醉炸醒,他猛然睁开眼,翻身在枕头下摸手机。 “俞彧,方便出来聊聊吗?” “在哪里?我需要点时间整理自己,昨天喝多了。” “如果是我家这边的星巴克?会太远吗?” “不会。”俞彧飞快起身,穿他的黑色高帮帆布鞋,这鞋他只在节假的休息日穿,因为系鞋带要花两分钟。老吕已经出门锻炼,给俞彧留了两个肉包子、一个水煮蛋,俞彧抓住包子,边啃边往外走。 昨晚俞彧本来只是想慰问一下老吕,买了卤菜和一瓶二锅头,三杯两盏下肚,不知怎么就把慰问对象改成自己了,他向老吕大吐苦水,一会儿哭一会笑,最后在客厅跳了半个小时迪斯科,才被老吕的邻居轰去睡觉,那时候老吕在沙发上已经睡着好一会儿了。 酒的后劲还在,俞彧奔回家洗了个澡,手忙脚乱地刷牙刮胡子,出门前节奏一卡,充满仪式感地喷了点香水,那瓶SeanJhon的香水是他看了数十个测评后求助前女友才买到的,一身叠加的工业香共算把他的酒气镇住了。 莲舟还没到,俞彧点好两杯美式和一个牛角包,找一个看得见大门和主街道的位置坐下。夏天真正地来了,七月的热浪随着一个个客人从门口一次次扑进来,俞彧盯着那扇门,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的眼睛在等莲舟,完全忽视了那扇门走进来的其他尤物。 两个穿吊带热裤的长腿美女走进店来,也忽视了店里一众男士的期待,在俞彧身旁坐下了,穿牛肉果绿针织吊带的女生把长发扎起来,目光一直在俞彧身上游移,她对面的短发女生抿着嘴偷笑:“真的好像彭于晏哦。”长发女生舔舔薄唇:“双眼皮没那么宽啦。” 俞彧终于听到嗤嗤的笑声,转过脸去看,撞上了对方□□裸的注视,他十分不自在地挺直上半身,朝她笑笑。 长发女生说:“帅哥,可以加个微信吗?” 俞彧愣了片刻,点点头:“哦,为什么?” 两个女生都大笑起来,长发女生把马尾拨到肩膀右侧,微噘着嘴:“什么品种的直男啊,加个微信认识一下不好吗?” 彼时莲舟推门进来了,她扎一条松散的麻花辫,看起来比上次精神一些,淡黄的棉质连衣裙干净整齐,远远看着好像就能嗅到她身上那股令人安定的浅香。俞彧朝莲舟招手,一旁两个女生也转过头来看莲舟。三双眼睛的注视让莲舟有些局促,她扫了眼旁边的两人,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你男朋友好帅哦。”临走前,两个女生抱着各自的星冰乐,朝莲舟露出“加油”的表情。 莲舟红着脸坐下:“刚才那两个女生你认识吗?” 俞彧也红着脸:“不认识。” 两人像刚恋爱的高中生,红着脸躲闪对方的目光,各自看着别处寒暄,最后陷入沉默。莲舟喝了口咖啡,杯壁冰凉的水珠顺着她雪白的手腕流下去,俞彧连忙抽纸截住那段水流:“水。” 莲舟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天呐。”她擦了手臂,又擦了杯壁,纸巾吸了水,白泥一样摊在桌上,莲舟盯着那团湿纸:“俞彧,我要搬走了,去别的城市生活。” 俞彧设想了无数种莲舟约见他的可能,就是没想过莲舟会离开这里,他感觉昨夜的酒劲又上来了,头有些晕:“为什么?” 莲舟看了俞彧一眼,眼里泛起一点薄薄泪光,在这泪变厚重前,莲舟很快把眼垂下去,用力眨了眨眼。“没什么,我……我可能真的是天煞孤星。”莲舟尴尬笑了笑,没有抬头,“我要换个环境,在这里生活太累了,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俞彧懂了,莲舟去意已决,她不会为谁停留在这个城市。 沉默像树上的蝉鸣,把沉闷的每一秒钟重复叠加,俞彧看了看莲舟,又看向落地窗外,他想让自己的心情走远些,去开阔点的地方呼吸一下。屋外天很蓝,烈日灼灼,马路对面就是商业街,通向很远的地方,宽阔街道上人们或打着伞,或带墨镜,露出白花花的胳膊和腿,看起来似乎都很快乐。 莲舟的目光穿过俞彧的肩,他身后是落地窗,再远一些是一堵墙,那是另一个建筑的一部分了。 屋外的热浪似乎在俞彧身上留了一方,正在他心里翻涌,烫得他周身热血沸腾,俞彧喝光咖啡,倒一块冰到嘴里嚼碎:“你一个人去吗?” 像踩空了一脚,莲舟收回目光,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俞彧接着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如果你愿意。” 那被按捺住的泪光又回来了,莲舟微张着嘴,呆呆望着俞彧,桃子微熟的粉红爬上她的眼眶、鼻头和脸颊,她的嘴唇颤抖着,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甚至没问她要去哪个城市,这一刻,这个季节和熙的微风第一次吹拂在莲舟身上,她清楚地感受到活人才能知觉的暖意。 “你不怕被我克死?”莲舟笑了笑,“不开玩笑了,我不是一个人,有人会陪我去的。”今天约见俞彧,向他告别是莲舟的意图,告诉俞彧她“恋爱了”是李复青的要求。 -- 第36页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俞彧在心里想,青杏小区,莲舟的遮遮掩掩,若即若离,莲舟曾经短暂的光彩照人,都是因为还有另一个人陪着她。如果是过去,俞彧会对莲舟身边那个从未露面的人更敏感,但此时此刻,他所有精力都用在表情管理上了,他尽力微笑,想让自己至少看起来体面些。 “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有私心,如果我和你关系……特殊一些,或许周予的案子会更好破,但现在我和他已经确定关系了,我们就是在这家咖啡厅认识的……”说完这句话,莲舟在一霎间决定改变原先约定好的说辞,“也不算有多爱,但是可以搭伙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好。”莲舟希望俞彧听得懂,她在心里给他留了一席之地。 几分钟前潮水般爆发的冲动褪去,理智重新回到俞彧身体里,但他依旧觉得胸口发闷,他真的爱上姜莲舟了。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好几次差一点破口而出:你宁可和一个“不算多爱”的人远走高飞,也不肯问问我是不是爱你。最后俞彧没说出来,只是点点头:“理解。” “那就这样吧,真的很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莲舟说不清心里胀胀的是失落还是离别愁绪,“以后有机会再见面。” 俞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一直目送莲舟走出门去,那抹淡黄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拐角处。 彼时是中午十一点四十三分,莲舟在小区外打包了两份饺子带回家。李复青在家里收拾屋物品,已经打包得差不多了,空落又拥挤的房子让莲舟想起刚搬进来时的景象,光秃秃的墙和置物架,满地的纸箱,两个人有说有笑在屋子里忙碌,瓜子皮吐的到处都是。莲舟腾出位置,把饺子和筷子摆在桌上,叫李复青过来吃,李复青很自然地坐下来吃,没有问莲舟和俞彧见面的经过。莲舟沉浸在俞彧给她的深深触动中,也没有多话。 饺子快吃完时,敲门声忽然响起。李复青和莲舟的外卖、快递等信息都必须共享,今天不应该有包裹,两人对视片刻,莲舟放下碗筷,轻手轻脚去看猫眼:俞彧站在门外。 莲舟回头朝李复青用口型说:俞彧。 “莲舟?我知道你在家。”俞彧在门外大声说。 “等会儿。”李复青起身把半碗饺子冲进马桶,微笑说,“等我进去你就可以开门了。”李复青提起背包走进书房,轻轻关上了门。李复青的脏衣服不在这间房子里洗,他把日常用品装在那个背包里,每天不厌其烦地把物品拿出、放进去,像一个住钟点酒店的洁癖。 莲舟用手背按了按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打开了门:“你怎么来了?” 俞彧以为他已经释怀,看到莲舟时,刚刚垒起的心理防线再次土崩瓦解,他在脑海里着实找了一会儿,才在千丝万缕情绪里找到他要说的那句话:“我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说着挤进门来。心情平复之后,俞彧开始回忆莲舟身边那个人的信息,长久以来,他像个隐形人,就算莲舟有意隐瞒,他的存在感也低得异常。 如莲舟所说,屋子已经拆成了另一幅模样,俞彧扫视着屋子。沙发上还有李复青坐过的印子,莲舟先一步看见了,侧身走过去坐下:“你要吃饺子吗?” 俞彧看向桌面,桌上虽然只有一碗饺子,但桌面还有另一圈水印,他走上前去,瞥见垃圾桶里有一只塑料袋,和桌上碗里套的是同一款,他清楚记得莲舟说过再也不会吃这家店的饺子,因为她从里面吃出过苍蝇。“你一个人在家?”俞彧问。 莲舟低头把一个饺子塞在嘴里,含糊答道:“是啊。” “你走之前我再看看现场吧,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俞彧说着走向书房,除了书房,这间房子里每扇门都大敞着。 汗珠从莲舟后颈滑落渗进衣领,她叫住俞彧:“不要开门。” “为什么?”俞彧站在门边。 “我对那个房间有心理阴影。”莲舟说。 莲舟在撒谎,俞彧甚至有些恨自己记得太清楚,他第一次私下拜访莲舟时是夜里,书房的门毫不避讳地开着,他甚至还记得灯光温暖的颜色。此时此刻,俞彧可以立即打开门揭穿莲舟的谎言,也可以借口停职不顾自己入职时的宣誓,让莲舟好好地离开,抉择在他脑海中只停留了一瞬,他拧开门把手,推开了门。 纸页和墨水的气味夹着灰尘冲上脸来,打开门时微风带起的一阵颤动过后,书房里重归寂静。因为半开的小窗正朝主干道,这间书房的所有角落都蒙了一层灰尘,地上没有脚印,门后的地垫也蒙着一层灰。 俞彧暗暗松了一口气,重新关上了门。 裂缝 莲舟双手一直盖在膝上,她起身时,裙子上有两片潮湿的掌印。 “你男朋友不在家?”俞彧环顾四周。 “他不住这里。”莲舟说,“你是不是没吃饭呀?我这其实没什么好忙的。” “我吃过了。”俞彧伸了个懒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你做苦力,我们还能多聊会儿天。”他说着弯腰看莲舟摆在桌上的笔记,纸上罗列要带走的重要物品。 对于一个搬家的人来说,她的“重要物品”不多:证件,黑盒,化妆品,夏装3,冬装2……戒指。“戒指”远远地被列在最后一行,潦草字体仿佛能窥见她落笔时的心烦意乱。 -- 第37页 见俞彧铁了心要留下,莲舟食欲全无,她讪笑道:“那好吧,我也吃饱了,既然你要做苦力,就从房间开始吧。”说着两三下收拾好饺子,拉着俞彧就往主卧走。 房间门被莲舟顺手关上,锁舌咬住侧板时轻轻发出暧昧的“咔哒”声,俞彧腋下一热,大脑只剩一片白灿灿的火花。莲舟坦然走到床头,打开空调:“饺子吃得我一身汗……你不介意我听音乐吧?”她说着打开音乐,是伍佰的《挪威的森林》。 俞彧松了一口气。 房间几乎无处下脚,莲舟拿过笔记本,一脚插进那堆杂物里,把一个熊猫公仔捡出来扔进纸箱:“玩具都很新,攒起来消毒了送去孤儿院。”俞彧抹掉后颈的汗,也踏进杂物堆里帮忙。 梳妆台还是整洁的,那枚蒂芙尼六爪钻戒孤零零摆在一支口红旁,莲舟背过身时,俞彧把钻戒勾进手心,让它顺势滑入裤袋里。 “俞彧,你在干嘛?”莲舟趴在地上,手里攥一只发亮的小手电,双眼正盯着床底。 “你在干嘛?”俞彧笑说。 “底下有个盒子,你帮我捞出来?”莲舟说,“说不定是周予跟某个狐狸精的不雅照。” 俞彧在莲舟身旁趴下,他身上的热气蒸得莲舟有些眩晕,她闻到朗姆酒混着皮革的香,于是又用力吸了几下。 俞彧侧脸紧贴床沿,长手臂探进去捞出落满灰尘的粉色纸盒,莲舟顾不上脏,迫不及待打开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根粉红振动棒,两人都目瞪口呆,俞彧最先反应过来:“哈!这是美容仪吧!”他想缓解尴尬,但潮红已经从耳根窜到脸上。 莲舟猛地扣上盒盖:“是美容仪。” 莲舟早就忘了自己几年前买过这玩意儿,只用过两三次,后来被打入冷宫。其实当时她是愉悦的,只是长期的压抑让她羞于面对自己,也羞耻地遗忘了它的存在。 两人对视片刻,哑然失笑,接着捧腹大笑,莲舟甚至笑得眼角挤出两串泪花。 房间的温度开始维持在20℃,背景音乐从伍佰跳到郝蕾,手掌被灰尘裹得厚了一圈,他们打闹嬉笑着把东西分类装进三只90cm的纸箱里,像一对要搬离出租公寓的热恋情侣。 下午四点,莲舟从小冰箱里拿了两听可乐,两人并肩坐在床沿休息,他们靠得很近,皮肤散发的体温交融在一起,莲舟把可乐含在嘴里,两腮鼓囊囊像只仓鼠,她拍拍俞彧叫他看她,俞彧伸出食指,作势要戳莲舟的脸,她憋着笑躲开。 俞彧几口灌完可乐,随手拿过莲舟的笔记本:“这个戒指……是你的?还是周予的?” 莲舟分几口咽完嘴里含的可乐:“我的,周予的给他爸妈了。” “我能看看吗?”俞彧说。 “就是正常的钻戒。”莲舟起身走向梳妆台,“他爸妈买的……嗯?平时就放在这一带……”莲舟伸手慢吞吞拨弄着台面上的瓶瓶罐罐。 俞彧也跟过来找。 两人翻了十来分钟,莲舟满面通红,喃喃道:“不会丢的啊……” “这么小的东西,一落地就很难找了。”俞彧说。 “一克拉不小了。” 莲舟嘴里嘟囔着,人已经钻到了梳妆台下,她回头想让俞彧帮她拿手电,彼时他正反手抓着那只手电,猫腰在房间另一头匍匐搜寻,看着他的背影,莲舟的心突突跳起来,虽然整个房子已经被李复青处理过,但俞彧这架势不免让人心慌。 “俞彧,找不到就算了。”莲舟从桌底爬出来,“应该是我收起来了,不记得在哪儿了。” “跟我你就别见外了,一克拉,很值钱的。”俞彧从衣橱慢慢挪到床头柜,“我这人没什么才艺……难得碰上一个擅长的,不装个逼怎么行。” 身后并未传来预想中的笑声,俞彧回头看莲舟,她立在梳妆台旁,皮肤苍白中透着粉红,十指缠成一团,虽然嘴角挂着笑,但眼里并没有笑意。俞彧朝她笑笑,回过头继续找。 只剩下周予收藏的实木收纳柜了,俞彧理解不了这座艺术品,一块沉重的木头削成毫不实用的夸张梯形,杵在房间里就像一艘搁浅的渔船。柜里摞满落灰的书和药片,俞彧使出吃奶的劲把柜子向外挪了一下,一片铝箔药壳落到夹缝中,他把手电光打过去,药壳上印着“左决诺孕酮片”,看不清生产日期。“莲舟,你帮我找跟细长的棍子吧,这样好找。”俞彧说。 莲舟心烦意乱,四下看了一圈,起身去客厅。俞彧用腿够着药壳,顺势把它别进袜子里,手也飞快地取出了戒指,他庆幸自己今天穿了长裤。 莲舟提着一根擀面杖回来时,俞彧另一条腿还卡在里头,他把腿抽出来,佯装伸手去够戒指,顺势在地上抹一把灰:“是这个吧?居然落在这里了。” 匪夷所思的地方——莲舟浑身火烧一样热汗如雨:“哈,神奇。”她拿过戒指,在衣服上擦了擦,把它扔进一个首饰盒里,胡乱盖上了。 “我去趟洗手间。”俞彧说。 药壳上印的生产日期是周予出事后一个月,算不上什么确凿证据,俞彧心想。或许是俞彧没意识到,或许是他不肯承认,在姜莲舟的案子里,他总是刻意避开负面结果。不同于房间,卫生间是闷热的,俞彧抬起头,看到镜子里映着的自己,那个男人汗涔涔,偏执地追寻着没人提问的答案。他掬了几把冷水洗脸,换上明朗的笑容走出去。 -- 第38页 莲舟正站在客厅,拎着包在等他的样子,脸上带笑:“我们出去吃东西吧?我饿了。” 李复青大概已经离开了。莲舟感到他们三人仿佛身处同一片浓雾之中,她已经隐约看到俞彧急速靠近的身影,李复青则躲在莲舟身后,有时把她向俞彧的方向推,有时拖着她在悬崖边游走。 俞彧和莲舟并肩走在小区里,认识莲舟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俞彧几眼,他身姿挺拔、步履宽阔,远看着就像某个正当红的影星。不同于俞彧,李复青虽然身高出众,却有隐形的魔力,他时常慢悠悠地从树荫下经过,有老人小孩迎面走来时,他还会朝对方礼貌地笑笑,像附近大学的老师。 俞彧注意到路人的目光,问莲舟:“他们经常这样看你吗?” 莲舟斜一眼路过的人:“还用问吗,都是苍蝇,一有烂臭的故事就成群地凑上去。” 俞彧特意看了眼莲舟此刻的表情,她总是偶尔冒出几句特别不像她说的话。 眼前就是那间饺子店,俞彧问:“吃什么?吃饺子吗?”他看着莲舟。 莲舟正沉浸在李复青如何金蝉脱壳的思考中,看了眼饺子店,心一惊,浑身上下被雷电击中似的阵阵发麻,她定了定神:“不了吧,我中午才吃。” “上次和你说他们家有苍蝇,还记得吗?”莲舟笑着说,“我后来还是忍不住吃。”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俞彧说,“我带你去一家湖边的餐厅吃吧?就当是给你践行。” “好呀。”莲舟爽快答应。 “叫上你男朋友?” “不要。”莲舟没看俞彧,“那是你的车吧?”她说着撇下俞彧,径直朝车子走去。 下午5点,餐厅很安静,没有其他客人,灯也只零星开了几盏。俞彧带着莲舟挑了个靠窗的位子,窗外能看见湖岸高大的棕榈树,阳光夹在湖水波纹间,随着每一次轻风游走一层层化开,晕染得满湖浮光。莲舟侧身看窗外风景,她沉浸在自己的湖中,俞彧看莲舟,她比窗外的风景好看,额角汗湿的发丝、被亮光照得眯起的眼睛、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肩膀…… 前台的人打开了音响: 慢慢的流/掩盖不住的口/破裂在我的心头 莲舟惊讶地转回头看着俞彧:“他们在放伍佰的歌哎。” “我点的。”俞彧笑说。 莲舟点点头,和他闲扯关于这家店的话题。 菜端上桌,都是吃起来檀口微张法令纹都不必挤出来的优雅食物。莲舟没什么胃口,吃两口歇一下,目光总是游离到远处,有时看塔尖,有时看楼体上滑过的广告。 夜色渐浓,灯光打在莲舟脸上,她微微浮肿发青的眼袋忽然突兀起来,她近来消瘦不少,眼里都是疲倦,俞彧的心仿佛被谁揪了一下难受起来:“你最近还在看心理医生吗?” 莲舟点点头,不以为意,把剩下的小半杯金汤力一饮而尽:“你今天问题特别多,怎么,临走了还想拷问清楚?” 她笑着把头发全拨到身后,俞彧看着她双手在脑后翻飞了几下,就神奇地用头发把头发扎了起来。 俞彧笑笑:“因为我想了解你,希望你过得好,我今天才觉得我好像不认识你。” 莲舟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是因为你突然发现我有个隐形男友吗?”她又向服务员要了杯酒,上半身整个靠在沙发椅上,双臂摊在两侧,眼神坦然看着俞彧。 酒精在身体里翻滚几遭后,莲舟有些肆无忌惮了,她虽然穿着棉质衬衫裙,却像一个刚跑完五十公里重型机车的老朋克。 莲舟开门见山,俞彧也不再遮掩:“既然不爱他,为什么愿意和他一起走?他对你好吗?” 莲舟摇摇头,纠正他的说法:“不是我和他走,而是他愿意和我走。” “如果我也愿意呢?” 俞彧凝视莲舟,眼底的湿润映着夜晚缤纷的光,这一次他也是认真的,他想和莲舟生活在一起,每天看见她,参与她生活的喜怒哀乐,他承认自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但此时此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想爱她。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有夜风还在吹,莲舟漆黑的世界被俞彧撕开一道口子,透出耀眼光亮。那边的世界柔软温暖、阳光明媚,哪怕灰飞烟灭,她也愿意走过去看一看。 无瑕 “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莲舟神色平静,眼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俞彧神色自若点了点头,手在桌下狠狠掐一把大腿,以防自己狂喜过度在她面前欢跳草裙舞。 晚饭后,两人沿湖堤散步,俞彧自然而然牵起莲舟的手,她也没拒绝。不同于李复青的冰凉,俞彧的手是暖的,即使在七月也让人觉得舒适。 身后几个小孩欢叫着从他们身旁跑过,向前方的玩具店聚拢,莲舟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她辨认片刻,猛地酒醒了大半——是柯基。 对柯基的怜爱、怕被他认出的慌乱同时涌上心口,莲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拉着俞彧转身就往反方向走。 俞彧回头看那群孩子:“怎么了?” 莲舟说:“我手机忘在餐厅了。” 俞彧正想说莲舟的手机就在她包里,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姨!”这一声分明是冲着莲舟叫的。 “姜阿姨!”柯基一边叫,一边飞奔过来,随行的几个小孩观望片刻,也跟着蜂拥而至,齐刷刷站在了莲舟跟前。 -- 第39页 这么一看,柯基的个头已经有莲舟肩膀那么高了,脸颊也圆润不少。莲舟佯装吃惊:“柯基?!你长这么高啦。” 柯基点点头:“我现在有一个新爸爸了,你看,他还给我钱。”柯基说着把手里攥着的二十元钱展开给莲舟看,脸上挂着狡黠的笑。 “那就好。”莲舟鼻子发酸,她拼命眨眼睛,想把溢出的眼泪消化掉。 柯基把目光转向俞彧,不太友善地上下打量他。莲舟的心跟着突突跳起来,她担心柯基会问她李复青在哪里。 俞彧歪着头看柯基:“你好呀。” “柯基是我在附近偶然认识的。”莲舟挤出笑,“后来上班了,就没怎么过来找他了。” 柯基看一眼莲舟,又看一眼俞彧。 “阿姨抱一个。”他说着抱了抱莲舟,“我要去玩了,我们下次再见。” 莲舟发愣看他跑出去几步远,想起什么似的,又叫住他:“柯基回来,拿点零花钱!” “不用啦!”柯基朝莲舟甩甩手里的钱,和小伙伴一起返回玩具店。 在俞彧眼里,莲舟和柯基之间的感情远比看起来的要复杂,遇到柯基后,她就魂不守舍怅然若失。莲舟敏感脆弱,和单纯的孩子当然更容易建立感情,俞彧想不通的是,柯基并不像一个孩子,他身上有种让人不适的阴鸷,那种阴鸷在他打量俞彧时尤为明显。莲舟对他额外的情感从何而来? 俞彧没有再多想,他和莲舟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是警察和事主家属,也不再是朋友。 昏暗的长堤慢慢走到尽头,俞彧叫了代驾,先送莲舟回家。代驾司机一路无话,两人紧挨在后座,莲舟也一直没说话,河风早已吹散酒气,此刻她的大脑异常亢奋,飞速思索着挣脱李复青的计划。 “你在想什么?”俞彧问。 “没事,有点晕车。”莲舟说,“如果我们明天就启程,你能走吗?”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快,俞彧脑海里闪过在郊区生活的父母、老吕佝偻的背、衣柜里的制服:“还会回来吗?” 莲舟转过脸来看俞彧,哑然失笑:“傻呀,当然会回来。我是说我们明天去旅行。” “好呀,我们去哪里?” “厦门。”莲舟凑近俞彧,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来买机票,你等我消息。”莲舟满面春风,两眼发亮,“说走就走的旅行,是不是很刺激?!” 司机抬眼看了看莲舟,她看起来还只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莲舟坚持不让俞彧送她进小区,车子在小区大门外停下,临别前,莲舟在俞彧脸上轻轻啄了一个吻。俞彧晕乎乎看着她的背影走进小区,但没看到她的笑意在夜的阴翳里化作一片冷静的漆黑。 盛夏夜在小区里乘凉的人很多,只有莲舟神色匆匆,她紧紧抓着包带,大阔步向那个曾经被她称作“家”的渣滓洞走去。一个牵着孙女散步的老太太被莲舟碰了一下,她出于习惯骂了一句:“没长眼啊?” “撞的就是你个老不死的。”莲舟并没停下脚步。 老太太在后头嗷嗷乱叫起来。 整个世界的风仿佛都向这扇门涌来,莲舟按下密码,门被风猛地推开,重重地向后摔去。 莲舟浑身颤抖,她冲进屋,客厅、卫生间、厨房、书房、衣帽间……所有的灯,所有的门被一一打开,空的、空的、空的……李复青不在,她松了一口气,缓缓回到客厅,关上了家门。 就这么倚着门呆站了几分钟,莲舟找回自己吓丢的一魂一魄,拿了听可乐坐在沙发上订机票,明天早晨7:45就有直达航班,她当即订了两张票和自己今晚过夜的酒店,把出票截图发给俞彧。 李复青就像蟑螂,不管白天黑夜,也许下一秒就会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屋来,莲舟今晚就要甩开这座房子。 就算这辈子都不回来,莲舟一生的行李也只塞在一个22寸的箱子里。 12:08,行李箱被莲舟拖到客厅。 不论如何,李复青今晚都会联系莲舟,她戴上手表,找来纸笔,记下俞彧的电话号码和航班信息,把纸条折好夹在内衣里,喝了一杯冰水,给李复青打最后一通电话。 她打算打完这通电话,暂时拖住李复青,就把手机扔出窗去。莲舟知道李复青在她手机里装了隐藏监控,但有时她会产生更疯狂的念头:或许李复青趁她睡着时,钻开她的颅骨,在她脑子里也装了监控。 电话拨通了。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微弱、欢快的铃声在杂乱空旷的房子里响起来。 两串泪珠猝不及防从眼中迸发,莲舟僵硬地站在原地,电流一阵阵冲过刷身体,她的舌头、脸庞、臂膀阵阵发麻。 书房的小床颤了一颤,一双爬满青筋的手从床底探出来抓住床沿,把一具长长的身体拖出来,李复青仰着脸,笑意盈盈。从中午到现在,他一直没离开过床底。 “今天吓着你了吧?”李复青笑说,“我拿床底的地毯盖住了脚印。”他说着走到卫生间洗脸、洗手,洗手液的清香从那头漂浮过来,莲舟回过神来,飞快删除了航班相关信息,把俞彧电话拉进黑名单。 李复青的发梢还滴着水,他脱掉的白衬衫、摘下的眼镜都抓在手里,从卫生间湿淋淋地走出来。 莲舟看着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的身体很耐看,就是略瘦些。紧张到极点时,她的思绪总是抓住某些不合时宜的碎絮,企图用这种冲突转移压力。 -- 第40页 李复青瘫坐在沙发上,仰着头,贪婪呼吸着大空间的空气,他突兀的喉结上也挂着水珠,莲舟盯着那些水珠,大脑放空。 片刻,李复青扫了眼莲舟,看向行李箱:“你收拾好了?” 莲舟点点头。 “嗯,东西留给莲浣的前妻收拾吧,那些衣服她应该会喜欢。”李复青的桃花眼泛着盈盈水光,他看莲舟时,总是痴痴的宠爱模样。 “什么意思?”莲舟走过去,在沙发另一头坐下,好像他们中间隔着一个透明的人。 李复青戴上眼镜,镜片上还有水珠:“不收拾了,我们明天下午就出发。” “为什么?”莲舟皱起眉,“我还想收拾一下。” 李复青靠近莲舟,伸出手环抱她,把她扣在怀里:“你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 莲舟没回答,冗长的沉默后,李复青起身打开箱子,里面有两套夏装、一件泳衣。“你想去哪里?”李复青回头看莲舟。 莲舟把自己的灵魂放走了,她此时坐在曾厝垵外的沙滩上,夜晚的海风吹乱游人青丝,远处戏台传来咿咿呀呀的歌仔戏,海面有灯影沉沉浮浮,这座皮沙发上只剩一个干枯的躯壳。她没有回答李复青,也没有看他,目光直直地落在桌上的玻璃水杯里。 李复青忽然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来到莲舟跟前,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眼角带泪:“你害怕了?” “你想和俞彧走吗?”李复青擦掉眼角的泪花,穿上衬衫,衬衫已经脏了,上面抹着一片片凌乱的灰印,“他走不了,他所有生活都在这里,去年刚交的房还没装修呢。” 莲舟抬眼看李复青,她的泪已经干涸了:“你想表达什么。” 李复青双手捧住莲舟的脸,她的脸是冰凉的:“俞彧不能跟你走,如果跟你走,他会死的。” 次日清晨7点30分,俞彧独自一人,在登机口坐立不安。莲舟没有来,也没有接电话。 “你睡过头了吗?” “我很担心你。” “如果你只是后悔了,可以告诉我,我不会怪你。” “我真的只想知道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 7点50分,俞彧终于收到回复: JLZ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发送朋友验证” 此时的莲舟正在机场另一层,登上飞往丽江的航班。李复青是故意的,他把航班改到早晨,好让莲舟站在人海中,远远瞥一眼俞彧四处张望的身影。 飞机在云层中航行,早晨的阳光明亮刺眼,莲舟把遮光板拉开一条缝,贪婪地看外面广阔无际的洁白云层。邻座打盹的乘客用力哼哼了两声,莲舟合上遮光板,世界重新暗下来。 飞机落地,李复青站在舷梯上松开手,莲舟的手机终于如愿摔落到地上,只是晚了十个小时零八分,同行的乘客惊异地看着他。 “哎呀,手滑了。”李复青说。 花事 丽江缺雨,偶尔匆匆下一场,也只是洗洗天,不多久就晾出来晒,干燥后又是干净到底的瓦蓝,好像永远不会褪色。 这样的天色,莲舟一开始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看腻,但两个月过去,她已经忘了驻足抬头。 李复青给莲舟在城区外买了一间两层楼的民宿,有宽阔的庭院,民宿的名字是李复青起的,叫“莲青庭”。李复青经常出差,也经常回来。 院子里有前主人留下的格桑花和一从仙人掌,在这之前,莲舟没想到仙人掌可以这么好看,一片一片孔雀绿野蛮地叠成一座小山,浑身铠刺,偏喜欢在掌尖生几团柔软鹅黄的花,花瓣薄如蝉翼,一口微风就能惹它笑得乱颤。 莲舟常常坐在院子里,一遍遍画那丛仙人掌。 秋日下午,客栈的保洁和姨在后院晾晒床品,莲舟过来帮忙。她今天穿米白亚麻长裙,及腰的黑发被风吹到身后,又拨到脸上,她掏起头发,三两下扎起来了。 和姨是纳西族,双臂结实健壮,麦色脸颊有两团天生的红晕,她想不通莲舟为什么晒不黑,总是那副病怏怏的惨白样子。 “李老板今天回来?”和姨问。 “对。今晚跟我们一起吃饭呀,我炖了海带汤。”莲舟说。 “有辣子吗?”和姨从床单后探出脸来。 “有。”莲舟笑了笑。 傍晚,李复青提着菜回来了,他匆匆卸下行李,围上围裙就钻进厨房炒菜,莲舟在餐厅摆碗筷,和姨坐在桌旁喝莲舟炖的汤。 在和姨的世界里,李复青和姜莲舟算是最奇怪的两个人了,夫妻两个温柔得像电视里的古代人,李复青那么忙,但只要一回家,就做牛做马,把莲舟像神仙一样供奉起来。姜莲舟明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总是闷闷不乐的,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和姨是个聪明女人,她很快抓住了主要矛盾:“你们两个几时要孩子?” 莲舟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李复青正端菜从厨房出来,笑说:“不着急,让莲舟再自由几年。”他说着满含期待看了一眼莲舟,像个小孩在等大人认可。 孩子…… 这个答案从坚决的否定变成了待定,莲舟顺势坐下,端着汤碗发起呆来。来丽江以后,李复青变得像个正常人了,他不再“狩猎”,至少莲舟没再看到他的另一幅面孔。 -- 第41页 李复青把莲舟的生命重新安排了一次,他虽然扯断了莲舟对过去的留恋,也割绝了莲舟曾经难以忍受的痛楚。 这座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塞着唯一一张来自过去的纸条,俞彧的号码正在褪色,那组航班号已经来回飞行了许多次。李复青温柔蚕食了莲舟的渴望,她变得更安静、温顺,毫无欲望般生活在社会的边缘。 后来莲舟常常想,如果那天杀人犯水叔没有出现在客栈门口,她的后半生也许会一直平静下去。 水叔真名王海,是渝市有名的地头蛇,□□成瘾,弄出第三条人命时兜不住了,改头换面逃亡到丽江,起诨名水叔,住的地方和莲舟的客栈只隔着一条街。 水叔不打工,独居,喜欢在天黑以后到处游荡。关于他是王海这件事,是他自己喝醉了吹牛说的,旁边好事的人拿手机搜索王海的照片拿来对比,虽然现在水叔的脸几乎全是玻尿酸和刀劈针缝的痕迹,但还是能看出有几分像。此后,附近家里有年轻女孩的都防着他,男人也不和他同桌吃宵夜了。 因为莲舟漂亮,和姨警告过她几次,她不以为意;和姨又和李复青说,李复青也只是笑一笑:“和姨,劳您费心了。” 教师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水叔贼头贼脑在莲青庭门口向内张望,莲舟正半躺在檐下沙发上看书,她以为是客人,撩开头发看他:“您好。”看清是水叔时,莲舟不解地盯着他看。 水叔朝莲舟笑笑,双眼直勾勾看着她:“最近没客人噢!” “没有。”莲舟答。 他点点头,泡发的脸颊抖两抖,背着手离开了。 莲舟警觉起来,跟出去看他,他向巷子深处去了。李复青前天刚出门,说是十一才回来。 此后几天水叔总是隔三差五在客栈外打转,看莲舟时,嘴角一抽一抽像随时要淌出口水来。莲舟坐卧不安,干脆关起门不做生意了,连续几天都独自窝在客栈里消磨时光。 西城这一带秋冬季节偶尔会停电,莲舟初来乍到,连根蜡烛也没备着。 周四下午五点半时,整条街忽然全黑了,莲舟担心冰箱里的东西坏掉,到厨房转了一圈,只在冰柜里找到几块筒骨和一袋过期的火腿,客栈开门营业至今一直是旅游淡季,大灶台的火都没开过几次。 莲舟拿了购物袋,开车往城区走。 城中心的超市灯火通明,人潮带来安全感,莲舟推着购物车在生鲜区来回晃荡,和姨打来电话,她正在给莲舟送食物的路上。 “我给你带了火腿,熟的,鸡豆粉你不爱吃,我就不带了。”和姨说话时,电单车带起的风也在电话里呼啦啦响。这是莲舟第一次遇到大停电,和姨猜她一个人会害怕。 “啊,谢谢和姨!”莲舟把火腿放回去,“我在超市,你要带什么东西吗?” “不带啦,我送到就回去了。”和姨说,“拜拜!” 烤鸡和面包刚出炉的香在超市里弥漫,人群涌向熟食区,莲舟逆向人流穿梭,她特意留意每一个人的表情,他们似乎都很快乐。 莲舟爱吃火腿火锅,她提着菌菇辅料匆忙驱车回家,夜路好走,天高云阔,莲舟听了一路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路灯没亮,整条街静悄悄浸在黑暗中,客栈门虚掩着,和姨是个仔细的人,她出门前一定会反锁。 莲舟有些心慌,向院子里走了几步,听见厨房传来动静,她飞快折返房间拿上手电和□□,蹑手蹑脚向厨房走去。 和姨下身无衣,紫白手电光照在她脸上,泪水和血痕泛着点点光亮,她的脸看起来像一颗畸形的西红柿。 莲舟关掉手电:“是水叔吗?” 和姨没说话,莲舟又打开手电,在屋里搜寻陌生人的身影。和姨说:“是他,他走了。” 莲舟想报警,被和姨制止了,她说水叔录了视频,如果她报警,他就把视频发给她家人,她宁肯死,也不愿意被羞辱。 和姨不来莲青庭工作了,她和家人说自己是骑车时摔水沟里了,莲舟给和姨送去三万元钱当做慰问,就没再联系她。 这里是常停电的,莲舟这一次知道了。 离秋分还有些日子,天色忽然阴沉起来,早晚的空气开始发凉,要穿薄外套了。第二次停电是从中午开始的,孩子们都在街上玩,莲舟抓了两袋巧克力,叫他们去别处玩:“你们要是能保证一天不在这里吵闹,明天奖励更多零食。” 孩子们拿着零食一哄而散。莲舟看他们跑远了,进屋拿了马扎,就在门口“暂停营业”的标志下坐着。 下午三点,得过好处的水叔又来了,他笑眯眯看莲舟,脸上没有一点褶子:“你这个不吉利,黑的毛笔字不能用白宣纸,像办丧。” “天黑了来找我。”莲舟咬着手指,“晚上八点怎么样?” 水叔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打量一番莲舟姣好的面庞,离开了。 莲舟知道水叔晚上一定会来。她了解他,他和过去那些死在她眼前的人一样,因为受害者的沉默得以脱身,却误以为是自己的胜利,越发觉得自己所向披靡了。 水叔没有在八点来,他挑了十点,借夜色避开行人,推开莲青庭虚掩的大门。莲舟的房间在一楼,整座建筑唯一发亮的地方,水叔循着微光穿过庭院,他准备充分:一台手机,一把匕首,腰间一串尼龙绳,像在保护区打猎那样轻松。 -- 第42页 忙碌的一夜过去,莲青庭重新开门营业了。莲舟开车到附近的菜市买菜,在菜市转了三四圈,停在最大的猪肉铺前,买了八十斤不同部位的猪肉。老板把猪肉斩块、上称:“老 板十一有大单子啊?” 莲舟今天化了妆,看起来精神头很足:“大不大单还不知道呢,提前准备一下。” “好嘞,我等会儿给你送过去。”老板说。 “又不重,你帮我搬上车就好了。” 天气本来就凉,冰柜门大敞着,屋里更冷了几分。莲舟扎丸子头,穿运动服,把肉块用保鲜袋一一包好码放在冰柜里,两个小时过去,半个冰柜就被填满了。 莲舟站在冰柜旁歇息,忽然一群孩子涌进屋来:“阿姨,零食奖励!” 午后下了一场小雨,傍晚空气清凉,莲舟重新披起长发、穿棉布裙,在街道上散步。经过街上最大的音乐餐吧时,她走进去和老板攀谈。莲舟虽然不常走动,但在这条街上也算小有名气,除了她的美丽,人们更喜欢猜测这个外省女人的过去。 “院子里的花真好看,是你种的吗?”莲舟说。 “都是我种的。”老板的妻子给莲舟递了一杯热花茶。 莲舟谢过老板娘,站到她身旁:“我也想种,就是不会。” “嗨,这有什么难的,我给你推个微信,你让他把花和土送过来就好。”老板娘叉起腰,“他们帮种的话,人工费每人一百八起步,别花那个冤枉钱……不过你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你取笑我呢。”莲舟笑说。 第二天,花店的小皮卡车第一趟卸下来四袋花肥、几桶花土、五个工人,第二趟卸下来一车的月季成株。工人们热热闹闹在前院后院挖坑,莲舟在一旁看:“挖深点,这样肥料不烧根。” 路过的街坊邻居不时进来转转,斥资种花在当地不算新鲜,只要有庭院,这些外来的店主都喜欢种上鲜花招徕客人,他们在丽江开店好像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圆满自己对这片土地的向往。 午后,莲青庭多了几个新刨的坑,皮卡车晃晃悠悠走了。莲舟正要关门,餐厅的老板娘来了,她探头向里看:“怎么不种上?” “我想自己种,怕他们粗手粗脚,伤到花。”莲舟站在门口。 “那不至于的。”老板娘丰腴的身体往里挤,“我帮你一起种呗,你一个人要忙到什么时候。” “没事,我就是想活动一下。”莲舟连忙进屋,“晚饭时间马上就到了,你弄得一身泥,等会儿怎么招呼客人。” 两人拉扯了一会儿,老板娘才同意不帮忙,她拍拍莲舟的肩:“你初来乍到,有什么要帮忙尽管跟我说,我今晚拉你进群,我们这条街上的姐妹们都很团结,大家互相帮衬。” 临走前,老板娘又说:“过几天就是十一,我跟和姨说一声,让她再回来上班,你一个人哪里顶得住。” 老板娘走后许久,莲舟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发愣。 莲青庭前后很快簇满了鲜花,这些日子莲舟起得很早,接上水管在雾霭中洒水,晨光映得粉白花瓣娇艳欲滴,引得路人纷纷进来拍照。 水叔从这条街上消失了,但没有人问他去了哪里。 龙云结 那些月季像发了疯,硕大沉重的花一朵压一朵挤满院落,浓烈花香扒开门窗把所有纺织物熏成了月季味。 黄金周的客人把庭院照片传到评价里,吸引来更多的客人,把十月一日的热度持续到了十一月一日,厨房里的八十斤猪肉一早就消耗掉了。 新来的客人说:“天啊,你这些花比照片上的还好看!”他们兴致勃勃围在花丛前拍照,摆出各种莲舟没见过的姿势。十一之后,莲舟又添了其他种类的花。 忙碌了一个月,莲舟有点想赶客,在自己居住的地方被陌生人环绕对她来说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有些后悔自己开了客栈。 入冬后,客人一茬一茬离开,客栈迎来最后一个客人。 她头发很短,露出额头和耳朵,耳朵上挂两个银色大圈,嘴里嚼着薄荷味口香糖。虽然正午阳光炙热,但十一月的天已经很冷了,她只穿一件墨绿吊带短裙,两条花臂上浅浅的汗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你好,我住店。” 莲舟讨厌她:“不好意思,不营业了。” 来人打量一番莲舟,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李复青说有房。” “帮她开间房吧。”莲舟朝前台小妹说罢,拿着花剪向后院去了。 莲舟心里堵了一口气,她飞快剪满一筐花,坐在廊檐下插花,鲜嫩的花枝一支支用力斜插进玻璃瓶里,不久就聚满透明小泡。 李复青刚从外头回来,他摘下草帽:“你怎么不戴手套?” “不想戴。”莲舟没抬眼。 她手上全是小伤口,有些结痂了,有些还在冒血。李复青进屋拿了药箱,坐在她跟前:“手给我。” 莲舟像没听见似的不搭理他,李复青干脆抓过她的手,拿棉签蘸着碘酒往伤口上摁,莲舟疼得抖了抖,但死活不吭声。 “云结只是我朋友,你不要误会。”李复青低头细心清理着伤口,“创可贴就不贴了,这天气没多久就结痂了。” 仿佛一口烈酒烧上脸来,莲舟用力抽回手:“别涂了,一会儿就好了。” -- 第43页 一个月前,李复青回来那天,他放下行李,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向一旁站着的莲舟:“你杀人了?” “没有。”莲舟面无愧色。 李复青忽然靠近莲舟,莲舟吓得后退两步,被他伸手拉住。莲舟没想到李复青会把她搂在怀里,用大衣裹着她,像安抚婴儿那样轻轻拍打她的背:“不怕……让你受委屈了。” 莲舟不觉得委屈,这是她第一次毫不挣扎地喜欢李复青的怀抱,她闭上眼,任由李复青把她当玩偶般摆弄,此时她只需要一个有温度的躯体。 那夜,李复青第二次打开莲舟的身体。潮湿微风推窗入户,卷起纱帘翻飞,挟着院中新泥气息,夜深时小雨淅淅沥沥,庭中月季初见新泥,在夜色中颤栗、怒放,给凉秋新添一番春色旖旎。 整个十月李复青都没出差,白天陪莲舟一起忙碌,到了晚上,两人相互依偎着看书,有时一起看新闻,有时什么都不看直赴巫山。李复青是个聪明人,他从来没对莲舟说过“爱”,莲舟也从不想象他说出“爱”这种圣洁的字时烫嘴的样子。 “你爱我吗?”这时莲舟忽然问李复青,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或许是龙云结的出现让她有了危机感,但她一向不觉得自己对李复青有爱意,她只肯承认是占有欲在作祟。 李复青摸了摸莲舟的脸:“爱,我爱你。” 他的眼睛很美,莲舟在他湿润瞳仁中化成一个黑白的剪影,她在他眼中看见自己,鸡皮疙瘩刷地起来了。 “跟你开玩笑呢。”莲舟说。 李复青直起身收拾药箱,他说:“我可没开玩笑。”那些药棉、碘酒被他整齐地放回原处,合上盖子。李复青进屋去了,莲舟继续剪花,不一会儿,李复青拿了一双手套和一本杂志走出来,手套给莲舟,杂志他拿着坐下慢慢翻起来。 那是《中国国家地理》,李复青一边看,一边说:“青海湖你去过吗?明年七月等油菜花开了,我们过去拍牦牛……你吃过牦牛肉吗?” 莲舟抬眼偷看他,他半个身子晒在雪白阳光里,手里的书明晃晃的刺人眼,即使坐在懒人沙发上,他也是把自己折的身子折成几个直角,端端正正像把木椅。莲舟没回答他,戴上手套埋头继续修剪。 花都插好了,一团团摆在地上,莲舟心情大好,叫来和姨跟她一起把花瓶摆到客栈各处。 客栈11月起暂停接客,莲舟在院里给几个临时工发薪水,龙云结正好下楼,她经过时,莲舟瞟了她一眼,龙云结裹了件黑色风衣,光着小腿,高跟鞋是73hrs的花瓣蓝色款,莲舟曾经有一双粉色的。 龙云结对上莲舟的目光:“哟,发工资啊。” 她嘴唇涂成暗红色,上唇薄薄的M字冷峻尖锐,下唇微突,说话时露出白得扎眼的门牙。 莲舟朝她笑笑,没说话。龙云结扬了扬细细的乌黑挑眉,大步出门了。 龙云结走后,和姨身旁一个小姑娘哼了一声:“喷这么浓的香水,像鸡一样。” 莲舟愣了一下:“说什么呢,不要说客人坏话。” 龙云结像一根刺扎在莲舟心里,但是一天下来,莲舟一直没有主动开口问李复青关于她的事情,李复青也一句不提,其实莲舟在等李复青解释。 半夜龙云结回来了,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哐哐作响,莲舟惊醒时李复青已经不在身旁,她裹上羽绒外套走出来看,龙云结的房间亮着灯,门也敞着。 莲舟蹑手蹑脚走上楼,看到李复青只穿睡衣坐在床尾,龙云结则赤脚蹲在椅子上看着李复青,裙底风光毫不遮掩正对着他,鲜红的脚指头正一张一合。 “怎么了?”莲舟声音发颤,十一月的夜很冷,她最近才养起的一点红晕被冻青了。 李复青说:“没什么,你回去睡觉吧。” 龙云结勾起尖嘴角,圆眼露出一丝戏谑。 莲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嘴起皮了。”说着大步走开,冷风从腋下拥过,也吹不散她忽然迸发的热气。 李复青一直没回来,莲舟辗转反侧许久,干脆开灯坐起来玩手机,她关注了很多育儿博主,他们每天都有新鲜有趣的、关于小生命的故事。 李复青下半夜回来了,像块冰钻进被窝:“你怎么还不睡?” 莲舟躲开他继续刷手机,屏幕上一排排文字飞快划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李复青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搭在在她颈间:“你吃醋啦?” “她是谁?”莲舟问。 李复青用食指拨弄着莲舟鬓角的碎发,轻声细语:“她是我的猎狗。” 一片庞大沉重的黑色突然蒙住了莲舟的世界,她喘不上气,大脑也一片漆黑:“你在说什么。” “她是没有进化的野兽,我也是,你也是,我们要成群结队才能活下去。” 耳畔的声音越来越缥缈,莲舟放下手机,想让自己适应那片向灵魂漫延的漆黑,她安慰自己:李复青是个变态,他永远不会改的,你们不会有平静美好的未来,你只是他羊圈里一只折断了四肢的羊…… 她的眼睛又能看见东西了,洁白的墙,长长的拖地的窗帘,插在瓶子里的鲜花落了一片暗红,锋利花瓣在她心里划开一道口子,她身体里的山洪忽然爆发了。 李复青发觉怀里的人忽然剧烈颤抖,她恸哭起来,用力推开了他。 -- 第44页 “李复青,你个混蛋!” 莲舟大哭着跳下床,抓起桌上的花瓶向李复青砸去,他没来得及躲闪,颧骨被擦出一片血痕,眼镜跟着花瓶飞出去,玻璃爆裂的声音击破了夜晚的宁静。 摔打声没有停止,莲舟抓起所有拿得动的东西扔向李复青,房间一片狼藉,李复青迎着那些朝自己飞来的杂物追向莲舟,莲舟赤脚跑出去,在前院被他追上了。 他用力抱住莲舟:“你发什么疯!” 莲舟已经失去理智,她脑子里只有一片暴怒的漆黑,这种绝望给了她力量,她再次挣脱跑开,抓起花剪抵住自己的脖颈:“你去死吧!” 刀口切下去时,龙云结从她身侧夺下花剪,莲舟大叫着把她推摔在地,李复青随即揪住了莲舟的头发,抱着她向花丛摔去。 莲舟看到广阔天空在旋转,她的身体重重向后下坠、触地,月季从密密麻麻的刺穿透皮肤,但那种疼痛她感觉不到,她只感到窒息,像被湖底淤泥堵住了口鼻。 李复青的右手垫在她脑后,此刻正用力抓着她的后脑勺,他压低声音狠狠道:“姜莲舟,你回不了头的。” 莲舟双眼失焦,泪像夏季檐角沉默流淌的暴雨。 李复青吻了她的唇,那是一个柔软、冰凉的吻,莲舟一直睁着眼,看他因餍足紧闭的眼睛,他颧骨的那片红上有血珠,一颗,两颗,三颗…… 莲舟僵硬的身体软和下来,李复青松开她,起身离开。莲舟还躺在原地,她闭上眼睛,闻月季花被碾碎的青色气味。 龙云结赤脚走过来,站在她身旁看了一会儿:“长得真好看。” 莲舟睁开眼,看见她的脑袋像一个大头贴贴在深蓝天空上。 龙云结在莲舟身旁躺下,莲舟问她:“不疼吗?” 她说:“不疼,像纹身。” 两人沉默着躺了许久,龙云结伸手摸到一朵花,摘下来扣在脸颊上,她说:“只要你相信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生活就没有那么苦了。” 莲舟侧过脸看她,龙云结的鼻子有些短,鼻尖高高翘翘,侧脸看着有几分天真。 发觉自己被盯着,龙云结也转头看莲舟,莲舟雪白的脖颈上有一线血痕,她带泪的眼睛像清晨蒙着雾气的湖。 sex on the beach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莲舟昏昏沉沉睡到下午,在噩梦中惊醒。 龙云结早起了,戴着墨镜坐在院里喝咖啡,紧实的麦色皮肤在阳光照射下光彩动人,她今天没化妆,脸上雀斑和眼角一粒痣清晰可见。 见莲舟站在廊檐的阴影里皱眉眯眼看自己,龙云结朝她招招手:“过来呀,晒晒太阳呗。” 莲舟进屋拿草帽,慢吞吞拖了个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哎呀,负日之暄,人莫知者。”龙云结把墨镜推起架在前额,转过脸来看了一会儿莲舟,忽然伸手戳她被刺扎伤的口子。莲舟吃痛地往后躲:“你有病啊!” 龙云结哈哈大笑起来,莲舟瞪她,目光不小心穿过那件白色吊带的空隙,看见一双微微翘起的乳芽,脸刷地红了。 “李复青去哪里了?”莲舟问。 “买菜吧,不知道。”龙云结重新躺回去,戴上了墨镜。 莲舟闭上眼,仰起脸让阳光均匀洒在脸上,光线热辣辣的像一把熨斗,把她心里的崎岖都熨平。 “你跟李复青怎么认识的?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莲舟问。 龙云结喝光最后一口咖啡,把细长双腿直直伸出去,胳膊张开挂在两侧,宛如一只垂死的八爪鱼。 “是你杀了水叔。”龙云结说,“有个小孩说在你家厨房看到水叔常用的匕首,就是那个吉庆餐吧家的小孩儿。但是因为水叔是个讨厌的人,他妈帮你封口了,只花了一百块钱,街上人都知道。” 莲舟腋下和背后渗出了热汗,在皮肤上滚过,十一月的天气本不应该这么热的,这不是莲舟熟悉的气候。 龙云结用懒洋洋的语气继续说:“莲舟啊,我们是妖魔鬼怪,但是这个世界需要我们这样的妖魔鬼怪。你看看街上那些人,他们觉得我们恶心,但有时候他们又很喜欢我们,你说奇怪不奇怪。” 莲舟周身的皮肤变成了月季般的粉色,她双唇毫无血色:“所以只要大家一起扔石头,个体的罪孽就会减轻吗?” 龙云结皱起眉:“我们是圣人,我们免费代扔石头,也免费代人受过。这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懂?” “什么乱七八糟的。”莲舟起身把椅子向阴凉处搬。 一对年轻恋人背着包出现在门口,女孩探头向屋里张望。龙云结纹丝不动,墨镜下的眼睛瞥向二人,莲舟笑脸相迎:“您好,请问有事吗?” 门口已经挂上了歇业的牌子,这两个人自然不是来投宿的。女孩朝莲舟点了点头:“您好,请问我们可以进来拍照吗?我们本来想住店的,在网上看到你们歇业了……” “不行。”龙云结大声说。 “你给我闭嘴。”莲舟凶了她一句,温柔地把两人迎进屋来。 两人唯唯诺诺进屋,把摄影器材一一取出,在院里拍起来。龙云结四仰八叉杵在院子中央,那两人也只好小心翼翼绕开她运动。 莲舟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提出帮两人拍张合影,二人欣然答应。莲舟把他们引到月季最茂盛的位置:“这边好看。”画面里,两张年轻的面庞满溢幸福,身后蓬勃的植物纠缠交错。 -- 第45页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龙云结就跟上去关了大门。 “跟你聊会儿我在酒吧遇到的奇葩。”龙云结一边说,一边趿着拖鞋走回来,经过那片花丛时,她弯下腰用力嗅,“就埋在这儿吗?” 昨天前半夜,龙云结风衣紧裹独坐酒吧一角,仔细倾听猎物的喘息。 阿部高大英俊,手腕上的劳力士和没有一丝褶皱的阿玛尼衬衫在酒吧里分外惹眼。他正和桌子另一端的女人私语,酒吧的玻璃光影从他脸上一遍遍扫过。 他是酒吧街的常客,游走在每个孤独女人的桌边,把她们牵引到酒店洁白的床上彻夜风流。但阿部有个原则,他只炮白领或有夫之妇,这些女人早晨醒来,会收获一张空床、一盒寿衣和“我有艾滋”的纸条。 迄今为止,阿部的名单里已经有二十八个名字,他的梦想是收集一百个名字。 “不能不戴。”这个条件没有谈妥之后,女人起身离开。阿部在酒吧里扫视一圈,看到了龙云结,此时她已经脱掉外衣,目光热烈扫视着阿部的下半部分。 龙云结双手握拳作陶醉状:“他看向我的时候我简直要高氵朝了!” 莲舟斜眼看龙云结,像看外星生物:“真当我不看新闻?你觉得你这么说,我就会心安理得跟你们去杀人?” 龙云结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在莲舟看来,这种风云变幻的变态表情跟李复青如出一辙。龙云结说:“说的跟你没干过一样。我没有编故事,那个新闻简直是灵感源泉,你知道多少人用新闻里的故事做脚本,做了更残忍更无情的事吗?” “你到底是怎么认识李复青的?”莲舟看着她。 “因为我们是同类,只要他从我身旁走过,我就能闻到味儿。”龙云结说。 “那是狐臭。”莲舟说着离开庭院,向厨房去了。她不想参与龙云结和李复青的计划。 厨房冰箱里存着凉粉,莲舟装了一碗,加一勺蜂蜜,在厨房里坐着吃。不一会儿龙云结也进来了,拿一只海碗装了半碗,加半杯牛奶,两勺蜂蜜,撒一把坚果,坐在莲舟身旁吃。莲舟挪开一寸,她就靠近一寸。 吃了一会儿,龙云结给莲舟投送了一个文件,是关于阿部的详细资料。 吃完凉粉,龙云结把碗往洗手盆一扔,在院子里跳起舞来,她细长四肢在风里胡乱扒拉,嘴里还咿咿呀呀哼着歌,像被鱼群戏弄的海带。莲舟远远看着,她觉得龙云结大概有精神疾病,走近时才发现她原来是在直播。 有人看见了莲舟,纷纷刷屏让她凑近些。龙云结回头喊莲舟,莲舟躲开了。 龙云结直播两个小时,赚了三千多元,她笑嘻嘻对莲舟说:“里面有一千多块是刷给你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做个主播?” 莲舟没搭理她。 莲舟觉得龙云结大概率认真读过些书,之前或许还在某个正经企业上过班,她发来的阿部资料是用Excel做的,籍贯年龄活动轨迹罗列得井井有条。她不像一个心理扭曲的人,她究竟是怎么跟李复青勾搭起来的?莲舟远远看着龙云结,心海卷起千堆雪。 晚饭后那个男人来了,他站在客栈门口,香水气钻过门缝把莲舟熏得眼花。莲舟打开门,他朝莲舟微笑,头发抹了一斤猪油般肥厚坚实地梳向脑后。 “找谁?”莲舟冷着脸问,她知道他是阿部。 “我找龙云结。”阿部双眼放光,心里把这个不知姓名的女人写在了第三十。 “走错了。” 莲舟正要关上门,阿部连忙用左手扶住门,不经意地露出腕表:“请问您是?您看起来好眼熟,是哪位明星吗?” “我长得像你死去多年的妈。”莲舟抠开阿部粘在门上的手指。 此时龙云结从后头小跑过来,推开莲舟,猴子上树般挂到了阿部身上:“宝贝,我等你等了好久。” 阿部笑着抱住龙云结,慢慢把她放下来,龙云结牵着他欢天喜向后院去。“老板,帮我调两杯sex on the beach。”云结朝莲舟喊道。 夜色朦胧,天高云淡,月色下龙云结和阿部有说有笑。莲舟面色凝重坐在吧台,像坐在电视机前,仔细观察着那边的男女: 阿部看起来绅士、整洁,他总是笑意盈盈,多像一个好人,一个孤独失意的女人如何能抗拒这种男人的热烈追求。他对面坐着的那个女人,龙云结,又娇又嗔,轻盈放肆,一副对所有人都毫无戒备的天真模样。 一阵若有若无的檀木香探入鼻腔,李复青来了,莲舟没有回头看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李复青把手搭在莲舟肩头,他手指的冰凉透过薄衣衫印在莲舟皮肤上,莲舟打了个寒颤。 李复青从身后抱住莲舟,莲舟重新感受到那种人体的暖。 李复青说:“以后太阳落山了就穿上外套。” 莲舟没答应他。 李复青又说:“云结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你不能出卖她,也不能打扰她,她有自己的节奏。” 莲舟仍旧没说话。 龙云结和阿部喝到第三杯酒时,莲舟对李复青说:“他爱上她了。” 阿部是爱上龙云结了,他觉得他遇到了一个懂自己的女人。连续一个星期,他都在黄昏时抱着鲜花、红酒或是珠宝来找龙云结,他看龙云结的眼神如痴如醉,莲舟时常想,这种时候龙云结只要跟他分手,估计他就会像失偶的大雁那样击石自殒了。 -- 第46页 但龙云结没那么做,阿部说话时,她双目含春,温柔地凝视他的眼睛,好像整个宇宙最好的风景都在那两颗眼珠子里。 或许他们相爱了。莲舟想。 入冬之后,仿佛每家每户传出的香都是腊排骨火锅味的,莲舟看腻了那对鸳鸯,到杂物间去翻找碳炉。杂物间的墙没有刷漆,水泥墙面一条黑缝从顶上一直延伸到地面,由小变大,终止在一包报纸裹的□□里。 莲舟对着那道裂缝发了一会呆,打开灯,锁上房门,取出了那包□□,里面除了药,还有一个小小的密封袋,袋里装着一张纸。 “147088721342” “CZ6221,7:45a.m.” 俞彧,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飘荡在莲舟苍白唇畔。 残阳如血 玻璃杯上的半个口红印已经完全干涸,那双手仍紧握着杯子,即使里面的水已经凉透了。 俞彧合上笔记本:“谢谢您的配合。” 黄亚云笑笑:“下次不会再见了吧?” 俞彧也笑了笑:“希望不会。” 黄亚云,姜莲浣的前妻,姜莲舟的弟媳,俞彧本不想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但她是唯一一个已知的、活着的、曾经距离姜莲舟最近的人。和俞彧简短告别后,黄亚云戴上手套离开咖啡厅。 俞彧戴上耳机,打开录音,从头开始听刚才的记录。他现在坐着的桌台是他和姜莲舟最后一次在咖啡厅约会的位置。 俞彧:莲舟离开前有没有通知你? 黄亚云:通知?有吧,就是她走那天。我看一下短信……是凌晨3点21分,她说房子留给我打理……你自己看…… 俞彧:后来你们还有联系吗? 黄亚云:她就从挪威给我寄了明信片,我上个星期才收到,这里有照片…… 俞彧:莲舟和莲浣感情好吗?莲浣去世的时候,莲舟有什么反常的行为吗? 黄亚云:挺好的呀,就是正常的姐弟。我没觉得莲舟姐有什么反常。 …… 俞彧:最后一个问题,你怀疑过姜莲舟吗?你觉得她和姜莲浣、还有她母亲之间的死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关系吗? 黄亚云:没有。 只要是对莲舟稍稍不利的问题,黄亚云都表现得十分抗拒。俞彧摘下耳机,世界的嘈杂换了一种方式冲洗耳朵,他看着远方陷入沉思。 那天在机场,广播一遍遍重复着莲舟和俞彧的名字,俞彧一直等到航班起飞,终于明白莲舟不会来了。他背着行李在莲舟家门外等到下午两点,只等来一个胖乎乎爬楼的男人,他斜眼看俞彧:“你是谁?” 俞彧的心被莲舟切走一角,像他最心爱的玻璃杯崩了一个口,从此再也不能含在唇畔。 老吕说,过些天复职,忙起来就不记得姜莲舟是谁了。 但俞彧没能成功复职,刁队长找出一堆理由暗示俞彧主动辞职,俞彧假装听不懂,刁队长说:“这是上面的建议,你回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俞彧动身向湖边去,他每天五点钟后都会去那一带闲逛,希望能遇到柯基。 俞彧坚信莲舟身上有秘密,老吕说俞彧走火入魔了,他要求俞彧每周至少去他家两趟,喝他煮的清心祛邪茶。 现在俞彧手上的保温瓶里装的就是那神茶,里面不过是菊花枸杞之类的植物。一个小火箭般的人影从跟前冲向玩具店,俞彧定定神,认出了那张圆圆的脸。 “柯基!”俞彧喊道。 那个火箭头转过来看一眼俞彧,见鬼般加快速度飞奔出去。俞彧撒腿就追,在一百米内揪住了他。柯基毕竟是个孩子,俞彧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差一点把他拍碎在地上。 柯基边咳边挣扎,俞彧钳住他双臂:“你跑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坏人。”柯基瞪着俞彧。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们也别兜圈子了。”俞彧松开手,“你姜阿姨开车撞死两个小孩之后然后逃跑了,你知道她的去向吗?” “不可能。” 俞彧喝一口祛邪茶,悠悠道:“我是警察,还能骗你?” 柯基迟疑片刻:“什么时候的事?” 俞彧说:“昨天下午撞的,现在网上的人都在骂她,今天厦门那边的警察还给我打电话问她在哪里。” “不可能是她撞的,她根本不在厦门。”柯基有些气愤。 “你说不是就不是?”俞彧说,“我今晚还要连夜准备通缉令,明天在我们市张贴出来,唉,不知道她家里人会怎么看她。” “你们这帮蠢货,她一直在丽江,不信你去问丽江的警察。”柯基憋得满脸通红。 “在丽江哪里?”俞彧斜眼看柯基,“你不要乱说话,我会打电话确认的。” “在丽江的民宿,我不记得名字了,在一个叫鸡脚街的地方。”柯基说,“你不许贴她的通缉令。” “好吧,我答应你,先查清楚了再贴。”俞彧说。 柯基干巴巴站了一会儿,忽然怀疑自己被诈了:“我C你娘的!” 俞彧拍拍他的肩:“等你打得过我了再这么骂,现在先收着点。” 大约是怕俞彧又诈出点什么,柯基怒吼一声锤了俞彧一拳,飞快跑开了,俞彧没有继续追。 莲青庭里,龙云结窝在她的半永久躺椅上晒太阳,门口堆着一堆露营装备,她和李复青今晚要去露营观星。 -- 第47页 龙云结对廊檐下看书的莲舟大喊:“跟我们一起去嘛。” 莲舟没搭理她。 龙云结自顾自地说:“你这样真的一点都不性感,晓得伐?多数男人啊,喜欢风情万种带点骚浪贱的,要是天真无邪那更是稀缺赠品,你这样仙气飘飘高高在上,真的好难取悦,缺点烟火气知道吧,虽然我喜欢你这一款,但是你是les吗?你不是吧……” 这类话似曾相似,莲舟冷笑道:“得到多数男人的喜爱是你的目标,不是我的。” 龙云结懒懒道:“你那个小警察可不见得就真的喜欢你。” 莲舟心口被她插了一刀,不想多话,回房间午睡。正睡得昏昏沉沉时,龙云结一脚踹开房门,叉腰立在门口,催莲舟赶紧起床出发。莲舟翻个身,没理她,没想到她忽然冲过来掀开被子,一把抱起莲舟,吓得她连连尖叫了几声。 昏黄光线中车子徐徐前行,李复青开车,莲舟坐副驾,他们在市区停下,阿部钻进后排紧紧挨着龙云结。龙云结用胳膊肘撞他 :“嘿,我的炮/友。” 阿部对这称呼不太满意,浓眉皱起来:“叫我阿部不好吗?” 车子走走停停驶出市区,上高速之后一路飞驰,莲舟看着窗外的风景,心情跟着明朗起来,后排两人的打情骂俏似乎也多了一丝甜蜜。 车子停在草甸上,李复青领着几人穿林向上,在落日前扎营草地。 黄昏迷离光线中,倦鸟归巢,天际晚霞和龙舌兰日落的杯中景如出一辙,李复青和莲舟相互依偎,看群山从眼前一直延伸到落日的地方。 龙云结则拉上阿部,两人笑嘻嘻黏糊糊往树林去。 残阳余光湮灭在山头后,天色向蓝,莲舟觉得有些冷,离李复青更近了。 莲舟说:“要是能留住这一刻就好了。” 李复青低头看她,柔声说:“太阳是不会变的,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就能看见这样的风景。” 龙云结和阿部是否也会在夕阳中发出同样的感慨呢?莲舟心想。夜风渐起,莲舟眼睛发凉,她眯起眼,沉浸在最后一点余晖带来的震撼中,脑海中忽然往止不住地涌现往事。 这片宁静没有持续太久,一阵凄厉的叫声打断了莲舟的思绪。 她猛地直起身子,向树林看去。李复青点亮马灯,等待已久的几只飞虫立即扑来。莲舟看向李复青,他皱着眉,也向树林那边凝望。 “得过去看看。”莲舟不再犹豫,擎起另一只马灯向那头飞跑。 不等她靠近,一个身影踉踉跄跄从林间跑出来,是龙云结。她身上血迹斑斑,直扑在莲舟怀里,顺势瘫坐在地:“他逃跑了,没杀死。” 莲舟心里的疑虑坐实了:龙云结是铁了心要杀阿部。 焦虑像鞋里的痒挠着莲舟,她顾不上别的:“那怎么办,进去找呗。” “好。”龙云结看一眼李复青,爬起身。三人一起向林子走去。 昼伏夜出的动物开始骚动,林深处传来夜鸟啼叫,莲舟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草丛中,她大约踩到了什么活物,那团绒毛从她脚边吱吱叫着向草丛深处隐匿。 龙云结边走边说:“我把我们的事都告诉他了,我本来以为他死定了。” 莲舟警觉起来:“你跟他说什么了?” 龙云结心虚地看一眼莲舟,讪讪道:“没什么,看他对你挺感兴趣,我就告诉他你杀人的故事。” “你神经病啊?!”莲舟愣在原地,脸色从苍白变成一片热烈潮红,看到龙云结一脸天真无辜时,她再也憋不住了,“我真是X了狗了,你哪根筋有毛病?” “啊,你说脏话!”龙云结瞪大圆溜溜的眼睛,表情从震惊慢慢变成戏谑,她忽然大笑起来,一边拍大腿一边跺脚,像个兴致高昂的非洲舞演员。而李复青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 莲舟反应过来自己被骗,怒气直冲南天门,她不作声返身就往外走。龙云结拉住她,娇嗔道:“别走呀,看这边。” 随着身子被龙云结扯向一旁,不祥的预感在莲舟心中油然而生,她大概猜到自己下一刻将会看见什么,就在她闪躲时,目光随着李复青打出的手电光撞上了那团肉。 从布料看,能认得出那是阿部,他的部分残躯正挂在对面断崖上,风吹时衣摆还在浮动,乍看还以为是一团团野花。 这时龙云结身上的血腥味才忽然清晰起来,晚上吃进肚子里的食物聚结成浪一阵阵冲向喉头,莲舟头晕眼花,扶住一旁的树呕吐起来。 云结拍拍莲舟的背,轻声说:“又不是第一次见嘛,这么大反应。” 莲舟推开龙云结的手,抢过马灯向林外走,此时此刻她只想离开这里。 莲舟是杀了水叔,但当她置身事外,看一个人把另一个活人大卸八块时,她才恍惚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丑恶,残忍,肮脏。 你哭什么 像草地上一点儿都不冷似的,龙云结四仰八叉躺在地垫上哼歌,任由山间的风拂过她扁平身体。 她虽然瘦,但双臂肌肉紧实,莲舟坐在帐篷里面无表情打量龙云结,心想她是怎么一个人把阿部拆卸得七零八落的。 莲舟头发冷冰冰披在身后,她脸色比以往更苍白,双唇一直不停颤抖,像狂风暴雨后欲碎的雪莲。龙云结是疯子,李复青也是,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没有虐杀的癖好,莲舟如此安慰自己。 -- 第48页 李复青穿着羽绒服坐在篝火旁,通红火光把他面容映照得柔和几分,他嘴角还勾着一点笑意,他永远这样,不论何时都披着同一张宠辱不惊的皮。他和龙云结在聊天,商量着如果有人发现阿部尸体,他们应该如何应对。 莲舟把目光从龙云结身上挪开,转而盯住那个男人,一股恨意涌上心头。 莲舟累极了,她是被流水托举的落花,漂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斗转星移之后,早把从枝头掉落时的最后一点光彩消磨殆尽,她渴望停下来。 夜渐深,李复青钻进帐篷,他要关马灯时,莲舟在睡袋里把脑袋转过来:“能不关灯吗?我害怕。” 李复青温和地笑了笑:“傻瓜,不关灯会招来豺狼虎豹的。” 莲舟垂下眼帘,不再抗争。帐篷里暗下来,一阵摩挲声后,李复青的声音在莲舟耳边响起:“你害怕吗?” “我想休息了,好梦。”莲舟说。 今夜没有星星,帐篷外,那轮巨大明月悬挂在离地面很近的半空中,皎白月光洒满大地,透进帐篷来。莲舟没睡,她睁着眼默数李复青的呼吸。 半夜,莲舟说:“我去上个厕所。”李复青没答应她,她小心打开睡袋,穿上外套。李复青翻了个身,莲舟又说:“我去上厕所。”李复青仍旧没答应。她在李复青的背包里摸了一会儿,没摸到刀子,只好爬出帐篷。 龙云结的帐篷要小一圈,纯黑色,像个沉闷的土坟——难为她买得到这样黑得彻底的帐篷。龙云结的包里肯定有刀……莲舟双手抱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决心换个武器。 为什么非要用刀,棒球棍不是也行?莲舟悻悻想着,踱步在周围寻找石块。 月光里,一块青石匍匐在草地上,它有一个人头那么大,棱角锐利,像是几百年前就在这里等着谁似的。莲舟走过去,把石头抱起来,它像块冰一样烫着她的手。 某种爬行动物的触感在指尖挣扎,莲舟把石头抬起来,歪头去看:一只马陆被她夹住了,身子正蜷在莲舟指头假死。她皮肤一紧,连忙松开一指让马陆掉下去。 “莲舟,你在做什么?”李复青说。他不知何时起来了,正站在帐篷前,身上没穿外套。 莲舟的心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回头看他一眼,放下石头:“石头下面有东西。” “捉螃蟹吗?”李复青走过来,抓住莲舟冰凉僵硬的手,把他的温度传过来。 “就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莲舟说。 李复青的眼睛是一张蛛网,把莲舟死死地粘住,在他的注视下,她连翻个身都觉得困难。她抽回手拍了拍,顺势坐下,把手插在膝盖窝里取暖。 李复青在她身旁坐下,紧挨着她。莲舟望着苍穹出神,她的灵魂悄悄地挪开一寸、再挪开一寸,跃下悬崖,向远山顶上那一片洁白的雪地飘去。 在冗长冰冷的沉默里,莲舟小声问:“如果你小时候没有经历那些痛苦,是不是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李复青转过脸看着她,有些吃惊:“你说什么?” 莲舟凝视他,他的脸在月色里一片惨白:“我说,你爸杀了你妈,是你变成这样的主要原因,是吗?” 李复青笑了,桃花眼眯起来:“我骗你的。” “什么?” “我骗你的,那是别人的童年,不是我的。” 那一根系在莲舟和李复青之间紧绷着的弦断了,回弹的弦打在莲舟脸上,痛得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表情如旧,盯着李复青看了一会儿,转回头去:“我猜也是。” 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结束了。莲舟在心里想。 龙云结已经醒了,她在帐篷里纹丝不动,仔细聆听帐篷外两个人的细语。 天亮之后,三人回到客栈,似乎昨夜确实只是看了一晚没有星星的星星。 龙云结继续在庭院直播,李复青在廊檐下看书,莲舟直奔厨房,掩上门,打开李复青没喝完的半瓶威士忌,雪□□末雪崩似的滚入水中,她抓起瓶颈晃了晃,嗅一下。那包裂缝里的药被她取了出来,一直藏在碳炉底下。 门被猛地推开,莲舟慌忙把纸包塞进口袋,身体僵直面对着门。龙云结站在门口,双手叉住蛮腰,扬起尖下巴看莲舟,她的目光扫到开着口的酒瓶:“你在干嘛?” “喝酒。”莲舟说。 桌面上还有一片雪白的灰,龙云结嬉皮笑脸走近莲舟,鼻子发出用力吸气的嗤嗤声:“你想毒死谁?” 莲舟脸色煞白:“瞎掰。” 龙云结热乎乎的手攀上莲舟的手,顺着那光滑的皮肤往下探,挤进口袋里抓住了莲舟的拳头。“这是什么?”龙云结在她耳边说,“你讨厌李复青?” 莲舟捏紧拳头:“不是,这是给我自己喝的。” 龙云结松开她,抽回手,歪着脑袋看莲舟:“我也讨厌他,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她说着朝莲舟眨一下右眼,哼着歌摇头晃脑出去了。 门半开着,耀眼白光从半扇门里照进屋来,正好够得着莲舟的脚,热热的。莲舟抬手抹去桌上那片灰白,把酒盖好放回原处。 这是座充满幸福的城市,这座城市一大半的幸福是蓝天和日光给的,莲舟坐在廊檐下望着天空发呆。过去她常常想明天太阳升起后会是什么模样,现在她只担忧明天太阳是否会照常升起。 -- 第49页 门口传来意外的敲门声,三人都停下来看向门口,龙云结关掉了直播。 李复青打开监控,俞彧站在门口,正仰头注视监控。 他还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模样,那片莲舟心里最后一片干净的土地。莲舟直愣愣看着监控,大脑停止了运转,她胸腔忽然有个真空机,正飞速抽干她体内的空气,她要萎缩了。 一只汗涔涔的手捂在嘴上,这一次莲舟是真的喘不上气了,她没来得及反应,龙云结一把抱起她,把她往房间拖。莲舟被她三两下熟练捆在房里,嘴上贴了胶布。 莲舟没挣扎,她知道他们是怕自己冲进俞彧的阵营。 木门在吱呀声中打开,三人目光交缠在一起。俞彧说:“您好,我找姜莲舟,请问她在吗?” “我就是姜莲舟,找我有事吗?”龙云结微噘着嘴,挑眉看俞彧。 俞彧打量一番眼前嚣张跋扈的女人,冷笑一声:“你是姜莲舟?我是姜莲舟的丈夫。” 龙云结的神态总是像溪水流动般生动流畅,但俞彧注意到此刻她的表情卡壳了半秒,她歪头看俞彧:“你有病吧?有事就说,没事滚。” 俞彧看向李复青:“我找莲舟有事,能让我见见她吗?” 李复青露出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们真的不认识您说的人,您应该是找错地方了。” 眼前的男人眼神温柔,神态谦逊,但是微驼着背,耕多了地般体态疲劳。他是莲舟身边的那个男人?俞彧打量着李复青,他真诚的神态不像撒谎。 “烦人。”龙云结翻了个白眼,把门关上。 俞彧的脸慢慢消失在门缝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只听见房子里龙云结骂骂咧咧的声音,于是返身离开。 莲舟撕开嘴上的胶布,跟着龙云结走到院里。李复青说:“他还会来的,你这几天先别出门了。” 莲舟没说话,像个提线木偶般找了个椅子坐下,低头开始剥自己指甲盖旁的倒刺。 “杀了他吧。”龙云结凑近李复青,笑嘻嘻说。 “当然。”李复青说。 他们商量着如何不动声色做掉俞彧,就像讨论怎么做一个奶油蛋糕,用几克面粉、烤箱调几度,打蛋器有吗? 焦虑海浪般一阵阵冲上心头,莲舟起身,问李复青:“我要喝点酒,你们要吗?” 龙云结看向她,眼睛瞪得很大,瞳仁像要离家出走。莲舟避开她的目光,只看李复青。 “我不用。”李复青说。 “我要。”龙云结的嘴动了动,眼睛还是那副样子。 莲舟走向厨房,目光扫过那瓶威士忌。她给自己倒半杯龙舌兰,一饮而尽,再用同一只杯子给龙云结倒了一杯,抓在手里拿出去磕在她跟前的桌上。“谢谢美女。”龙云结拿过杯子嗅了一下,朝莲舟挤眉弄眼。 日光渐渐消逝,沐浴液的香味在院里弥漫,龙云结洗过澡,里头穿丝绒睡裙,外面裹羽绒服,光腿在灯光昏暗的走廊上游荡,她哼着没有歌词的歌,像个幽灵。 莲舟则平躺在床上,杯子盖住身体,只露出脑袋,像个老鼠夹在等待。 李复青洗完澡,带着一身沐浴香推门进来,他手里一如既往抓着玻璃杯,焦糖色的液体在杯里摇晃。莲舟的目光紧随着杯子,那些液体慢慢升高,接近他的薄唇,流进去,喉结动了动。 “你睡了?”李复青在床沿坐下。 “嗯。”莲舟说。 李复青在莲舟梳妆的桌前坐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那我关灯了。” “嗯。”莲舟应道。 灯光走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一阵瓶瓶罐罐的敲击声后,李复青在莲舟身旁躺下。莲舟纹丝不动,而李复青开始翻来覆去:“我不太舒服,你能帮我弄片热毛巾吗?” “你怎么了?”莲舟问。 “不知道。”李复青声音压得很低,“热毛巾……” “我这就去。”莲舟起身,打开床头灯,在暖黄灯光的映衬下,李复青双唇惨白。那张脸迎着沙尘暴似的,眼睛、嘴唇都紧闭起来,只差鼻孔没有紧紧黏在一起。 莲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外头的浴室。 龙云结蹲在花丛旁一动不动,莲舟打好一盆热水出来,眼角余光瞥见那团人影,吓得手里的水盆差点扔过去。 龙云结直起身,小声问:“死了?” 莲舟摇摇头。 “去看看?”龙云结说着绕过花丛。莲舟没等她,径直走向房间。 李复青纹丝不动,直挺挺躺在床上,一缕雪白泡沫趴在他惨白的嘴角、脖颈,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窗帘四处乱飞。 莲舟的心像干纸巾忽然沾湿了一个角,懊悔的水沿着那一角悄悄浸上来,把她的心整个泡软了。她放下脸盆,走到床边看他,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她眼睛发酸,好像要落泪了。 龙云结站在门口:“李复青?” 没有人答应。她走进来,冷笑说:“真的啊?” 莲舟回头看她,通红双眼泛着泪光。这泪光让龙云结有些吃惊,她做了个吃惊的表情,但很快就大笑起来:“你哭什么啊?” 罂粟花 莲舟迅速抹去挂在脸颊的两粒水珠,看向龙云结:“怎么处理?” 龙云结眼神冷淡,解开她大衣的系带:“衣服扔了,直接埋后院,你要是不嫌麻烦,就把骨头剔出来另外扔。” -- 第50页 莲舟垂手立在床边凝视李复青的脸,他好像只是睡着了。 第二轮泪水来得毫无预兆,那不再是水珠,是能把整座城市淋成亚特兰蒂斯的汪洋大海,莲舟忽然双目失焦,像疾风中的旗帜般剧烈颤抖,她跪坐在地上,靠着床失声痛哭。 她的悲伤来的莫名其妙,连她自己都没预料到。 哭声戛然而止,莲舟徒张着嘴,她的声带被什么东西扣紧了,因为抽泣正喘上来的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那条鲈鱼垂死挣扎的样子忽然在脑海中清晰浮现,莲舟的灵魂飘出体外,看见龙云结一条腿斜靠床沿借力,把布带扯成两条直线,她浑身青筋暴起,脸色和莲舟一样涨得像要爆裂。 “去死。”龙云结从牙缝里狠狠发出两个字。 莲舟清晰地看到那座躯壳在变形,像冰激凌要融化,她伸手去扯龙云结,但手穿过了她的身体。 此时李复青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扑向龙云结,龙云结一脚踹开莲舟,后退两步从后腰抽出一把小刀。 莲舟趴倒在地,李复青把她翻过来,伸手探她的气息。 “你在干嘛?”李复青看向龙云结。 “她想弄死你啊,问我在干嘛?”龙云结脱下外套甩到一旁,她腰间扣着一条皮带,皮带上挂着匕首。 莲舟的灵魂重新回到身体里,她开始感觉到疼痛,张开嘴大口喘着气。 龙云结抓起椅子甩向莲舟,被李复青挡开了,他冲上去和龙云结扭打在一起,混乱中龙云结挣脱出来,李复青胸口的衣服被割开一道血红的口子,他伸手捂住了。 莲舟浑身无力,只看见龙云结扑向自己,一个冰凉的东西就顶在了脖颈动脉上。 “我死了她也活不成,你看看是放我走还是让她死。”龙云结说。 “你走吧。”李复青站到一旁,把门口让开。 “不够。”龙云结说,“你自己给自己开个口子。” 莲舟浑身瘫软,视线模糊,她看见李复青像一抹晕了水的墨迹,游移到桌边,一阵抽屉开合的声响之后,那道墨痕慢慢收缩成一滴墨点,染了点红,伏在书桌旁。 “傻×。”龙云结扔下莲舟,小鹿般跳跃出去,不见了。 莲舟倚着床坐了片刻,听见有人在叫她“姜莲舟”,接连几次吓泼出去的灵魂忽然倾倒回体内,莲舟慌忙爬过去。 李复青捂在腹部的白毛巾已经变成红毛巾,他的脸色比刚才“死亡”时更惨白,莲舟手忙脚乱找到手机叫救护车,再回头看时李复青的手已经掉下去,红毛巾也掀开了。 莲舟把毛巾重新按回去:“你饿吗?” 李复青抬了抬眼皮看她,没吭声。 “你现在是中毒不舒服,还是肚子不舒服?”莲舟带着哭腔问,她只做过一路送走的事,没有把走到半路的人拉回来的经验。“不能睡”是她从电视剧里学到的唯一贫瘠知识。 李复青勉强笑了笑:“我没中毒。” 莲舟松了半口气:“猜到了,那个药应该是过期了。” 李复青伸出手想帮莲舟擦泪,但手伸到半空时又放了回去,大概是看见自己满手的血,怕弄脏她的脸。 “不是过期。”李复青低声说,“我没喝。” 莲舟愣住了,她用力眨眼挤掉眼泪,凑近看李复青的脸,他脸上那层白有莲舟粉底液的味道,脖颈上依然健在的泡沫细腻洁白,像他的剃须泡沫。 李复青说:“下次下毒少放点,酒都变色了。” 莲舟讪讪说:“少放点怕你死不了。” 因为是深夜,救护车很快到了,莲舟抓了一件他的外套,开车跟在后面。 一夜过去,病床上李复青还在沉睡,他眉头紧锁,反倒比清醒时看起来更紧张。 莲舟眼袋乌青,抱着包坐在一旁发呆,一遍遍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李复青毫不犹豫地把刀捅向自己,是因为他想救她,还是只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他那样的人会感到疼吗? 龙云结到底是谁?那个身材扁平的女人像一阵冬天的风,幽幽吹过来,又溜回去,只留下一地毛骨悚然的鸡皮疙瘩。 想到这里,莲舟对李复青的感激和怜爱消瘦几分,她伸手掐了他一下,他果然醒了。 “你醒啦。”莲舟说。 “你掐我。”李复青说。 莲舟面无愧色:“龙云结到底是谁?” 李复青直勾勾看着天花板,着实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她主动找到我,说要和我们做朋友。” 莲舟说:“我们?是我和你吗?” 李复青勾起嘴角,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不是。” 莲舟咬着下嘴唇:“她什么来历你难道不查一下?她是哪里人?” 李复青还是那副半死的表情:“你想说什么?” 莲舟眉头微蹙,双手绞在一起,她左手的食指尖已经被右手捏白了:“我怀疑她……是周予的情人。” 李复青眼球缓缓转向莲舟,他嘴角做出微笑的形状,眼里的恶寒又回来了:“原来是她。” - 此时的龙云结正□□躺在酒店的阳台上,浑身冻得青紫,嘴里还哼着咿咿呀呀的怪歌。 龙云结是周予的情人。 几年前,她在三亚冲浪时认识了周予。周予没戴婚戒,在那几天的暴晒下,仅存的可证明他已婚的戒指印子也融化了。 -- 第51页 他大概是整座客栈里的最迷人的男性,篝火围炉夜时,周予就坐在龙云结身旁,他侃侃而谈,风趣幽默。 在浪漫海风的吹拂下,一点不经意的肌肤碰触都能擦出燎原火花。 追求龙云结的人很多,但他们要么高傲自负,要么卑微如狗,只有周予在勾搭时拿捏得恰到好处。龙云结喜欢他进退自如的潇洒,但从未想过他的从容来自于他永远不需要对她负责的自信。 周予喜欢龙云结,她和莲舟就像分别在世界两个极端的女人,龙云结满足了他对女人的一切疯狂幻想,她张扬、放荡,身上永远充满惊喜。罂粟花如果修炼成精,一定是龙云结的样子。 知道周予有妻子时,龙云结已经深陷其中。她在周予手机里看到姜莲舟的照片后,跟周予吵了一架,周予说:“我舍不得她,但是我喜欢你。” 每次狂风暴雨的缠绵之后,龙云结会陷入自责,提出分手;每次提出分手,总会戏剧性地引起无数矫情的分别,在哀伤气氛里,两个人又纠缠在一起。如此循环往复,龙云结对于莲舟的愧疚感一轮轮减淡了。 龙云结说,莲舟就像朵水莲花。 周予以为她说的是莲舟纯洁美丽。 龙云结摇摇头,把腿架在周予腿上:“不是,我是说她像濒危植物。” 周予转头看她:“稀有?” 龙云结笑了笑:“濒临危险。” 龙云结一直有强烈的预感,如果他们继续苟合,姜莲舟总有一天会杀了周予。 周予死亡前,他们刚结束一场巫山暴雨,龙云结戴着口罩离开酒店,走到酒店大堂时,仿佛听见周予在叫她。她回头去看,大堂空无一人,只有电梯厅昏黄暧昧的灯光一闪一闪。 周予不想和莲舟离婚,保密工作做得犹如间谍。他买了一部老人机,用买来的二手电话卡和龙云结联系,那只手机就放在办公楼层的消防栓里,从未带回家。 那夜酒店房间是用龙云结的身份证登记的,周予死后没有查到她头上。 龙云结给周予发了很多短信,他一直没回,直到她看到新闻,那时周予已经冻得硬邦邦了,龙云结的心也跟着冻成了冰块。 龙云结三天两头就会去墓地看周予,但莲舟从未出现,有时龙云结甚至希望被她撞见,好跟她来一场失去理智的对峙,她坚信就算姜莲舟不是凶手,她也和周予的死脱不了干系。 辞去工作后,龙云结开始搜寻一切和周予案件有关的线索,她每天在堆积成山的打印文件里醒来,白天窝在电脑前,到了晚上就去运动、学散打。 周予的死亡像一根刺深深扎在脚底,让她彻夜难寐。 “偏执症。”医生这么说时,她仍旧低着头,手指还在手机屏幕上慢慢划动。龙云结骨子里有种坚韧的自信,她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谋杀并不是为了满足欲望和暴力……”评论来自网友“藏獒”——13个月后,龙云结循着这条评论找到了李复青的触须。 “藏獒”的头像和个人主页是一片纯粹的靛色,他的动态固定记录着他每天的睡眠状态,睡眠时长多数是三四个小时,除了睡眠,他偶尔会发图片,图片上有手写的人名。 “藏獒”只关注了一个叫“暹罗”的人,“暹罗”的主页也是一片靛色…… 龙云结找到了一条靛色的细线,在一个极其冷门的社交平台上延伸,那甚至不能称作是一个社交平台。她循着线一路爬行,在数月后找到了李复青。 李复青是个毋庸置疑的变态,他站在变态食物链的顶端,一环环把底层的渣滓吞噬掉,美其名曰:正义。 经过自我摧残的龙云结此时已经接近癫狂,她甚至不用递简历就得到了青睐。李复青给龙云结蒙上靛色,让她成为网中的一员。 自始至终,龙云结的目的只有一个:拔掉那根刺。 虚伪慈悲 莲舟一直在等李复青重新提起那瓶威士忌,但他没有。 李复青是故意的,即使莲舟知道他的用意,她也挪不开他在她心上一层层叠加的名为愧疚的砝码。 吃过午饭,莲舟对李复青说:“我回家拿些日用品,应该很快就回来。” 李复青正凝神玩俄罗斯方块,目光没有离开手机屏幕:“俞彧今天还会去客栈。” 想到俞彧,莲舟打了个冷战:“李复青……你能答应我不伤害俞彧吗?” 李复青放下手机,那些方块正在下坠:“为什么?你喜欢他?” 莲舟没说话,她盯着那方手机屏幕,最后一个方块堵满屏幕,游戏结束了。 李复青低下头重新开始游戏:“我答应你。” 李复青似乎毫不担心她和俞彧远走高飞。 天色阴沉,莲舟开车回客栈,空中那片黑云正慢慢向群山压近。车里没有开音乐,在狭小的封闭空间里,她的思绪飘得比云更远。 她喜欢和俞彧在一起的时的感觉,或许那可以定义为“喜欢俞彧”。 只是莲舟已经失去了几个月前一往无前的勇气,俞彧是个正常人,而莲舟一直在下坠。不把俞彧拖进这片绝望的永夜,算是她看在“喜欢”二字上能挤出的最后一点慈悲。 车在街口停下来,莲舟没有往里开。她翻出口罩和墨镜戴上,穿着李复青的羽绒外套,做贼似的潜进犄角街。 -- 第52页 俞彧确定莲舟住在莲青庭,他在网上搜索柯基说的“鸡脚街”,翻到了一个关于直播博主“阿云云”的帖子,有人在讨论直播视频里那个一闪而过的美女,虽然是几张不太清晰的截图,但可以确定那就是莲舟,直播的人正是那天自称“姜莲舟”的女人。 莲舟打开门进入客栈,全然没注意到从下车起俞彧就跟了在身后。 她拿一只旅行袋,在房间里拣衣服和日用品,俞彧立在门边敲了敲门,把莲舟吓了一跳。 除了消瘦些,俞彧看起来几乎没变化,他满面笑容,还是初见时那副没见过人间疾苦的灿烂模样。 时间原本把俞彧融化成一汪明月,只在莲舟梦里出现,但此刻他忽然鲜活地站在眼前,带着熟悉的皮革香,一切变得真实具体,莲舟才发现她对他的渴望远比梦里热切。 手上东西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莲舟双唇微颤,始终没说出话来。 俞彧说:“好久不见。” 莲舟点点头:“是啊。我……我们去外边坐吧,我给你泡壶茶。” 俞彧点点头,退到走廊上等着。莲舟出来了,走在前面,俞彧就跟上去。莲舟比从前瘦了一圈,李复青的衣服挂在她身上,像套着一个壳子。 俞彧说:“茶就不用了,我想和你聊会儿。” 莲舟向庭院走了两步,觉得外面似乎太冷,又返身向廊檐走,最后把俞彧领到了后院小酒吧:“你要喝酒吗?暖暖身子。” 俞彧笑笑:“不了,我开车。” “噢,那还是去厨房吧。”莲舟连忙把他往厨房领,“厨房泡茶快一点。” 一进厨房,莲舟就手忙脚乱地拆茶包、烧水。 俞彧说:“莲舟,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烧水壶发出飞机起飞似的轰鸣声,莲舟低着头摆弄杯具:“没什么,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但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俞彧说:“我可以见一见你爱人吗?” 莲舟迟疑了一会儿:“他生病了,现在在医院休息,不是很方便见外人。” 俞彧问:“他叫什么名字?” 此刻莲舟只想逃离:“跟你没关系。” 她一直没变,逃避问题时低垂的眼帘和桃红的脸颊对俞彧来说分外熟悉,他甚至不忍心再逼问,但他还是说出了口:“周予是你雇凶杀的。” 莲舟倒茶叶的手倏地一抖,有两颗玫瑰掉落壶外,莲舟飞快捡起来投入壶中,第二颗脱手了,她又捡了一次。 “我没有。”莲舟抬眼看俞彧,她眼眶泛红,目光依旧像高原上的海子般澄澈,“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请离开,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了。” 俞彧看向茶壶:“先让我喝一杯吧,闻起来很香的样子。” 意识到自己太激动,莲舟又低下头摆弄茶具。水烧开了,她飞速提起来往茶壶里用力倒满,盖上茶壶盖,再倒满整个玻璃杯:“喝吧。” 那未泡开的苍白茶色就像莲舟此刻停止运作的大脑。 俞彧看了莲舟一眼:“不喝了,我走了,祝你幸福。” 或许莲舟永远不会知道,此刻俞彧对她的思念有多深。他故作镇定,想给自己留一点体面。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何时真正爱上了姜莲舟,以至于他对她的数次欲盖弥彰视而不见,她大概会是他职业生涯的一笔耻辱,但她必定是他此生难以忘怀的白月光。 俞彧一厢情愿地相信不论姜莲舟在做什么危险的事,她都不是故意的,她需要救赎。 厨房一直没开灯,在阴天有些昏暗了。俞彧的身影离开这片阴暗,向屋外的亮光走去,消失在庭院植物的阴翳里。雨没下成,乌云又散了。 莲舟呆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回过神时,茶已经泡开了。她找了只保温瓶装上茶水,扔下一台茶具,径直回房间拿上旅行袋离开客栈。 车子驶出犄角街,莲舟鼻子一酸,又掉下几串泪珠,她抽纸抹掉了。相较于悲伤,莲舟心里更多的是委屈。 俞彧的质问很冒犯,但完全在情理之中,她确实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但在心底莲舟总抱着一点虚妄幻想:俞彧会原谅她,因为他爱她。 俞彧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幻想,他来势汹汹,明显是来查案的。 因为沉浮在排山倒海的情绪中,快到市中心时,莲舟才发现俞彧开车跟在后头。 逃跑的本能击败了一切,莲舟变换路线混入车流,但始终甩不掉俞彧。 走投无路时,她打电话向李复青求助。 “不要变线,也不要急转弯,你想办法拖延时间,给我三十分钟。”李复青听起来胸有成竹。 挂了电话,莲舟绕路去往超市,在商场里挑水果和毛巾。她脸色惨白,双手攥着两把汗,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搜寻俞彧的方向,一路只盯着手里的推车。 三十分钟在停车场消磨了大半,车子重新驶上主干道,下午三点道路通畅,莲舟满身大汗,好几次差点追尾。 离医院还有三公里时,一辆黑色别克忽然逆向驶来,莲舟慌忙急刹车,那辆别克擦身而过,轰鸣着向后方飞驰。 后视镜里,它像一枚黑色子弹,冲向俞彧驾驶的白色现代,在一声巨响中,两座车头都撞得粉碎。 附近的车辆纷纷停下,有人冲下车施救。 莲舟大脑刷地陷入空白,她下意识奔向俞彧,跑到一半时,一股力量把她拉住了:那辆别克和李复青有关。 -- 第53页 她来不及擦泪,飞快返身上车,跌跌撞撞回到医院。 李复青正在削苹果,红色果皮在垃圾桶上方长长地垂吊、摇晃。莲舟抓着行李袋走进病房,在椅子上坐下,她目光呆滞,还没从刚才的噩梦中醒来。 李复青说:“吃苹果吗?” 莲舟抬眼不解地看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复青把苹果握在手里切成两半:“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他把苹果递给莲舟,莲舟没接,她面露嫌恶看向别处:“俞彧找到我们只是时间问题……” “怎么会,他要是死了,就找不到我们了。”李复青把苹果送到嘴边咬,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病房里,他缓慢咀嚼着,果肉被挤压出汁水,顺着他喉咙流下去,他喉结动了动,发出“咕咚”的一声。 “俞彧不会死的。”莲舟说。 事发地点离医院很近,他很快就会得到急救,莲舟自欺欺人安慰着自己。 “就算不死,他也不会那么快找到我们。”李复青着看向莲舟,“他早就离职了。” 一股冷风卷进屋来,莲舟定了定神,拿起水壶:“我出去打点热水。”水壶里还有热水,她只是想离李复青远点。 此时此刻,莲舟终于确信李复青不是一个人。他或许是庞大蛛网上的一个捕猎者,或许是编织蛛网的始作俑者,这些“李复青”遍布各地,像个正常人一样匍匐在某个街道、某座公寓、某栋写字楼里。 滚烫热水注入壶中,莲舟在雾气里发呆:她一早就被粘住了吧,只是挣扎得太迟,身体已经被白丝层层缠绕。 “你的热水!”有人说。 莲舟回过神来,上前关了水,壶里溢出的水淋在手上,她没知觉似的提起来。一旁的人斜眼看她,猜测这人的亲属八成是绝症了。 莲舟提着水壶在病房门外犹豫了一会儿,返身向医院外走,她想看看人间,看看外头那些正常的人。 医院大门外,救护车的声音闹得人心慌。 莲舟瞳孔里映着闪烁的红蓝灯光,她站在通道边上,愣愣看着医护人员把担架抬出来,那个人被放到推车上迎面推过来。 有人用力扯了一把莲舟,她踉踉跄退到一旁。俞彧的脸从眼前划过去,他双眼紧闭,脸上沾满血污。 他还是被拖进来了,莲舟心想。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重归平静,莲舟的目光慢慢找到焦点,她在原地转了一圈,讪然回到病房。 混乱 莲舟回到病房时,李复青的转院手续已经办好,他们连夜转到十公里外的另一家医院。 第二天,莲舟放心不下俞彧,借口出门散心,回到原来的医院。值班护士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莲舟:“您稍等,我查一下。” 护士双手在电脑键盘上翻飞,莲舟侧身看,觉得她像是在打字发消息。过了一会儿,护士说:“在315房,你这边左拐坐电梯上去就可以。” “可以探视?”莲舟有些诧异。 “嗯。”护士点头。 莲舟惴惴不安找到315,门虚掩着,她小心推开。病房里两张床,一张空的,一张坐着俞彧,他头上缠一条绷带,身上露出的皮肤能找到少量淤青。俞彧面对着门,正直勾勾看着莲舟。 做心理建设时俞彧是躺在床上神志不清的,约等于一块木头,莲舟惊慌失措,身体还在原地,脑子已经夺门而出。 “进来吧。”俞彧说。 莲舟咬咬牙,掩上门走进屋:“我以为你伤得很重。” 俞彧说:“我没事,另一个司机进ICU了。” 莲舟昨天看到的人并不是俞彧,只是她精神过度紧张,用想象力把俞彧的脸安在了每一个被车祸摧毁的身体上。 莲舟在一旁的床沿坐下,垂首沉默,来时满肚子的话只变成重复的呼吸声,在她耳畔不断回响。 “没什么大碍,反正不疼。”俞彧起身给莲舟倒热水,“医生说留院观察几天,很快就可以走了。” “别倒了,我不渴。”莲舟慌忙起身,“你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俞彧冲过来拉住莲舟,挡在门前像一堵墙:“你不要再逃避了。” 他站得很近,他的体温、气味对她而言是致命的吸引,莲舟至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为此痴迷。 莲舟仰起脸看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俞彧,我真的要回去了,求你放我走。” 那凄迷泪光在她眼中闪烁,把俞彧的心揪起来,他忍住抱紧莲舟的冲动,尽量缓和语气:“我已经不是警察了,你不要害怕。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控制了你?” 莲舟低下头,几颗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发出清晰的滴答声。 “我只是想帮你摆脱他,我发誓,我不会让你受伤害。” 俞彧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莲舟几乎没在听,她陷入自己的神游中,那个穿黑衣服的小人坐在尖尖的山头,歪着脑袋问莲舟:你的愿望真是的摆脱李复青吗? “放我走,不然我报警了。”莲舟说。 她的表情和语气格外陌生,像变了个人,俞彧让到一旁。莲舟打开门,再平静地关好门,一路离开。 俞彧垂头丧气坐回床上,拿出笔记本,圆珠笔用力在纸上刻下四个字:逃避依赖。 莲舟走后大约两个小时,一个久违的来电显示出现在屏幕上,俞彧盯着“老刁”二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应答:“喂。” -- 第54页 老吕被抓了,原因是参与非法集会。这倒是俞彧意料之中的事,他每天念叨的“大师”听起来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刁队长接下来的话则完全是意料之外了。 老吕加入了一个组织,叫“红莲诗社”,一面讨论现代诗,一面做心理互助。听起来很正经,但慢慢地诗社从天地生死一路狂飙走向谋杀与自戕,有成员亲属报警后,以非法集会的名头被一窝端掉。 抓到的诗社成员共有七个人,除了老吕,其他人都三缄其口,不肯透露任何关于诗社“创始人”的信息。 只有老吕说了一句话:“红莲诗社不只这么点儿人,你打电话给俞彧,他在查的案子跟红莲有关。”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它信息。 这件事或许跟去年发生的两起悬案有关,刁队长立即警觉起来。 “我知道你在丽江,姜莲舟很可能被红莲的人控制了,要么她就是红莲诗社的成员,我需要你去接触她,最好能潜进去做卧底,对了,把你手上有的信息都发给我吧。” 仿佛那头只是放了个悠长的屁,俞彧慢吞吞:“需要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对我心存怨气。”刁队长说,“我可以让你复职。” “行。”俞彧打开外放,找出袜子穿上,“你帮我联系一下这边的兄弟,我需要有人接应,最好是精英。对了,顺便帮我查一个网红,把你找到的信息都发给我吧。” “还有,老吕还在局里吗?我要跟他说话。” 刁队长叹了口气:“那没问题,不过我估计他什么也不会说的。” - 莲舟在医院附近吃米线,打电话想问李复青要带什么,发现他关机了。 喝掉半碗热汤,莲舟打包了一份不加辣的菌菇米线,慢吞吞走回去。 李复青不在病房里,被子掀开一个角,床上还剩一点余温。莲舟这时才有些心慌,她放下米线,跑到走廊上找他。 今天医院里人不少,远远地一个熟悉的干扁身影映入眼帘,那个护士双手揣在兜里,正匆忙往电梯厅的方向走——龙云结。 想到李复青现在被她弄死简直易如反掌,莲舟头脑一热,追上去拉住她胳膊:“龙云结?!” 护士转过脸来,虽然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透着野猫凶光的杏眼独一无二。 “你把他怎么了?”莲舟问。 “我没把他怎么了。”龙云结反手拧住莲舟的手腕,“倒是你自己送上门来。” 上一次被她勒得垂死的感觉姗姗来迟,莲舟有点喘不上气:“你松手。” 龙云结没吭声,眼睛直勾勾盯着莲舟,另一只手放在兜里握成拳状,莲舟猜那里大概率装着一把手术刀,下一秒就要扎向自己的喉咙。 “你不松手我就喊人了。”莲舟说。 龙云结冷哼一声,并未松手。 一片冷汗从额头浮起,莲舟盯着她:“你以为你是谁,周予的小三,是吗?” “小三”两个字刺痛了龙云结,趁她犹疑时,莲舟用力拔出手,返身飞快跑向护士站,龙云结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姜莲舟,你跑不掉的。” 莲舟和护士站的人说医院里混进了假护士,现在正叫嚣着要烧了医院。护士站霎时乱成了一锅粥,数名保安提着电棍在医院飞块散开,莲舟躲在一名男医生身后,直到保安说看到监控里疑似“假护士”的人已经离开,才紧跟在一对情侣身后去停车场取车。 李复青一直没有出现,护士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本以为周予之死已经是此生混乱的巅峰,没想到还能活到现在这副光景,莲舟心情复杂,打开车窗,不要命似的一路超速。 等红灯时,一个司机追上来下窗朝莲舟叫骂,莲舟朝他大声骂回去:“我他妈撞死你,大不了鱼死网破!” “妈的疯批!”他用力瞪一眼对面车里漂亮的疯女人,闯红灯离开了。 一路飞驰回到犄角街,莲舟才觉得滚烫的血稍稍温凉了些,她一边用手梳理着稻草般干涩打结的头发,一边开门进入客栈:“李复青?!” 没人答应。 莲舟径直走向房间,房门虚掩着,她也记不清自己是否上了锁。 傍晚天色阴沉,空气冷冰冰的,屋里的物体都蒙了纱般模糊,莲舟用钥匙顶开门,打开灯,特意看了一眼衣柜和书桌底下。 “死了吧。”莲舟自言自语。 “我在家。” 李复青冷静的声音忽然响起,吓得莲舟一个激灵,她迟疑道:“你在哪里?” “床底。” 果不其然,他的变态当然不止一处,钻床底是其中一项。莲舟走过去:“要帮你挪开吗?” “不用。”他抓着床沿,从床底钻出来。 明明是狼狈的动作,但在李复青的演绎下像是落魄贵族投身修车行业,正从货车底下优雅地爬出来。 他没有顺势坐在床沿,而是拍了拍灰坐在椅子上,掀开外衣检查伤口,病号服下的绷带已经渗出新血。 “我在医院碰上龙云结了。”莲舟盯着他说。 “我就是回来躲她的。”李复青扣上扣子,“医院待不了,你送我去雪域小区吧。” 莲舟欲言又止,她知道李复青不主动说的东西,她也问不出来。 一路无话,李复青的脸苍白如纸,他把后脑勺磕在椅子上,半阖着眼。 -- 第55页 “13栋。”进入停车场后,李复青说,“左拐。” 莲舟按李复青的指引很快找到了13栋,车子停下来,李复青握了握莲舟的手,他手上几乎没什么力气:“我不带手机,等身体恢复了会回来找你,你自己小心点。” 仿佛睡到半夜床塌了,莲舟大脑发懵:“那我怎么办?” “她不会为难你的。”李复青笑了笑,下车走向电梯厅。 莲舟坐在车里,直到李复青进入电梯离开,才回过神来。在轮胎和地面刺耳的摩擦声中,莲舟带着一腔复杂情绪离开雪域小区。 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一直像是李复青羽翼下的雏鸟,此时正因为失去庇护而恐慌不已。 莲舟没有回客栈,而是在附近找了家酒店入住。龙云结那双眼睛仿佛粘在脑后,不论走到那里都虎视眈眈。 莲舟选了四楼的房间,足够高到龙云结大概爬不上,足够低到自己爬下去未必一命呜呼,她锁好门窗,战战兢兢枕在软和但过高的枕头上,闭眼见血,睁眼到处都像有人影。 就算要死,也最好不要是被龙云结杀死,她毕竟是小三。莲舟在不安里渐渐陷入沉睡。 宝贝 一夜零碎梦续,早晨十点钟马路车声、人声拥进窗来,莲舟梦见自己在旷野中自燃,火光烧亮黑暗,一个女人用木棍敲她被烧得裸露的肱骨。 莲舟向李复青求救,但他越走越远。 莲舟大惊失色,哭喊着惊醒,现实世界里有人正在敲她房门。 天是朦胧的灰色,一点天光从窗帘的纺织的缝隙中隐约透出来。莲舟一跃而起,踮脚走到门边从猫眼向外看,一个穿酒店制服的陌生女孩正站在门前。 “有事吗?”莲舟问。 “您好。”她说,“我是来给您送水果的。” “我没有买水果。” “这是包含在房费套餐里的。” 莲舟犹豫片刻,问她:“有什么水果?” 那头答道:“有冰糖心苹果,冬桃……还有酸奶。” 莲舟仔细分辨门外的人,确认那张大圆脸和龙云结相去甚远,于是把门拉开了一道缝,一只男人的手探进来卡在门缝里:“是我。” 莲舟打开门。 俞彧穿黑色冲锋衣,戴着一顶黑色针织帽,把额头的伤遮住了,两只亮亮的眼睛压在帽沿下。 莲舟看向服务员,服务员看了一眼俞彧,俞彧示意她先离开。 莲舟向走廊里看了一眼,关上门,扣上铰链。昨夜没洗澡护肤,头皮和脸皮都干燥发痒,想来应该不太好看,莲舟喝了半瓶水,坐在床沿低下头用长发遮住脸,从侧面看只露出一个高挺的鼻子。 莲舟还没从那场噩梦里找回身体,她的喘息声在房间里飘散,双肩随呼吸起起伏伏,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只穿着内衣裤,皮肤肆意暴露在冰凉空气里。 第一次见姜莲舟,那一阵悸动穿过俞彧时,她也是这样像一只被夜雨淋湿毛发、红眼白毛的兔子。 俞彧咬了咬下唇,在床的一角坐下,目光环视房间:“你在躲谁?” 莲舟摇摇头:“没谁。” 俞彧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莲舟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来。她从未直面自己需要依靠的情绪,但她对李复青多少有点怨恨,她没想到他那么轻易就把自己抛下了。 听见眼泪打在地上啪嗒啪嗒的声音,俞彧才知道莲舟哭了。 他凑过去,犹豫了一会儿,捞起被子把她揽住了:“没事啦。”俞彧抱她的手握成拳,不敢落在她胸前。 像冰袋融化在热水中,莲舟僵硬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她瘫在俞彧怀里哭了半晌,那点愁绪烟波慢慢被泪冲散了。莲舟抬起朦胧泪眼看俞彧,他早晨刮了胡子,脸上还有一圈淡淡的青。 他的味道,他温柔明亮的眼睛,他身上永远散发的温热,是莲舟曾经愿意放弃生命去接近的东西,现在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羽绒棉。 舟用手撑起身子,把柔软的唇瓣印在他下巴上。 俞彧向后躲了一下,莲舟追上去,像只八爪鱼把他钉在床上。 “莲舟。”俞彧低声说。 她的长睫毛被泪浸成一簇一簇,眼睛化成一片迷茫雾气,俞彧看不清她眼底想说的话,他侧过脸想躲开。 莲舟捧住他的脸,像渴极的猫遇到了水,贪婪掠夺起来。 空调一直开着,房间里的空气越发燥热,他们不知满足地在羽绒被里流连,又和被子交缠着翻落到地上。 那一叶窗帘从未拉开,昏暗中时间走得很慢,最后在一声嘤咛中,俞彧的大手把莲舟的五指紧紧扣住。 莲舟吻了俞彧,靠在他胸前喘息,她的长发湿漉漉披在身上。 俞彧轻抚莲舟的鬓角:“你带我去找他吧。” “找谁?” “软禁你的那个人。” 莲舟的目光仍怔怔的,似乎俞彧的话并未触动到她:“没有软禁。他只是比较极端,我不想你和他接触,会刺激到他的。” 俞彧捧着莲舟的脸,低头看她:“他是红莲诗社的人吧,你是吗?” 看见莲舟迷惘的表情,俞彧换了一个问题:“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们是不是因为周予的死认识的?” 一丝湿发卷曲在唇畔,莲舟把那丝发舐进嘴里,用舌头和牙齿抵着它,过了一会儿,才答道:“不是。我和李复青是在咖啡厅认识的,他喜欢我,我来丽江之后才知道他是个变态——红莲诗社是什么?” -- 第56页 “是一群人,无所谓了。”俞彧说,“你带我去见他吧,你们之间的事情要有个了断。” 莲舟用食指在俞彧皮肤上打圈,她微噘着嘴,眼里有光:“不用了,我和他已经结束了。我们一起走吧,这次是真的,去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生活。” 俞彧没有立即回答,空气变得寂静。 莲舟没有再追问,她很清楚她和李复青之间永远不会有了结,但她愿意沉浸在这种逃避一切的虚幻里。 俞彧不同,他在心里认真地思考着是否应该抛下一切和莲舟离开。 “让你考虑考虑。”莲舟起身拉开窗帘,天色阴沉沉的,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她懒洋洋洗过澡,坐在镜子前擦拭乳霜,半湿的头发耷拉在背后。 俞彧见状起身穿好衣服,站在后头帮她吹干头发,轰鸣声响彻房间。 桌上莲舟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是李复青的短信: 明天带俞彧来客栈,我想见见他。 手上还沾着未抹开的一点米白,莲舟没来得及擦,飞快伸出手把手机屏幕翻过去扣在桌上。俞彧关了电吹风机,拿起手机看。 “你干什么?”莲舟瞪着俞彧。 “我要见他。”俞彧把手机还给莲舟,他俯视着她,一向温柔的眼神忽然有一丝严厉。 - 夜里下过一点儿冬雨,庭院里碧□□滴。 李复青穿藏蓝色长羽绒服,面对着一从初开的山茶花,像根新竹竿插在院里,一阵阵白气随着呼吸在他面前缭绕。 莲舟未施粉黛,身穿同款藏蓝羽绒服,带着俞彧回来了。 听见脚步声,李复青转头看去,目光扫到那双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时,眼里的火苗晃了一晃。 “你来了。”李复青看着俞彧,挤出点微笑。 俞彧把莲舟挡在身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复青,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但职业的嗅觉告诉俞彧这是个危险的人。 而在李复青的脑海里,已经存下无数俞彧的图像,他一直在暗处观察俞彧。 对李复青而言,俞彧和其他人不同,他身上有种初生牛犊般的无畏,不论如何警告、暗示,他都只会一股脑冲过来,与其说厌弃他这样不怕死的“莽夫”,不如说是忌惮。 俞彧把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抽出来:“你好,我想找你聊聊关于莲舟的事。” 李复青点点头,摘下眼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方灰色眼镜布细细擦拭:“我知道,你们两个想在一起。” 他把眼镜戴上,走近俞彧:“男欢女爱,两厢情愿,我不怪你们。” 莲舟站在俞彧身后,被李复青看了一眼,只觉得天气忽然间冷了几度,禁不住浑身颤抖。 李复青太熟悉莲舟这双战战兢兢的眼睛了,他忍不住有些愉悦:“莲舟,帮我们冲杯热茶好吗?我和俞彧聊一聊。” 俞彧回头看一眼莲舟,向她露出微笑:“不会有事的。” 莲舟松开俞彧的手,向厨房走去,每走一步心里的悔恨就加深一尺,她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决定。 院落里两人站着,俞彧开门见山:“你是红莲诗社的人?” 李复青推了推眼镜,眉目带笑:“你来找我是为了姜莲舟,还是为了你自己。” “为我自己。”俞彧掀开针织帽一角,露出额头的伤,“这个应该不是意外吧,挺厉害的,我想加入你们。” 空中重新落下盐粒般的雨雾,李复青明亮的镜片又蒙上一层水珠:“可以帮你引荐,一个小时后有个集会,你要是想进诗社,就和我走,但是姜莲舟不能参加。” 俞彧晃晃手里的车钥匙,两人并肩向门外去。 厨房里升腾起白气,莲舟把开水潦草冲进茶壶里,提着壶飞快走出来看,院子里空无一人,她跑到门前,俞彧停在路口的车也不见了。 莲舟顺手把茶壶放在门口,连忙给俞彧打电话,但他一直没有接,再打李复青的电话,已经关机了。 整个城市的冷忽然都倾泻在莲舟身上,她呼吸困难,抓着手机茫然立在门前。 “你回来了?你老公的伤养好了吗?”附近餐厅的老板娘看见莲舟站在雨里,朝她喊道。 “啊,是的。”莲舟回过神来。 “下着雨呢,进屋去吧。”老板娘说着离开了。 莲舟锁上客栈门,驾车驶向雪域小区。 13栋附近没有看到俞彧租的那辆黑色大众。小区的停车场有两层,莲舟一个车位一个车位地找过去,到底也没找到,她又从最后一个位置开始往前找。 后头来了一辆车,见莲舟走走停停,窜稀般毫无节奏但络绎不绝地放开鸣笛。 莲舟嘴一撇,掉了几粒泪珠,努力睁开眼慢吞吞把车挪开。 姜莲舟,你干了什么好事——她在心底骂了一句,熄火坐在车里放声大哭。 午后雨停了,一声闷雷响彻长空,路人露出不安的表情。 莲舟在一颗高大冷杉下坐了一会儿,拾起破碎一地的自己,第四次返回客栈。 这一次她没有扑空,俞彧的车停在客栈大门口,堵着门,草屑红泥裹满车轮。 门推不开,莲舟用力拍了几下,李复青打开门把她拖进去,重新扣上门闩。 看到眼前的场景,莲舟浑身瘫软,跪坐在满是红泥脚印的青石板上。 -- 第57页 俞彧趴在地上纹丝不动,淤泥满身,像一条被捏死在田里的泥鳅,他身旁有薄薄一片泥水流淌,一条红血丝蜿蜒其中,在末尾处散开成一汪红池。 李复青的眼镜碎了一块,嘴角带血,衣服虽然湿了,但干净整齐。他站在莲舟跟前,皮鞋没粘泥,只有一点草屑。 殴打俞彧的人不是李复青,他只是远远看着他们把他按在泥里。一阵抽象的剧痛从心口涌上来,莲舟头晕目眩,双手撑在花坛边上干呕。 李复青揪住莲舟干涩的头发,把她的脸扬起来:“你好好看看他,我特地带回来给你看的。” 莲舟忍住泪,浑身颤抖:“你答应过我不伤害他。” “是他找死。”李复青眼里那抹微笑终于褪去了,“你别装得好像有多在乎他,他只是你的玩具,你还不明白吗?你以为和他在一起,你就是圣洁的,伟大的,哦,你干过的肮脏事都他妈不算数了。” 李复青脸色涨得通红,他跪坐在莲舟面前,用力掐住她双肩:“从你杀死周予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从前的姜莲舟了,那之后的你,是我,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给你的生命。” 即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变态,李复青心里也有变异的柔软一角,莲舟嗅到了嫉妒的刺鼻味道。 她面带讥讽,冷冷看着李复青:“我不伟大,也不圣洁,我跟你一样恶心。”她说着拉开外套拉链,扯开衣领,那片雪白皮肤上,紫红的吻痕从锁骨向下隐匿。 “那你和我算什么?”李复青眼眶泛红,“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苟合。”莲舟露出冷笑,“生肉和刀的关系。” 青筋暴突的手抬起来,最终没落下,李复青像个被大人欺负的三岁小孩,眼睛含泪,咬牙切齿:“你答错了。” 他揪住莲舟衣领,把她拽起来,一路拖到房间。莲舟像被抽去灵魂般任他摆布。 李复青从抽屉里拿出剪刀,把她的长发一把一把剪落,他扯痛了她,但她没做声。 只几分钟,莲舟的长发落了一身,她呆坐着。李复青扔掉剪刀,坐在床沿,陷入沉默。 莲舟望着他的侧影,嘴唇张了张又合上。 李复青察觉她的欲言又止,转过脸来看她:“你想说什么。” 他左眼下有一行泪痕,莲舟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我报警了,他们应该快到了。” 那声惊雷在李复青心里轰鸣,他愣了片刻,从莲舟身上摸出手机:她在进门前发了报警短信。 李复青把手机塞进自己衣袋,拽起莲舟向屋外走。 十分钟后,莲青庭拉起警戒线。 俞彧被人抬上担架,进入救护车前,他隐隐找回一点意识,望了眼湛蓝的天。 莲舟……他在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 完结章:长河 在冗长的黑暗中,时间之河仍旧匆匆向前,只有莲舟困在一片碎石滩旁,在漩涡中消磨生命。 她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受。 这个五十平米的房间没有窗,所有的光源来自一个暖黄落地灯。莲舟躺在白色泛黄的大床上,目光呆滞。 房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纹丝不动,甚至懒得看一眼。 莲舟被李复青拖着离开莲青庭后,在车上昏迷过去,醒来时头痛欲裂,那之后她就再也没离开过这座牢笼。 她大哭过,挣扎过,和李复青拼死搏斗,直到失败终于击垮她,她停止反抗,像那条厨房地板上再也不动弹的鱼。 门开了,又被轻轻地关上。 “姜莲舟?” 来的人不是李复青,是龙云结。 莲舟从床上翻落,摸索着打开落地灯,房间勉强被照出一点黄光。龙云结穿的是夏装,两条细长的腿从蓝色短牛仔裤里直直伸出来。 莲舟不着寸缕蹲在床沿,黑色长发垂在身上像一件大氅,她抬头看龙云结,眼睛瞪得很大。 “你还认识我吗?”龙云结试探着问。 “我没疯。”莲舟嘴角动了动,不知是哭还是笑,“你是来杀我的?” “不是。”龙云结从背包里掏出马灯打开。 白光瞬间充盈了房间,莲舟身子一抖,小声嘶喊:“不要开灯!有监控……有监控……” “我已经把网切了。” 龙云结提着灯走近莲舟,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 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的姜莲舟相差太多,她曾经是一只饱满多汁的蜜桃,现在则风干了,只剩瘦巴巴的皮肉萎缩在桃核上。 在强光灯的照耀下,灯光所及之处清晰起来: 屋内没有多余的物品,一双木拖鞋摆在床底,墙角印着不知名的干涸黄渍,四五只带翅的大蜚蠊被叠在一起,看起来已经完全干燥。 四面墙方方正正,白色乳胶漆打底,上面划满血痕,有文字,有数字,有杂乱无章的血色线条。“我是姜莲舟,我被李复青囚禁在这里”“俞彧”“现在是秋天,我闻到桂花香了” 龙云结一只手提着马灯,另一只手抓过莲舟的手,她指甲被磨出锯齿状,长短参差不齐,十个指头上裹满新旧不一的血痂。 “你还好吗?”龙云结看着她,一向倨傲的眼神中多了一分恻隐。 莲舟两只眼盯着龙云结,没有说话,那个曾经活在她身体里生机勃勃的人已经死了。 猜到李复青没有给莲舟留衣物,龙云结背包里带了一套黑色运动衫,她把运动衫递给莲舟:“穿上,带你离开这里。” -- 第58页 莲舟呆坐在地上:“没用的,逃不掉。” 龙云结不再较劲,把衣服往她身上套好,拖着她就往外走。 龙云结力气大得惊人,亦或是莲舟体能下降,她像张纸风筝,轻飘飘地就被龙云结牵走了。 彼时正午,户外的强光照得莲舟睁不开眼,她眯起眼,脸贴在车窗发烫的玻璃上,迎着光贪婪看着湛蓝天空。 不论这片土地上发生了多少让人撕心裂肺的故事,这片蓝天始终如一。 “周予是你杀的吗?”墨镜遮住大半张脸,龙云结握方向盘的手出了一层薄汗。 “是。”莲舟说。 “我要听真相。”龙云结说,“我不相信你会杀他。” “真相就是……我杀了他。”莲舟喃喃道。 车子沿着山路向上,路过一座刺眼白塔,再往上几公里,忽然冲出坑坑洼洼的黄土路,踉踉跄跄奔入草地,惊得牦牛群一阵骚动。 远处牧牛的人从地上站起来,远远望向她们。 “下车。”龙云结在车外说。 莲舟默然下车,一阵强风迎面扑来,莲舟晃了晃。 “你跟李复青怎么认识的?是他指使你杀了周予吗?”龙云结站在莲舟跟前,她浓密的短发像地上的草,被风左右吹拂。 莲舟避开龙云结的目光,看向远处碧蓝的海子:“你想报仇,杀了我就好,问这么多干嘛。” 龙云结有些恼,她双手抱在胸前:“你还想护着李复青吗?俞彧已经死了。” 莲舟身子一震,眼眶泛红,她的脸色被运动衫衬得更白了。 在被阳光炙烤得发热的潮湿草地上,两人面对海子坐着,莲舟重新回忆了那个被她刻意忘记的晚上。那一夜如果周予没有晚回家,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后来时间长了,莲舟有时也会问自己:那一夜她究竟知不知道那个书房里的人是周予呢? 龙云结仍旧戴着墨镜,她没说话,莲舟看见那张未施粉黛的麦色脸颊滚落下来一颗泪,雀斑在泪痕下闪着金光。 莲舟永远不会知道,那天夜里回家前,周予就躺在龙云结的床上。 “你恨李复青吗?我帮你杀了他。”龙云结说。 “你恨的人不应该是我吗?”莲舟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不明白。”龙云结淡淡答道。真正的答案,她已经在心里喊了千万遍:因为我有愧于你。 莲舟没再说话,龙云结没有等到莲舟的答案,索性抓住莲舟的胳膊:“回答我。” “不。”莲舟说,“你别管。” - 这半年来,龙云结一直住在山上牧民开的民宿里。 所谓的家庭旅馆,其实只是房东儿子的房间,无证无照,房东儿子十几年前就搬到镇上定居了。 民房藏得不算深,但山上人烟稀少,交通不便,龙云结躲得还算安稳。 傍晚,空气被夕阳染成雾蒙蒙的黄,莲舟坐在木头搭的晒台上看天,她的时间终于有了变化。 牧民在屋檐下用蹩脚的普通话喊她:“进来吃饭。” 晚饭后,莲舟和龙云结一起窝在小房间里,灯没开。龙云结把衣柜两扇门打开,大大咧咧站在莲舟跟前换衣服,边换边说:“你这个样子,出去没几天就会被人弄死,还不如留在村里。” 莲舟盘腿坐在床上,嘴上还有晚饭的油光,她呆呆看着龙云结光滑的背:“我留在村里能干嘛呢?我没钱。” 龙云结把卷在胸前的T恤往下捋,一脸诧异回头看莲舟:“你真以为住在村里是度假的?陶渊明都要种地的好吗?” “我一毛钱都没有。”莲舟说着指了指龙云结的臀部,她牛仔裤的口袋翻在外头,像个兔尾巴。龙云结把口袋塞回去,猫腰从柜子底层的蓝色行李箱里翻出一个钱包,抽了五百块现金递给莲舟:“拿着。” 莲舟接过钱塞在口袋里:“我没衣服穿。” 龙云结翻了个白眼,拍拍衣柜:“穿我的,随便穿。” 莲舟不再做声,目光扫了一圈,抓过床头一本半开的书,是90年译版的《乱世佳人》——书页已经起了毛边,纸色泛黄。莲舟抱着书,半躺在床上看起来。 “都是亡命之徒,我不可能养你的。”龙云结换好衣服,坐在床上看手机,“你要么跟我一起走,要么留在这里养牦牛。” “我跟你走。”莲舟的目光在书上缓缓移动,“李复青在哪里,你知道吗?” “雪域小区。”龙云结答道,“他活得很好,再过几天还要开红莲诗社的大集会,你要是能弄清楚他们在哪里举办,说不定一个电话就可以搞死他。不过……你这个斯德哥尔摩病患舍得吗?” 龙云结面带调侃,斜了一眼莲舟。 李复青自始至终都没有被通缉。 龙云结能查到的“过程”是对外公开的:李复青所开的客栈遭遇血案,其妻姜莲舟失踪,当时在案发现场受伤的卧底警察不治身亡,故事隐隐约约把嫌疑人的箭头指向了姜莲舟。 以李复青的手段,扭曲事实易如反掌。他甚至连外形都不必换,就能体面地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 龙云结断断续续跟踪李复青数月,意外摸到了囚禁莲舟的房间。 那是商住两用的旧公寓顶层,隔壁几间虽然已经出租,但从来没有住过人,或许也是李复青租的。 -- 第59页 “可惜了俞彧,多帅的小伙子。”龙云结打开灯,灯光映出莲舟眼底的泪光。 “我去洗澡了。”莲舟说着起身。 她在浴室待了很长时间,龙云结正想过去踹门看看她是安在时,她阴沉着脸出来了,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龙云结躺在床上斜眼看她:“这么挑剔?” 莲舟说:“你的衣服都太招摇了。” 龙云结翻身起来,三两下掏出一把褐色亚麻布:“穿这个。” 是景区常见的民族风印花长裙,莲舟把布展开套在身上,虽然是中袖,胸口的V字却开得很深。龙云结忽然戳了戳莲舟的胸脯:“好软。” 当夜凌晨2点,万籁俱寂,龙云结被车声惊醒时,莲舟正把她的车子驶出院子。 龙云结翻身下床,冲到窗边,看着汽车冲破黑暗,向远方飞驰。“这么陡的山路,找死。”龙云结在嘴里含糊骂了一句,回头开灯找手机,手机果然不在,衣柜门大敞着,她心里咯噔一下,小跑过去确认:藏在衣柜里的刀和□□不见了。 完结章:《飘》 六月天,雪域小区负一层停车场依旧阴冷。 莲舟在电梯厅门口倚着墙,双手抱在胸前,一个便利店的透明塑料袋挂在手腕上,里面有一块面包和两包口香糖。 她从凌晨等到早晨九点,终于等到了李复青。 他垂头丧气从车上下来,白衬衫皱了,前三颗扣子开着,头发也有些凌乱。 他看见莲舟时,她也正好抬起头,过道那阵风吹起她的亚麻长裙和长发,又吹到李复青身上,把他衣领吹开,露出一片胸膛。莲舟抬手拨开凌乱的头发,平静注视他。 李复青怔住了,但那动容只停留了片刻,他一边系扣子,一边大步上前。 随着李复青飞快靠近,莲舟条件反射泛起眼泪,她强撑着对抗逃跑的本能,眼看他走到跟前,狠狠打下来一个响亮的巴掌。 莲舟半张脸甩撞到墙上,额角浮起一片通红。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正好响起,几个人走出电梯后,李复青拽着莲舟走进去。他住的地方在顶层,从封闭的走廊走到尽头,打开门,消毒药水味和亮光迎面扑来,宽阔的大平层洁白、素净、平整,像一夜暴雪之后的野地。 莲舟被李复青推进门,他抓着莲舟的手腕,用力把她按在墙上。 “你背叛我。”李复青双眼布满血丝,像要把她咬碎吞下去。 “我错了。”莲舟看着他,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我不想走,是龙云结逼着我走的。” “你为什么回来?”李复青凑近她的脸,低声问,“你爱我吗?” 莲舟的唇瓣像干枯发皱的玫瑰,在犹疑中微摆,最后她垂下眼帘,才把那三个字说出口:“我爱你。” 李复青眼中爆发出欣喜、愉悦,又毫无预兆演变成愤怒,他用力喘息,胸膛剧烈起伏:“你不应该回来的……不应该回来。” “为什么?”莲舟想躲,但她的双手死死攥在他掌中。 “你不懂。”李复青凝视莲舟,眼眶泛红,从左眼中掉下一滴泪来。 只有在杀人前,李复青才会如此失态。莲舟的心脏不断收紧,仿佛要在极寒中爆裂。 “你弄疼我了。”莲舟吸了吸鼻子,整个眼眶都变得通红。 李复青松开她的手腕,双臂从腰间揽住莲舟,再探到背后,把那几粒椰壳纽扣从洞中解放,长裙从双肩滑落下去。 他颀长的手指浸入她的长发,从头一路仔细抚摸到脚趾,便利店买的食物和刻着龙云结姓氏的匕首被他扔在一旁,他的呼吸轻轻喷在莲舟皮肤上,挠得她发痒,但她只感到害怕。 “你不相信我。”莲舟说。 李复青不做声,把莲舟拦腰抱起,径直走向卧室。 床硬得硌骨头,莲舟躺在床上,双手撑住李复青的欺压下来的胸膛:“难道你没有背叛我吗?你答应过我不杀俞彧。” “我不许你提他。” 李复青用力掐住莲舟下颌,她精巧的下巴在他掌中像一瓣白荷。 莲舟迎着李复青愤怒的目光看回去:“你告诉我,他是死是活。” “死了。” 李复青不再给莲舟机会提问,用力吻上她干涸的唇。 不等李复青更进一步,莲舟一口咬破他下唇,他吃痛地推开她,薄唇上一汪鲜血随即冒出来,在他苍白脸上添了一抹殷红。李复青舔掉血,跪坐着褪去衬衫,开始野蛮地攻城略地。 明亮阳光穿过落地玻璃打进窗子,莲舟的躯体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玉,因温度升高渐渐透出红粉。 李复青头发凌乱,眼镜跌落在一旁,他愤怒地发□泄了一次又一次,最终伏在莲舟胸前憩息,像个倦极了想睡觉的孩子。 “我去洗澡。”莲舟推开他,起身去淋浴。 卫生间门被关上,莲舟浑身瘫软跪坐在地上,颤抖的手从舌下取出那块压扁的口香糖,剥开一个口子:那粒□□安稳藏在乳白色襁褓中。 她勉强支撑起身子,把那粒口香糖黏在上方窗子的一角,打开花洒冲洗自己。 李复青的洗浴用品不多,一瓶500毫升的酒精在壁龛里格外显眼。 莲舟洗过澡,带着李复青的气息湿漉漉走出来。门旁多了一条白色浴巾,她裹上浴巾,在床沿坐下:“龙云结说你们有集会,能带我去吗?” -- 第60页 “是你想去,还是她想去?”李复青半躺在床上,他额角的碎发、眉毛和睫毛都沾着湿气。 “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莲舟把脸埋在湿发间。 “让你去。”李复青起身,从背后抱住莲舟,下巴磕在她脖颈和肩膀的弧间。 李复青衣柜里有一件黑色中长裙,面料挺括,在光照下泛着夏夜银河的朦胧光泽。裙子穿在莲舟身上很妥帖,像裁缝的皮尺一寸一寸在她身上量过似的。 “后天你穿这条裙子吧,我带你去集会。”李复青说。 莲舟看着镜子里的李复青,他眼神温柔、嘴角带笑,像个陌生人,莲舟又回头看他,那张脸上的表情还是熟悉的冷调。 - 集会在下午三点开始。 下午两点半,莲舟点染红唇,穿上那条黑裙,和李复青乘电梯下楼。 李复青今天穿的是一件靛色偏蓝的衬衫,他皮肤过于冷白,让人联想到北极冰川的色彩。 午后来往的人少,电梯下到负一层时门徐徐打开,外面没有人等候,只有一地泛黄纸借风扑了扑。李复青只瞟了一眼,没有再留意。出于过往职业的敏感性,莲舟低头多看了一眼。 纸是32开的,被人从书上胡乱撕下来,满地都是“斯佳丽奥哈拉”。莲舟避开纸踩出去几步,脑海里忽然闪过龙云结床头那本《乱世佳人》。她回头看,电梯厅里新来一对等电梯的情侣,都是陌生面孔。 上车前,莲舟仔细理了理衣裙,把头发整齐地拨到背后。 阳光刺眼,车子在山玉兰的树影下匀速前行,莲舟默默看着那些光斑在自己手上游弋,思绪飘得很远。 车钻进一片小园林,在一座三层楼流线型的建筑后方停下。除了门口的保安,这园子里没遇上过人,连鸟叫声都没有。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二楼,步行上去向走廊右边走,那个门口上挂着“多媒体放映厅”金属牌的就是。 李复青领着莲舟来到放映厅的白色后门外,四下一片死寂。莲舟抚了一下脖颈,全是冷冷的汗。李复青回头看了她一眼,牵起她的手用力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推开门。 听到动静,放映厅里许多人转过头来看他们。 里面上百个座位几乎坐满了,他们穿暗色衣物,多数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像一群乌鸦,仔细看的话,能看见每人手上系的靛色丝带。 莲舟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裙子,多像乌鸦的羽毛啊。 见是李复青,众人又转回头去,工工整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一次交头接耳。 李复关上门,领着莲舟从中间的过道向讲台走,两人的脚步声在偌大空间里回荡。 莲舟跟在李复青身后,每一步脚下都像系着千斤重,在这肃穆的场景里,她心里竟抑制不住油然而生出一种敬畏。 离讲台还很远,一缕朗姆酒泡着皮革的香忽然袭向莲舟,把她心里的火星腾地热烈燃烧起来,她放慢步子,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坐在后排的男人穿黑色T恤,黑色鸭舌帽遮住半张脸,只看得见一方围着青须的下颌,薄唇紧闭。 莲舟克制住泪意,很快转回头继续向前走。 李复青给她留了一个前排的位置,他自己则打开笔记本和投影仪,泰然站到讲台上俯视众人。 接来下李复青说了什么,莲舟已然听不见,那些底色靛蓝色系的图片在幕布上闪过,她只沉浸在那片深蓝海洋中飘浮。 “你是哪一天开始发现,人生并不是由自己掌控的?我们所有的,只是无数的选择题,选择题给了我们掌控的感觉。”李复青说,“我曾经想做那个出题的人。” “后来才知道,出题的人也要做选择。” 莲舟看着李复青,只见幕布上忽然闪过费雯丽和克拉克相偎的海报,但转瞬又变回原样,李复青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异样,台下的信徒也安之若素。 只有莲舟血一凉,手脚都冒出冷汗来。 李复青捕捉到莲舟的坐立不安,看向她,目光异常的温柔。 “我去个洗手间。”莲舟小声说。 李复青点点头,目送她打开那扇铁门,外头的白光随着热浪扑进来,又随着门消逝了。 室外的光晃得莲舟目眩,她眯起眼,左右看了看。龙云结穿着保洁员的灰色制服,在走廊尽头朝她用力招手。 莲舟快步走过去:“怎么了?” 龙云结抓着她向卫生间里走:“警察来了。” 心中那座大厦忽然轰然倒塌,莲舟愣在原地,脑海里只剩下漫天飞沙扬砾。 “李复青……”莲舟下意识喃喃道。 “别管那个死变态了。”龙云结龙云结在窗下垫了一座椅子,把莲舟往椅子上推,“从这里跳下去,后面是草地,不要怕。” 莲舟行尸走肉爬上窗台,看也没看,纵身跳下去。 放映厅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李复青合上笔记本,目光越过人群,看向最后一排坐在过道旁的人。 完结语及人物解释 对结局有自己幻想的一定慎入!!! - - - - 姜莲舟: 姜莲舟对俞彧是实打实的喜欢,俞彧算是一种美好向往,是心中净土的象征。她想保护俞彧,是想在李复青的强势侵蚀下保留一点自我。 -- 第61页 姜莲舟对李复青的感情很复杂,爱也是其中一种,至于有多爱看个人理解。姜莲舟和李复青本质上是一类人,但她死也不会承认。 最后两章,姜莲舟嘴里含着□□要杀李复青时犹豫,并不是因为下不了手,而是气他杀了俞彧,想把红莲诗社一锅端。 李复青: 一开始李复青只是想戏弄姜莲舟,但他渐渐爱上了她,此后开始有了弱点。关于结局: 李复青遵守了承诺没有杀死俞彧,俞彧消失只是假死。 李复青知道莲舟把□□放在淋浴间里,也知道莲舟假意去洗手间就不会再回来。 李复青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控制”,当他发现自己彻底爱上姜莲舟后陷入“失控”,就放弃了自己。算是成全姜莲舟吧。 俞彧: 这个花儿般的男人当然是现实生活里的最佳男友人选啦!没给他埋雷,所见即所得。 结局后排那个人就是俞彧,他ICU出来之后重新混进了红莲诗社。 龙云结: 龙云结有自己的一套脱离于世的道德标准,她所有行为都极端按照这套标准执行。这一点李复青吃得很准。 最后:姜莲舟的母亲是柯基杀的。 仔细看的话能发现前后有很多伏笔,之前为了不影响伏笔有些读者的提问我没有回答,骚瑞凹,要是现在还有想问的,可以尽情评论,我一定会尽量解答。(说不定还可以找出bug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