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人傻钱多貌美》 第1页 [穿越重生] 《郎君人傻钱多貌美》作者:山中君【完结+番外】 文案: 温摩死后才知道自己是个笑话。 她生长在南疆未开化之地,男女走婚,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十九岁那年初到京城,便迫不及待地爬上姜家大公子的床,成为京城贵女中不知廉耻的典范。 攀上高枝的她又耐不住寂寞,最后跟一个马夫私奔,从此下落不明。 这就是勇武侯私生女温摩奔淫无耻的一生。 不,不对! 她没有私奔,她是死了,被她的丈夫活活打死,烧成一把灰,撒在花树下。 现在阿摩重生了,重生在那个“不知廉耻”的晚上。 这一世,她要让那套京城贵女的礼仪规矩全都去见鬼,她要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射最利的箭,睡最好看的小哥哥! 于是她千方百计避开了姜家大公子,却一不小心,爬上了姜家二公子姜知津的床…… 姜知津,京城知名“人傻钱多貌美”,他身份高贵,容色无双,可惜幼时一场大病,明明已经二十一,心智却永远地停留在了七岁。 容色无双、 一派天真的姜知津牵着她的衣袖:“姐姐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女吗?” 温摩豪情万丈:“我是!” 前世,姜知津一直受姜家大公子暗害,这一次,他就交给她来保护! 温摩:我们家津津最善良最可爱,是人间小天使! 姜知津:阿摩姐姐说得对。 小剧场: 属下:禀公子,前面山洪已经准备好了。 姜知津:够大么? 属下:照公子的吩咐,已经把这条路给堵死了。 姜知津点头,转身扑进温摩怀里:阿摩姐姐,走不了了怎么办? 对此一无所知的温摩抱抱:不怕不怕,姐姐陪着你! 姜知津蹭:阿摩姐姐最好了。 母系社会的大女子主义彪悍女主X职业级扮猪吃老虎美貌腹黑男主 1V1he 。 依然架空。 依然是暖暖的爱情! 一句话简介:今天也很禽兽呢 立意:最好的人生就是做真正的自己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摩,姜知津 ┃ 配角:风旭,达禾 ┃ 其它: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武勇侯私生女阿摩来自小生长在南疆母系氏族——仡族,上一世来京城后压抑自由天性,遵循中原女子的礼教,却被丈夫凌虐而死。重生后决定她决定拯救自己,也拯救仡族。她遇上了扮作傻子的天才少年美知津,两个人互相守护互相治愈,完成了对自我对民族的救赎。本文文笔流畅,立意阳光,风格轻松,在注重情节逻辑之余,不失趣味性,感情细腻,十分动人。女主角人设飞扬洒脱,坚韧强大,能不断挑战自我,战胜上一世的恐惧和痛苦,最终获得新生。 第1章 一 温摩死了很久了。 阿祖经常说,人死后被烧成灰,灵魂会化为青烟升上天空,在那里与离世的亲人重逢。 温摩曾经深信不疑。 但现在她知道,不是的。 她早就被烧成了灰,灵魂却丝毫没有升天的迹象,日日在这株茶花树下徘徊,看着姜家夜夜开筵席,夫人贵女们在宴后聚在一起,讲她的笑话: “哎呀,这也难怪呀,毕竟是南疆来的嘛……” 温摩从小生长在南疆仡族,族中以母系为尊,男女走婚,到了京城人嘴里,就变成了未开化的苟合,以至于每每讲到后来的事,论是什么样的开头,必然要提到她的出身。 “勇武侯也是可怜,只会舞刀弄枪,脑子却是个摆设。仡族女人怎么可能分得清孩子的父亲是谁?他千里迢迢接回来还不知道是哪一个仡族男子的野种。” “是呀,一到京城就爬上了姜家大公子的床,啧啧,当真了不得。” 这是最为她们津津乐道的事,温摩初到京城,就以奔雷般的速度攀上了京城最高的那根高枝——姜家大公子姜知泽。 姜知泽虽然是庶子,但众所周知,姜家嫡子是个傻子,姜知泽身为庶长子,已经从前代家主手中接管了姜家,是姜家真正的主人。 其过程也是满城皆知,非常地简单直接,温摩爬上了他的床,并且“恰巧”被众人撞破,姜知泽不得不为她的清白负责。 “——仡族来的女子,天知道还有没有清白呢!” 她们都这样说,然后用精巧华丽的团扇掩住嘴,轻笑。 “最好笑的是,她凭空飞上枝头,竟然还不肯安份,丢下大公子跟人私奔了,啧啧啧,真是不要脸。” “我听说,那人还是个马夫。” “什么?!”哪怕已经听过几十遍,贵女们还是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天呐,她怎么做得出来!” 每每说到这里,往往连团扇都掩不住她们的咯咯笑,活像一群因为找到一只虫子而兴奋的小母鸡。 这些平京贵女的人生,就像冬天的乌桕树一样寡淡无趣,光秃秃一眼就看得到底,温摩猜想她们可以笑上十年,直到有人比她更倒霉的笑料出现为止。 “大公子定要把他们找回来碎尸万段的。” “可不是?哪个男人受得了这样的污辱?” -- 第2页 “偏偏他们藏得严实,至今下落不明。” “说不定已对逃回南疆去了。” “不大像,我听我家侯爷说,一个月前,伽南国好像找到了一条什么秘道,荡平了南疆,这世上已经没有仡族了……” 华丽的衣裙伫立在茶花树畔,压低的声音散布在空气中,温摩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都说错了! 全他妈错了! 温摩的神魂在嘶吼,然而这声音永远没有人听得见。 她没有去爬姜知泽的床,她也没有和马夫私奔,她是死了,被姜知泽活活打死了,烧成一捧灰,洒在了花树下! 茶花亘久殷红,红得就像血,永不凋谢,永远镇在她的眼前。 她死不瞑目! * “阿摩,阿摩?” 有声音从耳边传来,像是隔着水面,遥远而模糊,“你喝醉了,我让傅嬷嬷扶你去休息。” 这声音很温和,很好听,很熟悉。 好像是……古夫人? 温摩的眼皮有千斤重,手脚不听使唤,整个人浑浑沌沌。 有人扶着她走,她每一脚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有人扶着她躺下,她软绵绵就倒了下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 枕头松软,被子暖和,鼻子里闻到一缕甜甜的香气。 枕头? 被子? 鼻子?! 温摩神魂一个激灵,睁开了千斤重的眼皮,双手抬到眼前,傻傻看了半晌,猛地扑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梳着乖巧的双环髻,即使是才从床上爬起来,发髻也是纹丝不乱——因为出门前傅嬷嬷足足用了两瓶桂花油,才将她一头蓬乱卷曲的长发收拾得服服帖帖,全都乖乖贴着头皮,不敢作乱。 双眉斜飞,即使是刻意柔化了眉梢,还是挡不住那股飞扬之意,傅嬷嬷一面梳妆一面评判:“啧啧,这股子野气,遮都遮不住。” 眼睛更不用说了,随时都是乌黑发亮,傅嬷嬷再三告诫她:“千万不要正眼看人,千万不要正眼看人。这眼睛亮得跟鹰似的,别把人吓着。不,你最好连抬眼都不要,无论谁跟你说话,你都只看着脚尖。” 是的,她的眼力比鹰还要好,能射中一百步外的苍蝇。 此时此刻,她的眼睛还是这样明亮,还没有变成后来的暗淡无光。 这是十九岁的温摩,初到京城的温摩,对一切还充满好奇和希望的温摩。 温摩抚着自己的脸,近乎狂喜。 她,活过来了?! 忽地,她在镜子里看到了床畔的花架。 花架上搁着一盆珊瑚。 珊瑚有半尺来高,华美晶莹,不可方物,在烛光下闪烁着异样美丽的光泽。 她记得这棵珊瑚。 当初她初到京城,古夫人带她回娘家做客,她在宴席上喝多了酒,头昏脑胀,古夫人便让傅嬷嬷扶她到厢房休息。 可是后来,同样醉酒的姜知泽被人送了进来,他扑到她的身上,撕开她的衣服,她拼命挣扎,却全身无力,百忙中一脚踢倒了这只花架,这棵珊瑚砸得粉碎,发现巨大的声响,引来了众人。 众目睽睽之下,她和姜知泽衣衫不整地纠缠在一起,成就了笑话当中最经典的一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不知廉耻地爬上了姜家大公子的床榻。 姜知泽成为了可歌可泣的受害者,第二天就上门提亲。 然后在新婚之夜,就用皮鞭将她抽成了重伤,开启了她为期一年的地狱生涯,如果她没死的话,那地狱还将更加漫长。 她绝不会认错这株珊瑚,绝不会认错这个房间。 这里就是地狱的入口,噩梦的开端。 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只是照个镜子,便像是耗尽了全身体力,整个人软绵绵又要倒下去。 她吃力地抬起脑袋,在桌上重重一撞。 “砰”。 剧痛让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她挣扎着推开房门。 哪怕走路摇摇晃晃,随时会摔倒,她也一定要离开这间屋子! 大央有两位异姓王,一是姜家,二是古家。古王府便是古夫人的娘家,这次是古王妃六十寿辰,王府里里外外灯火通明,装饰一新,长长的游廊下挂满了灯笼。 穿过游廊就是前院,她要找到自家的马车,赶紧回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温摩听到了脚步声,还有说话声:“……还有多远?” 风里传来这样一句,温摩瞬间绷直了背脊。 徐广,姜知泽最信任的心腹,信任到,每一次都虐打妻子的快乐的都要与他分享。 灯光已经将人的影子率先投到了走廊上,温摩无处可躲,推开离身边最近的一扇门就藏了进去。 “马上就到了,厢房早就收拾好的,专备着贵客们歇息之用。” 温摩贴在门缝上,看到古家的管家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徐广扶着一个半醉的年轻男子,走在他的身后。 男子看上去一派斯文,面目俊秀,薄薄的嘴角微微上翘,不笑也像是带着三分笑意,前一世的她只因为副皮相就嫁得心甘情愿——毕竟这样细皮白肉的小哥哥,挑遍全仡族也找不到。 后来她才知道,这人的皮囊有多俊秀,骨子里就有多残忍。 上一世,他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握着刀,切开她的咽喉,慢条斯理,轻言细语:“乖乖的,别动,你一动,血就流得太快,一会儿就流光了,就玩不了多久了,知道么?你可是仡族女子,听说原本还是未来的族长,对不对?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 -- 第3页 血溅上他的面颊,脸苍白,血殷红。 宛如地狱恶鬼。 隔着一扇门,上一世的痛苦悉数苏醒,她的每一块骨头都在颤抖,每一滴血都在沸腾。 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愤怒。 因为恨。 她一定会杀了他! 三人很快走出门缝狭窄的视野,正是前往她刚刚离开的那间厢房。 但她已经不在那儿了。 这辈子都不在了。 温摩缓缓起身,手脚依然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她扶着床畔坐下,开始回想她到底喝了什么酒。 在南疆的时候,半坛重阳酒能醉倒三个大汉,她一个人能喝一整坛,第二天还照样能进山射猎,箭无虚发,没理由因为席上几杯酒就晕成这样。 酒里……有药? 温摩捧着脑袋,迟钝地回想。 可谁会向她下药呢? 她一个刚从南疆来的私生女,人生地不熟,能得罪什么人? 昏昏沉沉的脑袋实在经不起这样庞杂的思索,温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掀起被子往床上一躺,打算睡一觉再说。 这一倒,才觉不出对。 身下的被子并非纯然的松软平坦,中间鼓起了长长一片,软中带硬,硬中带软,枕起来的感觉十分不坏,这是—— “……唔……”黑暗中,被窝里传出一个含糊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别动……” 假使温摩手脚利落,这会儿一定已经跌到床下去了。 酸软的手脚替她维持出了镇定的假相,温摩慢慢地转过脸,看到被子一动,从里面探出一张脸来。 屋外的灯笼光芒从窗纸上透进来,变得格外温柔和朦胧,像晕黄的轻纱笼罩在室内。温摩先看到的是一头她做梦都想拥有的、最贵的缎子一般的长发,然后是一张比玉还要温润精致的面孔。 姜知津,姜家唯一的嫡子,原该是天子骄子,接任家主之位,但七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心智永远地停在了七岁。 上一世,在温摩之前,他就是京城最知名的笑话,人们一般称为“姜家那个傻子”。 现在,他迷迷糊糊抬起头,看着半躺在自己身的温摩,揉了揉眼睛,“姐姐,你干什么?” 即使是满脸睡意,他整个人也如同海棠着雨,明艳欲滴,温摩恍了恍神才撑着想起身,但腿脚不听使唤,一不小心,碰倒了床边的花架。 淡淡光芒下,花架上的珊瑚向地上倒去。 在扎耳的脆响声中,温摩的灵魂发出长嚎—— 为、什、么、每、个、房、间、都、要、放、珊、瑚?!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 顺便接档文求收藏。 《吾皇》 姜雍容知道自己是史上最无能的皇后,皇帝独宠贵妃,她的寝宫从成亲第一天起就成了冷宫。 她唯一一次行使皇后的职权,是在叛贼攻下皇城之时,准备以死殉节。 可惜最后时刻,被勤王的援军救下,没死成。 救她的人看上去比任何人都像叛军贼首,却是皇家流落在外的骨血,也是未来的新皇。 风长天当了二十多年沙匪,突然有一天跑来当皇帝,十分不习惯。 每天要看许多奏折,还要花费许多时间去选后妃,且一直被催着生孩子。 他不想干了。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姜雍容。 一个女人。 一个美丽的女人。 一个美丽的、会帮他看奏折的女人。 一个美丽的、会帮他看奏折、还自带一个儿子的女人! 很好,他不单可以不用自己看奏折,连儿子都不用自己生了。 就是她了! 群臣:陛下,姜氏是先帝的皇后…… 风长天:先帝不是死了吗? 群臣:小皇子是先帝和前贵妃之子…… 风长天:很好,随朕,朕是先先帝和前前贵妃之子。 姜雍容:我不说话,我就静静看着这场闹剧怎么收场。 心思深沉手腕圆滑的倦怠女主X日天日地武力值爆表的脱缰男主 1V1he 第2章 二 巨大的动静响彻后院,温摩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门已经被推开,一群贵妇人扶着丫环婆子走了进来。 她们行动间皆带着一股香风,整个京城有点脸面的贵妇都来了,当中还包括今晚的寿星古王妃。 “这是怎么了?我还说领着大家看看灯呢,怎么这里这么大动静——”古王妃一面扶着丫头进来,一面颤巍巍道。 然后顿住,“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就和前世一模一样。 只不过姜知泽换成了姜知津,她从床上变成了床下。 至少不是衣衫不整被捉奸在床了! 温摩给自己打气,然后一低头,就发现经过这一番折腾,衣服虽然没像前世一样被扯得袒胸露腹,但已经是领松襟歪,同“端庄”两个字的隔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我睡了一觉,原想出门透透气再回去,可头脑不知怎地稀里糊涂,就进了这间屋子。”温摩朗声道,“我发现床上有人的时候吓了一跳,所以才失手砸了珊瑚。” 温摩说话的时候,傅嬷嬷再三给她使眼色,要她低头,低声,低眉顺眼。 但温摩全当没看见。 -- 第4页 是什么就说什么,她再也不要来平京贵女那一套。 众贵妇们面面相觑,大家都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 且大家都是明白人,古王妃亲自领着大家赏灯,这边厢房就出事,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些。 在京城上流贵妇圈里,有一个通行的真理——凡有巧合,必有谋划。 只是到底是谁谋划谁,大家还吃不准,只能先做观望。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贵妇扶着一位老夫人的手走向床榻,爱怜地拉着姜知津的手:“津津你有没有事?没吓着吧?” 这位是姜知津的母亲平乐长公主,虽是年逾四十,肌肤依然细腻白皙,身形纤弱,宛如少女。扶着她的妇人是她的奶娘,身上也有御封的诰命,人称周夫人。 上一世,这个晚上太过混乱,温摩惊魂未定,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原来她们也在? 周夫人慈祥地问姜知津:“公子可认得这位姑娘?她来找公子做什么?” “不认得。”姜知津摇摇头,即便是女孩子,也很难有他那样明丽的面容,他的脸上一派天真,“这个姐姐是来找我睡觉的。” 原本还在欣赏美人的温摩一口老血喷出:“我没有!” 我是想睡觉没错,但不是找你!! 众贵妇恍然:哦,原来这出戏后面的人是平乐长公主! 姜知津虽说身份尊贵,但谁都知道他是个傻子,且大权已经旁落,这辈子就是个吃喝玩乐的废人了。 那些略有点出身的贵女,想嫁进姜家,也是冲着姜知泽去的,谁也不会多看姜知津一眼。 而那些甘愿嫁给一个傻子的人家,肯定是身份不怎么样,铁了心想和姜家沾亲带故,平乐长公主也看不上。 这一来二去,姜知津都已经二十一岁了,婚事还没有着落。 大家悄悄打量这位温家刚接回来的小姐,虽说性子有些粗野,但好歹是个美人,且勇武侯身任羽林卫大将军,日日伴随御驾,深得陛下宠信,正是炙手可热。 姜知津痴傻,平乐长公主将来是靠不住了,所以煞费苦心要为他寻一个能倚仗的岳家,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点一想通,贵妇当中略通透些的,便开口笑道:“恭喜勇武侯夫人了,府上要有喜事了。” 古夫人还来不及答言,平乐长公主微笑道:“这个自然。明日我便请司天监挑选良辰吉日,让犬子上门提亲。”说着,起身过来携了古夫人的手,“犬子冒昧,不知人事,不过事已至此,本宫会让他负责的,定不会辜负令媛。” 只有温摩知道平乐长公主不可能提前设计,但这一招临场发挥,依然充分展示出了平京贵妇可怕的算计心与控场力。 傅嬷嬷一直紧紧地抓着温摩的手,预备温摩再开口就死死掐住她,不让她再生出什么妖蛾子——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传出去已经是声名尽毁,现在平乐长公主肯提亲,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但温摩没吭声。 她斜眼瞧着床上的姜知津,他脸上还是懵懵懂懂,似乎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掀他被子找他睡觉的人会被大家围着,也不知道大家都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 又可爱,又乖巧。 可比那人面兽心的姜知泽要强多了。 再说…… 温摩的手在袖子里一点一点握紧,指尖掐进掌心。 要杀姜知泽,当然是嫁进姜家比较容易。 * 和前世一样,回侯府之后,府内激起了轩然大波。 好在温摩这一世嫁的不是姜知泽,所以省下了温如的哭闹,温摩觉得耳根还是比较清静的。 温如小温摩两岁,生得和古夫人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过古夫人的温柔持重她是半点也没有学到,温摩和阿娘刚进府之初,就听到了温如的一声冷哼,“哼,什么乡巴佬!” 温如讨厌温摩。 任谁长到十七岁,突然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姐姐跟自己分衣裳分首饰,都会讨厌。 但今晚温如和颜悦色的,安慰温摩:“姐姐,你也别太伤心,他虽然是个傻子,但他长得好看呀。世上想找出一个那么好看的傻子可不容易呢!再说了,他傻嘛,你还可以照你们仡族的规矩去找别的男人,只要做得悄悄的,他一定不会知道嘻嘻嘻——” “阿如你胡说些什么?!”古夫人道,“这也是女孩子家家能说的话么?还不快回房去?” 古夫人是古王府的旁支庶女,温岚的正妻。 从南疆到京城的漫漫长路上,阿娘曾经十分担心古夫人。因为中原常常有好几个女子共一个丈夫的情形,彼此之间明争暗斗,绝不容情。 但后来到了京城,她们才知道,这次命人千里迢迢去南疆接人的,并不是父亲,而是父亲的正妻古夫人。 古夫人知书达理,性情温和,是平京贵妇之中人人称道的典范,即使是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古夫人的毛病。 比如这次赴宴,古夫人带上了自己的女儿温如,也带上了温摩,一样衣饰打扮,吃的用的全都一样,完全不分彼此。 而且姜知泽的真面目一直隐藏得很好,世人都道他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有无数女子为他倾心,非他不嫁,温如正是其中之一。 上一世温如得知温摩要嫁给姜知泽,还绝食上吊样样齐出闹了好几场,古夫人也是这般喝斥温如。 -- 第5页 温如丢给温摩一个幸灾乐祸的眼色,格外惬意地扭着腰去了。她对这桩婚事非常满意,这样她就成了姜家的亲戚,更有借口去找姜知泽了。 这里古夫人叹了口气,先安慰温摩:“阿摩你别生气,阿如这孩子被我宠坏了,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又向温岚道,“侯爷,现在可怎么办?” 十年前越王叛乱,攻占京城,温岚那时还只是羽林卫的偏将,但他以一人之力守住了最紧要的西门,护住了圣驾,等来了援军。事后论功行赏,由四品武官直接封侯,赐号“勇武”。 在老百姓的传言中,勇武侯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但事实上温岚相貌颇为清秀,脱下铠甲的时候,更像一名文士。 他的眉头常年紧皱,眉心刻着一道深深的皱纹,“事已如此,还能怎么办?” 温摩记得,上一世商议她与姜知泽的婚事时,父亲的神情要和悦许多。 当时每个人都以为她攀上了高枝,真心待她的好的人都为她高兴,假意待她好的人更要假装为她高兴,府里上上下下一团喜气。 这一世新郎官换了一个人,喜气骤然少了一大半,连阿娘都愁眉苦脸:“这可怎么行哟?这里的人成了亲就是一辈子,你跟着个傻子可怎么过?” 根本不会有一辈子。 温摩在心里道。 一旦杀了姜知泽,她马上就回南疆。 “可这里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嫁也得嫁啊。”温摩说着,搂着阿娘的脖子,“阿娘,我要是真过不下去了,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回仡族?” 阿娘整个人顿了一下。 温摩知道她不愿意。 这二十年来,她心心念念,都是来京城和父亲团聚。 自从那个清秀冷竣的中原将军闯入她的视线,她就再也看不见仡族男子。她花重金请人教温摩读书识字,根据自己似是而非的猜想来教导温摩中原的礼仪,倾尽全部心力,想在偏僻的南疆养出一个中原的大家闺秀。 其结果当然是失败了。温摩剽悍骁勇,比任何一个仡族女子都像一个仡族女子,阿祖甚至想让她继任族长之位。 教习嬷嬷第一天教导温摩的时候,就被温摩折断了戒尺,赶了出去。 结果就是温摩被罚跪祠堂抄《女则》,抄完整本才放出来。 阿娘在门口含着泪,扶她出去的时候,温摩听到她们在对着她们母女指指点点,“女儿教成这样,当娘的也是够本事了。” “可不是?不过啊,听说她们仡族人都这样……” 温摩想去找她们算账,但阿娘死死拉住了温摩。 “走。”阿娘咬着牙,脸上泪水滑落,“跟我回去。” 教习嬷嬷的戒尺不能让温摩听话,别人的冷嘲热讽也不能叫温摩听话,但阿娘的眼泪,让温摩不得不听话。 她开始听从嬷嬷的教导,学着做一名闺秀,开始学着用笑容掩盖华贵衣料下的遍体鳞伤,和阿娘的每次见面她都笑意盎然,人们都说,丈夫打骂妻子是天经地义,妻子做得不对,丈夫自然该打。 可她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对。 重活一世,她终于明白了,不是她错了,而是这个世界错了。 温摩在灯光下注视着阿娘,和京城贵妇红瓷般的肌肤比起来,阿娘的肌肤明显要粗糙一些,但深山与清泉养出来的人自有一种郁郁葱葱的生命力,和躲在绣房内终日不见阳光的贵妇们完全不同。 阿娘是美的,是仡族最美丽的女子。 “我开玩笑的,阿娘你别当真。”温摩笑笑,“快睡吧。” 父亲的身旁,就是阿娘的幸福之地吧。 那么,就让阿娘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吧。 仡族被伽南所灭…… 这句话始终像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温摩头顶,算算时间,大约在一年后左右。 伽南国在大央西南,名义是大央的属国,但实际情况随时都会随伽南国主与大央帝王的强弱而变化,太/祖曾经说过,伽南像一头狼,你强大的时候它可以给你当狗,你一旦虚弱,它马上就会一口咬断你的脖子。 她必须尽快解决姜知泽,然后赶回南疆。 如果没有来京城,她今年秋天便会接过族长的金杖,这是她的责任。 首先,她要去找回自己的武器。 * 京城的初春依然十分寒冷,除了多出一层绿意,一切和冬天好像都没有什么差别。 南疆终年潮湿温暖,温摩是来中原后才穿上棉衣,这会儿跃下马车,就觉得寒风长了眼睛似的往她身上钻,她打了个喷嚏,裹紧了斗篷。 这一带风景如画,绿草如茵,今日寒食,京中有郊游的习俗,不少人沿水边支了幄帐,呼朋引友,嘻笑玩闹。 温摩没有去水边,而是下了官道,去了另一头的树林。 东面第三棵树下,埋着她的弓/驽和弯刀。 这是当初马车入京城之前,阿娘让她扔了的。 “你看到了,中原女子没有人会带着这样的东西,你不能带着它们进侯府。”阿娘哀求,“就算我求求你了,府中有大妇,不要给她整治你的借口。南疆是南疆,京城是京城,我们来了京城,就要照着京城的规矩来。阿摩,你要懂事!” 温摩到底是舍不得扔,便把它们埋在了这片树林中。 -- 第6页 上一世,在姜家她不知道有多后悔,如果带着这两样东西,哪怕徐广身负武功,也没那么容易制住她。 所以重生的第二天,她便出城来挖她的宝贝。 可是挖了半天,竟什么也没挖着。 不可能啊。她在山林间长大,绝不会认错了自己埋东西的地点,而且只有这一棵树下有翻过来的新土,毕竟她是五天前才埋下。 “温姑娘是在找这两样东西么?” 温摩猛然转身。 她挖得太投入了,竟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姜知泽。 第3章 三 徐广站在姜知泽的身后,手里捧着一只锦匣,上前几步,将锦匣向温摩一递。 温摩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变得冰冷僵硬,心跳加速,几乎无法呼吸。 上一世,每一次巨大的痛楚之中,都少不了这个人,是他制住了她,姜知泽才能对她为所欲为。 她的戒备太过显眼,无法隐藏。 姜知泽微微一笑,打开锦匣。 锦匣中躺一架弓/弩,一把弯刀。 弓/弩呈暗棕色,那是被岁月浸染才有的色泽,这是阿祖当年在最凶险的深谷取来的木料,每一根牛筋都是千挑万选。 弯刀刀身细长,刀尖是一道流畅的弧线,像一枚钢铁月牙。 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温摩已经将这两样东西抓在了手中。 左手弩,右手刀。 仿佛身体缺失的一部分重新回来了,它们给她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生气,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两手指节微微发白,全身心都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们! 姜知泽骤然有了一种感觉,眼前的女孩子,好像巨龙睁开了眼睛,狮虎张开了獠牙,这一瞬间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杀气,让她本就张狂的眉目越发耀眼,到了夺目的程度。 “我的东西怎么会在姜大公子这里?” 温摩终于按捺住住自己叫嚣的杀心。 她并不懂武功,所会的只是打猎时练出来的本事,单打独斗对上徐广胜算已经不高,更何况姜知泽的随从们就在不远处,只要她一动手,不单容易把小命交代在这里,还会连累整个侯府。 “五天前是先父祭日,我出城祭扫,回来路上,看见温姑娘抱着这两样东西下马车。”微风拂动姜知泽的衣摆,他的声音十分温和,“温姑娘英姿飒爽,与平京贵女大为不同,令人心折。我瞧姑娘有不舍之意,所以就替姑娘将它们挖了出来,本要上门奉还,听说温姑娘来了城门外,我便过来试一试运气。” 温摩心中一阵恶寒,原来,她还没入城,他就已经看到了她! 难道前世那一晚是他的安排? 不,如果他有心娶她,直接上门提亲,侯府绝不会拒绝。 或者,他知道有人将她送到他面前,因为对她颇为满意,所以就笑纳了这份礼物? 温摩淡淡道:“那真是谢谢姜公子了。”说完,转身就走。 再待下去,她怕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想动手。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徐广道:“大公子,您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你一直只知道喜欢那些幼细弱小的猎物,轻轻一撕就能撕碎,连惨叫声都尖细无聊,那才叫无趣。”姜知泽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我从第一眼就知道,她将是最有意思的猎物,跟以前那些截然不同。” 徐广道:“二公子马上要去提亲了……” “呵。”姜知泽冷笑了一下,“那就看他有没有这命了。” * 元摩正准备上马车,忽然听到水边蓦然有喧哗声传来。 水边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黑衣人,提刀杀向人群,原本悠闲踏春的人们惊叫连连,乱作一团。 “啊啊啊啊啊啊——” 一人一马当先,没命狂奔。 温摩一眯眼,认出是姜知津。 他穿一件朱红圆领外袍,上绣麒麟与牡丹,花团锦簇,灿灿生辉,脸上但凡有一丁点儿瑕疵,都要被这件衣服反衬得一清二楚,但他的脸偏偏就是女娲大人悉心捏就,再浓烈鲜艳的衣裳,在他身上都服服帖帖,妥妥当当。 只是美虽美矣,却成了天然的靶子,太醒目了。 那群黑衣人的目标显然就是他。 他虽然也带了十来个随从,但黑衣人一个个出手利落,随从们不是对手,纷纷被砍倒在地,黑衣人破除障碍,齐齐向他追来。 “救命啊!救命啊!” 姜知津一边跑,一面惨叫。 “大小姐快上马车!”虽然隔着还远,车夫已经是心惊肉跳,“咱们快走!” 温摩却松开了车帘,转身向那一处迎上去。 “大小姐!”车夫惊恐地唤。 温摩置若罔闻。 她走下官道,长腿大步向前,手从箭匣里抽出短箭,上弩。 然后瞄准。 扣动扳机。 做这一切的时候,脚步停也没停。风吹着她的衣衫,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虽细却挺拔,别有一股劲韧之意,像是南疆山野里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藤蔓。 这片草地十分平坦,又近水,视野十分开阔,毫无阻挡。她的弩几乎是一射一个准,接连倒下了三人后,黑衣人才反应过来,挥刀护住身形,只听得“叮叮”之声连响,温摩的弩/箭被挡了下来。 “妈的。”温摩骂了一句,最讨厌中原人的武功了,连弩/箭都能挡。 -- 第7页 不过总算阻住了黑衣人追杀的步伐,姜知津使尽了力气,奔到了温摩面前,一个趄趔,险些跌倒,还好百忙中抱住了温摩的腰。 “呜呜呜坏人要杀我!”姜知津上气不接下气,抬头才惊异地认出了温摩,“你、你是那个找我睡觉的姐姐!” 睡你个头。 温摩弩/箭快用完了,但水边游春的人当中不乏高门大户,随从如云,贵人反应过来之后,纷纷命随从前来营救姜知津。 黑衣人彼此望了一眼,知道最好下手时机已逝,打了个忽哨,迅速退向山林,转眼没了踪影。 这些都是姜知泽的人。 姜知泽明明已经掌控了姜家,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迟迟没有接任家主之位,还假惺惺说姜知津才是嫡子,家主之位要留给姜知津。他明面上四处延请名医为姜知津治病,暗地里派出无数杀手准备杀死姜知津。 但姜知津仿佛有神明护体,每到紧要关头都能化险为夷,姜知津不知使过多少明枪暗箭,姜知津依然快活逍遥地当他的姜家二公子。 上一世的温摩无比羡慕姜知津这种运气,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她能有这样的好运就好了,只要一次,一次的好运,让她能逃出姜知泽的手心。 温摩走过去把地上散落的弩/箭收起来,“下次不要一个人出门了。” 姜知津咕哝:“我不是一个人,我带了好多人,本来约好和三表哥捉鱼的,谁知道三表哥到现在都没来,哼,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说着,拉住温摩的衣袖,“呜呜,我不想捉鱼了,姐姐,你带我回家吧。” * 密林中,黑衣人跪下:“我等无能,请大公子责罚。” “无事,各位辛苦了。”姜知泽道, “他在逃命的时候,有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就是哇哇喊救命。” “有没有吹口哨什么的?” 黑衣人彼此对望一眼,都摇头:“没听见。” “有没有掏出令牌或是别的东西?” 墨衣人还是摇头:“也没有。” “有劳各位了。”姜知泽十分客气地让人带他们离开。 这些都是徐广为他网罗的江湖人,江湖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他越是礼贤下士,越能得到他们的忠心。 徐广道:“这都多少次了,若是有令牌,他早就用了。” “可若是不在他的手里,还会在哪儿?”姜知泽皱眉,“一日拿不到号令暗卫的令牌,我便一日不能成为真正的家主。” “那个南疆女人的弩/箭很是厉害,真等二公子娶了她,我们下手只怕更难了。” “那就在他们成婚之前,先下手为强。” 密林树木重重,透过树与树的间隙可以看得清官道,那辆温家的马车正掉转马头往城内驶去。 姜知泽的声音阴冷,“那两个人,我都要。” * 姜知津坐在马车里,好奇地看着温摩的弩,一脸想摸又不敢摸的神情:“姐姐,这个是什么?” “雷驽。” “会打雷的?” “不是,它是用雷木制的。” “雷木是什么?” 姜知津睁着眼睛,五官明丽,眼神清澈至极。 温摩忽然想起来,上一世的时候,姜知泽让她送一碗莲子汤给姜知津。 汤里面当然有毒。 姜知泽说:“他死了,我就放你走,可好?” 她将那碗汤放在姜知津面前,姜知津便是这样的神情,睁着眼睛问:“姐姐,这是给我的么?” 旁边的夫子提醒:“二公子,要叫‘嫂嫂’才对。” 温摩看着他的脸,良久良久,道:“不是,我就是放在这里凉一凉,你不能喝。” 夫子:“……” 那碗莲子汤放凉了,温摩当着姜知津的面,一口气喝了下去。 然后起身离开。 到姜知泽的面前时,一缕腥甜冲上咽喉,毒开始发作。 姜知泽大怒,狂怒,暴怒。 那就是她死前的最后一晚,当时是秋天,屋外秋风萧瑟,月光凄凉。 现在,再度看到这张好看的面庞,中间却不再隔着有毒的莲子汤,温摩的心情很不坏,“雷木,就是在打雷之时,树干本身会发出声音的一种树。有经验的制弩手会在雷雨之时听到这种响声,然后赶快找到那棵树,砍掉树梢,将响声封在树干中,再砍断根部,最后念着几句咒语,便能制成雷弩。” “哇,还有咒语啊?”姜知津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据说古老的雷弩有灵,主人遇险时会出声示警,不过我还没有遇到过。” 如果当初她没有把它埋起来,也许在她嫁给姜知泽的时候,它会向她示警吧? 那可是她人生中遇到的最最危险的事。 雷弩是阿祖传给她的,阿祖把雷弩交给她的时候,告诉她:“雷弩的主人,从心所欲,风雷无惧,生死无悔。” 上一世,她一样也没做到。 这一世,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端午快乐! 第4章 四 还没到城门,马车便一顿,靠路旁停了下来。 温摩掀开车帘问车夫:“怎么了?” “有贵人。好像是宫里的。”车夫压低嗓音,“大小姐,咱们先让让人家。” -- 第8页 温摩在南疆的时候,觉得侯爷已经是了不得的贵人,后来才知道,像温家这种非世袭的侯爵,在京城根本就排不上号。 确实有一队人马正从城门口奔出来,前后皆是高头大马,中间一辆华丽马车,当真是鲜衣怒马,仆从如云。 但哪一点证明他们是宫里出来的呢?温摩左看右看都没看出来,便问车夫。 车夫道:“他们的马都是北狄的大马,北狄马可金贵了,咱们家也只有侯爷那一匹而已,还是御赐的。” 温摩五岁就进山打猎,对世上的飞禽走兽了如指掌,只有对马一无所知——南疆到处是丛林,根本用不上马匹,所以她压根儿看不出马与马有什么不同,不过这队人马精神充足,马颈下挂着鸾铃,随从的佩刀错金嵌宝,确实不同凡响。 “姐姐看什么?”姜知津凑她身边,也钻了个脑袋出来,一看那队人马,忽然大叫一声,“三表哥!” 那辆华丽马车停了下来,跟着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斯文面孔,“津津?” 小哥哥好相貌! 温摩心里暗暗喝了一声彩。 姜知泽也是走这般文质彬彬的路子,但他的文雅之下有藏不住的阴冷,望之就如山腰下阴暗处未化的残雪,让人心头生寒。 这位小哥哥却如初升的朝阳,眉宇之间有怡人的光辉,是真正从骨子里散出的温润,后来温摩才学会一句话,知道这就叫“腹有诗书气自华”。 姜知津已经忙不迭跳下马车,爬上那边去,大声控诉:“三表哥你怎么才来?!我差点被坏人杀死了!还好姐姐救了我!” 姜知津说着向温摩招招手,“姐姐你过来,这是我三表哥,好多好多姐姐喜欢三表哥,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温摩被说中了心事,心说这样好看小哥哥,谁会不喜欢呢? 车夫却把车帘放了下来,“咳”了一声,代她道:“我家大小姐说,只是举手之劳,二公子不必客气。家中还有事,我家大小姐要先走一步了,告辞。” 这车夫自从姜知津上车起,脸色就不大对了,这会儿“告辞”两个字还没落地,马鞭就已经挥起,驾着马车离开。 温摩上辈子老老实实在家里待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马车也没坐过几回,还真不知道家里的车夫这么有个性。 车夫还教训她:“大小姐啊,那可是你未来的夫婿,虽说还没有正式上门,但已经开始议亲了,你们怎么能私下见面呢?还拉拉扯扯同坐一辆马车,真是大大地不妥。别说您是个侯府小姐,就算是我家的闺女,我也不能让您这么着,姑娘家就得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一直念叨了一路。 温摩后来才知道,侯府的家仆多是追随过父亲的兵卒,要么因为负伤无法另寻生计,要么因为战乱无家可归,父亲全都将他们留了下来,他们看待她不仅是像看待主子,更像是看待自己的孩子。 当时温摩只有一个想法—— 赶快学会骑马,就不用听这唠叨了! * 三皇子风旭只比姜知津大两个月,母妃因与平乐长公主前后脚有孕,便自然而然聊到了一起,两个孩子从小也是一起长大,同别人的情份不同。 “又是姜知泽?” 风旭递了桃花水浸过的布巾给姜知津,问。 “除了我家大哥,还有谁对我如此关爱,寒食游春都不安生,还要给我助助兴?“ 姜知津擦了脸,布巾上染上了一抹红,那是之前溅在脸上的一滴血点子,挺醒目的位置,换成别的贵女大约已经捂着胸口瑟瑟发抖,但温摩好像完全没看见,还跟他聊了半天怎么做雷弩,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南疆的女子,有点意思。” “她就是温摩?勇武侯才接进京的长女?” “唔,她昨晚爬上我的床,今天又来救我,为了接近我这个知名傻子,还真是不遗余力,且十分地别出心裁,让人印象深刻。” 姜知津托着腮,语调懒洋洋的,眼神里半是天真,半是狡黠。 风旭皱眉:“她到底想干什么?难道真打算嫁给你?” 姜知津扬了扬眉毛:“我怎么了?我虽然是个傻子,但长得好看!” 风旭笑了:“是,你姜二公子人傻钱多貌美,举世皆知。” 姜知津也笑了,指头在膝上敲了敲,“温岚无子,爵位又无世袭,我猜他是怕他过身之后,温家凋零,所以想为女儿寻一处靠山,这一点跟我娘倒是不谋而合。只是要攀附姜家,他也该去攀附我那大哥,怎么会来找我?” “难道……他知道你在装傻?” “不可能。”姜知津笃定道,“以本公子的演技,姜知泽都没看出来。我那大哥虽然是个变态,但脑子还是有一些的。” 忽地,车帘微微一动,车上仿佛拂过一阵无形的风,定下来时别人才发现那是一个人。 他穿着黑衣,蒙着脸,和之前刺杀姜知津的人同样的打扮,只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声音沙哑:“她之前在密林中和姜知泽碰面,姜知泽给了她弩和刀。” “原来真的是姜知泽的人。”风旭吃了一惊,“无命,你可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无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徐广内功深厚,我不能靠太近,什么也没听见。” “原来如此,勇武侯不傻,他攀附的确然是姜知泽。”姜知津嘴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他生得明丽,唇红如蛇信,微微眯了眯眼,“这下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她爬床,救人,就是为了讨我欢心,得到我的信任,然后,替姜知泽找到暗卫令牌。” -- 第9页 “姑母清早就入宫,跟父皇商议你的婚事,如此看来这个温氏你万万不能娶。”风旭皱眉,“我先回去让司天监挑个远一点的吉日,想办法拖延婚事,然后在那之前一定要想法子毁了这桩婚约!” “那怎么行?”姜知津伸了个懒腰,抓了只锦垫过来,软绵绵靠上去,“趋吉避凶的都是聪明人,傻子可得学会趋害避吉啊。越是来对付我,我越该欢欢喜喜抢着要才行。” * 司天监的吉日很快测了出来。 三月十七,上吉。 六月初八,吉。 腊月廿五,大吉。 平乐长公主和姜知津毫不犹豫地:“三月十七!” 消息传到侯府的时候,侯府上下都吓了一大跳。 贵人们的婚事,光是议亲,就要问名、卜吉、纳征、文定等事,迎娶更是大费周章,长则三年,短则一年,少于半年,都显得太过急躁,这下倒好,从议亲到婚礼竟然连半个月都不到! 古夫人来请阿娘商议婚事的时候,阿娘正为温摩取了刀弩回来的事情训温摩,温摩一脸沉痛地道歉,诚实地认错,但坚决不改。 上一世,她已经用生命为代价明白了一个道理:狮虎绝不能卸下自己的爪牙,人绝不能放下自己的武器,无论是人是兽,强大都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阿娘见古夫人来了,便掩口不说了,古夫人告诉两人婚期的事,叹道:“按理,着实太急了些,可长公主已经到陛下面前求了旨意,再过一会子,圣旨只怕就要下来了。咱们实在没法子,也只得如此了。唉,说起来也不能怪长公主操之过急,那样的事情传出去实在不好听,早些把事情办完,流言便也没处传了。” 南疆男女看对了眼,只需要对天地父母告明一下,便可以结成夫妻,生儿育女,前后费时一天的,都算是极为隆重的婚礼,大多是两边说一声,夜晚男子便可以来女子楼下,做成夫妻了。 因此阿娘实在无法理解古夫人的愁意,她对于中原习俗原比温摩上心,道:“我对这些不大懂,听说这些都是由主母打理,那就有劳夫人了。” 古夫人道:“按理确实是我来操办,但有道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你们南疆或许有什么规矩跟这里不一样,总是要注意一下为好。” 阿娘忙道:“不必,不必,入乡随俗,全依这里的规矩就好……” 阿娘的话没说完,温摩便道:“谢夫人体恤,南疆的风俗确实与中原迥异,冲突了也不好,夫人要商议,便同我商议吧。” 说着,拉了古夫人便走,她手上力气大,古夫人几乎是给她拉得脚不沾地。 阿娘急道:“谁让你去的?你快放开夫人!哎你慢些儿!” 温摩经历过上一世的婚事,知道照中原的规矩,待嫁的女子应该一心一意待在闺房绣自己的嫁衣,外加送给新婚夫婿的鞋袜,对婚礼嫁妆的别说商议,哪怕不小心听到一句两句,都要羞红了面颊赶紧去洗一洗耳朵,以免坏了自己冰清玉洁的名声。 温摩上辈子就很不解,明明她的婚事,她竟然说不上话?作不了主?这算哪门子规矩?还讲不讲道理了? 上辈子她被阿娘压着,磨圆了自己的棱角,把自己缩进一个名为“闺秀”的壳子里,哪怕过得再难受,也不敢有怨言。 可这一世,她才不干呢。 上一世她的嫁妆听上去虽然多,但田俱是薄田,铺子也皆是不挣钱的,甚至还有两间已经典进了当铺,婚后第二天就有当铺的人上门说理。 为此她在姜家没少受嘲笑。 当然,别人之所以敢嘲笑她,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在姜知泽面前不受宠。可这嫁妆要陪就陪,不陪就不陪,她也并没有争什么,为什么要拿那些不抵用的东西来糊弄她? 厅上,温岚正在和一名年轻男子说话,男子生得圆圆脸,一脸笑相,是温岚的侄子温诚,论辈份是温摩的堂弟。 温岚是温氏族中最显赫的一支,却膝下无子,所以族人们极力劝说温岚过继一个侄子继承香火,并纷纷极力推荐自家的儿子。 这位温诚就从其中脱颖而出,来到侯府,虽未去祠堂正式过继,但已经在侯府待了五年,府内是古夫人操持,府外的田产店铺及其他各样事务,都是温诚帮着打理。 此时嫁妆的事情便也是他帮着温岚出主意,温摩进厅的时候,听他从拿着田契说道:“这片田有两百亩,依山傍水,年产丰厚,庄子上还有鱼塘,每年光是鱼也有二三百两的出息,山上还出好笋,把这处庄子陪过去,姐姐定然有面子……” “我不要这个。”温摩踏进厅来,“这处庄子的地荒了快有三年了吧?鱼塘也早给填了,你上哪儿养鱼?” 第5章 五 温诚没口子叫冤:“姐姐这话从哪里说起?我刚接手时,这庄子确实是荒凉无比,但自我接手之后,已然打理得井井有条。爹,您实在不信,可以亲自去看一眼!” 温岚舞刀弄枪惯了,这些琐事向来是懒得理会,所以才一股脑儿全交给温诚,他问温摩,“庄子的事,自然是阿诚清楚些,阿摩你是从哪里听来那些话?” 温摩心说我不是听来的,我是息亲眼看到的。 上一世,姜知泽有事出门,她借口出去巡视一下陪嫁田庄,想趁机离开姜家那个地狱。 -- 第10页 但可惜的是,姜知泽派徐广一直跟随在她身边。 名为“随侍”,实为监视。 于是温摩只得去巡视了一遍她的嫁妆。 然后就发现那些人真没有嘲笑错,温诚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精挑细选,殚精竭虑”,把所有不值钱的、荒废了的、被他打理坏了的财产全部塞给了她。 “进京的路上,我刚好经过了那处庄子,看见树已经长到田里,鱼塘的草也有三尺高,庄上的房子也都塌了一半。”温摩望着温诚,“不知道阿诚弟弟是如何将侯府的田产打理成那般模样?又如何打算让那样的田产一年给我出息个几百上千两银子?” 温诚涨红了脸,向温岚道:“爹,我对天发誓,绝无此事!姐姐定然是看错了,京郊的庄子没有八千也有一万,姐姐坐在马车上瞟一眼,会看错太容易了。我自从来到这家里,每一日都是兢兢业业打理家产,从来没有一日懈怠过,绝不能将好好的田产治成荒地。爹,您要相信阿诚啊!” “过继了么?叫爹叫得这么亲热?”温摩凉凉道,“你是笃定父亲不会亲自去看是不是?对天发誓,好啊,你就发一个,如果我说的是真的,你马上收拾东西滚出侯府,永远不要踏进来一步,如何?” 温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姐姐,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如此堂而皇之谈论之自己的嫁妆?这些事情自有父母兄弟替你做主的……” 温摩打断他:“——我就问你,这誓你敢不敢起?!” 她脸上乍然变色,眉目之间锋芒毕露,温诚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待反应过来,一挺胸脯,怒道:“姐姐这是信不过我么?既信不过,我再待在这个家里也没什么意思,爹,娘,恕阿诚不孝,告辞了!”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不必争执。”古夫人连忙拉住温诚,阿娘也来拉住温摩,场面有几分混乱。 温岚头疼,“都是为了办喜事,吵什么吵?阿摩既然不喜欢那庄子,不要就是了。阿摩,你喜欢什么,只管说吧。” 说着忽然想起来,问温诚:“北里那家香料铺子,还有清凉街那家丝绸铺子,生意可还行?” 温诚一听这话大有将这两家铺子给温摩陪嫁的意思,不由大感肉疼。 那可是侯府最挣钱的两家铺子,他私下吞没三成,交到公账上的收入依然十分可观,遂道:“那两家铺子往年着实还好,可今年香料跌价,丝绸铺子旁边又有了两三家同行,生意也难做了……” “我就要这两家。”温摩道,另点了京城几处热闹地方,“这些地方若有铺子,我也要。田庄就不必了,或者直接折成现银也行。” 总之她的目的就是搞钱。 田产出息太慢,铺子来钱更快,现银最好不过。 阿娘急得在后面直扯温摩的手,她这些天向傅嬷嬷恶补中原规矩,知道中原的出嫁女哪怕是暗示要多少嫁妆,或是要什么嫁妆,都会被人笑话,更别提像温摩这样张口直接要的,传出去指定给人家戳脊梁骨。 温诚一听脸都黄了。 这不是拿刀剜他的肉吗? 他乞求一般望向温岚,“爹,府里开销大,若没有这些铺子,单靠田庄,恐难支撑……” 他的话还没说完,温岚便道:“姜家那边都是富贵眼睛,阿摩嫁的又是平乐长公主的独子,嫁妆里要是没些个拿得出手的东西,定然是要给那边笑话。阿诚,你把家里值钱的铺面列个单子出来,阿摩挑上的,都给阿摩。” 仡族的孩子是随同母亲一起生活,阿舅在大家庭之中扮演的父亲的身份,父亲反而十分疏远。若是住得近还罢了,若是住得远,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见上几面。 所以,不管阿娘一天跟到晚跟温摩提起多少遍父亲,在温摩都像是过耳云烟。来了京城之后,上一世她整日都在后院,一个月也见不到父亲几回,和父亲的接触少得可怜。印象中温岚似乎总是皱着眉头,一脸苦大愁深的模样,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柔和的眼神。 比阿舅的还要温和,比阿祖的还要温暖,还带着一丝歉疚和爱怜。 温摩此嫁,算是为温家攀上了姜家,勇武侯府的位置顿时水涨船高,但姜知津是个傻子,牺牲的却是温摩一生的幸福。 温摩知道,这是父亲在补偿她。 温诚像被割了肉一样难受。 在温诚眼里,温家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虽然还没过继,但温岚只有两个女儿,两个赔钱货而已,难道还想回来分家产吗?以后这些还不都是他的? 可万万没想到,温岚竟然要把最值钱的那一份家产全给温摩当陪嫁。 他急得心如油煎,恨不能掐住温岚的脖了让他收回那句话,或是干脆打死温摩这个不知羞耻的南疆女子,竟敢自己开口要嫁妆,简直天理难容! “不行!” 突然,一声尖喝,替温诚喊出了胸膛里憋着的两个字。 温如从屏风后匆匆跑出来,她已经听了半日,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爹,我是嫡女,她是庶女,你把这些东西都给她,那我将来成亲怎么办?!” “阿如!”古夫人低喝,“快别说了。” 温如一脸急怒:“我不说,就什么都没了!再说了,她说得,我怎么就说不得?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是不是?!” -- 第11页 古夫人道:“快住口。你姐姐是要嫁进姜家,嫁妆多些也是应该的。” “嫁进姜家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她一个会嫁不成?她嫁的还是那个不中用的傻子,我将来要是嫁给真正的家主,那你们拿什么给我当陪嫁?!家主夫人的嫁妆怎么能比旁人少——” “啪”,温如的话没能说完,脸上着了古夫人一巴掌,温如捂着脸,呆在当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古夫人。 古夫人一脸疲倦,吩咐傅嬷嬷带温如回房,然后向温岚道:“是我教女无方,请侯爷责罚。” 阿娘一咬牙:“姐姐别这么说,姐姐若教得无方,我便更无方了,阿摩,都是你的错,还不快跪下!” 温摩想了想,道:“阿如妹妹说得对,我要把家里值钱的铺子都带走,也不好。这样吧,铺子只要个两三间,但地段一定要最好的。然后陪嫁里的侍女嬷嬷一个也不用,爹把以前同您一起上过战场老兵卒给我几个就好,要能打的那种。” 上辈子陪嫁的侍女嬷嬷一大堆,第二天就被姜知泽调去了别院,也不知道都是个什么下场,现在她需要一些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人。 温岚一怔,古夫人也怔住。 自古以来,就算有新嫁娘争陪嫁,争的也是值钱的铺面田产,并得力能干的仆妇,从来没有像温摩这样的。 古夫人道:“孩子,你嫁去姜家,主理的是内院,应该多带些内院用得着的人手。那些个老兵卒有什么用?” 温摩早就想好了,朗声道:“我听说姜知津和长公主住同一座院落,内院里的事自然是长公主做主,我大约说不上什么话。姜家富可敌国,国库里的银子也未必有他家的多,就算我铺面带得再多,恐怕也入不了姜家的眼。唯一可以自矜的,便是父亲勇武无双,忠肝义胆,我带着父亲的老兵卒,是要姜家时刻记着我们勇武侯府是以军功封侯,、要他们不敢轻忽了咱们侯府。” 温岚有几分震动,望向阿娘,点头道:“阿摩不愧是仡族女子。” 阿娘心中最大的芥蒂,大约就是嫌自己出身仡族,担心自己配不上温岚,此时听得这一句,眼眶顿时红了。 温摩倒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她只是知道温岚一生最骄傲的就是自己凭血肉拼出爵位,遗泽家族,所以特地拿来说事儿而已。 温岚道:“阿摩,你放心,我会为你挑选一批追随我最久的战士,他们就是我侯府的名头,绝不会让你在姜家受委屈。” “谢父亲!”温摩趁热打铁,“我想和父亲一起挑选!” 古夫人道:“这个,舞刀弄棒的,怕有危险……” “罢了,让她来吧。”温岚看着温摩,轻声道。 温摩长身玉立,比一般女子高得多,也比一般女子更英武。二十年前他初到南疆,见到与中原女子截然不同的仡族女子,她们美丽、强大、磊落,不为世俗规矩所羁绊,让年轻的他由衷心折。 眼前的阿摩,即使是在仡族女子当中,也是最美丽、最强大、最磊落的那一个吧? 她是他的女儿,可她才来到他身边不久,很快便要嫁往别人家中。 父女二人相处的时光太过短暂,她想做什么便让她做什么吧。 * 温摩跟着温岚,在前院考校老兵。 他们的年纪大约在三十四岁上下,年纪最大的是那位车夫,已经五十了。 车夫姓张,人称“张伯”。张伯自告奋勇:“大小姐初到京城,性子莽撞,我愿意跟大小姐过去,防着大小姐出什么乱子。” 温摩:“……” 第一个不想要的就是你,我可不想带个爹在身边。 结果温岚一脸动容,拍拍张伯的肩:“老大哥,我就把阿摩拜托给你了。” 张伯抱拳:“侯爷放心,我就算豁出这条命,也会好好护持大小姐的!” 温摩:不是……我还没说要呢! 温岚道:“阿摩,过来见过张伯。你张伯在我初入伍之时,是我的伍长,一直以来都是他照应我,还救过我的命。” 张伯:“侯爷快别这么说,想当初侯爷天纵英雄……” 温岚:“唉,那时年轻……” 两人感慨地话起当年,温摩知道这位张伯大概是甩不开了。 上一世里她和温岚的接触极少,无论是同古夫人还是同阿娘,温岚的话都不多,没想到跟同袍在一起,温岚有这么多话说。 温摩在站在温岚的身后,看着他两鬓微微白了些许头发,恍然地发现,父亲年纪大了。 他原来并不是阿娘嘴里那个英俊潇洒的少年英雄,他已经老了,开始喜欢怀旧。 好在除了张伯,底下挑出来的人都是一个赛一个的靠谱,他们当中有些人一直保持着在军中早晚操练的习惯,身上的腱子肉硬得像铁一般,温摩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上前捏一捏摸一摸的冲动。 另有一些人退了伍便过起了居家日子,但看得出来体格不错,旧日本事都在,只要再练上一段日子,身手定能找回来。 温岚可以说是毫不藏私,把府中最有力的一队人交给了温摩。 温摩道:“诸位,你们和我一样,都是勇武侯府的人,不管我嫁到哪里,除了勇武侯府,我们不用听任何人的差谴。记住,哪怕是姜家的主人,也不能命令你们!” -- 第12页 众人齐声道:“明白!我们只听令于侯府,听令于大小姐!” “很好!”温摩道,“凡跟我去姜家的,月俸加两倍,事情办得好,我另有重赏!” 众人的声音更响亮了:“依大小姐之命!” 众人解散后,张伯神情颇为复杂地点点头,向温岚道:“大小姐若是个男的就好了。” 温岚叹了口气,又笑道:“在仡族,人们是生了个女儿更开心。” 温摩对他们聊什么毫不在意,第二天便寻了个由头是要给这些人做身吉祥衣裳,要众人报上各自的尺寸。 真实目的,是召集他们,为她找一个人。 第6章 六 温摩找的人叫达禾。 达禾是温摩三姨的儿子,小温摩四岁,从会走路起就是温摩的小尾巴。在仡族,所有姐妹的孩子都是彼此的孩子,温摩和达禾就是亲姐弟。 温摩进京的时候,达禾一直在后面跟了三天,最后被阿祖派人绑了回去。她曾经以为那个不停挣扎的倔强身影,是她此生见到达禾的最后一面。 可她没想到的是,达禾就像一只小狼崽,竟然循着路线找到了京城,还混进了姜家,当了一名马夫。 然后被姜知泽发现了。 温摩被困在内院,不知道姜知泽对达禾做了什么,在她死后的传言中,她和马夫私奔,下落不明,达禾的结局可想而知,不会比她好多少。 这一世,她一定要护住达禾! “他大概这么高。”温摩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想了想,又把手掌的位置调高到耳朵,“也有可能这么高。” 达禾正值长身体的时候,个子蹿得比春天的竹子还要快,上一世她在姜家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和她一样高了。 “他是南疆人,身边有一把弯刀,好认得很。”温摩说着顿了一下,想起上一世见面的时候达禾已然是挽着髻,穿着姜家下仆的衣裳,他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也许路上早已经入乡随俗了也说不定,“也……有可能改了中原人的装束。”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接道:“大小姐,照这两条,十年也找不着人。” “他头发和我一样有一点点卷,浓眉大眼的,额角上有道小疤,手臂上刺着一只狼头。” 这还差不多,略微有一点头绪。 只是京城数百万人口,鱼龙混杂,要寻一个人外来人实在太难了,手下提议:“要不要报官试试?官府绘了图影,各处张贴起来,找人比较快。” 温摩翻了个白眼:“你当是通缉犯人么?” 另一个道:“那就托姜家试试。浩浩大央,阳为风,阴为姜,大小姐听过这歌儿吧?暗处再没有比姜家势力更大的了。您马上就要嫁进姜家,他们一定肯帮您找的。” 浩浩大央,阳为风,阴为姜。 浩浩大央,明为风,暗为姜。 浩浩大央,暂为风,永为姜。 温摩上一世是快成亲的时候才听到这首大逆不道的歌,据说姜家的历史比大央的皇族风家还要悠久,在风家的太/祖皇帝还在老家当混混的时候,姜家就已经是满门勋贵权倾天下了。 可现在执掌姜家的是谁?拜托姜家,那不是等于她亲手把达禾送进姜知泽手里么?! “不,除了你们之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家里人,知道么?特别是张伯。” 张伯知道,就等于温岚知道,且张伯比温岚唠叨多了,温摩想想就头大。 “阿摩……”阿娘同着古夫人进来,傅嬷嬷带着一大群丫环仆妇,屋里的老兵卒们齐齐回头。 傅嬷嬷这辈子都没见过后院里有这么多男人聚在一起,差点晕过去。 阿娘的声音打颤:“阿、阿、阿摩……” “我就叫他们过来报个尺寸。”温摩连忙道,“好了,尺寸已经有了,各位都去忙吧。” 待他们离开,阿娘一口气才喘上来:“我告诉过你多少遍,这里是京城!不是南疆了!你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同男子们称兄道弟,混在一起了!” 傅嬷嬷冷冷道:“这可是给姜家看见,这门婚事可就危险了。” 古夫人道:“你们也别太着急,阿摩知道体恤下人,给下人做衣裳,这点就很好。今后到了姜家也得是如此,对姜家的下人也要一视同仁,知道么?” 上一世自从婚事定下来起,她就是如此这般接受了古夫人与傅嬷嬷轮番上阵的荼毒,时间长达三个月之久。 她们教她怎么走路才能耳坠晃动的范围缩到最小,教她怎么喝茶才能不让口脂沾到茶上,教她怎么管理家务,教她怎么礼敬长辈,教她怎么管束下人……每每她学到忍无可忍的时候,阿娘就睁着一双眼睛含泪望着她,里面充满殷殷的期待。 这一次,三人带着同样的装备而来,温摩后退一步,暗暗握紧了拳头。 感谢上苍,姜家把日子选在了三月十七! 也就是说这辈子只有再受个十来天的罪就行了! 她可以的! 只是在这种情形下,想再把手下召进来询问就有点难度。 好在她院里扫地的媳妇是其中一个老兵的妻子,夫家姓刘,叫刘嫂,她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告诉温摩,众人照着温摩的要求,找是找了几天,但全无头绪,没有收获。 温摩也知道以京城之大,单单要寻一个人,着实是大海捞针。 -- 第13页 可那是达禾,就算是大海捞针,她也得捞去。 “我家的说他们人手这够,这么找去,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他告诉我一个地方,说大小姐可以去试试。” 那地方叫“得意楼”。 温摩知道得意楼,确切地说,京城就没人不知道得意楼的,那是清凉街最好的酒楼,王公大臣们都爱下的馆子。 但大概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得意楼还兼卖各种消息,据说只要付得起价钱,得意楼能告诉你皇帝哪一天驾崩。 对温摩来说银子不成问题。 问题是,她出不去。 比如这会儿才和刘嫂说了几句话,傅嬷嬷就板着脸走进来,问:“大小姐今日的刺绣做了没有?” 当然是……没有。 温摩无奈地拈起针线。 她的手射箭握刀样样来得,闲时还能翻瓦修桥打井盖房子,偏偏拿这根小小的绣花针没办法,光是捏住它就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还要它找准了地方戳下去,更是难上加难。 温摩绣了半天,绣得心头窝火:“我又不是嫁过去当绣娘的?能不能别绣了?” 傅嬷嬷道:“姜家自然有针线上人供大小姐使唤,但新郎的鞋袜乃是新婚之夜给出郎君的礼物,每一个新娘都得亲手做,夫妻才能和美。” 温摩撇撇嘴:“就我这手艺,做了他也不会穿呀!” “穿不穿是姑爷的事,做不做却是小姐的事。”傅嬷嬷目上光锐利地一扫,“这几针又错了,拆了重来。” 温摩肚子里一声哀嚎。 好想知道自己上辈子是怎么熬下来的。 “赐婚的圣旨已经下来了,陛下命礼部协办婚办,并且要亲自为姜家二公子与大小姐主婚,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到时候太常寺的人肯定也要来,婚礼全程都有宫里的人盯着,您说您要是送给一双歪歪扭扭的鞋袜出来,还不要给人家笑话死……” 傅嬷嬷的声音叨个不停,温摩却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趁之机,“婚礼之前是不是还是先提亲?” 傅嬷嬷道:“这个自然。虽说时间紧,但过场一个也不能少,不然怎么说得过去?” 温摩微微一笑,十分配合地开始拆线重来。 * 三月初八,姜知津上门提亲。 温家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重生之后,温摩才知道中原的嫡庶之别有多大,上一世姜知泽来提亲的时候,虽说京中泰半贵人都来了,但少了风氏皇族的宗亲们,场面就要差好多。 这会儿整个侯府上上下下红灯高挂,彩袖招人,前厅后院分男宾女客招待,热闹非凡。 领着姜知津上门的人是昭王,昭王同陛下及平乐长公主皆是一母同胞,感情深厚,圣眷尤隆,自身也是弓马娴熟,和温岚私交不坏,这次奉圣命前来提亲保媒,昭王在席上和温岚喝得畅快淋漓,宾主尽欢。 姜知津规规矩矩地向未来泰山大人敬了酒,便乖乖跪坐在席位上,身姿挺拔,望之如芝兰玉树,端得是一表人材,只是……没有片刻便提着酒壶细瞧上面绘的吉祥如意石榴图,连酒从壶嘴里洒了半身也不知道。 温岚看着,半是满意,半是叹息。 满意者,除了太子,天下间再也找不出比姜家嫡子更尊贵的人了,阿摩嫁进姜家,当能一世无忧,且还有余泽庇护温家。 叹息者,自然是夫婿笨笨傻傻的,阿摩受委屈了。 昭王当然知道温岚的心意,心中知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呢?一面让人扶姜知津下去更衣,一面向温岚道:“陛下说好久没办喜事,对这些婚事可是着实看重,前儿个还在御书房问我给侄女什么诰命好,我说都是自家人了,那还不是什么好就给什么哈哈哈!” 这算是皇家对温摩的补偿。温岚起身谢恩,口称:“当不起。” * 后花园里衣香鬓影,公主郡主们穿着最时新的春装争奇斗艳,这个圈子凭温如的身份一直混不进去,没想到往日这些高不可攀人物全到了自己家,还拉着温如一口一个“阿如妹妹”,把个温如乐得晕淘淘地,酒都喝得比平时多些。 古夫人温言道:“阿如,你头发有点松了,快回去理理妆吧,莫要失礼。” 温如知道这是母亲嫌她跳脱得有些过头了,要压一压她的兴头,她只得听话先退出来,“哼”了一声,“娘也真是的,管我管得这么严,那个乡巴佬都爬上人家床了,也没见她管一下。” 丫环道:“小姐何必生气?等将来小姐嫁给姜家大公子,场面定然比今天还要热闹。” 这话哄得温如开了心,拿团扇敲了丫环一下:“还是你会说话……” 丫环便忽然变色,拉着她避到一旁,温如一转身,就见一道修长人影走近,笑嘻嘻向她行了个礼:“这位姐姐,请问新娘子在哪里?” 温如之前也见过姜知津几次,但都是远远瞥上一眼,且视线很快就会转到姜知泽身上去,此时细看,才惊觉姜如津肌肤如玉,眉眼生光,含笑的模样比此时春日的阳光还要耀眼些,整个人忍不住呆了呆。 还是丫环道:“二公子,你走错地方了,这里是后院,你来不得的。” “这里是后院么?”姜知津笑得更开心,“那我可来对啦,他们都说新娘子在后院呢。” -- 第14页 丫环哭笑不得,正待说给他听,温如拉住了她,道:“我告诉你,你往南走,进第二个月洞门,再进最西边的小院子,便可以找到新娘子了。” “谢谢姐姐!”姜知津开开心心地去了。 丫环道:“哎呀,小姐,成亲之前他们两人是不能见面的,他傻,你怎么也同他胡闹呢?” “你懂什么?”温如白她一眼,跟着拿团扇掩住嘴笑,“她们南疆的女人一个个性烈如火,咱们的规矩是不是能见面,她们才没这个规矩呢!不然她怎么嫁得进姜家?到底是姐妹一场,我这是在帮她,弄不好,今日一晤,她能珠胎暗结,后半辈子不就有靠了?” * 今日的客人是为温摩而来,但作为婚事的女主角,温摩只在前面出去见了一下族中长辈以及客人里头较有身份的年长贵妇,羞答答地行了个礼,略说了几句话,收了一堆见面礼,然后便被妥妥当当地送回来了。 傅嬷嬷告诉她:“大小姐是要准备婚事的人,按理是不能抛头露面的,大小姐就在屋里好好练针线吧。” 温摩细声细气地道:“是。” 傅嬷嬷怔了一下,教导了这么多天,还是第一天见识到成效,大感不习惯,临走的时候还回头望了温摩一眼。 温摩文文静静地坐在案边穿针引线。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傅嬷嬷问自己。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作为女主身边的管家嬷嬷,今天傅嬷嬷可谓是忙到飞起,拎着衣摆急匆匆走了。 小院安静下来,所有丫环媳妇都在宴席上帮忙。 温摩确认院门关上,立即起身,脱了外头的宽袍大袖,露出里面修身的窄袖袍子。 袍子是阿娘凭着想象在南疆做的,可以说是整合了南疆与中原衣袍的精髓,既有南疆衣袍的修身贴合,衣摆又和中原的一样长及脚面。 阿娘到了中原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出了很大的差错,这件衣服就被收在了箱底,一度还想扔了,还好温摩留了下来。 这里是侯府最里头,翻过一座墙,便是一条小巷,隔壁是昌庆伯府,这条巷向来是寂静无人的。 院墙有点高,好在墙旁边有棵大槐树,最边上的枝桠离墙不远。 温摩两手抱着树,往上一蹭。 “新娘子!” 身后忽然传来兴高采烈地一声,跟着有人飞奔过来,在下面抓住她的脚踝,仰着一脸好看得不像话的脸蛋,睁着一双惊诧的眼睛,“你这是要逃婚吗?” 温摩:“……” 不是,没有,你别瞎说。 第7章 七 “小津津乖,姐姐出去给你买糖吃。”温摩哄道。 姜知津的眼睛顿时一亮:“我也要去!” “不乖就没有糖吃喽。” 姜知津依然兴高采烈:“没有糖也要去。” 温摩实在没有跟傻子打交道的经验,用哄的吧,人根本不听,讲道理,人胡搅蛮缠,总之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意志坚定。 “你去干什么?府里这么多人,多好玩呀。” “姐姐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姜知津歪着头道,“他们说新娘子要和新郎在一起,你是新娘子,我是新郎,我们得在一起。” 歪理还一套一套的! “我要是不带你呢?”温摩的耐性快耗光了。 “那我就告诉别人新娘子逃婚了,我还要哭。”姜知津说着,眼睛一眨巴,嘴一扁。 “别别别!”温摩立刻服软了,“带你去。” 姜知津顿时收了哭脸,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也要爬树!” 温摩调整一下姿势,在枝桠上踩稳当了,一手扶住最近的树枝,一手往下伸向他。 姜知津顿了一下。 她的手指修长,并不是他见惯的、指若春葱的柔荑,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一丝儿杂质。 “还愣着干什么?”温摩道,“再不上来,我就不带你出去了。” 姜知津握住她的手,立刻感觉到了她手上传来的力道,以及她虎口处薄薄的茧子,带来异样的触感。 姜知津的目光在她腰畔的弯刀上停了一下。 是握刀握出来的吧? 女孩子当然还是柔情似水的好,姜知泽送一个这款的给他是什么意思? 两人翻过墙,出了巷子,很快就来到大街。 姜知津看着温摩道:“姐姐,你这身衣裳真好看,跟别人都不一样!你这个弯刀也很厉害!” “你的嘴很甜啊!”温摩笑笑摸摸他的头,他比她高,这个动作做起来不免有些吃力,但找不到达禾,估且就拿这个当小弟来用用了。 姜知津:“……” 他的本意是想提醒她,你这一身衣裳太醒目了,要是不换掉,万一有人找过来,很快就会被发现行踪。 但温摩好像完全接收不到,他只得又道:“姐姐,大家都在看你呢。” 温摩环顾四周,果然人们看到他们这边,都忍不住多瞧两眼。 温摩视线猛地落到姜知津身上,视线一下子变得十分锋利。 姜知津的心跳了一下,几乎疑心她要发现什么,脸上愈发做出一脸的纯真,眨着一双眼睛看着她。 一个男孩子,睫毛长这么长干什么?! 眸子长这么水灵干什么?! “确实是太招眼了,不安全。”温摩摸着下巴沉思,四下看了看,发现一家成衣铺子,便拉着姜知津走了进去。 -- 第15页 姜知津今天来提亲,一身锦衣玉带,再加上容光照人,他一进来,铺子里仿佛都亮堂了几分,掌柜连忙拱着手去招呼:“公子想看点什么?” 姜知津微笑:“我不用,我家新娘子要买。” 掌柜这才见两人手拉着手,连忙摆出金光闪闪的生意面孔笑道:“二位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玉人呐!将来定然是要白头到老子孙满堂的!夫人要买些什么?敝店有成衣,有布料,金陵新到的云缎,川中刚来的蜀锦,敝店是样样不缺……” 就冲姜知津这一身的华衣,掌柜自是要拼命推荐上等货色,一面说一面让伙计开箱子拿这些镇店之宝,结果温摩手一指某个角落:“那套衣裳拿来我瞧瞧。” 那是一套粗布短打,颜色灰朴朴,乃是铺子里最便宜的衣服没有之一。 掌柜疑心自己听错了,拿起来再三问:“这件?” “就这件。”温摩接过来,递给姜知津,“去换上吧。” 姜知津和掌柜的,同款震惊。 他这辈子就没穿过这么粗糙的衣料,抗拒道:“我不要。” “那可不行,你自己的衣裳太招眼了,家里要是追上来,随便一问就能找着我们,你想被抓回去吗?”温摩跟他讲道理。 姜知津:“……” ……到底是谁招眼?! “我不会。”姜知津一脸委屈,“小年子不在,也没有丫环,也没有嬷嬷……” 温摩一把接过衣服:“我来帮你!” 姜知津:“!” 你会不会太主动了一点?! 铺子往里走有一间小屋子,是给客人更衣用的。 温摩带着姜知津进去,第一关就遇上了麻烦。 姜知津腰上系着蹀躞带,带钩是金质镶玉,华贵异常,且做工精细,严丝合缝,温摩从来没有解过这玩意儿,摸索了半天都不知道怎么解开。 屋子狭小,一个人尚可活动,两个人便有些挤,这会儿温摩又靠得这样近,姜知津嗅到她身上有一股十分清冽的味道,像是春天里树林间特有的芬芳。 她解了半天不得要领,忽然拔出了刀。 姜知津的瞳孔收缩一下。 这么快就要现出真面目了么? 姜知泽好不容易终于换了个手段,原来结果仍是殊途同归,还是想一刀要他的命,想逼出他的杀手锏? “站好别动。”弯刀雪亮,指向他的腰间,温摩眸子沉着,“等我把它砍了。” 砍……砍什么? 姜知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捂住腰带整个人后退,背抵上壁板:“你、你冷静一点!” 温摩有点讶异,他这一声好像和之前天真的样子有点不同。 “我……我怕怕……”姜知津可怜兮兮地道,“姐姐,你能把刀收起来吗?” 温摩这才发现自己吓着人家了,试着解释:“不是,你这腰带太难解了,我只能……” “咔嗒”,姜知津解开了那条镶金砌玉的蹀躞带,并上面的玉佩荷包等物,递给她。 “……”温摩,“你不是……不会换衣服吗?” “嗯,不会换脱衣服,但是会解腰带!”姜知津一脸骄傲的样子,“姐姐,我解得好吗?” “好好好。”温摩直接上手替他把外袍扒了,把那身灰衣给他穿上。 完了之后端详半晌,觉得实在是差强人意。 是不是里衣太白了?明明是一身灰不溜秋的粗布短打,穿在他身上怎么就突然清清爽爽起来? 明明是松松垮垮的样式,怎么穿在他身上就异常整洁了起来? 这姜知津脑子虽然不好使,但身材真是没话说,宽肩、细腰、长腿,再加上老天爷格外偏心的一张脸,大约披只麻袋也一样好看。 温摩想了想,从墙角蹭了点灰,抹在姜知津脸上,再在他衣领上蹭了蹭手,勉勉强强让他略微接近了一点“小厮”的身份。 姜知津强忍着翻脸的冲动,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姜知泽果然换套路了,不再是明枪暗箭的刺杀,而是派她来整垮他的内心。 ——她一定是知道他最讨厌脏吧!!! * 离开铺子,温摩在街头站住脚。 她在深山里从不迷路,每一棵树、每一株藤蔓以及每一缕阳光都会为她指明方向,但在京城的街头人太多、屋子太多、街道太多,声音太过喧嚣,她反而辨不清方向,一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姜知津问:“姐姐,我们去哪里?” “得意楼。”她依稀记得入城的时候经过过,,对得意楼辉煌的彩楼还有着清晰的印象,可到底是在哪个方向来着? “得意楼?”姜知津的眸子深处微微掠过一抹流光,“姐姐要去得意楼干什么?吃狮子头吗?” 温摩眼睛一亮,“你去过?” “嗯,他家的狮子头可好吃了,我常去的。” “太好了,带上你原来还有点儿用,你记得路怎么走么?” “记得!”姜知津笑眯眯答,指了个方向,“就在那边!” 然而接下来…… “姐姐姐姐,那边有泥人!” 姜知津一面说一面折向东面,温摩只得掏银子给他买泥人。 “姐姐姐姐,糖葫芦!” 姜知津拉着温摩朝南追上扛着糖葫芦的小贩。 -- 第16页 “姐姐姐姐,那边有糖画!我要画个大老虎!” 温摩给他拉着东蹿西跑,早已经晕头转向,一把扯住他:“停!先陪我去了得意楼再说!” 姜知津:“不,我就要糖画。” 再这么买下去,她今天就不要办正事了! “你好好带路,回来我给你买,买好多只大老虎!我们先办正事!” “十只?” “一百只都行! “那就一百只!” 姜知津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她是装得太好,还是当真辨不清方向? 他明明已经带她偏离了老远,她竟然没有发觉。 按说已经过了饭时,但得意楼门车依然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温摩带着姜知津要了一间雅间,向小二道:“给我来一碗阳春面,面要三两三钱,一钱不多,一钱不少。”翻出五两重的一锭金元宝,压在桌上。 小二会意,收了金子:“客倌稍候,面马上就来。” 姜知津神情微微一凛,但端着茶杯,极好地掩饰住了。 “姐姐,这面好吃么?”他问。 “嘘,这不是真的面。”温摩压低嗓子告诉他,“这叫切口,懂么?一会儿有人过来,你乖乖坐着别说话,等事情完了,姐姐就带你去买大老虎。” 不一时,一名干瘦的老头子走进来坐下:“客人想要买点什么?” 他的脸上平平淡淡,声音也板板正正,听上去毫无起伏,就像一个假人。 “找人。”温摩把达禾的外形仔细描述了一遍。 “找人价钱有四档,一档一百两,二档五百两,三档一千两,四档五千两。”中年人说着,又补充了两个字,“黄金。” 入店就得五两金子,温摩已经知道这里的消息定然如传说中一般贵,但贵到这种程度,她的荷包还是小小地吐了一口血。 “一、一档是什么样的?” “一档则半年内有信,生死不论,无信退还五成。” 温摩也不敢问二档,她只付得起一档的钱。 果然还是得早点去铺子里捞点钱才行! 就在她准备掏钱的时候,雅间的门被推开,一名中年文士走了进来。 老头子恭恭敬敬起身行礼:“大掌柜。” “你下去吧,这单生意我来做。”文士吩咐。 温摩见那老头子离开的时候眼神颇为惊异,显然这位大掌柜很少出来待客,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四十来岁年纪,指甲与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笑容温和,一脸和气,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养尊处优的王公,而不像是在暗处贩卖消息的商人。 文士铺开笔墨,笑道:“劳烦客人再说一遍,想找的人长什么模样?” 温摩一面说,他拿一面落笔,最后竟大致画出了达禾的脸,虽有不真切之处,但少说也有六七分相像,温摩忍不住激动道:“对,对,就是他!” “客人放心,一个月内,敝店定会为客人寻到此人。” 一个月? 这当然是好,温摩下意识摸了摸荷包,“这是几档?”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们这儿能赊账吗? 大掌柜有意无意地看了姜知津一眼:“一档。” 一档?! 温摩猛然看向姜知津。 姜知津悄然收回刚竖起来的那根手指,捧着茶杯乖乖喝茶。 温摩狐疑的视线在姜知津和大掌柜身上扫了个来回。 刚才,大掌柜的目光好像不止一次地向姜知津瞟过去。 大掌柜脸上笑容依然从容,眸子却微微收缩了一下。 被、被发现了么? 温摩猛地推案而起,一条腿踩上桌面,弯刀出鞘,恶狠狠道:“是几档就算几档!别以为给我一点好处,就能占我夫君的便宜!我告诉你,他可是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津津:夫人给我买衣服,开心! 第8章 八 大掌柜:“……” 姜知津:“……” 两人的目光轻轻一碰,大掌柜咳了一声:“夫、夫人莫要冲动,在下既然是以贩卖消息为生,自然认得姜二公子。这原本是四档的价钱,冲姜家的面子,在下才给夫人打了个小小的折扣,还望夫人不要见外。” 在温摩的眼里,姜知津弱小无助,是个时刻被姜知泽算计谋害的小可怜,却忘了他是姜家嫡子,身份尊贵,在一般人眼里乃是高攀不起的存在。 差点儿还以为这大掌柜有什么龌龊爱好,对他见色起意呢。 “是我误会了,抱歉。”温摩干脆利落地收了刀,放下钱袋,“那就有劳大掌柜了。” “收钱办事,份所应当。”大掌柜收下钱袋,微笑着轻轻拍了两巴掌,几名小厮名贯而入,捧着几只锦匣,“听闻今日是二位定婚之喜,小店无以为贺,备下一点点小小心意,恭贺二人得天作之合,定然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锦盒里东西都不大,皆是一样样小巧珍玩,或印章,或镇纸,不过看上去光泽浑厚暗沉,年头都不小。 “好玩。”姜知津每个锦盒都打开看了看,“你这个大掌柜真好。” 大掌柜受宠若惊,满面笑容:“公子能喜欢,便是小店的荣幸。” 据大刘说,这得意楼以高价贩卖消息,乃是盘踞在京城暗处的头巨兽,温摩原以为它会有几分峥嵘,带着肃杀与奇诡之气,可没想到这大掌柜如此热情和气,活脱脱便是一位十分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酒楼掌柜,揽客手段一流,还十分殷勤体贴,直接命人将东西送去姜府。 -- 第17页 温摩带着姜知津离开得意楼,姜知津恋恋不舍地回望:“狮子头……” “别看了别看了,”温摩捧着他的脸,把他的头扳回来,“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比狮子头还好吃吗?” “嗯,应该是。” 这语气显然毫无说服力,姜知津一脸狐疑。 温摩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两粒散碎银子,“姐姐没钱了。” 这点钱估计真的只能在得意楼吃碗货真价实的阳春面。 而且她记得进城之时,她看见过得意楼附近有一处摊子,专做蛇肉羹。 当时她还惊喜地向阿娘道:“原来京城也有蛇肉吃!” 阿娘皱眉:“京城人怎么会吃蛇肉?” 温摩当时还要指要阿娘看,但马车已经拐过弯,再也看不到了。 这会儿站在街头,她又一次陷入了人与车马的洪流里,丝毫想不起那处摊子在得意楼哪个方向,只记得那一片的房屋好像比较低矮,街道也比较拥挤,到处都是小摊小贩的叫卖声。 她把记得的描述给姜知津听,“你知道是哪儿吗?” 姜知津歪了歪头,很想说,我是个傻子啊姐姐,你这么指望一个傻子给你带路真的好吗? 这个时候他应该直接摇头说不知道,或者胡乱将她带到什么地方,都能允分展示出自己的傻子本色。 但她的眼睛明亮,眼底一片澄澈,没有他在别人眼中见惯的轻蔑、嘲讽以及恶意,那里头全是认真。 她是认认真真向他求教,哪怕他是个京城知名的傻子。 是装的吧? 不然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但,装得可真像啊。那双眼睛像是清澈见底的湖泊,倒映出晴朗的天空,单只是这样看着,也让人心情无端地好起来。 “嗯,我知道!”姜知津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带她多穿了几条巷子,然后在那片区域附近低头发愁:“咦,我记得是这里呀!” 温摩举目四顾,在不远处看到了那面当初在马车上一晃而过的店招牌——王记肉羹。 “哈哈哈,就是这里!”温摩大笑着拉起姜知津的手,“津津真聪明!” 姜知津被她拉着,从小巷阴凉的阴影中,跑到大街明亮的阳光中。 她身上那件奇异的衣裳紧密地贴合出流畅的曲线,挺拔的肩,柔润的胸脯,纤细而清韧的腰肢……葱绿的锦缎在阳光下明亮到耀眼的程度,但比衣裳更耀眼的是她的笑容。 京城的贵女们,好像从来笑不到这样灿烂的程度。 她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告诫要笑不露齿,再长大些就知道笑容太大一则失仪,二则容易长皱纹,她们认为轻抿浅笑才是最优雅、最动人、最合适的。 长到二十一岁,才知道女孩子原来会为了一顿肉羹大笑着一路狂奔,也算是长见识了。 看着这样的笑容,姜知津心里也莫名变得松快起来,一直翘着的嘴角微微上扬,正要勾勒出一道更深的笑意,忽地,眼角余光瞥见身后有道身影,在他回头的那一瞬,倏然消失。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自从七岁之后,就如影随行。 是姜知泽的人。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温摩的脸上,温摩开心地回望他。 他脸上也带着笑容,只是这笑容不再是方才如泉水般涌现的那一抹,而是回到了他一贯的笑。 天真而明媚,像一只完美无瑕的面具。 铺子不大,只有三张桌子,挤在狭小的铺子里,桌子已经看不出本来是什么木料,统一地变成暗红色泽,泛着一层油光。 上好的木料保养得宜,确实会有一层油光,姜知津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就犯了一个错误,心想这店虽小,木头却还不错,因此还上手抚了一把。 然后,一股油腻的手感从指尖传来,他整片后脊都颤了一下,连忙掏出帕子把手擦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觉得指尖粘腻,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温摩则是长腿一迈就去了厨房,姜知津听到她问:“老板有蛇吗?” “有!姑娘你好口福,我清早才出城捉的菜花蛇,你看,少说有四斤重!” 四斤重的蛇……姜知津擦手的动作都顿了一下,若是放在京城贵女面前,贵女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晕倒,倒下之前还要先发出一声尖叫。 温摩也叫了一声,不过声音里全是快活:“好好好!我全要了,一半炖肉羹,一半拿来烤,多多地放辣子。有酒么?吃这个必须配酒!” 老板哈哈笑:“姑娘是个懂行的。”一面扬声唤妻子打酒。 温摩搓搓手坐下来,一脸兴奋,忽见姜知津还在擦手,手上的皮肤都快擦红了:“怎么了?” 姜知津苦着脸道:“太油了,好难受,我要回去洗手,母亲说沾上油,一定要用香胰子才洗得下来。” 温摩想了想,从后厨抓了把东西出来,道:“伸手。” 姜知津迟疑:“是什么?” “草木灰,虽然没有胰子香,一样可以去油。” 姜知津一脸嫌弃:“脏。” “你要脏还是要油?” “都不想要。” 温摩瞪着他,“你讲讲道理,我总不能为了带你回去洗个手就不吃了吧?你知道我出来一趟有多不容易吗?等咱们成了亲,你们姜家的规矩更大,下次我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吃上呢!你乖乖的,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则姐姐我是不会走的。” -- 第18页 姜知津委委屈屈地:“哦。” “手伸出来。” 姜知津乖乖伸手。 温摩舀了一瓢水,先替姜知津把手打湿,然后用草木灰搓了搓,再用清水递他冲洗干净。 草木灰覆在肌肤上的一刹那,姜知津的脸差点绷不住,几乎想夺手而逃。 但奇异地,那看上去黑灰一片的恶心东西轻易带走了指尖上残存的油垢,清水冲洗过后的手重新洁净起来。 温摩拿衣摆给他把手上的水擦干,道:“灰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不管好的坏的,烧净了之后全是灰。在我们仡族,初生的婴儿要用草木灰洗澡,人死之后也要烧成灰,灵魂才能升入天界,灰烬是世界的本初,一切皆自灰烬中诞生,又在灰烬中结束……” 她的手顿了顿,想到了上一世她化为灰烬的结果。 “哎呀什么人呐!混闯什么?”老板的妻子在后厨骂道。 “对不住,走错门了。”有人飞快地道。 店铺小,声音悉传到前面来。 后厨通着院子和柴房,大约是有人想从后面蹿近路,所以惹得老板妻子不快,并且在后头跟老板嘀嘀咕咕要把院门封了,老板嘴里“嗯嗯嗯”应着,很快便端着一大盘烤好的蛇肉上来。 蛇肉切作均匀小段,每一段都烤得金黄酥脆,裹着一身的蜜油,香气扑鼻。 什么上辈子的苦楚顿时飞到了九霄去云外,温摩操起筷子就要去挟。 姜知津忽然按住她的手。 温摩一呆:“干嘛?” 姜知津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了,笑道:“姐姐,这里的筷子不干净,我给你擦一擦。” 就在他用手帕擦筷子的时候,温摩已经另取了一双,哈哈笑道:“津津爱干净,姐姐爱吃的!津津啊,姐姐教你,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烤肉刚上桌的时候最好吃,快来!” 一面说,一面已经挟起一筷往嘴里送。 姜知津脸上还保持着笑容,但嘴角已经绷紧。 毫无疑问,那个去后厨的人,是姜知泽的人。 肉里被下毒了。 她知道吗? 她是姜知泽的人,姜知泽会连她一起毒杀吗? 还是说,她不知道,姜知泽要用她的命来试探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她是弃子,还是帮凶? 姜知津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被放慢。 只有那块金黄的蛇肉,被筷子送到了温摩的嘴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3 11:59:30~2020-06-30 11:2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灬羽痕灬 7个;□□不熊、330395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灬羽痕灬 20瓶;Leo.莹火虫、□□不熊、旧时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九 南疆多虫蛇,蛇肉细嫩且有韧劲,无论是炖是炒是烤,都是绝顶美味,仡族家家户户都爱吃。 来京城之后,温摩再没吃过这种美味了。 上一世,阿娘和古夫人商议婚宴单子的时候,温摩提议一下要不要加道蛇羹,那可是南疆待客的大菜,结果古夫人脸色一白,温如更是惊诧地指着她:“什、什么?蛇?!娘,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她吃蛇!” 温摩:“……” 后来她才知道京城贵女别说吃蛇了,听见一个“蛇”字都要花容失色,不失色就不够尊贵不够娇弱不够闺秀。 所以温摩到底没吃成。 现在,肉就在面前,炙烤恰到好处,可以想见定然是外酥里嫩,且加了香料和蜂蜜,油汪汪看着就勾人。 温摩“啊呜”一口,却咬了个空。 姜知津一把拍开了她的筷子,那块肉掉在地上,姜知津摇头:“姐姐,不要吃蛇!我害怕!” 温摩耐着性子:“蛇肉也是肉,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我不要吃蛇,我不要!”姜知津一脸恐慌,起身往外跑。 他脑袋虽然不好使,但身高腿长的,三两步就去得远了。 温摩可不想再让得意楼找人,恨恨骂了一声,扔下银子追了出去。 “你给我站住!”温摩一面追,一面骂,“再不站住,我就要揍你了!” “我不要!我不要!” 姜知津也不知是被蛇肉吓傻了还是被她的话吓傻了,跑得更快了。 他横冲直撞,不知撞翻了多少摊子,所过之处鸡飞狗跳,小贩们骂骂咧咧,追追打打,声势十分浩大。 温摩暗暗骂了几句,这要是达禾,她非好好抽他一顿不可。 就在她快要追上的时候,姜知津一闪身,进了一家院子。 温摩待要追上去,院内却有两个人拦住了她,一名浓妆艳抹的妇人道:“姑娘,你来错地方了吧?” “我来找人的!”温摩道,“我夫君刚才进去了!” 妇人拿帕子掩嘴笑:“那对不住,若是人人都来我这里找夫君,我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这间院子花木葱郁,布置得十分精美,空气中浮动着奇异的香气,像是酒香,又像是脂粉香。 屋舍也是十分华美,朱楼绣户后面,隐隐有美丽的女子们望过来。 温摩:“……” 她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 第19页 据说平江流过这里,都会变成胭脂色。 这里有最美的姑娘,最悦耳的丝竹,最动人的歌舞,也有最出色的才子,最豪爽的游侠。 这里是平京北里,乐坊云集之地。 上一世出嫁前,温摩像所有待嫁的贵女一样,接受成为新妇的教导,其中就有一条,若是夫君去北里,妻子应该怎么办? 去北里找别的女人? 可以啊,但是已经找了别的女人,她这里就永远不再有他的位置了。 这是温摩的答案。仡族男女走婚,情缘淡去的事情也是常有,有人会先说明白,再结新欢,有人是结了新欢,再来说明白。但其实说不说都不重要,一旦看到对方换了人,这段感情自然就干脆利落地结束了。 但教习嬷嬷的标准答案是:妻子应该检讨自己,是不是自己容貌不够美丽,性情不够温柔,或是才情有失,或是对夫君不够温柔,才让夫君要去外面寻找温柔乡。 所以家中若是宽裕,妻子应该将夫君喜欢的女子接回来,一来让夫君不必留连乐坊,二来也给自己挣下贤良的声名,一举两得。 若是不宽裕,无法接人回来,妻子也该好好修饰容颜,打理家务,将家中治理得井井有条,让夫君没有后顾之忧,并且有朝一日,夫君一定会发现妻子的苦心,到时浪子回头千金不换,两人和和美美到白头。 温摩当时听完之后,心情十分复杂,处于有许多脏话要讲但又讲不出来的程度。 阿娘听了却是十分感慨:“原来这便是中原女子。我总算知道夫人为什么会派人去南疆了。” 温岚当初离开的时候,阿娘还不知道自己有孕,这么多年来虽是一心盼望温岚能回头来接她们母女,但真正做这件事的却是古夫人。 阿娘从此对古夫人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放心吧我不拦着你做生意。”温摩心说要不是我身上的钱都花光了,还能帮衬你的生意,“我夫君脑子不大好使,身边没人不行。” 妇人咯咯笑:“请放心,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人了,定会将您的夫君照顾得好好的……” 背后烟尘滚滚,那帮要赔东西赔钱的债主们眼看就要追上来了,温摩可没钱赔,她一急之下把刀拔了出来:“给我让开!” 妇人脸色一变,两边正是剑拔弩张要动手,一名丫环从楼内出来,道:“是温大小姐吗?我家姑娘有请。” 在债主们涌上来之前,温摩迅速闪了进去。 “出来!” “赔钱!” “快赔钱啊!” 债主们被挡面门外,群情涌动。 * 不远处,徐广抱臂而立,和一名戴斗笠的黑衣人看着这一幕。 “徐先生,现在怎么办?”黑衣人问,“难得一次他没带护卫,要不……” “事情都到这么大了,难道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 “不过,公子说过要那温大小姐,徐先生还要在蛇肉里下毒,若是她真的中毒而亡,公子只怕会不高兴。” “公子要留她,只不过是想得个玩意儿,可如果她能吃下那块肉,姜知津便也会跟着吃,到时毒发身亡,公子便可以得到整个姜家,你说,是一个玩意儿重要,还是一个姜家重要?” 他的声音细细森森的,黑衣人微微一颤,“先生说得有理。” 徐广眯起了眼,望向乐坊飞翘的屋檐:“姜知津,运气可真是好……” 他在肉里下的是剧毒,只要吃上一口,便是神仙也难救。 可没想到那傻子怕蛇,一口没吃就吓跑了。 * 很久之后,温摩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宁心儿的场景。 宁心儿的屋子在乐坊最高最华丽的一栋小楼上,春天午后的阳光慵慵懒懒地洒下来,她整个人倚在窗下的矮榻上,那身姿比阳光还要慵懒几分,身形如起伏的山峦,腰线是一道极低的山谷,仿佛一掐就能断。 温摩几乎是用赞叹的眼神看着她,太美了。仡族女子以刚强骁勇为美,京城女子以文秀纤弱为美,宁心儿的美却是另外一种,柔情似水,却又柔而不弱,真的能让人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原来女伎这么美! 她要是男人,她要天天往乐坊跑啊!! 后来温摩才知道,并不是所有女伎都能有宁心儿这种姿色,宁心儿是花榜魁首,乐坊第一女伎,寻常达官贵人千金也难求得一见。 这样的眼神比什么夸赞都来得真挚,宁心儿毫无疑问地感受到了,她慢慢坐起身子,眼波里像是含着三分醉意,外加三分笑意:“你便是二公子的未婚妻?” “嗯。”温摩点头,“他人呢?” “在沐浴。”宁心儿道,“哎哟,那一身又是菜叶子,又是泥点子,你们做了什么?” 温摩客观地描述:“他砸了一条街的摊子,现在苦主还在外面呢。” 小老百姓讨个生活也不容易,也许一家老小还指着今天的收入吃饭呢,一会儿她得让姜知津赔他们钱…… 这念头还没转完,就见宁心儿一挥手,丫环拿起一只钱袋子下楼去了。 这里视野极好,能看见丫环一径出了庭院,在院门口散了银子,每一份给的定然不少,因为那些苦主最后走的时候还有好几个捉作揖鞠躬的。 温摩再望向宁心儿的仰慕又多了一层,生得这样美丽,出手还这么大方!这位小姐姐放在仡族也是个万人迷啊! -- 第20页 宁心儿笑道:“乐坊是姜家的生意,替二公子还钱,是可以走公账的。” “这家乐坊是姜家开的?”温摩吃了一惊。 “岂止这家?北里的乐坊,不管坊主是谁,背后定然有姜家的一份。”宁心儿懒洋洋道,“据说从前有一代姜家家主娶了一位乐坊坊主为妻,自那以后,全北里的乐坊就都姓姜了。你是他的未婚妻,连这都不知道么?” 最后一句话里,温摩敏锐地感觉出了微微一丝敌意。 据说也有许多妻子,虽然经受过婚前嬷嬷的教导,但婚后上乐坊抓人仍是毫不含糊,又打又骂,战斗力十足,只是多半是打骂那个好端端待在乐坊做生意的女伎,而不是自家那个长了两条腿自己快快活活非要跑来的夫君。 “你放心,就算成了婚,津津要来我也绝不拦着,不会妨碍你们。”温摩道。 她的目标是杀姜知泽报仇,姜二夫人的身份,只不过报仇的工具罢了,一旦杀了姜知泽,她立马回南疆。 她不是温大小姐,也不是姜二夫人。 她是温摩。 只是温摩。 温摩说得这么直接,宁心儿倒是有点意外,然而不等她意外完,温摩又问了:“那个,我就有点好奇哈,津津是个傻子,脑子不大好,床上那件事,他做得来么?” 刚刚披上衣裳从里间走出来的姜知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晚了 第10章 十 饶是见惯风月的宁心儿,也被这句话问怔了。 “哪件事?”姜知津出声。 温摩回头,就见姜知津问得一脸天真,眸子澄明,只有心地单纯的孩子,才有这样干净的眼神。温摩顿时有几分心虚,“轭……我就是问问宁姑娘,你晚上睡觉乖不乖。” 姜知津点点头:“我很乖的。” “是啊,二公子最乖了,每次来都是安安静静上床,乖乖一觉到天亮呢。”宁心儿抿嘴笑道,“要是不踢被子就更好了。” 姜知津一脸羞惭:“等我……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就不踢了。” 温摩觉得自己真的太禽兽了。 哪怕他长得这样高大,可论心智,他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啊,她想什么呢! 姜知津道:“阿摩姐姐你饿不饿?我饿了。” 温摩的肚子咕地一声,代她回答:饿,快饿死了好吗?! 温摩的原计划出去趟得意楼,然后吃个蛇肉,就麻溜回家去,越是盛大的宴席越是漫长,贵人们一边吃饭一边看戏,能吃上一两个时辰,她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散场。 可现在一跑跑这么远,哪怕是插上翅膀飞回去也来不及了。 宁心儿命人传了一桌客馔,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温摩大马金刀一坐,据案大嚼。 终于不用在教习嬷嬷的监视下夹紧胳膊捧着碗、把一口饭分成十口慢慢嚼,温摩只觉得浑身舒坦,问道:“阿宁啊,有酒么?越烈越好。” 宁心儿正带着几名丫环服侍姜知津吃饭,打发人去取酒:“拿一坛冰雪烧来。” 好家伙,温摩这才知道姜家二公子吃饭的气派,总共得有七八个人围绕,吹汤的吹汤、挟菜的挟菜、剔骨的剔骨、捧茶的捧茶……还专门有个人剥果子。 姜知津还一脸嫌弃,这不乐意吃,那不乐意吃。 这孩子被宠坏了啊……温摩叹息地想,换作是她来带,直接饿他个两天,看他吃不吃。 温摩对冰雪烧是闻名已久,上一世,不管在温家还是在姜家,若有人在席上醉倒撒酒疯,那多半和冰雪烧有关。 据说冰雪烧原是扬州一家酒馆所酿,后来才风靡京城,以“入口凉如冰晶,入腹暖如烈焰”而得名,据说还有不少诗人为它写了许多诗。 这种酒极烈,多半只有资深酒鬼才敢喝,一般人想去尝试,多半要被视为自不量力。身为一个努力学习女则的闺秀,温摩别说喝,连闻都没有闻过。 下人抱了一整坛酒上来。 姜知津看了宁心儿一眼。 温摩是偷跑出来的,到时候要是烂醉如泥,怎么回去? 宁心儿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无辜——是她自己要烈酒的哦。 温摩拍开泥封,先深深闻了口——唔,香! 然后抱起酒坛,如长鲸吸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姜知津和宁心儿都瞪大了眼睛,一屋子的丫环下人也都看呆了。 温摩一口气喝了小半坛,然后长舒一口气。 果然是清甜甘冽,洁如冰雪,只是比起南疆的重阳酒,还差着点儿意思。 传闻果然不可尽信啊。 她放下酒坛才发现自己震惊了全场,讶然问:“怎么了?”略一思索一下,“这酒很贵吧?能记姜家账上吗?” * 如此一耽搁,回到温家时已经快到黄昏,晚宴都要开始了。 温摩原打算再翻墙回去,哪知刚走进巷子,就看到了一条人影守在墙边。 张伯。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被带到书房,温岚眉头紧皱,已经攒了一肚子火气,“你们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走?去了哪里?!” 古夫人也道:“唉,你们才定亲,就这么一起出门,是要惹人笑话的呀。” 阿娘急得要掉泪:“是我没教好阿摩,她不知道这种规矩,我一定会好好教她的……” -- 第21页 姜知津紧紧地抓着温摩的衣袖,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呜呜呜伯伯你别生气,有坏人追我们,我们跑啊跑啊跑,跑了好远好远……” 温岚吃惊:“什么坏人?” 姜知津慌乱摇头:“他们追我们,要抓我们……” 温岚道:“阿摩,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温摩正想不到什么借口,姜知津倒是给她很好的灵感,她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好端端在院子里,二公子大概是在后院走错了路,进了我的院门,然后就有一群黑衣人跳进来,将我俩绑走,我俩好不容易半路逃脱,躲进了乐坊才得以脱身。” “黑衣人?”温岚眉毛皱得更紧了,眉心勾起一道深深的竖纹,“他们追的是你,还是二公子?” 温摩道:“好像是追津津,我只是附带的,父亲,您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人追杀津津?会是什么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跳微微加快。温岚是羽林卫大将军,手底下也有不少能人,如果能借助温岚的力量,对付姜知泽就更有把握了。 “此事非同小可,我会与昭王商议。你跟我说说那群黑衣人大概是什么路数,使什么兵器,说了什么?” 这个答案对温摩来说是现成的,她把那日在水边遇到的黑衣人描述了一遍。 期间她分了一点神去照看姜知津,生怕姜知津童言无忌,一不小心就把大实话说出来,好在姜知津此时正被书案上的那排毛笔吸引了注意力,拿镇纸将毛笔拨来拨去,玩得甚是得趣。 温岚听完,面色深沉。 温摩也不再追问。父亲能有今日的地位,不可能单只凭一时血气之勇,伴君如伴虎,他能在皇帝身边这么久,城府定然也颇为深沉。 阿娘忧心道:“怎么还有这种事?姜家的人,也有人敢动?阿摩,以后你可得管好二公子,你们最好少出门。” 温摩乖乖道:“是。” 古夫人道:“这次也不是阿摩要出门,是人家找上门呀。侯爷,家里的守卫须得再加紧防范,这种事情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温摩在肚子里叹了口气——看来下次很难再混出去了。 温岚答应着,让古夫人等下去,并让人把姜知津送回席上,温摩正要一道离开,温岚道:“阿摩,你留下。” 姜知津原本已经走在前头了,回来拉着温摩的衣袖:“阿摩姐姐,你陪我去吃饭吧。” 温摩道:“姐姐有事,你去找你舅舅昭王吧。” 姜知津道:“我不,我就要阿摩姐姐,我最喜欢阿摩姐姐。” 古夫人微微一笑:“虽是出了点事,但看起来这两个孩子感情倒是更好了。” 温岚的面色也温和了一些,温和地让姜知津离开,姜知津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书房内只剩下父女俩。 温岚一时没有开口,屋子里里静了片刻,温摩照嬷嬷的教导低着头,忽地温岚的声音响在头顶:“阿摩,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温摩一惊,脸上疑惑道:“我不是说了么?” “你还想骗我?”温岚沉声道,“墙边的枝桠上有你两人的足印,你们是自己爬墙出去的。” “……”温摩重新低下头,只好把锅往姜知津头上甩,“是津津要我带他出去玩。” “那黑衣人是怎么回事?你们当真遇到了么?” 温摩迅速回顾一下自己的谎言,随即找到了一个大大的漏洞——他们去乐坊避难,乐坊云集之处皆是繁华之地,黑衣人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路紧追不舍?不说乐坊都是姜家的生意,自然会出面救自家二公子,就是巡街的捕快看见也不会坐视不管。 “我们翻墙出去,就在外面的小巷里遇见了黑衣人,他们把我们抓上马车,后来我带着津津逃离,故意打翻了许多摊子,专往热闹的地方跑,那群黑衣人才不敢追了。” 温摩说着这些的时候,恍惚间有一个想法——打翻摊子,跑向热闹的地方,这都是姜知津做的,他难道也是为了甩脱什么人么?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她甩开了,她怎么能怀疑津津?他只是个单纯的孩子! 这番说辞较为缜密,温岚点点头,负手踱了个来回,开口道:“阿摩,越大的世家,水越深,里头的情形越复杂。你嫁进姜家之后,千万要谨言慎行,不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像今日,若不是你们自己出去,那些人也找不上你们。” 温摩乖乖道:“是。” “我知道你在南疆长大,对京城的种种规矩都不习惯,但既然来到了京城,只有适应这里的规矩,你才能好好活下去。”温岚语重心长,“去祠堂把《女则》抄一遍,不抄完不许出来。” “又抄?!”温摩苦着脸,脱口而出。 温岚疑惑:“你抄过?” 温摩总不能说自己上一世抄过,只道:“我最怕写字,所以,梦见过自己抄女则。”她朝温岚行了一礼,“那女儿去抄了。” 温岚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几分柔软神情。 梦里的事也当真,真是个孩子。 他随即叹息起来,这样的孩子气可没办法在姜家站稳脚跟啊。 还有那黑衣人…… 温岚在书案后坐下,眉头皱起,陷下了沉思。 * 温摩讨厌祠堂。 -- 第22页 仡族人不起墓,没有墓碑,也没有灵位,死后便化为灰烬消失在大地上,从此只存在于亲人心中,在年节时才会祭祀。 中原却是把这些木牌当作死去的亲人,长年地供奉香火。 温摩也讨厌写字。 虽然是从小就学,但她向来是能逃就逃,所以长到现在,一手字依然是歪东倒西,乱七八糟。 温岚还派了两个丫环在门口守着她,隔着一扇门,丫环们的声音隐约传来:“听说是喝醉了……” “哎呀,定亲当日,未婚夫妻就一道出门,真是笑死人了,现在竟然还要留下来过夜……” “一个傻子,一个蛮子,倒也般配……” 这种背后嚼舌根的,也非常讨厌。 温摩侧着耳朵,提着笔,心中转着念头,想着怎么收拾这两个丫环,忽然窗上“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跳了进来。 第11章 十一 这人落地的姿势相当不敏捷,直接扑到了温摩脚下。 且动静太大,门外的丫环都听见了。 “什么声音?”她们推开门。 温摩一脚把人踹进了桌底下,深蓝色桌布直垂下来,挡住了丫环们的视线。 “风把窗子吹开了。”温摩坐在桌前,认认真真抄女则,“快关上。” “没风啊,怎么就开了?”丫环们嘀咕着,关上窗子,带上门出去。 温摩的裙摆被扯得动了动,一颗脑袋从桌子底下探出来,姜知津低声唤:“阿摩姐姐……” 他的发丝虽有些松散,但笑容明媚,眼睛闪闪发光,温摩只觉得昏暗的祠堂顿时明亮多了。 温摩瞧了瞧门上方向,扔下笔,钻进书桌底下,声音压得轻轻的:“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姜知津眸子漆黑,认真地说。 温摩笑了。他长得这样好看,嘴又这样甜,得亏知道他是个傻子,不然真的很少有人抵挡得住。 姜知津知道她不信。 他很早就发现了,有时候越是说实话,人们越不会信。 与温岚交好的多是武将,酒量都不差,于是今天的晚宴上,下人搬上了一坛冰雪烧。 武将们用海碗喝酒,在客人们啧啧赞叹声里,大约都觉得自己是海量,因此越发豪爽,喝得越快。 已经见过有人对着酒坛直接喝的姜知津,心里头轻轻“呵”了一下。 温摩喝酒的样子宛然便在眼前:她捧着老大的酒坛,手臂看起来明明那样纤细,却十分有力,酒坛稳稳地,半点也没有洒出来,不像这些人,喝半碗洒半碗,形同儿戏。 温摩放下酒坛的时候,衣襟上干干净净,只有嘴唇上有一抹湿亮,衬得唇色分外红润。 笙歌悠扬,欢闹声声,姜知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种跳动非常迅疾,非常猛烈,像一只巨大的手掌从他的神魂之上抚过,转即又消失了踪影,只留给他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好像有点空虚,有点寂寞。 他当了这么多年傻子,早就习惯躲在躯壳后面用另一双眼睛看世人。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醒我独睡。 孤独么?孤独。寂寞么?有什么好寂寞?尘世如戏台,他人全是戏台上的戏子,他是自在的看客,看戏看得有趣极了,寂寞个什么鬼? 可那一刻,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被唤醒,让他忽然也想喝一碗冰雪烧。 不用他开口,那帮灌了两碗酒便已经眼睛发直的武将们找到了他,笑嘻嘻跟他敬酒。 他知道其中有几个是姜知泽的人,大约是想让他在酒席上出丑。 他笑得比他们还要开心,接过了一碗,然后咕咚咕咚一口喝完。 然后在大家的叫好声里,往案上一趴,脑袋一歪,睡着了。 按照礼俗,从定亲到成婚这段日子里,男方与女方理应将彼此之间的接触减少到无,男方绝没有留宿的先例,但人已经醉成这样,也不好硬抬回去,温岚忙命人扶姜知津到客房休息。 客房中,下人带上房门出去。 原本已经醉死过去的姜知津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澄澈,没有一丝醉意:“无命。” 屋内无声无息多了一条人影。 “去厨房给我偷一只烧鸡。” 这大约是无命一生之中收到的最荒谬的命令,他冷峻的面庞头一次出现了名为“惊异”的情绪,“你真喝醉了?” “让你去你就去,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姜知津坐起来,感觉到自己两颊在发烫,唔,温摩喝完酒可是脸不红气不喘,比起她,他的酒量还是差了些。 无命很快拿来了烧鸡,用油纸包得妥妥当当,姜知津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头发弄乱一些。 无命看了半天:“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岚没那么好糊弄,阿摩骗不过他,我得去看看她。” 无命呆滞了半晌:“……你不会真喜欢上她了吧?” “她是我未婚妻子,我不喜欢她,喜欢谁?”姜知津在镜子里对他微微一笑,笑得眉眼弯弯,人畜无害。 无命浑身一寒。当初他就是被这个笑容所欺骗,被哄得为他卖身效命的。 “她把有人追杀我的事告诉了温岚……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姜知津摸着下巴,“这对父女到底知不知道那是姜知泽的人?他们自己又是不是姜知泽的人?” -- 第23页 无命没有说话。 他早就习惯了。姜知津的询问从来不是为了从谁那里得到答案,只是自己跟自己对话。 姜知津推窗之前,已经在窗外站了有一会儿。 隔着窗缝,他看到温摩那双拿弓/弩、搬酒坛时都稳如磬石的手,握着一支小小毛笔打颤,抖吧抖吧半天才写好一个字,写完就像是用了千钧之力似地,要叹老长老长的一口气。 ……有点可爱。 他知道他是真的想她了。 京城这个大戏台,他已经看了许多年,戏子与篇目已经是千篇一律,听到上一句就知道下一句是什么,毫无惊喜。 但温摩不同。 她身上有股来自山林深处的、蛮横而天真的生命力,让这死气沉沉的戏台活泼了不少,他好像永远也猜不到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比如现在。 “我听说你喝醉了?”桌子底下的空间狭小,两人已经是耳鬓厮磨,换任何一位贵女,大概已对羞得满面通红,但温摩还凑得更近了一点,吸了吸鼻子,“唔,冰雪烧?” “我喝了一点点,开始有点头晕,现在已经好了。”烛光昏黄,她的唇色好像更红了一些,姜知津强迫自己的视线不要一直落在上面,掏出那只烧鸡,“我听他们说姐姐被关起来了,我怕你没饭吃,肚子饿。” “我是被罚抄书,不是被罚饿肚子啊,已经过吃过了。”温摩笑着接过去,“不过今晚是抄不完了,正好给我当夜点心。谢谢津津。” “真好啊,被关起来也不用饿肚子。”姜知津一脸羡慕。 温摩讶然:“难道你饿过?” “嗯!”姜知津用力点头,“好久好久以前,我发烧,一直发烧一直发烧,大家说我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让我跪在祠堂里,不给我饭吃,我快饿死了,饿得肚子很痛的。” 温摩上一世嫁到姜家以后,和姜知津的接触不多,只是在下人的嘴里听说过一些他的事。 听说他三岁即可诵诗,五岁开始作文,七岁同翰林院学士讲经,是个罕见的天才。因此哪怕家主和公主感情并不怎么好,对他还是十分疼爱。 只可惜,七岁那年家主去世,姜知津也随之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姜家延医问药,求僧访道,什么法子都试遍了,最后虽然烧退了,但人已经傻了。 把一个生病的七岁小孩关进祠堂不给饭吃,估计是姜知泽的手笔。 昔日光芒四射的天才已经变成了傻子,按说已经不会再威胁到姜知泽的地位,不知道为什么姜知泽还是不肯放过他。 “没事了,你现在有我了。”温摩轻声道,“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 我会杀了那个人,给你一个安稳的世界。 温摩的眼眸很黑,黑到发亮。 发丝有些蓬乱,额前的头发细碎,微微卷起,为她坚毅的神情添上了几分稚气。 这一瞬,姜知津不想怀疑她。 他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真挚、诚恳、直白,仿佛直接从心中照射出来。 他曾经很讨厌祠堂,因为它深长幽暗,一排排灵位像无声的坟墓,可此时却觉得那些灵位是无言的先人,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姐姐,你那天为什么要爬到我的床上?”姜知津的语气天真,声音却有一丝发紧。 “嗐,都是误会,我原本只是想……”温摩说到这里顿住了,烦恼地叹了口气,“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总之姐姐我有苦衷,真不是去睡你的。” “姐姐要是不想跟我成亲,我去退婚吧?”姜知津可怜兮兮道。 温摩笑了,拍拍他的脑袋:“我没有不愿意,我很愿意。嫁给你,我就能做成我要做的事。” 姜知津歪着脑袋:“姐姐要做什么?” 温摩在唇间竖起一根手指:“嘘,秘密。” 姜知津垂下眼睛:“嗯。” 有秘密啊…… 虽然有点失望,但,有秘密,不是更有趣么? 温摩道:“多谢你的鸡,你快回去吧,我还得抄书呢。” 姜知津乖乖站起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了桌上的字。 嗯……每一个字都歪东倒西,曲里拐弯,难看到了某种境界。 温摩也叹息:“唉,我字丑。” 姜知津心说可不,丑得千姿百态,别出心裁,一般人丑不成这样。 “我也会写。”姜知津拿起笔,“唰唰唰”便写了几个,温摩一看,眼睛一亮。 我的娘,这字丑得,跟她有得一拼! 姜知津搁下笔便要走,温摩一把拉住了他:“好津津,求你别走,快来帮我抄书!” 姜知津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温摩立马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好津津,我手都抄疼了,你要是不帮我,我抄断了手怎么办?嗯,你要肯帮我的话,我送你一百只糖人!” 姜知津想了想:“要大老虎。” “嗯嗯嗯,大老虎!” “一百只。” “好的!一百只!” 姜知津再次陷入了沉思,开始扳起手指头数数,“白天姐姐还欠我一百只……” 温摩连忙按住他的手,把笔塞给他,“知道了,两百只!” 姜知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温摩看着这笑,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多好的孩子啊! -- 第24页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最近老赶不上11:00更新,我们换个时间吧,以后晚上21:00更新。 第12章 十二 有人帮忙抄书,温摩从袖中摸出一支短笛。 笛子只有五寸来长,十分短小,温摩轻手轻脚地,将它插进门缝里。 姜知津瞧着她的动作,一脸好奇。 温摩露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风不大,但祠堂宽阔,一缕风经过门缝,吹进堂内。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门外的丫环忽然问同伴。 “没有呀……”同伴还没说完,就“咦”了一声。 风中确实多了一点声音。 像人的吸气声,就贴在耳边,“咻——咻——”,忽轻忽重,忽长忽短。 两个丫环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声音一直在,咻……咻……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影在她们耳边不停吸气。 两人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闹鬼?! 强忍住已经冲到了嗓子眼儿的一声尖叫,两人撒腿就跑,年纪大点儿的那个稍微镇定一点,停下来朝门内喊道:“大、大小姐,厅上收席了要人收拾,我、我们去帮忙!” “嗯。”温摩闲闲地把笛子拔了下来,“去吧。” 两人跌跌撞撞,转瞬便跑得没影了。 “这是什么?”姜知津好奇地问。 “雷笛。”温摩道。 “跟雷弩一样?” “不是。这是用雷竹做的,雷竹么,就是一种细些的种子,笋特别好吃。” “阿摩姐姐你会吹曲子么?” “我阿祖很会,但我不会。”温摩笑道,“这个是在山林里打猎用的,大家散在各处找不到人,就吹笛为号,比如我就是三长两短,阿禾就是两短三长,各人有各人笛音,找起来人方便……” “阿禾是谁?” “他是我的小弟弟。”温摩说着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和你一样乖。” 情不自禁又摸了几下,这头发顺滑如水,手感可比达禾好多了。 姜知津由她摸着,指着笛子道:“阿摩姐姐,我想要。” 这是温摩用惯了的,一时有点舍不得,但又一想,在京城不会打猎,完全用不着,回南疆要多少有多少,也不必在乎这一个。 “行,给你。”她将笛子塞到他手里,“保管好哦,这可是我很喜欢的。” “嗯!”姜知津点头,“我知道,这是定情信物。” 温摩失笑了:“你还知道定情信物啊?” 姜知津认真地点点头:“女孩子送给男孩子的,就是定情信物。” 温摩发现自己真的好喜欢看姜知津,他不拘做什么,说什么,她都觉得赏心悦目,心情极佳,这大概就是美人的力量吧?她笑道:“那这么说,这只烧鸡就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姜知津盯着那只烧鸡看了半晌,觉得“姜二公子送的定情信物是一只烧鸡 ”这一件事情实在有点难以接受。 他思索了一会儿,他撸起袖子,从手腕上解下一缕五彩细绳,绳子上坠着一只小小香包。 温摩见过这个,据说中原每年端午都会给小孩子挂五彩绳,做香包,祈平安。 阿娘在南疆时便也跟着人弄这些个,当然远比不上姜知津手里这个精致。 一般小孩子只有端午戴穿上,他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显然是平乐长公主爱他如珍如宝,终年都想为他祈福。 “这也是我很喜欢的。”姜知津将五彩绳系上她的手腕,“姐姐也要保管好哦。” 微风拂过,灯火微微闪烁,温摩看看手上五彩绳,姜知津看看手里的笛子,在灯光下相似一笑。 他这个笑容明光灿烂,让温摩由衷觉得心里一阵温暖。 从上一世到这一世,这是她在京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不是送给温家大小姐,也不是送家二夫人,而是送给温摩。 “……闹什么鬼?!还不就是你们偷懒?!” 温如的声音远远传来。 温摩立即道:“津津,快走。”扶着姜知津爬上窗子,问他:“记得回房间的路么?” 姜知津点头:“嗯!” “津津真聪明,”温摩道,“以后谁再说我家津津傻,我要打破他的狗头。” 姜知津快活地点头:“一起打!” 他的身影刚刚在夜色中消失,温摩还来不及关上窗子,房门就“砰”地一声被推开。 温如气势汹汹地走进来,身后跟着那两个脸色发白的丫环。 “鬼在哪里?!”温如喝骂,“连我娘的吩咐都不听,你们这个月的月例别想要了!” 又指着温摩道,“你这是干什么?想跳窗子逃走不成?我告诉你,这门婚事,你是成得也得,不成也得成!有这会儿想跳窗的,白天就别跟人家游街啊,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跟那个傻子刚定亲就满大街乱逛,把我们温家的脸都丢尽了!” 温摩道:“这门婚事我挺愿意的,不想逃。” “那你开着窗子干什么?!” “里面闷得慌,我透透气。”温摩道,“父亲只是罚我抄书,没让我不透气吧?” “抄书便是抄书,谁许你开窗子的?”温如气势凌人,“抄书不能开窗子,这是规矩!” -- 第25页 温如对她的态度是始终如一,从前一世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想尽办法找她的碴。知道阿娘最在意自己不懂规矩,温如便事事都抬出规矩来吓唬阿娘。 偏阿娘一听规矩就腿软,由得温如说什么就是什么,还不让温摩顶嘴。 温摩一来为阿娘所阻,二来想着温如小她两岁,是妹妹,三来自己马上就要出嫁,在家的日子不多,因此温如一次又一次的挑衅,她上一世全都忍了。 但这一世…… “呛啷”,弯刀出鞘,搁在了温如的脖颈上。 温如后半截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儿,眼睛暴突,眼珠子都快滚出来。 “好妹妹,你教了我这么多温家的规矩,我心中真是十分感激,我也教你一点仡族的规矩如何?” 温摩的声音不紧不慢,轻言细语,全身僵直,一步步后退,她便一步步逼近,将温如逼到了墙壁上,退无可退,“比如说,当我们仡族人要开窗透气的时候,如果有人不让,我们就让那个人断气。” 温如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像猫儿一般尖细:“你、你敢?!” 温摩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要不你来试试看?” 这个笑容锋利,温摩整个人就同此时抵在温如脖子上的弯刀一样冰冷。温如几乎有点认不出温摩了。这还是那个由着她欺负、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还口的温摩吗? “你、你——”温如素来占惯了上风,一时不肯嘴软,只抖了两个字出来,温摩冷冷一哼,弯刀迅速扬起,带起一抹寒光,猛地挥下。 “啊啊——”两个丫环尖叫。 “啊啊——”温如抱着脑袋贴墙蹲下。 “阿如!”门外传来古夫人一声尖叫。 她手里扶着傅嬷嬷,跟着温岚一道过来,阿娘也随行在侧,失声:“阿摩你在干什么?!” 刀尖堪堪在温如鼻尖前面停下,温如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尖,寒气仿佛一波波向她涌来,冻进了她的骨头里,她没办法动,只能尖叫:“啊啊啊……救命!救命!” 古夫人扑过来抱住温如,上下检视,待发现温如毫发无伤,方长出一口气:“阿摩,我知道你这妹子不懂事,着实是我管教不当,你是做姐姐的,教导她也是应当,只是她胆子小,你莫要拿刀吓唬她,可好?” “阿摩。”温岚眉头紧皱,“谁让你带刀的?” 阿娘急忙来夺温摩的刀,“说了让你把它扔了,怎么又带上了?还差点儿伤了你妹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可已经定了亲的人!” 温摩道:“阿娘,仡族人会走路就会拿刀,到死的那天也要和佩刀一起下葬,刀是我们的命,您忘了么?” “你不是仡族人,你是中原人,是温家人!”温摩手里的刀握得很紧,阿娘怎么也夺不下来,急得直掉泪,“这话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这孩子怎么就是记不住?!” 不,作为中原人的温摩在京城活不下去,但作为仡族人的温摩,可以保护自己。 “父亲误会了,我的刀不会伤害真正的亲人。”温摩将已经抄好的一叠纸约交给温岚,“这是第一卷 ,剩下的我明天再来抄。” 她说着,走了出去。 “大小姐!”傅嬷嬷喝。 “阿摩!”阿娘也大声叫她。 但温摩就像没听见,头也没有回一下,手扶着刀,径自消失在夜色中。 “这孩子真是反了天了!”阿娘咬牙,向温岚道,“侯爷,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管教她……” 温岚抬起手,阻止她说下去。 他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太小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是,半只蚊子。 刚刚从温摩的刀锋上飘下来。 * 侯府客房。 桌上放着一只巴掌大的瓷盒,瓷盒里趴着一条小小的碧绿色虫子,虫子懒洋洋地掉转了一脑袋,冲向东南方。 “离开祠堂了。”无命坐在灯下,仔细观摩,“看样子是回了自己的房中。” 姜知津点点头:“看来是没事了。” 无命冷冷问:“你把香囊给了她,我以后怎么找你?” “放心啦,用不着几日,她就嫁到我身边来了,香囊还不是一道回来?” “希望这几日没有人刺杀你。”无命面无表情地道。 “那这几日就辛苦无命兄寸步不离我的左右,好好保护我哦。”姜知津倒在枕上,怡然地搁起了腿。 这是无命师门秘宝嗜香虫,每一只虫子只记一种独特的香味,永远都能辨识香味所在的方位,被用来追踪定位,最好不过。 接下来,就看看他的亲亲未婚妻会去哪里,会见什么人了。 会不会有姜知泽? 他很期待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定情信物交换达成!感情又深厚了一层呢(不是) emmmm……换到晚上更新有一丝丝不习惯,有一种断更的感觉…… 第13章 十三 抄完一本《女则》,婚期便到了。 温摩从一大早便起床梳妆打扮,头上盘着沉甸甸的发髻,再插上沉甸甸的发簪,一颗脑袋约有二十斤重,然后被扶出来,由温家一族远近亲眷添妆。 不管人们背地里怎么议论来自南疆的温摩,当着面大家还是客客气气地,一口一个“大小姐”,拿出来的礼物也要衬得上侯府大小姐的身份,务求不让姜家看轻。 -- 第26页 这些都是由温摩带去姜家,温摩顶着沉重的脑袋收着礼物,盘算着将来能换多少银子上路。 一众亲眷所赠之物无不精致华美,然而古夫人拿来的匣子一打开,却把旁人的礼物都比了下去。 那是一整套累金攒珠红宝石首饰,从大簪到项链、从耳环到戒指、从手镯到禁步,无一不备,每一颗宝石皆有鸽子蛋大小,深深嵌在金红色丝缎中,耀眼生辉。 它赢得了所有人的赞叹,亲手将它赠出的古夫人更是让人赞不绝口,人们道:“这样的东西,只怕宫里也找不出几件,夫人真是疼大小姐。” 傅嬷嬷不无得意:“这是我们夫人出嫁时,王妃给的,王妃说,这套首饰传下来有几百年了,还是开国的时候王府就得了,一代代传下来,传了多少年了……” 古夫人打断她,向温摩柔声道:“阿摩,这份东西确实贵重,过了今日,你便是姜家的二夫人,再贵重的东西你也配得起。来,我给你戴上。” 温摩上辈子已经震撼过了,这辈子能较为镇定面对这一大套珍宝,她甚至没有把颈子低过去由古夫人戴项链,因为她在等。 “娘!” 一声尖利的叫喊发自门外,温如不负温摩所望地出现了,她一脸的震惊,一脸的失望,一脸的愤怒,“娘你不是说过要把这套首饰给我的吗?!” 上一世,温如就是这般冲了出来,又哭又闹,还指着温摩的鼻子大骂:“南疆来的乡巴佬罢了,哪里配用这样的好东西?” 这一世,大约是前些天差点儿挨了温摩一刀,温如不敢骂了,但气恼忧愤一样也不少,古夫人温言相劝,怎么也哄不住,终于动怒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是定要让亲戚们笑话吗?!”说着,扬起手来便要打。 温摩看了阿娘一眼。 阿娘已经一脸着急,正要上前拉住古夫人。 上一世,就是阿娘劝住了古夫人,然后命温摩将首饰还给古夫人,两人你推我让,亲戚们一边看热闹,一边在口里称赞两位都十分贤良。 这会儿,温摩悄悄儿伸出一条腿,正要去拉古夫人的阿娘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温摩连忙扶住阿娘:“阿娘小心些!” 这么一打岔,阿娘没能拉住古夫人的手,那一记耳光响亮地落在了温如脸上。 温如不敢置信:“娘,是你说话不算数,你还打我?!” 古夫人被气得险些晕倒,阿娘忙推温摩,温摩不待她开口,喝一声:“阿如!” 温如给她一唤,捂着脸下意识后退一步。 “谁许你这样违逆母亲?”温摩喝道,“快给母样跪下认错,再敢违逆,小心我替母亲教训你。” 温如五官都在抽搐,整个人被两种情绪撕裂,一种是“你算老几你敢抢我的东西”,另一种是“呜呜我好怕怕我想回家”。 “阿摩……”阿娘刚开了个口,温摩低声道:“阿娘,你为了讨好别人,到底要牺牲我多少次?” 阿娘怔了一下,温摩的目光明亮而锋利,这样的眼神属于在南疆的温摩,来京城之后被阿娘再三劝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我是为了你好……”阿娘怔怔道,“这里是你的娘家,你总不能得罪了娘家人……” “真为我好,就少说两句。”温摩低声说完,抬高了一点音量,“阿娘,夫人心疼阿如,不肯严加管教,所以养得阿如如此娇纵不知规矩。我出嫁以后,你要多帮着夫人管教阿如,不能再让她这样在众人面前丢脸。” 那边古夫人已经握着绢子命傅嬷嬷带二小姐回房去,跟着又跟众亲眷赔礼,大家纷纷感慨,说古夫人宁愿亏待亲生女儿也不愿亏待庶出女儿,当真是举世罕有的好主母。 古夫人摇头道:“各位都是自家人,我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们原也没想到会攀上姜家这门亲事,姜家那边都是一双双富贵眼睛,若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陪过去,岂不叫人看轻了?” 说得一点也没错。 上一世温摩的陪嫁就是个笑话,姜家再低等的下人也敢拿这事来开玩笑。 温摩后来甚至想,这会不会古夫人演的一场戏?拿出贵重的首饰只是做个样子,最终温如出来闹了一场,东西还是给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现在看古夫人字字恳切,倒显得是她多心了。 她低下头,由古夫人将项链给她戴上。 古夫人含笑打量她:“我家阿摩生得真是美丽,将来定能讨得夫婿欢心,夫妻和美,白头到老。” 温摩深深行了一礼,道:“谢母亲。” “吉时到——”喜娘唱诺,“新人上轿——” 阿娘还有些怔怔的。 她一直在牺牲阿摩,去讨好别人吗? 那些是别人吗?那些人,是阿摩的父亲,阿摩的嫡母,阿摩的妹妹……她只是希望阿摩的棱角磨平一些,再磨平一些,这样,才能和大家好好相处。 盛装的温摩美丽极了,满头的珠翠也不能盖过她的容光,如果是在南疆,只有最英俊最勇武最聪慧的年轻人才有资格做她的新郎。 但在这里,她却要嫁给一个傻子。 即便姜知津出身高贵,相貌出众,都不能掩盖他是个傻子的事实。 喜娘抖开喜帕,轻轻为温摩盖上,温摩的脸被笼罩在绣着粉色牡丹的喜帕下,阿娘眼前只看得到一片艳红。 -- 第27页 她一直按着阿摩听话,按着阿摩学规矩,按着阿摩嫁人,真的是为了阿摩好吗? 她由着阿摩被京城的规矩推着去嫁给一个傻子,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为的不是阿摩,而是她自己,她只想阿摩乖乖的什么事情也不要折腾,不要让别人挑到错处,然后她就可以安安静静在侯府和温岚长相厮守。 她一直以来是打着为阿摩好的幌子为自己好! 喜娘扶着温摩迈过门槛,两名亲戚家的孩子充当金童玉女,为温摩牵着长长的裙裾。 “阿摩!” 阿娘忽然大喊一声,冲上去拉住温摩,“不要嫁,不要嫁!” 所有人都呆了呆。 古夫人笑道:“妹妹,就算再舍不得,女孩子也是要嫁人的啊。” “不,不要嫁,”阿娘眼中的泪水滚出来,“阿摩,这亲我们不成了!” 温摩抬手要掀起盖头,喜娘和古夫人连忙阻止她:“好孩子,这喜帕只有新郎才能掀起。” 但她们两个的力气哪里是温摩的对手,温摩轻轻松松就挣开了她们,在一片惊呼声中掀起了喜帕,看到了阿娘满是泪痕的脸,喉头微哽咽,“阿娘……” 古夫人急道:“快把喜帕放下!唉,要哭嫁也使得,可别误了吉时啊!” “我不能让阿摩嫁过去!”一直以来阿娘对古夫人都是俯首贴耳,这一次却是护在温摩面前,大声道,“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嫁给一个傻子!你们这里不能换丈夫,我不能让她跟一个傻子过一辈子!” “你——”古夫人又惊,又气,又急,“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给我来这一出?姜家的人都来迎亲了!” 温摩看着阿娘削瘦的双肩挡在自己身前,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打猎,本来一直是追着一只兔子,冷不丁蹿出一头豹子,她吓得一动不敢动,那时,阿娘也是这样挡在她的身前。 她一直以为阿娘来京城之后就变了,原来没有。 阿娘就是她的阿娘,永远都是。 “阿娘……”温摩张开双臂,轻轻从后面抱住了她,“你放心,这一次我会嫁得好好的,绝不会有事。你在这里也要好好的,等回门的时候我就来看你。” 温摩说完,松开阿娘,放下喜帕。 阿娘怔怔站在原地,看着温摩在喜娘的搀扶下离去。 这一次? 为什么听上去,好像她已经嫁过一次? * 仡族的婚礼十分简单,一对男女发现心中只有彼此,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便会约定日期见过彼此的父母亲人,然后在天神的见证下结为夫妻,若是两家住得近,前后费时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京城的婚礼——尤其是贵人的婚礼,却是异常的漫长。 温摩被喜帕罩住了头脸,视野统共只剩喜帕底下一小块,整个人就成了喜娘手里的傀儡,喜娘让拜,她就拜,喜娘让跪,她就跪,好在有上一世拜堂的经验,倒也进行得十分顺利。 只是在夫妻对拜的时候,姜知津忽然嘻嘻一笑,道:“阿摩姐姐你盖着脸看得清么?” 抬手就要来掀喜帕,慌得一众人连忙去拉他,平乐长公主告诉他:“这是喜帕,得入了洞房才能掀。” 姜知津道:“那就洞房啊!” 平乐长公主道:“先吃酒,吃好酒,就能入酒房了。” 姜知津问:“吃什么酒?好吃么?” “好吃。”答话的是一个斯文清冷的声音,“今日席上什么酒都有,二弟想要哪一种?” 温摩的心中倏然一紧,袖中的手不自觉攥了起来。 姜知泽。 第14章 十四 红烛高烧,为屋内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温柔的红晕。 床是百子雕花拔步床,分三层,桌柜踏脚样样俱全,温摩坐在床上,只觉得里三重外三重,像一只巨大的笼子。 喜帕阻挡了视线,只瞧得见眼前方寸,但一间洞房里有什么,她上一世大约都知道,那时还有一丝紧张和期待,此时她心中毫无波澜,只想倒头睡一觉。 头上的发簪太重,若要卸了,喜娘定然会拦,温摩悄悄地拔了一支,又拔了一支,趁人不备,塞进被子里。 呼,脑袋总算轻松点了。 乐声与喧闹声远远地传来,像是隔了许多里地似的,屋子里悄然无声,喜娘丫环们屏气凝神,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并说话声传来,温摩从里面听到了姜知津含含糊糊的一句:“……我没醉!” 喜娘连忙带着丫环迎上去,门一开,人与声响一下子涌了进来,扶人的扶人,捧衣的捧衣,斟菜的斟茶,道喜的道喜……屋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温摩只觉得身边的被褥一沉,姜知津被扶到了床上。 然后,一双靴子停在温摩的面前,一双手伸到了喜帕前。 这一幕太过熟悉,让温摩恍然觉得自己仿佛还在上一世的噩梦中。 她猛地侧身避开这双手。 “大公子!”喜娘忙笑道,“大公子莫不是也喝多了?喜帕只能由新郎来掀的!” “津弟醉了,我身为兄长,理应代劳。”姜知泽道。 “哎哟,哪有娶媳妇要兄长代劳的?”喜娘还要再说,姜知泽道,“津弟烂醉如泥,你们打算让新娘子在这里坐一夜么?” 喜娘迟疑一下。别说揭喜帕,多是新郎染病无法拜堂,由兄弟代劳,现在只是揭个喜帕,虽不大好,却也算不是太坏规矩。 -- 第28页 “坐一夜就坐一夜。”温摩的声音微微发紧,“我的喜帕绝不会让我夫君之外的人来揭。兄长请自重。” 新娘子亲自开口,姜知泽倒不好动手了,他微微一笑:“弟妹勿要多心。津弟与常人有些不同,我这个当哥哥的,从前诸事都要帮着他,帮惯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温摩拍拍姜知津的脸,摇摇姜知津,“津津,醒醒,你再不醒,你家娘子的喜帕要给旁人掀了。” 在喜帕掀开之前,新娘子就宛如一件被封印的神物,一声儿不声出,一丝儿不能动。喜娘主持过多桩婚事,头一款遇见温摩这样的新娘,心想还不如让人家兄长掀喜帕呢。 喜娘正要来劝温摩,姜知津“唔”了一声,伸了个懒腰醒来,只见一件红融融的东西罩在温摩头上,随手就掀了:“阿摩姐姐,你带着这劳什子做什么?” 温摩头上的簪子已经拔得七七八八,他这一扯喜帕,温摩的发髻随之散落,甜馥香气蓬外四溢,雾一样弥漫在三层雕花大床之内。 毫无疑问,红色一定是最适合温摩的颜色,温摩也最适合红色的女人。寻常女人穿红色,要么娇艳,要么明媚,温摩却穿出了一种恢宏的锋利之感,红衣在她身上像火焰一样耀眼,所以看到温摩的人,都有一种错觉——好像这身红衣下一瞬便会燃烧起来。 姜知津看着她,喃喃道:“阿摩姐姐,你怎么这么好看?” “津津也很好看。” 啊,和姜知津成亲,比和姜知泽成亲真是要愉快一百倍。姜知津今天一身的新郎冠服,大红缎子上以金线刺绣,衣领与袖口皆缀着浑圆的碧玉与珍珠,一身的珠光宝气,现拉去典当行,一定能当出一大堆银子,更兼肤白貌美,眉长眼清,衣饰愈是华贵,容光便愈是盛烈,温摩忍不住拍拍他的脸,“来,咱们喝交杯酒。” “嗯!”姜知津乖乖由她牵着坐起来,温摩看向喜娘,“我们夫妇要行合卺之礼,无关人等是不是该请出去?” 喜娘只觉得这位新娘子业务十分纯熟,好像比更自己更懂流程,其脸皮之厚、神情之泰然,更是让喜娘叹为观止,她连忙客客气气地把姜知泽请出去,又将屋子里的下人都带出去。 一人道:“我不出去,我要留下来侍候公子。” 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身上穿着内侍服色,直直地瞪着温摩,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敌意。 姜知津从小在宫里长大,身边一如皇子们一样,有内侍服侍。温摩上一世见过这内侍,好像听旁人唤他“小金子”,她上一世和姜知津不多的几次见面中,这位小金子好像确实一直都在。 喜娘劝他:“放心吧,这里有我呢!再说今天是什么日子?是你家公子的大婚之夜,你们先在外头侍候,明儿个再来。” 小金子还是杵在当地不肯走,但到底轻身体弱,由着喜娘带着人半推半轰地弄了出去,门“哐”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 “公子!公子!”小金子急得叫唤,“你快让她们开门放我进去!” “倒是个忠仆,只可惜忒没眼色。”姜知泽本已走到廊下,此时回头道,“别喊了,今夜是你主子洞房花烛夜,再闹,可就要挨板子了。” “都怪我那日拉肚子,没有跟去古王府,才让温家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爬上了公子的床!”小金子气呼呼地,“大公子,方才您也瞧见了,那个狐狸精脸皮怕是比城墙还厚,竟然自己拉着男人喝交杯酒!从古到今都没见过这款的新娘子!” 姜知泽眸色微微转深:“是啊,我也没见过……” 他见温摩的第一眼,就是那片郊外,无意中一瞥,瞧见一个女孩子抱着弓/弩与弯刀下马车,身段修长,腰肢纤细,脸上虽有一丝沉重,但仍然掩不住眉眼间的锋利与飞扬之意。 像一只一展翅就能遨翔于九天之上的鹰。 让人想把她锁起来,折断她的翅膀。 越是强有力的翅膀,折断起来越让人快活啊。 他回头看了那扇紧闭的房门一眼,嘴角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不妨事,这只鸟儿已经飞进了姜家,他还怕没有机会吗? * 房内,喜娘将白玉单凤玉合卺杯盛上酒,递到新郎新娘面前。 杯子造得像一只小小葫芦,乃是取古礼之意,两人交杯合完,喜娘将两只杯子往床前一掷,一只朝下,一只朝下,乃是大吉之兆。 到此,婚礼算是成了。 喜娘带着丫环替一对新人宽了外衣,将两人送上床,放下喜帐,然后退了出去。 姜知津今夜显然喝了不少酒,脸上红扑扑的,眼神有些迷离,忽地皱了皱眉。 “不舒服么?你等着,我让人给你准备一碗醒酒汤……” 温摩话没说完,姜知津就从身下的被子里摸出一样东西——一支发簪。 再一摸,又一支。 他摸得兴致昂然,摸出了一大捧,还摸出了一大把花生莲子桂圆红枣等物:“哇,姐姐,这都是你塞得吗?” “簪子是我的,吃的不是。”不过摸都摸出来了,温摩就剥了粒花生吃吃,还分了一半给姜知津。 姜知津接过来,瞧着这个歪在床上、翘着腿、剥花生的新娘子,眼神里的疑惑一时差点儿没掩饰住。 -- 第29页 温摩一整天没好生吃饭,这会儿把早生贵子的干果们吃了个干干净净,踢了鞋子:“津津,睡觉啦。” 姜知津歪着头看着她。 他的头发已经放了下来,如一匹墨黑的丝缎披在身上,就像是给红色里衣上罩了一件黑缎的外袍,红融融灯光下,眉眼俊美到不可思议。 第15章 十五 温摩从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哥哥,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了。温摩撑着脑袋,几乎是放肆地欣赏着姜知津的美色。 这要是在南疆,不知道会有多少姑娘到他窗下唱歌。 仡族无论男女,俱是能歌善舞,碰到喜欢的人,便在月光下对着他或她的窗子唱歌,歌声悠远明亮,温摩自小便是枕着这样歌声入梦,歌声同风声一样,是南疆夜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那杯合卺酒的酒气微微在心头荡漾,从小听惯了的歌儿自然而自然从梦的深处溜了出来,她低声唱道:“今日正好生欢喜,待我唱与哥来听……” 她听过许多哥哥姐姐唱歌,也有不少男孩子到她窗前唱歌,但她自己还是头一回唱。原来唱歌是这么回事——歌声早就浸在血液里,等到遇见那个让你欢喜的人,你便不由自主地唱起歌来。 姜知津眸子里迸出几星亮光,歪头瞧着她,一脸笑意。 这天真的模样让温摩瞬间回了神:“!” 她在干什么呢? 他还是个孩子! 简直是禽兽啊! “睡觉睡觉!”禽兽温摩往被子里钻。 姜知津拉着她,“不要睡,我要听姐姐唱歌。姐姐唱得真好好听。”声音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娇柔宛转,曲调也十分简单,但她眼波微抬哼唱的模样,却像是一只小手伸进了他心里,拔弄着他的心尖尖。 痒痒的,麻麻的。 “我乱唱的。” “我就要听乱唱。” “那不行,我们仡族的歌不能随便唱给人听,我方才犯错了,再唱,我阿娘非得来打我不可。”温摩正色道,“津津不想我挨打吧?” 姜知津迟疑半晌,终于点头,“好吧。” 他在温摩身边躺下,被褥里薰得浓浓的百合香,是姜家逢喜事之际必薰的香气。这香气里头还有一丝清幽的味道,像山林深处的一缕雾气,带着草木特有的清冽芬芳,姜知津不自觉凑近,深深呼吸。 温摩把他这个举动视作孩子的依赖,像就小猫凑近大猫,小鸡凑近母鸡,她不由想起了小时候带着达禾的岁月,细心地替他掖好被子,柔声道:“津津乖乖睡哦。” 手正要收回来,被姜知津拉住,姜知津道:“要拍拍。” 温摩只得轻轻拍着他。 姜知津犹不满足,哼哼:“要讲故事。” 这可难到了温摩。 达禾可从来没有要求过听故事,盖上被子,不出五个数就能睡成一头小猪。 “嗯,从前有座山……” 才开了个头,便给姜知津打断了:“我不要听这个,这个没意思。” 麻烦。 温摩作势想往他脑门弹一指甲,但看着这张无瑕的面孔,到底还是下不去手。 “嗯,故事啊……”温摩看着大红刺绣的喜帐,“我给你讲个仡族女子的故事好了。” “好。”姜知津的声音兴致勃勃。 “这个仡族女子,我们叫她阿姐吧。阿姐和我一样,在南疆长大,后来才来到中原,听从父母的安排嫁人。成亲的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喜帐下,心里面有点紧张……” 上花轿前,古夫人塞给她一本小册子,嘱咐她好生学着些。 这一世她直接扔在轿子里没动,上一世却是仔仔细细研究了个遍。 仡族民风开放得多,这些事情她本来就知道些。 姐姐们告诉她,女子的第一次会疼。 不管这个女子平时有多骁勇多坚强,那种疼都免不了。 可那时在喜帐里等待夫君的温摩怎么也想不到,她迎来的疼不是这种。 姜知泽在新婚之夜便撕下了温文的画皮,露出底下残暴的真面目。 “她的丈夫以折磨她为乐,她回门的时候遍体鳞伤,私下向主母诉苦,主母告诉她,中原女子以夫为天,夫君做什么都是对的,女子都要依从,若是闹大了,人人都要看这女子的笑话,连娘家都要蒙羞……” 温摩的声音里有一丝涩意,姜知津看着她,低声问,“她干嘛不逃?” “她逃过,但没成功,被抓回来之后,她再也没能离开过夫家半步。”上一世的经历仿佛是一场噩梦,有时候温摩也会想,那只是一场梦吧?现在梦醒了,她嫁的是姜知津,而不是知泽,一切都已经不同。 “她丢掉了自己的武器,所以不是她夫君的对手,她从前在南疆的时候是最好的猎手,现在在中原她变成了猎物。” 姜知津微微皱眉:“那怎么办?” “有一次,她的夫君让她送毒药给另外一个人,她没有送,自己吃下了那碗有毒的羹汤。”唯一的遗憾是,那毒药发作得太慢,她到底还是在姜知泽的刀下断的气,没能自己死个痛快。 她对姜知津省去了那些血腥的细节,以免吓着小孩子:“于是她就死了,死后被烧成了灰,洒在花树下。她的夫君对外说她跟人私奔,不知所踪,她在死后还听到许多人在骂她,笑话她。” -- 第30页 姜知津感觉到她的声音发涩,她的手在微微发抖,隔得一层被子,那种颤动依然传到了他身上。 “姐姐?”他的声音微微讶然,这次不是故作天真,确实是心中惊异,“这真的是故事吗?” 为什么听上去这么真实? 难道除了温摩,还有一名仡族女子从南疆来到京城,并死在一场被安排的婚事里? 那是谁 “是故事。”温摩强自按下心头的痛楚与恨意,告诉他,也告诉自己,“它就是个故事。” 说完她翻身下床。 “姐姐别走!”姜知津叫道。 温摩没走,温摩只是开了离床最近的箱柜,拿出她的刀和弩,抱上床,放在枕边。 姜知津好奇:“为什么要带它们睡觉?” “它们会保护我们。”温摩道。 姜知津点点头,拉拉她的手:“姐姐,再讲一个吧。这个故事不好听。” 他喜欢她的手在他掌心留下的手感,温暖、洁净、修长。 姜知津一直知道做傻子有很多好处,比如现在,他可以十分“天真”地把玩着她的手。 但做傻子也有坏处,比如他只有七岁,除了拉手以外,他什么也不能做。 “唔,确实不怎么好听。”温摩道,“那就再给你讲一个,还是一个仡族女子,她还是在京城成了亲,不过这一次,她的夫君又好看,又可爱,又送她烧鸡,又送她香囊,待她好得不得了……” 姜知津笑了:“我知道了,这个夫君是我!” “哎呀,那我说错了。”温摩微笑,“这个夫君不单又好看又可爱,还十分聪明呢。” 这一夜,新房里的笑声不断,扩散在静谧的深宅之中。 * 第二天,温摩在姜家醒来。 同样是姜家,姜知泽的屋子清冷萧索,仿佛每一件家具都散发着寒意,姜知津这里却是各色奇珍摆放得琳琅满目,又错落有致,窗前瓶口里插着怒放的海棠花,映得一室皆春。 温摩向来是早睡早起,昨晚虽睡得晚,并不妨碍今早醒来。见姜知津还在睡,她轻手轻脚下了床,放下帐子。 帐子一放下,姜知津便睁开了眼睛。 晚上他是抓着她的手睡的,绝不是他贪恋女色,而是抓着她的手,不论她要做什么,他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对,绝对是这样。 此时手里空了,搁在枕上,枕头是大红缎子,如水一般柔滑,他的手在上面蹭了蹭……阿摩的手指,便是这样滑的…… 不知怎地,这床便有点赖不住了,他也爬了起来。 小金子立即带着人上来伺候,一面拧了布巾给姜知津擦脸,一面仔细观察:“公子,晚上那外狐狸精可有欺负你?” “……”姜知津一顿,“谁是狐狸精?” “嗐,就那个!”小金子朝窗外呶嘴。 姜知津扔了布巾,推开窗子,就见温摩穿着红色里衣,正在练刀。 春日的阳光淡淡地洒在她身上,她整个人仿佛一团明亮的火焰。 “不要脸!伤风败俗!有伤风化!”小金子低低地骂,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衣衫不整,成何体统?真是丢公子的脸!” “我的脸呢?”姜知津认真地问,“丢哪里了?快点去帮我找回来。” 公子样样都好,大多数时候都是个乖乖的小孩子,就是偶尔会犯起傻子本色,很不幸,现在又来了。 小金子虽然久经风雨,此时还是遇上了新的挑战,苦着脸道:“公子,您的脸就在这儿呢,您摸摸看。” “不是,这不是我的。”姜知津睁着一双眼睛天真道,“快去,你说有人把我的脸丢了,不找回来就不许回来见我!” 小金子只得愁眉苦脸地去了。 姜知津趴在窗上,瞧着温摩,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 院子里,丫环们捧着衣裳,着急地劝:“夫人,您好歹先穿上衣裳呀!” 温摩道:“难道我是光着身子?” “哎呀,里衣哪叫衣裳?” “是呀,您这样可真要惹人笑话的,传出去多不好呀。” “大清早不穿衣裳不梳洗就来耍刀子,这这人家还要以为夫人您疯了呢!” 被人笑话?温摩笑了一下,这种事情她可以说是很有经验了,“我夫君是傻子,我是疯子,倒挺般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1 21:01:05~2020-07-07 21:2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灬羽痕灬 5个;诗悠然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春野琉璃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十六 隔着一重院落,两进厢房,是平乐长公主的居所。 平乐长公主是姜知泽的嫡母,上一世温摩在婚后第二天也来拜见过长公主,算起来那是她和长公主唯一一次碰面,长公主不冷不淡的,甚是敷衍地喝了媳妇敬的茶,放了红包,连寒暄都没有寒暄一句,周夫人便开口说长公主这两日身体不适,该歇息了。 这一次同着姜知津来,还未进门,门口的丫环便笑盈盈朝里道:“公子和少夫人来啦!” 跟着好几个丫环来打帘子。 平乐长公主一身盛装,神情端庄肃然,但眼瞧着两人走近,眼睛里却是有止不住的笑意。 -- 第31页 温摩照规矩磕了头,献了茶,平乐长公主照规矩赏了红包,说了几句吉祥话,然后便拉着温摩的手坐在身侧,问道:“听说昨晚上你给津津讲了一夜的故事?” 温摩心说这话传得还真快,且走了形,“回母亲,没有一夜,只是讲着玩玩,很早便睡了。” 平乐长公主笑道:“不是怕你们睡得晚。你很好,待津津很有耐心,我心里很是感谢你。” 温摩和姜知津的婚事是她临机生变的一场手段,原说是为姜知津的后半生找一处靠山,现在看来竟当真给姜知津选了一个不错的伴侣。 姜知津挨着温摩坐下,道:“姐姐很会讲故事,还会唱歌!” 平乐长公主笑:“津津今日怎么不挨着母亲坐了?” 姜知津拉着温摩的手:“我喜欢挨着姐姐。” 平乐长公主笑意更浓了,“津津乖,出去玩会儿,母亲有几句话同你媳妇说。” 姜知津摇头:“我就要跟着姐姐。” 说着,脑袋往温摩肩上一搁。 平乐长公主一向拿他没什么办法,向温摩道:“阿摩,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津津不懂事,好多事情都不知道,你比他明白,他不会的,须得你教教他。你们既然成了夫妻,总要以子嗣为重。” 说着,周夫人无声无息上前,递上一只小瓷瓶。 平乐长公主接过来,塞进温摩手里,“这是御医开出来的助兴之物,对身体无害的。” 温摩看着这只小瓷瓶:“……” 婆婆你要不要这么猛? 幸好姜知津听不懂,依然赖在她肩上,专心致志地捏着她的指尖,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见排鸦翅一般的睫毛。 怎么可能对这么可爱的孩子下这种手啊! 她有这么禽兽吗?! 温摩在肚子里咆哮。 但面上还是乖乖道:“儿媳妇遵命。” 长公主满意了:“好了,马车我已经让人备好了,这便入宫去吧。” * 两人是陛下赐的婚,按礼应入宫谢恩。除去这一层,当今陛下是姜知津的亲舅舅,成亲第二天原本就是要进宫磕头的。 上一世,京城偌大,温摩却只待过两个地方,一个温家,一个姜家,仿佛是从一个笼子被提溜进另一个笼子,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 姜家离皇宫不远,站在姜家最高的那一层小楼上,远远就可以望见皇宫栉次鳞比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 马车离了姜家,驶过朱雀大街,不多时便到了宫门口。温摩掀开一角车帘,抬头看去,只见宫门如巨人般耸立,无比庄严,她喃喃道:“好高……” 姜知津也把头挤过去,道:“这个不高,那边的西凤门才高,门楼就这——么高。”他手里比划着,“等会儿我带你去看。” 温摩发现自己真的好喜欢姜知津。上一世经历的一切让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戒心,像一头兽警觉地行走在未知的丛林,周遭全是云谲波诡,但到了姜知津这里,一切阴谋与危险都消散了,只剩下晴光朗朗。 她伸手,一把把姜知津揽了过来,抱住。 “好,我等着。”她的下巴搁在姜知泽肩上,懒懒地道。 这个拥抱突如其来,姜知津有些微的意外。 不过很快,他便大大方方地搂住温摩。 温摩的腰很细,却又很有韧劲。姜知津想起那日在郊外水畔,她一面走来,一面给弓/驽上箭,动和极其利落,神态却是从容不迫,一步一箭,箭箭命中。 风拂起她的发丝,那样的温摩真叫人心动。 在婚床上低声唱歌的温摩也叫人心动。 讲故事的温摩、一言不合就抱人的温摩……甚至是那个字写得乱七八糟的温摩,他都觉得很有意思。 非常奇妙地。 这个人好像是从他心里长出来,完美地贴合着他心中的审美,在此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喜欢这样的人。 不,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三人换步辇入宫陛见。 皇帝对于温摩来说,是活说在戏台与传说中的人物。 及至见了面,才发现皇帝一般地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留着三缕长须,面目甚是英俊,若放在南疆,属于五十岁也许还有人为他唱歌的那一款。 温岚侍立在皇帝身后,给温摩使了好几道眼色,奈何温摩都没有看见,他只得开口道:“阿摩,不得视君。” 又向皇帝请罪:“陛下恕罪。小女才从南疆来到京城,臣教导无方,她不大懂规矩。” 温摩这才想起傅嬷嬷一直教她不能抬着眼睛看人,对方地位越是尊贵,越不能看,如今面对世上最最尊贵之人,她这么直视显然有些无礼,搁别人身上很可能便要得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但这会儿,皇帝显然不单是“皇帝”,他还是个受外甥与甥妇见礼的舅舅,他微微一笑,不以为忤,“阿摩这双眼睛,和津津倒有些相识。” 和平常那些幽深不可测知的眼神不同,这对新人的眼神俱是明净澄澈,一眼望得到底,坦坦荡荡,一往无前。 温摩微微意外,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点,正好姜知津也歪过头来看她,她忽然发现了她喜欢姜知津的原因。 姜知津的眼神毫不闪烁,明明白白,干干净净。 -- 第32页 姜知津也是恍然才明白过来,为何每次看温摩,都觉得她好像在发光。 她那双眼睛,真的是明亮到发光的程度。 只是,他的坦荡天真都是假的,那,温摩的呢? 她是真的如此,还是姜知泽灵光一闪,抓准了他的喜好,特意让她装出这付样子? 皇帝给了不少赏赐,命太监带新人对后宫见诸后妃。 长公主嘱咐温摩:“看着些津津,别让他乱跑。” 温摩点头。照顾熊孩子她甚有经验,当年的达禾乃是族中第一熊,还不是给她治得服服帖帖? 皇帝有勤恭节俭的美名,后宫人不多,后妃们大多在三十岁以上,年轻的只有三五个而已,显然不是那等动不动就选秀充实后宫的昏君。 后妃们一共给皇帝生了七子三女,其中三皇子风旭同姜知津交情最好,早早便在御花园等着,陪两人去一一拜见,然后复到皇帝跟前,同皇帝一道用膳。 宫中不乏山珍海味,温摩端起饭碗,忽然想起从前在在南疆的时候,她和达禾畅想过皇宫长什么样。 达禾说,皇宫的地一定用金子铺的,瓦则是用银子打的,皇帝吃的不是饭,而是一粒粒的珍珠。 碗里的饭洁白润泽,确实有几分像珍珠。 “姐姐,你在想什么?”姜知津留意到温摩嘴角有一丝浅浅的笑意,这丝笑意让飞扬锋利的温摩看上去有几分温柔,于是悄声问。 温摩摇摇头,低声答:“没什么。” 姜知津:“哼,明明有,你们大人就爱骗人。” 温摩给他那梗着脖子的模样逗乐了:“嗯,我想起我弟弟了。” 姜知津歪了歪头:“那个……达禾?” 温摩讶然:“津津你真聪明。” 姜知津心道:我扮傻子这么久,只有你说我聪明。也不知是我傻还是你傻。 看这小两口吃个饭也能嘀嘀咕咕的,尤为难得的是温摩毫无大人对孩子、常人对傻子那种敷衍轻视之气,皇帝和长公主不由交换了含着笑意的眼神,皇帝吩咐道:“温岚,你也入席吧。” 温岚口称“不敢”。 皇帝笑道:“今日你是朕的亲家公,哪有让亲家公站着的理儿?” 姜知津的婚事看来是了了诸人的一桩心愿,殿内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皇帝甚至还亲自找温岚喝了几杯酒。 温摩向来是无酒不欢,宫中御酒非同小可,隔这么远她都闻得到酒香,心中蠢蠢欲动,可惜她的席上只有一壶漉梨浆,除了甜没旁的滋味。 姜知津忽然道:“舅舅,我也要喝!” 皇帝大笑:“津津长大了,也要喝酒了,来,给津津斟一杯。” 太监奉命提着酒壶来斟,姜知津一把抢过:“我自己来!”他不单斟上自己的杯子,还斟上温摩的,“姐姐也喝。” 长公主道:“津津乖,你阿摩姐姐不喝酒。” 温摩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酒杯,灵魂嘶吼:不,我喝! “我就要姐姐喝!”姜知津把酒壶往温摩手里一塞,“姐姐必须喝,要全部喝完!要是喝不完,我就不跟姐姐玩了!” 啊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孩?! 温摩简直想抱住他亲一口。 长公主还想再劝劝姜知津,姜知津不高兴了,眉头一皱,嘴巴一扁,筷子一摔:“我不吃了!” 这一招对长公主永久有效,长公主立刻改了话风:“那、那阿摩你就委屈委屈,喝一点……”又悄悄道,“喝不完也不要紧,别给他瞧见就是。” 温摩点点头,努力做出一脸地无奈,勉勉强强地端起酒杯,斯斯文文地学着嬷嬷教她的样子,拿袖子挡住脸,喝了一口。 好酒! 她一口气喝干。 旁边姜知津已经转怒为喜,笑吟吟提着酒壶给她斟了一杯。 温摩又喝了。 袖子挡住了脸,旁人只见姜知津一杯又一杯地给她倒,而她不得不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喝完了一整壶才停下。 可怜呐。 目睹了这一幕的人都心生感叹。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更新的同学我对不起你们!我今天真的是real霉啊!回来晚了更新本来就迟了,还遇上家里宽带出故障,写好更新没办法上传呜呜,还好我利用仅剩的智慧人生头一回连上了手机热点……(嗯,悲伤之余觉得自己有点棒) 这里是以为自己有点棒之后四十分钟的作者君……我已经不知道我的电脑OR手机崩了,还是晋江崩了……随缘吧,看到这一章的一定都是有缘人…… 第17章 十七 温摩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收获了一大波同情,只觉得这酒温柔醇厚,后劲绵长,实属佳酿,一壶下肚,满足地叹了口气。 落在旁人耳朵里,这一声叹息显然是充满无奈。 温岚放下杯子,向皇帝告罪:“下午羽林卫要考核射艺,臣不敢多饮,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着意抚慰了几句,温岚虽是奏对自如,脸上并无半点异样,但直到终席他都没有再端起酒杯。 散席离殿之时,温岚走到温摩身边,问道:“阿摩,可还好么?” 温摩起先不解何意,是看到他眼中的关切之意,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到京城那一晚的接风宴上,阿娘为了让她给父亲留下一个好印象,说她乖巧安静,滴酒不沾来着。 -- 第33页 刚刚喝完一壶酒还面不改色的温摩:“……” “还、还好。”温摩道,“只觉得头有些晕,歇歇便好了。” “去抚霞阁吧。”长公主同样是一脸关切,又教训姜知津,“下次可不许让阿摩喝这么多酒了,知道么?” 姜知津乖乖地“哦”了一声。 抚霞阁是长公主旧日所居的宫殿,她婚后也时常入宫,仍是住在抚霞阁里。 姜知津自告奋勇带温摩去歇息,他盘算得很清楚:“等下姐姐你睡觉,我和三表哥去看羽林卫射箭。” 温摩心说,我也想看射箭…… 这个时候就想到了阿祖当年的教导。 阿祖说,做人最好不要说谎,因为当你说了一个谎,至少要用十个谎去圆。 姜知津一手挽着温摩,一手挽着风旭,笑吟吟往抚霞阁去。 温摩才不想一个人在抚霞阁睡觉,正想找个借口跟着他混在一起,待时好跟去看射艺,冷不丁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津津哥哥!” 温摩回头,就见一片浅粉色的云霞轻盈盈地飞来,带起一股香风,撞开了姜知津和她挽在一处的手,直扑向姜知津怀里。 姜知津笑吟吟抱住了这粉盈盈的女孩子。 女孩子肌肤白如雪,莹如玉,一双眸子黑溜溜地,柔润的红唇撅起来:“哼!津津哥哥最讨厌了,说好了带我一起放风筝的,我风筝都做好三只了,你却跑去跟旁的女人成亲!” 说着,毫不客气地瞪了温摩一眼。 温摩倒没料到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小情敌,便满怀兴味地端详着她。她现下还不到姜知津肩膀高,约是十三四岁年纪,已经是人比花娇,再长个几年,定然能长成一个大美人。 “宜和,别闹。”风旭拎着女孩子的衣领,把她从姜知津身上拎下来,“这位便是你津津哥哥的新婚妻子,不得无礼。” 宜和? 宜和公主? 温摩愣住了。 宜和公主是风旭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姐姐良和公主是姜知泽的第一任妻子。 上一世待嫁的时间比这一世要漫长许多,阿娘把姜知泽的事情打听得详详细细地告诉她,其中就包括这位姜知泽的元配。 皇帝成功将风家的公主嫁给姜家未来的家主,那场婚礼之豪奢,轰动一时,可惜好景不长,成婚不到三个月,良和公主在西山别院避暑,别院突发大火,公主来不及逃离,就此香消玉殒。 良和公主死后不到一年,姜知泽娶了丞相柳士原之女为妻,柳小姐在成婚不久便罹患病,不上一年,一命呜呼。 当时京中人们纷纷惋惜,说是天妒红颜,也忌英雄,像姜知泽这么出色的人物,偏偏在婚事上这般不顺遂。 惋惜归惋惜,姜家未来家主夫人的位置空了出来,京中但凡有点脸面的勋贵人家,无不摩拳擦掌,准备一展拳脚。 然后就在那个时候,温摩爬上了姜知津的床。 是在亲事定下来以后,温摩才透过阿娘的打听知道这些,同时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骂得格外惨——京城人眼中最大的一颗好白菜,被她这头外来猪给拱了。 阿娘历数几十家想要把女儿嫁进姜家的名单,其中头一个,就是皇帝家的宜和公主。 “幸好咱们来得及时,再晚上一两年,姜知泽就是宜和公主的了。”阿娘喜滋滋,“现在么,那丫头还没有及笄,只能干瞪眼了呵呵。” 此时的温摩已经明白,无论是良和公主的大火,还是柳小姐的怪病,只怕都和姜知泽脱不了关系。 但宜和公主居然喜欢姜知津,这可真是她上一世都不知道的事。 “对,快叫嫂嫂。”姜知津也笑眯眯看着宜和,“叫了给你红包。” 宜和看着两人身上喜气洋洋的大红吉服,一脸的不甘心,但左有姜知津,右有风旭,特别是风旭,紧紧盯着她,不让她捣蛋。 “嫂嫂。”她极不情愿地、委委屈屈地道。 “乖!”姜知津真个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红包,“好好拿着,以后我要陪你嫂嫂玩,不能陪你玩了。” 宜和拿着红包,嘴撅得更厉害了。 风旭向温摩道:“宜和年纪小,父皇和母妃不免有些娇纵,弟妹勿怪。” 宜和身受万千宠爱,不单是因为年纪小,更是因为良和公主死于大火,文和公主因病而逝,风家如今只得她这么一个公主了,自然是宝贝得如同眼睛珠子一般。 忽地,宜和眼珠子一转,道:“嫂嫂,我方才听说你要去抚霞阁歇息是不是?我带你去吧。让津津哥哥和我哥哥玩儿去。” “好呀。”温摩含笑,“那就有劳公主了。” 宜和便开开心心地牵了温摩的手:“嫂嫂跟我走吧。”说着,拉了温摩就走,身后大队的宫人连忙向风旭和姜知津略一行礼,跟了上去。 风旭瞧着那行人远去的背影,皱眉:“你怎么不拦着?宜和哪会好心带路?” 姜知津微微一笑:“我瞧阿摩乐意得很,当然不能扫她的兴。” 风旭道:“宜和被宠坏了,胆子大得很,什么都敢做,别闹出什么乱子才好,我还是去看看……” 姜知津一把拉住他:“要看也不是这么个看法。” 风旭回头,就看到姜知津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捉狭的光。 -- 第34页 那是从小到大、无数次他要看好戏的表情。 * 宜和先嘱咐了一个宫人几句,让她先行一步,然后向温摩道:“我让她先去抚霞阁,让那边的宫人先准备着。姑姑有一个月没来了,我怕她们都懈怠了,到时候嫂嫂过去要什么没什么,那可怎么好?” 温摩微笑:“你年纪虽小,想得却很周到。” “那当然啦。”宜和牵着温摩的手,甜甜地笑,“你是津津哥哥的夫人,就算看在津津哥哥的份上,我也要好好照顾你呀。” “你很喜欢津津哥哥是不是?”温摩问她。 “那当然!”宜和道,“津津哥哥是最漂亮的!父皇所有的妃子再起来都比不上!” “……”虽然重点好像不太对,但只要是喜欢就好。 温摩想过了,等杀了姜知泽之后,她会离开京城,到时候姜知津也需要别人的来陪伴,宜和正是一个好人选。 还有,姜知泽一死,家主之位便是姜知津的,风家大约也很愿意把宜和嫁过来。 至于姜家——谁管姜家高不高兴,只要津津高兴便好。 怀着这样的心情,温摩望向宜和的眼神便不由带上了几分慈爱。 宜和觉得这眼神十分诡异,嘴上依然东拉西扯,将温摩带进一处所在,甜甜地道:“嫂嫂,抚霞阁就有前面,我还要给母妃泡茶,就不陪你了,你自己去吧。” 一面说,一面往后退,最后一个字落地,她已经退到了门外,急道:“关门!快关门!” 声音都因为兴奋而变得尖利了。 沉重的木门在温摩身后关上。 四周看上去是寻常院落,比之前见过的宫殿好像要简单许多,既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珠帘锦垫,只有院墙十分高耸,全是由海碗粗的木头拼成,异常坚实。 院中的屋子门窗紧闭,听不见什么声响。 温摩站在原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当猎人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时候,还有一样东西能说明真相。 那就是气味。 京城贵人爱薰香,无论是皇宫、姜家还是温家,空气中到处浮动着种种或清幽或典雅的香气,温摩几乎忘记了空气原本是什么气味。 直到站在这里,她才闻到了空气原本的味道,那是泥土的味道、树叶的味道、昨夜雨水的味道、枝头花开的味道,以及,一丝兽类才有的、热腾腾的腥气。 * 不远处的二层小楼上,姜知津和风旭居高临下,瞧见这一幕,风旭吃了一惊:“那里是羽林卫的兽柙,宜和这是要干什么?” 但转念一想,又松开了眉头,“不过,若这温摩当真是姜知泽派来的,就让她交代在这里也不错……” 羽林卫向来是贵介子弟的进身之阶,是声名远扬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但自从十年前越王叛乱,温岚奉皇帝之命,严加整顿羽林卫,为了提升羽林卫的战力,温岚是无所不用其极。 比如这兽柙之中就养着从猎场带回来的野兽,让羽林卫练战阵围杀,真刀真枪,绝不含糊。 平日里的兽柙有专人看管把守,这次显然是宜和先派人将人清出去了。 若温摩真是姜知泽的人,让她死在这里,当真是个绝好的机会。 宜和不会认账,只会咬定是温摩自己走错了路,不用他动一根手指,姜知泽安排的人便化为轻烟消失。 院中,温摩静静地站着。 楼上,姜知津静静地看着。 忽地,院中的温摩猛然睁开了眼睛。 空气中兽类的气味骤然浓郁,紧跟着一条黑影从黑黝黝的门洞里蹿了出来,带起一股腥风,扑向温摩。 是狼!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抱歉有点晚了,然后,大力抱住我的有缘人们!爱你们! 第18章 十八 那是一头灰狼,强壮矫健,单从这扑出来的角度与速度,在狼群中应是头狼的地位。 温摩没有动。 她一身华美的吉服,立在空旷的院中,面对迎面扑来的巨兽,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姜知津站在小楼之上,只觉得她那身红衣耀眼到刺目的程度,金色的钗环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 为什么不动? 为什么不逃? 敢同姜知泽合作,自愿被安插到他的身边,难道会被一头狼吓呆? 这里地势甚高,被安排作羽林卫的望楼,望上设有驽机,长箭可以洞穿三层牛皮,姜知津的目光落到了那架弩机上。 风旭同他从上一起长大,对他的神情再熟悉不过,微微吃惊:“你想救她?” 不。 姜知津在心中用力地回答。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姜家嫡子,生来就是要追逐一样名为“权势”的游戏,这场游戏中,一国、一城、一家,覆灭起来都只不过指掌之间,何况是区区一条人命? 她若是姜知泽的人,死了正好省他的事。 她若不是姜知泽的人,留在他的身边也是有风险,毕竟她有妻子的身份,同他朝夕相处,难保他不会露馅。 所以,她死在这里,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撑着头在床上朝他微笑的温摩……低声唱歌的温摩……手持弓/驽救他的温摩……他的脑海像是变成了一盏绚丽的走马灯,每一帧画面都是温摩。 -- 第35页 这短短一瞬,异常难挨。 在温摩这里,时间已经和风一起变慢。 狼扑过来的动作也变慢。 她看清了狼眼中的凶恶,看得到狼牙的尖利,空气中兽类的气息骤然加重,重到这股腥风扑面。 “呛”然一声,她一掀衣摆,拔出了刀。 雪亮的刀光切向灰狼的头颈,灰狼嘶吼一声,避开了要害,迅疾落地。 这一刀只带下了几缕狼毛,温摩有点遗憾。 灰狼大约也发现这个人类难缠,喉咙里低低发出嘶吼,缓缓绕着温摩转圈,像是伺机寻找温摩的漏洞。 温摩一手抓着刀鞘,一手握着刀,缓缓挪动脚步,刀锋始终正对着灰狼。 姜知津怔了一下。 他跟温摩一道入宫,竟没发现她衣裳底下藏了刀。 那么长一把弯刀,怎么藏的?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紧绷的脸色陡然放松了下来,嘴角甚至隐隐有了一丝笑意。 阿摩,你到底还能给我带来多少惊喜? 风旭冷眼旁观,发现了一件事:“你不想她死?” 姜知津还没回答,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影子以极快的速度从兽柙内扑了出来。 还有一头狼! 这两头狼仿佛是合谋布局,前一头狼牵住温摩所有注意力,后一头狼趁温摩不备由后蹿出,温摩背朝着大门,根本防无可防。 前一头狼趁此之机,猛扑上前。 两狼一前一后,同时扑向温摩。 温摩只有一把刀,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两头狼! 姜知津在望楼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刚刚放松的心骤然收缩,冲到驽机旁,正待将那头狼一箭穿心,就见明亮阳光下,温摩向前踏出一个弓步,右手弯刀斩向前面那头狼脖颈,左手刀鞘猛力抽在后面那头狼的腰身。 两声嘶鸣几乎是同时发出,两头狼轰然落地,溅起一片烟尘。 姜知津手扶着弩机,彻底愣住了。 视线凝固,心仿佛也随之凝固。 偌大皇宫,偌大天地,这一个瞬间,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在烟尘中持刀的红衣温摩。 久久不能回神。 温摩顿也没顿,提着刀直踹开大门。 外面宜和正带着宫人们听动静,见她出来都吓了一跳,宫人们愣了愣才晓得上前护主,被温摩一脚一个踹开。 宜和生平头一次感觉到了恐惧:“你、你干什么?你别乱来……你要是敢伤了我,父皇不会放过你的——啊!” 她的威胁还没说完,衣襟就落进了温摩手里,温摩扯着她,轻飘飘地就好像扯了件衣裳,直接将她扯进兽柙中。 宫人们惊叫连连,纷纷涌上来,院中的两头狼却让她们却步,一头狼死得喷了一地的血,另一头狼却没死,还在吃力挣扎,眼看就要站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宜和尖声,脸色已经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只知道叫着这两个字。 但很快她连这两个字都叫不出来了。 温摩直接把她的脸怼到了狼脸上。 粗硬的狼毛扎着宜和的脸,尖利的狼牙就在眼前,腥臭的狼嘴里还喷出一阵阵热气,宜和公主大脑一片空白:“啊啊啊啊啊啊啊——” “害怕么?”温摩按着她的头,“害怕就对了。记住这感觉,这就叫恐惧,你让别人去死的时候,别人心中的就是你此时的心情,懂么?” 宜和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她听到了温摩的话,她想狠声教训温摩一顿,可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喉咙像是坏掉了,脑子根本管不住它,它疯了似地尖叫着,停不下来。 温摩皱了皱眉,把她拎起来一点,“我说,你听到没有?” 离开那头狼,宜和总算恢复了一点理智,尖声骂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我要让父皇将你凌迟处死——啊啊啊啊啊!” 她的头再度跟狼头贴到了一处,更可怕的是那头狼仿佛恢复了一点力气,嘶吼着要站起来。 风旭转身就要下楼,姜知津拉住他:“别走,好戏还没完。” 风旭没好气:“那是我妹妹!她要杀了她!” 姜知津微微一笑:“放心,你看,她真要杀人,你妹妹早没了。” “公主!”宫人们慌了神,试图来拉开温摩,温摩弯刀一挥,刀尖还滴着狼血,登时让宫人们齐齐止步,只敢大声骂温摩以下犯上,并历数大央种种酷刑,让温摩等着一一去尝遍,短短一炷香/功夫里,温摩身上就多了无数罪名,三族都被夷了七八次。 还有一些老成些的宫人连忙找了羽林卫来。 羽林卫可不会被一把刀吓住,他们人多势众,一个个扑上去,压也把温摩压死了,但温摩刀锋一转,将刀尖对准了宜和,“谁再敢动一下,我就划花她的脸。” “你敢?!”宫人大叫,“她是公主!你要是敢动公主一根头发,陛下一定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句骂过三遍了,能不能换个新鲜点的?”温摩淡淡道,“这公主要拿我喂狼,要不是我运气好,这会儿躺在这里喷一地血的就是我,你说我划花她的脸,算不算过分?” 狼血顺着刀尖,滴到宜和脸上。 宜和已经快疯了:“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啊啊啊!”狼头又动了。 风旭对这唯一的妹妹宠爱之深,不逊于父母,再也看不下去,姜知津却不放他下楼,道:“宜和已经被宠得无法无天,正缺一个人来管教,这是个好机会。” -- 第36页 风旭道:“宜和要被吓死了!” 姜知津忽然笑了,笑得有点特别。 “你笑什么?” “我是笑你我这样的人真是奇怪,看旁人的生死轻若鸿毛,像是看破一切的神明;看到自己关心的人有险,却同样是心急火燎,和一般的凡夫俗子无异。” “你这人,这时候还有功夫说这个!”风旭挣开他,匆匆走向楼梯。 “风旭。”姜知津在楼上叫住他,“信得过我的话,就别去。” 风旭回头。 楼梯低,从这个角度,姜知津高出许多,逆光而立,当真如同一位神明。 他怎么可能信不过姜知津? 还是从幼时起,他就被这位小他两岁的表弟深深折服,折服于姜知津的头脑与心机,更折服于姜知津的眼光和手段。 他站住了脚,一步一步走了回来,恨恨瞪了姜知津一眼:“要我眼睁睁看着亲妹妹被别人欺负,也不知道你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姜知津微微一笑,揽着他的肩:“嫂嫂教训妹妹,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冲下去才是傻子呢。” 小院中,宜和的嗓子已经快喊哑了。 温摩气定神闲,瞅着她快受不了了,就把她提溜起来,问:“知道错了么?” 宜和坚贞不屈,死不悔改,破口大骂,于是又被塞了回去。 那头狼也是可怜,差不多快要直起身子站起来,温摩就拿刀鞘在它腰上补一记。 狼是有名的铜头铁骨豆腐腰,腰身乃是最大弱点,一击之下登时倒地,被迫和公主头蹭头地相互摩擦。 公主嫌狼臭,狼说不定也在嫌公主香,香得它一边挣扎一边打喷嚏。 “我要……我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 不知第几次被提溜起来,宜和嗓子发哑,眼神已经找不到焦距,“等我父皇来,我一定要让他杀了你……” “别等了,你父皇不会来的。”温摩道,“你以为这帮宫人敢去找皇帝?你让他们怎么说?公主要让狼吃了姜家少夫人,现在正被姜家少夫人抓着跟狼贴在一起?皇帝一来,你害我的事可就瞒不住了,你这么能害人,脑瓜子不可谓不聪明,那就赶紧想一想,是你害死我的罪名大,还是我让你和狼玩一玩的罪名大?” 宜和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真的给温摩吓傻了,此时眼睛回了一点神,露出一丝畏惧的神色。 温摩瞧她这眼神,心想,差不多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温摩你在干什么?!” 温摩心里“咯噔”一下。 是父亲,以“忠义勇武”闻名的温岚温侯爷来了。 第19章 十九 哪怕是皇帝亲临,温摩都不怵,但温岚素来是一脑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现在换一下,君女要臣女死,臣女恐怕也该当去死。 而此刻臣女正把君女按在地上摩擦,估计就更加该死了。 望楼上,姜知津准备转身下楼。 这回轮到风旭拉住他:“哪儿去?” “温岚是有名的死脑筋,咱们再不下去,事情就要闹大了。” “宜和都这样了,事情早就闹大了。”风旭眉毛一挑,“要看戏就得看全套,不能厚此薄彼。” 姜知津:“……” “温岚,看看你的好女儿!”原本已经疲软下来的宜和公主陡然间获得了新的力量,尖声叫道,“你们温家就是这样教女儿的吗?!她以下犯上罪该万死——” 温摩原打算收手的,冷冷瞧宜和一眼,手腕一转,刀贴上了宜和的脸颊。 刀身冰冷,外加一股粘腻的腥味,那是狼血,宜和的话猛地被切断,再度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小声点,太大声,脸会动,脸一动,刀锋就很容易割进去。”温摩耐心地叮嘱她。 “温摩!”温岚失声大喝,“住手!” “你是谁啊?”温摩看了温岚一眼,索性装醉,懒洋洋道,“我不认得你,你再敢上前一步,公主脸上就要多一道疤,若是不怕公主毁容,你就过来吧。” “我是你父亲!”温岚怒喝。 “在我们仡族,父亲不是什么要紧的亲戚,家里有阿娘和阿舅就好了。”温摩微哂,“我在南疆长到十九岁,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现在冒出来一个男人就要当我父亲,你够格么?” 竟然连爹都不认! 宜和彻底被震惊了,圆滚滚的大眼睛里全是恐惧,疯子,这是个疯子! 温岚也震住了。 他离开南疆时,温岚的娘尚不知自己有孕,离开之后,南疆与中原音信不通,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是古氏派人去了南疆把人接到眼前,他才知道世间有温摩。 作为父亲,虽有苦衷,但确实不够尽职,这点温摩没有说错。只是在他眼中温摩柔顺懂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话会从温摩嘴里说出来。 “阿摩你……你是不是喝醉了?”温岚找到了一个可信的原因,怒气顿时消散了大半,“你快放下刀,放开公主,千万别动手,乖,听话……” 她装得这么明显,这才发现吗?温摩在肚子里叹了口气,“我不放!这个公主把我引进来喂狼,想要我的命,我们仡族的规矩,谁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先要她的命,公主这条命,我收下了!” -- 第37页 她说着,刀背微微一侧,压向公主娇嫩的肌肤,压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宜和只觉得脸一下刺痛,以为刀锋划破了脸,顿时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崩溃了,尖声叫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温摩一笑,拍拍她的脸,“乖。” 她提起刀,“噗”地一声,捅进咸宜身边那头狼的心窝里,血溅了宜和一脸。 宜和连尖叫声都没能发出,两眼一翻,脑袋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宫人们连忙涌上前扶起宜和离开,动作迅速,仿佛生怕多留一瞬都会有生命危险,领头那个走之前向温岚道,“还请温大人好生教导令媛。公主无事便罢,若是有事,你我都要用性命抵偿。” 温岚道:“小女醉酒,举止失仪,冒犯了公主,温某自会去御前请罪。” 温摩在狼身上擦了擦刀,心说她们可不敢让你去御前,皇帝知道她们纵着小公主要姜家少夫人的命还了得?风家和姜家真打起来怎么办? 果然那宫人马上改口道:“那倒也不必,毕竟令媛是喝醉了酒,也不是有意犯上。” “呛”地一声,温摩还刀入鞘,这声音让那宫人浑身一颤,立马走人。 温岚走向温摩,问道:“阿摩,你可还好么?” 这句话,今天温摩是第二次从他嘴里听到了,他眼中也只有关切,并无一点恼意。 温摩没想到他能这般好声气,,不由微微愣了一下。 温岚直接将她的呆愣当成了醉酒后的脑筋迟钝,叹了口气:“是为父无能,看着你被灌酒,却不能护住你……” 他能看到的一壶酒如此,还是许多他看不到的地方,阿摩不知还要受怎样的委屈。 攀上姜家,温家确实能保长远,却是牺牲了阿摩。 他心中一阵愧疚,底下的话说不出来,转而道:“阿摩,你走得动么?要不要爹背你?” 温摩当然走得动,就算从京城走回南疆也没有问题,但她道:“晕得很,走不动。” 温岚便蹲下身子:“上来吧。” 温摩轻轻趴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温岚起身,背着她往抚霞阁去。 他穿着铠甲,肩背显得十分宽阔,看上去坚实而厚重,仿佛天塌下来都顶得住。 仡族人虽说都最随母亲生活,但父亲也并非就是路人了,父母在不在一起,父亲都是疼孩子的,他们不时便会带着礼物来看孩子,背着孩子满山转,摘花摘果子赶免子,大人和孩子的笑容一起在山间回荡,清脆极了。 温摩从小到大,样样都比同龄人强,招同龄羡慕,没人知道,她最羡慕的就是那些骑在父亲肩背上的孩子。 上一世,温摩同温岚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二十句。初见面时温岚抬起手,大概想抚一抚女儿的头发,但礼仪规矩收住了他的手,她是大女孩了,已经过了同父亲亲昵的年龄。 现在,温摩趴在父亲的背上,脸枕着父亲的肩,铠甲硬硬的有点硌人,但心里却软软的,暖暖的。 原来,这就是被父亲背着的感觉啊。 难怪那些孩子会笑得那么开心。 温摩也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克制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呢。 望楼上,姜知津的视线追逐着那对父女的身影,看着他们走出兽柙,走进宫道。 宫道长长,呈铁灰色,而温摩的红衣灿烂,像盛开的花。 一直目送到看不见的拐弯处,他才收回视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今儿的戏可真不错。” 他和风旭一道下楼,风旭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姜知津问:“去哪儿?” 风旭没好气:“去看看宜和。” “放心吧,宜和没事,阿摩有分寸。” “人都晕了,还没事?”风旭道,“若宜和有什么事,我定要找你算账。” 姜知津一笑,同风旭在望楼门前分道,走出几步,风旭回过身来,唤住他:“你去哪儿?” 姜知津负手朝前走,没有回头。 那是往抚霞阁的方向,正是刚才温岚父女经过的宫道。 风旭想了想,快步追上他,肃容道:“知津。”他一向温文尔雅,难得这样严肃,“你该知道,她很可能是姜知泽的人。” “放心,我不会为美色所惑的。”姜知津微微笑,“什么事要紧,什么事不要紧,我还分得清。” “你知道就好。”风旭让他过去,阳光下,他的步子懒洋洋的,身姿颀长,单凭一个背影也十分出众。 凭着多年对他的了解,风旭心中那丝担心难以解开,有句话没有说出来—— 怕只怕,惑住你的不是美色。 而是那股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强悍生命力。 * 温摩在抚霞阁受到了极大的欢迎,上上下下的宫人都把她当宝贝一样迎进去。 温岚不便久留,叮嘱温摩:“阿摩,这皇宫看着比任何地方都华美,却也比任何地方都危险,以后没事,你还是尽量少入宫吧。” 温摩点点头,她留在京城的目的是为了搞死姜知泽,入不入宫对这一点都没什么用途,少入一点还能省下时间。 距离伽南灭仡族,算起来只剩一年时间,从京城抵达南疆还得三四个月,她的时间不多了。 -- 第38页 宫人们备好了高床软枕,温摩躺在上面却睡不着,她一向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更何况心里头还想着下午的射艺。 就在她转辗反侧的时候,门外传来一片欢声笑语,比欢迎她时还要热烈十倍。 “公子来了!” “公子大喜呀!” “公子这身吉服可真是好看!” “……” 姜知津显然和这里的宫人们都极熟的,一个个全叫得上名字,且还加上“姐姐”二字,声音又好听,语气又乖巧,宫人们别提有多欢喜了。 姜知津问:“阿摩姐姐呢?” “少夫人在寝殿睡觉呢。”宫人告诉他,“才睡下,公子还是到偏殿坐坐吧……” “我没睡。”温摩在里头扬声道,“津津过来。” 宫人们早已风闻这位少夫人十分奔放,此时皆忍不住咋舌,笑着将姜知津推进去。 因伺候午睡,殿内都下了帘子,明亮的阳光到此变得幽幽亮,像月光。温摩就侧身躺在这片清幽的光线里,手撑着头,腰线深深地陷下去,腿极为修长。 她已经宽了珍珠刺绣的外裳,浅红色上衣收进裙腰里,裙子是遍地撒金绣石榴如意图纹,料子是最最上等的湖缎,水一般贴合着腰腿,那一双隐在裙下的长腿线条呼之欲出。 姜知津含笑走近:“姐姐,我来陪你睡觉。” 温摩道:“睡觉有什么好玩儿的?你不是跟风旭看射箭吗?也带我去呗。” 姜知津低声笑道:“射箭有什么好玩的?睡觉多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光线太幽暗,还是他的声音太低沉,温摩莫名觉得他的笑声好像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还没等她狐疑完,身边的床褥陷下去一半,姜知津已经上了床。 上床便上床,却没像昨晚那样乖乖睡在旁边,而是直接扑在她的身上,一手撑在她在枕上,对她微微一笑。 这笑容明亮灿烂,眉眼飞扬,五官俊美无倚靠,单只一笑就能要掉了半边魂魄。 然后,另一手往她腿上抚过去,目的明确,动作流畅,丝毫不见青涩生疏。 温摩:“!” 等会儿!你不是不会做这事儿吗?! 第20章 二十 “在这里……” 在温摩按住他的手之前,姜知津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微笑,握住了温摩腿侧的刀柄。 温摩的腿上束着革带,弯刀便是插在这革带中。百褶裙宽大,藏在里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再加上外裳遮挡,谁也想不到姜家少夫人裙子里藏着一把刀。 “呛啷”一声,姜知津把刀拔了出来,一脸开心:“我听她们说姐姐有把刀,能杀狼,原来是真的!” 温摩松了一口气。 同时深感惭愧:津津这么单纯可爱,她怎么能把他往那方面想呢?她真是太禽兽了。 “小心,这刀可利了。” 温摩想把刀拿回来,姜知津却一扭头:“我不,我要玩。”又问,“姐姐,你进宫了还带着刀干嘛?早知道宫里有狼么?” “就是神仙,也想不到皇宫里会有狼吧?你姐姐我是以前吃过不带刀的大亏,所以这辈子我死也不会放开我的刀。” 温摩握着他的手腕,半强迫地剥开他的手指,手指与手指交错,姜知津明显感受到了她肌肤的温度,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沿血脉经络直入肩臂,透进心脏,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整个人有刹那的愣神。 温摩没留意,她顺利拿回了刀,插回鞘中,交代他:“这刀一碰就会流血,不许碰,知道么?” 姜知津回过神,乖乖地点头。 温摩瞧着他乖巧的样子,心里很喜欢,抬手捏了捏他的下巴,问:“射艺比试在哪里看?你认得路不?” 姜知津自然认得。 只是到了地方,温摩才发现来早了。 羽林卫配置的是牛角长弓,射程约有200步,但要精准命中靶子,大约在一百步到一百五十步之间,所以靶场十分开阔。 杂役们正在竖箭靶,地上还堆着些杂物工具,尚属一片乱糟糟的情况。 温摩抓住身边一名杂役,问射艺何时开始,杂役回道:“还得有一个时辰,贵人可以申时再来。” 温摩正要带着姜知津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几名羽林卫远远地从靶场另一头走过,其中一人个子略矮小些,一路点头哈腰,笑得一脸讨好。 竟是温诚。 温诚因有承祧之责,温岚对他也是格外栽培,除了让他接手侯府账目之外,还给他在羽林卫中谋了差事,很显然是希望温诚能承继他的衣钵,就算不能当上将军,好歹也能有个正经官职,能庇护温氏一族。 按说温诚有温岚这座大靠山,在羽林卫应是混得风生水起,坐等旁人来巴结才是,怎么看起来反倒是他在巴结旁人? 温摩皱了皱眉:“津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姜知津拉住她的手:“我不要,我要跟着姐姐。” “那你别出声。”温摩道,“谁出声谁就是小乌龟。” 姜知津立刻捂牢嘴巴,只剩一双宝光灼灼的眼睛露在外头,眨啊眨。 温摩忍不住笑了。 津津真好。有什么烦心的事,只要看到津津,便觉得烟消云散了。 温诚同着那几人走到了靶场后头的墙根下,温摩带着姜知津从另一面墙绕过去,没过多远,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 第39页 “温公子,以前就算了,射艺演练只有咱们羽林卫的人,咱们放水就放水,差别也不大,可你今天听说了没有?三皇子和姜家二公子要来看呢。” “就是,姜家那个傻子也就罢了,三皇子可是深得圣宠,眼下东宫未立,三皇子指不定哪天就搬去东宫了,能在三皇子面前露脸,那可是天大的机会。” “可不?区区一百两,就让我们哥几个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温公子你觉得合适么?” 从前征选羽林卫,一要出身高贵,二要一表人材,所以羽林卫走出去一个个鲜衣怒马,英挺不凡,经过十年前越王一役,皇帝长了见识,知道光好看没有用,这才狠下去广征勇士,不论出身。 但也因此让羽林卫里进了不少地痞流氓。 比如眼前这几人,一个个高大威猛,敲起竹杠来却是熟极而流,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了。 温诚咬咬牙:“那就每人再加三十两,不能再多了。” “嗐,三十两够干什么的?”为首那人肩宽腿长,比温诚高出一截,懒洋洋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咱们还是使点真本事,好生演练,万一入了三皇子法眼,指不定就飞黄腾达了。” 说着,向几人一使眼色,几人附和着他,转身就要走。 “每人再加五十两!”温诚掏出一叠银票,“再多我也没有了!” 几人止住脚步,转回来,接过银票,为首那人笑道:“兄弟们不是差你这点银子,实在是看你可怜,不是温大人亲生的,温大人也没教你什么真本事,难为你倒替温家着想,不想堕了温家的名声,兄弟们着实敬你是条汉子。” “我的苦你们哪里知道,”温诚长叹一口气,他到温家是为继承家业的,没想到还要被逼着学这学那,他“我在温家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里里外外,田亩铺子,哪样不是我在操持?父亲大人他也不是有意不教我,说到底还是他老人家公务繁忙……” 为首那人一声长笑:“你还真是孝顺,说句不好听的,温大人老啦,也不过是在我们面前摆摆样子罢了,还能有多少真本事?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羽林卫大统领的位置,也该换个人坐坐了。” “哼!” 墙根后,有人冷哼出声。 “谁?!”几人戒备地拔刀,温诚缩在众人身后。 温摩冷着脸,牵着姜知津走了出来。 几人认得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姜知津,虽然他们打心眼里不拿这傻子当一回事,但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纷纷行礼:“见过姜二公子。”因听说今日姜二公子进宫谢恩,身边这位女子身形高挑,身穿吉服,想来便是新娘了,又行礼:“见过少夫人。” “温诚,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父亲有没有教过你?!”温摩直接忽略了那几人,目光盯着温诚,无法压抑胸中的怒气。 上一世,她最最羡慕的人不是温如,而是温诚。无数次她在学规矩和女红的间隙里,有事无事也要经过几遍花园,因为每天清晨,温岚都会在花园教温诚武艺。 箭术、枪术、马术……温岚把温诚当成儿子般教导,想把自己一身的本令尽数传授给他。 不知道有多少遍,温摩在心里幻想,如果她是温诚就好了。 就可以跟着父亲射箭、舞枪、骑马,被悉心教导,着意栽培,而不是被关在房间绣那永无止境的嫁衣。 温诚见此事有人偷听,已经然乱了方寸,再发现偷听的是温摩,更是慌了:“父、父亲教没教我,关你什么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想回来管温家的事不成?” “我今天就要管一管,怎么地?”温摩的目光扫过那几人收里的银票,“温诚,原来你就是这样给侯府当家的,原来你居中私吞的银子是用来干这种事。” 羽林卫人数众多,不论是射艺、刀法、枪法还是马术,皆是分赛制,六人一组,每一次淘汰三人,胜出者可以进入下一轮,第一轮被淘汰的要加强训练,温岚在这点是铁腕,据说那强度能让八尺大汉也要泪眼汪汪。 温诚将自己这组的人全部收买了,无论是哪一个和他对阵,都会让他胜出,这就是这样,温诚才在温岚面前混了个过关。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这些银子都是我自己的!”温诚急红了脸,叫姜知津道,“二公子,你赶快带你夫人走吧,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好在这么多陌生男子跟前露脸?” 姜知津笑眯眯:“我夫人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不能露脸?” 这一句话获得了在场所有男子的一致认同,温摩是美的,不同于京中贵女那种或清冷或娇柔的美,温摩的美像一把锋利的刀,寒光闪闪,又像一团火,明亮耀目。 这几人都是街巷混混出身,丝毫没有学会贵介公子含蓄的那一套,他们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温摩,就差没有当面吹一声口哨。 一般女子面对这种目光,多会是羞红了面颊落荒而逃,温摩的视线却是不避不让,盯住为首那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小人陈山海。” “想要推倒前浪,口气不小。”温摩说着转身走向靶场,扔下一句,“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这一句,既利落,又傲慢。 说话时头也没回,风吹起她的袍角,华丽中有一种夺目的锋利。 -- 第40页 姜知津瞧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和之前她挥刀杀狼时一样,他的心又冰凉,又滚烫,滋味难以言喻,只想喝一大口烈酒。 那些诗人遇上动人诗情时想浮一大白,估计就是这种感觉吧? 陈山海和同伴们互相看了一眼,都在眼底看到了一丝促狭趣味,在跟上温摩脚步之时,陈山海还凑在温诚耳边低语一句:“你这姐姐有些意思。” 温诚可管有没有意思,他后退一步,想跑。 姜知津高声道:“小舅子你要去哪儿?” 温摩回头,道:“你要是敢跑,这事儿我马上告诉父亲。” 温诚咬牙:“你到底想怎样?!” 温摩冷笑:“不怎样,就想跟你玩个小游戏,不过,等我料理了他,才能轮到你。” 靶场上的杂物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温摩从架子上取了一把弓,试了试弦,陈山海笑嘻嘻问:“少夫人,这是要跟小人比试射艺?” “敢比么?” “哈哈。”陈山海笑了一声,拿起了弓。 靶场上的线划在一百五十步,那是弓箭的有效射程,这个距离内命中率会大为提高,但陈山海一直走出了两百步外,才扣箭上弦,箭尖疾如闪电,一支接一支,三支同时扎进靶心。 “好!”几名羽林卫纷纷喝彩。 “有点本事。”温摩点点头,“为一百五十两银子就肯输给温诚那个废物,你对得起你这份手艺么?” 这话让陈山海微微一顿,那信心满满的骄傲底下滑过一丝涩然,转即便换成玩世恭的笑意,“习得文武艺,卖于识货人,温公子肯出钱,我就肯卖,公平买卖,当然对得起。” 他把弓塞到温摩手里,“大小姐,好好回姜家去当你的少夫人,温诚的事你别掺乎了,这是男人的事。就算你去告发,我的弟兄们嘴都很硬,只要我们绝口不认,你又能怎么样?” 他不打算跟这位贵女多费话,虽然她好看得与众不同,但那付高高在上的模样同旁的贵女并没有什么两样,他说完转身就走。 然后就听得身后三下弦响,一下比一下密集,同时响起的,还有那弟兄们的抽气声。 这帮跟随他一路从清凉坊打架打进皇宫当差的弟兄,什么场面没见过?此时却站得一个比一个呆,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大。 陈山海回身。 两百步外,另一只箭靶上,插了三支箭。 和他的一样,三支箭全部命中靶心。 但和他的不一样,这三支箭,每一支都剖开了前一支,三支箭密簇族炸开十几瓣,像一朵盛开的花。 第21章 二十一 陈山海控制住了自己的手不去揉眼睛,也控制住了自己的腿不去箭靶面前傻瞧,但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珠子,它们已经快要滚到地上了。 温摩再度开弓,三箭连出,当着陈山海的面,在另一只箭靶上又扎出了一朵花。 “十年前的羽林卫还是一群酒囊饭袋,我父亲带着他们挡住了越王,你该知道是为什么吧?”温摩问。 这事举世皆知,陈山海当然也不例外:“温大人射杀了越王的主将。” “靶子是死的,射着它没什么了不起,但人是活的,要在千万人之中一箭夺命,那才叫本事。”温摩道,“温诚是窝囊,不是因为我父亲没有教,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好好学,懂么?” 陈山海一脸呆滞。 那几名羽林卫也同款呆滞。 温诚更是活像见了鬼——这位私生女回侯府的时候,他还随温岚一起在大门口迎接过,明明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姑娘,那天从古王府回来后却像是变了个人,不单对他指手划脚夺走了最值钱的铺子给自己当嫁妆,今天居然还会射箭! 一定……一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了! “你。”温摩的视线落到温诚身上,“你站到箭靶那儿去。” 温诚腿肚子有点打颤,哆哆嗦嗦道:“你、你想干什么?” “都说了,一个小游戏而已。”温摩说着,向陈山海道,“带着你的人,押他过去。” 口气不是很客气,但陈山海没有一句废话就照做了。 姜知津抱臂旁观,觉得这很像是丛林之中的法则——两兽相逢,强者统治,弱者臣服。 和他玩惯的游戏法则不同。 权势的游戏从来没有真正的强者,也没有真正的弱者,既没有真正的敌人,也没有真正的朋友。他们像是一只只蜘蛛,盘踞在大网的腹心,脚下的每一根丝线都与别人的相连,天罗地网,千头万绪,所有人都在这张网中。 而温摩这种法则,倒是简单明了,干脆痛快。 温诚被推到箭靶底下,温摩张开了弓,箭尖对准他。 温诚整张脸都绿了:“温摩你敢?!我是侯府的人!你杀了我侯府就绝后了!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温摩想了想,松了箭。 还没等温诚松一口长气,下一瞬,就听温摩向姜知津道:“津津,那边有橘子,替我拿一个过来。” 靶场一边设有看台,看台上桌椅已经陈列完毕,宫人们正在一盘盘铺设果子点心,一面忙着手里的活计,一面看着这边的热闹。 姜知津才走过去,早有人小跑着把两个大橘子送到他手上。 姜知津快活地把橘子拿给温摩,“姐姐要吃么?” -- 第41页 温摩下巴一点温诚:“放他头上。” “不,我不!我不!“ 温诚拼命挣扎,姜知津放了半天也没放上去,道:“再乱动,杀了你哦!” 他的声音一派天真,漂亮的脸庞笑眯眯的,不知怎地却让温诚心里生出一丝寒意,竟真的乖乖站住了。 “温诚,你猜猜看我这一箭能不能射中你头上的橘子?”温摩在那头扬声道。 话音一落,箭离统而出。 射你个鬼! 温诚内心咆哮,睚眦欲裂,可双腿发软,想跑都没办法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箭朝自己飞过来。 “啊啊啊啊!”箭尖已经到了面前,温诚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擦着自己头皮飞过,整个人一软,彻底瘫在了箭靶前。 “温诚,你那些小把戏以后都给我收起来,你老实本分,才是侯府的人,不然,就是那只橘子。” 温摩放下弓,道。 温诚颤巍巍抬头,就见一支箭扎在上方箭靶最中心,箭尖上还扎着一只胖大的橘子。 温诚只觉得心脏一阵发冷,这冰冷的箭尖扎穿的仿佛不是橘子,而是他的心。 * 射艺在申时开始,当然在那之前,杂役们已经重新换过了箭靶。 温摩和姜知津坐在看台上,风旭也来了。 宫中规矩多,风旭观射艺,又换了一身冠带,整个人温雅如朝阳初升,温摩不由多看了两眼。 姜知津看看风旭,再看看温摩,幽幽道:“姐姐喜欢三表哥吗?” “嗯,你三表哥长得可真俊。” 姜知津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姐姐不喜欢津津吗?” “津津也俊,姐姐当然喜欢。” “那更喜欢哪一个?” “唔……”温摩沉吟。 还要用想的! 姜知津差点儿维持不了自己的天真表情,手在袖子里握紧了。 “津津。”温摩做出了选择,“毕竟论脸蛋谁也没有津津好看。” “……”姜知津一时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愁,这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吗?这位姐姐你知不知道谁是你的夫君啊! 但面上还是要开开心心地一笑,并给温摩递了瓣橘子。 姜知津:第一次觉得装傻子有点辛苦。 温摩原以为羽林卫战力不错,随便拉出一个陈山海也有这等箭法,但一路看下来,竟没有人能在两百步外命中,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一百五十步上,且只有极少数能正中靶心。 实在没什么看头,温摩开始左顾右盼。 “姐姐,你在看什么?”姜知津悄悄问。 “找人。”温摩答。 “找谁?” “不知道。” 姜知津:“……” 温摩是真不知道,她向他形容:“他比我父亲矮一点,胖一点,唉,我只见过他的背影,没看见脸。” 上一世待嫁之时,她经过厅外,听见有人同父亲商议改进羽林卫的兵器,还带来了一把弓/弩,与父亲相谈甚欢,最后携手去花厅饮酒。 那把弓/驽还放在厅上,她忍不住走过去拿起来试了试。 弩比弓的射程远,但也比弓重,带在身边不是很方便,那人设计的是一款轻便的手/驽,可以装在手腕上,箭也改得短小,十分便利。 温摩当时想要一把,但又一想,她自己的雷弩都埋在了郊外,又何必再要这手/弩呢? 于是便叹息着放下了。 这次她一听说射艺的事,马上就想到了那个人。 弯刀可以藏在裙子里,雷弩却没办法带在身边,但如果有一把手/弩的话,立刻就会方便很多。 当时那人与父亲聊天,说他这款手/弩已经研制了三年,因此次射艺局面不佳,射程与准头俱佳者不多,他更觉得羽林卫应该配上手/弩,战力必将大大提升。 他应该在这里,并且此时手弩应该已经做得差不多,就等上门找温岚了。 可她那时只见到一个矮胖的背影,此时靶场内外人头攒动,一时真不知道从何找起。 忽地,视线扫过某个角落,看到一名青袍官员站在墙角,皱着眉头,一手捧着一本册子,不知在记录些什么。 矮。胖。 完美符合! 青袍是六品官员的服色,官阶低微,他没有资格入座,只能在一旁观看。 姜知津只见温摩的眼睛一亮——就像方才见到风旭那般的亮法,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在人群的散落里看到了那个其貌不扬的矮胖官员。 姜知津狐疑。 难不成,她连这样的也看得上眼?! “津津,”温摩凑近他耳边,“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姜知津微微顿住。 太近了。 温热气息送到耳畔,以耳坠为起始,异样的酥麻之感迅速扩散,他只觉得半边身子都微微发软。 “好。”顿了一会儿他才能如往常一般抬头微笑,“我喜欢姐姐,帮姐姐做什么都可以。” 片刻后,那名官员被召到案前,温摩详细询问了那官员的姓名,得知他姓常名远,在工部将作司任职,专造兵械。 那是对了。 “公子听说常大人在做一款手/弩,十分有兴趣,不知常大人能不能送一把给公子?”温摩含笑问 姜知津很配合地点头:“我想要玩。” -- 第42页 “公子有命,下官自当遵从。”常远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不过此物乃下官私下所制,尚未完功,应无第二人知晓,不知公子是从哪里得知的?” 温摩倒没提防这一问,难道能说是两个月后听你自己说的?正不知道怎么答言,姜知津在旁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不知道,反正我想要。” 温摩几乎想去抱姜知津一下。 还是津津好,不管怎么胡说八道,也不会有人追着他刨根问底。 常远自然也不好多问,答应一旦完成,立即便送姜知津一把。 温摩追问:“大概多久能好?” 常远道:“长则两月,短则一月。” 是和上一世差不多的时间。 但她已经不能像上一世那样等着了,她道:“常大人,我会派人协助你,要钱要物要人你只管开口,十天之内,我要见到手弩。” 大约是她的语气太过迫切,常远讶异地抬起头。 温摩连忙补充:“公子迫不及待,做好了定然重重有赏。” “嗯。”姜知津点头,“有赏有赏。” 姜家这对新婚夫妇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六品小官叫到跟前,众人明里暗里多为侧目,风旭更是早就注意到了,隔案问道:“二公子要做什么?” “一个玩意儿!”姜知津的声音清朗快活,“很好玩的!” 一句话回答了所有人的疑惑,大家心里都是统一“嗐”了一声,就说嘛,除了玩儿,这位爷还知道什么? 只有温岚,无声地叹了口气。 傻子到底是个傻子,可怜温摩,还要陪着他一起做这些傻事。 * 温摩现在手上能动用的银钱不少,派大刘去铺子里提了一千两,外加几名老兵去了常家。 常远因是私下研制,经费与人手皆有不足,所以工程漫长,如今有温摩之助,不到十天,手弩便送到了温摩面前。 它和上一世一样短小精悍,以革带束于手腕,连同箭匣一起也不过三尺来长,手臂屈伸无碍,袖子一遮便能隐然无形。 很好。 隔着一层衣袖,温摩抚着它,心跳微微加速。 可以开始计划刺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收藏,本扑街这次终于可以顺V了呢!有点开心,也有点紧张,明天我会把前面稍稍修一修,捉捉虫,然后,后天就要洗洗干净入V啦!答应我一定要继续陪着我好吗!说好,快! 第22章 二十二 常远把用法诀窍详详细细地告诉温摩,热忱地邀请温摩去院子里试一发看看。 温摩取出匣中第二把手/弩,问姜知津:“津津要不要试试?” 姜知津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看着,锦袍玉带,异常乖巧,见问,眼睛顿时亮了:“我可以玩么?” 温摩微笑:“这本就是给你的呀。” “阿摩姐姐真好!”姜知津脸上带着满满的笑容,伸出手。 温摩替他撸起袖子,将手弩固定在他的手腕上。 他的手腕与手指皆是骨节分明,修长白皙,黑色手弩绑上去,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小金子不情不愿地带人在院子里布置箭靶,望向温摩的眼神仍然充满敌意——带着公子玩这样危险的东西,摆明不安好心。 下人们也都提心吊胆。 果然姜知津第一发就射偏了,直接朝着小金子来。 小金子吓得心胆欲裂,抬脚就要跑,哪里跑得过弩/箭?一记短箭迅速命中了他的背心。 有点疼,但不是想象中的剧痛。 那枚短箭掉在地上,没有半点血迹,小金子背上也完好无损,衣裳都没有划破半点。 常远带过来的箭匣有两种,一种是正常的短箭,发射之后能入木三分,还有一种就是专门给姜知津玩的,箭头与箭身皆是木制,钝钝的没有开锋,最多能射进草绳编成的箭靶,完全伤不了人。 满院子下人都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果真只是个玩具。 在姜家,姜知泽的耳目无处不在,这所小院里只怕也难保干净,温摩的目光一一从这些人脸上扫过,不知道有哪些是真心服侍姜知津的人,又有哪些暗怀鬼胎,伺机就要对姜知津下手。 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姜知津兴致勃勃地射了一箭又一箭,一连射了七八支,全都落了空,他不满意了:“阿摩姐姐,来教我!” “射箭的时候身体一定要稳,腰部以上绝不能动。”温摩扶住他的腰。姜知津个子高,腰间束着蹀躞带,越发显得腰细腿长,只是她一上手,便发觉他的身体微微一僵。 “有点痒……”姜知津不大自然地道。 “不是挠你。”温摩认真地教他,开始考虑,如果教会姜知津用手/弩,姜知津是不是就多了一个自保的手段?姜知泽也就更难得逞了。 “手臂伸直,朝前。”温摩扶着他的手臂。 姜知津伸直了手,方向却是偏的。 温摩再三提醒,他十分苦恼,“我是朝前呀。” 温摩站到他身前,为他做出示范,“贴着我。” 姜知津从善如流,身体贴近温摩的身体,手臂贴近温摩的手臂,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间不容发。 温摩迟钝地发现,这个姿势等于是自己紧紧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脑子或许只有七岁,但身体是实打实的二十一岁,坚实刚韧,胸膛硬中带软,软中带硬,靠起来十分舒服,让温摩有种冲动,好像试试整个人陷进他的怀里是什么感觉。 -- 第43页 “姐姐,我做得对么?”姜知津问,声音刚好响在她的耳边,因为微微低沉,显出了一丝沙哑。 温摩只觉耳尖上一片温热,顿时有几分面红耳赤。 不是害羞,而是惭愧。 她居然对可爱的小津津生出了几分色心,太禽兽了。 “对。”温摩努力让声音平静些,“射。” 短箭发出一声轻响,“扑”地一下穿透箭靶,正中靶心。 “哇,我射中了!”姜知津一把抱住温摩,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阿摩姐姐你真厉害!” 温摩下意识抚住了被他亲过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被人亲。 那块肌肤仿佛有了自己的记忆,清晰地感觉到他唇上的温度,以及他身上的气息。 温摩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 明明知道他纯洁无瑕,如同婴孩,可脸上还是发红了。 “不、不用谢。”温摩做出无事发生的样子,尽量让声音正常些,“咳,射得不错,你自己好好练。” 她说着就打算脱身,手却被姜知津拉住,姜知津的笑容在阳光的照耀下异常灿烂,异常好看,“姐姐再陪陪我嘛,再来一次好不好?” 温摩没办法,只得再示范了一次,姿势才站好,姜知津便从后面贴了上来,跟着她腰间微微一热,低看一看,姜知津的手搂在她的腰上。 温摩默默地抬头看姜知津。 温摩:我怀疑我被吃豆腐了。 姜知津对着她,脸上的笑容依然十分灿烂,眸光十分纯净。 温摩:算了,不要多想,他就是个孩子! 这一箭行将射出之际,姜知津忽然问:“阿摩姐姐,你要这手/弩,是想对付谁?” 他问得十分随意,温摩差点儿就张口吐出了“姜知泽”三个了,反应过来之后微微一惊,他不是在套她的话吧? “我想对付夫子。”姜知津接着道,“他老要我背书,真是烦死了,等我练好了,我就一箭射掉他的帽子,哈哈哈哈。” 温摩顿时为自己的紧张失笑,跟着叹了口气:“最大的仇敌是夫子,津津你可真幸福。” “那姐姐想射谁?” 温摩顿了良久,慢慢道:“射一个上辈子的仇人。” 姜知津一脸佩服:“姐姐竟然记得上辈子的事?!你没有喝孟婆汤吗?母亲说,每个人投胎都要喝一次孟婆汤,把前世的事全部忘掉呢。” 温摩喃喃:“我也希望我能忘掉。” 但是不能。 这里是姜家,她和那个人共处同一个屋檐下,呼吸着他呼吸过的空气,经过着他经过的地方。 这让她寝食难安,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好几次,姜知津也跟着醒来,揉揉眼睛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后来他还会给她倒一杯水,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她拍着他那样。 夜晚的姜家寂静,窗上一片清幽的月光,像是给屋子里披了一层白色的薄纱,温摩不止一次感到庆幸,她嫁的是姜知津。 他天真,纯净,无瑕,他的目光比月光还要干净,他不会寻根究底,不会再三盘问,不会暗生疑心,他只是安静地陪着她,问一句“阿摩姐姐你还好吗”。 重生之后,温摩在温家也总是这样半夜惊醒,醒来独自一人,再三告诉自己那已经是前尘旧梦,她现在有新的人生,再也不会重蹈覆辙,然后强迫自己重新睡下。 成亲之后,她才明白人类当真是适合群居,同样是做噩梦,醒来一看身边有人陪伴,顿时就好受了很多。 而且,不用再三说服自己,只要看到姜知津躺在身边,就知道这一世是崭新的一生。 “我很好。”温摩总是这样告诉他。 有你陪着,就很好。 我会杀了他。 此时此刻,阳光洒满庭院,海棠在角落开出娇艳的花朵,天空瓦蓝,白云反射着丝丝耀眼的光,温摩看着姜知津,在心中这样宣誓。 我一定会杀了他。 然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我要这天永远这样蓝,要你永远这样笑。 要那些凶残的恶魔,永远消失。 * 姜知泽出入时,身边明处有姜家府兵,暗处有江湖高手,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徐广时刻在他左右。 徐广是个内家高手,修习了温摩无法理解的内功,上一世,她的每一次反抗都是因为有徐广在,被压制得死死的。 若是不能除掉徐广,杀姜知泽就等于是痴人说梦。 温摩几乎是倾尽家产,提出一笔巨款,托得意楼替她寻一位江湖高手。 她的箭法和刀法都是打猎时习得,对于武功可以说是门外汉,不知道徐广这样的高手高到了什么境界,但姜知泽会这样倚重他,境界想必不低,她倾其所有,要大掌柜替她找“最好的”。 就算杀不了徐广,至少能替她牵制住徐广,这样,她才有机会杀姜知泽。 大掌柜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这两天已经有了达禾的消息,快则今日,晚则明日,估计就能把人带到温摩面前。 很快就能见到达禾了,温摩十分高兴,回府的时候脸上犹带着笑容。 长公主见她一脸笑意,也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古王府请咱们去赴宴呢,抓紧些出门,咱们是主客,去迟了不好。” -- 第44页 平京风俗,新成亲的夫妇会收到各家的宴请,也算是新郎新娘快速适宜新身份的机会。温摩是三日一大宴,两日一小宴,各种爵爷侯爷国公大臣,各种王孙郡主夫人贵女,瞧了个昏头胀脑,压根儿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长公主看着儿子完婚,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每一家的请帖都没有落下,逢宴必出。 宴席对于温摩最大的吸引力是酒菜,但这样的宴席多半是男女分席而坐,一个在前厅,一个在后院,她再也没有被姜知津灌酒的机会了。 于是“吃”就成了唯一的乐趣。 午宴结束之后,女眷们或去厢房歇息,或去花厅看戏,或去花园赏花,温摩既不想睡午觉,戏文也差不多看遍了,遂在假山后面躲个清静。 结果还没清静上一会会儿,便有一群贵女语笑盈盈,在假山那头的凉亭坐下了。 她们先是聊了几句园子里的花,然后再互夸了一番彼此的衣裳首饰,然后就有一个人开启正题:“你们瞧见了么?那个温摩居然吃了两条鸡腿,添了两碗饭,天呐,她还要不要脸?” 平京贵女以吃得少为荣,一个个吃起东西来都宛如试毒,半炷香方小小尝半口,一块肉能吃上半个时辰,哦不,说错了,她们从不吃肉。 吃肉显得粗鄙,她们这样说。 上一世温摩也学着她们的样子,一场宴席只吃几根菜叶子,回来饿得不行,自己去厨房下面。 这一世温摩可再也不要受那个罪了。 这个话题显然开得极妙,贵女们纷纷掩嘴轻笑,开始从头到脚嘲讽温摩。 从她的举止笑到她的出身,从她的娘亲笑到她的故乡。 现在又多了一样,笑她的丈夫。 “呵呵,真是可怜了,姜家那个傻子听说现在吃饭还要人喂的。” “这嫁过去,到底是多了个丈夫,还是多了个儿子?” “她可怜什么?那傻子才可怜呢,新娘子是仡族人,指不定要给他戴多少顶绿帽子呢。” “嘻嘻嘻,反正他傻,戴了也不知道。” “就是,说不定还挺开心呢。” 凉亭里一阵轰然大笑。 这样的笑声,温摩在死去的那段日子里,听得可真不少。 只能听,只能受。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站了起来,走向凉亭。 有人看到了她,立即向同伴们使眼色。 于是众人都回过头来,脸上有几分尴尬。 温摩脸上没什么表情。其中有圆滑些的,笑道:“温姐姐你来了?我们正在聊方才的戏文呢——” 温摩一脚踢翻了桌子,桌面上的茶壶茶杯并点心果子等物悉数跌了个粉碎,茶水横流,贵女们惊叫连连,花容失色。 “曹家三小姐,是不是?”温摩捏住最近一人的脸颊,“那位和你私通的表兄可还好?小心一点,不要有孩子,否则你母亲会来灌你喝堕胎药。” 那人脸色大变,尖声:“你胡说,我没有!” 温摩松开她,望向第二个人:“李家小姐,你那位未来夫君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孩子都两岁了,你可知道?” 李小姐震惊:“你胡说什么?!” “不信?你问问她们。”温摩淡淡道,“这件事情我可是听你这些好姐妹说的呢。” “你莫要信口开河,血口喷人!”众贵女连忙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绝无此事!” “哦?不是那外室的院子不是买在曹家隔壁,曹三小姐亲眼所见么?” 曹三小姐脸色发白,“没、没有的事……” 温摩闲闲道:“有没有,李家小姐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李家小姐环顾众人,众人的眼神一片闪烁,李小姐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刘家小姐,你父亲在外头有了私生子,这会儿应该正准备接他回府,让他认祖归宗。” “方家小姐,你们家只剩一个空架子,好衣裳都是姐妹轮着穿,这点你这些姐妹其实早就知道,尤其是赵家小姐,不止一次在背后笑话你。” “赵家小姐,你那位腰缠万贯的未婚夫婿是骗子,他的钱全是借来的债务,这一点方家小姐早就知道,但她打算等你们成亲以后再拿出来当笑话说。” “林家小姐……” 温摩每说一句,就像是往贵女们心上扎下一刀,贵女们脸上的苍白连胭脂都盖不住,开始还能指责温摩胡说八道,到后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发抖。 温摩像个鬼魂,把她们最阴私最见不得人的地方拿都刀戳开了。 “怎么会……”方小姐近乎呻/吟一般道,“你……你不是人……” “猜对了。”温摩微微一笑,笑得冰冷,“我是鬼。” 我死而复生,重来一世,将那些你们在我身边留下的议论,全部还给你们。 “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你们以后若是还管不住自己的嘴,别怪我把别的全都抖出来。” 贵女们颤抖着点头,迫不及待想逃。 “站住。” 温摩唤住瑟瑟发抖的贵女们,她的声音也不大,脸色也没有多凶狠,但语气阴森森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温度,“还有,我家津津的好处,岂是你们知道的?他是我的夫君,说他的不是,就是说我的不是,以后别让我从你们嘴里听到他的名字,会弄脏了他。” -- 第45页 她的目光从贵人们脸上一一扫过,“听明白了么?” 贵女们看她宛如看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颤声:“听、听明白了。”、 “那就滚吧。” 贵女们落荒而逃。 凉亭安静下来。 世界安静下来。 温摩站在亭中,忽然,仰天大笑。 她上辈子就想这么干啦! 痛快! 她开开心心地捡起地上一只大橘子,剥开来,将一瓣果肉高高抛起,仰头接住。 一路走,一路接,背影都透着“快活”二字。 * 不远处,姜知津和风旭站在游廊上,看这一切收入眼底。 风旭:“她到底是什么路数?” 姜知津瞧着温摩的背影:“我也想知道。” 若不是姜知泽的人,为何这么多秘密? 若是姜知泽的人,为何……会这样对他? 她真的,当他是夫君吗? “我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有人为我说话。”姜知津喃喃,“我在她眼里有什么好处?” 一个傻傻的姜知津,有什么好处? 他自己都不知道。 风旭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可以称之为“迷惘”的神色,大吃一惊:“小心,这很可能是她的圈套,说不定她已经发觉你在附近,故意说给你听的。” 是,姜知津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因为这样才正常。 真的喜欢一个傻子,那才反常,那才奇怪 。 可是…… ——我家津津的好处,岂是你们知道的? ——他是我的夫君,说他的不是,就是说我的不是, ——以后别让我从你们嘴里听到他的名字,会弄脏了他。 每一句好像都是对心脏的暴击。 姜知津下意识捂住心口。 好像,有点受不住了。 两人身后的树荫中,一条黑色人影倏忽出现,无命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董大传来消息,他们原本已经在城南杨记脚马店发现少夫人要找的达禾,但今天清晨再去的时候,达禾再次失踪。” 按说失踪了接着找便是,董大做事一向妥当,这种小事还要专门回禀,定然有内情。 姜知津问:“怎么回事?” “事情可能同大公子那边有关。董大请示,是否要告知少夫人。” “告诉她。”姜知津道。 是姜知泽的人对达禾下手? 还是达禾去投奔姜知泽? 阿摩,你会告诉我答案吗? 你到底是敌是友,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是真心还是演戏……我是不是很快就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想写肥一点,结果搞晚了,抱歉抱歉。 明天入V,会有三更掉落哦。 另外,按小可爱教我的办法,附上接档文文案,预收攒起来,喜欢的就请收藏一下叭。 —————— 《吾皇》 姜雍容知道自己是史上最无能的皇后,皇帝独宠贵妃,她的寝宫从成亲第一天起就成了冷宫。 她唯一一次行使皇后的职权,是在叛贼攻下皇城之时,准备以死殉节。 可惜最后时刻,被勤王的援军救下,没死成。 救她的人看上去比任何人都像叛军贼首,却是皇家流落在外的骨血,也是未来的新皇。 风长天当了二十多年沙匪,突然有一天跑来当皇帝,十分不习惯。 每天要看许多奏折,还要花费许多时间去选后妃,且一直被催着生孩子。 他不想干了。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姜雍容。 一个女人。 一个美丽的女人。 一个美丽的、会帮他看奏折的女人。 一个美丽的、会帮他看奏折、还自带一个儿子的女人! 很好,他不单可以不用自己看奏折,连儿子都不用自己生了。 就是她了! 群臣:陛下,姜氏是先帝的皇后…… 风长天:先帝不是死了吗? 群臣:小皇子是先帝和前贵妃之子…… 风长天:很好,随朕,朕是先先帝和前前贵妃之子。 姜雍容:我不说话,我就静静看着这场闹剧怎么收场。 心思深沉手腕圆滑的倦怠女主X日天日地武力值爆表的脱缰男主 1V1he 感谢在2020-07-13 21:46:20~2020-07-14 22:5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灬羽痕灬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二十三 小半时辰后, 温摩离开古王府,在大掌柜的陪同下来到城南一家脚马店。 “在下的人就是在这里找到他的。”大掌柜道。 店面不大,前面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 后院拴着三四匹骡马, 骡马们已经老迈,毛发褪得稀疏。 “有人么?”温摩扬声问。 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这咳嗽声充满压抑, 仿佛生怕咳得厉害些, 身体便承受不住。 温摩循着声音来到屋前,推开房门, 只见一名中年男子躺在床上,正吃力地想要爬起来,可惜两腿裹着厚厚的纱布, 完全无法动弹。 “你们——你们还我的小铃儿——”男子挣扎着,摸索到身边的一条马鞭, 试图抽向温摩两人,只是这一击没抽到温摩半点衣角, 反而险些让他自己跌下床, 温摩连忙扶住他, “大叔, 我是达禾的姐姐, 我听说他这些日子住在你这里?他去哪儿了?” -- 第46页 杨大叔喘息着, 定了定神,“你、你不是来抓人的?” 大掌柜道:“这位是姜家的少夫人, 我们知道这些日子是你照顾达禾,你有什么难处,只管跟少夫人说明, 少夫人定然会答应的。” “姜家”两个字入耳,杨大叔浑身一震,若不是两腿受伤,眼看他就要跪下,他声泪俱下:“少夫人,您行行好,救救我家小铃儿吧……” 杨大叔的妻子早逝,膝下唯有一女,名叫小铃儿,今年十二岁,生得十分秀气,性情温柔,心地善良,是杨大叔人生中最大的安慰,有时遇上雇主走远路,他不放心将小铃儿一人留在家中,便将小铃儿一起带上。 正是上一趟出远门回城时,遇见了达禾。 “那孩子倒在路边,外衣和钱财都给人扒了去,大约是挨了闷棍被抢劫,我怕他一个半大孩子出什么事,便将他带了回来。” 达禾清醒得很快。 他确实是挨了闷棍,但并不是被抢劫,而是被骗了。有人跟他同路,一路跟他称兄道弟,临了却给了他一顿棍子,卷走了他身边所有值钱的东西。 人救回来以来才发现达禾伤得比想象中要重得多,好在达禾年纪轻,底子厚,再加上杨大叔请医问药,小铃儿悉心照料,达禾终于挺过来了。 但就在昨天,小铃儿出门买药,路上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跟小铃儿说要买马车,小铃儿以为有生意上门,开心地将他带回家。 杨大叔也斟茶倒水,热情招呼这位大主顾。 大主顾说明来意。 杨大叔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要买的不是马车。 “那是个畜牲!畜牲!”杨大叔用力拍着床,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直露,“他要我把小铃儿卖给他。” 小铃儿是杨大叔的命,杨大叔当场就拿着马鞭把那人赶出了家门。 那人说:“你别后悔。” 杨大叔:“我死也不后悔。” 那人笑了一下:“半死也许就会后悔了。” 杨大叔开着脚马店,南来北往地,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但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笑得让他这样心寒,仿佛往他心里塞了一大把冰块,冰到全身僵冷。 就在今天早上,十几名大汉冲进脚马店,口口声声说小铃儿偷了他家主人的东西,把个小铃儿生拖死拽了去。 杨大叔拼死阻拦,其中一人拿起旁边的门栓,照他腿上就是一下。 “啊!” 杨大叔一怕惨叫,双腿被打断了。 “小铃儿!小铃儿!” 杨大叔扑在地上往外爬,“小铃儿!” “爹——” 小铃儿被带走了,最后一声呼唤,有半截消失在大汉的手掌心里,他们捂住她的嘴,将她塞进店门口那辆半旧马车里,驾着车扬长而去。 “小铃儿——”杨大叔昏死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达禾已经替他包扎好了双腿,向他鞠了一躬:“杨叔叔,我去把小铃儿找回来。” “他怎么找?”温摩急问。达禾自己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我家的车轮刻过印记,看车辙印能认出来。”杨大叔流泪,“我现在只怕他当真找到了他们,他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少夫人,您是姜家的人,求求您救救他们吧!”说着又要磕头。 温摩连忙扶住他:“那人长什么模样?” “中等身量,三十来岁年纪,一张脸阴沉沉的,做文士打扮。”杨大叔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张脸,“对了,他左边额角有一颗痣!” 温摩的心重重顿了一下。 这些加起来,像一个人。 一个极其危险的人。 “徐广……”温摩喃喃吐出这个名字。 温摩略一思忖,把全身的首饰全摘了下来,悉数塞给大掌柜。 大掌柜一愣:“少夫人您这是干什么?” 从嫁进姜家第一天起,温摩就派大刘带人盯着徐广,大刘告诉温摩,徐广不时便会出去住一两晚,大约是在外面有私宅,很可能是在清凉坊附近,因为每每跟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大刘他们就会失去徐广的踪迹。 “姜家大公子身边的徐广,大掌柜定然知道吧?”温摩道,“我要他私宅的位置。” “少夫人已经付过寻人的款子了。”大掌柜道,“此番还是为了寻人,所以,这条消息在下免费奉送。” * 徐广的私宅确实在清凉坊。 这是一条隐蔽的小巷,大树旁边有扇不起眼的小门。 就是这里了。 温摩换下了赴宴的华服,穿上一身不起眼的短打,从巷子里经过。 四下里十分安静。 达禾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应该知道狩猎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等待,等待,以及等待。 可惜笛子不在身边,温摩摘了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吹响。 三长,两短。 很快地,小巷另一头响起来了短促的笛声,两短,三长。 温摩缓缓吐出一口气,一颗心这才落进胸膛。 还好,达禾没有贸然冲进去。 她快步向小巷那头走去。 那一头也有人正快步向她走来。 那人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衣裳,头上戴着大斗笠,手里杵着根棍子,还托了一只破碗。 斗笠底下是最最熟悉的面庞,两道浓眉压着一双大眼,原本圆润的面庞削瘦,瘦出了分棱角,让他看起来几乎像个大人了。 -- 第47页 分别不过四五个月,少年的身形就像春天的笋子一样蹭蹭往上蹿,看起来已经有她高了。 “阿姐!” 达禾像从前一样扑向她,不过以前可以偎在她怀里,现在已经变成搂着她,“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温摩眼睛有点酸涩,喃喃道:“你要知道我为你这个傻小子花了多少钱,就不会这么说了。” 片刻之后,两人缩在巷角的树荫下,破碗摆在面前,恍然便是一对落难姐弟。 “可是我去侯府找你,你都不见我!” “你去过侯府?!”温摩吃惊。 达禾点头:“他们不让我进去,说你不想见我,让我不要再去找你。” “他妈的哪个混蛋乱放屁——”温摩骂到一半,猜到了,“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瘦巴巴全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的,对吧?” 达禾点头:“他们叫他诚公子。”然后有点委屈,“他们说他是你弟弟。” “弟弟个屁!”温摩揽着达禾的肩,“你才是我弟弟。” 上一世,再见到达禾已经是婚后半年左右,他比现在还要高些,五官已经隐约有了一种成年男子才有的硬朗,那时他已经成了姜家的马夫。 “我以为阿姐不要我了……”那时的达禾也是这么说。 那时的温摩既不敢让达禾知道自己的处境,也不敢让姜知泽知道达禾的存在,她每次和达禾见面都是偷偷摸摸,每一次聊的都是让达禾快点离开。 但一直到最后,达禾也没有离开。 姜知泽既然在她死后给他们按上私奔的罪名,想也知道,达禾没有逃出那噩运。 现在不同了。 达禾就在她的身边,她伸手就可以触碰,想抱就抱,想搂就搂,不用担心旁人的视线,不用生怕将他拖入无边的地狱。 “我的阿禾长大了。”温摩又是欣慰,又是骄傲,“不单没有硬闯进去,还知道扮成乞丐。” 被夸奖的达禾露出了笑容,不过这个笑容十分短暂,他咬牙盯着那扇小门:“他们人太多,我白天进去就是送死。我死了就没人救小铃儿了。阿姐你常教我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对。”温摩点头,“那里面有个人身手十分可怕,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达禾十分意外:“阿姐也不是?” 在他心里,温摩已经是世上最最厉害的人了。 温摩苦笑:“不是。” 如果换一种情形,她一定会把达禾拉回去,等大掌柜为她请到最好的高手前来相助,再来安排设计,布好陷阱,将每一个细节推敲到毫无破绽的程度,然后才会动手。 徐广是最狡猾最凶狠的猎物,一次就要让他死,因为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可是现在小铃儿在里面。 她知道徐广会有什么手段,多耽搁一天,小铃儿就要多遭一天的罪。 所以,等不了了。 是死是活,就此一搏。 作者有话要说:  一! 第24章 二十四 小巷幽静, 少有人行。 大刘背着包袱一走进来,温摩便发现了,立刻向他招招手。 大刘连忙奔上前, 把包袱交给温摩。 包袱里是雷弩。 手上多了一份熟悉的份量, 温摩心中稍稍安定一点,问:“兄弟们都来了么?准备得怎么样?” “照您的吩咐,都准备好了。”大刘说着, 忍不住问道, “不过,大小姐您到底是要干什么啊?这位小哥又是什么人?您穿成这样模样, 要是给人看见了可不大好……” 温摩:“……” 恍惚觉得身边又多了一个张伯。 “刘叔,你当年跟我父亲身边,也是事事都要这么过问么?” “这……这跟当年到底不一样, 当年那是上战场……” “就把这里当成战场吧。”温摩打断了他的话,凝望着他的眼睛, “刘叔,今夜会有一场恶战, 少说点话, 多留点力气, 希望我们都能活着回家。” 大刘怔住了。 ——希望我们都能活着回家。 这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 侯爷对他说的话。 大小姐明明是个女子, 长相也是像母亲更多些, 可此时此刻,大刘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侯爷的影子。 “是!”大刘挺胸得令, 当年征战沙场的风火豪情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胸膛,身体里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 达禾在南疆见惯了温摩发号施令,这会儿在陌生的街头重新又找回了当初的感觉, 有阿姐在,事情定然能成! 温摩苦笑。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徐广有多可怕。 她彻底地领教过,留下了深深的恐惧。 这确实会是一场恶斗,敌人不单徐广,更是她的恐惧。 她只有握着雷弩,手心才不会因为紧张而出汗。 达禾看着天色,春天的黄昏来得很早,太阳已经坠往西边,天边涌进绯红色的晚霞。 “阿姐,是不是可以进去了?” 温摩:“再等等。” 达禾:“等天黑吗?” 温摩:“等人。” 达禾:“等谁?”他说着,一脸喜色,“阿姐还找了帮手吗?” “嗯。” 仓促之间,想要绝顶高手是不可能了,她让大掌柜替她寻个帮手,只要能赶到今晚派上用场就好。 -- 第48页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到近前。 车夫点亮灯笼,灯笼亮了三次。 这是得意楼所用的讯号。 来了。 温摩微微吸了一口气,迎上去。 马车也在此时拉开了帘子,一人跃下来,发出轻微的“呛啷”之声,那是因为身上穿着铠甲。 在暮色与灯笼的光芒中,温摩与对方看清了彼此。 “是你?!” 两个人都忍不住惊诧出声。 来的是陈山海。 马车里接二连三地跃下几名羽林卫,正是那日在靶场见过的熟面孔。 大家和温摩一照面,都忍不住一呆。 温摩也觉得十分玄迷,她问那车夫:“这就是你们大掌柜给我找的人?” “陈老大在这一行信誉极佳,每一单都是做得十分圆满,客人没有不满意的。”车夫客客气气地道,“您要得急,人在京城、天黑之前能赶到、能打,符合这三个条件的,陈老大是第一优先。” 温摩心理落差还是有点大,她想要的是一个江湖高手,江湖,高手,听上起就是那种很厉害的,轻轻一纵就能上房揭瓦——不是,就能上房跟飞来飘去的人。 “陈老大原来还在外面兼差?” 她抱起手臂,打量陈山海。 “没办法,羽林卫油水少啊。”陈山海也抱起手臂打量她,“看来除了在姜家当少夫人,大小姐也兼了旁的差事?” 车夫客客气气地插进来:“二位,若没有其它问题,生意便已达成,小人要回去覆命了。” 温摩挥挥手,打发走了车夫。 货都送到门了,还能换不成?再说就算她想换,时间也来不及了。 只能凑合着用了。 陈山海身后的几个羽林卫也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温摩:“你们出来兼差,还穿着羽林卫的铠甲?” 陈山海展齿一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大小姐有所不知,有这身铠甲,什么差事都能办得更方便些。说吧,大小姐想要我们干什么?” “姜知泽身边的徐广,知道么?” 陈山海点头:“飞云客。” “什么?” “飞云客徐广,他的名号。这人的师承来历相当神秘,一身功夫也深不可测……”陈山海说着,微微一顿,“你别告诉我你找人来是为了对付他……” 温摩下巴朝远处那扇小门点了一点:“他就在那所宅子里面,我要从他手里救出一个小女孩,还要杀了他。” 陈山海震惊了。 他看看那所宅子,再看看温摩:“大小姐,您有病吗?” “你不行?”温摩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行的话应该早点说,大掌柜难道没有告诉你这趟差很危险?” 陈山海盯着那所宅子,又掉过头来盯着温摩:“大小姐,有没有教过你,不能随便说一个男人不行?” “那你到底行不行?” 陈山海哼了一声:“干了。” 加上一句:“真动了手,就得让他死绝,哪怕留他一口气,姜知泽都不会放过我们,你知道么?” 温摩慢慢地笑了,夜色中,她的笑容危险而神秘,“没有人比我更知道。” * 街头转角处,一辆马车静静伫立,马儿乖巧,良久才仰头喷出一个鼻息。 “我不明白,你来这里做什么?” 风旭坐在马车中,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无论是她杀了徐广,还是徐广杀了她,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好事?”姜知津捏着酒杯,沉吟。 脑子知道,徐广死了,等于斩断了姜知泽一条手臂;温摩死了,等于他身边清除了一个外人。 可心不这么想。 心只要想到温摩有可能会死,便会立刻抽紧。 他身边已经喝空了两只酒坛,他不是嗜酒的人,可这时候却很需要喝点酒,以便让胸膛里那颗心脏放松一点,不要蜷缩成一块又硬又冷的石头。 姜知津将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尽,“我不想要她死。” 风旭看着他,没有说话,沉默了良久,才道:“你还记得文妈吗?” 文妈…… 他当然记得。 那是他的乳母。 那时父亲去世不久,姜知泽的人前来暗杀他,文妈挡在了他的身前,被刺伤了手臂,鲜血淋漓。 他放声大哭,抱着文妈不肯松手,一直守在文妈身边,哭喊:“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文妈成了他最信赖的人,他到哪里都要带着文妈,文妈说什么他都听,哪怕文妈让他偷偷跟她出门,他也只是憧憬偷偷上街看百戏杂耍的快乐,完全没有想过有别的可能。 结果他没有看成任何杂耍,文妈把他带间一所宅子,把他关进了一间地窖,要他交出暗卫令牌。 他到此时还记得那间地窖有多冷,还记得文妈关上地窖的表情,比地窖还要冷。 他在地窖里被关了七天。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七天他是怎样度过的。 被救回去之后,他高烧不退,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他彻底成了一个傻子。 当个傻子真好,不用信任谁,也不用防范谁,反正他想一出是一出,可以突然喜笑颜开,也可以突然翻脸无情。 不能相信任何人。 -- 第49页 不能怜惜任何人。 那个守在文妈身边大声哭喊的小孩,已经死在了地窖中。 * 夜色降临,像一块漆黑的幕布,遮住大地。 好戏该上场了。 温摩紧紧握着雷弩,等待着。 一团火光自宅子的隔壁亮起,安静的小巷顿时变得人声鼎沸,惊呼声、喝骂声、呼唤声、狗叫声……此起彼伏,一团喧哗,跟着有人开门进出,拿着水桶挑起,十分忙乱。 趁着这团忙碌的功夫,温摩带着达禾潜到墙根下。 大刘挑选了几个身手迅捷的,已经等在墙根下,两下里略一点头,就等外面准备好。 “开门开门!” 陈山海带着羽林卫,将那扇门拍得震天响,“羽林卫缉凶,快开门!” 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大汉原本粗声粗声喝一声“干什么”,见陈山海等人铠甲鲜明,口气顿时弱了三分,“几位爷什么事?” “隔壁有人纵火,人们看见他往你们院子里来了,我们要进去搜拿!”陈山海说着就要带着人往里闯,里面顿时出来好几个人,堵住门口,“几位爷别费事,真有人敢进来,不劳各位动手,我们就能捏死了。” 陈山海喝道:“你这是要阻挡羽林卫缉凶?!兄弟们,给我拿下!” 温摩心说论到无赖的本事,羽林卫确实是好手,只听得“呛啷”连声,羽林卫们拔刀的的拔刀,拉弓的拉弓,里面的人也横了起来,为首那人道:“别给脸不要脸,你们知不知道这屋子是谁家的地盘?” “天子脚下,任你是谁家的,也要归陛下管!” 陈山海说着,大喝一声,冲上去。 一时间兵刃相交,已经动起手来了。 墙根下,温摩等人趁乱翻墙而入,落在了墙内花园中。 计划到此一切顺利。 作者有话要说:  二! 第25章 二十五 门口处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温摩借着夜色掩映,爬上园中的大树。 大刘带着人正要潜入屋中,房门忽然打开, 徐广走了出来。 大刘等人迅速伏低, 缩身在花丛中。 糟糕! 原计划是大刘等人趁乱潜入,然后徐广才被引出来,这样大刘他们就能找到小铃儿救人 。 现在大概是陈山海他们的动静太大, 徐广比预料中出来得更早。 徐广有内功, 听力比最好的猎人还要厉害,别说潜进屋中, 哪怕只是在花丛中略动一下,很可能都会被发觉。 而且,以温摩居高临下的角度, 花丛低矮,不能藏住所有人, 现在只是凭借夜色掩住身形,只要徐广一侧脸, 立马就能发现不对。 “连羽林卫都敢打, 你们不想活了!”陈山海大吼, “兄弟们给我上, 不能丢羽林卫的脸!” 多亏他大喊大叫, 吸引了徐广注意, 徐广目不斜视走过花丛。 陈山海不仅嗓门大,下手更是猛如疯狗。得意楼对他“能打”的评语所言不虚, 徐广手下都不是等闲之辈,竟也被他一轮猛攻干趴下两个。 “住手!” 徐广一声高喝。 那些大汉令行禁止,闻言立即收手, 陈山海则充分显示出泼皮无赖的特色,上赶着补上两刀才停下来。 当即又有两人挂了彩,对几个羽林卫杀气腾腾怒目而视。 陈山海只当看不见,向徐广一拱手:“徐先生。” “几位爷认得在下,便好说话了。”徐广淡淡一笑,“几位爷一心为民,这么晚了还要为民缉凶,实在令人钦佩。” 他身旁一名下人递上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这是在下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再往前一点便是北里,几位爷何不找处乐坊坐一坐,同美人喝一杯?” 温摩明显看到陈山海露出了贪婪之色。 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她坐树杈上,身体稳定到近乎凝固,手臂和雷弩仿佛已经生在一起。 陈山海在身上擦了擦左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这怎么好意思呢!” 一切都被放慢。 温摩的雷弩缓缓移动,匀速,丝滑无声。 陈山海左手伸向钱袋。 雷弩对准了徐广的背心。 陈山海的手碰到钱袋。 温摩扣动弩机。 箭离弦而出,撕裂空气,发出奇异尖啸。 与此同时,一脸灿烂笑意的陈山海右手猛然出刀,斩向徐广的脖颈。 一箭一刀,一后一前,同时攻向徐广! 温摩没想到陈山海有此一招,心中燃起一股喜意,箭与刀都这样快,没有人能躲开—— 然而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徐广发出了一声低笑。 他轻描淡写地伸出手。 右手在后,扎住了箭。 左手在前,握住了陈山海的手腕。 箭尖距离他的背心不过一寸,刀刃更是几乎已经贴上了他的脖颈,但都被他的内力禁锢,无法再进一步。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上一世积累的恐惧像海一样汹涌而起,淹没了温摩,那些痛苦穿越了时空,从记忆里猛然复苏,温摩下意识想逃。 “啊!” 陈山海发出一声惨呼。 这一声唤回了温摩的神志,如果她逃了,陈山海必死无疑! 不能逃! -- 第50页 她紧紧握着雷弩,指节发白,仿佛要将雷弩融入自己的血肉中。 雷弩主人,从心所欲,风雷无惧,生死无悔。 无惧! 无悔! “上!” 温摩大喝一声,扣动弩机,弩/箭接二连三射向徐广,每一箭如疾若流星。 徐广扔开陈山海,双掌挥出,那些可以射穿头狼的箭矢好像突然变成了虚弱的茅草,一根根被他折断了。 “兄弟们上!”大刘等人冲出花丛,杀向徐广。 “老大!”羽林卫们嘶吼。 “给我好好干!”陈山海捂着手腕,面色惨白,“干死他们!” 院中开始了一场混战,院外是奔走救火的人群,平京宁静的夜晚被打破了,这一小块角落仿佛成了人间地狱。 但这混战似乎一丝一毫也不能影响徐广,他从从容容,在箭雨中毫发无伤,走向温摩藏身的大树。 温摩疯狂扣动弩机,快到手指都已麻木,直到弓弦空响,她才发现箭已经没有了。 “原来是少夫人。”徐广气定神闲,仿佛在与温摩闲谈,“你又是放火又是埋伏,是为了对付我么?不知我哪里得罪过少夫人,要少夫人动用这么大阵仗?” 温摩眼睁睁看着他走近,巨大的恐惧裹挟而来,她仿佛回到了五岁那年。 那是她第一次打猎,她的猎物是一头狐狸。成年以后看一头狐狸不过是只小玩意儿,可在五岁的孩子面前,那头狐狸简直是一个恐怖的妖魔。 “不要怕。”阿祖教她,“猎人如果害怕,就已经输了。打倒你的猎物之前,你要先打倒自己的恐惧。” “我有点明白大公子为什么那么想要你了,让你这样的女人痛哭尖叫,想来确实会比那些豆腐似的小女孩有意思。” 徐广在树上露出一个阴森森的微笑。 温摩对这个微笑太熟悉了,上一世每一次折磨来临,都少不了他这样的笑容。 “我要,我要……”温摩低语,每一个字都像从骨深处掏出来,掏得异常吃力。 徐广看她如同看待一只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笑问:“你要什么?” “杀了你!!!!” 温摩扔开雷弩,拔出弯刀,从树上一跃而下,斩向徐广。 就像当年斩向那头狐狸。 “睁开眼睛,不要怕。” 阿祖的声音穿过层叠的时光,在这个夜晚抵达她的耳畔。 死无惧,生无悔,不管杀不杀得了他,她一定要斩这一刀。 替上一世的自己斩这一刀! 这一刀快逾奔雷,只可惜,在徐广这种高手眼中,漏洞百出。 他轻而易举夺掐住了她握刀的手,只吐了一点点力气,就叫这只手腕经脉错乱。 巨大的痛苦从手腕传来,温摩发出一声跟陈山海方才一模一样的叫惨叫。 徐广露出了兴奋的笑容,捏住了温摩的另一只手,蓦然感觉到一丝寒意从心底滑过。 这是多年历练的直觉,曾经在生死关头救过他几次性命。 杀气。 浓重的杀气。 高手的杀气。 除了这群乌合之众,暗中还有一名高手。 就是这一个迟疑的功夫,胸口一阵剧痛。 他几乎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露出一截箭尾,鲜血迅速洇出来,染红衣襟。就像他折磨那些小女孩时弄出来的伤一样。 “噗”,第二支短箭射入,几乎是在同一个位置,将前一支短箭扎得透胸而过。 徐广喷出一口血水。 他终于看清了短箭的来处。 它来自温摩的手腕。 那只已经被他捏伤的手腕,原则上应该不能再动弹,但温摩动了,不仅动了,还如此准确,她的额上全是冷汗,发丝被打湿,贴在脸颊,眸子冰冷,亮得惊人。 第三支。 第四支。 第五支。 第六支。 第七支。 破碎的手腕每动一下都是酷刑,但温摩毫不在意,一记,一记,又一记,她射空了整只箭匣,所有的箭全部扎在了徐广的胸口,在他胸前开出一朵灿烂的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 温摩仰天狂笑,状如疯魔。 陈山海呆呆地看着温摩,喃喃:“妈的,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那几个人见徐广倒地,顿时没有了战意,不一会儿便被众人放倒。 “快去救人。”温摩喘息着道。 “来不及了。”一个古井不波的声音道,“姜知泽已经收到消息,正带着人往这边赶来,你们再不走,就要被他堵个正着。” 声音的来处就在树下,可在场所有人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空空洞洞毫无表情的眼睛,全身上下都与夜色浑然一体,若不是他开口,谁也发现不了他。 “大刘,带达禾去救小铃儿,陈山海,带着你的人打扫战场。”温摩吩咐。 打扫战场,即清除他们留下的所有痕迹。 温摩拾起弯刀,想把短箭挖了出来,但手腕剧痛彻骨,力不从心。 黑衣人上前,轻轻一拍,把短箭从徐广的脸膛里震了出来,交给温摩。 温摩接过来,“你是什么人?” “帮你们的人。” 温摩想到徐广那一下愣神。 -- 第51页 如果不是那一下制造出的机会,此时躺在地上的恐怕就不是徐广,而是她。 “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没有回答,侧耳听了听:“他们快来了,我带你走。” “你一定很厉害。”温摩道,“去救小铃儿。” “你确定?”黑衣人看着她,“没有我,你逃不了。” “确定。”温摩忍不住要骂人,“都知道快来不及了,还浪费什么时间,快去啊!” “你很善良。跟他不一样。”黑衣人留下这句话,转身往里去。 跟谁不一样? 不过,善良? 温摩对自己笑一下。 她只是不想再有人受她曾经受过的痛苦。 “撤!”温摩深吸一口气,大喝,“分头跑。” * 街上的人群兀自忙乱,有救火的,也有观望的,还有不停搬东西的。 只要混入人群,便安全了。 温摩这样想。 可是手腕提醒她,她做不到。 剧痛彻骨,像是有人拿锯子一下一下锯着她的骨与肉。 她发出了分散的命令,可自己却快要跑不动了。 “让开!让开!” 大队的人马已经冲过去,当先一人正是姜知泽。 温摩用尽力气把自己甩到街角,靠一墙之隔避开这队人马。 “散开搜索!”姜知泽大喝,“凶徒未曾走远,给我沿街搜拿!” 快一点…… 必须快一点…… 温摩拼命这样告诉自己,身体却如山一般沉重,终于剧痛占领了她的全部意识,她贴着墙根,缓缓倒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三!!! 入V仪式完成!谢谢大家的陪伴! 第26章 二十六 姜知泽带来的姜家府兵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把原本就一团乱的清凉坊搅成了一锅稀粥。 火未灭,烟犹浓,到处是喊叫忙乱的人群, 孩子找不到母亲, 母亲不见了孩子,老人无力张开双手,最终还是跌倒在路旁。 马车所停的地方, 刚好可以将这一片兵荒马乱的情形纳入眼底, 又保持着一段超然物外的距离,不会被波及。 这是姜知津最喜欢和最擅长的角度, 最适合看戏。 多年以来,风旭就是这样站在姜知津的身边,一面随姜知津俯视苍生, 一面看着姜知津。 以往这种时候,姜知津的神情会格外放松, 嘴角会有浅浅微笑,就像任何一个被戏台上的表演所取悦的看客。 但这一次, 火光映在姜知津的眸子上, 他盯着那片火光混乱的地方, 眼睛几乎一瞬不眨, 手里紧紧握着一只碧玉盒子, 太用力, 指节微微发白。 风旭有点担心。 “风旭,下车。”姜知津打开了那只盒子, “派人去京兆府和大理寺,搜查那个院落,里面一定有徐广的罪证。” 他的声音平静, 听不出任何波澜。 “你疯了?”风旭抓住他的手臂,脸上全是震惊,“你现在去找她,岂不是把自己送到姜知泽手上?!就算你能撇清和这件事的关系,也没办法在姜知泽面前再装傻了!” “她杀了徐广,她不是姜知泽的人。”姜知津轻声道。 “她是天王老子也没用!”风旭一改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咬牙,“我们还没有找到姜知泽的罪状,我绝不允许你犯傻!” 姜知津轻轻叹了口气,“抱歉了三哥。” 姜知津一般叫他“风旭”,很少叫他“三哥”,一旦“三哥”这个称呼出来,就表示姜知津要干个大的。 下一瞬,风旭所坐的地方陡然一空,车厢后壁张开,他整个人被推下了马车。 锦衣华服的三皇子跌落在地,睁睁睁看着马车朝着那片混乱绝尘而去。 活像飞蛾扑火。 风旭在这一瞬风度全无,恨恨怒骂: “姜知津你混蛋!” 骂声不小,但在前方的喧腾嘈杂里就显得微不足道。 火光烟气四溢,人声马声沸腾。 要在这种情形下找人,几乎是大海捞针。 姜知津盯着碧玉盒子。 小虫懒洋洋调整了一下姿势,脑袋换了一下方向。 南。 * 温摩靠着墙壁,头脑英明地想要选择昏迷,以逃避手腕上刺骨的疼痛,但她重重咬了一下舌头,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换来了短暂的清醒。 必须……逃离…… 她挣扎着站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听到了马蹄声。 姜知泽的人追过来了么? 逃已经逃不掉了,温摩站住,“呛”然抽出了弯刀。 她像一只走到绝境的困兽,神情冰冷,目光狠厉。 迎面是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明丽的笑脸:“姐姐!” 大概是那笑容太明亮吧?温摩恍惚了一下。 是姜知津。 她的心里陡然一阵放松,勉强提起来的最后一丝力气消失,在她再一次倒下去之前,她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姜知津的声音听上去异常温柔:“阿摩你还好么?” “没……事。”温摩低声,“带我走,快。” 姜知津将她抱上马车,行动间好像不小心弄翻了什么东西,下一瞬浓烈的酒香腾起,弥漫在狭小的车厢内。 “哎呀,打翻了。”姜知津扶起酒坛,有点懊恼。 -- 第52页 温摩向他伸出左手:“给我。” 姜知津把酒坛递给她,她单手拎着,灌了一大口,酒在体内燃起了一把烈火,温摩稍稍恢复了一点精神。 马车向前驶去,温摩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快,再快一点,快一点离开这块地方。 “姐姐你在干什么啊?”姜知津一脸好奇地问。 温摩心说你要是知道我干了什么,定然要吓哭,“没什么。你呢,来这里做什么?” 她白天出来时跟长公主告辞,用的理由是阿娘身体不适,她要回去看一看,按理说姜知津今天晚上应该还在古王府赴宴才对。 “嘻嘻,我今天学到了一个游戏,姐姐要不要和我玩一玩?”姜知津笑眯眯问。 他笑起来好看极了,眼神澄澈,笑容灿烂,像阳光一样能驱散温摩心中的阴霾,方才的腥风血雨步步杀机,仿佛是一场梦。 “怎么玩?” 温摩才问出口,就听到马车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跟着有人大喝:“停下马车!” 温摩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 在夜色笼罩的街头,一辆马车可比一个人要显眼得多,姜知津的马车纵马飞驰,姜知泽不可能看不见。 “不要停,快走!”她向车夫道。 现在这种打扮,再加上手腕上的伤势,更别提扎透徐广的凶器还在她的袖掖里,一旦被姜知泽追上,她只有死路一条。 但她忘了,骑马比坐马车的速度快得多,几名府兵纵马追上来,前前后后将马车堵住,包围了起来。 姜知泽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向马车奔过来。 温摩的左手握住了弯刀——雷弩和手/弩的箭匣都空了,现在她只有这把刀。 姜知泽留在身边的都是千挑万选的好手,她的左手刀远不如右手灵活,能凭这把刀撑到什么时候她心中也没有成算,唯一的念头就是——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搏它一搏,哪怕拉个垫背的也好! 可就在她提起残余的力气准备拼死一搏的时候,姜知津丝毫不知轻重,笑嘻嘻将她扑到在车内,“我教你!很好玩的!” “津津不要!”温摩快疯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不嘛,我就要嘛,姐姐陪我玩好不好?”姜知津不依不饶,双手一扯,“哧啦”一声,竟扯开了她的衣襟,温摩忍不住一声惊呼。 马车外,两名府兵的手已经伸向了车帘,听到声音,不由顿住。 但凡是男人,大多都知道女孩子这种惊呼声意味着什么。 他们望向姜知泽。 姜知泽面沉如水,点头。 车帘被掀开,马车内厮闹的两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姜知津扑在温摩身上,搂住了温摩,他穿的是宽袍大袖,两片袖子把温摩全身遮得严严实实,温摩发丝凌乱,只露出一片光滑圆润的肩头,让人浮想联翩。 “……”府兵们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姜知泽盯着车内,目光一瞬不瞬:“津弟,你怎么在这里?” “大哥,我带阿摩姐姐去北里玩游戏呀!”姜知津开心地道,“你要不要一起来玩?” 姜知泽皱眉:“你们要去北里?” “是呀,”姜知津快活地答,“我和宁姐姐约好了,宁姐姐说要教我玩游戏的,她说这个游戏很好玩,大家都要脱光光,阿摩姐姐已经脱了,我还没有脱呢,大哥你要不要一起来?我们一起脱!” 温摩缩在姜知津怀里,手依然没有离开刀柄,但已经不再像方才那样紧张。她忽然发现姜知津真是老天爷派给她的救星——她衣衫不整,姜知泽但凡要点脸面,就绝不会上马车检查,而且车内酒香弥漫,完全盖住了她带来的血腥气。 简直完美。 “你胡说些什么呀……”温摩将脸埋进姜知津怀里,含糊地发出一声娇嗔,“还不快把帘子放下!” “哦哦!”姜知津连忙答应,向姜知泽道,“阿摩姐姐不高兴了,大哥你到底要不要上来?你不上来我要走啦!” 这边的动静早就引起了百姓的注意,不少好热闹的人正探头探脑往这边瞧,听得姜知津这种痴言痴语,纷纷捂嘴笑。 可以想见,“姜家那个傻子邀大哥上车一起玩女人”一定会成为京城又一大笑料。 尊贵的、斯文的、优雅的姜家大公子绝不会想成为笑料的一部分。 “走吧。”姜知泽一挥手。 “好的大哥。”车帘放下,府兵让开路,车夫一抖缰绳,马车扬长而去,姜知津还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声道,“大哥,想玩的话来北里找我呀!我在风花阁宁姐姐那里!记得来哦!” 马车都快跑得没影了,还有“等你哦”三个字悠悠荡荡地飘过来。 “你们两个,跟上他们,看看马车到底去哪里。”姜知泽面罩寒霜,吩咐,然后抬高声量喝合,“继续搜查,一个可疑之人都不要放过!” * “哈哈哈哈……” 马车内,温摩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津津,你简直是个天才!” 姜知津歪头:“母亲也说我很聪明呢。” “对呀,津津最聪明了!津津是我的福星!”温摩万万没想到,竟然用这种方式摆脱了姜知泽,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摸摸姜知津的脸,“好了,乖,这个游戏不适合你玩,咱们换个游戏好么?” -- 第53页 “我不。” 姜知津抱着她,手停在她的肩上,指尖、指腹、掌心碰触到的每一寸肌肤都滑如丝,润如玉,泛着一层说不出来的香味,在浓郁的酒香中幽然动人。 手掌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轻轻抚过,这丝缎般的触感能唤醒铁石人心中最狂躁的热情,姜知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并且,口干舌燥。 作者有话要说:  想玩游戏吗?脱衣服那种。 第27章 二十七 姜知津的手收紧, 温摩的脸贴在他的胸前,他身上的衣料是最上等的丝绸,贴合着胸膛肌肤。温摩清晰地感觉到滚烫的温度自衣料下透出, 焐着她的脸颊。 肩上那只手的掌心也在发烫, 姜知津体内好像有火焰被点燃。 “津津?” 温摩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此时抱着她的人仿佛不再是往日那个天真单纯的小津津,而一名实打实的成年男子, 带着一种强大的气息, 让她心中腾起了一种被凶兽威胁到的细微颤栗。 她忽然想到他路过的时机未免太巧了。 凡有巧合,必有谋划——这是京城通行的法则。 疑心这个东西, 就像旋涡,一旦开始,便会越旋越大。 温摩被自己的疑心惊到了。 难道, 所有的天真都是假相,一直能从姜知泽毒手下活到现在的姜知津所凭借并不单纯只是好运气? 姜知津明显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疑惑, 手底下也感觉到了她的僵硬。 自从记事起,他用脑子就如臂使指, 随心所欲, 可此时此刻明知道不应该, 竟无法控制这匹心猿意马, 体内仿佛有兽舒醒, 张狂难耐。 再不松手, 她就真要起疑了。 脑子:快松手。 手:我听不见我只想搂着她。 想到若是他慢了一步,她很可能就会被姜知泽带走, 手甚至还将她搂紧了些。 “嘶”,温摩吸了口冷气。 姜知津一个激灵,立即松开了她。 马车已经进入北里, 名扬京城的繁华灯火从车窗外掠过,映入车内,照出温摩的右手手腕,它高高肿起,红了一圈。 “阿摩姐姐你……你的手怎么了?”姜知津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疼不疼?” “有点。”温摩道,“我得看大夫,你知道附近的医馆怎么走么?” “知道!”姜知津立即探头出去看了看,告诉车夫,“前面小巷右拐——” 一句话没说完,给温摩一把捂住了嘴,温摩朝车夫道:“不用拐,直接去风花阁。” 姜知津把温摩的手拉下来:“为什么?风花阁里没有大夫的。” 温摩当然知道风花阁里没有大夫,乐坊又不是医馆,怎么可能有大夫? 姜知泽心机深沉,一定会派人在后面跟着他们的马车,一旦马车去了医馆,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姜知泽不对劲? 到时马上就会有大批姜家府兵杀过来。 姜知津是真不知道这一点,还是倚傻卖傻,假装不知道? “不是很疼。”温摩道,“去风花阁拿点老酒擦一擦便行。” 事实上她已经疼得快要支撑不住,全凭一股念力不让自己昏过去。 “哦,好的!”姜知津轻易地相信了。 马车驶进风花阁,姜知津熟门熟路进了宁心儿的屋子,一进门便道:“宁姐姐我来玩游戏啦!等我很久了吧?” 宁心儿从里间迎出来,含笑:“二公子路上是不是耽搁了?怎么这会儿才来?二公子再不来,我都要等得睡着了。” 姜知津絮絮地告诉宁心儿,他在路上遇到了阿摩姐姐,又让宁心儿拿酒来,阿摩姐姐手腕疼。 看来,是真的约好的。 温摩心里松了一口气。 津津当然是单纯的津津,是她想多了。 姜知津还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这点疑心一去,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倒下。 姜知津一把扶住她:“阿摩姐姐!” 宁心儿试了试温摩的鼻息,再掀开温摩眼皮看了看:“是真晕。她怎么了?” 一面说,一面要去搭温摩脉门,一看温摩手腕,她吃了一惊:“徐广的分筋错脉手!” “她带人杀了徐广。”姜知津的声音清冷下来,“能治么?” 宁心儿震了震,仔细看了看温摩的伤势:“还好,徐广大概只用了三四成力,若是出了全力,她这条胳膊就彻底废了。” “治好她。”姜知津的声音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紧绷。 宁心儿讶然抬头看向他。 她追随在他身边数年,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紧张的神情。 * 温摩醒来发现自己身在马车上。 车轮粼粼,马车正在驶动。 她翻身坐起来,右手手腕已经包扎过,虽然还是火辣辣的疼,但已经不像昨晚那般痛得她恨不能一头撞晕自己。 前方有琵琶声传来,曲调十分欢快。 她掀开车窗,明亮的光线让她眯起眼睛,在这辆马车前面还有一辆马车,琵琶声正是从那里传来,还夹杂着欢畅笑声。 有姜知津的,还有宁心儿的。 放眼望去,周遭不再是层叠不尽的房子,不再是热闹的街道,而是一片片重峦叠嶂的青山, 春末天气,绿叶已经抽满枝头,满目皆绿,路边有浅黄淡紫的野花盛开,空气里全是清新的草木香气。 -- 第54页 温摩忍不住深深呼吸。 这是她阔别许久的、山林的味道。 马车沿着宽阔大道盘旋上山,山间居然也有不少院落,且修整得十分华丽,一看就不是山野人家。 最后马车在其中一座最华丽的大门前停下,门楣上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炎园。 温摩听说过,炎园是姜家在西山的别院。 所以,这里是……西山? “阿摩姐姐你醒了?”姜知津跃下马车,走过来,他今天依然是锦袍玉带,贵气逼人,“宁姐姐说想来泡温泉,我们不好把你扔在风花阁,就把你一起带来啦,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温摩灿然一笑,“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她手上的伤太过显眼,姜家人多眼杂,回去定然会被人发现,能远离京城躲到这里来,真是再好不过。 姜知津同女伎玩得兴起要来西山,随手把新婚妻子一道带了过来,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十分荒唐,放在姜知津身上却再正常不过——有一出是一出,原本就是姜知津的傻子本色。 所以,她在这里既合理,又安全。 不过她还是有点不放心:“你请大夫给我治伤了?” 跟姜知泽当对手,她可不敢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姜知津道:“不是,是宁姐姐治的,宁姐姐有很厉害的酒。” “我练舞的时候,有位恩客送的专治跌打损伤,我瞧着少夫人的手腕好像是扭伤了,所以也给你用了些。”宁心儿款款走来道,“我自己用着是挺好,不知少夫人用着如何?” “很好,多谢。” 温摩觉得,自己上一世悄悄对老天许的心愿好像成真了。 自从来到姜知津身边,她好像真的分得了姜知津的好运气,每一件事都顺心顺意,无比顺利。 京城贵人们有到西山避暑的习俗,每到夏日,西山便热闹非常,权贵们日日开宴,夜夜笙歌,北里有名的女伎都在西山云集,是每年一度的盛景。 现在西山的旺季还没有到来,整座山林悄然无声。 宁心儿把那坛药酒带了过来,嘱咐温摩:“一日三次敷用,用之前最好舒展舒展活活血,园中有温泉,少夫人去那泡泡也是挺好的。” 西山的温泉十分有名,炎园直接将温泉引园中,造了一个巨大的温泉池,以白玉铺地,金龙绕柱,温泉水从龙嘴哗哗注入池中。 温摩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侍候,待丫环放下衣物便让她们离开。 她将自己全身浸入池中,温热泉水浸泡手腕,疼痛起初骤然加剧,随后慢慢缓解,微微发热,仿佛在温泉的帮助下,血液在修复受损的经脉,将一切导回正途。 温摩靠在池边,叹息般吐出一口长气,闭上眼睛。 只是不知道达禾怎么样了…… 分头撤离的时候,她隐约瞧见那个黑衣人抱着一个女孩子冲出了屋子,达禾就跟在他身边,有他的保护,应该没事吧? 那个黑衣人又是谁? 奉谁的命令来帮她? 陈山海还活着么? 有没有人被姜知泽抓住? 问题纷沓而来,温摩感觉到脑浆也和这泉水一般在发烫。 忽地,在龙头流泄出的水声外,耳边传来“哗啦”一声。 温摩猛然睁开眼睛,就见姜知津沿玉阶下了水,手里抱着个酒坛子,一步步向她淌过来。 温泉水只到他腰际,他的外裳脱在了池边,只穿一身白色里衣,衣料轻薄,在水中湿得半透明,劲瘦的腰肢在衣裳底下若隐若现。 池上水汽氤氲,仿佛给他俊美的五官镀上了一层仙气,这样涉水而来的姜知津,魅惑如魔,清丽似仙。 真是,秀色可餐。 温摩偏了偏头,颇为心虚地移开自己直勾勾的视线,随手抓起丫环放在旁边的衣裳,胡乱掩住自己。 她那不要脸的禽兽之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要克制啊温摩,他只是个孩子! 何况人家是带着药酒坛子来的,你想什么呢?! “宁姐姐说,刚泡好之后用药酒,阿摩姐姐你的手会好得更快些。”果然,姜知津如此这般道,“我来帮你。” “那就有劳夫君啦。”温摩给泡得懒洋洋,连声音也是懒懒的提不起劲来,这话出口就觉得不大对,她咳了咳,清了清嗓子,将笑容调得慈爱一些,“多谢津津。” 她的脸色泡得微红,发丝垂在颊边,整个人一身湿漉漉的水汽,连眼睛都是水光致致,池水轻柔地漫在她的肩头,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昨晚的细腻触感,再给她那声一叫,姜知津心里止不住地发痒,嗓音也了有几分喑哑:“叫夫君。” 温摩抬起眼看着他,无由地就想到了昨晚马车上抱着她时的那个姜知津。 “还没有人叫我夫君,只有阿摩姐姐你这样叫我。”姜知津将笑容调得天真一些,睁着一双纯净无瑕的眼睛,“我喜欢当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夫妻日常拼演技。 通知一下,明天上夹子,更新推迟到23:00,大家不要来早了哦 第28章 二十八 上一世时温摩也想过要一个夫君, 并且努力学着中原的规矩,以便服侍好她的夫君。 这一世……“夫君”二字,已经不重要了。 “津津, 你喜欢宜和么?”温摩问。 -- 第55页 “喜欢啊, 不过我最喜欢阿摩姐姐。” 姜知津托起温摩受伤的那只手,一圈一圈小心拆开纱布,再倒上一点药酒在掌心搓开, 轻轻按揉温摩的手腕。 甫一碰上, 温摩便皱了皱眉,吸了口气。 “疼么?”姜知津顿住。 “还行。”初时虽疼, 但随着药酒效力发散,温摩便觉得手腕活络了一些,“继续。” 姜知津的手指修长, 动作十分轻柔,他神情专注, 垂下来的眼睫黑如鸦翅。 温摩瞧着他,心中多了一丝温柔, 道:“如果阿摩姐姐不在了, 你就最喜欢宜和了吧?” 姜知津抬头:“阿摩姐姐为什么不在?” “阿摩姐姐有重要的事情去做, 不能一直陪着津津。” “什么事情?” 姜知津黑亮的眼睛, 里头全是认真, 整个人单纯天真, 纯净无瑕。 温摩伸出右手小拇指:“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她的手湿漉漉的, 每一根手指都泛着水光,指掌修长,小指伸到姜知津面前, 姜知津歪了歪头,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也伸出小指。 两根手根勾在一起,带着湿滑的水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温度。 “好。”姜知津道,“我一定不说。” “等我办完了京城的事,我就要回南疆。”温摩道。 “回南疆干什么?”姜知津讶然。 “南疆有事。” “什么事?” 温摩想了想,简单地告诉他,南疆除了仡族,还有锡族、阿云族和金山族。仡族在十万大山的最深处,翻过大山,就是伽南国。 姜知津点点头:“我知道伽南,那是大央的属国,每年都会送好多好玩的贡品来。” 伽南国民风彪悍,孩子会走路就要学握刀,这点和仡族十分相似。只不过在伽南国女子地位却十分低下,是男子财物的一部分,父亲死后,儿子可以继承父亲的一切,包括女人。 这和仡族的民风冲突剧烈,在大央还没有把伽南变成属国的岁月里,两族时常有流血争端,世代为敌。 “就算伽南人要打过来,有驻兵去打仗就好啦。”姜知津道,“为什么要姐姐你回去?” 一年之后,伽南人会从深山中突然杀出,在驻军赶到之前,仡族已经全灭了。 可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伽南人确实要搞事情,总不能说她掐指一算得出来的。 只能是提前回去,未雨绸缪,带领仡族挡住这一场劫难。 这点她不知道怎么跟旁人说,更不知道怎么跟姜知津说。 姜知津看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哼”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扭着头像是生气的样子,温摩不由觉得好笑:“你知道什么?” “他们说,仡族的姐姐们可以有很多很多个夫君,姐姐一定是想要回南疆去找别的夫君了。姐姐不要津津了!” “哈哈哈哈!”温摩大笑。 她大笑起来的样子神采飞扬,室内像是掠过了明亮的光芒。 姜知津恍惚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人向父亲献上一把宝刀,那时他坐在父亲的膝上,看着那人拿住刀柄,缓缓将刀拔了出来。 那时的他大约只有四五岁,但已经有了明显的喜好,他喜欢书,喜欢琴,喜欢棋,喜欢一切安静的东西,刀枪棍棒之流他从来不感兴趣,要不是父亲紧紧地搂着他,他早就回去找新来的棋博士一起下棋去了。 刀离鞘,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刀身明净,如一泓秋水,如一捧月光,那个瞬间,厅中大亮,像是神仙施展了某种法术,窗外的阳光好像全都汇聚到刀身上, 锋利,明亮,夺目。 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父亲,我想要!”这个念头自小小的脑袋里油然而生,他脱口而出。 此时,温摩的笑容,比记忆中那把刀还要锋利,还要明亮,还要夺目。 身为姜家嫡子,世间之物,无论多么贵重多么珍奇,于他都是唾手可得,得到了也是可有可无,丢在一边不会再看第二眼。 那种“我想要”的心情,他已经很没过了。 但现在,他想要。 很想要。 想要这个笑容。 想要这个人。 想要紧紧抓住,握在手中,再不放开。 他轻轻拉过温摩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轻声道:“阿摩姐姐不要走,好不好?” 他的眸子里仿佛有流丽的光,这般眼睫微低,缠绵低语,温摩险险把持不住,“咳”了一声,托着手肘,收回那只手,“呃,我泡好了,要起来了。” 她的手腕还没好,姜知津不敢用力,放过她,十分幽怨地起身。 温摩松了一口气,心想从前妖妃误国,大约就是姜知津这款的,他要是再这么磨她几下,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美人误人呐。 温摩感慨。 “姐姐,你在京城要做的事是什么?” 已经走到池边的姜知津忽然回头问。 ——杀姜知泽。 这四个字时刻在她心头盘旋,此时冷不丁被问,差点自动脱口而出。 还好她生生咽了回去,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津津你不用知道这些,你只要每天开心快活就好了。” 姜知津微微一笑,笑容如静夜里绽放的昙花一般清雅动人:“我就是呀。” -- 第56页 * 温泉仿佛疏通了每一根经脉,温摩换上干爽的衣裳,舒舒服服地走出来。 姜知津也更了衣,穿一身宽大飘逸的家常衣裳,在晚风的吹拂下飘然若仙。 他手里托着一卷纱布,十分细致小心地替温摩将手腕包扎好。 天色向晚,西边最后一缕晚霞散去,暮色缓缓笼罩大地,天光暗淡,而他的脸颊如玉一般微发着光。 这般容貌,这般温柔,这般体贴……她的津津如果不是傻子,京城贵女们仰慕追逐的人应该是他,姜知泽连号都排不上。 等到她杀了姜知泽,他坐上家主之位,就是京城最尊贵的王孙公子,所有女子都会梦想着成为他的妻子,他可以选出最美丽最温柔最动人的那一个。 温摩这样想着,心中有股感慨,有点苍凉,像一个去国的帝王想到自己的臣民有托,可以走而无憾。 姜知津包扎好,抬头对上的就是她这样的眼神。 阿摩阿摩,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心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走吧。”温摩用没受伤的左手牵起姜知津的手,往前厅去吃晚饭。 温泉池建在后园西侧,到前厅差不多要横跨大半个炎园。炎园太大了,温摩来时跟着丫环走的一条路,跟着姜知津走的好像又是另一条路,穿过一个院落,还有一个院落,穿过一道门,还有一道门,迷宫一般,无穷无尽。 忽地,不远处有有一片低矮的废墟,在渐浓的夜色中像一头沉眠的巨兽。 “那是什么地方?”温摩问。 “被烧掉的地方。”姜知津答。 还真是典型的姜知津式答案。 不过温摩也没太放在心上,抬脚继续往前,忽地,顿住。 她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 那是姜知泽的元配良和公主去世的地方。 良和公主就是在那里被烧死的。 “大小姐!” 一人急冲冲从游廊上过来,瞧见姜知津,连忙又行了一礼,“请公子安。” 大刘! 温摩飞快向姜知津道:“津津你先去吃饭好不好?” 姜知津点点头。 “乖。”温摩拍拍他的肩,“我一会儿就来陪你。” “我等你哦。”姜知津乖乖地去了。 这边温摩立即抓住大刘的手臂:“你们逃出了多少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咱们的人都还好吗?达禾现在哪里……” 大刘笑道:“大小姐,你一口气问这么多,叫我怎么答?” 他这一笑,让温摩松了一大口气:“好,你慢慢说。” 大刘告诉她,那晚她下令四散之后,大家专朝往人多的地方逃,但姜知泽来得太快了,且府兵们抓人有一套,看到可疑的人就让街坊来辨认,没人认得来路的全都捆了,布网又极为严密,很难有漏网之鱼。 正当他们正以为自己逃不掉的时候,姜知泽忽然带着府兵们朝一辆马车追去,包围圈顿时出现了漏洞,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再不逃,等那队府兵回来就完了。 可一旦要逃,太过引人注目,反而容易暴露自己。 就在他们举棋不定天人交战之时,两队人马前后脚到来,一队是大理寺,一队是京兆府,两人要接管案件,与府兵交涉。 姜家豪横惯了,自然是寸步不让,两下里几乎要起冲突,这倒是给了他们大好的机会,他们趁乱逃了出去。 至于那几个羽林卫,他们逃起命来更有法子,在巷子里东一穿西一穿,好像就没影了。 “全须全尾,没有一个人被抓。”大刘笑盈盈道。 温摩松了一口气:“好,好。”带出去的人能全部带回来,对于一个头领来说,这是最难的事情。 大刘看着温摩半晌,“大小姐,你真像侯爷。” 温摩意外,她长得明明是像阿娘多一些,“达禾呢?” “达禾小哥带着那个小姑娘回了脚马店,那杨老板的腿伤我也请了大夫,正治着。”大刘道,“现在只有一件事情。” 刺杀徐广,到此全盘获胜,温摩大手一挥,意气风发:“说。”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好喜欢夹子,我要在夹子买个房住下来!! 但是文案好像被集体鄙视了……嘤嘤嘤,我很努力地改了又改的呢,真的这么矬吗? 第29章 二十九 “这事张伯知道了。” “……”温摩豪迈姿势顿住, “张伯怎么知道的?!” 张伯知道了,不就等于父亲知道了么?!当初就是防着这一着,所以才没让张伯参与的。 “我们不是怕姜家大公子起疑心么, 所以出来后赶紧回姜家去, 没多久大公子的人就到二公子院子里来查人了,还好张伯替我们打好了掩护,我们才没露馅。” 张伯是跟在温岚身边的老人了, 大刘等人都是他手底下带出来的, 一顿问就什么都招了。 温摩发愁。 大刘安慰她:“大小姐铲奸除恶,冒死救弱女, 真是一片侠肝义胆,张伯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倒是大公子前脚出事, 后脚就来查人,是不是怀疑到大小姐身上了?” 温摩摇摇头, 姜知泽应该怀疑不到她身上,他怀疑的只怕是姜知津。 说来也奇怪。 十四年前, 上代家主在扬州病逝, 传位于当时在榻前侍药的姜知泽。而姜知津当时尚被平乐长公主领着在皇宫里放风筝, 对此一无所知。 -- 第57页 太/祖有遗训, 要与姜家共享天下, 风家皇帝世代要娶姜家长女为后, 风家皇帝不得不从,为了控制姜家, 历代风家皇帝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把公主嫁进姜家,好生下带有风家血脉的下一任家主。 姜知津就是如此诞生的。 但姜家人显然不会太欢迎风家的血统,他们更倾向于姜知泽。 姜知泽的母亲是上代家主的青梅竹马, 只因身份低微,无法成为正妻,只能做妾。平乐长公主嫁进姜家时,姜知泽已经八岁了,他聪慧知礼,极得上代家主疼爱,因此家主遗书上命他接任,大家都不觉得意外。 唯一的关碍就是嫡庶有别,嫡子尚在,没有庶子继任的道理。 但后来姜知津大病一场成了傻子,这点障碍便不再是障碍,族中长辈们都盼着姜知泽早日成为真正的家主。 可姜知泽不,他完美得如同圣人转世,坚持嫡庶有别,一定要治好姜知津。 然后一面延医,一面暗杀。 温摩觉得姜知泽的脑子有点问题。 他杀姜知津,也不过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家主之位,若是一早继任,就算有朝一日姜知津心智恢复,他也已经稳若泰山,不是姜知津能轻易撼动的。 单为一点美名,而冒着权位不稳的大险,不像是姜知泽做出来的事。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姜知泽谦谦君子的面皮下的真实——阴毒如蛇,贪狠如狼。他会这样做绝不是一时糊涂。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大刘毕竟是个男仆,陪着她再走一阵,便止步退下。 温摩一路皱眉思索,也没在意他几时离开的,一脚踏入厅中,只见里头灯火耀眼,七宝树灯悉数点燃,屏风后乐声悠扬,宁心儿已经入席,姜知津坐在主席上,小金子带着人给姜知津盛汤布菜,背后一众下人捧茶碗、拿拂尘皆有执事,在姜知津身边如雁翅般排开。 温摩一愣。 此时才想起来,大刘似乎说了句“长公主听说二公子在这里,派了许多人来伺候”,只是她方才出神,竟没往心里去。 平时这么多人伺候倒也罢了,可现在她的右手受伤,别说拿筷子吃饭,就是端杯子喝水都成问题。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其中也不知道有几双是姜知泽的眼线,她的伤势一旦暴露,只怕会立即牵动姜知泽的疑心,昨晚的事情被翻出来不说,将来刺杀姜知泽就更难了。 ……现在说没胃口不想吃了还来得及吗? “少夫人。”众人看到了她,齐齐行礼。 宁心儿也站了起来,姜知津招手道:“姐姐快来,今儿有扬州运过来的河鲀!” 好像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转身就走好像就更显得可疑了…… 温摩只得踱进去。 南疆人吃饭习惯家人围坐,京城贵人却是习惯一人一席一案,温摩正要在自己的席案前坐下,心里还寻思着干脆说“我不喜欢河鲀”,但问题有二,一,她压根儿没吃过什么河鲀,不晓得那是为何物;二,哪怕她不喜欢一万样菜式,姜家的厨房也有本事变出第一万零一样来给她。 正此时,姜知津勺了一匙汤,手臂伸得老长:“姐姐吃!” 温摩凑过去喝了,果然觉得鲜美异常,姜知津似是喂出了兴致,拉住她的衣袖:“姐姐坐过来,我喂你吃饭好不好?” 温摩心说那可是再好不过,但面上还是要略微推辞一下,“这不大好吧……”但也不可推辞得太明显,万一小津津真打退堂鼓了呢?于是赶紧补上一句,“若你实在想喂,那就喂吧。” 姜知津兴兴头头地让人添上碗筷,满桌子扫了一眼,挟起一块炖牛肉,送到温摩唇边,“我记得姐姐喜欢吃肉。” 温摩一口:“我还喜欢喝酒。” “对。”姜知津肌肤在灯光下莹然如玉,笑得眉眼弯弯,满满斟了一杯酒,“姐姐请。” 温摩就在他手里满饮一杯,喝完一笑:“津津乖。” 姜家的下人原本都经过了合格的训练,能在必要的时候集体放空,全当自己不存在,但此时此刻,大家还是不大自在地挪开了视线——虽说是夫妻,但在吃饭的时候就这么调情,实在是有点那个…… 不要脸。小金子在心里吐露了大家的心声。 公子原是一个好端端的公子,是娶了这个南疆来的夫人之后才变得如此,竟然当着众人要公子喂食,简直无耻!便是那乐坊的花魁都比她端庄些。 不管下人们怎么想,温摩这顿饭是吃得心满意足,姜知津真可谓是善解人意,她想吃肉的时候绝不会挟菜,想喝酒的时候绝不会喂汤,一顿饭把她照顾得舒舒服服,她一根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 其实真相是,她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眼神已经先一步落在上面,完全没有掩饰,在姜知津看来,这比直接说出来还要清楚明白。 接下来几日,姜知津似喂饭喂上了瘾,餐餐皆是如此,还笑道:“我从前玩过家家,喂过人偶娃娃吃饭,姐姐可比人偶娃娃有趣多了。” 温摩的手一日比一日见好,但因为姜知津服侍周到,她觉得当人偶娃娃也不坏,乐得由他去。 姜知津“喂饭游戏”正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风旭带着宜和来了。 当着皇子与公主的面,姜知津依然故我,挟起一筷子要喂温摩,温摩却不得不捡回侯府小姐的理智,温和地阻止姜知津,低声道:“以后没人的时候再喂。” -- 第58页 “那先吃了这口。”姜知津道。 温摩抬起衣袖,挡住客席上射过来的视线,一口叼走筷子上的肉。 姜知津高兴了,笑问:“好吃么?” “好吃。”温摩道,“你也尝尝看。” 姜知津含住筷子,温柔地舔了舔,“唔,真的好吃。” “……”是快到夏天了吧,温摩只觉得热力上涌,脸颊有点发烫。 他是无心的他是无心的他绝对是无心的! 不要多想,多想你就是禽兽。 宜和差点当场摔了筷子。 不单想摔筷子,她还想掀了面前的席案。 风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注意。温摩也向她望来。 温摩这一眼其实是放空的,她不能再望着姜知津,不然脸肯定得红得清晰可见,于是将视线放出去,宜和席上的动静略微大一些,她便自然而然地望了过来。 宜和立刻从那空洞的、没有表情的眼神里自动解读出杀气。 兽柙那一幕在眼前重现,她低下头,拿起筷子,小口吃菜。 温摩的手尚未好全,一晚上是喝酒多而吃菜少。姜知津和风旭宜和聊的又是马上夏日将至,西山要热闹起来的种种事情,三人聊着哪家的丝竹班子妙,哪家的厨子好,皆是富贵纨绔的口角,温摩半懂不懂,听得无甚趣味。 好在姜知津因赶着同风旭去书房说话,筵席结束得比往日要快许多。 温摩原要尽地主之谊陪一陪宜和,哪知还没走近,宜和便道:“我倦了,先回行宫去,告辞。” 说罢,扶着宫人们,几乎是脚不沾地,走得比兔子还快。 温摩:“……” 她又不会吃了她…… 不过她也有事。 风旭随行的羽林卫之中,有一个人十分面熟,正是那天晚上跟着陈山海身边的一位,陈山海好像唤他“阿刀”。 她让大刘准备了一些点心,并几壶好酒,赏给一众羽林卫,同时给那羽林卫使了个眼色。 那阿刀也是机灵人,立即便说了几句赞颂之辞,然后表示要向少夫人谢恩。 大刘将他带到温摩面前,温摩细问起那一晚的情形。 那一晚羽林卫率先硬刚徐广和他的手下,几乎每人都挂了彩,只怕他们一时逃得过姜知泽的追拿,后面只怕还是有麻烦。 阿刀笑道:“大理寺的李大人确实找到我们了。好在离开清凉坊后,老大带我们又去找老仇人打了一架,黑咕隆咚的,那帮人也不知道我们本来带着伤,还以为是他们将我们打伤的,在大理寺清清楚楚对的口供,官家向来不管小巷里头的事儿,我们就被放了。” 所谓“老仇人”,乃是当年陈山海从前当混混时抢地盘的对手。 这场架一打,他们身上的伤便算是过了明路,挂彩有损羽林卫形象,温岚每人罚了一个月月俸,但跟他们这一笔挣到的佣金比起来,一个月月俸差不多算是九牛一毛,压根儿没人在意。 “你们老大还挺行。”粗中有细,能打能说,对敌人十分奸诈,对合作伙伴却是十分守信,温摩很是欣赏他,“他的伤怎么样了?” 阿刀闻言脸色有几分黯淡,摇头:“不好呢。求了太医医治,内服外敷地用了不少药,还是生疼。” 他忽然想起那一晚温摩好像也受了同样的伤,但老大疼得躺在床上起不来,温摩却是行动如常,不由得眼睛一亮:“少夫人可有什么灵丹妙药?” 温摩微微一笑:“确实有。你让他过来,我去替他求些。” “谢少夫人!”阿刀大喜过望,“少夫人能救老大,就是我们山海门的恩人!” “山海门?” “嗯!老大说了,混江湖要闯出名堂,得要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阿刀说着一脸骄傲,“少夫人觉得这名号怎么样?” 温摩觉得——你们要是当羽林卫能这么用心,我爹大概也不会老得这么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晚上九点左右更新,但因为作者的拖延症已是重度,所在大家一般在九点半或是十点左右来看比较靠谱一点嘤嘤嘤…… 第30章 三十 炎园的第一任主人名叫姜炎, 那是个文武双全的奇才,辅佐太/祖登位,在史书中留下惊才绝艳的一页。 大约是因着这一点, 炎园的书房异常开阔, 除了林立的一幢幢书架,靠墙还立着刀枪剑戟等兵器,每一样都是姜炎生前收藏的神兵利器, 历经二百余年, 依然寒光闪闪。 书房尽头立着一道箭靶。 姜知津站在这一头,扣箭, 开弓,松弦。 箭矢疾射而出,一支接一支, 三支接连命中箭靶。 和其它世家子弟一样,姜知津从小习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皆精。 但经久不用, 到底还是生疏了, 三支虽中, 却只有一支命中靶心。 姜知津把箭一支支拔下来, 喃喃:“要练多久, 才能劈开前一支箭?”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风旭坐在一旁喝茶, “是谁说的,要动手才能将事情摆平, 皆是因为脑子不行?” “我觉得我错了。”姜知津陷入沉思,“能动手也是一项本事。” 尤其是动手还动得那么好看。 那么……英姿飒爽,一举一动仿佛都暗合着某种韵律, 让人赏心悦目。 “……”风旭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你还要不要谈正事了?” -- 第59页 姜知津搁下弓,在他面前坐下:“说。” 神情平和,声音清冷,这才是风旭熟悉的姜知津。刚才那神魂颠倒的家伙是谁?他不认识。 “姜知泽十分强硬,不容外人搜查姜家私产,冯常惯来是见风使舵,李严独力难支,除非豁出去撕破脸,否则插不进手。” 冯常是京兆府尹,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当父母官,和稀泥乃是升官发财必备之绝技,当然是谁的拳头硬听谁的。 李严是大理寺卿,是风旭的心腹,他倒是愿意一刚姜知泽,只是一旦强行对上,便是向姜家这头庞然大物宣战,一个大理寺卿顶不了多久,风旭势必要站出来。 “两条路。”姜知津手肘搁在案上,手撑着脑袋,“一,暗中去查徐广那所私宅的来路。据我所知,那宅子徐广是去年才买的。他在姜知泽身边多年,若是想置私宅,早该置了,去年才置,必有因由。” 风旭点头:“那二呢?” “阿摩是为杨家的小铃儿出手,找到小铃儿和她的父亲,那是现成的苦主,只要他们去大理寺告状,李严便能名正言顺去查案,到时就算姜知泽以势压人,你也能为护公道挺身而出。” “可一旦我出面,事情便要闹大了……”而一旦闹大,他们就彻底站在了姜知泽的对面,不能再暗中收集姜知泽的罪证。 “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太学和御史台这两处地方得物尽其用。太学生徒们天不怕地不怕,御史台拿了陛下这么多年俸禄,一旦姜家有风吹草动,他们便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你的声望水涨船高,距离东宫又近了一步。” 姜知津说着,眉眼弯弯一笑,“三哥,等你当了太子,看在我如此不遗余力帮你对付姜家的份上,可不能再塞公主给我哦。” “我家统共只剩了一个宜和,便是你想要,我还不舍得把她给你。”风旭没好气,“更何况你那夫人剽悍如斯,连徐广都敢杀,谁敢再把人送进来跟她当姐妹?” 姜知津托腮微笑:“我家阿摩,当然厉害了。” “她既杀了徐广,显然不是姜知泽的人,你何不干脆将她拉过来?她胆大包天,身手不弱,是个强助。” 姜知津摇摇头:“不了。” “你信不过她?”所有知道姜知津装傻真相的人皆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考验,而温摩显然经历的显然还不够。 姜知津一笑。 温摩是那种自小当惯了头领,一旦认定是自己人,便会自动将之纳入羽翼底下保护起来,当她的盟友,可以放一百个心,她整个人就像一把宝刀,强大而忠诚。 “我要做的事太危险了,我不想把她牵进来。” 他要对付的不单是姜知泽,更是姜知泽身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他要查清楚父亲死亡的真相,要将左右着姜家的势力全部铲除。 而要完成这一切,即使是他,也不知道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更何况……我这位夫人,秘密好像比我还多……” “哦?”风旭开始有点担心,“她嫁你是否另有目的?” “我还不知道。”姜知津再一次轻笑起来,“这才有意思,对不对?” 风旭觉得,他这个笑容很像一只准备去偷鸡的狐狸。 不是很理解你“有意思”的点在哪里…… 反正坚决不把风家的女儿嫁进姜家一定是对的——尤其是当未来的姜家家主比狐狸还要狡猾的时候。 * 见完了阿刀,温摩回房去。 是月初,月光浅浅洒下来,炎园仿佛已经沉睡,远一点是静静起伏的深山,虫蛰们仿佛不喜欢这样的安静,十分卖力地鸣唱,努力让这个夜晚变得热闹。 温摩喜欢这样的夜晚,喜欢这样的深山,闭上眼睛的时候,恍惚有一种回到了南疆的错觉。 转过一道游廊,忽见前头暗红光芒一闪。 那是三炷香头,山间风大,香烧得格外快,香头也因此格外红亮。 温摩站住脚。 她看到了风旭,手拈三支香,一只手挽住衣袖,弯腰将香插进土里。 在他的面前,焦黑废墟如一头沉睡的巨兽,静静伏在月光下。 风旭白衣飘飘,身段仿若芝兰玉树,哪怕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也是行云流水一般,让人心旷神怡。 这样远远地看着,温摩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姜知津若是没有生那场大病,是不是也会有这般怡人的风度? 那个幼时便名动天下的姜知津,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现在该是怎样一个人物啊。 风旭对着空旷废墟出神,风过无声。 五年时间过去,当初的愤怒和悲伤已经变成一种深沉的仇恨。自小疼爱自己的长姐葬身在一场大火中,骸骨甚至分不出完整的人形……他拿剑指向闻讯赶来的姜知泽,嘶吼着让姜知泽还他的姐姐。 也是当初年轻,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质问。 “殿下可知道当年那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么?” 声音突兀地在身后想起,风旭转身,看到一条人影从夜色中走出来。明明是穿着平京常见的大袖与及胸裙,姿势却分外洒脱,“公子出行,至少有二十人的羽林卫队保护,再加上内侍与宫女,差不多有四五十人随行,什么火烧得这么快,四五十人一点用处都派不上,眼睁睁让良和公主葬身其中?” -- 第60页 风旭沉默一下:“逝者已矣,这是我的伤心事,少夫人别说了。” 良和公主死后,姜知泽伤心不已,为公主服孝三年,三年后始与柳丞相结亲,这一做派深孚人心,人们都道他重情重义,上一世的温摩也不例外。 这一世的温摩可不会这样傻了。 原本良和公主离世,皇家还有一位文和公主,与良和公主仅相差一岁,正是嫁入姜家的好人选,但就在良和公主死后不到五天,文和公主便告病逝,其母张妃悲痛过度而亡,皇家一时失去两位公主,可谓是损失惨重。 但对于姜知泽来说,却是大获全胜,适龄的公主在几日之内前后脚离世,最小的宜和公主才只得八九岁,他可以从从容容地为扮一扮痴情丈夫,然后再为自己挑选一位带来助力的新妻子。 听话听音,但凡稍微解一点人意,听到风旭这么说,就该明白风旭并不想聊这个话晚上再,早该知趣地说起旁的事情,但是温摩偏偏像是听不出来,她道:“良和公主的死另有隐情吧?我猜同文和公主有关,但不大确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定和姜知泽脱不了干系。” “少夫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风旭冷下脸,“少夫人请慎言,夜深了,你我男女有别,共处不便,我先告辞。” 他说走就走,温摩一抬手,挡住他。 “良和公主在重重保护之下,怎么可能死于一场大火?你就不想弄清楚她真正的死因,不想找到真正的凶手,替她报仇?还是说你点上几炷香拜上一拜,就已经心安理得,什么也不想做?” 即使是努力克制,温摩的声音还是微微发抖,那段记忆如同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平日里被她压制在脑海最深处,此时却被唤醒,它张牙舞爪地爬了出来。 “你知道人死后是什么滋味么?死不瞑目的人阴魂不会消散,她就在这片废墟中,什么都听得见,却什么都做不了!” 风旭的脸色大变,再也保持不住文雅风度,望向那片废墟,眼中全是刺痛。 温摩深深呼吸,勉强平息一下自己翻腾的情绪,低声道:“要祭拜,你不去她的墓前,却来这里,说明你并没有放下她的死吧?我听说你们姐弟感情极好,你真的不想为她报仇雪恨?” “你怎么知道跟姜知泽有关?”风旭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姜知泽是个畜生,杀妻对他来说驾轻就熟。” “你到底知道多少?手上可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温摩道,“我就是知道。” 风旭愣住了。 这句话他太熟了。 无数次,姜知津为他分析时事,便是笑眯眯一句——“我没有证据,但我就是知道。并且我还可以告诉你上哪里找证据。” 第31章 三十一 风旭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上哪里找证据?” “能。”温摩道, “姜知泽身边的徐广死在自己的私宅中,殿下去彻查他的私宅,一定能找到他的罪证。姜知泽和他是一丘之貉, 卧房底下有个密室, 那里……全是刑求虐杀的工具。”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手微微发抖。 她原以为在徐广的私宅时已经打败了自己的恐惧,现在才知道还没有。 她最深的恐惧, 依然活在这个世上。 风旭深深看着她, 沉声道:“那场大火中,死去的不止有我姐, 还文和。” 这就是那场大火的真相。 当时文和调开了所有羽林卫和宫人,然后放了这把火,两位公主一个都没有逃出去, 死后分不出你我,不得不一起下葬。 文和只比良和小一岁, 母亲的位份也低一阶,按说该俯首贴耳做个乖妹妹, 但文和心高气傲, 向来不肯服输, 在良和被赐婚之前, 便在姜知泽面前有诸多动作, 费尽心思想嫁进姜家。 甚至有传言, 即使是良和与姜知泽成亲之后,文和同姜知泽私底下依然见过好几次。 “是姜知泽, 一定是姜知泽。”温摩冷笑,她几乎想象得出来,姜知泽是怎样软语哄骗文和, 他是不得已才娶得良和,只要良和死了,他就可以娶文和为妻。 文和信以为真,真的对良和下手。这个计划定然是姜知泽一手制定,且一定是口口声声担保会救文和出来。 当然,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赶过来哭了一场,花了三年时间服孝,赚得一片大好名声。 至于这片废墟,表面上,是姜知泽的伤心地,不愿碰触,实则是留着皇家的一块耻辱柱。 两位公主自相残杀,同归于尽,陛下又痛又怒,直接赐死了文和的母亲,清洗了那批羽林卫和宫人,然后按下此事,不让任何人提起。 难怪温摩怎么打听,都找不出蛛丝马迹。 “大理寺卿李严是殿下的人么?”温摩问。 风旭:“……” 他有一种错觉——姜知津根本早就把她收为己用了吧?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当着姜家大公子的面也想强行搜查私宅,我猜李严背后一定有人,殿下既然对良和公主的死存疑,便很有可能是李严的主子,看来我没猜错。”温摩说着,左手摸了摸下巴,“我可以让杨大叔去大理寺递状纸,李严就能名正言顺去搜查那座宅子了。” 风旭:“……” 说吧,你们两个早就是一伙的了是不是? -- 第61页 连主意都出得一模一样! 两人再商议了一会儿,敲定两头的细节,温摩在三炷香前深深一礼:“公主,请放心。你的冤,你的仇,我们全会给你报得清清楚楚,你的在天之灵就看着吧,天道轮回,作恶之人必有恶报。” 一阵风过,在废墟之上荡起回声,仿佛是来自不可触及之地的应答。 风旭微微哽咽:“她真的在吗?” “在。”温摩回头看着他,“她什么都知道。” 她的眸子似深沉湖泊,仿佛有无边无际的哀伤和悲凉。 ——我这位夫人,秘密好像比我还多…… 风旭发现,姜知津果然是永不出错,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温摩本身好像就是一个谜。 两人一个准备回后院,一个准备去行宫,略说了几句便作别,走出几句,温摩忽然回头唤住他:“殿下。” 风旭回头。 “这些事情津津不知道吧?” “自然。” 自然知道。风旭在心底补充。 “那就好。”温摩露出了一个笑容,笑得清亮而皎洁,“这些都不要告诉津津吧,津津只要每天快快活活地就好。” 她转身离开,和平京贵女们的珊珊莲步比起来,她的每一步都极大,腿又长,转眼间,身影便消失在游廊深处。 风旭望了良久,缓缓回身往外走,没走出几步,就见转角之处一株大树下,姜知津倚在树上,手摸着下巴,一脸沉思。 这动作同温摩一模一样。 到底是谁学谁的?风旭心中不由生出这样一个疑惑。 “你都听到了?”风旭问,“当真是奇了,她才来京城,怎么知道这些?” 姜知津没有回答,以一种特别飘忽的语气开口:“她跟我讲过一个故事。” 风旭有点懵: “挺吓人的故事。”姜知津说着,回过神来,“我原本是想起杨家父女未必有胆子告状,想让你从那达禾下手,他年少气盛,一激就成,现在看来不必了。” 风旭忍不住道:“你们真不考虑联手?” 姜知津一笑。 这一笑无比灿烂,像一朵洁白花朵在夜色中乍然盛开,耀目至极。 “阿摩姐姐这么疼我,要我快快活活过好每一天,我怎么能辜负她的期望?” “……”风旭瞧着他,“你该不会是在她面前撒娇上瘾了吧?” * 几天后,杨大叔的状纸递到了大理寺,李严雷厉风行,带着人封了那座私宅,开始彻底搜查。 姜知泽大怒,带着府兵将大理寺的人悉数赶出去。 御史台立刻有人弹劾姜知泽“擅权傲物,目无法纪”,姜家的言官自然要站出来反驳,说李严“以下犯上,无事生非”。 文武百官本就有半数属于姜家派系,每天早朝都搞得像打仗一般激烈,还是三皇子风旭站了出来,褒奖了李严的清正廉明,支持李严彻查。 事情越闹越大,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议论纷纷,最后太学生徒集体到姜家门前静坐,轰动一时。 京城闹翻了天,西山却是一片平静,陈山海几天之前被一辆轿子抬进炎园,手腕已经肿成碗口大小,呈紫黑色。 “大小姐的伤势怎么样?”陈山海问。 温摩撸起衣袖。她的手腕经好得差不多,肿全消了,只余一圈淡淡的红印子,除了暂时不能提重物之外,与平常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陈山海盯着她的手腕,目光直勾勾地。 是怎样强大的心脏,才能在手腕受了那样重的伤时,扣动弩机,射杀徐广? 他记得她杀徐广的模样,鲜血溅上面颊,眼睛一瞬不瞬,眼神无比冷静,又无比疯狂。 姜知津正兴冲冲拎了鱼竿过来,见此情形,一拉温摩的手,不动声色地放下她的衣袖:“姐姐,去钓鱼吧?” 温摩摸摸他的头:“津津乖,等我一下,我替陈兄治一下手腕。” 姜知津抱着温摩的胳膊,活像扭股儿糖似的:“我不,我现在就要姐姐陪我去钓鱼,让宁姐姐帮他治就好了。” 陈山海冷冷瞧着姜知津,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从他进羽林卫的第一天起,就知道无论哪一样本事都比不过投胎的本事,而这位姜家二公子投胎的本事显然是一流中的一流,明明是个傻子,却能娶到温摩这样的女人为妻。 当宁心儿过来时,陈山海的鄙夷简直快要变成愤怒。 还有没有天理?!这傻子不单有温摩,还有宁心儿! 宁儿心可是风花阁的花魁,便是一千两银子捧上去,也未必能见到她一面! 陈山海的内心被排山倒海的嫉妒淹没了,如果有逆天改命的机会就好了,他的要求不高,那就是当一个像姜知津这样的傻子! 宁心儿将陈山海领到房中,摆出酒坛,倒出小小一盏,懒洋洋道:“动手吧。” 动手? 陈山海一愣。他手都这样了还怎么动? 就这么一个愣神,后脊忽然滑过一丝寒意,还没来得及转身,后脖颈便受到重重一击,整个人软软倒了下去。 无命将他扶到榻上。 宁心儿取出银针,扎在陈山海手腕神门穴上,银针中空,黑紫血水顺着银针流下来。 “她真以为搽点药酒就能治徐广的分筋错脉,是不是傻?”宁心儿淡淡道,“公子偏偏还将她当成宝贝,到底是图什么?” -- 第62页 无命的声音照旧没什么起伏:“你说对了,公子将她当成宝贝。” 意思很明显,不要擅动公子的宝贝。 宁心儿垂下眼睛,不再说话,专心医治。 小半个时辰后,陈山海皱着眉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榻上,宁心儿坐在绣墩上,轻轻用药酒揉着他的手腕。 手腕上可怕的红肿好像已经消下去不少,颜色也没有之前那样恐怖了。 “宁姑娘的药酒真是神药啊!” 陈山海赞叹。 宁心儿脸上微微一笑。 心中冷冷:又一个傻子。 * 姜知津最近很喜欢钓鱼。 西山有一胜景,名曰“西山银瀑”,瀑布直垂而下,形成一条小小河流,沿西山蜿蜒向东,最后汇入平江。 要到下半段水域,水流才没那么湍急,两岸水草丰茂,是鱼儿们的天堂。 近来则快要成为姜知津的天堂。 每天上午,火园的厨子便准备好便于携带的餐食,盛在瓷钵之中,装进椿箱,送上马车。 姜知津则备好鱼竿和鱼饵,来找温摩一起出发。 比起钓鱼,温摩更喜欢打猎,但手腕尚未完全复原,要调养筋力,确实没什么比钓鱼更合适了。 水面有一处圆润光洁的大石,被姜知津选为坐席,铺上锦垫,摆上瓜果,鱼钩往水里一摆,微风穿林度水而来,十分清凉。 温摩就半躺在他身边,拿个银签子叉点心果子吃。 她不喜欢梳繁复的发髻,无事时便顺手拿一根木簪子在头顶挽一个简单的髻子,额角和鬓角处的碎发微微卷曲,毛茸茸的,姜知津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 唔,手感比想象中还要好,掌心酥酥的。 温摩神情泰然,感觉他好像把她当成一只猫来撸,也就由他去。 她一颗又一颗往嘴里送杨梅,杨梅红到发紫,紫到发黑,她端详一下,道:“真像陈山海的手腕。” 然后毫无挂碍地往嘴里一送。 姜知津:“……” 她的唇色本来就红润,此时染了杨梅汁子,更是红得惑人。姜知津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好像变成了水中的鱼钩,不停被鱼儿碰得浮浮沉沉,忽上忽下。 “想吃吗?”温摩眼力极好,注意到他好像咽了口口水,拈起一颗杨梅送到他面前。 想吃…… 但不是吃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妹想到吧?二更被召唤出来了! 第32章 三十二 饱满双唇, 近在咫尺,散发着一股甜香。 姜知津直接忽视了送到面前的杨梅,向着她一点一点低下头去。 “上钩了!” 温摩忽然大喊一声, 然后他的下巴被温摩捏住, 一颗杨梅塞了进来,果肉的肉刺盈软,酸甜的滋味瞬间在口腔内弥漫开来。 姜知津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牙都酸了。 温摩则劈手提起他手里的鱼竿, 一条手掌长短的小鲫鱼在咬着鱼钩活蹦乱跳。 她摘下鱼, 放进水里,鱼尾在她掌心一摆, 很快游进了深处。 刚才姜知津离她那么近,不知是不是因着逆光,他的眸子有些暗沉, 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团团围困, 有那么一个瞬间,让她有了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差点要想抓住他亲上去了! 多亏了这条鱼, 及时把她从禽兽的道路上拯救了回来。 一整天钓下来, 喜获鲫鱼两条。 厨子拿去, 一条炖汤, 一条香煎, 因为个头不大, 所以两道菜都十分精致。 温摩尝了一口,觉得十分鲜美。 姜知泽却没有动筷子。 “津津你怎么不吃?” 姜知津伸出手, 愁眉苦脸:“手疼。” 他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肌肤白皙, 手背有一道细细的红线,那是钓鱼时不小心给芦苇的叶片拉出来的,当场就获得了下人们的嘘寒问暖,用帕子包了一重又一重,一回来宁心儿就准备好了膏药,细细给他涂上。 温摩心说得亏众人的动作快,不然伤口都要愈合了呢。 “姐姐吹吹。”姜知津发出指令。 要是旁人伸出这样一道伤嚷疼,温摩会送他一个大白眼,但谁叫他是津津呢?津津疼,自然要好好安慰。 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吹着他的手背。 姜知津手背上的皮肤首先感觉微凉,然后开始微微酥麻。 特别温摩低垂着眼睛,双唇微微嘟起,好似一颗饱满的红樱桃。 灯火微黄,暗香涌动,他所得的超出了所求的,心中一时满满胀胀,情难自禁,想要伸出手,抚一抚她的脸颊。 温摩恰在此时抬头,姜知津的手顿在半空,只停了一停,改落到她的发上。 温摩:“……” 这是又撸猫了。 “好些了么?”温摩问。 姜知津一本正经道:“好些了,但还是有点疼,拿不了筷子,也拿不了勺子。” 温摩笑了,“津津喂我这么多天,现在也轮到我喂津津的。” 姜知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成功。 * 这日温摩同姜知津正钓着鱼,路上来了一辆马车。 天气渐热,来西山避暑的贵人渐渐多起来,路上的马车并不少见,但这辆马车十分华丽,拉车的马匹更是十分神骏。 -- 第63页 北狄宝马。 温摩认出来了,这是风旭的车子。 果然,大约是瞧见了姜知津在水边,马车在路边停下,风旭走了过来。 姜知津也看见他了,扬手叫道:“三哥!” 温摩知道他两人感情极好,自动将位置让给风旭,去找陈山海。 陈山海手伤渐愈,也闲不住要跟着温摩和姜知津一起来钓鱼,还美其名曰“保护二公子和少夫人以及宁姑娘”。 温摩认为他的重点肯定在后面。 宁心儿怕晒,在水边也戴着幂篱,就是他再三蹿掇,宁心儿才出门的。 “你不用当值么?”温摩问他。 陈山海大手一挥:“当时以为这双腕子没治了,我一口气向令尊大人告了三个月的假。” 温摩不由生出一丝好奇之心:“这最后三个月你想做什么?” 陈山海豪气干云:“喝最烈的酒,打最凶的架,睡最美的女人!” “不错不错!”跟温摩真是志同道合,温摩问,“做成了么?” “……没。”陈山海一下子就萎了,“连筷子都拿不动,还能做什么?” 但命运并没有薄待他,原以为他要把自己交待在这桩外差里,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春,前有温摩挂念他的伤势,后有花魁来给他疗伤。 幸福来得真的好突然呜呜。 陈山海没耐性拿根鱼竿慢慢钓,遂拿刀削了根树枝,直接下水叉鱼。 温摩觉得有趣,也削了一根,扎起裙摆,挽起裤腿,下水去。 “……舆情虽重,但姜知泽咬定死者为大,府兵团团围住,大理寺的人进不去。” 圆石滩上,风旭细细说起京城之事。 姜知津:“嗯。” “姜知泽已经隐然是姜家家主,就算是加上我,份量依然不够,此时相持不下……” “嗯。” “须得再做点什么……要把姜知泽推上风口浪尖,让他不得不就范才行,你说该怎么办?” “嗯。” 风旭一直说得投入,此时才发觉不对,一抬头,就见姜知津一直看着不远处的下游,在那儿,温摩和陈山海各持一根树枝叉鱼,一叉一个准。 两人都是目光敏锐,身手矫健,眼到手到,是鱼们的灾难。 “二十三!”陈山海叉起一条,报数。 “二十五!”温摩也叉起一条,她大笑,“承让,你那坛老酒要归我了。” 陈山海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未必,半个时辰还没到呢!” 风旭:“……” “心儿。”姜知津望着那边,眼睛微微眯起,“陈山海的伤是不是好得太快了?” 宁心儿明白了:“是。” 风旭原以为姜知津已经处理完了这事,正要接上方才断开的话题,“姜知泽他……” 姜知津将鱼竿往他手里一塞,站了起来,向两人走去。 风旭:“知津?” 姜知津像是没听见,没有回头。 一直以来,姜知津都是一个看客,带着一份凌驾于世人之外的超然,笑眯眯旁观世上的一切,胜不喜,败亦不悲,好像没什么能左右他的心境,每一次筹划对他来说仿佛只不过是一盘棋局,精密地计算出棋路,设计出陷阱,然后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垂死挣扎。 区区一个羽林卫,直接处理了不就好了么? 风旭待要起身去拦住他,宁心儿道:“殿下要做什么?” “提醒他不要意气用事!”姜知津在温摩面前露出真性倒是没什么,但此时周边全是下人,必然也有姜知泽的眼线,因这一时之怒将十数年的前功尽弃,实在是不智之举。 宁心儿道:“殿下放心,公子自有分寸。” 风旭有几分着急:“你没发现么?凡是有关温摩,他的分寸就全不见了!” 若是从前的姜知津,徐广死的那一晚绝不会冲出去救人。 若是从前的姜知津,也不会这样杀气腾腾冲向那个羽林卫。 “少夫人确实是太过分了。”光天化日,同一个外男说说笑笑,裤子挽起一截,小腿都露了出来,纵使是混迹乐坊的宁心儿都快看不下去了,“让公子去教训她一顿也好,总得让她知道点规矩。” 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姜知津已经大步走到两人跟前。 温摩正叉鱼叉得十分投入,眼睛紧紧盯着水里,忽见一截织金绵袍的下摆出现在视线里,下摆全浸在水里,衣料的天青色浸成了深青色。 “津津你也想……”温摩原以为姜知津也觉着有趣,所以想来试试,一抬头才发现姜知津沉着一张脸,俊美的五官上沉沉地没有一丝表情,抓住她的手腕,拉了她就走。 “津津?” 温摩从来没有看过他这般模样,讶异。 姜知津一直把她拉到路边,推她上了马车,温摩不及坐稳,他已经探身进了车厢,手撑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将她困在臂弯里。 温摩忽然想起了上一世。 那次她约达禾相见,塞给达禾一包银子,让达禾立刻离开姜家,达禾不肯,就在两人你推我让的时候,姜知泽从屋檐的阴影下走了出来。 那时的姜知泽好像就是这样的表情。 “看来夫人不知道什么是三从四德,要为夫好好教导才行。”姜知泽阴阴地道,“在中原,女子和丈夫以外的男子拉拉扯扯,是要被浸猪笼的。” -- 第64页 那一次她受到了比往日更加残酷的鞭打,身体还记得那时的痛楚,并在瞬时被唤醒,她的手反射般握住了刀柄。 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姜知津体内蔓延,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吃了太多的杨梅,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酸浸浸地,拧得出酸水来。 只想用力抱住她,狠狠吻住她,在她身上留下他的印记,将其他人的影子彻底从她眼前心底撕碎,扔远,埋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能翻身。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温摩眼底雪亮的光,混和着痛楚与绝望,像一只被逼到穷途末路的野兽,亮出了爪牙准备用尽全力使出最后一击。 那是一种困兽才有的杀机。 她的手甚至已经准备拔刀,下一瞬他们两人之间就要见血光! 来不及思索她为何会如此,姜知津本能地生出一股心疼,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她逼到这种地步,全身的酸水在刹那间消失,他一把抱住她,手脚并用,压制住她拔刀的手,头埋在她胸前,呜咽一声:“嘤嘤,我不要姐姐跟别人玩!阿摩姐姐是我的,只能跟我玩!” 作者有话要说:  上完夹子发现评论多了好多,留言也多了很多新面孔,开心!谢谢大家的陪伴! 七月份三次元比较忙,二更只能随机掉落,今天没有,大家不用等。 明天见! 第33章 三十三 姜知津的拥抱温暖而坚实, 温摩清醒过来。 这不是上一世。 她嫁的不是姜知泽,而是姜知津,她的津津, 给她的从来只有笑容和拥抱。 姜知津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手离开了刀柄,正要松口气的时候,她的手落在他的脖颈上, 搂住了他。 姜知津:“!” 初夏的风带来山林清冽的芬芳, 随之一起涌进来的还有不知名野花的香气,甘甜之中带着一丝辛烈。 风在两人之间盘旋, 香也在两人之间盘旋。 一只淡黄蝴蝶从车窗外飞过,在车帘上停了停,又飞走了。 天地间的一切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清晰真切, 仿佛是陡然间洗净尘心,窥见真貌。 “津津, 我在和陈山海叉鱼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和三皇子说话?”温摩的声音温和舒缓, “除了我以外, 你有三皇子, 有宁姑娘, 有长公主……还有其它许许多多有趣的人, 如果我要你再也不要理他们, 只许跟我一个人说话,只许跟我一个人玩, 你愿意吗?” 姜知津的脸贴在她的胸前,听到她的声音令胸膛微微震动,听得到她的心跳, 砰,砰,砰…… 世界仿佛因这震动而微微摇晃。 “我愿意……”姜知津喃喃,世间缩小到只有这个马车大小,他眼前也只剩下温摩,他揽住了她的腰,加深这个拥抱,明确地发现,他真的愿意。 举世皆灭,只余他们两个人,挺好。 “就算你愿意,他们也不愿意。你除了是我的夫君,还是三皇子的好兄弟,还是长公主的好儿子,我们都有自己的父母亲人朋友,没道理成亲了就只同对方在一起,旁人都不理了。” 温摩声音十分舒缓,姜知津抬起头,发现温摩的目光温和,像两泓秋水似的,看着他道:“不论男子还是女子,都有自己的世界,你们中原男子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其实是没把女子当人看。但凡是个人,只该听从于自己。津津,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一件属于你的东西,还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人?” 姜知津仔细回想了一下,自从他变傻之后,还有没有人这样细致恳切地同他说过话? 答案是没有。 人们对他有慈爱,有怜悯,有轻蔑,有嘲弄……但从来没有诚恳,没有人会跟一个傻子认真。 他的阿摩,真是与众不同。 “我当你是阿摩姐姐。”他的声音有点低,带着一丝委屈,“我想阿摩姐姐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和旁人在一起。” 若按中原习俗,他确实有资格勃然大怒,且他心里也确实是十分不痛快,但阿摩从小生长在南疆仡族,在她的世界里,男与女若相爱便在一块儿,若不爱便分开,她习惯了自由自在,中原的种种规矩,对她来说无疑于一道道锁链。 温摩笑了:“放心吧,我们仡族的规矩,若有一天我不喜欢你了,一定会先跟你说明白,再去喜欢别人。” “……”姜知津心说这实在没有什么好放心的…… 不过…… “你现没说,那就还是喜欢我?”姜知津的眼睛微微发亮,俊美五官焕发出新异光芒。 “那是当然啦。”温摩笑,“整个京城,没有一个男人比我家津津更好看,更温柔,更乖,更懂事!” 从来不刨根问底的津津,从来不颐指气使的津津,从来不会瞧不起人的津津……永远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永远带给她快乐和笑容,这样的津津,她怎么能不喜欢呢? 姜知津露出大大的笑容,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这个吻十分短暂,他拼命告诉自己要一触即发,多停留一瞬,可能都会让温摩生出疑心。 他跃下马车,天气晴朗,在他的身后,青山与蓝天,白云悠悠在天空飘过,他的脸上灿烂的笑容,大声道:“我也喜欢你,最最喜欢你!” 很久很久以后,温摩还记得这个午后,记得此时的蓝天与白云,青山与绿水,以及那个大声说喜欢她的姜知津。 -- 第65页 他像一道明净的阳光,照进她的眼里心里,上一世带来的昏暗阴郁,仿佛因此淡去了不少。 温摩重新在车厢内躺下,手指轻轻碰了碰唇,轻笑了一声。 活了十九年,第一次被人亲。 从前在南疆,月光洒满山谷,歌声与笑声在风中飘荡,大树下,年轻的阿哥阿姐们相拥在一起,原来亲起来是这种滋味,难怪他们抱在一起,便久久不肯松开。 * 水边一片寂静。 陈山海拎着树枝,站在水里,鱼在他脚边游来游去,形似挑衅,他也浑然不觉。 糟糕。 他只当姜知津是个傻子,没想到傻子也会吃醋。 他刚才干了什么?好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姜家少夫人一起叉鱼,还有说有笑…… 再一低头,又发现一样罪证——他和温摩都卷着裤腿,基本等于衣衫不整。 再看看那边风旭和宁心儿看他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死人了。 众下人,尤其是小金子,更是幸灾乐祸,哼,就算是个傻子,二公子也是姜家嫡子,姜家嫡子的怒火,区区一个羽林卫怎么能承受得起? 姜知津把温摩推上了马车。 姜知津离开马车,一个人走了回来。 水边没有一个人说话,马车内必然发生了一场惊世风暴,二公子挟怒而来,谁也不敢触霉头。 风旭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想宽慰一下姜知津,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姜知津在圆石边坐下,开始吃点心。 吃得还十分细致,拿起来闻一闻,再小尝一口,觉得不大对,放下,拿起另一块。 神情专注,旁若无人。 风旭:“……” 宁心儿:“……” 陈山海:“……” 众下人:“……” 还是下人们反应得快,嗐,要不怎么说是个傻子呢?妻子光天化日之下红杏出墙,他转头就吃起点心来了! 小金子连忙带着人将椿箱里剩下的几碟全摆到圆石上,供姜知津挑选。 下人们在侧,风旭也不好什么,只问:“知津你要吃哪样?” 姜知津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说话。风旭很快发现了姜知津的不对——这人上了一趟马车,回来脸上不单没有一丝怒气,嘴角反而微微翘起,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是源源不断,如清泉般泛了出来。 他一样一样试,终于试到一样,一闻,便神情一肃,再小心翼翼咬了一口,抿着嘴细细品尝,嘴角忍不住越来越翘,越来越翘,最后“嘿嘿”两下,笑出了声。 这是,温摩唇上的味道。 甜丝丝,有一股奶香,还有一股玫瑰香。 “这是什么饼?” “回公子,这是玫瑰金丝饼。”小金子忙道,“这是厨子新制的口味,公子吃着可还好么?” 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 “回去赏他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 小金子被震住了,他这种近身内侍,月例银子也不过十两而已。 这饼……有这么好吃?! 那边,温摩跃下马车,走到水边,先视察了一下她和陈山海的两只水桶,发现自己桶内的鱼数依然占据着优势,她微微一笑,拾起方才扔在水边的叉鱼棍:“我走开这么久,你一条鱼也没叉着?” 陈山海看看她,再看看不远处笑眯眯吃点心的姜知津,心中的震惊和崇拜不下于当初在靶场看到她射出一手三箭连珠。 “你怎么哄住他的?”他压低声音问。 “我家津津最讲道理了。”温摩瞧着他有些发白的脸色,轻笑,“你害怕了?怎么不逃?” “哼,本大爷在杀徐广的时候都没扔下你,这时候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有义气,够朋友!”温摩说道,“朋友归朋友,论打赌,我是绝对不会放水的,你再不加把劲,那坛酒我赢定了!” 风旭摆摆手让小金子等人退下,待他们走远,皱眉问姜知津:“你就由得她这样?” 宁心儿也道:“便是在乐坊中,女伎们也不会扔下自己的客人,同旁的客人打情俏。公子,他们欺人太甚。” “你们喜欢鹰么?”姜知津忽然问。 风旭和宁心儿一时不解,都愣住。 “人喜欢鹰,喜欢的是鹰击长空,展翅翱翔,若是用链子锁着它,把它关进鸟笼,鹰还是鹰吗?” 姜知津望着温摩,声音轻柔。 阳光在水面投下一片璀璨的波光,温摩提着一条鱼,正欢喜地把它扔向水桶,注意到姜知津的视线,她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又明亮,又灿烂。 几乎像是照镜子一般,姜知津情不自禁地,也露出一个笑容。 这就是他的那只鹰。 若不能随心所欲,温摩还是温摩吗? 至于陈山海…… 姜知津的目光微微一偏,他的身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癣疥小患而已。 隔得远,明明瞧不清姜知津的眼神,陈山海还是莫名打了个寒战,感觉到一股杀气,隐隐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这个预感成真了。 他原本已经大为好转的手腕伤势,在宁心儿细心为他揉捏上药酒之后,一觉醒来,肿大了一倍,颜色也隐隐转深,往日痛苦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 第66页 “一定是你们昨天叉鱼太用力了。”姜知津认真地道。 陈山海自己也疑心这一点,但叉鱼时并无别样感受,他问温摩:“大小姐你疼吗?” 温摩亮出手腕,完好无损,当初留下的红印子也快淡到看不见了。 陈山海看看自己快要肿成蹄膀的腕子,陷入了沉思。 “那一定是你叉鱼的姿势不对。”姜知津说完,不再理会他,向温摩道,“阿摩姐姐,今天别叉鱼了,我们去打猎吧!” 温摩听到“打猎”两个字就眼睛放光:“好好好,走走走!” 于是姜知津便拉着她的手,开开心心地去了。 陈山海看着温摩快活的背影,暗恨。 说好的义气呢,说好的朋友呢? 全都是骗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初吻达成! 感谢在2020-07-16 21:04:28~2020-07-22 20:4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之颂 2个;灬羽痕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之颂 20瓶;璇音 17瓶;蜂蜜喔喔糖 15瓶;语文作业好难啊 14瓶;hzyyy. 6瓶;阿阿阿阿阿稚 5瓶;Twillflow 4瓶;叫我清桐大人 3瓶;晒晒太阳顺顺毛、荀望 2瓶;没有头绪的mj、RitaZ、小花酱、小仙女、alsie、明前露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三十四 平京的贵人一年四季的要做的事情都是有规矩的, 春日踏青,夏日避暑,秋日游猎, 冬日是数不尽的盛宴与雅集。 夏日林深草长, 其实不适合打猎,但姜家二公子有兴趣,贵人们也很愿意凑趣。 此时天转热, 西山一日比一日热闹, 这场夏日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彼此招呼寒暄, 十分热闹。 素日穿着宽袖大袖的人们穿上了修身的猎装,束着紧紧的箭袖,考究些的少年公子还穿上了熟牛皮制成的软甲, 一个个身姿挺拔,英气勃勃。 姜知津换下了平常的大袖锦袍, 穿一身修身黑色外衣,束银白箭袖, 同色肩甲从左肩护至前胸, 延伸进束得紧紧的腰带里。 温摩才发现, 平日里的宽袍大袖掩住了姜知津的一副好身材——他是妥妥的肩宽腰细腿长, 黑色神秘, 银白耀眼, 在人群中如太阳般光芒万丈。 贵妇与贵女们坐在山林入口处的长亭中,每年秋猎, 她们就是在这里目送男子们进山,又在这里迎接他们归来,不少贵女借着团扇的遮掩偷看他, 看后感一般有两种: 一:生得这么好看,可惜是个傻子。 二:明明是个傻子,竟生得这么好看。 温摩原以为只是她和姜知津进山打猎,再加上三皇子风旭,连下人随从一起,顶多十来个人,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西山的贵人们几乎是倾巢而出,据说贵人们已经派下人回京城去呼朋友唤友,还有源源不断的贵人往西山来。 好的猎人一般都是独行客,因为人越多动静便越大,兽类便不敢出来。 这么多人同时进山,野兽们吓也吓死了,哪里还会冒头? 然后她就看见一群下人牵着活鹿活羊活兔子等物,解开绳子往山里放,那些动物一看就是家养的,吃得膘肥体壮,慢吞吞不大肯走,要人们大声呼喝,好不容易才赶进山里。 温摩:“……” 唔……突然不是很想打这个猎了…… “咱们进去吧!”温摩向姜知津道。 “等一等三哥吧。”姜知津道,“三哥很喜欢打猎的。” 风旭轻袍薄甲,骑一匹高大的的北狄骏马,姗姗来迟。 他一出现,凉亭里最端庄的贵女也忍不住朝这边望过来。 三皇子深受陛下宠爱,最近又因为在杨家父女状告姜家幕僚的案件中站在平民与清官一边,深得民心,广受爱戴,几乎要越过姜知泽,成为平京贵女们最想嫁的男子。 等风旭到来,西山的贵人也差不多都到齐了,行猎这才开始,看台上有人挥动一面令旗,跟着一朵烟花平地炸起,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出发!” 人们大吼一声,冲进山林。 温摩只想骂娘。 居然还放烟花! 是嫌野兽们跑得还不够快吗?! 到此时,她对这次打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姜知津却是兴致勃勃:“阿摩姐姐,走吧!” 温摩不忍拂他的兴,提起雷弩,准备进山。 姜知津问:“姐姐你不骑马么?” “我不会。”温摩老实道,“再说山里面骑马……” “也不方便”四个字还没出口,姜知津已经从马背上一俯身,搂住她的腰。 温摩只觉腰间一股大力传来,身体不由自主,腾空而起,稳稳当当落在马鞍上,背靠着他的胸膛,银甲微凉,但他的胸膛温热,他笑得眉眼弯弯,凑在她耳边道:“姐姐不会不要紧,我会就好啦。” 太近了,他的鼻息喷到她的耳尖上,声音仿佛是送进她的耳朵里,清冽而低沉,异常动听。 温摩的耳朵尖尖有点发烫了。 赶紧按住心头活蹦乱跳的那头禽兽,正色道:“很好,快走吧。” 姜知津一抖缰绳,马儿迈开四蹄,向山林奔去。 南疆的大山多半是又高又陡,且有藤蔓盘绕,马儿根本进不去,但这一片山林草木虽然繁茂,却是错落有致,当中一条主道相当宽大,四五匹马并列走在一起都没有问题。 -- 第67页 “……”温摩喃喃,“原来中原的山长这样……” 后来她才知道,这猎场有专人侍弄,以便贵人们随时都能来纵马飞驰。猎物也是专门养好的,除了临时找来家养猎物之外,便是山林中的兔鹿等物,平日里也没少人来喂它们,因此见了人不但不逃,反而凑上来讨吃的。 然而这次它们不单得不到食物,反而被一箭穿喉,仆倒在地,随从们奔过去捡起猎物,大声恭喜主子,同行的人也一片艳羡之声,那人抱拳答礼,满面笑容。 温摩无语半晌,问姜知津:“你们就是这样打猎的?” “大概是吧。我以前没有进来过。”姜知津好奇地左顾右盼,“姐姐,那儿有只兔子!” 温摩看着那只埋头吃草的兔子,毫无出手的冲动, “算了,没劲。” 她将雷弩搁下马鞍旁的袱袋中,这马高大神骏,银鞍红缨,又漂亮又威武,摸了摸马颈上的鬃毛,手心痒痒的。 温摩越看越爱:“津津,你是多大的时候学会骑马的?” “很早很早很早。” 大约是七岁之前吧。温摩想。七岁之前的姜知津是被老天爷宠爱的神童,太学六艺,样样皆通。 她没骑过马,无法比较骑术的优劣,但听说初次骑马的人多半会颠得骨头疼,她坐在姜知津身前却是又舒服又稳当,姜知津显然不止会骑而已,骑术应是十分了得。 “教我吧。”温摩道,“我想学。” “好啊!”姜知津让温摩握住缰绳,然后握住温摩的手,“骑马太简单了,你只要握着缰绳,让它往东,它就不敢往西,阿摩姐姐你这么聪明,很快就能学会的。” 温摩照着他的教导,认真地学习控缰之法,完全没发现,此时的姿势让她完全被姜知津拥住,怀里抱住人,手里握着手,一向讨厌打猎的姜知津,忽然觉得打猎实在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一年一次秋猎哪里够?最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来! 其余贵介公子瞧着他俩,起初是暗中嘲笑,傻子就是傻子,来了猎场也不知道怎么打猎,回去定然是最后一名,长辈们的赏赐和贵女们的欢呼是永远轮不到他的。 但目光落在温摩身上,他们的想法就有点变化了——温摩照着阿娘做得那件外衣订做了不少,窄袖修身,毫不吝啬地露出了美好身段,裙摆分作八幅,站起来亭亭玉立,却丝毫不妨碍走动,此时骑在马上,裙摆如花瓣一样绽放,越发衬得腰肢纤细,身段玲珑。 人们头一次羡慕姜知津,直巴望将这样一个美人拥在怀里的人是自己。 只有风旭尾随在姜知津的马匹左近,悄悄向姜知津递了个眼色:兄弟,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教人骑马的吗? 姜知津笑着对他眨了眨眼,问他:“三哥你怎么不去打猎?” 风旭:“……” 兄弟沉迷美色,他该如何规劝?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风旭当然听得出来,他向后面跟来的姜家随从道:“好生照看你们公子。” 随从们应命。 风旭最后看了姜知津一眼,拔转马头,带着随从向着一只雄鹿追逐而去。 好在温摩脑子灵便,身手灵敏,不一会儿便学会了控马,还让姜知津下马,她想自己一个人跑一跑。 姜知津:你就不能学慢点吗?!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下马,还得强忍着心头的无奈,露出一脸欢欣的笑容:“阿摩姐姐真厉害!” 第一次感受到了演戏的艰辛。 温摩控着缰绳,身体像是和马合二为一,马在飞奔,就是她在飞奔,跟坐马车比起来,简直畅快到了极点。 全身的筋骨都活络了起来,直想放声高歌。 一只鸟从树梢飞过,温摩每一根神经都处在兴奋状态,抬手拔起雷弩,对着上空就是一箭。 鸟儿戴着弩/箭斜斜在前方山林栽下去,那边有片低矮树丛,马匹不能进,温摩指着那个方向,大声朝姜知津道:“津津,鸟!” 她原意是让姜知津吩咐人去捡,但姜知津自己痛痛快快地应了一声:“好勒,我去帮阿摩姐姐捡!” 看着姜知津奔向矮树丛的背影,温摩在马背上笑了起来。 跟姜知津在一起,好像总有很多有趣的事可以做,好像总是能这么开心。 她掉转马头,算着她再跑两个来回,姜知津应该就把鸟捡回来了,可马才奔出不远,她忽然听到那边传来远远的一声惊呼,好像是姜知津的声音。 然后便听到随从们的尖叫声:“公子!” “快来人呐!” “救命啊!” “杀人啦!” 温摩大惊,急急回头,就见矮树丛那边有一名黑衣蒙面人,手里抓着姜知津的腰带,姜知津整个人似已晕了过去,毫无知觉,给他拎在手里。 “津津!” 温摩一面纵马往回奔,一面抬起雷弩向那人射去,这样的距离下,她的雷弩有自信射中飞鸟的眼睛,但那个人的身形比鸟还要迅疾,几乎只是闪了闪,便不见了人影。 “怎么了怎么了?”周围打猎的贵公子们听到声响纷纷围过来,更有几个恰好目睹了这一幕,立即高声道,“有刺客!大家戒备!” 随从们立刻拔出刀剑,紧紧护住自己的主人。 温摩的马不停蹄,直奔矮树丛,到了近前马儿过不去,她即刻翻身下马,滚落在地,落地时,左手已经扣准了雷弩,弯刀也已经握在了手中,整个人已是猛兽亮爪的攻击姿势,只是,眼前空空,什么人也没有。 -- 第68页 只有一截黑色衣料,摆在树枝上,迎风摆动。 温摩拿下那截衣料,全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这是姜知津的。 第35章 三十五 风旭闻讯, 快马赶来,喝问:“怎么回事?!” “有刺客!”姜家的随从俱是一片惶急,“我家公子被掳走了!” 风旭一震, 怒道:“还不快去找?!” “咦, 寒食那日,似乎便有黑衣人追杀他。” “他一个傻子,到底得罪了谁啊?” 贵公子们猎也不打了, 全汇聚在一处, 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单是姜家随从, 自风旭以降,贵公子们都派出了自己的随从帮忙,在矮树丛展开了地毯式搜索, 企图找出那名黑衣人,一面找, 一面扬声呼唤:“二公子——二公子——” 矮树丛被踩得东倒西歪,地上满是凌乱的足迹, 温摩握着那一截衣料, 大喝:“停下!” 所有人顿住, 风旭道:“少夫人这是何故?” “你们再搜下去, 他们的脚印就一个也不剩了。”温摩没好气, “全给我退开!” “继续搜查。”风旭下令, 然后皱眉道,“我知道少夫人比谁都心急, 但请你相信,我心中焦急并不下于你。若不抓紧时间追踪,只怕当真要失去知津的踪迹了!” “知道着急就少说两句废话!快让他们退出来!” 风旭打量她, 眼中生出了几分狐疑:“温摩,难道你不想让我们找回知津?” 温摩笑了,气笑的:“殿下,莫要逼我怀疑你跟黑衣人是一伙的。” 风旭怒:“我与知津自小一起长大,情逾兄弟——”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温摩手中雷弩对准了他。 他震怒:“温摩,你敢!” “你试一试,就知道我敢不敢了。”温摩向矮树丛里的随从们大声道,“我数三下,你们都给我退出来,不然,小心你们殿下变成刺猬!三——” “大胆!” “保护殿下!” “住手!” 随从们的刀尖纷纷朝向温摩。 “二——” “姜少夫人你快把弩放下,伤了殿下你可吃罪不起!” 贵公子们也惊惶紧张起来,并且暗搓搓有一丝小兴奋。 他们只知道美人拿着团扇、拿着笛子、拿着手绢等等会很好看,没想到美人拿着弓/弩也这么好看! “一——” 几乎是“一”字出口的同时,弩/箭刺穿了空气,向风旭飞射而去。 风旭大惊失色,还来不及后退,那支弩/箭“笃”地一声,射入了他的脚下。 温摩再度瞄准他:“三殿下想好了么?” “退下!”风旭向矮树丛内大吼。 随从们依令退出,温摩收了雷弩,放眼过去,全是一片狼藉的脚印,将树丛与杂草皆踩得东倒西歪,她忍着骂人的冲动,俯下身,一寸寸仔细查看。 生灵所过之处,皆有痕迹。 这是温摩成为猎手之初,从阿祖口中听到的第一道训示。 不管是地上的兽,还是水里的鱼,抑或是天上的鸟,只要它们从这个世间经过。风与水与大地都会告诉人们,它们去往何方。 温摩仿佛又回到了南疆的深山,在草木的青气和风的声息中,辨认猎物行走的痕迹,离去的方向。 那个黑衣人比狐狸还要狡诈,比鱼还要滑溜,比鸟还要迅疾,留下的痕迹微乎其微,再加上那帮随从一顿乱踩,原本就是若隐若现的痕迹变得愈加稀薄,几乎无法追寻。 众人只见她一会儿俯身,一会儿蹲下,一会儿抓起地上的泥土,一会儿细抚旁边的树干……好一会儿之后,她站起身来,朝着某一个地方追过去。 姜家的随从看向风旭,风旭点点头,姜家的随从立即追上去:“少夫人,等等我们——” 回答他们的是一支弩/箭,射进他们身前三寸之地,箭尾兀自颤动。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警告。 * 黑衣人拎着姜知津在山林间疾行。 忽地,他站住脚,眼中露出一丝震惊之色:“怎么可能?” “怎么?”原本已经昏迷的姜知津问。 “有人追上来了。” “谁招揽了这样的好手,舍得放出来找我这个傻子?” 姜知津脸上也有了一丝意外,无命的师门十分神秘,功法犹重隐匿之术,还从来没有被人察觉过踪迹,“无命,你可得拿出看家本事了,我最少得失踪五天以上,风旭才能赢下这一局。” 无命四周看了看,跃身上了树梢,从一株树跃向另一株树,将大树变成了他的道路。 姜知津:“无命真是厉害,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无命“唔”了一声。 “为什么非得这样拎着我?”姜知津依然是保持着方才被掳走时的姿势,腰带被无命提在手里,整个人十分狼狈,“能不能换一个姿势?” “如果不想被找到,公子最好噤声。”无命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姜知津:我合理怀疑你是故意的。 * 一旦离开猎场区域,山林便恢复了本来面目,树木任意生长,杂草丛生,野兔在草间一蹿即逝。 人的痕迹在这里消失了。 温摩站在山间环顾,深深呼吸一口,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中有一丝亮光。 -- 第69页 不。 这片山林过于安静,没虫鸣也没有飞鸟。 刚刚有生灵经过,离她并不遥远。 只是地上确实没有了依然的足迹,那么,他是从哪儿离开的? 温摩的视线缓缓扫过,最终落在身边的大树上。 这里? * 无命再度停下。 “没甩掉?”姜知津看出了他眼中的凝重,“你放我下来,回去解决他。” 暗杀之术同样是无命所长,在这深山老林又特别适合埋伏,无命攻其不备,再厉害的高手也扛不住。 无命点点头,寻了一处山洞安置好姜知津,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鸟鸣声。 山上有鸟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姜知津起先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很快,他发现这鸟鸣声有点不对。 啾——啾,啾——啾,啾——啾…… 啾啾,啾啾…… 好像是,三长,两短。 那枚短笛现在还躺在他的怀里,温摩当初的话还在他的耳边:“这个是在山林里打猎用的,大家散在各处找不到人,就吹笛为号,比如我就是三长两短……” 姜知津猛地站了起来。 温摩! 追上来的人是温摩! 他让无命去伏击的人,是温摩! 来不及多想,姜知津急冲出山洞,扑倒无命。 无命已经听到声音,但不提防姜知津对他来这一招,竟来不及反击,整个人被扑倒在地,脑门刚好磕在一块石头上,一阵剧痛。 “是阿摩!”姜知津压低声音,“快,我们快躲起来!” 无命脑门上迅速肿起一个巨大的包,扭过头来,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冷冷地道:“她能追到这里,你觉得躲起来她就找不到了?” “……”姜知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出了个这么馊的主意,馊到简直不敢相信是出自他的头脑。 啾——啾,啾——啾,啾——啾…… 啾啾,啾啾…… 清脆的鸟鸣越来越近了。 * 温摩从一株大树上溜下来,嘴里的鸟鸣声没有停。 枝桠上依然有人踩过的痕迹,痕迹还十分新鲜。 方向没有错,他们一定在附近。 若是对方高明,说不定已经意识到自己被追踪,说不定会暗中设伏。 温摩全神戒备,全身紧绷,紧握着雷弩和弯刀,一步步徜过及膝高的野草,向前方走去。 忽地,她听到了笛声。 笛声明亮悠扬,三次长音之后,紧跟着两个短音。 温摩眼睛一亮,这是她的笛音! 一定是津津! 她循身追到一只山洞前,山洞不大,一目了然,姜知津就在里面吹着笛子。 他腰上拴着一条孩儿手臂粗细的老藤,老藤在他身上打了个巨大的结,另一端被压在山洞深处的巨石之下。 “津津!” 姜知津抬头,看到了温摩。 真的是她。 “呜呜呜阿摩姐姐……”姜知津露出了一脸哭相,无命下手太狠了,这老藤捆得死紧,勒得他生疼。 温摩却比他还惨些,她身上那件绸缎外袍已经破损了好几处,头发也有些散乱,发簪早就在上树下树的时候被碰掉了,一头微微卷曲的长发蓬然如同云雾一般,一对眸子莹然如玉,闪烁着明亮光彩:“津津别怕,我来救你了!” 她试着去解老藤,可那老藤太粗了,结又打得紧,温摩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无法解开,忍不住暗自心惊——这是一个十分恐怖的对手。 姜知津低头看着卖力解老藤的温摩,心中涌起十分复杂的情绪。 有点欢喜,又有点心疼。 有点内疚,又有点骄傲。 他早该想到的啊,她是仡族未来的族长,必定也是南疆最好的猎手,山林之中,谁能逃过她的眼睛? “津津乖乖别动。”温摩交待着,挥刀砍向老藤,一面砍,一面问,“那黑衣人呢?” “我不知道。”姜知津道,“他把我绑在这里就走了。”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姜知津只恨自己衣衫太过整洁,脸上也忘了涂了点泥,不能假造伤势换取怜爱,但他不会轻易放弃的,虚弱地咳了几声:“我不知道,他在我身上拍了一掌,我觉得胸口好疼,姐姐你替我揉揉好不好?” 看来是内伤。 温摩有点心疼:“这个揉是揉不好的,得看大夫才行。我先带你出去,咱们好好找大夫瞧瞧。” 三四刀后,老藤才被砍断,但那黑衣人绝不是把姜知津拴在这里玩的,随时会回来。姜知津腰间箍得这紧紧一圈,却是来不及砍了。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温摩拉着姜知津的手,冲出山洞,朝着猎场方向跑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明明跑出挺远,但不知怎地,转了个弯之后,又回到了山洞前。 温摩:“!” 怎么回事?鬼打墙吗?! 第36章 三十六 温摩从前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个老猎手在熟悉的深山中突然迷失了道路, 他点着火把走了一整夜,却发现自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转圈。 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个传说,没想到真的会发生。 第三次站在山洞前, 温摩沉吟了良久, 向姜知津道:“香囊还在么?” -- 第70页 平京的贵人们不但屋子要薰香,随身还会戴着香囊,姜知津的蹀躞带上就系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镏金双层香囊, 里面有两粒速沉香, 他倒出来递给温摩:“姐姐要干什么?” 温摩掏出火折子点燃它,恭恭敬敬地将它摆在一块石头上, 肃容道:“祭神。” 姜知津嘴角浮现微微的笑意。 遇到这样的大/麻烦,他家阿摩的解决方式居然是祭神,真是可爱。 这是他在仓促之间布下的阵法。 若是懂阵法, 可以照特定的路线离开。 不懂阵法,便找不到那条特定的路线, 不管怎么转,都会回到原地。 他的计划很简单——无命会在阵法外面解决任何一个找到这里的人, 而他则会和温摩“被迫”留在这里, 也许五天, 也许七天, 总之, 在大理寺能进入徐广私宅之前, 姜二公子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黑衣人掳走的失踪人口,生死与下落俱不知。 温摩的到来是意外, 但仔细想想,这是个甜美的意外——这是老天爷怕他孤单寂寞,把温摩送来跟他做伴。 阳光从枝叶间洒落, 在温摩脸上照出斑斑点点的光,温摩双手交握成拳,抵在自己胸口,眉眼低垂,脸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圣洁。 母亲房中长年供着一幅观音像,低眉垂眼,手持净瓶。姜知津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将此时的阿摩画下来,一定比那幅观音像还要圣洁,还要慈悲,还要美丽。 片刻后,温摩睁开了眼球,弯下腰,“哧啦”一声,将自己的衣摆撕了下来。 姜知津:“……” 姜知津:“姐姐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你们祭神还要扯衣服的吗? “我们仡族有个传说,在山林间迷路的人,是受到神明的考验,一定要虔心向神明祈祷,只要我们足够诚心,神明便会为我们指明方向。” 温摩说着,扯成细碎的布条,然后绑成长长的一条,系在箭尾上。 姜知津心中警铃大作,眼神差点控制不住,露出了惊惧之色。 不不不不不—— 温摩已经扣动雷弩,弩/箭带着长长的布条激射而出,“笃”地一声,扎进远处的一株树干里。 温摩拉了拉布条,微笑:“好了,神明已经指好了路。” 这就是那个传说的下半截:老猎人诚心诚意祭祀了神明,把麻绳拴在箭尾上,箭带着他离开了困境。 姜知津:不好不好不好! 他自幼喜好世上一切玄妙不可解的事物,阵法便属其一,父亲花了许多心力,为他寻来世上最好的阵法大师。 大师告诉他:“阵法玄妙无穷,但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无论多么复杂的阵法,皆是凭借阵法本身,阵法有限,一旦超出了阵法之外,一切玄妙便告破了。” 当时的姜知津觉得这话本身就非常玄妙,很值得细细参详,只是还没参详出什么名堂,父亲便过世了。 巨变在发生,以七岁为分水岭,将他的人生切成了两截。 一个傻子是不需要各种大师教导的,父亲费力请来的诸位高人一一离开,姜知津也失去了将这句话参详透彻的机会。 现在,他懂了。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一旦对方的攻击范围超出了阵法本身的范围,阵法就没什么卵用! 就是现在这么个情形! 只要顺着这根布条一直走,就一定能离开阵法,成功脱身! “姐姐,你们的神好厉害……”姜知津喃喃道。 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下次再布阵,阵法范围一定要超出弓箭的射程! “那是当然!”温摩微微一笑,“我们快——” 一语未了,手里的布条陡然一松,温摩猛地将它扯回来,断口处极为平滑,它是被利刃切断的。 温摩全神戒备,但周遭没有丝毫动静,山石树木看起来无比平凡,真的走过去却像能吞噬世间万物。 她撕下第二片衣摆,重新做了布条,拴上射出去。 这一次断得更快,切口依然平整。 ——有人守在外面不让他们出去。 但因为某种原因,那人似乎也无法进来。 “呜呜!”姜知津一把抱住温摩,“是不是坏人来了?” 温摩摸摸他的头:“放心,姐姐会保护你的。” 既然那人进不来,这里反倒安全了,也就不急着离开,她半蹲在姜知津身前,双手用力握住他腰间的老藤,猛然发力,指节发白,脸上因使力而涨红,老藤却动也不动,稳如泰山。 温摩正要再来一次,姜知津握住她的手,摊开她的掌心,发现上面勒出了深深的印痕,低声问道:“为什么不用刀?” 那次在成衣铺子里,她不是打算用刀斩断他的腰带么? “这藤太粗,不用力砍不断,用力就不好掌握分寸,容易伤到你。”温摩打算再试一次,手却没能从姜知津手里抽出来。 他握得很紧,良久才抬头,露出一个和平常一样的天真笑容:“用刀吧,阿摩姐姐这么厉害,一定不会伤着我。” 温摩不敢用刀,主要是担心姜知津害怕,一旦他乱动,那可就真容易伤着,现在瞧他十分镇定,点点头:“那你闭上眼睛吧。” “我不。”姜知津摇头,“我要看嘛。” 声音语气如常地可爱。 -- 第71页 温摩要是能细瞧他几眼,说不定能看到他眸子深处有一丝无法隐藏的僵硬和绝决。 无命在阵法之外,如果温摩对他有一丝杀机,这一刀就是最好的机会,谁也救不了他。 让温摩向他挥刀,是用性命对温摩做最后的试探。 温摩的注意力全在老藤上,她拔出刀,仔细寻找落刀的位置,口里交代:“害怕了可以叫出来,但是绝对不许乱动哦。” “嗯。”姜知津低低应声。 他没让无命留在阵法内,心中其实已经十分信任温摩,但这么多年来他经受了无数的背叛与考验,对任何人都不会完全信任,脑子里仿佛有一道巨大的石碑,上书“到此止步”四个大字,没有人能越雷池一步。 可就在刚刚,他冒着性命危险,任温摩对他挥起了刀。 脑子已是警铃大作,拼命让他逃离,他的双手在袖中握得死紧,等着这一刀的到来。 刀光一闪。 根本什么也没看清,这一刀快逾闪电,腰间骤然一松,老藤掉在地上。 温摩手抚上姜知津的腰,抚着那一块地方的布料,上面有一道两寸长的小口子,连底下的里衣都没的擦破,她十分满意:“很好——” 话没说完,猛然被姜知津抱住。 抱得很紧。 姜知津的呼吸就在耳畔,好像有点急促。 温摩:“津津?” 姜知津没有答话,只是抱着她。 她劈断的不单是那株老藤,还有他脑海里那座沉重的石碑。 它在她面前轰然倒塌,最后的一点疑心荡然无存。 “害怕了?”温摩轻轻拍拍他的背,“放心啦,现在没事了,阿摩姐姐的刀法确实好得很对不对?” “对。”姜知津声音低低的,轻轻的,温摩就在他的怀里,亲到无间,身体贴合着身体,两个人仿佛能变成一个人。 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应该是他第一个真正的拥抱,敞开自己的胸膛,完完全全地将一个人纳入怀中,不带一丝谋算,不带一丝疑虑。 这种感觉太好了,就像是,把温摩抱进了心里面。 “阿摩……”他轻声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温摩敏锐地发现他的语气好像和平常不大像,而且连“姐姐”都不叫了,难道真的吓坏了? 她想松开看看他的脸,他却没松手,手臂禁锢在她的腰间,温摩再一次明显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他的胸膛宽阔,手臂有力,浑身上下充满雄性的气息。 温摩有点脸红。 然后又为自己的脸红感到脸红。 不要打小津津的主意啊温摩你这个禽兽! 温摩微微吸了口气,用力将心中的禽兽扫地出门,端庄和蔼地,正想问他是什么事,肚子先开口了,发出悠长的一声:“咕……” 这一番折腾下来,太阳已经垂向西边,天都快黑了,两人肚子里那点早饭早就耗光了。 也是危险暂告一段落,肚子才有空咕咕叫吧。 “我也饿了。”姜知津微微一笑,“我们先找吃的。” 温摩觉得他这丝笑容跟平时很不一样,笑得十分清雅,风度之佳,甚至还在风旭之上。 在山林中找吃的,原本是一个猎人的本份,但是无法离开这片区域,温摩连只兔子都打不着。 倒是发现了几株野果子,可惜才值初夏,果子都是又青又小。 温摩试着咬了一口,又苦又硬,忙不迭吐了。 还好这个时季忽晴忽雨,水量充沛,附近有不少蕈子。 温摩教给姜知津:“颜色鲜艳的不要,越鲜艳越有毒。发黑发黄的也不要,吃了容易拉肚子。”又教他怎么在厚厚的枯叶底下找蕈子。 姜知津听得很认真,末了点点头:“知道了。” 很快便自行采摘了起来。 温摩自己一面采,一面回头看看姜知津。 姜知津小心翼翼扒拉开一丛枯叶,灵活地从底下采了好几只蕈子。 ……是哪里不对呢? 温摩疑惑。 明明是同样俊秀的五官,同样好看的眉眼,为什么她却隐隐觉得姜知津好像换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都是福尔摩斯吗?!昨天确实想搞二更来着,结果体力不行,没搞出来…… 第37章 三十七 片刻后, 两人都摘了一衣兜的蕈子。 山洞旁边有条小溪,温摩把蕈子洗干净,然后就着最后一抹日影将蕈子分成两份。 烤后的蕈子有一股清香, 虽然没有油盐, 闻着却有一丝甘甜。 温摩将其中一份给姜知津,自己留下另一份。 姜知津以为那些是她爱吃的,留心看了一下, 只是这些蕈子头五花八门, 姜知津看了半天不得要领,“这两份有什么不同?” 温摩只觉得姜知津的声音与神情都十分柔和, 那对湛然生光的眸子好像总是含情脉脉似的,不像以前那么单纯。 ——当然也有可能是禽兽的她想多了。 温摩一边吃,一边答:“你那份可能没毒, 我这份可能有毒。” 姜知津嘴里还咬着一只蘑菇,顿住:“……所以到底有毒没毒?” “南疆的夏季是漫长的雨季, 蕈子遍地都是。”温摩道,“蕈子到底有多少种, 哪种有毒, 哪种没毒, 别说是我, 哪怕是神明都不一定能分清。” -- 第72页 姜知津机械地嚼着嘴里的蕈子:“……” 南疆仡族, 真是一个强悍的民族…… “放心吧, 你那份应该都是没毒的。至于我这份,吃了会要人命的那几种我都认得, 这里没有。有些蕈子我在南疆也没见过,不过长得不像是要人命的样子,大约吃了也没事吧。” 说话的功夫, 温魔已经吃了大半,话音刚刚落地,正要把一朵呈胭脂色的蘑菇往嘴里送,姜知津猛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把没有毒的全给了我?!” “哈哈哈没事没事,我这份也不一定有毒,毕竟你阿摩姐姐我吃蕈子有十几年的经验,哪能那么容易中招哈哈哈……”温摩一阵畅快地大笑,忽地一扬眉,睁大了眼睛,盯着姜知津身后,眸子里全是震惊,“我的天……” 姜知津倏地向后望去,暗沉沉的夜色中,后面除了陡峭的山壁,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温摩近乎呻/吟一般道,“……龙吗?” 姜知津用力眨了眨眼睛,她盯着的地方依然是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 脑子早已经习惯了反常即为妖,所有违背常理的事情皆有可能是阴谋,疑心几乎是应声而起,但被他强行镇压下去。 这是阿摩,是不顾危险追上来救他、把好蕈子全部给留给他的阿摩啊! “阿摩?”姜知津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焦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温摩没有并点不舒服的样子,她神采飞扬,两眼放光,一把抓住姜知津的手:“阿祖,是龙啊!是龙啊!” 她拉着他的手摇来晃去,奶声奶气地:“阿祖,我要骑龙!” 姜知津愣住了。 阿摩……怎么能这么可爱?! 他的心都要化了! 身体不由自主,待自己反应过来,口里已经道:“好好好,我们去骑龙……” 脑子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很明显温摩情况不对啊! 脑子飞速运转,在十数年间看过的无数书籍、听过的无数教导里层层翻阅,终于找到了一点相类似的印象: 有些蕈子里所含的毒性虽不会危及性命,却会令人出现幻觉,分不清虚假与现实。 阿摩恐怕就是如此。 她在虚无的夜色之中看到了华美峥嵘的龙,还看到了许久不见的阿祖。 “骑龙!骑龙!”温摩晃晃悠悠站起来,摇摇摆摆向那片黑暗走去,“我要骑龙!” 突然腿一软,险些跪倒。 还好姜知津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她整个人都倒在他的怀里。 他不是止一次抱住她,但没有哪一次,她如此刻这般娇软,这般毫不设防,这般全身心都依赖着他,她攀着他的脖子,“阿祖,快带我去骑龙呀!” 姜知津想说不。 骑什么龙?发什么疯?脑子坏掉了么? 但整个人像是被下了蛊,那个“不”字像云烟一样消失在脑海,喉咙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身体自发自动,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就抱起了她。 “那里那里!就是那里!”温摩兴奋不已,两眼发亮。 那是一块大石头。 姜知津抱着她走向大石,心中有一种奇怪的飘忽,脚好像踩在云端,飘飘荡荡地,把温摩放在大石上。 温摩身形不大稳当,刚骑上去便险些栽下来,姜知津连忙扶住她。 “阿祖快来!”温摩抓着他的手。 他便也坐上去。 自装傻以来,他致力于做各种傻事,但扪心自问,好像都没有傻到过这般地步,把石头当龙骑。 这会儿明明神志清醒,身体却不受脑子控制,中毒的仿佛不止温摩一个,他吃到的那一份蕈子里头大约也有几个有毒吧?这样坐在大石头,让温摩靠在自己胸前,就让他有了一种仿佛拥有了整个天下的满足。 一颗心从来没有这么饱满过。 温摩张开双臂,发丝在晚风中飞扬,仿佛正迎着风在云间穿梭飞舞。 她大叫:“阿祖,看我!看我!我在骑龙!” 发丝拂到姜知津脸上,麻麻痒痒的。 他从来没见过她掉眼泪,也从来没见过她阴郁忧愁,她好像一直以来都神采飞扬,快快活活。 但现想来,那种快活更像是被压抑过后的一种反弹,仿佛要对抗着某种痛苦,所以她要尽情地开怀,带着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此时此刻,她的笑容才是真正的开心,心上没有一点负担,毫无挂碍,笑容明净如水,眸子里好像闪烁着星光。 原来,阿摩真正开心起来,是这个样子啊…… * 无命倚在大树下,忽然听到了两短一长的短笛声。 这是姜知津得到那支短笛后专门给他的召唤方式。 他穿过阵法,就看到姜知津和温摩骑在一块大石头上,姜知津扶着温摩的腰,温摩高举双臂,迎风招展,不停欢呼,对于他的来到视若无睹。 无命:“……” 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为什么当着温摩的面召唤他?他应该还是掳人的坏人才对。 “你这是把什么都告诉她了?”这是无命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 “本来是想的,但现在我改主意了。”姜知津扶着温摩,微微笑,笑容柔和得像一个扶着三岁小女儿的老父亲,“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铃儿都能去杀徐广,真的知道了一切,很可能会为了我去杀姜知泽。 -- 第73页 “那不是正好么?”无命冷冷道,“你可以坑蒙拐骗,因势利导,让她对你服服帖帖,为你效命。” “仡族未来的族长,从小肩负一族使命的女人,很难真的对谁服服帖帖。”姜知津说着,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眉眼弯弯一笑。 她的性子就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怜小不怜大。 若是强过她,她势必会努力超越你。 若是与她势均力敌,她会当你是个好搭档,你自会管好你自己,不需要她多费心。 只有比她弱小,才会唤起她的保护欲与爱怜之心。 “你这是要放弃这个帮手?”无命的声音里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讶异。 “因为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帮手。” 姜知津的声音低沉,眼望着温摩的笑容,一颗心软得快要化成水。 他想要的是一个真正开心快乐的阿摩。 “难道你能瞒她一辈子?” “用不了一辈子,等我查明父亲死去的真相,把姜知泽和他的同党从姜家悉数抹去,就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她。” 那时所有的危险都将消失,她不用为他冒任何险。 他会打造一个稳若泰山的世界,生下一群同她一样飞扬洒脱的孩子,看着他们无忧无虑长大,再看着他们成家立业,追寻各自的幸福。 等到白发苍苍,他也可以一直牵着她的手,她笑起来时,眼睛一定还和此时一样明亮。 无命虽然不知道他在这短短一瞬把一生都幻想完了,但看他眼神迷濛,笑容飘忽,想的事情显然离现实十分遥远。 无命没什么表情地道:“她这是怎么了?” 这个问题把姜知津飘到老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简短地把情形告诉无命,然后道:“我们得离开这里,去找大夫。” 无命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 此次的“失踪计划”早已参详过数遍,从失踪的时间地点,到失踪天数与隐匿踪迹的地方都是早就定好的。 这片山林十分偏僻,有风旭的刻意引导,人们绝不会往这边找来,即便有,无命和那片阵法也足以打发他们。 这般选了又选的风水宝地,他竟然说走就走,还说什么?找大夫? “你知道什么地方会有大夫么?”无命忍不住问,一时怀疑这人装傻太久,真的傻了。 答案当然是:有人的地方。 可现在偏偏他不能见人,一旦被人看见,这场失踪就前功尽弃。 “我去把心儿带过来。”无命道。 “我这一出事,炎园肯定被盯得死死的,心儿绝不能动。”再说宁心儿还要替失踪的姜家二公子垂两天泪,然后回风花阁在京中传播消息,明里暗里把他失踪的事扣在姜知泽身上。 姜知泽暗杀他那么多次,今天才背上第一口锅,也算不亏。 “真要去?”无命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人会为别人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径。 姜知津看着温摩。 温摩仍然沉醉在奇妙的幻境中,乘着龙上天入地,遨游四海。 姜知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明知是错,偏偏还要去做。 “去。” 无命点头,忽然问:“吃蕈子中的毒,毒解之后,她会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姜知津正要扶温摩下来,闻言微微一僵。 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无命摇了摇头。 自从遇上温摩,姜知津的脑子好像越来越不够用了。 大约,这就是报应吧。 他幸灾乐祸地想。 第38章 三十八 温摩迷迷糊糊地, 耳边隐约听得有人说话,像是隔着很远的水面传来,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只觉得口干。 不一会儿, 有人轻轻托起她, 甘冽清水送到她唇边,她大口大口地吞咽,也不知喝了多少, 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窗外一角阴沉的天空, 听到了淅淅雨声。 有人趴在她的床边,穿一身灰仆仆的衣裳,头上挽着一根木头簪子, 但发丝却是乌黑顺滑,如缎子一般。 “津津?”即便瞧不见脸, 单看这头发,除了姜知津没有第二个。 姜知津立即抬头, 眨了眨眼睛, 小心翼翼地问, “你叫我什么?” “津津啊。”温摩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放心吧, 姐姐只是阴沟里翻船, 居然吃着了毒蕈子,现在已经没事了。” 姜知津的脑袋在她手心蹭了蹭。 啊啊, 这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感觉! 他昨天是疯了才会想据实以告了,真告了还能享受这样的温存吗?! “姐姐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姜知津试探着问。其实心里明白这句话压根儿不用问,如果她记得, 早就不会这样对他了。 “记不太清了……”温摩回忆,“我好像看到了龙,还骑上去了……哈哈哈,吃错了蕈子其实也挺好玩的。” 姜知津想到昨晚她拉着他的手奶声奶气撒娇的模样,心里就像是被猫爪踩过,又酥又软又痒,止不住嘴角的微笑:“确实好玩。” “对了,”温摩正色,“这是哪儿?那个黑衣人呢?” “我不知道。”姜知津认真地答,“姐姐要骑龙,骑着龙一直跑啊跑,我就在后面一直追啊追,我们就跑到这个村子里来了。还好这里有个大夫,给姐姐灌了一碗药,姐姐才安静了。” -- 第74页 温摩:好像有点丢脸…… 所以他们是误打误撞跑出了那片鬼打墙? “咳,我们的衣裳呢?”温摩赶紧换个话题。 姜知津就不说了,温摩身上也只剩一套里衣。 “跑啊跑,衣裳划破了,就扔了。”姜知津的脑袋埋在她的肩上,“姐姐不要怪我嘤嘤嘤,我不是故意的……” 温摩哪里会怪他?简直有点想夸他。 这屋子十分简陋,想来这村子并不富裕,若是穿着原来的华丽衣裳,就太过招眼,容易引来黑衣人。 这村子名叫李家村,约有十几户人家,虽说离京城不远,但位于山坳坳里,进出都十分不便,土地也较为贫瘠,村人靠山吃山,多以打猎为生。 救温摩的大夫其实也不是正经大夫,而是村长。村长十分多才多艺,打猎之余,还会驱鬼和治病,且药是祖传的一碗,无论上火拉肚子还是昏迷不醒,村长都是以不变应万变,一碗治之。 温摩客客气气谢过村长,村长比她还要客气:“不用谢不用谢,能服侍二位是小人的福分,小人一定尽心尽力。” 温摩心说他难道知道他们的身份了?疑惑的眼神望向姜知津,姜知津站在她身后,一脸乖巧地望着村长。 村长似乎并不敢看他,一直低垂着脑袋。 算了这个回头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打听清楚地形。 村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仔仔细细把这里有多少人、多少地、离京城有多远,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同时道:“小人从祖上三代到眼下的三代,没有一个人作奸犯科,全都是老实猎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乱说。” 说话的时候,村长一直拘谨地站着,腰不自觉地半躬,这种姿势有点像是随时准备鞠躬或逃跑。 温摩觉得有点奇怪。 “村长伯伯,我们肚子好饿,有吃的吗?”姜知津忽然甜甜地问。 “有有有!”村长忙不迭答应,“小人这就去!” 他飞也似地走了。 怎么回事? 她家津津这么可爱,为什么村长见了他好像见了鬼似的? “他好像有点怕你?” “不知道呀。”姜知津天真地答,“他说什么我们是山里的贵人,是山神送出来的人,说要供奉我们什么的……” 南疆人大多笃信鬼神,温摩立刻就理解了,想必是他们在夜晚的深山中突然出现,村长误把他们当作山神一属了。 姜知津则暗叹一声好险。 昨晚他刚来的时候,村长并不是把他们当山神,而是把他们当山匪,甚至拿起锄头找他们拼命,村长的老婆子也去厨房拿起了菜刀。 无命夺了老婆子的刀,直接搁在了村长脖子上。 村长犹像杀猪般叫,姜知津只得把拿过那把菜刀,放在床上那个小男孩的脖子上。 村长的儿子和媳妇在京城替人帮佣,这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是村长三代单传的小独孙。 村长当场就软了。 姜知津让无命把老婆子和小男孩带走了,并且告诉村长,他和温摩会在他家叨扰几日,还望村长不要见怪。 村长看着这个又知礼又俊美的公子哥儿,一时无法相信他和方才那个把刀架小孩脖了上的是同一个人。 总之,姜知津和温摩对外就成了村长的远房侄儿和侄媳妇,至于老婆子和孙子,则是一大清早就进城去找儿子儿媳去了。 一切都很完美,只漏了一点——村长的演技显然十分没前途,在他面前,村长的腿好像变成了面条,随时都就要软软歪下去。 得去交待一声,让村长没事尽量少同温摩说话。 “阿摩姐姐,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姜知津找了个借口就想走。 “回来。” 温摩在后面道。 姜知津一颗心微微提起来——这语气,有点严肃。 他暗暗深呼吸一下,乖巧地回到温摩身边:“姐姐叫我做什么?” “你昨晚是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温摩问。她记得他当时的语气还十分深沉来着。 “我不记得了。”姜知津摇摇头,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其实我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告诉姐姐,姐姐你想听哪一件?我们昨晚下山的时候下雨了,我摔了好几跤,天上还有闪电,很怕人呢……” 他絮絮叨叨的,全把些没要紧的话都告诉她,温摩笑了,笑自己大概是太过紧张了,居然会觉得姜知津真的有什么要紧的大事要说。 姜知津没完没了地说了一大通,忽然问道:“姐姐,除了龙,你昨晚还记得什么?” “还有我阿祖……”温摩发现姜知津好像总有这种跳跃式的思维,因为问得太过突然,她甚至来不及思索,答案就自己从嘴里冒了出来。 这两个字一出口,思念就一下子就泛了起来。 她太久没见到阿祖了,有两辈子那么长。 上一世在无尽的痛苦之中,她做梦都想回南疆,再去见阿祖一面。 然而至死都没有见成。 “我梦见我和阿祖一起骑龙,阿祖一直抱着我。”温摩轻轻地道,“阿祖的怀抱可真舒服啊,从我长大以后,阿祖就好像再也没有抱过我了。” “为什么?”姜知津轻声问。 “因为她希望我能担起整个仡族,她希望我能成为最坚强最勇武的女子,保护族人,让族人们每天都像火焰节一样幸福快乐。”温摩声音有点低沉,“可惜我没做到。” -- 第75页 “姐姐做到了,姐姐就是最坚强最勇武的女子。”姜知津握着她的手,视线望进她的眼睛,认真地道。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一派纯净。 温摩每次看着他,都觉得心和眼睛被水洗过似的,眼明心清,她拍拍他的手:“嗯,我从前没做到,但我以后会是。” “姐姐一直是。” 姜知津固执地道。 一直是,永远是。 飞得最高最远的那只鹰。 * 有了姜知津的交待,村长终于改掉了随时准备向姜知津和温摩两人下跪的恶习。 村长端来了饭菜,有兔肉、鸡蛋和韭菜。 村长的厨艺和他的医术同样单一,不论荤素,一律都是先下锅炒一炒,再加水煮开,因此三碗菜都是半汤半水,包括韭菜。 温摩从前打猎的时候,有时下雨湿了火折子,没办法点火,把肉切了生吃都是有的,这些好歹都熟了,温摩风卷残云便吃完了两碗饭,然后就看见姜知津拿着筷子,几乎找不到可以下筷的地方。 “津津,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吃这样的东西,但是现在不同以往,你多少总得吃一点,知道么?” 温摩还打算举几个“小孩子不好好吃饭,结果被野兽吃了”的小例子,姜知津道:“姐姐喂我,我才吃。” 这有什么难的?喂饭这种事情,温摩驾轻就熟,正要从姜知津手里接过筷子,姜知津道:“我要用姐姐的筷子。” “行行行,只要你好好吃饭,什么都行。” 温摩从用自己的筷子挟了一筷子煮得十分硬实的兔肉,姜知津“啊”一声张开嘴,连兔肉带筷子一起含进嘴里,深深抿了一下,才让温摩抽出来。 “姐姐的筷子是香的。” 咬着免肉,他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笑得眉眼弯弯,笑得温摩心里那头小禽兽蠢蠢欲动。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被调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没有作话,就是努力搞二更!今天终于搞出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另外你们真的都好会哈哈哈,后面咱们再来个划船去小人国跳舞好不好? 第39章 三十九 姜知津美滋滋地吃完了一顿饭, 就被温摩带着向村长辞行。 村长喜得手脚都没处放,那个总是笑得一脸天真可爱的瘟神终于要走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可爱的瘟神捂住了肚子, 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呜……痛……” 痛个屁啊,你明明刚才还笑嘻嘻的! 村长在心中怒吼。 “怎么了?哪里痛?”温摩急忙扶着姜知津坐下,姜知津紧紧抓着她的手, 整个人没骨头似地赖在她身上, 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气息, 哼哼唧唧,“不知道……就是好痛嘤嘤嘤……” 温摩让村长替他瞧瞧,他索性把头一歪, 晕了过去。 “津津!” 温摩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但没人能叫醒一个装晕的人。 村长将祖传的药荡喂给了姜知津,姜知津依然没有醒。 温摩发愁。 只要回到西山, 姜知津就有大夫有护卫,可以活得安安稳稳, 可她实在没有把握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回去, 要知道那名黑衣人随时会出现, 别说带着个病人, 就是她一个人处在全盛状态时, 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村长虽不知道姜知津是真晕还是假晕, 但这瘟神在这儿多赖一天,他就一天见不到宝贝孙子, 遂把家传桃木剑和纸符统统翻出来,在屋子里布置了一个道场,开始给姜知津驱邪。 仡族人笃信神灵, 生老病死皆要请神晴出面,温摩对村长的桃木剑肃然起敬,守在姜知津身边,腾出位置给村长。 村长口里念念有辞,手里拿起桃木剑满屋子转悠,屋子当中放着一只火盆,让温摩一张张往里头烧草纸,直烧得整个屋子烟雾缭绕。 “咳咳咳……”姜知津原想忍的,可这黄烟实在太呛人,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温摩轻轻扶起他,顺着他的背,声音里满是欢喜:“醒了就好,老丈你可真是厉害。” 她的眼睛明亮,眸子发着柔润的光。 姜知津抬头瞧着她的眼睛,心里有点涩涩的滋味。 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 可是如果现在回到西山,当初那场戏就白演了,徐广私宅那件案子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还疼不疼?”温摩柔声问。 “好多了……”姜知津虚弱地道。 “那太好了。今天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 姜知津:“……” 他的脸一定苦了起来,因为温摩问:“津津你又有哪里不舒服么?” “头疼……”姜知津扑进她的怀里,“肚子不疼了,头又疼了……嘤嘤嘤……” “这可怎么办?”温摩皱眉,不回去没有大夫,回去又有黑衣人。 “姐姐帮我揉揉……”姜知津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脑门上,“揉揉会好些。” 温摩叹了口气,津津真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这全无来由的疼痛显然是有什么重疾,他却只要揉一揉就好。 温摩轻轻替他揉着脑门,向村长道:“老丈知不知道西山炎园?” 村长一惊:“这自然知道。” -- 第76页 “我想请老丈替我送封信过去……” 温摩还没说完,姜知津陡然又狂咳起来,温摩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津津!” * 接下来的几天,姜知津时好时不好,有时上一瞬还好端端地聊天说话,下一瞬突然就捂着脑门倒在了温摩的怀里,因此温摩也不敢再提走的事。 不过到底还是写好了那封信。 村长出去一日,又原封不动把信带了回来,交给姜知津。 “没有任何人看过?”姜知津声音凉凉地。 村长战战兢兢:“没有。小人在外头转了一日就回来了,根本没有去西山。” 姜知津打开信,上面的字迹歪东倒西,一塌糊涂。 他的嘴角一抿,笑了起来。 温摩原是想要他来写这封信,他装头疼混过去了,温摩只好自己动笔。 丑到这款,真是举世无双。 “津津来吃李子啦!” 后园传来温摩的声音。 几乎是听到声音的同时,姜知津脸上便有了灿烂的笑容,他迅速收起信:“阿摩姐姐我来啦!” 他不笑的时候脸色比冰块还要冷,但一笑起来,全世界的鲜花悉数绽放,也比不了他一笑之动人。 村长觉得他是个妖怪。 一个人怎么能在他面前比瘟神还坏,在另一个人面前又比他小孙子还要可爱? 温摩端着盘李子走来,身上落下了不少雨点子,头发也有些潮湿,发丝粘在颊边。 姜知津连忙回房间拿布巾给温摩擦头发擦脸,隔着一层布料,她的脸在他手掌里只有一点点大,雨水把眉毛都湿润了,眼睫上还挂着雨珠。 空气里浮动着李子的香气,姜知津只觉得齿颊生香,咽了口口水。 此时的温摩,真像一枚带雨的果子啊,让人想咬上一口。 温摩只当他不会服侍人,便把李子递给他,自己接过布巾,随意擦了擦雨水。 从他们到来的第一天起,这雨就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温摩被困得快要发霉,她已经帮村长把后园的杂草全除净了,柴也全劈完了,今天终于对李子下手了。 屋檐下铺着干净席子,姜知津懒洋洋地枕在温摩的膝上,那盘李子搁在胸口上,拈了一个,咬上了一口。 味道甚是一般,不像他平日里吃的那般甘甜,酸味和涩味都挺重。 但这是温摩亲手摘下的,所以酸味和涩味都变成了独一无二的风味,姜知津啃得十分有味道,递了一个送到温摩唇边。 温摩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顺利回去,今天村长说把信送到了,那么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他们了。 她随口吃了李子,“噗”地一声,用力把核吐得很远。 啃李子的姜知津顿住了。 他可真喜欢温摩。 因为温摩永远会做出他意想不到的事。 比如出生到这么大,他从来没看过哪一个女人这么吐果核。 “这个好玩!”姜知津一下子坐起来,如法炮制,只可惜还不到温摩一半远。 温摩也好喜欢姜知津。 自从来到京城,不管她做什么,人们都看不惯,等待她的永远只有嘲讽和取笑。只有津津不同,他永远都兴致勃勃,无论她做什么都肯捧场。 “不行啊津津,跟我比差远了哦。”温摩笑眯眯地道。 “哼,我再来一个。” “嘻嘻,再来也不行。” 姜知津试了好几次之后,慢慢掌握了诀窍,气沉丹田,猛然一吐,终于超过了温摩那一颗的位置。 他得意地朝她一场眉。 “哟呵,不错哦。”温摩是死不服输的,她登时坐正来,几口啃掉了一枚李子,用力吐了个更远的。 两人你一下我一下,一盘李子很快告磬,姜知津自告奋勇:“这次我来摘!” 起身跑去后园。 片刻后,惊呼声传来:“啊啊啊姐姐救我!” 温摩正端着杯子喝水,闻言把杯子一扔,迅速起身。 后园,粗大的李树在细雨中沉稳地张开枝桠,青中泛红的李子圆滚滚地躲在枝叶底下,姜知津双手双脚挂在一根树枝上。 温摩哈哈笑。 那树枝其实离地面不远,他那双长腿一放下来准能稳当落地,但他从小养尊处优,显然是从来没有爬过树,此时整个人好像是已经吓傻了,只知道哇哇大叫。 “跳下来。”温摩张开双臂,“我接着你!” 姜知津呜呜摇头:“我会压着你的。” “放心吧姐姐扛得住。” “那我真的跳了哦。”姜知津的嘴角微微上翘,眼睛里藏着一点笑意。 松开手,他从树枝上掉下来。 温摩接住了他,但有一件事她没想到。 姜知津看着清瘦,却比她想象中要重得多,她连退了两步,雨天地湿,后脚跟一滑,整个人仰天向后倒去。 姜知津只想趁机抱上一抱,没想到会有此变故,连忙稳住自己去拉她。 啪唧。 他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温摩随后跌下来,正扑在他的胸膛上。 大地湿润而柔软,雨丝从天尽头迎面洒下,细如丝,润如酥。 温摩趴在他的身前,近到不过咫尺,四目相对,息息相闻。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姜知津发现自己的脑海一片空白,面前只有温摩的脸。 -- 第77页 她脸上湿漉漉的,唇上也是,水光润泽,像世上最晶莹柔软的果肉,如果能咬上一口…… 他抬起头,一点一点凑近她。 温摩也有点恍神。 她发现她不能靠姜知津太近。 一旦靠太近,她好像就总是会忘记姜知津还是个需要人怜爱的孩子,总会把他当成一个英俊的成年男子,甚至有点想为他唱歌。 一滴雨水滴到她的头顶上,那点凉意让她骤然清醒过来,迅速撑起身子站起来:“津津想不想爬树?姐姐教你吧!” 姜知津保持着伸头的姿势,只可惜胸前只剩下虚无的空气。 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津津不想爬树,津津想做点别的…… * 温摩是位明师,几天后,姜知津学会了爬树,轻轻松松就能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枝桠上。 雨已经小了不少,这场连续几天的雨已经到了尾声,叶片间滴下一滴滴的雨水,从衣领滑进脖了里去,很清凉。 “小心脚下,树枝上有青苔。” 温摩站在树下提醒。 她头上胡乱挽着发髻,蓬松的碎发让她的脸看上去只有巴掌点大,正值雨散云收,天色渐渐变得疏朗,远处的山间开始蒸藤出大量的雾气,将这一带变得云山雾罩,仿佛很适合仙人修道。 姜知津觉得阿摩就像是深山中走出来的仙子,有身无上玄妙法门,有她在,便是摘个果子,他却觉得十分有趣。 他扔了一只李子下去:“姐姐,给你!” 温摩手一抬便接住了,咬一口。 “甜么?” 姜知津在树上问。 温摩向他回了个大拇指。 姜知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很快摘了满满一衣兜。 看着温摩,他又起了歪念头,若是下树的时候脚下一滑,温摩定然是要来扶他的,他一不小心抱着温摩滚作一团,也是十分正常的…… 说干就干。姜知津脚下一滑,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向前栽去。 温摩果然关切地来扶,眼前他就可以扑到她身上,趁便把她抱进怀里……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温摩的身体立刻紧绷了起来,手握住了刀柄,转身向外。 来的是姜知泽的人,还是姜知津的人?! 然而等为首的那人翻身下马,摘下斗篷上的风帽,她便轻轻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是风旭。 风旭一踏进园子,就怔住。 李树下,姜知津五体投地,全身结结实实扑在泥泞之中,李子洒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姜知津:风旭我恨你! 第40章 四十 这几日, 温摩和姜知津在穷乡僻壤优哉游哉啃李子,风旭在京城却是忙翻了天。 姜知津当着众人的面玩了一出失踪,“庶长子为稳固地位暗杀嫡次子”的消息便像是长上了翅膀, 在京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飞进飞出。 姜知泽起初没太把这事当回事, 依旧在李严的压力下寸步不让,但当谣言开始传“姜知津就被关在徐广那间宅子里面受折磨”的时候,姜知泽有点坐不住了。 因为长公主四处找不见宝贝儿子, 开始将矛头对准了姜知泽。 这么多年, 姜知泽一直以侍奉嫡母的仪礼侍奉着长公主,从未有过一丝怠慢, 因为长公主身后就是皇帝,姜知泽可以为了徐广扛住一个大理寺,还可以扛住一个三皇子, 却扛不住长公主与皇帝。 姜知津失踪第四天,守围在徐广私宅的姜家府兵撤离, 李严带人接手。 姜知津泽离开前自然做了处理,但李严是有名的善断, 最擅抽丝剥茧, 风旭对他很有信心。 “现在就等李严的好消息了。” 回炎园的路上, 风旭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眼中迸发出一点明亮的光采, “只要能证明徐广的罪行同姜知泽有牵扯, 咱们便能顺藤摸瓜,把他干的事情一件一件揪出来……” 姜知津给他一个噤声的眼神。 温摩打着马奔回来了。 她前几天才学回骑马, 正在兴头上,骑着马忽远忽近地奔了好几个来回,这会儿她大声道:“太慢啦!这么着什么时候才能到炎园?!” “阿摩姐姐好厉害, 刚学会就能骑这么快!” 姜知津马屁拍得熟极而流。 温摩十分满意,同时又生出新的愿望:“我看过别人站在马背上,那可真是威风啊……” 她顿了顿,向风旭道:“我看殿下的马术就十分厉害,不知道能不能教教我?” 风旭下意识望了姜知津一眼。 姜知津一派纯真,笑容灿烂。 风旭:“嗯,这个……” “来吧!”温摩没有给他时间磨蹭,在他的马上抽了一鞭,他的那匹北狄骏马立刻昂首奔出。 温摩立即纵马追上去,和他并肩齐驱。 此时已经在西山甬道上,隔不了多远就是一所别院,一双双眼睛都看着,他与温摩并辔同行,却把姜知津丢在后头,在南疆或许不算什么,在中原却是不大好,他正想委宛地告诉温摩这一点,温摩已经开口问道:“殿下,徐广一案现在如何了?” 风旭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想借机问这事。 他拣要紧的跟她说了一些,当然改成了李严颇为机灵,顺势利用了姜知津失踪的事情做文章,姜知泽迫于压力,终于退步。 -- 第78页 温摩点点头,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终于有所进展了。 “阿摩,你来自南疆,不懂中原规矩。”风旭诚恳道,“中原有句话叫‘人言可畏’,你是我的弟妹,我是你丈夫最好的兄弟与朋友,以后若是有事,你可以派人送信给李严,他会转交给我。” “人言可畏……” 温摩喃喃地念着这四个字,低低地笑了。 她的上辈子处处遵从中原规矩,一步不敢走错,然后一世就毁在这四个字里。 风旭是谦谦君子,一见温摩这般神情,立刻反省是不是自己语气过重了,温言解释道:“这也是为了你好,女子的清誉比什么都重要……” “错了。”温摩抬头一笑,笑得有一丝讥讽,“所谓的‘女子清誉’只不过是你们男人给女人下的判词,你们给女子做了个笼子,乖乖待在笼子里的,你们便说她有清誉,不肯待在笼子里的,你们就说她奔淫无耻。” 风旭从没听过这种歪理,一时愣住。 “不过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一点,不然那群小母鸡会说我家津津戴了一头的绿帽子。” 温摩说着,手里提着缰绳就想掉转马头回去找姜知津,忽然听得远远有人喝了一声:“站住。” 这个声音她永远不会忘记。 全身的肌肉有自己的记忆,一听这声音就全体紧绷了起来。 她慢慢回身,看到了从前方打马而来的姜知泽。 他头束玉冠,轻袍缓袖,斯文儒雅,脸上带着上一世温摩再熟悉不过的轻浅笑意,身后跟着姜家众随从,身边与他同行的竟然是长公主身边的周夫人。 他轻言细语地开口:“已经快到家门前,弟妹为何还要掉转马头?莫非离开几日便不认得家门了?” 风旭道:“知泽兄莫要误会,知津就在后面。弟妹刚开始学骑马,向我请教马术,所以我二人才领先了一些,此时弟妹正要回去找知津。” 姜知泽微笑地看着他,微笑地等他说把话说完,才开口:“多谢殿下如此呵护我家弟妹。津弟与弟妹去而复返,失而复得,殿下居功至伟。” 风旭微微皱眉:“知泽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知泽微微一笑,做了个手势:“殿下,弟妹,请吧。” 周夫人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开口道:“长公主听说有了公子消息,正是欢喜不尽,命老身出来迎接。殿下与少夫人既来先来一步,就先随大公子去见长公主吧。这里人多口杂,堵在路上须不好看。” 风旭的心往下沉。 中原规矩的可怕,在于它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身在其中,根本无法挣脱。 “走吧。”风旭低声向温摩道,担心她不肯就范,一旦惹出更大的动静,京城的新闻就要从姜知泽和徐广身上轮到他风旭和温摩身上了。 哪知温摩没有一丝抗拒,甚至连乍见姜知泽的那丝紧绷都不见了,她展齿一笑:“好啊。”说着向姜知泽道:“那就有劳大哥带路了。” 姜知泽微微有点意外。 这位弟妹不知为何每次一见他,都像是猫遇见凶险一般会炸毛,便是这种近乎兽类的抗拒反应,让他愈发觉得有趣。 这样笑起来却又明光灿烂,和中原那些温柔矜持的贵女截然不同。 新鲜,有趣,多么好的猎物。 姜知泽全身的血液微微升温,感觉得到自己的兴奋。 长公主显然早就得到了消息,姜知泽带着风旭和温摩进来的时候,一张脸比周夫人还要沉得更厉害些。 她盯着风旭,厉声喝道:“你干的好事!” 风旭跪下:“旭儿惹得姑母动气,是旭儿的不是。但旭儿愚钝,不知错在何处,还请姑母明示。” “你还不知道?!”长公主蓦然起身,怒道,“你和这温氏合起伙来把津津当猴耍,偷偷把他关起来好遂你们的心愿!” 风旭震惊抬头:“姑母,我没有——” “你给我住口!”长公主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知泽跟我说起的时候,我还不信。你是我嫡嫡亲的侄子,我视你就如自己的儿子一般!津津也拿你当亲哥哥!可你是怎么对他的?你竟打他妻子的主意!你、你竟也欺负他是个傻子!” 说到后面,长公主声音发颤,眼泪涌了出来。 风旭连连叩头:“姑母,我风旭对天发誓,全无此事!若我对弟妹有半分异心,叫我不得好死!” 这个誓言不可谓不重,长公主脸色略缓了一缓。 姜知泽在旁道:“殿下这般说,倒显得是我无事生非。其实若非津弟失踪,这种事情我便是知道了,也只愿你们能趁早迷途知返,早日回头,绝不会说出来让母亲大人烦心。” 风旭冷冷道:“你知道了什么?” “你还有脸问!”长公才缓下去的脸色,因姜知泽一席话重又恼怒起来,“津津一来西山,你便也跟着来了,当夜就和这温氏在西院相见,聊得难分难解,下人们都看在眼里了!他们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办,只好去告诉了知泽,若不是知泽护着你们,这桩丑事早就捅到了大家面前,我们全成人家的笑柄!” 她越说越气,见温摩还站着,更是大怒,“你还有脸站在这里?我原说你是真心待津津,我也是掏心掏肺想疼你,哪知你心思藏得这么深,一面嫁给津津,一面就勾搭上了风旭!我告诉你,你们做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休想再瞒我!若不是你,津津向来最烦舞刀弄棒的,怎么可能想到去打猎?你先蹿掇他去打猎,然后让他当众被人掳走,好将这盆脏水泼到知泽头上,以便助风旭一臂之力,让知泽扛不住压力,让人搜查徐先生私宅!” -- 第79页 姜知泽黯然道:“母亲大人,惊怒伤身,您请先息怒。徐先生不单是我的幕僚,更是我的良师益友,我不愿有人坏他的名声,所以才不想让大理寺进他的私宅。此事确实是我有些固执,但殿下你若真的想查,好言好语请动母亲大人,只要母亲大人一开口,我无不照办。你们实不该这样戏耍津津,他虽然心智还是个孩子,但到底是温氏的丈夫,我是他的兄长,断不能容你们这样污辱他。” 长公主一脸感慨,拭泪道:“知泽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吗?这么多年,若是换一个兄长,津津还不知活到什么境地,也只有知泽,从小到大都这样懂事,事事体贴我,照顾津津。风旭,你在我心里头,实不比知泽差,可你怎么就不能学学知泽?你做出这样的事,对得起津津吗?!” 风旭辩无可辩,知道自己着了姜知泽的道。 姜知泽是几乎已经完全掌控的姜家的男人,在这一役里虽说是吃了大亏,却并非满盘皆输。炎园里的眼线给了姜知泽极好的线索,给了他反败为胜的机会。 为着姜家与风家的颜面,此事定然会在私下解决,但他很可能从此以后都不能像以往那样自由地和姜知津来往,更可怕的是,他们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骂他一个人,只略提了提温摩。 他们已经不需要温摩的认错与忏悔,他们已经在心里判好了温摩的刑。 “弟妹!”风旭咬牙道,“你倒是说句话,快告诉他们,你我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有!” “殿下,记得前面咱们说的话么?”温摩的声音很轻淡,“人言可畏……但人言这个东西,若是在乎,它就是金科玉律,若是不在乎,它就是个屁。” “谁放屁?” 门外,姜知津轻快的声音传进来,“快说快说,谁放的我来打他屁/股!”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对不起,今天在外面玩,晚上回来在酒店赶稿,搞晚了…… 第41章 四十一 长公主好几日不见姜知津, 一听这声音便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快步迎向门口。 小金子打起帘子,姜知津刚踏进来, 便给长公主一把搂住:“我的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母亲!”姜知津也亲昵地搂住长公主, “津津想死你啦!”他的衣摆上还宝贝地兜着一兜李子,掏出一个递给长公主,“母亲尝尝, 这是我摘的李子。” 长公主人生头一回受到儿子孝敬的东西, 受宠若惊,十分感动:“你摘的?” “是呀, 阿摩姐姐带我摘的。”姜知津说着,好奇地看着地上的风旭,“三表哥你跪地上做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长公主连忙道, “我和你三表哥说话呢,你先出去玩吧, 周妈妈你看着些他。” 这是交待周夫人看紧些姜知津,别让他知道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周夫人去迎姜知津时, 姜知津听说风旭和温摩已经先回了炎园, 便是一脸兴奋, 飞马而来, 周夫人险险没跟上, 这会儿便温言道:“公子最乖了, 长公主有事情要同殿下说,我们不用管, 小金子,还不快带人陪公子玩手/弩?” 小金子连忙答应着,带着三五个下人, 扶着姜知津就要离开。 姜知津甩开他们,抱住温摩的胳膊:“我要和阿摩姐姐玩!” 温摩拍拍他的手,抬头向长公主道:“母亲,我这几日和谁在一起,您何不问一问津津?” 姜知津连忙问:“问我什么?” 长公主瞪了温摩一眼,又忙向姜知津道:“没事没事,津津去玩吧。” 温摩看着自己这位婆婆,在心中替姜知津感到一丝难过。 长公主是陛下疼爱的亲妹妹,当初在宫中想必也是受尽宠爱,顺风顺水嫁进姜家,成功完成先帝心愿,也是嫁得风风光光。 虽说先家主心有所属,但与她相敬如宾,夫妻间应有的礼数全给到了她,她的人生大约不曾受过什么波折,双肩柔弱,无法为姜知津担起风雨,所以姜知津七岁那年才会遭逢大变,心智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年。 “津津的心智已经有七岁了,七岁的孩子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母亲您问都不问一声,便相信旁人的话,在您的心里,是不是觉得津津真的是个一无所知的傻子?”温摩看着长公主,眼中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与鄙视,“正因为有您这样的母亲,津津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长公子出从生到现在,大约从来不曾挨过一句重话,听到温摩这样的质问,一时无法反应,只觉得荒谬:“你说什么?” “我说,您偏听偏信,识人不明。”温摩走近她,一字一字道,“我是您的儿媳,殿下是您的侄子,为何我们的解释您一句也听不进去,旁人说什么您就信什么?” “你你……”长公主为她的气势所慑,既惊且惧且怒,重重一拍案,“大胆,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跪在地上的风旭也是一惊,自他出生起,就没见过谁敢跟他这位嫡亲姑母这样说话,就连父皇也不例外。 “弟妹,我虽然无福托生在母亲大人腹中,但母亲大人在我的眼中更胜过生身之母。”姜知泽缓缓开口,“在弟妹的眼中,我或许是个旁人,但在我的心中,母亲大人便是我的亲生母亲,津弟也是我的亲弟弟,事关津弟的名誉,姜家的门楣,我怎能袖手旁观?” -- 第80页 “你说下人亲眼瞧见我和殿下深夜在西园相见,不知道那位下人有没有听见我和殿下说了什么?” 姜知泽道:“你们说私心话,旁人怎么听得见?” 这就是没听见了。 还好没听见,不然就发现他们打算找他的罪证。 “那大哥在我进城之日挖出我埋下的刀与弩,在我与津津说定亲事后,还亲自寻到城郊送还给我,又是什么意思?” 姜知泽显然没提防她会自己提到这一茬,眼中微微掠过一抹寒芒,声音依然镇定清晰:“物归原主,别无他意。” “大哥特意寻我到郊外归还我的东西,叫‘别无他意’;殿下来探望津津,和我顺路说了几句话,就是‘难分难解’。大哥,真要论所花的心思,你对我倒是更加难分难解一些呢。” 长公主惊疑不定:“知泽,什么刀弩?怎么回事?” “母亲大人,徐广那日在郊外发现一把弯刀,一只弓/弩,因成色不俗,拿来给我,后来查明发现是弟妹之物,当时您已在古王府与温侯的夫人定下了津津与弟妹的婚事,我便想着去见一见弟妹,一来是归还失物,二来想看看弟妹为人如何,津弟将来会不会受委屈。那时我便发觉弟妹仡族习气过重,与男子相处毫无自矜之心,恐她将来不甘寂寞,要将仡族那一套带进姜家,只是怕母亲大人担心,所以不敢多言,今日看来……” 姜知泽一脸沉痛,说到后面,深深一声长叹。 温摩想笑。 上一世她一直不知道姜知泽处处对姜知津下狠手,是如何将长公主瞒得风雨不透,现在总算见识到了姜知泽颠倒黑白的本事。 “母亲,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姜知津一脸困惑,“阿摩姐姐最好了,有个坏蛋穿黑衣服来抓我,是阿摩姐姐救了我,她还一直陪着我,给我采蘑菇,教我摘李子,我最喜欢阿摩姐姐了,你们别骂阿摩姐姐好不好?” 长公主意外:“她当真一直和你在一起?” 姜知泽重重点头:“是啊!一直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姜知泽道:“母亲大人,津弟的话如何能信?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随便是谁,只要给他一颗糖,他便乖乖听话了。” 风旭开口道:“姑母,我这几日一直在京城,我宫中的人都可以作证,不少官员也可以作证,姑母去一问便知。” 长公主狐疑:“那怎么大理寺才进了徐广的宅子,你就把津津送回来了?” 风旭暗暗后悔自己失策。姜知津原交代李严接手宅子之后过两日才去接人,他听无命说出了意外,温摩横插一手,出现在了姜知津身边,生怕旁生出什么枝节,遂在大事办妥之后,便去接人。 “我人虽在京城,手底下的人却一直在四处寻找知津,今天终于得了消息,所以才亲自带着人去接知津。”温摩的大胆给了风旭勇气,他一脸诚恳,认真道。 不过是演戏,谁又不会呢? 长公主有点糊涂了。 姜知泽说的入情入理,风旭也是言辞恳切,且双方都有人证…… “大哥口口声声说我同殿下有奸情,我也没办法分辩,只有请周夫帮忙了。”温摩忽然道。 周夫人一直静静站在长公主身边,一如她这么多年来所做的那样,仿佛已经成为了长公主的影子,闻言问道:“不知少夫人要老身做什么?” “请周夫人和我进里间一趟,我有一样证据要给周夫人看。” 周夫人望向长公主。 长公主点点头。 周夫人便随跟着温摩身后,准备一起进里间。 姜知泽心跳得有点快。 温摩的沉着、温摩的冷静、温摩的锋芒逼露以及寸步不让,都让他的血液升温。 猎物越强大,猎手便越觉得刺激。 他已经准备好完美的陷阱,只等她往下跳。 可此时此刻,他隐隐觉得出一丝不对,猎物好像有脱出掌控的趋势。 “慢着!”姜知泽忍不住出声,跟着向长公主道,“弟妹身上带有武器,万一被逼急了,挟持周夫人当人质,企图外逃,恐怕不妥。不如由我跟周夫人一道进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温摩便冷冷一笑:“我要挟持人质,这屋里哪一个不比周夫人有份量?何况大哥你要既要定我的奸情,外面早就布置好府兵了吧?还怕我逃了么?” 姜知泽并不让步:“若弟妹真有证据,为何只给周夫人一人看?” “我也要看!”姜知津凑过来道。 温摩叹了口气,附耳同周夫人说了一句话。 周夫人点点头:“二公子倒是可以进来,大公子就请避避嫌吧。” 姜知津欢呼一声,上前牵住温摩的手,“走啦走啦,看什么证据?” 进了里间,周夫人关上房门和窗子,室内的光线顿时变得幽暗。 姜知津悄悄问:“姐姐,你有什么证据啊?” 他的眸子温和,里头有好奇,也有关切。在外面对着姜知泽,温摩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又冷又硬又难受,几乎想吐出来,此时对着姜知津,却像是有一阵清新柔和的风吹过,心里好受了很多。 “嗯,让母亲明白他是胡说八道的证据。”温摩说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在这里等吧。” 周夫人点起一支蜡烛,带着温摩走进屏风内。 -- 第81页 那是一架绘着江南美人采莲的的绢纱六折屏,灯光莹然透出来,丝绢薄得几近无物,温摩的影子跃然其上,修长脖颈,柔软腰肢,形成一道鲜明的剪影。 然后,她解开了腰带,脱下了外袍。 紧接着,里衣也离开了她的身体。 修长美好的身段,化为一道惑动人心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屏风上,一览无余。 姜知津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像是骤然离水的鱼,猛然一蹦,差点蹦出胸膛。 他知道她的证据是什么了。 第42章 四十二 周夫人在深宫浸淫几十年, 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一般女人走到这一步,都是迫不得已,解衣时多半时眼中带泪, 手上发颤, 就算再坚强的,脸色也会发白。 但温摩脱得痛痛快快,自在得好像只不过是更个衣。 温摩之前想过和姜知泽拼了。 懒得跟他再磨这嘴皮子, 一刀把他干掉, 就算要她偿命,她也是大仇得报, 心愿已了,可以去死了。 但是姜知津进来了。 姜知津的笑容明亮,姜知津的声音清越, 就像一道阳光,从门外照进阴郁的门内, 驱散她心中的杀机。 重活这一世,阿娘想拦着她嫁人, 父亲背着她走过长长的宫道, 她还有天真单纯的津津一直陪伴在左右……如果真的杀了姜知泽, 这一切也就随之消失了。 她依然恨姜知泽, 但他已不值得她拼上性命。 最后一件小衣落在地上, 温摩在周夫人面前伸展开手臂, 脸色坦然,毫无羞赧:“我和殿下有没有私情, 夫人一查就知道了……” 话还没落地,一件外袍越过屏风,兜头落在了她身上。 紧跟着姜知津迈进屏风内, 用外袍将温摩紧紧裹住,“阿摩姐姐不能乱脱衣服,会着凉的!” 他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有点低沉。 姜知津的衣裳全是由长公主亲自挑选,全部都是最上等的衣料,务求舒适,然后才是华丽的刺绣,务必平整柔软,这件衣裳料子柔滑如水,触到裸露的肌肤上,让温摩有种异样的感觉。 再加上姜知津的怀抱一如既往地宽厚温暖,软硬适中,相当舒服,温摩发现自己竟有瞬间的心猿意马,赶紧咳嗽一声,正色道:“津津别捣乱,我有正经事呢。” “我不。”姜知津搂着她不放,“我不要姐姐着凉生病!” “津津听话,”温摩想拍拍他的手,怎奈连人带胳膊全给他抱得能紧紧的,抽不出手来,“你没见母亲在生三表哥的气么……” “我不管,反正谁也不能让阿摩姐姐着凉生病!”姜知津说着,瞪向周夫人,“阿嬷也不可以!” 温摩试图说服他:“这事不说清楚,以后三表哥就不能陪你啦。” “那就不跟他玩,哼。” “我也不能陪你玩了——” 这话还没说完,她整上人已被他凌空抱起。 姜知津抱着她,一脚踢倒屏风,踹开房门,大步走到外间,。 外袍裹得再紧,到底只是一件宽衣裳,略动动就要春光乍泄,温摩不太敢动弹,全身陷在姜知津怀中,袍角下露出一双修长圆润的小腿。 外间的人听到这动静,都吓了一跳,长公主更是唬得真捂着胸口。 “阿摩姐姐是我的!”姜知津抱着温摩,大声宣布,“谁也不许带她走!” “可她做了错事,母亲总要为你问清楚呀……”长公主焦急道。 周夫人走到长公主身边,附耳低声道:“虽然公子打了岔,但照奴婢的经验,少夫人当是处子之身无疑。” “当真?”长公主又惊又喜,“那便是没事了?” 姜知津完全像是没听见,说完那句话就径自出来,直奔自己的屋子。 沿路下人见二公子仅穿里衣,抱着衣衫不整的少夫人疾行,急忙低头回避,两人一路上通行无阻。 温摩只瞧见朱红廊柱映着繁茂的绿树,一道道在她的视野中“唰唰”后退。 姜知津走得飞快,他的双唇紧抿,眼睛直视前方,眸子好像有压不住的怒气,整个人像是一只火/药桶,一点就要炸, 温摩还从来没有见过姜知津这样生气。 她也从来没有现在这种感觉——不管外头如何天翻地覆,只需要靠进他的怀抱,她就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管了,一切都有他挡住。 她自小就被阿祖寄予厚望,五岁便跟着大人一起上猎场,无论什么事情,阿祖都会先让她尝试自己解决,她被要求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好为族人遮风挡雨。 但从来没有人为她遮风挡雨。 所以她这会儿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遮风挡雨,是这样一种感觉——风再大雨再大,她无需做任何努力,都能安然无恙。 这可真是……舒服得近乎危险的感觉啊。 温摩轻轻将头搁在了姜知津的肩头,低声道:“谢谢你,津津。” 谢谢你毫无保留的信任。 谢谢你义无反顾的保护。 虽然在大人的阴谋与欲望下,你的保护注定不能长久,但哪怕再短暂,它也让我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姜知津感受到肩上那一点重量,她的发丝碰到他的脖颈,那一小片肌肤像是被一片羽毛拂过,柔柔的酥酥的痒痒的,似仙子的秘法,一点一点拂平了他胸中的怒气。 -- 第82页 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痛恨自己只能扮成一个傻子,再也没有了往日将他人的喜怒当戏看的悠闲,只剩下无能为力的愤怒。 他的妻子,竟然被逼到了验身以证清白的地步! 贴在这样近,温摩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问:“津津,累不累?放我下来吧。” “不累。”姜知津将她抱进房中,把她放在床上,松开时,温摩外袍的衣襟微微松口,春光差点泄露,姜知津拿手替她紧紧拢住。 温摩发现他做这些的时候别开了脸,耳尖微红。 他的肌肤十分白皙,这抹红便十分显眼,看上去十分动人。 “津津?”温摩心头禽兽蠢蠢欲动,笑吟吟地,“害羞了?” “不是。”姜知津闷声道,“姐姐要穿好衣服,不能着凉。” “放心吧,姐姐我没那么容易着凉。”温摩索性穿上他的外袍,随意拿了条披帛当腰带,束紧了。衣袍宽大,披帛也远比一般的要腰带要阔得多,越发显得她身清骨秀,颀长动人。 她走到窗下,小柜里放着一小坛冰雪烧,那是她给自己备的存粮,拔开咕嘟咕嘟喝上几口,她开始思索接一来该怎么办。 想要不伤筋动骨,验身是唯一能自证清白的方法。 再不然,把村长大叔请来当人证? 只是这帮贵人向来不怎么相信庶民百姓的话,认为他们是穷极了的人,随便一点价钱就能收买,作为证言完全不可信。 唉,京城真他妈麻烦。 正思索间,姜知津从后面抱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上。 温摩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怀里。 津津的怀抱,真的好舒服啊。 “姐姐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不干脆收拾收拾回南疆得了?”温摩曼声道。 姜知津的身体微微一僵,“姐姐要走?” “呵,说说而已。”温摩笑了一下。 大仇未报,怎么能走? 她提起小酒坛准备一饮而尽,冷不丁被姜知津一把握住了手,借着她的手将酒坛送到他的嘴边,一口一口地,脖子慢慢仰起,竟是把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温摩晃了晃酒壶,不敢相信里头真的是涓滴不剩,“津津,你喝光了?!” 姜知津“唔”了一声,重新把脑袋埋进温摩肩窝里,声音含糊:“阿摩,不要走好么?” 不要走,不要嫌弃这个京城,不要嫌弃这个姜家,它们虽然又深又沉又黑,但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将它们清洗一遍,清得漂漂亮亮送到你的面前,好不好? 南疆虽好,但请相信我,我会让这里也变好,甚至比南疆更好。 所以,不要离开,好吗? * “姜知泽!你可是要当姜家家主的人,怎么一点儿青红皂白都不分,就这么胡乱冤枉好人呢?!”长公主怒道,“你知不知道女子的名声有多重要?还好阿摩性子好,脑子活,知道验身自证,要是换成别的女子,一个想不开,以死明志怎么办?” 姜知泽试图解释:“母亲大人请息怒,我也是为着津弟和姜家的声名着想,再者,恕我再多嘴一句,也许他们只是未到最后一步,身是完璧,并不能证明什么清白……” “你还敢说!”长公主咬牙,“你自己也是男人,你摸着心腔子问问自己,若是你有机会和情人厮混做一处,你会不会让她保持完璧之身?!除非你是个太监!” 以上,温摩未能亲眼目睹,亲耳聆听,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第二天,炎园花厅上,风旭绘声绘色,说到这里更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当时不在,真是可惜。我认识姜知泽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的脸色那么难看过。老天,我爱姑母,以后她怎么骂我都不要紧,只要她还肯这么骂姜知泽!” 长公主因误会了风旭和温摩,虽拉不下脸亲口赔不是,但第二天就给温摩送去了好些贵重首饰,又请风旭与宜和上门做客,在花厅布置了一桌酒菜,点了一班小戏,请几个晚辈吃饭,作为长辈,姿势已经算放得极低了。 温摩可没想到事情有这般好结果,有此台阶怎能不下?立马收拾好了就打算拉着姜知津去花厅。 姜知津赖在床上不肯起身,还一把抱住温摩的胳膊:“姐姐不要去,姐姐陪我睡觉。” 温摩道:“母亲大人请客,我们不好不去吧?再说三表哥同宜和都在呢,你就不想去跟他们玩?” “我不要,我只要跟阿摩姐姐玩。”姜知津扭股儿糖似地赖着她,脑袋蹭着她的手臂,“反正姐姐要陪我,哪儿也不许去……” 温摩的衣裳被他缠得有几分散乱,好不容易梳好的发髻也松了,她将姜知津按在床上,骑在了姜知津身上,作势要呵他的痒,“听话!不然我可要挠你痒痒了哦!” 她这般簪褪环松,别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风流体态,姜知津眸子有几分深沉,好在帐子挡住了外面的阳光,里面半明半暗,轻易瞧不出来。 他忽地一用力,将温摩掀翻在床,整个人反客为主,将她压在了身下,低低笑道:“姐姐小心了,我挠痒痒可是很厉害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久等啦!二更会挺晚,可以明天再来看哦 第43章 四十三 “谁怕谁啊!” 这世上能让温摩认输的事情可不多, 挠痒痒绝对不在此列。再说事情解决得出奇顺利,温摩心情十分之好,手趁势就挠向脖颈。 -- 第83页 只是姜知津占据上位, 手臂又长, 她还未得逞,腰已经给姜知津按住了。 他的手掌张开,恰恰箍住了温摩的腰身, 他的声音有几分低哑:“姐姐的腰好细……” 温摩:“!” 挠痒痒还有这款的吗?! 她只觉得他的手心有点发烫, 隔着夏日里薄薄的丝绸衣料,无比清晰地透到了她的肌肤上。 两只手连忙改向, 捉住他的手腕想拉开,姜知津的手却是稳若磬石,坚定不移, 温摩只觉得腰上的温度又烫了几分。 “津津快松手——”她开口了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奇怪,赶紧正色道, “再不松手我要生气了。” “姐姐别生气,要不, 我们换一个玩法?”姜知津笑嘻嘻道, “只要姐姐能忍住一炷香不说话, 我就松手。” 温摩赶紧点头。一炷香而已, 跟你这么拉拉扯扯都快一炷香了! 姜知津温柔地笑了:“姐姐真好。”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同时, 小金子在外面道:“公子, 周夫人来了。” 温摩心想这是来催了。 姜知津向她无声地摇摇头,眼中有浓浓的笑意, 好像她这般模样让他很开心。 温摩只得保持沉默。 屋子里悄然无声,只有窗外的知了声声透进来。 夏日盛烈的阳光被树阴隔了一层,又被窗纱隔了一层, 再被帐子隔了一层,筛到床上已经十分幽暗,像是隔着水面透进来。 姜知津半坐在她身上,手箍着她的腰,眼含笑意,眉眼弯弯,俊美之中带着一丝天真,天真之中透着一股魅惑,让人心跳微微加速。 ——温摩忽然发现,无论这光线、这姿势,还是这个人,好像都很适合唤醒她心中那头禽兽。 你要控制住你自己啊! 人家只是单纯在玩游戏而已! 小金子在外面又问了一遍,依然得不到回答。 周夫人的声音响起:“少夫人,公主殿下自小被宠得太过了,耳根子软,容易轻信人言,昨日确实叫少夫人受委屈了。但公主一知道了真相,立即便把大公子痛骂了一顿赶出去,绝不含糊。” 痛骂一顿赶出去? 温摩眨了眨眼,差点就要脱口百出了——还有这等好事? 周夫人等了等,没有等到回应,又接着道:“其实说到底,少夫人您与公子才是公主心尖上的宝贝,大公子虽好,总归隔了一层。公主昨日着急,也实在是因为太紧张少夫人与公子,俗话说得关心则乱,公主可不正是如此?少夫人您是个爽利人,公主既有心示好,您要是不肯去,岂不让公主伤心?” 不不不,温摩绝没有这意思,她的眼神闪烁一下,还是决定开口,只是嘴才张开,姜知津就发现了,他的手箍着她的腰没有动,动用了另一样东西堵住她的嘴。 温摩只见姜知津骤然俯下身,脸在面前迅速放大,然后,唇就被吻住了。 温摩:“!” 唇与唇起初只是贴在一起,把温摩的话全堵了回去。 后来姜知津不知是觉得无聊还是怎地,开始在她的唇间厮磨,轻轻噙住她的唇瓣。 温摩:“!!!!” 脑子里轰然一响,眼前微微发白,窗外周夫人还在说什么,温摩就再也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温摩才重获空气,视野才恢复正常,姜知津的脸就在她的面前,近到息息相闻。 他微微带了点喘息:“姐姐,你差点犯规了哦。” 温摩:“……” 到底是谁犯规啊! 窗外一片悄然,周夫人好像走了。 “快别闹了——”温摩没能说完,姜知津再一次吻住她。 这一次他又来一点新花样,舌头加入其中,温摩完全招架不住,根本透不过气来。 “你到底——” ——你到底从哪儿学来这些本事啊?! 可惜这句话一样没能说完,她的嘴再一次被堵住了。 耳畔隐约听到门外又有人说话,这一次好像是长公主的声音。 这是长公主亲自来请了,而她这个做媳妇的却被按在床上说不了话! 简直岂有此理! 温摩一发狠,腿一屈把姜知津顶了下来,翻身滚落下床,总算脱身而出。 姜知津长发未梳,衣襟半开,露出白皙而结实的胸膛,容色身段能夺人魂魄,脸上却是一片幽怨与不满:“姐姐你耍赖……” 你才耍赖,我合理怀疑你耍了好几次赖! 温摩脑子晕晕的,只听见长公主声音已经由了几分恼怒,连忙拉开门:“母亲等等,我这就去花厅。” 长公主原已拂袖而去,闻声回身,脸色却迅速转怒为喜:“别,再等等也使得,不急,你们慢慢来,慢慢来。” 一面说,一面扶着周夫人的手,喜滋滋地去了。 温摩低头打量一下自己。 衣襟松散,里衣半露,且头发蓬乱,再加上唇上犹微微发烫,可想而知这然是又红又肿,整个人就像是被贴上了几个大字,四处昭告天下她方才在干什么。 等等,听我解释…… 温摩对着长公主快活的背影徒劳地伸出手。 我原本只是想挠个痒痒而已啊…… * 不过这等无奈与尴尬,在见到风旭之后就全部消失了。 长公主为了把地方留给年轻人,早早就离席了,姜知津带着宜和去爬树,风旭把昨日姜知津带着她离开之后的情形一一讲给她听。 -- 第84页 哪怕是再厉害的说书先生也比不上风旭的转述,温摩十分高兴,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得风旭隐隐有点担心,“弟妹,你莫要喝多了。” 这酒是长公主准备的,乃是樱桃蜜酒,在温摩看来和果浆差不多而已,顶多有一点酒味,根本称不上是酒,她向风旭笑道:“殿下这么关心我,这下不畏人言了?” “姑母安排此次小宴,就是要让人知道,我与你一清二白,所以能照常前来拜访,我们若是刻意生分,倒落了下乘。”风旭温和道,“不过京城的情形你也见着了,要在京城待下去,你确实要学着注意一二,那个陈山海我已命他回羽林卫,以后若是有事吩咐他,还是透过下人为好。” 是啊,要在京城待下去,就得照京城的规矩。 可谁要在京城待下去啊?! “只要杀了姜知泽,我就会离开,京城的规矩,跟我有什么关系?” 风旭慌得四顾,还好下人早被谴远了,没人听见这句,他皱眉道:“慎言。” 温摩微微笑,又喝了一杯酒。 她望向园中,姜知津坐在一株桃树的枝桠上,桃子已经成熟,一只只又大又红,他摘下一只,扔向宜和。 宜和没接住,桃子砸在地上,溅出甜蜜的汁水。 “这都第几只啦?”姜知津摇摇头评价,忽然觉察到温摩的目光,扶着枝干站起来,摘下一只桃子,扬声道,“阿摩姐姐接着!” 桃子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温摩懒洋洋伸出手,桃子便是认准了她似的,稳稳地落在她手里。 “阿摩姐姐厉害!” 姜知津在树上大声道。 他家阿摩,连接个桃子都这么帅! 宜和撅起嘴:“她整天拿刀拿箭的,接着桃子有什么了不起?” 但到底没胆,只敢低声咕哝。 姜知津提着一兜桃子下树,过来坐下,缠着温摩洗桃子给他吃。 温摩让下人端清水,洗了几只桃子。桃子已经熟透,皮薄如纸,一撕就撕了下来,再用小刀切做几片,放在碟子里,不独姜知津,风旭与宜和也有一份。 宜和瞧着那小刀在她手里灵活至极,上下翻飞间,果肉就盛满了一碟,那寒闪闪的刀光让宜和不由想起了当初被弯刀支配的恐惧。 再看看姜知津双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她削桃子,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宜和又有点羡慕。 桃子削好了,温摩用银签子叉起一块,姜知津已经“啊”地一声张开了嘴,一口含住:“阿摩姐姐削的桃子真是甜!” 风旭:“……” 就算是装傻,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宜和:“……” 哼,不高兴。 “是津津摘得好啊。”温摩心情十分好,也笑眯眯道。 “那是因为姐姐教得好。” “……”风旭转头向宜和,“今日的古琴还没有练,我陪你回去练琴吧?” 宜和一直视古琴如畏途,但此时此刻,宜和忽然觉得古琴也没那么可怕,立刻便点头,“好。” 兄妹俩双双起身告辞。 姜知津一脸天真地问:“三表哥怎么就走了?” “不知怎地,觉得有点恶心。”风旭温和地道,“你桃子少吃些,话也少说些吧。” 姜知津道:“可是阿摩姐姐削的桃子这么好吃,我怎么吃也吃不腻啊!” 风旭:不行了,这下是真的恶心了。 成功把风旭兄妹俩腻走之后,觉得这花厅顿时宽绰了好多,风都凉爽了起来,空气里全是桃子的甜香,下人们都站得远远的,花厅里只有他和温摩两个人。 啊,再好不过。 他身子一歪,脑袋就搁在了温摩肩上,蹭了蹭:“姐姐我还要……” 温摩叉起一块,却没喂给他,却是送进了自己嘴里。 姜知津只好等下一块,可下一块温摩还是自己吃了。 “姐姐……”姜知津拉拉温摩的衣袖。 温摩叉起第三块,举在面前:“津津,桃子这么甜,吃了桃子之后,嘴唇是不是也会很甜?” 姜知津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由桃子上头转到了温摩的唇上。 会。 当然会。 绝对会。 就像你吃过玫瑰金丝饼,唇上便是玫瑰与奶香一样。 她的唇沾上了桃子的汁水,润泽,饱满,散发着桃子的甜香,恰似另一片桃肉。 而且是世间最甜最香的一片。 他尝过玫瑰金丝饼味的阿摩,还没尝过桃子味的阿摩。 单只是想象,血液就微微发烫,眸子颜色变深,呼吸有些粗重。 “你想不想尝尝看?” 温摩的唇微微开合,世上最最香甜的那只桃子对他发出了邀请。 这有谁能扛得住?! 姜知津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不由自主,低头靠近她的唇。 越近,桃子香甜的气味便越浓,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桃子占领了,每一寸都是这种甜美的芬芳。 就在快要碰上的时候,温摩忽然问道:“津津,这亲亲的游戏你是跟谁学的?心儿?” 姜知津整个人顿住。 作者有话要说:  风旭:今天又是被狗粮齁死的一天,恨。 第44章 四十四 “亲亲的游戏?” 姜知津歪了歪头, 唇再凑近一点,噙住温摩的唇,只叼了轻轻一下, 就像是试一试才摘手的桃子甜不甜。 -- 第85页 甜。 清甜。 比桃子香, 比桃子软,比桃子多汁,只要轻轻一吮, 就能甜死人。 姜知津动用了很多很多的自制力, 才能让自己松开她的唇,然后歪了歪头, 认真地道:“这是阿摩姐姐你教我的啊!” 这一吻轻得像蝴蝶吮吸花蕊上的露水,温柔到难以言喻的程度,温摩明显感觉到他在这一点不愧天才之称, 进步神速。 她? 她什么时候做过这么禽兽的事?! “姐姐的嘴的很甜,像糕饼, 像果子,我见着了就想尝尝看, 越尝越觉得甜, 就越想尝……” 近到息息相闻的距离里, 他的声音轻轻的, 带着一丝沙哑的低沉。 这声音落到温摩的耳朵里, 像是生出一只只小钩子, 全钩到她的心上去了。 要命! 他这样要是生在仡族,不知道会有多少仡族姑娘会为他打起来。 不过, 声音虽是魅惑人心,说的话也过于勾人,但他的脸上仍是一派天真, 眼中全是好奇:“这就是亲亲的游戏吗?之前还有个脱衣服的游戏,宁姐姐原说要教我的,后来没教成,阿摩姐姐你教教我好不好?” 他的眉眼五官无一处不精致到极点,一张脸仿佛经过了上苍的精心安排,才能搭配得这般出色,叫人目炫神迷。 温摩动用了很多很的自制力,才在心中点起一朵慈祥的烛光,不管他生得有多好,本质都只是个天真可爱什么都不懂的七岁小孩,她绝不能教坏了小孩子! “那个游戏是不好的事情,好孩子不要玩。”温摩严肃地道,“宁姐姐是跟你说笑的,以后快别提了。” “真的不可以玩啊?”姜知津一脸遗憾,但很快他又重新露出了笑容,手一伸,便揽住了她的腰,“至少可以玩亲亲!” 不,也不可以! 身为一个好孩子最好不要! 温摩想这样教导他,可惜没机会了。 他一手扣着她的腰,将她揽进怀里,一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唇已经堵住了她的唇。 桃子清甜的香气布散在身边的每一寸空气中,天空仿佛变成了又香又甜桃子色,温摩像是落进了桃子色的云海,全身软绵绵使不出一点力气。 良久良久,久到温摩快要无法呼吸,姜知津终于松开了她。 “真甜……”姜知津低低地道,声音里满是回味。 “住、住口……”温摩脸上发烫,舌头打结,强自撑住,摆出大人们见过世面的样子,“玩游戏就玩游戏,不要说话。” “好,我知道了。”姜知津认真地点点头,捏着温摩的脖颈,把她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拉起来,让她抬起头,“谢谢姐姐教导,那我们就好好玩游戏……” “公子,少夫人。” 在姜知津的头再次低下去之前,小金子的声音插进来,“勇武侯和侯夫人来了,长公主正在前厅待客,请公子和少夫人过去。” * 来的不单是温岚与古夫人,还有阿娘,以及温如和温诚。 姜家二公子夫妇两个一道失踪,忙坏的不单只有姜家,勇武侯府也是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人手,四处寻人。 此时听说温摩与姜知津回来了,温岚即刻带着人来到西山,见两人果然无恙,心上大石才算放下。 阿娘更是拉着温摩的手,眼中含泪,连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古夫人带了一株百年老玄参来,温言道:“你二人这几日在外头受苦了,恐怕还受了不少惊吓,玄参最是养神定心的,熬成参汤,每日喝上一盅,对身子大有裨益。” 温摩接过来道谢,姜知津也乖乖跟着道:“谢谢夫人。” 长公主笑道:“还是夫人会疼人,着实体贴。” 古夫人笑道:“其实炎园要什么没有?这只不过我的一点拙意,叫长公主笑话了。” 两位贵妇人长篇大套地说起了家务人情话,一面聊天一面互捧。 温摩看阿娘满心有话,只碍于身份不好开口,温岚也看了她好几眼,似是有话要说,遂向长公主提议听水阁那里凉快,不如大家移步过去吹吹凉风,顺道也逛逛炎园。 温如和温诚对这西山第一名园皆是闻名已久,只恨从前没有机会踏进这里,此时当然巴不得能逛上一逛。 出了前厅往园中去,只见亭台楼阁峥嵘,山石树木氲润,处处有景,步步入画,温如越看越喜欢。 温诚跟温如的眼光不同,他不大会看山石园林的好坏,但会看屋子里的种种陈设,这会儿目光盯着檐下一排鸟笼里掠过,忍不出低低道:“我的天爷,妹妹你看那鸟食器,那可是上好的碧玉啊,这么大一块少说得二百两银子!” “你少一惊一乍的,这可是姜家,别让他们听见还以为我们没见过世面。”温如虽然自己也对着那珍贵碧玉看了好几眼,但她可比温诚有志气得多,轻轻“哼”了一声,“等我进来,我要把鸟笼子都换成碧玉的。” 温诚笑道:“那是自然。等妹妹你成了姜家家主夫人,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温如得意洋洋一笑,不过转即又皱了皱眉,四下里看看:“我昨天还听说姜家大公子来了西山呢,怎么今天瞧不见?” “嘻嘻,妹妹你不知道了吧?昨天西山可出了个桩大新闻,咱们家这位姑奶奶和她的夫君一同失踪好几天,可回来的时候却不是同自己的夫君一道,而是同三皇子一道……” -- 第86页 两个人落在后头一大截,温诚压低了声音,把传言讲给温如听。 传言本就有个转手便会夸大的特点,温诚又在里头添加了自己的想象,“听说两人共乘一骑,搂搂抱抱,啧啧,真是好不要脸!” 温如听着拿绢子握住嘴笑:“这有什么?她可是仡族人,这都是家常便饭!” “可不是么!” 温岚在皇帝面前虽是深受宠信,但温家根基尚浅,在西山还没有自家的别院。长公主便留温家众人在炎园住下,温如自是巴不得,连忙撺掇古夫人答应。 吃过晚饭,温摩留在阿娘房里说话,门外“吱呀”一声轻响,温岚推门走进来。 温摩以为他今夜歇在阿娘这里,正要起身离开,他向阿娘道:“你去夫人那边坐坐吧,我有点事跟阿摩说。” 阿娘点点头离开。 “爹有事找我?”温摩问。 温岚在椅上坐下,看着她良久,开口道:“手伸出来。” 温摩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乖乖伸出手,温岚掳起她的袖子,看了看她的手腕,仔细端详:“伤好了?” 温摩:“……” 她就知道,张伯一旦知晓了内情,就等于父亲知道了! “怎么治好的?”温岚问。 温摩据实以答:“就擦了点药酒。” “药酒?”温岚皱眉,“那个徐广可不简单,他留下的伤,一点药酒就治好了?” “治好了。不单我好了,连陈山海也好了。”反正瞒不住,温摩就索性都交待了。 当然某些关键的地方还是能省则省,比如得意楼就得隐去。 达禾变成了偶遇,陈山海则是无意中路过,拔刀相助,事情被简化成了她一时冲动,为了达禾去救小铃儿,一不小心做掉了徐广。 温岚听着,皱眉不语,顿了顿问道:“你二人失踪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好答得多,如实交待就成。 温岚听完还是皱着眉头,眼望温摩:“不对,你有事情瞒着我。” 温摩心里“咯噔”一下。 面上还是强撑:“哪有?” “阿摩,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嫁给了二公子,温家便与二公子福祸与共,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温摩的心跳了一下:“父亲……” “先杀徐广,后扮失踪,大理寺趁虚而入,姜知泽的声名虽不说一落千丈,却是大受非议,他痛失臂膀在前,声名受损在后,最得好处的人,就是你的夫婿。”温岚沉声问道,“你想为你夫婿夺权,是不是?” 温摩:“……” 她这父亲的封号有点缺失,他不单只有“勇武”,脑子也很不坏嘛,想象力十分丰富,自己就脑补出了一场名门夺权之争。 不过这正中她的下怀。 “是。”温摩道,“父亲既然看出来了,我也就不瞒您。姜知泽是个披着人皮的伪君子,他已经对津津下过好几次杀手,父亲还记得提亲那日我和津津遇上的黑衣人么?正是姜知泽派的。” 温岚点点头,脸色更为沉重了:“姜家啊……” 姜家家主的位置,一旦开始争夺,其惨烈丝毫不下于皇位,所有被卷进去的人,成则权势滔天,败则灰飞烟灭。 “阿摩,你真的想好了吗?”他沉声问。 “想好了。” 想好很久了。 温摩的眸子在灯下异常明亮,温岚在里面没有看到迫不及待的狂热,只看到了一往无前的坚定。 这不是京中闺秀的眼神,这是南疆仡族族长的眼神。 “好。”温岚伸出手,“你要记住,勇武侯府永远站在你的身后,再遇上险境,你莫要再一个人单打独斗。” 温摩握住了那只沉实的大手,心中一片火热,“父亲……” 早在出嫁之前,她就想过如何让父亲帮忙。只是在她的设想中,温岚性子沉稳,轻易不会犯险,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他的助力,而不是训斥。 现在她才明白,她不需要做什么,她只需要让他看到她的决心和努力。 “这是一场豪赌。”温摩深吸一口气,“一旦我们赢了,温家便会如您所愿,根基永固。” ——一旦输了,便是万劫不复,彻底从平京贵胄圈消失。 温岚从她眼中看到了这句话,但两个人都没有说出口。 他发现这个阔别十九年才回到他身边的女儿,某些地方和他惊人地相像。 比如,一旦决定去赢,就不要再去想输的事。 “对了,有件事。”温摩突然想起来,“父亲,为了勇武侯府,您最好再挑个子侄考虑过继。”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我们这么努力拼下来的温家给温诚那个废物败光。 “您只要留心查一下温诚做了些什么就知道了。”温摩道,“不要听他说什么,看他做什么。” “上次射艺,阿诚确实不太行……” 门外“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瓷器打碎了,温摩脸色一变,迅速打开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是哪个说隔壁大黄教的?你要小心了,津津已派出无命追杀你! 第45章 四十五 房门外, 温如端着托盘,盘中有碗莲子羹,地上躺着另一只碗, 不过已经碎成片片, 莲子羹洒了一地。 温如脸上有几分慌乱,不过很快便掩饰住了:“我……我听说父亲在这里,来给父亲送夜点心……” -- 第87页 “你听见什么了?” 温摩盯着温如, 视线锐利。 温如给她看得一惊, 后退一步,又为这一步恼了, 将身一挺,“我听见了又怎样?难道我不姓温?温家过继的事我怎么就听不得了?!” 看来没听见前面的。不然以温如对姜知泽的痴心妄想,定然要大闹一场。 “说得对, 你当然听得。”温摩点点头。 温如嘴角抽了抽,看起来像是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温如不待她这个笑容挤完, 回头朝温岚说一句“父亲好好歇息”,就准备走人。 “哎!”温如一把拉住她, “你别走!” “我夫君在等我。”温摩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 “你赶紧把这碗端给父亲吧。” 点心有两碗, 显然不止送给温岚一个人。温如一向以嫡女自许, 另一碗点心显然不可能是送给阿娘的。 那么唯有送给她温摩。 给她送点心, 还打算对她笑, 太过反常,必然有妖。 不走难道还留在这里等麻烦不成? 温摩不单走了, 还走得很快。 温如确实是有事找温摩。 但要她专程去找温摩,她拉不下这个脸,且也不大敢单独和温摩相处。 正好父亲和温摩在一起, 她便借着给父亲送点心的机会,“顺便”给温摩送一碗,这样名义上还只是孝顺父亲,完全不算低声下气。 且她纡尊降贵向温摩卖了好,温摩自然该感恩戴德,帮忙撮合她和姜知泽才是。 温如的算盘打得哗哗响,只是万没想说温摩说走就走,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 时下贵女作兴裙裾长过鞋底,走起来宛如凌波微步,整个人如柔柳扶风,但要跑起来就直接完蛋,温如没追出去多远就“啊”一声惨叫,跌在地上,连碗带托盘都摔了出去,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动静十分之大。 温摩原本懒得理,但看在温岚的面子上,还是停下脚步,转身走过来。 “以后穿这么长的裙子就别乱跑,就算要跑,手里的东西也要先搁下,知道么?”温摩把温如扶起来,“还有,不管你怎么讨好我,我都不会告诉任何姜知泽的事,以后这套省起,该干嘛干嘛去,别浪费时间了。” 温如整个人便是被刀子戳了一下,大怒道:“谁要讨好你?你做梦去吧!” “不是?”温摩说着,松开她,“那更好,省得来烦我。”转身就走。 温如气到跳脚,冲着她的背影尖声道:“温摩,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嫁了个傻子么?!不就是怕我真当上家主夫人会制住你么?!你等着,有朝一日我一定叫你好看!” “行,我等着。”温摩脚下不停,头也没回,“地上收拾一下,赶紧回房吧,一会儿给人看见,我是无所谓,父亲肯定觉得丢脸。” 温如听着她那懒洋洋的语气,气到不行,抓起手边半只跌碎的瓷碗就朝温摩砸过去。 温摩的背上好像长了眼睛,轻松拐向一旁的小路,瓷碗砸在廊柱上,更碎了。 “温摩!” 声嘶力竭的两个字在炎园的夜色中回荡。 温摩:我又把我妹气哭了,感觉……还不赖。 * 温岚要入宫当值,第二天便离开了。 古夫人每到夏天便会带着温如到西山避暑,不过以往都是住在古家的别院,现今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住,现今住在炎园,每日与长公主同进同出,身份不同于以往,温如跟在母亲身后,贵女一改从前瞧不上她的神气,对她恭维不断。 温如一脸掩不住的骄傲。 现在她与姜家只是沾亲带故,就已经享此尊荣,有朝一日等她做了姜家的家主夫人,这些人岂不是都要跪在她的脚下? 尤其是那个气死人的温摩。 光是想象,温如就已经十分畅快了。 宴席的乐趣对于温摩来说,在于好酒好菜,好歌好舞,等到午宴结束,贵女们开始拉帮结伙聊天说话时,她就差不多要撤了。 撤得还非常光明正大,因为每次差不多这个时候,姜知津就会来找她。他就那么风采出众、身姿飘逸、仪容高贵地闯进女眷们的领地里,开开心心大声道:“姐姐我们去睡觉吧!” 温摩便施施然起身,客客气气地向已经被惊呆了的女眷们告辞:“不好意思,我要带我家夫君去睡午觉了,各位好好玩。” 然后两人便手牵着手双双离 女眷们起初是呆若木鸡,后来是羞红了脸,不过再怎么惊世骇俗的事,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温摩还不知道自己和姜知津已经刷新了平京贵妇贵女们的三观,她只是发现在最初的惊与羞之后,每次姜知津进来,不少贵女都会偷偷打量姜知津,还有些胆大的借故想坐在她的身边,只为姜知津来牵她时,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姜知津长相之俊美明丽,不单在京中无人能出其右,便是温摩从南走到北,也没有见过一个比姜知津更为华美的长相,这锦衣玉带金童玉婢,这朱栏玉砌雕梁画栋,这歌舞笙乐衣香鬓影,仿佛全成为了他的饰物,每次他一出现,温摩都由衷地觉得眼前一亮。 美人有千千万万,各有各的姿色,但没有一个能如她的津津,如明珠宝玉,灿灿生光,永远都看不厌。 这天是古家别院设宴,古王妃在贵妃圈中身份最高,年纪最大,又最喜欢热闹,古家别院的筵席便比别家都热闹些。 -- 第88页 当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人就更多了。 饭后,姜知津如往常一样按时将温摩带出来,在下家的引领下,正准备往别院的客房去,温摩忽然看见不远处有道淡粉色的人影一闪。 那是……温如? “前面的路我都认得了,你下去吧。”温摩打发走了古家的下人,向姜知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轻脚步,跟上去。 温如比他们还要蹑手蹑脚,跑几步就要四下里看看有没有人跟上,确定无人后再提起裙摆往前去。 温摩自然不会给她发现,但心里也有疑惑,温如这是在干什么? “津津,姜知泽今天来了么?”温摩忽然想到某种可能,低声问。 “来啦。”姜知津贴在她耳边答。 那温热的气息直贴着耳坠迅速向下蹿去,温摩微微颤栗,轻咳了一声,“不必这么近。” “姐姐不是说不能大声吗?”姜知津问得一脸天真。 就这么一耽搁,温如的身影已在视野中消失。 温摩四下里寻了寻,忽然听见说话声隐隐从不远处传来。 姜知泽难得来趟西山赴宴,午后准备回客房歇息。 正跟着引路的下人拐过一道弯,没曾想和一道人影撞在了一处,那人影轻轻盈盈地撞进了他的怀里,带起一股香风。 “呀!”人影发出娇羞的一声惊呼,急忙推开他,可退得太急,又差点儿踩着自己的衣摆,眼看就要向后跌倒。 “小心!”姜知泽伸手扶住了她。 夏日的晴空在他的头顶汪出一片沉醉的蓝色,几朵白云悠悠地飘过,温如半躺在他的怀里,心跳如雷。 一切比想象中更顺利,更美好。 “失、失礼了!”温如连忙起身,脸上羞得通红,“我同几位姐妹在花园中玩耍,因追一朵蝴蝶迷失了方向,不知道怎么回去,一时有些着急,跑得急了些,唐突之处,还望大公子恕罪。” “美人扑蝶,乃是入画妙景,姑娘何罪之有?”姜知泽微微一笑,自地上捡起她的团扇,递给她,“姑娘认得我?” 温如接过团扇,娇羞欲滴,脑袋快要低进胸口去:“姜大公子之名,谁人不知?” “姑娘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姑娘的,真是失礼之至。”姜知泽问,“不知姑娘可否见告?” 温如心跳如雷,声音微颤:“我……我叫温如……” “原来是温二姑娘。”姜知津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目光深处掠过一丝阴冷的寒芒。 这是典型的深闺贵女,从小就保养得宜的肌肤如豆腐般白嫩,红晕从底下透出来,比最好的胭脂还要红润。 他不喜欢这种红润。 但他知道,这样的贵女十分娇弱,只要一点点手段,就能叫这可厌的红润从她的脸上永远消失,叫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充满恐惧。 这声音是多么清脆细嫩,虽然一定不如她那个南疆姐姐经玩,但惨叫起来,也应有几分意思…… “没瞧见日头大么?”姜知泽吩咐那下人,“还不去为温二姑娘取把伞来?” 下人连忙去了。 姜知泽向温如一笑:“姑娘娇弱,晒坏了可不好,我陪姑娘到前面树荫下坐坐可好?” 温如看着面前这张温文尔雅的笑容,幸福得快要晕过去,她强行抑住那个已经冲到喉头的“好”字,搜肠刮肚想寻一句更文雅更娇柔的回答,可还没等她想到,就有人大声替她答了: “不好!” 这两个字又冷又硬,像两块石头,掷地有声。 温如抬头,就见温摩大步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5 21:26:46~2020-08-01 21:0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熊 6个;30715031 2个;暴躁鱼干、灬羽痕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114659 80瓶;晒晒太阳顺顺毛 10瓶;蓝月妍、暴躁皮卡丘 5瓶;Twillflow 2瓶;学习使我快落~、清醒与荒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四十六 温摩一把把温如拉到自己身后。 她的动作极大, 也极用力,温如差点儿踉跄一下摔在地上,幸好后面的姜知津扶了她一下。 “你干什么——” 事情正进行得如此顺利之时, 被温摩横插了一刀, 温如下意识就要张口大骂,声音却猛断顿住。 温摩的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非常可怕, 比那晚在祠堂用刀抵着她还要可怕, 她无法形容这一瞬的感受,温摩身上好像有种奇异的气息腾起, 如果肉眼可见的话,那一定宛如刀尖一般锋利。 姜知津也是第一次看到温摩露出如此强烈的杀气。 她的背脊微弓,全身紧绷, 右手贴合在右腿处,那是一个准备拔刀的姿势。 她好像随时都准备扑上去干掉姜知泽。 照眼下的情况看, 姜知泽只是想勾搭温如——不,确切地说, 是在温如前来投怀送抱时准备笑纳, 似乎算不得什么大罪过, 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温摩如此动怒。 温摩想杀人。 杀死这个人。 拔刀砍死这个人, 用手/弩射死这个人, 或者扑上去掐死这个人……怎样都好, 只要能让这个人死! 姜知泽方才的笑容,和上一世折磨她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 第89页 恐惧、愤怒和仇恨汹涌而来, 几乎将她淹没,除了杀人之外,她脑子里没有任何别的念头, 杀气在胸中燃烧,手已经隔着衣料摸到了刀柄,只要拔/出/来—— 就在这时,姜知津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 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疑惑。 像是风吹散迷雾,这两个字把温摩的理智拉了回来。 是的,她会杀了这个人,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不是用这种方式,她不能和他玉石俱焚,仡族还在等她,阿祖还在等她。 “大公子,我妹妹年轻不懂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温摩冷冰冰地道。 “弟妹太见外了。”姜知泽微笑,“弟妹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气?” 他的笑容格外温和,因为心中格外兴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发现温摩在面对他时,好像总是格外戒备,像野兽一样随时亮出自己的爪牙。 他喜欢。 太喜欢了。 从当初在城外惊鸿一瞥,他便知道她会是最有趣的猎物,后来的每一次相见,都不断证明这一点,而就在方才她看他的眼神有凶猛的杀气,配上她美丽的面孔,实在是妙到了极点。 “还有,弟妹不该唤我‘大公子’,该唤我‘大哥’才是,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唤‘大公子’未免太见外了。” 温摩冷冷道:“不久之前,我在大公子眼里还是个勾三搭四的淫/妇,有辱你们家的门楣,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大哥,请恕我实在讲不出口。” 那名下人拿了伞来,他观言察色,觉出不对,一时不敢打扰,又不好退开,正左右为难间,姜知津笑眯眯向他伸出手,“伞给我。” 下人立即将伞呈上。 姜知津打开伞,遮在温摩头顶,道:“对,大哥你可真是不对,我也不能喊你大哥,要喊你大公子了。” 姜知泽苦笑一下:“我还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原是替你打算,现在反弄得里外不是人。” 他说着,向温摩深施一礼:“前次误会,是我的不是,还请弟妹见谅。”跟着向温如道:“温二姑娘,告辞了。” 他转身离去,并非是后院方向,而是前院。 看来是打算离开,不会再参加晚上的夜宴了。 “你放开我!” 温如猛然大叫,温摩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攥着她的手,攥得指节都发白了。 温摩松开她。 甫一松开,温如突然向她扬起了手。 太近了,温摩对她全无防备,竟没办法躲开这一巴掌。 一只手自她脸颊后头伸出来,捏住了温如的手腕,姜知津脸上有明显的怒气:“你竟敢打我我阿摩姐姐?” “我打的就是她!”温如脸色发白,眼眶发红,疯了一般,“温摩!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自己嫁了个傻子,就见不得别人好?你凭什么要坏我的事?!我和大公子两情相悦,你为什么要逼走他?!” “那不是两情相悦,那是你自作多情。”温摩冷冷地瞧着她,“你以为他看不透你的小把戏?” “你嫁的人是个傻子,怎么会懂?他知道我是故意的还愿意陪着我,那就是他的温柔体贴!”就差一点点,她就可以单独和他待在一起,结出一段好姻缘,结果这一切都被温摩毁了! “你就是我的煞星,什么都要抢我的,你以为我看不懂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害怕我成了家主夫人压你一头吗?!我告诉你,这一天早晚都会来,我就是要踩在你的头上,让你抬不起头来——” 她的话没能说完,脸颊被人捏住。 是姜知津。 “我真的好想打你,但母亲教过我,男人不能打女人。”他一手捏着她的脸,一手将她的披帛扯下来,团成一团,堵上她的嘴,“所以你还是闭嘴吧。” “唔唔唔唔……”温如挣扎,姜知津捉住了她的手腕,虽然轻松,但并不是很乐意,他向那下人点点下巴,“你过来抓着她,把她送给她娘。” 温如眼中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被母亲责骂还是其一,更可怕的是她若是真以这模样被送回去,她就成平京城的笑料,不要活了。 “算了。”温摩道,“放开她吧。” 姜知津:“可是姐姐,她骂你,她不好。” “那只是因为她蠢。” “不行!”姜知津怒,“反正她骂你,我要罚她!” 温摩叹了口气,上前两步,攀住姜知津的脖颈,在他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现在行了么?” 姜知津眉眼弯弯一笑,松开了温如。 温如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知道拿开披帛,骂道:“温摩你你你简直是伤风败俗无耻至极!不要脸!” 温摩掏了掏耳朵。 这些话她上一世早就听过无数遍了,实在是平淡无趣乏善可陈毫无新意。 “走吧,我们去睡觉。” 温摩牵起姜知津的手准备离开,离开之前,回头向温如道,“看在咱俩同一个爹的份上,提醒你一下,假如你想活得久一点,就一定得离姜知泽远一点,知道么?” * 古家的别院虽比不上炎园,但在西山也排得上名号,客房布置得十分精雅,青釉花瓶中插着几支含苞的白荷,香气袭人。 姜知津吸了吸鼻子,皱眉,让人把花拿下去。 -- 第90页 温摩讶然:“你不喜欢荷花?” “不是。”姜知津微微一笑,拈起案上一块玫瑰金丝饼,“味道犯冲了。” 说话这玫瑰金丝饼不知何时成了姜知津最爱的点心,每天早餐时要吃,午后点心时要吃,夜里饿了也要吃,总之是随时可吃。 就算不吃,也要摆在面前,闻上一闻也是好的。 并且屋子里连香也不薰了,房中只剩一股玫瑰与奶香混合的甜香,让温摩每天一进屋子就觉得——好饿…… 此时温摩拿了一只吃吃:“唔,这里的跟我们家的味道一样。” 姜知津笑了,他正准备午睡,已经摘了发冠,发丝如水一样披在身上,这一笑有一种说不同来的风情。 “你笑什么?” “姐姐好傻。这本来就是我让人带过来的。” 所以你对这饼的热爱又深了一层,到哪儿都得带着它? “……有这么好吃么?” 温摩认真品味,咽下最后一口。 “……不好吃么?”姜知津问,声音有点低。 每次他这么低声的时候,总给温摩一种感觉,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比如这会儿,他离她越来越近,眸子也越来越深沉。 “也就还行吧?”这样好吃的点心炎园多得是,这种饼只能说是中等水准,无论如何也到不达让人神魂颠倒的程度。 “那是姐姐不会吃。”姜知津轻轻托起温摩的下巴,说话时的气息拂在温摩脸上,“我教姐姐好不好?” 温摩没有机会选“好”或者“不好”。 姜知津的头已经低了下来,唇覆上她的唇。 她看到房中精致的横梁,上刻着仙人献桃图。看到他的发丝漆黑如墨,鬓角整齐得像刀裁出;看到他闭上了眼睛,眼睫微颤,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翅;她看到他的神情迷醉,仿佛在品尝世上最最美味的食物……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在马车里面的吻,她人生中第一个吻。 初夏的阳光与野花的香气仿佛借此地重生,她恍恍惚惚,分不清幻像与现实,口齿之间,都是一样的甜香。 玫瑰的浓郁。 奶香的甘甜。 许久许久姜知津才松开她,她的脸红如玫瑰,眼睛闭着不肯张开。 姜知津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模样,这样的阿摩……真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只要轻轻揉一揉,花汁就会挤出来,染得人满手是香。 “阿摩姐姐……”姜知津的声音沙哑极了,“好吃么?” 温摩不能回答。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姜知津为什么会这么喜欢玫瑰金丝饼。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谢谢大家帮忙捉虫,我这就去改! 第47章 四十七 有时候温摩忍不住怀疑姜知津其实是个情场老手。 比如现在。 但一上床, 他又变得单纯乖巧,拉着她的手:“姐姐拍拍……” 温摩轻轻拍着他,他很快便闭上了眼睛, 安安静静睡着了, 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七岁的乖小孩。 也许是当年那场大病并未将他的全部天才带走,比如这亲亲之术,他一学就会, 一会即精, 一日千里,道行高深, 非凡人所能比。 那啥,脱衣服的游戏可万万不能让他学。 温摩暗暗发誓。 门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片时, 丫环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道:“少夫人, 您的信。” “谁送来的?”温摩问。 “他没说。”丫环一脸机灵相,“不过奴婢好像在三殿下身边见过他。” 温摩点点头, 挥手让她下去, 拆开了信。 信中说的是徐广私宅的事。 李严当了十年的大理寺卿, 即便是被姜知泽清理过的徐广私宅, 他也依然找了不少痕迹, 证明至少有三名受害人死于那所私宅, 且生前遭受了巨大折磨。 温摩握信的手微微发抖,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 才接着往下看。 然后顿住。 “……房契上一任屋主姓江,乃是一名商人,但再上一任屋主姓古, 那座私宅是古王府的产业。” 古王府?! 按说古王府已经转卖给了江姓商人,江姓商人卖给谁,已经全不跟古王府相关,但房契上显示那宅院的两次转手都在去年,也就是说,一年之间,古家将宅院卖给了江姓商人,江姓商人很快就卖给了徐广。 李严把这一条写在了信中,显然认为其中有文章。 温摩深深佩服李严。 寻常人查案,估计查到江姓商人便会止步,他却还要再往上查一层,竟查出了古家。 温摩握信的指节微微发白。 她可不会忘记,上一世那地狱般的遭遇,就是源于古王府的那个夜晚。 “姐姐?”姜知津不知何时醒了,半撑起来,两眼迷濛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温摩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你睡吧。” 姜知津抬手抱住她:“是不是有人惹姐姐生气了?” 他的怀抱永远都如此舒适,明知他只不过是个孩子,温摩还是感觉到阵阵的温暖,紧绷的身体在他的怀中渐渐放松下来。 “对,有人惹我了,不过我不生气,因为生气根本没什么用。” 她要做的是报仇,将那个推她入地狱的人揪出来,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之恨。 -- 第91页 但,会是谁? 古家虽不如姜家势大,也是大央世袭的异姓亲王,同她唯一有关系的古家人就是古夫人,但古夫人温柔端庄,且应该是世上最不愿意看到她嫁给姜知泽的人,因为温如做梦都想嫁给姜知泽。 若一切真是出于古家的安排,他们也更愿意安排温如吧? 毕竟姜知泽的真面目藏得极深,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温文尔雅的谦谦贵公子,出身高贵,重情重义,是世所公认的完美夫婿。 “姐姐,这是谁写的信?” 姜知津问。 “没什么。”温摩起身下床,点起灯烛,将信纸凑到灯火上。 火焰迅速在信纸上腾起,转瞬便吞没了信纸。 她得回京城去,把这件事弄个明白。 * 门外夜宴多半是在傍晚开始,要进到深夜才会结束,长达几个时辰的筵席盛大无比,热闹非凡。 温摩心里有事,便有几分心不在焉,忽然有什么东西向她掷来,她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抬手就接住。 却是一粒澄黄泛红的杏子,来自于坐在她上首的宜和公主。 “叫你好几遍啦,都不听!”宜和公主撅着嘴道。 两人坐席虽近,但席与席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别说温摩在出神,就是不出神,耳边也全是丝竹与说笑声,还真没听见。 “公主有事?” 自从那次在炎园相见之后,这位公主一向离她远远的,这么主动招呼她,还真是头一回。 宜和下巴抬得高高的:“我有一个大人情要卖给你,你买不买?” 温摩:“不买。” 宜和一怔:“为什么?!” 温摩:“没钱。” “不要你的钱!”宜和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卖给你。” 温摩:“不用了。” 宜和快要怒了:“为什么?!” 温摩诚恳道:“因为我不感兴趣。” 她说着,把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杯子里,一饮而尽,准备起身离席。 “不许走,你必须得听!”宜和急忙过来拉住她的袖子,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有人要害你!” 温摩心说你怎么知道? 不单有人要害我,上一世他还害成功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紧:“你知道是谁?” 宜和得意一笑:“那当然,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谁?” “我要说了,你就算买了哦?” “少废话。” 温摩的神情不大耐烦。 还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对宜和说过话,宜和待要恼火,深深刻在脑海里的那片冰冷刀锋翻涌出一片寒意,将那怒气镇压下去,宜和整个人反倒老实了几分,道:“就是你那对弟妹。” 温摩怔了怔,才知道她说的是温如和温诚,“不可能吧……” 温如现在就在席上,与一群贵女推杯换盏,一如往常,叽叽喳喳聊得十分开心。 温摩一只手就能拎得起她,就算加个温诚那个废物,两人捆一块儿也生不出什么风浪。 “怎么不可能了?”宜和被质疑了,登时怒火又要抬头,给温摩看了一眼,不得不又放低点声音,“午宴之后,我原也想午睡的,因同她们聊天耽误了一点子时间,回后院的路上就听见你那两个弟妹叽叽咕咕的,说什么你怂恿你爹另择他人过继,又说你眼红谁嫁得比你好,总之是没一句好话,隔得远我也没听太真,反正他们说今天晚上要你好看,你就要倒霉啦!” 说到后面,实在是有止不住的幸灾乐祸。 “……”温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一颗心都提起来了你就告诉我这个? 温如今天被她拦了道,就把那天听到的话告诉了温诚,想和温诚同仇敌忾对付她……算个什么事儿! 宜和当然看懂了她的蔑视,忽然对自己的消息不是很有信心了,强撑着道:“我不管,人情我已经卖给你了,要求你得答应!明天起你就得教我练刀!” “练什么?” 温摩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练、练刀。”宜和高高地抬起下巴,做出一副板着脸的样子,“你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会使刀么?只要我学会了,津哥哥就会喜欢我了。” 温摩真心想问一下是什么让她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津津那样善良可爱的孩子,看见她拔刀没有吓晕过去,已经算很勇敢了。 她正想劝她换个思路,在客房服侍的那名丫环悄悄过来,附耳道:“少夫人,白日来送信那人又来人,说有口信让奴婢转告少夫人。” 温摩:“说。” “他说主人和你有要事相商,此时正在房中相候。” 温摩点头,她正有一肚子疑问想请教风旭,此时人人都在席上,后院客房着实是个说话的清净地方。 她起身向古王妃和长公主告辞,只说白天同姜知津约好了早点歇息,现在先回去准备准备,以免姜知津吃了酒,回屋要什么没什么,处处不方便。 这个借口令长公主非常满意。 古王妃也笑道:“公主这个儿媳可真是寻得不错,会疼人呀。” 离开之时,宜和犹道:“你记着你答应我的啊!说话要算数!” 温摩只当没听见,跟着丫环回后院。 -- 第92页 后院一片悄然,只有下人们无声地忙碌着,丝竹声之声隔得远了,倒显是这里越发安静。 快到房门前,温摩忽然站住脚步。 丫环问:“少夫人怎么了?” “我忽然有点腿疼,走不过去了。”温摩道,“你去给我把人叫出来。” 丫环脸上有几分愕然,道:“少夫人若是腿脚不适,奴婢扶您过去吧?既然是有要事,自然还是关起门来说比较好。少夫人放心,奴婢口风紧得很,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不去?”温摩问。 丫环迟迟疑疑:“奴婢……奴婢觉得少夫人还进去得好……” 温摩便放开喉咙,朝屋里道:“风旭,出来!” 几乎是声音刚落地,房门就开了,风旭一脸吃惊走出来,“不是说有事要密谈么?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谁告诉你我有事同你密谈?” “此处的一个下人……”风旭话没说完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弟妹妹想找我麻烦。”温摩叹了口气,“算了,不多说了,赶紧散了吧,这会儿她们估计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那丫环腿脚一软,“扑通”一声,不由自主就跪了,浑身发颤:“奴、奴婢该死,奴婢、奴婢也是没办法,温姑娘最得王妃的宠爱了,她的话,奴婢不敢不听……” “行了行了。”温摩并不打算跟她计较,“你走吧,今晚就当我没见过你。” “奴婢对不起少夫人!”丫环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退下,穿过了游廊,忽然提起裙子就跑。 一面跑,一面大喊:“来了呐!快来呐!救命啊!姜家少夫人要杀我呐!” 不少人被惊动,围过来。 不远处,温如正一脸掩不住的得色,扶着古王妃往这边来,同行的还有长公主等人。 古王妃喝道:“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怎么回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撞见少夫人和三殿下在此处,少夫人就要杀我!”那丫环在古王妃面前呜呜咽咽,哭哭啼啼。 温摩:我去,还有这招。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今天晚了,请允许我用二更谢罪 第48章 四十八 温摩有一种感觉, 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古王府那一晚。 这群平京贵妇是不是啥也不干,专职来捉她的奸? 其中还包括她的婆婆和嫡母。 长公主上一次虽说是痛骂了姜知泽一顿,但“媳妇嫌弃傻儿子转去勾引侄子”的心理阴影显然一直在, 一听那丫环的话, 脸色顿时惨白,几乎当场气晕过去,“你们、你们到底是想怎么样?!” 古夫人也是脸色大变, 问温摩:“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 还用问么?这不是明摆着么?小香都说得清清楚楚了,小香不小心撞破了某人的好事, 险些丢了性命呢。” 温如说着,向古王妃道,“外祖母, 你可要救救小香啊,小香最是勤快老实, 从来不骗人的,王府上上下下都喜欢她!” 古王妃瞪着丫环小香:“你所说的可是实情?” “奴婢所言, 句句属实, 奴婢愿以性命起誓, 要是有一句假话, 奴婢愿遭天打雷劈——” 她的话没有说完, 眼前只见寒光一闪, 温摩拔出了弯刀,劈到她的面前。 “啊啊啊啊!”小香尖叫。 不单小香, 这些贵妇们也纷纷惊呼,人群慌作一团,下人们忙忙地扶住自家主人, 待她们站稳,温摩的弯刀已经抵在了小香的脖颈上,温摩冷冷一笑:“愿以性命起誓是么?你这满口的谎话,我可要拿走你的性命了!” “救命!救命啊!”小香只剩尖叫,“王妃救我!温姑娘救我!” 温如吓得缩在古王妃身后,叫道:“她她她她要杀人灭口了——” “啊!”小香发出一声惨叫倒下,刀锋毫不犹豫地斩进了她的手臂,温如的声音仿佛也被刀锋斩过,猛然断绝。 血迅速涌出,血腥味在空气中扩散,不少贵妇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场面,当场就晕过去好几个,人群中十分混乱。 还是古王妃见过大阵仗,冷静沉着,一面命人拿藤屉子来抬人,一面命请大夫,又一面命侍卫们保护众人。 “温摩!” 三个声音凑在一处,分别是长公主、古夫人和风旭,三个人脸上有一模一样的震惊,谁也没有想到温摩竟然真会砍下去。 “第一刀。” 血点溅上温摩面颊,温摩像是什么也听不见,脸上依然带着一丝笑意,笑得森冷而锋利,“小香,你可是对天发过誓的,如果有一句假话,愿受天打雷劈。我数过了,你一共说了六句假话,那至少该受六次雷劈。我没有修仙法,召不来雷,只好用刀了。” 她慢慢扬起刀,“六刀,还有五刀,你可得坚持住啊。” 一缕鲜血滑过刀锋,滴落在小香脸上,小香大口喘息,像离水的鱼,“不……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下了地狱之后,不要怪我。”温摩声音阴森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你应该知道,我受此陷害,绝对没有好下场,那当然要用你的命来垫背。不是我杀了你,是那个指使你的人杀了你,懂么?你死之后,冤有头债有主,可不要认错了人。” 小香浑身发抖,不由自主望向廊下,那是温如所在的方向,“救我,救我……” -- 第93页 温如的牙齿咯咯打颤,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脚,古王妃一拍她的手,低声:“站住了,莫要丢我的人。” 温如咬牙强撑,视线不去看小香。 “第二刀……”温摩口里慢慢数着,两手握刀,高高扬起。 “住手!”风旭大喝一声,握住温摩的手腕,“你真杀了她,杀人灭口的罪名就坐实了,你我通奸罪名也坐实了!” “我这当然知道。”温摩脸色森冷,挣脱风旭,居高临下看着小香,“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我杀人,不就是想用这个丫环的命毁了我们两个人么?不要紧,等我杀了这丫环,再把这里的人一个个全杀光,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了……” 风旭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 “你今天才知道么?”温摩微微一笑,刀迅速斩下。 “是温如小姐和温诚少爷让我陷害你们的!”小香嘶声叫道。 刀锋距离小香的右臂只有半寸的地方堪堪停下,温摩的声音带着极大的诱惑,“接着说。” 小香颤声道:“温、温如小姐让我送信给少夫人,引少夫人回房,温诚少爷让阿虎送信给三殿下,引三殿下到少夫人房中……” “你胡说!”温如呆愣了片刻之后,尖声叫道,“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做!不是我!你敢污蔑我,你信不信我要你的命?!” 温摩看了温如一眼,蠢货,世上没有比死亡更大更深的恐惧,跟她的刀比起来,温如的恐吓屁用都没有。 果然,小香顿也没顿,接着道:“温如小姐已经给我了五十两银子,还说事成之后会再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就放在枕头底下,少夫人可以去查。少夫人不肯进房门,我怕拿不到事后的五十两,所以就假说少夫人要杀人灭口……我什么都说了,求求少夫人别杀我,别杀我!” “乖。说假话要挨刀,说真话自然不用。” 温摩提着刀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向温如:“好妹妹,不知道你想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她的刀尖上滴着血,脸颊上也沾着血,在夜色中看起来像是从地狱深处走来的索命罗煞,温如看一眼躺在地上一身是血的小香,整个人已经软了,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阿摩!”古夫人含泪扑过来,“是我的错,阿如骄纵任性,全都是我没有教好她,我代她向你赔罪!” 她说着便当真跪下。 嫡母跪庶女,这般奇景,在场的人们都是头一回见到,纷纷交头接耳。 温摩问道:“母亲,你知道若是温如这次陷害我成真,我会怎样吗?” 古夫人垂泪道:“女子名节大于天,你的名节若毁,这辈子也就毁了,我知道是阿如对不起你,只求你看在你们是至亲姐妹的份上,饶她一条性命,我一定把她带回家中好好管教,再也不让她踏出家门一步!” 温摩垂着眼睛:“我要是不肯呢?” 风旭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误会已经解开,想必令妹下次也不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温摩你就放过她吧。”跟着低声道,“别再把事情闹大了,否则对你对我,对姜家对温家都不好。” “我饶过别人,别人会饶过我吗?”温摩的刀尖指向小香,“比如这丫环,我念在她不过是被逼着听命办事,所以放她一马,结果她是怎么对我的?” 温摩的目光从在场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这个京城比我们南疆最凶险的深山还要凶险,从今以后谁要是敢对我下手,我就先斩断她的手,再取她的命,这样才能太平无事。” 说不出来的戾气与杀气从她身上发出,几乎没有人敢上她这样的眼神,长公主心中也油然起了一丝后怕——上次她肯验身,原来不是被逼无奈,而是给自己这当婆婆的面子。不然依着她的性子也照这么给自己来一刀的话…… 长公主不敢再想下去。 长公主身边的宜和悄悄探出一张脸。 此时的温摩真像是从传说中爬出来的魔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明明这么可怕,宜和却又舍不得挪开眼睛。 古王妃原是望向长公主,指望长公主能训住自家儿媳,现在见此情形知道是无望了,看着跪在地上的古夫人,古王妃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阿摩啊,都是阿如不懂事,叫你受委屈了,我也替她给你赔个不是,请你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多多担待。” 温摩看着古王妃。 古王妃满头珠翠,衣饰最为华丽,拇指上戴着碧绿的翡翠戒指,那抹绿意仿佛要像水一样淌下来。 她已经盘踞在京城最高处,大约很久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跟旁人说过话,尤其还是跟一个晚辈。 上一世,古王妃就是这样在一群人的搀扶下出现,恰到好处地撞见她和姜知泽。 那双把她送进地狱的手,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一双? 古王妃见她眼神好像变得更冷了,轻轻推开下人,上前两步,恳切道:“阿摩,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大家都是女子,都知道这种事情实在是比天还大。可你这妹子年少无知,能把她怎么办?难道真要杀了她不成?” 说着,眼中有了一道泪光,“你妹子还小,你母亲身子弱,半辈子只得这一个女儿,阿如真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母亲只怕也活不下去了,若你今夜真要杀人才肯罢休,那就杀我吧。我一个老婆子,黄土已经埋到了脖子,早一天晚一天也不差什么,只要你能消气就好。 -- 第94页 ” 古夫人哭道:“母亲不要!都是我教女无方,要死也是我该死,与母亲无关!” 长公主也看不下去了:“阿摩,事情都弄清楚了,就到此为止吧,都是一家人,和气最要紧。” 众人也纷纷劝道:“是啊是啊,都是小辈的事,莫要真伤了长辈。” “都是自家姐妹,难道为一场玩笑,真要闹出人命么?” “那可是你嫡母啊,怎么能让她跪在你面前?这可是要折寿的。” “古王妃何等身份?又这般大年纪,少夫人你可莫要做傻事!” …… 温摩看着众人,慢慢地笑出了声。 先是低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最后放声大笑。 姜知津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她这般仰头大笑的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今天对不对?! 第49章 四十九 淡淡月光洒下来, 温摩脸上还有血迹,像是另一种泪痕。 她的笑容一向飞扬洒脱,比秋天的高空爽朗, 比夏天的阳光明亮, 姜知津从来没见过她这种满是嘲讽的笑容。 温摩笑这个世界,笑这座平京。 这里有一套神奇的规矩,名叫“礼仪廉耻”, 不过什么是礼是什么耻, 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全凭人们的一张嘴说了算。 在死后的那些日子, 她无数次对着空气辩白那些加诸于她身上的污言,只恨她们听不见,现在她说的每一个字她们都能听见, 她却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说了也是浪费口水,没有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但下一瞬, 有人自身后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熟悉而温暖,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姜知津。 “谁也不许欺负阿摩姐姐!”姜知津大声道, “这个丫环我要带走, 让阿摩姐姐打死她!” 温摩靠在姜知津怀里笑了。 暖意像是透过他的胸膛传到了她的心里, 心像是荒芜的沙漠里绽出一片绿意。啊, 她怎么忘了呢?她在这个京城并非一无所有, 她有津津。 津津永远都站在她这一边。 不过以津津的头脑显然很难弄明白这事的复杂, 他大约只看见她审那个丫环,所以就把那丫环当成罪魁祸首了。 古王妃颤巍巍道:“二公子, 上天有好生之德,小香这丫头已经受伤了,少夫人的气也出过了, 能不能饶她一命?等我治好她的伤,再把她送到少夫人面前,少夫人要打要骂,我老婆子绝不干涉。” 姜知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都要打死的,还要治什么伤?来人,给我把她带走。” 几个下人应了一声,就要动手。 古王妃上前向长公主道:“公主殿下,今天的事其实都是一家人,又不过是小孩子赌气使性子,真闹大了,弄出人命来,咱们的脸上都不好看呐……” 古夫人膝行几步,哭道:“阿摩,你好歹唤我一声母亲,真要如此不讲情面吗?” 小香捂着左臂,一脸惊恐和痛楚。温摩对她的处置已然结束,原本并没有真带走她的意思,但古王妃和古夫人这样着急,倒让她有点意外。 姜知津要带走的人又不是温摩,小香只不过是一个丫环,在她们这些贵人眼里不会比一只猫更值钱,按她们以往的做派,早该捆起来送给温摩发落才对。 不对劲。 她忽然想起来,小香认得风旭的随从。 风旭可是皇子,尊贵已极,普通的下人绝无可能见到他,小香定然是古王妃身边的人。 她那一记后招也是随机应变反应极快,如果不是温摩下狠手逼出她的实话,早就是百口莫辩了。 所以,不单是古王妃身边的人,应该还是较为得力的人。 只是这么得力的人,为何只在客房侍候? 是古王妃专门派她来的? 温摩越想越觉得扑朔迷离,同时忍不住看了姜知津一眼。 津津真是她的福星,歪打正着,帮她抓住了一个差点儿被她忽略的漏洞。 一定要把小香带回去好好审问,说不定当初在古家那一晚的事也能顺藤摸瓜问出点什么。 “母亲,您说得对。阿如好歹是我亲妹子,她虽犯了错,我也不能真要她的命。”温摩淡淡道,“且阿如脑子一向不大好使,估计也设不出这种局,一定是这小香从中作梗,我只跟她算账就完了。” 古王妃和古夫人两个人的脸色都难看了不少,古王妃拉住了长公主的手,一脸恳切:“公主,你我都是要面子的人……” 她的话没能说完,姜知津大声道:“你们要面子,我没有面子,别人都说阿摩姐姐给我戴了绿帽子,可阿摩姐姐明明没有!这么热的天,阿摩姐姐这么疼我,才不会给我戴帽子,你们都瞧见了,我头上没有帽子!都怪这丫环,害我和阿摩姐姐被别人乱说,我绝饶不了她!” 长公主在温摩拔刀见血那一刻已经被吓得半懵了,脑子空了一半,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津津媳妇拿刀杀人”的事情可千万不能传出去让人知道,且又看连古夫人都跪下了,也觉得事情差不多可以到此为止。 但姜知津一开口,猛然唤回了长公主的另一半脑子。 对啊,这可不单是阿摩的事,这是关系着她家津津的声名,上一次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这一次还来,她家津津要不要做人了? -- 第95页 “王妃,阿旭是皇子,阿摩是侯府小姐,更是我姜家媳妇,若身份若地位,在贵府受了委屈,全因这刁奴而起,难道王妃不打算给我们一个交待么?”长公主一字一句分外有威仪,“难不成王妃觉得这委屈我们就该受着?” 古王妃满口的话顿住。 贵妃们也不敢开口了。 古夫人看看古王妃,再看看阿摩,忽然拔出一名侍卫的刀,直捅向小香。 小香完全来不及闪避,一声惨叫之后,脸上犹是不敢相信,她嗫动着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再没能说出一个字,头一歪,彻底失去了生气。 古夫人慢慢起身,血溅了她一头一脸,她问:“阿摩,你现在满意了么?可以放过阿如了么?” 温摩怔住了。 在她的印象中,古夫人长年吃斋礼佛,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现在,竟然能当众杀人。 奴仆的生命皆属于主人,主人有生杀予夺之权,在场的贵妇们谁也不会把奴仆的性命当一回事,可也全都被古夫人震住了。 长公主呆了半晌,转身就呕吐了起来。 * 一般说来,西山的筵席往往会连续三天,但古家的筵席在第一天就结束了。 古王妃称病,第二日便回京城调养,古夫人也带着温如一道回去了。 一道同行的还有温诚,只不过是被张伯押着回去的。 阿娘不知道那一晚的事,却也觉出事情好像有点不寻常:“夫人怎么这么急着要走?明明前日还说山中凉快,要住到月底才回的。” 温摩安抚她:“古王妃年纪大了,可能山里太凉快了受不了,夫人孝顺,所以跟回去侍奉了。” 阿娘打量她半日,问道:“不是你做了什么吧?” “我能做什么?” “我瞧着下人们好像凑在一起说什么的样子,见到我就散了,再者瞧见你的时候一个个腿都打软,你是不是打他们了?”阿娘又开始了漫长的说教,“阿摩我跟你说,京城不比南疆,你现在可是贵人了,不能再随便动手了知道么……” 温摩心说京城最快的消息渠道果然是下人们的嘴。 虽说贵人们回去都是三令五申不许提起,但姜家少夫人拔刀见血、勇武侯夫人直接杀人,消息实在是太劲爆,没有人捂得住。 更别提勇武侯府二小姐陷害大小姐,三皇子风旭差点儿给姜家二公子戴上绿帽子……总之这个夏天的西山可真是热闹至极。 对阿娘的念叨,温摩已经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满脑子都是古夫人最后捅向小香那一刀。 她为什么要杀小香? 当真是情急之下为了给她一个交代么? * “自然是灭口。” 书房里,姜知津拉开弓,瞄准箭靶,三箭连珠发出,这一次,第三次箭终于劈中了第二枝。 有进步。 但离阿摩那一手还是有距离。 风旭对他重拾射艺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倚在几案旁,给他斟了杯茶,皱眉道:“所以小香背后的主使并不是温如?” 姜知津放下箭走过来,端起茶喝了一口,“怎么能说不是?只不过有人借温如动手的时机顺手推舟而已。” 风旭疑惑:“温摩得罪温如,是因为坏了温如的好事,除此之外,还得罪了旁人么?还是说古夫人和古王妃皆有意把温如嫁给姜知泽,所以深恨温摩,想要教训她?” 说着风旭就恨,“你这位夫人也真是能惹事,偏偏我也倒霉,总是当那个奸夫!” 姜知津停下杯子,扬起半边眉毛:“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竟敢怪起我家阿摩来?” 风旭愕然:“找我算什么账?” “你还没瞧出来?温如要对付的是阿摩,别人要对付的是你啊!” 风旭当真怔住了:“对付我?” “你自己也说了,为何奸夫总是你?” “自姜知泽闹过那场之后,京城到处都是风言风雨,温如想要对付温摩,自然就想到了我身上……”风旭原本是这样以为的,但被姜知津一点明,他忽然就明白了过来,这不是前因后果的关系,这是早就有人想要设计他,所以前有姜知泽,后有温如,都是拿这一点下手。 一旦他和温摩通奸的罪名坐实,他就彻底得罪了姜知津和长公主。 长公主不问政事,几乎是与世无争,她只在一个人面前有巨大的影响力,那就是皇帝陛下。 风旭深知,自己深得父皇宠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姑母经常在父皇面前替他说话。 一旦他连深深宠爱自己的姑母和深深信赖自己的姜知津都可以背叛,在父皇面前的印象定然会一落千丈,唯一从中得到好处的人,就是—— “……老五。”风旭慢慢吐出这两个字。 五皇子能征善战,亦是皇帝心爱的儿子,风旭夺取东宫强有力的对手。 “看来我那个大哥选了老五。”姜知津慢慢地道,“而古家和他联手了。” 第50章 五十 “徐广那的私宅的上上任主人就是古家。”风旭道, “很可能就是古家借商人江福之手送给徐广的。” 姜知津的食指微微摩娑的茶杯。 徐广从江姓商人手上“买”到那所宅院,是在去年六月…… 今年三月,温摩从南疆来到京城, 并在古王府闯进了他的客房…… -- 第96页 “在想什么?”见他出神良久, 风旭忍不住问。 “两件不相干的事,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当中可能有关系。” 温摩杀徐广真的是一时冲动吗? 温摩对姜知泽的敌意是从何而来? 温摩身上总像是笼着一层迷雾。 “古家若是真的打算将温如嫁给姜知泽, 温如就用不着自己去投怀送抱了。古夫人宁愿毁了名声也要灭口, 显然小香还知道其它的事情。”姜知津不自觉揉了揉眉头,抬眼忽然发现风旭定定地看着他, 好像见了鬼似的,“怎么?” “你知不知道你皱眉了?”风旭道。 姜知津怀疑他脑子坏掉了,“你觉得我会不知道自己皱眉了?” “以前说到这种事, 你心情一般都会很不错,甚至很期待, 最少也会说一句‘啊平京的贵妇圈可真是热闹呢’之类的。” “……”姜知津,“我以前说过这种话?” 风旭点头:“经常。” “……”姜知津喃喃, “我以前活得到底是有多无聊……” 仔细想想, 以前他确实是以整个平京为戏台, 看着一出出大戏谢幕又有一出出大戏开场, 此起彼伏, 热闹不断, 中间又有千丝万缕的勾连,将京城变成一张巨大的网, 只要振动其中一处,其它地方就会相继发生变化。 非常有趣。 但现在,温摩就像一只华美的蝴蝶, 扑向了这张网。 只要一想到温摩的周遭充满各种阴谋与算计,往日最喜欢的消谴就变得让人有点烦躁。 阿摩不适合这里。 姜知津叹息地想。 这种尔虞我诈人心叵测的地方,阿摩会觉得厌烦。 他又想到了她那种嘲讽的笑容,心里头一阵说不出来紧涩,像是被一根细线勒住了心脏,呼吸不畅。 他皱眉道:“以后任何有关徐广或姜知泽的事,你都不要告诉阿摩。” 风旭一愣,“可我已经答过她……” “你就说案情一时没有进展,不就得了?” 姜知津说着,起身往外走。 “正事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 姜知津的长腿已经迈出了门,声音从门外传来: “找老婆!” * 温摩正在阿娘的念叨中昏昏欲睡,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姜知津大步走进来。 也不管阿娘还在这里,直接抱住了温摩。 温摩一下子清醒过来,看了阿娘一眼,大声道:“津津你这是干什么?我阿娘还在这里呢?” “咳。”阿娘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既然夫人都回去了,我也不好多留,我先走了。” 温摩道:“您是想我父亲了吧?” “胡说些什么?”阿娘脸红红地离开了。 温摩松了一口气。 终于没有人对着她念经了。 从前在南疆,阿娘也总是提醒她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原以来到中原会好一些,没想到反而是变本加厉,时时担心她得罪别人,反而念叨得更厉害。 她把脑袋搁在姜知津肩上,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我津津好。” 永远不念叨,不吵闹,不会给她任何烦恼。 姜知津抬起头,眨着眼睛,讨好地看着她:“那就亲亲。” 温摩微微一笑,轻轻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只是这一下可不是她想象得那么短暂,姜知津捧着她的脸,将这个吻变得又深又长,好像要把她整个人吞下去似的,带着一种以往从来没有过的迫切。 好像有点……不安。 只是她还来不及感受得再仔细些,阿娘大概是忘了东西回来拿,忽然折返回来,正好瞧见这一幕。 温摩顿时手忙脚乱,想挣开姜知津,然而姜知津背对着门口,什么也瞧不见,心里怀里眼里都只有温摩,被她的挣扎蹭出几丝火气,吻得更加用力,甚至在她嘴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温摩一声闷哼,阿娘早已经红着脸飞也似地走了。 被咬的地方微疼,姜知津的动作缓和下来,变得异样温柔,反反复复轻吮着那一块,食不厌足。 心中的烦躁只有她能消解,这样抱着她,亲着她,纷杂的京城,幽暗的阴谋……一切都如雪水般消融,从脑海中消失,消失,只想让时光永远停在这一刻。 待他终于肯放手,温摩已经给他亲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输了。 天才果然就是天才,玩个亲亲都这么多花样。 她的双唇被吻得微微红肿,整个人又软绵绵地,俨然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姜知津几乎把持不住,呼吸有点粗重。 “津津?”温摩方才就觉得他不太对头了,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你怎么了?” 姜知津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用尽全身的自制力,终于调匀了呼吸,按住了胸口奔腾的那头兽。 “我有点担心。”他轻声道。 “担心什么?” 担心你。 担心你离那张网太近,会被它困住,再也无法飞翔。 不过,不要怕。 我会保护你。 尽我所能,不会让你再受一丝伤害。 胸膛里的感情那么深那么深,一定是从眼睛里漫了出来,因为温摩的目光微微诧异,好像看到了他与平常极不相同的一面。 -- 第97页 他垂下眼睫,把自己埋在温摩胸前:“我担心姐姐不喜欢我了。” 温摩失笑了。 是因为这个,他眼中才会流露出那样浓烈的情绪吗? “才不会呢,姐姐永远喜欢津津。” “永远?” “永远。” “说好了哦。”姜知津伸出小指。 温摩微笑,也伸出小指,和他拉钩,还轻轻在他额头亲了一下。 他周身都被她的气息包围,不是脂粉香,不是薰香,而是来自山林深处的清冽气息,仿佛是浸染在她的骨子里,无时无刻不往外透。 知了在树上鸣叫,树影在窗外随风晃动,室内静悄悄地,唇齿间还有她的味道,他忍不住凑近,再凑近…… 然后被温摩捏住了下巴。 姜知津晃了晃脑袋,企图再凑近一点:“好姐姐,再亲亲,只亲一下。” 温摩坚绝摇头:“不行,你会咬人。” “那你咬回来。” “我才不要,我又不是小狗。” “嘤嘤嘤,你骂我是小狗……” 温摩微笑:“看,津津很聪明嘛。” 门外有喧闹声传来。 “公主,您不能去……”这是姜家的下人。 “走开,整个大央还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这是宜和公主。 下一瞬,宜和公主已经走到了门口,就见温摩捏着姜知津的下巴,带着一脸开怀的笑容。 宜和公主惊在当场:“你……你调戏津哥哥!” 温摩:“……” 公主你那是什么眼神? 姜知津做出了一个决定。 以后再实施亲亲的时候,需要关门。 最好再派个十七八个人在门口守着,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温摩松开了姜知津,“公主驾临,不知有何要事?” “当然有要事。”宜和比阿娘更像一个仡族女子,不羞不躁,也不客气,往椅上一坐,“我是来讨债的,别忘了你答应要教我练刀的。” “不行!” 说话的不是温摩,而是姜知津,“阿摩姐姐没空,因为她要教我亲亲。” 宜和讶然地睁大了眼睛,探询一般望向温摩:“真的?” 温摩“咳”了一声,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嗯。” 反正教什么都好比教公主练刀好。 她满以为宜和该知羞而退了,哪知宜和思索了一下,悄悄道:“那你也教教我呗?我也不会。” 温摩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不行!”姜知津又开口了,“阿摩姐姐只能教我一个人。” “津哥哥你变了,你变得好小气!以前什么都可以分给我的!”宜和眼圈儿红了,“现在我想学点东西都不行了……我是女孩子,和阿摩姐姐亲亲有什么关系?又不会给你戴绿帽子。” 温摩好不容易把咽到一半的茶差点儿又喷出来。 “等等,我什么时候成你阿摩姐姐了?” “就……就你拔刀砍那个丫环的时候。”宜和脸上微微一红,眼睛闪闪发亮,“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威风这么厉害的女人,我觉得当女人就应该像阿摩姐姐你这样,京城的女人只知道扭扭捏捏,太没意思了!” 温摩:“……” 有点意外,又有点惊喜。 真没想到,她在京城遇到的第一个知音,竟然会是这个一开始打算把她骗去喂狼的小公主。 又暴力又不知羞,嗯,这位公主真是大有我仡族风范呐。 “你真想学?”温摩问。 宜和看到了希望,眼睛大亮,扑过来拉住温摩的手:“阿摩姐姐你愿意教啦?!” “练刀可不容易。” “我知道我知道,”宜和点头如捣蒜,“只要阿摩姐姐你教我,我一定会好好练的!” “……”姜知津的目光落在两人握在一处的手上半晌,忽然起身,将两人的手拉开。 温摩一愣。 宜和也正要开口,后衣领就被姜知津一手攥住,直接将她拎出了房门。 “津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宜和的话还没说完,“砰”地一声,房门就在她面前重重地关上,差点夹着她的鼻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宜和:我原先是打算跟女主抢男主的,结果一不小心就和男主抢起了女主,唉,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 第51章 五十一 “津哥哥!!!”宜和在外面气得跳脚, 把门拍得震天响,“阿摩姐姐你说说他,让我进来啊!” 姜知津气定神闲走回来, 弯腰抱起温摩, 往自己膝上一放,两只手捂住温摩的耳朵:“听不见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阿摩姐姐是我的, 谁也抢不走。” 温摩瞧着他一脸认真地碎碎念, 漆黑眸子微微发亮,总觉得……真是可爱。 “放心啦。”温摩捧起他的脸, “就算我教宜和公主练刀,我最喜欢的人还是津津。” “真的吗?”姜知津可怜兮兮地问。 “真的。” “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有为什么? 温摩认真想了想,道:“因为你最喜欢我, 对我最好,最重要的是, 你从来不会欺骗过我。” 姜知津的眼神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那要是……要是有一天我骗了姐姐, 姐姐会怎么做?” -- 第98页 “你要是敢骗我……”温摩拖长了声音, 猛地恶狠狠作势要去掐他的脖子, “我就杀了你!” 姜知津微微僵住。 温摩瞧他脸都白了, 大笑:“哈哈哈别怕别怕, 逗你玩的, 姐姐才舍不得呢!” 宜和在外面已经快要开始拆门了,温摩打开门, 向她道:“公主真要练刀,也不是这一日两日的事,我马上就要回京了, 等回京再说吧。” 宜和连忙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我同你一道!” 温摩道:“明天。” 她来西山可不是为了避暑,而是为了养伤,手腕上的伤早好了,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徐广一案这两日也不知审得如何,她要亲自去看一看。 第二天温摩早早就醒来,才要起床,姜知津从自己的被子里伸出一双手,揽住了她的腰,把她揽了回去,声音还带着睡梦一般的含糊:“姐姐再睡一会儿……” “今天要回京城,得早起……” 温摩话没说完,姜知津干脆掀开了自己被子,拱进她的被子里来。 温摩生怕自己太过禽兽,万一哪天把持不住会对小津津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因此夜里虽然同床,却是坚持各睡各的。 姜知津手臂再收紧了些,温摩的背脊就贴上了他的胸膛。 夏日山间的清晨明明十分清凉,他的胸膛却如火一般滚烫,比胸膛更滚烫是身体的某一处,温摩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保持着弓起来的僵硬姿势,像一只煮熟的大虾。 她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姜知津的脑子或许只有七岁,但身体绝不是。 货真价实的成年雄性,如假包换。 偏偏姜知津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还往她身上蹭了蹭,身子贴着她的身子,唇贴着她的耳尖:“……不要去嘛。” 一点酥麻从温摩耳尖扩散,迅速传遍全身。 姜知津嘴角微翘,已经看到她的脖颈起了一层红晕,色相勾引大法眼看就要成功,温摩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大喝一声:“呔!” 姜知津被她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她。 温摩长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她又一次按住了心头的禽兽,保护了津津的贞洁。 “快起来!”温摩跃下床,精神饱满,一手掀开了姜知津身上的被子,“宜和说不定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姜知津不情不愿地坐起来。 嘴里却隐隐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不存在的。 今天一大早风旭会直接带宜和回宫。 他才不想跟宜和同路,以宜和的厚脸皮,完全有可能钻进他的马车,然后拉着温摩的手说个不停,恬不知耻地插在他和温摩中间。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温摩在这时候回京,徐广一案正值关键时刻,此时的京城危机四伏,暗流涌动,她只要一靠近,便会被卷进去,再也脱不了身。 温摩说是尽早出发,但要等姜知津穿衣、梳洗、喝茶、吃早饭,忙乎完了之后辰时都快过了。 然后还要去跟长公主辞行。 长公主怕热,年年都是要在西山待到秋天为止,因有好一阵子见不到宝贝儿子,长公主又拉着姜知津的手说了半天话,姜知津也比平时格外腻歪些,扳着长公主的脖子,一五一十地说个没完。 外面天色阴沉,看起来又要下雨,温摩有点着急,但榻上那对母子好像准备聊到海枯石烂,半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温摩正忍不住要开口,周夫人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往里间来。 里间案上放着一只锦匣,锦匣里头有一盒点心,还有一瓶酒壶,几只香囊。 “这是公主给你们准备的。”周夫人道,“这馅是是兑了糖粉揉出来的,甜丝丝的,做的是二公最爱的口味,他绝吃不出来里头有东西。这酒有个名目叫‘万年春’,据说力道较强,不可多饮,三杯足矣。这香囊你就日常挂在帐子里。” 温摩一开始还没解过味来,心说长公主还真是细致,从西山到京城不过一个来时辰的路程,居然还准备了点心。 不过在长公主心里,津津确实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呀,永远都需要人细心的照顾。 她随手拿起一只香囊闻闻,一股暖馥馥的甜香透鼻而入,十分好闻,让人闻了还想闻,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胸中一荡,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温摩:“!” 她明白这些是什么了! 周夫人压低一点声音,道:“少夫人,你尚是处子之身,公主固然会为你和三皇子的清白欢喜,也会为你同二公子的子息担忧。二公子不懂事,这事可全靠你了。” “……”温摩看着手里的匣子,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 说好的津津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呢? 为什么要逼孩子做这些?! 另外她着实有点好奇——婆婆你到底是从哪里搞来这么多东西的! 那边厢长公主和姜知津总算聊得差不多了,周夫人带着温摩一出来,长公主看着抱着匣子的温摩,笑得一脸殷切:“阿摩啊,我不在的时候,津津就交给你照顾了,你可莫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啊。” 温摩硬着头皮道:“我尽力。” 姜知津好奇地问:“这匣子里头是什么?” 鼻子凑在匣子外头嗅了嗅,露出大大的笑容,“是玫瑰金丝饼!” -- 第99页 “津津真厉害,正是我家津津最喜欢的玫瑰金丝饼。”长公主道,“等到了家里,让你媳妇打发你吃。” “嗯,好!”姜知津乖乖答。 * 上了马车,温摩四下里看了看,问下人:“宜和公主来了么?” 下人告诉她,宜和公主的马车一大清早就走了。 温摩点头:“那我们也快些吧。” 姜知津问:“姐姐是要去追宜和么?我知道一条近路,一定可以追上她!” 温摩倒不是要追宜和,但天边浓云密布,一场大雨就快来了,若能赶在这场大雨之前回京城可真不错,忙道:“真的?快带我去!” 姜知津露出灿烂的笑容:“姐姐放心,包在我身上!” 马车按来时路下山,但行不多远,便驶上了一条岔路。 这条路比之前上山的大路要窄一些,路面生出了不少野草,显然很久没有人走了。 “以前那条大路没修好的时候,我们就是走这条路的,它比大路快多啦。”姜知津道。 温摩不解:“既然这条近,为什么还要另修一条?” “不知道呀。”姜知津道,“反正舅舅让修就修啦。 温摩很快明白了原因。 拐过一道弯后,马车骤然一顿,车夫要死死拉着马儿,才能避免马儿开始急奔。 路陡。 比那条正经大路陡得多了。 但也确实是快,在这样的路上,想跑慢都不行。 “轰隆”,一道雷在头顶炸裂。 “啊呜……”姜知津往温摩怀里一扑,瑟瑟发抖,“姐姐,打雷了……” “不怕不怕,姐姐会保护你的。”温摩搂着他。 姜家的马匹虽然都是良驹,但这雷一道拉一道,马儿们也是战战兢兢,温摩让车夫找块平整点的地方让马儿停下来歇息。 几道雷之后,雨水哗啦啦落下来,一时间接天连地,整片西山都笼罩在这场瓢泼大雨之中。 温摩掀开一角车帘,看着大雨中的西山,喃喃道:“真像南疆啊……” 姜知津抬头问:“南疆经常下这么大的雨么?” “嗯,南疆的夏天,一两个月见不着太阳都是常事,河里的水涨上来,每年都要淹没许多田地,所以春天的时候就要把河堤修好,老老少少都要下水,担泥的担泥,摸鱼的摸鱼……” 姜知津在温摩脸上看到了一片清淡的笑容,带着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很想念南疆啊。 忽地,雷声与雨声之中,隐隐传来另一种响动,更沉闷,更浑厚。 “那是什么?!” “天呐!” 车外传来随从们惊恐的议论声。 “怎么回事?”温摩掀开车帘问。 风雪从车外飘进来,随从披着油皮斗篷,雨水哗哗落下,随从脸色发白:“前面……前面好像有什么地方塌了……” 温摩向车内交代:“津津,乖乖在这里等我,我过去看看。” 姜知津点点头。 温摩摸了摸他的头,跃下马车。 虽然有随从给她打伞,但她的衣裳还是很快被打湿了。 雨幕阻挡了视线,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中。 “够大么?” 姜知津在车内问。 “足够埋了这辆马车。”无命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照你的意思,前后都堵死了。” 姜知津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优雅、神秘,带着一丝不可测知的幽深,华美而危险。 他心情很好地打开匣子,拈起最爱的玫瑰金丝饼,咬了一口。 嘻嘻,阿摩姐姐,你走不了了哦。 第52章 五十二 温摩掀开车帘爬上来, 衣服已经湿透,变得十分沉重。 比衣服更沉重的是现实。 前后两处皆有一道山洪冲垮了这条旧路,这辆马车被堵得死死的, 进不能去京城, 退不能回炎园。 又兼瓢泼大雨,没办法徒步翻山越岭。 老天爷简直是在跟她作对。 “姐姐,外面怎么了?” 姜知津声音含含糊糊地问。 “没什么。”她不愿吓着他, 坐车帘前解开自己身上牛皮一样沉重的外衣, “雨太大了,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一阵子……” 她的声音顿住。 马车内弥漫着一股熟悉的甜香。 她僵硬地回头, 就见姜知津倚在锦垫上,手里拈着半只金丝饼。在他的身侧,锦匣已经打开, 点心盒子里空下去一点,酒壶挪了位置, 显然也已经动过。 “你……吃了几只饼?”温摩颤巍巍问。 “两只。”姜知津乖乖答,看了一眼手里, 改正, “不, 一只半。” 温摩的声音飘忽:“酒呢?” “两口。”姜知津举起酒壶, “这是樱桃酒, 很甜很好喝, 我最喜欢的,姐姐要不要来一口?” “……” 温摩垂下脑袋, 脸埋进掌心里。 想哭。 那是你娘特意为你准备的,能不是你喜欢的么? 还有,她错了。 老天爷才没有跟她作对, 老天爷根本就是在玩她! “阿摩姐姐……”姜知津凑过来,“你怎么了?” 温摩摸了把脸,抬起头,决定直面这惨淡的人生:“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感觉?跟平时很不一样的那种。” -- 第100页 姜知津认真想了想,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全身都被雨水打湿,发丝一改平日里蓬松丰盈之势,温顺地贴着鬓边,一直顺着颈侧蜿蜒进衣领,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妩媚。 外衣已经解开了一半,雪白的里衣如果肉般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那是上等的素丝衣料,被雨水打湿之后形同第二层肌肤,完全起不到任何遮掩的作用,反而将心衣的形状都勾勒了出来,说话时微微颤动,简直像是凭空生出了一双小手,硬生生要把他的视线拉过去。 是的,姜知津有感觉。 心跳加速,血脉贲张。 然而这感觉他平时就有。 无数个夜晚,她睡觉的时候蹬掉被子,里衣被蹭得往上翻卷,露出一截玉也似的小蛮腰;无数个清晨,她的气息充满整个寝帐,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然而他忍住了。 不管心头那只野兽有多么张狂,他还是死死地按住了它,拉起被子盖住那诱人的身段,并在她的芬芬气息之中,管住自己乖乖躺在自己的被窝之内,不去想两层被子之外的她会有多香甜柔软。 这匣子里的东西看来都不大对劲,大约是他那求孙心切的母亲干的好事。 但是无妨,他连那样日日夜夜的考验都熬得住,岂会输给一点药物? 温摩见他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心里一沉。 完了,他脑子原本就不怎么好使,这下可彻底给春/药弄糊涂了。 可怜的孩子再也受不起更多的摧残了。 “来人!”温摩朝外喝令,“统统给我退出两丈外,不,三丈外。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许靠近!” 随从们依令散开。 温摩瞧着他们走得确实够远了,放下车帘,面朝姜知津,神情严肃:“津津,你别怕,是男人都得经过这一关。” 姜知津心说我本来没什么好怕的,但你这样还真让人有点怕怕。 “来,把裤子脱了。”温摩接着道。 “!!!!!!!!” 姜知津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放心,我会轻轻的,不会弄疼你。”温摩一面说,一面把解到一半的外衣脱了。 姜知津觉得,这场大雨可能是老天爷送给他的礼物。 温摩全身几乎湿透,美好身段几乎一览无余。 火焰在血液中狂蹿,血液滚烫如岩浆。 “姐姐……”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喘息,他伸手抚向她的脸,她的脸是湿的,又湿又滑,又滑又润,像是杏仁豆腐,让他想一口吞下去。 “嗐,你裤子还没脱呢。坐过来一点,姐姐帮你解。” 他的蹀躞带依然是精致繁复,好在温摩已经有看他解过一次,略微有点经验,皱着眉头解开来,在帮他脱外衣的时候,手被握住了。 他的手好烫啊。 她忍不住想。 姜知津狠狠把她带进了怀里,用力地吻住她,满心都是温柔,动作都是无法控制的暴虐。 他要她。 彻底、完整、用力,将她真正变成自己的女人! 然而这狂放的吻猛然顿住,他发出一低低一声闷哼。 “我……我弄疼你了?”温摩被吻得有点晕头转向,好容易找出神志,“不怕不怕,我会轻一点的。” 姜知津不敢置信地低下头。 她抓住了他。 温摩认真地道:“乖津津,你吃了点不该吃的东西,现在很难受,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这事儿她也是第一次做,但她必须给姜知津一点信心,得安抚好他的情绪,以免他害怕。 她道:“要不你掀开一点帘子看看外面的雨,这雨可真好看啊,跟南疆的雨一模一样……不过别掀太开,虽说雨大瞧不清,但万一哪个眼力特别好呢?” 姜知津:“……………………………………………………” 他终于明白,老天爷送给他的不是礼物,而是玩笑。 “我不要!”姜知津突然不高兴了。 “不要不行,你会很难受。”温摩体贴地劝他。 “我喜欢难受!”姜知津恨恨地道。 看来真的很不舒服吧?连这么乖的津津都发起脾气来了呢? 但她怎么忍心看乖津津受苦呢? 马车在风雨中微微摇晃,随从们隔得远远的,里面的动静全然听不见,只听见公子叫了好几声“不要”。 十分委屈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好一会儿之后,车帘再度被掀开,少夫人招手叫他们过去。 眼尖的人发现少夫人身上披的是公子的外衣,公子则躺在车内,面朝车壁,虽只是个背影,也写满“气鼓鼓”三个字。 温摩先让他们四处寻寻有没有避雨的地方,然后选出几个走过这条老路的人,待雨停后查看一下有没有离开的法子。 姜知津背朝着她听她分派下人,气得连给她捣乱拖延的心情都没有了。 气死了! 他的第一次,就这样被这个混蛋女人给毁了! 以后要是不能十倍百倍地还回来,他就不姓姜! * 雨一直下到半夜才停。 姜知津早有准备,车夫在马车底下盛了一整筐干粮,名义上是“园子里的大饼好,特意托厨子做了准备带回去府里给大伙儿尝尝”。 -- 第101页 此时当然就成了现成的干粮,大伙儿就着雨水饱餐一顿,至少不用饿肚子。 半夜雨散云收,天空露出晶莹的星子,一颗颗像露水一样,仿佛随时都会滴下来。 温摩招呼姜知津:“津津快出来看星星。” 姜知津闷在马车:“不看!” “真的好多星星啊!” “不看!” 温摩过来,拿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还生气呢?” 姜知津用力将头扭到一边。 “嗐,都跟你说了,我那是为你好,不是欺负你,你看,你现在不是不用难受了吗?” 温摩跟他讲道理,自己都觉得自己十分有耐心。 姜知津却毫不领情,恶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 但他生得太好了,即便是咬牙切齿,那也是如春花般明媚可爱。 她甚至忍不住想去捏一捏他的脸。 姜知津张嘴就咬住了她的手指。 就用牙齿叼着,也没有用力,磨得温摩有点麻麻痒痒的,忍不住笑道:“哎哎,小狗又咬人了!” 姜知津松开她的手指,人欺身而上,吻住她的唇。 这回是真用咬的了,温摩呜呜低鸣。 姜知津好久好久才放开好,总算报了一点仇,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并且因为两人太近,又唤醒了一些十分禽兽的念头。 虽然之前她做事的态度让他有点不高兴,但她“帮”他这件事本身,还是……嗯……还是非常舒服的…… 而且,一旦跨过了这一关之后,在某些方面的需求就开始突飞猛进,大有一日千里之势。 “姐姐……”他拿鼻尖蹭了蹭温摩的脸,声音微微沙哑,“我还有点难受……你再帮帮我好不好?” 温摩好不容易从他口下逃离,调匀了呼吸,被他这一蹭,整个人都僵硬了。 那时候她是刻意让自己显得淡定一点,故意扯东扯西,其实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根本不敢多看。 呜呜,早就知道姜知津的身体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心智那样幼小,可只有当真刀真枪杀到眼前的时候,才知道她还是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赶快忘记这一幕,尽快和她的津津小可爱恢复往日的关系,没想到他居然还上瘾了! “你不是不喜欢吗?”温摩忍不住问。 “确实不喜欢。”姜知津一脸纯真地道,“可我就是难受啊,不信你摸摸看……” 他说着就要来拉她的手,温摩赶紧捂牢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不要!” “为什么?”姜知津讶异地问,“白天的时候,姐姐明明很喜欢的。” 并没有好吗…… 温摩好想流泪。 远处,随从们聚在一起,围着火堆烘干湿衣。 大家低低讨论着这场意外的山洪,以及公子白天在马车里受的委屈。 “少夫人真是太厉害了……”不知是谁这样感慨。 就在大家准备点头称是的时候,马车方面传来好大的一声“我不要”。 这回是少夫人的声音。 众人:“……” “公子反杀了。”有人点头道,“看来公子也不弱嘛。” 看来是棋逢对手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晓得还算不算二更嘤嘤嘤…… 第53章 五十三 这场山洪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堆积出高高的山石,前后各一堆, 刚好把马车堵在中间。 左边是难以攀登的峭壁, 右边是一不留神便能摔断腿的悬崖,据说从前西山银瀑还会从这里经过,形成第二瀑的奇景。 总之一个字, 惨。 昨天的温摩原以为天一亮就能回京, 这会儿才明白他们根本是被老天爷困住了。 这条旧路早已废弃,平日里根本没人过来, 不用指望有谁能发现他们。西山的人以为他们在京城,京城的人们以为他们在西山,谁也不知道他们被困在了这儿。 随从们翻过后面那堆山石, 回炎园搬来救兵,清除山石障碍, 直花了一整天,马车才脱困。 天色已晚, 今天是回不成京城了, 温摩只得带着姜知津折回炎园。 长公主拉着两人的手, 确认了两人无恙, 这才放心, 吃完饭的时候, 笑眯眯问道:“津津,昨日的金丝饼好不好吃?” 温摩正要喝茶, 手一抖,茶差点儿就泼了。 “好吃,”姜知津微笑, 眼神溜了温摩一眼,“就是吃完有点……嗯……奇怪……” 温摩生怕长公主问出更生猛的事情来,连忙道:“津津,你还没写字呢,我陪你去书房吧。” 姜知津:“写字?” “对,夫子不是让你一天写一张大字吗?从来这里,你一张也没写过吧?明日回去夫子定然是要问的。” 昔年姜知津一病,无数大家求去,长公主替姜知津请了一位启蒙夫子,十几年来就教些《千字文》之类。说是读书,不如说是打发时间,大家都没指望姜知津能读出个什么名堂,包括夫子自己,平时的窗课布置归布置,做不做便凭姜知津高兴,谁也不去催他。 所以这是姜知津十几年来头一回被催窗课,不由一怔,然后就看到灯光下,温摩看起来一脸严肃,实际上肌肤底下已经隐隐透着一层红晕,连耳尖都红了。 昨天那个时候,她的脸色也是这样严肃,语气也是这样正经,在那昏暗的马车内,她的肌肤是不是也像这样微微发红,耳尖是不是也红成了这样? -- 第102页 姜知津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 软成泥,化成水。 他从鼻子哼出一声“嗯”,乖乖起身:“好吧。” 这十几年里,姜知津同任何一个七岁的男孩一样,讨厌读书写字,长公主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在这上头肯如此乖巧听话,顿时大喜,什么话也顾不得问了,命周夫人带着人送他们去书房,还嘱咐厨房预备夜点心,公子要用功读书了。 周夫人送了两人回,长公主还喜滋滋地:“你瞧他们两个如何?” 周夫人微笑:“看来是成事了。公子一路都牵着少夫人的手,虽说之前公子就这么粘少夫人,但那眼神好像没有现在这样过。” “津津的眼睛啊,好像恨不得长到阿摩身上呢。”长公主笑得十分满足,“哎呀,看来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抱孙子了。” * 如果问温摩最讨厌什么地方,那么毫无疑问是书房。 所以来炎园这久,她还没来过这里。 一来就发现自己居然错过了这么大一块风水宝地。 “呛啷”一下,温摩拔出了兵器架上的一把刀,秋水般的寒光映亮了她的眼睛,“这些都是你家祖宗的?” “嗯,他叫姜炎。” “炎园的炎?” 太/祖开创大央,身边有两位重臣,一是姜炎,一是古清微,这两人后来都成了异姓王,世袭罔替,恩宠永传。 所有的兵器都保存得很好,温摩一样一样拿起来看,她只会刀和弩,许多兵器连见也没有见过,但姜炎居然样样都精通,实在是太厉害了。 她一面感叹一面拿起弓。 她是用惯了弓的人,一拿起来就发现了它的不同——和它一起沉眠的同伴们不一样,它很明显在最近被使用过。 连箭靶上的痕迹都是新近留下的。 “津津你练箭啊?”温摩诧异问,除了姜知津,可没有人敢动这里的东西。 “三表哥练的。”姜知津毫不犹豫地把风旭拿出来顶缸,从后面揽住温摩的腰,“姐姐教我射箭好不好?”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弄得温摩痒痒的,她咳了一声:“真想学就好好学,站直了。” 她是个尽职的好老师,教得十分认真。姜知津却是射得乱七八糟,光是握弓就要她手把手地教了十几个来回。 她站在他胸前帮他调整手臂姿势,他却心猿意马,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在她的耳尖上亲了一下。 方才在长公主房里的时候,他已经非常非常想亲一亲它了。 昨天在马车里,他就该好好亲一亲它的。 “津津!”温摩被烫着一般捂着耳朵,瞪他。 “姐姐的朵尖看起来好好吃。”姜知津一脸单纯和无辜,心中暗暗补充了一句——特别是红起来的时候。 红得半透明,被灯光照着就像是最上等的玛瑙。 玛瑙是佛家七宝之一,姜知津从前只觉得大概是因为玛瑙贵重,现在他明白了,是因为玛瑙美。 美得连佛也要心动。 明明做着很色狼的事,偏偏又说着很单纯的话,温摩拿他没法子,只能板着脸道:“不许乱啃!” “可是我有点饿。” “我要玫瑰金丝……” 一个“饼”字还没说完,温摩就大吼一声:“除了这个!” 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吃玫瑰金丝饼!!!! 外头响起叩门声,周夫人的声音在外响起:“公子,少夫人,公主给二位准备了夜点心。” 温摩连忙放下弓箭,拉着姜知津在书案后坐下,然后胡乱翻出一叠纸,将笔塞进姜知津手里,用口型道:“写!” 姜知津摇头,也用口型道:“亲亲。” 温摩飞快在姜知津唇上亲了一下。 她退得太快,姜知津连吮上一口都来不及,撂笔不干了,小声道:“我要亲姐姐耳朵。” 温摩:这孩子真是学坏了! “公子?”里头久不见动静,周夫人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疑惑,“少夫人?” “回头亲。”温摩道,“快点写!” 姜知津得了承诺,笑眯眯提起了笔。 温摩去开门,周夫人放下点心,笑眯眯交待长公主的话,让两人早些睡,明日还要回京的。 温摩和姜知津站起来答了话,送周夫人离开。 周夫人送来的是几碟子小糕点,并两碗冰饮子,糕点里面就有一碟玫瑰金丝饼。 温摩从前还觉得它挺好吃,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正视它了。 她将冰饮子递到姜知津面前:“喏,饿了就多吃点。” “姐姐,我想吃的不是这个呀……”姜知津起身,手撑在书案上,隔着桌面俯近她的耳尖,“我想吃的是……” 是你啊。 “嗯?” 他的唇还没碰到温摩的耳尖,温摩忽然皱了皱眉头,抽出了他面前的纸。 上面写得不知是诗词还是文章,字字挺拔俊秀,即使是以温摩的眼光看,也是非常不错的。 “这是你的字?”温摩吃惊。在温家的祠堂里,他的字明明她的同款难看来着。 “不是。”姜知津脸不红,气不喘,翻过面来写了几个四仰八叉的大字,“我的字长这样。” 对,这才是嘛。 “那这是谁写的?” “三表哥呀。”姜知津道。 -- 第103页 温摩看看箭靶,又看看这些字,困惑:“这到底是你的书房还是风旭的书房?” “我的。不过三表哥一来就赖着不走。” 温摩心说这倒是,风旭每回来,确实是要同津津在这里坐半天的。 * “阿啾!” 灯下,风旭打了个喷嚏。 “殿下,小心着凉。”服侍的老太监关切道。 “大热天的,着什么凉?”风旭捏了捏鼻梁,对着书案上的信件,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是一封战报。 确切地说,是一份捷报。 来自于五皇子风昭。 “二公子还没回京么?”风旭问。 “还没呢。” 风旭再一次叹了口气。 知津啊知津,大麻烦来了,你还要在西山逍遥到几时? * 温摩第二天一早出发,这一次终于没有遇上什么麻烦,顺风顺水到了京城。 她先安置好姜知津,然后便去了趟大理寺。 李严客客气气招待了她,但问起案情,李严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到了江福那一头就查不下去了,查来查去都是一个清白普通的商人,因为做生意遇上了麻烦,不得不低价卖出自己才买来不久的宅子。 李严还向她诉苦:“在京城想查跟姜家的案子,那真是一举一动都寸步难行。少夫人毕竟姓姜,虽有殿下的交待,下官还是要劝少夫人一声,这浑水能别趟就别趟,以免到时难以抽身。” 温摩对查案子不是太懂,但她想另一个地方一定有人懂。 片刻后,她照旧花五两金子买了一碗阳春面,坐在了得意楼的雅间里。 不一时,有人推门进来。 她以为会是那个大掌柜,没想到是上次那个干瘦老头。 “客人想买什么消息?” 干瘦老头好像已经认不出她,干巴巴地问。 温摩道:“我要查一位名叫江福的商人所有的关系,请问需要多少钱?” 干瘦老头伸出一根手指。 温摩试探着问:“一百两?”以得意楼的定价来说,还挺便宜,大概是因为江福只不过是个小人物吧。 干瘦老头摇头。 “一千两?”有点贵,但江福是个关键,贵也得花。 干瘦老头还是摇头。 “不会是一万两吧?”真要这么多,她上哪儿去筹钱?唔,也许可以把她名下的几间铺子抵出去…… 然而干瘦老头还是摇头。 温摩的耐性耗尽,一拍桌:“到底是多少?能不能给个准话?!” “十万两。”干瘦老头慢慢道,“黄金。” 温摩腾地站了起来:“你怎么不去抢钱?!” 干瘦老头也很无奈,上面有交代,先试出这位客人的底线,然后再翻个十倍,总之是要开出一个让客人想掀桌的价钱。 很显然他成功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道:“事涉姜古两家,十万两黄金,已经很便宜了。” 温摩的眸子微微亮了一下,“他果然和姜古两家有关?” 干瘦老头:“……” 不,我什么也没说。 雅间隔壁,声音毫无阻碍地从改造过的墙壁另一端传来,得意楼大掌柜垂手侍立,眼睛都不敢多抬一下。 姜知津坐在屏风后,锦衣玉带,华服璀璨,容光照人,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开口道:“房山先生老了。” 话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我要被评论笑死了 第54章 五十四 掌柜心说还不是您的交代有问题?又要人知难而退, 又不得无礼,一听就知道这绝不是一位寻常的客人,自然不能以寻常手段对待。 隔壁, 温摩深思了一下, 觉得把自己卖了都换不了十万两黄金,便麻溜地掀桌走人了。 姜知津起身走到窗前,窗子推开了一道小缝, 温摩很快出现窗子下方。 她今天穿一身青绿色外袍, 依然是窄袖修身的开裙幅的样式,底下是露出一截白绸裙, 青白二色在阳光下清清爽爽,像一株青翠枝桠一般挺立在阳光下。 头发也梳得简单,像男子般挽在头顶, 简单地插了一根桃木簪子,系着与上衣同色的发带。 姜知津想起新婚之夜从被子里摸出来的一串串珠钗,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笑意已经浮上了嘴角。 忽地, 温摩回头朝上望了一眼。 明知她不可能看得见, 姜知津还是下意识一缩身, 贴了墙壁。 啧啧, 猎手可怕的直觉。 过了一会儿再去看的时候, 小二已经替她将马牵了过来, 她一拧腰,翻身上马。 贴身的衣裳显得腰极细, 偏又极有力,腿又长,上马的姿势又洒脱又利落, 真不愧是他教出来徒弟。 姜知津暗暗在心中赞叹。 然后才发现她穿的不是裙子,而是极阔的裤子,想来是单为骑马而设。 他将窗缝推开一些,温摩还是骑着马儿奔向了他视野的尽头。 真是奇怪,明明他们一个时辰之前才分开,他就已经舍舍不恋,眼睛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追着她不放。 他在窗前看人看得投入,大掌柜在旁边叹为观止。 自从开始侍奉这位爷起,这么些年加起来,大掌柜也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么多种表情。 -- 第104页 纯正的喜悦,温柔的怜惜,毫不掩饰的激赏……让大掌柜简直无法将他同那个嘴角永远带着一丝玩味笑意俯视整座京城的主人联系起来。 “公子一定很喜欢少夫人吧?”大掌柜忍不住道。 姜知津微微一笑:“很明显么?” 太明显了。 大掌柜在心里说,瞎子也看得出来。 姜知津正要说话,忽地,视线微微一顿。 在街角转弯处,温摩下马了。 这里是平京最热闹的街巷之一,到处是车水马龙,店铺盈街,摆满了小摊子,温摩面前的小摊子上插着一支支琥珀般晶莹的糖人。 温摩掏出银子,把摊子上做好的糖人全买了。 摊主遇见了大主顾,喜气洋洋地替她包好。 从在这个角度看不见温摩的脸,只瞧见她的衣摆与发带轻轻在夏日的风中飞舞。 ——少夫人喜欢糖人。 大掌柜悄然在心中记下了。 姜知津站在窗前,手轻轻抚着窗子,好像隔着这道窗抚着温摩的头发,眉目之间已是痴了。 ——公子喜欢少夫人喜欢糖人。 大掌柜再次记下。 温摩买好了糖人,继续翻身上马,转过街口,彻底从窗前的视野中消失。 大掌柜心说这下终于可以接着谈正事了,按照这位爷不喜欢废话的风格,他清了清嗓子直接接上因少夫的到来而被打断的话题:“……五皇子在临东城大获全胜,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折子上写的是下个月,但此时人已经在徐州,不出半个月,估计就能——” “这种事情回头拟个简章给我就好!”姜知津已经迈步往外走,走得又急又快,“快备马车!” 大掌柜愣住了。 这种盘踞于京城深处,靠着消息织就出一张大网,将所有人网罗其中的勾当,不是这位爷最喜欢做的事情吗?! 怎么去了一趟西山回来就全变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知津坐上了马车犹嫌慢,只恨不能纵马狂奔,毕竟他这会儿应该乖乖待在家里,因为“马车颠得骨头疼想睡觉”。 车夫展现出浸淫数十年的惊人车技,终于在公子发火前赶回了姜家,从后门进了院子。 盛夏的午后,大毒太阳下人全无,芭蕉叶子都在阳光下蔫了下来,姜知津一路急奔,刚进房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温摩的声音,“津津,起来了没有?” 姜知津衣服都来不及脱,扑上床,扯起被子盖住自己,在温摩推门进来之前,他只来得及摘下头上的发冠塞进被子里。 温摩抱着大包的糖人进来,笑嘻嘻地掀开帐子,“快起啦,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姜知津做出迷迷糊糊醒来的样子:“姐姐你回来了……” “快别睡了,再睡下去,晚上又睡不着了……”温摩说着拍了拍他的脸,只觉得烫热而湿润,再摸摸他的额头,摸到一手的汗,“津津你怎么了?太热了么?” 姜知津心说在最热的正中午一路狂奔,能不热么? “傻津津,都热成样了还裹着被子做什么?”温摩动手来扯他的被子,姜知津抓得死死的,“不不不我不热,一点儿也不热,我才做了个噩梦,出冷汗了。” “做什么噩梦呀……”温摩还没问完,手上忽然一顿,被子没扯下来,手倒是被什么硬硬的东西硌着了,她伸进被子里头一掏,掏出一顶工艺十分精巧的累丝金冠。 “……”温摩疑惑地望向姜知津。 “我学姐姐的!”姜知津急中生智,“姐姐往被子里埋簪子,我就埋发冠!” “……”温摩捏了捏他的鼻子,“姐姐我会那么多好的你不学,偏学这个!”瞧他大热天裹得严严实实的,忍不住有点担心,“快松一松,当心中暑。” 姜知津扁了扁嘴:“姐姐你能走开吗?” 温摩一呆:“为什么?” 他从来只有粘她的,今天居然赶她? 莫名地,就有点不舒服,像是冷不丁被猫挠了一爪子似的。 姜知津将被子拉过头顶:“嘤嘤嘤,我梦见我做了坏事,姐姐打我,我好怕……” 嗐,温摩失笑了。 不单是笑他的噩梦,还笑自己方才的失落感。 居然跟一个孩子较起真来了。 “都是梦啦,快起来看我给你买了什么。”温摩说着,又要拉他的被子。 “嘤嘤嘤,姐姐放下帐子,我要自己穿衣裳起来。” “哟呵,津津长大啦!” 平时要他起床可费劲了,赖床的姜知津像是没骨头似的,什么都要人服侍好才肯下床。 温摩将帐子放下来,夏日里的帐子用的是最薄的绢丝,几乎起不到什么阻挡作用,姜知津看着温摩把手里的一大包糖人放在桌上,仔细从里面挑出一支。 半弯着腰,八片衣摆如花瓣般打开,腰只得纤纤一束。 他在被子略动了动手脚,做出穿衣服的动静,然后悄悄解下腰带,掀开帐子,起身下床,走向温摩,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咦,这么快?”温摩意外,在他的怀里转过身,手里捏着一支糖人,笑嘻嘻,“看!这是什么?” 她的笑容可真是飞扬灿烂,是他最爱看的那种笑容,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一样。 糖画在她手里澄黄晶莹,像是凝固的琥珀,那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 -- 第105页 姜知津看着这糖画,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当初的声音。 “姐姐姐姐,那边有糖画!我要画个大老虎!” “回来我给你买,买好多只大老虎!” 其实细算起来,才不过四个来月之前,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时间非常的久远,久远到已经在时光里淬练过无数遍,焕发着一种金光的纯正光芒。 “大老虎。”他轻声道。 声音轻极了,让温摩有点讶异,但姜知津没有给她细看的机会,手抚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深深地抱在了怀中。 “……津津?” 姜知津天天都跟她搂搂抱抱的,但明显这个拥抱很不一样,仿佛有肉眼可见的深情,从他的怀里直淌到她的身上。 但,津津,知道个什么深情? 姜知津他当傻子这么多年,最大的感受就是——从来没有人会把傻子的话当真。 但她是例外。 她永远是例外。 她说话时会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她会仔细听他的每一句话,她答应他的事情,没有一件曾经落空。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阿摩?而且愿意从遥远的南疆,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来到他的面前。 这一定是上天送他的、最好的礼物。 “阿摩姐姐,我喜欢你。”姜知津抱着她,深深道,“最最喜欢你。” 温摩笑了,“是因为这只大老虎吗?” 姜知津深深吸了一口气,藏起眼中的深情,恢复往日的天真,松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嗯!” 温摩心中生出一丝难以方喻的柔软。 真是个孩子啊。 “呐,喜欢就快尝尝看。”温摩把糖画递给他,他却没有接,低下头,就在温摩手里舔了一口。 舌尖轻轻滑过糖画的边缘,双唇轻抿吮上一口,他舔得温柔缓慢,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过温摩。 温摩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舔的,好像不止是糖画…… 等等!想什么呢?! 温摩赶紧勒令自己打住。 不过一般的孩子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一把抢过糖画吃个痛快么? 大概是她看得太入神了,姜知津开口问:“姐姐想吃么?” 温摩连忙回神:“你自己吃就好。” 她觉得他再这么舔下去,她心里那头禽兽早晚要蹦跶出来,便把糖画签子往他手里一塞。 姜知津接住糖画,“咔啦”咬下一块老虎尾巴。 温摩心说这才是小孩子吃糖的正确姿势嘛! 然而下一瞬,他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然后他的头一低,吻住她的唇。 那块糖被渡入到她的唇舌中,甜味四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就算有二更也会很晚呀,大家不要等,明天看吧 第55章 五十五 太甜了…… 甜到头晕。 温摩迷迷糊糊。 直到那颗糖全化了, 姜知津才放开她。 温摩要紧紧抓着姜知津的臂膀,才能避免因为腿软而倒下。 看人家津津,他还是个孩子, 就已经吻技惊人, 且站得稳稳当当的,除了呼吸变得有点粗重之外,一点事没有。 她居然一个亲亲就腿软, 自己都忍不住鄙视自己。 “甜么?”姜知津问她, 声音带着一丝低沉的沙哑。 “甜甜甜。”温摩答得十分敷衍。 屋子的角落搁着两大缸冰,按说屋内应该十分清凉, 但温摩觉得这屋子比外面的大太阳底下还要热,想推开姜知津,腰却被他搂得紧紧的, 纹丝都推不动。 “姐姐不喜欢?” “没有没有,我就是有点热, 想出去透透气。” 姜知津看了看窗外耀眼的日光,再看看怀里脸色绯红的温摩, 一丝笑意眼看就要浮上嘴角, 不过被他很好地克制住了, 一脸认真地问:“姐姐很热?” “嗯嗯, 你先松手, 抱着热。” 津津果然乖得很, 听话地松开手。温摩正要松一口气,就见他搁下糖, 手落到了她的衣襟上,轻轻一扯,衣襟松了大半。 温摩唬得一把按住他的手:“干干干什么?!” 姜知津:“脱衣服啊。” 温摩咆哮:“说了好孩子不要玩脱衣服的游戏!” “不是玩游戏……”姜知津委委屈屈地一低头, “姐姐说热的,我想让姐姐凉快一点……” 温摩:“……” 呃……好像有点激动过头了。 瞧着姜知津这委屈的模样,连忙搂着他好生抚慰了一番。 姜知津哼哼唧唧把脸埋在她怀里,要求也不高,不外乎要亲要抱,再要温摩说几句“最最喜欢津津”、“永远喜欢津津”,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她。 温摩离开的时候产生了一个困惑——她只是来送个糖画的,怎么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 送糖画实际上是个意外,她原本是要直接去杨家脚马店,因为在马背上闻到麦芽糖的甜香,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带姜知津去得意楼的情形,这才心血来潮买了一堆糖画。 这会儿和姜知津腻歪半天,赶到脚马店时已经快到黄昏。 她在小店对面下了马,瞧见杨大叔拄着个拐杖在门口同客人谈价钱,达禾正在给马上笼头,小铃儿在给他打下手。 黄昏明丽的夕阳照在两人脸上,两人都有同样的笑容。 -- 第106页 是夕阳太明亮了吧?温摩觉得他们两人眼睛里好像都有光。 杨大叔的价钱谈成了,客人赶着马车离开,小铃儿递给达禾一块帕子,让达禾擦脸,然后扶着杨大叔进屋了。 杨大叔一面往里走,一面向达禾道:“收拾了东西就快进来,叫小铃儿剖西瓜吃,这天太热了……” 达禾口里答应着,把帕子往怀里一塞,胡乱拿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蹲在地上收拾工具。 温摩牵着马慢吞吞走过去。 达禾只见视野里多了一双乌黑的马蹄,以及一截雪白干净的裙摆,原以为是有客人上门,一抬头才发现是温摩,少年的眸子登时闪闪发亮,大叫一声:“阿姐!” 他习惯性就要冲上去抱住温摩,但想到自己一身的汗,最后关头止住了。 温摩讶异地看他一眼,从前的达禾别说浑身是汗,哪怕浑身是泥也是照样要给她一个熊抱的。 她过去将他一揽,拍了拍他的肩背,捏了捏他的手臂:“唔,臭小子好像又长高了。” “小铃儿做得菜好吃嘛,比我阿娘做的好吃多了。”达禾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温摩回忆了一下三姨的手艺,舌根瞬间就沁出一股苦味——把任何菜式都烧得发苦,乃是三姨的独门绝活。 “哦,所以你就把人家手帕藏起来?” 达禾瞬间红了脸,好在他本就晒出了一层古铜色,红脸也不是很明显,但吃亏在经验不足,说起话来结巴得太厉害:“我我我不是,我我我没有,我我就就就是觉得那帕子太干净了,不想弄脏……” 温摩凑近他,低声道:“小铃儿的帕子很香吧?” 这下,肤色都遮不住那点红,达禾从头红到了脚,迅速朝屋里看了看,小声道:“阿姐你可千万别告诉她!” 温摩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爆栗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别忘了你还没行成年礼,不能去别人窗子底下唱歌!” “我知道我知道!”达禾捂着脑袋,“小铃儿也还小呢,我不着急。” “达禾哥哥——”小铃儿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娇娇软软的,“瓜切好了——”人跟着走出来。 那晚黑灯瞎火,温摩只瞧见那黑衣人扛着小铃儿走,此时才发现小铃儿肤白胜雪,生了一双秋水般的眸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是娉娉婷婷,秀色夺人,难怪徐广那个混蛋会见色起意。 此时见温摩盯着她瞧,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一扭身就想走,达禾一把拉住她:“别怕,这是我阿姐。” 温摩杀徐广救小铃儿的事情是机密,杨大叔和小铃儿都不知道,但后来温摩在西山的时候派大刘给杨大叔送过银子治伤,虽说用的是“阿弟在府上叨扰多日,些许心意不足挂齿”的名义,但这笔银子宛如雪中送炭,杨家父女极承她的情。 所以小铃儿的眼睛立即就亮了起来,“你就是阿摩姐姐!” 温摩在杨家受到了盛情款待,先是吃了井水里浸得冰冰凉的西瓜,然后小铃儿下厨做了好几个拿手菜,杨大叔则翻出珍藏多年的好酒,和温摩喝了个不醉不归。 父女俩同达禾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对仡族的习俗也了解了不少,温摩在西山赴过那么多场山珍海味的筵席,却没有一场比得上这张小小餐桌上吃得舒服痛快。 特别是杨大叔酒量居然不弱,和她喝了半天,兴致越喝越高,带了几分酒意之后,原本有些拘谨的杨大叔开始跟温摩在酒桌上称兄道弟。 “小老弟,你这兄弟不错,是个好娃娃!我没有儿子,只要你点头,等过两年他跟铃儿大一些,我就把他们俩的事情办了,从此他就是我的儿子,我这家店也是他的,小铃儿也是他的……” “大叔,我们仡族的规矩,这种事情是要看达禾自己的意思。” 温摩知道自己这话基本等于白说,因为达禾已经笑得一脸恍惚,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和小铃儿成亲的那一天。 小铃儿早就羞得满面通红,借口泡茶,捂着脸跑了。 她这一跑,达禾倒清醒了过来,认认真真向杨大叔道:“大叔,等我长大,我想娶小铃儿,但脚马店我不行,我要到姜家去。” 温摩险险被一口酒呛道:“你到姜家去干什么?” “保护你。”达禾握拳道,“我从南疆一路追到京城,就是为了保护阿姐你。” 温摩怔住了。 眼前的少年已经有了成人的骨骼,再长两年,便是一个高大精壮的汉子,但在她的眼里,他永远是那个追在她身后唤“阿姐”的小孩,他一路追到京城,她一直以为是他舍不得她。 原来不是。 他听说她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千里迢迢跟过来,风餐露宿,受尽辛苦,千方百计混进姜家当马夫,她怎么赶都赶不走,最后甚至付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一时间,心中有点酸热。 “臭小子……”她心中微微鼓荡,提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阿姐知道你的心意了,但姜家你去不得,我有更好的地方让你去。” “去哪里?” “羽林卫。” “诶?”达禾意外,然后,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就是那天晚上那几个羽林卫大哥哥待的地方吗?!” 看样子那一晚陈山海留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啊。 温摩点头:“想不想去?” -- 第107页 “想!”达禾大声答,不过又犹豫,“可是,我不在你身边,谁保护你?” 温摩微笑了:“你姐夫啊。” 达禾还从未见过那位姐夫,但已经听过他不少事迹,闻言撇了撇嘴,“他是个傻子。” “你不懂。”不管有意无意,他已经保护过她很多次了。 温摩拍拍达禾的肩:“不管你是想保护我也好,还是将来想娶小铃儿也好,男子汉都该练出一身本事,明天去勇武侯府找我,我给你拿荐书。” 达禾慢慢握拳,喃喃道:“对,我要学本事,以后再遇上徐广那种人,我就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温摩忽然发现,来京城对达禾来说或许是件好事。短短几个月功夫,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杨大叔听了半天,认认真真一拍桌:“当羽林卫好啊,那可是当官啊!”一句话说完,脑袋一歪,倒下了。 呃……这位大叔的酒量好像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嘛。 温摩同达禾一起安置好杨大叔,喝得太高兴,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出了屋子一瞧,才发现月牙已经偏西,少说也到亥末了。 达禾帮温摩牵了马出来,“阿姐,我送你。” 温摩心说这辈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靠近姜家一步,遂板着脸道:“杨大叔醉了,小铃儿胆子小,你还不去照看他们?” 达禾迟疑:“可天色这么晚了……” “放心吧。”温摩顺口胡诌,“你姐夫会来接我的。” “真的?” “那是自然。” “那好吧,我把你交给姐夫再回去。” 温摩:“……” 怎么回事?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好骗了呢? 达禾已经牵着马往外走,温摩只得跟上,顺便已经想好了第二个谎言,比如姐夫在下一个街口等着之类的。 然后就见达禾在门口顿住:“那就是姐夫么?” 温摩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也顿住了。 天上有满天星,一弯月,星光混着月光淡淡洒下来,笼罩着沉睡中的平京城,万籁俱静,一辆华丽马车停在对面,一人倚着车辕而坐,晚风拂动他的衣带,风姿之盛,可以入画。 他正仰头望月,听到动静,转脸看向这边来。 居然真的是姜知津。 作者有话要说:  姜知津:有些人表面上一口一个“津津好可爱”,实际上天天盼着送我去我火葬场,哼! 第56章 五十六 姜知津跃下马车, 向温摩走来。 风轻云淡,星月无边,晚风多情, 吹动他的衣摆。温摩在这一瞬间有一种错觉——他仿佛是踏着云乘着月走向她。 “难怪……”达禾喃喃道。 温摩:“难怪什么?” “我说阿姐怎么肯要一个傻子, 原来他长得这样好看。”达禾颇为感慨,“我原以为鹿力哥哥已经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了,没想到这个姐夫更好看。” “鹿力哥哥?”姜知津已经走到近前, 闻言歪了歪头, “是谁?” “你不认识的,我南疆老家的一个小哥哥。”温摩说着拉起他的手, “你怎么来了?” 姜知津将她的手拉起来,贴到自己脸颊边,在她手里心里蹭了蹭。他的声音温柔, 脸颊微凉,:“姐姐不回家, 我想姐姐了。” 温摩出来前告诉他来找达禾,但没想到他会一直在外面等, “怎么不进去找我?” “我怕姐姐不想带我。”姜知津眼睫垂下来, 声音有几分委屈, “大人出门办事都不喜欢带我。” 温摩的心都化了:“我错了, 以后我不管去哪儿都带着你。” “真的?!”姜知津抬起眉张, 整张脸都明亮了起来, 刹那间达禾只觉得天上的月亮都黯淡了几分。 “真的。”温摩微微一笑,“回家吧。” 她正要牵着姜知津的手走向马车, 姜知津忽然一弯腰,温摩只觉两脚腾空,已然给他拦腰抱了起来。 “回家!”月光下, 姜知津笑盈盈地道。 * 温摩说到做到,第二天去勇武侯府便带上了姜知津一道。 西山小香一事令温岚大为震怒,按他的意思要将温诚与温如各打一百军棍,古夫人流泪劝阻:“侯爷息怒。阿诚与阿如都是娇生惯养的身子,这一百棍下去还有命么?再者事情闹大了反而不好,头一件,阿如可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真挨了这一百棍,她将来怎么抬头做人?” 温岚怒道:“那她陷害自己亲姐姐的时候,可曾想过阿摩怎么以后怎么做人?!” 最后古夫人带着家中下人悉数跪下了,温诚和温如也一个劲儿地磕头认错,温岚才勉强放过他们,但温诚被赶回了自己家中,温如则被送去了南郊的枇杷庵。 这些都是阿娘告诉温摩的。 温摩心说这次回来,家里可真是清静不少。 “阿娘跪了么?”温摩问。 阿娘道:“他们这样害你,我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很仁义了,怎么还能为他们求情?” 温摩笑了:“阿娘真乖。” “没大没小。”阿娘笑骂。 她们娘俩在后院聊天,温岚和姜知津这对翁婿则在厅上坐着喝茶。 姜知津的坐姿风度无可挑剔,喝茶的姿势更是可以拿去礼部给新进的士子做标尺,只是他一开口便破功,高贵风范荡然无存:“阿摩姐姐怎么还不回来?我茶水都喝了两盏了。” -- 第108页 温岚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和平京大部分父亲一样,按照规矩,同成年女儿保护着生疏的距离,他不了解温摩,原本只觉得姜家是钟鸣鼎食之族,长公主又一力促成这桩婚事,温摩嫁过去虽是高攀,但应该不会受委屈。 但当他越来越了解温摩,就越来越看姜知津越不顺眼……他那样聪敏伶俐杀伐决断的阿摩配这样一个傻子,本身就是委屈。 便在这时,大刘领着达禾进来,温岚便命人请温摩过来。 姜知津瞧见温摩进厅便笑眯眯站起来,先是拿自己的茶盏倒了一盏茶给温摩喝,然后又让温摩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展开折扇,开始给温摩打扇。 温岚先是对他有几分刮目相看,虽然傻,但竟然知道疼人,可又一想,他一生能为温摩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温摩之前已经把达禾的情况简单同温岚说过了,温岚为官清正,从不徇私,对每一名羽林卫都十分看重,因此定要亲自过目之后才肯签荐书。 达禾是温摩一手教出来的,和温摩一样,并不能一个人就打出一套让人眼花缭乱的武功,需要在对战中才能显出实力。 达禾的弯刀跟钱袋一并被人骗走了,温摩把自己的弯刀递给达禾,然后问大刘借了刀,同达禾过了几招。 从小的时候起,她就拿着树枝教达禾用刀了,此时清澈的少年时光仿佛扑面而来,四周不再是勇武侯府的亭台楼阁,而是南疆永远湿润的深深草木,她的每一次挥刀都畅快淋漓,达禾也被她带出了最佳状态,两个人都是矫健轻盈,身形迅疾。 张伯站在温岚身边,赞叹道:“都是好苗子啊。” 姜知津坐在椅上,折扇合起来抵着下巴,目光全程都只落在温摩一个人身上。 他看过温摩拔刀,不止一次,但没有哪一次,她像现在这样开心。 她的额角沁出了细汗,鬓发湿润,脸色绯红,明丽鲜妍滢得不像话,眼角眉梢都带着夺目的光彩。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开心的,也时常是带笑的,有大笑有微笑,有欣喜有惊喜,但笑容里,好像没有享受。 此时的她显然十分快乐,但这快乐完全和他无关,这让他的眸子有几分深沉,握扇子的手微微发紧。 “当啷”一声,达禾手中的弯刀落地,温摩笑道:“记住了,这里最容易出虚招,刚才我那一晃是骗你的。” 达禾拾起刀还给她:“竟然还会骗人,阿姐你变坏了!” 温摩哈哈一笑,拿刀柄在他脑门敲了一记:“有时候坏一点才能变强,好好学着吧小子。” 她带着达禾回到厅内,问温岚:“父亲,阿禾怎么样?” 温岚点点头:“力道不错,反应迅疾,可。” 达禾有点激动:“我这是要当羽林卫了吗?可以见到那位山海大哥吗?” 温岚一怔,温摩悄悄告诉他,这小子被那一晚陈山海不要命的英姿折服了,温岚略一颔首,“那便让陈山海带你吧。” “太好了!”达禾十分欢喜,照习惯一把就想抱住温岚,还好理智提醒他悬崖勒马,转身去抱温摩,“阿姐我要当羽林卫啦!” 温摩笑着拍拍他的背:“别高兴太早,羽林卫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温岚签好了荐书,让大刘带达禾去宫城羽林卫官署报道,温摩道:“我正好要入宫,阿禾跟我去吧。” 昨天一回来,她就收到了宜和的邀约,风旭也派人来请姜知津,今早上又催了一次,两兄妹都十分着急的样子。 达禾在脚马店学会了骑马,但脚马店的马更适合拉车,哪能纵横奔驰,现在骑着马跟温摩一道入宫,把个达禾喜得抓耳挠腮,对那马爱不释手,只恨身在闹市,不能纵情狂奔,他隔着车窗向车内道:“阿姐,这马送给我吧!” 温摩道:“不行。这匹是我的,回头我另选一匹送你,保管不比它差就是了。” 达禾露出大大的笑容:“阿姐最好啦!” 姜知津坐在车内,心中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同样的话他经常挂在嘴边,每次温摩都会笑笑,然后对他有求必应,他觉得这是她着实将他放在心上,但现在忽然发现,也许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他,而是因为她早已经习惯有这样一个小弟弟,什么都要她来照顾。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以前从未意识到的事实—— 跟那个毛头小子一样,他只不过是个弟弟。 还是个资历比较浅的弟弟。 “津津你怎么了?”温摩拿过他的扇子,展开来替他扇扇风,“不高兴啊?” “没有。”姜知津拿回自己的扇子,用力扇风。 “你都没有撒娇呢。”上了马车,隔绝了他们的视线,只得他们两个人,他却没要亲亲也没要抱抱,着实反常,她伸出手指轻轻蹭了蹭他的鬓角,“你该不会是吃达禾的醋吧?” 吃一个毛头小男孩的醋?! 呵,怎么可能?! 姜知津所扇子扇得刷刷响,却扇不灭心中微微溅出来火星子。 他当然不是吃醋。 他只是有点恼火。 为什么一个愣头青能让她笑得那样愉快,而他却做不到? 这不可能。这不应该。这不真实。 这种事在他的人生里就不应该发生! -- 第109页 温摩第一次看到姜知津脸上露出这么烦躁的神情,微皱的眉头洗去了眉宇间的纯真稚气,倒让他显出一份这个年龄应有的成熟起来。 看起来不像是七岁,倒像是有二十一岁了呢。 她轻轻抱住他:“小津津不要胡思乱想,你和达禾是不同的。” 她这个拥抱好轻柔,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又像一团湿润的云气,自带甘露,轻轻松松就掩熄了他心头的那阵烦躁。 他的头已经自动搁在她的肩上,咕哝着问:“为什么?” 他的心思又忍不住开始活泛起来。 阿摩说是不同的,那就一定是不同的。也许,在她的心里,他根本不是小弟弟,而是她的夫君…… 这么想着,心潮顿时狂涌,搂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用力,将她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 “你比达禾好看,比达禾乖,比达禾听话。”温摩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完全是哄小孩的姿势,也完全是哄小孩的语气,“所以我当然是更喜欢津津多一点啦。” 姜知津活泛的心思全被冻结,整个人僵住。 ——多你个头! 作者有话要说:  姜知津:已气死,勿烧纸! ———————— 更新准时了,作话也搞了,但我还是想搞二更! 第57章 五十七 其实是不同的。 比如达禾虽然也会抱抱她, 但从来不会亲她。 比如她可以教达禾拿筷子射箭握刀以及追小姑娘,但绝对不会帮达禾过“男人都要过的那一关”。 但那些话绝对不能说出来。 因为光是用做的就已经很禽兽了,她的脸皮还想做个人, 实在不敢把这些丰功伟绩口述一遍。 津津是个好孩子, 可不能给她带歪啊。得想个什么法子,戒掉他这爱亲亲抱抱的毛病…… 她这念头还没转完,腰上一股大力传来, 天旋地转, 她被压倒在锦垫上,手被扣在两侧, 整个人动弹不得。 温摩:“!” 姜知津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恼意,漆黑眸子里像是有火花溅出,他从来都是温温软软清清甜甜的, 此时却是一反常态,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温摩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些, 他已经俯下身,用力吻住她。 姜知津的吻一向很温柔, 就像一个小孩子细细品尝着心爱的糖果, 但这个吻却是如疾风骤雨一般, 温摩只觉得他好像要把她整个人吞吃入腹, 很快就夺尽了她肺腑间的空气还不打算松手。 “唔唔……” 温摩挣了挣没挣脱, 腿箍住他的腰, 用力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把自己拯救出来,大口喘息:“津津你干什么?” 干什么? 吃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让你成为我真正的女人, 看你还会不会拿我当弟弟! 心里有这样的声音在咆哮,陌生得让姜知津自己都觉得讶异,方才那个瞬间,多年的谋划与前路的艰险全都飞到了天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狠狠将她据为有己。 不是弟弟。 是夫君。 温摩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嘀咕:“还好呀,没发烧呀。” 姜知津按住她的手不让它离开,气鼓鼓道:“姐姐花心。” 温摩失笑。 “姐姐弃乱终弃。” 这都什么跟什么? “姐姐见异思迁,姐姐朝三暮四,姐姐不喜欢我了嘤嘤嘤……” “好啦好啦别胡说啊,姐姐最喜欢津津的。” 姜知津拉下她的手,露出眼睛,眨了眨:“那姐姐抱抱。” 温摩发现自己真是拿他没办法,俯身抱住他:“现在行了吧?” 姜知津的眼珠子转了转:“还要亲亲。” 温摩轻轻在他唇上一吻,毫不意外地,后脑勺被姜知津按住,加深了这个吻。 这一次他回到了温柔的本色,细细含吮,就像他吃糖画一样细致地啃到了每一处。 温摩给他亲得昏昏沉沉,脑子里依稀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等等! 她不是要戒掉他的亲亲抱抱吗?! 理智迅速回到身上,她正要推开他,车帘在这个时候猛然被掀起,达禾的脑袋兴致勃勃地凑进来:“都到宫门了你们怎么还不——” “下车”两个字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姜知津这才慢慢悠悠地放开了温摩,人躺在锦垫上,头枕着手,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瞥了达禾一眼。 目瞪口呆了吧?阿摩姐姐从来没有对你做过这种事吧? “阿姐,你不是说这种事情还不如追兔子有劲吗?”达禾疑惑,“为什么还要强迫姐夫跟你干这个?” 姜知津:“……” 情况好像跟想象得不一样…… 温摩:“……” 她十三四岁大的时候,发现以前总陪她一起打猎的哥哥姐姐们开始忙另外一件事情——谈情说爱。 哥哥姐姐们放着好好的猎物不去追,开始俩成对,手牵着手专挑僻静的地方去,她若是想跟着,一定会被用各种法子支开。 越被支开,温摩就越是好奇,于是就偷偷跟踪,暗中观察,当然,少不了带着达禾这个小尾巴。 那段时间她带着达禾观摩了族中所有人年轻人的爱恋,并在这个过程中学到了不少奇怪的新知识,总的来说形成了一个统一的观后感——就这? -- 第110页 “有做这种事情的功夫,干点什么不好啊!”她这样教育达禾,“以后等我们长大了可不能变成这种无聊的大人。” 她的话对达禾来说一向是金科玉律,达禾重重点头:“放心吧阿姐,我们一定不会的!” 现在,温摩可耻地发现自己已经长成了那种无聊的大人。 并且还觉得这种事情不但不无聊,还怪有意思的。 “咳,等你长大就懂了。”温摩老气横秋地说着,摸了摸鼻子,借这个动作掩饰自己必定已经微微红肿的唇,“荐书收好了没?衣裳整一整,马上就到羽林卫官署了。” 达禾连忙检查荐书整理衣裳,全没功夫管她了。 * 羽林卫官署在皇宫东北角上,温摩和姜知津一起送达禾过去。 达禾有姜家二公子和少夫人一起护送,尤其这位少夫人还是自家顶头上司的大小姐,顿时便受到了官署官员们的热情款待,因荐书上有交代,官员们忙吩咐下人:“去把陈校尉找来。” 校尉? 不一时陈山海来了,身上依然是铠甲森森,但和当初在射艺场上见到的已经不一样了,两肩各有一道虎头吞口,胸口上老大一块护心镜,寒光闪闪。 温摩一笑:“升官啦?” “温大人提拔的。”陈山海露出一个灿灿的笑容。 官员办妥了手续,把达禾归到陈山海名下,温摩先把达禾托付给他,办妥了公事,离开官署的时候,她让姜知津和达禾先等一等,然后把陈山海拉到一旁。 陈山海上下打量她:“大小姐真是好本事,每次我以为大小姐会出大事的时候,大小姐都很安然无恙出现在我面前。” 他指的是她和姜知津在西山猎场失踪的事。 “运气好。”自从和姜知津在一起,她就总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我有件事情要托你,有没有功夫帮我查一个人?姓江名福,是位绸缎商人,徐广的宅子就是他卖的。” “大小姐怎么不找得意楼了?” 温摩叹气:“太贵。”跟着道,“实话跟你说,我现在手头上能动用的银子只有两三千两,你开个价,不够我再去凑。” 陈山海伸出一根手指。 温摩现在是看到手指就来气,然后就听陈山海道:“一文钱。” 温摩一怔:“一文?” “对。” 温摩直接问:“你什么意思?” “报恩的意思啊大小姐。”陈山海微微笑,“要不是你,我这两只手早就废了。” 温摩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肃然起敬:“山海,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陈山海深受打击,“我还以为我们早交上朋友了。” 不过没关系,现在交上也不晚。 他把江福的事查清楚,交情一定会更好吧? 陈山海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忽地,野兽般的直觉发作,隐隐觉得背后有股寒意。 他猛然回头,只见不远处,姜知津抱臂望着这边,见他回头,漂亮到极点的脸蛋上露出一个笑容,眉眼弯弯,天真极了。 原来是错觉啊,陈山海松了一口气。 * 宜和在宫里已经等不及,派了两三拔人来催,终于把温摩和姜知津催来了。 宜和穿一身梅子红猎装,束箭袖,一路飞奔迎上来:“阿摩姐姐你可算来啦!” 她眼看就要扑到温摩身上,姜知津胳膊一伸,在温摩面前挡住她:“不许叫阿摩姐姐,叫嫂嫂。” 宜和从他手臂底下钻过,搂住温摩的胳膊,笑嘻嘻道:“我就不!” 姜知津拉住温摩另一只胳膊,威胁道:“再叫阿摩姐姐,我就不让阿摩姐姐来了!” 宜和拉得更紧些:“那我就把阿摩姐姐留下,不让她走了!” “哎哎,”温摩开口,“再扯阿摩姐姐就散架了啊。” “宜和,听话。”风旭走来,“不可乱了规矩。” 他的眉头微皱,心头正装着大事,不愿姜知津在这样的小事上耽搁时间,但姜知津偏偏就是死心眼,仿佛别人多叫一声“阿摩姐姐”就会让他掉几块肉似的。 管不了姜知津,只好朝宜和下手了。 风旭向来疼爱宜和,难得有这样板起来脸来的时候,宜和一听便不高兴了,嘴撅得老高:“你们都欺负我,我叫阿摩姐姐又怎么样?我就不想叫嫂嫂。” “叫姐姐就叫姐姐吧。”温摩道,“不是要学刀吗?你的刀呢?” 一听不用叫嫂嫂,宜和脸色立刻好看了起来,拉着温摩走到庭院当中,宫人们已经捧着两把木刀在等了。 “母妃说刚学刀不能用真刀,怕我伤着自己,等我学得再不多了,再给我打一把和姐姐一模一样的弯刀。” 宜说着说,递给温摩一把,自己拎了一把,一脸期待,“姐姐我们开始吧!” 温摩看了看庭院另一头,姜知津和风旭的身影走向偏殿,那里有座临水的小亭子,显然是准备坐下说话。 两人都是身形高挑,气度高华,且是玉带金冠,衣饰华美,瞧着这样两道背影,着实是件赏心悦目的乐事。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温摩的视线,姜知津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笑容浅浅,宛如此时拂面的清风。 温摩不自觉也笑了,一直目送他进了小亭。 -- 第111页 宜和眼看自己被忽略,十分不乐意,手里的刀往前递了递,“姐姐!” 温摩接过刀。 虽是木刀,却也做得十分精致,通体光滑无刃,弯刀的模样和她的一般无二,显然是出自工部将作坊的名匠之手,比她当初用来教达禾的树枝强多了。 “宜和,你不肯叫我嫂嫂,是不是觉得,一旦叫了,就是承认了我是你津哥哥的妻子?”温摩手抚着刀身,没有抬眼,不紧不慢地问,“而叫我姐姐,你离嫁给你津哥哥就近了一步,对不对?” 宜和一僵。 “你想跟我学刀,是不是觉得你津哥哥喜欢我,是因为我会刀?你觉得等你学会刀法,津哥哥就会很喜欢你?” 宜和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还有点发红:“你怎么知道的?” “是真的啊?”温摩有点讶异,“我乱猜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今天晚了嘤嘤嘤,晚些上二更,大家可以明天再来看感谢在2020-08-01 00:21:22~2020-08-07 22:0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灬羽痕灬 23个;绝世小英雄 3个;i可爱的72 2个;学习使我快落~、要好好学习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114659 80瓶;要好好学习啊 58瓶;阿阿阿阿阿稚、卡娃伊咔咔 30瓶;学习使我快落~ 23瓶;PP 20瓶;小仙女、廾匸 15瓶;梦琳琳琳琳 14瓶;倾阑 13瓶;伽小鱼、超可爱的柠柠 10瓶;暴躁皮卡丘 5瓶;好好学习的小仙女、小眼睛溜圆、额小额 2瓶;一般可爱、桐桐子、行走江湖的枫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五十八 “你!” 宜和气得眼睛里泛出了泪光, 恨不得拿刀跟温摩拼了。 但哪怕气昏头了,她也知道自己拼不过。 说说不过,打打不过, 且谋划被揭穿, 刀是学不成了,宜和恨恨把刀一扔,转身就走。 “回来。” 温摩在后道。 宜和不想理她, 但身体不争气, 在兽柙和西山被她震慑过的心灵自动听话,万分不甘心地回头了。 “刀捡起来。”温摩的声音柔和了一点。 宜和咬咬牙, 开始思考是不是该呼救让兄长和津津过来救她,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温摩一旦动手, 恐怕谁也救不了她。 她只得屈辱地弯腰捡起那把被她扔在地上的木刀。 木刀的刀柄还雕着一朵海棠花,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她是翻遍兵器库才找到一把南疆的弯刀, 然后让工匠们照着刀雕刻,每天都要去视察进程, 拿到刀的时候高兴得不得了。 温摩的声音有几分深沉:“你要记得, 一个练刀的人, 无论遇上什么事, 都不能轻易放开你的刀。” 我算什么练刀的人……宜和自暴自弃地想, 然后才反应过来, 愕然抬头,“你……要教我?” “这不是早就说好的么?”温摩道, “来,先从握刀开始。” 宜和呆呆地看着她,忽然咬牙道:“你是不是觉得就算我学会了用刀, 津哥哥也还是更喜欢你?!” “其实我也不知道津津是不是真的喜欢我用刀,但你要是真学会了,津津又真喜欢上你,也挺好的。” 这样她离开的时候就放心了。 温摩心中生出几分淡淡的惆怅,还有几分淡淡的……慈祥。 宜和狐疑地看着温摩,完全看不透温摩的套路,良久,她咕哝道:“他喜欢的……” 那夜在古家的别院里,温摩拔刀的样子吓得贵妇们瑟瑟发抖,但姜知津的眼睛只盯着她一个人,眼睛那样明亮,好像星光全洒在了他的眸子里。 津哥哥很喜欢你拔刀的样子啊。 不过这句话宜和打死也不会说出来。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为别人学东西是学不出什么名堂的,万一你学会了用刀,津津还是不喜欢你,你会不会很后悔花这么多功夫去学一样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宜和心中的信念十分坚定,“那不可能。” 只要我和你一样会使刀,津哥哥就一定会喜欢我! “我是说万一。”温摩道,“你想好了再回答。” 宜和便努力想了想,道:“那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至少我学会了一样本事。” 如果有一天她也可以像温摩那样“呛啷”一声拔出弯刀,然后把别人吓得屁滚尿流,让贵妇贵女们瑟瑟发抖,她就觉得……好带劲! 温摩笑了。 宜和忽然觉得她这个笑容好宁静,好温柔,像是沐浴在阳光下的春山,有种说不出的明净温暖。 “为自己做,而不是为别人做,这样才不会后悔。” 她上一世吃过这个苦头,现在只希望天下所有的女孩子都能为自己而活。 “开始吧。” * 亭中凉风习习,风旭面色甚是凝重。 因为五皇子风昭很快就要回来了。 储君之位空悬,风旭和昭是最有希望入主东宫的两位皇子。 风旭文采不凡,礼贤下士,最近因徐广一案深得民心,声望更上一层楼。 风昭的母亲是将门虎女,风昭擅武,十五岁便跟随外祖父和舅舅们四处征争,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员虎将,在军中威名远震。 现在风昭还有了姜知泽和古家的支持,越发是如虎添翼,再加这次是凯旋而归,可以想见风昭到时会有多风光。 -- 第112页 “是啊,搞不好舅舅直接把太子之位赏给老五都有可能呢。”姜知津悠闲地喝了一口茶,从碟子里取了块点心吃吃,“唔,居然准备了玫瑰金丝饼。” “你姜二公子最喜欢的点心是玫瑰金丝饼,宫里谁不知道?”风旭没好气,“我都快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吃点心!” “老五回来还有一阵子,你现在就算真把眉毛烧了,也不能把他拦在京城外。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姜知泽和古家拖下马,到时候就算老五回来,也不敢和他们沾太近。” “用徐广一案?”风旭明白他的意思,但案子卡在了江福身上,虽然明知江福身上很可能有干系,但他看起来与案情毫无干系,此案又已经广为人知,李严无凭无据也不能刑求逼供。如此一来,徐广虽然很快可以定案,想把徐广背后的姜知泽和古家扯出来却不可能了。 “总会有证据的。”姜知津的声音风淡云轻,神情乖巧无害,“如果不是姜家和古家在背后撑腰,徐广就算再穷凶及恶,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无法无天,那些死在他手下的冤魂在天有灵,会为自己报仇的。” 风旭太熟悉他这表情了。 这往往意味着他已经有所谋划。 而他一旦开始谋划,猎物便很少能逃掉。 风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见一碟子玫瑰金丝饼只剩了一半,他忍不住拿起一只尝了尝,疑惑道:“这滋味也未见得有多好,你怎么就这么喜欢?” 姜知津笑而不语。 玫瑰的浓香混合了糕饼的奶香,能一直从舌尖甜进心尖,当然是世上最最好吃的点心。 * 风旭原以为宜和练刀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练不了两回定然要哭着喊着扑到母妃怀里去撒娇,没想到一连三天过去了,宜和娇嫩的手心磨出了水泡,她也依然在咬牙练习。 温摩发现宜和虽然从没握过刀,但极善舞,身段灵活柔软,远胜过当初达禾那个木头人,不由夸了几句:“不错不错,这点比我教过的人都强。” 宜和于是有点飘了,找了几名羽林卫来比试。 羽林卫哪个真敢跟公主动手?大多是虚晃几刀就自己“哎哟”哀嚎着躺地上了,个别演技高明的还能当场疼出泪花,甚至还有人故意拿手臂送上去给宜和敲了一刀,然后痛苦地撸起袖子,露出一块瘀青。 温摩:“……” 要不要这么拼? 于是宜和越发飘起,感觉自己很可能是个天生的用刀高手,最多半个月就可以超过师父,也许还可以女扮男装去闯荡江湖。 温摩决定让她醒一醒,跟她比了一场。 宜和当然是跃跃欲试,手腕一转,打算直接一刀劈向温摩,哪知刀才劈到一半,手腕就给温摩的木刀拍中,手一抖,木刀顿时落地。 “这个不算,”宜和道,“我没拿稳,再来!” 再来一次,刀刚挥起,就被拍落在地上。 宜和揉着手腕,瞪着地上的刀,顿了半晌才捡起它:“不算,再来!” 温摩不说话,宜和要再来,她就再来。 每次都是宜和的刀来不及施展就落地。 宜和一次次弯腰捡刀,终于崩溃了:“呜呜呜你欺负我!” 温摩说话算话,每次入宫都带着姜知津,她教宜和刀法时,姜知津就和风旭坐在亭子里说话。 风旭一边说话,一面匀出一只眼睛去看着温摩与宜和,看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知津,你看看你家少夫人!” 姜知津趴在栏杆上,笑眯眯:“我家阿摩真是个尽责的好老师。” 风旭怀疑他眼睛出了问题:“你没瞧见她把宜和打哭了吗?!” “教不严,师之惰,应该的。” 风旭算是看清他了:“你就是喜欢看她欺负人!” 姜知津抿嘴一笑:“嗐,也没有啦。” 庭院中,温摩道:“你既然是天生的用刀高手,为什么还会被我欺负?” 宜和:“呜呜呜,因为你太厉害了……” 温摩忍不住莞尔,为什么要哭着拍马屁? “其实我的刀法很一般,你打不过我,单纯是因为你才开始学。不管你多有天赋,不下苦功是学不会用刀的。” “我不信!”宜和哭得鼻子红红的,“他们都没有你厉害!” 温摩心说他们只不过一个比一个演技精湛而已。 她招手叫过一名宫人,吩咐她几句,宫人领命离开,片刻之后,带着一个人走进来。 姜知津看着那个人,眼睛微微眯了眯。 陈山海。 温摩道:“陈兄,公主要学刀法,就劳驾你指点她几招吧,不用容情,不伤人即可。” 这是让他开虐的意思。 陈山海恭恭敬敬向宜和一抱拳:“公主请指教。” 宜和指教羽林卫很有经验,握着木刀就朝陈山海削过去,陈山海出刀格挡,居然没挡住,木剑拍在他的头盔上,陈山海一晃,摔倒在地上,半晌才吃力地爬起来,扶着脑袋,虚弱地道:“公主出手快逾闪电,下官无能,接不住公主的招数。” 温摩目瞪口呆:“你一定是凭这惊人的演技才当上校尉的吧?” “都是混口饭吃,怎么能得罪公主呢?”陈山海笑眯眯低声道。 温摩招招手让宜和过来,问:“你要不要看他的真本事?” -- 第113页 宜和特别骄傲地一仰头:“他能当上校尉,已经很有本事了,只不过是我的刀太快而已。” 温摩叹了口气,附耳告诉她一句话,宜和听完将信将疑,转头对陈山海道:“你要能拍落我手中的刀,拍落一次,给你五十两银子。” 陈山海闻言,头也不疼了,人也站直了,双目炯炯有神:“下官愿尽力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陈山海:实不相瞒,我能拍到你破产。 —————————————— 嘤嘤嘤对不起等二更的你们,我堕落了,居然熬到这么晚…… 第59章 五十九 陈山海赚了个满盆满钵。 宜和则被拍到险些自闭。 她不肯死心, 绕着上眼睛,眼泪汪汪地道:“这个也不算!他也很厉害!” 温摩同她道:“你自诩是天才,结果随便接个人都比你厉害, 还能叫天才么?” 宜和嚷道:“我还小, 就算是天才,也还只是个小天才,你们都比我大这么多!我不服气!” 风旭实在看不下去, 过来替宜和擦眼睛, 柔声道:“是是是,宜和确实是用刀的天才……” 温摩道:“就是你们这么哄着她, 她才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风旭转过身,面向温摩:“宜和只不过练着玩一玩,你一个当嫂子的就陪着她玩玩便罢了, 何必如此当真?” 这话里已经有点指责的意思了。 亭中,姜知津不自觉就站了起来, 脑子明知道风旭是心疼宜和,不是真恼温摩, 但心里还蹭地一下冒出一丝火气。 他发现他无法看到任何人对温摩不客气, 风旭也不例外。 然而不等他走过去, 温摩已经道:“你觉得她是练着玩一玩?” 温摩的声音很平静, 一把拉起宜手的手腕, 手腕上一片红肿, 再加上宜和肌肤本来就白皙,这片红肿更是醒目, “若是玩一玩而已,她会挨到这种程度?” 木刀虽然伤不了人,但连续拍击, 也是疼的。 风旭更心疼了,伸手就要把宜和拉过来:“快别练了,女孩子家家练这个做什么?” 温摩把宜和拉到自己身后,“正因为她能挨到这一步,我才愿意每天进宫教她,不然若真的只是公主想找人玩一玩,我可没功夫奉陪。” 她转头向宜和道:“中原女子确实不需要舞刀弄枪,因为她只需要讨好男人,让男人来保护她们。你是金枝玉叶,会有无数人保护你,若是不愿意,你确实可以不必学。” “不……”宜和大声道,“我要学,我要自己保护自己,这样就不会像良和姐姐那样了!” 这句话,让风旭伸出去的手顿住。 良和姐姐……良和姐姐是最最温柔高贵的女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可是生死关头,琴棋书画救不了她的命。 温摩道:“既要学,就要认认真真,脚踏实地,等到哪天你打败我和陈山海,再称天才也不迟。” 宜和显然十分不愿意放弃天才的称号,撅着嘴,不肯点头。 温摩向陈山海道:“去叫达禾来。” 片刻后,达禾来了,他穿着羽林卫的铠甲,英姿勃勃,双眼明亮,老远就大声喊道:“阿姐——” 然后就被陈山海在头盔上敲了一记:“教了你多少次,在宫里不能大呼小叫。先拜见三殿下和公主。” 达禾嘿嘿笑,先规规矩矩行了礼。 温摩吩咐他跟宜和过几招。 达禾还没有学会前辈们的演技,且也丝毫不懂怜香惜玉——怜什么香?惜什么玉?仡族的女子一个个比男子还能打——因此温摩让他尽全力,他便认认真真尽全力,才两招,就重重一刀拍下来,宜和抵挡不住,不单刀都被拍飞来,人也一连到底好几步,直跌在地上,摔得生疼。 风旭习惯性要去扶她,已经踏出一步,还是生生忍住了。 宜和的天才梦彻底破裂,很想放声大哭,可她也知道,哭并不能让她的刀法突飞猛进,真正在为天才。 “你叫达禾是吧?!”宜和爬起来,恶狠狠问,“本公主记住你了!” “好啊。”达禾笑得一脸爽朗,“我的刀法也是阿姐教的,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比试。” 宜和回给他重重的鼻音:“哼!” 夏日明亮的阳光洒在温摩脸上,温摩看着这两人,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姜知津站在不过处,看着她这笑容,有点出神。 平京的女子像花草,仰赖大树遮风挡雨,她们娇柔但脆弱,并且因为这份肉身的脆弱而生出无限复杂的心机。 但温摩,像大树。 根扎在深深的大地之中,树叶在风中招展,风也不怕雨也不怕,挺天立地,无所畏惧。 不管怎么说,宜和总算没有再飘起,肯踏踏实实练刀了。 陈山海带着达禾告退,临走之前,向温摩笑道:“我觉得公主刚才有句话说得不对。论箭法我是比不过你,但论刀法嘛,我其实要比大小姐你强上那么一丢丢。” “哦?”温摩挑了挑眉,“那试试?” 陈山海灿然一笑:“试试就试试。” 姜知津觉得他这个笑容非常碍眼,很想扯下来,扔到地上踩上两脚。 但旁人显然不这么觉得。 宜和跟达禾甚至欢呼一声:“比试!比试!” -- 第114页 温摩和陈山海动手,就用不着木刀了,陈山海为着公平起见,还卸了铠甲,只穿一身深身短打。 温摩未免衣裳碍事,也将衣摆往腰间一扎。 两个人的眼睛都眨着一点光,那是棋逢对手之际被激起的愉快与兴奋。 温摩的弯刀闪电一般向陈山海斩去,“呛”地一声响,两把刀架在一起,两人嘴角都有一丝笑意。 宜和与达禾看得眼睛一眨不眨,眼中满是崇拜,风旭却忍不住看了不远处的姜知津一眼。 姜知津站在一株大树下,阳光被树叶遮挡,在地上投出一团浓阴,姜知津便是站在这团浓阴中,瞧着温摩与陈山海的比试,脸上没什么表情。 风旭心道:坏了。 温摩和陈山海比试便比试,但问题是,温摩笑得太开心了。 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自家夫人对别的男人这样笑? 这要是换成其他男人,便是休妻都有可能。 姜知津因是扮成傻子,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风旭都替他觉得委屈,正要出声喝止这场比试,忽然瞧见温岚匆匆往这边来。 温摩先叫了几名羽林卫,随后又叫了陈山海和达禾,全都是往宜和公主的宫殿中来,温岚已经觉得不大对头,命手下来打听。 手下也不敢进来,只在外头瞄了瞄,感觉情况不大妙,便急忙回来禀报:“大小姐打了公主,大小姐还让陈校尉打公主,还让达禾打公主,公主哭了,现在大小姐正在跟陈校尉打。” 温岚一听,这都什么跟什么?温摩疯了么?! 风旭看见温岚,心里松了一口气,由做父亲的管教女儿,那可再好不过。 然而温岚一看,发现公主和达禾并排坐着,又是鼓掌又是叫好,丝毫不像打过架的样子。 再看温摩和陈山海虽是全力以赴,但因为两人难分上下,即便出全力也很难伤到对方,反而因为棋逢对手,打得痛快淋漓。 温岚也是个学武之人,武学一途最难遇到的便是这样实力相当的对手,又见皇子公主们都无事,便松了一口气,向风旭和宜和行过礼之后,就往旁边一站,观起战来。 风旭:“……” 您老敢情是来看戏的? 罢了,温岚不把自家的傻子女婿当回事,他却不能不把自家的兄弟当回事。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姜知津向他抬了一下手。 那是个阻止的姿势。 姜知津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风旭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险些喘不上来。 兄弟,难不成你真傻了?! 你老婆当着你的面跟旁的男人喜笑颜开的,你还笑得出来?! 姜知津的目光回到温摩身上。 温摩的腰向后一仰,以一个柔韧到不可思议的姿势避过陈山海横劈的一刀,然后伸展双臂,弯刀一划,刀锋停在陈山海的咽喉。 陈山海的第二刀也已斩下,停在温摩的胸膛。 两人的目光隔着刀锋交汇,汗水从发梢滴落,脸上同时露出了笑容,一起收刀,几乎是同时道:“痛快!” 真是……活活的一对奸夫淫/妇! 当着他兄弟的面这样眉来眼去,自幼便受正统儒学薰陶的风旭实在看下去了。 然后就见他那位当场被绿的兄弟笑眯眯从宫人手里接过茉莉花露浸过的布巾,走过去给温摩擦汗。 风旭:“……” 陈山海在比试之初,曾经观察过一下姜知津。 当时姜知津站在树阴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个锦袍玉带的精致人偶,只是眸子幽深漆黑,让他莫名生出一丝寒意。 但几招之后再看第二眼,姜知津脸上已经有了和平常一样的浅浅笑容,笑得既天真,又温柔。 看,一般男人当然受不了自己妻子这样做,但傻子嘛,自然是例外。 这会儿看着姜知津替温摩擦汗,陈山海忍不住道:“老实说,我以前觉得你嫁给二公子有点可惜,不过现在看看,得亏是他,不然你可能得换一种活法。” 温摩一笑,由衷地觉得陈山海说得太对了。 幸好这辈子嫁的是津津。 “津津不许误会,我和山海就是比比刀,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哦!”按照以往的经验,姜知津会有点不高兴,虽然此时他神情上看不出有什么不愉快,但温摩已经养成习惯,同别人玩完之后一定去哄哄姜知津。 这一番动手,让她的头发有些散发,鬓发不太听话地微微卷曲,姜知津替她将那点头发拢在耳后,笑得眉眼弯弯:“嗯,我也最喜欢阿摩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风旭:完蛋,我家兄弟可能真傻了! 第60章 六十 “山海力沉而刀猛, 阿摩身轻而迅疾,你们两人各有千秋,不相上下。”温岚开口, 和颜悦色问陈山海, “怎么以往考核之时,倒不见你显露如此本事?” 他提拔陈山海,是因为陈山海在徐广一案中助力温摩, 将来也会为温摩夺权增添一分力量, 但因往日考核陈山海仅为中等,也不好提拔得太高, 只给了个校尉的位置。 陈山海嘿嘿一笑:“这个么,属下是遇强则强,遇弱遇弱, 遇上大小姐,刀法才这么好的。” 温岚目光落在温摩脸上, 点点头,道:“天热, 你和公主都是姑娘家, 别练太久了。” 明明是赞许的动作, 语气也甚是关怀, 但眼中却带着深深的惋惜。 -- 第115页 温摩看懂了这个眼神。 ——若你是个儿子, 该有多好? 温岚向风旭与宜和行礼告退, 领着陈山海和达禾准备离开,温摩想起一事, 交代宜和好好练刀,然后向姜知津道:“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追上陈山海, 问他江福查得如何了。 陈山海皱眉:“这事说起来还真是怪了。我派了几个兄弟去跟踪他,他天天不是在铺子里做生意,就是在家里喝酒,兄弟们跟了这几日,半点名堂没跟出来。” 温摩叹了口气:“若是轻易就查得着,大理寺不至于束手无策了。” 陈山海道:“放心吧,哥哥我今晚卸了差,亲自给你盯人去。” 温摩笑着拍拍分的肩:“那就多谢啦。” 温岚咳了一声:“阿摩,虽说比武能令你们刀法进益,但毕竟男女有别,你须记得你的身份,你是有丈夫的人。” 风旭走到姜知津身边,眉头微皱:“你真要这样纵着她丢你的脸?” 姜知津淡淡道:“若不能时不时地丢丢脸,怎么能当好一个傻子?” 就在这时,温摩回头就朝姜知津望过来,笑着向姜知津挥了挥手。 她的笑容像水一样,好像能直接淌到姜知津脸上,于是姜知津也笑了起来,同样跟她挥挥手。 温摩挥完手,转回来向温岚道:“看,津津才不在乎。” 寻常男子大约早已经黑下脸,但津津不会。 “就算他一个傻子不知道在乎,你也要顾及姜家和温家的颜面……” 温岚的话还没有说完,温摩脸上已经变色,她微微吸了口气:“父亲,你说的这个东西,我在乎过了。” 上一世,无论受多大的苦楚也咬牙自己忍住,不敢开口,不敢向外多提一句,因为她是温家的女儿姜家的媳妇,她要顾忌姜家和温家的颜面。 然后呢? 她变成了树下的一捧灰,变成京城著名的笑料,姜家和温家则颜面扫地,只盼望世上从来没有她这个人。 “……然后发现,那就是一坨屎。” “你真的不在乎?”风旭十分不解地问姜知津。 凭他对姜知津的了解,就算姜知津不在意自己的面子,也会很在意温摩同旁的男人如此亲近。 可姜知津的笑容看起来如此灿烂,望向温摩的视线更是清亮柔软,像春日里的溪流。 这是真实的轻松喜悦,没有半点勉强。 这让风旭有种冲动,想去摸一摸姜知津的脑门,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烧坏了脑子。 “我在乎,只不过在乎的不是这个。” 风旭更不解了:“那你在乎什么?” 姜知津微微笑。 他见过温摩动手,但没有见过她遇上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之前她和陈山海比刀的时候,陈山海的刀又急又重,他的心头被重重揪起,以为刀尖下一瞬就会伤到温摩。 有好几次,他险些开口叫停。 但温摩不单躲过去了,还予以漂亮的反击,那把弯刀像是成为了她的另一只手,如臂使指,运转如意,刀光映着阳光,阳光映着眸光,她的嘴角始终带着明媚的笑意。 就是在那个瞬间,他明白了一件事。 能让温摩笑得那样开心的,不是达禾,也不是陈山海,而是刀。 阿摩,很喜欢刀啊。 握刀的阿摩是那样意气风发,仿佛天下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她的道路,她像是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那样开心而满足。 “我只在乎她开不开心。” 姜知津望着前方的阿摩,轻声道。 现在找到了让她开心的法子,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风旭看着他半晌,试图摸清他的思路:“只要她开心就好,是吧?所以陈山海让她这么开心,你是不是还要感谢人家?” 几乎是刹那之间,姜知津眼中春水般的明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寒意:“陈、山、海,我会让他知道招惹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风旭:“……” 等等,慢着。 你醒醒……明明是你的人招惹他的! 温岚被温摩的话惊呆了。 陈山海也惊了一下,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只有达禾一脸理所当然。 阿姐永远是对的,阿姐说那玩意儿是一坨屎,那就必须是一坨屎。 “温摩!”温岚好不容易才反应回来,压着声音与怒气,“你怎么说话的?!” “父亲别生气。”温摩拍拍他的肩,他肩上的铠甲吞口是麒麟,在太阳下晒得微微发热。 特意穿越大半座皇宫来这里,显然是担心她出什么事,这一世他待她已经好很多了,温摩笑了笑,“中原的规矩是出嫁从夫,我现在已经不归您管啦,您就省省心吧。” “你——”温岚只说得出这一个字。 陈山海低眉垂眼,没敢去看温岚此时的表情,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小姐是不是对温大人有很大的不满,所以打算把温大人当场气死在这里? “父亲,我是仡族人,永远都是。”温摩认真地道,说完,她转身走向姜知津。 “可这里不是南疆!”温岚冲她的背影道。 “我知道。”温摩道。 所以我要离开。 日光耀眼,姜知津站在树下,和风旭并肩而立。 -- 第116页 风旭脸上好像有些困惑,而姜知津的脸上纯净明亮,视线迎向她,笑得眉眼弯弯。 还好,这里有津津。 不管她做什么,都永远含笑以待的津津。 温摩的步子渐渐加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张开双臂,投进他的怀中。 他高她半个头,她的脸刚好可以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将她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这个拥抱无比契合,每一寸都像是量身定做,身体与身体相拥的一瞬,温摩心中那些冰冷又苦涩的东西渐渐在阳光下消融,化为一道看不见的消烟,在日光下消失。 所有的过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下崭新的一生。 风旭拿起脚,轻轻走开,宜和刀也不练了,睁大眼睛看着两人抱在一起,风旭拿手挡住她的眼睛,拖起她往殿内去。 “哎哎我还要练刀……”宜和试图挣扎,结果连嘴都被捂住了。 “别吵。” 风旭虽然不明白姜知津为什么会对温摩这样特别,但当温摩张开双臂奔向他的时候,风旭看到了他脸上明亮至极的笑容。 他一定很快乐。 也许,一场愚蠢的心动,恰恰是人生中正确的事情。 他回头看着在庭中相拥的两个人,忍不住这样想。 夏日的庭院耀眼生光,他们抱得那么紧,树那么绿,天那么蓝,云那么白。 “姐姐,我想……” 姜知津低低开口。 温摩发现自己好喜欢姜知津这样略显低沉的声音,仿佛能从耳畔直接送到心里去。 她微微仰起头,心里因为太舒服了而微微眯起了眼睛。 姜知津觉得这一刻的她真像一只猫,被人爱抚到最舒服的时候,双唇饱满红润,只欠一个吻。 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低下头。 温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是在他的唇含住她的之后,心中响起一声满足的叹息,她才明白自己在等他吻她。 带歪就带歪吧…… 温摩搂着他的脖颈,自私地想。 他像一捧纯净的火,能焚毁她心中所有阴暗残酷的记忆。这样抱着他,吻着她,会让她觉得,这一场人生如此美好,值得用力活下去。 姜知津明显感觉得到这个吻同以往任何一个都不同,她向他敞开了自己,就像花朵向蝴蝶敞开了花瓣,露出了满含蜜汁的花蕊。 姜知津觉得自己要坠入其中,仿佛溺毙一般,有致命的晕眩。 他微微用力,加深这个吻,不愿停止。 这一瞬两个人都忘了这里是皇宫大内,此刻是光天化日,他们抱得很紧,吻得很深,一起到快要不能呼吸才松开。 两个人都在喘息。 然后温摩才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人都走光了之后,她重新把头搁在他的肩上,轻轻笑了起来。 姜知津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脑袋抬起来,“姐姐笑什么?” “我在想,完蛋我真的要把你带坏了……” 姜知津眸色转深,声音喑哑:“怎么带坏?” 他的唇形优美至极,微微有一层水光,一点一点凑近她,再次吻住她的唇,声音含糊: “……是这样么?” * “这就是亲亲吗?!” 寝殿内,宜和趴在窗上,眼睛睁得滚圆。 风旭连忙捂住她的眼睛。 但宜和该看的都看到了,而且还有本事从风旭的指缝里继续偷看,她十分好奇地问:“他们不热么?” 风旭没说话,“啪”一起,关上了窗子。 大概,恋爱的人,是不怕热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大声告诉我,你们怕不怕热? 第61章 六十一 停下来的时候, 温摩感觉到一滴汗从额角滑落。 脑袋也晕晕的,不单纯是以往那种被吻得昏得转向的晕。 这是在大太阳底下晒得发晕。 姜知津再次低下头,温摩连忙挡住他。 不能再亲了, 再亲她很可能就要成为“因亲亲而中暑”第一人。 姜知津嘴里勾起, 有深深的笑意,他捉住她的手,唇没有再落在她的唇上, 而是落在她的颊边——那滴汗的位置。 全身的血液好像悉数朝那一小块位置涌起, 肌肤清晰地感觉到一点温热,湿湿的。 他轻轻舔去了那滴汗。 姜知津抬起头, 他的行为如此魅惑,神情却依然天真,“咸的。” 温摩快给他搞疯了, 脸“砰”地一下爆红,爆烫。如果她的脑袋是只螃蟹, 这会儿大概已经快熟了。 姜知津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姐姐是不是很热?那边有冰湃的莲子羹。” 亭子里放着一只冰鉴,里头搁着好些瓜果点心, 温摩教宜和练刀的时候, 风旭和姜知津就坐在亭子里, 温摩跟宜和歇息的时候也会过来坐坐。 莲子羹盛在青白釉莲花瓷碗中, 端在手里已对觉得凉意沁人, 再尝一口通体舒泰。 宫里这些点心俱是小小一份, 温摩三五口就吃完了,脸差不多也不烫了, 思维终于可以正常运转,她问:“方才你是说你想什么来着?” 在她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好像正要些什么, 可不知怎地最后就变成拥吻了,这点温摩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俩抱在一处就很容易亲上呢?难道她真的是只禽兽? -- 第117页 “我想跟阿摩姐姐学刀。”姜知津乖巧地道。 “……”温摩意外,“为什么?” 难道这年头京城流行学刀? “因为我也想保护自己啊。”姜知津道,“下次坏人再来害我的时候,我就可以打败他们了!” 温摩立刻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并且暗暗谴责自己,她怎么没早点想到! 若以生活环境的危险论,宜和哪里比得上津津啊,有姜知泽在旁边虎视眈眈,津津几乎是住在鬼门关的口子上。 于是温摩的徒弟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她对外只说陪宜和练刀,来回不便,索性宿在了宫中,就住在长公主的抚霞阁。 姜知津身边的下人也全打发了回去,全用抚霞阁中的旧人服侍。 她不单教姜知津刀法,还教姜知津用手/弩,因此陪宜和练刀的时间明显就少了,宜和先是点名要达禾来陪练,怎奈达禾手上不分轻重,才练了几招就把公主的手臂拍肿了。 宜和当场眼泪就下来了,若是换作旁人,她早就治了他的罪,但谁叫他是阿摩姐姐的弟弟? 宜和只能把他轰出去了事。 达禾了得轻松。陪这位公主练刀可麻烦了,轻了公主说他不好好陪练,重了公主就要哭,达禾头疼极了。 其实在温摩看来,达禾是陪宜和练习的最佳人选,因为达禾的刀法也是她教出来的,跟宜和同出一门,相学相长,两个人都能有所进益。 但现在两人都不乐意,温摩只得退而求其次,派人去请陈山海。 陈山海好一会儿才出现,大热天依然穿着全副铠甲,不单戴着头盔,还戴着面甲。 温摩瞧着他半天:“你不热么?” “不热不热。”陈山海道,“凉快着呢。” 温摩便也由他去了。 但姜知津刚好旁边练挥刀,一刀一刀挥得全神贯注,像是全没注意到陈山海在往他那边去,陈山海也是一面走一面答温摩的话,正要走进姜知津挥刀的圈里。 “啪”一下,姜知津的木刀正好上扬,直接挑飞了陈山海的头盔。 陈山海发出“啊”地一声惨叫,捂住了自己的脸。 “怎么了怎么了?”宜和连忙过来看热闹。 “嘤嘤嘤我好像打到他了……”姜知津一脸内疚,“把他打肿了……” “胡说,才没有!”陈山海一条胳膊挡着脸,一只手伸出去想够头盔。 偏偏姜知津吓得心慌意乱,奔向温摩的路上一脚将其踢飞了,他扑到温摩怀里:“嘤嘤嘤我把他打成猪头了,我有点怕……” “不怕不怕。”温摩抱着姜知津,摸摸他的头,牵着他走向陈山海。 陈山海把脸缩在胳膊里,像一只避雨的鹌鹑,头盔也不打算要了,只想往外冲,可惜他千防万防,忘了宜和比他矮得多,只到他肩下,刚好看到他低下的脸,大叫一声:“哇!猪头精!” 话不要乱说,小心我揍你! 陈山海在心里吼。 当然也只敢在心里。 宜和兴致勃勃地拉他的胳膊:“别挡了,快放下,哇,我还从来没有人看见过谁被揍得这么五彩缤纷。” 五彩缤纷你个头! 陈山海在心里大骂,这要不是公主,他能一巴掌把她扇过院墙,摔她啃一嘴泥,那才叫五彩缤纷呢。 “温大人找下官还有事下官先行告退!” 陈山海说着就要开溜,宜和已经抱住了他的胳膊,只是她人小身轻,以陈山海的身形,胳膊上挂一个六七十斤的小姑娘完全不在话下,脚步丝毫没有停。 “停下!本公主命你停下!”宜和大声道。 可陈山海像是吃称砣铁了心,一步不停。 宜和求助般望向温摩,温摩对她张开手掌,竖起五根手指。 宜和眼睛一亮,大声道:“你松手,让我们看一眼,给你五十两!” 陈山海岂会为五十两而折腰,尤其是温摩还在边上看着。 “一百两!” 陈山海脚步顿了一下,但依然没有停下。 “二百两!” 陈山海:“……” 不,我不能屈服。 “五百两!” 公主殿下,您涨价涨得太狠了…… 陈山海闷声:“说好了,就一眼。” “嗯嗯嗯嗯。”宜和两眼亮晶晶,点头如捣蒜。 陈山海放下了胳膊。 他的五官原本十分英挺,飞扬的长眉更有一种肆无忌惮的狷介傲气,但此刻,他鼻青脸肿,脑门上都鼓起了一只大包,嘴唇更是肿得像两条腊肠。 虽然很凄惨,但是…… “哈哈哈哈哈!” 温摩跟宜和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宜和更是笑得抱住了肚子。 陈山海重重一哼,捡起头盔往头上一套,戴上面罩就要走。 “别走别走。”宜和一面笑得打跌,一面吩咐宫人,“快去拿药来!” 宫人领着陈山海去搽药,宜和也跟着一道去了,片刻后两人回来,陈山海还是戴着面罩,但眼神显然比方才要好看得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温摩问,“你这是去捅马蜂窝了?” “别提了,我不是去蹲那姓江的么?不知怎地遇上一个不讲理的大妈,非说我偷看她洗澡,带着人生生追了我一条街,我好不容易才逃开,正扶着树干喘气,你猜怎么着?树上就掉下一只野蜂窝!” -- 第118页 陈山海越说越气:“妈的我真是倒霉到家了我!” 温摩脑海震动了一下。 突然的倒霉,或是是突然的幸运,很可能背后都藏着一只人们看不见的推手。 她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一去江家附近,就遇上这样的事?” 陈山海知道她的意思:“应该不是他,我被追着满街跑的时候,还差点儿撞着他来着,再说了,他要是真能未卜先知晓得我是去蹲他的,并且布出这种局来整我,那这家伙未免太可怕了,单我一个人恐怕盯不住他。” 温摩点点头。 杨大叔的状纸只说女儿被抢走,然后遇到一名江湖高人救出来,她和陈山海等人的存在只有达禾知道。 按理说,没人能把陈山海这位“前任地头蛇+现任羽林卫”同徐广一案联想到一起。 可看看陈山海面罩底下肿成猪头的脑袋,温摩又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感觉很像身处深山,猎物在暗中环伺,她知道有东西在,但不知道东西在哪里,是什么。 “一定是你做了坏事,所以老天爷派蜜蜂来蛰你。”姜知津开口向陈山海道,“你最好小心一点,不然说不定还会有下次。” 陈山海哪会把一个傻子的话放在心上,他道:“二公子,你要不去那边吃点点心?我有事要跟大小姐商量。” 姜知津往温摩身边一扭,拉着温摩的手:“姐姐我不要嘛。” 那么大个人,居然还撒娇,偏偏温摩还吃他这一套,轻轻拍拍他的手道:“知道啦,不走不走。” 跟着向陈山海道:“你简单点说吧。” “今晚你有没有空?”陈山海道,“我打听清楚了,今天晚上姓江的四十生辰,要在府中大办一场,我们可以假装贺寿混进去,我查外院,你查内院,姓江的若有什么小尾巴,咱们一定能揪住。” “好主意。”事情终于能找到突破口了,温摩精神一振,“你我扮成姐弟,查他个底朝天。” “……”陈山海道,“为何是姐弟?” “嗯?”温摩这才反应过来,“我当惯了姐姐,那就兄妹吧!” 陈山海顿了一下,开口道:“其实我在平京城略有几分名声,世人都知道家中只得我一个独子,没有兄弟姐妹的。” “那怎么办?” “我们可以……”陈山海清了清嗓子,“扮作夫妻。” 温摩还未答话,“啪”地一声,姜知津手里的木刀折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陈兄,我已经救不了你了。 第62章 六十二 “津津?”温摩回头。 “这把刀不好。”姜知津双眼低垂, 声音很轻,“不能用了。” 温摩摸摸他的头:“那就换一把。” “嗯。”姜知津应得如往常一样乖巧,但温摩总觉得他好像还是很不高兴。 不过这会儿还是得先办正事, 她握着他的手, 朝陈山海道:“这个法子不行,换一个。” “怎么不行?”陈山海提出这个主意,虽有一点点小心思, 但归根到底, 还是觉得这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和温摩光明正大进入江家的法子。 她没有回头,所以没能看到, 姜知津的头迅速抬起,然后又迅速低下去。 “我是津津的妻子,怎么能跟你扮夫妻?” “咱们只是假扮而已, 再说二公子就是个……咳,”他忍住了“傻子”两个字, 没有当面说出来,“反正他也不会在乎。” 以姜知津历年所做的荒唐事来说, 被老婆戴绿帽子这种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一切都是为了查案, 有什么不行? “可我在乎。”温摩说着, 握住了姜知津的手, 姜知津依然低垂着眼睛看着那把断成两截的木刀。 上一世, 她听过姜知津太多的笑柄,直到她了取代他, 成为京城最大的笑话。 他听不懂那些,真好。 姜知津尽量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哪怕是一抬眼, 都会泄露心中惊涛骇浪般翻涌的情绪。 他以为她会答应。 为达目的,何必在乎手段?何况只是假扮而已,她完全可以问心无愧。他是个傻子,就算再多一桩笑料也所谓,他是个弟弟,她无须为他忠贞。 她一向视男女大防为无物,他以为她不在乎那些。 陈山海也十分意外:“你们仡族女子不是能有好多个夫君么?怎么还在乎这个?” 在温摩听过的所有关于仡族的传言中,这一个和“仡族女子换夫君就如同换衣服”并列第一。 “一,我们仡族女子确实会换男人,但那是在双方都不想过了的情况下,就好比你们中原的和离;二,其实有许多仡族女子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男人,一辈子也不会分开;三,就算是要换男人,也一定是在跟前一个彻底分开之后,懂?” 解释了这么多,温摩的耐心快要耗尽:“总之,以后你若是还跟旁人一样以为我会随便换男人,咱们这朋友就没得做了,知不知道?” “……噢。”陈山海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失望,“我还以为这是个好主意。” “换一个。” “你当这是衣服呢?想换一个就换一个?” “不如我们扮成盗匪,直接挑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将他们绑了,然后掘地三尺好好搜一搜……” -- 第119页 温摩还没说完就自己打住了,江福身为案发私宅的上一任房主,江家一定搜查过了。 李严都搜查不出来的东西,他们未必查得出来。 所以陈山海的思路是对的,只有趁江福不备的时候,才能发现一些端倪。 果然陈山海居高临下,一双眼睛从肿成猪头的眼眶里透露出几分鄙夷之气,用目光散发出:“就这……哪里比得上大爷我的主意!” 温摩有点头疼。 姜知津忽然问道:“姐姐,是有人过生辰对吗?” 温摩正在努力想办法,闻言“嗯”了一声。 姜知津又问:“那人不是官吧?是老百姓吧?” 温摩:“嗯嗯。” 姜知津抬高一点声音,向庭中练刀的宜和喊道:“宜和,晚上又有热闹看啦!” 宜和虽是站在树阴下,也已练出了一头汗,小小的脸颊上透出一片粉红,整个脸蛋就像一只在枝头刚要开始熟的桃子,她一脸激动跑过来:“哪里哪里?喜事丧事?” 姜知津答:“过生辰!四十岁!” “啊啊好!”宜和更开心了,“我要去!津哥哥快带我去!” 姜知津拍胸脯:“放心吧我一定带你!”然后问温摩,“阿摩姐姐,这个过生辰在哪里可以看啊?” “……”温摩有点跟不上他们两人的思路,一个路人老百姓过生日,这两位天潢贵胄激动个什么劲?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在姜知津做过的无数荒唐事里头,就有一桩时常被人们翻出来说笑的——姜二公子十分爱好热闹,京城谁家办个喜事丧事,姜二公子身可能就会突然出现,身边还会带着宜和小公主。 温摩的眼睛一亮。 陈山海的眼睛也亮了。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处,都明白了对方所想。 一个真正的好主意诞生了。 * 街坊邻居都知道,江福江老板最近运气不大好。 一座已经卖出去的宅子里出了一桩大案,京兆府尹、大理寺卿、众御史、众太学生徒、姜家大公子、三皇子……等等等等,各路神仙都被惊动,光是大理寺的衙役就来江家搜查过好几回。 好在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 “做人还是要行得正,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歪,房子都卖给旁人了,旁人在里头做些个坏事,咱怎么能知道?”江福向街坊邻居道,“不过晦气是真晦气,这不,家里人说,借个整十办个寿辰,摆几桌粗酒,放几挂鞭炮,也算是去去晦气,大伙儿到时候都要来喝一盅啊!” 这个场街坊邻居们自然是要捧的。 江福虽是个商人,却一向不善于精打细算,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寿宴办得比别家都要热闹,菜肴也不是和自家的厨子,而是从三元楼叫来的整桌席面,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叫人目不暇接。 大家一面吃着平日里吃不着的上等酒席,一面聊着那桩轰动京城的大案。 “江老板真是时运背,做生意蚀了本,不得不卖房补亏空,哪知道碰上一个杀千刀的恶人。” “据说他家绸缎铺的生意都差了不少,客人不愿上门,听说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这话一说出来就遭到了大家的嘲笑:“去年就有人说江老板要关张了,可你看现在还不是好好的?真要关张,还叫得起这样的席面?” 说话间,江福满面笑容地出来给客人们敬酒,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院内摆着十几桌酒席,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可外面的喧哗简直像是炸了锅一般,声浪一阵阵传进来。 有好事的出去一看,很快回来,满面红光,手舞足蹈:“大伙儿快去看,姜二公子带着小公主出门了!” 江宅所在的福兴坊是京城较为狭小的街坊,这里离皇城远,很少有官员住在这里,因此没什么贵人;这里离西市和清凉街等处也不近,也没有什么豪富之家,街两边开的都是些小本经营的小小店铺,多是卖些手艺活计,街头处有个老奶奶守着油锅煎油饼,一圈小孩子围着瞧。 就是这么个平常连车马都少见的小街坊,今天晚上,迎来了一队豪奢华美的队伍。 当先十几名羽林卫身穿明光铠开道,中间一辆八宝璎珞车,拉车的四匹马通体雪白,别无一丝儿杂色。车内坐着两个人,男孩子玉带金冠,容光照人,女孩子娇柔俏丽,身上的裙上如梦一般轻盈。 马车后面跟着十几名宫人,再后面又是十几名羽林卫。 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宫人手中的提炉里散发出阵阵香风,整座福兴坊的人都出来了,人人争相挤到前头来,只想瞧上车里的人一眼。 温摩穿着宫人的服饰,手提灯笼,混在宫人当中。 她原以为穿成这样可能要费一点唇舌,没想到宜和当场就拍手叫好,“姐姐会玩!下次我也这么穿!” 姜知津则是瞧着她笑眯眯:“姐姐穿这个衣裳也很好看。” 此时的福兴坊比过年还要热闹,人们七嘴八舌,满面笑容: “是姜家的二公子!” “老天爷他生得可真是俊!” “哎呀那就是宜和小公主吧?长大了长大了。” “上回瞧见还是去年赵家小儿子的满月酒,十来岁的小姑娘长得快呀,一年不见就大了这么多……” “真真是个小美人!” -- 第120页 “……” 上一世,温摩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人们是把它当作笑话,声音里充满鄙薄和奚落,不外乎以同情的语调反复强调姜知津的傻,还说宜和现在还小,不懂事,将来定来要后悔,跟着一个傻子混,被那些泥腿子们当笑话看,声名都要毁了。 现在的温摩才看到真相——把他们当笑话的只有那些悄悄在背后说闲话的贵人们,老百姓是把他们当作下凡的神仙一般欢迎着。 而且这项活动的发起者显然是宜和,她坐在马车里一刻也不停,四下张望,全没了在宫中娇矜傲然的样子,脸上一直带着笑意,民间的一切都能叫她兴致勃勃。 她不时冲围观的百姓们挥挥手,不时又凑近姜知津说几句什么,姜知津听了之后会点点头,多半还会微微一笑。 姜知津微笑起来的样子,当真是清雅无双,简直像是一朵优昙在夜色中悄然绽放。 且越隔得远,这种感受便越明显。 温摩忽然明白宜和为什么那么喜欢津津了。 只有津津会满足宜和这个愿望。 他真是世上最好的津津啊,她想要的东西,津津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呢。 这样看起来,津津跟宜和真是很般配啊……将来等她离开了,他们便会这样一直在一起,坐着华丽的马车,驾临京城的大街小巷,就像是神仙下凡那样,被老百姓欢喜簇拥。 明明是很理想的画面,不知怎地,温摩居然觉得心底有点异样,像有人在她心上系了一根丝线,现在正有一只手拉着丝绑的另一端,轻轻地扯了扯。 说不上疼,但绝对算不上舒服。 大约是感受到温摩的视线,姜知津回过头来,视线在夜色中毫无阻碍地找到温摩,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美人如玉,这个笑容几乎点亮了这个夏夜。 第63章 六十三 姜二公子带着小公主乱逛, 在贵人们看来是一场笑话,在百姓们看来却是喜从天降,每一个被姜知津同宜和逛到的人家无不喜气洋洋。 江福也不例外, 若不是怕吵着贵人, 他恨不能放上几百挂鞭炮。 江福个头不高,又瘦,整个人十分矮小, 比宜和高不了多少, 不知是不是瘦的原因,笑起来一脸都是褶子, 点头哈腰地将姜知津及宜和迎进去。 温摩跟在宜和身后,视线找到陈山海,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行动开始。 江家不大, 陈山海查前院,温摩查后院, 密室暗格之类的都没找到,摆设也是家常用度, 没有超出他这个身份, 温摩甚至还在江福妻子的妆奁里发现几样镀金首饰, 显然是拿来假充门面的。 江福似乎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宽裕。 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异样。 温摩退出来却发现宜和不在了, 江福的妻子正领着人从门外进来, 见到温摩讶然道:“姑娘怎么还在这里?公主殿下都走了!” “哎哟, 这下可惨了,我一时内急就耽搁了。”温摩做出惶急的样子。 “那快去快去。”江福的妻子连忙招手叫来一个丫环, “快领这位姑娘出去。” 那丫环正在同另一人说话,从温摩的角度只瞧得见那人的背影,也是个清清瘦瘦的姑娘, 衣饰打扮似乎也是个丫环。 听得吩咐,那丫环撇下那人,向温摩道:“姑娘请随我来。” 温摩迈步的时候心里面点空空的,时光仿佛被拉得缓慢,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她遗漏了。 大约是因为在这里一无所获,所以心里空落落的吧? 她这样想,跟着阿云到了前院。 前院倒是依然喧闹,只是依然没见宜和,进来看热闹的老百姓快把院子挤爆了,羽林卫守在前厅,厅门关着。 这是哪一出? 传言中,姜知津跟宜和出来,不是最喜欢坐人家酒席上与民同乐的么? 温摩走到厅前,羽林卫为她推开厅门,她一走进去,厅门便在身后关上。 厅内摆着三四桌酒席,却只有主桌上坐着一个人。 姜知津。 红绸灯笼上烫着金色的寿字,烛火在里面燃烧,红融啧的光芒笼罩着整座前厅,姜知津便是坐在这层红色的光芒之中,衣服上、脸上、手上,包括眸子里,仿佛都流动着这样的红晕。 有点像洞房花烛夜。 温摩不由这样想。 姜知津就是世上最俊美的新郎。 “宜和呢?”温摩赶紧让自己回过神来,问。 “走啦。”姜知津道。 “这么快?” “她说要去别的地方逛逛,我没去,留下来等姐姐。”姜知津端起一只酒杯,微微歪头,嘴角带笑,“我乖不乖?” 红融融的光芒下,他的眸子流光溢彩,能勾魂夺魄。 温摩的心砰砰乱跳了两下,像是要跃出胸膛,直奔姜知津身上去。 你是来办正事的啊千万不能被美色所迷! 温摩呵斥着自己。 但腿软不由自主,已经往姜知津身边去,且笑容早就浮上了面颊,她自己都听到自己声音里满满的笑意:“乖,我家津津最乖啦。” 姜知津看着她走近。 她穿着宫女的衣裳,淡粉色薄绡交领上襦,系深粉色齐胸长裙,头上和宫女们一样梳着双环髻。这样的衣裳发式,姜知津从小就看惯了,习惯到视若无睹,从不觉得好看,也不觉得难看,穿着这样子衣裳的宫女就像是无所不在的空气,谁也不会多看空气一眼。 -- 第121页 但衣裳穿在温摩身上,徒然就不同了。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上襦粉得这样好看,像春天第一朵桃花,而裙子则像是池塘上第一朵荷花的花苞,亭亭玉立,含苞而放。 温摩平日里有两种打扮,一是赴宴时的正装,珠翠环绕,华丽非常;二是自己闲暇时的便服,基本是修身的异域款式,洒脱随性,像这样俏丽的衣裙她好像从来没有穿过,从宫里出来的第一眼姜知津就发现了,这样打扮的温摩有种说不出来的妩媚。 像是有一只小爪爪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他一路上不知回了多少次头。 夜深似海,宫女如云,只有她鲜亮夺目。 他的目光太过深沉,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漫出来,温摩觉得自己有点招架不住,遂顾左右而言他:“陈山海呢?” 满心冒着粉红色泡泡的姜知津:“……” ——死了。 姜知津在心里答。 “宜和也要人保护啊,点名要他跟着,所以他就跟着宜和走了。” 温摩点点头,走时既没有交代,也没有留话,想来陈山海也跟她一样空手而返。 不由便有点颓丧。 她伸手想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一杯,姜知津将自己手里那杯送到她唇边,她便在他手里一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长叹一口气。 “姐姐不高兴么?”姜知津一面问,一面又给她倒了一杯送上。 事情毫无进展,温摩自然不高兴,但有姜知津这个小可爱在傍贴心服侍,温摩的不高兴实在很难持续。 她喝了这一杯,捏了捏姜知津的脸,笑道:“有津津在,好多啦。”跟着拉起他的手,“走啦,这里没什么好玩的,要不咱们找宜和去?” 她满以为姜知津会一拉就起,哪知他手上传来的力气比她还大,她脚下一个不稳,跌在他的膝上。 他的手揽住她的腰,头搁进她的颈窝,“不要。” 他的温热鼻息喷在她的脖颈上,那一片肌肤敏感至极,一酥麻痒迅速从那儿扩散,半边身子都酥了:“津津……停……” 她的声音带着了一丝微颤的尾音,像钩子一般直钩进姜知津的心里,姜知津搂着她,唇在她脖子上轻轻吮了吮,声音沙哑:“你看,这像不像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而你还欠我一个真正的洞房…… 温摩:“!” 醒醒啊津津,像归像可它不是啊! 可姜知津的唇已经堵住她的嘴。手深深扣着她的腰,仿佛要将她揉自己的身体里。 她想推开他,奈何手上全无着力处,原本是要推他的手,变得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隔着一层衣料,她清晰地感觉到他臂上的肌肉贲起,皮肤滚烫。 唇齿间有浓重的酒气,也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红灯摇曳,一室软红。 温摩脑子昏昏沉沉,只觉得身前一松,襦裙不知怎地松开来了,而姜知津的鼻息越发滚烫,简直像是能烫伤她。 就在这时,厅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宜和急急冲进来:“不好了!陈山海——” 她猛地发现眼前情形似乎有点异样,厅内只有姜知津和温摩两个人,温摩坐在姜知津怀里,姜知津紧紧地抱着她,她的衣襟散开,露出一片温润如玉的胸膛…… “关门!”姜知津猛然大喝。 “哎哎!”宜和连忙把门关上,十分好奇地打量两人,“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瞧着衣衫不整的自己,温摩面红耳赤,一时间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什么好理由。 “你家宫女的衣裳太差了。”姜知津一脸不满,脸色非常难看,“阿摩姐姐的裙子松了,我想帮她系上。” 是、是这样吗? 温摩忍不住有点恍惚。 宜和想也没想便道:“哦哦,明天我去把尚衣局的人打一顿。” 在温摩的背后,姜知津一面重新替她系上裙带,一面努力克制着一脸快要溢出来的杀气。 煮熟的鸭子不但飞了,还要他自己把锅盖好,气! “陈山海怎么了?”温摩问。 最好是死了! 姜知津恨恨地打好最后一个结。 “陈山海受伤了!重伤!差点儿死了!” 宜和大声道,一脸的骄傲。 温摩:“……” 用这么兴奋的语气说出这种话,你们俩是有多大仇多大怨? “我……还……没……死……呐……” 厅外,陈山海有气无力的声音传进来。 衣裳虽是穿好了,但发髻还有些松散,不过这时候也顾不得这些了,温摩直接推开门走出去。 院中,原本巴不得往前冲的老百姓此刻全靠边站,陈山海由两名羽林卫架着,胸前一片血迹,明光铠胸前的护心镜凹下去一道深坑,显然是遭受了极为锐利的重击。 羽林卫是天子近卫,装备之精良,乃是天下第一,这护心镜乃是纯钢打造,刀剑难以毁伤,这会儿居然留下这么重的痕迹,来人的身手可想而知。 “到底是怎么回事?”温摩皱眉问。 “我来说我来说!”宜和一脸兴奋。温摩这才发现她的发髻几乎跟自己同款松散,珠钗也掉了,但她兴致勃勃,浑不在意,“我不是想去清坊逛逛么,刚走到福隆街桥,忽然就飞出来一个黑衣人——” -- 第122页 说到这里她顿住,睁大眼睛向温摩道:“姐姐,是飞!真的是飞!他是飞下来的!” 温摩的心悬起来了,那人定然是先伏在旁边的屋顶上,然后伺机动手,出其不意,又是居高临下,冲力巨大,难怪能险些穿透明光铠。 “然后陈山海就挡在我的面前!然后陈山海就倒了下去!然后我就大喝一声:‘你们统统给我退下!’我拔出了陈山海的刀,挡在陈山海的面前,我朝脸就给了那人一刀!” 温摩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虽然宜和讲故事的水平有待提升,但温摩已经听明白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宜和身为目标,居然上赶着送死。 “然后!我一刀就把他拍飞了哈哈哈哈哈!”宜和叉腰,仰天长笑,“姐姐,我早就说过了吧?我真的是一个用刀的天才!” “噗”,一旁的陈山海吐了一口血。 见温摩望过来,他摇摇头:“没事,内伤,吐吐就好了。” “公主说的是真的?”宜和那点假把式温摩再清楚不过,这般结果她只觉得匪夷所思。 陈山海把脸一撇,不情不愿地道:“是真的。” 居然被一个小丫头救了,陈山海也不希望这是真的。 温摩问宜和:“他走了就没再来了?” “没了呀。”宜和一脸得色,“肯定是被我打怕了呗!” “你瞧清那人的身法来历了么?”温摩问陈山海。 陈山海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瞧没瞧清?” “瞧是瞧清了,但感觉不大对。”陈山海皱着眉头,一脸困惑,“有点像那日帮我们救小女孩的那个。” 他指的是杀徐广那一夜,帮忙去救小铃儿的黑衣人。 身形身法确实十分相似。 但黑衣人既帮他们救了小铃儿,明显是他们这一边的,为什么又来刺杀公主。 温摩也跟他陷入了同样的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京城的谜真的太多了。 出了这等意外,即便宜和仍然兴致高昂还想再玩玩,温摩也不能由着她了,立即命人备好马车回宫。 车队离去之际,江家上下人等一齐出来躬送。 江福的妻子站在江福身边,身后还跟着几个丫环。 温摩本是无意间回头,猛地,她盯着那几名丫环,整个人顿住了。 她终于知道她离开后院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那个同江家丫环说话的女子背影,她认得!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对不起今天晚了好多,连续熬了几晚,生命值都下降了呢,熬不动了,今晚没有二更,大家不要等,全部给我去睡觉,晚安。 第64章 六十四 姜知津回到宫中, 风旭已经在等着了。 两人先把宜和送回寝殿,然后来到抚霞阁,风旭问:“办妥了?” “这点子小事, 还用问么?顺便而已。” “毕竟温摩另有谋划, 我担心她会碍着你。” 风旭发现,听到“温摩”两个字,姜知津的脸上就好像有一阵春风吹过, 如同涟漪般荡起一圈微笑, “阿摩啊……她要是真能爱着我就好了……” 风旭:“?” 没听明白。 难道恋爱的人都喜欢说胡话? 姜知津压下嘴角的笑意,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香入鼻,不知怎地想起的却是温摩温齿间的淡淡酒气。 今晚的阿摩可真是美味可口啊……只要再炖上一会会儿,他就能吃到嘴了…… 风旭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从他荡漾的眉眼就知道他想的显然不是什么正事,风旭拿指节敲了敲桌面, 唤回某人的神志:“接下来怎么安排?” 姜知津勉强收敛一下不太/安分的绮念:“让李严安排人去江家吧。” 明天大理寺的人可以沿街追捕某个逃犯,追查之际冲进江家, “无意中”翻出树下的几截枯骨, 形状和徐广私宅中的十分相类——原本就是从那堆证物里拿的。 然后就能名正言顺将江福押进大牢。 得意楼早就收集到了消息, 连江福背后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李严所虑者只有一点:没有证据, 不能随便抓人。 那, 他就给他证据。 “卑鄙无耻,果然是你。” 无命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里, 没什么表情地道。 姜知津喝了口茶,浅笑:“好说好说。” 若是不够卑鄙无耻,怎么玩得过那些真正卑鄙无耻的人? “不过你怎么就回来了?”姜知津问, “我不是让你跟着她么?” 无命答:“她的事做完了。” “做什么事?”风旭问。 姜知津的笑容更深了一点:“做坏事。” * 本朝没有宵禁,热闹如清凉坊之类的地方往往是笙歌通宵达旦,但福兴坊这边就要冷清许多,街边的铺子都关了面,隔着老远才能露出一截灯光。 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匆匆赶路。 她也听过姜家那个傻子带着小公主乱蹿的传闻,没想到今晚居然在江家见着了真人,更没想到的是,大小姐居然也在其中,还穿着宫女的衣服! 这是姜家那个傻子的新招吗? 不过幸好她发现得早,第一时间就背转了身子,才没被瞧见。 不知是不是人都往江家那边看热闹去了,街面上冷清得可怜,除去远远的犬吠,只剩她自己的脚步声。 -- 第123页 忽地,风从黑暗中带来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 咻——咻—— 这个声音她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等她想起来是在哪里听过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祠堂! 祠堂那个奇怪的声音! “鬼啊!” 姑娘拔腿狂奔,还没跑出几步,膝弯忽然一软,不由自主朝前跌倒,趴在了地上。 “抓住了……”一个声音混在那诡异的“咻——咻——”声里,阴恻恻地,“阿云,你我有缘,我来带你走……” “它”连她的名字都知道! 阿云已经不会说话了,腿已完全发软,手撑着地面不停后退,摇头:“不……不……不……” “不想和我走?”那阴恻恻的声音问。 阿云颤声道:“求求你放过我……我、我可以给你上香,给你立牌位,给你你你超渡……” 那声音道:“要放过你,也不是不行,只是要看你诚不诚心。” 阿云点头如捣蒜:“诚诚诚诚心!一定诚心!” “那你说说,你跟江家什么关系?去哪里做什么?” 阿云万没想到“它”会问这个,怔了一下。 “看吧,这等小事也要瞒我,还谈什么诚心?!”那声音勃然大怒,“跟我走吧!” “别抓我!我我我说!”阿云尖声道,“江家老爷是我干娘的亲弟弟,干娘让我给江家老爷送寿礼!” “你干娘是谁?!”那声音狠狠逼问。 “傅嬷嬷!” ……傅嬷嬷? 古夫人身边的傅嬷嬷? 隐身在暗处的温摩目光微微凝固,心中滑过一丝阴冷的寒意,像是一条蛇从心头爬过。 宅子是古家卖给江福,再由江福卖给徐广,温摩原以为是透过江福这根藤能摸到古家的瓜,没想到居然摸到了古夫人身上。 不过,她怎么忘了? 古夫人,也姓古啊…… “大、大仙?”阿云声音颤抖,“我、我可以走了么?” 温摩压低声音,阴阴问道:“江福和你干娘是亲姐弟,怎么没人知道啊?”连李严都没查出来。 “回、回大仙,我干娘跟江老爷是同母异父,她娘原生了她,然后又嫁进了江家,因一女嫁二夫,说出去不雅,所以干娘总没跟人提起。便是我,也是认了干娘之后才知道的。” 温摩沉吟了半晌,道:“看在你诚心惧怕的份上,你走吧,若是下回你还听得见这声音,我就真要带你走了。” “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谢大仙,谢大仙!” 阿云吓得浑身发颤,从地上爬起来,没命地跑了。 温摩从黑暗中走出来,取下夹在门缝里的雷笛。 她从背影认出来了,那丫环正是当初她在祠堂被罚抄时,守在门外悄悄说她坏话的其中一个,名唤阿云。 温摩因想起是阿云,所以才问姜知津要了雷笛。 姜知津当时一脸委屈:“你明明都给了我的,为什么还要要回去?” 温摩笑了:“借用,借用一下,用完就还你。” “这还差不多。”姜知津说着,伸手入怀,掏出来给她,还一本正经地叮嘱她,“可要小心,不许弄坏。” 温摩微微一愣。 她知道他随身带着这雷笛,但原来他是放着袖中或是靴掖里,没想到一直贴着胸口放着。 笛身温热,犹带着他的体温。 此时虽然是夜晚,风中还有一丝暑热,笛子也微温,仿佛他的体温还不曾消散一样。 这点温度让心中的寒意消散了许多。 还好,这一世有津津。 她想,她快要找到答案了。 * 温摩回到侯府的时候已将近亥末,温岚和阿娘已经上床,这会儿听说温摩深夜到来,便连忙披衣来厅上。 阿娘只见温摩一身宫女打扮,脸色还不大好看,不由吓了一跳:“阿摩,这是怎么了?” 这时古夫人也听到消息过来了,瞧着不对:“这是出什么事了?” 温摩看着古夫人。 古夫人卸了钗环,未施脂粉的皮肤依然细腻,云鬓如雾,在灯下看着倒比白天还要年轻个几岁,年轻时美丽的轮廓犹在,并且还增添了一分动人的成熟风韵。 她眼中有真切的关怀和忧心,和阿娘的几乎一模一样,一眼望过去完全分不清谁真谁假。 “姜知津跟宜和公主出门,我扮成宫女跟着。” 温摩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陈述事实,但结合她微微苍白的脸色,谁都会得出“丈夫跟别的姑娘一道出门,妻子被逼扮下人服侍”的结论。 “荒唐!”温岚怒道。 “他怎么能这样?!”阿娘也生气。 “这个二公子,着实是太过分了。”古夫人皱眉,“从前他也曾经带宜和公主出门,惹出种种笑话来,怎么这次还这样折腾你?” 太逼真了。 三分怒,三分恼,三分怨,外加一分心疼,简直令人感动。 温摩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猜测了。 “是我命苦,他本就是傻子,没有道理可讲的。”温摩在肚子里悄悄跟津津说了一声抱歉,然后苦笑着向古夫人道,“我真想学会您的大度,您是怎么想到把阿娘跟我接到京城来的?父亲时常歇在阿娘这里,分去了您的宠爱,难道您一点儿也不难过?” -- 第124页 这话说出来,阿娘和温岚脸上都有几分不好意思,阿娘道:“阿摩你……莫要胡说。” 古夫人脸上倒是颇为平静,神情落落大方:“阿摩,若你从小在中原长大,就不会有这种疑问了。中原女子以夫为天,夫君喜欢的,便是妻子喜欢的。我从前不知道你们母女的消息,所以不曾派人去,是到去年我才听说,我哪里还等得?自然是早一日接你们来,让侯爷早一日开心为上。你我都是女人,知道女人的苦楚,你阿娘独自在南疆等了十九年,侯爷便是日日陪着她,我也没什么话好说的,本就是应该的。我这辈子没有别的奢望,只盼着咱们家和和气气、团团圆圆、兴兴旺旺才好。” 说到“团团圆圆”的时候,古夫人眼角微微发红,不过很好地掩饰住了,强颜笑道:“瞧我,上了年纪,话就啰嗦了。阿摩,你阿娘要服侍侯爷,你难得回来,今夜先到我那里去睡吧。阿如不在,我那里冷清了许多,只盼着有个人能做做伴。” 温摩还没答话,温岚已向她道:“去吧,好好听夫人的话。”又向古夫人道:“有劳夫人了,还请夫人好好开解开解阿摩,教教她。至于阿如……” 古夫人忙道:“侯爷放心,教导孩儿是我的责任,阿如没教好,就让她好好思过,我不该提起那个不孝女,让侯爷生气。” 温岚叹了口气:“阿如若是有你的半分温柔贤惠,哪会犯那种错?罢了,派人接她回来,让她好好给阿摩赔个不是。” 古夫人眼中泛着泪花,深施一礼:“谢侯爷。” 温摩在旁边看着,心中只有一个字—— 高。 实在是高。 明明说她被丈夫欺负的事,怎么没几句话功夫,就把温如接回来了呢? 中原女子,都是这么厉害的吗? 这是温摩第一次见识到中原女子的战斗力。 她们狩猎的不是野兽,而是男人的心。 第65章 六十五 第二天中午, 温如就被接了回来。 这位娇生惯养的侯府千金显然吃不惯庵堂的粗茶淡饭,原本有些圆润的小脸瘦了一大圈,病恹恹地被傅嬷嬷扶下马车。 傅嬷嬷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原本走路都没力气的温如差点跳起来:“什么?还要磕头?!” “小声点!”傅嬷嬷左右看了看, 确定无人方拉住温如的手,“这是夫人的交代。” “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温如咬住牙齿才强忍住了一句“她疯了么”,“把我送进庵堂, 一天只让我吃两顿, 现在要接我回来,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不让我穿, 你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 “这模样很好,小姐。”傅嬷嬷满意地打量她,身形削瘦, 面有菜色,走两步仿佛就能倒下, 一定能叫侯爷心软的。 “哼,你反正一直是拿我娘的话当圣旨, 她说什么你都听!”温如忿忿地, 拎起裙子就走。 “走慢些。”傅嬷嬷一边跟上, 一边提醒她, “别忘了, 等会儿一定要磕头, 还要哭,哭得越惨越好……” 温如走近大厅的时候, 温岚、古夫人、阿娘正在商议温摩的事情。 阿娘率先道:“能不能和离?他若单纯是傻,勉强也能忍得,可这样作践人, 阿摩怎么受得了?” 温岚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已经有意动之色,且还有丝明显的怒气。 温摩:这可万万使不得,津津小可爱十分无辜。 好在古夫人较为理智,道:“侯爷,这可是陛下赐婚,不是说和离就能和离的。”她看了温岚一眼,担忧道,“再说,这不是一双小儿女的婚事,这是侯府和姜家的联姻,若真是和离了,侯府同姜家就算是闹僵了……” 这边还没商量出个头绪,温如捧着一盏茶,颤巍巍走进来。 她脸色苍白,两眼无神,虚弱得仿佛随时都能晕倒。 先见过父母,然后走到温摩跟前,心中正在天人交战,母亲的话她向来不敢违背,可要对温摩下跪,她的膝盖不允许。 终于她回想一下庵堂顿顿的清水煮菜叶,准备低下高贵的头颅,温摩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好妹妹怎么瘦成这样了?别是生病了吧?快坐下。” 温如不想坐,可完全抗不住温摩手上传来的力道,身不由己地就被按在了椅子上。 “阿摩,快别这么惯着她,都怪我从前将她惯坏了,她才这么任性妄为。”古夫人忙道,“阿如,起来,给姐姐好好认错。” 温如听话地想站起来,但温摩手搁在她的肩上,她怎么动弹都起不来。 温摩笑道:“嗐,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好赔不是的?阿如还是个小孩子,我怎么能跟小孩子当真?” 温岚脸色神情虽是严肃,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笑意,向阿娘道:“阿摩性子爽朗,像你年轻时候。” 阿娘笑道:“做姐姐的总得要有点做姐姐的样子。” “瞧妹妹这手腕细的,在庵堂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温摩一脸疼惜,“是我不好,不该为一点子小事生妹妹的气,应该早些让父亲接妹妹回来的。” 温如僵硬地眨了眨眼睛,好像完全放不出她。 温摩回她一个温柔的笑容。 温如瞬间打了个哆嗦。 “你们姐妹能这么和睦,甚好。”温岚微微笑,“阿如脸色瞧着确实不好,阿摩你陪妹妹回房歇息吧。” -- 第125页 温摩乖乖应了个“是”字,牵着温如的手就要走。 下人在此时来报:“姑爷来了。” 温摩的脚步顿住。 姜知津怎么来了?! 她才编排过他的不是呢。 果然温岚脸色微沉:“让他进来。” 注意,是“让他进来”,不是“请他进来”。 温摩有点头疼,感觉要糟。 温岚将她的僵硬理解成“不安、恐惧、难受”,向她道:“你们回房去,我自会好好同他说的。” 温摩:不,不要说。 说话间,姜知津已经过来了。 他今天穿一身梅子红外袍,衬着雪白里衣,风流雅致,玉容生光,只是还没走进来就听得响亮的虫鸣声传来,进前一瞧,原来手里拎着两只蝈蝈笼子。 “阿摩姐姐!”他兴兴头头地道,“来玩蝈蝈!” 一走进来,目光就落在温摩和温如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他毫不客气劈手将温如的手拉开扔一边,然后自己牵着温摩的手,塞了一只蝈蝈笼子到温摩手心:“姐姐快看,这只蝈蝈又大,嗓子又亮,我挑了半天才挑着的,给你!” 笑意像阳光一样洒满他的眼,眼角眉梢、眸子嘴角,每一处都是,这笑意也像阳光一样照进了温摩心里,温摩只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只是,不对呀。 他太热情了。 跟她嘴里那个“同别的女人玩并且作践自己妻子”的渣男完全是两个人嘛。 这副爽朗的傻子做派也让温岚一肚子说教都憋在了胸口。 这还怎么聊? “父亲不必多说了,他还只是个孩子。”温摩低声道,“我带他去玩吧。 一面说,一面拉着姜知津就走,不能给他再多机会,万一当场亲亲抱抱一下就完了。 一路回了温摩的小院,院中那棵大树比春天的时候枝桠更繁,树叶更绿,姜知津摸了摸树干,笑道:“姐姐就是爬这棵树逃婚的。” 温摩也想到了当初那个扑到树干下的姜知津,心里面一片明亮柔软,捏了捏他的鼻子:“才不是逃婚。” 她笑起来时眼睛微微亮,眸子里洒满春光。 姜知津瞧着她。 其实才不过一个晚上外加半个白天,他却觉得已经隔了很久很久,心里空落落的,直到她的身影映入眼帘,心才被填满。 他轻轻抱住她。 “姐姐,我好想你啊。”他的脸颊轻轻蹭着她的颈边,耳鬓厮磨,鼻间终于能再被她的气息充满,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种感觉,就像渴了的人终于喝到了水,饿了的人终于吃到了饭,困的人终于爬上了床。 怎么这么舒服呢? 温摩被他抱着,也觉得好温暖好舒服,甚至有点想去亲亲他,不过还是克制住了,她道:“津津,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姜知津顿时两眼放光:“什么游戏?”脱衣服那种吗? “呃,一种假装游戏。”温摩道,“你要假装讨厌我,不喜欢我,最好能当着很多人的面骂我。” “……”姜知津皱眉,“这个游戏听上去不好玩。” “津津乖,玩一玩嘛,没人的时候不用玩,只要在有人的时候玩一玩就好。”温摩引诱他,“你每做到一次,我就亲你一下。” 姜知津的眸子深处有亮光一闪。 看来是个提要求的好机会。 他低声道:“除了亲亲,我还要别的。” 温摩只要他配合就好,条件不成问题,大手一挥:“你尽管说。” “我要……”他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原本豪迈的温摩保持着豪迈的姿势石化了:“……” “能不能换一个?”她的脸忍不住有点发红。 “那就换脱衣服的游戏吧!”姜知津开心地道。 这个提议倒是帮助温摩很快做出了决定:“呃……那算了还是这个吧。” 于是吃晚饭的时候—— 温摩为姜知津挟菜,姜知津道:“不要!你挟的这个不好吃。” 温摩恭顺地:“那你想要吃那个?” 姜知津:“那个!” 他指的是她的碗。 温摩:“……” 也许在津津的脑子里,“抢别人的饭碗”就是对别人相当糟糕的意思? 她只好把自己的碗换给他。 姜知津还不满足,把她的筷也顺走了。 “……”温摩发现好像是从西山起,他养成了用她筷子的恶习。 饭后一家人在花厅闲坐,凉风习习,十分舒服,如果再来一份冰碗就更完美了。 温摩忍不住这样想。 不过现在温岚、古夫人、阿娘都在,正是演戏的好时候,冰碗什么的就算了吧。 温摩递给姜知津一个眼神,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姜知津表示收到,大声道:“我要吃冰碗!” 下人送上冰碗。 姜知津只尝了一口:“不好吃!” 然后把冰碗往温摩面前一推,恶狠狠道:“你吃!全部给我吃完,一滴都不许剩!” 温摩:“……” 很好。 语气够凶。 冰碗……也够好吃。 上床睡觉的时候,温摩给他提供一点新思路:“你还可以再凶一点,再坏一点,呃……比如我想吃什么你偏不给我吃,我想干什么你偏不给我干。” -- 第126页 “姐姐你很坏啊。” 姜知津侧躺在床上,手撑着头,发冠已经卸下,发丝漆黑如墨,柔顺如瀑,衬得他的脸庞宛如美玉雕成,瞧着温摩眸子里有几分深沉。 温摩连忙解释:“哈哈,没有没有,这都是玩游戏嘛,记住这是假的哦,姐姐不是想教你当坏人哈……” “我不是说这个。”姜知津坐起来,俯身凑向温摩身边,拉起温摩的手,“可是我答应姐姐的事情都做了,姐姐答应我的事情呢?” 他的手,稳稳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一点一点,牵引着它去向某个地方。 温摩不由自主,紧紧闭上了眼睛。 完蛋,这是要债来了。 第66章 六十六 “姐姐这是不愿意么?” 姜知津瞧着她紧闭的眼睛, 眼中有一丝笑意,声音却甚是委屈,“姐姐要是不愿意, 我们就不玩了吧……” 他甚至松开了她的手, 眼睛也垂下来,一脸黯然。 温摩最瞧不得小津津难过了,连忙道:“没有没有, 绝对没有!” 且还开导自己——又不是没干过,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毕竟是夫妻, 她到底紧张个什么劲呢? 再说了,明明说好的事情,她能说话不算话吗? 开导完毕, 温摩深吸一口气,掳起袖子, 准备开干。 就在这时,窗外遥遥地传来一点动静。 好像是正房那边有人吵闹。 她下意识想起身去看看, 手被姜知津按住:“姐姐, 你的正事还没做, 为什么要去管别人的闲事?” 温摩一想也对。 正房是古夫人的地盘, 会闹的大概也只有温如一个, 不过温如就算闹到天上去, 古夫人也有本事把她拽下来。 果然,那边的动静很快就平息了。 而这边的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 第二天温摩才知道自己错了。 昨天晚上正房的喧闹不是因为温如, 而是因为傅嬷嬷。 大理寺卿李严亲自登门,带着人把傅嬷嬷押走了。 “江福的院子里挖出了骸骨,江福下了大牢。” 一大早, 温岚就把温摩唤到了书房。 昨天,大理寺的捕快带人捉拿盗贼,无意中追入江家,并发现了江福埋在院中有骸骨,江福当场被逮捕。 江福百般抵赖,死不认罪,不过他嘴上叫得虽响,身体却很诚实,还没有正式动大刑,便把什么都招了。 他原先的供词说的是同古家毫无瓜葛,只是古家刚好出售那套宅子,他趁便买下来而已,买卖之后一拍两散,不久他的生意不大好,手心急需银钱周转,于是就把宅子卖了。 但这次下狱受审之后,他死活说不出那些骸骨的来历,情急之下,被李严逼问出了真相。 原来那傅嬷嬷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有一日说有件优差交给他,要他带上户籍坊帖等文书去买一所宅子。宅子的原主是古家二爷,一切都是傅嬷嬷居中牵线,他一文钱没花,上了趟衙门便把拿回了一张属于自己的房契。 然后过没多久,傅嬷嬷又让他带上文书再上了一趟衙门。这一次是卖宅子。 买家徐广他并没有见着,来交接的是徐广一个手下人。 江福办的差就是上了两趟衙门办文书,然后傅嬷嬷便给了他五百两银子,说是上头的赏钱,同时还交代江福,不管谁问起,对外都只说是正常买卖,这里头的名堂一概不许向人提起。 如此轻松便大赚一笔,江福自然守口如瓶。 但这突然冒出来的骸骨让江福方寸大乱,比起杀人害命的大罪,当然还是假装买宅子卖宅子要轻得多,遂全招了。 温摩对其余事情大约都已经猜到了,独独对这骸骨百思不得其解。 大理寺已经查了几轮,陈山海前天晚上还翻过,全都一无所获,怎么昨天捕快们抓个盗贼,这骸骨就从天而降了呢? 而且她还没来及试探古夫人,江福就全招了,傅嬷嬷就被抓了? 感觉有点奇怪。 好像是为了补偿她上辈子的凄惨,老天爷给了她双倍的幸运,她但凡想做点什么,还没开始动手呢,事情就自动解决了。 温岚问道:“你杀徐广,一是为救人,二是是为给姜知津夺权,可如今事情牵扯到了古家,又是为了什么?” 温摩一怔:“父亲不会以为这是我的安排吧?” “难道不是?”温岚也一怔,“你前天夜里去了江家,昨天上午江福便入狱。只是为何要扯上古家,扯上傅嬷嬷?我们同古家是姻亲,傅嬷嬷更是我们府里的人,这岂不是将我们侯府拉下水?” “当然不是我,我还没这份能耐。”温摩道,“不过若真做了什么坏事,父亲难道要替她隐瞒么?” 温岚没有说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父亲担心的不是傅嬷嬷,而是夫人吧?” “不可胡说!”温岚喝斥道,“夫人贤惠良善,一心向佛,这事同她绝无关系。” 温摩从他的紧张中看出了他的虚弱。 仆从就是主人的一只手,仆从做了坏事,主人很少能保住清白。 所以徐广一被定罪,姜知泽的声名便大受影响。 傅嬷嬷有事,古夫人只怕要开始着慌吧? 很好,现在不需要她自己去查探,大理寺会帮她把一切查清楚。 -- 第127页 温摩借口姜知津闹着要回宫,趁便跟温岚告辞,离开的时候,最后道:“父亲别担心,侯府的姻亲可不止古家,还有姜家。” “你不懂。”温岚坐在书案后,眉头深锁,“你可知道姜家和古家是什么样的门阀?几百年了,他们是平京两棵参天大树。现在有人想动这两棵树……这是想把京城翻过来啊……” 徐广一案,只不过是个引子。 一切,还未正式开始。 温岚叹了口气望向温摩。 温摩站在门口,背后是乌云密布的天空,风雨欲来。 “阿摩,京城很快就要不太平了,你计划的那件事须行暂时停下来,不然京城的情势云谲波诡,不论你我,稍不留神便要粉身碎骨,永世不得翻身。” 温摩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眸子清朗,声音清晰:“父亲,我觉得恰好相反,情势越乱,我们便越有机会。” 温岚深深地望着她。 她就像一只已经蓄满了力的鹰,振起翅膀,只待风来,便要扶摇直上,翱翔九天。 * 温摩着急回宫,是为了找风旭。 “江福院子里的骸骨是你安排的?”温摩劈头就问。 风旭看了一眼在廊下玩蝈蝈的罪魁祸首一眼,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殿下,”温摩对他刮目相看,“你生得这么文雅温柔,居然能做出这种无耻之事,当真是大有可为。” 风旭:“……” 人生头一次收到这种赞许,风旭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应对,心情颇为复杂地客气两句:“哪里哪里。” 温摩又问了几句案件详情,风旭一概答得含糊,最后道:“案子就交给李严吧,他是行家,等有了结果我再告诉你。” 温摩也没有多作纠缠,点点头,出门向姜知津招招手:“津津走啦!” 姜知津收起蝈蝈笼子,露出灿烂的笑容,走向温摩身边。 两个人牵着手,踏着夏日盛烈的阳光,嘻嘻哈哈地离开。 风旭在窗内看着两人的背影,摇摇头,替温摩叹了口气。 真正人不可貌相的人就在你身边啊弟妹。 * 徐广一案自一开始就吸引了全城人的视线,它就像是鞭炮的引线,一被点燃,每隔一阵就能听到一个惊爆的声音。 古夫人贴身嬷嬷涉案入狱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 很快,古家二爷被请到大理寺喝茶。 一时间,无论是贵人的筵席还是百姓的小摊,人们谈论的都是这个话题。 温摩一是专心等大理寺的第一手案情,不屑于听这些小道消息,二是她最近实在太忙,忙得没空理会这些消息。 宜和自从那一晚击退黑衣高手,不单重新觉得自己是个用刀高手,认为自己迟早会天下无敌,且还生出雄心壮志,认为自己的本领这样高强,单只是一个人练会,实在是暴殄天物,不如教会大家一起练,也算是造福众生。 这个众生是不幸的羽林卫们。 说白了就是公主一个人练刀觉得有点无聊了,想找点乐子。 宜和把达禾叫过来,道:“上次的比试不算,你敢不敢再跟我比一比?” 达禾哪能受得了“敢不敢”三个字,当即就道:“怎么比?” 比法很简单。 殿内的羽林卫共有二十人,宜和将他们分作两队,她带一队,达禾带一队,每日操练,每三天比试一次,赢的人可以向输的人提一个条件,输的人需要无条件服从。 两人起先是自己领着人浑练,练完发现好像不行,于是宜和来找温摩,达禾则去找陈山海,算是充作教头。 内伤初愈,尚不能真的动手,但指点江山全无问题,听说规则之后,他微微眯了眯眼睛:“赢的人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温摩大概猜到了他在打什么主意,淡淡道:“想都别想。” 宜和看看温摩,又看看陈山海:“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大人的事情。”陈山海笑笑,“公主,你还小,你不懂的。” 宜和恼怒:“谁说我小了?再过十五个月,我就及笄了!” “哇,”陈山海肃然起敬,“那可真不小了。” 宜和被他夸张的表情弄得更加恼火,扬起木刀就向他劈过去。 陈山海虽未大好,但应付一个宜和还是不在话下,一面闲闲地拿木刀挡住横劈竖斩,一面笑嘻嘻向温摩道:“人嘛,总要有点梦想——啊!” 最后的声音变成一声惨叫。 一柄木刀戳在他的胸口,正是上次受伤的位置。 “你……” 陈山海捂着胸口,一点血丝溢出嘴角。 握刀的手白皙修长,十分好看,再往上,是一张天真无邪的面庞。 “做太多梦不好哦。”姜知津歪了歪头,笑得眉眼弯弯,“会伤身体的。” 第67章 六十七 “津哥哥好棒!” 宜和欢呼。 温摩也觉得姜知津这一刀, 无论是角度还是力道都妙到毫巅,一瞬间只觉得:这才是用刀的天才。 但这位天才下一瞬就拿刀尖戳了戳陈山海:“我都戳中你了,你怎么还不倒下?” 陈山海原本还想硬抗, 现给他这么一戳, 真的倒下了。 一面倒下,一面吐血。 -- 第128页 “太医!快叫太医!”宜和连忙大叫。 达禾也吓得抓住陈山海的手不放:“山海哥你挺住,你要挺住啊!” 温摩安抚两个小朋友:“没事, 吐啊吐啊就好了。” 陈山海捂着胸口, 吃力地:“你这个女人……有没有心……” 温摩道:“放心,这种伤我受过, 你这是瘀血未清,吐出来就好了。” “什么时候?”姜知津看着她问,一脸认真。 温摩回忆了一下:“很早了, 大概跟宜和这么大的时候吧。” 达禾在旁边点头:“我记得,是救鹿力哥哥那次受伤的。” 鹿力。 姜知津垂下了眼睛。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温摩可没忘记姜知津那次在马车上闹腾的事, 知道他就像所有小孩一样,渴望独占最好的玩具, 她正想摸摸他的头哄哄他, 姜知津忽然抬起手, 慢慢落在她的胸口:“是这里么?” 羽林卫们都在, 达禾跟宜和也睁着眼睛, 陈山海更是盯着更只手, 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呜呜,当个傻子真好, 可以光天化日随便摸人家胸口。 饶是温摩脸皮厚度还可以,被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也快不行,连忙抓住姜知津的手:“嗯嗯, 大概吧。” “还疼吗?”姜知津问。 温摩失笑:“早就不疼啦。” “你还有哪里受过伤?” 这个……可就多了。 痛苦的记忆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温摩笑着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姜知津看到了她眸子里那打转瞬即逝的痛楚。 如果说要浴火之后才能变成凤凰,那这个飞扬锋利的温摩,经受了多少次火浴的痛苦? 他的眸子深深,一直引以为傲的演技忽然失去了作用,无法调整出一脸天真的表情。 不想让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但人的情绪其实并不一定要看脸,温摩被他抱在怀里,感觉到他的情绪像水一样淌到她的身上——有怜惜,有心疼,有温柔……温温暖暖,柔柔软软,像温泉一样包围着她。 真的过去了啊。 周围的人好像全都在阳光下融化了,院中好像只剩他们两个人。温摩抱住他,有什么东西又明亮,又温暖,涤净她心中幽暗冰冷的恐惧。 真的过去了……因为这辈子遇见了你。 羽林卫们都识趣地挪开了视线,只剩达和同宜和两个人目不转睛。 达禾:这种事情虽然无聊,但大人们这么喜欢做,应该也挺有意思的吧? 宜和:别挡着我,我要看清楚一点! 陈山海则是止不住地艳羡。 他为什么就不是个傻子呢? 这样就能堂而皇之摸摸抱抱了!唉,都是命啊! * 后来太医来了,虽添加了几句文绉绉的话,说的果然同温摩的差不多。 但太医说了,因是内伤,十天之内,忌切不要用力。 于是这十天陈山海只能坐在椅子上指点江山。 而温摩这边就不同了,不单可以详加指点,还能亲身示范,于是接连几次的比试,都是陈山海这边输。 终于十天之期过去,陈山海卯足劲要扳回一城,押着他这边的羽林卫往死里虐,羽林卫们受不了了,纷纷来到羽林卫官署,试图调到别的宫殿。 温岚正好踏进官署内,听说了此事,沉吟半晌,道:“你们哪天比试?” “明天。”羽林卫道,“温大人,我等的职责是保卫皇宫,不是陪公主玩耍,陈校尉也太当真了,我等实在受不了了。” 温岚点点头:“嗯。” 这位大统领向来寡言,大家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去猜这个“嗯”的意思,猜来猜去都搞不明白。 不过第二天,他们就明白了。 这个“嗯”的意思,就是“我知道了,我会过去看看”。 宜和寝殿的庭院不大,三五个人练练刀还罢了,二十三个人的操练就安置不下,便征用了羽林卫的校场。 温岚到达校场的时候,比试已经开始了。 二十名羽林卫,一色穿着明光铠,臂上系着红巾与蓝巾,以作区分。 宜和跟达禾领着人打得热火朝天,所有人用的都是木刀,原则上是点到为止,但旁人也就罢了,宜和是永远都横冲直撞,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止”,达禾则是功夫未到,想止止不住,所以这两人打得格外惨烈些。 羽林卫们原本想划水,但见主帅都这么拼命,实在划不下去,只好也拼命了。 因此温岚前来看到的,正是这样人人拼命的景象。 自从十年前那一日侥幸从越王手中保住这座皇宫,温岚日思夜想的只有一件事——如何让羽林卫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应付像越王叛乱那种程度的意外。 他在羽林卫内实行种种革新,不以出身招新,而以本事先人;每月增加各项考核,出类拔萃者升阶;增设兽柙,用野兽来锻炼羽林卫们的战力…… 但这些加起来,似乎都比不上这场由两个半大孩子带领的拼杀来得有效。 校场上烟尘四起,风旭和姜知津坐在高台上,面前点着一支香。 风旭是裁判,姜知津则来看温摩的。 场中比拼不纯是单打独斗,温摩手里挥着一面红色小旗帜,组织红巾队将对手围追包抄。 -- 第129页 陈山海手中也有旗帜,但不知是磨合得不大好,还是这两天把手下人虐太狠了,蓝巾队节节败退,终于还是输了。 温摩用力一握拳,露出明亮的笑容。 姜知津看着她的笑容,也跟着笑了。 比试结束,温摩才发现温岚亲自来了,走过去唤了声:“父亲。” 温岚点点头,指着红巾队:“方才他们围堵对手时,用的是什么阵法?” “哈哈,没什么阵法,就是我们南疆打猎时会用的法子,先派人把猎物引出来,然后从两侧包围,最后截断后路,就可以瓮中捉鳖了。” 温岚看着她:“你在南疆也是这么指挥大家的?” “那是自然,本来阿祖可是属意我接任当族长的,大伙儿也都很服我呢。”温摩赢了一仗,语气十分轻松。 姜知津端拎着一只酒壶走过来。 酒壶才出冰鉴里拿出来,壶壁上还凝着水汽,单用看的都叫人心眼清凉,温摩十分想喝,但是看了一眼温岚…… “喝掉!”姜知津凶巴巴地把酒壶塞她手里。 哈哈,津津真是可爱,新游戏还没玩够吗? 不过这倒是合了她的心意,她正要一把接过来,温岚忽然按住她的手。 温摩一怔,抬头对上温岚的眼睛。 “若是不想喝,就不要喝。不用勉强。”温岚显然想起了她第一次入宫“被逼喝酒”那次,对她摇了摇头,“你有如此才干,我却只让你嫁人生子,阿摩,委屈你了。” 温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从温岚口中听到这句话。 温岚是典型的中原男子,习惯当女子的天,替女子决定一切,其中包括妻妾,也包括女儿。他一向认为女子最终的归宿就是成亲,拥有自己的家。 温岚把她眼中的震动当作了默许,接过那壶酒,仰起头,咕咚咕咚,喝尽了。 “……”温摩咽了口口水。 我的爹,你说话就说话,好端端喝什么酒? 温岚把酒壶放回姜知津手里,“二公子,以后你若是想让人人喝酒,只管来找我,不要再找阿摩了。” 姜知津认真地道:“可我喜欢看阿摩姐姐喝酒。” 温岚皱眉。 温摩连忙推姜知津:“我喝了,给我来杯果浆吧,要冰镇过的哦。” 姜知津微笑了:“姐姐要喝什么果浆?西瓜、葡萄还是桃子?” “桃子。” “嗯!” 姜知津有了差事,立即乖乖去了。 温岚瞧着他的背影,明明是身姿颀长,玉树临风,怎么却是个傻子? 古王府那一晚的事情发生后,他只觉得要保住温摩的声誉,毕竟姜家公子,不算亏待了温摩。可是越了解温摩,越觉得自己错了。 温岚暗暗叹息一声,向温摩道:“只训练十个人太简单了,给你们玩个复杂点的如何?” “唔,怎么个复杂法?” “给你们五百人。” 温摩一口果浆差点喷出来。 五百人……老爹你要干什么?包围皇宫吗? 第68章 六十八 羽林卫分左右两卫, 每一卫各掌五百人,也就是说,温岚把一半的羽林卫调过来加入他们的比并。 “……”温摩看着面前齐刷刷的五百人, 陷入了沉思。 这到底要干嘛? 温岚终于想通了, 放弃一贯的板正作风,想要巴结公主,送这么多羽林卫陪公主玩? 要巴结也是巴结风旭才对吧爹! 陈山海看着这些人, 则是踌躇满志:“我要升官了。” 温摩:“?” “你看我一个校尉, 平时手底下最多一百号人,现在突然给了二百多号, 显然温大人是预备升我当郎将,预先考验我来着。” 温摩:“那我呢?” 陈山海打量她:“你若是个男的,少不了一个郎将之职等着你, 不,你出身比我好, 说不定还能升个上将军,可惜你是个女人……唉, ”他叹了口气, “只能是个陪练的——” 话没说完, 温摩的弯刀寒光一闪, 斩向他的脖颈, 好在他敢这么说话, 其实手上好有准备,手里的刀一翻, 挡下她的弯刀。 两把也锋距离他的脖颈不过半寸,丝丝寒气让脖子上的肌肤汗毛倒竖。 “啧啧,一言不合就动手, 难怪教出小公主那样的徒弟……” 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木刀“砰”地一声敲了一下。宜和人虽还不到陈山海的肩头,但木刀又弯又长,随随便便就能把陈山海敲个满头包,她凶巴巴喝斥:“说什么呢?!” 陈山海捂着脑袋,疼得呲牙咧嘴,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我是说……师父这么厉害,难怪把公主殿下教得这么好呵呵呵呵呵……” 操练开始了。 训练二十个人,和训练二百个人,全然不是一回事,陈山海虽是抱着升官发财的热情,却是遇上了从未遇过的难题,看起来是吼到二百五十个人乖乖听话,实际上这么吼一天下来,嗓子就不行了。 温摩则不同。 仡族族中青壮男女加起来约有四五百人,老老小小一起加上,则约有近千人。每年秋天的第一场大猎,以及冬天的火焰节,皆是全族都要投入的大事,温摩从小就在阿祖身边打下手,十五岁行过成年礼之后,更是被族人瞩意为族长继承人,阿祖年纪大了不便再入深山,秋猎基本上就交给了温摩指挥。 -- 第130页 因此二百五十人的操练,对温摩来说没什么难度。 陈山海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吼得嗓子都冒烟了,温摩却是气定神闲。 陈山海一向善借他山之石,也不在乎面子不面子的,挨挨蹭蹭磨到两队交界的地方,开始偷师。 风旭身负裁判之责,当然容不得这种作弊的行径,他招手叫来一个太监,预备让小太监去警告陈山海一下。 “别。”姜知津坐在旁边,头顶撑着华盖遮阳,面前宫人捧着冰镇葡萄送到他面前,另外打扇的打扇,捧巾的捧巾,他懒洋洋靠在圈椅里,手托着腮,眼睛微微眯起,望向校场上的温摩,嘴角有丝笑意,“随他去。” 风旭意外:“你不怕你阿摩姐姐吃亏?” 姜知津笑:“他要是太弱,阿摩姐姐玩起来也不开心呀。你看阿摩姐姐明明看到了,都没让他走开。姐姐是故意的。” 温摩站在阳光下,和羽林卫们穿着一样的深色短打,和羽林卫们一样在日头底下操练,袖子挽起一截,露出手腕,腰带束得很紧,腰肢便越发纤细。 这样纤秀的身体,怎么藏得下那样狂暴的力量呢? 姜知津从前很讨厌别人舞刀弄枪,呼喝连连,他觉得那时候人类无比接近于猿猴,特别是这种大热天让他坐在烟尘滚滚的校场边上,打死他也不会来。 可神奇地,这些事情在温摩做来都那么好看,她一伸拳,一舒臂,一抬腿,都像是暗合着无声的韵律,比风花阁的舞蹈还要动人。 “擦擦嘴。”风旭递给他一块帕子,“口水要流下来了。” 姜知津不理他,觑着温摩带着人停下来歇息,他便端起茶杯,快步走向她:“姐姐喝茶。” 温摩正渴了,一入口才发现不是茶,是酒,冰镇过的冰雪烧,入口像含着一口梅花清露。 她又惊又喜。 姜知津向她眨了眨眼睛:“可不要喝多哦。” 毕竟温岚时不时就会过来查看他们的操练情况。 温摩喝了酒,又接过姜知津递来的清水喝了,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下,姜知津打开折扇给她扇风,服侍得殷勤周到。 温摩道:“津津,这里热不热?你可以在抚霞阁等我。” 殿中皆有冰块,比外面要凉快得多。 姜知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摇头:“不热。有姐姐的地方,才不会热。” 温摩也笑了:“我家津津这张嘴,真是能甜死了个人。” 风旭坐在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 心里道:也能骗死个人。 温摩歇了一会儿,看着陈山海那边乱作一团,实在看不过眼,把陈山海叫过来:“校尉手下有一百人,分作十队,每队有一个队长,所以你平时有令,可以交待队长。但刚开始临阵操练队形,十人一组太多了,顶多五人一组,再在这五人之中挑出一个操练得较好的作为模子,照着身边人有样学样自然会快许多。” 陈山海原以为她叫他过来是要骂他偷师,没想到却是在倾囊相授,一时微微顿住。 风旭也对温摩刮目相看——他原以为她的争强好胜,定然是喜欢压过陈山海一头的。 只有姜知津始终微笑,阿摩在乎的才不是输赢,她要的只是足够强的对手,因为对手够强,才能让她变得更强。 “另外你最好换个队形,别学我的,一模一样的队形打起来没意思,两边的人都知道下一步对方要干嘛,跟平时的操练还有什么不同?父亲之所以要将他们交给我们分成两拔练,估计就是看中这样可以彼此争斗,人会随机应变,这可比拿野兽练手强得多了……” 温摩说到这里顿住,因为校场上原地休息的羽林卫们齐刷刷站了起来,她转身才发现温岚就站在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继续练。”温岚吩咐,然后向温摩道,“跟我来。” 他说完抬脚便走,走出一阵才发现跟来的不止温摩。 姜知津左手牵着温摩,右手拿扇子替温摩挡着太阳,笑眯眯地,脸上带着傻子特有的快活表情。 温岚:“……” 罢了,反正是个傻子。 * 羽林卫官署中虽然没有盛冰降温,但屋外大树如盖,整间屋子都在树荫下,风悠悠从窗外吹进来,也是十分清凉的。 温岚从柜中拎出一只椿箱。 椿箱不小,但里头只有一只白瓷炖盅,底下浸着小半缸水,还有几块冰浮浮沉沉,显然原本是一箱子的冰块,如今化到只剩这么点了。 冰未全化,瓷盅还是冰冰凉凉的。 揭开盖子,里头是绿豆汤。 “你阿娘给你做的。”温岚道。 其实就算他不说,温摩也猜得到,因为只有阿娘做绿豆汤时会往里面放红豆,她说这样红红绿绿很是好看。 从前在南疆的时候,在外面打猎回来,阿娘就会取出一碗井水湃着绿豆汤,她一口喝完,从头到脚,暑气全消。 温摩勺起满满一勺,送进嘴里,“唔!” 来到京城后,这好像还是阿娘第一次下厨,温摩喝着这口汤,感觉像隔了两辈子那么久远。 “津津你来尝尝。” 姜知津张大嘴,由温摩喂了一勺。 “好不好吃?”温摩问。 “好吃。”姜知津点头。 温摩笑了。 -- 第131页 每一次看到津津,心中都觉得,啊,真好。 锦衣玉食长大的津津什么没吃过呢?一口绿豆汤对他来说根本什么也不算吧? 不过对于温摩来说,这却是无上美味,她三两下便喝完了一盅,最后还仰起脖子,最后一滴都不浪费。 温岚瞧着她,脸上有父亲特有的慈祥笑意。 这孩子,跟温如多么不同。 温如在古夫人的教导下,一勺只勺前面一点点,细嚼慢咽,半天才勺第二勺,一碗汤仿佛能喝到地老天荒去。 她和京城所有的女孩子都不同。 当初的自己到底是被什么蒙住了眼,看不到她的与众不同,只给她安排了一条别的女孩子都要走的路? 姜知津也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有光华隐隐转动。 这就是他的阿摩啊,像风一样迅疾猛烈,像树一样坚韧挺拔,跟他从前见过的女子全然不一样。 “你在仡族的时候,手底下最多带过多少人?”温岚开口问。 “八/九百吧。”两年前阿祖六十寿诞,大家想猎一头白虎作为寿礼,那一次族人是上至五十,下至十五,倾巢而出。 温岚又问了许多她在南疆的事情,温摩觉得有点奇怪。 上一世,父亲好像忘了她是从南疆来的,只当她从出生便在京城似的,从来没问过南疆的事。 不过他既然想知道,温摩自然都一一告诉了他。 姜知津也听得十分投入,不时问上几句。不过他的点和温岚的不一样,温岚问的多半是她做了什么事,姜知津问的则多半是她做事是什么心情。 ——“姐姐痛吗?” ——“姐姐怕不怕?” ——“受伤了吗?” 温摩也细细告诉他:“当时痛了一下子,后来就不痛啦。嗯,怕,第一次总是有点怕的,不过后来就好啦。哈哈,伤自然是要受的,但受完伤也会好的。” 姜知津看着她笑嘻嘻浑不在意的脸庞,心里有丝疼。 因为后来好了,所以,那些都不算什么了吗? 那个又痛又怕的小阿摩,真的彻底痊愈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每天都要被评论笑死过去。 咳咳,大声告诉你们,陈山海他不是男二,他只是二! 第69章 六十九 温岚忽然问道:“这十年来我使尽浑身解数, 想提升羽林卫战力,但不管我怎么做,全员提升也不过十之三四, 再往上就不行了。阿摩, 若是你会怎么做?” 温摩恍然大悟,总算知道他为什么问那么多她在南疆的事。 她想了想道:“法子是有,但恐怕在这里行不通。” “怎么说?” 温摩问:“父亲, 你觉得羽林卫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羽林卫是天子近卫, 坐拥最好的兵械装备,却混成了京城十六卫中战力最弱的一卫, 是天下知名的绣花枕头,虽然这十年来有温岚一手操持,勉强能与其它十五卫持平, 但仍然配不上它应有的战力。 拱卫天子的卫队,应是天下最强的卫队才是。 “羽林卫中多是官宦子弟, 不乏贵胄出身,所以难免娇生惯养, 操练不力。”温岚道, “但是十年来已经扩招了不少平民子弟, 不知怎地竟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么多年只有陈山海是个例外。” “其实陈山海每月考核其实也只是中上, 并没有拔尖是吧?父亲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温摩道, “羽林卫里的贵公子们私下有个规矩, 就算能力再强,也不能高过他们的名次, 比如陈山海刚入宫的考核其实十分出色,但刚考完就被他们联手打压,考评也被篡改, 所以一直出不了头。” 温岚皱眉。贵胄子弟欺压平民子弟的事他早有所耳闻,但一直以为是年轻人精力过盛,并没有太当回事。 “所以,羽林卫弱,是因为羽林卫里地位高低有别,太不公平了。” 羽林卫离皇帝最近,许多王公贵胄都把自己的孩子送进羽林卫,以开启他们的仕途,三年年资熬满,便转入吏部,留京的留京,外放的外放,各干各的去了。 这三年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混年资而已,当然不会真的去吃苦熬练。 就拿这次操练来说,幸亏温岚更有意提升平民子弟的战力,所以选过来的羽林卫几乎全是平民,所以才受得住这操练,吃得下这份苦。 换作是贵公子们,早就不干了。 “羽林卫是个优差,所以那些有身份的大老爷肯定要把人塞进来,父亲你虽然有圣宠,但到底只是个侯爷,且向来惯例如此,你拦也拦不住。那些贵公子不肯吃苦,你也不能强行管束,不然得罪一个羽林卫没什么,得罪他们身后那些大老爷就麻烦了。” 温摩说着叹了口气,“若是在南疆,哪个敢这么干,我能把他的腿打断,可这里不行,这些人拦又拦不住,管又管不了,还能怎么办?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父亲去找一个敢打断他们腿的人来。” 温岚一怔,面色凝重起来。 温摩哈哈一笑:“我就是随便一说,父亲你别当真。” 真找来这样的人,其实就意味着温岚要将羽林卫交出去。 温岚沉吟道:“不,此事确实可行……我花费十年时间都做不到的事,确实该换旁人来做了。” 只是,谁敢呢? -- 第132页 每一个贵胄羽林卫都出身于簪缨世家,这些家族在平京存在了许多年,树大根深,牢不可破。 风微微过房中,案上文书轻轻翻起,哗哗作响。 温摩看着沉思着的温岚,第一次明白了阿娘为什么那么喜欢父亲。 姜知津坐在边,面上一脸乖巧,实则替这一对父女的在阴谋诡计这方面的脑筋感到捉急。 “为什么不把他们放一边呢?”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当然语气足够天真,充满好奇,“不听话的放在一边不用管他们,听话的就好好教他们,我教猫猫狗狗玩游戏就是这样的呀。” 温岚和温摩同时看向他:“……什么放一边?” “就,你们说的那些不听话的羽林卫哥哥啊,他们不喜欢练就不要练,让他们去喝茶嘛,只要让听话的哥哥练就好了。” 最好给他们取个好听的名目,划出轻闲的职权,白让他们值值岗,在陛下面前晃一晃。另外再招一批民间子弟补足羽林卫的名额,等于是变相将他们踢出羽林卫,只不过依然让他们挂个羽林卫的名头混三年而已。 但这话不能说太明显,再明显一点就要露馅了。 好在温摩已经明白了过来,她抓住姜知津的肩膀用力摇了摇:“我家津津怎么这么厉害!” 她把这意思跟温岚一说,温岚还有几分犹豫:“虚耗钱粮白养这么多人,这……” “也不算白养吧,那帮贵胄子弟就充作陛下的仪仗以及羽林卫的颜面,羽林卫的真实战力呢,就靠招募进来的平民子弟。当然若是贵胄子弟中有肯上进的,咱们也不拒绝,如此一来,既没有人从中作梗,也不会有人闹事……” 温摩说到这里,不由停下来。 因为温岚看着她,明明是边听边点头,显得十分赞成,只是神色不知怎地却点是惋惜,有点哀伤。 这种眼神她之前好像就看到过。 “父亲?” “甚好。”温岚及时地收住了异样的神色,“就这么办。” * 不论是选调职位还是奏请扩招都需要时间,这些一时三刻还起不了作用。 不过对于众位平民出身的位羽林卫来说,这个夏天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夏天。 头两场比试温摩一方不费吹灰之力,赢了陈山海。 但到了第三场,陈山海的反扑之力便猛烈了许多。 温摩一面在校场操练着羽林卫,一面不时询问风旭大理寺的消息,风旭每次都是告诉她“一有消息会即刻告知你”。 但问题是这么久了并没有半个消息。 要不是操练走不开,温摩都打算亲自去一趟大理寺。 这天午后,校场上照样是烟尘四起,热火朝天,两队人马厮杀不休,红巾与蓝巾往来交错,宜和也在其中喊打喊杀,不过一来有几名羽林卫专职保护,二来还有达禾这个不懂得手下留情的充当对手,她玩得甚是开心。 校场旁的高台上,风旭充当裁判,温岚在旁边观战,姜知津则负责吃吃喝喝。 烈日当空,温摩原以为这会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午后。 但就在两边人马火并到最激烈的时候,温摩听到了一个声音。 确切地说,是一片声音。 这片声音浑厚沉重,整齐划一,即使是有校场的喧闹也掩盖不住。 显然不是她一个人听到了这个声音,校场上外围的羽林卫们率先停了下来,紧跟着是里面的。 只有宜和全身心投入,趁机在望向一边出神的达禾押了一刀,达禾的铠甲上多一了道红色粉末划出来的痕迹,表示中刀身亡。 “我赢啦!我赢啦!我又赢啦!” 没有人响应她。 所有人都看着校场外的宫道上,那儿有一队人马走过,约有四五百人,全身穿着铠甲,披着红色披风,头盔上红缨如血。 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每一步都像是一个人踏出。 在他们的最前方,一人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大骏马,身上的红披风好像比所有人鲜艳,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 温摩记得,天下间除了皇帝,只有姜家家主可以在宫内骑马。 姜知泽尚未正式继任,姜家目前没有家主,因此这世上本应该没有人能在宫中骑马才对。 “那是五皇子。”温岚低声道,“没想到提前入京了。” “他为什么可以骑马?还可以带这么多人?”温摩其实想问,这是要造反吗? “那是五皇子麾下的赤麟军,因此次平叛有功,特准入宫面圣,接受封赏。至于五皇子骑马,也是陛下特许。” 温摩默默瞧了风旭一眼,这个……你兄弟很出风头啊。 风旭一脸平静,文雅如常,看不出什么不同。 大家正要目送那队威风凛凛的人马过去,忽地,领头的五皇子风昭忽然掉转马头,朝这边来。 他的赤麟军紧随其后,明明只有几百个人,并且他们这边人也不少,但不知怎地,整齐划一的赤麟军仿佛自带泰山压顶般的气场,十分迫人。 风昭和风旭有几分相像,不过风昭的眉眼更为粗犷一些,他向风旭一笑:“三哥,别来无恙?请恕小弟圣命在身,不能下马见礼了。” 风旭道:“五弟客气了。五弟凯旋归来,大央举国欢庆,你回来得比预计的要快上许多,父皇想必更为高兴。” -- 第133页 风昭道:“我离宫太久了,别说,还真有点想家,所以战事一了,就一路快马加鞭赶了回来,风尘仆仆的,叫三哥见笑了。” 说着,像是才看到其他们似的,笑道,“哟,三哥还带着知津弟弟玩呐?三哥心肠可真好。这又是在玩什么呢?” 风旭道:“没什么,如你所见,不过是看羽林卫们操练罢了。” “三哥一向只爱舞文弄墨,什么时候爱起舞刀弄枪来了?”风昭眼中像是有寒光微微一闪,“难得三哥有兴致,我这赤麟军自打完了仗,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就让他们陪三哥的羽林卫玩玩如何?” 校场上,羽林卫们才打得衣衫歪斜,满脸红蓝粉末,一个个好似可以拉上台唱一出,而赤麟军军容严整,不动如山,别说动手,单是这么看着,好几个羽林卫就忍不住紧张得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久没有二更的朋友,你对得起你的数学老师吗?八月的我几乎是天天二更啊朋友们! 二!更! 第70章 七十 “启禀五殿下, 三殿下只是为了给小公主助兴,所以来此充当裁判,与羽林卫的操练无涉。”温岚恭声道, “羽林卫乃是天子近卫, 只听命于陛下一人。” 这话显然是针对风昭那句“三哥的羽林卫”而言。 风昭视线转到温岚身上,微微一笑:“温大人一向是不偏不倚,这会儿都开口为三哥说话了, 还说羽林卫不是三哥的?” 他说着, 轻轻扬了扬马鞭,“温大人别紧张, 三哥你也别害怕,我真的只是想玩玩而已。” 温摩看着他那高高在上的样子,有一把扯下他马鞭的冲动, 最好还能把人扯下马,踹上两脚。 上一世, 她听过五皇子风昭的名字,出现在姜知泽和徐广的密谈中, 听得虽不详细, 大约也知道姜知泽和风昭有某种合作关系。 上一世的她对于朝中之事了解得并不清楚, 但这一世她明白了, 两人的合作只有一件事——在储位的争夺中姜知泽选中了风昭, 风昭则承诺了登基之后会给予姜家的种种好处。 “不要脸!”她身边的姜知津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算大, 但因为谁也没做声,偌大校场一片悄然, 这一声便显得十分明显。 风昭微怒,循声望去,看到了姜知津。 姜知津继续大声道:“三表哥是读书的, 五表哥是打仗的,打仗的找读书的人打架,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说得好! 温摩简直想鼓掌。 “你懂什么?又不是要三哥亲自跟我打,底下人比一比而已。”风昭反驳才发现自己错了,怎么能跟一个傻子一般见识? 果然姜知津道:“哦哦哦,你还想跟三表哥打,你早就想打三表哥了吧!哼,整天就知道打架,舅舅等你你也不去,真是太不乖了,我要让舅舅打你屁股!” 羽林卫们原本在赤麟军的军威之下已经瑟瑟发抖,给姜知津这么乱来几句,风昭带给他们的威压顿时小了许多,再说个中还有不少是才选进来的,还没有适应森严的宫规,“扑哧”一下就笑了出来。 温摩也笑了,伸手去握住了姜知津的手,给他一个满是鼓励的眼神。 姜知津回她一个灿烂的笑脸,在阳光下简直是闪闪发光。 风昭恼火,却又不能真同他较真,只能强忍怒气装作没听见,只向风旭道:“三哥给句准话,到底敢不敢跟我比?” “都说了三表哥是读书的,怎么会跟你比?”姜知津笑嘻嘻地道,“我家阿摩姐姐倒是会打仗,不如你来陪我家阿摩姐姐玩一玩?” 正在看热闹的温摩:“!” 怎么扯到她头上了? 不过她脑子反应极快,发现姜知津虽是随口胡扯,倒是出了个极好的主意。 风旭此时已经被风昭架到火上,以一帮只在皇宫里操练的羽林卫对上沙场归来身经百战的赤麟军,应战,那是必输无疑,可不应战,就是缩头乌龟,气势上输了好大一截。 这也正是风昭的目的,无论答不答应,风旭都落了下风。 但姜知津这一招却是歪打正着,温摩眼睛一亮,朗声道:“五表哥,三表哥是读圣贤书的人,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我却是个粗人,想请五表哥指教一番,不知道五表哥肯不肯赏脸?” 这话其实是把风昭也拉到粗人一伙了,风昭向她望过去,只见她站在姜知津身边,只比姜知津矮半头,身穿羽林卫装束,发髻也十分简单,但身形窈窕,腰细腿长,无一处不显出女子的体态之美。 美丽的女子他见得多了,但这种样式的却是头一回见着。他的视线居高临下,微带杀气,一般女子在这样的视线下不是吓得脸发白腿发软,便是满面通红只想逃离,但她的视线始终迎向他的,恍若刀锋对着刀锋,在空气中交汇之时,风昭几乎能听见刀剑相交的铮然之声。 “听说知津娶了温大人之女,想必你就是弟妹吧?弟妹看起来倒是巾帼豪杰,只可惜我从不和女人动手。” 风昭说着,再一次望向风旭,论年龄论声望,风旭一直排在他之上,但他这次挟凯旋之威,一定要让风旭尝一尝被压一头的滋味。 只是没等他再开口,温摩已经道:“三表哥,你是不愿意,还是不敢?” 陈山海用眼神疯狂暗示温摩。 -- 第134页 他和这帮羽林卫日夜都在一起,最清楚他们的能耐,比起那些养尊处优的贵胄子弟,他们当然已经算得上是矫健强悍,比较能打。 但他大半是街头巷尾打架练出来的粗浅把式,送上去大概只够让赤麟军热热身,还不等人家动真格的,他们就得趴下了。 温岚也低低咳了一声,提醒温摩适可而止。 风昭绝不是好惹的,温摩这是在玩火。 果然,此言一出,风昭缓缓回头,视线慢慢回到温摩脸上。 温摩微微一笑:“五表哥,别害怕,我也只是玩玩而已。敢不敢来,给句痛快话吧。” 风昭怒极,反而笑了起来:“好,那我就来会一会弟妹!” “五殿下——”温岚失色,上前一步,正要开口,温摩一把拉住他,脸依然向着风昭笑道,“比是要比,却不是现在。毕竟陛下还在等五表哥,耽误了觐见可不好。再者赤麟军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羽林卫以逸待劳,我们不能占这个便宜。就约在三天后如何?” “三天就三天。”风昭死死盯着温摩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沙场无情,弟妹你可要保重啊。” 他的目光像蛇。 温摩猎过一头大蟒蛇,便是这种视线,冰冷,邪恶,残忍,能唤醒人心中最深沉最幽冷的寒意。 温摩感觉到了这股寒意的舒醒,同时唤醒的还有蓬勃的热力与杀气,温摩感觉到了血液在加速,升温,这是狩猎的本能。 她握着木刀的手微微发紧,脸上的微笑却是要多轻松就有多轻松:“多谢五表哥吉言。” “哼。”风昭一声冷哼,向风旭冷冷一笑,“我总算知道三哥为什么要一直带着知津玩了,原来能躲在一个女人身后遮风挡雨呢。” 不急,那就让你再躲三天。 三天后,赤麟军会把你这孱弱的希望全部撕碎。 文名有什么用?声望有什么用?我会用拳头告诉你,只有武力才是世上最强硬最有用的东西。 风昭带着赤麟军离开了,他们像一片方形的红云消失在前方宫道的转角处。 羽林卫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想到三天后的对决,这口气又提到了喉咙眼。 一名羽林卫哆哆嗦嗦问:“大小姐,我们……真的要跟赤麟军打?” “怎么?”温摩问,“不敢?” 不敢。陈山海很想大声回答。 若是可以,他真想抓着她的肩膀拼命摇晃,把她脑子里的水全都晃出去——大姐,那是赤麟军!赤麟军啊!你让羽林卫跟赤麟军对阵,那不是拿生鸡蛋碰石头吗?太浪费鸡蛋了吧?! 但她是温摩,她已经决定了的事,他没办法更改,更没办法当众落她的面子。 不过即便不说出声,大家的脑袋都是搭拉着的,那两个字是所有人的心声,它们能在他们头顶汇聚出来,高高地悬在半空,非常醒目。 ——不敢。 ——真心不敢。 温摩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所过之处人人低头,没有一个愿意直视她。 “看来大家都不愿意打这一场。”温摩点点头,“其实真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去跟五殿下赔个罪,认个错,就说我是开玩笑的,五殿下或许会恼火,但总归和你们没关系,你们依然可以在宫里操练、当值、巡夜,以及领傣禄。” 不少人抬起了头,纷纷觉得:“咦,还可以这样?” “十年前,羽林卫只有五品官以上的子弟才能进入,以你们的出身,你们连进羽林卫擦刀都不配。他们穿着明光铠走过朱雀大街,你们只能挤在路旁睁着眼睛望一望,做梦也不也敢想有朝一日能有他们的威风。 越王叛乱之后,羽林卫扩招,平民子弟为抢一个名额挤破了脑袋,最终你们这些人在同辈中脱颖而出,得以踏入以前无法踏入的宫城,你们穿上了全天下最好的铠甲,拿起了全天下最好的兵器,你们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好的儿郎,但是你发现即使你们有一身本领,因为某些人的打压,你们也无处施展,只能在羽林卫混混日子,于是你们每天操练、当值、巡夜、领俸禄……” 温摩说到这里,声量猛然抬高,“这就是你们想进羽林卫的初衷吗?!你们当初拼尽全力进入羽林卫,就是为领几两银子当家用吗?!永远被贵胄子弟压住一头,你们甘心吗?!” 像是有看不见的气流在人群中盘旋,不少人抿紧了嘴唇,眼中露出明显的触动。 怎么能甘心? 同样是人,明明自己武艺更强,本领更高,只因为一个出身,连箭都不敢射得比贵胄子弟们远。 数年来每一次打压涌上陈山海的心头,也涌上所有人的心头,那一支支故意射偏的箭,那一次次刻意压抑着力道的刀,那一次次无法抗争的无奈,让狂暴从胸膛蹿出喉咙——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7 23:57:12~2020-08-14 21:5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子夜吴歌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朝霞桃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灬羽痕灬 19个;人间值得、Amy、祁、子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間一壺酒 60瓶;超可爱的柠柠、朝霞桃子、木木木木木木 10瓶;雪竹 5瓶;不羡 4瓶;小白23333、学习使我快落~ 3瓶;额小额、从吾草 2瓶;桐桐子、柠檬幽幽、foxandcat、行走江湖的枫叶、Twi□□low、最美的美人、小熊与饼干、面瘫若讲冷笑话 1瓶; -- 第135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七十一 温摩笑了笑, 然后用更大的声音吼回去:“他妈的不甘心有什么用?!他们身后是门阀,是几代人打下的江山,你们有什么?你们拿什么去跟别人争?!” 陈山海大声高喊:“凭我手里这把刀!” 不少羽林卫都握紧了手中的刀。 他们全是平民出身, 费尽千辛万苦, 动用了人生所有的努力才走进这座宫城,凭的就是手中的这把刀。 “你们有刀,你们还不是被压得死死的?为什么?”温摩的声音穿透空气, 回荡在校场之上, “因为你们没有用刀的机会,刀只有在战斗中才有用, 可你们没有战斗,你们只有考核,一月一月, 无穷无尽的考核! 现在,战斗的机会来了, 大央第一赤麟军就在你们面前,只要打败他们, 谁都无法再挡在你们面前, 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你们, 再也没有人能挡住你们的路, 你们将会是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羽林卫!” 无形的波动如风一样穿过每一名羽林卫的身体, 像是有什么东西透过声音, 从温摩身上流淌到他们身上。 那是不屈的热血,那是沸腾的战意。 温摩深吸一口气, 视野涵盖了整片校场,每一个人都觉得她的目光望向了自己,她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回荡, 也在每个人心头回荡。 ——“现在,由你们自己选,强敌在前,是退,还是战?!” 所有的木刀霍然举起,刀尖指向天空。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热血,所有的不甘,都汇成一个字—— “战!” “战!” “战!” 羽林卫们的声音仿佛是滔天的巨浪,而面向他们的温摩,屹然如同磐石。 姜知津站在温摩身后,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温摩的背影。 这个背影并不高大,深夜还会因为做噩梦而惊恐地醒来,需要他抱着轻轻安慰,那时的她明明那么柔弱,现在却如此强大。 强大到让他的心脏微微发颤,直想把她抱在怀里,狠狠亲到她喘不过气来。 “她疯了么?”风旭把姜知津拉远一点,皱眉问,“真要对上赤麟军?” 风旭明白姜知津把赤麟军抛给温摩的用意,因为赤麟军对风旭来说是烫手山芋,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但在温摩这里事情却简单得多,因为她可以退。 她只是个女子,就像她自己说的,她说一声不玩了,风昭也不能真拿她怎么样。 但她居然想迎难而上,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让她去玩吧。”姜知津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从温摩身上移开,这一瞬他甚至忘了用天真的眼神作掩饰,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灼热,无法控制,“赤麟军,是多么有劲的玩具。” 风旭:“你也疯了不成?!” 姜知津微微一笑。 我没有疯。 我只是爱上了一只鹰。 她有时愿意栖息在我的肩头,有时更愿意飞向高远的天空。 * 赤麟军原来的统领是赵国公,也就是风昭的舅舅。 现在赵国公显然有心助外甥一臂之力,将毕生心血培养的赤麟军交给了风昭,风昭果然也用赤麟军立下了奇功,讨得皇帝欢心,得了不少奖赏,封地扩大了一倍有余。 五百名赤麟军面圣受赏之后,驻扎在了京城东面三十里处的细柳营。 陈山海带着几个兄弟借着兵部给细柳营送粮草的机会混进去看了看,回来到羽林卫官署后一脸沉重。 温摩征用了温岚的书案,此时桌面铺满了地图,旁边还有好几份奏章。 温摩报出一个地名,姜知津便拿手指头在奏章上逐字逐句读出一段内容,全是赤麟军战役的详情。 “别看啦。”陈山海道,“只有三天,要是三天时间就能找出赤麟军的弱点,赤麟军还叫赤麟军吗?” 温摩头也没抬:“怎么?去了一趟受打击了?” 陈山海长叹了一口气:“妈蛋,我只知道他们强,但没想到他们那么强。这么说吧,他们的操练强度是我们的三倍,单兵战力是我们五倍,也就是说我们要五个才可能打赢他们一个。” “嗯,我也看到了,就在这处山谷,赤麟军五百人冲垮了对方五千人。”温摩深吸一口气,深深赞叹,“真是神兵。” “现在这群神兵是冲向我们啊大小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向往?”陈山海说着,压低一点声音,“不过我们想赢,也不是没有法子……” “比如往赤麟军的粮草里放巴豆?” 陈山海一愣,迅速逼视自己身后的两个兄弟。 两人疯狂摇头。 “用膝盖也猜得到啦,你要不是打算在粮草里动手脚,干嘛要跟运粮车一起去。”温摩抬头道,“只是你想过没有,要是下巴豆就能得手,赤麟军还是赤麟军么?” “……”陈山海咕哝,“不试试怎么知道?” 没过多久,陈山海留在细柳营的眼线带回来消息:赤麟军一切如常,啥动静没有。 陈山海:“……” 巴豆计划,失败。 温摩花一上午研究完了赤麟军的数十场战役,忙得连饭也没空吃,又开始摆弄温岚用来演习阵法用的沙盘。 沙盘里有插着一排涂了红漆的小竹片,那是代表赤麟军的,还有一排涂了蓝漆的,代表羽林卫。 -- 第136页 宫人送来饭菜过来,姜知津唤了几声她也没听见,眉头深锁,一心沉浸在沙盘中。 姜知津将饼子撕开,在鱼汤里泡软了送到她嘴边。 她张嘴咬住,嚼吧嚼吧吞了。 再来一块,她依然咬住,正要往里咽的时候,唇上却碰上了姜知津的唇。 姜知津向她眨了眨眼,将咬在嘴里的另外半块饼喂给她。 这饼是贴在鱼头锅里烙出来的,又松又软,入口即化,带着鱼汤香浓滋味,咽下去之后还隐隐有一丝回甘。 “好吃么?”姜知津问。 温摩呆呆地点点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立刻望向门口,还好,房门关上了。 “姐姐说过的,亲亲不好给别人看见。”姜知津笑眯眯,“我乖不乖?” “……”温摩点点头,是很乖,亲亲都有预谋了…… “我这么乖,姐姐怎么能不陪我吃饭呢?”姜知津道,“还是说姐姐更喜欢我来喂?” 不不不不。这可是羽林卫官署,随时都有人进来,她可不能跟着他白日宣淫,坐实中原人对仡族女子的污名。 姜知津见温摩总算拿起了筷子,微微一笑,一面吃饭,一面问道:“姐姐,我们会输吗?” “很有可能。” “那还要打么?” “输不输跟打不打有什么关系?”温摩吃得急匆匆,嘴里塞得满满的,声音含糊,“ 跟赤麟军打一场,羽林卫就会强一点,输也值得。父亲一直想让羽林卫变强,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 温岚推门进来时,正要听到这一句,他的身形微微顿了一下。 温摩把满嘴的菜咽下去,站起来:“父亲吃了没有?” “我吃过了。”温岚走过来,手里拿着几卷纸轴,展开来是一幅幅阵形图,“我去了趟兵部,找到了当年赤麟军的教习。这是赤麟军最常有的几种阵形,其中赤麟军最擅长的是这幅。” 那一幅人形画得密密麻麻,但排列上却十分整齐,如一条长蛇。 “长蛇阵!”温摩听姜知津在奏章上读到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赤麟军的战绩中出现得确实不少。 长蛇阵乃是从蛇的习性深化而来,变化十分灵活。蛇首受到攻击,蛇尾会立即卷动,将敌人死死缠住。蛇尾受到攻击,蛇头会掉过来将敌人咬住。蛇身受到攻击,蛇头和蛇尾一起动,将敌人生生绞死。 赤麟军用这一阵法纵横沙场,百战百胜,从未失手。 温摩连忙扔下饭碗,搁下筷子的时候,手却被姜知津一把按住。 姜知津板着脸,认真道:“姐姐,要好好吃饭。” 温摩正想反驳,他又加上一句:“不然我只好来喂你了。” “……”温摩只好重新拿起筷子。 温岚已在沙盘中用红漆竹片摆出长蛇阵,温摩执蓝漆竹片,布出对应阵法。 长蛇阵是军中常用阵法,用起来其实不难,难就难在赤麟军战力强悍,反应迅速,一旦接战,很容易就变成被动挨打,哪里还能功夫破阵? 温摩的眉头越皱越紧,姜知津本是在旁边看着,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姐姐不愁,姐姐不是说输了也无妨么?” 温摩叹息:“输了是无妨,可既然比了,当然还是想赢啊。” 温岚看两人一眼,眼神倒是柔和了不少,这傻子也不尽是欺负阿摩,偶尔还算会疼人。而温摩对他的亲近没有丝毫抵触害羞,显然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亲密。 唉,若姜知津不是个傻子,该有多好。 当然这也只是在心底这样想想,姜知津是姜家嫡子,若不是傻子,早已成为姜家家主,以阿摩的身份,是万万配不上的。 门外这时传来几下叩门声,当值的羽林卫拿着一封信走进来,回禀:“大人,张伯送来的信。” 张伯是温岚的亲随,官署里的人都认得。 温岚点点头就要接过来,那羽林卫补上一句:“……说是给大小姐的。” 温岚略微意外,接过信便转手给温摩。 温摩心思还在沙盘上,随手撕开看了一眼,视线蓦然顿住。 跟在她身边的人都知道她不喜欢啰嗦且有许多不认识的字,所以信都写得十分简单,上面只有一句话: ——傅嬷嬷于狱中自尽。 第72章 七十二 温岚瞧见她脸色大变, 向她手里一望,皱了皱眉。 傅嬷嬷身后牵扯着古家,很明显这是古家不想让大理寺再查下去。 但这事张伯为何要特地送信给温摩? 温摩直接道:“我怀疑古家同姜知泽有牵扯, 恐怕同五皇子也脱不开关系, 所以让张伯替我看着些。” 她将那封信揉成团,硌在手心,有点扎手心。 古王府那一晚她被暗算的真相眼看就要揪出来, 最关键的线索却断了。 “所以你才要对上五皇子, 对上赤麟军?” 温岚震了震,他原本以为她是要为姜知津夺姜家的家主之位, 可没想到事情越牵扯越广,不单将古家扯进来,现在竟然涉及到夺储! 他的脸色顿时变了:“阿摩, 你快住手。这里头的水太深了,区区一个武勇侯府, 填进去连个水声都听不见!” “父亲,您一心想保住温家的地位, 照顾温氏一族, 但你能庇护温家多久?你的武勇侯不是世袭, 你从族里千挑万选也只挑出来一个不成器的温诚, 一旦没有武勇侯府, 这世上还会有温氏么?”温摩直望着温岚的眼睛, “您说得对,这水太深, 而武勇侯府微不足道,可若是不拼一把,武勇侯府会一直如此微不足道。父亲, 我学到一个道理,人要强大才能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东西,而人要变得强大,就要去吃旁人吃不了的苦,去冒旁人冒不了的险。” -- 第137页 这是豪赌。 输了,世上再也没有武勇侯府。 赢了,温家将成为平京最顶尖的新贵,甚至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古家、姜家…… 温岚眉头紧皱,一时难下决断。 温摩知道他需要一点时间,她向姜知津招了招手,姜知津原来趴在沙盘边上,两只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瞧着沙盘,对他们的话仿佛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见她一招手,脸上的神情顿时活动起来,笑盈盈走到她身边。 温摩替他理了理蹭得有些散乱的鬓角:“津津,我们不打扰父亲处理公务,先回抚霞阁吧。” “嗯!”姜知津乖乖点头,手指着沙盘,“姐姐,我要把那个带去玩。” 温摩点头,不单是沙盘,包括那些阵图她都是要带着的。 傅嬷嬷的事暂且放一旁,五皇子的赤麟军乃是当务之急。 两人带着东西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温摩回头,看见温岚坐在案后,仍在沉思,她开口道:“父亲,当您为保温氏一族长存稳固而同姜家联姻的时候,就已经身在局中了。” 身在京城,便是身在乱局,人已经站在了赌盘边上,焉能不下注? * 赤麟军赢羽林卫几乎不算个事儿,唯有赢得够彻底,对赤麟军来说才有点意义,所以一定会用上习惯的最强战阵,用最短的时间将羽林卫打个落花流水,才不损赤麟军“天下第一军”的威名。 几乎可以断定,后天赤麟军一定会用长蛇阵。 抚霞阁内,温摩在书案上研究长蛇阵的阵形图,并对照之前的战役分析长蛇阵有可能出现的弱点。 但想找赤麟军的弱点,真是太难太难了。 她揉揉胀痛的额角,望向窗边。 开阔的窗外芭蕉叶片舒展,绿意森森,入目清凉,姜知津就在窗下玩沙盘,一身月白色圆领丝袍,衬得他整个人秀逸出一弯新月,此时正往沙盘里插竹片,口里念念有辞:“死了,嗯,又死了……” 温摩托着腮,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她觉得姜知津像是老天爷发给她的奖赏,无论多疲惫多辛酸多痛苦的时候,只要看到姜知津,好像就能被治愈。 她推案而起,暂时把那让人头疼的阵图抛到一边,起身走到窗下,跪坐在沙盘边,问:“津津在玩什么呀?” “玩打仗!”姜知津兴致勃勃地告诉她,“这是一条大蛇,这是一只老鹰,老鹰要来啄蛇了,看!” 温摩向沙盘看去,红漆竹片依然是被排成长蛇形,蓝漆竹片却被排成了一个锐利的尖角,还真有点像猛禽的喙。 姜知津移动那个尖角上的竹片,直插进长蛇阵的中段,口里道:“老鹰咬蛇的肚子!” 温摩看他喜欢,便拔起红漆竹片,朝蓝漆竹片卷去:“不行哦,蛇头和蛇尾来卷住老鹰。” 姜知津调动尖角两翼:“不怕,老鹰有翅膀!” 两翼插进蛇头与蛇尾之间,分头将两段红漆竹片挡住。 温摩本是陪他玩玩,此时忍不住“咦”了一声。 姜知津虽是玩游戏,但这一招将长蛇阵切成了首、中、尾三段,长蛇阵首尾不能相顾,居然被僵住了。 她顿时定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姜知津:“津津,你也太聪明了吧!” 姜知津笑得眉眼弯弯:“是呀,我一直很聪明的。” 温摩捧住他的脸,重重亲了一口:“我家津津是天才!” 她的唇又软又热,像是才出笼的甜糕,带着扑面而来的芳芬。 姜知津被这气息包围,仿佛置身在明空下的汪洋花海之中,情不自禁就闭上了眼睛,心里面有一丝得意的满足,甜丝丝地。 哼,你才知道。 他还指望她能亲得更久一些,或者她更热情一点,直接吻他一下。 结果脸颊那一小片肌肤还来不及更清晰地感受一下她双唇的温度,温摩便松开了他,抓起竹片,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沙盘上。 姜知津:“……” 太敷衍了! 温摩不停用两色竹片在沙盘中演练出实战时可能遇到的种种可能,鼻尖上渐渐沁出汗珠。 姜知津没有出声,悄悄招手让宫人再往殿中加了两瓷缸的冰块。 殿内的空气越发沁凉,温摩却丝毫也感觉不到,她心中滚烫,是的,是的,鹰本来就是蛇的天敌,这就是长蛇阵的弱点,只要挡住蛇首和蛇尾的回护,羽林卫就有了三分胜算! 只是,越是排演,她的心就越凉。 不行。 不行。 如果羽林卫的战力和赤麟军相当,这个鹰形阵可以说是长蛇阵的克星,但没有人挡得住赤麟军的蛇头和蛇尾,一旦蛇头与蛇尾合围,率先攻击蛇腹的羽林卫就会被赤麟军包了饺子。 她凝视着沙盘,红漆竹片如长蛇漫卷,蓝漆竹片被卷成了一团。 她盯得太久了,久到姜知津忍不住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姐姐?” 温摩这才回神,道:“津津在这里等我,我出去一下。” 她说走就走,步子踏得又急又快,风旭正从门口进来,险些被她撞上,吓了一跳。 “三表哥你陪陪津津玩吧,我去去就来。”温摩口里交代,脚下停也没停,一阵风似地去了。 “她这是去哪儿?”风旭走进来,问。 “去找陈山海。” -- 第138页 “……”风旭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介意?” 姜知津瞧他一眼:“她此次还要为你而战呢,我是不是也要介意?毕竟她可一直挺喜欢你这款的模样。” 风旭:“……” 他就不该管他俩的闲事。 姜知津把沙盘里的竹片一一复原,蓝漆竹竹重新成为一只展翅的雄鹰,直击长蛇的中腹。 风旭也在为赤麟军头痛不已,自然一瞧就明白,顿时又惊又喜:“我就知道你有办法!你这是已经教给温摩了?” “别高兴得太早,这个法子最多只能让羽林卫不至于输得太难看,能在赤麟军手下挺过两炷香。” 风旭叹了口气:“能挺两炷香,已经不错了。我从前在兵部见过赤麟军的操练,按照实力,羽林卫恐怕挺不过一炷香。” 姜知津瞧他一眼,忽然拿一块竹片轻轻在他脑门拍了一下,“有点志气行不行?” 竹片上还沾着零星的沙子,沾到了风旭额头上,风旭一点儿也不生气,拿手拭了拭额头的沙子,双眼饱含希望:“你打算给我多少志气?” “有一个法子,用得好的话,能挺过大半个时辰,运气再好一点,说不定能平局。” 平局! 那是风旭想都不敢想的结果。 赤麟军是风昭争夺储位最大的一门法宝,若是羽林卫都能和赤麟军战成平局,风昭这门法宝就玩不灵了。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有几成把握?” “没有把握,全看运气。”姜知津说着,看着风旭明显黯淡下去的脸色,微微一笑,“不过运气可是可以操控的。” 风旭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怎么做?” “你去找陛下,正儿八经上道奏折,说为了提升羽林卫战力,诚邀赤麟军一战,就选在宫中大校场,邀请文武百官观战助威。然后自掏腰包拿出个几千两银子,充作彩头,算是为赤麟军庆功。最后去找你母妃,让她怂恿后妃们与内外命妇一道前去观看。” 姜知津说一句,风旭起初还点一下头,越到后面越觉得不对:“你这是要把事情搞大?” 姜知津点头:“对,越大越好。” “可你也说了,平局纯看运气,万一……不,不是万一,很有可能还是羽林卫输,那我们这一番辛苦,岂不是专给赤麟军做嫁衣?”风旭皱眉,“老五已经够嚣张了,用不着我再给他锦上添花。” “人越多,声势越大,羽林卫才越有可能赢。”姜知津伸出一根手指,将沙盘里的红漆竹片一一点倒,慢慢道,“人这种东西,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疯狂。” 风旭:“你是指什么?” 姜知津没有回答,道:“其实我们也有一样法宝,希望阿摩会用。” 说着,他轻轻眨了眨眼睛:“只是,你到时可千万不能心疼。” 心疼? 心疼什么?银子么? 风旭疑惑。 第73章 七十三 对于这场比试, 风昭其实是后悔的。 让赤麟军跟羽林卫比,对方领头的还是个女人,这好比拿大刀陪拿木剑的小孩子耍着玩, 赢了没什么意思, 输了也……当然不可能输,可总归就是吃了力也落不着好。 赤麟军上下虽不敢抱怨,但多少有点不满意, 几名将官委婉地建议风昭, 要不,咱们找个借口撤到外头去? 风昭原本有点意动, 但他随即想起了温摩。 他几乎能想到,一旦他带着人撤走了,她会说什么——“五表哥不敢玩就直说呀, 找什么借口?” 还会附上那个胆大包天到近乎嚣张的笑脸。 “打!”风昭重重道,“给我狠狠打!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众将官:“……” 行叭。 但就在这个时候, 消息传来了。 明天的比试不再是一场私下的比试,陛下同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俱会来观看。 三皇子出八千两白银作为彩头, 胜出者得。 后妃与内外命妇、贵家小姐皆会到场。 若说前两个消息只能让赤麟军从不乐意转为挺乐意, 后一个, 就让赤麟军们非去不可了。 几名将官更是摩拳擦掌, 跃跃欲试。 众所周知, 一个人想要跃离原本的阶层向一个更高的阶层进发, 最快的途径就是婚姻。 赤麟军威名远震,不少闺阁贵女对他们心生仰慕, 他们也知道自己被仰慕着,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接近这些贵女。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 宫中, 原本离消息来源更近一些的羽林卫却是晚上才知道这个消息。 因为他们白天被温摩和陈山海拉出来操练,累到一个个全瘫在地上,温摩才宣布了这个消息。 “什么?!” 要不是体力实在不足,否则羽林卫们要集体鲤鱼打挺,“陛下会来?!百官会来?!小姐们会来?!” 陈山海在旁边郑重补充:“还有银子。” “哇哦哦哦哦!”校场上响起阵阵声浪,全是欢呼。 但这欢呼十分短暂,很快便变得稀稀落落,最后几个欢呼得起劲的发现周围的人脸色都开始黯淡,才后知后觉停下来。 校场上一片沉默。 天子与百官的注目,命妇与贵女的垂青,还有那象征着荣耀的彩头,注定胜利的一方。 -- 第139页 而显然……不是他们。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明天一定赢不了?”温摩问。 羽林卫们没有回答。 他们愿意为自己的未来尽力一战,愿意赌上自己全部的勇气和身手,但强弱悬殊,他们不能自欺欺人。 温摩很满意,比起狂热的战意,她更喜欢此时羽林卫们的沉静。 因为狂热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战前嘶吼得越厉害的人,往往在战场上逃跑得越快。 一旦真正对上赤麟军,只有这种捶打过后的沉静坚毅才能抗得住。 “你们是这样想,陛下是这样想,文武百官是这样想,贵女们是这样想,赤麟军当然更是这样想。”温摩道,“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陈山海也道:“兄弟们,我们是占便宜的,输给赤麟军不丢人! 赢了呢?想想看,那可是八千两啊!赚大发了好吗?!都起来操练,最后的阵形变化再来个十遍!” “不是吧?” “我已经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老大……” “再练明天就没办法上场了……” “救命啊!” 校场上一片哀嚎。 *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皇帝坐在看台最中央的位置,风旭、姜知泽、姜知津依序坐在皇帝的左右,旁边还空出一个座位,那是风昭的。 温岚侍立在皇帝身后。 另一边设有锦幛,那是后妃与众女眷的位置,风从那里吹来,仿佛都变成了香的。 风昭率领赤麟军上场,军容严整,红色披风如血一般猩红,衬着银灰铠甲,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锦幛后很明显传来了笑声。 赤麟军将官们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温摩穿羽林卫的明光铠,戴头盔,盔上红缨鲜红夺目,她的身形并不输于一般男子,穿上铠甲之后,只除了紧束的腰肢格外纤细以外,几乎看不出有与旁边羽林卫不同的地方。 两人领着各自的人,向皇帝行礼。 皇帝含笑命平身,向姜知津笑道:“津津,你娶了个很厉害的老婆呀。” 姜知津点头:“是呀,阿摩姐姐最厉害啦。” 皇帝显然心情极好,笑得开怀:“那你说说看,哪边会赢?” “当然是阿摩姐姐!”姜知津毫不犹豫。 这话换来了众人的笑声,当然,看在皇帝宠爱姜知津的份上,这笑声虽是嘲笑,但已经被众人熟练地披上了一层温和宽厚的外纱,看起来就是一群长辈看着不懂事的可爱小辈在玩闹,俱是十分慈祥。 “父皇!”羽林卫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呼唤,“我也很厉害呢!你看到了吗?” 皇帝连忙抬眼望去,只见羽林卫左翼之中有一道娇小人影,比身边的人明显小了一号,正在那儿蹦蹦跳跳向他挥手。 “宜和!”皇帝大吃一惊。 风旭也吓了一跳,随后就听到对面锦幛后传出母妃的声音:“宜和,不许胡闹,快快回来!” “我不!这支羽林卫可我教的呢!”宜和道,“我是侧翼将领哦!” 风旭一脸震惊,脖子僵硬地转向姜知津。 姜知津手里捏着一串冰镇的葡萄吃吃,笑得眉眼弯弯,十分灿烂。 风旭恨不能把一串葡萄全塞他嘴里去。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法宝! 还让他别心疼! 怎么可能不心疼?! 宜和只是个小女孩,而对面的却是赤麟军! 陈山海也险些保持不出挺拔的站姿。 他负责右翼,主攻蛇尾,温摩负责中路,主攻蛇腹,左翼将领他问了好几遍是谁,温摩都只叫他别操心。 “我怎么能不操心?不管是谁,左翼都得照阵形操练啊!” “左翼的打法跟我们不一样,不操练也没有太大妨碍。”温摩答,“但左翼将领乃是秘密法宝,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动用。” 陈山海以为她是故弄玄虚,甚至想过统领左翼的人会不会是温岚,但再一想就否定了,温岚是陛下的人,怎么样也不能这样明摆着跟三皇子对上。于是又想是不是达禾,但达禾年纪小,功夫尚浅,而且达禾已经在他的右翼里了。 陈山海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居然是宜和公主! 只用了一瞬间,陈山海顿时明白了温摩的用意,悄悄对她竖了个大拇指:“厉害。” 温摩回他一个“哪里哪里”的眼神。 用宜和当左翼,温摩也犹豫过一阵,毕竟这是大央唯一的小公主,万一伤着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但一听说陛下百官及后妃都要来,一场比试被搞得如此盛大,温摩反而放心了。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赤麟军就算是捅了自己人,也不能伤着宜和! 咚—— 沉闷浑厚的战鼓敲响,大地仿佛在微微颤动,赤麟军与羽林卫拔/出了未开刃的钢刀,一股肃杀之气在校场上弥漫开来。 风昭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赤麟军的将士们,去吧,赢给陛下与贵人们看看,让大家知道我们赤麟军为什么会被称着‘天下第一军’!” “诺!”赤麟军轰然应诺,阵形变幻,朝两端拉长。 长蛇阵! 温摩也举起了手中的刀,刀尖斜指向天空:“羽林卫的兄弟们,是时候洗去绣花枕头的污名了,拔出你们的刀,为你们自己而战吧!” -- 第140页 “战!”羽林们的钢刀一振。 第三通战鼓敲响,温摩发出一声高喊,率先带着中路猛然冲向赤麟军长蛇阵的蛇腹。 中路的每一名羽林卫都经过了仔细挑选,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快! 更快! 最快! 要在赤麟军的长蛇阵还未完全成形的时候,一口咬中它的要害! 赤麟军的蛇头和蛇尾还未完全展开,中腹就遭受了迅猛的攻击。在赤麟军的眼里,羽林卫只不过是一群铠甲发亮的草包,从未想到这群人居然有这样的速度,宛如一支利箭,狠狠插中长蛇的腹心。 “呛”! 温摩的刀与风昭的刀砍在了一起,虽是未免互相损伤而特意用了未开锋的兵器,但力道之大,让两把刀在撞击下甚至溅出了火星。 “有两下子嘛。”风昭勾起嘴角,“但想用这帮绣花枕头赢赤麟军,别做梦了!” “试试看。”温摩迅速撤刀,再次斩下。 赤麟军的反应十分迅速,中腹一旦遇到攻击,即使两翼尚未成形,也能迅速朝内救援。 这时候陈山海带上人迎上了蛇尾,陈山海这一队人以“猛力”为挑选条件,一个个都是膀大圆腰,迅速堵住蛇尾的行动。 蛇尾的赤麟军行动顿时受阻,陷入羽林卫右翼的泥沼包围之中。 羽林卫左翼则是既不迅速又无猛力,他们的战力倒是挺符合赤麟军们对羽林卫的一贯印象,蛇头的赤麟军觉得自己可以一个打五个,但是很可惜,带领左翼的人是宜和公主。 温摩没有说错,左翼的打发和中段与右翼全然不同,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乱来。 反正左翼就是在宜和的带领下给赤麟军的蛇头添乱,宜和玩得十分开心,因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哎哟”一声,方圆三尺内的赤麟军都会下意识停手,生怕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伤到唯一的公主,成为大央的千古罪人。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看起来都非常顺利。 风旭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平局有望。 但他望向姜知津时,却发现姜知津的眼神沉了下来。 第74章 七十四 风旭很快也发现了不对。 表面上看, 赤麟军中段被羽林卫狠狠咬死,蛇头与蛇尾又不能相顾,羽林卫的鹰形阵算是旗开得胜, 破了赤麟军的长蛇阵。 但阵势一破, 立马便是单兵交接。 每一个赤麟军都是身经百战,羽林卫的水准却是差参不齐,有陈山海这种以一挡十的高手, 也有一个赤麟军也挡不住的可怜蛋——不能怪他们太弱, 实在是这世上能跟赤麟军硬刚的人本来就不多。 羽林卫被逐个歼灭,只是时间问题。 “本来只是想把你们包围起来吃掉, 大家体体面面玩一场战阵之争,没想到你们自己要找死,那就怨不得我们了。” 风昭嘴角露出一丝狞笑, 挥刀用力斩向温摩。 温摩的刀接住了这一刀,一手掏出短笛, 在嘴边用力一吹,发出极为嘹亮的一道笛声。 风昭还没明白她在干什么, 斜刺里一把刀猛然斩下, 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几乎将风昭手里的刀砸飞, 风昭的虎口一阵剧痛, 一连退了三步。 这一退, 才发现情况不对! 对于赤麟军来说, 羽林卫根本算不上对手,顶多只能算是展现赤麟军英姿的活动靶子而已, 因此一上场就抱了轻视之心,根本没想到羽林卫的动作这样快这样狠,居然一下子破了他们的长蛇阵。 温摩所带领的中路羽林卫像一支箭矢扎进赤麟军中段, 中段的赤麟军可谓首当其冲,阵脚乱得最早、最快,待反应过来的时候羽林卫已经冲散了赤麟军的阵形,变成了各自为战。 此时温摩的笛声吹响,不单是中段,左右翼的羽林卫也迅速靠拢,向中段席卷而来。 这种玩法风昭再熟悉不过——这就是赤麟军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长蛇阵! 只不过和赤麟军准备吞掉整个羽林卫的长蛇阵不同,羽林卫的长蛇阵蛇头和蛇尾内卷,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风昭。 仅仅是退了一步的距离,风昭就发现他退无可退,身边只剩两名随身的护卫,前后左右都是羽林卫,他们结成了厚厚的人墙,阻挡准备前来救主的赤麟军。 这是温摩的第二重战法——擒贼先擒王! 想在战力上胜过赤麟军是不可能的,但若是赤麟军保不住他们的主帅,战术上便是成功。 风旭几乎忍不住想拍案叫好。 原来鹰形阵只是第一步,还是第二步等在这里! 他不由再次向姜知津望去,只见姜知津一瞬不瞬地望着校场,手上太用力,葡萄已经被捏破了,汁水溢得一手都是,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发觉。 收敛些,知津。 风旭想去提醒他,这样既深沉又狂热的眼神不适合出现在一个傻子脸上。 好在此时所有人的视线都被校场上的变化吸引,上至皇帝,下至王公大臣,所有人原本都以为这是一场赤麟军的表演,万没想到竟然还有奇峰迭起。 其实不用风旭提醒,姜知津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可在这个瞬间,他的视线及全部心神全被温摩占领。 明明是穿着和羽林卫一模一样的铠甲,又戴上了头盔和面罩,他的视线还是清晰地追逐着她的身影,没有任何人能将她隔开。 -- 第141页 她超出了他的想象。 如果是他来打这一仗,会以宜和为中路,她和陈山海率领左右翼配合宜和捣乱,将宜和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赤麟军不敢对宜和下手,就无法真正打败羽林卫。 这样羽林卫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贵人们不可能在太阳底下观看上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内赤麟军无法击败羽林卫,便是平局。 但温摩想要的不是平局。 她不想敷衍也不想迂回,她选择要么痛痛快快赢,要么痛痛快快输。 这便他的阿摩。 姜知津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明知该控制脸上的表情却无法压抑心中汹涌的倾慕,在无数同样的铠甲之间她依然是那么鲜明耀眼,能夺去他的全部魂魄,那就是他所爱的女人! “杀!” 主帅居然陷进了对手的包围圈中,这是对赤麟军的莫大羞辱,将官们一声令下,赤麟军宛如红色潮水,冲向羽林卫。 胆小的贵女拿团扇挡住了脸,不敢多看。 即使兵刃没有开锋,出不了人命,但这刀刀到肉,这依然是一场恶战。 温如坐在古夫人身边,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在古夫人耳边低声道:“她一个女人非要混进男人堆里去打架,我看非要受伤不可,伤到别处还好,但愿她能保住她那张脸……” 古夫人看了她一眼,眼神凉凉的,封住她的话头,温如不敢再往下说了。 赤麟军的冲锋如惊浪骇浪,人们都认为羽林卫会像沙石一般被冲散,然而集结成团的羽林卫就像是风雨中的大树,尽管飘摇不定,还是坚强地撑住了。 只是赤麟军名不虚传,几轮冲锋之后,羽林卫包围圈最外围的人手几乎全都倒下了,圈子被缩小了一轮。 但没有一个人退却。 面对比他们强大许多的对手,明知道对方的刀砍下来会死死压制住自己的刀,他们依然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对手面前。 皇帝微微颔首:“温卿,你的人甚有长进。” 温岚恭敬道:“谢陛下夸奖。” 羽林卫能有这般表现,出乎温岚的意料之外。 照温岚看,羽林卫能以鹰形阵克制住赤麟军的长蛇阵,已经是项惊喜了。 到了这单刀肉搏的境地,谁都看得出来羽林卫绝非赤麟军的人对手,就是此时弃刀认输,也绝不会有人敢笑话。 可是他们没有。 他们是温岚一手挑选出来的,可现在温岚却好像不认识他们。 他们的体内仿佛多了一点什么东西,是勇敢,是热血,是挣扎,是不甘……温岚无法说清那到底是什么,但它在每一个羽林卫心中点起了一团火焰。 现在,火焰在燃烧。 包围圈内,风昭带着他的两位护卫拼死反扑,温摩和陈山海联手压制三人。 现在是时间的比赛,就看是赤麟军先攻破包围圈,还是温摩先拿下风昭。 耳畔杀气震天,每一个片刻都是外围的羽林卫不计一切代价赢来的。 。 风昭的两名护卫却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乃是赵国公特意留给风昭压箱底的宝贝,虽不能护着风昭突出这重重包围,却足以应付温摩和陈山海。 而外面,即使是有宜和四处捣乱,包围圈还是越来越小了。 “怎么办?”烈日当空,铠甲沉重,陈山海的汗水沿着脖子直往下淌,“外面的兄弟们快扛不住了。” 温摩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快耗光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拼了!” 她扬起刀向风昭扑过去。 大约是急了,又或是累了,她的步子迈得很大,又很虚浮。 风昭嘴角有丝得意的笑。 强弩之末。 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体力终归是不行。 他侧身避开这一刀,温摩砍了个空,一时收不住刀势,直往风昭怀里撞去。 胜利已然在望,风昭陡然起了一丝邪心,手揽住她的腰,口里道:“弟妹,小心了——” 话在这里顿住,像是被刀锋切断一样生硬。 “殿下!” 两个护卫瞧出不对,正要上前。 “站住。”温摩直起腰身,她的手腕抵在风昭的脖颈上,“你们大概听说了吧?两个月前,羽林卫全员配置了手/弩,我手上这个虽说已经特意去了箭头,但这么近的距离,直射中殿下,殿下恐怕也要吃点苦头。” 风昭又惊又怒:“你使诈?!” 温摩笑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殿下既然上过战场,总该知道‘兵不厌诈’四个字怎么写吧。” 风旭死死瞪着她,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温摩再次吹响短笛。 她前一次吹笛,阵形便陡生变化,赤麟军一朝被蛇咬,这一次自然格外警省,立即进入防卫状态,提防羽林卫们再有什么变化动作。 然后就见羽林卫的包围圈让出一道口子,温摩手抵着风昭的脖颈出现,口里道:“赤麟军的兄弟们,殿下有话吩咐你们。” 风昭的脸色无比难看,简直恨不能当场和这个女人同归于尽。 “殿下不愿开口,要不要我来代劳?”温摩客客气气地问。 “我也可以替你说哦,五哥。”宜和摘下头盔,小脸上又是泥,又是汗,声音都喊得有几分嘶哑,“要帮忙可别客气。” -- 第142页 风昭不太爱读书,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孔夫子有句话说得真对。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再硬扛也没什么意思,风昭一咬牙,下令:“停手。” 军令如山,赤麟军纵有一百个不乐意,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刀。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羽林卫不敢置信,拍打着彼此的臂膀,大声欢呼。 陈山海咳了一声:“收着点,收着点,这是御前,不得失仪。” 其实他刚才叫得比谁都大声。 眼睛里更是发出了银光。 八千两,我来啦! 赤麟军也不敢置信。 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输了。 还是输给一群以无能闻名的羽林卫! 老天爷,从开战到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本来准备上场就用长蛇阵把这群绣花枕头死死压制,不能让这帮羽林卫动弹一下。“赢”对他们来说根本毫无悬念,问题是要怎么赢才最漂亮,才能赢得陛下的垂青与贵女们的欢呼。 他们本来准备开开心心拿走彩头,赢得喝彩,而这帮羽林卫则丢盔弃甲,灰溜溜走人。 可是!上天跟他们开了个大玩笑,垂青与喝彩全给了那帮羽林卫! 赢了! 姜知津笑了起来,忍不住站起来对温摩用力挥手。 这一挥手,才发现一颗葡萄早给他捏烂了,汁水顺着手腕往下滴,粘粘腻腻的,可他实在是太高兴,太欢喜,再粘腻也没有关系。 “阿摩姐姐太厉害啦!”他大声道。 温摩摘下头盔,露出一头已经湿漉漉的头发,隔着人群,对他挥挥手,露出笑容。 这笑容比此时的阳光还要盛烈。 万众瞩目,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 姜知津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被这个笑容涨满了。 “温卿,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皇帝眼中满是赞许,跟着面对众人,道,“朕宣布,这场比试,羽林卫胜出!” 这句话刺痛了风昭,风昭的脸色看难看至极,他指温摩,大声道:“父皇,儿臣不服,她根本就不是羽林卫的人!” 这句话落地,欢庆的场面顿时滞了滞。 这的确是事实。 温摩是女子,当然不是羽林卫。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有点晚,二更也会晚点哦,大家不要等,早点睡叭 第75章 七十五 锦幛之后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像一大片蚕在啃食桑叶。 在被激烈的战况惊呆之后,风昭的话让她们回过了神,且把脑子里那一贯的行事准则找了回来。 “是呀, 她又不是羽林卫, 为什么要掺和进这件事呢?” “毕竟是个女人……” “听说五皇子原本是想和三皇子对战的呢,是她自己硬要替三皇子下场的。” “哎呀,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她和三皇子……莫非真的有一腿?” “当时还说是她妹子嫁祸, 如今看来真是苍蝇不抱无缝的蛋……” “……” 温如听见了,得意地一扬头。 看, 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她温摩就不是个好东西! 长公主也听见了,眉头一皱, 重重一拍椅子的扶手,正要开口, 周夫人在旁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对她摇了摇头, 指了指校场对面的皇帝。 这是要她听皇帝裁决的意思。 她虽未开口, 但在扶手上那一拍, 却已经足够有警示作用, 女眷们不敢再出声议论,只敢以目示意, 等着瞧好戏。 羽林卫们最激动,他们是凭着对皇帝的敬畏才没有把温摩抛向天空,此时对温摩的敬服已至顶点, 无论风昭指责温摩任何一点,他们一定会群起而攻之,可风昭偏偏指的是这一点。 无法反驳。 群情涌动的羽林卫僵在了当场。 温摩没有看风昭,而是看出风昭身后的赤麟军。 赤麟军们的表情介于羞惭和愤怒之间,十分微妙。 不管温摩是不是羽林卫,他们输了就是输了,而且,输给一个女人,其实比输给羽林卫更让他们觉得难堪。 “五表哥羞羞脸哦!”姜知津大声道,“输了还要找借口!” 宜和也附和:“对呀,阿摩姐姐不是羽林卫,我也不是啊,五哥你是不是也要说我不算数?” 风昭强忍着怒气道:“宜和,若不是顾念你,不想伤你,你以为赤麟军真的会输?!” 宜和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这就是我的本事!” “你!”风昭眼看就要发火,风旭适时起身,温和道:“五弟,不过一场比试而已,不必太当真,你就当陪宜和玩了一场好了。”跟着又道,“赤麟军是天下第一军,战力强盛,令我等大开眼界,我相信,若不是五弟你失手被擒,赤麟军是绝不可能输的。” 温摩心说看来使坏真是皇家中人的本能,便是风旭这么一个温文公子也不例外,该出手时就出手,一下子就戳到了风昭的痛处。 赤麟军其实是赵国公的属军,赤麟军一直信服追随的,是一生征战无数的赵国公,而非这位年轻的三皇子,只是赵国公有意栽培自己的皇子外甥,才将最宝贝的赤麟军交了出来。 -- 第143页 此时赤麟军当中有少人露出了忿忿不平之色。 风昭答应和羽林卫比试本就是个错误,在赤麟军的战力下撑不到救援,更是无能,现在输了还想找借口,简直就是搞笑了。 风昭正在盛怒之时,听见风旭这话里的风刀霜剑,张口就要反击。 就在这时,姜知泽起身道:“陛下,五皇子怜爱公主,在对阵之中,依然处处对公主留手留情,以至于赤麟军落败。殿下满怀孝悌仁爱之心,却换来赤麟军的败绩,确实有失公允。不如让赤麟军和羽林卫再比一次,这次就是赤麟军对羽林卫,其他无关人等全数退场,可好?” 好个屁! 温摩在肚子里回。 哪怕是姜炎再世,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天内将羽林卫的战力提升到与赤麟军正面硬拼的程度,羽林卫这次能赢,靠的就是出其不意,一旦赤麟军有了防备,羽林卫还有半分胜算吗? 这话却是说进了风昭的心坎里,他连忙躬身行礼:“正是!请父皇成全!” 赤麟军更是渴望一战以雪前耻,齐齐下跪:“求陛下成全!” 皇帝拈须沉吟。 温摩和陈山海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有一丝焦急。 真的再来一场,他们前面岂不是白比了? 姜知津起身走到温岚身边,拉了拉温岚的衣袖,悄悄道:“岳父大人,我记得阿摩是羽林卫的人啊。” 温岚心说这怎么可能?他也不愿跟一个傻子多作解释,只摇了摇头。 “你是羽林卫大将军,手下还缺两个上将军,就让阿摩姐姐当一个好啦。” “胡闹。”温岚低声喝道,“你当这官职是点心,让给谁就给谁吗?” “岳父大人,你能带着羽林卫打赢赤麟军吗?” 这点温岚必须承认:“不能。” “但阿摩姐姐能啊。她能让羽林卫变成这么厉害,难道当不了一个上将军?” 温岚一怔。 是啊,羽林卫在她的手下脱胎换骨,在赤麟军的猛攻下,没有一个人退缩,每一个人都拼尽了全力,都变成了最强的战士。 “那天你不是问阿摩姐姐怎么让羽林卫变强么?”姜知津道,“现在羽林卫已经变强了,有阿摩姐姐在,羽林卫还会更强,比你想象得还要强!” 调/教出一支足以守卫宫城的强大羽林卫,是温岚一生的梦想。 他明显意动了。 “但是……”温岚咬牙,“阿摩是个女子……” “女子又怎么样?”姜知津扬起了半边眉毛,这个神情让他的目光看起来竟有几分锋利之意,不像平时那个乖巧天真的小傻子,“姜炎不也是个女子吗?!” 在正史中,姜炎在助太/祖开国之后便归隐山林,但在野史中,姜炎实际上是个女人,打下江山之后功成身退,恢复了女儿身,嫁给了太/祖,便是大央第一任姜姓皇后。 人们都说姜炎若非女子,本也可以坐皇位的,太/祖正是看在这个份上,给了姜家远超过一个臣子的尊荣。 当然这都是传说。 却给温岚提供了某种可能,打开了某扇一直隐藏着的大门。 他猛然抬头,一整衣袍,走到皇帝面前,行礼道:“启禀陛下,羽林卫左右二卫的上将军之职一直空缺,臣于昨日已启奏本,任陈山海为左卫上将军,温摩为右卫上将军,奏本虽未上呈,但温摩这些日子一直协同羽林卫操练,这一点,宫中人人有目共睹,温摩早已是羽林卫的一员了。如今羽林卫在比试之中胜出,亦是温摩操练管教所至,陈山海从旁协助,亦是尽心尽力。正所谓举贤不避亲,臣为温摩求封,为陈山海求封。” 朝中诸人皆知,武勇侯忠于君,敏于行,却讷于言,便是共事多年的朝臣,也很少听到温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羽林卫大将军确实有权任命麾下将官,此举算得上合情合理,只除了温摩的性别。 此言一出,别说锦幛后的女眷们立刻开始议论纷纷,便是朝臣们也忍不住交头接耳。 温摩? 上将军?! 一个女人当将军?! 此乃本朝前所未有之事! 温摩也吓了一跳,一时间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温岚这番话略有点文绉绉的,她觉得可能是她没听明白,遂问身边的陈山海:“我父亲说什么?” “说你要当将军了。”陈山海脸上呆滞,声音平板,整个人已经被这个消息砸到失去思考能力,“我也要当将军了。” 温摩:“!” 这里中原啊! 那是自家明明有女儿还一定要过继一个侄子来继承家产的温岚啊! 居然会荐她当将军?! 震惊过后,心里忽然有股说不出来的情绪。 有点酸胀,有点发烫。 她从没想过要当什么将军,但如果父亲都觉得她可以,她就一定可以! “父皇,万万不可!”风昭急忙上前一步,“女子为将,史无前例,太过荒谬了!” “女子到底哪里比男子差?”温摩道,“你是男子,还不照样是我的手下败将?” 一刀戳中风昭心窝,风昭几乎背过气去,咬牙道:“女子宜以贞静贤良为美,岂能武刀舞枪?你可知道你这般抛头露面,已经丢尽了你夫家和娘家的脸?!” “并没有啊。”姜知津已经回到了座位上,笑得眉眼弯弯温柔可爱,“我家夫人这么厉害,我觉得十分有面子。” -- 第144页 他还问温岚:“岳父大人您觉得丢脸么?” 温岚道:“连陛下都亲口夸赞过臣女,有女若此,臣心甚慰。” 温摩抬头,迎上了温岚的视线。 温岚的视线温和,温暖,温柔,沉静得像一片大海那样。 没有悲伤,没有怜惜,只有欣赏和骄傲。 温摩终于明白,今日这一场比试,她不单在校场上赢过了赤麟军,更在温岚心中赢过了世俗的偏见。 他终于不再将她当作一个中原女子,而是当作一个仡族女子,甚至愿意违背中原习俗,公开用对待仡族女子的方式来对待她。 在仡族,女子和男子没有任何不同,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全都能做,有时候甚至做得还更好。 二十年前初到南疆的温岚曾经深深为这样的景象所震惊,二十年后命运给了他答案——仡族女子能做到那么多,能得到那么多,皆是因为她们足够强大。 而他的女儿,正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 有女如此,夫复何言? 温暖的感觉在心中回荡,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温摩深深向温岚一点头。 然后面向风昭,微微一笑:“殿下,你答应比试的时候一句话没说,因为你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赢,输了比试倒有这么多话,因为你输不起。区区一场比试而已,陛下和百官都看着,殿下莫要把自己搞成一个跳梁小丑,让人笑话。” 第76章 七十六 风昭大怒, 正要开口,他身后的赤麟军将领忽然低声道:“殿下,不必再说了, 输了就是输了, 多言无益。” 风昭道:“我们本不会输!他们只不过是使诈才侥幸赢了!” “殿下,国公爷难道没有教过您,‘侥幸’也是一种实力?”将领说完, 出列向皇帝行礼, 朗声道,“赤麟军征战沙场, 未有一败,如今败于羽林卫之手,败得心服口服, 吾皇能有如此强军护卫,我等倍感安心,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赤麟军齐齐下跪, 同声道:“愿吾皇万岁万岁, 万万岁!” 只见同样是比试一场下来, 羽林卫差不多已经丢盔弃甲, 衣领歪斜, 场中也只剩了一半人手, 队伍歪歪扭扭稀稀拉拉,赤麟军却是衣冠整正, 披风如血,军容严整肃杀,谁强谁弱, 其实一望而知,根本不需要再比一次。 但正因为两军强弱相差悬殊,羽林卫的胜利才更加难能可贵。 “好!”皇帝龙颜大悦,“这才是赤麟军!须知骄兵必败,便是你们无敌于天下,一旦轻敌,依然会败北,望尔等引以为戒,磨砺锋芒,日后再为大央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业!” 皇帝说到这里,视线扫过全场,威严道:“两军听封!” 赤麟军三天前已对受过一次封赏,这次输了,皇帝照旧再赏了他们一次,赤麟军上下无不感恩戴德,再三跪谢。 羽林卫这次大获全胜,除了拿到彩头之外,皇帝还另外给羽林卫涨了一波俸禄,且每人御赐金杯一对。 陈山海迅速心算一下:每人一对,那就是一千只,每只杯少说也有五六两,合起来就是五六千两黄金。 娘啊,陛下真大方! 这伙平民出身的羽林卫,这辈子都没有得到过这么多金子,闻言眼睛都直了,还是温摩一声号令:“谢恩!” 羽林卫们连忙跪下:“谢主隆恩!” 因为太过激动,山呼之声倒是比赤麟军还有气势些。 “羽林卫右卫上将军温摩,左卫上将军陈山海,骁勇善战,身先士卒,俱赐宝刀一柄,以彭英勇。” 温摩愣了一下。 官衔都喊出来了……所以她真是上将军了? “快跪下快跪下,”陈山海已经喜气洋洋跪下谢恩,见她还呆呆地,连忙拉她的衣摆,“要发呆回家发去,快把恩谢了,领赏去!” * 皇帝都口称“宝刀”,实物到手后果然非同凡响,刀身比秋水还要明镜,能清晰地照出温摩的脸。 温摩还是有点恍惚。 温岚能为她请封,她已经十分意外了,皇帝竟然能准奏,更是让她难以置信。 在中原男人的眼里,女人除了能生儿育女之外,其他地方跟宠物实在没有太多分别,同样温顺乖巧,且专注于讨取男人的宠爱。 “看来你赌对了。” 父女俩人回到羽林卫官署,温岚摒退左右,关上房门,回身道,“陛下看来选中了三皇子。” 其实今天一比试,温摩就发现五皇子心胸狭窄,难成大器,但凡皇帝有点脑子,就不能选他当储君。 “不过他明明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为什么姜知泽和古家还要站在他那边?”温摩问。 “因为姜家最怕的,就是风家的皇帝太过英明能干,古家只不过是跟着姜家行事而已。阿摩,大央的天下好比一碗饭,两人个人吃,一个姓风,一个姓姜,姓风的多吃些,姓姜的就得少吃些,反过来亦是如此。”温岚打量着温摩,眼中是明显的欣赏与骄傲,“赵家的赤麟军闻名天下,风头太劲,以至于五皇子有些目中无人,过于狂傲,陛下正想打压打压他的气焰,你就带着羽林卫压过了赤麟军一头,正好遂了陛下的心愿,这便是陛下愿意封你为上将军的原因。” 温摩这才明白,原来一个简单的受封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牵涉到风家、姜家、古家、赵家四大族的利益。 -- 第145页 她忽地心中一动:“我这个上将军,除了羽林卫之外,能管别的人马么?” “上将军乃是四品,可酌情调度五品下将官,不过若无兵符,调度人数不得逾千。”温岚说着,问,“你想调度哪里的?” 当然是大央镇守在南疆的部队!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伽南国攻陷仡族的日子便一天天接近,羽林卫是没办法带出京的,若能调度地方守军,这个上将军才叫当得值。 只是这话难以明说,温摩只道:“我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回到仡族,我就调拔南疆守军给我当护卫,一千人护送我回去,啧啧,那可真是威风八面。” 温岚失笑:“才说你能独挡一面,就打起小孩子主意来了。——比试之事完结,你明日随我回家一趟吧。” 温摩点点头。就算温岚不说,她也有此打算——傅嬷嬷一死,李严那头就断了线索,她得自己回去查了。 温岚接下来跟她讲了一下京城各个势力,它们盘根错节,彼此渗透又彼此防范,今朝携手,明天就能翻脸,总之这是一片危险而诡异的深色大海,温摩真要涉足其中,他这个当父亲的便要耳提面命,陪她这一程。 “……古家虽是异姓王,但第一任古家王爷古清微便是不慕名利的性子,古家无论钱财、兵力、权势,都远远不及姜家,因此古家历代都想攀附着姜家,以图安稳,保全富贵。” 温岚说到这里,轻笑了一下,摇摇头,“你知道两家结盟,联姻乃是上上之策,古家其实早就打算同姜家联姻,奈何古家这一辈子并没有合适的女孩子,因此动过念头,想让阿如嫁给姜家大公子,结果没多久你就来到了京城,阴错阳差,居然嫁给了二公子,这姻缘……” 温摩的脑子“嗡”地一声响,抓住了温岚的胳膊,“你说什么?” “我是想说,看来姻缘自有天定……”温岚瞧着她神情不对,“怎么了?” “不是这个,”温摩的心砰砰跳,呼吸微微急促,“你说古家原想把温如嫁给姜知泽?” “温如毕竟是古家的嫡亲外孙女,又是我武勇侯千金,嫁给姜大公子做填房,虽说是有些高攀,倒也不算是异想天开……” 温岚发现自己越说,温摩的脸色就越难看,忍不住道,“我说错了么?” “没什么……”温摩声音低低的,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她一直想找出那一夜在古王府下手算计她的人,现在,答案好像就在眼前了。 “阿摩?”温岚的声音里有些担心。 “父亲说得对,姻缘天定,真是谁也没办法。”温摩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我得先回抚霞阁了,明日一早便出宫回家。” 她前头那句话一说,温岚顿时听成了她嫁给傻子的无奈,立刻明白她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了。 “呃,阿摩,”温岚走近一步,低声道,“你那个二公子,好像不简单。” 温摩:“?” “是他提醒我为你请封的。”温岚慎重道,“你回去要不要试试看,他平时傻里傻气,莫不是装的?” “怎么可能?”温摩失笑,“津津才不是装傻……” 但话没说完,她忽然想起,其实鹰形阵也是姜知津想出来的。 * 抚霞阁。 冰块的凉气在室内弥漫,姜知津穿着锦地绣缠枝莲花的圆领袍,一顶缠丝金冠服服帖帖地压在头上,鬓角一丝不乱,宛如用刀裁出。 一切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甚至还想像这几日一样坐在沙盘前,做出热爱玩沙盘的样子,只是眼睛无法控制地发直,死死盯着眼前的沙盘,一枚蓝漆小竹片拈在手里,已经很久没动过了。 风旭坐在茶几旁,慢条斯理地喝茶。 今日他大获全盛,成最大赢家,因此气定神闲,见姜知津心神不定,魂不守舍,知道姜知津在担心什么,遂开口道:“你都快露馅了,还有空在这里玩这个?” 姜知津眼睛眨也不眨,面色僵硬,声音机械:“我前几天玩得那么起劲,比试完了之后我立马不玩,那就太明显了。” “有你今天提醒温岚那么明显么?”风旭不咸不淡地问。 姜知津一下子抱住脑袋,呻/吟道:“别说了……” “这会儿要我别说有什么用?”风旭道,“在现在后怕的,你当时就别做。还好姜知泽没听见,不然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全都白费了!” 姜知津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他知道。 他知道在那个时候去提醒温岚有多冒险,温岚不是傻子,他那几句话条理太过清晰,一句句全都切中要害,完全不像他平时能说出来的。 可要是按照他平时的水准去说,怎么可能在瞬息之间让温岚做出那样的决定? 而温岚若不站出来,阿摩的苦不就白吃了么?! 他不想看到她的努力被人抹杀,不想看到她的神情黯淡,不想看到她失望。 皇帝想要打磨赤麟军,而温摩刚好做到了,这个举动完全是撞在了皇帝的心坎上,只欠一个人为温摩请命,温摩就能得到她应得的奖赏。 而最好的人选当然是温岚。 风旭好奇地看向他:“难道你当时真的没有想过会有这种后果?” 姜知津拒绝回答。 怎么可能没想过?可在那一刻,所有的想法都被温摩的身影压制住了。 -- 第146页 她站在校场上,万众瞩目,光辉耀眼,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守护她的光辉与骄傲,绝不容他人践踏。 他要她活得光芒万丈,那才是他的阿摩。 “少夫人。”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宫人问安的声音,紧跟着珠帘一阵响动,温摩大步踏进来。 姜知津头皮一紧。 完蛋,来了! 第77章 七十七 温摩步子迈得很大, 杀气腾腾。 身上羽林卫的铠甲还未卸,凌乱的长发也没来得及梳起,更让这杀气如虎添翼, 原本就十分清凉的抚霞阁好像眨间又凉了几分。 风旭觉得, 他应该选择告辞。 毕竟人家小两口的事情,自己掺和在中间做什么呢? 于是他缓缓起身,保持着一贯良好的风度, 含笑向温摩道:“弟妹……”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 因为下一瞬, 温摩已经大踏来来到他面前,不由分说, 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正是那把御赐的宝刀! 父皇给你这把刀不是让你这样用的! 还有,你的刀好像架错了脖子吧?! 宝刀不愧是宝刀,架在身上, 寒光袭人,那一片肌肤自动收缩, 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风旭的风度受到了极大考验, 声音微颤:“温摩你别冲动, 有话好好说……” “说个屁!”温摩怒喝, “傅嬷嬷这么要紧的人死了, 李严半点消息也没有送到我这里来!你根本就是在耍我, 我要杀了你!” 她说杀就杀, 表情凶狠狰狞,手里的刀瞬间高高扬起, 眼看就要落下—— “温摩你疯了!” 风旭大叫。 “哇……” 一声嘹亮的哭声划过室内,姜知津坐在沙盘旁,哇哇大哭, “阿摩姐姐不要杀三表哥,阿摩姐姐不要杀三表哥——” 殿内,杀人与被杀的皆一起顿住。 这么多年来,风旭对姜知津产生敬佩之情的时刻不胜枚举,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比得上现在。 旭知道他一定会救自己,便怎么样也没想到,他是用这种方式。 他坐在那里,哭得泪水滂沱,飞流直下,脸上的震惊、恐慌、害怕糅合得完美无瑕,没有丝毫破绽,整个人弱小无助又可怜,能叫每一个女人母性大发。 温摩显然也不例外。 她飞快收了刀,过去抱住姜知津:“好啦好啦,我跟三表哥玩呢,我怎么会杀他呢?津津乖,快别哭了。” 姜知津抽噎:“真、真的不杀吗?” “不杀不杀,真的不杀。” 姜知津哽咽着,伸出一小拇指:“拉钩。” “拉钩拉钩。” 无论他说什么,温摩全都配合。 “亲亲。” “亲亲亲亲。”温摩说着就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把他吓成这样,温摩心里面十分后悔。 津津傻不傻,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多天的相处里,难道她会不清楚吗? 津津是她重生以来,最信赖她、最喜欢她、给她最多温暖的人。 她怀疑谁也不能怀疑津津啊! 风旭:“……” 风旭算是明白了,温摩确实是起疑心了,也确实是来试探——用他的命来试探! 人在情急之刻,往往会忘记伪装,如果姜知津扑上来救他,或是劝温摩放手,那就真露馅了。 可这一哭……瞬间就把温摩的疑心哭没了。 此时姜知津正被温摩抱着,轻轻拍背哄着,姜知津脑袋搁在温摩的肩膀上,嘴里哼哼唧唧,脸上却似被饱的猫,全是慵懒与满足,还朝风旭眨了眨眼。 “……”风旭无语。 就在方才,那个紧张得眼睛都发直的怂货是谁?! 姜知津朝风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走开了。 风旭偏偏不走,还咳了一声:“弟妹,你气势汹汹要杀我,到底是为何?” 温摩牵着姜知津起来,姜知津乖乖抱着她一条胳膊,整个人好像已经长在了她的胳膊上,脸还搁在她肩膀上,嘟囔道:“姐姐都说了是开玩笑啦,你不许生气哦,生气就是小气鬼。” “刚刚是事出无奈,还请三表哥见谅,三表哥请放心,我们既然是一伙的,我绝不会真的对伙伴动刀。”温摩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向风旭道,“不过傅嬷嬷在狱中自尽,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我全然不知?” 风旭心说这得问挂在你胳膊上那位。 是姜知津一力阻止温摩在这个案件中越陷越深。 “我也是昨日才收到消息,因看你准备和赤麟军的比试,就没有去打扰你,今日我来抚霞阁,本就是打算和你商议这件事的。”风旭说着神情一肃,望向温摩,“傅嬷嬷出事,她的主子只怕也不干净,那可是你的嫡母,你有想过如何对付么?” “放心。”温摩沉声道,“温家的事,我自会解决。” 姜知津听着她这声音,忍不住抬起头。 从他这个角度只看到温摩的侧脸,她下颔的线条绷得很紧,像是在咬牙切齿。 * 第二天,温摩一大早便打算回温家。 姜知津自然要赖上,抱着她不肯松手:“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温摩只得带上他。 马车来到勇武侯府,温岚却已经离开了,阿娘道:“你父亲一大早就出门了,让你去祠堂找他。” -- 第147页 “夫人和温如呢?” “她们也去了。”阿娘说着,脸上微微红,“我是妾室嘛,按中原的规矩是不能进祠堂的,但你父亲让我在这里等你,回头同你一道去。阿摩,你父亲真是疼你,听说他还在皇帝面前为了你请了官儿?这可真是开天劈地头一遭啊……” 温摩看着阿娘感恩戴德的模样,心里略有点不舒服,打断她:“阿娘,你是我的母亲,我能去得的地方,你当然也能去得。去祠堂不是别人去你的恩赐,是你应得的。” “不能这么说,这里毕竟是中原,照规矩……” 温摩忍不住道:“阿娘你能不能暂且忘了中原的规矩?你是仡族人!” 阿娘微微变色:“阿摩,我们已经来到中原,就最好要忘记我们是仡族人。” 温摩看着她半晌。 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阿娘就喜欢这样对她碎碎念,告诉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中原,中原有她的父亲,有许多规矩,正因为这些规矩,所以父亲不能留在南疆,不过没关系,她们可以去中原找他…… 也许是二十年的等待磨平了阿娘的性子,阿娘最大的梦想就是来到中原,和父亲在一起,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阿娘又有了新的梦想,那就是一直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永远也不要和父亲分开。 温摩掳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也露出手臂上好几道青紫痕迹。 姜知津站在她身边,眸子猛然收缩。 阿娘也吓了一跳,一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我这是我为什么能被封为上将军的原因。确实是要多谢父亲为我请封,但若不是我自己努力,父亲也无从请起。”温摩深深道,“阿娘,醒醒吧,照仡族的规矩也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更好。” 她说完,转身走出去。 温家的祠堂离侯府不远,坐马车大概一炷香/功夫便能倒。 温摩和姜知津坐一辆,阿娘坐另一辆。 她心中有气,一路上都没开口,姜知津忽然伸出手,轻轻托起她的手臂,掳起她的衣袖,看着上面的伤痕,轻声问道:“疼么?” 连声音都小心翼翼,好像声音大一些都会弄疼她似的。 温摩抬头看他。 他好像总是问她这两个字。 一股暖意缓缓流转,冲淡胸膛中郁积的不快,温摩摇了摇头:“当时有点疼,现在已经不疼了。” 姜知津垂下了眼睫,挡住了眼中的心疼。 每一次问起,她好像都是这样答。 祠堂很快到了。 在祠堂门口,温摩看到了温诚。 自从那天在古家别院事发之后,温摩就没在温家见过他,这会儿他显然是特意守在大门口,看见马车就殷勤迎上来:“姐姐辛苦了!我怕姐姐不认得路,专门在这里等姐姐。” 他伸手要扶温摩,早被姜知津先一步扶住温摩的手。 “不劳你挂心,我认得。”温摩冷冷道。 出嫁之前,她曾经来这里拜别温氏祖先。 温诚碰了个钉子,略僵了一僵,不过很快又重拾笑脸,转头去扶后面马车里的阿娘:“二娘辛苦了,父亲在里头等二娘呢。要说满京城的妾室,哪一个有二娘这样的威风?有一个当上将军的女儿,还能踏进祠堂,要知道便是贵妾也没有这份殊荣的……” 温诚在温家这样久,早就摸透了这位二娘的性子,知道她喜欢听这些话,每次都能奉承出二娘的一脸笑意,但今天不知怎地二娘笑也不笑,只道:“别说了,快进去吧。” 温摩已经同着姜知津往里走了。 温诚明明已经被打发回了原家,这会儿居然出现在这里,让温摩心里直犯嘀咕。 祠堂里头满满都是人,好像温氏所有排得上名号的男丁都来了,温岚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在说话,那便是温氏现任族长。 “父亲,二娘和姐姐来啦!还有姐夫也来啦!”温诚远远就嚷道。 古夫人和温如坐在一旁,温如忍不住撇了下嘴角,悄悄向古夫人道:“她一个庶女,凭什么进这里?她娘还是个妾室,更没资格踏进来。娘,现在是您说话的时候了。” 古夫人没有看她,只淡淡道:“安静些。” 温如恨恨地撅起了嘴。 温氏一族,父亲的官职最高,其他人皆仰勇武侯府的鼻息,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嫡千金也倍受尊重,从小就特别喜欢看母亲站在父亲身边,同父亲一起应酬族人。 京城的贵人太多了,勇武侯算不得什么大官,只有在这种时候,温如才能有众星捧月的感觉。 不过今天温如也发现有点奇怪 ,往常这种时候,母亲才不会坐在一角不言语,早就站在父亲身边了。 因着这点异样,温如也不大敢开口,只得忍气吞声坐在一边,看着温摩迎着所有人的视线进门,就像昨日在校场上一样,出尽了风头。 “阿摩过来。”温岚温和地道。 温摩交代姜知津乖乖在边上等着,姜知津便听话地点点头,松开她的手。 温岚看了姜知津一眼,又看向温摩,温摩微微摇头。 温岚便点点头,向温摩伸出手。 温摩不大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将手交到父亲手中。 温岚面向众人,朗声道:“诸位叔伯,诸位兄弟,各位都知道,我温岚命中无子,只有两个女儿,所幸长女英姿勃发,不让须眉,得陛下钦点上将军之位,今日,我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由各位作见证,立长女温摩为嗣女,承继我勇武侯府的香火!” -- 第148页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温摩都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实不相瞒,津津掉马之日,就是进火葬场之时,所以轻易掉不得哎。 第78章 七十八 温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温岚无子, 自从勇武侯府传出要寻嗣子的消息,他就和从前那群狐朋狗友断绝了往来,一改常态, 安分守己, 又在族长和温岚面前献了无数殷勤,这才踏进了侯府。 虽说他和温如设计陷害温摩是不大对,但温摩口口声声要温岚换掉他, 就算是个泥人儿, 被人这样断送前程,也忍不下这口气吧? 何况他被送返回家, 闭门思路,也过了好一阵苦日子了,他觉得所受的惩罚已经够够的了, 因此温岚召集族中所有男丁到祠堂来,温诚欢天喜地——温岚这是要带他在祖宗面前行过继之礼! “父亲!”温诚不敢置信地指着温摩, “她是个女人!” 温摩有点同情他的脑子,好在旁边有人提醒他:“侯爷立的就是嗣女。” 温诚道:“温摩早已经嫁出去了, 不再是温家的人了!何况, 放着男丁不立, 为何要去立女人?” 温如也被这消息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但这倒是给了她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原来立嗣不单可以立嗣子, 还可以立嗣女! “父亲!”温如站了起来,“温摩只是庶出, 若立嗣女,应该立我才是!我才是正房嫡女!” 温诚道:“自古无子则嗣兄弟之子,兄弟无子则嗣远房之子, 远房无子,族中无人,才立嗣女。现在我温氏一族人口繁盛,男丁众多,父亲为何要立嗣女?!” 温如怒道:“但凡你有点用,父亲也用不着立嗣女!你进羽林卫有几年了?每一年都靠买通别人才能通过考核,父亲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温诚冷笑:“你勾结外家陷害亲姐,也不知廉耻为何物,只身去勾引姜家大公子,又给父亲长了多少脸?” 温如气极,正要大骂,温岚大喝一声:“都给我住口!” 温岚性子沉稳,很少这么大声,这声一喝,满堂都的议论都停下来,温如跟温诚也立刻闭上了嘴,不敢再开口。 温岚向众人道:“我立温摩为嗣,是为侯府后继有人,她是羽林卫上将军,也是姜家少夫人,有她在一天,便有侯府一天,而有侯府一天,才有温氏一天。” 温诚立马道:“既然父亲都说了她是姜家的少夫人,如何又当温家的嗣女?” 温岚望向温摩,问道:“阿摩,今后你的第一个男孩须得姓温,可以么?” 温摩还没答话,旁边已经有人笑嘻嘻地答道:“好啊!孩子是阿摩生的,阿摩说姓什么就姓什么。” 是姜知津。 温摩向他望去,他的视线迎上温摩的视线,笑容更灿烂了,眉眼弯弯,温柔极了。 温摩心中有点暖暖的,又有一点点细碎的疼。 我的傻津津…… 其实不会有什么孩子,她必须抓紧时间除去姜知泽,然后赶回南疆。 温岚平素是很看不惯姜知津的,但这会儿倒是一下子改观不少——换成旁的女婿,就算是答应,恐怕也不会答应得这么干脆痛快,还一脸欢喜。 嗣女承祧,并非没有先例,何况温摩身上又有官位,夫婿也同意孩子姓温,其实一切都已经妥当,就算族中年轻男丁如温诚之流舍不得眼前的肥肉,也不得不放手了。 族长点点头:“承祧事大,勇武侯府总算有后了,也算是我们温氏的一桩大事,须得禀过祖宗……” “且慢。” 一个温柔平和的女声响起,古夫人站了起来,她望向温岚,恳切道:“侯爷,自我嫁到温家,不敢说做牛做马,也做是尽心尽力。只今生福薄,不能为侯爷生下了一个男孩,所以侯府在族中择嗣子教育,我也竭力照顾,从未违背侯爷心意。” 温岚点头:“这么多年,辛苦夫人了。” “侯爷,不必说‘辛苦’二字,这原本就是我的本份,只是,我尽到了我的本份,侯爷为何却要这样扫我的脸面?”古夫人的声音微微发颤,眼中有薄薄的泪光,“既要立女嗣,为何放着嫡女不选,要选庶女?且不说阿摩已经是姜家的人,若是选阿如承嗣,阿如是古家的外孙,温氏一族将来必定能得古王府的扶持,侯爷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古夫人年轻时显然也是一位美人,到这个年纪容色依然未衰,这般含泪噎咽的模样让在所的温氏族人深感怜惜,他们都曾经到过侯府,都曾经受过到这位勇武府夫人殷勤亲切的款待,此时纷纷为古夫人感到不平。 “确实,到底是嫡庶有别,应该立嫡女才是。” “对呀,毕竟大小姐已经嫁人了。” 当然也有人持不同想法:“嫁人又如何?她夫婿都同意了。” “嗐,傻子的话也能当真?” “人家就算傻也是姜家二公子,母亲是长公主,陛下都是他亲舅舅,温氏若能靠上姜家,岂不是比靠古家强?” “二公子不掌权,靠不靠得上还另说呢,二小姐倒是货真价实的古家嫡亲外孙女,古家疼着呢。” “可侯爷立嗣女看的不是嫡庶,而是才干呐。” “……” 大厅上顿时闹哄哄,各执一辞,险些吵起来。 阿娘有些慌乱,拉着温摩的手:“这嗣女到底是要做什么?要不,咱不当了吧?” -- 第149页 温摩心说她将来都要回南疆了,这嗣女当不当确实无所谓。 她拉了拉温岚的衣袖,正要说话,一名年纪大些的长者却在另一边凑近温岚,低声道:“阿岚老弟,看在咱们一同长大的情份上,老哥提醒你一句,她们仡族的女人跟我们中原的女人可不一样。你走的时候连人有没有身孕都不知道,二十年突然冒出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不是让你疑心的意思,只是要立女嗣,到底还要顾忌嫡庶正统,也要顾忌你夫人的颜面。” 周围很吵闹,他的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但以温摩的耳力,还是听见了。 温摩心中冷笑了一下。 是了,她险些忘了,一直以来,关于她身世的笑话,一直没有停止过,只不过这一世没什么人敢在她面前提起而已。 阿娘二十年的痴心守候,在这些人嘴里变得如此不堪。 “老哥,别说了。”温岚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没有压低,反而微微抬高,即使在议论纷纷的人们也听得到,“阿摩像我。若她是个男孩,就跟我当年一模一样。族中或许还有后生俊杰,但在我心里,她是最好的。” 跟着,他转身面向古夫人,深深道:“夫人多年的情份,我心中一直感激,只是立嗣女非同儿戏,阿如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就算我立她,她能担得起侯府,担得起温氏么?” 古夫人脸色苍白:“温岚,你是执意如此了?” 这个名字一叫,阿娘立即感受到强大的不安,连声劝温摩:“快,就说你不当这个嗣女了,别让夫人和侯爷——” 温摩抬手捂住阿娘的嘴。 当嗣女能继承侯府多少财产,她不在乎,但一旦她当上嗣女,京城里那些嚼舌根的人就得闭上嘴。 温岚微微吸了一口气:“夫人,我这也是为了温家的将来。” “好!”古夫人一声断喝,拉起温如,“我们走!” 温如从来没有见过向来温顺的母亲发过这样的大的脾气,一旦愣住,“母亲……” “你还不走?!”古夫人喝道,“这里已经没有你我母女的立足之地了!” 她用了点力,强拉着温如离开。 温诚也一咬牙,追了出去。 温岚追过去两步,又止住。 祠堂众人面面相觑,族长咳了一声:“侯爷,这立嗣之事,要不改天再说?” “不,就是今天。”温岚转色,正色道,“开始吧。” * 温摩继成为上将军之后,又多了一个新的身份——勇武侯嗣女。 嗣女和私生女,中间可谓是天差地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的身份一旦改变,从今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嚼阿娘的舌根。 立嗣是件大事,温家除了族人之外,还广邀亲朋,虽然古夫人不在,但阿娘在仡族就跟着三姨照顾一大家子,主持中馈不在话下,宴席安排得顺顺当当,上上下下无不称叹。 但饶是如此,阿娘还是因为古夫人回了娘家而忧心忡忡,向温摩道:“怎么办?你当了这个嗣女,却闹得家宅不宁……” 温摩淡淡道:“阿娘,家宅没有不宁,只是他们不宁,他们觉得我抢走了他们的东西而已。可若是温如自己有能耐,在我没来的十几年里,她每天都有机会被立为嗣女。” “可能是你父亲见你可以当上将军,自然可以承嗣……以前他定然没有这个想法。” “那就说明,这个嗣女是我自己挣来的。”温摩说着,微微一笑,拍了拍阿娘的面颊,“这是大喜事,阿娘你高兴点。” “大小姐!”大刘的媳妇在门外叫,一脸的喜气,“侯爷在席上叫你呢,嗣女可不同别的小姐,是要入正席见客的!” 到了席上,温岚已经喝了不少,脸泛红光,带着温摩一一向族中长辈并诸亲友同僚敬酒,温摩是陛下亲封的第一女将,便是没有交情的人也想来攀一攀交情,因此这场宴席十分盛大,除了古家那边没有来了,京城有头脸的人几乎都来了。 大刘和他的媳妇跟着两人身后倒酒,温摩端起杯子一喝——嗐,白开水! 温岚向她微微眨了眨眼,低声道:“我知道你喝不得酒,你只要装出喝酒的样子就好。” 温摩:“……” 半醉的父亲有点可爱,但,你女儿其实很能喝酒啊! 要不怎么说人不能撒谎呢,一开始在他面前做出了不会喝酒的样子,这会儿反倒失去了喝酒的机会。 不过没敬几桌,酒杯再被斟满时,她递到嘴边,鼻子就嗅到了浓烈的酒香。 她回头,就见姜知津不知何时取代了大刘媳妇的位置,手里拎着一只酒壶,朝她微笑。 笑容好像是会传染的,又好像水一样,能坐他的嘴角淌到她的嘴上。 温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知我者,津津也。 第79章 七十九 温岚不知道温摩的白开水已经被掉了包, 带着温摩整场席面喝下来,温岚自己先醉倒了,温摩和姜知津送他回房, 口里喃喃道:“温家……有后了……温家……后继……有人……” 这显然一直是他的一桩心病, 他的眼角发红,竟落下一滴泪来。 温摩轻轻将他那滴泪拭去,轻声道:“是的, 父亲, 你会有一个温姓的嗣孙。” 等回南疆以后,她的第一个孩子会姓温。 -- 第150页 “一个会不会太少?” 姜知津问。 七宝树灯的灯火是一种明亮的金黄色, 映在他的脸上,像是给他的颊边镀了一层金,这个角度的姜知津俊美如神佛, 说出来的话却是天真已极,他道:“岳父大人这么喜欢小孩子, 我们多生几个给他玩吧!” 温摩心里那丝感伤登时烟消云散,忍不住笑了笑, 捏了捏他的脸, “你知道怎么生小孩么?” 话音刚落, 她身轻陡然一轻, 姜知津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笑眯眯道:“当然知道!首先, 要把喜欢的人抱上床!” 温摩:“!” 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奇怪的知识?! 她压低声音:“快放我下来!” “不放。”姜知津微笑,抱着她走出去, “放了的话,就没办法生小孩了。” 他一路把她从正房抱回了西院。 客人已经散了,下人们多在前厅收拾, 一路从正房到西院,几乎没有遇见一个人,清泠泠的月色从高空洒下来,落在树上、花上,还有人身上。 温摩想挣开他很容易。 但月光这么好,晚风这么温柔,他的怀抱又这么舒服,晚上喝的那些酒在心中晕晕荡荡,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半闭着眼睛,不想动弹。 姜知津的脖颈有点痒痒的,那是她的发丝碰触到他的肌肤,像无数次小手轻轻地挠着他。 下人们都去忙了,西院无人,也无灯火。 不过月光这样明亮,他们根本用不着点灯。 姜知津抱着温摩,一脚踹开门,将温摩放在床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轻柔得仿佛她是一片脆弱的花瓣,稍稍用力就会弄皱了似的。 温摩一路被抱得太舒服了,舒服得几乎快要睡着了,头沾着枕头,正要调整一下睡姿进入梦乡,忽然两手被抓住,按在了枕上。 温摩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一个想跟她生小孩的津津! 姜知津的脸就在她的上方,月光被窗纱筛过一层,越发朦胧,屋子仿佛处在深深海底,泛着一层脉脉流动的淡蓝色,姜知津的目光沉沉,鼻息里有淡淡的酒气。 温摩这才想起来,他晚上也喝了不少酒。 整间屋子像是水晶世界,温摩仰躺在枕上,眉眼明媚皎洁,像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一块美玉。 两个人的呼吸都着酒气,帐幔间微微升温。 姜知津心中,意乱情迷。 “阿摩,我们生四个孩子好不好?两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两个姓姜,两个姓温……”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终变成唇齿间的呢喃,他吻住了她。 两人都尝到了彼此唇舌间的酒味,和它们藏在酒壶里的时候不同,对方唇舌间的酒气,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人发疯。 温摩感觉到他这个吻越来越用力,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吞入腹中。 他的手顺着她的肩臂往下,滑到了她的腰间,按在了她的腰带上。 温摩猛然夺回神志,一把按住他的手:“津津你要干什么?” 姜知津眼神有些迷离,声音有些沙哑:“生小孩……” “你知道怎么生?” 这个问题她之前问过一次,但那一次明显是调笑,这一次却带上了明显的怀疑。 姜知津整个人激灵一下,清醒了过来。 疑心这个东西就像种子,一旦它落了土,就算他打压一次两次,它也会自己找机会趁势生根发芽。 “当然啊。”姜知津手上不停,想要解她的衣带,口里认真地道,“大人们说的,两个人脱光衣服睡在一起,就会有小孩子出来了。” 温摩松了一口气,转即为自己的多疑感到一丝好笑。 她拉住他的手:“别听他们瞎说,那样小孩子出不来。” 姜知津当即乖乖听话:“那要怎么做才会有小孩子出来?” “嗯……小孩子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所以,我们要去求祖拜佛,求得上天答应送我们,我们才会有啊。”温摩说着,腿曲起来微微一顶,将他从自己身上顶下来。 两人躺了个面对面,姜知津眨了眨眼睛,“这个我知道,是拜送子观音对不对?” “津津最聪明了。”温摩替他摘下头上的冠带,“所以,我们好好睡觉,等哪天有空就去拜观音菩萨,等菩萨答应了,我们就会有小孩了。” “嗯,好!” 温摩看着一脸期待,心中忍不住有丝柔软,手撑在枕上支着头,问:“津津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喜欢。” “一定要选呢?” “嗯……那就女孩吧。” “为什么?”温摩好奇,中原人不都是喜欢男孩吗?生了男孩子叫“弄璋”,意为美玉,生了女孩子叫“弄瓦”,意为瓦片。 姜知津笑了笑,忽然仰起头,凑到她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轻声道:“因为女孩子一定会像阿摩姐姐。” 这个亲亲比起方才那个深吻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不会比蝴蝶拂过花蕊更重些,却像是直接亲在了温摩的心上。 温摩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要化成水。 她轻轻俯下身,抱住他。 他的胸膛宽广,脸贴着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来京城之后头一次,生出一种浓浓的不舍。 她迟早都会离开。 -- 第151页 津津会跟别的人生下小孩。有可能是男孩,也有可能是女孩,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她。 “姐姐?”姜知津唤了一声。 他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太安静了。温摩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一旦这样安静,很可能是有心事。 “别说话。”温摩整张脸埋在他的衣襟上,“睡吧。” 姜知津没有再说什么,他拔下了她的发簪,长发披散,一股幽幽的香气蓬然弥漫在帐间。 他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穿过她的发丝,指掌间传来柔软的触感,像是穿过一团轻柔的云雾。 “我们什么时候去拜菩萨?” 他轻声问。 胸膛微微震动,将声音传进温摩的耳朵,温摩忽然有丝愧疚。 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他给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她却什么也不能给他。 “你想什么时候去?”温摩抬头问。 “越快越好。”姜知津微笑,“我想快点要小孩。” 温摩轻轻点点头:“好,那就明天。” 姜知津开心地抱住她:“阿摩姐姐最好啦。” 无论任何时候,姜知津的笑脸都是治愈她的良药,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抱住了姜知津。 不管将来,现在,津津想要什么,她就给他什么吧。 * 生子是京城百姓的头等大事,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街头小巷。 因此供着送子观音的庙宇特别多,香火也特别盛。 大刘媳妇打听得温摩要去拜送子观音,连忙出谋划策:“拜生子观音一定要去相国寺!那里的菩萨最灵了,我家三舅的连襟的表妹的女儿就是去那儿烧了三炷香,当月就有了身孕!那里又热闹,各色摊子也多,拜完了菩萨正好出来逛逛。” 灵不灵验温摩倒是不在乎,一听热闹便决定了:“那就备马车,去相国寺。” 去相国寺正要好经过得意楼,温摩忽然闻见空气里一缕熟悉的甜香,姜知津已经掀起了车帘,“阿摩姐姐,糖人!” 话说温摩曾经答应过要送他二百支糖老虎,上回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才几十支,姜知津数了数之后表示不够数,他还要。 现在终于找到机会了。 马车在摊子边上停下,姜知津先跳下马车,然后伸手扶温摩。 温摩从来不觉得下马车需要人扶,但姜知津回回都要扶她,她也习惯了,搭着他的手跃下来。 下来之后,姜知津也没有松开手,转而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牵着她来到摊子前。 摊主还认得这位大主顾,连忙陪笑脸:“客人这次要多少?现在做好的这些您看够不够?” 温摩道:“要这些,然后再做两百只老虎。” 摊主大喜过望,连连称是,然后就见姜知津从摊子上拿了一只画好的老虎,笑嘻嘻道:“不用,我今天只要一只。” 温摩和摊主都愣住。 “姐姐上次那一堆里头只有三只是大老虎,加上这一只,一共是四只,那就还剩……”他认真地扳起手指头开始数数。 “一百九十六只。”温摩连忙告诉他。 “对。”姜知津神采飞扬,夏日明亮的朝阳照在他脸上,整张脸像是会发光,“以后我们出门一次,姐姐就送我一只,这样,我就可以和姐姐出门一百九十六次啦,姐姐你说好不好?” 阳光如此明亮,空气里仿佛有细细的金粉洒落,四下里满是蔗糖的甜香,四周人来人往,但这小小的糖人摊子仿佛自成一个凝固的世界,清甜,美丽,闪闪发光。 温摩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化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温和极了: “好。” 第80章 八十 姜知津拿着那只糖人, 和温摩重新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马鞭,马车接着向相国寺方面驶去。 两人都没注意到, 这一幕落进了得意楼窗后的一双眼睛里。 “那, 宁姑娘,这阵子风花阁的消息就是这些了?” 大掌柜一直提笔疾书,到此时搁下笔, 问。 “嗯。” 乐坊乃是得意楼收集消息的一处好地方, 宁心儿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许多旁人摸不着的消息, 宁心儿都有本事探听到。 但这一声,宁儿心却是应得漫不经心。 大掌柜抬起头,就见宁心儿立在窗前。 窗子推开了一条缝, 正好可以看见姜知津的马车从小摊旁离开。 宁心儿将那条缝再推大一点,看着马车驶向东驶去。在马车的前方, 相国寺里的宝塔高高人耸立,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公子这是要去相国寺?”宁心儿问。 大掌柜想了想, 道:“是, 公子携少夫人去相国寺拜送子观音。” 宁心儿听了这话, 回头看向大掌柜, 忽然抿嘴一笑:“下属不能探听也不能泄露公子的行踪, 你居然肯破例告诉我, 是在担心我么?” “是。”大掌柜叹道,“风花阁可是收集消息的宝地, 要是没有你,我不知得填多少人进去才能打听得到这些。所以我比谁都盼着你好好的,千万莫要自寻死路。” “瞧你说的, 我就是突然想去相国寺逛逛去,好久没去了呢,有点想那里的芙蓉冰碗了。”宁心儿说着,浅浅一笑,“咱们这少夫人还真是心急得很,连个傻子也不放过,连送子观音都拜上了。” -- 第152页 她这一笑风情万种,百媚皆生,饶是大掌柜阅历过人,也觉得眼前如鲜花盛放,实在是赏心悦目,他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 * 相国府里香火鼎盛,即使是大热天,人们也热情高涨,拈着香在香炉前闭目合什,念念有辞,念了半日,才把香插进香炉里。 送子观音在第三进佛堂中,香炉里已经插得满满的,蒲团上跪满了人,大多是女子,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年老的一面催促年轻的诚心跪拜,一面口里念叨:“求求观音菩萨保佑我家孩儿一朝有孕,三年抱俩,一定要生个儿子……” 按姜二公子出门的习惯,当然是把闲杂人等都轰出去,再来清清净净拜菩萨,但温摩止住他:“算了,等等就是了。” 中原女子已经够凄惨了,不单年轻的时候要操心生儿子,老了还要操心下一代生儿子,生儿子仿佛是她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天热人多,檀香气依然压不住人身上的汗味,姜知津的鼻子又灵,实在是嫌弃得不行,只得往温摩身上靠,深深吸口气。 啊,还是阿摩身上的味道最好闻,即使是大热天,闻起来也是一片清凉,能让人像是置于身郁郁丛林之中,满眼皆绿。 好容易轮到他们到了菩萨跟前,姜知津拈了六支香,递给温摩三支,自己拿着三支,举着香,手指贴在额前,闭着眼,轻声道:“菩萨菩萨,我想要一个跟阿摩姐姐一样的女孩子,你能送给我吗?” 温摩瞧着他虔诚的模样,心里面像是被谁绑了一根线,轻轻地牵住住,一扯,就微微生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许自己再多想,学着姜知津的样子,举起香,闭上眼睛。 仡族人只信唯一的神,天神。 所有人死后都会回到天上,回到天神的怀中。 所有人的愿望天神都能听见。 仡族人不信旁的神,但此时此刻,温摩希望菩萨真的有灵,希望她也能像天神一样,真的听见信徒的愿望。 菩萨,若你听得见,请保佑我大仇得报。 菩萨,若你听得见,请保佑我顺利回南疆。 菩萨,若你听得见,请在我走之后,给津津一世幸福。 姜知津睁开眼睛,看着温摩。 温摩闭着眼,睫毛长长的,神态宁静得近乎出尘。 香炉缭绕,人声鼎沸,他却听不得别的声音,看不到别的人,眼中只剩这样一张侧颜。 时间仿佛已经定格,他能一直一直这样望下去,望尽千年。 阿摩不想和他有孩子,不然,也不会编这一套话来哄他。 那么,阿摩你想要的是什么? 温摩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姜知津收回视线,装出刚刚许完愿的样子,和温摩一起将香插进香炉,然后笑眯眯问:“姐姐求的是什么?” 温摩微微一笑,还没回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笑:“咦,这不是二公子和少夫人么?” 宁心儿摇着一柄绯红薄绡团扇,带笑走进来:“二位也来拜菩萨?” “心儿你也是?”温摩很意外,她只知道乐坊女子谈孕如谈虎,甚至会提前喝避子汤。 “唉,可不是嘛,”宁心儿道,“我也是个普通的女人啊,遇上了一个男人,生怕得不到他的真心,就像用孩子拴住他,所以就来拜一拜喽。” 姜知津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当着温摩的面不便声张,只用目光淡淡扫了她一眼。 温摩却没听出她这番含沙射影,只觉得惊讶:“没想到天下还有男人能让你这位花魁这样放下身段。” 宁心儿幽幽叹了口气:“我自己也没想到。” “叹什么气?能遇上这样的人,就是运气啊。”温摩揽住宁心儿的肩,传授经验,“我告诉你,你可以在他的酒水吃食里下点药,管包他乖乖服了你。” 这番高见让宁心儿微微一怔。 温摩把这神情理解成发愁,道:“放心,姐姐我这里有药,回头就给你送去。”正好长公主给她那么多,根本用不完。 宁心儿:“……” “放心,这药都是好东西,绝对不伤身。”毕竟长公主都能拿给亲儿子用的,还能有坏处? 姜知津垂下眼睛,忍住一丝已经泛到嘴角的笑意。 宁心儿怔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了:“你给二公子用过?” 这话温摩不能否认,当初那盒加料的点心,虽不是她亲手准备的,到底是她带上马车,所以姜知津才吃了,因此她支支吾吾道:“唔唔唔,都说了那药无害吧,你看津津完全没事。” 宁心儿内心:无!耻! 表面上还少不得含笑:“少夫人真是知情识趣。” 温摩长叹一声:“都是被逼无奈。” 宁心儿恼怒更甚:得了便宜还卖乖! 但还是笑盈盈挽住温摩的手:“这相国寺,姐姐以前来过么?” 温摩:“没,头一回来。” “少夫人不知道,这相国寺可不是专门拜佛的地方,这里有些东西有趣得紧,还有不少好吃的,少夫人若是不嫌弃,我就陪公子和少夫人逛逛吧。” 温摩看了姜知津一眼。 姜知津从前是常去风花阁找宁心儿的,这回从西山回来,他好像还没有去过,因此便把宁心儿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拉下来,搭到姜知津胳膊上,笑道:“行,你好好服侍津津就行。” -- 第153页 姜知津和宁心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串省略号。 这是什么意思? 吃醋? 类似于“哼,你不就是来勾引他的么?我成全你们!”这种? 温摩已经背着手往佛堂外走,走出一阵发出两人没跟上,回头:“不是要去逛逛?愣着干什么?” 就这样,姜知津心中的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世界。 相国寺里面有许多番帮异物在叫卖,外沿则有不少吃食摊子,还有人在玩杂耍,当真是热闹非凡。 这些东西温摩在南疆都没见过,上一世来京城就乖乖学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更没见过。 这会儿在三个人当中,她玩得兴致最高,后来还遇到一个赌酒的摊子,桌上摆着五碗白酒,摊主言明,喝完五碗,还能爬上对面大树将红灯笼取下者,不单分文不取,还奉送五两银子。 但若是喝不完,或是喝完了酒取不了红灯笼,那对不起,每碗酒须付一百文。 街市里多是有这种卖法,名曰“扑卖”。挑战成功自然是大占便宜,挑战不成,每碗酒的价钱都比要比市价高出不少。 那株大树离酒摊约有两箭之地,走过去得有四百来步,上面绿叶葱葱,一盏红灯笼挂在最外面的树枝上,倒也不算高,爬上去就能摘得到。 正因为看起来简单,所以想去尝试的人不少,可惜要么喝不完五碗,要么喝完五碗,还没走到树下,步子就开始摇摇晃晃,别说摘灯笼,好多人醉得抱住大树就开始叫娘。 这差不多是最热闹的摊子,光是围在两旁看热闹的人就不少。 温摩走过去,端起一碗,闻了闻。 摊主看她是个女子,笑道:“姑娘,我这酒酒劲极大,一般人喝不得。” 他的话没说完,温摩已经喝了一口,点点头:“不错,酒虽然粗,但确实有劲。” 说话的功夫,手里这碗已经一饮而尽,她拿起第二碗。 摊主惊住了。 看热闹的人群也惊住了,忙忙地呼朋引友过来看,一时间把这条街都堵了,看着温摩喝酒就跟喝白水似的,纷纷惊得张大了嘴。 宁心儿站在姜知津身边,低声道:“公子,她是你的人,真要让她这样抛头露面丢你的脸么?” 姜知津淡淡道:“你特意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宁心儿:“我只不过是凑巧……” “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姜知津的声音很轻,也很凉,“我要的是一个得力的下属,不是一个给我添乱的女人。” 宁心儿脸色一白,咬牙道:“明明她才是给你添乱的——” 她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姜知津转头盯住了她,眼神冷得可怕。 那边,温摩已经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喝完了五碗酒,转身走向对面的大树。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的背影,摊主暗暗在心里道:“倒下,倒下,倒下……” 看热闹的人则起哄叫道:“快点!快点!快点!” 温摩走到一半的时候,明白了老板是靠什么发财的——这段路程的时间,刚好够酒劲发作。 她的脑子里有点浮荡,正是十分舒服的微薰。 天蓝汪汪浮在头顶,风轻盈盈吹过指尖,一切都是刚刚好。 她身轻如燕,轻轻松松就爬上树,手已经抓住了灯笼的提杆,底下欢声如潮,她正要下树,整个人却微微顿住。 这个视角居高临下,底下的人在她面前一览无余,她看到了人群当中有个熟人,正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盯着她。 第81章 八十一 只一眼, 那人便迅速底下头去,遮住脸挤出人群。 但那一眼已经够温摩认出他了。 是温诚。 他离开的时候,他附近几个人也同时离开, 只不过是朝不同方向。 如果不是因为爬上了树, 绝难发现这一点。 温摩提着灯笼,轻轻从树上跃下来,落地是轻盈稳当, 外袍的八瓣衣摆因风如花朵般绽开, 转即又贴身垂下,像一朵刚刚打开的曼陀萝花。 周围的人欢呼震天, 摊主则脸色发白。 但温摩拎着红灯笼并没有走向摊主,而是走向姜知津。 “阿摩姐姐太厉害啦!” 姜知津的眼睛在发光。 宁心儿不能欺骗自己说他只不过是在假装,因为温摩从树下跃下那一瞬,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眸子里那点光迅速扩散,笑容几乎是无法抑制地从他的嘴角蔓延开来。 温摩笑了笑, 没有说话,将灯笼塞进姜知津手里, 然后一手拉起姜知津, 一手拉起宁心儿, 大步往回走。 走得又急又快。 姜知津和宁心儿不解。 摊主也发愣。 但他很快发现这是老天眷顾, 终于有人摘下了灯笼, 他却不用付那五两银子, 他瞧那三人走得足够远了,才假模假样喊道:“客倌, 你忘了拿灯笼过来兑银子——” 官倌越走越远,转瞬消失在拐角处。 摊主彻底放了心,摸出一支笔, 在赌酒告示的最后附上一行小字:女子不得尝试。 “少夫人这是干什么?”宁心儿问。 “有人跟踪我,并且想做掉我。”温摩简单地答。 “什么?!”宁心儿简直不敢相信她会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讲这么严重的事,下意识望向姜知津。 -- 第154页 姜知津露出害怕的样子:“又有坏人吗?” “津津别怕,是个没什么用的坏人。” 以温诚的能耐,就算是想对付她,她也没太放在心上。不过身边带着姜知津和宁心儿,她恐怕到时动起手来顾不过来,反而连累这两人,所以抓着两人一路急奔,准备将两人送回马车上,那儿有随从护卫,能保护他们俩。 待进了一条小巷的时候,温摩脚步微微一顿。 小巷很安静,只有几个人拿着扫把在扫地,穿的都是不起眼的粗布短打,看起来就像是衙门里抓来百姓服扫待的劳役。 但这几个人,温摩在树上都看到过。 正是随温诚一起离开的那几个。 动作比她想象中快啊。 倒是让她有点刮目相看了。 温摩脚下不停,直往前走,头朝向姜知津耳朵,看起来像是夫妻间说悄悄话,实际上她低声道:“津津,一会我叫你跑,你就拉着宁姐姐往外跑,好不好?” 姜知津也看出这帮人不对。 一条小巷而已,哪用得着这么多人来扫?而且扫来扫去,地上的落叶依然很明显,且每个人握扫把的姿势都颇为僵硬,虎口处隐隐看得见茧子,显然平时常握的东西不是扫把,而是刀剑。 “为什么呀?”姜知津一脸天真,悄悄问,“我更喜欢阿摩姐姐,我想跟阿摩姐姐一道走。” 温摩:“……” 平时那么乖的小孩,怎么关键时刻犯傻?! 温摩头疼,只好转头去交待宁心儿,谁知宁心儿也道:“不行。” “为什么?!” “因为已经来不及了。”宁心儿望着借扫地之机渐渐朝这边接近的人,袖子里,指尖翻出了一枚细细的金针,想了想,又收回去。 她是姜知津的红颜知己,一旦暴露,一定会引动姜知泽的疑心,到时姜知津就离暴露不远了,那会毁了姜知津的计划。 她跟在姜知津身边这么多年,知道那个计划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如果因她而毁,他绝不会放过她。 “上!” 领头那人“咔嚓”一下拧开扫把,从中抽出雪亮的长剑,二话不说,向温摩三人攻来。 还真是简单粗暴! 并且装备比温摩想象中的要好些,居然还会把剑藏扫把里,看上去挺专业,一定不便宜。 温摩脑子里掠过样的念头,“呛啷”一声拔出弯刀,在刀剑相击之前,手/弩机关扣动,正中最前面一人的胸膛。 那人软软倒下,领头人的剑重重压在她的弯刀上,低喝:“小心她的弩/箭!” 这一剑,又快,又重,又狠,温摩手里的刀狠狠一沉,虎口几乎要裂开来。 这一剑立刻让温摩改变了对温诚的认知。 她低估他了,他竟然请到了这样的高手。 这是真正的江湖高手! “吹笛!” 温摩扛住这一刀,大叫。 这里离马车还有一段距离,那头人声鼎沸,笛声也很容易被喧闹声淹没,但此时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哦哦哦!”知津连忙从怀里掏出短笛,只是还没等他把笛子送到唇边,一把剑就劈到了他面前。 好机会。 宁心儿挡在了姜知津面前。 下一瞬,她被一股大力推开,一把弯刀挑开那把剑,温摩挡在了他们两人面前。 “阿摩!”姜知津没有再装傻,脱口喊出了她的名字。 她背上的衣襟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涔涔往外冒。 这是她转身救人的代价。 宁心儿怔住了。 她敢挡在姜知津面前,是因为知道无命就在附近,真到危急关头,一定会出手救他们。 但温摩不知道。 在温摩的眼里,姜知津还只是个无法自保的傻子。 但她呢? “为什么救我?”她忍不住喃喃问。 “你们是跟我一道出来的,我自然要好端端把你们带回去。” 背口的伤口剧痛,反而激起了体内的酒气与豪情,温摩有一丝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南疆的山森深处,她的背后是她带出来的族人,面前则是杀机狂涌的凶兽。 “来吧,让姐姐看看你们的斤两!” 她手里的刀没有丝毫停顿,弯刀仿佛是生在她的手上,如一弯新月,划出面前那人的脖颈。 她不会武功,不懂什么招式,每一下挥刀,都是从生死关头磨练出来的,永远最简单,最快。 那人显然想不到她的刀能快到这个地步,连忙举剑格挡,虽挡住了刀,手上却一阵钻心的剧痛,握剑的手指被齐齐割断了。 “杀了她!”那人痛疯了,狂叫,“大哥,给我杀了她!” “你忘了上头有话,这个女人要活的。”领头那人声音低哑,“至于那两个,杀无赦!——结剑阵!” 几人身形变幻,列出队形,温摩不大懂这里头的名堂,只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 这几人结阵之后,她只觉得眼前的剑光越来越快,几乎到了让她眼花缭乱的程度,根本看不清是谁在挥剑,她只能凭本能去挡。 每挡一次,手腕都重重地沉一下,虎口生疼。 酸痛欲裂的手腕提醒她,她撑不了多久了。 一声嘹亮的笛音在身后响起,姜知津终于有机会吹响短笛。 -- 第155页 空气把笛音送出四面八方。 这笛声给了温摩一丝勇气,她要撑住!要撑住援兵到来! 姜知津看着温摩紧绷的背脊,看着那道长长的伤口,一咬牙,低声吩咐宁心儿:“出手!” 宁心儿一震,“你知道我出手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姜知津清晰地明白这一点,多年来精心编织的大网还没有收起,此时暴露等于把自己洗净了脖子送到姜知泽面前,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 宁心儿也好,无命也好,不管是谁也好—— “给我动手!” 他无法控制地大喝! 几乎是话音刚落,温摩就觉得剑阵的压力骤减,对方密不透风的攻击有了明显的疏漏,她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任何人在经受了剑阵的一番进攻之后,就算不倒下,也得喘口气,领头那人正是瞅准了这一点,剑尖瞬间之间从温摩这头抽身,蛇信一般刺向温摩身后的宁心儿。 但他料错了。 纵使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极度渴望能暂时停手,温摩也没有停下来,她大喝一声,双手握着弯刀,兜头朝领头人斩下。 刀光映着日光,耀眼的光芒闪过,领头人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低下头。 殷红鲜血从他胸前涌出。 “你……”他看着温摩,想说什么,可惜再也没有机会说完了。 他仰天倒了下去。 “大哥!” 这样一番厮杀,杀手们只剩四人,四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打了声唿哨,四人动作一致,准备退离。 这声唿哨让温摩浑身一震。 她想起来了。 她在城郊第一次救姜知津时,追杀姜知津的黑衣人,就是以这样的唿哨作为暗号! 他们是姜知泽的人! “留下他们!”这句话温摩是对宁心儿说的。 她全身的肌肉已经僵硬,现在哪怕是个孩子,只要过来戳她一指头,她就能当场倒下。 阳光下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紧跟着那四人像是被无形的剑尖刺中,整个人僵硬一下之后,就地仆倒,一动不动。 那是一枚金针。 色泽迷人,极为纤细,其中一根就插在面前一名杀手的眉心。 这是宁心儿发出的第一枚金针,成功替她缓解了剑阵的压力。 温摩曾经听说过,中原有个叫做“江湖”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有一身鬼神莫测的武功,除了会刀剑,还会让人飞檐走壁的轻功,还有各种悄无声息防不胜防的暗器。 温摩缓缓地转身,面向宁心儿:“你……到底是什么人?” 宁心儿低头瞧着自己手上的金针,没有答话。 因为她暂时不需要回答。 温摩已经是强弩之末,问完那句话,整个人就微微一晃,向后倒去。 姜知津一把托住她:“阿摩!” 温摩的神思飘忽,像是要变成一朵云,从身体里缓缓飘起,飘向高空。 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姜知津焦急的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啦,最近都点晚,以后大家十点钟再来,基本就不会走空了,或者留到第二天刷新一下看两更也不坏。总之别来太早了,让你们等待,我也很不好意思呢,拖延症大魔王真的太强大了我不是它的对手嘤嘤嘤…… 第82章 八十二 七星剑阵是南崖派的镇山之宝, 七剑合一能累死一流高手,姜知津不知道温摩方才怎么挡下那一轮剑阵的,直到看到她的手。 她的虎口一片殷红, 已经裂开。 但手依然紧紧抓着她的弯刀。 她挡在他的面前, 将他护在身后,面对凶残剑阵,她没有退。 背后伤口在流血, 她没有退。 虎口被震裂, 耗尽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她依然没有退。 像是有团火焰在胸膛中燃烧, 炙烤着他的心脏,又像是一只冰冷的铁手握住了他的喉咙,这一个瞬间他无法呼吸。 眼角酸胀, 有一滴泪水滴落。 作为一个傻子,他十分擅长哭, 大哭小哭信手拈来,可这滴泪仿佛是直接从灼热的心脏中挤出来的, 眼眶都被刺痛了。 宁心儿站在他身后, 只见他抱着温摩, 背脊如虾米般弓起, 整个人像是一张被拉到了极致的弓, 下一瞬就会绷断。 “去通知得意楼, ”姜知津开口,声音却是十分清晰, 冰冷,不带一丝情绪,“计划开始。” 宁心儿忍不住道:“可公子你不是说……” “我说……”姜知津的声音很慢, 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开、始。” 小巷寂寂,夏日的阳光照到这里仿佛都暗淡下了来。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杀手们的尸体。 不久之后,京城的人们处于巨变之中,心惊胆战地往前回溯,才发现一切都开始于这个夏日午后,这条寂静小巷。 * 意识缓缓恢复,温摩眼前仿佛还有那仿佛永无穷尽的剑光。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顺手就从枕下摸到了弯刀。 这一握刀,才发觉手上传来一阵钝痛。 她坐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被子是百花穿蝶,丝帐是绯红洒金,屋子里挂着珠帘,悬着纱幔,空气中充满动人的幽香。 这已经不是那条杀机四伏的小巷,而是一间熟悉的屋子。 -- 第156页 风花阁,宁心儿的住处。 “醒了醒了!”旁边的小丫环大约是一直奉命守着她,只是忍不住打起以瞌睡,直到温摩坐起,她才猛地醒来,连忙奔出去,一路叫道,“姑娘,姑娘,那位姐姐醒啦!” 不一时,宁心儿便端着一只托盘进来,盘子里有碗药。 她在床畔坐下,把药递给温摩。 温摩接过来,一饮而尽。 宁心儿问:“不怕我在里头下毒?” “你想要我的命,用不着这么麻烦吧?”这药苦得很,温摩皱起脸,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盒子,“给我拿点蜜饯过来。” 宁心儿把蜜饯拿过来,温摩一边吃着蜜饯,一边问:“所以心儿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宁心儿道:“我其实不姓宁,本姓唐。” “嗯嗯。”温摩吃着蜜饯,等她下文。 宁心儿朝天翻了个白眼,“忘了你是南疆来的。一般中原人听到这个姓,就知道我的师门了。” 温摩这才知道,中原蜀中有个姓唐的人家,称为“唐门”,门中所有子弟皆修习毒术与暗器,宁心儿则自己还另外学了医术。 温摩想起当初温岚诧异于宁心儿能用一坛药酒治好她和陈山海的伤,而她却只把这归究于宁心儿客人留下的药酒果真好用。 “中原真是藏龙卧虎啊。”温摩叹息着,放下蜜饯,正色问道:“你有这般本事,为什么会在风花阁当花魁?又为什么要接近津津?” 宁心儿:“……” 姜知津猜对了。 温摩当时全力应付剑阵,根本没听到姜知津下了什么令。 “当花魁是因为我貌美啊。”宁心儿的纤指抚过自己的面庞,风情万种,“像我这样的美人,整日同毒药和暗器打交道,岂不是暴殄天物?” 温摩点点头。 确实,中原束缚女子的规矩堆起来能有山一样高,乐坊女子可比普通女子要自由得多,也要快活得多。 “顺便说一句,我本来在乐坊玩得有点腻了,想去姜家当少夫人来着,所以就花了许多心思陪二公子玩耍。”宁心儿说着微微一笑,“我想要的那个男人就是二公子哦,少夫人你还打算给我药么?” “你不行。”温摩摇了摇头,“你太危险了,不适合津津。” 她都受了宁心儿的妥善救治,津津想必也安然无恙,不过温摩还是问了一句,“津津呢?” 醒来没有看到他,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回家了。”宁心儿道,“我告诉他,他和阿摩姐姐犯冲,所以引来了血光之灾,至少要隔上三天不见面,阿摩姐姐才能好。于是他就乖乖回家啦。” 温摩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家津津,还真是好哄。 她起身下床,躺了两三天,脚下略有虚浮,扶着床架才站稳,她望着宁心儿道:“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事尽管找我,我温摩万死不辞。” “不必,你救我在先,我救你在后,扯平了。”宁心儿看着她抓起弯刀,“你要走?” “嗯,有点事要办。” “你的手还没好全……” “小伤而已,不妨事。”温摩说着,摸了摸身上,“有没有津津的衣裳在这里?给我拿一件。” 她的外袍毁了,背上的伤大概不重,上了药也不觉得有多疼,里衣是月白色的丝绸,衣摆上还有一圈蝴蝶刺绣,十分柔美,明显是宁心儿的。 宁心儿个子没有她高,衣袖与裤腿皆短了一截,里衣是无所谓,外袍短了就十分不便。 宁心儿便去开了箱子,取出一件姜知津的外袍,温摩披上了,系腰带的功夫,笑道:“心儿,其实你这一身本事,压根儿用不着我救,说到底还是我欠你的多一些,将来你有什么心愿要我替你完成的,直管说话。我那些药依然可以给你,除了津津之外,京城的好男儿多得是,你可以随便挑一个下手。” 说到最后一句,她朝宁心儿眨了眨左眼,然后准备离开。 “可我只喜欢二公子怎么办?”宁心儿娇滴滴道,“虽然他有点傻,可那付皮囊真是平京第一,而且出身又高贵,手里又有钱,啧啧,真是上上等的良人。” “津津不行。”温摩回头道,“少打他的主意,不然咱们这个朋友就做不成了。” 说完,她掀起珠帘,走了出去。 珠帘急剧晃动,珍珠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宁心儿看着这珠帘,脸上娇媚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 她一扭头,看向窗外。 楼下,温摩正穿过花园向外走去,她的腿比一般女子要长,步子也比一般女子跨得要大,要快。 仡族的女人,和中原真的不一样。 那个遥远的南疆,是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不同? 温摩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宁心儿回身走到那只箱子前。 里头满满一箱,全是姜知津的衣物。 这些年来,姜知津不便在姜家办事时,便会住在她这里。春夏秋冬,四季衣裳留下不少,每次为他收纳这些的时候,她心里都觉得一阵甜蜜柔软。 虽然他对她从来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但她觉得他是那么聪明绝顶将万事万物都玩弄于手掌心上的男人啊,岂会像别的男人那样为一个女人着迷? 单只是这样为他收着衣裳,服侍他梳洗,她便有一种夫妻白首的感觉。 -- 第157页 只是现在才明白,原来那全是错觉。 她又一次想到了姜知津抱着温摩的样子。 她从未见过他那样失控,那样悲伤。 原来你并不是不会喜欢别人,只不过是不会喜欢我而已。 日影渐渐西沉,影子拉得长长的。 小丫环蹑手蹑脚走进来:“姑娘,你站在这里好久了,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唉,我是有点累了。”宁心儿轻声说着,挥了挥手,“让人把这箱子送到姜家去。” 小丫环意外:“这箱子姑娘可是没事都要开上几遍,日日都要瞧了又瞧呢……” “傻。”宁心儿伸出涂了红蔻丹的手指,在小丫环脑门上戳了一下,“从前二公子没娶亲,留在我这儿也没什么,现在二公子娶亲了,一切就不一样啦。” 小丫环不明白:“有什么不一样?” 成亲之后,二公子不也常来吗?还带着他夫人一起来呢! “你不懂,你家姑娘我,比不过人家呀。” 小丫环不乐意了:“谁说的?我们姑娘最好看了!虽说那少夫人吧……呃……那个……” 论五官的妩媚精致,平京城里是没有一个人比得起她家花魁娘子,但是那位少夫人虽然不施脂粉,举手抬足也大大咧咧,但就是有一股奇异的吸引力,整个人好像能发光一样,将人的视线不由分说拉过去。有好几次,小丫环都盯着少夫人看得失了神。 “总之我们姑娘是花魁!不知道有多少人拜倒在姑娘的石榴裙下呢!” 最终,小丫环这样道。 宁心儿微微一笑。 小丫环不懂。 她承认自己比不上温摩,是因为她无法做到像温摩那样,不惧生死挡在姜知津面前。 也是在那一刻,她才隐隐明白姜知津为什么那么喜欢温摩。 连生死都不惧的爱,纯粹,明亮,灿烂,谁不想要呢? 夏日的黄昏,风中还有一丝灼人的热意,但不知怎地,她的心里反而一阵松快,一片清凉。 好像是放下了什么一直高高悬上在面、重之又重的东西。 是啊,这京城的好男儿多得是,每一个都想求她一见而不得。 她可以随便下手了。 * 温摩回了趟侯府。 姜知津将消息被封锁得很好,只派人回侯府传话,说他与温摩逛完相国寺直接回姜家,小巷里的尸首则被京兆府的人断定为“江湖仇杀”,温摩回侯府的时候,家里风平浪静,古夫人和温如还没回来。 温摩派了个下人,让他以温岚的名义唤温诚过来。 那人去了半晌,回来道:“诚少爷不在家,他家里人说,他自从三天前出门就没见回来了。” 温摩皱眉。 这是他自己畏罪潜逃,还是被灭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3 23:59:19~2020-08-20 21:5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3章 八十三 不过有得意楼, 寻人这种事情温摩没有在怕的。 且这次得意楼终于没有再开十万两黄金的离谱价钱,不仅如此,大掌柜还亲自接待, 表示上一次实属不得已, 得罪之处,还望多多海涵,这一次就免费帮温摩找人, 分文不取。 总之客气到温摩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门上的招牌, 有点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大刘替她赶车,她把这疑惑同大刘说了。 大刘哈哈大笑:“大小姐原来也会有犯糊涂的时候。您现在是上将军, 又是侯府嗣女,还是姜家少夫人,得意楼的人消息最灵通, 自然知道您今非昔比,态度自然不同。” 温摩想想也是, 便释然了。 不久之后,她很后悔没有顺着这个疑惑朝这条线想下去。 她在这里又错过了一个可以碰触到真相的机会。 得意楼不单态度客气, 效率也极为迅速, 大概是动了最高价那一档的速度, 当天晚上便将温诚的藏身之处查了出来。 温摩带着人踏进那条狭窄漆黑的窄巷时, 几乎要怀疑得意楼的消息错了。 这里是平京最拥挤最穷困的贫民区, 这里的屋子没有一扇窗子不破洞, 也没有一间屋子不漏水,偏偏昨夜刚下过一阵大雨, 地上的积水混着稀泥,散出着一股浓重的异味。 而温诚当了几年侯府公子,虽然从未像一个真正的侯府公子那样出过力, 但侯府公子的享受他可是一样也不落下,身上的每一寸都十分考究,连鞋面都要用雪白锦缎做的。 那样的温诚,会躲在这样的地方? 大刘带着人冲进得意楼说的那间屋子,里面立刻传出桌椅翻倒的声响,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大刘出来道:“大小姐,好了。” 温摩弯腰钻进那扇极其矮小的房门。 屋子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松油灯,松油的气味,饭菜的馊味,还有劣酒的味道,混和起来的难闻的程度,让温摩这样不怎么讲究的人也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温诚被大刘带着人反剪了双手,他原本在不停挣扎,但当看清走进来的人是温摩,他愣了愣:“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温摩问。 温诚闭上嘴,眼中露出嫌恶的神情:“你什么也不用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还要像老鼠一样藏在这种鬼地方?”温摩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这么热的天,他依然穿着几天前那件衣裳,衣裳已经皱成了咸菜干,“你想躲的人一定很了解你,对不对?所以你一反常态,宁愿躲到自己最讨厌的地方来,就是为了让那人找不到你。” -- 第158页 温诚瑟缩一下,吼道:“关你什么事——” 下一瞬,温摩的刀柄重重捅在他的腹部,然后迅速抓起桌上的布巾塞进他张大的嘴里,把那声惨叫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温摩疼出了一身汗,一脸泪。 “你想杀我,还说不关我的事?!”温摩厉声,“从现在起,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否则,下一次捅你,我会用刀尖。”说着,她甚至还低低笑了一下,“不信的话你可以试一试。” 温诚慌乱地点头,汗与泪一同如泉涌。 就像温摩预料的一样,这样人根本受不了苦,一点点苦就能让他崩溃。 “你是怎么找到那些人的?”温摩拔下他嘴里的布巾,问。 温诚大声喘息,眼中充满恐惧:“我、我没去找他们,是他们来找我的……” 温摩成为嗣女,温诚觉得她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又恨又怒,只想杀了温摩,夺回侯府。 他是和古夫人一道离开的,古夫人待他倒不薄,直接带着他住进了古王府,并告诉他,他喊了她几年母亲,她便永远是他母亲,在她的眼里,他才是侯府真正的继承人。 温诚自然是感激涕零,于是连夜找到从前的狐朋狗友,雇来几名打手,准备向温摩下手。 古夫人知道后,告诉他这几个人不中用,让他先乖乖回自己家等着,她会安排人手。 温诚会到自己家,第二天一早,便有人叩开了他的房门。 “那几个人都拿着剑,只有领头的跟我说话,其它人一声也没出,我就问问他们本事如何,突然有一个人就把我面前的桌子砍成了两半,切口光滑平整,就跟切豆腐一样……” 温诚的声音微微发颤,“那个时候我只觉得高兴,觉得他们那么厉害,一定可以杀了你……”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温摩问。 温诚咽了口口水,“就……就他们要去巷子里伏击你的时候,他们让我走开,但又不让我走远,说是让我在旁边看热闹。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既然用不上我,为何还要带我来?古夫人又为何要让他们来找我?直接让他们去杀了你不就可以了么?” 他说到这里,眼中满是怨毒,“她这是想让我做她的替罪羊!等那些人杀了你们,他们就会来杀我,到时候旁人一看知道,是我杀了你!” “总算没有蠢到家。”温摩淡淡道,站了起来,挥了挥手。 大刘带着人将温诚捆了起来。 温诚一面惊恐挣扎,一面嘶声道:“你、你别杀我,你留我一条命,我可以替你作证,我是人证!那贱人是古王府的人,还是你嫡母,你没有人人证物证动不得她,父亲也不会相信你——” 大刘用布巾堵上了他的嘴。 “别吵了。”温摩道,“还记不记得温家被你打点成荒地的那片庄子?我的人会带你去那里,我保证你过得会比在这里好得多,只要你够乖。” 温诚圆睁着一双眼睛连连点头,满是讨好乞怜。 大刘让人将他送上马车带走,然后跟在温摩身后,一起走出这臭气薰天的小巷。 他想提醒温摩注意避开积水,但温摩脸上的神情阻止了他。 温摩眸子冰冷,嘴角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 古夫人。 居然能使唤得动姜知泽的人。 虽然早就知道古家与姜知泽有瓜葛,但没有想到,瓜葛居然如此之深。 那可是连姜知泽都只在暗处动用的人手! “大小姐,咱们不回侯府了?”大刘忍不住问。 温摩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十字街头,并且踏上了朝西的方向。 东边是侯府,西边是姜家。 脚步比她更清楚她想去哪里。 “去姜家。” 温摩道。 去姜家,找津津。 她想看到他,想抱抱他,想用他明亮的笑容和温暖的拥抱驱散心中的寒意。 这个云谲波诡的京城,这些深不可测的人心……只有津津是一束纯净的光。 在这个人来人往的街头,她无比想念他。 * 姜知津的书斋就在花园旁,小小三间屋子,灯火通明,两道人影映在窗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站着的人手中持着一本书,不时拈一拈子,摇头晃脑,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二公子,你别说了,我只是个教书的,户帖清清白白,姓卢名全,家住襄阳,二十年前入京,考取进士,却无心仕途,原本想回乡,只因已在京城成家立业,便索性留在了京城……” 姜知津靠在椅背上,他背脊笔直,坐姿带着天生的优雅,眸子沉静,再没有一丝平日里的傻样,他淡淡道:“若是连个户帖和平生都造不出来,暗卫还能叫暗卫么?” 夫子卢全一脸苦恼:“哎呀,二公子你在犯什么傻?为师我真的不是什么暗卫,你若是想寻暗卫玩,可以去问大公主要家主令嘛,想怎么玩都行的……” “我没有时间跟你兜圈子了。”姜知津抬起眼,视线带着强大的压力,罩向卢全,他竖起第一根手指,“你第一个的破绽,是我十七岁那年故意让你知道我是装傻,你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哎呀,我只是个教书的,像二公子你这样的贵人,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打算,我不过是想混一份束脩而已,哪里敢管这许多呢?” -- 第159页 姜知津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辩解,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个破绽,我十九岁那年,做了一块假令牌放在你的书桌上,给你当寿礼,你不敢要。” 卢全更是叫屈:“为师确实是不敢要,那块玉玉质太好了,可二公子送的,我又不能变卖,只留在身边,于生计无益。说句真心话,二公子以后要送寿礼,送个几十两银子就好,你们彼此都实惠。” “你打死不承认,不过是因为真正的令牌玉质特殊,你们暗卫有验查秘法,而那块就算仿得再像,你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姜知津说着,竖起第三根手指,“这第三个破绽,其实才是真正的破绽。你在我十七岁岁的时候进来当夫子,名叫卢全。但在我十二岁到十五岁的时候,你是大公子那边的花匠,叫张大虎。我八岁到十一岁的时候,你则是我母亲身边的一个内监,叫贵公公。对不对?” “二公子,莫非你的痴症又换了个款式发作?为师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卢全一脸焦急,也一脸诚恳,脸上没有一丝破绽,只有握书的手微微用了点力,但他很快就发觉了,书还来不及变形,便恢复了常态。 姜知津重新靠在椅背上,露出个微笑,这个微笑矜贵而优雅:“夫子,你当真不想知道自己露馅的原因吗?或者我该称你为‘暗统领’?” 卢全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 然而就在这时,温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津津!” 第84章 八十四 下一瞬, 书斋的房门被推开,温摩大步踏进来。 她的眼睛一如既往明亮,但眉宇间的神情好像有一丝惶惑。 姜知津还没来得及看得更清楚些, 她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 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 软玉温香,抱了满怀。 “咳,”卢全拿书挡住自己的脸, “那, 今日就讲到这里,为师先走了。” 他一面说一面已经往外走。 一旦他离开这道门, 世上恐怕就再也没有“卢全”这个人。 要抓住他。 只有他知道真正的暗卫令牌在哪里。 脑子里有这样的念头,但太稀薄了,耳边有这样的声音, 但太遥远了。 唯有怀里的温摩是切切实实的存在、触手可及的真实,几日不见, 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想念她,她一扑过来, 全世界便退后。 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避开她背上的伤, 小心翼翼抱住她。 温摩全身心都赖在他的怀里, 感觉她的心就像一条被冻僵的蛇, 而他则是那束温暖的阳光, 只有靠近他, 它才能慢慢暖过来。 “姐姐……你怎么了?”姜知津轻声问,“你的伤还疼吗?” “好多了。”温摩从他身上汲够了暖意, 松开他,问,“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夫子教你念什么……” 她一面说, 一面转头去看他的书桌,姜知津一震,一把捧住她的脸。 桌上铺着一叠字,绝不能让她看见! 炎园书房的字能用风旭来搪塞,这边书斋里总不能也说是风旭写的。 温摩:“!” 他这个动作又急又快,温摩给他捧了个猝不及防,有点懵,眼睛睁圆了一点瞧着他。 姜知津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经验告诉他,唯一能让温摩晕头转向的方法,只有这个。 温摩果然无瑕再去管他的书桌,昏昏沉沉就给他拦腰抱了起来。 姜知津抱着穿过花园,向卧房走去。 夜色中中的花园静谧,空气里浮动着茉莉的香气,卧房的窗子上透出暖黄的光芒,温摩靠在他的胸前,心中涌起一股柔柔的暖暖的感觉。 那感觉就是整个人泡在温泉之中,放松,舒服,安然。 也许这就是幸福吧。 温摩这样想。 在一个微风轻佛的夏日夜晚,想见的人在身边,想回的地方亮着灯。 小金子忙迎上来打帘子,姜知道:“你们都下去,别碍着我和阿摩姐姐玩。” 下人们忍着笑,都依言退下,只有小金子走之前还瞪了温摩一眼,觉得这祸水好几日夜不归宿,一回来就缠着公子上床,实在是无耻之极。 姜知津放温摩轻轻放在床上,温摩一抬眼就看到屋子里多出一样东西——一只很眼熟的衣箱。 宁心儿不单送回了衣箱,和衣箱一起的还有药。 姜知津道:“宁姐姐让人带了话,说阿摩姐姐你身上的伤每隔两天就要换一次药。” 温摩那日晕过去主要是体力耗尽,外伤倒没有多严重,不过眼下天热,她这两天又到处跑,伤口确实有点刺痛,于是解开腰带,脱了外袍,只是在解里衣的时候,猛然顿住。 姜知津已经揭开小瓷盒,指尖沾了一点药膏在旁边等着,见她僵住,便问:“怎么了?” 温摩:“……” 温摩: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不知道怎么说…… 当真是奇怪得很。 她从小就进山打猎,受伤乃是家常便饭,有时候伤到自己够不着的位置,可不得叫旁人帮忙?也未必次次都有女子在身边,不管是鹿力还是达禾,都帮她上了过药。 姜知津其实比他们都更为亲密,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上个药又有什么打紧? 温摩这样开解自己,试图让自己通情达理大大方方,但一想到要在姜知津面前宽衣解带,她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有点紧张,脸上一阵阵发烫。 -- 第160页 “呃……我突然想起来,在侯府的时候阿娘给我上过金创药了。”温摩将解到一半的衣带紧紧好,“这个先不用了,快睡觉吧。” 姜知津站在床畔,看着她。 她坐在床畔,床架案上的灯烛刚好照在她的脸上。 一点绯红像是胭脂在水里化开那样,迅速在她脸颊上洇开来,且一波波扩散,直把耳尖都染红了。 他的阿摩,害羞了。 他拿帕子将指尖上那一点药膏擦了,矮身在她膝前蹲下,仰望着她,眸子亮晶晶地,“姐姐你是不是很热?你的脸红了,很红很红。” “……”他这个姿势让温摩避无可避,温摩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这么扭捏,心中只想怒吼:好端端你脸红个鬼啊!!! “我这……不是热,屋里有冰块,我凉快得很。”温摩可不想重蹈覆辙,万一他又体贴地帮她脱衣服怎么办?但这么思前想后别别扭扭的真不像她,她都快不认得自己了,她咳了一声,“我这是……这是气血时旺盛,嗯,没事,红一红就好了。” “真的不是害羞吗?”姜知津问。 温摩的脸顿时又烫上了一级台阶,她差点儿没跳起来:“怎么可能?!” “可是姐姐你的脸更红了呢。” 温摩:呜呜你走开我不要跟你这个小孩说话…… 就在她想直接把他赶上床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右手。 右手上还裹着纱布,不过裹得不算厚实,还算方便能动,姜知津轻轻把纱布拆下来,就看到她虎口一圈的伤口有一点点发红。 姜知津的眸子微沉。 这个伤患严重不乖,显然没少用这只手。 他一手托着她的手,一手取了瓷盒来,指尖沾上一点药膏,轻轻替她涂在伤口上。 他的动作非常轻非常轻,好像生气稍重一点,就会弄疼她。 从温摩的角度瞧不见他眼底的神情,只瞧见一排浓密的长睫,在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的脸像是上天用玉石雕出,完美得如同一尊玉像。 屋子里悄然无声,静谧如水,院子里虫鸣蛰唱,一片热闹。昏黄的光芒笼罩着屋内,屋角的瓷缸上冰块无声融化,一缕缕淡淡的水汽升起,转眼又消失在空气中。 温摩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上个药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什么她会觉得好开心,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他为她上药如此细致认真,明明好得很,为什么她却觉得心里头酸酸胀胀的,眼眶甚至有点发红? 上好药,姜知津拿纱布重新替她裹好,抬起头:“姐姐,脱衣服。” 温摩立即回过神来:“不用了不用了……” “姐姐自己不脱,我就来帮姐姐脱。”姜知津的脸色无比认真,“姐姐不懂得照顾自己,后背的伤口一定也红肿了。” “那也……” 底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几个字还没出口,姜知津直接伸手去解她的衣带,温摩下意挡住他的手,不小心又动用了那只伤手,姜知津反应极快,迅速缩回手,温摩正要松一口气,他倏然出手,两只手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扯。 “哧”,轻薄的丝绸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身上那件里衣裂作两半,露出了里面的心衣。 温摩下意识挡住自己,给他吓了一跳:“津津!” 姜知津板着脸:“姐姐不乖,受伤了就要好好上药。” 温摩还从没见他如此正经过,紧锁的眉头看起来有几分像大人了。 温摩愣了一下神,然后不由失笑。 所以她到底在纠结什么呢?津津只是个孩子,他只是关心她,想给她上药而已。 她真是太禽兽了。 以禽兽之心,度津津之腹,胡思乱想,白赔一件衣裳。 姜知津说着,作势还要再撕,温摩连忙道:“好好好,上药,上药。” 她一咬牙,脱了这件里衣。 光滑的背脊在姜知津面前展露出来,玉骨冰肌,在灯下每一寸仿佛都微微发着光,但肌肤越细腻,便衬得那道自上而下竖贯全背的伤痕愈加触目惊心。 姜知津若说没有半点绮念,那是自己骗自己,但绮念只是一闪而过,剩下的全是满满的心疼。 这几个夜晚,他一合上眼睛,就是温摩在他面前挡住剑阵的背影,仿佛已经粘在了眼皮了,刻进了骨子里,永难忘怀。 现在,回想当中的画面再一次真实地现显在面前,而且如他所料,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根本没有把自己当成一名伤患,长长的伤口果然有些红肿。 真想把她抓起来,绑起来,锁在他眼皮底下,伤口养好之前,哪里都不让她去。 他心中狠狠地这样想。 手上却是轻之又轻,生怕弄疼了她一分一毫。 狠厉与怜惜,两种情绪在他心里打架,把他搅得脑仁儿疼。 温摩若是这会儿回头,就会看到姜知津眉头紧锁,眸子深沉,有几许怒火,但更多的还是心疼。 唉,还能怎么办? 既然养了一只鹰,就不能指望它乖乖缩在鸟笼中。 上好伤,姜知津去衣箱里替温摩另取了衣物披上,温摩自己把手套进袖管里,偷眼瞧姜知津一本正经的样子,再一次深深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惭愧。 她的津津是这世上最单纯最善良的小孩啊! -- 第161页 * 半夜,姜知津悄然起身。 温摩睡得正熟,眉眼安静极了。 姜知津低头看了她半晌,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她睡得太香甜,只动了动嘴角,咕哝一声,就没动静了。 姜知津轻手轻脚下床,离开卧房。 门外,值夜的下人忙上前:“公子,做什么?” “准备一桶冰块。” 姜知津吩咐。 大半夜准备冰块?下人愣了愣,不过这爷时常有惊人之举,大家也都习惯了,遂去了。 姜知津看着紧闭的房门,微微笑。 他找到让她乖乖养伤的办法了。 第85章 八十五 温摩一觉睡到自然醒, 只觉得神清气爽。 往日她一动弹,姜知津便会跟着睁开眼睛,但今天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姜知津还沉沉地闭着眼睛。 脸上红扑扑的, 十分可爱。 温摩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这一摸,才发现他的脸烫得很。 不单脸上烫, 身上也是犹如火烧一般, 温摩大吃一惊:“津津,津津!” 姜知津无力地掀了掀眼皮, 声音沙哑:“姐姐……我难受……” “怎么好端端发起烧来?”温摩连忙披衣起床,命下人去唤大夫来,姜家长年养着两名大夫, 乃是从太医院致仕下来的老太医。 一惊动太医,基本便是阖家皆惊了, 当即便有人送信到西山,长公主当天就回来了, 心疼不已:“津津身体一向好得很, 很少生病的呀!” 老太医道:“长公主不必惊慌, 二公子乃是外感风寒, 吃几帖药疏散疏散便行了。二公子年轻力壮, 这点子小病不妨事了, 长公主与少夫人尽可以放心。” 说是这样说,眼看着平时生龙活虎的姜知津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别说长公主直流眼泪,就是温摩的心也被揪得紧紧的。 她问道:“当真只是受寒?” “是,暑热天气, 骤然遇寒,便有急热……”老太医念叨起一大堆药经,温摩也听不大明白,她真心想问的是——不是中毒么? 会不会是姜知泽对津津下的手? 然而两名太医都口口声声保证绝无大碍。 温摩皱眉。 在姜家,除了长公主,没有任何人信得过。 她打算出去找宁心儿。 哪知才转了半个身子,姜知津就在床上“哼唧”一声,伸出一只手,“阿摩姐姐……” 长公主忙拭了泪,推她:“快,津津叫你呢。” 温摩握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阿摩姐姐陪着我……”姜知津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声音低而虚弱,“阿摩姐姐不要走……” 他的手烫得很,温摩只觉得像是握着一团炭火似的,屋里的冰已经从两缸加到了四缸,长公主还在命人源源不断送冰进来,一时却无法降低姜知津的体温。 温摩坐在床畔守着着他。 昨夜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他就病了? 对了,昨晚她模糊感觉他起了一次夜,但起夜也不会受风寒啊,难道,昨晚帮她上药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很不舒服了? 温摩越想越自责,对姜知津照顾得无微不至,长公主原不放心想留下来,见状倒也颇为欣慰,留下温摩照顾,自己扶着周夫人先回去,路上,道:“津津待阿摩是真心实意的,阿摩待津津也不坏,嗯,这个媳妇当真没有娶错。” “谁说不是呢?”周夫人笑道,“人生之事真是说不准。公子自从当年一病,成了这个样子,殿下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可是现在殿下您再看看,三皇子和五皇子争相夺宠,古家二爷这几日下了大狱,大公子那头也为个徐广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倒只有咱们公子安安稳稳的,生一场小病,还有人知冷知热地疼他,这可是难得的福气啊。” 长公主给周夫人一席话说得通身都舒泰了:“这便是老话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过,走出一阵,她又道,“这大理寺的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竟敢拿古家的人?是不是背后有人替他撑腰?” 周夫人心说我的殿下您可终于想到这一点了,她道:“那李严后头的人,多半是三皇子。” “风旭?”长公主讶异,“他要动古家做什么?古家岂是轻易动得的?” “老奴觉得,这京城怕是要变天了。”周夫人语重心长道,“既然公子身边有少夫人,殿下您索性乐得清闲,继续回西山吧,这里头的事,咱们就不掺和了” 周夫人在深宫浸淫数十年,能从最细微的风吹草动里嗅出风暴来临的方向,长公主靠着她避过了无数的麻烦,当即便道:“行,听你的,不过我得看着津津好些,才能放心。” 周夫人点点头,又与长公主说笑起来,只是她忍不住回头望向卧房的房门,那里,下人们正进进出出,拧了冷巾子递给温摩,温摩轻轻替姜知津覆在额头上。 她做这些全用左手,因为右手还被姜知津牢牢地捏在手里,一下也不肯放开。 一切看上去和美甜蜜,活脱脱一对蜜里调油的小夫妻,能让任何一位长辈瞧得心满心足。 可是久经风浪的周夫人心里有一根最最敏感的弦,最近京城的动荡明显越来越厉害,而这些变数如果一直追溯,好像就是从温摩嫁给姜知津那会儿开始的。 * -- 第162页 老太医说得对,姜知津身强体壮,第二天就退烧了。 但人依然没精神,没胃口,整日除了赖着温摩,别的什么事都不想干。 “不对呀……按说风寒已散,正是食欲大振之时,为什么会不想吃东西呢?”老太医替姜知津诊脉,诊得一脸疑惑。 温摩扶着姜知津,姜知津病恹恹地靠在她身上,嘟囔:“你到底会不会看病,我就是不想吃。” “也不对啊……”老太医疑惑更甚,“若是不吃,脾胃自然虚弱,可二公子的脉相上看一切正常……” “嗯嗯,我也说我正常得很,不用再吃药了吧?”姜知津眼巴巴仰头望着温摩,鼻子都皱了起来,“那药苦死了!” 若不是昨日已请宁心儿来看过,温摩简直有理由怀疑这老太医就是姜知泽的人。 姜知津胃口不好,温摩便想方设法哄他吃点东西,亲亲抱抱已经不能轻易满足他了,他附在她耳边悄悄提要求。 无法掩饰地,温摩的耳朵又红了。 “咳,你现在生病,不能做这种事情。”温摩尽量让自己显得义正辞严一些。 姜知津充满期待地:“现在不能,那病好能么?” “咳,你先把饭吃了,我考虑考虑。” 姜知津立即飞快地把碗里的饭扒拉完了。 温摩:“……” 说好的没胃口呢? * 这几日过得腻腻歪歪的,等到姜知津胃口恢复,温摩的伤口也差不多养好了。 她回了一趟勇武侯府。 阿娘拉着她絮叨:“侯爷前两天去了古王府一次,虽然他回来没说什么,但我瞧着那意思是夫人想改阿如为嗣女,否则就不肯回来……” “父亲答应了吗?” “答应了不就回来了?” “父亲要立谁当嗣女,是父亲的事,古夫人要住温家还是住古这,是古夫人的事,阿娘,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娘一愣:“这……毕竟是一家人……” “一家人?”温摩冷笑了一下,“你当她们是一家人,她们未必当你是一家人。” 阿娘很少听温摩用这样讥诮的语气说话,怔了怔:“阿摩,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只是看不惯你处处把别人放在我们前头!”温摩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别人说你不懂规矩,说你没大没小,但那又如何?中原的规矩不是我们的规矩,我不偷不抢,一切全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得来的,谁有本事只管从我手里夺走,但要我自己让,门都没有!” 她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阿娘听得怔了半天,喃喃道:“若不是夫人,我可能一世都见不到侯爷,你也一世都没有父亲,我,实是感念她的大恩,不愿对不起她……” 温摩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掀帘子出去,转道去了皇宫找宜和。 宜和正在跟陈山海练刀。 陈山如今换了上将军服饰,铠甲耀眼生光,远远就向她打招呼:“呦,温将军,你总算记得进来当值了。” 温摩这些天事情接二连三,还真把当值的事全丢到了脑后,而且今天也当不了,她问宜和:“近日你可收到什么筵席的请帖?” 宜和是平京贵女当中身份最高贵的,不管宜和去不去,权贵夫人们的请帖绝不敢少。宜和招手叫来专管这些的宫人,那宫人用红漆匣子捧出一大匣请帖,一一禀告今天某家某家请客,明天某家某家请客。 温摩没等她说完,取出一封请帖。 昭王府的菊花今年开得特别早,因此举行赏花宴,这封帖子是昭王妃发出的,平京的每一名贵女大概都会收到,温如也不例外。 “宜和,晚上去昭王府赏花吧?” 宜和眼睛一亮:“阿摩姐姐你是不是又要干什么事情?” “别乱想。”温摩微微笑,“我只是去赏花而已。” * 昭王府的筵席自是十分热闹,听得宜和公主与姜家少夫人来了,昭王妃亲自接出来,笑道:“难怪今晚的灯火爆了又爆,原来是来了两位稀客!宜和公主倒罢了,听说她这阵子迷上刀法,连陛下的安都不去请了,又哪里有空理我们?只是少夫人你怎么也不肯理我们,二公子还说你爱清静,不让我们烦你,这是多难得才能见着你们一见呀!” 其实姜知津的原话是:“阿摩姐姐只陪我一个人玩,你们再送请帖过来我就去打你们!” 其实这样的筵席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温摩赴宴单纯只是吃吃喝喝,对吃吃喝喝后面的聊天流程毫无兴趣,后来发现姜家的大厨房里,世上的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且比别家都好吃得多,于是她干脆就不赴宴了,姜知津再给外面来了这么一句话,她乐得清闲。 如果她一个人来赴宴,大概人人都要追着她奉承,但宜和来了,一切就有所不同,宜和所到之处处,人人如众星捧月,温摩四下里瞧了瞧,来找温如。 温如知道宜和跟温摩走得近,是不肯去凑这个热闹的。 温摩在昭王府的花园凉亭中找到了温如,她正摘了朵菊花,百无聊赖地撕下一片片花瓣扔水里,引得水中的锦鲤争游过来。 “妹妹好兴致啊。”温摩道。 温如猛地抬头,恨恨道:“是你!你来干什么?!” -- 第163页 温摩道:“你和夫人一直不回家,父亲急坏了,命我来劝劝你们。” 温如“哼”了一声:“父亲真想我们回去,就该除了你的嗣女资格!” 温摩叹了口气:“其实父亲正有此意。”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你们一个个都是津津的事业粉吗?放心吧,没办法在搞好爱情的同时搞好事业,还是我们的津津吗?! 第86章 八十六 温如一听, 立刻两眼发亮,鱼也不喂了,“当真?!” 毕竟前两天父亲和母亲还闹得不欢而散, 父亲离开古王府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只有温摩足以承嗣, 这点绝无更改!夫人若执意不回,那便由夫人去!” 不过她也很快发现自己这样问好像有点跌份,便清了清嗓子, 将她嫡女的架子端起来, 淡淡道:“父亲他果然回去跟你说了?哼,早跟你说过, 中原不像你们南疆,这里可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嫡庶有别, 庶女休想越过嫡女头上去!” 温摩点头叹息:“确实如此。” 温如正要得意一笑,忽然觉得不对, 这个南疆来的乡巴佬不知给她吃过多少苦头,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她警惕地:“你别是在打什么主意吧?” “妹妹果然聪明。”温摩道, “你也知道, 我夫君是个傻子, 婆母身份虽然高贵, 但护不了我一生一世, 我手里也只有侯府嗣女这个名头略有点份量, 所以实在舍不得让出来……” 温如不待她说完,冷哼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温摩语气温和:“是, 正因为由不得我,所以我特意来找妹妹商量一件事——我用姜家家主夫人的位置,换妹妹侯府嗣女的位置如何?” 温如本待发作, 听到最后一句,上下打量她一眼,一撇嘴:“说得好像你是家主夫人似的。” 温摩微笑:“我若真是姜家的家主夫人,还抓着这侯府嗣女的位置做什么?哪怕一百个侯府嗣女我也不换呐。” 这句话温如完全同意,便道:“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大公子,而大公子好像对你也有意,只是男女有别,你能碰上他的机会太少太少,这时候只缺一个人居中牵线,撮合你们两个……” 温摩越说越慢,温如的手无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半朵菊花被捏得变形,她的喉咙有点发紧,只是眼神有几分狐疑:“你愿意?” “其实想一想,你未嫁,大公子未娶,你们郎君妾情,我却要坏人姻缘,实在是我不对。如今我愿意牵这个线,只求妹妹你看在我和阿娘在京城无依无靠的份上,把嗣女的身份留给我。” “这会儿肯低声下气了?你从前不是趾高气扬得很么?”看着温摩低声哀求的模样,温如心中的得意达到了顶峰,实在是畅快极了,“不过口说无凭,真等我成了姜家的家主夫人,我才知道该不该答应你。” 温摩脸色一寒:“阿如,这是一场交易,你不答应,我何必牵这个线?” 温如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再说,温摩越紧张嗣女的位置,才越肯效力,她嫣然一笑:“姐姐你急什么?一百个勇武侯府加起来比也不过姜家一根手指头,我要真成了家主夫人,还在意一个嗣女的位置?当然是要让给你啦。” 温摩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明日午后我会将大公子约出来,你选个地方吧。” “这么快?”温如又惊又喜。 “没办法。”温摩苦笑,“若不快一些,说不定明天父亲就要改立你为嗣了。” 温如顿时明白过来,许久不曾参加筵席的温摩今天会出现在昭王府,完全就是为了见她而来。 她心中越发得意,纡尊降贵拉住温摩的手,“姐姐放心,大公子总要娶妻,娶旁人是娶,娶我也是娶。与其让一个不相干的旁人在姜家的后院当家做主,还不如让我来。毕竟,我们是好姐妹嘛。” 温摩低下头:“妹妹说得是。” 在温如记忆中,这是温摩第一次在她面前低下头,温如心里面的快活难以言喻。 哈哈哈哈,温摩,你也有今天! 想要侯府嗣女之位吗?做梦吧!等我成了家主夫人,我立马让父亲改立我为嗣女,你半个子儿都得不到! 她心中的喜悦一定太强烈了,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嘴角不住往上翘,要用点力气才压得住,她想了想道:“明日就约在枇杷庵吧。” 这是一个温摩意料之中的答案。 毕竟是私会,得避人耳目,所以不能在温家,不能在姜家,也不能在古家。 而且她是女子,总不能上赶着去姜知泽的地儿。 最要紧的是,枇杷庵她住过,在自己的地盘总归更安心些。 “行,那我明日先上古王府,回明了夫人……” 温摩话还没说完,温如便急急打断了她:“这事有什么好回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温摩无辜道:“我是想让夫人高兴高兴,也许就肯回家了。” “你一个字都不许往外提,知道么?!”温如恶狠狠道,“母亲管我管得最严了,若她肯让我跟大公子私会,我早成家主夫人了,还用现在等你?!” 温摩连忙表示自己一定会守口如瓶。 温如这才满意,然后便急匆匆回到正席上,向昭王妃告辞。 她离开前,还附耳嘱咐温摩:“你也快些回去,务必把这事办妥当了,否则你嗣女的位置可别想保得住!” -- 第164页 温摩点头:“放心。“ 她这才满意地去了。 宜和瞧着她的背影,凑过来向温摩道:“她跟你说什么?我刚才听人说,她跟她母亲被你父亲赶回古家了,她走到哪儿都是蔫蔫地提不起劲来,怎么这会儿倒像是打了鸡血似的?” 温摩:“……” 京城传言,还是那么不靠谱。 “她们还说你父亲打算弃暗投明,准备蹬掉古王府,投靠在我三哥麾下。唔,不得不说他还挺有眼光的。” 宜和说完才发现,温摩脸色不大好看,倒不是说生气,就是有点儿……厌倦。 宜和立刻可怜兮兮拉拉她的衣袖:“阿摩姐姐我说错什么了?我都是听她们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温摩轻声道,“我只是想起我阿祖了。” 宜和不解。 温摩拍拍她的头:“你好好玩,我先回去了。” 马车已经在昭王府大门外等着。 温摩走出大门,没有急着上马车,而是望向远处的街角。 温如的马车刚刚驶过那儿,转个弯就不见了。 她坐的还是古夫人常用的那辆,马车驶得又急又快,可见是车内人多么心急如焚,想早一点回去准备明天的衣衫钗环。 阿祖从前说过,有些狩猎要用上刀箭,有些则不用。 小时候的温摩怎么也不明白,世上居然有不用刀箭的狩猎,但她不允许自己不知道,于是想了半天大声道:“我知道了,是钓鱼!” 阿祖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慈祥,“愿我的小阿摩永远也不会遇上这样的狩猎。” 小时候的她兀自不服气地嚷嚷:“我明明会钓鱼,钓得比鹿力他们都多!” 隔着长长的岁月,温摩终于懂得了阿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祖,我不单遇上了,还准备赢得这一场狩猎。 祝我成功吧。 她踏上马车。 一阵长风吹过,拂起她的发丝与衣摆。 风中好像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平京的夏天快要结束了。 * 古王府正房外的小厅上,古夫人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 她微微皱着眉尖。 若是傅嬷嬷在这里,定然知道这是她的头又开始疼了,会替她轻轻揉按一番。 但傅嬷嬷已经不在了,身边的丫环泥塑一般杵着,若无吩咐,动也不会动一下。 面前的茶也有点凉了,古王妃的房门还没有打开,里头隐约传出说话声。 忽地,“哗啦”一声响,像是有茶盏被砸在地上。 紧跟着,正房的三爷、四爷和七爷一脸狼狈地退了出来,三爷身上湿了一大片,头发上还沾着几片茶叶。 三兄弟互相抱怨:“都怨老七,当初就是他说那块地好的。” “四哥你可别推我头上,当初你也看上了那块地,还想跟三哥抢来着。” “都给我闭嘴!”三爷大喝,“是哪个王八羔子查的地契?老子非弄死他不可!” 那人敢给你一个假地契,现在都几年过去了,还能等你去弄死? 古夫人没有将自己的鄙夷表露出来,欠身向三人行礼,像从前一样,三人从来没有将她这个偏房庶支的妹妹看在眼里,一面争执一面去了。 古夫人走进正房的时候,丫环正在地上收拾碎瓷片,古王妃靠在榻上,脸上余怒未消,骂道:“古家的男人到底是怎么了?就没有一个顶用的!” 去年年底,古王爷和古世子几乎是前后脚撒手人寰,古王府的继任者一直没有选出来,并非因为争斗激烈,而是因为几个儿子全都不争气。 古王妃犹豫来犹豫去,最终决定只按长幼排序,把位置给了二爷,请封的奏折前不久才送上去,古家就接二连三开始出事。 先是二爷跟徐广的案子牵扯不清,古王妃正准备全力捞人之时,三爷又出了圈地的事儿。 门阀圈地乃是家常便饭,花上比市价低一半的价钱买下一大片地皮,原主也不敢反抗。可三爷几年前买的一块地居然是皇家在西山猎场的外围耕地,也是说,古家占地皮,占到了皇家头上! 除此之外,四爷和七爷手上也不干净,一个伙同在吏部的妻舅受贿卖官,一个强抢民女作第八房小妾,人家宁死不从,吊死在了房梁上。 其实大富大贵之家,手握权柄之人,谁身上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不管怎样,那些人不过是蝼蚁而已,用权势也好,钱财也好,反正压下去就是了。 可最近这几日,那些被古家欺压过的蝼蚁们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一个接一个地冒头,不单是大理寺,京兆府关于古家的状纸就收了有一大叠。 “只是为何那些人从前没有想过告官,此时却一股脑冒出来?”古夫人问。 古王妃瞧她一眼,点点头:“你还知道问这样一句,那几个蠢货只知道互相埋怨对方惹事,牵扯到自己。”古王妃说着,长叹一声,“这是有人在打我们古家的主意了。” “是谁?” “还有谁?除了三皇子,谁有这个能耐?他定然是从哪里知道了我们与姜家大公子结盟扶持五皇子,想给五皇子来个釜底抽薪。姜家他动不了,就拿我们古家下刀。” 古王妃说着,皱眉道:“我倒是小瞧了他。原以为他没有厉害的外家,所倚仗的只不过是一个皇子的身份,比不过五皇子有赤麟军在手。没想到他居然有如此谋算……最近这桩桩件件的事里头,好些都是多年前的旧事,难道他从那么早就开始布局谋划了么?着实有些可怕……” -- 第165页 古夫人道:“若是当初选了三皇子扶持,便不会有今日局面了,当时我便劝过您,五皇子骄横跋扈,难当大任……” “你懂什么?”古王妃冷冷道,“你以为是我们选了五皇子?不,我们只是选了姜家,是姜家选了五皇子。姜家选他,就是因为他够蠢,好拿捏。” 古王妃说起这个就来气,“明明是挟战功凯旋而归,整个赤麟军为他助阵,结果他倒好,拿赤麟军跟一个女人比试,还比输了!赵国公的老脸都给他丢光了!原本是多好的机会,有十足的把握稳压三皇子一头,现在倒好,连他带国公府都灰溜溜的,想让他替咱们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话都指望不上!” 古夫人道:“那个温摩着实是厉害,当时我们都看见了,她虽说使了点手段,却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赢了赤麟军,所以陛下才封她为上将军,侯爷也立她为嗣女……” “你还好意思说!”古王妃勃然大怒,“这么个祸害,还不是你亲自派人从南疆接过来的!若是一早听我的,哪有这些事?!” 古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您息怒!确实是我棋差一着,可事已至此,您若不再出手,侯府就没有我们娘俩的立足之地了!只要能让侯爷回心转意接我回去,我就有法子让他站在咱们这边,有他约束,那温摩也不好真为三皇子效力的!” 古王妃重重一声冷哼,“你以为温摩能听她父亲的?!” “温摩不听父亲的,总会听阿娘的!”古夫人膝行上前,扶住古王妃的膝头,“从派人去接她们母女起,我的人便对那阿娘再三叮嘱,告诉她中原的妾室就是主母身边的奴才,我一句话能让她来,同样一句话就能让她走,她已经是对我俯首贴耳,不敢不听我的。只要我回到侯府,一定能把她攥在手心里,温摩不敢乱来。” 古王妃沉吟。 古夫人急切道:“这并非为我自己着想啊。眼下古家正逢多事之秋,人人避之不及,正缺个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侯爷深得陛下恩宠,若是肯为古家求情,纵然是数罪并发,古家也伤不了筋骨,不过是先忍一时之气,待风头过了,照旧是威世赫赫的古王府,万世不衰。” 这话打动了古王妃。 她沉吟半晌,“你起来吧,这事我还须再斟酌斟酌。你也老大不小了,莫要再赌气使性子,温岚现在可不止古家一条路,他有个当上将军的女儿,那是他替自己选的新路,你不能把他拉回来就罢了,可别把他往那条路上逼。” 古夫人低头道:“您教训得是,我一定谨遵您的教诲。” 古王妃摆了摆手,古夫人行礼退出来。 回到房间之后,古夫人卑谦柔弱的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不到底的沉静,像万年的深潭。 其实当时她从温氏祠堂拂袖走人,并非一时气急,而是她手上只有那点筹码了——那就是她与温岚多年的夫妻情份。 温岚肯上门求她回去,便表示这点筹码还有用。只是温摩不知到底给温岚灌了什么迷魂汤,温岚竟是怎么都不肯改立嗣女,两人再度闹僵。 古夫人很了解温岚,如果没有旁的原因,单纯只因为温摩得了陛下青目获封上将军,就立温摩为嗣女,这件事情温岚不会做。 温摩一定还做了别的什么……彻底动摇了温岚原来对女子的看法。 是什么呢? 她现在还不知道,但等她回到侯府,一定会查个明白。 丫环端了茶来,打断了古夫人的思路,古夫人接过茶,忽然觉出屋子里过分安静。 原本温如不乐意一直避在古王府,说外头人都传她们母女俩被赶出来,让她抬不起头,便时刻磨着古夫人带她回家,古夫人的耳边难得这样清静。 “小姐呢?” “小姐……出去了。” 丫环答得有几分支吾,怎么能瞒得古夫人的眼睛?古夫人将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搁,“说。” 片刻后,一向雍容高雅的古夫人冲出了房门。 * 一辆马车疾驰过闹市,在枇杷庵后门处停下。 后门处还停着两辆马车。 一辆是正是她平日里常用的那辆,另一辆玄底金盖,栏杆与车壁一色涂成深青色,饰以金质方络,上面刻着一朵盛开的杜若。 杜若,又名姜花,正是姜家的徽记。 能把这徽记用在马车上的,只有姜家的掌权人。 ——姜知泽! 温摩为了从温如手里保住自己的嗣女之位,竟然真的把姜知泽约来了! 太阳在头顶明晃晃,古夫人却险些晕过去。 她双腿发颤地下了马车,顾不得仪态,深一脚浅一脚便朝庵内跑去。 枇杷庵不大,尼众也不多,这是温家的产业,古夫人身为主母,每次来,主持都是带着尼众亲自到门口迎接,但今天庵内静得出奇,她一路进来,一个人也没有看见。 只有一个原因——她们全被温如打发出去了! 古夫人简直想把温如那颗空空如也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可有什么法子?温如纵然再草包,也是她唯一的孩子。 枇杷庵的庵堂是一幢两层的小楼,一层供着菩萨,二层放着一座大铜钟,据说还是大央开国之际所留下来的,在京中甚为著名。 古夫人一把推开庵堂的门。 -- 第166页 门内的人十分高挑,外袍窄袖修身,益发显得人身段修长,她本来正负手仰望着菩萨,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朝古夫人微微一笑:“夫人,您来了。” “温摩!”古夫人咬牙,“阿如呢?!” “阿如此刻自然是已经得偿所愿,躺在姜大公子的怀中。”温摩含笑,“放心,这事没有旁人知道,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姜大公子自会迎娶阿如。古家的亲外孙嫁给了姜家大公子,姜家一定会不遗余力帮古家度过这次难关。您看,于公于私,我都算帮了您一个大忙。” “住口!”古夫人睚眦欲裂,“他们在哪儿?!” “自然是在后院。”温摩道,“这种事情,总不好当着菩萨的面吧?” 古夫人翻身就要走,两扇门却“砰”地一声,从外面关上了。 “开门!”古夫人大怒,“给我把门打开!我是勇武府夫人,你们谁敢把我关在这里?!” 外面毫无动静。 古夫人霍地转身,怒视温摩:“让你的人把门打开!” “不行哟。”温摩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阿如妹妹会怪我坏她好事的。您也知道,上次我不小心坏过一次,结果差点儿就被全京城的贵妇贵女当场捉奸,啧啧,现在想想还有点害怕呢。” “阿摩!”古夫人脸上的怒气变成了一种哀凄,她抓住温摩的手,脸色煞白,双唇发抖,“算我求求你,你快把门打开,侯府嗣女的位置阿如不会再跟你抢了,我也不再跟侯爷赌气了,你是嗣女,永远都是!” “当真?”温摩露出欣喜的神色,“夫人你可得说话算话!” “绝无虚言!”古夫人急道,“只要你现在开门,我马上就带阿如回家!” 温摩点点头,顿了顿,又摇摇头:“不行,我说好了在这里替阿如把风的,不能放任何人过去。” “温摩!”古夫人几乎要发出一声尖叫,“你给我把门打开,不然阿如就要给你害死了!” 温摩凝视着古夫人,眼中不带一丝温度,口里讶然道:“我这是成全妹妹的一片痴心,助她登上姜家的家主夫人之位,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怎么能说是害她呢?” “姜知泽……姜知泽……”古夫人将这个名字说了两遍,底下的话还是没说出来,一咬牙,厉声道,“总之你再不把你打开,阿如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全算在你头上!” 她说完,抓住门栓用力往里拉,可外面的人力气显然大得多,她的努力直如蚂蚁撼树,分文不动。 可她疯了一般,像是意识不到这个事实,用尽全身全所有的力气,拼命想拉开阻挡在她与女儿之间的这扇门。 “姜知泽是个凌虐成性的恶魔,对么?” 温摩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凉凉的,不带一丝温度,每个字都像冰棱子一样扎进古夫人的耳朵里。 古夫人浑身僵住。 “外面都说他深情感人,但其实他的两任妻子都是横死,谁嫁给他都没有好下场,温如也不例外,对吧?” 古夫人慢慢回身。 温摩盯着她,一字一字,慢慢道,“你早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在古家打算让阿如跟姜知泽联姻的时候,赶紧把我从南疆接了过来,当她的替死鬼,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跟拖延症战斗的第一天!今天是二合一的肥章哦! 第87章 八十七 古夫人的瞳孔放大, 表情像是见了鬼:“你、你都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然后她猛然变得狂怒,声音尖利得仿佛能刺穿人的耳朵:“你知道……你知道还故意把我的阿如送到他的面前,你怎么能如此恶毒?!” 她胸中恨极, 扑上去就要给温摩一记耳光, 手挥到半空,温摩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冷冷道:“这句话我悉数奉还, 夫人。我做错什么了?我只不过是有样学样, 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她而已。” “你疯了!你并没有怎么样, 你最终嫁的是姜知津!” 古夫人狠狠挣了挣,却发现挣不脱,温摩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她的手腕, 她动弹不得,也越发愤恨, 尖声道,“是了, 是了, 难怪那一晚你没在姜知泽的房中, 我还以为是傅嬷嬷办事出了差子, 将你送错了地方, 原来是你早就知道了, 所以即便是被下了药,你还是离开了那间屋子!” 她脸上平时优雅温嫁, 最大的表情也不过是弯唇微笑,此时却是面目狰狞,仿佛恨不能扑上来咬自己一口肉。 温摩盯着她。 就是这个人。 上一世, 她在姜家所受的一切痛苦和折磨,都是因为这个人。 偏偏这个人平日里还做出一副温柔怜惜的样子,好像比谁都关心她,就在当初在古王府赴宴那一日,她也是一视同仁,嫡女庶女一样看待,赢得人无数人的称赞,然后,给她下药,把她送到房中,像一块喂给猛兽的肉,等待姜知泽的到来。 然后开启她无尽的苦楚和黑暗,直到死亡让她解脱。 就是这个人! 温摩的手上用力,真希望捏住的不是这个人的手腕,而是脖颈! 她想杀了她! 杀了她! 恨意与杀意在血脉中奔流汹涌,就像一张弓被拉到最极限。 如果换作以前,她一定控制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 但现在不一样了。 -- 第167页 现在的她已经明白,杀戮并非是战斗的唯一方式。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父亲在南疆与我阿娘的事对不对?你在选他为夫婿之时,就已经把他里里外外全都查了个明明白白吧?你知道我阿娘在南疆等她,你知道他在南疆有个女儿,但他自己不知道,你便也闭口不提。若不是古王府想用温如去联姻,你会让这件事一直烂在你的肚子里,永远不会提起,对吧?” 温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不大,语气甚至能称是上温和,“而联姻的主意一出,你立马想到了可以用我来李代桃僵,所以才找发人千里迢迢去到南疆,又一路让人给我阿娘洗脑,为的就是让我和阿娘来到中原之后乖乖听话,任你鱼肉,是不是?” “是又怎样?!”古夫人怒道,“你们南疆女子人尽可夫,我就算把她接回来也是丢温家的脸,你们母女两个被人戳了这么久的脊梁骨,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若不是你能派上点用场,我怎么会去接你们这两个贱人?!我告诉你,你再不把门打开,一旦阿如有什么三长两短——”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古夫人底下的话。 古夫人捂着脸,整个人完全怔住了。 “这一巴掌,是为我阿娘。”温摩捉住她的衣襟,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她在南疆等了我父亲二十年,二十年间,有多少男子在她窗下唱过歌,可她没有搭理过任何一个,所有姐妹都笑话她蠢,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她一直在等,她说她总会等到!” 后来,她果然等到了,只可惜等来的并非是她心心念念的温岚,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古夫人整个人都在发抖:“你敢……你敢……打我?!” “啪”,温摩反手又是一巴掌,冷笑,“就打你了,怎地?” 这一次她松开了古夫人的衣襟,素来养尊处优的古夫人经不住这一下,整个人跌向一旁的香案上,被狠狠撞倒在地上,她尖叫:“你这个贱人!我要你不得好死!古家不会放过你!温家也不会放过你!” “才挨了两巴掌,你就受不了了?”温摩慢慢地道,“你知道姜知泽会多少花样么?你知道有多少种法子能让一个人痛得恨不能去死,身上还找不到伤口么?你知道在那恶摩身边每活一天,要受多少罪么?!” 温摩每说一句,古夫人的脸就苍白一分。 温摩知道,这苍白显然不是因为她为曾经的陷害感到内疚,而是因为受苦的人换成了她自己的女儿。 蓦地古夫人眸子里掠过一道寒光,她反手抓起案上的香炉,猛然向温摩头上砸去:“去死吧贱人!” “住手!” 一声断喝传来。 “喀啦”一声响之后,弯刀斩破了香炉,炉内的香灰蓬然四散,洒了古夫人一头一脸,发上、衣上,全是香灰。 作为一名京城贵妇,古夫人别说一头香尘,就算是袖口沾上了一星半点脂粉,也得去更衣的。 可此时此刻,古夫人像是整个人变成了泥胎木塑,一动也不能动弹。 她听到了温岚的声音。 她怎么会听到温岚的声音? 温岚……在这里?! 她僵硬地转过脸,就见楼梯上,温岚急步下楼,在他的身后,还跟着温摩的阿娘。 温岚是她亲手为自己挑选的男人,当年她觉得他武功高强,性情坚毅,虽有几分古板,但愿意以沉默来掩饰,不至于得罪人,一旦有施展的机会,他便会出人头地。 果然,十年前护卫宫城一战,让他名满天下,一步登天。而她也随之鸡犬升天,成为诰命夫人。 结发十数载,她熟悉他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她只要略施小计,就能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未有例外——只除了嗣女之事。 现在,更大的例外来了。 温岚面沉如水,眼中满上厌恶与憎恨:“古明珠,你——你——好!” 古夫人感到了一片巨大的慌恐,她看看温摩,又看看温岚,只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梦魇之中。 可哪怕是再可怕的噩梦也没有眼下的情况糟糕,她终于明白这是温摩设下的一场圈套,而她因为惊忧之下乱了方寸,直接冲下了这陷阱之中。 “侯爷……”她扑倒在温岚脚下,泪水长流,“侯爷快去救救阿如——” 温岚咬牙切齿:“方才阿摩所说的,都是真的?!” “是,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古夫人泪流满面,“我确实是早就知道你在南疆有个女儿,可世上有哪个女人真心愿意同别人分享丈夫?我隐瞒不报,一是为着你的声誉着想,二也是一片女子的痴心,不想让他人来分去丈夫的宠爱。所以我就没提。 只是她们母女到底是你的人,我一直瞒着,心里也一直过意不去,时常彻夜难眠。直到王妃要阿如去联姻,我生怕阿如娇生惯养,姜知泽背地里确实不大像话,我担心阿如经受不起。 但阿摩就不一样了,阿摩自小生在南疆,打猎杀敌样样来得,一定不怕姜知泽。而且她们来了,一是能为为咱们联姻,二也能让你们父女团聚,所以我一咬牙,还是把她们娘俩接来了。 万幸,阿摩错有错着,最终嫁给了姜知津。姜知津虽是傻子,但至少待阿摩还算不坏,而且阿摩果然如我料想的那么英武能干,这不,还当上了大将军。 -- 第168页 侯爷,我们夫妻十几年,我是什么性子你还会不知道吗?只要为了侯爷好,为了侯府好,为了阿如好,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忍。此事归根到底,确实是我对不住阿摩,侯爷您要打要骂要怎么罚,我都毫无怨言,只求你快快去阻止阿如,不要让她铸成大错!” 她说完,就在温岚面前连连磕头,一下磕得比一下狠,咚咚做声,一面磕,一面哀求:“侯爷,求您了,明珠求您了……” 温摩站在旁边,慢条斯理拿袖子擦着弯刀上的香灰。 可真是厉害啊。 温摩由衷地想。 错也认,头也磕,归根到底,嘴皮子上下一动的夫,古夫人就变成了只是个有点儿小心眼儿只想独占丈夫的妻子,以及一个爱女心切的母亲。 也许留着古夫人开口就是一个错误,她太了解温岚,知道怎么样能最大限度地消弥温岚的怒气。 果然,温岚的脸色虽然还是很难看,但至少不想方才那样恨不得生啖古夫人的肉了。 忽地,有人握住了温摩手里的刀柄。 温摩抬头,是阿娘。 她这次原本只打算安排温岚在楼上,因为事情的来龙去脉,让温岚知晓就够了,阿娘胆子小,心肠软,搞不好要被吓得哭哭啼啼。 可一想到阿娘对古夫人感恩戴德的模样,她心里又咽不下这口气,所以还是让阿娘亲自来看一看古夫人的真面目。 此时阿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手上的力道坚定不容忽视,温摩只得松开手。 阿娘接过了刀,上前几步,一刀捅进了古夫人的背心。 !!!!! 温摩和温岚同时重重一震,几乎不敢置信。 古夫人口中涌出鲜血,吃力地扭过头,她比谁都更难相信,这个一向对她俯首贴耳的蠢女人居然敢这么做。 “你这个……贱人……” “只有你的女儿是人,我的女儿就不是人吗?!”这一刀像是耗尽了阿娘的全部力量,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声音也是,嘶声道,“明知道那个姜知泽会害死人,你还要把阿摩往他床上送,你这是要害死她!” 第88章 八十八 温摩震惊地看着阿娘。 阿娘是仡族女子当中的异类, 跟所有的姨母都不像。阿娘不喜欢刀,不喜欢弩,只喜欢绣花做衣裳, 或者拿麦杆编出一只又一只的蜻蜓与蝴蝶, 阿娘从来不打猎,因为她看见血就头晕。 可就是这样的阿娘,居然为她杀了古夫人。 温摩心中滚烫, 两眼发红, 上前一把抱住了阿娘。 不管是上一世给她灌了多少中原规矩,还是这一世有多少次想让她安分守己, 阿娘都是从自己的角度想让温摩能在京城过得顺利一些,安稳一些。 阿娘没有那么多能力,也没有那么多手段, 阿娘只会温顺求生,于是便想把这个自己唯一会的东西教给阿摩, 就像丛林里那些摘果子的技巧教给幼兽的母兽一样。 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可她自从重生之后,便对阿娘这一点越来越不耐烦, 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阿摩……”阿娘抱着阿摩, 痛哭出声, “你受苦了……我以为我可以带你来京城过好日子, 我没想让你受苦……我对不起你啊……” “我知道, 我知道啊, ”温摩强忍住泪水,轻轻抚着阿娘的背脊, 就像小时候阿娘经常对她做的那样,“我现在好好的,谁也害不了我, 我会活得比谁都好。” 古夫人倒在地上,背上洇开一大滩血迹,眼睛直直地望着温岚。 温岚矮下身子,道:“外面那辆马车是阿摩假造的,阿如现在被我关在后院,根本没有什么姜知泽。” 古夫人合上眼,头一歪,不动了。 阿娘动手的时候全凭一股义愤,现在见真闹出人命,忍不住开始害怕了,尤其殷红血迹就在眼前,阿娘一阵阵发晕,整个人瑟瑟发抖:“我……我杀人了,官府是不是要来抓我了?我是不是要给她偿命?” 温摩安慰她:“放心吧,她没事。你力气小,杀鸡都要人帮忙,再说弯刀也不是这样用的,这么捅根本捅不死人。” “真、真的吗?”阿娘向温岚求证。 温岚点点头。 阿娘这才长舒一口气,放心地晕了过去。 温摩扶住阿娘,朝门外门道:“大刘,去请个大夫过来。” 门外大刘应了一声,跟着达禾的声音响起:“阿姐,现在能进来了不?” “进来吧。” 达禾才这推门进来,他在外面听了半天,对古夫人是恨之入骨,咬牙道:“这一刀应该我来捅,保管捅死她!” 温摩没说话,看向温岚。 温岚从方才蹲下就没有再起身,看得出来心里虽恼虽怒,但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少有点情份。 他舍不得。 温摩心中微冷。 仡族的规矩是对的。一个男人在同一时间里只能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在这个时间里,这个女人就应是这个男人的全部。 中原的规矩根本就是乱的。两个女人都是这个男人的,男人根本不知道站哪边。 也许在温岚的眼中,古夫人确实是陷害过她不假,但终归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伤害,所以本着他的一贯行事准则,是打算家丑不外扬,让这件事到枇杷庵为止。 -- 第169页 她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父亲,从她踏进这间佛堂,我原本有十几次机会可以杀她,但我没有,一是因为我想让你和阿娘明白她到底做过什么,二是因为……” 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温岚打断了她。 “我知道,她用姜知泽的人手暗杀你,害你重伤,你要把她送进大理寺,用来告发姜知泽。就算身败名裂,也是她罪有应得,你放心吧,我不会拦着你。” 温岚的声音虽然有些低沉,但依然十分清晰,他起身,从温摩怀里接过阿娘,看着阿娘的脸,轻声道,“当年我回到京城,也曾经想过再去看看你阿娘,但是家中已经给我定下了亲事,更重要的是,我以为我一离开,她就会像她的姐妹们一样另觅新欢,我不想看见那样的情形,所以再没有回去过。你说,我若是能早一点自己回去接你们,这一次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不会。”温摩淡淡道,“有些人就是喜欢吸别人的骨髓,迟一点早一点,根本没有分别。” 温岚抬头看着她,眼中有丝疼惜:“阿摩,你可是后悔来京城了?” “本来是,但现在没有了。” 现在她已经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会再让别人任意宰割。 所有受过的伤害,她将悉数奉还。 这次是古夫人,下一个,就是姜知泽。 * 宫中抚霞阁。 “……你着实有点急了,如今古家虽然已经入网,但时间太过紧迫,没办法做得天衣无缝,我是想藏都藏不住,被你丢到了风口浪尖,现在他们的矛头全对着我来了。” 风旭端着茶盏,抱怨。 姜知津坐在窗下摆弄着沙盘,口里道:“古家倒下,最终得利的人就是你,你站在前面,不是份所应当么?” “这话说得好像你没好处似的。”风旭虽是这么咕哝,到底还是接受了姜知津的话,确实,这个计划的最终目标,是他们两人都将得到想要的东西,“只要姜知泽不出手,古家的台子撑不了多久了。” “我倒巴不得他能出手,这样就可以把他拉下水。可他不会的。一是古家没有送给他真正好处,他懒得淌这趟浑水,二是我安插在扬州的人手已经在路上了,他已经自顾不暇了。” 姜知津将竹片浅浅地插在沙盘上,手指头轻轻一推,竹片逐一压着前方的竹片倒下,很快就在沙盘上倒下一片。 京中各个门阀之间的牵扯可谓是杂乱无章,但只要找到一个关键点,然后轻轻一推,便会倒下一大片。 大哥,我为你准备的好戏,要开演了。 姜知津嘴角有丝浅浅的笑容,笑容眉眼弯弯,十分天真,眸子里却有一丝寒意。 风旭瞧见他这样的笑容,心里就觉得:稳了。 就在这时,室内像是暗了暗,无命如一道幽暗的影子,不知从何时潜进来,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姜知津接过信,一边撕开封了朱漆的口子,一边问:“那边怎么样了?” “姜知泽大概已经知道了扬州来人的消息,昨天晚上,他差不多把在姜家能请到的耆老们都请到了,在他的别院的摆了一晚上的筵席,直到上午,他们才散。” 姜知津叹息:“唉,你说他要是能对扬州上京的人下个手该有多好。” 风旭道:“恐怕他不会上这种钩。” “但他现在一定很好奇,很想知道是谁站在这些人后面,单是这件事,就够他想破脑袋。”姜知津微微笑,开始看信。 信是得意楼送来的,说的是温摩今天揭穿古夫人的事。 “用一辆假马车就骗倒了古夫人,真是关心则乱……”姜知津说着,认真地问在场的两人,“你们说,我家阿摩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风旭:“……” 你可以显摆得再委婉一点吗? 姜知津不是显摆,他是真心觉得……骄傲。 他原以为阿摩会杀了古夫人。 但阿摩没有。 她克制住了心中的怒与恨,连仇人都可以利用。 这需要极强的理智与自控能力。 如果说杀徐广让他见识了她的勇气与强大,那么处置古夫人则让他见识了她的手段与心胸。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 只是…… 明明一切顺利,姜知津还是觉得他好像遗忘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脑子里像是有根弦,被什么东西拔动了一下,又转瞬即逝。 他整个人顿住,脑子闪电般将所有事情过了一遍,一把抓住无命:“你方才说姜知泽的聚会上午才散?” “是。” “姜知泽这时候差不多刚离开别院?” “应该是。” 姜知津:“!” 从姜知泽的别院回姜家,枇杷庵那一片是必经之路! “糟了!” 方才的从容与淡定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姜知津一骨碌站起来,甚至因为起身太急而掀翻了整个沙盘,盘中的沙子洒得到处都是。 “怎么回事?!”风旭从难得见他如此失态,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不由跟着惶急起来。 姜知津却像是完全没听见,只回给他一个后脑勺,急匆匆冲向殿外。 * 温岚带着阿娘和温如回侯府,温如一脸哭哭啼啼的,说要留下来陪母亲,温岚一口回绝,直接押她上马车。 -- 第170页 温摩让大刘带着人留在枇杷庵看守古夫人,此时尼众都被召回来,温岚之前已经训过话,对外只说古夫人在这里静养,任何人不得接近。 这边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温摩带着达禾来到后门口,交待达禾:“回去替我多谢杨大叔。” 达禾笑道:“这马车虽然难造,但阿姐你给了那么多银子,杨大叔整天让我替他多谢你呢。” “少耍嘴皮子,回去就把这马车劈了当柴烧。” “啊?!”达禾大吃一惊,舍不得,“这马车多好啊!” “烧不烧?” “烧烧,阿姐说烧,咱就烧!” 达禾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坐在那辆马车。 温摩看着他拿马鞭姿势甚是熟练,显然在杨大叔手底下学到不少真本事,正要点点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原来弟妹这么喜欢我的马车。” 太阳明明还要头顶散发着温暖光线,温摩却觉得全身霎时冰凉。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她缓缓回身,看到了身边不远处,一辆马车缓缓停下,同样的玄底金盖,同样的华丽非凡。 第89章 八十九 马车驶到近前。 一柄折扇挑起车帘, 姜知泽下了马车,看了看那辆马车,然后再看向温摩, 微微笑:“其实弟妹既然喜欢, 大可以跟我直说,要不要上来坐一坐?回头你那辆也好照着我的布置陈设。” 温摩只觉得他的视线像一片粘稠的蛛网,被他盯着的感觉就像是被蜘网裹住了似的难受, 她暗暗咬牙才克制住了下意识后退一步的冲动, “不必了,我只是一时好奇才做了一辆。” “一时好奇?”姜知泽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 向温摩靠近一步,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低声问道,“弟妹在好奇什么呢?” 他身上薰的是一种清凉的冷淡香气, 像是初秋清晨松林里的气息,也是温摩最恐惧的气息。 上一世所有的折磨与痛苦被这香气唤醒, 她无法控制地后退了, 哪怕脑子及时提醒自己不要失态, 依然无法管住腿脚, 她的身体有自己的意识, 拼命想要逃离。 就像上一世的每一日子那样! 不要逃! 她在心中对自己狂吼! 你不再是上一世的温摩, 这一世你用不着害怕!你有刀,你有弩, 你有勇武侯府,你是羽林卫上将军! 可这些全都不管用,她的每一根骨头都在轻轻发颤, 如果不是她死死闭上了嘴,她就会尖叫着想逃开。 “弟妹在害怕么?”姜知泽的眼中露出了奇异的光芒,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在怕什么?” 就是这样的眼神! 上一世每一次折磨她时,他就是这样的眼神! 他喜欢看到她的恐惧,喜欢看到她的绝望,那会给他莫大的快乐。 这一个瞬间,两世的光阴重叠,温摩的脑子嗡嗡作响,分不清这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恐惧与绝望像是漆黑的深潭,里面有无数枯骨伸出,想要把她拖下去。 “阿摩!” 有声音远远地传来,像是一道还魂的咒语,将她唤醒。 是姜知津的声音! 温摩一下子清醒过来,这不是前世,这是今生,今生她有津津,有前世所没有的一切! 姜知泽遗憾地看到有一股光彩驱散了她眼中的恐惧,她的脸色虽然还有几分发白,但眼神已经如刀锋般刚硬锐利,“呛”地一声响,一把弯刀搁在了他的颈边,她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松手。” “大胆!”姜知泽的随从们纷纷拔刀,围住了温摩。 “干什么?!”达禾也拔出刀,站在了温摩身后。 “阿摩!”姜知津的马车飞快驶近,不待马车完全停稳,他便从车辕跃了下来,那点冲力险些让他当众跌倒,好在踉跄几下之后他便稳住了身形,直奔过来,一脚踹向姜知泽的一名随从,“干什么干什么?欺负我夫人,你不要命了?!” 姜知泽的贴身随从,都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要拦住姜知津轻而易举,但对方是二公子的身份,他们也不敢动真格,都望向姜知泽。 姜知泽抬了抬手,随从们立即收刀,姜知泽道:“弟妹,可以了么?” 温摩握刀的手指节发白。 刀锋离他的脖颈那么近那么近,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切断他的咽喉,送他去见阎王。 动手啊! 杀了他! 她听到那个上一世的自己在疯狂嘶吼。 “阿摩!”姜知津像是完全没有看到这把刀,冲到两人中间,一下格开了姜知泽,一把抱住温摩。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唤回了温摩的理智。 她不能动手。眼下是光天化日,当街谋杀姜家当家人是什么罪名?十个勇武侯府都不够填进去的。何况他还有这么多随从在场,也许她的刀还没划破他的咽喉,她的脖子就要被砍断了。 她收回了刀,将头搁在姜知津肩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我去宫里找三表哥玩,三表哥做事,不陪我,一点都不好玩,我就回来啦,刚好就看见你和大哥都在!”姜知津笑嘻嘻的,一面抱着温摩,一面问姜知泽,“你们在玩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把刀掏出来了?不是打架吧?打架可不好哦。” -- 第171页 姜知泽微笑:“当然不是打架,我们只是比一比谁的刀最长。” 姜知津哈哈哈大笑:“那一定是阿摩姐姐赢——” 一语未了,他的眼睛猛地睁大,瞧瞧姜知泽的马车,再瞧瞧另一辆马车,“哇”地一声惊呼,立刻松开了温摩,在那辆马车上东摸摸,西摸摸,爱不释手,冲向温摩又惊又喜,“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大哥的马车?!居然给我造了一辆一模一样的!姐姐你对我太好啦!” 温摩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感叹——津津真是老天爷派给她的救兵,永远都能救她出水火。 “是呀,”她道,“我才让人造好,里头还没来不及布置,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没想到先给你发现了。” 姜知泽的眼角微微僵了一下,不过转即恢复正常,他含笑问姜知津:“津津,原来你很喜欢我这辆马车?” “嗯嗯嗯!”姜知津点头不迭,“我本来想叫母亲给我弄一辆,结果母亲不给我弄,说上面有花,我不能坐,气死我啦!还是阿摩姐姐对我最好!” 说着,他对着温摩又是一个熊抱。 温摩真喜欢他的拥抱,像暖阳一样融进她的每一寸骨骼,每一次都能帮她抵挡那深沉无边的绝望记忆。 她也用力抱住了姜知津的腰。 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抱着,两人是早已经习惯了,达禾也看习惯了,但姜知泽的随从们却有点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哪里才好,姜知泽眼中也微有一丝不悦,道:“马车上有杜若花,只有掌管姜家的人才有资格使用,津弟,以你的身份若真想用那辆车,记得将徽记去了。” “好啊好啊,”姜知泽痛快地答应了,“反正我也不喜欢那花,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呢?” “是,津弟最像男子汉了。”姜知泽哄着他,问道,“你说你三表哥没空陪你玩,他在忙些什么?” 温摩警觉地抬起头。他这是在套姜知津的话。 这些日子古家祸事不断,显然是风旭在向古家发难,温摩生怕姜知津会把什么不该说的说漏了嘴,正要找借口带姜知津离开,就听姜知津道:“哼,他在书房里跟好些个官儿一起玩,都不带我一起呢!” ——果然!风旭约见心腹官员,将有大动作! 这个念头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温摩和姜知泽的脑海。 “哪些官儿?”姜知泽立即问道。 “津津,这里太热了,咱们试试新马车好不好?”温摩道。 “嗯,!”姜知津应完了温摩,又乖乖向姜知泽道,“我不认得啊,有的有胡子,有的没胡子,反正一个个长得都丑死了。” 姜知泽道:“你再想想,你三表哥叫他们什么?” 姜知津开始皱眉思索,温摩向姜知泽道:“大公子,津津是什么样的脑子,你难道不清楚么?他哪里知道这些?” “我怎么不知道了?我聪明着呢!”姜知津努力想了半天,道,“哦哦,我想起来了,我听三表哥管当中一个人叫‘李盐’,哈哈哈,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他们家盐很多么?” 李严是风旭的人,这可是满京城皆知的事情。 打听了半晌只打听出这点子东西,姜知泽的表情可想而知,他挥了挥手:“你还是玩马车去吧。” “好勒!”姜知津开开心心地拉着温摩上了马车,马车驶动之后,他还掀起车帘跟姜知泽用力挥手,“大哥我去玩啦!” 姜知泽笑了笑,笑得有几分勉强。 温摩在车上瞧他那勉强的笑容,心里头大呼痛快。 姜知津在她身边坐下来,道:“姐姐,你看我是不是很聪明?我什么都知道!” “对,津津最聪明了。” 温摩摸了摸他的头,大概是方才跑得太急了,他的发丝有点有乱,额角也沁出了一点汗。 她本来想叮嘱他,以后要是姜知泽还要跟他打听风旭的事,他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但转念又一想,硬说什么都不知道,反倒像是在为风旭隐瞒什么,倒不如让他自自在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一片天真,不会威胁到任何人,反而能在腥风血雨之中置身事外。 ——只要除去了姜知泽,他的人生就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这个念头在温摩心中无比坚定。 * 两人乘着那辆马车招摇过市,一路上引人注目,进了姜家之后,更是让姜家那些长辈们摇头,长辈们到姜知泽跟前告状,说二公子实和少夫人实在是太没规矩了。 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姜知泽比姜知津的一切荒唐行径表现出充分的宽容与疼惜:“我已经说过他了,让他将杜若花去掉就是,至于其他的,他开心就好。” 长辈们纷纷劝道:“疼弟弟也要有个限度,不能乱了规矩。” 姜知泽叹了口气:“父亲去得早,津弟福薄,没能多领受父亲几年疼爱,自古言长兄如父,就让我代父亲多疼他一些吧。” 说着,声音微微哽咽,眼圈儿都红了。 此言一出,大家都十分感慨,有人道:“大公子如此重情重义,竟然还有人说是大公子谋害了先家主,这种人就该用木枷枷上打死,怎么还能容他进京呢?” 姜知泽正色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既要状告我,我便与他当堂对质便是。诸位叔伯万不可为我冲动行事。” -- 第172页 不久之前,一艘姜家的快船沿水路进京,船上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乃是从小服侍先家主的老仆,人唤“忠叔”。 忠叔人如其名,数十年来忠心耿耿,服侍了先家主归西,还在先家主墓前结庐而居十多年。人们都以为他会在先家主的墓前一直守到死,可没想到有一天,他突然收拾行囊上京,原因丝毫不曾向旁人隐瞒,几乎是昭告天下—— 姜家大公子姜知泽谋害亲父,天地不容,他要为先家主求一个公道! 第90章 九十 温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正在陪姜知津玩翻花绳。 小金子义愤填膺地将这件讲给姜知津听,末了,忿然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无耻之徒!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还不知道么?单看他对二公子都这么好, 对先家主肯定也差不了!我看那老头根本就是老糊涂了,大公子要真是干了那样的事,哪里还能容他进京?早就派人在半路下手了, 杀人灭口了。现在大公子心地仁善, 居然真让他来了,您说气人不气人?” 温摩听说过, 先家主是在扬州病逝的,临死前守在榻前只有姜知泽母子。 姜知泽的母亲名叫婉娘,是先家主原本的侍女, 后来收作妾室,生下了姜知泽。 姜家规矩大, 妾在妻前生长子,据说先家主差点丢了家主继承资格。但也从侧面说明, 先家主对这位妾室十分宠爱。 先家主在扬州长到二十岁, 入京行冠礼, 正式接掌姜家, 并迎娶长公主。据说当时先家主还曾经想为婉娘请封诰命, 但长公主坚决不肯, 后来还是先家主退让了,再也没提请封的事。 只是从那以后, 先家主每年都会带着婉娘回扬州住上几个月。那几个月里,婉娘在扬州老宅大概也不异于正房夫人,而姜知泽也不异于正房嫡子。 这也是姜知泽虽未正式接任, 便得到诸多长辈支持的原因——和大半时间在宫里长大的姜知津比起来,姜知泽可是一天天在他们眼前长大的,情份上要更亲近一些。 先家主离世那一年,姜知泽十五岁,姜知津七岁。 姜知泽守在榻前送终,姜知津尚在宫中玩闹。 家主之位交给姜知泽,虽不合嫡庶之道,但古来也有立长不立幼的说法,而且姜知泽表现得恭谦有礼,礼贤下士,一时得尽人心,最狠的是他迟迟不肯继任家主,一心要治好姜知津,好把家主之位让给姜知津,贤名更是达到了顶点。 温摩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如此优势下还不承继任,但应该不会单纯只是为了赚取一份声名。 他为自己营造的贤名已经足够了,不差这么一点。 但继任是姜家家主,不继任就只是姜家大公子,明明可以一步登顶,他为什么还要徘徊不前? 因为弑父而良心不安? 不,不可能。虽然那忠叔还没来,但温摩已经可以肯定,弑父的事姜知泽绝对干得出来。 问题是,忠叔若真有什么证据,为什么十四年后才大张旗鼓昭告天下?早干什么去了? 一般来干这种事情定然是做得极为隐秘,忠叔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恰恰证明忠叔并非泛泛之辈,因为一旦他真出了什么意外,人人便很容易怀疑到姜知泽头上,所以姜知泽反而不敢妄动。 温摩想得入神,好在姜知津一门心思地研究她手上的花绳,试了半天也没能翻过去,口里向小金子道:“我有什么好气的?大哥都不气。” 小金子急道:“现在是有人欺负大公子啊,您就这么一个大哥,能由着旁人欺负?” 姜知津这才真的上了点儿心,认真想了想,摇头:“那不能。” “这就是了。”小金子道,“奴才知道二公子您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比那些英雄啊大侠啊还要仗义,您一定会替大公子出头的!” 姜知津脑袋歪了歪:“出头?” “就是出气,谁欺负大公子,您就打谁。”小金子连忙解释。 “哦哦,这个我会!”姜知津站起来大声道,“给我找几个人,把那个老头绑过来,让我把他打一顿!” “这不太好吧?”小金子笑道,“您把人绑进来打,长公主肯定要说您不乖了。” “对哦,好孩子不能打人呢。”姜知津不由问,“那该怎么办呢?” 小金子便出主意:“要不然,我找几个人,趁他还没进京,在船上把他打一顿?这样他就不敢再进京城了。” 温摩冷眼旁观,瞧着小金子撺掇姜知津对忠叔下手。 现在她完全可以肯定,小金子是姜知泽的人。 他在姜知津面前说“打一顿”,实则是打算派人去灭忠叔的口,眼下姜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艘船上,一旦有人动手,肯定很快就会被发现,最后查到是姜知津身上——一个知名的傻子,一心想为自家大哥出口气,死的说到底只是姜家的奴才,你要拿他怎么样? 就算要拿姜知津怎么样,姜知泽顶多面上洒几点眼泪,背后就要去放鞭炮。 真是,好算计。 那边厢,小金子已经报出了姜知津随从之中几个熟悉的名字,姜知津连连点头:“好好好,小金子你好样的,办好了回来我重重赏你。” “小的愿为二公子肝脑涂地,不敢求赏!” 小金子说着就要出去安排。 “慢着。”温摩叫住他,淡淡道,“方才二公子跟你说的全是玩话,你可不要当真。” -- 第173页 小金子一愣,望向姜知津,为难道:“二公子,怎么办?少夫人说您的话不算数。” 温摩冷冷一笑:“你不用缠着二公子了,这件事我说了算。事情跟二公子无关,二公子不会淌这趟浑水,你若硬要把二公子往浑水里拉,就是你别有居心,休怪我不客气。” 小金子固执地望向姜知津:“二公子,小的到底该听谁的?您的话真的不如少夫人的——” 他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温摩抓起桌上的镇纸朝他扔了过去,他的脑门重重挨了一下,整个人晃了晃,额头立刻有血流下来。 “你到底知不知道规矩?!”温摩冷声道,“你再敢就这事多说一个字,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小金子身子一晃,“扑通”跪下:“小的也是想为二公子挣个脸面,外头的人一直笑话二公子,二公子要是把这件事做成了,大家都会对二公子刮目相看——” 还说! 温摩气笑了,腾地起身。 姜知津一把抱住她:“嘤嘤嘤,姐姐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不派人去打架,好不好?你消消气,消消气……” 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扔下一句:“姐姐你等我一下!” 他跑开去开了箱子,埋身在里头一番捣鼓,捧出一只锦匣,送到温摩面前打开,献宝一般,一脸讨好地道:“姐姐你瞧瞧这个好不好看?这是我父亲送给我的,要我好好保管,谁也不能瞧见。但我喜欢你,我要把它送给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锦匣里衬着鹅黄软垫,露出里面一块小儿巴掌大的晶莹玉牌。 京中贵人们喜欢玉,为美玉一掷千金乃是常有的事,但温摩对所有的饰物兴趣都一般,只瞧了一眼便打算盒上锦匣,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小金子整个人都僵在当场,眼睛直直地盯着锦匣中的玉牌,眼珠子仿佛都要滚出来了。 温摩骤然扭头盯着他。 他猛然一惊,迅速恢复常态:“少夫人恕罪,小的眼皮子浅,实在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小人该打。”说着,左右开弓就给自己来了两记耳光。 温摩回忆了一下,从她嫁进来的新婚之夜算起,这个小太监在她面前好像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左右都是嫌弃,从来没有这么温顺过。 她原以为他是一个忠仆,是真的心疼自家主子被人爬上床、被逼成亲,现在看看原来那些都是伪装,故意装得赤胆忠心,好长留在姜知津身边。 那么现在为什么突然温顺了呢? 被她砸了一下,怕了? 还是…… 她托着锦匣,走到小金子面前,明显感觉到小金子全身都紧绷,但视线仿佛不受控制,一直落在锦匣上。 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看见饭,又像一个穷极了的人看见钱。 “这么喜欢?”温摩慢慢问。 “不,不,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金子一面说,一面又忙左右开弓,自己骂自己,“我打你这没眼色的奴才,那是你能看的东西么?!” 温摩很看不惯这样的,挥挥手:“行了行了,你下去吧。” 小金子连忙叩头,退下。 温摩把玉牌拿起来瞧了瞧,莹如月,润如脂,以她经验十分不足的眼光来看,也应是一块极上等的美玉,只是它既无孔,也无穗,好像不能佩带。 “津津,这是什么?” “不知道啊。”姜知津天真地答,“反正应该是好东西吧,好东西就应该给姐姐。” 温摩被他逗笑了,“不了,既然父亲交代你不要让别人看见,你就不应该拿出来。来,拿回去好好放着吧?” “哦。”姜知津乖乖照办了,问她,“那姐姐还生气吗?” 温摩摇头:“不生啦。” “太好了。”姜知津露出灿烂的笑容,“那我可以放心去玩啦。” 温摩笑:“去吧。” 姜知津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才出去。 * 小金子走在游廊上,不时左右看看,尽量避开人。 “小金子!” 一个声音猛然在身后响起,小金子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姜知津,连忙行礼:“二公子有什么吩咐?” 姜知津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就是告诉你,我们一定要给大哥出这口气,不能让那个坏人欺负大哥!” 小金子眼睛一亮,故意为难道:“可是少夫人……” “哎呀你好笨,不要让阿摩姐姐知道不就好了?” “那万一少夫人或是其他人问起来……二公子能不能帮小的说句话?” 姜知津拍胸脯:“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的!” 小金子大喜:“谢二公子,小的这就去办!”他说着转身就走,姜知津冲他的背影大力挥手,大声道:“多叫点人!” * 片刻后,小金子带着一脸难以掩饰的喜气,出现在了姜知泽的书房中。 姜知泽皱眉道:“你怎么能到这里来?” “小的有天大的喜讯告诉大公子!” 姜知泽看他一眼,淡淡道:“他上钩了?” 小金子道:“大公子真是神人,一料就准。” “哼,他要不上钩,怎么能是傻子呢?”姜知泽说下,放下脸,“以后没事不要往我这边来,姜知津是傻子,温摩可不是。” -- 第174页 “大公子,小的说的喜讯不单是这个,”小金子上前一步,低声道,“小的找到令牌了!” 姜知泽的手微微一颤,手上的毛笔顿时捏紧了,嗓子有点发哑:“当真?!” 第91章 九十一 姜知津叮嘱完小金子, 晃晃悠悠往回走,时不时追逐一下蜻蜓,又或是牵掉侍女们的披帛。 所过之处, 处处都是热闹。 片刻之后, 他又盯上了一名花匠。 夏日草木生长茂盛,那花匠正戴着斗笠吭哧吭哧在园子里拔野草,忽然头上一轻, 斗笠被姜知津拿在了手里, 拿一根食指顶起来转着玩儿,口里问:“你是谁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回二公子, 他叫阿大,是新来的。”在旁边屋檐下督促几名花匠干活的管事连忙跑过来,又催促阿大行礼。 阿大一看就是刚从乡下来的, 行礼的动作十分笨拙,双唇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管事很嫌他木讷, 但姜知津对像是对他甚感兴趣,盯着他左看右看, 把斗笠往管事的脑袋上一扣, “这个人我要了, 让他陪我玩。” 一面说, 一面已经转身就走。 管事的连忙答应几个“是”字, 然后推阿大:“快跟二公子去, 这可是你天大的福气。” 阿大迟疑道:“可俺是来种地的,不是来陪玩的……” “你傻啊!”管事的恨铁不成钢, “你横竖是来挣钱的!二公子脑子不好使,但手里的钱多,你就当是哄孩子, 哄好了,他一高兴,从指头缝里漏那么一星半点,就够你花一辈子的了。” 阿大还是不太乐意:“可俺不会哄孩子……” 姜知津走出几步,发现人没跟上,皱眉:“你怎么还不过来?!笨死了!” “来了来了!”管事的不由分说把阿大推过去,阿大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姜知津走了。 管事的看着两人的背影,姜知津走在前头,负手在后,袍袖飞扬,意态甚是潇洒,阿大则是缩头缩脑,背脊好像都挺不直,一副被吓呆了的模样,真不知道二公子看上他哪一点。 姜知津一直把阿大领进了书斋。 书斋之中,四壁皆是藏书,阿大不由得再次缩住了脚,喃喃道:“二公子,俺身上脏,不好弄脏了书,俺还是回去拔草吧。” 姜知津看了他一眼,脸上日常挂着的傻子式快活笑意不见了:“进来,关上门。” 阿大脸都皱起了来了:“二公子,俺真的不敢……” “你是非得逼着我大声喊出来么?”姜知津视线落在他脸上,眸子似幽深湖泊,凉丝丝的不带半点温度,“暗统领,别来无恙啊?” 阿大,或者说暗统领:“……” 他一直希望姜知津喊他进来只为像往日里那样给傻子的人生增添一点色彩,挑中他只不过是一个意外,毕竟他对自己的易容之术相当得意,自信没有露出半丝破绽。 但姜知津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希冀,他认命地踏进来,关上门。 说不出是哪里起了变化,也许是背挺直了一些,也许是视线凝定了一些,细微的调整带来巨大的改变——他此刻虽然还是穿着粗布短打,还是顶着一头汗,两手泥,但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完全不同,他的目光沉静雪亮,像一柄随时都准备出鞘的剑。 他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也有一事想请教,你我算作交换如何?” “何事?” “我知道暗卫需要借助各种的身份隐藏自己,但你这些年换份换来换去,比换衣裳还要勤快,我的院里,我母亲院里,还有我大哥院里,你都待过了,这次你索性当了外院的花匠……这是为什么?” 暗统领闭上了嘴。 “真不换?”姜知津闲闲在圈椅内坐下来,一副很愿意和他拉家常的样子,“你装扮得如此逼真,当夫子时,手上有握笔的茧子,当花匠时,手上有干农活的茧子,甚至连指甲都做到了干裂,就这样我还是一眼就把你认了出来,你有这么大的破绽,真不想知道?” 暗统领依然没有开口,只有眸子里掠过一抹微弱的光,转瞬便控制住了。 看来是不打算开口了。姜知津叹了口气:“你不告诉我,我只好自己猜了。你分别在我们三个人身边待过,可能是想追查某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我们三个人都有可能涉及。是什么事让暗卫统领多年来坚持不懈呢?大概只有一件,那就是我父亲的死因。” 暗统领的眸子明显震了一下。 呵,人们总以为只有说出嘴的话会泄密,其实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都会泄露他们心中的秘密。 姜知津看着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们易容可以改变身形的胖瘦高矮,可以改变肌肤与五官,甚至可以改变气质与习惯,但只有一样东西你没办法改,那就是两只眼眸之间的距离。” 暗统领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一直追随在先家主身边,跟随先家主一起从扬州来到京城,看到先家主行冠礼,尚公主,然后生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 那个孩子很小就表露出惊人的天赋,过目不忘,过耳能诵,人们都说这孩子是天才。 他却一直没有太放在心上,觉得这孩子顶多就是记性好些。姜家每一名暗卫都要经过复杂的选拔与严苛的训练,他见过太多太多特别的小孩子,各有各的长处,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 第175页 然而是到了此刻,他才明白天才的可怕——他几十年的努力都没有发觉的一点,他只是瞧上一眼,便找到了关键。 “你为何要告诉我?”暗统领问。 “放心,不是为了收买你。”姜知津道,“是为了谢谢你。” 谢谢你这么多年依然没有放弃。 谢谢你一直效忠于我父亲。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暗统领很明显看懂了,沉默了片刻之后,暗统领道:“那个忠伯我早就查过了,他什么也不知道。” “不,其实他知道。”姜知津说着微微一笑,“你查不到,很可能是用错了法子,要不要跟我一道查查看?” “暗卫只服从于暗卫令。”暗统领直接拒绝了他的招揽,“二公子想要差遣我,先找到暗卫令再说吧。” 姜知津叹了口气:“还真是有一点面子也不给。” 暗统领忽然道:“我想跟二公子做一个交换。用一句话,换二公子就当不认识我。” “那得看是什么话。”姜知津笑眯眯道,“还有,我完全可以装着不认识你,但一样可以把你找来玩啊。” 这差不多可以算是威胁了,反正暗统领逃不过他的眼睛,除非暗统领再也不踏入姜家,否则他一瞧一个准。 暗统领道:“先家主曾经说过一句话:‘暗卫令在它应在之处。’” 姜知津整个人顿住了。 暗统领说完这一句,转身就走。 因为他知道说出这一句,姜知津绝不会再找他麻烦。 这是暗卫令唯一的线索。 一踏出这扇门,他的背脊马上就矮下去两分,再一次变成了那个木讷老实的阿大。 “等等。”姜知津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扔给他,“赏你的!” 这算是答应了他,陪他把戏演到底的意思。 门外阿大老老实实叩头谢赏。 姜知津无暇欣赏他的表演,整个人靠在圈椅上,脑海中波涛翻涌。 暗卫令在它应在之处…… 应在之处…… 会在哪里? 它最应该待的地方就是父亲身边。 难道,在父亲墓中? 不对,姜知泽一定早就搜查过了。 太阳一点点西斜,当照进书斋的光线变得昏黄时,姜知津才发现自己独自在里面坐了一整个下午。 脑子已经筋疲力尽,搜索了它能忆及的每一个可能。 再这么坐下去就可有失他这个傻子的本色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装作在书斋睡了一下午的模样,打个哈欠回房去。 唔,头有点疼,找阿摩撒撒娇,求揉揉,求抱抱。 脑子这么想着,一下午的疲乏顿时一扫而光。 啊,这个世界有阿摩真是太好了。 可温摩不在房中。 温摩在外头虽然喜欢乱跑,但在姜家却出奇的规矩,不是在卧房,就是在花园,很少会离开这个小院,仿佛一只认巢的小兽,离开巢穴就生怕会遇上危险似的…… 等等。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姜知津僵了僵。 阿摩确实好像害怕着什么……某些时候骤然的戒备与攻击,她面对姜知泽时的异常反应……她还和风旭联手准备杀了姜知泽…… 他原先以为她有心为他夺权,所以才针对姜知泽,现在才发现还有另一种可能——她本身就痛恨姜知泽。 姜知泽……对她做过什么? 心里像是被猫爪狠狠挠了一下,姜知津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手重重拍在桌案上,大喝:“少夫人在哪里?!” 下人们吓得跪了一地:“少夫人说她出门玩几天,让公子在家乖乖等她。” 去玩? 温摩可不是玩心那么重的人。 “她还说了什么?” 眼见二公子突如其来的怒气好像缓解了一些,下人大着胆子道:“没什么了,不过她问小的到哪里可以搭船下运河,小的告诉她就在平江上……” 下人还说了什么,姜知津的耳朵已经明不大清了。 ——温摩这是要去找忠伯! 第92章 九十二 运河自平江起, 顺流而下,直抵江南,全长近三千里, 乃是太/祖所建的不世伟业之一, 他连贯了南北五六段运河,从此将南北交通时间大大缩短。 但老百姓们更爱另一种说法——这是太/祖皇帝为了方便他的皇后回扬州的娘家,所以才开凿的。 温摩可以断定, 以姜知泽的毒辣, 一定会对忠伯出手。 就算她拒绝了小金子,一定还有小银子小铜子之属充当姜知泽手里的刀。 但她不能暴露身份, 不然一旦出事,她这个少夫人居然在案发现场,姜知津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于是她换上男子打扮, 原是想租条船,来到平江上一看, 一只只装饰华美的船只在水面游弋,船头还挂着精美宫灯。 平江夜游, 乃是京城盛景。 “……”温摩有了一个主意。 一个时辰后, 一艘画舫渐渐驶出灯火迷离的平江, 朝南而去。 “……所以你要去保护忠伯?”宁心儿翻了个白眼, “可你干嘛来找我?我明明可以陪王公子吟诗, 或是陪李公子作画, 再不然陪周公子喝酒也好,为什么要跟你来找一个糟老头子?” “因为女伎多得很, 但会用金针又会治病的女伎只有你一个。当然最重要的是,坐你的画舫出来干这种事情,你不会吓得哇哇乱叫。” -- 第176页 温摩说着, 喝完最后一杯,摇了摇酒壶,“还有么?” 为着保密起见,这艘船上只留了船夫,一个侍候的人都没带,宁心儿只得去给她取酒。 只是宁心儿的酒还没取来,温摩忽然发现前方遥遥有一艘船驶来。 以她南疆第一猎手的目力,在黑暗中辩论出船头灯笼上的字——姜。 这么快? 温摩出来之前还特意打听过,原以为要明天才遇得上忠伯的船。 所以这也是忠伯的策略?趁姜知泽还没反应过来就率先进京? 可这样一来的话,姜知泽的人岂不是要在平江上动手? 她还没有疑惑完,两三条小船贴着这艘画舫,如飞一样驶过,直迎向那艘挂出姜家字号的船只。 小船的船头上站满了人,一个个义愤填膺,拔刀在手,还有人振臂高呼:“大家伙一起上,一起要替二公子做成这件事!” “为了二公子,上!” 他们全都蒙着脸,但那一双双眼睛,温摩全都很熟悉。 能不熟悉吗?这是姜知津的随从们! 他们就是这么一路咋咋呼呼过来的?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们是姜知津的人? 温摩觉得脑仁儿有点疼。 这帮蠢货! 蠢货们脑子不行,身手却十分利落,船又轻快,转眼就围住了那艘船,且装备精良,掏出一只只飞爪搭住对方的船弦,轻轻一纵就爬了上去。 然后温摩就听到他们吼道:“方忠在哪里?!给我出来!” 这时选画舫的坏处就体现出来了,太慢!温摩只能看着那艘船干着急,好容易等画舫略微靠近些,温摩在弩上缚了根绳子,“笃”地一声,弩/箭射入船舷,温摩拉拉绳子试了试力道。 宁心儿正取了酒来,就见温摩撕下一幅衣袖蒙住脸,然后手上一借力,整个人飘然飞起,稳稳落在对方船头。 那一下身法,当真是飘然若仙。 船头上已经一片混乱。 忠伯千里迢迢状告大公子,当然不可能只身上路,原就带了不少帮手,灯笼着地,偏偏今夜无星无月,江面一团漆黑,两帮人打得一团稀乱,往往互相砍中之后,才凭惨叫声认出是同伴,连忙互相将姿势从厮杀调整至扶持: “老三你怎么样?” “二哥你还行吧?” “哎哟你怎么砍这么狠?” “二哥你也不赖哦。” 刚上船的温摩:“……” 她还来不及更无语些,立马就受到了来自两拔人的同共攻击。 “统统给我住手!”温摩原来还想深藏功与名,现在发现这帮蠢货就差没有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她把蒙面巾一拉,大喝,“我是少夫人!你们统统给我住手!” 这些随从都是长公主给姜知津精心挑选的,长公主挑人的第一标准是“忠诚”,姜知津的第一标准则是“好玩”,能符合又忠诚又好玩的人选,脑子多半都不大好使。 因此温摩这声大喝一出,随从们纷纷兴高采烈:“少夫人来了!” “少夫人来帮我们了!” “有少夫人在,我们定能稳操胜券!” “券你个头!”温摩用刀背把声音最大的那个家伙拍了一记,“忠伯告大公子的事自有长辈们做主,你们不必掺和,现在立马跟我回去!” 随从们都呆住了,说好的一战成名替二公子一雪前耻呢? 温摩还要再说,忽然发现黑暗中有兵刃的光芒微微一闪——乌漆墨黑瞧不见人影,但兵刃的反光出卖了那人的行踪,他趁着温摩吸引住船上护卫的注意力,悄悄往船舱中去! 温摩猛然明白过来——姜知津的随从只是幌子,姜知泽真正的杀招混在这些人当中。 “把灯笼点上!”温摩一声断喝,手/弩朝刀光的位置激射而出,“拦住他!” 随从们手忙脚乱争着去点灯笼,船上的护卫则急匆匆想冲进船舱,反倒挤在通道上,一时进退不得。 温摩砸破窗子,翻窗而入。 刚刚落地,瞳仁便骤然收缩。 船舱内一灯如豆,灯下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把剑架在老人肩头,一名黑衣蒙面人低低道:“少夫人来得正好,这场功劳,我就送给少夫人了……” 温摩抬手就是一记手/弩。 一切仿佛都慢下来,短箭刺穿空气,扎向那个黑衣人。 然而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它很快,却快不过黑衣人的剑。 他的剑离忠伯太近了。 他的眼中也露出一丝胜利的笑意。 忠伯会死在这条船上,死因则是姜知津的随从和他的夫人。 一切都如同大公子的计划,十分完美。 忽地,空气好像被拂动了一下,那人眼中的笑意凝固了。 一截剑尖从他的胸前穿出,彻底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想回头,但永远做不到了,这一剑快、稳、准、狠,就像是猛兽千锤百炼之后对猎物发出的致命一击。 他软软地倒了下去,手里的剑“当啷”落地,只来得及在忠伯脖子上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痕。 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一样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温摩整个人一震:“是你!” 正是当初在徐广私宅助她一臂之力的黑衣高手! -- 第177页 现在,他又出现在了这里,同样帮了她的大忙。 黑衣人推开窗子,一跃而出。 “高人等等!”温摩扑到窗前,哪里还有高手的影子?他简直像是消失在了空气里。 你是谁?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帮我? 你也要对付姜知泽吗? 温摩有许多的问题,然而一个都没有机会得到解答。 “他是你的同路人。”忠伯的声音苍老沙哑,“什么都不必问,该出现时,他自然会出现” 温摩回过身。 就在这时,外面的护卫和随从们全挤了进来,随从们还有点不死心,其中一人跃跃欲试,“少夫人,真的不动手?” 温摩瞧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 动手了。 刀柄重重敲在那人的后颈上,那人眼睛一翻,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 忠伯总算有惊无险进京了。 他被安置在姜家西院厢房,周围严密看守,预备明日开祠堂审问。 但夏夜的平江本来就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现在又出来这样一件热闹事,几乎是一夜之间,姜知津的名字又一次传遍京城。 现在人人都知道姜知津护兄心切,想要做掉忠伯。 大家纷纷称感慨,能让一个傻子舍命相护,可见姜大公子当真是个好兄长。 温摩听到这种论调差点没气昏过去。 姜知津还是一脸天真,笑眯眯道:“我好久没去了祠堂了,过年才进去过,阿摩姐姐我带你进去玩一玩好不好?” 温摩其实不用他带。 因为她是昨夜出现在船头的当事人之一,姜家各房长辈们点名让她一起去。 “好啊,但我们等人都走了再玩,好不好?有人在的时候,我们就乖乖听话,不乱动,不乱跑。” 姜知津乖乖点头:“嗯!” 温摩牵起他的手:“走吧。” 姜家的祠堂比温家的要大得多,列祖列宗的牌位像山一样层层林立,世世代代,永享香火。 姜家是家主掌权,家主之下,还有各房的长辈,此时京中的长辈们尽皆到场,每个人都神情严肃,姜知泽避开了最上首的位置,将那个位置空出来,以示家主之位空悬。 忠伯跪在地上,脖子上还包着纱布,纱布裹得一层又一层的,温摩微微讶异了一下,昨天晚上他的伤口似乎并没有多严重。 “人都来齐了。”姜知泽开口,他环顾一周,向众长辈道,“那便开始吧。” 众长辈都点头,其中年岁最大的那一位道:“方忠,大家都在这里,有什么想说的,你尽管说来吧。” 另一位长辈却道:“看方忠的伤势不清,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忠叩了一个头,道:“昨夜小人的船行至平江之上,少夫人带着许多随从杀上船,想要小人的命。小人侥幸逃生,还请诸位老爷为小人做主。” 他说得平平静静,依然是沙哑声调,听在温摩耳朵里却不异于一道惊雷。 他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的最后一分钟快乐! 第93章 九十三 温摩目瞪口呆。 来祠堂之前她想过很多。 比如忠伯手里到底有什么证据, 能证明姜知泽弑父,而她又能做些什么,助忠伯一臂之力, 揭露姜知泽的真面目。 再比如她考虑过忠伯不简单, 是不是会将昨夜的事牵到姜知泽身上,她又该如何配合。 结果万万没想到,一心想助攻的自己, 居然成了被攻击的那一个! “忠伯你脑子糊涂了吧?”温摩没好气, “昨晚我明明去救你的!” 忠伯语气平静,目光沉着:“救我的人是少夫人么?” “……” 老实说, 不是。她救是救了,但完全来不及,若不是那位神秘的黑衣人, 忠伯很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 温摩的气势不由顿了一下,“但至少, 我是冲着救你而去的,你为何要颠倒黑白?” 忠伯淡淡道:“想杀我的人正是少夫人带人的, 少夫人见他未杀成, 便改称想来救我, 小人虽然年纪大, 脑子有些糊涂, 却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份上。” “你!”温摩强行压下心头的一团火, 正想叫昨夜船上的人过来作证,但是转念一想, 姜知津这边的蠢货随从们显然是起不了任何作用,忠伯船上的侍卫则显然只听忠伯的差遣,事情走到这一步, 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派上用场的人。 就在这时,姜知津在旁边开口,语气是又惊又喜:“真的吗?姐姐你真的去打他啦?哈哈哈,姐姐你太厉害了!” 温摩:“……” 好想捂住他的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姜知泽问道,“你们各执一词,可有证人?” 他身边一位长辈道:“昨夜的事已经闹得满城皆知,把昨夜在船上的人都叫过来一问便知。” 证人很快找来了,除了船上的侍卫与姜知津的随从外,居然还有宁心儿和她的船夫。 证人们说的都十分一致:先是随从们上船厮打,然后是登船阻止,随后有一个随从钻进船舱,少夫人也紧跟着进去了,等所有人跟上的时候,船舱里的一切已经结束,忠伯脖子上有伤痕,那名随从死了,少夫人则安然无恙。 一名侍卫还补充了一个细节:“临走之前,有人问少夫人还动不动手,少夫人心情极为糟糕,将那人打晕出气。” -- 第178页 轮到宁心儿,宁心儿只道她原本约了客人,但少夫人指名要坐她的画舫游平江,遇上忠伯的船后,少夫人直接就上了忠伯的船,后面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她的船夫做出了与她完全一致的供词。 温摩十分失望。 她原以为宁心儿会如实说明她昨晚的一切,因为宁心儿明明知道昨晚她是去干什么的。 可是宁心儿选择了避重就轻,并没有说一个字谎言,但对她上船的目的只字不提。 如果是从前,温摩一定会暴怒,然而现在她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候,头脑越是要冷静,不管是发火还是骂人全都无济于事,单看这些人来得这么齐全,这么快,且统一了口径,就知道背后一定有人准备了这一切。 她望向姜知泽。 姜知泽微皱的眉头略有几分惋惜,表现得完全像一位眼看着弟妹犯错的当家兄长:“弟妹,你还有什么话说?” “证人少了一个。”温摩迎向他的视线,一字字道,“大公子不妨问一问这些随从,是谁让他们去找忠伯麻烦的。” 姜知泽望向那群随从,问道:“是谁?” 随从们完全没犹豫就把小金子供了出来。 小金子很快被带上来。 温摩向诸位长辈道:“各位叔伯不妨好好审一审这位小金子公公,一定能查到真正的主使之人。” 小金子为人乖觉,嘴上又甜,善于在各处讨好,家中长辈大半都认得他,其中一人便道:“小金子,把你知道的如实招来,若是有一句虚言,可就要小心你的脑袋。” 小金子“扑通”一声跪下,指着姜知津道:“是二公子吩咐小的这么办的!小的只不过是听命行事。” “你胆子还真是不小!”温摩咬牙,“你当着我的面调唆二公子,我明明当面警告过你,让你不要去!” “可是……可是后来二公子又吩咐了,让我瞒着少夫人你,还是照旧安排人手去。”小金子说着,眼泪汪汪膝行到姜知津跟前,拉着姜知津的衣袖,“二公子救救小的吧,二公子你可是答应过要帮小的呢!” 姜知津的第一反应是转身想逃。 待被拉住了衣袖,逃也逃不掉,他只得回来面对温摩的视线,挠了挠笑,嘿嘿笑道:“阿摩姐姐,别生气,都怪那个老头太坏了,谁让他欺负我大哥?我觉得小金子说得对,我就这么一个大哥,还能让旁人欺负了去?” 姜家所有长辈交换一个视线,真相到这里就大白了,也没必要再审了,遂挥挥手,让证人们下去。 ——二公子想替兄长出头,派人去闹事,少夫人到底聪明些,明着是阻拦,暗地里却是夫妻同心,亲自上船刺杀忠伯,忠伯运气好躲过一劫,少夫人便谎称自己是去救人的。 “你们两个,叫我怎么说才好?”姜知泽一脸哭笑不得,“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我光明磊落,忠伯对我只是有些误会,我巴不得忠伯早一点进京,好当着诸位长辈的面把误会解释清楚,你们却给我来了这么一招。幸好忠伯无事,若是忠伯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冤屈谁来帮我洗清?” 姜知津撅着嘴:“可是小金子说他欺负你!让我替你出头!” 姜知泽柔声道:“津弟待我的一片心意,我知道了。以后你要记着,大人的话可以听,但小金子只不过是下人,他的话你不必理会。” 姜知津还是不大服气:“我觉得他的话挺有道理的。”还拉着温摩的手道,“阿摩姐姐还亲自上船了,阿摩姐姐肯定也是觉得小金子说得对,是不是?” 他歪着头,忽闪着一双眼睛,一脸求认同。 就……很可爱。 明明这么乱来,温摩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对他生气,只好用力捏了捏他的鼻子。 “啊啊啊痛!”姜知津抱着她,脸在她肩上胡乱蹭。 在座的长辈们最大的快八十了,最小的也有四十多,都觉得这画面都有点看不下去。 唉,还能咋地?一个傻子干的事,又能多当真? 最终大家一合计,让这对胡作非为的小夫妻闭门思过,一个月不许出门。 姜知泽还替他们求情:“津津性子活泼,一个月恐怕受不住,半个月吧?” 大家其实心知肚明,如果姜知津真要闹着出门,姜家又有谁敢拦?回头长公主从西山杀过来,痛斥他们姜家不把姜知津当人看,要把姜知津带回宫里去,他们不是得干瞪眼? 于是只得随随便便和了一把稀泥,把禁足的日子改为半个月。 姜知津有点不高兴,“我要在家里玩半个月?不能出门?哼,我才不要呢!” “恕难从命。”温摩则冷冷道,“我乃陛下钦点的羽林卫上将军,每日要去宫中当值,想禁我的足,各位长辈先去跟陛下打一声招呼吧。” 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的姜家诸位长辈:“……” 姜知津还振振的辞:“我是派人去打了个这个老头,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又没事!” 温摩夫唱妇随,点头道:“不错。而且今天的祠堂可是有大事,津津难道不是姜家的人?他可是姜家的嫡子,你们要审问先家主的死因,居然想把他的嫡子关起来,到底是何居心?” “……”被乱扣帽子的诸位长辈开始觉得头有点疼。 “津弟,弟妹,你们不可任性妄为,既然做了就要付出代价。”姜知泽教导两人,“但弟妹说得也对,忠伯要说的事关系重大,你们先听完了,再回去闭门思过吧。” -- 第179页 禁足不禁足的,温摩倒不在意,反正她自有一百种法子越墙而出。 她跟着姜知津一起胡闹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想留下来听一听忠伯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消息。 心愿既已达成,她便闭上了嘴,还拉了拉姜知津的手,示意他噤声。 姜知津接收到她的意思,乖乖用一只手捂上了嘴。 温摩紧紧盯着忠伯。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忠伯身上。 忠伯单薄的身躯仿佛无力承受这样的视线,微微晃了晃。 “方忠。”最年长的那位长辈开口,“你的信我们都已经看过,如今所有人都在场,有什么话,你直管说出来吧。只有一条,你要记住,若有半句虚言,整个姜家都不会放过你。” 这绝非恐吓。 姜知泽的声名之佳,有口皆碑,忠伯是唯一一个胆敢指出姜知泽不是的人,而且所指的还是那样严重的罪行——弑父! 不管忠伯说的是真是假,这样的传言对姜家就是一个巨大的中伤。 “知道。”忠伯低声道,“小人岂会怕死?死了正好可以去地下服侍家主大人。”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双手呈上:“这便是小人找到的证据。” 那样东西只有五六寸长,用白布包裹得整整齐齐,下人接过,呈送到长辈们案前。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有点晚啦,写完觉得不大好,修改了一下,耽搁了一点时间,抱歉 第94章 九十四 长辈们互相看了一眼, 打开了层层包裹的白布。 里面是一把匕首。 匕首的把手镶嵌得晶莹璀璨,宝石耀眼迷离,但是刃身上有一大片干涸的褐色, 还沾有不少泥土, 不单盖住了匕首刃身的光芒,连宝石仿佛都黯淡了不少。 温摩只瞧出这是一把利刃,不知它的来历, 但在座所有的长辈显然都知道, 因为他们的目光几乎是同时震了震。 “咦,是金螭!”姜知津脱口喊出了它的名字, “这是父亲的金螭!” 大约是提起了先家主,忠伯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神情:“二公子还记得?” “当然记得!”姜知津开心地道,“小时候父亲让我坐在他怀里教我写字, 让我用金螭裁纸!” 众长辈们都微微叹息。金螭是姜家的传家宝之一,先家主能让姜知津用它裁纸, 显然是对他宠爱已极,只可惜造化弄人, 如果先家主再世, 看见自己引以为傲的天才幼子变成了这等模样, 不知该有多感慨。 最年长那位长辈是三叔公, 他在这里辈份最高, 因此说话最有份量, 他问忠伯:“金螭历来都是由上一任家主交给下一任家主保管,为何会在你手里?” 忠伯道:“这个问题, 老爷应该去问大公子。” 从忠伯掏出这样东西起,温摩就盯着姜知泽。 他的伪装能力太强了,除了最初那一瞬间瞳孔微微收缩之外, 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他像旁人一样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讶异,“我也一样好奇,你为何会有金螭?” “这是小人在先家主故去的那张床榻底下挖出来的。”忠伯盯着姜知泽,一字字道,“小人还想请教大公子,先家主既然要将家主之位传给你,为什么金螭却被埋在他的床下?上面又为什么会有血迹?” “难道你是说我用金螭杀了父亲?!”姜知泽失声道,“忠伯,你不能如此血口喷人!父亲装殓之时是七叔公亲自动的手,七叔公可以作证,父亲是因病而逝,身上绝无外伤!” “七叔公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忠伯道,“而这把匕首就在各位眼前。大公子如何向各位老爷解释,为什么先家主没有将金螭给你?” 姜知泽缓缓起身:“诸位长辈都知道我父亲乃是急病而死,临死之时只有我一人在侧,我当时只有十五岁,悲痛慌乱,不能事事做得周全。父亲话都没说完,便弃我而去,我哪里还会在意一把匕首?” 说着,他的声音微微哽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见过这把匕首,现在忠伯拿着它这样来问我,我实答不上来,诸位都是我的至亲,我即便身蒙不白之冤,也不能编造谎言蒙骗各位。各位叔伯在上,知泽无法为自己辩解,我愿交出掌家之权。说到底我只是一名庶子,这个家终归还是要津弟的,如此安排,不知忠伯可能满意?” 温摩的手在袖中微微发抖,无法控制。 演戏,都是演戏! 都是假的! 他这是以退为进,因为他知道姜家这些长辈绝不可能把姜家交到一个傻子手里,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两人的手牵在一起,姜知津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他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将她的手包拢在掌心,轻声问:“姐姐你怎么了?” 温摩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真真实实的关切与担心,心中的愤怒稍稍缓解一些,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果然,三叔公问道:“方忠,你什么时候挖出的匕首?可有证人?” “老爷,若是你找出了这样的证据,敢让第二个人知道吗?”忠伯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小人只是一名下人,一世对姜家忠心耿耿,小人老了,唯一能为姜家做的,就是把知道的全说出来,至于老爷们怎么打算,小人无权过问。” 他的笑容无比苍凉,让温摩心中一沉。 -- 第180页 她对他寄予了厚望,指望他能拿出有力证据,撕开姜知泽的伪装,将姜知泽拉下马。 但她现在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整个姜家壁垒深严,如山一般沉,海一般深,他们结成一团,区区一个忠伯,根本无法撼动。 她也一样。 她想要让世人都知道姜知泽的真面目,让他受尽鄙夷、痛恨与折磨,然后才死。她想要毁掉他的名,毁掉他的人,再毁掉他的命。! 此时才明白,那是多么天真的愿望。 姜家是世间最大的门阀,是一头庞然大物,单个人想挑战它,毫无例外全都会被碾成齑粉。 忠伯显然已经做好了成为齑粉的准备。 因为姜家若是不肯处置姜知泽,就一定会处置他。 那么,他千里迢迢上京送证据,岂不是在找死? 温摩越想越不明白。忠伯就是一个谜,她完全无法预料他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也无从揣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既然没有人证,单凭一把染血的金螭就想指证大公子弑父?!”三叔公脸上露出了一丝怒容,“方忠,你贴身服侍先家主多年,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怀疑是你藏起了匕首,然后故意栽赃给大公子?因你为先家主守墓多年,有忠仆之名,我们才对你格外礼遇,你也知道自己只是一名下人,可知道以下犯上在姜家要如何处置?!” “姜家家规,以下犯上者,杀无赦。”忠伯嘴角噙了一丝苦笑:“我就知道会这样。我也想过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但若不说出来,我对不起先家主,死后也无颜去见先家主,所以哪怕拼着这一条老命不要,我也要说出来——姜知泽不配为人,他弑父夺位,逼疯幼弟,故作虚名,图谋姜家大位,乃是罪无可赦之人!” “住口!”三叔公大怒,“来人——” 温摩的手微微握紧,如果他们要杀忠伯,她一定会拔刀。 无论如何,她要保住忠伯一条命! 她看了姜知津一眼。 姜知津的胡搅蛮缠乃是一项利器,她在考虑要如何跟他一起把忠伯从这帮人手里救下来。 然后就听姜知泽情真意切地道:“三叔公息怒。忠伯服侍了我父亲一辈子,即便是如此指证我,也是出于对父亲的一片忠心,再说他又这般年纪,一时糊涂也是有的,我们不能伤他。” 三叔公看着他,长叹一声,指着忠伯道:“这样好的少主人,你上哪里去寻?竟然还出口诬蔑!” 旁边忽然有一人道:“三叔公,其实年来外面总有一些风言风语,说大公子逼疯了二公子,还总是派人暗杀二公子,还好老天垂怜,二公子侥幸活到了现在,又说大公子身边先前那位幕僚徐广乃是大奸大恶之徒,专以凌虐少女为乐,大公子那般重用他,恐怕也是一路货色……” 话没说完,三叔公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人五十来岁,按辈份是六叔,在众长辈中算年轻的,但精明强干,位置仅次于三叔公,六叔笑道:“三叔公莫生气,大公子是咱们瞧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会误会,咱们还能误会?我的意思是,外头传言不断,里头像忠伯这样的人,只怕也不止一两个,归根到底,还是大公子没有正式继位的原缘。一旦正式继位,暗卫认主,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三叔公拈须点头:“确实言之有理。”跟着向姜知泽道:“大公子,你意下如何?” 姜知泽道:“多谢诸位长辈的好意,只是我曾在父亲墓前发过誓,一定要先治好津弟……” “哎,治病的事情不急,大公子继任之后,一样可以尽心尽力替二公子医治嘛。”六叔说着,笑道,“其实说实话,咱们瞧着二公子是病了,其实二公子快快活活的,咱们谁比得上?眼下最要紧的是姜家的声誉,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家主之位始终空悬,人心便有些不稳,大公子继任乃是为了姜家,先家主在天有灵,也会含笑的。” 姜知泽道:“话虽如此,可我已立毒誓,若是将来应验,该如何是好?” 温摩盯着姜知泽,意外地发现,他的语速比平时要快上许多。 他慌了。 忠伯进来他没慌,呈上罪证他也没慌,六叔让他赶快继任,他却慌了。 “你只管继任!”六叔拍胸脯,豪气干云道,“若要应誓,六叔替你应!”跟着,他语重心长道:“大公子,你总不继任,知道的都说你心里善良,挂念兄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位置真是来路不正,不敢光明正大继任呢!你可是先家主指定的继承人,暗卫令都给了你,还怕什么?!” “这话很是。”三叔公也道,“姜家太大了,人心也太深了,家主之位一日空悬,有些人说不定就打着一日的主意。只有你正式继任,才能绝了他们的念想。” 三叔公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看了六叔一眼。 六叔像是没发觉,依然一脸热忱地望着姜知泽。 “……” 温摩: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姜家作为这片大地上历史最久远的世族,势力盘根错节,其中沟壑万千,表面的平静之下深藏着万丈波澜。 生在姜家,没有一个人不渴望登上家主之位。 就像生在皇家,没有人不渴望坐上龙椅一样。 -- 第181页 “那就依诸位长辈之命。”姜知泽俯首答。 他这个动作优雅至极,恭谦而不失高贵。 温摩却凭着上一世对他神情的极度熟悉之中,看出了他的无力。 他是被逼无奈。 她忍不住望向忠伯,忠伯依然跪在地上,只是嘴角那丝苦笑仿佛变得意味深长。 刹那间,温摩看懂了这场局。 忠伯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让姜知泽认罪伏法,而是要逼姜知泽正式继任。 也是在这个瞬间,温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姜知泽这么多年都没有正式继任。 真相是——他无法继任。 他一定缺了什么。 第95章 九十五 姜家家主之位的继任是件大事, 特意请司天监挑选吉期。 日子很快出来了,就在十天后。 温摩原以为这种大事至少得用几个月的时间来准备,没想到比她和姜知津成婚还要着急。 据说三叔公等人也说太急了, 于是司天监又是看了看, 三天后给出回话:“除了那一天,往后半年之内都没有好日子了。” 于是姜家筹备继任仪式的时间,只剩下七天。 这七天里, 姜家人人都忙得人仰马翻, 只有温摩和姜知津是例外。 他们两个表面上被三叔公下令禁足,但这对夫妻一个是傻子, 一个是随时都能拔出刀来架人脖子上,谁也不敢拦他们,他们想去哪就去哪儿, 禁足令形同虚设。 三叔公为着姜知泽继任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眼, 由他们去了。 姜家还有一处地方十分冷清,那就是忠伯的院子。 忠伯被安置在这里, 连同他的侍卫们一起。院外三叔公派了人看守, 日夜不离。 温摩虽然摆脱了禁足令, 但想要硬闯进这间院子还差点儿火候, 不过没关系, 她买了两只老虎糖人来找姜知津。 姜知津欢呼一声:“两个!”他扑上去就亲了温摩一口, “阿摩姐姐真好!” 秋意已经渐浓,天气渐凉, 但姜知津怕热,屋子里的冰盆依然没有撤,空气里凉丝丝的, 他的唇也凉丝丝的,也不知是太开心还是怎地,亲就亲吧,还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 温摩的脑子晕了晕,正事险些飞出去,她咳了一声,“津津,吃完糖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 姜知津一口答应:“唔唔,姐姐直管说!” 半晌之后,姜知津带着人放风筝。 那风筝好巧不巧,偏偏落在了忠伯的院中。 姜知津自然要进去拿。 守卫们当然不能让他进去拿,表示他们会帮二公子捡出来,请二公子稍候。 姜知津蛮不讲理,当即就大闹起来,要让随从们冲进去捡。 守卫们得过上头的严令,不得让任何人接近忠伯,此时自然要拼命阻拦,院子门口闹得兵荒马乱,温摩趁机翻墙而入,进了室内。 忠伯坐在桌边,姿势就和她那一晚在船舱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见到她,忠伯的侍卫们纷纷挡在忠伯身前。 忠伯挥挥手,让他们下去,然后道:“少夫人是来问罪于小人的吗?” “不,我是来找你合作的。”温摩道,“你一定不想看着姜知泽成为真正的家主,我也一样。若是能告诉我你到底想怎么做,我一定会鼎力相助。” 忠伯轻轻摇了摇头:“我要做的已经做完了。” 温摩:“你信不过我?” “从那晚在船上,你想救我起,我就知道少夫人是在哪一边的。但我所说皆是事实,我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包括在祠堂诬陷少夫人。” 就是这点很奇怪! “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姜知泽不少事,我可以帮你们!” “不用了。棋子已经落下,就等胜负见分晓了。”忠伯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悠远与沧桑,“少夫人,请回吧。这一切与你无关,你要做的,就是作壁上观,等着好戏上演。” 好戏? 什么好戏? 温摩不明白。她觉得忠伯实在是过于神秘,或者说,忠伯身后那人过于神秘,他操控了一切,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有露出来。 她无功而返。 唯一的收获是大概明白,有一张网已经对姜知泽张开,而姜知泽好像还没有察觉。 她翻墙跃出之后,院门前的喧闹还没有止住,并且有越闹越厉害之势。 她稍稍整理一下翻墙弄乱的衣服,然后做出闲闲路过的样子,把闹事的姜知津拎了回来,收获了守卫们的一片感激。 待回了自己的院子,姜知津笑眯眯道:“姐姐我做得怎么样?” 不管有多少烦心事,津津的笑容总能让温摩的心情好起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好得很。” “那,姐姐今天就不要再出门了,在家里陪我玩好不好?”姜知津转着念头,“姐姐跑,我来抓,抓到我就赢了!” 温摩这几天确实经常出门。 她去过侯府,也去过皇宫,不管是陈山海的人还是温岚的人,都已经收到消息待命,她随时会用上他们。 她不知道忠伯他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但她已经明白这将是姜知泽最大的危机,毕竟这么多年来,姜知泽在姜家呼风唤雨,从来没有被逼到过这一步。 这一世她的活动范围远较上一世扩大了许多,上一世她觉得姜家在姜知泽手下是铁桶一块,但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六叔的人显然在蠢蠢欲动,盼着继任仪式上出点什么乱子,所以姜知泽和三叔公逾发忙得焦头烂额。 -- 第182页 她有一种预感,她一直在寻找的机会,很可能就要来了。 “别跑我马上就要抓住你啦!”姜知津大声道。 温摩身手敏捷,轻轻松松就躲开了他。 小院的花园草木茂盛,花也开得甚好,黄色的蝴蝶忽上忽下地飞舞,阳光明亮,这个小小世界简单纯净,跟那个阴森巨大的祠堂比起来,这里简直是仙境,能让人放下一切烦恼和负担。 但温摩的脑子里一直有个清晰的声音——这是假的。 津津的快乐就像是沙子堆成的房子,一阵大水冲来,这一切都会垮塌。 必须除去姜知泽,津津才能永远活在这片仙境里。 “抓住啦!”姜知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温摩没有抗拒,轻轻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姜知津抱着她,声音里还有一丝喘息,但语气轻柔,几乎是小心翼翼道:“阿摩姐姐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温摩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然瞧见小金子从屋子里出来,像是才看到姜知津与她一般,小金子执着拂尘,连忙过来伺候。 小金子一向殷勤,院子又不大,她和姜知津玩了半天,小金子没理由听不见,这时候才过来,十分奇怪。 温摩道:“小金子,忙什么呢?” 自被她教训过之后,小金子的态度恭顺了许多:“回少夫人,这几日公子懒怠动,日日窝在屋子里,下人们收拾起来动静也不敢太大,今天难得公子出门,小的便想把里对好好收拾一番,所以耽搁了,还请少夫人责罚。” 温摩点点头:“说得真是好听。”上下打量他几眼,温摩招手叫来两名随从,吩咐道:“搜他。” 小金子变色,跪下垂泪道:“小的知道少夫人气小的劝二公子找那忠伯的麻烦,可小的真的是忠心耿耿为二公子着想啊,小的虽是个奴才,也知道人要脸树要皮,少夫人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要搜小的,小的……小的……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说着,就要往旁边的墙上撞。 当然这一撞的动作并不如何迅疾,旁边的随从轻轻松松便拦下了他。 温摩最烦这流鼻子寻死的套路,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招手再叫来两个人,准备强行搜身。 “阿摩姐姐……”姜知津拉住她的手,看着小金子一脸同情,“你看小金子害怕得都哭了,姐姐你饶了他好不好?” 小金子得了救星,连忙哀声恳求:“公子救救小的!小的一直陪在公子没边,陪公子捉迷藏放风筝,有什么好玩的都带着公子,小的还会很多好玩的花样,公子都没玩过呢!” 这一招果然对了姜知津胃口,姜知津满面喜色:“好啦,阿摩姐姐放了他吧,他最听话了最乖了。” “津津……”温摩试图跟他讲道理,哪知才开了个口,姜知津就猛烈摇头,“我不听我不听,反正我要小金子!”他光用说的还不够,自己还冲到小金子眼前,两手展开护住小金子。 唉,津津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孩子啊。温摩叹息。 她让随从们押着小金子在原地等,然后拉着姜知津回到房中,四下里看了看,一切同她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小金子所谓的“收拾”根本就是谎话。 “上次那块玉牌你收好了么?”温摩问。 姜知津点头:“收好了。” “去看看还在不在。” 姜知津便去开了箱子,从层层叠叠的东西下面掏出那只锦匣,他的身体背对着温摩,打开看了看,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他合上锦匣,“嗯在呢。” 温摩:“?” 那天小金子对这块玉牌明显十分注目,所以温摩有十成的把握,小金子在打这块玉牌的主意。 现在玉牌居然还在,倒叫温摩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姐姐,放了小金子吧。”姜知津眨巴眨巴眼睛,哀求。 温摩摆摆手:“唉,行行行,放了吧。”又叮嘱他:“把匣子放好。” “嗯!”姜知津重新将锦匣放回箱子的最底层。 小金子重获自由,言而有信地陪着姜知津玩了半天,温摩在窗前看着姜知津眉眼弯弯的笑脸,眼神沉静。 屋顶上方,一角乌云缓缓汇聚,看来是要变天了。 * 三天后。 姜家家主的继任仪式当天,天气晴朗,秋高气爽,姜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气洋洋,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好兆头。 不管每个人各怀鬼胎,但脸上的喜气都是如出一辙。按照惯例,仪式上不单有姜家老幼,还会请来无数权贵充当见证,这是姜家家主站上权力顶峰的起始。 下人为姜知泽戴上一顶金冠,以簪子固定,再细细替姜知泽整理了一下鬓角,赞道:“家主大人真是玉容天姿,实是京城第一贵公子!” 姜知泽温和地笑笑:“仪式还没举行,这句‘家主’叫早了。” 下人们纷纷道:“早叫晚叫,大公子您都是家主,谁也越不过您的次序!” “就是啊,大公子一定会成为姜家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家主!” “对对对!” “没有人比大公子更厉害了!” “独一无二!” 姜知泽无奈地摇摇头,对着镜子,笑得很谦逊。 这个笑容他需要保持一整天,当然要练习到最自然的程度。 -- 第183页 是的,他将是姜家最伟大最厉害的家主,独一无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试问自姜家立世以来,哪一个庶子能登上家主之位? 而他做到了! 那块玉牌贴身放在胸前,他可以感受到它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散发着一团火焰般的热力。 暗卫令。 家主之位。 整个姜家。 全都在他的手中。 从今天起,他想得到的一定会落进他的手心,他想杀死的人一定会送上自己的性命。 哈哈哈哈哈! 镜中的笑容有多谦逊,心中的笑容就有多狂傲。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都给我等着,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20 23:59:03~2020-08-27 22:1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6章 九十六 姜家的正厅几乎快有乾正殿那么大, 可能单纯是为了给皇家一分颜面,没有真正超过乾正殿的大小,但其装饰之奢华, 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日受邀的宾客全是权贵中的权贵, 但有个别头一回来的,比如说温岚,饶是他性子沉稳持重, 也还是被眼前的气象镇得呆了呆。 唯一缺席的, 就是古家。 古家的几位爷如今是身陷大理寺,眼看就要没落, 所有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姓氏看来要在京城沉寂很多年了。 皇帝派风旭前来观礼,姜知泽则在私下给风昭发了帖子, 两兄弟几乎是前后脚进门,风昭从鼻子里哼出一丝儿气, 头一扬,径直向姜知泽道贺。 这样的热闹, 宜和当然不会错过, 自是缠着风旭带她来了, 但男女有别, 女眷的席位俱在后院, 她没有办法去前厅, 十分不满意,跺脚道:“阿摩姐姐也是女的, 为什么她可以在那儿?!” 风旭道:“因为她是羽林卫上将军。” 因为这份官职,温摩名正言顺留在了前厅,成为万绿丛中一点红, 客人们的修养甚佳,自然不会明着指指点点,但暗中侧目的可不少。 温摩早已经习惯了,泰然自若。 仪式十分冗长,先是三叔公作为姜家长辈的代表向诸位宾客致辞,然后风旭作为宾客的代表应答,并带来皇帝的圣旨以及贵重的贺仪。 温摩站在姜知津身边,这是最接近主位的座次,因此也离姜知泽最近。 近到清晰地看见他隐藏在温和皮囊下的狂喜,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练习过千百遍的优雅,但偶尔眼神微微一闪,那是他骨子里那个可怕的自我想要钻出来与肉身同欢。 她熟悉他这样的表情。 有两种东西会带给他这样的表情,一是权势,二是别人的痛苦。 她的手不自觉在袖中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世,难道是为了来看他春风得意成为家主吗? 忠伯说的好戏呢?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姜知泽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眼角带着深深的笑意。 温摩全身都绷紧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进她的袖子里,轻轻握住她的手。 这只手温暖而熟悉,温摩的手在他的掌心里缓缓放松。 是津津。 他的脸朝向她,悄悄眨了眨左眼,想逗她开心。 温摩心中滑过一阵尖利的疼痛与愤怒——姜知泽如果真的顺利成为家主,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杀了姜知津,以除后患。 然后,将她据为己有,让她重新回到上一世的地狱中。 不! 绝不! 这一个瞬间,温摩的眸子宛如垂死挣扎的困兽,混和着绝望、愤怒、恐惧与杀意。 这样的眼神姜知津曾经见过,就在西山的马车里,他第一次亲她的时候。 那时他以为是自己让她那样害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真正让她害怕的人是姜知泽。 姜知泽,对她做过什么? 单是用想的,便像是有火舌燎过他的心脏,又怒,又疼。 但他必须冷静,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他握着温摩的手,与其说是安慰温摩,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他可以握住她,她就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安然无恙,对他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安慰。 仪式终于进行到最后一环——暗卫认主。 暗卫是姜炎所创,他们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只听从姜家家主的号令。姜家家主之所以拥有几乎与帝王平分秋色的权势,一方面是因为姜家多年的积累,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暗卫的存在。 人们甚至传说,暗卫实际上是姜炎驯化的妖魔,而暗卫令就是控制妖魔的符咒。 愈是神秘的东西,传说就越多,传说越多,人们就越好奇。 在座的姜家长辈与宾客之中,有不少人曾经经历过上一任家主的继任仪式,知道这最后的一幕会发生什么,忍不住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身边哪一个就是暗卫。 姜知泽的神情庄重至极,他自怀中掏出一枚玉牌,双手高举过头顶:“暗卫何在?遵我号令!” 温摩注意到了大家四处张望的动作,但不知道大家在张望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更在意那些暗卫,因为那将是她未来的敌人。 但张望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出现。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中都有一些讶异。 -- 第184页 三叔公杵着拐杖,有些焦急地看着姜知泽。 姜知泽比他更焦急,但越焦急,脸上便越镇定,他从容地再次开口:“暗卫何在?遵我号令!” 回应他的依然是一片寂静,以及寂静之后响起的、如蚕食桑叶般的窃窃私语声。 “怎么回事?” “暗卫呢?” “上一回,先家主可以一拿出来,暗卫就行礼了。” “这回是怎么了?” 人们忍不住轻声议论。 “咳,”六叔清了清嗓子,开口,“大公子,莫不是你拿错令牌了?” “胡说,”三叔公喝道,“如此重器,岂有拿错之理?”跟着向姜知泽道,“家主大人,莫急,再试一次。” 六叔闲闲道:“三叔公,暗卫没认主,大公子便不是家主,改口莫要太早了。” 三叔公怒视他一眼,不愿在外人面前跟自家人争执,只顾催促姜知泽。 姜知泽脸色虽极力克制,但额角滑上了一粒冷汗。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有暗卫令在手,为什么暗卫们不听他的召唤?难道……暗卫真的无所不知,知道了他当年所做的事? 不,不可能,没有人知道,不可能有人知道,就连那个方忠,居然拿着沾血的匕首来找他,呵,真是可笑。 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暗卫真的知道了,早就来处置他了,怎么可能会等到今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中气十足,吐字开声:“暗卫何——” 一个“在”字还在舌尖上,厅上忽然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咦?大哥你拿着我的玉牌做什么?” 所有的视线都朝声音的源头望去,看到了京城的知名傻子姜二公子。他一身锦袍玉带,容貌俊美已极,只是一双眸子犹带稚气,指着那块玉牌,“那明明是我的,父亲给我的!一直好好收在我的箱子里的!” 姜知泽道:“津弟,别胡闹,这是暗卫令,只有家主代代相传,父亲给你的定然是另一块。” “不对不对!”姜知津道,“我那块刚好不见了,原来在大哥你这里,大哥你把他给我吧,我好喜欢这块玉牌的!” 三叔公也道:“二公子安静些,继任仪式可是大事,莫要喧哗。” 六叔道:“正因为是大事,所以须得千万小心,大公子,你能否把玉牌给二公子看一眼,好叫他仔细辨认?” “姜正廷!”三叔公低低警告他,“将你的小聪明给我收起,坏了姜家的大事,你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六叔丝毫不让:“我正是为姜家着想,才要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若是胡乱认个家主,那才真叫对不起列祖列宗!” 两人在身旁争执,姜知泽心乱如麻,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小心谨慎,做足功夫,包括这家主之位。可是现在,暗卫令明明就在手中,却无法召唤暗卫,更是被长辈当众质疑,让他额头瞬间冒出一圈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忽然出手,他手里一空,玉牌被夺走了! 是温摩。 和所有人一样,她起先的注意力全为传说中的暗卫所吸引,都没去瞧那令牌长什么模样,听了姜知津的话,再去细看,但玉牌本来就不大,又被姜知泽的手握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她索性借位置的便利,悄悄挪近两步,猛然出手。 玉牌晶莹如雪,无论大小、质地还是花纹,都和姜知津那块一模一样! 姜知泽喝道:“温摩,那不是你能动的东西!” 温摩冷笑一下,他急了,连弟妹都不叫了。她没有理会他,径直问姜知津:“你不是说那块在吗?” 姜知津可怜兮兮地道:“我不知道啊,反正我昨天再看就没有了,我怕你生气,就没敢告诉你。姐姐你看,这是我的吧?” “对。”温摩说着,将玉牌递给他,“津津,它是你的,理应由你召唤暗卫。” “住手!”姜知泽上前就要夺玉牌,温摩“呛”然拔刀,拦在他的面前,“大公子,这本来就是津津的东西,你试了两次都不成,让他试一次又何妨?” “你以为这是孩子的玩具?!”姜知泽再也控制不住温文的画皮,目露凶光,“这是暗卫令!只有家主才能动!” “嘿嘿,父亲只说这是个好东西,让我好好收着,不要给别人,原来这就是暗卫令吗?我要玩一下!”姜知泽说着,学着姜知津的样子高举玉牌,“暗卫乖乖听话快出来!” 话音落地,四下里除了议论得更大声的客人们,什么动静也没有。 “原来不是呀。”姜知津认真地道,“大哥你搞错了,这根本不是暗卫令,它就是一个玉牌罢了。” “不,不可能……”姜知泽嘴角抽搐,但强行克制住了,他的手伸向姜知津,“津弟乖,把暗卫令给大哥,这不是你能玩的东西。” “无耻!”温摩忍不住骂道,“你将小金子安插在津津身边,先是让他唆使津津派人劫杀忠伯,后是让他为你盗取暗卫令,你根本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个卑鄙小人,竟敢妄想家主之位!” “你给我住口!”姜知泽一声大吼,丝毫不顾身前还有一把刀,直接冲上前夺下了姜知津手里的玉牌,刀锋划开了他的衣襟,若不是姜知津把玉牌朝前递了递,温摩的刀甚至可以一举划破他的胸膛。 -- 第185页 “暗卫何在?遵我号令!” “暗卫何在?遵我号令!” “暗卫何在?遵我号令!” 他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疯狂。 但回答他的,永远只有满堂的沉默。 所有人都不发一言,宾客们甚至连私语都停止了,全都静静地瞧着他。连同姜家的长辈,包括一直最为支持他的三叔公,眼中都露出了一丝怀疑。 “哈哈哈!” 重生以来,在面对这个人时,温摩无一例外都只有恐惧和痛苦,但此时此刻,她感觉到了一丝快意,“拿个玉牌就想冒充暗卫令,姜知泽,难怪你迟迟不肯继任家主,因为你根本没有暗卫令!” 第97章 九十七 “……怎么会这样?”姜知泽脸色惨白。 六叔已经难掩眼底的兴奋之色, 只有口头上勉强还装得出关心:“大公子,到底怎么回事?这暗卫令真的是假的?!” “我不知道……”姜知泽颤声道,“这块玉牌和父亲交给我的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却无法召唤暗卫, 津弟还说这是他的东西,难道以前父亲为哄津弟开心,做过一个假的暗卫令给他玩, 然后此时又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 三叔公道:“真是岂有此理, 什么人这般居心险恶!” 姜知泽勉强镇定脸色,道:“诸位长辈, 诸位贵客,此事十分蹊跷,请恕我无礼, 要暂闭大厅,查明真相。” 厅门缓缓关上。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 谁都没有说话。 姜家这场热闹没那么容易看啊,一旦谁反对, 很容易就被当成那个居心险恶之人一伙的。 姜知泽拿手帕拭了拭额角的冷汗, 微微调整呼吸, 片刻之后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他亲手将玉牌还给姜知津, 道:“津弟, 大哥从来不会抢你的东西,你要相信大哥。是有人故意用你的玉牌调换了我的暗卫令。” 这话让厅上的人默默点头。对嘛, 姜大公子待姜二公子如何,全天下的人都看在眼里呢。 然后,姜知泽的视线落在温摩身上, 问道:“我无法召唤暗卫,弟妹看上去好像很开心?” 他的目光带着温摩熟悉的冰凉,视线像是幽冷的细蛇,钻进温摩的心里去。 好像刚才失望失态的人不是他一样。 温摩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是故意的。 从玉牌第一次失败之时,他就发觉了不对,然后佯装失控失态,仿佛要一败涂地,再难翻身,因为他知道自己踏进了某个陷阱,所以他就像任何踩中了陷阱的野兽一样发出痛苦无力的嚎叫,于是猎人便会忍不住现身。 温摩不是这个猎人,但她一定是最希望姜知泽失败的人没有之一。 她太高兴了,高兴得过了头。两世为人,姜知泽是她最大的恐惧,像大山一样压在她的头顶,现在终于看到这座大山快要倾塌,她完全压抑不住心中的快活。 不,她根本没有想到去压抑,她只想把他推进万丈深渊,越快越好! 于是她上当了。 她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这一世她是他的弟媳,而不是被他凌虐的妻子,她凭什么在这种场合对他大加指责? 她应该站在姜知津身后,在姜知泽认出玉牌的时候附合两句,或是阴阳怪气含沙射影几句,都行。只是万万不该跳出来正面硬刚,那些话就算她不说,六叔也一定会当人挑明。 她记得方才温岚好像看了她几次,用目光示意她,可她全然没发现,她只顾着落井下石报仇雪恨,于是一头栽进了姜知泽的陷阱中。 现在,所有人都看着她,尤其是三叔公,眼中充满了怀疑:“少夫人,这玉牌之事,可和你有关?” 温岚眉头紧皱,无声地穿过人群,走到温摩身边。温摩刚才的表现让他有点担心,若是只为夺权,温摩有点操之过急,反而容易惹祸上身。 但他明白这玉牌之事一定跟温摩无关。从方忠进京、呈献罪证、姜知泽被逼继位以正名,到此刻暗卫令出事,这一连串安排水到渠成,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棋盘,将姜知泽一点一点逼到悬崖旁,温摩尚没有这样的能力。 而且,在前几天,温摩还要他准备好人手,想要同姜知泽硬干一场。 “三叔公,大公子,”温岚抱拳行礼,“阿摩自小在南疆长大,心思直,性子野,口没遮拦,着实是不懂事,我替她给各位赔个不是。”说着,向温摩道:“还不快快行礼?你莫当这里是乡下地方,姜家家主的继位之事,岂是你能随意置喙的?” 温摩知道他是有意为自己开脱,但姜知泽已经盯上了她,怎么会这么轻易放手?她道“父亲,我是姜家的媳妇,也是姜家的人,姜家家主的事,我怎么就说不得?还有,三叔公你说得对,这块玉牌还真和我有关,津津拿出来给我看过一次,当时小金子就两眼发直,后来还直接把玉牌偷走了,如今多说无益——” 温摩话没说完,就听有人道:“既然如此,那个小金子只怕就是个关键,只要把他带过来一问便知。” 温摩万万没想到,说这话的人是姜知泽。 他不单如此提议,还向六叔道:“我既然事涉其中,应当避嫌,还劳驾六叔派人去将小金子带来吧。” 温摩:“!” 这不是把刀把往敌人手里送么?! -- 第186页 六叔当然不会拒绝,立刻就吩咐下去。 温摩惊疑不定地望向姜知泽,姜知泽迎上她的视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温摩背脊上的寒毛几乎是立时倒竖起来。但凡他做出某种杰作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笑容。 六叔的人很快回来了,禀告:“四处找遍了都不见人,据二公子院里的人说,昨天晚上起就没见过小金子。” “再去找!”姜知泽皱眉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此人乱我姜家,罪大恶极,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他找出来!” 他比谁义愤填膺,比谁都义正辞严,看起来比谁都像一个受害者,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抱了几分同情——在继位仪式上遭人陷害,大公子真是太惨了。 一点寒意从指尖直蹿到心尖,温摩整个心脏都在胸膛里发冷,像是快要冻成一个冰疙瘩。 她早该想到的……小金子一旦得手,就会被他除去。他做事向来如此,心狠手辣,滴水不露。 此时此刻,别说是掘地三尺,就算掘到三丈,顶多只能掘出小金子的尸体,身上说不定还带着杀人灭口的痕迹,直指他想除去的人——比如那个六叔。 那块玉牌是不是暗卫令,他没有时间慢慢验证,但他早已为自己安排了后手,那就是一旦失败,他就会找到替罪羊,栽赃嫁祸,顺手替自己除去几根眼中钉。 六叔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顿时大变,指着温摩道:“少夫人,我之前看你就十分不对劲,你一心诬陷大公子,到底意欲何为?” 温摩冷冷瞧了六叔一眼,这人真是个人精,眼看情形不对,马上就站到姜知泽身边去了。 姜知泽叹了一口气:“罢了,六叔不必多说了。弟妹的心思我能体谅,毕竟我只是个庶子,而津弟才是嫡子,这家主之位,其实该当是津弟的。唉,继位之时,暗卫令出事,也许是父亲的在天之灵怨恨我不守诺言吧?我看这继任之事暂且作罢,待查明事实,我们再作打算。当前最紧要之事,就是查出小金子的下落,以及小金子背后的主使之人。区区一个小太监没有这么大胆子,他背后那个人才是我们姜家真正的敌人。” 如果他不是姜知泽,温摩几乎要佩服他了。 几句话之间,既挽回了名声,又打压了温摩,最重要的是,还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姜家多年来唯一对手。 小太监是哪里的?是宫里的。 谁知道姜知津有玉牌?长公主肯定清楚得很。 天下间,谁最希望姜家乱套?皇家! 不管六叔还是其它人私底下会打什么算盘,可一旦有外敌,姜家便是一道铜墙铁壁,三叔公与六叔无声地交换一个眼神,同时向姜知泽点点头。 温摩看到姜知泽命人将厅门打开,然后面对所有人侃侃而谈,语气温和,言辞文雅,丝毫不像一个地位受到威胁的未继任家主,他的风度会又一次征服整个平京城。 温摩眼睁睁看着他以主人的身份向客人致谦,并表示等事情解决之后,一定一一上门谢罪,这些自然都是客套,客人们也还以同样的客气。 这些声音在她的耳朵里激起庞大而模糊的回音,危机已经被他化解,她好不容易才有的机会眼看就要从眼前边溜走。 不! 下一次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时机! 她一定要做点什么!他明明已经站在了悬崖边,只要再轻轻一推,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一人大步走进厅内。 他身上穿着整套明光铠,戴头盔面罩,行走之际铠甲发出明显的声响,引得厅上人人注目。 他目不斜视,直接走向风旭,在风旭耳边低语几句。 风旭点点头,他便重新退了下去。 两人的交流十分短暂,全程两人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风旭没有去看姜知津,陈山海也没有去看温摩。 姜知泽对众人的致谦已接近尾声,接下来就是要郑重送客,风旭咳了一声,道:“大公子一心想找到那位小金子,是么?” 姜知泽皱眉叹道:“确实如此,若不揪出此人,难以还我清白。” “大公子也知道,小金子时常跟在津津身边,羽林卫们都认得他,这不,刚才羽林卫来报,他们捉住了一个人,看形容十分像小金子,但是鬼鬼祟祟抱着个包袱想逃,遂问我要不要带过来。”风旭道,“我想宁可错抓,不可放过,大公子就安心等着吧,一会儿他们就能把人带来了。” 果然,没用多久,陈山海就再度踏入大厅,手上像拎小鸡似的,拎着个五花大绑的小太监。 温摩眨了眨眼。 不是小金子是谁?! 第98章 九十八 小金子没死! 温摩脑海里仿佛有一万只吉祥鸟齐鸣, 只觉得陈山海顿时英俊了好多。 山海啊你怎么能这么能干! 进来的羽林卫不单只有陈山海一个,后面还跟着好几人,分别押着四名黑衣人。 陈山海把小金子往地上一扔, 开口道:“好叫众位得知, 昨晚我和弟兄们去西山打猎,回来晚了,路上见到这位小金子公公背了个包袱惊慌逃蹿, 我原以为是他背主私逃, 所以把他拦下来了,然后才发现, 原来是后面这几个兄弟在追杀他。” 说着朝身后几名黑衣人一指。 那几名黑衣人嘴里都塞着布团,神情冷漠。 -- 第187页 “至于详情,已经写在了案卷上, 诸位可以细看。”说着,陈山海从怀里掏出几份案卷, 分发给在场几位有头脸的人物。经过递到姜知泽身前时,陈山海的手臂一歪, 故意递到了六叔手里。 温摩也拿到了一份。 羽林卫打架闹事第一名, 审案子则门外汉, 不知从哪里抓来的人手, 案卷上的字迹倒是意外的工整秀丽, 似乎是宜和的笔迹, 上面还盖着个印章,但用的是篆字, 温摩不认得。 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小金子受姜知泽指使盗暗卫令,原本答应给小金子黄金一万两回乡, 没想到才出城门,小金子便受到追杀,幸好碰上了羽林卫,不然早就是一具死尸了。 温摩知道打猎什么的根本都是借口,世上也从来没有什么“幸好”,根本原因,是风旭一直注意着姜知泽的动静,所以才能派陈山海及时截住小金子。 要很用力,她才能克制住心中的狂喜。 案卷在姜家长辈与来客的手中传递,细碎的低语像无形的波涛席卷整间大厅。 姜知津将脑袋凑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看,歪着头,道:“所以,是大哥派小金子来偷玉牌的?”他的声音满是困惑,“可是大哥不是说不会抢我的东西么?” 他说着,狠狠瞪向小金子:“一定是你乱说的,对不对?!你想陷害我大哥,你是坏人!” 这话说出了三叔公一派人的心声,姜知泽脸色微微发青:“小金子,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指使我的人,不就是大公子你吗?”小金子抬头死死盯着他,“这么多年我为你监视二公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一直想要的暗卫令,也是我替你拿到了手,结果你是怎么对我的?用一万两银子哄我出城,准备杀人灭口!姜知泽,你不是人!” 姜知泽摇头:“真是不可救药。我只问你,你用玉牌将我的暗卫令掉包,现在暗卫令在何处?只要你乖乖交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大公子,这份案卷并非羽林卫私下刑讯,你看看,上面还盖着大理寺的章。”风旭道,“小金子的供词句句属实,你还要矢口否认?” 姜知泽冷冷道:“我只知道大理寺是三殿下的大理寺,三殿下想用大理寺的章,那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风旭微怒:“大理寺卿李严清正严明,名满天下,你自己一肚子坏水,就把天下人想成全和你一样! 姜知泽叹道:“阿旭,我知道良和走得早,你心里一直怪我,可我心中的丧妻之痛,你又怎么能体会?逝者已矣,你如此费尽心机,单是难为我,我也认了,可你对付的是姜家,伤害的是姜家的名誉,搅乱的是姜家的局势,这一点,我绝不能容!” 温摩在袖中握紧了手/弩,好想对着姜知泽的背心来上一箭。她发现了,压根不能给这人开口的机会,说来说去,谁都有私心想陷害他,只有他一个人皎然如雪,出尘不染。 偏偏三叔公很吃他这一套,姜家人对皇家有天然的敌意,一个个虽没明着帮腔,望向风旭的眼神却十分不善。 陈山海忍不住道:“各位,证据都在大理寺存着呢。有二十张五百两的银票,可是全从姜家的钱庄出的。姜家的各位大爷们要是有名,一查账不就清楚了?要我说,大伙儿别听他叽叽歪歪,他在继任仪式上拿不出暗卫令,摆明就是个假货,搞不好他爹真是给他杀的,你们有空不如好好去查一查当年的旧账。护短也要挑个人吧,这种连人都算不上的渣渣,何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温摩忍不住在心中给陈山海叫了一声好。 姜家三叔公一派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六叔一派则有点跃跃欲试,想趁机打压姜知泽。三叔公不等他们开口,先道:“殿下,诸位,此事乃姜家内务,与外人无涉,无关人等,还请莫要插手。” 这句话倒是让人难以反驳,有些不想惹麻烦的客人立即准备告辞,然而没等他们走出大厅,门外有人踏进来,朗声道:“对不住,此事已非姜家的事了。” 是李严。 他穿一身官服,带着几名衙役,厅上随便哪一个人品阶都比他高,但他身形挺拔,不卑不亢行了一个礼,“据案犯古氏与温诚供认,姜知泽曾伙同此二人买/凶/杀/人,罪证确凿,下官按律索拿姜知泽归案。” “放肆!”三叔公怒喝,“你当姜家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大理寺卿,也敢来这里抓人?!” “下官是大理寺卿,犯人在哪里,下官就能去哪里。天子犯法,尚与民同罪,何况大公子还不是姜家家主,下官依律行事,有何不可?” 姜知泽冷着脸道:“才说李大人是三殿下的人,李大人这就来了。不知道我在何时何地犯案,又是怎么个买/凶/杀/人?” 温摩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难以压抑的怒气,这一波波的攻击宛如海浪般滔滔不绝,一浪又一浪,他已经快要应付不过来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风旭的安排,温摩几乎要拜倒在风旭的脚下。 谋术又是另一场狩猎,没想到风旭竟然是这样的高手。 李严没有看他,反而面向厅上诸人,道:不久之前,相国寺附近死了十二名黑衣人,当时京兆府断定是江湖仇杀,然而下官另有线索,据古氏所言,她要谋害温家大小姐,大公子派人相助,那些黑衣人牙齿中皆封有毒药,与这几位黑衣人一模一样。若不用布巾堵住他们的嘴,他们当场便会服毒自尽。大公子,徐广的宅子,您也常去吧?那里头的尸骨,也有您一份吧?” -- 第188页 姜知泽大怒:“你纯是信口开河!” “大理寺一向只凭证据说话,只要您跟下官走一趟,下官会让您看到更多的罪证。” “你和三殿下都是一伙的!”姜知泽说着望向风旭,“阿旭,我知道你和良和姐弟情深,这么多年我对她也一直未曾忘怀,我在此对天发誓,今生永不再娶,你可满意了?” 他还在避重就轻,想把案情拉到私情上! 温摩忍不住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这一次温岚拉住了她,“沉住气……” 温岚一语未了,门外有下人急奔进来,神色仓惶,“不、不好了!” 姜家众人心头正不悦,三叔公第一个喝道:“会不会说话?!什么不好!” “亲家公来了!” 丞相柳士原之女是姜知泽的第二任妻子,虽然柳小姐不幸病逝,但姜知津逢年过节依然会过柳府请安问好,柳士原也待姜知泽如同亲子,在朝堂上给予了极大助力,因此姜家皆以“亲家公”呼之。 三叔公正要喝骂这下人不懂事,亲家公来了还喊得像是报丧一般,然后就听那下人哭丧着脸道:“——还扛着一只棺材!” 说话间,柳士原已经带着人进了院中,他一身纯素,额头系着白麻布,这是丧服。 身后的下人果然抬着一口棺材。 这棺材像是已经在地下埋了许久,上面还沾有不少黄土,但木材与工艺十分难得,偶然从土中露出来的描金依然鲜艳如初。 经历过那场丧事的人,都认得这口棺材。 当时柳小姐重病而亡,治了十几口棺材,姜知泽皆不满意,后来花费重金,寻到了这一口,才亲手将亡妻抱入棺中,抚棺痛哭,直至泣血,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温摩不认得这口棺材,但看到姜知泽的眼角抽了抽,再看到柳士原,她猛然明白了。 这是,柳小姐的棺材! 柳丞相把自己的女儿的棺材挖了出来! “咚”地一声响,棺材重重地落在姜家大厅的地面上,柔软的红茸毯深深被压得陷下去。 “亲家公,你这是何意啊?”三叔公问道。 “岳父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姜知泽连忙迎上去,道。 柳士原用力挥开他扶过来的手,盯着他,一脸的深恶痛觉:“不要再这样叫我,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让你这样叫我!是我的害了我的蓉儿!” “岳父人何出此言?又为何惊扰蓉儿?”姜知泽含泪道,“我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岳父大人直管说,不可如此糟践蓉儿啊!” “我糟践蓉儿?”柳士原的眼角似是要绽出血来,他猛然推开了身边的棺盖,声嘶力竭,“你看看,你看看蓉儿被你糟践成了什么样子!她不是病死的,是被你活活折磨死的!” 第99章 九十九 棺盖应声而起, 落在地在,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棺木四周的钉子已经取出,显然来之前就已经开过棺。 棺内昔日千娇百媚女子, 而今已经是一捧白骨。 姜知泽脸色变了变, 很快换上一脸哀戚,“人死不能复生,蓉儿那般孝顺, 她一定不愿看你如此伤心……” 柳士原性情方正刚毅, 虽是文臣,大有武将之风, 不等姜知泽说完,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拉到棺前, “你看,你自己看!难怪你亲自替她穿衣收敛, 亲自抱她入棺,因为你根本不能让别人碰她——她的手骨、腿骨都已经……已经……” 柳士原浑身发颤, 泣不成声, 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棺中的白骨中的臂骨和腿骨皆有明显的裂痕, 胸前肋骨也已经凹下去一片, 尤其是右臂, 骨头已经从中间开始粉碎性断成两截。 有些养尊处优的贵人已经看不下去,转开了视线。 李严则弯下腰, 细细察看。 温摩盯着棺木,全身紧绷,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火烧般痛楚。 上一世, 她便是这么个死法。所不同的是,柳小姐还得了一个全尸,而她却成了一把灰。 死前所有痛苦穿过汹涌岁月冲向她,让她几乎要痛嚎出声。 “姐姐?”姜知津轻轻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吓人,脸色也白得吓人,让他很担心。 他之前一直以为姜知泽谋害良和公主,是为了摆脱风家的束缚,直到后来听温摩向风旭说起姜知泽和徐广一样以虐杀为乐,他才想到柳小姐的死因很可能并非单纯是生病,于是略作安排,引柳士原注意此事。 柳小姐是柳丞相的幺女,最受柳丞相夫妇二人疼爱,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夫妻两人都是肝肠寸断,柳夫人每年都要去相国寺为柳小姐做法事,以祈柳小姐早日投胎,再世为人,长命百岁。 不久前,柳夫人去相国寺做法事时,遇到一位游方僧人,说柳小姐灵位上有冤气,或是生前受过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楚,或是死后坟地选得不当,尸身遭水浸虫噬,总之柳小姐身在地狱,非几场法事能解,最好是给柳小姐更换棺木,迁葬它处。 同时,僧人还警告她,此事不能惊动外人,只有血肉至亲方能在场。 柳夫人回去连忙同柳丞相说了。女儿已死,这已经是两人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两人如何不尽心尽力? 可是开棺之时,柳士原见到了自己无法相信的景象。 他还生怕是死后裂出的痕迹,便隐瞒尸首身份,从刑部、大理寺和京兆府各抽调了两位仵作过来验尸,六名仵作给出的结果如出一辙——此女受尽凌虐,痛苦而亡。 -- 第189页 柳士原发现这一切,虽是出于姜知津的安排,但当时在姜知津的心中,这只不过是在棋盘上挪动了一下棋子,心中毫无波澜,是到了这具棺木前,看到这具白骨,看着白骨的主人永远也无法诉之于苦的痛楚,心才狠狠抽了一下。 如果此时躺在棺木中的是温摩,他一定会疯。 一定恨不能将姜知泽的肉一口口咬下来。 此时温摩便是这样的神情,惊恐到极点,愤怒到极点,也仇恨到极点。 他不知道温摩为何会对姜知泽有如此复杂的情绪,只能握着她的手,同她站在一起。 姜知泽含泪道:“蓉儿是我爱妻,我怎么会对蓉儿做这种事?定然是有人在蓉儿的尸骨上做了手脚,用蓉儿来陷害我。岳父大人,您知道今日是我的继任仪式,可有人非要从中作梗,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您向来英明,常人难及,难道也要受那人利用吗?” “住口!住口!”柳士原咆哮,“李大人,杀害我女儿的真凶就在这里,我命你速速将他缉拿归案,仵作的验查结果我已经让人送到大理寺!天见可怜,是我错将这禽兽当作人,将我蓉儿葬送在地狱,是我的错!” “尊丞相令。”李严说着,吩咐一声,衙役们上前抓住姜知泽,姜知泽喊道,“这是陷害!这是陷害啊!我姜知泽一生坦荡,怎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三叔公怒道:“就算是验尸,也要当着我们姜家的面来验,这里是姜家,姜知泽是未来的家主,岂能让你们说带走就带走?!来人!” 三叔公一声令下,门外的府兵层层涌入,拔出刀,刀尖对准了柳士原与李严,三叔公须发皆张:“谁再敢妄动一下,我就让他见识见识姜家两个字怎么写!” 大央各王府所蓄府兵皆有定数,一般不得超过两百人,但姜家显然永远是大央的例外,真正的府兵数量早就不止这个数,更何况府兵们装备精良,每一名府兵都能百里挑一,那几名衙役还试图还抗,结果没过上两招被便被府兵拿下了。 柳士原直盯着三叔公:“你这是包庇凶犯!” 三叔公道:“你们强闯民宅,胡乱抓人,真当姜家是吃素的么?!” 一边是朝堂大佬,一边是世家大族,一旦真的对上,在场的客人们无不胆战心惊,有与两边皆有些交情的,试图打个圆场,哪知还没开口,就见姜家的少夫人道:“诸位,大公子的声誉一向是极好的,我也不相信大公子会做出这等事,但柳小姐的骸骨也确然有问题,柳丞相与李大人更是为民请愿的好官,绝不会诬陷于人。” 这番话已经尽可能说得软和,但她之前对姜知泽的敌意表现得太明显,才说到这里,三叔公便冷冷瞧温岚一眼:“侯爷,管好你的女儿,这里是姜家,不是南疆。” 温岚也示意温摩住口,此时正是风口浪尖,谁出头谁倒霉。 但温摩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径自道:“大家都知道,自从徐广死后,京城里的传言就特别多。我听说大公子不单在徐广的宅子里设有密室,在自己的屋子地底下也挖了一个。柳丞相不如去那里看一看,若真是有,那儿恐怕就是令嫒的丧命之地。” 她这话一说出来,姜知泽的脸色迅速变色了,向来温文尔雅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满是震惊的怨毒,他死死地盯着她,就像一条蛇盯住自己的猎物。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见过那间密室的人都死了,除了他之外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当然,这只是传言而已。大公子一直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知这一次能不能带大家进去看一看,让大家一解疑窦?” 这是她从前最害怕的眼神,棺内的那具白骨让她再没有一丝犹豫,管他什么阴谋诡计,管别人会怎么议论,管姜家怎么看待,她已经豁出去了,不计一切代价,一定要戳穿姜知泽的真面目! “大公子,带路吧,不看个究竟,只怕堵不住他们的嘴。”三叔公和六叔都这样道。 与其说他们怀疑姜知泽,倒不如说他们想去监视柳士原和李严,以免两人无中生有。毕竟在姜家所有人心中,大公子除了是庶子,其他方面是十全十美,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两人还在这一眼中达成了一项共识——这位少夫人太难搞,将来最好能让她跟着长公主,不是待在西山,便是待在皇宫,总之不要待在姜家。 姜知泽眼底有一丝惊慌:“三叔公,不是我不让大家去,只是真让人搜姜家家主的房间,姜家的颜面何在?” 温摩道:“大公子,你好像还不是家主吧?” 姜知泽马上道:“弟妹,我早说过,若你想为津弟谋求家主之位,大可不必如此!只要津弟一旦治好了病,我立马将家主之位双手奉上!” 温摩冷冷一笑,没有理会。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她比谁都更清楚他此刻的忧心与绝望,因为他阻止不了他们去搜查。 为了以示公正,李严还请求在场的各位客人一道去,三叔公出于对姜知泽的信任,完全没有拒绝。 在三叔公看来,这是温摩这个权欲薰心的女子想为自己的傻子丈夫夺权,说不定真的在姜知泽的屋子里搞出什么名堂,而他这个长辈要做的,就是去戳穿那个假相。 -- 第190页 客人中有愿意去的,也有只想告辞的,人群浩浩荡荡往姜知泽的院子里去。 这些年姜知泽虽未继位,但已经俨然是家主的威势,他的院子等闲人无法进入。哪怕是姜知津装疯卖傻的,也没能混进来。 这个地方带给温摩阴影太浓重,自嫁进姜家,她下意识就想避开这一块地方,重生以来,头一次踏入,过往一切宛然重现,心脏再一次收缩。 她抓紧了姜知津的手。 姜知泽轻声道:“姐姐,要不我们回去吧?” “不。”温摩额头沁出了冷汗,声音虽轻但异常坚定,“我要在这里。” 我要在这里面对我上一世的痛。 我要这里报我上一世的仇。 进了房中,李严口里说一声“冒犯”,拿起一只有砚台,整个人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拿砚台一寸寸敲着地板。 三叔公等人都觉得他装模作样,但看在柳士原为女心痛的份上,强忍着不满,耐着性子在旁边等着。 好一会儿,李严才起身,道:“地底下确实有密室,只是不知机关在何处,最好去工部请几位将作郎来,细细找一找。” 姜知泽冷冷道:“李大人,你不要拖延时间了,今日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我虽是好性子,也断不能容你们这样欺负到头上!你们眼里当真有还姜家么?!” 这话深得姜家诸人的心意,三叔公的目上光里明显露出了赞许的神情。 姜知泽一声断喝:“府兵听令!” “在!”门外的府兵轰然一声应,气势震天。 姜知泽的视线扫过柳士原与李严,目光威严至极,“不管是朝廷宰执,还是帝王将相,任何人犯吾姜家,吾必将诛杀之!” 这是姜炎的名言。 这是姜家人一直奉行的圭臬。 柳士原和李严的脸色微微一变。 风旭的视线终于忍不住落在姜知津身上,期盼姜知津能给他一点答案。 怎么办? 层层谋算,局局安排,姜知泽原本该是笼中之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彻底翻盘? 所有人都知道姜家是个什么样的家族,远在风家的祖宗还在土里刨食的时候,姜家就已经是历经数朝的权贵世族了。 它比大央更久远,也比大央更强大。 除非皇帝亲临,否则没有人能对付姜家家主——哪怕他还没有正式继任。 姜知泽嘴角微微带上了一丝笑意。 没有人能破解这里的机关,没有人能洞悉他的秘密。 他依然是平京第一贵公子,依然是姜家未来的当家人。 他又一次笑得谦恭而优雅:“岳父大人,李大人,得罪——” 一阵“轧轧”之声,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只见屋中的凿花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在姜知泽不敢置信的视线下,一点点扩大,最后露出一道石阶,一直延伸朝往下。 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屋中投出一块明亮的光斑,斜视进密室中。 所有人类穷尽想象也无法搜罗齐全的刑具,在这里全都可以找到。 它们挺立在幽暗处,散发着冰冷的光芒,连初秋温暖的阳光到这里都失去了温度。 第100章 一百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滞了。 就在这一个瞬间, 姜知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运从巅峰跌落到谷底,哪怕是最可怕的噩梦里,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景象。 他最大的秘密就这样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再也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他的脖颈仿佛已经僵硬成锈铁, 转动时几乎要发出“咯啦啦”的声响,他一点一点扭过头,看到了墙壁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 虎口还有薄薄的茧子, 和平京任何一位贵女的柔荑不同,它来自绿气森森的莽莽山林, 一直以为被他列为最佳猎物。 墙壁上有一幅画,画后面有一个暗格,暗格里放着几件值钱的珍宝, 一般人看到这里都会以为这是个藏宝处,但实际下, 暗格后面就是密室的机关。 他花重金请机关大师为他打造,并让那位大师成为他的第一个猎物, 除了已经死了的徐广, 没有任何人还知道这个机关所在! “温、摩!”他发出一声嘶吼, 不像是人声, 更像从野兽的嗓子里吼出来, “我要杀了你——” 温摩看得到他唇形在开合, 但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她看到有人抓住了他,先是柳士原和李严, 然后是风旭和陈山海,最后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他。 她的耳朵里嗡嗡响,这个密室开启, 她全部的痛苦记忆也开启。它们像是狂涌的漆黑潮水,向她兜头罩下。 她后退一步。 身后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抱住她,熟悉的声音像阳光般破开迷障,唤她:“姐姐,姐姐,姐姐!” 是津津。 是津津啊。 津津是天神向她伸出的手,拉她出苦海。 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抱住他,像是要从他身上汲取温暖,捂热自己。 黑暗驱散,温暖重临。 温摩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屋内一片混乱,陈山海带着人捆住了姜知泽,李严带着人下到密室去取证,三叔公和六叔也沉着脸下去了一趟,上来以后脸色更沉了,所不同的是,三叔公是痛心疾首,六叔则是眼中隐隐有无法压抑的光。 -- 第191页 那是希望。 六叔看到了旁系夺位的希望,他道:“三叔公,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他根本没资格当家主!” 三叔公不想接他这句话,可事实又摆在眼前,姜家的脸被打得啪啪响,他用力甩了姜知泽一记耳光:“畜生!” “三叔公救我!救我!”姜知泽痛哭流涕,“我是嫡系最后一脉,姜知津是个傻子,我要是死了,姜家嫡系便要自我而亡!三叔公!就算是为了姜家,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住口!”三叔公暴喝,“你这畜生,既知自己是姜家嫡系的最后一点希望,怎么能做这种蠢事?!” “三叔公,三叔公我是一时糊涂啊——” 姜知泽还在哀求,但温摩已经拉着姜知津的手飞跑出门,把这一切甩在了身后。 因为她知道,铁证如山,没有任何人能护住姜知泽。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一定会为他害死的人偿命! 她跑得飞快。 跑向院中的花园。 花园里种着一大片茶花,此时还没有到开放的时候,不过已经密密地冒出了细小的绿色花苞。 温摩开始拔茶花树。 茶花树虽然不算高,但根系扎得深,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拔出一株。 她好像不知道这么干有多辛苦,也不知道累,拔完一株,又去拔下一株。 “哈哈!”她一面拔,一面笑,“哈哈哈哈!” 姜知津不知道她到底在干嘛,但他知道她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那么他要做的就是陪着她一起干。 他也开始拔起来。 这次来观礼的客人真是看戏看到饱,看到惊心动魄,并且完全超出自己的想象力,每个人都觉得脑子被马踢过几脚。 早知道应该称病不来的! 姜家是什么样的人家?现在这么大一件家丑被所有人瞧个正着,万一要报复起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正时他们不由得十分羡慕之前就告辞的那一波客人,赶紧步上他们的后尘,别过三叔公,赶忙离开这所院子,然后就见出了这样的大事之后,二公子夫妇在花园里乐不知疲地拔起了花。 尤其是少夫人,笑得好像拔起来的不是花树,而是金子。 人们纷纷想起那名传言:“那对夫妻,一个傻子,一个疯子,乃是绝配。” 温摩和姜知津才不会在乎这些人怎么想,他们拔了一棵又一棵,最后终于把这片茶花拔完了。 它们在地上歪东倒西堆成一片,它们的根须再也汲取不到地下的水分和养分。 她终于毁掉了这个困住她那么多年的世界。 双手火辣辣地疼,身体的力气已经消耗到极限,她整个人向后倒去,蓬松的花树托住了她。 阳光盛烈,她不得不用一只手挡住眼睛。 天蓝如玉,丝丝缕缕的白云乘着风吹吹从上面飘过。 身边的花树沙沙作响,姜知津在她身边躺了下来,头枕着自己的手。 “姐姐,你很讨厌这些花么?”他问。 “是啊……”温摩的声音里一丝哽咽,“很讨厌很讨厌。” 姜知津转过脸,看到泪水从温摩泪角滑落,没入鬓发丝。 “阿摩?”他翻身坐起,拿开她挡在眼睛前的那只手。 手底下的双眼已经是哭得稀哩哗啦,但泪水这样奔流,她的嘴角却是往上翘的,她哭哭笑笑,哽哽咽咽地,大声道:“——可我以后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以后茶花就是茶花,不再是恐怖的回忆。 以后姜家就是姜家,不会是仇恨的源头。 以后人生就是人生,不会再有痛苦和绝望。 这一世,可真好。 连花树都变得松软,像床褥一样托着他们。 天那么蓝,云那么白,津津的眼神那么温柔,这一个瞬间全世界所有美好的一切全部涌进温摩的心里。 一颗心满满涨涨,快要鼓出胸膛。 “活着真好,津津。”温摩一把抱住姜知津,又哭又笑,“活着真是太好了!” 姜知津抱着她,一颗心柔软得有点发疼。 她一直有心事藏着没有告诉他,现在他知道,她的心事了结了。 是的,活着真好。 从前的我只知道怎样在阴谋与杀戮中活下来,只想站在阴谋与杀戮的巅峰,因为只有当站得那么高的时候,阴谋与杀戮才无法伤害我。 可是现在,我想活着,是因为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 请再等等我吧,阿摩。 姜知津的倒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姜家内乱的开始。 等我结束这片混乱,一定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我们要生四个小孩,两个男孩,两个女孩。 女孩要像你,男孩……也要像你。 那样我就有了好几个小阿摩,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 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震动了整个京城。 姜知泽被押往大理寺,姜家的家主之位再度陷入空悬之境,并且所有旁系都看到了一丝希望,整个姜家都沸乱起来。 温岚认为这是一个夺权的好时机,建议温摩拉拢三叔公,因为三叔公是最坚定的嫡系派,而姜知津则是最后一个嫡系,又是嫡子。 他一面从各处找来无数大夫要替姜知津治病,又透过阿娘劝温摩赶紧生下孩子,这样,即使是姜知津无法恢复,这个孩子也可以成为嫡系的希望,在三叔公一派的拥立下得到家主之位。 -- 第192页 但姜知津对家主之位完全不感兴趣,他只是闹着要去西山,因为想母亲了。 “阿摩,你莫要以为是父亲权势薰心,自古在权谋的争斗当中,一旦介入,便是不死不休。是你斗倒了姜知泽,你便是姜家旁系心中最大的敌人,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姜知津恢复,也会阻止你们生下孩子,其中最快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刺杀。” 在温摩准备同姜知津去西山之际,温岚专程赶来,语重心长道,“眼下局势,你不趁势而进,马上就会被他们压制。阿摩,昔日姜知泽是怎么对付姜知津的,现在他们就有可能怎么对付你。你现在不是要夺权,而是要保命!” 温摩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夺权什么的,只不过是她当初所用的幌子,而今真正的目的已经达成,大理寺已经宣判,姜知泽于五天后处斩。她要做的就是亲眼看着姜知泽人头落地,然后她便会回到南疆。 这五天,已是她在中原的最后五天。 最珍贵的五天,当然要跟最珍贵的人在一起。 所以她笑嘻嘻道:“父亲,你把阿娘带上,跟我一起去西山吧。” 第101章 一百零一 西山天凉得早, 城中的正午还有几分像夏天,一进西山,就见草木已经开始枯黄, 秋色已经渐浓。 温摩和姜知津下了马车, 一阵山风吹来,带来秋天草木特有的干燥芬芳,风中已经有了一丝明显的凉意。 长公主已经在等着了, 一把攥住两人的手:“我的儿, 我后来才听说那日的事,可把我吓坏了。既来了就跟我在这里住着。山里秋天还是很舒服的。天冷了咱们娘仨就住进宫里去, 不要回姜家了。太吓人了,姜知泽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亏我从前还那样信他!” 姜知津搂着长公主, 道:“母亲说得是,我们就在这里好好陪母亲, 哪里也不去。” 周夫人已经准备好饭菜,园中的菊花开得正好, 香气阵阵送进来, 长公主轻言细语地叮嘱姜知津小心些, 那鱼刺挺细, 要挑干净。 门外便是泛着秋色的山林, 一群鸟从枝头上振翅飞起, 在蔚蓝的天空下绕了个旋儿,又飞远了。 温摩心想,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姜家的人想争家主之位,就让他们争去吧。长公主选了一条最安全的路,津津跟着她, 想必也会很安全。 冬天和春天住在抚霞阁,夏天和秋天就来炎园,一年很快就会过去,不管姜家怎么风云变幻,津津这里只有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第二天温岚就带着阿娘来了,温岚还想再劝劝温摩,阿娘道:“阿摩不喜欢这些事的,你不要勉强她了。” 温岚道:“我也是为了她好,不然万一等到姜家旁系开始动手,就晚了!” 阿娘叹道:“我从前让阿摩嫁人,也是为她好,我让她扔开刀和弩,也是为她好,甚至带她来京城,还是为她好……可是你看看,如果没有我这么为她好,她现在应该还在南疆打猎喝酒,过得远比现在快活。” 温岚被这句话堵住了,皱了皱眉头:“阿摩会喝酒?” 温摩想使个眼色给阿娘已经晚了,阿娘张口就答:“当然会,她的酒量和箭术一样,是南疆第一。” 温岚神情复杂,显然是想起了“我真是无用我的女儿被人这样灌洒,我却什么也不做不了”的种种情形。 “……”温摩赶紧说正事,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们。 两人都顿住。 温岚显然没有想过已经来到身边的女儿还会再离开,阿娘更是自阿摩出生就没有和阿摩分开过,闻言不过一呆,紧跟着她眼圈一红,拉着温摩的手道:“守着个傻子,阿摩你受苦了!过不下去便罢了,咱们可以和离,和离之后,你就跟姜家没关系了,你回侯府来,我再也不用那些规矩烦你了。” 阿娘从来不练刀,手心很软,就和平京贵妇们的手一样,但又很暖,跟那些贵妇们凉幽幽的不同。 古明珠下狱,阿娘基本已经成了侯府女主人,温岚正打算为阿娘请封。和上一世那个做低伏小的阿娘不同,这一世的阿娘从今往后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贵夫人了。 真好。 温摩心想。 她已经改变了自己和阿娘的命运。 接下来,要去改变整个仡族的命运。 “天神托梦,告诉我仡族将有大难,我若不回去,族人将会有灭顶之灾。”温摩正色道。 阿娘顿时慌了神:“天神真这么说?有没有说到底是什么大难?” 温岚则道:“鬼神之说,未能全信,京城距南疆千里迢迢的,哪能说回去就回去?” “天神只让我回去,其他的我也不知道。”温摩回答完阿娘,然后低声向温岚道,“父亲,我想阿祖了,我想回去看看。” 她发现了,温岚其实很吃这一套,她的头一低,声音一弱,温岚顿时就不说话了,半晌叹了口气:“罢了,我回去替你安排。” “父亲最好了!”温岚抱住温岚。 温摩在温岚面前一向强大的完全像一个儿子,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小女儿的神情,温岚心中一阵感慨,道:“你跟二公子旁的没学,尽学这些了……” 一语未了,姜知津从外头走来,不由分说就冲过来从后面一把抱住温摩:“我也要抱抱!” 温摩分出一只手,抱住姜知津,笑道:“一起抱抱!” -- 第193页 阳光正好,她的笑容灿烂。 她喜欢的人都在身边,老天爷对她可真不赖。 接下来的日子,温摩陪阿娘泡泡温泉,陪温岚练练刀法,陪姜知津捉捉蝴蝶钓钓鱼,三天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 还剩两天。她在心里算。 今天下起了雨,蝴蝶是扑不成了,鱼也没法儿钓,温摩想起了书房里那些兵器,便和姜知津去书房玩。 温摩只会使刀,对别的兵器也只能胡乱挥舞两下,忽然想起来:“听说姜炎是女子?” “嗯,好像大家都说是呢。” 一个中原女子,同着太/祖一起打下这座江山,温摩十分神往。书房里藏书不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温摩翻了翻,想找找有没有几本史书,可以读一读姜炎的生平。 然后发现自己果然找对了地方。 这里是姜炎的书房,也是姜家历代的家主的书房,也就是说,这里可以说是离姜炎最近的地方。 这里不单有各种关于姜炎的记载,还有姜炎自己当年的藏书,以及姜家后人在这些书的上批注。 温摩对中原的文字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大的兴趣,捧着书兴致勃勃看起来,奈何识字实在不多,好几处还需要向姜知津请教,姜知津虽说智力只停留在七岁,但那也是天才的七岁,干脆接过书给温摩读。 “……乃立暗卫,神秘莫测,炎叹息曰:‘愿吾后裔,永不动用此令。’” 读到这里,姜知津顿住。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太快了,他还来不及抓住,它便一闪而逝。 温摩不太懂:“我听说过姜家的暗卫,据说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最最厉害,相当于家主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为什么她不希望后代动用?” 她这话纯属自言不语,没有指望能从姜知津这里得到答案,但姜知津道:“人只有遇上危险,或者去制造危险,才会用刀。她希望姜家后人用不上暗卫,是盼着姜家不会遇到太大的危险。” 温摩看向他的目光有点诧异。 姜知津立即发觉了,回过神来,笑了笑:“这本书以前我父亲给我读过,他是这样教我的。” “我还以为津津突然懂事了。” 姜知津嘴一撅:“姐姐也嫌我傻,是不是?” “才没有。” 两人坐在柔软的红茸毯上,肩并肩挨在一起,屋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内是新剥的柚子清冽的香气,温摩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穿着家裳衣袍,没有戴冠,长发如水披在肩上,摸起来手感好极了。 “真的?”姜知津眨巴着眼睛,“你不想要个聪明的夫君吗?” “天下聪明的人太多了。”温摩道,“多了就不值钱了。” 姜知津微微一笑:“那我很值钱,对不对?” 温摩觉得心都被他的笑容照亮了,也跟着笑起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对。” 姜知津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亮,手扔开了书,握住了她的腰,只是还没来不得及欺身而上,外面就有人嚷道:“不行不行!檐下还是有雨!” 是宜和的声音。 很快,宜和进门了。她坐在陈山海的臂弯,手搂着陈山海的脖子,一脸大大的笑容。 陈山海的脸则快要拉到地上了。 进了门,宜和才肯下地,温摩问她怎么来了,宜和道:“今天是良和姐姐的生辰,我和哥哥每年都会来看良和姐姐的。” “风旭呢?” “在后头呢。” 果然话音一落,风旭便过来了,外面的雨势不小,饶是有下人打伞,风旭的衣袍还是湿了不少。 宜和指着自己干干净净的衣摆和鞋子:“看我多厉害,三哥,都告诉你该换个厉害点的侍卫了!” “我不是侍卫。”陈山海板着脸道,“我是陛下亲封的羽林卫上将军。” “一样一样啦。”宜和蛮不在乎地摆摆手。 陈山海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着道:“哪里一样了?!” 周夫人怕风旭和宜和受风寒,带人送来姜枣茶,又请风旭同宜和去更衣。 最近古家倒台,姜知泽落马,风昭元气大伤,正是要趁胜追击的好时候,风旭急需借姜知津的脑子一用,便拉着姜知津一道去更衣。 宜和则得意洋洋一摆手:“不用不用,我有大马。” “谁是大马?!”陈山海快疯了。 温摩问他:“怎么回事?” 陈山海泪眼汪汪:“姐,求求你救救我吧,我被这块狗皮膏药缠上了,撕都撕不下来,之前每天去陪她练个把时辰的刀,那也罢了,现在是整天整天不放人,要我陪她放风筝逗猫梳头扎辫子,我要疯了!” 温摩便问宜和是不是这么回事,宜和用力点对:“对!因为他最好玩嘛。以前都是津哥哥陪我玩,现在津哥哥要陪你,” 温摩想了想,道:“我跟你换一换怎么样?我让津哥哥陪你,你把陈山海给我。” 陈山海:“!!!!!!!” 大小姐居然用她的夫君换他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陈山海:别问,问就是感动。 第102章 一百零二 宜和眼睛发亮, 一把抓住温摩的手:“真的吗?!” 温摩点头:“真的。” 她要走了,也该给津津找个伴。 -- 第194页 宜和虽然娇纵,但本性不坏, 最重要的是, 宜和很喜欢姜知津。 陈山海一脸感动,往温摩身边挪了挪,才挪过去, 便给宜和拉住了袖子, 宜和道:“不行,我不换。” 温摩一呆:“你不喜欢津哥哥了?” 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吗?! “不是。”宜和仰起脸, 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津哥哥和阿海,我都要。” 温摩:“……” ……你强。 * 雨到夜间方停。 雨散云收之后, 很快露出一轮明月,淡淡清辉洒向炎园, 眼前这片废墟仿佛也变得清幽起来。 地上摆着香案,供着瓜果, 燃着香烛。 风旭跟宜和一张一张往铜盆里烧着纸钱, 火舌很快将它们吞没。 温摩和姜知津站在一旁。 “姐, 今天是你的生辰, 我们来看你了。再过两天, 那畜生就要伏法, 到时我会带着他的人头来见你,以慰你在天之灵。” 风旭说着, 深深行了一礼。 “她一定看到了。”温摩轻声道。 所有的冤魂都会睁着一双永不瞑目的眼睛,一直看着凶手,直到因果循环, 报应不爽。 而天理昭昭,这样的心愿一定会被实现。 风旭道:“只可惜良和姐姐已被毁尸灭迹,再也找不出证据,不然再加谋害公主之罪,斩首真是便宜了那畜生!” 姜知津看着面前沉寂的废墟,没有说话。 宜和抽了抽鼻子:“阿摩姐姐,你说良和姐姐真的一直在这里吗?这里好黑,什么都没有,好吓人。” “我想,良和公主也不愿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吧。她的心愿已了,就会去她想去的地方了。”温摩说着叹了口气,“都打起精神来,我们给她报仇了,她会很开心的。” 风旭兄妹俩总算振作了一点,烧完了纸钱和供品,宜和拉着温摩准备回房,温摩走出两步,回头才发现姜知津没有跟上。 他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视线凝望着废墟,仿佛看得入了神。 “津津?”温摩唤他。 姜知津顿了顿才听见,回过头来:“唔,阿摩姐姐,你先回去睡吧,我想跟三表哥再待一会儿。” 这大概是他们兄弟之间一直以来的习惯吧?风旭为亲人伤心难过的时候,津津总会在旁边陪伴。 温摩这样想着,同着宜和一道走了。 若是她能细看一点,或是多留一会儿,就会发现,姜知津的眸子里有奇异的光芒,“风旭,我见到了暗统领,他跟我说,暗卫令在它应在之处。” 得暗卫令者方能得家主之位,风旭立刻紧张地问道:“什么是‘应在之处’?” “是啊,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应在之处’,我甚至想过会不会在我父亲的坟墓里,因为那才是它该待着的地方。但那不可能,若是在那里,早就被姜知泽翻出来了。” 姜知津的声音很轻,语速很快,“暗卫令应该在哪里?就是在这炎园!它是在炎园诞生的!” 风旭大吃一惊,左右环顾:“在炎园,姜知泽怎么会找不到?” “哈哈!”姜知津仰天一笑,“是啊,整俯炎园他都翻遍了,但只有一个地方,他不会去翻。” 风旭的的视线一点一点回到这片废墟上,喃喃:“你是说……” “对!就是这里!” 这里死过两位公主,姜知泽生怕会留下一星半点蛛丝马迹被人发现,因此假托伤情,不让任何人动这一片地方。 包括他自己。 “阿摩说得对,人死不灭,在天有灵。是良和姐姐为我守住了这块暗卫令。”姜知津看着月光下静默的废墟,深深一揖到底,眼中微含泪光,“多谢你,良和姐姐。” * 第二天,姜知津便命人修葺那片废墟,长公主连连点头:“很是。我日日住在这里倒没想到,今后咱们要长住的,总不能一直让那片院子荒废着。将来你们生了孩子,若还到处堆着烂木头,孩子跑来跑去伤着可怎么好?” “……”温摩假装没听见后半句。 阿娘也问过她孩子的事,毕竟她是温家嗣女,传宗接代是她的责任。所以阿娘在温岚安排回南疆的人手时,特地派了几个很有经验的婆子,告诉温摩,以后生了孩子,至少要留一个给侯府。 “孩子太小,路又太远,三岁之前最好还是放在南疆养。南疆山好水好,孩子满地跑,养也来出健壮。孩子出生你就让这些婆子多照料,这样孩子跟着婆子们回到京城,也不会不习惯。”阿娘说着,拉着她的手,眼圈微红,“当然,你若还愿意回京城来,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温摩知道自己不会回来了。 这个云谲波诡尔虞我诈的京城,不适合她。 阿娘还准备了好几马车的吃食、绸缎、衣物、饰物等等玩意儿,一是路上给温摩备的,二是给家里人的礼物,下人的单子也列出来交给温摩,温摩看到了跟着她嫁到姜家的张伯大刘等人,还有不少粗使下人,忍不住笑了一下:“阿娘,你是想把侯府搬空么?” “胡说什么?这些你父亲都是知道的。”阿娘道,“路上太远了,上次我们匆匆而来,一路上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头,这一次当然要准备得妥当些。何况你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以后就是想给你准备,也……” -- 第195页 阿娘说到这里哽咽住了。 温摩轻轻拍着阿娘,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话来。 她去找陈山海喝酒,顺便道个别。 “你要走?”陈山海惊了。 温摩点点头。 “你不要你夫君了?” 呃……温摩下意识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好在陈山海并没有执着于这个问题,他又问道:“我听说你们那里,每个男女都可以去找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真的吗?” 温摩:“嗯。” 陈山海:“不喜欢了就重新各找各的?” 温摩:“嗯。” 陈山海:“女孩子要是喜欢男孩子,也会以男孩子窗下唱歌?” “嗯。”温摩看他越问眼睛便越亮,一脸的喜色几乎要满溢出来,忍不住打量他,“你想干嘛?” 陈山海一拍大腿,喜得眉开眼笑:“那还用说嘛,当然是跟你走!” 温摩确实动过念头把陈山海这一大战力拐去南疆,为此还计算过要花多少银子才请得动他,没想到他竟然自己嚷出来了,不由愣住:“你要跟我走?” “可不是?再在宫里待下去,我就要被那小公主给挫磨死!”陈山海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她昨天晚上还抓我陪她一起绣花!绣、花!” 温摩一脸同情地看着他:“行,后天那天杀的姜知泽行刑,等我亲眼看到他人头落地,马上就走。” “好,一言为定!”跟着,陈山海跟她挤了挤眼睛,“走归走,有没有什么法子告个假,咱们人虽然不在,年俸还能照拿?” 温摩:“……” 除了年俸,陈山海操心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他的兄弟们是不是要一起带上,走这么一趟会不会影响将来升职,南疆那边有没有什么发财好物,等等等等。 温摩也跟他咕哝了不少,冰雪烧虽然喝不醉,但人的心事一多,再劣的酒也能醉人。 这趟酒喝完,温摩难得地觉得脑袋有点昏沉了。 “你还行不行啊?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陈山海扶着柱子,体贴地对柱子道。 温摩招手叫来一名下人,让他送陈山海回房。 天色已经黑下来,月边有一弯淡淡的月牙儿,温摩晃晃悠悠回房,姜知津坐在被子里,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温摩一踢鞋子,滚倒在床上,扳着的脖子:“津津,在等我啊?” 姜知津一脸委屈:“姐姐是不是不要我了?” 温摩的酒立刻醒了大半。 他知道她要走了?! 她心虚的表情太明显,姜知津立刻道:“好啊,你果然是喜欢上那个陈山海了!” 原来是这个!呼,温摩松了口气。 不知怎么地,她知道怎么跟父母道别,知道怎么跟陈山海道别,可就是不知道怎么跟姜知津说明这一切。 阿娘有温岚,温岚有阿娘,她不在,他们的生活依然会继续,不会有丝毫影响,但姜知津……只有她。 他那么这依赖她,这么信任她,她却要走了。 她的声音顿时轻柔了好多:“放心啦,我跟他只是兄弟。” “那我呢?”姜知津捧着她的脸,轻声问,“我是什么?” 这么近,温摩看到他的睫毛在眼窝下投出浓重的阴影,看着他挺拔的鼻梁,看着他俊美到不可思议的脸,忽然之间,一个念头突如其来,不可阻挡。 如果要生孩子,为什么要去找别人生? 她可以要一个津津的孩子! 属于她的,属于津津的……她会生下这个孩子,亲手抚养,然后送到京城,不单是给侯府,也是给津津! 她搂住他,坚定地吻住他的唇。 第103章 一百零三 温摩的唇是软的, 热的,香的,甜的, 还带着一股明显的酒气。 被她吻住的感觉, 就像是一枚酒酿圆子往唇齿间钻,甜甜糯糯,一口就能拆吃入腹, 汁水横溢。 姜知津脑子里“嗡”地一下响, 血液像是烟花般被点燃,轰然炸裂。 以往他想亲一下温摩, 总是要半哄半骗半逼才能得逞,温摩偶尔主动亲他,也多半是像亲小孩子似的轻轻啄一下, 每次都惹得他心里头痒得很,却又不得不做个乖孩子, 只能强忍着。 她从来没有这样吻过他,又主动, 又浓烈, 整个人顺势而上, 甚至骑到他的腰上, 唇离开他的唇, 落在他的脖子上。 姜知全身都僵硬了。 体内如火, 熊熊欲焚。 他的手有了自己的意识,顺着她柔软的曲线握住了她的腰, 隔着一层衣料,底下的肌夫柔滑,腰肢弹韧, 脑海里有一万个声音嘶吼着想将她压倒,要动用生平最大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 “姐姐……”他的声音喑哑,带着喘息,“你要干什么?” “睡你。”温摩抬起头,拔下发簪,微卷的长发如云雾一般蓬然披下,居高临下,眼眸有点迷濛,声音有点含糊,“我要跟你生个孩子。” 姜知津心跳如雷。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心可以跳得这样快,狂暴叫嚣,胸膛仿佛已经无法束缚它,下一瞬它就要蹦出胸膛之外。 可它又酸软得一塌糊涂。 虽然已经是夫妻,阿摩也待他很好,但这种好始终隔着一层——他表现得像个孩子,阿摩便也一直当他是个孩子,每当他想要再进一步,阿摩都会阻止他。 -- 第196页 甚至还会哄他孩子要菩萨送来才会有。 连这样的谎话都扯得出来的阿摩,此时此刻,居然告诉他,她想跟他生一个孩子。 生一个他们两人的孩子。 姜知津搂住她,轻轻吻住她,用尽全力克制着体内的狂暴冲动,吻得深情而温柔,如猛虎细嗅一朵蔷薇。 “阿摩,阿摩。” 他一边吻着她,一边唤着她的名字,这一个瞬间什么理智什么计划都飞远了,他不再是那个在暗中谋划一切的姜知津,也不再是习惯了权势游戏的姜知津,人生头一次剥离了算计,只有一丝愧疚伴着灼热的爱意,如江河决堤,汹涌而出。 她愿意把自己整个人交给他,他却连真相都不曾告诉她。 他怎么对得起她? “阿摩,阿摩,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 温摩半醉半醒,脑子里晕晕荡荡。 他的声音低沉含糊,好像在她的耳朵里激起了沉闷的回音,至于他到底说了什么,她其实没有听太清楚。 她只觉得这时候的姜知津俊美得不可一世,又温柔得难以言说,全天下所有的小哥哥加起来,也不如此时的姜知津半分迷人。 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中好像有一种一触即碎的脆弱,让她很想把他抱在怀里,永远永远不放开。 她伸手揽住他的头颈,想抱一抱他,也想听一听他到底在说什么。 “……其实我……” 她只听到他口里说出这三个字,然后房门被拍出“哐啷”一声巨响。 她进来时没栓门,房门只是虚掩,哪当得起这么大力的一下,房门顿时大开。风旭站在门外,左手还是保持着预备拍第二下门的姿势,愣在当场。 屋内红烛轻摇,床上被褥凌乱,姜知津压在温摩身上,温摩搂着姜知津,此情此景,便是瞎子也知道自己撞破了什么。 尤其是姜知津眼角微微发红,显然正是动情得厉害。 “……”风旭僵立半晌,替两人带上房门,在外面硬梆梆道,“快点出来,姜知泽越狱了!” 姜知津整个人一震,温摩的酒也醒了,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下床,温摩一把拉开房门,脸色发白:“你说什么?!” * 姜知泽到底是什么时候越狱的,连李严都不知道。 原则是,姜知泽被关进大理寺大牢最深处,需要三名狱卒一起开锁,才能提人。 但就在今天下午提审姜知泽的时候,发现牢里的人根本就不是姜知泽,只是一名身形面貌与姜知泽相仿的替身。 “大理寺是纸糊的么?!”消息是李严亲自送过来的,风旭当场险些把茶盏砸到他的头上,怒喝,“前有傅嬷嬷自尽,后有姜知泽越狱,你甚至连他什么时候越的狱都不知道!” 风旭为人儒雅,甚少发这么大火,李严跪下道:“此事是下官失职,下官一定会上折请罪。如今当务之急,是先把人犯找回来。姜家手眼通天,大理寺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姜家的眼线。下官昨天酉时左右提审过姜知泽,入夜之后还亲自去大牢巡视过,然后到今天提审,前后约有八/九个时辰,人犯很可能已经逃出京城,下官无能,虽已发下海捕文书,但大理寺人手不够,此事还请殿下相助!” “你要不是着急上我这儿弄人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报给我知道是吧!”风旭气急归气急,到底还是派陈山海帮李严去找人,然后就急忙来找姜知津。 这会儿温摩在场,风旭不便直接向姜知津问策,便当着姜知津的面,把事情一五一十跟温摩说了。 温摩越听心越发沉。 八/九个时辰,快马加鞭,人少说已经在百里之外了。 且京城四面大门,东西南北,四通八达,谁知道姜知泽走的是哪个方向? 温摩顿时有股冲动去掐死李严。 费了多大力气才把姜知泽送进大理寺,结果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没了! “好在他此时声名尽毁,如今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即便是逃出去,也翻不出什么风浪。”风旭说着,微微咬牙,“只是不能用他的脑袋来祭奠姐姐,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一定要找到。”温摩的手死死攥着,指节发白,她一字一字道,“把他找回来,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看来她还是低估了姜家,低估了姜知泽。姜知泽在姜家经营这么多年,不知积攒下了多少人脉,即使是死地也有办法逃生。 如今的姜家正是内斗激烈之时,嫡系为维护正统,派了府兵帮助大理寺缉拿姜知泽。 旁系则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上位之机,对于给嫡系招致了一身骂名的姜知泽当然是要痛打落水狗,因此也是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再加上皇帝震怒于姜知泽手段滔天,居然能从死牢脱出,在海捕文书上点了御笔,倾举国之力通缉姜知泽,并开出了天价悬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大约自数百年前风、姜两家联手开创大央天下之后,头一次两家齐心协力做同一件事。 这个追捕规模超出了温摩的预期。她原本还打算将侯府的下人全派出去,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第二天便离开了西山回到姜家,然后又去了一趟得意楼。 有前车之鉴,温摩没敢抱太大希望,果然,得意楼再一次给出了高价,这次是一百万两黄金。 -- 第197页 理由同上次一样——事涉姜家。 温摩想掀桌。 得意楼二楼的一间雅间内,姜知津在窗前,掀开一线帘子,看着温摩从楼下离开。 她的步子迈得很大,翻身上马,直往城门方向去。 看来是要去城门查问。 大掌柜细细禀报得意楼关于这件事收集到的所有消息。 ——大理寺的牢头安了一座外宅,就有几天前,外宅手里多了一笔巨款。 ——城门处没有人见过姜知泽的脸,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手下有易容高手,已经将他易容成别人的脸。 ——姜家诸房长辈忙于争权内斗,彼此栽赃陷害,事情层出不穷。 ——嫡系后继无人,三叔公在六叔面前吃了不少亏,但也有一些旁支趁机落注,鼓动三叔公让二公子早些生孩子,这样嫡系依然有后。这些人平时在姜家不显山不露水,最近倒是一波波给三叔公送礼…… “生孩子”三个字,让姜知津的心跳了跳,目光远远地瞧着温摩离去的方向,心一下飞走了。 真庆幸,那晚没有把话说出口。 当时的阿摩太诱人,他已经是把持不住,脑子都不在身上了。 不过……现在想想,阿摩明明连“送子观音送孩子”的谎都能扯出来哄他,为什么那一晚却想跟他生孩子? 那一晚的她,明显跟平时不一样。 真的只是喝醉了么? 大掌柜看出他有点心不在焉,一时不好停下来,也不好打断他,遂把消息往细了说,比如三叔公最近收了哪些礼,今儿收字画,明儿收古董,有一次还收了一箱海鲜…… “海鲜?”姜知津回神。 “是,据说乃是从南海专程走水路运来,一路上不停地换冰,当晚送进去的是一只老大的箱子,里头该有大半箱都是冰块。” 秋天是南方海边渔获丰收的季节,但南方诸海距离京城路途遥远,运输不易,保鲜更不易,许多运到半途就已经腥臭不堪,真正能运进来的海鲜贵逾黄金,只有真正的贵人才能享用,用来送礼,十分有诚意。 姜知津却皱了皱眉头。 三叔公年老痛风,早就不能吃海鲜了。 第104章 一百零四 一份不合用的礼物, 一只夜色中的大箱…… 姜知津想到某种可能,声音微微发紧:“什么时候送的?” 大掌柜见他问得郑重,连忙翻了一下小册子, 然后道:“昨晚戌时左右。” 姜知津神情微有一点失望。 姜知津越狱虽是昨天下午发现的, 但就算收买了牢头,白天想偷天换日,还是太麻烦, 应是前天晚上李严巡查之后, 牢里的就已经是替身了。 所以,这海鲜若是前天晚上出现在姜家, 有九成的可能是姜知泽。 可若是昨天,京城内外搜捕的大网已经撒下去了,姜知泽没有理由在外头待上一天, 然后才回到姜家。 “笃笃笃”,门上轻响, 姜知津略一颔首,大掌柜说了声“进”, 小二推开门, 风旭从门外走进来。 大掌柜向风旭行了个礼, 知道这两兄弟有话要说, 便同小二一道出去, 轻手轻脚带上了门。 风旭放下手里的锦匣, 锦匣长长的,姜知津打开它, 映着日光,一道秋水般明净的光芒映到姜知津脸上。 匣着躺着一把刀。 正是当年别人献给父亲、又被他要过来的那把。 小时候他长居宫中,刀也带到了抚霞阁, 风旭先喝了一口茶,然后才道:“巴巴地找它做什么?压在不知道哪个箱子底下,我找了半天才找到。” 姜知津但笑不语。 这笑容比拂过花瓣的蝶翼还轻柔几分。 “送温摩?”风旭一看他这笑容就知道了,“可人家用的是弯刀。” “我已经找到了人,将这刀融了,铸一把弯刀。”姜知津道,“阿摩那把刀虽好,但到底比不上这一把里的玄铁之精。” 风旭看着他,停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怕她遇上姜知泽?” 姜知津没有否认,直接将刀挂在蹀躞带上。 风旭认为姜家和风家的人联手,任何一寸地皮都不会放过,姜知泽若是还在京城,早就被翻出来了,现在还找不到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姜知泽已经不在京城。 换成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会知道,待在京城是死路一条,出了京城,才能有生机。 但姜知津道:“正因为大家都这样想,所以京城外面搜捕得会更严密,他在外面只能当一辈子缩头乌龟,躲躲藏藏一世,他不会想要那种日子。” “你是说他还在京城?” “在。”姜知津无比肯定,“一定在。” 现在问题是,在哪里? 这么多年,姜知泽虽然名义上还不是家主,但手中早已掌握了家主的权势,而姜家家主手里的力量足以倾复整个天下,给自己留几条后路,安排几处容身之所,完全不在话下。 为此风姜两家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查,任何一处可疑的人家都不会放过。 “若真担心她,就不该让她出来。” 姜知津道:“她很快就会回去了。” 这话一说,风旭就知道某人又要上当受骗了,他道:“你到底想瞒到什么时候?” 姜知津没告诉他自己差点儿就招了的事,只道:“姜知泽现在是只困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危险,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温摩和他碰上。等到抓住姜知泽,肃清了姜家,我就不用再瞒着她了。” -- 第198页 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脸上有点掩不住的沉重。 一是为不知身在何处的姜知泽,二是为……不知道怎么跟阿摩开口。 那晚真的是头脑发热,竟然差点就说出来了,他实在佩服自己的勇气。 风旭安慰他:“其实想想,到时姜家尽在你掌握之中,她原是嫁个了无权无能的傻子,忽然傻子摇身一变成了姜家家主,还送她一个家主夫人的位置,这是她赚了,顶多就是骂你两句……” 想想温摩发火的场面,也觉得这安慰着实有点虚,“咳……顶多砍你两刀吧……” “……”姜知津,“多谢你安慰我。” 风旭道:“说正经的,你有没有发现,温摩好像比我们还要恨他?” 姜知津微微一顿。 他早发现了。 正因为早发现了,所以才更不安。 温摩对姜知泽有刻骨的恨意,姜知泽对温摩也有奇特的兴趣。 想到姜知泽屋中那间密室,姜知津心里就不由自主滑过一丝凉意。 他只知道姜知泽虚伪、狡诈、阴毒,却不知道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还这么残忍。 回想起姜知泽每一次望向温摩的目光,他的胃里就一阵阵抽痛,他不能想象温摩身处那间密室的画面,单只是用想的,他就能疯。 * 温摩在城门处一无所获,轻轻吐出一口气,打马回身。 其实心里也明白,如果风姜两家联手都找不到姜知泽,她一个人就算是长出三头六臂也没可能找到。 可若是要她乖乖在屋子等消息,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总要做点什么,心里才不会急得像被猫爪挠似的。 从城门离开的路上,一人险险撞到她的马前,竟是宁心儿。 宁心儿心衫不整,头发凌乱,抓住她的疆绳:“少夫人,救命!” 温摩一把抓住她的手,使了点力气将她带上了马背,四下里看了看,“怎么回事?谁敢欺负你?” 宁心儿含泪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带我回姜家,他不敢追进姜家!” 到了姜家之后,宁心儿好歹定了定神,才告诉温摩,她遇到了师门仇家,一旦被抓住,便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仇家武功高强,她不是对手,只能暂避风头,她低声问:“你当初说过有事可以来找你,不知还算不算数?我能不能在这里借住些时日?” 温摩道:“放心,我们仡族人说出去的话就像射出去的箭,永远不会回头,你安心住在这里,住多久都行。” 她的神情柔和,没有一丝生硬,也没有一丝介怀,宁心儿看了她半天,问道:“我上一次没有替你说话,你不生气?” 温摩笑了:“姜家的水太深,你不想牵进来也正常,再说我其实有点后悔了,只要是姜家的事,我就不该把外人扯进来。” 其实现在想想,那一天是有人早就布好了局对付姜知泽,不管是忠伯还是那把匕首,都是为了逼姜知泽继任家主之位,她从中横插一手,说不定险些坏了对方的布局。 只是,这个人是谁? 温摩有点怀疑是六叔,但回姜家之后,观摩了一下六叔斗三叔公的手段,又觉得和那人相差太远。 温摩今天出门早,回来不见了姜知津,原以为他在书斋或是旁的什么地方玩,哪知等了等还是不见人,因问下人,“公子呢?” 下人回道:“公子说入宫找三殿下玩去了。” 温摩问他带了多少人,几时出的门,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下人一一答了。 自从小金子的事出来之后,长公主把姜知津身边的下人全换了,现在这里清一色都是宫里送来的小太监小宫女,且大多都在抚霞阁服侍过,因此答得又仔细又周到,末了还道:“少夫人不必担心,三殿下自幼就把公子当亲弟弟,一定会照顾好公子的。” 另一个下人还含笑打趣道:“少夫人待公子真好!” 温摩有点脸红。 不是害羞,而是汗颜。 想想那一晚她喝醉之后干的事,她就为自己感到脸红——都说喝酒误事,原来是真的!要不是风旭来得及时,她可能真要把津津给睡了! 天地良心,她一定是醉糊涂了,才能对津津这么可爱的孩子下手。 其实想想也奇怪,那天她喝得确实多了点,可整个人并不是完全地神志不清,那个念头此时回想起来,还有那种一往无前的坚定。 真是鬼迷心窍,当时怎么就怎么想要一个和津津的小孩? 津津自己还是个小孩啊! 可是,可是……心底里有一个幽幽的声音,轻轻低语: ——他不是孩子,他是你的夫君。 ——他喜欢你,也想要你。 ——他也想要你为他生孩子。 ——两个男孩,两个女孩。 ——女孩像你。 …… 温摩没办法再想下去了,整颗脑袋好像都在冒热汽。 她拿手扇扇脸,问宁心儿:“屋子里怪闷的,我带你出去走走?” 宁心儿完全没有接她的话茬,并且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伪装:“你很喜欢他么?” 温摩的脸砰地一下,更红了。 舌头似乎想下意识反驳,但她管住了它,认真想了想,点头道:“对。” 她喜欢津津。 -- 第199页 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明知不对,还愿意给他生孩子。 津津也许傻了一点,但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傻,他才那么阳光,那么纯净,才能在这个深黑色的世界里发着自己的光,照亮了她。 这个“对”字一出口,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她没办法跟他道别。 因为她舍不得。 她也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想要一个孩子。 因为她知道就算再舍不得,她也必须离开,所以她想带走他的一部分,生一个小津津陪她。 这可真有点自私啊。 已经要走的人,应该尽可能收回更多的痕迹,而不是留下更多啊。 “他只是个傻子吧?你喜欢他什么?”宁心儿讶然,温摩应该一直不知道姜知津真实那一面吧?为什么就能喜欢得这么干脆彻底? 温摩笑了笑。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 我喜欢的正是他的傻? “走吧,我们走走,姜家的花园还挺好看的。”温摩说着,把宁心儿拉起来。 而她很快就看不见了。 暮色降临,这座京城除皇宫以外最大的深宅大院刚刚点起灯,花香在夜色里浮动,芬芳动人。 以后,会是谁陪津津在这里捉蝴蝶,又是谁陪津津赖床睡懒觉? 温摩心里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情绪,是……哀伤? “有点冷。”宁心儿道,她身上的料子是轻薄的绡纱,白天穿还不觉得怎么样,在夜晚的秋风里却有点寒津津的起来,她道,“我去穿件衣裳。” 温摩点点头,看着她去远了。 刚才一路是信步所至,此时一抬头,才发现居然无意中走到姜知泽的院子这边了。 此时的屋子一片漆黑,在华灯初上的富丽世界中,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吞掉了一块。 温摩心里一动。 集合了风家与姜家之力,哪怕是只蚂蚁也该被翻出来了,但有一个地方,人们绝不会去找。 那就是这里。 一个优秀的猎手,常常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直觉。 有时候会落空,有时候会成真。 她向前迈出了一步,腿却自己停下来。 它隐隐僵硬,不愿再向前迈出。 她知道,它在害怕。 姜知泽没有死,她心里最深的梦魇便还在,那是她最最恐惧之地,她下意识抗拒靠近。 过去。 她在心里对那个过去的自己说。 去看一看。 他在这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他不敢回来,也不可能回来。 这次的直觉很可能是空的。 所以,去看看,那里固然可怕,但消除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 她走了过去。 院中漆黑,屋中漆黑,但借着天上的星光和周遭的灯光,以她的目力,足以视物。 她的脚步一点一点放慢,手按上了壁上的机关。 “轧轧”之声响起,台阶一点一点露出来。 里面是彻底的黑暗,那些恐怖的刑具全隐身其中,明明看不清,温摩还是浑身颤抖。 她终于明白一件事情,这里带给她的恐惧将永远伴随着她,直到她死。 她全身每一个发丝都想尖叫逃离。 她后退一步,转身要走。 忽然,脚腕一紧,有什么东西握住了她。 “终于……抓住你了……” 低低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带着两世为人都无法摆脱的寒意,一张脸自黑暗中浮现,眼中有一点奇异的光芒。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抓不住你呢。” 姜知泽在黑暗中朝她露出一个阴冷至极的微笑,和温摩每一次的噩梦彻底重合。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最近写得有点急,明天我就去捉虫 第105章 一百零五 温摩张了张嘴, 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前世与现世混合,脑海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一片空白,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 她拔出弯刀直接斩下! 刀锋还来不及劈中姜知泽, 温摩的脚下有一股大力传来,她整个人重心不稳,被扯得滚下台阶, 向密室跌去。 不! 不! 她不要去那里! 弯刀转向, 她用尽全身力气,指望刀锋能卡住哪里, 止住下坠之势,但刀锋所及之处全是铿铿之声,没有一处能借力——她怎么忘了?这台阶是坚石制成, 四壁也是一样,它像一处藏在姜家深处的墓穴, 坚硬,冰冷, 黑暗。 “砰“, 她直接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机关在头顶缓缓合拢, 阻挡了一切微光和声响。 不! 在落地的一瞬温摩便触地而起, 想要冲上石阶, 可是脚腕的拉力再度传来,想要她重新仆倒。 一团漆黑中, 虽然看不见,但她感觉得到,那是一根绳索。 她随手扶住身边某样东西, 借住力道不让绳索将自己拖走,然后挥起弯刀对准脚旁斩下,脚腕上顿时一松,重获自由。 黑暗中姜知泽轻轻“咦”了一声。 这一声并不是单纯的诧异,还带着明显的兴奋。 温摩无暇分辨,她要做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逃! 她翻身跃起,却发现手已经没办法从那个东西上离开。 方才她扶住借力的东西,像是一个活物一般,不知什么时候扣住了她的手腕。 -- 第200页 手腕上的触感冰冷如铁,熟悉感和恐惧一道涌上脑海,她知道这是什么。 一团光亮在姜知泽指间亮起,水一般驱散黑暗,照亮密室。 锁住温摩的,是一具铁铸的人形支架,上下共有五处锁扣,分别可以扣住人的双手双脚,以及腰。 她刚才抓住的,就是右脚那一块位置。 “知道么?从你进京的第一天,我就选中了你。”姜知泽执着蜡烛,缓缓在她身边蹲下,声音十分轻柔,“温摩,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你太好了,好到令这里的一切黯然失色。我原来这些东西都配不上你,于是我专门打造了这个。” 温摩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再去看那个东西一眼,但它身上的冰冷依然透过锁扣从她的手腕传遍全身。 她抓住什么东西不好,为什么偏偏要抓这里?! 这简直是老天爷在开她的玩笑! 姜知泽的声音里充满愉悦:“这可是个好东西,只要把你锁在上面,就算你再厉害也动弹不得。我一直盼着什么时候能让你来试一下,一直盼一直盼,差点儿以为这辈子没指望了,还好老天垂怜,它让你来找我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邪恶光,手伸向温摩,伸得极慢,极慢。 温摩盯着他的手,一瞬不瞬,刀柄握得死紧,指节发白。 近一点……她强忍着胸口翻腾的冰冷之感,盼着那只手能再近一点,这样她一挥刀,就能把它斩下来。 偏偏姜知泽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他的手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里,微微笑:“想砍我的手?啧啧,真是狠心。”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刀上,眼中露出一丝惋惜,“我喜欢你握刀的样子,看起来真让人欢喜,让人想一根一根拔去你的尖牙利爪。你跟别的女人都不一样。别人是兔子,是猫,你是狮虎。你喜欢打猎么?猎一只狮虎,可比猎一只兔子有意思得多了。” “你休想!”温摩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极度凶狠,心中却极度恐惧。 过往的痛苦和绝望像是深黑色浪涛,在这间密室里汹涌澎湃,想要将她吞没。 “你是害怕。”姜知泽审视着她,这是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她只有一只手受控,依然张牙舞爪,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恐惧,他觉得十分有意思,“奇怪,明明这样害怕,你却没有呼救,甚至没有惊叫,如果是换成别的女人,早就又哭又闹,喊破喉咙了。” 说着,他微微一笑,“还是说,你知道我这间密室与众不同,就算你喊破嗓子,外面也听不见?” 温摩不能回答。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绝不会轻易挑战自己的恐惧,她一定会有多远离多远,绝不会踏近这里一步! 是这一世的一切太顺利,给了她太大的信心,让她觉得她一定可以战胜过去,于是她被自己的自信引诱着前来,踏进了地狱。 她不喊,是因为她从前喊过。 她不哭,是因为她从前哭过。 她的喉咙仿佛还是又干又哑,全身仿佛都是剧痛,上一世的记忆与感觉全面复苏,她甚至忍不住想,或许,重活一世根本就是她的一场梦境,她自始自终都没有离开过这可怕的地狱。 姜知泽看着她眼神中的光一点点溃散,露出了一丝笑容,又觉得有点惋惜。 恐惧与绝望会像蛇一样吞掉一个人的意志与信念,她们会放弃反抗,但对于温摩来说,这放弃似乎来得太早了一些。 温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消沉,直到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儿有一根五彩绳,下面系着一只小小的香包。 那是津津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用以交换她的雷笛。他显然十分喜欢这根五彩绳,因为有时她忘带了,他必然会追着要她系上。 不,不,这当然是新的一世,新的人生,这一世,她嫁的人不是眼前这个禽兽,而是津津! 这一世,她有津津,她有刀,若不是左手被扣住,她还有手/弩! 而姜知泽除了这一屋子的机关与刑具,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徐广帮忙,没有了姜家做后盾,没有了权势,没有了声名! 这终究是新的一世,她也会有新的结局! 就在这一刹那间,温摩的眸子恢复了神采,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谁帮你回到姜家的?” 姜知泽眼中露出了一丝诧异,然后,仰天大笑:“温摩啊温摩,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从我嘴里套话?哈哈哈,你以为一把刀可以保住你多久?你只身前来,没人知道在你在这儿,你被困在这里,只需要饿上几天,就会连刀都握不住,到时候还不是任我摆布?你怎么还会有心情管这些?” 温摩知道,他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 宁心儿拿了衣裳来,找不着她,未必会放在心上,因为这里是姜家,宁心儿大可以以为她逛到别的地方去了。 总得等到半夜,宁心儿才会确认她失踪。 姜家这么大,四处找上一遍,少说也要到明天早上。 而且就算找,谁也不会往这里来。 谁都知道这里是废宅了。 * 院子里亮着灯,姜知津脸上的神情不由自主变得轻快。 姜家内乱,姜知泽潜逃,种种麻烦,都在看到窗上那一点亮光的时候,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 第201页 说来也奇怪,这院子他住了这么多年,这窗上的光他也看了这么多年,但只因为知道灯光下面会有一个温摩在等他,这灯光便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阿摩姐姐!”他开心地推开门。 屋内寂寂,灯火轻晃,里面没有人。 “少夫人还没回来。”旁边厢房的房门打开,宁心儿过来道。 姜知津低声道:“我让你来是为了保护她的。” “知道。”宁心儿道,“少夫人已经答应让我住下,接下来我会缠着她,不让她出门,只要她安安份份待在姜家,有我陪着,谅也出不了什么事。” 姜知津皱眉:“这会儿你为什么没陪着她?” “哎,我就回屋取了件衣裳的功夫,她就逛到别处去了,黑灯瞎火的,我在姜家又不熟,只好先回来了。”宁心儿见姜知津神情颇为凝重,劝道,“放心吧,以她的本事,想要无声无息伤着她可不容易,再说这里是姜家,能出什么事?也许等一会子她就回来了。” “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姜知津声音里有了一丝寒意,“你佯装避敌投奔于她,她一定会将你好好护住,若无意外,绝不会把你一个人扔下。” 那就是阿摩,习惯了照顾族人的阿摩。 姜知津颔角的线条僵硬,紧紧咬着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抓住了心脏,他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越是不可能出现危险的地方,越危险。 因为看不到危险,所以会疏于防范。 “她在哪里不见的?带路!” 宁心儿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明显的肃杀之气,当下不敢再说,立即将他带到她折返回去取衣裳的地方。 那是一处凉亭,四周遍枝柳树,旁边就是池塘,周围四通八达,视野开阔,几乎可以通往姜家任何一个地方。 “无命。”姜知津召唤。 无命自一株柳树后现身,“在姜家唤我,你不怕露馅么?” 姜知津只道:“找人!” 无命掏出那只巴掌大的小瓷盒,碧绿小虫动了动脑袋,朝向北面。 北…… 姜知津的视线望过去,那里一片漆黑。 一霎那间,他的眼前也黑了黑。 那是姜知泽的院子! 第106章 一百零六 密室中, 灯光幽暗,温摩道:“既然我逃不掉,你告诉我又有何妨?” 姜知泽盯着她, 眼神是她最厌恶最恐惧那一种——带着三分审视, 三分玩味,还有四分奇异的兴奋。 “真想知道?”他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 “把刀扔了。” 扔了自己的刀? 哪怕是死, 温摩也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姜知泽笑了笑:“你以为这把刀有什么用?你真敢用它伤到我,我这里的机关, 能有七八种法子让你跟我一起死。” 温摩不再理会他,闭上眼睛,决定不浪费一丝体力。 眼睛闭上后眼前并非完全的黑暗, 烛光在阳光上跳跃出一片桔红色的光。 “怎么?不告诉你,你就不打算理我了?”姜知泽问。 温摩没有睁眼, 也没有出声。 密室中陷入长长的寂静。 许久许久之后,衣料的微响, 极轻的脚步……近了, 近了…… 她保持着一个半躺的姿势, 弯刀一直静静搁在膝上, 就在此时她猛然睁开眼睛, 弯刀如如闪电般迅疾向前挥出。 刀锋上多了一丝殷红血迹, 如胭脂般悦目。 “唔!”姜知泽急忙后退,捂住肩膀, 指缝下渗出血迹。 温摩带着一丝欣赏的眼神看着他的伤痕。 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左手受制,她的刀只能挥到这么远。如果能再往前一寸, 那道伤痕就不会是在肩膀上,而是在脖子上。 而且,太浅了,为什么不能深一点呢?深到让他痛苦,让他哀嚎,那该多好。 只是还来不及遗憾,身下的地面忽然微微一颤,凭着上一世的印象,她疾忙翻身避开。 地面裂出一道口子,里面弹出一张缚网,若是她避得再慢上那么一点点,此时已经成了网中的鱼。 也就是说方才姜知泽并不是要碰她,而是要触动这边的机关。 姜知泽的眼神也充满了遗憾:“有意思……好像我这里有什么,你都知道似的。”他捂着伤口,靠在墙壁上,“不如来交换吧,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间密室的,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回来的。” 温摩冷冷地:“你先说。” “好。”姜知泽的笑容称得上文雅,“我是躺在一个大箱子里,身上盖了一堆海鲜,让人抬进来的。” 温摩立即问:“海鲜是给谁的?” 姜知泽微微一笑:“轮到你了。” “别人告诉我的。” “谁?”姜知泽问。 温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好好,我说。”姜知泽看上去好像有几分无奈,“那海鲜是……”嘴里说着这几个字,手隐在袖中,在机关上微微一按。 温摩正盯着他的嘴凝神细听,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袖中的动作,待得听到破空之声才觉出不对,她为闪避方才的缚网靠近了铁刑架,已经避无可避,时间也不容她多想,矮着身子转身挥刀就斩。 “呛啷”一声响,刀锋碰到了一截钱索,但它太粗,来势太重,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刀面传至刀柄,从刀柄传至虎口,虎口刺痛,弯刀几乎要脱手而出,温摩嘶吼一声,强忍住了这痛楚,死死握着手里的刀。 -- 第202页 但她闪不开铁索,它像一条漆黑冰冰冷的巨蛇,缠在她的腰间,将她与那具铁支架紧紧捆在了一起。 铁索沉重,这一捆之下,勒住脏腑,一口甜腥直冲喉咙,温摩咬牙死死压住了它。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腾出了右手,只有她手里还有刀,就还有希望。 “不管是谁告诉你的,那人显然没有自己动过这些机关,对不对?” 姜知泽好整以暇,轻笑出声,“我先用缚网逼你闪向这边,再用铁索时,你便没有了退路,逃无可逃。帮我做这些机关的人可是个了不起的人才,杀他的时候我真的很不忍心呢。就算是为了他,我也要好好招待你才行啊,温摩。” 他的视线往落在她握刀的手上,眸子微微发亮:“啧啧,好可怜,都流血了,一定很疼吧?为什么还要握着它?扔了它吧,它没用了,帮不了你了,你的脏腑已经受了内伤,撑不了多久了。” 铁索冰冷,铁架更冷,无边的寒意直透进她的心里,她似乎又一次成了上一世那个任他宰割的温摩。 不! 她不是! 她不再是! 她紧紧握住了刀,虎口上的血流得更急了,刀柄都有些腻滑,但她绝不放手,绝不! “有种你过来。”她的发丝凌乱,声音沙哑,染血的刀尖指着他,“不砍了你,我温摩两个字倒过来写!” “好,好,好!”姜知泽抚赏,眼中满是激赏,“真不愧是我看中的猎物!这样玩起来才有意思啊!但是很可惜,你那把刀太厉害,我得用点别的法子才成。” 他的手按动机关,墙面“咔啦啦”连声作响,露出十几排箭矢,箭尖悉数对准了温摩。 温摩的瞳孔猛然收缩。 这样的距离,她被死死定在这里,只要机关按下,这些箭就能把她扎成刺猬。 “害怕了?”姜知泽笑了,笑得异常开心,“别怕,我不舍得这么快让你死,这里头我只会射出一支箭,你说,射哪支好呢?” 他甚为苦恼地选了又选,指着右下方那支,好言好语地问她,“这支怎么样?位置不错吧?一箭过去,刚好可以射穿你的手腕,这样,你就再也握不住刀了。然后……我想怎么玩,就能怎么玩了……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笑得狰狞而狂妄。 如果有人在这里,一定会震惊于风度翩翩的姜知泽怎么会是这种模样,然而只有温摩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他的笑声忽又止住,“哦,不对,单是一只不够,你这人好像不怕疼,这只手还能动,那么……” 他调整了一下机关,半边箭尖悉数调了方向,全部对准了温摩的右手,无论那只握刀的手怎么闪避,全都在箭尖的笼罩之下。 “要小心哦,”姜知泽柔声道,“别动得太厉害,不然万一中了太多支箭,血流得太多,死得太快,可就不好玩了。你最好还是乖乖的不动,这样,一支箭就能把事情办妥,你说好不好?” 每一支箭尖都在灯下闪着寒光,温摩用尽全身力气挣扎,铁索却像巨蛇一样缠着她,她不能动,不能逃,像上一世一样,眼睁睁看着痛苦和死亡向自己逼近。 从前在这间密室里的所有记忆化为漆黑潮水,兜头向她罩下。 原来……还是逃不掉…… 原来,重来一世,依然无法逃脱这结局…… 原来,这就是她的命?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头无力地垂下。 “哈哈哈哈……”姜知泽狂笑。 她的反应取悦了他,折磨一个人,最大的快感就是耗尽她求生的意志。 不急,慢慢来,这一次,他只是毁掉她的一只手臂而已…… 他的手伸出机关。 温摩凌乱的发丝挡在了脸前,也挡住了姜知泽的视线,她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明亮,手紧紧握着刀柄。 密室不大,箭尖一定会穿透她的手臂,但在那之前,她会掷出她的弯刀,插进姜知泽的心窝。 唯一的机会,就是让姜知泽大喜过望,毫无防备。 他的手按到了机关上。 她的刀已经准备好。 来吧! 她在心中狂吼。 用我一只手,换你一条命!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发出轧轧声响,入口被人打开了! 姜知泽吃了一惊,温摩也讶异抬头。 明晃晃的光芒从上洒下来,一只灯笼伸到里面照了照,紧跟着响起了姜知泽又惊又喜的声音:“阿摩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啊!” “津津快走!”温摩大声喊,“别过来!” “为什么?”姜知津歪着脑袋问,“心儿说你不见了,我找了你好久才找到,我好想你呀。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绑起来?好玩吗?” “好玩,很好玩。”姜知泽仰头望着他,开口,“快来陪你的阿摩姐姐一起玩吧。” “大哥?!”姜知津又惊又喜,“他们说你坐牢去了,又说你跑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你也在这里啊。好啊,你们两个背着我这里偷偷玩,居然不带我!哼!我生气了!” “津津快走!”温摩的脑浆都要沸腾起来,心中又急又痛,嘶声道,“你再不走,我永远都不要理你!快走!去告诉三叔公和六叔,去找风旭和李严,告诉他们姜知泽在这里!” -- 第203页 姜知津一脸迟疑:“可是他们来了,会把大哥抓走的,我不想大哥被抓走……” 姜知泽微笑:“真是我的弟弟,快来吧,大哥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嗯!”姜知津用力点头,提着灯笼就要下来。 “不要!”温摩尖声,刀搁在了自己颈边,“你敢下来,我就死给你看!” 姜知津顿时停下,一脸震惊,显然是被吓到了。 “他是坏人,最大最大的坏人,以前些来杀你的人都是他派来的!” 温摩眼眶发胀,有什么酸酸胀胀的东西想往外冒,被机关困住她没想过哭,被箭尖指着她没想过哭,死到临头她也没有想过哭,可是姜知津一出现,一看到他的脸,泪水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冲出眼眶,她的嗓子喊出了破音,“快走!” “真感人啊,我都被感动了。”姜知泽轻轻抚掌,露出深深的笑容,“看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对吧?” 顿了顿,他的目光变得极冷,声音也是,“津弟,你可真是厉害啊,连身边的人都瞒住了。是啊,谁能想到呢?原来你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傻子才是藏得最深的人,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连我也没能例外。” 第107章 一百零七 什么意思? 温摩不知道姜知泽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说, 忍不住朝姜知津望去。 姜知津愣愣地,脸上全是不解,“大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还装?你先用那把匕首引方忠上京, 然后作为证物指证我弑父, 逼得我不得不提前举行继任仪式。你知道我一直不继任是因为没有暗卫令,所以故意做一个假令牌引小金子去偷,然后在继任仪式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出来。” 姜知泽越说, 脸上戾气越浓, “这还不是最狠的,你还有无数的后着, 比如李严,比如柳士则,你连柳蓉的棺材都挖出来了!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这密室你也早就查出来了吧?就是你告诉这女人的对不对?不过你是怎么告诉她, 而又没让她知道你是装傻的呢?我还真是好奇啊,你看看她自己死到了临头了, 还拼命想护着你呢!” 全是放屁! 温摩在肚子里道。 这一系列事情的背后确实有一个人,但那个人绝对不是津津。而且这密室的机关她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 她是除了他以外唯一知道这密室存在的人。 不过他将背后那人误会成津津, 倒给了她一点时间, 趁着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津津身上时, 她尝试想解开身上的铁索。 “呜呜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姜知津脸上有几分委屈, “为什么说阿摩姐姐死到临头?阿摩姐姐要死了吗?我不要阿摩姐姐死!” “我话都说到这么明白了, 你还装?你以为我还会被你骗?我早该发现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杀不了你, 根本不是你运气好,而是你一直以来全是装的!”姜知泽冷笑,“现在我已经知道你的真面目了, 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还想装给谁看?!” 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他蓦地顿住,然后视线猛然落到了温摩身上。 温摩立即停下动作。 姜知泽盯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眼中闪过雪亮的光:“呵呵呵呵,我明白了,他是装给你看的。哈哈哈哈哈,都到了这一步,他还想瞒着你,温摩啊温摩,你可真是我的贵人!” 他伸手调整机关,所有的箭尖都对准了温摩,不单是一只右臂,现在,温摩的全身都笼罩在箭尖之下。 “姜知津!”姜知泽高声道,“你再不下来,我马上让这个女人变成一只刺猬!” “津津别听他的!”温摩立即道,“不用管我你快走!” “真蠢啊……”姜知泽鄙夷地看着她,“你这么拼命来对付我,我还以为什么都知道了呢,原来根本就是一个蠢货。” “好啊好啊,”姜知津开心地道,“快变快变,我从来没见过活人变刺猬!” 姜知泽:“……” 一时搞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全没把温摩的命当一回事。 “快点啊。”姜知津催促,“等你死了,我差不多就可以当家主了,她一个勇武侯之女的身份怎么能配得上我?不管是休妻还是和离,别人都要说我薄情寡义,不如让大哥将她万箭穿心,一来外人只会说大哥果然是畜生,心狠手辣,二来呢,我还可以学大哥为妻子戴孝三年,博得一个好名气,那时宜和也到了适婚的年龄,我想要得到风家的助力,毕竟还是要娶公主的。” 他居高临下,声音轻悦,甚至还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架式。 温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仰头望向那张熟悉的脸,上面依然是自己熟悉的笑容,他好整以暇,手托着腮,对着下面的她笑得眉眼弯弯,“阿摩姐姐对不起啦,这是你自己要跑过来,不能怪我哦。”又向姜知泽道,“大哥快点哦,麻烦你啦。” 温摩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一定是梦里,才会有这样的景象。 他高高坐在台阶上,灯笼搁在身边,一身锦衣玉带,像是一尊金贵的佛像,拈花含笑俯视众生,而她被锁在最底下,如困在笼中的野兽,在恐惧与绝望中垂死挣扎,看不到半丝希望。 他高到云端之上。 她低到尘埃之中。 “……果然够狠。”姜知泽冷笑,“你以为这几句话就能唬住我?你若不是为了她,为什么亲自过来?” -- 第204页 有时候姜知津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庶兄是一位有力的对手。 他确实不该自己来。 上策是将消息透露给六叔,六叔一定会带着人倾巢而出,一是揪出姜知泽,二是打压姜知泽身后的三叔公,两派的内斗会更加剧烈,也会更快结束,而他则可以完全置身事外,片叶不沾身。 中策是派无命和宁心儿下密室,就地解决姜知泽,而他不必露面,依然可以做一个快活的傻子,坐山观虎斗。 这两个办法都很好,只可惜一旦在密室中厮杀打斗,触动机关,温摩就必死无疑。 所以他必须得自己来。 “大哥你信不信都不重要,无论你杀不杀她,你都逃不掉了。杀了她,我还记你一份人情,到时会选一块上好的棺木给你收尸,你说好不好?”姜知津微微笑, “至我为什么会亲自来,是因为有一样东西,我想给大哥看。” 他摘下腰间的刀,缓缓拔/出来,灯笼的光芒映在刀面上,折射出一片耀眼的光。 “大哥还记得它吗?当时那人来献刀的时候,大哥也在,当我说了一声我想要,父亲想也没想就把他给我了,那之后大哥好像有好几天没理我,现在想想,当时大哥也想要这把刀吧?” 姜知泽死死地盯着那把刀。 他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别人夺走自己想要的东西。 后来他才明白,姜知津生下来就是为了夺走他的东西。 父亲的宠爱,家中的地位,未来的权势……他的一切全都被夺走了! 他不甘心,不甘心! “大哥当时的表情,一定和现在很像吧?只是我当时太小,什么也不记得,真是可惜呢。”姜知津把玩着那把刀,神情十分愉快,“大哥,其实我懂你的委屈,你样样都很出众,只可惜我比你更出众,所以你的出众毫无意义。再有,我是嫡子,你是庶子,不管你怎么争,怎么抢,父亲的宠爱和家主的位置永远不会属于你,因为那天生就该是我的,你抢也抢不到。” “姜、知、津!”姜知泽睚眦欲裂,看上去好像恨不能扑上去撕碎他。 “不要怪父亲偏心,你的母亲只是一个低贱的侍女,连带你的身份也变得低贱。”姜知津轻描淡写地道,“其实他从来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在他的眼里,从来都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从前对你的那些宠爱,还有许诺给你的一切,就跟逗猫逗狗全无两样,不然你看,这把刀,他给了我,金螭他也给了我,他什么也没有给你……” “所以他该死!该死!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把暗卫令给我!”姜知泽的眼角似要绽出血丝,面容扭曲狰狞,“我只是捂死他,太便宜他了!我应该一刀一刀割他的肉,我应该把他带到这间密室,让他尝尝每一样刑具的滋味!让他知道说话不算话的下场!” 姜知津握在刀柄上的手猛然用力,关节发白,声音发紧:“……捂死?” 他已经极力克制,但姜知泽还是听出了一丝微颤,他蓦地吃吃笑了起来:“原来,你说了这么多,全是在套我的话?哈哈哈哈,你哄我啊!好,我听你的,我这就帮你杀了她!” 他说着,手猛然按向机关。 “不!”姜知津起身,脱口而出。 箭矢没有射出,它们依然静静地嵌在壁中,像一条条无声的蛇,盯着温摩。 姜知泽缓缓地转过身来,对着他露出一个阴冷至极的微笑:“津弟乖,下来。” 姜知津知道自己输了。 他还是关心则乱,输了这一仗。 “你以为我会愚蠢到这种程度,用自己的命换一个女人?”姜知津微一抬手,宁心儿和无命出现在他的身后,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姜知泽,你尽管按下机关,阿摩一旦丧命,你马上就会去给她陪葬。” 姜知泽看了他半晌,在他脸上找不出一丝破绽,姜知泽转头望向温摩,“看看,这就是你拼命想护着的男人,我都忍不住替你伤心呢。” 温摩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和姜知津的脸色几乎一模一样,两人像是戴上了同款的面具,统一的苍白冷漠。 “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她冷冷道,“你的死期到了。” “哈哈哈哈哈!”姜知泽仰天狂笑,手重重按下机关,“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死吧!” 蓄势已久的箭矢如毒蛇般蹿出,密集如雨,穿透空气,带起刺耳的啸音,刺向温摩。 几乎是同时,温摩的弯刀脱手而出,在灯光下划出一道明亮的弧光,以同样的速度向姜知泽飞去。 可惜,回不去南疆了。 但终于,可以离开这座深沉无边的京城。 再见了,这一世。 箭雨临身,温摩闭上了眼睛。 “阿摩!” 她听到了姜知津的声音,她想起好像是哪一次昏倒之前,也听过他这样叫她。 真是厉害啊。 明明都是骗人的,声音里的焦灼和痛楚居然还能这么真实。 真实得,令人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熬太狠了,肾要熬虚了,今天没有二更,大家不用等,我们一起调整作息做个早睡早起的好孩子吧!从明天起我努力早点更新!感谢在2020-08-27 23:36:19~2020-09-02 23:3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 第205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灬羽痕灬 17个;□□的脑洞小剧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笙歌 30瓶;非非 26瓶;火火、lili001 20瓶;钟意蔡先生 16瓶;清桐 15瓶;nbzhya、风沙沙2、遥遥无期 10瓶;清醒与荒唐 9瓶;行走江湖的枫叶 7瓶;小月欢 5瓶;44674582 4瓶;foxandcat、阿青 2瓶;妞妞大魔王、额小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一百零八 “砰”地一声巨响, 劲风震得温摩睁开了眼睛。 一块门板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从天而降,巨大的力道令它陷入地面,挡在她的面前, 下一瞬, 一连串“笃笃”声像是密集的雨点砸在门板上。 那是箭矢射入门板的声音。 这道门板精工细制,乃是上面卧房那一扇,被人现拆下来充作巨形盾牌, 挡住了所有的箭矢。 温摩全身僵硬, 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没死! 她还活着! “阿摩!” 姜知津飞奔而下,推开门板。 温摩看见门板砰然倒地, 背后扎满了箭矢,代替她成为了一只刺猬。 门板后的人安然无恙,姜知津松了一口气, 但见粗大的铁索捆着温摩,他的心立刻又重重揪了起来, 想找到办法帮她解开铁索和锁扣。 “心儿,劳驾。”温摩的视线直接越过了姜知津, 落在他身后的宁心儿身上, 声音有点低哑, “对面墙上有一道暗格, 暗格中有机关, 用力按下就可以。” 她的暗器和医术都那么精妙, 一双手灵巧无双,很快就找到了机关。 “喀啦”一声响, 锁扣松开,铁索滑落在地,温摩一直被箍得不能动弹的身体, 终于重获自由。 她的左手手腕因为挣扎而磨出了血,右手虎口更是鲜血淋漓,铁索松脱的时候内脏一阵疼痛,嗓口的腥甜再度冒出来,被她咬下咽了下去。 但起身的动作因此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 一双手及时地扶住她。这双手修长白皙,曾经捧着书给她读过姜炎的故事,曾经沾着药膏给她上过药,曾经在她因为噩梦而无法入睡的时候轻轻抱着她……这双手给过她太多太多的温柔和美好,她沉溺其中,从来没有怀疑过,一切都会是假的。 那名黑衣人站在他的身后三步处。这是一个很妙的位置,差不多处于密室最中间,可以防范任何一处出现的危险。 方才就是他掷下的门板,救了她一命。 他这一次没有蒙面,但温摩认得他那双眼睛,那正是帮她杀徐广、又帮她救了忠伯的黑衣人。 从徐广私宅那一次开始,她就对他充满谢意与敬意,同时也对他身后的人十分好奇,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个人就是朝夕都在她身边的姜知津。 为什么她一直都没有发现呢? 有那么多次,他出现的时机都是巧之又巧,还有好几回,他的破绽明明那么明显,连温岚都提醒她注意,她却统统无视,全没当回事。 因为在她的心里,她的津津最可爱最单纯最天真,最不可能玩弄心机,最值得她相信。 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所有的深信不疑,全都是执迷不悟。 从头到尾,她没有看过姜知津一眼,此时稳住身形,用力甩开了姜知津的手,然后走向姜知泽。 她的脚步虽有几分虚浮,步伐却异常坚定。 姜知泽倒在地上,但是还没死,他在最后一刻避开了心口要害,弯刀扎进了他的腹部,大量的鲜血从衣下渗出来,将他的蓝袍变成了一种深邃的紫色。 弯刀很长,刀柄随着他的呼吸跟着一颤,一颤。 “你……你……”他死死地盯着温摩,艰难地呼吸着,血沫子从他的嘴里涌出来,阻止他说话。 “姜知泽,在你折磨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会有今天?”温摩披散着头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这个模样用力地刻进脑子里,以覆盖上一世那个化为灰烬的自己,“我想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我要把你送上这些刑具,让你一样一样尝个遍,然后才让你死,我甚至还想过为你选择一个死法,比如是一刀一刀凌迟你,还是给你灌下毒药,让你的身体一寸一寸慢慢僵死。” 姜知泽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明显的恐惧。 “你怕了?”温摩微笑了一下,笑容短暂而冰冷,“你不是很喜欢看别人害怕么?现在自己也能尝尝这个滋味了。” 姜知泽摇头,嘴里发出含糊的声响,“不……不……” 这样的恶念时不时便会冒出头,每一次她被上一世的记忆惊醒,都要靠着那样的想象强行将恐惧与痛苦镇压下去,但这一天真正来临,看着他挣扎恐惧的样子,她心中却只有厌恶,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真可惜,她不是他,不能让他尝一尝她所受过的痛苦。 但也庆幸,她不是他,她是个人,不是恶魔。 她缓缓伸出手,握住刀柄。 只要拔出刀,他必死无疑。 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住手!快住手!” 头顶上大片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三叔公在一众族人的扶持下下了台阶,身上只胡乱披了件外袍,显然是才从床上爬起来。 “少夫人住手!” 六叔紧随其后,也带着不少人马,显然以为这是决战时刻——他要活捉姜知泽,然后以包庇重犯的罪名将三叔公打压下去,从此姜家就是他的天下! -- 第206页 这间密室大约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到处挤满了人。 六叔率先发动进攻:“您老是怎么想的?姜知泽可是钦犯!他罪大恶极,死罪难逃,您怎么能把他接回姜家?这不是要陷我们姜家于不仁不义之地吗?” 三叔公冷冷一哼:“我活了七十年了,哪一次陷害过姜家?” 温摩冷冷地看着他们。 京城是天下间最黑暗的地方,而姜家又是京城最黑暗的地方。 他们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随时打算置身边人于死地。 她厌恶这里,非常非常厌恶。 她懒得理这些人,准备拔刀。 “三叔公……”姜知泽咬牙吃力道,“救我……” “少夫人万万不可拔刀,我救他一命,乃是为了姜家!”三叔公急忙道,“姜知泽是有罪之身,但姜家嫡系只剩这一脉,二公子是个傻子,只有靠姜知泽生下孩子,嫡系才能延续,这是关乎姜家千秋万代的大事啊!” “哈!”温摩仰头笑了一下,“他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你帮忙的?” “子嗣乃是千秋大事,我这也全是为了姜家着想……” 温摩打断三叔公的话头,“你上当了。” 三叔公不解。 温摩睥睨刀下的姜知泽,淡淡地道:“你觉得为什么他娶了两任妻子都没有留下孩子?他根本就不能算是个男人,你永远也等不到他生下姜家嫡系。” 此言一出,满屋子人都愣住了。 “啊——”这句话戳中了姜知泽一生最虚弱最深的痛处,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坐了起来,想要扑上去掐死温摩。 温摩反射性抽出了刀。 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姜知泽的动作僵住,眼睛暴突,转瞬间,像是木偶被抽去了支架,生命从他身上彻底消失。 晃了晃,倒在地上,眼睛直直瞪着上方,眸子里充满不甘和怨毒,再也不动了。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密室里再无半点声息。 血溅上了温摩的衣摆和鞋尖,温热,肮脏。 温摩面无表情地脱下外衣,踢了鞋子,转身就走。 “站住。”六叔第一个反应过来,“少夫人,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人,可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温摩已经踩在了台阶上。 台阶冰冷,寒意从赤着的脚底直往心里钻。 她慢慢地回身:“你说什么?” 她身上的寒意好像能从周身散发出来,六叔只觉得空气一阵冰冷,呼吸难以顺畅,但他绝不会在一个女人面前退缩,他大声道:“少夫人不要误会,非是我要为难你,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杀人总归是大罪,少夫人还得守规矩才是。” “哈哈哈哈!” 温摩站在台阶上,放声大笑。 规矩?去他妈的规矩! 姜知泽是朝廷钦犯,皇帝的诏令是生见人死见尸,她是朝廷命官,为国除害,份所应当,这些人讲什么规矩,只不过是想往她头上栽个罪名,好让嫡系让道,让旁系上台罢了!口口声声规矩礼法,面皮底下全是私心私欲! 这就是京城! “对,我杀人了!”温摩抬起下巴,弯刀指向六叔,“我能杀一个,就不介意再杀你一个,你再多说一句试一试!” 她身上杀气四溢,如有形质,六叔再也扛不住,后退一步。 温摩一点一点收回刀,视线从姜家诸人脸上扫过,确认没有一个人再敢出声,她转过身,踏着台阶,一步步离开。 姜知津站在密室中,仰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上。 她一离开,姜家的嫡系与旁系立即陷入了争吵之中,彼此指责谩骂,吵得不可开交。 “公子。”宁心儿轻轻唤了一声,提醒他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姜知泽已除,他再也不用装傻,只要让这些人知道姜家嫡子并不是个傻子,一切的争端就再也没有了意义,他便是姜家的家主大人。 但姜知津仿佛听不见。 台阶的尽头只剩一片空气,他的视线却依然凝固在那里,仿佛要从里面勾勒出一个温摩的虚影。 忽地,他冲了出去。 冲上台阶,冲出门外,外面星辉淡淡,温摩的身影在星光下纤长窈窕,只是背脊挺得笔直,看上去无比孤独。 “阿摩!” 他喊着她的名字,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追上去,抱住她,跟她说对不起,她骂他也好打他也好,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原谅他。 只是刚冲到近前,一把弯刀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别过来。”弯刀抵在他的喉咙上,温摩是反手挥刀,没有回头。 “阿摩……”平日里,他的花言巧语信手拈来,这个时候舌头却像是有千斤重,只能干巴巴地道,“你听我解释好吗?” “不必了。”温摩背对着他,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你自幼装傻,一切皆是为了今日,当然不能告诉外人,以免坏了你的大计。我理解你,也佩服你,但我喜欢的是那个天真单纯的津津,不是惊才绝艳的姜二公子。” 说完,她收刀,快步离开。 “阿摩!!”姜知津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七岁那年经历过的恐惧仿佛再现了,他好像在此时变成了当初那个手足无措的小男孩,无助地叫道,“阿摩,你等我,你等等我……” -- 第207页 温摩的脚步停下了。 可姜知津还来不及欢喜,她从手腕上解下一样东西,朝后扔了过来。 姜知津接住,低头一看,整个人怔住。 “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温摩的声音冷静,飘忽,遥远。 她拂衣而去,再不回头。 星光洒下来,带着一丝凉意,仿佛给地上铺了一层银白色的霜。 姜知津站在星光下,像是给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一根五彩细绳躺在他的手心,上面拴着一只小小香包,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火葬场造好啦,姜二公子,这边请。 津津:滚!!!! 第109章 一百零九 勇武侯府自从换了女主人之后, 下人简省了一半,人口简单了许多。 一大清早,下人们先把大门打开, 然后开始洒扫院子。 陈山海就是这个时候驾着马车来的, 他的马车上塞上满满当当,车顶上都绑了好几只箱子。 “嘿,小哥, ”陈山海笑着冲扫地的小厮打招呼, “我找你们家大小姐,就说陈山海来拜。” 小厮拄着扫把顿住:“可是大小姐已经走了。” 陈山海一愣:“走了?!不可能啊, 她说了要同我一道!” “前天晚上就走了。”小厮道,“大小姐没回来,她只让达禾少爷带了个口信, 说她先走了。” 前天晚上? 姜知泽的死讯昨天一早传遍全城,陈山海以为温摩今天会走, 所以连忙赶来。 也就是说,姜知泽是前天晚上死的, 而她亲眼看过, 然后就立刻动身? 要不要这么着急啊? 陈山海看着自己一马车的货物欲哭无泪, 这些都是绫罗绸缎与珠宝, 准备带去南疆卖大价钱好好赚上一笔的, 因为是临时收购, 所以价钱不低,可不能白折在手里。 想了想, 他回宫去找达禾,“小子,你离开南疆也很久了, 你阿姐太不讲义气,要回去也不带上你,不过没关系,你还有陈哥,陈哥带你回家!” “阿姐来找过我的。”达禾说着,脸微微发红,“我……我说等明年再回去。” “为什么?”陈山海讶异。 “因为我明年要行成人礼。” “那今年回去,明年行礼,岂不正好?” “我……我就是想明年回去。”达禾的声音更低,脸也更红了。 “……”陈山海觉得这孩子真是死脑筋,正要摩拳擦掌把达禾撺掇去南疆,旁边有人道,“笨蛋,人家舍不得他的小铃儿,不想走嘛。” 声音清脆伶俐,宛如水晶珠子落玉盘,陈山海却觉得寒毛倒竖,两条腿有了自己的主意,转身就想跑。 “回来。”宜和在宫人的簇拥下走来,竖着眉毛,趾高气昂,“陈将军最近很忙啊,宫里都瞧不见人,这上将军是不想当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陈山海回身露出僵硬的笑容,“我这不是家里有点事,告了几天假嘛,今儿就回来当差了。” 宜和信了,挥挥手让宫人退后,把他拉到一边:“陈山海,我们去南疆吧!” 陈山海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不不,南疆那么远,我可不想去。” “哎呀,你陪我去嘛,我刚听三哥说的,阿摩姐姐前天一个人回南疆了,我想去找她玩,你跟我一道,好不好?” 陈山海觉得一百个不好,但他如今已经摸透了宜和的性子,真要说不好,宜和一定更要闹着去,遂支吾道:“唔唔,也不是不行,就是南疆路远,需要一个带路的。” “找他呀!”宜和朝达禾一指。 陈山海叹息:“公主刚才也听到了,他不愿去。” “没关系。”宜和得意一笑,菱唇鲜红柔亮,牙齿细细白白,招招手让陈山海俯近,然后贴着陈山海的耳朵道,“我们找个机会把小铃儿绑了,他一定乖乖听话。” 陈山海震惊地看着。 公主,你怎么能比我这个流氓还要流氓? 达禾在一旁看了看他们,目光十分清澈,对京城流氓的力量还一无所知。 他的脑子里还想着前天晚上情形。 那晚小铃儿发烧了,他端着冷水拧布巾给小铃儿敷额头,院门忽然被拍得“哐哐”,打开一看,是温摩。 “阿姐?”看到温摩的第一眼,达禾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阿姐的眼睛永远是明亮的,就像天上的太阳永远是发着光的,是暖的,可那一晚,阿姐的眼睛沉静得像水一样,声音也是低低的,只问他:“达禾,我要回南疆了,你跟我走吧?” 这话问得很突然,也很简单,她好像很疲惫,疲惫到不愿多说一个字。 达禾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为的就是找到阿姐。 现在阿姐要回南疆了,他当然也应该跟着一道回去。 可他回头看了看,当时小铃儿生着病,杨大叔的腿虽然能走了,却再也不能干重活,这个家里如果没有他,他不知道看着他们会过成什么样,他不想小铃儿再受别人的欺负,不想小铃儿眼睛里含着泪光。 于是他告诉温摩,他明年再回。 温摩点了点头,“那你明天去侯府说一声,我回去了。” 说完,她翻身上马走了。 马儿踏着星光过去,她只有腰间一把弯刀,背上一把雷弩,连包袱也没有一个,背影显得特别削瘦,特别孤单。 -- 第208页 达禾终于明白阿姐哪里不对劲了。 记忆中的阿姐,一向是意气风发,所向披靡,从来没有这么寂寥过。 * 西山炎园,书房。 废墟已经整理干净,里面果然找到了姜知津想要的东西。 现在就摆在他的面前。 玉牌的大小、纹样、颜色,全同他准备的那块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就在质地。 这一块似玉非玉,似瓷非瓷,敲之铮然有声,姜知津自谓见识不少,却也认不出这是什么料子。 一直以来的疑窦终于解开了——难怪暗卫们一眼就可以辨认得出来,世上大约再也不会有另一块这样的令牌。 花匠阿大——或者说是暗统领,单膝跪下,神情郑重,声音低沉:“参见家主大人。” “叫早了。”姜知津开口,他的声音清冷,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一个精心描绘出俊美五官的人偶,“两个月后才会是我的继任仪式。” “在暗卫眼中,有暗卫令的便是家主大人,有无仪式并不重要。”暗统领道,“从此刻起,暗卫为您而生,您需要暗卫做什么,直管下令。” “我的命令是,你们就当我没有找到这块暗卫令,什么也不用做。” 暗统领微微一怔。 秋天的西山十分安静,炎园里更是宁静得只剩鸟鸣与风声。 但此时的姜家却是乱成了一锅粥,每一时辰都有好戏上演,嫡系与旁系的争斗、旁系与旁系的争斗层出不穷,精彩纷呈,他们以为自己都有机会坐上家主之位,因此对其它同样有机会的人狠下杀手,毫不容情。 这样的内乱持续一天,姜空便要损耗一天,身为家主,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情况,换成任何一个,也许早就趁势而起,平息这场纷争,重新将姜家归于一统了吧? 但暗卫的职责不是提问,而是执行。 “是。”暗统领恭声道。 姜知津望向窗外,那是姜家所在的方向,他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世上有种叫做蛊的东西?” 暗统领道:“您身边的无命,就会养蛊。” 不愧是暗卫。姜知津想勾一下嘴角,却发现肌肉仿佛冻僵了,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都无法做到,他淡淡道:“现在的姜家,就是一个蛊盒,他们互相撕咬,吞噬,直到剩下最后最强的一个,然后,我只要去对付那一个就够了。” 暗统领沉默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道:“可是,这样姜家会元气大伤。” “你当过花匠,花草腐败了,需要移盆换土,摘去腐叶,修剪枝桠,去除多余的腐烂根须,杀死虫子,然后再将它栽进土里,这样,它才能活下去。”姜知津轻声道,“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姜家的元气。” 暗统领恭敬行礼:“属下知道了。”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在周夫人带着人进来摆饭的同时,暗统领的身影在书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知津机械地拿起筷子,忽然吃到一样覃子。 他顿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嫌短小…… 第110章 一百一十 这次姜知津回炎园, 长公主和周夫人立刻发现不对劲。 温摩突然回南疆,勇武侯府给出的说法是因为温摩收到了仡族的急信,所以这次姜知津回来是只身一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温摩走了之后, 他骤然孤单不适应,整个人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再像从前那样天真活泼, 变得安静了许多。 倒也不是不理人。跟他说话, 他也照常答,铺好被褥, 他也照常睡,端来饭菜,他便照常吃, 看起来十分乖巧,只是人却眼见着瘦下来。 长公主十分担心, 又是求神拜佛,又是寻医问药, 还打算派人去将温摩找回来。 周夫人劝阻她:“姜家内斗得厉害, 少夫人此时避开正是上策, 一旦把人找回来, 说不定姜家正要拿她做筏子对付嫡系, 咱们还是清静些好。” 长公主只得退而求其次, 派人去宫里请风旭来给姜知津做伴。 偏偏风旭近来好像十分忙碌,无暇前来。 长公主无法, 只得和周夫人在一起挖空心思给姜知津准备些好吃的,哄得他多吃一点。 所以此时姜知津的筷子一顿,周夫人立即便发觉了, 将那盘蕈子移近了些,道:“这两天早了几场秋雨,山里出了蕈子,秋天的蕈子不比春天的差,尤其是现摘现炒,最是新鲜,公子喜欢就多吃两口。” 姜知津盯着那般蕈子良久,忽然搁下了筷子:“不吃了。” 周夫人立刻命人将那盘蕈子撤了,殷勤道:“那尝尝这个,这野鸭子炖了足足两个时辰……” “我说了不吃了!”姜知津脸上有明显的怒色,“都给我下去!” 周夫人吃了一惊,不敢再多说,带着人退下去。 书房重新安静下来,姜知津按住了脑门。 那盘蕈子像是一把铁锹,猝不及防铲进他的脑子里。 是的,这是西山出的蕈子,他一尝就知道,因为当初被困在山洞时,温摩烤给他的,就是这样的味道。 清甜,鲜润,不用油盐,单只是烤熟,就已经是无上美味。 可现在他吃到嘴里全是苦味。 “笃笃”,外头有人叩门。 “滚!”姜知津大喝。 外面的人不单没有滚,反而推门进来,复又关上门,向他道:“你这样可不像个七岁的小傻子。” -- 第209页 是风旭。 “你怎么来了?”姜知津皱眉,“风昭那边办妥了?” 风昭接连失去古家和姜家两大助力,心中惶惶,赵国公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向皇帝请命,带着赤麟军去驻守南疆,镇慑近来不太/安分的伽南国。 明眼人都知道,驻守是假,带着赤麟军离开京城是真。他们已经感觉到了风旭的攻势汹汹,难以抵挡,想保留实力,以图来日再战。 “父皇要见你。”风旭叹了口气。 “……”姜知津看着他半晌,“你告诉他了?” 风旭无奈地点点头:“他是我父皇,他知道我的斤两,这些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做得出来的。他答应留下赤麟军,给风昭一块封地,让风昭离京,但条件是我得实话实说,供出真正的布局之人,” 让风昭离京,这是大局已定的意思。 用东宫之位换一个答案,谁也扛不住。 * 在御书房里,姜知津不再像过去那样亲亲热热地喊舅舅,而是恭恭敬敬向行礼:“叩见陛下。” “在你很小的时候,朕就盼着能有这样一天,后来你病了那一场,朕只道终生都等不到这一天了,没想到你还是给了朕这样的惊喜。” 皇帝伸手托起他,深深道,“风家诸子之中,旭儿最得人心,但他生性仁弱,心慈手软,也许可以成为一位仁君,却无法成为一位明君,而姜家势大,帝王若是过于心慈手软,姜家势必要压倒风家,所以明知昭儿跋扈,朕还是迟迟未能下定决心,现在你为朕解决了这个难题。知津,你肯整肃姜家,朕替天下百姓多谢你。” “姜家若不整肃,迟早会毁了姜家自身,也会毁了大央。”姜知津道,“大概两个月后,我会有一个想要的姜家,陛下会有一个可保数十年太平的天下。” 皇帝笑了:“只能数十年吗?” 姜知津轻笑:“陛下,不要太贪心。姜家休生养息数十年,正是风家占上风的好机会。或者陛下可以冒一冒险,试试违背血誓,铲除姜家?但风姜两家早已契合在一起,除去姜家,等于断去风家两条手臂,只会白白便宜那些虎视眈眈的近邻们。” 每一任风家皇帝继位之时皆要在太庙对着太/祖的牌位立誓迎娶姜氏女为后,与姜家共享大央,否则将会人神共愤,为天所弃,然后再与姜家家主歃血为盟,方能正式登基。 估计后世每一任风家皇帝都对这项血誓深恶痛绝,恨不能敲破太/祖爷爷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是进了多少水,才会把这种誓言写进传国丹书之中,永存太庙,连一个让后人毁约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皇帝也只能认命地笑笑,姜家肯休养生息数十年,已经算是上天对风家的恩赐了。 他拉住姜知津与风旭,将两人的手合到一处:“朕终于知道为什么世代祖先都要将公主嫁进姜家,其实为的不是掌控姜家,而是让姜家与风家的血脉相连,就如同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旭儿,津津,未来的大央是你们的,你们要一起守护好它。” “是,父皇!” “是,陛下。” “叫舅舅。”皇帝更正姜知津,顺便摸了摸姜知津的头,脸上有了一丝明显的遗憾,“还是从前的津津可爱些啊。” 眼前的姜知津丰神俊秀,眉眼间有股皎然如冰雪的矜贵之气,一双湛清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这是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姜二公子,不再是那个玉雪可爱的小津津了。 * 离开御书房的时候,风旭犹自意气风发,眸子闪亮,脸上有堂皇的正气,温润恢宏。 他望向姜知津,却未能在姜知津眼中找到和自己一样的振奋和昂扬。 他有点意外:“知津?” 为了这一天,他们已经准备了十多年。他成为太子,姜知津成为姜家家主,风姜两家在他们手里将一改数百年来的你争我夺与明争暗斗,从此携手并进,泽被大央天下所有的生灵。 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是他们共同的理想。 十多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他们的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为什么姜知津看上去却并不开心? 姜知津自己也不知道。 多年夙望,已成现实,姜家现在就像一枚快要熟透的果子,只要他轻轻一伸手,它就会落进他的手里。 可就算手握住了姜家,又如何呢? 心里仍有一块空洞,用整个姜家,乃至整个天下都填不满。 “没什么。”姜知津道,“我回炎园了。” 风旭跟上两步:“我跟你一道去。” 姜知津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必担心,我好得很。” 风旭看着他,两只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怀疑”两个字。 “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姜知津淡淡道,“大事未成,谈什么儿女情长?再说这么多年没有她我一样是这么过,现在也不过是回到从前而已,并没什么两样。” 但风旭还是跟着他上了马车。 姜知津皱了皱眉。 在被赶下马车之前,风旭道:“一旦父皇下旨,我入东宫,老五离京,一边热闹,一边荒凉,未免衬得他太过凄惨,我还是去炎园避一避风头的好。” 姜知津看他一眼,靠着车壁合上了眼睛:“心慈手软,将会是你一生最大的破绽。” -- 第210页 “人活一世,谁还没个破绽呢?”风旭心态倒是极好,不以为意,“从前温摩不就是你的破绽?你为她犯过多少次傻了?所以她现在走了,也未尝不是好事……” 姜知津猛然睁开眼,眸子如刀光般冷然。 风旭立刻闭上了嘴。 一路上姜知津再没开过口。 风旭也没找到话题开口。 马车在寂静中驶到炎园门口时,已近黄昏,风旭正要下车,姜知津忽然道:“带上你的人,陪我去个地方。” * 来到西山深处,天色已经全黑,风旭带着人守在石阵外,打着火把。 一道绳索一头系在旁边的大树上,另一头一直延伸进石阵内。 “一个时辰后我要是还没出来,你就进去找我。”姜知津交代。 “你要做什么?”风旭疑惑,这地方他知道,当时还是为了演一出“姜二公子被黑衣人追杀”的好戏,这是他们起选定的藏身之处,“我陪你。” “不必了。记住,一个时辰之内,谁也不许进去。”姜知津说着便进了石阵。 山洞还是那时候的模样,只不过当时有不少山花,现在则结了一粒粒小果子。 清晨才下过一场小雨,草尖还有些湿漉,轻轻拔开草丛,就发现了一丛蕈子。 他回忆着那时温摩那一捧蕈子,专挑温摩吃过的采 然后生起一堆火,将那些蕈子烤熟。 空气里有了熟蕈子的香气,和当日的一模一样。 他尝了一颗,味道也和当日一模一样。 如果闭上眼睛,就像又回了那一天,她好像就在这个山洞里,就在他的身边。 伸出手去,就能碰到。 轻轻撒个娇,她会含笑回应。 姜知津吃完了所有的蕈子。 里面总该有几颗有毒吧? 她当时吃完毒蕈子,看到了她最最思念的阿祖,他吃完,是不是可以看到她? 他靠在山壁上,闭上了眼睛,等待那奇妙的幻觉出现。 心中飘飘荡荡的,神魂要离体而起,眼前有一圈圈的小人手拉着手旋着舞蹈,一圈一圈又一圈,世界仿佛都在摇晃。 但没有她。 她明明在他的心中无处不存,却不肯到他的面前来。 连一点幻觉都吝啬赐予他。 果然,还是不肯原谅他吧?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一点泪从他的眼角滑落,被火光照得无比晶莹。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说好的小人跳舞来啦!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陈山海觉得自己的运气相当不赖。 三皇子入主东宫, 五皇子去了封地,赤麟军留在京城,皇帝将赤麟军编入羽林卫, 更名赤麟卫, 由赵国公亲自统领。 赤麟军既然这么厉害,皇帝便有意让赤麟军带一带羽林卫,拔了一百赤麟军与一千羽林卫给陈山海, 归陈山海统领。 此举说白是分散赤麟军, 削弱赵国公的力量,陈山海则成了直接受益人。 紧接着温岚又上疏说羽林卫处久京城, 作为天子亲卫,所受操练不足,如今正好有赤麟军作榜样, 最好可以让赤麟军带着羽林卫出去练一练,比方说让赤麟军带着羽林卫分别去各地驻防一年。 这样的分散效果更好, 皇帝当然同意。 温岚选定了几个地方,其中之一便是南疆。 陈山海作为上将军, 自动请令外出镇守, 还得了皇帝褒奖, 外加不少赏赐。 所以, 在温摩离京的一个月后, 陈山海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前往南疆, 既不用绑架小铃儿,又能甩掉公主, 且一路上有官府驿站招待接应,各地官员轮番奉迎,真的是老天眷顾, 不亦快哉。 南疆距离京城约有两千四百多里,真可谓是千里迢迢,这一天/行至半路,陈山海心血来潮,想去检视一下自己挟带的几车货物。 哪知一撩开车帘,里头探出一颗小脑袋,头上还顶着羽林卫的头盔,脑袋太小,头盔又太大,晃晃荡荡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 结果头盔没掉下来,陈山海直接摔下了马车,并且发出了一声惊动全队的惨叫。 大家以为陈将军被行刺了,纷纷拔刀前来,将马车团团围住,然后就见陈山海地上爬起来,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躲在马车上跟来的呀。”行踪都被撞破了,宜和也懒得再隐藏,摘了那顶大头盔,她活动活动脖子,“我告诉你哦,现在行程已经过半,你别指望能送我回去。” 陈山海朝众人咆哮:“谁?!是谁帮她藏在这里?!” 一个多月,他的车队里多了一个人,他竟然不知道! 几名羽林卫哆哆嗦嗦挪过来:“老大,是我们。” 正是一直跟着陈山海的山海门众人,以阿刀为首,齐齐整整,一个不漏。 “你们怎么敢?!”陈山海气得说不出话来,万万没想到,背叛自己的竟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好兄弟。 “嗐,兄弟们还不是为了挣点钱么?”阿大凑近一点,低声道,“公主说了,只要成功瞒着你护送她到南疆,我们每人能有一千两银子。老大,那是一千两!我们早就想好了,照门规,每人各出三百两给老大你,老大你就别生气了吧?” 山海门门规: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砸钱解决的,实在不行,就砸更多的钱! -- 第211页 陈山海:“……” 我要解散山海门! 宜和既露了脸,就懒得再缩在马车上了,开始缠着陈山海教她骑马,一时又要去打猎,看到谁家娶亲办喜事,还要去看个热闹,一路上花样层出不穷,没有一天安生。 陈山海不堪其扰,想了无数法子要送她回京,结果宜和文能哭得梨花带雨,武能拿刀对着自己的脖子,文武双全,没有人是她的敌手,陈山海败下阵来,只能写信回京,告诉风旭公主在这儿,请风旭赶快派人来接。 果然风旭的信快马送来,命陈山海保护公主,不得有失,待到了南疆,会有人来接公主。 陈山海接到信的当晚,才发现老天爷给他的好运气里原来加了这么重的利息。 想死。 总之有宜和如此这般一折腾,半后程足足多走了一倍的时间,两个月后才到南疆。 南疆号称有十万大山,连绵不尽,最大城池名曰“阿鲁丹”,大央的南疆督护府便设在这里,这里除了南疆各族百姓,中原人也有不少,街上的人衣饰各有不同,宜和瞧得目不转睛,指着其中一个道:“瞧,那人的衣裳有点像阿摩姐姐穿过的!” 南疆督护郑钦已经接到了太子手书,直接以最高的规格将公主和陈山海等人迎入城内,此时顺着宜和指的方向看去,道:“那便是仡族。仡族是由女子当家,离伽南最近,民风十分剽悍。” 宜和想起她和阿摩姐姐干的第一仗,对于“剽悍”二字深以为然。 按时节,京城已经是寒冷的冬天,这里却是温暖如春夏,百花盛开,鲜果累累,督护府当夜举行了盛大的筵席,宜和玩得十分开心。 陈山海怀里还揣着温岚给温摩的信,以及达禾给自己阿娘的信,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仡族。 哪知到了仡族才发现,温摩根本不在。 “阿摩进山了。” “进山?进哪座山?” “孩子,十万大山,连绵不尽,直到天神的居处。进山就是进山,没有哪一个山孤立于世,也没有哪一个人超出尘世。” 招呼陈山海的是一名老妇人,她是温摩的阿祖,也是仡族的族长,她笑得很慈祥,目光却如闪电般明亮清澈,给他的杯子里满上一杯酒。 陈山海从来没有喝过那么浓烈的酒。他原以为冰雪烧就是这世上最烈的烈酒了,而这一种酒一入肚,腹肠好像都要被烧着了似的。 “痛快!” 他忍不住道。 阿祖微笑地看着他:“我猜,你就是阿摩在中原的那个男人吧?” “噗”,陈山海嘴里的酒喷了出来,“没有没有。”他连忙否认,不过否认了之后,又觉得不能放弃希望,他问道:“要是大小姐不要了京城的那个男人,我是不是就有机会?” “当然。爱恋像风一样时常改变方向,人们要听从心的指引,找到自己喜欢的人。”阿祖说着上下打量他肩臂长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你应该是阿摩会喜欢上的人。” 陈山海发现老祖母说话有点像唱歌,又有点像吟诗,但最后一句是莫大的肯定没错了,陈山海笑呵呵地,又喝了一杯。 这酒后劲十足,三两杯下肚,他的脑袋居然就有点晕晕的,赶紧把两封信掏出来,然后问阿祖:“大小姐什么时候能回来?” “一入山林,就是进入了天神的掌心,要看天神什么时候送她回来。”阿祖说着,忽然问道,“阿摩从中原回来,说是中原收到消息,伽南国正在挖一条密道,准备攻打我们。” 陈山海昏沉的脑子愣了愣。 “密道?没听说过啊。”他道,“可能是她在姜家收到的什么消息吧。难道伽南人真的要打过来?” “不可能的。这里的每一座山都有几百里那么深,除了天神,谁也不可能挖得通。可是阿摩十分坚信伽南人的密道至少挖到了一半,很快就要挖到这里来。唉,这孩子回来以后就有点魂不守舍,年轻人,能不能告诉我,她在京城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您可问对人了。”陈山海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之后,啧啧连声,“老祖母您是不知道啊,我和大小姐第一次见面,她就亮了一手箭法把我镇住了,第二次见面,她就拉着我去杀一个根本没有人敢杀的人……” 他嗒嗒嗒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温摩在京城的事情一桩桩说来。有些事是他亲自参与,说的自然是绘声绘色,有些事是京中传闻,他也说得添油加醋,讲得跌宕起伏。房门外渐渐来了不少女子,都围在外面认真倾听,陈山海越发来了兴头,趁着酒兴,说个不停。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记忆的上一瞬是他端着酒杯高谈阔论,下一瞬就是他在枕上睁开眼睛,脑袋疼得像是被人拿斧头劈开过、又被一个兽医缝合了起来。 他强撑着脑袋坐起来,入目处是简朴洁净的木屋,这才想起自己在哪里。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在床边看着他,见他睁开眼,脆生生地叫了一声:“阿爹!” “!!!!!!” 陈山海差点儿滚下床。 门上“吱呀”一声响,温摩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大碗肉粥。 陈山海像是得了救星一般抓住温摩,一脸惊恐:“她她她……我我我……那个酒……” -- 第212页 他语无伦次,想起了传奇话本里的故事:有人进入深山中,喝了一壶酒,醒来世上已历千年,子子孙孙都传了几十代。 眼下虽然没有几十代,但女儿都喊爹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 “阿夏,出去玩吧。”温摩吩咐那小女孩。 “阿娘你陪我么?”小女孩问。 “!!!!!!” 这次,陈山海真的滚到床下了。 “我等会儿就来。” 温摩打发走了孩子,转身就见陈山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嗫嚅道,“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个……孩子的?” 温摩愣了一下,然后翻了个白眼:“你想太多了。阿夏没有娘,便管所有女人都叫阿娘,也没有爹,便管所有男子都叫阿爹。” 陈山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早说,吓死我了。”回过神来之后,才发觉肚子都快饿扁了,他端起肉粥就吃,一面含糊道,“你想想看,换成你,睡了一晚醒来现多了个女儿,吓不吓?” “不是一晚,是三晚。”温摩纠正他。 陈山海一呆:“你是说我醉了三天?” 温摩道:“现在是第四天中午。” “不可能!”陈山海拒绝相信,以他的酒量,居然会为一壶酒醉四天?!绝对不可能! 直到温摩告诉他,他那天喝下去的小半坛足够三个大汉醉上三天,他才勉强将自尊拼凑回来,喃喃,“南疆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这种酒……” 温摩拉了把椅子坐下:“快把粥喝了,跟你说正事。” 温摩一回来就带着族人进山了,但十万大山何其宏大,谁知道伽南人到底在哪一处开始挖?而且族人总要生活,她能带出去的人手有限,是以回来一个多月,还没有任何发现,并且知道再这样找下去也是大海捞针。 “那你想怎样?”陈山海问,“真的有密道?” “有。”温摩笃定,“我需要人手。” 陈山海拍胸脯:“我带了一千羽林卫,一百赤麟军。” 这对温摩来说是个好消息。 但还不够。 不管是羽林卫还是赤麟军都是第一次来南疆,南疆的山林他们根本不了解,无法派上大用场。温摩需要的是土生土长的南疆人,他们要熟悉山林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 “我得去找郑钦。”温摩道,“但那家伙是个守财奴,要他出人出力出钱,他指定不干,所以我们得来点硬的。” 陈山海一听,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我喜欢硬的。”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 陈山海是一听搞事情就来劲的, 何况温摩要了人定然还要粮饷,他的算盘打个哐哐响,决定去狠宰郑钦一刀。 然而空有豪情壮志, 才起身就一阵头晕, 整个人“哐当”又坐下了,按着脑门呻/吟:“你们这重阳酒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上一回喝到重阳酒的外人昏睡了足足五天,大家怕他饿死只好给他喂米汤, 陈山海这样的已经算是不错了, 温摩让他再歇一歇,自己来找阿祖。 阿祖正拿着个扫把教阿夏扫地, 阿夏人还没有扫把高,才扫得两下就被扫把绊倒了,阿祖笑眯眯看着她, 等她自己爬起来,再把扫把递给她。 温摩想起在京城世族中见到一些孩子, 一个个宝贝得含在嘴里怕化了,若是跌上这样一架, 身边大大小小的下人都得挨顿板子。 但在仡族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 摔跤也好, 磕绊也好, 总归都要自己爬起来, 接着把事情做完。 “那个小哥醒了?”阿祖问她。 “嗯。”温摩在阿祖身边坐下, “您为什么要给他喝那么多酒?” 一般外人到这里来绝不能超过三杯,一过三杯, 就得躺下。饶是如此,还有很多人一两杯就走不动路了。 “那小哥酒量不错,不多灌他一点, 怎么从他嘴里套话?”阿祖道,“你回来以后就一头扎进山里,什么都不肯讲,得亏这山海小哥千里迢迢追过来,我看他十分有诚心,比你那个姓姜的郎君要好多了。” 阿祖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温摩还是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阿祖道:“阿摩,你看阿夏。” 南疆清亮明净的阳光下,阿夏又跌了一跤,依然是拍拍屁股爬起来,继续搬着巨大的扫把扫地。 “世上谁人不跌个几跤?只要爬起来便好,就算是下次还要跌跤,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下次我们还是能爬起来,把这地扫得干干净净。”阿祖道,“你什么都不肯说,就什么都没有放下。阿摩,跌倒了,要自己爬起来啊。” 阿祖的声音透着十二万分的慈祥,温摩将头枕在阿祖的膝上,阿祖一下一下拍着她,就跟小时候一样。 但她心里想起的,却是起初在姜家一个个噩梦醒来的长夜,也是这样替她拍着的姜知津。 于是胸膛里便狠狠一滞,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重新呼吸。 是啊,要爬起来。 过去的已经过去,那一切远远地留在了京城,而她孑然一身回到了南疆,保护阿祖,保护族人,才是她要做的事。 “阿娘,又来一个!他们中原男人是怎么回事?阿摩人都回来了,还不明白这是不要他们了么?怎么一个两个都找过来,千里万里的,也不嫌远!” -- 第213页 三姨的声音先传进来,然后人才拎着几只野兔进门,一瞧温摩趴在阿祖膝上,三姨搁下手里的弩和兔子:“你快去瞧瞧吧,那小子生得太俊了,东岸家的两姐妹光是为谁给他带路都已经打起来了。” 温摩讶异抬头。 陈山海来南疆是因为军务在身,还有谁来? * 仡族居住在大山最深处,人数也是最少的,全族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千人,竹楼像一只只蕈子一般散落在山林间。 一条小河从仡族的聚居地斜穿而过,沿河两岸都是竹楼,算是人口最稠密之处。 阿祖的竹楼建在山坡上,出了门远远就能望见河边聚集了不少人,远远近近的还有人扔下手里的活计,往河边去。 阳光清亮,在河面投下一道明丽的波光。仡族人喜好明媚鲜妍的颜色,手脚皆戴着明晃晃的银饰,一群仡族女孩子皆围着一个人,如众星捧月一般。 隔得远看不清脸,但身段修长,风姿不凡,阳光在他的冠上折射出耀眼的光。 “!!!!!!!” 温摩站住脚。 就算看不清脸,这人化成灰温摩也认得出来。 姜知津! 居然是姜知津! 她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姜知津回过脸。 然后就看到了温摩。 她站在平缓的山坡上,绵密的青草像一条精心织成的毯子在她脚上蔓延直至山林,天蓝如玉,白云被风推得缓缓飘过,她的头发只有一根木簪挽在头顶,松松地挽着衣袖,露出两截手腕,上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戴。 在京城的时候她就不喜欢戴首饰,他还记得新婚之夜就从被子底下摸出了一堆钗子,镯子戒指什么的她也从来不戴,因为“戴这么多东西不好动手”。 只有一样东西她曾经一直戴着,那就是他送她的五彩绳。 心里面有巨大的酸楚,也有近乎疼痛的满足。 不管怎么样,他终于又可以见到她了。 “阿摩……” 他只来得迈出一步,温摩猛地一声暴喝:“给我把他拿下!” 温摩虽然没有正式从阿祖手中接过族长的权杖,但已经是族中公认的少族长,平日里大家姐姐妹妹打打闹闹没什么,此时温摩一怒,原本围着姜知津嘻嘻哈哈的仡族女子们“呛啷”一下拔出弯刀,刀口全都对准了姜知津。 姜知津:“……” 刚才还围着人家一口一个“小郎君”,现在说拔刀就拔刀,仡族女孩子都这么无情的吗? 但即使是被这么多把刀对着,心里却恼不起来,因为,这一把把弯刀,和温摩的全都那么像,于是每一把都显得十分可爱,不像是凶器,倒让人想去摸一摸。 “过去!”女孩子们以为他是别处的奸细,或是哪里来的坏人,当然想押着他到温摩面前。 姜知津正巴不得,温摩却大喝一声:“别过来!把他轰出去!” 女孩子们觉得有点奇怪。若是坏人,当然要处置,若不是坏人,又为什么要轰走? 年纪最长的阿篮问道:“阿摩,这到底是谁啊?” “谁也不是。”温摩斩钉截铁道,“赶他走!” 众人也不好再问,正要挥刀将姜知津押着赶出去,姜知津没有动,他望着温摩,忽然往凄然道:“阿摩姐姐,你好狠的心!你忘了我们这么久以来的日子了么?我们朝夕相对,同床共枕,你还说过我是最好的,要永远陪着我……怎么我千里迢迢从京城追到这里,你连面都不让我见就要赶我走?难道我在你的眼里,还比不上陈山海吗?!” 陈山海离京的时候,姜知津尚未出手掌控姜家,依然还是保持着傻子身份,在陈山海那场动听的说书中,女孩子们都听说了这个“十分高贵十分俊俏的傻子”,顿时望向温摩的眼神纷纷变得意味深长。 阿篮忍不住道:“阿摩,你这叫始乱终弃吧?他们中原人跟我们不一样,你得跟先他说清楚了才能跟陈山海在一起。” 温摩:“……” 我不是,我没有,你们别信他。 他最会骗人了! 尤其是这种“每个字都是真的,但合起来就完全是另一种意思”的骗人大法,他再擅长不过! 姜知津面容俊美,因为削瘦而平添三分清郁,再加上此时泫然欲泣,更显得我见犹怜,女孩子们简直要扑上去抱一抱,刀子是拿不住了,大家纷纷还刀入鞘。 阿篮走到温摩身边,道:“若这人是坏人,我们自然要赶他出去,可他是你郎君,那你们俩的事还是你们俩自己来吧。” 说着,拍了拍温摩的肩:“人家脑子不好,千里迢迢来这里不容易,你可别害了人家。” 姜知津一个字也没有说,只默默地望着温摩,像一只在默默等待主人裁决的小宠物。 看得女孩子们心都软了。 厉害,厉害。 温摩佩服。 他不用开口,这帮人就全被收服了。 所以她当初被他耍得团团转,倒也不能全怪她蠢,主要是人家手段太高明。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向姜知津。 女孩子们纷纷催促姜知津:“快,快起来,抱住她!” “对对,没有什么吵架是抱一下不能解决的!” -- 第214页 “不行就再睡一顿!” “上吧小郎君!姐姐看好你哦!” “……”姜知津看着越走越近的温摩,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为了能留下来不择手段,可这个“不择手段”,恰恰是温摩最恼的东西。 他这时候若真是照她们说的冲上去抱住她,结果定然是得到一个十足真金的过肩摔,摔到半身不遂的那种。 但他即便没有冲上去抱住温摩,下场也没多大差别—— 温摩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一只手拖住他的胳膊,单臂将他顶上肩头,然后,扛起来直接扔出去。 在女孩子们的惊呼声里,姜知津落进了河里,发出“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河水清澈,只有半人高,姜知津腿长,站稳了之后水面连腰线都没到,并无淹死之虞,但他才从水里站直,一道明亮的刀光“唰”然挥到他的面前,刀尖对着他的鼻尖,相差不过分毫。 “我说过了,我们之间已经结束。”温摩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漆黑的眸子寒冷如冰,“你要是再踏进仡族一步,我的刀可不会再这么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今天有事搞晚了,二更也会晚点,大家不用等,明天再来看吧,晚安哦。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水很冷, 刀锋更冷,但这些都比不过温摩眸子与声音的冷。 可这样充满寒意的刀光与眸光,却让姜知津的血液微微沸腾, 一颗心滚烫。 “我想过我们真的结束了。我想过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你,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我从前的生活里也没有你,一切只不过回到你出现之前, 我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我明明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做不到。” 这些日子他的心就像一条渴水的鱼,无论怎么用力张嘴, 都得不到一滴水。 现在,唯一能解他饥渴的水,就在他的面前。 他又能离她这么近了, 眼睛能看到她的脸,耳朵能听到她的声音, 鼻子能呼吸到她身上独有的气息。 太好,太好了。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的脸, 眼神灼热, 完全无视于眼前的刀尖, 一步步走上岸, “阿摩, 我想念你。我比我自己以为的更加想念你……” 他进一步, 温摩就不得不后退一步,刀尖微微发颤。 她不允许她的刀居然会颤抖, 怒喝一声,刀尖对准他的胸膛:“站住!” “我从京城来到南疆,不是为了在你面前止步。”姜知津轻声道, “阿摩,我要你的原谅,我要你……” 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脸上,踏上前一步。 然后顿住。 女孩子们惊呼出声,阿篮失声道:“阿摩!” 这一次,温摩没有再后退。 她不允许自己再后退。 刀尖割破了他的衣襟,陷入了他胸膛。 不深,但已经足够让剧痛从刀口处扩散至全身,脑子叫嚣着命令身体逃离。 但他没有,他盯着她,喃喃道:“我以为你就算恼我,恨我,至少还会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 “你错了。” 右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想扔开刀逃离,于是温摩不得不动用全部的意志与力气,死死压制着自己的右手,不让它临阵脱逃。 她也不允许自己的目光避开,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声音保持着和右手一致的稳定,冷冷道,“就算还有那么一点喜欢,那也是对那个天真单纯的津津,而不是将我当猴耍的姜二公子。” “我就是津津!”姜知津大声吼道。 刀尖陷在姜知津的胸膛里,他每说一个字,刀尖都要震动一分,殷红鲜血一丝丝流出来,染红了他的衣襟。 “你不是!”温摩眼角发红,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吼回去。 她不能收刀,任何一丝心软,都会让他再进一步。 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巨大的声音重复着离京那一晚的话,在她的脑海里回荡。 她再也不愿看见他,再也不愿想起京城的一切,她对他掏心掏肺,视他为深黑京城中唯一光,愿意为他付出性命,然而直到那一晚,她才知道他给她的全是假的,每一丝温存、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所谓的光全都是她的幻觉。 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愚蠢的自己。 “给我滚。”温摩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不然,我会杀了你。” 姜知津也盯着她,两人视线像是两把刀锋交错在一起,刃口对着刃口,彼此割伤着彼此,但没有人想后退一步,姜知津的视线一瞬不瞬,咬牙低声道:“那就杀吧。” 他抬起右脚,真的要迈进一步。 “阿摩不要!”阿篮叫道,“别真闹出人命!” 就算是将温摩的心生生剜出来,也不会有此刻这么痛苦煎熬。 她不允许自己退让,可她真的要杀了他吗? “住手!”一声苍老的声音传来,阿祖在三姨的扶持下走到两人跟前,先看了看姜知津,然后看向温摩,神情威严,“仡族的刀从不对准客人,也不对准手无寸铁之人。阿摩,你忘了么?” 温摩咬牙收刀,不知道该感谢阿祖阻止了她,还是该遗憾她失去了彻底吓退姜知津的机会,“阿祖,他不是客人,让他走。” “他专程到来,不带敌意,便是客人。”阿祖说着,向姜知津道,“客人,若你还走得动,请随我来。” -- 第215页 * 祖母房是竹楼中最大的一间房,外间厅堂供奉着天神,里间常年生着一只小炉子,炉子上的水已经开了,阿祖拎起茶壶斟进茶碗里,茶色浓重,气味也十分浓郁。 “客人尝尝,这是我们的墨茶。” 姜知津恭恭敬敬地接过:“谢阿祖赐茶。” 他的伤口已经处理过,虽说不深,但抬手之际必然会被牵动,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痛楚之色。 他的脸色温和,通体自带一份贵气,但举手抬脚,风度翩翩,让人如沐春风。 阿祖问:“你是阿摩的郎君,来到这里,是想带阿摩回京吗?” 姜知津摇头:“我只希望她能原谅我。” “那么死在她的刀下,她便会原谅你吗?” 姜知津沉默了一下:“我错了。” “你是在逼她,用自己的命逼她。” 姜知津很不想承认,但此时回想,确实如此。 那一瞬脑子里没有别的想法,巨大的痛楚占据了全部思绪,不是来自于胸膛上的刀,而来自于阿摩真的想杀他这个事实本身。 “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不退缩,可能真的会死在她的刀下。”阿祖道,“因为阿摩第一恨别人骗她,第二就是恨别人逼她。” 阿祖顿了顿,望向门外,阿摩坐院子那头的台阶上,弯刀搁在一边,手搁在膝盖,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 “从很小的时候起,阿摩的性子就比旁人要倔,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你想要她做什么,低声下气求她比什么都快,再不然软和一点同她商量也很好办,只有逼她,反而会弄巧成拙,偏不能如愿。” “是我太急了。” 姜知津发现自己在别人面前可以用十几年布置一个杀局,心如止水,思绪永远清明,可是在温摩面前,他却好像真的变成了那个七岁的津津,喜怒哀乐全然无法掌控,头脑根本就只是一件摆设,理智荡然无存。 此时此刻他心中十分后悔,且心疼。为什么要把温摩逼到这一步?她那时明明脸色苍白,眼角都泛红了,为什么他只看得到自己的痛苦? 阿祖道:“人一旦动了真心,就会失去理智,这样的爱情,每个人都会遇上一次。这是很难得的。” 姜知津从话里捕捉到一丝希望,恳切地望着她:“我深爱阿摩,还请阿祖帮我。只要阿摩肯回心转意,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客人,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祖看着他,“这很难得,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越是真心的爱情带来的伤害便越深,你已经伤害到了我的阿摩。自她从中原回来,我就再没有见到她开心大笑过。她更成熟,更冷静,更能控制自己,更像一个合格的族长,但她丢失了以往的快乐。 所以,请你离她远一点,不要再来了。世上有很多好男子,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她就会忘记你,也忘记你带给她的伤心,然后重新开始爱上别人,并且能学会保护自己的心,再也不会被别人伤得这样重。 你姓姜,是中原了不起的贵人,你也会遇上很多很多的好女子,然后忘记阿摩。记住你胸前的伤痕,下次也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为爱情奋不顾身这种事,每个人一生做一次也就够了。”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照得庭院发白,在屋子里投下一道道光柱,有细尘在光柱里轻轻飞舞。 炉子上的水依然在沸腾,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姜知津慢慢喝完了碗里的茶,茶很浓,很苦,但喝完之后,一缕甘甜从舌根生出,连绵不绝。 他将茶碗放回桌上,抬起眼,望向阿祖。 阿祖脸上有深深的皱眉,眼睛却明净如外面的阳光下的河水。 阿摩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不论在何时,不论在何地,永远都是这样微微发着光。 “世上确实有很多很多好女子,但只有一个阿摩。”姜知津声音轻轻的,一字字道,“我谁也不要,只要阿摩。” 阿祖问道:“你若真有此心,怎么让阿摩这么难过?” “情势复杂,事出无奈。但无论如何,我确实让她伤心了,这是我的错,我会用余生来弥补。” “孩子,你还是太年轻。”阿祖看着他半晌,长叹一声,“破镜从来不可能真正重圆,裂缝终究是裂缝,何不另换一面镜子,放过你们彼此?” 因为世间只得一个阿摩。 阿摩的洒脱,阿摩的爽朗,阿摩的天真,阿摩的善良,阿摩的可爱,阿摩的一切……只归阿摩所有。 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我只有这一面镜子,有缝就补,补不上就重新融了再造,又是一面新镜子。”姜知津说着起身,向她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院中,阿摩呆呆看着地面,视野里忽然多了一双靴子。 紧跟着,姜知津俯身半蹲在她面前。 她立刻抓起旁边的弯刀。 “我马上就走。”姜知津道,成功地让温摩停下拔刀的动作,然后再道,“但我一定会再来。” 温摩冷哼:“我劝你不要自讨苦吃。” “我以前从你那里讨了很多很多的甜,现在讨点苦也没什么。”姜知津轻声道,“甜也好,苦也好,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要。” 温摩愣了一下,转即为自己愣这一下感到耻辱,“呛啷”一下拔出刀。 -- 第216页 姜知津起身后退,离去之前,向她眨了眨眼:“等我。” 温摩怒不可遏,想寻一句话怼回去,又寻不着合适的,愈怒,对着他已经远去的背影狠狠一挥刀:“你再敢来,不剁了你我就不姓温!” 作者有话要说:  姜知津:唔,姓姜考虑一下?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 陈山海是第二天才听说这件事, 当场吓一大跳:“娘啊,你捅了姜家二公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他没事, 万一他要是在南疆有个三长两短, 南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儿全都得跟着倒霉?” 跟着又疑惑:“你说他一个傻子,是怎么来南疆的?长公主也不应该放他出门啊……” 温摩完全不想聊这个话,自顾自将雷弩所有的箭矢收好, 雷弩背在身后, 弯刀别在腰间,然后问:“走不走?” 陈山海见她脸上毫无表情, 眸子冷冷的,充满着肃杀之气,连忙知机住口:“走走走。” 温摩和陈山海来到阿鲁丹, 直接去督护府。 陈山海是督护府的座上宾,府中护卫自然都认得, 正要恭敬问好,忽然看见了温摩, 顿时大惊失色, 一个个拔刀在手, 如临大敌。 陈山海低声问温摩:“怎么回事?” 温摩道:“去年郑钦想在南疆收猎税, 我带着另外十六族的族长把郑钦掳到城门上, 让他当着阿鲁丹所有百姓和我们订立契约, 永不加税。” 当时是南疆一年一度的火把节,是阿鲁丹最为热闹的一天, 按照礼节,南疆十七族族长要来拜见督护,温摩就是在献礼的时候动的手。 陈山海:“……” 就想问一下, 这世上有没有你不敢动的人? 陈山海进去了一趟,片时同着宜和一道出来,宜和原本是恼他扔下她自己去了仡族,但听说他把温摩带了来,遂喜笑颜开地出来迎接。 看在公主的面上,护卫们一个字不敢多说,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被督护大人例为一等危险人物的温摩进了督护府。 愿督护大人好运。 护卫们都这样想。 宜和知道了郑钦被迫立约的事,顿时明白了她刚入城那会儿,郑钦说起仡族民风剽悍时的复杂神色了。 她顿时起了兴致:“要不,我们这次也把他抓起来吧?逼他派人给我们。” 温摩点头:“若是说不通,也只能如此了。” 郑钦还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一身官服,装束整齐,正在书房等人,远远瞧见公主兴致勃勃地往这边来,正要躬身出去迎接,然后猛然看见了公主身边的温摩,顿时三魂轰了七魄,转身就要走。 “哎你别走!”宜和叫道,和陈山海一前一后堵住了郑钦,十分有默契。 温摩上前,行了一礼:“郑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咳,是少族长啊,”郑钦不得不转过头来,僵硬地笑道,“听说少族长去中原了,这就回来了?” 温摩道:“我在中原收到消息,伽南国有意通过密道对仡族出兵,这次来就是恳请大人以南疆大局为重,借我点人手,在伽南人打过来之前,把他们的密道找出来。” “竟有此事?”郑钦一脸郑重,“这可是军国大事,不知少族长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有没有什么物件凭证,抑或是兵部的公文?” 温摩摇头:“没有。” “那这个就难办了。”郑钦为难道,“口说无凭,我总不能为少族长一句话就调兵谴将吧?万一少族长的消息错漏,我们大队人马一派过去,伽南人一时以为我们要攻打它,反而引得两国开战,那可就不好了。” “好吧。”温摩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郑钦是在她手上吃过亏的人,顿时警觉,高喊:“来人呐——” 护卫们才冲进来,郑钦的声音被戛然而止。 温摩的雷弩对准了他。 “羽林卫可以去十万大山中历练,再加上我仡族所有族人,可以凑出两千之数,大人只要再派出一千人,一个月之内应当可以找出密道,堵死伽南人。”温摩道,“大人,一千人对于督护府来说,算不得什么,却能挽救整个仡族,还请大人三思。” 郑钦心中咆哮,你手里拿着雷弩,话说得再客气又有什么用! 而且这哪里是一千人?加上羽林卫就是两千人,两千人的粮饷皆要交付出给仡族,那可是不小的一笔开支。 郑钦挣扎道:“少族长,你无凭无据的,张口就要人,这不是抢吗?” 温摩叹了口气:“你就当是吧。”跟着加了一句:“等我找到密道,功劳全归大人您。” 郑钦道:“可你要找不到呢?“ “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和时间,一定找得到。”温摩十分坚定。 离上一世仡族灭族,约有三四个月。 三四个月内,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要把密道找出来。 郑钦道:“不是我不想帮你——” “笃”,弩/箭从郑钦脸颊旁边掠过,擦断了郑钦几缕头发。 温摩从身后取出一支弩/箭,扣上雷弩,她的手稳如泰山,雷弩再一次对准了郑钦:“郑大人,您再好好想想。” “是啊,郑大人你别小器嘛,你帮帮阿摩姐姐,我回去会好好在父皇面前替你说好话哦。”宜和在旁边帮腔。 陈山海则想,一个会被人拉到城门前签契约的官儿,肯定扛不住温摩这一招,只要温摩再射一箭,他估计就要崩溃了。 -- 第217页 “我都说了不是我不帮!”还没等第二支弩/箭射出,郑钦便已经受不了了,他的脸上又是恼怒,又是不甘,又是害怕,嚷道,“陛下的督查使马上就要来了,在此期间无话兵员钱粮皆不能调动,否则便以徇私舞敝论处!你们实在是想要人,不要问我,问那督查使去!” 大央自古有律,有督查使代天子巡查四方,有先斩后奏之权,是地方官们最最畏惧的人物。像郑钦这样的二品大员自然不能说杀就杀,但按律依然要接受督查使的全盘查问,钱粮人员不得动用,以免有掩藏罪证之嫌。 “您早说嘛。”温摩这才发现郑钦一身公服穿得妥妥帖帖,显然是准备恭迎督查使,她收了雷弩,“那钱粮人员什么时候能动用?” 郑钦吹胡子瞪眼睛:“自然要等他查完。” “那他什么时候能查完?” “这我怎么知道?!”郑钦吼。 督查使极受皇帝信任,乃是肥差中的肥差,一般来说,督查进度完全看行贿程度如何,东西送得督查使满意了,大约便离查完不远了。 但也难免会出几个硬脖子的例外,这种人一板一眼,别说送东西,就是请他吃一顿饭,还要故意多些几道素菜,以免他觉得此地肥得流油,全是敛来的民脂民膏。 所以摸清督查使的底细就十分重要,但那位督查使一进入南疆就像是消失了一般,郑钦的人再没见过他的影子。 毫无疑问这是官员们最害怕的一种。 这位督查使显然是在暗中观风察事,等到收集到足够的证据才会现身。 南疆天高皇帝远,郑钦差不多是此地的土皇帝,每年的督查使都会从他这里满载而归,同样带回京城的还有关于郑钦的一车车好话。 他太太平平当了十年督护,可不想在今年出什么乱子,因此这些日子天天兢兢业业处理公务,营造出一片清正廉明的景象。 这些事温摩大约也知道一点,年年都有人想向督查使告郑钦的状,但每一位督查使都会被郑钦哄得服服帖帖,走的时候还称兄道弟,依依不舍,状纸全都进了纸篓。 若是往年,温摩很愿意督查使好好查一查郑钦的钱袋子,但今年她只希望督查使走得越快越好,她道:“我会在这里陪公主一阵,只要能早点送走那个督查使,郑大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直说。” 郑钦眼角扫一扫她,心说仡族人又凶又穷,天天喊打喊杀,银子却掏不出半两,能顶着屁用。 当然脸上还是恢复了笑容:“少族长真是通情达理,我替南疆万千百姓谢过少族长了。不过少族长可以回去等消息,一旦督查使查完,我便会好好考虑少族长的要求。” 这就是说请你走远一点,不要碍我的事,等把督查使送走,我第一件事就是扩招护卫,就算是有公主带路,也不能再放你进门。 若是换作以前,温摩说不定就真回去了,但她在京城混了一阵,对这种官样文章听得多了,当下微微一笑:“无妨,我也是南疆子民,该为南疆尽一分心力,一定会为郑大人分忧的。” 郑钦:不,你就是我的忧。 他还想再挣扎一下,外面有护卫急急跑进来:“大人,督查使到前厅了!” 郑钦吃了一惊:“怎么不早说!”急忙一整官帽,迎出去。 “不知道来的是谁。”宜和道,“说不定我认得,到时跟他说一声,让他早一点派人给阿摩姐姐。” 温摩点点头,其实心情十分沉重。 官场上的名堂太多,如果因为这个督查使耽误了派兵,那可如何是好? “我过去看看。”温摩道。 宜和也要跟着,三个人来到前厅后头,隔着窗子只见郑钦满面堆笑,垂手躬身,一脸殷勤地答话。 窗后三个人都有点意外。 郑钦好歹是正二品,就算是回到京城,官大似他的也不多了,能让他这般卑躬屈膝的更是屈指可数。而督查使权力虽大,却只是个四品官衔,而且查完之后回到京城便会卸任,就算郑钦客气,督查使跟他平辈论交,已经是礼遇之极限了。 那位督查使大人坐在屏风后,三人在窗子外只瞧见只瞧见他的手搁在檀木椅子上,垂下一截衣袖。 袍袖深青,质地是最上等的锦缎,布料上仿佛有流转的水波纹路,上面绣着极精致的云纹,益发衬得那只手修长白皙,食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足有鸽子蛋大小。 衣饰如此华贵,实在远超职份。 “嚣张啊,这戒指得多少钱?”陈山海直直地盯着那枚戒指流口水。 宜和冷哼一声:“你们不懂,他这是给姓郑的递话呢,没到这种成色的,郑钦都不好意思送到他跟前。我倒想看看,这是哪儿来的贪官。” 温摩盯着那只手。 那只手忽然轻轻动了一下,似是托住了腮,动作懒洋洋的,却是清雅至极。 活了两辈子,她只见过一个人的手有这么好看。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 厅上, 郑钦一脸谄媚,恨不得跪下来:“……家主大人贵步临贱地,实乃南疆之幸, 下官之幸!实在没想到家主大人竟然是这一年的督查使, 下官案牍缠身,未能早些察觉,出城迎接, 实是下官无能, 还乞家主大人恕罪。” 姜家嫡子是个傻子,这是大央上下都知道的传说, 甚至还有人说投胎到姜家当嫡子,福气太大,一般的魂魄受不了, 所以多半要有些缺憾,或是残疾, 或是傻子,不一而足。 -- 第218页 南疆离中原偏远, 邸报往往要一个月左右才传到阿鲁丹, 郑钦收到的上一个关于姜家的消息, 还是姜家大公子落马, 这位姜二公子何时上位, 他全然不知, 但督查使随身的圣旨里头,明明白白写着“姜家家主姜知津”几个字。 “郑大人客气了。”姜知津的声音悦耳动听, 自带一股慵懒,手支着腮,微微笑, “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京城,才听说有个差事叫督查使,我就问舅舅要了来,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出来玩了。郑大人,你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别瞒着我哦。” 郑钦瞧他说话不能算是傻气,但也离成熟稳重四个字十分遥远,郑钦一时摸不透他的路数,只满口应承:“南疆风情与中原迥异,家主大人来了,一定要好好领略一番……” 就在这时,厅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宜和快步进来,一脸盛气凌人,正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位浮夸的督查使,然后猛地顿住。 “津哥哥?!”宜和声音里的惊喜直透过窗子传到窗外,“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姜知津道,“你母妃天天掉眼泪,你父皇也十分担心,你哥本来想自己来,奈何他已经是太子,轻易不能离宫,所以我就来了。” “嘻嘻,你来了可太好了,南疆可好玩了,我带你好好玩!”说着,宜和猛然想到了正事,“哦哦哦,你是督查使是吧?” “唔。” “能不能快点查?阿摩姐姐等着他派人找密道呢!” 姜知津眉毛微微一挑:“密道?” 厅外,温摩转身就走。 陈山海一把拉住她:“哎哎,走哪儿去?那是你家小傻子啊,走走走,他是督查使,那还不是你让他查多久,他就查多久?” 温摩甩开陈山海的手。 陈山海这才发现温摩脸色很不对,她的脸很白,眸子却格外漆黑,整个人看上去异样坚强,又异样脆弱。 就……很奇怪。 温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脑子里还没做出什么打算,身体就自动想走了。 想回仡族,人手不够,她就另想办法,办法是人想出来的,除了借人手之外,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可为什么要想别的法子?”陈山海疑惑地看着她,然后,猛然就明白了。 哎哟喂,这位大小姐才捅过那位督查使,夫妻两人反目,姜知津指定要跟温摩作对啊。 那要人要钱基本是没戏了。 “行叭。”陈山海也不拦着她了,开始思索,“我带来的东西不少,发卖发卖,估计也能雇上不少人,勉强能帮你找找密道……” 温摩讶然抬头看着他。 陈山海灿然笑,露出一口白牙:“怎么?被我感动了吧?我想过了,若伽南人真有这么一条密道然后又被我们找到了,那绝对是大功一件呐,回去定然是要升官的,升了官就能发财,可不比我这笔货要挣得多?这才是大买卖!” 温摩笑了笑。 这是回到南疆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多谢你,山海兄。” 她转身向厅上走去。 她明白她自己在逃避什么,但连陈山海都倾其所有来帮她,她的身后还站着等她去拯救的族人,她还有什么不能去面对的呢? 督护府的大厅极尽富丽之能事,地砖上碧绿凿花,四壁上摆满奇珍,家具一色选用昂贵的紫檀木,到处闪彩烁金,能晃花人的眼。 但这一切,在姜知津那张俊美昳丽的面孔下,全都黯然失色,他仿佛自带光芒,能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他的脸上。 郑钦正在跟他解释温摩要人的事,他耳朵里听着,视线笔直地落在温摩身上。 温摩也在看他。 昨天的见面充满冲突和愤怒,甚至还不及好好打量,这时候看他坐在华丽的大厅,南疆之主谦卑地弯着腰在他身边低语,他半慵懒半闲散的姿势充满一种浑不在意却又无风自动的清贵之气。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 郑钦已经将事情清清楚楚说了一遍,末了再言明自己之所以拒绝,乃是因为一则没有兵部公文,二则正逢督查期间,不有擅动,且表明自己对仡族向来关爱有加,内心是十分想答应这位少族长的。 温摩等郑钦说完,方行了一礼,低眉顺眼,声音一板一眼道:“见过督查使大人。我虽然没有公文,但消息确实可靠,事涉仡族全族上下几千条性命,恳请督运使大人垂怜。” 大厅一片安静。 宜和:“……” 阿摩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跟津哥哥说话? 郑钦:“……” 原本以为温摩跟家主大人关系颇为亲密呢,怎么着?看起来不是啊? “垂怜?”姜知津看在椅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轻轻“嘶”了一下,捂住胸口,蹙眉,“我这里被捅了一刀,谁又来怜我?” 温摩:“……” 郑钦立即问:“家主大人受伤了?!可要请大夫?可要——” 姜知津抬起一只手,阻止他的聒噪,只瞧着温摩,脸上是可怜兮兮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笑意。 事关仡族上下几千条性命? 那可太好了! 简直一瞌睡,老天爷就给他送枕头。 温摩的眼神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我知道了。” 姜知津:“?” -- 第219页 知道了什么了? 温摩拔刀。 她拔刀的手法流畅至极,郑钦对她的刀有阴影,一见之下就打了个哆嗦。 温摩提着刀走向姜知津。 郑钦的心险些从嗓眼里蹦出来,他张大了嘴正要召唤护卫进来保护姜家家主,却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安静点儿,督护大人。”陈山海低声道,“别耽误人家小夫妻叙旧。” 郑钦的眼睛睁得老大。 小、小什么? 夫、夫妻?! 姜知津看着温摩越走越近,心也越跳越快。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总算肯靠近他了。 她像是一粒小石子,投在他的湖心,越近,涟漪便扩散得越厉害。 唯一的遗憾是,她的眸子始终不带一丝情绪,平静得让他觉得心疼。 温摩走到他的面前,倒转刀柄,往前一递:“我捅了你一刀,你捅回来吧。” 郑钦:“!” 这是什么互相捅刀的夫妻关系? 姜知津懂得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叹了一口气,接过她,又取过她的刀鞘,替她还刀入鞘,然后道:“阿摩,这个时候你应该问我胸口是不是很疼,需不需要你换药,或者……”他拉住她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就这样摸一摸也很好。” 宜和瞧得两只眼睛亮晶晶。 啊,这就是谈情说爱吗?! 然而没等她再看下去,陈山海一手拖着她,一手拖着郑钦,直接出了大厅,然后松开两个人,“哐当”一下关上大门。 宜和同郑钦几乎是同时开口。 宜和:“啊啊啊我要在里面!” 郑钦:“温摩拿着刀!怎么能让她单独和家主大人待在里面?!” “少儿不宜。”陈山海严肃地对宜和道,“你还小,这种事情不能多看,” 然后向郑钦道:“人家夫妻打架,爱用个刀什么的,要你操心?” 摆平了两人,陈山海自己生出了一个疑惑。 等等,为什么他看上去好像不傻了?! * 门一关,大厅里的光线顿时幽暗了不少。 温摩的手停在他的胸口,用一种很轻的力道,抚了两下,问道:“是这样么?” 衣袍里下裹着厚厚的纱布,这样的力道轻若无物,明明不该有任何感觉,姜知津却发现自己的胸口一阵阵麻痒,心跳加速,身体微微发烫。 他的手用了点力气,将温摩拉得跌坐在他膝上,他抱着她,身体再一次感受到她的重量,再一次感受到她的温度,软玉温香,触手可及。 厅上悄然,没有人会妨碍他们,没有人挡在他们中间,那把刀也被搁在了一旁,温摩顺从极了,在他低下头来的时候,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但姜知津没有亲下去。 他发现温摩的神情出奇平静,发现他没有吻下来的打算后,温摩睁开了眼睛,眼睛里也是古井不波,没有一丝情绪。 “不亲么?”温摩淡淡问,“不亲的话,能不能先让我起来?” 姜知津无声叹了一口气,绮念尽数消散,不亲了,他只想抱抱她。 温摩被他拥在了怀里,明显感觉到以这个拥抱的力道,一定会压迫他到胸前的伤口,但他却好像没有感觉,他用力抱着她,头搁在她的身上,低低道:“阿摩,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督查使大人要抱到什么时候?”温摩道,“我只想要一千人手,挺急的。” 姜知津抬头看着她:“亲我一下,就给你。” 温摩一丝犹豫也没有,无情无绪地对着他的唇凑上来。 “停!”姜知津的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肩,阻止了这个吻,他的眼中既有震惊也有痛心,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她。 温摩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刀:“大人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只要能把人手给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姜知津想也没想:“嫁给我。” 温摩也没有想:“行。” 然后两人才同时想起,其实她已经嫁过他了。 按中原习俗,没有和离,她其实还是他的妻子。 但按仡族习俗,两人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如果你是指上床的话,可以。”温摩道。 姜知津怒道,“阿摩,你再这么说话,就永远得不到那一千人!” “你以为我愿意说这些?”温摩冷冷道,“这不是有求于你么?还是说你更喜欢看我跪下来哭哭啼啼地求?我也可以。” 姜知津只觉得心尖都给利爪抓烂了,疼得他想暴怒,“你现在别说话,也别动,眼睛也给我闭上!” 温摩照做了。 静了片刻之后,姜知津再一次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温柔温暖,就像从前任何一次那样。 温摩的眼睛一阵酸涩。 这是,津津的拥抱。 “阿摩,我确实有条件,你听好了,我可以给你人手,但我会跟他们一起去仡族。”姜知津的声音轻轻响在她的耳畔,带着一点疲倦,一点温和,“有没有密道,我相信你,但人手不能就这样交到你手中,我需要知道你到底用他们做什么,这是我作为督查使的职责,知道么?” 温摩没有说话。 “你也需要一个有份量的人待在仡族,以便郑钦会为你的人发放足够的粮饷,对不对?现在,整个南疆也找不比我更合适的人,这点你得承认。” -- 第220页 温摩确实得承认。郑钦可以克扣他们的粮饷,但绝对扣不到姜知津头上。只有姜知津在仡族一天,郑钦就得用最上等的供奉来对待仡族的人马。 “你肯定觉得我是趁人之危,想借机亲近你,留在你身边,那么我告诉你,你确实猜对了。” 温摩:“……”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把这么无耻的事说得这么坦然的呢? 姜知津松开她,认真道:“这就是我的条件,你若是能答应,你今天就可以把人带走。” “我答应。” 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姜知津脸上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眉眼弯弯,和从前那些纯净无邪的笑容一般无二,他对着温摩伸出了一根小拇指。 温摩愣了愣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然而不等她断然拒绝,姜知津道:“这也是条件。” 温摩终于怒了:“你到底还有多少条件?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姜知津却笑了,生气的阿摩可比没有表情的阿摩好玩多了,他道:“这是最后一个,我保证。” 温摩愤愤瞪他一眼,尤其想起第一次拉钩还是她主动的,就想找块豆腐撞死自己。 她草草伸出小拇指跟他拉了一下就想松开。 “你太敷衍了。”姜知津的手指紧紧勾着她的,直到拇指与拇指贴在一起盖上了章,他用了点力气将她的手拉到自己唇边,轻轻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微笑,“这样才对。” 那点温软的触感在手背肌肤上迅速扩散,温摩心中只有一句怒吼: ——不是说好拉钩是最后一个吗?!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完蛋了,我已经被熬夜之神捕获了,挣扎不起来……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 仡族不但风俗最为特异, 位置也最为偏远,若不是有高山相阻,仡族其实离伽南更近, 而离南疆更远。 于是关于仡族由来的传说之一, 便是一群无法忍受的伽南国女子翻越绝壁大山,从此在深山中扎根,因为全族都是女子, 当然是以女子为尊, 而后才慢慢有了走婚的风俗。 当然仡族人不这么认为。 仡族人有自己的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下兵荒马乱, 仡族的先祖受天神指引,在深山中躲避战乱,繁衍生息, 这才有了仡族。 不管仡族的来历是哪一个,仡族与世隔绝是事实, 马车只能行到山外,接下来的山路所有人都得下马步行。 郑钦派来护送他们的将领在后面恭送大队人马进入山道, 然后点收马匹, 沿大路一直往前再行五十里, 那里是大央和伽南真正的边关, 虎牙关。 温摩在最前面带路, 手里执着弯刀, 不时便要劈开已经长到面前的藤蔓叶子。 姜知津这才明白为什么温摩明明不懂武功,刀却玩得极溜, 山间终年潮湿炎热,草木疯长,开劈出来的道路隔不上几天便会被草木重新吞噬, 因此仡族和伽南人一样,每个孩子会走路就会带刀了。 他示意身后两名随从上前帮温摩一起开路,然后取出水壶,递给温摩,柔声道:“阿摩,累了吧?喝点水。” 温摩置若罔闻,自己取下腰间的竹筒,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 她喝得又急又快,水珠溅出,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还有一些,则沿着她高高仰起的下巴,一直滑进脖颈,渗进衣领。 她的脖子修长得像天鹅的颈子,肌肤细腻,映着水光,泛出珍珠般的色泽。 姜知津的喉咙一阵干渴,捏着水壶,喝了一大口。 温摩已经收好竹筒,接着去开路了。 宜和悄悄地从姜知津背后探出脑袋:“津哥哥,你是不是惹阿摩姐姐生气了?” 姜知津叹了口气:“阿摩姐姐不要我了。” 宜和眨眨眼:“因为你明明不傻却装成傻子?” 陈山海抱着手臂站在宜和身边,眼睛里有明显的幸灾乐祸。 嘿,这傻子竟然是装来骗人的,活该被温摩捅刀。 姜知津眼角扫了陈山海一眼,忽然一本正经地道:“宜和,你知道我是装傻,为什么不生气?” “嘻嘻,津哥哥不傻岂不是更好?可以陪我玩更多好玩的!” “那阿摩姐姐为什么生气?” “……”宜和被问住了。 “因为阿摩姐姐对我的喜欢,和你的不一样。”姜知津嘴角微微勾起,“她眼下越是生气,对我便越是喜欢,懂么?” “……”宜和摇头,“不懂。” 姜知津摸摸她的头:“等你长大就懂了。” “咔嚓”,前方一柄巨大的叶茎被温摩一刀砍断,那一刀砍得又狠又准,带着相当大的戾气。 姜知津微微顿住。 不好。 他忘了温摩是南疆第一猎手,一等一的好耳力。 “哼,津哥哥你变得跟别的大人一样,一点都不可爱了!”被摸头的宜和气鼓鼓,“难怪阿摩姐姐不喜欢你了!” 姜知津:“……” 胸口一痛,遭受到一万点伤害。 “宜和,”温摩在前面回过头,笑眯眯地招招手。 宜和提起裙子便跑过去。 温摩把方才砍下来的那顶叶片给宜和,“给你玩儿,可以挡太阳。” 宜和发现它像一片超大的荷叶,杆子也硬挺得多,拿在手里真像一把小伞,顿时喜孜孜拿过去给陈山海看:“陈山海陈山海,看我的伞!” -- 第221页 温摩捡起一片,削去叶柄,自己往头一戴,便是一顶帽子,然后又去砍了一片下来。 姜知津眼睛一亮。 阿摩还惦记给他也准备一顶…… 这个念头还没冒完,就听温摩道:“山海兄,接着!” 叶片呼啦啦抛向陈山海,经过姜知津面前,呼起一道凉风,吹得姜知津发丝一荡。 陈山海抬手接住,笑得灿烂:“谢啦。” 温摩一笑,接着朝前走。 姜知津:“……” 宜和道:“津哥哥,这伞不错哦,我们一起打吧。” “不必了。”姜知津嘴角微微抽搐,但还是保持住了完美的微笑,“我喜欢晒太阳。” “那好吧。”宜和径直朝前追去,“陈山海你等等我!” 陈山海正走在温摩身边,学着温摩的样子用刀开路,宜和奔将过去,在中间挽住两人的手,一蹦一跳。 不知怎地,有点像一家三口。 姜知津的胸口被这个想法刺痛了。 “啊啊啊啊!” 前面宜和忽然发出一阵尖叫,一下子跳到了陈山海身上,“蛇!蛇!蛇!” 陈山海手里的刀一扬,就要朝那蛇斩下,温摩的弯刀架住他的刀。 那条蛇迅速掠过路面,钻进了树丛中。 陈山海不解。 温摩解释:“那么小,杀了多可惜。蛇肉至少要长到两斤重才好吃。” “吃蛇?”陈山海的人生好像受到了某种冲击,趴在他背上的宜和也是脸色发白。 “京城就有吃蛇的馆子,你没去过?” “没,好吃么?” 这个问题温摩答不上来。 当时有一块金灿灿香喷喷的蛇肉就放在她的面前,但她没有吃到。 因为姜知津抓着她就跑,没让她吃成。 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姜知津当时就发觉了不对,说不定蛇肉还被动了手脚,不然怎么他们一跑就有人追? 一想到这个温摩的胸口就堵得慌,路上的藤蔓树叶纷纷遭殃,被砍得四下里纷飞。 姜知津默默地听了个壁角,默默地放慢一点脚步,降低一点存在感。 唉,旧账欠太多,要一点一点还清,有点难…… 陈山海走了一阵,开始尝试让宜和从他身上下来,宜和紧紧抓着他,用力摇头,说什么也不肯下地了。 “地上有蛇!”她道。 陈山海趁机道:“要不公主你还是回去吧。阿鲁丹多好,要什么有什么。你看你阿摩姐姐可是用蛇加餐的,仡族的蛇肯定不少。” 宜和犹豫了一下,但上回一个人待在阿鲁丹的无聊战胜了对蛇的恐惧,她道:“你是我的上将军,你要负责保护我,从现在起,你随时都得在我身边,看见蛇就给我杀了!” 陈山海:失败。 温摩忽然停下脚步,抬手让身后的队伍停下,雷弩上弦,对准前方。 陈山海立即学着她的样子警戒,心里却是一头雾水。 他是巷战行家,在蛛网般的街道里来去自如,对京城每一处犄角旮旯了如指掌,但到了这汪洋般的山林间却是两眼一抹黑,只听出空气里有鸟鸣声,有虫蛰声,还有风声和树木扶摇声,除此之外别的什么声响都没有。 但对于从小就在山里打猎的温摩来说,这一切声音就是无所不在的讯号,鸟和虫的鸣叫声略有减少,不远处有人经过。 叫声减少得越来越明显,有人正在接近这边。 一瞬间她的脑海已经有了最坏的想象——昨天从仡族出发,到此刻已经两天整,两天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比如伽南人提前穿过密道血洗仡族。 前世那些只言片语中,伽南人穿过仡族突入南疆,南疆驻防军殊死抵抗,恶战退敌,捷报传至京城,郑钦获封正一品镇国公。 只恨那些贵妇贵女们对战事根本不在意,仡族被灭的消息之所以能在她们的谈话里出现,完全是因为郑钦带着几个儿子回京谢恩,那几名新晋国公府的少爷还未娶亲,是她们眼中的香饽饽。 很快,崎岖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 约有二十来个,有男有女,穿着短衣,挎着弯刀,背上俱带着弓/弩,陡然发现面前有一大队人马之后,全体露出戒备神色,正要拔刀。 “别忙。”领头那名男子露出一丝笑容,“是阿摩。” 他二十四五岁上下,一身蜜色肌肤,穿靛蓝短打,露出结实的胸膛,左耳上戴一只银圈耳环,愈发显得眸子凛然如寒星,整个人像一头矫健冷冽的黑豹子,但一笑起来,那点寒意就全部成了温柔,整个人像是从豹子变成了大猫。 “鹿力?”温摩讶然地收了雷弩,“怎么是你们?南山巡查完了?” “你回来之后我们就巡到了南山,上个月大雨,那边塌了一大片,别说没有密道,就算是有,伽南人也是白挖了。”鹿力说着,视线从温摩身后长长的队伍上扫过,眼中有一丝惊讶,“那个郑钦向来是一毛不拔,这回怎么这么大方?你去年害他收不成猎税,我本来还以为他会对付你,没想到竟然真的给了你这么多人——” 鹿力的声音微微顿住,视线停在了姜知津身上。 无论容貌、衣饰、还是气质,姜知津都太打眼了。 打眼到千万人之中,任何人第一眼看到的都会是他。 -- 第222页 他身上穿着昂贵的丝袍,那种衣料美丽而又脆弱,衣摆已经被路边的荆棘挂出了一道缺口,金冠束着的鬓发也微有一丝凌乱,但他看起来仍然像是行走在玉马金堂的宫殿之中,全然不像是会出现山林间在的人物。 “他是谁?”鹿力问温摩。 “督查使大人。”温摩的声音里不带一丝喜怒,介绍得十分漠然,“这一千人马归他统领调度。” 鹿力俯首行礼,道:“感谢督查使大人拔刀相助,您永远是仡族的朋友。” “鹿力,是么?”姜知津看着他,嘴角慢慢露出一丝淡淡笑意,“久仰大名。” 作者有话要说:  鹿力哥哥来啦!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 姜知津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温摩的感觉, 她站立的模样好像永远要比别人挺拔一点,且毫不费劲,她轻轻松松地站着, 却给他一种感觉——她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蓄着力, 随时可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是到后来才明白,原来那一晚在古王府厢房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心就已经为她怦然而动。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像温摩这样的人。 鹿力一出现, 姜知津立刻就发现了鹿力身上和温摩极为相似的一点——他们都拥有精干的身形, 没有一丝赘肉,明明算不上多么壮实, 但每一块肌肉都充满力量,且有一种优雅的轻盈感,像山间奔跑着的黑豹。 一样的灵巧、敏捷, 充满爆发力。 姜知津明白了,这是从小跟山林共存的人拥有的特质, 他们都是天生的好猎手。好猎手原本就是山林的一部分。 但明白归明白,姜知津心里还是非常不舒服。 这两人太像了。 站立的姿势、握刀的方式以及背上的雷弩, 全都一模一样。 要多少个日夜晨昏的共处, 一起做多少事, 才能养成这种几乎同息同进的默契? 尤其两人同样穿着仡族特有的衣装, 所不同的只是温摩没有戴首饰, 而鹿力则戴着一只银质耳环。 在京城, 除非是伶人,否则男子戴耳环是无法想象的事, 要被千夫所指。但在这无边无垠的大山中,天上是蓝的,地是绿的, 这只耳环非但没有让鹿力显得娘娘腔,反而让鹿力的眼睛更具吸引力,特别是在望向温摩的时候,耳畔那点银光仿佛让鹿力的眼睛更亮了,特别他还笑得一朵花似的,好像生怕温摩瞧不见他。 这是勾引! 赤祼祼的勾引! 无耻! 下流! 哪怕再三克制,姜知津心中的敌意还是忍不住从眼中漏出了一丝丝。 鹿力的感觉如野兽般灵敏,立刻就觉察到了,他立刻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位督查使大人,这位大人的外形太过出色,若是见过,谁也不可能忘记。 鹿力陪温摩去过阿鲁丹的督护府,见到过阿鲁丹所有的权贵们,但单以贵气而论,那些权贵加一起仿佛也比不上眼前这位督查使大人的一片衣角。这位大人一看就是来自更加遥远的中原,在南疆人的眼中,那里有巨大的宅院,数不清的宝藏,披着轻纱的侍女,奏着弦歌的乐师……是一处梦幻之地。 温摩当初就是被马车接到那样的地方去。 他转头望向温摩,指望温摩能替他解惑,但温摩完全没有看向那位大人,只抬了一下下巴,示意该赶路了。 温摩的目光很少会这么冷淡。 刹那间,鹿力想到了族中姐妹们都在聊的那个话题。 ——阿摩的中原郎君被阿摩打了出去。 鹿力微微眯起了眼睛,回头迎上姜知津的视线,“大人可是姓姜?” 姜知津淡淡道:“不错。” 于是鹿力笑了:“大人胸口的伤还好吗?” “……”姜知津的目光再也不加掩饰,陡然冷了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差不多的身形,差不多的目光,彼此之间对上的仿佛不是视线,而是刀刃。 温摩站在旁边,不知怎地就有了一种看见寒光闪闪的刀光在两人之间闪烁飞舞的错觉。 姜知津:“你知道得不少。” 鹿力:“仡族人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是去是留都十分坦荡,像大人这般不肯松手的,我们大家都没怎么见过,所以就觉得十分稀奇。” 姜知津:“我们中原有句老话,打是亲,骂是爱,所以这不叫伤,叫念想。” 鹿力:“大人的念想还真是特别,还好阿摩从来不给我留这种念想。” 姜知津:“这种念想一般是留给心爱的男子,你是阿摩的好兄弟,当然用不着。” 曾经当过弟弟的姜知津深知这句话有多狠,十分满意地看到鹿力的表情滞了滞。 鹿力:“……” 被戳中了心窝子。 仡族男女十六岁行成人礼,十六岁后便可以去心爱的人儿窗下唱歌。鹿力是族中公认的第一美男子,从却来没有为谁唱过歌,他等啊等啊等,终于等到了阿摩十六岁,然后在阿摩生日的当天的晚上,便来到阿摩的窗下。 那一晚月亮好圆,月光是银色的,照在河里,河也变成了银色,照在竹楼,竹楼也变成了银色。 就在那个银色的夜晚,他唱了人生当中第一支歌。 一支还没唱完,窗子就打开了。 开窗是女孩子接纳情人的讯号,鹿力正要欢掀鼓舞,就听温摩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咕哝道:“吵死了。” -- 第223页 鹿力当时差点儿就裂开了。 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阿摩,我在给你唱歌。” “别了,”温摩道,“我拿你当兄弟的。” 当兄弟…… 兄弟…… 弟…… 鹿力捂胸口,卒。 此时此刻,尘封已久的旧伤疤被人一把揭开,鹿力的手握住了刀柄,几乎要当场翻脸。 姜知津身后的随从立即上前一步,所有人的手都按在刀上。 姜知津眼中倒掠过一抹亮色,神情颇为愉快。 他只是想扎一扎鹿力,但瞧鹿力的样子,倒像是被捅了一刀。 “……聊完了么?”温摩不知道这两人怎么会一见面就像世仇似的,淡淡道,“不如搭个帐篷让你们在这儿慢慢聊,我带其他人先走一步?” 离家还有两三个时辰的山路,她可不想被这两人耽误在外面过夜。 鹿力的手松开了刀柄,姜知津的随从也退后一步。 “不聊了,这就走。”姜知津笑眯眯向温摩道。 温摩只当听不见,转身就走。 鹿力很愉快地看到温摩拿姜知津当空气,抬脚追上温摩,和她并肩开路。 两人是多年的打猎搭档,温摩用右手,鹿力用左手,配合无间,在山间开路对于两来说就像是走路的时候需要摆臂一样,完全是自然而然,一点儿也不费力,两人一面说一面聊起这几日在山间巡查的情形。 温摩不时点头,鹿力脸上则一直带着笑意,除了正事之外,不时说些同伴们的趣事逗温摩开心。那个冷冽的大豹子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粘人的小猫咪。 姜知津走在后面,觉得胸前的伤口一阵阵发疼。 且胸闷。 * 要问仡族人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第一是火把节,第二便是来客人。 仡族人的好客在整个南疆都是头一份,更何况这次来的人马是为了保卫仡族,不论是羽林卫还是驻防军,都受了热烈的招待。十万大山的寂静在这一晚被打破,篝火一堆又一堆地点燃,烤肉一盆盆地端上来,美酒一碗又一碗地满上,河边人声喧沸,热闹盈天。 温摩和鹿力在竹楼里为陈山海及驻防军将军画出简单的地图,讲解仡族周边山川的地形,准备明天一早就带人出发。 商议完之后,外面的篝火宴已经举行到一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陈山海道:“你们闻闻这肉香,这酒香,我不管了,我要喝酒吃肉去!” 温摩笑着同他们出来,阿篮她们立刻给几人腾出位置,几人面前很快摆满烤肉和美酒。 陈山海因有前车之鉴,端起酒碗的时候还确认了一下:“什么酒?” 温摩道:“放心吧,不是重阳酒。” 她特意交代过,用果酒招呼客人,不然重阳酒一上,大家集体喝趴下,明天谁进山? 京城的果酒甜丝丝的,酒量再浅的贵女也喝不醉,但仡族的果酒入口虽然绵柔,后劲却不比白酒差,正合陈山海的口味。 “喝!喝!喝!” 旁边的篝火堆旁异常热闹,人们大声欢呼,其中以女孩子居多。 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也瞧不出里面在搞什么名堂,陈山海便端着个酒碗过去看热闹。 才挤进人群,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香,他绝不会忘记这种香味,正是让他昏睡了两三天的重阳酒。 待看清了喝酒的人,陈山海的下巴登时掉在了地上。 姜知津单手端着酒碗,也不见他喝得有多快,看上去斯斯文文,仿佛不是在篝火旁席地而坐,而是在京城高轩的厅堂端坐,但一碗酒片时便喝完了,还微微一笑,亮了亮碗底。 而他对面的人仡族男子已经喝到满面涨红,勉强喝下最后一口,两眼一翻,往旁边一倒,醉死过去。 “津津!津津!津津!” 人们大声欢呼。得亏这是露天,不然屋顶非得给这阵声浪掀翻了不可。 仡族人的审美十分简单,不论男女,挥最快的刀,打最凶猛的猎物,喝最烈的酒,就是至高无上的美。 此时姜知津眼中微微泛着一丝水光,脸色微微酡,火光在他脸上跳跃,金冠与华服将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孔衬得益发出色,仿佛能压倒天上那轮明月的光辉,全仡族的女子都为他疯狂。 不……这不可能…… 陈山海看看自己手里的果酒,再看看姜知津面前的重阳酒,心灵受到了暴击。 姜知津一招手,阿篮便给他重新满上。 他含笑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陈山海,然后环顾四周,问道:“还有谁来试么?” 陈山海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 在喝酒这种事上面,他怎么可能输给姜知津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 然而就在他把果酒往别人手上一搁,准备撸袖子迎战之时,有个冷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 人群中让出道路,鹿力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2 23:35:46~2020-09-08 19:3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灬羽痕灬 26个;一、2159711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8004940 40瓶;浪漫至死不渝 30瓶;Meimei、音音不吃辣、伏小妖 20瓶;靓仔狸、海盐味水星、半仙、Heiim、紅豆、我那温柔的爱、啊噗嚓嘿、灬羽痕灬、□□的脑洞小剧场、nbzhya 10瓶;清桐 8瓶;44674582、周周 6瓶;林知照、雨源、maruru 5瓶;蒹葭 4瓶;阿青 3瓶;follllla、妞妞大魔王 2瓶;清醒与荒唐、屿泫、风生兽、下海捉鳖 1瓶; -- 第224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方才醉倒的那位已经被抬了下去, 鹿力在他的位置上坐下。 阿篮抱着酒坛过来,一面斟酒一面笑道:“津津你要小心哦。” “不管箭法还是酒量,除了阿摩, 我们这里就属鹿力最厉害了!” 有的姐妹已经开始心疼姜知津:“津津你喝了不少了, 这可是重阳酒啊,小心身体哦。” 仡族的男子们则在鹿力身后捏肩捶背:“鹿老大,干他!就是干他!他说我们这儿没有一个能喝的!” 姜知津和鹿力的视线碰到一处, 俱是冰冷得无情无绪, 两个一句话没说,端起碗就是喝。 一口饮尽。 搁下碗。 满上。 继续一口饮尽。 继续满上。 就像两个没得感情的喝酒机器。 在两边一阵盖过一阵的喝彩与加油声里, 陈山海默默捡起掉到地上的下巴,然后把自己那碗果酒拿了回来,回到温摩这边。 心灵暴击什么……爱暴就暴吧, 小命要紧。 驻防军的那位将领也忍不住过去看热闹了,事实上那堆篝火外面的圈子越围越大, 人都快挤到这边来了。 只有温摩不为所动,啃完手里的烤肉之后, 揭开一只竹筒来吃。 “胃口挺好啊。”陈山海也坐下来, 拿起另一只竹筒饭, “那边两个人可是快要喝趴下了。” 温摩大口往嘴里扒饭。 陈山海挪近一点, 问:“是不是哪个喝赢了, 你就喜欢哪个?” “啪”, 温摩把吃空的竹筒拍在桌上,陈山海吓了一跳, 立刻往旁边挪开。 “明天一早进山。”温摩扔下这一句,起身就走。 才走出两步,那边篝火堆传出阵阵惊呼。 “怎么可能?!” “鹿老大!” “鹿力哥哥!” “……”温摩不由自主站住。 陈山海也呆住了。 两人都望向那堆篝火旁, 人群里一阵骚动,紧跟着鹿力被人架了出来,他浑身都是重阳酒浓重的酒气,脸色潮红,神志有些昏沉,嘴里喃喃道:“不可能……” 陈山海无比理解他这句话,对啊,不可能! “阿摩你快去治治那小子吧!”扶着鹿力的族人道,“我们仡族就靠你了少族长!” 温摩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扶鹿力去休息,鹿力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那小子……不对劲……有古怪……你别去……” 温摩点头:“知道了。” 她才不会跟这帮男人一样无聊拼什么酒。 鹿力放心地把脑袋耷拉了下去,由人扶走了。 温摩正要回竹楼,就听姜知津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哈哈哈,看来我没说错,仡族人的酒量,不过如此,这重阳酒,也不过如此!” 温摩忍不住站住脚。 仡族不论男女都呆了。 从来没有喝了重阳酒还不倒下的外来客人,尤其还喝了这么多! 姜知津的酒量,不单前无古人,估计也是后无来者。 “阿摩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中纷纷让出一条路来,温摩手里抱着一坛重阳酒走来,在姜对津面前坐下,“你喝了多少?” 姜知津微微笑:“不知道。” 阿篮答:“快两坛了。” 这个答案在人群里激起了惊呼,大家望向姜知津目光中的崇敬又多了几分。 温摩最多的那次也不过喝一坛半,已经是族中不败的神话了。 “再拿三坛来。”温摩吩咐。 大家激动地抱来了酒,温摩道:“我不占你便宜。这一坛是你的,这三坛是我的。”说着,摆开一坛的泥封,抱起来就要开喝。 “慢着。”姜知津道。 不行了吧? 温摩心道。 两坛已经是人类的极限,她自己都喝不了,这三坛酒摆出来是为了给仡族人争口气。 她绝对不容许任何人瞧不起仡族,更不容许任何人瞧不起仡族的重阳酒! “我赌了这么多,一直都白喝的,这次来个彩头如何?” 姜知津喝了那么多,声音还是稳定柔和,清悦动听,水光致致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你要什么?” 温摩问。 问完就后悔了。 他的眸子浓深似海,火光在瞳仁最深处跳跃,那里映出的是她的身影。 答案明明白白写在他的眼睛,她毫无阻碍就看懂了。 ——要你。 姜知津深深地望着她,篝火烈烈燃烧,烈焰温暖明亮,周遭的热闹喧哗仿佛全都消失不见,他的眼中只有她映着火光,如此美丽 。 我想要的,只有你啊。 但是很可惜,如果能敢把这句话说出口,温摩会掉头就走。 “赌这个。” 姜知津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温摩面前,“如果我赢了,你就把它带在身上,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许再摘下来。” 火光映照下,一根五彩绳灿然鲜妍,上面还拴着一只小小的香包。 正是温摩离开京城之前扔还给他的那一根。 “等你赢了我再说。”温摩看见它就来气,冷冷道,“如果我赢了,我就请你带着人在十里外扎营,无事不得过来。” -- 第225页 姜知津点头:“一言为定。” 阿篮为姜知津斟满酒碗,却没帮温摩斟,姜知津看向阿篮,阿篮笑道:“阿摩喝重阳酒不用碗的。” 果然,那边温摩抱起酒坛,仰头就灌。 “好!” 人们大喝。 “不愧是少族长!” “少族长厉害!” 酒水沿着下巴洒了一出来,但是不多,火光把那些飞洒出来酒水映得如宝石般晶莹璀璨。 和温摩接触得越多,姜知津心中那个感觉就越深刻,越明显。 ——这个世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阿摩了。 她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 姜知津端起酒碗,就以这般模样的温摩下酒,一饮而尽。 温摩咕嘟咕嘟喝完一坛,感觉到脑子里开始有点晕荡,火焰像是浸着波光,一晃一晃。 一坛重阳酒可以让她有三分微醺,似醉非醉,正是喝酒喝到滋味最好的时候。 她伸手去晃了晃姜知津面前的酒坛,好家伙,竟也下去了半坛。 偏偏姜知津还是面不改色,面颊上似乎只有淡淡的一点晕红,像是涂了薄薄的一层胭脂似的,煞是好看。 温摩端起第二坛。 等她喝完第二坛,姜知津另外半坛也喝完了,算起来竟已喝到三坛。 人们对姜知津已经是惊为天人,女孩子们手拉着手,围着两人和火堆,转起了圈,唱起了歌。 仡族人热爱歌舞,他们高兴了就要唱歌跳舞。 姜知津看着他们,想到每个京城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是这般高兴了就会手舞足蹈,哼哼唱唱,长大了反而种种礼仪所缚,变得循规蹈矩起来。 仡族人真好,可以永远保持一颗孩子般的心。 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这样的阿摩吧。 “你、你怎么回事?” 温摩瞪着他,舌头已经有点打结,“你难道不会醉?” 姜知津看着她微微一笑:“今夜我千杯不醉。” “我、我就不信了。”温摩抱起第三坛酒。 姜知津按住酒坛:“阿摩,你已经输了。” “我才没有!”温摩严厉地道,“我还能喝!” “我知道你还能喝,但你把会自己喝晕,就像那个鹿力一样。” “我才不会,我的酒量比鹿力好多了。” 温摩想也不想便反驳。 不过,他提到鹿力,倒让她起起了鹿力方才的话。 她皱了皱眉,她放下酒坛,捧起了姜知津的脸,左捏捏,右捏捏,还把他的嘴捏开,就着火光看他的牙。 “你不对劲,你在搞鬼,说,你为什么喝不醉?” 她瞪着一双眼睛,一脸严肃地问。 姜知津由着她摆弄,一颗心似已化成水。 她醉了。 三分认真,三分娇憨,三分可爱,一分无邪。 十分要命。 需要用力握紧拳头,才能克制住把她搂进怀里的冲动,姜知津轻声道:“阿摩,愿赌服输。” “我才没输!”温摩大声道。 不过她酒品好,人虽醉,心里却依然留着几分清明,瞪着自己面前剩下的这坛酒,只嚷了一声,声音便成了咕浓,“我……一般都不会输……” 啊啊啊,喝醉的阿摩怎么能这么可爱?! 姜知津心中痒得狠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握起来手感还是那样温暖美好,让人情不自禁想亲上去。 像是被他的举动吓着了似的,温摩猛然抽回了手。 随之抽回的好像还有一丝理智,温摩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用力甩了甩头,问阿篮:“我输了?” 阿篮点点头。 温摩一言不发地瞪着姜知津半晌,转身就走。 “阿摩,你忘了我们的彩头。” 姜知津的身后从身后悠悠传来。 温摩深吸一口气,忍住转身之际的晕荡,返身抓起那根五彩绳,快步回到竹楼,将篝火与歌声全抛在身后。 两坛,是她酒量的极限。 心突突直跳,酒好像要喷涌出来,她拎起水壶直灌了几口,才把那它压了下去。 从窗子里望出去,篝火旁依然很热闹,姜知津被围在中心,成为今晚的英雄。 他的眉眼俊美无俦,隔得这么远,还能让人被他的容光所慑。 ——今晚一定会有女孩子去他窗下唱歌。 不知为何,倒在床上之前,温摩脑子里最后的念头竟是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津津伤心:你们这群喜新厌旧的女人!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 半梦半醒之间, 温摩听到了歌声。 歌声活泼明丽,像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泼洒在阳光下,每一颗水珠都闪闪发光。 温摩有时候真恨自己的好耳力。 歌声就来自于五丈开外, 那儿有一幢竹楼, 专门给客人准备,姜知津就歇在那里。 这歌声不知是阿篮的,还是阿采的。 今夜喝得有点狠了, 脑袋隐隐作痛, 被吵醒了温摩干脆懒得睡了,起身将窗子推开一条缝。 窗外, 明晃晃的月光下,青草如茵,一条小径直通向那座竹楼。 竹楼的窗下靠着一个女孩子, 看不清脸,只见颈上的银项圈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忽地, 那窗子“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 第226页 温摩的心猛地震动一下,明知道那边绝无可能看到她, 还没忍不住闪到了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 她再探头望过去, 月光下悄然无声, 空无一人。 当然……不会有人啊。 开窗, 本来就是要请人上去。 真不愧是最讲究规矩的京城人, 初来乍到,就把这里走婚的规矩摸得一清二楚了。 温摩重重地在床上躺下, 拿被子直接盖过脸。 半晌,又闷得透不过气来,一把掀开。 就在她怎么睡都不得劲的时候, 窗下忽然响起了歌声。 “天上的星星千万颗, 地上的人儿比星多, 可我谁也不爱除了她一个……” 歌声很轻,近在咫尺,就在她的窗下。 温摩猛地推开窗子。 窗下,姜知津轻声吟唱,闻声抬头,看见她之后,仰起的面庞上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真像一朵在月光下静静打开的优昙花。 “你怎么在这里?!”温摩吃惊。 窗子都开了,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楼上和别人卿卿我我吗? “给你唱歌。” 如果现在是白天,温摩一定可以看到姜知津的脸微微有点发红,唱歌什么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现学的,可能不大好听……” 温摩:“……” 所以,他刚才让人上去,是为了学唱歌??? 一时间,温摩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姜知津低低的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在他再度开始之前,温摩打断了他:“停。” 姜知津抬头。 温摩居高临下,俯视他:“我记得你的要求我都已经满足,你只是来这里监军的督查使,我是此地负责照应你的少族长。你我不是来窗下唱歌听歌的关系,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这样说督查使大人懂么?” “砰”地一声,窗子在姜知津头顶关上。 姜知津的歌声全卡在嗓子里。 * 姜知津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点灯,但窗子开着,窗外的月光如水一般淌进来。 姜知津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忽然“唔”地一声,拿衣袖掩住嘴唇。 藏青色的衣袍,即使沾染了血迹也看不出来,不过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浮动在空气中。 无命无声无息出现在房中,递给他一只小瓷瓶。 姜知津掏出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血迹,拿起瓷瓶:“解药?” “跟你说过那药无解。这瓶药只是让这几天少吐点血,别的用途一既没有。”无命冷冷道,“中毒十日换一夜千杯不醉,这样的蠢事真不知道你怎么做得出来。” “若是还有别的法子,你以为我愿意?” 姜知津从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给自己倒了杯水。 仡族人没有什么权势阶层之分,族长主要的司职是应对战争和负责祭祠,平日里和族人一样打猎,一样做饭,所有人都是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既没有权贵,也没有下人。姜知津入乡随俗,身边也没有留人伺候。 从小到大,他连水都难得给自己倒过一杯,此时腹内一阵剧痛,手一晃,水洒了出来。 无命接过水壶,倒好水,递给他。 重阳酒后劲之大,可称天下第一。姜知津借助药物扛住了酒劲,但脏腑受损,少说也得调养个十天半个月。 “值当么?” 无命不是嘲讽,是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聪明绝顶的姜知津好像突然之间变蠢了。 “以你的脑子,难道没有别的法子把那根绳给她?” “当然有无数种法子,但东西放在阿摩身上,阿摩也有无数种法子发现,并把它扔了。”姜知津服下药,缓缓吐出一口气。 至于值不值当……他轻轻笑了一下,“你不懂。” 无命面无表情。 这种蠢事,他宁愿永远不懂。 姜知津道:“阿摩说话算话,从不食言,她会带着那根五彩绳,进山之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那你呢?” “放心吧。”姜知津轻声道,“最想要我死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身边再无威胁,只有软肋。” 姜知津看过南疆的山川布防图,仡族和伽南国之间所隔的山不单高,而且陡峭,猿猴都难以攀爬,伽南人若真想在这一带挖密道,也许挖到伽南灭国那天都未必能挖得通。 但温摩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如此深信不疑。 不对劲。 而所有的不对劲,底下都很有可能藏着阴谋。 *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马分三路进山。 鹿力的脸色很难看,宿醉的滋味显然够他受的。温摩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两个人同样都是脸色发白两眼乌青。 阿祖叮咛温摩几句,温摩一一答应,然后抱了抱阿祖,再向姜知津道:“督查使大人若是在这里待不惯,可以回阿鲁丹,只要跟阿祖说一声,阿祖就会派人送您回去。” 语气十分客气,疏离,好像他对她来说真的只是个从前素不相识的督查使。 “这里山清水秀,挺好。”姜知津深深看着她,“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温摩之所以这样说,是注意到了姜知津身边没有留人侍候。他自小仆从如云,养尊处优,真的要让他学着仡族的样子,样样都自己来,他只怕受不了。 -- 第227页 但既然人家不当一回事,她也就闭嘴了。 就在她转身之际,姜知津忽然抓向她的手腕。 温摩反应更快,下意识闪避,姜知津抓了个空。 但已经看清楚了,她的手腕上没有五彩绳。 “昨天的彩头呢?”姜知津皱眉,“少族长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温摩扬了扬弯刀,那根五彩绳被挂在了刀柄上,小香包晃晃荡荡的。 “阿摩,说好的明明是带在‘身’上。”姜知津在“身”字上头咬得重重的。 鹿力冷冷道:“仡族人刀不离身,刀上便是身上,督查使大人莫非是要找麻烦么?” 温摩抬了抬手,止住鹿力,然后取下五彩绳,戴在手腕上,在姜知津面前晃了晃,淡淡道:“这样可以了么?” 姜知津点头,正要再叮嘱两句,旁边蹿出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扑上去抱住温摩的腿:“阿娘,我也要去!” “!!!!!!” 姜知津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温摩蹲下来拍拍她的脸:“等阿夏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去了。” 阿夏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改抱鹿力的腿:“阿爹带我去好不好?” “咳咳咳咳!” 姜知津一阵剧烈的咳嗽,嗓口一阵腥甜,立即用帕子握住了嘴。 鹿力看了姜知津一眼,虽不知道姜知津吐血了,但看姜知津整个人都晃了晃,显然被打击得不轻。 他特意抬高一点音量,大声道:“阿夏乖,阿爹阿娘要去办大事,只能带大人,你好好吃饭,快点长大,就能和阿爹阿娘一起去了。” 陈山海略约明白姜知津此时此刻所受到的重击,但他正忙着从队伍之中把扮成羽林卫想跟他一起混进山的宜和揪出来,宜和抱着他的手不肯撒开:“我不!我不!我没巡过山,我要去!我也没打过猎!你不能扔下我!” “山里有蛇,有大蛇!”陈山海吓唬她。 “我不怕!反正有你!”宜和道。 “我进山是用公务,不是专陪你的!” “这我不管!” 陈山海跟她讲了半天讲不通,干脆把她拎起来,直接扔给姜知津,然后脚底抹油,迅速追上众人。 “陈山海!” 宜和跳起来就想追过去,姜知津拉住她,宜和一挣便挣脱了,不过正因为挣脱得太容易,宜和反而站住脚,打量一直用帕子捂着嘴的姜知津:“津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姜知津道,“伤风罢了。” 阿夏睁睁睁看着温摩等人离开,小嘴一扁就要开哭,姜知津拭净唇上的血迹,收起帕子,在她面前蹲下。 阳光灿烂,小女孩生得玉雪可爱,两只眼睛乌溜溜,柔亮亮。 这……便是阿摩的孩子? 阿摩……和鹿力的孩子? 阿摩和鹿力早就有了孩子,所以才会一心念着回南疆。 阿摩和鹿力早就有了孩子,所以明明跟他成了亲,却始终不肯跟他做真正的夫妻。 阿摩和鹿力早就有了孩子,他们才是一家人,而他,什么都不是!所以阿摩总让他走,不是因为阿摩还在生他的气,而是他出现在这里,原本就多余! 脑子里每转过一个念头,姜知津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最后一个念头闪过,鲜血再一次溢出他的嘴角。 “津哥哥!” “姜大人?” 宜和跟阿祖好像在唤他,好像说什么,但姜知津都听不见。 因为就在同时,阿夏好奇地看着他,小手伸过来,蹭了蹭他嘴角的血迹,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头给他看,“阿爹,红的。” “你……叫我什么?”姜知津无暇顾及其他,一把抓住了那只小手。 “阿爹!” 阿夏脆生生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阿夏你这么乱喊爹会喊出人命的造不? 第120章 一百二十 姜知津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孩子的事。 但和温摩成亲以后, 他想要一个女儿。 一个和温摩一模一样的女儿。 现在,上天仿佛看到了他的想象,并将之具化为实形。 阿夏的眸子乌溜溜的满是光亮, 像阿摩。 阿夏的视线一往无前毫不闪避, 像阿摩。 阿夏生在仡族长在仡族,像阿摩。 “阿摩是你阿娘?”姜知津轻声问,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阿夏点点头。 “那你的阿爹是谁?”姜知津的声音紧绷。 “就是阿爹你啊。”阿夏再自然不过地道。 姜知津的心花开了。 觉得天那么蓝, 云那么白, 太阳那么亮。 阿夏说的一定是对的! 他露出深深的笑容,正要弯腰抱起阿夏, 却被另一双手抢先一步。 “这孩子自小没有爹娘,便喊谁都是爹娘,小孩子胡说八道, 大人您别往心里去。”阿祖抱起阿夏,看着姜知津嘴角的血迹, 转身之际,叹了口气, “……跟我来吧。” 宜和拉住姜知津, 着急道:“津哥哥你怎么了?中毒了么?谁给你下的毒?” 姜知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门:“陈山海不在, 你的脑子总算回来了一半。” 宜和大惊:“真的是有人给你下毒?” 她警觉地四处张望, “怎么办?陈山海不在, 羽林卫也不在, 就剩我们两个人,他们想怎么对付我们都成。” -- 第228页 “现在才担心这个问题, 不觉得太晚了么?” 宜和:呜呜,之前玩得太开心了根本没想这些嘛。 “放心吧,除非仡族背叛大央, 投靠伽南,否则谁也伤不了我们。” 姜知津说完,跟上前面的阿祖,向阿夏道:“阿夏,阿祖年纪大了,抱不动阿夏,阿夏到阿爹这里来好不好?” 阿夏对这个新来的阿爹正充满好奇,伸手便扑向姜知津。 姜知津头一回抱小孩,郑重其事,生怕她跌着。 阿祖带着他回到竹楼,让他到天神面前跪着。 仡族的天神没有形体,所供的乃是一截被雷劈焦的神木。 “天神能看透人世间所有秘密,诚心向天神祷告,精诚所至,天神便能听见。”阿祖的声音含浑而低沉。 姜知津自幼便信奉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从不信神佛,但在这幢清凉小楼内,面对那截无声的神木,想象着温摩从前无数次也曾经这样跪在它的面前悄然许愿,一下子便觉得这位天神十分亲切起来。 他轻轻把阿夏放下,然后在神木前跪下,双手合什。 阿夏歪头学着他的样子,也跪下,合什。 宜和闲着也是闲着,也跟着跪下。 姜知津眉眼低垂。 天神,若你真有灵,当知我为何而来。我想要和我的妻子在一起,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直到死亡降临,我们也要合葬在一处,生世轮回,永不分离。 阿祖往茶炉子里放了些茶叶,又放了些晒干的草根叶片,清苦辛烈的气味在屋内蔓延,熬出一碗黑漆漆的汤汁。 最后洒了一把香灰在汤汁里。 “喝了吧。” 阿祖把它递到姜知津面前。 宜和生长在深宫之中,对某些事情极为敏感,她悄悄拉了拉姜知津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喝。 但姜知津接过来,吹了吹便喝了下去。 宜和有点着急。 津哥哥太轻率,已经中了毒,怎么还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而且这东西未免也太奇怪,光是用闻的她就能吐出来。 果然,片刻后,姜知津捂着腹部,额上泛出一圈冷汗,双唇煞白,“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紫郁郁的鲜血。 宜和大惊,果然!津哥哥中招了! 阿祖看了那口血一眼,“不会要命,但在肚子里也不好受吧,我们族里没有人会做这种事,所以,这毒是你自己服下的?” 姜知津点头。 宜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若你这样做是为了阿摩,那你就做错了。”阿祖道,“阿摩若是喜欢你,一定不想看到你为她伤害自己,阿摩若是不喜欢你,你再伤害自己也没用。” 姜知津道:“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阿祖不必告诉她。” 阿祖叹息:“年轻人,有时候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 从竹楼出来后,姜知津一回身,就看到了咬着手指跟在他身后的阿夏。 姜知津一笑,蹲下身,向她张开双臂。 每个孩子都懂得这个姿势,这是欢迎的意思。 阿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扑进了姜知津怀里。 她喜欢这个阿爹,因为他的衣裳特别滑特别软,摸上去特别舒服,他头上的小帽子——金冠——也特别好看,最重要的是,他总是愿意蹲下来,矮下身跟她说话。 仡族的女孩子们也没想到,温摩离开后,姜知津这么快就找到了最喜欢的人。他整天带着阿夏,几乎是影形不离。晚上姐妹们还想去他窗下唱个歌,结果人家打开窗子,客客气客地道:“阿夏在睡觉呢,姐姐可否白天再唱歌?” 白天还唱个屁啊摔! 姐妹们只好悻悻然放弃了。 族中男子几乎都跟着温摩进了大山,对于阿夏来说,眼前只得这么一个阿爹,当然要粘得厉害些。 这个阿爹并不像别的大人一样跟她说“阿夏你去玩吧”,反而跟她一起挖蚯蚓,捕蝴蝶,掏鸟蛋,不管她做什么,这个阿爹都笑眯眯地陪着她一起,仿佛永远也不会离开。 阿夏太喜欢他了。 这天阿夏身后背着一张小弩,兴致勃勃来找姜知津:“阿爹,我们去打小鸟吧!” 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姜知津含笑道:“好。” 他弯腰将阿夏抱起来,找到山脚下,仡族的孩子乃是为山林而生,在山中拥有与生俱来的灵敏,阿夏力气还小,但准头已经显露出明显的优势,好几次箭矢都能擦着鸟儿飞过。 姜知津看着阿夏,像是看一个小小的温摩。 阿摩小时候就是这样吧? 不需要学女红针黹,也没有人她要笑不露齿,她带着她的弓/弩与弯刀在山林间飞奔,像一只小鸟,或一只小鹿。 这些日子他听了温摩小时候许许多多的趣事,知道她五岁便和大人一起进山打猎,知道她十四岁在山崩中救了鹿力和一干族人,也是在那一次奠定了她少族长的身份,并收获了鹿力的一颗痴心。 “好讨厌啊,鹿力是我们仡族第一美男子,可惜从来不让别人给他唱歌,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女孩子们都这样说,并且还要多加上一句,“姜大人你也是,阿摩已经不要你了,你难道就不想换一个试试?” 虽然很讨厌鹿力,但在这一点上姜知津无比了解他。 -- 第229页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遇见过那样猛烈光亮的生命,其他人全部都变得黯然无光。 一个月后,进山的人马开始陆陆续续返回族中。 大山虽然无边无际,但足足有两千人,这番巡视十分彻底,每一队人马带回来的消息都是同一个——没有发现。 姜知津和阿夏每天都在山脚下等待,询问回来的人:“阿摩呢?” ——“不知道。” ——“进山就分开了。” ——“阿摩往里走了。” ——“快回来了吧?” 每天等到的答案都差不多,姜知津略约拼凑出真相:进山以后,队伍化整为零,像一张大网罩向十万大山,而温摩选的是最险峻最难进入的那一个方向。 “阿摩是大山的孩子,假若大山只允许一个人活着回来,那个人一定是阿摩。”看着姜知津忧心忡忡,阿祖如此道。 姜知津耐着性子等待。 全部驻防军回营。 全部羽林卫回营。 陈山海回来了。 大部分仡族人也回来了。 山中全无发现,有几个人误食野果拉肚子,有几个被蛇咬了伤了,总之是全凭自己的本事在作死,并未遇上半点敌情。 等到鹿力也回来的那天,姜知津再也坐不住了。 鹿力也觉得奇怪,以往打猎,温摩都是猎物最大、还能最先回来的那一个。 “陈山海,纠集人马。”姜知津沉声道,“随我进去找她。” 陈山海还没答言,鹿力先笑了:“从前有一回阿摩也是晚回来,于是阿祖派人去找她。结果你猜怎么样?进去找她的人反而在山里迷了路,为了救他们,阿摩不得不放了自己已经到手的猎物。” 他拍拍姜知津的肩:“别去给阿摩添乱了,督查使大人。” 姜知津发现了,仡族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每一个人都对温摩充满了信心,盲目到不可理喻的程度。 但姜知津见过她的恐惧,见过她的软弱,知道她也有害怕的时候,知道她也需要别人施以援手。 也许此时她已经落入了险境,就像当初杀徐广时一样受伤被追捕,像一个被逼到绝望的小兽。 他要去找她! 就在这个时候,山林中一阵窸窣作响,那是又有人拔开草木。 只是这一次再不是整齐的队伍,而是一个仡族人。 这次回来的人马中,要属羽林卫最狼狈,驻防军次之,仡族人则一个个轻松得很,轻松得就像平常进山打猎一般,每个人腰上还挂着几只猎物。 但这个仡族人不同。 他脚步踉跄,衣衫撕裂,头发散乱,半身是血。 “救,救阿摩——”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便已筋疲力尽,倒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有点晚啦,二更继续明天补上,今天要早睡,提前跟大家说晚安,好梦哦。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深山苍莽。 树木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 根本没有任何可供人通行的路,巨大的藤蔓在山谷间攀爬,随从们又一次在新叶底下发现了被砍过的断口, 辨认出温摩曾经走过的方向。 这些痕迹最终将姜知津带到一座山坡上。 和旁边高不可攀的大山相比, 这座山坡的坡度尚算柔和,爬上来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只是山坡的另一边是一个绝然的截面, 像是被天神用斧头劈出了一道悬崖。 悬崖上的藤蔓密密层层, 要掀开新长出来的肥大叶片,才能发现底下隐隐有凌乱的战斗痕迹。 温摩就在这里被暗算的。 当时温摩带着他们爬上这座山, 想从这个高度看看周遭有没有密道的痕迹。就在那个时候,一名驻防军忽然倒地发出一声惨叫,大嚷着:“蛇蛇蛇!” 大家都当他被蛇咬了, 温摩比任何的动作都快,一个箭步来到他身边, 俯身就要去查看他的伤口。 那名驻防军却突然目露凶光,手下翻出一把匕首, 刺向温摩的胸膛。 变生肘腋之间, 当时又近黄昏, 天色渐暗, 他们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温摩就和那人一起跌了下去。 陈山海留在仡族整顿驻防军, 鹿力抄小径去悬崖下方的山谷去找人。 姜知津走过温摩当初走过的路,站在了温摩当初所站的地方。 山风拂过发丝, 抚慰了一路爬上来的疲累,山顶颇为平整,藤蔓与杂草丛生, 可以想见,当时刚爬上来的人们一定是顺脚就坐下来歇口气,温摩也不例外。 那个人一直跟着队伍中,不声不响丝毫不起眼,却是老谋深算,挑了一个温摩最为放松的时节下手。 老练,毒辣,一击即中。 此时此刻,站在温摩曾经站过的位置,望着山下连绵的山谷,姜知津的心紧缩成一团,又冷又硬,宛如一块石头,梗在血肉间。 他的阿摩一定没事……一定! 驻防军已经不可信任,这次他带在身边的除了自己的随从,就是羽林卫,众人分作两拔,一拔用绳子束在腰间,另一拔人紧紧抓着绳子,将同伴放下去。 一名随从正要把绳子往自己腰间套,却被一双手接了过去,抬头一看,竟是姜知津。 “家主大人……”他想说想太危险了,家主大人乃是千金之子,不能冒这个险,但姜知津道:“松开。” -- 第230页 他的眉峰微微压下,整个人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刃,散发着森冷的杀气。单只这两个字,就让那随从打了个寒颤,底下的话赶紧吞进肚子里,松开了绳子。 没有人一个人敢劝。 这一路来姜知津的脸色太可怕了,毫无疑问他一路都在想着如何将那个驻防军碎尸万段,一路上大家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他,自己就成了那个人的替罪羊。 姜知津和众人一起从山顶跃下,绳子特意放得缓慢,放到半山之时,他猛地拉了拉绳子。 这是“停”的意思。 下坠的力道顿时止住,姜知津悬在半空,看着面前的藤蔓。 藤蔓无所不至,连峭壁也没有放过,但这一块出现了几片只余一半的叶子,切叶十分平整。 除了刀,没有什么能留下这么平整的切痕。 姜知津拔出腰间的刀,劈断眼前的藤蔓,背后露出一个不大规正的洞口,大小约能容得下两三人。 温摩坠崖后,随行的队伍立即下去救人,却一无所获。所以姜知津要另辟蹊径,从上而下出发。 这个洞口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 他的腿在山壁上一蹬,绳子先是带他荡开,然后带着他撞向山壁。他借这一荡之力,抓住了洞口的藤蔓,人钻进了山洞里。 外面阳光太过明亮,眼睛一时不能适应洞内的光线,只觉得一片漆黑。 “站住。”一个粗哑的声音从漆黑中传来,“你可以过来,但其他人全得出去。” 姜知津一发现山洞,两边的随从便立即荡了过来,他们有护主之职,哪里肯轻易离开?但姜知津的做法很直接,一人一脚直接踹了出去。 “我看话本子上说,但凡有悬崖之处,必有高人。”姜知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袖口中的手/弩以一个不易察觉的姿势对准了声音的方向,“阁下一定就是高人啦。” “少在这里装傻。”那声音低低道,“不必遮遮掩掩,你大可一试,看看你的手/弩先射中谁。” 姜知津视线渐渐适应了洞内的光线,最先看到是一抹刀光,那刀架在一个人的脖颈上。 那人被捆在一块大石上,五花大绑,口里塞着布巾,一反以往无情无绪的模样,此时眼中有一丝无奈。 无命! 竟然是无命! 一直潜伏在暗中,从未失手的无命! 姜知津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一路上没有收到无命任何消息,他已经有了极坏的预感,现在,预感成真了。 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得多。 无命都落进了对方的手里,温摩…… “温摩呢?”姜知津的喉咙口好像结了冰,每一个字都冷到了极点。 “呵。”那个粗哑的声音来自绑着无命的大石后,发出一声低笑,“她死了。” 一个刹那间,姜知津觉得天旋地转。 脑子里非常清楚,天地亘久稳固,没有哪个人类能活着看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的那一天,可就是此时此刻,天地崩塌,洪荒殒灭,他听见一个声音,十分清楚,无比冷静,一字一字问道:“是你杀了她?” “是又如何?” “你会死。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背后的主谋……全都要死。我会让你们尝尽世上最痛苦的死法,要将你矬骨扬灰,要一块块割下你的肉喂狗,要让你的至亲至爱全部死在你的面前,你会后悔自己生而为人,后悔自己活过的每一天。” 这个声音冰冷而狠毒,令人不寒而栗,姜知津恍了恍神,才发现这竟然是他自己的声音。 心上好像被什么东西隔了一层,所有的痛和恨都像是隔着水面传来,有点恍惚,有点麻木。 无命看着他,口不能言,眼神的无奈之中好像还有一丝同情。 大约是无命那双眼睛平日里难得做表情,一做就做这么复杂,看起来有几分奇怪。 只可惜姜知津看不到他,姜知津的手/弩对准了他的身后,一记接着一记,弩/箭不停射出,铮铮连响,射在山石上,在黑暗中激起点点火星,转瞬即灭。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 杀了这个人! 杀了他,就没有人告诉自己那个消息,一切还可以重来,一切都来得及。他会跟着温摩一起进山,不论生死都会陪在她的身边,就算是死他也要握着她的手一同死去,不,只要他在,他就绝不会允许她出事。 绝不! “啊——” 他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痛嚎,像是野兽濒死之际的嘶吼。 他不停扣动手/弩的扳机,直到射空了也没有停止。 痛、恨、疯,三者不过是一线之间,又或者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 “唉。” 好像有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大石后传来,不会比一阵风声更重些,却将姜知津从疯狂中唤醒。 “……阿摩?”他不知道这是真实,还是幻觉,但那确实是温摩的声音,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忘记。 无命脖颈边的刀挪开了。 这一瞬姜知津才发现,那是一把弯刀。 温摩的弯刀。 一个人从大石后走了出来,身段修长,头发在头顶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额上与鬓角的发丝微微凌乱,她的手里握着弯刀,背上负着雷/弩,除了看上去好像有些削瘦外,一切和一个月前出发时没什么两样。 -- 第231页 从小到大,不管他的才华受到多少人的赞誉,他从来都没有太当一回事。因为他知道琴棋书画之流不过是雕虫小技,他真正引以为傲的是他的头脑,他永远冷静,永远清晰,永远不被任何人任何事左右。 他就是神,他操纵一切,决定一切。 可此时此刻,他的大脑仿佛成了上天手底下的陶泥,任它搓圆捏扁,任意施为,毫无半点反抗力。 “阿摩……”他喃喃,声音如同呻/吟一般,唤了这一声之后,一颗心仿佛才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不管是痛楚还是欢欣都不再有隔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重要。 阿摩到底在干什么?不重要。 无命为什么会被绑起来,当然,更不重要! 全世界只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阿摩没有死,阿摩,还活着! “阿摩!” 他狂喜地喊着她的名字,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什么都是废话,只有抱住她才是真实! 他向她冲过去。 张开双臂。 想抱住她,想亲吻她,想像个孩子或兽类那样,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唇自己的身体去感受对方切实存在。 一柄弯刀阻挡了他的去路。 弯刀的刀尖是一个优美的弧度,宛如最初长起的一弯新月,现在,这美丽的刀尖对准了姜知津的胸膛,他知道它有多锋利,只要他再上前一步,它马上就能划破他的衣襟,直到肌骨。 就像它曾经做过的那样。 姜知津站住脚,喜悦却不曾减损一分一毫,大怒大痛之后便是大喜大乐,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情绪起伏是这样厉害,像个疯子,又像个傻子。 “姜知津,被别人耍的滋味怎么样?”温摩淡淡问。 “挺好的。”姜知津脸上是灿烂的笑容,仿佛能照亮幽暗的山洞,“只要你没事。” 无命别过头去。 没眼看了。 为什么自己从前会觉得这人智而近妖,根本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呢? 原来这人本质上是这样一款蠢货吗? 温摩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一样是那根五彩绳,一样,是一只小小的碧玉盒。 碧玉盒里有只通体碧绿的小虫,正拼命想往五彩绳的方向爬去。 “能说说这两样是什么东西么?”温摩冷冷问。 “……”姜知津脸上的笑容凝固。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 连碧玉盒子都被搜出来了…… 姜知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无命一眼。 他也是第一次发现无命并非像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样强大, 不然怎么会栽在温摩手里呢? 无命给他一个同款凉凉的眼神,都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一丝嫌弃。 “这是无命的师门秘宝,这只小虫子会追寻这只香包的气味, 无论隔多远都能找到。” 人证物证俱在, 再狡辩也没有用,姜知津有一说一,乖乖坦白。 “你在订亲那会儿就开始用这只虫子追踪我?”温摩的声音有一丝寒意, “那时我们才第三次见面吧?” “我……那时以为你是姜知泽的人。” “什么?!” “无命看到姜知泽送你雷/弩和弯刀……然后你前脚刚拿到弩和刀, 后脚就有人刺杀我,你就英雄救美……不是, 我是说拔刀相助,总之时机太过巧合,我就多想了一点。” 姜知津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他犯的错就得一一解释清楚。 “原来一开始就是假的。”温摩慢慢地道。 是啊, 他们那个京城,凡有巧合, 皆为谋算。 姜知津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幽凉, 但他无法否认她的话。 她说的是对的。 从古王府的那个晚上, 她爬上他的床起, 他对她便怀有疑心, 想要就近利用她, 就像从前利用其他任何人一样,将她变成一枚对自己有用的棋子, 所以他才娶了她。 然而娶了她才知道,她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人,她是阿摩, 独一无二,永难再得。 “所以我杀徐广那晚,你就是用这只小虫子找到我的?” “……是。” “那次在西山打猎被抓,是你一手安排的好戏吧?” “……是。” “那个村长呢?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也陪着你演戏?” “……我绑架了他的宝贝孙子。” “你——”温摩咬牙瞪着他,怒极反笑,“这可真是难为你了,你原本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偏偏多出一个我,横生事端,总给你惹麻烦!” 姜知津道:“无妨,我喜欢。” 这一句全没有经过思考,完全是自心底自然而然淌出。其实他还是个傻津津时,撒娇撒痴 ,甜言蜜语没少说,但不知怎地,此时脱口而出一句,心里却莫名有了一丝紧张,也有一丝郑重。 随口一句,恍如誓言。 “……” 温摩也怔了怔。 山洞内陷入了寂静之中,山洞外日光明亮,青山隐隐,一群鸟振翅飞过,仿佛能听到它们振翅的声响。 温摩反手一挥刀,斩断了无命身上的绳子。 无命活动活动手腕,拿下嘴里的布巾,心说:你们总算想起旁边还有个活人了。 活人十分识趣,直接从山洞一跃而下,彻底消失。 姜知津只身进入山洞,姜家诸随从和羽林卫们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战战兢兢全副精神都用在盯着这边的洞口上,但无命的离去他们却好像集体都看不见,没有引起半点骚动。 -- 第232页 “这可真是个高手。”温摩喃喃道。 “他的功法特殊,最擅隐匿身形气息,来无影,去无踪。”姜知津趁她眼望着洞口,不动声色挨近她一点。 温摩没有回头,手里的弯刀却像是长了眼睛,立即抵住了姜知津的胸膛。 姜知津举起双手,乖乖退回原来的位置。 “想知道这位高手是怎么栽在我手里的么?”温摩问。 姜知津疯狂点头。 “对,他确实是来无影去无踪,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跟着我,却怎么都发现不了他的踪迹,直到那天那个驻防军突然对我下手……” 姜知津怔了一下:“所以那个驻防军是真的?现在在哪儿?有没有问出背后的主使之人?” “他想拉着我一起跳崖,结果我没事,他死了。死得透透的,什么都问不出来。”温摩说起来就觉得可惜,她来找密道,驻防军居然对她下手,这背后一看就有戏。 那驻防军一动手,她就干脆将计就计,假装受伤,一起跌在悬崖。 她当时以为暗中跟着她的人是那驻防军的同伴,见她受伤可能会来补上一刀什么的,结果无命现身是为了救她。 接下来的事情就太好办了,无命以为温摩受了重伤,全然没有防备,甚至还打算救治,而温摩却是有备而来,终于找到机会,一举就制住了无命。 “你是不是怎么也没想到?”温摩问。 姜知津苦笑:“我想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吧。” “你知道你为什么想不到么?”温摩又问。 “为什么?”姜知津顺着问,声音里却有一丝紧绷。 阳光从洞外照进来,悉数倾泄在她的身上,她看起来光辉耀眼,声音却清晰冷静,这样的温摩让姜知津迷恋,同时又忍不住有一丝悬心。 她的情绪不大对。 她若是恼火得冲他大发脾气,或是伤心得在他面前哭出来,他都不会意外,可现在她很冷静,太冷静了,冷静得让他有点害怕。 温摩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你太骄傲,太狂妄,你习惯了掌控所有人,你看不起任何人,包括我。” 姜知津怔住了,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忍不住道:“阿摩,你这可是冤枉我。我就算看不起世上所有人,也不会看不起你。” “只有我一个人被攻击,为什么只派一个人回去报讯?为什么那个人身上会有血?” 姜知津愣了一下。 温摩道:“因为只派一个人能让你觉得事态紧急,而他身上的血会让你失去理智,担心我已经陷入和他同样的险境。” 姜知津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那个人说出的“救阿摩”三个字,对他来说形同咒语,除了赶来救温摩,他的脑子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件事。 “我们在山中巡查,第一件事就是要隐匿痕迹,以免被伽南人发现,为什么你却能找到我走过的路?”温摩道,“我故意引你到这里来,甚至没有藏起我的弯刀,你却真的相信我已经死了,因为你不敢相信我能制住无命。看,津津,你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 姜知津无奈:“我只是关心则乱。” “从你来到南疆,我一直退让,一直被你牵制,受你掣肘,所以我明明露了这么多破绽,你却丝毫没有起疑,因为你觉得只有你算计我,我算计不了你。” 姜知津张口欲言,温摩抬手阻止他,接着道,“在京城的时候,你不肯告诉我真相,也是因为担心我会被卷入危险之中。其实这很正常,当时我以为你是个小孩子,所以宁愿和风旭结盟,也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你。当时我和你是一样的心情,都觉得对方不够资格和自己并肩作战。 我若是还照以前对津津那样对你,那不是真的喜欢你;你若是还像这样把我当一个需要你照顾的弱女子来对待,那也不是真的喜欢我。津津,我设这个局,一是要放出我身死失踪的消息,让那个主使者放心,以便让他露出马脚;二是,我要让你明白,这里是我的地盘,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伤害你,我不需要你无微不至的照顾。 另外,我明白告诉你,我不会和你回京城。姜家的家主夫人,那可是站在京城的最深处啊,我做不来,也不想做。若是你愿意,可以来我们仡族走婚,可以成为我孩子的父亲,其他的,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她的神情很平静,眸子凝定,每个字都是深思熟虑而出。 一股细细的疼痛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姜知津的声音低哑:“阿摩,也许你是世上唯一能算计到我的人,因为我永远不会对你设防,我爱你,所以愿意照顾你,你愿意做我孩子的母亲,想必也是爱我,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温摩顿了一下,道:“还记得我们成亲那一晚,我给你讲的两个故事吗?” 姜知津当然记得,那是两个女子嫁入京城的故事,一个悲惨,一个幸福。 “那不是故事,那都是我。也许你不会相信,我照着第一个女子的人生活过一世,被姜知泽折磨至死,然后才有了第二个女子的人生,也就是现在的我。” 温摩的目光清朗,黑白分明,仿佛看得到云波浮沉,沧海桑田,“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世间有许多事情比情爱重要,比如真正的尊重,真正的自由,还有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 -- 第233页 我这一世来之不易,所以,一定会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下去,不会再轻易妥协。 所有曾经在姜知津脑海里闪过的谜团都解开了。 所以她会逃避姜知泽,爬到他的床上。 所以她知道姜知泽的秘密。 所以她那么恨姜知泽。 所以她总是半夜惊醒,总是被恐惧和绝望抓住。 但这一世,她已经打败了她的恐惧和绝望,迎来了新生。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整个人好像会发光。 姜知津久久地凝望着她。 阿摩,正是这样的你,才让我无限沉迷,不可自拔啊。 “我言尽于此,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温摩说着,到洞口张望了一下,姜家的随从和羽林卫都在,她向姜知津道,“我是个已经失踪的人,不便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脸,你能不能先让他们回去,我要去干正事了。” “你要做什么?”姜知津忍不住问。 “看见那座山了吗?”温摩指向前方。 那是雄峻奇伟的一座高山,巨龙一般伏在南疆和伽南之间,隔绝了两国的往来。 “山这边已经翻过了,还是找不到密道,我决定去山那边看看。”温摩说着,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毕竟他们在自己那边可不会藏头露尾。” 姜知津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千丈绝壁,飞鸟难越,千百年来,从来没有人翻过那座山。 他厉声道:“阿摩,你是在找死。” “没有人翻得过,所以也没有人会防备。正如没有人挖通过密道,所以你们都不相信一样。但上一世我知道这个确切的消息,伽南会通过密道血洗仡族,仡族会全灭。” 只是这样说出来,她心中就一阵生疼,她绝不会允许这样事情真的发生,“所以我一定会把密道找出来。” 她能拯救自己,就一定能拯救仡族。 * 随从和羽林卫都被谴下山,姜知津立在悬崖之上,无命身在他的身后,问道:“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姜知津盯着对面的高山,“嘘。” 它可真高啊,高得仿佛要接近天空,山顶耸入云间,山下绿草如茵,顶峰却有皑皑的积雪。 谁能爬上那样一座山? 忽地,山上出现了一道人影。 隔得远,那人影只是小小一道黑点,她攀爬起来极为迅速,瞬息之间就又爬上去不少。 太远了,眼睛无法看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姜知津猜得到——她是用雷/弩将缚着绳子的箭矢绕在树上或石上,然后借力往上。 这需要最好的箭术,最好的体力,最好的判断力,以及最好的身手。 也许只有她一个人能做得到。 因为她是南疆第一猎手,不单征服猎物,也征服山林。 山林臣服在她的脚下,就如同天空臣服在鹰的脚下。 “我错了……” 姜知津站在悬崖边上,山风吹得他的衣襟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太轻了,无命没听清,忍不住问道:“什么?” “她是一只鹰啊……” 姜知津望向高远的天空,那里有白云朵朵,梦一样铺向天空深处,一两只黑点展翅飞过,无须看清也能确认——只有鹰才能飞到那样的高度。 我错了。 她明明是只鹰,为何我总想为她遮蔽风雨,总想让她安稳待在笼中? 我以为我在养一只鹰,实际上,鹰遨翔天地,根本不需要人来养。 作者有话要说:  津津摊开笔记本,写下论目题目:《浅析养鹰的一百零八种技巧》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郑钦穿正二品官服, 簪缨束帽,带着南疆大大小小的官员在城门口等着。 官道上百姓来来往往,南疆共有十/七/大族, 更有许多叫不上名目的小族, 衣衫样式千奇百怪,但所有人早就习以为常,一致觉得督护大人的衣服才最奇怪。 大央的礼服向来是重重叠叠, 庄严肃穆, 大有古风,站在高轩的朝堂之上, 自带一股轩昂之气。但问题这里是南疆,太阳当头照,郑钦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 额上的汗水不断滴下来。 路人们经过的时候不断回头看稀奇,郑钦很讨厌这样的眼神, 去年他被温摩押着在这里签定契约的时候,过往的路人也是这样的眼神。 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位正二品的督护大人, 而是一只猴。 但他不能处置这些人, 因为督运使大人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 下人的扇子软弱无力, 叫他心头更焦躁, 一把夺过来自己扇着, 不耐烦地问:“怎么还没来?不是说已经到十里铺了么?!” “半个时辰前确实到十里铺了, 可家主大人的女公子要吃红豆糕,所以家主大人在十里铺的糕饼铺子里歇了半晌。”报讯的官员额头上的汗比郑钦的还多, “才起程,经过李子林的时候,女公子又要射鸟玩, 所以又停了下来……” 郑钦咬牙:“不过是一个仡族的贱民,算哪门子的女公子!” 底下的官员不敢接话。 过了好一会儿,在郑钦中暑昏过去之前,一辆华丽的马车总算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要从仡族的深山里出来不容易,首先是派人到虎牙关取马匹,然后才能来督护府报讯,然后督护府才能派出人去迎接。 -- 第234页 郑钦早扯过一付笑脸,远远地就迎上去:“督查使大人体检查民情,为国戍边,辛苦了!” 姜知津坐在马车内微微笑:“职份所在,都是为陛下效命。有劳诸位久候。” 在他的身边歪着一位三四岁的小丫头,依然是作仡族打扮,颈上戴着银闪闪的项圈,手腕和脚腕皆戴着银镯,眉眼秀丽,正一手抓着糕,一手玩着小弓/弩,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瞧着郑钦。 郑钦笑得更欢喜了:“哎呀,这便是大人收下的女公子吗?当真是玉雪可爱,一看就是龙章凤姿,聪明绝顶,难怪大人如此喜爱。” 姜知津低头拂了拂阿夏的头发。仡族无论男女皆是十岁之后才开始蓄发,十岁之前皆是齐耳的短发,阿夏脸圆圆,眼圆圆,头发柔顺地垂在耳边,像个精致的人偶娃娃。 不知道阿摩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姜知津不由自主,走了一点神。 南疆各属官员都上前厮见过,马车才重新驶向督护府。 郑钦早已经安排了嬷嬷与侍女等着侍候这位女公子,阿夏下车的时候,嬷嬷伸手便要去抱。 一双手却先她一步,将阿夏抱了下来。 阿夏一路上又是吃,又是玩,到此时已经昏昏欲睡,眼皮打架,窝在姜知津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郑钦从后面跟上来,正要说话,姜知津微微摇了摇头,郑钦一看,阿夏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真是好命啊…… 看着姜知津的背影,郑钦忍不住感叹。 一下便从一个仡族贱民,成为了姜家家主大人的义女。 这已经不是飞上枝头,而是直接飞上了云端。 郑钦便去书房等着。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姜知津再过来时已经沐浴更衣过,发丝松散地垂在脑后,犹带着几分水汽。 郑钦扑通一声就在他跟前跪下了:“下官有罪,下官该死,下官实在没有想到,驻防军中竟有人居心叵测,谋害家主夫人——” 姜知津淡淡地打断她:“错了,温氏不识好歹,一意孤行,放着好好的家主夫人不做,非要回仡族走婚,这样的女人你说我还能要么?” 郑钦心头的重压顿时去了大半,连忙道:“仡族人就是如此罔顾伦理纲常,生下的孩子竟然从母不从父,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跟着又道,“家主大人身份尊贵,年少有为,天下间所有的女子,都以嫁给您为荣,你想娶什么样的不行呢?确实犯不上为一个贱民上心。” “贱民?”姜知津重复了一句,“你是视仡族为贱民,还是视南疆所有人为贱民?” 郑钦一时摸不过来他到底是不是真讨厌仡族,只得客观一点道:“跟我泱泱中原相比,南疆许多异族都是不开化的生番,这仡族就是个中之最。” “所以你就派人去杀了仡族的少族长?”姜知津语气轻松,像是随口一问。 郑钦吓得腿都软了,叩头不已:“家主大人明鉴,就算借给下官一百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做这样的事!真的不是下官干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下官真要对那温氏做点什么,也不至于蠢得派驻防军动手。这一定是有人要嫁祸给下官!请家主大人为下官做主啊!” 姜知津坐在椅上,手托着脸颊,依然是懒洋洋的模样:“哦?别人为什么要嫁祸给你?” “这、这下官哪里知道?下官清正廉明,性子过于梗直,不知变通,难免有得罪他人之处。何况下官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十年,难保不会有人觉得下官碍眼,想让下官把位置腾出来。更有甚者,也许是伽南国人使的反间计,他们看我将南疆镇守得铁桶一般,不能让他们得到半分好处,所以就想把下官弄下台……”郑钦越说越慌乱,脸色惨白,一直磕头,“求家主大人明察啊!” “嗯,有道理。”姜知津打量这间富丽堂皇的书房,“南疆大督护的位置,可是一块肥肉啊,难免有人觊觎。” 郑钦一脸感动:“谢家主大人明鉴。” “不必谢,你说得对,就算你想动手,怎么可能蠢到用驻防军的人呢?”姜知津道,“起来吧。” 郑钦又千恩万谢一番,方站起来。 姜知津问道:“驻防军到底是你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情?” 郑钦立刻回道:“下官收到消息之后,立刻派人彻查虎牙关,上至将军,下至校尉,皆已下狱。” 姜知津:“都下狱了,谁来守关?” 郑钦道:“家主大人有所不知,这么多年来伽南人其实怪老实的,虎牙关里的这些人天天待在关内操练而已,并未派上什么大用场。再说下官已经命信得过的人手暂去接任,军务绝不会受影响,这点请家主大人尽管放心。” 姜知津点点头:“难怪郑大人年年考核都是上上,果然是守国有方,御下有道。” 郑钦连忙谦辞,口称“不敢”,又陪着说了几句话,姜知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总有几分恹恹之气,打不起精神来似的。 自那天被温摩是家主夫人的消息震惊过之后,他立即派人去京城收集消息,知道了温摩嫁给姜知津的前后经过,也知道了确实是温摩率先回南疆,当然也知道是这位新上任的家主大人追妻不顺,现在温摩说是说失踪,八成是死了,家主大人当然多少也会有点伤心。 -- 第235页 于是他想了个主意,当晚在花厅摆了一桌小宴,召来阿鲁丹最美丽的几名女伎,献乐献舞,以讨姜知津开心。 姜知津的心情果然好了不少,更兼阿夏特别喜欢那些女伎,觉得她们的衣裳特别好看,舞也跳得特别好看,她指着其中最漂亮的一个道:“这个阿娘好,我要这个!” 姜知津:“嗯?” 阿夏捂住自己的嘴,只剩一双眼睛骨碌碌转。 她答应过阿爹的,除了他,再不许叫别人阿爹,除了阿摩,也再不许叫别人阿娘。 不叫别人阿爹,这点阿夏很快就做到了。因为再也没有哪个人能像阿爹这样待她好,有了这个阿爹,她才不要别的阿爹呢。 但阿娘就有点难办。阿摩在族中的时候多半是出去打猎,在家的时候很少,陪阿夏的时候就更少了,又兼才从京城回来不久,对于阿夏来说,真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阿娘。 但阿爹的眼神不容置疑,她乖乖改口:“我要这个姐姐。” 阿爹这才微微一笑,像以往面对她的任何要求时一样,道:“好。” 阿夏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爹。 阿爹笑起来可真好看,比那个黄衣服姐姐还要好看一百倍。 “阿夏小姐真是有眼光啊。”郑钦笑道,“这位美人来自伽南。古话说得好,北狄刀马,伽南玉娘,北狄的刀和马名驰天下,伽南的玉和女人也同样如此啊。伽南女子的温顺,别说胜过南疆女子,就连中原的江南女子也要比下去了呢。” 那位美人果然是体态柔媚轻盈,她原本是跪在地上,并不起身,直接膝行自姜知津面前,捧起酒盏,高举过头顶,双手奉上。 姿势卑下至极,也柔宛至极。 姜知津接过了酒盏,打着她:“果然不错。” 当晚,那位美人被送入了姜知津的院中。 第二天,姜知津唤来郑钦,道:“我要去伽南。” 郑钦吓了一跳,这是一晚上就被伽南女人征服了? 他自然是一百个愿意,姜知津爱去哪儿去哪儿,只要不在南疆!但姜知津身份毕竟特殊,万一姜家家主在他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也不要再在南疆待下去了,因此还是劝道:“家主大人,伽南毕竟是异国……” 姜知津端然贵介公子的作派:“你不是说这十多年伽南国都好好实实的么?再说,它算什么异国?明明是我大央的属国。你给我把人马文书备齐了,这里没意思得紧,我明日就走,去那边好好散散心。” 他交代完了就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那个宛儿甚好,我要留她在身边侍奉,安排她跟我同行。” 宛儿是郑钦的人,有她在姜知津耳边吹风,郑钦自然放心。再说胳膊扭不过大腿,家主大人让准备,他还能不准备么? 于是干脆利落地,一天之间,车队就全备妥了。 出发之日,郑钦亲自将车队送到了虎牙关,马车出关之际,郑钦在车外恭送,姜知津撩起车帘说了几句话,郑钦一面回答,一面暗暗给车内的宛儿递了个眼神。 宛儿手里抱着阿夏,脸色有几分无奈,似有话要说,然而车帘已经放下,没有机会了。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 十万大山当中, 最高的那一座名叫鱼蓝山。 鱼蓝山山顶终年积雪,雪水沿山壁汩汩而下,与山泉混合在一起, 渐渐形成河流, 河流在大山间蜿蜒流转,最终形成伽南国最大的河流,天河。 天河是伽南的信仰之源, 伽南人笃信神就住在鱼蓝山的山顶上, 天河的水是神为世人流下的泪水。 天河也是伽南的财富之源,河水所经之处, 处处都是蕴藏着美玉的矿场。 这一处矿场位于深山之中,周围已经有不少相同的矿场被废弃了,草木一点一点掩盖裸露的地面, 山林正在夺回自己的领土。 但这一处却依然是热火朝天,山腹的挖掘从未停止, 矿工们夜以继日,一筐一筐将挖出来的石块搬运到外面的大石场中, 那儿有专人分拣, 原石会被分成三六九等分别凿出来, 无用的石头则被倾倒在天河沿岸。 温摩来这里已经十天了。 她穿着破旧的衣裳, 顶着凌乱的头发, 弯着腰, 垮着双肩,跟周围所有矿工一样, 好像已经快要被劳作的重担压塌。 所有矿工都十分疲惫,矿洞中只有沉默的挥凿声。场主下面有大监工,大监工下面有各式各样的小监工, 小监工手里都握着鞭子,看见谁动作慢下,上手就是一鞭子。 喝骂和惨叫是这里的人们唯一发出来的声音。 矿场四周围着高高的围墙,墙外日夜都有人巡逻,以防矿工挟带玉石私逃,防守得十分严密。 逃出去难,混进来却挺容易,每天都有矿工病倒或死去,温摩找了一身破衣烂衫,把自己搞得逢头垢面,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走进领粥的队伍中,喝了一碗清可鉴人的稀粥,吃了一只黑乎乎的粗面馒头,就顺利进入了矿洞。 矿洞很长,狭窄,幽暗,隔很远才有一盏风灯,照明,她一直走了三四余里,还想再往前走的时候,监工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响亮的鞭哨:“干什么呢?!没睡醒么?!上哪儿去?!” 原来矿洞太过深长,光是运石头就需要好几组人接力运出来,她所在的这一队矿工只能进入到这里。 -- 第236页 前面到底还有多长,谁也不知道,只知道里面那批人半个月才会出来轮换一次。 作为最外沿的一批,温摩注意到,她把石头运出来的时候,在矿石场中分拣矿的人越来越少,这两天的石头甚至不用倒在石场中,由矿洞门口的监工随便扫上一眼,就挥挥手让他们倒了。 河岸的石头快要堆成一座山。 温摩从山上下来,一心想寻找伽南军方的驻扎处,因为她一直觉得只有军方才有能力挖通大山,但山间寂寂,并没有看到一面旗帜,一名兵士。 她甚至都忍不住怀疑,也许阿祖是对的,根本没有人挖得透大山。也许她上一世听来的只言片语根本就是以讹传讹,她一直在冲一个虚无的目标挥拳。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座又一座矿场。 南疆从来没有这样的地方,但伽南产玉,天河两岸堆出一座座山石,山体则被掏出一个又一个窟窿,有玉脉则一直挖下去,挖到挖不出则废弃。 这一带是伽南国最早开采的玉矿场之一,到现在绝大多数已经废弃,有些洞口都被藤蔓遮了起来,一切恢复到蛮荒状态。 但这一处矿场是例外。 它挖出来的山石堆得比任何矿场都高,但挖掘一直没有停止。 在看到它的那个瞬间,温摩差点儿大吼一声。 谁说密道一定要秘密挖掘?一条挖了多年的玉矿洞,稍加利用便是现成的密道! 而且这条矿洞明明已经无法出产像样的玉石,却依然投入这么多人力在挖掘,温摩几乎可以肯定里面有鬼。 现在要做的,就是混进去看看这条矿洞到底有多长,又是朝着哪个方向。 悄悄观察了这么些天,她已经摸清楚了矿工们分队进矿洞的规律,于是找了一个机会跟上最先一拔出发的队伍。 一切很顺利,和她预料得一样,除非有人偷懒或逃跑,否则这些监工们对灰头土脸的矿工们绝不会多看一眼。 她混在队伍中一直往里走,越走越是心惊。 矿洞比她想象中还要深长,以这个长度,就算没有挖通,也离挖通不远了。 忽地,领路的监工抬手让矿工们停下。 温摩也跟着站住。 前方矿洞里出现了一团亮光,那是一只灯笼,光芒照出半截衣摆,发出缎子才有的柔亮光芒。 温摩的眼皮跳了一下。 中原的丝缎,在伽南只有贵族才穿得起。 “林爷。” 监工恭恭敬敬地躬身。 所有矿工都低着头,温摩低头之前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中等身材,削瘦,留着两撇小胡子,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有股冷冷的光。 林爷的脚步忽然顿住,视线现这边扫过来。 监工见他注目,连忙解释:“小人正要带他们进去……” “不必了。”林爷道,“全带出来。” 温摩的心往下一沉。 这个人真是敏锐得过分。 这个要求让监工愣了愣,“林爷,这一进一出,少说得近两个时辰,今儿的矿还没挖呢……” “带出来。”林爷冷冷打断他。 林爷是这处矿场的场主,东家又不管事,这里全是林爷说了算,监工也不敢再说,连忙呼呼喝喝,如同赶牲口一般把矿工往外赶。 温摩一心想找个岔口脱身,偏偏为防矿工们藏身,所有的岔路都被封了起来。 往前逃立马会被发现,往后逃又正撞上林爷,温摩的心砰砰跳,只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在这里混了十来天,她的脏乱程度一点不下于身旁的矿工们。他也许只是有一点疑心,未必能把她找出来,如果真有异动,反而会暴露自己。 洞外天色阴沉,下着小雨。 矿工们慌乱地站成一团,温摩尽量让自己被挤到中间,并努力低着头,学习着身边人的茫然与慌张。 监工指挥着矿工们站成三排,林爷一个一个巡视过去。 温摩不敢抬头,只在有限的视角地看着林爷那双雪白的靴子一步步在前方移动。 紧张归紧张,心中更有一分笃定——被看一眼就如此警觉的人物,显然不应该只是一个管矿场的生意人。 靴子渐渐移到了她跟前。 “抬头。”林爷命令。 温摩暗暗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住脸上的表情,三分紧张,三分不知所措,外加三分畏惧,便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无知矿工。 但能不能瞒过这位敏锐的林爷,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她故意迟疑了一下,监工的鞭子挥了下来:“林爷让你抬头,听到没有?!” 温摩心说,来得好。 她结结实实挨了这一鞭,跌倒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地里,发出一声粗哑的惨叫,泥点子溅了一头一脸,惊恐地叫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这番表演显然骗过了林爷,温摩看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厌恶——一个下矿都穿着丝袍和白靴子的人,洁癖当然甚是严重。 他越过她走向下一排矿工。 温摩悄悄松了一口气,爬起来。 可惜这口气还没松完,刚刚经过她身侧的林爷猛地回过头,死死盯着她的侧脸,“把脸擦干净。” 温摩:“!” 面上还是慌慌张张照做,泥点子都涂开了,更加面目全非。 林爷站在她的侧边,露出了一丝笑意,笑得很像一只老狐狸:“你很不配合啊,这么不愿意擦脸吗,少族长?” -- 第237页 最后三个字,像三个炸雷响在温摩的头顶。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伽南国居然有人认得她! “小人……小人……不知道林爷在说什么……” “还要装?”林爷冷冷一笑,“是不是要我让人扒开你的衣服,你才肯承认?” 他见过她! 他一定见过她! “我记得你的眼神,像你的刀一样亮。”林爷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在矿洞里我就感觉到了,我的感觉从来没有错过。” 温摩飞快在脑海里寻找跟眼前这张吻合的脸,可怎么找也找不到,她不记得她见过这个人,完全不记得! “现在你自己送上门来,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林爷负手打量她,“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不可能拿到通关文书,难道除了虎牙关,伽南和南疆还有别的路?” “林爷!林爷!” 就在这时,外面巡逻的护卫大步跑进来,“东家来了!” 林爷脸色微微一变:“他怎么会来?到哪儿了?” “已经到河边了!” “快准备。”林爷吩咐一声,正要走开,又回头吩咐监工,“给我把她关押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说得太急了,心思都在门外的东家身上,才走出两步,猛然停住。 一把雪亮的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既然见过我的刀,就不用我告诉你它有多锋利吧?”温摩道,“让你的人退下,然后乖乖跟我走,我会留你一条命。” “饶命,饶命!”林爷声音发颤,“你看,我东家就在外头,马上就要来了,他不会听我的,你先放了我,我们有话好商量——” 温摩的视线顺着大门望出去,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护卫正迎上去掀开帘子。但就在林爷说到一个“量”字时,她的腰间猛然一下刺痛,紧跟着一阵麻痒蛛网般遍布全身,力气像是被抽掉了一般,她整个人晃了晃,再度跌倒在地。 “你……”舌头也渐渐麻痹,她发不出一丝声音,只看到林爷的指尖多出了一枚毒针,针尖上闪着蓝汪汪的光芒。 林爷微微一笑,嘴角的笑意比那些蓝芒还要恶毒,“拖下去,关起来。” 两名护卫抓起温摩,温摩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反抗,弯刀脱身,落进泥宁当中。 她被向后拖去,眼睁睁看着林爷一整衣襟,迎向大门口。 门口的马车上下来两个人。 前一个人生得面团团一脸福相,穿团花锦袍,四十岁上下,油光满面。 后一人比前一人高挑许多,随从打着油纸伞遮在他的头顶,雨丝飘摇,山河清远,他的袍袖轻飘,翩然若仙。 毒药一定是伤到她的脑子了。 温摩想。 不然为什么她会在这里看到姜知津呢?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 最后分别的时候, 姜知津说她是在找死。 她当时不信。 因为山林是她的天下,她不相信有任何人能在山林赢过她。特别是大山的另一边根本没有人认识她,也就没有人会防范她。 可是老天爷跟她开了个玩笑, 不知从哪里放出姓林的这个妖魔鬼怪。 林爷迎着那两人从大门进入, 而温摩则被拖往石场后面的矮棚。 他显然把时间掐算得刚刚好,当两人进来,她已被拖走, 丝毫没有妨碍。 这药效只是让全身麻痹无力, 似乎并不致命,她现在只盼着这两个人能把这姓林的拖得久一些, 好给她争取一点时间,让她想办法给自己解毒。 仡族人和伽南人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像,比如都爱用弯刀, 比如都擅于利于山林间的一切,包括毒。这种让身体麻痹的毒来自秋桉树的树汁, 只要找到一枚蛇胆外敷内服,半个时辰内可解。 “站住!” 她正在寻思盘算的时候, 听到了一声大喝。 完了。 连声音都这么像姜知津。 难道针上抹的不是秋桉树汁, 不然怎么还能让她产生种种幻觉? 拖着她的两个护卫身形一顿, 温摩努力想抬头看看是怎么个情形, 可惜脖颈软如面条, 再怎么努力都是白搭, 视野只能保持着眼前一小块,占一大部分都被自己的腿占据。 忽然, 她的腿旁边出现了一截衣摆。 是方才被她错认的那个人,衣摆是一种极淡极淡的蓝色,雨水在上面打出深蓝色痕迹, 但衣料太好了,是最最上等最最轻盈的丝绸,即使被打湿了,也在风中微微拂动。 他的靴子本来比姓林的还白,此时踩在泥泞中,上面全是泥点子。 滴滴答答的泥点子从他身侧滴下来,一滴一滴落在那昂贵的衣摆上。 泥点子来自一把弯刀,那是她落在泥地里的刀,在她的视野里只能看到半截,看位置,应是被他握在了手里。 他要干什么? 温摩脑海中警声大作。 难道他也认出她是仡族的族长,根本不想关押,只想直接捅了她?! 然而下一瞬,弯刀自视野中消失,它好像被用来指向那两名护卫,他的声音压得极低,里面满是暴戾与寒气:“放开她。” 他是和东家一道来的,护卫们自然不敢违令。 温摩觉得自己肩膀一松,眼看就要重新跌回泥地里。 但在那之前,一只手托住了她,她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鼻间全是熟悉的气息,紧跟着她的脸靠在了他的臂弯,他轻轻用衣袖拭净她脸上的泥水,声音微微颤抖:“阿摩,你还好么?” -- 第238页 温摩想,这一定不是她的幻想。 因为她想象不出这样深情的眼睛,糅合着忧心与怜惜,雨丝打湿了他的头发与脸庞,顺着他的下颔滴在她的脸上。 这是真的姜知津! 姜知津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此时的愤怒,他抱着温摩,大步走向那面团团的中年人。 中年人姓河名远,是伽南四大氏之一,见状十分困惑,立即喝问:“林扬,这是怎么回事?” “回老爷,这名矿工是女子假扮,她是仡族的少族长温摩。”林扬回道。 “仡族?!”在伽南提到仡族人,其效果就和在仡族提到伽南人一样明显,双方都是世仇,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胡言乱语。”姜知津冷冷地看着林场,“如果她真的是仡族人,为什么你是令她全身失去反抗能力,而不是杀了她?” 这条玉矿的产量逐年下降,河远早就有意将它脱手,姜知津化名金知,是被河远选来接盘的肥羊,林扬不敢怠慢,恭敬道:“我想问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到底有何图谋。” “仡族人如何能进入伽南地界?难道她是长了翅膀,飞过来的不成?”姜知津冷哼一声,转向河远道,“河老爷,您这位下人信口雌黄。这明明是我的女奴,半个月前私自逃离,我四处遍寻不获,没想到竟然潜藏在这里,难怪我怎么都找不到。我看他分明是刚刚发现她是女子,垂涎她的美色,所以用下作手段让她全无反抗之力,竟然还说她是什么仡族族长,简直是笑话!” 温摩无力地靠在姜知津怀中,脸庞洁净,眉目如画,容色确实动人,河远几乎是立刻就信了姜知津的话,叹道:“林扬呐,我知道你这里苦,但你动她之前,也要看看她是不是有主的。有主的女人能乱碰吗?快快,你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快给人家治好。” 又向姜知津赔不是:“他也不是有意要冒犯您,毕竟不知者不罪,说起来他还勉强算是帮你找回了逃奴呢,金公子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吧。这个林扬挖矿甚有法子,以后这玉矿要是归了您,他能帮您不少忙呢。” 一面说一面连连使眼色让林扬赔罪。 林扬道:“河老爷,这个女人是带着刀的!就在片刻之前,她还用刀威胁我,这可是大家都看到的。若是伽南女子,怎么可能会用刀?!” “她怎么用的?”姜知津单手扶住温摩,右手腕一转,弯刀挽了个刀花,横向林扬的脖颈上,“这样么?” 他的刀势顺流直下,丝毫不停,林扬简直怀疑他想趁机砍下自己的头,脸色大变,后退一步,避过刀锋。 姜知津也没有追击,只冷冷道:“谁告诉你伽南女子不会用刀?教女子学刀,乃是闺中情趣,我就好这一口。只不过没想到她性子这样倔,只不过因为我新宠爱另一名女奴,她就一气之下盗了我的刀,一走了之。” 河远原本瞧姜知津文质彬彬的,万没想到他会用刀,这手法这姿势,显然是用弯刀的无疑,当即喝命:“林扬,你快快向金公子叩头赔罪,金公子还能念在你无知初犯,饶你这一回,再这么犟下去,我可帮不了你了。” 林扬犹豫一下,他身上的任务已经到了紧要关头,绝不能被任何事情打断,他在泥地里跪下:“是我有眼无珠,认错了人,还请金公子见谅。她身上中的毒,只要取新鲜蛇胆一只,外敷内服,便能解除。” 姜知津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河远连忙追上去:“哎呀,金公子这就走了?玉矿还没看呢。” “不买了!”姜知津掷地有声,“你的人企图染指我的女人,还诬蔑她是仡族族长,这是想要她的命。河老爷却觉得磕一头就算完了,请恕我难以苟同!” 他一面说,一面去得远了。 河远烦恼地看看他,再看看林扬。 这一带的玉矿开采太久,绝大部分都废弃了,但自从林扬接手之后,每月都能有玉石产出,虽不多,却也能勉强维持。 所以,一个是财神爷,一个是聚宝盆,河远哪一个都舍不得,发了一会儿愁,还是挪着圆滚滚的身形向姜知津追了过去,“金公子等一等啊……” * 大夫将蛇胆的胆汁挤出,分作两份,一份兑入清水晃匀,“这碗喂她喝下去。” 指着一份交代:“这份给她抹在沾毒的地方。” 然后就背起藤箱,迅速拉开房门走了。 姜知津用惯了太医们,太医们一般要先讲症候,再开药方,熬好了之后还要亲手让他服下,完了再来把脉以观药效,哪怕是个风寒,太医们也要在他的屋子里守上好几天,从出生到现在,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甩手大夫。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大夫逃得那么快了。 温摩躺在床上,衣衫已经请宛儿换过,乖乖地一动不动,因为她全身无力。 这个全身,包括嘴。 连嘴都张不开,怎么喝药? 除非,用某个特别的法子。 姜知津当然知道那个法子,于是对这位大夫的印象立刻从“不负责任”变成“善解人意”。 他端着药碗扶起温摩,温摩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不能言语,但有些时候人根本不需要言语,她微微发红的面颊就十分明显地说明,她知道那个法子。 -- 第239页 “咳。”姜知津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道,“阿摩,我这也是为了治好你,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莫要见怪。”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补上一句,“当然,你要怪那也就怪吧。” 因为他确实有私心。 他含住一口药汁,强烈的苦味和腥味迅速在口腔里弥漫,然后他低下头,唇舌顶开温摩的唇,将药汁送进去。 药汁顺畅地被温摩咽了下去,腥苦之味消失,便只剩下唇舌间的甘甜。 姜知津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亲过她了,分别的日子很清晰,但夜夜的梦境总会来扰乱记忆。 好像是昨日才吻过,又好像是隔了一辈子那么长。 这一吻好容易才结束,温摩靠在他的怀里,身体好像更软了,脸也好像更红了,眼睛里漾着一片水光。 如此香软,如此可口,叫他欲罢不能。 他险些儿要把药忘在一边,只想这么一直吻下去。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 等到把一碗药汁喂完, 两个人的呼吸都带了点喘息。 姜知津知道必须得停下来了。 不是怕温摩生气,是怕再不停,他就停不下来。 他抱着温摩靠在床上,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太阳钻出了云缝,树叶被雨水洗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有鸟儿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发出清脆啼鸣。 阳光斜斜照进屋内,仿佛还带着雨后的水气, 绿意逼人。 明明身体还想要更多,心却已经满足了。 它安然、温暖、妥帖,待在胸膛里四平八稳, 没有思虑与烦忧,只剩下安宁与幸福。 他的手握着温摩的手, 十指相扣,脸贴着温摩的发丝, 嘴角止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他可真像是趁着鹰睡着了悄悄摸摸羽毛啊。 至于这只鹰恢复之后会不会炸毛,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有机会占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他又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阳光一点一点斜过来, 待照到床前的时候, 温摩动了动, 缓缓坐了起来。 姜知津只觉得怀里一空,忍不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好日子到头了。 温摩身上的无力感还没有完全消退, 手腿都木木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她撑着头, 晃了晃脑袋,问:“无命呢?” 姜知津:“……” 我们才刚亲亲抱抱过,你开口第一句却在问别的男人? 就算是无命也不行! 姜知津语气不善:“你找他做什么?” “赔罪。”温摩捧着脑袋,沉痛地道,“我那天不该暗算他。” 原来被人暗算是这么痛苦,不单纯是败在旁人手里而产生的挫败感,更难以忍受的,是败在一个不如自己的人手里。 当初她暗算无命,无命大约也很想拧断她的骨头吧? 姜知津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我让他去跟着那个林扬了,看看到底是什么来路。” 说起那个林扬温摩就恨。 她确定林扬不懂武功,因为林扬的脚步虚浮,动作也不够敏捷迅疾,但万万没想到,他有毒针。 当初她用暗算的法子生擒无命的时候,可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她不久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可以,转眼间就倒在泥地里任人宰割,偏偏还给姜知津抓了个现行…… 脸都丢到八千里外了。 没脸见人,尤其是见他。 “那个,这次多谢你了。” 仡族女子,恩怨分明,该谢的必须得谢。但她却无法控制住声音里的僵硬,“我一定会答谢你的。” 姜知津看着温摩一直从脸颊红到耳根,这付模样可是好难得看见,他悠然道:“不客气,我已经收过谢礼了。” “……”温摩想到方才那些个吻,脸上更烫了。 简直是耻辱啊! 被人暗算到毫无还手之力,连被亲都不能反抗! ——虽然说他亲吻的技巧益发娴熟,吻得她晕晕荡荡,飘飘欲仙。 完了,她根本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多想,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脑袋就像一只螃蟹,已经快煮熟了。 “你怎么会来伽南?”她赶紧进入正题,谈点正事,不允许自己再为自己的丢脸浪费时间。 就在这时,门上被人拍响,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阿爹,阿娘,你们在里面吗?” 温摩一下子抬头,眨了眨眼:“阿夏?!” 姜知津点头,朝外道:“进来。” 门从外面推开,门槛太高,阿夏扶着门框艰难地想迈进来,她身后一名女子轻轻抱她进门,到了里间才放她下来。 阿夏一落地就欢天喜地扑过来。 温摩一面埋怨姜知津“怎么能把孩子带来”,一面脸上已经露出笑容,张开双臂准备迎接阿夏。 结果阿夏径直扑进了姜知津怀里,还紧紧搂着姜知津的脖子:“阿爹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你!” 温摩:“……” “阿爹去接阿娘了。” 姜知津笑着把她扒拉下来,送到温摩面前,阿夏便抱了抱温摩,十分潦草敷衍,然后又爬进姜知津怀里,哼哼唧唧道:“阿爹不在,都没有人陪我玩了……” “胡说,不是留了宛姨陪你么?有没有跟宛姨学跳舞?” 温摩这才抬眼看着静静站在一旁的宛儿,宛儿娇怯怯一笑,真个是柔情似水,我见犹怜:“宛儿给姐姐请安。” -- 第240页 温摩:“????” 姐姐??!! 宛儿见她震惊,连忙解释:“姐姐放心,妹妹虽不懂事,先来后到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姐姐在先,妹妹在后,妹妹听凭姐姐吩咐。” 温摩的视线一点一点挪向姜知津,僵硬地道:“你可知别人的男人我是绝对不会碰的么?” “小心肝,胡说些什么?”姜知津温柔地看着她,“在你们伽南,女子的一切都属于男子,你想不想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次我可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温摩一时间吃不透这话里的意思,但听上去这宛儿不是自己人?她索性道,“好啊,我不在,你就勾搭上了别人,你要不要脸?!” 宛儿在旁边听得脸色发白,这等言语对她来说显然是大逆不道之词,连忙插进来道:“主人,方才有人来传话,说河老爷请您今晚去他家赴宴。” “知道了。”姜知津抱着阿夏,起身,淡淡向温摩道,“你给我乖乖的,跟你宛儿妹妹多学着点。” 又吩咐,“宛儿,给你兰儿姐姐好好打扮打扮,今夜随我赴宴。” “是。”宛儿躬身应道。 莫名就变成了“兰儿”的温摩一头雾水。 姜知津到底想干什么? 他又要算计谁了么? * 从姜知津的住处去河远的宅子,约有三四盏茶的路程。 温摩有心想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奈何宛儿也在马车里,她只得忍着。 这么久以来宛儿只充当了一个带孩子的老妈子职份,今儿终于放下了孩子,能伺候在姜知津身边,便十分献殷勤,自己帮姜知津捶肩不说,还递了把扇子给温摩,软软地道:“姐姐,马车内闷热,我腾不出手来,你替主人打扇可好?” “……”温摩拿着扇子,只想把她扇飞出去。 姜知津没说话,大约是宛儿力道不轻不重,服侍得他很是舒服,他半闭着眼睛假寐,时不时会抬眼瞧一下温摩。 温摩觉得他可能是在防备她跳马车逃跑。 她怎么可能这么傻?他的人盯紧了林扬,她只要盯紧他便好。 姜知津感觉得到她眼中的防备,但绝猜不到她是这样想的。 他只是单纯地为美色所迷。 伽南天气炎热,女子的衣裳俱是以轻薄姣艳为主,衣裳轻如薄纱,颈上、臂上、腕上、腰上……皆饰以璎珞,连脚腕都没有放过,宝石足链上拴着两粒银铃铛,一动便泠泠作响。 头上更是玲珑累坠,两只长长的耳环直垂到锁骨。 衣领也开得低,露出胸前大片肌肤,虽然有一重重的璎珞遮挡,但肌肤还是若隐若现,在宝光光芒的映衬下,泛着一层明媚的珠光。 看得他口干舌躁,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 “主人是不是渴了?”细心的宛儿立即注意到了,将水壶递到姜知津面前。 “……”姜知津看着水壶,淡淡道,“这东西解不了我的渴。” 宛儿善解人意:“主人莫非是想喝酒?前面便有一家很好的酒铺。” 姜知津朝外看了一眼,忽然道:“停车。” 马车停下,他自己下了车。 宛儿是知道姜知津真实身份的。当时她无法理解姜家家主到底有多高贵,郑钦给她做过一个简单的解释:“就是你们伽南国主到他面前也得行礼的。” 这一路来,她从来没有见姜知津亲手斟过一次茶,或是亲手买过一件东西。 难道真是想喝酒? 可从车内望出去,姜知津走进的并非是酒铺,而是不远处的裁缝铺。 他的衣饰不凡,老板带着伙计着意奉承,把店里的好货悉数取出来给他一一过目。 温摩来伽南之前,一直以为伽南是蛮荒之地,虽不像中原人轻视南疆那样明显,但实在没想到街上店铺林立,十分热闹,不下于阿鲁丹。 且各种铺子不论卖的是什么,装饰一律十分鲜艳夺目。比如那家裁缝铺,摆出来的衣裳皆是桃红柳绿,大红大紫。 姜知津一身淡青色丝袍,黑发束进一顶白玉冠中,用一枚玉簪固定,脖颈与身段皆十分修长,衣袖轻轻晃动,显然是在一一挑选。 单是一道背影,已是超尘脱俗。 温摩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在他们订婚那一日,他就和她一起逛过裁缝铺,当时的裁缝也是这般殷勤巴结。 刹那间有点恍神,分不清现在是在京城还是在伽南,时空仿佛失去了意义,心里浮现的还是当初的心情。 姜知津精挑细选之后,带着一件红色的锦帔回到马车上。 伽南女子衣衫轻薄,天气转凉或者自矜身份的时候,便会加一件这样的锦帔,比中原的披帛宽大一些,多为双层。这一件锦帔色作深红,绣着麒麟牡丹图纹,明丽到了极致,也美艳到了极致。 “坐正。”姜知津向温摩道。 温摩原是懒洋洋靠在车壁上的,闻言不情不愿地坐端正了。 姜知津将锦帔披在她的身上,将胸前袒露出来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 作者有话要说:  给想看虐的朋友们说声对不起哈,蠢作者能力不足,对津津实在下不去手,只能做到眼下这个款式嘤嘤嘤。另外预告一下,不出意外的话,正文部分在下周差不多就要完结啦,接下来可能都是甜哦。感谢在2020-09-08 20:59:42~2020-09-13 22:3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 第241页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VTTTTC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灬羽痕灬 9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初的伤,秋末的美。 70瓶;虾嘟嘟 50瓶;钟意蔡先生 25瓶;乌有、红叶 20瓶;旧时鸢 10瓶;陈小陈 9瓶;千离、海盐味水星 5瓶;周周 3瓶;44674582、想穿书的兔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 河远的宅子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宅, 灯笼高悬,椅上都搭着锦袱,用的全是来自中原的缎子, 墙上一般地也挂着许多字画, 温摩一时还以为自己身处中原。 厅上可谓是高朋满座,单看衣着的富丽程度,就知道这是一场豪客的华筵。他们显摆身份的工具并非只有衣装与佩饰, 还有女人。 几乎每个人身边都有少则两三个, 多则五六个,莺莺燕燕, 千娇百媚,像姜知津这种带两个,居然还算上低调。 “金公子, 你可算来啦。”河远笑容满面,将姜知津迎进去, 视线从姜知津身边的温摩身上扫过,忍不住露出了惊艳之色, “难怪金公子对这个女奴心心念念, 果然是艳色啊。哎呀, 若是这眼神能再温软一些, 那就完美了。” 温摩垂下眼睛, 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一点。 她虽然不知道姜知津到底要干什么, 有一点却十分肯定——姜知津要做的事情对她来说绝对不会有坏处。 来都来了,她自然要配合他把戏演好。 姜知津是今日的主客, 他一到场,筵席便开始了,下人将山珍海味流水介端上来, 男人们一个个像是突然变成了残废,菜要女人喂到嘴边才吃,酒也要端到唇边才喝。 这倒罢了,女奴们喂葡萄竟是吮了葡萄肉,然后嘴对嘴喂给主人。 温摩被震住了。 姜知津暗暗在桌子底下扯了扯她的衣袖,温摩连忙回过神来,试着拿起筷子干点活。 宛儿做这些驾轻就熟,把姜知津服侍得十分周到,她的筷子没有用武之地,只得又放下了。 一位客人忽然道:“我看金公子这位女奴不像是伽南女子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扬的指控显然已经传到了城中,大家看向温摩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揣测。 河远笑道:“那都是谣传,谣传。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仡族的女子一个个都是母老虎,别人碰她的男人一下,她就要跳起来杀人。这位女奴乖巧得很,一看就是从不拈酸吃醋的。” “不知各位是怎么用女奴的,在我这里,讲究物尽其用。”姜知津慢悠悠道,“就好比杯子,有些杯子用来喝茶,有些杯子用来喝酒,有些杯子用来把玩。” 说着,将桌上的一盏葡萄往温摩面前推了推。 温摩:“!” 她用眼神看向姜知津——不是吧?! 姜知津挑了挑眉毛,用眼神回答——正是。 温摩:“……” 众目睽睽,这么拖着可不是办法。 她凑到姜知津耳边,低声问道:“她亲过你么?” 声音极轻,就必得极近才听得到,姜知津感觉到她的呼吸触在自己的耳坠上,微烫的暖流瞬间传开,半边身子都麻了,心神飘荡,实话不由自主就冒了出来:“没有。” 温摩点点头,取了一颗葡萄,将果肉吮在了嘴里。 姜知津想告诉她,她这眼神太锋利,不像是喂葡萄,倒像是要上阵杀敌……但他说不出来,温摩的唇已经送到他的唇边。 唇温软,葡萄酸甜,汁水四溢。 温摩只觉得眼前一暗,姜知津抬起手,宽大衣袖挡住了灯光,也挡住了厅上人的视线。 等到他的衣袖放下,两人已经分开。姜知津眼角眉梢都是餍足,温摩则低下了头,脸上全是红晕。 “果然还是金公子会怜香惜玉啊,来来来,我敬金公子一杯。”河远凑趣,大家也跟着起哄,温摩是仡族人的“谣言”算是揭了过去,酒过三巡之后,河远又说起了他那祖传的玉矿,“……那可是全伽南最大的玉矿,传到我手上已经是第四代了,挖了快两百年,玉量还十分充足。” 大家都是生意人,知道河远这次晚宴的目的不外乎把他家那条快要干涸的玉矿卖给这个不知就里的金公子。因此也都捧场,说某年某日那玉矿里出过多大的玉石,还有宫里某某处的玉雕用的也是那块玉矿的之类。 温摩在桌子底下捏紧了拳头——妈蛋,挖了快两百年,难怪快要挖通了! 姜知津的手按在她的手上,拇指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挲,有一下没一下接着众人的话头,说着说着就到了要立契交割的份上,河远是想趁热打铁,姜知津则是顺水推舟,契书很快摆到了桌面上。 然而就在两边要签字画押的时候,一名下人过来,附在河远耳边说了几句话,河远脸色大变,站起来连忙向众人赔了个不是,慌慌张张就走了,下台阶的时候还险些摔了一跤,幸亏下人扶住了。 温摩望向姜知津。 姜知津把她搂在怀里,状似温不经心地吻了吻她的面颊,在她耳边低声道:“恐怕有人不想这玉矿被我买下。” 约有两盏茶功夫,河远方回来,回来之后果然绝口不提契书的事,被姜知津问起,才苦着脸道:“实不相瞒,方才来的是我族中的一位长辈,长辈听说我要卖玉矿,把我大骂一顿,说我守不住先人家业,丢了先人的颜面,还说我要敢卖,他就将我从族中除名。” -- 第242页 伽南有四大氏,河氏正是其中之一,从氏族中除名就意味着失去一切财富名誉地位,难怪河远战战兢兢,然后连忙奉上美玉数尊并美女数人,恳请姜知津“恕诳驾之罪”。 玉矿场主手中献出来的玉,当然是美玉中的美玉,美女也是百里挑一,在场的众人不免都有点动心,觉得若是有这种程度的赔礼,那随便诳几次驾都好商量。 姜知津自然也笑纳了美玉与美人,一路上携美同归,倒把原先的温摩和宛儿靠后了。 但这才是伽南男子的做派,表示很喜欢主人的礼物,乃是对主人的一种尊重。 第二辆马车上只有温摩和宛儿两人。 温摩怔怔地看着马车车壁上的花纹,两眼发直。 前面车上的笑声却是不断传过来,宛儿看看前头的马车,再看看温摩,安慰道:“姐姐别难过。主人待姐姐已是极好了,我随侍这样久,主人也只是让我照料阿夏小姐,从来没有亲近过我。那几位美人定然也差不多,主人只不过是给那个河老爷面子罢了。” 温摩其实没在想这个。 她想的是,有人不让姜知津买这条玉矿,也就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这条玉矿果然有问题。 会是谁? 什么人? 她在矿场里待了那么多天,没有一天看到有玉挖出来,也就是说玉脉早就枯竭了,林扬应该是每月会从别处采买一些玉石上交给河远,所以才把河远哄住了。 也就是说,挖矿洞的人并不想别人知道他们真正在做什么。 这也可能理解。密道密道,自然越秘密越好。 是姜知津要买下玉矿,背后的人才坐不住,终于出面了。 姜知津这会儿应该是打听今天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以他装傻的经验、演戏的能耐外加那付要人命的皮相,应该可以把几位美人所知道的一点不剩地撬出来。 然后他们就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不得不承认,论舞刀动枪,姜知津不如她,论勾心斗角,则她远不如姜知津。 这个输咱得服。 可回到住处,姜知津在前头下了马车,并没有找她商议的打算,他的手还是揽着美人们没有松,并带着其中最漂亮的那一个回了房。 温摩:“……” 宛儿也怔住了。 温摩脸上的意外太明显,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宛儿想想自己在马车上说的话,恨不得把那些全收回来,她生怕温摩拿她出气,不敢多停留,借口去看阿夏小姐,连忙走了。 温摩瞪着姜知津的房门半晌。 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不打算把消息告诉她的意思?又要自顾自把她放在所谓安全的地方? 随从们手里捧着锦盒进来,从她身边经过,准备往书房去。 自从坐稳家主之位,随从们已经换过一批,不再是原先那批蠢货,一律高大壮硕,身手矫健,其中说不定还有暗卫。 “等等。” 温摩开口唤住他们,抱起手臂,从他们跟前一一走过,然后选了其中最高大、最壮硕、模样也最俊的一个,勾了勾手指,“跟我来。” * 房内,美丽的女子在舞蹈,轻薄的纱裙旋转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花,身上的珠链与翠玉互相激撞,发出轻悦的声响,仿佛在给她的歌声伴奏。 姜知津视线虽在美人身上,但耳鼻身心意却在门外。 门外很安静。 一直很安静。 明明美人越唱越柔靡,门外却全无动静。 姜知津终于坐不住了。 他示意美人停下,然后推门出去。 院中并没有温摩的影子,随从们如往常一样守在门口。 “夫人呢?”姜知津问。 随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几分尴尬的样子,谁也不敢开口答这个问题,但又不得不答,最终一个人硬着头皮道:“在右厢房里。” 姜知津一怔。 他带着美人回房,她连问都不问一声,就自己回房歇息了? ……他真的失宠了么?! 阿摩真的不要他了么?! 脑海里冒出这样的二连问,把他问得一个激灵,他转身就往右厢房去。 然后才想起随从们的表情好像不大对劲,有明显的担忧,还是有一丝……同情? 片刻后,他终于明白随从们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了。 房内有明显的喘息声。 “再用点力……”这是温摩的声音,明显是压抑着呼吸,绷着劲。 跟着男子一声粗蛮的大喝,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般。 姜知津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去,一脚踹开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不要赌一块钱猜猜阿摩在干嘛哈哈哈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 房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那随从蓦然抬头,只见房门开处,姜知津一脸铁青杀气腾腾, 吓得整个人一抖, 手腕顿时便被温摩掰倒在桌面上。 姜知津全身石化:“……………………” 温摩松开手,转了转手腕,活动活动, 然后好整以暇抬头看向姜知津:“金公子不陪美人了?专门过来看我们掰手腕?” 姜知津无言难答:“……………………” 随从夹在家主与家主夫人之间瑟瑟发抖, 想逃又不敢逃。 -- 第243页 终于,家主大人挥了挥手, 随从如蒙大赦,飞一般蹿出房门。 姜知津一挥袍袖在桌边坐下,瞪着温摩:“你是故意的。” 温摩也瞪着他:“你难道不是?” “……”姜知津顿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的?” “你要不是故意的,这会儿怎么可能坐在这里?” “所以, 你是在试我?” “难道你不是在试我?试我会不会吃醋,试我会不会跟别的女人抢你?”温摩的视线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我明白告诉你, 不会, 永远不会。你有别的女人, 我也可以有别的男人, 你选了别人就等于失去我, 而且我永远不会回头。” 姜知津看着她,抬手轻轻覆在她搁在桌上的手, “我不是试你,我是在等你闯进去。我是你的夫君,你有权赶走任何一个对我有企图的女人, 也有权痛骂我一顿。” 温摩眨了眨眼,不是很懂他的思路,“所以你是故意找骂?” “嗯。”姜知津点头道,“你要是肯来骂我,就没事。” 温摩一愣:“我有什么事?” 姜知津两只手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灯火昏黄,他的眼神深深,“从我把你从矿场救回来,你就不大对头。看见我身边多出一个宛儿,你居然没问她的来历;坐在马车上,我一直在看你,你却不肯看我;在河宅,你亲我之前还要问一声我有没有亲过别人……阿摩,你在怀疑我,怀疑我可能喜欢上了别人。” “你们中原男子本事大,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以前喜欢的现在不喜欢了,或是现在还挺喜欢,但也可以同时喜欢别的人,没什么好稀奇的。” 温摩淡淡地说着,想要抽回手,姜知津捏得牢,却没能抽回来。 “借口。”姜知津道,“你怀疑我,即是怀疑你自己,你对自己的信心动摇了,你怀疑我有可能不再喜欢你。” “……”这都什么跟什么?温摩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这种“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怀疑你,你怀疑我”的话题聊得她有点晕,正要用点力气自己手抽回来谈正事,只听姜知津往下道:“你被林扬暗算,最狼狈的模样被我看到了,你觉得很丢脸,觉得我有可能不喜欢你了,对不对?” 温摩很想大喝一声“我不是我没有”,但身体的反应更直接,一股躁热席卷全身,脸皮更是胀得像是刺扎一般,不用看,一定是红得不成样子了。 她用力抽回了手,挡在额前,生硬地转移话题:“说这些做什么?你有没有问出来今天晚上是谁不让河远卖矿场?” 姜知津地笑了一下,张开双臂将她抱进了怀里:“阿摩,谁都会有输的时候,没有人能一直赢。” 温摩有点抗拒这个拥抱。 阿祖很早的时候也跟温摩说过类似的话,但温摩不信。 她能杀了徐广,杀了姜知泽,甚至能擒住无命,算计姜知津,当然也能找出密道,拯救仡族。 她觉得自己完全能做到,也完全应该做到。 姜知津看着她脸上的倔强,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 温摩说他高傲狂妄,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他从前在她面前装傻,与其说是伤了她的心,不如说是伤了自尊。 因为她自小就被族人寄予厚望,所有人都认为她将会是一个优秀的族长,所以她向来认为自己能做好一切,她要做最出色最强大的温摩,她不允许自己有一丁点儿失败。 尤其是在他面前失败。 某种程度上,他挺喜欢这一点。 “我知道,所有人都认为你什么都可以做到,于是你自己也这样要求自己。但是阿摩,在我面前,你可以做不到。” 姜知津头抵着温摩的,声音就响在温摩的耳畔,异常温柔。 “阿摩,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你真相么?风旭劝过我好几次,我自己也明白,越瞒着你越生气,可我还是不敢开口。 之前我一直觉得是不愿意计划被打扰,陷你于险境。可后来我明白了,真正的原因是,即便我是个傻子,你也一直护着我,帮着我,看重我,我太喜欢那样的感觉了。 在你面前我可以重新做回一个小孩,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却能被爱。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比那更幸福的,所以才会将开口的机会一拖再拖,直到被你发现。” 他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一点一点从脸上拉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脸上满是笑意,又温柔,又温暖,“所以,你也来做我的小孩吧。在我的面前,你什么都可以搞砸,怎么乱来都行,你可以输,可以失败,可以丢脸,可以胡作非为,可以任性恣意……总之,在旁人面前不可以的,在我这里都可以。” 温摩缓缓拿开手,怔怔地看着他。 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以前的津津天真无邪活泼可爱,后来的姜知津聪明绝顶城府极深,此时的灯光照着他,在他的眼底投映出一片温润的光,他的眼中情深似海,水一样漫出来,浸到她的身上,也浸到她的心里。 温柔无边。 也温暖无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跳得有点快,眸子渐渐明亮起来,里面有灯光跳跃,清晰地倒映出姜知津的脸。 “津津。” “嗯?” -- 第244页 “你怎么这么好?” 姜知津笑了。 他微笑起来好看极了,像春雨后盛放的梨花,清雅耀目,沁人心田。 温摩的手忍不住捧起他的脸,一点一点凑近。 “砰”,房门猛然被撞开,方才离去的那名随从急道,“家主大人,夫人,不好了,后院走水了,火势太大,眼看就要烧过来了,请家主大人和夫人快快跟属下离开!” “好端端怎么会突然起火?!”温摩猛地站了起来,跟着去拉姜知津,“快——” 她的话没能说完,姜知津揽住她的脖子,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将她头压下来,然后仰起头,完成方才她要做的那件事。 温摩:“……” 这都什么时候了! 随从立马在门外背过身去,他不敢看,也不敢走开,只能苦着脸催:“家主大人,这火烧得特别大,真的太危险了……” 姜知津一触即收,却没有松开温摩,只吩咐道:“你带着人扮成我与夫人驾马车离开,直接去伽南王宫找伽南王,就说姜家家主与夫人在他的地盘上遇险,看他怎么办。记住,凶一点,越凶越好,越乱来越好。” “是。”随从得了吩咐,立即依命而去。 温摩知道他这是想试试这事是伽南国的入侵计划,还是单纯是某个人的阴谋,顺便也搅浑伽南的水,以方便他们接下来行动。 空气中明显已经闻得到烈焰焦灼的味道,后院尖叫呼喝之声不绝。 “那我们呢?”她忍不住问。 姜知津微微一笑:“我们……当然是亲亲。” 他跟着便要再吻上来,温摩端住了他的脸,“先干正事。” 姜知津想了想,起身走到槅架旁边,将第三层的一盏青铜灯扭动一下位置。 地面一阵轻响,出现了一道密道。 温摩:“!!!!” 她对这样的机关颇有阴影,姜知津也知道这一点,他一手拿起桌上的灯,一手牵起她,“走吧。” 底下并非密室,而是一条密道,密道弯弯折折,好像看不到终点。 但姜知津却像是熟门熟路,每遇到岔路口,想也不用想便选好了方向。 “你以前来过这里?”温摩忍不住问。 “没有。”姜知津答,声音有一丝笑意,“不过是按照我画的图样建造的。” 温摩震惊了:“这所宅子是你让人建的?”不是随便租或者买来的?! “要收集消息,当然要花点力气。” “什么消息?” 温摩问完,就发现这个问题是多余的。 两人已经穿过密道来到另一间屋子,这间屋子的陈设布局,她十分眼熟。 屋子外面传来阵阵喧闹声,小二拖长了声音唱菜名,生意十分红火。 她兀自不敢相信,打开雅间的房门,视线越过长长的大厅,就见雪白的粉壁上悬挂着一幅大字,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得意楼。 无论桌椅摆设还是厅堂格局,完全和京城那家一模一样。 温摩僵硬地扭过头,问姜知津:“别告诉我,得意楼是你开的。” 姜知津歪头对她露出一个津津式的甜笑,眉眼弯弯:“主要还是大掌柜在操持,我就是出了点银子和想法。” 温摩想起自己在京城时被得意楼挣去的银子,以及后来想给得意楼送银子,还被“十倍”两个字狠狠打回来的惨痛回忆,拳头就忍不住有点发痒。 姜知津后退一步:“阿摩,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温摩微笑,撸起了袖子,“你过来,我保证打不死你。”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有人猜到了!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 不管怎么样, 两人总算能坐下来好好聊一聊正事了。 温摩把自己在玉矿里的所见所闻全告诉了姜知津,姜知津也把自己过来的目的交代清楚:“郑钦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他说北狄刀马, 伽南玉娘, 我突然想来,伽南国有许多玉矿,矿洞深长, 岂不是现成的密道?所以便过来看看……” 他说得很轻松, 好像只是临时起意出门散个步。 但温摩知道,他一定已经详细勘察过伽南这边的地图, 并且多方打探过消息,才能锁定河远,诱河远上钩, 亲自带他来玉矿。 姜知津正说着,忽然停下来, 托起温摩的下巴,轻轻亲了一下。 温摩:“????” 好端端的聊正事呢。 “你的眼睛告诉我, 你想亲我。”姜知津认真道, “不劳你动手, 我帮你代劳了。” 温摩:“……我是不是该说谢谢?” 姜知津笑得甜甜的:“不客气。” 据送来的美人说, 昨夜那位客人神神秘秘, 全身都笼在斗篷里, 根本看不清脸,不过他的马车上有师氏的族徽, 应该是师氏的人。 姜知津召来此地的掌柜,掌柜告诉两人,伽南共有四大氏族, 师氏,阿度氏,雷云氏,河氏,这四氏在伽南的舞台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现今的伽南王出自阿度氏,河氏掌管财税,雷云氏掌管神庙,师氏掌管的则是军队。 又介绍了四氏之间异常复杂的纠葛,其麻烦程度,大概比中原的风氏和姜氏多出四五倍吧。 最后掌柜道:“师氏氏主入宫赴宴,但从离开家门之后到进入王宫之前,中间约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不知他去了何处。” -- 第245页 姜知津点点头,让他下去。 “密道的事师氏果然有份。”温摩咬牙,上一世从密道里冲出来的就是伽南士兵,没有人能越过师氏调兵谴将,连伽南王都不能。 “若是师氏要做这件事,他大可以直接派军队去挖,为什么要掩人耳目?”姜知津道,“还有,那个林扬为什么会认得你?” 林扬确实是个谜。 他帮一个不起眼的河氏旁支管理着一座不起眼的、近乎荒废的玉矿,一年可以挣个六七百两银子,实在太不起眼,从未进入过得意楼的视线。 是收到姜知津的命令,得意楼才知道伽南有这么一个人,然而一路追查,也只知道他在去年年底只身来到伽南,无亲无故,且“林扬”两个字都是化名,因为这两个字背后的一切都是空白。 姜知津道:“去年年底你已经离开南疆,去往京城,所以他应是在南疆见过你,你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一个人?” 温摩叹气:“我头都想破了,还是想不起来。” 她自小长在南疆,见过她的人成千上万,她不可能全都记得。 姜知津轻轻握住她的手:“想不起来也不妨事。他们放那把火就是想逼走我,现在他们以为已经把我逼进了王都,应该可以放下心来了,这几天玉矿那边必定会增加人手,加紧挖掘,到时我再派人混进去,伺机而动。” 温摩的眉头仍然没办法松开。 她临走的时候跟鹿力交过底,让他带着人守在深山,也让族中全神戒备,以防万一。如今密道已经可以确定,一时却没办法毁了它,让她有点着急。 林扬明明是南疆人,为什么会帮伽南人挖密道?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莫名其妙对她下手的驻防军,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南疆会不会有伽南人买通的内应?” 姜知津:“嗯。” 嗯?! 温摩差点儿跳了起来,“这么大个事儿,你就给我来个‘嗯’?!”她如今对姜知津的脑子寄予了厚望,说完就问,“是谁?” “郑钦正在查。”姜知津道,“等把师氏抓个现行,两边一审就差不多了。” “可我们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你怎么抓人家?” 姜知津揉了揉眉心,带上了几分苦恼的神色:“我现在还没想好,若是有人能亲我一下,说不定我能想得快一点……” 话没有说完,温摩已经撑在桌上,俯身过来吻住他。 灯火昏黄可亲,窗外是伽南永恒的夏夜,虫声蛰蛰,晚风轻轻。 * 第二天一大早,无命便来了。 照样是神出鬼没,悄无声息。 不过温摩已经习惯了,在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没有太意外,还给他倒了一杯茶。 “……”无命看着这杯茶,倒是十分不习惯。 “喝吧。”姜知津没睡够,起床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淡淡道,“她说她对不起你。” “咳,就,那会儿不该暗算你,明明你来救我的。”温摩道,“以后你就是我兄弟,先喝口茶,一会儿我们边吃边聊。” 端着茶杯的无命:“……” 正在洗脸的姜知津:“……” “不用了。”无命断然拒绝,向温摩道,“和他坐在一起,我吃不下。” 姜知津也诚恳地望向温摩:“我们俩中间多坐一个人,我也吃不下。” “……”温摩:“你们不是患难与共生死不离超越主仆之情的好兄弟吗?” 无命立刻道:“不是!”语气斩钉截铁。 姜知津做了一个“你看”的表情。 后来温摩才知道,无命自小离家学艺,学成归来发现父母双亡,还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妹不知流落到了何处,他四处寻人不果,找上了得意楼。 姜知津给他开出条件,得意楼会无偿为他找人,但在人找到之前,他要无条件听命于姜知津。 温摩听到这里吃惊了:“你就不怕他找到了人也不告诉你?” 无命一脸沉痛:“我当时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摩表示同情。 他们相遇时姜知津十七岁,那时的姜知津已经装傻了十年,早就能顶着一张纯良面孔骗死人不偿命了。 这会儿办正事要紧,无命先回禀:“你们离开矿场后,林扬买了几块玉石来找河远,河远还当自家的玉矿能产玉,对密道的事一无所知,还再三让林扬给你赔罪。林扬答应着出来,转头去了街上一家酒铺,半天才出来。我看过了,那家酒铺就挨着师氏的大宅,恐怕是他和师氏约定见面的地点。” 姜知津和温摩都点点头,时间对得上,等于林扬见过师氏之后,师氏便去了趟河宅。 “你看这个林扬是什么人?”温摩问。 “像唐门的人。”无命答。 “唐门?”温摩疑惑地望向姜知津,宁心儿好像就是唐门的。 姜知津摇头道:“唐门弟子众多,且各房之间颇有芥蒂,从未听心儿听起过这个人。唐门子弟主修暗器和毒药,这样的人要小心提防。” 温摩立刻想到了林扬那根毒针,“哼,明明是中原人,竟然帮着伽南人挖密道!” 有了方向便好办,姜知津立刻命得意楼向中原传讯,彻查唐门三四十上下的弟子,并附上林扬的画像一幅。 -- 第246页 只是唐门在蜀中,两边路途遥远,只怕等查清林扬的身份,这边密道也差不多挖好了。 等了两日,果然等到了河远大量招矿工的消息。 温摩也要去。 姜知津想也不想便反对:“你混进去过一次,你以为林扬还能让你再混进去一次?” “无命答应了帮我易容。”温摩道,“我必须进去。只有我进去看过,我才知道密道的出口通向哪个方向,仡族才好防备。” 这个理由姜知津无法反驳。 没有人比温摩更了解这十万大山,尤其是临近仡族那一面,在挖通之前,只有她才能预估 可是…… 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行的危险。 他盯着温摩,试图从温摩眼中找出一丝软弱或者犹豫,但失败了。温摩的眸子清朗纯正,一往无前。 温摩也看懂了他的心疼与不舍,轻声道:“津津,这是仡族的事,而我是少族长。我不能躲在你身后,什么都交给你。” 姜知津近乎恳求:“你可以。我愿意。” 温摩摇头:“我不能。你的人就算进去了,也不知道出口会在哪儿。这条密道是盯在仡族背后的毒蛇,我们必须知道哪里是它的七寸。” 说着,她拉着他的手,晃了晃:“你让我去嘛……” 这个娇是学宜和的,但显然撒得十分拙劣,连她自己觉得好笑。 姜知津也笑了,只是这笑容半是宠溺,半是无奈,他将她揽在了怀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温摩也抱住了他。 两个人身体彼此贴合,好像是一株并蒂莲。 良久,姜知津道:“带上无命。” 温摩这次终于没有拒绝:“嗯。” 姜知津从手腕上解下五彩绳,温摩伸出手,由姜知津给她戴上。 在京城,这是温摩唯一不离身的饰物,回南疆之后,好几回洗手都要先掳手腕,然后才想起五彩绳已经还给姜知津了。 现在,它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到此时,才发现她其实一直都挺想念它的。 “我把它带走啦。”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弄得愁云惨雾的,双手捧住了姜知津的脸,笑道,“无命会跟在我身边,你就在得意楼乖乖等我回来,好么?” “好。”姜知津道,“我会等你,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 “胡说,我当然会回来。”温摩道,“我还欠你一百九十六只大老虎,一定会回来还你的。” 姜知津看着她,心中痛彻,终是忍不住眼眶发红,紧紧抱住了她,声音低哑:“你记得就好。” 第130章 一百三十 无命的易容术可谓出神入化, 温摩再次出现在矿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并且还挂着一脸络腮胡子。 这是温摩故意要求的。 体格壮硕的, 更容易被安排到密道深处去开道, 络腮胡子则是为了更好地掩盖容貌。 果然如她所料,新进的矿工全部在矿场外排成排,监工们一阵挑肥拣瘦, 易容后的温摩作为高大壮硕那一拔被挑了出来。 温摩扛着铁锹, 跟着人群穿过长长的密道。 这次新招的人矿工约是原来的两倍有余,密道里拥挤了不少。 抬土的人只要小跑上一阵便可以将土筐交给下一拔人, 走动少,体力消耗小,速度便更快了。 温摩的握着铁锹的手紧了紧——也就是说, 她的时间便更少了。 走到了一半的时候,林扬从里面走出来。 监工照旧停下来巴结, 介绍说这群人一看就有把子力气,一定能挖得又快又好云云。 林扬的视线朝这边扫了扫。 温摩吸取上一次的教训, 强行克制心中报那暗算之仇的冲动, 眼观鼻鼻观心, 再也没有抬眼。 这回太平无事过关。 林扬交代了监工几句便走了。 密道极其深长。 越往里走, 温摩的心越是发紧。 矿道并非笔直, 之前为了挖掘更多的玉矿, 各个方向都延伸出许多岔路,那都是现在已经废弃的小矿洞。 越到后面, 岔路越少,偶有拐弯处,多半是因为大石阻路, 不好挖掘。 也就是说,从这里起,矿道的挖掘已经不是为了玉石,而是为了挖通这座山。 每一次拐弯,她都在心中默记方向,最后停下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山壁。 矿工们正抡着铁锹一点一点从山的内部敲碎山石,就像一只只白蚁想蛀空一株大树。 只是他们浑然不知,还觉得自己是在挖玉矿,停下来的时候还抱怨:“挖来挖去全是土,这里根本就没有玉矿嘛!” 然后就被监工的鞭子教训了一顿。 矿道太深,矿工们一般会在里面待上三天左右才离开一次,其余时候就歇在矿洞内。 所有人都是累了一整天,很多几乎是一倒下就睡着了,也有人低低和同伴聊起家人与孩子,惦记着老娘的病还没好,等工钱买药。 还有些人自己就需要看病抓药,依然强撑着,压抑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 温摩靠在山壁上,听着周围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以前她在仡族的时候,当然是十分痛恨身为世仇的伽南人。 但此时身在伽南,却发现,伽南人和南疆人一样,都是普通老百姓,只求一日三餐,四季衣裳,老小平安。 -- 第247页 确定周围再也没有人醒着,温摩起身走到僻静处。 “无命。“ 她低声唤。 无命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温摩掏出一块布料递给他。 无命接过来,发现上面画的是山川地形图,其中某一处重重画了个圈。 “麻烦你把这个送到得意楼,让得意楼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仡族给鹿力。”温摩低声道,“画圈的位置就是出口的位置,为免有偏差,帮我写封信交代鹿力,那个位置的布防范围扩大到方圆八十里。” 无命点点头,看着布料上淡褐色的线条,微微吸了吸鼻子,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看向温摩。 温摩一摊手,手指尖上还有道小小的伤口:“失策。早知道该带一根炭条进来。” 无命收好布料,道:“三天后你们这出去休整,我会助你离开,然后再来放火雷石。” 火雷石是大央军中所用的火/药,因为封在陶泥之中,风干后坚硬如石,所以得名。 姜知津命无命在密道中安放火雷石,在密道挖通之前,彻底把它炸塌。 温摩之前也十分赞成这个计划,让伽南人数百年时间全部白费,何乐而不为? 但此时此刻,耳边还隐约听得到矿工们的鼾声,那全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温摩想了想,道:“无命,你走之前能不能帮我抓条蛇进来?” “什么?”无命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抓蛇?” “嗯,最好要白色的,不论大小。” 无命:“……” 他跟着姜知津多年,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无法理解的命令,但真没想到温摩也有这种恶习。 * 洞中根本看不到天色,矿工们入睡不到两个时辰又被叫醒了继续干活。 他们已经如此这般干了三天,又累又困,但监工的鞭子随时都会落下,每个人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一锹一锹地挖着山壁。 “住手!”忽然,温摩一声大叫,拦住了身边一人的锹头,“是龙神呐!” 石缝中,一条拇指粗细的小白蛇缓缓游了出来。 伽南人的神据说是一条龙,时常化为白蛇行走人间,伽南人因此对蛇异常推崇,尤其是巨蛇。 而今这条蛇虽然小——也没得选了,深更半夜,无命能找到这么一条已经很了不起了,且又被装在袋子里饿了两天,大约又饿瘦了一些——但胜在颜色白,在灯光下仿佛会发光一般。 这里是山壁啊,没有草木也没有水,甚至没有看见蛇窝,居然出现了一条白蛇。 “这是神迹啊!”温摩高喊一声,跪了下来,“拜见龙神!” 龙神是伽南人千百年来的信仰,家家户户信奉,这条白蛇所过之处,人们纷纷扔下锹头,跪地叩拜。 “是龙神!” “龙神在上!” “叩见龙神!” 连几名监工都面面相觑,最后终究跪了下来,以头触地。 白蛇陡然见到这么多人,声音又这么大,也是着慌,想四处逃蹿,但矿洞只有一条道,它也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朝着出洞的方向游过去。 “我们不能再挖了!”温摩道,“我们惊扰到了龙神!” 这话立刻引来了矿工们的附和。 “这里住着龙神,我们怎么还能再挖下去?会有天罚的啊!” “这里根本就没有玉矿,这就是龙神在提醒我们呐!” 有些胆子小的直接软倒在地上:“我、我挖到龙神的居所了……” 看来伽南人的信仰远比南疆要坚定得多,尤其是这些矿工都是来自最贫苦的人家,龙神是唯一的信仰,也是唯一的救赎,因此笃信非常,都不用温摩多说,他们便自发找到了许多理由,替温摩省了不少力气。 监工们也有几分瑟瑟发抖,但想想林扬的要求,便喝道:“胡说什么,还不快回去干活——” 温摩不让他们说完,大声道:“快看!龙神在往外走,它是在给我们带路!龙神让我们出去!” 矿工中,有在洞中已经苦不堪言的,也有初来乍到十分不适应的,不论是哪一种,此时此刻看着那条小白蛇蹿向洞口方向,皎洁的身子消失在灯光照不到黑暗中,都有了一种冲动——离开! “离开!” “龙神让我们离开!” “跟上龙神!” 群情涌动,如洪水一般无可阻挡,矿工们跟在白蛇身后往外闯,监工们根本拦不住。 温摩冲在最前面,粗着嗓子大吼:“龙神降临!” 身后的人也跟着喊:“龙神降临!” 前面不远处等着担土的矿工们被这声势所惊动,纷纷吓一跳。 “龙神?哪里?” 他们想要进去看个究竟,在看到大拔涌出来的矿工之前,先看到一条小白蛇飞也似的蹿出来。 龙神! 矿工们齐齐跪地,目送那条白蛇迅速从眼前蹿过,然后加入了追随龙神的大军。 就这样,矿工的队伍越来越强大。 温摩是少族长,站惯了领袖的位置,知道如何挑动人们的情绪,也知道如何引导这些情绪达成自己的目的,但依然被矿工们的虔诚与疯狂惊住了。 也许越封闭越困苦的情形下,人们的情绪就越容易被挑动吧。 那条小白蛇大约整个蛇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并且被这么多人追着,蛇都快疯了,没命地望前游。 -- 第248页 于是矿工们满含热泪感动地道:“龙神就是龙神啊,寻常的小蛇哪能这般快法?” 所有的岔路都被堵上了,小白蛇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洞口。 温摩冲在最前面,眼前已经隐约可见光明,再冲了一阵,眼前雪亮,大量的光芒涌进眼睛,眼睛不由自主闭上,好一会儿才打开。 外面是个大晴天,阳光金子一般洒向大地。 在她的身后,矿工们如潮水一般涌出来,跪在矿场上,对迅速消失在草丛中的小白蛇合什叩拜。 温摩也跪了下来。 跪得真心诚意。 或许天上真的有一个龙神,它的存在拯救了这么多矿工的性命。 现在,火雷石昨天晚上已经安置好,现在矿洞中空无一人,正是点燃火雷石的最佳时机。 “怎么回事?!” 林扬的怒喝声传来。 监工忙把洞中发生的事情一一向他回禀。 林扬听完,寒着脸问:“那里面怎么会有蛇?!” 监工道:“千真万确!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了!林爷您说得对,那里面原本是绝不可能有蛇的,谁也没有在玉矿里看见过蛇!所以,那不是蛇,那是龙神啊!” 林扬是中原人,从来不相信什么龙神,他用力甩了监工一记耳光,捉住监工的衣襟,恶狠狠问:“蠢货!是谁第一个发现蛇的?” 监工捂着脸,手指颤巍巍指向了温摩。 林扬的眼睛如毒蛇一般寒冷,他扔开那名监工,大步向温摩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蛇:当时我害怕极了…… 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 温摩还跟众人一起跪在地上恭送那个小白蛇, 眼角余光就见林扬冲了过来,一把握着她的衣襟,把她从地上拎起来。 其实是温摩自己趁势站起。 她的身量本来就高, 脚下又踩了一双厚底靴子, 站直之后比林扬还高半个头,林扬这个动作做起来不免有点吃力且有点可笑,但他脸上怒气不减:“那条蛇是哪里来的?” 温摩知道, 就算矿场所有人都被这条小白蛇糊弄住, 林扬也不会有半点敬畏之心,因为他根本就不信龙神。 而她主导了这场龙神显灵事件, 林扬一定会找到她的头上,会怀疑她,然后审问她。 然后她的机会就来了。 “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啊……”温摩做出一脸惊慌的样子, “小人挖了十来年的矿,从来没有在矿里见到过白蛇, 林爷,那是龙神啊——”她向众人道, “大家都看见了的, 是吧?是龙神吧?” “是啊是啊!”人人都点头赞同。 然后温摩一脸奇怪地道:“林爷, 有龙神现世, 您不拜么?” 龙神是伽南人的最高信仰, 任何一个伽南人都不能容许他人对龙神的不敬, 矿工们平日里在监工的鞭子下连头也抬不起来,此时却一个个望向林扬, 眼中带着明显的不满。 林扬恶狠狠瞪了温摩一眼,扯着她就走:“跟我来!” 很好。 温摩心道。 他身边的人越少,她的赢面便越大。 然而林扬走过去的方向是矿洞。 是无命已经布置好火雷石、随时会引爆的矿洞! 林扬发现温摩的脚步顿住, 正好看到她惊惧的眼神。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温摩急中生智,惊恐地高声叫道:“林爷,您不能进去!龙神刚刚把我们带出来,他不喜欢有人进去!” 矿工们也纷纷道:“林爷,小心龙神震怒!” “龙神发怒,山崩地裂啊。” “林爷切莫触怒龙神呐!” 林扬痛恨这帮人的愚蠢,但信仰之深,又是最不讲道理的东西,他冷冷道:“我这就进去给龙神赔罪!” 一面说,一面强拉着温摩进去。 没有了热闹朝天的喧闹声,矿洞显得格外安静,每一步都带着回声。 温摩被扯得轻一脚重一脚步往前走,暗暗调整右手手/弩的位置,估摸着外面的人听不到里头的动静了,她粗着嗓子颤声道:“林爷,真的使不得啊……” 一面说,一面缓缓抬起手臂对准林扬。 林扬却在此时停下了脚步,他狠狠将温摩抵在山壁上,“说,谁派你来的?!” 温摩呆愣愣道:“林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还要装傻?”林扬冷笑,“山壁之中怎么可能有蛇?当然是有人带进来的!” “可、可不是小人啊,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小人也不知道那蛇是哪里来的,就一锹头下去,看到了它……” 一根蓝汪汪的细针停在她的面前,打断了她的话,林扬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容,“不肯说实话?你这易容术虽然高明,但我眼里还差着点火候,这胡子是假的吧?” 一语未了,他抬手就把温摩脸上的络腮胡子撕了下来。 那胡子原来粘得极为结实,一扯之下,温摩的眼泪都要疼出来了。 更要命的是,失去了这部大胡子的阻挡,林扬毫无障碍地认了了她,眸子里迸射出森冷的光:“是你?!” 趁着他一愣之机,温摩一脚踹开他,掉头就跑。 林扬冷笑,手中的毒针激射而出。 毒针命中温摩的背心,温摩软软地扶着山壁倒了下去。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来,心情极好:“少族长,你听说过唐门么?你要是跟我近身格斗,我或许还不是对手,但你要跑,那岂不是请我用暗器对付你?” -- 第249页 他伸手拍了拍温摩的脸,“啧啧啧,同样的招术你能连中两回,族长都这么蠢,仡族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这世上?” 温摩咬牙:“……你们……要灭了仡族……” “是啊,这本是个秘密,按计划,应该是年底的时候挖通,然后一举屠灭仡族。可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了消息,竟然提前提防,还找到伽南来了,这可真叫人头疼。”林扬说着,再取出一根毒针,“不过没关系,这次我不会再放过你了,这一针上面涂的可不再是秋桉树汁,而是唐门剧毒,一针就能送你去阎王殿。放心,你在那里不用待太久,你的族人就会下去陪你了。” 他的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啊——” 一声惨叫响彻洞内。 * “底下人来报,师氏氏主方才出城了。” 得意楼的掌柜站在书案前回禀,“共带了八百兵士,三辆马车。” 八百兵士? 姜知津皱眉。 矿工已经招了数百人之多,矿洞里容不下这么多人,也就是说这八百兵士不是去挖矿的,那么,是准备突破密道,直接杀入仡族? 温摩和无命深入矿洞,都不能判断矿洞什么时候能挖通,师氏又凭什么认为今天可以出兵? 而且,不管是矿洞还是仡族,皆在深山之中,马都跑不起来,更别说马车了,师氏不会连这点都不知道。 “马车上是什么东西?”姜知津问。 “不知道。”掌柜的道,“对方看守得太紧,马车被围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不过……” 掌柜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 “说。” “马车通过南街的时候,几个当兵的先去封了铁匠铺和烤饼炉子……” 掌柜的话还没有说完,姜知津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马车里的东西怕火! 什么东西,能在一天之内让师氏打通密道,又怕火? “火雷石!”姜知津脱口而出。 大量的火雷石能炸塌整个矿洞,但若是少量使用且使用得当,便可以炸开缺口,打通密道。 可伽南人怎么会有火雷石? 谁给他们的?! 火雷石原名“炎雷石”,乃姜家先祖姜炎所创。毫不夸张地说,太/祖正是凭借火雷石这种杀伤力极强的武器在前朝末年群雄逐鹿之际脱颖而出,奠定了大央数百年霸业,并且一直威镇四方,附近邻国皆不敢轻举妄动。 火雷石的制作之方至今仍然是姜家不传之秘,除了姜家,再也没有第二处能造火雷石。 姜知津离京之前,交代暗统领密切监视姜家所有动向,如果真有人胆恨私通伽南国,暗统领早就出手处置了,绝不会有炎雷石流落过来。 不是姜家,那就是大央军方。 火雷石每年由姜家供应给兵部,随同兵部的其它军械发往各级军队,此时天下太平,久无战事,年复一年,各支军队手中的火雷石只怕已经攒下了不少。 伽南人……跟大央军方有合作? 那个派驻防军刺杀阿摩的人,手里的权力足以动用火雷石? 姜知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备马车,我要去王宫。” 掌柜的吃了一惊:“那个,您已经在王宫了……”那个“假姜家家主”正在王宫闹得伽南王不得安生呢。 姜知津心里清楚,正因为他让他们闹上一场,所以师氏才加快了行动。 这原本是个引蛇出洞的计策,可现在温摩正在矿场上! 他的脸色发白,眼眸极黑,心中有一股深深的寒意涌出来。 必须阻止师氏! * 林扬握着手臂,直往后退,背抵上了山壁,痛嚎出声。 一支弩/箭扎穿了他的手腕,他整个人痛到发抖。 而原先倒在地上的温摩却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浑若无事。 “你……”林扬眼眶充血,“你明明中了我的针……” 温摩的手小心翼翼伸到自己背后,摸到了那根毒针,然后撕下一幅衣袖,垫着手把它拔下来,呼出一口长气。 “你以为我这一百八十斤的扮相是闹着玩的?”温摩拍了拍自己比水桶还要粗的腰身,里面全是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布料,厚实得连这根针都扎不透,“就知道你会使这招。” 她把这根针扔了,然后依旧拿布料垫着手,捡起林扬掉落在地上的第二根毒针,走向他,“这枚针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不用可惜了,要不要在林爷你身上扎一下?” 林扬挣扎着往旁边退,脸上满是恐惧,但左手微微一翻,指尖一根毒针待要射住,“笃”地一声,温摩的第二支弩/箭射出,距离近,力道大,直接将他的手腕钉进了山壁里。 “别学我。”温摩淡淡道,“装害怕这招我用过了。” 林扬满头都是疼出来的冷汗,眼中全是怨毒。 “我有几句话要问你。”温摩的手/弩对准了他的腿,“你在哪里见过我?谁派你来的?你是中原人,为什么要帮着伽南人灭仡族?” 林扬冷冷地盯着她。 温摩扣动机关,短箭贴着他的两腿之间射入地面,离他的要害之处仅差分毫。 林扬强忍住一句已经到了嘴边的痛嚎,咬牙怒视她。 “不好意思,手滑了。”温摩道,“你可以视死如归,但我不介意让你在死前多吃点苦头。” -- 第250页 说着,她的手/弩重新瞄准,“我数到三,一、二……” 她是恶魔,主人说得没错,她是恶魔! 林扬尖声道:“在去年阿鲁丹的城门口!” 温摩的手顿住。 去年,城门,刀…… 三者联系起来,只有一件事——她带领南疆十七族族长逼郑钦立约不加猎税。 当时围观的百姓成千上万,其中就有林扬? “谁派你来的?”她喝问。 这句话音刚落,洞外隐隐传来喧哗声。 这里离洞口已经十分遥远,声音还能传过来,可见动静之大。 “师氏来了,你完了。”林扬脸上露出了一丝阴森的笑意,“就算你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条密道。” 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 矿场上的矿工们正乱作一团。 他们觉得林扬违背了龙神的意志, 龙神一定会降下神罚,他们一个也逃不过,因此全都十分惊恐, 便有人提议去神庙祭献, 惭悔请罪。 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成,但监工和守卫们则因为职责所在,坚决不让他们离开。 监工和护卫们有武器, 但人数远不如矿工多, 矿工们群情奋勇,宛如决堤的洪水, 冲破了监工和护卫们的阻挠,冲出了矿场的院墙。 然而才冲出去,箭矢破空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矿工纷纷中箭,仆地不动了。 “谁敢迈过院门, 这便是下场!” 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这样道。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正是一生中最为年富力强的时候, 留着两撇油亮的小胡子, 目光深沉而威严。 无数兵士簇拥着他走进来, 这座矿场的主人河远跟在他的身边, 像个卑微的小跟班。 矿工们宛如羊群一般成团后退, 不敢抬头。 龙神固然伟大, 但死神更加恐怖。 “这位是师氏氏主大人,你们这帮贱民还不快快行礼?”河远高声喝道。 四大氏主在伽南国是宛如天神一般的存在, 伽南的国主就是在这样四人之中产生。而今的国主已经老迈,这位师氏氏主是最有可能夺取王位的人。 矿工们全都匍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里是怎么回事?”师氏问,“林扬呢?” 河远愣了愣, 万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氏主大人居然认识他手底下的一个监工,赶紧过去问清楚事情由来,然后方过来禀报给师氏,告诉师氏,林扬正在矿洞里面。 师氏点点头:“把这些人都带下去关起来,事成之前,绝不成走漏了消息。” 河远答应几个“是”字,连忙去照办,心里头却暗暗叫苦,他因听说师氏大人要来他的玉矿,还以为师氏大人对玉矿感兴趣,便想着用一条半干不枯的玉矿来讨好师氏大人也是一桩好买卖,因此屁颠屁颠追着来了。 追过来才发现师氏手下的士兵一个个杀气腾腾,马车里装着一些圆溜溜的奇怪物什,车无法进入深山,士兵们便一个个将这些物什背了进来,此时全站在师氏身后,挤满了整座矿场大院,外头还有不少人站不下,这阵仗叫河远的手脚不由自主有点打颤,头皮一阵阵发麻。 把矿工们都关进了平日睡觉的棚子,严令监工和护卫们看好,河远才擦了一把汗,过来复命。 师氏看也没看他,只盯着矿洞入口。 洞口站着两名士兵,手里一人手里握着一根绳子,数十名士兵便牵着那绳子一直朝里走。河远觉得那绳子似乎不怎么结实,再一细瞧,好像是纸捻成的。 他心里奇怪,但没敢多问。 * “不管他进不进来,你的命都由我说了算!”温摩的手/弩对准了他,“再不说出你背后之人是谁,我就要你的命!” “哈哈哈哈!”林扬忽然仰天长笑,“我说了,你就能放过我吗?” 他笑得很大声,温摩生怕声音传到外面,一把捂住他的嘴。 “我放过你。”她说着,掌心稍稍松开一点,“我只要你背后那个人。” 林扬看着她,眼神有点奇怪。 “我知道他是南疆人,可以调动驻防军,官职应当不低,对不对?”温摩道,“我向天神起誓,只要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放你走。” “真奇怪,我居然觉得你应该能说话算话……”林扬说着忽然笑了一下,笑容有一丝诡异,他的声音低低的,“但是很可惜,晚了。” 温摩一愣,还想再逼问两句,他的脑袋忽然轻轻一歪,耷拉在胸前,一动不动了。 “!” 温摩即刻去探他的鼻息,指尖放在他的鼻前良久良久,一直没有气息。 ……死了? 温摩彻底愣住了。 他为了保全身后的人,宁愿一死了之? “住手!” 无命的声音远远传来,再下一瞬,他已经到了温摩眼前,一把捉住温摩的手臂,“别碰他!” 声音之大,在洞中激起阵阵回响。 “怎么了?”温摩从未听过他说话这么大声,有点意外,然后道,“看不出来这货倒也有一丝忠心……只是线索居然断在这里,可恶!” 无命像没有听到她这句话,盯着她的掌心,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温摩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就见极其黯淡的灯光下,她的掌心隐隐发黑,好像蹭上了什么脏东西。 -- 第251页 无命沉声道:“唐门之人的牙齿藏有绝命剧毒,咬破之后自己会丧命不说,身体也会化为剧毒,触碰者死。” “我中毒了?!!!!”温摩闻言,手起刀落,忍痛在掌心划了道口子,滴下来的果然是黑血,她难以置信,“我只是碰了碰他,就中毒了?还会死?!” “好在你没有碰到他的血,不然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无命左右看了看,拦着她翻过砖封的障碍,跨进旁边一条废弃的岔路中,“盘腿坐好,我替你运功将毒逼出来。” 温摩心说,还能这样?! 中原的武功真是又诡异又厉害啊…… “等等,”温摩问,“火雷石都布置好了么?” “好了。”无命道,“在我为你逼毒的时候,你需要凝神,静气,闭嘴。” 矿洞太长,引线既要保证足够长,又要保证足够隐蔽,花了他太多时间,以至于没能早一点赶过来。 还好她没有碰到血,不然……姜知津一定会疯。 无命内息调运一周天,双手正要印上温摩的背脊,温摩忽然又道:“等等。” 无命内息差点儿一窒,“又怎么了?” “师氏的人会进来,你赶快把林扬搬进来,别让他们发现。” 无命翻身出去,把林扬的尸体往旁边一扔,然后坐在了温摩身后。 温摩感觉到无命的双手抵在了自己背脊,然后,一股暖意涌入,沿着手臂一直往下,被割开的掌心一阵刺痛,有血涌出来。 可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颇为杂乱,显然不止一个人。 封岔路的砖墙十分潦草,只有半人高,她和无命坐在暗处,矿洞的人看不到他们,他们却能轻易地看到矿洞里的人。 那是一队身穿铠甲的伽南士兵。 一共有五六十人,手里皆抱着什么东西。 待他们走到灯下,温摩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时,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 火雷石! 他们这是要开始炸开最后一段密道! “凝神。”无命低低开口,声音里有一丝勉强,“真气有一丝走岔,我们两个都要走火入魔。” 温摩感觉到那股暖流似乎要在体内开始乱蹿,可是她无法压抑住猛烈的心跳,他们要去炸开密道,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别管我了……”温摩咬牙低声道,“去杀了他们……” “我此时撤功,毒立马进入你的心脉,你必死无疑。”无命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给我凝神静气,否则我们两个人都得死。” 可眼睁睁看着敌人要去屠戮自己的族人,温摩怎么静得下来? 她的心跳得比战鼓还想,整个人恨不能立刻冲出去。 愈是急,体内那股暖流便愈是在经脉里左冲右突,每一下都让她气血翻涌,像是随时都能喷出一口血来。 * 矿洞口,河远站在师氏身后,几次想找点话题开口,但师氏专心致志看着洞内,他又不敢打扰。 “好好看着吧。”师氏忽然开口道,“今天是名垂青史的一天,伽南人将会除去它的宿敌。” 河远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拍马屁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赶紧道:“大人能用得上小人的矿场,是小人的福气……” 师氏勾了勾嘴角,傲慢地一笑,踌躇满志。 他就是这个改写伽南国历史的人,以后的岁月里,只有还有伽南国,便有人传唱他的丰功伟绩,是他灭了仡族。 他将是最伟大的氏主,以及……国主。 他身后的队伍忽然起了一丝波动,一名士兵分开人群跑过来,喘吁吁道:“大人,国主来了!” 河远听得这句,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这半死不活的矿场何德何能,迎来了一个氏主还不算,竟连国主都来了! 师氏嘴角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冷哼一声:“来得倒是快。” 不一会儿,士兵们分出一条道路,在两旁跪下:“恭迎国主。” 河远也连忙跪下。 河远只在每年的龙神祭上远远地见过国主,远到瞧不清脸,只看得见一袭华丽璀璨的祭袍,此时只见国主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满是皱纹,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下了车,国主并不着急走,他等了等旁边的马车。 旁边的马车上马来一个人,十分年轻,身段修长,一身华服,面容俊美无匹——河远当场呆掉,是那位想买他家玉矿的金公子! 当然到了这种时刻,河远多少明白了,金公子可能并不是金公子,因为金公子绝没有可能和国主并肩走在一起。 师氏上前行礼:“参见我王陛下。” “师氏!”国主在侍卫手里先喘了半日,然后才站稳了,手指着师氏的脸,“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 师氏脸上不惊不怒:“臣一心一意,全为伽南,不知何罪之有?”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对不起,我越来越晚了…… 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 这种用真气逼毒的法子显然极耗内力, 无命靠在山壁上,吐纳调息。 温摩匆匆包扎一下手中的伤口,然后开始剥林扬的衣服。 无命一惊:“别动!” “放心我不碰到他。” “你要干什么?” -- 第252页 “我要把那帮人拦下来。”温摩一面说, 一面让无命去面壁, 因为她要开始脱衣服。 林扬的身形削瘦,温摩先脱下身上矿工的破烂衣衫,然后扯下里面层层叠叠缠在身上的布料, 这才套得上林扬的衣服。 温摩道:“你在这里休整一下, 我先去找他们!” 无命一听便要站起来,但方才内力消耗太大, 他整个人晕了晕,要扶住山壁才站得稳。 温摩拍拍他的肩,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但眸子里全是温暖与决然。 谢谢你陪我走到这一步,接下来要靠我自己了。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山壁上一撑, 翻出了岔路,大步向矿洞深处跑过去。 那队士兵一路要布置引线, 且对火雷石这么个东西有几分发悚——大央和伽南已经几十事没有战事了, 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火雷石, 知道它看着像石头, 只要有一点火, 便能炸得天崩地裂, 伤人无数。 现在这东西就在他们怀里,这让他们不免有几分胆战心惊, 生怕一个不小心,火雷石就当场爆炸。 温摩很快追上了他们,快接近的时候放轻了脚步, 调匀呼吸,尽量用林扬那冷冷的语调开口:“是师氏派你们来的吗?” 士兵们骤然回身,就见矿洞中走来一个人,洞中昏暗,但他的丝缎衣料微微闪烁着迷人光泽,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人物,领头那人想起师氏之前问河远的话,迟疑地问道:“您便是林扬?” 太好了。 温摩心道。 不过河远都被瞒得死死的,林扬和师氏的来往定然也是极为隐秘,她就是赌这些个被送进来安置火雷石的士兵定然没见过林扬。 “正是。”她沉声道,“这里全交给我,你们把火雷石放下就可以走了。” 士兵们当然巴不得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但这也和他们所受的命令相冲突,领头的人犹豫一下:“可是,氏主大人命我们去炸开山壁……” 温摩打断他:“你们知道怎么炸么?” 士兵们互相看了一下,今天是他们第一见看见火雷石,所接受的教导差不多就是“点着引线就可以”,因此领头的人嗫嚅一下,道:“师氏大人吩咐了,按引线的长度安排,每两颗并排放在一处,炸完之后引线再烧到下两颗……” 火雷石一起引燃破坏力巨大,但少量且有间隔地使用,便能有效地炸毁目标。这样具体要求的用法温摩都不知道,这些伽南士兵却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南疆的内应不单提供火雷石,还提供了翔实的用法。 对敌人还真是不遗余力地竭诚以待啊。 若是不能把这人揪出来,她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很好,你们都学得不错。”温摩克制着心底的怒气,语气平静,“那师氏可曾告诉你们,一旦火雷石爆炸,你们该如何躲避?” 士兵们都顿住了。 这些人是师氏送进来的活引线。他们将火雷石和引线安置好,但什么时候开始引燃,引燃之后他们会怎么样,师氏根本不管。 “我笃信龙神,博爱苍生,所以想救你们这几十条性命。”温摩宽宏地道,“放下吧,这里一切有我。” * 每一个坐上国主之位的人都会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自己的儿子也成为国主。 再不然孙子、侄子或其它人也行,总之国主的位置要留在自己的氏族里,绝对不能给外姓。 师氏的愿望也很简单,国主已经太老,占据这个位置也太久了,师氏是目前四氏当中最强大的一族,最高贵的位置理应由最强大的人去享用,这是全伽南人的共识。 国主怒道:“仡族乃是大央的疆土,伽南乃是大央的属国,你要对仡族兴兵,难不成是想与大央为敌吗?!你还一心一意全为伽南,我看你是一心一意全为伽南惹事吧!” “陛下,仡族不过是一介野族,大央未必会在意那一点领土,说不定还当它是包袱,早就想甩掉它呢。”师氏道,“臣与臣的家庭从未做过一件对伽南不利的事,这件事也不例外。臣保证可以一举屠灭仡族,而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然后氏主大人就可以用这件功劳夺取王位了,是吗?”姜知津没有时间再听他们打嘴仗,他的容貌俊美,贵气浑然天成,眉宇之间森冷肃杀,“犯我疆域,虽远必诛,是谁担保你没有后顾之忧?” 师氏看了他一眼:“这位是?” 国主道:“这位是大央姜家的家主大人。” 师氏道:“陛下糊涂了,姜家家主是平京城中何等尊贵的人物,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伽南来?我看定然是假冒的,陛下应该将他拿下。” 姜知津的随从们已经搜查过矿场,他们过来对着姜知津摇摇头——温摩易容之后的模样他们都认得,但四处都没有发现温摩的踪影。 他们只有一个地方没有进去找,那就是矿洞里面。 师氏的人守在矿洞前。 像是有一小簇火在胸膛里炙烤着姜知津的心脏,姜知津向国主道:“陛下,伽南的国主是你,不管是仡族被攻陷,还是我在伽南出事,大央问罪的便是你,到时候伽南内忧外患,便是他夺位的最佳时机。陛下,您还要跟他再废话下去么?” 国主陷入两难。 放任师氏攻陷仡族,是得罪大央;但若直接拿下师氏,便是阿度氏和师氏的正面交锋的开始。 -- 第253页 师氏看穿了他的犹疑。国主太老了,老到不敢冒任何一丝风险,只希望万事万物都太太平平照着原来的样子运转下去。 这个决定,他来帮他做吧。 他悄悄后退一步,手握住了洞口的火把。 就在这时,洞内的士兵鱼贯而出,他吃了一惊,“你们怎么出来了?火雷石呢?!” “已经安置好,交给林扬大人了。”士兵声音洪亮,将洞内的情形回禀了一遍。 姜知津越听越心惊。 林扬绝不是这种会怜惜他人性命的人。 但温摩是。 温摩就在里面! 安置好了……师氏很满意,这个计划从去年一直酝酿到现在,终于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 他举着火把,大声道:“陛下,仡族人与伽南人不共戴天,只要我点燃这根引线,我们就可以将仡族从这个世上抹去——” 他的声音骤然停止,仿佛被一把刀截断。 他缓缓低头,看着胸前多出来的一截箭尾。 那是一支短小的弩/箭,来自于姜知津的袖中。 鲜血从师氏的嘴角溢出,他手里的火把一松,人跟着倒了下去。 他是伽南三军统帅,深孚众望,这一死,他的士兵们轰然震怒,所有的刀指向姜知津,随从们护在姜知津身前。 这是姜知津第一次亲手杀人。 心中焦灼如沸,脑海却冷然如冰。 随从太少了。 数十名随从对上数百姓名士兵,他们没有任何胜算。 他清楚地知道他应该利用国主对王权的贪念以及对师氏的敌意来阻止师氏,这样便是王权之争,属于伽南内政。可是如果他强行插手,便会成为整个伽南的仇人。伽南虽然一直归顺大央,但每当大央动荡或虚弱之时,伽南就会像狼一样扑上来。 敌我情势优劣、计划怎样才最最有效、如何花最小的力气促成最大的胜利……他的脑海依然冷静如昔,如同掌控一枰了然于胸的棋局。 可心不是这样。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温摩在矿洞里面! 他绝不能让引线点燃,绝不能! 插手伽南内政也好,成为众矢之的也好,这一刻他看不见刀箭加身,他只看到师氏竟然要点燃那根引线。 鼠辈,尔敢! ——这是他心中所发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 “杀了他!”不知是谁吼出来的第一声,紧跟着无数人一起大吼,“杀了他!” 伽南人自还是个孩子起便会握刀,每一个伽南男子都是以一抵十的战士,他们的凶悍曾经让太/祖到此停下了南征的脚步,这就是伽南之所以是大央属国而非大央领土的原因。 “伽南王!”姜知津低声道,“师氏已死,你们阿度氏的王权稳若泰山,我回京之后会立即请命加封你的儿子,你们阿度氏会成为伽南永远的主人。” 国主的浑浊苍老的眼睛中散发出一阵异样的光彩。 姜知津知道,这是国主一生一世梦寐以求的事,他又一次掌控了人心。 国主带来的亲兵也有几百,足以对抗师氏的人马,一旦在这里消灭掉师氏最亲信的队伍,国主的王位将会更加稳固,阿度氏的辉煌也会更加长久。 这些话他都不需要再说出口,国主自己就知道怎么做。 现在,他要去把温摩找出来。 矿洞中已是遍布火雷石,他再也无法坐视温摩待在里面。 可不等他下令,忽然闻到一股气味。 那是粗纸燃烧发生的味道。 像是被人重重一棍敲在头上,姜知津的瞳仁瞬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扩大,他推开围在他身前的随从,冲到洞门口。 在那儿,师氏的亲随正搂着师氏的尸体放声痛哭,师氏一生的雄心尚未开始便已凋零,一双眼睛死也没有合上,手无力地垂在地上,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 火把落在那只手的不远处,浸透了松脂,火焰犹在燃烧,并未熄灭。 它的旁边有一道不起眼的亮光,像毒蛇口中殷红的信子,迅速从洞口蹿向矿洞内。 那根引线,竟然还是被点燃了! 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 矿洞昏暗的光线下, 温摩将士兵们带进来的火雷石一一沿山壁处摆好,再找到无命之前安排下的引线,将两股引线绞在一起。 她不知道火雷石要怎样摆放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但颗数多一点, 就能炸得更狠一点,然后将这条密道毁灭得更彻底一点,这个理儿总是不会错的。 做完这一切,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环顾这幽暗的矿洞。 只要等她走出去一点火,这条一直悬在她心头的密道, 这条通往仡族的杀戮之源,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她转身往回走。 走到一半,就见无命沿矿洞过来, 脚步不像平时那样无声无息,反而有几分虚软。 后来的后来, 温摩认识了更多的江湖中人,才知道运功逼毒这种事情对于疗伤者的损耗有多大。 “稍有不慎, 那便是以一命换一命了。”人们都这样说。 温摩快步迎上前, 二话不说, 抓过无命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 扶着他往外走。 无命深感受辱:“我自己可以——” “少废话。”温摩道, “有这力气不如省着点, 出去以后我还得靠你脱身呢。” -- 第254页 无命没再反抗了,隔了一会儿, 他道:“你跟他很不一样。” “这话你以前说过了。”温摩笑了,“这世上没有谁跟谁能一样。我长在山野,他长在世家, 我跟他本来就是不同的。” 每次聊到姜知津,她心中都会涌起一阵暖意,昏暗的矿洞仿佛也能变得明亮一些,她道,“无命你没发现吗?津津他跟以前比起来已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嗯,变蠢了。”无命道,“如果是以前,他坐在姜家,不,哪怕是坐在南疆都护府,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也有一百个法子毁去这条密道。” 并且别人还不知道是他要毁去的。——无命在肚子里补上这一条。 温摩没有说话,因为心中全被一种温暖柔软的情绪充满了,仿佛能像水一样漫出来。 亲自来到伽南,并且愿意让她自己来毁掉这条密道,是姜知津对她的迁就和让步。 她不能依靠姜知津的力量毁掉密道,一来是因为时间已经不允许姜知津一步一步谋划安排,二来,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只有亲手毁去,它带给她的压力和恐惧才能彻底消失。 就像她需要亲手杀死姜知泽一样。 姜知津懂得,所以纵容她。 越往外走,喧哗声越明显,隐隐辨得出有杀声。 师氏不知带了多少人来,听上去好像已经打起来了。 不过,矿洞内的一切都已经办妥,就算是师氏有千军万马也没有用了,等她到了洞口一点燃引线,除非他们人人变成飞鸟,否则永远没办法越过大山进攻仡族。 “你有火折子么?” 无命掏出来给她。 温摩紧紧握住。 巨大的威胁已经快要崩塌,她只差最后一步了。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步有人帮她做了。 快到洞口的时候已经不用油灯了,眼前也微微明亮起来,但就在这片亮光之中,一道光亮迅速蹿过来。 当看清了那是什么,温摩和无命同时魂飞魄散。 亮光猛然在某个点顿住。 那是已经烧到了第一颗火雷石。 “跑!” 温摩的脑子里嗡嗡响,仿佛听到了无命的大吼,但那声音像是隔着水面传来,模糊而遥远。 跑不掉的。 往前是行将爆炸的火雷石,退后是无数颗接着爆炸的火雷石。 他们跑不过火雷石。 无命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拖着温摩急速退后。 温摩抽出刀,迅速斩向尚未燃到的引线,弯刀一勾,将后面那一截引线远远挑开。 她只来得及做这件事,轰然巨响传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重重地抽在温摩身上,温摩感觉到自己被抽飞了起来,五脏六腑好像要被挤出胸膛,神识都被抽出了大脑,眼前一片黑暗。 * 轰隆—— 一声巨响,惊呆了矿场上所有人。 不管是师氏的军队还是国主的亲兵,不管是棚屋里的矿工还是姜知津的亲随,在这几乎不属于人间的巨大响动中,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然后情不自禁后退,想离那怒吼的大山远一些。 矿工们全都跪在了地上,拼命朝矿洞内磕头。 这是,龙神在发怒啊! 姜知津也被这个声音震住了。 脑子晕荡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怔怔地站在洞口,洞内迸射出零星的石块,他没有闪避,其中一块擦着额角飞过。 他不觉得痛,只觉得好像有什么湿湿粘粘的东西滑下来,拿手一抹,鲜红的。 是血啊……脑子浑浑沌沌地想。 然后,神志才复苏,思维才继续,痛楚才降临—— “阿摩!” 声音如利刃,仿佛能割破咽喉。 *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摩的意识一点一点恢复。 首先感觉到的就是痛。 然后是沉。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西瓜,被小孩子当成球,踢了又滚,滚了又踢,全身上下手手脚脚虽然还在,但内瓤已经是稀烂了。 她好像被压在一座山下,别说想抬头,哪怕是想动一动手指都没办法做到。 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除了还有一点呼吸——虽然每吸一口气,肋骨就生疼,但好歹能证明她是个有气的。 所以这里并不是地狱。 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听到一阵笛声。 这笛音她很熟,是雷笛,比中原的笛音要尖锐高昂,所以能声闻十里,方便找人。 但此时雷笛却好像已经被人驯服,它奏出了温柔的曲调,一曲又一曲,隐隐约约,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温摩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子。 所以,她是来到了天上吗? 温摩忍不住这样想。 意识始终昏昏沉沉,体内像是有个无限绵长的声音,不断的诱哄她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 她在山间找猎的时候有这样的经验,知道这是失血所致的困倦,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打起精神,因为一旦睡着便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笛声陪着她,好像越来越近了。 然后她听到了说话声。 起初十分模糊,像是隔着一堵墙,听不真切。 -- 第255页 后来便好些了,只听他说道:“……那个时候我就想,这个人的胆子怎么这么大,竟然敢去杀徐广?不怕死的吗?我甚至还在想,这会不会是一场阴谋?是姜知泽为了引我暴露,所以安排你演这场戏? 可到最后我还是冲动了,我驾着马车去找你,你那时靠在墙壁上,脸色煞白,但眼睛极亮极黑,真像一只被追到悬崖边的小兽,我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种感觉,就是心疼。” 温摩的心在黑暗中微微跳动。 那声音穿过山一样的重压,传进她的耳朵。 是姜知津。 是津津啊。 她的思绪飘飞,恍惚回到了那一个夜晚。 火光映亮了半条街,她隐身在黑暗中,剧痛让她寸步难行,无法逃离。 而姜知泽的府兵已经在满街搜捕,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到绝境,打算拼个鱼死网破,殊死一搏。 然后,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明亮温暖的笑脸。 “姐姐!” 耳边好像还回荡着那个带笑的声音,那是装傻时期的姜知津。 此时此刻,在无边的黑暗中,在无法停歇的痛楚中,那样的笑容和那样的声音成为她止痛的良药。 为什么之前会因为他在她面前装傻而生气呢? 温摩的脑海里忽然生出了这样的困惑。 人们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就是因为当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才看清人生当中,什么才是重要的。 那些伤心与恼怒,全淡成了遥远的影子。 而那些开心与快乐,则全部涌上心头。 是啊,为什么要生气呢? 明明他装傻的模样那么可爱。 而且,他的傻是假的,可他对她的好,全是真的啊。 “……自从遇上你,我好像就特别容易冲动犯傻,我忘了瞻前顾后,忘了周全谋划,忘了再三衡量,因为你太快,我若是想太久,便追不上你了。 阿摩,你是一只鹰,将我从权势游戏中带出来,让我有机会抬头仰望天空。 我爱你,比你知道的更爱你。 我不能没有你,我不想再回到那只知道谋算人心的日子里去。 你说过你会回来的,你不能食言,你还欠我一百九十六根大老虎,你说过要还的。” 是的,我还欠你的大老虎。 温摩在心中轻轻应声。 逛一次街买一根,我们还要逛一百九十六次街,我都记得,我会还的。 周围仿佛还有别的声响,比如石块搬动的声音,又比如人们的说话声,但这一切的声音仿佛都是陪衬,她只想听到他的声音。 身上的重压开始有点松动,光亮一点一点透进来,当身上最后一点重量消失,眼前的明亮刺得温摩睁不开眼睛。 那是无数的火把。 “火把灭了。”她听到姜知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绷,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虽然极力克制,喉咙里还是有一丝明显的哽咽,“阿摩,我来迟了……” 温摩的嘴唇微微翕动,姜知津听不见,连忙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 “你没有……” 他听到她说。 “每一次,在我需要的时候,你都会出现……” 从未缺席。 永远都在。 第135章 尾声一 温摩最后那一刀保住了她和无命两个人的小命, 爆炸的火雷石只有一颗,所以伤得重归重,按大夫的话来说, 就是“还救得活”。 得意楼的厢房门前, 阿夏试图推开门,推不开,只好退而求其次, 扒在门缝朝里看。 只瞧见阿爹的一个背影, 守在床前一动不动。 一双白皙的手把阿夏抱开,宛儿柔声道:“阿夏小姐, 主人说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打扰夫人。” 阿夏把嘴撅得高高的,“可阿娘一直没醒,阿爹一直不动, 我怕他变成了石头,就是你说的那个望夫石。” “望夫石”是前两天宛儿跟她讲的故事。 宛儿一笑, 一面抱着她离开,一面纠正她:“就算变石头, 主人也是变成望妻石啦。” “咦, 石头还有不同的名字吗?” 窗外童稚的声音远去, 阳光透过窗棱照在姜知津的脸上, 他望着床上的温摩,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从矿场回来已经三天了, 无命已经苏醒,但温摩依旧昏迷。 忽地温摩的眉头动了动, 姜知津立即靠近,但她只是皱了皱眉,仿佛梦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还在做噩梦么?”姜知津低声道, “这世上让你做噩梦的人和事,都已经被你消灭了啊。” 将她从矿洞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的意识已经昏沉,眼皮极吃力才能微微掀动一下,手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放。 大夫一个人催促快快开始处理伤处,但姜知津知道她的意思。 他停下来,在足够安全的距离里,抱着她转过身,让靠在胸前的她能看到矿洞的位置。 随从在洞口点燃了重新接上的引线,然后飞身退开。 洞口不远处就布置了一只火雷石,巨大的声浪连绵不绝地从矿洞内传来,如同一只上古凶兽在死前发出的狂吼。 山崩地裂。 别说矿洞,山体都开始倾塌,整座山仿佛矮了一截,整个矿场被淹埋。 -- 第256页 床上,温摩的眉头紧皱。 她又梦到了姜知泽那间密室,那些刑具在灯下发出冰冷的光,她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笃定。 她知道这是梦。 打败这场梦境最好的武器,就是回想当初那一晚,她的弯刀掷入姜知泽胸膛的画面。 于是,那间阴森的密室就在弯刀的刀尖下如镜面一样裂成一块块,往下掉。 她睡得沉实些了。 但很快又开始做第二个梦。 这个梦从京城回到南疆之后她就经常做。 梦里的族人们围着火堆喝酒,跳舞,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每个人脸上都焕发着喜悦的神采。 但她却离开火堆,走进大山深处。 在那里,高大的树木直指天空,连绵的群山颜色一层比一层淡,最后淡成和天空一样的颜色。 山林本来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可她心中完全没有一丝打猎时该有的兴奋,只剩下紧张与焦灼。 因为她知道,这宁静的深山下一瞬就会裂开一道大口子,全副武装的伽南人会从里面冲出来,呼喊着,挥刀杀向她载歌载舞的族人。 该停下了……这个梦该停下。 她在梦里大声告诉自己。 脑海里有忽明忽暗的画面,破碎而不连贯,山石飞溅,大地震动,山腹中传出阵阵剧响,好像是一座山受了重伤,最后倾塌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靠在温暖的怀抱里,安然地看着这一切,虽然眼皮太沉,总是要搭拉下来,虽然全身无力,不能手舞足蹈,也不能狂吼出声。 但她知道她看到的是什么。 天地间再也没有一条可以通往仡族的密道。 仡族的山林里再也不会有突然冲杀出来的敌人。 她改变了仡族的命运,挽救了所有的族人。 她做到了! 她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然后梦中的画面开始倒退,冲杀的伽南士兵倒退回山中的裂口,裂口倒退回出现之前,十万大山恢复了素日的宁静与繁茂,走兽在林间疾行,鸟儿在枝头飞舞。 而仡人在火堆旁欢笑。 温摩醒过来了。 是笑醒的。 醒来时嘴角还带着笑意,睁开眼就看到了姜知津。 “津津!”她伸手就想抱抱他,却被他按住,“别动,你被埋在山石下,双臂都受了伤,大夫把她的手臂她固定在木板上,至少得一个月才能拆。” 要这么一动不动一个月吗?温摩脸都苦了。 忽地,她看到了他的手。 他那双修长洁净的双手,每根手指都被包扎了起来,活像一根根萝卜似的,她大吃一惊,“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姜知津用带伤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他的阿摩啊,自己伤成这样,却来关心他这点小伤。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那么清澈,那么温柔。 温摩自己猜到了真相——他的十指皆伤,是因为要把她从矿洞里挖出来。 她看着他,轻声道:“津津,抱抱我好吗?” 姜知津当然不会拒绝这个要求,只是两个伤患,要如何不碰到伤处还能拥抱在一起,是一门学问。 这大约是两人之间最最笨拙的拥抱,却也是两人之间最最亲密的拥抱。 伽南的阳光清丽明亮,笼罩在相拥的两个人身上,看上去,阳光仿佛是从他们身上生发出来,明光灿烂,耀眼夺目。 * 一个月后,南疆阿鲁丹。 郑钦带着人在城门口翘首远望,这一次他身边的不止是南疆诸位官员,还有宜和公主,以及陈山海所率领的赤麟军和羽林卫。 宜和气鼓鼓地道:“阿摩姐姐生死未卜,津哥哥还有心思去南疆玩,一玩还玩这么久,真是太过分了,以后我嫁给他,他会不会也这样对我?” 陈山海看到鹿力收到得意楼的消息,虽然鹿力只是带人进山,并未将消息告诉他,但陈将军纵横江湖官场,再联想一下温大小姐强悍的生命力,顿时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看着宜和,道:“公主,你想得有点多。” 说话间,车队缓缓驶来。 郑钦连忙带着人迎上去。 姜知津走的时候只有一辆马车,回来的时候却带了三辆,据宛儿给郑钦送来的消息,说是姜知津在伽南又纳了几位美人。 郑钦心说这位家主大人玩得还真够开心的。 车队照旧被迎入督护府,马车一直驶进后院,姜知津仍是一付公子作派,先梳洗沐浴更衣,安顿好了,才让众人进来。 宜和也要跟进去,姜知津递了个眼色给陈山海,陈山海只得拦下宜和。 宜和恼道:“怎么?我不能进么?” 郑钦连忙劝道:“公主,我们这些大男人要聊的事情都无趣得很,您可以去后院看一看家主大人新带回来的美人啊。” 宜和悻悻然走了。 只是才拐了个弯,又从另一面折到书房后窗下,踩在假山上往窗子里爬。 这书房分作内外两间,外间待客,内间小憩,她翻进内间,照样可以什么都听到。 结果窗子比她想象得要高,外头有假山踩着还不妨事,里面一头栽下去,险些跌倒。 还好,有人一把扶住了她。 宜和一看,张大了嘴,那人一把捂住她的嘴,把那一声惊呼堵回去。 -- 第257页 是阿摩姐姐! 宜和眼睛里直冒星光。 温摩对她一笑,指了指外间。 宜和连忙点头,跟温摩一起听壁角。 外面例行是歌功颂德恭迎家主大人回归的前奏,郑钦还很趁趣地问起伽南的风土人人情,只是姜知津并未答话,反而一挥手,身后的两名随从忽然拔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郑钦大惊失色:“家家家主大人这是为何啊?” 姜知津坐在椅上,托着腮问:“伽南有处玉矿发生地动,整条矿道都塌了,这个消息你知道么?” 郑钦摇头:“这……这是伽南国的事,臣实在不知。” “唔,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竟伽南国主已经封锁了一切消息,除了宛儿的信,你什么消息也收不到。”姜知津说着,很和气地道,“但那条玉矿正是你去年去伽南国龙神祭之时看中的那条,听说你当时就很喜欢它,所以我特地告诉你一声,它塌了,塌得死死的,若想再挖通,估计还得花个几百年。” 郑钦的脸色一阵阵发白:“臣……臣不明白家主大人的意思……” “郑大人年纪也不算很老,怎么记性却这样差?”姜知津倒是十分有耐心,告诉他,“伽南的龙神祭,南疆的火把节,两个重大节日,你和伽南国主都会互相派使者致意。去年你更是亲自去了一趟伽南,伽南国主知道你喜好珍宝玉石,特命河氏奉上美玉,你对玉矿是如何挖出来的颇为好奇,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一看,就发现了一条已经历经数百年的矿道,只要再花点功夫,就能直接挖通到仡族。” 郑钦“扑通”一声跪下:“家主大人冤枉啊,臣要挖通矿道到仡族去做什么?那岂不是给外人递刀把子么?!” “因为仡族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族长,竟然敢公然阻挡你加赋税,并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逼你立契约,挡了你财路不说,还下了你的颜面,于是你打算把仡族卖给伽南。” 姜知津说着顿了顿,满意地看到满堂官员被吓得目瞪口呆,然后才接着说下去,“师氏铲除仡族,而你则把师氏赶回伽南,师氏因此能夺取王位,而你则会被大加封赏。大央多年没有战事了,你这场胜仗少说也能挣个国公爷吧?比起随时会被调离的大都护,世袭恩赏的国公爷显然更能满足你的胃口,而且仡族这个刺头儿被铲除,再也没有人拦着你加税,你从此可以在南疆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啧啧,这手算盘打得着实不坏。” 第136章 尾声二 里间的宜和也被吓得呆住了, 忍不住望向温摩。 温摩神情专注,眸子里微微的寒意,明知道那是针对外面的郑钦而不是自己, 宜和还是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 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当初被温摩按在狼身上的时候。 ——阿摩姐姐,好像变得更可怕了! 外间,郑钦像是冷不丁被人一刀捅中了心口窝, 脸色发青, “家主大人,您位高权重, 比肩君王,若要臣死,臣没什么好说的, 但若是要这样栽赃陷害,臣不服!”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得足够隐秘, 甚至没有买下那个玉矿,只是派了个心腹去监管, 而这个心腹又是唐门的弃徒, 看上去跟你八杆子打不着, 谁也不能疑心到你头上?” 姜知津问得慢条斯理, “或者你觉得我就是个绣花枕头, 什么凭证都没有, 就能信口开河?” 郑钦道:“臣不敢!但家主大人若拿不出证据,只怕会寒了边疆诸臣们的心!” 姜知津蓦然大笑, “我就知道郑大人会问我要证据。”吩咐随从:“让宛儿过来。” 宛儿进来后,盈盈一礼,道:“奴是郑大人所买的家伎, 郑大人让我待在乐坊,为他收集消息,又命我追随在家主大人身边,将家主大人的一言一行尽数回禀给他。” 姜知津还没说话,郑钦已经怒然开口道:“家主大人,伽南女子,等若是猫猫狗狗,猫猫狗狗的话,岂能当真?” 里间的温摩皱了皱眉头,不管是仡族女子还是伽南女子,都是女子,郑钦这种轻蔑的语气让她很想抽他一顿。 姜知津的耐性显然比她好得多,他道:“这个不够是么?那再来一个?” 这次被带上来的是河远。 姜知津道:“河远,你可还记得去年到过你家玉矿的人是哪一个?指认出来。” 自家快要废弃的矿洞成了差点儿成了两国开战的祸源,自已雇来的监工另有目的,自己找来的买家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河远的心灵被这桩桩件件冲击得不成样子,已经到了听到“玉矿”两个字就身上一抖的程度。 也因此,所有与这条玉矿沾边的人,都在他的脑海里被重点突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的手指指向了郑钦:“是他。” 郑钦大怒:“我从未见过此人,这是冤枉,是冤枉!” 姜知津没有理会他,慢慢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密函,“这样东西,郑大人认识吧?” 郑钦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表情像是见了鬼。 “这是伽南国主从师氏书房的暗格中搜出来的,这是你们的盟书,他藏得可很深呢,这样的东西,你这里也有一份呢,不知藏在哪里?郑大人是自己交出来,还是要我去搜一搜?” 他的话音刚落,一封书函忽然从梁上飘然落下,正掉在他身边的案几上,和他手里那封一模一样。 -- 第258页 众官员吃了一惊,纷纷道:“家主大人英明盖世,竟有天神相助!” 姜知津:“……” 郑钦像是陡然间被人抽去了脊梁骨,身子软软地委顿在地,脸色惨白如死,咬牙道:“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想加税……加了税便能充盈国库,那些仡族贱民全然不把朝廷规矩当回事,视礼教如无物,我奉天子之命镇守南疆,有教化之责,我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得除掉她们,这样南疆才能像点样子……” “你他妈全是放屁!” 里间传出一声喝骂,温摩再也忍不住,大步走出来,一脚将郑钦踹翻在地。 她的身体并未完全病愈,步伐之间微有僵硬,一脚踹完之后身形不大稳当,姜知津连忙扶住她:“小心,别伤了腿。” “你加的税有多少进了国库?全进了你自己腰包吧?!把你的账目查一查,光是这一条就能让你掉脑袋。更别提你通敌卖国,竟然勾结伽南想屠灭仡族!南疆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渣才不像样子,要是没有你,南疆百姓不知有多快活!” 温摩扶着姜知津,指着郑钦大骂。若不是姜知津要带他入京依律问罪,她现在就想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她气势汹汹怒不可遏的模样,让郑钦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去年的城下之辱,他尖声道:“仡族的女子都是怪物,根本不该活在世上!世上根本不该有这种女人!没有男人会喜欢你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猛然拔高成为一声尖利的惨叫。 一柄弯刀在他手臂上砍了一刀。 “胡说八道什么?我就很喜欢。”姜知津说着,笑眯眯将弯刀递到温摩手里,“虽说要带回去受审,不能要他的命,但随便砍几刀出出气还是可以的。” 温摩:“……” 他拔刀的手法什么时候练到这么快的? 而且拔的还是她的刀! * 人证物证俱在,南疆第一大案就此尘埃落定,百姓们在外头听说消息,纷纷奔走相告,称姜知津是“天下第一厉害的督查使大人”。 天下第一厉害的督查使大人尚不知道自己的新名号,官员们都退了下去,温摩也被宜和拉了去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书房一时安静下来,只剩姜知津一人。 他道:“你还要在上头待多久?” 无命悄无声息从房梁上落下来。 “伤好了?能潜进来翻密函了?”姜知津望向他,“我不记得我交代过你这么做。” 无命还是那付冷脸,眼神里透着“你不交代我也知道”的意思。 这副脸色姜知津早就看惯了,这么多年,他在这张冷脸前不必设防,不必装傻,所以每次看到心情都不坏。 他拎起茶壶,斟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无命。 无命眨了眨眼,一时有点不敢接。 他这是被温摩传染了么?两夫妻一个接一个给他斟茶? “你重伤初愈,我们还是以茶代酒吧。”姜知津将那杯茶直接递到无命手里,然后举起自己的茶杯,与他的轻轻一碰,“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无命看看手里的茶杯,再看看姜知津:“你下毒了?” “……”姜知津无语,“我是这样的人吗?” “当然。” “……”姜知津直接道,“从今以后,我放你自由,你不必再听令于我,而我依然去继续帮你找妹妹。” 无命的眼睛里透出难得的疑惑:“为什么?” “因为你在密道里救了阿摩,如果不是你,她很可能已经中毒而亡。”姜知津认真地看着他,“你救了我最重要的人,我也会帮你找到你最重要的人,从此之后你是自由之身,天大地大,你我就此别过。” 姜知津说完,自己干了那杯茶, 无命愣愣地看着他半晌,确认他不是开玩笑,随后低头凝望着手中的茶杯半晌,一口喝完。 然后搁下杯子,身影倏忽一闪,不见了。 这样的景象姜知津已经看过很多次,多到早已习以为常,甚至练出了某种直觉,虽然看不到,却依然感觉得到。 “喂,”姜知津对着空气道,“你是不是还在?” “嗯。”声音从房梁上传来。 姜知津:“!!!” 姜知津:“你怎么还在?!” “习惯了。”无命凉悠悠的声音飘下来,“何况你现在终于像个人了。” * 郑钦的罪状收集得七七八八,关在牢里的虎牙关将领被放了出来,督护府被查封……接下来只等姜知津将他押送回京。 顺途还要被“押送”的,还有宜和。 宜和盯上了陈山海:“我不要回去,至少不要这么快回去,马上就到火焰节了,我从来没有过过火焰节,我要过火焰节!” 陈山海头大:“祖宗,你找我干什么?这事我可管不了。” “我不管,反正我是跟你一道来的,当然要跟你一道回,你不能让津哥哥把我带走!” 陈山海被她闹得不行,教给她一个主意:“这里是你津哥哥最大,谁也不敢不听他的话,但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你可以去求求你的阿摩姐姐。” 这个建议给了宜和很大的灵感。 宜和也没有浪费唇舌,而是直接故技重施,钻进了温摩的行李箱子——临近火焰节,温摩回仡族的时候干脆把过节的一应物品采购齐全,一道带回去。 -- 第259页 只是钻进去之后,宜和才发现自己错了。 马车照旧只能送到半路,进山之前,羽林卫们帮忙把箱子一一卸下来。 别的箱子都是些吃食玩意儿烟花之类,没什么重量,这一只却是特别沉,两个羽林卫一下没搬稳,箱子跌在地上,宜和忍不住“哎哟”一声,然后在两名羽林卫震惊的目光里,把翻开的箱盖重新盖上。 一只手伸过来,修手白皙的指尖叩了叩箱盖,“出来。” 津哥哥的声音! 宜和吃了一惊,津哥哥居然追她追到这里来了! 她不情不愿地打开盖子站起来,然后就发现不对,搬箱子的不单有陈山海的羽林卫,还有姜知津的随从们。 也就是说,他不是来追她的,而是跟着温摩一道来的。 “所以津哥哥你也是来过火焰节的?!”宜和又惊又喜,“你怎么不早说?!” “你要来就来,为什么不早说,还玩这些花样?”姜知津说着,轻轻在她头上敲了一记栗子,扬声将陈山海唤了过来,“好好照顾公主。” 交代妥当,他踏着被树叶筛得斑驳的树荫,迎着满是草木香气的山风,走向温摩。 温摩正在前方停下来等他,背上负着雷弩,腰间挂着弯刀。 一如当初在京城春天的水畔为他击退黑衣人一般的模样。 他的嘴角浮现明媚的笑容。 他不是去过火焰节的。 他是去做的事,可比过节重要了。 第137章 尾声三 一道来到仡族的, 还有宛儿。 宛儿是典型的伽南女子,柔弱无依,之前为郑钦所用, 也是迫于无奈, 无力反抗,但她后来帮助姜知津和温摩向郑钦传递假消息,麻痹了郑钦, 使事情结束得更快更顺利, 姜知津和温摩承她的情,为她从乐坊赎了身, 给了她自由。 但宛儿听人安排惯了,却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阿夏这些天日子和宛儿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宛儿已经成为阿夏心中最好的阿娘, 拉着宛儿道:“宛儿阿娘不要走,跟我们一起回家吧!” 温摩也道:“我们族中的火焰节比别处都热闹, 宛儿你一起来吧。 从来不知道拒绝为何物的宛儿点头答应了。 火焰节是南疆一年当中最隆重最热闹的节日,在这一天里, 美酒如流水, 篝火似云霞, 每个人都尽情欢闹, 歌声和笑声仿佛能直抵云端。 宛儿来南疆已有数年, 也过过好几个火焰节, 但这一次好像分外不同。她看到仡族的女子不必向任何人屈膝,她们像男子一样豪饮, 同男子一起比试刀法,她们喜欢的便说“喜欢”,不喜欢的便说“滚蛋”, 她们什么事情都能自己做主,全然不需要一个男人来替她们做安排。 宛儿只觉得像是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她从前的人生完全不同。 ……是这样一个世界,才能养出像温摩一样的女子吗? 她的目光追随着温摩,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敬佩与向往。 仡族今年的火焰节犹为热闹,温摩将在今天接任族长之位。 仡族的族长并非世袭,唯有能者得之。 仡族的人有能者,当然是能用最利的刀,能射最准的箭,能喝最烈的酒,能干最大的事。 毫无疑问,温摩每一条都很符合。 鹿力已经将伽南人与郑钦勾结的事情告诉所有族人,并详细形容了那一天大山深处轰然巨震的声响,阿祖终于明白世间竟然真有那样一条密道,温摩不单找到了它,还毁掉了它。 在仪式开始之前,阿祖和温摩祖孙俩进行了一次长谈。 姜知津从院门外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束河边采来的野花,见祖孙两个危襟正坐,便将花插进陶罐里,放在温摩面前。 两人的视线相交,目光仿佛蜜糖一样,有看得见的浓稠,好像一旦对视上,便很难再分开。 还是姜知津动用的自制力更大些,向阿祖行了一礼之后,起身离开。 一大捧花束摆在桌上,叶子碧绿,花朵洁白,花蕊淡黄,透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这花长在河边,温摩自小见惯,因为太习惯了,所以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它,闻过它,此时忍不住把脸凑过去,深深呼吸。 真好啊。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上全世界,就连这最不起眼的小花都喜欢上。 “鹿力刀箭不错,但办事不够仔细,且不大耐烦处理一些庶务。阿篮处事练达,为人精细,管理庶务很好,打猎的功夫却不大行。”阿祖看着她道,“而你身兼两人的长处,却没有两人的短处,所以大家选你为继任族长,我也很同意。你自己觉得呢?” 温摩想也不想便道:“这还用说吗?我当然愿意。” “那他呢?” “津津知道我要做什么。” 阿祖叹了一口气:“你是族长,他是家主,你们都有放不下的担子,现在两情相悦还好说,过几年呢?隔着千里万里,他喜欢上别人,或是你喜欢上别人,怎么办?” “不会的。”温摩的声音很笃定。因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津津,也只有一个阿摩,天下无双,不可替代。 “万一会呢?”阿祖追问,“未来之事,谁能一口断定?” 温摩便托着腮想了想,还没想出个名堂,先想到这个动作是姜知津常做的,便已经不由自主微笑起来。 -- 第260页 阿祖看着她的笑容叹了口气:“孩子,我自然盼你能担起责任,也同样盼你能找到幸福。这权杖接是不接,你自己要想好。” “我已经想好了,阿祖。”温摩道,“既然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又何必想太多?现在我喜欢他,他喜欢我,将来还会不会这样,那就将来再说。就算是有一天我不喜欢他或是他不喜欢我,我们曾经这样喜欢过彼此,有这么多回忆,也很不坏。” 阿祖欣慰地点点头:“阿摩,有此觉悟,方能接权杖。”但随后又问,“你是这样想,那他呢?他和你想的一样吗?” 温摩抚着柔软细白的花朵,心想,应该是一样的吧。 * 入夜后,仪式式开始。 神木被抬到了河边,在火堆旁搭成了一个简易的祭台,上面放着种种祭品,权杖被供奉在祭品的最中央。 “我老了。”阿祖双手托起,交给给温摩,“而你正年轻,你的力量会比我更强大,也会族人守护得更妥当。” “谨遵阿祖教诲。” 温摩从阿祖手中接过了族长的权杖,面向族人,高举过头顶。 “阿摩!” “阿摩!” 族人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明亮的火光映着温摩脸上灿烂的笑容,视线隔着篝火和姜知津的撞在一起,姜知津举起手里的酒碗,遥遥向她一敬。 新族长是属于仡族的,所有族人都围上去献酒、献花、献舞、献歌。温摩被族人们围拥着,笑容里有掩不住的幸福与快乐。 这就是她拼命想要守护的东西,而她也真的守护住了。 仡族会永远存在于阳光下,谁也不能将它抹杀。 宜和拉着陈山海去跳了几圈舞,喘着气回来,她不敢碰仡族的酒,别说是重阳酒,就连一般果酒都能让她昏睡过去,因此支使陈山海去帮她挑蜜酿,那是阿篮的拿手好戏——果酒用山泉水稀释,再兑入蜂蜜,甜滋滋的很好喝,又带着一股果香,最重要的是,喝完能有微薰,却不会醉。 她顺着姜知津的视线望向人群中的温摩,道:“津哥哥,阿摩姐姐当了族长,是不是不能和我们一起回京城了?” “嗯。” “那,她还算家主夫人么?”宜和道,“她要不算,你就娶我吧。” 姜知津收回视线看了她一眼,轻笑:“小丫头。” 宜和怒了:“我马上就要及笄了!”想想不能和津哥哥发火,惹毛了津哥哥,谁娶她呢? 她都想好了,既然阿摩姐姐不回京城,总要有人当姜家的家主夫人,而父皇可是做梦都想让让嫁进姜家。只要她嫁给姜知津,父皇一定会给她更大的封地,更多的年俸。 可没等她再开口,姜知津的视线已经重新回到了温摩身上,轻声道:“姜家的家主夫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阿摩姐姐。” “可是……她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啊……” “那又怎样?我只喜欢她一个,所以旁的人都不行。如果不喜欢,朝夕相对就是痛苦,如果喜欢,远隔天涯都是幸福。” 宜和眨了眨眼睛,“可是,喜欢却隔着天涯海角才是痛苦吧?” “笨。我又不是没长腿,我现在可以来这里,以后也可以来这里。想来就来,想见就见,痛苦什么?” 姜知津说着,把酒碗往她手里一塞,从袖中掏出雷笛,起身。 温摩正端着酒痛饮,忽然听到一缕清丽至极的笛音响起,将所有的欢笑声与歌声都压了下去。 抬起头,就见天上一轮明月,姜知津踏月而来,一面吹着笛,一面走向她。 风吹动他的发丝与衣摆,他看上去像是刚刚从月宫中走下来。 温摩心中全是温暖与温柔,想起了在矿洞无边的黑暗中,就是这样的笛声,一直陪伴着她。 是她上一世受了太多磨难,所以这一世,上天为她安排了姜知津。 一曲终了,姜知津走到了她的面前,月光轻盈盈洒在两人身上,像是给两人披上了一件半透明的纱衣。 他收起笛子,看着温摩低低一笑:“我觉得我唱歌不如吹笛子好听,所以,可以这样替代么?” 替代? 温摩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酒喝太多了,脑子晕晕荡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不说话,我就当可以了。”姜知津说着,执起她的手,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天神在上,我姜知津愿意做温摩的男人,温摩,你愿意做我姜知津的女人么?” 温摩彻底愣住了。 这是,仡族求婚的方式。 “你干什么?”她小小声问,“我们不是早成过亲了么?” “那个不算,这个才是真的。”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傻子,她则一心想报仇,说是成亲,更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姜知津望着她,眼中满是笑意,满是星光:“我要娶仡族的女子,自然要用仡族的方式,” “答应他!”女孩子们都笑着嚷起来。 以鹿力为首的男孩子们,则露出了一丝落寞,但转即又又轻轻吐出一口气,喜欢一个人,便是尊重她的选择。 此时的姜知津如一坛醇酒般动人,能叫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沉醉在他的双眸之中,温摩握着他的手,真想一口答应他。 阿祖白天说的话浮上心头,她认真地道:“津津,你可知道,我当了仡族族长,便不能随你去京城时时陪在你的身边……” -- 第261页 “嘘。”姜知津一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阿摩,中原有许多诗词,其中有一句,叫做‘金玉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诗书什么的可是温摩的死穴,她完全不懂,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好端端地背起诗来。 “这话的意思是说,你和我只要能见上一面,便抵得过世间无数相守却不相爱的人。”姜知津道,“后面还有一句,叫做‘若是两情久长情,又岂在朝朝暮暮’,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这一句浅显明白,温摩听懂了,彻彻底底听懂了。 她望向阿祖。 看,这就是我喜欢的男人,这就是他的答案。 阿祖在火光中望着她,眼神慈祥而温和,向她点了点头。 “谢谢你,津津。”温摩的声音里不自觉有了一丝哽咽。 谢谢你,让我手握权杖,肩负起责任之时,心里不再有一丝犹豫,一丝遗憾。 谢谢你,给了我最大的信任,和最好的爱。 “你愿意的,是么?”姜知津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仰望着她,眼中深情无边无际,嘴角泛着一丝笑意,“那还等什么?” 温摩也笑了,她的手反握住姜知津的手,和他一起在天神的祭坛前跪下。 俯首,对拜。 周围火光熊熊,欢歌阵阵,耳边的热闹仿佛全成了虚影,整个世间只有彼此。 两人抬起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在彼此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听到了彼此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从这一刻起,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了。 ——完完全全,永不改变。 两人手拉着手起身,族人们拎着花篮,往新人头上抛洒花瓣和供在祭台上的净水。 花落如雨,水珠晶莹,姜知津忽然弯腰将温摩拦腰抱了起来,向竹楼走去。 温摩问:“干什么?酒还没喝完呢。” “要债。”姜知津道。 “大老虎么?”温摩道,“这里哪儿来的糖人啊,以后再——” “阿摩,别装傻。”姜知津的声音低沉,微哑,“你还欠我一个货真价实的洞房……” 温摩觉得气势不能输,乍着胆子咕哝道:“还不知道是谁欠谁……” 姜知津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低头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叫温摩红了脸,月亮似乎也觉得难为情,扯过一团莹白的云朵挡在自己的身前,月光益发朦胧了起来。 山林温柔地伏在天边,河水静静地流淌,岸边篝火未歇,又添新柴,火焰猛然高涨。 这个夜晚,注定会无比热烈,无比绵长。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我要给自己撒好多好多的花! 阿摩是我的女鹅,我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强大,也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软弱,我想让她肩负起责任,也想让她得到爱情……行文到此,我想要的东西基本都实现了,谢谢大家的陪伴,写得不好的地方,也谢谢大家的包容,我们下一本《吾皇》见哦! 啊对了,今天休息一下,明天也就是23号开始更新番外,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在评论里告诉我哦,我会尽量满足大家的,爱你们。 第138章 番外一 宜和X陈山海(一) 宜和第一次见陈山海, 动过杀机。 陈山海的刀一次又一次拍中她的手腕,她又疼又气又恼,于是恶狠狠地一刀接一刀劈过去, 顺便在心里大骂——混蛋!等阿摩姐姐一走, 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山海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场危机,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全是银光——拍落一次,五十两! 于是在宜和对他对杀机的时候,他都在心里默默记数, 一次, 两次, 三次……五次……十次……十五次……啊啊发财了!! 直到宜和哭着扔开了刀,温摩掳起宜和的袖子,陈山海才从银子带来的幸福光芒中短暂地清醒了一下。 夏日的阳光格外灿烂, 宜和纤细的手腕白得近乎半透明, 十几年来如花瓣一般被精心珍爱呵护的细嫩肌肤,被他的木刀拍红了一片。 陈山海看看手里的刀:“……” 好像下手有点重哈。 但也仅此一下。 很快银子光芒就重新盖住了他的眼睛。 这一天对于他来说是相当愉快的一天,因为他不单赚了个满盆满钵,还痛痛快快地跟温摩比试了一场。 他不知道的是, 是这场比试, 打消了宜和好好收拾他一顿的念头。 他解了铠甲, 束着腰带和箭袖, 整个人身形原本就高大, 这样看起来益发显得四肢修长,宽袖细腰,精神勃发。 宜和还不懂得分辨男子身材的好坏,只觉得他跟自己平时看到的王孙公子们不同。 以她哥和津哥哥为代表, 京城的贵公子们以高贵从容为美,推崇一种徐徐优雅的气度,平日里皆是宽袍大袖,个别讲究点的还会抹点粉什么的。 但陈山海不一样。 以宜和的年纪,还不懂是哪儿不一样,只觉得眼前一亮,很是新鲜。 而且,他和阿摩姐姐过招,每一个招式都那么有气势,如龙腾虎跃,比平时看的羽林卫演武有意思多了。 宜和看得赏心悦目,也就忘了收拾他了。 * 不过陈山海很快就发现这一天好像用光了他所有的运气。 -- 第262页 因为没多久他就倒了一个巨大的霉。 他帮温摩去盯江福的梢,那明明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普通人,结果莫名其妙地被一个大妈带着一条街的人追着他打,说他偷看她洗澡。 这还不算,最后他还被马蜂蛰得满头是包。 总之十分惨烈,第二天他不得不全副武装去宫中当值,原以来头盔和面罩能保住他的颜面,结果头盔却被姜家的二公子挑了下来。 陈山海当时就觉得,他是故意的!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确实是故意的!恨! 他拿胳膊挡住脸,却没防住宜和,她才到他肩膀高,一矮身就钻到了他的胳膊底下,然后将他的倒霉相尽收眼底,发出惊天大笑:“哈哈哈猪头精!” 陈山海:“……” 要不是你是公主,砍了你哦。 不过宜和笑归笑,还是很有良心地让宫人带他去搽药。 宫里的药到底比外头的强,这个便宜陈山海不占白不占,立刻麻溜地跟上。 上药的宫女姐姐又漂亮又温柔,手指轻轻软软的。 美丽的宫女姐姐是羽林卫枯燥人生里最难得的调剂,陈山海正想跟她搭个讪,一句“姐姐是江南选来的吧”还没来得及出口,宜和的清脆的声音从脑后响起:“哎,你真的偷看大妈洗澡了么?” “怎么可能?!”陈山海想也不想例反驳道,“就算我要偷看,也不会偷看那种腰比水桶还粗的大妈啊!” 那简直是污辱他的眼睛。 “哦,”宜和兴致勃勃,“那你想偷看那样的?” 比如大小姐那样的,或是宁心儿那样的……当然,这话陈山海没有说出口,但宜和已经从他眸子里向往的光彩看出了端倪,她歪着头问:“你刚才想到谁了?” 陈山海悚然一惊:“没有,谁也没谁到!” “是不是阿摩姐姐?” 陈山海更惊了,这才发现这位可不是外头那种天真可爱的小姑娘,这位生长在深宫,耳濡目染,心眼子比谁都多,他干笑:“没有,绝对没有。呃,涂好了吧,涂好了我走了——”说着,起身就要走。 “走了五百两就没了哦。” 宜和道。 陈山海僵住:“……” 宜和从宫女手里接过药盒,拿着它走向陈山海:“我还没有玩过猪头精,让我玩一下嘛。” “不要啊——”陈山海声振到宇,殿外大树上的鸟儿扑啦啦飞起。 * 宜和有个爱好,就去去民间看热闹。 其实准确一点说,宜和的爱就是看热闹,只是宫里的热闹一年到头也没几回,再者看了十几年也都看腻了,所以才对民间的热闹特别感兴趣。 当然这个爱好深为母妃和三哥不满,大家都觉得这种事情显然十分不适合一个公主来干。 但津哥哥不觉得,津哥哥经常带她这么玩儿。 就冲这,宜和也能喜欢津哥哥一辈子。 这天说好了晚上去福兴坊看老百姓怎么过生辰,宜和从白天就兴奋不已,早早梳洗穿戴,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等着姜知津来接。 陈山海也收拾停当,下值了准备去福兴坊,走到宫门口便给一名宫女叫住,正是当初给他上药的那位温柔宫女姐姐。 陈山海当即便过去,笑问:“姐姐唤我什么事?” 宫女盈盈行了一礼:“不是奴婢,是公主殿下。” 陈山海这才瞧见宫门旁的屋檐下,宜和通体盛装,璎珞坠在肩上腰上,绯红的薄绢纱裙衣袖在风中微微飞扬,乌发高挽,八宝大翅子凤钗振翅欲飞,凤嘴里衔着的一缕流苏垂在额前,最底下是一颗水滴形的红宝石坠子,映着宜和雪白的肌肤,明媚到诱人的程度。 时方傍晚,晚霞还未完全落去,另一边的暮色已经掩过来,宫人在檐下将宫灯点燃了挂上,宜和便站在宫灯下,身后跟着华丽的层叠的仪仗,但不论是灯光、霞光还是仪仗上的金光,都无法分去这张小脸上的容光分毫。 这是陈山海第一次看见宜和盛装,也是陈山海第一次感觉到,帝国的公主小小年纪就已经如此美丽,长大之后恐怕要倾国倾城。 宜和很满意陈山海眼中的惊艳,她端然地抚上发上的璎珞:“我美么?” 一开口,还是个小姑娘。陈山海暗笑自己竟然会为个小丫头失了会儿神,清了清嗓子:“公主当然美了。” 宜和更满意了,向他招招手:“你过来,站我边上,你的刀法不错,到时候要是有什么事,你来保护我。” 陈山海忍不住道:“你既然担心会出事,为什么还要去?” “好玩啊。”宜和道,“吃豆腐有可能烫着嘴,吃螃蟹有可能拉肚子,但不能妨碍我们吃呀。” 说着,她很是沧桑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宫里头无趣得很,宫墙那么高,就跟牢房没什么差别。要是不能做点出格的事,那我跟坐牢又有什么分别?” 贵人们的烦恼和陈山海并不相通,但宜和这副模样让他觉得有几分像避雨的小猫,可爱大于可怜,他道:“那公主从前都去哪儿玩过?” “多了去了!”宜和眼里那些沧桑马上消失了,“我在朱雀街上骑过马,在清凉街看过花魁游街,在北里逛过乐坊,在西市吃过胡饼,看过胡姬卖酒,我还看过老百姓办各式各样的喜事,成亲、满月、过周……我还参加过百姓的葬礼呢!” -- 第263页 陈山海微微一笑:“公主玩得可真不少。” “那是,我可是风家最见多识多的公主。”宜和骄傲地抬起小下巴,“整个京城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那可未必。”陈山海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京城不单很多,还有很多层。” 宜和眨了眨眼:“很多层是什么意思?” “就像这宫楼一样,一层有一层的风景,很多很多层,加起来是一整座宫楼,外面呢,也有很多很多层,加起来就是一整个京城。” 宜和皱眉回忆了半天:“外头的高楼不多。” 陈山海笑了。 小公主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她看到的京城,永远不会是真正的京城。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宫城之中最美丽娇贵的那只鸟儿,合该在笼子里吃着精致的食水,闲了就飞出去看一眼笼子外头葱郁的山林。 至于山林底下有什么虫蛇虎豹,那跟她可没有半点关系。 宜和觉得他这笑容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怪,想了半天,明白了,这种表情极少出现在她的面前,所以她极为陌生——这是轻蔑。 “你看不起我?!”宜和勃然大怒。 “没有,没有。”陈山海张开双手,连忙挽救,“臣只是想起一些地方,觉得公主可能没去过,正想着告诉给姜二公子,让姜二公子以后带公主去呢。” “真的?”宜和将信将疑。 “真的不能再真,如有虚言,天打雷劈。”陈山海张口就来。如果誓言能成真,他早该被劈成焦炭了。 宜和相信了,转怒为喜,“那你说说,还有什么地方我没去过?” “嗯,比如……赌坊。” “赌坊?”宜和睁大了眼睛,“那是什么地方?” 看吧看吧,连赌坊都不知道,更别提那些斗兽场、斗武场以及各式各样活跃在京城最深一层的所在。 还真是个小可怜的小姑娘啊,走马观花瞄了几眼外头的世界,就觉得自己见识多广了。 “赌场就是……嗯……”这个解释起来能居然不太容易,陈山海想了半天,“就是你带着钱去别人的钱,也有可能被别人赢钱的地方。” 宜和懂了:“玩钱的地方?” 陈山海:“……” 总结十分到位。 “怎么玩呢?”宜和又问。 “那玩法可多了去了,各地都不一样,各家也有不同,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陈山海说着,猛然警觉。 宜和眼睛太亮了。 亮晶晶地看着他,像两盏灯笼罩定了他。 “我要玩!”宜和大声宣布,“我命你带我去玩!” 陈山海:“!” 带公主去赌场?! 不! 我还没有活够! 上回从公主这儿挣的钱我还没有花完! 第139章 番外二 宜和X陈山海(二) 还好, 在陈山海被逼犯下滔天大罪之前,姜知津和温摩来了。 姜知津仍是一惯的锦袍玉带,在暮色之中依然容光照人, 温摩则做宫女打扮, 宫女的夏装粉粉嫩嫩,清逸飘逸,衬得温摩的脸当真是如同芙蓉。 宜和立刻把陈山海扔到了一边, 欢乐地迎上去:“津哥哥!阿摩姐姐!” 陈山海松了一口气。 按照计划,姜知津与宜和坐进了马车, 温摩则扮成宫人, 伺机在江家查探。 姜二公子和公主出行, 沿路的百姓围观驻足, 还有不少人乐呵呵跟在后面,队伍越拖越长。 到了江家, 温摩查后院, 陈山海查前院,姜知津跟宜和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他们的查探都颇为顺利。 但顺利并没有什么卵用, 因为陈山海并没有翻到什么异样之处。 怎么看这都是一处小小商贾之家, 手里有几个钱,但本性还是比较抠。 他正准备去二门上等温摩出来, 跟她商量这事,没想到先出来的却是宜和, 她兴冲冲拉住他的手:“走吧, 我们去赌坊!” 陈山海整个人激灵了一下:“什么?!” “津哥哥说他在这里等阿摩姐姐,我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玩好了回来这里找他就成。”宜和笑眯眯地, 一张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不说是那个赌坊很好玩么?我要去!” 此时此刻陈山海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掐死一个时辰之前的自己。 叫你口没遮拦! 宜和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你不愿意?” “没有没有。”陈山海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臣在想哪家赌坊还开着……要知道赌坊也不过是个店铺,人家到了夜里都要关门的嘛。” 宜和表示言之有理,便眨巴着眼睛等他。 夜色深沉,天边只有一道弯弯的月牙,星光也很淡,十步之外就瞧不清人脸,但宜和的眼睛忽闪忽闪,简直是自带星光。 陈山海走神了,他想道:所以历代陛下不遗余力甄选美人入宫,果然是功在千秋,你看看生出来的公主多么好看。 宜和的耐性就像夏夜的凉风那么少见且短暂,眨巴了几下眼睛之后,她就不高兴了:“想好了没有?!” “嗯,有倒是有一家。” 片刻后,陈山海把宜和带到了得意楼。 得意楼的夜晚比白天更热闹,不单是厅堂,雅间也早就满了。 不过这对陈山海来说根本不是个事儿,他“哐当”一脚踹开其中一扇门,长腿踏上椅子,掏出羽林卫令牌:“羽林卫公干,闲人退避。” -- 第264页 其实完全不用掏腰牌,雅间内的客人已经认出了他:“陈、陈山海!”哆哆嗦嗦如避蛇蝎一般地走了。 小二连忙进来收拾桌面。 宜和进来坐下,道:“他们好像很怕你哎。” 陈山海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皇威赫赫,臣乃护卫宫廷的羽林卫,大家当然少不得给臣几分面子。” 心里想的却是——我以前收过他的保护费么?收了多少?吓成这样? 宜和对这里并不是很满意,她撅着嘴道:“我和津哥哥来过这里,这里不过是个酒楼罢了,赌坊在哪里?” 陈山海严肃地道:“公主等一等就知道了。” 他们这个雅间的位置极好,居高临下,能将一楼大厅尽收眼底。大厅正中间有一处空位,一般乐师演奏或是歌伎献舞便在这里,最近又多了个新项目。 一名妙龄美人捧着一只薄胎瓷钵,上面严严实实盖着盖子,美人托着它绕场而走,身段玲珑,衣带生香。 掌柜口齿爽利,将此物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就是不说到底是什么,末了,报价二十两银子起。 二十两银子足够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但在得意楼这样的地方却只不过是一两道菜式的价码,而且只是起价。 这样的菜式一天只道一道,绝对是品流一流的奇珍,京城难得一见,买过的人都觉得不亏,关键还能在众人面前长脸,所以大家叫价都很踊跃:“二十五两!” “三十两!” “三十五两!” …… 宜和难掩失望,看向陈山海,“就这?这也叫赌?” 叶子牌呢? 骰子呢? “夜里的只有这个了。”陈山海诚恳地道,“公主若是想玩别的,可以白天让姜二公子带你去。” 罢了,蚊子肉也是肉,这么玩也是玩。宜和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然后趴在栏杆上叫道:“五百两!” 声音清脆,十分悦耳。 陈山海一个没站稳,差点儿摔倒,扶着墙才站住。 底下大厅里也是一片寂静,连那舌灿莲花的掌柜都瞠目了半晌,能拿出来扑卖的东西虽然都是好物,但万万值不了这么多钱,客人们往往兑价到六七十两左右就停了。 得意楼做的乃是长远生意,掌柜的回过神来,向着这边长施一礼,笑道:“多谢姑娘抬爱,只是这东西好虽好,最多一百两,再多我们就是奸商了。” 宜和微微一笑:“你这人倒老实,那四百两就赏你了吧。” 掌柜的僵住了,好一会儿才大喜过望地反应过来,叩谢不止。 陈山海这回则真的没站住,脑袋差点儿磕到墙上。 四百两! 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宜和虽然是公主,但更是一头肥羊。 肥得不能再肥。 一个计划在他的脑子里飞速成形,出来后他招来后面队伍里的阿刀,低声吩咐他去找一家赌坊,“告诉黑老六,我这儿有一头大大的肥羊,让他准备好,得利二八分。” 阿刀答应着,问:“谁二谁八?” 问完脑袋上就重重挨了一记:“当然是我八!” 那边厢,宜和吃到了自己买下的菜,乃是一盅极品雪蛤,炮制得绵柔无比,入口即化,按照公主的性子,还要说一声“赏”,不过给陈山海拦住了。 陈山海不能眼看着自己要挣的银子飞进别人的口袋。 他道:“说来也巧了,方才我出去打听了一下,不远处就有一家赌坊尚未关门,公主若是愿意,可以去玩半个时辰——不过咱们得先说好,只能玩半个时辰,到时候了就得走。” 宜和有得玩,什么都可以答应:“一定一定!快走快走!” 那家赌坊距离得意楼不算远,也不算近,正常情况下,走得过得有两炷□□夫。 而像这种不正常情况下—— “哎哎哎我要那个糖葫芦!”宜和走在路上眼睛一亮。 “好的,公主。”陈山海利落地买来糖葫芦。 糖葫芦还没有啃上半串,宜和的眼睛又是一亮:“哎哎哎我要那个大翅子风筝!” “好的,公主。”陈山海笑容不改。 “那个窗花!” “好的公主。” “那个竹编的虫子!” “好的公主,顺便说一下,那虫子叫蚂蚱。” “那个龙须糖!” “好的公主。” “那个糖人儿!” “好的公主。” “那个松子糖!” “好的……”陈山海说到一半看了看手上,糖会不会太多了一点? 不过转即这个念头就被他一脚踢飞了。此时的宜和在陈山海眼里已经不再是公主,而是一头雪雪白、蓬蓬松的肥羊,羊羊说什么都是对的! “好的公主!”他笑着应下,大踏步过去提了一袋松子糖回来,并掏出一颗递到宜和面前。 宜和却没有接,而是端详他,眼神有几分奇怪。 陈山海早就发现了,这位公主有时候天真无邪,有时候又颇有心机,大约生在宫里的人自带看穿人心的本事,只看平时要不要拿出来用。 此时宜和好像正在使用这项本事。 陈山海尽量让自己的笑容坦荡一下,以掩饰自己的心虚:“公主,怎么了?这松子糖闻上去挺香。” -- 第265页 “你怎么这么听话了?”宜和歪着头问他。 “……”陈山海:“臣有不听话过么?” “当然有,别人都不敢拍落我的刀,只有你敢。” “那……还有达禾嘛。” “他那是蠢。”宜和撇了撇嘴,对于自己败在达禾手里始终耿伙于怀,而败在陈山海手里则要好受许多,并且这个是和阿摩姐姐有得一拼的男人呢,“你本来跟的奴才有点不一样的。” 比如他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拍落她的刀。 比如他会跟她说起一些她从来不知道的事。 比如他举手抬足有一份无拘无束的洒脱,跟旁人的拘谨很不同。在这一点上他有点像阿摩姐姐,好像对别人的眼光都浑然不在意。 陈山海没想到自己殷勤也殷勤错了,女孩子还真是难伺候啊。 “呃,公主想听真话吗?”陈山海问。 宜和道:“说。” “那公主得先恕臣无罪。” 宜和不耐烦:“少废话。” 陈山海咳了一声,道:“因为在宫里,公主是臣的主子,但是在宫外,臣却不由自主,总把公主当成了自己的小妹妹。”说完,低下头恭恭敬敬道,“臣知道这是僭越,请公主恕罪。” 他的头低得很低,视野里只有宜和淡黄色的裙摆,也不知是什么料子,那样轻盈蓬松,随风微微飘动,如梦一样。 裙摆底下露出两只小小的鞋尖,鞋尖上缀着两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在两边店铺照出来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 啧啧,单是这两颗珠子,就值好多钱了。 半晌,手上那颗松子糖被人接了过去,因含着糖,宜和的声音便含含糊糊地:“你有妹妹?” 陈山海知道这一关过了,小公主又变成了那个天真无邪的模样。 于是他抬头展齿一笑:“正因为没有,才想要有嘛。” “那我就勉为其难,当一回你的妹妹吧。”宜和抬高了下巴,一脸骄傲,“我当人妹妹可是很有经验的。” 陈山海差点儿真的笑出来了,“好,臣谢过公主。” 第140章 番外三 宜和X陈山海(三) 宜和差不多把这条街上所有的糖都买了一遍。 “赌坊在哪儿啊?”宜和走得有点累了, 开始后悔不该想着多逛逛,就把马车留给了津哥哥。 陈山海道:“就在前面,过一道桥就是了。” 长街的尽头果然有一座桥。 不知是不是天晚了的缘故, 桥上颇为冷清, 一个行人都没有。 而且一桥所隔的两岸,桥这边的街道是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桥对面却是影影幢幢,虽然也有灯光, 但总觉得那光好像很快就会被黑暗吞灭了似的。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京城小姑娘, 入夜之后是不敢随便踏过这座桥的。 因为从很小的时候起, 大人就会告诫她, 桥的那头是三教六流之地,什么样的人都有, 带刀的江湖客、被通缉的逃犯、伺机对人下手的小偷、拦路抢劫的恶棍……只要是你想得出来的、所有吓人的东西, 这里都可以找到。 但宜和不是,所以宜和只觉得:哎,这里很不一样啊。 跟高轩恢宏的皇宫不一样, 跟权贵云集的寿康坊不一样, 跟熙熙攘攘的西市不一样,跟明丽繁华的北里也不一样……总之十分新鲜, 而新鲜便等于有趣。 她开开心心地踏上了桥,还招呼陈山海等人:“你们快点啊!” 桥对面那片让京城百姓闻风丧胆、连捕快们都不愿意踏入的地方, 就是陈山海的家。 当然他完全不觉得他的家有什么不好。 这里弱肉强食, 所以他才会越来越强。 这里一切凭实力说话,所以没人会玩那些虚的。 这里所有人都是凭本事挣钱,挣到了就是能耐, 挣不到就得饿着。 多么天经地义,全是金科玉律。 但百姓们的审美能力有限,看到这座桥就跟看到阴间的奈何桥似的,没事绝不会往上走,就算不得不走上来,脸也哭丧得好像马上就要去见阎王。 陈山海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有人这么欢快地跑上这座桥了,尤其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她提着那蓬松的裙摆,轻盈得好像随时会飞起来直奔月宫去一般,真是赏心悦目。 于是他也露出了笑容,长腿在几个迈步之间就追了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什么地方好像有点不对劲。、 这一带是他的家,他的窝,他为止流血奋斗的地方,每一块瓦片每一砖头他都十分熟悉,但此时—— 蓦地,他发现了,桥对面的一角屋檐下有一块突起的黑影。 “保护公主!”他大吼一声,手按向了刀柄。 在他开口的同一时间,一道黑影从桥对面的屋檐底下飞掠而出,瞬息便到了眼前,他的刀还不及拔出,胸口猛然受到一记重击,鲜血狂喷而出。 而他的刀只拔出了半截。 快,太快了。 他只见过一个人这么个快法。 曾经在徐广私宅出手相助的那个黑衣人! 眼看黑衣人再次扬起了手中的兵器,陈山海挣扎着起身,试图挡在宜和面前。 这样的厉害的杀手绝不可能是来刺杀他这个羽林卫校尉的,他的目标一定是宜和! “公主……快……走……” -- 第266页 那股力道尚在他的体内无法化解,经脉紊乱,一开口血便往外涌。 一只柔软白皙的小手抓住了他的刀柄,“呛啷”一声拔了出来,宜和双手握住刀柄,发出一声清亮的大喝,像是雏鸟破壳的第一声鸣叫,然后向着黑衣人砍下去。 短兵相接。 黑衣的飘然而退,身影仿佛融入黑暗中。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队伍后面的羽林卫这才冲上来,宜和站在桥上,严肃地看向陈山海:“那个人能把你打趴下,是不是很厉害?” 陈山海怔怔地点头。虽然这一点死都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事实,就算不用偷袭,真过起招来,他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我能把他打跑,我是不是更厉害?”宜和的眉眼已经快要压不住眸子里的狂喜。 陈山海真的不想点头,但事实依然是事实。 “哈哈哈哈!”一弯月牙悬在天空,宜和在月下放声大笑,“我就知道,我果然是个天才!” 陈山海含了满满一口血,恨恨地昏了过去。 * 陈山海告假养伤。 伤得不算重,正如阿摩所说,血不归经,吐啊吐啊吐啊,就好了。 伤养得差不多了,陈山海还是没有回去当值的打算。 看着老大在大白天手脚摊开睡成一个大字,阿刀和兄弟们都十分忧心。要知道老大从来就是精力无限,好像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累。 “看来真是不好了。”大家聚在窗下议论,“要不要给老大治一口棺材,给他冲一冲?” “滚你妈的蛋!”陈山海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来,同时还砸了一只茶杯出来。 大家缩头躲过,脸上都掠过一丝放松的神色:唔,老大骂人的声音还是这么洪亮,看来棺材还能等个几十年再送。 “可为什么伤已经养好了,老大却不入宫呢?” “就是啊,扣这么多天月俸不心疼吗?” “你们说,老大会不会是担心自己受了伤,在公主面前失了面子?” 大家纷纷点头。 确实,受伤事小,掉面子事大。 陈山海在里头听了个清清楚楚,气得内伤差点儿又要发作,他大吼一声:“再不滚,老子把你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外面的臭小子们顿时作鸟兽散,脚步声一窝蜂远去了。 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陈山海继续瘫在床上。 那帮臭小子说对了一半,他不想进宫,确实是因为宜和,但绝不是因为掉不掉面子。 而是因为这位小公子看中了什么绝对要弄到手为止,一看到他,定然就要缠着让他带她去赌坊。 弯月下,宜和拔刀挡在他身前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虽然被一个黄毛小丫头救了很没面子,但救了就是救了,而他再流氓,也没办法把自己的救命恩人当成肥羊送进堵坊去挨宰。 可若不能去宰银子,他为什么要犯险带公主去赌坊?好好活着不行吗? 外头的脚步声去而复返,门上“吱呀”一声响,被推开了。 这帮臭小子反了天了! 陈山海抓起第二只茶杯就砸过去。 茶杯脱手飞向门口,待看清楚门口来的人是谁,陈山海已经没办法将它收回来了。 确实是那帮臭小子去而复返,但跟着他们一同来的是宜和,看来是出门后半路就被宜和撞见,然后被抓来带路的。 宜和穿一身明蓝团花圆领男袍,打扮得像个小小少年,身后还跟着十来名宫人与羽林卫,虽然都改了平民装束,但这么多人的队伍依然十分显眼。 那盏茶杯当然伤不到宜和,早有羽林卫挺身而出将它挡下了,但却暴露出了陈山海已经恢复的事实,宜和的一双眸了水润润的,“咦”了一声,“很有精神嘛,我还以为你伤得快死了呢。” 阿刀等人当然不能允许自家老大被任何人以任何方式瞧不上,连忙道:“公主有所不知,陈校尉武功盖世,身经百战,健壮如牛,那点子小伤算得了什么,早就好清了。” 并且骄傲地展示自己额角上的一道小口子,“瞧,方才我们在这里不小心吵着了陈校尉,陈校尉砸茶杯的力道依然是刚猛非常,小人一下没躲过,这里就受伤了。” 旁边几人也纷纷表示,自己虽然没砸伤,但被茶杯碎片的劲风扫着了一星半点,立即随不住,当场打了好个滚才化解呢。 陈山海:“………………” 对这帮家伙的智商感到了绝望。 宜和深信不疑,两只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哇,原来他这么厉害啊。” 阿刀等人赶紧趁热打铁,吹嘘陈山海打遍东街无敌手的伟大战绩,以便在公主面前挽回自家老大的颜面。 偏偏宜和长在深宫,对这种街头巷战、打架斗殴的事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觉得十分新奇,听得津津有味。 阿刀等人见公主喜欢听,那益发要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陈山海在他们嘴里俨然已经是神仙转世,有三头六臂,会万千变化,抬抬手指便能将人揍得屁滚尿流。 陈山海面无表情地下床,走过去,抬起腿,一脚一个,将这几个家伙踹出去,然后“砰”一声关上门,问宜和:“公主贵步幸临贱地,不知有何贵干?” 他问这话的语气十分沉痛。 果然,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宜和的眼睛闪闪发亮:“我来瞧瞧你好了没有,既然好了,就带我去赌坊吧!” -- 第267页 陈山海:“……”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一日不带她去,她便要惦记一日,索性绝了她的念想才好。 于是他点点头:“公主请稍候。” 然后走到门外,招招手将阿刀唤过来,“去找黑老六,让他开门。” 阿刀忍不住看了看天色:“现在?” 赌坊哪有大白天开门的啊? “现在。”陈山海面沉如水,又跟着交代阿刀几件事。 老大的话就是圣旨,阿刀一一点头记下,然后向陈山海确认了一下重点,“还是二八对不对?” “是。”陈山海仰天叹息,一脸悲壮,“我二,他八。” 阿刀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作为东街一霸,陈山海给人五五分,对方都要感激涕零。二八分?那是什么意思? 阿刀缓缓望向兄弟们,眼神迷茫。 你们听到的是啥? 为什么我会听到老大只要二? 第141章 番外四 宜和X陈山海(四) 宜和总算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赌坊。 赌坊很大, 里面光线幽暗,窗子都关着,隐隐好像有一股酒气。 里面有几张台子, 三三两两的人或站或立,零零星星的, 要么歪在椅子上, 要么歪在台子上,玩得懒洋洋的样子。 宜和一眼看到了眼熟的, “叶子牌!宫里头……咳, 不是, 家里头女眷们闲了也会玩这个。” “少爷想玩么?”陈山海问。 “在家就能玩的,何必跑这儿来?”宜手手一挥,“我要玩大的!” “那就玩这个吧。”陈山海把她拉到一张台子上,做庄的人是黑老六,黑老六睁着一双满脸血丝的眼睛,脸上努力露出一个看似非常热情实则相当惊悚的笑容。 宜和悄悄向陈山海道:“这里的人精神怎么都不大好?” 陈山海心说这帮人昨晚玩了一个通宵,刚趟下就被拖了起来,换你你的精神也好不起来。 口里道:“正所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你看看这些人的模样,就知道赌多了不好了。” 黑老六:“……” 台词不对啊兄弟! 宜和狐疑地瞧着陈山海:“你那天可不是这样说的啊。” 陈山海:我那天就是脑子发热找抽! 他在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我说的不算数,少爷您自己亲自玩上几把不就知道了?” 这个提议甚得宜和心意, 她坐在案前,一撸袖子,两眼放光:“来吧!” 这一桌是最简单的押大小。 黑老六抓起骰盅就要开始摇,陈山海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道:“你这个旧了, 用我这个,新的。”他递过来一盒骰子,果然是全新的。 其实新不新的不重要,黑老六一掂就知道,这副新骰子普普通通老老实实,半点水银都没掺,很难做手脚。 黑老六十分不想用这个,但屈于陈山海的淫威,只得委委屈屈换了。 宜和很是赞许:“原来还能自己带骰子啊。陈山海你果然是熟客啊。” “……”一不小心就暴露的陈山海强行挽尊,“没有,我只不过有一点小小的洁癖。” 宜和认真地打量一下他随随便便绑着头发,披着的衣裳,真诚地道:“还真没看出来。” 宜和头一回上赌桌,看什么都很新鲜,东瞧瞧,西望望,什么都要问一问。 黑老六见她分神,悄悄将骰盅掀起一线,小指伸进去待要拔一拔骰子,陈山海蓦然大力清了清嗓子,宜和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来,黑老六不敢再动了。 明明来了只肥羊却不能宰,黑老六心中流泪。 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了以陈山海的贪财,为什么这只居然肯跟他二八分,不单是因为要他大白天起来开赌坊,更重要的是,陈山海压根不打算从这肥羊身上挣钱! 宜和玩了几把,有输有赢,渐渐便觉得光押大小有点无趣,看黑老六转着手腕摇骰子倒是很感兴趣,也想试试。 陈山海告诉她比骰子也是一种玩法,谁的点多谁赢。 宜和学着摇了摇,一连摇了几次,出来的全是小点,宜和恨恨:“陈山海你来教我。” 陈山海巴不得她早点玩腻了好打道回府,当然不肯教真格的,就装模作样比了几个假把式,宜和怎么学怎么不对,命令他:“你过来扶着教。” 她的手腕细嫩得像花茎一般,好像稍稍用点力便会折断,陈山海把头摇得拔浪鼓也似:“这不好吧?我们可以玩别的……” “少废话。”宜和道,“你过不过来?” 大央硕果仅存的小公主,身受万千宠爱,被世上最最尊贵的人捧在手掌心,自小养出来的威仪不容小觑,陈山海连人带椅子挪到她旁边,对着那只腕子深深呼吸了一口,给自己打气: 他这可不是要占小姑娘便宜,乃是上峰有命,不得不从。 气还没打完,宜和已经嫌他慢,手直接顶了顶他的手心:“快点。” 陈山海握了上去。 很久以后,陈山海还记得那一瞬的感觉。 手心里仿佛握住了一片花瓣,花瓣上还落完了花粉,温、软、腻、滑,像是随时会在他的掌心地化成一汪水。 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宜和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 第268页 “呃,这样是教不会的。”陈山海当机立断拿起另一只骰盅,“你跟着我动,看好,先这样……” 被强行拉来充当背景的赌徒们昏昏欲睡,窗纸上映着日头微微发着一层蒙蒙的白光,烛光轻轻摇晃,清晰地照出两个人的发丝与眉眼,一切好像都再平常不过。 宜和玩得不亦乐乎,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陈山海带她来赌坊,荷包已经出过好大一笔血,用来封住宜和随行宫人及羽林卫的嘴,当时说好了一个时辰后回去,现在便催了催宜和。 宜和斜起眼睛问他:“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陈山海:“……” 除了默默咽下一口老血还能干什么? 他也是怪佩服宜和的,她是屡输屡战,屡战屡输,百折不挠。有好几次她拍案而起,他都以为她会摔下骰盅走人了,她重重呼出一口气又坐了下来,大力撸袖子:“哼,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 最后,陈山海看在她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份上,在她又一次开出三个两点的时候,悄悄叩动了一下已经停下了骰盅,震动了一下自己的盅子。 一打开,三个一。 “哈哈哈哈哈!”宜和仰天狂笑,“我赢了!” “是是是,小少爷好厉害,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陈山海问。 然而宜和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她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中:“我连你这样的老手都能赢,说,我是不是赌博的天才?!” 陈山海:“………………………………………………………………” 感受到了温摩当初教宜和刀法时的心情了。 这一趟宜和玩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回宫。 陈山海跟在她身后离开赌坊的时候,脸都快绿了。 宜和还下达了指示:“这么好玩的地方,以后要常来啊。” 陈山海没接茬。 要来你来,要是我还有下一次,我陈字倒过来写! * 不过宜和后面也没机会来玩了。 因为温摩提议让宜和跟达禾组队比试,宜和干劲十足,天天都在校场上操练。 陈山海因为内伤的缘故,不便动手,遂在旁边作壁上观。 这一旁观,便发现了不少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 比如说说这位公主真是投错了胎,她若是个皇子,说不定可以去跟五皇子争兵权。 夏天天气热,校场上两队人捉对厮杀,烟尘滚滚,宜和白净的小脸上一行是汗,一行是灰尘,活脱脱像是小花猫。 她的宫人们在旁边捧着清水巾栉等于,一个个忧心忡忡满脸焦虑,好像恨不得冲上去捉住她,帮她把脸擦干净。 对于这些宫人来说,把公主伺候成这种灰头土脸的模样,大约已经是罪大恶极了。 偶尔有贵女入宫请安,经过这边,知道公主在这里,自然要过来问一问安,行个礼,宜和便笑嘻嘻地邀她们一起玩。 贵女们再好的涵养也被这个邀请吓得花容失色,扯出千百样借口,逃也似地告退了。 每到这个时候宜和就会露出一个笑容,“阿摩姐姐,你看她们逃起来像不像一只兔子?” 温摩的木刀在她的木刀上敲了一下:“好好练。” 宜和吐了吐舌头。 看得出来,宜和很喜欢温摩。 温摩身上那种强悍的生命力及杀伤力,让宜和很兴奋。她从小古灵精怪,作起恶来没有下限,宫里鲜少有人从未没被她捉弄过,但那一切全都是因为她的旺盛的精力无从发泄,自从开始跟温摩练刀,连贵妃都觉得宜和乖了不少。 两队人马还没来得及真正比试,五皇子风昭便回京了。 两队人马的比试变成了羽林卫对上赤麟军,陈山海脑海里只有两个字:找、死! 当然后面高达八千两白银的彩头让他改变了想法。 到了比试当日,他才真正发现这八千两不好挣,他们虽然从其不意破坏了赤麟军的阵形,但赤麟军单兵战力比羽林卫不知高出多少,即使是陈山海也备感压力。 更要命的是赤麟军在沙场上征战多年,每个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彼此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反观才训练了不久的羽林卫很快成了一盘散沙,全是一股信念在支撑,陈山海身边无人配合,反而要去营救身边的羽林卫,顿时相形见绌。 倒是宜和那边势如破竹,她打得过的时候就打,打不过的时候就“哎哟”一声痛呼,赤麟军的刀顿时不敢再挥向她,然后就见本来正哭丧着脸嘤嘤嘤的小公主抡起大刀就向他们砍过去。 陈山海百忙之中瞥见,嘴角还是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丝笑容。 然而还没笑完,就见一名赤麟军的刀锋已经快要砍到阿刀身上,他一刀挑开那把刀,就听得脑后风响。 完了。 这是赤麟军的战略,先用一个人引开他的注意力,然后另一人在后面偷袭。 “当”地一声响,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宜和的刀架住了那把刀,那把刀的主人根本不敢发力,转即便撤走了,宜和冲着他灿然一笑:“陈山海,我又救了你一次哦!现在你欠我两条命啦。” 校场上杀气震天,烟尘弥漫,烈日灼人,她的笑容如昙花绽放,清丽得像是用月色洗过。 -- 第269页 陈山海发现自己没办法反驳。 “下次再陪我去赌坊玩吧!”宜和扔下这一句,转身“啊啊”大叫,冲向一名赤麟军。 她的刀锋过去,赤麟军纷纷避让,她还来得及得意,就听见身后的陈山海发出一声怒喝:“不!” 一刀如龙腾虎跃,斩向赤麟军。 嗯,好刀法! 宜和赞道。 要是叫声不那么惨就更气势了。 第142章 番外五 宜和X陈山海(五) 羽林卫赢了赤麟军, 名扬天下。 自认为功劳很大的宜和却被贵妃让捉了去,按在浴斛里洗刷了三遍,最后让她泡了小半个时辰的牛乳浴, 并命嬷嬷替她细细按摩。 宜和嗷嗷叫:“我不泡了,我要起来!” “乖。”贵妃道, “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泡一泡才能长得大。” 贵妃说话的时候, 目光落在宜和的胸口上。 宜和偏瘦,胸嘛,自然也偏平。 “我不管反正以后它自己会大起来,现在我要出去!”宜和叫嚷。 “那可不行。”贵妃在这点上毫无通融的余地,“你以为这是想大就大的么?这得靠补品按摩双管齐下, 才能有点成效。” 贵妃说着,从宫人接里接过一只水晶盏:“来,这是你最喜欢的牛乳冻,边泡边吃, 母妃喂你。” 宜和心想这还差不多,然后一张口却吃出一股怪味, 她差点儿就吐了出来:“这是什么?!” “木瓜。”贵妃道,“因你不喜欢这味道,所以母妃将它绞成汁,混在牛乳里, 一起做成乳冻,味道是不是好了很多?” 好个鬼! 宜和一脸泫然欲泣的神色, 拉住母妃的手晃了晃:“母妃,我可以再泡半个时辰,但是别让我吃这玩意儿, 成么?” 无往而不利的撒娇大法获得了成功,宜和很快从贵妃处脱身出来,兴兴头头来到羽林卫官署,才发现阿摩姐姐不在,陈山海也不在。 一打听之下,才发现他们去了风花阁。 风花阁宜和从前跟姜知津去过,阁内的人也认得这位贵客,一路引着她进大厅。 羽林卫今日包场,姜知津请客,连风旭也在。 宜和不高兴了,嘴巴翘得高高的:“我难道不是羽林卫的一份子?今天打赢了赤麟军难道没有我的功劳?” “有有有,”陈山海已经喝得半醉,拎着人酒壶挨桌敬,正好敬到这一边,笑嘻嘻道,“本来是想请公主的,但兄弟们选了乐坊,公主是个女孩子,好像有点不方便……” “胡说八道!”宜和怒,“阿摩姐姐难道不是女孩子?!” 陈山海在唇间竖起一根手指,悄悄地道:“小点儿声,你看你阿摩姐姐,哪里像女孩子?” 温摩正在那边桌上喝酒,她和羽林卫们一样没来得及更衣就直接来了,只是全体卸了甲,露出底下清一色的黑色衣袍,乃是羽林卫专属。 她手上束着皮质护腕,腰间是同款皮质革袋,为了方便头盔,头发也是挽成了最简单的男子发髻,笑起来爽朗明快。 羽林卫们对她敬服不已,敬了一杯又一杯,温摩全当喝白水似的,酒到杯干,别说醉意,连脸都没有红一下。 “你看,她简单比男人还男人嘛!”陈山海道,“但公主你就不一样了,你看看你的肌肤吹弹可破,洁如白雪,美貌动人,这里的女伎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你来了,我怕她们自惭形秽不敢上来,所以才没去请你的。” 宜和哼了一声:“胡说八道。” 虽然是同样的四个字,这一次却轻了许多,而且小公主的下巴虽然还扬得高高的,眼睛里却掩不住有一丝笑意。 温摩在羽林卫们的眼中已经是兄弟,并无男女之别,公主却是货真价实的女孩子,因此大家开始的时候都有点拘束,女伎们献舞时,大家都坐得板板正正,背脊比操练时站得还要整齐。 但等酒喝得差不多,大家就顾不了这么多了,一个个在乐坊小姐姐们的调笑下,都开始原形毕露。 其中以陈山海为最,宁心儿一出场,他的眼睛就粘到了宁心儿身上。 宜和挪到他的坐席旁边,问道:“这个花魁姐姐是不是很好看啊?” 陈山海乐呵呵地点头。 “哪里好看啊?” “哪里都好看。” 宁心儿跳得一出西域舞蹈,腰肢如蛇,薄纱覆面,风情无限,领口袒得较开,璎珞遍体,华美得像是壁画上的飞天神女。 宜和凑到陈山海耳边,低声问道:“腰是不是很细?” 陈山海傻乐:“细细细。” “胸是不是很大?” 陈山海呆笑:“大大大。” “腿是不是很长?” 陈山海点头:“长长长。” 风旭的坐席就在宜和旁边,隐约听到了宜和在问什么,心说不好,来这里怕是要带坏了小孩子,忙道:“宜和,不早了,恐妨母妃担心,我让人送你回宫吧?” 他已经想到了宜和定然是想多赖一会儿,那他便要把父皇抬起来压一压宜和,让宜和听话。可没想到他还没动用到父皇,宜和便点头道:“好吧。”跟着手指头朝陈山海一点,“我要他送。” 还沉浸在美色之中晕陶陶乐呵呵的陈山海:“嘎?” * 夜色其实还不算深,街上十分热闹。 -- 第270页 宜和不愿坐马车,陈山海只好同她步行。 原以为她会像上次那样买遍一整条街,谁知这回宜和却是一家铺子也没逛,一路低头思索,十分安静。 陈山海觉得不对劲,赶紧去旁边铺子里拎了几包糖过来孝敬这位主子。 主子拈了块糖,却没急着吃,反而若有所思:“男人都喜欢胸大的,对不对?” 陈山海:“……” 果然就不该让小女孩上乐坊。 他口是心非地道,“呃,倒也并非全然如此。” “可你喜欢大的,津哥哥也喜欢大的。”宜和道,“阿摩姐姐和宁心儿的都比我大。” 陈山海的视线稍稍扫过女孩子花骨朵般的胸前,只一掠而过,就赶紧挪开了,安慰道:“那是因为公主你还小嘛,等你长大了自然就和她们一样了。” “不是的,我都快及笄了。”宜合的脑袋垂下来,“母妃说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可比我大多了……” 陈山海拎着糖,站在风中百感众生,十分凌乱。 他为什么要跟公主讨论这样的问题? 好在宫门口很快就到了,但就在宫门不远处,一道小小的人影冲过来。 “保护公主!”宫门守卫们几乎是下意识反射,宜和也吓了一跳。 然后就见那人一把抱住陈山海的腿,带出一股哭腔:“呜呜呜老大我总算等到你了,周夫子生病了!” 那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名叫阿呆,他一路哭哭啼啼,陈山海训他:“哭什么哭?老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回春堂的药费都敢讹,你们连个人都送不进去,有什么用?” 阿呆:“呜呜呜呜回春堂说你一直讹他们的药费他们不会治周夫子的……” 陈山海:“……” 宜和“扑哧”一声笑出来。 陈山海无语地瞧了她一眼:“公主,你还是回宫吧,这热闹没什么好看的。” “回宫也是无聊。”宜和一不小心就把大实话说了出来,清了清嗓,找回一点,道:“再说我三哥明明让你送我回宫,你都没送到,本宫这是在帮你遮掩,你要感谢本宫才是。” 陈山海这会儿当然没功夫把她送进宫,只能先拖着这条小尾巴回东街。 东街的一条小巷里,有一座私塾,私塾不大,只有十来个学童,由周夫子看管。周夫子六十多岁了,身子骨不大好,一个风寒感染了七八天,这会儿连床都下不了了。 陈山海手长脚长的,轻轻松松就把周夫子背去回春馆,阿呆等大大小小的孩子孝想跟着,陈山海大喝一声:“给我好好读书去。” 孩子们乖乖回去了。 但宜和要跟,他就没办法了,只能由她跟着。 回春堂的人一看陈山海来了就在关门,被陈山海伸出一条长腿卡住门缝:“敢关?信不信我把这大门拆了?” 恶霸陈的大名,东街无不不知,无人不晓。 但回春堂的大夫是个硬气的,怒道:“我早就说过,你姓陈的有本事一辈子不生病,否则休想进我回春堂的大门!” 陈山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大夫在他看来不过一只鹌鹑似的,只会叫唤罢了,他要是把刀一□□,就不信这大夫还能扛得住。 果然,大夫一看他的手按上腰间,脸色已经开始发白。 发白归发白,依然在强撑。 可陈山海掏出来的不是刀,而是钱袋,钱袋扔在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快点治,真出了人命你担待不起。” 这么多年,大伙儿只看过陈山海收钱,还没看过陈山海掏钱,回春堂上下从大夫到学徒,集体目瞪口呆。 大夫率先反应过来,他打开钱袋,发现里头当真是钱,而不是石头或是铁块,彻底愣住了。 “要、要不了这么多……”大夫拎着沉甸甸的钱袋,声音有点飘忽。 “算了,以前讹过你们不少。”陈山海说着,将周夫子放下,然后一把捉住大夫的衣襟,把大夫拎到周夫子面前,“好好治,治不好,我照样要拆了你这大门。” 很久之后,“陈山海在某个夜晚突然转性了”,成为东街脍炙人口的传说之一。 真相是—— “唉,不能教坏小孩子啊。”陈山海沉痛地道。 特别是一个刚刚在乐坊受过打击的小女孩。 宜和同着陈山海回来,夜色中眼睛微微发着光,问道:“你这么喜欢钱,就是为了供这些孩子读书么?” “怎么可能?”陈山海嗤之以鼻,“养这帮臭小子要得了几个钱?我主要还是为了自己花天酒地。” 宜和:“……………………” * 回宫后,梳洗毕,照例要去贵妃榻前问安,赖在贵妃怀里说了会儿话,宜和忽然问:“母妃,白天那个木瓜奶冻还有没有?” 贵妃大喜:“有有有。”忙让人端上来。 宜和接过来,勺起一匙,脸一皱,唔,还是奇怪的味道。 “吃了这个真的会变大吗?”宜和问。 “当然。”身形傲人的贵妃肯定地告诉她,“你外婆从前就是这么给我吃的。” 宜和深吸一口气,啊呜一下,塞进去一大口。 苍天在上,还有天上的外婆,请保佑我快快长大,有阿摩姐姐和宁心儿那样的细腰、长腿,以及丰胸。 -- 第271页 这是一个少女谦卑的愿望。 第143章 番外六 宜和X陈山海(六) 宜和其实早就知道陈山海打算去南疆了。 方法很简单, 只要拿出面值二百两的银票,在阿刀面前晃上一晃,阿刀的眼珠子就粘在了银票上, 然后把陈山海最近采买货物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宜和眼珠一转,很快有了计较, 让阿刀把山海门的兄弟们都叫过来,然后向他们展示了一盒银票。 “我有一点小事需要大家帮忙。”宜和微笑, “大家如果愿意的话,这些银票就是你们的哦。” “愿意!”众人想也不想,异口同声。 “……”回答得太快了吧!温摩忍不住道,“你们都不问问是什么事?” “什么事都行!”阿刀道,“我们山海门的门规第一条, 就是一切向钱看!” 温摩:“……” 不愧是陈山海。 温摩便把计划说了。 这下大家倒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好像有几分犹豫。 温摩心说这才正常。 “公主,这个……您要我们背着老大帮您, 等于出卖老大……这个……”阿刀期期艾艾道,“要知道老大可是我们最尊敬的人, 我们都十分地重感情……这个……您至少要给我们每人多加五百两才行。” 温摩:“……………………………………” 片刻后,山海门的兄弟们满载而归,笑容满面。 天啦,原来老大还可以卖来挣钱, 太棒啦! * 去的路上,宜和一直很担心被陈山海发现。 可真等被发现了, 宜和反而淡定了。 反正本宫就是要留下,你爱咋咋滴吧。 人一旦开始流氓,心态比较容易稳下来, 陈山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奈之下,只好认命。 然后宜和就后悔了。 后悔没有早点被他发现! 出来之后,她才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宽,外面的世界多有趣,连糖的种类都多了很多! 她在宫里的时候,贵妃时时让人盯着不让她吃太多糖,因此爱吃归爱吃,量上头还是没有痛快过。 现在飞鸟出笼,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抱住糖罐子不肯松开,终于乐极生悲,牙疼了。 古话说得好,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宜和现在就疼得要命。 宜和疼得要命,就想要别人的命。 驿站里来来去去的大夫得有几十个,各种祖传秘方偏方都试过了,宜和的半边腮帮子还是肿得老高,她恨得躺在床上跺脚骂人:“庸医,全是庸医!你们全都想要我死!我回去就告诉父皇要你们的脑袋!” 又骂驿丞:“什么混蛋官儿?连个冰块都弄不来!蠢材!” 大夫们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驿丞也是满头冒冷汗,这时候陈山海拎着一桶井水进来,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大家如蒙大赦,忙不迭退走。 宜和叫道:“不许走!一个都不许走!我还没有骂完!”她还打算跳下床,奈何被牙疼折磨得没力气,全身发软,差点儿从床上跌下来。 陈山海一把拎住她,像拎小鸡似地把她拎回枕上:“牙疼还这么能骂人,公主你也是厉害。” 宜和正憋着一腔邪火,一脚就踹向他:“你也不是好东西!你是你买的,吃得我这么疼,都是你的错!” 陈山海轻轻松松就握住了那只不安份的脚腕子:“你再骂,信不信我直接把你扔这里,自己去南疆?” 宜和不做声了。 陈山海以为她是被这话吓住了,心说这位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温摩,什么时候他竟然也能管住她了? 还来不及生出点小骄傲,就发现宜和好像压根儿没听见他说什么,她的视线直直地落在一个地方。 陈山海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她轻薄的丝绸裤腿滑到了膝盖,露出一截柳枝般柔嫩的小腿,肌肤白如牛乳,并且还散发着一层珍珠般的柔光,纤细的脚腕不盈一握,仿佛微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像是有奇异的风拂过室内,又或是某种微光轻轻一闪,室内陷入了安静,只有窗外的叽叽喳喳的鸟鸣声透进来。 陈山海不大自由地松开手:“臣冒犯了,请公主恕罪。” 宜和咬了咬唇,缩起膝盖没说话。 “这里已经是南疆地界了,一年到头最冷也不过是京城的初秋天气,从来没有下过雪,哪里来的冰?”陈山海将手掌浸在井水里凉透了,然后再用干净布巾拭干净手上的水珠,“公主且忍忍吧。” 他的手掌带着井水的清凉,抚在宜和肿得鼓起来的脸颊上。 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得到了缓解,宜和舒服得想叹息。 只是他好像生怕弄疼了她似的,只是虚虚地抚在上头,宜和不满足,拿脸蹭上去,贴严实了,那口舒服的气终于叹了出来。 陈山海瞧着她就像一只在他掌心里撒娇的小猫咪,心里不犹软软的。 宜和的脸颊烫得厉害,很快就把陈山海的掌心捂热了,陈山海再给她捂了一次,问道:“这样会好些么?” “唔。”宜和舒服了,闭上眼睛懒洋洋地。 “那就先这么冰着,一会儿药还是得接着吃。”陈山海说着,将驿丞送来服侍公主的几名侍女唤过来,“你们就这么浸凉了手,轮流给公主捂着,知道么?” -- 第272页 宜和的眼睛一下子睁开来:“那你呢?” “放心吧,我怎么敢扔下公主自己走人呢?”陈山海笑道,“驿站住不下这么多人,我带着兄弟们去外头扎营……” “不行!”陈山海话没说完,宜和就打断了他,“我不要她们,我要你!” “……为什么?”陈山海不解,“她们肯定比我小心,再说手也比我软和嘛。” “她们……她们的手没你的大!”宜和成功地找到一条理由,“总之你不许走开!”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腮帮子又疼得厉害起来,她跺脚,“就要你就要你,我谁也不要!” “好好好好。”陈山海给她磨得没了脾气,浸凉了手再一次给她捂上。 宜和这才安生了。 她这两天疼得睡不好觉,发脾气骂人也十分耗体力,这会儿舒舒服服地贴在陈山海清凉的手心里,很快便合上了眼睛。 陈山海听得她呼吸绵长,才发现她睡着了。 睡着了的宜和睫毛长长,鼻梁秀挺,清丽宛如一朵刚刚在枝头绽放的梨花。 美是真的美。 脾气也是真大。 ……不知道将来哪个倒霉蛋会当驸马,非得要九条命不可,不然不够她折腾。 宜和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窗子上一片蒙蒙亮的清辉,像是鸭蛋壳那样的颜色,也不知是月光,还是天光。 虫鸣阵阵,倒益发显得屋子里十分安静。 陈山海的手依然贴在她的脸上,手心并未变热,依然是凉凉的很舒服,显然才贴上来不久。 陈山海的另一只手撑着脑袋,那脑袋大约已经有几百斤重,不时便要点上一点,然后一晃之下又醒了,赶紧重新浸凉手,继续替宜和捂着脸。 宜和在黑暗中睁着眼球瞧着他,没出声。 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就发现了,他跟她所认识的全部男子都不一样,他脸上的线条像刀一般锐利,两只眼睛平时总带着几分懒洋洋的,一旦认真起来,却比谁的都明亮。 “陈山海,”宜和在夜的寂静中开口,“你困不困?” 陈山海没提防她醒了,顿了一下,然后打了个哈欠:“你说呢?” 声音里浓浓的睡意。 宜和无声地笑了一下,把脸搁在他的手心上,“陈山海,等我完婚了,你当我的面首吧。” “什……什么?”陈山海疑心自己睡着了在做梦。 “你看哦,阿摩姐姐回南疆了,津哥哥肯定要再娶,那自然是娶我,这我没得选啊,父皇一定是巴不得我嫁过去的。”宜和细细分析给他听,“所以你只能当我面首了。” 陈山海思路有些混乱:“不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当面首呢?” 我自己养几个娇妻美妾它不香吗? 宜和伸手抱住他的手:“因为我觉得你挺好,我挺喜欢你的。” 不得不承认,在这样宁静的夜晚,听到女孩子这样娇滴滴的告白,着是一件让人心旷神怡忍不住要把嘴角往上翘的事。 陈山海努力克制着不要露出太欢喜的神色:“我也觉得我挺好的。” “那就说好了哦。”宜和道,“你要当我的面首。” “等……等等!”陈山海回过神来,“谁跟你说好了?喂……” 宜和没了声音,好像又睡着了。 陈山海摸了摸她的额头,微微发热。 唉,难怪胡言乱语,都烧糊涂了。 “糟,好不容易醒了,药忘了给她吃……” 陈山海嘀咕道。 宜和脸贴着他的手心,嘴角微微翘起来。 我不管,反正我们说好了。 * 这一场牙疼三天后才好,陈山海也连熬了三个通宵。 然后宜和直接失去了对糖的所有权。 陈山海把宜和马车里的糖全搜了出来,堆在桌上几乎占满一张桌面,终于明白她的牙为什么会疼成那样。 “以后每天只能吃十颗,不,五颗。”陈山海严肃地宣布,“每超一颗,第二天就罚没两颗。” “五颗?!”宜和震惊了,“那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你先看看你的牙洞吧公主殿下!”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五十颗!一颗都不能少!” 陈山海冷哼:“做梦。” “那就四十颗!” “不可能。” “三十颗,不能再少了!” “呵。” “二十颗,二十颗好不好?”宜和抓着陈山海的衣袖,眼眶里酝酿出一汪清澈的泪水,望着他的眼睛颤声道,“你是不知道,我身为大央唯一的公主,从生下来就要学习四书五经,琴棋书画,针黹女红,别的孩子还在玩耍的时候,我却被母妃逼着坐在书桌前,写错一个字就要打手心……有时候我真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真的太苦了,只有糖是唯一的甜,只有嘴里含着糖的时候,我心里才会好受一些,才会觉得活着其实也还不错,你怎么能……剥夺我唯一的快乐……” 一言未了,眼一合,泪水潸然而下。 陈山海一脸同情:“生下来就要学习四书五经?当真是辛苦。” 宜和点头垂泪。 “那公主的文才一定是好得很了。”陈山海道,“这样吧,公主现默出《中庸》第一章 给我,这些糖就都归公主了。” -- 第273页 陈山海说着,命人备好了笔墨,还体贴地将吸饱了墨的毛笔塞进宜和手里去,“刚好我跟周夫子学过这一篇,我也跟着一起温习温习。” 宜和握着笔,伫立半晌,忽然将笔一扔,抓起桌上的一袋糖就要走。 可惜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被陈山海握住了手腕,陈山海微微笑:“好叫公主得知,我和公主一样,看见书就头疼,所以这辈子也不可能去学什么《中庸》。” 宜和大怒,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你竟然骗我?!” 她那小脚哪里踩得痛陈山海,陈山海怡然道:“哪里哪里,跟公主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你你你你是个大混蛋!”宜和气急,扔下糖就走,“我再也不要你当面首了!” “多谢公主高抬贵手!” 陈山海冲着宜和的背影道。 说完才反应过来,咦,不是胡话么?她怎么还记得? 然后才发现手里的糖袋子轻了至少一半,里面大半的糖不翼而飞,显然是方才宜和掏走了。 “你给我回来!”陈山海追了出去。 宜和听到这声音,站住脚,当着他的面,拉开自己的衣襟,将两把糖塞进了自己怀里。然后歪着头,眨巴着眼睛,对他甜甜地一笑,“陈将军要糖么?那就来拿吧!” 陈山海:“………………………………” 我要掐死那个买糖的自己! 第144章 番外七 宜和X陈山海(七) 宜和很生气。 非常非常生气。 ——陈山海竟然把她扔在南疆都护府, 然后一个人跑了! 偏偏这回连银子都不管用了,因为陈山海是一个人走的,阿刀他们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郑钦天天地孝敬宜和一些姑娘们喜爱的东西, 上至珍玩古董,下至首饰衣裳,又派人伺候宜和在阿鲁丹城内逛。 宜和每日也出去玩,礼物照收, 该赏也赏,但心里头一静下来还是恨得牙痒痒, 发誓陈山海要是敢回来, 她一定要咬下他一块肉。 看着公主咬牙切齿的样子,阿刀等人很为老大担心。 没几天陈山海回来了,径直来找宜和。 阿刀等人连忙拦住他:“老大, 公主正生你的气呢,你这么进去不是找打么?不如先让我们去试一试公主的口风……” “来不及了。”陈山海直接越过他们,到门口又被侍女拦下,“公主正在梳妆, 不得打扰。” 宜和正坐在梳台前,由侍女拿着各式各样的发饰在她头上比划, 她的发丝由宫人们在贵妃的指导下精心养护, 是一种偏棕色, 沿着肩背直垂到腰后,散发着缎子般的柔亮的光泽。 “这上头的宝石再好看,也比不上公主的头发美丽。”侍女衷心赞道。 这种宜和早就听惯了,脸上没什么表情。 被派人侍奉公主的当然都是人精,一见这个话题不能引起公主注意,连忙换了另一个, 开始说起阿鲁丹哪里哪里又有了新奇的玩意儿。 但宜和照旧是百无聊赖。 阿鲁丹确实有很多京城所没有的新奇玩意儿,也有很多她从来没有尝过的山珍海味,但玩来玩去最后总是有一股烦躁,吃着也觉得索然无味。 就在这个时候,宜和听到了忽听得门外有侍女阻止的声音,然后紧跟着珠帘一响,陈山海迈着长腿进了屋。 这屋子布置得十分精雅,郑钦送来服侍她的也都是些年轻娇小的姑娘,宜和只觉得自己的视线里好像许久没有出现陈山海这样强烈的、冲击性非常强的高大身影,这个屋子一时间好像都变得小巧逼仄。 “陈山海!” 宜和知道自己该愤怒,该生气,该好好发作一番,可是这三个字一出口就变了形,尾音开始颤抖,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扑到了陈山海怀里,泪水哗哗直淌,“呜呜呜陈山海你跑到哪里去了?呜呜呜你怎么能扔下我?呜呜呜我要治你死罪!” 满室侍女飞快地低下头,假装看不见这一幕,但陈山海清楚地看到了她们眼底的惊异。 说实话他也惊着了。 这一路南下,他被宜和折腾得不同,好容易到了南疆,终于能甩掉这要命的小尾巴去仡族找温摩,当然也做好了回来继续被她折腾的心理准备。 但眼下这个扑在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倒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这是……换款式折腾人了? “我……不,臣、臣是去仡族找你阿摩姐姐,”陈山海尽量在称呼上搞得官方一点,竭力把自己从某种名为“怜惜”的情绪里摘出来,以及强行按下“禽兽啊你居然把一个小女孩弄哭了”的负疚感,“现在她就在外面。” “阿摩姐姐?”宜和哭得满面泪痕,泪光在肌肤上闪闪发亮,她抽抽两下,“她来了?” “对,不过被郑钦的守卫挡住了进不来,还得公主出面才行——” “哼!”宜和用力抹了抹脸上的泪痕,“郑钦算老几?敢挡我家阿摩姐姐?!” 她说着就要出去。 陈山海一把拎住她的后衣领,把她拎回来,“不差这一会会儿,你先洗把脸再去吧。” 侍女们连忙再次服侍宜和梳洗,这一次宜和眼眶虽然还微微发红,精神却好了许多,拿起簪子一样样给陈山海看:“这是红宝石的,这是猫眼石的,这是祖母绿的,这个东珠大吧?值钱吧?想要吧?” -- 第274页 说着,自己往挽好的头髻上一簪,高高地扬着下巴,“哼,才不给你。” 陈山海失笑。心想他这回的买卖稳赚了一大笔,才不眼红这些首饰呢,她要是喜欢,他还能买几支给她。 宜和穿戴好了,一把抓住陈山海的手,“走,找阿摩姐姐去!” 陈山海由她拉着,她跑起来像一呆轻盈的小蝴蝶,宽大的绢丝衣袖恰恰像蝴蝶的两只翅膀,一面跑,一面笑,笑声清脆极了。 陈山海低了低头,他胸前的衣襟上,宜和方才留下的泪痕还没干呢。 哭哭笑笑,真是个孩子啊。 * 这一天,宜和不单见到了阿摩姐姐,还见到了津哥哥。 在京城的时候,津哥哥是姜家二公子,阿摩姐姐是姜家少夫人,但在这里,津哥哥变成了督查使大人,阿摩姐姐则变成了仡族少族长。 好像跟在京城的时候都很不一样了呢。 特别是津哥哥。 谁来告诉她,为什么津哥哥一、点、都、不、傻、了?! 第二天,陈山海带着赤麟军和羽林卫,护卫姜知津前往前往仡族。 头一天夜里,陈山海一进屋,就见宜和盘腿坐在他的床上,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哼,这次你休想把我甩下!”宜和坚定地道,“我就在这儿盯着你!” 陈山海捂了捂脸,然后发誓:“我这回要是不带你,让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当穷光蛋,行不?” 唔,这个誓言够毒,宜和满意了。 “但是咱们得说好,仡族那边都是山路,车马不能进,你得自己走。” “没问题。”宜和应得豪气干云,从京城到南疆,几千里地她都过来了,还怕从阿鲁丹到仡族的区区一百来里?她走时殷殷叮嘱,“明天出出发可别忘了叫我哦,小心要当三辈子穷光蛋哦。” “知道了。” 陈山海应承得很干脆。 因为带着小尾巴虽然苦点儿累点儿,但至少衣服上不用沾满她的泪水,心里头好受一些。 第二天一清早队伍便出发。 宜和为了这次行程,还特意换上了一双好走路的小靴子。 但她忘了,她从京城到南疆的那几千里地全是在马车上度过的,娇嫩小脚丫顶多只有在下车疏散筋骨的时候才沾过地,且还是平整的官道,并点不硌脚。 而这里的山路崎岖,全靠两条腿,靠腿走也罢了,还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宜和走得摇摇晃晃,面无人声。 “公主,要帮忙么?”陈山笑着问。 宜和觉得他的每一丝笑容里都透着一股子看笑话的嘲讽劲儿。 “不用!”她大声道,“我自己能走!” “公主可真厉害!”陈山海向她竖起了大拇指,“真乃女中豪杰!不愧是你阿摩姐姐带出来的徒弟!” 温摩手执弯刀在前面开路,腰间束着革带,背上背着雷弩,走起路来身姿拔拔,又悠闲自在,好像在院子里散步一般。 宜和强忍住羡慕的泪水,抬脚正要走,忽见一样东西从脚边游过。 细细的,长长的、青绿色的…… “啊啊啊啊啊啊蛇!!!!!” 宜和一下子跳到了陈山海背上。 陈山海拔刀就想砍那蛇,温摩阻止了他:“这蛇还太小,让它再养两年才好吃。” 好吃…… 吃…… 宜和趴在陈山海背上,感觉到胃里一阵翻涌。 陈山海和温摩聊了半天蛇怎么吃,开始尝试让宜和下来。 宜和打死不肯。 开玩笑,她走得腿都快断了,现在有一个现成的背脊让她趴着,又宽阔,又厚实,她怎么可能下来? 而且还有现成的好理由:“地上有蛇!” 陈山海无奈,只得作罢。 宜和趴在他的肩背上,还调整了一下姿势,搂住他的脖颈。 啊,繁茂的枝叶遮蔽了太阳,在路上投下一团团浓荫,阳光被筛成斑斑点点,再落到脸上时再没有半点炽热,只剩下明亮。 宜和的脑袋找到最舒服的位置,搁到了陈山海的肩膀上。 陈山海步伐稳定,一晃,一晃。 舒服得简直让人想睡觉。 太完美了。 * 宜和很早就听说过仡族。 在京城人眼里,仡族是个未开化的蛮荒之地,男女杂处,一无媒妁,二无婚姻,京城贵妇们提起的时候每每都伴着惊恐的神情,以至于让宜和一度觉得仡族人可能是一些猴子似的野人。 后来认识了阿摩姐姐,当然再不会这样想。但心底里还是会觉得,阿摩姐姐之所以是阿摩姐姐,乃是因为她是仡族中绝无绝有、出类拔萃的存在,其它仡族人就未必如此了。 是到了仡族,宜和才知道仡族原来是这个样子。 原来人与人之间可以这样平等地相处,没有谁是主人,也没有谁是奴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亲如一家。 原来男子和男女之间可以这样磊落坦荡,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只要开诚布公说上一声,大家便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祝福。 最让宜和大开眼界的,是仡族人示爱的举动——唱歌。 仡族人,不论男女,只要喜欢上了谁,就在有月亮的晚上,去对方的窗子底下唱歌。 宜和对这个特别感兴趣,拉着那位阿篮姐姐问了半天,然后拉住陈山海的袖子,悄悄问:“你说,我今天晚上去津哥哥窗子底下唱歌怎么样?” -- 第275页 仡族连孩子都能喝的果酒都她来说还是太浓了,她的脸颊上已经明了明显的红晕,唇齿之间也有淡淡的酒气,陈山海不动声色地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走,“好啊,不如我们一起吧。” 宜和惊了一下,酒都醒了:“你也喜欢津哥哥?!” 如果说这句话的是阿刀,陈山海能捶到他变形,但说这话的是公主,他只能翻了翻白眼。 宜和明白了,她愣愣地瞧着他:“你、你喜欢阿摩姐姐啊?” 陈山海嘿嘿一笑。 宜和看着他半晌,忽然夺过他手里的酒碗往地上一摔:“你们这些臭男人,不就是喜欢阿摩姐姐的胸吗?!我也会有的!” 她的声音可不小,陈山海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拉着重新坐下,顺便向四周询问的视线报之以笑容,示意无事,然后低声道:“我的祖宗,我去找我的大小姐,你去找你的津哥哥,这不是正好吗?” 宜和虽然有几分酒醉意,脑子并不糊涂,深知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大概是酒喝多了,心气不知道是哪里奇峰突起,就是不能好好平下去。 不管怎样,两人还是约定了,等到篝火散后,携手并进,见机行事。 宜和先回去换了身衣裳,身上那件坐在草地上,月白色的缎子留下了许多青草印子,爱美的公主当然不允许自己以这副模样出现有月下,于是回到竹楼捣鼓半天,这才下楼。 陈山海靠在竹楼下,等得都快睡着了,两眼迷离间就见一团皎白的影子盈然来到面前。 定睛一看,只见宜和穿着层层叠叠的白衣,发上坠着同色的发带,那发带与衣料都轻盈极了,像羽衣,仿佛能无风自动,又仿佛能带着宜和飘然而起。 宜和明明白白地从他眼里看到了惊艳之色,心里快活了不少,拉着他的衣袖,“走吧!” 又嫌弃道:“你就穿成这样?” 陈山海看看自己:“我怎么样了?挺好的啊。” “你没看我津哥哥多好看啊?你穿这样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你看看大小姐对他的冷脸,就知道男人长得再好看也没用!”陈山海信心满满,“而她对他越不满意呢,我就越有机会!” 这点宜和倒是赞同:“不错,阿摩姐姐越讨厌津哥哥,我也就越有机会。” 两个人说着,相视一笑,还真有一种并肩作战的豪情。 不过下一瞬,宜和便有点发愁:“可你要是做了阿摩姐姐的情人,还怎么做我面首呢?我总不好跟阿摩姐姐抢吧?” “……”陈山海无语,您还没忘记这茬呢? 不过事实证明,宜和完全多虑了。 温摩和姜知津的竹楼相隔不远,算是斜对门,只隔着一条平坦的大道,石子在月下微微发亮。 两人还没走到近前,就看到了姜知津。 姜知津站在温摩的窗下,月下高悬在天空,仿佛只为照射他一人而升起,全部的月华只用来沐浴他一人,他被明月垂青,周身仿佛都笼着一层流转的光。 风里吹来零星的几句歌声,声音悦耳至极。 陈山海:“……” 宜和:“……” 两人再次相视一眼,什么豪情都烟消云散。 宜和喃喃道:“夜里有点凉,我穿太少了,要回去加衣服。” 陈山海也道:“我喝得有点多,要回去睡觉。” 宜和:“那走吧。” 陈山海:“走吧。” 两人默默沿原路返回,陈山海先把宜和送回竹楼,看到窗子上亮起了灯才转身。 “哎!”楼上的窗子被推开,宜和趴在窗上,探出身,“你等等!” “干嘛?” “你打算去阿摩姐姐窗下唱什么歌来着?” “随便什么,瞎编几首呗。” 仡族的歌儿差不多都是任意挥洒,十分自由。 “瞎编可不行,你看津哥哥唱得挺好听的,你可不能太差。”宜和便在上面托着腮,减小的飘带在风中轻轻飞扬,“这样吧,你就在这儿先试一试,我勉为其难听一听,让你打个草稿,先练练。” 陈山海在下面仰头看着她,“哧”地一笑,道:“小屁孩。” 声音很低,但宜和还是听到了,怒:“你说谁呢?” 陈山海当然不能跟一个小屁孩计较,他负着手,懒洋洋地去了。 “喂,你给我站住!”宜和在竹楼上叫,但陈山海好像听不见,脚步停也没停。 宜和整个人都萎了,在窗前坐下。 唉,想骗着人在窗下唱歌怎么就这么难? 忽地,晚风隐隐送来了一缕乐声。 乐声清澈,简单,像流水一样。 那是……有人用口哨吹曲子! 宜和眼睛一亮,马上撑着窗子直望出去,就见月光下的大道明晃晃地,陈山海的影子投在脚下只有小小一团,他便是这样踩着自己的影子,一面走远,一面吹着口哨。 就……还挺好听的。 宜和一直看到他的背影转过前远处的屋角,才回到床上躺下。 这一夜的梦里都是南疆清亮如水的月光,以及陈山海清亮如水的曲调。 第145章 番外八 宜和X陈山海(八) 宜和是什么时候放弃姜知津的?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嫁给津哥哥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人生大事。 -- 第276页 差不多算是理想吧。 毕竟从出生起, 身边所人都她的期望都盼着她能嫁进姜家。 姜知泽年纪太大,而且都死了两个老婆了,摆明克妻, 宜和才不要嫁。 津哥哥是姑姑的儿子,自小在宫里和她一起长大,长得又比旁人都漂亮,最重要的是,总是能带她玩一些很有意思的事。 所以,如果要嫁人的话, 津哥哥当然是不二的选择啊! 这个念头就像大树一样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枝繁叶茂。 如果仔细思索一下,也许在温摩第一次进宫的时候。 那时候温摩在她眼里是一个居心叵测、不知廉耻、不择手段的异族女人,将她最爱的津哥哥拐上了床, 害她毕生宿愿不能实现,所以她非要好好给温摩一个教训不可。 结果……反而被温摩教训了一顿。 宜和从出生到这么大,就不知道“教训”两个字怎么写, 这回从温摩手底下尝到, 竟然被强摩的强悍折服了。 她觉得……唔, 这个女人着实是可怕, 如果她也能这么可怕,也能这么镇住别人,那可真不坏。 一旦抱了这种想法,敌意就像冰雪般一点一点消融了,留都留不住。到后来竟觉得津哥哥和阿摩姐姐在一起也不错, 这样她去找他们的时候,一下子就可以找到两个好玩的人。 但这样的想法可能她自己都没有深思过,心中的大树逐渐消逝, 真正彻底连根拔除,是在仡族的火焰节上。 那时她还想着阿摩姐姐如果不要津哥哥了,那她就回京嫁给津哥哥了,这样她能实现父皇母妃的愿望,也能一直陪着津哥哥,好让津哥哥没那么伤心。 陈山海当时让人特意将她的果酒冲淡了,所以她一点儿也没醉,十分清醒,对于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也就记得格外清楚。 她想她会永远记得津哥哥和阿摩姐姐手牵着手跪在神主位前许下诺言的样子。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隆重婚礼,没有三媒六聘,只有天地为证,日月为宾,只有两心相印,此生不渝。 她怔怔地看着,篝火的光芒太过明亮,明亮到几乎要刺痛她的眼睛。 陈山海端了兑过蜂蜜的淡果浆来,神情忽然一顿,然后摸了摸身上,没摸出什么东西来,便把袖子往前宜和面前一递。 宜和奇怪地看他一眼:“干什么?” 一开口,声音沙哑。 “擦擦。”陈山海道。 宜和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她拿起陈山海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吸了吸鼻子:“我不是因为难过才哭的,我是因为……因为……” 她实在想不过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要说没有半点失落是假的,但确实没有什么痛苦的成份,更多的是被感动了。 就……看着他们两个人就好想哭啊呜呜呜…… 她的眼泪眼看又要决堤,陈山海连忙把另一幅袖子也递过来,还没来得及张口,宜和忽然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呜我好羡慕他们啊!我也想找一个人这样把自己嫁掉!” 陈山海很想告诉她,身为公主,那是不可能的。 但看在人家哭得这么稀里哗啦的份上,他把这句话憋了回去,替她擦了擦眼泪:“嗯,你是大央唯一的公主,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会为这句话付出怎样代价。 * 姜知津尽快押送郑钦回京,宜和也不能多留,好在陈山海负责护送两位大央贵人中的贵人,一路虽说赶得比较急,但也还算有趣。 特别是经过一座牙疼时住过的驿站时,宜和还特意留下来过了一夜。 回到京城后,南疆都护下狱,这么多年来收过郑钦贿赂的督查使全部被牵连了出来,整个前朝是忙得不可开交。 而后宫里,贵妃也同样忙碌。 贵妃和长公主感情极好,两人有事没事便会聚在一起喝喝茶,看看戏,说说话。近来这样的约会十分频繁,频繁到宜和都想躲的地步。 因为用膝盖也猜得到这两位在想什么。 温摩没有回京,在京城贵女圈中激起的回响也许温摩在仡族都能听得见,所有人都觉得姜家家主夫人的位置又空出来了,每个人都有博一把的机会。 贵妃和长公主则对那些贵女贵嗤之以鼻,姜知津妻子的人选她们早就定下了,只有宜和。 “我才不要!”宜和已经跟贵妃说了一万遍,津哥哥心里眼里只有阿摩姐姐,她才不会去寻那个无趣,“实在想当姜家家主的丈母娘,母妃您青春尚盛,努努力说不定还能给我生个妹妹,让她去嫁吧!”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母妃好气又好笑,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宜和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越是硬来她便越犟,当下接着宜和的手坐下,款款道,“你若真是不愿意,母妃还能把你绑着送进姜家不成?我是看你俩从小就好,你一直想嫁津哥哥对不对?这回你去南疆,他便也去南疆,千里迢迢一路同行,路上是不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啊?说来给母妃听听?” 一面软言细雨,一面又拿了宫里新制的粽子糖来哄宜和开心。 宜和的心情这才好了些。 一路同行啊…… 她想到了那些事,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哼,想套我的话,我才不上当呢。”宜和说着起身,“我要去睡了,母妃安寝。” -- 第277页 “这孩子。”贵妃半带笑,半埋怨,她是一句话没套出来,但看宜和嘴角的笑容就知道了。 * 这日长公主说是得了一样奇珍,因此在姜家设宴,宜和跟着母妃一起来赴会。 在门口下也车的时候,她看到了陈山海,他今天穿得是私服,高挑魁梧,十分惹眼。 看到陈山海,好像就看到了南疆那段快活明亮的时光,宜和远远就冲他挥手。 陈山海也看到了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没有像在南疆时那样大大咧咧点一点头,而是规规矩矩冲着她和贵妃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礼。 不知怎地,宜和没那么开心了。 贵妃先按下宜和的手,然后道:“宜和,要点规矩。那只是个四品武将,该是他拜见你,你先招呼他做什么?岂不失了身份?” 宜和道:“人家可是羽林卫里的大红人,阿摩姐姐不在,他就是羽林卫里的第二把交椅,将来温大人年老致仕,整个羽林卫就是他的呢。” “那也不过是个羽林卫大统领罢了。”贵妃的语气淡淡的。 羽林卫大统领在外人看来着实威风,但在皇家眼里,只不过是看家护院的奴才罢了。 宜和只觉得更不开心了。其实想想母妃也没算说错,可她的好心情真是荡然无存。 见她不高兴,贵妃连忙哄她几句,牵着她的手进去,见过长公主,说了几句话,宜和问起长公主得了个什么样的奇珍,长公主便笑着让周夫人带宜和去瞧。 宜和跟着周夫人来到厢房,并没有看见什么奇珍,倒看见一桌酒菜,并有一壶酒,两只小酒杯。 宜和自小是见惯阵仗的,一看就要撤,但是晚了,“哐当”一声,门已在她身后关上,并且“喀啦”一声上了锁。 宜和抓住门栓拉了拉,纹丝不动。 “……”要不要做得这么绝? 她看了看桌上菜式点心,不是她爱吃的,就是津哥哥爱吃的,她拿起一块玫瑰金丝饼闻了闻,又打开酒壶,闻了闻。 ……没闻出来…… 不过肯定下料了。 一会儿津哥哥也会被引进来吧? 套路还真是简单粗暴啊。 宜和觉得要么是母妃和姑姑的脑子不行,要么是她俩觉得她的脑子不行。 门拉得这么紧,显然外面有人守着,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翻窗。 结果窗也锁了…… 没关系!宜和拔下了一枚发钗,这支还是在南疆戴过的,钗头上嵌着硕大的东珠,钗尖最为尖细,她跟陈山海混的时候学了不少流氓手艺——不,是江湖绝技——比如开锁。 她努力想透过窗缝插进锁孔里。 可是费了半天劲,始终够不着。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窗外低低传来一个声音:“公主?” 啊啊啊,上天果然还是爱她的,居然是陈山海!!! “是我是我是我!”宜和压低声音,急急道,“我被关起来了,快点救我出去!” 作为东街第一大流氓,陈山海开起锁来那叫一个利落,几乎是宜和话音刚落地,窗子就开了。 窗子高,宜和踩着凳子才够得着,此时居高临下,看着陈山海难得正经地穿一身深蓝色八宝团花圆领袍,头上像模像样地戴束着一顶青玉冠,于平日里的犷烈之中平添三分风流,实在是帅得一塌糊涂。 陈山海已经张开双臂做出了接应的姿势,见宜和愣愣地,“发什么呆?还不跳?” 宜和猛然回神,动作尽量小地爬上窗台,轻轻跃下。 陈山海轻轻松松就接住了她,就像接住一只猫儿似的。 接完人打算放下来,宜和却不干了,她搂着他的脖颈不松手,“嘤嘤别动,我脚腿好像扭到了。” 他的手臂是那么有力,胸膛是那么宽广,这样被他抱在怀里,感觉就像是儿时躺在摇篮里一样舒服,宜和不想下来。 “哪只?” “两只都扭了。” 陈山海便要查看她的伤势,宜和不乐意:“总之你先别动!” 前门就有人守着,她的嗓子压得低低的,像小奶猫喵喵叫似的,陈山海心里莫名一阵痒痒的,顿了顿,道:“你怎么被关在这儿了?” “别提了,我母妃和姑姑想撮和我跟津哥哥,里面怕是连□□都准备好了。” “放心吧,姜知津精得狐狸似的,哪会上当?” “唉,你不懂,就算津哥哥什么也不干,只要我和他在一个屋子里待一晚,他就不得不娶我,我也不得不嫁他,知道不?” “……”陈山海顿了顿,然后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但是你要是被人发现跟我搂搂抱抱……” 他的脸色发白。 这句话好像打开了宜和人生中的某一扇大门,她的眼睛一亮。 陈山海根基薄,官阶又不高,完全和驸马的位置无缘,所以她以前只觉得他当面首挺好的。 但现在,母妃和姑姑倒是给了她灵感…… 她深吸一口气,“来——” 才吐出半个字,陈山海的手快逾闪电,改抱为拎,将她的嘴捂了个结结实实,于是后面的“人”字永无出头之日。 守在前面的周夫人已经被惊动,有脚步声往这边来。 陈山海拎着宜和,几个闪身就把人甩在了身后,钻进花木繁盛的花园里。 -- 第278页 然后才觉出不对,他拎着这么大麻烦干什么?真给人追上,还以为他是掳走公主的刺客呢。 果然,那边厢已经响起了惊呼声。 “来人呐!” “抓刺客!” “那边那边!” 陈山海哭丧着脸:“你到底在干什么?” 有必要这么陷害我么? 宜和真诚地道:“我也是没办法,这样吧,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承认跟在这里偷情,二是承认你是掳掠公主的刺客。” 陈山海欲哭无泪:“你这不是逼我选第三个吗?” “第三个?”宜和讶异,“哪儿来的第三个?” “选择去死。” 宜和怒了:“娶我就这么难吗?!” “祖宗,我只是个四品官,能来姜家赴宴,还是因为这次护送你和姜知津回京有功,人家看在你们俩的面子上才给我发帖子的。”陈山海道,“我要真和你有私情,你父皇要做的就是先把我砍了,然后再把知情的人砍了,你依然是冰清玉洁的公主,知道不?” 宜和道:“才不会。父皇最心疼我,我去他面前哭他个几天几夜,再不然我就绝食,和你同生共死,他一定舍不得砍你。” 她的语气坚定,眸子里有坚毅的光,这种光陈山海在她学刀的时候见过,在她要去南疆的时候见过,对它的威力深有体会。 “没、没必要吧?”陈山海的声音有点打颤,“何况你真有这决心,直接告诉陛下你不想嫁姜知津不就完了?” 宜和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十分十分复杂。 陈山海一直觉得女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而宜和这一眼,在他看来差不多是京城全部女人的复杂性加起来都比不上的那一种程度。 然后她捧起陈山海的脸,慢慢地道:“你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不想嫁给津哥哥?” 陈山海的声音越发抖得厉害:“不、不然呢?” “我是想嫁给你啊笨蛋。”宜和望着姜家各处涌动的火把,看着火把下攒动的人头,以及席上因受惊而四散的人们,认真地、坚定地、一字一字地道,“我喜欢你,回宫以来,想来想去都是你,我不要你当面首了,你当我的驸马吧。” 周遭的喧哗近似沸腾,姜家府兵很快就要搜到这里来,陈山海的脸被那双纤秀的小手捧住,就好像命运一起被捧住,动弹不得。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宜和的脸清丽得不可思议,好像集结了尘世中所有的发气才开出来的一朵纯白之花。 鬼使神差地,一个“好”字像气泡那样想从他嘴里冒出来。 还好理智在最后关头出现,死死把它按住了。 宜和看懂了他那一瞬间的动摇,以及动摇之后的清醒,她恼了:“是你说过我是大央唯一的公主,我要什么都可以的!现在我就是要你!我只要你!” 陈山海点头:“好,我知道了。” 宜和:“………………………………” 他说什么? 知道了? 她,堂堂公主,剖白心迹,他就回个“知道了”?! 宜和忽然有种掐死他的冲动,并且真的去掐了。 她掐着他的脖子,用力摇晃:“不算!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答过!” “小声点儿。”陈山海拉下她的手。 宜和敏感地注意到他没有松开她的手,而是捂在了掌心里。 他的手好大,好暖。 宜和脸红了。 “那个……老实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当驸马……” 宜和一听,猛然抬头,眼睛里又要射出刀子。 但这是陈山海的心里话。 在今夜之前,他只想升官发财,脑海中一旦蹿出“驸马”两个字,只会想到“不知将来哪个家伙这么倒霉”,但想完之后又会轻轻叹一口气,因为有宜和一生相伴,那个倒霉的家伙的一生应该会很热闹、很快活吧? 南疆一年多的时间里两人朝夕相伴,回京之后却再也没有见过面,陈山海是不肯承认自己会想宜和的,但宜和一下马车他便看见了,而且他之所以会刚好出现在那扇窗外,也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是他注意到宜和的身影,才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当时他还暗暗地想:妈蛋当了一年的护卫好像当出习惯来了,简直是控制不住随时随地保护公主的冲动。 “不过,现在就算我想当也当不了,我才不过四品,还要你哭求才能当上驸马,我还要不要面子?”陈山海顶着刀子,顽强地把话说出来,“给我五年时间,五年之后,我必封侯戴爵,回来向陛下求娶你。” 宜和一双眸子看着他良久,声音有点发紧:“真的?” 陈山海道:“要是有一字虚言,就让我当六辈子穷光蛋。” “那可说定了。”宜和心里头说不出来的满足,声音又软又甜,牵着他的手,“好吧,我们走吧。” 陈山海定定地看着她稳稳站在地上的脚:“……脚不扭了?” “自己它扭回来了。”宜和活动活动脚踝,笑容灿烂。 在她的身后,灯火与火把交相辉映,像是坠入尘世的星海。 而她的笑容是最亮的那颗星。 第146章 番外九 达禾X小铃儿 达禾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冻死了。 南疆的冬天温暖如春, 达禾从来没有感觉寒冷是什么滋味,但现在他倒在霜冻过泥泞里里,天阴沉沉的, 冰凉的雨丝飘洒下来,好像要将他全身冻成冰,让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 第279页 这就是京城的春天。 地面又传来了微微的震动,有马车经过。但是达禾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了。 反正呼救是没有用的。这个很多人很多人的京城跟他的家乡南疆不一样,人们看到路边垂死的人就好像看到一条死狗。 而在南疆,就算是条死狗, 人们也会帮它下葬。 达禾无比无比想念南疆, 相信南疆的阳光,相信南疆的温暖。 阿摩姐姐还没有找到,他却再也回不去南疆了…… “爹, 你看那边,好像有人……”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说话。 “哎路, 还真是。” 跟着有脚步声走近他。 有人搬动他。 一个沉稳的声音道:“铃儿, 搭把手。” “哎!”一个清脆的声音这样应道, 然后又问, “爹,你从前是不是也是这样捡到我的呀?” 这声音可真动听啊,动听得,像是南疆枝头的吉祥鸟在鸣唱。 这是达禾被冻晕之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 这就是达禾被杨氏父女所救的过程。 后来达禾常常想,天神对他真是仁慈, 那好像是他人生中唯一倒过的霉。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遭过罪了。 好几年之后,达禾已经长成一名结实健壮的高大男子, 并在春天回仡族完成了成年礼,从此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在羽林位也升到了校尉之职,月俸从八两变成了十五两。 十五两银子的月俸,已经可以供养起一个小家了。 他来找温摩,期期艾艾,未语先红,茶喝了三盏,话愣是没说出口。 温摩实在看不下去了,替他道:“你想娶小铃儿是不是?” 达禾:“阿姐你怎么知道?” 温摩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就你那直勾勾的眼神,你们脚马店里那几匹老刀都知道了。” 达禾捂着脑袋傻笑,转即又忧愁道:“我是想,可我又不敢……” “怂什么?杨大叔不是早就喊你入赘么?” 最巴不得早点办喜事的人可不是达禾,而是杨大叔。 他不是便要夸张地叹息一下自己年纪已大,腿脚又不大好,对人生充满各种悲观想象,每天都在担心小铃儿无人照顾,流离失所。 说起这个达禾倒是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茶盏,低低道:“就是因为杨大叔老是这么说,小铃儿都躲着我了……从不跟我一个桌上吃饭,每回都是等我吃完了她才上桌,我只好天天在外头吃了再回来,免得她饿着肚子空等……” “阿姐,我觉得小铃儿不喜欢我。” “我是个粗人,只会舞刀弄枪的,可小铃儿却那么漂亮,还会认字,脚马店的契书都是她写的,账也是她记,她真的太厉害了。” “我配不上她。” “我担心我真的去求亲,因着杨大叔,她不会不答应,可我不想她勉强答应。” “阿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达禾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温摩,这眼神和小时候那个等着温摩教他怎么打猎的小男孩没有半分差别。 温摩觉得达禾被京城人带坏了。 仡族儿女,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怕这怕那算怎么回事? 再加上她自己的感情痛快利落,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因此很难理解达禾这种纠结,也很难去推测小铃儿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应该是喜欢你的吧?”这几年她没怎么见着小铃儿,但当初小铃儿待达禾可是很不坏,让她记忆犹深,“以前总是‘达禾哥哥’、‘达禾哥哥’地叫着。”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达禾就苦了脸:“别说叫达禾哥哥了,她现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一进去她扭头就走。” “我觉得她不喜欢我了。” “不,她很可能是讨厌我了。” “呜呜呜阿姐我该怎么办?” 达禾再度变成一只悲伤呜咽的大狗子。 这时候姜知津从外面托了一盏冰酪浆进来。 南疆的冰块是稀缺货,温摩在京城最爱的就是吃冰。 姜知津因此练就了一手好冰碗功夫,这一盏冰酪浆以各种果子挖成球状,盛在水晶盏之中,再撒上各色干果,然后覆上一层冰屑,最后浇上浓浓的酪浆,浓香沁甜,是温摩的最爱。 打听得这两姐弟在为什么发愁,姜知津一笑:“泰山大人都催你娶,你直管去娶,想那么多做什么?娶回家就知道她喜不喜欢你了。” 达禾摇头:“不行,我不能勉强小铃儿。”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勉强呢?你在中原生活了这么久,难道没有跟别的女孩子打过交道?中原的女孩子跟仡族的女孩子不一样,中原的女孩子的喜欢可没那么容易说出口。” 达禾觉得这句话不怎么可信,因为这两年上祀节的时候,他可收到过不少手帕包着的糖果,都是对他有意的宫女姐姐送他的。 可小铃儿却没有送过。 达禾沮丧极了。 “不然,我从姜家子弟里面挑个最最俊秀温柔的去向小铃儿求亲?若是她喜欢你,自然就会拒绝他……” 姜知津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到了达禾的惊恐反对:“不行!万一她答应了怎么办?!” 姜知津和温摩:“……” 孩子你到底是多没自信? -- 第280页 总之,在提亲之前弄清楚小铃儿到底喜不喜欢达禾,是当务之急。 为免达禾为这事茶不思饭不想,温摩拍着胸脯道:“没事,有阿姐。” 第二天在达禾入宫当值之后,温摩便约了宜和一起逛街,然后“路过”杨家脚马店,进去歇歇脚。 小铃儿已经出落得花朵一般,且是一朵幽静清丽的小铃兰,脸上未语先红,嘴边总带着三分羞涩笑意。 杨大叔过来打了个招呼便走了,让三个女孩子好好坐着喝茶吃点心。点心是小铃儿亲手做的,绿豆糕甜而不腻,宜和直说比宫里的还好吃。 “公主殿下过誉了,民女的手艺怎么能和宫里的御厨相提并论?定是公主吃惯了御厨做的,偶尔一次尝尝这样的家常东西,觉得新鲜罢了。” 小铃儿说话轻言细语,斯斯文文的,温摩顿时明白了达禾面对小铃儿时,那种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感觉。 宜和来之前已经受过温摩的交待,聊着聊着便聊到了一些女儿心事,宜和说还是仡族的规矩好,两个人只要自己喜欢就够了,全不用家里人拿主意,多自在,然后问,“小铃儿你说呢?” 她这话虽然是为了套小铃儿的话,却也是真情实感。陈山海这几年镇守边关,但大央强盛,战事稀少,虽然有零星功劳升至三品上,封威远将军,但距离封侯还差那么一点点。 贵妃担心女儿蹉跎年华,自然是费尽心思为宜和择婿,宜和天天地跟母妃斗法,生活过分充实。 小铃儿大约是头一次听人这么大胆地论及儿女私情,脸上红红的,声音更低了,“民女……民女只知道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自然还是听从长辈的安排比较好。” 院子里传说说话声,达禾的声音总是那么洪亮,原来他到了宫门口才发现忘拿令牌,连忙赶回来取。 杨大叔告诉他温摩和公主来了,在小铃儿屋里说话呢,达禾“噢”了一声便往这边来,一面走一面叫道:“阿姐!” 他还没进门,小铃儿的脸就已经羞得通红,手脚都没处放,将杯子放回桌上,那么精细灵巧的一双手微微发颤,茶水溅到了桌面上,她却像是没看见,急急道:“我还做了红豆羹,这就去取来!” 说着,像是有火舌燎着她似的,飞也似地离开了。 达禾正好跟她撞了个正着,两人都刹住脚,同时往左让,发现让错了,又同时往右让,这么着让了个几个回合,小铃儿脸上的红晕已经快要滴下来了,她一跺脚,跑了。 达禾瞧见小铃儿,原是很高兴的,嘴角翘得老高,见她对自己避之不及,脸就耷拉了下来。进来先见过宜和,然后垂头丧气道:“阿姐,你都看到了……” “对,我看到了。”温摩直接打断他的话,声音里杀气腾腾,只想捶爆达禾的狗头。 天神啊,这算哪门子讨厌?哪门子避之不及?! “你知不知道中原的女孩子都十分害羞?小铃儿还是其中特别害羞的一个!”温摩捉住他的衣领,直吼到他脸上,“人家是想守住男女大防,一直在等你上门提亲!” “对哦!”宜和恍然大悟,“难怪她说要听父母之命,父母安排的就是她喜欢的,可不是要听么?” 达禾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圆,傻笑一点一点出现在他的脸上,阿姐说的定然是不会错的,这给了他极大的勇气,他忽然很想想亲耳听到小铃儿自己告诉他。 他转身就追了过去。 小铃儿在后厨握着自己的脸,脸上好烫,好丢人。 她真的好羡慕阿摩姐姐和公主,她们聊起喜欢的人那么坦荡那么磊落,而她却连听到他的声音都会慌张。 真是……太没用了…… “小铃儿!” 达禾的声音在身上响起,小铃儿像受惊了似的,瞬间绷直了身体,不敢回头。 达禾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心里面又酸,又软,又甜,是她把他从伤痛和泥泞中救了起来,是她给他喝下来京城后的第一碗热汤,是她照顾病中的他,是她给他做出最柔软的衣裳……他不会舞文弄墨也不懂甜言蜜语,满心只盼着一件事,那就是往后漫长的人生里,他都希望有她。 小铃儿只觉得身后没了声音,只隐隐传来前院的几声马鸣,红豆羹已经在锅里炖向酥烂,浓郁的甜香弥漫在空气中,她知道他还在,知道他看着她,他的视线像是有形的火焰,仿佛能烧到她的身上。 她再也站不住了,又忍不住想跑开。 只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得逞,达和一把拉住了她,她挣了挣,哪里挣得动,她急了:“你、你快松开,这像什么样……” “大叔一直催咱们成亲,你知道的吧?”达禾也是满面通红,这是长时间以来他和她第一次这么接近,他感觉到她的臂膀那么细,那么软,他不敢用力,生怕弄疼她,又不敢放松,生怕她又走了。 他的声音有点发紧,问道,“但那毕竟只是杨大叔的意思,我想听听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你……肯嫁给我么?” 小铃儿低着头,衣领里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后颈,已经红成了桃花色,她咬了咬唇,低低道:“你不必管我爹是怎么想的,那只是他的想头,若是你不愿意……” “我愿意,愿意,一百个愿意!”达禾不待她说完,急忙道,“大叔的想头就是我的想头,我想娶你,一辈子吃你做的菜,穿你做的衣裳,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 第281页 小铃儿飞快地抬头,望着他,两人的视线在秋日洁净的空气中交汇,笔直地望进对方的眼里,心里。 “我……”小铃儿心跳如雷,声音发颤,“……我也是。” 这三个字,几乎耗尽了一个羞怯女孩所有的勇气,她再也无法在他面前站下去,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就逃。 达禾站在原地,无声地笑了起来。 笑容很大,很傻。 然后,他对着小铃儿的背影大声道:“铃儿,我喜欢你!一辈子都喜欢你!” 小铃儿捂着脸,飞也似地跑开了。 * 婚事很快便提上了议程。 温摩作为男方家长,原本想按照中原习俗给达禾买个宅子,但达禾道:“不用啦,我在这里住着好好的。” 温摩也不勉强,不过还是买了几间铺子,给小两口当作新婚贺礼。 现在父母之命是齐全得很,双方家长都乐见其成,媒人的人选却一时没能敲定。 达禾道:“可惜山海大哥不在,不然他就是最好的媒人。” 温摩失笑:“你比他先成婚,他肯定不乐意,要是当人媒人,一定非把你灌得入不了洞房。” 达禾也笑了,这还真是陈山海能干出来的事。 温摩想了想:“有一个人,才是你和小铃儿最好的媒人。” “谁?”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徐广的私宅,是谁把小铃儿救了出来?” “啊,那位高人!”达禾连连点头,“哎呀,我怎么把他忘了,他要是能当媒人,那可再好不过,可是我们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温摩心说我可太清楚他在哪儿了。 如今姜知津在京城有暗卫保护,便将得意楼交给了无命,一是信任,二也是让无命放手去找妹妹的意思。 无命习惯隐身于黑暗中,倒是与得意楼在暗中活动的习性十分契合,在暗中培养出了不少得力干将。得意楼的消息来源愈加翔实准确,且又迅疾,这几年阳春面的价钱番了一倍不止。 温摩回去同姜知津一商量,姜知津搂着她亲了一口:“我家阿摩真是心地善良,连无命都照顾到了。” “这算什么照顾?我是觉得若没有无命,也就没有这桩婚事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让他活得有点人气,是吧?”姜知津搂着她,“放心吧,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个媒人他当定了。” 无命对一切需要抛头露面的行为本能地排斥,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会让他感到浑身不适。 他和姜知津其实很像,都习惯当一名旁观者,冷眼看这世间浮沉生灭。 这事温摩必须得和姜知津商量,不是把姜知津当无命的主人,而是因为只有姜知津才有法子让无命答应。 姜知津果然做到了。 到了提亲那天,无命真的出现了,还穿了一身绛红色长袍,领口还有云纹。 这身衣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许不够喜庆,但对于终年穿着黑衣的无命来说,已经是喜庆到近于恶俗了,以至于他脸上一直有一丝隐忍之色。 温摩低声问:“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姜知津“嘤”了一声,赖在她肩上:“阿摩,你要好好补偿我,安慰我,我出卖了色相、尊严还有骄傲……” 温摩:“好好说话。” “我答应当他一天的跟班。” 温摩:“……” 所以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折腾无命的?让人家有这么大怨念。 杨店脚马店里里外外装饰一新,杨大叔人逢喜事精神爽,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若不是达禾阻止,他连拐杖都要扔了,因为“柱个拐有点不登样”。 前院后院都摆满了酒席,羽林卫的同僚、杨大叔的亲朋好友、温岚和阿娘等人也都在,连宜和都来了。 新郎敬酒的时候,宜和笑着打趣道:“臭小子,你这可是入赘哟。” 达禾出身仡族,哪会在乎什么入赘不入赘,笑得一脸灿烂:“入赘就入赘吧。” 杨大叔当了真,连忙道:“不是入赘,不是入赘。唉,其实不瞒各位,小铃儿不是我亲生的,十多年前,有人雇我的马车到了淮扬地方,我空车回来的时候,捡到一个被扔在雪地里的女娃娃,当时小铃儿才不过一两岁,还发着烧,人都说养不大,我不信邪,你们看,一晃眼,就已经这么大了……” “啪”,有杯子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人们抬眼望去,就看见那个看上去十分冷厉、表情和衣着都和这场喜事格格不入的媒人脸色大变,三步并着两步走到杨大叔跟前,一把握住了杨大叔的双肩,“淮扬什么地方?” “就……出了淮安不远,运河边上。”杨大叔道,“吴公子你怎么了?” 淮安……那正是无命的家乡。 当年父母离世,据邻人说,妹妹只有一岁,交给了亲戚抱养,只是第二年逢灾,亲戚家穷,将妹妹卖给了牙婆子。 牙婆子当时买了十几名女孩子走,无命只查到牙婆子当时是坐船离开,可船驶向哪里,隔着十几年时光,已经查不到了。 一直以来,得意楼一直在追查那艘船的下落,甚至陆陆续续找到了那些女孩中的几个,但她们当时都太小了,小到什么都不记得。 现在无命才想到另一种可能——妹妹当时过于幼小,又生了病,所以被抛弃在路边,根本没有上船。 -- 第282页 “她的肩膀上,是不是有颗红痣?” 无命颤声问。 杨大叔讶然地望向无命,“吴公子你……你怎么知道?” 达禾也看着无命,眼神中有一丝雄性对雄性的戒备。 那么私密的地方,连他都不知道,这位高人是怎么知道的? 他怎么知道? 无命想哭,又想笑。 这是他从接生婆口中探听到的东西,唯一能用来找回妹妹的线索。 无命转身往后院冲去。 “站住!”达禾待要冲上去阻止,两只手一左一右搭在了他的肩上,分别是温摩和姜知津。 “让他去吧。”姜知津轻声道,“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 后院厢房中,小铃儿坐在妆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脸,觉得有点认不出自己了。 她的脸上第一次施了脂粉,眼好像显得更清,头发挽了起来,戴着华丽的珠钗,身上穿着鲜红的缎子,手腕上戴着沉甸甸的金镯子,这些都是达禾送给她的,他的动作还是像以往那样笨拙,只知道往她身前一送,道:“别人有的,铃儿你也要有。” 现在,他正在前院和客人喝酒吧? 他不知道推辞,会不会有人灌他酒呢? 小铃儿一个人在房内,有点紧张,有点害羞,又有点担心。 忽地,房门被推开,一个人大步踏进来,他又高又瘦,肤色苍白,此时脸颊却带着不健康的红晕,两只眼睛更是亮得吓人。 “你、你是谁?”小铃儿吓了一跳。 无命一步一步走向她,他的脑海中隐约有她的影子——那是在徐广私宅里,他奉姜知津之命,去助温摩一臂之力。 那时的小铃儿好像没有现在高,也比现在瘦,当时她趴在地底的密室中,昏迷不醒,他将她拎起来,带她离开。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找到她了。 “别怕。”无命矮下身,半蹲在她膝前,脸上缓缓绽放一个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笑容,向来冰冷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温度,“我是哥哥。” 第147章 番外十 阿摩X津津(一) 姜知津刚从南疆回来那阵子, 长公主伙同贵妃拼命想撮和他跟宜和。 姜知津只扔下一句话:“我的妻子只有阿摩。” 长公主心说阿摩不是没了么!哪家当妻子的隔在几千里外的?还怎么尽妇道? 但这话她不敢明说,津津已经不过过去的津津了,虽然心情好的时候, 姜知津依然会陪她喝茶说话,依然会挨着她身边坐,就像从前一样。可一旦有事,姜知津正色起来便是实打实的姜家家主,权势滔天,一言以决天下, 那种生杀予夺的锋芒毕露之感, 常常让长公主无由地生出几分敬畏。 没人的时候,长公主会叹息道:“唉,还不如从前当个傻子时可爱……” 周夫人听了微微一笑, 递过去一杯茶到长公主里,道:“贵妃娘娘命人送来的月露清茶,主子喝喝看。” 周夫人没有接过那一个话题, 因为知道长公主只是说说而已, 一个可爱的傻公子可比不起货真价实的姜家家主。二 公子坐稳了家主之位, 长公主便一世都没有后顾之忧, 从先帝到陛下,再从陛下到二公子,这一生,一直都会有人保护着她,让她安安稳稳, 除了抱孙子之外,什么也不用操心。 长公主接过茶喝了一口,点点头:“口头倒还好。”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这事不单是姜知津不肯, 宜和也是宁死不从,在宫里跟贵妃闹了个天翻地覆,今天原本是约了贵妃一起品茶,结果现在茶叶来了,贵妃却没来,定然又是给宜和绊住了脚。 “你说这事奇不奇怪?宜和从前可是天天嚷着要嫁给津津呢,怎么去了一趟南疆就变卦了?” 长公主百思不得其解。 不管怎么样,这场两位长辈眼中完美无瑕的婚事总算搁下了。 只是长公主眼里,姜知津天天一个人,形单影只,有时事务繁忙,半夜回去冷枕冷被的,十分凄凉,因此很心疼,并由此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姜知津硬是不愿再娶妻,那也罢了,但纳妾总是可以的嘛。 姜家家主的贵妾,正妻又常年不在京城,贵女圈里可是炸开了锅,长公主成了香饽饽,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想尽办法偶遇。 这回长公主长了点心眼,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告诉姜知津,只是打着各种赏花啊品茶啊看戏啊之类的幌子,隔三岔五地撒帖子请客,把姜家搞得热闹非凡。 然后趁姜知津过来问安的时候,不着痕迹地——自以为的——将人姑娘拉过来,说,这是谁谁谁家的,这又是谁谁谁家的,这个会弹琴,这个会自己谱曲,这个会做诗,是才女哦! 奈何姜知津好像被温摩落了盅,不管这些贵女多么美若天仙,又多么才华横溢,他点点头就走了,一眼都没有多给。 当然,长公主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是夜,姜知津在灯下批复公文,查看姜家各处的信件,长公主带着周夫人进来给姜知津送夜点心。 乃是一碗茯苓粥,并几样小菜。 “我的儿,最近我看你着实是忙,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事情是办不完的,明日再来处理也是一样。”长公主像全天下所有的老母亲一样殷殷叮咛。 姜知津很感念母亲的关怀,便邀请母亲一道吃,长公主脸上有点勉强,道:“我年纪大了,肠胃弱,夜里吃东西克化不动,再说我也困了,先去歇着了。”然后忙忙地扶着周夫人的手,走了。 -- 第283页 姜知津对着桌上的夜点心叹了口气。 一直侍立在旁边的老内监走过来,低头检查了一下粥与菜,道:“下得还是□□,不过另换了个品种,且份量也比之前要重些。” 姜知津:“……” 这位老内监是之前小金子出事时,长公主从宫里抚霞阁唤出来服侍姜知津的一批宫人之一。当然真正的老内监而今已经在遥远的北方老家养老,这位的真实身份是暗统领。 暗统领还禀报:“今天长公主留了云侍郎的大小姐和刘尚书的三小姐。” 姜知津:“……” “我多一句嘴。”暗统领道,“对于家主来说,子嗣乃是重中之重。” 和皇家一样,姜家家主的子嗣来得越早、越正统,家主的位置便越稳固,姜家也越太平。 “你跟着我爹的时候,也经常多嘴么?”姜知津问。 暗统领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姜知津摸了摸下巴:“不过有句话你说对了,子嗣确实是很重要的东西。” 暗统领不及明白他之所指,姜知津也很快便重新开始奋笔疾书,案上还堆着高高一叠文书,看起来又要像前几天一样熬到深夜。 姜知津最近很忙。 他处事的手法惯常是四两拔千斤,且再复杂的事也能办得风淡云轻,平日里难得这样的忙碌。直到半夜才睡下。 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门“吱呀”一声轻响。 姜知津睁开眼睛,在深沉的夜色中,隐约瞧见一个人影摸进来。 人未全醒,神志还有几分飘忽,恍惚间像是回到他和温摩相遇的那一夜,也是这样深沉的夜色,也是这样开门的声响,也是这样摸到床上来的人…… 是他太想念阿摩了吧……他无声地失笑了一下,然后,在人影撩开帐子之前,抽下枕头底下的匕首,搁在了来人身边。 这一串动作快、稳、准、狠,人影顿住了,“哎,刀法不错。 姜知津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这声音是…… “阿摩?!” 姜知津迅速点燃了火折子,光亮像水一样漫过室内,黑暗退去,温摩坐在床畔,头发微有些凌乱,但眼神明亮,笑容灿烂。 “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姜知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摩应当在几千里外的南疆,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 是做梦吗? 姜知津有掐自己一把的冲动。 “我想你了。”温摩伸手抚向姜知津的面颊,“所以就来了。” 她说得好像两人的住处只隔着一条街。 然而事实上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一个天南,一个地北。 姜知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熄灭了火折子,一把抱住了温摩。 距离上一次抱她,隔了太久了。 久到好像上一世才抱过。 可这充盈的满足感与熟悉感,又好像他们昨天才分开。 “这回是专门来睡我的,对不对?”黑暗中,姜知津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 “呃,不完全是——” 温摩的话没能说完,嘴就被赌住了。 因为姜知津不打算接受反驳。 * 这间屋子和屋子的主人寂寞太久,像是要将这么多天的别离一下子补回来似的,温摩被折腾了半夜,再加上一路快马奔波,她一觉睡到大天亮。 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见姜知津手支在枕头上,一直在看着她。 看得一眨不眨,好像一错眼,眼前的人便会消失,昨晚的一只全化为一场梦境。 温摩问:“你什么时候睡觉也带刀了?” “唔,跟我师父学的。” “你师父?”拜师了? “就是你啊。”姜知津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这世上可只有你一个人教过我练刀。” 温摩回想昨晚上他的手法之快,连她都避不开,不由来了兴致,“要不要比试比试?” 姜知津只想敲她一记爆栗子。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他看在她一路风尘仆仆赶路辛苦的份上已经十分节制,但为她省下来的体力可不是为了拿来比刀的。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有一个柔柔软软的声音道:“家主大人醒了么?长公主命我给家主大人送参茶来。” 这声音不但温软,还清脆悦耳,胜过黄莺。 温摩看着姜知津,挑了挑半边眉毛。 姜知津明明没做坏事,却不知怎地在她的眼神下就有了一丝心虚,咳了一声,声音十分疏离地道:“放下吧。你可以走了。” 门外顿了顿,那好听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为难:“长公主说,要让我看着家主大人喝下去……若是就这么走了,长公主恐怕会怪我办事不力。家主大人,这也是长公主的一片慈爱之心,望家主大人成全。” “这姑娘会说话啊。”一片慈爱之心,指的是参茶呢?还是她这个人呢?温摩凑近姜知津一点,低声问,“家主大人肯不肯成全?” 姜知津恨恨地抓起她的手指,咬了一口——虽然很想重重咬她一顿,但到底舍不得,只能算是轻轻含了一下,然后准备朝外说话,温摩却一把捂住他的嘴,然后随便披起外袍,翻身下床,径直打开门。 门外的女孩子肌肤胜雪,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只以一根钗子固定,五官美丽十分精致美丽,正低垂着颈子望着手里的托盘,耳朵绯红,头也不敢抬。 -- 第284页 温摩杀气腾腾,正要斥退外敌,宣告所有权,但这女孩子身上穿的外袍却叫她一怔。 那衣裳修身、窄袖,下摆如莲花一般开出八幅裙裾,动能上马疾奔,静能亭亭如玉,正是温摩从前待在京城最爱穿的那种改良式衣装。 只不过温摩常穿主要还是为了方便,除了衣料考究一些,别无装饰。而这位姑娘身上的这件,从领口到袖口皆绣着缠枝花朵,八幅衣摆更是每一幅都绣了一种样式的八宝璎珞图,上面点缀着细碎的水晶珠子,在阳光的映照下,微微一动便变幻出种种角度,折射出明丽的光芒。 温摩从前穿这样的衣裳出门,人们总要指指点点,贵女们也是悄悄地掩扇轻笑,真没想到一段日子不见,这倒俨然成了京城最流行的衣装。 后来姜知津告诉她:“那是,姜家家主夫人喜欢穿,哪怕是一件麻布袋,大家也会跟风的。” 其实温摩一眼看到了真相—— 他的喜欢是那么的笃定,那么的明显,整个京城的贵女都知道他最喜欢的是谁,所以整个京城的贵女都在模仿她的打扮。 一时间,温摩的心无限地软下去。 她抬手接过那盏参茶:“你回去覆命吧,就说家主大人用不着你服侍。” 女孩子猛地抬头,见到门内的人长发蓬松微卷,衣袍随随便便披在身上,敞开的衣领底下露出半截好看的锁骨,以及锁骨之上,微微发红的印记…… 女孩子一下子就知道了她是谁,吓得连话都说不齐全了:“是……是……是……” 一面说,一面退,险些跌下台阶。 温摩上前一步,一手端着参茶,一手托住了女孩子的腰:“小心。” 女孩子靠在她怀里,感觉到腰身下面的那条手臂坚实有力,与普通闺阁女子的绵软截然不同。 她的眼神也十分宁定,像无边无际的大海,暂时封存了锋利,只余一片平和。 女孩子忽然羞得无地自容,自己可以学她的发式,学她的衣装,但永远学不来这样的力量,也学不来这样的眼神。 女孩子捂着脸,脚不沾地地跑了。 温摩看着她的背影,再看看自己的手:……就这? 会不会跑得太快了一点? 原以为她会流一点眼泪,诉说姜知津无人照顾的辛苦,哀求自己怜惜姜知津,给她一个进屋侍奉的机会。 毕竟那才是平京贵女们惯用的套路嘛。 第148章 番外十一 阿摩X津津(二) 姜知津披着衣裳踱出来, 就在温摩的手里想喝一口参茶,忽然想到了什么,招招手让暗统领过来。 暗统领检查之后,道:“干净的。” 这就是里面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姜知津这才凑过去喝了一口。 啊, 有阿摩喂他喝参茶, 真是美好的一天。 “这是干什么?”温摩好奇。 “呜呜, 阿摩,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姜知津搂着温摩, 脑袋在她肩上乱蹭,“我扛住了所有威逼利诱, 为你守身如玉, 坚贞不屈, 誓死不从……你要好好奖赏我才行。” 温摩:“……”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好吧,你要什么奖赏?”温摩问,说着脑中灵光一闪, “大老虎?” “小孩子才要大老虎。”姜知津一把将温摩拦腰抱想, 温摩手里的参茶差点儿洒出来, 姜知津笑容深深,充满危险意味, “大人要别的。” 然而还没等他要到一点别的, 好几名下人一起走进院子,手里皆捧着厚厚一叠文书信件, 每一叠都高过头顶,领头的回禀道:“家主大人,这是南方七省的。” “搬到书斋去。”姜知津扔下一句,抱着温摩进门。 温摩只见屋内书案上的文书堆积如山:“看来你最近很忙。” 姜知津将她放在床上, 取走了她手里端着的参茶,一饮而尽,居高临下看着她,“我原本打算将下半年的事情全都理顺了,然后去南疆找你。” 现在你来了,就不用了。 他俯下身,尚未梳起的长发如丝缎一般垂下,滑过温摩的面颊。 谢谢你这样思念着我,因为我也同样思念着你。 阿摩,好久不见了。 *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江夫人手中弓/弩连射,先一左一右命中了那大虫的双目,大虫痛急攻心,怒不可遏,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兜头朝江夫人扑下。江夫人不慌不忙,手握住大虫的爪子,喝一声,‘呔!’声音震天动地,大虫被撕作两半,虎血溅了一身都是,如同血浴一般。” 得意楼内的大厅中央,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说一本《江夫人传》,据说这是近来在京中最受欢迎的本子。 这天温摩同姜知津出来逛街,温摩想起先还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就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劲。 故事虽然说是发生在不知哪一朝哪一代,但,江夫人出身女子与男子平等的云族,是少族长。 江夫人的生父是平阳侯,在江夫人十九岁之际将江夫人接回了京城。 江夫人嫁给了京城权势最为煊赫的杨家。 江夫人成为第一位女将军。 温摩:“……” 再往后就越来越不对了。 比如江夫人徒手将觊觎夫君的贵女徒手撕成了两半,就像她在山林中撕老虎一般。 -- 第285页 再比如有贵女想嫁给江夫人夫君为妾,被江夫人发现,将人吊在城头上三天三夜,差点儿灭了满门。 温摩:“……” 这特么是什么款式的神经病? 不过,她由此总算明白,为什么那天那个女孩子会逃得那么快了。 “……故事编得不错啊。”温摩看着姜知津,面无表情地道。 姜知津剥了一壳蟹肉,送到温摩碗里,笑眯眯:“一般一般,不到原主精髓的五成。” 就这样,温摩成了古往今来第一悍妇,光是听到她回京的消息,所有赴过长公主宴席的贵女都吓得瑟瑟发抖,窝在家中再不敢出门。 两人吃完饭出来,温摩道:“等我一下。” 姜知津便站住,看着她走向不远处的糖画摊子。 四周人来人往,正是市井俗世中最热闹的景象,而她在这片景象中是最真实最夺目的那一幅,其它人好像都被衬成了流动的虚光。 她跟摊主说了些什么,,片刻后拿着一支大老虎过来,“给。” 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从她手中接过糖画的感觉好像始终不会变——日光永远耀眼,糖画色如琥珀,空气是充满着甜香。 真让人想将一生在此定格。 “涨价了么?”姜知津接过糖问。他可看到她付了一大块银子。 温摩微微一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后来,温摩回南疆以后,每隔几天,姜知津便会收到一支糖画大老虎。 “这是江夫人送给杨公子的。”摊主送糖的时候说。 江夫人和杨公子的爱情故事,是《江夫人传》里最吸引人的一环,京中不少小情人都以此为代称。 当时依然是阳光正好,姜知津拿着糖画,微笑起来。 即使相隔千万里,阿摩也有本事让他的生活充满甜香。 * 这一年达禾回南疆行成年礼,温摩便和他一道来京城,顺便帮达禾操办婚事。 达禾的婚事遇到了一点障碍。 谁也没想到,小铃儿竟然是无命的妹妹,无命寻找了她这么多年,一朝相聚,那只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嫁给别人怕被欺负了。 像世上所有的大舅哥一样,无命对自己的妹夫横看竖看,皆不顺眼。 他定了一条规矩,要成亲可以,但按照他们家乡的习俗,新郎若想入洞房,需要打败大舅哥。 温摩:“……” 那啥,你不想嫁妹妹就直说。 无命:我不是,我没有。 达禾倒是豪气干云:“好!” 温摩心说:好个屁。 十个你也不够无命打的。 达禾的想法很简单,他要娶小铃儿,便是天上打刀子,他也要娶。 温摩为着这傻弟弟的婚事操碎了心,打算问姜知津借暗卫一用,但又有点犹豫,因为暗卫之所以让人闻风丧胆,主要便是因为他们永远都在暗处。 就在这个时候,陈山海回来了。 他带着麾下的赤麟军和羽林卫,带着平定边关叛乱之功,凯旋而归。 他一回京城,先来找温摩喝酒,然后道:“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陈山海道:“这趟功劳到手,一个侯爵估计是跑不到了,明日陛下授勋行赏之时,我想求娶公主,但还缺个旁边敲边鼓的人。” 温摩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个人当然要位高权重,离皇帝极近,身份高贵,这样皇帝就算再不愿意,也不能驳人家的面子。 除了姜知津还有谁呢? “行。”温摩一口答应,“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陈山样同样痛快:“说。” 到了达禾成亲那一夜,前院亲朋满座,热闹非凡,后院则是铠甲森森,一片肃杀。 陈山海带着赤麟军全副武装,披坚执锐,摆开一字长蛇阵,达禾也在其中。 无命站在新房门前,身形挺拔如松。 温摩站在柱子后头,准备趁陈山海缠住无命的时候,将达禾送进洞房。 陈山海有点紧张。 以沙场征战的法子对付一名高手,他也是第一次。 而这位高手有多强,他可是早就领教过。 但不管有多强,他都要来这一遭,不单是因为答应了温摩,还因为—— “无命!”他扬声道,“还记得东街桥上你暗算我的那一刀吗?” “记得。”无命的声音无波无澜,“现在我可以再补上一刀。” “那就来试试吧!”陈山海扬起刀,正要发出号令,只听“吱呀”一声门响,新娘子走了出来,头上还盖着喜帕,她拉住了无命的手,轻声道:“哥哥,不要跟他们打,好吗?” 无命道:“好。” 陈山海:“……” 赤麟军:“……” 温摩:“……” 只有达禾能理解这种感受——在小铃儿的面前,谁能说出一个“不”字呢?对着小铃儿说“好”,简单是天经地义的事。 婚礼总算顺利完成了。 再过了不久,新出炉的威远侯陈山海尚公主的圣旨也下来了。 温摩这次在京城待的时候比较久,一来是因为答应了要能加宜和跟陈山海的婚礼,二来是族中事务有阿篮和鹿力照看,倒是顺风顺水没出什么乱子,更兼原大理卿李严升了南疆都护,对仡族颇为照拂,温摩就更省心了。 -- 第286页 公主的婚事原本从议亲到大婚,耗时最少得一两年,但宜和等不及,天天磨着风旭去劝皇帝,一切程序从简。 皇帝认为这样委屈了女儿,女儿道:“没事,父皇多陪些嫁妆就是了。” 皇帝:“……” 不过就算再怎么从简,也是从去年秋冬议到了第二年春末。 京中无事,温摩久不入山林,只觉得自己躺懒了骨头,便想去西山打猎,姜知津自是欣然从命。 他是巴不得天下间只剩他和温摩两个人才好,但深知温摩热闹,便把达禾、小铃儿、无命都叫上。 风旭则是不请自来的。 姜知津笑道:“太子殿下这般闲的么?” 风旭道:“姜家家主能这么闲,风家太子怎么就不能了?” 一语未了,陈山海带着宜和赶来了,宜和道:“哼!你们去西山玩,居然不带我!” 风旭道:“可不是?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以后你可不归我带了。” “嘤嘤。”宜和拉住风旭的胳膊,“我让父皇把哥哥给我当陪嫁,这样哥哥就不能甩下我了。” 风旭失笑,然后又道:“你们马上就要成亲了,怎么还混在一处?该避些嫌才对。” 宜和道:“这有什么?以前阿摩姐姐和津哥哥还不是这样?” 温摩和姜知津相视一笑,都想起了从前那段时光。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西山。 炎园经过了一次修缮,愈加富丽堂皇,之前那片废墟的位置,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拔地而起,取名“听风轩”。 在书房里,温摩看看纸面上挺拔清峻的字体。 ——风旭写的? 再看年箭靶上的痕迹。 ——风旭射的? 她陷入了沉思。 以前的自己怎么就这么傻呢? 姜知津一看她表情不大对,想了想,拿起一张弓,射出三枝箭,后一枝劈开前一支,唰唰唰在箭靶上扎出一朵炸开的箭花。 温摩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什么时候射得这么好了?” 姜知津微笑:“明师出高徒嘛。” 箭法与刀法,他都很厉害了。 因为,在那些她不在的日子里,重复着她在时所做的事,比如说射箭练刀,会让他觉得,她好像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他的身边。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温摩从他的眼神里看懂了。 他的眼睛带着浅浅的笑意,以及似海的深情。 她拉着他的手,转身就走。 “干嘛去?”他问。 “睡觉!”温摩头也不回地答。 姜知津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笑容。 这可是他最爱干的事。 * 这一晚,姜知津坐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回到了那段装傻的日子。 外表痴傻,内心清明,冷眼看着盘根错节的京城与人心,一切都是他心中棋盘,推动棋子,发生变化,逐力纠缠,是他唯的游戏。 他坐在书斋内,卢夫子捧着书讲给他听,他听着那些了然于胸的诗文,脸上做出呆呆的表情,视线飘向窗外。 窗外阳光很好,仿佛是秋天,天很蓝,风很轻,院子里的花开得很好。 只是这些风景入不了他的心,他的好像是凉的,世间风物伴着日光与微风吹过,没有在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有一个从院中走过来。 是个女人。 她的身段比一般女人要高挑一些,眉毛斜飞入鬓,姜知津总觉得这样飞扬的眉毛底下该有一双何等明亮有神的眼睛才配得上,但她的眼睛始终垂着,他并没有机会细看。 这是姜知泽的妻子,勇武侯府的大姐温摩。 她手里端着一碗莲子汤,放在姜知津的面前。 她站着,姜知津坐着,这个角度,让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 ——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这对眸子黯淡无光,像是火堆燃到最后的死灰色。 他用天真的语气问:“姐姐,这是给我的么?” 旁边的卢夫子咳了一声:“二公子,要叫‘嫂嫂’才对。” “哦,嫂嫂。”姜知津乖乖应道,“那我喝了?” 他的手伸出汤碗,动作房间放慢,看上去像是因为小心翼翼而显得格外笨拙。 姜知泽屋里送出来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喝? 他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想看她的反应。 紧张么?害怕么?愧疚么?开心么? 只要看到他想看到的,他的手就是笨拙地将整碗汤打翻,然后哭哭啼啼回去换衣服,连课都不用上了。 可温摩脸上的神情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 她久久地看着他的脸,原本灰暗的眸子忽然闪过一道微弱的光,像是死灰复燃。 她道:“不是,我就是放在这里凉一凉,你不能喝。” 姜知津眨了眨眼,搞不懂她是什么路数。 她也没有再说话,脸望向窗外,看着窗外的花木扶摇,仿佛真的只是在等汤凉。 片刻之后,她真的端起了汤,然后一口气喝完。 姜知津觉得奇怪。 她到底在干什么? 特意当着他的面喝下一碗毒汤,然后装作是替他喝的,收买他?难道他露出了什么破绽,让她觉得他不是真傻? 没有等姜知津想完,温摩已经搁下汤碗,转身就走。 -- 第287页 很久以后,姜知津依然记得她转身之时,那个绝然的背影。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府里人都说,大公子的夫人跟马夫私奔,下落不明。 全京城的人都在嘲笑她不知廉耻,丢人现眼。 但他总觉得不是。 他记得她最后那一个眼神——灰烬烧尽之前,最后一次重燃,那样明亮,明样果决,充满一种锋利意气。 那应该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吧? 再后来,他扳倒了姜知泽,拿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姜知泽的卧房底下被发现了一间诡异的秘室,不知有多少惨烈的事情在这间秘室中发生。 姜知津命人将屋子带秘室全部夷为平地。 离开的时候只见外面的茶红开得又红又艳,像是吸饱了人血。 “全都拔了,烧了。”他淡淡吩咐。 “是。”下人们赶紧动手。 姜知津还没走完,就听到下人们的惊呼声,“老天爷,这、这好像是人骨!” 他皱眉,回来看过去,只见一丛连被根拔起的花丛下,有零星的碎骨,微微泛黑,像是大火未烧尽的颜色。 定然是被姜知泽祸害的……他心中又想起了那个绝然的背影,忽地心痛如绞,疼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将他的心脏挖出来。 记忆骤然复苏,他想起来了……那个新婚之夜,阿摩讲的故事…… 这是……阿摩! 上一世的阿摩! “啊!” 黑暗中,姜知津一下子坐了起来。 “津津?”温摩的声音里满是困意。 话没问完,蓦然被姜知津紧紧抱住,抱得太用力了,骨头都生疼,她这才觉出不对,他的额头全是冷汗,像极了她刚嫁到姜家时夜夜做噩梦的样子。 温摩轻轻抚着他的背,“做噩梦了?” “我梦见了你……”姜知津惊魂未定,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恐惧过。 “梦见我能把你吓成这样?”温摩瞪着他,“我是有多吓人?” 姜知津抱着她,感受到她的温度,听得到她的声音,闻得到她的气息……她就在他的身边,真真切切,一丝儿不掺假。 太好了,这一世真是太好了…… 他的喉头微微哽咽,但很好地控制住了,抱着她,轻声道:“是啊,我在梦里娶了七八十个小妾,你提着刀一个一个全杀光了,可吓人了。” 温摩道:“你做梦去吧,你要敢娶小妾,我立马休了你,才懒得拔刀呢。” 姜知津轻笑:“我可不就是做梦么?” 梦只是梦,永远是梦。 他们拥有真实的人生,连同上一世的遗憾,他要给她双倍的幸福。 会永远地幸福下去。 * 打猎的时候,众人一起进猎场,分头追逐猎物。 温摩跟姜知津一处,这几年姜知津也在南疆待了挺长时间,跟温摩学到了不少打猎的手艺,更兼箭法出众,一射一个准。 “不错!”温摩不吝夸奖,“真不愧是明师出高徒。” “比我还不要脸。”姜知津笑着说,然后翻身下马,去捡那只野兔。 等他回来的时候,只见温摩望着某一处出神。 姜知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暗叫不好。 正是当初他假装被劫的那个地方。 “津津,还记得那个老伯么?”温摩问。 “唔,记得。”姜知津做过贼,心比较虚,只能含糊应着。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们……”温摩话没说完,自己就有答案了。 那位老伯可能不记得她,但绝不会忘了姜知津这个恶棍。 果然,赶到那座小山村时,老伯原本在院子里陪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玩耍,一见姜知津,慌得抱了男孩就往屋里跑。 “哎,停停,这回不抢你孙子。”姜知津说着,递过去一只盒子,盒子里满满两排银元宝,这是他专门回炎园取的,“这个给你,全为我当年年幼无知犯下的过错赔罪。” 老伯看看姜知津,再看看姜知津身后的温摩。 温摩笑着点点头:“老伯收下吧。” 老伯还是不大敢收,原因无它,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温摩直接将盒子接过来,送给男孩,男孩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上去十分乖巧,温摩摸了摸他的头:“这银子拿给哥儿念书好不好?” 她和姜知津成婚算起来也有几年了,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从前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看到小孩子便觉得可爱,想去摸一摸捏一捏。 “好。”男孩乖乖地点点头。 老伯还想把银子拿回来还给两人,温摩道:“后院的李子熟了没有?这些权当买我们买李子吧。” 老伯道:“李子离熟还早着呢,再说就算把这李树买去,也要不了这么多钱……” 李子确实没熟,一个个十分硬挺地趴在叶片下,还是青绿色。 温摩三下两下就上了树,姜知津原以为她想重温一下当日爬树的感觉,谁知道她抬头就摘了个李子,“咔哧”咬了一口。 姜知津:“……” 光是用看的,牙都酸倒了。 他忙道:“你也不怕酸!快别吃了,你实在想吃,我让人把树移到暖房里去,过几天就能催熟了。” “虽是酸,但很然,味道不坏。”温摩说着,摘了一个扔给他,“你尝尝。” -- 第288页 姜知津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然后整张脸都皱起来了,“这还不酸——” 一语未了,他整个人顿住。 老伯在后头,望着树上的温摩,点头道:“当初我那个老婆子,还有我孙子他娘,一有身子,就能啃下这半树青李子……” 温摩在楼上专心致志摘李子,很快就摘了满满一衣兜,也没听清树下两人在说什么,正要下来的时候,姜知津大喝一声:“别动!!!!!” 温摩一呆。 “□□!!!!”姜知津向老伯大吼,“快去拿□□!!!!!” 在温摩的印象中,无论是装傻还不装傻,姜知津外表的风度都是上等极佳,很少有这样吼来喝去的时候。 而且还是为这种小事吼。 “要什么□□?”温摩说着就要往下跳。 “不许跳!!!!”姜知津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再想想今天之前温摩还骑着马来回奔驰,他的额头就忍不出冒出一层冷汗。 □□拿来了,姜知津接过来安放在树下,试了试着实放稳了,才道:“下来吧,小心点。” 温摩:“……” 从出生到现在,温摩下树,从来没用过□□。 但姜知津的神色无比郑重,他一字字道:“阿摩,你慢慢下来,我有件要紧事要告诉你。” 也罢,温摩提着一兜李子,便顺着□□下来了,“说吧,什么事?” 姜知津从半途就紧紧握住她的手,递给老伯。 老伯的手指点搭上温摩的脉门,也不知是运用了巫术还是医术,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错,是有了。” 温摩愣了愣。 姜知津声音微微发紧:“阿摩,我们有孩子了。” 温摩下意识抚向自己的肚子——抚不到,一兜李子挡着。 “我要当阿娘了?”她喃喃地问,下意识塞了一颗酸李子到嘴里,压压惊。 “对。”姜知津也下意识跟着塞了一颗,这回不觉得酸了,这世上再没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是酸的了,哪怕是让他喝一坛醋,他也只觉得甜。 他要当爹了!!!! 除了阿摩以外,他还将有一个孩子! 一个像阿摩的孩子! “我猜是女儿。”他憧憬地道。 他要让她学刀,让她练箭,让她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让她做这个世上最洒脱最幸福的姑娘。 就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