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江山》 第1页 《定江山》作者:顾言丶【完结+番外】 文案: 宁衍从没想过,他这辈子为帝一遭,做过的最惊天动地的大事,是偏偏爱上了宁怀瑾。 宁怀瑾从懂事那天起,就知道顶着宁的姓氏意味着什么这些年下来,顶着这个姓的人有的大富大贵,有的一步登天,也有的一步走错,就此跌落尘埃。他怀抱着学了二十几年的忠君恭俭,却不想到最后,居然走上了一条大逆不道的路。 陛下小衍,人活一世,哪怕是坐在至高无上之处,也要被法理、道德、人伦束缚着。先帝当年将您交给我,是要交给我一个陛下,而不是交给我一个可以肆意妄为的把柄。 朕坐在那高台之上看了你十几年,却依旧记得年幼时与你在波涛汹涌间相依为命的那三年或许你不相信,但恰恰就是那三年,是朕这辈子最幸福的三年。 【历史背景架空】 【HE保证,番外保证】 【针对性横冲直撞腹黑早熟帝王攻X原钢铁底线谨慎温柔亲王受】 【宁衍X宁怀瑾】 注意事项: 【年龄差十二岁】 【酸甜向】 HE 情投意合 强强 宫廷 第1章 赌约 向来人来人往的大殿中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刻。 殿角烛台上的红烛燃了一半便因为灯芯太长而熄灭了,长长的蜡油痕迹顺着金烛台流下来,在桌面上蜿蜒成一条,不消片刻便凝固在了原地。往日里来往擦拭的太监宫女不知去了哪里,蜡迹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无端地给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添上了几分萧索。 没了守门压角的内侍,殿前的布帘也被寒风吹开一个角,冰凉的冷风争先恐后的灌了进来,挟着细碎的雪花,落在光洁的地面上,不消片刻便融化成一地水渍。 殿中的地龙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偌大的勤政殿冰冷非常,几乎呵气成冰。 高高的金座上斜倚着个眉目温柔的少年,一身金灿灿的龙袍被埋在阴影里,看起来颜色也变得有些暗沉。少年用手支着脑袋,面上冷冷淡淡的,偶尔从眉眼间泄出一点的疲惫也很快被他展眉掩了过去,这种掩饰是无意识的,是多年来根深蒂固刻在人心性中的喜怒不形于色。 少年的眼神落在桌角摊开的奏折上,一旁桌角搁着的一杯君山银针早已凉透,少年在这坐了很久,久到这一盏热气腾腾的茶生生变的毫无一丝热气,才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担子,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松感。 堂下殿中大片的阴影中有银光一闪而过,一个修长的身影向前几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那人披着一条厚实的黑色大氅,大氅上用银线绣着只仰颈长鸣的仙鹤,半遮半露地掩在绣好的云烟之中,鹤羽随着他走动的动作泛出粼光。 那人走上前,直走到金座的台阶下,才抬手摘下大氅宽大的兜帽,露出一张漂亮精致的脸。 陛下。景湛抬起头,浅浅勾起唇角:您大势已去。 金座上的少年帝王像是才看到他一般,目光闪了闪,微微偏过头来,看向景湛。 宁衍像是完全没听见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一般,也不恼怒,反而轻轻笑起来。他的脸上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稚气,只一双眉眼蜕变出来,被岁月描出好看的轮廓,从少年气中显出些许的成熟刚毅来。 他扶在龙椅上的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龙首,反而跟他叙起了家常。 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宁衍说:整十年了。 他这时笑的十分真心,景湛站在台下,还能看清他右颊边浅浅的酒窝。 宁衍没有去接景湛的话,反而回忆起旁的东西来: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面,朕还说要娶你来着。 景湛精致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恼怒,宁衍却还不依不饶,他侧过脸,对上景湛的眼睛,笑得眉眼弯弯。 朕还记得,当时卿一身白衣,粉嫩乖巧宁衍在景湛警告的目光下咽下了后半句,匆匆地感慨道: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景湛倒也没有被他三言两语就说的动气,他手中握着个精致的暖炉,手指细长白皙,随意的拢在铜炉外,说不出的好看。 陛下的感情牌打得不好。景湛目光一扫,面上也带了些半真不假的笑意,说道:若我是个姑娘,此时定要被陛下感动的痛哭流涕,俯身而跪,立时认输了。 何至于此。宁衍对他话中的坚持听得分明,只得叹了口气,缓慢的坐直了身体,他低着头,右手抚摸着左手腕上的串珠,叹息道:怎得就如此固执,你我相识十多年了,有些事大可不必争得如此分明。到最后无论你我谁赢,终归伤了情分。 正如陛下所言,有些事开了头,就必定要有结束。景湛说:方叫有始有终。 景湛摩挲着手中的暖炉,抬起头来毫不避讳的直视着龙座上的少年。正如宁衍所说,他们已经相识十多年了,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年轻的少年皇帝从一个白白嫩嫩的小糯米团子抽条成现在的模样,宁衍当年登基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跟在自己师父身边,站在高高的祭台上,看师父替那个年幼的太子带上龙冠。 -- 第2页 一转眼,宁衍也在这至高无上的高台上坐了十年了。他们二人少年相识,直至今日,也足足做了十年的君臣。 宁衍转过头,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这场雪从晨起便一直在下,现在早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皇宫内院,望过去满眼雪白,纯粹干净。宁衍的眼神柔和下来,似乎是透过雪景看见了旁的什么东西。 朕与你下了十年的棋,其中有输有赢,平手最多。宁衍转回目光,说道:这次你怎么就知道,你会赢呢。 陛下智计双绝,臣也并未就有百分百的把握。景湛并未直面回答,只是将温热的暖炉又往手心里拢了拢,说道:只是臣昨夜夜观星象,觉得今日是个好日子。 是吗。宁衍无所谓地笑了笑:那看来阿湛主意已定。 景湛抬起头,直视着宁衍。臣子不能长久地直视君颜,否则便有刺王杀驾之嫌,但无论是宁衍还是景湛,似乎都遗忘了这条规矩,他二人不偏不倚地对视着,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陛下。景湛缓缓道:看在多年情分上,我自当留您一条后路。 屋外的寒风席卷而过,隔着厚实的棉布帘子都能听见寒风卷过的呜咽声,布帘一角的风口被风略得更大了些,凉风灌进殿内,将景湛的脚踝吹得冰凉。 不过景湛身上好歹还有一件大氅尚能御寒,宁衍身上那件龙袍可就是件花架子了,华丽是华丽,只是御寒能力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他二人气氛紧张地对峙了片刻,宁衍就被这阵寒风吹得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先前那股剑拔弩张的帝王之威转瞬间就散了个干净。 景湛: 宁衍: 景湛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看起来颇有些无奈。 宁衍干脆也不装了,他扶在龙椅上的手缓缓用力,顺着力道向前探了探身子,直直盯着景湛的眼睛。他唇角还带着三分笑意,眼睛微微眯起来,看起来就像个狡黠的邻家少年。 景湛一步不退,就那么坦然的与他对视着。 真是绝情啊。宁衍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浑身一松,整个人向后一倒,懒洋洋的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从袖口抽出了一张薄薄的单据:来来来,朕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陛下现在这样胸有成竹,若输了怎么办。景湛笑着问:臣记得,陛下那块羊脂白玉的麒麟佩可带了有七八年了。 输什么输。宁衍嘴上不吃亏:今日要是爱卿将那张爱琴输了给朕,可别又去信找老师求情。 好好好,输赢暂且不论,只是臣的手炉凉了。景湛嫌弃地拎着手炉套子上的挂绳,将其举起来晃了晃:无论打赌输赢,陛下也不至于小气到连点碳也要省吧。 宁衍正低着头折腾手中那张薄如蝉翼的纸,闻言头也没抬,抬手在半空中随意挥了挥。本来暗沉的大殿中倏的亮起几盏长明灯,两排宫人顺着后殿鱼贯而出,宫人的手脚伶俐非常,只两个来回便将大殿打扫干净,烛台上的蜡油被清理干净,灯芯剪短,烛火摇晃着重新亮起来,将暗沉的大殿重新照亮。 龙椅下首处出现了个身穿绣纹内侍服的中年男人,他低眉顺眼地端着个托盘躬身走上台来,跪在宁衍脚下。 宁衍伸手拎过托盘上的手炉,借着御桌的遮挡将暖炉拢在了怀里,然后捏着那张纸,食指和拇指一捻,展开信纸,露出里面字迹清秀的蝇头小楷。 唔,你看。宁衍手指一弹那张纸:不看不知道,都是惊喜。 嘘景湛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着道:台子都搭好了,陛下不想把这戏唱得热闹点吗。 宁衍与他对视一眼,忽而笑了,抬手轻轻挥了挥。 紧接着,殿前的布帘突然向两边打开,外头的阳光大面积的倾泻进来,铺了满地。宁衍抬起头,似乎是被雪光晃了眼睛,于是稍一抬手,用腕子遮了遮。 门外响起清脆的金属摩擦声,隐隐能听见远处逐渐接近的脚步,整齐划一。 是上朝的时间到了。 门外候着时辰的臣子们身着官袍,垂手低眉分立两旁,缓慢整齐的行至殿中,掸袖下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振聋发聩,景湛忽而转过身看向群臣的方向,他的身影沐浴在阳光雪影之下,从阴影中露出的半张脸肤白细腻,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笑意。大氅上的银色仙鹤被阳光一晃栩栩如生,似是随时要展翅而飞。 平身。宁衍笑着说:也给国师看座。 为首的御史中丞舒清辉见景湛在此,不由得愣了片刻,随即飞速地抬起头看了眼龙座上的宁衍。 景湛虽说占了个国师的名头,但约莫这些世外高人都有点脾气,很少以同僚的身份与他们相处,甚少与他们来往不说,十年来上朝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说是孤臣也不为过。 宁衍一抬眼,发现不光是舒清辉,更是有几位大人的眼神止不住的在他跟景湛之间游移着,似乎都有些惊疑不定。 -- 第3页 殿中硬冷,国师的手炉该是冷了。宁衍身边那身着绣纹宦服的男子走上来,笑着冲景湛弯了弯腰,向身后一挥手,有宫人弯着腰端着只檀木托盘走上前来,上搁着一只小巧的金丝手炉:陛下知您喜用银丝碳,早就烧着了,这会儿正是暖和的时候。 有劳。景湛低声道,他拢了拢披风,坐在了宫人搬上来的扶手椅中,然后抖了抖他宽大的袍袖,从里抽出了什么两本奏折。 景湛这两本东西可比宁衍手里那张纸精致多了,绸布扎封,绢布覆面,粘的整整齐齐。 身后有宫人替景湛端来茶几,一盏清茶两盘小点搁在上头,正放在他的手边。景湛略微挽了挽袖,才拾起一本来,慢悠悠的抽开上面绸布扎好的结。 当着各位大人的面,臣来跟陛下点个盘,看看究竟是臣输得心服口服,还是陛下输得心服口服。 第2章 敲打 高台金座下的君臣二人旁若无人地在那你来我往,愣是没把这满殿的群臣放在眼里。 舒清辉拢在袖口里的手紧了紧,心里百转千回地绕过去千百种念头,一时也摸不准这位少年天子今天拽着国师来这么一出是为什么。 要说是什么打赌之流,舒清辉用膝盖想都不相信。做臣子的,要是看不清陛下现在是高兴还是不悦,早不能站在这殿中了。 他努力地在心里琢磨了片刻,发现最近边关安宁,朝中安稳,言官武将也没什么互看不顺眼的事儿,京中也没出什么大乱子,一个月之后就是宁衍的万寿节,怎么想怎么都是一副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的样儿。舒清辉千想万想没想明白,到底是哪出了篓子,让这位陛下不高兴了。 舒清辉心里一边盘算着,一边下意识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大理寺卿邢朔,想从身边的同僚身上找点安慰。 可惜他那位同僚是个老实性子,目不斜视地眼观鼻鼻观心,站得如同老僧入定,连半丝儿眼神也不往国师身上飘。 只是舒清辉不知道,他这位看似八风不动的同僚也在心里打鼓。 跟舒清辉这种新臣不同,邢朔为官的日子可不短,当年也是从先帝那摊子事儿走过来的,在宁衍面前再不济也能忝居个老臣。但随着宁衍年岁越来越大,连邢朔也不好说他是不是就这能号准对方的脉。 他们这位陛下虽然年纪小,但人可不怎么好糊弄。 邢朔在京中一向低调,眼里只装着大理寺这一亩三分地,很少会像其他老臣那样仗着资历年长就对宁衍指手画脚,故而这次也没搭话,只是垂着头站在队列里,力求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 宁衍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群臣,在舒清辉脸上落了落,然后将手里那张纸摊在了面前的案上。 前天夜里,京城的惠粮票号收了两个马车的货,其中一辆车装着金银财帛,另一辆车挂着丝帘绸布,看着不像是普通货物宁衍说:马车右上角刻着镖印,仿佛是平阳府那头一家有名的镖局的。 队列第三排,站在右侧的以为中年男人忽然浑身一僵,下意识想抬头看看宁衍的表情,只是又更深地低下了头。 百官里有得是人一头雾水,但赵宏盛却一下子听懂了。宁衍说的那去往惠粮票号的马车是他平阳老家来的,第二辆车里坐着的是他老家的小侄女,前天夜里刚刚到了京城,昨儿一早连着第一辆车的孝敬一起进了他家的大门。 按理来说,自家人送些孝敬这等毫末小事,各家各户都有,实在不至于被宁衍看上眼。赵宏盛冷汗涔涔,不晓得宁衍单独把这事儿拎出来是个什么意思。 这不是巧了吗。景湛将手里那封奏折一折一折地展开,目光落在上头扫了两眼,一板一眼地说道:昨日臣正巧上街逛了逛,无意间撞见吏部尚书李大人家的正妻在德祥楼门口跟侍女哭诉着埋怨李大人。 一派胡言,李青云在心里骂道。 谁不知道这位国师大人一天到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要左相不在京城,他更是连宫门都不出,成天待在宫内的国师府里,哪来的无意撞见。 何况他妻子这几天正跟他闹别扭,已经闭门好几天了,怎么可能跑德祥楼去买首饰。 李青云正想迈步出列驳斥他两句,就听景湛接着说道:说是李大人家的贵妾这几日愈发不把她这位当家主母放在眼里了,昨儿个外头进了几匹新缎子,居然不拿去主母屋里先挑。 李青云倾身的动作骤然顿住,愣是没敢往外走半步。 他不明白这事景湛是怎么知道的。 他家的贵妾这几日是仗着自己有女儿骄纵了一些,明里暗里地给了正房一些气受。宠妾灭妻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这些他后院里的事儿,景湛是怎么知道的。 何况,何况那些缎子也并不是给他贵妾的,而是 李青云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借着面前人的遮挡看向景湛。 景湛端着茶碗,低头喝了口热茶。那本展开的奏折就摊在景湛的膝盖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看着居然还不只是李青云一家的事儿。 李青云心里满腹疑虑,其他没被点名的大人们脸色也不太好看,站在最首的舒清辉更是如此。 -- 第4页 宁衍与景湛一唱一和,先挑出了赵宏盛,后带上了李青云,就这么一个回合的功夫,站在殿前几排的重臣就心如明镜了。 赵宏盛的小侄女现巴巴从老家过来是为什么,那贵妾又为什么仗着女儿在身敢给正室脸色看。 无非就是因为皇帝再过一个月就满十六了,家里能扒拉出女儿的总归心思活络,觉得这后宫闲置多年,再怎么也该进人了。 自古以来,新帝登基后的头一波选秀,大多都是朝臣先提,再被陛下半真不假地以点什么理由驳回来,朝臣再三请四请地,帝王便顺势应允。 照理说历来都是这么干,只是朝臣们没成想还碰上这么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真钉子。这两年来朝臣们几次旁敲侧击地提起这事儿,都被宁衍以先帝丧期未过,年龄尚小应着重于政事给推脱过去了。 不过还好宁衍年岁尚小,头几年也没人太过在意,略提提发现他不愿意也就罢了,总不能按着十几岁的陛下硬纳妃。 但眼瞅着宁衍马上十六,旁人可以不急,舒清辉却没法不急。 他家可还养着一位先帝亲点的皇后呢! 先帝的临终前,曾有言要将当时右相舒川的小孙女指给宁衍做皇后,谁知这位陛下对男女之事毫不热衷,他都已经亲政几年了,这事儿活像没个影儿一样。 前些年舒川病逝之后,舒家一脉也就只有舒清辉仗着亲爹的荫混上了御史中丞,除此之外再无重臣。帝王君心难测,舒清辉管着偌大一个家,不能不为这个家的未来考虑,是以难免有些着急。 再加上宁衍眼瞅着就满十六了,满朝文武家有女儿的不在少数,蠢蠢欲动盯着宁衍身后那一亩三分地的更不在少数。于是上个月,舒清辉便与其他几个同僚心照不宣地一起提了提这事儿,当时宁衍未置可否,没想到在这儿等着他们。 宁衍不动声色,却忽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现下舒清辉也看出来了,宁衍挑出来的两家出头鸟看似不痛不痒,实际上是留着面子地在敲打他。 舒清辉能想明白的事,旁人未必就想不通,到了这个地步,哪怕再迟钝的都发现了,宁衍今儿个心情不太好,这是要拿人立威了。 此时先前跟着提过此事的几位大人面色都不太好看,生怕宁衍下句话就又抖落出什么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虽然不算什么罪过,但是拿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到底丢面子。 大家同在官场,一张老脸还是要的。 龙椅上的宁衍听罢景湛的话,不服输似的弹了弹手中那张纸,说道:那朕看看 陛下。舒清辉深知为官之道,当然得主动吃下这句敲打,于是迈步出列,勉强笑着躬身行了一礼,说道:虽说后院争宠是常事,但既然扰了陛下的安宁,李大人难免要落个不察之罪,陛下不若罚他一月俸禄,也让李大人长长记性。 宁衍闻言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兴致缺缺地扫完纸上所有人名,然后将纸页翻转过来搁在案上,似乎是没兴趣继续往下念了。 也好。宁衍说。 他这样一来,景湛也默契地见好就收,他,将手中的奏折合起来丢在茶几上,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那今次就算微臣与陛下平手吧,微臣知道的,都在这折子里了,陛下拿回去做个睡前读物,念来取乐吧。 景湛话音刚落,就有长眼色的内侍连忙端了个空托盘过来,将那两本奏折转头呈给了宁衍。 宁衍拿过那两本奏折摩挲着,他面无表情的盯着下方的朝臣,半晌才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各位大人今儿怎么这么安静,朕与阿湛玩笑玩笑,竟然吓坏了你们,是朕的不是。 今日早朝,正事还未干呢。宁衍的语气听起来很亲和,跟从前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一样,话里带着一点笑意:国师还年轻,难免有些爱玩,让各位爱卿看笑话了。 宁衍身后的宦官见他撂下了这茬,十分有眼色地扯开了嗓子喊了一句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景湛说着搁下茶杯,碗碟跟红木桌面碰撞,发出咔哒一声响。本来就提着心的几位大臣更是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他又要作出什么妖来。 哦?宁衍挑了挑眉:何事? 臣也想去昆仑过年。景湛十分诚恳的说:现在出发还来得及。 阿湛。宁衍弯起眼睛:除夕大典还得仰仗国师主持,你就死心吧。 宁衍说着,抬头扫视了一圈殿中的群臣,那些穿着官服的男人或低眉垂眼,或惶惶不安,宁衍一个个看过去,只觉得这群人跟几日前与自己据理力争选秀之事的完全不是同一批。 那朕有话要说。宁衍向旁边一倚,懒洋洋的靠在扶手上:前一阵,爱卿们提了提大婚和选秀之事,朕回去也思索了下。但再过两月就是年关了,没什么好日头,再加上朕也年轻,不在意这一月两月之期,容后再议也无妨在此之前,礼部若是觉得单单预备万寿节太过清闲,不如回去琢磨一下明年春耕的礼节,有空的时候拿出来议一议。 -- 第5页 礼部尚书自己哪敢说一句不是,连忙应了。 第3章 心上人 其他朝臣也被宁衍和景湛吓了一跳,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 几位先前参与过这事儿的朝臣现下正心虚着,倒是一起沉默下来,只等着下了朝之后,要与几位要好的同僚约着一起聊聊这事。 剩下没参与的少部分人也大致看懂了形势,更加不敢触宁衍的霉头,贸贸然提选秀的事儿。 景湛按理来说不必上朝,也不必议事,于是在喝完了手边那盏茶之后,便由宁衍身边的近侍引着先行离开了。 朝中几位重臣心思各异,瞥着宁衍的脸色,谨慎地挑了几件不痛不痒的日常琐事奏了。 例如万寿节的章程,年终岁尾的祭礼,来年的科考,年末外调官员进京述职的事宜等。这些事都有旧例可寻,拿到朝上来说就表明都已有了章程,奏一奏无非只是走个过程,宁衍听听便罢,没什么需要费神的。 是以宁衍这个早朝过得很是清闲。 下朝之后,宁衍转回上书房,之前先一步离开的景湛正坐在外殿里等他,见他进了门,不由得挑了挑眉,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陛下今日早朝时间倒短。景湛双手揣进一个雪白的毛皮袖筒里,也不起身行礼,只是靠在软椅中看着宁衍,平静地说:看来前朝风平浪静。 满宫内侍宫女倒是早看惯了他俩日常相处的模样,现下满脸习以为常。 前头哪一天不是风平浪静?宁衍一边迈步进门,一边反问了一句。 宁衍将手里凉透的手炉随意搁在宫女手中的托盘里,脚步不停地进了内室。他身边的贴身内侍何文庭忙把手中的拂尘塞进了小太监手里,跟着进去伺候了。 景湛与宁衍之间隔着扇厚重的屏风,虽然看不到屏风那一面的景象,但交谈上却没什么阻碍。 前些日子,那些人不还卯着劲儿想往陛下身后那一亩三分地塞人吗。景湛说:连国师府的小厮出门采买时,也被人明里暗里地打探着消息,直问最近红鸾星到底有没有动静。 宁衍在屏风后笑了一声。 上书房一直燃着地龙,屋内温暖如春。何文庭将宁衍上朝的外袍脱下来挂好,又替他换上一件玄色的常服外袍。 宁衍微微仰着头,何文庭伺候他拧上衣扣,又围上一条玉色的腰带,最后将他待久了的麒麟佩挂在腰带上。 绵延后嗣,也是帝王的责任。宁衍微合着眼,语气平静地说道:他们着急也无可厚非。 景湛掸了掸袖口,施施然说道:陛下若是这么说,那下次再有人来国师府打探消息时,我就告诉他们陛下红鸾星最近有异动,想必是好事将近了如何? 宁衍没说话。 他从何文庭手中接过手炉,走向了上首坐下。 原本立在一旁等候吩咐的小内侍们见他换好了衣服,自动走上来,将屏风撤了下去。 景湛见状,也不等宁衍吩咐人来请,便自己站起身来,走到了内室的下首落了座。 一位身着嫩粉色宫装的女子从后殿中掀帘走出,手中托着的的茶盘上搁了一只素白的茶盏,她走到宁衍身后,将茶杯搁在宁衍手边。 那茶盏中盛着的茶与素日里待客的不同,清苦味要淡一些,闻着有些不易察觉的甜香味。 这是今日膳房送上的牛乳茶。那女子说道:牛乳熬了三个时辰去腥,茶叶也是奴婢之前焙过的,不苦不涩的,陛下尝尝。 宁衍接过茶盏,小小地抿了一口便放在手边,嗯了一声。 玲珑见他如此,便自觉噤了声,手脚麻利地将宁衍书案上的几个奏折盒分类摞好,按紧要程度分别放在了离宁衍由近至远的手旁。 将手里的奏折放好后,玲珑又行至桌角,掀开焚香的铜炉,用银勺往里撒了半勺香料粉末,自觉退到房间角落里等着伺候了。 屋内伺候的小宫女低眉垂眼地躬身走过来,也给景湛换了一杯新茶。 景湛见宁衍半天不吭声,便知他的心意如何,于是只能换了个说法。 我倒是可以替陛下遮掩一二。景湛说:就说陛下流年冲撞,不利于婚配。若是强行大婚,或损姻缘长久,与日后帝后和睦有碍但陛下,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一二年尚可使得,长久了可就不行了。 宁衍一说起这事儿就头疼,他拧紧了眉,为难地揉了揉额角。 景湛说得诚恳,也确实是个好办法。天意这个东西,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流年冲撞这种话要是景湛说出来,满朝文武也说不出个不是。但这事儿宁衍已经拖了有两三年了,满朝文武不死心,总要拿出来试探一二,他也烦躁得很。 先不必。宁衍说: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没什么大用。若是说流年冲撞,他们必定会上奏说可以先行选秀,纳妾不算在姻缘内,于此无碍云云。 宁衍驳了这个办法,景湛也没再说什么。臣子的本分是要替君王分忧,但若宁衍心里有自己的盘算,那自然用不上他了。 只是陛下因何如此抵触此事。这问题不光是外头的朝臣,连景湛偶尔也会不解,向来帝王后宫都是佳丽三千,还从没见过这样对姑娘们敬谢不敏的皇帝。景湛沉思了片刻,试探地问道:可是因为不喜欢舒家女儿? -- 第6页 倒也不是。宁衍大大方方地笑了笑,说道:不光是他家的,谁家的女儿朕都不喜欢。 景湛: 他心说您一天到晚待在宫里,满京城的贵女们一个也没见过,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但这话景湛到底也没说出口,他可不像外头那些朝臣一样将宁衍看做个单纯的皇帝,他了解宁衍的脾性。这位少年天子年岁虽轻,主意却正,心里实在装得住事。什么事若是他不想说,论你怎么使出十八般武艺,也别想窥探其心意。 选秀这事儿不知道又触到了他哪片逆鳞,还是躲远点为妙。 宁衍瞥了一眼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位发小心里又在猜些什么。他与景湛幼年相识,从小几乎是一起长大,感情也比旁人亲厚些,有些话自然愿意多说两句。 朕只是不想任他们拿捏罢了。宁衍将腕子上的珠子取下来,随手丢在桌上,又从桌旁翻开一封奏折,取了只玉管毫笔沾饱了墨,继续说道:朝臣们总有托大的,仗着言官的职责对朕指手画脚。他们口中处处都是圣贤道理,哪怕人人都明白他们心中有私心,但一句大义下来,无论如何,还是他们有理。 但朕不想如此,也不想以后要跟朝臣们靠博弈和妥协来过日子。宁衍说:朕若想要往后几十年的安静,就不能开这个任人拿捏的头。 景湛内心暗暗赞同。 现在宁衍正是在亲政初期,确实是立威的好时候,何况选秀这种事儿也不是什么板上钉钉的朝政要事,用来表明态度最好不过。 只是这念头在景湛心里还未转上半圈,就见宁衍在奏折上批了几行字,又轻描淡写地说:何况,朕有心上人了。 他这话说得像是朕看今日天气不错一样随意,景湛被噎了个正着,下意识看了一圈屋内的内侍宫女。 只是御前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一个个听了这话皆面色不动,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一眼望去,屋里活像是站了一群泥塑的人,仿佛谁也没听见宁衍这句惊天动地的剖白。 景湛: 景湛不想再问了。 既然让宁衍如此抵触选秀,那说明他那位心上人莫说是皇后,恐怕连选秀的门槛都进不来,说不准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女子,问也白问。 宁衍身为帝王,他的皇后必定要母仪天下,若是选一位身份地位不过关的,别说朝臣了,宗亲那关就过不去。 景湛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没必要再劝了。说到底,从古到今也没有一位帝王为了心上人守身如玉,宁衍还年轻,一时新鲜也是有的,等时间久了,他自然就会有所退让了。 那陛下准备怎么办?景湛问。 朕有打算。宁衍说。 既然陛下有打算,那臣就不多问了。景湛说着站起身,理了理袖子,说道:如此,臣就先告退了。 宁衍一愣,问道:你不留下用午膳? 不了。景湛笑道:今日京中的春秋酒楼出新菜,臣准备去试试。 春秋酒楼一手椒盐饼做得极好,鱼也一向做得不错,景湛挺喜欢他家这口,宁衍也知道。 那去吧。宁衍说。 景湛略一颔首,刚想走人,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以一种唠家常的语气随意问道。 对了,今日朝上,恭亲王怎么不在? 景湛这些年也承蒙宁怀瑾不少照顾,见他不在朝上,少不得要问一句。 皇叔半月前不慎着了风寒,卧床养了两天,这几日虽然好了,但到底朝上没什么大事,于是也没来上朝。宁衍说:天寒地冻的,不折腾也罢。 景湛闻言点了点头,倒没怎么在意,听过便罢了。 景湛前脚刚出上书房的门,宁衍就停下了手里的笔。 他方才与景湛说的缘由只是其中之一,其实早在前几年,宁衍就隐隐约约有种感觉觉得宁怀瑾近几年在逐渐放权给他。 今年更是如此,若非有什么大事,宁怀瑾连朝都不怎么上了,十天半个月才来一趟,就算来也甚少在朝上发表意见,活像个只是镇场子的吉祥物。 宁衍当然明白这是因为他的岁数一日日长起来了,原本的辅政之臣得慢慢地还政给他,留着余地来让他在朝堂上立威。 不光是宁怀瑾,连教了他多年的老师都寻了个由头,暂且回家休沐去了。 而宁怀瑾身为宗亲,又曾在幼年时期对宁衍有庇护之恩,要避的嫌比旁人只会多不会少。 按理来说,宁怀瑾这样识趣,谁都得夸一句懂分寸,可宁衍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手里的奏折看了一会儿,手腕翻转,用笔杆敲了敲桌面。 最近宁衍忙着抓那些朝臣的把柄,天天都忙乱得很,方才若是景湛不提,他也差点没想起来。 他确实也有半个月没见到宁怀瑾了。 第4章 本王去看看陛下 恭亲王府原本在东外城,宁衍登基后不到三年,便做主将宁怀瑾的宅子从外头迁了进来。他也不走远,干脆就在宫城前头替宁怀瑾划了一大片地方。 -- 第7页 王府修了好几年,期间恰好有几位老臣告老还乡,要变卖宅子。于是宁衍便将那旁边的两栋宅子一并接手,一起划在了宁怀瑾的名下,凑了个百亩的整。 宁衍手笔这样大,其他没怎么沾上光的嫡系宗亲或多或少有些不满,明里暗里闲话过宁怀瑾,言语里阴阳怪气地说不知这位旁支的恭亲王祖坟上冒了什么青烟,怎么就让先帝一眼看中,封了王不说,还赶上一位恩怨分明又不多疑的好陛下,从此飞黄腾达。 但外面眼红归眼红,宁衍倒是一直很看重这位曾对他有过短暂养育之恩的皇叔,王府的修缮要亲自过问进程,衣食起居也都要最好的,偶尔宫中有了什么贡品,也都是叫着宁怀瑾去一起挑。他心里是怎样想的暂且不论,起码表面上是做足了对宁怀瑾的态度。 新王府离宫城甚近,坐着马车过去也就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 说来也巧,当初新王府落成入宅那一日正赶上休沐,宁怀瑾身为唯一辅政的宗亲,在京中炙手可热,他搬家这样大的事,自然有的是人赶着由头上门道贺。 这一波一波的,哪怕吩咐人一个个打发都累嗓子,何况其中还有那么零星几位官职不低的大人,宁怀瑾确实也要给给面子,留人喝杯茶。 结果那一日从晨起忙到中午,宁怀瑾刚刚歇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喝口水的功夫,就听下人来报,说是宅子后门处从刚刚就停了一顶精致的软布小马车,在那呆了有一会儿了,既不叩门,也不送贴,不知道里面坐着谁。 宁怀瑾刚刚送走一位太仆寺少卿,脑子正木着,闻言愣神了一会儿,才骤然反应过来什么,匆匆领着仆人去了后门。 比起前门,下人走的后门就要冷清多了,只有下人说的那辆马车停在后门外一棵柳树下,除了轿夫之外,轿外就只站了个二十来岁的男人。 那男人宁怀瑾可太眼熟了那是宁衍的贴身内侍,是从宁衍住在恭亲王府时就跟着他的。 宁怀瑾见状,匆匆撩起衣袍走下台阶来迎宁衍。何文庭见他出来,抻着脖子凑近车窗旁,对着里头说了句什么。 于是不等宁怀瑾走近前,马车的车门就从里被推开了,宁怀瑾抬头一看,他那千金贵体的皇帝侄子果不其然正坐在里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可是听见前头的热闹了。少年弯着眼睛笑道:怎么样,新宅子皇叔喜不喜欢? 少年笑得很开怀,隐隐还有点炫耀的自豪感,明明是坐在狭窄的马车里,那股夸我的得意劲儿却已经快上天了。 宁怀瑾无奈地叹了口气,挥退了身边的下人,亲自伸手扶他下车。 陛下怎么能这样微服出宫。宁怀瑾不欲让身边的下人都听见他教导宁衍,故而声音压得很低:哪怕陛下想出来玩耍,最不济出门也应带些护卫,或是先与臣说一声,怎能在外头苦等。 皇叔人年岁不大,说起话来这样老气横秋。彼时的宁衍才十三岁,哪怕是对着外人已经会学着了喜怒不形于色,但对着宁怀瑾还是藏不住心思:我是问皇叔喜不喜欢新宅子。 陛下该自称朕。宁怀瑾纠正道:喜欢,但是否有些奢侈。 这算什么。宁衍笑了笑,将自称的事儿略了过去,只回了后半句:皇叔真应该去看看永安王的宅子,比皇叔这个还要奢侈一倍。 永安王是先帝的亲弟弟,宁衍的亲叔叔,从出生那天就受宠,宁怀瑾可从来没起过要敢他比的心思。 但小陛下现在正在兴头上,宁怀瑾瞄了一眼他的表情,没说出什么泼冷水的话来。 宁衍两三岁时就在他身边养着,之后宁宗源过世,宁衍登基,宁怀瑾作为辅政亲王,也是一点点看着宁衍从小到大长起来的。 所以宁怀瑾看着他时,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所以宁衍若是有些可有可无的规矩疏漏时,他也总是顺着宁衍更多。 帝师江晓寒倒是有一次与他闲聊戏言,直说看恭亲王带孩子的这个架势,日后若成家有了亲子,板上钉钉是个慈父。 宁衍拉着宁怀瑾的手往宅子里走,他岁数小,性情还算豁达,连走后门这种事儿都不怎么在意,一门心思地展示着他的用心。 主院和几个大院我都是让他们按皇叔原本的王府建的,只是这花园大了些,做了些变动。除了花园和亭台水榭外,还做了些别的。宁衍拉着宁怀瑾的手熟门熟路地往里走,看着仿佛比他这个王府主人还熟悉宅子内的情况,也不知道他将王府的图看了多少遍:皇叔喜欢梅花,我让他们把原本王府里的梅花移过来了,后来又添了些,给皇叔做了一片梅园。 梅园离后门不远,在整个宅子的东北角,用白墙青瓦拦了一小块院子,里面种着大片的梅树,红白皆有,一看就是确实用了心的。 当时宁衍松开他的手,先一步走进梅园,在离梅园最近的那棵梅树下停住脚步,笑着拍了拍身旁的树干,说:这棵树是我亲手种的,皇叔可要好好养,等冬日里开了花,得摘下来给我做梅花糕吃。 当时那棵纤弱的树苗被他拍得颤了颤,估计是没想到自己会落得个这么艰巨的使命。 -- 第8页 当北风吹过疏勒河时,梅园里精贵的梅树开始抽条发芽,根系深深地扎入地下,贪婪地汲取着天子脚下的龙气。 直到这股北风荡过玉门关的山口,京城就开始冷了,枝芽开始结出小小的花苞,再等到 王爷,王爷? 宁怀瑾回过神,才发现他已经在梅园里站了有一会儿,身上被寒风吹得有些凉。 这几日天气寒凉,催着梅园里的梅花都结了花苞,眼瞅着再过几天就要开了,宁怀瑾惦记着这一园子花,每日晨起都要来看看。 许是当今天子身上的龙气还真的适合养花,梅园门口那棵系了红布的梅树长得格外努力,看样子这几日就要开了。 宁怀瑾将手里用来松土的小铲子往旁边的土堆上一扔,随手拢紧了身上的大氅,转身朝园外走来。 怎么?宁怀瑾问。 他的小厮正站在梅园门口候着他,见他走出来,先是递给他一条雪白的丝帕,紧接着笑着回道:回王爷,是宫里来人了。 宁怀瑾正擦着指尖染上的灰土,乍一听这话,心里就是咯噔一声。今日他未曾上朝,也不知是不是那群朝臣抓着选秀的事情不依不饶,真的跟小皇帝起了争执。 最近宁怀瑾没怎么上朝,耳朵却没清闲。他听说朝上为了这事吵了好几日,也没吵出个结果。舒清辉惦记家里那位未过门的皇后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前也总给他下过帖子,只是都被宁怀瑾搁了起来没理会。 宁衍不想选秀,宁怀瑾知道,却一直都不太能理解,他思来想去好几天,只猜测是因为宁衍还小,不晓得情爱是个什么滋味儿的缘故。 现在乍一听宫里来人请,宁怀瑾吓了一跳,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倒没听说什么,看何内侍的模样也不像是出了什么着急的事。他反应这样大,小厮也有些拿不准,猜测道:或许是陛下遇到了什么不好抉择的事儿,找王爷去商议一二吧。 宁怀瑾将擦了手的丝帕交给他,闻言微微拧了眉,轻声呵斥道:不许胡乱揣测圣意。 小厮知道他的忌讳,忙答应着,不敢乱搭话了。 并非是宁怀瑾草木皆兵,而是他自己清楚,他其实并不是个好臣子。这当然不是说他对宁衍不忠心,而是对他来说,无论是地位还是富贵他都已经有了,而其他诸如权势之流,他又实在没什么太大执念。在他眼里,圈在内阁看折子还不如回家侍弄梅树有趣。 宁衍越来越大,眼瞅着也能独当一方,宁怀瑾有心从朝堂撤回来做个闲散王爷,但宁衍却好像没这个意思,三不五时就要把他拽回宫里说道说道朝事。 自古帝王皆多疑,宁怀瑾自己摸不清宁衍的想法,只能谨慎些为好。 人在哪?宁怀瑾问。 在前厅喝茶呢。小厮道。 请进来。宁怀瑾说。 宫里来得是何文庭,这位内侍原是宁衍母妃宫中的人,自宁衍小时候就跟着他,来恭亲王府的次数数也数不过来,熟得跟在宫里没什么两样。 只是御前的人代表着宁衍的脸面,不论何时都得稳重得体,他规规矩矩的被前厅的小厮引进来,垂着眼睛,一丝一毫都不乱看,走到宁怀瑾跟前行了个大礼,道:见过恭亲王。 不必客气。宁怀瑾说: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倒也没什么大事。何文庭只字未提选秀的事儿,只是客气地笑了笑:只是陛下许久未见王爷了,想得很,令下官来看看王爷身子是否大安了。 承蒙陛下挂念,都好了,只是怕身上还带着病气,所以未曾入宫。宁怀瑾一听无事,便放松了下来,温和道:这几日陛下如何? 陛下也很好。何文庭道:只是今早跟国师玩耍了片刻,大约是因穿得薄了,是以回上书房时咳了两声不过王爷别急,已经传了太医去请脉了,王爷宽心就是。 宁怀瑾一听眉头就拧了起来,他一手把宁衍从小拉扯到大,宁衍的毛病没人比他更清楚,那孩子这辈子一怕疼二怕苦,每次喝太医院那些苦药汤子都像是要了他的命。平时还好些,看不出来,若是生病了便比什么都难办。 好在宁衍从小到大身体倍儿棒,生病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是以需要烦忧这件大难题的次数倒也不多。 宁怀瑾好歹把宁衍一手拉扯大,托大些说也算半个爹,何文庭说是让他宽心,他哪能真宽心得下来。 去备车。宁怀瑾先是吩咐完小厮,又转头对何文庭说:既如此,本王去看看陛下。 第5章 请安 上书房内,宁衍单手支着脑袋,正批复着繁琐无趣的奏折。 临近年关,各地的请安折子数量也多了起来,那些年关岁尾不回京述职的边境将领、或是一些还未赶回京城的宗亲不管有事没事总要上个折子,来问问宁衍身子是否安好。 这些折子大都大同小异,先是讲讲当地的风土人情,然后夸赞他一番,最后再奉上他们的请安,密密麻麻写一大页,还都是废话。 但这些东西又不好不管,总归是臣子的心意。好在批复这些东西也不必费神,挑着温和的好话回两句也就是了。 -- 第9页 宁衍半阖着眼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时不时地往折子上批注那么一两句。 玲珑安安静静的站在他身后,时不时走上来替他续上墨。 宁衍平日里不喜欢吵闹,身边放着的人也不多,一时间屋内安安静静的,连点吸声也轻而又轻。 桌角的小香炉底下刚换了块新碳,龙涎香的气味被热气一烘,随着袅袅而上的轻烟散到空气中,闻起来厚重而浓郁。 这香味儿一经沾染就不容易消散,平日里也是被宁衍闻惯了的,只是今日不知怎么,闻久了竟然觉得有点晕。 宁衍头也没抬,用笔身敲了敲桌面,指了下身边的那扇窗,随口吩咐道:屋内太热了,闷得慌,将窗子拉开点。 窗边的小内侍怕他被风扑了着凉,没敢按吩咐开他身侧这扇,而是向前走了两步,挑了宁衍侧前方一扇窗,将其拉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混杂着凌冽冰雪味道的寒风瞬间从那道小缝里卷了进来,将屋内浓郁的香气冲散不少。 宁衍紧皱的眉头略略舒展,觉得脑子清亮了些。 玲珑本就时刻注意着宁衍,见他如此,也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走上前去,将桌角的香炉捧起来,放在了窗下的木桌上。 为免屋内的热气透出去,上书房的窗上糊了两层厚厚的油纸,只内里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用来透光。 凝结在窗上那层薄薄的冰凌被推窗的动作震碎,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宁衍往外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窗下已经积了一小层雪。 冬日里,宫中总是不如其他季节热闹,宫中日常往来的宫人也少,上书房外偌大的广场空荡荡的,只时不时地有零星几只麻雀飞过,会落在空旷的广场上啄食一些灰粒草籽。 宁衍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好上一些了,才从手边又取过一本新的奏折。 这本奏折的内容跟之前的都差不离,宁衍这一上午批了不知道多少个尚安,落笔已经快成习惯了。他匆匆扫了一眼,正想如先前那样随意批复两句,才忽然惊觉这不是封请安折子。 非但如此,这封折子还有点特殊这是从安庆府来的,写折子的是当今长乐王宁铮。 太后的亲儿子,宁衍的三哥。 宁衍顿时有些头疼。 当初宁衍登基时,先帝是跳过了两位成年皇子,硬是把皇位传给了他的。当年的三殿下宁铮和死去的四殿下宁煜为了皇位争得不可开交,几乎搅得朝堂一团浑水,却不想到最后这偌大的江山谁也没得着,反而便宜了他这个小不点。 后来宁铮在宁衍登基前就去了封地,一去就是小十年,从来没回过京城,也甚少会上请安折子。不过宁衍心里到底还念着小时候的兄弟缘分,也很少跟他一般见识。 今年倒不知吃错什么药了,宁衍奇怪地想。 他手里这封折子是宁铮亲笔所书,说是多年未回过京城了,为人子的孝心不足,实在有愧,想回来拜见陛下,顺便见见太后。 宁铮这封折子写得中规中矩,恭敬有余,打眼一看挑不出什么错来,完全就是个想念母亲的好儿子。 但就宁衍对宁铮的了解来说,他应该写不出这样自降身份表忠心的折子八成是手下代为润色过。 宁衍摩挲了下笔杆,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宁铮一直对他登基这件事颇有微词,只是碍于当时的处境和先帝的旨意才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现下年终事多,宁衍自己的万寿节、先帝的祭奠和年终大祭一个接着一个,今年又赶上宁衍登基整十年,宫内宫外都忙得不可开交。 虽然宁铮要求回京之事合情合理,但宁衍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 拒绝归拒绝,宁衍倒是给足了宁铮面子,只批复说是因为年末岁寒,从安庆府回京又路途遥远,不忍兄长劳顿,不如等到开春再动身,也好在京中多住些日子陪陪太后云云。 宁衍斟酌着写完了批复,只觉得批这一封比旁边那一沓请安折子都累。他将笔随意一丢,盯着奏折上那些墨色的字迹,皱着眉抬手揉了揉鼻梁,感觉头也开始隐隐约约疼了起来。 玲珑见他不舒服,于是连忙走上前来,轻柔地替他按揉着肩背,温声劝道:陛下累了?歇息片刻吧。 宁衍当年离宫去恭亲王府,身边只有一个何文庭,玲珑还是他后来登基之后太后赏下来的,虽然贴心又伶俐,但总归中间隔着一层,不那么亲厚。 于是宁衍用力揉了揉额角,向后摆了摆手,制止了她。 不必了。宁衍说。 他的眼神落在桌角的牛乳茶上,牛乳清甜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宁衍喉头一紧,竟然觉得腻的有些恶心。 换碧螺春,别太浓了。宁衍抬手推了推那盏茶,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多嘱咐了一句:哦对一会儿皇叔要来,记得给换上他常用的那套茶具。 奴婢晓得。玲珑行了个礼,向后退了几步,又瞥了一眼宁衍有些难看的脸色:陛下看起来不大舒爽,奴才去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不必了,朕没事。宁衍这辈子最不爱见得就是太医,那些老家伙总是有事没事开一堆补药,有用没用不说,总之是一碗比一碗苦,苦得人舌头发麻。 -- 第10页 只是刚才这么低头抬头的一晃,宁衍只觉得头更晕了,此时正捂着额头盯着奏折上的落款,用来平复那股难以言喻的晕眩。他缓了一会儿,觉得好一点了,才坐直身体,重新拾起了一旁的笔。 玲珑一句话在舌尖打了三个转,又咽了回去,只答应了一声,然后端着那杯茶走出了上书房的门。她在外间随口指了两个小内侍,一个请太医,一个则被打发去了宫门口接宁怀瑾。 从王府到宫城还有段距离,宁怀瑾坐在马车内,心里有些着急。 这几日京中天气不怎么好,早上还下了一阵小雪。据何文庭所言,今日勤政殿的地龙不知为何还坏了,烧也烧不热,宁衍穿着单薄的龙袍上完了早朝,想必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再加上舒清辉或许是有些心急,也或许是见他和江晓寒最近这些日子都不在朝上,行事越发没了避忌,为着点后宫的破事儿竟然领着几个臣子接连在朝上给陛下没脸,怪不得气着了宁衍。 宁怀瑾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服,他心里虽明知宁衍是个帝王,总归有一天要自己面对这些心思各异的朝臣,但难免还是有一种自家孩子被人欺负的气闷感。 思及此,宁怀瑾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只是他教养良好,做不出在大街上掀帘看路的事儿,只能开口问道:走到哪了? 回王爷。何文庭很快在窗外回道:快了,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 怎么越走越远了?宁怀瑾问。 回王爷。何文庭客气道:因着王爷平日走的宫门今日赶上禁军轮值,咱们只能换个门走了。 禁军轮值也是常有的,算不得什么大事,宁怀瑾本质不是个易焦易躁的人,闻言安下心来,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恭亲王宁怀瑾的车架在京中一向好认,这辆车架是宁衍亲赏的,乌木的马车外包了一层鎏金的硬壳,刀剑不入,车前顶挂着恭亲王府的标识灯笼,显眼得很。 因着绕路,马车从东街那头过了一圈,王府的马车响着铃铛从空旷的大街行过,直直地奔着宫城而去。 东城正街上的舒府大门开了条小缝,守门的俩下人扒着门缝看了一会儿热闹,目送着王府的车进了宫城,才关上大门,啧啧地感慨了两声。 看看这气派。年幼的小厮双手揣在袖筒里,说道:真不愧是养过咱们陛下的王爷,看着就是贵气。 你看见了?年长些的男人不屑地嗤笑一声,拍了拍胸脯,说道:要说有福,那还得是咱们府上。你个小兔崽子知道什么,咱家的大小姐以后可是要当皇后的,福气还长着呢。 年幼的小厮揣着手倚在门廊下挡风的地方坐下,闻言撇了撇嘴,说道:说是这么说,也不知道咱们大小姐什么时候能嫁,再等都等成老姑娘了。 那年长男人是舒府的老人了,见他这样编排主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抡着门口的门栓棒子就要揍他。那小厮吓了一跳,忙抱着脑袋爬起来,讨好地笑着:好哥哥,我就是那样随意一说要我说!咱们小姐保准明日就能嫁进宫,这样可好了吧。 年长男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棒子往旁边一丢,又觉得不解气,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再敢编排咱家小姐,看老爷不扒了你的皮。 第6章 风寒 舒家主院的书房里,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舒清辉面色不善地坐在房内伺候笔墨的下人和侍女皆被他遣了出去,只有个脸嫩的小少爷坐在他下首,正拧着双手,小心翼翼地瞥着他的脸色。 那小少爷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桃色的夹袄,脖子上圈着只金色的平安锁,脸儿圆圆的,下巴埋在领口的风毛中,养得富贵极了。 只是他似乎有些怕舒清辉,俩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尤甚。舒清辉不说话,他也不敢动弹,板正地坐了半天,直坐得腰酸腿麻,才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他自以为动得隐蔽,却被舒清辉看了个正着。 叫你来,你就当个哑巴吗。舒清辉将手里的手炉往桌上一扔,没好气地说:你姐姐的事,你怎么看。 父亲舒乐被点了名,小心翼翼地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斟酌地开口道:我觉得,说到底这只是个口头之约,当年先帝没有下到舒家的明旨,陛下若是真想要赖账,咱们家也无可奈何。何况何况如果陛下真的不中意姐姐,父亲若是硬要拿着这婚约说事,将姐姐送进宫去,那陛下也不会对姐姐好的。 你懂什么。舒清辉恨铁不成钢地隔空点了点他:你姐姐进宫是寻常嫁娶吗,那是一族荣耀的事儿。 舒乐本就怕他,闻言缩了缩脖子,更不敢说话了。 他有心示弱,舒清辉却不想放过自己这位唯一的嫡子,非要在这事儿上调教他一二。 舒清辉从书桌后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几步,又压着性子说道:乐儿,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京城这地方,世家新贵如过江之鲫,出头的多,没落的也多。咱们舒家的安康,还有你未来的前途,总要有个更有利的保障才行。 -- 第11页 可父亲已是御史中丞,内阁之下的言官之首,够荣耀了。舒乐还是想替自己姐姐争辩一二:之后我也会好好用功读书,搏个功名,咱们不当外戚也无妨。 小孩子话。舒清辉摇了摇头,叹息道:整个京城谁都明白,陛下喜欢谁,亦或是不喜欢谁都没什么所谓。陛下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喜欢谁抬回去宠着就是,他的皇后只要对他有用便可,是谁都不重要。但对于你姐姐、对于舒家来说,先帝的旨意就是一棵能保着舒家荣耀的大树。 我看不见得。舒乐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亲姐姐,小声辩驳道:当初祖父未曾被先帝选入辅政之列,就已经失了先机了。想也知道,咱家总是比人家早有情分的低一等的。 你不懂。舒清辉出乎意料地没有冷脸发怒,他走到窗前,望着外头空旷的低声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还年轻着,这龙椅少说还要坐个几十年这几十年内能出的变数可太多了。 自古帝王皆多疑,今日的宠臣,安知不是明日的权臣。为父肩上担着一大家子,总要为这一家子多考虑。舒清辉说:陛下总不可能一辈子空置后宫,他若是没看上秋雨,就说明看上了别家的姑娘。可这事你姐姐既已占了先理,这便宜就断没有让别家吃了的道理。 舒乐望着舒清辉的背影,有心想要再为自己姐姐说几句话,却又说不出什么。 他不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已经在朝堂上浸润了许久,对舒清辉说的话还处在似懂非懂的阶段中。 舒乐一边觉得舒清辉的话与书本上的某些大局相合,可一边又实在不想将疼爱自己的姐姐看做是一个能给家族带来利益的工具。于是只能愁眉苦脸地低下头,一张小脸儿皱得像只小包子。 书房外,舒秋雨收回了想要敲门的手,站在门口沉默片刻,将手中装着点心的食盒交给身边的侍女,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往来时的路走去了。 姐姐,姐姐!原本跟着她一起来送点心的小姑娘自然也将书房内的话听了个真切,她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才匆匆回过神来,连忙追上舒秋雨,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道:姐姐别伤心,父亲说得也未必 父亲说得对。舒秋雨淡淡地打断舒秋霜的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挽着小姑娘的手臂,将自己手里的狐毛袖筒分给她一半:外面风大,这样一边跑一边说话,你也不怕呛风。 舒秋霜被她拉着,才觉得心里安定了一点,她飞速抬起头瞄了一眼舒秋雨的侧脸,随即低下头去,捏紧了舒秋雨的手。 舒秋霜一向觉得她这个姐姐与其他的姐妹不一样,从小到大,舒秋雨上得是最苦的课,用的是最严厉的夫子,琴棋书画还要样样精通。旁的姑娘在院子里扑蝶摘花时,舒秋雨也只能在房间里跟母亲学习管家。 在舒秋霜的印象里,她姐姐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温温柔柔,不慌不忙的,哪怕是着急时也会注意时刻保持姿态端庄,就像是那些规矩本中画出来的一样。 姐姐。舒秋霜轻轻拉了拉她的手,问道: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舒秋雨侧头冲她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 舒秋霜不太理解,为什么父亲那样不在乎舒秋雨的婚事幸福,她却还一点都不生气。她一边傻乎乎地跟舒秋雨往后院走,一边才想起问:那咱们怎么不给父亲和乐儿送糕点了。 因为姐姐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姐姐要帮父亲分忧。舒秋雨说:咱们去见母亲。 与此同时,离舒府半条街外的宫门口,被玲珑打发来迎人的小内侍双手揣在袖口里,正在寒风里跺着脚原地转圈,时不时探着脑袋从宫门口往外瞅几眼。他也不知转了多少圈,才从官道上盼来那熟悉的亲王车架。 小内侍见宁怀瑾来了,赶紧正了正衣冠,小跑了几步到车架前,弯腰行礼道:王爷,陛下吩咐了,若是王爷前来,到宫门口不必换轿,直接行至二门再换就是了。 宁怀瑾一向守规矩,如果哪一次宁衍不记得让人来吩咐这一遭,宁怀瑾是一定会在宫门口换轿另乘的。 宁怀瑾在车内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今日绕了远路,他自己心里也有些着急,于是也没硬要换轿。宫门的禁军都认识宁怀瑾的车架,也知道宁衍的习惯,离着老远就放开了卡子,未盘问就让他过了。 车架顺着宫城主街一路向内,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停在了上书房门口。玲珑正候在那等着宁怀瑾,遥遥一见他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车架停在上书房门口,何文庭撇开赶车的小内侍,亲自抬手打帘伺候着宁怀瑾下了轿。 王爷,您可算来了。玲珑冲着宁怀瑾福了个礼,一边跟在他身后往屋里走,一边面色微苦地告状:陛下勤政,奴婢劝都劝不动。 玲珑说着,抬手一指门口候着的太医:您看太医这都在这候着,等着给陛下请平安脉呢。 宁怀瑾不语,只眼神淡淡的往旁边一扫,只见那太医站在一旁上书房门口,肩上一层薄霜,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 第12页 本王不能替陛下做主。宁怀瑾说:劳烦太医再等等。 宁怀瑾今日出门急,衣服也没来得及仔细打理,深绿色的常服外只配了件略旧的墨色大氅。但饶是如此,他后背依然挺得笔直,通身仍是一股子皇家贵气。 虽然他平常也是一副面色淡淡的样子,可何文庭从小就跟着宁衍长在恭亲王府,自然知道这位王爷此时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 只是宁怀瑾虽然着急,规矩却一向很好,他在上书房门口站定,淡淡地道:劳烦跟陛下通传一声,就说恭亲王求见。 哎哟,王爷说的哪的话。何文庭赶紧上前替他推开了上书房的门:陛下早有吩咐,若是王爷来了,径直进去便是,不必守那些虚礼。 宁衍不太喜欢吵闹,所以上书房中的宫人一直不太多,现下又被宁衍遣走了大半,偌大的上书房里倒显得空空荡荡的。 宁怀瑾走进去的时候,宁衍正撑着脑袋,努力打起精神付手里的奏折,批复好的那堆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边,眼见着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安静的上书房随着旁人的进入多多少少添了些人气,小皇帝随手在奏折上写了两笔朱批,将手中这本批阅完毕,才扔下笔抬起头,冲着宁怀瑾招呼道:皇叔来了。 小皇帝坐在书案之后仰着头看他,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些难过的鼻音。 面色冷淡的青年眼神在瞬间柔和下来,轻声问:听说陛下身子不太舒服? 宁衍没说话,他挪了挪屁股,从龙椅上歪过身子,冲着宁怀瑾伸出了手。 宁怀瑾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抵抗住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他走过去绕过书案,站在宁衍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好像是有点烫。 陛下 宁怀瑾刚想说太医就在外头候着,结果一句话没说完,宁衍突然伸手环抱住了他的腰。宁怀瑾愣了一下,后半句叫太医的话也没说出口,任由宁衍缓缓的收紧手臂,侧过头在他胸口蹭了蹭。 宁怀瑾衣服上的蟒纹刺绣比布料更硬一些,将宁衍的脸颊蹭的有些红。 陛下最近怎么黏人这样厉害,宁怀瑾迷迷糊糊的想。 他这位皇帝侄子年岁小,性情也好,有时候确实爱撒娇了些,只是他碍于帝王威严,甚少会在人前露出这一面来,也不知今日怎么了。 陛下陛下,都是陛下。宁衍的声音有些委屈生病的孩子多少有些无理取闹。少年扬起头,眨了眨眼睛看着宁怀瑾,眼睛里雾气蒙蒙的:我要不是陛下,皇叔就一点都不想我。 第7章 撒娇 宁怀瑾一向是对宁衍没什么办法的。 当年宁衍出生时,宁宗源已经年老,宫中正为了储君之位争得暗潮汹涌,安静的水面下全是不得见人的阴私手段。 是以当年宁怀瑾从宁宗源手里接过宁衍时,还以为他这位皇兄是想保全这位出生后就没了娘的小儿子,让他离这些污糟事远点。 而后来,当宁怀瑾发现宁宗源的盘算时也已经晚了。他自己当时年岁也不大,跟那孩子朝夕相处了三年,怎么也没法再冷下心肠将宁衍看做一个与他无关的皇帝。 于是宁怀瑾被迫上了这条贼船,日日谨小慎微地守着宁衍,直到今日。 一晃十年过去,说句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了。 这是哪的话。宁怀瑾摸了摸他的头发,软着声音说:就算您不是陛下,我也一样担忧。 那皇叔头些天也不知来看我,前几天外头猎场送了新鲜的鹿肉进来,我着人去请皇叔进宫吃暖锅,皇叔也不来。宁衍毫不吝啬地对宁怀瑾展示着他孩子气的一面,他拎着宁怀瑾的袖子晃了晃,不满地说:皇叔又将自己穿的这样老气,之前送了皇叔一堆颜色鲜亮的缎子,都不见皇叔穿上一穿。 从宁怀瑾进门开始,屋内一些年纪尚轻的内侍宫女就都自觉退了出去,只余下何文庭一个人随时等着宁衍吩咐。 他站在离御座最远的房间角落,怀中环抱着自己的拂尘,低眉垂眼地站在角落里,对宁衍和宁怀瑾的相处充耳不闻。 宁衍很清楚他应该怎么跟宁怀瑾相处,宁怀瑾外表看起来似乎有些淡漠,但实际上为人温和,对他又尤其心软。只要摸清了他的性格,想要吃定他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 果然,宁怀瑾很好脾气的安抚他:那是臣病了,怕过了病气给陛下,所以 宁衍见好就收,扁着嘴不说话了,低下头靠在他身上哼唧两声。 宁怀瑾叹了口气,扬声唤了声来人。太医很快推门进来,宁怀瑾推了推宁衍的肩膀,可小家伙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就是铁了心的不撒手,太医见状更是头也不敢抬,眼观鼻鼻观心的蹭到书案旁,掀袍跪下。 宁怀瑾无法,只得掰了他的手垫在自己手腕上,先叫太医号了脉再说。 许是今日早上风雪太大。太医谨慎的措着词:陛下只是稍稍有些受了风寒,喝些药就无事了。 很好,装什么来什么小皇帝悲哀的想着,顺便在心底唾弃自己随口找的破理由。 -- 第13页 他确实想见宁怀瑾,从那帮朝臣冲着他的后宫指手画脚开始,他就一直憋着一口气。现下这事儿虽然算是勉强告一段落,但宁衍一想到那些差点被塞给他的莺莺燕燕,就觉得无比腻歪。 陛下。宁怀瑾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 朕不吃药。少年赌气似的扭过头,还少见的用上了正式的自称。 宁怀瑾觉得有些好笑,宁衍在他面前从来不以帝王自居,现在竟然也学会用身份来压他了。 只是他也清楚,宁衍这辈子对吃苦药这种事有多深恶痛绝,哪怕是太医院绞尽脑汁地往药里添甜味的药材,宁衍对那玩意也是敬谢不敏。 宁怀瑾叹了口气,知道指望宁衍自己是不行了,于是冲着太医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去熬药。 那太医见他给了态度,一时间如蒙大赦,连忙告退了。 等到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宁怀瑾才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轻轻地,试探性的叫了一声:小衍? 宁怀瑾甚少会叫他的名字,因为君臣之间本身就隔着一层规矩在,不管宁衍怎样撒娇耍赖地试图模糊那层界限,宁怀瑾都在以一种近乎古板的态度守着所谓的礼节。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宁怀瑾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时,才会像是终于拿出了皇叔的身份,在人后这样偷偷叫叫他。 许是生了病的缘故,宁衍一听他这样叫自己,就觉得心口和眼眶一起酸了起来,只能借着偏头的动作蹭了蹭宁怀瑾的衣裳,将自己的表情一并藏了起来。 小皇帝的病一点也不重,说破大天也就是着了凉。只是喝药这关有些难过,宁怀瑾连哄带骗了半个时辰,才哄得小皇帝眼圈红红的喝下了一大碗苦涩的褐色药汁。 那药里有一两味安眠的药材,小皇帝明明困得眼皮直打架,却还拽着宁怀瑾的衣角不肯合眼,死活要强撑着精神,就像是生怕一闭上眼睛这人就跑了似的。 陛下去榻上睡睡吧。宁怀瑾见他眼神总往桌上瞟,以为他是惦记那几封没批完的折子,于是劝道:最近朝上又没什么重要的事务,一点请安折子罢了,不必急在今天。 宁衍含糊地应了一声,没说话,却也没睡,只是依旧拽着宁怀瑾的衣裳不肯松手。 宁怀瑾一时无法,只能任他这样靠着。 只是宁怀瑾人站在龙椅侧方,跟宁衍之间隔着个半人高的扶手,只能微微弯腰来迁就宁衍。 这姿势他站得别扭,宁衍靠得也不太舒服。宁怀瑾没那个胆子往龙椅上坐,想了想,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何文庭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龙椅旁边将宁衍拢进了怀里。 少年的身量还未长成,坐在椅子上比宁怀瑾还要矮半个头,此时被他拢在怀里,看着还是个孩子模样。 宁怀瑾喜爱梅,一入了冬总要往梅园里去,身上总是沾着一点淡淡的梅花香味,混杂着冰凉的雪气,凉丝丝的。宁衍一闻这个味道便心中安宁,下意识靠得更近了些。 宁怀瑾只当他身上不舒服,人也爱撒娇,于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小声哄了两句。 宁衍本来还惦记着他桌上那本从安庆府来的折子,有心撑着精神跟宁怀瑾提提宁铮的事儿。只是这样被他一哄,整个人顿时不知今夕何夕,不过片刻就控制不住睡了过去。 宁怀瑾又等了一会儿,见他彻底睡熟了,才示意何文庭帮他把桌上的奏折都收起来,然后从一旁的衣架上拎起他那件黑色的大氅,搭在宁衍肩膀上,将他包了个严严实实。 何文庭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东西,见他抱着宁衍站起身,连忙先一步唤来内庭的轿子,一路将宁怀瑾引到了宁衍的寝宫。 宁衍睡得很熟,这一路的颠簸都没能让他醒过来。 紫宸殿的地龙烧得暖烘烘的,宁怀瑾把宁衍放在床上,拉下一旁的帷帐,先是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随即又坐回了床边,到底没放心走。 不知是烧还是热,宁衍的脸上泛着潮红,他微微皱着眉头,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宁怀瑾往前挪了挪,坐的离他近了一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手好像是没之前那么烫了。 宁衍这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等到宫门落锁的时候,宁怀瑾还是没有出宫。太医一直候在紫宸殿,之后又号过两回脉,只言说无事,陛下最近许是太累,睡一睡也好。 深夜里,紫宸殿伺候的宫人皆在外间待命,内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烛火爆裂的声音。 宁怀瑾坐在床边看着宁衍的睡颜,忽而觉得有些心疼。 当年皇兄将宁衍郑重其事的交给他时,宁衍还是一个小小的糯米团子,说是三岁,其实还没过满生日,说话还不利索。连父皇都不会说,倒是先学会了叫皇叔。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糯米团子一点点长大,等长成一个大糯米团子的时候,皇兄去了,宁衍一个人孤零零的走上那个高高的祭台,成了这天下新的主人。他当时就站在台下,在离祭台最近的地方看着那个幼小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跟不上他了。 好在上书房御台上成年累月堆积的奏折,还有十年来的朝堂稳固都证明了宁衍并不是个离不开他的孩子。 那些东西日复一日的伴着他,直到当年那个小小的糯米团子抽条成如今这个俊秀温润的少年。 -- 第14页 他稳稳当当地在这龙椅上坐到长大,也没让他的父皇失望。 宁衍是个好孩子,无论何时何地,见了他总是能笑弯了一双眼睛,声音软软的叫他皇叔,一点都没有少年天子的架子他自己本身不是个热络性子,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了宁衍这么个温润爱笑的少年的。 宁怀瑾一晚上都没敢合眼,不过小皇帝皮糙肉厚,这一觉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后半夜烧就退下去了。宁怀瑾守了他大半宿,到此时才算是长出了口气,勉强靠在床角的靠柱上睡了一会儿。 宁衍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黏腻的要命,外头天光大亮,看来早就过了早朝的时候了。 陛下醒了?宁怀瑾轻声问。 宁衍眨了眨眼睛,视线在宁怀瑾身上扫了一圈,见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那套衣裳,就知道对方大概是一晚上都守在这。他心里拧着劲儿的发酸,只心尖儿上隐秘的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甜来。 皇叔一晚都没睡啊。宁衍轻声说,他的声音还有些哑,不像往日那么清爽,稍稍压低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认真。 抽空小睡了片刻。宁怀瑾摸了摸他的额头:还难受么,要不要唤太医。 宁衍摇了摇头,拉过宁怀瑾的手,攥在手里摩挲了下。宁怀瑾愣了愣,总觉得宁衍的手指若有似无的划过了他的掌心。可那感觉太细微,细微到一瞬而逝无从分辨,宁怀瑾也没在意,只当是不小心蹭到的。 我没事了。宁衍眨了眨眼睛,颊边一只酒窝若隐若现,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像是盛满了浓稠的桃花蜜:皇叔熬了一晚上了,快回府歇一歇,要是累瘦了,以后可不敢劳动皇叔了。 宁怀瑾不知道他怎么忽而转了性,明明昨天还是一副撒娇讨宠的小孩子模样,今日就变得这样懂事了。 只是宁衍对付宁怀瑾总是有一手,虽然宁怀瑾对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但在小皇帝连撒娇带保证的连环妙计之下,还是稀里糊涂地被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宁怀瑾前脚刚一出门,宁衍的表情立马就沉了下来,他沉声唤道:何文庭 奴才在。早就候在一边的内侍总管走出来,低声道。 宁衍从床上坐起来,扯了扯卡在脖子上的领口,伸手拉起了一边的帷帐。 何文庭抬眼看了他一眼,只见宁衍沉着一张脸,手指正无意识的在被子上敲着宁衍不笑的时候,竟然跟宁怀瑾颇有些相似之处,可又不太一样。宁怀瑾的漠然是对旁的并不在意,可宁衍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是一直能看到人心里去。 朕病着的时候,有什么消息么。宁衍问。 回陛下,旁的倒没什么。何文庭忙低下头:只是太后派人来了一次,说是要给您送些补身的药膳。当时王爷在您殿中,叫人瞧见了不太方便,于是奴才做主替您拦了。至于旁的王爷的车架昨夜早早地停去了临华殿,今早才又驾过来的,对外只说王爷留宿宫中,只是清早出宫前再来看望陛下一回。 嗯。宁衍应了一声,何文庭办事他是放心的下的,也不必过多吩咐。 不过太后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宁衍敲被子的手突然停下:朕记得朕的小库房里有一只雨打残荷的青玉香台,你去找出来,并那盒西域进贡的沉凝香一起给太后送去,就说是朕孝敬的。 第8章 他心悦自己这位皇叔 宁衍这一觉睡过了早朝。 今日本不是休沐的日子,只是约莫宁怀瑾怕他病情反复,又见他睡得实在香,于是没忍心叫他。 不过宁怀瑾到底是个仔细人,晨起叫人去通知朝臣时,还记得吩咐他们将内阁和朝臣们的折子收上来整好,等着宁衍随时查看。 宁衍睡了大半天,肚子里除了先前灌下去的一大碗苦药之外什么都没有,腹胃拧着劲儿的发酸,再加上他浑身骨头都睡得又酥又软,现下整个人懒在床头的软枕上,越发不乐意动弹。 何文庭临走时将宁衍床前两边的帷帐都拢了起来,挂在了床头床尾的铁钩上,宁衍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发现窗外天色大亮,看着到午时了。 宁衍见已经是这个时辰,于是干脆不急着起身了,他挥退了想要服侍他起身的小内侍,顺手拿过枕边的奏折看了看。 按理说,宁怀瑾奉先帝旨意辅政,只要宁衍一日没成婚,这个辅政的名头就一日都在。若非有重大朝事发生,平日里的一些朝政琐事,他都自有处置权,甚至不必刻意过问宁衍。 可宁衍现在手里这些奏折都是折好的,这说明宁怀瑾连翻都未曾翻看过。 宁衍早就发现了,自从他渐渐大了,宁怀瑾插手朝事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哪怕是他时常请宁怀瑾来上书房见面,宁怀瑾的眼神也很少往他桌案上落,其谨慎程度比内阁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宁衍前几年还奇怪他怎么忽而变得这样不勤政,为此还偷偷埋怨过他。只是日子长了,宁衍慢慢也回过了神来宁怀瑾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宁怀瑾与宁衍同姓却不同宗,算起来别说宁衍,跟宁宗源都差着一层,只能勉强算是皇家的旁支一系。 -- 第15页 而且这些年来,这一系不知为何人丁凋落,传到宁怀瑾这里时,也就只剩他这一个独子。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家这一脉为人十分低调,几代都住在京城,先帝在时还曾经替先帝带兵镇过边疆,算是半臣子半宗亲。 这一支不温不火地过到现在,向来都是有能力的为君分忧,没能力的就在家做个闲散贵族,一向离朝堂争斗远远的,还从来没有这样花团锦簇的时候。 宁宗源当年绕过了其他更亲近的宗亲,替宁衍选了宁怀瑾,其实正是看中了他这一脉的安分。 但宁宗源当年的一封圣旨,也无疑将宁怀瑾架在了火上,将他从原本的平庸的安稳之处拽了上来,逼着他跟宁衍站在一处。 这些年来,宁怀瑾也确实很安守本分,该辅政的时候兢兢业业,等着陛下大了便开始撤手,毫不恋权,规规矩矩地退守回原本该在的君臣界限上,甚至因为养育之恩的缘故,还比旁的臣子退得更大。 宁衍心里明白这是宁怀瑾他家自己的立身之本,也是他们这些年来琢磨出的君臣相处之道自古以来帝王都多疑,掌权未必就是个好事,情分越重便要越守分寸,否则不但前途堪忧,连原本的情分也要被消磨殆尽。 宁衍不是普通人家不知事的懵懂少年,他能理解宁怀瑾的顾忌和担忧但他却不能高兴。 因为宁衍喜欢宁怀瑾。 他心悦自己这位皇叔。 这事儿要说出来简直违背人伦,任谁冒出这种想法都得先自省个千八百遍,恨不得以头触柱来打消这种荒唐的念头。 但宁衍只是神色平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将手中的奏折放回枕边。就这么一收一放的功夫,宁衍就轻巧地在脑子里略过了这件事。 因为这念头在他心里转了整整三年,他已经习惯了。 宁衍记不清这念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何而起,又是怎么从扶持之情变样成了爱慕之情的。 但要说他发现自己的心意,大约就是在三年前。 彼时宁衍刚满十三岁生日,刚刚回宫的太后打着教他人事的名义往紫宸殿送了两个面容姣好的妙龄侍女,来伺候宁衍。 教导人事的女子不必端庄,只要柔媚乖巧容貌佳就好。太后怕拿不准他的心意,送来的两个侍女是对双生子。相似的容貌被着重精心打扮过,一个淡妆一个浓抹,瞧着倒像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 那夜紫宸殿中换了一种味道浅淡的木桂香,被暖炉一烘,甜得有些发腻,宁衍不太喜欢那个味道,喝了好几盏茶才压下那个味儿。 那对双生子长相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各有各的出彩之处。 只是宁衍看着那两个身穿薄纱宫装的妙龄侍女,不知为何只感受到一股无趣,要不是那位姐姐穿了一身浅绿绣梅的外衫,叫他多看了两眼,他怕是连这俩人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于是宁衍也并未招她俩侍寝,只叫何文庭把这俩人带去偏殿睡了一晚,准备第二天便打发回太后那了事。 这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但是巧的是,宁衍当夜梦见了宁怀瑾。 宁衍梦中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身在王府的梅园里,正依靠在梅园门口的墙边,笑盈盈地望着宁怀瑾。 宁怀瑾喜欢梅树,尤其对宁衍亲手栽下的那棵格外好,年年都要亲自侍弄,等到结了花苞之后,更是不肯假手于人,一定要亲自照料到花开了,将树上的头一茬梅花掐下来给宁衍做成梅花糕,才算是功德圆满。 梦中的宁怀瑾比实际上看起来更年轻一些,看着倒是有些少年时的样子,站在树下望着树梢时,眼里都是满足的笑意。 怀瑾。梦中的宁衍仿佛跟他隔开了那层君臣,也隔开了叔侄之分,只是如好友闲聊般笑着说:你再怎么硬盯着,花儿也不会被你看开。 倒也快了。宁怀瑾说:看着也就是这几日的事,等到花儿开了,摘下来酿些酒想必也很不错。 宁怀瑾说着转过身,向着宁衍走来。宁衍直起身子,只等着他走到自己面前,笑着伸手去迎他,随口揶揄道:也好,等酒酿好了,我非得 宁衍这句话还未说完,就发现在走动间,宁怀瑾身上颜色沉闷的外衫不知为何忽然变作了一身浅绿绣梅的夏装。宁衍微微一愣,只觉得这衣服似乎有些眼熟。 只是还不等他想出个一二三,宁怀瑾就已经走上前来,笑着拉住了他的双手。 不管陛下说什么,臣都遵旨。宁怀瑾说。 宁衍的眼神下意识落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宁怀瑾托着他的手,如美玉般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架着他的手掌。 微凉的小指指尖划过了宁衍的掌心,又不自觉地轻轻地勾了勾。 宁衍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瞬间从梦中惊醒了。 午夜时分,殿内只有守夜的小内侍在他帷帐外的脚踏上打着盹,烛火映照在帷帐上,留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宁衍缓缓地吐出一口又辣又烫的浊气,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出了一身的大汗,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察觉的苦涩味道。 那味道甚至盖过了殿内的香料味,无孔不入地笼罩着他。 宁衍在醒来的瞬间就想起了宁怀瑾身上那套衣服的由来他睡前刚刚在太后送来的侍女身上见过。 -- 第16页 但想明白这个也没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宁衍木愣愣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僵硬地伸手在被褥里探了探,摸到了一手粘腻湿滑的触感。 在那一瞬间,宁衍几乎以为自己疯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也清楚地明白这个梦映照出了什么。 他那点连自己都不清楚的龌龊念头只是被一件衣服轻轻一勾,便顿时丢盔卸甲,变得再无藏身之所。 少年心性在这种背德感下脆弱得还不如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在那之后,宁衍曾一度不敢见宁怀瑾,哪怕有朝事相商,也只是公事公办地叫上一堆朝臣一起商议。 但哪怕他这样躲着宁怀瑾,他脑子里那荒唐的想法也没随着这种距离渐渐褪去,反而因为宁衍自己的逃避而愈加变本加利起来,仿佛是一颗汲取到养料的种子,在他还未发觉时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宁衍开始有意无意地会注意宁怀瑾,上朝的时候会看他,下朝议事的时候也会看,甚至于宁怀瑾不在他眼前时,他也时常会想着他这时候在家中会做些什么。 他一边恐惧自己这种不受控制的心情,一边又克制不住地想要接近宁怀瑾。 那个荒唐的梦也随时随地会跳出来扰乱他的心神,宁衍越想要忘记,那梦的存在感就越强。以至于到最后,宁衍可以随时随地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梦的所有细节,包括宁怀瑾攥着他手时,那冰凉柔软的触感。 宁衍逃避过,愤怒过,甚至为此恐惧过。在那段时间里,他只要看到宁怀瑾便觉得羞愧无比,恨不得在心里唾骂自己千遍万遍,甚至会抄写《礼记》用来试图宁神。 只可惜《礼记》从头到尾抄了好几遍,他这心性还是顽固不化,冥顽不灵。 这种心情一直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小半年,宁衍终于放弃了。 因为他发现他放不下宁怀瑾。 哪怕他每天都要被这种羞愧和自责所累,但只要宁怀瑾出现在他眼前,他还是会注意到他。 彼时十三岁的宁衍已经学了整整七年的帝王之术,也算是小有所成。 但唯有在宁怀瑾面前,什么喜怒不形于色,潜御群臣者也,都能被他忘个干净。 第9章 秋雨 刚刚起床就想这种沉重的事儿可不是什么好体验,宁衍捏了捏鼻梁,将脑子里那些无用的情绪清了大半,然后从软枕上坐了起来,将枕边收拢的一堆奏折盒整个搬到了床上。 今日罢朝的事儿是临时通知的,这堆奏折里还没什么废话连篇的请安套话,宁衍随手翻了几本,发现前一天被他和景湛点过名的几位朝臣或多或少都上了折子,名目什么样的都有,估计是怕他之前那遭只是个开始,来试探他态度的。 舒清辉这些没被当朝点名的大人,大都是拐弯抹角地说了些职责内的小事,只有被拉出来枪打的吏部尚书李青云很直白,上书为自己未管束好后院之事请了罪。 宁衍哼笑了一声,将这些人的折子略翻了翻,就将其丢到了一边。 他昨天刚刚扔了个下马威,现在还不到让这些人定心的时候。宁衍有心要晾一晾这些自视过高的文臣,于是将名单上这些人的折子皆挑出来扔在一边,准备打回去给内阁批复。 然而现在内阁首辅不在京中,这些折子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得回他们自己手里去。 宁衍只要一想到他们对着自己未曾被批复过的折子心里打鼓的模样,就觉得想笑。 他抿了抿唇,压下唇角的笑意,将剩下的几本奏折捡在手里。 被这样一打岔,宁衍心情好了不少,翻折子的速度都轻快了许多。 他前脚刚刚吩咐人将这一大摞奏折再送回内阁,后脚就正赶上何文庭去太后宫中送东西回来。 何文庭一身寒气地走进门给他回话,冬日里天凉,何文庭衣料上凝出的霜瞬间化成了水,浸入布料之中,将他肩头那一小块润得颜色更深。 他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呈着一只小巧的青玉碗,宁衍探着头一瞧,发现里头盛着一碗红枣糖酪。 宁衍偏爱甜食这件事在宫中是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御膳房伺候了他十年,当然知道他的口味,于是在甜品点心上尤为下功夫。 何文庭手中这碗糖酪还冒着热气,上面撒着薄薄一层糖粉,已经被热气熏化了不少。红枣去核后又去了粘牙干涩的外皮,打得碎碎的,混着糖粉洒在糖酪之上,闻起来香甜不腻。 陛下。何文庭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暖炉将他身上的寒气烤化,他才端着托盘跪在宁衍床前,说道:陛下睡了有一阵了,现在定是饿了,先来碗温热的乳酪安安肠胃,缓一会儿再传膳。 宁衍嗯了一声,用手支着床挪过来,双脚踩在床边的脚踏上,坐在了床沿边。他从何文庭手里接过了那只小碗,用银勺搅了搅里头的甜酪。 他这样一搅,糖粉就尽数化在了糖酪里。宁衍将红枣碎拌开,舀了一勺碰了碰唇,觉得还是有些烫。 你去了,太后怎么说?宁衍轻飘飘地问。 太后喜欢得紧。何文庭说:太后说,她前些日子礼佛时正觉得原本的檀香点得有些腻味,想寻些新的好香。恰巧陛下这就送了新的香去,真真是母子连心。 -- 第17页 何文庭将托盘放在身边,膝行了两步上前替宁衍穿好鞋袜。 其实按何文庭现在的身份,这些日常伺候人的琐碎小事有得是小内侍做。但大约是从小有过外养的经历,宁衍不太喜欢身边乌泱泱围着一堆人,于是这种贴身的活儿向来都是何文庭亲自来。 好在何文庭是从宁衍母家出身的,从小看着宁衍长大,情分不比旁人不说,也不放心将他交给别人伺候。 母子连心?宁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捏着小银勺在碗中搅了搅,勺柄上不小心带起了一小块红枣碎。宁衍盯着那块红枣碎看了一会,用舌尖将其舔掉了,才慢悠悠地接了下半句:太后跟朕算得上哪门子的母子连心。 何文庭埋首下去,仔细地替宁衍抚平靴子上的褶皱,没敢说话。 这句抱怨像是少年无意中泄露出的一点微末情绪,转瞬即逝。宁衍也没有再多说,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那碗糖酪,将玉碗交给了何文庭。 皇叔已经回去了?宁衍说着站起身来,摊开手让何文庭服侍他穿衣。 去送王爷的内侍已经回过话了,王爷已经安安生生地到王府了。何文庭说:王爷昨夜没歇息好,精神有些短,回王府便睡了。 宁衍满意地嗯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懒洋洋地向着身侧一伸手。 站在墙角记录皇帝日常起居的内侍显然已经习惯了,也不必宁衍吩咐,连忙几步向前,将手中的记录册子和笔一起交到了宁衍手中。 宁衍随意地翻看了两页,随手勾掉了一笔正是昨日宁怀瑾抱着他同乘一车的事儿。 帝王擅自更改起居注这种事本不合规矩,但在紫宸殿里,宁衍向来说一不二,再加上他一般只改些关于宁怀瑾的小事,大都无伤大雅,于是起居官自然也不敢忤逆他,只能任他勾画。 宁衍将本子交还给了内侍,又吩咐道:叫人去王府传话,就说朕大好了,叫皇叔好生歇着,这两日不必去内阁了。 是。何文庭答应着。 内阁这两日且要乌云压顶一阵呢,宁衍有心看热闹,不太想让宁怀瑾掺和进来。 宁衍洗漱完毕,收拾妥当,又换了身轻便的衣服,站起身来松了松筋骨。 今天外头天气不错,宁衍难得清闲一日,兴致大起,不顾何文庭的劝阻,自顾自地披了件大氅,非要去外头透透气。 一夜过去,融化的雪水在紫宸殿的屋檐下凝成了长长短短的小冰柱,还没来得及被内侍敲掉。 那些细小的冰柱将晴好的阳光折射成斑驳的鲜亮颜色,小小的光点在大殿门口零落地铺了一排,又被宁衍的影子挡住了大半。 宁衍双手拢在温暖的袖筒里,深深地吸了口清凉的寒气,觉得脑子清醒多了。 你方才说,太后这几日在礼佛?宁衍忽然问。 是。跟着他出来的何文庭忙说:太后最近修身礼佛,前些日子还亲自抄了经文,送去了太庙祈福,兴致倒是不错。 母后是该兴致好,烧香静心,也宁宁神。宁衍弯着眼睛笑了笑,忽而起了旁的话头:说起来,老师倒是给朕传了信。 江大人嘛,总是惦记着陛下的。何文庭笑道。 宁衍口中的老师是现下的内阁首辅江晓寒。 这位左相也是个慧眼如炬的奇人,当年放着炙手可热的两位成年皇子不要,硬是一门心思地帮扶着宁衍。别说旁人,最初连宁怀瑾都以为他失心疯,却没想他帮着帮着,还真的帮成了。 等到宁衍登基后,这位左相顺理成章地成了帝师,教了宁衍十年,与宁衍亦师亦友,到如今也深得宁衍信任。 老师从京城去往昆仑,走长江水路,正巧路过了安庆九江两府。宁衍笑着说:沿河多有风土人貌,老师瞧着有趣,便写了折子让朕也乐上一乐。 听说那片猎场繁多,庄子不知修了几何,朕听着就很羡慕,也想出去玩耍一二。宁衍说着叹了口气:只可惜拘在宫里,总不如叔叔兄长他们来得自在。 这话就不是何文庭日常能接得上的了,于是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宁衍身边,安静地维持着方才的笑意。 宁衍也不在乎何文庭是否回话,感慨几句便罢,自己又将话头引了回来。 太后自己愿意修身,仁寿宫却也不能太沉闷了。宁衍沉吟片刻,说道:只是朕不晓得后宫怎么打发时间,看戏亦或是逛园子,让太后自己挑吧。叫后宫那头上心着些,好生侍奉着母后。 何文庭低声应了句是。 冬日里,只要过了午时,北风就要肆虐起来,饶是再好的日头晒着也没用,总是冻得人浑身发僵。 寒风裹挟着冰粒子直往人脸上刮,穿着冬衣棉服的小内侍在寒风中缩了缩脖子,整个人蜷得像只虾米,顺在墙根底下往前走。 这种鬼天气,长长的宫道上空无一人,小内侍只觉得身上的衣裳四面漏风,缩着脖子走得飞快。他绕过内殿的宫门,飞速跑过宫道,顺着偏门钻进了位于宫城东侧的另一座宫殿。 一进宫门,便有廊下能勉强避避风,小内侍将手从袖筒里抽了出来,站在廊下墙角处跺了跺脚,用哈气暖着僵硬的手指。 -- 第18页 不远处的仁寿宫正殿中,太后正端详着手中的那方青玉香台。 正殿中大大小小燃着五个碳炉,将屋内烘得温暖如春。太后坐在上首,下首处坐了个身着品级宫装的臣妇,正借着袍袖的掩饰有一下没一下地拧着手里汗湿的帕子,时不时看看太后的表情。 舒家的女儿,我记着的。听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又生得温柔贤淑,在整个京城都有名。过了片刻,太后终于像是想起了屋里还有这号人,于是挥退了下人,笑着拾起方才被打断的话茬:我也常听人夸起,说是比宫中的公主也不遑多让。 哪里的话。那中年女子连忙站起身,谦逊道:小女万不敢和宫中贵人相比。 说起来,我总也没见过丫头,今日提起,倒更有些兴趣了。太后摆了摆手,说:这几年,宫中的公主一个个皆嫁了出去,哀家膝下空虚,无趣的很,今日正巧你入宫,不如哪天将她带来,陪我两日也是好的。 那女人顿时一愣,像是没懂为什么对方忽而改变了主意,明明方才她明里暗里暗示了许久,对方都无动于衷。 但无论如何,这个改变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本身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女人家办事的方法会比男人们委婉得多,也简单得多。对于舒秋雨的母亲来说,太后肯松口让舒秋雨进宫陪她,就说明她愿意为了这孩子的姻缘出力。 这就够了。 于是女人没有再多说,只是感激地谢了恩,坐下来东拉西扯了两句,又生怕太后反悔般地连忙告退了。 等到女人被下人送走,太后身边一位年岁稍长的内侍才为她端上了暖手的手炉,不太赞同地劝道:太后何苦答应她呢,陛下在前头刚刚撂了几位大人的脸,摆明了不想被婚事所累。恕老奴直言,太后本就不是陛下的亲娘,揽这个活,恐怕吃力不讨好。 小孩子的心思最难猜,却也最好猜。太后闻言扫了他一眼,将腕上的佛珠褪了下来拿在手里,一粒粒盘过去,接着说道:端看你看不看得出来,他到底是真的生气,还是单单不想为人摆布。 那内侍苦笑一声,说道:老奴愚钝,看不出来这有什么不同。 区别就在于前者无意,后者有意。太后微微合上眼,慢悠悠地提点道:你说,陛下送来这香台什么意思? 那老内侍迟疑地摇了摇头。 你是不敢猜。太后轻轻笑了笑,道:雨打残荷,不就是秋雨吗。 第10章 输棋 宁衍的万寿节有些特殊。 他自己生在冬月十六,但好巧不巧的是,十年前先帝驾崩时正巧撞上了他的生辰之日。 为人子的,自然要以孝道为先,是以每年到了冬月,宁衍都会自觉将冬月十六让出来给先帝做忌辰,自己的万寿则向后推个十天,办在冬月十六。 先帝在时,年年生辰都要带着亲近的臣子去围场玩耍几日不说,过寿当天也要在宫中举行乐舞杂技,从内宫到外朝皆要同乐,丝竹声从晨起到深夜方才停歇。 但宁衍自己不太喜爱奢华,每年的万寿都过得差不多。他后宫空置,省去了许多麻烦,每年也只是请着百官入宫宴饮一场也就是了。 但饶是如此,宁衍毕竟是帝王,今年又正赶上他登基十年的大日子,这等大宴无论如何也马虎不得,再怎么删删减减,礼部呈上的章程也要耗去他整整一天的时间。 宁衍虽然心里觉得麻烦,但也只能同意。否则排场寒酸是小,帝王家体面难保才是让人看他的笑话。 因着先帝的忌辰和万寿节离得很近,这样两场重大事务排在一起,别说礼部,连内侍省都忙得脚不沾地。 宁衍后宫未有皇后,于是只能折个中,将一应礼仪章程和宴席事务一式两份,一份交给宁衍批阅,一份交给太后查看。 订宴席名单,采买布置这些事看似琐碎,实则也磨人得很,宫城内早前一个月便开始忙乱起来,生怕正日子时出了什么岔子。 不过热火朝天的准备间,好歹给这冷冰冰的冬日里添了些人气。 宁衍先前在朝堂上闹了那样一出,最近也没人来找他的麻烦,他日子过得清闲,人心情也一直不错,有一天逛园子路过雀鸟司,还从那边拎了只鹦鹉回紫宸殿,逗了好几日。 宁怀瑾也被宁衍撒娇卖乖地请回了朝堂,宁怀瑾最初还想着推拒几句,只是宁衍一卖出那副你和老师都不在朝上,朕就须得事事躬亲,都累病了的杀手锏,宁怀瑾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乖乖被他牵着走。 冬月初一那天,正是宫城内采买的日子。 过了午时,出外探亲和和采买回来的内侍宫女都该陆陆续续地回城了,偏门一时堵得水泄不通,木制的拦路障子搁在宫门前十几步远的地方,守门的禁军正一左一右地比对着各宫的腰牌。 在采买的木车队列里,一辆低调的棉布马车很是显眼。 那马车并非宫中之物,上面没有任何皇家的标识,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守门设卡的禁军往哪头看了好几眼,也觉得实在眼生,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宫门进出的什么人都有,保不齐就是哪位不想漏了踪迹的达官贵人,禁军不敢放那辆马车在一群宫女内侍中排着队等着进门,于是连忙上前去,询问了其来由。 -- 第19页 马夫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穿了一身棉布衣裳,一看就是外来的,他勒停了马,从车上跳了下来,连忙从内袋里翻出了一张帖子递给对方,没有细说。 禁军翻开看了看,发现那人拿的竟是仁寿宫的帖子,不免心下大为庆幸,连忙还了帖子,放行了。 紫宸殿里的宁衍收到这一出消息时,正窝在暖阁里跟宁怀瑾下着棋。 他单手揣在毛绒绒的袖筒里,右手捻着一粒白子,正忙着对着一处陷阱暗自思索。听了这消息也没怎么在意,只是随口问道:现在人呢? 已经在二宫门换了软轿。何文庭说:看方向,是径直去太后宫中了。 宁衍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便挥了挥手,示意何文庭先退下,同时头也不抬地落了子。 相比起宁衍,宁怀瑾显然对这件事的兴趣更大,他闻言叫住了何文庭,奇怪地问道:是什么人? 不等何文庭回话,宁衍先一步接过了话头,说道:是舒家的长女舒秋雨,母后听说她美名在外,想要见见这位姑娘,于是请进宫来住两天,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得随意,仿佛太后请进来的不是他名义上的大婚对象,而是普通的什么阿猫阿狗一样。 宁衍年纪尚小,还未经过男女之事,宁怀瑾一时也不太清楚他到底是真的不清楚太后此举何意,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连太后都夸赞的女儿,想必不错。宁怀瑾委婉地问:按理说,外女入宫,也得向陛下请安,那陛下可要先传她来见见? 什么见不见的,太后膝下寂寞,找个女孩来陪陪,我去凑什么热闹。宁衍好笑地看着宁怀瑾,玩笑道:怎么,皇叔一听那姑娘来了,连棋都不好好下了,反倒对旁人很有兴趣的样子,莫不是着急给朕找嫂嫂了? 不等宁怀瑾说话,宁衍又冲他挤了挤眼睛,揶揄道:也是,皇叔今年都临近而立了,还未有婚娶的意思,是该着急相看了。 宁衍年轻,皮相也好,一双眼睛酷似他生母,生得尤其好看。笑着说起这样的话来也不让人生厌,反而看起来有种少年的活泼模样。 宁怀瑾无端被宁衍倒打一耙,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又不想为这点小事生气,只能坐直了身体,顺着方才宁衍落子的势头又落一子,硬邦邦地说:臣未有娶妻的念头。 宁怀瑾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过于刚硬,于是微微软了些声音,接着找补道:何况舒家姑娘是先帝为陛下定下的,哪怕现下还未曾进宫,到底也要尊敬着些。 好,好好好。宁衍压根没听他后半句,只是笑得更加开怀,探身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服软道:是我玩笑话说得过了,皇叔别生气。 宁怀瑾哪能真跟他一般见识,下意识望了一眼屋子角落站着的起居官,将宁衍的手好好地从袖子上摘了下去。 陛下 知道。宁怀瑾刚开了个头,宁衍便笑眯眯地抽回了手,转而端起桌上的茶盏,假模假样地抿了一口,接着说:端庄。 宁怀瑾拿他实在没办法,见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前一阵朝堂上请陛下选秀的风气刚歇,太后就传了舒家女儿入宫,想必二者之间有些关联。宁怀瑾一边与他下棋,一边说道:恕臣多嘴说一句,若陛下对舒家女儿有意,便也早些定下来,省得之后朝臣们觉得陛下反复无常。 不过芝麻大点的小事,也值当皇叔这样上心。宁衍见他实在操心,也知道这件事说不完怕是没法好好下棋,于是干脆扔下棋子,笑着说:皇叔宽心吧,我不会娶舒家女儿的。 宁怀瑾一时未反应过来,愣了愣,问道:陛下是不喜欢舒家女儿吗? 宁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没说话。 宁怀瑾见他如此,以为自己猜对了,于是善解人意地劝道: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归先帝没有明旨,都是些口头约定,陛下实在不喜欢就算了。只是陛下若是对那姑娘无意,便多避忌着一些,等到之后再寻陛下中意的皇后人选也更加方便。 宁怀瑾说这话时,眼神还落在棋盘上。这盘棋已经下了半个时辰,正厮杀到激烈之处,宁怀瑾须得时时集中,才能免得落入宁衍那一环套一环的陷阱里。 宁衍仗着他想得入神,大大方方地看他。 他二人坐在榻上下棋,中间只隔了一方棋盘大小的小几,离得颇近,近到宁衍坐在宁怀瑾对面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从梅园中沾染的清新香气。 宁怀瑾长得与宁衍一脉不近相似,无论是宁衍还是宁宗源,长相皆偏向棱角分明的精致相,笑时还好,不笑时自带一股锐利不说,瞧着就让人摸不透心思。 可宁怀瑾的长相就更侧重于正派的英俊气,加上多年为臣养成的气度,与宁衍在一起时又一向迁就,哪怕表情总是淡淡的,但宁衍总能看出他的温和来。 宁衍的眼神顺着他不自觉紧蹙的眉心一路下滑,滑过他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宁怀瑾刚刚才跟他一块用了点心,唇瓣内侧沾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糖粉,他自己大约也没发现。 -- 第20页 宁衍目光一顿,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这些年下来,宁怀瑾已经习惯了事事替宁衍想得周全,宁衍捻起几粒棋子,搁在手心里把玩了片刻,没有反驳。 宁衍确实心悦宁怀瑾,但他从没打算现在就将这件事说与对方知道。 宁衍并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格,从他自暴自弃一般地接受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没打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只是现下外有朝臣,内有长辈,宁衍自认这并不是个好时机。 世事万物,必得要徐徐图之才能稳妥,宁衍在几年前就深知这个道理了。 知道。宁衍说:都听皇叔的。 既然宁衍都这样说了,宁怀瑾自然也不能说更多,到底宁衍不是以前几岁的孩子了,大婚这种事他有自己心里的盘算,宁怀瑾也不愿意太挡着他。 他俩人自觉打住了这个话题,谁也没再提那悄悄被太后召进宫来的舒秋雨,像是默契地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宁衍将一粒棋子落在了先前看出的那一处陷阱中,然后顿了顿,笑着将手中剩下的棋子丢回棋盒中,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哎哟,光顾着说话,也没留神输给皇叔了。 第11章 陛下对我无意 舒秋雨在宫里一呆就是十天。 这些年来,舒家一直将舒秋雨当做未来国母培养,才情不说,也养了舒秋雨一身的好眼界和傲气。 她以陪伴太后的名义入宫,便也真的不琢磨其他事,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仁寿宫里,很少出门。除了偶尔陪着太后抄抄经,做做礼佛的功课外,她就像是个透明人,太后若不传召她,她便不会乱走,更妄论去给宁衍请安。 舒清辉对她此次入宫倒很是看重,还为她带了一小袋金瓜子让她用来打赏宫中的下人,只是舒秋雨自从入了宫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沉甸甸的一小袋子金瓜子一次都没用出去过。 只是她尚且沉得住气,身边却有人比她更急。 这几日,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常常出宫,一走就是一个多时辰,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舒秋雨心里大略有个盘算,于是也很少过问,大多都是主仆间心照不宣地敷衍过去。 只是这日一大早,舒秋雨的大丫鬟之一银杏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桔梗一人在殿内伺候着。 舒秋雨觉得事情有些反常,不由得多问了一句:银杏呢? 出宫去了。桔梗不敢瞒着舒秋雨,说:是老爷传话进来,让奴婢们去外头见见他,想来是要问问小姐最近的情况。 舒秋雨心知银杏跟她母家常有联系想也知道,她现在这副既来之则安之的做派与舒清辉交代的不合,银杏会去通信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舒秋雨只能装作不知,照常洗漱收拾过后用过早饭,只待在仁寿宫的偏殿,接着绣她的那副凤穿牡丹。 直到过了晌午时分,银杏才回来。 她回来时,舒秋雨刚刚用过午膳,内侍监的人正替她收拾着桌面,将剩菜和碗碟装在食盒里准备带走。 舒秋雨坐在桌旁,正用玫瑰水漱着口,余光见着银杏从门口进来,也未说话,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银杏被她这一眼看得心里直打鼓,连忙在衣裳上擦了擦手,走上前去接过了小宫女手里的茶盏痰盂,伺候舒秋雨漱口。 当着宫里人的面,舒秋雨没给她身边的大丫鬟没脸,从她手里接过了茶盏,抿了一口。 漱完口,舒秋雨也未多停留,起身往屋内去了。 她上午绣到一半的绣图还挂在绷子上,上面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用以挡灰。舒秋雨自己去屋角的铜盆里洗了手,然后坐回绣绷前,掀开了盖在上头的白布,捻起了扎在布上的银针。 她全程不发一语,表情也是淡淡的。但银杏和桔梗从小跟着舒秋雨一起长大,哪能看不出来舒秋雨这是生了气了。 银杏对着舒秋雨这模样有些心虚,连忙从身后扯了扯桔梗,用眼神示意她帮自己说两句话。 桔梗满脸为难,冲她摇了摇头,意思是有些难办。 小姐。等到内侍们退了出去,银杏才硬着头皮走上去,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舒秋雨,低声说道:老爷在外面问咱们的情况呢。 舒秋雨半俯着身,正在专心致志地绣着凤目,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银杏苦着脸看了看桔梗,又看了看舒秋雨,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跪下来,将这封信放在她理好的丝线旁边。 舒秋雨扫了一眼那信上的字迹,发现是舒清辉亲自写的。 舒秋雨明白,论规矩来说,整个舒家都得听舒清辉的。别说银杏和桔梗两个小小的侍女,就是舒清辉传信要她去见,她也不能不见。 但知道是一回事,心气不顺是另一回事。只是舒秋雨到底不想为难个小丫鬟,于是叹了口气,自己开了个话头。 父亲找你说什么了?舒秋雨问。 银杏见她肯说话,松了口气,忙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问了问姑娘的近况,只是问得有些细致 银杏越说越小声,后面的话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来说,实在有些不尊重,银杏不太敢说。 -- 第21页 是问我有没有见着陛下,有没有多在太后面前尽孝,是吧。舒秋雨倒没这个忌讳,淡淡地接道:或者问得再主动一些,是说我有没有主动去给陛下请安,太后是否向陛下引见我了,对吧。 银杏生怕她生气,小心地瞥了眼她的脸色,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父亲在着急什么。舒秋雨说着放下针,拿过丝帕擦了擦手心的汗,接着说道:我也明白,母亲为我求进宫的恩典是为了什么。 舒秋雨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漠然,桔梗听得心中一惊,忙走过来亲近地跪坐在舒秋雨另一边,干巴巴地劝道:老爷也是为了姑娘的前程着想。 是为了舒家的前程着想。舒秋雨说。 两个小丫鬟吓了一跳,生怕她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觉得家里是要拿她换前程。 但紧接着,舒秋雨又说道:可是父亲这样做没有错。我也是舒家的一员,先有舒家的前程,才能有我的前程。舒家是托着我的底,也是托着姊妹兄弟们的底,我们若不为了家里想,日后便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 银杏被她这一句停顿吓得大气不敢喘,现下听她如此明白事理,不免得拍了拍胸脯,后怕地抱怨道:姑娘说话怎么大喘气,吓得人家心怦怦直跳。 但是父亲打错了主意。舒秋雨说:陛下对我无意。 舒秋雨这句话说得很笃定。 明明是在说儿女情长的话,她倒半点不见羞怯之心,仿佛只是说了件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说的这样大方,银杏反而听得愣了愣。 桔梗不太爱听这样的话,连忙出口维护道:怎么会呢,姑娘不要想得这样悲观,姑娘这样好,全天下有谁会不喜欢。 就是。银杏回过神,连忙附和道:姑娘才情相貌样样都好,陛下怎会不喜欢。或许是陛下年龄还小,压根不知道情爱是什么滋味,等到以后跟姑娘相处久了,自然就会喜欢了。 银杏越说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何况老爷不是说了,陛下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不高兴朝臣们逼他太紧,所以才这样反对大婚,才不是对姑娘 舒秋雨听她越说越离谱,不由得心惊肉跳,连忙拍了一把她的手,小声呵斥道:快住口,陛下也是你能编排的? 银杏这才想起这是宫墙里,保不齐就隔墙有耳,一时间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捂住了嘴。 只是银杏也有些委屈,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句话来:只是,只是老爷着急也是应当的。姑娘明明被招进了宫,却名不正言不顺的。前些日子先帝忌辰,前头都在饮宴,偏满宫像是忘了姑娘这个人一样。 老爷也说了,明明召姑娘进了宫,便是有意,哪能这样总受委屈。银杏说:不然日后大婚,如何镇得住下人。 舒秋雨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冬月十六那天是先帝忌辰,也算是宫内的大日子,要合宫去祭祀饮宴,太后过了午时便出了门。 只是那日太后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也未曾召舒秋雨一起,像是混忘了这么个人,将她扔在宫里整整一天。 舒秋雨倒也安分,无人传召便待在屋内,一整天都没有出过门。 舒清辉为人臣子,后院这点事儿他有时候看不清楚,可舒秋雨却看得分明。太后虽然召了她进宫,但用的名目却跟宁衍没扯上任何关系。这明摆着只是顺手一帮,如果成那自然好,未来皇后还能承她一个人情,但如果宁衍就是没这个心,太后是不会趟这趟浑水的。 但这些话舒秋雨没法说给舒清辉听,她那父亲对后院之事从不上心,也看不起这些弯弯绕绕。如果说了,舒清辉只会觉得是她自己无能。 舒秋雨将目光从银杏身上移开,漫无目的地在屋内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窗下的暖炉上。 那暖炉上头烘烤着一小块压扁的香片,乳白色的烟雾未曾像普通熏香一样散在风里,反而烟雾下行,顺着工匠雕好的凹槽倒流下来,如同流水般在香炉外圈绕了几周,最后没入了炉身内。 不会有大婚的。舒秋雨收回目光,说道:陛下再怎么年轻,做事也不会过于任性。所以他摆明了对我无意,不然不会这么多日对我不管不问。 银杏听她这样说,有些没了主见,问道:那那陛下为何要同意您入宫?如果陛下不中意您,当初在太后召您入宫时就该阻拦啊。 这也是舒秋雨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与舒清辉那样自得的态度不同,舒秋雨对情绪的感知度要比他父亲敏锐得多,她一直觉得宁衍迟迟不肯大婚是有缘由的,但她毕竟从未见过宁衍,自然也搞不清这缘由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舒秋雨摇了摇头,说:陛下的心思难猜,我也猜不到。 那姑娘应该怎么办?桔梗问:要不传信给老爷,就说实在不成,劝劝老爷算了吧。 也不成。舒秋雨说。 哎呀,怎么什么都是不成。银杏顿时急了:那姑娘要怎么办才好。 -- 第22页 因为父亲的目标也是我的目标。舒秋雨说:何况,虽不知陛下默许我进宫是为什么,但想来陛下是有陛下的盘算。这是件好事,说明陛下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既然如此,那我们等就是了。 等到什么时候啊。银杏小声说:难不成要一直等下去? 一旁的桔梗显然也赞同银杏这句话,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舒秋雨自己也显得有些为难,她抿了抿唇,沉思了片刻,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声道:等到陛下生辰,若是还未有消息,我便去求见陛下到时无论如何,都有个结果了。 第12章 该请 后宫里忙得热火朝天,景湛在国师府也没闲着。 他前脚刚刚主持了宁宗源的忌辰,后脚又要紧着去赶宁衍生辰的事,这一个月下来竟比宁衍还要忙得脚不沾地。宁衍之前从猎场得了两次新鲜的野味,本想叫上他过去打打牙祭,谁知何文庭到了门口,都没见着国师大人的面。 歌舞饮宴这些俗务不必景湛操心,可宴席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那天日子是否冲撞,是否适宜开宴,若是不宜应怎样避忌等等,这些都是景湛的活儿。 帝王家万事本就要细致谨慎,再加上冬月二十六本就不是宁衍生辰的正日子,所以每年冬月,向来清闲的景湛也难免要忙上一忙。宁衍身为真龙天子,他的生辰上天自有定数,错办宴席说小了是误查,说大了便有混淆命数之过,总归有些忌讳。 因着这个,年年国师府都要替宁衍开坛上表,除祟安身不说,也借此以告上天缘由。 前几年,景湛还未完全学成时,这些事大多都是颜清关起门来做,他只要打个下手就行。然而今年颜清铁了心要放他历练,一个月前便跟着江晓寒回了昆仑,只把他一人扔在京城对付这些活儿。 景湛头一年自己上手,哪怕先前看过千百遍,也难免有些生疏。 直到冬月二十三,景湛才把这些琐碎的时辰日子做好,叫人送去给了礼部。 礼部那边等他的时辰等得望穿秋水,拿到书简时也不敢说再商议之类的话,忙着就回去看着单子上的忌讳安排了。 景湛好容易能歇口气,干脆把国师府的大门一关,等着二十六那日晨起替宁衍开坛上表。在那之前闭门谢客,只想安安心心待在屋里躲清闲。 世人对国师这种名头或许都有点什么误解,当年先帝下旨修建国师府时,不知听了哪个傻子的提议,国师府修得虽然精致典雅,但他的寝殿外形修得实在像座又矮又胖的塔,细数数,足有五层楼高。 要不是在这宫城内任何建筑不得高于帝王寝殿,景湛都怀疑这玩意得生生修上七层去。 所以景湛不太爱大白天待在屋里,按他的话说,我又不是条白蛇,没得用座塔来镇我。是以他大多数时候不是待在书房,就是待在花园的暖阁里赏景喝茶。景湛怕冷,国师府的院子里每隔几步便架着炭盆,长久一来,催得院中的花都是常开不败的。 国师府不会常年焚香,只是偶尔景湛兴致好,或者遇到大事需要提前斋戒沐浴时才会如此,所以花香也比其他地方纯粹些。 这一个月来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候,景湛懒洋洋地伏在暖阁的桌上画符练手,左右两侧的窗皆大开着,但因为炭盆数量多的缘故,倒也不嫌冷。 符纸图样繁复多变,须得多画才能不生疏,景湛为人勤勉,哪怕颜清不在跟前也从来不落下。 年轻的仆从安静地站在他身边替他磨墨,时不时往磨盘里添一勺水。这仆从是当初景湛从江府带来的,为人不算特别机灵,但胜在忠实本分。 景湛画符的姿势很好看,因为画得多了的缘故,所以下笔行云流水,很少会有停顿。复杂的符画压缩在三指宽的黄纸上也不显得逼仄,看着端端正正的,甚是潇洒。 他今日兴致不错,练过了平安符后,又顺手画了两张姻缘符,准备闲来无事时拿去逗逗宁衍。 景湛这样想着手下动作未停,又从旁边抽了张新的黄纸。只是他刚刚落笔,一团雪白的什么忽而从窗外蹦了进来,速度飞快地窜过半个暖阁,跳到了景湛腿上。 景湛被撞得笔锋一顿,手下的墨迹也歪了些许。 画符讲究一气呵成,若是中间笔锋断了,那这张符便不能用了,景湛抬头看了看时辰,干脆放下了笔。 毛团。景湛伸手将膝上那只毛绒绒的雪团子捞起来举到面前,吓唬道:看,这可都怪你。 被他唤做毛团的小绒球在他手里扭了扭,露出两只湿漉漉的小眼睛,讨好似地舔了舔他的手。 这小狐狸崽子还是宁衍秋猎时候从猎场逮的,当时这小东西身边没有母亲,宁衍有心放走又怕他活不了,于是想了想,干脆带回了宫城,后来见景湛喜欢,便送给他养了。 景湛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小块软糕喂给毛团,又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示意身边的下人来将他的笔墨纸砚收好。 一边伺候的江溪放下磨到一半的墨锭,见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于是提醒道。 少爷,您今日若是不忙,是否该着人去跟陛下说一声前几日您确实忙,不是故意驳他。江溪说:虽然陛下不会跟您一般见识,但一直没个回话也不好。 -- 第23页 景湛正揉搓着毛团的小爪子,被江溪问得一愣一愣,满头雾水地问:陛下怎么了?前几日什么事? 江溪见他似乎真想不起来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就前几天,陛下来请您去用膳,您不记得了? 景湛奇怪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江溪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说:就前天,当时您正算着时辰呢,怎么算都对不上安排,烦得很。何内侍过来说陛下请您去御花园烤肉吃,您也没理,就让我把柜子顶上那瓶百花蜜塞给他,打发他走了。 景湛: 他还真忘了。 他一忙起来,脑子里除了正事儿什么都装不进去。这点事如果江溪不说,他压根都想不起来了。 也亏得宁衍不是个小心眼的帝王,不然早觉得丢面子了。 咳。景湛尴尬地干咳两声,撸了两把毛团的脑袋,拿过桌边的布巾擦了擦手,将桌上晾干墨迹的纸符拿在手里。 确实也该见见陛下。景湛说:许久没在陛下那蹭点心了。 江溪: 全天下恐怕也只有景湛能这样跟宁衍说话,堂堂帝王,反倒还不如一盘点心的面子大。 景湛理了理手中的几张纸符,从平安符里挑了张画得最好的,用朱砂打了他的印记,然后将其折了起来。 江溪适时从柜子上取下一只巴掌大的崭新红布小包递给景湛,看着他将符纸装了进去。 正巧,我去给陛下送张平安符。景湛抖了抖袖子,吩咐道:桌上这些剩下的练笔之作,照老规矩撕碎埋了。 江溪总跟着他做些这类活计,熟得很,连忙手脚麻利地将其收了起来。 他并非内侍,虽然伺候景湛,但在宫内行走到底不太方便。所以如果景湛出门,江溪一向是留在国师府,不同他一起的。 江溪将景湛送到了国师府门口的车架上,目送着他走出宫道,才转过身回了府内,关上大门。 景湛和宁衍最初见面时,宁衍还不是帝王,只是个长相精致点的小团子。他俩人一起瞒着宁怀瑾下池子里摸过鱼,还为了谁拿了妹妹的花团掐过架,两个小团子肩并着肩长起来,彼此间的情分很难生出什么尊卑界限来。 但到底宁衍是个帝王,景湛自认为对外总得给他几分薄面,于是出门之前想了想,又去柜子里意思意思地顺了一包花草茶,准备一并给宁衍带过去。 只是今日宁衍似乎不比景湛清闲,景湛去时扑了个空不说,还在紫宸殿等了他足有半个多时辰,才见他从上书房回来。 你怎么来了?宁衍果然没记仇,见了他还挺高兴,问道:得闲了? 嗯。景湛从袖子里拿出那只小红布包,也不假手于人,直接递给宁衍,说道:顺路给陛下送今年的平安符。 往常不都是生辰过了才换吗,今年怎么提前了。宁衍将其塞进腰间的荷包中,随意问道:皇叔的呢。 今日时辰过了,明日挑个好时辰再给王爷画。景湛说。 嗯,不急。宁衍走到他身边,将景湛身边茶几上的甜品碟子往他身边推了推,说:你记着就行你也来得巧,膳房新弄出来的牛乳茶糕,尝尝。 宁衍这旁的不说,这些点心可是千奇百样什么都有,景湛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尝了。 宁衍刚从书房回来,身上还挂着一层寒气,就歪着坐在榻上,就着个暖炉烤手。 景湛一块香糕吃完,不知为何落后宁衍一段的何文庭也打着帘子进来了,将手里的一封奏折递给宁衍。 宁衍翻开那书页扫了几眼,似乎是看得满意了,轻笑一声,说道:这还像个样子。 他先开口,就说明这不是什么要避讳人的事,景湛用布巾擦了擦手指,说道:这是怎么了,前头那群迂腐人儿终于决定放弃劝陛下选秀了? 那倒没有。宁衍说:就是先前礼部来问,说是万寿大宴上是否要将永安王的位置安排在上首,被朕驳了,于是紧着送了新的排位过来。 礼部的人谨慎,年年都问也不嫌烦。景湛说:不过按道理,永安王是陛下的亲叔叔,自然是要比恭亲王更亲的。 亲疏血缘算什么。宁衍摆了摆手:在朕眼里,情分才最重要。 宁衍一向这个性子,景湛闻言笑了笑,又从盘子上摸了块糕。 候在一旁的何文庭等了一小会儿,见他俩暂且没有说话的意思,又开口道:陛下,方才太后也着人过来问这事。说是仁寿宫那边还住着一位舒姑娘,陛下的万寿宴是否也要一并宴请她。 舒秋雨,那可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皇后人选,景湛好事之心顿起,表面上吃糕吃得专心致志,耳朵却竖了起来。 请啊。宁衍就着暖炉上的那点热气搓了搓手,笑着说:母后的客人,合该请。 第13章 万寿 宁衍下帖子给舒秋雨这件事很快传到了舒清辉耳朵里。 舒清辉一时大喜,以为上次传银杏劝说舒秋雨的那些话终于被她听了进去,不免有些得意,这几日连上朝都觉得腰板忒硬。 -- 第24页 舒家的主母原本还有些担心舒秋雨在宫中的处境,这几日受舒清辉影响深了,也隐约觉得这事儿能成,甚至找了他家常用的裁缝,紧着给你舒秋雨裁了套颜色鲜亮的衣服托人带进了宫。 这些事儿宁衍看在眼中,但都没说什么,与舒清辉之间也从不提舒秋雨如何。偶尔几次舒清辉在上书房议事时旁敲侧击问起来,也皆被宁衍用未曾私下见面的理由挡了。 冬月二十六那天,正赶上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今日是宁衍的万寿,朝上照例休沐,不必早起。他从晨起睁开眼睛,便发觉今日外头的天光格外明亮,透过窗户的薄纱油纸透进来时,居然还是有些刺眼。 何文庭原本等在床旁准备服侍他洗漱,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不由得笑道:陛下不知,昨儿后半夜外头就下起雪来了,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现在还未停呢,估摸着足有人脚踝高了。 看外头的光亮,就知今日阳光颇好,下的雪再大也不会酿成灾。反而因为天气不错的缘故,下再大的雪也不会太冷。 冬日里这样的天气是好兆头,宁衍听闻,心情也挺不错,接了句茬:下得这么大? 可不么。何文庭笑着说:瑞雪兆丰年,来年必定有个好收成。 没人不愿意听好话,何况今日也算是宁衍半拉生辰,有个好兆头总归讨巧一点。宁衍一高兴,赏了他满宫上下半年的月例。 他这股好心情一直持续了大半天,在午时后达到了顶峰。 午饭过后,景湛就从国师府那边来了,进门直接往客座上一坐,一句话没跟宁衍说,先吨吨吨喝了半盏茶。 怎么。宁衍放下书,戏谑地道:你这是上山打猎去了? 景湛哪有闲心跟他斗嘴,摆了摆手,毫无形象地喝完了手里那杯茶,才喘了口气,埋怨道:今年师父不在京,都是我一人忙活,我寅时二刻便起身了,一直忙到现在,水都没喝一口。 宁衍坐在书桌后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见状摆了摆手。 何文庭会意地上前,替景湛又续了杯新茶。 辛苦了。宁衍毫无诚意地说。 景湛实在懒得理他,他坐在座位上歇了一会儿,又蹭了半碗玫瑰花羹,才觉得好一点。搁下碗盏,接过侍女递来的布巾擦了擦嘴角,又恢复成了那副仙风道骨的国师样。 你看看你。宁衍隔空点了点他:要是让外头的百姓瞧见了,怕不都说咱家的国师怎么一点都不似仙人。 臣本来就不是神仙,臣待在宫里是为了给天下臣民当个吉祥物的。景湛不客气地说:陛下是真龙天子,在陛下面前,哪有臣当吉祥物的份。 宁衍开怀不已,连忙笑着招呼何文庭:快快快,快剩下的玫瑰花羹也盛给他。国师可吃点甜的吧,省得这样牙尖嘴利。 宁衍虽是这样说,笑得倒开心。景湛性子随意惯了,大事上却很有分寸,偶尔这样不管尊卑地调笑几句,算不得什么事儿。 景湛刚漱了口,这阵儿也不太爱吃甜的,怕吃多了发腻。他婉拒了宁衍的好意,转而跟他说起正事儿来。 等到下午过了未时,我再替陛下去三清殿给淑太妃娘娘上个香,烧些寒衣。这些事儿师父临行前都嘱咐过我,陛下不必操心。景湛说:只是陛下别忘了,用过晚膳之后,记得去续一盏灯。 先帝的淑妃是宁衍的亲生母亲,只可惜在宁衍出生时就因为难产去世了。自从宁衍登基以来,除了淑妃的忌日之外,每年万寿之后也会去给她点一盏长明灯。 宁衍笑意微淡,淡淡地嗯了一声。 知道了。宁衍转而问道:你晚上还是不来? 不去。景湛说得干脆。 宁衍的万寿大宴办在晚间,届时朝臣宗亲都在,人乌泱泱能坐满长安宫。景湛不爱凑这种热闹,一向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知道了。宁衍也没多意外,说道:那还按旧例,宴席上的菜送一份给你。 景湛点了点头。 他过来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只是见缝插针地来转一圈。毕竟他晚上可以不露面,但今日这么大的事儿,总得来见见宁衍。 他俩人闲聊了一会儿,时辰便差不多了,景湛得回国师府预备着下午的事儿,于是在顺走宁衍小厨房的一盘椒盐饼后告了辞。 只是景湛尚且能关起门来躲清闲,宁衍就没这么好命了。 午时过后,宗亲们开始陆续进宫,这宫里便开始热闹起来。 男人们大多留在前殿,亲近点的能求见宁衍,不怎么亲近的便三五成群地混在一处。宗室家眷们要么凑在太后宫里说话,要么赏院子看雪景。戏阁里的台子一整天都未歇息,锣鼓丝弦声响成一片,间夹着几声叫好。 外头热热闹闹,只有仁寿宫的偏殿还是安安静静的。 舒秋雨已经换了一身水蓝色的外衫,妆容发髻也打点得妥妥当当,正站在绣绷前头,正在亲手将上面那幅凤穿牡丹小心翼翼地取下来。 银杏和桔梗站在她旁边,歪着头看着这幅绣图,想要帮她取下绣绷上的钉子,却被舒秋雨拒绝了。 -- 第25页 这幅图舒秋雨绣了许久,到今日下午才完工,绣图的布是最好的月纱缎,掺着金银线绣出的凤凰在光下粼粼发光。 只是这幅绣图图样繁琐,饶是舒秋雨日夜赶工,也来不及装裱了。她只能将其从绣绷上取下来,匆匆用针线锁了边,然后将这幅绣图叠好,放进了先前准备好的乌木匣子里。 银杏机灵,见她这样谨慎,不免也猜到了一二,问道:这是姑娘给陛下的寿礼吗?若是的话可得早些送去,寿礼在晚宴上都要当场呈上,但之前都得交给何内侍验过之后才行。 是也不是。舒秋雨摇摇头,说:至于其他的,就先不必说,你替我捧着这盒子就是了。 银杏一头雾水,却知道自家姑娘一向有主意,于是乖乖捧着匣子,也不敢多言。 宁衍的晚宴定在晚上申时未刻,就设在长乐宫。为表君臣之分,他刻意按旧例迟了一刻才过去。 宁衍到时,底下的朝臣宗亲皆以在那端坐等他了,宁怀瑾就坐在他右手便的下首,离他不过四五步远。 太后的席位在他左手身侧,外侧旁边又另支了张小桌,后头正坐着舒秋雨。 舒秋雨今日明显精心打扮过,身上的衣衫崭新,妆容也淡雅素净,配了一套合衣裳的水色首饰,看着并不娇艳,却也很是精致。 宁衍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下头的舒清辉。 舒清辉身份在,座位也在朝臣前列,自然望见了他家长女的座次,一脸满意地捻了捻须。 宁衍收回目光,扶着何文庭的手入了座,开始听底下那群人给他祝寿。 祝寿词千篇一律,送来的寿礼也没什么可看的,宁衍面上不露声色,含笑听着,心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时不时瞟一眼宁怀瑾,非要看他在做什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宁怀瑾倒是不知道他这点小心思他正低着头跟桌上那只蜜汁鹌鹑大眼瞪小眼。 原因无他,坐在宁怀瑾下首几位的要么是辈分更高的老王爷,要么是跟宁衍亲缘更近的嫡系宗亲,偏偏他靠着点微末情分坐在这,总归有些不合规矩。 但排位座次是宁衍的心意,宁怀瑾拗不过他,就自己谨慎,力图让旁人挑不出错来。 宁衍倒觉得他这模样很可爱,勾着唇角笑了笑,准备一会儿吓他一下,让何文庭把他那盘鹌鹑也给宁怀瑾送去。 台下的祝寿词还是那些话,翻来覆去地捡好听的说,宁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琢磨完了鹌鹑的事儿,又开始琢磨今晚应该找个什么由头把宁怀瑾扣在宫里。 内侍监那边还有剩余的烟花爆竹,他可以拽着宁怀瑾一起去临华殿乐一乐。 他脑子里这点事儿转悠了半天,回过神时才发现寿礼已经送到了尾声,干咳一声,勉强收拢了些注意力回来。 等到一流水的祝完,桌上的菜也凉了大半,宁衍随意地捡了一筷子,又端起酒杯谢了谢,便算开席了。 这是大席,宁衍不好太过任性出格,只像往常一样,单单叫人将自己桌上的那壶酒端给了宁怀瑾。 这种宴席对宁衍来说,歌舞演奏之类的早就看腻了,没什么意趣。加上饭也吃不好,酒也不能尽兴,他若一直坐在这,堂下的朝臣们也拘束。 是以酒过三巡,宁衍便放下了杯子,探身过去跟宁怀瑾说了两句话,叫他散席只后去趟临华殿。 宁怀瑾自是应了,宁衍便满意地抖了抖袖子,对外说是不胜酒力,要先行退席。 宁衍一向如此,朝臣们也习惯了,集体起身行了礼,恭送他出门。 宁衍又随意说了几句让他们接着玩乐去之类的话,就扶着何文庭的手从座后绕了出去,准备从后殿回宫。 却不想宁衍前脚起身,一直安静坐在太后身边的舒秋雨也随即站起了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跟太后告了退,也从宴席后头退了出去,紧着追上了要离殿的宁衍。 臣女还有寿礼没送。舒秋雨说:想请陛下一观。 第14章 寿礼 宁衍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遭,也没惊讶,上下扫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银杏手里捧着的那只精致木盒。 身后不远就是长乐宫饮宴的大殿,最近的座次与他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层厚屏风,宴席上的丝竹乐声和人声可以清晰地透过厚实的绢布钻进舒秋雨耳朵里,令她有一种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宁衍私相授受的错觉。 舒秋雨被他打量的浑身不自在,下意识低下头去,避开了宁衍的目光。 宁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也不难为她,开口道:长乐宫人来人往不方便,朕离了席,想必母后不消片刻也会回宫。舒小姐既然有不想见人的寿礼,不如随朕去紫宸殿一观。 他撂下这句话,也不管舒秋雨跟没跟上,转头扶着何文庭的手走了出去。 舒秋雨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咬着牙,心下有些犹豫。 紫宸殿是帝王寝宫,她虽名义上是宁衍的大婚皇后,但到底未出阁。外面天都黑透了,她这时候跟着宁衍去寝宫,无论如何传出去话也不会好听。 舒秋雨在短短的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她甚至在想,这是不是宁衍给她的一个陷阱,她若跳了,宁衍便能以她德行有亏为由驳了这门亲事。 -- 第26页 姑娘?银杏推了推她的臂弯,小声唤道:姑娘,回神了。 舒秋雨这才发现,她手中的帕子已经快被自己搓成一块抹布了,宁衍半分等她的意思都没有,眼见着已经出了门,若再不赶上,舒秋雨不敢保证他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不见自己了。 再过几日就是腊月,舒秋雨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在宫内住下去了,她若是想跟宁衍单独叙话,今晚就是最好的机会。 舒秋雨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 沉重的车轮将地上的积雪压实,发出吱嘎吱嘎的闷响,长长的两道车辙从长乐宫一路延伸出去,从宫门拐角转了个弯,向内宫去了。 车内的宁衍撩开一边车帘,从车内的小几上摸过一只橘子,一边剥皮一边随口问道问:跟上来了? 何文庭闻言望了望身后跟着的那顶软轿,说:跟着呢,舒姑娘倒是个有胆量的。 是。宁衍往嘴里塞了瓣橘子,又用丝帕将手上的粘着的白丝擦干净,才感慨道:比她爹强。 长乐宫离紫宸殿不远,宁衍又坐着车,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只是苦了身后为舒秋雨抬轿内侍们,为了追上宁衍的速度,他们在冰天雪地里也要走得飞快。 舒秋雨从轿子上下来时,一张小脸儿都被颠得有些发白。 宁衍解开披风走进寝殿外间,临近门时大发慈悲地多看了舒秋雨两眼,见她脸色实在难看,便吩咐了何文庭叫人给她上杯热茶。 何文庭看出他是有话要说,便顺手将外间的宫女内侍们也找理由支了出去。 舒秋雨垂着头跟着宁衍进门,原本妆饰好的步摇发钗在颠簸中变得有些松散,精细的流珠穗子垂落下来,在她鬓边轻轻摇晃着。 舒秋雨站在门口顿了顿,先是扶正了发钗,又理了理衣服,才跟着走进了前厅。 紫宸殿四季如春,暖炉里的银丝碳烧得恰到好处,散发出的热度温暖而柔和,哪怕把手贴到暖炉上也不会觉得烫。 宁衍坐在书案后头,端过桌上一盏准备好的茶,撇了撇上头的浮沫,抿了一口。 有什么,说吧。宁衍说。 按理说,舒秋雨本不能直视君颜,但她实在没忍住,趁着宁衍喝茶的动作偷偷瞄了他一眼。 宁衍遗传了他母妃的好相貌,然而因着相貌轮廓随了宁宗源的缘故,使他看起来总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凉薄味。只好在那双眼替宁衍加了不少的温情分,才让他看起来不会年纪轻轻就冷硬如刀。 舒秋雨家中不免也有宁衍这样大的孩子,她是长姐,时常也要帮着母亲姨母们看护弟妹。但她现在看着宁衍,非但不敢轻视他,反而话未出口便先觉得惧他三分。 舒秋雨总觉得,宁衍似乎早等着她撞上门来一样。 她心念一动,侧身从银杏手里接过那只盒子,然后拎着衣裙跪了下来,当着宁衍的面儿打开了盒盖。 何文庭下意识看向盒内的东西,见里面只是一副绣品,便放松下来,又向后退了一步。 舒秋雨的绣工不错,选的布料针线也好,那只伏在花丛中的凤凰被她叠在整副绣品的最上层,在灯下显得流光溢彩。 陛下。舒秋雨说:这是臣女给未来皇后的献礼。 跪在她身后的银杏吓了一跳,一时也顾不得宁衍就在上头看着了,小小声地叫了一声姑娘。 何文庭也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舒秋雨的胆子比他想的还要大。 满屋里似乎只有宁衍对这句话接受良好,他哦了一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敲了敲手里的暖手炉,懒洋洋地说道:这么说,舒家是要放弃皇后的位置了吗。 舒秋雨沉默了片刻,说:不是。 宁衍终于来了些兴趣,他微微倾身向前,盯着舒秋雨的表情,像是要验证她说的是否是实话。 你一边说这是你给未来皇后的献礼,一边又说舒家不想放弃皇后之位。宁衍轻笑一声:怎么,舒姑娘是自己给自己绣嫁妆来了? 臣女说的是皇上心中的皇后。舒秋雨被他说得有些难堪,但抿了抿唇,还是定下心神接着说道:恕臣女直言,臣女看得出来,在皇后人选上,陛下并不属意臣女。 嗯。宁衍承认了说:确实如此。 虽然舒秋雨早就有这个觉悟,但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人明着这样说无意,脸上到底有些挂不住,表情变得有些勉强。 宁衍抬了抬手,淡淡地说:这件事,朕可以直接告诉你。不是你不好,是朕已有心上人了。 舒秋雨一愣。 除了他,无论是你还是别人,朕都不会有属意的人选。宁衍说。 舒秋雨知道,宁衍没必要在这点上诓骗她一个小姑娘,她咬了咬唇,忽而升起了些希望来。 何况舒秋雨已经隐隐回过神来今日这番谈话,想必是宁衍默许的。 因为宁衍有没有心上人这事儿原本不必跟她刻意说明,她与宁衍之间说是婚约,其实也不过是先帝随口下的普通约定,若是宁衍心中有属意的其他官宦女子,大可以迎进宫来大婚,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 第27页 但宁衍愿意跟她私下见面,就说明还有隐情要说。 对舒秋雨来说,只要宁衍不讨厌她,便有她的路走。 思及此,她忽然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勇气,她将木盒放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给宁衍行了个大礼。 请陛下封臣女为皇后。舒秋雨说。 银杏已经被她这样左一出右一出地吓蒙了,手脚冰凉地跪在那,眼神时不时在舒秋雨和木盒之前左右游移,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了。 宁衍倒未曾见怪,只是淡淡地说:不行。 陛下虽未明言,但臣女已经明白了。舒秋雨以额触地,伏在地上接着说道:臣女斗胆猜测,陛下的心上人或许是身份不足以服众,陛下无法纳她为后。可陛下怕委屈了她,便一直不肯大婚,也不肯选秀,只将延绵子嗣的事儿一延再延。 宁衍瞥了她一眼,说道:你倒是敢猜。 他语气虽淡,言语之间却并未反驳。 舒秋雨深知自己猜对了,大受鼓舞,忙道:臣女愿为皇上占着这个位置。大婚后陛下便可选秀,届时无论如何,陛下都有办法将心上人纳入后宫,到时便可长相厮守。 朕心悦心上人已久,不愿委屈他。宁衍说。 舒秋雨似乎猜到了他会这样说,毫不犹豫地坚决道:臣女会帮着陛下扶持妹妹,等她站稳脚跟,臣女愿意将皇后之位拱手相让。 这话倒是挺让宁衍意外,天下女子,莫不想要一个体贴忠贞的夫君,若是不能,起码要掌着家中大权才能安心。到了舒秋雨这里,怎么两样全不要了。 宁衍看得出来,舒秋雨并不是那样会做小伏低毫无傲骨的女人,她能放弃这些东西,就说明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争取。 你想要做皇后是为着什么?宁衍问:权势,地位,还是帝王的宠爱。 舒秋雨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重要,她沉默了片刻,选择了说实话:是为了舒家。 皇后被废会连累本家,你想要腾地方给朕的心上人宁衍说:是做好早逝的准备了? 舒秋雨垂着眼,没有说话。 宁衍也不在乎她开不开口,一个小姑娘的心思,再怎么弯弯绕也比不过前朝那帮臣子。只是宁衍没想到,舒清辉人不怎么样,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就是脑子轴了点,宁衍想。 你倒是看得开。宁衍意味不明地说。 臣女不会给陛下添麻烦。舒秋雨说:臣女的母家也不会为陛下添麻烦。臣女可以发誓,父亲只是想要保全家安宁,并无外戚专横之心。 朕知道。宁衍笑了笑:你爹心思有余,胆气不足还不如你那迂腐的祖父,好歹轴得令人敬佩。 舒秋雨,你很体贴,也很为朕着想。宁衍敲了敲桌面,说道:但朕告诉你,朕不会与你成婚。 心上人心上人,若朕不能将他好好地放在心上护起来,而是因着一己之私,为未来的他留下半点不高兴的隐患,那又如何称得上心上人。 第15章 女官 在那一瞬间,舒秋雨不觉得羡慕,也不觉得敬佩。 她只觉得可笑。 历朝历代,哪个帝王没有那么一两个心尖上的人。只是那或一见钟情,或轰轰烈烈的天赐情分要么随着年华逝去变得寡淡如水,要么则是暗遭天妒,几番之后情分不在。 话说得再难听些,深宫里没有哪个女人会一直长青,等到年华老去,容貌衰败,还能有什么情分在。 舒秋雨支起上半身,双手交叠搁在小腹,淡淡地看了宁衍一眼。 她现在才发觉,宁衍跟他家的弟妹还是有相似之处的这个年纪的孩子们心比天高,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这世俗教条下的异类,有挣脱樊笼之能。 思及此,舒秋雨看着宁衍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其实情爱这些事,这些外男从来不如她们这些所谓的内院妇人看得明白,男人们都觉得自己情深似海,也不吝摆出一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模样,似乎越是高位越是如此。 只是连舒清辉那种顶顶尊敬正妻的清流人家都尚且要纳几个妾来彰显身份,联络亲情,又何况是宁衍这种帝王之尊。 所以舒秋雨压根没将宁衍的话放在顾虑之列,她从未奢求过得到帝王的真心,只想跟宁衍各取所需罢了。 我是陛下最好的人选。舒秋雨说:陛下的皇后,年龄不能太小,否则难以担当大任。且身份也不能过高,否则有外戚干政之嫌。先帝为陛下选了臣女家,想必就是看中了臣女家文臣清流的地位。 宁衍是真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舒秋雨居然还能不卑不亢地顺着她的心思往下争取。 虽然在大楚,男女大防不像前朝那样严重,女子也可读书习文,但大多数女子还是安于后院,性子大多内敛腼腆,能这样条理分明的与他谈判的女子,宁衍见的属实不多。 宁衍委实略起了些敬佩之心,无意识地用指节扣了扣桌面,道:接着说。 -- 第28页 现如今,京中的贵女们,能合陛下要求的人数不多。舒秋雨说:除了臣女,也只剩下江家妹妹了。 宁衍: 舒秋雨好像没发现宁衍短暂的不自在,接着说道:陛下与江家兄妹有自小长大的情分,臣女也略有耳闻,陛下心悦她也是常理。只是恕臣女直言,江家妹妹武艺高强,一时恐怕是无法入宫的。 宁衍: 简直胡扯,宁衍震惊地想。别说一时了,一辈子都不可能。 宁衍心说江凌那小丫头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人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倒还其次,关键是功夫也好得惊人,剑术练得出神入化,拎出来比他和景湛都能打,谁没事敢惹那小丫头。 宁衍心里腹诽得一刻不停,但舒秋雨显然很笃定自己的猜测。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江凌年龄合适,又有多年的情分在,又因着那点可有可无的缘故不得入宫,想也是最好的心悦之选。 但江凌会武,整个京城谁人不知,加上左相家不知是否是没有主母的缘故,养孩子也养得实在糙。江凌好好一个独女,不关在家里习文绣花,动不动就跑到江湖上去游历玩耍,规矩体统上实在有些不好看。 所以对陛下来说,臣女是最好的选择。舒秋雨说:臣女所求不多,只是想要能为家中出力。臣女与陛下可以各取所需,陛下可以要一位与您同心的挡箭牌,而臣女,只是想为家中求一个保障而已。 你这样想要将自己抬到可以左右家里的地位宁衍笑了笑:是不放心你父亲吗。 舒秋雨手指骤然缩紧,她手中原本纤薄的丝帕承受不住力道,被撕开了一道小口。 绢帕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明显,与此同时,身后的烛台忽然爆开了烛花,发出清脆的噼啵声。 宁衍刻意沉默的短短几息让舒秋雨的神经原本就绷紧到了极致,乍然间听闻这声音,后背霎时间起了一层冷汗。 舒秋雨忽而发现,方才她在与宁衍剖白的这段时间里,明明是她一直在摸着宁衍的心思前行,但为什么反倒是她先把自己的底牌都透的一干二净了。 舒秋雨的手心也渐渐沁出汗来,她攥紧了手里的绢帕,微黏的汗液粘在布料上,有些发凉。 确实如此。舒秋雨咬着牙艰难道,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但是事已至此,往回找补已经没什么用了。 舒秋雨也看出来了,宁衍不是个好糊弄的性子,小少年看着年纪小又温和,实际上是个眼毒的主,心里明镜似的,怕不是早有盘算。 既然如此,那她不如搏一搏。 陛下心如明镜,臣女拜服。舒秋雨说着,又伏地行了个礼,恭顺地道:不瞒陛下,臣女是害怕父亲狂妄自大,轻视帝王,之后迟早惹出祸事来。 宁衍亲政才没几年,满朝文武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也不为过,觉得他年纪尚轻好糊弄的有得是,不止舒清辉一个。 宁衍心里有数,虽然一直未曾发落,但也不成忘记,心里都记了笔账。 只是他没成想,这话能从舒清辉的女儿嘴里说出来。 你是舒川教的?宁衍忽然问。 是。舒秋雨承认:祖父去世之前,臣女跟在祖父身边,略听了几年训。 舒老太爷是先帝左膀右臂,教出来的儿子虽然不怎么成器宁衍笑了笑,他端过桌上晾好的茶,撇了撇上头的浮沫,轻轻抿了一口,说:孙女倒还不错。 舒秋雨不知道他话外的意思是成还是不成,谨慎地没有说话。 只是舒家人一脉相承的轴,怎么这么不知变通。宁衍摇了摇头,作势叹息道:你无非只是想要一个能与你父亲说得上话的地位,而后宫也确实需要一个女人来帮扶朕只是为何非要你做朕的皇后。 舒秋雨一愣,不明白宁衍是什么意思。 宁衍抬起头,看了看屋内角落的更漏,估算了下时间,觉得长乐宫那头差不多该宴毕了,便不想再绕弯子。 朕还是那句话,朕有心悦之人,不会与你大婚。宁衍说:但太后年岁已高,后宫之事渐渐力不从心,朕也需要个人来管事。后宫内司之位,位同前朝二品尚书令,与你父亲同级为官,不知舒姑娘是否有意。 舒秋雨有些回不过神,愣愣地道: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做女官? 这些年来,虽然女官职位大多由妃嫔兼任,但到底是正经官位,也要在吏部挂名,想来不算委屈你。宁衍说:舒姑娘可以好好考虑。 不必考虑了。舒秋雨飞快地说:臣女愿意。 宁衍笑了笑,说:你答应得倒快。 宁衍虽是调笑,心下却也早已笃定舒秋雨会答应。 其实想要做她的妻子,无非是舒秋雨想要达成目的的方法,她一个女孩家,除了这个方法,恐怕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所以,如果能换种方式达成这个目的,恐怕天下女子都不会愿意葬送自己的情爱,硬是要嫁给一个与自己同床异梦的夫君。 -- 第29页 臣女只是想为家里分忧,这些已经足够,臣女再无其他妄求。舒秋雨沉默片刻,更深地伏下了身,低声道:陛下愿意费心成全臣女,是陛下的厚爱。臣女感激不尽,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舒秋雨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又道:若是之后陛下改了主意,臣女还是愿意随时帮陛下分忧。 你不信朕对吧。这话明摆着是说宁衍这心思撑不了几年,只是宁衍听了也不恼,反而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朕也不信,所以更不能开这个头。 但是归根结底信与不信,朕说了不算,卿说了也不算,都只能等到百年后看结果。 舒秋雨听见那句卿还愣了片刻,才恍然发觉是在叫她。 她方才还在直言请求面前之人娶她为妻,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柳暗花明地成了名正言顺的女官,一时有些不太懂应如何跟宁衍相处,只能绞尽脑汁地应和道:陛下说的是。 宁衍被小姑娘这副手脚都不知往哪摆的模样取悦了,笑得开怀不已,忙摆了摆手,大发慈悲地放她走了:算了,舒卿不如回去好好掐自己两把,看看自己是不是身在梦中只是等明日醒了可要记得,赶在腊月之前将你的文折送去吏部。临近腊月事忙,便尽早来当值,一时无法上手倒也无妨,权当历练了。 舒秋雨被天上这么大个馅饼砸得昏天黑地,听了这话,木愣愣地行了个礼。 银杏比她还要懵,舒秋雨都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她还跪在地上回不过神,还是被舒秋雨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匆匆行了礼,带着满腹的疑虑扶着舒秋雨离开了紫宸殿。 何文庭见她两个姑娘互相搀扶着走了,便走过去将地上的木盒拾起来捧在手里,拿到宁衍身边,打开盖子让他过目。 恭喜陛下。何文庭轻声说。 宁衍喝了口茶,道:朕何喜之有? 恭喜陛下一箭三雕。何文庭说:舒姑娘虽然年轻,但胜在心思清楚又胆大,历练过后,想必是个得用之人。陛下此番不但解了婚约之困,也免了太后娘娘在后宫一手遮天。此外,朝堂之上必会以为陛下这是在为充盈后宫作准备,想必年前这段时间是不会再来烦陛下的心了。 宁衍笑了笑,没说话,算是认下了这句话。 他搁下茶盏,瞥了眼何文庭手里那盒子,忽而眼前一亮,又上手摸了摸。 哎,这花绣的倒是不错,料子也挺好,丢在库房里可惜了。宁衍不知从哪来了兴趣,跃跃欲试地说:你说,若是拿这个给皇叔裁个荷包,他能喜欢吗? 何文庭: 奴才觉得并不能,何文庭想。 第16章 蜜饯 宁怀瑾到紫宸殿时,正撞上舒秋雨从里头出来。 两个面容姣好的姑娘互相搀扶着,舒秋雨眼角微红,看模样像是怀揣了满腹心事,跟宁怀瑾走了个对脸还没回神,下台阶的时候差点直接撞到他身上去。 宁怀瑾: 宁怀瑾在宴席上喝了些酒,现下正是微醺的时候,一时间反应不及,还是他身后的随从赶忙上前拦了一把,才免得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笑话来。 王爷。舒秋雨恍然惊觉,连忙退后几步,惶恐道:失礼了。 宁怀瑾避嫌一般地向后躲闪了两步,冲她微微颔首示意。 舒秋雨自知现在的状态和心情都不太适宜见人,于是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向宁怀瑾行了一礼,便带着侍女匆匆离开了。 宁怀瑾一头雾水地回头看了看她的背影,搞不懂这是怎么了。 原本紫宸殿内守门的内侍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打开帘子发现宁怀瑾正站在台阶下,连忙紧走几步上前去请他。 王爷来得正好,方才陛下正念着要赶紧赶去临华殿呢。小内侍轻声细语地说:现下您先来了,陛下一定很高兴。 王爷?他身后的随从卫霁也随着轻声唤了他一声:外头天冷,王爷不如先进去吧。 宁怀瑾循声回过头,不再看着舒秋雨的背影,转身搭上了小内侍的手。 按他的性格,哪怕在深更半夜来见宁衍,也从来都是好好地叫人传话,只是今日酒喝得实在是多,旁人不提他也忘了还有这一回事,稀里糊涂就被人扶进了屋。 宁衍正对着那盒绣图冥思苦想应该将其拿去做点什么,想来想去也没个主意,他伸手扣上盒盖,正准备吩咐何文庭将其拿去绣房,就见宁怀瑾从外头进来了。 皇叔怎么来了。宁衍猝不及防地看见他,惊喜道:不是说让皇叔直接去临华殿吗。 我来接你。宁怀瑾说。 宁衍一听他没有又是臣又是陛下的就知道他现在不怎么清醒,连忙站起身来,紧走几步迎上他,走近才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皇叔怎么喝这么多酒啊。宁衍连忙挥开小内侍,自己拉住宁怀瑾的手将他往软榻上带了带,吩咐道:去取醒酒汤来。 也没有多少,只有一壶半左右。宁怀瑾皱着眉按了按额头,低声说:永安王他们要喝,我总不好躲了。 -- 第30页 皇叔吃亏在年龄上了,同辈里就属皇叔岁数年轻,可不是谁都得陪着。宁衍微微拧着眉替他扯开披风带子,又将被雪打湿的披风随意丢在一旁,将自己的手炉塞到宁怀瑾手里,埋怨道:老王爷也是,岁数那样大了还这样贪杯,皇叔下次别理他们就是了。 一壶冷酒不至于让宁怀瑾醉得不省人事,只是回来的路上被风一吹,人有些昏沉。宁怀瑾手里攥着宁衍的手炉,腿边就放着只熏香用的暖炉,紫宸殿里的几个半人高的烛台明明灭灭,细小的火苗连成一片,将他的影子投在油纸窗上。 他浑身都被烤得暖烘烘的,整个人显得放松又惬意。 不能这样说。宁怀瑾下意识地纠正他:老王爷是陛下的亲皇叔。 论辈分,朕的叔叔多了去了,哪能各个都亲。宁衍压根没在乎这个话题,顺势将其扯走了,又说回宁怀瑾身上:下次饮宴朕可要长个记性,提醒膳房那边将皇叔的酒换成跟朕一样的白茶。 宁怀瑾眨了眨眼,有些迟钝地捏紧了手里温热的手炉。 宁衍没看他的反应,自顾自小声抱怨着,从小几上探身过来,他手里捏着一支细细的银钗,动作别扭地伸长手臂,将银钗伸进手炉的缝隙里,拨了拨里面的碳。 宁怀瑾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宁衍的脸上,少年半垂着头,玉冠上的玉色丝绦从侧脸旁上垂下来,柔顺地贴在他肩膀上。 宁衍的嘴角含一抹不自知的浅淡笑意,目光安静地落在宁怀瑾手中的小小手炉上,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宁衍向来随性,哪怕是面对朝事也少有这样的表情,宁怀瑾觉得新奇,不免多看了两眼。 有一小块碳卡在了手炉的缝隙之中,一半快要燃尽,另一半又完全没沾上火星。宁衍耐心地用细细的银钗尖挑弄着那块碳身,小心翼翼地将其从缝隙里剔了出来。 略有重量的碳块落在手炉底下,发出闷闷的响声。 宁衍唇角那抹笑意略微加深,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来。 摇曳的烛火在他眸子里碎成星星点点的光,他的眼神柔和又笃定,丝毫没有平日里那种不耐烦的模样,眼见着已经是个大人了。 宁怀瑾微微一怔,竟觉得宁衍有些陌生,看起来仿佛不像那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了。 只是紧接着宁衍便扔下了手中的银钗,笑着扯过丝帕擦了擦手上的灰渍,小声道:这手炉眼见着该换新的了,碳块卡进去拿不出来,好在我看见了,不然皇叔烫了手可怎么是好。 他这样一说话,先前那种陌生感莫名地转瞬即逝,宁怀瑾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 宁怀瑾摇了摇头,在心里暗笑自己两盅酒下去脑子就不清醒,也忒没出息了些。 他冲宁衍道了谢,摩挲了下手里的暖炉,温声问道:外头天色已晚,陛下唤臣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不提宁衍还差点忘了这茬,忙连声唤人过来。 门口候着的小内侍听他叫人,连忙打着帘进来,跪在地上等着吩咐。 正好,王爷喝了酒,就不必往临华殿去了。宁衍说:找人去将临华殿的烟火搬回来,朕与皇叔就在殿门口放了另外,去将偏殿收拾出来,王爷今晚就歇在那。 而宁怀瑾坐在那,一时竟不知道该先反驳放烟花还是反驳宿在偏殿这件事。结果他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那小内侍就利索地领了命去了。 宁怀瑾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连忙道:陛下,这于理不合。 有什么不合的。宁衍满不在乎地说:我小时候,皇叔就时常在宫里陪我,有一次我着风寒,皇叔连龙床都睡过了,睡个偏殿有什么要紧。 宁怀瑾心说这怎么能一样,那时候你才八岁大,高热退不下去,抓着人非不让走,他有什么办法。 但小陛下人这么大了,宁怀瑾不想揭他的短,贴心地将这点事咽了回去,没敢反驳。 宁衍打蛇随棍上,得寸进尺地搬开俩人之间隔着的小几,亲亲热热地蹭过去卖乖,哄得宁怀瑾稀里糊涂就点了头,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临华殿离紫宸殿不远,小内侍们知道宁衍等得着急,赶着脚程也就回来了。 膳房的醒酒汤也送了来,宁衍自然地接过玉碗试了试温度,觉得温度尚可才端给宁怀瑾。 虽然醒酒汤有些酸苦,但喝了就不头疼了。宁衍伸长了胳膊,在软榻床头的小柜子里翻了翻,献宝一样地从拿出一个小纸包,笑道:皇叔喝了吧,喝完了,我这还有蜜饯吃。 宁怀瑾觉得心下好笑,他又不是宁衍,怕酸怕苦的,何至于喝个醒酒汤也要蜜饯。 他扬起手,将碗中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醒酒汤里的青梅和山楂都是酸味的药材,然而汤汁入口,宁怀瑾才发现这碗汤喝起来并不酸得难受,想来是额外多搁了冰糖的缘故。 宁怀瑾搁下碗,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宁衍自己的小厨房,他口味偏好明显,膳房自然会在这等微末口味上上心。 饶是这碗汤并不酸苦,宁怀瑾还是得到了宁衍的一枚蜜饯奖赏。 -- 第31页 少年素白的指尖捏着一小块裹了糖粉的桃干,笑眯眯地递到他嘴边,宁怀瑾犹豫了片刻,到底没忍心驳他的好意,张嘴吃了。 宁衍好甜,但口味却很挑剔,不喜欢纯糖那种干巴巴腻口的甜,更偏好这种清甜口味。 桃干晒得干干的,没什么汁水,里头那层却绵软细滑,竟有点新鲜桃子的味道。 宁衍见他喜欢,不由得弯了弯眼睛,大方地把那只纸包整个塞给宁怀瑾,也不等他说些什么,便自顾自地站起来,从一边的衣架上扯下自己烘得暖烘烘的大氅披在宁怀瑾身上。 再过一会儿就子时了,皇叔。宁衍说:再不去放烟火就来不及了。 今日宁衍不知怎么了,做事说话都这样主动,也不像以前一样会先询问他的看法,然后撒娇卖乖地非要征得他的同意。宁怀瑾对宁衍这种改变隐隐有些不习惯,只能下意识被他牵着鼻子走。 加上宁怀瑾今天到底喝了酒,虽然不至于醉倒,但反应总不如平日迅速,时常慢半拍。他脑子里想着不能让宁衍上手伺候他,等到想要阻止的时候,宁衍已经把他的大氅带子都系好了,正拉着他的手准备往外走。 陛下。宁怀瑾说:臣穿您的衣服不合规矩,外面天冷,您不能穿单衣。 哦,不是什么大事。宁衍松开他的手,转过头从榻上捞起宁怀瑾那件被雪打湿一层的大氅披在身上,满脸理所应当地说:我穿皇叔的不就好了。 第17章 烟火 宁怀瑾迷迷糊糊地,竟然一时间也没觉得哪里不太对。 宁衍显然是早有准备,小腿高的烟花箱子准备了七八箱,现在都摞在了紫宸殿门口那片空旷的青玉石场上,还有几个更大的箱子零散地放在旁边,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外头下了一整天的雪,饶是殿门口有内侍一刻不停地洒扫,积雪也已经没过了脚背。 宁衍自然地回过头,将宁怀瑾的大氅拢紧,然后扯着他走下了台阶。何文庭连忙跟卫霁一左一右地撑起伞,生怕这俩人玩儿的兴起再着了凉。 宁怀瑾任宁衍拉到那堆烟花前,才终于找回了点理智,连忙收紧了跟宁衍交握的手,扯回了宁衍。 这现在都临近子时了,更深露重的,哪能放烟火。宁怀瑾说:这传出去,外头都要说陛下调皮不懂事了,难保御史们不指手画脚地说您。 他今日确实喝得不少,连规劝都不拐弯了,居然直接说出了不懂事几个字。 宁衍抿着唇吃吃地笑,拉着宁怀瑾的手晃了晃,软声说:今日万寿,前殿饮宴刚毕,哪有臣子这么早歇息的。何况外城也不怕,现下又没有宵禁,说不定外城比咱们这冷冰冰的地方还热闹。 宁怀瑾想说不是这个道理,但宁衍已经开始指使内侍们将这一个个箱子搬开,按照间隔一丈的距离分个摆开。 宁怀瑾顺着他的手指目光一转,还未看清烟花箱子的模样,眼神就落在殿门口那条往外的宫道上,忽而想起了刚刚一直被他忘记的事儿来。 对了。宁怀瑾拉了拉宁衍,问道:臣方才来时,见舒姑娘从殿内出去陛下是召她前来叙事,还是有意商谈婚事? 皇叔够沉得住气的。宁衍笑道:居然才张口问我。 如果是平时的宁怀瑾,现在早有好几句规劝等着宁衍了,但他今天被那些酒泡得有些软乎,醒酒汤也还未来得及起效,于是只露出了微微疑惑的表情。 宁衍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笑道:皇叔陪我放完烟火,我就告诉皇叔。 紫宸殿的小内侍们前后围着他二人,手里打着一圈明纸糊的灯笼,洋洋洒洒的雪片从天上飞下来,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好看。 宁怀瑾被宁衍灿烂的笑意晃得眼晕,下意识点了点头。 宁衍笑了笑,从内侍手里接过火折子,用手拢着风吹着了,然后换了只手拉着宁怀瑾,将他带到了最边缘的那只烟花箱子前。 这大大小小十来个箱子当然不可能宁衍一个个点过去,每个箱子旁边都自觉地站了个小内侍,只等着宁衍点着了火便跟着点燃。 木箱里头是分格装好的火药,长长的棉质引线从木箱一角垂落下来,挂在木箱的耳壁上。那引线像是也被火油泡过,有一股清苦味道。 宁衍微微弯下身去,举着手里的火折子凑近引线。 陛下。宁怀瑾忽然说:臣来吧。 那木箱里装着的是足量的火药,宁怀瑾生怕出了什么意外,下意识就想接手,却被宁衍轻巧地避开了。 没事。宁衍回头安抚了他一下,说:引线这么长,不会伤到我的。 宁衍说着伸长胳膊,将火折子凑近了引线。火苗瞬间点燃了浸满火油的引线,火星子发出嘶嘶的摩擦声,顺着棉线飞速攀爬了上去。 宁衍直接将手里的火折子丢到雪地里,拉着宁怀瑾转头就跑。 宁怀瑾猝不及防间差点被他拉了个踉跄,只见到那火折子可怜巴巴地躺在雪地里,火苗瞬间就被雪扑化了。 宁衍的手拉得紧紧的,一路拽着宁怀瑾跑回了殿前的屋檐下才放开他。他俩人一个皇帝一个王爷,不知道多少年没干过这种不顾仪态的事儿,刚刚站稳便下意识对视一眼,同时扑哧笑出了声。 -- 第32页 宁衍额上一层薄汗,也不知是跑出来的还是笑出来的,在烛火下亮晶晶的。宁怀瑾那点酒劲儿刚才被宁衍连吓带跑地散去了大半,连带着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宁衍一见他的目光过来,便下意识扯住他的手,耍赖道:皇叔方才明明也笑了,现在不许训人。 向来知礼受礼的恭亲王无端跟不守规矩的小陛下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顿时十分冤枉,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前被宁衍点燃的那箱子烟花引线正好烧到了底,火星落在木箱中,被爆炸飞速地震上上空,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发出一声巨响。 宁怀瑾下意识转过头去看,才发现那烟花式样不知是请了什么能工巧匠做的,炸开时正正好好是个梅花模样,火星炸开下落时,活生生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做得糙了些。宁衍倒是有些遗憾:工司只能做出几朵花瓣来,再细致确是不能了。 已经很好了。宁怀瑾下意识说:烟花向来都是式样不定,火药上了天之后,燃成什么样都要看造化,哪有这样能指定样式的。 东西物件都得靠琢磨,工司的人当然比我们懂些。宁衍说:若是皇叔喜欢,便是他们的造化了。 一箱火药中三十六朵烟花,各个上天时都是绚烂模样,场中看管着烟火的小内侍门大约是早得了吩咐,一边捂着耳朵看热闹,一边在心里数着烟花数,只等着续上下一箱,别叫这景象断了。 烟花这东西稀奇又热闹,紫宸殿年纪轻些的小宫女们也忍不住,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宁衍与宁怀瑾并肩站在廊下,手里捧着只手炉,微微仰着头看着天上的花样。 皇叔方才不是问我,叫舒姑娘来做什么吗。宁衍忽然说:皇叔猜对了一半。 宁怀瑾正看得稀奇,听闻他乍然提起这事儿,下意识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对正事的在意程度占了上风,于是侧头看向了宁衍。 烟花落下的一片火星恰巧从宁衍的眸子里划过,化成一片深沉的灰烬。 我确实是叫她来商议婚事的,只是不是要娶她为妻。宁衍专注地看着天上的烟花,只是勾起唇角,轻轻笑了笑,说:我与她取消了婚约,封她为二品内司女官了。 宁怀瑾愣了楞。 这宁怀瑾说:这不太合规矩吧。 内司女官掌管后宫内务,一直以来都由皇后兼任着。可宁衍拒绝娶舒秋雨为后,却又将这样重要的权柄交给她,宁怀瑾总觉得不太好。 陛下若是不喜欢舒家姑娘,随便寻些补偿也就是了,不必如此。宁怀瑾说:不然若是之后新皇后入宫,这两厢尴尬不说,也失了对嫡妻的礼数。 不会有皇后了。宁衍低声说。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又恰逢烟花上天,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之下,宁怀瑾只看清他唇瓣动了动,却丝毫为未听清他说什么。 陛下说什么?宁怀瑾疑惑地问。 没什么。宁衍收拢心神,转过头来冲他笑了笑,说:是说皇叔明明自己还未成婚,便这样着急着来管我了。 天上的烟花一刻不停歇常开着,看守烟花的内侍们时间掐算得很准,通常是上一箱的烟花未曾落下,下一箱便会紧随其后地跟上,仿佛会一直这样绚烂下去。 许是现下气氛太好的缘故,连宁衍都不免生出几分冲动。他接着侧头的动作望向了宁怀瑾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宁怀瑾觉得不对劲之前移开目光,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皇叔就没想过成婚吗? 宁衍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他捏紧了手里的手炉,暗骂自己沉不住气。 除了他那离经叛道的老师,这世上有几个男子不渴望成家立业。他虽然对宁怀瑾怀揣着情谊,但也只是自己私下里悄悄地揣,还没到拿出来的时机。这八字连一撇都没画出来,问这种话纯属自找罪受。 只是宁怀瑾哪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只当这是句正常闲聊,于是老老实实地说:未曾想过。 宁衍一怔。 他心念一动,也顾不得方才做好的心理建设,一反常态地追问了道:为什么? 还不到时候。宁怀瑾笑了笑:所以未曾想过。 未到时候是什么意思,宁衍一头雾水,却也知道不能再问了。 他平日里不是这样刨根问底的性子,若是不管不顾地一味追问下去,怕会让宁怀瑾多心。 宁衍虽然笃定凭着宁怀瑾那样事事谨慎守礼的心性,是断断猜不到他心中还藏着这样的疯癫念头的,但事关他心中最隐秘的秘密,宁衍还是会习惯性*事小心,生怕被宁怀瑾看出了什么端倪。 不知是否是巧合,随着宁怀瑾话音落下,最后一箱烟花也放完了。 最后一朵烟花格外漂亮,只是他二人都未曾注意到。 那是个桃花图案,花瓣下还延伸出了一小截花枝,只是虽然图样精致,但消散得也快,不等他们回头去看,便已经散成了漫天星火,流落下来。 暖色的光将紫宸殿门口的的青玉场照得大亮,木箱爆炸后的红纸随意地散落在雪面上,将那一小块雪片烘化,又被化出的水扑在原地,不消片刻就亮晶晶地冻在了雪地里。 -- 第33页 烟花落尽后,紫宸殿重新变得安静下来,显得空旷得有些落寞。 宁衍垂下目光,在心里将那些好的坏的情绪都粗暴地团成了一团尽数压下,然后转过身,面对面地看着宁怀瑾。 多谢皇叔陪我过生辰。宁衍认真地说:过了今夜,我便满十六了。先前颜先生曾说,我年幼登基,生根艰难,不如将冠礼的岁数往上提一提,提到十六岁我答应了。 恭喜啊。宁怀瑾弯了弯眼睛,说:陛下要长成大人了。 宁衍也跟着笑了笑,没搭茬,只是接着说道:所以方才烟花上天时,我许了个愿。 宁怀瑾就知道这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要放什么烟火,闻言了然道:怪不得陛下许了什么愿望? 现在不急。宁衍说:等实现那天,我告诉皇叔。 第18章 夜话 宁衍先送宁怀瑾回了偏殿,看着他安顿下来,才又拐去三清殿给淑妃续了一盏长明灯。 三清殿内空无一人,景湛也不在。大约是因为天色已晚,便回国师府去了。 正殿香案下的铜盆中还遗留着烧黄纸的痕迹,香炉中的最后一束香正燃到一半,淑妃的灵位放在正殿的神位脚下,被擦拭得很干净。 其实将已故嫔妃的牌位放在这里,不是个很合规矩的事。她们的棺椁得搁在皇陵里,排位也得放在太庙,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 但这说到底也只是多立一个牌位的事儿,宁衍想办也就随他了,没人会拿这种微末小事来驳他。 何文庭替宁衍放好软垫,宁衍跪下来,冲着神像和排位磕了三个头。 他俯首时,一缕极其轻微的梅花香气忽而从身侧传来,宁衍先是一愣,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还是宁衍的大氅,方才送宁怀瑾回偏殿时也忘了换回来。 宁怀瑾身量比他高一些,大氅顺着他下跪的趋势从他肩头拢下来,将他整个人囫囵罩在里头,像是无端形成了个拥抱。 宁衍接着下跪的动作将头低下去,将下巴埋在大氅毛绒绒的领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奇怪,宁衍想,喝酒的明明是皇叔,怎么醉的反倒像是我。 他这样想着,动作却未停,端正地磕了头,然后站起身来,从香案一角抽了一炷香出来,在烛台上点燃了。 宁衍在供桌前站定,微微颔首躬身,拜了三拜,将香交到了何文庭手中,插入了香炉中。 三清殿内灯火通明,神像金身威严,端坐在高台上,宁衍抬起头望过去时,忽而有种被看穿的错觉。 但年少的帝王只是站在原地,不偏不倚地跟最当中那座神像对视了片刻,眼底心里都是一片清明澄澈。 三年过去,他已经不会再为自己的心思感到羞愧了。 无论是面对神明,还是面对母亲。 宁衍坦坦荡荡地站了一会儿,才轻巧地别开目光,将身上的大氅拢紧了。 何文庭将香续上,又将宁衍亲手点亮的长明灯珍而重之地捧起来,放在了淑妃的牌位旁边。烛火微微跳动着,将排位上淑妃的名号映照得通红。 宁衍看了几眼,才一言不发地转过身,顺着来时的路走了。 折腾了这一遭,宁衍回到紫宸殿时,已经临近丑时了。 外头下了一整天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殿外守夜的小内侍们怕雪隔了夜除不干净,只能从好不容易焐暖的被褥堆里爬出来,缩手缩脚地去拿扫帚。 宁衍坐在床沿上,都能隐约听见外头沙沙的扫雪声。 何文庭半跪在他脚下,替他脱下了鞋袜。 宁衍今日从三清殿回来时,不知为何不想坐轿,硬生生从外头走回了紫宸殿,何文庭怕他受寒腿疼,于是又拧了张热腾腾的毛巾,替他按揉小腿。 宁衍手里捧着碗姜汤,正用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和着,一炷香时间过去,一口都没往嘴里送。 何文庭何等了解他,一见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压根不想喝这又辣又苦的东西。 陛下。何文庭试探性地说:膳房那边说往里放了红糖,不辣的。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宁衍更不想喝了,把干脆把碗往旁边一放,说:算了,朕也没冻着,你拿去喝吧。 何文庭本来还想劝两句,一听后半截,到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主上任性和主上赏赐是两回事,前者能规劝,后者要是退却,就变成了奴才不识抬举。何文庭叹了口气,谢了恩,伸手将那碗端走,照宁衍说的自己喝了。 屋角的更漏又往下降了一格,宁衍接过何文庭送来的清茶,随意问道:玲珑今日没回来吧。 没有,紫宸殿这边一直看着呢。何文庭说:陛下赏赐她去内司帮忙,是她的服气。 宁衍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就着茶盏漱了漱口,擦过手上床了。 何文庭上前替他放下帷帐,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是有话要说。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天色太晚,怕跟宁衍说话会让他走了困劲儿,又到底咽下去了,自去将寝殿内的蜡烛熄了大半,只留下靠近门口的两根烛台。 何文庭。帷帐后的宁衍忽然出声。 -- 第34页 何文庭连忙应声:在。 你方才是不是有话要说。宁衍问。 何文庭知道,他这么问,就说明是宁衍自己有话想说,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回床边,低声道:陛下明察秋毫,确实如此。 宁衍轻轻笑了一声。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宁衍说:无非是觉得恭亲王说得对,今日我给了舒秋雨这位置,是有点莽撞了。 何文庭跟了他多年,偶尔也能规劝他一两句,是以并不觉得惶恐,只是笑了笑,说:陛下胸有城府,给了舒姑娘这位置,想必也是深思熟虑过的结果。 何文庭这话说得讨巧,既没反驳宁衍的话,也没直说他莽撞。 何文庭,你还记得我母妃吗。宁衍忽然问。 何文庭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宁衍的方向,只是他跟宁衍之间隔着张厚重的帷帐,他也看不清宁衍的表情,只能听清他低沉而平静的语气。 那毕竟是这孩子早逝的母妃,何文庭生怕是方才上香时勾起了宁衍的思念之情,沉默片刻,才柔声说道:自然是记得的,淑妃娘娘脾性极好,是宫里难得温和的人,从不无故打骂宫人。奴才当时年纪尚轻,曾有一次不小心打碎了只琉璃盏,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却不想娘娘也未曾怪罪。 其实何文庭伺候淑妃的年头不算长,对淑妃的印象已经没那么深刻了。但他怕宁衍伤怀,就想挑着点有趣轻巧的琐事说一说。 宁衍对于淑妃的印象比何文庭还要浅。 他甚至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母妃。 当年淑妃生下他后便难产而死,年幼的宁衍最初是乳母带大,后来开始略微记事了,便养在了宁怀瑾的府上,对于这位母妃,只记得画像上的零星几眼。 但血缘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哪怕宁衍压根没有跟淑妃相处过哪怕一日,在三清殿替她上香时,还是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种莫名的空茫感。 你当年是我母妃宫里的,我父皇对她如何,你大概也见过一二吧。宁衍轻声说:你觉得父皇爱她吗。 何文庭这次沉默的时间变长了。 他没法骗宁衍。 淑妃当年在宫中就像是半个隐形人,她脾性好,为人又和软,向来不怎么与人结仇,也不怎么与人相争,半年里也就能侍寝个一两次,依靠着家世安安分分地坐在那位分上,多年不升不降,也没人在意。 宁宗源自然也不怎么在意她,偶尔路过宫门口时才能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 淑妃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大约也就是生宁衍那一天,那年冬月十六,也下了今日一样的大雪。宁宗源头一次寸步不离地陪在她的床前,可眼神也只落在襁褓中的宁衍身上。 宁衍何等敏锐的人,何文庭只是迟疑了片刻,他自然就明白了。 他倒没有替淑妃不值,只是又问道:我父皇最喜欢的妃妾是谁? 何文庭这次回答得很快:大约是温贵妃,贵妃盛宠之时,可与皇后争锋。 但父皇还是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们的孩子。宁衍紧接着说:他算计四哥的时候,可丝毫没顾忌贵妃。 何文庭一噎,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宁衍也知道,当年他三哥四哥争着江山争得头破血流,虽说都有错处,但最后便宜了他,完全就是因为宁宗源的偏爱。所以这话由他说出来,到底显得有些得了便宜卖乖。 只是他这么多年都没忘了,十年前他那谋逆的四哥在他和宁宗源面前被人当胸一箭射个对穿时,宁宗源伸过来捂他眼睛的手依旧稳若磐石,半分都看不出悲痛之色。 当年尚且年幼的宁衍不明白,还以为是宁煜自己想不开。但这么多年渐渐过去,他自己也在这龙座上坐了这些年,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朕不懂什么情啊爱啊的,也不懂是世人常说的万般无奈。宁衍打断了思绪,开口道:朕只是不想明知不会付出真心,还要白白耽误人家的青春和爱恨。 今日不是舒姑娘,明日也是别人。何文庭低声说:日后陛下就懂了喜欢不喜欢的,不是顶顶重要的东西。 帝王是无情。宁衍平静地说道:但帝王也是人,人就不可能无情。与其将自己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情分挥霍给不知道多少个人,还不如好好妥善地存起来,等着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宁衍这话说得倒是利索又干脆,却听得何文庭心尖微酸。他在帷帐外摇了摇头,无声地唏嘘着。 还是年轻,他想。因着年轻,所以气盛,不懂得人若是要和这世道拼,最终也只能拼出个头破血流,然后被迫认输的结局来。 宁衍不知道何文庭在外面想什么,说了这么会儿话,他也困了,于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缩紧被子里。 他的困劲儿来得快,临睡着前忽而想起了什么,努力提上了点精神,迷迷糊糊地说:记得去吩咐偏殿那头伺候的人,要是皇叔明日早朝的时辰没起,就别叫他了。 第19章 梅花糕 宁怀瑾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正是雕着龙纹的红木顶。 -- 第35页 玄龙张牙舞爪地半隐半现在祥云中,右前爪从云层中探出来,爪心嵌了颗明珠,正在昏暗的床帐子里散着幽幽的光。 不是王府,也不是他住惯了的临华殿。 宁怀瑾缓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才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昨夜他跟宁衍一处闹得晚了点,宁衍偏生不让他走,连拉带拽地就把他留在了偏殿。 托昨晚那碗醒酒汤的福,他倒并没有什么宿醉后的头疼感,睡得也安稳。 从床帐子外头渗进来的光线微弱又昏暗,宁怀瑾一时间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他一时没闻到屋子里燃着蜡烛的烛火气味,便猜想约莫是天已经亮了。 宁怀瑾从熟睡中醒来,难免弄出了些声响。外头守夜的小内侍耳朵尖,忙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候在床头轻声问道:王爷,您起身吗。 宁怀瑾捏了捏鼻梁,让自己清醒点,然后嗯了一声,自己伸手将一边床帐兜了上去。 替他守夜的卫霁与那小内侍一左一右地将两边的床帐拢上去挂好,宁怀瑾坐起身,望了望外头阴沉沉的天,接过小内侍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 宁衍那件玄色大氅还挂在床头,正被暖炉烘着。上头的风毛也被人用布巾细细擦干了,看起来蓬松柔软。 宁怀瑾隐约还记得昨夜他与宁衍换了大氅的事,只是不知为何一宿过去,这大氅还没被内侍们换走。 什么时辰了?宁怀瑾问。 巳时初刻了。卫霁回话道。 宁怀瑾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一觉睡得这样实在。 陛下身边的何内侍来传话,说若您早朝前没醒,便不必叫您了。卫霁说:陛下是心疼您,怕您宿醉早起头疼。 宁怀瑾唔了一声,点点头。 卫霁一提起宁衍,昨晚的记忆便潮水般涌了上来,漫天的烟火仿佛还在眼前,宁怀瑾却没心思回味,只是头疼的揉了揉额角。 他昨晚还没喝到烂醉的地步,宁衍说了什么,他大半都能记得。 舒秋雨那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其实没了一个皇后人选这事儿并不打紧,但要紧的是后续舒家那边要如何安抚,还有京中其他家中有适龄女儿的臣子是否会心思活络这都是可能出现的麻烦。 只是宁怀瑾一觉睡过了早朝,算算时间,舒秋雨现在应该已经在家里等着接完了旨,宁怀瑾想操心这事儿也来不及了。 舒秋雨的事儿暂且不论,宁怀瑾从宁衍最初拒绝大婚时就隐隐猜到了,他似乎是不怎么喜欢那姑娘。 但昨夜里宁衍自己也反常得很,宁怀瑾总觉得,昨夜的宁衍似乎兴奋过头了。 那个劲头不像是临时起了什么兴致,反而像是小孩子终于见到了盼了大半年的年节礼物一样,有种期待成真的愉悦感。 宁怀瑾琢磨了一下,觉得拒绝婚约应该不至于让宁衍这样情绪外露,可最近又没什么可让宁衍这么高兴的事,万寿也好,年节也好,都是过惯了的东西,章程年年都相似,今年也不会有什么新鲜事。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结果,最后琢磨了片刻,觉得或许是因为要及冠了,所以宁衍有些兴奋。 小孩子总是盼望长大的,宁怀瑾想。 宁怀瑾洗漱完毕,一边张着手任人给他穿衣,一边问道:陛下呢? 这次回话的是紫宸殿的小内侍:回王爷,陛下已经下了朝,此时正在上书房与众位大臣商议朝事。 宁怀瑾这些日子来甚少插手宁衍处理朝政,此时一听宁衍在办正事儿,便歇了去见他的心思。 本王先回王府,等陛下忙完,与他说一声。宁怀瑾说:就说本王择日前来谢恩。 紫宸殿的内侍都是宁衍跟前的人,察言观色自有一手,对宁怀瑾从来都是客客气气从不敷衍,连忙笑着道:王爷放心,等陛下回来,奴才定会将话带到。 宁怀瑾对宁衍跟前的人一向是客气却不热络,闻言轻轻一颔首,就当是回应了。 御前的人也习惯了他的性子,也不觉得被怠慢,好声好气地服侍他出了门,送上了亲王车架。 车架从紫宸殿出宫时,也恰巧要途经上书房。 宁怀瑾不知为何心念一动,顺手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上书房门口候着六部的几位臣子,何文庭站在门口,正打着帘子,将舒清辉他们几位重臣送出门。 宁衍不知跟他们说了什么,为首的舒清辉面色沉沉,很不好看。但他身后跟着的几位大人倒是春风拂面,心情不错的模样。 这也正常,舒清辉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舒秋雨的事儿了,他心心念念的外戚打了水漂,此时自然心气儿不顺。 宁怀瑾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略做停留,还是下意识看向了上书房里头。明明离着几十丈的距离,但宁怀瑾莫名地似乎透过了那厚重的棉布帘,看见了里头的宁衍。 年轻的小陛下最不耐烦应付那些自以为是的朝臣了,趁着这时候两拨臣子交替时,肯定要垫两口点心顺顺气,顺路在心里腹诽埋怨两句。 宁怀瑾刚刚想到这,脑子里便自觉浮现出了宁衍朝他抱怨的语气,不由得笑出了声。 跟在车外的卫霁耳力惊人,奇怪道:王爷笑什么? -- 第36页 宁怀瑾当然不能说刚才在笑小皇帝,于是抿着唇笑了一会儿便放下车帘,说道:没什么。 卫霁一头雾水,但也没再问。 马车顺着宫道一路向外,因着积雪的缘故,马车行进速度不快,轮下的积雪被不断压实,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宁怀瑾披着大氅坐在车内,摩挲着手里的暖炉,在心里也琢磨着宁衍的意思。 这么些年下来,宁怀瑾不能说是自己将宁衍一手带大,但也自认足够了解宁衍了。可就宁衍最近这些行事来看,宁怀瑾怎么看怎么摸不着头脑。 在宁怀瑾看来,宁衍虽然年幼,但并不是个任性的孩子。前些年他尚且懂得韬光养晦,万事要前后思索三遍再行事,应当不至于在这等小事上犯糊涂。 可若说他没犯糊涂,历朝历代来,哪有中宫无主,便封女官主事的,这不是摆明了要架空未来皇后的权柄吗。 宁怀瑾越想越觉得头疼,索性不想想了。反正宁衍过了年便要及冠,这些嫁娶之类的琐事,便由得他自己去折腾吧。 恭亲王府离宫城相距不远,就算走得慢了些,片刻的功夫也到了,卫霁将车上的脚蹬放下来,请他下车。 宁怀瑾闻声收敛了心神,推开车门下了车。 方一进府,宁怀瑾便闻道一股浓郁的梅花香,他日日都要去自己心爱那片梅园侍弄一会儿,瞬间便明白过来是花开了,一时间什么舒秋雨不舒秋雨的都忘在了脑后,只一门心思想去看看那片梅园。 他今日回来得巧,昨天那一场大雪将梅树根埋了个严严实实,不过一晚便催得花开了。 缠着红布条那棵树开得格外好,梅花紧密团簇地分布在枝头上,一朵未曾落下。 今年这花开得好。卫霁笑着说:看着就让人高兴。 是好。宁怀瑾心情也不错,破天荒地笑了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地走进了院子。 他一直走到那棵缠着布条的树旁才停下,仰着头往上头看了看,说:今年这花开得多,怕是做了桂花糕还有剩呢。 卫霁知道这棵树是当年宁衍亲手种下的,就是为了每年初茬的梅花糕。听了宁怀瑾这话,忙讨巧地玩笑道:王爷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陛下爱这棵树结的点心爱得什么一样,哪怕是全存了下来又有何妨,够陛下吃到开春不是正好。 什么话。宁怀瑾失笑道:说得像这树平白无故会结点心一样。 宁怀瑾话是这样说,却也没打算给宁衍吃上一冬的梅花糕。他沉吟了片刻,想了个好主意。 找两个手脚细致的侍女来。宁怀瑾吩咐道:过来将这花都趁着雪气细细摘下来,分出一小篓,拿给厨房做成糕点。 哎。卫霁答应道:那剩下的呢?这满树的花放在一起,怕是一大篓都有了。 剩下的装进翁里,酿点酒。宁怀瑾说:今年花儿开得巧,正赶上大雪天,味道也会更加清冽甘甜些,正好酿些酒试试看。 王爷。卫霁不知道宁怀瑾这是从哪来的灵光一闪,不由得苦着脸,有些为难:这做糕倒没什么,咱们府里这么些年都做惯了但酿酒,府里的厨娘哪有会酿酒的啊。 他这话说得也是,宁怀瑾对吃食一向不怎么上心,府中养的厨娘也只是做些日常膳食,加一些常见的小点心罢了,对这些新奇花样可不怎么精通。 没事。宁怀瑾想了想,说:先收起来,等下次入宫时,我问问陛下,寻个会酿酒的御厨一问便知道了。 第20章 争执 舒家正院。 舒夫人穿着匆忙套上的外服,头上的挽着个简单的发髻,攥着手里的绢帕坐在上首,眼神止不住地在舒清辉身上来回打转。 半刻钟前,舒清辉下了朝,一身官服还未换下,刚进门便怒气冲冲地冲进了正院,逼着刚刚起身不久的舒夫人去将舒秋雨从院子里叫了来。 舒秋雨昨晚也不知怎的,拜别太后之后连夜出的宫,到家的时候天色都擦亮了。舒夫人到底心疼女儿,本想要劝劝舒清辉,却被丈夫难看的脸色吓了回来,愣是没敢多言,连忙差使人去叫了。 老爷怎么生这样大的气。舒夫人攥着帕子,趁着舒秋雨没来,犹豫地说:若是若是秋雨在宫中不懂规矩,冲撞了哪位贵人,好好教导也就是了,何至于这样。 舒夫人是当初舒川在世时亲自给舒清辉挑的妻子,为人性情很是稳重顺和,大多数时候都不敢忤逆舒清辉,连规劝都得挑着好听的软乎话说。 舒清辉盛怒之下,更不乐意看她这副模样,冷哼一声,狠狠一甩袖子,坐在了另一头没说话。 比起舒夫人来,舒秋雨倒从容得多。 她像是早知道舒清辉会有这么一遭,舒夫人派去的侍女刚刚走到她院门口,便见这位气度不凡的大小姐已经梳洗打扮完毕,收拾得一身妥帖,正准备往正院去。 舒清辉今日心气不顺,耐性也差,等了半盏茶的时辰还未见人,便觉得胸中那股火越烧越旺,简直烫得他坐立不安。 他干脆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内走了两圈,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这倒是养了好女儿,父母差人去请都如此拖拉推迟。 -- 第37页 这舒夫人也觉得他有点不可理喻,不免要替舒秋雨多说两句:现在天色尚早,秋雨的院子又远,女儿家家的,出门总要有梳洗打扮的时间。 舒清辉正愁没人撒气,现下撞上来个现成的,立时横眉倒竖,当场就要发作。 你还说嘴,还不都是 父亲,女儿来晚了,父亲见谅。 舒清辉一句话未曾说完,就被进门而来的舒秋雨打断了,他转过身,发现自己这位大女儿穿戴齐整,身上还套了件女官制式的外衫,显然已经是背着他接过旨了。 他原本心心念念的外戚忽而打了水漂,变成了个不上不下的女官,便宜一点没占着不说,下朝之后又被宁衍明褒暗贬地说了好几句,现下正是满腹怨气的时候,一眼望见了这身衣裳,对这个女儿哪还能有好脾气。 舒清辉这口气正欲发泄,随手抓起身边的茶盏,狠狠地掷在了地上。 脆弱的瓷片飞溅得到处都是,舒夫人被这声响吓了一跳,多年来的恭顺作祟起来,一时间竟不敢说话了。 你在宫中到底做什么了。舒清辉到底不欲将这事儿吵嚷得满天下皆知,紧走几步走到舒秋雨面前,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些脾气,咬着牙问道:昨夜饮宴完毕,你与陛下前后退席,是不是去单独见了陛下。 舒秋雨垂眼行了个家礼,承认道:是。 那你与陛下究竟说了什么。舒清辉也百般不解,实在不明白,他明明是将女儿送进宫去跟宁衍培养感情的,怎么这事儿怎么就会变作这副模样:我与你交代的那些,你都没听进去吗? 话说到后半截,舒清辉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他语气冷淡,眼神刀一样地飘到舒秋雨身后的银杏身上。 银杏被他吓得脸色煞白,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忙道:听了听了,老爷明鉴,奴婢都一字一句跟小姐学了,小姐也确实听老爷的话了。 舒夫人原本还望着舒秋雨身上的女官服制一头雾水,听到这才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连忙走上来,一把拉住舒秋雨的手,叠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你的好女儿!舒清辉骂道。 舒秋雨轻轻挣开舒夫人的手,也原样像她行了个礼,淡淡地说:正如母亲所见,陛下封我为内司女官,择日上任。 这舒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看女儿,又看了看丈夫,疑惑地道:这是好事啊,内司女官的职位大多由皇后兼任,秋雨得了这个位置,说明陛下确有属意。只是猜想陛下或许是年纪轻,想再多跟秋雨相处相处,才未曾册封吧。 母亲误会了。不能舒清辉发难,舒秋雨便先一步道:陛下的意思,是并不属意我为后,只是陛下缺一位替他掌管后宫的人,所以允了我这个差事。 你还好意思说!舒清辉气得手发抖,指着舒秋雨恶狠狠地道:舒家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女儿,你祖父替你挣下的荫封,到了你手里攥不住不说,居然还能二话不说地让人拿了回去,只换来一个随时会被撤任的女官。 父亲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舒秋雨面色淡淡地说:陛下不喜欢我,不想娶我也是常理事,这京中适龄的女儿何其多,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皇后人选。这婚约说到底也是先辈之间的口头约定,做不得真,陛下肯看在戏言的面子上赏我一个女官做做,已是陛下宽仁了。 舒清辉实在没想到她还敢还嘴,自家的女儿就进宫这么一段时日,便能这样处处维护宁衍,俨然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脚跟都快站到人家的阵营去了。 你!舒清辉气急,扬手便想打她。 银杏吓得要死,连忙膝行几步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大腿,一叠声地求情。 舒秋雨倒是不躲不避,只是掀开衣袍跪下来,目不斜视地说:惹父亲生气,是做儿女的罪过,无论是打是骂都合该受罚。只是昨日陛下说了,临近腊月,宫内事忙,叫女儿在腊月前去吏部过了文书,去宫中当值。若女儿仪容不整,恐怕要有负陛下好意。 舒清辉的手顿在半空之中,打是打不下去了。 舒秋雨实在了解她这位生身父亲舒清辉悟性实在有限,跟在她祖父身边学了一辈子,也只学到些皮毛。平日里端着一副舒家做派,但文人风骨却只学到了三分。普通时候还好,但若是真的触到了他的逆鳞,舒清辉外面那层温润的文人外壳就会霎时间寸寸碎裂,露出里头的真性情来。 若是舒川在世,家中儿女真的犯了错,那家法请出来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别说是陛下的脸面,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拦着他整肃家风。 但舒清辉却不是,舒秋雨只是把宁衍拉出来说了说,他饶是心里有再多的气,一时也不敢再动手了。 舒清辉抖着手指着舒秋雨,好好好了半天,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被气得胸口生疼,抚着气退后两步,膝盖一弯便坐回了榻上。 银杏吓得浑身冷汗,连忙往前又挪了挪,跪在舒秋雨身边,生怕舒清辉哪句话说得不好,又要动起手来。 -- 第38页 舒夫人终于在这混乱中连听带猜地得知了来龙去脉,她到底是心疼女儿,也顾不得什么皇后不皇后,抱着舒秋雨哭了起来。 这这如何是好啊。舒夫人怜惜地抚摸着舒秋雨的后背,悲戚道:陛下现在后宫无后还好,若是之后有了皇后,你在宫中又要如何自处啊。 母亲不必担心,想必陛下心中会有盘算。舒秋雨低声道:陛下不娶我,并非是厌恶我,只是因为陛下心里早有了心上人,才不想叫那人委屈了。在陛下心里,这事儿终归是我吃亏,想必日后就算是娶了皇后,也不至于对我如何刻薄。 舒秋雨犹豫了片刻,留了个心眼,没在舒清辉面前将那晚与宁衍的对话托盘而出,只是捡了点一听就是敷衍之语的话,半真半假地回了,试图让舒夫人安心。 这可不好说。舒清辉冷笑道:当今陛下年龄虽小,心却大得很。除了那几位陛下心腹之外,陛下对朝中这些老臣世家们,可不如长乐王来的亲厚。 老爷可莫说了!舒夫人被他这话吓了一跳,惊道:这话怎能乱说!若传了出去被有心人得知可如何是好。 妇人之见。仗着是在家中没有外人,舒清辉也没太当回事,一味地愤愤道:陛下不肯娶秋雨,不外乎就是记着舒家当年帮过长乐王的事儿当今陛下到底年轻,不比兄长们沉稳。做帝王的,若连这等容人之量都没有,如何能坐稳江山。 父亲糊涂了!舒秋雨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了他,厉声道:当年祖父帮扶长乐王,是看在嫡长的规矩体统的份上,于情于理祖父都未曾做错,陛下为何要记这个仇。 舒清辉也知道自己说了气话,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虽不敢再说宁衍的不是,但也没给舒秋雨什么好脸色。 他气得胸内郁结,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地抚胸顺气,看都懒得看舒秋雨一眼。 舒秋雨也不在意,沉默地磕了个头,自己站起了身,扶着银杏的手转身走了 第21章 猎场 长安城的冬季很漫长。 整个冬天像是被一场一场雪分割开,每次雪落之后,天气总会再冷那么一些。 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季节里,人仿佛也会惫懒起来。屋内伺候久了的内侍和侍女们都不想大冷天的出去受罪,平日里交好的姐妹们也变得没了风度,一个个明争暗抢,恨不得日日守着熏炉烧炭的差事不肯挪窝。 可是宫中的大多数人连争抢的好运气也没有,只能靠着堆叠起的几层单衣御寒的人大有人在。 被阳光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滚落下来,不过一宿的功夫便顺着屋檐垂下来,凝结成锋利尖锐的冰棱,一个个吊在屋檐顶上,像是随时会落下来的铡刀。 屋檐下的青年抬起头来看了看房檐上的冰棱,心有余悸地往房檐里头缩了缩,生怕那玩意被太阳晒化了,砸下来掉在他脑袋上。 十里!还不等他把碰歪的小木凳重新摆好,回廊另一头忽然有人叫他:热水好了没有!若是太后娘娘一会儿午睡醒了没有新茶换,仔细你的骨头! 青年匆匆回过神,连忙探着脑袋往那转角看了看,发现喊话的是太后身边的大侍女。那姑娘半个身子缩在花厅里,只从布帘子后头探出个脑袋来,看起来有些滑稽。 十里连忙站起身来,他在外头坐了太久,最外层的那件外衫都冻成了一层薄薄的硬壳,一站起来咔嚓直响。 姐姐放心,马上就来了。十里听出了她话里的不悦,也不敢怠慢,忙软了声音讨饶道:这外头太冷了,碳热得慢,姑娘再等等。 穿着精致的年轻姑娘似乎是在出去教训他一顿和骂两句出出气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屈服于外头恶劣的天气,没有迈出花厅,而是没好气地骂了他两句便作罢了。 花厅的帘子被重新放下,十里小小地松了口气,将冻僵的双手拢回袖子里,动作迟缓地坐回了碳炉前的小木凳上。 他在这宫里的年头不短,却也不算长,所以也只能不上不下地谋个差使。既不像方才那位姑娘一样有暖烘烘的地龙烤着,却也不用像那些最低等的小内侍一样大冬天的在外头一刻不停的扫雪。 屋檐下也不能完全避风,越坐越冷,呵手的热气刚一出口便会在风中化作凉风,一点用都不顶。 十里看了看外头四四方方的天儿,又把烧水的暖炉往身前拉了拉。 烧水用的是最普通的黑炭,太后娘娘不喜欢这味道,所以十里也只能呆在四面漏风的屋檐下。 烧碳的暖炉也就一掌大小,在寒风里一吹,那点热气也仅仅能供着烧水的陶壶,半分多余的也透不出来。 十里又努力地烤了一会儿,试图蹭一点热乎气出来,只是试了半天也没成,气得干脆放弃了这鸡肋的炉子,站起身来跺了跺脚。 他刚站在屋檐下转了没两圈,花厅那头的角落就又传来了一声唤:十里! 这次来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跟十里差不多的衣袍,弓着肩膀缩着脖子,小步跑过来,蹲在暖炉旁边,将手直接贴到了陶制的炉壁上。 -- 第39页 九哥。十里也蹲过来,手也懒得从袖子里抽出来,单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小声问:你下值了? 被称为九哥的男人嗯了一声,感叹道:还是你这好,起码有个炉子,前头可是要冻坏人了。 哥哥何必羡慕我啊。十里以为男人在拿他打趣,撞了撞他的肩膀,没好气地说:哥哥再怎么也是在太后娘娘屋里头当值,炉子蹭不到,起码还有地龙可以烤呢。 哪啊。男人也不生气,干脆不讲究地席地而坐,看架势是想把自己都贴在那碳炉上,今日有亲近的人去给太后娘娘回话,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在正殿门口扫了一上午的雪。 哟。十里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四下看了看,见附近没人,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破口瓷杯,仔细又心疼地倒了小半盏热水出来,递给男人:哥哥快喝口水什么样不得了的亲近人,值当把你们这大冬天的都支出来。 男人如获至宝,将那小杯茶盏裹在掌心里,随口道:听说是从咱们王爷封地里来的人,来给太后娘娘送年礼的。 那怪不得呢。十里说:咱们王爷都快十年没回京了,太后惦念也正常许是见着了能回话的人,多问了两句吧。 应该是吧。男人说:毕竟是亲生的儿子,总归是惦念的。我出来的时候还听了一嘴,咱们王爷今年年节也回不来了,太后心疼得不得了,正说要送几个可心儿的人过去伺候呢。 男人说完,便低下头,将手里的热水一饮而尽了。 十里笑了笑,不再继续问了,低下头用铁钳子拨了拨碳炉里的碳,随口附和道:是啊,还是咱们王爷有福。 十里一边说着,一边捏着碳炉下垫着的那层陶盘,将整个碳炉往回廊的另一头扯了扯,追着西移的那一点阳光去了。 仁寿宫偏殿门口朝向一般,过了午时,太阳便绕过了去,再晒不着了。 偏殿屋檐上那几个冰棱被上午的阳光烤化了一般,冰凉的水珠还未曾落下,便被重新冻在了冰上,变得坑坑洼洼的,像是蒙了一层打碎的霜。 相比之下,处在仁寿宫对角的紫宸殿处境就好的多。因着地势高的缘故,紫宸殿白日里几乎不须开窗点灯,光凭着外头的阳光就能显得屋里亮堂堂的。 非但如此,紫宸殿中的地龙近日也烧得有些过分,以至于外殿门口的棉布帘子还得掀起一个角,让外头的凉风透进来,才能让屋里不那么闷热。 屋中燃着浓浓的龙涎香,宁衍和景湛分坐在内殿的软榻两头,面前摆着盘厮杀正酣的棋局。 景湛今日没摆他的国师架子,穿得很是随意,他腿上搁着只暖炉,手里捏着两粒棋子,正来回盘着,等着宁衍落子。 你倒是沉得住气。今日非年非节,紫宸殿也没有外人,景湛连说话都变得随意了许多:放着舒秋雨那么好个大家闺秀不要,竟然封做了什么女官。 宁衍的眼神依旧落在棋局上,闻言也不恼,只是一笑,说道:你喜欢?赐婚给你如何。 可别,我可不要。景湛连忙把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盒里,连声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宁衍抬起头来瞄了他一眼,挑眉道:朕不过跟你调笑两句,何至于投子认输。 景湛: 他一时情急,还忘了下着棋呢! 宁衍将手中的棋子落在方才看好的位置上,也将手中剩余的棋子丢回了棋篓里。今日他俩状态都不错,一盘棋杀了足有半个时辰,眼见着是要平手,不下也罢了。 一旁侍候的玲珑见他俩都前后放下了棋子,连忙带着小侍女走上前来,递上托盘等着伺候。 舒姑娘还说呢,说我是看上了小妹。宁衍从玲珑手里接过热毛巾擦了擦手,笑道:也不知她是怎么猜的,八成是觉得我对小妹情根深种,只是碍于规矩不能娶她进门吧。 景湛一听这事儿就头疼,别说宁衍了,他都怀疑自家那个妹妹这辈子还嫁不嫁的出去。 宁衍倒像是来了兴致,揶揄道:其实也不外乎她多想,小妹那个人温柔贤淑,与朕情分深厚的,确实是个好姑娘。 陛下。景湛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漠然而现实地打断他:您说的这几个词儿,除了情分二字之外,哪个与她沾边。 宁衍闻言大笑,把擦手的毛巾往托盘里一丢,指着景湛,笑道:你小心这话我记下来,下午就找驿站传给小妹,看她回来找不找你算账。 景湛: 不过阿凌这辈子是不会进宫了。景湛说:否则陛下的内宫有没有都得两说。 可算了,她那性子,可别有人拘着她吧。宁衍接过茶盏,撇了撇上头的浮沫,低头抿了一口,接着说道:说到这个,还是老师有远见,当年那么早就教了小妹武功,真是为女打算,深谋远虑的。 宁衍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景湛一眼。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景湛手边的棋篓,然后又看向了他的眼睛,最后眼神向右轻轻一瞥,放下了茶盏。 -- 第40页 他这眼神明显别有深意,但江凌不进宫这件事江家和宁衍早有共识,没必要现在拿出来这样话里有话的讲。 景湛的目光顺着宁衍眼神最后瞥向的方向看去,忽而看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玲珑。 景湛心念一动,支着小几笑着冲玲珑摆了摆手。 玲珑姑娘的椒盐饼可是一绝。景湛面色如常地说道:头些日子我忙着,许久没来,现下忽然想起来,倒不知小厨房还有没有剩? 吃什么剩的。宁衍招了招手,吩咐道:玲珑,去小厨房看看。若是没有,就新做一盘。 景湛时常来紫宸殿蹭吃蹭喝,玲珑也未曾起疑,规规矩矩地走过来,应了声是,便带着个小侍女走了。 景湛听着她的脚步声确认玲珑走远了,才转回头道:要说什么,说就是了。 宁衍面上的笑意微敛,也没再调笑什么,而是从袖口里抽了封书信出来,递给景湛。 老师的信。宁衍说。 景湛也不客气,拆开便看,只看了两行便渐渐皱起了眉头,说道:我说你怎么这样轻易就准了义父的假。 宁衍又喝了口茶,伸手从景湛那头的棋篓里捡了两粒棋子出来,自顾自地对弈起来。 什么轻易不轻易。宁衍装傻道:老师只是恰巧路过,又恰巧给朕写了封信。 景湛没给他面子,没好气地说:从京城去昆仑要路过哪门子的安庆府,还好巧不巧地就路过出一桩侵田案来? 宁衍见他点明,便也不再拿着腔调,只是笑了笑。 景湛将那书信重新折好塞回信封中,重新推回宁衍手边。 恭亲王知道你在查这事吗?景湛问。 老师只是去随意看看,朕暂时并未有什么想法,所以不必让皇叔跟着劳心了。宁衍自顾自地对弈着,见景湛不说话,便又自然地转了话题:对了,京中最近没什么大事,我无聊得很,不如下个月叫上朝臣们去猎场玩玩。 景湛明白,临近年关,宁衍这时候提起离京,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 于是景湛只是叹了口气,问道:陛下要臣跟着去吗。 当然要去。宁衍说:你要去,皇叔也要去,还得挑上几个新贵旧臣一起去。 只是天寒地冻的,猎场艰苦,太后娘娘恐受不了这劳累,便不必去了。 第22章 田产 冬狩这件事决定得很迅速,甚至到了有些仓促的地步。 休沐在家的宁怀瑾尚不知朝堂上是什么反应,可他听见这消息时,第一时间还以为传话的下人是耳朵蒙了没听清旨意。 而后直到他看见正厅里等着见他的何文庭时,才发现自己错怪了传话的小侍从。 宁衍的雷厉风行这次似乎有点用错了地方,现下赶着年根底,回京述职的官员不少,吏部要调度考察的人也有的是,这些事务虽说不怎么繁重,但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也琐碎得很。若是去了冬狩,少说要十几二十天,等到再回京时,几乎就要赶上年关休沐了。 王爷不必忧心。何文庭显然是被宁衍嘱咐过,有备而来的,见他忧心忡忡,便笑着劝他:陛下说了,今年正好外将回京,去冬狩正好松松筋骨不说,也让陛下考校一下咱们武将们的本事。 宁怀瑾一听这话,便说不出不妥二字来。武将们的性子大多爽直,又常年戍边,宁衍能跟他们拉近关系的机会不多。冬狩里又是骑马又是打猎,住在猎场内的帐篷里喝酒吃肉,确实比起在京中饮宴赏赐更能让这些武将们高兴。 而且陛下说,他也点了些文臣随行,不会玩儿散了性子。何文庭略略拉长了些音调,听起来倒有点宁衍的的味道。他不紧不慢地说:何况一些不着急的琐碎事务有内阁处理,舒大人家中没有适龄冬狩的嫡子女,便不必去了,留在内阁照应正好。 宁怀瑾一听这个话头,便知道宁衍这是早有打算。他虽不知小陛下怎么破天荒地爱玩儿起来,但仔细想想宁衍毕竟才十六岁,偶尔有些任性也是再正常。 冬狩的时间被宁衍定在了腊月初三,除了景湛和宁怀瑾这样的重臣之外,京中家有适龄嫡子的臣子皆收到了帖子。除此之外,还叫上了几个年龄合适的宗亲,连带着宁衍的两个亲族兄弟,浩浩荡荡地凑了一群人。 皇家冬狩,去的是京城百里外的一处皇家猎场,那猎场山地林场什么都有,占地足有千来亩,每个月会有庄子上的人往猎场里放些猎物,平时也不去过多打理,跟山野地没什么差别,别说是鹿啊兔子这些小玩意,就是狼和熊听说也有那么几只。 先帝在世时就常爱来这里玩乐,是以宁衍登基这十年虽然不常来,但也没荒废,还是日常叫人打理着。 宁衍说要去,听起来倒像是一时兴起,但京中的显贵之家无不欢喜若狂,只觉得是个让家中子女在宁衍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别说那些收到帖子的,就是没收到的,也在拐弯抹角地攀着关系,试图将家中子女送去参与一二。 所以临到腊月初三那一日,出发的车队倒是比预想的还多些。 -- 第41页 只不过外头的事儿自有人去操心,天寒地冻的,宁衍懒得下车,便一个人猫在车上看书喝茶。 他倒是有心叫宁怀瑾也一起上车来,可惜今天不如平日出宫里玩耍一般,阵势太大,若他贸贸然在众目睽睽下叫了宁怀瑾上他的车,恐怕不出半日,便又要传出些闲话来。 宁衍倒是不在乎被人说什么过于宠信权臣,就怕有人背地里指着宁怀瑾的脊梁骨说他蒙蔽幼帝。 这话当闲话听听尚且没什么,说多了便惹人厌烦,宁衍虽不在意这些酸言酸语,但也不乐意让人家对他和宁怀瑾之间的相处之道指手画脚。时间久了,小陛下便也学会了收敛一点。 因着是大队人马出发的缘故,马车行也行的慢,辰时出发,估计要过了午时才能到。 宁衍天不亮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现下恹恹的不舒服,裹着个毯子倚在软枕上,正翻着折子看。 在车内随侍的玲珑低眉顺眼地占据着马车的一个角落,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只巴掌大小的蒲扇点着碳。 宁衍从小几上摸过一块蜜饯塞进嘴里,也没背着玲珑,大咧咧地从将看完的奏折随手往旁边一扔,又摸过新的一封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跟江晓寒书信来往紧密,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书信到他手上。 江晓寒这次离京,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无事一身轻,宁衍在他离京前就曾拜托过他暗查对外封地,尤其以京城附近的封地为重。 江大人这活干的一回生二回熟,借着顺路的由头,便轻巧地答应了。 大楚的封地制度大略沿用了前朝,只是在细枝末节上有所改变。例如封地只封给嫡系子孙也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兄弟。若有新帝上位,先前的封地便会自动收回,封地上的老王爷要进京荣养。 说是荣养,其实无外乎是撤封,只是说的好听一些。 可近几代来,渐渐有些受宠的皇子得脸,也会得着些不撤封的恩典。像是先帝的亲弟弟,宁衍的亲叔叔便是如此。如今已是崇华十年,可永安王人虽进京荣养了,但九江府的契书和官文还是握在他手中,与没撤封也没什么两样。 到了宁衍这辈,先帝子嗣凋零,顶头的夭了几位,除了宁铮外,宁衍京中倒是还剩下两位兄弟,一位身份低微,没什么存在感,另一位年纪尚小,还都未有封地。 可饶是如此,外头除了九江府外,还有宁铮的安庆府,还有西南两府,都是分出去的封地。 可封地这东西,若是每隔几十年便收回来重新管理一次还好,常年累月地握在一家之手便容易藏污纳秽。 江晓寒不过是隐姓埋名地在安庆府的地界随意转转,便转出了好几桩侵占农田,肆意抬租的事儿来。 这些田产大多是农民们在旱年交不起租子时,被人低价抵走,又租还给农民耕种的。 江晓寒给宁衍的回信里算过一笔账,说是若是按这个方式来算,这些田主一来一回间,便多出了两成租的利钱。 这说来不算大事,但长久下去,粮价就成了一锤子买卖,农民越种越穷,钱未到国库里不说,伤的也是农民的心。 江晓寒也因此在安庆府多停留了几日,他装作是看粮的商人,在周遭几处有名的大村里都走了一趟,然后将案情记录整理在册,日日按照进度送回京城。 宁衍给江晓寒当了十年的学生,师徒俩自有默契。宁衍现在手上拿的这封便是最新的一封,江晓寒来信时便在最前头的一页里附上了日期,正是三天前的。 信上说,他已经查到了抵买农户农田的源头,是从宁铮一处庄子出来的管事,那管事手里攥着两三个村的田产地契,俨然算得上个地主了。 安庆府的米不如江南两府,但其他粮食长势却不错,因着长江和渡口的关系,粮价一直也很客观,加上最近几年天气风调雨顺,粮产也不错。 宁衍看到这时挑了挑眉,凭他对位老师的了解,后边保不齐就还有可是。果不其然,宁衍翻过这一页,便发现了最后一页上的玄机。 可臣想法子去当地县衙暗查了土地账目,也在村中跟农户们核对过,却发现这几年来,那家奴手里的地产还是在逐年递增,并未因天气和顺而有所耽误。 笔尖上的墨迹因天寒而变得有些凝滞,带出一点斑驳的笔锋。在夜色下伏案疾书的男人动作略顿,又从砚台中续了点墨,将方才那一画重新描了一下。 他身侧的烛火摇晃一瞬,影子下,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帮他将烛台拉得更近了些。 这些田产交付都有着契约文书,也符合律法,不算是强行侵占。说话的是个听起来有些清冷的男声,他挪完烛台,便就着八仙桌坐在了男人身侧,挑了挑灯芯,随口说道:加上田税也在宁铮的管辖之列,就算上报给宁衍,恐怕他也插手不了太多。 到也未必。江晓寒又蘸了些墨,笑道:咱们这位小陛下,看着年龄是小,心思可一点都不小。他命我来暗查封地时,那表情瞧着与当年先帝一模一样,都是一副带着盘算的模样。 颜清将手中的配剑搁在了桌上,学着他的语气,稍微压低了声线,带着笑意道:那是自然,江大人教出的孩子,自然聪明伶俐,满腹城府。 -- 第42页 江晓寒啧了一声,笑着道:阿清现在也学会揶揄人了。 伏案的男人说着,顺手从身边摸过一块软布递了过去,颜清正巧拔剑出鞘,自然地接过软布,开始擦拭剑身。 安庆府跟江南两府地势不同,产的粮食种类也不同。江南雨水充足,多种稻米,安庆这边虽然也种稻米,但小麦和果树种的却更多,按理不会产生什么冲突。颜清说:何况近些年来风调雨顺的,粮产不错,若是按寻常价卖,必定不会出现交不上租的情况。 可问题是,它就是出现了。江晓寒笔锋未停,说道:我问过附近的农庄了,这几年的收粮价越收越低,说是因为年头好,所以产量太多,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 胡说八道。颜清语气微凉。 我也觉得是胡说八道。江晓寒说着写完了最后一笔,搁下笔,等着墨迹晾干:村子里卖粮,除了少部分新鲜蔬菜是是扛去镇子上自己卖之外,其余大多数都要卖给收粮的。但若是收粮的心眼坏些,几个联合起来压低价钱,农户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江晓寒将信纸拿起来抖了抖,就着烛火光折好塞入信封里,又用融化了的热蜡封好口,才笑着说:若有人刻意在压低粮价,便能轻而易举地侵田了。 第23章 冬狩 宁衍看完了信,面色自若地将信纸重新按照折痕折好塞回信封里,然后掀开毯子坐起身来。 磨墨。宁衍吩咐道。 玲珑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将座下一尺见方的小木桌抽出来为宁衍支好,手脚麻利地放好笔墨砚台,舀了两匙水,磨起墨来。 马车在行进过程中难免有些颠簸,宁衍用惯的砚台稍浅,玲珑不光得磨着墨,还得攥着帕子时刻看顾着,生怕墨汁颠出来污了宁衍的衣裳。 陛下有何事需要这样着急。玲珑轻声细语地说:等到了猎场安顿下来再理也不迟,这车上颠簸得厉害,陛下总敛着精神看这些小字,小心一会儿头昏。 宁衍挽起袖子,顺手捞过润好的笔,蘸了些墨汁,在纸上随意地写了几笔。 不妨事。宁衍说:只是少写几句。 玲珑在他身侧磨着墨,眼神不着痕迹地往纸页上飘了过去。宁衍倒也没背着她,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写着。玲珑看了几眼,发现也就是给江晓寒的日常回信,催促他要早去早回。 宁衍这封信写得不像是批阅,更像是唠家常,左聊又唠地扯了一堆没用的,一会儿说是上次从昆仑带回的虫草不错,让江晓寒给他带些回来。一会儿又说朝中琐事诸多,内阁无主,什么事都要拿来问他烦得很,叫江晓寒探了亲就赶紧往回赶,二月份之前就回来。 他写回信时,玲珑就一直守在旁边磨墨,见他通篇都是这些无用之言,便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宁衍写完了信,略晾了晾,便从怀里掏出个一指大小的小木桶,将纸页折好,又卷成一个纸卷,塞进了里头。 做完这一切,宁衍才示意玲珑收起小桌,转过头去敲了敲马车的窗棱。 车窗很快被人从外拉开,车边随行的青年从马上弯下腰来,凑近了窗口,低声道:陛下吩咐。 宁衍将纸卷从窗户递出去,说道:给老师的。 窗外的青年看起来二十来岁,脸上带着只轻薄的银质半脸面具。上半张脸被面具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线条漂亮的下颌和一张薄唇,乍一看很是薄情。 只是长相尚且不论,最令玲珑惊异的是她发现车外的青年看起来实在有些面生,是她从没见过的人。 这倒很不正常,玲珑想。 她平日里都在御前伺候,上书房和紫宸殿两头都去得,宁衍身边很少有亲近的重臣是她没见过的。 何况在这样大的排场之下,能随行护卫宁衍车架的都得是禁军内的近臣肱股,不时什么无名小卒凑得上来的。而且面前之人看着年轻,但从宁衍与他之间的交流来看,似乎已经在宁衍近前待过好一阵了,不像是禁军新调上来的人。 玲珑心思剔透,这念头只在她心中略略一转,她便有了盘算。 玲珑收起桌板,将砚台放进马车角落的小水桶里洗净,状若无意地笑着道:这位大人看起来倒很是俊俏,只是有些面生。 玲珑当年来伺候宁衍时,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平日里对她一向随和,也并不完全拿她当侍女看,是以玲珑也不太怕他,偶尔玩笑几句也使得。 玲珑姐姐不认得他。宁衍笑着说:秦六是禁军神剑营的指挥使,方升上来的。 不等玲珑说话,宁衍便眨了眨眼,促狭地道:玲珑姐姐夸人好看,莫不是看中了人家青年才俊,想寻了做夫婿?这倒是好说,他还未曾婚娶呢,你若是看中了人,朕明日就将你指给他,如何? 玲珑再如何稳重有礼,也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脸皮儿也比宁衍薄的多。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人家的面被人打趣婚事,顿时又羞又恼,连话也不想说了。 窗外的秦六将信筒绑在海东青足上放走,刚策马追上宁衍的车架便听见了这么一句,连忙硬邦邦地说道:臣不敢高攀。 -- 第43页 秦六面色冷,又一身武将打扮,挂在马背上的利剑寒光闪闪,无端看得人背脊发寒,好像外头的冷风直往里灌一样。 玲珑多看他两眼都觉得吓人,连腹诽他不解风情的心思都没有。加上她被宁衍那样没边地打趣了一番,短时间内也没心思再打探这人的身份了,于是默不作声地坐回角落里,重新拾起小扇子看起烛火来。 宁衍与窗外的秦六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个眼神,青年微微颔首,冲他做了个放心的表情,然后打马走近,替宁衍关上了车窗。 因着早起的缘故,宁衍靠在枕上看了半刻书边觉得困倦非常。车队的行进速度比他预想的还慢,宁衍喝了两盏茶,中途掀了三次车帘,最终还是坚持不住,裹上毯子转头睡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马车颠簸的缘故,宁衍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中他身处一片空旷雪地中,举目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别说是人,就是连草木石头也难见着。 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却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能循着本能向前挪步。 脚下的雪地如云层般软绵绵的,一脚下去都踩不到实地,宁衍走得很是艰难。 这里像是永无边界,他仿佛走了很久很久,除了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外什么都没有。 时间久了,宁衍便失去了耐心,他回过头看了看背后那长长的一串足印,发现那足印延绵不绝,一直没入了浓重的雾气之中,看不清来路,也算不清自己走了多久。 于是他不想再走了,宁衍干脆地席地而坐,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只是他还未曾感觉到雪地的凉意,便听见身后忽然有人唤他。 小衍,你怎么坐下了。 宁衍循声回头,却发现宁怀瑾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他身上的大氅风毛打着绺,一看就是在外头站了有一会了,他手中拿着块方方正正的红绸,正对着一处墙根发愁。 也正是在宁衍回头的这一瞬间,他身侧原本白茫茫的雪原也变了模样,变得有花有草,有树有木。深色的土地被雪水浸得颜色发深,冬日里花叶尽落的枯木执拗地维持着自己枝干的挺拔,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梦中人尚不知自己身在梦中,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宁衍自然而言地接受了面前的一切,仿佛他方才一直身在此处一样。 宁衍从雪地里站了起来,向着宁怀瑾迎了过去。 怎么了?宁衍温声问。 似乎他梦中的宁怀瑾总是差不多的模样,二十出头,人还带着些青涩,却非要穿些老气横秋的颜色来平添稳重。 宁衍走到他身后,自然地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在梦中,宁衍似乎是要比宁怀瑾高那么些许的。 我才刚歇歇,你便不让我省心。宁衍像只温顺的小狼,安安静静地伏在宁怀瑾肩上,在他耳边轻笑道:有什么事自己做不成,非要我来帮忙? 宁怀瑾也没觉得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对,他甚至没有被宁衍分走太多的注意力,而是依旧看着那处墙角,神情中还带着点困惑。 今天是启酒的日子了。宁怀瑾说:上次说要酿酒,我便准备着了可不知酿出来的好不好喝。 酿什么酒,宁衍微微一愣。 他的神智在这一瞬间短暂地清明了片刻,神奇地发现了自己身在梦中的事实他忽而想起三年前的那个荒唐的晚上,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对宁怀瑾的非分之想时,似乎确实梦见了他说要酿酒。 梦这东西居然还有始有终,宁衍觉得有些好笑。 他清醒的神智和梦中荒唐的认知奇怪地融合在一起,以至于宁衍明明知道这是梦境,却还是顺从本能地陪着宁怀瑾将那坛子酒挖了出来。 陛下,陛下。 在呢,宁衍奇怪地想,这不是在给你的宝贝坛子剥泥巴吗。 陛下。 宁衍耳边的声音忽近忽远,他终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停下了擦拭酒坛的手。 陛下,醒醒。 宁衍是被宁怀瑾叫醒的。 他睡得有些迷糊了,刚醒时还分不清梦中和现实,只睁眼看见了宁怀瑾,便下意识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嘟囔着叫了他一句:怀瑾。 宁衍这一声跟蚊蝇也没什么区别,宁怀瑾没听清,弯下腰凑近了些许,问道:陛下说什么? 宁怀瑾这样一问,宁衍顿时从梦中醒过了神,他醒神的那一刹那就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叫了什么,霎时间惊了一跳,没搞懂自己怎么这样没防备。 陛下方才说什么?宁怀瑾笑着擦了擦他额上睡出的汗,问道:可是做梦了?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车窗车帘都拉得严严实实,角落的碳炉还在燃着,烘得车内有些闷热。 一直随侍的玲珑也不在车上,不知道被支去了哪里,车上就只有刚刚睡醒的他和坐在榻边的宁怀瑾在大眼瞪小眼。 唔是做了一点梦。宁衍刚刚还在梦中对人动手动脚,醒来就见了正主,难得地有些心虚,借着起身的动作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可惜醒了就忘了。 -- 第44页 那是好事,说明陛下睡得好。宁怀瑾未曾起疑,将旁边叠好的大氅抖落开披在了宁衍身上。 咱们已经到了猎场了,您睡得香,玲珑叫不醒您,臣就擅自上车了。宁怀瑾说: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多睡一会儿也无妨,只是今日众臣子还在下头,不好叫他们干等着。等一会儿陛下做完了安排,回帐子再细细歇息。 第24章 谢珏 按旧例来说,冬狩的第一日通常不上马开赛,大多数时间都是用来联络君臣情谊的。 说白了,就是要留着功夫给宁衍做做样子,拽着几个或亲近或有用的臣子拉拉家常。 宁衍在车上睡得浑身筋骨酥软,宁怀瑾怕他下了车被风扑着,恨不得将他整个人用大氅裹起来。宁衍被他裹得喘不过气,哭笑不得地将大氅的系带松了松,趁着宁怀瑾不注意时往怀里揣了个暖炉,便身形矫健地从他身边溜了过去,推开了车门。 外面乌泱泱站了一片人,随行有资格见驾的都在这等着他。宁衍不晓得车队停了多久,但看着宁怀瑾不等召见便进车去叫他这件事,想必也有一小段了。 贪睡被臣子们抓个正着,实在不是体面的事儿。 好在小陛下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他当年六岁登基时都没怯场,更别提这么多年下来还跟他那老师学出了一身波澜不惊的本事,不说脸皮厚如城墙,这点尴尬也还没被他放在眼里。 宁衍扶着何文庭的手从车架上走下来,他手里拢着个微烫的暖炉,笑得宛若春风拂面。 随着宁衍冬狩的文武官皆有,文官们甚少出京,被马车颠了一个上午,看起来一个个有些萎靡不顿,倒是那些日常骑马射箭的武将们一个个神采奕奕,压根没把这半天路程放在眼里,一个个眼睛锃亮,活像是还能进山猎上一头熊。 群臣见了宁衍下车,便不敢再贸然与他同站,异口同声地见了礼。 宁衍双手拢在毛绒绒的套筒中,攥着暖炉摩挲了一下,不等他们跪下,便笑着道:免了免了,都是出来玩的,众卿不必多礼。 他今日心情不错,说话时都不似平常稳重,语调微微上扬,弯着眼睛笑得开怀。因着冬狩的缘故,宁衍未着龙袍,大氅内只穿了件方便行动的靛色便服,袖口多上了一层银质的箭扣。 宁衍说话时,下巴时不时便会埋进大氅领口的风毛内,让他不像平日那个高高在上的陛下,反而不知从哪家跑出来的矜贵公子。 自先帝去后,这猎场朕也许久没来了,里头的猎物疯长了这些年,也是该松松筋骨了。宁衍笑道:不过倒也不必急在一时,今日众卿赶路也辛苦了,若是现在进山,难免是朕不体贴。昨日国师跟我说,明日辰时二刻是个好时辰,不如就将冬狩开场定在那时,大家共同进山,看看谁能讨到头名的彩头。 站在人群头排的景湛正在神游天外,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头,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只听见身边人齐齐应了声是,前因后果倒是都一个字没听见。 景湛: 说什么了?景湛费解地想。 他方才忙着发呆,压根没听见宁衍说什么,是要叫他做什么,亦或是吩咐了他什么事。景湛眼珠略转了转,见身边人神色自若,没人往他这边多看一眼不说,也没人有个提醒他的意思,一时间心里打鼓,也不知该不该应声。 没说你什么事。他身后忽然有人凑上来,低声道:陛下只是说了明日开狩的时辰,顺口提了你一嘴。 景湛循声回头,见着说话的青年不免愣了愣,问道:谢小叔?你怎么回京了。 回京述职,昨天刚到的。谢珏一乐,大咧咧地说:刚进了家门,椅子还没坐热呢,就被陛下扯出来打猎了。不过这样也好,行李都不必拆箱,再从院子里搬出来就行了。 谢珏说着,从背后拍了拍景湛的肩膀,说:我瞅着你和陛下都长高了不少,大孩子了。 再过两年我就及冠了。景湛反驳说:哪还是孩子了。 怎么不是孩子了。谢珏在边疆那种苦寒之地呆了好多年,都被军营里那点没规没矩的味道浸透了,回了京也没个收敛,大咧咧地伸手在自己大腿处一比划,嘲笑道:当年你和陛下为了串糖葫芦打架的时候才这么点高,打着打着掉进池塘里,还是我 这事儿都是当年宁衍还未登基时,他们在恭亲王府时出的糗,那时候他们仨个小团子加起来也不够及冠的岁数,好的时候好得恨不得吃穿都在一处,为了块糕点口角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儿。 谢珏说的这件事景湛还有印象,其实那不过是桩意外,当时冬日里池塘冰面薄,他俩人打闹着不小心踩中了碎冰,这才一起滑了进去,哪像谢珏说得这样。 景湛在京中当了十年的国师,连他自己的师父义父都不拿他和宁衍当孩子了,也就只有谢珏这样没个正型,还会翻旧账。 堂堂国师,怎能容他人随便掀老底,国师大人恼羞成怒,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小叔不小叔,仗着旁边有人挡着,毫不留情地踩了他一脚。 谢珏: -- 第45页 宁衍从小练武,耳力不错,哪能听不见他俩在那斗法,憋笑憋的辛苦极了,生怕被人看出来,连忙最后说了两句,挥挥手让人散了。 猎场离庄子甚远,所以包括宁衍在内,都要扎了帐篷住在猎场内,不过还好帐篷的分布不必宁衍操心,自有禁军按照亲疏远近去打点。 宁衍随意点了几个亲近的臣子随行,说是在进帐子之前先去看看猎场内的景象。 一些未曾被宁衍点到的文臣看得出脸色,也不着急在这头一天去宁衍面前露脸,便长眼色地先行告退了。 皇叔。宁衍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回过头,冲着宁怀瑾道:皇叔今日也累了,不如先回帐子去烤烤火,歇息片刻。我叫人在帐中温些点心,皇叔一会儿过去吃。 宁衍没像往常一样在头一日就把他拽走,宁怀瑾或多或少松了口气。只是往日这种时候,宁衍都是能找由头便找,找不着由头自己瞎编也要让他陪着,恨不得把他拴在身上,今日忽然主动要他先回去,宁怀瑾总觉得不太正常。 宁怀瑾虽然有意放手让他长大,但宁衍真不那样腻着他,他自己又有些不习惯了。 陛下不用臣陪吗?宁怀瑾犹豫片刻,还是问道。 不用了。宁衍面上的笑容加深,将手从袖筒里抽出来,把暖炉和袖筒一起塞进宁怀瑾手里,替他理了理领子,说:我许久没见谢将军了,带着阿湛去跟他跑跑马,松松筋骨。皇叔前几日总咳嗽,便不去吹风吧。回去躺一躺,过个一炷香时间我也就回来了。 宁衍修长的手指还带着暖炉的余温,指腹擦过宁怀瑾的颈侧时那温度格外明显,宁怀瑾显然不喜欢这样的亲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宁衍拿捏着分寸,神色自然地收回手,向后退了一步,笑道:皇叔快回去吧。 宁怀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闻言点了点头,转头上了自己的马车。 宁衍目送着他的车往营地去了,才用拇指轻轻擦了擦食指的指腹,像是要留住那片刻余温一般。 从生辰宴那夜之后,宁衍惯爱用这种有的没的小动作来试探宁怀瑾。他每次的分寸都拿捏得极好,既不会让人感觉冒犯,又不给宁怀瑾拒绝的机会,几次下来,宁怀瑾似乎都已经有些习惯了。 宁衍的耐性一直很好,按他的脾气,这锅温水既然已经烧上,青蛙煮熟也是迟早的是。可近来他却觉得自己有些情不自禁,不知是否是宁怀瑾对他这些亲昵的纵容给了他错觉,宁衍总觉得,这锅水烧得似乎有些太慢了。 这念头方一出现便被他又压了回去,他深知操之过急是大忌,宁怀瑾脾性看似软乎,实际上心里自有一杆称,不碰到他那条底线时,他什么都能答应,什么都好说话,但若是碰到了那条线,他便不是这样了。 宁衍凝了凝神,接着袖口的遮掩用指甲掐了掐食指指节,定下心来。 谢珏在旁边等了半天,才等到那些文臣宗亲稀稀拉拉地全进了猎场,这才走上来,在宁衍面前单膝跪下,又行了个礼:见过陛下。 这样客气。他身上穿着铠甲,行礼不怎么方便,宁衍伸手扶了他一把,笑道:方才不还在与阿湛说朕小时候的事儿吗。 谢珏逗起景湛来尚无心理压力,可对着宁衍总是隔着一层君臣,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干咳了一声。 那事儿朕也记得。宁衍兴致勃勃地道:还是谢将军英勇,在冰天雪地里将朕和阿湛从那冷水里捞出来不说,事后还帮着跟皇叔打了掩护,免了三遍抄书。 说话间,有专门内侍替宁衍和景湛牵了马来,宁衍摸了摸那马脖子,单手拉过缰绳,几圈绕在手腕上,踩着脚蹬略一用力便翻上了马背。 谢珏是武将,来猎场时本来就未曾坐车,身侧一直牵着马,见状便也往马背上一跃,拉着缰绳跟景湛一左一右地落后宁衍半步。 谢珏侧过头看着宁衍,实话实说道:主要是臣也不想抄书。 宁衍哈哈大笑,说道:那也有功。 谢家世代出将领,忠义二字是刻在骨子里的。加上宁衍并不是个多疑的君主,托了当年那点同在屋檐下的微末情分,这些年来谢珏跟宁衍相处得也不错。 谢珏笑道:说起这个,方才见着王爷,倒觉得王爷容光焕发,这几年一点都没变样,跟陛下感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边疆路远,谢珏也不是年年回京述职,他上次回来还是三年前,那时候宁衍还刚刚开始亲政。这一晃三年过去,谢珏瞧着这叔侄俩非但没生疏,感情怎么好像还更亲厚了。 第25章 闲谈 因着宁衍说要来冬狩,这几日里猎场留守的侍从们已经紧锣密鼓地将猎场拾掇了一边,除了安营扎帐的那片区域外,还清出了一大片空地,用以之后冬狩开场用。 清理下来的枯枝都已经整理好了,扎成一捆一捆的落在空地周围,是之后要用来烧篝火的。 从这片空地到后面扎帐的营地都已经被半人高的木栅栏围了起来,围栏外绑着铁锁挂着的铁蒺藜,约莫是为了防止夜晚有野兽看着火光冲进来伤人。 除了这些之外,再远些的林场就没有太多收拾过的痕迹了。 -- 第46页 宁衍今年已经年满十六,武艺骑射都学得不错,来冬狩也是为了立威露脸,所以先前便传信过来说不必收拾林中的猎物,遇见什么便猎什么,别把整个林子收拾得只剩野兔和幼鹿,没得败坏人兴致。 这片收拾好的空地足有三亩多,只有零星几个小厮正在加固围栏和整理枯枝,多大都在靠近营地的那一侧。 宁衍说是松松筋骨,实际上也没跑起来,只是扯着缰绳慢悠悠地散步。 朕与皇叔是自小扶持的情分,自然只会一日日更好。宁衍懒懒地笑道:以前是,以后也是。 谢珏眨了眨眼,本能地觉得这话味道有些不对,但他仔细看了看宁衍的表情,却又觉得小陛下脸上再正直也没有了。 谢珏费解地将这句话又咂摸了一下,还是没品出个具体的味儿来。 小叔这次回来,程大夫可跟着了?景湛见他二人说完了话,便插言道:若是回来了,可否抽出空来见我一件,前些日子有桩脉案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师父又不在家,正巧向程大夫讨教一二。 那当然跟着了。谢珏一挑眉,也不背着宁衍,大咧咧地道:而且陛下不是说了吗,这次冬狩能带合适的家里人随行,于是他就跟着我一块来了。 宁衍已经习惯了他开口闭口家里人的德行小陛下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自己是不是就这个命,他身边断袖的近臣都断得理直气壮,谢珏是,江晓寒也是,断个袖而已,像是恨不得搞得满城皆知。 景湛比宁衍还习惯,他连叹气都不曾叹一声,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说道:那稍晚些,我便去打扰一二。 好说好说。谢珏满口答应:他最爱看这些脉案药方之类的玩意,一准乐意。要我说,这些东西看来看去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哪里好看。 说起这个,太医院何院首一直很看重程大夫,明里暗里招揽了好几次。宁衍接上话茬,说道:只是他好像无意于宫中? 倒不是不想来,小沅说他还年轻,不如太医院资历深重,想要在外头历练几年再说。说起程沅,谢珏的表情柔和了些,他抿了抿唇,不自知地抿出了一点笑模样,说道:这几年没什么太大的战事,他在边城时常出去义诊,疑难杂症也见得多些。 那倒也是,宫中什么小病小灾都当个了不得的事儿,没什么事也要找点事出来小题大做,哪有外头好。宁衍打趣道:不过既然来了,少不得要做点苦力请程大夫若是有空,去给恭亲王请个平安脉。 那是自然,应该的。谢珏连忙说。 谢家当年没落,宁怀瑾也曾帮着江晓寒往谢家搭了一把手,虽然收留他不过举手之劳,但这点情分谢珏一直记得很分明。 说话的这些功夫,他三人已经骑着马溜达出了那片圈好的空地。堆着枯枝的草场被他们落在身后,除了远远跟在宁衍身后的禁军护卫之外,已经看不到什么闲杂人等了。 为首的秦六沉默寡言不说,不知是什么习惯使然,连自己马蹄声都与宁衍的坐骑合二为一。他带着五六个禁军护卫远远地缀在宁衍几人的身后,沉默得像是一片影子,若不注意,甚至会忘了身后还有这么个人。 谢珏先前借着上马的动作状若无意地瞥了秦六两眼,心里便隐隐有了点谱,现下一眼都不往后瞅,专心致志地陪宁衍遛弯,只当后头没这个人。 出了草场,几步便进了外头的林子。冬日的林场中自有一番独特景象,前些日子下的雪还没化完,沉甸甸地坠在松树枝子上,将松枝囫囵冻在了冰里。 林中的树种得不大规整,有些旁逸斜出的枝条长得矮些,打马过时难免会擦到一些,连带着雪沫和冰碴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宁衍倒不在乎,单手持着缰绳,反手抽出了马背上挂着的长刀握在手里,时不时伸手将面前的树枝砍断。 林中静谧,因着是冬日的缘故,鸟鸣声也少得很,只偶尔才能看见几只麻雀从林间飞过,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为着点草籽口粮奔波着。 昭明。宁衍改口唤了谢珏的字,问道:边疆近年来如何。 边疆倒是连年有战,不过都不严重,未曾碰到边城来,谢珏说着,马恰巧被碎冰砸了一下,有些躁乱不安地甩了甩尾巴。谢珏怕它跑到宁衍前头去,连忙扯紧了缰绳,才又接着说道:匈奴靠草场牧羊为生,每年冬天草场枯黄,子母河上冻,他们冬日里生存艰难,难保会生了劫掠之心,会冲边城附近富庶的村子下手。 这事儿屡禁不止,不过有了巡防队之后倒也还好,不至于损失太多。谢珏这些年来一直呆在边城驻地,守着疏勒河跟外族打交道,说起这些事儿来如数家珍:只是巡防队到底不能每时每刻盯着村子,有时去得晚了,虽然能追回部分钱粮,但村子也难免遭灾。所以有时候,一些钱粮较多的村子为了免于侵扰,便会将一些米粮主动放在村口那些外族人也忌惮巡防队,见状便不会为难村子,拿了也就走了。 宁衍闻言拧起了眉,语气不善:我朝臣民,如何能向外族纳贡。 -- 第47页 谢珏知道这话他听了不会舒服换了哪个皇帝也不可能舒服。 但也无法,这毕竟是大实话,边疆向来如此,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宁衍心里必定也门清,瞒是瞒不住的。 除此之外,再大的战事倒也没有了。谢珏说。 宁衍攥着缰绳,一时没有说话。 他手劲用得略微大了些,身下的马儿吃痛,便停下了脚步。他身后的景湛和谢珏见状,也一前一后勒停了马,只等宁衍开口说话。 谢珏站在宁衍左侧,端详了一会儿他这位小陛下。 他上次回京还是三年前,宁衍那时候初初脱了稚气,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脚尖才刚能够着底下的垫脚,脸侧还带着点圆圆的弧度,哪怕看着再怎么稳重有礼,也还是个孩子模样。 但三年过去,当时的大孩子已经彻底蜕变成了个相貌清俊的少年,脸上那点孩童模样的弧度彻底消失不见,身量拔起了不少,俨然已经快有他一样高了。 做帝王的,平日里衣衫饰品须得稳重宁衍也不例外。 他的衣衫以玄色为主,偶尔天气好,或是兴致好时,才会穿点略微鲜亮的颜色。他小小年纪的不爱金器,也不喜欢珠宝类的东西,所以大多只会用银器或玉器点缀。 宁衍刚刚年满十六,还未曾及冠,现下只用了一支玉钗绾发,周身看起来显得有些素净。 他微微垂着头,正抿着唇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马儿在他座下有些不安地甩了甩尾巴,宁衍一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还握着佩刀,刀尖随意地向下垂着,风过时有碎雪落在刀刃上,也很快顺着血槽滑了下去,悄然在地上坠出一小片水花。 景湛或许觉不出来,但谢珏这样在军营战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却轻而易举地从他身上看出了一丝锋利的杀气。 宁衍明明是宁怀瑾养大的,性子却并不太像他,谢珏饶有兴趣地想。现在朝堂上若是还有谁将宁衍当个孩子看,那要么是尸位素餐的蠢材,要么就得等着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于是谢珏挑了挑眉,开口直言道:恕臣直言,陛下是想一劳永逸吗。 景湛愣了愣。 宁衍回过神,策马转过身来,看向了谢珏。 他神色看起来很平静,一双眼却亮得厉害,带着一股既坚定又深沉的狠劲,利得像把出鞘的青锋。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可他的语气又很轻松,与平日里裹着毛毯烤火时的闲聊并无不同:可若想解远忧,也得先把近虑抚平才行。边城这事儿到底是积年的沉珂,一时半刻想解也没什么法子。 陛下说得是。谢珏说。 景湛这还哪能听不懂宁衍话里话外的意思,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帝王在位时不想做出一番功绩来载入史册,宁衍年轻,想来也不能免俗。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边疆无事,昭明便在京中多待上一段时日。宁衍说:边疆苦寒,你这些年也未曾休沐,便在京中好好歇息几个月。朕京外有几处庄子尚且不错,等回了京划给你一处,也带着程大夫好好玩玩。 第26章 糖酪 宁衍说是一炷香,还真的是一炷香。 宁怀瑾刚刚在帐中安顿下来,用热毛巾擦了手和脸,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坐在炉边烤火,还不等周身暖热起来,宁衍便从外头掀开帐子进来了。 他一掀开门口那厚布帘子,寒风就直往帐子里钻。帐子里的热乎气儿跑了大半,差点连烛火都吹灭两支。 宁衍进门来也不知道通传一声,宁怀瑾只以为是出去搬炭火的卫霁回来了,根本连头都未曾抬,盖着张软皮子坐在炉火边,正一边看书,一边有意无意地搅动着手里的糖酪。 直到宁衍绕过了屏风,大氅一角落进了宁怀瑾的余光里,他才觉得不对来。 宁怀瑾猛地抬起头,见着是宁衍进来,下意识想起身见礼。可他书搁在膝上,腿上盖着张软皮子,手里还端着碗糖酪,一时间略有些手忙脚乱,竟不知道该先收哪一个了。 皇叔。宁衍一把按住宁怀瑾的肩膀,笑眯眯地弯下身来凑近他,眯着眼睛往他手里的书本上瞅,说道:看什么呢,这样出神。 出门前从书架上随意收下来的,是本讲山水典故的书。宁怀瑾摸了一把他的手臂,见他腕上的银箭扣都起了一层雾气,不免皱起眉,说道:陛下身上怎么这样凉,快脱了大氅,坐过来烤烤。 方才跟昭明和阿湛去遛马,不小心跑得远了些,去林子里转了转。宁衍说道:别说,外头的林场长得不错,一眼望过去都看不到头。回来的时候还见着了头鹿,只可惜没带弓箭,便放它走了。 他笑着直起身,也不唤人来伺候,自己扯下了大氅系带,随手将衣裳扔到了一旁半人高的熏笼上。 只是皇叔这帐子里味道不太好。宁衍说着坐在宁怀瑾身边,不见外地扯过那软皮子的一角盖在自己膝盖上,搓了搓手,悬在暖炉上头烤着,接着说道:我刚才进来时便闻见一股蜡油味道,冲得很,闻久了该头疼了。一会儿叫何文庭从我那拿两片香饵过来,丢进熏笼里,两刻钟的功夫便好。 -- 第48页 猎场毕竟不比宫中条件好,寒气从地面往上直窜,哪怕是帐子里垫了软垫也无济于事。这里也没什么屋舍,住处都是油毡布外头罩着厚棉布帘子搭成的,为了保暖,帐子四周都未曾开窗,用长钉细细密密地钉在地上,恨不得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这样一搭,帐子里难免暗沉,哪怕大白天的也得四处点着蜡烛用以照明,再加上帐子内的炭盆之类,确实有些味道。 这怎么行。宁怀瑾不赞同:陛下常用的香都是龙涎香,臣哪能在自己帐子里点。陛下嫌弃味道重,臣一会儿去国师那匀些檀香就好。 皇叔年龄不大,总是这样迂腐,看着都老气横秋的。宁衍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反正皇叔这帐子也没人来,你偷偷点些有什么。 宁衍也不管宁怀瑾是否同意,便自顾自地拍板了这件事,扬声唤了何文庭去拿了。 他也不等宁怀瑾再说什么,扯着膝上那张软皮子又往宁怀瑾身边蹭了蹭,几乎要跟他腿挨着腿了。 宁怀瑾习惯性地想直起身来将这张皮子让给宁衍,就见小陛下万分自然地探身过来,从他手里的碗沿处捞起那只小银勺,舀了一勺糖酪送进嘴里,尝了一口。 那碗糖酪宁怀瑾已经喝了一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底,所以他压根没想到宁衍会忽然来尝他剩下的,一时间阻拦不及,连体统都顾不得了,忙收手抢回了碗,低声道:陛下! 嗯。宁衍没在意他有些严厉的语气,只是随口答应着说道:不够甜。 他说着将勺子放回了碗中,又将暖炉往身边挪了挪,仿佛只是一时兴起要尝尝味道,又因着糖没放够而觉得无趣一般。 宁怀瑾原本还想跟他说说规矩体统,叫他不要这样自降身份,可被宁衍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一堵,倒像是自己小题大做。 他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上上不来,下也不知道该怎么下,只觉得宁衍近来不知是怎么了,连为人也不如往常规矩谨慎了。 这念头一起,宁怀瑾就有些发愁,他们这一脉子嗣单薄,但也是见过旁人家养孩子。似乎少年们总要有这么一遭,仗着自己长大了便开始不在意规矩体统,以为自己能率性而为,想亲近谁便亲近谁。 可宁衍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话说起来残忍些,可坐在那个位置上,从来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他能知道这是宁衍的小孩子心性,旁人可不一定这么觉得。一个个的非得把他的一言一行都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的剔出言外之意来才能罢休。 他若是犯错,便不是普通家里打板子关祠堂的事儿了,一着不慎便会留下祸根。历来当帝王的,说话做事前瞻后顾尚且容易有疏漏,须得时时自省,哪能越活越回去。 宁怀瑾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成一团,一会儿心软地觉得宁衍这毕竟是关起门与他撒撒娇,在外已经足够懂事了;但一会儿又觉得君子立身须正,得时时刻刻自省才行,省的底线一退再退,总要在外面露怯。 宁衍就着热气搓了搓手,余光里见着他的表情一变再变,不免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但他到底没想挨训,于是趁着宁怀瑾还未想出个结果,便连忙想将这话茬扯开:对了,方才回来时阿湛还说,看今日的天气,晚上必定是个月朗星稀的好天,晚间不如在外头的草场摆个小宴,叫上来冬狩的群臣们一起喝几杯。散了宴之后,咱们几个还能 宁衍后半句话未曾说出口,就被外头的通传声打断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何文庭刚叫了陛下,话还未等说完,来人就已经扯开了帷帐外的棉布帘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外头的冷风随着扑了进来,宁衍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将腿上盖的软皮子往宁怀瑾那边推了推,生怕把他冻着了。 皇兄!屏风外传来一声略显稚嫩的呼喊,来人风风火火地绕过屏风窜过来,跟进门来的何文庭抓都没抓住他,连一旁的烛火都被刮得歪了歪,好悬没灭了。 那是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穿着身鲜亮的水色袄子,脚下踩着一双鹿皮靴,手里攥着一把牛筋拧成的短鞭,咋咋呼呼地往里冲。 他刚一转过屏风,便见宁衍坐在床边,面色淡淡地看着他。 小七。宁衍说:你们先生不是教过你们吗,进门之前要先通报。 宁越最怕宁衍这个表情他是先帝最小的儿子,还没满周岁时先帝就撒手人寰了。只是宁越虽然不曾经历过旁人般兄弟阋墙的日子,但身边却只有宁衍一个数得上的兄长,从小没少受他的教导,难免有些怕他。 宁越顿时不敢闹了,连忙站住了脚,还因为停得太急,差点栽到熏炉上去。 我通报了。宁越像是怕他不信,连忙又转过身,蹬蹬蹬几步跑回屏风另一侧,将刚进门的另一个人扯了过来:不信皇兄问五哥! 被他扯进来的是个跟宁衍半大般的少年,看起来比宁衍略年长一些,眉眼也比他温和许多。 那少年被宁越扯着,也没有半点不耐烦,脸上挂着些笑意,摸了摸他的脑袋,冲着宁衍行了个礼。 确实是。宁辞笑着道:只是还没等到何内侍说话,小七就等不及了。 -- 第49页 他回完了宁衍的话,又转过身来,端正地向着宁怀瑾行了一礼,说道:王爷安好。 宁辞排行比宁衍年长,却因生母地位较低的缘故,在宫中一直不受重视。这些年来虽然凭着荫封混了个郡王当当,但一直将姿态放得很低,从不争抢什么。 他知道宁怀瑾在宁衍眼里受重视,是以虽然在辈分上也能称为叔侄,却也不想与他乱攀交情。 宁怀瑾略略颔首,没有说话。 这两位虽然都是宁衍的同胞兄弟,但都是封王建府的人,平日里与宁怀瑾也没什么往来。 帐子里有了外人,宁怀瑾便觉得再靠在榻上实在很不自在,便将身上那张皮子扯了下去,掸了掸衣服,坐直了身体。 五哥和小七来找朕做什么?有了旁人在,宁衍便换了自称,冲着他俩人问道:冬狩明日才开始,朕这可没什么好玩的。 倒也没什么。宁越攥着手里的马鞭,扯过张小凳子坐在暖炉旁边,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就是我听外头说,说皇兄把舒家姐姐接进宫去了想问问皇兄什么时候大婚,我好替皇兄接新娘子去! 哪听来的浑话?宁衍瞥了他一眼:朕不娶她,唤她进宫是有别的正事。 啊宁越年纪小,情绪都写在脸上,听了这话,有些明晃晃地失望。 怎么,你这么小的年级就想接新娘子了?宁衍失笑道:不如朕给你挑个郡王妃,你亲自去娶一个岂不是更好玩儿。 不不不,还是算了。宁越连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样:还是别了,臣弟可不想现在就有人管着。 宁衍瞥了他一眼,问道:那你还来催朕? 皇兄这不是到年纪了吗。宁越搓了搓手,忍了又忍,又追问道:皇兄怎么不喜欢舒姐姐啊,我先前去舒府玩儿的时候见过她一次,长得可好看了。 不为什么。宁衍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宁怀瑾,说:朕有心上人了。 第27章 我的心上人,皇叔认识的。 心上人?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微微有些哑,并不苍老,可她非要刻意压低音调,作出一副不伦不类的老态模样。 她手里攥着串长长的紫檀佛珠,略长的指甲将珠子一个个向后拨动着。那串珠子从她手心滚了一圈,又被一块黄蜡带着坠下去,在半空中左右荡了一个来回。 哀家可没听说,皇帝有什么心上人。女人说。 她半阖着眼靠在软枕上,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跪在榻前,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捏着腿。 舒秋雨规规矩矩地坐在软榻下首的木椅中,手里攥着张绣着水仙的丝帕,时不时会掩着唇干咳两声。 屋内的香点得很浓,大大小小三四个暖炉同时燃着,屏风上还挂了两三个香包。她对这么浓烈的熏香实在不适应,坐得久了脸色都有些发白。 回太后娘娘的话。舒秋雨低声道:陛下确实是如此跟臣女说的。 舒秋雨说话时身子微侧,面对着榻上的女人。只是她垂着眼睛,安分地望着足前那一小块青砖,眼神不曾乱飘半分。 早先进宫前,舒家一直将她视作皇后来培养,舒夫人也明里暗里提点了她不少关于面前这位太后娘娘的事。 这位太后娘娘阮茵是先帝心腹当时户部尚书的嫡长女,按理来说,原本也能称得上是清流一脉,与舒家半斤八两,家世上没什么出挑的。 但特殊就特殊在她的母亲先帝的大长姑母,正经嫡出的大长公主宁书云不知为何看中了当时的新科进士阮文华,不管不顾地非要下嫁。 当时满宫里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公主,正是受宠的年纪,谁也拗不过她,只能抬了抬阮文华的身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叫她嫁了。 当时还是皇子的宁宗源跟着几个哥哥替他父亲送的亲,也在那时跟阮家结下了些毫末情分。 后来,宁宗源及冠后出外游历,等到几年后再回来时,就不知为何迎娶了小他十余岁的阮茵做王妃。 这再往后的事儿,舒夫人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若要仔细算算,当年先帝能在群狼环伺中脱颖而出登上帝位,除了先帝手腕强劲之外,这位太后娘娘也在后头出了不少力。 这位太后娘娘一边揽着清流的家世,却在宗亲那头却也很说得上话,着实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 今日找你来,只是随意聊聊。阮茵说着弹了弹指甲,从枕边捡起一枚掌心大小的玉如意放在手里把玩着。 阮茵今年已经五十有余,却因为多年养尊处优的缘故保养得甚好,看起来只有四十几岁的模样。 是。舒秋雨恭顺地回答道。 今日宁衍动身去冬狩,前脚刚走,后脚她就被从内司叫来了仁寿宫,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舒秋雨心里明白,这位太后娘娘并非宁衍的生身母亲,与他之间必定隔着一层何况宁铮又被宁衍扣在封地整十年都未曾回京,这母子亲情可见不会好到哪里去。 舒秋雨感念着宁衍对她的看重,还未进门时便提着一颗心,生怕一句话说了不对,反倒给了阮茵宁衍的把柄。 -- 第50页 她这样乖巧谨慎的模样没怎么讨到阮茵的欢心,阮茵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其实叫你前来,倒没什么旁的事儿,只是问问你宫内过得如何,是否受了委屈。 怎么会呢。舒秋雨轻轻一笑,略微垂下头,温和地说:臣女是陛下亲封的女官,掌管内司,哪能受什么欺负。只是内司俗务繁杂,臣女一时无法上手,又怕耽误了年底的大宴幸好有太后娘娘派了亲近的女官内侍过来教导,才免得臣女手忙脚乱。太后娘娘如此体恤,臣女实在感激涕零。 不愧是舒家的女儿,阮茵想,进退有度,滴水不露,却又不是个软柿子,几句话把她派去的心腹从内司摘了个干净,变成长辈体恤的帮衬之人了。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连阮茵也不免想在心里喝一声彩。舒秋雨说这话,便是要明着将这些人分作内司的外人,只待过了年关岁尾这段忙乱的时间,便可叫他们功成身退。 偏她说完后又以此为由将阮茵架在火上夸了一顿,让阮茵再想反驳也是不能了。 小小的丫头,初来乍到地掌起权来就这样霸道,半分权柄都不从指缝往外漏。 也不愧是宁家的儿子阮茵饶有兴味地想。这才几天的功夫,就骗的人家姑娘对他死心塌地,从好好的皇后位置上落下来也不记恨,还话里话外替他说话。 虽说舒秋雨暗驳了阮茵的面子,但这位太后娘娘反倒对她更起了些拉拢之心,她摸了摸手里的如意,心思转了两圈。 这倒好说。阮茵挥了挥手,示意身侧的两个小侍女下去,又说道:皇帝那个人,我了解。在宫内这么长时间,我却未曾听说过他有什么心上人,想必是一时不想成亲,找的托词。 舒秋雨不清楚她把自己拉来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于是只是状若腼腆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哀家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子,总有自己的心思。阮茵也笑了笑,说道:哀家当年与先帝也一样,只是折腾来折腾去,还是觉得对方最好,一晃便也过了这么多年。当初哀家将你接进宫来,就是觉得你是个好孩子,适合皇帝。 舒秋雨终于听明白了点不知为何,阮茵居然也开始存了撮合她和宁衍的心思。 明明先前议亲时,阮茵还对此爱答不理,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现在见事情尘埃落定,她反倒巴巴地凑上来,就像是天生喜欢在宁衍身上指手画脚一般。 万寿那一夜,舒秋雨便彻底知晓了宁衍的心思,早已不奢求什么皇后不皇后,对现下内司之位已是满意得很了。 于是舒秋雨只笑了笑,柔顺地说:这样的事,臣女怎能做主。既然陛下有他自己的盘算和思量,臣女只听命便是。 自古以来,婚约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阮茵摩挲了下手里的玉如意,笑了笑,冲着舒秋雨扬了扬手:过来。 舒秋雨站起身来,一头雾水地走到阮茵面前跪下,就见阮茵将手里的玉如意放到了她手里,万分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腕。 有件事,或许连你父亲不知道。阮茵笑着说:你和皇帝的婚事,先帝当年是留了旨的。 舒秋雨一怔。 端看你愿不愿意了。阮茵说。 墙角一只暖炉里的香片约莫是烘烤时薄厚不均,烧到一半时便发出啪嗒一声脆响,整片掉进了火里。 一股浓郁的檀香味道弥漫在屋内,这些复杂的香气将香谱上的体面搭配都忘了个干净,拥挤不堪地左争又抢,乱糟糟地混作一团,最后好容易在外间的一扇窗缝里寻到了个指甲大小的口,争先恐后地钻了出去。 房檐上的碎雪顺着光滑的冰棱落下来,被这香气一染也变得污浊不堪,沉甸甸地落在台阶上,瞬间化成了水花。 啪嗒。 搭起的帐篷外接连不断地响起碎雪落地的声音,是有内侍在外头收拾帐子,免得有残雪凝成了冰,压得帐子沉甸甸的。 宁越瞪大了眼睛,捂着嘴,一味地冲着宁衍直眨眼。 心宁越用气声说:心上人? 宁衍不觉得自己丢下了颗平地惊雷,倒是给屋里剩下的三个人惊得够呛,岁数小的宁越沉不住气,差点失声叫出来,被宁辞一扯才想起外面还站着一水的护卫和下属,硬生生又把尖叫咽回去了。 是啊。宁衍神态自若地撇了撇茶碗上的浮沫,低头抿了一口,说:不成吗? 也不是不成。宁越实在按不下自己的好奇心,往身边瞄了两眼,先看了看宁怀瑾,又看了看宁辞,见这两位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只能硬着头皮自己问道:皇兄的心上人是谁啊。 是江家的凌姐姐,还是大理寺卿家的玥姐姐,亦或是太常寺少仆家的嫡二小姐宁越一边问一边猜,还越说越来劲,掰着手指头算:或者是永安王的外孙女,还是 宁衍见他越数越离谱,轻轻踢了踢他的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倒是对京中待嫁的姑娘们如数家珍啊。 -- 第51页 宁越: 果不其然,宁衍搁下茶盏,说道:我不如在里头寻一个年岁相当的,先配给你算了。正妻王妃的,比你大上几岁也无妨,正好管家。 宁越从他六哥嘴里明晃晃地听出了威胁俩字,登时嘴角发苦,一个字儿也不敢多问了。他一边赔着笑,一边连忙扯起宁辞来,小步小步地往外挪。 哎呀,臣弟开玩笑的。宁越干笑道:皇兄喜欢的姑娘,那必定是天上有地上无,怎能是我等凡人能猜到的那,那皇兄慢慢喝茶,臣弟跟五哥出去逮兔子了! 宁越话音刚落,便跟来时一样,脚底抹油地溜了。 宁衍一场仗大获全胜,心情甚好,笑眯眯地搁下茶盏,重新将那张软皮子扯过来,跟宁怀瑾一人一半地分了。 帐子内没了旁人,一直在旁边装严肃的宁怀瑾也松了口气,心里琢磨起来他先前知道宁衍不成婚的事,却从没听说过他有个心上人。 为长辈的,打听侄子的私事总归不太稳重。 但宁怀瑾又实在好奇,用余光瞥了一眼宁衍,干咳一声,下意识直了直腰,力求自己这句话问得平静又随意:陛下先前怎么没说,自己有个心上人? 我的心上人,皇叔认识的。宁衍好像早等着他这句话,几乎是立刻便笑着对他说: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等时机到了,我介绍你们见面。 第28章 秦六 宁衍神神秘秘,只撂下那一句便不再多说,宁怀瑾有心想再问,却被宁衍三言两语地扯开了话头。 宁怀瑾不太死心,正想再劝两句,就被门外的通传声打断了。 陛下。何文庭隔着帐帘在外头唤道:秦副指挥使求见。 宁怀瑾一听这话,便歇了探听宁衍私事的心,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自从十年前那场宫变之后,禁军各营的指挥使和副指挥使都被换了一茬又一茬,现下坐着那位置的,大多都是家世清白的武将子弟可宁怀瑾帮着宁衍理政这些年,京中从来就未出过姓秦的武将世家。 秦六此人,宁怀瑾有印象,却并不熟悉,因为他平日里甚少当值,连禁军大营都很少去,与神剑营的将士们并不熟络,甚至说陌生都不为过。 仔细算算,他进禁军满打满算不过一年时间,当初来时,走的是江晓寒的路子,对外只说是谢家军内某个副将之子。只是这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宁怀瑾,当初宁怀瑾在上书房一见秦六,几乎就立刻知道他的来历了。 江晓寒当年自己身边就跟着个从宫内出去的影卫,宁怀瑾与他相交,自然也见过几面。 影卫出身的这些人,身上血里都带着煞气,一双眼睛又空又冷,站在那眼里只有主子,看着就像是一把冷冰冰的刀,没有半分人气儿,好认得很。 宁衍倒未曾瞒过宁怀瑾影卫的存在,也曾将秦六的来历与他直言过,但影卫毕竟是帝王家的私事,说出去总归不好听,是以直到今日,宁怀瑾也未曾深问过他这件事。 左不过是帝王盘算,宁衍若能有这个谨慎之心,也算是件好事,宁怀瑾想。 嗯。宁衍冲着外头扬声应道:知道了。 宁衍说着转头,冲着宁怀瑾说道:皇叔,那我先过去了。 陛下去吧。宁怀瑾连忙道:别耽误了正事。 嗯。宁衍应了一声,拍了拍宁怀瑾的手腕,站起身来,从熏笼上捞起自己的大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帐子。 他这样一走,明明只是出去了一个人而已,宁怀瑾却觉得这帐子瞬间就冷清了下来,没人说话时显得空落落的。 宁怀瑾叹了口气,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攥着那只盛着糖酪的碗忘了放下,里头的糖酪已经凉了,凝结成一块一块的粘在碗底,上头还浮着一层糖水。 宁怀瑾用勺子随意拨动了一下,那大块大块的糖酪便碎得更加彻底。这东西已经不能喝了,宁怀瑾搁下勺子,一时也懒得叫人进来收,便将其放在了茶几上。 他重新捡起之前看到一半的书,刚翻了两页,便想起先前被宁越打断前,宁衍还随口提起说晚上想在外头的空地摆个小宴的事儿。 方才宁衍走得急,也不知道有没有吩咐这事儿,猎场不比宫内东西齐全,什么都要提前准备。 宁怀瑾想起这事儿,寻思了片刻,又唤了卫霁进来,叫他去膳房那头先吩咐着收拾好东西,以免宁衍想起来时,膳房那头又手忙脚乱的败他的兴。 卫霁早习惯了宁怀瑾这样一遇到宁衍就要万事操心的模样,好声好气地应了声,临走时还给他添了一回碳,又将茶几上的碗一并收走了。 屋内被卫霁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软皮子都叠好了放在榻尾,宁怀瑾方才心头那点微妙的怅然不知何时也消散得一干二净,算是看得进去书了。 只是可惜膳房的准备到底要落空了。 宁衍的帐子就在宁怀瑾隔壁的不远处,里头热热地点着灯,一个人影映在帐帘上,被烛火映得有些扭曲。 秦六杵在门口目标太大,何文庭便自作主张地让他进去先等了。 宁衍从宁怀瑾的帐子回来,拢共不过几十步,于是连大氅也懒得披,将衣服往何文庭手里一丢,便紧走几步,自己掀开帘子进了帐子。 -- 第52页 他的帐子比宁怀瑾的还要厚实一些,分内外两间,中间用两扇屏风隔起来,外头那间是用油毡布搭的,里头那间除了油布之外还比旁人多加了一层棉布帘子,一进屋便是一阵暖意。 秦六原本站在门内侧,一见他进门,便跪下来,冲他行了个礼。 他一身禁军制式的轻甲,行礼十分不便,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单膝而跪,埋下了头。 嗯,起来吧。宁衍倒没见怪,自顾自地往内走,随口道:什么事。 跟在他身侧的何文庭将大氅挂在一旁的木架上,从屋角的铜盆内拧了热毛巾,递给宁衍。 秦六站起身,跟着宁衍走到内间,见他在桌后坐下,才走到他身边重新单膝跪下,从怀里取出一只手指大小的木筒。 京中传来的消息。秦六说:今日太后唤了舒秋雨去,两人在屋内密谈了一个时辰有余。 密谈。宁衍咂摸了一下这两个字,接过何文庭手中的毛巾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笑道:怎么个密谈法? 未时二刻时,太后着人去内司请舒秋雨去仁寿宫叙话。秦六说:未时三刻,舒秋雨进了仁寿宫,申时末方才出来。回内司后,太后紧接着赏了舒秋雨三十六匹软烟缎,八对香囊,一对龙凤玉佩还有零碎首饰若干。 嗯。宁衍面色不改,将毛巾重新交给何文庭,问道:说了什么,知道吗。 仁寿宫人多眼杂,听得不是很清楚。秦六双手托着木筒向上递了递,说:大略说了些关于主子的婚事,太后说她手里有一封先帝的明旨,问舒秋雨是否还有入主中宫之心。 秦六记性好,回话也利落,三言两语便将阮茵与舒秋雨的对话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何文庭是知道阮茵一直不待见宁衍的,这短短的对话听得心惊胆战,不由得道:陛下 宁衍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噤声。他拿起那只木筒,随手搁在一边,他懒得拆开再看,只问秦六道:那舒秋雨呢,答应了吗。 秦六停顿片刻,才谨慎地回道:听话茬似乎是没有。 宁衍手一顿:嗯? 舒姑娘说,婚姻大事,归根结底要看陛下的意思,若他无意于我,哪怕有了明旨也尚且会想法废后,那不如我与陛下慢慢相处,处得久了,水到渠成也就是了。到时候再拿出这封明旨,也是锦上添花。秦六学着舒秋雨的语气腔调说完这番话,少见得有些迟疑,但细细思量了一下,还是说道:听着应该是没有的意思。 只是首领对女子心思并不了解,信中也未多说。秦六又说。 嗯,倒是没猜错。宁衍笑道:确实是没有的意思,她明面上说是对我还有情意,实际上反而是让太后没有硬点鸳鸯谱的机会这是替朕挡了一手。 秦六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可惜了,舒秋雨错过了个大好机会太后手里是真的有这封旨意。宁衍摇了摇头,真心实意地道:若是舒秋雨真的答应,太后拿这封旨意出来要挟朕的话,朕还真的拿她没办法。 何文庭: 他正在一边替宁衍担心着,可听宁衍这个语气,怎么反倒有些遗憾似的! 陛下。何文庭忍不住道:舒家姑娘若是心大,在陛下这碰了钉子,反倒从太后娘娘那找回来,恐怕日后便会为太后娘娘所用,您 朕知道。宁衍打断他,他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冲着秦六道:你接着说。 太后并未对舒秋雨完全失去兴趣,舒秋雨回宫后,她便差人出去打听舒秋雨的事了。秦六说:她遣出去的人不少,除了在市井外,还差人去打探舒家了。 猜得到。宁衍说:朕这位母后,向来是闲不住的人,平白送上来这么好的筹码,她不要才是奇怪。 主子想怎么办。秦六说:是要给舒家一点教训,还是要 都不必。宁衍说:若是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去舒家的祖坟给舒川上个香。 秦六: 先帝当年设立影卫时,只让他们做把指哪打哪的兵器,单单把忠诚和听话刻在了他们骨子里,服从已经成了天性。 但秦六实在不明白宁衍这句吩咐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什么言外之意。以至于他下意识张口想应这句吩咐,却难得地卡了个壳。 舒川替朕养了个好孙女。宁衍手肘支在扶手上,扶着额头笑眯眯地说:所以朕得给她个面子她家的事儿,让她自己去料理。 秦六明白了。 是。秦六道。 宁衍问完了想问的,便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这样一闹,宁衍也没了饮宴的兴致,他靠在椅子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 阮茵手里有那一封圣旨,是他早知道的事儿。不光如此,宁衍也知道上面的内容那严格来说算不上个秘密,因为江晓寒和宁怀瑾当年都看过那封旨意。 -- 第53页 宁宗源当年为他铺路时,方方面面都想得周全,大婚这样的大事当然也没放过,只是他登基时年龄尚小,这封旨意才变作密旨,只等着他到了年岁便拿出来。 而阮茵会想从这上面做文章,也是宁衍早先便料到的,他现巴巴将京城留给这位太后娘娘也是为了让她大展拳脚。 只是宁衍没想到,她会这样不遮不掩的。 陛下。何文庭还是不太放心:您要不要和王爷商量一下? 啊?啊宁衍回过神,点点头:是该说一声。 何文庭放下了一半心,正打算去传话,就听见宁衍又说:去跟皇叔说,今晚的饮宴不吃了,叫皇叔早些歇息。还有,明日辰时便开始冬狩了,若是要穿甲,记得在腕甲里垫一层软布,省得拉弓射箭时有磨损。 何文庭:? 奴才说的是这件事吗?! 第29章 他可以看一辈子 腊月初四,忌动土、安葬,宜开市、纳采、移徙。 冬狩定在辰时初刻,这日子和时辰也是景湛头些天观星定下的,正是旭日东升的好时候。 今日是冬狩第一天,但凡能骑马上猎场的,都已经一身骑装带好了家伙,等着宁衍拉开第一弓。 因着是出来狩猎玩耍的缘故,大多数官员子弟都是三三两两地寻了相熟的人凑在一起,站得有些分散。 但饶是如此,猎场内收拾出的那片空地现下也已经站满了人。 内侍在猎场围栏的大门处设了块草木靶子,上头用红布缠了好几道,用来当开狩的彩头。而一旁的大门边上,也设了个三尺见方的木桌,上面用红布缠好,放了笔墨纸砚,是之后要用来清点各人猎物的。 冬狩不光是君上带领臣子们的一次玩乐,也是考校骑射的好地方。所以年年狩猎时都总要有些名目用以激励,什么猎到第一只猎物的,猎物数量最多的,亦或是制服了猛兽最多的男儿,或多或少都有些赏赐。 只是因着某些心照不宣的缘故,除非像先帝晚年那样不曾亲自下场之外,年年狩猎的第一只鹿都要交由陛下亲自来打,只有林中放了首猎的烟火,其他人才能开始大展身手。 除此之外,冬狩倒也没什么规矩,愿意露脸的便在林中多待一阵,不愿意的,晃一圈便回营地来烤火喝茶也没什么不行。 这次宁衍自登基以来头一回亲狩,自然兴致满满。 他今日难得穿了件火狐皮子的大氅,内着一身轻甲,略厚的棉布内衬被腕甲服帖地扣在他的手腕上,只露出了一点墨色的布边。 宁衍腰间配着长剑,手里还挽着一把牛角弓。 太阳从山那头逐渐升起,微凉的日光落在宁衍身上,将那身火红的皮子映得发亮。 宁衍肤色本就白皙,被这披风一衬更是好看,他单手挽着缰绳,手指修长有力,随意地握着缰绳在腕子上绕了两个圈,自有一股漫不经心的从容。 他身上那上好的红狐毛色鲜亮,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宁衍左手边是宁越宁辞两个同胞兄弟,右手边则是难得出来一趟的景湛。 这位崇华朝的国师今日终于换下了他向来仙风道骨的广袖长袍,穿了一身与宁衍样式相似的轻甲,手里只单单拿了把剑,看起来像是单单陪着宁衍助兴的。 而宁怀瑾则落后一些,在宁衍身后两步外静静地看着他。 相比于宁衍身侧那万众瞩目的位置,宁怀瑾更愿意像这样站在群臣中,与众人一起看着他的背影。 在站在宁衍身侧时,宁怀瑾总要在心里提点自己君臣之分,时时刻刻自省下,到底疲累。 但若是这种就不一样了,他不必站在帝王面前,而是可以泯于众人之间,正大光明地像所有人那样看着宁衍。 他的目光汇聚在万千之中,不怎么起眼,也不会被宁衍注意,反而让他觉得放松。 只有这时候,在宁怀瑾眼里,宁衍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那个被他一手养大,会弯着眼睛叫他皇叔,在被罚抄书时会耍赖躲懒的孩子。 而且,从宁衍登基那天开始,宁怀瑾便站在祭天的高台下这样看着他。从那之后,无论是祭祀饮宴,亦或是出游巡视,他大多都是站在这样落后一些的地方望着宁衍。 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宁衍已经长大,长成了一个坦坦荡荡,立身持正的好帝王,令他欣慰,也令他有隐秘的自豪。 宁怀瑾想,这样好的孩子,他可以看上一辈子。 宁怀瑾忽然想起,当初宁衍第一次被宁宗源送到恭亲王府时,他自己就是宁衍这般大。 那只路都走不太利索的糯米团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抽条长大,在不知不觉间就忽而长成了这样一副大模样。 这个认知让宁怀瑾忽而有些发怔,他下意识往前回忆了一下,发现这十年的日子并不能完全被他记住,除了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能被他瞬间想起来之外,大部分日复一日的琐碎时光都已经在这十年里碎成了经年累月的习惯,从他的记忆中翩然而去,转而刻在了他的本能里。 只是这样一来,那些时间就好像被人凭空偷去了一般,仿佛只过了短短一瞬间,那些被偷窃的时光就被人填填补补,将当时那个小团子捏成了现在这个少年。 -- 第54页 思及此,宁怀瑾觉得胸口有些莫名的发堵,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凉的冷风流进他的肺腑,可他非但没觉得舒爽,反而觉得更堵了。 王爷。站他身边的谢珏忽然开口道:陛下还尚未大婚呢,您怎么就一脸孩子长大不由爹的表情了。 宁怀瑾微微一愣,下意识就想否认:怎么会,陛下 他想说哪能这样说陛下,也想说不敢以宁衍的长辈自居,可想说的太多,谢珏愣没给他机会。 哎。谢珏与宁怀瑾年龄相差不大,脾性却差了天差地别,他拉长了音调,冲宁怀瑾挤了挤眼睛,揶揄道:王爷别不承认啊,这又不是什么丢人事儿。去年凌丫头及笄那天,明远面上看着多高兴,实际上还不是在府中待了一天未出门。 谢珏说着,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感慨道:你们这些当爹的,看着都一样,连眼神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差不了多少。 宁怀瑾: 宁怀瑾一心想反驳,可看着谢珏那张我什么都懂的脸,又觉得只要开口便是越描越黑,便憋气地不说话了。 太阳已经彻底升了起来,冬狩的时辰将近,宁衍拉了一把缰绳,从众人面前转过身来。 今日冬狩,各位都是世家子弟,骑射功夫自不必说,也不必朕多激励了。宁衍今日兴致好,语气中都带着笑意。他抬起手,用马鞭遥遥像猎场另一头的木架子上一指,说道:朕只说一句看见那张弓没,这弓还是当年朕学骑射时亲用过的,今日就放在那当彩头,捕获猎物最多者,便将这弓拿回去玩儿吧。 若拿不了头名也不怕。宁衍笑道:今日人多,二三名也有彩头,朕备了块红玉如意,还有三十匹锦缎,端看各位一决高下了。 拿宁衍亲自用过的硬弓来,这彩头便不小了,各家骑射学的好的少年都卯着劲儿要拿这御赐之物,偶尔有几个骑射一般的,便瞬间面露遗憾之色,开始寻些日常交好的世家公子们帮忙,想要博个近路,寻思着拿不了第一,第二第三也挺好。 连宁越也不免亮了眼睛,扯着宁辞的袖子,跃跃欲试道:皇兄的弓,我也想要了。 你人才比那弓高多少。宁辞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道:何况就你手里那张弓,顶多打打兔子和野鹿,想打别的物件可是难。 宁越: 小王爷被打击得够呛,灰溜溜地垂下脑袋,不想理宁辞了。 宁衍三言两句便叫那些年轻的世家子们摩拳擦掌,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了,径直从箭篓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弓拉弦。 今日为了射箭方便,宁衍左手拇指带了只白玉扳指。扳指套在他的指根上,铁质的箭身架在上头,正巧有一缕阳光透过枯木的树杈落下来,在箭身上和扳指上留下一道狭窄的白色印痕。 宁怀瑾站在他左后方,看着宁衍微微偏过头,速来习惯执笔的手稳若磐石,拉弓的手颤也不颤,手背凸起两条细长的背骨,一双眼盯住百步外的那块草木靶子。 那靶子被讨巧地做成了个猎物模样,似乎有些像鹿,细看却又有些像野猪。 宁衍气定神闲,缓缓将那弓拉至接近满月,眯起眼睛,将那锋利的箭头瞄准了草兽的要害。 只在瞬息间,宁衍便骤然松手,拉满的弓弦在风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尖啸,羽箭脱弦而出,几乎在瞬间命中了那草兽脆弱的咽喉。 好! 陛下好箭法! 守着锣鼓的内侍忙随着这满场的叫好声狠狠敲了一声锣,清脆的锣音响彻猎场,宁衍反手将弓握在手里,也不收起来,只是扯了扯缰绳,打马在原地走了几步,朗声笑道:今日如何,便各凭本事了! 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年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笑起来时眼角眉梢比日光那还要烈上三分,看起来坦荡又自信,无端端地令人失神。 宁怀瑾一时看晃了眼,等到回过神时,宁衍早已一马当先地纵马冲进围场了。 景湛约莫也存了护驾的心,并不往旁的地方去,几乎是立时便催马跟上了宁衍。 宁越心里还惦记着宁衍的弓,不想去跟他皇兄抢猎物,一进猎场便抓宁辞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场中琢磨着要露脸的世家子多了去了,加上猎场外头的林地密集而空旷,宁怀瑾只是愣神片刻的功夫,便看丢了宁衍,不晓得他往哪处去了。 第30章 传信 这片皇家猎场的年头比宁衍和宁怀瑾家起来的岁数还要大, 林场里头几乎没有幼苗,放眼望去,几乎都是三丈有余的大树。 宁衍带来的几十号人看起来不少,但往林中一撒便如水滴入海,只几息的功夫便四散开来,见不到旁人了。 地上被雪冻到枯黄的松枝和杉木枝被马蹄踩碎,扬起细碎的冰花。 林中树木高耸,大半的阳光被挡在了林地之外,只有少数见缝插针地从林木的枝杈中偷渡进来,将洒落在地的冰花映得闪闪发亮。 这次来的要么就是各重臣家的世家子弟,要么是宗亲皇族,无论哪个都不能磕了碰了。 -- 第55页 狩猎本就有风险,是以禁军在头一天便三五成组地进了林子,连保护带巡视一起干了。 宁衍目标明确,他压根未在猎场最外头那圈多留,而是一门心思地纵马往林子深处去了。 陛下这是想去猎什么大物件啊。他身侧的景湛笑道:外头停也不停,万一有来觅食的鹿呢。 今日冬狩,宁衍身边未带护卫,所以方才从开狩时,谢珏便自觉地跟了上来,跟景湛一左一右地护着宁衍。 听了这话,宁衍还未说什么,谢珏便笑着道:看你说的,咱们陛下头回开这么大的场子,怎么就不许陛下打头熊回来加餐吗? 猎场外头的野兔有什么好打的。宁衍单手持着缰绳,伏低身子靠在马上保持平衡,闻言侧头看了他俩一眼,笑道:往里头走走,看看能不能寻几张白狐皮子,给皇叔做件颜色鲜亮的大氅。 景湛: 他近来可是发现了,宁衍提起宁怀瑾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乎要变成三句不离了。 明明陛下小时候都不这样粘人,现在居然越长越回去了。 陛下。景湛真心实意地问:您出门能有一天不提王爷吗。 皇叔对朝政鞠躬尽瘁,对朕忠心耿耿。宁衍说得理直气壮:朕将他放在心上有什么不对吗。 没错。景湛木然地道:很对。 谢珏被这俩少年的逗得扑哧一乐,又不敢笑得太过开怀,憋得异常辛苦。 陛下在这场跟国师的嘴仗中再一次大获全胜,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开始正儿八经地搜寻起猎物来。 他仨人的坐骑皆是上好的良驹,半炷香的功夫便已经进了林中深处,从树枝间隙中落下来阳光也变得稀薄了起来。 宁衍勒了马,放慢了速度。 这林中多年未曾打猎,里头的猎物不少,方才一路过来,便见着了好几只野鸡野兔的。但宁衍对这些小玩意没什么兴趣,他随意找了棵笔直的红杉做了记号,然后下马查看了下周遭的土地情况,选了个方向,架着马往那头去了。 不出半盏茶的时间,他们一行三人便从小林地走了出去,来到了一块开阔地,远远见着了一条小溪。 那溪流是从林场后头的山上流下的,因着是活水的缘故,所以未曾上冻,只有临近岸边的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 在小溪对面的岸边,正有头鹿站在溪边垂首喝水。 那是一头雄性的公鹿,看起来正当壮年,足有大半个人高,鹿角坚硬而笔直,最顶端的分杈尖锐处还带着一点血迹,仿佛刚与什么搏斗过一样。 宁衍眯了眯眼睛,从箭篓里抽出一支箭来。 铁质的箭杆擦过箭篓,发出些微的剐蹭声,溪边的雄鹿耳尖一动,敏锐地抬起了头。 这是片不大的空地,身前身后都是林场,宁衍与那雄鹿之间也隔着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中间栏着的那条溪流狭窄,成年人一步便跨的过去。 那鹿在看见宁衍的一瞬间便弓起了身子,用蹄子刨着地,威胁地露出头上的鹿角。 谢珏可不是头一次打猎,深知这种雄鹿虽不是食肉的野兽,性子却也十分凶猛,那锋利的鹿角能轻而易举地剖开马匹柔软的腹部。 他正想劝宁衍往后退退,就见那鹿忽而发难,抬脚跳过了小溪,奔着宁衍冲来。 宁衍座下的马忌惮那鹿,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谢珏的剑已经抽了出来,电光火石间,宁衍眼疾手快地搭上弓,瞄也不瞄便松开手,羽箭带着破风声凌然而去,深深地没入了那雄鹿的咽喉,发出一声血肉撕裂的闷响。 雄鹿还维持着向前冲的姿势,锋利的箭头从它的咽喉刺穿过去,被惯性拉出了大半截箭身,滚烫的血顺着箭头淅淅沥沥地流下来,那鹿身形晃了晃,就地栽倒在了地上,就落在宁衍面前几步远。 他座下的白马受了惊,嘶鸣一声向后急退两步,又被宁衍扯着缰绳硬拉住了。 猎场伺候的内侍终于紧追慢赶地追了上来,正巧见到宁衍的手下的头彩,连忙一叠声地赞他,又从怀中掏出个细长的小筒,扯开引线放上了天。 你们不用跟着朕了,反正朕这也没什么需要清点的猎物,随意找旁的人跟着伺候吧。宁衍将弓重新挽在背上,说道:朕今日随便玩玩,不跟他们抢头名,将这鹿拖回去,交给膳房洗刷干净,晚上朕亲手分。 那内侍连忙应了,招呼着身边的人将那头鹿连扯带拽地搬上木架,又栓在了骑来的马匹上,跟宁衍告了退。 谢珏收剑入鞘,笑道:陛下头次冬狩,不自己讨个大彩吗。 朕跟他们抢什么彩头。反正四下无人,宁衍说话也没有太顾及:朕学骑射的时候,用过的弓没有十把也有个六七把,也就一个御赐之名能值点彩头。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景湛说:那些想拿彩头的,也没有想拿这弓回去使的,拿回家都得设个香案供起来。 他几人说笑了几句,便也未耽搁,接着往林子里头去了。 宁衍还心心念念着想找的白狐皮子,一路上极其仔细,只可惜今日运气不佳,这一路上除了几只獾子外,连个狐狸毛都没看见。 -- 第56页 谢珏是此次冬狩里武将官职最高的那个,早过了需要在宁衍面前露脸的岁数,于是也不着急,慢悠悠地陪着宁衍在林中瞎逛,途中只意思意思打了几只野兔,说是要回去做个袖筒。 临近午时时,宁衍便不欲再往林中深处走。 前段时间多雪,山中地势不明,恐有危险。他今天出来未带护卫,若贸贸然进山,摔了马便不值当。 于是他干脆打马往回,一路行到上午猎鹿的小溪边,才下马略做休整。 上午的收获还算不错,除了景湛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打之外,宁衍和谢珏都各有收获。 除了那白狐皮子依旧不见踪影。 真奇了。宁衍说:这一上午狐狸明明也猎到了两只,但就是不见白皮毛的。 白狐少见,可遇不可求。谢珏安慰道:陛下若真想要,回去之后不如以此为彩头,寻得人多了,便容易些。 倒也不至于,朕只是一时兴起罢了,若以此为彩头,做出来的大氅皇叔也不会要。宁衍说着,话锋一转,冲着景湛道:阿湛这一上午便光闲逛去了,两手空空地回去可不好看一会儿回去前,从朕马上扛只獾子到你马上。 臣不要。景湛扯了扯自己的衣裳,有些嫌弃:省得血污了马背。 就你事儿多。宁衍弯下腰,从溪中捞了捧水擦了擦手,说道:那放在昭明那,回去让点数的内侍划成你的 他话音未落,林中忽然传出两声鸟鸣,那鸟鸣声悠长,听着像是某种猛禽。 谢珏和景湛都未曾在意,偏宁衍注意到了,他专注地听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用马背上挂着的软布擦了擦手上冰凉的水珠,忽然道:出来回话,不必避讳。 随着他这声吩咐,消失了大半天的秦六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他今日连禁军的轻甲都未曾穿,也不曾骑马,只套了一件纯黑的布衣,神出鬼没地从林子里钻了出来,看着十分不起眼。 谢珏当时正搭箭要射溪对面的一只野鸡,被他突然冒出来吓了一跳,差点连箭都失了准头。 陛下。秦六跪在宁衍马前,低着头道:京中来信。 有外人在,秦六便一字不肯多说,宁衍也没多问,只冲着他摊开了手。 秦六将怀中一封纸筒取出来交到宁衍手里,又磕了个头,转身几步跃入了林中,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谢珏: 影卫这手藏匿功夫真不知道是怎么修炼的,谢珏想,这轻功真是炉火纯青,练到家了。 另一头,宁衍已经掰开了纸筒上的蜡封,将里头的纸卷取了出来。 三指宽的纸卷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几行字,宁衍飞速地一目十行看过去,然后将纸团了团,丢进了面前的小溪中。 轻薄的纸张被水一打,便变得逐渐透明起来,上头的墨迹顺着水流蜿蜒化开,不消片刻就碎成了纸屑,被流水冲散了。 宁衍拍了拍身边的坐骑,拉着马鞍一用力,重新跃上了马背。 他扯着缰绳将马头调转过来,才冲着谢珏和景湛笑了笑,说道:好事。 三哥的王妃查出了身孕,已有一个多月了。宁衍笑道:安庆府那头快马加鞭地回京报喜,太后听了也高兴,正催着赏赐呢。 第31章 雪貂 午时二刻时,宁衍便带着谢珏和景湛回了营地。 见他们回来,守在门口等着清点猎物的内侍们忙迎了上来,一边将马牵走,一边递上温热的毛巾给这几位主擦脸擦手。 我马背上那匹獾子是国师大人的。谢珏抖了抖毛巾,遥遥喊道:别点错了。 正从马背上往下抬猎物的内侍手一哆嗦,差点把一匹半人高的野鹿摔到地下去。旁边记录猎物数目的中年内侍瞪了他一眼,然后忙回过头来冲着谢珏点头哈腰地笑了笑,连声应了,将手里方才划好的数目划掉,又重新写了一份。 宁衍先前猎回来的那头雄鹿已经被洗去了皮毛上的血迹,跟之前说好的彩头一起放在猎场另一头,就躺在那把弓底下的木架子上。 木架子旁边已经分开放了十几堆猎物,应该是上午就有人回来过,放下猎物又出去了。 冬狩的头一天,很少有人会像宁衍这样只在林子里呆半天,大多数早上出发时便带足了干粮和水,准备在林子里泡上一天。 扎营的那片儿已经隐隐燃起了炊烟,膳房头一日便备好了新鲜的蔬果鱼肉,虽宫中不能相比,但也不差了。 宁衍将微凉的毛巾扔回内侍手里,也懒得再骑马,正准备溜达回帐子,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宁衍循声回头,发现猎场外那条小路尽头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个人影。 那人影宁衍扫一眼就知道是谁,他抬了抬手,示意谢珏和景湛先回营地,而自己停下了脚步,等着那人近前。 宁怀瑾比宁衍晚回来一盏茶的功夫,宗亲子弟,骑射功夫自不必说,宁怀瑾平日里看着稳重,但到底年轻,一个上午的功夫下来,眼见着马背上的猎物竟不比宁衍少。 宁怀瑾离着老远便看见了宁衍在门口等他,连忙在十几步外就勒停了马,下马走了过来。 -- 第57页 陛下怎么没在林子里多玩一会儿?宁怀瑾问。 宁衍摆了摆手,示意内侍们去将他的马牵走,然后自然地凑近了些,伸手帮宁怀瑾拍落了肩头和大氅外蹭上的碎雪。 头一天呢,不着急跟他们抢。宁衍笑道:何况干粮哪有膳房的午膳好吃。 既然回来了,也不能大冷天的在外头待着。宁怀瑾苦口婆心地说:万一染了风寒,陛下又不肯吃药了。 他说着话的功夫,牵着马的内侍正从他余光里过去,宁怀瑾扬声叫住了他,多吩咐了一句:底下有只成年的白狐,毛色不错。赶紧趁着血还没凉趁早刷洗出来,不然便洗不干净了。 嚯,我说我找了半天的白狐哪去了。宁衍接过话:合着是被皇叔猎走了。 小孩子任性起来便不怎么讲理,宁怀瑾明明跟他走的是两条路,到了宁衍嘴里这样黑白颠倒地过一遍,就变成宁怀瑾抢他的了。 宁怀瑾一向拿他没辙,何况是这样的小事,无奈地笑了笑,顺着他说道:好好好,陛下想要去做什么?一会儿叫他们洗刷干净便拿去给您。 倒也没什么,皇叔留着吧。宁衍说:本来就是想猎几张皮子给皇叔做大氅的,这一只肯定不够,之后几日再找找,凑个五六只也就差不多了。 猎场里风冷雪多,哪怕穿了大氅也还是容易手脚冰凉,回来便不能直接用手炉,否则一冷一热间容易生冻疮。宁衍拉着宁怀瑾往帐子的方向走,刚走出两步便觉得不对劲。 宁怀瑾的胸口鼓鼓囊囊地,里面像是揣了什么东西,宁衍先前也未在意,只以为是什么诱饵之类的东西,却不想这样一走动起来,那玩意在宁怀瑾怀里动了动,竟然是个活物。 宁衍眼尖,发现他衣襟处露出了一小片白色绒毛,不由得奇道:皇叔这是弄了个什么回来? 宁衍不提,宁怀瑾都要把这事儿忘了,他一说才想起来,连忙拉开衣襟,从里头掏出了个巴掌大小的玩意。 那小兽毛绒绒地缩成一团,可怜巴巴地蜷在宁怀瑾掌心瑟瑟发抖,它身上的毛还没怎么长齐,就薄薄的一层,被寒风吹得向一边倒去。 在林子里发现的。宁怀瑾说:母貂被狼叼走吃了,窝里就剩这么只小崽子,如果不带回来,入夜就该冻死了。 扎营的地方离着并不太远,说话的功夫便到了。何文庭候在门口,见着他俩回来,便忙打起帘子将人迎进去,又使唤人上茶上点心。 宁衍的帐子内温暖如春,一进来边觉得热气扑面而来,宁怀瑾手里的那小貂打了个颤,发出一声蚊蝇般的哼唧声。 宁衍看着有趣,一时间连大氅都顾不得脱,伸手过去戳了戳。 那小兽在宁怀瑾掌心拱了拱,终于露出小脑袋。它似乎是刚刚睁眼不久,一双黑色的眼珠湿漉漉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宁衍正欲收回手,却见那小兽嗅了嗅他的手指,一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而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扑住了宁衍的手指,四爪并用地扒在他手上不肯下去了。 宁怀瑾一乐,笑道:这小东西倒是喜欢陛下。 是吗。宁衍笑着轻轻晃了晃手,那小貂哼唧一声,爪子又抱得更紧了些。 只是幼兽爪子尖利,这样一使劲,便在宁衍手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红痕。虽然未曾见血,但宁怀瑾还是脸色微变,伸手就要将其提走。 臣疏忽了。宁怀瑾懊恼道:应该先拿去兽坊处理一下再给陛下看的。 那小兽不知在宁衍身上闻到了什么味道,竟将他当成了同类,被拎着后颈提起来也不肯撒开爪子,喉咙里呜呜直叫,看起来好不可怜。 算了。宁衍看得心软,又因为是宁怀瑾带回来的,怎么看怎么可爱,便有些不太舍得。他拦了宁怀瑾一把,索性将小貂拢回了手心里,说道:我瞧着它有趣,便留下养吧。 那也得交给兽坊搓平牙齿才行。宁怀瑾皱着眉说:不然万一咬了陛下该如何是好。 宁衍将那小貂单手拢在掌心里,另一只手解下大氅,走到屏风隔起的内间书桌下坐好,试图将小貂放在桌面上。 这样小的东西,就算长牙能多锋利何况它既然都是兽了,那若是磨平了牙齿,再拔了爪子,又有什么意趣。宁衍说:若是那样,还养它做什么,不如放回林子里自生自灭,也比做个取悦我的玩物来得好点。 宁怀瑾一贯说不过他,只能叹了口气,唤了内侍去取伤药和锉刀,然后才跟着走进了内间。 那小貂格外喜欢宁衍,已经顺着他的胳膊扒上了宁衍的衣襟,正往他的怀里钻。 宁衍正拎着它的后颈将他往外扯,然而那小貂不依不饶,像是嫌弃外头冷一般,非要往里钻。最后宁衍没了法子,只能随手从桌上摸过一个巴掌大小的手炉套子塞给它抱着。 小貂看起来也就刚满月的模样,行动还不怎么利落,手脚并用地抱上暖炉套子,连要扒着衣服借力都忘了,骨碌碌地顺着宁衍胸前滚了下去,在他腿上撞了个七荤八素。 -- 第58页 宁衍看着觉得好笑,又伸手戳了戳。 小貂似乎是觉得这地方也不错,干脆团成一球,在他腿上安营扎寨,开始呼呼大睡起来。 宁衍得了清闲,往椅子里靠了靠,抬起头看着宁怀瑾,笑了笑,说道:这小东西既然是皇叔带回来的,不如皇叔给起个名字。 宁怀瑾坐在他下首右侧的椅子里,茶盏刚端起来,便乍然听得这么一句。 于是他又搁下了茶盏,正襟危坐地想了想,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 若是让宁怀瑾给人起名,他倒是能引经据典地说上几个,但若是给个小兽起名,倒真把他问住了。 臣也不知。宁怀瑾试探性地道:叫小白? 宁衍: 算了。宁衍叹了口气,决定不寄希望于宁怀瑾的起名能力。 宁衍低下头戳了戳小貂的尾巴,思索片刻,说道:叫阿澈吧。 宁怀瑾乍一听没反应过来,问道:哪个? 清澈的澈。宁衍说:正好,跟我一起从水,宁澈也好听。 胡闹。宁怀瑾轻声道:陛下姓名何等金贵,怎么能跟他相提并论。 没事,也不在外头叫。宁衍满不在乎地说:何况既然我养了它,便是它的再生父母,当爹都有余,跟我的姓怎么了。 陛下宁怀瑾想说不是这个道理,只是话还未出口便被宁衍打断了。 哦我明白了。皇叔是觉得阿澈是你带回来的,给我当儿子亏了?宁衍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故作了然地点点头,非常大度地摆了摆手,说道:没事,我跟皇叔不分你我,就算是我与皇叔一起的也行。 合着你还挺大方?宁怀瑾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第32章 黄粱梦 因为有了阿澈的缘故,剩下的时日里,宁衍也很少再往林子里去, 他对狩猎的喜爱并不狂热,比起在林子里吹冷风,他还是更愿意窝在帐子里喝茶吃点心,间歇性逗逗小貂和宁怀瑾。 只是完全不出门也不现实,于是宁衍每隔两三天也会去上一次,拉上几弓,随意打点什么回来。不过他一般只会待上半天,下午便会回营去处理上午送来的折子。 虽然太后在京中来了两次信催宁衍回去,但都被宁衍按下了,足足在猎场玩了够了时间,才松口说要回去。 这小半个月里,在谢珏和宁怀瑾这种不须露脸的长辈有意无意的放水之下,这次冬狩的头名果不其然地出在世家子中。 但出乎宁衍意料的是,拿到头名的那位少年家世只在朝堂中游,平日里也不出头冒尖,以至于宁衍对他印象不怎么深,还是何文庭提醒了一句才想起来。 是御史中丞郑学海的大儿子?宁衍问。 是呢,他家还有个文采一绝的二儿子,去年科举的时候是甲榜二十三名,陛下您还见过的。何文庭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细致地将他的衣领翻好,用一枚不起眼的金针别起来:说起来,这郑大人家三代文官,一家子都靠着一根笔杆子,到了这辈不知怎的,居然出了个骑射功夫这样好的大公子。 朕记得他家那个二儿子,叫郑绍钧的。宁衍双手张开,任身边的两个小侍女给他整理袍袖。他思索了片刻,迟疑道:这个大公子叫叫郑什么来着? 郑绍辉。何文庭说:光辉的辉。 宁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何文庭替他掖好了衣服,便自觉退开,候在一旁的玲珑紧接着接上他的位置,将香囊等饰物挂在宁衍的腰带上。 宁衍今日穿了件枣色的衣衫,玲珑在手边白色和碧色两只玉佩中间犹豫了一瞬,选了那只水碧色的,替宁衍挂好了。 今日是冬狩最后一日,按理要君臣共宴,猎场内的空地已经拾掇了出来,一人多高的篝火燃了大半日,将那片地方烘得暖洋洋的。 现下天色刚刚擦黑,前头也差不多是开宴的时候了。宁衍从玲珑手里接过暖炉,吩咐她之后不必当值之后,便带着何文庭往前头走去。 等到出了帐子,宁衍便低声对何文庭道:去查查郑绍辉。 何文庭试探道:陛下的意思是? 家中两个嫡子,断没有次子出了头,将长子藏在家里的道理。宁衍垂眼摸了摸手里的暖炉,说道:去查查,若外头查不着 如何?何文庭问。 若外头查不着,便得叫秦六往郑家的家私里伸伸手了。 但为君的,往臣子后宅里伸手查这些隐秘的家私毕竟不好听,若是传出去,难保要损他的名声。 何况这法子到底不上台面,非到但万不得已时,宁衍也不想这么干。 于是他摇了摇头,说道:先去查吧。 何文庭心里有了数,低低应了一声,从旁边唤了个小内侍过来陪着宁衍,自己先告退了。 猎场那头的篝火未停,只是挪到了远离宴席的猎场门口,远远看过去火光冲天,猎场上头大半的天都被烘得通红。 -- 第59页 宴席开在酉时初刻,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宁衍到时,满宴便只剩下他一个空位。 因着是狩猎,便没将文臣武将分得那样明确,只是按照官职大小分成了两排。宁怀瑾和景湛照例坐在他左右手两侧,谢珏明目张胆地带着家眷坐在宁怀瑾那侧的第二排,正对面的桌后坐了个面生的青年,看着二十出头,刚刚及冠的模样。 宁衍心下了然,知道这八成就是那拿了狩猎头名的郑大少爷。 郑绍辉人倒并不怎么如其名,看着既不光辉,也不出挑,整个人连长相带气质都十分低调,属于丢到人堆里一眼挑不出来的那种,并不打眼。 宁衍一边想着,一边喝了口茶,暂且并未多想,搁下手炉,从内侍手里接过了一把小银刀。 就在两排座椅之间的空地上架着个一人来高的木架子,上头搁着一头扒皮拆骨的雄鹿,已经烤得皮焦肉酥,油花直往下滴,正等着宁衍来下开宴的第一刀。 几个内侍端着银盘子跟在宁衍身后,等着赐菜。 宁衍头盘照例给了宁怀瑾,剩下又割了几盘,赐了景湛和谢珏。正当他想放下刀时,一侧身的功夫,正瞅见郑绍辉在后头眼巴巴地盯着他。 于是宁衍思索了片刻,便又亲手割了盘肉赏给他。 毕竟是头名,总得给点面子,宁衍想。 做完了这一切,宁衍才坐回高台上,擦了擦手,示意身边的内侍出来说话冬狩的最后一天,宁衍得兑现他的彩头。 于是猎场主管这事儿的内侍拿了条子出来,一板一眼地将前三名的数量念了出来。 只是那内侍一开口,宁衍就差点被那半口茶水呛了个正着。 原因无他那郑绍辉的成绩也太过斐然了,与第二名活活差出一倍有余,仿佛这半个月昼夜不歇,不要命了一般,就为了在他面前博一个名头。 宁衍不由得多看了郑绍辉一眼,只见他安分地垂首坐在桌后头,眼睛只一门心思地盯着桌上的菜,活像是上头说得不是他一般。 谢珏当然注意到了宁衍的目光,于是笑了笑,贴心地往他跟前递话:这位郑公子倒有些眼生,想来是不怎么出来应酬的若换了是我有这么好的箭术,恨不得日日找相熟的出去打猎才行。 昭明不必过谦。宁衍紧接着笑道:昭明一手箭术百步穿杨,谁能跟你比去。 他说着,画风一转,又冲着郑绍辉道:不过昭明说得也是,平日里倒少见郑学海提起你,不曾想有这样的好身手。我敲着那猎物里还有两匹狼,也不知你是哪猎来的这样好的儿子,郑学海竟这么藏得住。 郑绍辉连忙站了起来,冲着宁衍弯腰行了一礼,说道:承蒙圣上夸奖,只是绍辉福薄,在家里总不如弟弟得父亲看重些。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也够前头几排听清的了。 原本还在各自说笑的十来个人同时沉默下来,连正跟程沅咬耳朵的谢珏都看向了他。 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只要是世家子,便都得以孝字为先何况家族世家盘根错节,世家子无不得依附家族生活,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言父亲的不是。郑绍辉这话虽然说得委婉,但已是明晃晃地说郑学海偏心了。 也就是郑学海一介文官,未曾参加狩猎,否则这时候八成连巴掌都扇上来了。 宁衍心念微动,将先前预备好的赏赐说辞咽了回去,临阵换了一套新的。 宁怀瑾下意识望向宁衍,想去看看他的脸色,谁知宁衍神色未变,只是笑了笑,轻飘飘地将这句话揭了过去:郑卿向来小气,没成想连儿子都要藏。前年禁军正缺人,他都不知道将你这宝贝拿出来。正好,今日叫朕看见了,免不得要夺一夺秦六。 他身后的秦六从阴影里走出来,拱手道:陛下。 我看这位郑公子不错。宁衍说:你的神剑营还有空缺,便叫他去历练一阵吧。 郑绍辉也愣了,他确实是想在宁衍面前占个名,却没想到能直接挣出个出路来,一时间大喜过望,连忙谢恩。 其他人倒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先是宁衍只说是历练,并未许官职,其次冬狩本来就是帝王考校世家子的地方,挑那么一两个看得过眼的并入禁军也是常事,实在不须大惊小怪。 郑绍辉的事儿并未掀起什么水花,宴席还是一应照常。 因着在猎场的缘故,也没有什么丝竹管弦的歌舞表演,君臣之间只一味地饮酒吃肉,间或打趣两句,酒过三巡时,气氛便热络许多,也不像宫内饮宴那样拘束,连带着敬酒的人也多了起来。 宁衍今日不知因为何事,兴致颇好,敬得酒大部分都喝了,以至于饮宴到一半时,人都有些飘飘然了。 宁怀瑾看着担心,今日饮宴并不在屋内,入了夜本就寒凉,猎场风又大,宁怀瑾怕他喝酒受凉后会头疼,便劝道:陛下,若是累了,不如回去歇息吧。 宁衍自己也觉得差不多了,便顺利成章地应了声,先一步离席了。 这点酒本不至于让宁衍真的醉倒,只是他一离了席,身边便失了暖炉的温度。手炉那点热气在冷风里根本无济于事,宁衍本就因喝了酒脸色发热,被冷风一吹,人也变得昏沉起来。 -- 第60页 只是好在他帐子离得近,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叫人扶回了帐子。 玲珑下了值,何文庭也还未回来,小内侍将宁衍扶到榻上做好,正欲帮他宽衣洗漱,便见他不耐地挥了挥手。 先下去。宁衍不适地拧紧了眉头:端杯茶上来。 宁衍眼前一阵阵地发昏,神智也慢了半拍,过了片刻才道:沏得浓一点。 那小内侍不是惯常伺候他的,不晓得宁衍的习惯,见他冷下脸来,便觉得心里打怵,半分都不敢耽搁,忙应着声去了。 另一头,宴席上的宁怀瑾有些放不下心,他又略坐了坐,却也坐不安生,于是便不再勉强自己,也站了起身。 对了宁怀瑾正欲离席,忽而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冲着程沅道:若是程大夫有空,一会儿能否送副醒酒汤去陛下帐子里? 程沅被谢珏揽着,一时间站也站不起来,只能一把拍开谢珏的手,忙里偷闲地回道:应该的,王爷放心。 宁怀瑾略点了点头,便也先行离了席,准备去看看宁衍如何了。 他到宁衍帐子里时,除了外头两个守着门等吩咐的内侍之外,帐子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宁怀瑾不悦地皱了皱眉,却也一时找不到人发难,于是只能绕过屏风,先往里走去。 宁衍大氅还没脱,半倚半靠地歪在榻上,半合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宁怀瑾略略放轻了脚步,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正准备替他脱了衣裳,叫人躺得更舒服些,却像是惊动了宁衍一般,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陛下宁怀瑾正欲小声安抚两句,就见宁衍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便放开了手。 怎么忽然喊我陛下了。宁衍似乎是头晕,便又合上了眼睛,小声抱怨着。 宁怀瑾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见他醒着,难免要心疼地数落两句:陛下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喝酒?宁衍语气奇怪地说:不是你叫我喝的吗? 宁怀瑾不知他是不是醉糊涂了,也是一头雾水,说道:臣什么时候劝陛下酒了? 宁衍睡得半梦半醒,神智也乱成一团浆糊,分也分不清楚,反正他早习惯了宁怀瑾时不时就会来自己梦里转一圈,现下也没有多惊奇。 醉酒勾起了宁衍先前深入骨髓的那个梦境,宁衍正在那梦中浮沉着,冷不丁睁开眼,却见宁怀瑾与他之间的距离只有短短几寸。 帐中的烛火将宁怀瑾的身形勾勒成温暖虚幻的影子,看起来极其不真实。 此时梦境和跟现实交杂在一起,乱七八糟搅成一团,宁衍又被宁怀瑾晃得实在头晕,干脆不耐烦地伸手搂着他的肩膀,将人往下扯了扯,借着酒劲胆大包天地在梦里吻了吻他的唇。 宁怀瑾,你什么时候这样敢做不敢当了。宁衍低低地笑着,说道:不是你非说你酿了好酒,一定要我尝尝吗。 第33章 惊变 在御帐后头约半盏茶路程的猎场边上,立着有个灰扑扑的帐子,帐子门口左右隔着两个暖炉,烧得通红的炭火架在炉内,正烧着水。 这是宁衍自己的小厨房,日常伺候的茶水都从这边走,比从膳房送来方便多了。 先前被宁衍吩咐沏茶的小内侍一脑袋扎进帐子里,却对着满柜子的茶叶犯了难。 他不常伺候宁衍,自然也不清楚他的喜好,宁衍只说沏茶,却未曾说想喝什么,这柜子里上好的茶叶少说也有十几种,小内侍眼巴巴地瞧着那些茶叶盒子,实在不敢擅作主张。 他心说若是平常日子里,随意沏一杯还好,可醉酒的宁衍明显不怎么舒服,若是办差了差事,说不准就要挨一顿板子。 小内侍才十二三岁,年龄不大,一向都是听着上头的主观吩咐做事,头一回领了差事就这样棘手,急得在屋里直转,心里阿弥陀佛地念了半天,几乎要把脑子里能想到的神仙都求一便。 正当他想病急乱投医地去问问做白案点心的师傅,就见外头帐子帘一动,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小内侍心中一跳,连忙探着头往门口瞅了瞅,想看看进门的是谁。 许是老天爷实在被他心里那些,还真的给他派了个有用的救星来进门的是个妙龄姑娘,穿着颜色鲜亮的侍女服饰,正是宁衍面前伺候的玲珑。 玲珑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却见宁衍独用的茶柜前站了个眼生的小内侍,不由得愣了愣,问道:你是哪家伺候的? 玲珑姐姐。小内侍当然认识她,连忙陪着笑走上来行了个礼,说道:请问玲珑姐姐可知陛下常喝的是那款茶吗? 玲珑上下扫了他一眼,柔声问道:陛下爱的茶有好几种,具体哪种要看陛下的心情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内侍心中焦急,又害怕差事做得不好,此时见了玲珑像是见了救星,玲珑问什么便答什么。 陛下喝醉了酒,晕乎乎的不舒服,说是要沏杯弄茶醒醒神。小内侍苦着脸道:可是 玲珑听明白了,她温和地笑了笑,摸了摸那小内侍的脑袋,说道:那就是要喝碧螺春好了,这事儿你不必管了,我来就行。 -- 第61页 小内侍如蒙大赦,连忙一叠声地道谢,天上有地下无地夸了玲珑好几句。 玲珑抿着唇吃吃地笑,又拍了拍那小内侍的脑袋,从他身边错开,手脚麻利地从茶柜第二层里取出一个小格子。 她将里头的茶盒取出来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正准备泡茶,又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那小内侍。 玲珑见他两手空空,不由得奇怪道:既然是要泡茶,那陛下用的那只茶盏呢,你拿出来放哪了? 宁衍素来喜欢一套白瓷描边茶具,那茶具上的花纹很是奇特,并不是常见的梅兰竹菊,而是柳枝。 一根柔软的独柳从茶盏壁侧面绕上去,间杂着几根嫩叶落在碗沿处,根收在茶盏和茶盘之间,看起来素雅得很。 这套茶具原有两个茶盏,只是去年夏日里宁衍失手打碎了一只,现下就只一个了。 而这只名为春意闹的茶盏,此时正四分五裂地躺在御帐的地面上,里头的冷茶泼了一地,茶叶嫩尖狼狈地粘在几片大块的碎瓷片上,因为泡得时间太久,显得有些卷曲发黄。 御帐里静得惊人,宁怀瑾右手的袖口因方才失手带翻茶盏而湿了一大片,现下正缓慢地往下滴着水。 他沉默不语地站在榻外两步远的地方,眼神似乎是落在地面碎裂的茶盏上,又似乎是什么都没有看。 宁衍方才就被茶盏碎裂的声响惊醒了片刻,当看清眼前当真是宁怀瑾时,他背后霎时间就起了一层冷汗,酒瞬间就醒了一半。 宁衍是醉了,却并不是傻了,他清楚地记得方才梦中发生了什么,也记得他因为分不清梦境现实,以至于跟宁怀瑾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胆大包天,无耻至极。 他的心砰砰直跳,慌得厉害,连带着手脚都有些发软。 宁衍是对宁怀瑾怀揣着不可告人的想法,也一直将其宁怀瑾视作他必要得到的人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把这件事挑明。 先不说横在他俩人之间的君臣、叔侄身份,就单单一个断袖身份,便能带来无穷无尽的隐患。 帝王后嗣,朝堂安稳,甚至于百姓对君王的看法,百年后他与宁怀瑾的身后名这些事宁衍不是没想过,从他决定放任自己这种想法的那一刻,他就天天都在想。 宁衍本打算一边无声无息地侵入宁怀瑾的生活,一边将这些事一一料理妥当,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与宁怀瑾摊牌。若是这样,哪怕宁怀瑾依旧觉得自己荒唐,也好歹能看见自己的诚意。日后想要再进一步,便是顺理成章。 但无论如何,绝不是现在这样,在一切都还未开始前便将这件事撕开了口子,将里头的龌龊心思翻腾出来,大咧咧地摊在宁怀瑾面前。 宁衍缓慢地撑着床榻坐了起来,他望着宁怀瑾的表情,手心渗出了一层冷汗。 宁怀瑾沉默了一会儿,也未曾看宁衍一眼,顺势垂下眼,声音平淡地道:陛下喝醉了,今夜劝酒的不是臣。至于臣酿的那坛酒,若陛下想要,等回了京,臣便叫人启出来送进宫里,陛下不必这样心心念念。 你酿酒了?宁衍忽然问。 宁怀瑾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挑中这句这样在意,瞥了一眼他的表情,皱着眉道:嗯。 宁衍酒醒了一半,头却还是疼。帐中烛火摇曳,宁怀瑾的身影在光晕影影绰绰,暖色的光顺着他的身侧勾出了一条明亮的边,宁衍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晕,低下头揉了揉眉心,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宁怀瑾也酿了酒,就像他三年前的那个梦一样。 大约是他实在不完全清醒,也或许宁家人是个一脉相传的一根筋,宁衍的理智明明在叫嚣着让他赶紧打住这个话题,尽力弥补,可他的情感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去了另一个方向。 这或许是上天的预兆呢,宁衍模糊地想。 就像宁怀瑾现在明明知晓了他的心意,却也没有勃然大怒地拂袖而去,只是沉默地想要带过这个话题,甚至没有训斥他几句。 这念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合着宁怀瑾的沉默一起,以至于硬生生给宁衍撕出了一丝虚幻的希望来。 于是他没有就着宁怀瑾的话顺水推舟地掩饰太平,而是胆大包天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抬起头看向了宁怀瑾。 皇叔宁衍模糊地开口,却又打住了,他顿了片刻,换了个称呼:怀瑾。 要在现实中叫出这两个字,实在比梦境里难太多了。宁衍唤得艰涩又生硬,还将语气放得轻而又轻,才能勉强从慌乱不已的心虚间歇里凑出些勇气,将这两个字说出口。 宁怀瑾实在没想到,宁衍非但不觉得心虚羞愧,居然还大有把这种丑事说明白的意思了! 宁怀瑾勉强维持的脸色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他咬了咬牙,当着宁衍的面往后退了一步,双膝一弯,直直地冲着他跪了下去。 宁衍脸色微变。 陛下。宁怀瑾说:恕臣直言您该唤我皇叔。 宁怀瑾跟江晓寒不一样,江晓寒平日里看着好说话,实际上心里那杆称最是刚正不阿,一双眼锋利得很,只要略微冷下脸便能唬住这几个皮孩子。 -- 第62页 而宁怀瑾看着不好亲近,实则是个最不爱计较的人。无论看着外表怎么冷淡,眼神总归是热乎的。这些年里,若跟宁衍之间有了什么意见不和的,也总是他让步多些。 可是现在,宁怀瑾虽然神色平静,连声音语气都是平平淡淡的,但宁衍却清楚地在他身上看到了不容置喙的决绝。 就在这一刻,宁衍福至心灵,忽然发现他做错了一件事。 他不该一味地撒泼讨宠地装小孩。 他喜欢宁怀瑾,心悦他,想要一步步地打碎他二人之间的所有隔阂,跟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让宁怀瑾将他一辈子看成小孩子。 他虽然因此获得了宁怀瑾的亲近,纵容,疼爱和宠溺,但这些都以侄子的身份要来的,而不是宁怀瑾给他宁衍的。 宁衍终于遇到了他为帝以来的第一个坎他错估了自己的能耐,以至于走了错路,现在还得自吞苦果。 若是宁衍愿意守着叔侄之分,那他还是能得到宁怀瑾的纵容和疼宠,哪怕是无意间做错了事,宁怀瑾也依旧愿意教导他,原谅他。 但若是他不想要这身份,便也不用要身为侄子时的特权了。 这是一道取舍题,端看他怎么选。 宁衍没有说话,心里冰凉一片。因为他压根不想像个懦夫一样把自己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儿再收回去,然后跟宁怀瑾心思各异地保持着明面上的平静。 醉酒的余韵将他心中冒出的那点赌气情绪一把火点燃,霎时间盖过了原本应有的心慌。 我的喜欢就这样见不得人吗,宁衍想,宁怀瑾是不是觉得连拿出来说说都嫌脏。 少年人心性刚烈,总有点非黑即白的执拗,若是宁怀瑾暴怒,亦或者断然拒绝,恐怕宁衍也不会想得这样偏执。可现在他偏偏像是被宁怀瑾的逃避激出了反骨,偏要把这件事鲜血淋漓地撕开给人看一般。 既然皇叔已经知道了,那我就不瞒着了。宁衍宽大袍袖下的手已经紧紧地攥了起来,面上却挂着截然相反的云淡风轻,他甚至还轻轻笑了笑,说道:我的心上人就是皇叔。 宁怀瑾沉默片刻,抬起头看着宁衍,问道:陛下说什么? 宁衍咬了咬牙,硬着心肠换了自称,赌气一样地说道:朕说朕心悦 他话说到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宁衍看着宁怀瑾那视死如归的表情,忽然明白了他那表情的含义宁怀瑾不是没听清,亦或是不敢置信,他只是只是等着宁衍自己把这句话收回去。 只是在给宁衍留最后的颜面。 第34章 不欢而散 宁衍无论如何不愿就这样退步,但他也不舍得再逼宁怀瑾了。 从他登基的那天到现在,这整整十年里,除了群臣朝拜和大祭之外,宁怀瑾跪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现在,他明明知道宁衍心疼他,却还是要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宁衍,让宁衍的话硬生生堵在心里,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吐。 正如宁衍了解宁怀瑾那样,宁怀瑾手上也掐着宁衍的七寸宁衍一向对他心软。 宁怀瑾骨子里身为宗亲的傲气忽然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狠劲,稳准狠地打在宁衍的软肋上,吓得他哪怕心中再不甘,再气愤,也不敢真的把这件事摊在明面上了。 宁怀瑾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忽而觉得自己这样也很没意思。 宁衍是皇帝,别说是在私下里说几句荒唐之语,就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拉出去斥责,其实都没什么。而他能让宁衍这样干脆的闭嘴,其实也是仗着他对自己的在意。 他俩人沉默地对峙着,宁怀瑾袖子上的茶渍已经不再向下滴水了,反而被厚实的布料尽数吸收,将那一块衣料晕得颜色颇深。 地上的碎瓷在先前碎裂时便飞溅开来,留在宁衍脚下的只有几片最大的瓷片,其中一片上描着半截柳枝,青嫩纤长的柳叶描在杯壁上,旁边粘着一片茶叶嫩芽,几乎要跟那花纹叠在一起。 宁衍难堪地撇开眼,一方面不想直面宁怀瑾眼里的震惊和失望,一方面也是不想面对期望落空的失落。 皇叔为什么不生气呢。宁衍忽然问。 宁怀瑾几乎要怒极反笑,想反问他居然也知道自己这事儿不体面,只是还未来得及张口训斥,就听宁衍继续说了下去。 皇叔是希望我能把之前那些话收回去,就当做今夜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是酒醉的胡言乱语。宁衍的语气很轻,他偏过头,盯着脚下碎裂的瓷片,低声说:如果我说愿意,那我依旧是皇叔眼里的好侄子,好皇帝,对不对。 宁怀瑾听他语气有所松动,以为他是慌了,想要服软,便努力压着脾气,说道:自然,只要陛下 我不愿意。宁衍打断他。 宁衍还是不曾与他对视,他坐在床沿边,双手搁在膝上,膝盖处那一小块布料被他攥得皱皱巴巴,上头浅色的绣纹都被汗渍浸污了。 紫色的祥云绣纹被汗渍浸得颜色加深,在昏暗的灯光下近似于黑,里头的掺着的银线也因为污迹而失去了光彩,看着灰扑扑的,十分不体面。 -- 第63页 年轻的帝王脸上挂着的是宁怀瑾从未见过的落寞神色,他那双从来都带着浅笑的眼睛此时像是无端失去了些光彩,眼角眉梢落下来,弯出一个有些陌生的弧度。 话可以收回,感情却不可以。宁衍话锋一转,说道:其实,若是今日肖想皇叔的不是我,皇叔还会这样吗。 那当然不会,宁怀瑾心里塞着一口气,恨恨地想,若是换了旁人不分场合和事宜地跟他说这样的混账话,他早该拂袖而去了,哪还会像对宁衍这样,非但没走,还压着火试图劝他。 宁怀瑾自觉不管是为长还是为臣,他都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可宁衍却想得似乎与他截然相反。 皇叔不会的,无论是愤怒也好,觉得可笑也罢,总归皇叔要正视感情这种东西,而不会说出只要收回便能无事发生这样轻巧的话来。宁衍说:所以说,这道理皇叔并不是不懂 皇叔之所以会单单对我如此,无非是因为皇叔觉得我还是小孩子,未曾长大,说出的话都是胡言乱语,不必在意。宁衍停顿片刻,接下来的话似乎对他来说异常艰难,以至于他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才终于攒够了说话的语气:其实,皇叔之所以能这样轻描淡写地试图让我将这些话收回去,无非是没将这感情放在眼里。 这话对宁衍来说,不吝于让他自己承认自己的不堪,也直面他心心念念的珍宝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的事实。他六岁登基,在高台金瓦上坐了十年整,还从来没有过这样自折傲气的时候。 宁衍心里拧着劲儿的又酸又涩,活像是在胸口里塞了几千根细针,喘口气都细细密密地扎得生疼,他断断续续地抽了口气,闭了闭眼睛。 可宁怀瑾被他这种倒打一耙气得眼前一阵阵地发昏,差点跪都跪不稳,只觉得他简直不可救药,恨不得干脆拂袖而去,还落得个眼前干净。 宁怀瑾抬起头,眉头皱得像是要锁死,训斥的话甚至已经到了喉口,眼瞅着已经要脱口而出可他却被宁衍的表情镇住了片刻。 宁衍面上从来都带着的笑意不知何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被烛火阴影蒙上了一层黯然的阴霾。宁怀瑾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宁衍生辰宴的那个深夜。 原来那股陌生感不是他的错觉,宁怀瑾不合时宜地想。 他毕竟带了宁衍十年,再怎么如何生气也不可能不心疼。宁怀瑾叹了口气,从内而外涌出一股极其深重的无力感。 算了,宁怀瑾想,宁衍是皇上,是君主,他可以规劝,却不能越矩教训他。 何况宁衍正在兴头上,说话处事或许也有赌气的成分,不如先暂退一步,等到他冷静下来也就好了。 陛下或许是将亲情与宁怀瑾打了个磕巴,没说出来那个词儿,他急促地吸了口气,才接着说道:弄得混了。等到日后陛下真的明白何为情爱,就会发觉今日之事的荒唐了。 看吧,宁衍自嘲地想,他一点都没有说错,宁怀瑾甚至没把他质问的话听进去。 在宁怀瑾眼里,他现在不过是个任性不讲理的孩子,与街上那些撒泼打滚要糖葫芦的幼童别无两样。 是吗。宁衍语气淡淡,他不想再徒劳地质问什么了,宁怀瑾摆明了听不进去,他越想要证明,也只能让宁怀瑾更确定他的想法,还不必什么都不说,等着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宁衍又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终于又给他带来了一点寄托和勇气,让他从那种浑身发软的心慌状态中挣脱了片刻。他曲了曲手指,他的指尖微微发麻,有些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宁怀瑾原本自认为了解他,可现在看着他的表情,却拿不准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了。于是他不再兜转着与宁衍浪费口舌,而是直截了当地问:臣再问陛下一遍陛下要不要收回自己的话。 床榻里侧忽然传来些细碎的动静,紧接着,宁衍忽而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什么东西扯动了一下。只是宁衍在这一晚里心神俱疲,浑身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表面的体面了,连回头看看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但他对面的宁怀瑾却看清了。 拽着宁衍袖子的是他先前带回来那只小貂,幼兽看不懂场合,也未曾发现这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睡醒了就一门心思地往宁衍身上钻,尖尖的爪子将他袖口的绣花扯得勾线也不自知,只是努力地往他胳膊上爬,想钻到他怀里去。 看吧,宁怀瑾想,兽类尚且亲近自己的养育者,何况是人呢。 宁衍只看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宁怀瑾一会儿,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又放弃了。 宁衍沉默片刻,忽而扯了扯唇角,轻轻笑了笑。 他这个笑看起来淡得近乎于无,眼里盛满了种种情绪却唯独没有心虚和恐惧。 他的眼神那样坦荡,以至于还未曾开口,宁怀瑾便已经看到了他想说的话。 果不其然,宁衍开口道:我不会收回。 许是年幼登基,这些年来一直顺风顺水的缘故,宁衍那根傲骨这些年来养得十分坚韧。他一直瞧不太起那些将迫不得已视作免罪金牌的人,仿佛只要拿出这几个字,那再大的天似乎都变成了情有可原,像是还未曾孤注一掷地过,就要将后路先留好一样。 -- 第64页 在他看来,迫不得已要么是能力不足的辩白,要么是心志不坚的托词不管面前放着什么,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做了决定,那就应该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若是面前但凡竖着点荆棘丛,就以迫不得已为由而自行后退,那就干脆成了懦弱逃避,出尔反尔的小人。 宁衍身为帝王的傲骨无论如何不允许他临阵脱逃,他咬了咬牙,接着说:不光是今日,哪怕是明日,后日,说出的话,我也不会收回。皇叔自可以选择接受或是不接受,但是这件事既然已经放在了这里,我便直言了我心意已决,断没有自己将其吞回去的道理。 宁怀瑾听明白了,于是他不再劝了,而是俯下身去,以额触地,缓缓向着宁衍行了个大礼。 臣身体不适,恐便不再伴驾了。宁怀瑾低声道:恕臣无礼,告退了。 第35章 暂别 深夜的御帐外头,两个人影正站在御帐左侧的阴影里,被篝火拉长的人影在那阴影中晃了晃,不小心漏出了一角。但那影子很快又被人扯了一下,又往阴影中缩了进去。 那人手中端着的瓷碗被拽得一歪,发黑发褐的药汁从里头溅了出来,落在脚下的雪中,散发出有些涩苦的草药香气。 程沅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正跟谢珏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该不该去找人通报。 他本来是听宁怀瑾的吩咐来给宁衍送醒酒汤,谁知道刚走到门口,连门儿都未曾近,便听见这样一出大戏,登时也不敢进门了。 宁衍的御帐扎得厚,但他二人争执起来时难免有压不住情绪的时候,只飘出来零星几句便很要命了。程沅乍然听见这么大的隐秘之事,心里慌得很,下意识往身边两侧瞅了瞅,想看看宁衍帐外的护卫和内侍们有没有注意到他俩。 昭明程沅嘴里打拌,支支吾吾地道:那这醒酒汤还送不送了? 谢珏倒是比他冷静一些,但乍一听这事儿也是倒抽了口凉气他是习武之人,耳力比程沅好得多,里头的说话声响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关于发生了何事,他倒比程沅还清楚一点。 这谢珏也有些犹豫,他琢磨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吧。 程沅心说也是,这事儿撞见了本来就不好,再现巴巴赶着上去,这不是明着告诉宁衍撞见了他的把柄吗。 何况宁怀瑾与宁衍闹成这样,想必也不会注意到醒酒汤这点小事了。 于是程沅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醒酒汤往地上一泼,扯了扯谢珏的胳膊,示意他先回去。 程沅拽了他,却没拉动,一抬头才发现谢珏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御帐,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沅奇怪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昭明,谢昭明? 嗯?啊。谢珏回过神,扯下他的手捏了捏,挂着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道:小沅,你说陛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断袖了,莫不是我和明远这些年动不动就在他眼前晃,把陛下带坏唔唔唔! 程沅被他这口无遮拦气得头疼,差点要捶他,一把捂住谢珏的嘴就把人往后拖。 堂堂镇国将军,被自己的家里人跌跌撞撞地往后拖了好几步,愣是没敢还手。 御帐附近巡视的禁军护卫听见动静,便一边询问他出了什么事一边往这边走来,只是还未曾走近便被谢珏挥退了。 谢珏连人带甲重量不轻,程大夫只拖了几步便觉得手酸,愤愤地放开他,一把将手里的空碗扣在了他怀里。 谢珏赔着笑往前追了几步,远远已经将御帐落在了后头。 这话你也能乱说!程沅说道:这事是什么好事吗?先不说光不光彩,应不应该,这陛下这本身已经够胡来的,断袖就算了,竟然还乱,乱 程沅支吾了一下,实在没敢将那俩字说出口,他心有余悸地往后看了一眼御帐,说道: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闹大了,上宗祠自省都是轻的。你还敢瞎编排,生怕陛下到时候不知道你撞见了是不是。 没事。谢珏见他是真的担心,便不在吊儿郎当地逗他,收敛了笑意,摸了摸他的鬓发,低声说道: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在外头瞎说的。 其实程沅也心知肚明,谢珏也不是头一回在官场混的毛头小子,他虽从小性格被多方娇宠,养得脾性如此,但到底经过风浪,不是个头脑糊涂不知事的人。 但小陛下才多大啊。谢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几句话的功夫便原形毕露。他摸了摸下巴,感慨道:陛下今年才十六岁吧,怎么就断了袖呢。 反正他俩人已经走出了好远,见四下无人,程沅也实在没忍住,没好气地说:你当年断袖的时候,也跟陛下一般大。 谢珏: 说的也是,谢将军想。 饶是走出了这么远,程沅心里还是直打鼓,他瞥了谢珏两眼,见对方依旧时不时地回头往御帐的方向看,不免有些急切。 谢珏。程沅扯了扯他:回帐子去吧。 -- 第65页 程沅从幼时便跟着任平生在外头行医,哪怕是跟着谢珏去边疆,也只是待在边城或军营里给人看病治伤,甚少回过京城。 跟谢珏这种金玉锦绣里长大的世家公子不同,程沅对宫中和朝堂之间总隔着一层,怀揣着一种阶级分明的敬畏之心。所以哪怕谢珏看着如此不以为然,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安,下意识便想远离这种是非。 没事。谢珏随口说。 他依旧看着御帐的方向,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程沅有些不解,也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头看了看,却正好发现宁怀瑾从宁衍的帐子里出来了。 宁衍帐子前不远处便燃着一处篝火,将他帐子前那一小片空地映得锃亮。宁怀瑾出来时脸色沉得厉害,内里像是压着股翻腾的火,连自己的营帐都未回,直奔着马厩去了。 看来是气的狠了,连宁衍脸面上的平和都不想维持,竟然是要在回京前夕单独离去。 程沅正想着,他身侧的谢珏不知怎的,将怀里捧着的那只空碗又塞回了他手里。 小沅。谢珏说:你先回去,我稍后再来。 谢珏说着,便抬脚要走,程沅眼见着他迈步的方向是宁衍的御帐,连忙拉住了他,问道:你去做什么? 这是猎场,不比京中,四处都是自己人。谢珏耐心地道:这人多口杂,下人也都不是用顺手的,难免有疏漏。这事儿连你我都恰好撞见了,那陛下帐外那一大堆护卫和内侍不可能没听见我得去帮帮陛下。 禁军中大都是朝中的各世家子,也满猎场里,除了宁衍,确实也只有谢珏这个镇国将军能说得上话。 程沅明白其中的紧要,点了点头,松开手:那你去吧。 程沅说完,似乎犹觉不够,又急忙补了一句:早点回帐子。 谢珏脚步一转,又倒回来,按着程沅的后脑亲了他一口,心满意足地舔舔唇,笑道:哎。 宁怀瑾走得决绝,宁衍也未曾追出来,谢珏回到御帐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何文庭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正站在门口唉声叹气。 何内侍。谢珏冲他拱了拱手。 何文庭一抬头,见是谢珏,忙勉强扯出个笑意来,弯腰行了个礼:谢将军。 是有事要求见陛下吗。何文庭问:只是现在天色已晚 谢珏一听这个话茬,就知道何文庭八成也听见里头的话了,估摸就是在他跟程沅的前后脚回来了。 于是谢珏叹了口气,说道:是有事儿要求见陛下,我方才巡营,发现了点问题,想要跟陛下说道说道。 这种一听就胡扯的理由,几乎是在明着暗示何文庭,这两个心知肚明的聪明人彼此发愁地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何文庭点了点头,他也对宁衍现在的心情有点打怵,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将手中的拂尘一甩,走到帐子门口,往里通传。 陛下,谢珏谢将军求见。 一门之隔的御帐之内,宁衍正坐在床沿边,他脚下的茶渍干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片碎瓷,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 年幼的小貂躺在他手心里,露着肚皮睡得万事不知,粉嫩的肚腹一起一伏,脆弱得仿佛大些的风雪都能要了它的命。 宁衍垂眼看了他一会儿,调整了下有些发麻的左手小臂,用右手指尖戳了戳小貂的耳朵。 秦六回禀的声音断了片刻,显然是听见了外头的通传声。 宁衍头也未抬地说:不必理会,你继续说。 就在宁衍正对面的空地之上,一身黑衣的秦六正跪在那里。 方才主子与王爷争执时,玲珑曾来过。秦六说:她原本应是来取陛下用的茶盏,只是离得近了,听见帐内有动静,便未曾进来。 宁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貂柔软的皮毛。他的余光落在秦六身上,心绪飘得有些远。 方才宁怀瑾也跪在同样的地方。 她来得时候巧,正赶上换值,而且她也很小心,在听见动静时便隐藏了起来,所以未被禁军看见。秦六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膝行几步向前,递给了宁衍:只是她走得急,掉下了这个。 秦六手里拿着的一条粉色的丝绦穗,这种丝线编成的细穗是大宫女腰牌上的,不太牢靠,时常容易掉下。不过腰牌上的细穗是由几十股拧在一起的,掉了一两根,也不太起眼。 宁衍带来的大宫女就只有玲珑一个,这玩意出自谁身上不言而喻。 宁衍伸手捞起了那条细穗,开口却不是先问玲珑,而是问道:王爷走了? 走了。秦六仿佛猜到他有此一问,回道:未曾套车,带着卫霁骑马回去的。 夜晚路途难行。宁衍顿了顿,吩咐道:十二十三去看护着些,送他到了京城再回来。 帐外传来两声低低的是,宁衍听了回应,这才转回头,面色淡淡地问道:她听见了多少? 许多。秦六说:不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 第66页 宁衍嗯了一声,松开手,任那几条轻飘飘的丝线从他指缝里滑落了出去。 也好。宁衍说:虽没打算这么快,但 宁衍的眼神有些发凉,他摩挲了下指尖,低声道:算了,都是天意。 第36章 回京 秦六走后,宁衍推说醉酒后劳累,暂拒了谢珏的求见。 这一晚下来,宁衍已经心神俱疲,他心里那根弦绷得死紧,一松下来便浑身脱力,酒醉吹风的弊端重新涌了上来,闹得他头疼不已。 他既信得过谢珏,便也不想再多废心神了。 宁衍甚至没让何文庭进来伺候,他踢掉靴子,自己躺到了床榻内侧。他头疼得厉害,于是也懒得起身去拿被褥,只将自己的大氅捞过来裹在身上,便单手搂着小貂在床上睡了。 谢珏早先便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宁衍一时半刻不一定想要见人,于是也没多想什么,与何文庭打了声招呼,便自去忙活他的事儿了。 此次出行,禁军带了神剑营出来护卫宁衍,约莫有个五百来人。只是这五百人并不全围着宁衍转,而是以每二十人为一小组,分别负责护卫、巡防和守营,每次上值十二组,两个小时一换岗。 谢珏当年带过神卫营,对禁军分组换防等事心里门儿清,他大略在营里走了一圈,便径直去找了神剑营的指挥使,要来了今晚布防的分组名单。 神剑营的指挥使是个面相老实的男人,三十三四岁,当年也曾是谢家军中的将士遗孤。 从谢家军出来的人,一见着姓谢的,总有点不明不白的崇拜情愫在,那五大三粗的指挥使乍一见谢珏,登时像是见了神仙,一张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一听他要布防图,指挥使便翻箱倒柜地将布防图、分组名录和兵籍录一股脑全翻了出来,一并塞给了谢珏。看那架势,简直虔诚地恨不得把心肝都捧出来似的。 谢珏哭笑不得,再三说明自己只是随便看看,并不是对禁军有什么指示,这才作罢。 那汉子面露遗憾,又觉得不满足,于是硬跟着谢珏去巡了一圈营,听了听谢大将军的指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帐子。 有了这么个指挥使在,谢珏的事儿好办多了,他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将布防图和兵籍录一起摊在桌面上,找了找这两个时辰间换防的禁军小组。 谢珏做事很仔细,他几乎是拿出了排兵布阵的细心劲儿来帮宁衍的忙。他先是回忆了一下自己和程沅到达宁衍账外的时辰,找到了当时正在宁衍账外护卫的那一组人,用笔将其圈了起来。 只是谢珏拿不太准宁衍与宁怀瑾的争执从何时而起,他想了想,干脆将宁怀瑾离席的时间也算上,又在布防名录上多圈了一笔。 帐内的程沅被外间的烛火晃得睡不安稳,干脆趿拉着鞋子走了过来,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衫,坐在了谢珏身边。 你在做什么?程沅问。 帮陛下一把。谢珏沾了沾墨汁,自然地伸手过来帮他扯了扯外衫,说道:禁军不比那些内侍宫女想要让下人们闭嘴的方式有的是,甚至于什么都不用做,他们为了自己的小命,也不敢搬弄主子的是非。可禁军中大多都是各家的世家子,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陛下尚且年幼,前朝里自己能尽信的心腹又不多,后宫里的太后还虎视眈眈地想要掌权,所以这消息要是经由这些人口中传到了京中高门贵院中,隐患颇深。 程沅性子和软,心底也好,一听这话就拧起了眉,开始替宁衍担忧起来。 那怎么程沅探头过去看着他笔下的字迹,说道:你这是要把当时在场的人都拎出来单独查问? 查问倒不至于,而且这些少爷公子的身份贵重,贸然查问,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谢珏摇了摇头:何况没有陛下的吩咐,也不好做事。我也只能先把这些人挑出来交给陛下,看看陛下要如何做。 可现在陛下已经歇下了,若有人将消息传出去了怎么办?程沅问。 这就是这份名单的用处了。谢珏说:若消息真的传了出去,借着这张名单,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查到泄露之人。 程沅想了想,觉得说的有道理,便推了推谢珏的胳膊,催促道:那你快些。 没事,其实也不必这样急。谢珏说:这是在猎场,在没有信鸽的情况下传信出去只能靠人力。禁军不能擅离驻地,寻别人带信风险又太大,不会有人这样传递消息的。 程沅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他自觉在这些事上帮不上谢珏什么忙,便干脆闭上嘴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陪他。 按理来说,谢珏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稳妥了,可他却犹嫌不够,执着笔想了想,又扯过了巡防的路线图,一一比对着,将时辰间路过宁衍账外的巡防组也找了出来。 除去两组护卫换防的,路过宁衍帐子附近的一共有三个组,只是路线各不相同。谢珏又出去转了一圈,踩了踩点,回来后划掉了路线甚远的两组,只留下最后一组。 也亏得兵籍录在手,谢珏这样写写画画,删删减减,一晚上的功夫,已经将上头的人挑拣了个七七八八,连各人是哪府的都写得清清楚楚,恨不得将其往前三辈的姻亲都替宁衍写明白。 -- 第67页 临近天明时,程沅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靠在谢珏肩膀上昏昏欲睡,含糊地奇怪道:平日里你写个战报都要丢给关重,今日做这个怎么这样上心,觉都不睡了。 陛下对谢家有恩。谢珏怕给他说清醒了,于是刻意压着点声音,又轻又缓地低声道:这事儿我既然撞见了,难免要替陛下遮掩一二。 你们之前不是总说,要叫陛下自己经点风浪才好长大吗。程沅半合着眼皮,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就地栽倒过去。 这不一样,叫陛下自己去对付那些老古板,是为了让陛下能在上头坐得稳当。谢珏说着抬手沾了些墨汁,程沅的脑袋随着他的动作一起一落,倒是没醒。谢珏替他扯了扯衣服,才又说道:可这样的事不比朝堂上的明枪暗箭,这种把柄只要叫心有不轨的人拿了,那就是个龌龊的把柄,防不胜防的。 程沅唔了一声。 何况谢珏轻轻笑了笑,逗他道:大家都是断袖,能帮一手就帮一手。 程沅: 程大夫估计是不想再醒来被他这口无遮拦气一遭,一脑袋扎进谢珏的肩窝里,干脆利落地睡着了。 直到宁衍拔营回京时,谢将军呈上来的书信已经写到了整整五大页。 宁衍在自己的马车上当着谢珏的面拆了信,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略翻了翻。 他只看了上头的两页,便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道:昭明,有心了。 身在马车上,外头随行的人比猎场中还多,宁衍不好说得太过直白,谢珏也明白。 谢珏笑了笑,对昨夜的事只装作不知,也未曾劝他些旁的,只是说道:应该的,这些趣事儿陛下先看着。回京路途遥远,就权当一乐了。 嗯。宁衍将信纸放在手边,说道:朕会的。 谢将军不好在御驾上久待,宁怀瑾昨晚连夜回京,已经让许多人私下里嚼舌头了,宁衍现在一举一动都有人瞧着,若多留谢珏一会儿,指不定还能说出什么来。 宁衍前脚刚放谢珏出去骑马,何文庭后脚便上了马车。 宁衍昨夜宿醉一宿,虽然帐中暖和,不至于着凉,但到底睡得不怎么样,脸色也不太好。 何文庭担忧地瞧了他一眼,自行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茶点,劝道:陛下早膳没吃多少,再吃点什么垫垫吧。 宁衍瞥了一眼桌上的两碟糕,自己没什么胃口,便只掰了小半块下来喂手里的小貂。 恭亲王的事儿,外头传遍了?宁衍问。 还好,说得不多。何文庭谨慎地说:大多数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王爷漏夜离去这一件事,所以虽然猜测颇多,但到底没说出什么出格的。只是有传言说,陛下似乎和王爷之间起了些争执,所以王爷才 小貂搂着宁衍的手,就着他的掌心吃糕,牛乳糕奶香味十足,糖又放得多,小貂吃得开心,湿润的小舌头止不住地划过宁衍的掌心,在他冰凉的掌心里留下一点温热的触感。 宁衍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猜也猜得到外头都说些什么,无外乎是一些幸灾乐祸,说帝王君心难测,哪怕是对人再好,翻脸的时候也无情得很怪只怪他之前与宁怀瑾之间太过和睦,大事小情都紧着宁怀瑾先来,几乎是把圣宠二字刻在了恭亲王府上头。所以他与宁怀瑾之间只要出点风吹草动,外头便这样注意。 宁怀瑾这次未给他留面子,宁衍倒不怎么怪他,其实将心比心,若换了他站在宁怀瑾那个位置上,恐怕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这件事。 何况宁怀瑾本就是个只图安稳的谨慎人,一下子被兜头砸了这么大个肖想,可不就是晴天霹雳吗。 宁衍理智上明白宁怀瑾,情感上却控制不住,一想起这事儿就难受得很。 他深呼吸了两口,拍掉手上的糕点碎渣,拿起先前谢珏呈给他的书信,准备换换心情。 第37章 我对不起皇兄 恭亲王府后院,九曲回廊下的内河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几尾浮上来透气的锦鲤从剔透的冰面下滑过,游到了未曾上冻的上游,大张着口游上来换气。 宁怀瑾靠在凉亭内,手里攥着一把鱼食,时不时地往下撒上一把。 那些娇贵的锦鲤大约是没成想到在这不上不下的时辰里还有人喂食,不消片刻便自发聚拢过来,在凉亭下围了一大片。 宁怀瑾心里沉甸甸地装着事儿,心思也不在鱼身上,只抓着手里那一小把鱼食自顾自地往下投。他本来就没抓多少,如此几番之后手里就剩了点碎渣,偏他没注意,还是重复着动作,仿佛魂儿飞没了似的。 卫霁在旁边看了半天,眼见着宁怀瑾抓了半天空气,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唤他:王爷,您是不是累了? 宁怀瑾心思不知在哪,被卫霁忽然出声惊了一条,手里剩下的一层碎屑一气儿全洒进了内河里,被蜂拥而上的锦鲤一口吞了。 卫霁也没想到真吓着他了,连忙上来给他拍背,劝道:王爷,这大冷的天您坐在外头干什么,这也没个炭盆,您手脚都冰凉了。 -- 第68页 宁怀瑾拨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卫霁知道他倔,试探地问:那王爷进屋睡会儿也行,从猎场回来,您就一直没合眼呢。 宁怀瑾这次干脆往后挪了一步,靠在了凉亭的围柱上,他又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想进屋,还是不想说话。 卫霁见劝不动他,也实在无可奈何,只得退而求其次,唤了两个府里的小厮来,叫他们往凉亭里又加了两个炭盆。 内河下的锦鲤长时间没见有再多的食物扔下来,兴致阑珊地四散退去,一部分重新没入了水底,还有一部分犹不死心,依然在水面附近游荡着,想看看什么时候能再赶上一波加餐。 冬日里气温寒冷,锦鲤在水中也不怎么爱活动,顺着势头在水中浮浮沉沉,只偶尔才会懒洋洋地摆动一下尾巴,转个方向。 跟宁衍一样,宁怀瑾忽然想。宁衍有时候也是这样懒懒的,他不像宁宗源那样要将所有事务一应大小全揽在手里,而是时不时会躲个懒,将那些车轱辘话来回说的折子丢到他和内阁头上。 宁怀瑾莫名发现,他不知不觉间居然又想到了宁衍身上,连忙掩饰似的坐直了身体,捏了捏鼻梁,试图将宁衍从自己脑子里彻底扫出去。 只是宁怀瑾头十年几乎都是围着宁衍转的,什么事儿想着他已经成了种习惯,所以哪怕他一万个不想提起宁衍,脑子却偏偏要跟他唱反调。 他从猎场回来也有几个时辰了,算算时间,宁衍那头也应该快到京城了。今日出发时恭亲王不在,还不知外头要多多少闲话。 朝堂上欺宁衍年幼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如舒清辉之类的墙头草比比皆是,之前是他有意无意地替宁衍撑着才没叫他们太过放肆,也不知道恭亲王和陛下不合的传闻传出去,会不会有人为难宁衍。 宁怀瑾担忧的心情一起,却便又被愤怒和失望漫天压了过去。 到现在为止,他还是能想起来头天晚上窥到宁衍心意时那一瞬间的感觉,当时他又惊又怒,震惊和憎恶几乎要把他引以为豪的谨慎和理智尽数冲垮。 他当时心底满心满眼就只剩下了一个空茫的念头我竟把他养成这样了吗。 宁怀瑾不想用什么离经叛道,罔顾人伦,寡廉鲜耻的重话来往宁衍身上套,但抛开这些话,他脑子里竟然只剩下一片空白,盛怒之下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他帮衬着养了宁衍十年,教他伦理纲常,却不想最后教出了个如此胆大包天,不将世俗体统看在眼里的孩子宁怀瑾不由得庆幸,还好自己不是他的亲叔叔,只单单担了个虚名,不然宁衍那话说出来,都得是天打雷劈的份。 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了,宁怀瑾再回想时,还是能回忆起当时的感觉,那情绪分明而深刻,像是被一把烙铁烙在他记忆里一样。 宁怀瑾闭了闭眼,不想在回忆了,这种事儿宁衍敢想,他却不敢,连多想一瞬都觉得对不起读过的圣贤书。 可几个时辰过去,他心里那股火烧一般的震怒暂且平息下去,宁怀瑾才咂摸出着熊熊怒火下的其他东西。 他也后怕。 具体在怕什么,宁怀瑾也说不好,对他来说,被陛下看中固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当时那短短的几瞬之间,似乎也没有心思来琢磨自己的事儿。 何况这种事儿,总归是宁衍更吃亏些,堂堂帝王,要是被人知道断袖,还看上了自己叔叔,先不说朝堂是否要动荡,最少说也要闹出德行有亏的丑事来。百年后史书上一笔,宁衍这辈子的名声就得毁个彻底,饶是他这辈子做出多少功绩也没用。 宁怀瑾一想到这事儿就心烦意乱,本来已经平复下去的心绪又重新翻腾起来,气愤、失望和恨铁不成钢乱糟糟混作一团,分也分不清楚。 他正跟自己较着劲,卫霁那头已经带了下人回来。卫霁见宁怀瑾脸色不好,也不太敢往他跟前凑,叫人把炭盆一左一右地放在了台阶底下,聊胜于无。 方才卫霁出去的时候,离着老远便听见外头的宫道上有消息,是冬狩的车架回京了。 卫霁只知道宁怀瑾跟宁衍闹了别扭,却不知道到底得有多大的事儿,才值当宁怀瑾在众臣和世家子面前撂宁衍的面子,于是想了想,也没敢多提宁衍的事儿,只安安分分地站在凉亭外头,当个木头桩子。 只是外头的动静他听得见,宁怀瑾自然也听得见,他安静地靠坐在凉亭里,等着外头车马仪仗的动静彻底消失,才问道:陛下回来了? 是回来了。卫霁连忙说:陛下径直回宫了,暂时没什么吩咐,宫里也没派人过来。 宁怀瑾浅浅地松了口气。 还好宁衍没有一犟到底,给彼此间留了些颜面,想必是酒醒了。 宁怀瑾实在不敢想象,如果宁衍回了京还是像那晚在猎场一样破罐子破摔,他会如何。 昨夜他气上了头,只一门心思地想让宁衍赶紧把这想法抛出九霄云外,很多事都没来得及细想,可现在冷静下来,之前的许多事儿便莫名地浮现他眼前。 不光是宁衍执意不肯成亲,封舒秋雨做那劳什子女官,还有那些日益亲密的小动作,他万寿节当夜的烟火,似乎都有了解释。 至于看烟火时,他未曾听清,后来又被宁衍自己揭过的那句话,恐怕也是宁衍的心声之一。 -- 第69页 这样看来这心思恐怕不是一日之功。 宁怀瑾越想越觉得头疼,也越想越觉得心里焦躁得难受。其实王孙贵族,谁家没有个娈童宠儿,若是宁衍真的有这个趣儿,日后等到后宫丰满,弄那么一个两个,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偏宁衍不满足于找个玩物,竟然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 宁怀瑾百般不解,宁衍明明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勤奋好学,侍奉长辈,也不曾恃强凌弱,以身份欺辱旁人,当了皇帝也是勤勤恳恳,听得进人言,怎么就 他闭上眼睛,沉沉地叹了口气。 恭亲王府的后院修得很大,凉亭远处正对面正好是恭亲王府的正门方向。他坐在这里,遥遥望过去,眼神仿佛能穿过大门的雕梁瓦块,看到外头那只宁衍亲笔所书的牌匾。 恭亲王府。 这封号是当年宁宗源封给他的,当时宁宗源心下已经盘算好了要叫他辅佐宁衍,取这个封号给他,无非是要提醒他时时恭敬谦顺。 卫霁见他说完话又开始发呆,担忧道:王爷? 宁怀瑾这下没有摇头,他站了起来,转头向着走去。 不必跟着我。宁怀瑾说:你们自去吧。 卫霁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料想反正在府中,也不会出什么事,便随宁怀瑾去了,自己回了正院,等着吩咐。 宁怀瑾的内院没有主母,大多数房舍都还空着,他一门心思地往里走,直奔着东角的祠堂而去。 他是宗亲,也是皇家人,族中之人自与皇室同在宗祠。只是宗祠祖陵平日不能擅开,为了初一十五上香方便,各宗亲便大多都会在自家腾出间祠堂来放排位。 祠堂内烛火通明,排位按辈分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高阁之上,宁怀瑾先是给自家那一脉上了香,然后拉着蒲团跪到了正中那一排。 宁宗源的排位立在下排的正当中,旁边便是长明灯,灯上的烛火映照在排位上,恰好将他名字上那个宁字照的通亮。 宁怀瑾觉得自己可能是于心有愧的缘故,他看着宁宗源的排位,却仿佛无端在上头看见了宁宗源。 他迟缓地跪下身,肩背下压,恭顺地伏在地上。 上头冰凉的牌位仿佛当真承载了重若千钧的灵魂,宁怀瑾只觉得自己暴露在那些灼灼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 皇兄,宁怀瑾悲哀地想,我对不起你。 第38章 猎人才不傻呢 年关将至,除夕的大宴就在眼前,后宫各省各局彻底忙得脚不沾地,连日常休沐探亲的功夫都没有。 偏生在这个档口宁衍还带着人出去冬狩,宫内主事的立马少了一半。舒秋雨自认是宁衍一派的人,平日里也不好事事都去问阮茵不说,还得提防着阮茵送来的那些帮手,大多数事儿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 她初来乍到,对宫内事务不熟,却又不能露怯,于是只能白日里接待各省各局的管事,斟酌着大宴上安排,晚上点灯熬油地看账册,半个月下来,人都憔悴了几分。 宁衍迟迟不归,许多事也定不下来,内司书案上的宾客名录和仪仗安排积了两尺多高,舒秋雨白天愁夜里愁,好不容易才把宁衍从猎场盼回来。 可宁衍事忙,一回来就扎进了上书房。他得先得见见内阁那些重臣,听听朝堂上的事儿,才能倒出空来搭理后宫。 舒秋雨从午饭后一直等到了快天黑,去外宫守着的小侍女才紧跑慢跑地赶回来,说是上书房那头的议事散了,陛下已经回了自己宫中。 舒秋雨连忙指使着银杏将她书案上那摞册子捧了起来,急忙忙地就要去堵宁衍。 只是这位陛下滑不溜手,活像是泥鳅成的精,舒秋雨从得了消息便半分没耽搁,却还是没堵到他的人,只是在紫宸殿门口看见了宁越。 年幼的小王爷手里攥着只马鞭,蹦蹦跳跳地从台阶上往下走,遥遥看见了她,才收敛了性子,一步步安分地走了下来。 舒秋雨跟他走了个对脸,也不能当没看见人,于是低眉垂眼地走上去,福身行了个礼。 小王爷安。舒秋雨说。 宁越微微一愣。 舒秋雨今日穿了件浅藕色的长裙,裙上的芍药花绣工素简,但巧得是用了银线点缀,在夕阳下粼粼发光,衬着面色格外好看。 安,安。宁越连忙点着头回了个礼:你是是 宁越是知道宁衍的,他皇兄的后宫里,除了阮茵之外半个女主子都没有,可面前这位姐姐穿着衣饰精致,身后还带了侍女。宁越有些拿不准她的身份,没敢乱叫。 舒秋雨见他迟疑,忙解围道:我姓舒,陛下与我内司之职,小王爷随意称呼就是。 宁越闻言一愣,抬起头来看向了舒秋雨。 他幼时曾去舒府赴宴,见过舒秋雨一次,只是当时舒秋雨也年纪尚轻,与现在并不怎么相像。宁越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从她面上找到些熟悉的痕迹。 原来是舒姐姐。宁越捏着马鞭背到身后,低下头,干咳一声:舒姐姐与从前长得不一样了,本王一时没认出来。 他说着又飞速瞄了一眼舒秋雨的表情,说道:舒姐姐变好看了。 -- 第70页 王爷谬赞了。舒秋雨笑了笑,温声说道:长大了,模样自然要变一变,小王爷也长高了不少。 宁越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了一步,将手里的马鞭捋顺收在掌心,问道:舒姐姐来找皇兄吗。 是。舒秋雨说:有些小事要寻陛下过目。 那可真不巧。宁越正色道:皇兄被太后娘娘叫去宫里用晚膳了,方才刚刚走。 宁衍半个月未回京,一回来便成了个连轴转的陀螺,见完了这个还得见那个,累得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好容易打发完了那些絮絮叨叨的文臣,又得去跟阮茵演什么母慈子孝的戏码,宁衍只想想就觉得心累,恨不得早点吃完早点回宫,一脑袋扎进床上倒头就睡。 不过这样也好,也省了他想宁怀瑾的功夫。 阮茵礼佛,屋子里燃的香一向浓郁得呛人,宁衍只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昏脑涨,吃饭时也只是随便捡了几筷子,只觉得那菜活像是被这满屋的香气腌入了味,倒胃口的很。 阮茵大约是在这环境里待久了,倒也不觉得什么,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又留宁衍下来说话。 宁衍就知道阮茵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他来叙什么母子情分,一早便做好了准备,人也不着急,脸上带着笑,亲自捧了水碗过来伺候她漱口,又扶着她回到正殿内厅坐好。 母后。宁衍抿了抿唇,笑着说:儿子在猎场猎了两头鹿,并一只红狐皮子,方才一并给母后送来了。现下是冬天,烤鹿肉吃最好。那红狐皮子毛色油亮,体型也大,儿子瞧着,正好能给母后做个手筒。 宁衍的语气拿捏得极好,既雀跃又有些羞涩,仿佛在不好意思什么似的。他这些年来在宁怀瑾面前撒娇卖乖,早自己摸索出了一套装小孩的法子,用起来可谓是百般顺手,炉火纯青。 阮茵喝了口茶,也跟着一起笑,用手指隔空点了点他,说道:陛下年纪小,还是贪玩,不声不响便去了猎场,也不顾念着些朝政。 这种教诲的话用一副笑模样说出来,平白便削去了点锋利之意,听着倒像是说笑了。 何文庭不声不响地站在宁衍身后,只替宁衍觉得累。 当年先帝还活着的时候,因为宁衍年纪小的缘故,阮茵对宁衍那是正眼也未瞧过一眼。更别提后来宁宗源前脚驾崩,阮茵后脚就被送去了皇寺为国祈福,整整七年后才回来。 阮茵跟宁衍之间本无情分,何况还有宁铮与皇位失之交臂和出宫七年这些事儿,林林总总加在一起,阮茵不恨上宁衍都不错了,何来什么母子情分。 这种场面下,每次见面都要夹枪带棒地装和睦,也是累得慌。 何文庭站得久了,脚也有些麻,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将重心放在了右脚上,继续专心致志地当木桩子。 有侍女也给宁衍捧了茶上来,宁衍意思意思抿了一口,便将其放在了旁边。 他跟阮茵口味不合,阮茵偏好味道更重的红茶和黑茶,而宁衍则喜欢清甜些的白茶和绿茶。阮茵也明白什么叫貌合心不合,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宁衍的动作,也没说话,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帕子顺好,挽在了食指指节上。 说起来,母后送去猎场的信,朕看过了。宁衍笑着说:三哥的正妃有了身孕,这是好事儿,母后想要将其接进京来将养也无可厚非。正巧年前三哥也上了折子,说是想给母后请安依朕看,不若就叫三哥三嫂一并进京来,现下出发虽赶不上除夕,也能赶上个元宵佳节,到时候将宁越宁辞一并叫进宫来,也算是团圆。 宁衍说得很谦和,若是这话是从半个月前的宁衍口中说出,阮茵肯定会立刻点头应下来。她当时本来想着,借着这个机会将宁铮从封地接回京城,许多事都好办一些可现在她改主意了。 算了,之前是母后考虑得不够细致。阮茵笑了笑,说道:铮儿正妃的身孕月份还小,若是轻易挪动,万一出了什么事便不好了。这大老远的,不必舟车劳顿,也实在不急于一时,等来日生产后,上宗谱的时候再一起回京也就是了。 哦?宁衍一挑眉,笑道:可母后先前不是与朕说,安庆府那地方冬日里湿寒,不适宜养胎吗。 阮茵面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又很快被掩了过去。阮茵略带埋怨地看了宁衍一眼,说道:是,是母后一时想差了,铮儿与正妃去封地都那么多年了,想必也早习惯了。 何况你未曾婚配,不晓得也是正常。阮茵说:女子生产,那最是凶险的事,若是养胎的时候养不好,生产时便容易难产。铮儿已快到不惑之年,还能有个嫡子不容易,若是进京时有个什么差错 宁衍早知道她得转了口风,搁在膝上的手指敲了敲,勉强压下了上翘的唇角,才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冷笑出声。 母后说的是。宁衍态度很好,一副听从吩咐的表情,说:那便去信叫王妃好好养着,暂且不必挪动,朕回去挑些赏赐,来日跟母后的一并送到封地去。 这样甚好。阮茵得了想得的结果,心情大好,冲着宁衍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道:外头天色晚了,我就不留陛下了,外头天黑路滑,叫何文庭多给你点盏灯。 -- 第71页 何文庭被点了名,忙出来应了一声,算是给足了阮茵面子。 阮茵这一顿饭留宁衍吃了足有两个时辰,宁衍出仁寿宫大门时,外头天色已经黑透了,几簇星光缀在天幕上,闪闪烁烁地,像是蒙了一层雾。 又要下雪了。宁衍看了看天色,感慨道:今年下雪格外多。 何文庭扶着他上了车,直到走了老远出去,才像是浑身卸下了什么一般,终于松了口气。 怎么了?宁衍的声音从车内传来,隐隐带着点笑意:愁什么呢。 奴才是怕。何文庭低声道:从猎场回来,您在前头见各位大人的时候,奴才一错眼便找不着玲珑了,那丫头出去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回了紫宸殿。今日太后又叫了您去,奴才怕 这是在外头,不比紫宸殿内,于是何文庭的话没有说完。 车内的宁衍沉默了一会儿,何文庭本以为他也是在琢磨这事儿,可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宁衍淡淡地说:朕知道,不用怕。 可何文庭想说这事儿毕竟是个隐患,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太后总要拿它做文章。可大庭广众之下,他没敢说得太明白。 一味地防人是防不住的,暂且不用担心。宁衍倒是没什么顾忌,说道:何况你跟着朕去狩猎也有半个多月了,怎么一点长进没有。 何文庭一时未解其意。 若是要打猎,也不能看见猎物的影子便拉弓,不然只会打草惊蛇,叫猎物溜走。宁衍自嘲道:想要置猎物于死地,就必须得等着能一击必杀的时候,才能放箭猎人们才不傻呢。 第39章 朕已经想了三年了 宁衍前脚方一出门,阮茵身边的内侍便跪了下来,往她腿上垫了张柔软的绸布,一边给她按腿,一边语气轻柔地道:是太后娘娘心善了。 倒不是我心善,而是这种事儿,若真要拿出来做文章,那务必要一击即中,才有效果。阮茵半合起眼睛,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念了声佛,然后才道:留在手里的把柄才叫把柄,若是真将把柄捅了出去搞得尽人皆知,那这把柄还能威胁得了谁。 娘娘说得是。内侍笑了笑,埋头下去: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到底不上台面,哪怕穿上龙袍也不像个帝王,竟然还搞出这种丑事要奴才说,咱们王爷那才是有福的,年近四十还能得子,必定是上天庇佑,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嫡系龙子呢。 阮茵不是听了奉承便耳根子发软飘飘然的人,她轻哼一声,将手里的佛珠攥进掌心。 朝堂上的人,相比起十年没见的王爷,他们更喜欢如日中天,正当壮年的陛下。十年过去,君臣中有了不少情分,宁衍不喜怒无常,性情也不错,侍上不用多难。阮茵慢悠悠地继续道:所以如果宁衍不失心疯到把这事儿坐实,他只要不承认,然后娶妻生子,大家就都会心照不宣地当没有这件事,动摇不了根基,反倒白白与他撕破了脸皮。 内侍这个马屁没拍到点子上,心里有点没底,便没敢说话。 而且,若真撕破了脸,他便可以放开手脚,肆意妄为了,等到那时,他再怎么做旁人也只会说我这个做嫡母的先不慈,但没人会说他的不是。阮茵心情很好地笑出了声,佛珠下的那条丝绦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散发出浓郁的香粉味道。 内侍被那穗子晃得眼晕,不由得低了下头,他吸了吸鼻子,听见阮茵继续说:可现在大家相安无事就不一样了无论他心里怎么想,为了在天下人嘴里的好名声,他也得恭敬孝顺。这么好的一个儿子,我可不能白放手。 阮茵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内侍不用抬头都能看出她的好心情来。 十年了,这天下安定,山河稳固哀家原本都在想,或许是我和铮儿命里无福,他就是登不上那宝座。阮茵说: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事儿若是处理得当,便能叫我儿得着天大机会。 内侍是阮茵的心腹,一家子命脉都攥在她手里,闻言也未曾惊慌,只是讨好地笑了笑,将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柔了些。 真是贴心,简直是母后想要瞌睡就睡枕头。阮茵说:你说这样的好儿子,哀家怎么能不喜欢。 是娘娘仁厚。内侍轻声细语地说:何况娘娘想做的事,自然是能做成的,当初温贵妃受宠如斯,不还是未曾动摇您的地位吗。 阮茵闻言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以为她受宠?你们这些人,都被先帝骗了。这么多年里,先帝根本就没爱上任何人,这满宫里的任何一个,都没入过他的眼。 先帝那双眼睛根本就是空的,除了他自己,他还能看见谁?这满宫里的所有人,哪有一个得着了先帝半分真心。阮茵说起这个,情绪隐隐有些激动,她手里的佛珠被她捏得吱嘎作响,那副精致妆容糊出的假面也有了些裂缝,露出里头些许狰狞来:坐在皇位上的人,就是得心狠,心冷宁衍也一样。就例如今日这事,若是咱们手里没有切实的证据就贸贸然捅了出去,宁衍必定会死不承认。 -- 第72页 事情既出了,便不会无迹可寻。内侍说道:物证没有,想要人证却很容易 你当是这么简单的事?阮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内侍从身边挥开,自己坐起了身子,从旁边端过了茶盏,低声说道:若是逼得他紧了,宁衍必定会将所有事都推在宁怀瑾身上,到时候我们非但不能得偿所愿,反而会被他倒打一耙。 情爱跟皇位比算得了什么。阮茵将茶碗盖一扣,冷笑道:宁家人从来就没出过情种。 阮茵的语气太冷,却又燃着熊熊烈火,那内侍听得心惊胆战,也不知道她是冲着宁衍,还是冲着别的什么。 阮茵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又拾起碗盖撇了撇茶面上的浮梗,缓了语气,状若平常地说道:所以,若这把剑真有机会真叫我捅出去,那一定是一击必杀,捅得他立时毙命。 内侍后背嗖嗖地冒着寒气,在这如春的正殿里浑身发凉,他膝行着退后两步,沉默不语地给阮茵磕了个头。 宫城另一头,宁衍刚进紫宸殿的大门,便毫无征兆地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陛下万岁。何文庭连忙讨了个彩头,忧心忡忡地说:陛下是不是受凉了,要不要传个太医来请平安脉? 宁衍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一想二骂,保不齐是背后有人骂朕呢。宁衍笑道。 陛下是天子,谁敢妄议。何文庭将宁衍换下来的袍子搭在搁好熏炉的衣架上,又回过身来伺候他擦脸洗手:怕不是在外头吹风了,今日陛下舟车劳顿,回来也没怎么歇息。 半天马车算什么舟车劳顿。宁衍将双手浸在热水中,哭笑不得地道:说不定是皇叔还没消气,在家骂朕小兔崽子。 宁衍话未过脑子,刚一出口,自己面上的笑意便先淡了下去。 他这一整天都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宁怀瑾,但这东西哪是但克制就克制得住的,若是真能行,他那点毫末之情也不会日益长大,变成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何文庭见他一脸落寞,心里也不好受,低声道:陛下。 宁衍叹了口气,说道:你也想说朕不对,是吧。 何文庭想说是,却又不忍心。他是个内侍,对圣人之言知晓得不多,也没那么教条,只看着宁衍露出这样伤怀的眼神,心就软得说不出什么来。 其实朕知道,换了谁,谁都要说不是。宁衍低声道:别说是皇叔了,就算是谢叔叔和老师这样的人,也不会说出一个对字来。 宁衍说话间,无意中也将谢珏和江晓寒都拉高到了长辈那个高度,仿佛只要这样,便能将宁怀瑾拒绝他时带来的那种失望和惶恐一并平摊。 何文庭于心不忍,将铜盆放在了脚边,跪在他床边,小声说道:陛下,或许王爷说得对 他说的不对。宁衍伸手捂住了半张脸,低声道:今日既然是你说出这句话,朕也不瞒着你他只知朕一时冲动,却不知这件事,朕已经想了三年了。 何文庭也被宁衍惊了一跳,他本以为宁衍是少年时期情愫懵懂,一时将爱慕和敬慕搞混了,却不想 何文庭也有些不敢信他这位小主子今年才多大,三年前又多大,竟然就有这心思,还硬是藏了三年未曾示人。 这件事坠在宁衍心里,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烙铁,先前被爱意烤得滚烫,后又被宁怀瑾一盆冷水泼得冰凉,怎么都是不舒服。宁衍独自一人揣了它千余个时日,今日才终于借着这个机会卸下些许。 小陛下的软弱转瞬即逝,宁衍深深地吸了口气,硬了硬心肠,咬着牙又往这烙铁上栓了几根麻绳,硬是将其又栓得更深更紧了些。 只在呼吸之间,宁衍面上那些怅然无助的痕迹便荡然无存。 宁衍借着方才的姿势顺手揉了揉额角,语气也恢复了正常:先前叫你查的东西怎么样了。 已经查着了。何文庭虽还是担心,但也知道正事儿为主,忙道:也不是什么秘密,与跟他同行的公子哥儿们细一打听就知道。 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好的纸张递给宁衍,回话道:其实左不过是内宅的事儿,郑学海现在的正妻是个续弦,并不是郑绍辉的亲生母亲。这位续弦进府的时间早,当时陛下还未登基,所以不晓得这点小事。 宁衍嗯了一声,示意他往下说。 郑家的两位少爷都是嫡子不假,可却不是从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的,自然有亲有疏。何文庭说:这位续弦对先妻所生的孩子又不怎么喜欢,所以自然忽视得多。二少爷有亲母庇佑着,也能在郑大人那露脸,可郑绍辉只孤身一人,自然容易被忽视。 正当青年,不出来科考,也不往禁军推举,这可不是单纯的忽视了。宁衍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随口道:说来郑学海家是三代文臣,走科举路子的,家里也没有爵位要继承,有什么值当这样打压嫡子的。 -- 第73页 这有什么奇怪的。何文庭笑道:寻常人家,没有个爵位,好歹还有财产,没有财产,还有个家主的权柄,都能争上一争。何况奴才听说,这家续弦是真心爱慕郑大人,既存了爱慕之心,那又怎么会对先妻所生之子有好脸色。 所以说,不光皇家如此,哪怕是寻常人家,若是沾到利益,也会拼全力争个你死我活。宁衍说:不过那郑绍辉也是个人才,不然也不能想到这个办法,拼命在朕面前露脸了。 何文庭早知他对郑绍辉有兴趣,顺势问道:那陛下可要见他。 不急。宁衍说:先放他在禁军历练着吧他这次从冬狩回去,郑宅也有得好戏看了。 第40章 不好喝。 腊月二十三过后,便开始彻底休沐了。 年前的各类堆积的奏折拾掇的差不多,被分门别类地收好入册,朝臣们按日子来向宁衍请了安,连带着内阁都上了锁。前后宫门锁了三分之二,只留下了偏侧门,用来接待往来请安的朝臣和官眷。 休沐之后,宁衍的日子一下子闲了下来。他不必再每日早起上朝,也不必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在朝臣和奏折之间连轴转。 阮茵之前得了宁衍那么一个天大的把柄,心情好得很,最近也没来找他的茬。偶尔有几位世家官眷进宫来给阮茵请安,宁衍也都只当做不知道。 他难得地获得了一年之中唯一的安宁时刻,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在屋里写写字,画个画什么的。 舒秋雨很懂分寸,看得出来他平日里不太愿意被琐碎的事情打扰,便也不常来紫宸殿,大多是内司事务积攒到一堆,才会来那么一两次集中复旨。 连何文庭都说,舒姑娘善识大体,教养甚好,哪怕这后宫只有她这么一个适龄的世家女,握着这得天独厚的便利,也不会没脸没皮地往宁衍跟前凑。 宁衍当时正画着一副海棠春睡图,闻言头也未抬,只笑着说道:朕亲自挑的爱卿,当然能干。 宁衍说话的功夫,手也未停。他们这些皇室子弟,从小便得在琴棋书画和骑射武艺中连轴转,学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宁衍乐理稍差,但画得一手好画,尤其以工笔擅长。但在何文庭的印象里,他似乎从来不画人像,只是画些景致。 玲珑不掺和朝事,也不敢妄议舒秋雨,只一边替宁衍磨墨,一边笑着接话道:这外头寒风凛凛,陛下怎么想起画春景了。 正是因为外头大雪漫天,才要画点春景。宁衍今日心情看着不错,笑着说道:冬日过了便是春天,日子看似是一天一天过,实际上也就是眨眼间,快着呢。 等这张画好了,交给内侍省去裱一下,就挂在宁衍想了想,说:就挂在偏殿吧。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宁衍连裱画的样式都想好了,却不想飞来横祸桌上的小貂睡迷糊了,一个激灵爬起来,在书案上来回窜了两个来回,带翻了桌上的笔洗。里头的半盏水泼到画上,几乎将那副海棠春睡图糊成了水墨。 小陛下大半日的时光付之一水,何文庭心疼得直嘬牙花子,一边念叨着小祖宗,一边想把小貂捧走。 算了。宁衍搁下笔,将小貂捞在怀里揉了揉脑袋,说道:画着玩的,也没画得有多好。 何文庭: 行吧,何文庭叹了口气,就知道不能说。 因着这貂是宁怀瑾猎回来的,宁衍对其是疼爱有加,平日里几乎都带在身边不说,现在还不许人说一句不是了。 宁衍靠回软椅上,小貂舔了舔他的指节,又抱着他的手窝在他怀里。 今天二十八了?宁衍忽然问。 是呢。何文庭说:小厨房预备了腊八粥,晚上便呈上来。 早间太后娘娘来差人请过,当时陛下说今日头有些昏,先看看情况,若下午还不舒服便不去了。玲珑接道:陛下现在觉得如何,可要去回话? 不了。宁衍喝了口茶,说道:你去传个话,就说今日朕便不过去了,省的过了病气给母后。 玲珑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何文庭,然后放下手中的物件,应了声是。 等到玲珑出了门,何文庭便上前去收拾那副毁了的画,他似乎是有话要说,收拾的动作都有些缓慢。 怎么了。宁衍逗着小貂,漫不经心地道:看你这一脸愁苦,怎么,要过年了,不高兴? 倒也不是。何文庭说:陛下这几天怎么总放玲珑往太后那跑。 瞧你说的。宁衍说:玲珑本来就是太后的人,我不放她,她就不去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何文庭实在替他发愁:只是奴才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安稳,眼瞅要除夕了,除夕大宴上群臣和宗亲都在,万一太后娘娘 不至于。宁衍从桌上的小铁盒里拿出一小块肉丁喂给小貂:朕心里有数。 何文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心里有数。这位陛下闷声不响地憋了三年,憋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心上人,何文庭实在怕了他这个沉稳劲儿,生怕他又在心里琢磨什么大事儿。 -- 第74页 但何文庭了解宁衍,若他想说,就会顺着台阶讲两句,但若是他不想说,那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敲出什么来连宁怀瑾都不行。 一想起宁怀瑾,何文庭就头疼。 这位恭亲王从猎场回来便称病在家,休沐前的百官请安也未曾出现,任外头沸沸扬扬传言一片也绝不出门。 若说宁怀瑾这样行事,何文庭倒还能理解,可宁衍居然也很沉得住气,这些日子以来按部就班,该做什么做什么,一次也没提过要见宁怀瑾的事儿,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何文庭一边觉得分开冷静是好事,一边又怕宁衍是强压着心虚,生怕他郁结于心弄坏了身子,简直两头为难,操碎了心。 主仆间相处久了,大约确实有那么点难以言说的默契在,宁衍喂完了肉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恭亲王还在家称病呢? 这都叫上恭亲王了,何文庭悲伤地想。 是呢。何文庭说:王府昨儿个还上了请安折子。 快过年了,别带着病气,来年不吉利。宁衍叹了口气,从袖口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红布袋递给何文庭,吩咐道:这样,你亲自去跑一趟从朕的私库里挑捡点补身的药材,连带着这个一起送过去。 何文庭双手接过那只小布包,掩在袖子里捏了捏。 对了,就说是阿湛给他画的,只是托你一起带出去罢了。宁衍说:阿湛年年给他画平安符,他不会起疑心的。 何文庭觉得有些不落忍,答应了一声,将那布包妥帖地收好了。 离宫城一墙之隔的王府里,宁怀瑾忽而抬起了头,侧头看向了院墙外。 王爷怎么了?卫霁问。 没什么,方才好像见到一只喜鹊飞过去了。宁怀瑾也有些不确定,说道:但宫墙底下,哪来的喜鹊,许是我看错了吧。 卫霁顺着他的目光望了望,应和道:看那方向是从宫里来的,许是雀鸟司看管不利,有鸟儿飞出来了也不一定。 或许吧。宁怀瑾说。 他这样一分心,手上的书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干脆不折磨自己,将手中的书合上,搁在了旁边的石桌上。 宁怀瑾一向是沉得住气的,这些天来却总定不下心,他人未曾出门,耳朵却没闲着。卫霁机灵,又耳聪目明,时常会与他说些外头的事儿,宁怀瑾人在家里,也没比宫里的宁衍闲到哪里去。 他这些日子没出现,外头的话传得也难听,甚至有些市井小民妄加揣测,都说到宁衍头上去了。 街头巷尾的小民众们对皇家了解不多,总觉得那高深宫墙里装着的都是豺狼虎豹,仿佛只有兄弟厮杀,亲缘稀薄才符合他们的印象。宁怀瑾不过半个来月没出门,那些说得难听的,已经在阴阳怪气地说什么鸟尽弓藏了。 宁怀瑾中间有两次听不下去,想进宫请个安,堵堵这些人的嘴,可步子还没迈出王府,就硬着心肠又自己退了回去。 卫霁在旁看得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这两位主是怎么了,闹了什么天大的别扭,竟然越活越回去,与那垂髫幼童一样玩儿起了冷战的戏码。 宁怀瑾杂本游记看不下去,又碍于休沐没什么正事儿可干,卫霁瞧他实在没什么乐子,便灵机一动,想起一桩事来。 王爷。卫霁说:昨儿个厨娘来报,说之前王爷要埋的那坛梅花酒能启了,他们瞧着那酒成色不错,未敢自尝。王爷若是有兴致,不如拿上来品一品。 宁怀瑾微微一愣,卫霁不提,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茬。左右闲来无事,又是在自己府里,他略想了想,便同意了。 卫霁见他点头,便紧着去了。 他动作倒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捧着东西回来了。那梅花酒用玉壶盛了,酒液在碧色的玉色中显得异常剔透,看起来确实是成色不错。 卫霁在旁边看得心痒,只等着宁怀瑾尝完,也能赏他两口尝尝。 宁怀瑾在卫霁期待的眼神中倒了一小杯,可那酒一入口,宁怀瑾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王府的厨娘不善酿酒,其中不知道是哪一环出了差错。这酒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着不错,喝起来却又酸又苦,活像是变了质,半点酒香也没有。 宁怀瑾勉强将口中那些咽了下去,顺手将杯中剩下的酒泼在了地上。 卫霁一愣:王爷? 不好喝。宁怀瑾说。 卫霁脸上的期待顿时垮了下去,失落地走上来捧走酒壶。 宁怀瑾将手中那只玉杯放在托盘里,却忽而想起宁衍酒醉那晚,似乎朦胧间说起过要尝尝他酿的酒。 有什么可尝的,宁怀瑾想。 他虽不知宁衍是从何处得知这件事的,但现在看来,这酒确实没什么尝的必要。 第41章 除夕 宁怀瑾似乎是铁了心地要躲着宁衍,连除夕大宴这样的场合都未曾出现。 宁衍头一天便收到了恭亲王府的告假帖子,上面中规中矩,还是那么几句话,话里话外依旧说是偶染风寒,不宜面圣,所以要辞了除夕的群臣饮宴。 宁怀瑾大概气得狠了,连封折子都没亲自写,那字迹宁衍瞧着陌生的很,也不知是他府上的哪位师爷代笔的。 -- 第75页 那封折子只有薄薄两页,宁衍将其翻来覆去看了四五遍,也没看出个花样来。 其实他早先便猜到会有这么个结果,只是当真将结果放在面前时,他还是难免会有些失落。而且他明明心知这是宁怀瑾的托词,却也没办法,毕竟他总不能亲自跑到恭亲王府去治宁怀瑾个欺君之罪。 宁衍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搁下折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心里劝自己沉住气宁怀瑾称病,这已经是给了他面子了,要是再多求什么,那可真是得寸进尺。 可长久以来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却不像宁衍想象的那样容易被遗忘,除夕那天,宁衍明知道宁怀瑾不会来,却还是会在祭祀的空隙偷偷向身后偷瞄,直到瞄到那被刻意空出的站位,才会想起宁怀瑾正在生他的气。 好在祭祀时只有宁衍和主持祭祀的景湛同在高台之上,剩下的那些臣子皆跪在台阶之下,看不见陛下这样的走神之举。 宁衍心不在焉地随着景湛走完流程,祭完天地,又拜过了祖宗,便浩浩荡荡地带着百官去了正殿。 除夕晚上的时间,还是要留给臣子们回家去祭祖守岁的,所以宫宴便安排在了申时二刻。 这样热闹的大日子,朝臣宗亲都在,加上零零碎碎的女眷和小辈,光给阮茵和宁衍请安就用了半个多时辰。 桌上的菜色鲜亮,却已经失了刚出锅时的温度,宁衍午时在宫内垫了一小碟点心,现下也不怎么太饿,于是只一门心思地看着台下的歌舞,偶尔才会动手挑一筷子。 大多数时候里,宁衍都在忙活应付敬酒。 除夕是个好日子,万事万物须得吉祥如意,来年才能顺心顺遂。所以宁衍便不能一脸愁苦的模样对着朝臣,无论现在他心里如何不耐,如何兴致缺缺,他也必得高兴着与民同乐,才能叫这满殿的人都能过个好年。 宁衍也确实做得不错,他挂着一脸柔和的笑意,对请安和祝词来者不拒。朝臣们见他今日兴致好,便也开怀,想凑个热闹讨个彩头的便开始跃跃欲试,敬酒也越发多。 到最后,何文庭满打满算替宁衍续了两壶酒,这才勉强应付了过去。 陛下。何文庭走过去替他布菜,压着声音劝道:酸的东西实在伤胃,您吃点东西垫垫。 宁衍那壶中装的并不是酒,而是与酒色相似的酸茶。 猎场那次酒醉让年轻的小皇帝吃了个大亏,狠狠地长了个记性。他回来后便吩咐了何文庭,说是以后再不碰酒了。 阮茵在一旁冷眼瞧了他几眼,也瞧出了他的不自在宁衍素来不喜欢这种场合,今日宁怀瑾不在,也不知他心里正怎么不好受呢。 宁衍那来者不拒的举动落在阮茵眼里,便妥妥地成了借酒消愁,阮茵理了理手里的丝帕,难得地动了点怜悯之心。 小孩子家家的,阮茵想,动了不该动的心,可真可怜。 近来宁铮给她来过两次信,说是在安庆府那头找了个当地厉害的术士看过,说是王妃这胎必是儿子,阮茵心情正好,瞧着宁衍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阮茵瞄了宁衍一眼,见他放下酒杯,眼角发红,便大发慈悲地替他解了解围,说是宁衍年纪还小,恐不胜酒力,叫这些宗亲家的叔叔伯伯可别再敬了。 阮茵是长嫂,按辈分比在座的大多数宗亲都要大,这种话说起来也很合身份。宁衍虽不知今天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却也立时三刻抓住了这个机会,言说自己不胜酒力。 这一场宴席吃了小一个时辰,也差不多到了该散的时辰,台下的朝臣们闻言便都撂下杯筷,起身送他。 宁衍摆了摆手,意思意思地勉励了几句,便装着醉酒的模样,被何文庭扶上了回宫的马车。 丝竹管乐还未曾停歇,宁衍的车架都出了长乐宫的大门,那声音还是萦绕不绝。 因着是除夕的缘故,宫城各处都挂了灯笼。烛火将红纸糊成的灯笼映得红彤彤的,连带着砖红色的宫墙,将这满宫城都装点得热热闹闹。 宁衍伸手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正跟一只嫦娥奔月的宫灯对上了眼,那宫灯里外三层,被风一吹,里头镂空的那层便滴溜溜转了起来,正巧将那轮明月转到了宁衍这头。 温暖的烛火从明月的缺口倾泻而出,补足了那款剪纸的缺口,也在这小小的死物上描出了活生生的明月。 宁衍瞧着那灯,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别的。 何文庭。宁衍唤道。 何文庭原本候在车架另一头,闻言忙小跑几步绕过来,答应道:陛下,您说。 朕生辰时的烟花还有吗。宁衍问。 有。何文庭说:在工司的库房里还堆着一些。 宁衍嗯了一声,吩咐道:找几个人去抬过来,晚上守岁的时候,咱们在紫宸殿放了它。 何文庭一愣,说:陛下,今夜是除夕夜,城墙和宫墙那边本来就有烟花放。 他们放他们的,咱们放咱们的。宁衍不欲多说,只道:去拿吧。 何文庭只得答应,随手在后头点了两个小内侍去搬了。 宁衍回宫时,景湛正等在他门口,他看起来等了有一会儿,手里的暖炉都没什么热气了。 -- 第76页 宁衍扶着何文庭的手下了车,见到他还挺意外,问道:你怎么没回江府? 家里没人,回去做什么,不若晚上陪陛下守个岁。景湛说:反正您也是一个人,咱俩正好还能凑个饭搭子。 宁衍: 宁衍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旁人不用跟进来伺候,带着景湛进了正殿。 你知道了。宁衍说。 他的语气很笃定,景湛也不奇怪,他熟门熟路地跟着宁衍进了门,活像是回了自己家。 景湛脱了大氅,又搁下手炉,等到在软榻上坐定了,才慢悠悠地说道:大过年的恭亲王都没入宫,这么稀奇的事儿,宫里都传遍了。 哦。宁衍神色平淡地说:都说什么了。 倒也没什么。景湛说:无非就是说王爷今年没进宫什么的宫里人,没那个胆子传什么难听的瞎话。 别说宫人,连朝堂上的臣子也好奇。宁衍坐到景湛对面,随口道:大理寺卿,永安王还有好几人也问朕。 宁衍小声抱怨道:可朕能说什么,除了往王府送药材,旁的什么也不能说。 景湛伸手将软榻旁边隔着的棋盘拿了过来,架在他俩人面前的小几上,将白子推给宁衍。 何文庭方才在门口见着景湛时,就猜到他俩人有话要说,便也没跟进来,只带着内侍和侍女们在外头守着。 其实景湛摆好了棋盘,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他看了一眼宁衍的表情,犹豫道:若你实在放心不下,我替你去看看王爷算了。 宁衍摆好了起手式,手里捞着两粒棋子,漫不经心地道:你猜到了。 若是熟悉内情的,也不难猜。景湛叹了口气:当初你执意不娶舒秋雨,我就觉得有点问题,只是我实在想不到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宁衍看着倒比景湛坦然一点,他勾了勾唇角,轻笑道:你昆仑传人号称能知天下事,一副卜卦看天意,比神仙还准,怎么就没算到这个呢。 我可没看过陛下的八字。景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说道:我派有规矩,不算帝王之事,实在不敢有违祖训。 那真是太可惜了。宁衍笑道:说不准你能看到史书里唯一一个断子绝孙的皇帝。 景湛的神色渐渐沉重起来,他瞧着宁衍的表情,试图从上头找到一点玩笑的痕迹。 可他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你当真的?景湛沉声问。 君无戏言。宁衍说:没听过吗? 陛下此意,臣不能苟同。景湛将棋子扔回棋盒中,坐直了身体,正色道:若陛下执意如此,臣不免要劝劝陛下请陛下三思。 从宁衍的心思泄露到现在,这还是头一个敢正面跟他说不行的臣子哪怕是宁怀瑾,也是逃避着未曾将这话说明白的。 宁怀瑾事关自身,不好说话,何文庭又怕摸不准他的心思,不敢贸然规劝。结果最后兜兜转转,这头一句话,居然是从满宫里最仙风道骨的人嘴里传出来的。 可景湛是为他好,宁衍明白。 小小年纪,真是宁衍指了指他,半真半假地道:明明你家就住着对现成的,你还这样迂腐。 臣不觉得情爱是错,人活一世,心是控制不了的。别说是爱上人,便是爱上花啊草啊的,臣也不觉得如何,都是个人的缘法。景湛认真地道:但陛下不行,陛下身处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妄来。 朕若是说,这些事朕都想过,心里有数呢。宁衍淡淡道。 景湛瞧着他,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不是不相信宁衍的真心,而是这压根是个无解的题。饶是宁衍再怎么心志坚定,他也不可能神通广大到无妻无子地在这个宝座上坐一辈子。 除非除非他不想当这个皇帝了,景湛想。 第42章 不知悔改 除夕当日,宫城内外都是热热闹闹的。 外城中大多铺子只开张到了中午,然后便封门关店,噼里啪啦地放上一挂大地红,讨个来年的彩头。 卫霁傍晚时凑热闹地去外城转了一圈,却什么有用的都没买回来,只提回来两盏做工简陋的竹灯。 宁怀瑾本来也想出去散散心,只是想起他今日是称病才告假的,怕上了街被有心人瞧见徒生事端,于是硬生生忍住了没出门。 鞭炮爆竹声从下午放到天黑,不绝于耳,等到天彻底黑透时,宁怀瑾还觉得耳边有嗡嗡的余响,也不知道是外头传来的动静,还是他这耳朵已经听习惯了。 往年这个时候,他都是陪在宁衍身边,在紫宸殿里等着守岁,今年乍然不用进宫,他倒自己有些无所适从,连平日里待惯了的王府都觉得有些陌生。 过了晚饭,王府里的下人过来主院请了安,拿了赏钱,除了十几个没有家室的下人轮值伺候之外,有家有口的便都被宁怀瑾放回去守岁了。 -- 第77页 宁怀瑾年近三十,府中却还没有主母主事,连带着伺候的下人数量都少,一到这样的大日子,府中就显得有些冷清。 他这些日子未曾进宫,连除夕这样的日子也不出门,王府的下人或多或少也咂摸出了一点微妙的风声。若非必要,他们甚少敢往宁怀瑾面前凑,生怕触了什么霉头自己还不知道。 宁怀瑾倒不觉得如何,他向来是沉得下心的性子,就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看了两本薄薄的游记,等回过神时,外头的鞭炮声也不知何时停下了。 他房间里只点了内间的几盏灯用来看书,外间的烛台因无人看管,已经灭了好几盏,看着昏暗无比。 宁怀瑾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走到外间去查看时,才发现守夜的卫霁已经靠在门边睡着了,烛台上长长的引线垂下来,落在蜡油之中。 没什么大事,宁怀瑾便没有出声叫醒他,自己走到屋角,从烛台上拾起了剪烛芯用的银剪刀。 外头的天气似乎不错,月色如银霜一般从明纸缝隙里倾落进屋,宁怀瑾手边的蜡台还散发着灼热的余温,应该是刚熄灭不久。 在这一刻,宁怀瑾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极其莫名的怅然那种感觉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像是一片毫无重量的轻羽擦过他的心尖,又酸又痒。 这种感觉让宁怀瑾浑身不自在,可当他想要回想时,却发现那片撩拨他的羽毛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那股非悲非怨的莫名情绪还萦绕不绝。 宁怀瑾没有再想,而是剪了烛芯,又从角落里取过蜡台,将熄灭的灯重新点燃。 光亮祛除了裹藏在黑暗里的迷惘,门边的卫霁被光一晃,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 王爷卫霁方一转醒,便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接过宁怀瑾手里的蜡台,不好意思地说道:小的睡着了。 无事,你也累了。宁怀瑾淡淡地说:只是快到时辰了,先去洗把脸,清醒一下,一会儿还得吃年夜饭。 卫霁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借着宁怀瑾的手将剩下的灯一一点燃。 亥时一过,宫里便有赐菜下来,宁怀瑾称病未曾出门谢恩,只打发了卫霁去了。 卫霁脚程快,偌大的半个王府,一盏茶的功夫便紧赶慢赶着回来了。正厅里,厨房轮值的小厮下人们正手脚麻利地摆着菜,一见卫霁过来,赶忙招呼着给他让了个地方,将桌子中间那一圈留了出来。 卫霁将手里那个大大的食盒放在桌子正中,拍散了身上的寒气,去内间请宁怀瑾宫里的赐菜,他这样的下人无权擅动,得宁怀瑾来亲自拆看才行。 进门时,卫霁还琢磨了一下,今年这年过得特殊,也不知宁衍赐了什么菜下来。 他俩人闹了小半个月别扭了,卫霁想。这么长时间也没个人低头,这大年节下的,陛下别赐个空食盒下来甩脸子吧。 卫霁越想越觉得害怕,忙甩了甩脑袋,把脑子里那些不吉利的猜测都甩了出去。 送菜的内侍说今年还是跟往年一样,每家只有一道菜,但宁衍送来恭亲王府的这只食盒却足有两层,宁怀瑾在桌边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个名堂。 只是他到底沉得住气,面上也没显露出什么,他瞧了一会儿那食盒,然后施施然掸了掸袖子,走到门外,遥遥冲着宫城的方向揖了一礼。 何苦来的,卫霁心说,要真想谢恩,何必躲着陛下呢。 宁怀瑾对卫霁的腹诽一无所知,他按照礼数谢了恩,然后转回桌旁,伸手打开了食盒上头的盖子。 卫霁一路都在担忧这玩意一打开是个空的,早在宁怀瑾伸手时便眼也不错地盯着那食盒。可现下盖子一打开,卫霁却愣住了。 怎么卫霁说:怎么是点心? 那盒里放着一只精巧的银碟子,里头装了几块两指宽的小点心,点心上撒着糖粉,最顶上还缀着朵梅花。 是梅花糕。 瞧上头那些糖粉的分量,还是宁衍的小厨房自己做的。 历来年节赐菜,不说赐什么大鱼大肉,也大都是御膳房拿得出手的硬菜毕竟皇帝也知道,任谁家年夜饭不是大鱼大肉,御膳赐下来搁在当中,被一堆大鱼大肉围着,若是盖子一掀里头是盘鲜蘑菜心,清炒豆菜,那也实在太寒酸了。 素菜尚且不好看,何况是不能上桌的点心呢。 然而都说君心难测,卫霁心里琢磨了一下,也没明白宁衍为什么大过年的要赐盘点心下来。 这点心若是搁在旁人家里,必定会被整府围观,然后叫上族老连夜猜想,是不是陛下觉得自家不上台面了,但宁怀瑾神情平静地看了这碟点心半天,却无端从上头看见点委屈来。 陛下今年没吃到梅花糕。宁怀瑾叹了口气。 卫霁正神游天外,琢磨着圣意,乍一听这句话,差点没反应过来:啊? 宁怀瑾没有再重复,他亲自伸手将这盘糕点端出来放在桌上,小巧的一盘糕点被旁边一堆盛着鸡鸭鱼肉的锅碟围着,看着可怜兮兮的。 卫霁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一件事可不是没吃着吗,今年梅花刚开,宁衍便带着宁怀瑾去了猎场,等到吵了一架回来,谁还记得这等微末小事儿。 -- 第78页 被宁怀瑾这么一说,卫霁再瞧着面前这盘糕便有些哭笑不得,心说小陛下果然还是年纪轻,心心念念的这都是什么小孩子事儿。 他放下心来,松了口气,伸手端过桌上的食盒,想给宁怀瑾腾出位置来。可上手一掂便发现重量不对,这食盒沉甸甸的,里头似乎是还装着什么东西。 王爷。卫霁连忙又将食盒放了回去,说道:这里头好像还有。 还有?宁怀瑾有些意外:不是说就一道菜吗。 他话是这样说,手已经伸了过去,食盒下还有个不易察觉的夹层,宁怀瑾敲了敲,从盒壁上找到了个小小的扣锁,轻轻一拨,便将中间那层夹板拨开了。 这食盒下头别有洞天,有在底部凿出了个一掌见方的小凹槽,里头严丝合缝地卡着一个小方瓷罐。 这是什么东西?卫霁奇怪地道:瞧着不像吃的。 宁怀瑾将其从盒中取出来,拧开盖子一闻,却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那酒不像寻常白酒一样味辣,反而带着些清甜味儿,闻起来竟然有些像江南上供来的果酒。 宁衍送一罐酒来干什么,宁怀瑾奇怪地想。 其实倒也不怪宁怀瑾,毕竟这东西看起来实在太过诡异了,背着人藏在食盒的夹层里,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好东西。 算了,宁怀瑾想,宁衍又不会恼羞成怒地毒死他,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他顺手拾起了桌上的银勺,从那小罐里舀了一点,送进嘴里尝了。那酒方一入口,宁怀瑾几乎立刻就尝出了端倪这是梅花酒。 宫中的御厨跟王府的厨娘手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小罐酒味香而醇,入口甘冽,又不会因酒香过剩而盖过梅花香,真真是好滋味。 宁怀瑾搁下银勺,心里沉甸甸的。 他不明白宁衍为什么送这样一份东西给他,这一小罐酒跟那碟梅花糕并排放在一起,像是在沉默着表明什么态度,却又像是没有。 时至今日,宁怀瑾已经不敢猜测宁衍的心思了。他原本一直以为世上最了解宁衍的便是他,可现在看来,或许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这个孩子。 可还不等他神伤太久,王府外就忽然炸开一声巨响,宁怀瑾正在走神间被吓了一个激灵,连忙匆匆站起来,出门去看。 他刚一出门,便见着有烟花上天,那时机像是被认为掐算好的一样,璀璨的光点在夜幕上缓缓铺开,从花蕊到盛开正是万寿节那一晚宁衍放给他看的那一种。 一模一样。 只是那一次宁怀瑾站在紫宸殿门口,身侧站着宁衍,这次他孤身待在王府,身边只有几个下人。 可崇华帝大概年轻气盛,就没什么不敢干的。哪怕是恭亲王他老人家正与他隔着厚厚一道宫墙,陛下也总有办法让他跟着自己一起看烟花。 烟花余烬落下时划出的光线落在恭亲王眼里,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福至心灵地看出了年轻帝王的言外之意。 撒娇不是,委屈也不是,不是服软也不是认错。 而是满满都写着不知悔改。 第43章 江晓寒 陛下和恭亲王的冷战一直持续到了来年开春。 说是冷战,其实也不尽然无非是恭亲王一直称病足不出户,而年轻的帝王心知肚明地表示默许。 但由于宁衍对此的态度一直是自若而和煦的,所以这场冷战看起来并没有宁怀瑾想象得那么硝烟气十足。 京城中的流言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人会时时刻刻将眼睛放在王府前的一亩三分地上,王城根脚下百姓们谈资颇多,恭亲王和小陛下疑似决裂这种话本情节只在他们脑子里留了几天,便被上涨的肉价挤到了角落里去落灰。 至于朝堂上的重臣们,站过队的小鱼小虾不必琢磨这些事,而舒清辉之流想得则更多例如,莫不是叔侄俩在联手做局清理朝堂。 这种猜测显然得到了大多数人心照不宣的认同,以至于宁衍这个年过得舒舒服服,别说没有御史们一天三遍的找茬,连御史台参同僚纳妾数目太多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少了许多。 复朝后,宁怀瑾出门的时候就更少了,他久不在朝堂,渐渐能听到的消息也不像往常那样灵通。 二月二那天,宁衍出宫率百官去藉田,回来时,还遣人往宁怀瑾府上送了一小捧麦种。 年轻的小皇帝心知什么叫张弛有度,自除夕之后,便没有再撩拨过宁怀瑾。除了在上元节这类日子里中规中矩地往王府送一些赏赐之外,旁的也没有再多提。 烟花也没再放过。 除夕夜那晚,小陛下的心意来得稍纵即逝,快得像是一种错觉。甚至于之后许久,宁怀瑾还犹豫过他是否又会错了宁衍的意。 其实按理说,宁衍这样懂得分寸,宁怀瑾该庆幸才是,可恭亲王在家休沐了两个来月,心里非但没觉得安生,反而更加提心吊胆了。 他总觉得宁衍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郑绍辉在禁军中做得不错,听说已经升了两级,俨然快能接手秦六的班了,也不知道宁衍是怎么说服郑学海的。 宁衍确实如宁怀瑾先前所想的那样,开始逐步接手朝堂只是这个接手的过程跟恭亲王想象的有点偏差。 -- 第79页 不过无论如何,对于宁怀瑾来说,宁衍如果自己能想开,那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于是他也没有多想,安安静静地待在府里赏花看景。 宁怀瑾府中今年这一园子梅花开得热热闹闹,可惜没赶上好时候,既没有那个入宫被做成糕点的福分,也没人有心思赏玩,孤零零地坚持了许久,眼瞅到了惊蛰时分,满园子的花才不甘不愿地落干净。 二月二一过,便再没什么大事了,朝堂上重新步入正轨,宁衍也重新回到了上朝下朝的单一轨迹上。 景湛忙活了小半个月,终于把这些大大小小的节日挨个送走,累得人都瘦了一圈,现在彻底闲了下来,便把国师府的大门一关,潇潇洒洒地闭关去了。 宁衍也没什么功夫抓着他闹腾,刚刚复朝不久,他也正忙着。吏部的调任和新委任都要在年头这三个月中敲定不说,还要应付各地来拜年的请安折子。 前些天吏部上了折子,还询问今年科考的事儿。考试时间虽定在秋天,但要提前留出通知各府各乡的时间,也不能拖到夏天再解决。 宁衍对此还没拿定个主意,便暂且留中不发了。 按他自己的想法,其实是想停一年。今年他初初开始独自整肃朝堂,朝堂内的事儿还没理清,若是现在开考,新进的寒门学子未进考场便得先成了别人的门生,等到来日进了官场,身上自然有人情债。 结党营私这种事儿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件麻烦事儿,宁衍最是个怕麻烦的,也不想给自己留这个隐患。 宁衍的意思,也不必停一整届,而是往后推上一年。这一年的时间足够他摸清朝堂的水,也不必耽误太多考生的青春。 只是吏部那头没有这种先例,一时拿不定主意和章程,还跟内阁有得磨。 宁怀瑾不在内阁,宁衍要处理的朝政事务确实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每日都得从申时忙到亥时才能歇息。 何文庭看得有些心疼,便只能见缝插针地上些点心和茶水,隔三差五地劝他歇息。 倒不能偷懒了。彼时宁衍笑着说:没那个偷懒的时间了。 至于他急着做什么,何文庭也不太清楚。他一度觉得那是宁衍的调笑之语,因为宁衍除了日常对付那些折子和朝政之外,似乎也没再做什么其他多余的事。 反倒是何文庭严防死守了阮茵许久,每天只要闲来无事便要盯着玲珑的的行踪轨迹,一根弦绷得死紧。 相比之下,宁衍就显得自在多了,他每个月初一十五会去给阮茵请安,剩下的时间里便待在自己的地方做正事儿,有折子就批折子,偶尔闲着了,便看看书,画画工笔,兴致好了还会练会儿剑。 阮茵和宁衍像是默契地保持着表面上的安宁,彼此之间亲密又疏离,以每个月两次的频率做着戏。 何文庭守了一个来月,自己先累了,见宁衍确实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便也硬是说服自己撒开手,装看不见了。 宁衍正处在接管朝政的关键期,除了日常的朝事之外,旁的不怎么能见光的东西也不能撒手。 郑绍辉的事儿给他提了个醒,宁衍留了个心眼,也叫何文庭找人去查了查京中各世家的情况,好让他心里更有底些。 而且令宁衍没想到的是,他亲自任命的那位内司大人,也在这里头或多或少出了点力。 经过了两个多月鸡飞狗跳的历练,舒秋雨已经对内廷事务差不多得心应手了,对宁衍也更熟悉了些,回话时不再像最初那样疏离,偶尔宁衍不忙时,也能留她说几句话。 舒姑娘家教良好,平日里从不妄语旁人的是非但这不代表她不知道。 而且恰恰相反,世家女眷后宅们的赏花宴简直是京中世家的八卦集合地。谁家宠妾灭妻,谁家的嫡子不稳重,闹出了不体面的事来诸如此类的,舒姑娘这些年跟着听了不少,偶尔也能挑拣些讲给宁衍听听,倒是无意之中省了何文庭不少事。 宁怀瑾这头在家喝茶赏景好不快意,小皇帝已经快被这些事儿绊得脚打后脑勺偏宁衍自己还甘之如饴,每日应付些琐事也不嫌烦,连睡前都能抽空看看各地送来的奇怪的请安折。 那些折子千奇百怪,不是说什么昨日出门见着了彩虹,便是今日属地的新茶摘下来了总之什么都能做由头请个安。 何文庭替宁衍收拾折子的时候不小心见过一次,被震惊得非常彻底,只觉得那些外臣的形象都变得幻灭起来。 这些折子没什么正事儿,却也不能不看,开年以来的头一道请安折,总不能拿给内阁批复,那样也属实不太好看。 宁衍这种拿请安折子当睡前故事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才终于得以缓解。 因为撂了好几个月挑子的那位内阁首辅,终于赶在春分前回京了。 宁衍先前给江晓寒回信的时候,原本是叫他二月之前回来,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昆仑山今年不知怎的,一场大雪封了山,二月份的时候江晓寒才将将从山上下来,虽然是紧赶慢赶地回了京,到底也还是晚了十几天。 江晓寒入京时天色已晚,内城的城门都已经关了,好在守门的禁卫认识他,并未多说什么,看了腰牌便替他开了门,放人进去了。 他回来的急,也没提前传信给府里的人,江府守夜的小厮也没想过家里的主子这么晚了还往家里赶,从门房爬起来开门的时候脑袋都是蒙的。 -- 第80页 精致的马车停在江府门口,还未曾停稳,车门便被从里推开了,守夜的小厮抱着个脚蹬,正想过去扶人,就见余光里一抹碧色的影子晃了过去。 等到再回头时,人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他身后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穿了一身利落的碧色裙装,腰间和袖口用白色皮扣扣得很紧,身上也不曾佩戴钗环首饰,长发用衣裳同色的发带高高束起,手里提着一把霜色的长剑,正毫无贵女形象地伸着懒腰。 我的大小姐。小厮苦着脸说:您倒是等小的扶您一把啊。 哎哟江凌摆了摆手,说:不用不用,这一路上躺得骨头都酥了。 不等小厮说话,车内便传来一声轻笑:她不乐意,你便不用管她,随她去吧。 随着这话音,颜清也弯腰从车内钻了出来,同样不要人扶,自己站在了车边。 早去早回。颜清转过身冲着车内道。 江凌一愣,扑过去扒着车窗问:父亲,您不下车啊。 车内的江晓寒还没说话,颜清便摸了摸江凌的脑袋,替他解释道:他要进宫去一趟咱们回来迟了,哪怕陛下不怪罪,也理应先去宫内打个招呼。 也是可这大晚上的,我也不能跟去,上次衍哥哥写信时候还说有新的好玩意要给我呢。江凌失望地嘀咕了一声,又不死心地嘱咐道:那父亲,你记得跟衍哥哥说,等我歇两天再进宫去看他。 江晓寒撩开车帘,好声好气地答应道:好。 应付完女儿,江大人才转过头,冲着颜清笑道:那晚上不必等我了,你先歇着。 第44章 封地 江晓寒进宫时,内宫的宫门都已经下了钥。 大半个宫城黑沉沉的,只有巡夜的内侍会时不时地在宫道上路过。 宁衍原本已经准备歇息了,只是听见江晓寒求见便又起了身。 守夜的玲珑帮他挽起了床帐,拧了块帕子替他擦手。 初春的夜里还是冷得厉害,屋内的炭盆数量一少,冷风便顺着人骨缝往身体里钻。宁衍用热腾腾的毛巾敷了手,又接过了玲珑递来的手炉。 玲珑替他打点妥当,才柔声说道:这更深露重的,江大人有什么急事儿,非得这时候进宫。 朕叫老师来的。宁衍看起来困得厉害,半合着眸子,懒洋洋地道:朕许久没见老师了,有事要问问他。 玲珑眨了眨眼,没有再说什么。她安安静静地将毛巾涮洗干净搭回木架上,便福了一礼,下去去吩咐茶点了。 江晓寒被何文庭引着进殿时,宁衍正站在地上,抬着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初春冷寒,他却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衫,手里怀抱着个什么东西,毛绒绒的一团白。 墙上那副字是新裱出来的,江晓寒年前离京时还没有。竖着的一条长卷,就挂在宁衍的书桌旁边,瞧着有点像是景湛的字迹。 何文庭甩着手里的拂尘走到屏风旁,低声道:陛下,江大人来了。 陛下。江晓寒行了一礼,笑道:臣漏夜求见,叨扰陛下了。 宁衍回过神,转头笑着招呼道:老师不必多礼,进来找地方坐。 宁衍语气轻松,听起来就像是街头巷尾那些纳凉的平民百姓在招呼街坊一样。 江晓寒笑了笑,倒没真的找地方坐,而是绕过屏风走到宁衍身后,也跟着端详了一会儿那副字。 那上头的内容江大人可实在太熟悉了在他为数不多的被罚抄书人生经历里,就抄过这么两回。 是阿湛前天给朕送过来的。宁衍冲着画轴抬了抬下巴,说道: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看看,拐弯抹角地骂朕心里不清净。 倒也未必。江晓寒昧着良心替自己的义子说话:家族传统,臣也抄过,他们昆仑的人就喜欢这些。 宁衍被他逗笑了,调笑道:那我是应该给阿湛回个礼。 宁衍说着转过身来,引着江晓寒走到一边,跟他各自落座。何文庭将屋角的炭盆往他俩人身边挪了挪,恰巧玲珑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个精致的茶盘,装着茶水点心。 老师日夜赶路,辛苦了。宁衍抬手示意了一下:大晚上的,吃点点心垫垫肚子。 约莫是知道要待的客,小厨房今日终于高抬贵手了一把,做了两碟清淡的点心。 玲珑垂首躬身走上来,先是往宁衍面前搁了盘糖糕,又将一碟子冒着热气的枣泥山药糕放在江晓寒面前。 陛下还是那么喜欢吃甜食。江晓寒道。 宁衍自己知道,堂堂帝王有明显偏好本就不是好事,何况他好得又实在有点幼稚。只是小陛下在吃这点上从来不委屈自己,丝毫没有反省之意不说,反而振振有词:人活一世,总得留那么点毫末乐趣吧。 说的是。江晓寒大为赞同:臣也这么觉得。 何文庭: 有外臣在场,玲珑便不好多留,送完了茶点便先行告退了。何文庭防着玲珑像是防贼,盯着她的背影瞧着她出了门不说,还要眼巴巴地盯着门前的油纸,生怕玲珑去而复返,在外头偷听什么。 -- 第81页 宁衍已经快习惯了,连宽慰他都懒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今日朕见阿湛出了宫回江府,便猜到是老师要回来了。宁衍扯了一把从肩头滑落的外衫,说道:朕算了算日子,便知老师是连夜兼程,实在辛苦。 倒也无妨,好在阿凌那丫头并不娇气,有车坐车,没车骑马也赶得上。江晓寒说:瞧那精神倒是比我好些。 小妹是能吃苦的。宁衍说。 宁衍说完这句,便顿了顿,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些许。他这些天一直如此,许是心里装着事儿的缘故,哪怕是笑着的,底下也带着点细微的愁苦味道,只要分心片刻,那些笑意便会掺杂着些微的酸苦味道,看着总不似开怀模样。 江晓寒瞧着他的面色,就知道他心里揣了满腔的话要说,只是一时找不到话头罢了。 其实关于宁怀瑾和宁衍的事儿,江晓寒倒比旁人清楚些前几天景湛给他传信,还说了这事儿。 小国师平日里仙风道骨,看着像他师父一样内敛,骨子里倒真有点忠臣良将的潜质,除夕那天晚上苦口婆心地劝了宁衍半晚上也没见陛下回心转意,干脆怒从心头起,一封家书送去了帝师手里告状去了。 江晓寒收到传信的时候,捏着那字条对着烛火看了一炷香,然后神态自若地将其搁在烛台上一把火烧了,什么也没说,也没给景湛回信。 说起来。江晓寒自己挑了个话头,笑道:陛下之前不是还去信问这一路的见闻吗前些天昆仑大雪封山,也没法去镇上采购。山中储存的粮食不够,阿凌吃了好几天的烤肉和鱼汤。 是吗。宁衍果然有了些精神,也跟着笑:那她可亏嘴了。 确实。江晓寒说:所以回来的一路上还吵着要来陛下这蹭吃蹭喝。 叫她来。宁衍大方道:她能吃多少东西,最不济把阿湛那份扣下来,都给小妹。 这几个孩子之间自有他们的相处之道,江晓寒通常不太插手,也甚少管教。他与颜清在一起久了,逐渐也染上了些随缘的习性,大多都是顺其自然。 不过老师说起大雪封山之事,倒让朕想起一遭事。宁衍话锋一转,说道:去年冬天年节不大好,冬日里雨雪甚多。安顺、永州、九江几府皆遭了雪灾,好在情况并不严重,损毁的房屋数量不多,也没伤到人。 臣一路往昆仑去,听说了这件事。江晓寒说:冬日里雨雪一多,难免结冰,一些条件稍差些的农户家里没有砖瓦房,大多都是木架油毡和稻草垒起来的,若是结冰,很容易压垮。 去年雨雪没连成片,是不幸中的万幸。宁衍说:但这给朕提了个醒,后来朕查阅了户部的账册,做了个沙盘,发觉国库中钱粮虽看着丰厚,但实际上不过是个空架子每年的军饷一发,国库便空了大半,等到秋日收成之后才重新显得丰盈。 江晓寒何等剔透一个人,当然明白宁衍的言下之意。 但他并未直截了当地点明宁衍的心思,而是反问道:陛下是觉得,国库的钱不够使了? 宁衍未曾回答,而是接着说:现今为止,国库在自行运转的同时,还能有些结余可若哪天忽然出了些事儿,一笔赈灾款出去,国库这些钱就要掉链子了。 历来治国,人,钱,粮和兵权都是帝王眼里的重中之重,值得操一辈子心。 江晓寒只听他露出那么一星半点的心意,便明白了宁衍为何要挑在这时候请他去暗访两府。 钱财从哪来,商贸固然占了许多,但归根结底出自于土地。 宁衍是盯上那些还未曾收回的封地了。 确实。江晓寒略略颔首,说道:臣去往昆仑时,也正巧路过了九江,九江府倒很是财大气粗,前脚下了几天雪,后脚便往府仓囤了粮到底是自负税收的地儿,花起钱来也没那么大忌讳。 朕不跟老师兜圈子,只想与老师说句实话。宁衍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干脆道:老师与朕都明白,封地之事其实不利于国。当年开国时期,老祖宗定下封地制度,是为了堵当时兄弟们的嘴,为了这江山安宁,这些朕明白。 甚至于,为了防止藩王据地自大,威胁皇位,老祖宗还定下了规矩,封地只封一代,换了新王便收回另封这本是好意,也是当时的权宜之计。宁衍说:可恰恰就因为每任藩王在封地都不能世世代代过下去,才导致他们只要上任便会能拿多少拿多少,想着捞一票就走,也不必顾忌当地子民如何。 等到几十年后新王登基收回封地,碍于亏心和这些叔叔伯伯们的情面,哪怕是见当地情形不好也不会发作什么。宁衍说:而之后,朝廷便要重新花人力物力来整合当地的市场和经济协调粮价,梳理市场,规定税收标准。要花费时间倒是小事,劳民伤财才是大事,长此以往,国库被拖累,当地的农户和臣民也会对朝堂多生怨气。 -- 第82页 宁衍说的这些,江晓寒都懂,也觉得他说得确实对。宁衍今年才十六岁,便有这样的远见实属不易。 可江晓寒却并不看好。 宁衍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想要收回这些封地,日后也废除这项。可收封是件大事,别说现在已有封地的这些王爷,便是他自己的兄弟亲族,在这里头也都是有利益纠葛的。 宁衍想吃这块肉,就无疑是要动宗亲的骨头。他现在年轻,本就难以服众,若是无缘无故,师出无名,恐怕会被人反将一军。 两害相权取其轻。江晓寒不动声色地说。 可是老师。宁衍认真道:若朕哪一害都不想要呢。 第45章 知道陛下是个好孩子。 当今内阁的首辅跟年轻的帝王之间隔着两碟小巧而精致的点心,宁衍面前那盘糖糕上撒着一层细腻的糖粉,正在热气蒸腾下散发着甜香气恰如他至今为止依然存留的些许赤子之心。 宁衍身上还是有少年人的特质执拗、倔强,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持。 按理来说,这样的特质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帝王身上,无论是嗜甜还是像宁衍这样自我,都或多或少代表着帝王的不成熟。 帝王坐在龙椅上,从来不是高枕无忧,他们脚下踩着的是臣民的肩膀,站得更远,却也更不安全。如果他没法踩得稳,不能靠自己的能耐让臣民们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他就随时有可能会一脚踩空,从上头跌下来。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古往今来,大多数帝王都在竭尽所能地逼着自己成长,非得将自己从一个活生生的人掰成一个不识苦难和烟火的神仙。 只是现在瞧着,宁衍倒暂且像是个例外。 江晓寒作为帝师,职责上应时时提点他为君之道,可首辅大人是个惯常不按常理出牌的,他非但不觉得宁衍这样的心性过于稚嫩,相反还很是敬佩。 江晓寒相信,当年宁宗源生前的最后半个月里,他必定关起门来教了宁衍许久的为君之道。 甚至于哪怕到了最后弥留时分,也不忘了给宁衍最后一句教导。 从为帝的角度来看,宁宗源无疑是个聪明的皇帝,一辈子未曾摔过跟头。他的意见和经验对于当年尚且年幼的宁衍来说,几乎是一本照本宣科都能让他发挥良好的锦囊。 可宁衍将那些教导都听进去了,却没有一一照做。 这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这代表着他要放弃那种唾手可得的成功,转而寻求一条全新的路。 许多功成名就的大人或许都没有这个魄力,更妄论宁衍这样十六岁的孩子。 糖粉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软绵绵地在糕点上铺了一层流状的糖水。 宁衍也没拿江晓寒当外人,捞起筷子夹了块糕吃了。糖糕有些微微发粘,宁衍的腮帮子鼓起来一小块,嚼得有点努力。 江大人是个聪明人,在朝堂浮沉了这么多年,自有一套为臣之道。他求得不多,自然也不像朝堂中其他人一样上蹿下跳,所以他轻易不会试图左右帝王的心思,与君王相处时也会留三分余地。 可就为了宁衍这点赤子之心,他愿意将自己这点底线略微往后让一让。 陛下现在想这个还太早了。江晓寒诚恳道:宁铮正当壮年,陛下贸然要收他的封地,难免会让人说一句不敬兄长。何况除了长乐王,永安王的封地也还在他手中,而且他这封地握得名不正言不顺,想要收封,也必定得从他身上先下刀,只是 宁衍明白江晓寒的顾虑。 他这位嫡亲的九皇叔从出生那天就受宠,哪怕是顶头的老爹没了,也有头上亲生的哥哥来疼,封地财帛一波一波的给,到了这么大岁数,连油皮都没破过一点。 按理说,先帝身亡,他的封地便应该自行收回,可宁衍当时年纪实在太小,这地愣是收不回来,一拖就拖了十年。 所以于情于理,若是要收封,也得先从宁宗泽开始。可这位永安王着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朕明白。宁衍说:可困难总是放在面前,今日没有,明日也会有新的。若是什么都不做,等着外头的日头自己落下,那也未免太无能了。 江晓寒笑了笑。 或许宁衍自己也没发现,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先带了一股百无禁忌的底气,好像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做了,便一定能做成似的,丝毫没想过失败带来的也同样是无能。 不过江晓寒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笑的,他十六岁时比宁衍还要自视过高,实在不知天高地厚,自觉能将天都捅个窟窿出来。 说到底,少年这点倔强的执拗气是种时节一过就没有了的珍贵产物,帝师大人觉得实在没必要暴殄天物,所以只要不真捅出篓子,其他的顺其自然便好。 臣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太后娘娘惹着陛下了?江晓寒忽然笑着问道。 宁衍: 宁衍的话茬顿时打住,他尴尬地又捡了块糖糕吃了,悄悄瞄了一眼江晓寒的表情。 他从小就有点怕这位老师。 倒不是说江晓寒平日里授课多凶,这位老师脾性好,也不迂腐,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着的。只一点让宁衍心里打怵他总觉得这世间的事儿,没几样能瞒住江晓寒的眼睛。 -- 第83页 似乎你只要在他眼前转一圈,被他似笑非笑地看上那么一眼,心里那点小九九便会瞬间被翻到太阳底下晒个一干二净。 宁衍讪讪地放下筷子,干咳了一声:老师是自己人,朕也不掩藏什么。太后娘娘还是那样,偶尔会叫玲珑去问些事儿,给朕找点不痛快。 这是没完全说实话,江晓寒想。 江晓寒也无意戳穿他,他向来宽容大度,一向愿意给孩子们留面子。 其实这天下的母亲,大多都是偏心亲子的,这也无可厚非。眼瞅着长乐王年岁渐长,她心里便更不会痛快。这些年来,阮家一脉一直没能安分,想必陛下是瞧出来了。江晓寒说:不然陛下大约也不会这样心急。 老师会不会觉得朕实在小孩心性。宁衍叹了口气,说道:朕先前那话说出来,瞧着就像是为了报复太后,在找三哥不痛快一样。 陛下这说得是什么话。江晓寒故作讶异:臣非但不这么觉得,还觉得陛下做得对。 站在墙角装灯架的何文庭: 正想往嘴里塞第三块糕的宁衍:? 老师说笑了。宁衍艰难地咽下一口糖糕,说道:古往今来,哪本书上不是都说帝王应立身持正,不可有所偏颇吗。 可陛下是帝王,若是有人让陛下不高兴,那陛下要想办法处置他,一劳永逸,有什么不对。江晓寒说。 何文庭几乎以为面前这位帝师是被人假冒的了,他狐疑地抬起头,在角落里借着烛火仔细地端详了江晓寒一会儿,想看看这位到底是不是正牌的。 宁衍压根没把这话当真,笑着道:老师莫打趣朕了,若是觉得朕不对,直说便好。 臣是在打趣,可也不是。江晓寒也笑了:臣不懂旁人如何想,但既然陛下问臣,臣确实是这么想的。 古往今来的训诫确实说君王要立身持正,不能有所偏颇江晓寒话锋一转:可书上也说,帝王要辨忠奸,赏罚分明。 太后娘娘的心,陛下知道,臣也知道。江晓寒说:若从慈母之心来论,太后娘娘想要自己亲子享受这至高之位实属情有可原。可陛下是帝王,她若是真心实意地跟陛下作对,便是想让这朝堂都不安宁朝堂不稳则江山不宁,是有损国祚的大事。所以,陛下若想想办法处置,也实在无可厚非,这本是为国为民之举,有什么错可言。 宁衍一直觉得,他这位老师一向能说会道,舌战千儒都使得。 他苦笑了一下,说道:老师 关于太后之事江晓寒说:古人云,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太后娘娘是陛下名义上的母亲,若她能随意拿捏陛下而陛下无计可施,那其他臣子和宗亲呢。 陛下。江晓寒收敛了些笑意,说道:臣教了陛下十年,知道陛下是个好孩子。 宁衍微微一愣。 江晓寒的语气认真又温和,孩子俩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又轻又缓。 虽然宁衍一直以来都在宁怀瑾面前撒泼讨宠地装小孩,但他心里却明白自己早已经跟孩子俩字沾不上边了。他需要威严,也需要成熟和城府,这两个字放在他身上,其实是种变相的侮辱。 但江晓寒是个例外。 在宁衍的印象里,在他们几个小家伙还年幼到不如人家大腿高时,江大人就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他与他们说话时会半矮下身,看着他们的眼睛听他们的意见,然后好声好气地就事论事跟他们商量。 有时候是他们被江晓寒说服,但也有时候是江晓寒被他们说服。 所以他这句话非但没让宁衍觉得被冒犯,还莫名地令他感受到了一种没来由的欣慰。 因为这个,所以臣不想劝陛下什么,臣相信陛下心里有分寸。江晓寒和缓道:昆仑山高路远,消息不太通畅,臣不知道离京的这小半年里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陛下变得这样犹豫。 不过臣愿意相信陛下心里有数。江晓寒说:无论是封地之事,还是太后之事。臣既然已经与陛下说了利弊,陛下也明白,这样就够了。陛下心里有自己的考量,是不必都一一说与臣子听的。 江晓寒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也似乎没有。 但无论如何,他这句话确实犹如一根定海神针,将宁衍心里那点些许动荡钉得灰飞烟灭 第46章 送礼 宫内一过了亥时,便不会再有人出来走动。月色高高地悬在暮色之中,被乌云遮去了大半,浓郁的阴影从房后延伸出来,顺着的平整的青石地面大片大片地延伸开来。 微弱的风从宫墙根底下穿渠而过,带出些细碎的风声,听起来像是女人们似是而非的呜咽声。 舒秋雨接过银杏手中的钥匙,将内司的库房好好地锁了起来。 银杏手里提着盏纸灯笼,怀里拢着几本账册,被外头那些风声搞得后背发毛,直往舒秋雨身边贴。 -- 第84页 小小姐。银杏咽了口唾沫,小声嘀咕道:今晚咱们又不回府住啊,您都三天没回去了。 不回去了,还有账册没看完。舒秋雨淡淡地说:春日宫内的侍女和内侍要分发新的布料裁衣,耽误不得,今晚还是住宫内。 当我不知道,说什么看账册,还不是因为小姐跟老爷吵架了。银杏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小姐是做女儿的,老爷说两句也就算了,何苦要跟他顶呢,没得现在落个回不去家的下场。 银杏是个没怎么出过内宅的小丫头,虽说这些年来陪着她琴棋书画一溜学下来,也略识得几个字,可脑子和眼界总圈在内宅出不去。 舒清辉说来说去无非只是那些事,过了年更是变本加厉,这些天倒是不提让她去与宁衍多多相处了,可却又打上了往宫内送女官的主意。 舒秋雨从小在内宅耳濡目染那些持家之道,哪能不知道舒清辉是什么意思。 试图往皇帝身边塞些暖床的人,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也没有。舒秋雨无意将这些话都拿出来给银杏听,只是说:确实忙着,陛下既然体恤,在内司隔壁腾了个偏院给我,咱们也不好辜负。 宫内有什么好。银杏搓了搓手臂,说:我听外头的老嬷嬷们说,宫里有一堆枉死的女人,说不定哪天就要出来闹了。陛下的后宫人这么少,黑漆漆的,看着就吓人。 这你就受不了了?舒秋雨瞧了她一眼,收好了库房钥匙,一边走一边说道:那幸好我没嫁进皇宫来,不然你天天都要住在这,还不吓出毛病来。 呸呸呸。银杏急忙追上来,气恼道:小姐说什么呢,小姐努努力,肯定能嫁给陛下的。陛下身上有龙气护佑,当然不怕邪祟了。 舒秋雨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初春的夜晚比初冬好不了多少,凉风冷硬,冻得人难受。舒秋雨光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冰凉,忙搓了搓手,带着银杏往外走去。 宁衍后宫空置,于是他平素除了给太后请安之外,根本不往后宫来,于是也不用担心冲撞,就在后宫的东南角给舒秋雨划了个小巧的宫殿用以落脚。 那宫殿与内司离着不远,平日里只要走上一刻钟的功夫就能到,只是现下时间已晚,有些宫道的宫门已经落锁,舒秋雨难免要绕上一点路,从大路过去。 从内司去沉月殿要绕过御花园,现下外头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就只有银杏手里这盏灯,御花园中树影重重,银杏瞧着哪都觉得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怪物模样,心里虚得很,一边催促着舒秋雨快走,一边都快把手里的账册都捏皱了。 你怎么胆子这样小。舒秋雨叹了口气:定是白日里又去听人家嬷嬷侍女们偷讲那些神鬼之事了。 银杏被她说中了,讪讪地瞅了她一眼,没敢还嘴。 算了。舒秋雨说:咱们快点走也就是了,明天带你回府去住。 舒秋雨说着,便伸手去那银杏手中的灯笼,想要自己走在前头。银杏正怕得厉害,也就顺势给她了。 小小的纸灯笼在俩人手中过了个场,映着周围那一圈火光晃了晃,在转瞬之间从舒秋雨余光中勾出了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舒秋雨手一顿,下意识直起身来,朝着余光中人影的方向看去。 那人影动作飞快,又离得太远,没有被灯火照亮,只是闪过时被舒秋雨恰好看见。 银杏被她这一下吓了一跳,声音都虚了,战战兢兢地往四周看了一圈,扯了扯舒秋雨的衣角,颤声问道:小姐,你看见什么了? 舒秋雨没有说话,她回忆了一下方才那一瞬间人影划过的方向,转头向着不远处的宫殿群看了看。 银杏。舒秋雨问:那是个什么方向? 银杏探着头往那边敲了敲,犹豫地说:那片角落的几个宫殿还空着的,除了洒扫的内侍之外,没人住呀 是吗?舒秋雨说。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潜意识里总觉得方才路过的那人仿佛不怀好意。只是那人影消失得太快,她连身形特征都没看清,也分不清到底是侍女还是内侍。 是啊。银杏说:只不过再往那头走一段,向左折一下,就是太后娘娘的仁寿宫了。 亥时三刻,仁寿宫的正殿还未熄灯,宫门口守夜的小内侍已经撑不住了,缩在墙角的被褥间眼皮打架。殿内伺候的大内侍们还如白日里一般候在门口,偶尔有几位从屋内出来,端着茶盘去水舍换茶。 这两样或体面或清闲的活儿十里一样也不沾,于是只能站在偏门旁边昏昏欲睡地守夜。 他半靠在墙上,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垂。墙面光滑,靠是靠不住的,反复醒来又谁去几次之后,终于有一回睡得沉了,脚下没站稳,膝盖一弯就往下摔。好在他下落的一瞬间便惊醒过来,才免得自己一脑袋扎到地上去。 十里醒来的瞬间,他身边的侧门也恰好被人从外头敲响,他捶了捶酸麻的腿,一步三挪地走到门边,问道:谁呀。 -- 第85页 是我。外头的人说。 那是个十里很熟悉的女声了,于是他没有再多问,而是沉默地打开了锁,将偏门掀开一条小缝,将人放了进来。 玲珑熟门熟路地从门外挤进来,问道:太后娘娘睡了吗? 十里不敢直视她,先是下意识缩了缩肩膀,随后才想起来要回应,于是摇了摇头,轻声说:还没有,我方才还听见太后娘娘吩咐人去做事。 玲珑心里装着事儿,闻言胡乱点了点头,便脚步匆匆地往正殿去了。 十里在原地瞧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将偏门重新关好。 他没有再上锁,而是只拉上了门栓按他的经验来看,玲珑不会在这里待上许久,顶多也就半盏茶或一炷香的时间便会从里头出来,若是现在锁门,一会儿还要费一遍事。 十里眼瞧着玲珑进了正殿,彻底没了影子,便将双手揣进袖筒里,走回墙根底下,重新靠回了阴影里打瞌睡。 玲珑轻手轻脚地走进正殿她惯常会时不时来给阮茵回话,这满屋的人都认识她,也不必通报。 夜已深了,阮茵却还没歇息,她换了身轻薄的软衣,额上绑着抹额,正靠在软榻上吃葡萄。 旁边的内侍正轻声细语地劝她仔细肠胃,只让她吃了几颗,便将那银盘子挪得远了些,又给她上了碗茶。 玲珑走过去,阮茵榻边的小内侍自觉地让开些许,给玲珑腾了个跪着的地方。 玲珑在三步远外跪了下来,膝行着走近几步,轻声唤道:太后娘娘。 你近来来得有些频了。阮茵说:有什么事儿值当你总往哀家这跑,陛下若寻不到人伺候,麻烦的可是你自己。 今夜江大人进宫来了,不必奴婢伺候。玲珑说。 榻上的阮茵终于有了点反应,她微微拧紧了眉,问道:江晓寒回京了? 听着那话头,是今晚上刚到的,便进宫来给陛下回话了。玲珑说:只是有外臣在,奴婢不好在场,送完了点心茶水便出来了,除了听见几句寒暄之外,再没有什么旁的。 没有什么旁的。阮茵冷笑一声:铮儿先前写信的时候还跟我说了,在安庆府那边瞧见了江晓寒的踪迹,说他不走水路也不进驿站,专往乡野田头上钻。 江大人进宫的时候,夜已深了,奴婢觉着,若是没什么要紧事,这个时辰应当不必进宫来着。玲珑低声道:只是紫宸殿人手森严,奴婢不好偷听。 你也偷听不着。阮茵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说道:十年前,这位江大人往两江走了一趟,便一手一个拉下了两位成年的皇子,本事大着呢。 阮茵说起这个就来气,胸口起伏了两下,恨声道:当初铮儿为嫡为长,明明是有大望于皇位的,却被这位江大人使了个阴招,才栽了跟头。若不是先帝偏听偏信,哪有宁衍什么事儿。现在他又往铮儿那边跑,谁知道又在盘算些什么。 无论是作为先帝的皇后,亦或是宁铮的嫡母,阮茵对江晓寒的怨气都是只多不少。宁铮与皇位失之交臂,她去皇陵祈福七年,都或多或少是拜他所赐。 玲珑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才一刻都没敢耽误,冒着被宁衍发觉的风险漏夜来了。 阮茵自己气了一会儿,终归是理智占了上风,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累似的摆了摆手。 近来若没哀家的吩咐,你便不用过来了。阮茵说。 玲珑愣了愣,问道:这是为何,是你奴婢近来有什么事做得不好吗? 也不是。阮茵似乎是想起了另一桩事,顺口吩咐道:还是有件事要你去打探的。 玲珑不怕被差使,就怕阮茵觉得她没用,忙道:娘娘吩咐。 哀家记得,陛下的及冠礼是要安排在今年。阮茵弹了弹指甲,说道:若是御前议起了这件事,你记得来给哀家回话。 哀家要送皇帝一份及冠礼。阮茵说。 第47章 玲珑 玲珑不想深究阮茵口中的大礼是什么,也明白这不是她能知道的事情。 她从小被送去宁衍身边伺候,深知自己不过是阮茵搁在宁衍身边的眼睛和耳朵,是阮茵十年前离宫时,为了她们母子日后前程埋下的钉子。 其实玲珑大致能明白阮茵的心思那心思再单纯无比了,天下哪有母亲能容忍自己儿子的东西被别人凭空抢去,还是被自己平日里最看不起的人抢去。 阮茵从小受宠,性格也拔尖,轻易不知什么叫委屈。玲珑时常来给她回话,也听见过她不止一次地埋怨,说是淑妃那样一个面团似的人物,怎么生出这样一个扎手的儿子。 话里话外,竟是丝毫这位帝王生母没将放在眼里似的。 这些话连玲珑都听见过,何况是天天在仁寿宫伺候的人。只是阮茵命好,担着个先帝嫡妻的名头,便能凭空往宁衍身上压一个孝字。无论她再怎么放肆,只要不闹出什么弑君造反的丑事,宁衍就还是得好声好气地供养她一辈子。 -- 第86页 这世上有千百种命数,玲珑想,有那高高在上还不知足的贵人,也有她这样身家性命都捏在旁人手里的蝼蚁。 宁衍最初登基时,满后宫没人将他看在眼里。若不是有两位辅政之臣横插一脚,将阮茵釜底抽薪地送去了皇陵,宁衍现在的坟头草八成都三尺高了。 退一万步说,玲珑当初之所以那样干脆地投身在了阮茵这儿,就是没想到这事儿会叫宁怀瑾做得那样绝,阮茵几乎连向宗亲那边送信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趁着那个乱劲假传懿旨了。 而一步落则步步落,时至今日,阮茵已经没法让宁衍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后宫了。 何况近年来,宁衍年岁渐渐大了,玲珑总觉得他不如以前好糊弄,每次来仁寿宫,她都得提心吊胆的,生怕被宁衍盘问。 而且自从前些天从猎场回来后,宁衍看她的眼神就总带着一点不明不白的意思就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玲珑不太清楚这算不算做贼心虚,但夹在宁衍和阮茵中间,就像双脚踏在两条船上,若是有一天脚滑未曾站稳,就得在这湍急的河流中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有什么办法,玲珑想,这艘贼船上去容易,下来可就难了。 玲珑越想越觉得一颗心沉甸甸得直往下坠,以至于走出殿门时,面上的表情都有些发苦。 玲珑姐姐。十里贴心地替她拉开门:您慢走。 玲珑回过神来,刚想道谢,正巧听见身后传过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宫内规矩大,在太后这更是如此,别说像这样疾走,连高声交谈都不许。玲珑怀着满腹疑虑回头一看,才发觉那是个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的穿着比玲珑朴素得多,瞧着不像宫里有头有脸的侍女。 那是什么人?玲珑奇怪道:已经这么晚了,太后娘娘还要召见旁人吗。 玲珑姐姐许是不认识,这也正常。十里客气地说:那是舒家的一个丫鬟,不是咱们宫里人。 舒家?玲珑疑惑道:舒秋雨家? 正是舒清辉那一家。十里笑道:这满京城里还有哪个舒家。 玲珑下意识想问个究竟,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多嘴多问,万一传到阮茵耳朵里,觉得她心大,那可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她兀自压下了心里那点不安,又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临近子时,玲珑本以为宁衍早该歇下了,却不想紫宸殿依然灯火通明,何文庭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 玲珑住着的房舍在紫宸殿后头,紫宸殿是帝王寝宫,身后没有通门,她想要回去,就必须得穿过大半个宫殿,从正殿绕过去。而现在何文庭就站在殿前和宫门之间的那块空场上,玲珑只一进宫门,便叫他瞧见了。 何内侍甩了甩手里的拂尘,连忙几步跑过来,双眉倒竖,张嘴便问道:玲珑姑娘这是去哪了? 玲珑心里一紧,差点以为露了馅,后背霎时间沁出了一层冷汗,只能庆幸还好自己来回的脚程未曾耽搁,还能辩驳一下。 奴婢去更衣了。玲珑笑得有些勉强:今日晚间许是吃坏了什么,才耽误了一会儿。 何文庭上上下下地扫了她一圈,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说道:陛下正找你呢,小厨房的糕点还有剩吗。 玲珑一颗心原本高高提起,现下又从高空直坠而下,一起一落间手脚都有些发软。 有。玲珑忙道:只是这都快子时了,陛下若吃了,恐怕肠胃不太能消化。 陛下倒未曾说要用。何文庭现下看着她,就仿佛看着觊觎宁衍的小妖婆,说话也是冷冷淡淡的:陛下的心思,咱们怎么晓得,既然传你,就自己去回话吧。 既然问了点心,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玲珑轻轻地松了口气,乖顺地应了声是。 玲珑进门时,宁衍和江晓寒的谈话似乎恰到尾声,于是哪怕见她进门也没打住话茬。 臣明日会去跟礼部商议的。江晓寒笑着说:恭喜陛下,要长大成人了。 玲珑进门便听见这么一句,不由得心念一动。 阮茵刚刚提起宁衍及冠的事儿,她现下对这种话实在很敏感,免不得往前凑了凑,想听得更清楚些。 麻烦老师了。宁衍也跟着笑:三月十八是个好日子,颜先生也费心了。 应该的。江晓寒说:陛下及冠那日,阿清自会进宫来为陛下主持。 那就有劳颜先生了。宁衍说:外头天色已晚,我就不留老师了,老师长途跋涉回来辛苦,这几日也不必太过劳累,在内阁点个卯也就罢了。 江晓寒闻言站起身,冲他行了个礼:那臣告退了。 老师不忙着走。宁衍冲着玲珑招了招手,问道:小厨房的糕点还有新的吗。 玲珑见宁衍叫她,连忙紧走几步过去,回话道:之前还备了一份牛乳糕和荷花酥,都是未动过的。 正好。宁衍说:去装起来,给老师带上。 -- 第87页 宁衍说着,转过头来冲着江晓寒笑着道:给小妹带上今天天晚来不成,也别叫她亏了嘴。前些日子冬狩,朕留了块软皮子,瞧着给她包剑柄正好,一会儿老师一起带走。哦对,前些日子江南织造送了今年的春料进来,后宫人少,放着也可惜,朕挑了几匹,何文庭也一并去拿了。 江大人借着女儿的面子在宫里连吃带拿,一时间哭笑不得,却也不能推拒,只能谢恩。 宁衍口中的几匹实在是很谦虚,江晓寒出门时,就见紫宸殿门口已经排了六个小内侍,有两个一人拎着只大食盒,另外四个抬着足有十几匹布料,压得抬杆都有些微微下弯。 何文庭满面堆笑地站在最前头,手里亲自捧着只长方的锦盒,是宁衍亲自猎的那张皮子。 江晓寒借着廊下的灯光瞧了瞧那两担布料,只见其中一担眼神鲜亮,大多都是鹅黄水蓝之类的颜色,没什么特别。而另一担则以墨绿深蓝为主,颜色沉稳,瞧着倒不像给小丫头穿的。 江大人顿时了然于心。 江大人,天黑难行,您出宫慢些走。何文庭客气道:东西多,叫这几个小内侍送您到府上也成。 那倒不必麻烦了。江晓寒笑道:家里有下人在宫外等着。 江晓寒这头带着小皇帝满腔的心意往宫外赶,另一头江府的正院里,江凌还对即将到来的天降横财浑然不知。 江府的嫡二小姐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眼巴巴地盯着对面的颜清和景湛,就等着谁先回头瞧见她,来跟她说两句话。 可惜景湛许久没见着颜清,肚子里攒了一堆问题,解惑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哄妹妹。 江凌等了半天也没人理她,决定主动出击。她左手竖起两指,比成个人型,从桌上一路走到了桌沿那头,顺着景湛的外袍袖子往上攀了几步。 景湛瞄了一眼自己的袖子,无动于衷。 二小姐得寸进尺,就着这个动作揪住景湛的袖口一角,轻轻扯了扯。 景湛这下可没法再继续无视她了,只能头也不抬地问:做什么? 江凌嘿嘿地赔了一声笑,说道:哥哥别抓着爹爹看那些药方了,我来给哥哥讲点昆仑的趣事儿。 什么事儿?景湛敷衍道:是你又走不出去山上的阵法了,还是又被鹿叼走了? 江凌: 那都八百辈子之前的事儿了!江凌气结,恨恨地扯了一把景湛的袖子,不想理他了。 国师大人的耳根子终于得了半刻清净,刚长舒了口气,正想着让颜清帮着将他手里的几位药方完善一下,就听见外头的院门发出了一声轻响。 紧接着,江凌就在他耳边咋咋呼呼地冒出一句:父亲! 又闹腾起来了,景湛心累地想。 第48章 谋算 颜清不紧不慢地在纸上写完最后几个字,撂下笔,抬头望向门口。 江晓寒一把扯住了飞扑过来的江凌,扶着她的胳膊把小丫头杵在地上,顺手将手里的食盒塞进她怀里。 给。江晓寒说:陛下让带回来给你的。 江二小姐心地善良不记仇,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顿时欢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掀开盖子,探着头往里头瞅。 荷花酥!江凌嘿嘿一乐,说:还是衍哥哥心疼人。 江晓寒顺势占了江凌的位置,抽过桌上正晾着墨迹的纸页,问道:不是让你们先歇着,这是写什么呢? 写两张药方。颜清说:年前景湛替人看诊,瞧出了个有趣的病例。 唔江晓寒答应了一声,见是正事儿,便有将那张纸好好地放回了原处,用镇纸压好了。 他不像这师徒俩一样对药理有所研究,于是也不多问,话头一转,冲着江凌一挥手。 院里还有陛下给你的衣料。江晓寒说:我瞧着有两匹布正合时节,赶明儿让江墨去寻个裁缝进来,给你裁两身新衣服。 江凌也没想到自己父亲进宫一趟收获颇丰,一块荷花酥还叼在嘴里没咽下去,就赶忙兴高采烈地从桌上顺走了一个烛台,准备出去看看自己的战利品。 小丫头听风就是雨。江晓寒看得好笑,一边从盘里捡了块糕点,一边扬声喊道:后头那抬未拆箱的你就别看了,明日叫江墨给恭亲王送去。 江凌也不知听没听清,反正是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屋里唯一一个闲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只剩下屋内几个。颜清忙着誊抄药方,江大人趁着女儿不在,从点心盘子里捞走了一块荷花酥。只有景湛左看看右看看,憋了一肚子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义父。景湛搁下笔,他皱着眉,咂摸了一下江晓寒的脸色,迟疑道:您今日进宫,没提王爷的事儿? 其实想也知道,若是提了,宁衍又怎么会让江晓寒送东西给宁怀瑾。 说什么?江晓寒笑道:是规劝陛下弃恶从善,还是劝他迷途知返啊? -- 第88页 颜清将晾干墨迹的纸张收拢成一堆,撩起眼皮看了江晓寒一眼,淡淡地道:别逗孩子。 谁的徒弟谁疼。江晓寒夸张地叹了口气,从桌角摸过自己的折扇,握在手里敲了敲手心,说道:陛下不是三四岁的孩子了,这事儿若是他一时兴起,时间长了他自会失去兴趣,也就那么算了。但若这真是他藏在心里的执念,那你劝也没什么用。所以无论如何,这事儿都没什么可说的必要。 可景湛摇摇头,他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一句话在嘴里滚了三遍,才艰难地吐了出来:义父可知这消息我是从哪听来的。 不是你自己猜着的?江晓寒反问道。 一半一半吧。景湛说:其实我本也不敢往这处想,后来从仁寿宫那听见了些消息,两两一合才猜出来。 那就更好了。江晓寒说:若说这普天之下,有谁在这时候最想帮陛下保守秘密,那定是太后娘娘无疑了。 景湛: 我问你,阮茵与宁衍作对,是想做什么?颜清忽然道。 哪怕是说起先帝,颜清也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江晓寒早听习惯了,此时只当听不见。他从颜清手里接过收拾了一半的那叠纸,接着颜清方才的动作将其用麻绳钉好。 早些年,大约是想从陛下手里把皇位抢回来。景湛下意识说道:现在陛下已经大了,安庆府地方不小,可无论粮草储备还是兵力其实都不足以支撑造反这样大的事,所以哪怕她们母子两个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了。 那可不一定。江晓寒朗声笑道:自古以来,谋朝篡位可不是只有举兵造反一条路走。 再不就是皇帝德行实在有亏,以至于触怒上天,所以长辈可以联合宗亲来逼迫皇帝退位。景湛不可置信地说:可陛下这肖想自己叔长,还不够大逆不道吗? 景湛自觉正问到点上,江晓寒却偏偏不答了,只笑着道:问你师父。 他轻巧地一句又将问题抛了回去,仿佛方才打岔的不是他一样。 德行有亏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端看龙椅上的人手腕如何,是否坐得稳。宁衍这事没有证据,说破大天,也顶多是多在野史上描一笔。除非阮茵带着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爷抓奸抓到他俩床上去,否则宁衍若想要反击,有太多反击的手段了。阮茵不是个一味蛮干的蠢人,不会做这种事。颜清说:所以话说回来,若说现在世上有谁最盼着宁怀瑾和宁衍搞到一起去,那定是阮茵无疑了。 噗咳咳咳。江晓寒一口茶没咽下去,就被颜清这惊世骇俗之语惊了一跳,呛得的厉害。 颜清: 颜清打住话头,伸手过去替他顺了顺背,没好气地问道:你年岁多大了?喝口茶还能呛着。 江晓寒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你师父话糙理不糙。江晓寒顺过了一口气,接着颜清的话头说道:所以说,你实在不必替陛下操这个心。 也就是说,这件事看似能拿捏陛下,但实际上对阮茵来说,是块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鸡肋?景湛道。 倒也未必。颜清说:记得我们离京前,你和阿凌下得那盘棋吗? 景湛当然记得,那盘棋下得乱七八糟,明明说好了是兄妹之间的切磋,结果最后连江晓寒和颜清齐齐上阵,什么观棋不语全都扔在了脑后,愣下了个大杂烩出来。 当时江大人老谋深算,在棋盘上连欺带骗,亏得颜清每每都要中招,最后硬是让他赢了一子半。 记得你义父怎么赢的吗。颜清又问。 景湛顺着他的话回忆了一下,片刻后愣了愣,抬头与颜清对视了一眼,轻声道:环环相扣,声东击西,由内击破。 陛下爱慕恭亲王这件事,对阮茵来说,并不是事情的结局而是会成为达成她目的的一种帮衬手段。对上位者来说,情爱本身就是一种把柄,与爱慕谁没什么关系。江晓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语气顿了顿,侧头与颜清对视了一眼,才转过头来接着说道:毕竟这件事对外不能动摇陛下的根基,对内却说不定。不过陛下心志坚定,我觉得倒不会有事。 论起为臣和伴君这种事儿,把他和颜清捏在一起,恐怕都不如江晓寒经验丰富。 江大人三言两语或多或少抚平了景湛心里的些许不安,只是他刚刚松了口气,却又想起来先前那个被打岔过去的话题。 所以义父说的另一条路究竟是什么?景湛问。 江大人还未曾说话,颜清便先开口将其截住了,说道:自己想。 景湛: 颜清有心要考校徒弟,江大人也只能闭嘴,不敢有半分提点。 而就在那一瞬间,景湛脑子里闪过了无数桩史书轶事,差点连话本里那些偷龙转凤伎俩的都用上可谓是精彩纷呈。 -- 第89页 但他转念一想,宁衍后宫空得跟城外那寺庙似的,别说后妃,连个教导人事的女官都没有,就算阮茵想要偷龙转凤也实在没那个条件。 倒也不着急,慢慢想。江晓寒温声道:总之,我瞧着陛下心里有数,他按兵不动,恐怕也是在等着太后娘娘先出手,再后发先至。 景湛还年轻,身份又尊贵,平日里谁见了都要给他三分面子,也甚少接触这些谋算之事。 他人向来聪明,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透,无非是经验不足,慢慢教也就是了。 而且颜清教徒弟时,江晓寒向来不插手。景湛也知道这是颜清存心要试炼他,问是问不出个缘由了,只能他自己去听去看。 年前安庆府来信,说是宁铮的正妻又有了身孕。景湛说:宁铮子嗣虽不单薄,但嫡系子女却不多。他先前那个嫡长子十五岁时夭亡过后,正妻郁郁寡欢,多年也未再生养过。这下好不容易又有了动静,想必阮茵心思活络,也是从这来。 哦?昆仑封山时消息闭塞,这事儿对江晓寒来说还是桩新鲜的谈资。他这下来了兴趣,好奇道:又有了? 刚有了没几个月。景湛算了算日子,说道:也就三个来月。 刚坐稳啊。江晓寒道。 宁铮本来年前上了书,想要进京来拜见阮茵的,后来正赶上这件事,便又不来了。景湛想了想,补充说:好像也是阮茵的意思。 他是不该来。江晓寒说:不然陛下只要以幼子年幼不宜赶路为名头扣下他,他可就再难回封地了。 第49章 陛下想清楚了吗 自从年轻的国师大人在家聆听了深入教导之后,也不怎么往紫宸殿跑了。 他又恢复到了先前那个仙风道骨的唬人的架势,天天神出鬼没的不说,还时不时会在午后出没在宁衍殿中,蹭完了点心就翩然而去连句谢也不留。 不过宁衍也没什么闲工夫管他了,及冠的日子定得紧,满打满算剩下的日子也不到一个月,江晓寒回京,虽然或多或少帮他缓解了些朝政上的负担,但许多事儿还是需要他亲自敲定。 及冠这样的大事儿,最忙的还是礼部。宁衍这样年幼登基的帝王毕竟是少数,礼部没有现成的先例可循,什么都得从头来。只能往更前头的前朝翻,试图找出个章程来参谋参谋。 礼部尚书和太常寺卿见天地往一块凑儿,在章程上添添补补,生怕给宁衍掉了面子。 直到磨蹭到三月初六,礼部尚书管宏才和太常寺卿常建白才终于商量出个初步的章程来,进宫去给宁衍回话。 两位大人绞尽脑汁,生怕在礼仪排场上有所疏漏,只是宁衍从小在王府长大,实际上并不是十分在意排场这种东西,大多数时候只是在书案后头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嗯一声,示意自己没走神。 小貂借着书案的遮挡窝在他腿上,正抱着他的食指舔着上头沾上的牛乳粉。 普天之下,就礼仪章程这种事,想必没人比面前的两位大人更了解了。宁衍某种意义上又是个好说话的陛下,大多数章程都可有可无地点了头,没拿出什么让两位大人头疼的意见来。 而且,陛下及冠是大事儿,可这岁数到底比正常人早了些。管宏才说:臣与太常寺商议了,不如就在那一日大赦天下,也好给陛下添些福德。 那倒不必。书案后的宁衍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摇了摇头,驳了这件事:朕及冠,与那些做了错事的恶人有什么相干,何以要他们逃脱制裁。 倒也不是逃脱制裁。管宏才连忙道:若陛下觉得不妥,可以适当减刑,只放出去些刑期轻的。 宁衍从小貂嘴里抽出食指,在扶手上敲了敲,问道:各地和京中的刑狱负荷不了了? 管宏才一愣,随即道:那倒没有。 那就不必想这种事了。宁衍说:作恶者若能这样逃脱罪责,让那些等着罪人伏法的无辜者怎么看。若以后作了恶便都盼着天降恩赐,法理还有什么威慑可言。 各朝各代都或多或少有些这样的事,有的皇帝是为了积德,有的是为了要个好名声,管宏才也没想到宁衍会这么上纲上线。 这是小事。常建白替同僚打了个圆场,躬身行了个礼,将话头接了过来:只是太常寺有一事要请示陛下,为陛下及冠的主礼者,陛下是否心中有所人选。是从宗亲内择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还是陛下有属意之人。 当然是 宁衍下意识想提宁怀瑾,可话到嘴边他才想起,他跟宁怀瑾已经有三个多月未曾见过了。 自从在猎场不欢而散到现在,宁怀瑾仿佛铁了心要躲着他,无论何事都一概不出王府,也不肯给他回信。哪怕偶尔有几次何文庭去送东西,也都是卫霁出来迎的。 宁衍虽然面上端得八风不动,心里却不是毫不担心的。 宁怀瑾为人温和,大多数时候都很好说话,可若是一旦触到他的底线,那想要等他先行低头,恐怕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难。 -- 第90页 宁衍也不敢再去想自己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侄子在他心里到底还有多少分量,宁怀瑾的避而不见究竟是为了保护他,还是因为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 他这三个月以来一直强逼着自己不要去想宁怀瑾,人心易动摇,在这种前有狼后有虎的关口,宁衍不想给自己埋下任何隐患。 可他还是像是重新回到了三年前刚刚得知自己心意的那段时间,每日都要被怀疑和自厌见缝插针地连番招呼一遍。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他比三年前的目标明确,也坚定得多,总能在这些愁绪出现的当口就将自己往回拖。 可宁衍自己心里清楚,他一直避而不想的事儿终归是横在那里,不会无缘无故地自己消失。 宁衍自认他选了这条路便不会后悔,可他不怕陷阱,也不怕背后的暗箭,唯一怕的却是当他按自己的心意扫平了障碍之后,会发现这些障碍都不是宁怀瑾拒绝他的理由。 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他将应如何自处。 宁衍忽而发觉自己的心绪陷得有些深了,他闭了闭眼睛,伸手捏了捏鼻梁,用这种小动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从而从那种情绪中抽离出来。 这招是他早先琢磨出来的,这些年下来已经用的炉火纯青了。 他沉默得有些久了,常建白看不出他是走神了还是在思索,犹豫了片刻,与管宏才对视一眼后,轻声唤道:陛下? 做两份章程吧,备一份左相的,再备一份恭亲王的。宁衍说:皇叔若起不来身,就让老师顶上。 及冠是大日子,一生也就这么一次,宁衍还是希望宁怀瑾能来冠礼的。 可他也又清楚,宁怀瑾躲他还来不及,大概率是不能来的。只是理智虽然如此,宁衍到底存了点侥幸心理,想着若有万一呢。 那就算赚了,他自嘲地想。 外头不明真相的臣子们搞不清宁衍和宁怀瑾中间到底再打什么哑谜,面前的两位大人也是一样。说到底,就算是再怎么做局,宁衍及冠这样大的事儿,宁怀瑾于情于理都不能不出现。 可从宁衍的话头来看,仿佛他也不能确定宁怀瑾到底会不会出现似的。 管宏才不敢多问,私下扯了扯常建白的袖子,示意他赶紧见好就收。常建白守着宗庙礼仪这一亩三分地十好几年,人也不是蠢货,忙就坡下驴,跟管宏才一起告退了。 之后的事儿与宁衍想得差不多,太常寺的帖子送进恭亲王府后仿佛石沉大海,既不见王府有人来太常寺商议章程,也不见宁怀瑾进宫走动。 三月初十那天,阮茵身边的大宫女非要出宫采买,说是阮茵一时兴起,想吃春秋楼的炸酥鱼。因着已经过了女官出宫的时辰,禁卫拒绝放行,还闹出了一点小小的事端。 当时禁军指挥使回到宁衍面前,宁衍正被春税搞得焦头烂额,也不想落个苛待嫡母的名声,便随口叫人放她去了。 阮茵最近安分不少,宁衍也愿意给她个母子面子,在这些小事上便不怎么驳她。 恭亲王府一直闭门不出,越临近及冠的日子,礼部和太常寺两头也大概摸清了情况这便应该是不会来了。 除了仅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外,其他人是愈加看不懂这叔侄俩在打什么哑谜,却又不敢问,只能一个个当做瞧不见,只等他们自去神仙打架。 这情景其实在宁衍预料之中,只是他许久不见宁怀瑾,一想到对方连自己及冠都不愿意出现,难免失落。 宁衍本以为宁怀瑾就要这样躲他到地老天荒,却不想及冠礼的前一夜,宁怀瑾竟破天荒地自己送上了门。 宁怀瑾向来进宫都是不必通报的,只是他先前一直守着规矩而已。他虽三个月未曾进宫,但是没有宁衍明面上的态度,依然没人敢对他有半分怠慢。 他借着夜色,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临到了紫宸殿门前,门内的宁衍还没缓过神来。 谁?宁衍不可置信地问:谁求见? 是王爷来了。何文庭又重复了一句:就在门外候着。 快快宁衍连忙搁下笔,从桌后头绕出来,手足无措地拍了拍衣摆,扯了扯袖口,催促道:快请进来。 宁衍整个人几乎在瞬间就被惊喜点燃了,从内而外涌现出一股非常单纯的开心来。他心里不免升起了些希望,心想宁怀瑾果然还是心软,哪怕在生气,也终归不舍得叫他失望。 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轻而缓的那个是何文庭,他在御前当值,习惯了轻手轻脚。而另一个脚步略重的则是宁怀瑾,听起来比平日里迟缓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心境原因。 宁怀瑾沉默地跟在何文庭身后转进内室,何文庭很长眼色,将他引进来便退了出去,给他俩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宁怀瑾抬头望向书案旁的少年,觉得宁衍又瘦了一些,身量也抽条了。 年轻的帝王这几个月大概过得不算太好,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穿惯了的便服看着也松垮了些,袖口也不如以往合身,动作间左右一滑,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 怎么就这么犟呢,宁怀瑾想。 他瞧着宁衍过得不好,心里也不好受,他一边心疼他辛苦,却一边也恼怒他怎么就是不肯低头。 -- 第91页 这样不体面的事儿,只要宁衍认句错,他就可以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这还不够吗? 少年人跟孩童一样,一天一个样,他跟宁衍足有三个月没见面,现在忽然见着了,倒有种莫名的陌生感。 只是那双眼睛实在是太过让人心软,一见他进来,连眼神都亮了几分,里头的热切和亲近太过明显,活像是能烫伤人。 宁怀瑾垂下眼,下意识避开了宁衍的眼神,不敢看他。 臣是来问陛下一句话的。宁怀瑾规矩地跪下来,问道:三个月了,陛下想清楚了吗。 宁怀瑾这句话如三九的冰水,将宁衍心头那股刚刚升起的愉悦和期望浇得一干二净,泼得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不是来恭贺我及冠的,宁衍想。 他是要赶在及冠前来问我最后一遍,到底要不要将爱意收回去的。 宁衍毫不怀疑,如果他说清楚了,那明日的及冠礼上,宁怀瑾一定会出现,君臣相亲,其乐融融。而如果他依然固执己见,那结果大约是恰恰相反的。 宁衍心里知道宁怀瑾不是那样的人,却依旧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种威胁的意味。 第50章 走吧。 上书房外的梅花终于不甘的谢了,整座皇宫的花匠使尽了浑身解数,培了半个多月的冻土,还是没能保这棵梅树活过下一场雨水。 最后那朵梅花打着旋从枝头落下的时候,宁衍就站在窗边看着,左相江晓寒就站在上书房的殿中,静静地等着宁衍。 门外的仪仗龙撵已经备好,只等着宁衍走出这个门,走向他人生的另一个开端。 宁衍一宿都未曾合眼,昨夜宁怀瑾的话言犹在耳,实在让他视而不见都不成。 如果皇叔是想来问这个的话宁衍在摇曳的烛火影中艰难地扶上桌面,动作缓慢地向后退了两步,坐回了椅子里:那就算了。 他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不配合,想不用说出那些对峙一样的冷硬话,就能让宁怀瑾知道他的态度。 宁怀瑾看明白了。 可他不想照做。 就在这一瞬间,宁怀瑾忽而发现,其实他与宁衍的性格是一样的。 宁衍执拗地不肯收回自己的爱慕之心,他却也没有想要自退一步,而是非要逼着宁衍将那句话说出来。 他们两心中都有一道底线,不能模糊,也不许旁人染指,更别说粉饰太平。 唯一的区别是,他心中的底线是江山社稷和大局,而宁衍的底线是他。 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皇帝。 不过这念头有点大逆不道,宁怀瑾在心里腹诽一下也就算了。 宁衍惯常会掩藏心意,可在宁怀瑾面前,却总有那么些零星的疏漏。小貂从他袖口里钻出来,吱吱叫着盘上他手腕,瞧着就跟他很亲近的模样。 那小貂被他喂得白白胖胖,毛皮油光水滑的,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 宁衍垂下眼瞅了一眼那小貂,手脚轻而又轻地托了它一把,将其拢在了怀里。 不知为何,宁怀瑾瞧着他这动作,忽而有些没来由的难过。 宁衍大约确实是真的把他放在心上的,他想,不论这是不是宁衍的一时兴起,起码他真的认真过。 陛下。宁怀瑾叹息一声:臣不想逼迫您,但您要知道一件事,无论您接受与否,您心里所念所想的,是不容于天下的。 皇叔想说什么。宁衍淡淡地道。 这天下不能有个明目张胆断袖的帝王。宁怀瑾说得很坚定。 宁衍与舒秋雨退婚这件事确实惊着了宁怀瑾,他虽然不想自视过高,但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宁衍那样执拗地拒绝选秀和大婚,就是为了守着心中的那点情谊。 守情专一当然是好,可宁衍是个帝王,他哪怕真的要守情,也不能守在一个男人身上。 帝王无后,则天下大乱。哪怕您看中的不是我,是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男子,也不能为了这点私心放弃大局。宁怀瑾说:否则,宗亲要怎么看您,这天下臣民要怎么看您。 宁怀瑾这是掏心挖肺地来劝他了,宁衍想。 宁衍下意识想问那你呢,如果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外事,如果他不是皇帝,宁怀瑾还会这么坚定地拒绝,以至于一点私下的念想都不想给他留吗。 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只是被他咬着舌尖,死死地咽了回去。 还不到时候,宁衍用一种近乎自虐的自控力想。 因为这些如果压根不可能存在,那些东西就是真实横贯在他和宁怀瑾之间的一道鸿沟,比宁衍这个人都要真切许多。 在填上这道鸿沟之前,说任何如果,都是无病呻吟,是承认他无能的懦弱期许。 毫无意义。 而且,宁衍自己深知这条路本来就不好走,说句荆棘丛生也不为过,若他真的想在这条崎岖小路上撕开一道口子,身边的陷阱刀剑绝不会少甚至哪一日若他松懈,那荆棘刺划出他一条血口子也是有可能的。 但走过这条路并不代表他就一定会得偿所愿,只能代表着他终于有了能去宁怀瑾面前求爱的资格,仅此而已。 -- 第92页 之后是能如愿以偿,还是前功尽弃,还是要看宁怀瑾对宁衍这个人,究竟是否有意。 若是让宁衍真的将那句话说出来,按照现在的宁怀瑾来看,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地拒绝他。 而宁衍不能确定,如果现在他听到了宁怀瑾确切的回答,他心里的念想还能不能燃得那样坚定;在面对着那些风刀霜剑时,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所以还不如就让这个问题留在那条路对面,等他一步步蹚过去再听,无论结果如何,也算是不留遗憾。 宁衍心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他揣了满肚子的思念、期许和委屈,可到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 宁衍摇了摇头,低声问:如果朕还是坚持,那明日的及冠礼,皇叔会来吗。 他问得那样可怜,听起来小心翼翼的,宁怀瑾心里也不落忍。 他不明白自己跟宁衍怎么会弄到这样进退两难的地步,可宁衍毕竟还小,有些事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利落地结束,对两方都好。 若真是因为他犹豫心软而害了宁衍一辈子,到最后也还是只能落得个相看两厌,可能连最后一点情分都剩不下来。 陛下。宁怀瑾又叹了口气,说道:您自己心里有数,何必问臣。 那皇叔的意思是,只要我一日不肯回头,皇叔便一日不肯见我?宁衍尾音上扬,终于激动了起来:皇叔是要在王府躲我一辈子吗! 宁怀瑾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宁衍。 相比起宁衍,他看起来就从容得多,他表情平静,连失望和恼怒都消失不见了。 然而他这样的表情,却看得宁衍心里发凉他忽然想,宁怀瑾恐怕是真的做得出来的。 臣顶撞陛下,是犯上不敬之罪,原自请禁足于府中。宁怀瑾顿了顿,接着说道:当然,若陛下瞧着臣在京中不顺眼,臣也愿去守皇陵。 若比起狠来,宁怀瑾倒比宁衍更像皇家子弟。 宁衍到最后还是没拧过他,虽是再一次跟宁怀瑾闹了个不欢而散,但宁怀瑾临出门时,宁衍还是没忍住,出口服了个软。 倒也不必闹得这样难看。宁衍低声说:皇叔病了,在府中修养便是。 宁怀瑾的脚步在门口停了一瞬,应该是听见了他的话。只是这大约不是恭亲王想听的回应,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迈步出了门,像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御花园的桃树已经浅浅的冒出了花骨朵,早春的花儿也开的七七八八,绿叶铺满地面,爬上假山,生机勃勃的向人们展示着春日茁壮的生命力。 不久之前的那个风雪漫天的冬天,好像已经随着最后一片雪花的消融而烟消云散,只剩下时而冷冽的倒春寒固执的留在原地,不肯被世人遗忘。 陛下。江晓寒说:时辰差不多了。 老师。宁衍忽然提起了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您及冠的那天,在想什么? 小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江晓寒温和地笑道:不过说来惭愧,那时候臣已经入朝为官了,及冠那日恰巧没赶上休沐不说,又恰逢涝灾,告假只能告半天,上午在家做完及冠礼,下午便赶回朝中去了,仓促得很。 是吗。宁衍笑了笑,说道:倒是委屈老师了。 其实倒也未必。江晓寒说:当时确实觉得仓促了些,可后来想想,那日与平常也没什么差别。天照样蓝,水照样清,无非是因为先前有所期待,所以会将那日子看得特别些但发觉这个后,便也觉得没什么了。 何况转念想想,为着这个印象深刻,反倒叫臣记了这么多年,也不算坏事。江晓寒玩笑道:话说回来,那时候正赶上雨季,甚至天气还没陛下今日好。 说的也是。宁衍终于从窗外那棵梅树上转回了目光,说道:老师有大智慧,学生望尘莫及。 家里住了一大一小俩神仙,耳濡目染的,凡人也有几分仙气。江晓寒笑道。 宁衍终于被他逗乐了,抿着唇笑着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了下旁边的内侍。 何文庭早就等着他发话了,连忙挥了下拂尘,指使着侍女们替他套上外袍。 今日是大礼,宁衍穿得也繁琐,里三件外三件地套着,腰带勒得都比平日里紧一些。 若是按照寻常及冠,则应该在及冠礼上加成人服饰,但宁衍情况特殊,是以帝王之尊及冠,便取了个折中的流程,只将十二章祭服外的那层绛纱袍取下来,等着一会儿做二加之用。 玲珑替他穿好外袍,然后从宁衍身后绕过来,跪在他面前,伸手替他挂上荷包和香囊,然后将衣摆向下顺好,将一小块薄薄的银锭塞进袍角内侧的小袋中。 因着今日是及冠的缘故,他暂且并未带上大典中的冠冕,而是暂且搁在了一旁的托盘中,一会儿由何文庭托出去交给景湛。 少年人的长发从脸侧垂下两缕,衬得他眉眼俊秀,少年气十足。 他的目光从江晓寒肩上擦过去,落在大开的殿门外。那里停着他的车撵和随行的侍从,宁衍的目光扫了一圈,到底没见着想见的人。 -- 第93页 宁衍收回目光,说:走吧。 第51章 万勿迁怒。 宁衍的及冠礼并不是放在宫内办,而是挪到了他先前登基大典的地方。 辰时初刻时,他要率百官出城去宗庙祭祖,少说也得直到午时过后才会回来。 天子出巡,闲人退避,车马仪仗排场浩浩荡荡。宁怀瑾坐在离宫道一墙之隔的花厅里,将外头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内城已经提前清过场了,只能听见外头的马蹄和车轮声。再往外走便是外城,主道封路,商铺暂闭,百姓臣民们则会跪在两侧,安静而虔诚地等着拜见帝王。 如果没出了之前那桩意外,他现在应该跟宁衍在一起,骑马走在他车架的左前方,替他护卫开道,也趁着没人注意时陪他说说话。 十年前,他亲自送宁衍踏上高台登基,可十年后,他却只能隔着一堵高墙,听着外头的动静,猜测他走到什么地方了。 恭亲王府的花园修得好,一年四季都不缺花儿开,现下正是早春,花厅墙角的迎春开得正好,长长的花枝四下支棱着,从花厅的矮窗中探出一小截,就落在宁怀瑾手边。 王爷。卫霁再怎么迟钝,也看出来这次的事儿不太对头了,他愁眉苦脸地瞧瞧墙外,又看了看宁怀瑾,问道:您与陛下到底怎么了。 宁怀瑾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这事情不光彩,说出来对宁衍名声也有损,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他也很难开口。 可就是因为这样,酸甜苦辣他一个人窝在心口里,左右都是自己跟自己拉扯,越想越觉得犹入穷巷,困苦异常。 一时间,他这心绪竟诡异地跟宁衍的契合在一起,与他殊途同归地尝到了同一种滋味。 外头的车马声渐渐小了,应是已经过了王府门前的这块地方,开始向外城行去了。 宁怀瑾伸手从面前的石桌上取过茶盏,心不在焉地用茶碗盖子拨了拨茶中的浮沫。 宫里有说陛下什么时辰回宫吗?宁怀瑾问。 这时间就长了。卫霁说:按陛下的车马脚程,加上祭祖的时间,少说也得两个多时辰,具体的倒没听说。 卫霁见他惦记,不由得也替他着急,苦口婆心地劝道:王爷与陛下到底闹了什么了不得的别扭,值当王爷这样赌气,连陛下的及冠礼都不去。小的说句僭越的话,陛下年龄还小,哪怕哪里做得不好,王爷也应该多担待些,寻常人家的小辈犯了错,长辈训斥几句也就罢了,哪有真的就断了亲缘的。 你也觉得他的及冠礼我应该去?宁怀瑾问。 卫霁没成想自己说了一大顿,宁怀瑾居然从中挑出了最没用的一句听进去了,他心累地叹了口气,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茬接着说道:是啊,及冠礼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就不说陛下的身份,寻常人家的长辈哪个不是提前就替孩子预备起来的,加冠正衣授礼,跟满月酒也没差了。 宁怀瑾唔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卫霁跟了他许久,也了解他的脾性,宁怀瑾看着好性格,实际上也是个有主意的主儿,若是心中已经定下了什么主意,那饶是旁人再怎么讲,也是讲不通的。 卫霁摇了摇头,觉着有些惋惜。 旁的为臣之家,哪个不是盼着与陛下互相信任,鱼水相亲。宁怀瑾与宁衍之间这样好的情分,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宁怀瑾撇了半天浮沫,也不见他喝上一口。他的注意力全在外头,一杯茶在手里搁了一会儿就以为自己喝过了,于是又原封不动地放回了桌上,顺手从旁边的银碟子里抓了一小把果子。 陛下大了。宁怀瑾不欲多说,只能道:我总该放放手,日后也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卫霁叹了口气,也不想劝他了,他磨蹭着从花厅走过去,半跪在宁怀瑾身边,从碗里捞走了两粒开心果。 宁怀瑾斜睨了他一眼,将手里剩下的几颗果子也一起放在了他手里。 远处传来了一身沉闷的开门声,吱嘎吱嘎地直响,约莫是内城的城门轴承被前几日的春雨淋锈了,还没来得及保养。 宁怀瑾又从桌上取了个橘子,放在手里剥。他分明什么也不想吃,只是又不想闲着,所以总要找点什么放在手里动一动。 卫霁。宁怀瑾忽然问:你今年多大了来着? 二十三了,王爷。卫霁说。 也是该议亲的时候了。宁怀瑾说。 王爷可别说笑了。卫霁笑道:议亲又不是平白从街上拽一位姑娘就行的。 那可不一定,若是有家富贵的千金小姐看上你,要让你上门做上门女婿呢?宁怀瑾笑着说。 王爷可别取笑小的了。卫霁只当他在说笑,于是摆摆手,说道:身份有别,哪家的千金贵女能看上一位小厮。 是如果。宁怀瑾提醒道。 那得看感情了。卫霁说:入赘这种事儿,毕竟是寄人篱下过日子,是吧。 如果感情很好呢。宁怀瑾追问道。 说实话那小的也八成不会答应。荣华富贵是很好,那也得看有没有命消受。卫霁想了会儿,诚实地摇摇头:身份有别,自然眼界家世都有别,她家里人也定会看不上我。情爱上头时什么都无所谓,瞧见对方就高兴,可日后这情爱淡了呢,她渐渐也会觉得我不好。到时候无论她家里人怎么看不上我,在她眼里都会变成确实如此,那我何苦要受那个气呢。 -- 第94页 瞧,宁怀瑾想,连个下人都懂的道理,为什么宁衍就是不明白呢。 卫霁说完,忽而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家王爷平日里不是个八卦的人,应该不至于拿这种私事儿来打趣他。 等等,王爷,您您不会是给哪家的小姐牵线来的吧。卫霁紧张到结巴:当、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主要还是看哪一家 别想了。宁怀瑾冷酷无情地打断他:本王开玩笑的。 卫霁满腔愁绪尽数错付,顿时觉得十分不值得,愤愤地将手里的开心果一股脑塞进了嘴里。 外头彻底没了声响,宁怀瑾将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在石桌上,拍了拍衣袖,站起了身。 王爷要回去歇息了?卫霁问。 宁怀瑾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说:去祠堂。 卫霁微微一愣,觉得宁怀瑾近来去祠堂的次数是不是多了点。 但他转念一想,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孝子贤孙嘛,扫扫烛台上上香不是很正常。 他拍掉了手上的果壳碎屑,没有跟上去,而是晃晃悠悠地回主院去了。 祠堂还是一如既往,长明灯燃着,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蜡油的味道,与这满屋的木香融为一体,有种莫名的厚重感。 宁怀瑾拉出蒲团,从案上抽出一炷香,在长明灯的烛火上点燃了。 他恭恭敬敬地上了香,然后向后退了两步,跪在了蒲团上。 宁怀瑾抬起头,安静而沉默地盯着台案上的排位,以一种近乎自省的心态接受着他们的目光。 我也有私心,宁怀瑾想,我也没有完全说实话。 与君王纠缠是件实在危险的事儿,他和宁衍身份有别,又隔着一层叔侄辈分,若是纠缠到了一起,这段关系是好是坏则要全靠宁衍一颗心系着。 而向来君心难测,若有一日宁衍厌了倦了,或者不得不对现实低头了,那他二人之间又该如何相处。到那时,再多的情爱与执着都要悉数化作宁衍的阻碍,成了他失败和错误的代名词。 等到那时,两不相见都是好的,若是一个不好,连这偌大的恭亲王府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 宁怀瑾当年本不想入这龙虎之局,可他被宁宗源不由分说地扯上了这条路,稀里糊涂地跟这世间最尊贵的人捆在一起,便使得他这条小小的旁支获得了这满府的荣光。 可走蛟入海也并非真龙,宁怀瑾不能不慌。 他在宁衍面前说得大公无私,字字说得都是大局,都是江山,都是宁衍身上应有的帝王体统。 可他没说出口的,还有掩藏在更下层的私心。只是那些私心与大局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所以被他和宁衍同时选择性地忽略了。 宁怀瑾自认自己也是个俗人,男儿志在建功立业,哪怕不成,也不能落得个声名尽裂的下场。 宁衍还小,不明白,这世界上若什么事儿都能用光秃秃一条命来当底价,那反倒好办得多了。可这世上偏偏就有比姓名和自己更重要的事儿对宁衍来说是天下,对宁怀瑾来说,则是他这一脉的名声。 这并非迂腐,而是事实。情爱不过是一时的,可满门的名声确实是史书上的白纸黑字,若是描上了黑,便再也抹不下去了。 况且,无论宁衍是不是真的真心,他也不想以男子之身担上一个祸主的名声。 宁怀瑾叹了口气,膝行着向前几步,从隔着香炉的供台一角抽出了一只长条木盒。他将这方木盒放在膝盖上,掀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张薄薄的纸卷。 这纸卷在这里放了足有十年,纸张发硬发脆。宁怀瑾慎而又慎地将其展开,垂眼看了一会儿上头的字迹。 这是先帝给他的密旨 先帝宁宗源,当年托孤时曾有言,令宁怀瑾三十岁之前不得成亲,专心辅佐宁衍。 宁怀瑾知道,这封密旨一式两份,另一份攥在江晓寒手里,若他有一天起了二心,亦或是不曾听从这密旨的吩咐,江晓寒杀了他都使得。 可宁怀瑾瞧着这封密旨,倒觉得有些茫然。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封密旨的缘故,这些年来他从未真正动过成家的念头,以至于现在想想,都觉得这种事离他实在遥远。 这十年来,他一颗心尽数系在宁衍身上,为他忧为他喜,说句殚精竭虑也不为过,早习惯了随着他的心意而动。甚至于哪怕知道宁衍对他怀了不清不楚的心意时,仍是扯不开,切不断似的。 优柔寡断,宁怀瑾自嘲地想。 宁怀瑾将自己那点心绪剖了个底儿朝天,然后沉默了片刻,将这张密旨重新卷上封好,放在了手边。 他又跪了一会儿,在心里算了算时间,约摸着宁衍已经出了城,眼瞅着快要到宗庙,便缓慢地俯下身去,冲着满目的祖宗牌位行了个礼。 列祖列宗敬听。宁怀瑾低声说:宁衍年幼,虽及冠,却不知世故,心思澄澈。日后若有言行不当之处,当是我教导不利之过。 万勿迁怒。 第52章 宫宴 无论是再怎么意义重大的礼节,都躲不开繁琐劳累四个大字。 宁衍被折腾了一整个上午,水米未进,顶着沉甸甸的冠冕长袍跪天跪地跪祖宗跪师长,到最后,已经累得没工夫想宁怀瑾来是没来这件事了。 -- 第95页 宁衍及冠是件大事儿,满京城中,只要是能出门的宗亲这次几乎悉数到场,除了些说不上话来凑热闹的旁支,嫡系的老王爷也有那么几位。 这本应是个君臣同乐的好日子,只是宗亲那头对宁衍这次的及冠礼颇有微词,按理来说,宁衍亲生的父母不在,便该由亲近的叔伯们替他及冠。虽说由师长代劳也不是不可,可京中宗亲具在,从哪里不能扒拉出一个血缘亲近的叔伯,非要找个外人来替。 明明是个联络宗亲的好时候,偏偏小孩子不懂事儿,白白砸在手里。 京中就是张错综复杂的织网,各人站在上头,身上都缠了千百根丝线,将自己与旁人缠在一起,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京中深不见底的水中站得稳一般。 不光臣子,就连各皇室宗亲也是如此,甭管亲缘深厚与否,似乎只要沾亲带故,有些拐弯抹角能碰到的交情,便要绑在一块,用以显得声势浩大。 可宁衍像是这张网中的异类,他身上也绑着数不清的丝线,可他没有像旁人那样被这些线越缠越紧,而是将那些丝线的尽头都握在他自己手里,用或不用,收紧或松开,他似乎都不怎么在乎一样。 他没有母亲教养,又幼年丧父,对于京中这些叔伯的印象极其浅薄,别说熟悉,早些年连见一面都得何文庭在后头提醒着才能对上号。 宁衍心中仿佛没有那根亲缘连接的线,这东西对他来说,比起凡人天性,更像是一个没有具象过的符号,他清楚地知道这玩意就连在自己和那些人中间,却怎么也生不出亲近之心。 除了宁怀瑾能勉强沾上些亲缘的边外,宁衍对于其他宗亲其实并不亲近。宁衍心中明白,那些是他的亲属,是这世界上除了宁宗源外其他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他敬重他们,却也仅此而已。 有时候宁衍会想,是不是就是因为他如此蔑视亲缘,才会对宁怀瑾起了那样不仁不义的心思。 可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比起这些名义上的宗亲,他倒更愿意亲近江晓寒这种近臣。 宁衍是个异类,宗亲们也不是傻子,就像是池塘里的鱼群,光凭着气息就能察觉鱼群中的异族。 宁衍跟他们不是一类人,接收不到他们的信号,亦或是接收到也不屑回应,这是大家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儿。 宗亲们大多想着他年轻,又是皇帝,有脾气也有底气,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看不见,逢年过节地在一起乐呵乐呵,促进下感情也就算了。 只是旁的宗亲也就罢了,九王爷宁宗泽可是宁衍嫡亲的叔叔,宁衍绕过他寻了江晓寒及冠,像是凭空在打他的脸。 宁宗泽从小到大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岁数大了也没见心智有多成熟,该任性还是任性,黑着脸在现场陪了两个时辰,实在是受不了旁人似有若无飘过来的眼神,干脆装了个晕,从宁衍的及冠礼上中途退场了。 这对宁衍来说不是件大事儿,宁怀瑾不来,这礼节对他来说便失了一半展示的意义。何况他成人与否,日后是否能独当一面顶天立地,也不靠着一桩典仪来证明。 宁衍全程乖巧得像是个提线木偶,顺着太常寺一唱三叹的流程走完了繁琐的礼节。 江晓寒替他束发及冠,景湛今日也换了一身仙风道骨的纯色长袍,乖巧地站在颜清身后替自己师父撑场子。 春日里日头烈,宁衍这一身祭服繁琐沉重,沉甸甸地穿了一上午,等到好容易挨到回宫时,他的内衫都湿透了一大半。 宁怀瑾最终还是没来,宁衍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怅然,何文庭来报时他已经累得狠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摆了摆手,便扶着何文庭的手上了车,什么都没有说。 在回京的路上,路过外城时,宁衍伸手撩开了一侧车帘,向外看了看。 天子出巡,为了防止有刺客行不轨之心,这条路已经提前被禁军刷过一遍了,现在跪在道路两侧的都是身家干净的百姓,一条路鸦雀无声,偶尔见到几个孩童,也是被大人捂着嘴按在地上,生怕幼童不懂事,吵闹出声来冲撞了贵人。 宁衍从车内望去,只能瞧见那些人的几乎伏在地上的脊背。他们被或绸缎或麻布的衣料包裹着,跪得比郊外那些耕田都整齐,一眼望过去都瞧不出谁是谁,只有脆弱的后颈因跪伏的姿势微微凸起。 禁军每隔五米设一人,持刀配剑地站在路边,随时严防死守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宁衍忽而觉得很无趣。 他前几年不怎么忙的时候,其实时常会偷溜出宫来外城转转。有时候兴致起来,甚至连宁怀瑾都不会告诉,只带着自己的影卫和随从,趁着夜色出来转上两圈,收获满手的小玩意再回宫。 从三年前开始,宵禁制度便被取了,天子脚下,京师重地,无论何事都是繁荣一片,叫卖声和琐碎的人声交杂在一起,混着客栈里随时随地飘出来的饭菜香,热闹又温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街上还是那些人,却沉闷得跟空无一人的宗庙没什么两样。 宁衍兴致缺缺地放下了车帘,靠回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他被折腾了一个上午还没完,回宫后还有晚宴等着他。 生在皇家就是这点不太好,甭管是什么年节或是大礼,只要寻着点由头,便得君臣相亲一番,哪怕再累都得守着那点帝王威严,省的被人看轻了去。 -- 第96页 宁宗泽似乎心气儿不顺,要装病装到底,下午的时候差人来回话,说是老王爷现在还躺在床上没起来,晚宴要辞了,实在遗憾云云。 宁衍正半靠在软榻上见缝插针地小憩,闻言眼都没睁,似笑非笑地说了堆场面话,叫何文庭送了一大堆东西,就把人打发走了。 陛下。何文庭一边给他收拢晚宴要换的衣服,一边劝道:老王爷年岁大了,您也让着点他,否则宗亲那边对您该有怨言了。 我就算对永安王千般好万般好,他该怨我也还是怨我。宁衍笑了笑:他放不下九江,可不得防着我呢。 宁衍说完,便闭着眼睛摩挲了一把,从小几上摸过一只蜜饯塞进嘴里,争分夺秒地脑袋一歪,歇神去了。 他主意正,何文庭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叹了口气,替他将身边那扇窗合上了。 宁衍这一觉歇得不怎么样,他心里装着事儿,睡也睡不沉,难得躺了半个时辰,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梦里过的。 他身为帝王,日常惯会保持清醒,哪怕在梦里也一样,总有一道底线守着,不肯放任自己沉沦。 可正是因为如此,他在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穿梭来去的时候,那股抽离感和茫然感反倒更加厉害。他在梦中一会儿见着了宁怀瑾,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见着了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妃,只还没等说上两句话,又莫名被宁宗源叫去考了半天学问,醒来时比睡着前还要累。 何文庭守着更漏的时间叫他,唤了两三声才见他睁开了眼睛。 陛下。何文庭说:得往宫宴去了。 唔宁衍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摸索着将胸口的小貂拎了下去,百般不情愿地从榻上坐起来。 何文庭也不管他是真醒了还是假醒了,反正见怪不怪地拿过外袍给他套上。宁衍今天刚及冠,束发的时候一时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颇为不习惯。 今日晚宴的排场与除夕差不多,能来的差不多都来了,满满当当坐了一宫。 宁衍先前看过舒秋雨给他的礼仪单子,光舞乐表演便有足足三大页。 饶是宁衍再怎么不愿意坐在这吃宴,也知道今日不能善了,非得把该客套的都挨个客套个够才行。 他心累地叹了口气,示意何文庭给他再给他倒杯酒。 不过还好,今日日子特殊,连历来不爱应酬的年轻国师也得从国师府出来,不情不愿地陪着陛下一起饮宴。 许是人骨子里都有点恶劣性子,宁衍一想到有人陪他一块有难同当,就觉得这口气儿顺当多了。 小陛下年纪不大,演技颇好,被一整圈敬下来,竟没人发现他喝的不是酒。 宁衍不耐烦一直应酬假笑,喝了两轮便借茶装醉,拧着眉头,光明正大地斜靠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点心,反应慢半拍似的。 宁衍也确实累了,他耷拉着眼皮,收拢着思绪养神,只听着丝竹管弦之声,顺路也听听旁人闲聊。 他在这种嘈杂而细密的声响中昏昏欲睡,眼瞅着便要放空思绪时,忽而听得下头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声,琴乐也慢了半拍。 陛下。宁衍忽而听见阮茵说。 宁衍睁开眼睛,下意识向左手边看去,只见阮茵今日穿了身玫红色的精致宫装,正慈爱地冲他笑着。 宁衍下意识觉得那笑容有些怪异那笑容看着又慈爱又热切,可出现在阮茵脸上,就实在显得太过了些。 最近阮茵有什么动作吗,宁衍忽而想。 今日是陛下及冠的大日子,从今往后,陛下便长大成人了。阮茵笑着说。 似乎没有啊,宁衍迟疑地想。 母后要送你一份礼,贺你及冠。 第53章 大礼 宁怀瑾屏退了侍从,自己端着烛台进了主院。 卫霁最近越来越搞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一头雾水地停在门口,抻着脖子瞧着宁怀瑾的背影进了主屋。 因着这王府修建有宁衍手笔的缘故,宁怀瑾的正院比旁人家里的大了两倍不止,进屋过了屏风后,得先穿过一个小书房,才能到卧房。 只是宁怀瑾倒暂时没有歇息的意思,他在书房那间停住脚步,径直走向了墙角处一个足有墙高的博古架旁边。他站在那瞧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用来照明的烛台随手搁在了博古架上的空格里,自己半跪下来,打开了木架底层的斗橱。 这橱柜深而长,足有半丈长,里头严丝合缝地搁着只乌木做的木盒子。 宁怀瑾弯下腰去,双手环抱着将这只盒子捧了出来,又取了烛台,一并走到书桌前,将盒子放在了上头。 比起这书房里的其他器物,这盒子有点朴实得过分了,只用木板四面楔了起来,上头连个花纹也没有。 宁怀瑾将烛台搁在手边,颇为珍视地摸了摸那盒子,手下微微用力,便将那盒盖拔开些许,推到了一边。 他拨开盒中覆着的一层薄薄的丝绒,露出下面的东西来。 那是一张做工精良的牛角弓。 宁怀瑾将手里的绒布团成一团,随手扔在了一旁,然后坐在书案后头,将这只盒子往身前拉了拉。 -- 第97页 这弓是他亲手做的,弓身的柘木是他从林场选的木料,亲手锯开,用砂纸一点点打磨成这样的。 外头甚少有人知道,宁衍的骑射功夫其实大半是他教的。宁衍幼年丧父,身边没人帮衬,于是诸如此类的父亲的职责便都落在了宁怀瑾身上。 男儿及冠,便是长大成人,文官家里有时会送些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督促孩子上进,武官家里也大多是给打一把趁手的兵器,都是讨个彩头,盼子成龙的。 宁衍身为帝王,什么也不缺,宁怀瑾想了许久,最后还是觉得不如就俗气些,像那些山野中的寻常父亲般,拧张弓送给他。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就惦记上这事儿了,这张弓他从三年前开始打磨,每隔十天给这张弓上一次漆,养得它柔韧圆滑原本是要给宁衍当及冠礼的。 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送出去了,他想。 宁怀瑾就着烛光对着这木盒轻轻叹了口气,他今日一整天都未曾露面,宁衍还不晓得要怎么伤心呢。 他了解宁衍,那孩子惯常会硬撑,平日里遇见点什么都往心里装,从前还能与他撒撒娇说两句,现在自己不在身边,怕是那点心思更藏得深了。 宁怀瑾伸手摸了摸那油亮的弓身,又叹了口气。 他总觉得他最近叹气的次数格外多,还次次都跟宁衍有关。他原来本想着,等宁衍大了,自己能在朝堂上坐稳了,他便急流勇退,回去当他的闲散王爷,不至于跟宁衍有嫌隙不说,日后便还能跟他儿时一样亲近。 可现在他的计划被全盘打乱,无论宁衍之后是否真的能如他所愿收回那点毫末心意,这件事也确实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了。 果然是亲儿子,宁怀瑾想,宁衍跟宁宗源一样,要拉人下水之前从不给个喘息的余地,说拽就拽,半分道理都不讲。 宁怀瑾再一次叹了口气,他抚摸了一会儿那弓,终究还是心里的愧疚之心占据了上风。 卫霁。宁怀瑾扬声唤道。 卫霁在院外应了一声,连忙小跑几步进了门,回话道:王爷。 宁怀瑾已经将那弓重新收好,盖上了盖子,见状冲他招了招手,吩咐道:把这盒子送进宫,跟何文庭说,是给陛下的。 卫霁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就改了主意,也没敢多问,挠了挠头,应了一声,走过来将这盒子抱了个满怀。 这弓盒长且宽,男人抱着也很是费力,卫霁走到门口,又像是怕自己听错似的,转过头问了一句:是给陛下的吗,王爷。 宁怀瑾本来就在犹豫,只是一时心疼宁衍的情感占了上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此时乍一听卫霁问他,生怕被他多问两句就改了主意,连忙摆摆手,说道:你快去吧。 卫霁还是头一会儿见他送礼都送得这样纠结,觉得新鲜,一边走一边掂了掂手里的木盒子,猜测着里头是什么东西。 只是他到底没有那个胆子打开瞧瞧,只能吭哧吭哧地将那东西抱得更紧了些,想着说不准送进宫之后,能有机会借着宁衍开盒的机会瞧瞧里头的东西。 宁怀瑾刚把卫霁打发出去,人就后悔了。他本来已经打定了主意跟宁衍划清界限,甚至于昨晚与宁衍互相放了狠话,今天就着人去送及冠礼,总有点仿佛服软的意思。 宁怀瑾坐立不安,一会儿想着人去将卫霁叫回来,可一会儿又破罐子破摔地想送去就送去了,本来也是该给宁衍的。 宁怀瑾在这头坐立不安,想着这份礼送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可还不等他想出个一二三,卫霁竟然已经就回来了。 他出门倒回来也才一盏茶的时间,而且他手里还捧着那只盒子,眼瞅着是怎么出去的就怎么回来的。 怎么?宁怀瑾一愣:陛下没要? 不是。卫霁为难地说:宫里时辰到了,封门了,小的没进去。 宁怀瑾一时间也顾不得该不该送礼了,奇怪道:禁军也没给陛下通报? 没有。卫霁摇了摇头,说:听他们说,陛下还在宴上,各宗亲大臣都在,实在不好通报。 还在?宁怀瑾更奇怪了: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在饮宴。 按他对宁衍的了解,这些年来无论大小宴席,他都是能早退则早退,怎么会待到天黑还没腻歪。 是这么说的。卫霁说:听守门的禁军说,太后娘娘还为陛下请了外客去,许是因为这个,才耽误了吧。 宫宴上,坐在下首几排的舒秋雨瞧见阮茵口中的大礼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舒清辉疯了。 舒秋雨也顾不得什么贵女的仪态,倏然转头看向了舒清辉,可对方像是早有预感,压根没往她这边瞧,只一味地低头喝酒。舒秋雨满肚子的疑惑和气愤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气得眼前直犯晕。 她下意识怕宁衍发怒,心里惶恐不安,努力地向前探着身子,试图越过人群去瞧宁衍的脸色。 可惜舒秋雨品级不够,坐得太靠后,面前的走道上挡着足足十几个舞女,她实在瞧不见宁衍的表情。 帝座上的宁衍没有说话,他面沉如水,袍袖下的手捏紧了椅子扶手,指尖微微发白。 -- 第98页 阮茵像是压根没瞧见他那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笑着说道:陛下大了,身边也该有个教导人事的人,这小女官我瞧着还好,人也伶俐,想必能伺候好陛下。 从殿外走进来的女孩子微微垂着头,面色冷淡,莲步轻移,哪怕全殿的人都在看她,也不紧不慢,目不斜视,一步一步的走进大殿,然后下拜行礼。 江晓寒远远一瞧着那女子就觉得心里一沉,暗道了声不好。 蒋璇拜见陛下,拜见太后娘娘。 蒋璇少见的穿了一身老成的墨绿色衣衫,衣摆上绣的梅枝随着她下拜的动作被藏进脚下。她不像其余女子那样,见了宁衍或尊敬,或讨好的说上那么一两句吉利话,只说完这一句便紧紧的闭上了嘴,眉目清冷,仿若高山之雪。 宁衍握着扶手的手骤然一紧。 坐在下首的谢珏和江晓寒同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点惊诧。 这女子跟宁怀瑾实在太像了。 宁怀瑾相貌英俊,并不女相,其实走近了细看,这女子与他仅有个三分像,属于扔在人堆里都不会联想的那种。 但妙就妙在那周身的气度与几年前的宁怀瑾极其相似,恭亲王平素不结交朝臣,也不常与人走动,在朝上若是有人强行要与他套近乎,他便是这样冷冷淡淡的。 加上蒋璇不知受了谁的提点,穿了一身与宁怀瑾爱好极其相似的衣衫,她身形与宁怀瑾极像,从灯下一路行过来,别说是对宁怀瑾心心念念的宁衍,就连江晓寒这样日常与宁怀瑾相熟的人都有一瞬间的晃神。 江晓寒无不担心地看了一眼宁衍,只见他面色沉沉,一双眼睛落在那女人身上,间或有片刻失神,便知阮茵这一下敲到了宁衍的痛楚。 天意如此,还真叫阮茵找着个杀招,江晓寒想。 宁衍年轻,对情爱之事本就懵懂,加上他心恋之人是宁怀瑾,别说得手,恐怕连想都得藏在心里慢慢想。 久而久之,他也会在这些自苦中将宁怀瑾的影子在心中美化,最终将其化作脱不开手的执念。 而现在阮茵无疑是给这个执念找了个更加名正言顺的影子在蒋璇身上,宁衍不必担心世俗伦理,不必担心留后,也不必担心外界的流言甚至不必担心被拒绝。 蒋璇就像是来渡宁衍出苦厄之地的解药,若她真能满足宁衍心里那抹影子,便能叫宁衍从今以后不再痛苦,也不必面对那些本可避免的荆棘之路。 江晓寒明白,对帝王来说,这是求而不得的最好办法。古往今来,用这一招的帝王也不在少数。 就端看宁衍要不要下手去捞着这水中月,镜中花了。 第54章 那就留下吧。 宁衍神色一晃,不动声色吸了口气,重新倚回身后的靠垫上。 他也没想到,阮茵会在这等着他。 说起来,这姑娘跟舒大人家还是沾亲带故的。阮茵挂着那张近乎虚假的笑脸,接着说道:听说是舒大人夫人家的远房亲戚,是真的巧了。 宁衍似乎听清了她在说什么,又似乎没有听进去,那些话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在他脑子里留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 这不像他,宁衍想,也很危险。 宁衍和阮茵就是一对表面母子,背地里谁都见不得谁好。宁衍很少会在她面前走神,毕竟不管是不耐,亦或是因为某件事,这种非常理的态度终归都是一种破绽。 可今天他有些控制不住。 宁衍努力地将目光从蒋璇身上挪开,不想去瞧那个与宁怀瑾极其相似的身影。 可他视线挪得开,心却不行。阮茵最近终于开始学着什么叫伺机待发了,先前竟一点风声也没叫他听见,偷偷带了个女人进宫不说,还在这种他身心俱疲的时候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若说没人提点过蒋璇,宁衍是死都不信的。她的身段形态,乃至说话的语气语调,都与宁怀瑾极其相似,更妄论那周身的气度。 与这些相比,相貌反而成了最不重要的那一点。 不愧是皇后娘娘,宁衍在心里冷笑一声,在投其所好的这一点上,当真是修炼得出神入化。 宁衍清楚地这是个陷阱,但他控制不住地想跳。 景湛坐得离宁衍颇近,自然是将他脸上的神色都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按他先前那个围追堵截的忠臣劲头,太后送替宁衍蒋璇上来是件好事,他应该高兴才是。 收下蒋璇,便代表着宁衍的和解不光是他和世俗间的,也是他和宁怀瑾间的。 用这种方式来各退一步,便是代表着揭过先前那点荒唐事,日后也好相见了。 至于这女人背后有什么阴谋,都不重要,只要阴谋被摊在明面上,让人有了防备,那便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何况再怎么说,一个女人,哪怕再不怀好心,总不会有帝王绝后的风险大。 可景湛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作为臣子,景湛是希望宁衍不要一意孤行,走那条与世人相悖的路。但是作为朋友,景湛虽希望宁衍能想清楚,但他只是是想让宁衍放下对宁怀瑾的执念,而不是让他寻一个替代品来骗自己。 -- 第99页 宁衍沉默的时间有些久。 江晓寒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右手手腕就被人握紧了。他侧头看向身边的颜清,只见对方极轻极轻地冲他摇了摇头。 正如江晓寒从不管昆仑怎么教徒弟一样,颜清很少会对朝堂上的事发表意见。不过他既然开口,江晓寒大多数时候都会给他面子。 于是他安抚地拍拍颜清的手背,转而冲着对面的谢珏使了个眼色。 谢将军在边疆浸淫多年,与江大人默契不减,略略颔首示意了他一下,便大咧咧地转过头,试图打破这微妙的气氛。 江姑娘?谢珏装作没听清的模样,故意曲解了蒋璇的姓氏,打趣道:那跟明远倒是本家了。 谢珏说着,也不管蒋璇回话,便又笑着冲着说道:江家果然出美人,江姑娘这模样与我那小侄女也不遑多让只是不知江姑娘是从哪来的? 他说后半句时,眼神正巧飘到了蒋璇身上,与那姑娘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谢将军沙场征战,身上难免带些血煞之气,寻常普通人与他对视尚且要惧三分,可这蒋姑娘不偏不倚地与他对视着,神情漠然,竟是半分心虚也没有。 臣女姓蒋。蒋璇淡淡道:谢大人听错了。 蒋璇瞧着,似乎不欲与谢珏多言,说完这句话便别过了头,半垂下眼睛,静静地站在宁衍对面。她仿佛知道怎样让自己更像宁怀瑾,于是很少说话,也不怎么抬头,只等着宁衍忍无可忍地主动来看她。 谢珏脸上的笑意微淡,他重新看向江晓寒,给了对方一个不好办的眼神。 而宁衍少见地对场下这些小动作一无所知,他正被满腹的怒火灼烧着,烤得由内而来一股灼痛,似乎那股火随时会从他身体里喷出来一样。 他有种被阮茵愚弄的愤怒感。 宁衍从未想过,阮茵会以这种方式将他心爱宁怀瑾这件事化作另一把穿胸利刃,在大庭广众之下避无可避。 宁衍能听见谢珏在说话,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要把毕生的控制力都用在这一刻了。 蒋璇与宁怀瑾太像了。 像到她在灯下半隐半现地出现的那一瞬间,宁衍就控制不住地想起了昨夜他和宁怀瑾对峙的场景。 他脑子里先前被刻意死死压住的思绪仿佛有了闸口,一瞬间冲开了摇摇欲坠的堤坝,开始放肆地泛滥起来。 从对峙到争执,从默然不语到相谈甚欢。宁衍甚至想起了三年前那个久违的梦境,梦里那坛令他一步错步步错的梅花酒。 说来好笑,反而是这时候,宁衍居然第一次感受到感情带给他的痛苦。 无论是最初当他发现自己心仪的时候,那段纠结而茫然的岁月,还是近来与宁怀瑾仿若陌路人的几个月,宁衍都没有感受到这样鲜明而浓重的痛苦。 爱像是终于撕下了外表那层曼妙而无害的面具,开始露出底下夹杂着的獠牙和枷锁来。 那感觉令他头一次感受到无法反抗的无力,以至于他满腔愤怒,却无计可施。 宁衍忽而发现,宁怀瑾的决绝和避而不见并不是没有对他产生影响,只是被他人为地忽略了。 而现在,他的逃避给他带来了更深的恶果,他想要逃离痛苦的本能和那道名为宁怀瑾的底线死命地撕扯着,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输给宁怀瑾他从无怨言,但现在阮茵踩着他的感情给他捅这样下作的刀子,宁衍不能不恨。 可他恨得不光只有阮茵,还有那个动摇的自己。 这样也好,他听见有个陌生声音说。 那声音如方寸外传来的靡靡之音,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味道,像是精怪引诱凡人的呓语。 皇叔不是希望你这样吗,那个声音又说道:娶妻生子,做个不要离经叛道的皇帝。这样正好,尚可两全,你得到你喜欢的,他得到他想要的。 不对。 宁衍咬着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从那种只能二选一的状态里脱离出来。今夜的情绪来势汹汹,他用了比平常更大的劲头儿,才能勉强压制一二。 舌尖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咬出一个伤口,血腥气霎时间溢满了他整个口腔。 是我大意了,宁衍想。 阮茵不可能凭空变出一个与宁怀瑾这样相像的女人,宁怀瑾和他的事儿从被人知道到现在,也就只有短短几个月而已。阮茵想要找到这样一个人,那必定是广撒网,才捞到了这条鱼。 是他最近被和宁怀瑾之间的事儿搞得心烦意乱,连阮茵这样大的动作都没发觉,竟然还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混进宫来了。 他大概是最近日子过得太轻松,轻松得得意忘形,才会接二连三地犯这样不谨慎的错。 陛下。阮茵当然不会给他彻底冷静下来的机会,瞅准了时机煽风点火道:怎么,是没看上这位小女官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宁衍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他皱了皱眉,缓慢地松开了椅背扶手。 他先前太过用力,软木上留下了细微的指痕,手心也是汗津津的。 宁衍吸了口气,想要说点什么来回应阮茵,可张了张口,一时间竟没说出话来。 -- 第100页 他先前那股心火上来地太快太急,在胸口顶的厉害,连带着嗓子也哑了。 好在周遭没人发现他的异样,只当他还是不想说话。 宁衍向来不爱往后宫收人,前朝多少新贵老臣都在他这里铩羽而归,一时间也没人附和着阮茵,大多都是在瞧着宁衍的态度。 甚至连舒清辉都没说什么,他就像个替蒋璇撑场子的远程亲戚,成与不成都与他无关,只一味地喝酒,其他什么也不管。 舒秋雨瞧了他好几眼,都不见舒清辉有个什么表示,气得恨不得当场散席,回家跟这位父亲说道说道。 陛下觉得呢?阮茵显得很大度:若是不好,母后再给你换上一位便是。 宁衍他借着袍袖的掩藏屈指敲了敲扶手。他敲得很轻,却似乎很有规律,三长一短地敲完便收回了手。 他由内而外地感觉厌烦,却又无计可施。 某个想法从心尖不受控制的蔓延开来,在心口汇聚成一个冷硬的汉字,一路从他的肺管撕扯挣扎着向上,尖利的棱角划伤他的喉管,宁衍甚至都觉得自己喉咙泛着干涩的血腥味。那个字冲破阻力,然后猛烈撞击着他的牙齿。 宁衍闭了闭眼,终于艰涩的张开了嘴。 那就留下吧。 第55章 命数 宁衍亲自开口说要留人,那旁人谁也说不出什么。 哪怕在场的几位知情人已经快对视到眼皮抽筋,最后还是默契地集体沉默下来,谁也没在这时候去捋阴晴不定的老虎须子。 阮茵仿佛早对宁衍会留人这件事胸有成竹,见成事之后也没有太过得意忘形。 不过饶是如此,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不做,太后在宫宴上给陛下送了个人这件事在明天也必然会在朝上引起轩然大波。 宁衍这些年不近女色,却一收就收了阮茵的礼,这中间能做的文章可太多了。 先不说这女人会被外头如何揣测,就说阮茵自己,几乎是踩着宁衍给她自己做了面子,这母子的其乐融融在大庭广众之下演了个一清二楚,还一时半刻反驳不得了。 宁衍心里也心知肚明,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略坐了坐便推说酒喝多了,要回宫歇息。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回宫歇息是其次,小陛下是怕再坐下去恐会失态。 宁衍一离席,这宴席也就散了大半,几位位高权重的重臣打了两句场面话,互相一告辞,剩下的小鱼小虾便走的七七八八。 舒秋雨惦记着要回去找舒清辉问个清楚,刚一散席便顾不得许多,紧忙追着舒清辉的脚步出了宫。 江晓寒倒是比旁人落后两步,等着景湛将国师府的事情交代完了,才带着孩子一起往外走。 谢珏比他走得早些,在宫门外等了他半天,一见江晓寒出来,便不见外地跟着江晓寒钻进了江府的马车。 马车方一动,谢将军便深吸了一口气,活像是憋了满肚子的话,压根等不到回府一样。 别说了。江晓寒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道:小看太后娘娘了。 她从哪找来这么个妖精。谢珏百思不得其解:这简直简直吓人,若说是她从收到消息便开始找人日夜不停地教,也不可能教得这么像吧。 也不一定就是教的。江晓寒向后靠在了车壁上,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若是寻一个性子天差地别的,哪怕教得再好,也会显得生疏僵硬。但蒋璇瞧着,仿佛原本性子便有些 他本想说与宁怀瑾有些相似,又觉得不妥,便换了个说法:瞧着安静。 何况性子举止能教,身形却教不了。江晓寒说:能找出这么个人,也难为阮茵上心了。 景湛坐在颜清旁边,先是瞅瞅自己义父,又看了看对面谢珏的脸色,少见地有些懵了。 江府人口简单,后院干净,景湛这样一个冰雕玉琢出来的少年人,哪见过正儿八经的后宅手段。 陛下收了那女人,恐怕以后还有更多麻烦。景湛犹豫地说:别的不说,这女人收回去,总不能摆在那当花瓶看,若是阮茵要给她个名分,陛下怎么拦着啊。 拦不住的。谢珏性子直率,又常年在边疆军营,对这种阴私手段极为不齿,闻言哼了一声,语气凉凉地说:陛下的后宫没有皇后,那这些事儿便都是太后一手说了算,她想升谁降谁,陛下也不好插手什么,不然总要落得个插手后宫事务的口实。 插手又如何?景湛反问道。 不是那么简单的。江晓寒摇摇头,说:权利这种东西,总是伴随着目的。 哪怕是再小的权利也有钳制性,而一旦有人愿意为此牺牲,权利就是有意义的。江晓寒说:所以世俗有世俗的规矩,大家互相都要留上三分情面才好办事,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儿。陛下不插手后宫,明面上是说不在女人堆里掺和,实际上不过是变相分权给外戚的一种手段,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景湛一噎,顿时无言以对。 那要不,只能问王爷了?景湛问。 也不行。谢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这傻孩子,这事儿怎么好让恭亲王出面。他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陛下瞧上他本来就很荒唐了,又找了个跟他那么像的女人进宫,你让他怎么好开口,这不是自降身份吗。 -- 第101页 那那怎么办?景湛说:这一局 输了。谢珏说:只能认输,没有别的办法。以后的事儿只能以后再说,今夜陛下收了蒋璇回去,无论用是不用,都代表明面上这一局是太后娘娘赢了。 这倒没什么。江晓寒淡淡道:太后娘娘与陛下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朝堂之上,争斗之下有输有赢也实属常事,只是看陛下怎么想。 那还能怎么想?谢珏没好气地道:要是我,我肯定选蒋璇。 江晓寒默然不语。 确实,这事儿若换了他,他也不好说自己究竟会怎么想。对于宁衍来说,抛开他心里那一关不说,蒋璇此人明显更加安稳,比起宁怀瑾那样的不确定来说,更能让帝王爱得放心一点。 但就江晓寒对宁衍的了解来说,他应该不是会纡尊降贵去屈就的人。 可也不好说,江晓寒又想。这中间夹了情爱这东西,连他也不能十拿九稳。 不过话又说回来,太后娘娘到底是怎么又跟舒清辉扯在一起的。谢珏百般不解:舒家是疯了吗,在陛下及冠这个当口跟太后娘娘站在一起,那跟站在宁铮那有什么不一样? 舒家不本来就是三殿下的人吗。江晓寒语气平静地道:十年前,长乐王之所以能跟四殿下抗衡,不就是因为舒家在中间帮了一手吗。 那是因为当初他是嫡子。谢珏哼了一声:舒川那个老顽固,只认嫡长不认人,要是换过来,宁煜做嫡子,你看他还帮宁铮? 江晓寒没说话,他侧过头与颜清对视了一眼,眼中藏着某些谢珏看不太懂的深意。 怎么?谢珏皱着眉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十年前皇位交替的时候,谢珏家里正逢变故,大多数时间都躲在宁怀瑾府上,对外面的消息确实不怎么灵通。 思及此,他也隐隐有点不确定,又追问了一句:舒川跟阮茵之间有交易? 那倒没有。江晓寒说:你想哪去了。 谢珏不由得大松了口气。 查查看吧。江晓寒说:看看这位蒋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太后娘娘说是舒清辉的远房亲戚,我看到不见得。谢珏说:舒家几代京官,舒夫人也是门当户对的贵女,身后哪有姓蒋的亲戚。 太后娘娘没必要在身世上撒谎。江晓寒说:不然陛下之后着人去一查便会露馅,到那时候反倒被动,她不会这么傻。 那要真的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也实在太过难找了。谢珏说:天子还有穷远亲,那些弯弯绕绕沾亲带故的偏房,对着族谱都难找。 往西北找。颜清忽然说。 谢珏一愣:先生说什么? 主要是往西方向。颜清伸手比划了一下,说:不会太远,但应该不在中原境内,往河西行去,应是在凉州附近。 谢珏: 他满脸茫然,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一句两句,下意识转头看向江晓寒,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什么端倪。 师父是说景湛忽而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今夜参宿旁确有小星隐隐发光,有脱云见月之相。 什么玩意?谢珏问。 是星宿。景湛冲谢珏解释道:参宿是西方第七宿,属边地。它身边有星从乌云中脱出,正好被月光映着了。 谢珏听得云里雾里,茫然道:那照你们这么说,那蒋璇还挺有福? 不是的,小叔。景湛说:星斗迁移,离了原轨,这便成了孤星。 不止如此。颜清摇了摇头,伸手用右手小指在自己左眼尾处比了个位置,一路下滑,停在了脸侧,接着说道:她正缘时候未到,也不在京城。她本是张流离相,却巧在姻缘处正好牵成了条链,将这命数兜了起来,也算是个阴差阳错的好命数。 可她现在没遇着正缘,反倒进宫了。景湛说:断了这条底锁,便只能落得个流离失所的命数。 从面相上来看,确实如此若是未曾进宫,未来或许会许给家境不错的行路商。颜清点了点头,谦逊地对谢珏说:没有八字,手里也没有卦签,只能这样粗略看看,倒并不一定十分准。 谢珏: 明远。谢珏转头看向江晓寒,磕磕巴巴地说:你老实说,这么多年,你在家是不是什么坏事儿都不敢干。 我在家也不用做坏事。江大人没好气地反驳道。 她家境不一定有你们这样的京城人家好,在当地却不一定差到哪里去。颜清接着说道:观其面相,其家有阴盛阳衰之势,家中必定是且母亲势强,父亲懦弱。若实在找不着她,往这一面打听打听也使得。 -- 第102页 好查了吗。江晓寒问谢珏。 好应该好查了。谢珏说:西北联防属军是我谢家军的旧部,我明日便修书一封过去,查查这位蒋姑娘的底子。 第56章 只想找人一起疼。 谁也没想到宁衍会在及冠礼之后带个女人回后宫。 甚至于哪怕是何文庭,在宁衍真正点头的前一刻,也没真的就觉得宁衍会松口答应。 然而不管是一时冲动也好,权衡利弊之后做下的决定也好,这件事未免都显得太过仓促了。 宁衍的后宫空置,入了夜之后,大部分宫殿都上了锁,仅有的几宫也是曾为宗亲们留宿过的。外男住过的宫殿自然不能给女眷住,现下天色已晚,何文庭又不敢真的像安排侍女一样将蒋璇随意找个地方一塞,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将她放在了紫宸殿偏殿,叫了几个侍女去看着她,免得她乱走生事。 从宫宴回来后,宁衍便一言不发,也没提蒋璇的事儿。何文庭瞧着担心极了,又不敢开口劝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跟着,随时瞥着他的表情,等着宁衍吩咐。 宁衍面色极差地坐在桌案后头,小貂从软榻的垫子上一股脑爬起来,飞速地窜过茶几和书案,窜到了他的怀里。 宁衍暂且没心情哄他,喝了口桌上的凉茶,勉强润了润嗓子。 何文庭。宁衍哑着嗓子道:叫玲珑过来。 何文庭一瞧他这脸色,心里便是一个寒战,心说这事儿今天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没敢多耽搁,连忙应着声便去了。 今夜是宫宴,玲珑不必去前面伺候,现下已经下了值,应该在后头的侍女房中休息。 宁衍额角突突直跳,他今夜明明没有喝酒,头却疼得厉害。 蒋璇还在偏殿,他忽然想。 就在他正殿的一墙之隔外,那个酷似宁怀瑾的女人或许正坐在屋里,等着他今夜去临幸。 宁衍拧了拧眉,忽而感觉到一阵深切的厌恶。 宁衍决定带回蒋璇,有一部分确实是冲动所致,可更多的,也是他一时确实没有搞清阮茵的用意。 阮茵能真的给他送个女人上来,是宁衍实在没想到的放眼这全天下,最恨不得宁衍绝后的便是阮茵,她又怎么会好心地给他送这样的礼上来,给他繁衍后嗣的机会。 他对宁怀瑾的执念从少年起到现在,已经深入骨髓,一时半刻连自己都无法拔除,所以才会觉得愤怒。痛恨和厌恶。 宁衍是觉得自己的情谊被人轻易小觑玷污才愤怒,也因为觉得蒋璇东施效颦而厌恶,可这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将宁怀瑾看得更重的缘故。 若非如此,换了个寻常帝王来,那阮茵这一手非但不是刀子,还应是为帝王铺路过河的桥。帮着帝王就坡下驴,将自己那点不可见人的心意折个中,将就一下。等到日后尝过了滋味,时日久了,人也腻了,自然就不再执着了这事儿便能顺理成章地过去。 可宁衍当然不觉得这是阮茵向他示好的举动,自然也不会相信她有这样好心。 阮茵没有胆子指使蒋璇在睡梦中刺死他,却不一定没有胆子干别的。后宫中阴私手段颇多,阮茵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实在不知道脑子里憋着什么东西。 宁衍一时摸不清阮茵的想法,只觉得头更疼了。 小貂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用爪子勾着他的外袍爬上他的肩膀,然后在他颈窝处趴了下来,凑过去闻他的手指。 幼兽细软的绒毛蹭得宁衍有些发痒,他揉着额角的手一顿,顺势点了点它的鼻子。 怎么办。宁衍低声问:你爹不见朕,朕又有别的麻烦。 小貂哪能听懂他在烦恼什么,只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歪着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一副万事不愁的模样。 正说话的功夫,何文庭便领着玲珑进来了。 玲珑被深夜传召,来得有些急,侧领处一小块领边都忘了理好,向内翻折,夹在外衫和里衣之间。 玲珑瞧着宁衍脸色发沉,心里有些慌乱,不由得强作镇定,行礼道:陛下。 厨房还有糖酪吗。宁衍忽然问。 玲珑心里奇怪,大约是没想到宁衍大半夜把她叫起来,是要问一碗糖酪。明明小厨房那边有值夜的人,叫一声就是了,何必舍近求远地叫何文庭去找她。 回陛下。玲珑连忙说:糖酪易坏,出锅半个时辰若不吃便会凝结化水,所以小厨房没有提前预备。 那就去现做一碗吧。宁衍说:正好你醒了,顺路做一碟椒盐饼上来。 玲珑被他吩咐得一头雾水,只好说:陛下,现在天色已晚 无妨。宁衍平静道:朕想吃,等你就是。 玲珑实在无法,揣着满腹疑惑去了小厨房。 陛下。何文庭也奇怪,他本以为宁衍是终于要撕破脸,从玲珑这问阮茵的事儿,却没想到他开口居然是要甜点吃。 明明在宴席上,他还什么都吃不下去呢。 蒋璇呢?宁衍问。 回陛下,还在隔壁。何文庭说:奴才回来的时候瞧见隔壁还亮着灯,想来没有陛下的示下,蒋姑娘不敢安歇。 -- 第103页 去叫人把西边的闲雨殿收拾了给她住。宁衍说:现在就去。 何文庭一听,便知道宁衍这是没打算留蒋璇在偏殿睡,甚至于一宿都忍不了,这大半夜地就要人去开门扫宫。 只是扫宫还需要点时间,何文庭方一试探便知道宁衍嫌弃,便干脆叫人不必往偏殿送什么洗漱用具了。 反正再过个一时半刻便得迁走,没必要费两遍事。 何文庭和玲珑都出门去各自做事,宁衍便依靠在椅背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 凉透的茶泛着比平日里更浓重的苦味,苦得他眼角都红了。 小貂在宁衍肩头趴了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呼吸声一起一伏,轻轻地拍在宁衍的颈窝处。 过了会儿,何文庭先回来了,他见宁衍已经靠在了椅背上小睡,便没有说话,轻手轻脚地走回了屋角,继续当他的摆件。 椒盐饼和糖酪都是要慢工细活的甜品,玲珑本就心慌,外头天色越深,她便越不敢耽搁。 可饶是两灶同开工,也难免要和面蒸烙等程序,等她将两样点心做好,也已经接近一个时辰过去了。 端着托盘出门时,玲珑甚至还想,现下夜已经深了,宁衍又累了一天,说不定已经睡下了,怎么会真的等她。 可她绕到正殿时,却见紫宸殿内依旧灯火通明,宁衍的身影被烛光拉出一角,正落在窗上。 他还真的在等玲珑。 玲珑进门时,宁衍便睁开了眼睛,仿佛他方才真的只是闭目养神一般。 陛下。玲珑将手里的托盘搁在书案上,低声道:夜已深了,您少用些,否则肠胃不消化,明日仔细胃疼。 桌上的椒盐饼是刚从锅里端出来的,酥脆金黄,饼皮微焦,刚放在那就传来一阵柴火香。 宁衍肩上的小貂动了动鼻子,从睡梦中醒转过来。 玲珑姐姐的椒盐饼做得最好,阿湛也不止一次跟朕夸过。宁衍从跟盘子里捻出一块点心,咬了一小口:确实,朕也觉得单论这个,满宫的厨子都不如玲珑姐姐。 陛下。玲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她瞧着宁衍的脸色,勉强笑道:陛下若是喜欢,奴婢 何文庭。宁衍将那盘点心推远了一点:给国师送去吧,告诉他,今夜不吃,之后便没有了。 玲珑骤然抬起头:陛下 朕与皇叔的事儿,是你告诉母后的。宁衍说。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并不愤怒,也不失望,只是在叙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玲珑的腿骤然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 她早觉得宁衍已经看透了她和阮茵之间的小把戏,只是阮茵一日不与宁衍撕破脸,宁衍哪怕知道玲珑是眼线,也只能防着她,不好真的做些什么来打破跟阮茵之间的平衡。 可现在,宁衍好像不想要这层遮羞布了。 从猎场回来,宁衍有那么多次机会处理她,无论是将她调往偏僻处做些闲杂活儿,亦或是什么别的都可以,可他偏偏还把她留在身边,像往常一样,任她随意出入上书房和帝王寝宫。 玲珑姐姐。宁衍端着那碗糖酪,用勺子搅动了一下,说道:朕本来打算再多留你一阵的,可惜了。 陛下,陛下 玲珑忽而觉得这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的辩驳机会如果现在什么都不说,恐怕就没机会说了! 奴婢是被逼的。玲珑哭着说:太后娘娘叫奴婢做,奴婢不能不做啊。 其实朕原本也并没想在这时候对你如何。宁衍表情平静:你虽然心不在朕这里,但好歹也跟何文庭一起伺候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惜朕今日实在不高兴。宁衍垂下眼,淡漠地看着她,说道说:母后戳到了朕的痛楚,朕疼得厉害,只想找人一起疼。 玲珑实在没想到堂堂帝王,竟然能将迁怒说得这样的理直气壮,一时间也蒙了。 宁衍从碗里舀了一勺糖酪抿进嘴里,用勺柄轻轻敲了敲碗沿。 一抹细长的影子随着清脆的敲击声从房顶忽而出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屋子中央,正站在玲珑面前。 玲珑眼前忽而被阴影笼罩,她还未从这变故中缓过神来,便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了面前带着面具的的黑衣男人。 下一瞬,玲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发现她见过这个男人。 第57章 薄面 秦六沉默地瞧着她,跟瞧着一堆烂肉软泥烂骨头没什么两样。 冬狩时他应该是努力地往正常人那头靠拢了些,所以身上才勉强有了几分人气。现在没了阻碍,整个人也不必收敛着气势,整个人往那一站宛若一个煞神,眼里又空又冷,活像是什么都没有。 玲珑被他吓得心里发颤,连忙向前扑倒在地,正欲再跟宁衍求情几句,秦六却出手如电地抓住了她后颈处的衣领,手下用力,将玲珑像个鸡仔一般提了起来。 陛 秦六压根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手臂一扬,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转头向殿外走去。 -- 第104页 玲珑手脚并用地在他手中扑腾着,狠狠地扒着秦六的手,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呜咽声,还想要跟宁衍说些什么。 我也知道太后娘娘的事,玲珑想,如果宁衍想知道,她也愿意全都说。 可秦六脚步飞快,手也很稳,哪怕他已经在秦六手上划出了好几道指甲伤痕,秦六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宁衍也没有叫停,他垂着眼睛,搅动着碗里的糖酪,时不时抿上一口,冷漠得令人心惊。 哪怕到现在为止,玲珑也不能相信,宁衍居然真的什么都不想从她嘴里问出来,只想杀她泄愤。 她明明在宁衍和阮茵中间来回了这么些年,阮茵可以从她嘴里听到宁衍的把柄,宁衍当然也可以。 但宁衍为什么不留着她。 就像宁衍说的,他明明没打算现在处置她,那就证明她明明还很有用。 秦六的小臂卡在玲珑的喉骨处,她越挣扎,那只手臂就卡的越紧。 影卫的脑子里只有服从,丝毫没有怜香惜玉这四个字,玲珑偌大的一个人,被他拎得双脚离地,得拼了命地抓挠着他的手臂,像只鸭子一般伸长脖子,才能勉强从他的桎梏中获得一点喘息的余地。 窒息让她的眼前隐隐发花,斑驳的色块充斥在眼前,将原本熟悉的场景模糊得有些陌生。 玲珑不甘地看着宁衍,却说不出话来,她喉咙里只能发出听不清名目的呜咽声,像是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宁衍坐在灯火明亮的桌后,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搅动着碗中的甜酪,肩上的小貂被奶香馋得不行,正在他肩上跳来跳去地撒娇。 帝王喜怒无常,但玲珑伺候宁衍十年,很少见他真的会下旨打死些什么人。比起其他的帝王皇族,他似乎把人命看得更重一些,虽不会心慈手软地刻意放过犯错之人,但也甚少随意杀人。 宁衍有次与他们闲聊时曾经说过,性命这东西,实在是天底下顶顶重要的东西。上到皇亲贵族,下到乡野村夫,都不过只有一条命。 活着总是还有盼头,想想明天如何,若是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魂归虚无,死者尚好些,从此长眠地下,也算万事不愁。可生者只能守着点微末情绪加以缅怀,然后一日一日地守在逐渐忘却的空虚里。 玲珑还记得,那似乎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宁衍年纪不大,披着一件半厚的袄子缩在暖炉旁剥桔子,宁怀瑾就坐在他对面,正在瞧他的功课。 那之前似乎下了好几天的大雪,朝上休沐,他们平日里也清闲,便都聚在殿内,听宁衍跟他们闲话。 熏香在暖炉顶的金属小匣里被烤化,发出滋滋的响声,龙涎香的雾气从香盒里袅袅而上,散在空气里。 宁怀瑾看完了手里的功课,然后将那些书本合上,喝了口茶,也掺在了这话题里。 陛下这话说得小孩儿心性。宁怀瑾似是并不赞同他的看法,温声说道:陛下与寻常人怎么能一样,寻常人恐惧生死,是因为生死皆有天命而定。而陛下手握生杀大权,应看得更开些,若束手束脚,日后难免会被此牵绊。 皇叔这话说得倒不对了。宁衍兴致来了,将手里剩下的两瓣橘子一股脑往嘴里一塞,鼓着腮帮子说道:皇叔说生杀大权,那也是看在法理之上,若犯了大错,于情于理都死不足惜。可要我说,要是当了皇帝便因手握生杀大权而对生死失去敬畏,那才更容易犯错。 陛下此话何意?宁怀瑾问。 若是对生死失去敬畏,将其视作儿戏,遇事便不会那样谨慎,处置旁人时也会更加看重心意。那事情处理便会因皇帝的心性有所偏颇,才容易执法不正。宁衍摇头晃脑地说:而做帝王的,最应立身持正,如标尺一般,不得擅自偏颇,才能使臣民信服。 皇叔说是不是?宁衍笑着问。 宁怀瑾虽知他是在偷换概念掉书袋,却也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低笑一声,就算是默认了。 那日种种,玲珑至今记忆犹新。 时日久了,玲珑甚至生出了些错觉或许宁衍就是这样一个脾性温和的人,因为年岁小的缘故,所以看什么都心软一些,胆子也没那么大。 可是现在,她惯常伺候惯了的、那个总是习惯性笑意盈盈的少年正平淡地坐在离她不远的桌案后头,用银勺的勺柄点了些糖酪去喂肩上的小貂,一点眼神都没有多给她,仿佛她的命还不如那只畜生金贵。 原来都是一样的,玲珑想。 坐在那龙椅上,三四年的功夫过去,再心软的孩子也会变得心冷血冷,硬如磐石。 玲珑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眼前骤然一暗,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秦六拖出了大门。 今夜天气甚好,天上月朗星稀,明月旁的一颗星斗格外明亮,半遮半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后,执拗地闪着光。 宁衍从碗中舀出最后一勺糖酪搁进嘴里,牛乳在口中化成软糯的液体,满口都是的甜香气。 玲珑已经被秦六拖出了门,宁衍放下碗,向后靠在了靠背上。 玲珑是紫宸殿伺候时间最久的大宫女,他身边不爱有人伺候,侍女更是少,玲珑大约是唯一一个能近他身的侍女,也对他的口味最了解。 -- 第105页 宁衍嗜甜,口味却挑剔,玲珑拿捏他口味拿捏得最准,做糖酪时会减两分砂糖,多加一份牛乳,然后用梨水补足甜味,省的因砂糖放得太过显得腻口。 旁的小宫女哪怕知道了这方子,做得也不如玲珑得心应手。 可惜了,宁衍想。 他心情很平静,也没有什么旁的情绪。玲珑背弃主子,从他这里套了多年的消息给阮茵,他留她至此,已经是他的额外开恩了。 只是他难免有些不习惯罢了。 宁衍将小貂从肩膀上拎下来,放在手里摸了摸,然后端过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他口中糖酪的甜香味道瞬间被微苦的茶水冲淡了一大半,正如玲珑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不复存在了似的。 过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秦六从外头去而复返,他身上的黑衣挂着一层薄薄的水珠,紧紧地贴在身上。 他身后跟了个年轻的女人,穿着一身精致的宫装,手上戴着一只纤细的银镯子。 那女人衣衫发皱,脚步也显得有些凌乱,她缓慢地跟在秦六身后走了几步,才像是慢慢习惯这样的走路节奏。 她进了殿后便加快了脚步,从秦六身后越了过来。她走到桌案前都未曾停步,竟一直绕过桌案,走到宁衍身边,才扯着衣裙跪了下来。 陛下。那女人轻声唤道。 凭那声音身形,竟是方才被秦六带出门的玲珑本人。 抬头。宁衍说。 玲珑咬了咬唇,乖顺地抬起头。 她脸侧有两道明显的红痕,额发有些微微的湿,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额头上,看着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宁衍情绪不明地嗯了一声,顺势屈指敲了敲扶手。 玲珑下意识身体一颤,随即又放松下来,就听身后秦六应了声是,然后像他出现一样,又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宁衍垂下眼,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儿,才似笑非笑地问道:知道怎么跟太后娘娘说吗。 玲珑应道:明白。 再说一遍。宁衍说。 玲珑愣了愣,马上又道:是,是奴婢知道。 很好。宁衍说:你去偏殿瞧瞧,若是蒋璇没走,便回来回话。若是她已经不在那头了,你便去闲雨殿报道吧从今以后,你便去伺候她。 玲珑柔顺地俯下身来,给他磕了个头,然后膝行退后几步,从地上站了起来,退出了房门。 一直守在旁边当灯架的何文庭被这变故弄得一头雾水宁衍平日里处事利索,何至于搬出影卫来吓唬一个小宫女。 陛下 以后不必防着她了。宁衍打断何文庭:若是朕不在时,她来紫宸殿回话,你只要收下她的信筒,旁的等朕回来处理便是。 何文庭总觉得玲珑瞧着似乎有些奇怪,但宁衍没说,他也不好多问,只好道:是。 去查查蒋璇的来历。宁衍吩咐道:母后给朕送了这样一份大礼,朕不好不领情。 朕也没想这样早动手的。宁衍笑了笑,说:可既然是母后先来挑衅朕的,朕要给她老人家个薄面。 第58章 引线 舒家正院里灯火通明,舒夫人领着幼子,正站在院门口,踮着脚着急地往里张望着。 从宫宴回来,舒秋雨便面色不善,一进门便语气冷硬地将舒清辉请进了书房,说是有要事和他相商。 自从舒秋雨在宫中当值至今,凭借着三品官印,在家中也能说得上几句话,舒夫人生怕她父女两个又起了争执,急得只能在正院门口守着,只等着万一里头闹出了动静,好赶紧进去解救一下女儿。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今日舒清辉似乎脾气异常平和,跟舒秋雨一前一后进了书房,足有一刻钟的时间,里面都没传出什么争执声响来。 舒清辉背着手站在书桌后头,仰着头瞧他身后挂着的那副字。那副字是宁宗源的亲笔,当年是赐给舒川的,金裱银框地挂在书房中,是整个舒家的荣耀。 舒清辉瞧了许久,才认输似的叹了口气,说道:为父知道你要问什么。 父亲既然知道女儿心中所想,便知道女儿并不赞同此事。舒秋雨疲惫道:那父亲又为何要做。 舒家本来可以安稳度日,父亲这样一来,偏偏要将满门与太后娘娘掺和到一起去。舒秋雨说:陛下眼里揉不得沙子,您和太后这样逼迫他,才是将舒家架在火上烤。 你也说陛下眼里揉不得傻子了。舒清辉转过身,直视着舒秋雨的眼睛,平静地说:所以这才是为父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舒秋雨微微一愣。 舒清辉从书案后绕过来,按着舒秋雨的肩膀,轻柔地将她按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你想知道的,为父可以告诉你。舒清辉说:蒋璇,确实是咱们的远亲,只是实在太远,上两辈外便没有再走动了,所以你不认识。 两个多月前,太后娘娘传信来舒府,给了我一张单子,让我照着上头的要求去寻一个女人。舒清辉说。 -- 第106页 两个多月前,那就是宁衍从猎场回来后不久,舒秋雨想。 单子?舒秋雨问:怎么,太后娘娘是特地去找这个人的? 是也不是。舒清辉坦诚道:单子上写得是些奇怪的要求一般来说,寻常要找这样的女人,大多是对相貌身段有要求,可那张单子上却不仅仅如此。 舒秋雨拧了拧眉,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对劲儿。 那单子上的相貌写得模糊,身形要求虽然很苛刻,但也算在正常范畴内。舒清辉说:唯一有一点,太后娘娘写得明白说是要找一位不会笑的,心冷如冰的女子。 这这是什么要求。舒秋雨道:侍奉圣上的,不都要找些温婉柔顺的女子吗。 舒清辉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你还小,很多事情,为父并不想与你们可丁可卯说得明白。舒清辉说:因为舒家毕竟是父亲的担子,这担子父亲还能扛个几十年,不必你们跟着操心。 舒秋雨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若不是舒清辉没有其他双生兄弟,舒秋雨几乎都要怀疑面前这个男人是被人掉过包的。 这些年来,舒清辉没有一日没有在想将她送进宫里的事儿,帝后大婚仿佛成了他心里执念化作的一根刺,碰也碰不得,只等着什么时候宁衍松口将她娶走,这根刺才能拔了。 舒清辉眼里有的是整个舒家,是盘根错节的宗族家谱,是底下乌泱泱嫡庶几脉,是舒家满门的荣耀与名声,唯独没有她这个女儿。 但现在,他言语间竟仿佛是个慈父似的,好像这些年来是他扛着外头山一样的压力,没有将舒家的未来寄托在她一个小小女子身上似的。 父亲,您言重了。舒秋雨说。 这些年来,舒秋雨其实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她对此没有一点恨意,也非常能理解但在全盘接受的同时,却不代表她从没有过一点怨气。 为父知道你不明白。舒清辉说:你总觉得,为父逼你想办法嫁给陛下,就算陛下不愿意,不喜欢你也要硬着头皮去争取,是在为了舒家踩你的脸。 但是女儿,很多事,你并不明白。舒清辉说:朝堂上的事,远不是后宅看起来那样简单,君臣之间,有的是心照不宣的交易。 父亲的意思是,女儿是舒家与皇室做的一场交易吗。舒秋雨勉力压着情绪,胸口重重地起伏两次,冷声道:皇家得到一个清流世家,没有强硬外戚的皇后,而舒家得到这一辈子的荣耀? 不。舒清辉平静地说:舒家得到的是安全。 自从入了宫后,舒秋雨与舒清辉说话间也没了太多父女顾忌,她拧紧了手中的帕子,轻轻笑了一声。 她笑得极轻蔑,甚至有些自嘲。 父亲,女儿今年不是垂髫幼童了。舒秋雨说:您今日送女人入宫,先不说将女儿置于何地,就说陛下到底能不能咽下受胁迫的这口气都不一定。太后娘娘身后有宗室撑着,舒家背后有什么,舒家明明只能靠着陛下,又为何要上太后娘娘这条船。 你错了,女儿。舒清辉说:这条船在十年前,舒家就已经登上去了,从来没有下来过。 烛台发出一声脆响,灯花连炸两下。 而舒秋雨已经怔住了。 父亲舒秋雨愣愣地道:你说什么? 舒秋雨的心忽而乱了节奏,扑腾扑腾地跳了起来,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感觉到一股没来由的心慌。 臣子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并不一定就会如何,说不定还能凭着点香火情在陛下那卖点面子,随意找个错处罚罚也就算了。 但若是臣子这么多年与君王同床异梦,心里还挂念着别的主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年宁衍登基,京中两位殿下的亲信被从上到下撸了个干净,偶尔有那么几条被刻意留下的漏网之鱼也在这几年外调的外调,免职的免职,早从朝堂被摘出去了。 是以舒秋雨万万不曾想到,她自己的亲爹,竟然跟太后那边有关系。 十年前,双王夺嫡的时候,你祖父便已经站在长乐王的身后了。舒清辉淡淡地说:当初若不是有你祖父,凭长乐王的心性,又怎么可能在京中与四殿下平分秋色。 可是舒秋雨有些急了,连忙站起身来,说道:可当时祖父是因为长乐王为嫡为长,所以才会帮他说话的。祖父为人正派,从不妄自站队,当时也是因为祖宗规矩,所以才有此一事,无论从情从理来看,都万万不能将他算作长乐王一党啊。 你祖父当然立身持正,谁也说不到他身上去。舒清辉平静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但舒家不是。 舒秋雨怔怔地看着舒清辉,踉跄着退后一步,重新跌坐在椅中。 你祖父一辈子古板有余,圆滑不足,是靠着资历和学问在朝堂上走这么远的。舒清辉说:在那个时候,京中陛下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两位殿下分庭抗礼,他以为他站的是规矩体统,实际上形式不由人。他不选,自有别人逼着舒家选。 -- 第107页 父亲当初背着祖父,替长乐王做事了吗。舒秋雨愣愣地问。 舒清辉默认了。 舒秋雨看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不但做了,甚至还做了不少。 先帝将你指给陛下,除了你和你母亲明白的那点道理之外,也算是给了舒家一个面子,用这种方式来将曾经站错队这件事一笔勾销。舒清辉说:陛下娶了你,便代表着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那些事情整页掀过,日后也不会秋后算账,舒家还是清清白白的文官清流毕竟皇后的母家,不能跟旁人扯上什么关系,否则打的是陛下自己的脸。 但现在不行了。舒清辉说:从陛下执意不肯娶你的那天开始,我就觉得,他是不打算将这件事掀过去的。 舒秋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终于明白了舒清辉说的那桩交易是什么。 她原本以为,这朝堂上的臣子们,哪个不是想往上爬,什么安稳不安稳,终归是人心不足的托词。可现在看来,她曾经以为舒清辉的自私和迂腐,实际上都是朝堂博弈过后的结果。 他们用心照不宣几个大字,将她视作一个联络朝堂和皇家的纽扣,代表着陛下对舒家的宽容大度,和居高临下的施舍。 直到现在,舒秋雨依旧不觉得舒清辉做得对,但她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指责他了。 就在方才,还是她自己亲口说的,陛下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这件事她知道,舒清辉自然也知道。 舒秋雨不怀疑,如果宁衍按部就班地跟他成亲,那舒清辉一定会开开心心,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外戚,一辈子忠心耿耿,半分有辱门风的事儿都做不出来。 但现在舒清辉帮了阮茵,就说明他怕是觉得在宁衍身上瞧不见前路了。 另外,你知道陛下的心上人是谁吗。舒清辉忽然问。 与舒家的未来想必,这件事反而显得最微不足道,舒秋雨心里正慌,闻言想也未想,便敷衍地问道:什么人? 是个男人。舒清辉说。 什么?舒秋雨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陛下是为了个男人拒绝你。舒清辉到底存了点心思,没将宁怀瑾的名字说出来,只是接着说:而且,你与陛下的婚约曾经满京城都知道,就算现下陛下退婚,日后又有谁敢娶你这样一个曾经的准皇后。 舒秋雨心里早被那句男人炸得七荤八素,后半句压根没听清。 她本以为宁衍的心上人是江凌,就算不是,是别人家的闺女,那倒都没什么。可她万万没想到,她自己竟会因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人丢了婚约。 她耳畔嗡嗡直响,呼吸骤重,胸口重重的起伏着,手都抖了起来。 女儿,为父与你说这些事,便是不想叫你再天真下去。舒清辉见她面色变了又变,不敢再多刺激她,生怕她羞愤之下做出什么事来,便紧走着向前几步,按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听父亲的话,比起陛下,你更得向着家。 第59章 迷雾 宁衍在宫宴上收了个女人,隔天不到就封了昭仪。听说在闲雨殿睡了半个晚上就挪去了正殿,天亮前摇身一变,成了这满后宫头一位娘娘。 这事儿从后宫传到前朝,犹如一股迅捷之风,在第二天早朝前就刮遍了整个内城实在是宁衍先前不近女色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人人都对这位拔得头彩的蒋昭仪心生敬佩。 毕竟蒋璇成功入住落云宫,还获得了名分,这就说明宁衍虽然态度鲜明,但后宫并不是铁桶一块,只要有心,总能吹着这股枕头风。 先前动过心思的又开始蠢蠢欲动,没动过心思的也开始掂量。这一夜除了宁衍之外,没睡好的人竟然不计其数。 但是热闹要看,早朝也还是要照常上。 只是后宫收了新人这事儿大概太过于让人兴奋,群臣连上朝的时间都比平日里早了一刻钟。 天色微亮,殿门未开,群臣们便三三两两地站在门口说话。 站在前头的几个重臣各自为政,又在主殿内侍的眼皮子底下,于是并不往一起瞎凑。而后排的官员便没那么顾忌,说话间也随意得很。间或有几个人提起舒清辉,也都是一脸敬佩。 要么怎么说,人家能身居高位呢。干瘦的男人双手揣在袍袖里,感慨道:揣摩圣意就是有一手。 舒老爷子不在,舒家就只剩下揣摩圣意媚上一条路走了。他旁边的年轻男人并不是舒家门生,闻言冷笑一声,嘲讽道:眼见着自己家女儿做皇后不成,便紧忙送上另一个,知道的这是准皇后母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替陛下搜罗后宫的堂堂一个御史中丞,做着选侍官的活儿。 哎,话不能这么说。他身边的人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打着圆场道:后宫之事,事关陛下后嗣,也是千秋万代的大事儿舒大人和咱们这都是为陛下分忧。 大庭广众之下,那年轻人也知道说多错多,便梗了梗脖子,顺着这个台阶下来了。 -- 第108页 但讨论舒清辉的却不止他们几个人虽说蒋璇入宫是太后搭的梯子,但落在外头眼中,这女人到底是谁家的人,送进去谁家得利,那是不必多说的。 毕竟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虽然现如今母家势微,但背靠宗亲,实在不需要用这种办法去讨好儿子。 后面为了这个话题争论不休的大多都是没资格参加宫宴的人,广场前排好的队列中间仿若有一道分水岭,后头聊得热热闹闹,前后倒是鸦雀无声,一个个站得笔直。 身处于话题中心的舒清辉今日安静得过分了,他沉默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垂着眼,盯着面前的青砖缝隙,对身后的动静视若不见,仿佛议论的不是他一般。 他昨晚便是这副死气沉沉的德行,无论是蒋璇登场还是被宁衍带走,他都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像个木头桩子。 江晓寒侧过头瞧了他几眼,笑了笑,意味不明地开口搭话道:恭喜舒大人啊。 舒清辉终于从那种神游的状态里缓慢的回过了神,他抬头瞧向江晓寒,缓缓点了点头:倒也没什么恭喜的,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职责。 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旁的谢珏想。 他的人天不亮便往西北方向去了,凭着谢家的面子和那边西北联防的手段,不出半个月,那头就应有消息传回来了。 何苦要晚节不保,谢将军想。 替阮茵办事,将蒋璇秘密带进宫,差点当场给了宁衍一个难堪这事后都没法遮掩,几乎等于向宁衍宣布他已经站在了阮茵那一边。于是舒大人大约也是破罐子破摔,也不准备在宁衍面前挣扎了,只安安分分地当个缩头乌龟,省的被宁衍抓住了把柄发落了。 这舒川一死,舒家怎么成这样了,谢珏想,明明当年那势头比江晓寒家还要高三分,现在居然变得这么不上台面,居然还能被阮茵拿捏走。 谢将军平日里不怎么在京中跟文臣打交道,压根没想过把柄这回事儿,只当是舒清辉自己脑子发热,被连蒙带骗拐上的贼船。 还是要恭喜的。江晓寒理了理袖子,好以整暇地道:陛下后宫收了新人,后位却还空置,总是要早日大婚,礼节上才好说得过去我便提前恭喜舒大人,祝早日免职了。 舒清辉下意识窜起一股火儿,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才反应过来江晓寒说的是他家另一位舒大人。 舒秋雨若是被免职,那其实是件好事代表着她即将入主中宫,成为皇后。 但是江大人为人时不时有些缺德,好好一句吉祥话,非让他说得像是骂人一样。 而面前这位舒大人被骂了还不能反驳,实在气得要死。 江大人倒也不必这样着急。舒清辉到底还是那个舒清辉,哪怕再想藏着尾巴装低调,性子也放在那。他忍得实在难受,便忍不住道:陛下既已及冠,日后少不得充盈后宫,江大人家的女儿也正当妙龄,保不齐那天与秋儿共同侍君,到时候也不必互相恭喜来去的了。 舒清辉话说得阴阳怪气,本意是想戳戳江晓寒的肺管子,提醒一下他那身负武功的女儿早已与后宫无缘,谁知道江大人不走寻常路,听了这话非但没觉得嫉妒,反而还挺高兴。 那就不必了。江晓寒真心实意地说:从小也没指着她养家,这些年将她养的性子跳脱,也不懂规矩,便实在不敢往宫内送了。 舒清辉: 这是指着鼻子骂他卖女儿呢? 舒清辉说几句输几句,气得胸口直疼,谢珏站在另一排武将队列里,憋笑憋得异常辛苦。 好在这种没营养的斗嘴并没有持续多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上朝的时辰。殿门大开,方才还在闲聊的群臣顿时噤声,规规矩矩地站好,排着队进了殿。 朝上暂且安定片刻,然而这股传言之风却未曾停止,刮得又快又细致,别说是有心探听之人,就连未曾去赴宴上朝,一天到晚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宁怀瑾都听见了消息。 听见消息时,他正对着桌上那张牛角弓黯然神伤这份及冠礼错过了唯一能出手的时机,便没了再见天日的由头。就算以后他跟宁衍重修于好,恐怕也没名目拿出来送他了。 宁怀瑾摸着这张触手温润的弓,实在很有些惋惜。 王爷! 可惜卫霁不太会看场合,也不管他心里千般滋味如何翻覆,咋咋呼呼地就从外头冲了进来,把宁怀瑾好不容易聚起来那点惆怅冲了个一干二净。 什么事。宁怀瑾说着一抬头,正瞧见卫霁那张红光满面的脸,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活像是朵皱皱巴巴的芍药花。 宁怀瑾: 他沉默了片刻,低下头将那张弓放回木盒里,随口问:你要娶媳妇儿了? 什卫霁一愣,随即羞恼道:不是小的要娶媳妇儿,是陛下! 宁怀瑾手一抖,牛角弓便磕在木盒边缘,他像是被这细小的碰撞声惊着了,浑身一个激灵。 哎哟,这怎么还吓着了。卫霁说连忙从他手里接过弓,好模好样地放好了,盖上了盖子。 -- 第109页 就这么短短的几息之间,宁怀瑾已经缓过了神。 昨夜陛下在宫宴上收了个女人,听说是舒大人家的远房亲戚。卫霁没发现他短暂的走神,自顾自接着说道:是太后娘娘做主给陛下挑的,也不知道陛下这次怎么转了性,居然就同意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美貌天仙。 宁怀瑾心里忽而涌上非常微妙的感觉,却并不是他应有的惊讶或欣喜宁衍愿意松口,有想要把心思从他身上收回去的想法,这对宁怀瑾来说是件好事,也是他一直跟宁衍像两头倔驴一样互相赌气的原因。 但大约是因为距离上次跟宁衍争执才过了两个晚上的缘故,宁怀瑾的记忆还存留在宁衍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地说要喜欢他这件事上。所以乍一听这个消息,他一时间竟没顾得上轻松,先感觉到了一股没来由的莫名情绪,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介于茫然和失落之间,非常陌生。 宁怀瑾觉得有点怪,那感觉不疼不痒,却让他浑身不自在。 我还是听采买的小厮说的呢,他是听李大人家的家仆和出来休职的侍女说的。卫霁还在絮絮叨叨个没完:听说蒋姑娘长得不错,冰雪一样的人物,就是看着有些老气,穿的衣服颜色比太后娘娘还沉,也不知道陛下怎么看上眼的。 宁怀瑾越听越不自在,总觉得哪哪都别扭,正想让他别在背后妄议帝王,就听卫霁接着说道:不过听说那蒋姑娘人也奇怪,安排宫室的时候还问能不能安排个有梅树的地方,说是喜欢梅花。王爷你也知道,宫里除了陛下窗外有棵梅树之外还哪有梅花,何况现在都几月份了,哪还有梅花能 宁怀瑾终于觉出了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皱了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卫霁猝不及防被他打断,不知道哪句话说得不对了,眨了眨眼,犹豫道:梅花啊 不是。宁怀瑾说:再之前,你说她是谁给陛下送去的? 是太后娘娘。卫霁说。 第60章 隐没 京城郊外二百里,驿站。 正值午后,驿站里头的掌柜单手支在柜台上,就着外头微烫的日光昏昏欲睡。 春日一向都是西北安生的时候,疏勒河对面河水化冻,牧场熬过了寸草不生的冬日,异族忙着牧牛放马,在吃喝富足的时候,他们也很少会来侵扰边境。 去西北的信件文书少,驿站也就清闲,掌柜的已经习惯了,每年春夏两季便随便混混度日。 掌柜的站在柜台后头,随意地换了个姿势倚在墙上,脑袋一点一点,眼瞅着就要进入梦乡时,外头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驿站外头小院的门被人推开,两个身穿布衣的年轻男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这是官驿,非身负官职官差者不能入,也从不接待商旅车队。掌柜的从窗户里瞧着他们的衣饰平平,猜想他们或许是误入的江湖人,从柜台后绕过去,正想出门提醒,就见那两人已经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 掌柜的。走在前头的男人说:劳烦喂下马,准备点饱腹的硬菜,不必安排房间。 那人说着,便领着身后的年轻男人捡了张靠近角落的桌子坐下,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竹筷。 这位侠士。虽是官驿之人,但掌柜的也很客气,说道:咱们这是官驿,寻常百姓不能擅入。您二人若是想打尖,可以再往前二十里,进了铜川,便有客栈了。 哦差点忘了。那男人说着一拍脑袋,放下筷子,在胸口处掏了半天,掏出一块铜制的牌子,亮给掌柜的看。 那铜牌上刻着谢家军的铭文,底下还有一行列号。 原来是谢将军的人。掌柜的连忙道:怠慢了。 那掌柜的说着,忙回身唤来小二,吩咐着按男人的要求去准备了。 这条路是去中兴府的必经之路,从京城出来往西北去,则必要经过这个驿站,谢家军的两人来过多次,熟得不能再熟。 谢珏给他们的任务是先去中兴府寻那里的西北联防军,之后再在当地寻寻蒋璇家中的消息,动静能小则小,最好别让太多人知道。 可谢家军的人打仗行,这样查案子的事儿却做得少。谢珏回京又只带了亲卫,擅长侦查的飞鹰营全一股脑留在了边城,一个也没带回来。 将军要查那姑娘干什么。年长些的男人大咧咧地在手心里将两只竹筷怼齐,小声抱怨道:一个女人有什么可查的,难不成咱们将军也想给陛下送美人啊。 别瞎说。年轻些的青年瞪了他一眼,说道:将军说什么肯定是有原因的,你我照办就是了。 被掌柜的叫出来的小二打着哈欠从后厨传过来,先是给墙角那一桌上了菜,然后晃晃悠悠地去门外打好了草料。 这个时辰怎么忽然有人过来了。小二将蹭脏一点的白布巾折过去搭在肩膀,凑在柜台旁边跟掌柜的闲聊:以往往西北那边送信送折子,不都是上午时分吗。 不是官差。掌柜的头也不抬地拨动着算盘,将刚才几盘菜入账,随口说道:是谢家军的人。 -- 第110页 他话音未落,窗外又传来一阵嘶鸣声。 小二微微弯下腰,眯着眼睛顺着窗往外看,才发现有三个身穿轻甲的男人,刚巧在门口勒停了马。 嘿,今天倒是怪了。小二嘟囔了一句:怎么一个两个都赶着这时候来。 他说着将白布巾往身上一搭,脚步麻利地出去迎接。 这次来的一波人跟之前谢家人的低调不一样,各个穿着象征身份的轻甲,级别腰牌挂在腰间,大咧咧地给人看,掌柜的不动声色地矮下脑袋一瞅,发现是禁军的人。 这就很不寻常了,掌柜的想。 禁军一般不出京城,这些往四处各地传信的消息哪怕再重要也不必这些禁军的公子哥们奔波。何况这个驿站地处特殊,到这来的,无非只有往西北去的一条路。 掌柜的咂咂嘴,感觉弄不明白这不年不节的春日里,疏勒河对面的草还没长齐,怎么一个两个都往西北跑。 禁军领头的是个年轻男人,衣饰比后面两人都要精致一些,腰牌上刻着个郑字。 那男人走到门口时,先下意识扫视了一圈这大概是他们从军之人的习惯,初来乍到,总要先看看地形才能放心。 大人想打尖还是住店。掌柜的笑着问:或者咱们这还有上好的马料。 都不必。郑绍辉说:换马,三匹。 掌柜的微微一愣。 大人许是第一次走这条路。掌柜的好心提醒道:再往西北走,客栈稀少,除非您是想宿在客栈,否则再往前走,百里之内就没有官驿了。现下时辰已晚,天黑都走不到下一个驿站。 知道。郑绍辉言简意赅地说:备马。 小二跟掌柜的对视一眼,后者无奈地冲他点点头,前者便赔了些笑,又将这几位凶神引了出去。 几位大人跟我来。小二说。 官驿一般都养着马,就是为了这时候供人赶路时更换,郑绍辉带着人在马厩转了一圈,随意挑拣了几匹品相好的,便骑上就走,连口水都没喝,走得像来时一样仓促。 屋内的两个男人在郑绍辉出门后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点疑惑。 连禁军都出门了?年长的男人心不在焉地掰了块馒头塞进嘴里:我怎么觉得要出事儿呢。 青年转过头看了看门外郑绍辉离开的方向,没说话。 他俩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中年男人忽然加快了动作,将手里的馒头掰成几瓣,匆匆塞进了嘴里,然后摸过搁在桌上的佩刀,站起身道:走,咱们也走。 山风从窗外吹进来,打着旋将男人手里的腰牌穗扬起些许,然后穿过稀疏的丝线,从驿站的后窗飘了出去。 穿堂风过,满屋清凉一片。 半山腰的树林被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两缕极细的影子在林中穿梭向前,轻巧地踏过树梢上的嫩叶,速度飞快地从林中掠过。 半刻钟后,一头极漂亮的白尾鸢从林中穿过,振翅而飞,向着京城的方向去了。 而与此同时,从京中飞出的海东青已经越过了夜色,在白日里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这偌大的山河天地,在舆图上飞越了三分之一,精准地落在了安庆王府的窗沿上。 日夜兼程,哪怕是海东青这样的猛禽也十分疲倦,落在窗沿上打着晃,足上拴着的竹筒已经有些松了,随着动作一下一下地撞在木窗棱上。 紧接着,一直紧闭的木窗被人推开一条缝,一只手从窗缝里伸了出来,落在海东青面前。 那手上涂了特质的药粉,正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儿,海东青凑上去闻了闻,大约是确认了这人的身份,然后乖乖跳了上去,任人解开了自己脚上的竹筒。 宁铮单手取下竹筒,摸了摸海东青的脑袋,将它从窗缝里又放了出去。 王爷。方才一直在旁边坐着的女人扶着炕桌坐了起来,小心地托着肚子,走上来问道:可是京中母后来的信吗。 宁铮将里头的纸卷抽出来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嗯了一声。 可是有什么消息吗。女人又问。 母后说,成了一半了。宁铮说着缓慢地收紧手指,脆弱的纸条在他手里变形发软,逐渐看不清里头的字迹。 我这个弟弟,平日里瞧着人模狗样沉得住气,现在不过是往他的软肋处小小一试探,便这样不经事。宁铮冷笑一声:父皇选他做皇帝的时候,知道他这样心智软弱吗。 宁铮话里话外都带着不甘和轻蔑,仿佛当初夺嫡时的怨气没在这十年里消磨殆尽,反而愈演愈烈了。 陛下年龄还小。女人瞧着并不想与他探讨这件事,但碍于宁铮的脸色,还是硬着头皮劝道:而且,向来也是母后从中周旋的缘故母后还是偏疼王爷的。 我与母后是亲生母子,自然不是那小儿能比的。宁铮将揉皱的纸团随意往桌上一扔,转头看向了女人的肚子。 本来就没坐稳皇位,还敢动不该有的心思,活该他没这个命。宁铮:这些年,宁怀瑾将他看的那样严实,我与母后原本都已经打算放弃了。可谁让他自己撞上来,犯一次错还不够,还要在同一块石头上一次又一次地摔那怎么能怪我呢。 -- 第111页 原本我与母后还在想,若是他执意不要,母后那里免不得多费些心。谁知到最后,竟是他自己一头撞进了母后的网。宁铮说:而他既然撞了进来,便没有脱身的机会了。蒋璇只是个开始而已,我倒是要父皇的在天之灵看看,他亲手挑的皇帝,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绝境,将自己逼到进退两难,最后要靠我力挽狂澜的。 可那毕竟是王爷的亲生兄弟。女人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王爷要做得这样绝吗。 宁铮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他伸出手,用指背刮了刮女人微隆的肚子,说道:照顾好他,王妃这可是咱们未来的指望。 第61章 困苦 江晓寒下朝后,不出意外地在自家书房里见着了赶来听消息的恭亲王。 他早猜到了宁怀瑾会来,只是没想到他来的这样快。所以听见江墨来传话稍显意外意外,只来得及吩咐了一句伺候茶点,便脚步匆匆地自行往会客的花厅去了。 他下朝时被宁衍留下说了说科举推迟的事儿,出宫的时辰便比平常晚一些。等他回府时,宁怀瑾已经在花厅等了他半个时辰。 宁怀瑾来时揣着满腹疑虑,急切非常,可现在瞧着江大人这连身上的官服都没来得及换的模样,又觉得自己这不请自来实在仓促,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倒也并没有什么急事。宁怀瑾说:明远不如先去换身衣服,收拾一下。 也没什么,不必这样客气。江晓寒在他对面坐下,笑着说道:王爷匆匆前来,想必不是没有急事的样子直说就是。 宁怀瑾明明攒了一肚子话,可临了张了张口,又觉得不太好说。 怎么说,听说陛下收了个女人进后宫,我来问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不说这是不是小题大做,这话一说出来,就仿佛是他见天地盯着宁衍后宫那一亩三分地一样,实在怪异。 本王听说 宁怀瑾好不容易犹豫地试图挑开这个话题,江家的下人便端着托盘从门外走了进来。宁怀瑾顿时噤声,像只受了惊的蚌。 好在江家的下人很长眼色,替他俩人上了新茶后就离开了。 宁怀瑾松了口气,才复又开口道:本王听说,太后娘娘给陛下挑了个女官。 现在已经是昭仪娘娘了。江晓寒纠正道。 宁怀瑾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他似乎自己也没发现这点小动作,只敷衍了一句:是吗。 江晓寒不动声色地瞧了宁怀瑾一眼,大略心中有了数。 话说到这,便忽而又冷了下来。江晓寒气定神闲地坐在宁怀瑾对面,脸上带着些许疑惑,正耐心地瞧着他,似乎是等着他的下半句话。 而直到此时,宁怀瑾才恍然发现,他今日有些急躁了。 虽说他不想自视甚高,但宁怀瑾总觉得,卫霁口中的蒋璇似乎与他有些莫名相似。无论是爱好亦或是要求,仿佛都在刻意往他身上靠拢一样。 可宁怀瑾又很难说服自己是自己想得太多,从猎场回来之后,他其实一直担心当时猎场人多口杂,消息免不了往外泄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那样执拗地想用最激烈的方式跟宁衍解决这个问题,省得给日后埋下祸端。 宁怀瑾下意识想提醒宁衍小心,可他才刚刚与宁衍不欢而散,不见面的狠话都放了出去,就算心里担心,也实在没那个脸面再进宫。 出尔反尔是为人大忌,宁怀瑾性子傲气,做不出这样的事。 于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江晓寒这位帝师为人圆滑,与宁衍关系亲近,按理说,是最能在这件事上说得上话的人,有他给宁衍提醒,想必宁衍也会卖他几分面子。 宁怀瑾想得很好,却忘了一件事这位江大人才刚刚回京没两个月,他到底知不知道宁衍的心意。 于是这件事成了个莫名的卡口,就卡在宁怀瑾面前,将他满腹担忧和猜想都憋回了肚子里。 发觉了这个,恭亲王的表情顿时懊恼起来。 宁衍如何,宁怀瑾暂时不晓得,但他自己明显还没习惯这种与宁衍生分的习惯。只是要在中间寻个传话人的事儿,都让他做得这样蹩脚。 江晓寒瞧着他纠结了半天也没纠结出个结果,最后无奈地笑了笑,自己开口替他解围道:王爷这是关心则乱了。 这个台阶来得犹如及时雨,但宁怀瑾却并没感觉到轻松,他叹了口气,说:明远也知道了。 江晓寒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直言道:京中或许不止我一家知道了不过王爷放心,知道的人想来也并不会多到哪里去。 但无论如何,太后已经知道了。宁怀瑾说。 确实。江晓寒说:其实仔细想想,京中最先知道的,恐怕就是太后娘娘了。 话一说开,宁怀瑾便没什么顾忌了。 他心里很清楚,阮茵不会无缘无故地做些没必要的事儿从十年前,他跟自己这位皇嫂打交道的时候,便知道她是个怎样心狠手毒的人,宁衍若是真中了她的套,一步一步陷进去,可就不是被迫收些不喜欢的女人那样简单了。 -- 第112页 事关宁衍,他自己那点难堪在宁怀瑾心里简直分文不值,于是言语间也很是直白。 本王来只是想问明远一句,蒋璇是否与本王有所相似。宁怀瑾问。 是。江晓寒直言道:王爷没见着那人,若是见着了,便知道什么叫鬼斧神工了。 宁怀瑾直觉这不是个好词儿,微微皱眉,追问道:什么意思。 蒋姑娘面相上倒与王爷没什么相似之处,哪怕放在大庭广众下,不知情的人也不会将她与王爷您扯上联系。江晓寒说:但若是知情者来看,便是另一回事那身段鬼斧神工,气质与王爷少说有个七分像,穿一身染梅长裙,从灯下走过来的时候,莫说陛下,连我都吓了一跳。 宁怀瑾的眉头紧皱起来事情与他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他想,大约也是因为蒋璇与他相似,所以宁衍才一时糊涂,松口让她进了后宫。 这不是个好兆头。 这是个祸端。宁怀瑾沉声说:断不能留。 宁怀瑾说这话时,语气万分坚定。他平日里容易心软,办起正事儿来却一向利落,尤其事关宁衍时,他似乎总能忘记自家那句清净度日的家训,变得锐利起来。 江晓寒听着他这个语气,在心里摇了摇头。 毕竟蒋姑娘是陛下亲口收下的,现在已经上了册,成了正经八百的后宫娘娘。江晓寒委婉地劝道:不日说不定还有册封礼,怎么能说除就除。 陛下不见得对她有几分情分,不过是执念作祟,才多看了她几眼。宁怀瑾这话堪称冷酷,语气确是淡淡:她不安全,断不能留在陛下身边。 若是宁怀瑾顿了顿,短暂地犹豫了一瞬,接着说道:若是陛下喜欢这种女官,日后在旁的地方寻一个给他也就是了。 嘿,这话让他说的,江大人想,可真是冷漠无情不自知。怪不得他从外回京那晚见着的小陛下那样伤怀,眼里的委屈都快溢出来了。 由此可见,多情不见得伤人,薄情也不见得,自欺欺人不自知才最伤人。 恭亲王被人皇叔皇叔的叫了十年,本质上却不过是个未到而立之年的青年人,还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便也不知道怎么处置着感情。身负着一颗不该要的真心,不想着将这东西还给对方,反而干脆视而不见,一门心思指望它自生自灭。 恭亲王在朝堂上能顶半边天,看着仿佛很有主见的模样,一遇到这等小事儿就原形毕露了。 王爷。江大人好心提点道:您不觉得愤怒吗? 什么?宁怀瑾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什么值得本王愤怒的。 陛下对您有意,却求而不得,转身寻了个跟您万分相似的女人聊以安慰您不觉得被侮辱了吗。江晓寒说:这世上大约没有几个男人,愿意被旁人顶着相似的脸,婉转承欢吧。 宁怀瑾微微一愣。 他先前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更别提愤怒不愤怒,侮辱不侮辱的事儿。他下意识只想到了蒋璇这人并不安全,不适合留在宁衍身边,仅此而已。 此时被江晓寒这样一点,宁怀瑾便顺着话茬想了一下。他脑子里下意识将宁衍换做了其他什么人,再想这件事时,就感觉到了一阵别扭。 本王 王爷担忧陛下,是王爷与陛下之间感情深厚。江晓寒说:但恕我直言,陛下已经长大了,所作所为想必是经过考量的。 本王知道。宁怀瑾说。 他话是这样说,脸上的表情瞧着却并不怎么赞同,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王爷好像不太信任陛下。江晓寒忽然道。 什么?宁怀瑾一怔,随即敷衍道:明远莫要开这种玩笑。 虽然我也并不赞同陛下这样的心意,但唯有一点,我还是得为陛下说句话。江晓寒说:陛下虽然年幼,但也是凡人,七情六欲具在,王爷替他考虑时,也要想想他的心情。 宁怀瑾被这无端指责搞得十分冤枉,正想反驳几句,就听见江晓寒又道:蒋璇之事,或许确实是陛下欠考虑。可刚刚王爷自己也说,这原是陛下的执念作祟而若不是执念实在困苦到了极致,陛下又怎么会在明知是陷阱的情况下往里跳。 王爷张口就能说除掉蒋璇,再给陛下换上一个人,显然是觉得陛下从未认真过,随随便便就能满足。不但未曾看得起他的执念,甚至于连他的困苦都一并否决了。江晓寒含笑说道:这不是不信任又是什么。 第62章 转过去 宁怀瑾一时被江晓寒问住了。 情爱这东西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以至于江晓寒将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宁怀瑾还是不能理解这话中的意思。 他愣住是因为另一件事因为这类似的话,宁衍也曾经跟他说过。 可少年人说这话时可没有江大人这样轻描淡写,宁衍当时明明已经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从容一些,不要像个被抢了糖的小孩儿一样摆脸色,可宁怀瑾还是能看出他的难过。 -- 第113页 王爷。江晓寒语重心长地说:陛下年纪小,正是倔的时候,你我都是这个年岁过来的,应当明白他的心性。 这话宁衍说时,宁怀瑾可以满不在乎地当他是小孩儿心性,发泄完了也就算了。可这话从江晓寒嘴里说出来,宁怀瑾就免不得多想两句。 按明远说,本王应当如何。宁怀瑾虚心请教道。 我怎么好说王爷如何。江晓寒笑了笑,说道:但如若换做是我,想必会将这颗真心好好还回去。 宁怀瑾抿了抿唇,为难道:怎么还? 他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只是每次跟宁衍提起这件事时,总会莫名其妙闹个不欢而散的结局,让他无计可施。 陛下对王爷有意,那是从心而发,由情而止,本是最纯粹的。江晓寒说:王爷若一味地与陛下说大局,说伦理,说外头那千百双眼睛,是不能让陛下死心的,只能让他越陷越深。 宁怀瑾疑惑地看向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方才说了,陛下的心思原是最纯粹的,所以王爷用这些东西去拒绝他,非但不会让他知难而退,反倒会让他生出别的心思来想着只要解决了王爷这些顾忌,便能得偿所愿了。江晓寒笑道:陛下这样揣着侥幸,可不是越陷越深。 宁怀瑾微怔。 他坐在这半天,终于听明白了。 恭亲王与情爱不通,却并不是个不知人情世故的傻子,江晓寒此言不过是拐弯抹角地想劝他正视宁衍的心意,然后认真地、用最纯粹的方式去断了宁衍的念想。 但不行,宁怀瑾想。 他只是让宁衍收回心意,对方就已经这样难过了,他若是去直截了当地将这心意铺开揉碎了在宁衍面前一点点地否认,认真地用情爱这件事来拒绝他,岂不是让他更痛上加痛。 长痛不如短痛说起来容易,但真搁在面前,宁怀瑾狠不下这个心。 宁怀瑾心里忽而乱得很,理智告诉他江晓寒说的是对的,他已经替他拨开迷雾,指了最行之有效的一条路。可情感上,宁怀瑾只要想象一下他去拒绝宁衍的那个场景,就觉得心疼不已。 何况,他也不确定自己真的能说得出口。 宁衍那个性子他最了解不过,看着性子和软,实际上最是有主意,轻易不肯回头。若是话说到了深处,宁衍反问他是否真的对他毫无感情,宁怀瑾自认不能摸着良心说没有。 他养了宁衍这些年,从一个小豆丁看着他长成这样长身玉立的少年人,亲情也好,相依为命之情也罢,乱糟糟混成一团。要让他从这团乱线里扯出一条干净的来否认,他扯不出来。 情爱这东西本身就玄乎的很,不外乎是喜爱和占有欲混杂在一起的情愫罢了,拆开来看倒也没什么。世人描述爱意时常说双宿双飞,生死相随他对宁衍倒也做得到。 可这就能叫情爱吗。 人就这么一颗心,宁怀瑾想,感情这东西本就是什么都有,好的坏的都缠在一起,哪能分出个一二三来。 小陛下若是非要在这上面较劲,也未免也太倔了。 江晓寒见他一时沉默,便知他是拿不定主意。 恭亲王哪都好,有辅政之才,为了宁衍也豁得出去,就是有时候这个犹豫和过分谨慎,实在是让人说不出什么好来。 陛下还年轻。江晓寒只能递台阶道:或许之后 他话音未落,花厅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宁怀瑾侧头一看,只见江凌手里提着一只食盒,一把推开了花厅的大门。 衍哥哥怎么啦!江凌道。 愈发没规矩了。江晓寒微微眯起眼睛,轻斥道:没见我在会客?也不叫人来通传。 江凌先前在府里乱跑乱撞惯了,推开门才看见宁怀瑾也在,顿时吓了一跳,脸涨红起来。 王王叔。江凌忙道:我不知道您在。 倒也无妨。宁怀瑾温和地笑了笑,转过头来替她向江晓寒求情:明远也不必生气,二姑娘一向心性单纯,自在点也好。 在昆仑玩耍惯了,回来也改不过来。江晓寒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咋咋呼呼地过来,是有什么事? 江凌眨了眨眼睛,先看了看宁怀瑾,又看了看自己父亲,抿了抿唇,颇为不好意思地举起手里的小食盒晃了晃。 我想去找衍哥哥玩儿。江凌嘿嘿一笑,说:反正今日是十九,哥哥在宫里也没什么事儿,我正好买了春秋楼的云片糕,可以去找他俩吃锅子。 因为景湛在宫里的缘故,江凌也时常进宫去找宁衍玩耍,江晓寒也一般不怎么拘着她。 江晓寒瞧了一眼宁怀瑾,见他没什么表示,便点了点头,吩咐道:别玩儿得太晚了,晚上跟你哥哥一起回来。 江凌顿时一乐,欢呼了一声便要往外跑,只是她刚刚迈开步子,还不等踏出花厅的门,却忽而被宁怀瑾叫住了。 二姑娘留步。宁怀瑾说。 江凌眼瞅已经快连蹦带跳地溜出去了,听见他叫,忙扒着门框扭过身,艰难地说:王叔有什么事吗? -- 第114页 本王这有封信,劳烦你带给陛下。宁怀瑾说。 江晓寒挑了挑眉。 而江凌则茫然地眨了眨眼,看向了江晓寒。 宁怀瑾看起来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冲着江晓寒问道:明远,可否借用一下书房。 半刻钟后,一头雾水的江二小姐怀里揣着张薄薄的信走出江府的大门,连食盒都忘了带。 另一头的宫城内,宁衍则站在落云宫的门口,抬头看了看上头的匾额。 自从蒋璇入宫之后,何文庭愈发看不懂宁衍的心思了。他似乎对蒋璇并不喜欢,却又像是没法对抗本能一般,前脚送走议事的朝臣,后脚便要过来转一转。 算了,何文庭苦中作乐地想,这样或许也是好事儿。 宁衍意味不明地瞧了那宫名一会儿,便抬脚进了门。 原本这宫殿已经空置许久,主殿与宫门之间的院落已经成了片荒地,但内侍省的手脚很麻利,不过一天功夫,便在这里栽满了花草。模样品种怎样先不说,起码看着就热热闹闹的。 宁衍径直往主殿而去,刚走到一般,便撞见了从蒋璇宫里出来的舒秋雨。 她脸色有些憔悴,眼眶下乌青发黑,瞧着是没怎么睡好的模样。 舒秋雨也看见了他,走到他面前行了个礼,说道:陛下。 嗯。宁衍打量了她一圈,问道:爱卿今天怎么这样憔悴。 昨夜睡得晚了,早上醒来时有些头疼。舒秋雨垂着头,恭顺道:劳陛下挂心了。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宁衍总觉得今日的舒秋雨言语间似乎有些疏离。他眨了眨眼,端详了对方片刻,没发现什么不对,便也没有在意,随口问道:对了,爱卿在这做什么? 蒋昭仪刚刚搬进落云宫,多有不便,臣来瞧瞧她这里的摆件和人手,可有不足和缺失之处,好一一补上。舒秋雨说:顺路还留下了昭仪的身量,用来裁新衣。 这些琐事宁衍并不了解,问完也就罢了,于是点了点头,也没有深究。 舒秋雨见他不再多问,便沉默地行了礼,退下了。 屋里的蒋璇方才已经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也到门口来迎他。 她今日依旧穿了件颜色沉闷的衣衫,墨蓝的底色,上头零星缀着两根梅枝,瞧着有些寡淡。 宁衍意味不明地扫视她一圈,眼神在她袖口的梅影处停了片刻,也没说免礼,也没有扶她,自顾自地进了殿。 蒋璇并不恼怒,在门口又跪了一会儿,便自行起了身,也跟着进了殿。 宁衍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瞧她进来也不说话,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接过何文庭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活像是没看见这个人。 蒋璇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她来京城的路上,已经有人将宁衍的性格和处事都一一讲给她听了。所以她虽从未见过宁衍,但也算对他有所了解。 于是她没有去触宁衍的霉头,贸然往上凑,而是沉默地走上前去,坐在了宁衍下手的软凳上。 她从外走进来的这几步路里,宁衍一直在观察她不光是在昏暗的灯影下,就是在白日里,蒋璇的身形仪态也确实跟宁怀瑾七八分像,想必是有人调教过的。 教她的人想得事无巨细,不但从衣饰上瞧不出破绽来,连身上带的香料都另有名堂。 蒋璇走过来时,宁衍便闻到了她身上那若有似乎的花香,似乎是用香料调的,味道与梅很是相似。 不过人制的东西到底粗陋,比不上花草的清冽芬芳,宁衍闻着便觉得腻得慌。 蒋璇不能抬头直视宁衍,便也无从揣测他的心意,只能干等。她坐在椅子上等了许久,直坐得后背发僵,才终于等到宁衍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转过去。宁衍冷声道:带上面纱。 第63章 大骗子。 蒋璇并不意外宁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所以并不羞恼,反而在心里松了口气。 送她来的人曾经提点过她,宁衍年纪虽小,却并不像面上那样无害。他本是个最不愿受人约束的傲气性子,必定不会在一时半会儿对她有什么好感。所以若是宁衍上来便对她嘘寒问暖,百般亲近,反而有诈,要多加小心。 蒋璇大概也能猜到宁衍的心情,他现在想必心情比她还要复杂。一边觉得厌恶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却又一边控制不住想要从她身上找到一些想要的东西。 这样纠结之下,宁衍别说是只要求她蒙上脸,便是再要求得过分一些,蒋璇也觉得非常正常毕竟他留下她,也不过是为了从她身上找一道影子。 蒋璇恭敬地接过何文庭递来的面纱,也不要人伺候,自己将其系在了脸上,乖顺地背过了身去,只留着背影面对宁衍。 宁衍缓缓地吐出了口浊气,这才放下茶杯,终于正眼看了一次蒋璇的背影。 蒋璇毕竟是个女子,身形再像,也不可能跟宁怀瑾那样的男人一模一样。从宁衍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身形比宁怀瑾单薄一些,肩也略窄,坐在那时姿势有些拘谨,右侧的蝴蝶骨有些微微的凸起。 是很像十年前的宁怀瑾,宁衍想,但再怎么刻意模仿,人也终归是肉体凡胎,总有疏漏的地方,只是看他要不要较这个真。 -- 第115页 古往今来,大多数帝王遇见这等事儿,都是顺水推舟地先满足了自己再说。别说蒋璇这样,哪怕是像个四五分,也够他们顺势宠上一段时间了。 但宁衍不行,他实在是个较真的人,做不到对那些明晃晃的差别视而不见。 他瞧着蒋璇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宁怀瑾,不由得失神了片刻。蒋璇的侍女站在一边半天也没听见这两位主子有什么交流,心里急得很,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瞄宁衍。 大胆。何文庭眼明嘴快地呵斥了一声:没规矩的东西,谁准你直视君颜的。 小侍女年龄不大,吓了一跳,连忙垂下了头,再不敢乱动了。 她年纪尚小,不怎么懂规矩。蒋璇半垂着头,温声劝道:陛下饶她一次吧。 宁衍从先前的失神中脱离出来,他目光微沉,意味不明地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拖出去,十廷仗。 小侍女惊了一瞬,还没来得及求饶,便被宁衍的内侍眼疾手快地拖走了。 宁衍没给蒋璇这个面子,似乎也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于是闭上嘴,不再去试探宁衍了,只是乖乖按照宁衍的吩咐坐在那,当一个活生生的摆件。 蒋璇不太清楚在沉默的这段时间内,宁衍心里在想什么,正如她不清楚自己在扮演谁一样。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她身后的宁衍才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小声吩咐何文庭换茶来。 之前母后说,你是舒清辉的远亲。宁衍说:朕怎么没听说过,舒家还有姓蒋的远亲。 是因为早在几代前就不联系了。蒋璇回答道:虽说家谱上与舒大人家沾亲带故,但是这几代分下来,亲缘已然稀薄得狠了。 那倒是巧得很了。宁衍冷笑一声,说:舒清辉偏赶着这时候与你家重新搭上了联系,还将你送进宫来他最近是烧香拜佛,改做善人了吗。 宁衍为人谨慎,并不轻易相信他人,善长以退为进,常用言语来左右人心。 蒋璇拢在袖中的手指紧了紧,宁衍肯跟她说话,便代表着她必须要迈开进宫以来的第一步了。 那人曾经跟她说过,单独的第一面尤为重要。宁衍不是耽于儿女情长的人,头一面心神激荡下或许有冲动的可能,但等他缓过神来后,却不会一直脑子糊涂。 如果在第一面里,她不能让宁衍觉得有用,那她的用处就也到此为止了。 她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那些教导过她的话,她曾经问过那人,什么叫有用。那年迈的教导者没有直言,而是让她自己去想。 蒋璇曾经就这件事想了许久,直到见到宁衍那一刻起才豁然开朗一个替代品,唯一的作用,就是替代本来的真品。 如果不是为了陛下,想必叔父也不会千里迢迢地找臣妾进宫。蒋璇道。 阮茵他们确实将她调教得很好,哪怕是说这样平常的话,她的语气和语调习惯都与宁怀瑾有个七八分像。若不是因为声音偏细,宁衍还真的下意识想让她多说两句。 他实在太想宁怀瑾了。 而叔父寻臣妾来的理由,或许陛下比臣妾还要清楚一些。蒋璇看不见宁衍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臣妾后来想了想,若是舒姐姐比臣妾更像陛下心中那个人,想必叔父也不会寻臣妾进京。 你倒是聪明。宁衍说。 陛下瞧臣妾的时候,眼里是空的。蒋璇顿了顿,说:是在想另一个人。 宁衍低低地笑了一声,问道:他们告诉你那人是谁了吗。 没有。蒋璇说:不过想必是个很特别的人,臣妾很羡慕她。 有什么可羡慕的。宁衍端起茶碗,撇了撇上头的浮沫,说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无论是谁,能得帝王之爱,本身就已经很值得羡慕了。蒋璇说。 宁怀瑾就不会说这样的话,宁衍想。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确实。 宁衍的语气那样心不在焉,一听便知是思绪又飞到了旁的地方,蒋璇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便咬了咬牙,大着胆子侧过头,看向了宁衍。 蒋璇虽不知道宁衍心中的人到底是谁,却在教导中被人提点过多次,深知自己究竟是哪里最像那个人。再加上她带了面纱,半遮半掩间掩去了女相的轮廓,一晃眼间便更添两分神似。 宁衍像是被她这一回头惊到了,瞬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胸口起伏不定,眼神也有一瞬间的慌乱。 紧接着,他竟连看蒋璇一眼都不敢,便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推转过去,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主殿。 何文庭也被他弄得措手不及,看了蒋璇一眼,惊疑不定地追出去了。 蒋璇坐在软凳上,未曾起身送他。她目送着宁衍堪称仓皇的背影,原本温和的眼神也逐渐冷了下来。 宁衍的内侍都跟着他离开了,屋内一下子空了大半,蒋璇缓慢地伸手解下面纱,将其放在膝盖上叠好。 -- 第116页 这大概是个好开头,蒋璇想。她本来还在想要怎样获取宁衍的信任,连把阮茵拉出来当挡箭牌的招数都想了,却不想还不等使出来,宁衍便在她的容貌前丢盔卸甲了。 宁衍前脚出了落云宫,进了车架,脸上那点慌乱便消失了个彻底。 他挽起袖口,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鼻下闻了闻,在上头闻到了一种跟蒋璇身上很相似的味道。 宁衍方才在殿中喝茶时,便用手指蘸了茶水,接着按住蒋璇的机会在她颈侧抹了一把,留下了一点香气。 在宫里若是想安稳活着,那须得如履薄冰,事事小心谨慎。他从未闻过这种香料味道,难免要多长个心眼。 宁衍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将这香气留在帕子上,想着回去之后找人看看。 而进宫的江家二小姐在另一头的上书房和紫宸殿连扑了两个空,在紫宸殿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半天,好容易才终于跟正往回走的宁衍撞了个正着。 何内侍!江凌离着老远就见着了宁衍的车架,兴高采烈地冲着何文庭挥了挥手,唤道:衍哥哥在里头吗。 不等何文庭说话,宁衍已经先听见了她的声音,撩开车帘,奇怪道:小妹?你怎么在这呢。 我来找你和哥哥玩儿。江凌拍拍身上的灰,笑眯眯地迎过去,说:顺路来蹭晚饭。 宁衍扶着何文庭的手从车上下来,冲江凌伸出手。 小丫头也不客气,蹦蹦跳跳地过来,一把拉住了他胳膊晃了晃,说道:我听我哥说,宫里从扬州那边来了个新厨子,锅子做得特别好。 宁衍将手里的帕子交给何文庭,吩咐他拿给景湛看看,闻言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说:吃就吃吧,你怎么不进去等,偏坐在大门口。 宁衍这么一提,江凌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身负重任,连忙撒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那封薄薄的信,递给宁衍。 王叔叫我给你的。江凌说:我怕有什么急事儿,想赶紧给你,结果干等你也不回来。我想去后宫找你,又怕跟你走差了。 宁衍微微一愣,原本拆着信封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谁?宁衍迟疑地问。 哎呀,都说了王叔。江凌说:你快看啊,别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我问他怎么不亲自来,他说他不方便。 确实不是很方便,宁衍在心里苦笑道,宁怀瑾躲着他还来不及呢。 他手里这封信仿佛突然变得重若千钧,宁衍瞧着那张空白的信封,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从上次那次不欢而散后,宁怀瑾消失了两天,然后突然托人送了封信来,信里会说什么。 自请去守皇陵吗?宁衍想。 他这么想着,动作缓慢地撕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那张薄薄的纸。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信纸上并没有半个字提及他和宁怀瑾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只写了一句话。 【离京三月,安全,勿念。】 宁衍心中忽而一动,似乎隐隐抓住了什么。 他折起信纸,急切道:除了这封信,皇叔说什么了吗? 也没说什么。江凌想了想,说道:他好像跟我父亲说,说要出京去访友。 他说去哪了吗?宁衍追问。 说是去江南了。江凌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宁衍心里顿时有了数,紧接着,他就感到了一阵久违的轻松。仿佛有什么东西拨云见日,终于让他瞅见了一点曙光。 他轻轻笑了一声,低声道:大骗子。 什么?江凌问。 他没去江南。宁衍说:他去安庆府了。 第64章 布局 京城近郊,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从官道上一骑绝尘,踏碎了满地落花。 靠后的那匹白马的背上挂着水囊和干粮袋,一看便知是要赶急路的人。 官道上的商队被身后传来的急促马蹄惊了片刻,下意识往旁边退避了些,给后头的来人让开了路。 马背上的人去势未减,扬声道了声谢,便马鞭一甩,与商队擦肩而过。 王爷。卫霁催马赶上他,在风中艰难地开口道:我们这样临时出京,贸然去亲王封地,若是被有心人知道,恐怕在朝上不太好说。 没事。宁怀瑾说道:你我小心些,不叫人发现就是了。而且平江府尹与明远素有交情,他替我打过招呼,若真到了必要时,也可以请他遮掩一二。 卫霁本来还想说,最近几个月宁衍就跟宁衍之间的关系僵了不少,赶在这样的关口去个成年亲王的封地,若是让陛下知道,难免会起别的疑心。 可现下见他主意拿得这样死,便知道劝是劝不通的。于是只能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道:那要不要先给平江府尹传个信,去平江落脚两天,再转去安庆府,也妥帖一点。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宁怀瑾沉默了片刻,也点头答应了。 决定去安庆府,算是他临时起意,却不能算是一时冲动。 -- 第117页 江晓寒的话或多或少让宁怀瑾审视了一下自己对宁衍的看法,只是这么多年的习惯到底不好在三言两句间就彻底逆转。宁怀瑾虽然尝试着将替宁衍操心的习惯剥离开来,从更加客观的角度去看琢磨这件事,但还是一时半会儿摸不清那个路数,想来想去只想得更乱了。 于是他干脆听了江晓寒的建议,暂且不去想除掉蒋璇的事儿了。 只是他虽然心里决定暂时放下蒋璇,将其交给宁衍自己处理,但却不能完全放下心来。思来想去,便决定干脆去安庆府一探究竟,查查宁铮最近在搞什么名堂。 江晓寒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还好心地告诉了他些别的事情。 明远说什么?宁怀瑾震惊地问:陛下曾让你暗查安庆府? 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陛下查的不深,点到为止而已。江大人挽着袖子,亲自替恭亲王磨着墨,随口笑道:原本也是应说给王爷听的,只是这些日子以来王爷深居简出,不怎么得见。 江晓寒说着放下手里的墨块,走到旁边的书柜前,从一个木盒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转头递给宁怀瑾。 这是当初在安庆府查侵地案时,留下的农户证词,和一些琐碎的记录。江晓寒说:这点东西陛下暂时用不着,拿给王爷看看也无妨。 宁怀瑾从江晓寒说起这件事开始,便眉头紧锁,他接过册子,随便从中间翻了两页。 这封册子出自江晓寒的手,条理分明,层次清楚,一笔一划的帐都记在上面,包括安庆府与其他地方的商船往来,和一些农户口述的卖地账目。 宁怀瑾这些年也过手过不少朝事,一双眼睛已经练出了名堂,只看了两页,就觉得这不是一件单纯的侵地案。 侵地这种事,大多都是官商勾结,可安庆府是宁铮的封地,宁衍这一查查到头,直接有将事儿往宁铮身上扯的苗头,宁怀瑾不能不多想。 陛下这是想干什么。宁怀瑾声音微冷:若是要查粮价和侵地,何必将安庆与其他几府的往来也一并查了。 江晓寒笑了笑,重新拾起砚台旁的墨块,反问道:王爷觉得陛下想做什么。 安庆府是人家眼皮子底下,再怎么暗查,也总会有蛛丝马迹,一层层报上去,宁铮不知道就出鬼了。宁怀瑾气得口不择言:只是碍于没抓着证据才不能发难,若非如此,他想必早就一纸折子递上来,说你插手封地事务,其心可诛了。 宁怀瑾气得厉害,他倒并不是气宁衍对安庆府了什么心思,只是气他处事不稳,不晓得将心意藏起来徐徐图之,反倒打草惊蛇,给了宁铮反应的时间。 现在看来,蒋璇入宫,也必定是因此事而起。 朝堂中事,大多都是君臣之间互相退让的心照不宣,宁衍贸贸然打破这点面上的平静,将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平衡拨得开始动荡,人家哪有不反击的道理。 可既然宁铮已经有往宁衍身边伸手的意思,宁怀瑾却也不能坐视不理。 毕竟不管宁衍是不是长歪了,他总是会帮他的。 江大人的内阁首辅当得很是贴心,还顺便给他指了条明路,提了提蒋璇的来历。 但是对于宁怀瑾来说,他其实并没有怎么将蒋璇看在眼里。对他来说,蒋璇不过是阮茵和宁铮的一枚棋子,如浮萍般飘在后宫,只凭着一根丝线行动。 而这根丝线背后的人,才是真正值得宁怀瑾正眼看的人。 至于蒋璇,只要阮茵和宁铮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这根丝线断了,她自然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到时候宁怀瑾犹豫地想,如果宁衍真的喜欢她,那留在后宫也未尝不可。 卫霁。宁怀瑾顿了顿,道:一会儿到了下个客栈,你记得给安庆府怀玉当铺的掌柜的传信就说我要查账。 卫霁忙应道:是。 宁怀瑾在朝十年,看似除了皇命之外人脉不沾身,实则也并不是手中空无一物,毫无底子。 这十年来,怀玉当铺如雨后春笋般在大楚各地开了二十几家,各个开在商路往来的重城,像是守着商路的关口。 宁衍对这家当铺早有耳闻,也猜到了或许是宁怀瑾的产业,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暗地里开了不少便利。 安庆府那家当铺开了有六年,已经在当地开得风风火火,是宁怀瑾最早扎下去的一波钉子之一。 宁怀瑾自己也是皇家子弟,也深知顶着皇姓的人皮下藏着的是什么心。 归根结底,这么多年以来,在宁衍的事儿上,他从来没有对宁铮放过心。 而另一头,替恭亲王跑了一趟腿的江二小姐到底也没吃上锅子。 宁衍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看完那封信之后,整个人就不太对劲起来。看着仿佛是高兴,却又不太像。仿佛怀着满腔信息,却又顾忌着什么,瞧着有点不知所措的模样,捧着薄薄的一张纸,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江凌生怕他中邪了,站在旁边一头雾水地抻长了脖子往信纸上看,想瞧瞧上面写了什么。 可惜宁衍少见地小气了一次,愣是将信纸收了起来,没让她看。 -- 第118页 好小妹,锅子今天不吃了,改天补给你。宁衍转过身来,临时改了主意,摸了摸江凌的脑袋,好说好商量地道:你今天得哥哥一个忙。 江凌不知道这叔侄俩这几天在打什么哑谜,一个个都要她帮忙,于是疑惑地问道:什么忙? 朕听说,前几天你被礼亲王家请去赴宴了,是不是。宁衍问。 对啊。江凌苦着脸点点头:他家王妃非要我去,帖子送了两遍,我本来不想去,可父亲说,见见世面也好,就非把我推去了。结果他们家的宴席简直不怀好意,凑了一堆适嫁的姑娘,也不 好了。宁衍听得头大,连忙打断她,温声说:那正好,你刚回京,又正当妙龄,家世也好,春日里各家宴席都多,免不了会多请你去几次。 江凌见他面色严肃,也渐渐歇了说笑的心,认真地点了点头,说:衍哥哥,你要我做什么,直接说便是。 朕后宫里新添了一位昭仪娘娘。宁衍轻声细语地道:你不认识,是太后娘娘送来给我的。 她为什么送女人给你?江凌奇怪地问:你不是还没大婚吗。 因为她长得跟朕的心上人很像。宁衍直言道:太后娘娘想用她扯住朕后宫阴私,历来都爱用这种手段。 江凌咬了咬唇,问道:她是要害你吗? 宁衍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朕暂时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所以只能把她放在身边静观其变。但朕想了想,后宫的手段不外乎就那几种,都是不痛不痒的。 江凌明白了,宁衍这是想引蛇出洞。 小姑娘一点就通,正色道:衍哥哥是要我出去散布消息吗,就说你很宠爱这个娘娘? 不。宁衍摇了摇头,说:恰恰相反,小妹,你要找几个手帕交,告诉她们,我很厌恶蒋璇,与她见面时总让她白纱覆面,甚至从不许她踏出宫门半步。 这说不通,衍哥哥。江凌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这么讨厌她,大可以不收她,不见她就行了。这话说出去,想必没人会信。 这会是事实。宁衍说:后宫的事,很难完全避过太后,所以她不会听外界的任何传言,只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何况,我是否喜欢蒋璇并不重要。宁衍耐心地说:而我厌恶她,却又不能拒绝她这才重要。 第65章 试探 江二小姐年纪虽小,胆色却过人,短短几天时间里,俨然已经成了宁衍麾下的又一员大将这小丫头简直跟她父亲一样能干,短短七天的功夫,几乎大半个京城的权贵人家都知道陛下跟新进宫的蒋昭仪性子不和,一天到晚相看两厌的事了。 到最后这话从外头传了一大圈,又传回景湛耳朵里,被来国师府忙里偷闲的宁衍也听个正着。 天赋异禀。年轻的帝王剥着瓜子赞赏道:这绝对是天赋异禀。 景湛气得差点把他面前的两碟点心全端走,到最后好歹理智还记得宁衍的身份,勉强给他留了半碟糖炒栗子。 好好一个姑娘,一天到晚在外头传瞎话。景湛忧心忡忡地说:以后更嫁不出去了。 少冤枉小妹了,人家可是靠智谋的宁衍幸灾乐祸道:听小妹说,她先是在赏花宴上将这事儿传给了瑞平大长公主家的小孙女儿,然后转头又被小郡主告诉了悦郡王家的二女儿。偏偏悦郡王家的小丫头是个藏不住事儿了,转头就告诉了自己表哥。 这关系乱七八糟的,景湛越听越头疼,连忙道:我的天,陛下,可收了神通吧。 再说了。宁衍靠在软榻上,满不在意地道: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怎么,你养不起她啊? 景湛: 国师大人终于忍无可忍,气得把那半碟炒栗子也端走了。 好在宁衍身手敏捷,眼疾手快地从盘子里捞了一把,好悬留下了几个漏网之鱼。 你今天怎么这么闲。景湛端着瓷碟,决定眼不见心不烦,赶人道:不在上书房处理政事,也不去见蒋璇了? 宁衍这些日子点卯一样地去落云宫,从最初去坐坐就走,渐渐地也能在落云宫留上一阵,待个两三个时辰,偶尔留下用顿膳。 外头传言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的,可宁衍却仿佛跟蒋璇的关系日渐融洽,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剑拔弩张了。 不过直到今日,他还是没有在落云宫过过夜,每次都是待天色擦黑便离开,从不留宿。 今天不急。宁衍剥开手里的栗子,热气腾腾的甜腻香味从栗壳中散出来。他袖中的小貂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从袖口里探出个小脑袋,抻长了脖子要去叼食儿吃,宁衍笑着敲了敲它的脑袋,随口说:还不到时候。 您去见您自己的嫔妃,还需要挑时候?景湛看了看天色,说道:何况这离天黑可没多久了。 -- 第119页 宁衍将栗子丢进嘴里,笑而不语地摇了摇头。 景湛懒得猜他在打什么哑谜,外人不知道,他哪能不清楚。如果宁衍真的能轻而易举被赝品勾走,那他这些年也不至于像苦行僧一样,不肯大婚,也不肯收房。 至于现在这做派,八成就是做给人看的。 哦对。景湛忽而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把手里端了半天的碟子随手一放,转进屋去,捞了条帕子出来。 上次你叫我查的香料,我有些眉目了。景湛晃了晃手里那条帕子,将其往宁衍怀里一扔,说:闻闻看,是不是这个味道。 宁衍捞起那条帕子嗅了嗅,然后闭上眼睛仔细地回味了一下。 有点相似了。宁衍说:但好像还有不太一样的地方是香粉配比的问题吗? 不是。景湛摇了摇头,说:我试过了我知道的所有香料,还有类似的草药,却总有一种味道对不太上。我回去问过了我师父,他也没什么头绪。 所以说,这里面至少有一种香料,是你和颜先生都没见过的?宁衍问。 对。景湛说:我会接着想想办法,也找找别的花草,但是 宁衍漫不经心地拍掉了手上的栗子碎屑,说道:但是什么? 你还是少去落云宫。景湛说:蒋璇本来就来历不明,身上还带着我查不出来的香料,怎么想都是来者不善。你现在没后,孤零零立在宫里,露出的破绽太大了。阮茵若是心狠一点,想办法给你动些手脚,皇位还不是落回宗亲那堆里。 宁衍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跟着又笑了笑,嗯了一声。 景湛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心累,但也明白这些事宁衍比他心里有数得多,于是干脆摆了摆手,懒得理他了。 外头眼见着日头偏西,景湛正琢磨着是要意思意思留宁衍吃顿晚膳还是把他轰走自己回家,就见玲珑从外头走了进来。 国师。玲珑冲着景湛福了一礼,柔声请了安。 景湛点了点头,没做声。 他总觉得玲珑最近跟之前不太一样,可又瞧不出来有什么不对。不过最近宁衍常把玲珑带在身边,尤其是去蒋璇那时,瞧着比带何文庭的次数还多些。 陛下。玲珑又冲着宁衍温声道:落云宫的蒋昭仪派了侍女来,说是小厨房今日进了一份鸡蓉珍珠烩,问陛下要不要去用晚膳。 嚯,这哪是相看两厌,国师大人在心里感慨道,眼见着里就其乐融融就不远了。 宁衍终于从软榻上坐起身子,接过玲珑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说道:时机这不就来了? 你是等着她主动来找你?景湛反应过来:何必呢。 朕总要给她个机会,试探一下朕的底线在哪。宁衍站起身,任玲珑走上来给他整理了一下躺皱的衣摆,也没故意背着她,直言道:不然的话,她怎么跟背后的主子交代。 蒋璇是没想到宁衍会答应的。 御前的内侍来传旨让她收拾接见时,她还一时没反应过来。 毕竟宁衍这些日子以来,从不在申时过后来她宫里,无论她怎么暗示或直言,也从不肯在她宫里留宿。他每次来时最多坐个两个时辰便走,也甚少会跟她聊天,虽然兴致好时与她一起用顿膳,但大多数时候也只是看着她发呆而已。 她差人去请时,压根也没报什么希望,却不想宁衍还真的改了主意,要在这个时候来她宫里用膳。 娘娘。蒋璇的侍女见她愣神,忙推了推她的手臂,唤道:您起来收拾一下吧。 是。蒋璇忙点点头,应和道:是该收拾一下。 她的大宫女手脚利索地将她扶起来,按在梳妆台前,一边替她将发髻打散重梳,一边温声问道:娘娘,太后娘娘教您的,可都记住了吗。 宁衍每次要来,这大宫女每次都会这样问一句,蒋璇已经听得习惯了。 她望着铜镜中姣好的女子容颜,缓慢地眨了眨眼,将眼中鲜活的情绪掩去,重新变得漠然下来。 记住了。蒋璇说。 那就好。大宫女说着将她的发髻挽好,却没有用各式钗环来固定,而是从妆台中挑出了一条湖蓝色的发带绕在她发上,看起来有些素净。 蒋璇安静地任她摆弄,屋里沉闷的气氛让她开始觉得有些压抑,她从铜镜里向身后看了看,正跟那大宫女的眼神撞了个正着,连忙下意识先撇开了眼。 一会儿若见了陛下,可别如此。大宫女说:那人可不像娘娘一样瑟缩。 她的声音很冷淡,带着一股莫名的高高在上。蒋璇抿了抿唇,没敢跟她争执。 这是阮茵送来的大宫女南欣,太后娘娘怜爱新进宫的蒋昭仪没得过规矩教导,生怕她哪里有规矩疏漏,惹了陛下不悦,所以送了自己贴身的得力之人来帮衬。 换言之,就是来提点蒋璇的。 陛下的心上人,究竟是谁。蒋璇问道:为何他宁肯日日逼迫自己瞧我,也不肯去跟他的心上人表明心意。 -- 第120页 这就不劳娘娘操心了。南欣硬邦邦地说:若是陛下与那人能两相情好,今日就没有娘娘您一飞冲天的机会了。 南欣说着侧过身从一旁的衣架上捞起一件雪青色的外衫,说道:请娘娘更衣。 蒋璇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从见到宁衍至今,阮茵给她准备的所有衣衫都是略显老气的颜色,要么就是湖蓝墨绿,要么就是紫檀绀青,都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那个人。 但南欣手里的这件衣裙虽然素雅,却颜色鲜亮,跟往常的阮茵送来的完全不同。 陛下今日为什么会破例过来。蒋璇一边张开手,任南欣给她换上衣裙,一边沉声问:太后娘娘让我今日务必要保证他来落云宫,是因为今天有什么特殊的吗。 娘娘不必问得这样多。南欣说: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罢了。 与陛下相处的是我,多一分了解总是好的。蒋璇说话的语气习惯已经调整了过来,听起来已经没有几分原样了。她语气微微停顿了片刻,抬起眼,重新看向了南欣:多知道几分,本宫也能投其所好。 蒋璇学得很快,连南欣也不得不承认,在从未见过宁怀瑾的情况下,只凭有心之人的提点,她便已经能学出几分神韵了。没了铜镜在中间中和,她的眼神看起来比先前更加冷漠了许多。 今天是陛下当年见到他心上人的日子。南欣妥协似得退让一步,说道:所以只要您请,陛下今日就必定会来。 第66章 水中月 江南多连雨,一过了谷雨更是下个没完。 宁怀瑾站在房檐下,探出手去接了一捧屋檐落下的雨水。细雨与屋檐下的水线交缠着落在他的掌心,从他的指缝间流下去,一点一滴地砸在青石地面上。 临近四月,江南的气候已经十分温和了,花花草草地开了满地,俨然已经有了入夏的趋势。 宁怀瑾在门口站了片刻,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而看向了小路对面。 过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卫霁的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他撑着一把大大的油伞,伞面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手中拎着两个用油纸包好的袋子,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往宁怀瑾这边赶来。 宁怀瑾已经换了一身不怎么显眼的寻常布衣,见他回来,便转身进了屋,从门口的架子上取下一件蓑衣来。 少爷。柜台后的中年男人见状推开算盘,走出来问道:您是现在要出发吗? 嗯。宁怀瑾点了点头,说:现在时辰正好,出了城赶一晚路,明早凌晨时分跟着城外的农户一起进城,便能神不知鬼不觉。 说话间,卫霁正好从门口过来,那中年男人便自觉去接过他手中的油纸包,绕到柜台后将其一层层打开,把里头的酥饼分开几份包好,装到包袱里去。 跟平江府尹说好了吗。宁怀瑾问。 都说好了。卫霁说着将怀里的亲王玉佩掏出来,双手递还给宁怀瑾,说道:若日后因为这事儿有人往朝上参王爷,王爷只说是来平江游玩的就是。 宁怀瑾点了点头,他并未亲自去平江府官衙,一是因为他此次出来要掩藏行踪,二则是他身份比平江府尹高太多,若是去了又不好隐姓埋名,两两寒暄间徒添麻烦。 宁怀瑾接过玉佩想了想,没将其揣在身上,而是将其一起塞进了包袱里。 少爷。掌柜的替他收拾完包袱,又多念叨了两句:安庆府那头毕竟是亲王封地,您万事小心,别闹出什么事端让人抓住了把柄。京中看不惯您的甚多,逮着机会就要参您的,陛下岁数小,若是宗亲真的闹起来,他再护着您也不好收场。 知道。宁怀瑾耐心地答应着:放心吧,福伯荣伯那边的文牒送来了吗? 江南周遭多封地,宁怀瑾当初开设怀玉当铺时便留了个心眼,在江南等地都放了了些心腹。 平江府和安庆府两地的掌柜的是一对兄弟俩,当初是伺候宁怀瑾父王的,后来年岁大了,宁怀瑾便不忍心他们在王府当差,便差使出来当个掌柜的,盈利自负,亏损有王府补足,倒也过得不错。 拿来了。福伯答应了一声,从柜台底下取出两本薄薄的身份文牒,一人一本递给宁怀瑾和卫霁。 只是安庆府最近不太平,少爷还是要小心。福伯不放心地道:听说安庆府和九江府两地最近来往密切,往来送了不少商船,大多用油毡布蒙着,瞧不出模样,也不知道是买卖了什么。 宁怀瑾暗暗记下这件事,认真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外头天色渐晚,福伯有心再多交代几句,却又怕误了宁怀瑾赶路的时辰,只能叹了口气,催促他们快些动身。 平江府天色黑得要比京城晚上一些,宁怀瑾出城时还天光大亮,他穿着蓑衣,斗笠也压得很低。 王卫霁刚一张口便想起了什么,又将这句称呼吞了回去,换了一个:少爷,咱们 王少爷?宁怀瑾还有闲心打趣他:你叫谁呢。 -- 第121页 少爷!卫霁恼羞成怒:这说正事儿呢安庆府那么大,您准备从哪查起?农户那头已经被江大人查得差不多了,再查恐怕也没有什么新东西。咱们又不好打草惊蛇,要怎么查宁铮。 你没听福伯说吗?宁怀瑾说:宁铮在和九江府有往来。 永安王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胆子。卫霁知道他是担心这两处封地联合起来给宁衍使绊子,但他摇了摇头,并不怎么赞同:永安王岁数都这么大了,就算活还能活几年,九江府足够他安稳终老,何苦要跟长乐王扯到一起去。 扯在一起,也不代表就有二心。何况就算他俩搅和到一起去,来日东窗事发,永安王也总有话说不外乎臣也不知道,封地之事都是他人管理,臣在京中多年,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诸如此类的话。宁怀瑾说:说到底,安庆府虽然粮产和蔬果都不错,但到底不能围起成来自给自足,总要跟外界往来,不论是买粮卖粮还是商贸往来,终归要跟外头联系的不光九江,连平江不也跟他有往来吗。 那少爷 正是因为商贸往来再正常不过,他才不会严防死守地不许人查探。宁怀瑾说:跟九江府往来密切之事说正常也正常因为安庆府毕竟要活着。但说奇怪,也不是完全没有疑点。 什么疑点。卫霁问。 安庆和九江之间路程不远,走水路一天就能到。但中间隔着一条长江,粮产作物都差不多,也就只有个茶叶能分个高低。宁怀瑾说:但茶可装不满好几大船,所以他们两处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这样换来换去的。 卫霁听来听去,总觉得他虽然说着宁宗泽无辜,但话头里却好像是没把他摘出去一样。 有可能是粮食呢。卫霁猜测道:江大人说,粮价年年压低,那长乐王只要将粮卖出去,不就能在农户和商户身上赚两份钱了吗。 这么说也有道理,宁怀瑾想,这确实是个赚钱的好法子,粮价虽然高不到哪里去,但架不住安庆也算是个产粮的好地儿,一年到头种出来的粮食,也够宁铮赚一大笔了。 但宁怀瑾还是觉得似乎不够,宁铮和阮茵都动了往宁衍身边插手的心思,便不会满足于一点银两。 钱确实是好东西,上到皇室宗亲,下到贫民百姓,哪有一个不为了真金白银忙活。 但宁铮却绝不会满足于此。 宁怀瑾方才有一句话没告诉卫霁,永安王确实没有必要跟宁铮这样一个早早与大位无缘的王爷扯在一起,但那有一个例外就是宁衍要在这个位子上坐得稳当,坐得让人毫无可乘之机才行。 十年过去,京中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格局却没怎么变。若是没了宁衍,宁铮单凭着阮茵,依旧还是皇位的最大竞争者。 大争争天下,小谋谋江山,想要谋朝篡位,有的是不费一兵一卒的手段。 蒋璇就是个例子。 落云宫内,蒋璇已经提早带上了面纱。她近来自觉得很,总是不必宁衍吩咐,就先按照他的喜好打理自己,时不时泄露出点委曲求全的意思来,看起来倒很能博人怜惜。 宁衍今日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瞧见出来迎接的蒋璇时,肉眼可见地愣了片刻,直到蒋璇出声唤他,宁衍才回过神来。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蒋璇一会儿,蒋璇掩在袖中的手指根根缩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心跳得很快。 她大约已经猜到了,身上这件颜色鲜亮的衣服想必也是跟他心上人当年的有关的。但蒋璇之前一直以沉闷的稳重颜色示人,宁衍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她这样生硬的转换。 他会不会发怒,蒋璇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但或许是阮茵实在很了解宁衍,也或许是那位心上人对他真的很重要,总之宁衍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便从她的身边擦肩而过,先一步进了殿。 蒋璇不由得长松一口气,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正殿外厅已经摆好了晚膳,几个容貌姣好的小侍女围在一旁,等着伺候。宁衍兴致不高,自顾自地往主位上一坐,也没有动筷的意思。 蒋璇在门口做了两个深呼吸,走进来坐在他身边,亲自拾筷给他夹了一块鱼肉。 玲珑落后他几步从门外进来,出现时,手里还端着一壶不知从哪弄来的酒。 陛下。玲珑手上的托盘里只有一只酒杯:酒来了。 宁衍没有说话,屈指敲了敲桌面。 玲珑弯下腰将酒壶搁在他手边,顺势不着痕迹地看了蒋璇一眼,示意了一下酒杯。 蒋璇认识宁衍身边的这个大侍女,她在阮茵那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自己人。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玲珑见她有所回应,便放下了手中的一应物件,将屋内几个不相干的小侍女都一并带走了。 蒋璇亲自站起身来,替宁衍倒了杯酒,宁衍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味地看了她一会儿,沉默着端起酒杯,一股脑喝了。 他喝得恶狠狠的,仿佛不是在喝酒,而是在泄愤一般。 -- 第122页 蒋璇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劝阻,任由他一杯一杯地喝。酒过三巡之际,眼见着宁衍已经醉眼朦胧,望着她的眼神也变得痛苦起来。 陛下今日兴致不高。蒋璇替他斟满酒,淡淡地道: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吗。 确实。宁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悠长而空洞,像是在看一个影子:只是觉得这水中月,镜中花,终归没什么意思。 陛下是皇帝,饶是这天下的水,天下的镜,也都归陛下所有。蒋璇意有所指地说:陛下如果喜欢,大可以看一辈子。 宁衍沉默了良久,才摩挲了下酒杯,含糊地笑了笑,自嘲道:你说的是。 第67章 醒酒汤 蒋璇的母家并不好找。 谢珏的亲卫在凉州转了两个大圈,连带着西北联防府都派了人帮忙,将整个凉州并附近小城翻了个底朝天,也差点没找见人。 谢家的两位亲卫找得焦头烂额,到后来,还是西北府的师爷死马当做活马医地提点了一嘴,才叫他们终于在眼皮子底下翻出一家人来。 拿着户籍两相一对,才终于找见了蒋璇的来历。 原因无他这蒋璇蒋昭仪,居然是跟母姓的。 蒋璇的生父姓杜,家就住在凉州府,就在西北联防的眼皮子底下。谢家两个亲卫在外头顶着炎炎烈日奔波找人的时候,这位杜老爷子就在城里舒舒服服地看铺子。 孟哥。年轻的青年站在一家绸缎庄门口,抬头看了看上头写着杜氏绸缎的匾额,感慨道:这是不是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放屁。孟昌勋啐了一口,拆台道:这还叫不费工夫?凉州府的户籍都翻三遍了。 这话倒是不假,他们最初来凉州时,谁也没想到蒋璇会随母姓这件事,在户籍库里翻了两天,把所有姓蒋的人家都挨个翻了出来,逐一比对,甚至还去了当地查看,却发现都跟蒋璇没什么关系。 后来还是闲暇聊天时,孟昌勋和丁岳无意中说起了颜清那个阴盛阳衰的结论,才被府里的师爷听见,指点他们去寻寻母家姓蒋的人物。 这一查更是繁琐,但好在有所收获。 恰如颜清先前所言,蒋璇的家境并不贫苦,她的生身父亲是凉州的一位秀才,当初年纪轻轻便考过了童试,是当地有名的学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蒋璇母亲的娘家才将自家的女儿嫁给了她。蒋璇的母亲家中家境殷实,是边城有名的富商,在西北一带都有买卖,主要做得就是行马走货的生意。 蒋家当初看重了杜父的秀才身份,也觉得杜家清苦,上头又没有公婆压着,是个不会受气的好去处,便将蒋家的小女儿蒋蓼许给了杜父。 可谁知杜父是个高开低走,自从成婚之后便再没混出个名堂,花着岳丈家中的钱财读书习文,连考了六次乡试都未中榜,直接从街坊邻居口中的学子变作了扶不上墙的。 蒋家原本想给女儿找的官宦人家没成,只能勉强接受了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夫婿,用自家的银钱时不时贴补几分。 加之杜父为人又是个懦弱的和软性子,在家便愈发不敢惹自家娘子,日常只是替蒋蓼看看铺子,旁的事并不怎么插手。 蒋家在当地家境殷实,也算有名。但久而久之,凉州也很少有人还记得杜父这个人,提起那家只说是蒋家,杜父俨然算是入赘了过去。 甚至于,杜父连自己的亲女儿已经远嫁到了京城这事儿都不清楚。 杜老板,有日子没见你家闺女了。丁岳倚在柜台上,眼神随着孟昌勋在布摊前移动着,状似随意地问道。 孟昌勋站在布架子前作势挑拣,分出心来听丁岳套杜父的话。 杜父为人老实,这么多年在家又总受蒋蓼的气,早磨出了一副和软性子。他虽然没见过丁岳,但也不起疑,只以为是认识蒋蓼的街坊邻居,于是憨厚地笑了笑,擦了擦手,说:璇儿出门啦。 去哪了啊?丁岳眼珠子一转,问完了又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这样打听人家姑娘的行踪不太好,于是赶忙又补了一句:我妹子在家问呢,说是好久没见到你家闺女了。 是去她外祖父家了。杜父说:他娘说,让在她外祖父跟前尽尽孝,想必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呢劳您家惦记了。 丁岳不着痕迹地抬头跟孟昌勋交换了个眼神,后者冲着杜父示意了一下,丁岳会意地点点头,状若自然地转了个话题:说起来,前几个月还有一队车马来凉州,说是京城来寻亲的人我家婆娘看了羡慕的不行,天天在家往我耳根子底下念叨,说什么人家出息,家中有有钱有权的亲戚,还能帮衬帮衬,偏嫁了我这么个穷樵夫,一辈子看不到头。 哎,这东西都是命,穷亲戚富亲戚的,也不是求能求来的。杜父将当他的话当了真,跟着叹了口气,还劝道: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就别奢望天上掉馅饼了,不然是福是祸都不好说。 丁岳又跟孟昌勋交换了个眼神这杜父好像确实对蒋璇进京之事毫不知情,也不知道舒清辉是怎么把蒋璇弄走的。 -- 第123页 谢家的两个亲卫行伍出身,性子都急性干脆,见从杜父这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作势要做生意,随口说了句下次光顾,便一前一后地离开了铺子。 孟哥。丁岳随着孟昌勋走过了一条街,才开口问道:现在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查她母家呗。孟昌勋没好气地说:蒋昭仪又不是深山老林出来的狐狸精,是从石头缝里蹦到京城的。 而此时,被称为狐狸精的蒋璇,正不着痕迹地给宁衍添上第二壶酒。 宁衍今日极其放纵,喝醉了更是如此,蒋璇试着给他夹菜端茶,他都没什么异议地接受了,看起来异常顺从。 蒋璇不知道宁衍心里那位心上人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在这一刻,她倒是还挺感谢他的。 感谢他让宁衍踌躇不前,让他进退两难,让他脆弱如斯。 宁衍心里装着事儿,一壶酒下去便已经醉得厉害了,他甚至伸手拉住了蒋璇的手腕,将她往身前拽了拽。 你为什么宁衍含糊道:为什么就是不肯看朕呢。 连蒋璇都说,这天下都是朕的天下。宁衍似乎是看不清她的样子,微微眯了迷眼睛,有些艰难地试图看着蒋璇的眼睛,执拗地问:你为什么不这么觉得。 他的语气听起来实在太可怜了,又因为仰着头的缘故,看起来既卑微又脆弱,蒋璇淡淡地任他拉着,站在他面前,垂着眼任他看。 朕上次还说,只要你宁衍说着顿了顿,他的眼睛短暂地清明了一瞬,仿佛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蒋璇,于是又将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算了。宁衍轻轻笑了一声,松开了蒋璇的手。 算了。他又说了一句。 蒋璇从他这两句算了中听出了一种浓浓的逃避意味,她在心里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柔顺地半跪下来,摸了摸宁衍的手。 陛下。蒋璇说:您可以把臣妾当做她,臣妾不在乎。 宁衍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他淡淡地看了蒋璇一会儿,似乎是从酒醉的状态中醒过了神来,又似乎没有。 不行。宁衍一字一顿,说得很缓慢:你是母后送来的人。 臣妾是陛下的妃子。蒋璇凑近了些,力求能让宁衍看到她眼中的真诚,她双手攥住宁衍搁在膝上的手,真切地说:女子如丝萝依乔木,陛下是臣妾的夫,诚然太后娘娘让我时时将陛下的动态告知于她,可相比起来,我的后半生总归要依托在陛下身上。 她说的倒是实话,听起来也情真意切。 若陛下不信,大可以将我身边的人都换成陛下的。蒋璇说:臣妾也愿意足不出户,只要陛下时时记得臣妾就行了。 你倒是好脾气。宁衍低声道:他就没你这样柔顺。 蒋璇方才的一腔情意仿佛都喂了狗,宁衍半点没在乎她的剖白,言语里还是他那个心上人。 蒋璇暗地里咬了咬牙。 蒋璇不知道她方才那一通表白有没有被宁衍听进去,阮茵曾经提点她,宁衍与她不睦已久,由己及人地也会对她有所防备,所以如在必要时期,蒋璇可以将她拖出来当当挡箭牌。 反正她老人家已经跟宁衍没什么要粉饰太平的余地了。 但宁衍醉得太厉害了,蒋璇不清楚自己的剖白到底有没有效果,正欲试探一下,宁衍便抬起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朕与太后,看似是其乐融融,实际上不过各怀心思,你初来乍到,不要信她。宁衍说。 蒋璇闻言,内心霎时间就是一通狂喜! 她本以为今天只要完成了阮茵交代的事儿,然后在宁衍这里打开个缺口,然后慢慢再打消他的疑心,却不想宁衍喝醉了之后这样好说话,竟然眼见着有冲他敞开心扉的意思了。 陛下蒋璇正欲再说,原本一直站在角落的南欣忽而咳嗽了一声。 蒋璇本不欲理她,想趁热打铁地再从宁衍身上搜罗些话,奈何南欣见她无动于衷,又加重了语气咳了一声,俨然不是提醒,已经有些威胁的意思了。 于是蒋璇只得将原本想说的话咽回去,面色不虞地看了一眼南欣,转而回过头来,问道:陛下喝醉了,是否头疼,臣妾去端碗醒酒汤来吧。 宁衍眼见着已经不太清醒了,闻言皱了皱眉,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蒋璇只当他默认,于是站起身来,也不必人伺候,亲自去了小厨房。 过了约莫半刻钟,她手中端着一碗深棕色的药汁走了回来。南欣往她手中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陛下。蒋璇端着那碗酸梅汤,轻轻推了推伏在桌案上的宁衍,小声唤道:陛下? 宁衍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睛,靠在桌边揉了揉额角,勉强让自己清醒了些许。 怎么?宁衍问。 醒酒汤。蒋璇说着将碗往他手边递了递,说:不然陛下明日该头疼了。 -- 第124页 宁衍可有可无地一点头,正想伸手去端,他袖中的小貂便已经先闻见了酸甜的味儿,从他的袖口中探出了头。 小貂一贯嘴馋,已经先一步探出了脑袋去嗅碗里的甜汤,然而还不等蒋璇伸手去挡,小貂忽然发了狂一般窜到她手上,直接打翻了她手中的瓷碗,在蒋璇手上留下两道血口子。 瓷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蒋璇下意识看向了地上的碎瓷片,一时间胆战心惊,冷汗霎时间浸透了衣裳。 宁衍伸手将小貂提过来,摸了摸它的脑袋,重新将其塞回了袖子里。 他垂下眼看了看地上的碎瓷,深棕色的汤汁浸到了地毯中,很快便蔓延了出去。 宁衍又看了看蒋璇。 他的目光非常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蒋璇的心砰砰直跳,总有一股山雨欲来的错觉,她与宁衍对视着,却不敢先他一步别开目光。 阿澈不小心打翻了。宁衍淡淡地说:再去盛一碗吧。 第68章 骗局 蒋璇惊疑不定地看了宁衍一会儿,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宁衍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到底还是侥幸占了上风,蒋璇咬了咬牙,手脚发软地从地上站起来,又转身出去了。 南欣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是应该阻止蒋璇还是顺其自然。 她这样一犹豫的功夫,蒋璇已经走出了殿门,宁衍漫不经心地伸手安抚了一下袖中躁动的小貂,伸手端过酒杯,将最后剩下的半杯冷酒一饮而尽。 是醉了吧,南欣狐疑地想。 在蒋璇去而复返的半盏茶内,南欣已经在脑子里想过了许多种宁衍的反应,甚至包括他突然发难,要怎么在最短时间内将蒋璇推出去送死,省得让他借题发挥,发作到阮茵头上。 南欣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安,她拿不准宁衍的心思,便还是决定多一重保障。她轻手轻脚地贴着墙走到门边,发觉宁衍没在注意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冲门外守着的玲珑打了个手势,指了指仁寿宫的方向。 玲珑会意地点了点头,退后一步,借着阴影的遮挡向外走去。 这一来一回间,蒋璇已经端着汤碗走了回来。 她对宁衍袖中那只貂心有余悸,没敢像方才那样接近宁衍,而是将碗放在了桌上,往他那边推了推。 陛下。蒋璇说:醒酒汤来了。 这次没再出什么乱子,宁衍深知问都没有多问一句,便伸手端过那只碗,晃了晃里头的汤,将其一饮而尽。 蒋璇在他喝下第一口时下意识攥紧了手指,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过于紧张,又缓缓松开了。 宁衍在蒋璇忐忑不安的神情中喝完了那碗汤,然后随后将碗放在了桌上,小声抱怨道:好酸。 是是吗。蒋璇勉强笑了笑:臣妾已经放了许多冰糖,不知道陛下还会觉得酸。 嗯。宁衍没说什么,只是吩咐道:下次多放些。 蒋璇心里正打鼓,也没深究他这句下次是什么意思。 陛下。蒋璇连忙示意南欣过来将碗收走,微笑着挡住宁衍的视线,伸手去扶他的胳膊,柔声道:外头天色晚了,您该回去了。 宁衍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胡乱地点了点头,顺势就着她的动作站了起来。 蒋璇没想留宁衍在落云宫留宿,她虽然以后妃的名义待在后宫,但从来也没打算把自己的后半生系在宁衍身上,当然也不愿意做出献身这么大的牺牲来。 阮茵当初给她开的条件是宁衍能给她的几倍有余,她当然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去享受自己的报酬。 蒋璇将宁衍扶出了大门,何文庭已经带着车架在门口等着了。仁寿宫离落云宫路程不近,玲珑还没来得及赶回来,何文庭服侍着宁衍上了车,顺嘴问了一嘴,被南欣打着岔糊弄了过去,只说玲珑是忽然闹肚子,去更衣了。 车内的宁衍约莫是不大舒服,含糊地唤了一声何文庭,何文庭的注意力很快被他扯走,也无暇顾及玲珑的去向了。 蒋璇出门时,忙里偷闲地还带上了面纱,此时当着外头这些侍女内侍的面,又恢复成了先前那种淡然悠远的模样,也不多送宁衍,微微福了福身,见他上了车,便转头回去了,还叫人带上了宫门。 宁衍今日来落云宫的时辰本就比平日晚了许多,又用了晚膳,折腾了一顿,此时已经夜深了。 他前脚坐进车内,脸上的醉意便消失不见了。 蒋璇今日心里存着事儿,连最根本的谨慎都没有,一顿晚膳下来,压根没发现他喝的根本不是酒,而是一种发酵后的甜浆。 这玩意还是从江南那一带进上来的,闻起来跟果酒一个味道,喝起来却像是用糖熬过的水果浆水,一点不醉人。 到底是时间太紧,阮茵没找到可心的人,若是阮茵的心腹来吃这一顿饭,想必不会这样好糊弄。 宁衍掏了掏袖子,将里头正在闹别扭的小貂捧出来,揉了揉它的耳朵。 他笑了笑,拎着小貂轻轻晃了晃,小声道:你今天把朕也吓了一跳。 -- 第125页 小貂对他方才的暴力镇压很是不满,扭了扭身子,一口叼住他的食指,磨了磨牙。 宁衍笑着又揉了揉它的爪子,从随身的荷包里喂了块肉干给它。 今天这日子特殊,知道的人却不多。当初宁宗源送宁衍去恭亲王府时,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并未大张旗鼓地搞得世人皆知。时至今日,知道这日子的除了他和宁怀瑾之外,也就剩下当时尚在宫中的皇后阮茵了。 是以宁衍早猜到阮茵会试图从这个日子下手,但宁衍自己也需要个机会让蒋璇突破他的防线,获取到他的信任,于是便顺水推舟,接住了这个套。 其实这法子也险得很,若蒋璇自己是个胆小的,便也不一定会接下宁衍这个台阶,反倒会因为宁衍的反常而变得更加谨慎。 若是按宁衍平日里的性子,他甚少会选这种险招,而是会徐徐图之,日久生情地慢慢磨平蒋璇的疑心。 但是现在不行。 他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必须要加快手脚。 小貂吃完了那块肉干,又不太满足,用爪子勾着宁衍的袖子,呜呜地叫了两声。 醒酒汤里被蒋璇加了东西,这点宁衍已经很清楚了他最初还只是怀疑,后来见小貂打翻了汤碗,便在心中信了八九分。 不过这对宁衍来说倒是好事,他先前便担心阮茵瞻前顾后地顾虑太多,不敢放手与他一搏,还盘算着要如何激她一激,却没想到阮茵倒比他想象的更加决绝,俨然给他省了不少事。 至于他自己引人入局总要给出点甜头的,宁衍想。 反正阮茵没那个胆子在宫内下毒弑君,至于其他的,宁衍也不在意。 不过小貂倒是个意外,就连宁衍自己也没想到它会突然窜出来。直到方才仔细想了想,才觉得或许是因为小貂鼻子灵,倒比人更能分辨碗中的脏东西。 虽然差点好心办了坏事,但好歹也算救驾有功,宁衍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又给了它一块肉干。 小貂一晚上连得两块奖励,顿时把闹别扭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就地在宁衍怀中打了个滚,抱着肉干滚到了他的腿上。 宁衍敲了敲车窗,唤道:何文庭。 何文庭在车外应了一声。 郑绍辉那头如何了。宁衍问:有消息了么。 方才快马急报传了消息回来。何文庭说着从袖中拿出封信,顺着车窗递进去,说道:只是您在落云宫内,不叫人打扰,才没通传。 宁衍将车窗推开一半,借着车上挂着的烛灯光亮撕开了手里的信封。 郑绍辉带着禁军的人去查蒋璇的身世,一路上也没藏匿行踪,到了地方就大大方方地进了府衙,简直查得大张旗鼓,世人皆知。 他们到了当地,花了不到一天的功夫便找着了蒋璇一家。郑绍辉自当差以来头一次带人出去办事,力求尽善尽美,不光是找到了蒋璇的母家,还把她周围的旁支梳拢了一遍。 这封信寄出来时,郑绍辉已经在蒋家走了一趟。据他所说,似乎只有蒋璇的母亲对蒋璇的去向心里有数,其他包括蒋璇的生父以及邻里街坊,都说蒋璇只是去边城探亲而已。 这就不太对劲,宁衍想,舒家好歹是个官宦人家,文臣清流,就算是要找远亲家的孩子用以媚上,也不必偷偷摸摸到自家人也不知道。 郑绍辉显然也觉得这件事中有猫腻,所以他不光查了蒋家,还查了其他的。 按照郑绍辉从府衙内找出了杜蒋两家三代之内的户籍来看,与舒家有亲的并不是杜家,而是蒋家。找户籍和谱录上所写,在三代前,舒蒋两家走动甚密,还有你往来的姻亲。 名录上看起来倒没什么破绽可言,可或许是直觉使然,郑绍辉想了一个晚上,又觉得不够放心,干脆又去信给了边城,从那边调来了蒋家上三代的户籍,想用以佐证一下蒋家跟舒家的联系。 边城是谢珏的地方,说起话来也很痛快,听是禁军要查案,便快马加鞭地送了抄好的户籍名录过来。 大约是谁也没想到郑绍辉会这样较真,总之边城的户籍一到,两厢一对比,便查出了篓子。 按照凉州这边的户籍和蒋家的家谱所言,在三代以前,蒋舒两家的走动甚多,你娶我嫁的情况也有几例。可在边城的那份中,郑绍辉翻了三遍,也没在蒋家的户籍簿中找到舒家的只字片语。 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舒家跟蒋家,实际上没有任何关系,凉州这份户籍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发觉这一点后,郑绍辉未敢轻举妄动。他没有就此声张,而是将边城的那份名录封好,将其丢在了火盆中付之一炬。 陛下。郑绍辉最后在信上写道:臣能断定,蒋璇与舒家,并无亲缘关系。 第69章 屯粮 因为有江晓寒那本册子帮衬的缘故,荣伯这次干脆给宁怀瑾弄了张粮商的身份文牒。身份文牒的主人也是怀玉当铺自己的人,自宁怀瑾到平江后便没出过门,宁怀瑾用得也十分放心。 卫霁则扮成了他的随身小厮,出门时抹掉了他的皇姓,只称宁怀瑾为少爷。 安庆府表面上如一潭静水,商户经营照常,百姓安居乐业,看不出什么来。 -- 第126页 宁怀瑾在怀玉当铺查了两天的账,可惜宁铮这么多年也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安庆府被他也围成了个铁桶,当铺里的伙计出来又回去,也没摸到王府内的消息。 只说是宁铮似乎很在乎王妃这一胎,从王妃怀孕过后,便将王妃家中的母亲和妹妹都接进了王府,陪着养胎。 而且宁怀瑾不来还不知道,这十年来京中与封地之间联系薄弱,竟不清楚宁铮已经换了一位王妃。 原本那位王妃早在四年前便因病去世了,这位现如今怀了孩子的,是宁铮的续弦,是安庆前任知府的小女儿。 宁怀瑾知道这消息时还诧异了一会儿,这些年他一直在京中,却并未听说过安庆府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还试图回忆了一下宁铮原本的那位王妃的模样,却发现实在想不起来了。 这倒也难怪,宁铮比宁衍大上二十余岁,成婚也早。这十年来,当初宁铮一脉的心腹早调走的调走,告老的告老,在京中的俨然已经没剩几家了,若是宁铮有心不往京中上报,他们未收到消息也是正常。 按理来说,亲王续弦实属正常,也没有几个皇亲真的能为正妻守孝三年的,实在大可不必瞒着京中行事。只是宁怀瑾虽然觉得事有蹊跷,奈何宁铮将王府和安庆府的主城看得极其紧密,他不敢贸然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打听这些后宅之事。 宁怀瑾思来想去,便将此事传信给了平江府尹,叫他下次上折子时旁敲侧击地与宁衍说一声。 这消息递得委实太过欲盖弥彰,宁衍只要略略一想便知道是宁怀瑾所为,反而平白送给宁衍一个可以日后调笑的把柄似的。 可惜恭亲王当时出京时心乱如麻,随意胡诌借口时也未曾多想,以至于真到了要传信的时候,只能就别人的手硬着头皮把这个借口圆下去。 宁怀瑾已经在安庆府的码头附近徘徊了两三天了,跟当地大多数伙头和船夫已经混了个脸熟。 宁怀瑾今年还不到而立之年,相貌英俊又年轻,在外只说是奉了家里的命出来历练,独自做做生意收收账,倒也没什么人起疑心。 前两日他刚来安庆府时,正赶上有货船进码头,码头上各家的伙计、船夫,还有来对货的掌柜比比皆是,忙得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瓣使,站马路边上都碍事。 宁怀瑾冷眼瞧了一天,第二天再去时便挑了只中等的船,跟卫霁一起上手帮忙卸货。 码头上卸货时忙乱,大多都是伙头带着一堆伙计干活儿,面生的人甚多,谁也没注意到宁怀瑾,都以为是对方伙头带来的人。直到满满两大船货都卸了干净,清点工钱时,几家伙头才发现宁怀瑾这么个人。 他年少时曾在军中历练过,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也没养得四体不勤,与旁人干了一天的活儿,轻而易举地就跟这些卖力气活的伙头们熟了起来。 货卸完了,接下来便是各家的掌柜的去清点货物,结算钱财,伙头们闲了下来,其中一位年长些的便招呼着宁怀瑾去码头边的茶棚喝口凉茶。 这阴沉沉的天,小掌柜怎么亲自出来看货。那伙头大咧咧地灌了一碗凉茶进肚,抹了抹嘴,接着说道:多遭罪啊。 这倒没有我家的货,我就是出来见见世面。宁怀瑾笑了笑,也不嫌弃油腻腻的茶碗,跟着喝了半碗:我爹说,做生意的,可不能光坐在家里打算盘,外头什么样,如何运货,一船运多少,都是学问,叫我出来好好看好好学。 那伙头哈哈大笑,点了点头,竖了个大拇指,说道:老掌柜说得好,说得对。做生意,本来就是防微杜渐的功夫,家大业大,也架不住糊涂账挥霍。 不过小掌柜。那伙头说:我见你也在这转悠了两圈了,也不知你是来看什么的。这个码头看着大,却只做些粮盐铁之类的官货,丝绸茶叶那样的稀罕物不在这卸。我瞧您穿得不错,也不知家中是做什么生意的可别跑错了地方。 这倒是意外收获,宁怀瑾想。 他这两日见到的货船无一不是用油毡布盖起来了,用那种竹编的大竹篓装着,沉甸甸的看不出名堂。 是吗。宁怀瑾笑了笑,端着碗又抿了口凉茶,说:我家是做粮食生意的,听说这两年安庆府年景好,我爹就让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屯些粮。 啊,那可不巧了。伙头面露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小掌柜,你可能得白跑一趟。 宁怀瑾心念一动,问道:怎么? 安庆府从去年年根底就不对外卖粮了。伙头解下腰间的旱烟杆,遥遥冲着码头那边指了指,说:小掌柜,你瞧见那几艘船没,那都是从淮南几府过来的。安庆还得从外面卖粮,哪还能卖给你们。 这怎么会呢。宁怀瑾说:我前两天也去乡间转了转,还问了那边的农户,皆说去年粮产不错,还因为收成太好压低了粮价。 小掌柜去的是西边的柳木村吧。伙头说。 宁怀瑾回想了一下江晓寒那本册子,点了点头,奇道:您怎么知道。 安庆府周遭,除了下属的各县各乡,就属东西两边的两个大村最能产粮。伙头握着旱烟杆在鞋帮上敲了敲,将里头剩下的点碎烟叶子抖落干净,叹了口气:其实不瞒小掌柜,我就是柳木村的人。 -- 第127页 伙头说着一指那坐在码头边乘凉撩水的几个伙计,说:这都是我们村儿的,去年收成好,粮价却低,家里交不起租子,被迫缴了好几亩田上去,只能出来干点力气活补贴家用。 宁怀瑾没想到随便转转就能遇到真苦主,也没什么准备,只能干巴巴地说:粮贱也有好处,日常买米粮的钱省下来,赚个几年,还能将地赎回来。 他本意只是想安慰两句,却不想那伙头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哪那么容易啊,小掌柜,您看这乌泱泱的船就知道了,别说是粮价贱,安庆府现在能吃口饭都不容易。伙头说:今年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火神,年初的时候,官家收粮的粮仓被火星子燎着了,那火乌泱泱着了大半个晚上才让人发现,里头的粮草一口气儿烧了个干净,什么也没剩下这不,今年的粮食还没下来,就只能靠从外面买。 大量买粮。 宁怀瑾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跟卫霁交换了一个眼神。 宁怀瑾是不相信什么火烧仓库之类的鬼话的,宁铮一贯不会吃亏,先不说粮仓会不会看守疏漏道这个地步,单单说要是安庆府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一把火烧了整府一整年的粮草,宁铮不可能不上书京城请求调粮。 宁衍虽然跟他不怎么对付,但却不能置当地的百姓于不顾,于情于理,哪怕是看在亲兄弟的面子上,也要从周遭几府调粮过来,压根不必他这样花价钱出去一船一船的买。 压低粮价侵田是要赚银子,而放话说烧毁了粮仓则是为了屯粮。 那宁铮想干什么。 宁怀瑾眸色微冷,心底冷笑了一声。 阮茵和宁铮这对母子贼心不死,时至今日竟然还动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也不知道应该是说他们胆大包天,还是说他们异想天开。 伙头没发觉他的异样,还在自顾自地诉着苦:咱们村已经这样了,大多数能干的小伙子都出来跟着卖点力气,也好给家里挣点米下锅。还是东头好,起码靠着东山那块地,不用出来做苦工。 宁怀瑾回过神,下意识问道:什么地? 哦,就是东山底下,咱们王爷在那划了块地。伙头没怎么在意,说:用围栏围起来了,旁人不给进的。东头那村儿里许多青壮年被征去打理那块地,给的可多,一个月能给两钱银子,足够家里花销了。 那地有多大?宁怀瑾追问道。 哎哟伙头挠了挠头,说:这可不清楚了,似乎也没有多大,但是围在山底下,就不好说。 宁怀瑾回忆了一下安庆府周遭的地形,东山那座山他大概有印象,离安庆府不远,靠近主城这头正好是阴面,山根底下常年不怎么见光,潮湿阴冷,不像是能种庄稼的样子。 这位大哥。宁怀瑾示意卫霁替他倒上茶,笑着问道:山里哪能种什么庄稼,您唬我呢吧。 这怎么是唬人呢,小掌柜。伙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说:我们都知道,那块地种的不是庄稼,是几种药材听说是小王妃身体不好,常年要用药补身。但她吃的药安庆府这边又不产,所以王爷才划了一块地,将药材株子从元江府那头路远迢迢地带回来,为她单种的。 第70章 不知陛下是否安好。 关于东山那块地的事儿,伙头知道的也不多。 想来也是,如果宁铮存心要在那附近做点手脚,确实不会闹到世人皆知的地步。 说话间正赶上有新的货船进码头,宁怀瑾便顺势告辞,带着卫霁暂时离开了码头。 少爷。卫霁回过头遥遥看了看码头,那边的吆喝声震天响,正从船上一篓一篓地搬货下来:这船是不是太多了? 宁怀瑾只在码头呆了两天,进来的货船就少说就有五六波,每次都是满满当当十来艘船,看船上的挂牌,是各家商户的都有。 那伙头说,这码头只专供盐铁和粮食,还没把其他的稀罕物件算在内呢。宁怀瑾也随着回头看了一眼,忽而面色微沉,冷声道:这几艘船来的不是粮食。 怎么?卫霁眯着眼睛,用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努力望了望,却没看出个门道来:我看着船都差不多。 这船货分箱多,所以单独搬运时,从伙计们身上看不出受力来。宁怀瑾说:但你仔细看船身这几艘船吃水都太严重了,完全不敢往码头边上靠,是怕搁浅了伤船。 还真是。卫霁咂舌:那这就不是粮食了,是 是铁。宁怀瑾说。 卫霁敢想不敢说,啧了一声,顺手摘下头上的竹编帽子扇了扇风。 码头人多,宁怀瑾侧身让过一个过路的小账房,冲着卫霁使了个眼色,俩人在下一个拐口拐进了一条小路,抄近路往怀玉当铺的方向去了。 长乐王这又是买粮又是买铁,胆子也太大了。卫霁小声嘀咕道:这要是被人抓个正着,往京中一递,他这脑袋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 -- 第128页 你以为他现在还怕掉脑袋?宁怀瑾反问。 在恭亲王眼里,似乎长乐王心有不轨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所以他说起话来也没有太客气。 离开了京城之后,宁怀瑾也像是无形中脱开了一层难以察觉枷锁。他身上属于宁怀瑾的部分终于开始缓慢地显露端倪,连带着他的坦诚和喜恶一起,从皇亲国戚和恭亲王两个头衔中的夹缝中破土而出。 只是无论是宁怀瑾和还是卫霁,都没发现他这几不可查的小小改变。 不过话虽如此,宁铮却不一定真的有造反的胆子,我猜,这些东西不过是他为自己添的最后一重保障,若非必要,他想必也不会走上那条路。宁怀瑾接着说:安庆府虽大,比起朝廷来说却不够看,就算边疆的谢家军为了震慑匈奴不能擅动,可还有州府的兵呢。 也不好说。卫霁说,他本也是出身行伍,对这些也了解一些:安庆府本就在长江边上,靠近海口,又与九江往来密切。若是来日真有一天打起来了,只要渡过长江,两江联合起来,便能将长江东口控下来,这地方易守难攻,又有长江横着,陛下不好下手。 这法子自保行,想要打进京城就难了。宁怀瑾摇了摇头,说:宁铮若是想要造反,不会屈就于一个小国之主,必定是冲着皇位去的。如果他有更稳妥的法子入京,就不会傻到举兵造反,平白在史书上添一笔骂名。京中再怎么不济,也有阮茵帮衬他,他不至于会这么破罐子破摔。 谁知道呢。卫霁嘀咕道:长乐王本来也不怎么聪明。 宁怀瑾: 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恭亲王想。 关起门来在家里硬猜到底没什么用,宁怀瑾想了想,干脆决定跟卫霁兵分两路。卫霁去查安庆府的粮仓被烧这事儿到底有没有蹊跷,而他则要看看东山那块地里到底有什么古怪。 安庆府的粮仓修在了城内偏僻的西角,离长乐王府不远。怀玉当铺里的伙计都是本地人,若贸然往那边去,叫有心之人看了到底不好,不如卫霁这样有身手的陌生人,速去速回来得痛快。 卫霁也知道其中的利害,也不拖沓,将宁怀瑾送回当铺便换了身衣服,往城西去了。 据那伙头所说,宁铮在东山圈出来的那块地不是秘密,如果就地雇佣青壮年去打理药材的话,想必也并不是铁桶一块,应有可乘之机。 荣伯。宁怀瑾说:我听人说,宁铮在东山开了块地,你们清楚情况吗。 少爷问东山底下那块药材地吗?荣伯合上手里的账本,将算盘压在上面,说道:是有这么个地方,圈了好几年了,里头种的是药材和茶树。 您知道?宁怀瑾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宁铮做这码子事儿,就算是没有故意藏着掖着,也起码会防范一下外头的人的。 当初长乐王开地时,老奴就长了个心眼。荣伯眯着眼睛笑了笑,吃力地弯下腰,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其实老奴本以为啊,长乐王开那块地是为了藏不见人的东西,便找了两个伙计在东村那边住下了,想着能不能打探些消息谁知道正赶上王府的管事的招工,咱家的伙计也顺势就混进去了。 怀玉当铺相当于宁怀瑾在江湖中的眼睛,平日里最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下功夫。荣伯现在手里那只小木匣子里装的便是怀玉当铺的黑账,里头没有买卖和银票往来,记的全是些鸡零狗碎的消息。 荣伯从匣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双手捧给了宁怀瑾。 这是咱们的人记下的。荣伯说:是东山药材的买卖频率。 买卖?宁怀瑾一边翻开册子,一边问道:我怎么听说,那块地的药材是用来给王妃补身子的? 原本是这样说的。荣伯说:可毕竟那么大一块地呢,种出来的药材王妃一个人也吃不完。听说那些药都是元江那头来的稀罕物儿,整个长江以北都没得种的。所以长乐王就会留一半卖一半,也赚点零花钱。 他缺那点零用吗。宁怀瑾一目十行地看完那册子,不知道是产量问题还是什么,那里的药材往来次数并不多,几年下来,也只积攒了这样薄薄的一小本。 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呢。荣伯脾气甚好地笑着将算盘往宁怀瑾那边推了推,随手拨动了下上头的算珠,几下算出了个数字:少爷您看,按这个数字来,那块地一年的收成,养活王府的日常开支可绰绰有余。 怎么会这么多?宁怀瑾问:他种的什么东西。 听说是里头有几味药很精贵。荣伯说:咱们的伙计本来也想着弄点出来,找懂药的郎中给看看,谁知虽然从衣服上沾了点碎屑带出来,可找了一堆郎中,都没人认识这药,就只能作罢了。不过,听那边的管事们闲聊,说那些都是活血化瘀的好药,只是太过偏冷,平常的郎中见得少,开方的时候也并不怎么用。 -- 第129页 宁怀瑾对药理知之甚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宁铮的王妃跟活血化瘀能扯上什么关系。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去东山那边看看,方能放心。 宁铮在安庆府的动作已经不小了,屯粮买铁,还拢了不知几何的银票,这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事已至此,饶是宁怀瑾心里再存着别扭,这会儿也都已经已经歇了心思,顾不得什么各自冷静了。 他干脆亲自提笔给宁衍写了封信,将安庆府的一应见闻付诸纸面,传信回京。 宁怀瑾上奏时一向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得很明白。写到末尾时,他本已经搁下了笔,可看了看纸上空着的那大半页,不知为何,忽而觉得不落忍来。 如果不算及冠礼前那次匆忙且仓促的见面的话,时至今日,他跟宁衍已经有小半年没有见过了。 宁衍是个很念旧情的孩子,宁怀瑾一直都知道。也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所以他才一直执拗地想要通过那样决然且狠心的方式来让他冷静冷静。 但小半年过去了,年轻的帝王头脑依旧没冷静下来,恭亲王反而先过了那个狠心的劲儿。 当初他那样任性地撒手弃宁衍而去,丝毫没顾忌宁衍的心思和脸面,也没顾忌他的心情或许他想过,只是当时的惊怒让他刻意说服自己不去想而已。 宁衍自幼与他一处,忽而受到他这样的冷待,当时会怎么想呢,宁怀瑾想,是觉得后悔,还是觉得难过和伤心。 我应该好好教他的,宁怀瑾想,而不是将其弃之不理,那样跟逃避责任有什么两样。 恭亲王在这一瞬间微妙地进入了某个牛角尖,在非常奇怪的情况下诡异地自洽了逻辑。他自己丝毫没发现这有什么不对,而是非常认真地叹了口气,心里有点不好受。 宁衍若是收到他的信,定会高兴的,宁怀瑾想可他若是拆开信,发现里头只有干巴巴的几句公事,又会怎么想。 宁怀瑾一想到宁衍期待落空的模样,去拿封蜡的手就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他迟疑了片刻,在电光火石间跟自己的本能大战了个三百回合,最后本能轻松取胜,一脚将他坚持了几个月的理智踹到了阴沟里。 宁怀瑾被自己的想象弄得心酸无比,他抿了抿唇,没忍住在信纸末端添了一笔。 一别数月,不知陛下是否安好。 第71章 商号 宁怀瑾写完了信,交给荣伯嘱咐他送回京城,便自顾自去换了套轻便的衣服,准备去东山一探究竟。 东山离安庆府不远,出城往东二十里就是,按荣伯的话说,骑马过去的话,大约不过半个时辰。 宁怀瑾依旧照原样扮做来安庆收粮的粮商,他骑了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慢悠悠地从官道折到小路上,花了小一个时辰的功夫晃到了杨木村。 他没有贸然往草药地的方向去,而是先去了村子里,作势要询问粮产的事儿。 现下正是下午,村里的大多数青壮年要么下地干活儿,要么都在药草地做工,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幼妇孺,宁怀瑾从村外一路过来,也只见到了几个不惧暑热的幼童在天地里疯跑着捉迷藏。 村里的农户大都互相熟识,加上民风淳朴,大白天的便都习惯地开着院门,女人们在院里做些浆洗缝补的活儿,偶尔扯着嗓子聊几句天。 大多数不必上学的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村口的大柳树下,对着个蚂蚁窝浇水玩。 这村子里应该不大来生人,宁怀瑾刚走到村口时,便吸引了一堆幼童的注意力,他们不大敢明目张胆地盯着宁怀瑾瞧,于是凑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说着话,时不时从粗大的柳树后头蒙着脸瞄他一眼。 宁怀瑾在村口下了马,四下环顾了一圈。 杨木村比起西边的柳木村来说,条件好了太多,几乎大部分农宅都修得坚固漂亮,有几家还修上了瓦房,院中的谷仓虽不是家家满,但看着也都有些富裕,比起柳木村是天差地别。 宁怀瑾想起伙头跟他说过的话,觉得这或许就是东山那块药材地的功劳。 看来宁铮心思归心思,好歹也没把安庆府弄得太过民不聊生。 不过这也正常,宁铮本来就心有大位,自然要爱惜羽毛,不好做得太过分,省得落一个苛政的名声。 宁怀瑾想了想,从荷包里摸出两个铜板,冲着树后的几个孩子招了招手。 请问有小友能帮个忙吗。宁怀瑾客气地说:谁家的大人在家,离得近些的? 那几个幼童互相瞧了瞧,谁也没敢吱声。最后还是里头一个略年长的男孩子鼓起勇气从树后走了出来,作势清了清嗓子,小大人似的反问道:你是谁啊? 金尊玉贵的恭亲王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我是路过的粮商,想来收些粮食的。请问小友,这村里有能说的上话的人吗。 说来也是巧,出声搭茬的这孩子正巧是村长的家的小孙子,他听了宁怀瑾的来意,想了想,便将他带进了村子。 正值农忙的时候,村长家院里只有个农妇正在侍弄青菜苗。男孩子将宁怀瑾领到院门口,大咧咧地喊了声娘。 农妇闻声抬头,看到宁怀瑾时愣了愣,随即紧走几步,将男孩子扯离他身边,警惕地问:您是? -- 第130页 我是过路的粮商。宁怀瑾见院中除了这农妇之外并无他人,便不好往里走,只是规矩地站在门口,说道:方才路过村外,见外头的地种的不错,便想着来问问,是否有多余的粮食出售。 农妇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似乎是看他实在不像坏人,语气才缓和了一些。 没有。农妇说:你来晚了,去年的都叫城里的掌柜收没了。 那今年的呢。宁怀瑾问:我也可以先给定金。 今年的也没有了。农妇摆摆手,说:官府的粮仓烧了,剩下点粮食我们自己都不够吃呢。 原来如此。宁怀瑾故作遗憾地叹息一声:我从西边的柳木村来,见贵村家家富裕,又有青砖瓦房,本以为能比那边情况好点,没想到也是如此是我叨扰了。 农妇点了点头,看起来竟然没有再多说的意思了,拎着男孩子就要上手关门。 宁怀瑾原本以为,这些农户被压低的粮价坑成这样,遇到他这样的商人不说非常热络,也得想办法在他这找找门路,却不想这农妇竟然这样避之不及。 他心念一动,忙道:大姐 农妇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问道:又有什么事? 我想问一下,东山那片药材的事儿。宁怀瑾说:听说那边有不少药材也在找销路,我家不巧也有些生意,不知大姐可否跟管事的引见一下? 什么药材?农妇一听他提起这个字眼,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横眉冷竖地,语气也变得刻薄起来:没有没有,官家的东西都是有销路的,不卖给外头。 她话音刚落,便关上了院门。宁怀瑾从木质院门的缝隙里看到她一手拧起了男孩的耳朵,还在低声数落着什么。 宁怀瑾听了两句,无外乎是什么人都往家里带让你跟陌生人说话了吗之类的教训话,没什么意义。 宁怀瑾最初也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略略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那农妇八成是将他视作来抢生意的了。 比起西村来说,东村能有这样的富裕日子,十有八九就是托了那块地的福,他这样以商人身份忽然问起那地方的事儿,难免会让人起疑心。 宁怀瑾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要这样藏着掖着不给人看的命门,是以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他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暗道自己失策。 这么看来,从村民这里下手是不成了,宁怀瑾若想知道那地中有什么古怪,就只能亲自去一探究竟。 他想了想,暂且牵着马离开了村子,然后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将马拴好,只身一人绕过村口,从村后的农田间穿过,直奔着药材地去了。 在来之前,他已经从荣伯口中知道了那块地的位置和大概情况。 宁铮把山底那块地圈成了两块,其中一块略小的用来种茶树,而另一块更大些的,则种了好几种药材。 据当铺的伙计所说,那药材地中也分三六九等,其中一块最靠近山根的阴凉处种的东西与外面都不太相同,只有小小的几株,用青石和围栏围得严严实实,只需王府的亲近之人进去侍弄。而他们这些外面征来的壮丁,则都是外围和茶地里干活儿。 当铺的伙计曾长了个心眼,试图往最里头那圈地里打探一下,可那一小块地方看守实在太严密,寻常人不能接近。伙计在那里干了几个月,也只知道里面是几株灰扑扑的小苗,看着跟外头的野草差不多大。 伙计们说,那块地阴冷潮湿,饶是外面再大的太阳,那块也一丝光亮都瞅不见。彼时荣伯一边收着册子,一边嘀咕道:也不知道什么玩意能在那长。 光冲着这个描述,宁怀瑾就觉得这不是个好东西。 话说回来,若是恭亲王今日出门前花个一时半刻翻翻老黄历,那他一定会看见上头的易出行三个大字。 宁怀瑾本来只是想探探这片地的底儿,看看能不能趁着夜色潜进去,盗半株草药送回京城给颜清他们瞧瞧。却不想还未来得及潜入,倒撞见了另一桩事儿。 他见到了拉货的马车。 按照怀玉当铺的伙计所言,这些药材对外售卖的频率不定,频繁的时候半个月一次,冷清的时候半年也没有,压根没有规律所言。 所以宁怀瑾也压根没想到,他来得日子竟然就真的这么寸。 宁铮显然对这片地很看重,宁怀瑾目测了一下,发觉宁铮大约圈出了三亩地,外围都用青砖墙围了起来,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情景。而在唯一能够进山的那条小路旁,宁铮修了一间两进两出的宅院,大约是给当地的管事的住的。 而此时,两辆灰扑扑的马车就停在那宅院门前,车从马身上卸下来压在地上,车门打开,有几个伙计正从青砖墙里往外搬着东西。 他们搬的都是一个个一尺见方的木盒,上面用空白封条封的严严实实,看着神神秘秘的。 但宁怀瑾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些木盒上,他怕有人发现,便不敢走大路,只遥遥地站在路边的树林里,躲在一棵略粗的杨树后观察着那辆马车。 -- 第131页 他方才无意一瞥间,似乎觉得这车有些眼熟。 只是这感觉一闪而过,快得令人难以捉摸,宁怀瑾再仔细去看时,却又很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辆车。 但他对自己的记性很有自信,断定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地看差什么东西,于是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冒险往前再探探。 为了避免有闲人进出,通往药园的那条小路早已经被修整得很空旷了,宁怀瑾只能另辟蹊径,从更远处的林深处绕过去。 好在这地方已经靠近山中了,到处是参天的古树。宁怀瑾衣饰简朴,又托了夏日枝繁叶茂的福,才能勉强在树上藏身片刻。 宁怀瑾不确定那群人里有没有武艺高强的人,于是不敢太过接近,只能将将停在能看清马车的地方。 他拨开眼前遮挡的树叶,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那马车,才骤然发现自己觉得眼熟的地方在那悬挂在马车侧方的商号标志,是他见过的。 第72章 收线 郑绍辉觉得事情开始不太对劲了。 他现在正坐在从凉州往边城去的驿站客房中,四面门窗紧闭,下属无知无觉地坐在楼下的大厅里,而他的手中正捏着一张轻飘飘的信纸。 是宁衍的信。 郑绍辉传信回去给宁衍时,心里委实是存了几分忐忑的。 户籍不比家谱可以任人随意更改,这等私密的物件都是存放在各地的府衙,从出生开始便录入的。家里的仆从买卖,子女结亲,都得一笔一笔在官府的户籍上写明白。这不光是要将亲族关系过了明面,更是要给人生平留一笔凭证,以待日后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通过户籍便能查明许多事。 凉州和边城两地的户籍情况对不上,便说明至少有一府的水已经开始浑了。边城是谢家军的地方,郑绍辉并未怀疑过,那便只剩下凉州了。 有人插手插到府衙内,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赶在这样如履薄冰的时候便更容易让人心生警惕。 但郑绍辉没想到,宁衍似乎对这件事早有所觉。 他在回信中并未对蒋璇的来历感到诧异,只是吩咐他,既然都已经查到这个地步了,不若就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到边城去探探蒋家的底。 宁衍的回信中丝毫未提及凉州府的事,也不知道他是怕传信半路被人拦了,还是真的心里有数,暂且没想着梳理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非但如此,宁衍还非常平静地给郑绍辉指了条明路,说是让他到了边城,直接去边城的谢府那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郑绍辉拿着手里这封回信,心里惊疑不定。 古往今来,帝王身居高位,如执棋之人,一眼能望见全局,进退平衡间,心中都有着大盘算。 郑绍辉这些年来,在家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日日要在亲父和后母手里讨生活。他蛰伏,藏锋,每日跟亲生的血脉之间打机锋,周全来去,已经是心累至极。 相比之下,比他更加年幼的宁衍却好像永远不会疲惫。他似乎永远都是游刃有余,胸有成竹的,一举一动,收放之间,似乎都别有用意。 哪怕是在离京城路远迢迢的凉州,宁衍似乎都比身在此间的郑绍辉更早地看到了更多东西。 陛下他真的需要我们查案吗,郑绍辉忽然想,关于蒋璇,关于太后娘娘,甚至于关于这朝堂这江山,他到底有多少已经做到了心里有数。 郑绍辉不太敢再往下想了。 无论是为君还是为臣,猜忌都是大忌。暗生猜忌便易生嫌隙,无论因为什么,宁衍确实给了他唯一离开那泥潭的出路,郑绍辉心中还是感激的。 他晃了晃脑袋,将那种后背发凉的预感晃了个干净,然后将手里的信纸折了几折,就着火折子点燃了。 郑绍辉这些日子蛰伏起来,却也没闲着,大致摸排了下蒋家的情况。除了那万事不知的杜秀才之外,蒋家在凉州的铺子有三五间,都不是什么大买卖,只是绸缎庄之类的小门户,都看着窄窄小小,不怎么上台面。 据郑绍辉查到的消息来看,蒋家在边城的本家也差不多,他们家底丰厚,置下的田产铺子却少,似乎将大多数银子都投在了走货中。 郑绍辉这几日里,也寻了西北联防府的门路。凉州府衙的户籍出了差错,郑绍辉便不敢再打草惊蛇地在府衙中查案,好在西北联防的守军对蒋家也有些印象,算是帮了他一些小忙。 蒋家常年在外走货,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在边境一带往来,但每年春秋两季则会去中原囤货,快则一两个月,慢则三四个月,回来后会先在边城那边的本家歇息,再整理商队往凉州这边来。 蒋家的商队人数不多,只有二十来个人,往返边城和凉州这条路,他们每年来回走两趟,都在夏冬初期。最近正是往来商贸的时候,再过一个月就是蒋家商队回返凉州的日子,所以郑绍辉猜测他们最近必定会先回边城补给,等着中原那边的掌柜回来。 他已经踩好了点,知道他们一向是疾行赶路,最晚在丑时未刻就会经过他所在的这段官道。 郑绍辉沉默地看着火苗将手中的信纸吞没殆尽,脆弱的纸张在火舌中化作发白的灰烬,细碎地落在了桌面上,又被郑绍辉伸手抹去了。 他挥灭了火折子,将桌面上剩余的一点残烬用手抹掉,然后拉开包袱,从最里面找出一套粗布麻衣来。 -- 第132页 离天黑还有不到一个时辰,郑绍辉还有时间准备一下。 边城跟中原有着微妙的差异,在边城依旧天光大亮时,中原的天色已经将将擦黑了。 宁怀瑾在宽大的树杈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盯着马车上的标志若有所思。 那个标志挂在马车侧面,看着只有男人拳头般大小,是个非常规整的圆,圆中雕刻着一条类似于植物茎的细穗。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宁怀瑾曾无意中见过这个标志是在码头的一批船中。 当时宁怀瑾忙着跟当地的伙头和船夫套近乎,并未太过注意到周遭的环境,现下静下心来回忆片刻,才发现当时那几艘船就安静地停在码头边上,旁边只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守着,看模样不像是谁家的掌柜,倒像是护院。 那几艘船并不大,挤在码头的各家船队中很不起眼,也亏得宁怀瑾记性好,不然怎么也不可能记得住。 药园里的伙计依旧在一箱一箱地往外搬着东西,宁怀瑾发现,他们手里的匣子似乎也别有文章,分红木和乌木两种,仔细而小心地被装在了两辆马车中。 这大概是有药材和茶叶的分别,宁怀瑾猜测着。 他微微拧紧了眉,一边耐着性子看他们一趟一趟地搬货,一边分出心来琢磨这桩蹊跷事。 之前码头上的伙头跟他说过,安庆府的码头分两种,他去的那个大码头是用来进出盐铁和粮食之类的大物件的,运输茶叶药材这种精细物的船照理不应该进那个码头。 何况运粮跟运药,在对运船上的要求绝不相同,运粮的船不必考虑是否会散了药性的事,便会将底仓里都掏空打通,力求能装更多东西,而专门运药的船为了不混了药性,择船时便会更精细一些。 当时那码头虽乱哄哄的,但若是有船与其他的格格不入,宁怀瑾坚信自己一定会注意到。 那就说明,那艘船并不是无意驶进错误的码头的。而是故意做了伪装,想要掩人耳目。 宁怀瑾本来就觉得宁铮圈出这么一块地是不怀好意,现下更是近乎确信了。 只可惜他常年在京城,来江南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听不太懂安庆府这边的方言,就算那掌柜的偶尔拨动着算盘说几句什么,他也没法从里面挑出什么有效的消息来。 药园中出产的药材量看起来并不怎么多,两辆车都未曾装满,装着乌木匣子的那辆车更是只装了一小半。 宁怀瑾耐心地等着,眼见着最后一个伙计从药园中出来,顺手带上了门锁。 随行的伙计们牵过马套回车上,药园的掌柜最后拨动了一下算盘,然后抱着算盘走过来,将上面的数字指给了一个人高马大的伙计看。 宁怀瑾注意了一下衣饰之类的小地方,却没看出那伙计有多特别,也不知道那掌柜的为什么要单独把账目拿给他看。 那伙计瞥了一眼算盘,终于开口道:这一茬怎么比往日少了三成? 他一开口,宁怀瑾便愣住了。 先前出声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宁怀瑾就算连蒙带猜,听得也十分费劲。 但这个伙计一开口,说得却是一口地道的官话,听起来反倒是京城口音。 宁怀瑾鬼使神差地将一些细碎的线索和消息连接了起来,忽而冒出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想来。 先前被那农妇拒之门外时,他只注意到了这地方的不同寻常,却忘了那农妇的另一句话。 她说,这些东西不卖给外头。 荣伯曾经跟他说过,这些药材寻常人家并不认识,哪怕是寻了郎中,对此也是知之甚少,更别提会开方下药了。 而更南的元江府附近本就产出这样的药材,不会路远迢迢跑到安庆来买。北方一带又从来没见过这药,没有用途,药商自然也不会收这样冷门的药材放在库房积灰。 那宁铮这些年定时定点的药材都卖给谁了。 不远处的掌柜的还在解释着,说什么今年雨水多,气候不好,死了几株娇贵的母株,所以产量才比平时少上那么多云云,但宁怀瑾已经没心思听他们絮叨了。 他只要一想到这些东西可能兜兜转转地进了宫,宁怀瑾就坐不太住。他小心而谨慎地拨开树叶,轻手轻脚地从树上退了下去,然后飞速地向村外赶去。 现在回怀玉当铺再另行安排肯定是来不及了,宁怀瑾先那些人一步回到村口,将先前拴好的马解下来,又在附近找了个乞丐,给了对方二钱银子,吩咐人回怀玉当铺给他传个口信。 时间紧急,这法子虽不安全,宁怀瑾却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麻烦去告诉怀玉当铺的掌柜的。宁怀瑾说:就说他们少东家临时有事要离开安庆,叫仆人顺着官道跟上来。 第73章 期限 自从宁衍那夜在落云宫酒醉之后,他和蒋璇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向来老式本分的蒋昭仪开始走出落云宫,时不时会主动去宁衍面前晃晃,要么是来上书房送个汤水,要么是请宁衍去赏花看景。 而宁衍竟然也默许了,十次里有八次都顺了她的心,其中有两次还正赶上宁衍议事,年轻的小皇帝不知怎么想的,还真的匆匆了了话头,陪着蒋璇去看御花园头一朵盛开的荷花了。 -- 第133页 宫城里渐渐也起了话风,大概意思是这位昭仪娘娘有手段,勾得宁衍终于开了荤,开始知道女人的好处了。 四四方方的宫城,流言传起来如风一般无孔不入。甚至于有两次侍女嚼舌根,还让宁衍撞了个正着。 当时那两个小侍女几乎都以为宁衍要勃然大怒,吓得两股战战,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掐着手心才没晕过去。谁知道宁衍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们两眼,在舒秋雨的规劝下罚了她们两个月的薪俸了事。 这两个月薪俸不痛不痒,反而让这股流言之风愈演愈烈。在那之后,蒋昭仪也有意无意地多往宁衍这里跑了跑,经常试探地提些要求,都被宁衍有意无意地一一满足了。 这位蒋昭仪眼见着日渐受宠,连平日里近乎足不出户的景湛都能在各处听见她的大名。 看来陛下新得的昭仪娘娘实在很合陛下的心意。景湛手里拢着几粒棋子,隔着棋盘逗了逗宁衍怀里的小貂,随口道:这些日子,连国师府的小侍女都在赞叹这位昭仪娘娘的大名呢。 宁衍一听他这样阴阳怪气,就知道景湛是嫌流言闹到他耳朵里,扰他的安静了。 知道了。宁衍无奈地叹了口气,很没面子地先退一步,说:朕叫何文庭去收拾一下。 景湛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隔空丢给小貂一块糖糕。 小半年过去,小貂俨然已经长成了大貂,抻长了身子足有宁衍的手臂长,此时灵敏地蹬着宁衍的膝盖凌空一跃,抱住糖糕后又一股脑滚回了他怀里,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做惯了。 流言已经传到宫外了。景湛又说:阿凌跟我说,之前你放出去的不合风声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还有人正琢磨着要跟你再提提选秀的事。 嗯。宁衍端详着棋盘,在看好的位置落下一字,随口道:猜到了。 王爷离京也有个景湛想了想,又算了算日子:也有个 二十天了。宁衍自然地接了下去。 哦对,小一个月了。景湛平日里不爱出门,对这些事儿记得也没宁衍清楚:还没什么消息吗。 宁衍想起几天前收到的传信,不由得抿了抿唇,露出个不自知的笑意来。 没有。宁衍一本正经地说。 景湛: 放屁,国师大人在心里呸了一声,心说你笑的连貂都看出来了,还说没有。 好吧,是传了信来报平安。宁衍抿着唇笑了笑,还是承认了:别的也就没了。 宁衍之前也没想到宁怀瑾会主动给他来信,所以那天宁怀瑾的信跟郑绍辉的前后脚到时,他还差点没反应过来。 那天下午,宁衍美滋滋地就着那句可否安好翻来覆去地看了俩时辰,直到天色擦黑,才恋恋不舍地把信纸重新折起来,收在木匣里放好。 皇叔这是心虚了,宁衍想,不然就凭宁怀瑾那个性子,便是天塌下来都不会认违心的错。 这个认知让宁衍心情大好,连带着之后三四天的心情都相当明媚,连看着蒋璇时都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模样。 景湛无心在这点小事上跟他争辩,也生怕他一提起宁怀瑾就停不下来,于是只当掀过这一页,借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阿凌跟我说了,动这个心的除了之前探过你口风的几位重臣之外,还有几位老王爷长公主。大约是看舒秋雨跟正妻位子无缘,也想来争一争,跟你搞个亲上加亲。 嗯。宁衍敷衍地应了一声,他的眼神还是落在棋盘上,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宗亲可不比你的臣子好糊弄,若是想做什么,便趁早插手,省的他们闹到你面前来,到时候再拒绝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景湛顿了顿,说:我可不想再被他们围追堵截地问你的红鸾星动没动了。 宁衍扑哧一笑,景湛顿时白了他一眼。宁衍抿了抿唇,决定给自己这位发小留点面子,不要嘲笑得太过分。 那到底动没动。宁衍忍着笑问。 谁知道动没动!景湛没好气地说。 就算红鸾星没动吧。宁衍虚心请教道:那最近天象上有什么异变吗。 说起这个,我前日观星,见虚危两星隐隐发暗,似乎有不祥之兆。只是星图若隐若现,之后如何发展尚不能定论,于是未曾禀报。景湛说:陛下怎么知道的。 随口问问罢了。宁衍说。 他俩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玲珑忽而从外头走了进来,近前来行了一礼,说道:陛下,蒋昭仪来了。 景湛落子的手一顿,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因为性子使然,景湛很少会真正讨厌什么人,但蒋璇明显能算上一个。 或许是因为景湛跟宁怀瑾的关系不错,也或许是因为蒋璇这女人功利心太足,总之景湛每次无意之中瞧见她,都觉得心里反胃。 但景湛明白,宁衍留着她是因为她还有用,于是暂且按耐下了性子,没提告辞的事儿。 -- 第134页 宁衍将小貂从怀里拎出来塞到景湛手里,将手里的棋子哗啦啦地倒回棋篓中,拍了拍手道:让她进来。 玲珑循声去请,过了片刻,身着湖蓝宫装的蒋璇便从门外走了进来。她孤身一人,也未带侍女,手里拎着个大大的食盒,走得有些艰难。 爱妃怎么来了。宁衍问。 景湛抬眼瞥了一眼宁衍的表情。 也就只有蒋璇这种不了解宁衍的人才能把敷衍看做随性,明明宁衍说话时半个眼神都不爱往蒋璇那边飘,偏这位蒋昭仪自觉良好,还故作娇羞地低下头笑了笑。 景湛: 救命,国师大人想。 陛下有客在此,臣妾本不该打扰,只是外头天气日渐苦热,想着给陛下送碗莲叶羹来。蒋璇说着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候在一旁的何文庭,跪下身来行了个礼,异常懂事地道:有外臣在,臣妾不便多留,请了安便退下了。 嗯。宁衍可有可无地一点头,应道:去吧,朕晚些时候去看你玲珑,送送蒋昭仪。 蒋璇磕了个头,也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匆匆走了。 还好她走得快。景湛长长地舒了口气:我听她说话都牙疼。 就你这样,以后娶妻怎么办?宁衍说着拿过布巾擦了擦手,冲着何文庭吩咐道:拿来吧。 何文庭闻言将蒋璇带来的食盒放在一边,掀开盖子,从里面端出一个白瓷小碗,换在托盘上呈给了宁衍。 宁衍接过碗,随意用勺子搅了搅里头透明发亮的莲子羹,示意何文庭过来往他看好的地方落个子。 等会儿,下棋不着急景湛伸手越过棋盘,一把拉住了宁衍的手,问他:她送来的东西你还真吃? 为什么不吃。宁衍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舀了勺莲子羹尝了尝,说道:做得还不错,比上次强多了。 上次?景湛问:你吃了几次? 昭仪娘娘经常送吃食过来。何文庭插嘴道:陛下几乎都吃了。 景湛: 他被宁衍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搞得没脾气,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心里飞速地过了一遍清静经,然后心平气和地问何文庭:都验过了吗。 验过了。何文庭说:都拿银针验的,一次也没落下。 景湛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回头跟宁衍说两句什么,就见宁衍已经快把碗里那点荷叶羹喝干净了。 景湛: 手伸出来。景湛左思右想不放心:她的东西不能白吃。 都验过了。宁衍笑着说:先不说阮茵不会一碗砒霜毒死朕,就说朕是要引蛇出洞,又不是要以身饲虎,怕什么。 陛下。国师大人心平气和地说:您打算跟您的爱妃演这出恩爱戏码演到什么时候?阮茵那个人多疑,不一定会相信你真的对蒋璇起了什么心思,说不定现在正在后头看着你俩的笑话,只等着当黄雀呢。 快了现在的局面不过是大家互相试探,谁也没相信谁。只不过对阮茵来说,我信不信蒋璇有什么要紧,只要她的目的能达到就行。宁衍把空碗交给何文庭,笑了笑,破天荒地没插科打诨过去,而是接着说道:不过你说得对,时间确实剩的不多了,朕也有些等不及。 什么时间?景湛问。 朕给自己定好的期限。宁衍说。 第74章 希望盛夏快点过去。 寅时初刻,天际间刚刚出现了薄薄的一层光晕,宫城东侧的银台门从内拉开了一条缝隙,浅薄的光亮顺着缝隙往里倾泻,爬上来人膝上银光闪闪的轻甲片。 早在一个时辰前便等在外头的商户连忙从车辕上直起身来,扯了扯衣服上压出的褶皱。 趁着门还没完全开,那身穿着绸缎外衫的男人忙掀开身边木车上盖着的油毡往里看了看,确定里面的蔬果依旧新鲜得能滴下水珠来,才松了口气。 宫里虽然主子少,但零零碎碎的侍女内侍加起来数目就很可观了,虽然大部分宫内用度都是从各地寻新鲜的时兴物上供过来,但是瓜果蔬菜这类东西,为求新鲜,还是要从京城郊外的庄子上采购。 替宫内送菜的除了几处皇庄之外,也要从大商户那里买些。刘掌柜给宫里送了十几年的菜,对这套规矩已经滚瓜乱熟了。 他在左边的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本记账用的册子,翻开比对了一下木车的数量,又挨辆车去掀开毡布看了看里面菜品的成色,是否有碰撞发烂的情况。 十来辆车一一看过之后,刘掌柜重新回到银台门前,沉重的木门已经拉开了一半,露出一丈宽的走道来。 当值的禁军从门里走出来,眼神在他身上晃了一圈,照例问道:来送菜的? 正是呢。刘掌柜连忙掏出文牒递过去,说道:白菜五车,白萝卜四车,其他时兴蔬菜各一车,最后还有一车腌菜。 -- 第135页 禁军翻开文牒看了看,眯着眼睛数了数车马辆数。刘掌柜是老主顾,长年累月地来送菜,整个禁军看他都眼熟。当值的年轻男人也不例外,他把文牒塞回刘掌柜怀里,意思意思每辆车掀开看了看,确定了里头的菜色品种,便放行了。 从银台门的宫道进去,不必进入宫内,从最外侧的宫道便能直接绕进御膳房,刘掌柜照例给当值的禁军塞了两片金叶子,然后挥了挥手,示意车队可以往里了。 在银台门后百步远的地方支了个小小的凉亭,阴影下两位妙龄少女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位手里还捧着一本沉甸甸的账本。 车队临行到面前时,刘掌柜叫了声停,自己抖了抖衣服,走到凉亭前行了个礼。 见过舒大人。刘掌柜说:各类蔬果共十六车,足有八百斤。 刘掌柜说着拿出账目呈上,说道:账目在此,请舒大人过目。 舒秋雨点了点头,扶着银杏的手站了起来,翻开账目看了看,说道:天气渐热了,上次归账时发现有些蔬果还未来得及处理便已经腐烂不能用了,你们下次送菜来时要记得留些根系,哪怕沾了泥土也无妨,万万不可为了干净好看就用井水冲洗。 刘掌柜连忙应了声是。 舒秋雨走到木车旁,车上的伙计连忙替她掀开毡布,让她能查看车内的情况。 木车是用几张大的方形木板垒起来的,各类蔬菜整齐地码成摞,为了保持新鲜,最上头那层还洒了许多水。 舒秋雨走到第三辆车旁,上手翻动了一下上头的白菜。 舒大人。刘掌柜笑着走上来,问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舒秋雨紧张地攥紧了袖口,面上平静道:不翻看一下,怎知你们是否会以次充好,我执掌内务不久,难免要谨慎些。 刘掌柜沉默着打量了她片刻,忽而露出一个了然的笑脸。他伸出手,引着舒秋雨绕到木车的另一边,指着车旁的一个手动拉出的小小缝隙说道:白菜娇嫩,翻看多了,叶子便会因磕碰而受损,舒大人若想看看下层的菜色,可以从这里伸手进去,一探便知。 舒秋雨看了他一眼,然后咬了咬牙,也不要银杏帮忙,而是自己弯下腰,伸手摸进了那个黑咕隆咚的小洞里。 她先是摸到了一块粗糙的木板,白菜都被隔空架在了板子上,木车下留出了很大一块空间,舒秋雨又伸手往里探了探,摸到了一个坚硬而干燥的木盒子。 舒秋雨的心猛地一跳,迅速抽回了手。 怎么样。刘掌柜笑着问:舒大人可还满意吗。 还还好。舒秋雨勉强笑了笑,说:这菜色新鲜,除了陛下的之外,也给太后的小厨房送上一份。 那是自然。刘掌柜说。 舒秋雨没再多说,吩咐银杏将这些入了账,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直到走出两里地,银杏才紧了紧手里的账簿,忐忑不安地问:小姐,咱们这样能行吗? 按照规矩,这些从外头进来的东西,要先在宫门处由禁军粗略地查一遍,然后收入内司的库房,由专门的内侍仔细查点,确保没有外面的脏东西跟着混进宫城。 比起在宫门口那次,内司这次才是大头,但现在舒秋雨自己多跑了一趟,等于放开了这个卡子,让这十来车东西不必入内库便可以流进宫城。 有什么不行的。舒秋雨说:我不放,太后娘娘自然有办法让我放。 可是太后娘娘这是在扯小姐下水。银杏惴惴不安地私下看了看,小声说:她要私带进来的东西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让陛下发现了,先吃挂落的还不是小姐吗。 那也没什么办法,舒秋雨在心里叹了口气,除了听阮茵的话,她现在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其实一直到舒清辉将蒋璇送给宁衍那天,舒秋雨依然觉得她有办法把整个舒家扯回正道上,只要她对宁衍有用,知情识趣一点,宁衍怎么都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对舒家的一些小事视而不见。 可那天晚上跟舒清辉的长谈让她彻底放弃了这个看法,舒秋雨也是在那一天才忽然发现,在官场生存这一点上,她确实还比舒清辉差得远。 就算为父不肯帮太后娘娘,十年前的事都是已经做下的。舒清辉说:无论是拉拢朝臣还是贿赂内侍,太后娘娘那可都握着证据。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时,舒秋雨还是没法从舒清辉的话里缓过神来,支吾着说:只要父亲从今日开始谨言慎行,舒家不去触陛下的霉头,陛下怎么可能翻出十年前的事情来做文章呢。 不去触陛下的霉头?舒清辉古怪地笑了一声,说道:怎么可能呢,我的好女儿,在陛下不肯娶你的时候,我们的霉头就已经触定了。 舒秋雨下意识想问为什么,可话还未曾出口,她便自己骤然反应过来了。 问题就出在她自己并未在意,却又被舒清辉看得极重的婚约上。 若是宁衍肯依据婚约娶她,那不但代表着他愿意将舒家曾经做过的错事一笔勾销,还代表着阮茵手里那封圣旨没有了用武之地。 -- 第136页 但若是不娶 舒秋雨忽而明白了舒清辉所面临的困境,也明白了为何他只是听说了宁衍心中有心上人这一件事,便一反常态,坚定地站在了阮茵那头。 宁衍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平生最恨受人制约,而阮茵在当初叫她过去询问婚约圣旨一事时,其意愿也并不在撮合婚事,而是在威胁她,只是她当时年轻,未曾听懂阮茵的言外之意,才叫阮茵后来直接找上了舒清辉。 若是舒家不站在阮茵那边替她办事,阮茵便会择日将那封圣旨大白于天下,逼着宁衍顶着孝字跟舒秋雨完婚。 所以,依你对陛下的了解,他会如何做?舒清辉轻飘飘地把问题抛回给舒秋雨,问道:是乖乖就范,还是会怎么? 他会想办法把舒家拉下马,证明舒家不配出一国皇后,舒秋雨想。宁衍敢为了他心里那个心上人在朝堂之上给重臣们没脸,便不会为了顾及舒家的面子而委曲求全。 就在那一刻,舒秋雨才明白,其实摆在舒家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险却有生机,一条路途平坦,却通向死巷,而舒清辉无疑只是在撕破脸之前先一步作出了选择而已。 舒清辉已经做出了选择,舒秋雨顶着一模一样的姓氏,也不能不为此动摇。 只能希望太后娘娘能言而有信了。舒秋雨说:若不行,我也没有旁的办法。这些东西今日不是从这里带进来,来日也会揣在不同侍女的内衬里被分批带进来。若是等到那样,事发后我们更是一点主动权都没有,还不如干脆给太后娘娘开了这扇门,让她行事做得利落点,我们还有得一拼。 银杏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抱紧了手里的账本。 从银台门回宫,要经过长长一条宫道。天色渐渐地彻底亮了起来,晨起微凉的阳光混着潮湿的水雾,在舒秋雨的裙角沾了薄薄的一层。 再过半个时辰,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时,清晨的露珠就会彻底消失不见。炽热的阳光会无孔不入地铺满宫城的土地,让所有阴霾退避三舍,只能龟缩在墙后小小的一角,不见天日。 天亮了。舒秋雨忽然说。 快卯时了嘛。银杏不知道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说:再过一会儿就是上朝的时候了,最近天热得反常,怕是要提前用上冰了。 是啊。舒秋雨低声说:希望盛夏快点过去。 第75章 默契 在宫道上遇见江凌的时候,舒秋雨吓了一大跳。 江凌今日穿了件利落的红色外衫,三指宽的皮质腰封给她纤细的身材平添了几分野性,霜色的长剑配在她左手边,上头手编的貔貅剑穗正随着走动的动作一下下地在空中晃来晃去。 江凌的心思显然不在路上,她正一边单手抽紧箭袖上的皮绳,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些什么,直到舒秋雨走了个正对面,才恍然发觉面前不远处多了个人。 两位京中有头有脸的贵女在空无一人的偏僻宫道上相遇,对视时同时心虚了一瞬。 只是舒秋雨到底比江凌更能占个名正言顺的名头,缓过神来也更快,温声开口问道:二姑娘怎么在这? 这江凌心虚地挠了挠脸,连忙讨饶似地了个笑:舒姐姐,我昨儿下午来找哥哥玩儿,跟他下棋时不小心错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在国师府宿了一晚上。 原来如此。舒秋雨说。 是啊。江凌苦着脸说:现在正准备趁着父亲上朝时候回府呢,不然被他知道,又要训我了舒姐姐可千万别出去说啊。 我不会的。舒秋雨笑了笑,安抚道:二姑娘放心吧。 我知道的,舒姐姐是很好的人。江凌背着手也笑了笑,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舒秋雨欣然点头。 舒秋雨心里明白,虽然江凌这样小心翼翼,但就算她夜宿宫中传出去,也没什么大碍。这样于旁的姑娘名声有碍的大事,若放到了这位二姑娘身上,不过也就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娇惯坏了,不大懂规矩而已。 江凌得了她的承诺,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指了指宫门的方向,说道:那我先走了,舒姐姐,我得赶紧回去呢。 舒秋雨还赶着去阮茵宫里跟她一起接受那车白菜,闻言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江凌手指灵活地将腕上的皮绳打了个结,与舒秋雨擦肩而过,刚走出十几步远,却忽而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叫住了她。 舒姐姐。江凌说。 舒秋雨心里一惊,下意识转头去看她,她没有转过身,只是微微侧过一些,偏着头望向江凌。 那是个下意识防备的姿势,只是江凌没有在意。 舒姐姐,你认识那位新来的蒋昭仪吗。江凌问。 舒秋雨心里稍松了口气,她心念一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温声问道:怎么? 我昨天下午在御花园见到她了。江凌说:我瞧着她很不舒服,却说不出来为什么,想必不是好事。 -- 第137页 舒姐姐。江凌认真地说:你要离她远一些。 离她远一些。 江二姑娘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又坦坦荡荡,似乎不知道委婉二字怎么写一样,喜好和厌恶都能这样轻易地付诸在言语之中。 舒秋雨心里忽而隐秘地蒸腾起一股没来由的恼怒,似乎是来源于江凌这样轻易的好意,也似乎是来源于她的坦荡。 但紧接着,她自己就觉得这恼怒来得实在没什么道理,那情绪如一缕似有若无的烟雨般,还未成型便被舒秋雨自己抹去了。 她只是舒秋雨想,只是不太能习惯而已。 但其实江二小姐的性子一向如此,十来年也不曾变过。这么多年也没人框着她的性子,非要逼着她像个标杆一样地长大。 这不光是因为江凌有一个名满天下的国师亲哥哥,这满京城谁都知道,江家的姑娘武艺高绝,这辈子是不可能入宫侍上了,所以也甚少有人会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哪怕她偶尔出格些,看在江晓寒的面子上,大家也都会默契地将其归拢到年纪尚小上,甚少有人会真的责怪她。 舒秋雨的眼神下意识落在江凌的剑柄上,看着上面那条摇晃着的剑穗。 听说是她爹给她编的,舒秋雨没来由地想。上次赏花会的时候无意中听江凌说起来,说是她爹拗不过她天天求,实在没办法了,才勉为其难给她亲手编了一条,因为手艺生疏,内侧有两道丝线脱了扣,所以显得有些歪扭。 不仅如此,江凌还是除了禁军和侍卫之外唯一得到了宁衍准许,可以带着利器出入宫城的,而原因不过是她带惯了,进宫时时常忘记取下而已。 明明是京城中唯二两个相府出身的嫡女,她和江凌之间,却仿佛过着截然相反的生活。 江凌剑术一绝,骑射功夫也不差,曾在御花园中射出一箭双雕的美名。比起舒府来,江府虽亲缘薄弱,却也不失清净,少了许多乱子。加上家里大人都护着,这么多年养得小姑娘洒脱自在,娇惯又不骄纵,是个很容易让人喜欢的性子,甚至于谁见了都要哄两句,连宁衍都不例外。 舒秋雨从记事儿起便要守规矩明事理,以皇后为标杆学习琴棋书画,框在一个框架里,但江凌却不用,江晓寒从不拘着她做什么,甚至于江凌想要去江湖上游历,江晓寒也从不说二话,大多都是给足了银钱,叫庄家各地的钱庄帮忙照应着也就是了,连个侍从都不强迫她带着。 这是何等胡闹,舒秋雨想。 怪不得养成这样,明明也已经十五岁了,却还是连遮掩心思都不明白,得罪了人,落下了话柄都不知道。 舒秋雨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似乎有些年长者看年幼者天真又无知时的悯然,却又带着点酸涩。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搅在一起,最终催生出一种令人难以察觉的羡慕来。 她掩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下,下意识露出了个温和的笑意。她没有回答江凌好亦或是不好,只是点了点头,委婉地用大人的方式回答了她。 我知道了。舒秋雨说:我会记得的。 江凌自动将其视作某种保证,心满意足地朝着她笑了笑,接着继续向前,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舒秋雨神色复杂地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沉默着转过头,扶着银杏的手,向着与她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两个时辰后,下了朝的宁衍在紫宸殿的内殿中等到了何文庭的消息。 陛下。何文庭从门口迈步进来,手里还捏着一只竹筒:那车东西已经送去太后娘娘宫里了,中间没经过别人的手。 宁衍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两封信筒,没着急接。他手里端着碗甜汤,是蒋璇刚刚送来的,碗还热着,应该刚出锅不久的。 蒋璇最近给他送甜点的次数从每日一次变作了每日两次,宁衍算了算次数,才发现从醒酒汤那次开始,不知不觉间,蒋璇送来的东西他已经快吃了两个月了。 十天前,宁衍收到了郑绍辉那边的来信,信上说他已经找到了蒋璇的老家,在那边发现了蒋家一个极其隐秘的货栈。那地方很小,只有两间房,却有三十来个护院看守,若是在烈日里,那院落还会传出刺鼻的香气。 只可惜郑绍辉有心去探个究竟,却因准备不周露了马脚,打草惊蛇了。 宁衍也没在意,回了消息令他暂且按兵不动,只等着择机返京。 至于这个机 消息来了?宁衍问。 何文庭连忙把手里的信筒拔掉木塞和封蜡,递到宁衍手边。 宁衍抿了口甜汤,然后放下碗坐直了身体,从信筒里抽出纸卷。 何文庭看着他的眼神一目十行地在纸上略过,然后轻轻笑了笑。 没想到,皇叔的手脚还挺快的。宁衍低声道。 何文庭一听到宁怀瑾的名头,耳朵动了动,忙笑着接话道:这是怎么了? 宁衍没急着回答,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仔细地将那张纸卷叠好,止不住地笑着。 皇叔快跟郑绍辉汇合了。宁衍说。 何文庭对宁衍日常的布置只知道个大概,闻言微微一愣,一时间愣是没把这俩人对上号。 -- 第138页 宁衍却无意多说,他摆了摆手,示意内侍将那碗只喝了一口的甜汤端走,转而从怀里拿出了另一封信。 宁怀瑾无意间帮了宁衍一个大忙。 相比起郑绍辉和谢家的亲卫来说,曾有人比他们更早一步地踏足过凉州和边城的土地从宁衍收下蒋璇的那天晚上,宁衍的影卫便已经有一队先一步去查蒋璇的老底了。 郑绍辉是宁衍的第二重保障,也是他用来吸引阮茵视线的靶子。影卫比郑绍辉的动作更快更精准,所以宁衍才能永远提前一步得知那边的消息,包括蒋家那条商线,还有从那条商线上神不知鬼不觉流入京城的货物。 但宁衍毕竟没法分心顾忌两面,影卫数量不多,他还有别的用处,不能身边无人。阮茵又时时刻刻盯着他,像郑绍辉那样的人放出去多少也只是明面上的靶子,放出去也没用。 所以宁衍只能在权衡之后,找到一条更有必要的线路入手就是查清蒋家和阮茵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两个女人的最终目的。 在此过程中,他必定要放弃一些东西,比如那些货物到底是什么,来源在什么地方,用处又是什么。 但毫无疑问,宁怀瑾现在替他补足了这个缺口,也给他手里增添了更多筹码。 正是因为宁怀瑾的介入,才能让安庆和凉州这两个隔着千山万水的地方被一条商线贯穿连接起来。阮茵和宁铮的目光本已经在这叔侄二人长达半年的决裂中习惯性地集中在了宁衍身上,以至于当宁怀瑾猝不及防地在宁铮的腹地扯出一串阴私时,阮茵就只剩下了狗急跳墙的份。 而那条隐秘的线,则被宁衍和宁怀瑾在毫无商议的情况下同时默契地补足,开始露出底下掩埋的狼子野心。 第76章 回京 郑绍辉一头雾水地在边城等了小十天,当他看到宁怀瑾的那一瞬间,才明白过来宁衍信中语焉不详的时机是什么。 宁怀瑾出现的时机很出人意料,他似乎也不清楚郑绍辉的动向,并未主动来寻他,而是在某天深夜来官驿投宿时,才意外跟留在官驿的郑绍辉撞个正着。 郑绍辉当时睡得正香,只听见院子里狗吠马鸣,乱糟糟的声音混成一团,便迷迷瞪瞪地从睡梦中惊醒,披着衣服想下楼看看。 谁知他楼梯还没下几步,就见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从夜色中大摇大摆地进了门,也不等值夜的小二出来招呼,就熟门熟路地在墙后的钥匙板上摘下一串,准备上楼。 看这俩人轻车熟路的模样,便不像是误入的商队旅人。郑绍辉想了想,一时间也没想到最近有什么同僚往这边来,便从墙上摘下烛台,用火折子点燃了,想走下去看看。 郑绍辉弯着腰从狭窄逼仄的楼梯向下,楼下的两人也在拾阶而上,两边人在窄小的楼梯上相遇,看见对方时,同时愣了一愣。 郑宁怀瑾对郑绍辉的印象只有在猎场的那几面,一时间只觉得眼熟,在脑子里思索了片刻,才不确定般地道:郑绍辉? 郑绍辉乍然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看见恭亲王也吓了一跳,在京中一向稳重有礼的宁怀瑾现在活像是从哪个山窝里逃难出来的,衣服饰品不再精致不说,身上又是灰又是土,本来就素净的衣服更加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拿着钥匙的左手手背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擦出了一道血痕,血迹已经干涸了,干巴巴地粘在他的手背上。 郑绍辉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谁干的,郑绍辉下意识想,要是让宁衍知道他三句不离的小皇叔在外头把自己弄成了这样,怕是要找人算账的。 对正是下官,见过王爷。郑绍辉伸出手去正想扶他,却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十分尴尬。按理说他见了宁怀瑾应该行礼,可这楼梯又窄又长,他又站在楼上,一时间进也不是不退也不是。 宁怀瑾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他,皱着眉正想追问什么,却也觉得自己现在情形不便,便干脆挥了挥手,示意他免礼,上去再说。 郑绍辉上手扶了他一把,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味道烧灼味道,像是从浓烟滚滚的厨房中跑出来的。除此之外,浓烟味道里还夹着一点微不可查的花香气,闻着非常奇怪。 就着烛火光亮,郑绍辉发现宁怀瑾的侍从也跟在他身后,对方身上的衣服脏得更加厉害,左袖口烧没了一大片,好悬没伤到人。 宁怀瑾顺手摘下来的钥匙恰好就在郑绍辉隔壁,他似乎是急着有话要问,连自己灰头土脸的都不在意了,随口吩咐了一句让卫霁先回去换身衣服,便应了郑绍辉的邀请,进了房间。 郑绍辉用手中的烛台将屋内的蜡烛一一点亮,然后客气地请宁怀瑾在桌旁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郑副指挥使怎会在此。宁怀瑾问。 郑绍辉猜他开口便是这一句,方才在楼梯口时便想好了说辞,连忙道:下官受陛下吩咐,来查蒋璇的身世。 宁怀瑾微微一愣,像是没想到宁衍好歹没被美色冲昏头脑,还记得要查查这些事。 但随即宁怀瑾便缓过了神,端过茶抿了一口,说道:查出什么了? 郑绍辉定了定神,一五一十地将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与宁怀瑾都说了个详细。恭亲王有辅政之权,郑绍辉说起来也没有太顾及,从宁衍吩咐他出京开始,到蒋璇一家的情况和蒋家本家的异常都说了个干净。 -- 第139页 宁怀瑾本还是淡淡地听着,但越听神色就越凝重,他眉头越皱越紧,到后来连茶都不记得喝了。 等等。宁怀瑾做了个手势:方才你说,你追着蒋家的商队,到一个货栈里? 对。郑绍辉说:只可惜我没料到那货仓处有两队护院守卫,贸贸然进去,打草惊蛇了。之后陛下便命我在此等候,但我左思右想不放心,正想着择日再进去一探。 不用探了。宁怀瑾淡淡地说:那货栈被本王烧了。 郑绍辉: 可是离此地二十里之外,在一处小村里,从东数倒数第一家,门口载着两棵沙棘树的那处院落?宁怀瑾又问道。 郑绍辉木然地点了点头。 那没错了。宁怀瑾又喝了口茶,冷声说:半个时辰前,那房子已叫本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先前在安庆府撞见那车马时,宁怀瑾便觉得其中有诈,硬是冒着风险跟了上去。好在为了掩人耳目,那车队也未敢单独走小路,而是跟着大多数商队一起走官道和商道,倒是给宁怀瑾行了不少方便。 大约是这批东西实在不能见人,在马车到达码头后,这批药材便被混在了寻常的粮草捆里,塞进了船舱下头。 这批货从安庆走水路到江州才上岸,然后顺着官道继续向前。宁怀瑾跟着那车人一路向北,从安庆府一路跟到了边城来,路上他几次易容,混在车队里打探情况,有一次赶上守卫松懈,还叫他偷了两株草药出来。 就像荣伯说的,那些草药他也未曾见过,长相奇特,闻起来味道发甜发腻,非常怪异。 宁怀瑾留了个心眼,在江州多停留了几天,只叫卫霁接着跟,自己转去了内城,寻了个当地的大夫,看了看这药材。 好在江州已经地处南方,离元江也并不算远,宁怀瑾找了两天,还真的找到个年近古稀的老大夫,认识这东西。 据那位老大夫所说,宁怀瑾手里的这种草药是南方常见的一种驱虫草,并不是用来煎服,而是要用来焚烧的。元江府那边气候潮湿,山林草木又多,时常有各类虫蛇伤人,当地人便采了这种草,配上其他几味药材制成一种香包,入山时用火焚烧,虫蛇只要闻到这味道便不敢近前了。 宁怀瑾当时不解其意,不明白宁铮大张旗鼓地屯些驱虫药做什么,便留神多追问了几句,这药是否还有别的用处。 老大夫当时信誓旦旦地说此药鸡肋,与旁的药材做配皆会失了药性,仅有此一种用途可言。 宁怀瑾虽揣着满肚子疑惑,但也未说什么,他封了些银子,正想告辞,那老大夫却忽然一拍脑门,又叫住了他。 只是公子啊,你要千万记得一件事。老大夫颤巍巍地说道:此药方驱虫虽好,你这样的外乡人去了元江,却不能擅用。 宁怀瑾心念略动,忙道:此话怎讲? 元江当地有种药茶,功效类似烟叶,常喝可以除湿养气,当地人常喝,路边的茶摊酒肆也常见,极易容易误食。老大夫说:但这茶与驱虫的草药药性相撞,若是两药同用,便容易出大事。 宁怀瑾心下一紧,急道:什么大事? 我也未曾医治过,并不清楚。老大夫艰难地想了想,迟疑地道:只听人说,极易引起一种偏门的寒毒。 老大夫这句话在宁怀瑾心里重若千钧,他当时心急非常,只来得及匆匆给宁衍去了封信,叫他在京中千万小心,便昼夜不眠地赶上了商队进度。 那队车马在临近边城时便不再掩饰,撇去了位数不多的粮草,重新换成马车,加急了赶路的进程。宁怀瑾和卫霁日夜不眠地跟了两天两夜,才摸到郑绍辉先前发现的货栈里。 宁怀瑾心里惦记着事儿,便也没耐心慢慢查探,指使卫霁在马厩那边放了把火,便趁着救火的混乱劲儿摸进了货栈。 这货栈只是寻常农房改的,除了看守严密之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宁怀瑾用匕首挨个撬开了那些下午新到的木盒,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味草药,还有两箱极嫩的茶叶芯。 这还有什么说的,长乐王七窍玲珑心,连这样偏门的法子都想得出来。 宁怀瑾一想到宁铮要把这些东西兜兜转转送进宫去,便怒从心头起,干脆一火折子丢在了上头,烧了这些祸害。 原本烧了也就烧了,当时院落各处起火,也不差这一处,只是宁怀瑾走到窗边正想离开,却不知为何福至心灵,忽而又折返回去,从木盒里抽了一包药材揣进兜里想要带走,这才被火燎了手。 郑绍辉听宁怀瑾三言两语说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不由得咂舌恭亲王平日里看着冷冷淡淡,规规矩矩,却不想真狠起来这样果断,连放火烧别人老巢这样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对了。宁怀瑾说完了,才想起来什么,喝了口茶,多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为什么留在这来着。 是陛下吩咐的。郑绍辉说:陛下让下官在此按兵不动,择机回京不过见到王爷,下官便明白这个机会,恐怕说得就是王爷了。 -- 第140页 宁怀瑾皱了皱眉,忽而感觉到一股没来由的怪异,仿佛有什么不对之处近在眼前,但他就是想不起来。 等等。宁怀瑾语气缓慢地说:你的意思是,陛下早知道你我会在此处见面? 这郑绍辉也不敢断言宁衍是不是真的知道,只能迟疑着支吾了一句:或或许吧。 坏了。宁怀瑾面色变了几变,片刻后噌得一声站起了身,冷声道:快,跟本王回京。 第77章 螳螂捕蝉 宁衍把手里的信纸折好,还是依照原样放在了木匣里。 从宁怀瑾和郑绍辉汇合以后,这是他十天内传来的第三封信,看得出来,查明蒋璇和宁铮的联系这件事让他对宁衍的处境更加不放心,这几封信一封比一封来得急,到了最后一封,甚至连谦辞都没有了。 但饶是如此,宁衍还是没有给他回信的意思。 他从软榻上坐起身来,亲手锁上了木匣搁在床头,然后冲着何文庭招了招手。 今天的呢。宁衍问。 何文庭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这些天来,何文庭渐渐也发现了,宁衍似乎在跟阮茵隔空斗着什么法。只是他们不曾见面,任他万般暗潮汹涌,也只是靠着中间一缕极细的丝线扯着就是蒋璇日日不停的甜点。 蒋璇送东西的频率从原本的一日一次变作一日两次,就算宁衍再怎么安之若素,何文庭也觉得不对劲。 但唯一能管宁衍的宁怀瑾不在京城,何文庭也没了告状的对象。他明里暗里地劝了宁衍许多次,可对方皆不为所动,还是像往常一样,对蒋昭仪的关照照单全收。 何文庭隐隐觉得,宁衍和阮茵,似乎都是在争当那个黄雀。 好在最近蒋璇可能是对宁衍放了心,于是也没有最初那样殷勤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差人送点心来,自己来的次数并不多。 何文庭之所以觉得宁衍心里有数,就是因为他最近自己也在有意地减少食用点心的次数。蒋璇每日送来的两份点心里他只吃一份,若是赶上身边无人,便只是浅尝一口。 今日就算了吧。何文庭试探地说:太后娘娘上午传话过来,说想请陛下闲暇时往她那去一趟,想跟陛下商量下今年的各封地封赏之事。 各封地?宁衍挑了挑眉:她倒不如直说我三哥,倒显得磊落点。 话是这么说。何文庭笑了笑,说道:好歹外头不只有三王爷一处封地,面子上还是得一视同仁的。 管她是什么,来得正好。宁衍说:她不来送这个台阶,我还正愁怎么把她扯下来。 宁衍在心里默算了算日子,据先前传回的消息来看,宁怀瑾在边城并未多留,当夜便往京中折返了。他与郑绍辉必定走的是官道,若是快马加鞭日夜不休地回来,再过个几天便要抵达京城了。 时机正好,宁衍想,阮茵那边也差不多该沉不住气了。 宁怀瑾在边城一把火烧了蒋家的货栈,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宁铮和阮茵,他已经知道了他们背地里那点龌龊的手段,也看出了他们的狼子野心。 至于为什么宁怀瑾不将其捅到朝堂之上,无非只是因为他拿不出绝对的证据钉死这母子二人而已。 从安庆到边城这一路辗转太多,中间有的是可做手脚的地方,宁铮到底是一方亲王,只要死不认账,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毕竟宁怀瑾手里没有账本,也没有商队往来的名目,只凭着几株干巴巴的草药,定不了宁铮谋害圣上的罪。 所以他才一边急忙传信给宁衍叫他小心,一边快马加鞭地往京城回,想要回京后再做部署。 宁衍想得到的,阮茵自然也想得到。 只不过宁衍不相信阮茵会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原有的计划,也不相信她能舍得蒋璇已经替她埋好的引线。 所以按照阮茵的性子,她必定会在宁怀瑾回京前冲他下手,宁衍毫不怀疑,太后娘娘若请他一次不成,肯定还留了后手,总能逼得他不得不去仁寿宫。 宁衍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敲了敲膝盖,回过神来问道:蒋璇今天送什么了。 何文庭本来提起阮茵就是想让宁衍忘了这一茬,此时见他自己又想起来了,不由得在心里叫苦不迭,苦着脸说:是碗莲子羹陛下,您非得这么办不可吗。 从明天开始就不吃了。宁衍敷衍了一句,然后摆了摆手,道:拿来吧。 何文庭无法,只能去将方才藏起来的食盒又取了出来。 蒋璇送点心的时机一向很准,上午的那份一般会在宁衍下朝不久后送来,并不会耽搁他的午膳。何文庭从食盒中取出那份羹时摸了一把,发现那碗依旧是温热的。 去,找个人去母后那传话。宁衍随口吩咐道:就说朕一会儿就过去,正好跟母后用顿午膳。 靠近门边的一位小侍女冲他行了个礼,转头出了门。 宁衍尝了口莲叶羹,刚一入口便皱了皱眉,小声抱怨道:好苦。 何文庭探着脑袋看了一眼,见缝插针地劝:那陛下便不喝了吧。 -- 第141页 宁衍摇了摇头,拧着眉恶狠狠地盯了一会儿手里的玉碗。片刻后,他仿佛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把勺子一丢,干脆就着碗,喝药一样地喝完了这碗莲子羹。 何文庭: 堂堂陛下,比起被人下毒来,居然更怕苦,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宁衍被苦得眼角发红,捂着嘴眼见着快要维持不住表情,干脆把碗往食盒里一丢,转身就去找水喝。 何文庭连忙端了盘蜜饯给他,宁衍往嘴里塞了块桃干,半天才缓过那股劲。 太敷衍了。宁衍愤愤地说:现在居然连糖都不给放了。 奴才觉得。何文庭干巴巴地说:或许只是放得不够多。 宁衍: 虽说宁衍吩咐的是一会儿,但他看了看时辰,还是贴心地给阮茵留了一段准备时间。他在上书房一直磨蹭到中午,期间让玲珑给他补了两碟云片糕,才慢悠悠地换了身衣服,往仁寿宫的方向去。 今日是个大晴天,夏日的正午阳光明媚,御花园中几株娇贵的兰花晒得有些打蔫,宁衍路过时多看了两眼,还吩咐了何文庭记得找花匠过来侍弄侍弄,别还没入秋就晒死了。 何文庭心里为了阮茵的事儿正七上八下,宁衍自己反倒不怎么着急,兴致好得很,一路闲庭信步般地溜达去了仁寿宫。 玲珑被宁衍暂时留在了紫宸殿,在宁衍回去之前,她八成都没法离开侧殿半步了。 仁寿宫还是万年如一日,从外看静得像座佛寺,一点都没有预备接驾的苗头。 宁衍了解自己这位后母,不管阮茵心里是稳如泰山还是心急如焚,起码面子上是绝不肯示弱的,一定要拿出那个母后的派头来,等着宁衍先去跟她见礼。 宁衍在心里笑了笑,给了她这个面子,将大部分内侍随从都留在门外,只带了何文庭迈步进殿,等着去给阮茵请安。 此时已是夏日里,仁寿宫的正殿里依旧燃着沉闷的熏香,似乎比平日里还浓一些,闻起来又甜又腻,味道重得几乎有些发苦了。宁衍一进门就被这味道呛了个正着,差点被顶出去。 他压着嗓子干咳了一声,皱了皱眉,勉强自己屏息一瞬,迈步走了进去。 阮茵坐在搞殿内的正座上,脚边跪了两个年轻的内侍,正捧着一盆晶莹剔透的葡萄一个一个仔细地剥着皮。阮茵手腕上绕着一串佛珠,手里的佛经正看到一半。脚下的年轻内侍手脚不知轻重,捏破了一枚葡萄,晶莹剔透的汁水银钎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还未落在地上,就被那年轻的内侍用布抹去了。 那年轻的内侍余光里看见了宁衍,下意识抬起头跟他对视了一眼,随即打了个抖,有些瑟缩地低下头去,权当没看见他。 宁衍从那两个内侍身上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母后,儿子来晚了。 阮茵这才像刚刚看到他一般,笑着掸了掸衣摆,挥退了脚边的两个内侍,笑意盈盈地道:倒也不晚,哀家正看到兴味处,并不觉得时间过得快。 宁衍接下了她这句客套,自顾自地往里走,捡了阮茵下手的一张凳子坐下。 母后看什么了。宁衍笑道:看得这样兴味。 正看到佛祖割肉饲鹰一事。阮茵合上手里的书册,说道:世人说,割肉饲鹰乃大功德,看似是放下执念,却安知不是普度众生的执念作祟。 母后这见解倒是独到,儿子受教了。宁衍话锋一转,说:只是人到底比不得圣人,总是肉也不想舍,名也想得,俗得很。 阮茵看了他一小会儿,轻描淡写地道:确实,这世上到底是凡人多口舌、情爱、权势,样样都是欲望,也难得放下。 殿中半人高的香炉里燃着热碳,连带着熏得整间屋子都闷热非常,墙角放着的半盆冰毫无作用不说,已经化得七七八八了。 宁衍在屋内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后背已经出了一层汗,里衣粘腻地糊在身上,难受得紧。 夏日里本就闷热,阮茵这殿中还未曾开窗,宁衍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口气,却觉得那股憋闷之感非但未曾减弱,反倒还因为这粘腻的香气堵得更厉害了。 母后。宁衍笑了笑,扯开了话题,不再与她有来无去地打太极:听何文庭说,您今日叫儿臣来,是为了例行封赏之事? 此事不急。阮茵说着将手腕上的佛珠褪下来拿在手上,冲他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意。 她的眼神落在宁衍身上,似乎有些雀跃,也似乎有些期待,仿佛正等着什么一般。 宁衍见状笑意微敛,沉默地与她对视了一眼。 片刻后或许只是几息之间,宁衍忽而毫无预兆地喉头一痒,弯下腰,咳出了一口血来。 第78章 黄雀在后 何文庭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扶他。宁衍拂开了他的手,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唇角的血,直起腰来笑了笑。 原来是在熏香里。宁衍低声道:倒是省了跟母后用膳的功夫了。 宁衍脸色有些微微发白,但是身体坐得很直,唇角还残留了一点血痕没有擦净,看起来有点莫名的脆弱感。 -- 第142页 阮茵看着他这幅模样,头一次觉得他顺眼多了。 何文庭早在宁衍出声的那一刻便扬声唤了外头的侍卫进来将屋里那尊半人高的香炉拎出去泼水熄灭,宁衍不发话,何文庭不敢硬请他出门,只能连忙指使人开窗通风,聊以安慰。 阮茵冷眼旁观,倒也没有阻止。她将手腕上的佛珠褪下来拿在手上,一粒一粒佛珠捻过去,安静地等这屋中的香气散了大半,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好儿子。阮茵语重心长地说:感觉如何? 宁衍沉默了片刻,像是真的听了阮茵的话,在自我感受一样。 他不疼不晕,除了咳出一口血之外,暂时没有感觉到什么太大不适,只觉得周身的骨血有一点微微的麻。宁衍在阮茵的视线外试探性地动了动指尖,发现这种麻痒并不能阻碍他的行动后,便放下了一点心。 还好。宁衍说。 阮茵只当他逞强,也不戳穿他,只是笑了笑。 你跟你父皇很像。阮茵捻着佛珠,笑着道:你跟他当年一样,心狠又傲气,无论遇上什么刀剑陷阱,只要不伤及自身性命,便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敢试试。 亲父子嘛。宁衍心平气和地说:肯定是像的。 铮儿要是有你一半像他父皇,哀家就不必为了他日日操心了。阮茵先是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但不知想起了什么,便又摇了摇头,说道:但不像也好,先帝在刀锋上险而又险地走了一辈子,最后得了善终,是他走了大运。 但你能有先帝那样的好运气吗阮茵话锋一转,说道:在绝境中走险峰,是为了破开一条出路,是有勇有谋,孤注一掷。但若是放着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往险地里陷,就是自负了。 母后教训得是。宁衍放松了身体,向后倚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随意地道:所以母亲才亲自动手,来给儿子这个教训了? 身体里那股麻痒比方才愈演愈烈了些,顺着指尖向上一路攀爬,宁衍忍下了一阵寒颤,不动声色地咽下了一口血。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连你父皇那样的人坐在这皇位上,都必须舍弃许多东西情爱、自由、任性诸如此类。天下和自己,古往今来,从没有一任帝王能两全,这世间没有那样的好事儿。阮茵顿了顿,继续说:让你既能坐稳这个皇位,又想要你的心爱之人。 所以既然你哪样都不想放手,母后就来帮你选了。 宁衍几乎要笑出声了。 阮茵哪都好,论谋略和狠心,在女子中也能算得上佼佼者。但或许就是因为从小太过受宠,以至于养得她性子里谨慎有余,但敬畏不足。 她太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在做下决断过后,很少会反过头去深思计划中的疏漏。 这是她唯一的弱点,也是宁衍敢铤而走险的最大依仗。 母后,据朕所知。宁衍意有所指地说:您这药可没法要朕的命。 是宁怀瑾替你查的,哀家知道。阮茵也不意外:他手脚倒快,居然能在铮儿眼皮子底下做文章。不过快又有何用,哀家说了,你跟你父皇一样,偏爱走险境,难免要吃这口自大的苦。 阮茵捻着佛珠的手一顿,问道:你可知这药在元江叫什么? 叫六月寒,也叫断稚。阮茵也不管宁衍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至于为什么叫后者,是因为这寒毒药性极大,大人身强力壮地尚能抗住,可若六岁以下的幼童误服了,则断然活不过三天,便会被寒热之症生生拖死。 宁衍沉默了片刻,随即轻松道:让朕猜猜看,母后是想告诉朕,这寒毒引出来便无法彻底清除,日后若是娶妻生子,也会过到子女身上吧。 你倒是不傻。阮茵说。 何文庭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若阮茵并未夸大其词来诳宁衍,那就明摆着是奔着让宁衍绝后去的。 若这毒真的会过到幼童身上,寒热之症一起,论宁衍今后有多少孩子,都逃不过一个早夭的命数。阮茵这一手,可谓是狠毒之至了。 毕竟母后和三哥路远迢迢,几乎绕过了整个大楚送进宫来的药,想必不会是单纯用来看朕受罪的。宁衍神态自若地说: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了。 让朕想想,母后打的主意无非就是让朕绝后,只能从旁支过嗣。宁衍说:若朕真这么干了,母后想必有千百种方法让三哥重回京城到那时,朕的命就也不重要了,宗亲里就会有的是人想要扯朕下来,让这位子在旁支里也过一过。 怎么会呢。阮茵近乎慈爱地说:好儿子,皇位总是咱们自己家的,母后怎会让它落到旁人手里。 宁衍冷笑一声。 还要谢母后答疑解惑。宁衍确认了心中的猜想,便按着扶手暗暗使力,站了起来。 何文庭眼尖,一眼就看出他有些吃力,忙上前扶了一把他的胳膊。宁衍这次没有拂开他,而是站在原地定了定神。 -- 第143页 但母后想必要失望了。宁衍说:父皇当年临终时嘱咐过儿臣,若母后和三哥日后不安分,叫朕不必心软,一定要当机立断,才能免除后患这么看来,父皇真是高瞻远瞩。 宁衍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但何文庭上手一扶的功夫,便摸到他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细薄布料下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阮茵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淡了下去,她毕竟已经不年轻了,再好的香粉和胭脂也盖不住她眼角的纹路和鬓边的白丝,偏她性子要强,也不服老,总是妆容精致,像是平白给自己覆上了一层僵硬的假面。 传令下去。宁衍终于没了耐心,冷声道:令禁军将仁寿宫围起来,若无朕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出。 窗外很快有人应了一声,禁军护卫宫城,本来就离得颇近,宁衍这一声吩咐下去,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仁寿宫就会变成一个铁桶。 阮茵依然没有阻挡,而是怜悯地看着宁衍转身离去的背影。 他看似游刃有余,但脚步虚浮,一看便知是强忍着不适。 如果不赶紧离开,怕是要在她面前露怯了,阮茵想。 宁衍前脚出了殿门,屏风后便转出了一个人影。蒋璇站在屏风旁边,透过半开的窗看着宁衍离去的模样,面上不乏忧虑。 太后娘娘。蒋璇说:陛下这是要跟您鱼死网破了。 鱼死网破?阮茵的尾音微扬,听起来心情颇好:还早着呢。他看似果断,实则是心急了。他今天明天能圈着哀家,总不能圈着哀家一辈子,等三五日后宗亲一问,他拿不出缘由来,便还是得撤下守卫。 臣妾看可不见得。蒋璇说:陛下造人毒害,这是多大的事儿,哪怕您是太后娘娘,恐怕也难以在宗亲和朝臣面前全身而退。 他不敢。阮茵笃定地说:若是他敢将这事儿捅出去,便怎么也绕不过绝后这一茬。到那个时候,他就不但得对付哀家,还得对付虎视眈眈的宗亲们你看他敢不敢放开这个虎狼圈的大围栏。 到时候,宗亲们到底是向着他还是向着皇位,那就不好说了。 仁寿宫从主殿到宫门并不远,也就短短三四十步。然而方才坐在屋里时还好,出了门被宫道里阴凉的冷风一吹,宁衍便不可自控地发起抖来。 明明是艳阳天的正午,他还是无端地打起了冷战,只觉得似乎掉进了冰窖,寒气丝丝地往上涌。 何文庭在旁抱也不是扶也不是,好在宁衍除了冷之外并没有其他不适,搀着何文庭的手也能走得稳当些。 去咳。宁衍刚走到车边,便扶着车辕弯着腰呛出一口血,血渍落在青石地砖上,颜色有些发乌。 是有点厉害,宁衍想,不愧是后宫浸润出来的阴私手笔,让人防不胜防。亏得他是个帝王,手里可用之人甚多,要是换了某个深宫妇人遭此大劫,恐怕穷尽一生都查不清自己到底死在哪了。 还好物极必反,宁铮的脑子连阮茵半分都赶不上。 宁衍摆了摆手,抹净唇角的血痕,随口吩咐道:去叫国师来一趟。 这何文庭从小伺候宁衍,一直看他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样的罪,心疼得不行,连声埋怨:陛下到底何苦来一趟,就算要引阮茵上钩,也不至于这样糟践身子。 阮茵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当了皇帝,有很多事是自己不能做的。宁衍顿了顿,接着说:所以朕只能找人替朕做哪怕是找敌人。 第79章 皇叔,你坐过来点 景湛匆匆赶到紫宸殿的时候,殿内已经被宁衍清了一茬。殿外护卫的禁军人数虽然没变,但都换成了他近卫营中的人,殿中不必要的内侍和侍女遣了一大半出去,正殿里空落落的,景湛乍一眼看过去似乎什么都没变,但又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景湛的脚步在门口猛地一顿,倒是一直走在他身后的江凌心急得不行,没跟着他一起停住,错开他的肩膀先冲进了内殿。 何文庭方才去国师府请景湛的时候,正赶上江凌也在国师府缠着她哥做花灯,一听何文庭言语含糊地说宁衍有请,便心里不大安稳,偏要跟着一起来了。 景湛站在殿门外,没来由地侧身向宫外的方向看了一眼。天际有一线乌云正蔓延开来,看起来是要下雨了。 他定了定神,按捺住心里的不安,转头往殿内走去。 内殿里,玲珑正跪在殿内一角,守着个熏笼给宁衍烧热汤。 何文庭对香料心有余悸,屋内点着两个熏笼,都未曾加香片进去,一进屋满屋的热气,闻起来有些寡淡。 冰盆放在了远离内殿的门边,内殿里不大会儿就热得像个蒸笼一般。 宁衍靠在床头,正等着景湛。 你景湛匆匆进门,一看见他的脸色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宁衍你你你了半天,愤愤道:你怎么跟我说的,你信誓旦旦保证那些汤汤水水里没加料的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 他这是气坏了,哪还记得什么尊称不尊称。宁衍干咳了一声,试图给自己辩驳两句:你看,朕也没说错,阮茵确实没有毒死朕的胆子 -- 第144页 景湛被他气笑了,在地上走了两圈,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是明白了,这叫什么,这才叫以身饲虎呢。引蛇出洞做到你这个份上,满天下的猎户都该绝迹了。 何文庭猫在一旁听着国师大人训陛下,愣是大气也不敢出。 江凌从方才进门就不发一语,她倒不像景湛那样气愤,而是自顾自地走上前,坐在了床沿上男女大防对江二小姐等同于无,这满屋子的人大多都习惯了,一时间也没人发现有什么不对。 衍哥哥。江凌皱着眉,用拇指在宁衍手腕上抹了一把那里沾着点不易察觉的血渍,宁衍先前将自己打理干净时,漏掉了这处。 阮茵给你下的毒?江凌问。 宁衍嗯了一声,说:没什么大事。 毒害君王是死罪。江凌说:我去替你杀了她。 江凌说着站起身来,腰间的配剑随着她的动作向下一坠,剑穗磕在剑身上,发出一声脆响。 小妹。宁衍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说:朕留着她还有用。 作为满京城中最常跟景湛和江凌打交道的人,宁衍从好久前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整个江家里,跟那位昆仑之主性子最像的并不是景湛,而是江凌。 大约是因为比景湛更常跟在颜清身边,反倒是江凌骨子里掩埋着一种超脱于世俗的决绝,令她处事上更果决,也更纯粹。 换言之,就是胆子也更大。她性子洒脱,也无惧无畏,什么身份地位在她眼里,跟外头的草木鱼虫也没什么两样。 景湛已经气过了劲,走上前来拎着江凌的袖子把她往后拽了拽,让她让开了床沿的一亩三分地。 手伸出来。景湛没好气地说。 宁衍将左手的袖子往上拉了一点,顺从地搁在床沿的小枕上。 从仁寿宫回来的这么一点路程,宁衍已经被外头的凉风吹得难受极了,景湛刚一上手,就觉得他浑身冰凉,活像刚从冰窖里启出来的深冰。 景湛替宁衍号了号脉,觉得拿不太稳,又摸了摸右手的,眉头越皱越紧。 片刻后,他放开宁衍的手,接过布巾来擦了擦指尖,说道:阮茵怎么跟你说的。 现下殿内人少,个顶个都是自己人,宁衍也没藏着掖着,三言两语地将阮茵的话都说给了景湛听。 她说的也没错。景湛叹了口气,说道:我在药书上看过这东西,那茶是种药茶,是用养蛊的残渣培出来的,提神养气的效用极好,但是也烈得很。 宁衍慢吞吞地收回手,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扯了扯。这屋里放了两个蒸笼,银丝碳烧了半篓,眼见着景湛身上都要汗湿了,宁衍还是觉得冷得很,他咬了咬牙,硬是忍下了一阵寒颤。 你能不能治。宁衍问。 景湛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道:我能让你暂时别这么冷,但是想要完全清掉这毒,恐怕 恐怕阮茵说对了,还是要绝后?宁衍问得很直接。 景湛也知道兹事体大,拧紧了眉,暂且没给个准话。他将宁衍扯歪的被子扶正,沉默了一瞬,打着商量说:你要是没意见,我得请我师父来看看。 宁衍本想说暂时不用,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点了点头,说道:那也好。 景湛浅浅地松了口气,转过头冲着江凌使了个眼色,江凌会意地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地从何文庭那拽走了出入宫门的腰牌。 要请颜清来看诊,景湛便不敢给宁衍擅用药。可外头日渐西斜,宁衍冷得愈加厉害,到最后连屋里仅剩的冰盆都搬了出去,两个熏笼一头一尾地放在宁衍床头两侧,门窗紧闭。 景湛最后看宁衍忍得辛苦,便不由分说地给他灌了碗安神汤,让他先睡过去了。 宁衍浅浅睡了一个时辰,再睁眼时,床边的景湛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颜清,外头天色暗沉下来,殿内已经点上了烛火。 陛下醒了,就别窝在被子里了。颜清不紧不慢地号完了他的脉,说道:起来走走,免得越窝越冷。 宁衍能跟景湛插科打诨,却不好在颜清面前造次,咬着牙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下了床。 睡了一觉没让他有丝毫好转,反而睡得手脚愈发僵了,宁衍下床时踉跄了一步,被颜清顺手扶住了。 劳烦颜先生了。宁衍低声说。 颜清没跟他客套,扶着他往下走了几步,说:去外间的软榻上,东西已经预备好了。 宁衍没多问他预备了什么东西,何文庭走过来往他身上披了件外衫,接过了颜清的手,扶着宁衍往外走。 夏日里的雨来得既烈且急,不由分说地便下了起来,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被大雨一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内城里,两匹马一前一后地从官道上疾行而过,最终停在了宫门前。 来者何人。禁军问道:可有入宫手谕。 城下的马被人狠命一拉缰绳,甩了甩脑袋,原地踏步了几圈,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马背上的男人单手扯下蓑衣,随手往身边一抛,露出了斗笠下的真容来。 -- 第145页 恭亲王宁怀瑾,进宫请见陛下。 紫宸殿内,何文庭按照颜清的指使挪开了内殿门口挡着的屏风,又开了扇窗通风。 外头的冷风混杂着雨丝落进殿内,颜清怕宁衍现在受不住冷,便又给他加了张薄被。 景湛坐在颜清身边给他打下手,正用一张白布巾擦拭折一把小银刀。 看这个架势,是要刮骨疗毒啊。宁衍依靠在榻边的软枕上,还有闲心说笑:先生一会儿可要下刀轻一点,朕怕疼得很。 倒也不至于。颜清将带来的银针布卷展开,轻声细语地说:只是推一推毒罢了,先将能推的毒推出来,让陛下不至于这么难受。 宁衍只是想随便聊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倒没有插手的意思。 第一根银针刺入天府穴时,宁怀瑾刚巧从宫门外策马而进他原本也没有这样着急,只是今日下午在城外的官驿收到了京中给他的留信,便不能不急了。 他出京这些日子,宁衍一反常态,竟然一封信都没给他回。他送回京中的信件宛如石沉大海,连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宁怀瑾这一路也在想,宁衍是不是终于对他一次又一次的自作主张失去了耐心,以至于闹起了脾气,不想理他了。 他心里一会儿是京中的局势,一会儿又是对宁衍态度的猜测,心乱如麻,连宫内不得纵马的规矩也忘了。 还好现下时辰已晚,宫道上无人,恭亲王别说是纵马进宫,就是骑马进了上书房,宁衍也不会说什么。 他座下的马已经连跑了十几个时辰,最后到紫宸殿门口那点路程,几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顺着惯性跪在了殿门口的台阶下,急吼吼地喘着粗气。 宁怀瑾也没时间安抚他,顺势跃上台阶,三步并两步地走到门口,抬手推开了殿门。 殿外风骤雨急,盛夏里的暖风灌进内殿,对宁衍来说也成了数九寒窟。 他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抬头看向了门口。 为了通风,殿内唯二的两扇屏风已经都已经被何文庭事先搬走了,宁衍这一抬头的功夫,便不偏不倚地正看见了门外进来的人,然后骤然愣住了。 宁怀瑾跟宁衍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却先被他手臂上那排密密麻麻的银针晃了下眼。 颜清也回过头看了看他,他正巧给宁衍推完了一次毒,见状便收拾了剩余的银针,将景湛一起带走了。 宁怀瑾赶急路回来,一口气骤然掉回肚子里,身形晃了晃,下意识伸手扶住了门框。他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宁衍陷在软被里的身影,挪也不挪开,连颜清从他身边路过都毫无所觉。 宁衍与宁怀瑾之间隔着空荡荡半个大殿,外头天色已经黑透了,雨声从大开的殿门灌进宁衍的耳朵里,让他缓慢地回过了神。 刺眼的亮光划破夜幕,将宁怀瑾的身影勾勒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紧接着,随着惊雷乍响,宁衍心中反而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皇叔宁衍的声音有些虚弱,又低又软:你坐过来点。 第80章 我想护着你。 颜清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收拢了针包和银刀,顺着紫宸殿外的回廊转到了偏殿。 偏殿里,江凌正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挑着灯花,江晓寒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条散开的剑穗。 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江晓寒一愣:不是说要放血,少说得两个时辰。 宁怀瑾回来了。颜清言简意赅地说:有他看着,我算准了时辰再去就行。 怪不得。江晓寒嘀咕了一句,就着抬头的时机轻轻拍了一把江凌不安分的手,说道:遮着光了,你还修不修? 修修修。江凌连忙点头。 她下午太生气,不小心把剑穗上用来固定的死结扯散了。偏这剑穗是她好不容易才求了颜清给她编的,宝贝的紧,只能央求江晓寒再给她修修。 江晓寒也是好脾气,顺了几根红绳跟颜清一起进了宫,还真的坐在偏殿给她修了一下午。 不过算算日子,宁怀瑾应该是明日下午才能回京。颜清将针包收在一边,随口道:怎么突然回来的这样早。 突然?江晓寒摆弄着手里的剑穗,闻言笑了笑:不突然,是我给王爷传信过去的。 颜清不记得有这印象,奇怪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下午,你在书房收拾针的时候。江晓寒将一根极细的红绳穿过断口,绕了两个扣收紧,头也不抬地说:陛下不是傻子,既然有心踩这个套,想必是之后有更大的盘算要走。我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但这事或多或少有点险,不能由着陛下的性子让他横冲直撞这要是不叫王爷回来,恐怕没人劝得住了。 确实。颜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略略拉长了音调,说道:果然是你亲自教出来的好学生。 江晓寒: 江大人顿时冤枉极了,叫屈道:这怎么能是我教的。 义父,义父景湛反应甚快,从桌下伸出手去扯了扯他的衣袍,用气音小声提醒道:当年,当年 -- 第146页 这这不能一样,我当初是逼不得已。江晓寒也猛然想起了什么,气势登时弱了三分,小声道:阿清,这不能翻旧账。 颜清走到他身边,将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烛台从江凌手中拿出来,往江晓寒那边推了推,然后用拇指轻轻捻了捻他的下巴,没说话。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乍响,宁怀瑾骤然从那种脱力般的茫然中回过神来,重新看向了宁衍。 为了施针方便,宁衍在之前便挪到了外间的软榻上,他上半身里衣半褪,整条胳膊都露在外面,只披了一件外衫,盖了一条薄被。 小号的熏炉放在榻边,正安静地散发着热量,宁衍扎满银针的左手臂软软地垂在榻边,手腕下方放着一只银碗。 啪嗒。 宁怀瑾愣了一瞬,才发现那是宁衍的血滴在碗中的声音。 他好像瘦了许多,宁怀瑾忽然想。 他先前总跟宁衍在一起,不说日日相见,但也差不离,很少能感受到他变了什么模样。 但现下,宁怀瑾很明白地感受到了宁衍的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宁衍正恹恹地病着,他总觉得宁衍憔悴了一些,人也消瘦了许多,脸上最后一点孩子样的轮廓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彻底散了个干净,下颌向内收紧,勾勒出一个削薄又俊俏的侧脸。 宁衍好像长大了,宁怀瑾突兀地想。 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褪去了最后一点少年气,变得是个十足的大人了。 但宁衍看他的眼神还没变,依旧赤诚,热烈,带着满满的欣喜,仿佛只要看见他在这,就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宁怀瑾说不好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这些天他在外头,看不见宁衍,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便也想了许多。只是这玩意终究得靠自己悟,江晓寒提点也没提点出个什么,宁怀瑾想得云里雾里,半天也没想明白。 但就在这一刻,他浑身被雨浇湿了一层,跟宁衍一个赛一个狼狈的时候,宁怀瑾却忽然摸到了一点微妙的感觉。 因为宁衍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专注了,宁怀瑾居然真的福至心灵,从里面看出了比高兴更多的情绪。 那是一种非常期待,却又有些顾虑的眼神,他似乎很想亲近,却又因为什么克制住了。 是因为我,宁怀瑾忽然想。 或许江晓寒说得对,宁怀瑾想,我可以不接受,但我不能看不起它。 宁衍眼神柔和地看了宁怀瑾一会儿,他没有出声催促,因为他知道,宁怀瑾既然能为了他漏夜进宫,就一定会进屋来的。 玲珑。宁衍唤了一声。 玲珑放下手中的汤碗,柔顺地答应了一声。宁怀瑾愣了愣,这才发现屋中居然还有一个人。 外面下雨了。宁衍看了看窗外,意有所指:正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奴婢明白。玲珑说。 知道怎么说吗。宁衍问。 知道。玲珑冲他福了福身子,从外殿一角取了一把油纸伞向外走去。路过宁怀瑾时,玲珑还停下来给他见了个礼。 宁怀瑾了解宁衍,不光是了解他的生活习惯,也熟悉他的所有处事风格,所以一听他的吩咐,就知道他这应该是想做什么了。 宁怀瑾终于在一次又一次打岔中梳理好了情绪,迈步进了殿。 宁衍目光温柔地将他迎进门,看着他走到榻边,单膝跪在了地上。 离得近了,宁怀瑾便看清了宁衍身上的玄机,他身上那些银针并不要紧,腕子下搁着的那只银碗才是让宁衍动弹不得的元凶颜清在他的左手手腕旁横着开了个足有两指节长的小口,用一根极细的空芯苇管撑着,正在往外导血。 血已经积了小半碗,宁怀瑾摸了一把,发现那碗冰凉冰凉的。 陛下宁怀瑾心疼得厉害,想问他疼不疼,又怕给他提了醒,踌躇了片刻,只得干巴巴地问:臣给您寄的信,没收到吗。 收到了。宁衍低声说:可是晚了。 宁怀瑾咬了咬牙。 臣应该他想说他应该手脚再快一点,或者在蒋璇入宫时便不要置气,应当早些将这事儿查明白再放人,但是宁衍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是故意的,皇叔。宁衍不想让他自责,承认得很痛快:我与你的事被阮茵知道了,那她是一定会用这个做文章的。与其让阮茵留着这个把柄在手里,我不如先给她指一条有用的明路,让她在我能接受的范畴内把这个把柄用掉。 宁怀瑾不是那样好糊弄的人,不会宁衍说什么就信什么。若真一门心思地往前论,他跟阮茵打交道的时间还要比宁衍更早。 宁衍说得轻描淡写,但也是要在阮茵可接受的范畴之内,她才有可能把这把柄用出来。宁衍说得仿佛是云淡风轻,但其实事实不过是权衡之下,他为了想做的事,让渡了自己觉得不太重要的一部分。 阮茵让您感到威胁了吗。宁怀瑾说:所以才想要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给她下一个更大的套。 是。到了这个箭在弦上的地步,宁衍不想骗他,干脆地说:我本不想这么早动手的,但天时地利人和,谁让她自己心大,还妄想用朕的心思来拿捏朕。 -- 第147页 宁怀瑾从他陡然变换的自称中看出了他对阮茵的敌意,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宁衍自己说完,也发觉自己戾气有点重,于是顿了顿,轻轻松了口气,抿着唇冲宁怀瑾笑了笑。 不光如此吧。宁怀瑾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陛下还有什么理由,一并说了。 宁衍张了张口,迟疑了一瞬。他看着宁怀瑾的表情,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态度来,好决定要不要说实话他仿佛是被宁怀瑾先前两次态度决绝的逼问吓怕了,于是本能地想要掩饰。 宁怀瑾也没说话,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就见宁衍微微侧了侧身,有些吃力地将右手伸过来,似乎是想拉他的手。 宁怀瑾在心里叹了口气,看他姿势别扭又辛苦,便自己将手递过去,任由宁衍握住了。 我想护着你。宁衍轻轻地说。 宁怀瑾的呼吸停滞了片刻。 都到了这个地步,皇叔可千万别说教宁衍说:说也来不及了,我是一定要继续下去的。 宁怀瑾又沉默了一会儿,顺着宁衍拉他的动作坐上榻边,伸手掖了掖他的被角他看出来了,宁衍中毒后变得极为怕冷,哪怕现在正是盛夏时节,他还是得披张薄被才行。 臣不明白。宁怀瑾低声说。 他确实不懂,也不明白无趣又古板的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宁衍能这样豁的出去。 皇叔不明白,也不必非要明白。宁衍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世上多得是糊涂人。 往常里宁衍惯会见缝插针地撒娇讨宠,但只要一谈到感情,他就不知犯了什么倔,也不撒娇也不讨宠了,像是生怕自己的感情染上一丝一毫软弱一样,硬邦邦地说:皇叔只要等着看我的真心就行。 第81章 皇叔,好疼啊。 宁怀瑾等来等去就等来他个这幅模样,哪敢接着坐视不理。 他叹了口气,正想再劝两句,可刚一开口,宁衍就猛地攥紧了他的手。 皇叔,不管你要说什么,起码别现在说。宁衍也发觉自己反应太过,松了些力气,软下语气小声地恳求他:等这件事了了再说,行不行。 别说宁怀瑾其实自己也没想好到底要说什么,就冲着宁衍这个语气,他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宁怀瑾看着宁衍的眼睛,心里又疼又软。 君王立于险境是大忌,是要动摇国祚的,但宁怀瑾手里攥着宁衍冰凉的手指,胸口像是平白堵了块大石,一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 算了,宁怀瑾想,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了,倒不如帮宁衍一把,若真能了了阮茵这处心结,也算是好事。 好。宁怀瑾艰难地说:这件事等之后再说。 宁衍原本提心吊胆,生怕他一张口就是拒绝,闻言心中大松一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庆幸,下意识想笑,只是嘴角还没勾起来,眼圈却先红了。 宁怀瑾原本就一直盯着他,连忙紧张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宁衍慢半拍地扯了扯嘴角,笑着说:皇叔,好疼啊。 外人不知道,宁怀瑾却清楚,宁衍其实骨子里有点娇气的味道在,怕疼又怕苦,只是平时掩得好,外人都看不出来罢了。 但宁衍同时又是个很矛盾的人,他真正痛苦的时候从来不说,拿出来讲的都是些再琐碎不过的小事就像他一点都没提跟阮茵交手中的惊险,只说了他手上的伤口很疼一样。 可宁衍不说,也不代表宁怀瑾就想不到。何况他这样一叫疼,倒让宁怀瑾骤然想起了以前跟他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心里更加不好受了。 我先是没教养好他,宁怀瑾想,现在又没保护好他。 他现下回了京,若再连后者都不能弥补一二,简直枉受宁衍十年敬爱。 外头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吩咐,知道恭亲王在殿内,也不来叨扰。外头风雨交加,雨声哗哗作响,烈风顺着殿内唯一一扇通风的窗灌进屋内又席卷出去,脆弱的木窗晃了晃,被风带得重新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宁怀瑾没有动,宁衍也没出声。 他俩人在满堂摇曳的烛火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宁怀瑾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一直都没松开宁衍的手。 糊了双层油纸的木窗将风雨隔绝在外,瓢泼的雨声骤然变小,宁衍血滴的声音就格外明显。 宁怀瑾在江州时曾得知过这种寒毒的效用,知道令人发冷是寒毒发作的正常现象,但他总觉得,宁衍身上似乎太凉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在失血的缘故,宁怀瑾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已经没什么热乎地方了。 除了宁衍被他握在手心的右手指尖还有点温度。 宁怀瑾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体温或多或少能给宁衍带来点用处,总归是下意识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陛下 皇叔。 他俩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宁怀瑾愣了愣,先妥协了一步,说道:陛下先说。 -- 第148页 没什么。宁衍笑了笑,说:皇叔的手好暖和。 按宁衍现在的体温来说,换了谁来都能得一句暖和的评价,但宁怀瑾没说什么,而是重新张开手指往上拢了拢,努力将宁衍的整只右手都握在了手里。 宁衍的手指修长,与他双手交握后,指尖便搭在了宁怀瑾的手腕上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宁怀瑾的体温,比他平日里的体温略凉一些,显得有些温。 宁衍先前便没奢望过宁怀瑾会这么快对他消气,也没想过在一切事了之前还能有这样跟宁怀瑾静静坐一会儿的好日子,而宁怀瑾心有不忍不说,又自觉于心有愧,一心想要补偿一二。 他俩人各怀心思,倒还真阴差阳错地在这山雨欲来的雨夜硬挤出了一点安宁来。 宁衍腕子下的银碗里已经积了大半碗的血,乌黑浓稠的,触手冰凉。只好在这些血放出来后,宁衍也不像最初那样时时冷得发抖,借着暖炉和熏笼的热意也能松快一些。 他原本就身心俱疲地撑了大半天,见着宁怀瑾时下意识安了心,身上紧绷着的那根弦就先散了大半,此时一放松下来,便有些眼皮打架。他强撑着精神喝了宁怀瑾喂的半碗热汤,便歪在榻上睡着了。 宁怀瑾耐心地攥着宁衍的手在床边陪了好一会儿,期间何文庭来叫了两次,问他是否要些新鲜汤水填填肚子,都被他摇头拒绝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颜清带着景湛过来查看宁衍的情况,将他腕子上那根被血浸透的苇杆扯出来,换上一根新的。 宁怀瑾自觉起身给他让开位置,可宁衍在睡梦中还拉着他的手不放,宁怀瑾不舍得硬拽,俯下身凑近他耳边低声哄了两句什么,才慢慢把手抽出来。 敢问颜先生,这血还要放多久?宁怀瑾问。 宁衍放出来的血已经积了满满一碗,颜清将那只碗小心地从宁衍腕子下抽出来交给何文庭,又换了一只新的进去。 直到放出热的血为止。颜清说。 景湛落后颜清一步,从外头端了碗清酒进来,拉了张木凳,将酒碗放在颜清手边。 颜清展开针包,先是按了按宁衍的手腕,然后由上至下,开始取针。他取针的手法有些特殊,似乎是灌了些内力进去,捻针的力度都别有讲究。 宁衍不知是疼了还是怎么,在睡梦中都似有所觉,皱着眉偏头蹭了一下软枕,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痛哼。 王爷不如先去偏殿歇息会吧。不等宁怀瑾说话,颜清便头也不抬地说:今夜还有得磨,半个时辰后,王爷再回来守着。 宁怀瑾刚想说他并不累,颜清就又补了一句:不然王爷在这,我恐会分心。 颜清这样说,宁怀瑾也不好再说留下,只能点了点头,又看了宁衍一眼,颇为担忧地退了出去。 师父平时诊治也不怕人看。景湛等他走了,才小声道:怎么偏不许王爷看是陛下的情况很棘手? 不是。颜清将取下的银针丢进酒碗中,说:是他看不了这个事关陛下,他会心疼的。 宁怀瑾并未走远,他方才出来时带上了门,此时正站在廊下,看着外头的雨。 这场雨下的急,雨丝被风斜着挂进廊下,擦着他的脸侧落在身后的廊柱上。盛夏的雨并不寒凉,下得再大也不过是场面吓人,内里柔软得很。 宁怀瑾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轻舒了口气,开始从那些或柔软或迷茫的情绪中抽身,开始思索起现下的处境来。 宁衍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去被阮茵下毒,他定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做些文章,才会以身犯险。 宁怀瑾从安庆府走了一圈回来,对那边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比宁衍知道的更多一些。 而宁铮屯粮也好赚钱也罢,想必都是受了阮茵的指点才会如此,在回来的路上,宁怀瑾曾经想过,是不是宁铮已经做好了铤而走险的准备,准备划江而治,起兵造反。 但后来他回京路上收到江晓寒的来信,又觉得不对阮茵不是个蠢人,若是有名正言顺的法子,便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她明明已经在京中得了手不说,对宁衍下毒,就说明她还是想让宁铮回归正统的,那又为什么还要让宁铮随时做好举兵的打算。 宁怀瑾思来想去,只觉得宁衍怕是压根没放弃那个收封的想法,才让阮茵和宁铮心里一直提着一根弦,只能被逼无奈地做上两手准备。 玲珑去哪了?宁怀瑾随口问。 在廊下守夜的禁军卫队长冲他行了个礼,回到:回王爷,看方向,玲珑姑娘是往后宫去了。 应该是去了阮茵那,宁怀瑾想。 玲珑是阮茵的人,这件事对几位重臣来说并不是秘密,虽然阮茵当年塞人时手脚做得隐蔽,但因为她离京太急,到底留下些疏漏。 不过,从宁怀瑾这次回来在殿中见到玲珑开始,他就觉得宁衍已经在这个小小的侍女身上做过文章了只是不知道,阮茵知不知道这件事。 但从玲珑漏夜前去给阮茵回话来看,大约是不知道的。 宁怀瑾定了定神,思索了片刻,又问道:江大人在哪,清思殿? -- 第149页 江府虽然出了两位有名有姓的重臣,还有个拿进宫当玩乐的江二小姐,但颜清对于应酬并不热衷,平日里若非必要,从不踏入宫门一步,所以一般来说,如果他进宫来办什么事,江晓寒都会陪着他一起,甚少让他独自前来。 何况是陛下龙体欠安这种大事,宁怀瑾不信江晓寒未曾跟来。 江大人还未曾去安歇。卫队长果然说:此时正在偏殿。 那倒是方便了,宁怀瑾想。 本王去找江大人聊聊。宁怀瑾说:不必跟来。 第82章 却偏偏学会了怎样爱一个人 偏殿里,江晓寒已经修完了那条剑穗,正喝着茶。江凌原本是在旁边看着他忙活,等着等着困劲儿上来,支着桌子打起了瞌睡。 宁怀瑾推门进来时,江凌被开门的动静惊醒,脑袋狠狠往下一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跟他看了个对脸。 王叔?江凌揉揉眼睛,奇怪地说:你怎么不在正殿看着衍哥哥。 正殿那边有你爹过去了。江晓寒替宁怀瑾解释了一句,他看了看宁怀瑾的脸色,看出他是有话要说,于是抄过那条修好的剑穗往江凌手里一塞,说:要是困了就去清思殿睡。 江凌握着剑穗,左看看江晓寒,右看看宁怀瑾,忽然醒过神来,噌得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忙说道:我那我去小厨房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汤水之类的,留着给哥哥和爹爹忙完了垫垫肚子。 若是平常时候,宁怀瑾一般不会因为自己麻烦旁人,但今天他确实有话要与江晓寒商谈,便嘱咐了两句别淋雨受凉,便放江凌走了。 江凌方一出门,宁怀瑾便坐在了桌旁,伸手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从外一路急赶回京,大半天水米未进,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觉着渴。江晓寒看着他咕咚咚灌了一杯茶进去,也未催促,又顺手给他添上一杯,等着他自己倒过这口气。 陛下是不是想用兵。宁怀瑾放下茶杯,直截了当地问。 江晓寒倒茶的手一顿,他神情自若地将溅出来的几滴茶水抹掉,将茶壶放在了稍远些的地方。 王爷也猜到了。江晓寒说。 他面上看起来并未有多少意外之色,看起来是也猜到这一茬了。 昭明过了年还未回边城,我就觉得陛下心里可能有别的盘算。宁怀瑾说:只是当时我与陛下正闹着别扭,否则这事儿我本是应该过问两句的。 宁怀瑾说得委婉,但实际上他那时候满脑子都被宁衍的表白塞满了,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浑浑噩噩,一想起宁衍就头疼,哪有功夫注意这些小事。 不然本王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值得陛下以身犯险,偏要往阮茵的刀口底下撞。宁怀瑾说:现在想想,年前陛下让明远去查安庆,便是动了这个心思的。 确实。江晓寒说:我曾劝过陛下,收封之事牵扯甚多,又有老宗亲牵扯在内,他现在年轻,先不说根基不稳的事,实则是没有必要这样着急但现在看来,陛下好像有自己的盘算。 宁怀瑾不怀疑江晓寒的话,按照这位帝师的性子,不劝才是不对劲。 他与江晓寒想得差不多,就算宁铮在安庆圈地,那归根结底也是有数的,宁铮不会让人属地内的百姓一个个饿死在田中。所以对于宁衍来说,现在收封跟二十年后收封没有任何两样不,甚至二十年后还比现在保险点。 宁怀瑾不信宁衍想不明白这个,除开宁衍是个急功近利的蠢货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他们这位陛下心里还打着别的算盘,到现在还瞒得甚好,一丝风声也没露出来。 不过宁怀瑾转过念想了想,又觉得宁衍这种处事有迹可循。 这件事从最开始宁衍吩咐江晓寒去暗查安庆府开始,一直到他跟郑绍辉在边城汇合暂止,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到底心里已经盘算到了什么地步,又预先做好了什么准备宁衍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一个一个地将有用的人都摆在了该有的位置上,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围成了一个蓄势待发的局。 宁怀瑾先前一直希望宁衍能长成一个真正的帝王,可现在看来,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做到了。是他自己放心不下,才会对那些端倪视而不见,一味执拗地觉得宁衍一直没长大。 这样看来,宁衍必定是等不及了,才会以身犯险,用这种法子来反将阮茵一军,好换一个名正言顺出兵的借口。 但阮茵在宫中沉浮多年,也不是吃素的,怕是在看到谢珏留京未走时便嗅到了什么风声,才令宁铮早早做着准备。 安庆府地方不大,地势却好,若真的打起来,宁衍不一定能在短期内拿下来。但这场仗若是打得久了,看似是宁铮后继不足,实则反而是对宁衍不利。 毕竟宁衍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这天下战火一起,百姓流离动荡下,失人心的可不是宁铮这个小小封王。 何况安庆府那地方宁衍又不是不要了,碍着当地的子民,宁衍打起来也束手束脚。 宁怀瑾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实在还有太多商榷的余地了就算是要打,起码也得打得冠冕堂皇,又干脆利落才行。 -- 第150页 陛下今日病着,明日肯定是起不来身了宁怀瑾缓缓说:明日就先罢朝一日。 是该如此。江晓寒赞同道:等过一会儿,我便叫人传信去各家,就先说陛下偶感风寒,发了热,停一日早朝。除了有心之人外,想必不会有人起疑。 宁怀瑾略点了点头,这些事江晓寒向来能办得妥帖,不必他多说。 他想了想,又扬声唤了句来人,外头守着的内侍很快推开门进来,问道:王爷可有什么吩咐吗。 若是玲珑姑娘回来,让她过来给我回话。宁怀瑾说。 内侍愣了愣,似乎不明白玲珑一个御前侍女有什么可给王爷回话的,一头雾水地应了声是,转而去宫门外守着了。 离半个时辰还有一会儿,宁怀瑾站起身来,在殿中走了两圈。 江晓寒光看着都能听见他心里那焦心的动静,正想出声劝两句,就见宁怀瑾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过头说道:阮茵得手后,难保不狗急跳墙,她在宫里这么多年,眼线甚多,就算围了宫想必也有办法送信出去我们得早做打算。 宁怀瑾这么一说,江晓寒的表情也严肃了几分。 叫昭明进宫。宁怀瑾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不好外传,禁军非皇命不得出,恐怕还是得麻烦你家二小姐。 江晓寒一愣。 听宁怀瑾这个话茬,竟是要深夜把谢珏弄进宫里来商量这事儿一样。 王爷。江晓寒试探道:不等陛下醒来吗? 不等了。宁怀瑾摇摇头,说道:陛下病着,你我两位辅政之臣在此,没道理连这点小事都拿不定。 江晓寒缓缓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宁怀瑾这不是他惯常的处事风格,江晓寒想。 若是按照恭亲王历来的习惯,无论大事小情,那是都得在宁衍耳朵里过一遍的,更别提是调镇国将军入宫议事这种大事。 毕竟宁怀瑾本人从未将权柄当成自己的,这东西从来都只是他表明态度的一种工具。 但就在这一瞬间,宁怀瑾身上那属于恭亲王的一部分神奇地消退下去,仿佛大浪淘沙般,属于宁怀瑾那一部分终于开始冒头。 宁衍这步立于危墙之下的险棋似乎刺激了他,阴差阳错间,竟然开始让宁怀瑾无意识地脱离了那个恭亲王设定给他的框架,开始想要努力往外走上一步了。 江晓寒不好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从他们为臣的角度来看,宁怀瑾之前的处事准则显然是最安全的,也是最识时务的。但若是宁怀瑾开始替宁衍做决定,就代表着他要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糅杂进公事里,处事上就势必要带上他的喜恶和情感。 未来如何都不好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或许今日希望你敞开心扉肆意妄为一些,明日就希望你安守本分。这些不确定因素是恭亲王这层桎梏外面可能遇到的风险和陷阱宁怀瑾先前一直在意的便是这个。 但现在,宁怀瑾却好像准备为了宁衍迈这一步出去了。 这是好事坏事尚且不知,但显而易见,起码这对现在的宁衍来说,一定是能让他高兴的事。 在权柄之下,人心极易滋生贪婪,欲望和责难,有了这些,若再没个桎梏,就容易妄为有的人一步踩落便步步后退,以至于底线一落再落,最后形同虚设。 宁怀瑾的底线就是宁宗源给他的这个封号宁宗源当年为了宁衍为他封王,唤做恭,是叫他恭敬,恭顺,谦恭。 宁宗源替他画出的这个底线与他这一脉的立身之本并不冲突,所以这么多年来,宁怀瑾一直做得很好。 但宁衍不这么想,这些年来,他一直有意识无意识地区别宁怀瑾与其他人,明显是想要将他扯出这个桎梏来,是要从恭亲王这层皮下完完整整地剥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和风细雨吹了十年,直到今天灵山上最高的那块顽石在数年的风雨浸润中终于被翘出了一条裂缝,在山巅处几不可见地晃动了一瞬。 真是奇了,江晓寒想。 宁衍明明生在这世上最孤高的所在,却偏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样爱一个人。 第83章 凉薄 在这样的雨夜里,灯笼是压根提不出门的。 仁寿宫内早早熄了灯,除了正殿里还留着几盏烛火之外,其他大半个宫殿都静悄悄的,活似一处死寂之处。 这满宫里上下伺候阮茵的人虽有五十来个,但亲近的心腹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宁衍上午从仁寿宫愤而离去的内情未必人人都知道,但他走后,宫门外多出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却是长眼睛的都看得见。 舒秋雨下午时分来过一趟,却并未进门,而是在宫道口略站了站,便一言不发地回了内司。 仁寿宫内人心惶惶,短短大半天的光景,这宫内就肉眼可见地萧索了下来。 围着仁寿宫的禁军在傍晚时分换了一茬,换成了宁衍亲近的神卫神剑两营,连带着仁寿宫前后几个侧门全都上了锁,只留下正门,以供膳房的内侍前来送膳。 -- 第151页 雨水将禁军的轻甲冲刷得光滑锃亮,顺着尖锐的甲片边缘滴落在青石地面上,顺着砖缝蜿蜒向前,汇到了一块碎砖旁的小坑中,成了一小片水洼。 一只绣鞋踏在上头,飞溅出的雨水沾湿了来人的浅粉色的裙摆,在上头留下一点微末的褐色污渍。 陛下有令,暂封仁寿宫。守门的禁卫伸长了胳膊,挡住来人,冷冰冰地说道:任何人不得进出。 来人的脚步停在门口,她沉默了一会儿,将宽大的油纸伞往上抬了抬,露出下面精致白皙的脸。 奉陛下之命,来问太后娘娘几句话。玲珑从袖中掏出腰牌,递到对方面前,说:有陛下信物在此,开门吧。 宁衍御前行走的贴身侍女大概没什么人不认识,所以饶是指挥使千叮万嘱不能放人进去,那禁卫还是犹豫了片刻,伸手拿过了玲珑手里的东西。 那信物其实是一块龙佩,宁衍日常戴在身上的,甚少离手,确实有时会被他拿来做应急的信物。禁卫辨认了片刻,确定那是宁衍的随身之物无误,便将东西还给了玲珑,侧身替她打开了宫门。 玲珑道了一声谢,执伞走了进去。 这宫城历经几朝几代,外表看着光鲜亮丽,锦绣玲珑,内里修得再仔细,也总有犄角旮旯有所疏漏。 仁寿宫的宫门门槛底下有一小块凹陷下去的坑,里头长满了青苔嫩草,窄窄的一条,很不起眼。 玲珑进门时并未注意,一脚踩进这水洼中,半只绣鞋都染湿了。她低下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跺了跺脚,留下了两滩泥印。 这宫里的人,人人都是听风吹草动的一把好手,宁衍不过是跟阮茵冷了一次脸,仁寿宫内的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 人气儿不再不说,连廊下守夜的小内侍都变得敷衍起来。 十里围着两层内侍服,靠在殿外的廊下昏昏欲睡。他睡姿歪歪扭扭地,守夜用的薄被胡乱地围在身上,衣服蹭得皱皱巴巴,一条腿从廊下垂下来,半边身子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宫门在玲珑身后合拢时,十里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懒洋洋地睁开眼,正跟玲珑看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俩人沉默地对视了几息,还是十里先一步轻飘飘地移开目光,将薄被重新卷成个卷,抱着又睡了过去。 玲珑重新迈开步子,走到廊下收伞时甩了一把伞上的雨水,洒了十里半身水点子。 十里从睡梦中被重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正想张嘴争辩,玲珑已经目不斜视地进了殿,看都没看他一眼。 阮茵殿中终于有这样难得的清净时刻这倒不是说她的殿内多冷清,而是仁寿宫终年不停的那股浓香终于没了踪影,满屋子清清淡淡的,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水汽。 玲珑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口气,觉得比之前几次过来舒坦多了。 就算宁衍将仁寿宫当成了一座内狱,阮茵脸上看起来也没什么颓丧之色,照例该喝茶喝茶,该吃果子吃果子,手里捧着本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她亲近的内侍跪在榻前给她捶腿,茶几上搁着一小碗鲜嫩多汁的葡萄。 玲珑将油纸伞搁在门边,扫了一眼,发现蒋璇也没走,正枯坐在殿中的角落,一脸疲倦之色。 大约是心里不安,怕宁衍无声无息地结果了她,所以非要赖在阮茵这,求个保障。 玲珑收回目光,拍了拍身上被雨打湿的地方,走进内殿去给阮茵回话。 这个关口,你怎么来了。阮茵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说道:你竟也进得来。 紫宸殿那边乱糟糟的,没人在意奴婢。玲珑跪在殿中,解释道:所以奴婢拿了陛下的玉佩便出来了,外头的禁军以为是陛下叫奴婢过来传话,并未阻拦。 乱糟糟的?阮茵咂摸了一下这个词儿,笑道:怎么个乱法? 玲珑过来本就是要给她回话的,自然是知无不言:陛下回去时吐了好几口血,吐完便昏过去了,后来何总管去请了国师前来,但国师似乎也束手无策权衡间,已经秘密请了颜先生进宫来。 那结果如何?阮茵说。 不太好。玲珑摇了摇头,说道:奴婢出来时,正殿还灯火通明,国师师徒二人进了殿就没出来过,只端了两盆血出来,就着雨顺着夜色泼进了宫道下的排水渠里。 是吗?阮茵端过茶盏,撇了撇上头的浮沫,说道:但据哀家所知,那毒可没有这么大劲头。 这就是摆明了对她的话有疑心。 玲珑也没觉得意外,阮茵一向都是这个性子,向来只相信攥在自己手心里的。她在宁衍身边待了这么久,又能在这样紧要的关口过来传消息,阮茵不信也是正常。 奴婢也不清楚。玲珑平静地说:许是因为陛下年幼,所以反应格外大些。 阮茵一时没有说话。 她微微眯着眼睛,打量了玲珑一会儿,玲珑的肩膀绷得很紧,伏跪在地上时,肩胛骨从细薄的衣衫下凸起小小的一块,显得她身影异常单薄。 阮茵沉默的时间越久,她浑身就绷得越紧,到最后几乎有些打晃了。 -- 第152页 说的也是。阮茵缓缓道:我找来试药那人是个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人,大约是比陛下耐折腾一些。 玲珑的肩背一松,骤然吐了口浊气出来,支着地的手微微打着颤。 无论怎么说,这是好事。阮茵捻着手中的佛珠:既然事情已成,那铮儿便不用着急了。 怎么不用急。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蒋璇终于耐不住性子,插言道:太后娘娘是不是忘了,陛下已经跟娘娘撕破脸了,太后娘娘现在不趁热打铁,是生怕陛下缓不过这口气,倒不出手来收拾我们吗。 阮茵的脸色难看了一瞬,想发作却又忍住了。 宁铮这么多年来靠着蒋家这条商路往京中倒腾了这么多草药,手里难免不握着什么账本之类的把柄。 兔子急了还咬人,现下正是紧要关头,阮茵不想横生枝节,于是耐着性子多嘴安抚了一句。 陛下没法发难。阮茵说:先不说他想发难就绕不开绝后这件事,单单论下毒,只要陛下没证据,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平白冤枉一位封王和当朝太后。 但是却能找一个无权无势的替罪羊,蒋璇想。 阮茵确实有有恃无恐的底细日日送汤水去紫宸殿的是她蒋昭仪,将蒋昭仪带进宫的是舒清辉。就算来日事发,宁衍真的不管不顾自掀底牌也要讨个说法时,阮茵只要说自己年老糊涂,平白被人蒙骗,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将这件事带过去。 总之别有用心的都是蒋璇和舒家,与阮茵又有什么关系。 蒋璇心知肚明,到现在为止,她能跟阮茵和和气气地同坐在这屋里,是因为蒋家也有太后娘娘的把柄。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若是她真惹怒了阮茵,阮茵转头对付蒋家,也并不是不能将那把柄磨平之所以还没有,只不是阮茵怕宁衍黄雀在后,白白给他宁衍做了嫁衣而已。 还不如她识相点,别仗着这点微末把柄把线扯得太紧,有松有驰一些,阮茵也乐得顺手保着她。 蒋璇深吸了口气,兀自压下心里的不安,跟阮茵之间各递了个台阶,也就顺势下了。 太后娘娘说的是。蒋璇说:可若按兵不动,也于大业无甚益处。 阮茵见她识时务,便心不在焉地捻了捻手里的珠子,说道:陛下这消息自然瞒不了多久,总会有露馅的时候。铮儿只需要按兵不动,等到陛下瞒不住时,就是咱们占据主动的时候了。 蒋璇对京中之事知之甚少,下意识问道:什么? 可阮茵却没有与她多说的意思了,她扶着内侍的手站起身来,顺口唤了声来人。 廊下值夜的十里一个激灵,从睡梦中爬起来,连忙抹了抹皱巴巴的衣裳,跪在门口应了声是。 阮茵往门口瞅了一眼,没大看清他的长相,也没在意,随口吩咐道:将后殿养的那只鸢准备好。 太后娘娘是要给咱们王爷传信吗。玲珑道:外头禁军甚多,若放鸢恐会被他们发现,不若将信交给奴婢带出去再传信,能稳妥一些。 不。阮茵垂着眼瞥了她一眼,说道:这次的消息,哀家要亲自放。 阮茵说着,抬眼从屋内扫视了一圈,她的视线缓慢地从各个心腹的脸上划过,最后重新回到玲珑伏跪的身影上。 在后宫里生存,时时刻刻都得是如履薄冰,百般谨慎。阮茵笑了笑,凉薄道:这样重要的事,哀家谁也不信。 第84章 我永远不会疑心皇叔。 宁衍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大雪纷飞的冬季,他从珠镜殿出来,接过侍女递来的大氅自己围好,怀里揣着两本陈年奏折,往紫宸殿走去。 珠镜殿不是他的宫殿不对,应该说,这满宫里都没有他的宫殿。他还未记事时就被送去王府寄养,偶尔回宫一次,也只是像旁人一样,在宫里借宿几晚而已。 虽然最近宁宗源召他的次数多了起来,但他毕竟已行将枯木,忙着传授帝王之道还忙不过来,没那个心情精力再去操心这些日常起居的琐碎小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宁衍暂住的珠镜殿里本没有给幼年皇子预备的东西,手炉都是成人大小,足有宁衍两个拳头那么大,沉甸甸的,捧也捧不住。宁衍嫌它鸡肋,就干脆扔在了殿里,未曾带出来。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年轻内侍,亦步亦趋地替他打着伞。 宁衍在瑟瑟寒风中打了个哆嗦,将手里的奏折揣得更紧了些。 他路过清思殿,然后拐进去往文思院的窄路,从穿了个近道去紫宸殿。 小路偏僻,主子们大多都宁愿绕远多走点路,也不会这样自降身份。走这条路的大多都是各宫的宫女内侍,地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也没人来打扫。 六岁的宁衍只有人家大腿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得很吃力。 他身后的年轻内侍有几次伸手扶他,想抱着他走这条路,都被宁衍摆手拒绝了。 紫宸殿与珠镜殿之间离得不远,若是以车轿来论,大约也就是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但若是以宁衍自己的速度来论,就要多上一倍不止。 -- 第153页 那一年的冬雪格外足,等到宁衍到了紫宸殿门口时,他领口和肩上的雪花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他身后跟着的年轻内侍被拦在殿门外,紫宸殿内的亲近女官走出来,替宁衍拂了拂肩头的雪,领着他进了门。 宁宗源正在里面等着他。 宁衍微微垂着头,跟着宁宗源身边的大侍女往内殿走。明明是青天白日里,紫宸殿内外的三十几号人一个比一个安静,宁衍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只觉得连旁人的呼吸声也听不见。 这座华丽宽敞的宫殿曾有过许多主人,它看似巍峨不动,实际上掌握在每一任主人手里时,模样都各不相同正如此时在宁宗源手中,便是庄严、肃穆、说一不二。 父皇。宁衍说:儿臣来了。 宁宗源坐在高座上,微微弓着身子,双手悬在熏炉上烤着火。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精致厚重的帝王服饰穿在身上也显得臃肿,他像是具被掏空的皮囊,只靠最后一口气撑着。 那两个人,都打理好了?宁宗源问。 宁衍抿了抿唇,唇色有些发白。 生辰宴近在眼前,可就在两天前,宁怀瑾却在宁衍的饮食里发现了不干净的东西。他当时未敢声张,事后找了宁宗源亲近的太医来看,才发现那是上好的鹤顶红。当时宁怀瑾随手丢了块肉给路过的野狗,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宁衍便眼睁睁地看着那狗便吐血而亡了。 年幼的孩子哪见过这样的架势,心里后怕的要命,偏偏宁宗源还将这件事交给了他自己来查。 宁衍硬着头皮查了两天,最后竟然查到自己的身边人身上。 是。宁衍有些艰难地说:事情均已查清,在儿臣食物中做手脚的是御膳房的一个掌膳内侍,儿臣身边的内侍知情不报,也算从犯后者已经交由大理寺申办了,前者 宁衍打了个磕绊,说道:杖毙了。 宁宗源耷拉着眼皮,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唔了一声,说道:也好,这样也能落一个公私分明的名声。 宁衍没有说话。 梦里的他像是被无端拉回十年前,那些或琐碎或无用的记忆重新鲜活起来,在他脑子里翻滚着。宁衍想起他早上自愿看了一场杖毙内侍的行刑,便顿时有些反胃。 但是父皇。宁衍干巴巴地说:我没查出幕后的主使者。 那不重要。宁宗源摇了摇头,说:是谁都无所谓,这宫里有的是人想害你,不差一个两个。 知道父皇为什么让你去查吗。宁宗源说着冲他招了招手,将宁衍唤到了身边,接着说道:因为父皇给你留了一个礼物。 什么?宁衍一愣。 宁宗源冲他笑了笑,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寻常父亲般亲昵且神秘地说:是一个,能让你日后坦荡平顺的好礼物。 彼时年幼的宁衍万分不解,正想再问,宁宗源就拉过他的手拍了拍。 你谁也不能相信。宁宗源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教导他:帝王之术,本就是纵横谋划。而所谓的立身持正和不偏颇,不过都是为了让臣子不起怨愤之心的托词而已。 谁都不能相信?宁衍重复了一句。 谁都不行。宁宗源说:哪怕你最亲近的近臣,最信任的心腹,亦或是陪伴你走过最长路途的那个人你要时时刻刻在心里给自己画一条底线,守着这条线不退后,冷眼看着他们,防着他们。因为只有这些人,若是一朝翻脸,才是能捅得你最痛的人。 宁衍懵懵懂懂地就想答应,可头刚点到一半,他就又听见了宁宗源的声音。 尤其是宁怀瑾。宁宗源幽幽地叹息一声,说道:朕给你留了保障,但 宁宗源的声音忽而变得缥缈而悠长,像是从遥远的彼方传来的,梦中的宁衍对此毫无所觉,眼神只落在宁宗源握着他的手上。 但后来的话已经被风声模糊得听不真切了,可宁衍大概能想象到,左不过是人心难测日久生变这样的话。 父皇。年幼的宁衍在这一瞬间跟十年后的自己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明明他握着宁宗源的手还是幼童的,可声音已经变成了清冽的少年音。他的语气低沉,却异常笃定:我永远不会疑心皇叔。 坐在榻边的宁怀瑾话头一滞,嘴里打了个磕绊,差点忘了自己之后要说什么。 江晓寒和谢珏也先是下意识看向了榻上,紧接着转过头来互相对视一眼,神情都颇为古怪。 颜清给宁衍推过第二次血之后,宁衍便发起热了来。虽然颜清说这是寒毒发作的正常情况,但宁怀瑾还是放心不下。 他生怕这时候有人混水摸鱼,也不太放心将宁衍交由旁人守着,于是干脆将江晓寒和匆匆进宫的谢珏一起请进了内殿议事,顺路看护宁衍反正他们商议的也是朝事,就算宁衍中途醒来,也没什么不能听的。 宁衍病得厉害,好容易摸着不冷冰冰的,又烧得滚烫。在场的几位近臣托大一些,都是看着他长大的,瞧着也觉得不落忍,说话时都下意识轻声细语,生怕吵醒了他。 -- 第154页 最初宁衍在梦中唤父皇时,除了坐得最近的宁怀瑾之外,其他两人还以为他是烧得渴了想要水喝,下意识都噤了声结果这一停顿的功夫,就将后半句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除了宁怀瑾之外,在场剩下的两位重臣也都对宁衍那司马昭之心心知肚明,冷不丁听了后半句,都觉得有点微妙。 宁怀瑾也没想到他睡着睡着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来,莫名在对面两道视线投过来时心虚了一瞬,不自在地舔了舔唇。 宁衍不知道又梦见了什么,忽而开始不安起来,他偏过头轻哼了一声,露在锦被外的左手无意识地在旁边扫了一把,不知道在找什么。 宁怀瑾手比脑子快,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将手伸给了宁衍。宁衍方一碰到他的指尖,便像是攥住了一根浮木,顺势将其握紧了。 宁衍左手腕子上还有那么长一道伤口,现在被白布裹着,使不太上力,攥着宁怀瑾的手都在打颤。宁怀瑾在抽回手和维持原状中短暂地犹豫了一瞬,硬着头皮顶着对面文武两位重臣的目光,反手拉住了宁衍的手,好让他不那么辛苦。 江晓寒干咳一声,率先移开目光,说:方才说到哪了? 谢珏比他反应慢点,脑子还没想起来,嘴里已经下意识接道:到 其实陛下想要打也是对的。宁怀瑾说:如果宁铮那头先动了要举兵的心思,那拖得越久,不过是在给他们拖准备的时间。 恭亲王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常态,已经神态自如了如果他的坐姿没有那么僵硬的话。 若要做打的准备,也要拿出个章程来。谢珏说:听王爷说,宁铮那边已经在屯粮了从外省买进,自家的不出,不但是肥了自己的口袋,若真打起来,也让陛下难办。 现在正是夏季,再拖一阵,秋粮就要下了。江晓寒看向宁怀瑾,说道:宁铮可以不往外卖,陛下却不能按着商户的手不卖给他,得早做打算了。 第85章 朕在梦里想起了一件事情。 自古以来,粮饷都是头等大事,去年岭北大旱,加上西南涝灾,国库拨了不少粮饷出去。宁怀瑾低声说:何况打安庆实则是件鸡肋之事四境外各有外族,四境的守军是不能动用的,可各州府的兵也不能全带走,若是各拨出一部分来,人数上不太占优。若是从附近的守军处调兵,也未免太兴师动众。 安庆府临近长江口,对面就是九江。这两处都是封地,若真的打起来,九江那头为了明哲保身,必定要留着驻地的守军,防着宁铮渡江而过想必也不会把兵拨出来给陛下。江晓寒说:安庆离京城不远,只隔着一片中原腹地。各地的州府军都不多,平江府和江宁府就在安庆府旁边,也得自保,撑死了各自拨出十万再从江北那边调出二十万,也就顶天了。 这可不够。宁怀瑾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虽然本朝有律,封地的王爷可留的守军只能比普通州府多出五成,明面上的只有三十万上下,但各朝各代,哪位王爷没偷摸养些私兵充排场总归只要手里有银子,养得起,那天高皇帝远的,养多少都可能。 何况按王爷所说,长乐王屯粮赚钱,想必是做好了造反的打算的。江晓寒用折扇敲了敲手心,思索了片刻,说道:当年分封出去的圣旨我还有印象,先帝是将安庆附近的一片都划给了长乐王,总共林林总总大小城池一十三座。西临江州,东接江宁府,跟九江只有一江之隔。 我先前看过长乐王封地的人口户籍数目,约有三千万人。但凭宁铮那心思,真正的人口只会比报上来的数目只多不少,我想想,少说也有四千五百万。江晓寒看了看宁怀瑾,意有所指地说:这其中,青壮男丁又有多少。 宁怀瑾明白他的意思这一仗要是打起来,宁衍调度全局,须得有张有弛。但宁铮可是背水一战,他手握封地,若是兵力不足,就地征兵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征兵上来的青壮年不如私兵勇猛,但人数多了,也是个麻烦事。 不对。从方才起一直沉默的谢珏忽而出声道:若是要打,也不能将大头放在平江和江宁两府上。 谢珏顿了顿,沉声说:甚至若情况不好,陛下还得做好这两府拿不出援兵的准备。 宁怀瑾和江晓寒都是文臣,这满屋里就只有谢珏一个真刀真枪上过战场。谢珏虽不像他俩一样能对各封地的情况和政事如数家珍,但方才说话的这功夫里,他已经在心里粗略地推过一边沙盘了。 谢珏看向宁怀瑾,询问道:我朝有律,封地归所属王爷管辖,若属王无错,哪怕是帝王也不能随意插手封地的事儿,没错吧。 宁怀瑾点了点头,说:没错但阮茵毒害陛下,宁铮私屯粮饷,已经足够陛下出兵了。 不是宁铮的事儿,是九王爷。谢珏摇了摇头,说:方才明远也说了,九江要明哲保身。永安王人虽不在九江,但九江还是他的地盘,若他以此条例拒绝陛下借道,那平江和江宁两城的援兵,还能过来吗。 -- 第155页 宁怀瑾猛然一愣。 他们这些文臣,日常习惯了坐在内阁收拢各地来的文书册子,对粮产人口之类的庶务了解颇深,却不像谢珏一样对地形敏感。 直到谢珏提到了这件事,宁怀瑾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先前竟将这个疏漏过去了。 诚然,江南一带地势平缓,但安庆地处平江和京城之间,与九江府各成半个拗口,平江和江宁两府的军若是想绕过这两府跟宁衍汇合,就只能从再南边的东南沿海一带绕过来。 路途甚远不说,也实在太过折腾,中间损耗粮草倒是小事,就怕兵士水土不服,徒生别的事端。 若是江南两府不行,那就只剩江州几府了。宁怀瑾说。 若是从元江调兵,就得早做准备了。江晓寒说:元江府路远崎岖,气候也与江南不同,行军过来起码要月余。若是等到宁铮动手再调兵,恐怕来不及。 宁怀瑾本来想到这事儿时,心里就将江南两府盘算了进去,却不想谢珏一句话将他的预想全部打乱,眼瞅着将其变成迫在眉睫之事了。 商议是一方面,若真下令调兵是另一方面,宁怀瑾习惯性想要犹豫纠结一阵,却又自己定住了神。 不能拖了,宁怀瑾狠着心想,若是想先发制人,现在才是最好的时机,不然若之后宁衍解了毒身子好起来,就难找这个由头了。 宁衍宁可以身犯险也要拉阮茵这个把柄下来,想必也是下了决心。 宁怀瑾咬了咬牙,说:那就 不必从元江调兵 宁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他浑身乏力,已经跟着听了一会儿,只是才攒出力气开口说话。 他一出声,剩下的三人便都暂时歇下话头,转而来问他的情况。 宁衍烧还未退,他被宁怀瑾扶着坐起来,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热茶,润了润嗓子。期间还不着痕迹地攥紧了交握着的那只手,在宁怀瑾疑惑的目光中隐蔽地冲着他眨了眨眼睛。 宁怀瑾: 看来是没那么难受了,恭亲王木然地想。 宁怀瑾下意识便想抽回手,谁知宁衍仿佛早知他会如此,微微用力,愣是先一步按住了他,不让他挣。 陛下。江晓寒适时开口道:可是有什么打算? 宁衍咽下口中的茶,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宁怀瑾的虎口他平日里思考时惯会做这个动作,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宁怀瑾的手。 不必从元江调兵。宁衍笃定地重复了一句,说:宁缺毋滥,直接从边城驻地调五十万谢家军回来。 陛下。谢珏有些为难:调兵这倒是没什么,只是眼瞅着就是秋天了,深秋和冬季本就都是外族侵扰边城的时候,若这个时候边城守将不在,恐怕 朕知道。宁衍说:调边城守军回来后,朕会命西北联防府重整防线,将他们防境一带的防线打散拉长,让西北联防府暂时与谢家军共守边境。 谢珏微微一愣。 这法子他刚才便想过,只是思来想去,没好说出来。这么多年来,谢家军独守边城,手握百万雄兵,本就势大。何况西北联防府的统帅原来又是谢家的旧识,若是放开口子同守边境,合作间难免会有往来,一来二去,必定会有交集。 西北联防府防的是京城的背后,其地位何等重要,谢珏当年眼见着谢家吃了君王多疑的亏,实在记着打,不敢自己伸手去摸这种逆鳞。 但谢珏没想到,宁衍居然会将这话说出来而且瞧他的模样,似乎还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想好的。 怎么,不行?宁衍见谢珏不答,微微拧了拧眉,迟疑地回忆了一会,似乎是在脑子里确定了什么,才接着说道:朕记得,西北联防府的统帅当年跟谢老将军之间还有过几分交情,想必不会难为你们。你不在边城的时候,便叫关重先暂管军务他跟了你十年,想必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宁衍说了这一长串,有些累了,停下来喘息了两声。宁怀瑾见状,又见缝插针地给他喂了口水。 那茶是用花茶捻的,加了些花蜜,甜而不腻,润嗓子正好。宁衍又喝了半盏,才摇了摇头,示意不要了。 何况,总是自家人带起来才顺手。宁衍笑了笑,说道:若换了旁的歪瓜裂枣,恐怕昭明还看不上。 谢珏听出了宁衍的言外之意,这就是让他亲自带兵的意思了。这样一来,这五十万人怎么带来的,等打完了仗还能怎么带回去,在谢珏手里左手倒右手,还是他自己家的人。 不管宁衍是不是在安他的心,谢珏都得承认,他确实有一瞬间的动容。 毕竟宁衍原本大可以不这么干,封王造反,从各地调兵是理所应当的事,宁衍大可以换个心腹来接手这部分调出来的谢家军。等到这仗打个一年两年,里头的人升升降降地换上半茬,那谢家手里的兵权,便会被名正言顺地打散分到各州府中,或干脆归拢到宁衍自己手里。 但宁衍没这么干,他好好地将谢珏留在京城,准备委以重任的同时,竟然还不准备给他上嚼头。 -- 第156页 谢珏短暂地沉默了一瞬,站起身来。他身上穿着轻甲,行不了大礼,便有些艰难地单膝跪在了榻边。 宁衍自己也愣了愣,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出,连忙从榻上探过身去扶他。 昭明这是干什么。宁衍说:快起来。 谨遵陛下吩咐。谢珏说:请陛下下旨。 江晓寒坐在一旁,欣慰地看了谢珏一眼。 宁怀瑾听宁衍的意思,就知道他这是背地里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八成早看好了要让谢珏领兵。 可谁知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宁衍居然摇了摇头。 暂且先不能动兵。宁衍认真地说:昭明只需要秘密传信回去,叫边城做好准备便是至于下旨用兵,现在还不到时候。 陛下。谢珏说:边城路远,急行军从凉州接道过来也需要二十天,若是等到宁铮举兵造反再调兵,恐怕来不及。 宁怀瑾也想再劝,可宁衍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宁怀瑾,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句旁的。 皇叔。宁衍说:朕方才做了个梦在梦里想起了一件事情。 第86章 宁宗源 宁怀瑾疑惑地转回头,看向宁衍。 江晓寒心念略动,心里猜测着宁衍或许是有话想单独跟宁怀瑾说。他不着痕迹地从后面扯了扯谢珏的胳膊,拉着他暂且告退了。 宁衍的目光落在被面上,瞧着混混沌沌的,没什么焦距的模样。宁怀瑾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刚想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就听见宁衍又开了口。 皇叔。宁衍突然说:玲珑回来了吗。 玲珑? 宁怀瑾听他这两句前言不搭后语,心说莫不是宁衍这一觉睡糊涂了,还没醒过神来。 臣不太清楚。宁怀瑾耐心地道:何文庭就在外头,叫他进来问问吧。 宁衍刚从梦中醒来,浑身乏力,宁怀瑾自觉替他担了这个劳累,扬声唤了一句何文庭。 何文庭在外头守了大半晚的夜,正打着瞌睡,被宁怀瑾骤然叫醒,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奴才在。他将身上沾着的拂尘丝捻下去,连忙推门进来,说道:王爷可有什么吩咐。 玲珑回来了吗。宁怀瑾问。 还没呢。何文庭说:奴才一直守着门口,没见玲珑姑娘回来。 何文庭说着看了看宁怀瑾的脸色,试探道:是王爷着急了?那奴才找人去寻她? 宁怀瑾这才想起来,他先前还吩咐过这些内侍,若是玲珑回来,则唤她来回话。今晚上事情太过杂乱,他又半颗心系在宁衍身上,这种小事居然转头就忘了。 宁怀瑾似乎是发觉到了自己心急则乱,暗自懊恼了一瞬。 不用去找了。宁衍转头看向窗外,低声说:你先下去吧。 何文庭一头雾水地瞧了这俩人两眼,依言退了出去。 外头的夜色还是黑沉沉的,宁衍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外头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些。 雨点打在窗棱上,发出近似沉重的撞击声,绵绵不绝。 一只羽翼漆黑的白头鸢借着雨夜的遮掩悄无声息从仁寿宫东角飞去,在瓢泼大雨中振翅掠过低矮的屋檐,很快没入了夜色之中。 雨声成了它最好的遮掩,阮茵站在宫墙内,眯着眼睛在夜色中艰难地辨认着它的身影,直到确认它安然远去,确实没有被外头的禁军发现时,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站在阮茵身后几步外的玲珑从她背后收回目光,下意识想低头看看自己脏污的绣鞋。她的目光从仁寿宫休整整齐的草地上一掠而过,却不小心跟廊下的十里撞了个正着。 他俩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瞬,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一声惊雷划破天幕,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宫道下的排水渠积出了一道雨溪,眼见着是这雨又下得更大了些。 我方才梦见父皇了。这屋里一没了外人,他的自称便又变了回去:梦见了当初他还在的时候。 宁衍说着垂下头,看了看自己与宁怀瑾交握的手,珍视地用拇指摸索了一下他的手背。 宁怀瑾本已经做好了拒绝他得寸进尺的准备,却不想宁衍看了一会儿,居然颇为不舍地自己松开了手。 宁怀瑾: 宁衍正在发热,手心也烫得厉害,这样忽然松手,宁怀瑾只觉得似乎一缕凉风拂过手背,又凉又痒,还有些微妙的失落感。 他不自在地收回手,欲盖弥彰地用那只手拍了拍衣摆,才问道:是梦到什么了? 宁衍向后挪了挪,靠在软枕上,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皇叔还记不记得,当年父皇给我办生辰宴之前,曾出过一件事。宁衍说:当时有个膳房的内侍在我饭菜中下毒,被拎出来杖毙了。 臣记得。宁怀瑾说:当时那人被杖毙后死无对证,后来废了好大功夫才查明是温贵妃的人下的手,只是当时贵妃已逝,温家也倒了,便不了了之了。 -- 第157页 怎么?宁怀瑾担心他是心有余悸才想起这桩往事,于是放软了声音,说道:是今天的事儿让陛下不安了? 不是。宁衍摇了摇头,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当初父皇叫我过去问案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 从久远的时间中寻找这样一点鸡毛蒜皮的记忆不是容易的事情,梦中的情景掺杂了太多宁衍自己的想法,有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都作不得准。 他顿了顿,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才说道:父皇曾说,他给我留了个礼物作为他给我的登基贺礼。 登基贺礼? 宁怀瑾下意识就想起了他那个算无遗策的皇兄,宁怀瑾琢磨了一下宁宗源的处事风格,总感觉这不是个什么好礼物。 就凭当年宁宗源借着宁衍的生辰宴逼宁煜造反,让当时只有六岁的宁衍亲眼看着外头的血雨腥风,宁怀瑾就对宁宗源提不起什么期待来。 但话又说回来,当年宁宗源在那短短半个月里教给宁衍的为君之道,确实让宁衍在这十年里受益良多。 于是宁怀瑾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顺着宁衍的意思道:陛下现在提起这件事,是有猜测了吗。 我当年宁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兀地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我当年本以为,父皇说的这个礼物是四哥。但现在想想,其实并不是。 宁衍叹了口气,说:皇叔,你说,安庆府身处中原腹地,旁有封王领域,后有鱼米之乡,又紧连着江州这样的腹地要塞,父皇当年为什么要把这片地方封给三哥单单是为了曾经的安庆府尹贺留云是三哥的心腹吗。 宁怀瑾骤然一惊。 虽然我从小不在我父皇身边长大,但是我坐在帝位上这么多年,大概也能了解他几分了。宁衍说:他绝不是一个会随意处置这江山的人。 或许宁怀瑾缓缓说:长乐王才是先帝给你的礼物。 宁衍没有说话,显然是也于宁怀瑾想到一处去了。 当时,我父皇说,这个礼物是他留给我的。宁衍低声道:他说,这是一个能让我日后坦荡平顺的好礼物。 胡扯,宁怀瑾想。 出生在皇家,顶着宁这个姓氏,皇室倾轧,兄弟反目,宁怀瑾已经见得太多了。 宁宗源之所以将宁铮称之为礼物,实则是拿他当做了给宁衍送上门来的磨刀石。若是宁衍能过了这一关,则证明他确实有手腕有能力坐稳江山,日后自然是能平顺坦荡可话又说回来,若过不了呢。 若宁衍是个资质平庸的孩子,内斗不过阮茵,外斗不过宁铮,那就只能被这块磨刀石崩断了刃口,被人从这龙椅上掀下去,换另一种平顺坦荡。 不愧是皇兄,宁怀瑾想。 哪怕是当年已经眼光毒辣地看准了宁衍,却还是因为他年幼,而要再为这江山再添最后一重保障,免得坐在龙椅上的是个尸位素餐的废物。 父皇是要考验我。宁衍说。 当初,三哥和四哥争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最后是我白捡了个便宜。宁衍说:世人说要破茧才能成蝶,所以父皇现在要找补回来,要让我跟三哥再争个高低 宁怀瑾有些不落忍:陛下。 皇叔。宁衍忽而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跟他说笑道:你说,是不是父皇在天之灵发现我肖想皇叔,觉得我实在荒唐,又后悔了,想要临阵再换 臣会帮您的。宁怀瑾打断他,直言说:先帝心思深沉,其心意在当年臣就没法揣测,现在更是。但不管先帝当年看中的是谁,现在在天之灵又在帮着谁,臣都会站在您这边。 宁衍一怔。 先帝已经是先帝了,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陛下。宁怀瑾似乎是想安他的心,语气异常坚定:陛下才是真龙天子,大可不必为了鬼神之说乱自己的心神。 这话对恭亲王来说,几乎称得上是惊天地泣鬼神,说句犯上不敬也不为过。宁衍本来只是想与宁怀瑾说笑几句,不想他居然有这么大反应,一时间愣了许久,才干巴巴地笑了笑,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与皇叔说着玩的,怎么这样生气。宁衍瞥了一眼他的表情,中气不足地说:好了,皇叔不爱听这话,我以后不提了。 然而宁怀瑾显然认定宁衍方才确有一瞬间心神动摇,目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他碍于宁衍的面子,到底没说。 无论是前人有意设置的考验也罢,还是宁铮自己心思活络也好,都不重要。宁怀瑾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哪怕就真的是张考卷,陛下也是要答给天下看,而不是给先帝看。 在试图开解宁衍这件事上,恭亲王简直是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 宁衍张了张口,本想解释两句什么,可又觉得麻烦,干脆将错就错地接下这句话,顺势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 -- 第158页 那抛开这些,陛下还是不想下旨调兵吗。宁怀瑾问。 我不调兵,不是因为这些,也不是因为惧怕父皇的谋算。宁衍转头看向外头浓浓的夜色,说道:我想最后给三哥一个机会。 第87章 但他确实短暂地给过她一片天地 舒秋雨站在紫宸殿门口,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大雨瓢泼中,天也亮得比平时晚,眼见着到了平时上朝的时间,天色还是像蒙了一层浓雾,灰蒙蒙的亮不起来。 也不知是宁衍不想见她还是怎么,进门通报的内侍进了殿就没出来,紫宸殿门窗紧闭,也听不见里面有声响。 小姐。站在她身边替她打伞的银杏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虚地小声跟她咬耳朵:您为什么非得见陛下不可呢。 舒秋雨的态度依旧执拗,硬邦邦地说:因为我有话要跟陛下说。 舒秋雨并不着急,她将手里捧着的木盒抱得更紧了些,腾出一只手抹去了木盒上溅到的雨水。 银杏搞不懂舒秋雨在想什么,昨天仁寿宫被封,她提心吊胆了一整晚,生怕舒秋雨替阮茵办事的事情被宁衍知道,谁承想舒秋雨不但不躲,还偏偏要自己撞上来提醒宁衍似的。 小姐。银杏忍不住道:仁寿宫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应该回去跟老爷商议商议才是。 御前的人眼明耳亮,银杏生怕旁人听见她说话,几乎是凑在舒秋雨耳边小声嘟囔。舒秋雨偏头看了她一眼,没回答不说,反而扯了扯她的衣服,平静道:站直。 银杏不知道她哪来的那样八风不动的底气,急得想跺脚,正想接着说些什么,执伞的那只手就被舒秋雨一把握住了。 银杏一个激灵,福至心灵地转头看过去,才发现紫宸殿的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打开,何文庭衣衫整洁,正站在廊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舒秋雨。 银杏的目光乍一触到何文庭的表情,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何文庭意有所指地说:舒大人来的早啊。 银杏虽然跟在舒秋雨身旁,但在这宫里,跟那些跑腿打杂的小侍女也没什么两样,看着何文庭撂脸色,心里便打起鼓来,不着痕迹地往舒秋雨身边挪了挪。 陛下起身了吗。舒秋雨像是压根没看出何文庭态度与平日有异,平静地问:下官听说陛下今日身体不适,特来请安。 陛下方才刚刚起身,整理一会儿,劳舒大人久等了。何文庭说着一甩拂尘,侧身让开了条路,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舒大人,请吧。 银杏舔了舔嘴唇,刚想往前迈步,就被舒秋雨制止了。 你留在外头等我。舒秋雨说。 她说着微微低头,从伞下弯腰出去,弓着身子捧着手中的锦盒,用手挡着额前,紧走几步,迈上了台阶。 舒秋雨在何文庭身旁停顿了一瞬,却什么都没说,接着走进了殿门。 何文庭没有立刻跟进去,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银杏,然后随意地挪开目光,随手点了个小内侍,带着对方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了。 正如何文庭所言,紫宸殿内已经收拾过了一茬,多余的火盆已经运了出去,烧过的冷碳被油纸包好搁在屋角,正等着之后一并收拾。 屋内点上了味道清甜的安神香,宁衍换了身略厚的秋冬衣衫,已经坐起了身,正守着桌案慢吞吞地喝着粥。 玲珑站在他身侧替他布菜,顺便将他动过几筷子的小菜从面前挪走。 舒秋雨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从玲珑身上收回目光,捧着盒子行了个礼。 陛下。 宁衍头也不抬,用勺子在碗沿出抹出半勺粥,随口道:来了? 他语气是那样自然,跟往常在上书房跟舒秋雨说笑时没什么不同,若不是何文庭的态度变化太过明显,舒秋雨几乎要觉得宁衍或许没有发现她跟阮茵之间的联系了。 陛下好像早猜到臣会来。舒秋雨说。 也不能算早猜到。宁衍放下勺子,瓷勺跟碗沿磕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只能猜测你可能会来罢了。宁衍说。 玲珑低眉顺眼地从旁边的托盘中取过热毛巾递给宁衍,宁衍接过来擦了擦手,顺手将其扔在了桌上。 宁衍抬手的时候,袖口向下滑了一截,舒秋雨的眼神落在他包扎伤口的白布上,觉得有些愧疚。 臣女是来跟陛下请罪的。舒秋雨说着,忽然毫无预兆地拎着衣袍跪了下来,将手中的木盒放在了膝盖上。 也是来跟陛下请辞的。舒秋雨说:臣女以权谋私,是为官大忌,肯请陛下革去臣女的内司之职,以正视听。 宁衍接过玲珑递来的手炉,用双手拢在怀里,终于撩起眼皮看了舒秋雨一眼。 这么说,爱卿是承认,那些脏东西,是从你的手递进来的了?宁衍问。 臣承认什么,不承认什么,都不重要。舒秋雨无意将舒家的话柄交给宁衍,说得模棱两可:重要的是,陛下查到什么,那就是什么。 所以,爱卿是来负荆请罪的。宁衍点了点头,故作了然地笑了笑,说道:其实大可不必阮茵没告诉你吗,在这个节点,就算为了保住朕的小秘密,朕也不能立时三刻就发作这件事,舒家文臣清流,暂且还安全得很。爱卿倒不必现在就觉得阮茵靠不住,急着来戴罪立功。 -- 第159页 臣女明白。舒秋雨自始至终神色平静,仿佛成了个压根没脾气的泥巴人,不说慌乱惧怕,连平日里的鲜活都不知道被她塞去了哪。她伸出手抚摸了一下膝上的盒子,说:臣也不是来戴罪立功的,而是来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的。 舒秋雨这自称一会儿一变,宁衍却听懂了。 臣女是给舒家大姑娘的,而臣则是给舒秋雨的。 臣女顶着舒家的姓氏,一言一行,不能不为家里考虑。舒秋雨说:替太后娘娘办事,是舒家大姑娘要帮着舒家,为自己家争未来的荣光臣女做得很好。 但舒秋雨这个人,却确确实实受了陛下恩惠。当初陛下给臣指了一条路,就是想给舒家一个退路。虽然父亲依旧行差踏错,但既然陛下有这个心,就足以令臣感激至今了。舒秋雨说:所以臣来给陛下尽最后一次忠。 舒秋雨说着,低头拨开了木盒上的铜锁。玲珑浑身紧绷了一瞬,待到看清木盒里的东西时,又缓缓放松了下来。 那里只装着一大一小两只药包。 宁衍挑了挑眉。 太后娘娘托人带药进来,走的是内司采买的路子。舒秋雨说:臣当时无意间听太后娘娘说起过,元江府制这类药原是为了驱虫,分量配比做得甚糙,各个药铺都不同,效用也有增有减。所以臣当时留了个心眼,两样各留了一份,现下拿给陛下,不管是交给太医院也好,还是交给国师也罢,总归是臣帮上陛下一点小忙。 宁衍冲玲珑使了个眼色,玲珑会意地走上前,将那木盒合上,捧起来放在了宁衍的手边。 宁衍伸手摸了摸那盒盖,笑着道:爱卿,你把朕治好了,舒家可就没好了。 治不好的。舒秋雨说得很坦荡:聊胜于无罢了。 也是。宁衍说:若是能治好,想必就没有今天这一出尽忠了。 舒秋雨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宁衍说的是实话,若是这药真能帮助宁衍解毒,舒秋雨是万万不会将其拿出来的。 在舒家和忠义面前,她早就做出了选择,而现在这点所谓的弥补,也不过是为了让她自己良心安宁的一点施舍罢了。 瞧爱卿这一脸心如死灰的模样。宁衍微微眯起眼睛,用一种今天天气如何的语气问道:原本怎么不选另一条路? 因为说句僭越的话,归根结底,臣女与陛下都是一样的。舒秋雨说:这京城就是个大熔炉,里头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披着皮过活。有的人能干,便披着官职,有些人平庸,便披着家境。越位高权重的,越要被这些束缚,臣女今日是为了舒家,陛下日日殚精竭虑,瞻前顾后,不也是为了宁家的江山吗。 说得好!宁衍信服地拍了拍手,欣赏道:就为了爱卿这句话,朕也得让爱卿好好看着,看着这些皮下装着的到底是同一路货色,还是各有千秋。 舒秋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弯下腰,最后给他磕了个头,膝行着退后几步,告退了。 舒秋雨知道,宁衍现在不发作,只不过是他不满足于舒家,或者是阮茵一个人。他在等着个时机等着一个,能把所有隐患都一网打尽的时机。 至于舒家,不过是上位者博弈中一个小小的棋子,只能盼着搏杀激烈些,再激烈些,才好浑水摸鱼,从里头赚取更多的功劳。 只要宁衍赢了,那他倒回手来,就必定会收拾舒家;而若宁衍输了,舒家也可以靠着这点微末的从龙之功重新回到舒川在世时的地位上。 但无论如何,她跟宁衍已经被两条绳子串到了不同阵营里。 有点可惜,舒秋雨想。无论宁衍是为了谁,心里装着的又是谁,但他确实曾经短暂地给了她一片广袤而旷达的天地。 第88章 喝药 舒秋雨没有再回内司。 虽然宁衍没有明言革她的职,但舒秋雨自认已经犯了监守自盗的大忌,压根没抱什么侥幸希望。 她昨夜彻夜未眠,已经将内司的账簿理清放在了桌案上,一应往来事务也已经抄录了一份,跟账簿放在一起,之后若是宁衍找人去内司接手,进门便能看得见。 紫宸殿身处外宫和内宫的交界处,舒秋雨从出了门便没有说话,两手空空的拐上了出宫的宫道,脚步急促,银杏得时不时小跑几步才能跟上她。 银杏不知道宁衍和舒秋雨在殿内说了什么,她几次想问,都看在舒秋雨的脸色上没敢开口。 小姐。银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们这是去哪? 回家。舒秋雨说。 她一开口,就仿佛从方才那种执拗且木然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转头看了一眼银杏,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好让她跟的不要那么辛苦。 但舒秋雨的脸色依旧很难堪,银杏跟了她这么多年,已经可以下意识地在她温文尔雅和贤良淑德的皮相底下窥探她真实的想法了。 看起来在紫宸殿内的谈话不像是什么好事,银杏想。 -- 第160页 但银杏又不太明白,如果宁衍是真的发现了舒秋雨在背后做的手脚,又为什么不把她跟阮茵一起秘密扣在宫里,而是要放任她出宫回家。 舒秋雨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刚刚自己放弃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有可能是唯一一次的改变人生的机会。她选择了退避一步,重新回到家族的荫封之下,将宁衍给她的机会拱手交还回去,放弃了那个靠自己的那条路。 这是个懦弱的决定,舒秋雨想,因为这代表她压根没有自己扛起舒家的胆气,也担忧自己的能力并不能负担舒家的未来。所以哪怕她对舒清辉的决定再怎么有异议,当真的选择摆在面前时,她还是会因为惧怕前路而选择站回舒清辉的光环下。 这个认知使她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焦虑,她晃了晃脑袋,本能地就想逃避思考这个决定之后会面临的境况。 小姐。 舒秋雨微微垂着头往前走,她听见银杏在旁边小声叫她,但她心里乱得很,不想应付小姑娘叽叽喳喳的询问,于是干脆装作没听见。 一般来说,当银杏确定她听见了又不回应时,就明白她是不想说话,很少会接着再说什么。 但今天显然不同寻常,因为银杏紧接着又略略抬高了音调,叫了一声:小姐 她似乎是怕舒秋雨还不想理她,甚至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 舒秋雨有一瞬间的疑惑,但还不等她开口回应,只是一抬头的功夫,舒秋雨就猛然明白了银杏的反常缘由。 在她面前二三十步远的地方,宁越正跟她走了个对脸。 舒秋雨抬头时,小王爷手已经扬了起来,脸上挂着个堪称灿烂的笑意,似乎是正想跟她打招呼。 舒姐姐?宁越脆声道:这么早,上哪去啊。 舒秋雨错愕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温和地回答道:回小王爷,臣女是要出宫回家去。 按理说,这样的寒暄也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应该是互相礼貌地颔首致意,然后各走各的路。 但宁越显然没有就这么告辞的意思,他偷偷撩起眼皮,飞快地瞄了舒秋雨一眼,将手里的马鞭折起来又顺开,磕磕绊绊地说:这么早,回家做什么,内司今日也休沐吗? 这没话找话的意思有点明显,舒秋雨一头雾水地看了看他,还是委婉地说道:今日臣女不当值倒是小王爷,这大清早的,进宫来做什么? 本王来看看皇兄。宁越回答得很快,说完又有些不自在,松开手里的马鞭,把手放在衣服上抹了抹,说:皇兄今天休沐没上朝,听说是染了风寒,我进宫来瞧瞧他。 这也正常,除了宁越,想必再过一会儿,等天光大亮,一些重臣也会进宫来请安。 虽然舒秋雨觉着宁衍并不一定想这个时候见人,但也不好跟宁越明说。 何况舒秋雨只是礼貌性地跟他客套两句,也没太在意答案,闻言点了点头,顺坡下驴道:那臣女不耽误小王爷了,先告辞了。 啊?宁越原本还想再说两句什么,遗憾地挠了挠脸,干巴巴地说:那,那舒姐姐再会。 舒秋雨冲他行了个礼,微微侧身往旁边挪了几步,才收了礼,从宫道另一边走了。 宁越用马鞭在手心里敲了敲,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舒秋雨离去的背影。 小可。宁越唤了声身边的小厮,若有所思地说:你觉不觉得 小可见他语气迟疑,迟迟没有下文,便问道:王爷说什么? 算了宁越苦恼地寻思了一会儿,大约是没找到能描述的感觉,干脆泄气地道:没什么。 先不进宫了。宁越原本是想来探病的时候顺路管宁衍借个猎场跑马玩儿,现在也忽而失去了兴趣。他看了看天色,垂头丧气地说:说不准这个点儿皇兄还睡着懒觉呢,等下午再来看他吧。 紫宸殿内,大半个晚上都没歇息好的宁衍打了个喷嚏,浑身一个激灵。 怎么还这么冷。宁衍皱着眉拢了拢衣襟,指使着玲珑将外殿一扇被风吹开的窗子重新关上。 颜先生说,这寒毒难除,总会对陛下有影响。宁怀瑾从偏殿推开门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一只巴掌大的瓷碗,随口说:何况这两天下了这么大的雨,陛下可要小心再受寒。 皇叔?宁衍一愣:不是让您去歇息吗。 宁怀瑾昨晚守了他一夜,宁衍几次断断续续睡着又醒来都能看见他坐在床边。宁衍几次催他去休息,换何文庭来守他都不肯。一直到黎明时分,宁衍觉得好些了,能被人扶着下床坐一会儿,才把他劝去偏殿歇息。 我去小厨房看了看陛下的药。宁怀瑾说:方才回来时,听说舒姑娘正在屋里,才去偏殿待了一会。 宁怀瑾说着,将手中的瓷碗搁在了宁衍面前,顺手拎过茶壶,亲自倒了杯茶放在药碗旁边。 宁衍: 宁衍脸上从方才见到宁怀瑾便挂上的笑意瞬间僵硬了一瞬,他的眼神在药碗和宁怀瑾之间飞速地打了个来回,然后用一种令人震惊的反应速度将目光移回了面前还未来得及撤走的膳食上。 -- 第161页 玲珑。宁衍干咳一声,拼命地冲她使眼色。 玲珑像个指哪打哪的木偶人,见状会意地将一碟子小菜往宁衍面前挪了挪,重新拾起筷子替他布了菜。 宁衍顺势捡起勺子,舀了口粥,含含糊糊地叼着勺子说:皇叔,起码让我先把饭吃完。 宁怀瑾: 宁衍这一套装傻充愣行云流水,天衣无缝,活脱脱是从在阮茵和宗亲那练出来的。 若不是宁怀瑾熟知他不爱吃药的本性,还真能被他骗过去。 陛下这一顿早膳吃了半个时辰了。宁怀瑾平静地说:粥都凉了,让人撤下去吧,陛下现在身子弱,少吃些凉东西。 宁衍警惕地一挑眉,准备迎接宁怀瑾下一句的然后。 然后陛下把药吃了,回床上去躺一躺。宁怀瑾说:若是再饿,就叫小厨房上份热腾腾的点心。 恭亲王宁怀瑾,这一辈子从来勤勤恳恳,恭敬侍上,唯有在这一点上,简直是说一不二,尽显严父心肠。 宁衍艰难地自己往旁边挪了挪,用未曾受伤的那只手严严实实地盖着手里的粥碗,活像是在保护自己的身家性命。 宁怀瑾沉默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在这种近乎对峙的状态下,面对着宁衍刻意示弱的眼神,铁面无私地开口道:不行。 宁衍瞬间泄气。 其实也并不是宁衍多想在宁怀瑾面前撒这个娇,主要是景湛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活像是要报复他一样,把这次的药方做得异常苦涩。宁衍昨晚半梦半醒间被宁怀瑾喂了一次药,差点活生生从梦里苦醒,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皇叔 宁衍还试图拖延一会儿,宁怀瑾却像是没了耐心,他先前拿了药回来,本就已经在偏殿呆了一会儿,药已经凉了一些,再被宁衍这么拖下去,就该彻底凉了。 于是恭亲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准备强硬一点。 宁怀瑾伸手去拿宁衍手里粥碗,宁衍下意识不想让他抢,俩人各执着半边碗沿,争着半碗粥的所有权,看起来幼稚得不像话。 他俩人僵持了一会儿,同时反应过来什么,然后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宁衍实在没绷住,扑哧笑出了声。 宁衍不爱吃药的毛病从小到大,宁怀瑾已经对付出了心得,是以方才完全没发现,他已经许久没跟宁衍有过这样亲近的态度了。 在几个月前,从猎场回来后,宁怀瑾就一直有意地跟宁衍划清界限,做什么度公事公办,说话也是夹枪带棒。 但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并没让宁怀瑾的心情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是从边城回来,还没来得及想那些有的没的的这段时间里,他反而找回了之前与宁衍相处时的感觉。 好吧。宁衍没给他深思的时间,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该来的躲不过。 宁衍说着拿过药碗,苦大仇深地盯着碗看了一会儿,然后屏了口气,皱着眉闷了一大口。 苦涩的味道让宁衍舌根发麻,一口气憋到一半就受不了了,他紧紧拧着眉,把碗往旁边一放,顺势接过宁怀瑾递来的蜜茶,咕咚咚灌了大半杯。 宁怀瑾往药碗里瞅了一眼:陛下 喝完了。宁衍抢在他面前说。 还有小半碗。 宁怀瑾叹了口气,把后面这半句咽了回去,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头问问颜清,能不能换点甜些的药材。 今天仁寿宫的事儿就该传出去了。宁怀瑾话锋一转,问道:陛下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以静制动吧,先休沐着,我身上乏得很,恐怕得歇息几天。宁衍说:也给三哥一个机会如果他不先动手,我不会动他的。 第89章 调兵 只可惜,宁铮似乎注定要辜负宁衍的一番苦心。 十天后,一封紧急军令敲开了京城的大门,连夜递上了内阁的案头,十万火急地送进了宁怀瑾手里。 长乐王宁铮,未经传召擅自带兵离开了封地,已经临近南阳府了。 南阳府尹当时收到消息时,便只能求天告地地希望宁铮别疯得太彻底,紧急派了门生前去问话。可这位长乐王不知是自持底气足还是怎么,竟然连借口都懒得找,大咧咧地说是听了京中传来的消息,准备进京去探望圣上的。 可先不说宁铮拿不出传召的圣旨,各地封王进京,最多也只能带个一二百的侍卫,哪能像他一样,乌泱泱地搬出府兵来。 南阳府尹这十年来日日在宁铮榻侧酣睡,睡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生怕他哪天一个咽不下这口气便要骑兵造反,他提心吊胆这么多年,没成想还真被自己想着了。 长乐王此人,但凡官场上岁数大些的人都对他略知一二。当初双蛟夺嫡闹得沸沸扬扬,这位可是能跟宁煜分庭抗礼的主,心思大得很。南阳府尹生怕自己面前这点一亩三分地不够人一口吞,也不管宁铮是不是真有那个心,干脆一纸军令递上了京城。 他虽然胆子小,但好在为人谨慎,现巴巴嘱咐了亲信快马加鞭百里加急,生生跑死了驿站两匹马,将这封军令送进了京城。 -- 第162页 宁衍这些日子有意蛰伏,一方面安下心来喝药推毒,一方面也是想接着这个机会看看外头到底有谁心思活络,是以这十天来一直称病未曾上朝,一直窝在殿内喝茶看话本逗小貂,日子过得极其逍遥,仿佛完全将后宫里那摊悬而未决的麻烦忘了。 只是他能忘,却还有人惦记着。 阮茵除了是太后之外,毕竟也跟宗亲那边沾亲带故,拐弯抹角地左挂着一位舅舅,又挂着一位姨母,甚是说得上话。 她无缘无故被禁军围在了宫里,出出不来,进进不去,连递个消息都会被门口的禁军拦下,不过三两天的功夫,外头的宗亲大半都收到了消息。 这也让那些老家伙颇为不满阮茵有没有错尚且不论,无论如何,她代表的是宗室的脸面,就算是犯了错,宁衍也不应该搞得这样大张旗鼓,搞得满朝堂都知道阮茵被圈在了宫里。 宁衍今天能这么大张旗鼓地把她围在宫里,来日焉知不能为了别的错处下这群叔伯的脸面。 宁衍本来就有个亲缘淡薄的名头,只是平日里互不干涉倒还好,可他现在不顾脸面地变相关了阮茵的大狱,却已经越了那个相安无事的界限。 这些日子以来,各家的老王爷长公主也轮番进宫好几次,宁衍闭着眼睛都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实在懒得应付,干脆往脸上涂了一层脂粉,一味地躺在床上装病,论谁来嚼舌根,软的硬的一概不吃,只装气力不济,说三句回一句,一点面子都不给。 宗亲明知他是耍赖,却也拿他没法子。到后来,宁衍干脆关起门来,谁也不见了。 你这样躲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当时何文庭刚应付了两拨来探望的小郡主,景湛正好在屋里给宁衍送药,闻言挑了挑眉,说道:而且你越躲,他们越觉得自己有理,反而站到阮茵那头去了。 站就站吧。宁衍说:与其让朕那位好母后天天盘算这点事,不如朕帮她一把。 这种话景湛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从最开始宁衍一意孤行地非要把蒋璇留在身边,就一直在帮她一把,若不是景湛跟他认识十年,都八成会觉得他想要美人不要江山,要把手里这帝位拱手相让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宗亲们虽然手中不一定有多少实权,但担着皇家的名声地位,总能在朝堂上说几句话。宁衍身上本来就挂着个不知何时会引燃的炸药,还不想着对宗亲和软一点,景湛看着都替他发愁。 对了。宁衍忽然说:这毒这毒会延及子孙的事儿,你没往外说吧。 没有。景湛说:这么大事,我怎么敢往外吐半句,这几天的药方都是我和我师父收得好好的,你放心吧。 宁衍似乎仍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皇叔也不知道吗。 他这么一提,景湛才想起来这件事。宁怀瑾在元江府那边已经对这毒了解一部分,回来之后也未曾细问,而景湛也没想起来要跟他说。 不知道连我义父都不知道呢。景湛说:要跟王爷说一声吗。 不用。宁衍答得很快:暂且先不必说了。 景湛大约能摸到他一些心思,猜到他是不想让这件事影响宁怀瑾,左右他的决定,于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说景湛略略拉长了音调,将话题扯回了阮茵身上:您就非要走这个钢丝吗。 朕走都走了一半了,现在不走,等着谁在底下接我?宁衍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甚至还笑眯眯地道:说不准宁铮头脑发热,自己给我送个发难的由头上来,到时候一切名正言顺,宗亲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陛下。景湛将手背贴在宁衍额头上,万分诚恳地说:您也没发烧,就别做春秋大梦了。您这绝着后,日后只要过继,那必定是从本家里选。就凭宗亲现在跟您的这个关系,宁铮只要坐在家里,就有八成的把握靠着阮茵叼着这口天上掉下的馅饼,是疯了才会造反。 说得对。宁衍信服地点点头,然后冲他伸出手,说:赌一把?若是朕赢了,这剩下的半个月补药就免了。 景湛挑了挑眉,一把拍在了他手上。 要是陛下输了,臣就再给您药里加半根黄连。 除了景湛之外,其实宁怀瑾也没对宁铮自己烧坏了脑子这件事抱有什么希望,他甚至怕宁衍年轻心软,对着自己兄弟不忍下手,于是从内阁先一步写了信去往边城,叫关重点出兵将来,只等着随时出发。 所以,当南阳府的百里加急呈到他书案上时,恭亲王的第一反应是莫不是最近劳累,已经出现了幻觉。 只是南阳府的府役还跪在堂下,一身风尘仆仆,眼睛都熬红了,跪在地上手脚发软,双腿还因为日夜骑马而微微打颤,怎么看都不像是做梦梦出来的。 宁怀瑾狐疑地翻开信件,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还在桌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觉着疼了,才有了点实质感。 难不成是他将宁铮想得太厉害了?宁怀瑾想。 -- 第163页 但紧接着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宁铮都忍了十年,不可能临了在这个关头沉不住气。 宁怀瑾放下手里的急报,第一反应就是宁衍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然而事实也仿佛与他猜测的大差不差,当恭亲王连夜进宫,将这封急报送到宁衍面前时,宁衍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指使着何文庭去给景湛传信。 告诉阿湛,他可又输给朕了。宁衍兴高采烈地说:朕后半个月的补药可以免了。 陛下宁怀瑾说:您调换了阮茵跟宁铮的传信? 若非如此,宁怀瑾实在想不到,到底有什么理由能让宁铮无视阮茵所做的所有盘算,从而走上一条跟阮茵预期截然相反的路。 宁衍脸上的笑意还未曾淡去,眼睛弯弯的,转过头来看向宁怀瑾时也是一副温和绵软的模样。 他未曾承认,但也未曾否认,只是意味不明地歪了歪脑袋:嗯哼。 宁怀瑾抬起眼,四下环绕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玲珑身上。 玲珑姑娘居然弃暗投明得这么彻底?宁怀瑾讽刺道。 一半一半吧。宁衍说:禁军围宫的那个雨夜,母后亲手放了只鸢出去,她以为我不知道,实际上我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太后的鸢是训过的,往来过多次,中途若是被人打下来,哪怕是重新放飞也会原地折返。宁怀瑾疑惑道:陛下是怎么中途调换信件的? 宁衍似乎有意要卖个关子,他冲宁怀瑾眨了眨眼,说道:皇叔冤枉人,我可没打那只鸢。 当初我就说过了,我会给三哥一个机会。宁衍将手里剩下的半块碎糕喂给小貂,然后将其放在地上,拍了拍手里的碎屑,侧过头看向宁怀瑾,笑着说道:谁叫三哥竟不珍惜,非要走上四哥的老路上去。 宁衍面上虽挂着笑意,眼中的温度却冷了下来,他眼神如刀,坚定而锐利,像是终于褪去了先前一直用来混淆视线的大度和随和,开始露出下面掩藏的真切模样。 这柄锋刃当初由前任帝王亲手打造,被岁月和朝堂淬炼了十年,终于在这场迟来的兄弟相争中露出了凌冽寒光。 宁怀瑾晃神了一瞬,竟然恍惚从他身上看到了点宁宗源的影子。 皇叔。宁衍说:我明日也该上朝了。 第90章 偏护 宁衍修养十天之后迫不得已重新上朝,居然是为了自己大逆不道的亲三哥,说起来何其讽刺。 当初南阳府的军令进宫后,宁衍后脚就默许宁怀瑾将这事儿传了出去,不说闹到满城风雨,也差不太多了。 但凡家里有点门路的,几乎都在第二天早朝前知道了这事儿。 甚至于宁衍缺了大德,还现巴巴把这消息递进了仁寿宫,说要让阮茵也跟着乐一乐,看看宁铮的威风。 听说当夜阮茵终于没绷住身上那层雍容华贵的太后架子,亲手砸了三个瓷瓶,可见是气急了。 先前总有事儿没事儿就要来宁衍面前游说几句的宗亲们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一个比一个怂得快,终于不敢来宁衍面前说什么母慈子孝之类的话来敲打他了。 看见没。宁衍张着手臂,对何文庭笑着说:他们心里也心知肚明,母后当然是跟亲子更亲近的,所以一听说三哥带兵出城,便一个也不敢来劝我了。 虽然人非草木,心里有一杆远近亲疏的秤是人之常情,但这事儿若是放在了帝王家,便不能这么算了。 无论是父子,兄弟,亦或是母子姐妹,只要沾上了点皇位的边,那就必定得以君字为先,从无特例。 于是何文庭替他顺下衣袍,平淡地说:阮茵母子狼子野心,是辜负了圣恩。 确实。宁衍垂下眼,低声说说:辜负了朕,也辜负了父皇。 何文庭将他的衣袍理顺,然后从一旁的托盘里捡出两只服帖纤薄的皮袖筒,替宁衍系在手腕上。 宁衍中毒之事不能外传,所以也不好在勤政殿内大张旗鼓地放火炉,也不能众目睽睽地抱着个手炉出去,只能退而求其次,给他多穿一些御寒。 陛下。玲珑掀开门帘从外头走进来,行了个礼,道:前头的礼官来回话,说是大人们已经齐全了。 今天来的倒是比往常早了一刻钟。宁衍笑了笑,说:想必昨晚都夜不能寐了。 何止夜不能寐。 兵部尚书沈寒生转过头跟户部尚书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苦笑。 今年到底是什么年运,两位有名有号的重臣同时在心里想,长乐王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了帝位,这是连名声都不想要了。 从古至今,造反也有造反的说法。放眼望去,民间的劳民苦役被世道逼得退无可退,那叫揭竿起义;皇家的皇亲贵族夺权夺位,那美其名曰政权更迭,总有个说法在。 可宁铮偏偏放着皇亲国戚的隐蔽路子不走,非要搞得这样大张旗鼓,起兵造反,简直是要将自己的把柄放给这全天下人,让这天下人都知道他谋朝篡位,妄图对自己的亲弟弟起杀心。 -- 第164页 别的不说,来日史书造册,这里头都得填补上一笔。 怎么就突然来这么一茬呢。沈寒生咬着牙根,低声跟同僚抱怨道:真是做了什么大孽,非得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掀起点浪来。 哎哟沈兄,可少说两句吧。户部尚书昨夜也发了一宿愁,腮帮子肿的老高,说话都嘶嘶地抽凉风:你没听说吗,长乐王都敲门敲到南阳府去了。南阳府离京城才几步路,若是心狠一点,还管什么名声啊。 一派胡言。沈寒生双眉倒竖,义正言辞地道:这等逆臣贼子,还妄想打进京城来? 啧啧啧户部尚书直嘬牙花子:你就是迂腐,人家也是太后娘娘亲自生出来的凤子龙孙,正经儿八百的嫡子。我琢磨着,长乐王八成这十年来或许一直就没服过这个软。 管他什么凤子龙孙。沈寒生冷哼一声:从起兵造反的那天开始,就都是乱臣贼子了。 好好好,我不跟你说。户部尚书跟他同窗多年,深知他的性格,于是也懒得跟他多说。 要我说,有那个功夫,还不如担心担心咱们自己。户部尚书叹了口气:真打起来,只要将士一动弹起来,吃喝住行,那不都是钱吗。 说得倒也是。沈寒生也跟着叹了口气,几乎已经看见了未来一段时间里他书案上堆满文书的模样了。 这事儿不能善了了。户部尚书冲着队列最前头努了努嘴,低声说:我总觉得要打一场大的。 在重臣之首,已经称病了快大半年的宁怀瑾又重新回到了朝堂之上。他照例不偏不倚地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却又让人无法忽视,仿佛之前那段时间的无故消失真的是他和宁衍联手创造的某种局面一样。 都是百姓苦啊。沈寒生含糊地叹息一声。 哎还不等他叹息完,就被户部尚书一手肘拐在了胳膊上。 别说了。户部尚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陛下来了。 沈寒生匆匆回头,发觉宁衍已经从后殿走了出来。沈寒生随着唱礼声垂下头去,跟着群臣山呼万岁,错过了宁衍落座时扫视群臣的那一眼。 昨天的事儿,想必各位已经知道了。宁衍的目光从殿中的朝臣身上一个个瞄过去,轻缓地开口道:三哥做出这样的事来,朕也很痛心。 陛下。礼部侍郎连忙道:长乐王擅离封地实属大错,但也未必真有僭越之心,或许是礼数不周才犯了错事,陛下不若先派人前去问问,也好免得闹出什么兄弟误会。 宁衍认识他,两年前科举时,这人受过阮茵一派的恩惠,在朝堂里也算得上是阮茵的人,当初宁衍卖了个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阮茵将他塞进了礼部。 宁铮这事儿出得太急了,短短一夜里,阮茵来不及送信出来,外头的人心里没底,只能试图拦一时是一时。 刘侍郎消息倒是很灵通。宁怀瑾忽然开口道。 宁衍见他说话,惊讶地一挑眉,将原本心里的话暂且收了起来,向后靠了靠,饶有兴致地看着宁怀瑾发难。 他干脆半侧过身,正视着那位刘侍郎,说道:陛下还什么都没说,刘侍郎倒先给长乐王开脱起来了。这知道的,说你是为了陛下天家兄弟的体面操心,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谏陛下是非不分,处事武断。 那位礼部侍郎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冷汗都要下来了,心里叫苦不迭,也不知道在朝上向来从不抢话的恭亲王今日不知怎么的了,变得这样咄咄逼人起来。 但他又绝无胆子在宁衍面前跟宁怀瑾争辩谁不知道宁衍看他这位小皇叔看得比亲生的叔伯们都重,那敢跟他硬呛。 陛下明鉴!他连忙冲着宁衍深深揖了一礼,说:为臣绝无此意啊。 宁衍正看宁怀瑾替他出头看得津津有味,心情颇好,哪怕是骤然要被扯进这场嘴仗里拉架,也是笑盈盈的。 其实朕觉得,刘卿说得也有道理。宁衍说:不如这样,刘卿,你若愿意,也可以跑一趟南阳府,就地跟三哥讲讲礼数,如何啊? 那礼部侍郎只想规劝,可没想把自己搭进去,闻言扑通一声跪下了,强笑着道:陛下陛下说笑了。 宁衍笑意微敛,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没再逼迫他。 他这神情落在重臣眼中,那就是妥妥的下马威。原本还想跟着说两句话的臣子也默默收回了脚,闷鹌鹑一样低下了头。 三哥这样想不开,朕也很痛心。宁衍面色平静地说:朕与三哥骨肉兄弟,但先帝将天下交到朕的手中,朕得先对得起天下人,才能成全自己的兄弟情谊。 陛下说的是。江晓寒适时接过话茬,跟他一红一白地唱这场戏:长乐王无故带兵擅出封地,带兵欲取南阳府,此等野心,是置天下于不顾,置天家颜面为不顾。 好一张能混淆黑白的嘴,站在更后一排的舒清辉想。 -- 第165页 南阳府尹谨慎,早在宁铮离着老远时便发觉了他的异动,早早报上了京城。虽然这满朝文武都知道宁铮打得什么心思,但毕竟宁铮还未曾动手,总有余地在。可江大人一张嘴,便将其打成了出兵犯境,可见宁衍是想要钉死宁铮这条罪名了。 舒卿如何想。宁衍忽然问。 舒清辉被他点名,倒也没有多意外。他慢吞吞地从队列里走出来,用一种近乎木然的表情行了个礼,说:陛下恕罪,臣只是个书墨文臣,对用兵之事实在不懂,不敢妄言。 哦宁衍说:舒卿说得对,那朕该问个懂行的了镇国将军怎么看。 谢珏头些天便知道了这些事儿,这些天在家里沙盘都不知道推了几遍,早把淮南一带的地形背得滚瓜烂熟了。 回陛下。谢珏道:长乐王的封地地处长江边境,又左临江州,离中原腹地颇近。若按南阳府尹的求援来看,他直冲南阳想必是想先把南阳拿下来,与信阳二城成犄角之势。这样一来,左右两翼皆有照应,免得被人包夹,也能从中原腹地撕开一道口子。 那依谢将军来看,此时当如何?宁衍问。 谢珏顿了顿,似是思索了片刻,然后拱了拱手,将他们先前在宫内商量好的方法一板一眼地背出来。 依臣看,现如今应先调府兵护住南阳。谢珏说:然后调兵而来,将长乐王一行人拦在中原腹地之外,方能解此急。 宁衍敲了敲扶手,眼神在殿内众人身上扫了一整圈,最后才点了点头。 既如此宁衍说:那就这么办吧。 第91章 家务事 宁衍这件事办得隐蔽,也只是在手段上而言。但若从动机来讲,将这件事扯到他身上的人不是少数。 例如朝臣,例如宗亲。 宁衍下朝后,便听闻瑞平大长公主清晨进宫,现在已经在上书房外等了他一个时辰了。 宁衍对此并不意外,对于这些赖以血脉生存的宗亲们来说,皇家纤薄而脆弱的血缘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若有一角动荡,旁人少不得要问几句劝几句,生怕天命不佑,这脆弱的脉网从细微之处开始断裂,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说,再让这上天保佑、祖宗荫封的荣华富贵灰飞烟灭了。 大长公主怎么来了。宁衍一进门便摘下了朝服上厚重的肩饰,一边顺手接过玲珑递来的手炉,一边擦过瑞平大长公主身边,往自己的书案处走去。 宁衍养的那只小貂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身姿矫健地跳过小茶几,追上宁衍的脚步,蹭蹭几步顺着他的衣袍爬上去,不由分说地钻进他怀里,差点手炉烫了个正着。 宁衍垂着眼睛轻轻笑了笑,伸手拎着小貂后颈处的皮,就着落座的姿势将它放在了腿上。 前天永安王才刚刚进宫一趟,坐了半晌,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宁衍说:若是平常,朕倒也愿意跟各位姑姑叔叔们坐在一起叙叙家常可现在三哥闹出的事端还让朕焦头烂额,实在没有闲聊的心,若没什么大事,大长公主便回去吧。 瑞平大长公主宁芷荷,宁宗源的嫡亲姐姐,若论起辈分来,算是正儿八经宁衍的亲姑姑。 陛下总是这样。宁芷荷语气轻柔地说:也不叫我声姑姑你九叔确实有时候托大拿乔了些,但到底我们是嫡亲的亲族,难不成在你眼里,只有宁怀瑾一个人跟你一样姓宁吗。 宁芷荷从小在皇后膝下上大,养得一身好气度。她脾气甚好,说话从来都是轻声轻语的,如和风细雨般温润绵软,是个性子极其温和的人。 宁衍正想说两句什么,就见宁芷荷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 陛下对宗亲的态度就是天下人对宗亲的态度。宁芷荷语气很从容:姑母明白,陛下只不过是性子冷淡些,甚少亲近人。但这态度落在外人眼里,难免不让人多想。旁人不会说陛下感念养育之恩,所以格外亲近恭亲王,只会说陛下冷漠,排斥宗亲。 她说得对,宁衍想。为君之道,扒开外头那层光明璀璨的外壳,里面不过写着纵横两个字就像当初宁宗源平衡朝堂和后宫,也像他这样平衡理智和情感。 只是宁衍有得是宗亲可以依傍,宁怀瑾却没有,他是这个圈子最边缘的那类人,只留存着那点近乎于无的血缘连接,并不在这些嫡系宗亲们正眼相待的行列中。 所以他得对宁怀瑾好一点,再好一点,才好让所有人都对他另眼相待。 人嘛,心里有个远近亲疏都正常。我们这些宗亲,虽说血缘上亲近,但毕竟没像恭亲王一样亲手将你带大,你更亲近他也是常理。宁芷荷眼神柔和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普普通通不太懂事的小辈,话里话外带着某种长辈的委婉的说教气息:但是陛下可以将这亲疏远近藏在心里,私下里知道就行了,明面上不好做得太过偏颇。 宁芷荷年龄已经很大了,或许是同父所生的缘故,她的眉眼看起来与年老的宁宗源有些微妙的相似。 宁衍的目光落在她手背上的暗沉斑点上,忽而想起了宁宗源拉住他的那双手。 -- 第166页 冰凉,枯瘦,却又极其有力。 宁衍虽然不爱与宗亲们装亲热,但也并不仇视,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可有可无时,见谁都会给几分面子。 瑞平大长公主已经年迈,连孙女都已经满地跑了。于是宁衍沉默了一瞬,到底还是领了她这句长辈的教诲,低声道:姑母。 所以姑母是来教导朕的,还是为了三哥来的。宁衍直截了当地问。 宁芷荷早已经习惯宁衍这种性子了,哪怕他会大度地给人三分薄面,也仅此而已,顶多是说话好听几分罢了。 我去过仁寿宫了。宁芷荷说:只可惜门口的禁军森严,我没能见到阿茵。 那姑母约莫是见不到了。宁衍油盐不进地说:三哥无诏起兵,已是犯上作乱,朕已经点了兵将,准备前去迎战了。 铮儿糊涂,做了孽,但是阿茵毕竟是你们两个人的母亲。宁芷荷说:从名份上来说,宁铮是她的儿子,你也是。 母亲?宁衍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低声道:姑母,朕早就没有母亲了。 宁芷荷眼神悲悯地看了他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劝不动他,便退而求其次,转而问道:那你要如何处置你三哥,难不成真要弄得血流成河,在祖宗江山上大打出手吗。 宁衍抿了抿唇,无言以对。 若真闹到这个地步,在列祖列宗眼皮子底下打个你死我活,想必也不是陛下的错处。 宁衍微微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去,才发现宁怀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对付完了内阁的朝臣,来上书房寻他了。 宁怀瑾穿了一身上朝的王服,暗色的蛟纹张牙舞爪地盘踞在衣衫之上,被一条嵌着金钱的腰带拦腰遮断。 他显然是听见了宁芷荷与宁衍之间的对话,进门时脸上颇有些不满之色,只是碍于宁芷荷是长辈,不好发作罢了。 宁怀瑾走进殿中,先是对着宁衍行了礼,然后转过身,冲着坐在一边的宁芷荷说道:是宁铮先不忠不义在前,置兄弟之情仿若儿戏,来日就算真要在列祖列宗面前说个分明,想必也是长乐王更没理一些。 这是第二次了,宁衍饶有兴味地想。 这是宁怀瑾第二次在外人面前这样决绝而坚定地维护他了就像是要应和那句臣站在陛下这边一样, 上一次是在臣子面前,好歹还能用辅政大臣的名头糊弄过去,但这次可是在正儿八经嫡系的宗亲面前在宁怀瑾一直极其重视的谨慎分寸的名声面前。 宁衍心念一动,忙掩饰性地垂下眼,做出一副绝不掺和的态度,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小貂顺着毛。 小貂似乎从他近乎漠然的表情下感受到了他愉悦的心情,扭了扭身子,回头舔了他一口。 宁衍左手肘支在扶手上,歪着脑袋跟小貂对视了一眼,浅浅勾了勾唇角,对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王弟。宁芷荷是少数几个看得起宁怀瑾的皇亲,不管这种客气来源于什么,好歹她面子上总是做得很好看:好久不见。 确实。宁怀瑾顺坡就下,说道:前些日子抱病,是许久不见皇姐了。 姑母可以放心。宁衍这才施施然地说:孝字当头,朕不会对母后无礼的但形式所迫,未免母后生了慈母之心,朕难免要当一回坏人。免得母后心疼三哥,情急之下做出什么有辱家风门楣的事情。 这个结果在宁芷荷预想之中,她倒也没有多么惊异,只是终究觉得闹得太过了。皇家闹成这个样子,实在让天下人看笑话。 那铮儿呢。宁芷荷说:陛下,那可是你三哥。 姑母。宁衍说:朕只能答应你一件事。 宁怀瑾先前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下意识抬头看向了宁衍。 宁衍像是早有所觉,已经先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是家务事,朕不能假他人之手。宁衍说:朕会亲自去会一会三哥。 宁怀瑾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好修养,在心里把君臣之道翻来覆去念了四五遍,才好悬忍住了,没在宁芷荷面前驳宁衍的话。 但他的意志力也就仅此而已了。 前脚何文庭刚送宁芷荷出门,还没走出十步远,宁怀瑾就回过头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在心里打了三圈腹稿,才勉强弄出个心平气和的语气来。 不行。宁怀瑾说。 皇叔,你还记得我四哥吗。宁衍忽然问。 宁怀瑾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宁煜,一时也不太想知道。他满脑子被宁衍那句亲自顶得气冲山河,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当初父皇明知道四哥要造反,要挑在那样一个大喜的日子弑父逼宫,为什么他还偏偏要亲自去看着。宁衍说:当时他明明已经身体差成那个样子了。 为什么?宁怀瑾气上了头,心说他那位算无遗策的好皇兄明明是为了防止出纰漏。宁煜要是不来,宁宗源还得亲自在宴席上摔碗砸碟地把这个罪名扣在宁煜脑门上呢。 -- 第167页 宁怀瑾下意识想说别跟你父皇瞎学,话都眼瞅到了嘴边,好容易被理智生生拽住了。 姑母有一句话说得对,那毕竟是朕的三哥。宁衍说:调兵遣将地将他打回去容易,但有一件事,是我非去见他不可的。 什么事?宁怀瑾问。 宁衍张了张口,为难地摇了摇头,说:现在不能跟皇叔说。 那宁怀瑾想说那你干脆别说,却被宁衍眼疾嘴快地抢了话。 但无论如何,安庆府是朕是一定要去的。宁衍说:朕早已经想好了,皇叔拦不住朕。 第92章 那我替你去,行不行! 宁怀瑾实在不明白,宁衍到底为什么就非要犯这个倔,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竟然动起亲征的念头来了。 从收封这件事有了苗头开始,宁衍的处事就开始大开大合起来,一改往常散漫的性子,步步都往偏锋上走,像是生怕自己的处境不够险一样。 宁怀瑾不知道是不是少年锐气作祟,搞得宁衍天不怕地不怕,自诩胸有城府就敢视危墙于不顾了。 不管是为了什么。宁怀瑾说:陛下,亲征之事兹事体大,臣不能同意。 皇叔。宁衍不想用身份来压他,试图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我真的有自己的考量。 宁衍这话倒并不是为了让宁怀瑾安心而随口胡诌,他心中原本自有一本戏文,是他亲手写就,挑了角送上台的。 他为这场戏筹谋了两年多,原本没想着这么早将其搬上台面,可谁知天时不等人,来的比人和要早得多,于是宁衍只能顺应天意,把这场戏生拉硬拽地推上了台面。 这场戏开得仓促,宁衍最初准备不足,咬着牙很是吃了些苦头。 他好不容易谨慎而小心地排布着这场戏顺着他的心意唱到现在,眼见着要唱到高潮之处,断断不可能放心将这场戏交到别人手里。 何况宁衍想从这场戏里得到的东西他还没拿到,怎么可能在此撤手。 臣知道。宁怀瑾说:臣明白,陛下并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被些虚无缥缈的名声所困,碍着面子去涉险。 但这不是陛下说服臣的理由。宁怀瑾做了个手势,示意让宁衍听完他的话再开口。他顿了顿,看着宁衍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无论陛下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盘算,这些盘算都断断不能跟陛下的安危相提并论陛下明白吗。 古往今来,有的是帝王亲征。宁衍软着语气说:比起朕来,那些开疆扩土的帝王要面临的凶险,可比我多多了。 帝王是这江山命脉,不妄涉险境,不但是为了保护自身,更是为了这天下太平。宁怀瑾话锋一转:但臣拦着陛下,却并不单单只为此。 臣有私心。宁怀瑾叹息一声,低声道:是臣不想看陛下涉险。 宁衍一噎,早已打好的诡辩腹稿顿时没了用武之地。 若是宁怀瑾跟他据理力争,宁衍有千百种方法来对付他,无论是撒娇耍赖也好,还是摆出君臣之道的架势来也好,总有一套能吃定宁怀瑾,管他是心服还是口服,宁怀瑾总会输给他。 可宁怀瑾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真心话时,宁衍就说不出来什么了。 说到底,宁衍恋慕他,心爱他,所做所求的不说桩桩件件为了宁怀瑾,但也或多或少与他有关,总归是不想看他难过担忧的。 阮茵那件事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宁怀瑾面前先斩后奏,当时他算错了宁怀瑾回京的日子,结果最狼狈的时候错被他撞了个正着。那一夜宁怀瑾一宿未曾合眼,困极了打盹时也会很快醒来,下意识攥紧与宁衍交握的手,确认他还在。 他以为宁衍睡熟了,但宁衍都知道。 事后宁怀瑾虽从未说过,可宁衍看得出来,他也在后怕后怕宁衍在他看不见不知道的地方悄然出了什么事,而他却无能为力。 宁怀瑾看出了宁衍的松动,趁热打铁地劝道:其实,就算陛下真的想见宁铮一面,之后也有的是时机。现在宁铮身后再无退路可走,必定会孤注一掷,想从险中求江山。可陛下身为正统,实在没必要放下身段跟他赌这一局。 他言语诚挚,字字恳切,宁衍不能不动容。 可宁衍虽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却不能答应他。 宁衍心里守着一肚子筹谋盘算,可他一个字也不能跟宁怀瑾说。 这条路尽头的结尾太过离经叛道,若是让宁怀瑾知道,他断断不会同意。倒不如他先斩后奏地做了,日后再说什么也晚了。 宁衍正想硬着心肠拒绝宁怀瑾,就见何文庭悄默声地从外头走了进来,站在门口处对宁衍示意了一下。 什么事?宁衍问。 何文庭将身子躬得极低,说道:江大人求见。 这个时辰,江晓寒应该在内阁与六部商议出兵的事情,若无大事不会进宫来。 宁怀瑾猜测着他们或许是议事议到了瓶颈,拿不定主意,所以想来问问宁衍,于是便暂且歇下了话头,自己往旁边退了几步,坐在了宁衍下手的座位上。 -- 第168页 宁衍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而吩咐道:请进来吧。 何文庭略略躬身,向后退了几步,唱和着走到门口,将江晓寒迎了进来。 老师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宁衍问。 陛下。江晓寒匆匆行了一礼,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交给何文庭:南阳急报,请陛下过目。 又一封?宁衍微微皱眉。 南阳府的急报前脚刚到了一封,还没在宁衍桌案上搁热乎呢。南阳府尹不会一件事分两次说,这么着急地送第二封来,显然是当地的局势有了什么变化。 宁衍也不等何文庭走过来了,干脆自己从书案后迎了出去,从何文庭手里抽走了那封信。 这封信内阁已经裁开看过了,封口处还留着新的断茬。宁衍将信纸从里头抽出来,抖了抖展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 他看信的速度很快,几息之间便看了个大概。 这封信比上一封潦草许多,省略了许多不必要的客套敬辞,单刀直入地写明了来意。 安庆府的府兵已经急行到了南阳府外五十里,就地安营扎寨了。 就在这封急报发出的半个时辰之前,宁铮派去的说客刚刚叩响了南阳府的大门,他似乎胸有成竹,直言让府尹不如打开城门放他进去,免得他当真攻城,搞得生灵涂炭,徒增伤亡。 宁衍猜得出来,宁铮的原话应当比这更露骨些,只是南阳府尹实在不好把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写在纸面上,所以才措辞委婉了一些。 若按照宁衍对宁铮的了解,他少说也得在后头加上些若识相,日后也算你一份功劳之类的话。 宁衍将这封信转手递给了宁怀瑾,没有出声。 这宁怀瑾看完了信,忍不住将其一把拍在了桌上:宁铮也太过狂妄了! 宁怀瑾虽猜到了宁铮此次出兵,便是要背水一战,可没想到他这孤注一掷得这样没脸没皮,几乎是连名声和脸面都不要了。 他图什么呢,宁怀瑾不由得想。 南阳府尹暂时调了府兵守城。江晓寒说:但南阳的府兵不多,算算人数,最多也就只有十万。 南阳府尹的信中说,宁铮这次出来少说带了六十万人。宁怀瑾说:他要是真下了狠心想屠城,那南阳那个小城还不够他一口吞的。 不至于。宁衍说:三哥只是想要朕这个位置,又不是想弄得天下血流成河。他奔着帝位来,想必已经将这天下视作囊中之物了,如非必要,不会糟践他的臣民。 若他想得到这些,也不会在这个节点起兵了。宁怀瑾说。 王爷思虑的有道理。江晓寒劝道:咱们坐在京城里,也不好当真揣摩长乐王的心思。 老师先回内阁吧。宁衍像是自有主意,摆了摆手,说:在西疆的守军调来之前,先着南阳周边两府各调出五万兵马去帮扶一下。 朕会下旨给三哥,先召他卸甲入京面圣,若他抗旨,再动起手来也更名正言顺一些。宁衍说:除此之外,从京城的守军里也拨出十万。朕明日早朝时会下旨提郑绍辉为定远将军,给昭明当副手。再叫阿湛拿出个时辰来,祭旗出征。 江晓寒见他心里早有打算,便放心下来,道:陛下思虑周全。 还有。宁衍说:也叫兵部和户部拿出个章程来,调兵这样大的事情,不能儿戏。 是。江晓寒答应一声:内阁琐事繁多,那臣就先告退了。 另外。宁衍叫住他:也叫礼部做好御驾亲征的准备。 宁怀瑾霍然起身:陛下 老师回内阁也跟他们通口气。宁衍像是生怕被宁怀瑾打断,飞快地说:朕可不想明日早朝上争执起来。 江晓寒的目光在宁衍和宁怀瑾中转了一圈,从宁怀瑾的脸色看,就知道这是他俩压根没商量好的事儿。 八成是宁衍一人的主意,江大人想。 御驾亲征是大事,臣先替陛下在内阁探探口风。江晓寒委婉地劝和了一句,说:陛下也可再想想。 宁衍可有可无地一颔首,虽然瞧着是个答应的架势,但怎么看都答应得敷衍得很。 江晓寒虽说也不太赞同,但想着这样的事总有宁怀瑾劝着,便暂且什么都没说,顺势告退了。 你非得去吗。宁怀瑾没想到,他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宁衍还是这么固执己见。 宁衍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跟宁怀瑾起争执,见他硬是不肯松口,心头也隐隐焦躁起来。 皇叔也听到了。宁衍不耐地说:三哥是什么人,那可是天潢贵胄!嫡亲的王爷,来日若是在阵前对上,没有朕的圣旨,谁敢碰他一根寒毛!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宁铮已经够不把我看在眼里了,难不成我还看着他仗着皇亲的身份让将士们束手束脚吗! 那我替你去,行不行!宁怀瑾气急了,连尊称也不记得:我也姓宁,我也是皇亲,旁人不敢动他,我敢动。 -- 第169页 来日阵前见着宁铮,我亲自替你杀了他,行不行。 第93章 是风动 宁怀瑾越说越觉得心里拧着劲儿的不痛快,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当年,宁宗源刚把宁衍交给他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自己也只是个半大孩子,骤然接住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几乎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把这龙子凤孙给养出个差错来。 好在宁衍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不爱哭也不爱闹,做什么都很讲道理,给块点心就能安静许久。 宁怀瑾本以为养孩子这活儿是越做越轻松的,可现在却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越长大越不好养了呢,宁怀瑾费解地想。 恭亲王万万没想到,他把那糯米团子拉扯大,手把手地送上这世上的至高之处,却还能有这么提心吊胆的一天。 这事儿涉及皇室秘辛,你信不过郑绍辉,也信不过昭明他们,这都无妨。宁怀瑾说:那你总信得过我吧。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想要见宁铮,你不能跟昭明他们交代的,尽可以交代给我。宁怀瑾用一种非常温和且轻缓的语气低声问他:行不行? 都出去。宁衍忽然说。 他微微低着头,宁怀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法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什么端倪。 宁怀瑾本以为宁衍是不想跟他纠缠这件事了,但紧接着他就发现,宁衍这句话并不是冲他说的。 紫宸殿内训练有素的侍女和内侍皆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匆匆转过身,利索地退了出去。 站在屋角的起居官左右看看,下意识觉得宁衍这个都应该是也将他算在了其列。他抬起头,本想说一句这于理不合,却在触及到宁衍目光时急忙闭了嘴,手脚麻利地收拢了纸笔,顺着侍女们离开的偏殿小门退下了,临走还关上了门。 宁怀瑾还没来得及问宁衍这是要做什么,就觉得眼前的光线忽而一沉,紧接着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步,撞在了柔软而温暖的什么上面。 那一瞬间的触感被无限拉长,长到时间的流速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窗外的一片落叶随着和煦而温暖的风飘落在窗棱上,阳光中浮沉的细小尘埃清晰地落在宁怀瑾的眼中。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甚至注意到了未曾关严的门缝中泄露进来的窄窄一道光。 他似乎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因为宁怀瑾紧接着就感受到了窒息带来的压迫感,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脉搏跳动的声音,咚咚直响,震得他整个胸腔都在隐隐发疼。 宁怀瑾本能地呼出一口气,浑身的感官才从那种一瞬间的茫然中重新归位。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是宁衍转过身抱住了他。 宁怀瑾骤然愣住了。 别说了。宁衍似乎压抑着什么,嗓音都变得有些哑,他收紧了手臂,又重复了一遍:皇叔,别说了。 宁衍抱着他的姿势很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双手圈着宁怀瑾的身子,在他腰后收紧手臂,脸狠狠地埋在宁怀瑾的肩窝里,将恭亲王身上的朝服都蹭皱了。 但他不是小孩子了。 宁怀瑾忽然发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宁衍已经悄无声息地越过了最后一点界限,长得跟他一样高了,这样双手环抱过来的时候,可以将他抱个满怀。 宁衍的脑袋埋在宁怀瑾的肩窝里,宁怀瑾浑身僵硬地看着不远处的窗棱,鼻尖萦绕着一点浅浅的药草香。 这是景湛给宁衍配的香囊气味,宁怀瑾不合时宜地想,因为宁衍总是耍赖不肯吃药,景湛只能退而求其次,弄了一堆草药天天给他熏着,熏得他满身都是这种药材味道。 宁怀瑾的脑子像是被这一个拥抱劈成了两半,一半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而另一半则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足够喜欢皇叔了。宁衍轻声说:不想再多喜欢一点了。 宁怀瑾的心口忽而短暂而尖锐地疼了一瞬。 是自认为已经给出了全部的喜欢,不想再出尔反尔地说什么更加,还是因为喜欢到这个程度已经很苦,于是不想再多受苦了,宁怀瑾不得而知。 但是这好像是宁衍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诉说爱意,宁怀瑾从来没想过,这个词从宁衍嘴里说出来时,听起来会这么轻描淡写,又重若千钧。 宁怀瑾理智上觉得他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难不成把他推开,像上一次在猎场时那样,义正辞严地训斥他,然后再像之前那样来一次冷战吗。 在宁怀瑾的目光里,窗棱上那片落叶轻飘飘地晃了晃,随着下一阵秋风的来临跌落下去,看不见了。 就在这一刹那,宁怀瑾才忽而惊觉,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错过了宁衍十六岁的一整个春天。 我早就想这么抱皇叔一次。宁衍声音闷闷的,说话时气息喷洒在宁怀瑾的肩窝里,将那一小片皮肤烘得暖洋洋的:只可惜之前不敢。 宁怀瑾直觉这个话题不该继续下去,可他还是问了:为什么不敢? -- 第170页 怕皇叔生气。宁衍说:也怕抱完了,会变得更软弱。 宁怀瑾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他忽而感受到了一种痛苦,只是那种痛苦并不尖锐,也不沉重,反倒有些缥缈,甚至并没让他体会到太过切实的感觉。 宁怀瑾心里清楚,那是从理智和情感厮杀中衍生出来的痛苦,但因为宁衍正这样紧地抱着他,所以导致他心里的天平无意识地往其中一侧压倒过去,就显得那痛苦像是蒙了一层雾,虽然朦胧胧地近在眼前,却似乎并不能近他的身。 他从小到大,无论是圣人之言还是家中训诫,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这辈子唯一可称得上职责的就是忠君。对陛下有用,就做个臣子,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对陛下没用,则做个皇亲,顺应帝王心意,本本分分地安稳一生。 后来宁衍登基,宁怀瑾顺理成章地把这两条路并成一条,从来也没想到过宁衍和陛下之间会有什么分歧。 所以当这二者忽而冲突起来时,宁怀瑾压根没法选。 理智告诉他应该掐灭宁衍的幻想,但他的情感却做不到。 外敌当前,宁怀瑾想,在这个关口上,我怎么能对他说重话,让他分心呢。 你宁怀瑾艰难地改口道:陛下 名字。宁衍不由分说地打断他。 宁怀瑾感觉到宁衍搂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了,几乎要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宁衍的呼吸近在咫尺,听起来比平日里更急促一些,胸口的起伏也更大。 门缝处那道窄窄的光线很快随着日头偏移缩短变宽,最后只剩下了门口那小小的一丁点。 宁怀瑾从艰难的自我挣扎中暂且获得了片刻喘息,然后他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让步道:小衍。 宁衍嗯了一声,更紧地环抱住宁怀瑾,小心翼翼地商量着:抱一会儿,皇叔,就一小会儿。 但是 宁怀瑾还想说什么,可宁衍没给他机会。 皇叔。宁衍说:咱们说好的,等三哥这件事结束了,我们再谈这件事的。 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宁怀瑾想,当时他匆匆赶回来,坐在宁衍床前时,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伤病,哪能有心思想这些事。 好。宁怀瑾说。 宁衍像是给宁怀瑾找到了个借口,好让他能借着说话算话的由头顺理成章地昧下这件事,不必在这个时候让宁衍伤心。 宁怀瑾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心头略略轻快了一些。他任宁衍抱了一会儿,终于迟疑地抬起手,胡乱地在宁衍背后顺了顺。 宁衍手臂微微用力,收紧了一瞬又松开,然后向后退了一步,放开了宁怀瑾。 本来不打算告诉皇叔的。宁衍说着,转过身走向书案的方向,他转身的动作有些急切,像是刻意避开了宁怀瑾的目光。 宁怀瑾的视线下意识追了过去,发现他眼角有一点非常明显红痕。 小衍 找到了。 他俩人同时出声,宁衍手里拿着个从书案下取出的盒子,闻言愣了愣,下意识道:皇叔先说。 不,没什么。宁怀瑾说:陛下手里拿的什么? 宁衍手一顿,但也知道,指望让宁怀瑾打心眼里把陛下俩字剃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于是只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再去纠正他什么。。 宁衍打开盒子,从里面抽出一只竹筒,拔开塞子,转手递给宁怀瑾。 宁怀瑾疑惑地抽出里头的纸卷,展开一开,才发现上面只写了四个字静待时机。 这是阮茵的字迹。宁怀瑾说:这才是她给宁铮送的信? 对。宁衍说:而白头鸢脚上的,并不是这封。 这就是了,宁怀瑾想。所以宁铮才像是失了神智一样贸然出兵,把局势完全拨向了阮茵不想见到的一边。 宁怀瑾先前猜到了这一茬,却一时没想通,宁衍到底在那信件里换上了什么,才让宁铮毫无怀疑地就信了。 所以陛下在换上的信件里写了什么?宁怀瑾问。 宁衍笑了笑,说:荧惑守心。 第94章 交易 宁怀瑾明白了。 怪不得宁铮那样肆无忌惮,合着是收到了宁衍亲自递去的暗示。 宁衍也是胆子大,心里没个敬畏之心,连荧惑守心这样的话都敢往外胡扯,这话落到宁铮手里,跟皇帝不日即将驾崩有什么两样。 你宁怀瑾的语气缓和下来,埋怨道:你也不怕忌讳。 有什么好忌讳的。宁衍笑道:这天象又不是我说什么就变成什么,唬三哥的话罢了,又不是真的有这一出。 神鬼之事,总要敬三分。宁怀瑾还是不放心:回头去国师那上个香。 好好好。宁衍失笑道:知道了,皇叔。 三言两语间,方才那股浅淡的旖旎气氛就在无人发觉之处消散了个干净。 -- 第171页 但宁衍仿佛还是从刚才那个短暂的拥抱里重新汲取到了养分,他眼角眉梢略微下弯,眼睛里填补进了藏也藏不住的光亮。 之所以本来没想告诉皇叔,是不想让皇叔知道,是我诓骗三哥起兵的。宁衍接过宁怀瑾手里的纸筒重新卷好,照原样塞回木匣里,继续说道:虽然说遇事不当不是君子之风,但我还是 宁衍极快地顿了顿,说道:还是本来不想告诉皇叔的,起码现在不是。 宁衍语气轻松,但宁怀瑾还是从里头听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来。 宁怀瑾近来慢慢在宁衍身上摸到了些门道,又从方才那个短暂而局促的拥抱里福至心灵地捕获了一缕灵犀,开始渐渐能咂摸出一点宁衍的心境来。 他大概是怕我觉得他又蒙又骗,容不下至亲手足,还非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宁怀瑾想。 宁怀瑾摇了摇头,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小时候,在还不足人大腿高的年月里,宁衍为了逃避每天一人多高的奏折,都能理直气壮地拽着景湛打机锋,左耍赖右反悔,移花接木用得无所不用其极,偏偏越长大还越活回去了,钻起了这样的牛角尖。 陛下是怕臣觉得您像皇兄?宁怀瑾直言道。 宁衍原本背对着他,摆弄着手里的木匣。他没想到宁怀瑾会这样直白地将这件事点出来,闻言肩背不着痕迹地绷紧了一瞬,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您是他的儿子,会像他也很正常。宁怀瑾说。 确实。宁衍没想到宁怀瑾既不安慰,也不说教,反而把这句话应下来了。他原本已经准备好的回应烂在了肚子里,只能临时挑拣出一句来,说:我记得当初父皇曾说,我才是最像他的儿子。 是有这么一句话。宁怀瑾说:臣也记得。 话说到这里,宁衍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宁怀瑾看起来没有想给他递台阶的意思,宁衍随口一句感慨,反倒把自己架了起来。看来不剖开心门,说两句真心的出来,是肯定下不来这个台了。 但怎么说,说他其实知道当初宁宗源诓骗宁煜并不光彩,而自己哪怕这样诓骗宁铮,却还是跟宁宗源不一样吗。 毫无佐证的分辨是单薄的,毫无说服力的。 于是宁衍没有说什么,他的手在桌上按了按,像是蓄了一些勇气在心口,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宁怀瑾的眼睛,用一种轻松的语气问道:皇叔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会。宁怀瑾说。 哪怕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也走上父皇的老路,变得奸诈又多疑,每时每刻都在想要怎么把权利收拢得紧一点,再紧一点?宁衍略微放缓了语速,说道:哪怕这样,皇叔也不会惧怕我,担忧我的多疑迟早会落到你头上,而是还会站在我这边,就跟今天一样? 会。宁怀瑾又说。 皇叔骗人。宁衍低声说。 宁怀瑾叹了口气。 如果今天坐在皇位上的是别人,那这话确实违心。宁怀瑾向他走了一步,说:但是恰恰就因为是陛下,所以并不违心了。 宁衍看着他,只觉得宁怀瑾似乎一瞬间回到了猎场争执之前的那些日子,看起来坦荡、诚恳,又坚定。 说句不恭敬的话,陛下要做明君的时候,臣是陛下的臣子,帮扶社稷,为君分忧,是臣的本分。宁怀瑾继续说:但若是陛下有那么一天,不想做明君了,臣也还是陛下的皇叔。或许臣会退出朝堂,但无论如何,臣也不会不管陛下。 宁衍沉默了一瞬,暗自将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自力更生地从里面咂摸出了一点微妙的甜味儿来。 他抿了抿唇,语气都变得雀跃起来:所以皇叔是觉得,我做出的决定,都有我自己的理由,对不对? 宁怀瑾虽然不知道宁衍怎么会突然将话题跳到这个上面,但他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没说错,便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宁衍说:所以皇叔是同意我亲征了。 宁怀瑾: 这是一回事吗!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真切地看到了宁衍确实对这件事有所筹谋的证据后,宁怀瑾确实放心了许多。 他看出了宁衍的坚决,也大概明白,光靠自己,恐怕不能真正将宁衍拦在宫里。 若宁衍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亲征,与其让他独断专行地自己做决定,还不如他退一步,好让这件事有点商量的余地。 臣有个条件。宁怀瑾说:若陛下实在要去,那臣也要去,臣愿做先锋,陪陛下一起亲征。当初臣曾在军营历练过一阵,想必上阵时也不会拖陛下的后腿。 宁衍下意识就想拒绝。 按照他先前的布局,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宁怀瑾留在京里的,安全不说,也顺手替他监国,对宁衍来说,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 若监国,寻常小事有江大人在,若遇大事,内阁自会将奏报送抵前线。宁怀瑾先宁衍一步说道:古往今来,皇帝亲征,也没有几个真的将政务甩手不干的。 -- 第172页 战场凶险,宁衍还想再争辩几句:可 若陛下不同意,那臣也不同意。宁怀瑾慢悠悠地说:无论陛下是为了什么不想让臣上战场,相比起来,您都是更没理的那个。 宁衍: 说得好像很对,宁衍想。 互相吃定太要命了,小陛下心酸之余还有点隐秘的自得,就像他知道怎么说服宁怀瑾一样,宁怀瑾也能轻而易举地说服他。 好吧。宁衍苦着脸,状若为难地说:但是皇叔要答应我,上了战场,万事要听调度,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陛下也一样。宁怀瑾不甘示弱:虽是亲征,但战场凶险,陛下坐镇中军调度便可,不可随意上阵。 宁衍抬起头,他俩人对视一眼,片刻后同时开口道:可以。 话音刚落,宁衍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俩人就这样在交易中达成了共识,远在内阁的江晓寒打了个喷嚏,莫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但是在出征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宁衍说。 陛下是要去见阮茵吗。宁怀瑾说。 是。宁衍说:毕竟我还要叫她一声母亲,事关她的亲子,我总该去跟她说个明白。 宁衍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倒没有贸然去见阮茵。 宁铮起兵,宁衍再圈着阮茵,就显得名正言顺了许多。宗亲们碍于理亏,也不敢说要他看在面子功夫上,将阮茵放出来透透气。 南阳府形势吃紧,景湛当天熬了个大夜卜了个吉日出来,在第二天清晨交给了宁衍。 就在五天后。 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正好够礼部手忙脚乱地排布好亲征的排场。宁衍知道,这八成是景湛在许多日子里特地帮他挑出来的,是恰恰好的时间。 宁衍未曾言谢,而是差人往国师府送了好几碟点心。 京中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朝中不免有不同意帝王亲征的,文臣武将皆有,连江晓寒都在人后进宫劝了两句。但宁衍是铁了心要如此,谁也拿他没辙,最后只能按照吩咐,开始将一应事务往内阁运作。 作为监国的左相,江晓寒骤然忙了起来,每天要在内阁挑灯夜战到很晚,粮草运作和兵将调配的事儿得先在他这边看一遍,才能送进宫去给宁衍批复。 出征的兵将也紧锣密鼓地定了下来,宁衍不出意外地将郑绍辉和秦六都塞进了此次出征的名单里,他将郑绍辉拨给谢珏做副手,又给了秦六一个不上不下的指挥使。 宁怀瑾知道秦六的身份他先前其实暗地里担心过,战场这种地方,既空旷又混乱,影卫难以藏身,恐怕不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宁衍。但后来见秦六也在名单之中,便或多或少放下了点心。 起码宁衍确实是做好了切实的准备,而不是上阵去儿戏的。 让宁怀瑾不解的是,宁衍居然将玲珑也算在了随侍名单里。虽然帝王出门,总要带那么一两个娇女美妾的在旁伺候,但宁衍显然不是沉溺美色的人,何况是带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探子。 无论玲珑是否已经倒戈到了宁衍这边,宁怀瑾都觉得不够安全。 无妨。宁衍当时托着下巴,笑眯眯地说:皇叔放心吧,我自有用意。 四天时间说长也长,但若是日日忙乱,便也是一眨眼的功夫。 临到出征前一天,宁衍才收拢完了手中的所有琐事,吩咐下去,要去见一见阮茵。 第95章 奇兵 宁衍到底还是给阮茵留了一点体面,入夜了才去相见。 不得不说,阮茵到底是在后宫浸润多年的女人,别的不说,一个忍字真是修炼到了登峰造极,除了宁铮起兵那天她失态摔了几个瓷器之外,这么多日子来,竟然一直安安静静,没闹出半分事端。 宁衍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她心如死灰了,想必阮茵只是想开了,准备将错就错,等着宁铮来给这十年来的勾心斗角一个痛快。 仁寿宫被围了这么久,从外头看,已经带上了些萧条的味道,宁衍站在门口抬着头看了一会儿仁寿宫的牌匾,才摆了摆手,示意身边的随从都不必跟着,自己孤身一人进了殿。 傍晚时分已经有内侍来传过话,所以阮茵还未曾歇息,依旧穿戴整齐地坐在殿中,已经等了宁衍有一会儿了。 跟上次不同的是,为了方便看管,阮茵殿中的内侍被遣走了大半,殿中显得冷清许多,连带着阮茵身上的华服美饰,看起来都像是用来撑场面的空架子。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阮茵便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哪怕有脂粉掩盖,也盖不住她脸上日益明显的老态。 今日一见,陛下身体还似康健,真是江山之福啊。 还得多谢母后手下留情。宁衍在她面前站定,微微躬身行礼,恭敬道:儿臣见过母后。 陛下还需要这样在哀家面前摆孝道吗。阮茵半合着眸子,缓缓道:还是说,陛下觉得在外头演得还不够累,在私下里也要端着架子。 倒也不是。宁衍自顾自地直起身,自去一旁的侧座落座。他掸了掸膝盖上并不存在的浮灰,从容道:儿臣只是想着,明日便要出征了,今日怎么也得来看望母后一番,省的母后在宫里日夜惦记三哥,却苦于不能得知他的消息。 -- 第173页 哀家收到铮儿的消息还少吗?阮茵睁开眼,讥讽地道:从铮儿起兵到现在,桩桩件件,你哪件事往仁寿宫少传了? 三哥是母后的亲子,儿臣怕母后惦记,才会多吩咐这么一句。宁衍淡淡地道:若是母后觉得心烦,儿臣以后不做这个恶人就是了。 阮茵一噎,随即冷笑道:铮儿起兵这事儿诸多疑虑,你当哀家不知道? 知道什么?宁衍不动如山:知道这么多年来,三哥一直在跟母后私下往来,从当初母后在皇寺时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未断了大逆不道的念想。还是知道三哥起兵,正是因为母后前些日子送去的一封信函?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从宁铮起兵的那一刻起,阮茵和宁衍就同时踩上了一根细绳,在几十万兵马的对峙之下,最后谁赢,谁才能活着。 在这个大前提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道理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就算是阮茵现在承认什么,碍于宁铮的那乌泱泱几十万兵马,宁衍也不敢真就一杯毒酒毒死阮茵。 宁衍占据江山和正统,宁铮盘踞着这偌大江山中最富庶的那片土地,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铮儿一向听话,若他真的收到了哀家的信,怎么会贸然起兵。定是你拦下了那封信,又做了什么手脚。阮茵冷声说:不然的话,哀家想来想去,除了那封信未到他手里之外,都想不出第二个可能。 母后可是冤枉朕了。宁衍偏过头去看着阮茵,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扶手,神情轻松地说:虽然朕在母后这里,向来没什么好名声,但唯有这一件事,朕还是想分辨两句母后放出的鸢可是好端端的飞出了宫城,到了三哥手里。 不可能。阮茵断言道:若是如此,铮儿绝不可能不听我的话,私自出兵。 母后怎么这么笃定三哥不是听了你的话,才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宁衍意有所指地说:毕竟三哥一直都孝顺得很。 阮茵没有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动怒,而是锁紧了眉头,探寻一般地望着宁衍。 宁衍双手搁在扶手上,大咧咧地任她看,端的是坦坦荡荡,无虚无畏。 你阮茵骤然想到一个可能,惊道:你难不成换哀家的信件? 不可能。阮茵紧接着就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恶狠狠地盯着宁衍,说出来的话也不知道是给他听的,还是给自己听的:那晚哀家给铮儿传信的时候,从写信开始就都是亲力亲为,哪怕 阮茵说得太急,一口气没上来,呛咳了一声。 咳哪怕是玲珑,哀家也没让她沾手半分。阮茵说:她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当哀家真的那么相信她? 母后信不信玲珑不好说。宁衍说:但母后是开始信朕了。 阮茵紧接着一愣,才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宁衍的话里,开始认真思索那一夜传信时究竟有没有疏漏了。 欲盖弥彰吗,阮茵想。 可故布疑阵这种小儿科,现在用出来,还有什么意义。 但就算如此,阮茵还是仔仔细细地重新回忆了一边,确信是自己亲手放进信筒的,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陛下倒也不必在哀家这里说这些。阮茵说: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母后这就是还不相信我。宁衍故作遗憾地在袖袋里掏了掏,将先前给宁怀瑾看过的那枚竹筒掏出来,然后取出里头的信件,在阮茵面前慢慢展开。 母后看看。宁衍温和地说:这是不是母后的字迹。 阮茵本来就被宁衍这几句话弄得七上八下,看到这张字条后,终于绷不住那根脆弱的心弦,豁然站起身,厉声道: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宁衍反问道。 那天晚上,事事都是哀家亲力亲为,哪怕是放飞的鸢,也是哀家亲自也检查了好几遍。阮茵说:根本没 她话说到这里,忽然突兀地停顿了一瞬, 哦宁衍了然道:看来母后是想起来了。 阮茵面上的表情变了几变,她看着宁衍,脸上满是惊疑不定,活像是见了鬼。 因为她忽然想起来,当时确实还有别人碰过那只鸢。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那夜大雨倾盆,鸢焦躁得很,在阮茵往它足上系竹筒时扑腾了几下,尖利的爪子差点划伤阮茵的手。 当时阮茵谁也不相信,除了一个替她打伞的内侍之外,一应亲信都站得离她四五步远。 只是那内侍双手替阮茵撑着伞,一时倒不出手去控制那鸢,还好是一旁守门的一位小内侍冲过来,急忙拢住了那鸢的翅膀。 仅此而已。 阮茵下意识回忆了一下那小内侍的脸,却发现想不太起来。那人也在仁寿宫伺候了许多年了,总呆在侧门那一亩三分地底下,大多数时候都垂着头,跟这宫里千千万万的小内侍没什么两样。 -- 第174页 而且,阮茵明明清楚地记得,当时那鸢只是扑腾间不小心跳到了那小内侍手里,只一瞬间的功夫就被对方诚惶诚恐地送了回来,全程都在阮茵眼皮子底下。 看来母后不信。宁衍笑了笑,扬声唤道:来人 屏风后的殿门被吱嘎一声推开,绸布上隐隐映出了个人影。 那人在屏风后站定了一瞬,转过身好好地将殿门关上了,才绕过屏风,走进了殿来。 来人穿着一身素简的内侍衣袍,衣服鼓鼓囊囊的,低着头,小步走到了殿内,一言不发地跪了下来。 阮茵从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心就凉了大半截。她一见这人就想起来了,那一夜帮她制服白头鸢的正是这人。 而宁衍现在叫他进来,用意也很明显了。 这是你的人?阮茵不可置信地问:当年当年我回宫时,你还不到十三岁。 而这小内侍在仁寿宫里待的时间更长,阮茵当年回宫时,为了清除钉子,几乎将仁寿宫内所有的内侍侍女都查了个遍。这小内侍虽然因为做低等的粗活,没像殿内那些人一样被查出祖宗十八代,但也是由阮茵的亲信确定过的,确定是在宫里做了许多年,才勉强留下的。 何况从她回宫之后,仁寿宫的一草一木都在她眼皮子底下,断不可能有人吃力扒外。 但宁衍现在说,这是他的人,那就只能说明,在阮茵当初回宫时,这小内侍就已经是他安插过来的钉子了。 十三岁算什么。宁衍说:父皇当年的嘱托,儿臣可一句都不敢忘。 是啊。阮茵怒极反笑:反正你那个父皇,这辈子从来就没信任过哀家。临死还要留下这么句话来,哀家一点也不奇怪。 可她实在不明白,这人是怎么骗过自己,在她眼皮子底下换了那封信的。 儿臣看出来了。宁衍的指尖敲了敲扶手,笑了笑:若父皇对母后有过信任,母后现在也不会是这样一幅表情。 只可惜,母后跟父皇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居然一直都未曾发现父皇手里有一支奇兵。宁衍笑道:一支善易容、善潜行的奇兵。 十里。宁衍说:给母后当了这么多年内侍,临了了,也让母后看看你的脸。 第96章 朕不想要后路了 宁怀瑾知道宁衍去见了阮茵。 大约是怕他担心,宁衍去之前还叫何文庭给他传了话,说是去跟阮茵说两句话就回来,叫宁怀瑾若是不急着睡,可以等他回来一起吃个荷叶羹,若是他回来的晚也就罢了,不必等他。 一入了秋,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冷,不过几天的时间御花园中就有了萧索之景,池子里的莲花消失得无影无踪,眼见是莲叶羹也是最后一茬了。 这几天他和宁衍各忙各的,谁也没闲下来,宁衍忙活着应付朝臣应付宗亲,将皇权暂时下放,宁怀瑾也得忙着在内阁将手头负责的所有事务一应移交,俩人忙得昏天黑地,每天也就晚上这会儿功夫能见一面,说两句话。 宁怀瑾最初还担心宁衍从未出过京,心里紧张,但这几天看下来,宁衍反倒要比宁怀瑾还要淡定。 帝王亲征不是小事,还得昭告天下,通知各州府。无论是回应也好,还是请安也罢,各州府的回函也来得十分迅速,生怕是落后一点,就要被人参个不事政务的名头。 这就导致内阁不但要处置亲征的礼仪琐事,还得连这些回函一并对付了。宁怀瑾一人忙不过来,干脆把江晓寒一起扣在了宫里,天天在临华殿对着批复各地雪片似送上来的请安折子。 旁的州府送就算了。宁怀瑾把手里的奏折一扔,揉了揉额角,无奈地说:江南两府真是跋山涉水地也要送,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王爷总得给人家个表忠心的机会。江晓寒顺手翻开一本新的,大概扫了两眼,提笔就往上批复,一边批一边随口道:何况长乐王卡在那么个要命的地方,江南两府也怕啊,还不赶紧上道折子,提醒一下陛下别把他们忘了。 怎么可能忘了,那可是鱼米之乡。宁怀瑾说:不过还好宁铮自大,不然头先遭殃的就是江南两府。 江晓寒笑了笑,没说话。 许是受了那句荧惑守心的蛊惑,宁铮似乎真以为这天下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他暂时未曾去动江南两府,怕是不想在江南两府这样的富庶宝地动兵动枪地劳民伤财。 不过这也是好事,虽然指望不上江南两府了,但好歹不必宁衍分心去帮扶,让他们自己顾好自己,总归也算是帮上忙了。 此次亲征,不比往日。江晓寒说:虽然陛下和王爷都是从小习武,身手甚好,但战场之事刀光血影的,乌泱泱的大军扑上来,再好的身手也没辙。所以若非必要,还是不要轻易上战场的好。 本王晓得。宁怀瑾说:也劝过陛下了。 那就好。江晓寒执着笔抬眼看了看桌案对面的宁怀瑾,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若是方便,王爷在战场上也要多多看护陛下才是虽说陛下心里有数,但臣这两日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 第175页 怎么?宁怀瑾问:明远觉得亲征这事儿不妥? 倒也不是。江晓寒也干脆放下笔,端过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说道:许是我想多了,陛下要出京,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多,对面又是长乐王,我难免担忧。 不说这个了。江晓寒笑了笑,看着宁怀瑾说道:臣瞧着,最近王爷跟陛下之间相处仿佛自在了不少。 宁怀瑾一噎,第一反应是江晓寒看出了什么。 但紧接着,他就觉得自己这反应十分莫名其妙他和宁衍之前也没什么可值得江晓寒看出来的。 受那个等这件事了了再谈感情是对是错的约定的影响,宁怀瑾颇为破罐子破摔,也不想这事儿了。加上宁衍最近收敛许多,也不再有意无意地试探底线,他俩人相处得还算和平,也找回了先前那些年随意的相处之道。 至于等宁铮这事儿了了之后如何 之前该如何还如何,宁怀瑾近乎逃避地想,或许等到那时候,宁衍自己就不喜欢他了。 对少年人来说,情爱就是薄如蝉翼的一张纸,雾里看花时怎么看怎么美,但若是真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让他天天看夜夜看,说不准几天,也就看腻了。 此次亲征,若无意外,他大概率是要跟宁衍左右不离,说不准天天灰头土脸的日夜相见下来,连梦里那点旖旎的幻想都得在现实面前消散得一干二净。 何况,他不是还要带玲珑去吗,宁怀瑾想。 大约是人不抗念想,宁怀瑾心里刚寻思了一会儿宁衍,临华殿的大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何文庭独自一人从外头进来,见着宁怀瑾,话未出口先笑了笑。 怎么?宁怀瑾说:陛下有事要吩咐? 倒也没什么大事。何文庭客气地道:只是现在已经亥时二刻了,陛下先前嘱咐过,让王爷别熬太晚,趁早歇息。 何文庭说着,也侧了侧身,对着江晓寒笑道:相爷也一样,陛下说,这些请安折子批了还能再来,不若躲躲懒,不必这样勤着回,省的他们一封接一封地发。 这倒确实是宁衍能说出的话,江晓寒笑了笑,将剩下未曾批复的折子收拢成一堆,就坡下驴了。 说的也是。江晓寒说:明日便是出征的日子,王爷也是该养好精神才是。 宁怀瑾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陛下从太后那里回来了吗? 还没呢。何文庭说:八成是还有话要跟太后娘娘说。 仁寿宫内,阮茵已经沉默了许久。 她曾经一度自认为,她与宁宗源这辈子虽然谁也没相信过谁,在互相提防和保有余地中相敬如宾地走过一生,但好歹能勉强算个势均力敌。 可阮茵没想到,她跟在宁宗源身边这十好几年,愣是不知道他手里还有这样一支如鬼魅般的影子。 她后背乍然起了一身冷汗,一时不知道应该是为结发夫妻的同床异梦感到悲哀,还是要为那些她自以为隐秘的阴私手段感到后怕。 这几种情绪从她心口里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却纠缠着卡在了一起,以至于阮茵下意识吸了口气,面上却什么表情也没做出来。 而不远处的十里抬起头,看了阮茵一眼,然后伸出手,在脸侧摸了摸,顺着鬓角缓慢地撕下了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 他以往的面目阮茵没什么印象,但也大概能够想象一二,无非是平庸至极,哪怕跟她走个对脸都不会引起她注意的。 但十里本来的脸却与低调两个字大相径庭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看着仿佛跟宁衍差不多大,只是身量比宁衍矮小一些。 他沉默地将这张面具放在手里叠好,然后膝行几步上前,将这张面具放在了宁衍的手边。 做完这一切,十里才偏过头,又看了阮茵一眼。 阮茵被他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攥紧了扶手。 她也算是在这宫里身经百战,什么样的阴私都见过,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出现在活人身上。 这张面具似乎撕掉了十里身上某种什么东西,他的脸轮廓很温和,只是因常年不见天日,所以显得特别苍白。若单单只看长相,其实十里还不如宁衍长相锋利。他虽然身形瘦弱,但脸侧的轮廓却并不明显,加之又生了双温和的杏眼,打眼看过去,甚至称得上无害。 但那双眼睛,却恰恰是令阮茵惊异的源泉。 或许是不必再伪装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内侍,十里身上的一些细微的习惯也显露出来,他下意识地面对着宁衍,侧过头来看着阮茵,左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肩背处的肌肉却绷得很紧,像是随时可以冲上来了结她一般。 他沉默地看着阮茵,眼睛里又空又冷,好像阮茵在他眼里不是一个太后,而只是一个普通的活物一般。 阮茵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过这类眼神但那都是人之将死时,或茫然或怨恨地看她的最后一眼。 你阮茵强迫自己将眼神从这把兵器上挪开,咬牙切齿地看向宁衍:你是来冲哀家耀武扬威的。 -- 第176页 不。宁衍施施然掸了掸衣摆,说:朕是来告诉母后一声,明日朕便要出征了,在那之后,请母后安安心心地待在宫中礼佛,外头的纷纷扰扰,母后就不必忧心了。 你威胁哀家?阮茵问。 或许是吧,也或许不是。宁衍说:但是母后总要想想,十里在仁寿宫这么多年,母后都没对他起半分疑心,足以见得他们的高明之处那母后怎么确定,仁寿宫里没有其他朕的人在了? 或者说,母后又怎么断定,安庆府没有朕的人。宁衍说。 少在这里危言耸听。阮茵冷笑一声:你若真那么神通广大,怎么不知道在引蛇出洞之前,要先查查那碗甜汤里究竟是什么药。 母后怎知朕没查。宁衍反问道。 你若真查了,当天怎么会毫无顾忌地走进仁寿宫。阮茵步步紧逼:仁寿宫日夜点香,哀家不信你不起疑心。 宁衍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坦然地跟她对视着。 阮茵在这种对峙中动摇了一瞬,片刻后,忽然厉声道:不可能! 母后跟父皇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想必是最清楚帝王无情的人的。宁衍说:身在权柄至高之巅,难免不被这繁华世界眯了眼睛。 住口!阮茵厉声喝道:你还有没有些廉耻之心! 人心易变,说什么海誓山盟,无非只是没遇到诱惑,或是自恃有后路,行事毫无顾忌。宁衍说:帝王之心更易变,朕自己也不相信。 所以朕确定了想要的,便不想要后路了,只有永绝后患,才能真正地高枕无忧。宁衍站起身,冲着阮茵微微躬身行了个礼,说道:也得谢母后成全,日后若真有那么一天,面对天下臣民时,也叫朕有话好说。 第97章 亲征 出征这天正好赶上个阴天,眼瞅到辰时外头还雾蒙蒙地不见太阳。 宁衍身披轻甲,站在高台之上,跟谢珏一左一右,分立在祭台两旁。 景湛换了身仙鹤绣纹的玄色长袍,面对着天地神明念完祭辞后,给他二人一人倒了一碗酒。 陛下是天子,是江山之主。景湛说:讨伐逆党,是为正统,此去自有神明庇护,定能战无不胜。 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每当景湛换上国师的行头,站在高台上祭天时,总能让宁衍感到陌生。 于是宁衍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而是将手里的酒碗冲他比了比,然后转过身与谢珏碰了个杯,同饮下了这碗酒。 饮酒后便要以血祭旗,高台上已经提前栓了只山羊在上头,国师府的小内侍捧着一柄寒光凛冽的宝剑走过来,跪在他二人之间,示意他们斩杀这头羊。 以往这事儿都是主帅亲自干,但今日是宁衍亲征,于是谢珏略微退后了半步,说道:陛下请。 宁衍看了一眼那剑,并未立即伸手拿起,而是道:朕战场经验不足,军务之事,还是以主帅为重,祭旗之事,昭明来吧。 尊卑有别。谢珏忙道:陛下乃九五之尊,为臣者为君分忧,自然是该陛下亲祭。 他二人互相推拒了两个来回,最后还是宁衍推拒不过,伸手握住了那柄剑。 锐利的剑锋将祭台上的烛火折进宁衍的眼中,他沉默着上前一步,手起剑落,剑锋干脆利落地穿透了那羊的咽喉。 偌大一只公羊轰然倒下,温热的血迸溅出来,有几滴落在了宁衍执剑的手上,更多的顺着剑锋的凹槽向下流淌,不多时便在地上积了小小一滩。 宁衍的眼神落在那摊血上,眸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很快被他掩去了。 他手腕微微用力,将剑锋从公羊喉中拔出,有几滴血顺着剑锋在半空中划过弧度,正溅落在旁边的军旗一角上。 礼成。景湛说。 出征前总是要搞这么一出,谢珏常年在边疆打仗,早习惯了,闻言面不改色地冲景湛一拱手,便转身先下了高台,往中军前走去了。 宁衍本也应该跟他一道,可刚转过身,就被景湛叫住了。 陛下。景湛道。 宁衍回过头看向他。 景湛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然后走到祭台边,耐心而仔细地用竹片将烛火压灭,然后简略地收拢了一下,才转过身向宁衍走来。 怎么了?宁衍问。 景湛走到他面前,接着宽大袍袖的遮掩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宁衍捏了捏手里的香囊,发觉里头搁着两片略显坚硬的什么东西。他的手指顺着那东西的轮廓摸了一圈,发现是两张叠好的纸符。 你和王爷一人一张。景湛说:小叔的我前天给过了。 我昨晚给你卜了一卦。景湛着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此去有惊有险,却好在有阴差阳错,总能化险为夷。所以你也不必担忧,宁铮那傻脑子,想必斗不过你。 宁衍垂下眼捏了捏那香囊,说道:你们昆仑不是不算帝王吗? -- 第177页 所以我这次算破规矩了,破规矩可是大忌,你可千万别叫我师父知道。景湛没好气地说:而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宁衍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说完将那香囊往怀里一揣,转头向高台下走去。 景湛双手拢在袖中,站在台上目送他走到中军最前列,跨上谢珏身边的那匹黑马,扯过了内侍手里的缰绳。 站在他左身后半步远的宁怀瑾催马往前挪腾了一点,问道:陛下方才在顶上说什么了? 是阿湛不放心。宁衍笑道:多嘱咐了两句,没什么。 宁怀瑾点了点头,也并未起疑。 起程的时间的辰时二刻,谢珏一声令下,丹凤门的城墙左右大开,宁衍催马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玲珑的马车不前不后地缀在中军中,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因为是宁衍要带着她,旁人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帝王亲征,别说带一个随侍的侍女,就是带上两三个美妾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边城那边的守军动的比京城更早,已经从西北联防急行过来,算了算路程,大约能与宁衍他们在商州会合。 宁衍大张旗鼓地从京城出兵,远在千里之外的宁铮自然也听见了风声。第五日后便按捺不住,终于不再守着城门做那副良善模样,而是下令开战,硬是想在宁衍到之前拿下南阳。 消息传回军中时,宁衍离南阳还有大约十天左右的路程。中原地界难行,汇合了调来的五十万谢家军后更是拖累速度,宁衍在帐中对着油灯看了一会儿信件,心里也觉得有些难办。 信中虽然说了,南阳府那边有府军可以抵御一阵,不至于让宁铮那么容易地踏平城门入驻南阳。但南阳城不大,周遭还有零星的几座小城,若真的打起来,宁铮只要先取周遭的小城,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南阳围困起来,倒时候就算是宁衍到了,也并不一定能立马讨到便宜。 但若是让南阳分兵去守这几座小城,那对南阳自己也吃力得很,恐怕抵挡不住几天。 皇叔怎么想?宁衍问。 为今之计只有两种。宁怀瑾凑过来看了看宁衍摊在桌上的信件,说道:要么我们分兵出来,骑兵先行,将剩下的路程缩短,急行到南阳,这是最快的办法。 不行。宁衍摇了摇头,说:骑兵大多都是从禁军和京城军中来的,就算是膘肥马壮,但到底没怎么上过战场,经验不足,数量也不够。何况若是急行,赶到南阳府时大家也会疲累至极,打起来也不占优势。 那就第二种。宁怀瑾说:陛下也发现了,自从西北的谢家军汇入之后,大军行进的速度明显变慢,臣前两日着重观察了一二,发觉倒并不是兵将速度变慢,而是兵将人数太多,路却没那么宽,以至于拖慢了行军速度。臣年轻时看过兵书,若遇这种情况,可将大军分割成几股,按照各自配比,走不同路线到达战场。 这倒是可行,宁衍想。 宁怀瑾说着站起身,从行囊中取出一副牛皮绘制的舆图来,摊在了宁衍面前的桌案上。宁怀瑾拉过烛台压在舆图的其中一角上,坐在宁衍右手侧方,指给他看。 到现在为止,我们离南阳大约还有四百里的路程,若想不伤根基地急行,大约每天能走百里。宁怀瑾说:陛下可以暂且撇开辎重粮草,从边城守军中挑选几支身体强健,经验丰富的,与骑兵一起走我们原定的这条最快的路,由谢将军亲自带队。这样若到了南阳便被袭,谢将军经验丰富,也不至于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至于其他的辎重部队和步兵,可以再左右分为两股,分别从信阳方向和山阳方向两面行军。这两条路虽然路远,但好在信阳那头地势平坦宽阔,想必也会走得容易点。宁怀瑾说:由郑小将军带一队,臣与陛下再带一队,虽说会晚两天到达南阳,但也不至于误了事。 宁怀瑾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先前便已经看过多次这图,心中已经有了谱。 宁衍转过头去,接着灯火的掩映看着他的眉眼,说道:皇叔对兵法知之甚详。 兵书多看了几页,纸上谈兵罢了。宁怀瑾摇了摇头,说:还是得问过昭明的意见,才好免得有疏漏。 不必问了,臣也觉得王爷说得甚是有理。 因着要出宫亲征,宁衍不好带何文庭出来,在营中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礼数。 谢珏方才刚好在外头点卯完毕,掀开帐帘从门外进来时,正听见这一句,忙接道:臣方才出去,也是在琢磨这件事。 那昭明怎么看。宁衍问。 六十万大军一起行路,确实难了些。谢珏说:臣觉得王爷说得甚是有理,将大军分成三股齐头并进,比现在一门心思挤在这条窄路上强得多而且长乐王兵临南阳,若真想打,不出两天,南阳府尹便会自顾不暇,管不到周遭的村镇去了,能早到一天还是好的。 只是有一点。谢珏道:粮草辎重倒不能完全分割,往山阳方向的那条路山地较多,虽然步兵易行,但也容易被埋伏。步兵防袭能力较差,若是宁铮有心,在那条路上设卡子也不必人多,二三十人便可,看准了时机从断崖处一把火下去,粮草就危险了。 -- 第178页 如此。宁怀瑾了然道:果真还是昭明想得周全。 只是能防一手是一手。谢珏说道:所以陛下不若将粮草一份为三,中军带一份,信阳那路带两份,这样更稳妥些。 那就这么办吧。宁衍可有可无地一点头,吩咐道:也麻烦昭明点兵,明日一早便分路而行,还是要尽早到达南阳为好。 第98章 皇叔给我的东西,还要拿回去? 宁衍本想跟着中军走,但宁怀瑾说什么也不同意。 他们都心知肚明,中军是急行军,到了南阳是要帮南阳府解围的,必定要正面对上宁铮的兵马,宁衍从未上过战场,宁怀瑾不可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往危险之地去。 宁衍就着一盏烛灯跟他争取了两盏茶未果,最后还是先一步败下阵来,让步说那就带信阳那支兵。 信阳方向比他们预期的行军方向要绕远一些,但好在地势平坦,每日里哪怕是赶着路程往前行,也并不会太过吃力。 分兵之事刻不容缓,当夜谢珏便点出了东西两路兵马,各自交给了宁衍和郑绍辉。 至于玲珑,她好歹是跟着宁衍出来的女眷,不好太过于怠慢不说,跟一堆兵士待在一起也实在不成体统。于是谢珏单点了二十几个好手,叫他们伪装成布衣小厮,就地转上官道,充当普通的商队。 除了中军要休养生息一晚之外,其余两军若想不落后太多,便没那么多休息时间了,只能连夜出发,才能赶在临时选好的下一个营地落脚。 前些日子,行军时好歹是白日里赶路,夜晚扎营。但是分兵之后由于要尽快赶到南阳,宁衍不得不拉长白日里的行军时间,每天早上蒙蒙亮时便出发,入了夜再扎营。 离开京城后,越向南走气候便越湿润,加之已经入了秋,夜间的温度一日比一日低。宁衍身上的寒毒只是暂时压制,余毒未清,还是怕冷的厉害,已经先别人一步穿上了袄子。 这若是平时在京城倒也无妨,可行军路途中扎营和起兵都很仓促,也没时间和精力给宁衍烧多余的炭盆,只能凑在饭点的时候从伙头兵那里捡几块烧得正红的热碳,拿回来暖暖帐子,再多的也就没了。 宁怀瑾本来最开始还是跟宁衍分两个帐子歇息,结果某天深夜里,信阳那边的怀玉当铺给他传信过来说明信阳情况,他带着信件来宁衍的帐子求见时,见宁衍缩在被子里抖得厉害,才发觉这样不行。 恭亲王当天夜里什么都没说,然而第二日再扎营时,宁衍就莫名发觉帐子旁边那个营帐不见了。 宁衍茫然地站在帐子前寻思了一会儿,干脆收回了迈开的步子,准备找个兵士吩咐一声,是不是扎营时疏漏了。 然而他刚一转身,就迎面撞见了朝他走来的宁怀瑾。 陛下怎么还不进去。宁怀瑾说:天晚夜凉,别在外头多站。 宁衍: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自然如果忽略他手里提着的铺盖卷的话。 皇叔?宁衍奇怪地道:这是做什么? 后军那头有条帐子没拴紧,下午过老界岭的时候滑下崖去了,旁边的兵士拽了一把,没接住。宁怀瑾神色自然地说:十几个兵士不能没处睡,于是臣将帐子匀过去了。 宁衍回忆了一下,也没想起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老界岭那条路确实又窄又长,他身在前军,顾忌不到身后的事情也正常,于是也未曾起疑,点了点头,转头撩开了帐帘。 那皇叔这几日就跟我委屈在一个帐子里吧。宁衍说:离南阳还有三五日的行程,倒也快了。 宁怀瑾本就有此意,自然应允,亲力亲为地提着个铺盖卷跟着宁衍进了帐子。 宁衍前脚一进来,眼神在帐子里转了一圈,才发现帐子里已经先一横一竖地铺上了两张矮榻,其中一张离门边不远,而靠近里侧的那张帐子旁隔着个小几,上头放了壶茶。 这显然是有人提前吩咐过的。 宁衍心中疑窦顿起,不由得回过头,狐疑地看了宁怀瑾一眼。 然而恭亲王没接收到他探究的目光,他已经自顾自地向外侧的那张榻走去,将手中的铺盖卷放在了上头。 紧接着,宁衍就见他也不拆开那铺盖,而是伸手在被褥缝隙里掏了掏,掏出了两个拳头大小的什么东西拿在手里,转过身向宁衍走来。 宁怀瑾离得近了,宁衍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是一个小巧的汤婆子,和一个用木塞塞紧的小陶壶。 宁怀瑾把这两样东西在手里掂了掂,转而递给宁衍。 那汤婆子有些旧了,黄铜掐出的纹路缝隙里有些许铜锈绿色还没有洗净,宁衍下意识接在手里拢了一把,发现正是热的。 宫里的手炉都会在外头包一层厚厚的布套,而宁衍手里的小汤婆子却没有这个待遇,热水在里头哗哗响了两声,摸起来有些烫。 宁衍将这只汤婆子攥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忽然道:皇叔,后军真的丢了帐子? 宁怀瑾: 恭亲王沉默了一瞬,实话实说道:其实没有。 -- 第179页 宁衍扑哧一笑,说:皇叔怎么这么快就承认了。 陛下问了。宁怀瑾说:若撒谎,则是欺君之罪。 皇叔惯会钻空子。宁衍半真不假地说:仿佛方才糊弄我,便不算欺君一样。 宁怀瑾无奈地笑了笑,说:陛下说得对。 帐子里提前被炭火烘过,现在还残留着一点温暖干燥的味道。行军中所用的黑炭不比宫中的银丝碳,烧起来总归会有炭火味道,闻起来像是烧焦的干柴,有些呛口。 宁衍又掂了掂手里的汤婆子,走到自己那张榻旁坐下,将这两样东西放在自己膝盖上。 其实皇叔不必这样。宁衍说:行军打仗,吃点苦是应该的,我若是觉得忍不了了,自会管伙头军那边要火。 但陛下真的会说吗?宁怀瑾反问道。 宁衍一噎。 这些日子以来,宁怀瑾闲来无事时也想了想,为什么宁衍就非得执意要亲征。若说是为了功绩,他今年才十六岁,年纪轻轻,想要建功立业还有的是时间。若说是为了皇家颜面,怕宁铮是嫡系皇亲不好处置,大不了下令将他活捉了押回京城,日后圈在府中,也能落个宽待手足的好名声。 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宁怀瑾看着宁衍跟将士们同吃同睡,开路行军,倒是慢慢地想明白了一些。 宁衍似乎也是想证明自己。 少年人的意气是个很神奇的东西,锐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闯一闯。但有时候也会显得过于较真,仿佛非得用一种最直接最明显的方式,才能证明自己并不比人差一样。 所以哪怕是宁衍身上余毒未清,哪怕是他从没带兵出过征,没走过这样艰苦的路,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没在兵将们面前显出半分疲态来。 宁怀瑾没法劝他,因为这确实是让宁衍在军中立威的好时机。既然已经出来吃了这个苦,那就总要让这个苦吃得更有用才行。 但这不妨碍宁怀瑾私下里给宁衍填补些小东西,让他过得更舒服点。 归根结底,在宁怀瑾面前,宁衍是不需要靠逞强和吃苦来树立威信的。 果不其然,宁衍张了张口,没好意思睁眼说瞎话,说出那句会来。 那就行了。宁怀瑾说:臣今晚给陛下添床被子,若是还不舒服,明晚再寻摸个火炉来。 宁衍垂着头坐在床沿处,像个乖乖听训的孩子,闻言点了点头。 他将膝盖上那只小陶壶拿起来,问道:那这个是什么? 是粗制的烧刀子。宁怀瑾说:管伙头他们要来的,臣已经事先尝过了。若陛下觉得冷,喝一小口会好受很多。 是酒?宁衍愣了愣,然后低头看了看那小陶壶,将其搁在了小几上。 本来确实是应该过问一下陛下的身子能否饮酒,可惜程大夫跟着谢将军他们一道,离得太远了。宁怀瑾看宁衍这样,以为他是担心,连忙道:不过这么一小壶,陛下省着点喝个三五天,应当没什么。 不是。宁衍知道他误会了,连忙笑了笑,说:皇叔不知道,我先前发过誓,以后不再喝酒了。 不喝酒了?宁怀瑾觉得有些奇怪,一年下来,宁衍宫内光大宴就不止一次两次,怎么忽然说起不喝酒了。 喝酒误事。宁衍意有所指地说:我已经误过一次了,深以为戒,不敢再犯。 宁怀瑾先是一愣,紧接着才猛然反应过来,宁衍说的是那件事。 宁衍不提,宁怀瑾几乎要忘记了。但随着宁衍话音将落,宁怀瑾才骤然发觉,当初在京郊的猎场中,他和宁衍不欢而散的那天晚上,跟现在的此情此景极其相似。 当时宁衍裹了一身厚厚的大氅,手里攥着个凉掉的手炉,昏昏沉沉地依靠在榻边,将他当成了梦中的影子,然后 宁怀瑾下意识舔了下唇。 宁衍轻轻笑了一声。 宁衍像是个临时起意的老猎人,在发觉宁怀瑾没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过后,他反倒伸长了双腿,带着一点微妙的破罐子破摔味道,笑着看着宁怀瑾。 恭亲王太久没被这锅热水煮过,一下子烫得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就想伸手就拿那壶挑起话头的罪魁祸首。 既然陛下不喝。宁怀瑾说:那臣就 宁衍眼疾手快,抢在宁怀瑾的手伸过来之前捞走了那壶酒。 怎么?宁衍挑了挑眉,问道:皇叔给我的东西,还要拿回去? 第99章 风雨欲来 宁怀瑾跟宁衍同住一处的事儿,在军营里算不上秘密。 宁衍这次亲征,为了不显得太过娇贵,都是在军营里跟将士们同吃同睡。除了出征那天多带了个玲珑之外,其他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就连晚膳也是从伙房的大锅饭里分出来,由伙头兵送去营帐里的。 今天还是一样送两份饭菜去陛下的帐子吗? 一个年纪稍大的年轻伙兵捧了满满一捆柴火从营地外回来,将手里的木柴捆往烧菜的篝火旁一扔,顺势坐在了上头。 -- 第180页 还跟前两天一样,把王爷的也一并送过去?他问。 嗯,是,刚才禁卫来吩咐过了。另一个年长些的男人说着瞅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给年轻人留出了个半个上风口的位置,免得他被烟呛了。 这样的大锅饭烧起来火不能停,烟呛起来也厉害,不能在营帐里烧,只能就着篝火在空地上烧。里头的炖菜一滚起来,那香味满营里都能闻见。 那年轻人往前凑了凑,然后从身下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来,用脚踩折了,丢进了燃得正旺的火堆里。 李哥。年轻人用胳膊肘拐了拐中年人的肩膀,冲他挤眉弄眼:你说这陛下和王爷放着好好的宽帐子不住,干嘛非得像咱们似的挤在一起睡。 李守成瞥了他一眼,悠悠地说:那谁知道,说不准陛下就是想体验一下君民同乐的感觉呢。 跟王爷一块住可体会不着啥。年轻人说着撇了撇嘴,又捡了根粗树枝咔嚓踩断:陛下那帐子睡两个人可绰绰有余。 你想让陛下跟你一样睡那大通铺?李守成嗤笑一声,揶揄道:先不说陛下千金贵体,就你,你还有那胆子? 还是算了。年轻人还没来得及在脑子里想象一下,就觉得浑身一个激灵,怎么想怎么起鸡皮疙瘩。 不过咱们陛下岁数不大,脾气倒挺好的。年轻人说:最开始咱们将军点咱们跟左军的时候,我还担心过呢。 担心什么?李守成反问。 担心陛下不好伺候呗。年轻人说。 跟着宁衍的这路左军大多也是步兵,很多都是从谢家军中分出来的。这些人常年跟着谢珏戍守边城,还是头一次见着天子长什么样,平日里总难免偷摸地多看宁衍几眼,心里揣测几分。 好不好伺候,也轮不到咱们伺候。李守成用木柴拨了拨火,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气,说道:你就好好做你的饭,等上了战场,好好杀你的敌,别总盯着陛下门口那一亩三分地看。 年轻人连讨了两个没趣,说不下去,便干脆闭了嘴,站起来走进身后的帐子拿了食盒,装了饭菜往大帐那头送过去。 宁衍的营帐在整个营地的中后方,周遭有禁军护卫,等闲人等不得擅入。 年轻人在伙头军里算得上相貌端正的,给宁衍送了几回饭,也知道规矩,到了禁军的卡哨处便不再往前走,只站在外头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过了片刻,大帐旁边搭出的小帐里掀帘走出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他走到年轻人面前,冲着他伸出手,说:给我吧。 年轻人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一边将食盒放在他手里,一边随口道:昨天好像不是你? 那少年似乎不善言谈,只匆匆撂下一句昨日不是我当值便转过身,飞也似地向大帐走去了。 年轻人挠了挠脑袋,心说这陛下年纪不大,身边的禁卫也一个比一个小,他送饭这些天过来,已经见着好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了,也不知道带这么多半大孩子出门打仗,够不够敌军一口吃的。 十里也不知道年轻人心里已经把他看成了京城里那些花拳绣腿的世家少爷,他进门时,宁衍的书案前空荡荡的,奏折随意地摊开放在桌案上,毛笔搁在一旁,上面的墨汁还没干。 宁衍的帐子里被一张简陋的屏风分成了两部分,细薄的绢布上映出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影。宁衍伏在矮榻的床头上,宁怀瑾的半个影子跟他重叠着,不晓得在做什么。 十里的目光只在屏风上一掠而过,便很快低下了头,他们影卫规矩甚严,平日里不许直视君颜,十里虽然现在身上披着一张禁军的皮,但习惯还是难以磨灭。 紧接着,十里就听见宁衍短促地痛嘶了一声,随即问了声是谁。 十里愣了一瞬,才想起来应该先通传一声。影卫与内侍习惯不同,他这么多年在阮茵那也没受过心腹待遇的训练,对这个总是不太适应。 陛下,是十里打了个磕绊,一时不知道怎么自称,只能在影卫和禁军中折了个中,说道:是奴才。伙房送了晚膳来,还有方才中军传来的消息,奴才一并拿来了。 宁衍听出了十里的声音,闻言嗯了一声,正想支起身来,就被宁怀瑾按住了。 臣去拿吧。宁怀瑾说。 他说着扯过旁边的外衫披在宁衍身上,擦了擦手上残余的药膏,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宁怀瑾的眼神落在十里脸上,短暂地愣神了一瞬,随即才恢复正常,从他手里接过了食盒和传信的竹筒。 十里像是还没习惯怎么在不必伪装身份的情况下跟人接触,生硬地行了个礼,连告退都没记得说,就逃也似地走了。 这都换了第三张脸了。宁怀瑾拎着食盒走回屏风后,无奈地说:倒也不至于,在军中有什么值当这样小心。 他们影卫,这样习惯了。宁衍已经从软榻上坐了起来,正抖落着里衣准备往身上套,闻言笑道:那明儿一早我叫他别换了。 -- 第181页 也没什么。宁怀瑾只是随口一说,倒也没想怎样,于是说道:随他去吧怎么穿上衣服了,不揉了? 宁衍亲征的决定做得仓促,宫中一时间没找出适合他身量的甲给他穿。宁衍现在身上这套还是兵部临时赶出来的,虽然形制合适,但有些边边角角的地方难免顾忌不到。 宁衍骑马赶了这些天的路,旁的都还能忍,就是做肩甲后头的一块甲片总是磨着肩骨,几日下来磨红了一大片。 自从那日恭亲王自己送上门来之后,小陛下重新变得娇气起来,每天晚上总要见缝插针地抓着宁怀瑾给他揉一揉。 好多了。宁衍系上衣带,说:不是有中军的消息吗,拿来我看看。 宁怀瑾将食盒放在一旁,把手里捏着的竹筒递给他。 前天昭明来信时,便说已经抵达南阳了。宁怀瑾说:今天又传信,大约是来说南阳情况的。 宁怀瑾猜的不错,但谢珏到了南阳后却没在第一时间顺利进城,而是直接跟宁衍派来的先锋军在南阳近郊对上了一次。 对方约莫有个两三千人,人数不多,分成小股骚扰行军部队,而且并不恋战,发现势头不对便撤退了。 不仅如此,宁铮到底是早有准备,发觉南阳一时半刻拿不下来,便不去跟他使劲,转而围剿了周围几座小城。谢珏抵达南阳的时候,南阳周遭的六座小城已经被宁铮吃下大半,只剩下唐河和邓川两县还没被宁铮收入囊中。 据谢珏信中所写,他前脚到了南阳,整兵了一个下午,便主动出击,奇袭了桐柏县和方城两处地方,并在次日凌晨时分拿下了地势更加平缓的方城。 只可惜桐柏县和剩下的两城易守难攻,谢珏不敢硬打,只能暂且收拢兵力就地整军,等着宁衍抵达南阳再做打算。 除此之外,谢珏还在最后附带了一句,说是玲珑的马车已经到了南阳,比宁衍他们到的还早些,已经安排进南阳府衙住下了。 宁衍看完了信,极其自然地随手递给宁怀瑾。 咱们还有几天能到?宁衍问。 右军明日能到午时便能到按这个速度,再有两天就差不多了。宁怀瑾说:臣今日已经吩咐下去了,备足干粮,后天天黑后不必停下扎营,再行上一个时辰,就能进南阳府。 不知是不是人各有长处,在行军打仗这些事上,宁衍总觉得宁怀瑾比他门清多了,连舆图都背得比他熟,右军的路线竟也记得。 抹黑赶路?宁衍问。 昭明已经探好了路,想必不会有事。宁怀瑾说:明日一早,臣回信的时候也会通知昭明进城的日期,他会提前派兵出来接应咱们。 宁衍嗯了一声,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昭明信上说,先前派出的探子在敌军中看到了亲王车架三哥果真也随军而来了。 陛下心慌吗?宁怀瑾问。 不慌。宁衍苦笑一声:朕身后站着千军万马,有什么可慌的朕只是忽然有些不太习惯。 宁怀瑾明白,也能理解。 虽然碍于地位之争,皇家兄弟里甚少有真心实意和睦的,但宁衍毕竟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登基了,他没争过也没抢过,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而你来我往地耍心眼是一回事,但真刀真枪地在阵前对上,是另一回事。 宁怀瑾抬手搭在宁衍肩膀上,在他肩头那块红痕上轻轻揉了揉。 陛下。宁怀瑾未曾安慰他,只是近乎残酷地说:这是您长大的最后一步了。 第100章 先想再做 饶是宁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亲征还是跟他想象的有很大出入。 他身份贵重,不能总往外头兵荒马乱的地方跑,一到南阳就被迎进了城,安置在了南阳府衙,活像是换了个地方批折子,六七天了都没出过门。 不过这也正常,南阳离安庆府颇近,中间只架着个信阳府,还被宁铮占了,更别提南阳周遭被宁铮占去的几座小城,地理情况实在不占优,宁怀瑾不放心他出城也是常理之中。 从谢珏入南阳到宁衍到南阳的这短短三两天时间差里,宁铮那头已经速度飞快地将桐柏县和随县两座城的守军换成了自己的。 不知道是不是真因为那句荧惑守心给了宁铮不必要的底气,他不但撕了宁衍送去的召见书,还把这两县的县衙剥光了官服顶戴,找了几个乞丐送到南阳府,送到了宁衍眼皮子底下。 宁铮这样猖狂,连帝王亲至都可以视而不见,朝廷倒也不必给他任何颜面了。 宁衍当夜便下了旨昭告天下,直言长乐王宁铮大逆不道,藐视圣上,至此割出宗谱,只以叛党论。 这封圣旨撕破了他兄弟二人之间的最后一张脸皮,连带着战场也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但宁衍要留在南阳掌控全局,其他人却没时间清闲。 随县和桐柏一左一右,是南阳到信阳的两条必经之路,若不拿回这两城,南阳就永远在宁铮唾手可得的位置上。 但宁衍这次亲征,带出来的兵马虽多,为将者却只有那么几个,除了谢珏和郑绍辉外,再没有能独领兵马的人了。秦六虽然领着个指挥使的名头,但毕竟是影卫出身,杀人在行,却并不会带兵。 -- 第182页 可桐柏和随县两地不能不管,随县小些倒也无妨,可桐柏县的县城也足有三分之二个南阳大,周遭村户不少,宁铮在这里投注的兵力比其余几个小城加起来都多,委实不能轻视。 谢珏在府衙里看了两天的舆图,最后还是决定不能冒进,只能带兵前去看看情况。若情况好,便想办法打打试试,若情况不好,恐怕还得就地扎营,有得可磨。 桐柏县与南阳之间隔着很远,离信阳倒是更近,光行兵过去就得两天。战场上战机转瞬即逝,总不能遇到情况再回来求援。于是谢珏不好一个人带兵,手边总要带个副手。 可郑绍辉还得往随县去,这样一来二去的,反倒让宁衍为难起来。 后来还是宁怀瑾自己站出来说话,说愿意接下这个活,在军中当个副将什么的,前线若有什么情况,也好跟谢珏有个商量。 宁衍本不想让宁怀瑾上战场,他私心想将对方放在安稳处好好护着。可谁知恭亲王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实在不如以往那样听旨,宁衍说话都是挑着听的。 在宫里时尚且好些,结果出了宫更加变本加厉,在这种事上,宁衍竟说不过他了,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秦六交给他一并带走,才能稍微放心些。 于是连宁怀瑾也不能在南阳府久留,而是在抵达南阳的第二日便换了甲,与谢珏一同往桐柏县去了。 桐柏县的地势与其他几城不同,城外村落分散,且又是山地又是林场的,中间还横着一条淮河,委实难对付了一点。 谢珏没敢冒进,带着兵士在百里之外扎了营,探子派出了一批又一批,但短时间内依旧没摸清情况。 明日便是第三天了。谢珏伸手在面前的火堆旁烤了烤,随口道:第二批探子还是没回来。 毕竟要渡河。宁怀瑾说:回来得慢些也正常。 谢珏选定的营地背靠着一座不高的矮山,旁边不远处便有一条小溪。谢珏在之前就令兵士将山脚下的林子里侧伐平了,只留下最外侧一圈粗壮的树木当做遮挡,就着夜色生起火来,外头也看不见烟雾和火光。 谢珏和宁怀瑾对坐在大帐前的篝火旁,面对着一直烧得焦香四溢的野兔子,一个赛一个的面色沉重。 宁铮比十年前聪明多了。谢珏说。 他不知道想起什么,只是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伸手翻动了一下串着野兔的木架子。 十年前,他还是个蠢货呢。谢珏说:被明远三言两语地逼去了封地,连储位的边都没摸到。 宁怀瑾也是当年那场荒诞的储君之争的见证人,自然知道谢珏在说什么。 你都说了十年,再怎么蠢材也该有长进了。宁怀瑾说:何况在他眼里,他这十年来也是卧薪尝胆吧。 谢珏讽刺地笑了笑。 当年谢家虽然是因为宁煜的算计才遭了大难,但宁铮这个蠢货也在这里头当了一杆枪。谢珏虽不至于被这等陈年旧恨冲昏了头脑,但也不是圣人,做不到公私分明地给宁铮什么好脸色。 算了,不说这个。谢珏撕下一条野兔腿递给宁怀瑾,说:关于宁铮身边那个大将,王爷认识吗。 谢珏当时从南阳出发时,便先遣了探子去桐柏县探听情况。据回报的消息来看,宁铮本人不在桐柏县,大概已经撤了回去,不知道是在信阳,还是暂时扯回了安庆府。 替宁铮驻守桐柏县的是他身边一员猛将,听说是姓冯,长得五大三粗,武艺不错,最重要的是,脑子居然也很灵活,排兵布阵的能力极其强悍,谢珏之前想带着一队亲信从桐柏附近的山谷进入周遭的村落探听情况,都被他的伏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谢将军绞尽了脑汁,在整个京城寻思了一圈,连阮茵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拉出来算了算,愣是没找到个姓冯的。 本王也没听说过谁家有这样一号人宁怀瑾皱着眉想了想:但是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宁铮原先在京中的王府中,有个得力的下人姓冯。 下人?谢珏有些不相信:下人能有这样的眼界? 本王也觉得不太可能。宁怀瑾摇了摇头:那人是宁铮的一个管家,比他年岁还大上许多,想来不太可能是桐柏县的守将。 这事儿至此便架住了,宁怀瑾和谢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于是决定干脆不再纠结这件事,毕竟宁铮已经离京十年了,从哪里网罗个人才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若是能乔装打扮地混进桐柏县,倒比我们在外头使劲要有用得多。宁怀瑾说:而且就算我们在外面将情况摸透了,为了里头的百姓着想,还是最好不要强攻,能智取总归是好一些。 但是很难。谢珏摇了摇头,说:桐柏县现在已经设立了战时岗哨,连周遭的农户都很难进城,更别提我们这种面生的外来人。 宁怀瑾刚想说不行就让秦六去试试,就见谢珏背后的帐子帘动了动,然后程沅端着个小小的托盘,用肩膀拱着帐帘从里头走了出来。 程沅毕竟不是朝廷中人,影卫之事不好明说,于是宁怀瑾便暂且住了口,将话题引到旁的地方去了。 -- 第183页 程大夫对带兵之事不通,也不怎么听他讲话,只走到谢珏身边,先礼貌冲着宁怀瑾打了招呼。然后把手里托盘往地上一放,用脚尖轻轻碰了碰谢珏的小腿,冲着谢大将军扬了扬下巴,居高临下地说:脱。 谢珏: 宁怀瑾: 这太有歧义了,小沅,不好这么直接。谢大将军一边委婉地说着,一边迟疑地伸手扒开衣襟,露出左边手臂:没事,就擦了一下。 谢珏左臂上横着一道血痕,看起来并不严重,只是擦伤了一点。程沅就着火光凑过去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从托盘上拾起一瓶药膏,给他抹在了伤口上。 确实。程沅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战事又不吃紧,如果真疼着你了,你才不会闷声不吭地安静一下午。 谢珏: 宁怀瑾扑哧一乐。 两位感情甚笃。宁怀瑾笑道:真是令人艳羡。 都是过日子罢了。程沅擦干净手,将药瓶顺手塞进谢珏怀里,冲着宁怀瑾也笑了笑,说:王爷日后也会遇见交心之人的。 谢珏下意识想起了还觊觎着宁怀瑾的宁衍,顿时呛了一下,压着咳嗽翻动了一下火上的野兔。 好在宁怀瑾未曾注意到他的不自在,恭亲王也不知道脑子里想了什么,攥着条野兔腿犹豫了下,竟然还真的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了。 这世上可交心之人何其多,可能长长久久厮守的却少之又少。宁怀瑾说:程大夫是慧眼如炬,才挑对了人。 王爷本末倒置了。程沅说。 宁怀瑾一愣,不解地请教道:什么? 抱歉,我忘了王爷是皇亲。程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王爷不知道,这世上虽说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但娶妻要三书六礼,聘妾要拿出实打实的银子,寻常山野村夫可没有这个条件这世上大部分人还是一夫一妻,认定了一个人便要走到头的,难不成这些人都是慧眼如炬吗。 宁怀瑾心念一动,追问道:程大夫的意思是? 很多事情是先想再做有了念头,才会为此努力。而不是要先确定这样做了之后的结果是好是坏,再决定自己敢不敢想。程沅说:我先确定了谢珏就是对的人,之后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和他长相厮守。这样想来,就自然能与他白头到老。 第101章 动心 宁怀瑾没想到程沅能把白头到老这件事说得这么坦荡,意外了一瞬,随即由衷的夸赞道:程大夫虽然不通武艺,但论起心性勇气,倒不亚于这营中兵将。 不能说不亚于,比大多数人强多了。谢珏笑着补充道:起码比我是强多了。 程沅有些不好意思,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谢珏的靴子,似乎是想让他别说了。 谢珏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给程沅让了个位置出来。程沅原本没想掺和他俩人的谈话,但拗不过谢珏硬是把他拽到了干草垫子上,只能坐下了。 其实王爷想问什么,或者想弄明白什么,我也知道。谢珏说:说句实在话,我本以为王爷对陛下也一点意思都没有,但现在看看,好像不然。 宁怀瑾乍一下被谢珏说破心事,当即心虚得紧,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野兔腿,连反驳都没顾得上。 我 宁怀瑾张了张口,连本王也忘了,他犹豫了再犹豫,似乎口中有千言万语,可惜最后哪句也没说出来,统统化作了一声叹息。 我也不清楚。宁怀瑾说:按理说,陛下这念头荒唐又莫名,我没有劝阻陛下也就罢了,怎么还 怎么还总想着这件事,是吧。谢珏笑道:甚至于一想起陛下会因此神伤心碎,便自己先觉得难受至极了? 宁怀瑾颓丧地点了点头,默认了。 看出来了。谢珏说:若非如此,凭王爷一贯的性子,这等毫末小事怎么也不至于推到今日还没个谱我可是还记得,六年前,大理寺卿家想跟王爷结亲,他家的嫡长女在赏花宴上见到王爷,情还没陈完,就被王爷直言拒绝的事儿。 谢珏扑哧一乐,兴致勃勃地拽了拽程沅的手,丝毫不觉得当着本尊的面传人家的八卦有什么不好。 听说当时大理寺卿家的姑娘闹了个好大没脸,当即便哭着回府了。谢珏说:为此,大理寺卿在朝上三天没跟王爷说话。 程沅: 程沅瞄了一眼宁怀瑾的脸色,扯了扯谢珏的手,一边示意他适可而止,一边艰难地应和道:是吗? 确实。宁怀瑾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拿出来说的,他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说:当时我并不能娶妻,又何必耽误人家大好的姑娘。这等大事自然是要明明白白地说清楚,否则给了人不必要的误会,反而徒增烦恼。 -- 第184页 说得对。谢珏笑着说:所以王爷至今没跟陛下说清楚,反倒是不怕陛下误会的了? 宁怀瑾: 在朝上历来思路明晰的恭亲王被问了个正着,话头顿时断了,他看了一眼谢珏,眼里莫名地浮现出了点反应不及的茫然。 王爷也知道。谢珏看了一眼程沅,说:我当年其实是个临阵脱逃的逃兵,论起勇气,我不足小沅十分之一。 十年前的事情宁怀瑾也知道,当时谢珏年幼,肩上扛着一大担子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自觉给不了程沅安稳,便自己放弃了当时萍水相逢得来的感情。 后来还是程沅自己路远迢迢地追去了边城,才重新换回了这些年的相守和安稳。 宁怀瑾看向坐在谢珏身边的程沅,篝火温暖的光在他身上勾勒出淡淡的一层光晕,身量纤薄的青年似乎与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看起来还是很年轻。 程沅的长相非常温和,但大约是因为行医的缘故,身上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被篝火的烛光一映,坐在身着轻甲的谢珏身边,柔和得像是一个随时会化掉的影子。 单凭外表来看,真的很难想象他会有那么大的勇气,从京城一路走到边城,只为了要求一份在世人眼里离经叛道的感情。 这样想来,谢珏说他比大多数人都强,似乎也没说错。 这世上能有程大夫这样心性的,世间少有。宁怀瑾说:这世上大多都是俗人,总要被伦理和道德束缚,心中有许多不得已。 或许这话我说了不对,也不应该,但程沅看了谢珏一眼,犹豫了片刻,但还是说了:其实这话昭明不会说,若换了江大人,想必也不会说。只有我这样的江湖人,眼界不宽,过于短视,不懂皇亲和朝廷中的顾虑和身不由己,才会站着不腰疼地说这样的话。 怎么会。宁怀瑾忙道:程大夫多年行医,见过的人不知凡几,相比而言,倒比我们这些日日年年困在皇城里的井底之蛙眼界还开阔些有话不妨直说。 昭明也好,还是江大人也罢,亦或是朝廷里什么其他我不认识的大人们都好。程沅认真地说:甚至于王爷自己也一样,我想,若是这些人放在一起都知道了陛下的心意,想必大家都不会赞同陛下但话又说回来,谁在乎过陛下呢。 宁怀瑾一愣。 陛下喜不喜欢谁,想不想和谁在一起,为什么王爷要看朝臣、看天下人来决定,却偏偏不看陛下自己。程沅说:旁的人也就罢了,那些人没几个在乎陛下的,于是更在乎正统和体面,也实属正常。可王爷与陛下的情谊是从小实打实的,您怎么能和旁人一样,不肯看看陛下呢。 谢珏原本想让他别说了,但不知为何,抬起头来却又犹豫了,他看了一眼宁怀瑾,心里天人交战了三百回合,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地低下头摆弄起烧焦了一层的野兔子,权当没听见,只当自己是个耳聋眼瞎的手动烧烤架。 程大夫平日里看着安安静静的话不多,一张口却句句都往人心窝子里戳。宁怀瑾明明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对,却又找不出辩驳的说辞来。 但恭亲王艰难地从脑子里挑拣出了一点思绪,说道:但这世上阴阳调和,才是正统。两个男子在一起,毕竟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陛下千金贵体,怎么能 昭明虽然不是千金贵体,但也是世家子弟。程沅说:江大人更是文臣世家,一家子念着之乎者也这么多年,也还是一样能为了颜先生挨打。 程沅这些年回京次数不多,仅有的几次也只是跟着谢珏,见宁衍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很难说跟他之间有什么特别的情分,能让他这样撇开身份地替宁衍说话。 但就在前些日子,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他曾被宁衍秘密地请进宫了几次,去探蒋璇送给宁衍的药汤。 程沅走南闯北这些年,当初跟着自己师父也见过了许多疑难杂症,那寒毒他不但认识,更是清楚其疗效。 甚至说,他是比颜清和景湛更早接触过那药的人。 程沅曾经明确地对宁衍说过那药的药量、疗效、禁忌之症和可能留下的遗症,甚至连绝后这件事也曾对他说过了。 当时宁衍跟他之间隔着一碗清透的甜汤,年轻的小陛下在书案后站了一会儿,他的眼神从半开的窗户探出去,落在了外头的梅树上。 那时候还是夏日里,那棵梅树看起来跟别的什么桃树合欢树没什么两样,都是绿得郁郁葱葱。 那一瞬间里宁衍想了什么程沅不清楚,只记得宁衍面目平静地从窗外收回目光,然后在程沅面前端过那碗甜汤晃了晃,将其一饮而尽了。 程沅很难设身处地地理解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子嗣到底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但这不妨碍他明白这个决定其实并不像宁衍表现出来的那样随意。 可是在宁衍脸上,程沅没有看到半分情绪波动,他似乎并不犹豫,也不显得不安,仿佛这只是顺水推舟,将这艘船推到了他预想的道路上。 -- 第185页 甚至于宁衍当时放下碗,微微皱了皱眉,也只是说了一句好苦。 程沅曾经也像谢珏一样,觉得身为帝王看上自己的皇叔这事儿实在荒谬,但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改了主意。 因为他忽然发现,好像抛开身份而言,喜欢宁怀瑾的宁衍跟喜欢谢珏的程沅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一样又笨拙又决绝。 因为宁衍曾经拜托他保密,所以这些事他不能跟宁怀瑾说。但这不代表程沅不会再力所能及之处小小地出个力。 我今天说这些,不是为了撮合王爷,也不是为了什么旁的。程沅叹了口气,说:王爷也知道,我虽然跟昭明一起过了十年日子,但对朝廷还是一知半解。或许我说这些并不合规矩,也有妄议皇室的罪过。但是既然王爷想听我的拙见,所以我还是斗胆说了之所以昭明和江大人都能撇开世俗的眼光,无非是知道人生苦短,想要在酸苦辣中抓到一点甜。 宁怀瑾被他说得酸苦不已,他心里明白,其实曾经他自己就是宁衍心中那点甜,可是因为身份和性别两道鸿沟隔在这里,这点甜想必也变成了宁衍心里酸苦辣。 陛下不能没后。宁怀瑾像是放弃了,他直言说:别的都可以不顾,但这江山正统不能无后。 这跟王爷喜不喜欢陛下有什么关系?程沅反问道。 宁怀瑾一噎,他想说怎么能没有关系,若是真的断起袖来,还谈什么江山后继有人。 若是王爷不喜欢陛下,这事儿自然不必苦恼。程沅说:只有王爷喜欢陛下,这才是您要和陛下一起过的坎。 程沅下意识在一起上咬了个重音。 宁怀瑾仿佛醍醐灌顶,在数九寒冬里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冰得他浑身通畅。 他说得对,宁怀瑾空茫地想,若是从猎场分离至今,他对宁衍从未起过心思,他为何连这样的理由都已经想过了。 那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世俗眼光,没有留后这些事,他是不是就会答应宁衍了。 宁怀瑾浑身一个激灵,顿时不敢再想了。 我方才跟王爷说过了,事情是要先想再做。程沅说:甚至说得再直白一点在确定结果是好是坏之前,本身就代表已经起了这个念头。 王爷说是不是? 第102章 愿不愿意破例。 宁怀瑾若有所思。 这种事情终归是要自己想开,感情本来就是不能强求的东西,程沅只能点到为止,再说就会显得不识趣了。 谢珏也仿佛成了个锯嘴的葫芦,他眼睛盯着火堆,心却不知道飞去了哪儿,手里的野兔子已经焦成了一块黑碳,他还是不知所觉地在那翻来翻去。 宁怀瑾有些滑稽地攥着兔腿,神情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兔腿放在程沅带来的托盘上,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程沅目送着他的背影进了帐子,然后用手指戳了戳谢珏。 昭明。程沅说:你说,王爷自己能想明白吗? 程沅似乎也没想一定要个答案,紧接着又说道:哎你说陛下那种人,普天下想要什么女儿家没有,怎么偏偏看上王爷呢。 谁知道?谢珏这才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里回过神,说:王爷想不想的明白暂且不论,不过若陛下真是天生的断袖,那他看上王爷可一点都不奇怪。 这怎么说的?程沅好奇道:王爷和陛下可差着辈呢。 谢珏扑哧一乐,顺手将手中的木棍支在地上架住臂弯,侧头冲着帐子扬了扬下巴。 又不是亲的,七扭八歪硬凑出来的辈分,算得了什么。谢珏不甚在意地说:要我说,这事儿还得怪王爷自己虽说陛下是王爷一手带大的,但你看王爷平常里跟陛下相处,哪端过几次长辈的架子。要是王爷像九王爷那样,一天到晚以长辈宗亲自居,你看陛下还能起这个念头,那才是怪事。 不过说来也是奇了,先前我跟明远俩人凑一起其实偷摸聊过这件事我俩当时都觉得王爷对陛下没什么意思,陛下这满腔情意付错了人。怎么王爷自己往安庆府跑了一趟回去,反倒态度变得模棱两可起来了。 谢珏说着举起手里的木棍看了看,确定上面那块焦炭已经不能吃了,便连木柴带兔子一起扔进了火里,拍了拍手上沾上的灰。 你说谢珏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了看宁怀瑾的帐子,凑到程沅耳边说:你说会不会,其实宁铮也给王爷下药了,就那种一吃就会断袖的 程沅: 程沅原本还指望从他这里听到什么皇室秘辛,没成想说着说着就歪到了天边去。他木然地看了谢珏一眼,随手捡起宁怀瑾未曾动过的兔腿,塞进了谢珏嘴里。 还是吃兔子吧。程大夫说。 另一头,宁怀瑾在自己帐子里转了两圈,坐下又起身,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 -- 第186页 他骤然被程沅点出了心里的隐秘,现在正处于一种茫然中夹杂着些不可置信的微妙状态里。 宁怀瑾一方面不得不承认程沅说得对如果他真的从未想过这件事是否可行,那又为什么那样在意旁人的眼光,又为什么要在之前那些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生出他辱没了宁衍的自责念头。 若他当真没想过宁衍说过的那些话,那又谈何辱没。 可另一方面,宁怀瑾又万分不解,他实在不懂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 是从安庆府回京之后,还是在那之前,在更早些的时候,在那次猎场争执时便已经有了? 宁怀瑾心里一团乱麻,他甚至连自己的心意都分辨不出。当他回过头去看时,只会发现自己的心绪乱七八糟地拧在一起,连自己什么时候有过一瞬间的心动都不清楚。 这团乱麻初见端倪时,宁怀瑾并未去管它,然而等到它浮出水面的时候,就已经是纠缠不清的了,以至于宁怀瑾已经错过了理顺它的时机,再想从里头找出那个起始,已经来不及了。 甚至于哪怕直到此时,宁怀瑾依旧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对宁衍有感情。 若说没有,上头的铁证如山就放在那,容不得他抵赖。 但若说有,他又实在没什么实质感。 宁怀瑾年近而立之年,家中未有家室,也从没议过亲。六年前大理寺卿家的嫡长女在他这里弑羽而归之后,满京城就再没有什么贵女敢来他面前讨没脸。 所以他这辈子到现在也没体会过喜欢是个什么滋味,旁人的诗词话本上说描绘情爱时,总是要么带上些离愁要么带上些情痴之类的激烈词句,仿佛没了这些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情爱这件事就会显得平平无奇,过于单调一样。 但放在宁怀瑾这里,他却实在没法把这些词儿跟宁衍搭上边。 宁怀瑾试着将喜欢这种词儿在心里往宁衍身上套一套,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跟宁衍相处了十年之久,他虽然未曾觉得排斥,但却觉得十分别扭。 宁怀瑾又在地上走了两圈,心里反而越想越乱,他又实在不敢笃定说他对宁衍一定无意,整个人仿佛架在了空中,被左拉右扯,连自己也越想越糊涂。 秦六。宁怀瑾道:你在吗。 他话音未落,帐子后头便有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他的帐帘被人掀开,秦六从外头走了进来。 秦六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乍一看跟夜色融为一体,拉开帘子进门时,差点吓了宁怀瑾一跳。 王爷。秦六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陛下先前有令,若您有事,吩咐便可。 陛下 宁怀瑾这称呼刚一出口便顿住了,他懊恼地转过身咬了咬牙,心道自己怎么病急乱投医了。 秦六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后续,疑惑道:王爷? 没什么。宁怀瑾说:陛下最近怎么样? 秦六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宁衍能怎么样,这仗还没打起来,宁衍身在大后方,当然是每天吃得好睡得香,南阳除了条件比京城差点之外,怎么看都比他们这野林子里强多了。 大约秦六谨慎地说:大约挺好的。 宁怀瑾叹了口气,说:本王想问,当初本王离京那些时日,陛下过得好不好。 秦六抿了抿唇,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说。 作为影卫,他们这辈子就只有宁衍一个主子,一应都得以宁衍的利益危险,旁人的话是听也不必听的,更别说这样打探宁衍行踪和情况的问话。 但但当初是宁衍自己吩咐,出门在外,见宁怀瑾如见他本人,一应吩咐不得怠慢,不得哄骗,更不得隐瞒。 这让秦六觉得非常为难。 于是他想了想,委婉地道:不太好。 若是王爷再细问,那就得说了,秦六在心里想,毕竟比起规矩来说,还是陛下的吩咐更大。 但宁怀瑾没有再问。 秦六口中的不太好已经给了宁怀瑾答案,他也是在京城皇城里两头转着长大的,从这三个字里,大概能猜到一些东西。 宁衍真的有那么喜欢他吗,宁怀瑾想。 然后他忽然发现,其实这个问题也在他之前思考的顾虑之中宁衍是不是认真的;他的喜欢究竟有多少;少年人的喜欢做不做得数;会不会三两年之后,当他见过了更多的繁华世界之后,这样违背世俗的喜欢就会变成一种笑话。 宁怀瑾几乎是拿出了平日里应对朝政的十二分耐心,来一点一点地在自己心里顺藤摸瓜。 然而不摸不知道,他这样一摸才发现,原来他想过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 换句话说,他其实在乎过的事情也比他想象得更多。 宁怀瑾缓慢地走到书案后头,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秦六不知道他怎么了,身子下意识跟着他转了半圈,还是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中邪了?秦六费解地想。 宁怀瑾心里倒没有什么太大波动,不知道是不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他脑子里现在除了茫然之外,暂且没出现什么其他过激的想法。 -- 第187页 我也喜欢陛下吗,宁怀瑾认真地想。 但他很快就发现他在这一点上是想不出名堂的,于是恭亲王紧接着换了个更加严密的自我拷问法。 他从来都希望宁衍一生顺遂,平安康健,哪怕坐在皇位之上,也还是能保留一点赤子之心,能在这世间的诸般苦难里,尝出属于自己的一点甜。 如果那点甜只能由我来给他呢,宁怀瑾认真地想,我愿不愿意给他。 这个问题几乎没在宁怀瑾心里停留太久,他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从未涉足过情爱的恭亲王终于在这漫长的自我梳理中找到了能够自洽逻辑的答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我也是喜欢宁衍的,宁怀瑾想,但顾虑太多,所以不敢承认。 秦六。宁怀瑾忽然问:你们影卫之间,有联系的手段吧。 确实有。秦六说:王爷可是要给陛下带什么话? 嗯宁怀瑾抿了抿唇,他似乎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看得出来有些犹豫。 但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神色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你问问陛下。宁怀瑾说:等桐柏县打下来,本王亲自回去请陛下喝酒的话,他愿不愿意破个例。 第103章 奇袭 宁衍举着手里的信件,一脸狐疑地看了看信,又抬头看了看十里,最后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玲珑。 玲珑: 第三遍了,玲珑默默地想。 信纸上总共不超过二十个字,连个生僻的偏旁部首都没有,可从小饱读诗书的年轻陛下像是忽然变得不认字了,愣是就着烛火将这封信颠来倒去地看了三遍,像是硬生生想从里头看出点什么言外之意一样。 弄错了吧。宁衍把信纸放书案上一放,向后靠回椅背里,狐疑地说:秦六是这么传的话? 十里: 十里不像秦六一样总是明里暗里地围着宁衍转,这么多年来,他在宁衍身边伺候的时候不多,对他算不上太了解,被这么一问也差点问蒙,下意识看了玲珑一眼。 回主子,没传错。十里谨慎地说:六哥就是这么说的。 宁衍皱了皱眉,又捻起了那张纸,仔仔细细地看了第四遍,像是要把上头的每个字都刻在脑子里一样。 玲珑从来没见过宁衍有这样患得患失的表情,她看着宁衍摩挲着那张信纸,脑子里突然突兀地蹦出了近乡情怯四个大字来。 秦六不会传些模棱两可的消息,宁衍也相信十里没有译错,他只是没明白宁怀瑾为什么突然提起喝酒这种事儿。 几乎是在看到这个字眼的同时,宁衍就会想起他梦中那坛闯了大祸的梅花酒。那是一切事端的起源,也是他心意藏无可藏的罪魁祸首。 宁衍不相信宁怀瑾已经忘了这一茬,甚至凭宁怀瑾的性格,只会比他记得更清楚,哪怕走在大街上看见酒坛子,都能想起这一出乌龙来。 那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要喝酒,宁衍想。 他心里隐隐有了一种猜测,但又生怕是自己会错了意,所以连想都不敢想,只觉得不可置信。 毕竟这个邀请无论是对宁衍还是宁怀瑾来说,都显得太过于敏感,甚至于比什么赏花游船之类更显得意味深长。 再加上这是宁怀瑾的邀请,如果抛开宁衍那个胆大包天的猜测,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了。 宁衍深深吸了口气,豁然从书案后站起了身。 十里和玲珑猝不及防,还以为他想要做什么,也都下意识迈步向前,想要跟着他往外走。 可宁衍只是原地转了一圈,转而用手扶着桌案,好像自己也没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玲珑跟十里对视了一眼,试探道:陛下,怎么了? 宁衍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正在被一股狂喜笼罩着,还没挤出说话的力气来。 哪怕宁衍心里再怎么疯狂地想着可能是会错意了可能是个误会来试图让自己冷静,免得之后失望,可那种名为得偿所愿的欣喜还是违背意愿地席卷了他。 他完全对抗不了这种由宁怀瑾带给他的欢喜情绪,仿佛不管宁怀瑾到底是不是对他有了超脱与君臣之间的感情,就只单单冲着他传话的这一瞬间的动摇上,就足以让宁衍欣喜若狂一样。 但这股欣喜来的太快太猛,迅速得让宁衍来不及反应,他面上的表情空白一片,眼神茫然地落在虚空中的一点上,按在桌案上的左手有些微微发抖。 十里。宁衍从情怯和喜悦两种情绪的拉扯中勉强挤出了一丝力气,沉声说:叫南阳府尹进来。 南阳府尹今日不在南阳。十里回话道:,他今日去慰问先前城外遭受损失的农户了可是要去叫他回来吗。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宁衍捏了捏眉心,强硬地逼迫着自己从浪潮一般的情绪洗刷中找回理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下定了什么决心。 -- 第188页 那就不必麻烦了。宁衍说:留个口信给他就行了。 玲珑听他这个话茬就觉得有些不妙,忙问道:陛下是要出门吗。 是。宁衍说着匆匆将那张信纸收起来折好放进怀中,外头天色已晚,他却像是一刻也等不及,步履匆匆地从书案后头绕出来,迈步就要往外走。 对了宁衍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暂且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玲珑。 你就不必去了。宁衍说:明日一早,找个大夫过来给你诊脉。 玲珑乖顺地应了声是。 宁衍的目光从玲珑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她的小腹上,他微微拧了拧眉,似乎是在心里掂量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你已经有两哦不是,三个月的身孕了,明白吗。 玲珑的神情变也没变,仿佛宁衍吩咐的不是身孕这样的大事,而是一顿再普通不过的晚膳一样。 是。玲珑道。 距南阳府几百里外的谢家军营地里,各处已经熄了明火和蜡烛,马蹄上包裹了厚实的棉布,整个营地都沉在了黑暗之中。 谢珏和宁怀瑾身上的轻甲已经提前用煤灰涂黑了,他俩人牵着手中的马,居高临下地站在半山腰的高处,远远望着桐柏县的方向。 秦六回来说,桐柏县那边并非完全不许人进出。宁怀瑾说:每隔三天,城门会开启一次,外头的农户以村为单位,每村的村长会带上几个青壮年,过卡进城送菜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是唯一能混进城里的方法。 但是带去的青壮年都是守卫脸熟的,若是混入了生面孔,哪怕是手里拿着过关的腰牌,守卫也不会放人进城。谢珏说:王爷这招未免有点险。 前一天,秦六奉宁怀瑾之命去探了桐柏县的情况。那姓冯的守将为人多疑又谨慎,早防着会有人浑水摸鱼地进城,早早设立了一套城门进出的规矩若遇到生面孔,都是一味先投入大牢里,然后城内外通报,若那人家中有亲人的,便在亲族中挑选三个人,由当地的乡长带着户籍籍贯去作保,才能把人领出来。 所以若想浑水摸鱼进去,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但秦六回来的日子也巧,第二日早上便是城门开启的日子,城门会从寅时初开到申时末,只开最东侧的大门,一应进城的外来户都要在门口接受检查。 谢珏原本想放弃从内击破的办法,但还是宁怀瑾想了个主意,说不然就使个声东击西的法子,挑着寅时末的时候偷袭桐柏城,趁着天色将明未明时,先把这水搅混了,再看看能否有机会混进城去。 谢珏虽然觉得这法子有些冒险,但细想想,却也不是没有可行之处,权衡之下便答应了。 按他和宁怀瑾先前的部署,他二人会将大部分兵士留在营中按兵不动,只各带五千起兵,分别从西北两侧偷袭新阳城。打不打下来另说,总之动静闹大些就好。 而秦六则带着他们挑出的五六个精锐埋伏在东门侧,若有机会,便浑水摸鱼地跟着送菜的车队混进城去。 王爷在京中时,处事总是要思虑好几遍,确保个万无一失才行。离出发的时间还有小一刻钟,谢珏笑了笑,随口闲聊道:出兵打仗时,倒是善用这种风险大的奇谋。 若一味地按兵不动,空耗粮饷,对战势也无益,还不如试试看。打个奇袭而已,不成也没什么风险,但若成了,便能帮我军个大忙。宁怀瑾顿了顿,说:何况本王忽然想早些回南阳。 怎么?谢珏说:王爷在军中待得不习惯? 也不是。只当着谢珏的面,宁怀瑾觉得没什么不好说的,坦然道:本王想早些回去见见陛下。 谢珏: 他默默地转过头,看着山脚下兵士们黑压压的影子,没敢继续接这个话。 宁怀瑾也不太在意,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先一步拉过了缰绳,说道:时辰到了。 谢珏神色一凌,正色道:王爷千万小心,战场之上不比平常,万一敌方有守城之术,一定要及时撤退,你我此番只为制造混乱,千万要自保为上。 宁怀瑾略略颔首,牵着马下山去了。 寅时二刻时,宁怀瑾和谢珏带队悄无声息地从密林里离去,一左一右地兵分两路,一路渡水,一路翻山,绕了半个大圈,悄无声息地逼近了桐柏。 桐柏县城不小,但毕竟只是个县城。宁铮手下的守将先前为了防夜袭,将所有的兵士都调到了城内驻扎,反倒给了宁怀瑾突袭的机会。 这次奇袭,为了尽可能藏匿踪影,他们个个轻装简行,如非遇到意料之外的情景,连信号弹联络都要避免,免得打草惊蛇,先被城内的人发现了端倪。 桐柏县县城的四面城墙各放置了两个瞭望塔,每个瞭望塔设两人,两个时辰一换岗。看得出来,这位冯姓大将对于桐柏县相当看重,虽然这些天一直没有主动出击试图往南阳方向推进,但防守已经做得极其严密了。 但想来宁铮也想不到,此次出征而来的,除了皇帝之外,还有皇帝身边如鬼魅般的影子。 -- 第189页 宁怀瑾是极其相信秦六的,就算其他人混不进去,只要他们这边骚乱一起,秦六是一定能进入桐柏县的。 而陛下身边的影子一入敌穴,只会成为一把尖刀,蛰伏在暗无天日的阴影中,随时会给敌人致命一击。 宁怀瑾抬起手,他身后的兵马无声地停下。宁怀瑾眯着眼睛,借着稀疏林木的遮挡看向百米外的城楼。 他将背上的弯弓往前一甩,从箭篓里抽出一根羽箭搭在弓上,缓缓拉开了弓弦。 下一秒,羽箭裹挟着凌厉的气劲破空而出,在静谧的夜色里划出一声清脆的哨响,直直地穿透了一位瞭望兵的喉咙。 第104章 我怕你反悔,所以我就来了 瞭望塔上的兵士还未来得及看清这冷箭是从哪里出来的,就觉得喉间一凉,再也说不出话了。 同僚惊恐的目光映在他的眼中,那兵士的喉头动了动,只听见一阵汩汩的流水声,有什么顺着他的喉头喷洒出来,溅得到处都是。 有几滴滚烫的血溅到了塔顶的稻草上,更多的则是一股脑扑在了同僚的身上。滚烫的血液在寒风中变得冰凉,散发出铁锈一样的腥味。 几乎就在转瞬之间,中箭的兵士双眼瞪大地仰面倒在瞭望塔里,脆弱的木制塔楼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木楔子连接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他幸存的同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一脑袋扑到了半人高的木墙下,伸手拽过警铃,狠狠地拉动了铜铃下的铃绳。 骚乱顿起。 连接紧密的铜铃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过片刻便响成一片。 远处林子里的宁怀瑾掩回树后,将弯弓重新背回身上,冲着身后比了个前进的手势。 在出发之前,宁怀瑾跟谢珏已经先一步约定好了,这次奇袭不必要遵守什么战术,只弄得越乱越好,天一亮便各自撤退,四散入周遭的林中,寻机撤回营地,等着城内的消息就是。 宁怀瑾动手的时机要比谢珏早一些,谢将军以往在边城,习惯了打伏击和追击战,对攻城这类袭击很是谨慎。 城中的警铃一响,谢珏便知道是宁怀瑾那边动手了,他虽然不知道宁怀瑾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搞得全城哗然的,但也不免心里暗暗赞了一句对方能干。 随着遇袭的警铃声大响,城中顿时进入了警备状态。各瞭望塔和城楼上都点起了明灯,驻扎在城内的兵士一股脑从睡梦中惊醒,匆匆忙忙地穿戴整齐,跟着各自的指挥使往东城墙的方向去。 宁怀瑾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箭射死了瞭望兵之后便暂时回撤,带着人马藏回了林子里。 桐柏县地貌特殊,周遭浅山丘陵众多,东城墙之外不远便是桐柏山的山口。如此地貌,实在是方便了宁怀瑾。 他将兵士们分为三队,一队眼明手快的轻装上阵,带着弓箭和火油做出一副攻城之势,另一队则摘了马蹄上的棉布,在马尾上绑上细小的碎石块,在山林里来回奔跑。 天色将明未明,桐柏县的守军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登上城墙便听见外头有震耳欲聋的呼喝之声,顿时浑身一个激灵,瞌睡都醒了大半。 快!城墙上的一个士兵长推了一把身边的年轻人,催促道:快去府衙请冯将军定 他定夺二字还没说出口,只听得又一声响鸣破风而来,当当正正地钉在了他的心口上。 那士兵长被这劲风掼得倒退一步,手脚踌躇一瞬,没几息就断气了。 城墙上接二连三死了两个兵将,城楼上的人也大略回过味儿了,知道对方藏着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愣是不敢再随意冒头,皆弯腰躬身,各自找了最近的垛堞躲在后头。 宁怀瑾用的长弓是宫中带出来的好物件,这一箭足有五六十丈,在加上他箭术颇好,竟少有失手,十箭里头九箭都能一击毙命。 而另一头,东边有宁怀瑾挡着,西边的谢珏也不怎么着急。他带着一队亲卫,借着月色的遮掩摸到桐柏县西面的城墙下,以一种极其隐秘的角度往城墙上打了好几个鹰钩锁。 这种鹰钩锁是兵部为了攻城特制出来的,锁头制成了鹰钩模样,用弓弩发射出去,可以牢牢地锁死在城墙缝隙中。这种东西大多是用来辅助攻城梯的,鹰钩后缀着一环扣一环的铁环,足以支撑三五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而城墙上的守军除非是将鹰钩整个拔出来,否则就只能砍断上头连接的铁锁才行。 而谢珏手里这一批,在出征之前已经在营里做了改装。他将上头的所有铁锁都拆了下来,一概换成了用棉线缠成的粗绳。这些粗绳在火油离浸了大半天,一捞出来呛得人直咳嗽。 桐柏县易守难攻,里头又有太多百姓,谢珏今日本就没有做攻城的打算。他将鹰钩锁两头栓上锁头,一头钉在了西侧的城墙上,另一头顺着墙根底用细线串起来。远远望去,像是织成了一张粗糙的网。 而宁怀瑾先前分出去的先锋队已经就着他的掩护已经到了城墙跟前,宁怀瑾先前便吩咐过他们,杀得了多少敌不重要,闹得越大才越重要。 于是这些兵将干脆骑着马在城下洒了一圈火油,然后干脆用火折子点燃了,又将剩下的火油泼到箭筒中,在火上燎着了缠着棉布的箭,乱七八糟地将其射上了城楼。 他们离得近,又不在乎是不是真的将箭射了进去,总之是射空了箭篓便撤退,走得是干干净净潇潇洒洒,当城上的人向下泼泥浆碎石时,他们早已撤出了几百米有余,转头跟宁怀瑾汇合去了。 -- 第190页 但宁铮的兵士也不是吃素的,城墙上只是骚乱了一会儿,很快便有新的兵将来稳住了场子。 宁怀瑾虽不知道那姓冯的将军会不会亲自出来查看情况,但也并不想留人在城墙前冒险。他们今日来本就不是来攻城的,宁怀瑾不想弄出无谓的伤亡,再加上看到桐柏县另一头硝烟顿起,便知道是谢珏那边接上了这把手,于是干脆打了声呼哨,叫了撤退。 他俩人在桐柏县连杀人带放火,却连城墙的一点破皮儿都没擦破。桐柏县的守军一左一右地疲于奔命了整整两个时辰,闭锁城门,泼泥浆救火,拉高城墙上的木墙,忙活了整整一个早晨,等到天光乍亮之后,却连个敌军的影子都没看见。 让人耍了。冯源从东城楼下来,一路气势汹汹地回了县衙,咚咚咚灌了一整杯水下去,然后狠狠将被子掼在了桌面上。 以前没听说谢家人打起仗来这么不要脸。冯源冷笑一声:谢珏谢将军倒是会玩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将军莫气。他身边一个面色白皙的年轻人笑道:还好将军应对有方,也没让对方讨到便宜。 他们这一趟只杀了十来个城墙守军,你以为他们是来闹着玩的吗?冯源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扒拉开,重新迈步出了房门。 来人冯源吩咐道:下令下去,令城中的商户暂且关了铺子,各自回家。让老刘带兵进城,挨家挨户地查验,若是各处有今日进城的,都给我送去城门处严加看守! 桐柏县内一时间风声鹤唳,城外的宁怀瑾倒放心的很。 按照之前他们的部署,若是那几个兵士未曾混进城中,便会乔装打扮原路返回营地。而就宁怀瑾对于秦六的了解,若是此事不成,他应该先回自己身边复命,他白日里从在桐柏县的林子外头从天亮重新等到天色擦黑,也没见着秦六的影子,便知道此事八成是成了一半。 为了避免白日里那位冯姓将军派人出来搜寻敌军,宁怀瑾耐心地带着兵士们在山中藏了一天,又重新等到天色擦黑,才像来时那样用棉布裹着马蹄,小心地绕路回了营地。 谢珏走的是更远的西路,回来时还要渡过淮水,宁怀瑾回营时在门口没见着他的马,便知道谢珏的脚程比他慢上一些。 宁怀瑾在营地门口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门口值守的兵士,又就地嘱咐前一夜跟他出征的各个将士们都回去歇着。 他打点了一圈,跟着校尉将人数清点干净,弓箭损耗马匹之类的损耗都清点清楚后,才放下心来,准备回自己的营帐去歇息一会儿。 然而宁怀瑾穿过营地,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营中似乎太过安静了些。 他与谢珏带走的兵士人数虽多,但加起来也不过总数的一半。虽说谢家军军纪整肃,但平日里也或多或少有些说话声,不会像今日一样安静。 宁怀瑾心里泛着嘀咕,脚步也放缓了许多。 这些倒也罢了,宁怀瑾一路从营地中心穿过去,临近了自己的大营时,他却忽然发现,他的营帐里灯火通明,显然是有人在。 宁怀瑾脚步一顿,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他此时离自己的大帐也不过二三十步远的距离,脚步声显然被里头的人捕捉到了。大帐里的烛火晃动了几瞬,帐帘微微扇动了一下,一只手从里头伸出来,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宁怀瑾顿时愣住了。 陛下?宁怀瑾问。 皇叔可算回来了。宁衍站在营帐门口,眼神不加掩饰地在他脸上和身上一寸寸滑过:我等了你好久了。 宁怀瑾显然也蒙了,他实在没想到本应在南阳的宁衍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出现在这个犄角旮旯的营地里的,他下意识眨了眨眼,似乎是想确定面前的人不是自己的错觉。 陛下不是在南阳吗?宁怀瑾问。 我收到了皇叔的信。宁衍向前一步,低声说:坐立不安,左右为难,一颗心犹如在烈火滚油里烹煮,任我自己怎么安抚也无济于事。 宁衍舔了舔唇,又向前迈了一步,说:所以想来找皇叔问个清楚,问问皇叔是什么意思? 宁衍说话的功夫,宁怀瑾面上的惊愕已经褪去了,他就站在原地,看着宁衍向他逼近两步,却也并未退后。 他一边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宁衍,一边后知后觉地从方才一瞬间的惊愕中品味出来一点微妙的惊喜来。 宁怀瑾从来不是个矫情的人,他既然写了那封信,心里就对许多事情有了计较,也有了准备。 于是他干脆冲着宁衍笑了笑,大方地道:陛下觉得臣是什么意思,臣就是什么意思。 宁衍见状,也跟着轻轻笑了一声,说:几天不见,皇叔变得狡猾了。 那陛下为什么来?宁怀瑾反问道。 我怕你反悔。宁衍说:所以我就来了。 第105章 我现在心跳得好快。 宁怀瑾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口气。 他看得出来,宁衍出来得很匆忙。先不说他前天晚上才遣秦六往外送了信,单凭宁衍身上的衣饰,都看得出来他出发时多么急迫。 -- 第191页 小陛下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哪怕是亲征出来都是体体面面的,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从来都是妥妥当当,没有出错的时候。 可现在他路远迢迢地跑到军营中来,身上却只穿着一件柔软轻薄的水色外衫。一般来说,只有待在室内不见客的时候,宁衍才会为了图舒服这么穿,若是要出门或者见客,总要换一件面料更挺括的深色外衫才是,更别提他现在怕冷得厉害,出门赶路怎么会连件披风都不带。 宁怀瑾的视线略微下移,发现他腰上只随身挂了个装着药草的香囊,连他平日里出门会佩的玉都没戴在身上。 宁怀瑾的眼神只是扫了这样一圈,就几乎能想象到宁衍收到传信时的模样他甚至连回后堂换身衣服的时间都等不及,就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而且谢珏扎营的地方选的偏僻,这整整一天他和谢珏都不在营中,也不知道宁衍是不是走了弯路,又是怎么找过来的。 宁衍除了最初那两步之后就没再往前走,他站在原地,背后的烛光被厚重的帐帘挡住了大半,只有一些细微的光晕铺在他身上,将他勾勒得有些单薄。 宁怀瑾默不作声地伸手解下了身上的披风,自己往前迎了几步,将披风披在了宁衍身上,顺手将他裹了起来。 臣答应陛下的事情,不会反悔。宁怀瑾认真地说:既然以前不会,以后当然也不会。 宁怀瑾这一整天除了杀人就是放火,又在林子里来回奔忙了大半天,披风上沾了些灰土,宁怀瑾帮宁衍系上披风的系带,又极其自然地将兜帽上的一片枯叶摘走了,顺手拂了拂肩上的浮灰。 宁衍却也不嫌弃,下意识伸手将其拢紧了些,埋下头嗅了嗅。 宁怀瑾的披风上沾染了些许火油味道,闻起来有一种硝烟散去的余韵感。宁衍紧了紧抓着披风的手指,忽而打心底里涌上一股倦意。 那股倦意似乎是随着安心一起出现的,宁衍从接到信开始连夜赶路,一直到见到宁怀瑾之前,心里都还是七上八下地稳不下来。他迫切地想从宁怀瑾口中证实自己的猜想,又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他想得太多,这样贸贸然赶来,反倒显得十分自作多情。 但就在刚刚这一刻,宁衍忽然觉得,好像答案也没有那么重要。 就算宁怀瑾现在告诉他,他其实并未打算回应宁衍的感情,那封口信不过仅仅代表着他肯开始动摇一二,宁衍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失落的。 就在刚刚宁怀瑾将披风搭在宁衍身上的那一瞬间,宁衍忽然久违地回忆起了当初对宁怀瑾动心时的模样。 这几年来,他时常能记得那个令他勘破自己心意的诡奇梦境,但他到底是为什么喜欢上宁怀瑾的,却仿佛模糊了起来。 若是要仔仔细细地分辨起来,宁衍坐在皇位上,心底自有一道底线,任谁都无法叩响,这么多年来也只对宁怀瑾一个人敞开过。最初是相依为命,是无理由地信任,后来宁衍一天天长大,那种信任便在宁怀瑾毫无底线的帮扶和细心中一点点地变了味道,露出底下的真实面目来。 宁衍曾经以为,他对宁怀瑾的喜欢是细水长流,藏在日常的细微之处,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 可现在看来却不是。 他心里忽然突兀地浮现出一块块碎片式的回忆,这些回忆斑驳杂乱,出现得毫无规律,但大多稀松平常要么是宁怀瑾跟着药碗一起放在他面前的蜜饯,要么是宁怀瑾找到他藏起的折子时又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宁衍发现,他曾经无数次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对这些细小的琐事心动,而他对宁怀瑾近乎执念一样的喜欢,则是这些心动一点点积攒起来的,积攒到藏无可藏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这么多年来,宁衍正是被这种近乎纯粹的心动驱动着,一点一点去探听宁怀瑾的心意。 他早就做好了要长期奋战的准备,所以无论宁怀瑾是否愿意回应他,他都早已经决定好了自己要走的路。 确实。宁衍眨了眨眼睛,说:皇叔从来言出必行,从不出尔反尔。 宁怀瑾本能地觉得宁衍这话有一点微妙的言外之意,但他仔细想了想,也没想出有什么地方值得宁衍说反话,于是说道:外面天冷,进去吧。 再等等。宁衍温柔而专注地注视着宁怀瑾,像是许久不见他,要将他刻在脑子里一般。 皇叔不知道。宁衍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低声道:我现在心跳得好快。 在此之前,宁衍一直觉得,喜欢是一种延绵不绝的心情,就如一坛美酒,只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得愈加香醇。但心动却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就像烟花一般,转瞬即逝,无法捕捉,哪怕之后还能再燃新的,那一瞬间的绚烂也并非旧时感。 可就在方才,宁衍从营帐里走出来,看着得胜归来的宁怀瑾朝他走来,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他身上时,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因为他对宁怀瑾的心动从来未停,且一如当初。 正如覆上他肩头的这缕暖意一般,一路延伸回去,在他年轻的生命中串成一条连绵不绝的线。 史书上帝王千千万,宁衍想,我比他们都要幸运。 -- 第192页 宁怀瑾几乎是在伸手覆上宁衍心口的瞬间,就感受到了里面明显而杂乱的心跳。 就像宁衍所说,他心跳得很快。宁怀瑾甚至有种错觉,仿佛那样鲜活而热情的生命像是要透过单薄的布料,蹦到他手上来。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宁怀瑾就怀疑自己被宁衍同化了,一缕极其细微的热度从他的掌心一路向上,攀着他的手臂混入骨血之中,酥酥麻麻的,将他的心跳与对方拉扯到同样的频率。 我也听到皇叔的心跳声了。宁衍突然说:变得比我还快。 宁怀瑾下意识抽回了手,像是要掩饰什么一般。 宁衍也没太硬气,顺势放开了他。 进帐子吧。宁怀瑾干咳了一声,说:夜里风大。 宁衍这次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地说了声好。 不知道是宁衍这次出门没有带随从,还是影卫已经自己找了别的地方安置,宁怀瑾帐中并没有其他人,除了床榻上多出了一个小包袱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变化。 宁怀瑾先走到帐子角落,就着一盆冷水洗了手和脸,才觉得刚才那股莫名的热意消退了许多。 宁衍会追到这里来,是宁怀瑾之前没想到的。但既然宁衍追来了,宁怀瑾便知道他也是被那封信弄得心中难安。 恭亲王向来是个守礼知进退的人,虽然有的事一时间看不清楚,但绝对不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人。 他着秦六送出那条口信时,心里便大略盘算好了这件事,想着要尽早了解桐柏县这场乱子,回去跟宁衍说个清楚。 但既然宁衍现在来了,有些话早一日说晚一日说,都是一样的。 宁怀瑾心里打定了主意,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了身。 宁衍已经裹着披风坐在了榻边,帐子里没有火盆,对他来说还是冷了一些。 宁怀瑾用布巾擦干了手,走过去坐在了宁衍身边。 这么多年,宁衍对他已经相当熟悉了,一看到宁怀瑾的表情就知道他是已经打好了腹稿,留了满肚子的话要说。 于是宁衍先发制人,说道:皇叔说,我觉得那封信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这话当真吗。 宁怀瑾抿了抿唇,他稍微用了些力气,唇瓣有些微微发白。 宁怀瑾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又问道:那陛下是认真的吗。 天地可鉴,日月皆明。宁衍说。 其实宁怀瑾刚开了个头就卡了壳,他顿了顿,缓慢地说:臣之前想过许多次,是不是陛下错观了感情,将相依为命的君臣之情看成了别的什么。 我想过很多遍了,皇叔。宁衍低叹一声:说来也不怕你觉得我不坚定,若是若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可能,我也更想跟皇叔当叔侄。 宁怀瑾沉默了片刻。 他相信宁衍说得是实话,因为哪怕是从宁衍自己的角度来看,做一对毫无血缘的君臣叔侄,也都要远远比做爱人更安全,也更长远。 臣相信。宁怀瑾说。 先前江大人曾经劝过臣,若是真对陛下无意,则应该快刀斩乱麻,把该说的话跟陛下说清楚,省得陛下心中总留有希望,到头来伤得更狠。宁怀瑾说:当时我深知他说的是实情,也是合情合理的大实话,但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每次提笔写信时,都说不出那样的话。 宁衍没想到之前还有这样一出,心念一动,忙问道:为什么? 君子不可妄语。宁怀瑾转过头,看着宁衍:说出那样的话,臣于心有愧。 第106章 约法三章 宁衍一时间噎住了。 他那么能言善辩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简单地被宁怀瑾轻飘飘几个字说愣了。 虽然宁衍一直觉得宁怀瑾不可能对他完全无意,但他实在没想到,宁怀瑾能把于心有愧四个字这样坦荡地说出口。 不过也是,宁衍想,宁怀瑾本就是这样坦荡的人。 要么他会掩藏心意不让人知,若是要说出来,就不会藏着掖着地哄骗他。 皇叔这么说宁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说:想必是已经明晰自己的心意了。 宁怀瑾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明晰了个彻底,但他自认为已经想明白了其中最关键的那一窍,其他的就算暂时有不解之处,也不会影响他的决定和判断。 于是他想了想,主动拉过了宁衍的手。 宁衍的体温比常人更低,现在不过是秋天,他的手摸起来就冰凉一片。宁怀瑾叹了口气,将他的两只手交叠起来,攥在了自己掌心里。 臣一向不忍心陛下自苦。宁怀瑾说。 宁衍刚想说什么,就觉得宁怀瑾攥着他的手紧了紧。 但是有许多话,臣要先跟陛下说清楚。宁怀瑾说。 宁衍侧头看着宁怀瑾,他面色严肃,眼神紧紧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肩背绷紧成了一条笔直的线,瞧着倒像是比宁衍还紧张。 宁衍被他这情绪感染,也正色起来。 皇叔说吧。宁衍说。 宁衍明白,虽然宁怀瑾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开了窍,开始肯正视这段感情。但他心中的顾虑却从未减弱,甚至于随着心意渐明,之前那些顾虑反而会愈演愈烈,从暗地里的隐患变成明面上的阻碍。 -- 第193页 陛下是想宁怀瑾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为情,也似乎是一时找不到适合的措辞。他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直观的问法:是希望你我之间,能像昭明和程大夫他们那样吗? 宁衍是皇帝,而宁怀瑾是先帝所封的恭亲王。他俩人之间虽无血缘牵绊,但明面上到底差了一辈儿,所以无论宁衍再怎么说心悦也好,爱慕也罢,他俩人之间都注定无法像天下男女那样名正言顺地行嫁娶之事。 所以就算宁怀瑾已经决定有所回应,这些事他总要问问宁衍的看法。 敢回应帝王这样混不吝的心意,宁怀瑾本就算是已经违背了恭顺行事,如履薄冰的家训,其他的不敢不谨慎一二。 宁衍略微愣了愣,随即干脆道:是。 我希望与皇叔长相厮守,就像这全天下的所有有情人一样。宁衍像是犹嫌不足,补充道:一起用膳,一起游湖看花,白天各自时常相见,夜里抵足而眠日升月落,我想要长长久久地跟你看同一片景色。 宁衍说着,反手握住宁怀瑾的手,追问道:皇叔呢,会觉得我这样的心意太过露骨吗。 宁怀瑾任他握着,他想了想,苦笑了一声,说:除了夜里抵足而眠之外这么多年,好像本就是这么过的。 不够。宁衍说。 似乎只有在说起这样的话题时,宁衍才会有些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模样。 执拗、顽固、寸步不让。 我想与皇叔更亲近,就像皇叔说的,想谢将军与程大夫一样,像江大人对颜先生一样。宁衍说:我要皇叔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对你的好,不把我看做君王,而把我看做最亲近的那个人。 宁怀瑾一时没说话。 要说别的,宁怀瑾自认做得到,但宁衍将这些一条一条地列出来时,他又觉得没什么实质感。他跟宁衍之间做了这么多年的君臣,自认为没什么不能为宁衍做的。包括心意也一样,若是宁衍实在改不了忘不掉,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为了这点事困守在原地。 但宁衍现在丝毫不提想要什么,却口口声声让他接受,宁怀瑾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宁衍看出了宁怀瑾的迟疑,倒也不逼迫他。他的拇指在宁怀瑾右手的虎口处摩挲了一下,低下头在手背上轻轻亲了亲。 皇叔也不排斥我的亲近。宁衍说:对吧。 这个吻一触及分,轻柔得像是初春的风,宁怀瑾还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就已经结束了。 于是他只能嗯了一声。 连这样敷衍的答案都能让宁衍开怀不已,他放开宁怀瑾的手,笑眯眯地又将身上的披风拢紧了,眉梢眼角里都是挥之不去的满足感。 我知道皇叔不会对我无意。宁衍笑着说:否则怎么会年近而立也未曾成家。 宁怀瑾一愣。 他从没想过宁衍是将不成家这件事看做了对他有意的佐证当初宁怀瑾被先帝选为辅政皇亲的时候,宁衍还实在太小。宁宗源怕他成家之后会有二心,所以死前留有密旨,名言不许他三十岁之前成家立业,否则可令禁军将他暗中正法。 这圣旨一份留在江晓寒手里,另一份就在宁怀瑾家中的祠堂上端端正正地供着呢,只是宁衍不知道而已。 宁怀瑾本来下意识地想跟宁衍说出实情,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当初是为什么不成家的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是没有那封圣旨,宁怀瑾也没有什么成家立业的想法。何况宁衍现在看起来这样高兴,何必要拿出来惹他多想。 于是他眨了眨眼,含糊地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皇叔之前要跟我说什么。宁衍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兴致颇好,笑着说:我瞧皇叔还没说完的模样。 陛下说什么,想要什么,臣都能答应。宁怀瑾说:只是有些事情,臣不得不说在前头,若陛下应允自然是好。若陛下不能应允那就当今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宁衍听到后半截时皱了皱眉,下意识想反驳几句,可看见宁怀瑾面上的表情实在严肃,便还是耐着性子道:皇叔说吧。 一,此事事关陛下声誉,切不可外传。宁怀瑾说。 这是自然,宁衍先前也想过,这等事毕竟不好听,若传了出去,人家怎么说自己荒唐倒是无所谓,但难免会将宁怀瑾传成攀扯裙带,肆意媚上的小人。宁衍从没想过要拿宁怀瑾的声明开玩笑,这么多年来,都将自己的心意掩藏的很好。 好。宁衍干脆道:这是应该的,我答应皇叔。 许是第一个条件宁衍答应得相当利索,也让宁怀瑾松了口气,再开口时便放松了一些。 二、无论如何,君臣礼数不可废。宁怀瑾说:人前人后,陛下依旧是陛下。 这一点宁衍就不太乐意了。 皇叔的意思是说,以后人前人后,见了我还是要陛下长陛下短,守着点君臣礼数跟我过日子吗。宁衍说:皇叔拿昭明一家类比,怎么,程大夫每日见着昭明,都得先拿出一套民见官的流程才能说话吗。 -- 第194页 宁怀瑾: 这毕竟不同。宁怀瑾说:陛下是天子,是万民之主,臣若仗着陛下的喜欢肆意妄为,那便是陷陛下于无理了。 可宁衍还想再争论两句,却被宁怀瑾摇了摇头,打断了。 陛下宁怀瑾顿了顿,像是生怕他听不进去,于是换了个称呼,软下语气来语重心长地劝他:小衍,人活一世,哪怕是坐在至高无上之处,也要被法理、道德、人伦束缚着。先帝当年将您交给我,是要交给我一个陛下,而不是交给我一个可以肆意妄为的把柄。 宁衍抿了抿唇,没说话。 宁怀瑾知道他能想明白,于是暂且安静下来,只等他自己说服自己。 帐中的烛火跳动着,将宁衍的影子拉扯得有些变形。年轻的小陛下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人前如此有情可原,但人后不行。 宁怀瑾想说这东西分不出人前人后,若是人后肆意妄为惯了,在人前也难免漏出马脚来,天长日久的,总要有破绽。 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因为宁衍冲他摆了摆手,独断专行地给这一条下了定论。 就这么定了。宁衍说:以后我们人前还像往常一样,人后的话,皇叔就随意一点,行不行。 宁衍话说得这样有回转的余地,宁怀瑾也说不出不行来。 还有第三吗。宁衍笑着问:再凑一条,皇叔能凑个约法三章出来了。 其实就算宁衍不说,宁怀瑾心中也确实有个第三,这第三条他已经琢磨了一晚上,甚至比前两条加一起都重要。 第三。宁怀瑾认真地说:若某一日陛下厌了倦了,或是发觉自己错观了这份心意,或只是单纯地想要成亲绵延子嗣,都请陛下不必有所顾虑,与臣直言便好,臣定没有半分怨言,日后也还会像往常一样与陛下相处。 宁衍面上的笑意瞬间淡去。 若只单单有前两条,宁衍还能说是宁怀瑾方才发现自己的心意,心中不安,有所顾虑。但最后这一条,便有些微妙了。 普天之下,无论男女,没有哪个人能心平气和地看着心上人与旁人恩爱亲密,成婚生子,就算是圣人也不行。 宁衍从先前那阵持续的欣喜中渐渐回过神来,发热的头脑冷静些许,才发现一个问题。 他或许太着急了。 他之前只是看着宁怀瑾有所回应便欣喜若狂,自顾自地以为这场以真心为阵的仗轻而易举地取得了大胜,却没注意到,这其实并不是终点。 宁怀瑾跟宁衍不一样,他不像宁衍已经在这种感情里挣扎了几年之久,早已经挣扎出了一副火眼金睛。他才刚刚能直面这段于世俗不容的感情,在皇叔和宁怀瑾之间摇摆尚且艰难无比,想让他在短短几句话之内就撇开恭亲王的枷锁,谈何容易。 我要给他时间,宁衍想。 这已经是个好开头了,比他先前想过的许多最坏打算都好上太多,只要他循序渐进,按部就班地照着计划走,自然能得偿所愿。 宁衍心里一片清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按捺下自己心里涌动的无数冲动,舔了舔唇,不着痕迹地将方才淡去的笑意重新铺回脸上。 好。宁衍说:皇叔说得我都答应。 宁怀瑾一怔,他本以为宁衍会在最后一条上闹一闹,表一表他少年人真挚热诚的真心,却不想他答应得这样轻易,当真令他松了口气。 皇叔跟我约法三章,我都答应了。宁衍话锋一转,说:那若是皇叔不答应我点什么,好像很不公平。 恭亲王一向是个讲理的人,闻言点了点头,说:陛下若有什么,也可以提。 我没有什么三章,只有一章。宁衍笑着说:陛下陛下地太过生分,以后私下里皇叔也不必称臣了,随意一些,我们以名字互称怀瑾,行不行。 宁怀瑾第一次从清醒的宁衍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这两个字仿佛被宁衍含在舌尖之上,吐出时语气轻而又轻,仿佛说得重了都会冒犯他一样。 宁怀瑾的心口短暂地麻痒了一瞬,刚想说不太适应,就想起她刚刚才答应了宁衍要在人后随意一点,现在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 于是宁怀瑾犹豫了一瞬间,还是点了点头。 好。宁怀瑾顿了顿,说:小衍。 第107章 同甘共苦 这段离经叛道的感情终于在这个狭窄而又简陋的军帐中的得以真正挑明,并以恭亲王的退让和坦诚为结果,暂且告一段落了。 宁衍从叫完宁怀瑾之后,就再没说过话。宁怀瑾坐在床边纠结了一会儿,自认为经过刚才的约法三章后,他现在跟宁衍之间,应该已经不能再算作单纯的君臣或叔侄,而是要往爱人的方向挪动一点了。 宁怀瑾剖析自己的时候逻辑清晰,条理分明,答应宁衍的时候也是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但现在该说的事情说完了,该约的三章也约过了。等到该是做一个爱人的时候,宁怀瑾反而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了。 -- 第195页 这么多年以来,宁怀瑾兢兢业业地做着恭亲王,确实没尝试过情爱的滋味,也不懂得要怎么跟喜欢的人相处是要亲近一些,还是要相敬如宾?宁怀瑾舔了舔唇,他心里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表达一下态度,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往日里,一提起这档子事总是宁衍围追堵截,寸步不让,现下他一安静下来,宁怀瑾反而显得有些无措。 宁衍拢着披风,倚在床头上悄悄打量着宁怀瑾的表情,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几经变换,大概能猜想到他心里天人交战的场景。 年轻的崇华帝骨子里那点恶劣性子蠢蠢欲动起来,他抿了抿唇,唇角偷摸染上了些许笑意,只当没看见宁怀瑾的诸般纠结,自顾自地伸手往床榻前的小竹篓里摸了摸,从最底下摸出一只青橘。 他慢条斯理地剥着橘皮,间或用余光去偷瞄宁怀瑾,想看看他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才好开口说话。 恭亲王比他想象的耐心还差一些,宁衍一只橘子还没剥完,就听宁怀瑾清了清嗓子,终于是要开口了。 陛宁怀瑾刚一开口,就在宁衍不满的目光中发现了自己称呼上的不对,于是干咳一声,知错就改地说道:小衍,你你用晚膳了吗。 宁衍: 他看得出来,宁怀瑾已经在很努力地试图转变一二了,但他们俩人之前的相处模式本就很亲近,宁怀瑾一时找不到更进一步的办法,所以显得有些笨拙。 宁衍抿着唇笑了笑,莫名觉得这样的宁怀瑾有点可爱。 吃过了。宁衍说:我到营地的时候时间还早,你和谢将军都在外头,我就跟着大锅饭一起吃了,反正行军时也是这么吃的。 那就好。宁怀瑾说。 这个话题并不足以支撑很长时间,恭亲王拧了拧眉,正试图再没话找话地说两句,就见宁衍坐直了身体,将手里剥好的青橘放在了他手心里。 怀瑾。宁衍说:你尝尝看。 手里的青橘剥了皮之后只有半个手掌大,宁衍将上头的白丝剔得很干净,看起来圆滚滚的,让人颇有食欲。 宁怀瑾是了解宁衍的,他嗜甜如命,这种带酸味的水果他一向不怎么喜欢,不知道今天怎么带了个这个出来。 但虽说是心里打鼓,宁怀瑾还是习惯性地将那只青橘一掰两半,撕下一瓣来塞进嘴里。 宁怀瑾: 宁衍手里的青橘是树上的头茬果,皮薄肉嫩,但酸得实在是人神共愤,几乎没半分甜味儿,说是水果都抬举。宁衍也是为了怕连夜赶路困倦,才临走时摸了两个揣进怀里。 宁怀瑾被这一瓣青橘酸的一个激灵,整个人都醒过了神,但碍于礼仪又不好往外吐,只能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这一口青橘酸得他犹如醍醐灌顶,甚至还真的微妙地开了一点窍,心说宁衍这莫不是在行使亲近的权利,整他来的吧。 恭亲王虽然未曾成家,但是在内阁听过不少同僚抱怨家中的正妻。这些名门望族大多与正妻举案齐眉,很少有宠妾灭妻的糊涂人,凑在一起诉苦时,也大多是什么因为跟友人在外头多喝了两杯,夫人又让我睡书房,昨日夫人说我肝火过旺,一天三顿愣是没给吃肉。之类的琐事,说得多了,倒不像是在抱怨,反倒像是在炫耀什么似的。 宁怀瑾听得多了,大概也能隐隐约约明白一点,知道这类夫妻之间,总是会撒一些不那么温柔的娇,来体现出在彼此心里的特殊。 宁衍当然不知道宁怀瑾心里想的已经歪到了天边,见状笑了笑,问道:是不是酸得很? 宁怀瑾点了点头,将剩下的青橘拢在手里,看起来没有再吃的意思了。 我来的时候,因为要赶路,怕中途困了从马上摔下来,所以带了两个。宁衍说:我来时路上吃了一个,觉得酸得难受,当时就想着要留下这一个,也让皇 莫说宁怀瑾,连宁衍本人也有许多习惯要一一改过来,他悬崖勒马地将那个称呼咽回肚子里,说道:也让怀瑾尝尝看。 因为我不爱吃酸的,所以觉得吃了点苦头。宁衍说:于是自然想拿这点小苦头到喜欢的人身边卖弄一番,好让你知道,我过来见你,也是付出了点努力的。 我都知道。宁怀瑾说。 宁怀瑾想说他都明白,毕竟他们不比寻常男女嫁娶,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连宁怀瑾这样接受感情的人最初都会觉得困扰,何况是一直坚定地付出感情的宁衍。 但我分你橘子,却不是这个意思。宁衍说:我是想试试,与你同甘共苦的感觉。 宁怀瑾微微一怔。 他隐隐好像觉得自己明白了宁衍的意思,这么多年来,虽说他与宁衍之间算的上相依为命,说同甘共苦也没什么差别。但他俩一直习惯于将甘主动拿出来共享一下,苦能藏的就藏一些。 王爷有王爷的不得已,皇帝自然也一样,他俩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粉饰太平,都在试图将最好的拿给对方,从没有主动将酸拿出来共享过。 -- 第196页 其实,怀瑾也不必硬要拿出个章程来,非要将先前那段君臣相处的日子与之后的割离开。宁衍刻意略去了叔侄二字,随意地说:相比先前那些日子,现在只不过是地位有些变化,但你我还是你我,所以顺其自然便好。 但只有这一点。宁衍说:试试看,变一变,好不好。 宁怀瑾不太清楚,宁衍是什么时候,又是从什么地方懂得这样多的相处之道的。相比起来,他年长宁衍这十二岁,倒一点没有个年长的模样。 宁怀瑾安静地思索了一会儿,他又看了看手中的几个橘瓣。 秋日里天气干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橘瓣已经变得有些干脆发硬,宁怀瑾用手指按了按,又从上头撕下了一瓣来塞进嘴里。 这样汁水浓郁的果子,酸到极致时便能尝出一点苦味,宁怀瑾下意识拧紧了眉,唇也抿得更紧了。 宁衍一定很讨厌这果子,宁怀瑾突然想。 他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同甘共苦是种什么感觉。其实说到底,这味道是酸还是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想到对方的那一瞬间。 这是个非常玄妙的感觉,仿佛是在毫无联系的两个人之间,只凭着爱意和深刻的了解,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达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感同身受。 宁怀瑾将手里剩下的青橘放到床榻旁的小几上,说:我明白了。 他说着舔了舔唇,口中那股浓郁的酸涩味道消退之后,宁怀瑾终于从舌根处后知后觉地泛上了一点果香味儿的清甜来。 其实还是有些甜的。宁怀瑾笑着说:要不要再试试。 算了算了。宁衍也弯着眼睛,笑得很开心,一边后退一边拒绝:下次下次,这次就不必了。 宁怀瑾目光柔和地看了宁衍一会儿,轻轻叹息一声,感慨道:在相处之道上,你比我看得更分明。 因为我已经想了三年了。宁衍说:说实话,我坐在那高台之上看了你十几年,却依旧记得年幼时与你在波涛汹涌间相依为命的那三年或许你不相信,但恰恰就是那三年,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三年。 所以在年幼的时候,我曾惶恐过,想着未来的时光那样长,这样好的情分会不会有一天就没有了。宁衍说:或许你成家之后,会有自己的正妃,也有自己的孩子,便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日日都看着我,或许更简单一点等我年岁渐长,长到你那样大的时候,你便会觉得我不需要你了。 不会。宁怀瑾忍不住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知道。宁衍安抚一样地冲他笑了笑,接着说:直到后来,我终于发觉了自己对你的心意,才明白那些惶恐和不安从何处来。 宁衍顿了顿,似乎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细说的意思,只是匆匆提了一句,便带过了。 所以从那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我得偿所愿,要怎么与你长长久久地走下去,长长久久地过这样的日子。宁衍说:我想了三年,日日夜夜想,自然想得周全,所以 宁衍话还未说完,只觉得面前忽然一暗。 宁怀瑾伸手过来环住了他,像小时候那样,将他整个人压在了自己怀里。 你不用想了。宁怀瑾说:因为你是小衍所以无论日后是好是坏,我总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第108章 这么看来,朕来得正好。 宁衍有心多享受一会儿宁怀瑾难得的温情,只可惜这军营里天不时地也不利,更不是个亲近的好时机。 他俩人刚安静下来说了会儿话,前后还没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帐子外头就传来一阵细微的喧闹声。 宁怀瑾凝神听了听,发觉是谢珏回来了。 是昭明回来了。宁怀瑾说:虽说他与我兵分两路,要从淮水渡河过来,但也不会晚上一个时辰有余,想必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宁衍这次来得匆忙,对宁怀瑾和谢珏这次临时起意的奇袭情况只知道个大概,于是会意地松开宁怀瑾的手站起身来,说:出去看看。 宁怀瑾点了点头,又伸手将准备迈步出帐的宁衍扯回来,把他身上蹭松的披风系带又重新系紧了。 外头天凉,你穿的太少了。宁怀瑾说:一会儿我将昭明叫进来,有什么话你到时候再问。 宁怀瑾说着又握了握宁衍的手,才撩开帘子往外走去。 随着谢珏回营,军营里也热闹了许多,各处点上了篝火,各处的士兵长和各营的指挥使也开始出来清点人数。 主帅的营帐在整个营地中间靠后,谢珏脚步沉重地从外头走进来,离得近了,宁怀瑾才发现他身上已经湿透了,正一边走一边往下滴着水。 谢珏也看见了宁怀瑾,正欲打声招呼,宁怀瑾隔壁的营帐里头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程沅踩着有些急促的脚步掀开帘子冲出来,紧走了几步,先上上下下地看了谢珏一圈。 没事。谢珏先冲着他笑了笑:但是外头有二十来个兵士,恐怕得你去看看。 -- 第197页 程沅闻言松了口气,说道:好。 程大夫这么多年跟着谢珏在边城,总在军营里混,对这些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习惯性地转身回了营帐,片刻后,从里头提了个小箱子出来。 程大夫留步。从帐子里走出来的宁衍恰好叫住了程沅,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瓷瓶,递给他说:这是朕随身带来的金疮药,程大夫拿去用用,偶尔应个急。 谢珏未曾想这军营里凭空冒出他这么大个人,顿时一愣:陛下? 宁衍嗯了一声。 程沅也蒙了,他这一整个白天一直都留在帐子里,完全不知道宁衍是怎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宁怀瑾帐子里的。 但谢珏说外头还有伤兵要处理,程沅也没太多心思注意这点小事,匆匆道了声谢,便脚步匆忙地向着安置伤兵的地方去了。 宁衍将药瓶塞进程沅手里,然后拢着手缩回披风里,看着像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茧。 昭明辛苦了。宁衍面不改色地说着,完全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的意思:是在回来的路上遇袭了吗? 是。谢珏虽然还是一脸茫然,但已经下意识地回话道:回来的时候,在淮水遇到了冯源的伏兵,我们遭遇的时候打了个短兵相接,好在兵士们水性都不错,未曾恋战便各自脱身了。 陛下怎么出来了?宁怀瑾问。 宁衍将身上的披风拢紧了一些,说:朕想起身上有药,就顺手拿给程大夫。 陛下身上是该留些现成的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宁怀瑾说:军中有备了药材。 没事。宁衍笑了笑,说:十里那还有,大不了朕再管他要一瓶。 谢珏: 谢将军拧了拧长发上的水,眼神狐疑地在宁怀瑾和宁衍中间转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君臣俩的相处模式之间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宁衍倒是与往日没什么差别,他在宁怀瑾面前时总是这样一幅不设防的模样,日常琐事什么都说。但让谢珏觉得微妙的是,宁衍说话时,宁怀瑾的目光一直落在对方身上,瞧得很认真。哪怕是时不时与宁衍视线相撞时,也总是宁衍先一步移开目光。 那目光中蕴含的情绪意味太过浓重,担心和不赞同一样明确,跟宁怀瑾一贯以来的委婉作风委实不太相符。 谢珏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那天他就不应该从心血来潮地上山打兔子,谢将军木然地想。 昭明身上还挂着水呢。宁衍仿佛对这种转变毫无所觉,笑着说:有什么事都不急着说,快回去收拾打理一下,喝口热汤再来回话。 对了。宁怀瑾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看了一眼宁衍,又多嘱咐了谢珏一句:一会儿程大夫回来,劳烦请他也来一趟。 宁衍先是想问他是不是出征伤着哪了,话还未出口就反应过来宁怀瑾大约是为了他请的。 颜清和景湛都留在京中,宁怀瑾不放心他身上的寒毒,所以趁此机会,想找程沅过来看看他的情况。 其实宁衍自己心知肚明,当初颜清和景湛已经尽了力,将他身体里的寒毒祛了大半,可那东西毕竟没有对症的解药,想恢复如初是不太可能了。 但宁衍什么也没说,既然宁怀瑾要看,那就求他个安心好了。 宁衍两手空空地过来,凭着面子成功在亲王帐子里蹭了半张床榻,守着个从伙房那边搬来的炭盆,正在喝一碗热汤。 他匆匆忙忙从南阳跑出来,奏折一封都没带,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居然只能干坐在一边,看宁怀瑾处理军务。 真是风水轮流转,宁衍想。 片刻后,门口传来通传声,宁衍将扯了扯腿上盖着的薄毯,让人将谢珏请了进来。 谢珏那边是在军营带惯了的人,打理起自己来倒也利索,回来的时候身上又是泥又是草,湿哒哒的仿佛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陛下怎么突然来了。谢珏拉过一张略矮些的椅子,围着宁衍坐在他两步开外的地方,说道:可是南阳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有。宁衍睁着眼睛说瞎话:朕前夜惊梦,梦见东方红光万丈,觉得心下不安,叫来传信的令兵又迟迟不回,就想着过来瞧瞧。 宁怀瑾: 宁怀瑾不忍直视地重新捡起方才撂下的笔,权当没听见陛下胡说。 这次因为臣与王爷同探桐柏县,营中并无主帅,所以回信完了。谢珏虽然觉得这理由有点扯,但想着这毕竟事关宁怀瑾,宁衍一时情急也很正常,于是温声规劝道:战场失联是常有的事,陛下以后切不可这样轻易就往险境来。战场凶险不说,若是陛下的行踪被敌方知晓,反而会大乱子。 宁怀瑾没想到谢珏居然真被宁衍忽悠个正着,实在于心有愧,于是忙干咳了一声,接话道:昭明说得对。 宁衍: -- 第198页 宁衍哭笑不得,没料到自己人临阵倒戈,于是只能点了点头,认输道:好,朕知晓了。 但方才昭明说,回来的时候在淮水遇到了伏击?宁衍话锋一转,问道:按理说,奇袭之后回撤,城中的兵马怎么也不会比我方更快,怎么会在淮水设下伏击。 陛下有所不知。谢珏说:此次奇袭,倒并不是为了探桐柏县的虚实,所以只引发了骚乱后便撤退了。我们对桐柏县中的兵力了解不多,所以未敢立刻撤退,于是在周边的村落山中藏了许久,天色擦黑才返回动身。 宁怀瑾适时接上话,将这次奇袭的目的和行动章程从头到尾地跟宁衍讲了一遍。宁衍听得很认真,时不时也会打断宁怀瑾,询问一些细节。 怀瑾是说,你们这次不过是要送人进桐柏县,才搞出这么一场大动静?宁衍说。 果然不是他的错觉,谢珏忽然一惊,心说这怎么几天不见,就从皇叔变怀瑾了。而且瞧着宁怀瑾的表情,除了下意识看了谢珏一眼之外,瞧着竟然一点都不抵触一样。 谢珏: 谢将军心里仿佛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只是面前的俩人看着却一个塞一个的淡定。 如果宁怀瑾的强自镇定也能算上淡定的话。 他看起来显然犹豫了一瞬宁怀瑾在心底里衡量了一下现在这个场合到底应该算是私下还是算明面上,最后还是没把谢珏划在外人的范畴里,忍气吞声地应下了这声称呼,没有反驳。 确实。谢珏木然地说:我们当时一共挑出了六个身量各异的男人,只可惜除了秦六之外,剩下的人都未曾混进去。 全都没有?宁怀瑾一皱眉。 对。谢珏比划了一下,说:之前商议好的是若不成,便就近归队。当时王爷撤得更早些,所以他们便寻到了我这边来。 当时从东城骚动开始,到我回撤的时间不短。宁怀瑾说:这么些功夫,就只混进去一个秦副指挥使? 据回来的兵士说,当时东城闹出动静之后,几乎两炷香的时间不到,城门就关闭了。谢珏说:那姓冯的带兵有方,守城也是把好手,大概早就防着这一手了。 这个结果就跟宁怀瑾预想得差太多了,他虽然先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过桐柏县的守卫真的森严到这个地步。 而且听说,混进去的也不太好过。谢珏忧心忡忡地说:听附近的农户说,那姓冯的已经回过味儿来了,将今天早晨进城的所有人全都关在了城门附近的粥棚中,无论眼熟与否,谁都不能走。我回来的时候,附近已经有农家人哭着去求城里要人了。 宁怀瑾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知道秦六的出身,也知道那些人常年跟在宁衍身边,总有些真本事。但战场不比其他,饶他再怎么武功高强,若在敌营里被人用人海战术一淹,也难以脱身。 宁衍瞥了一眼宁怀瑾的表情,大致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慢吞吞地喝完了最后一点热汤,放下碗,大咧咧地当着谢珏的面伸手过去,握了握宁怀瑾的手。 没事。宁衍说:这么看来,朕来得正好。 第109章 潜行 桐柏县,东城营地。 临时搭起的营帐看起来实在太过简陋,只用了几块油毡布搭在竹制的架子上,在冷风里摇摇欲坠,看起来随时有可能倒塌的模样。 营地里灯火通明,每隔五步远就放置了一个燃烧的火盆,将大半个营地映得亮如白昼。冯源的亲兵每三人一组,正将营地中的所有村民从各个犄角旮旯的避风处赶出来,指使着他们在营地前排成一排。 因为最近桐柏县封城的缘故,外头的农户日子不怎么好过,柴米油盐之类的东西要到城里采购,地里新鲜的瓜果蔬菜也要送到城里贩卖,所以大多数农户都是天不亮便守在城门口,只等着着一开城门就过卡。 所以虽然今天的城门只开了短短半个时辰不到,但进城的人多多少少也有个七八十个。 秦六早先已经换了一身粗布带补丁的农户衣衫,换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略微佝偻着身子,站在队伍靠后方的位置,看起来老实巴交的。 他身边站了对年轻的母女,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裹着一身深蓝色的布衣,手里领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孩子似乎要比大人更敏锐些,仿佛是被这样不同寻常的场面吓着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呜呜直哭,总往母亲的怀里钻,想要回到刚才躲风的角落里去。 那女人手忙脚乱,一边想安抚孩子,一边又怕孩子的哭声引来官兵,手足无措地拽着她,一时间只会伸手去捂她的嘴。 秦六在旁边漠然地看了一会儿,眼见着那小姑娘已经连哭带闹地要在地上打起滚来,才往脸上挂上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走上前去拍了拍那女人的肩膀。 女人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搂着孩子往旁边躲了躲。 我没有旁的意思。秦六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看娃哭得厉害,你哄哄呢。 -- 第199页 秦六这张临时磨出来的脸看起来憨厚又老实,笑起来时还有些局促,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往女人身上落。 大约是他这幅模样实在太有欺骗性,女人松了口气,看起来没有方才那么警惕了。 没办法呢,大哥。女人小声说:娃太小了,又害怕,闹着要回家。 这估计今天是回不去了。秦六说:看这个架势,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呢。 秦六说着将双手揣在袖筒里,探着脑袋往队列外头看了看。队列另一头已经被兵士排成了一列长队,二三十个佩刀的兵站在队列两侧,一个一个地将人拽进一个窄小的营帐里,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秦六皱了皱眉,缩回队列里,榻下了肩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秦六嘟囔了一句: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呢。 这句随口抱怨似乎也戳中了女人的心事,她拽紧手里的小姑娘,偷偷擦了下眼角。 可不就是。女人说:不瞒大哥说,家里孩子他爹还躺在床上,就等着进城买药,谁知道遇上这样的事。 哎秦六安慰道:你看这不是查着呢么,说不定一会儿查完了,就放咱们出去了。 哪有那么容易。女人满脸愁苦地摇了摇头:村里人也有撞见过这事儿的,都说在这查完文牒就得关进大牢里,等着乡长和亲人拿着户籍文牒来接才能领人回去孩儿他爹病着在床上起不来,也不知道我们孤儿寡母的,指望谁来接。 原来是查验文牒的,秦六想。 秦六看了看前头的队伍,状若无意地随口说道:大姐是哪个村的,若是离得近,等我婆娘来领我的时候,可以顺道给大姐往家捎个话。 真的吗?那女人惊喜道:我家就住外头的明月村儿,村口进去第三家,门口有棵柳树的就是了。 秦六在女人这里顺到了想探听的消息,心下顿时有了计较,他的眼神习惯性地往两侧扫了一圈,确定周遭没什么异常之后,便随口应付了女人一句。 好,记下了。秦六说:前面的队伍半天不动弹,我到前面瞧瞧去。 秦六说完,也不等女人回应,就保持着这个双手揣在袖口里的动作晃晃悠悠地绕过人群,硬挤到了队伍前半段。 前头有官兵把手,四周又点满了烛火炭盆,气氛比队列后头要紧张许多,大多数人都是低着头站在原地,像个木头桩子一样被人呼来喝去,大气都不敢喘。 方才秦六过来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那帐子里拖出去两个年轻的青壮年,一句冤枉还没喊出来,就被堵着嘴用镣铐拷走了,也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 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想不明不白地就被人带走,一时间踌躇不已,不太敢往前上了。 秦六顺着这个乱劲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晃过两人,悄悄地重新站回了队列里。 身在敌营,秦六相当谨慎,他没往最前面挤,而是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就着炭盆后的一点阴影,仔细而谨慎地打量着不远处用来查验人口的帐子。 那帐子比正常的军帐小一些,大略能容纳三个人,帐子上的毡布并不透光,人进去之后,从外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能听见一点刻意压低的琐碎说话声。 秦六随着人流往前走了两步,半垂着头,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方才那帐子掀开帘子的时候,秦六往里多看了两眼,或许是因为要查验的人只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农户,那帐子里只坐了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看衣饰应该是这群人的首领。 刚被查验完身份文牒的老妇人战战兢兢地往外走,被一旁的兵士不耐烦地拽了一把,拽到了一旁简陋的粥棚里。 秦六适时地收回目光,垂着脑袋跟着人流往前走,顺手从左袖的夹层里抹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刀片,收在了右手掌心之中。 秦六大略在心里算了算,每个人进去的时间不久,差不多三人一炷香,轮到他时,正好过去了半个时辰。 营帐旁守卫的兵士见秦六磨磨蹭蹭,不耐烦地用刀柄指了指他,呵斥道:拿好你的身份文牒,快进去。 秦六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弯腰讨饶,一边伸手在怀里找着什么,一边往帐子里走。 那兵士在身后推了他一把,看着他踉踉跄跄地摔进帐子,便转回目光,顺便呵斥了几个交头接耳的年轻人。 用来查验的身份的军帐隔音一般,站在门口都能听见里头的说话声。 方才进去的那中年男人似乎是手脚太慢,翻了半天文牒都没翻出来,被指挥使骂了两句。 站在营帐右边的年轻兵士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将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一边用眼神在人群里随意扫视着,一边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拿不出身份文牒,就要被算作可疑人士,只等着里头指挥使一声吩咐,他们就好进去拿人。 只是过了片刻,里面又安静了下来,似乎是那男人找见东西了。 站岗的年轻兵士撇了撇嘴,将注意力收回来,觉得有些无聊。 原本他们这个时候应该舒舒服服在营地里歇息,等着后半夜换岗。结果河对岸的敌军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疯,跑过来闹了一顿便走,搞得冯源草木皆兵,连带着他们也一起吃挂落。 -- 第200页 他在这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只想着早完事早好,省的大秋天的晚上站在外头吹冷风。 年轻人正这么想着,帐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呵斥,紧接着有什么重物倒地,发出轰隆一声闷响。 门外两个站岗的兵士对视一眼,同时回手掀开帐帘,冲进了军帐中。 方才进门的那个中年男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眼睛睁的大大的,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地向外流着血。 年轻人下意识抬头看向自家的指挥使,只见对方紧皱着眉,手里正紧紧攥着一块从袖口撕下来的白布,白布上头染着斑斑驳驳的血迹,似乎是受伤了。 年轻人见此异状,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端坐在一旁的指挥使,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男人,下意识对比了一下两人的身量。 年轻人大略用眼神扫了一下地上的男人,确认那中年男人的体格确实跟印象中一样,比指挥使稍矮一些,才松了口气。 指挥使。年轻人说:这是 那指挥使冲他摆了下手,沉默地走过来,在中年男人身边蹲下,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然后端过桌面上的茶杯,将一杯冷茶尽数泼在了他的脸上。 紧接着,男人伸手在对方脸颊处摸了摸,然后略一用力,将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从对方脸上扯了下来。 人皮面具下是一张陌生的脸,看起来平平无奇,很年轻的模样,大概只有个三十出头。 拉走。那指挥使终于开口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可能是刚刚一时情急,被急火激着了。 这人方才袭击我。他说:必定是敌方的探子。 帐子里的两个兵士对视一眼,连忙点头,伸手过去拉扯起那具尸体,一个抬头一个抬脚。 这尸体年轻人犹豫一瞬,说:要带回去给仵作查验吗? 不用。那指挥使说:拉去后面埋了。 第110章 我可是把最后底牌都翻给你看了。 这还是宁怀瑾头一次真切地看见宁衍身边这些神出鬼没的影卫。 半炷香前,宁怀瑾被宁衍从帐子里领出来,稀里糊涂地跟着他顺着山脚的小路爬到了半山腰,寻了块被林子围起的空地落脚。 还没等宁怀瑾开口询问宁衍的用意,就听见宁衍就地拍了拍手。 紧接着,宁怀瑾就听见附近的林中传来一阵非常微小的窸窣声。宁怀瑾第一反应是这林中是不是有什么野兽,下意识伸手在宁衍身前挡了一下,然后就觉得眼前一花,旁边无端端窜出几个黑影,各个一身黑衣覆面,在宁衍面前跪了一排。 宁怀瑾: 他眼神一扫,数了数人数,不多不少,正好五个。 这是宁怀瑾说:陛下这次带出来的人? 宁衍点了点头,一路顺着指过去:三、四、五、八十里你见过影卫培养不易,这么多年来,我手里也不过区区十二个人。 宁怀瑾下意识想问那剩下的七个人在哪,只是又忍住了。 影卫是帝王身边最隐秘的底牌,这些人随意单拎出一个来,都是能在万军之中取敌人首级的好手,宁衍能给他看这些,已经足够信任了,宁怀瑾没什么不知足的。 宁衍却犹嫌不够,他侧头看了看宁怀瑾的表情,慢悠悠地道:秦六身在桐柏县,剩下的几个,除了一二是从不见人的之外,都各有去处,之后会慢慢与怀瑾分说。 这些已经不少了。宁怀瑾说。 还不够。宁衍说:但今天也不光是为了跟你透底先前听昭明说,你们之前的计划是让兵士混进桐柏县,然后择机向外传递消息,摸清桐柏县的守军数量和守卫情况,是不是。 对。宁怀瑾说:但现在看来,往外传递消息的可能性有点难。桐柏县现在城门紧锁,秦六应该短时间内很难跟着人群一起混出来。而城墙把守又严密,传信用的鹰和鸽子都很难飞过岗哨。 这倒好说。宁衍说:他们影卫之间自有传信的法子但是话说回来,若是能传出这个消息,你准备怎么办。 宁怀瑾沉吟片刻,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本打算摸清桐柏县内的情况,然后与他们里应外合,叫人在桐柏县的军营处放一把火,再趁着守卫薄弱时开一扇城门,好免于攻城。宁怀瑾说:本来挑了好些兵士跟秦六一起去,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那冯将军反应这样及时,秦六只有一个人,现在又被扣在城中的营地里,倒不好这么干了。 那倒不至于。宁衍笑着说:怀瑾未免太小看秦六了若我没猜错,他现在说不准已经混到了敌军将领的身边。若不是没有我的旨意,恐怕那所谓的冯将军,现在已经尸首异处了。 那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宁怀瑾叹了口气,说:就算秦六再怎么能干,也终究不能一人搏一城出来。杀人容易,夺城却难,宁铮那里不可能只有一个将军,杀了这一个,城中还有另一个,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桐柏,避免城中的百姓伤亡,才是要头疼的事情。 -- 第201页 这倒确实,当初桐柏县被宁铮占住的时候,已经被攻过一次城了,至今城墙上还留着滚石火油留下的斑驳污渍,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 宁衍作为帝王,本来亲征是占着剿灭逆贼的理的,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把这理抢走,不能一仗打完,反倒传出残暴为了功绩不要百姓之类的名声来。 若非如此,桐柏县那样的地方,举全军之力,不消半个月也就拿下了。 其实我在想,要么就只能等到郑将军那边有所推进,咱们再两头同时出击。宁怀瑾说:后头的信阳一旦遇袭,桐柏县要么回援,要么就只能死守。若回援然好,大不了面对面地打一场,这些日子休养生息以来,我们也未必就能输。若是他们选死守,则更好,郑将军那头如果拖住了信阳,我们只需要围城就好只是不知道桐柏县内的储粮是多少,能坚持多久。 宁衍在他说话时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未曾插话。他微微侧着头,唇角含着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专注而赞赏地看着宁怀瑾。 这些话显然不是宁怀瑾临时起意,他一定是许久之前就想好了这一出想好了若是这次奇袭失败,没达成他的目标的话,他应该怎么拿下桐柏县。 他心里揣着几种谋算,方方面面地考虑得很周全,完全不像是初上战场的人。 之前在内阁里那些日日夜夜,好像有些屈才了,宁衍想,宁怀瑾好像更适合在外头的广袤天地里,手持着一柄马鞭,对着一张舆图指点江山。 宁衍不由得庆幸起来,庆幸他一直以来铺好的路是正确的,才没让宁怀瑾这样闪闪发光的一面在无声无息处消磨干净。 若桐柏县的储粮太多,倒也无所谓。宁衍轻描淡写地说:你挑好个时机,叫秦六烧了他们的粮草也就是了。 宁怀瑾: 确实也是个办法,恭亲王有些恶劣地想。 范五,八风宁衍随手一指,从人堆里挑拣出两个来,对着宁怀瑾说道:以后就跟着你。 什宁怀瑾一愣,随即拒绝道:不行,陛下身边不能缺人,何况影卫兹事体大,这样乱身份的事情,臣不能要。 又变陛下了。宁衍说着叹了口气,一边伸手去拉宁怀瑾的手,一边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挥了挥。 地上跪着的几个影卫见状会意,磕了个头便各自散去,随即隐入附近的草木山林之中,消失不见了。 若没有影卫在身边,怀瑾准备如何联系秦六?宁衍问。 桐柏县也有怀玉当铺。宁怀瑾说:我可以 关于宁怀瑾在各处设立当铺用以联络的事情,其实在宁衍这里并不算是秘密。宁怀瑾从未刻意对宁衍隐瞒过什么,只是从来没拿到明面上来说明而已。 因为这事毕竟不怎么好听,皇亲国戚搞副业从商就算了,宁怀瑾一个辅政亲王,在私底下搞这种小动作,说是为君分忧也行,说是抱有私心似乎也说得过去。 宁衍不欲让宁怀瑾将所有底牌都亮给自己看,于是许多事哪怕彼此心知肚明,他也权当不知道。 怀瑾。宁衍打断他:这件事我就当没听到。 不行。宁怀瑾态度坚决:你身边总共只剩这么几个人,留着人保护你还来不及,我已经用上秦六了,不能再用你的人。 我平日里都待在后方的府衙,又不上战场,要什么人保护。宁衍说:再说了,我身边有禁军,有什么事情非得用得上影卫难不成宁铮还胆大包天地绕路来南阳府逮我吗。 宁怀瑾一贯说不过宁衍,只能退步道:那只能留一个。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你身边不能一个人都没有。宁衍却半步不肯退:你总要保证身边至少有个人保护你,不能一放人出去联络消息,你身边就空荡荡地没个人了。 可是宁怀瑾还想再推拒,宁衍却已经走上前来,拉住了他的手。 我可是把做这个皇帝的最后底牌都翻给你看了。宁衍小声说:皇叔居然还要跟我争论这些小事。 宁怀瑾: 这时候你倒是知道皇叔了! 宁怀瑾算是发现了,皇叔还是怀瑾,端看宁衍自己的心情,若是他发现怀瑾不管用了,就会搬出皇叔这么个杀手锏来,反正总是要软硬兼施地达成目的。 区区俩称呼而已,居然都被宁衍用得炉火纯青,其时机变换都快赶上兵法了。 宁怀瑾哭笑不得,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宁衍干脆是吃定了宁怀瑾从来都拿他没辙,才有胆子这么肆无忌惮。 只在最近。宁怀瑾说:等桐柏县事情一了,人还是陛下收回去。 小衍。宁衍不满地纠正道。 宁怀瑾: 那刚才是谁先皇叔皇叔地叫起来的?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 第202页 宁怀瑾腹诽归腹诽,但也没争论什么,好脾气地说:小衍。 宁衍大获全胜,心满意足地搓了搓宁怀瑾的手,拢在手心里哈了口热气。 今夜的月色好亮。宁衍忽然说。 宁怀瑾下意识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夜幕上的玉盘近乎于满月,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衬得一旁的诸天星斗皆黯然失色。 之前一直忘了日子,今天好像是十五。宁怀瑾说:怪不得月亮这样圆。 是吗。宁衍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笑了笑,小声说:快十月了。 还有半个月。宁怀瑾说。 他们这次出征,夏末初秋动身,在路上就耽搁了一段时日,到了南阳后又收复小城,梳理周遭的中原守军,不知不觉间,连秋天也已经快过去一半了。 宁怀瑾下意识在想宁衍为何突然提起时间,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个理由,甚至已经想到了冬日里大军的粮草补给,却忽然听见宁衍开口道:要是在京城,这时候就该开始准备万寿节了。 宁怀瑾一愣。 紧接着他突然反应过来,宁衍的生辰在冬月里,算算时日也就剩个一个多月了,要是还在京城里,这时候可不是该开始准备了。 宁衍提起生辰不要紧,宁怀瑾却紧接着想起了那场被他错过了的,宁衍这一生仅有一次的及冠礼。 今年的生辰大约是在军帐中过了。果不其然,宁衍小声抱怨道:好在怀瑾今年不会对我避而不见了。 第111章 我将信阳打下来,给你做生辰礼。 宁怀瑾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草草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被迫许下了一堆亡羊补牢的承诺来。 错过了你的冠礼,是我的错。宁怀瑾说:我当时一时糊涂,无论如何,这样的大事,总不该缺席的。 宁怀瑾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这样的歉意太过没诚意,于是又紧忙补了一句:今年无论如何,等到你生辰那日,我都回去陪你过。 宁衍得着了恭亲王的保证,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他的手,转而握在手心,往山下走。 我回去可要把这句话用纸笔记好了,拿给你签字画押。宁衍得理不饶人:省的到时候万一你身在前线,又说战况紧急,不肯赴约。 不会的。宁怀瑾伸手替他挡了下小路旁的斜枝,又怕他黑夜里看不清路,将人往身边扯了扯,顺口说道:去年你及冠时我不在,阮茵送了你一个蒋璇,才累得你染了一身寒毒。今年咱们倒要让他们也疼上一疼 宁衍心念一动,问道:怎么? 还有一个多月,到你生辰那天宁怀瑾顿了顿,压低了音调,认真地说:我将信阳一齐打下来,给你做生辰礼。 宁衍下意识侧头看向宁怀瑾。 月色下,宁怀瑾身上披着一层轻薄的霜色,眉眼间神情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宁衍知道,宁怀瑾一向是说到做到的,他从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既然说得出口,就必定是已经心里有数的。 其实宁衍并未多在意那场及冠礼,当时冠礼上什么人都有,大家心思各异,也未必都是来真心祝愿他的。比起所谓的人生开端来说,那更像是个名正言顺联络君臣感情的场合,宁怀瑾在与不在,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何况宁衍一直觉得,他跟宁怀瑾的未来还有无数个日日夜夜要走,实在不必争一时的朝夕长短,错过了也就错过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宁衍提起这件事来,无外乎只是想以此为由头,从宁怀瑾那里讨一点甜头,蹭蹭嘴上便宜的同时,也试探试探宁怀瑾对亲近的底线在那。 只是宁衍没想到,他随口一提,居然还真勾起了宁怀瑾的心事,而且听这个话茬,他似乎还不是临时起意,而像是盘算了许久一样。 宁衍莫名觉得心口一热,紧了紧拉着宁怀瑾的手。 其实宁衍一直都知道,宁怀瑾对他很好,这么多年来,诸般细节琐事也都很上心。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情此景下,他居然感受到了另一种微妙的雀跃感。 宁怀瑾倒并不知道他心里七扭八转地拐出了什么东西,还以为他是被夜风吹得冷了。宁怀瑾伸手拢了拢宁衍身上的披风,又觉得这披风单薄,干脆伸手将他往身边拢了拢,半搂半抱地护在了身边。 前面有个泥坑。宁怀瑾看着路说:小心落脚。 宁衍低低地嗯了一声,顺从地跟他往山下走。 宁衍深知今夜这样的温情得来不易,也没法持续太久他偷摸跑出南阳来前线这事情办得不合规矩,先不说南阳往来的一大堆奏折的军报经不起太久的堆积。就说若他擅出南阳这事情若是被对面的敌军知道了,难保不会为了他铤而走险,出兵在周遭搜寻,到时候反倒给宁怀瑾他们碍事。 宁衍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最多在这待上一夜就走,这样算上来回赶路的时间,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可等他来了才发现,他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局观和理智一见到宁怀瑾就想临阵脱逃,更别说他刚刚跟宁怀瑾互通心意,实在是不想就这么分开。 -- 第203页 这种事儿想起来只会让人头疼,宁衍心里越想越烦躁,干脆像宁怀瑾一样,决定不了的事儿便暂且搁在一边,等到事到临头再想也不迟。 宁衍这样琢磨着,心里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说起来,之前在营帐里听昭明说,这次你们的对手有些难对付?宁衍问。 是。宁怀瑾说:宁铮不知道从来弄来个帅才,听说是姓冯,正坐镇桐柏县桐柏县的封城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这些日子以来,我们能弄到的情报少之又少,都是因为他将桐柏县看得死紧的缘故。 姓冯?宁衍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不记得宁铮属地的属臣有这个姓的武将。 这件事我和昭明也探讨过。宁怀瑾说:别说安庆府,在整个朝中也找不出来冯姓的武将。但看那人用兵的模样,又不像是从哪里出来的草莽,他用兵时干脆利落,虽然有些过于谨慎,但每次出兵都不会落空想想郑绍辉那样的人先前在京中也不显山不露水,这人到底是不是朝中子弟倒也不好说。 倒也不必在意,坦然处之就好。宁衍说:这人的出身左不过是烈士遗孤,或是什么罪臣之子,倒也不必把他想成什么老天爷赏饭吃的旷世奇才。 罪臣之子?宁怀瑾一愣,这事儿他先前倒是没想过,现在听宁衍这么一提,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十年前,父皇年迈,生怕对朝政把控不能,疑心与日俱增,三哥四哥又争着大位,谁也没少冲武将堆里下手。宁衍说:保不齐就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被三哥捡了回去 毕竟,不是谁都有昭明那样的好运气。宁衍说。 宁怀瑾沉默下来。 妄议先帝总不是很好听,这话宁衍说两句也就罢了,他是万万不能搭茬的。 不过若是这样,倒也是好事。宁衍若有所思地说。 宁怀瑾一时没反应过来,说道:为何? 你看他这样宝贝桐柏县,就可见一斑了。宁衍冲着安庆府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嗤笑道:我那位三哥,一向是勇气有余,谋算不足,心里想什么不说都写在脸上,倒也好猜得很。他从小便是嫡子,见过的一应东西都是最好的,哪怕是谋反,也是占据着最富庶的江南腹地谋反。你说这样的人,他怎么会看上罪臣之子。 你的意思是 当初三哥连安庆府尹都没怎么看在眼里,这些年就算是落魄了些,想必也变不成礼贤下士的贤君。宁衍说:所以我怀疑,这人是阮茵替他搜罗的。 阮茵这十年来贼心不死,确实有可能背地里替宁铮纵横谋划。宁怀瑾说。 但你看,那姓冯的明明有用兵之才,却守着个小小县城都要这样谨慎。宁衍意味深长地说:显然也是背着枷锁来的。 你是说,宁铮也不一定完全信任这个姓冯的?宁怀瑾问。 宁衍点了点头,说:其实倒并不一定是有疑心,或许是对他的能耐不太信任,也或许是其他的什么。总之,桐柏县大约也是这人给宁铮的一张投名状,若是这个先锋军当得好,日后便能在宁铮那堂堂正正地露上脸,若是反之 宁衍话未说完,留了个小小的引子,但宁怀瑾也是皇室宗亲,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若是桐柏县出了岔子,那这人在宁铮面前也会连带没脸,日后能否复起就不好说了。 宁衍没说错,他确实来得正好,宁怀瑾想。 他与谢珏一样,打仗不在话下,无论是排兵布阵还是兵法较量,跟敌军当面锣对面鼓地碰一碰,也不见得落于下风。 但若是说起这类人心谋算,他确实没有宁衍的脑子转得快。 宁衍这几句给宁怀瑾提了醒,谢珏先前确实对那个姓冯将领很头疼,原因无他,实在是他们这边掣肘太多,那姓冯的就是抓住了他们不敢硬攻城的这一点,才拖了这么长时间。 但宁衍这么一说,宁怀瑾倒是心里有了底他们在这边着急,对面也不见得就睡得安生了。 三哥手里有多少将帅之才,我心里不清楚,但想来不会太多。宁衍说:一是这种人不是萝卜白菜,满大街随便就能搜罗得到,二是三哥先前其实也没做好造反的准备,自家的准备也不一定充足。 无论如何,能打下一个是一个。宁怀瑾说:能让他少个可用之人,对我们就是多一分胜算。 宁衍想了想,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犹豫了,只点了点头,说:说得也是。 桐柏县是南阳到信阳间最近的必经之路,而信阳城又是宁衍打进安庆的重要卡口,所以虽然他俩人都未曾明说,但彼此心中都明白,这不是一场可以谈笑而过的仗。 宁铮要往京城推进,而宁衍想把他围死在安庆府,信阳城横在中间,就成了最后一层壁垒,迟早要有人撕破这个口子。 这道壁垒现在暂且还攥在宁铮手里,想也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撒手。 就算是桐柏县出了事,这姓冯的将领不堪大用,宁铮也自会换人来守信阳城或者更加破釜沉舟一点,或许他自己也会坐不住。 -- 第204页 怀瑾。宁衍显然跟宁怀瑾想的是同一件事,他心事重重地走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道:若是有一天,宁铮亲自率军来到阵前,你要传信告诉我。 好。宁怀瑾说。 宁怀瑾知道,其实宁衍路远迢迢地非要亲征,不过就是为了宁铮而已,他们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哪怕是阵前相见,也总要说两句话,全一全那稀薄的血脉亲情。 不过也不一定。宁衍故作轻松地道:说不定三哥这些年来学精了,变得能沉住气了也说不定。 第112章 谋求 安庆,长乐王府。 两个高瘦的人影一前一后地从垂花门处穿梭而过,顺着后花园蜿蜒曲折的小路走到王府的二门处。 就送到这了。领路的年轻姑娘客气地笑了笑,福了福身,将手里一早预备好的小香囊塞进了身后的男人手中。 再往外就是外院了,奴婢不好出去,只能怠慢先生了。少女说:诊金还是照以往的模样,下午会有小厮送到先生的诊堂中去,这些是我们王妃给您的心意,您收下就是。 那男人借着袖口的掩饰捏了捏手里的香囊,那只香囊巴掌大小,塞得鼓鼓囊囊的,一摸上去都是大小相等的规整硬块,沉甸甸的,少说有个二十两。 男人满意地将香囊塞进袖子里,拱手回了个礼,忙道:是王妃客气了。 先生也辛苦。那年轻姑娘是长乐王妃的心腹,被调教得礼数周全,哪怕是对着个外头进来的布衣大夫也是客客气气的:算算日子,咱们王妃的月份也足了,估计这几天就要发动,到时候还得劳烦先生才是。 那男人连忙应允了,说了几句应该的,又觉得这几句显得太没分量,于是颠来倒去地嘱咐了一会儿产前的情况。 奴婢都记下了。年轻女子说:多谢先生。 若是发动,随时差人叫草民就是了。男人也笑着讨了个巧:王妃福泽深厚,必定母子平安。 借您吉言。年轻女子说。 她说着挥了挥手,从旁边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厮,指使着人将大夫送了回去。 女子站在二门后头目送着俩人的身影消失在青石小路的尽头,才垂下头,转过身匆匆回去后宅,准备给自家主子复命。 后院里,最近时常不在府中的宁铮破天荒地在青天白日里没有出门,而是坐在正院中的青石凳上,侧着头瞧了一会儿身边的女人,伸手在对方高高隆起的肚腹上摸了摸。 方才大夫说,也就这三两日就要临盆了。宁铮若有所思地盯着女人的肚子,像是能从里头平白盯出朵花一样:辛苦听荷了。 哪里。沈听荷拧着手中的帕子,努力挤出个笑来:能为王爷开枝散叶,是我的福气。 沈听荷的肚子已经九个多月了,沉甸甸地坠在身上,连带着整个腰背都僵硬地往下坠着发痛,只站了这短短的一小会儿,她就觉得双腿酸的厉害,几乎站立不住。 但沈听荷却并不敢开口赶人,也不敢在宁铮面前自请落座,她只能咬牙站在这,等着宁铮自己想起来怜惜她。 但好在宁铮也没有失神太久,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他很快就发现了沈听荷的异状,轻飘飘地站起身,扶着沈听荷的肩膀往屋里走。 外面天冷,你这身子不能久站。宁铮说:还是回去歇着吧。 沈听荷顺从地跟着他进了里屋,屋内已经按照待产的模样重新归置了一番,桌椅各处的尖锐边角都包上了软布,床帐也已经换了更加厚实暖和的,全新的棉被预备了两床,连取暖的熏笼也已经提前搬进了屋中。 沈听荷坐在铺着两层软垫的床沿处,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王爷王爷今日还要出去吗? 今日不出去了。宁铮今天的心情不错,人也很好说话,他用食指的指节搔了搔沈听荷的肚子,说:这几日都不出去了。 沈听荷的心里有些欣喜,却又明白,宁铮这样好说话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早在三个月之前,她便知道腹中的孩子是个男丁不对,应该是在怀上这个孩子之前,沈听荷便知道,她怀的必定是个男丁。 一年前,宁铮曾毫无征兆地出门寻过一回医,当时沈听荷还以为他是有什么隐疾,提心吊胆了许久。 但半个月后的某个晚上,宁铮风尘仆仆地从外头回来,先一头扎进了正院里,将一张号称能一举得男的药方塞进了沈听荷手中。 听荷。当时的宁铮目光炯炯地对着她说:你是本王的福星。 当时的沈听荷不解其意,只是乖乖地照方抓药,调理身体。直到后来这个孩子真的在她腹中安定下来,她才从宁铮日常透露出的只字片语中,明白这个孩子对他的作用。 方术士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日子也契合,真是天时地利,只差人和。宁铮说:后日申时是个吉时,那日是个大晴天,申时三刻时必定是彩霞漫天,上天自降大吉之兆咱们的孩子在那时出生,才正是人和。 -- 第205页 这些话沈听荷不是第一次听了,从她怀上这个孩子之前,宁铮便已经想好了要怎么用这个孩子当苗头,做出一个天命所归的假象来。 可是沈听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精确的时辰,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不安地道:后天申时二刻?可是生孩子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万一早啊晚得一时半刻,岂不是辜负了王爷的费心操持。 不会的。宁铮平静地说:这孩儿身负本王的大业,自然是会在最该出生的时候露面。 宁铮话音刚落,正像是要佐证他的话一般,门外忽而传来一阵通传声,宁铮身边的小厮手里端着个托盘走进屋,将盘子上的药碗放在了沈听荷手边。 那碗中盛着一整碗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药材味道,沈听荷闻得反胃,下意识按了按胸口。 这是?沈听荷不解地问道。 是安胎药。宁铮说。 沈听荷一愣,以为宁铮身为男子,不太清楚女子怀胎产子的情况,于是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临近产期,安胎药便不必喝了,不然若是突然发动起来,反而难生。 本王知道。宁铮说:听荷只喝就是,本王总不会害你喝了药,安安生生地等到后天,听荷和本王的好日子就都来了。 沈听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宁铮的意思他是要用药保着沈听荷的肚子,只等着到了他定好的时辰,才能让这孩子来到这世上。 不知为何,沈听荷拧了拧手中的帕子,竟然不觉得意外。 她是宁铮的续弦,与他年岁相差颇大,也不是京中的贵女,眼界家世总差着宁铮一点,跟他相处时,大多数时候有些怕他。 所以当宁铮说想要京中那把龙椅时,沈听荷虽然觉得这实在荒唐,却也不敢劝一个不字。 沈听荷没进过京城,也不明白那些诡谲的明争暗斗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她也并不是目不识丁的深闺女子,从小略读过几本书,总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宁铮一边想要举旗造反,一边却又想用玄学来维护自己的正统之名,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王爷。沈听荷犹豫了一瞬,委婉地说:可是,就算孩儿出生时有吉兆降临,也没法昭告天下,弄得世人皆知,所以 所以什么?宁铮反问道。 沈听荷抿了抿唇,没敢继续说。 听荷多虑了。宁铮淡淡地说:世人知不知晓有什么关系,本王本就没有指望能用一个区区吉兆赢得天下人心。 沈听荷一听他有松动的意思,忙说道:那 本王只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原因。宁铮打断她,接着说道:本王只需要赢得安庆的人心,再赢得朝中诸位宗亲的人心就够了。至于其他的,只要这场仗本王赢了,那日后的史书当然是由本王来写,到时候宁衍是不是正统,自然也是本王说了算。 沈听荷没想到宁铮能将颠倒黑白说得这样坦荡,一时间没接上话。 安庆府的百姓仰仗本王生活,田地商路都在我手中,自然无有不从之理。宁铮说:而京中的宗亲,看似满嘴正统道德,实际上心中自有一杆称。那皇位上坐着的是宁衍还是本王又有什么分别,只要上头的人还是姓宁的,皇族里就有他们一席之地,若是本王真的强于宁衍,你看看倒是会有几位宗亲,抛开性命地维系所谓的正统何况若论起血脉,本王才是父皇的嫡子。 沈听荷被他言语中的凉薄之意惊呆了,磕磕绊绊地说:可是,那还总有天下的臣民王爷若是想摒除谋朝篡位的名声,要怎么堵住天下人的嘴啊。 天下子民,无不是愚昧之人。宁铮淡淡地说:上位者叫他们看什么,听什么,他们才能知晓什么。何况,这个吉兆不是给本王看的,也不是给他们看的而是给史书看的。 古往今来,帝王插手史书修撰,总归不太好。宁铮讥讽地说:但若是事实如此,那就没有办法了,对不对。 来日等本王登上大位,史书工笔之下,自会一笔笔记着,本王才是那个忍辱负重的天命之人。宁铮说。 第113章 祥瑞 正如宁铮所说,仿佛沈听荷肚子里的孩子也明白什么叫大业一样,竟然真的依照宁铮的期望,安安生生地在她肚子里呆了两天。 连稳婆都说,沈听荷怀身子的日子已经比旁人长了许多。普通女子怀孕大多都是九个月多便会开始预备生产,而沈听荷这里已经临近十个月了,却还依旧没什么动静。 沈听荷虽然年龄不大,但也知道怀胎太久不是什么好事,这两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生怕哪一下突然发动,搞得她措手不及,再出什么岔子。 沈听荷在不安和犹豫中度过了整整两天,直到第三天中午,宁铮替沈听荷寻着的稳婆才端着一碗黑沉沉的药汁,走进了沈听荷的卧房。 跟着接生婆婆进门的还有宁铮拨给沈听荷的几个侍女,他们手里各自捧着个托盘,上面托着干净的白布巾之类的生产物件,有条不紊地将屋内的桌椅板凳搬出门去,换上了一个大大的屏风,又往门口钉了一张棉布帘用来挡风。 -- 第206页 沈听荷坐在床沿处看她们忙活,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忍不住问道:婆婆,我这还没有动静,现在收拾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不早。接生婆婆把手里的药碗递到沈听荷手里,一边敷衍似的安慰了两句,一边紧着指使着屋中的侍女去小厨房起火烧水。 等到把这屋里的人都安排地动弹起来了,接生婆婆才倒出手来,笑着安抚了一下沈听荷。 王妃不必担心,做主了准备,王妃和小世子才能安安稳稳的。接生婆婆轻声细语地说:王妃怎么还在愣着呢,快喝了药,不然可赶不上时辰了。 那王爷呢。沈听荷问。 王爷还在外头呢。宁铮请来的这位接生婆婆面相慈善,听说是个福寿双全的老婆婆,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温和得很:王爷前面有大事要办,现在赶不回来,不过等到王妃发动的时候,咱们院里自会再派人去请一次的。 沈听荷一听宁铮也会回来,到底放下了些心,将稳婆端过来的药喝尽了。 她本以为这也是跟之前一样的安胎药,喝过之后也没什么感觉,还想回榻上歇个晌,就被接生婆婆又从床上拽了下来。 哎哟,王妃可别躺了。接生婆婆说:趁着现在还有力气,在地上多走走,一会儿也好生。 可是沈听荷说:我还没什么感觉。 一会儿就该有了。接生婆婆絮絮叨叨地说:生孩子就是一眨眼的事情呢。 沈听荷还没来得及多问,就已经被两个侍女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开始被迫在屋内的空地上一圈一圈地溜达。 这屋里的其他人都忙得很,接生婆婆更是出来进去地一遍遍翻看着已经准备好的生产家伙,看着倒比沈听荷还要着急。 沈听荷本来心里就没底,看着身边人这个架势,自己也觉得慌了起来。 不知道是她心慌还是怎么,过了一个时辰,沈听荷只觉得腹中突然绞紧似的一痛,腿顿时就软了。 扶着她的两个侍女年纪轻轻,力气也不是很大,被沈听荷带得一个踉跄,差点没扶住人。 好在接生婆婆正好安排完了外头的事情进门,见状连忙过去帮忙扶了一把,顺手在沈听荷肚子上摸了摸,说了声行了。 就着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沈听荷已经痛得直不起腰了,她稀里糊涂被人重新搬回床上,胡乱地抓了接生婆婆一把,断断续续地问:婆婆,我方才喝的是什么药啊。 是催产药。接生婆婆说:王妃放心,那药熬得浓浓的,一定能让王妃按时产下小世子。 沈听荷到底也是官家小姐,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磕过碰过,顶多就是在闺中绣花时被绣花针扎破过手指,人娇气得很,一痛起来便嘶嘶地抽着凉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接生婆婆身经百战,对这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有条不紊地在热水里洗干净了手,然后向外看了看天色时辰,又对沈听荷说道:时辰还早,王妃可要省着一点力气,别到了真生的时候反而脱力。 沈听荷只觉得府中有千斤铁在往下坠,催产药的药效来的猛烈而急促,她断断续续地抽着凉气,齿尖在痛呼中划破了唇角,落下一缕细细的血丝。 我觉得我快生了。沈听荷哀声道:婆婆,我怕。 别乱说。接生婆婆拍了拍她的手,说道:还不到时辰呢。 长乐王府后院被王府的亲信已经护了起来,一封字条从厚厚的门帘缝隙地递出来,守在门口的小厮接过字条折了几折揣进怀里,脚步利索地往二门处跑去。 一只雪白的信鸽扑腾着翅膀在王府上空打了两个转,循着某种难以察觉的气味直奔东城,绕过弯弯扭扭的低矮房舍,精准无误地飞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中,落在了宁铮的肩膀上。 宁铮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见状止住话头,朝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大约是家中的消息。宁铮说着从信鸽腿上取下信件,展开看了看,发觉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便没有过多在意,随手将纸条投入了火盆之中。 现在正是下午寅时初刻,离宁铮定好的申时三刻还有一个多时辰,宁铮在小院里走了两圈,总下意识地去看天色。 只可惜现在天色大亮,任他怎么看,都没法从万里无云的天上平白看出什么吉兆来。 先前那个跟他说着话的男人笑了笑,冲着旁边的石桌石凳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说:王爷这样焦急也无用,不如坐下来喝杯茶,静待佳音。 宁铮也觉得自己这样显得有些胸无城府,于是暂且按捺下了心里的急躁,跟着坐了下来。 先生。宁铮的手在茶杯上摩挲了片刻,低声问道:确实万无一失吗? 那是自然。那男人胸有成竹,笃定道:天象之事,从来都是非人力所能摆布,王爷是在担心什么变故? 这男人是宁铮费了大力气才寻到的世外高人,算得一手好卦,天象卜算也都十分精通,在宁铮身边待了两年,所言之事无一不准。所以宁铮虽然心里有所不安,却也不好问得太细,不然总像是信不过人家的能耐一样。 -- 第207页 申时初刻时,日头渐渐西斜,天上云彩奇异般地各自聚拢,形成了大片大片的云块。夕阳的余晖顺着云块中间连接的缝隙开始逐渐向外延展,橙红色的火光包裹住稀薄的云层,瞧着隐隐有些发红。 天象的运转正如那男人所言,开始变得玄妙起来,宁铮从晨起便悬着的心咣当落地,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眼睁睁地瞧着西方的落日余晖。 近似于火光的光晕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东方蔓延着,不消片刻,便染红了大半个天,看起来竟然隐隐有些发紫。 真是个好日子。宁铮低声道。 其实要是仔细说来,这景色倒也不是多么百年难遇的奇景,但若是他再往上添上一把火,那便又会不同了。 先生。宁铮强自按捺住心里的愉悦,连忙道:是时候了。 他身后的男人略一颔首,走到了院墙根底下。 在小院东边的矮墙根底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方形的架子,用厚厚的鸦青色棉布盖着,瞧不出底下是什么。 男人从头走到尾,用手指在棉布上划了划,像是在试探里头的东西。 厚重的棉布下传来隐约的拍打声,男人屈指敲了敲最上头的木架,从怀里取出一个形制奇怪的小物件递给宁铮。 宁铮接过那东西看了看,发觉那是个雕成凤凰模样的木哨,大概有巴掌大小,尾羽上雕出了可供人吹响的空洞。宁铮顺手掂了掂,觉得这玩意应该是个空心的。 那男人也随之一把扯掉了木架上盖着的厚实棉布,露出底下掩藏的庐山真面目来。 墙根下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二三十只木笼,每只笼子里装着两只喜鹊,皆是毛顺羽亮,养得极好的。 王爷。男人说:长哨音为放,短哨音为收,具体时机,就看王爷自己把控了。 宁铮点了点头,示意男人将那些笼门打开,将里头的喜鹊放出来。 这些喜鹊已经提前训了半年有余,被喂养得极其精细,也听话得很,飞出笼后便自觉簇拥成一团,在安庆府的城上盘旋鸣叫起来。 这些喜鹊会在安庆府城上盘旋九圈,直到长乐王府那位命格甚异的小世子出世,才会像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地重新消失在安庆府。 府内的沈听荷已经被剧烈而绵密的疼痛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她含着参片,胡乱地咬着被子一角,随着本能发出委屈而痛苦的哭泣声。只记得迷迷糊糊间,有一阵凉风从外头扫了进来,随即她只觉得浑身一坠,还未来得及得着半刻轻松,就听见接生婆婆欣喜而响亮的嗓门在耳边炸裂开来。 果真是位小世子!接生婆婆欢喜道:快去给王爷报喜。 守在正院门口的小厮像是只等着这一句,忙急三火四地往外跑。他踩着满城的喜鹊鸣叫声,身披明亮而温暖的橙色余晖,大大方方地从长乐王府的正门冲出去,当着满街路过百姓的面,一把攥住了王府门口守卫的手。 快出去寻王爷回来!那小厮面色通红,语气激动地道:咱们王妃诞下了一位小世子! 第114章 承诺 宁铮有意要将这事儿闹得世人皆知,长乐王府的下人也早得了授意,沈听荷那头的孩子刚呱呱落地,安庆府城中的大半臣民便都已经知道了小世子是携祥瑞而生之人。 东城小院中,宁铮最后一次吹响木哨,漫天的喜鹊循着哨声降落在院中,乖乖地被男人挨个塞进了木笼中。 恭喜王爷。那男人捻了捻须,笑着说:小世子命格金贵,日后必定飞黄腾达,身家显赫。 承蒙吉言。宁铮心情甚好,冲着身后挥了挥手:一点心意,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宁铮的小厮闻言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一只木匣递给男人。男人也没在乎宁铮还在场,大大方方地伸手拨开木匣上的铜片,看了看里头的东西。 木匣子里装了满满一匣子银票,皆是千两的面额,厚厚一沓,看起来分量颇重。 三十万两整,还望先生笑纳。宁铮说。 男人接过木匣,笑了笑:那就先祝王爷得偿所愿了。 男人说着拱了拱手,也不多留,将那枚木哨和满院的祥瑞一起留给宁铮,周身轻松地带着那只木匣离开了小院。 宁铮站在院中看了一会儿他离开的方向,终究没开口要挽留他。 大约这些号称世外高人的人总有些怪癖吧,宁铮想,若说这人是不为名不为利,那大可不必帮他办事,又开出三十万两这样的价钱。但若是说他是为了名利才替他做事,那宁铮之前三番五次地婉请他留下为己所用,却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 不过这也无妨,对宁铮来说,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接下来的其他事情便也不用在意了。 王爷。宁铮的小厮目送着那男人远去,走到宁铮身边,做了个隐晦的手势,说道:他替王爷办了这么久的事,要不要 不必。宁铮说:他既然拿钱走人,这桩交易就已经完了。日后就算他出去胡说,也拿不出证据来,不必多生事端何况这些跟老天爷打交道的人总归是邪门,能客气还是客气一些,现在正逢多事之秋,没必要给自己树敌。 -- 第208页 对了。宁铮问道:听荷那边呢。 王妃顺利产子,母子平安。一说到这个,小厮便喜上眉梢,欢天喜地地说:一切都如王爷所料,小世子出生时身带祥瑞之兆这件事已经散布出去了。 那就好。宁铮将木哨揣进袖中,淡淡道:那就给冯源传信,该做的事,一件也别落下。 在宁铮的默许之下,长乐王妃一举得男的消息犹如插了翅,短短几天时间就飞速地蔓延了开来。 宁衍收到这消息时,正窝在宁怀瑾的帐子里,捧着一只汤婆子对着盘残局冥思苦想。 军营里除了必要的行军辎重和干粮之外什么都缺,更别提琴棋书画这些风雅之物,宁衍和宁怀瑾别出心裁,愣是裁了张白纸,以纸做盘,以笔做棋,还真玩儿出了点名堂。 十里走进帐子,跪在宁衍手边,将手里的纸卷递给他。 陛下。十里说:长乐王妃顺利产子,是个儿子。 儿子啊。宁衍用笔顺着棋盘轮廓往外又画了几行,在上头点上一枚落子,随口说了一句:三哥挺有福气的嘛。 倒是宁怀瑾多看了十里一眼,说:有什么没说完的,一起说了吧。 据传言所说,长乐王妃沈听荷生子时,天边红霞漫天,有喜鹊九九盘旋。十里说:据说是盘旋了整整九圈,才向着东方飞去了。 喜鹊?宁衍反问道。 正是。十里说:这类异象并不常见,别说是喜鹊,老百姓以讹传讹,已经快传得比这还离谱了。 宁怀瑾身为皇亲,是深知这些歪路子的,一听就知道这里头有猫腻。 民间怎么说。宁怀瑾问。 民间褒贬不一,但还是夸的多些。十里实事求是地说:宁铮本来就有意无意地着人造势,在民间散播了许多小世子乃神仙下凡或真命贵人之类的言行。加上又有祥瑞傍身,可信度极高。 毕竟是下了大力气的。宁衍看起来倒并不在意,随意地说:若是这都不能引导风向,那三哥岂不是白白盘算一遭了。 宁怀瑾看他老神在在的,似乎一点都不为此着急,便猜想宁衍是不是早猜到了个宁铮有这么一招。 他心里这么想,自然也就这么问了,宁衍将汤婆子往怀里拢了拢,笑着说道:古往今来,连起义的平民百姓都知道,想要谋朝篡位,总要找个光明正大的由头,何况三哥呢。 而且相比之下,若是想找皇帝的错处,本身就不容易不说,就算找得再有理有据,说出去总有一句不忠等着。宁衍说:但若是天命所言便不同了毕竟老天爷怎么会错呢。 只是可怜那孩子了。宁怀瑾叹了口气,说:一出生就要被当做筏子,供宁铮粉饰太平。从出生开始身上就强压着所谓天命,却又不是宁铮的嫡长子,生母又是个继室,想也知道尴尬得很。 确实。宁衍说。 宁铮比宁怀瑾还要大上十来岁,现在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膝下早就已经有一位嫡子了,算算年岁,跟宁衍也差不多。 沈听荷生的这个孩子,就算宁铮往他脑袋上栽再多的天命所归,头顶上到底还压了个大许多的亲哥哥。日后宁铮举兵北上,若真成了大业,待他百年后,这两兄弟俩还不知该如何自处。 但宁衍已经摸清了阮茵和宁铮先前的盘算,这孩子和蒋璇是一明一暗两条引线,一条比一条埋得长远。 先是阮茵要在宫内下药让他绝后,再是安庆府这边出了个天降祥瑞的幼子。那之后,只要阮茵将他绝后的事情捅到宗亲那边,就算宁衍再怎么不满宁铮,为了不使得这个祥瑞流落在外徒增事端,也不得不将这孩子带回宫内。 到那时,身在宫墙之中,在后宫浸润多年的阮茵,就有的是手段将这孩子名正言顺地变成储君。 而如果事情真的到了这个地步,那离阮茵母子两个大获全胜也不远了。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宁衍兵行险招地先一步诓骗宁铮起兵,那等到这时候,他绝后的事情想必已经被阮茵传得满宗亲皆知了。 宁衍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宁怀瑾,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好险。 果真是皇后手腕,宁衍想,真是将宗亲的心意摸得透透的,连带着帝王的不得已和短处也一并算计进去了。 宁衍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残局上,沉默了片刻,搁下手里的笔。 不下了?宁怀瑾问。 不下了。宁衍笑着说:三哥已经下了一盘好棋给我,我总得全力以赴,才能将这场残局善始善终啊。 他和宁铮这盘棋下到现在,暂且是他略胜一筹,虽然赢得险而又险,但好在是没让宁铮将盘算好的路走下去,只能退而求其次,将那孩子当成名正言顺起兵的旗帜。 如果宁衍没料错,凭宁铮的性格,绝不会仅仅满足于世人对他幼子的吹捧,之后必定还有后招。 宁怀瑾看宁衍若有所思,便知道他心里不知道在天人交战些什么东西。他轻轻挥了挥手,十里会意地一行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第209页 是要回南阳了吗。宁怀瑾问。 宁衍在营中待了五六天,每次要提起回去的事情总是插科打诨地不肯直说,堂堂帝王,偏偏像小孩子一样,只想着多赖一天是一天。 宁怀瑾其实明白他,知道他刚刚跟自己亲近了没几天,心里还是不安,加之最近没什么战事,便也没有硬是要赶他走。 但这次宁衍少见地没有转移话题,或是撒娇一样地反问道皇叔是不是不想让我在这陪你之类倒打一耙的话,而是摩挲了一会儿手里的汤婆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过虽说他答应得痛快,面上还是能看出不高兴的模样来,下棋时的兴致勃勃也没了,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 宁衍揪了一下暖炉套子上泛白褪色的流苏,实在高兴不起来。 他这次回南阳,必定是要趁这个时候动手。郑绍辉那边已经抵达了信阳府外,只等着他后方一声令下,便对信阳动手。 而信阳那边一旦打起来,宁怀瑾这边便也不得不动,无论是围城还是硬攻,起码要将桐柏县这样的卡口之地拿回自己的手中。 先不说那姓冯的将领为了自己的地位定会死守桐柏,就说这些年下来,宁铮到底也学聪明了一些,想必也不会坐以待毙,将桐柏县白白还给他。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宁衍一边担忧宁怀瑾的安全,一边又担心着战况不如预期,心里沉甸甸的,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陛下忘了。宁怀瑾探身过去,摸了摸宁衍的脸,将他鬓角垂落下的一缕发丝挽回他耳后,有意提醒道:陛下生辰快到了。 还差好久呢,宁衍心里想。 就算盼到了冬月,还要等上二十六天,跟多等一个月有什么区别。 然而他心里腹诽得一刻不停,嘴上却乖得很。他侧着头,用脸颊轻轻摩挲了下宁怀瑾的掌心,嘱咐了道:战场凶险,你可要小心。 我知道。宁怀瑾说:我会小心。 嗯宁衍抿了抿唇,像是还不够放心,又提醒他说:皇叔可千万记得,到我生辰时,你可是要回南阳的。 第115章 喜讯 宁衍无故离开南阳城的这七八天里,南阳府尹石家荣的头发都愁掉了一大把。 但好在宁衍虽然冲动了点,倒还记得要提前打点好情况,留了一封亲笔所书的留信通知他自己此行的去向,多少让他放了些心。 不然宁衍这样一去七八天,他是万万不能安坐在南阳府,老老实实地等他回来的。 不过饶是如此,石家荣还是夜夜难寐,生怕这位千金贵体的陛下来回间出什么意外别说是遇到敌军这样的大事,堂堂帝王,就算是在他南阳府管辖的地界擦破点油皮也够他受的。 可宁衍这次出门是临时起意,除了身边几个极其亲近的随从之外,也没人知道他这次出去目的。 石家荣天天愁眉苦脸地在府尹候着,家里祠堂中上了不知道多少柱香,可算是在第八天傍晚把宁衍盼了回来。 宁衍风尘仆仆地从城外回来,在南阳府衙门口勒停了马,刚进了府衙大门,就跟从里面往外走的石家荣迎面撞了个正着。 免礼。宁衍脚步匆匆地往里走,顺手扶了一把正想见礼的石家荣,吩咐道:护送朕的卫队还在外头,你去打点一下,先将他们安顿进驿站,然后过来见朕。 宁衍似乎很是急切,撂下这么一句之后便没多停留,脚步不停地往府衙后宅去了。 十里紧跟着他的脚步,主仆俩人仿佛一阵来去无踪的风,走的比谁都快。 石家荣摸了摸脑袋,一头雾水地回过头看了看身后,几乎要怀疑方才看到的宁衍是他自己的错觉。 宁衍在路上赶得急,宁铮动手的速度比他想象得更快,他回来的路上已经断断续续地接过了两次左右两军传来的急报。听说宁铮已经借着沈听荷生子的由头开始大作文章,有意无意地散播着他才是嫡子正统之类的传言。 但若只有这些,宁衍倒也不必着急,但现在日子渐渐冷了,秋收的日子也近在眼前,江南两府还挂在安庆府后头,宁衍不能不早做打算。 就现在的形式来看,这场仗在三个月之内打完的可能性不太大何况宁衍从出征那天开始,就没打算速战速决。 沈听荷产子这件事对宁衍来说,有好有坏,坏自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宁铮搞出一个这样的世子,对宁衍的名声必定有所影响。但祸兮福所倚,宁衍倒是也有心反过头来,用宁铮这个杀手锏将他一军。 宁衍大步流星地进了正殿,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随手往榻上一丢,冲着十里招了招手。 水。宁衍说。 十里手脚麻利地从袖口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屋内日日准备好的茶水中探了探,确认无误后,倒了一杯递给宁衍。 宁衍端着茶杯走到书桌前,边喝边顺手抽出了一张信纸。 十里这些日子跟在他身边,连护卫带伺候,终于磨出了一点眼力见,见状忙走上前来,掀开墨盒替他磨墨。 宁衍将杯中剩下的一点茶底顺手倒进砚台里,轻轻地缓了口气。 -- 第210页 他日夜不歇地骑了整整一天的马,现在一松下来,连带着手脚都有些发软。 宁衍靠坐在椅子里歇了一会儿,自己揉了揉酸痛的手臂,挣扎着直起身来,从笔架上摘下一支笔。 虽说宁衍大概能猜到,宁铮那所谓的祥瑞是自己搞出的什么幺蛾子,但喜鹊能训,天象却不能,宁衍回来的路上思来想去,总觉得涉及天象之事,还是该谨慎一点,问问景湛才稳妥。 宁衍在信中三言两语地将这事儿提了提,思索了片刻,没通过驿站,而是将信纸顺势折了两折,卷成个纸卷塞进纸筒里,递给了十里。 私下递到国师手里。宁衍嘱咐说:不必惊动旁人。 是。十里说。 这么会儿功夫里,玲珑已经知道了宁衍回来的消息,正赶过来见礼。 几天不见,玲珑的模样都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她的长发挽成了一个柔顺的发髻,有一缕碎发从鬓边垂落下来,眉梢眼角间带着一点温柔绵软的气质,身上换了一件绸缎的浅粉色长裙,已经看不出侍女的样子了,瞧着竟然有些像寻常官员家的正妻。 不光如此,她肩上还搭了一件薄薄的披风,双手拢在一个暖和的套筒中,瞧着竟是比宁衍还要精细的模样。 宁衍抬眼瞧着进门的玲珑,眼神意味深长地在她的小腹上打了个转。 不知道是衣衫的缘故还是怎么,玲珑的小腹微微隆起,已经能看出一点细微的弧度了。 宁衍挑了挑眉,桌案下的右手屈起食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十里会意地退后一步,捏着那只信筒向外走去,路过玲珑时还现巴巴往旁边躲了半步,像是怕沾到什么脏东西。 玲珑侧头看了他一眼,示威一样地抽出右手,意有所指地在自己小腹上摸了摸。 十里: 他匆匆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从玲珑身边跑了。 几天不见,玲珑姐姐过得不错。宁衍弯起眼睛笑了笑,说:看着气色也不错。 正要通报进门的石家荣正好听见他这句话,脚下顿时打了个绊,差点摔进门槛去。 宁衍: 爱卿这是怎么了。宁衍哭笑不得地说:朕不是都说了免礼? 石家荣进京的次数不多,不像京城中那些同僚一样熟悉宁衍,一时间没听出来宁衍语气里的揶揄味道,还以为他是心情不好,连忙道:臣恭喜陛下。 宁衍看了一眼玲珑,明知故问道:朕何喜之有? 玲珑姑娘五日前身体不适,请了位大夫一瞧,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石家荣道:自然要恭喜陛下。 石家荣嘴上说着恭喜,心里却在一刻不停地打鼓。 五日前,这位御前侍女查出身孕时,石景荣心里简直是惊大于喜他是个一方府尹,又不是宫中专管这些事的内司,一时间一个头两个大,简直不知道应该拿这位玲珑姑娘怎么办才好。 按道理来说,玲珑这样的御前侍女,要么是应该被宁衍赐婚出去,要么就是宁衍自己留着伺候,左不过是这两条路。 从宁衍连出征都要带着她这一点看来,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但皇嗣之事事关重大,玲珑自己未有个明确的名分,石家荣手里也没有侍寝的记本,也不好确定这就是宁衍的。 再者,若是玲珑曾经被宁衍收过房,那再带出来时,怎么也不会对外称作侍女,就算是不肯收进后宫,那礼数上总要有些变通。 石家荣身为南阳府尹,明里暗里都没接到过这种暗示,乍一听这种消息,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当时又正赶上宁衍不在南阳府,石家荣没个人可问,实在是左右为难,一边又怕是这位侍女耐不住寂寞与人私定终身,一边又怕真的怠慢了皇嗣,最后只能含含糊糊地给玲珑备足了伺候的人,对外还是称玲珑姑娘。 希望是陛下的,石家荣在心里想着,不然陛下这脸可就丢大了,御前侍女与人私通,怎么想都是不光彩的事儿。 但还好,石家荣最坏的打算没成真,他只听见宁衍轻轻拍了下掌,连说话的语调都上扬了几分,听起来雀跃得很。 真的?宁衍兴奋道:玲珑姐姐有朕的孩子了? 正是呢。也不等石家荣说话,玲珑就摘下了套筒,笑着往宁衍的方向走了几步,摸了摸小腹:多亏了石大人,请了三位大夫来诊治过了,不会有错的。 石家荣咽下了想说的话,跟着陪了个笑脸。 还好是宁衍自己的种,石家荣想,但小陛下果然还是年轻,这么大的事提前都不记得吩咐两句,闹得他提心吊胆这么久。 宁衍哪知道石家荣之前被玲珑吓得不轻,他靠在扶手上,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玲珑一圈,然后冲着她招了招手。 玲珑顺从地走上前去,站在了宁衍身边。 垂感极好的丝绸严丝合缝地贴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将那点细微的弧度勾勒得清晰分明。宁衍伸手在上面轻轻摸了摸,摸到了些微硬发僵的手感。 -- 第211页 很好。宁衍满意地收回手,微微扬起头,笑着对她说:玲珑姐姐很是听话,帮了朕一个大忙。 玲珑垂下眼,避开了宁衍直视过来的目光,看起来乖巧又柔顺。 这样好的事情,总该要大家都知道才对。宁衍转过头,说道:不如就先告诉母后,让她开心开心才好。 石家荣一愣,不知道宁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哦,对了。宁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捶手心,说道:正好,三哥的王妃也喜诞麟儿大人之间的恩怨,孩子总是无辜的,不如就将这消息一起送回京城,好让母后欣慰些。 石家荣彻底觉得看不明白宁衍了,长乐王的大军还在信阳府住着,怎么宁衍还像是生怕阮茵和宁铮俩人连不起来一样呢。 玲珑。宁衍笑着问:你说好不好。 玲珑眨了眨眼睛,站得稳稳当当,乖巧得像个木偶人,闻言点了点头,语气异常温和。 都听陛下的。 第116章 刀光 信阳府,身处安庆和中原地区之间,长乐王封地中最西的边线,是他直插中原腹地的一柄利剑。 也是宁衍跟宁铮之间,正式动起手来的第一战场。 十月初一那天,郑绍辉率领的左军接到了谢珏和宁衍共同签发的军报,令他在信阳外五十里扎营,择机攻打信阳城。 郑绍辉倒真有些本事在身上,他未曾跟宁铮打过交道,谨慎有余,将大军落脚的地方选在了正阳县。 正阳县归属南阳府管辖,地理位置颇好,正处在信阳和南阳之间,两条线连接出去,正好能与信阳和南阳共同围成一个三角,进可攻退可守,就算是信阳反扑得厉害,郑绍辉也可以随时对南阳求援。 信阳的守将是宁铮的心腹,从左军开始动弹之后,便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几日来日日加强守备,分发军粮,显然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不过信阳城那边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无论是谢珏还是宁怀瑾其实都心知肚明,此次郑绍辉在正阳县的动作不过是个引子信阳城的重要性众人皆知,宁铮放在上头的守军必定不少,想要这么轻轻松松拿下来,那是痴人说梦。 而宁怀瑾其实早已经做好准备,将目光对准了不远处桐柏县。 托宁衍的福,宁怀瑾这几天从影卫手里拿到了不少桐柏县的消息。 正如宁衍所料,桐柏县的守军冯源并不是宁铮名义上的属臣,而是不知道从哪出身的野路子,据说家底不怎么干净,所以哪怕身负帅才,也无路入朝为官。 宁衍并不见得有多么信任他的能力,分到他手里的兵将也不过区区五万之数。 对于守一个小小县城来说,这数量看似不少,但桐柏县背靠信阳,又充当着宁衍进军中原的前锋,这兵力就有点不够看了。 而且据秦六传回的消息所说,冯源似乎已经从信阳城的变故中嗅到了危险,城内的守卫也越加严厉。因为如此,外头进城的人也越来越少,生怕哪天赶上个变故,就要受些牢狱之灾。街上的商铺关闭了大半,几乎人人自危。 冯源手里可用的兵不足,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宁怀瑾站在沙盘前,将一根木棍竖在了桐柏县前:信阳城战事一起,安庆府必定不会坐视不理。郑绍辉手里有实打实二十万大军,若真的打起来,信阳必定要向安庆府求援。到时候,桐柏县无论是撤还是死守,都只是孤岛一块,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不一定。谢珏不像他那样乐观,说道:桐柏县离信阳太近了,若是桐柏县受袭,信阳那边必定会收到消息。到那时,无论信阳的守军是谁,都必定得想办法派兵增援。否则只要桐柏县一失,我军便占住了正阳和桐柏两座大县,两面夹击之下,信阳必定更难以为继我若是信阳守军,便不会冒这个险,把希望寄托在安庆的援兵身上,定会帮桐柏一把,省的自己陷入两难之地。 但若信阳没有援兵呢。宁怀瑾反问道。 什么?谢珏问。 宁铮就算手里兵马再多,也不可能有几百万之数。宁怀瑾说:我猜想,大约最多也只有百万。若真是如此,信阳城的守军必定不如郑绍辉,那时候,只要能拖住安庆的援兵,信阳自保还来不及,如何有闲心来管桐柏县。 王爷,不是这个道理。谢珏摇了摇头,看起来不太赞同。 谢珏顺手从沙盘下抽出一根笔直的木棍,在沙盘上隔空点了点,说道:王爷,你现在转过念来想想,若你是宁铮,想要往长安打,你会走哪条路。 必定是走信阳这条。宁怀瑾说:从信阳直取南阳,再从洛阳进京城,这条路平坦宽阔,守军又少,是直取京城的最快办法了。 那江南两府呢。谢珏又问道。 江南两府守军不足,不足为惧,留上十万守军足矣。宁怀瑾说。 宁怀瑾话音刚落,随即自己想起了什么,忽而顿住了。 谢珏看他的表情,便知他猜到了什么,说道:王爷发现了。 -- 第212页 确实,宁怀瑾想,他先前忽略了一个问题。 他常年累月在内阁,对各地的州府守军如数家珍,各地大约能留有多少兵马多少粮草,他大多心里有数。 可宁铮已经是要造反的人了,大可不必可丁可卯地将兵力打散在留在属地各处,毕竟他的目标并不是守属地平安,而是要打下京城来。 信阳的守军有多少暂且不知,但当初陛下亲征时,宁铮一度已经逼近了南阳府,还差点将其拿下来了。谢珏说:这么看来,宁铮与王爷想得一样,皆不想走什么迂回的路子,只想跟陛下硬碰硬地打这一仗。 宁怀瑾背着手看了一会儿沙盘,说道:那昭明怎么看。 不等郑绍辉,我们先动手。谢珏斩钉截铁地说:桐柏县地方不大,又有秦六在内接应,奇袭最好。我们这边先动手,郑绍辉那边随即接上,反而更能打信阳一个措手不及。 宁怀瑾想了想,似乎是觉得他说得有理,便点了点头,说道:那听昭明的。 谢珏和宁怀瑾先前已经打过一次桐柏县,心里多少有些谱。他俩在营帐地商议了两天,决定在十月初八那天破晓对桐柏县出兵。 这次出兵不比上次奇袭,是真的实打实要攻城的,攻城的一应准备都得做好不说,行军的路线也要有所变通,否则若是被冯源察觉,反而不妙。 这两三日里,谢珏忙着练兵推演沙盘,宁怀瑾也提前着身边的影卫给秦六送了信,跟他说明了军中的安排的计划,让他择机在桐柏县内接应。 这一切本来按部就班,可令宁怀瑾没想到的是,宁铮动手得竟然比他还要快。 十月初六那天,信阳城的守军不知从哪收到了消息,忽而一改往日城门紧闭的保守风格,目标明确地直奔正阳县而去。 郑绍辉刚到正阳不久,还正在整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迎战时还挂了彩,短短一日的功夫,便折损了千来人。 消息传回宁怀瑾这时,他正清点着出兵所带的军粮和武器,谢珏大步流星地从外头走进来,神色严肃,见着他头一句话便是王爷,情形有变。 郑绍辉毕竟年轻。谢珏说:信阳的守军能这样胆大地往正阳县打,必定是郑绍辉的左军露了痕迹的缘故。 战场之上,伐兵伐谋,你我有探子在对面,对面也未尝没有。宁怀瑾说着扔下手中点沙盘的木棍,走到一旁,从木架上取下自己的甲。 无论如何,信阳那边既然动手了,咱们先前的盘算便得改一改了。宁怀瑾说:郑绍辉本就失了先机,若咱们再失先机,这仗就更不用打了。 我知道。谢珏沉声道:我方才已经吩咐下去了,半个时辰后便能出兵只是现在天色还早,这么打,恐怕吃亏。 没办法。宁怀瑾干脆利索地套上甲,又弯腰从床榻底下取出自己的弓盒,将弓取出来挽在手上,说道:只能比谁更快了。 桐柏县守军五万,有冯源坐镇。前面信阳已经打了起来,冯源不一定会出城迎战,想必会死守来拖时间。谢珏见他收拾好了,便打起帘子,一边跟着宁怀瑾往外走一边说道:信阳敢打,想必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有恃无恐。为保险起见,王爷不如和我兵分两路,您带一队兵马从北走,若有援兵便拦住,若没有,便从背后帮郑绍辉一把。 你带多少人?宁怀瑾说。 三万。谢珏说:剩下八万留给王爷。 不行。宁怀瑾断然拒绝,说道:攻城本就不易,以少打多更是大忌。 何况本王从未带兵打过仗,不擅长伏击,不如换换。宁怀瑾说:昭明带三万兵马往北走,本王去拿桐柏县。 谢珏微微皱眉,张口就想反驳。 相比起攻城来,去支援郑绍辉显然安全得多,先不说宁铮的援兵不一定从哪个方向来,就说桐柏县的五万守军,若冯源真的开城门出来应战,也必定要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 宁怀瑾虽然与谢珏共同带兵,但谢珏心里可还记得这位王爷是宁衍心里的宝贝疙瘩,私心里不敢真的放他往危险之地去。 若昭明放心本王,就不必劝了。宁怀瑾说着停下脚步,认真道:何况秦六还在桐柏县,若是让昭明去攻城,你要如何跟他接上消息。 谢珏一愣。 这倒是个问题,有个潜在桐柏县内的影卫,显然是一大助力,若说让谢珏平白将这个助力弃之不用,他也觉得可惜。 那王爷可要注意安全。谢珏叹了口气,说:若是不行,便及时回撤。哪怕是撤回南阳府,想必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谢珏是隐晦地提醒他,比起一城一池来说,宁衍显然更重视他的安危。 第117章 攻城 桐柏县名义上是个小县城,这么多年以来,在南阳府的庇护下过得很好,连接南北的地势和当地的好气候让商路和农耕两条出路都发展得不错,整体来说,过得虽然不算非常富裕,也比其他贫瘠点的县城好太多了。 -- 第213页 午时二刻,桐柏县内最邻近冬城的一间粮庄的大门从里面向外推开,一个年轻的小伙计身上搭着白布,探着脑袋出来左右看了看,确定街上没有巡逻的兵士,才将剩下半扇门向外推开,用木楔子架好。 因为战事将起的缘故,城中的守卫一天比一天严密,铺子关门了大半,能躲的人早就躲了,只剩下些没亲可投,拖家带口没处可去的人,只能关着门守在家里,祈祷着这样的日子早点过去。 刘记粮铺的日子比其他铺子还要好过一些,因为卖粮的缘故,每天总能或多或少地开上一两个时辰的门。而城内其他的绸缎庄和古董铺子,门口挂着的牌匾都落上了一层灰。 今天闷热得厉害。刘记粮铺的掌柜从二楼走下来,皱着眉吩咐着伙计:把窗多开两扇。 年轻的伙计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将粮价牌子挂好,顺手将门边的两扇窗推开。 都入秋了,这天热得反常。伙计说:热得人心里都直发慌。 今年年运不好,还起了战乱。刘掌柜手里举着一把蒲扇,忧心忡忡地走到门边,看了看外面的天象:看样子是要下雨了等再过一会儿,要是没人上门,就把铺子关了,去把后院存着的剩下几车粮食搬进地窖里吧。 伙计一边答应着,一边将身上搭着的布巾摘下来,在方才打好的水盆里浸湿了,擦拭着房门上落下的薄灰。 粮铺的门脸得是干净利索的,路过的人才会想着进来买粮,伙计在这家粮铺做了四五年,这些活儿做起来已经驾轻就熟了,哪怕是没什么客人上门,也做得一丝不苟。 刘掌柜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正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可步子还没等迈出去,就骤然听见了不远处的城墙上,响起了一阵刺耳而尖锐的警铃声。 用铁锁连接成片的铜铃不消片刻就响成一片,那声音混乱嘈杂,绵延不断,刘掌柜心头突兀地一跳,一把抓住伙计的肩膀,将人推进了屋。 快,快关门!刘掌柜说:外面肯定出事了! 边缘粗糙的蒲扇落在地上,被溅出的污水打湿了大半。城中很快响起了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听声音像是往西城门去的。 刘掌柜和伙计一人一边锁死了铺子大门,连带着窗户上也上了木栓,他心惊胆战地背靠着房门,听着外头近在咫尺的呼喝声,心砰砰直跳,几乎要跟外头的警铃声响成一片。 西城城门外,宁怀瑾掀开第二只箭篓,从里面抽出一支长长的羽箭。 他的甲上已经溅了几道血痕,左手虎口上也被箭锋擦伤了一道细小的血口。 好在这些血大多不是他的,宁怀瑾想,不然可怎么跟宁衍解释。 冯源大概是从后方的信阳府那得着了消息,看出了宁怀瑾的孤注一掷,于是干脆不曾出城应战,而是将兵力集中到四面城墙之上,看起来是要死守了。 宁怀瑾知道,一旦他没在短时间内打下桐柏县,不但宁铮的援兵会到,替他压阵的谢珏也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更别提郑绍辉。 何况他毕竟兵力有限,就算再怎么以多打少,时间久了,也总会被对方拖出颓势来。 散开!宁怀瑾扬声道:云梯! 王爷。谢珏留下的副将在不远处扬声道:不叫阵了吗? 不了。宁怀瑾将长弓挽在身上,扬手一挥,干脆道:攻城! 桐柏县的城墙三丈高,两丈厚,城墙上每隔三十丈设立一高台,专为了防止爬梯的将士攻上城墙。 宁怀瑾手里的羽箭是有数的,可高台上角度刁钻,里头的兵士又不止一个,光凭宁怀瑾一个人,很难左右两全。 当初右军出征时,为了藏匿行踪,投石车一类的大型攻城的器具都未带出来,手上就只有云梯可用。 但城墙上的守军已经提前在墙上泼了火油,又在垛墙内布满了箭阵,云梯攻得很死吃力。 云梯上时不时有兵士从高处坠落下来,宁怀瑾耳边净是金戈和哀鸣之声,那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平白将他撕成了两半。 一半心痛如绞,甚是不落忍;一半却又仿佛铁石心肠,近乎冷血一般地想着要多少人才能堆上城墙。 王爷。副将在不远处冲他喊道:这样下去不行,城墙上守军严密,我军攻不上去,都是白白折损。 宁怀瑾面无表情地从箭篓里抽出两支羽箭,一齐搭在弓弦之上。 他的扳指在先前遗漏了,现下握弓的拇指上只搭了薄薄的一层皮料,是他临时从马鞍上割下来的。 那样的料子不太顶用,在坚硬的箭杆下起不到什么保护的作用,宁怀瑾的手上已经磨红了一大片,火辣辣地泛着疼。 两支羽箭同时受力,带着激烈的破风声呼啸而过,准确而有力地从高台上的拗口直插进去,正没入两个弓箭手的胸口。 云梯上一个年轻的兵士因宁怀瑾的这两箭险而又险地捡回一条命,他心有余悸地下意识往下看了一眼,被摇摇欲坠的云梯晃了一下眼。他干脆一咬牙,将手里的佩刀咬在齿间,手脚发力地向上爬去。 长弓的弓弦今日磨损得有些过了,撑不住两支羽箭的力道,正在宁怀瑾手里微微颤着,发出哀叫一样的蜂鸣。 -- 第214页 宁怀瑾用拇指将甲上溅到的血痕抹下一点,顺着弓弦抹了一把。 再坚持一会儿。宁怀瑾回过头说:传令下去,箭阵只全力掩护,不必顾惜箭矢! 但饶是如此,宁怀瑾的右军依旧折损得厉害。 冯源守城的本事自有一套,已经提前在城上预备上了,几处高台内交叉守卫,箭雨之下几乎没有死角。 何况他又在城墙之上准备了火油,只要情形不好便放火,几番下来,宁怀瑾的左军折损了几千有余。 宁怀瑾牙根咬得死紧,却也不肯松口撤退,像是心口憋着一股邪火般,非要跟冯源打出个名堂。 我得沉得住气,宁怀瑾想。 王爷,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副将生怕折损士气,便打马往前,艰难来到宁怀瑾身边,低声道:现在天已经快黑了,若是天色晚了,则对我军更是不利,想必只会折损更多。 不着急。宁怀瑾说:本王心中有数。 宁怀瑾看起来极其沉稳,面上丝毫不见焦心,副将似乎是被他感染,也竟然真的定下了心来。 这场攻城战胶着了足有四个多时辰,秋季入夜早,卯时过后,天色便渐渐沉了下来。 直到此时,宁怀瑾才终于松口,减缓了攻城的速度,暂时撤下了云梯。 桐柏县内的守军见城外的云梯撤了下去,也或多或少大松了一口气,以为宁怀瑾终于知难而退,想要暂时撤军了。 在西城上指挥的左营指挥使抹了把脸上的血,哑着嗓子指使着剩下的兵士将伤兵从垛墙下搬离,送回城中医治。 敌军的箭阵仿佛不要钱一般往上送,哪怕是不能百发百中,也实在让人难以小觑。指挥使迈步从垛墙后走了出来,跨过了几具依旧温热的尸体,准备先去县衙给冯源复命。 然而他还没等下城楼,就听见外头一声沉闷的巨响,城门原地晃了晃,落下一大片碎石沙土。 他娘的。左营指挥使忍不住骂了一句:宁怀瑾是不是不会打仗,这群尸位素餐的皇亲贵胄心真狠啊,自家将士的人命都不当命了! 他说着推了一把身边路过的一个小兵,从对方身上扯过佩刀拿在手里,一边转头往城墙上走,一边指着他随手吩咐道:快去,将情况回去通报冯将军。 那小兵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手臂上刚刚拔出箭矢的伤口重新涌出血来,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是!那小兵咬牙应了一声,捂住手臂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跑下城墙。 外头攻城的动静太大了,城中除了来往支援的兵士之外,已经再无半个人影,街面上家家户户门窗闭锁,连半点光亮都看不见,仿佛已经成了座没人的死城。 温热的血不断从伤口中往外涌,小兵的脸色越来越白,脚下的步子也迈得越来越艰难。 厚重的铁锈味道轻而易举地包围了他,像是如影随形的鬼魅,随时等着在漆黑的夜色中取他的性命。 小兵咬了咬牙,站在主路上左右看了看,最后一狠心,转过头一脑袋扎进了身边的小巷,准备走个近路回县衙。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黑影悄然无声地在月色下隐入黑暗之中。那长长的影子和屋檐瓦舍的阴影融为一体,踩着小兵滴落的血迹,紧紧地追上了他。 第118章 听他放屁。 戌时二刻,一个人影晃晃悠悠地从东城民居的小巷子里走了出来,他身上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身上的甲还算完好,但手臂上的布料已经被划得破破烂烂了。 他面色苍白,死死地捂着左手上臂处的一处衣衫破口,步履艰难地拐上主路,被正准备去支援西城的一队人撞个正着。 哎哟你这。那队人里正巧有认识他的,见状连忙冲出来扶了他一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粗声粗气地说:二娃,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被称为二娃的年轻人伏在他手臂上喘了两口粗气,微微偏过了头。凌乱的鬓发上沾满了血污,顺着他偏头的动作垂落下去,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西城那边攻势减缓,敌军已经转去北城了他们的攻势太厉害,弟兄们有些挡不住。他说:指挥使让我回来给将军报信。 北城?那男人一愣,说道:怎么会突然去北城了。 不太清楚。年轻人吃力地喘息着,说道:可能是因为天黑了,东城外头太开阔了吧北城后头有林地,可能更方便他们撤退。 男人皱着眉想了想,没发觉到年轻人话里话外那点微小的疏漏或者是年轻人这幅惨状本身就实在很有说服力,于是男人没怎么犹豫便相信了。 我奉命去支援城门,不便跟你多说了。男人似乎是小队的头领,随手在队中指了个人出来扶住年轻人,吩咐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往北城去,你赶快去回冯将军的话吧。 年轻人点了点头,略显锐利的眉眼从血污的缝隙中露出一角。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男人离去的方向,转而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放心地交到身边人的手上。 哎哟。扶着他的人只觉得手里一沉,下意识抱怨了一声:二娃,你吃什么了,跟个秤砣似的。 -- 第215页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方才隐没进云层后的月亮重新露出端倪,被称为二娃的年轻人伏在对方手上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确定了周边再无什么闲杂人等,才伸手按住对方的手腕,缓缓使力,支起了身子。 二娃?那人狐疑地询问道。 但紧接着,他就在年轻人拢起鬓发的动作下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情,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这绝不是他熟悉的那位瘦弱胆小的同僚所能表现出的眼神。 那眼神尖锐而明亮,比这深秋的月色还要凉上几分,细碎的月光落在他眼中,像是一把锋利的短剑。 男人下意识想要喊叫,只可惜他退后的半步还没等落脚,就忽而觉得胸口一凉,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他能感受生命力随着什么东西在飞速地向外头流失着,男人下意识摸了一把脸,却只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 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的血,还是方才从二娃身上沾染上的,他徒劳地睁大了眼睛,怨毒一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似乎是想将他的模样刻在眼底。 秦六面无表情地将短刀塞回袖中,单手接住已经了无生息的男人,随意往旁边的小巷中一拖,顺手扯下了他腰间的腰牌。 他借着月光看了看手里的腰牌,然后将其揣在怀里,顺手撕下了一块干净的衣料蒙在脸上,原地轻巧地几个翻身,踏上细窄的砖墙,飞速地朝着东城去了。 他的目标是东城的粮仓。 宁怀瑾先前曾遣人来给他送过消息,令他择机在城中闹出乱子,然后想办法打开西南两边的城门若是不行,只打开东城也可。 初次之外,宁怀瑾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还现巴巴着人给他带话,说是无论如何,务必要留下冯源一命。 秦六身为影卫,其最擅长的便是暗杀和潜行,但既然宁怀瑾有所吩咐,他也不好浑水摸鱼地把人杀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放弃了冯源身边卫队长的身份,寻找新的机会。 影卫不比那些世家出身的武将,知道战场之上什么是大局,什么是统筹,他们擅长的无非就是杀人放火之类的干脆事,秦六自然也是如此。 粮仓附近的守卫太多,且看守严密,秦六只看了两眼便放弃了对粮仓动手的打算。 宁怀瑾他们还在城外攻城,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在城内。 何况这几日在桐柏县内,秦六已经将城中的情况摸得很是透彻了。桐柏县内存着的军粮其实并不多,除了当地县衙内的屯粮之外,只能靠信阳每十日送一次,烧了也无伤大雅。 秦六掩在暗处看了一会儿,便干脆地掉头回去,将方才拿到的腰牌拴在腰间,转身往军营的方向去了。 东城外,这场攻城已经持续了快九个时辰,别说是前线拼杀的将士,就连宁怀瑾也开始渐渐吃不住了。 他箭篓里的羽箭空了两茬,又从副将那补了一篓,现在也几近见底。 天一黑,攻城时的可见度便大大下降,敌军只要熄灭火把,躲在垛墙后头放冷箭,就能轻而易举地造成伤亡。 半炷香前,连宁怀瑾也不小心被流矢擦伤了左臂,温热的血顺着他的甲片缝隙淅淅沥沥地落在马鞍上,跟战场上火油和冷铁的味道混在一起。 再坚持半个时辰,宁怀瑾咬着牙在心里想,若半个时辰之后,城中还没有消息,便暂时撤军。 他宁可绕过桐柏去追回谢珏,也不能往这无底洞里填更多性命进去了。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真的听见了他的心声,就在宁怀瑾射出最后一支箭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副将喊了他一声。 王爷! 那声音又惊又喜,跟方才忧虑焦急的音调大相径庭,宁怀瑾心念一动,下意识朝他那边看去,只见他的副将遥遥冲着城中一指,激动道:您看! 就在副将手指的方向,桐柏县的东城莫名地燃起了熊熊大火,不消片刻便绵延一片。 那火光冲得厉害,看起来并不像寻常失火,只几息之间便燃起了腾空一样的巨浪,将半个天色都染得通红一片。 西城!宁怀瑾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阵营收缩!集中从西城进城! 后背起火,城墙上的守军也都慌了神,左右摇摆间被宁怀瑾抓到了些机会,重新架上了云梯。 原本胶着的战况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开始渐渐显出了好势头,外头战火纷飞,宁怀瑾没法跟秦六搭上消息,但他看得出来,这必定是影卫的手笔。 要么不做,若真叫他抓到了机会,便是斩草除根。 只是东城到底还有些百姓,宁怀瑾想,也不知这样大的火,会不会波及到他们。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想这些显然很是多余,宁怀瑾死死地咬紧了牙,甩了甩已经发麻酸软的手臂,将空箭筒往后一踢,从马背上抽出一把锃亮的佩刀。 他的手臂已经酸胀得厉害,几乎感觉不到伤口在疼,他将那把佩刀反手握在手中,扬声道。 撞门! 二百余里外的宁衍似有所觉,执笔的手一顿,一粒饱满的墨汁从笔尖上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滴落到雪白的宣纸上。 宁衍: -- 第216页 他手下是一幅画了一小半的工笔,刚刚起草不久,线条还有些零散。 宁衍沉默地放下笔,盯着那粒墨点看了一会儿,才渐渐缓过了心底那一闪而过的不安。 陛下怎么了?玲珑停下磨墨的手,将茶盏递到宁衍手边。 宁衍接过茶盏,小口小口地抿了两口,摇了摇头,说:没事。 说话这会儿功夫,他心中方才一闪而过的那种心慌已经消退了大半,宁衍放下茶盏,从桌案上拿过一块巴掌大小的布巾,将纸上的那粒墨点小心地吸去大半。 只是浓墨到底在纸上染上了些难以祛除的痕迹,宁衍盯着那块墨迹想了想,又重新提起笔来,将那块污渍描成了一块长满青苔的顽石。 前头有消息了吗?宁衍问。 郑小将军经验不足,应战得有些吃力这件事下午军报传回时已经报过了。玲珑重新拾起墨块,一边磨墨一边说道:除了这个,暂时还未有新的军报传回来。 宁衍嗯了一声。 宁衍也不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慌来的突兀又莫名,却又不怎么严重,喝两口茶的功夫便好了。 他又回味了一下方才那个感觉,发现已经感受不到那种心慌了,或多或少安下了些心。 宁怀瑾身边有他留下的影卫,是决计出不了事的。 他正想着宁怀瑾,十里忽然从门檐处荡了下来,三步两步地进了门,将一封信筒放在宁衍手边。 回陛下,是国师的回信。十里说。 宁衍这才想起来,之前宁铮搞出那个祥瑞之兆时,他还给景湛去了一封信,心中谦虚而好学地询问了一下,挑着时机硬生出来的孩子到底命格准不准。 宁衍本以为这好歹是跟天命沾边的事儿,多问一句总是没错。然而等他展开纸条,才发现景湛这个堂堂国师,居然比他更没忌讳。 那两指宽的信上统共只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字。 听他放屁。 第119章 桐柏 宁衍: 他神情自若地将这张纸条折好收进怀里,好歹在两个下人面前给国师大人留了点面子。 好了。宁衍挥了挥手,说道:下去吧。 陛下。十里又说:前线军报,郑将军不敌信阳守军,已经暂时撤回了正阳县。 嗯。宁衍看起来并不意外,问道:还有呢? 还有王爷那边,早些时候也已经动身去往桐柏县了。十里说:之后就再未有消息传回来。 宁衍皱了皱眉,他猜到了宁怀瑾不会坐以待毙,总会在另一头替郑绍辉找找场子,但当真听见对方跑到了战场上,心里难免还是担心。 但桐柏县地方不大,就算是硬攻,一天一夜的时间也足以拿下来了。这样的小县城给宁怀瑾练手刚好,宁衍先前早已盘算过这些事,所以现在并不怎么心慌。 郑绍辉是新将,宁怀瑾也没比他强哪去,虽然恭亲王年轻时候曾在谢家军中历练过两年,但那到底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若论起经验来,把他们几个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谢珏。 许久之前宁衍就已经发现了,这几代江山安稳,对外也没什么太大战事,朝中重文轻武,能拿得出手的武将已经不多了。 除了西北联防府和谢家军之外,满朝里竟然挑不出一个有名有号的将领。 若说是要守天下,这些倒也够了,但宁衍却远远不满足,他年轻气盛,心里有更加广袤的天地,难免对这样的情形不满。 而宁铮恰恰是块很好的磨刀石,不光是用来磨宁衍,也是用来磨郑绍辉这样的年轻将领的。 传令下去,告诉郑绍辉,不必太过于拘束着手脚,谨慎是好,但也不必打得太过于畏手畏脚了。宁衍提点道:谢珏既然也在桐柏县,想必不会看着他吃亏。 十里应了一声,起身就要出去传信。 宁衍本来已经说完话捡起了笔,可又到底觉得放心不下,将他又叫住了。 对了若有王爷的消息,无论多晚,都第一时间来报朕。宁衍说。 桐柏县西城城门外,宁怀瑾下了马,回头看了看天上的天色。 黑沉沉的乌云遮天蔽日,微弱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遗落出来,被地面上接连亮起的火把映得黯然失色。 半个时辰前,宁怀瑾的右军和秦六里应外合打开了西城城门,冯源虽有心抵抗,但军营已经被烧毁了大半,城门也被攻破,到底无力回天,只带着一队亲卫从宁怀瑾先前有意留下的东城缺口逃了。 这场攻城战打得艰难,但好在秦六的那场火让冯源彻底放弃了死守的念头,也算是大获全胜。 其实宁怀瑾明白,他是占了奇兵的便宜,秦六这一把火闹得动静太大,冯源必定是不清楚有多少人混进了城,以为宁怀瑾已经提前在城中布下了阵,所以才心里没底。 若非如此,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就弃城而去。 影卫以一当百,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宁怀瑾想,虽然这法子不是次次都好用,但偶尔好用一回也很值得上了。 -- 第217页 城破之后,秦六没有对冯源穷追猛打,而是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宁怀瑾身边复命。 他当时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敌军轻甲,还差点被副将误认为是敌人,差点闹出笑话来。 右军进城后,第一时间先拿下了城墙上的控制权,然后副将带着几队人马在城中搜寻着残余的敌军,往县衙方向清场。 宁怀瑾在城门外站了片刻,就见秦六从城内迎了出来。 他身上那身破破烂烂的甲已经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他现在穿着一身朴素的夜行服,用一张不知从哪撕来的黑布遮住了半张脸。 王爷。秦六说:主路清的差不多了,可以进城了。 宁怀瑾收回目光,轻而又轻地松了口气。 他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到此时才松懈下来,宁怀瑾身形晃了晃,脚下一个踉跄,被秦六紧忙扶住了。 王爷伤着了?秦六紧张地问。 宁怀瑾一时没说出话来,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他左臂上被流矢擦出来的伤口没有那么严重,血流得不算太多,主要是脱力得有些厉害。 仔细算来,除了上次袭城,这还是宁怀瑾头一回上阵指挥,满军将士的生死和进退都抗在他身上,宁怀瑾看似胸有成竹,其实心里不是不慌。 伤兵安排在什么地方了?宁怀瑾问。 在北城。秦六说:那片原本是冯源用来暂时安顿进城人口的,有现成的帐子和粥棚,所以就安置在那了。 宁怀瑾点了点头,没说这安排好还是不好,只是自己深深地吸了口气,抽回手站稳了。 本王去看看伤兵。宁怀瑾说: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自去歇着吧。 影卫本就是宁衍的身边人,宁怀瑾哪怕是吩咐他们做事,也比宁衍要客气多了。但秦六哪敢走,当初宁衍把他放过来时,给他的旨意就是要保护宁怀瑾的安全,结果现在恭亲王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流矢擦出那么大道伤口,还不知道宁衍要怎么心疼呢。 秦六身入影卫十几年,别说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就连血肉模糊的人命都不知道见了多少,还是头一回对这样的小口子这么上心。 王爷。秦六少有这么多事的时候:您千金贵体,先回县衙去收拾一下,再去北城也来得及。 宁怀瑾看出了他的为难,略一想就知道,估计是宁衍私下里吩咐了什么。 秦六好歹是刚刚立了功,虽然影卫不在乎这个,但宁怀瑾不好为难他,只能点了点头,重新上了马,拉过缰绳向县衙的方向去了。 秦六见宁怀瑾这样听劝,心里也松了口气,急忙隐去身形,跟上了他。 县衙先前是冯源的驻地,他这次走得急,有些仆从和家当都没法带走,宁怀瑾抵达县衙时,副将已经将这些东西清了出来,连人带物件关进了一处小院,只等着宁怀瑾倒出手来再发落。 宁怀瑾确实有些累了,但他暂时还不能歇息。桐柏县的情况要收拢,带来的驻军要安顿,还要将桐柏县的情况写成军报,通报全军。 这些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零零碎碎的,都要宁怀瑾过目。 他左臂上的伤因活动又有开裂的趋势,一跳一跳地泛着疼,裹伤的布条都被血污染透了。 程沅随军跟着谢珏一道走了,临时找来的军医是桐柏县中的乡野大夫,从来没给王爷看过上,拆布条的时候手都在抖。 宁怀瑾甚至怀疑他再多看上几眼,这大夫都能自己把自己抖散架。 于是他干脆移开目光,扬声唤道:来人。 门外正听着军报的副将闻声进门,问道:王爷是有什么吩咐吗? 外头伤亡几何?宁怀瑾问。 伤兵还在清点,已经请了两位大夫去看了。副将说:除了轻伤的,到现在死为止伤加在一起大约有个一万余人。 宁怀瑾抿了抿唇,神色有些黯然。 找些好大夫给他们看伤,药材粮草不必心疼,用就是了,若是军饷不够,便从本王那里出。宁怀瑾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至于重伤和去世的兵士,按名单记下来,好好安葬,也要给足家中抚恤。 是。副将答应道:王爷放心。 年迈的老大夫终于哆嗦着手处理好了宁怀瑾的伤口,磕磕巴巴地说道:王爷,好了。 多谢。宁怀瑾拉上衣襟,做了个请的手势,客气道:还请大夫再去看看本王军中的伤兵,诊费之后也会一并付了。 那大夫哪敢要他的钱,颠来倒去地说了几句不敢、应该的,才颤颤巍巍地跟着副将一起走了。 宁怀瑾重新穿好衣服,将反折的领口捻出来顺好,重新系紧了腰带。 恭亲王亲力亲为地打理好了自己,坐在温暖而干燥的府衙正厅里慢吞吞地喝完了两盏茶,终于觉得浑身流逝的气力开始重新回到他的四肢百骸里。 府衙的大门开着,宁怀瑾能轻而易举地听见外头主街上嘈杂的脚步声,战乱的硝烟味道还遗留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无孔不入地侵袭到每一个角落。 -- 第218页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宁怀瑾喝完了茶,站起身走到了书案后头。 属于冯源的东西早在先前就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现在书案上干净得堪称简陋,只有一道突兀的刀痕横贯在桌面上,不难看出冯源走的时候心里装了多少不甘心。 宁怀瑾在书案后坐下来,用铁钎挑亮了烛火,准备趁着外头还没忙完的功夫,先将例行军报写完。 给谢珏的那份还好说,照实写就行了,但给宁衍那份,却属实让宁怀瑾犯了难。 宁怀瑾先是写了份中规中矩的军报,怕宁衍担心,又略去了他受伤的事情,只公事公办地写明了这次的攻城的伤亡情况,所用时间和接下来的部署等等。 可等他写完,正欲交给斥候发走时,宁怀瑾却又犹豫了。 他忽而想起宁衍曾经跟他说过的同甘共苦,于是心念一动,将将方才写好的那份军报丢进一旁的火盆里,又重新捡了张纸出来。 第120章 本王已经答应陛下了。 令宁怀瑾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写起不那么生硬的私信时,居然比写奏报更加顺手。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宁怀瑾就已经写好了给宁衍的军报,他耐心地等着纸页上的墨迹风干,然后将两页纸严丝合缝地交叠在一起,折了两折,塞进了防水的油纸封中。 宁怀瑾本想将信交给斥候,可摩挲了一会儿信封,却又改了主意。 来人。宁怀瑾说。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除了神出鬼没随行在他身边的影卫之外,几乎无人听清。 宁怀瑾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便从外头的门廊下落进了屋,沉默地跪在了宁怀瑾面前。 面容白皙的男子脸上覆着轻薄的黑布,只露出一双稍显狭长的眉眼。 宁衍身边的影卫看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其实各有脾性,例如面前这位,话少得令人发指,随便往那一放,简直就是个木头桩子。 宁怀瑾用封蜡将手里的信件封好口,抬手递给他,吩咐道:送给陛下用鸢吧。 年轻的影卫应了一声是,双手接过那封信,转而向来时一样跃上门廊,几步便消失在了院中。 宁怀瑾发完了两份军报,靠在椅子里略歇了一会儿。 他用脚尖将旁边架起的火盆往身边拉了拉,闭上眼睛,仰着头靠在椅背上。 战场的生活跟皇城里的完全不同,似乎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中,许多阴谋和算计都有了更加纯粹的宣泄方式,欲望也会开始变得纯粹起来。 就连宁铮和宁衍那样漫长而隐秘的对抗,在真刀真枪地放到战场上之后,也忽而变得简单许多无非也就是输和赢,仅此而已。 下棋如此,治国如此,打仗当然也是如此。 但哪有人愿意输呢,宁怀瑾想,只要存在对抗,那必定是你争我抢,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再无后继之力,才方能罢休。 这世间万物万事,从没有人是奔着输去的。 其实宁衍从十年前被宁宗源挑中那时起,无论朝中是否还存有与他有一战之力的皇子,他就已经逃不开这个争的命运了。 跟兄弟争,跟臣子争,在大局和自我中争个不休。 宁怀瑾漫无目的地想着宁衍,唇角不自知勾起了一点浅浅的笑意。 好在小衍总是赢多输少,宁怀瑾想,就连成婚纳妃这样的大事,他不是也真的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吗。 只是思及此,宁怀瑾的笑意难免要带上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味道这毕竟是横在宁衍面前的一道坎,他十六岁时尚且可以靠拖延政策应对,那等到他二十六岁,三十六岁时又该如何。 宁怀瑾深知这不是他应该考虑的问题他先前已经跟宁衍说的很明白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宁衍迫于无奈要对世俗低头,他们退后一步还是叔侄,一切都跟之前没什么区别。 可宁怀瑾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如果到那时宁衍还是没有改变主意,还是如今日一般执拗又决绝地喜欢着他,那要怎么办。 我又该怎么帮他,宁怀瑾想。 恭亲王为君分忧这么多年,连这样的事都不想看宁衍为难。 只是这件事到底超出为臣之道的范畴,宁怀瑾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也实在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宁怀瑾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脑子里盘算着这些事,等到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间又是满脑子都是宁衍了, 恭亲王睁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横梁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无奈地垂下头,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宁怀瑾想,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已经歇了好一会儿,嘈杂的县衙开始渐渐平静下来,宁怀瑾抬头望了望院子外头的火光,想了想,还是从书案后头站了起来。 他从包袱里抽出一件披风搭在身上,迈步向外走去。 秦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回了他秦副指挥使的那套行头,正倚在门外光明正大地给他站岗,见宁怀瑾穿戴整齐地出来,不由得愣了一愣。 本王去伤营看看。宁怀瑾说。 东城那边的火光虽然有所减弱,但看起来还是烧得厉害,并未完全扑灭的模样,宁怀瑾往那个方向看了看,随口问道:那头的火怎么还没扑灭? -- 第219页 回王爷。秦六说:属下放火时,在军营外头泼了一圈火油。 宁怀瑾: 不愧是影卫出身,放火这样的事儿说得这样轻描淡写。 宁怀瑾只要略一想象那样的场景都觉得咂舌,军营的营帐大多都是毡布搭起来的,若烧起来,可不是一烧一片,何况外头还有一圈火油,更是见风就着,若是当时营中有人,简直是跑都不知道怎么往外跑。 而火油是从何处得来,宁怀瑾也没必要问了,左不过是冯源预备用来守城的,不知道怎么被秦六截了,反倒一把火用到了他们自己人身上。 那宁怀瑾不好说他这事儿办得如何,毕竟虽说心狠了些,但打仗本就是你死我活,这样的手段还算不得残忍:会不会累及民居? 王爷放心。秦六说:咱们的人进城后就已经先去挖好了放火渠,军营看守严密,冯源提前已经清过场了,附近并没有什么平民。 那就好。宁怀瑾松了口气。 北城的伤兵所离得不远,秦六替他指过方向,步行过去大概也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现在已经是深夜,天际最后一缕月光也消失不见,秦六手里执着一根简陋的火把,只能照亮宁怀瑾周身的一小片地方。 方才在县衙内时还不觉得,一出来,宁怀瑾便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气息。 许是因为深秋夜凉的缘故,桐柏县看着死气沉沉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有些房子已经人去楼空,门窗却在巷战的厮杀间被无故波及,破了许多明显的洞。 街上有些还未来得及打扫干净的碎石瓦片,满城里大概只有墙角那些不知名的野草幸免于难,依旧缠在墙砖缝隙阴影,活得很好。 血腥气和硝烟的味道弥漫在每个角落里,黑暗里时不时会响起乌鸦不详而诡异的叫声,宁怀瑾循声抬头,却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上看到了一只眼神锐利的鹫。 那鹫的爪子和喙上都沾着点血迹,看起来非常新鲜,大约是刚刚饱餐过一顿。 宁怀瑾平静地收回目光,继续向北城走去。 过了县城的中轴再往北走,就隐隐能听见一些人声。北城临时搭起的伤兵棚子灯火通明,位数不多的几位大夫正在伤兵堆里连轴转,忙得脚不沾地,身上的布衣都快被血打透了。 宁怀瑾没往里走给他们添乱,而是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了一会儿。 这些人有的是看着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有的却比宁衍还大不了多少,东倒西歪地混在一起,捂着伤处低低地呻吟着。 秦六本以为宁怀瑾走这一场,或多或少是有些挣名声的意思在的,但看了半天却发现,他居然一直只站在外头看,连进去露脸的意思都没有。 在这之前,其实宁怀瑾也称得上一句娇生惯养,他们这一支虽然早已经远离嫡系,但到底担着宁的姓氏,日子过得苦不到哪里去。 所以除了每年例行的狩猎之外,宁怀瑾很少能看到这样血肉模糊的场面。 宁怀瑾只在外头站了一小会儿,就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也开始隐隐痛了起来。 宁怀瑾站在外头的时候想了些什么,秦六不得而知他并不擅长揣摩人心,自然也猜不到宁怀瑾的心事。 但实际上,宁怀瑾心里空空一片,什么都没在想。 他短暂地陷入了一种了却一桩心事后的茫然之中,站在原地出神了一会儿。 过了不知道多久,宁怀瑾的思绪才缓慢地重新运转起来。 抱歉宁怀瑾看着不远处的伤兵所,沉默地想,这场仗宁衍是一定要赢的。 宁怀瑾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停留,而是转过身,顺着原路回去了。 去请副将过来一趟。宁怀瑾吩咐道。 秦六只当他是要听军报,没做多想,便领命去了。 等到副将跟着秦六踏入县衙大门时,却见宁怀瑾居然已经穿戴整齐,换了身新的甲,正往马背上的箭篓里放新的羽箭。 副将一愣,紧走几步,问道:王爷这是? 你来得正好。宁怀瑾说:先前本王手里留有八万兵马攻城,现在折损一万,还剩七万。你留四万下来安顿桐柏县,点三万兵马出来,本王要带走要年轻力壮些的,此去支援信阳,路上恐怕要劳累些。 拿下桐柏之后,要顺势抢着这个先机去合围信阳这事儿不稀奇,但令副将稀奇的是,宁怀瑾居然准备亲自去。 王爷刚刚攻下桐柏县,又受了伤,其实不必奔波。副将劝道:可以留在桐柏县整军。 副将自己军衔不高,没敢说自己带兵去追谢珏这样的话,只是委婉地劝道:王爷休整一夜也来得及。 宁怀瑾摇了摇头。 他将箭篓中的羽箭数量点清,又将马鞍上的皮带收紧了些。 去吩咐吧。宁怀瑾跨上马背,随手扯了一把缰绳,固执道:本王已经答应陛下了。 第121章 我去取你的生辰礼。 宁衍在睡梦中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没等来宁怀瑾前线的军报,倒是先等来了一场雨。 -- 第220页 秋雨寒凉,宁衍被寒毒染过的身子经不起这个,到凌晨时分便睡得不安稳起来,迷迷糊糊地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时不时地发着抖。 他像是回到了当初刚中寒毒的那个晚上,仿佛凭空掉进了万丈冰窟,虽然有心想要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只可惜这次没有宁怀瑾在他身边哄着劝着,最后还是破晓时玲珑进来伺候他起身,才发现他的不对劲,急急忙忙地往屋里添了好几个火盆。 早上闹了这么一场,宁衍起身时也显得蔫蔫的。 他怀里抱着个烫烫的汤婆子,围着四五个火盆,身上没什么力气不说,也实在懒得下地,便吩咐人将送来的奏折和军报拿进屋来。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下到天明时分还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愈下愈大,俨然要变成一场大雨。 宁衍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懒懒地倚在床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热粥。 玲珑手里攥着一小沓撕得细细的布条,正站在窗户旁边,将渗风的窗缝一点点塞紧。 她这活做得很仔细,会将窗户先稍微打开一点,塞进布条之后再关上,一点缝隙也没落下。 陛下。玲珑轻声细语地问道:国师的方子就放在奴婢那,一会儿是直接抓了药,还是找当地的大夫来看看再说? 宁衍下意识皱紧了眉,表情都变得有些扭曲。 他一想起景湛那苦得倒牙的药方就头疼,但也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于是咬了咬牙,退让求其次地道:阿湛那个还是算了,朕书案上的方匣最下层里有一张新方子,按那个抓便是。 那是宁衍上次去见宁怀瑾时,程沅给他开的方子,虽然也不至于好喝到哪里去,但总比景湛那份强个一星半点。 玲珑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将手里剩下的最后两张布条一起塞进了一道窗缝里,然后自去洗净了手,照他说的去取方抓药了。 宁衍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扯了扯,慢吞吞地喝着粥,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外头的雨声。 这场雨下的又急又大,明明已经是天亮的时辰了,外头的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不见一点光。 宁衍不由得想起了宁怀瑾,也不知道他现在那边的情况如何,是否进城了。 阴雨天,驿站的脚程都要慢上许多,宁衍虽然心里着急,但也知道他今日大概是难听到宁怀瑾的消息了。 他今天早上本来就被这场秋雨折腾了一顿,现在连身带心更不爽利了。 宁衍勉强喝完了半碗粥,也没什么胃口,正巧见十里抱着他的奏折回来,便顺势将碗搁下了。 自从亲征以来,宁衍人在南阳,朝中的事情却也没落下。一些平日里内阁能做主的小事不需要他太多过问,但江晓寒也会每隔几天将这些琐事梳理一遍送抵南阳,好让宁衍不至于对朝中的事情两眼一抹黑。 除此之外,更多一些内阁不敢擅自做主的大事,便都需要快马加鞭地送到宁衍手里批复,这样仔细算算,他反倒并不比在京城中时轻松到哪里去。 十里跟着伺候了他这些日子,渐渐也得心应手起来,许多事不再一味地指望玲珑,自己也能做得像模像样了。 他先是将奏折放在宁衍手边,又将他吃剩的早膳撤下去,换了张干净的炕桌,重新抬上床,架在宁衍面前。 宁衍顺手从奏折堆里摸出最上面的一封,拆开来才发现,这是江晓寒写给他的总集。 江大人上奏时一向是简明扼要,条理分明,宁衍看完了他这一份,就几乎对这一沓奏折的内容心里有数了。 宁衍先前往京城里放出的风声有了回音,阮茵那边果然沉不住气,三天里传了六个太医进仁寿宫,不是说自己头疼就是说自己胸闷,总之是没一处好地方。 宁衍知道,阮茵闹得世人皆知一是为了给他这个做儿子的难堪,二是为了掩藏自己心腹的踪迹,省得宁衍查到太医院中到底谁是她的人。 可这都不耽误宁衍看她的笑话,他只要一想到阮茵坐立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宫内反复算着寒毒发作的时间和玲珑身孕的时间,就觉得好笑。 就慢慢算去吧,宁衍在心里暗自笑道,希望她能算出个称心如意的结果。 玲珑的身孕来得尴尬,时间不早不晚,若是往回推算,很容易能推算出她侍寝的时候,宁衍还是好模好样,没被寒毒害了身子的时候。 阮茵的性子多疑,哪怕在宫里找不到侍寝的记档,恐怕也会怀疑是玲珑私下里跟宁衍暗度了陈仓。 这样一来,她自己就会在心里将这件事坐实了,反倒不必宁衍去过多费心操持。 机关算尽,若阴差阳错地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话,也不知道阮茵是该怨天命不佑,还是要怨宁衍过于命大。 至于她是不是真的信了这回事,其实宁衍并不在乎,他自己有自己的盘算,若能给阮茵找点麻烦自然是好,若不能,其实也并不耽误他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但现在看来,阮茵显然被这个错漏百出的直钩钓得有些慌乱,宁衍垂着眼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做个好人给阮茵一个跟宁铮通气的机会。 宁衍舔了舔唇,在心里略想了片刻,便拾起笔给江晓寒回了封信,话里话外暗示他可以适当地插手一下禁军的排布和换防,天渐冷了,省得禁军辛苦太过。 -- 第221页 江晓寒当了十年帝师,跟宁衍彼此间平衡朝堂十多年,必定能看出他的言外之意。 写完回信的功夫,玲珑也已经熬完了药回来。 不比宁怀瑾那头在外面风餐露宿的,连大夫都要从城里现寻,从宁衍住进南阳府衙的那天开始,石家荣就已经重金寻了南阳府最好的大夫随时候着,生怕宁衍有个什么差错。 程沅的药方比景湛的简单一些,抹掉了些平常药铺难以寻到的珍稀药材,大多都是常见的东西,抓药熬药也要更快。 宁衍一看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就觉得胃疼,话还没说出来,眉头先皱得死紧。 玲珑仿佛知道他说什么一样,将药碗放在桌上,又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陛下。玲珑手脚麻利地将纸包拆开,放在了药碗旁边,说道:这是王爷先前留下的果脯,您尝尝。 宁衍: 他一听宁怀瑾的名号,注意力还真的被吸引了过去,追问了一句:皇叔? 是王爷从宫里带的,出征之前放在了奴婢这里。玲珑说:一共一小盒,用油纸分成了几个小包。 从宫里带出来的。 宁衍心念一动,连带着觉得那碗药也没那么难闻了。他拨开纸包,从里面捻了块果脯放进嘴里,发现确实是他常吃的那一种。 汁水浓郁的蜜桃切块晒干后还保留着一点绵软微沙的口感,上头额外洒了一层极其细密的糖粉,含在舌下时,丝丝缕缕的甜味小心而又精细地盈满整个口腔,刚好处在一个不会发腻的程度上。 宁怀瑾大概也是猜到了他在外面也不能完全断了药,所以才未雨绸缪地带了一小盒果脯,准备随时用来哄他。 宁衍抿了抿唇,残留在桃干中最后的一缕汁水流入他的喉口,留下一片难以言喻的甜。 拿来吧。宁衍说。 玲珑惊讶于他今天如此好说话,但也知道陛下这样的决心可遇不可求,于是连忙端了药碗送进他手里。 宁衍苦大仇恨地看了一会儿那药,但是碍于宁怀瑾的桃干还放在桌上,也只能咬了咬牙,将其一口喝了。 真是,宁衍忽然没来由地想,皇叔人不在这里,还能把他吃得死死的。 宁衍喝完了药,嘶嘶地抽着凉风,一边努力地压下那股反胃的感觉,一边又往嘴里塞了两枚桃干。 还有。玲珑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件递给他:方才王爷的鸢也到了,大约是前线军报。 宁衍一愣,连苦味都觉不出来了,忙伸手接过来,一边拆信一边不满地说:方才怎么不说? 他看起来也不是很在乎玲珑的回答,只随口问了一句,便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手里这封皱巴巴的信上。 玲珑看着他略显急切的动作,沉默了片刻,什么都没回答,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一旁候着去了。 宁怀瑾的信件很薄,只有两页纸,宁衍将信纸抖落开,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发现他们已经成功拿下了桐柏县,正在当地整军。 宁怀瑾的奏报写得很清楚,连伤亡几何这样的事情都写得很明白。 宁衍的目光在臣也受了些许小伤,伤在左臂,并不严重那一行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是他自己要求宁怀瑾同甘共苦的,宁衍虽然欣慰于他真的将这句话听了进去,却也第一次尝到了共苦的苦头。 除了心疼之外,更多的其实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宁衍心里叫嚣着想要把宁怀瑾从战场上抢回来关在家里,锦衣玉食地好好养伤,却自己也知道不行。 宁衍心里发沉,但好在宁怀瑾没什么大事,也成功拿下了桐柏县,到底给了他一点安慰。 他抿了抿唇,继续往后看。 在第一页纸的末尾,宁怀瑾奏报了接下来的去向他说他只会在桐柏县整军两个时辰,然后会按照谢珏行军的方向去跟他汇合,然后一起夹击信阳城。 宁衍看到这时,眉头已经锁得很紧了,按他来看,宁怀瑾身上有伤,无论严重与否,也应该在桐柏县休整,何至于要这么着急,连一晚都不肯歇。 只可惜这张纸已经写到了末尾,宁衍顺手将下一页纸抽上来,想看看他的理由,可眼神刚一落上去,整个人便愣住了。 因为在第二页纸上,宁怀瑾舍弃了敬称,只写了一句话。 我去取你的生辰礼。 第122章 还好,赶上了。 十月十五那天,谢珏和宁怀瑾先后到达信阳府,当天便与郑绍辉的左军左右夹击,让信阳府的守军吃了个大苦头。 有了谢珏和宁怀瑾的援军,郑绍辉很是能大大地喘了口气。 左右两军会师后,指挥权自然而然地也移交给了谢珏。谢将军这些年在边城跟外族打多了交道,手里动辄十几万兵马颠来倒去,还没怎么将一个区区信阳城看在眼里。 接下来几天的消息捷报频传,宁衍估摸着,想来离有好消息也不远了。 只是南阳府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四五日,等到天好不容易放晴时,外头的天气已经彻底凉了下来,俨然已经和京城的初冬没什么两样了。 -- 第222页 宁衍在京城时有地龙和手炉整天暖着,到了南阳却没这样好的日子过。这几天随着雨势不停,他整个人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成日里恹恹地没个精神,苦药汤子一天天地喝,连带着胃口都差了许多。 好在宁怀瑾那边的消息来得及时,许是怕宁衍担忧的缘故,宁怀瑾最初还是两三日一报,等到打起来后便成了一天一报,白头鸢成日里在南阳府上空盘旋,信虽然越来越短,但到底一天也没落下过。 有军报的时候就说说前线的情况,若实在没什么说的,就挑拣点闲话,今天是伙房做了白面馍饼,明天又是不小心在战场上擦到了一条口子。 宁衍成日里跟着他提心吊胆,一口气七上八下地,几乎将大半的精力都扑在了上头。 而且宁衍打着亲征的名号出来,虽然只是待在南阳城并未随军出征,但后方的粮草调度和大军进程等琐事皆要过目,也没比前线的宁怀瑾轻松到哪里去。 玲珑的身子一天天大起来,过了四个月,身子便开始逐渐显怀了。 宁衍将身边一些跑腿伺候的活儿逐渐交给了十里去做,玲珑每日里只要伺候宁衍的书笔和膳食就好。 小半个月下来,玲珑连身姿都丰盈不少,眼见着越来越有寻常人家的主子模样。 宁衍似乎很看重这头份的皇嗣,已经吩咐石家荣在当地找好了大夫和接生婆婆,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的模样。 朝堂中诸事繁杂,但好在今年起了战事的缘故,一应安排都要向后顺延,少了科考这件大事,朝中少了许多争辩的功夫。 倒是前些日子,舒清辉家一位七扭八拐的姻亲犯了事儿,听说是主家喝多了酒,打杀了家里的良妾,被妾室家里一纸诉状告进了大理寺,惹了浑身的麻烦。 江晓寒见状,也把祸水稍稍往舒家引了引那家姻亲跟舒家关系并不亲厚,但亏就亏在舒夫人是个耳根子软的,亲戚上门求情不好不见,留着人吃了几回茶。 江晓寒只当做不知,由着大理寺将这件事越闹越大,最后借机攀了这股东风,连消带打地让舒清辉自己称病修养才算完。 舒清辉大概也猜到了这背后有宁衍的授意,于是也没闹腾半分,老老实实地关起门来养病去了。 除此之外,宫内的蒋璇似乎将阮茵当成了她最后一处避难所,逃进仁寿宫后便没出来,大有在那常住的意思。 这样虽然不怎么合规矩,但由于宁衍不在宫内,所以也没人管得了她。 而阮茵最近正为了皇嗣的风言风语焦头烂额,也没那个闲心太多关注蒋璇。 自从上次宁衍着重授意过之后,江晓寒便以冬日换防的名头调整了一些禁军防卫。期间阮茵见缝插针地扔了几个人进去,江晓寒也权当没看见,只一味地将情况记下来,转头给宁衍送去。 朝堂内外对宁衍这次出征褒贬不一,虽然大多是夸赞之言,但少部分宗亲还是对宁衍颇有微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亲兄弟之间何必要闹得阵前相见,派了谢珏去镇压也就算了,亲征动静这样大,没得让天下人看笑话云云。 宁衍对这些话照单全收,充耳不闻,只当没听见,反正宗亲们日常没什么正事干,凑在一起就知道在这些鸡皮蒜毛的小事上嚼舌根。 于是宁衍时不时地听一嘴京城的风言风语,手里一刻不停地忙着收拢和安排各省调整的粮税。 现在是战时,虽然宁衍的国库还算充沛,但是秋粮下市,谁能先一步卡住粮食的口子,就意味着谁更能在这场持久战里占上风。 宁铮先前已经屯了不少粮,若再让他那样毫无止境地屯下去,这场仗更是没个头了。 可农民日子过得本就劳苦,若一味地加征粮税只会让百姓怨声载道,这场仗打得宁衍本就吃亏,若是再在这上头坏了名声,反而得不偿失。 于是宁衍只能想了个更加讨巧的办法,设了个免征和低征的标准。 一般来说,除了各高门官家的外庄子,其他的普通农户下了粮之后,除了征给官家的之外,剩下的都会自己寻门路往外卖,要么是统一交给粮贩子,要么则是在附近的集市之类的就近售卖。 今年年运特殊,宁衍便下旨让各州府地的官员下去征收粮食。粮价比市面上少上两厘,但若是农户卖的多,则可以按卖出的粮食分量标准减少本年应征的粮税。 例如若卖出自家收成五成以上的,粮税可少征两成。 若农户选择将自家收成的八成以上都都卖给官府来的粮商,则可以干脆免除本年的粮税,用以给农户过冬之用。 这样一来,虽然官府收粮的价钱比市面上略少一些,愿意卖粮给官府的农户也还在大多数。 只是粮税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说改就改,期间要涉及的东西太多,宁衍又不在京城,只能靠着来回传信来跟内阁和户部一一商议。 等到这件事终于敲定时,已经又是半个多月过去了,深秋的尾巴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消失,外头的最后一茬枯草上挂上了霜,日子也渐渐更凉了些。 冬月初时,宁怀瑾那边也跟着传来了好消息。 前线跟信阳城的守军东拉西扯地打了十来场大大小小的仗,你进我退地,终于在冬月初五那天子时拿下了信阳城。 -- 第223页 饶是宁衍早已预见到了这样的结果,那天也不免心情大好,早膳都多喝了半碗粥。 宁怀瑾的军报中说,因为指挥及时的缘故,左右两军都未有太大的伤亡,轻伤居多,已经都在城外的军营妥善安置好了。 只是信阳城折损得有些厉害,许多当地的商户平民拖家带口地逃离了是非之地,大半座城已经空了下来,恐怕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新恢复生机。 除此之外,信阳城原本就划分在宁铮的封地之中,现在换了官家,城中的一应部署和政策都要重新打点,不比在桐柏县时那样轻松了。 谢珏是武将,对这些事不说一窍不通,知道得也很是有限,大多都要靠宁怀瑾打点,所以自从他们入驻信阳城后,连宁怀瑾一天不落的信件也变得少了起来。 但这对宁衍来说倒没什么所谓,信阳城一破,进来就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了,他心里确定了宁怀瑾安全就好,也不必一日日地非要让他抽出功夫来应付自己。 可说是如此,宁衍依旧还是关起门来算了算宁怀瑾的归期。 要梳理一城的政务是件琐碎而麻烦的事情,宁怀瑾现在又不比在内阁,身边没人帮衬,恐怕也得有一段日子,再算上路程上的时间,大概也只能将将赶在冬月二十六前后回来。 这倒也没什么,宁衍虽然希望他尽早回来,却也不想他为了那么一个时限太过劳累,于是只当忘了之前那个口头约定,一直也没去信催他。 可谁知宁衍自己不提,宁怀瑾倒是比他还要上心。 冬日里日子难熬,宁衍渐渐地便也不怎么出门了,屋里成日里熏着炭火和蒸笼,除了宁衍之外,旁人待久了都昏昏沉沉的。 又过了几日,宁衍干脆连玲珑都遣了出去,叫她不必在跟前伺候,身边只留了一个十里。 冬月十六那天,正赶上冬至,宁衍今日精神倒好,在屋里转了两圈之后,倒是有些想宁怀瑾了。 可越临近冬月二十六,宁衍越不好催促宁怀瑾。他咬着笔杆想了半天,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写了封家书,只嘱咐他说可别忘了吃饺子。 宁衍将这封信交给十里送走后才想起来,这信送到宁怀瑾手里时已经少说也已经是明天了,冬至过去,哪还用吃饺子。 宁衍捏了捏额角,觉得自己最近实在是在那些奏折里泡得太多了,连脑子都不太好用了。 他正想将十里叫回来,可人一起身,还未开口的功夫,就见十里已经去而复返了。 陛下。还不等宁衍出口询问,十里便道:王爷他 十里话还未讲完,宁衍却已经顺着大开的房门看见了他身后走来的人。 宁怀瑾穿着一身轻甲,正风尘仆仆地向他走来。 宁衍呆愣在原地,几乎一时分不清这是真的,还是他自己尚在梦中。 宁怀瑾的披风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似乎是连夜赶路时蹭上的露水凝成的晶。 那稀薄的冰花在阳光下泛着一点干净的亮光,宁怀瑾大步流星地跨进门,一见到宁衍,先大大地松了口气。 还好。宁怀瑾哑着嗓子说:赶上了。 第123章 今日才是你生辰。 皇叔?宁衍轻声问。 前几天宁怀瑾一直没给他写信,宁衍也只当是信阳府事务繁忙的缘故,并未多想。 他先前每天惦念着冬月二十六的日子,心底里早下意识地将宁怀瑾的归期定在那一天,竟没想到这么个大活人能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 年轻的崇华帝从十岁开始就再没露出过这样明晃晃的呆愣表情,宁怀瑾瞧得好笑,又觉得新奇,一时间心里痒得很,忍不住大逆不道地走上来,伸手轻轻掐了一下宁衍的脸。 碍于他轻而又轻的动作,或许说捻更加合适。 陛下。宁怀瑾笑着说:您是午睡后没醒过神吗。 宁怀瑾这样一开口,宁衍人还没缓过神,便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 历来养尊处优的恭亲王这些日子似乎是在外头吃了些苦,人瘦了一圈,连手指的骨节都变得比以前分明了些。宁衍下意识在他的手上摩挲了一下,摸到了许多之前没有过的细小伤口。 宁衍心里一痛,忙翻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瞧了一圈。 约莫是这些日子总动刀动枪的,宁怀瑾右手的虎口上磨出了一层薄茧,食指和中指的第二个骨节处缠了一圈白布,里头隐隐有血色渗出来,大概是射箭多了,磨损过大的缘故。 宁怀瑾身上处处都是战场硝烟的痕迹,披风和甲上都蒙着一层薄灰,护腰处的甲片上还横了两道触目惊心的刀痕。 怎么宁衍一开口,嗓子就先哑了几分,他哽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急,离我们约好的还差整整十天。 他匆匆说完,又掩饰情绪般的撇开脸,语气急促地叫了一声十里。 拿药来。宁衍吩咐道:要朕包袱里那一瓶。 等等。宁怀瑾叫住十里:拿完了药再吩咐厨房下碗面,擀得劲道一点,卧两个蛋。 饿了?宁衍忙说:小厨房里有 -- 第224页 哪还有整十天。宁怀瑾打断他,笑着说:你怎么忘了,今天才是你生辰。 宁衍先是疑惑,紧接着却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确实,崇华帝宁衍,是冬月十六生人,而非冬月二十六。 这十年来,因为要给宁宗源忌日让步的原因,宁衍已经许久没有贺过冬月十六这个日子了。 甚至于他自己也在一年年热闹无比的万寿节中习惯了新的生辰,于是当宁怀瑾骤然提起冬月十六时,他只觉得茫然。 我宁衍张了张口,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是好。 宁怀瑾看出了他难得的无措,力度温和地捏了捏他的手,然后松开他,从自己腕甲的夹层里抽出了一只被软皮子包着的小布包,递给宁衍。 拿好。宁怀瑾说:你的生辰礼。 宁衍下意识捏了捏那只小包,里面薄薄的一层,捏起来状若无物,只能听见一点细微的摩擦声。 似乎是一页纸。 只是可惜。宁怀瑾遗憾地说:今天毕竟是先帝的忌日,不好明着给你设宴等到晚上入了夜,关起门来,我偷偷给你过。 宁衍不必拆开都知道,这里面装着的必定是信阳府的城契,是是宁怀瑾答应他的生辰礼。 宁衍捏着那只布包,久久没有说话。 这样的惊喜来得太好太急,以至于宁衍还未来得及调动周身的情绪做些准备,整个人就已经沉浸在茫然而迟钝的状态里不能回神了。 这是真的假的,宁衍忽然毫无预兆地想。 自从上次他和宁怀瑾互诉心意之后,这一个多月以来,宁怀瑾仿佛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变得坦诚而主动,不像当初在京城时对他避之不及不说,也开始时时刻刻地替他的心意着想了。 这本是宁衍心心念念的,可宁怀瑾的转变太过于迅速,宁衍欣喜之余,也难免生出了些难以言明的不安来。 先前寒毒发作时,他有几次迷迷糊糊地收到宁怀瑾的家书,恍惚间也在想,这是不是他经年执念下的一场美梦。 虽然每每清醒之后,宁衍也分得清现实和梦境,也明白宁怀瑾先前的顾忌和现在的坦诚由来,但宁衍有时候不免也会想宁怀瑾是为什么忽然想开了。 是因为像他一样再无法接着掩藏心意,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宁怀瑾本以为宁衍不说欣喜若狂,见到他,起码也会高兴一点。现在见宁衍迟迟没什么反应,有些担忧用手心贴了贴他的额头。 我方才在外面就听说了。宁怀瑾说:你最近是不是身子不大好。 宁怀瑾最近在外头东奔西跑,心火旺盛,体温也比宁衍高些,哪怕是刚刚从外头进来,手也是热乎乎的。 宁衍被这股暖意烘得舒坦,偏头蹭了一下他的掌心,心里莫名安定了许多。 管他呢,宁衍想,宁怀瑾不是会睁眼说瞎话的人,他说对自己有意,那就必定不是拿出来哄他的话。 别的不说,就说宁怀瑾这么多年未曾成亲,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而对他自己来说,只要宁怀瑾有意,其他的一切外因,便都不是问题。 是有一点。宁衍心下安定了,语气也轻松许多,他拉过宁怀瑾的手攥在掌心,摩挲着他虎口的薄茧低声说:无非是天冷,受了凉而已。 宁怀瑾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听见宁衍嘴里的受凉俩字。他到现在还记得当初他从边城匆匆回京时,见到的那个病恹恹的宁衍。 他印象里尊贵而骄傲的少年憔悴而虚弱地躺在那里,仿佛身上的大半生命力都随着那两碗冰凉的血一起从他身体里流走了。 那个场景直到现在还刻在宁怀瑾脑子里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宁怀瑾才渐渐开始发现,其实宁衍也与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是个有血有肉,会头疼脑热,伤心难过的孩子。 宁怀瑾这些日子有想过,或许他当初那么容易被程沅说动,或许也有这件事的缘故。 宁衍的处境比他想象得更加艰难,而他不想也不愿意再让他徒增烦忧了。 要紧吗。宁怀瑾犹豫了片刻,说:要不要写信去信阳,请程大夫回来一趟? 这有什么,早不要紧了。宁衍笑了笑,凑近宁怀瑾,伸手环住他的肩膀,非常短暂地抱了他一下。 就是太想你了。宁衍在他耳边低声说:想得很要紧。 宁怀瑾呼吸一滞。 宁衍清浅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带着一点极其细微的草药香气,宁怀瑾耳根发痒,只觉得连带着脸颊处都有些隐隐发热。 宁怀瑾对这样的话有些招架不住,一时间支支吾吾,连带着耳根处红成了一小片。 宁衍见好就收,也没有过多为难他,抱了一下便松开手,拉着宁怀瑾的手往榻边走。 叙话还早着,有的是时间可以闲聊。宁衍说:先把甲脱了,叫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先前宁怀瑾给他送家书时,时不时也会略提几句在战场上无意间擦伤了什么地方,几次下来,这事儿几乎成了宁衍的心事。 -- 第225页 宁衍的屋子熏着好几个炭盆,屋里温暖如春,宁怀瑾站了这一会儿额上便沁出了汗,闻言也没多推拒,便自己动手将身上的轻甲解了下去,随手扔在了榻边的凳子上。 宁怀瑾应该是赶着急路回来的,这几天都没有好好梳洗过,雪白的里衣边缘有些发皱打卷,但整体看着还算干净。 宁衍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的手臂和腰背处这是之前宁怀瑾信中伤到的地方。 但隔着一层微厚的里衣,看不大出来里头的模样,宁衍目测了一下,也不像是包着纱布的模样。 十里恰时出现,将一只巴掌大的药瓶往宁衍手边一放,他看出了宁衍的心不在焉,于是也未多行礼,便如进门时一般悄然退了出去,临走还带上了外屋的房门。 十里一走,宁怀瑾显然自在多了,他将垂落的长发往旁边拨了拨,解开腰带,褪下了最后一层里衣。 都好得差不多了。宁怀瑾背对着宁衍,温声说:没有特别严重的。 正如宁怀瑾所说,除了肩膀上一处略新的刀伤还在结痂之外,他身上几处不严重的刀伤和擦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只有一些看起来并不非常严重的淤青,不知道是在哪里撞伤的。 宁衍看得心疼不已,他叹了口气,弯下腰将那只药瓶攥在手里,走上前轻轻推了宁怀瑾一把。 怀瑾。宁衍放低了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蛊惑意味:你往床上躺躺,我给你上些药,你后背那处淤青太大块,若不揉一揉,明天要起不来身了。 宁怀瑾哪能让宁衍上手服侍他,当即便想拒绝,只是刚一回头,话还没说出来,宁衍就已经欺身上前,用一种非常委屈的语气控诉道:怎么,怀瑾不想让我来,难不成是想找个年轻貌美的来侍奉不成吗。 第124章 我怎么能那样逼迫你呢。 宁怀瑾: 恭亲王实在没受过这种冤枉,一时间哭笑不得。 宁衍向来对付他有一手,惯会打蛇随棍上,见他笑了便知道这事儿能蒙混过关,于是连忙连哄带推地把宁怀瑾劝上了榻,把他的里衣又往下推了一点。 这都是怎么弄的。宁衍小声抱怨道:不是写信告诉你了,汇合后便少当前锋吗。 孩子话。宁怀瑾笑了笑,说:打仗哪有不磕绊的时候,你这就是明晃晃的偏袒了。 这普天之下,谁不偏袒自家人?宁衍拨开药瓶塞子,从里面倒了些药膏出来在手心抹匀,说得理直气壮:不然你看程大夫,难不成就天天坐在军帐里,优哉游哉地等昭明出征回来,一句话也不说吗。 你总是有这些歪理。宁怀瑾说不过他,只能嘟囔了一句。 宁衍抿着唇笑了笑,小心地将手心贴到宁怀瑾的腰背上。 年轻的小陛下对药味儿深恶痛绝,身边带着的药膏也是特制的,金疮药里掺了些磨得碎碎的柑橘皮,擦起来十分凉爽,闻起来也很是清香。 疼不疼?宁衍问。 不疼。宁怀瑾摇了摇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偏过头来看了宁衍一眼。 战场上刀剑无眼,寻常时候还好,可一到攻城时就免不了伤亡。宁怀瑾低声说:这些日子以来,我也见了不少伤兵。 宁怀瑾的语气很和缓,声音也很低,但宁衍就是没来由地从里面听出了几分低落之意。 于是他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再听。 程大夫妙手回春,但总也有些救不回来的。宁怀瑾说:好一点的,在附近能有个坟茔,若赶上急行军,真就是马革裹尸。 我知道。宁衍说:现在是战时,有许多不便。等到来日战事歇了,我会下旨叫各州府的人对照名录登记造册,若伤亡的,则按户抚恤,若有亲属想要迎骨回乡,官府也会一应给出盘缠路费。 这话听着虽有些冷血,但已经是宁衍能给出的最好的办法了。 宁铮起兵是必然,不是今日也是明日,他跟宁铮之间势必要打这一仗,避无可避。 谁知宁怀瑾摇了摇头,却说:我不是说这个。 宁衍原本是侧坐在榻边,揉了一会儿觉得用不上力,便又往榻上挪了挪,将半条腿都搭在了榻沿上。 那是什么?宁衍问。 宁怀瑾闻言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心里掂量着什么,片刻后,他才重新开口:打信阳的时候,我帐下有个年轻的孩子,今年刚满十九,攻城时原本不是先锋,却因为下意识多扶了一把云梯,被敌军的火油泼了个满身。 宁怀瑾说到这时顿了顿,含糊地略去了其中一段,不忍地道:后来连程大夫也没办法,不过两个时辰,人就没了。 那兵士离世前,我正在旁边,听见他抓着程大夫的手,说他上个月的军俸还没来得及托人捎给他娘亲。宁怀瑾低声说:平日里,听人家说皇亲如何高高在上,披金戴玉地没个红尘气的时候还觉得不服。但当时我才觉得,或许人家说得也没错。 -- 第226页 宁衍一边给他揉着身上的各处淤青,一边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应答上一两句,好让他继续往下说。 宁怀瑾这一趟出征回来,心里一定是憋了许多话。若是以前,这些事宁怀瑾必定不会说,大都留着自己消化了。而现在宁怀瑾却能这样与他闲聊心事,宁衍觉得很好。 他们中大多都有遗憾,而且大都是些寻常的琐碎小事。宁怀瑾说:要么是俸禄没来得及寄回家,要么是没来得及寄家书回去,还有一些放不下家里的妻儿老小。 人生在世,虽说是生死有命,但真的到了生死界限,少有人能甘心。宁衍说:这红尘万丈,风浪虽多,却也有许多值得留恋之处。 说起来有些以下犯上。宁怀瑾低声道:但我当时莫名就想到了陛下。 宁衍这才明白他方才开口前为什么要犹豫将个去世的兵士跟皇帝放在一起相比,不说以下犯上,也不够吉利。 不过宁衍生来便不是个十分忌讳的人,他脾气性子洒脱,许多事都不怎么在意。何况他心里觉得这些将士为国征战,并没什么低贱的,所以闻言也并不觉得不舒服。 想到我什么了?宁衍好脾气地问。 宁怀瑾原本是伏在榻上,任由宁衍给他背后的细碎伤口上药。听到这话,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偏过头,有些吃力地看向了宁衍。 我当时忽然想起了我从边城回京的那一夜。宁怀瑾说:陛下,其实我当时很后悔。 宁衍只觉得心口都停跳了一拍,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追问道:后悔什么? 宁衍伺候人的手艺不太足,又因为怕弄疼了宁怀瑾,所以并不敢太过用力,揉了半天,淤血没揉开不说,反倒让连夜赶路的宁怀瑾在这阵柑橘香中昏昏欲睡。 不远处的熏笼中,干燥的木碳被火烧断,发出一声噼啪轻响。 宁衍等着他的回答,连手上的动作都不知不觉停了下来,融化的药膏顺着宁衍的手掌流到他的腕子上,在凸起的腕骨处摇摇欲坠,汇聚成一滴药露,正砸在宁怀瑾的腰窝中。 后悔不知道是困了还是怎么,宁怀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若是陛下当时真有个好歹,我与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自请禁足于王府之中了。 宁衍有些后悔追问了。 因为他没想过宁怀瑾竟然这样在意这件事。 当初宁怀瑾对他避之不及也好,训斥规劝也罢,宁衍心里从来都是能明白他的。若地位调转,换了他在宁怀瑾的立场上,他也不见得会对这样荒唐的君主有什么好脸色。 相比之下,宁怀瑾还没对他失望透顶不说,还事事替他着想,已经算是极其心软的人了。 就连他后来身中寒毒之事,也是他自己算好了掐准了送上门去的,本来跟旁人都不相干。 宁衍本以为他跟宁怀瑾坦白过了就是过去了,却没成想这事儿居然还真能成了他的一个心结。 我明白皇叔。宁衍低声道:皇叔当时也是没有办法。 宁怀瑾极其细微地摇了下头,他垂下眼,偏过头往软枕的方向蹭了一下。 我他语气里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比起说给宁衍,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怎么能那样逼迫你呢。 宁衍差点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溃不成军。 或许年轻人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如此,若受了委屈,没人看见也就罢了,但万一有人看见,再凑上来安慰几句,本来丁点大的事儿也会瞬间膨胀起来,叫人忍不住想要卖些委屈。 宁衍心里想着,按他的性子,这时候应该安慰宁怀瑾两句,再插科打诨地把话题引走。这套流程他本来应该十分熟悉,可这时候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拿不出手。他张了张口,说出的话却莫名变成了:皇叔原来也知道当时是在逼迫我。 这话刚说出口,宁衍便有些后悔了。 这话里指责的意味太过浓重,但他其实从始至终,无论如何都并没怪过宁怀瑾。 宁衍心里明白,恭亲王原本应该有个平淡日子可过,身为皇亲,又有辅政的职权傍身,以后大可以娶个自己喜欢的女子,门户低些也无所谓,生几个孩子,将他们那一脉传宗接代下去。 是因为他不管不顾地看上了宁怀瑾,才叫这一切都变了模样的。 宁怀瑾若喜欢他,那是两情相悦,自然是好;可若不喜欢,那也不是他的错,怪不到他头上去。 宁衍心里正暗自恼恨自己失言,又怕宁怀瑾听了伤心,正想找补几句,就见宁怀瑾在旁边轻轻挪动了一下,似乎是要说话的模样。 再不会了。宁怀瑾努力从困倦中醒出一点神来,努力地保证道:再不会了。 宁衍勉力维持的理智终于如洪水决堤,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人生在世,谁知道未来如何,明日又如何。宁怀瑾像是怕那样干巴巴的保证不足以取信于他一样,昏昏沉沉地接着说道:许多事,都不要留有遗憾才好。 -- 第227页 怀瑾。宁衍哑着嗓子打断他,轻声问道:你也离不开我,是不是。 宁怀瑾几乎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有所停顿,很快就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从信阳府连夜赶回来,先前又挑灯夜战了好几个晚上,现在浑身放松下来,已经困倦得很厉害了,说话也不免有些含糊。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答案,其实对宁衍来说已经足够了。他自认为自己毕生的最大所求已经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再没有比这更满足的时候了。 他坐在榻边,望着宁怀瑾光裸的脊背,忍了片刻,终究还是忍无可忍。 宁衍就着一片沉沉的药草香气俯下身去,轻而又轻地在宁怀瑾肩头那处尚未愈合的伤处上吻了吻。 我向上天的唯一祈愿已经得到。宁衍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再没有别的遗憾了。 第125章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这可怎么是好。 而宁怀瑾已经睡着了。 他合着眼,还维持着方才说话的姿势,只将将占了半只枕头。他的呼吸均匀而清浅,短短几息之间便睡得很熟,可见是累得狠了。 宁衍没吵醒他,他轻手轻脚地将榻脚上的薄被抖落开,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宁怀瑾身上,坐在榻边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宁怀瑾不说,宁衍也能大概算到。他们攻下信阳城还没多少天,宁怀瑾必定是日夜加紧地忙着政务,又连夜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才能赶得及在今天到达南阳府。 他眼下的乌青十分明显,右手随意地垂在榻边,手指上的纱布不知道什么时候蹭歪了。 宁衍凑近了些,将他手上的纱布一圈圈扯开,仔细地将他手上那些细小的伤口也一点点地擦好了药。 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手里的药瓶,略略弯下腰,伸手将宁怀瑾散落的长发往旁边拨了拨。 皇叔。宁衍无奈地轻笑一声,低声道: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这可怎么是好。 睡梦中的宁怀瑾对他这句表白毫无所觉,他正沉在久违的熟睡中无法脱身。 宁怀瑾前一两个月已经习惯了在外行军打仗的日子,枕戈待旦时,连睡也不能睡得太死,要随时防备突发的军情和敌袭。 这样算下来,宁怀瑾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哪怕是回到南阳府,他在战场之上养成的习惯一时间也没法完全摒弃,经常会下意识地从熟睡中转作浅眠,模模糊糊地听一听身边的动静。 宁衍这一整个下午一直都没出过房门,就坐在屏风对面的书案后头批折子。宁怀瑾有两次从熟睡中转醒,还听见了宁衍刻意压低的吩咐声,说是宁怀瑾在榻上睡着,叫他们有什么不打紧的事儿都延后再报。 这青天白日的,堂堂亲王睡在龙榻上总不是什么合规矩的事情。宁怀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清醒,可无论理智上怎么想要赶紧起身,他的四肢都依然沉甸甸地坠在榻上,连挪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恭亲王向来自信的自制力在宁衍这里一步后退则步步后退,现在已经变得只剩下个花架子,一点用都不顶了。 直到后来,他干脆也不跟自己较劲了,自暴自弃地放任自己的困意上涌,终于彻底睡熟了过去。 十里手里那封未曾派上用场的家书之后被宁衍要了回来,但不知为何,他捏着那封信想了一会儿,没扔进炭盆里烧毁,而是被他收了起来。 宁怀瑾再睁开眼睛时,外头的天色已经黑透了。 约莫是怕他睡得不好,屋里点燃的烛台都扣上了纱制的灯罩,明亮的烛火被薄如蝉翼的纱网罩在里头,光线都变得柔和许多。 宁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爬上了榻,半靠在软榻里侧的床头上看着书。他没有跟宁怀瑾抢那一张薄被,而是披了件略厚的披风。 宁怀瑾甚少会从这样近的角度端详宁衍毕竟他俩之前也很少有同床共枕的机会。 相比于在外头见人时,宁衍私下里其实是个有些懒散的人。 他坐没个坐相,半歪半倚在略高的靠枕上,蜷起一条腿抵着书脊,只用一只手松松地扯着半本书,时不时地捻着书页翻动一下。 宁衍手上还残留着柑橘味的药膏香气,宁怀瑾大约是离他太近了,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这味道是来自宁衍的手上,还是他自己的身上。 月余积攒的辛苦终于在一场好眠后尽数找了上来,宁怀瑾只觉得自己睡得浑身发酥,手脚酸得厉害,腰背上的淤青也开始后知后觉地泛上疼来,闹得他身子发僵。 屋里安安静静的,宁怀瑾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过神来,人也有些犯懒。他维持这睡时的姿势,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外头已经黑得厉害了,也听不见屋外有什么禁军走动的声音,宁怀瑾皱了皱眉,心说自己莫不是一觉睡得太厉害,已经将宁衍的生辰给睡过去了吧。 他心里这么猜测着,人也有些着急。宁衍似乎看书之余也时时关注着他,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发现宁怀瑾醒了。他将手里的书合上放到枕边,顺手给宁怀瑾掖了下被子。 什么时辰了?宁怀瑾哑着嗓子问。 他这样一开口,宁衍便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也跟着看了看外头,笑着说:离子时还早着呢,才刚入夜不久。 -- 第228页 你睡得很好。宁衍说着俯下身,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亲,笑道:我之后又给你上过一次药,你都没醒。 宁怀瑾: 宁怀瑾一万个没想到他能亲得这样自然,直接被这一下吓得一个激灵,瞬间就清醒了。 陛下 荒唐。宁衍笑眯眯地帮他把后半截话接下去。 宁怀瑾: 反正屋里也没人看。宁衍先一步把他堵回去,无辜地说:就咱们俩。 清醒时候的恭亲王尚且说不过宁衍,何况是刚刚睡醒的,宁衍无辜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宁怀瑾先一步败下阵来。 毕竟要真的掰扯起来,宁衍是一定会拿私下这个话头来堵他的,不如就这么算了,还少费些口舌。 宁怀瑾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从初醒的混沌中醒过神来,按住榻沿,自己坐起了身。 宁衍将床尾烘着的干净里衣递给他,看着他板板正正地穿好了,才扬声唤了一句来人。 十里早在外头候了许久,闻声忙推开房门走进来,守着屏风外问道:陛下可是要传膳了? 宁衍嗯了一声,说:不必太费劲,弄些软烂好入口的就是了。 都已经准备好了。十里说:还有王爷吩咐的面,已经在灶上温着了。 那就传吧。宁衍说:不出去了,就在屋里吃。 说话间,宁怀瑾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将里衣的系带系好掖进衣襟里,随口道:不去花厅吗? 花厅太冷了。宁衍说:南阳不比京城有暖阁,你浑身睡得正暖,就别出去吹风了。 南阳府的府衙地方不怎么大,正院里也自带个小小的厨房,平日里做些点心,或是下个面之类的也很是方便。 宁怀瑾本以为宁衍口中的屋里吃就是个字面意思,却没想到他能懒散成这个地步他竟然连床榻都不想下,叫人将膳食摆在了炕桌上。 这也亏得他们吃得简单,若是再多两个菜,恐怕这小小的炕桌都不够他摆的。 宁怀瑾叹了口气,只觉得再这么纵容自己下去,他迟早要跟着宁衍一起变得没规没矩。 现在已经过了平日里晚膳的时间,所以十里端上来的托盘里只放了两只海碗加两碟小菜,除了宁怀瑾下午回来时吩咐的面之外,还有一碗淋了香油的饺子。 宁衍将那碗面拉到自己面前,顺手将饺子推给了宁怀瑾。 南阳这边不像京城。宁衍说:这边偏向南方,饮食也跟京城有些不同,在我的印象里,饺子似乎是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做得怎么样,总之吃个新鲜就是了。 宁怀瑾不是个挑剔的人,一向是有什么都可以,在行军时也是跟着一起吃大灶,白面馍馍都啃过,何况一碗饺子。 都好。宁怀瑾笑着说:昭明军中有个伙头兵,是从边城来的,手艺 宁怀瑾停顿了一瞬,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手艺颇为豪迈,一张盔饼烙出来硬得能砸石头,许多兵士总抱怨说,吃他一张饼,得半坛水才顺得下去。 宁衍扑哧一乐。 远离京城后,宁衍也不必再时时刻刻地守着规矩,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也暂时被他抛在了脑后,权当没这回事。 磨炼意志也不是这么个磨炼法。宁衍打趣道:不如这样,过一阵我叫石家荣他们寻几个手艺好点的厨娘,过去给军中打打牙祭。 这不好吧。宁怀瑾摇了摇头,说:军营重地,也不好随便进外人。 我想过了。宁衍说:冬日里行军不便,现在又临近年关底,既然咱们一时间打不到三哥的老家去,那还不如就地休整,等到冬天过了再说。 可这样,战时就要拉长了。宁怀瑾说:其实南方冬日少雪,要打也不是不行。 南方气候湿冷,咱们的人大部分都是从西北和边城调的,恐怕不能习惯这气候。宁衍说:何况咱们现在拿下了信阳城,就相当于往三哥的驻地里伸了一爪子要着急的是他,而并非我们才是。 宁怀瑾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犹豫。 按他的想法,这件事当然是越早了结越好,别的不说,宁衍现在身在南阳,战时越长,他离开朝堂的时间也就越长。阮茵虽然现在被困在后宫,但未来如何也都不好说,保不准就会徒生事端。 但看宁衍的态度,倒像是不怎么着急回京的模样,宁怀瑾直觉这里面似乎有事,想了一会儿,便干脆直言问了。 陛下。宁怀瑾说:你是不是在等什么时机? 第126章 我们这样很像寻常人家的夫妻。 确实。宁衍回答得很干脆:我在等三哥。 宁铮?宁怀瑾一时不解。 信阳城一破,我不信他还坐得住。宁衍反手用筷子尾端在桌面上划拉了一下,隐约勾出了一个安庆府的轮廓:安庆府侧方是天险长江,再对面是永安王的封地,三哥若不是疯透了,应该不会去惹他。那除了后方除了钱粮一无是处的江南两府之外,信阳就是他能入主中原的最大关口。所以,三哥若是还想要往京城使劲,信阳是他一定要争回来的地方若他没有这个心性,那也不必想着造反了,干脆在家里坐以待毙,等着我去将他的地盘一点点蚕食殆尽吧。 -- 第229页 你是觉得,他会亲自带兵?宁怀瑾说。 他手里可用的人不多,将领就更少了这是他的短处所在。宁衍说:他手里的将领,要么是冯源那样的漏网之鱼,要么是他自己手里的家奴或府臣。前者他自己信不过,后者这些人大多都在朝廷有记档,我不说如数家珍,但也大概知道情况,没什么特别出挑的人。 所以,要仔细说起来,我那三哥倒比他们都强些呢。宁衍笑道:毕竟三哥曾经可是嫡系的皇子。 这倒说得也有道理,宁怀瑾想,他们这些皇子,琴棋书画和骑射功夫都是从小就要练出来的功夫。宁铮是阮茵膝下的孩子,从小帝王之道和兵法谋略大约也学了不少,虽然学得怎样暂且不论,但总比半路出身的野路子强多了。 而且他手下的人接连失两城,诚然这里头有兵力、将领之类的缘由,但三哥那人自大惯了,想必不会这样甘心吞下这个苦果。宁衍说。 宁怀瑾对宁铮也有几分了解,赞同道:若按他的性子,毕竟会觉得这都是旁人无能的缘故。 何况他前些日子都在安庆府忙活着他那祥瑞的儿子,一时顾忌不到前线也有可能。宁衍说:无论是侥幸心理也好,还是背水一战也罢,三哥总有一天会避无可避,亲自到战场上来,跟我正面交锋。 宁怀瑾有时候并不能完全明白宁衍心里在想什么就比如他对宁铮的态度。 宁衍执意亲征,为得就是宁铮,这事任谁都看得明白。可令宁怀瑾想不明白的是,一个逆臣贼子,到底有什么值得宁衍自己亲涉陷阱,非要来跟他在阵前见一面呢。 若说宁衍今年再大上十岁,宁怀瑾也觉得有情可原,起码年少时相处多了,总有点兄弟情分在,刀兵相见时,有些唏嘘也实属正常。 可宁衍从小出宫养在他府上,六岁登基时宁铮便已经离开了京城,期间顶多也就是在宁衍小时候见过几面罢了,再多也就没有了。 哪怕是掰着手指算算,这俩人也没什么兄弟之情可叙。 宁怀瑾摇了摇头,只能感叹血脉相连果真神奇,哪怕是没什么情分的,也能靠着这点微妙的同根血脉连接在一起。 何况相比起来,三哥比咱们要更拖不起。宁衍说:就算三哥坐拥偌大个安庆府,他想要完全自给自足地养活这群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宁衍说着,将这些日子以来与朝中的往来跟宁怀瑾细细地说了一遍。 宁怀瑾在外头征战这些日子,朝中的事情落下得有些多,好在宁衍记性极好,一条条一件件条理分明,说起来也显得杂乱。 宁怀瑾起初听得认真,直到说到粮税一事,他才打断了宁衍的话,询问道:所以陛下是用这种法子垄掉商路? 一半一半吧。宁衍说:对农户来说,能少缴税自然是好事。 可若是宁铮用更高的银子去买,也难保那些农户不会卖给安庆府那边。宁怀瑾说。 宁怀瑾莫名想起了宁铮那个神秘的草药园子,若说那一整片园子都是为宁衍准备的,那也太过夸张了。宁衍再怎么样,也不过就是一个人,哪需要预备那么多东西,就为了害他。 而且上次暗访安庆府时宁怀瑾就发现了,这些年来,宁铮过得似乎比他们想象得要富裕,别的不说,就单说先前宁铮屯粮的那个底气,便知道他手里颇有几分家底。 这些家底到底是阮茵替他攒下的,还是他自己在封地中赚的,宁怀瑾不得而知,但若是他手里真的有个小国库,那宁衍这一招短期内怕是不会有什么胜算。 毕竟这场仗不可能真的打个好几年,只要宁铮手里的银子够撑过这段时间,那哪怕多花一些,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我还找富商帮了些忙。宁衍笑了笑,说道:庄家家底雄厚,收些粮食而已,对他们来说不算大事皇字当头好办事,大掌柜想必会帮朕这个忙。 陛下想得周全。宁怀瑾松了口气。 这样看来,宁衍大概是早想到这一出了。市面上的粮食,能由官府收的,则有官府收走,若宁铮想靠抬价来卖粮,那后头还有富商紧接着跟上,怎么都有退路。 官府靠税,富商靠银子,这样双管齐下,想必宁铮也烧不起这个银子。 何况宁衍说:我想要暂时整军,也不光是为了这个。 三天前。宁衍比了个手势:我往京中送了信,说是有部分西北来的将士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病得厉害,叫太医院拿个简单好用的方子送过来。 宁怀瑾一听就知道,宁衍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手里还放着后招呢。 军队里原本就有随行的军医,更别提谢珏身边还带着个小神医,若只是治个区区水土不服,又何必要送信回京去折腾太医院。 陛下这又是做给谁看的?宁怀瑾笑着问。 知我者,皇叔也。宁衍舔了舔唇,露出一个堪称恶劣的笑意来,他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筷身,低声道:我准备再过半个月,去信给永安王借兵。 -- 第230页 宁怀瑾居然并不觉得意外。 早先他在京城跟江晓寒聊起此事时,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宁衍这次显然不是想单单平叛这么简单,他是看封地不顺眼,想要趁着现在两个年幼的兄弟还未有封地时,借着宁衍起兵的由头干脆掐了这个苗头,省得日后再留什么隐患。 九王爷宁宗泽是个棘手的刺头,身份贵重,在宗亲堆里也受宠,又是宁衍的长辈,若他自己本身没什么错处,宁衍是万万动不得他的。否则别的不说,一个不孝尊长的名头就要压在宁衍身上。 现在看来,宁衍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不但想要借着这一池浑水摸几条鱼,还想顺便再将水搅得更浑一些。 九王爷可未必能松这个口。宁怀瑾笑着说:否则十万兵马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那就看永安王怎么想了。宁衍说:若大家都客客气气的,面子上过得去,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不行,那我也自有我的手段。 宁衍说这话时,语气虽轻松又随意,但却不难听出他话中的锋芒来。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宁怀瑾突然想,皇兄真是好眼光。 当初先帝在世时性子多疑,喜欢什么事都尽在掌握的感觉,无论要做什么,总是做一步看三步,保证所有局面都一步步按照自己的意愿往前推行。 但宁衍的处事风格却比宁宗源柔和得多,他大多数时候会放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在人面前,大方地让人自己去选。 虽然这两条路兜兜转转,只会汇聚在同一个终点上,但宁衍却可以在看清选择的那一刻决定自己下一步棋子的走向。 他这样行事看似比宁宗源风险更多,但实际上机变也更多。 就连宁铮都算上,虽说宁铮起兵这件事中有宁衍自己的因素,但若是宁铮没有被那句荧惑守心诱惑,想必现在也不一定真的会走到这个局面来。 总之,怀瑾也安安心心地在南阳休息一阵。宁衍重新拾起筷子,顺手将一个荷包蛋分进宁怀瑾碗里:年前就只需要静观其变就好,之后我会去信将郑绍辉换防到桐柏县,信阳那边有昭明看着,你也能放心了。 宁怀瑾刚想点头,就见宁衍看着自己碗里剩下的那只荷包蛋,忽然道:怀瑾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寻常人家的夫妻。 宁怀瑾: 这话题也转变得太快了些! 但宁衍这么一说,连宁怀瑾也下意识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 府衙厨娘的手艺不错,荷包蛋打得很完整,宁衍分给他的那个更大一些,上面还沾着几粒青翠的葱花。 方才宁衍的动作太过自然,于是连宁怀瑾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顺手便接了。现在想想,这样分食一餐的行为确实比同桌吃饭还要亲密。 甚至于在这样短短的一会儿之内,宁怀瑾已经下意识地顺着宁衍的话思索了一下寻常夫妻的模样。 他不想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结果这样略略一想,整个人不知不觉地都紧绷了起来。 偏宁衍不管不顾,还要在一旁火上浇油。 像不像那个什么宁衍微微眯起眼睛,笑眯眯地说:穷苦人家的妻子大概也是这么把好东西省下来,不舍得吃的吧。 第127章 所以我的情分只给皇叔一个人。 宁怀瑾: 他算是发现了,若是他一味地不管不顾由着宁衍的性子来,他可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话都说得出来。 还还穷苦人家的妻子,宁怀瑾只要顺着他的话往下一想,就觉得头晕目眩,气得头都疼了。 哪怕是战时,陛下也不必如此俭省。宁怀瑾木然地说:一个鸡蛋而已,还吃得起。 好好好。宁衍见好就收,赔着笑又往宁怀瑾碗里夹了块腌菜:是我自己想跟你分着吃的,行了吧。 从登基以来,这大概是宁衍过得最俭省的一个生辰。 没有饮宴歌舞,也没有乌泱泱能堆满一房间的寿礼,更没有烟火满天。这个夜晚既不热闹也不奢靡,他有的无非只是宁怀瑾费心竭力给他带回来的信阳城契,还有手里这碗只剩下一个荷包蛋的长寿面。 但宁衍已经很满意了。 或者说,这已经是他最满意的一个生辰了。 没有那些需要费心应对的应酬与恭维,他可以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与宁怀瑾亲亲密密地凑在一起吃同一桌饭,这对宁衍来说,比什么酒宴贺礼都要要紧。 宁衍跟宁怀瑾就着满屋温和的烛火慢吞吞地吃完了这顿迟来的晚膳,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屋角的更漏刻度又缓缓向上浮了一刻,外头的天色也渐渐沉了。 宁衍最后从宁怀瑾碗里捡了只饺子尝了尝,觉得这南阳府的厨娘手艺果然还是不行,馅料里放了太多青菜沫子,吃起来肉香都淡了。 约莫是有那只荷包蛋开路在前的缘故,宁怀瑾只是懒懒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任宁衍在他眼皮子底下抢食吃。 这样微小的纵容再一次取悦了宁衍,他抿着唇笑了笑,终于心满意足地唤来十里,将炕桌撤了下去。 -- 第231页 若是要留在南阳过年,朝中那边也不能松懈了。宁怀瑾漱完了口,端了盏清茶抿了一口,将先前被宁衍打岔过去的话题重新拾了起来:先不说原本的除夕大宴,就说年节后的几件大祭,还有开春之类农桑里之类的的零碎事情也得交代。 知道。宁衍乖乖地说:我会尽快跟礼部商量出个章程。 要说别的,我也不太担心。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虽然历来年节下帝王不在京的情况甚少,但也不是没有,内阁和礼部总能拿出两全的法子。宁怀瑾说:我只是在想阮茵除夕这样的大节,若再一味地关着她,不说宗亲那边过不过得去,对陛下名声也不好。 那就放出来吧。宁衍说。 他也没在这件事上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能两权相害取其轻,他既然无论如何都没法在年节下回京,那也只能暂时对阮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说她在朝堂上不一定翻得起什么风浪,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宗亲一族里裙带关系错综复杂,总能刮得上朝堂。宁怀瑾说:陛下好不容易才将她关起来这么久,不能让她就这么容易地重新摸到边。 那皇叔想怎么办?宁衍问。 宁怀瑾搁下茶盏,略想了想,没立时回答,而是问道:陛下想管永安王借多少兵。 若是借得太多,面子上不太好看。可若是借得少了,我倒也怕他财大气粗,不在乎这点兵。宁衍伸手比了个数,说:我准备像他借十万。 借二十万。宁怀瑾说。 这有点多了吧。宁衍皱了皱眉,跟他打着商量:各封地名义上的屯兵也就三四十万,永安王的封地还没三哥富裕,一张口借二十万,吃相有些难看。 我知道陛下不喜欢跟宗亲们打交道。宁怀瑾说:但既然阮茵能用宗亲钳制陛下,陛下又为何不能以牙还牙。 宁衍沉默了一瞬因为宁怀瑾说到了他的痛处,他确实不像阮茵那样,能跟宗亲们谈笑风生,哪怕是毫无情分,也能凑在一起亲亲密密地粉饰太平。 身在皇位之上,许多事情都能看得很分明。宗亲们说是皇亲,其实大部分心里都各自有着算盘,噼里啪啦打起来,也大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偶尔有那么几次联合起来,也是为了宁这个姓氏的利益。 在此之下,若无外因冲击,这些人不过是表面和善的豺狼,哪有一个能真心实意为了情分放弃自己的利益。 宁衍长这么大,许多事情心里明白,却不屑与此,总觉得他们虚伪无比,倒比那些明着自私的还不如。 怀瑾。宁衍叹了口气,说:宗亲们向来说我亲缘淡薄,心里空落落的,连至亲的血脉之人的容不下但你可知我为何不愿与他们过多往来。 人活着,心里总有自己的盘算喜恶,我虽不能说完全明白陛下,但也略知一二。宁怀瑾语气和软地说:小衍并不是个亲缘淡薄的孩子,我一直都清楚。 也就只有你这么说。宁衍说:若是让旁人听到了,还觉得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话虽如此,可若你真像宗亲们所说的那样心冷如斯,你不会时至今日还容我站在朝堂之上。宁怀瑾说:我这样的皇亲重臣,若不是靠着有几丝情分系着,任凭哪个皇帝,也不会容我过得像现在这样舒坦,还能往军营插手的。 所以哪怕是看着我,你也不是那样凉薄的孩子。宁怀瑾说。 没了炕桌遮挡,宁衍往宁怀瑾身边凑了凑,他倚在床头的软枕上,抬头望着上头黑漆漆的房梁,沉默了一会儿。 我只是觉得宁衍没有看向宁怀瑾,他微微拧起眉,说得有些艰涩:他们以情分做筏子,可所求的所要的,却没有一件是为了情分,心口不一,烦得很。 宁衍很少会说起他自己的心事,除了在宁怀瑾面前剖析他的喜欢之外,这还是第一次。 帝王心意是这世上顶顶要紧的东西,从来都是藏着掖着,不许给别人看的。 宁衍虽然对宁怀瑾从没有过什么戒心,但身处皇位之上,是个人都在时时刻刻提醒他要威严深重,眼明心亮,立身持正。他这么多年逞强已经成了习惯,除了故意拿出撒娇耍赖的做派之外,并不擅长真心示弱。 谈论单纯的喜欢和讨厌对他来说是件稀奇事,也很不合身份这样天真的想法,似乎永远不应该从他口中说出来。 当初宁宗源在弥留之际曾经教导过他为君之道,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他摒弃所有性子里所有无用的软弱,将自己也视作这偌大江山中的一枚棋子。 必要时,连情分也要拿出来做筹码。 宁衍自认为他已经能算是个合格的帝王,但唯有这一点,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没有做到。 小衍,你不是不看重情分。宁怀瑾说:恰恰相反,你是太看重了。 这样的评价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帝王身上,于是宁衍下意识想要反驳,可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 第232页 宁怀瑾看出了他的抵触,伸手摸了摸他有些泛红的眼角。 这没什么。宁怀瑾说。 在宁怀瑾眼里,其实宁衍更像是一只未曾化茧的蝶,他被人为地从茧壳中剥离出来,从见了天日那天起便是五彩斑斓的。 宁宗源当初是从兄弟相争脱身化龙的,宁铮和宁煜当年也曾为了帝位争了个头破血流天昏地暗,他们早在这样的互相猜忌、防备和陷害中炼出了一副铁石心肠,自然对情分这个东西嗤之以鼻。 可是宁衍没有过。 他没有在那样惨烈的明争暗斗中打过滚,也没有体会过被至亲之人在背后捅上一刀的痛。他心里最柔软的那处净土没经历过化茧的洗刷,依然好端端地待在他的心里头,所以他才那样看不上那些宗亲。 归根结底,宁衍只是不像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这何错之有。 怪不得当初父皇不选怀瑾做我的帝师。宁衍忽而笑了笑,说道:你看你这样心软,任我怎样都觉得没什么,总是被我三言两语就牵着鼻子走了。 确实。宁怀瑾并未反驳:我总觉得你小小年纪,身上挑着这样中的担子本就辛苦。所以在不打紧的小事上,只要你高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妨。 宁衍勾了勾唇角,心情愉悦了几分。 我不愿跟他们往来,也不光是这个原因。宁衍说:怀瑾说得对,其实许多事我不如父皇看得开,也做不到像他那样冷静决断,看自己也像看个陌生人。 人非草木,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相处久了,总能生出些微末情分来。宁衍说:若是面上和和气气的,便更容易生出侥幸,久而久之,便会产生错觉。 可你心知他们不可信,也承载不了你的情分。宁怀瑾说。 对。宁衍说:老师曾跟我说过,人这一生,能给出的感情是有定数的,就如杯中之水,虚耗得过多,也就没有了。 他说着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宁怀瑾。 所以我的情分只给皇叔一个人。宁衍说:七情六欲一应俱全,连带着我的信任和底线都在此处你可千万收好了。 第128章 就当陪陪我,怀瑾。 宁衍神色轻松,宁怀瑾却明白,他并不是开玩笑的。 这样的嘱托承载太重,宁怀瑾听得有些心慌。 他理智上在不停地告诫自己这句话已经超过了他们约法三章的范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可宁怀瑾看着宁衍的眼神,情感上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宁衍也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短短一刹那的功夫,宁怀瑾心里的天人交战已经结束,他咽了口唾沫,到底还是没忍心说出一个不字。 正如宁衍自己所说,许多时候,他在宁衍这里并没有什么规矩底线可言。 好吧。宁怀瑾说。 也别分给旁人。宁衍笑眯眯地补充道。 好。宁怀瑾勉强道。 宁怀瑾生怕再这么下去,宁衍会说出更多让他没法拒绝的话来,于是干咳一声,生硬地将话题扳了回来。 其实,想跟宗亲们打交道,其实也简单得很。宁怀瑾说:既然他们都以各自的利益为主,那只要让他们利益相悖,他们自然就能内讧起来。 怀瑾的意思是?宁衍问。 永安王年事已高,在宗亲内又颇有地位,所以无论是谁做皇帝,都得供着他养着他这也是他敢放心这池水越搅越浑的原因。宁怀瑾说:他所求的,不过是九江府一亩三分地的平安,他既没有理由跟宁铮瞎掺和造反的事,也没必要为了陛下跟宁铮死磕。 在宗亲眼里,我名声不好,坐在帝位上也没法给他们什么脸面帮助,管什么远近亲疏,都是一视同仁。宁衍说:可三哥就不一样了,所以那些近和亲,相比起我来,一定更亲近三哥,只是他们嘴上不敢说便是了。 这就足够了。宁怀瑾说:宁铮亲近宗亲,是因为他要拉拢他们,为自己之后登上帝位添保障。可只要陛下一天坐在帝位上,宗亲们起码明面上便是向着陛下的这本就是陛下的优势。 所以皇叔的意思是,叫我好好利用这种优势?宁衍说。 宁怀瑾点了点头。 皇亲皇亲,皇字当头,陛下先是君主,然后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宁怀瑾说:既然陛下都已经想到了要用君主的身份向永安王借兵,怎么没想到再多借一层呢。 宁衍闻言来了精神,一股脑坐起来,说道:愿闻其详。 有些事,陛下办就是不尊长辈,不孝嫡母。宁怀瑾说:但若是旁人来办,就是深明大义,为大局考量了。 今年陛下年节下不在京中,连先帝的祭礼都未曾主持,实属不妥。宁怀瑾缓缓说:可战事胶着,陛下碍于大局抽不开身那不如请太后娘娘去家庙烧烧香,祈祈福,也好在列祖列宗面前给大逆不道的长乐王求求情。 -- 第233页 宁衍: 他怎么忘了,他这位小皇叔还有这一手。 当年先帝崩逝,宁怀瑾怕当时尚且年幼的宁衍被阮茵所害,当时便威逼着这位太后自愿出宫去守陵七年,实打实地过了许多清苦日子。 十年后,宁怀瑾兜兜转转又拿出了这个压箱底的办法,只是这次他瞄上了宁宗泽,决定让旁人去做这个恶人了。 其实陛下若不想跟他们虚与委蛇,倒也不必逼着自己。宁怀瑾说:陛下坐在帝位上,原本就比宁铮多一重君的身份,哪怕是跟宗亲们说起话来,底气也比旁人足三分。 宁衍渐渐听明白了一些。 皇叔的意思是,让我以二十万兵马为由头,私下里暗示永安王帮我这个忙?宁衍咬了个重字,接着说:而他为了免得麻烦,也免得这么早站队,是一定会尽心尽力的毕竟在他眼里,阮茵去祈个福算什么,过了年还是能回来。 正是如此。宁怀瑾说:阮茵可以用孝道来压着陛下,宗亲们自然也可以用大义来压着阮茵。 陛下,您还年轻,不懂得人言可畏。宁怀瑾说:宗亲之间的关系虽是迂腐的枷锁,却也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剑。 宁衍顿时深以为然。 不过,若是让阮茵知道这个办法是你出的,她必定要恨死你了。宁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心情颇好地笑了笑,说道:不过不知道也无所谓,她一定觉得我跟你近墨者黑,才想出这样缺德的招数来。 好用就行。宁怀瑾说:宁铮大逆不道起兵造反,作为亲生母亲,阮茵一个教导不利之过是一定要背的,来日到了家庙之前,希望她真的有脸面去求先帝宽宥。 只是有一点。宁怀瑾伸手将宁衍的鬓发挽到耳后,轻声说:我只是怕长乐王看出陛下的意图,不上这个套。 宁衍抬手握住他的手。 无事。宁衍不甚在意地说:若他上了,我们就再钓一条大鱼。若他不上,左不过按照我之前的预想继续,没什么差别。 只是若成了,以后陛下难免要落一个心思深沉,诓骗长辈的名声。宁怀瑾苦笑一声:也不知为了阮茵,值当不值当。 古往今来,哪朝哪代收封时不是连哄带骗。宁衍捏了捏宁怀瑾的手,说道:若是我对他恭恭敬敬的,难不成他就能将自己那金口袋老老实实地拱手交给我吗反正都是要骗,骗一次还是骗两次,又有什么区别。 宁衍说到这,似乎不太想再细说他的安排。他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转而对宁怀瑾道:夜已深了,有什么都明日再说吧,早些歇息。 宁怀瑾一想也是,这些事都是宁衍长久以来一步步定好的盘算,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于是也点点头,收回手坐直了身体,一边准备翻身下榻,一边说道:那陛下安歇,我 我什么?宁衍警惕地一挑眉,无赖似的往前一扑,整条胳膊都搭在了宁怀瑾的腰上:这深更半夜的,皇叔还准备去再寻个屋子住? 宁衍这样的姿势骤然拉近了和宁怀瑾之间的距离,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宁怀瑾的背上,宁怀瑾甚至能感受到他喷洒在耳边的温热吐息。 这样紧密的距离一下子令宁怀瑾无措起来,他浑身僵硬,却也不敢反手去推宁衍,只能下意识喊道:陛下! 宁衍将下巴搭在宁怀瑾的肩膀上,轻轻嗯了一声,说:怀瑾今晚留下吧,好不好。 宁怀瑾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过于紧张了,忙向后瞥了一眼宁衍的表情。好在宁衍并未在意,宁怀瑾缓缓松了口气,便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宁怀瑾并不是不知人事的人,从他决定答应宁衍开始,他心里已经明白,未来总会有一天,宁衍会不满足于同吃同住,开始想要再进一步,做些更加亲密的事情。 于情,这对全天下任何一对有情人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于理,宁衍身为帝王,需要枕边人伺候,也是合乎规矩的事情。宁怀瑾本以为自己能够理解,也可以预见。但当宁衍真的开始打破他们中间那层几不可见的薄膜,开始侵入更加紧密的距离时,宁怀瑾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阵不安。 宁衍其实也紧张得很,他已经做好了宁怀瑾反应过激的准备,他小心地注意着宁怀瑾的表情,准备随时抽身而退,可等着等着却不知道宁怀瑾在心里想了些什么,还真的慢慢松懈下来了。 陛下宁怀瑾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他确实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于是只能委婉地道:这不合规矩。 什么?宁衍微微一愣,随即好笑地收紧了手臂,在他肩膀上磨蹭了一下:怀瑾想哪去了? 在行军的时候,怀瑾不是也总跟我住在一起吗。宁衍笑着说:南阳府衙就这么大,也找不出第二个正院了怀瑾总不好去后院女眷的地方住,不如就委屈委屈,跟我接着住在一起了,好不好。 -- 第234页 宁衍善解人意地解释了一通,也算是给了宁怀瑾一个台阶下。 宁怀瑾这才发现他误会了宁衍的意思,他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整个人都有些尴尬,支支吾吾了两声,没说出好还是不好来。 宁衍那能真的给他拒绝的机会,于是对他的尴尬只装作不知。 若是平日里,宁衍提出这样的要求,宁怀瑾尚可以用不合规矩尊卑不分之类的理由拒绝。可他刚刚才误会了宁衍的用意,现下正是觉得自己小人之心的时候,宁衍自己先一步放低姿态,提出些并不十分过分的要求,他便不好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否则总觉得自己过于得寸进尺,一而再再而三驳宁衍的面子一样。 宁衍对宁怀瑾了解颇深,将他这点心思摸得异常透彻,于是胆子也大了许多,硬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将宁怀瑾往榻上带了带。 就当陪陪我,怀瑾。宁衍说:我许久没睡个好觉了。 第129章 完了。 宁怀瑾本以为这一夜恐怕难以入眠,可不知是因为奔波劳累的亏空还没休整过来,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缘故,他被腹胃中刚刚垫进去的暖意烘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还真的就着耳边宁衍清浅的呼吸声睡着了。 这一夜他几次从深眠中醒来,模糊间只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前言不搭后语的梦,梦中如何他记得不太真切,只记得似乎总是断断续续的,上一刻他还在阳光明媚的春日里给回望皇宫,下一刻便又莫名出现在了寒风凛冽的西北联防府。 但唯一不变的是无论他哪一次从梦境的间隙里冒出头来喘口气,宁衍的手臂都牢牢地圈在他的腰间,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仿佛整宿都没有换过姿势。 少年人身上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药味,他的额头抵在宁怀瑾脆弱的后颈上,清浅的呼吸喷洒在宁怀瑾耳后那块薄薄的皮肤上,在不知不觉中跟宁怀瑾的呼吸声融为一体。 明明他靠得那样近,却依旧没有让睡梦中的宁怀瑾感到不适。外室里的火盆将干燥的硬木烧成脆弱的炭火,灰白的碎屑扑簌簌地落下来,落在断裂的木茬断口上。 宁怀瑾在这样令人舒心安全的环境中获得了一夜好眠,那些会令他紧张的梦境在不知不觉间消散殆尽,只剩下梦里梦外如影随形般的少年身影。 等到他神清气爽地从沉睡中醒来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宁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了身,另外半侧的床榻打理得干干净净,软枕已经立起来叠在了床内侧。 宁怀瑾从榻上坐起身来想了想,也没发觉宁衍是什么时候从他身边离开的。 连日来的疲累终于在这一场沉眠中消退了大半,宁怀瑾精神好了许多,人也显得不那么憔悴了。 他掀开被子下床,正想唤人来伺候,却见床头的脚踏旁边搁着一只小小的矮凳,矮凳上放了一只药瓶,底下压着一张叠好的纸。 宁怀瑾拿起那张便签时,心里就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将药瓶握在手里,展开信件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是宁衍的亲笔所书。 十里留给怀瑾,秦六我先带走了,若是上药,可不能找那些年轻美貌的。 在这封信末尾,宁衍还颇有闲心地在落款处描了一枝梅花,纤细的梅枝节节向上,上头零星点缀了几个花苞,只有一朵开得正盛。 他工笔画得甚好,又有灵性,寥寥几笔便能将这样的简单花样描得栩栩如生,手里虽没有颜料水墨,但浓墨淡笔间,也能看出那花儿开得娇嫩非常。 南阳府衙后头栽了几棵梅树,我替怀瑾看过了。只可惜这梅花瘦瘦小小,不太出息,开得晚。宁衍在信上写道:想来再过半月赏来正好,到时候我陪怀瑾一同去。 宁怀瑾无奈地笑了笑。他几乎能想象到宁衍晨起时是如何轻手轻脚地绕过他,走到门前又觉得不满,于是折回来写了这张字条的。 真是宁怀瑾在心里感慨道,宁衍这手段,用在他身上真是屈才了。 现在看来,若论才情和细心,宁衍比先帝更甚,这十八般花样任是用在哪个女子身上,怕是都能轻而易举地俘获芳心,可偏偏宁衍要拿来对付自己,宁怀瑾哭笑不得间,竟也觉得有些微妙的欣喜。 宁衍轻而易举地用一张手信挑起了宁怀瑾一天的好心情,宁怀瑾无奈地笑了一会儿,将这张字条折起来,顺手压在了枕下。 来人。宁怀瑾唤道。 十里早先就在门口候着了,听他唤人便连忙推门进来。他这些日子在宁衍身边,接手了不少玲珑的活计,渐渐地对伺候人也得心应手起来,俨然不比宫内的其他内侍差劲了。 加上宁怀瑾不是个离了内侍就活不下去的人,他贴身的事大多习惯亲力亲为,所以反而觉得十里这样进退有度听吩咐的,倒比那些规矩严苛的内侍们强多了。 宁怀瑾任他服侍着洗漱完毕,穿上外袍,随口问了一句:陛下是什么时候起身的? 十里身为影卫,别说是头天夜里宁衍跟宁怀瑾睡在一起,就算是宁衍干出再出格的事情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是以对宁怀瑾的态度一如既往,闻言一板一眼地回答道:酉时二刻陛下便起身了,辰时初刻出的门。 -- 第235页 宁怀瑾点了点头。 他没有继续询问宁衍去了哪,一是因为打探君王行踪是大忌,二是因为他大概也猜得到一二。 他自己从信阳府的战场前回来,能得片刻喘息,可宁衍却不行。前朝和前线两头的担子都压在他身上,哪怕是不在朝堂之中,他也得与南阳附近的几府大员议事。再加上京城来的折子和前线的军报,宁衍恐怕比他还忙乱一些。 宁怀瑾已经几个月不在宁衍身边了,一时半会也摸不清他现在的习惯,并不敢贸然往他身边去,生怕再打乱了他平日里的规程。 信阳府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宁怀瑾又问。 谢将军这些天整军时,也试探地往安庆府那边走了走,遇到阻挠便撤回来了。十里显然是提前被宁衍交代过什么,回话很是精细:陛下晨起时吩咐传信,说是让信阳府就地整军,年前都不必再动,所以想必谢将军也会尽早撤军,休养生息。 那宁铮呢。宁怀瑾又问。 听说是发了大怒。十里低声说:具体的探不太清了,只知道宁铮似乎也有想亲征之心,但不知为何又打消了念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府里那位王妃的缘故。 宁怀瑾一听,便知道这样细致的消息是宁衍着重打探过的,既然如此,就说明宁衍时时刻刻也关注着宁铮的动静,便不用他操心了。 宁怀瑾在外头奔波几月有余,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少,现下好容易松口气,也不想把自己绷得太紧。 他不想去前面分宁衍的心,也暂且不想出门,于是略想了想,倒对宁衍信中说的梅树起了兴趣,便对十里说:你不必跟着了,我去院子里转转。 十里自然是不会驳他,闻言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东西,说道:陛下吩咐,这几日正好下霜,王爷若是出门,记得添件衣裳。 宁怀瑾本想说他只是去院子里转转,但转念一想,又怕宁衍回来后会借题发挥,于是干脆没说什么,乖乖加了件披风。 南阳府衙并不大,哪怕是算上前头的衙门官府,也不如半个王府大小。 只是这样的小地方,府衙修建时也没有多么讲究,只勉勉强强合了个天圆地方的轮廓,里面的院子修得一塌糊涂。 而且大约是因为现在正有真龙落脚的缘故,这零星大点的府衙还经过了一番修葺,几道隔门明显是刚加上不久,上头还有新鲜的泥瓦痕迹。 整座府衙被大致分成了三块,除了最前头的府衙之外,后院也被拦腰分成了两半,中间那块地方大些,是宁衍日常起居的正院,再后头一点地方,便是女眷应住的后院,连带着花园之类的地方也都在那一处。 宁怀瑾当时在南阳府没待上多久便跟着谢珏一起出征,对府衙内的景致不太熟,略转了两圈,也只是勉强摸了个大概。 虽然府衙中没有女眷,但后院还是住着些侍女,宁怀瑾本不想往后院去,只在前头转了两圈,没寻到宁衍所说的景致也就罢了。 只是他往回走时不小心走岔了路,连穿过了两个弯弯曲曲的小花园后,从层层叠叠的假山景致里一冒头,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身在何处,便先愣住了。 就在他正前方不远处,有一位穿着嫩粉色袄裙的女子正站在水塘边,被两三个侍女左右护着,微微弯下腰,往水塘中洒了一把鱼食。 是玲珑。 一段时间不见,她仿佛整个人投胎换骨,穿着颇好,裙子上的风毛油光水滑,身边的侍女手里捧着的手炉外套着云锦的套子,用金线细细地描了一圈,一看就不是下人所用之物。 而宁怀瑾的眼神没有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过多留恋,他难得地遗忘了非礼勿视四个大字,眼神紧紧地落在玲珑的小腹上。 那里正微微隆起一个明显的弧度,被几个侍女明里暗里地小心护着,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一样。 宁怀瑾短暂地茫然了一瞬。 他几乎是立刻猜到了面前的场面代表了什么意思,但紧接着,宁怀瑾就陷入了一种非常沉重的情绪里。 他不疼也不痒,那样的情绪粘腻而沉闷,像是从他心口破了个大洞,呼呼的风声穿胸而过,只留下一片彻骨的冰凉。 我这是怎么了,宁怀瑾在那样沉重的浪潮里艰难地想,这明明是他先前自己向宁衍提出的约法三章,也是他自己劝宁衍要顾忌世俗眼光。怎么现在宁衍乖乖听话了,反倒让他这样不舒服。 一种极其隐晦的不甘和悔怒犹如附骨之疽,顺着他流遍全身的血脉飞速蔓延,顷刻间占据了他的所有理智。 但无论他心里多么五味杂陈,宁怀瑾都在这样的撕扯中清楚而明确地感知到了一个问题在那些糅杂混乱的情绪里,绝没有一丝一毫宁衍走上正路的欣喜。 宁怀瑾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他想。 第130章 欺君可是大罪啊,皇叔。 在那一瞬间中,宁怀瑾的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但没有一个是他乐于见到的。 他在这样近乎本能的情绪浪潮里发现了一个跟印象中截然不同的自己,也在一种猝不及防的冲击下,被迫面对了他一直以来都极其逃避的问题。 -- 第236页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答应宁衍的,宁怀瑾近乎木然地想。 若说他是因为不舍得宁衍自苦,所以宁愿舍身侍君,那别说宁衍如何,就连他自己都接受不了这样的说法。这无疑还是将宁衍视作一个吃不到糖果的任性孩子,是将他的脸和感情一起往地上踩。 可若是说他真的也在不知不觉中倾心宁衍 宁怀瑾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打住了思绪。但紧接着,他就回过神来,回想起现在已经不是之前可供他纠结困苦的那一年了。他既然已经答应了宁衍要回应他的心意,便不能再像那样糊里糊涂地逃避下去这已经成了他必须正视的问题。 于是宁怀瑾咬着牙闭了闭眼睛,逼迫自己想了下去。 若是他真的喜欢宁衍宁怀瑾想,那之前的所谓约法三章,不过就是他成全自己最后名声的遮羞布,他明明本质上跟宁衍并无不同,早已在心里埋下这样惊世骇俗的背德种子,却还左遮右掩,甚至想用宁衍的主动来遮掩自己的心意。 宁怀瑾心中那些纠缠不清的深重情绪忽然像是有了破口,如泄洪的潮水一般滚滚而去,将他心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脆弱堤坝冲得四分五裂。 宁怀瑾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玲珑的背影,片刻后,他忽然无师自通了什么,精准而无误地从那浪潮中捞起一缕极细的丝线,在浓重而粘腻的浮沉中辨认出了那东西的模样。 我是在嫉妒,宁怀瑾想。 他整个人被冬日里的寒风吹得一片冰凉,南方湿冷的气息顺着他的呼吸侵入他的身体,无孔不入地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宁怀瑾试着动了动发麻的指尖,只觉得连手脚都仿佛在这样冷冽的寒冬里僵住了。 不远处的侍女们似乎也觉得玲珑在这样的天气下久站不妥,于是互相对视了一眼,由一个年长些的侍女出面,凑到了玲珑身边说了两句什么。 宁怀瑾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看见玲珑点了点头,有些吃力地直起了身子。 她身子微微侧过了一个弧度,似乎是想要离开,宁怀瑾不知缘何心虚得很,生怕她看见自己,下意识后撤了一步,想要往后面躲。 宁怀瑾慌乱之下也没注意身后的情况,等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身后是假山时,他的重心已然挪到了后撤那只脚上,收不回来了。 他本已经做好了撞上硬石的准备,却不想刚刚退了半步,就撞在了柔软温热的什么上。 一双手紧接着从他腰后伸过来,护了他一把。 宁怀瑾的神经绷得厉害,压根没看清身后是谁,整个人一个激灵,反应颇大地躲了一步,警惕地回过头来。 皇叔。宁衍温声道:是我。 若是在平常,宁怀瑾一定会发现宁衍的不对劲这样冷的天,他没有披大氅,也没有带着手炉,只穿了一件略厚的棉衣。而且他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薄汗,声音也有些不稳,伸过来的那只右手正在微微发抖。 但宁怀瑾现下心乱如麻,别说注意这些毫末小事,就连宁衍是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都忘了问。 宁衍看起来倒是对他这样反常的反应不以为意,他往前走了一步,极其自然地拉近了和宁怀瑾之间的距离,重新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这个姿势和昨夜有些相似,宁衍从身后圈住宁怀瑾,将下巴搁在了他右侧的肩窝上,双手从腰间环绕过来,握住了宁怀瑾的手。 皇叔的手怎么这么冷。宁衍轻轻笑了一声:我还指望皇叔给我暖手呢,怎么你现在比我还不如了。 宁怀瑾没有说话。 他的心正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却并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其他什么东西。 慌乱、不安、不满和对未知痛苦的逃避交杂在一起,让宁怀瑾很难像平时那样自然地开口回应宁衍。 他甚至在宁衍一口一句皇叔里非常不合身份规矩和体统地想你怎么当着玲珑的面能这样亲密地抱着我呢。 抛开其他所有的不谈,直到此时,宁怀瑾才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并不愿意跟女子一起分享宁衍。 这不仅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可供宁衍挑选的其中之一,也觉得自己在无形中用更加卑劣的手段夺走了一个女子的丈夫他不愿意、也无论如何不肯做这样的事。 宁衍在沉默中感受到了他的抵触,他更紧地收紧了手臂,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宁怀瑾身上。 少年人身量抽条好像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已经长得比宁怀瑾还要高了,两只手环抱过来的时候,能轻而易举地将宁怀瑾拢在他的怀里。 宁怀瑾垂下眼,发觉宁衍的手正拢在他的手背上,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背,看起来很有些安抚的意味。 宁衍的手指修长白皙,比起宁怀瑾布满了琐碎血咖的手来,显得更加养尊处优,仿佛一个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但宁怀瑾知道,这双手能下棋画画,也能搭弓射猎,这么多年来,宁衍就是靠着这双手,硬生生托着朝政和江山往前走。 他早长大了,宁怀瑾想。 宁衍似乎也没有等着宁怀瑾开口的意思,他微微抬起头,就着这个姿势顺着宁怀瑾的方向往前看了看,正好看到了玲珑的半个侧影。 -- 第237页 玲珑正在跟侍女说些什么,侍女摇了摇头,硬是把手炉塞进了她的手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宁衍收回目光,在宁怀瑾耳边笑道:孩子不是我的。 不对宁衍顿了顿,接着说:应该说,玲珑根本就没有孩子。 是我的吩咐,叫她做戏给外人看一看。宁衍自顾自地说着,像是解释,可语气又太过轻描淡写,反而像往日里闲聊时与宁怀瑾互通消息一样:先前没告诉皇叔,吓到你了。 宁怀瑾那些蔓延泛滥的情绪像是瞬间被拦腰截断,他整个人顿时一愣,问道:什么 皇叔是不是吓着了。宁衍亲密地就着这个姿势歪过头看着宁怀瑾的侧脸,他唇角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方才皇叔是不是以为那是我的孩子了? 宁怀瑾依旧觉得自己的心跳奇快无比,他后怕似的深吸了口气,极轻地嗯了一声。 什么感觉。宁衍语气温和地问:难过吗,恨我吗?觉不觉得我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一边对你情深似海,一边又去宠幸身边的女人。 宁衍越说越离谱,也越说越难听,宁怀瑾听得眉头紧皱,下意识便想摇头,叫他不要这样贬低自己。 可宁怀瑾还没来得及动弹,宁衍就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皇叔可要想好了再说。宁衍说。 宁衍面上依旧含着笑,可那笑意却不像平日里那样纯粹,他半垂着眼睛,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虽然语气依旧温和,但宁怀瑾与他日日相处了十年,对他了解颇深,很容易便在那语气里听出了些反常的味道来。 我这样轻易地跟皇叔说实话,是为了叫你不要为了误会而难过。宁衍说:我不想用这样的误会来试探皇叔的心意,所以才把一切和盘托出。 但这不代表我想听皇叔放心下来后,有心权衡的敷衍之词。宁衍说。 宁衍温和的语气略略收敛,里头掩藏着的锋芒便轻而易举地刺破遮蔽的外衣显露出来,刮得人心神震颤。 宁怀瑾忽然想起这个语气为什么熟悉了。 往日里在朝中,也难免少不了一些尸位素餐之徒,看着宁衍年轻,便想在些不重要的小事上糊弄他一番。 这些事宁衍有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却要一桩桩一件件拿出来掰扯清楚。宁衍甚少真的发怒,大多只是这样,含着笑多问两句。 帝王威仪,通常不在天子之怒中,也不在权柄威势下,而正是在这样的细微之处,只需要略略显露一二,便能叫人不可招架。 宁怀瑾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宁衍。 是那个在高台金座上坐了十年的帝王。 而他平时见到的那些,已经是一个剥去帝王外衣,只面对着心上人的宁衍了。 他在不知不觉间长大成人,变得眼明心亮,洞察世事。许多事或许他心里早已一清二楚,端看他想不想拿出来计较。 宁怀瑾清楚的明白,而现在就是他想要计较的时候了。 或许我方才说得太露骨了些,皇叔不好回答。宁衍善解人意地自己将那话收回来,缝缝补补,补得委婉了些:那我换个问法,方才那一刻,皇叔误会玲珑怀了我的孩子时,是否并不因我后继有人而开怀,反而失落、不甘、失望透顶。 皇叔好好想想,再说是或不是。宁衍又软下语气,甚至还在宁怀瑾耳边轻轻地笑了两声。 毕竟宁衍有意拉了个长音,笑着道:欺君可是大罪啊,皇叔。 第131章 我们是一样的。 宁怀瑾不知道他应该说些什么。 因为无论他现在说什么,都会将自己陷入到出尔反尔的境地里。 正如宁衍所说,无论宁衍再怎么纵容他,喜欢他,对他一些日常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宁衍毕竟是君主,若他开口说想听真话,宁怀瑾便不能有半分欺瞒敷衍之语,否则便是违背臣子本分,是为不忠。 宁怀瑾先前自己亲口定下的规矩,说是不能仗着与宁衍之间的关系就藐视君臣规矩肆意妄为,现下自然也不能自打嘴巴。 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凭心而论,宁衍的问题并不难,也不是什么需要百般思索的才能回答的深奥问题。宁怀瑾甚至不需要组织语言,他只需要略略一点头,便能将心中所想尽数和盘托出。 可他说不出来。 宁怀瑾曾经见过宁宗源后宫那些天家妃妾,也跟阮茵打过不止一次交道。这些女子面上或柔弱或美艳,背后却都藏着深不见底的心机,桩桩件件皆要谋算个十之七八,斗起来比朝堂上还要凶险,连弄出人命也是寻常事。 在这些女子心里,美貌、家世和孩子都是争宠的工具。后宫中你死我活,宛如群芳争艳,这朵花开了,便势必要挤掉另一朵花的光彩,是以她们才会争会抢,哪怕是用些下作肮脏的手段害人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一个两个如此尚且能说她们本性狠毒,各个如此,便不能这样说了。 宁怀瑾虽然时至今日尚未娶亲,但也明白,这些女子争斗不休,除了争权势地位外,更多争的是陛下的宠爱。 -- 第238页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那些令人咂舌的狠毒手段,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从那些日积月累的嫉妒、不满和怨恨中一点点积累和衍生出来的。 只是她们不能恨自己的丈夫,便只能恨抢走了自己丈夫的旁人。 宁怀瑾曾以为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哪怕是在这样的事上答应了宁衍,也能恪守本心和本分,与他坦荡相处,断并不会走到这样面目可憎的地步。 可现在看来,他又与那些拈酸吃醋的妇人何异。 宁怀瑾咬紧了牙关,他心里天人交战,为人的本能让他打心底里想避开这样尴尬的境地,可长久以来的教养却不允许他对自己的龌龊视而不见。 何况 宁怀瑾想,何况宁衍是要听他的实话。 到最后,宁怀瑾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他的教养占了上风,还是宁衍的圣旨压低了他心里的那杆秤,总之他痛苦难当地深吸了口气,艰难地点了下头。 宁怀瑾连自己都没发现,他浑身都发着抖,甚至抖得比宁衍还要厉害。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大半的力气来点这下头,整个人晃了一瞬,低头捂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那是个极尽逃避的姿势,宁衍一时间也猜不到他是不想承认自己有那样不合体统的想法,还是单纯的不想在自己面前表露出不堪的一面。 但宁衍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心满意足地将宁怀瑾搂在怀里,偏过头从唇瓣蹭了蹭他的脸颊。 皇叔好乖。宁衍说。 宁衍的声音压得又轻又缓,活像是来索命的艳鬼,明明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可态度却那样坚定,一步都不肯退让。 看着宁怀瑾这样,宁衍心里也不太落忍,只是既然有些事,有些话已经阴差阳错地架在了半空中,那就一定要说个清楚明白,否则这次可以敷衍过去,下次想要再提起来,恐怕就没有这样好的时机了。 但宁衍心里清楚,这个时机对于宁怀瑾来说,还是太快了些。 他本来没想着要在这个时候逼迫宁怀瑾,当然也没想过要在今天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他说这些话。 玲珑之事信里不好明说,宁衍之前便想好了,等到宁怀瑾回来时要第一时间与他交代清楚。可宁怀瑾回来得仓促,他欣喜之下将这件事忘了个干净,直到今天人都坐在了府衙堂上,才想起来后院还有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急急忙忙赶回来时,宁怀瑾依然跟她打过照面了。 在看到宁怀瑾表情的那一瞬间,宁衍很难说他跟宁怀瑾之间,到底谁心里更五味杂陈一点。但等他自己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心里埋藏已久的话问出来了。 在那一刻,宁衍迫切地想要抓住宁怀瑾理智的缺口往里窥伺,看看那些不曾被宁怀瑾明白表达的心意中,是否真有那么一两分能安抚他自己长久以来的不安。 对宁衍来说,宁怀瑾是他心动的源泉,是他经年不敢求的一场美梦,是他万般情境尽在掌握中的唯一变数。 人性本贪,宁怀瑾至今为止竭尽全力迈出的一步,远远不能填补这几年来宁衍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踌躇和忐忑,以至于哪怕宁怀瑾已经承认他对宁衍并非无情,宁衍还是想自己亲手往他心里摸摸看,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更多他想要的东西。 于是宁衍骨子里属于帝王的掠夺欲望骤然露出獠牙,在连宁衍自己都无力招架时,以一种近乎决然的姿态将宁怀瑾逼入了绝境。 这样不好,宁衍想。 宁衍心里明白,他想这件事已经想了四年,想得执念入骨,坚定异常,恨不得把天地神明都从神坛上拉下来一起做个见证。 可宁怀瑾到底没有。 宁怀瑾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迈开步子向他走过来,就这么短短的几个月之内,想要让他完全想明白未来和以后,想清楚要怎么才是夫妻间的相处之道,那是强人所难。 何况宁怀瑾本身是臣,宁衍想要他堂堂正正地,心中无愧无惧地站在自己身边,就等于要彻底撕开崇华帝和恭亲王两个身份,将壳里那个柔软干净的宁怀瑾从一应身份中剥离开来。 可这又谈何容易。 对宁怀瑾来说,这不亚于要将他人生中头三十年的所见所学一应推翻,将他这些年为人处世的本能和态度一一强行扭转过来。敲掉他身上那层为臣的枷锁,不吝于要抽出他全身的半副骨架,宁衍只能小心行事。 宁衍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他眼神温柔地看了宁怀瑾一会儿,没去拉他的手,而是又凑上去亲了亲他。 怀瑾。宁衍又悄悄换了称呼,温声说:玲珑都走了,你怎么还抖得这么厉害。 但宁怀瑾已经没心情去想玲珑如何了,他死死地咬着牙,近乎顺从地被宁衍搂在怀里,像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生我的气了?宁衍轻轻叹了口气,说:确实,我不该那样逼迫你。昨日里你才刚刚跟我道过歉,结果今日我就犯了一样的错,看来这世道确实是风水轮流转,以后见人自省,我也得共勉才是。 宁怀瑾还能听见他说的话,闻言极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不是生我的气?宁衍本来就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自然能将他的细微表情都收归眼底。他略顿了顿,问道:那是什么? -- 第239页 宁怀瑾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要开口了,他断断续续地抽了口气,似是被一阵急火催的,开口时,嗓子已经哑得很厉害了。 我害怕。宁怀瑾低声说。 他说的很轻,又很茫然,宁衍听得心里一痛,更紧地环住了他。 宁衍明白宁怀瑾的未竟之意,他确实有许多值得害怕的事恭亲王府满门的名声,不为世俗所容的感情,盈满沉雾的未来,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的眼光,还有他被宁衍一点一点夺走的感情。 若宁衍将来一朝反悔,这些事于宁衍来说,或可称之为污点,但于宁怀瑾来说,确是灭顶之灾。 他怕也是自然。 宁衍倒并未因宁怀瑾的回答有那么几分不信任而感到伤怀发怒,恰恰相反,他倒是头一回觉得心里满足又欣慰。 怀瑾。他亲亲热热地用下巴磨蹭了一下宁怀瑾锁骨上的肩窝,低声道:我好高兴。 宁怀瑾茫然而疑惑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我一直想长成一个大人。宁衍说:不光是为了当个好皇帝,收拢权力,把持江山。我也想成为你能依靠的人,想要你遇到难处,便要我来拿主意,由我来帮你。 但无论我做得再好,再能干,只有我一个人努力也是不行宁衍说:只要你一天还拿我当孩子,我就一天还不够强。 但现在好了宁衍说着低低地笑了笑,宁怀瑾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颤,似乎能随着他们贴合的部分传到他的胸口。 我就喜欢你说这样的话。宁衍说:只要说出来,我便能免你烦忧。 我不是在朝你讨宠,也不是在指责你什么。宁怀瑾说:小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只要你相信我一些,我就能做得更好。宁衍说:许多事,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我指天画地说一句,再过一年怀瑾,我便让我的心意上天可鉴。 宁衍这句话掷地有声,宁怀瑾一时间听得愣住了。 过了良久,他才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嘲道:似乎从猎场后直到今日,一直以来你我都是这样,明明是我有心解你困苦,却反而变得事事都要你来开导属实无用。 有用。宁衍说:你今天让我很开心,我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安定过。 宁怀瑾似乎更加疑惑了。 我看到了你的不安,嫉妒,矛盾,脆弱。宁衍说:还有善变。 他每吐出一个词,宁怀瑾便会僵硬几分,直到最后,已经成一块僵硬的木疙瘩。 宁衍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语气忽而变得十分轻松。 我开心的是宁衍在宁怀瑾耳边低声道:我们是一样的。 第132章 看上你的都被我糊弄过去了。 宁怀瑾觉得,他可能是丢了大人了。 距那天他在南阳府衙后院撞见玲珑已经过去了三天,宁怀瑾还是没从那一天里缓过来。 那天他心绪不稳,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陷在大起大落中缓不过神来,被宁衍抱着靠在那个小小的假山角落里说了半天的话。 宁衍真是极尽耐心,语气温和又绵软,略略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慢,听起来字字珍重的模样。 可他若是单纯地表明心意,诉诉衷肠也就罢了,偏小皇帝越说越没谱,说到后来像是怕自己的话没什么可信度,非要一字一句地跟宁怀瑾掰扯他到底是怎么跟他一样的。 宁怀瑾最开始还耐着性子听,听宁衍从他最初发现这件事时多么不安,一直讲到他后来是怎么逼着自己挂着叔侄的颜面,去明里暗里试探他心意的。 这些事显然在宁衍心里压了许久,讲起来行云流水,宁怀瑾人还没怎么样,心里已经被他说得又酸又软,心疼极了。 只是还没等宁怀瑾有所表示,宁衍便话锋一转,开始说起他是怎么善变又嫉妒的了。 皇叔不知道。宁衍的声音掺了点委屈,听起来像蒙了层水雾,听起来有点可怜:两年前,还有人看上皇叔的家世,私下里来找过我,想寻我做个亲,将他家的大女儿指给皇叔做王妃。 这事情就有点不对劲了,宁怀瑾当时皱了皱眉,也顾不得心里当时还飘着什么凄风苦雨,张口就要解释:我没听人说过亲。 那是自然。宁衍说得理直气壮:看上你的都被我糊弄过去了,说是要问问你的意思。后来大约是见我一直没提起这事儿,他们便以为是你不同意,就没再提起过这一茬京城的高门世族,都是要脸面的。 这不就是连蒙带骗吗,宁怀瑾想。亏宁衍说得出口,一个堂堂帝王,为了这点小事暗搓搓耍心机,实在实在傻得有些可爱。 但是从那次之后,我就在想,以后这样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宁衍在宁怀瑾耳边低声说:皇叔这样好,相貌堂堂,家底丰厚,前程似锦,家里又没有公公婆婆立规矩,我若是个高门闺女,皇室公主的,哪怕是叫人说闲话,也非天天堵着你的门,逼你娶我不可。 -- 第240页 宁怀瑾: 这话茬就有点不对劲了,恭亲王敏锐地想。 果不其然,宁衍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最初有人想要跟你议亲时我还小,不太懂,但自从那次起,有时阮茵开些什么茶会赏花会吟诗会的,我就总会跑到御花园外侧,离着远远地看上一两眼,心里想着,这些人里面,会不会就有一个你的正妃。 宁怀瑾: 合着是这么回事,宁怀瑾想。 他心说当时宁衍有两次去看那些高门贵女,传出去还让人以为他是想选妃,前朝的文官被这风声骗了个正着,上了两次折子请他扩充后宫,被宁衍在朝堂上好一顿驳斥。 真是任满朝文武想破了脑袋揣摩圣意,恐怕也揣摩不出来这个,宁怀瑾无奈地想。 但我看了两次,都觉得他们配不上你。宁衍说得大言不惭:论相貌,论文韬武略,谁也不及我和你相配。 宁怀瑾: 陛下。宁怀瑾诚恳地说:寻常女子不学文韬武略,您也不必跟她们比相貌。 总之我当时只要一想到还有旁人惦记皇叔,我就如烈火烹油,怎么想都不舒服。宁衍说:难受得紧了,我偶尔也会嫉妒那些敢跟你表明心意的女子。哪怕你不喜欢她们,拒绝她们,起码她们能明目张胆地说喜欢你。 宁怀瑾听得心酸,刚想安慰宁衍两句,就听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后来看她们,都觉得她们别有用心。干脆赏花会什么的也别办了,趁早少进宫惹我厌烦。 宁怀瑾: 后来我觉得这样也不行,还是危险。宁衍说:还不如早早地将适龄女子都配出去才来得安全,所以后来一有人来我这问皇叔的意思,我便插科打诨,说些别家儿郎的好处朝中的青年才俊那么多,总有那些贵女们喜欢的。 宁怀瑾: 他一直以为,宁衍这些年来殚精竭虑,日日忧心江山社稷,谁知怎么怎么他闲暇时候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鸳鸯谱去了! 还好皇叔没遇到阿凌那样的女子。宁衍说着像是挺庆幸,他大大地叹了口气,后怕道:万一真有个高门贵女为皇叔的相貌才情倾心,非要堵着皇叔的门逼你娶她,我想必一定会唔唔唔! 宁怀瑾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规矩不规矩了。 宁衍这样不正经的话一堆一堆,还厚着脸皮拉下他的手,浑话说了一箩筐,直说得宁怀瑾心里是不安也没有了,嫉妒也没有了,只想立时三刻变成个博爱苍生的圣人,好让宁衍赶快跟他一样,趁早闭嘴。 结果太过放纵的结果就是他跟宁衍两个人在寒风凛冽里站了整个下午,那处假山地方偏僻,常年没有日头直晒,阴冷得很。他跟宁衍在那处待到日头西斜,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回了正屋不到一个时辰便双双打起喷嚏,一同着了风寒。 皇叔。宁衍生无可恋地躺在榻上,恹恹地说:这得是你的错,所以我的药也得你喝。 当时石家荣请来的医生还没走,宁怀瑾不好在人前说宁衍什么,于是默不作声地一边掩着口鼻一边往外送了送大夫。 临了了大夫出门时,宁怀瑾还听见对方嘀咕了一句,怎么染风寒也是一同染,果然是皇亲贵胄,身子娇贵。 宁怀瑾忍气吞声地背下了这个黑锅。 他转回屋里时,宁衍已经脱了外袍,爬上了床,围着被子烘暖炉。宁怀瑾见他脸色不太好,才想起他本来是最受不得冷的,却陪着他在寒风里站了这些时辰。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不必管我。宁怀瑾自责道:我答应你的永远作数,你解释过了,我自己一个人呆呆也就好了。 那可不成。宁衍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笑着道:怀瑾的心意可不是外头地里长的大白菜,那样珍贵的东西,我自然是一次也不肯错过。 到了这个地步,再扭捏推却就显得矫情了,于是宁怀瑾吸了口气,有些笨拙地将一些客套话压回肚子里,学着宁衍日常与他相处时的语气说道:可听一次要吃半个月的药,想来是你亏了。 宁衍: 他瞬间没了精气神,整个人往软枕上一趴,看起来都不太想跟宁怀瑾说话了。 宁怀瑾在这一刻神奇地想起了宁衍时常搂在怀里的那只小貂,那只小貂讨不到食吃的时候也是如此,耳朵尾巴一起耷拉着,眼睛也湿漉漉的。 宁怀瑾知道,宁衍本来就不爱吃药,这一年来又不知怎么的,吃的药比头先十六年加在一起都多,及冠过得命途多舛。 于是恭亲王不免再次亲力亲为地扛起规劝陛下这杆大旗,连哄带骗足有半小时,期间签下了许多诸如日后难过要说,嫉妒要说,不安也要说,遇到旁的女子,哪怕是要吃醋也要到宁衍面前来吃等等不平等条约,才算是把宁衍从床上挖起来。 -- 第241页 好在这次他俩人染风寒也是前后脚,倒不必为了怕病气过人而分房了。 只是宁怀瑾本以为一宿过去,这事儿总该翻篇了,却不想第二日一大早,宁衍前脚去府衙前理事,后脚就叫秦六把玲珑从后院请了过来,来给宁怀瑾见礼。 宁怀瑾当时早膳用到一半,听说秦六带着玲珑来了,差点被口中的粥呛个正着。 昨日过去,再提起玲珑时,宁怀瑾心里已经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了,反而有些尴尬,满脑子都是宁衍那些没遮没拦的浑话。 宁怀瑾光想着就觉得脸热,连忙想叫十里传话说不必见了。可话未出口却又想起昨日事情太多,他这事儿也没细问问宁衍什么叫没有孩子,于是又临时改了主意,叫人将玲珑请了进来。 玲珑显然是已经提前听过了宁衍的吩咐,进来二话不说,先跪下给宁怀瑾磕了个头。 玲珑给王爷请安。玲珑说:王爷万安。 她身手利落,跪下时也没什么小心模样,咚得一声跪得十分实诚,以额触地,整个人都弓了起来,看起来确实不像个有孩子的模样。 宁怀瑾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干咳一声,道:起来吧。 谢王爷。玲珑说着,顺从地站起了身。 宁怀瑾猜到是宁衍叫她过来澄清一二,本以为到这个地步也就差不多了,却不想眼神一晃的功夫,玲珑竟然伸手解开了自己外衫下的最后两粒纽扣,露出下面一层雪白的里衣。 宁怀瑾一惊,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玲珑没有再做什么,她步履翩翩地走上前来,福了个礼,说:奴婢斗胆请王爷伸手一探。 第133章 等我将这幅画画好,就送你。 宁怀瑾下意识看向门边的秦六,见对方神色平静,无动于衷,便猜到这或许也是宁衍的吩咐。 真是胡来,宁怀瑾莫名地想,我是那样多疑的人吗? 但既然是宁衍的吩咐,宁怀瑾便没有多说什么,他干咳一声,放下手里漱口的茶盏,又用布巾擦了擦手,才试探地往前挪动了一些。 为了来给宁怀瑾请安,玲珑已经提前收拾了一通,将柔软的内衫和肚兜换成了略厚的白色里衣,规规矩矩地扎在裙中。 宁怀瑾打从记事儿起就没跟女子离得这么近过,伸出的手都僵硬**命。玲珑看出了他的不习惯,连呼吸的频率都放缓了一些,静悄悄的,只等他自己将手放上来。 玲珑小腹上的触感与宁怀瑾想象得有些不同,宁怀瑾哪怕再不近女色,但也知道,妇人怀胎,因腹中有子的缘故,小腹摸起来会微微发硬,体温也要比寻常人更高一些。 可玲珑的小腹触手极其绵软,摸上去也冰凉一片,哪怕拢起的弧度与寻常妇人怀胎并无二致,可摸上去,里面可丝毫不像怀有孩子的模样。 宁怀瑾略按了按,确认之后便飞速收回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岭南那边的一种药。玲珑说:这药服用之后腹内鼓胀,脉象与形状与寻常妇人怀胎无异。药熬得越浓,鼓胀便越加明显,原是岭南一带后院妻妾用来争宠的东西,若想恢复正常模样,只需要再吃一贴体贴顺气的药便好。 原来如此,宁怀瑾放下了心。 是陛下的意思?宁怀瑾又问。 玲珑先前想必已经得了知无不言的吩咐,闻言又福了一礼,说道:是,陛下令奴婢服下这药,对外只称是陛下的孩子连南阳府尹石家荣也是如此。除了王爷之外,这事儿的内情并未说给任何人知晓。 宁怀瑾沉吟片刻,他若有所思地屈指敲了敲桌面。 皇嗣之事是大事,虽然宁衍和玲珑现在不在京城,免去了诸多琐碎麻烦,但这个消息却也不仅仅是消息这样简单。 按玲珑的说法,连石家荣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就说明宁衍是有意要将这个消息放出去,但到底是放给京城听,还是放给宁铮听,宁怀瑾现在还不能断定。 宁怀瑾略想了想,觉得宁衍大概还不至于把这个消息传给京城那样丧心病狂。毕竟皇嗣之事事关重大,玲珑这孩子既然是宁衍虚构出来的,那回京之前就必定要流产,否则事情将难以收场。 但即便如此,宁衍的宗谱上也要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记上一笔,哪怕他什么都没做,这个庶子女生母的身份也是坐实了。 凭宁怀瑾对宁衍的了解,他大概不会想背这样的黑锅。 不过这样的事宁怀瑾显然不能开口询问玲珑,于是他摆了摆手,温声道:既然是陛下的吩咐,便照他的话去做吧,对外瞒得好一些,若是有什么麻烦,也可来寻本王。 宁怀瑾话一说完,便觉得这话实在怪怪的,听起来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不由得神情微妙起来。 好在秦六和玲珑都不是什么善通人情的人,俩人谁也没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听罢便一前一后地告退了。 宁怀瑾只觉得他自己都被宁衍彻底带歪了,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这样的混事。 府衙前厅正听着石家荣汇报军况的宁衍猝不及防地打了两个喷嚏,顿时心虚无比,心说早上刚背着宁怀瑾把药倒进花盆里,风寒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不成。 -- 第242页 这叔侄俩隔着半个院子心思各异,一个塞一个心虚,一时间倒是相安无事,谁也没找上谁的门。 宁衍风寒未愈,石家荣也不敢留他太久,过了午时便三催四请,请他回后宅休息。 宁衍推脱了两次,直到未时二刻时实在觉得头昏脑涨,便也没有再硬撑,抱着手炉转回后宅,寻思着再找宁怀瑾一起睡个午觉。 宁衍推开卧房门时,宁怀瑾并未歇晌,也没在看军报,而是正站在宁衍的书桌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的什么。 书桌上正摊着一幅未画完的画,有大半个书桌那么长,半副卷起来,半副摊在桌面上。看起来宁衍应该是刚落笔不久,镇纸还放在画纸一角,毛笔也没有架回笔架上,而是顺手架在了麒麟镇纸的脖颈凹槽上。 怀瑾看到了?宁衍笑着说:还没画完,早着呢,乱七八糟的底色铺的不好,可先别看了。 哪里。宁怀瑾说:看着很好。 宁怀瑾并不是恭维之语,许是年岁小的缘故,宁衍眼界宽,灵气足,笔锋又锐利,工笔画起来比满天下最负盛名的画家还要强两分。他书案上这幅大漠孤烟虽只画了个轮廓,但也隐隐可见其布局玄妙,甚有大家之风。 是吗。宁衍开怀道:那若是怀瑾喜欢,等我将这幅画画好,就送你。 宁怀瑾点了点头,说道:好。 宁衍平白无故送出去一幅画,自己倒是很开心,脱了外衫往床榻上一坐,顺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捞走一块绿豆糕。 玲珑来找过你了?宁衍问。 找过了,也都说清了。宁怀瑾将书案上那副画重新盖起来,自去洗了手,接着说道:你是怎么想的? 三哥和阮茵敢起事,不过是仗着家里那位携祥瑞而降的世子。宁衍刻意隐去了自己绝后的事,只字不提寒毒的隐患,只借着宁铮的由头说:我年轻,也无后,所以他们才敢动这个心思只是宁铮和阮茵敢动这个心思不奇怪,但宁铮的那位继室也敢这样跟着宁铮胡来,也算是胆大包天了。 那位继室不是京城人士,是宁铮在属地续的,似乎是他从前的下属之女。宁怀瑾说:这些女子,大多没什么主见,加上宁铮又是亲王,丈夫和身份地位两座大山压下来,就算她不同意,想必也没什么话语权。 这倒没什么。宁衍不以为意: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那必定会有自己的脾气,只看戳没戳到痛处去。 你的意思是?宁怀瑾问。 宁铮必定是许了她什么东西,或许是这个儿子的,或许是给她的。宁衍说:我更倾向于前者宁铮要拿这个儿子做文章,日后就必定要抬举他母子俩。 但宁铮自己不是傻子,他那祥瑞怎么来的,他自己自然清楚。宁衍说:若我如法炮制来这么一出,就算民众不会愚昧到两样都信,起码他那个祥瑞也就不值钱了。 所以,若那小儿再无这等用处,宁铮便会将重心转移到别的地方。宁怀瑾说:或许是他更大的嫡子,也或许是前线。 三哥本来就有嫡子女,这样一个孩子出来,年岁虽小,却身挂祥瑞之名,我不信他家后宅就是其乐融融,大家都没什么异心。宁衍说:何况三哥是要造反,万一成了,以后还涉及太子之位相争这中间水可就深了。 宁衍一说起太子之争,难免有些唏嘘,宁怀瑾端着那半碟绿豆糕走到他身边,将其放在了宁衍手边。 后宅不宁则家宅不宁。宁怀瑾说:之前冯源一事已经让宁铮的后方出现了裂口,若后宅再有什么嫌隙,恐怕他手中可用之人就更少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宁铮或许可以不在意一个区区妇人之言,可他却不明白,妇人之言,往往也能杀人于无形。 说到这,宁怀瑾显然是想起了阮茵和蒋璇,他面色不善地瞥了一眼宁衍,顺手抖搂开一张薄被,将他裹了起来。 宁衍: 宁衍茫然地看了宁怀瑾一眼,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惹得他不对劲了。 宁衍扒拉了两下,从薄被里探出头来,状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宁怀瑾的脸色,当机立断地扯开了这个话题。 不过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宁衍说:上午收回的军报,郑绍辉和谢珏已经在两处驻城待稳了脚,信阳也在重建,按照怀瑾先前留下的章程,已经建得不错了。宁铮的人暂时撤了百里,看样子也是要准备休整一段时间。我今天闲来算了算,觉得他手中可用的将领应该没几个了。 以我对宁铮的了解,他大约不会再放任冯源自己带兵,而是会将其编成副将。宁怀瑾说:安庆府边线几座大城,要是想都守得过来,恐怕宁铮得在自己家里想想办法。 他那大儿子年岁正好,想必会出来替他爹顶一顶这差事。宁衍笑道:毕竟家里有那样一位能干的弟弟,我那侄子不趁此机会赚点军功,日后怎么在三哥面前立足。 -- 第243页 你觉得宁铮会放他的嫡子出来?宁怀瑾反问道。 我觉得不会。宁衍笑道:之前不是说过了,我那三哥自当初京城一败后,这些年也变得多疑起来,他儿子从来没上过战场,我倒不觉得他会把这样的调度大全一应交给他。毕竟安庆府现在已经失了信阳城,若再失两城,他的处境就难办了。 我之前已经提前令人送信去了江南两府,令他们调集州府兵士,严阵以待。宁衍说:若三哥真有胆子回去对江南两府动手,我们便从信阳出发,打他腹地便是这样看来,虽说江南两府已成孤岛,但反倒是他更腹背受敌一些。 宁怀瑾明白了,宁衍这是要逼宁铮出来。 他似乎从始至终都是这个打算,所谋所算一桩桩一件件,都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那 宁怀瑾刚一开口,就见宁衍一捶手心,笑道:不过现在想这些还早,无论有多少布局谋算,也得等那开了春再打。 下个月便要过年了。宁衍兴致勃勃地说:不如去信给昭明,叫他带着程大夫一起回来过个年。 第134章 谈情说爱,不过是个让渡的过程 宁衍说到做到,入了腊月之后,竟然真的像在京中一样,慢慢地将手头的政务收拢处理完毕送回京城,开始休沐了。 腊月初十,宁衍还真的去信给谢珏,约他回南阳来过个年。 宁怀瑾最初还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必要,但后来转念一想,大概也猜到了宁衍的意思。 他是想把谢珏也叫回来,给宁铮一点错觉。 正如宁衍一直都没有放下安庆府一样,宁铮的眼睛自然也在暗处盯着他们,宁衍既然有心引蛇出洞,就必然要在洞外放上一点饵食。 另一头,谢珏虽不知道宁衍为什么要在这样紧要的关口将他调离信阳城,但好在他了解宁衍的为人,知道他不是那种卸磨杀驴的主,所以虽然疑惑,但也在接到信件之后便将手头的军务暂且交给了副将,只带着程沅和一队亲兵回了南阳府。 腊月二十那天,谢珏抵达南阳府,宁衍搁下了手里的一应俗务,亲自出门去接了他一程。 谢珏离得老远便看见了宁衍,忙不敢受他这样的大礼,还未近前便从马上跃了下来,几步向前,单膝给宁衍行了个礼:怎么好劳动陛下降阶相迎。 什么降阶不降阶的。宁衍一边笑着弯腰去拉谢珏的胳膊,一边说道:现在不在京城,没那么多规矩,昭明一路回来,辛苦了吧,程大夫呢? 他俩人正说着,谢珏的亲兵便护着程沅的马车走近了。谢珏顺着宁衍的力道站起身来,摸了摸脑袋,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原本是一道骑马的。谢珏说:结果走到一半的时候,小沅有些受凉了,便在驿站换了马车,所以回来的时辰也耽搁了两天,实在惭愧。 这有什么值得惭愧的。落后宁衍一步的宁怀瑾正好将这句话听个正着,温声道:程大夫又不像你我这样的军旅之人,这外头寒风凛冽的,骑马确实遭罪,不如坐车来得稳妥。 谢珏还没来得及应付这句寒暄之语,就见宁衍转过头,笑着打趣道:皇叔才跟昭明一起打了几场仗,便已经自诩为军旅中人了。 又来了,谢珏心想,陛下这性子是万年不长记性,偏就爱逗这种满嘴温良恭俭让的木头桩子。 就算只打过一场,那也好歹是上过战场了,怎么能不算。宁怀瑾笑着说:再者说,陛下可不能张口就耍赖,打桐柏县时,可是臣独自去的。 谢珏: 什么玩意,谢珏震惊地想,今儿这太阳是打哪边出来的,连宁怀瑾都能跟宁衍拌嘴了? 谢将军这边兀自震惊着,宁衍倒像是颇为满意,笑眯眯地跟宁怀瑾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对着下车的程沅打了招呼,便要拉着人进府。 宁怀瑾被他落在后面,却也不生气,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笑,顺手将谢珏带回来的亲卫安置了一下,才转而去追宁衍的脚步。 宁衍方才是故意在谢珏面前打趣他的,宁怀瑾看得出来。 这是一种独属于宁衍的试探。 这些日子以来,宁怀瑾渐渐摸到了一些和宁衍相处的门道,其实想要让宁衍高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他不需要宁怀瑾曲意逢迎,也不需要他做小伏低,甚至不需要宁怀瑾多迁就什么,只需要宁怀瑾平日适时地撇开身份,跟他说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宁怀瑾一直是个谨慎有余的人,除了在感情上踌躇不前,左右为难之外,还没什么能难得倒他的眼睛。 自从那日宁衍与他掏心掏肺地说了一通之后,宁怀瑾也在渐渐说服自己,开始试图再迈出一步,往宁衍期待的方向走一走。 也正是因为如此,宁怀瑾渐渐发现,其实身份亦或是地位之间的差异,其实并不是宁衍最在乎的事情。他在乎的无非只是宁怀瑾是否能与他平等相交,仅此而已。 -- 第244页 但也就是这个仅此,宁衍也走了许久。从叔侄、到君臣,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这个距离似乎当真在不断被他拉近,以至于留在宁怀瑾面前的,只剩下小小一步便可跨越。 宁衍只是想有个人能真正在身边陪他,宁怀瑾想,不是下位的臣子,不是需要仰仗他生活的后妃,也不是那些暗藏祸心的宗亲。 他想要一个能平等相交,敞开心扉,不必介意任何礼仪和规矩的知心人。 这个认知仿佛让宁怀瑾醍醐灌顶,等他想明白,再去看待宁衍的一言一行时,许多事在他心里便都有了答案。 所以宁怀瑾再去与宁衍相处时,许多事情便也变得简单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宁怀瑾渐渐想明白一个道理其实谈情说爱,其实本身不过是一个心甘情愿让渡的过程。 宁衍让渡权利,而他让渡真实,就这么简单而已。 正如皇叔和怀瑾,陛下和小衍一样,看似是称呼界定身份,可爱意又不会因为称呼的变换而收放自如。 说到底,这其中的度不过是默契,是分寸,是心照不宣。 思及此,宁怀瑾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了些。 而先走一步的宁衍也发觉宁怀瑾还没跟上来,便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在垂花门前等着他。 宁衍身后的谢珏和程沅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微妙的情绪。 我觉得陛下离断袖只剩一步之遥了谢将军拼命地冲着程沅使着眼色。 程沅用一种近乎怜悯而慈爱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摇摇头,叹了口气。 谢珏: 他太熟悉程沅这个叹气的模样了。 程大夫妙手仁心,悬壶济世,但也不是神仙,总有人力不可强求的情况发生。所以一般来说,他这个表情,都代表着一个意思没救了。 算了,谢将军破罐子破摔地想,连帝师都断袖,能教出什么正直孩子,活生生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 远在内阁的江晓寒莫名觉得浑身一颤,只觉得后背一股阴风爬过,吹得他汗毛倒竖,后背凉飕飕的。 江晓寒: 他狐疑地放下手里的奏折,左右看了看,发觉其他几位鹤发长须的同僚还倚在桌案后头神游天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于是江晓寒揉了揉额角,心说自己最近是不是总泡在内阁,泡得神思都混沌起来了。 陛下亲征不在京中,内阁的事务骤然比以往多了一倍不止,现在正值年末,虽然省了诸多琐碎的大宴和祭典,但就各地的述职折子依旧如雪片似地往内阁飞。 若是在以往,这些折子都是得宁衍亲自过目的,可今年情况特殊,江晓寒总不好把所有的折子都往南阳发,于是只能折个中,将四品以上官员的述职折子着驿站送给宁衍,四品以下的,便都由内阁统一处理了。 这本身就是一项琐碎而繁杂的工作,再加上年末吏部考核,户部清点国库,兵部还要时时照应前线这些事务,恐怕内阁得忙到腊月二十七八才能休沐了。 而除了这些之外,江晓寒手里还压着另一桩大事。 是阮茵启程去国寺祈福的礼仪章程。 当初江晓寒一收到消息,便猜到这必定又是宁怀瑾的主意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一手,宁怀瑾已经玩儿的太熟了。 之后种种与他猜测的大差不差,先是几位大长公主不知怎的通过了气,一起进宫去探望了一趟,后来又是宁宗泽亲自往宫里递了帖子,请阮茵移步戏楼看了场戏。 就江晓寒听到的风声来看,阮茵最初是不从的,毕竟她在皇寺呆了那么些年,好容易逃出生天,哪能那么容易再叫人送回去。 后来也不知道是宁宗泽与她说了什么,居然还真正说动了阮茵,几次劝说下来,阮茵的态度也不像最初那样抵触了,隐隐有了松口的架势。 可后来,等着国师府和礼部将祈福的章程送到仁寿宫时,阮茵却又开始对章程挑挑拣拣,不是说这里不合规矩,便是说那里不够体面。 江晓寒知道,阮茵这是压根不想去皇寺,只是找个由头拖着罢了。毕竟她身为太后,只要所说合理,便谁也不能明面上逼迫她做些什么。 阮茵一直拖着不肯点头,无非是礼部的章程里曾经写过,若太后出宫去皇寺祈福,得有陛下亲自降阶相送,以此表示孝道和郑重。 可谁都知道宁衍此时不在京城里,阮茵拿这话出来堵礼部的嘴,简直是明晃晃的推托之词。 江晓寒垂着眼思索了一会儿,在心里颠来倒去地琢磨了几个主意,可都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宁衍不在京中,许多事情没法过他的明路,就变得不太好办。他自己又是个外臣,不像宁宗泽那样的皇亲可以随时进宫,也不好单独去见阮茵。 江晓寒又琢磨了一会儿,干脆一捶手心,决定借自己闺女一用。 第135章 个老匹夫,背后捅衍哥哥刀子。 说来也简单。 江府书房内,江晓寒回过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册子,顺手翻了翻,从里面捡出一张窄窄的信笺,又坐回了桌前,接着说:把这个送到阮茵手里,就行了。 -- 第245页 江凌趴在江晓寒对面的书案上,闻言眨了眨眼睛,为难道:父亲,阮茵能信我手里的东西吗?别说太阳打西边出来,这恐怕得太阳从天上掉下来才行。 为什么不信,这可是宁铮的亲笔所书。江晓寒无辜道:你真当宁铮的笔迹是那么好仿的,阮茵看不出来吗。 那谁知道呢。江凌撇了撇嘴,小声戳穿道:反正父亲肯定做过手脚了。 小丫头大了,不太好糊弄了,江晓寒想。 于是江大人干脆开门见山,把手里的字条往桌上一摊,坦白道:确实,这一张是我仿出来的。 日前,禁军在皇宫后山处打下了一只鸢,截下了一封信,是宁铮和阮茵的私信。江晓寒说:当时禁军没敢声张,只将这鸢交给了我。只可惜那信筒修了点棘手的机括,我开封时手法不对,里面的信件已经被搅碎了。 那父亲是怎么仿的信?江凌问。 我将那些碎屑拼了起来,大体还能看出里面的字样。江晓寒说:其实左不过是讲了前线的战况,依照陛下的吩咐,放给阮茵看看也没什么。可谁知这东西已然碎了,那还不如在其中做点手脚,好让阮茵更乖乖地去皇寺。 只可惜禁军的人下手没轻没重。江晓寒叹了口气,说:那鸢被他们打下来时,右翅被石子打得齐根折断,我养了两三日也不见好,实在不堪用了,不然也用不着你费劲了。 江凌还是不解。 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江晓寒要把这活儿交给她来办。任谁都知道,若说这整个京城里,阮茵眼里心里最痛恨的世家,非得是他们姓江的不可。当初江晓寒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把宁铮踢出了京城,诚然这里面有宁宗源推波助澜的功劳,可毕竟是江晓寒开的口。 阮茵就算这辈子跟宁衍握手言和,怕也不会给姓江的什么好脸色吃。 阿凌,你知道九王爷去劝阮茵时,是怎么跟她说吗?江晓寒问。 江凌摇了摇头。 他说,宁铮在安庆府大捷,一连两仗都打赢了,势头正好。所以陛下向他借兵,想要与他两道合围安庆府,好给宁铮一点好果子吃。江晓寒说:宁宗泽说,陛下有一个不出兵的条件便是让他去劝说阮茵去皇寺祈福,从而换陛下不下明旨。 江凌越听,眉头便皱得越紧,听到最后干脆坐直了身子,愤愤道:个老匹夫,背后捅衍哥哥刀子。 江晓寒: 这谁教她的! 女孩子家家,慎言一些。江晓寒叹了口气,说道:在家骂骂就行了,出门可别骂出声了也小心别被你爹听见。 江凌: 一提起颜清,江女侠浑身的煞气骤然敛去,瞬间乖顺得像只小猫,仿佛听见这个名头就够受了一样。 然后呢。江凌说:他敢这样跟阮茵说,心里恐怕也有别的打算吧。 确实,他以此为由,请阮茵帮他这个忙,说是只要阮茵肯去皇寺,他便不用出兵。这样一来宁铮好过,二来他也可以韬光养晦,日后也好帮宁铮一把。江晓寒说:按他的说法,他显然是更偏向宁铮的。 阮茵能信吗?江凌狐疑道。 不能,不然她早就收拾东西去皇寺了。江晓寒笑着说:阮茵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对口头保证深信不疑。可毕竟宁铮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她也不好直接驳九王爷,只能面上答应,暗地里拖延。 父亲。江凌垂下眼,揉搓了一会儿手里的剑穗,低声问道:你说,宁宗泽说的是真的吗,他们都那么不待见衍哥哥吗。 身为皇帝,私下里被不待见的多得是。江晓寒慢条斯理地说:哪怕是朝堂上的官员,陛下的心腹,若遇到事,谁私底下还不抱怨两句。何况同是顶着一个姓的同宗同族,有人坐在高台金瓦上,有人却只能俯首称臣,心里不平衡的多了去了。 衍哥哥这样真是可怜。江凌叹了口气。 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觉得他可怜。江晓寒伸手揉了揉闺女的脑袋,安慰道:但若说就因为这点事,九王爷就起兵造反,那也不见得。要我说,他不过是左右逢源一通,若陛下赢了,他还是安安稳稳的老王爷。若宁铮赢了,他只需要在最后出兵分口汤喝,也算是全了跟阮茵的约定,新朝的地位还是稳稳当当的。 我明白了。江凌闷闷不乐地说。 现在再去纠结人心之争显然没用,不如想想怎么帮忙才是正经事。 江凌苦着脸,正想问江晓寒的打算,却见他似笑非笑,显然是还有未竟之意,等着她自己琢磨明白。 江凌眨了眨眼,忽然灵光一闪,连忙噌地坐直身体,说道:不对啊!父亲,阮茵被关在宫里,对外面的事情一字不知,宁宗泽怎么会不知道。衍哥哥自从到了安庆府之后一路大捷,连信阳都拿下来了,怎么还能说是宁铮大胜。 -- 第246页 所以说江晓寒说:应是怎么?自己想。 江凌实在没想到,她父亲连找她帮忙都要见缝插针地出题给她,不由得苦着脸伸手过去拽了拽他的袖口,陪着笑嘿嘿一乐,说:父亲说嘛。 只可惜江二小姐这一出撒娇卖乖对着颜清尚且管用,对着她铁面无私的父亲就没那么好过关了。江凌拽着江晓寒的袖子晃了半天,见他还是一副铁石心肠,不由得垂头丧气,开始自己琢磨起来。 江晓寒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将纸卷重新卷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江凌习惯性地往他手上瞥了一眼,却正巧见到那信上的那剩下半截字。 【大捷,现养军整顿,只等年后母后安心,儿宁铮拜上。】 啊!江凌一捶手心,惊道:我知道了,父亲的意思是将计就计,顺着宁宗泽的意思先把阮茵推到他那一方也无妨。反正宁宗泽不过是个只顾自己的小人,只要衍哥哥在前线打得好,不怕他反水。 正是。江晓寒将装好的信筒递给江凌,认真道:阿凌,哪怕是敌人,只要还有价值,便要物尽其用才是。 江凌将信筒握在手里,思索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道理江晓寒教过阿凌,教过景湛,自然也教过宁衍。 这本是上位者的必修课,只可惜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懂这个道理。 安庆王府后宅,沈听荷坐在小木床边,摇着摇篮若有所思。 宁铮已经许多天没回过王府了。 摇篮里是沈听荷的儿子,这个孩子胎里养得不错,不像是别人家婴孩一样瘦瘦小小,这才出生没两个月,便已经白白胖胖的了。 沈听荷不知道旁人家的孩子是不是跟他一样省心,总之这个孩子平日里不哭也不闹,除了爱粘着沈听荷之外,并没有其他缺点,连乳娘都说是个省心整齐的福气孩子。 但饶是如此,宁铮来看他的次数也很少,抱更是没有过。 前线战场战事不利,宁铮脸上也是每日愁云密布,直到后来听说宁衍身边的贴身婢女有了孩子,更是每天如乌云压顶,连家也很少回了。 沈听荷知道,其实宁铮也并未走远,不过是在府衙处理政务,调配军需而已。可饶是如此,沈听荷还是不免觉得不安。 她心里明白,宁铮最大的依仗其实不是军队,封地,和他的野心,而是宁衍背后那柄随时能捅伤他的刀,是世俗眼光和天下的口耳。 可现在宁衍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些东西还能为宁铮所用吗。 而如若不行,那宁铮这场仗当真能赢吗?再者说,现在宁衍有了自己的亲骨肉,那自己刚刚诞生的孩子,在宁铮眼里还会像他之前计划得那样重要吗。 沈听荷实在不敢细想。 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缩在王府里,身边也没个说贴心话的人,她本是个继母,又生了嫡子,与宁铮的嫡女们关系也就平平,远不到能够互相托付不安的地步。 她本回过一次娘家,想找爹娘商量商量心事,可在家没待上两个时辰,便被自己的父亲训斥了一通,说她不够安分贤惠,这等关键时机还不知道为夫家着想,大张旗鼓地跑回娘家,许是会惹得宁铮多想云云。 沈听荷是个没主意的人,被亲爹一吼便认了怂,什么也没敢说,拉着亲娘的手眼泪汪汪地吃了顿饭,便抱着儿子又回了王府。 她见不到丈夫,身边又没有个贴心的人,日日在王府里陪着幼子,眼见着人都一天天憔悴了下去。 第136章 是情之所至,是顺理成章 怀瑾都想不到,我那惊才绝艳的小妹,到底是怎么诳阮茵的。宁衍扑哧一笑,放下手里的信,真心实意地感慨道:我这个小妹可是比她哥强多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宁怀瑾头也不抬地在手中的军务册子上批复了两笔,年关将至,前线各处驻军的军饷要发,年底的犒军也要提前搞起来,粮草调度间,账目折子也是一摞一摞地长。 偏宁衍偷懒耍滑,天天不是说自己冷得厉害,就是说风寒没好全,把这些闹人账目一股脑丢给了宁怀瑾去看。 恭亲王没成想离开京城后还逃不开内阁的职责,兢兢业业地核算了三天的帐,算得是头昏脑涨,闻言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宁衍剥了只橘子,分了一半给宁怀瑾,像是不满意他这种敷衍一样,接着问道:你猜她是怎么干的? 怎么?宁怀瑾很给面子地问。 她带着江大人手里那只半半颤的鸢,跑到御花园去,在蒋璇的必经之路上打鸟玩儿。宁衍越说越想笑,只能抿着唇强忍着:蒋璇拐过弯时,御花园躺了一地六七只鸟,阮茵的那只白头鸢明晃晃地落在其中,脚上还拴着信筒。 蒋璇认识这只鸟,当即吓得不轻,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地从小妹手里把那鸟揣走了。宁衍说:小妹也是个调皮的,非说那是自己的猎物不肯给,最后还是讹了蒋璇一对翡翠手镯才作罢。 宁怀瑾一心二用,只能听个大概,耳朵里自动滤掉了宁衍没用的感慨,只问了一句:蒋璇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御花园? -- 第247页 阮茵的禁足一解,也没人在乎蒋璇了。宁衍高深莫测地一笑:早告诉怀瑾了,阮茵身边还有我的人,使点计策让她去一趟御花园有什么稀奇。 宁怀瑾点了点头,随口道:她们还真信了,也是奇了。 三天前,安庆府收到京中来的奏报,说是阮茵终于肯高抬大驾,松了口,好歹是在除夕之前去了皇寺。 这其中除了宁宗泽的规劝之外,江二小姐的神来一笔恐怕也能记上一份功劳。 她又不认识阿凌是谁。宁衍满不在意地说:何况江凌在京中的名声一向是天真烂漫,诸事不愁,满江府都惯得上天。就算蒋璇回去邀功,阮茵想必也不会太在意她忙着防老师和阿湛就已经够了。 宁怀瑾又嗯了一声,显然两句话不到的功夫,他的心思已经又飘回案上那堆账目里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宁衍终于不高兴了,他从榻上坐起来,挪挪蹭蹭地靠到宁怀瑾身边,从手里的半只橘子上撕下一瓣,用橘瓣碰了碰宁怀瑾的嘴唇。 橘子外那层薄薄的膜冰冰凉凉的,带着些清甜的果木香气,宁怀瑾习惯性地张开口,用齿尖叼走了那瓣橘子。 可宁衍却没有就此收手,他沾染着橘子汁水的拇指非但没有规规矩矩地退开,反而得寸进尺,暧昧地摩挲了一下宁怀瑾的唇。 宁怀瑾: 宁怀瑾彻底回过了神。 老实本分的恭亲王差点被这一出吓了一跳,嘴里含着的橘瓣撞到齿尖上,清甜浓郁的橘子汁水瞬间喷薄而出,甜得宁怀瑾极其上头。 别看了,皇叔。宁衍眯着眼睛,笑得不怀好意:今天是除夕,有什么事儿不能挪后再看。 宁怀瑾想说现在时辰还早呢,南阳又不比京城讲究,等过了晚饭再准备守岁的事儿也来得及。 只可惜他嘴里还含着半块橘子,一时间什么也没说出来。 宁衍偏偏当他是默认,笑着用沾满橘子汁水的拇指在自己唇上碰了碰,说:那我就当皇叔答应了,一会儿我便找人去通知昭明,叫他们晚上来一起吃个年夜饭。 你要与他们一同守岁?宁怀瑾将那瓣橘子囫囵吞下,忙问。 当然不了。宁衍说得理直气壮:我是想着,今夜除夕,外头也不宵禁,咱们不如早早一同吃了晚饭,我与怀瑾去街上转转。 石家荣说,南方与京城中风俗习惯不同,除夕夜里,他们是要去城隍庙拜神祈福的。因而今日城中有灯火夜市,能热闹到丑时去。宁衍笑道:我与你去看看这红尘人间,岂不是美哉。 这宁怀瑾下意识就想拒绝。 南阳不比信阳那样的前线战场,没被战火波及,民生也没受什么太大侵扰。外头灯火夜市,想也知道必定是人头攒动,宁衍千金贵体,宁怀瑾私心不想让他往这样乱糟糟的地方去。 可宁衍却像是铁了心一般,说话间已经唤了十里去叫谢珏,俨然是不打算听宁怀瑾的意见了。 怀瑾实在不必忧心。宁衍吩咐完了,才转过头来,好声好气地说:你我身边带着五六个暗卫,没事的。 宁衍说是打着商量,可等到当真用完了晚膳出门时,宁怀瑾才明白,宁衍这是早早地踩好了点,只等着除夕把他诳出来呢。 因着要去逛夜市的缘故,宁衍身边没有多带禁军出门,只是令秦六和十里两个换了朴素的小厮装扮跟在身后,另叫几个剩下的暗卫在暗处相随。 宁衍与宁怀瑾自己也换了两身低调的锦缎衣衫,除去了身上的玉佩香囊,将金丝银线织就的发带换成纯色的云锦,远远瞧着,瞧着只像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非但如此,宁衍还少见地配了柄剑用以防身。 宁怀瑾太久没见他碰过这些利器,是以见秦六捧着剑出来时还愣了一愣,紧接着才想起来,宁衍除了骑射功夫了得之外,剑术也是江晓寒暗地里手把手亲教的,世间少有敌手。 皇叔看出神了?宁衍拢了拢大氅,将露出的剑柄掩在宽厚的大氅下,侧过头看着宁怀瑾,调笑道:可否觉得我今日玉树临风,格外英俊。 你什么时候都英俊得很。宁怀瑾说。 他这话倒不是恭维之语,宁衍遗传了父母的好相貌,小时候看起来乖顺可爱,现在长大了,身量和骨相都抽条之后,也是长身玉立,相貌精致得很。 还说我,宁怀瑾忽而心想,若是宁衍肯开口选妃,那就单冲这张脸,满京城也有得是贵女想入宫。 宁衍得了一句夸奖,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开怀了起来,他随手把怀里捧着的汤婆子塞给身后的秦六,伸手拉住了宁怀瑾的手。 走。宁衍弯着眼睛笑道:再拐过一条街就是西城了,石家荣说,城隍庙在西城另一边,想必这边会热闹些。 宁衍刚刚一路抱着暖手的铜炉,手心里残存着略显炽热的温度,宁怀瑾的左手被他拢在手心里,只觉得那热度顺着他的血脉一路攀升,狠狠地在他心口打了个激灵。 宁衍手心里残存的温度略有下降,可还是烫得惊人,他拉着宁怀瑾熟稔而自然地往前走,仿佛已经在宁怀瑾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过了许多次这条路。 -- 第248页 西城的灯火夜市将天幕染红了一大片,虽还未走到目的地,但远处零散而嘈杂的人声已经先一步钻进了宁怀瑾的耳朵。 宁衍借着大氅的掩饰拉着宁怀瑾在小路里东拐西拐,那些仿佛近在咫尺的叫卖声也随着走动的步调变得愈加清晰。 秦六和十里似乎也放缓了脚步声,跟得稍远了些。他们影卫在这样的暗处简直是如鱼得水,如果宁怀瑾不费心去感受,几乎都已经忘了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 这种感觉非常玄妙,明明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小巷高墙,可宁怀瑾就是有一种已经走入了人群深处的错觉。 宁怀瑾看着宁衍被灯火映亮的侧脸,突然有一种非常微妙的错觉。 仿佛他跟宁衍正置身于人群之中,在宁衍千万子民的眼皮子底下,借着一件根本遮不住轮廓的大氅互诉爱意。 宁怀瑾被这个想象浑身打了个激灵。 黑暗会滋生许多不明不白的情绪,例如恐惧不安,亦或是自我怀疑。 可相应的,黑暗也会放大许多东西。正如宁怀瑾现在一般,他看着宁衍的侧脸,忽而体会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满足来。 宁怀瑾曾经不太理解宁衍在那些他并不清楚宁衍心意的日子里,宁衍的试探小心又谨慎,且极其容易满足。哪怕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琐碎小事,也能让他开怀许久。 甚至于宁衍曾经亲口与他说过,许多时候,宁怀瑾甚至什么都不必做,他只要能在议事的时候稍稍撇开目光就看见宁怀瑾坐在旁边,便已经心满意足,觉得很甜蜜了。 宁怀瑾起初一直觉得,他这样的喜欢未免有些卑微,在暗地里琢磨了好几次,心说要怎么扭转一下他的看法,好让他喜欢得大胆一点。 然而直至此时,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居深巷内,宁怀瑾却福至心灵,忽而体会到了宁衍说的那种心满意足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那一点都不卑微,宁怀瑾忽然想。 那是情之所至,是顺理成章,是眼里心里装不下的爱慕和喜欢,是不受控的想要接近。 第137章 我又为什么拦着你? 在京城,寻常百姓人家过除夕,大多是在腊月二十九中午便早早在门口贴上对联福字,用作封门。 一般来说,若无特别大的意外,封了门之后,百姓们便不再出门,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凑在家里一同守岁,取个安稳团圆的意头。等到守过了夜,等到第二日清早,才会出门走街串巷,在各家亲戚中走一圈。 可南阳却不是这样。 南阳府临近南方,习俗上也更加侧重江南一脉。除夕夜百姓们并不一味地拘在家里,而是拖家带口地出来买灯看戏,只等着子时一过,便去烧城隍庙的第一炷头香。 也正是因为如此,除夕夜里,南阳北城的灯市极其热闹,俨然能比得上京中的上元节。 这普天之下,只数安稳度日的百姓们最为豁达,信阳城那头战火纷飞,军队日日枕戈待旦,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下二十余场。 但只要战火一天没烧到后头来,这些城内的百姓还是愿意好好过年的。 西城的夜市灯火通明,巴掌大点的小摊亲亲热热地挤在主路两旁,摊位一角的烛灯台在寒冬中燃得正烈,长长的几排连在一起,延绵成了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暖色长河。 宁衍紧了紧握着宁怀瑾的手,忐忑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宁怀瑾察觉到了他一瞬间的动摇和不安,但或许是宁怀瑾留恋方才那样好的气氛,也或许是什么别的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于是他沉默了片刻,没有放开宁衍,而是反握住了他的手。 这样默许而纵容的态度显然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信号,宁衍脸上的笑意顿时扩大,他笑得眉眼弯弯,这满街的灯火中,有一缕恰好落进他的眼中,将这缕笑意映照得闪闪发光。 我听说,灯市上有许多新鲜玩意。宁衍说:往日在京城不得闲,今日可要好好玩耍才是。 好。宁怀瑾笑了笑,温声说:那今日就玩得痛快些。 南阳城修得方方正正,西城尤其如此。西城一共三条主路,主路间各自用两条小路相连,逛起来倒是方便。 主路两侧大多都是店面铺子,除了几家古玩店关了门之外,大部分都还开着,想趁着年末再拉两单生意。 各家食肆酒楼的更是早早在店铺门外支了茶水摊子,用来卖些小模小样的便宜点心。 宁衍这些年来出宫的次数不多,每逢大节大庆更是要从早忙到晚,别说是逛夜市,哪怕是偷溜出宫也难得很。 宁怀瑾比他见识多些,但也没在除夕这样的大日子出来逛过,一时间俩人都新鲜的很,见什么都觉得有趣味。 宁衍拉着宁怀瑾在人群里左挤右挤,滑得像条刚捞出来的泥鳅,好在宁怀瑾身手矫健,脚步就地一转,愣是从一个被孩童围起来的糖葫芦小贩旁边擦身而过,好悬没撞在人家的稻草垛子上。 宁怀瑾刚才找回平衡,就觉得面前的宁衍已经停了下来。 这糖人多少钱一个?宁衍站在一个糖人摊子前,探着头往里看着,问道:什么花样都能画吗? 能。摊后的干瘦男人放下手里画到一半的糖人,擦了擦手,抬起头说道:二十文一个。 -- 第249页 男人大约是看宁衍周身贵气,料想他是谁家的富家公子,于是忙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说:公子是想要个什么花样?龟蛇虎豹,十二生肖,我这都能画。 糖人摊子和甜水铺子向来是孩童青睐之处,这摊子前面围了一群半大孩子,原本正眼巴巴地瞅着老板手里那头俨然要成型的猛虎,谁知眼瞅着虎没画成,倒乍然遇见宁衍这么个拦路虎,登时不开心起来,一群小豆丁齐刷刷地转过头,皆对宁衍怒目而视。 宁怀瑾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颇有跟小孩子抢糖吃的感觉,不由得扯了扯宁衍的手,想劝劝他。 我看前头的甜水圆子不错,闻着香甜,不如去那略坐坐吧。宁怀瑾说。 宁衍还没说话,那画糖人的干瘦男子却怕跑了生意,忙道:公子,我这什么都能画,若是木牌上没有您喜欢的,您指定个花样来,我也能画。 那感情好。宁衍来了兴趣,眼珠一转,指着身边的宁怀瑾说:就画个他,画得精细些,若画得有六分像,我给你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可赶得上寻常人家几个月的家用了。男人顿时来了劲头,生怕宁衍反悔似的,手脚麻利地抹干净瓷板,舀了一勺熬好的糖浆出来。 宁怀瑾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那男人已经飞速地看了他两眼,低头画了起来。 宁衍想一出是一出,宁怀瑾只能被迫站在一堆半大孩子中央接受视线的洗礼,整个人尴尬成一块木头石雕,眼神上下乱飘。 怕什么。宁衍意有所指地笑道:怀瑾可是最擅长跟孩子打交道的了。 宁怀瑾: 这些日子以来,恭亲王渐渐也在宁衍出其不意的调戏中修炼了几分口齿本事,闻言也没露怯,干脆笑着回敬道:因为小孩子都心思单纯得很,大人只要多担待几分便是了。 宁衍打蛇随棍上,非但不以为耻,反而不依不饶起来,又往宁怀瑾身边凑了凑。 如此看来,规矩这种东西还是从小立足的好。宁衍在大氅下捏了捏宁怀瑾的手,接着说道:否则就容易长成大逆不道的小东西。 这孩子! 恭亲王的功夫修炼不到家,一个回合便直接败下阵来。 大逆不道的小东西大获全胜,从摊贩手里接过糖人,笑着在宁怀瑾面前转了一圈。 捏得还挺像的。宁衍说着丢给那摊主两块散碎银子,在宁怀瑾忍无可忍之前将他拉离了那块是非之地。 宁怀瑾一直走出半条街去,才从那种跟小孩子抢糖吃的尴尬中缓过来。 他侧头看了看宁衍,只见对方跟那些举着糖人邀功的小孩子也没什么两样,正美滋滋地拿着对着烛火,欣赏他的战利品。 凭心而论,那摊主手艺确实不错,画出来的糖人居然与他有个七八分像,连腰带的纹路都用钢尺压了出来。 只是自己看自己的糖人未免有些微妙,宁怀瑾看了两眼就移开目光,有些生硬地扯了扯宁衍的手。 我就在这。宁怀瑾显然不太习惯说这样的肉麻话,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自然:你看我就行了,看什么糖人。 宁衍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骤然欢喜起来,眼神夸张地打量了宁怀瑾一圈,点了点头。 确实。宁衍说:有真人在此,糖人实在逊色。 但饶是他这样说着,还是将手里的糖人好好地交给了身后跟着的十里,嘱咐对方好好收着,千万别弄碎了。 宁衍身份不一般,出门在外也不免事事小心,虽说他俩说是出来吃喝玩耍,但也不能完全失了分寸。 是以街边的小吃虽然买了七八样,但宁衍一样都没往嘴里送,倒是宁怀瑾最后被街边的一家豆花勾起了馋虫,坐下略喝了半碗。 宁怀瑾既然先动了筷子,宁衍也没端着,借着他的碗略尝了一口,也算是出来吃喝一顿了。 西城主路尽头刚入夜时就搭好了戏台子,锣点鼓声响了大半个晚上,一直也没停过。但那头人太多,宁衍和宁怀瑾都不是爱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的人,于是也没去凑那个热闹,在豆花摊上又坐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往灯市深处走去。 他俩人溜溜达达,逛得怡然自得,看见什么都驻足看上一会儿,等到三条街逛完,差不多也到了子时。 等到宁衍和宁怀瑾走到北城的城隍庙时,庙门口已经乌泱泱围了好几圈的人,只等着开年炮仗一放,冲进去烧个头香,好讨个吉利。 宁衍和宁怀瑾没去跟平民百姓抢这点彩头,而是站在人群最外头,慢悠悠地顺着人群往里走,比起前面那些争破头的善男信女,简直闲适得不像话。 怀瑾今天倒没有说些什么这不合规矩,那不合体统的话。宁衍在城隍庙门口领了一炷略有些寒酸的香,凑到宁怀瑾耳边小声道:怎么这样好脾气了? 毕竟身为帝王,只能拜天拜地拜祖宗,偷偷跑来夜市拜个地方城隍,说出去实在不好听。 宁衍原本以为宁怀瑾会拦着他,谁知他今日像是转了性子,竟然一路上都没说什么,任由他玩耍胡闹。 -- 第250页 宁怀瑾闻言偏过头瞥了他一眼,说道:怎么,你想让我现在说教你?那也不是 还是算了。宁衍立马讨饶:我只是只是有点不太习惯。 你想来看看红尘人间,看看这平民间都是怎么过日子的,这很好。宁怀瑾低声说:何况高位者也不全是钢筋铁骨的高台神像,你既然想做一晚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尝尝不守规矩束缚的日子,我又为什么拦着你? 第138章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城隍庙内人头攒动,两个身着道袍的小道士站在二门处,迎来送往,适时送上几句祝福话,讨个吉利的彩头。 宁怀瑾用一点散碎银子从门口简陋的小摊上买了一份蜡烛元宝,用粗糙的纸袋捧在手里,跟着融入了人群中。 南阳府的城隍庙地方不大,前后一共三进,窄窄的一条路,左右两边厢房门大开着,供奉着些宁怀瑾认不出名目的地方神明。 内进院里的大铜炉中燃着香火元宝,纸钱燃烧的味道与殿中的檀香味混在一起,是一种很容易让人感到安宁的气息。 来烧香的除了平头百姓,还有南阳府内的世家和富商,是以宁衍和宁怀瑾两人走在庙里也不算十分显眼,少有人注意到他俩。 将生活寄托于美好愿景上,是人之长情。宁衍站在一排排的铁钎架子前,从宁怀瑾手里抽出一对小臂长的蜡烛,就着旁边的长明灯点燃了。 红烛的内芯上沾了长明灯下层的火油,被灯芯一舔便燃了起来,火苗从蜡烛上窜高些许,看起来红红火火的。 拜神时,男人们求升官发财,女人们求多子多福。宁衍将蜡烛插在铁钎上,随口说:那怀瑾想求什么? 城隍庙历来香火不错,架蜡烛的铁架上积了厚厚一层蜡油,宁衍没找好着力的方向,手里的蜡烛骤然一歪,差点滑落下去。 宁怀瑾怕他烫着手,忙接了一把,替他将蜡烛放好了。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宁怀瑾说:左不过求个平平安安,也就行了。 这个答案未免太朴素了些,宁衍有些意外,追问道:再没别的了? 宁怀瑾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蜡油,笑着反问道:你还想听什么别的? 宁衍哪是能被他问住的人,就算是心里还没想出个正经的,嘴上也会来两句不正经的打趣他两句。 我还以为,怀瑾会许许愿,愿与我不离不弃,心心相印什么的。宁衍夸张地叹了口气,作出一副长吁短叹的哀怨神情,说道:最不济也得是个日日相见吧。 现在不已经是了吗。宁怀瑾说。 宁怀瑾的声音很平静,但听起来又不显得冷淡。正如秋叶落于水面,明明是轻轻浅浅的毫无力度,却轻而易举地搅碎了一池静水。 恰巧后院祈福的钟声响起,沉闷的铜钟发出咚得一声,像是将宁怀瑾这句话砸在了宁衍的心口上。 宁衍清晰地察觉到,在方才那一瞬间,他的心跳短暂地加速了一瞬。 以至于宁衍竟然显得有些招架不住,他近乎落荒而逃地避开目光,生平第一次在和宁怀瑾的交锋中败下阵来。 进殿吧。宁衍说:站在外头吹冷风,身上都吹凉了。 好。宁怀瑾说。 城隍庙内殿分前后两间,寻常人家拜完城隍,大多陪着自家的妇人去了后殿拜城隍娘娘,所以前殿显得有些冷清。 三丈余高的神像立在殿中,红袍革带的神像宝相庄严,正半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神像前的蒲团,像是在俯瞰自己的信徒。 宁衍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负着手站在殿中,仰头直视了一会儿那尊神像。 皇帝是天子,代行天意,论礼数是不必向这样的地方神明下跪参拜的。宁怀瑾也知道他进来就是看个热闹,于是放开他的手,自己往前走了两步,跪在了蒲团上。 但紧接着,他就觉得身旁的蒲团略微往下陷了陷是宁衍也跪下了。 宁衍这双膝盖从生下来开始就只跪过宗庙,连见宁宗源时都很少打弯。宁怀瑾不由得惊了一瞬,陛下俩字差点脱口而出。 可他到底还记得这是在外面,不比家里,什么话都能说,只能咬了咬舌尖,愣是把一句惊呼咽了下去。 入乡随俗。 宁衍说着,神色自然地像寻常百姓一样行了礼,只是到底碍于身份,少磕了一个头。 这世上恐怕除了面前不会说话的泥塑神像,便再不会有人知道宁衍在跪下那一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但若是泥塑神像有灵,当真听得见那一瞬间宁衍的心声,恐怕也得被当今天子心里的满腹荒唐惊得退避三舍,不敢多听多闻。 既见过神明,算不算拜过天地,宁衍想。 那样的念头来得荒唐又迅猛,只不过是在宁怀瑾屈膝下拜的那一瞬间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宁衍心里,仿佛冥冥之中的某种提醒,也似乎是神明洞察世事的一种警告。 但无论是什么,宁衍都没放在心上。 他肆意惯了,别说在这巴掌大小的小地方,便是在宗庙,在他母亲的灵前,他都少有遮掩心意的时候。 -- 第251页 景湛曾说过他为人看似宽和,骨子里却傲,寻常时候一副敬天敬地敬祖宗的模样,若是真心里有了盘算,那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 你这样不行。彼时景湛手里拿着一张平安符,欲言又止道:你心里得有个忌讳,不要你深信不疑,但你起码要敬畏一些。 宁衍跟宁怀瑾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又抬头往神像处看了一眼。 描摹得威武端庄的神像仿佛也被他的目光灼伤,看起来倒不如进来时那样庄严了。 宁衍的目光扫过旁边略矮的那尊神像,眼神在他手中的功过账上一扫而过,轻飘飘地收了回来。 我平生功过,荒唐与否,倒也不必他人来评说,宁衍想,忌不忌讳的,无非大家互相给个面子就是了。 倒是宁怀瑾被宁衍这下胡闹吓得不轻,临到出门时眉头还是紧皱的,看起来心情颇为不佳。 宁衍顺手丢了两块银锭子在善缘桌上,留下一句无名氏,便紧忙加紧了脚步,追上了宁怀瑾。 怎么生气了。宁衍啧了一声,调笑道:除夕可不能生气,否则来年一年都不得展颜,实在很不划算。 宁怀瑾没被他糊弄过去,拉着他走出城隍庙,三拐两拐地挑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低声道:陛下,实在不是我非要守着规矩,但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宁衍打断了。 宁衍拉住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了一下,拉到唇边呵了口热气。 来拜神的人那么多,我怕你一人的愿望不作数,被人漏了去。宁衍低声说:咱们两个人一起说,多一个人多份力,城隍爷总该重视些了平平安安,是不是,嗯? 宁怀瑾一噎,满腹的规矩体统也卡在了半空中,说不出口了。 你半晌后,宁怀瑾低低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啊 笑一笑。宁衍似乎对这件事很固执,笑着说:皇叔笑一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宁怀瑾虽没立马就笑出来,但还是颇给面子地问道:什么地方? 宁衍冲他眨了眨眼,拉紧了宁怀瑾的手,笑着说:到了就知道了。 宁衍说着,拉着宁怀瑾出了小巷,四处看了看,辨别了一下方位,然后忽而笑道:怀瑾可真会找地方,从咱们这过去也不远了。 宁怀瑾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细问,便被宁衍扯着,又汇入了人群里。 过了子时,街上的人渐渐少了些许,宁衍拉着宁怀瑾左拐右拐,渐渐离开了灯市,开始往民居小巷里走。 秦六和十里不知什么时候适时地隐去了行迹,不再像寻常小厮一样跟在他们身后,而是干起了影卫的老本行,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怀瑾虽对南阳府的路不太熟,但他方向感却不错,走了一会儿便觉着,这似乎不像是回城里的路。 果不其然,又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宁衍领着他从小路出来,竟然走到了东城门的守军营地。 除夕夜,军队不当值的兵士也能分上半碗酒,凑在一起寻个乐子。宁衍没惊动任何人,只是拿着腰牌给站岗的哨兵略看了看,便挑了条僻静的小路,登上了东城的城墙。 这是做什么?宁怀瑾疑惑地道:南阳不是前线,城墙上不设守卫,哪怕是要暗访,也得过了十五啊。 谁说要暗访了。宁衍哭笑不得,拉着宁怀瑾走上了城墙。 南阳城中灯火通明,外头的郊区山林倒是漆黑一片,少见灯火。 一明一暗在城墙处拉开界限,宁衍松开宁怀瑾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这短短两步的距离使他脱离了城中那样的暖色的灯火,整个人莫名变得萧索起来。 宁怀瑾搞不清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也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之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出现在他眼前来。 宁衍在临近城外的那侧站定,像是在暗暗下定什么决心。 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宁怀瑾突然想。 皇叔。宁衍忽然开口道:你看。 宁衍半侧过身来,他眼角略微下弯,伸手指向了城外。 宁怀瑾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城外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哨向,紧接着十好几簇烟花炸上天幕,瞬间散成了漫天流火。 去年除夕,与你一起看烟火时,我就想着,等到了一切安定的好时候,我一定要将自己的心意与你说。宁衍的身影被烟花映得明明暗暗,声音细听还有些微微发颤:不是被你发现,也不是被谁揭露出来。而是挑个天气明朗的时候,就着一盏清茶也好,暖酒也罢我亲自告诉你。 他真是宁怀瑾在心里想,他真是太知道怎么动我的心了。 哪怕是宁怀瑾那样坚决地拒绝过,逃避过,但似乎他的溃败,从一开始就是命运算好的定数。 当他卸下那层徒劳无功的自欺欺人之后,宁衍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他在无数次底线中动摇,然后将这条线一放再放。 现在是好时候了吗?宁怀瑾忽然问。 -- 第252页 其实若按我的安排,现在还不是。宁衍看着宁怀瑾,认真地说:但现在有你在身边,我就觉得是最好的时候了。 宁衍这句话像是打过许多次腹稿,话说得有些急,听起来紧张非常。 他自己似乎也发现了这个,懊恼地抿了抿唇,干脆放弃纠结这个,向着宁怀瑾走了两步,直走到他面前才肯停下。 宁怀瑾没有后退。 怀瑾。宁衍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我 城外的烟火还尚未停歇,虽不及去年在宫中的那次阵仗大,却也绚烂非常。 一年过去,看烟火的分明还是这两人,可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算了,宁怀瑾想,顺从本心便好。 于是宁怀瑾伸出手,帮宁衍略整理了下方才跑歪的大氅,将他鬓边一缕垂下来的发丝挽到耳后。 对宁衍来说,这无疑是种变相的纵容,他眼神亮了一瞬,心口霎时间砰砰直跳。 宁衍咽了口唾沫,伸手盖住了宁怀瑾的眼睛。 怀瑾,别看我。他似无奈,又似自嘲般地笑了笑:你这样看着我,我心跳得很快。 宁怀瑾没躲也没拒绝,闻言正想开口说自己可以不看,就觉得唇上忽而一凉,似乎是沾到了什么东西。 宁怀瑾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 因为很快,宁衍就不满足于轻触,他空着的左手环过宁怀瑾的腰,在漫天的落星之间珍重而小心地贴上了宁怀瑾的唇。 第139章 前线 除夕那一夜的温情和安宁仿佛是从四面楚歌中硬挤出来的一场梦境,正如烟火般转瞬即逝,让宁衍也有些措手不及。 正月初三那日,前线传来急报,说是安庆府那头终于有了异动,长乐王宁铮点齐了兵将,开始更换安庆府边线诸城的守卫。物资和粮草源源不绝,如游龙入海般没入几座大城。 辎重昼夜赶路的明火绵延而去三百余里,一眼望不到边。 据前线的军情回报,说是其中似乎还有重型的攻城车。 前线的几波探子快马加鞭,一个接一个地奔进南阳府衙的大门,将各类军前急报分别送到了几尊大佛手里。 宁衍只觉得自己还未从除夕夜的安逸和平静中醒过神来,现实的刀风剑雨便又在猝不及防时劈开了这层美梦,使他不得不再一次面对与宁怀瑾的分离。 我是真不想让你去。宁衍捏着手里的军报,苦笑道:年前你去军中时,我虽然也舍不得,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过了个生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宁怀瑾一边套上外衫,一边轻声说:年前几场仗,虽然拿下了信阳城,但论起阵仗排场来,不过是小打小闹。现在可不一样,宁铮明显是发了狠,要与你一较高下了。安庆府虽不及你家底丰厚,但是百八十万的兵马拿出来,也实在不能小觑。此次一去破釜沉舟,你担心我,我明白。 宁衍本来还没想起这么多来,他只不过是孩子心性作祟起来,还没享受够得偿所愿的乐趣,也没趁热打铁地再进一步,于是不想与宁怀瑾分开而已。 可现在被宁怀瑾一提醒,顿时更加闷闷不乐了。 宁怀瑾见他一脸烦闷的模样,不由得抿了抿唇,在铜镜前犹豫了一瞬,暂且搁下大氅,转身走回床边,在床沿处坐下来。 你若实在舍不得就算了。宁怀瑾说:军中不乏有比我资历更深的将领,随便提两个上来历练一下,也未必就不如我。 不行。宁衍一口回绝,态度十分坚定:这算什么事,你既然出来了,少说要攒几个军功,才不白跑这一趟。 宁衍靠着床头的软枕,右手手腕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两指间松松地拢着一页军报,眉宇间虽然还有不舍之意,但说出的话却坚决。 现下还未完全开打,正是你在军中树立威信的好时机,我不能耽误你。宁衍说:以后日子还长着,总不能每次只要我舍不得你,就能便把你拘在这一亩三分地里,那成什么了。 宁衍说完,像是生怕自己反悔一样,三下两下将手里的军报折起来,推着宁怀瑾的肩膀从床上下来,将他系到一半的外衫拢好系紧。 按军报上的消息,三哥这次恐怕是把老底都掀出来了。宁衍说:安庆府就这么巴掌大点的地方,是赢是输,接下来的半年内总会有个消息。 知道。宁怀瑾说:我先前与昭明商量过了,想要进安庆府,除了水路之外,长江也是个好口子,若实在陆军打不出个名堂,便挑些好手,看看能否与江南两府两路夹击。 宁衍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是个办法但西北调来的兵士从未打过水仗,不好说能否受得了江面颠簸。若不是不得已,也不必用这样风险甚大的法子。 宁怀瑾闻言点了点头,自然应了一声是。 你们带兵回前线后,我会再往京中发一道明旨,像永安王借兵。宁衍说:这次只借十万。 这么快?宁怀瑾拧起眉,颇有些不赞同:年前刚刚才从口头上许了他好处,若现在就下旨,他恐怕能反应过来这是陛下的陷阱。若他恼羞成怒,倒向宁铮可怎么是好? -- 第253页 怀瑾不必担心,就算是我出尔反尔,他也没法把暗地里的勾当翻出来明说,否则岂不是自砸脚面。宁衍笑了笑,说:再说,大家都不是傻子,许多事互相心知肚明也就算了。就算是他对我心有不满,为了十拿九稳,也不会在这么早的时间站队他必定会等到我大势已去,再从战场上捞点残羹冷炙,用以对新帝邀功。 宁衍说着,暗暗放低了些声音,嘱咐道:所以,怀瑾务必要记得,等到上了战场,要先在正面输三哥几仗。 宁衍略顿了顿,补充道:也不必太多,两三仗足矣,只要不将信阳输出去,其他的任凭怀瑾运作吧。 宁怀瑾与他于公于私间相互扶持了这些年,自然一听就明白他的用意,于是嗯了一声,紧接着劝说道:小心些尺度,可别真将这尊两朝封王推到对面去了。 宁衍拍了拍宁怀瑾肩膀上落下的一点浮灰,低声说:我知道。 他的神情还是有些低落,宁怀瑾似是被他感染,也觉得离别难捱起来,不由得叹了口气,主动伸手去抱了抱他。 陛下兵强马壮,名将如云,必定旗开得胜。宁怀瑾说:最多八个月,这仗也就打完了。 确实。宁衍强颜欢笑道:我有怀瑾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宁怀瑾被他逗笑了,打趣道:陛下这话可别往我头上扔,倒不如换给昭明,好像更加合适。 那怎么能一样。宁衍说道:昭明一人可抵敌军千万,怀瑾嘛只够护着我就行了。 宁怀瑾扑哧一笑。 好了。宁衍打趣了几句,略略觉得轻松了一些,接着说道:这些军报也送了一份到昭明手中,我估摸着,过了午时他便能来辞行算算也没几个时辰了。 我没什么可多嘱咐的,论智谋也好,谨慎也罢,皇叔都不需要我多说。我只说一句宁衍顿了顿,认真地道:记得咱们除夕夜在城隍庙许的愿平安,好不好。 好。宁怀瑾郑重地道。 宁怀瑾说着,似乎短暂地犹豫了一瞬,但很快他就下定了什么决心,微微倾身,用唇在宁衍的唇角碰了碰。 比起除夕夜那一晚来说,这几乎不能称作是一个吻,只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而分,快得连宁怀瑾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似乎穷尽了宁怀瑾的全部勇气,以至于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他都没敢正眼看过宁衍。 宁衍倒是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很快找回了神智,他甚至用手碰了碰被宁怀瑾吻过的唇角,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滋味。 有些凉,也有些软。 这个吻不可避免地给这次的分别添上了几分不清不楚的旖旎味道,以至于一直萦绕不去的惆怅也淡去了几分,平白多出些令人期待的东西来。 过了午时,谢珏果然如宁衍猜测一般前来辞行。 常年镇守边关的谢将军显然对这种突发情况适应良好,并未手忙脚乱,而是收拾好了自己的一应行装,才带着军报来求见宁衍,说明了前线的战况,向宁衍请辞。 这不过是个场面上的功夫,前线军机实时变动,主帅延误一会,便是多一分风险,是以宁衍也未曾多说,嘱咐了两句场面话便放人了。 他亲自令人牵了马,将谢珏一行人和宁怀瑾送到了府衙门外,又依照着谢珏亲卫的人数调配了多一倍的禁军随行,才勉强能安心。 此去前线凶险异常,皇叔与昭明都要保重自身。宁衍负手站在台阶上,沉声说道:现下隆冬,冰天雪地里行军不易,若前线有什么难处,不必自撑,都回信来报便是,无论何事,自有朕替你们一力担着。 谢珏和宁怀瑾齐声应了声是。 宁衍顿了顿,又冲着宁怀瑾招了招手:皇叔。 谢珏知道他们叔侄俩这是有话要说,见状贴心地往后退了两步,给他两人让出了说话的地方。 还是与先前一样。宁衍低声说:皇叔身边带两位影卫,这次朕留下秦六,将十里换给皇叔。其他一切都与往常一样,调遣吩咐间,皇叔不必心有顾忌。 影卫里,排行越靠前的年龄越大,本事自然也就越好。 宁怀瑾倒没觉得他一下从六变十有什么不妥,反倒是宁衍怕他多想,紧接着解释了一句。 我留下秦六,是还有些别的用处。宁衍说:只是现在诸事未定,我不好跟皇叔细说。 我明白。宁怀瑾忙道:寻常将领去战场,哪有影卫随身护着,无论是谁,都是陛下的心意,我心里清楚。 外头不比屋里,当着一队亲卫禁军的面,宁衍不好再多说些什么肉麻的嘱托之语,只能拍了拍宁怀瑾的肩膀,转过头对着众人道:此去前线,路途虽不远,却也要小心谨慎,万不可出甚差错。 朕的将士皆是有勇有谋之人。宁衍笑道:朕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了。 第140章 排兵 -- 第254页 正月十五一早,宁怀瑾和谢珏终于抵达了信阳城。 为了稳妥起见,他们选了官道走,是以比正常路程晚了两天。 程沅不像他们这些习武之人可以日夜兼程,走到一半时便跟他们分成两路,随着商队走了,算算日子,大概再有两天才能到。 信阳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在宁怀瑾和谢珏抵达之前,已经遭遇了两小波伏击,还好守城的副将心里有数,所以没出什么大乱子。 但信阳显然已经不安稳了,身处前线,外头就是炮火连天,哪怕是打不进来,光听着也是怪吓人的。 信阳年前攻城时本来就伤了元气,现下还没养好,宁怀瑾思索了一路,进了府衙头一件事,便是叫当地的官员出来盘点城内剩下的平民百姓。 若是有处寻亲的,以朝廷的名义发上一笔钱财,当做盘缠路费,将他们送出信阳。若是实在没处可去的,就集中起来,送回后方几处小县找个客栈医馆什么的暂且安置。 信阳城虽说剩下的人口不多,但归拢了一番,也是笔不小的开销。 宁怀瑾知道,年前宁衍刚在粮税上跟宁铮打过一场暗仗,料想他现在手头也不宽裕,于是干脆未曾上报,这点钱从他自己账上就出了。 恭亲王摄政十年,虽然做官清白廉洁,但架不住宁衍偏心,明里暗里的赏赐从来没断过,手里也颇有几分家底。 有他这尊大佛在背后撑着,信阳府内剩余的平民在三天内也搬了个七七八八。 谢珏将信阳的守军打乱重组,分左右中军都收进了信阳城,拆了一半民居,将整个信阳都划成了驻军地。 信阳这边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对面也没闲着,这些日子以来,不说信阳对面的淮滨横川两县,就是顺昌府,也有了新动作。 据探子回报,顺昌府从正月初十开始戒严,全城许出不许进,主城周遭的守卫也换了一茬,眼见着比之前更家森严。 宁怀瑾听说这事儿后跟谢珏关起门来研究了片刻,都猜到了一个可能或许是宁铮来了。 就像宁衍先前猜测得那样,皇室子弟,哪怕是再天资不济,好歹也是从启蒙开始就在六艺和兵法里打转。 上没上过战场另说,但纵横谋划,兵法调度和武艺骑射好歹都是学过一圈的。若真论起来,宁铮学这些的年头倒比宁衍还多一倍有余。 陛下说得对,他现在已是无人可用了。宁怀瑾将两根木棍插在沙盘上的顺昌府附近,沉声说:所以他坐不住,哪怕不亲上战场,也要找一个离战场更近的地方,时时刻刻盯着前线才能放心。 他要是现在还不来,我倒要佩服他了。谢珏顺手往火盆里丢了块小臂粗的木柴,说道:前线探子来报,说是安庆府也戒严了,有三路兵马从安庆府出来,分别往顺昌周遭的几座城去了,我猜是宁铮出门的障眼法多疑之人惯爱用这套。 前线条件不比后方,许多金贵东西都没有。炭火都少得很,屋里烧着的火盆也只能用木柴,烧起来辟啵作响。 信阳府的府衙先前被谢珏指使着亲卫从里到外拆了一通,内院拢共拆成个大院,改成了伤兵所。外院被改成了军情处,几间房中的墙板砸掉,拢共拆成一个大书房,用以日常商议军情所用。 前线没什么异常时,这地儿只有谢珏和宁怀瑾两人在此处,说话时都带着点回音,听起来空落落的。 长乐王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走这趟死路。谢珏的手肘支着膝盖,在火盆边烤着手,他动作别扭地抬起头,用下巴点了点门外,说:有时候想着前线那些伤亡的将士,倒真恨不得有什么奇人异士从天而降,抹了宁铮的脖子。 谢珏话说得委婉,但宁怀瑾也知道他说的是门外护卫的十里。 哪有那么容易。宁怀瑾说:陛下不开口,谁能真去要了长乐王的命那可是天家血脉,陛下的嫡亲长兄。 确实。谢珏不过发两句牢骚,说过也就算了。他停顿了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问:不过,这事儿要告诉陛下一声吗? 宁怀瑾被他问住了。 恭亲王皱着眉,盯着沙盘上的顺昌府沉默了一会儿,迟疑道:现在消息未定,还是先别说了。 谢珏不疑有他,只当他是谨慎性子作祟,万事想确定了再上报,于是可有可无地一点头,说:那样也好,反正若是宁铮真的来了,总有他露出马脚的一天。 宁怀瑾嗯了一声,算是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了。 宁怀瑾也很难说方才那一瞬间他心里突如其来的不安是怎么回事,他只觉得无论宁铮是不是真的来了,都不能现在告诉宁衍。 从亲征以来,宁衍就对宁铮太过在意,宁怀瑾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算计些什么,只是对他这种过度关注颇为担忧。 也不算欺上瞒下,宁怀瑾自我安慰道,若是来日确定了消息,他再上报也不迟。 宁怀瑾这样说服了自己,便也不再去想这件事,转而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面前的沙盘上。 昭明。宁怀瑾招手道:你来。 谢珏又往火盆里丢了两块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来,三步两步走到沙盘边上。 -- 第255页 怎么了?谢珏问:王爷看这沙盘看了快一晚上了,看出什么花儿了? 我在看淮滨和横川两县。宁怀瑾说。 谢珏咂摸了一下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说道:王爷是想打这两县? 正是。宁怀瑾点了点头,承认了。 可这两县地势特殊,恐怕不易打。谢珏实话实说道。 淮滨县和横川县离信阳城并不远,大约也就是三四天的路程。这两座县城地方不大,但都是平原地带,不像桐柏那样周遭有山林藏身,打起来要费事许多。 何况让谢珏犹豫的并不是这两县如何易守难攻,而是这两县的地理位置实在太过刁钻这两县之间距离不远,又有横河相连,若打起来,对方的援军也会来得更快。 最令谢珏不赞同的,是这两县正处于顺昌府前头,与顺昌府同属一条直线,若是淮滨打下来,那几乎就等于打到了顺昌府门口。 宁铮刚刚将顺昌府定成前线军处,想必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往后再退。 所以若是宁怀瑾贸然对这两县出兵,恐怕得不偿失。 按谢珏的意思,他们大可先蚕食周围其他的小城,等到将前线几城连成一片,到那时再去啃这块难啃的骨头。 输了才好。宁怀瑾语气平静地说。 谢珏满腹的话打了个磕绊,差点被他噎得上不来气。 若不是谢珏知道宁怀瑾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他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临走之前跟宁衍吵架了,来这赌气的。 王爷这是何意?谢珏诚恳地道:现在气候严寒,咱们的将士本就不太适应,正是需要士气的时候,佯败诱敌之计恐怕会弄巧成拙。 倒并非是我要如此。宁怀瑾语气温和地解释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宁怀瑾说着,将临行前宁衍的交代简要地提了提。行军打仗,这些事不能不跟谢珏这样的主帅通气。 谢珏听到一半,大概明白了宁衍的意思,于是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说道:我明白了,剩下的王爷不必说了,只要陛下心中有数,做臣子的无有不依的。 只是若想败,也得有个败的由头。谢珏双手支着桌沿,身子略微前倾,眼神在沙盘上扫视了一圈,说道:若败得阵仗太小,恐怕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若败得太惨烈,恐怕会对士气有损。 我也担忧这个。宁怀瑾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我才想,要么先对淮滨和横川两县下手,就算败了好歹也有个说法,之后再去打周边的几座小县城,再缓缓士气就是了。 谢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仔细地看了看沙盘上敌我两军的部署,然后伸手点了点另一个方向。 若是想按照王爷那样来办,咱们就必得先将新县和罗山县都打下来才行。谢珏说:否则横川反扑,顺昌府的援军顺横河而下,很容易就会将我军拉扯在战场上,到那时,若是宁铮从庐州方向打过来,我军岂不是腹背受敌。 我想过,可若是打罗山县,横川县必定会警惕。宁怀瑾说:我虽说只是想拿这两县上做个由头,但却不是完全对此无意。如若能趁此机会削减些兵力,对我们来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我们不如先取新县。宁怀瑾说:放过罗山县,免得打草惊蛇。 谢珏抿了抿唇,望着沙盘又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宁怀瑾说得也有道理,罗山县和新县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若他们先去取新县,很容易便会让宁铮觉得他们是想长驱直入地入安庆府,从而使横川放低警惕之心。 王爷说得也有道理。谢珏说:不如就这么办,既然要打输,咱们就不能等着对方上门了,必定得主动出击,才能把这个度握在自己手里。 第141章 布阵 整个正月,宁衍都在前线的军报和后方的奏折中左右逢源。 前线的战报几乎是一日三遍地送,不是今天在这打起来,就是明天在那遭了伏击,零零散散十几二十仗,听得人都头昏脑涨。 宁怀瑾将宁衍的吩咐记得牢靠,输赢的尺度上捏得很准,虽说是输多赢少,但也好在没有吃过大亏,送了两座鸡肋小城给宁铮,却将新县换了回来。 总得来说,倒也不算亏了太多。 郑绍辉的那一支一直没有动过,还是暗自蛰伏在守地。前线有谢珏和宁怀瑾拉着宁铮的注意力,对方也暂且没注意到他这样一个没名没姓的小虾米。 前线的消息每日都大差不差,宁衍知道他前线的两位大将心里有数,便不怎么担心,全心全意地将精力都放在后头。 年前那场收粮行动他算是大获全胜,除了安庆全府的粮收尚且不明之外,市面上的粮草已经被他收了八成有余。 其中有粮税之功,几家富商也在他着意之下收了许多,更别提还有宁怀瑾的当铺在背地里也帮了一手忙,林林总总算下来,场面倒比宁衍先前预估得好太多。 相比起前线,倒是京中的事情更值得宁衍费心。 宁衍按照之前跟宁怀瑾商量好的,估摸着前线战报已经传回京后,便以前线吃紧为由,请永安王宁宗泽借兵开道,从九江府夹击宁铮。 -- 第256页 宁宗泽当然不肯同意,他原本就怕自己被扯进这趟浑水,现在更是恨不得赶紧把自己往外摘,一边写私信来暗示宁衍说阮茵现在在皇寺待得颇为安稳,请他感念九叔帮扶的恩情,一边明面上回旨说是他这些年长居京城,对九江府管辖不利,九江剩余的守军恐怕零零散散加起来也不足十万等等。 这些话纯粹是拿出来糊弄鬼的,宁衍连看都没看完,直接将那封私信丢进火盆里点了。 不过他本也没打算宁宗泽能同意,或者说,宁宗泽不同意,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宁衍这话只说了一次,得到拒绝的回音之后就没再提起过,宁宗泽自以为他是放弃了,便也没有在多想什么,过了半个月,还主动示好了一二,往南阳这边给宁衍送了点军资,说是永安王府的心意。 宁衍当时冷笑一声,将东西照单全收,转而送给前线,顺手写了封褒奖的信函回去糊弄宁宗泽,算是将这件事翻过了篇。 宁宗泽自以为已经跟宁衍达成了一致,这些日子以来又开始摆上了皇亲的谱。据江晓寒的信上说,这还没到开春呢,永安王府倒是已经开始办上了诗会,说是要给他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子说门亲。 宁衍暂且没工夫离他,只回信说由得他去,反正几府封地不过都是秋后的蚂蚱,等收拾了宁铮,他也自有好果子回去分。 相比起来,倒是阮茵的日子不太好过,正月十五已过,她却依然留在皇寺,没回得了宫。 江晓寒把年前吃过的苦头一股脑还给了阮茵,每次皇寺那边派人来问,江大人总是和和气气地解释着,说是礼部还未商议好迎回太后的章程,令太后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草木初生的二月中。 宁衍先前要糊弄京中的消息已经传了回去,该搅的水也搅得差不多了,于是在正月底时便去信前线,说是时机已到,叫他们可以放开了打。 谢珏等这句话等得手脚发慌,他闲了整整一个月,打的仗都是不痛不痒,每天出兵都得想着怎么败得自然些,简直比打仗还要费心。 是以一收到宁衍的信,谢珏便像是原地打了鸡血,当即点兵点将,拉着宁怀瑾看了半宿沙盘,好好打了两处顺手的仗。 先前他们为了佯败,已经啃了大半个月的硬骨头,横川和淮滨两县的守军虽说是赢多输少,但神经一直绷得死紧,这些日子下来,也疲累不堪。 宁怀瑾爱兵如子,哪怕是佯败也不愿意多添伤亡,所以总选择轻骑偷袭之类的法子,总能打人个出其不意。 桐柏县的前车之鉴还放在前面,谁敢小看宁怀瑾的看似不成章法的偷袭,于是县中的守军也只能一次次地出来应敌,几乎没什么休整的功夫。 最令人叫苦不迭的还是谢珏,他常年在边城,又是武将世家出身,派兵打仗比宁怀瑾豪气许多,一般不用这种奇袭手段,总是乌泱泱大军几万人带出来,离着老远看着都胆寒。 安庆府的援军也在不断向这两县周遭的方向靠拢,并逐渐在附近几城连成一片,瞅这个架势,俨然是想倚靠着横水来跟谢珏好好地碰一碰硬了。 只是谢珏从接到宁衍信件后便当即抽身,直接撇下了面前这块难啃的硬骨头,转而将现有的前军拉长打散,退后两百里,混入了之前拿下的几座小城中。 还不等对面反应过来,他二人便干脆利索地转了道,以先前拿下的新县为踏板,开始向安庆边线的几座小城动手。 只是宁铮也不是吃素的,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他二人的意图,于是紧急拉长了防线,一时半刻也没吃到什么亏。 这场仗打到现在,才算是真刀真枪地拼起来。宁怀瑾和谢珏用兵风格不一,他二人一个形如鬼魅,出其不意;一个大开大合,有勇有谋,看似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分兵两路上了战场后,反而颇配合得有奇效。 前线上你来我往小半个月,最终还是谢珏和宁怀瑾险胜一招,险而又险地将战线又往前推了一寸,拿下了商城和故城。 消息传回南阳府时,宁衍龙颜大悦,当众赞了两句,说能得这两位良将是上天垂怜,他之幸事。 他私心里将宁怀瑾的地位也拔了拔,当真是从忠臣变良将,身上不知道镀了几层金。 宁衍心情甚好,于是大手一挥,将送往前线的物资又添了三分。 这一仗打完,宁铮损耗良多,不但又失了两座城,就连人手粮草的折损也是不计其数。 但宁怀瑾这边也没好到那去,这半个月以来,由于总是正面硬碰硬,前线伤员的折损也比往些时候都多,虽然军报里只写了一堆冰凉的数字名录,但宁衍猜着,宁怀瑾心里想必不会多好受。 但行军打仗就是如此,宁衍也不好多说什么安抚的之类的肉麻话,只能往前线多送药草,免得前头物资吃紧。 除此之外,宁衍也叫影卫送了封私信道宁怀瑾手中,说是叫他凡事不必太过挂怀,前线刀光剑影的,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宁怀瑾的回信来得也很快,几乎是在第四天清晨便落到了宁衍手里。 陛下不必担心。 宁怀瑾自如其人,一板一眼地规矩分明,只笔锋处有点微微凝滞,看起来颇有几分温和意味。 商估两城已经深入安庆府,恐怕短期内也再难向前。宁怀瑾在信中写道:是以臣与昭明商议,不若先就地整军,休整些许时日,用以将养生息。何况,连失两座腹地之城,宁铮必定心急如焚,定会主动出击,谋取先机。我军不若以逸待劳,来得更稳妥一些。 -- 第257页 宁衍见他条理分明,字里行间也没有什么愁绪,便放下了许多心。 前线战况未名,恐不能时时回信,望陛下莫要挂怀。宁怀瑾似乎本已落了笔,但不知为何又重新在信末的一小块空地上续写了两句:臣一切都好,也请陛下保重。 宁衍看完这两行字,不由得抿了抿唇,轻轻笑了笑。 怎么这样没情趣。宁衍小声说:就不能挑两句好听的写写。 但饶是如此抱怨,宁衍依旧好好地将这页纸折了起来,压在了自己桌案的镇纸下方。 宁衍书案上还摊着宁怀瑾之前看过的那副工笔这些日子以来宁衍想起来便会画上两笔,填填补补间,竟也画出了个雏形。 宁衍今天已经画了一会儿,本想就此停下,可看完了信心情大好,想了想,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紫毫来。 他这幅画已经大致勾出了轮廓,画得虽是大漠孤烟,却并不显得苍凉。隐世而居的村落掩在画末,袅袅炊烟升起,与远处的孤烟混于一处同归九天,瞧着倒有几分暖意。 宁衍今日手感颇好,直到午膳时分秦六来请,才恋恋不舍地搁下了笔,用雪白的宣纸将画盖了起来。 下午若是天气好,将这幅画放出来晾晾。宁衍临出门时也不忘吩咐道:只是不可放在烈日下暴晒,免得晒褪了色。 是。秦六应了一声,反手锁上书房大门,几步跟上宁衍,接着说道:陛下,后头的玲珑姑娘似乎有些不适,午膳后陛下可要去一趟。 去吧。宁衍算了算日子,发觉离先前与玲珑吩咐过得日子愈加临近,于是便可有可无地一点头,说道:毕竟她还怀着身孕呢。 秦六顿了顿,没接这句话。 除此之外,咱们的人来报,说是宁铮已经确定到了顺昌府。秦六垂着眼,接着说:现在前线战事吃紧,恐怕不日他便会亲上战场了。 第142章 等解决了你这桩事,朕就不在南阳府了 宁衍到后院时,正赶上大夫从玲珑的屋子里头出来,宁衍冲着秦六使了个眼色,秦六便会意地拦住了大夫,说要请大夫去花厅跟宁衍回话。 这位大夫先前就听说过,说是屋里这位夫人腹中怀的是陛下的头一胎,便猜想着宁衍大约很看重这个孩子,在心里暗自掂量了一会儿,想着谨慎回话。 果不其然,大夫前脚进了花厅,刚刚赐座的功夫,就听宁衍开了口。 不知玲珑的胎像如何?宁衍问。 大夫在手里攥了把汗。 说实话,这位玲珑夫人不知是养得太过娇贵还是如何,现在眼瞅七个月的胎像,倒比寻常妇人的胎像还是弱些。 好在虽然娇弱,但胜在胎像稳固,胎儿发育的速度也尚好,是以大夫也没有过多在意,只是说多用一些补气养身的房子养着就是了。 只是现在宁衍开口询问,大夫生怕万一之后临盆出了什么事,倒要被陛下扣在自己头上,于是连忙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将这其中的厉害一五一十说了。 宁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一会儿,那大夫直说到口干舌燥才肯停下,最后才补了一句:若说大事,其实也没有,陛下福泽深厚,必定一举得男。 宁衍颔首应了一声,又问道:那什么时候能临盆? 大夫被他问得愣了愣,心说这陛下怎么看起来丝毫不关心孩子安危,反倒光在乎这孩子什么时候出来一样。 回陛下。大夫说:寻常妇人临盆,大抵需要九个半月,玲珑姑娘这还早着,仔细将养着,少说还要两个多月呢。 宁衍微微拧了下眉。 但碍于大夫在场,宁衍也没说什么,很快便恢复了神色,随口嘱咐了几句让大夫小心照应之类的场面话,便叫秦六将大夫送了出去。 秦六很快去而复返,见宁衍似乎若有所思,便试探道:陛下还去看玲珑吗? 宁衍闻声回过神来,随口说:看,怎么不看。 自从查出身孕过后,玲珑便有了自己的小院,虽说不大,位置却好,紧邻着后宅的小花园,赏景看花的都方便。 许是因为大夫刚走的缘故,玲珑还卧在床上没起身,就着个铜盆吐得天昏地暗。两个小侍女陪在她床前,一个递水一个拍背,看着倒比玲珑自己还紧张。 秦六替宁衍推开房门,玲珑见是他来了,急忙忙掀开被子踩着鞋下了地,笨拙地给他行了个礼。 雪白的里衣已经遮不太住她的肚子了,玲珑的小腹凸起得很明显,坠得她原本纤细的腰肢都往下沉。 玲珑伸手扶了扶后腰,俨然一副不太舒服的神情。 免礼。宁衍走到窗下的榻上坐好,淡淡地吩咐说:先都下去吧。 玲珑身边的两个小侍女头也不敢抬,听了吩咐,急急忙忙地就往外退,秦六等到她俩人连磕带绊地走出门去,才慢悠悠地走到门口,还将门带上了。 这屋里人一走,玲珑连外衫都顾不上穿,忙给宁衍倒了茶来,有些艰难地跪在了他脚下。 大夫跟朕说,你这身孕少说还得两个月才能临盆。宁衍说。 -- 第258页 玲珑应了一声是,说:大夫也是这么与奴婢说的,陛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前线战事紧急,两个月未免太长。宁衍侧目瞥了她一眼,沉吟片刻,说:最晚三月中旬,你想个办法, 把这事儿解决了吧。 玲珑没问是个什么解决法,闻言磕了个头,说:奴婢全听陛下的。 宁衍嗯了一声,说道:等解决了你这桩事后,朕约莫就不在南阳府了,到时候你留在这,也替朕看着南阳府。 玲珑一怔,有些着急地问:陛下是不必奴婢跟随了? 你的孩子还在这呢,需要亲娘照料。宁衍意有所指地说:你怎么能跟着朕天南海北地满处乱跑。 玲珑的后话还没说完就被宁衍噎了回去,她到底是没胆子驳宁衍的话,只能百般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是。 宁衍没再多说,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喝完了她端上来的那盏茶,像来时一样随意地走了。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里,宁衍都没再听过玲珑的消息。 说来也奇了,宁衍和玲珑一人占着半座南阳府衙,中间就只隔着一层泥瓦隔门,还真能住出远在天边的意思来。 天气渐暖,前线的战事也开始胶着起来,战火纷飞地打成了一片,从最初一城一池的得失,打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延绵不绝的战线,每日不是这里打就是那里闹。 宁铮也终于过了试探的时期,开始气势汹汹地反扑回来,整个安庆府边线打成了一场混战,别说是带兵的两位主帅,就连谢珏的两位亲卫副将也被临时提了衔,带着兵马扑进了这场乱战里。 谢珏和宁怀瑾见天地带兵出征,直到后来,连军报都是假手于军内的师爷来写了,宁衍也只能在军报结尾冰冷冷的暂无主将伤亡里来确定宁怀瑾的安危。 先前总时不时送回的家书更是长时间没影子,但宁衍心知战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又不敢主动写信去撩拨宁怀瑾,只能没事儿就把先前的几封翻出来看看,用以解馋。 三月初时,府衙的后院终于久违地传来了玲珑的消息。 伺候玲珑的小侍女火急火燎地跑到主院来求见宁衍,一双眼睛急得通红,额上还覆着薄薄的一层汗。 陛下。那小侍女刚被秦六领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您去看看姑娘吧。那小侍女带着哭腔道:姑娘在湖边看花崴了脚,摔了一跤,现下怕是要早产了。 宁衍放下手里的折子,不动声色地看了秦六一眼。 秦六会意地退出房门,几步消失在了门外。 什么时候的事儿?宁衍问。 就,就方才小侍女吓得魂飞魄散,说话也有点打磕绊:姑娘见了红了,我们不知怎么办,只能来求见陛下。 稳婆找了吗?宁衍又问。 小侍女一愣,随即才想起来什么,连忙点头:叫了叫了,都是先前陛下挑好放在府里的,已经差使去叫了。 宁衍点了点头,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说道:那去看看吧。 等到宁衍跟着那小侍女走到后院的时候,玲珑的院子已经被禁军从外围了起来,禁军卫队长拎着剑站在门口,正指使着人将请来的大夫安置在门口的台阶下。 那大夫看诊这么多年,大概也没见过妇人早产还要把大夫拦在门外的,不由得坐立难安,捧着盏下人送上的茶不住地往屋内瞧。 大夫见谅。宁衍走到屋檐下,在先前替他布好的位置上落了座,客气地道:皇家有许多礼数体面需要顾忌,现在不比在京城,诸事不太方便。所以若出了什么问题,只能烦请您在外指点一二了。 宁衍话说得这样客气,倒是让大夫不好自处,忙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了两句一定尽心云云,才在宁衍的吩咐下重新落座。 玲珑身边的两个小侍女不多时便被稳婆请了出来,说她们没什么经验,站在里头还碍手碍脚的。 大约是摔得厉害的缘故,玲珑在屋内叫得十分凄惨,直叫了得有两个时辰,还是没什么动静。 屋外的禁军都听得有些不落忍,坐在门口的宁衍倒是不动如山,端起茶盏撇了撇上头的浮沫,低头抿了一口。 妇人生孩子,大约是要折腾一会儿的吧。宁衍问。 大夫反映了一下,才发觉宁衍是在问他,于是忙回答道:确实如此,先前草民也跟玲珑姑娘交代过,说是妇人们生孩子,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两天也有,所以要忍住叫喊,免得之后脱力。 大夫觉得自己已经暗示提点得够明白了,谁知宁衍只是点了点头,又喝起了茶,也不知道是性子沉稳,还是没将屋里那个当回事。 那大夫摇了摇头,在心里暗自唏嘘了几句这样的高门显贵,他还是别猜了,猜也猜不透人家的心思。不进门也好,万一这位主出了什么事儿,也赖不到他头上。 他这样想着,倒舒心许多,干脆也安心坐了下来。 令人没想到的是,玲珑这一出折腾了足有六七个时辰,一直折腾到午夜时分才完。 -- 第259页 门口的禁军换了一茬,等到后来,连大夫也不免佩服起宁衍来这位小陛下当真是稳若泰山,听了六七个时辰的惨叫,还能在门口坐得稳稳当当。 不过好在今夜这一出到底是有惊无险,大夫在门口陪着喝了好几盏茶,到了也没派上用场。玲珑姑娘身量结实,竟然真的自己将这孩子生下来了。 过了片刻,屋里声音渐歇,稳婆从屋里走出来,先来给宁衍见了礼。 那大夫多看了她几眼,只觉得这稳婆生得五大三粗,肩背宽阔,看着十分眼生,也不知道是从哪寻摸来的。 恭喜陛下。那稳婆粗声粗气地说:姑娘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只是身子孱弱,受不得风,恐得静养一段时日。 宁衍闻言点了点头,顺手指了指门口的两个小侍女,随口吩咐道:既如此,从今日起,你们便不必伺候了。 第143章 朕亲自去找。 当今陛下的头一个男丁出生得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 说是轰轰烈烈,是因为从玲珑发动开始,这全府上下便一个也没得消停,个个提心吊胆地等着孩子落地。就算是南阳府尹石家荣和一应的周边臣子也从家里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在前厅等着消息,生怕这位金贵的皇子摔出个什么好歹。 而说悄无声息,则是因为这位皇长子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落了地,居然除了稳婆之外,满府中再无一人见过这孩子。 就连当时守在门口的宁衍事后也没进屋去看看自己这位皇长子,只是语气平静的吩咐着换了玲珑身边伺候的人,又吩咐了阖府上下的赏钱。 但由于宁衍面上一直淡淡的没什么喜色,这赏钱便也显得有些意味深长,阖府众人得了赏钱,却也都疑虑重重的,一时间不清楚是该笑还是该什么。 但紧接着,大家便都在宁衍的吩咐下嗅到了风声觉得这位玲珑姑娘怕是不太受宠。 禁军飞羽营,从今日起,每日轮值三班,守住这个院子。宁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道:皇长子兹事体大,须得好好看护。从今日起,除了屋内的婆婆,其他等闲下人不可入内院。若有闲人擅闯,不必回话,就地格杀勿论便是。 那年轻的卫队长半跪下来,应了一声是。 另外,玲珑姑娘生子不易,应在屋内好好将养。宁衍意有所指地说道:门窗处可要看严了,别叫屋里渗了风。 一直在旁边被迫陪守的大夫打了个哆嗦,侧头瞄了一眼紧闭的内院大门,心里不禁有些发寒。 虽然他不懂天家规矩,但这都生了孩子,宁衍还张口闭口玲珑姑娘,显然是没打算给屋内的女子名分的。 没名分倒也好说,可瞧着现在的模样,这不就是软禁吗。 大夫越想越觉得自己勘破了什么皇室秘辛,后背和手心一层一层地出冷汗,最后被侍女请出府时,连手脚都硬得发木了,心里一阵阵地后怕。 宁衍倒不知道他不知不觉间差点吓破了人家大夫的胆子,他跟着熬了大半夜,精神有些不济,又坐在门口歇了一会儿,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禁军卫队长见他似乎不太舒坦,便连忙询问道:陛下可是不舒服?要将大夫请回来吗? 宁衍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又坐了片刻便站起身来,也不要人跟着,转过身,自己往前院的方向走去了。 刚出了主院,方才消失许久的秦六便又神出鬼没地窜了出来,沉默地跟在宁衍身后。 宁衍负手背后,侧目看了他一眼,忽而抿了抿唇,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挺像的。宁衍真心实意地说:满院子禁军,愣是没一人发现你是个男人。 秦六: 他木着脸抹了一把脸侧残留的药胶,有心想回应,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片刻,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谢陛下夸奖。 宁衍摆了摆手,敛了神色,继续道:玲珑的事情了了,前线的火候也差不多了。再过一个月,朕得亲自带兵出征,到时候便无暇顾及南阳府了。你给京中去个信到这个地步,阮茵那条线已经不必费心在意了,你将九影调过来,替朕看着南阳府。 秦六应了一声是。 说话间他二人已经走回了正院,宁衍今天正事儿没干,又陪着玲珑这出戏熬到这个时辰,整个人又困又乏,什么都懒得想。 去问小厨房要碗甜汤。宁衍被秦六服侍着脱下外衫,随口道:派人去前院报个平安,就说朕今天就先安置了,要恭喜的,明儿早上议事的时候再说。 秦六利索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将宁衍的外袍挂在衣架上,正想出门,主屋的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撞了开来。 秦六心里一惊,手里的剑顿时出鞘,寒光一闪间,正抵在来人的颈子上,随着来人进门的冲劲儿在他脖颈上拉出一道血痕。 宁衍侧过身,眼神凌厉地扫了过去。 先别杀!宁衍低声喝道。 陛下来人似乎也吓傻了,呼哧带喘地,一进屋就扑在了地上,止不住地发抖,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惊的。 -- 第260页 秦六见他身穿着禁军的服侍,皱了皱眉,用剑尖挑起了他的下巴,细细辨认了片刻,才认出这是神剑营的人。 禁军出身,如此不同规矩,敢御前惊架,你好大的胆子!秦六喝道。 陛下。那年轻的后生一脸灰土,手抖得厉害,毫不在乎秦六的威吓,只颤颤巍巍地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封信,颤声说:恭亲王在阵前失散了! 宁衍只觉得脑中轰得一声响,顿时眼前便一阵阵发黑,耳里似乎一时间剩下了这句话。 他被这句话惊得不轻,踉跄着往后跌一步,后腰撞在书案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陛下!秦六担忧道。 宁衍一口气没倒上来,心口怦怦直跳,震得他眼前发麻,腹胃里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他皱着眉,狠狠地按了按太阳穴,想把那阵晕眩硬压下去。 不能着急,不能慌。 宁衍恶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扶住桌案,闭了闭眼睛,哑着嗓子问道:怎么回事。 三日前,王爷领兵出征,想要与谢将军呈合围之势,以声东击西法再取一城。那小兵显然也怕宁衍接受不了这事儿,说得战战兢兢:可谁知敌军狡猾,先前布了埋伏,恭亲王一支打散了,久久没回营地。谢将军当时在另一头,事后调兵去接应,却未见恭亲王的踪迹。谢将军顺着战场痕迹寻了许久,跟敌军打了两仗,在附近搜索了个遍也没找见王爷那一队的踪影,于是未敢擅专,连忙便回来请陛下示下。 他手里有多少人。宁衍问。 宁衍也觉得神奇,乍一听这样的事,他居然没失去理智,也没惊得魂飞魄散,竟然出奇地冷静了下来。 他像是在瞬间将所有情绪强硬地剥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只留下一线理智,用以对付现下的场景。 出征时约有个两万。小兵忙说:后头的折损暂且不清楚。 宁衍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 他脑子里在飞速地回忆着之前每天的军报这个兵士口称三天前,那必定是从前线不眠不休地赶回来的,当天的军报不如他脚程快,想必还在路上。 在宁衍最后一封收到军报上,宁怀瑾倒是跟他说起过,说近来前线胶着,最近几仗都没打出什么名堂来,他想着干脆放弃商城周遭,转而往金寨县附近伸伸手,若成了,也能与商城连成一线,加上背后再远些的信阳,正好能组成一把刀锋,破开安庆腹地。 舆图。宁衍吩咐道。 秦六利索地收了剑,连忙从一旁取出舆图摊在书案上,又忙去帮宁衍点亮了屋内的四处烛火。 来送信的兵士似乎被他的冷静所感染,渐渐地也平静下来,不像最初抖得那样厉害了。 烛光亮起,秦六才发现,宁衍的脸色煞白,难看得实在要命,也不知道是哪口气在撑着他的理智的。 宁衍的舌尖被他咬开一道极深的伤口,两句话的功夫,铁锈味就盈满了整个口腔。 宁衍皱了皱眉,硬按捺住一阵反胃之意,一边看着舆图一边问:昭明怎么说。 谢将军还在找。那兵士连忙说:周遭几府有敌军守军的不方便,也派了精锐分队去找。 宁衍嗯了一声,知道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挥挥手,说:你先下去。 那兵士自己也知道他帮不上什么忙了,于是连忙磕了个头,手脚发软地退出了主屋。 他前脚出门,宁衍便放低了声音,问道:影卫有消息吗? 秦六知道他在问什么,忙道:还没有。 宁衍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宁衍方才在舆图上已经看了一圈,宁怀瑾想去的金寨县离商城不远,也就两百里不到。这样近的距离,宁怀瑾没有带太多兵士也是理所应当,他本来就是去佯攻的,若出什么事,回援也还来得及。 所以现在骤然失去踪迹,必定是在金寨县附近遭了伏击。金寨县附近地理位置复杂,周遭有水有山,还有一条不输于横水的长河,若遭了伏击,确实容易手忙脚乱。 但宁怀瑾身边有他的三个影卫,这些影卫虽不能抵千军万马,但拼死送信的能耐还是有的。若是宁怀瑾出了事儿,影卫要以死殉他之前,也必定会先回来向宁衍请罪。现在没有消息,就说明起码宁怀瑾性命无忧。 这件事勉强让宁衍安下了一点心,他抬手按了按跳动剧烈的胸口,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秦六见他面色平静,生怕他把自己憋出个好歹来,忙扑通一声跪下来,道:陛下若不放心,属下便去找。 不必了。宁衍摆了摆手,低声说:现在暗处的影卫留下一个,你传信给九影,不必叫他到这了,叫他直接去取道去信阳。另外,传信下去,南阳的府兵拨出五万,跟除飞羽营之外的禁军一起,朕要带走。 宁衍顿了顿,咬牙道:朕亲自去找。 第144章 可能联系上陛下吗? 宁怀瑾已经在九华山上呆了五天了。 三天前,他带兵取金寨县,却不知是不是走漏了消息,在金寨县前八十里处的一座山坳里被敌军伏了个正着。 -- 第261页 宁铮似乎知道是他带队,铁了心地要置他于死地,临时调来的兵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乌泱泱半山都是,光羽箭队就带了三个有余。 宁怀瑾这些日子以来天天在前线跟这些人打交道,各处守军的底都摸得差不多了,略一看人数就知道宁铮这是挖空了周遭几座城,单等着来这阴他。 这次为了速战速决,宁怀瑾带出来的兵只有两万,更别说山坳这种地形本就复杂难辨,敌人在暗他们在明,打起来必定吃亏。 是以宁怀瑾压根未曾犹豫,当机立断便要撤,只可惜冤家路窄,此次带兵出来围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他手里吃过大亏的冯源。这位新将失了桐柏县后,日子大概不太好过,这次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压根是拼着自己的精锐不要,也要拖住宁怀瑾。 硬碰硬显然不太现实,若是要硬冲,恐怕还没等冲出围堵,宁怀瑾身边这点兵马就得一个也不剩。 何况,宁怀瑾又决计不能被俘,否则先不说阵前失了主帅是否会动摇军心,就单说他若是落在宁铮手里,宁衍那边的日子可就绝不会好过了。 于是宁怀瑾咬了咬牙,干脆下令前队变后队,非但没有向信阳方向撤退,反而往反方向突围过去。 冯源本以为宁怀瑾会拼死回城,所以将大部分兵力都拦在他的去路之上,却没成想他掉头回去自寻死路,一时间调度不及,居然还真被他冲出了个口子。 宁怀瑾为人谨慎,带兵也一样,出门前早把周遭百里的舆图都在脑子过了一遍, 金寨县附近地势多样,但大多是平原和河水这样不善于藏身和撤退的地形,恐怕若真跑出去,不出两百里便得被冯源追上。 可若不跑,便只剩下死战到底和束手就擒两条路。 宁怀瑾哪条也不能选,他头一次在战场上被敌人追得这样狼狈不堪,前后都再无退路,只能咬牙令全军弃了马匹和不必要的辎重,带着剩余的兵士就近上了山。 好在现下已经开了春,山上草木丰盈,山林掩映之间也好藏人。加之九华山地势颇陡,又多以岩峰危崖为主,峰峦叠嶂间,寻常的兵士一时半会也很难追上来。 是以虽然冯源也令手下的兵士弃马上山,但到底这九华山高耸如云,道路崎岖,想从里搜出区区几千个人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到的。 但到底冯源不死心,他先前在宁怀瑾手里吃了大亏,回去后便被宁铮痛骂一顿,降了军阶,发配去守一些弹丸小城。这次宁怀瑾正撞进他的守境,他自认为是苍天有眼,正怀着满腔的恨意想要报仇,现在看不见宁怀瑾的尸首,哪能就此罢休,干脆令人就地安营扎寨,要令人搜山。 直躲到今日,宁怀瑾手里就只堪堪剩下了三千精锐,还大多都带着伤,个顶个狼狈不堪。 宁怀瑾自己也没好到那去,突围时他也受了伤,一处伤在腰侧,一处伤在后肩,皆是锋利的箭伤,这几天只匆匆裹了,时不时都在渗血。 九华山昨天夜里下了一场蒙蒙小雨,今日晨起时虽然气温又降了些许,但好在下雨会让脚印和人行走的痕迹消失,所以起码这两天他们可以暂且不必挪动地方,好好地歇歇了。 宁怀瑾靠坐在一处山崖下,眯着眼睛望着远处云山雾罩的一座山峰,心里百转念头,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第五天了,宁怀瑾想。 谢珏那边必定已经收到了他遇袭的消息,也肯定会出来接应找他,但九华山深山密林,虽然冯源一时半会搜不到他们,但谢珏的人更是如此。 若当初宁怀瑾有别的路可选,他定然也不选这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可当时情况紧急,前是长河,后是平原,他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往山里扎。 可一朝入了深山,之后如何,便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九华山山高云深,可毕竟只是独山,不与其他山脉相连,若是冯源豁出去了要死守着下山这一圈,他们也只能乖乖被困在上头,再没其他出路可走。 可也不能在山上硬等,现下是初春,山中寒意尚存,几晚上下来,军中已有人发起高热来了,加上他们身上的干粮日渐渐少,再这么下去,恐怕也在山中躲不了多久。 何况 宁怀瑾的思绪顿了顿,他靠在湿漉漉的山壁上,微微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 何况宁衍一定也听到消息了。 恭亲王阵前失踪,谢珏于情于理都会上报,断不会瞒着宁衍。 理智上,宁怀瑾知道宁衍绝不会个意气用事的孩子,他生平最明白什么是大局,也明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意思,断不会因一己私情左右天下安危可情感上,宁怀瑾又不敢确定。 宁衍在他身上已经破过太多例了,以至于连宁怀瑾自己也吃不准,自己在宁衍心里到底有多大分量。若宁衍真的被这消息激得上头,以为他遭遇了不测,转而一封信送回京城,令影卫宰了阮茵出气可怎么是好。 宁怀瑾心里糊里糊涂的,一会儿是现下他们在山中还能撑几天,若撑不过了要怎么下山;一会儿又是宁衍那头,不晓得他现在是否急坏了,别惹出了身上的余毒,又要遭罪。 他不知怎的,脑子里无数个问题缠在一起,却哪一个都理不清头绪,就像是装了一脑袋浆糊,越搅越稠。 -- 第262页 直到身边传来一声低唤,宁怀瑾才骤然打了个激灵,条件反射一般地醒过神来。 王爷,王爷 宁怀瑾这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间差点靠在山壁上睡了过去,十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正跪在他身侧,忧心地看着他。 王爷,您没事吧?十里问。 宁怀瑾伸手在山壁上抹了一把露水,在额头上拍了拍。 没事。他低声说:怎么? 您该换药了。十里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指头大小的小药瓶,拨开了药塞。 宁怀瑾愣了愣,侧头看了看自己肩上裹着的白布,疑惑道:你怎么还有药,先前不是已经用过了吗? 王爷身边三名影卫,除属下之外,每名身上还有两瓶伤药。十里耐心地说:还够王爷三天。 本王还好。宁怀瑾说:先收着吧,伤得比本王重的还有好几个,去看看他们用不用。 不行。十里断然拒绝:陛下有旨意,要先护着王爷周全。既然陛下吩咐了影卫,就算是旁人都死在这了,影卫也得将王爷安安全全地带回去。 宁怀瑾皱了皱眉,却也不想让这些难做,于是沉默了片刻,没说什么,准备事后将药拿走,再由他分给别人也就是了。 十里见他默认了,便磕了个头,膝行两步上来,将药瓶搁在宁怀瑾身边,伸手要去解他肩膀上裹着的白布,准备给他换药。 那布折腾了这些天,在山林灰土里滚了一圈,又被血污染了一大块,现在已经快瞧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十里为难地看了一会儿,也觉得这样不行,暂且没敢解开,转而伸手去撕自己的衣服外衫。 宁怀瑾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不必。宁怀瑾说:凑活用吧。 王爷?十里在他一触及分的手心中感到了不同寻常的热量,他骤然拧紧了眉,问道:您是不是在发热? 宁怀瑾被他问得愣了愣,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没摸出个异常来,含糊了一句:是吗。 宁怀瑾说完,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晕,于是干脆撑着地坐直了,探身过去在崖壁一处递水的小洼里掬了捧水,洗了一把脸。 山露冰凉刺骨,宁怀瑾狠狠打了个寒战,彻底清醒了过来。 或许吧。宁怀瑾说:先不说这个,现下这个处境,影卫可能联系上陛下吗? 这是宁怀瑾现下最焦心的一件事。 于理,他得稳着宁衍,好告诉他自己没事儿,叫他千万不要因此改变前线部署,以至于好容易得来的优势又化作泡影。 于情,他又生怕宁衍在后方不知道他的消息,再万一悲伤过度,急出个好歹来怎么都不是他乐见的。 暂且不行。十里摇了摇头,说道:属下先前试过了,可这山太深了,陛下的鸢唤不进来,就算唤进来了也会迷路,恐怕很难送信若非要联络,恐怕只能影卫亲自去。 宁怀瑾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若山下都是冯源的守军,影卫可能穿过其防线,单枪匹马地突围吗。 他话音刚落,崖上便飞下一个身影,与十里一左一右地跪在他身侧。 属下可以。男人说。 宁怀瑾看了他一眼,男人声音喑哑,眉眼看起来有些面生。但不难看出,这男人比十里年纪要大上好几岁,听声音似乎比秦六还要老成一些。 宁怀瑾皱着眉想了想,才想起来宁衍拨影卫给他的时候似乎提起过,他身边有个排行第五的影卫,想来就是这位了。 影卫看排行论本事,宁怀瑾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秦六的能耐,便对面前这人无端多出几分信心来。 那就劳烦走一趟。宁怀瑾喘了口气,有些费力挪动着受伤的右手,从自己怀里摸索出一个先前写好的信筒,塞进了范五手里。 若是能突围,便送给陛下。宁怀瑾说:若是不行便回来,不必硬闯。 影卫各个金贵,宁怀瑾想,是宁衍这辈子的保障,不能轻易折在战场上。 第145章 本王只是有些想陛下。 范五早等着他这句吩咐,闻言就地磕了个头,转头就几个起落间跃进了深林中,只留下一片窸窣的风过声响。 宁怀瑾跟影卫打交道的次数不多,熟悉些的秦六和十里都是在人前待惯了的,还从没见过这么令行禁止,不爱说话的。 以至于直到范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中,宁怀瑾还有些愣神。 他走了?宁怀瑾问。 十里侧耳听了听动静,回道:已经走远了。 十里琢磨了一下,以为他是怕范五担不起这个差事,于是又解释了一句:王爷大可放心,既然五哥说能突围出去,就必定能成事。 本王不担心这个。宁怀瑾说着又觉得头疼起来,他靠在冰凉的山壁上,皱着眉喘息一声,低声道:本王只是有些想陛下。 十里微微一怔。 -- 第263页 影卫历来只知听吩咐行事,却对人情世故知之甚少,十里一时间没听懂宁怀瑾这句话究竟是何意,只觉得这句话说完,宁怀瑾身上的精气神都淡了几分。 宁怀瑾话音未落,山壁后一条小路上便传来极轻的窸窣声,十里目光一凌,矮身从靴筒里掏出一并极其锋利的匕首,反手握在了右手掌心内。 一人多高的灌木摇晃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弓着身子,略显艰难地从里面钻了出来,脸还未露,先压低声音唤了一声王爷。 十里闻声松了口气,将那柄匕首重新插回靴筒中,用衣服下摆盖好了。 宁怀瑾就着这个姿势偏了偏头,来人已经顺着山崖壁爬了下来,正落在宁怀瑾落脚的小青石平台上。 来人是谢珏亲卫,也是宁怀瑾这次出征的副将,叫孟昌勋,当初宁怀瑾在边城查宁铮时,也无意间跟他有过一面之缘。 十里不太习惯出现在旁人眼中,在孟昌勋下来时便告退,顺着山壁翻了下去。 宁怀瑾一向不清楚影卫在暗处都藏身在哪里,但左不过都在附近,见状也没在意,随他去了。 王爷。孟昌勋拨开一丛枯枝走过来,说道:时辰差不多了,不如下去吃点东西。 宁怀瑾觉得头疼得很,一时间不太想动弹,于是拍了拍身边,示意对方先坐下。 下面的兵士还好?宁怀瑾问。 精神都还好,也没人说什么丧气话。孟昌勋搓了搓手,说:大家身上的干粮省着点吃,还够一阵。属下瞧着这几天还没遇上过追兵,想必是冯源也吃不住这么干耗,再过几天就该撤走了。 宁怀瑾却没孟昌勋那样乐观,他眉眼间夹杂着几分愁绪,看着远处的云雾叹了口气。 这次是本王考虑不周。宁怀瑾说:连累大家。 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孟昌勋下意识想去拍宁怀瑾的肩膀,又想起这位是个养尊处优的王爷,不是他家那个可以随意玩笑的将军,又讪讪地收回手,尴尬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劝说道:行军打仗,有输有赢也是常事。论天时地利人和,谁比谁险胜一招都不一定的。 宁怀瑾摇了摇头。 不是这么回事,宁怀瑾想。 冯源这次为了伏他,必定是抽空了周遭几座小城的所有守军,才能将他打得这样毫无还手之力。 战场之上,排兵布阵都有定数,总不能为了打一仗就不顾其他守境,冯源这样调兵出来,就等同于要将西边的三五座城拱手让给谢珏。 敢这样大费周章地拦他,若说冯源没有宁铮的授意,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宁铮虽然在谋算上不及宁衍,但也不是那种为了一仗输赢就不顾全局的傻子,宁怀瑾最初还想不明白,但在山里呆了两天,脑子渐渐清楚,便也反应过来了宁铮的用意。 宁铮是想用他来重创宁衍。 这天下都知道他是宁衍看重的恭亲王,但只有宁铮知道,对宁衍来说,宁怀瑾在他心中的分量远远不止世人想象的那些。 宁衍当初在京中为他干了那么多出格的事,不光咬着性子不肯纳妃,还能为了他硬往阮茵的套里钻,要说宁铮没收到消息,宁怀瑾死也不信。 既如此,那无论是宁铮在战场上俘了他,亦或是冯源干脆在这深山老林里将他宰了,对宁铮来说,都是稳赚不亏的事情。 若是前者,他能拿着宁怀瑾去向宁衍谈条件,宁衍那样看重他,不怕宁衍不被拿捏。若是后者,宁衍悲痛欲绝之下,也能让宁铮有机可乘。 宁怀瑾知道,战场之上两军对峙,手段脏些的,也有拿敌军将领妻儿家小在阵前相威胁的事。可他万万没成想,自己居然也有一天成了旁人口中的妻儿家小。 宁怀瑾不由得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他先前一直觉得,他与宁衍之前如何,都是关起门来自己的事儿。宁衍对他如何心悦,如何偏袒,都是宁衍对他的抬举。抛开这些,他本质上不过还是那个宗谱末页的旁支宗亲。 是以无论是带兵打仗,或是什么其他事,宁怀瑾从未在意过什么,只想着护好后头的宁衍便好。 可直到此战过后他才骤然明白,原来在旁人眼中,他早已与宁衍绑在一起,成了能威胁宁衍的隐患。 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可不能这样以身犯险了,宁怀瑾想。 孟昌勋见他神色恹恹,以为他是自责,便干咳了两声,想转移一下话题:王爷身上的伤如何了?这山上潮气重的很,可别留下什么病根。 本王没事。宁怀瑾摇摇头,说:本王方才想了想,按昭明的性子,想必不会临阵自乱手脚,哪怕是本王丢了,他也不会放过眼前的便宜买卖,只会变本加厉地咬下对方一块肉。加上有郑绍辉替他左右看顾,这几天下来,至少能打下两座城。 宁怀瑾向后靠在山壁上,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天上的云,低声道:希望昭明机灵点,打的是南溪和叶集。 孟昌勋在脑子里艰难地回忆了一下舆图上的位置,过了半晌才想起来,叶集县和南溪县正处在金寨左右两边,正好能跟九华山形成个合围的三角。 -- 第264页 叶集也就算了,谢将军还能往这边搜搜。孟昌勋不解其意:可南溪就远了,这得打到安庆南边去。 就是要打到南边。宁怀瑾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宁铮身在顺昌府,安庆府孤城无人,若是昭明撇下我不管,一味地往他的本营扎,你看宁铮要不要慌。 你我现在被困在山上,无非是因为冯源在底下守着咱们自投罗网。可若后方守军不足,宁铮下令他撤兵,现下的困局也就解了。宁怀瑾顿了顿,似乎是蓄了点力气,才接着说:宁铮本来只是想孤注一掷,想着能逮到本王,从陛下那里换取更多胜算。这样的釜底抽薪之法不是长久之计,只要他一时没能按死本王,他没那个时间多耗。 昭明大军压境,他不会将所有胜算投在本王身上,撑不了几天就该退了。宁怀瑾说着说着,似乎因宁铮想用他威胁宁衍这事动了火气,声音也凉了几分,冷笑道:他个蠢货,脑子不足贪心有余,想釜底抽薪还想着活捉本王,活该被本王拖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走不了。 孟昌勋甚少见他这样锋芒锐利的时候,一时间被他身上的煞气惊了一瞬。 但他说得也没错,孟昌勋想,若是换了谢珏在对面,那天在山坳口必定不会真刀真枪地跟宁怀瑾拼杀,以至于让他寻找破口突围出去。 谢珏必定会在左右去路都设上卡子,然后令飞羽队万箭齐发,管他伤亡几何,先按在这里杀了再说。 虽然尸首不如活人值钱,但好过像现在这样,进逮不着人,退又实在吃亏,只能不上不下地干架在这,令人左右为难。 说得严重些,战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城一池皆重若千钧,若是之后宁铮真的兵败如山倒,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因着今天的缘故,都不太好说。 但指望昭明也不行,咱们也不能在山中久待。这些日子没遇上野兽是运气,但若遇上了,就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了。宁怀瑾终于歇够了力气,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接着说道:再者说,粮食倒无所谓,这山上野鸡野兔也暂且够果腹。山上缺药却是大事,剩下的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山中气候不好,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出事。 孟昌勋也知道这个道理,询问道:那王爷想如何。 宁怀瑾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了个时限。 再等三天。宁怀瑾说:若三天内还没有援军到,咱们便向下突围。 孟昌勋对他这个决定没什么异议,闻言点了点头,说道:那属下去跟他们知会一声,这两日先寻个干燥隐蔽点的地方藏着,等到两日后夜里,咱们再往山下挪腾挪腾。 第146章 那敌军是怎么知道,怀瑾是往哪走的。 谢将军也没想到,他着人去送个信而已,居然还能带一个活生生的陛下回来。 但当宁衍即将抵达前线的消息传到谢珏帐内时,谢珏又觉得这似乎也合情合理,像是宁衍能干出来的事情。 知道了,劳烦先歇息片刻。谢珏安顿完提前来传话报信的禁军,又转而对着亲卫吩咐道:传令下去,令左军二营循路相迎。 谢珏的亲卫领命而去,中军的帐帘掀了又落,程沅从里间里走出来,就站在帐子的隔断处,有些担忧地看着谢珏。 王爷丢了,陛下会不会迁怒你。程沅低声问。 不会。谢珏闻声回过身走到他身边,勉强笑了笑,说道:战前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王爷还没个踪影,陛下不是会这样意气用事的人。 谢珏嘴上宽慰着程沅,但自己心里其实也没个底。 若说是旁人,他大可不必太过担心,可现在丢的是宁怀瑾,那宁衍能干出什么事儿来,谢珏是真的不太敢细想。 就算撇开这叔侄俩不清不楚的情愫不说,两军阵前丢了恭亲王,这事儿也可大可小,端看宁衍怎么想了。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撒网似得往外放人,想趁着宁衍回信之前赶紧找到宁怀瑾的踪迹,可惜天不作美,他的人往外明里暗里走了几批,却还没收到宁怀瑾的半分消息。 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起码这证明到现在为止,宁怀瑾还没落在宁铮手里。否则,对方早该沉不住气地拿着宁怀瑾来谈条件了。 可一直没消息也不是个事儿,这些天天气不好,零散地下了两场雨,宁怀瑾他们本是短兵出阵,身上带的粮食药品都不够长时间躲藏,无论这些天是躲在哪了,恐怕日子都不太会好过。 只是谢珏不好将这些事讲给程沅听,当年之事,令程沅到现在还对朝堂之争心有余悸,这些事说出来,只会让程沅徒增担忧罢了。 这些顾虑谢珏不肯对程沅讲,但程沅也不是不明白。 程沅虽然不懂大局和恭亲王之间到底孰轻孰重,但设身处地地想想,若是谢珏在战场上无故失踪,他一介布衣大夫听着都要疯了,何况是坐拥天下的宁衍。 从恭亲王失踪到现在,拢共才过去七八天的功夫,再刨去信使赶路的时间,宁衍必定是一刻都未曾耽误,不眠不休快马赶过来的。 单凭他这股劲头,若说他是冷静理智地来前线主持大局的,程沅怎么也不能相信。 -- 第265页 若是程沅紧张地看着谢珏,问道:若是陛下要问罪你呢,怎么办? 传信的信使进门之前,程沅正在帐子里面磨药,一手的草药渣都没擦就冲了出来,浓郁发苦的草药汁子顺着他细瘦的腕骨往下滴,正砸在他的鞋尖上。 谢珏默不作声地从洗脸架子上扯下布巾,给他擦净手,又重复了一句:不会。 程沅拧着眉,满脸不信。 谢珏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他现在心里也没底得很,又不想说谎骗程沅,就只能一遍遍地跟他重复:你放心。 只是无论程沅再怎么把宁衍视作洪水猛兽,宁衍还是紧赶慢赶地在当天到了前线。 一般来说,宁衍就算亲征,也不能直接往前线去,没规矩不说,也太危险了。 可他心里记挂着宁怀瑾,路过商城时愣是没停,顺着城外的官道迎上了谢珏派出接应的左营,硬是就地折路,跟着他们去了谢珏的营地。 宁衍到达营地时已经入了夜,他身边除了左营之外,只有一队千人左右的亲卫护送,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看着极其不起眼。 神卫营的指挥使用一张腰牌敲开了营外的守军,宁衍摘下兜帽,连马都未曾下,径直冲了进去,直奔中军所在。 中军营帐中灯火通明,谢珏还未曾歇息,正跟几位副将一起,守着沙盘琢磨着宁怀瑾可能撤军的路线。 南北两边都找过了。一个年轻的男人开口道:我带着兄弟们,连周遭的平原山林都翻过了,也没发觉到王爷的踪迹。 那就只有东边了。身边另个比他略年长的男人开口道,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自己觉得不太可能,于是又看向先前说话的那人:丁岳,你确定处处都翻过了? 这等大事,我怎敢马虎。丁岳拔高了声音,说道:别说是平原山林,就算是江河小溪我都找了,就差掘地三尺了! 别吵。谢珏拧着眉低喝一声:成什么德行。 南北两边已经找了五百里,再远怎么也远不到那边去了。谢珏说:现下看来,就只有东边还没去过了。 不可能啊将军。丁岳大声道:打从金寨镇起,再往东都是宁铮的守境,那边山高水远,难打得很,王爷就算是被伏,也不能往那边跑。往那边走,岂不是自寻 他后半句没说出口,就被谢珏的冷厉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王爷吉人天相。谢珏也不知道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安慰自己,只低声道:会没事儿的。 屋内其他几位副将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不约而同的沉重神色。 可不是吗,要是宁怀瑾有事儿,在座的诸位说不定都得跟着吃挂落。 那 丁岳刚一开口,就忽而听帐外传来一阵凌乱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阵唱声还未落,宁衍便已经掀开帐子走了进来。 宁衍穿着件上阵的轻甲,腰间配着剑,披风上沾着一层寒露灰土,脸色煞白,神色难看得紧。 见他来了,帐内几位或大或小的将领具是脸色一变,齐刷刷地便要请罪。谢珏更是几步从主座上下来,走到宁衍面前便要掀袍下跪。 陛下,臣 先起来。宁衍一把捞住他的胳膊,干脆打断了他。 宁衍拽起了谢珏,然后视线顺势在屋内环绕了一圈,开口道: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不怪诸位。 这满屋大大小小的主帅副将具是一愣,像是没想到宁衍能说出这样善解人意的话来。 都起来。宁衍又唤了一声,说道:其他将军先暂且下去歇歇,朕有话跟昭明说,明日再与各位叙话。 其余几位副将见他神色淡淡,说话时也颇为冷静,又肯唤谢珏的字,猜想他大约确实没有迁怒的心思,心里的大石不免咣当落了地。 宁衍来前,这满营人无不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现在见他这副模样,便知是自己小人之心,羞愧下不免也对宁衍信重起来。 几位副将互相推搡着出了帐子,宁衍走上主座,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咕咚咚灌下去,脸上才露出了些许疲态来。 昭明。宁衍低声道:程大夫可在营中? 谢珏没成想他开口第一句是问程沅,愣了片刻,才忙道:在。 宁衍点了点头,冲着门口的秦六吩咐道:去请。 陛下可是身子不太舒服?谢珏担忧地问。 宁衍自己又灌了杯茶下去,将略显急促的呼吸一点点捋顺,才把玩着茶盏,点了点头。 朕三天没合眼了。宁衍的声音很沉,带着浓重的疲累感,听起来仿佛是一句句从嗓子里用气音挤出来的:觉得有点撑不住。 谢珏听得心里不好受,又想起他进门时的态度,更觉得于心有愧。 陛下,臣已经在找了,掘地三尺也必定把人找回来。谢珏道:您得保重龙体,否则王爷回来看了也要心疼。 -- 第266页 宁衍摇了摇头,靠在座上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都找哪里了。 谢珏这些日子确实已经尽心了,自从宁怀瑾失踪后,这方圆五百里的舆图和沙盘都快被他背下来了。他将沙盘往宁衍身侧推了推,指了指上头插着木棍的地方,将这些日子他们找过的地方都细细说了一遍,连宁怀瑾可能往哪撤退的几条路线都说得很详细。 宁衍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道:东边找过了吗。 谢珏一听便知道他是跟自己想到了一起去,说道:去过一次,只是那边地势复杂,又有宁铮的守军在金寨县拦着,没能够细搜。 王爷身边带着两万兵马,这两万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折损,就算是打起来,也得有个战场痕迹。谢珏说:这些日子,臣一直在循着这个线索找,可惜暂无所获。 宁衍点了点头。 谢珏的思路没错,比起大海捞针地找某个人,寻着一支队伍显然更简单。 但直到现在,谢珏还没摸出个头绪,就说明宁怀瑾并不是在两军交战的边线被人伏击的,所以才会直到现在也没找到战场在哪。 宁衍眯起眼睛,在脑子里描绘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又问道:怀瑾先前想取金寨县,走的哪条路。 谢珏从沙盘旁抬起头,为难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事儿暂且不知,为了不走漏风声,王爷的行军路线都是他自己定,只有出去了才知道走哪条路。这次王爷是佯攻,本想着牵扯敌人精力后便撤退,未曾想跟敌军过多拉扯,所以也没有事先与臣商议。 宁衍拧着眉揉了揉鼻梁,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他心里有一个极为不好的猜想,来时担忧了一路,现下终于验证了。 既如此。宁衍缓缓问:那敌军是怎么知道,怀瑾是往哪走的。 第147章 突围前夜 九华山西峰,一条钩锁挂在一棵松树根系上,被向下甩进了云雾中。 几息之后,绳索发出细微的撞击声响,断崖下的树丛晃了晃,似乎是落到底了。 宁怀瑾站在断崖口上握着钩锁晃了晃,确认底下是一处可以落脚的平台,才松了口气,将富裕的绳索往岩壁周围的两块大石上绕了两圈,搭了个活扣系紧了。 王爷。宁怀瑾身后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往崖下望了望,说道:下面情况不明,为保安全,属下先下吧。 宁怀瑾看着漆黑一片的断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量着什么,片刻后点了点头,让开了崖边的那处空地。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这几天不知道是山中湿气太重还是怎么,宁怀瑾身上的伤不但没有好转,甚至还发起了热来,眼见着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他带出的这一队又无人通药理,哪怕身在山中也没法就地取材,手头的药用完后,就只能硬挨着。 十里几天前夜里进山打了只野鸡,剥皮拆骨在山峰另一侧架着火烤熟了,回来背着旁人私下给宁怀瑾添了一餐,好歹给他续了些精气神。 只可惜细密的低烧还是磨掉了宁怀瑾身上大半的力气,他虽然咬着牙不肯示弱,但几天下来,总瞒不过身边的手下人。 孟昌勋知道宁怀瑾身份贵重,也明白他的重要,当下不敢再在这山中拖延,跟宁怀瑾匆匆商议了一下,便决定要率军突围。 先前十里曾挑着夜里下山打探了一下,冯源这次仿佛是铁了心要拿宁怀瑾领功,居然时至今日还围在山下没走。绵延百里的大营灯火通明,将整个九华山围得铁桶一般,除非是鸟生双翼,否则想要从敌军大营杀出去,那是痴人说梦。 可宁怀瑾的伤总不能再拖了,孟昌勋便咬牙想了个狠招他率大半人马从东山脚下突围,到那时,冯源必定会分兵去围堵他,宁怀瑾只要在西山按兵不动,择个良机,说不准趁守军薄弱时撕开一线生机。 宁铮缺将领,也不一定就会杀属下。彼时,孟昌勋就着树影与宁怀瑾低声道:属下就是被俘个一时半刻的也无所谓,只要王爷能趁这个机会突围出去,那就是咱们大赚特赚了。 这怎么行。宁怀瑾沉声道:这岂不是战场出卖战友。 这算什么出卖啊。孟昌勋啧了一声,苦劝道:这是权衡之计。 大难临头在前,孟昌勋跟他说话也少了些顾忌,自然而然带出了些军旅粗话来,他干脆在宁怀瑾身边席地而坐,说道:这样,王爷,我都想过了。我带着人去突围,先将冯源引走,到时候在西峰,您若是能走,便干脆突围出去,先回咱们的地界是真。若是走不了,便再撤回山中暂避,冯源若是抓了我,我只道您伤重不治 孟昌勋打了个磕绊,把某个字眼含糊了一下:那啥在山上了,就算冯源不信,他在这也硬耗不起,想来三两天的也会撤军。 所以你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宁怀瑾说。 也想过。孟昌勋大咧咧地一笑,拍拍膝盖上沾到的灰土,冲着宁怀瑾挤了挤眼睛,说道:万一幸运一点,王爷这边突围顺利,临走时像在桐柏那样再放冯源一把火,冯源两面牵扯间,属下说不准也能跑脱。到时候便走水路,与王爷下游汇合。 -- 第267页 孟昌勋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山林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断枝碎裂声,孟昌勋话头一滞,皱了皱眉。 什么声音?孟昌勋问。 宁怀瑾细细听了一会儿,他眼神紧盯着不远处漆黑一片的深林,口中却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许是什么山猫野兔之类的东西吧。 哦孟昌勋附和了一句:或许吧。 方才你说的,本王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宁怀瑾侧过头,一边跟孟昌勋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边声音平静地说:既如此,孟将军一定小心,保重自己为上,若不幸被俘,本王必定拼尽全力前来救你。 身后的树林又传来一阵风过树梢的轻响,这场关乎着宁怀瑾身家性命的突围之战便在这样三言两语中定下了。 若想要骗过冯源,人少了决计不行,孟昌勋本想带两千人走,可宁怀瑾借口人多不好藏匿,愣是将大半的将士都分给了他,自己只带了区区一百五十人。 这一百五十人大半是从京中出来的禁军,少部分是混入队伍的普通士兵,宁怀瑾带着这一百五十人原地休整了一个晚上,在第二天清晨便跟孟昌勋兵分两路,转而向西峰而去。 山中地势复杂,一旦分开就很难再联系上。于是在分开前,宁怀瑾便跟孟昌勋商议好了具体突围的时机。 从他们虎口脱身上山那天起的第九天酉时,孟昌勋会从东山突围,那时候天色将暗未暗,正巧也能让对方看清人数,好去全力围堵他。 而宁怀瑾提前埋伏在西山拗口,只等冯源的守军向孟昌勋方向围追堵截,便顺势挑薄弱处突围。 此前冯源带来的大半兵士已经被发回了原守境,他手中现在顶多才有个两万余人,若此声东击西之计能成,宁怀瑾的胜算还是颇大的。 现下正是第八夜子时,山中云山雾罩,隔着两米开外就瞧不清人,宁怀瑾站在断崖处,身边的兵士一个个顺着钩锁往下,时不时传来几句刻意压低的报平安声。 今夜天气不错,月朗星稀,圆盘似得明月高高地挂在天幕上,腰间的最后一缕乌云向旁边散开,落下满地的银色残烬。 最后一个兵士从宁怀瑾身边的钩锁落下,在片刻后传来一声落地平安。 十里先前已经探查过这附近的地形了,从这处断崖下去,有两条小路可以直通西山的拗口,一处是深林中的蜿蜒小路,另一条难走一点,是沿着山壁向下的一条羊肠小道。这条路虽说崎岖,可却更近,比起林中路来说,足能近整整一倍有余。 月色将眼前的方寸之地照亮,宁怀瑾垂首看了看断崖下方的青石平台,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里借着树影的遮掩落在他身后,低声道:王爷不必担心,就算这绳索不安全,属下也能接住您。 十里说完,像是怕他还担心什么,于是又补了一句:虽然五哥走了,但算上属下,王爷身边还有两名暗卫,无论情形如何,都必定能护着王爷周全。 宁怀瑾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他抬起头,又看了一会儿月色,便抬步向着钩锁走去。 十里见他已经有所决断,便没再说什么,转而又没入了树影之中。 这些日子以来,在宁怀瑾的授意下,十里一直未曾出现在旁人眼里,踪迹也遮掩得十分高明,至今没叫旁人晓得还有他这样一号人物。 宁怀瑾拽了拽钩锁,确定稳固之后便沉下身子,就地向后一滑。他后肩和腰侧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崩裂,宁怀瑾咬住了牙,愣是没吭一声。 好在这处断崖并不高,宁怀瑾在吃不住力之前便已落地,好悬在下属们面前维持了点主将的体面。 离跟孟将军商量好的时间没剩多久了。宁怀瑾摇晃了一瞬,借着山壁站稳了,顺势环视了一圈,说道:现在有两条路走,一是走密林,二是走山壁。这两条路都路窄难行,若都走在一起,恐怕会拖累速度,不如兵分两路。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人不同意,开口道:王爷,您身边本来就没多少人了,再分开,恐怕不安全。 宁怀瑾认识这声音,是禁军某个副指挥使,也算是京中的人了。 宁怀瑾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道:咱们已有四五日没见着冯源的追兵了,既如此,这山中没什么不安全的。真正要打的仗在山下,打仗赶早不赶晚,能先到一步,就能占点先机,没有平白无故拖着的道理。 队伍里未曾负伤的站出来,还有受伤的也站出来,分列两队。宁怀瑾腰侧的伤口开始渗血,他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了口气,捂住腰侧的伤口,继续道:身强力健未曾受伤的,走山壁那条路,受伤的跟本王一起,走深林里那条路。咱们先前已经定好了方向,最后就在西山的山坳处集合地方大家都认识,就是咱们遭伏的那处山坳。 人群泛起了一阵小骚动,可宁怀瑾字字铿锵,旁人无从置喙,只能跟着他的吩咐,就地分成了两队。 为了保证宁怀瑾能成功突围,孟昌勋几乎是把所有伤员都揽了过去,只给宁怀瑾留下了零星几个轻伤的,是以这样一分,两队的人数便悬殊了起来,受伤的那队不过只有区区三五人。 -- 第268页 只是宁怀瑾似乎没觉得这样的人数分配有什么不对,他顺手一点,说道:既如此,就按本王先前吩咐的,你们几个与本王同行,各自上路吧。 第148章 告诉你,璇儿是我妹妹。 山林小路崎岖难行,随着夜色渐深,山中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冷风在草木树叶上凝成寒露,顺着叶片滑落下来,将坠未坠。 山林中遮掩颇多,哪怕是其他几人都有意无意地看护着宁怀瑾不肯离他太远,但行路一旦分出个前后,也很难互相照应。 宁怀瑾身上有伤,又正在发热,走起这样的小路来更是艰难,时不时就要停下歇息片刻,不消多时便落在了后头。 山风顺着深林呼啸而过,将初春为数不多的草木树叶吹得哗哗直响,听得久了,竟然有种女人嚎哭的错觉,听着就怪渗人的。 月色大多被挡在密林外头,只有浅薄的几缕漏网之鱼顺着树梢垂落下来,勉强能勾勒出草木碎石的轮廓。 宁怀瑾不开口,这一路上便无人讲话,除了附近仿佛无处不在的山风之外,就只能听见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 宁怀瑾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在刚爬过一处一人多高的青石后终于支撑不住,扶着粗壮的杨树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靠在树干上滑坐在地。 他身上裂开的伤口已经痛到麻木,宁怀瑾皱着眉在腰侧摸了一把,摸到了一手冰凉黏稠的湿润感。 温热的血从他的伤口涌出来,离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血腥味。 宁怀瑾生怕这味道会招来什么山林猛兽,于是脱下上衣的盔甲,准备将内衫撕一撕用来裹伤。 只是宁怀瑾刚低下头,还未等抽开内衫系带,就忽而觉得耳边风声一凌,紧接着余光中一抹寒光一闪而过,直直冲他而来。 宁怀瑾这些日子以来在战场上也练出了些躲避危险的直觉,当下手比脑子快,矮身撑着地就地一滚,从树根旁顺势绕开了。 只是来人一击落空,却仍不肯罢休,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再度欺身上前。 宁怀瑾有心再躲,可方才情急之下的闪躲已经耗尽了他所有气力,他身上的两处伤口血流如注,眼见着是更严重了些。 那人双手握着匕首,带着股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恨劲儿,恶狠狠地向他扑来。宁怀瑾躲无处躲,情急之下只能咬着牙抬手握住了刀刃,硬生生阻住了匕首下落。 放肆,你是什么人!宁怀瑾斥道。 因着离得颇近的缘故,借着些许稀薄的月光,宁怀瑾也大约能看清面前人的相貌。 那是个非常年轻的青年男人,相貌虽不说上乘,但也称得上一句容貌端正。他穿着普通士兵的轻甲,额角有一块泛着青紫的擦伤,眼神里像是燃着一层熊熊烈火,势要将宁怀瑾燃烧殆尽一般。 那绝非普通暗探能有的恨意,连宁怀瑾也不由得心惊了一瞬,在心里思索着我是在哪里得罪了这人吗。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更加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只可惜他的好记性没在这紧要关头顶上什么用,宁怀瑾除了觉得这人的长相有点似是而非的眼熟之外,再没想起来跟对方打过什么交道。 不亏是王爷啊。那人咬牙切齿地冷笑道:都死到临头了,还摆这个谱。 这人中气十足,听起来也没受什么伤,宁怀瑾渐渐撑不住力气,手里的匕首滑落下一截,尖锐的寒锋正对着他的眉心。 宁怀瑾的掌心被刀刃划破,温热的血顺着匕首的凹槽落下来,从宁怀瑾的眼角滑落下去,看着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憔悴。 本王自认没亏待过麾下将士。宁怀瑾咬着牙道:何至于你要在此处置本王于死地。 是想要去向冯源邀功领赏。宁怀瑾低声道:还是只想给自己多谋一条生路? 哈?青年从口中发出一声嗤笑,因着全身用力的缘故,他的手臂都有些微微发抖,说话声听起来也断断续续的。 谁稀罕你赏的生路。青年说:我就是想你死,你死了,我家就安宁了。 宁怀瑾最初还一头雾水,心里飞速地想着他这句话什么意思。偏巧此时似乎有什么山鸡野兔的从他们身侧路过,踩落了一片碎石,发出叮咣的响声,青年下意识偏过脸,极其警惕地看了一眼声音来源。 就在这一瞬间,宁怀瑾忽然福至心灵,奇异般地认出了这人相貌的眼熟之处。 宁怀瑾忽然开口,厉声道:你跟蒋璇什么关系! 青年被他呵斥得愣了一瞬,似乎是没想到他会猜到什么,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乱了一瞬。 你怎么知道!他下意识骂道:你分明没 果然,宁怀瑾想。 他其实从未见过蒋璇,只是方才青年一回头间,他忽然发现这男子的眉眼一角与他颇有相似,所以心念电转间,才出言诈他一诈。 居然还真叫他诈对了。 本王怎么知道?宁怀瑾冷笑道:叫本王猜猜,你是从凉州来的,是也不是! 此次出征,除了禁军之外,大部分将士是从谢家军处调来的,期间还夹杂着少部分是凉州和西北都护府的属军。 -- 第269页 禁军和谢珏手下的人皆是清清白白,不会有人跟宁铮暗度陈仓。加之宁衍先前曾无意间跟宁怀瑾提过一嘴过凉州的反常之处,是以宁怀瑾略微想想,便明白了此人的来历。 那青年被他说中,短暂地慌乱了一瞬,似乎是又想起来现在的处境,心知宁怀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便又放下了心,冷静下来。 是又如何。青年道:反正你都是要死的人了,猜得准又有什么。 青年深怕拖得久了有变故,也怕前面的几人去而折返,于是无意跟宁怀瑾多说,只想着尽快解决他尽快抽身。可谁知宁怀瑾看着虚弱不堪,仿佛风一吹就倒,可手上的力气却不小,他拼尽全力,却也不能让匕首再近分毫,只能被迫与他僵持在原地。 既然你想做个明白鬼,那我就成全你。青年愤愤地道:告诉你,璇儿是我妹妹。 若不是你家,我妹妹何至于用千里迢迢地跑到那等高墙里头去。青年恨道:我好端端一个妹妹,被你们关在宫墙里杳无音讯,谁知你们是不是早杀了她! 怪不得,宁怀瑾想。 宁铮倒是手眼通天,能把你们兄妹俩挨个塞进本王和陛下身边。宁怀瑾一挑眉,凌然道:我倒不知道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能许得你们兄妹俩给他卖命。 许什么?青年讥讽道:当然是许我高官厚禄,许我妹妹皇妃之位。 宁怀瑾撑着匕首的手有些发抖,他用一种非常轻蔑的眼神看着青年,不屑道:蠢货,这些东西,难不成陛下许不了吗? 青年只当他怕死,想临阵策反自己,不由得更加得意,骂道:你少来这套,当我会信你的花言巧语?杀了你,你那小皇帝不日也得死,到时候我们殿下进驻宫城,我自有我的好日子过。 殿下,宁怀瑾忽然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他之前已经查过,蒋璇一家不过是普通商户,靠着为阮茵走马牵线地送那些不入流的药,才进了这些皇亲贵戚的眼中。按理说,他就算是称呼宁铮,也应当是王爷,怎么会开口叫出殿下这样的称呼。 或许蒋家倒向宁铮的时机比他想象得还要早,宁怀瑾想。 宁怀瑾心里百转千回,琢磨着这其中交织错杂的关系,电光火石之间,还真叫他想到了一个之前一直被他忽略已久的人。 舒清辉,舒大人。 舒家搭上蒋家,为阮茵和宁铮办事,这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发觉凉州府的籍贯被人改过之后,宁衍便与宁怀瑾暗地里商议过这件事,只不过他们当时都以为这是阮茵的手笔,也并未往舒清辉这个文臣身上多想。 现下看来却并不尽然,蒋璇一家或许是在为阮茵办事,可这线牵不牵得上,却都要看舒清辉的意思。 毕竟阮茵身为堂堂太后,就算是要用人,也确实没必要与一家商户过多牵扯。 他和宁衍之前都误入了一个误区,只觉得蒋家倒向太后,便一定是阮茵的人。可现在转过念头想想,送蒋璇进宫的,却是舒清辉。 原来如此,宁怀瑾想。 怪不得先前那些年头都相安无事,原来最紧要的一环在这。 舒清辉不愧是两朝老臣,手里早拽着两条退路。当年他搭上蒋家为宁铮办事,是想搭上这条嫡长的线,在新朝里继续坐稳世家首位的宝座。 可后来宁衍登基,舒清辉便将这条线蛰伏下来,安安心心地做了许多年文臣清流,只等着宁衍信守诺言,好端端地娶了他的女儿,他便能将这条线就此埋葬起来,只当没有过这回事。 可后来后来宁衍并不打算与他做这个心照不宣的交易,所以舒清辉觉得宁衍这条出路走不通,便又起了心思,转而重新投向阮茵的麾下。 他和宁衍之前皆以为蒋璇才是这局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可现下想想,这不过是老天爷临时凑给阮茵的意外变数。 这场局的重点从来都不在蒋璇这,而在凉州,在面前这位青年身上。 而且,看此间情况,这蒋家哥哥原也不是为他准备的,而是为了谢珏,他和宁衍一头撞进这个网里,反倒是阮茵和宁铮的意外之喜了。 第149章 他在等着朕呢。 宁怀瑾三两下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先前许多觉得反常的事情便也都有了答案。 许多人都说我太过操心,可现在看来,我操心得都没什么差错。宁怀瑾低叹一声:这京中虎狼环伺,他确实过得如履薄冰。 青年一愣,没听明白宁怀瑾在打得什么哑谜。 但他已经在宁怀瑾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不远处的其他几个兵士似乎已经发觉了宁怀瑾的掉队,脚步声去而复返,俨然已是越走越近。 青年生怕再拖延下去横生枝节,于是干脆怒从心头起,想要速战速决,拽着匕首的手下意识想要上提。 宁怀瑾死死握着刀,哪能让他得逞,见状低喝一声。 十里! 十里早隐在旁边,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如一支离弦的箭,悄无声息地从月色下骤然弹出,一手架住青年持刀的手臂,另一手反手持刀,干脆利索地在青年脆弱的咽喉处狠狠一划。 -- 第270页 薄如蝉翼的刀锋轻而易举地划破脆弱的血肉,在青年咽喉处留下一个硕大的开口。滚烫的血霎时间喷涌而出,十里用手臂挡了一把,将大半的血拦在了宁怀瑾身外。 青年瞪大了眼睛,脸上的恨意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失,便已经失去了最后的生机。他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十里的臂弯里,被十里架着劲儿随手往旁边一丢,正落在旁边的草丛里,惊起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 你 青年侧趴在草丛里,还没彻底断气。他怨恨地盯着宁怀瑾,看着就像是一条狼狈的死狗,在盯着近在咫尺的肉骨头。 他的喉管被整个切开,费力的呼吸中带着令人心惊的风声,血沫不断顺着他的伤口喷涌而出,以至于他开口说得每个字都像是从血里挤出来的:你早知道 王爷。十里看也未看他一眼,抬脚跨过他身体,单膝跪在宁怀瑾身边,伸手将他扶起来,问道:您没事儿吧。 宁怀瑾将手里攥着的短刀随手扔到一旁,甩了甩手上的血,侧过头看着青年,心想着大发慈悲,让他死也死得明白点。 是啊,本王早就知道。宁怀瑾冷笑了一声,说道:从本王被冯源伏击时便知道军中有细作,不过是找你费了些时候而已。 所以,孟孟 青年已经说不太出完整的话了,大量失血让他的眼神开始涣散,整张脸显出一种极其不详的青灰色。 孟昌勋,他根本没去东峰。宁怀瑾借着十里的搀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垂着眼,怜悯地看着青年,说道:你当本王是个小人,真能为了自己求生,将手下送去送死吗? 青年的喉咙里最后溢出两声粗重的呼吸声,便再没了声音。十里走上去用脚尖踢了踢他的手腕,转过头对宁怀瑾说:死透了。 也算能撑了。宁怀瑾说。 十里走回宁怀瑾身边,从外衫下摆撕下一条布来,帮着宁怀瑾裹好了手上的伤。 好在普通兵士用的短刀不够锋利,也加上宁怀瑾当机立断,握着刀的手一直绷着劲儿,所以他伤得倒并不重,除了掌心划破了一点之外,只有虎口处裂开了一道血口,裹了伤之后便止住了血。 宁怀瑾并未在意这点小伤,倒是十里如临大敌,拧着眉瞧了他的手好一会儿,生怕他有个什么好歹。 先前为了引出军中的细作,宁怀瑾跟孟昌勋刻意做了场戏。看似是分头行动,而实际上孟昌勋不过是换了条路折往西山拗口,算算时辰,大约已经与走山壁小路的那队人汇合了。 于是宁怀瑾也没有再多耽搁,而是草草收拾了下,便又拐回小路上,与剩下零星几个兵士汇合,一同按照计划往山下走去。 临近寅时初刻,孟昌勋终于在西山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恭亲王。 他这一晚上坐立难安,生怕宁怀瑾那险之又险的引蛇出洞出什么篓子,提心吊胆一整晚,直到瞧见他全须全尾,这颗心才咕咚一声落回了肚子里。 哎哟,我的王爷。孟昌勋一瞧见他满身灰土血迹的惨样吓了一跳,唬得直嘬牙花子,三步两步地从藏身的灌木丛后头绕出来,探着手要去扶他。 宁怀瑾赶了大半宿的路,现下体力也有些支撑不住,也就没驳孟昌勋的好意,顺手扶住了他伸来的胳膊。 您这是怎么了。孟昌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只可惜恭亲王身上狼狈不堪,沾满了灰土草叶,一时间也看不出来哪伤了。孟昌勋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架住他的胳膊,问道:王爷要了结的事儿,了了吗? 军中出细作是大事,轻则被人说主将无能,重则扰乱军心,所以当着乌泱泱其他将士的面,孟昌勋也不敢说得太直白。 了结了。宁怀瑾说。 孟昌勋啧了一声,小小地松了口气。 那接着,咱们是怎么?孟昌勋小声问道:是从西山突围,还是再另做打算。 不能突围。宁怀瑾说:就算是提前知道你我的部署,冯源也不会真的就按照这样的排布来分配兵马。按他那种谨慎有余的性子,东西两边都加强守卫才对,现在下去是自投罗网。 孟昌勋只觉得宁怀瑾的手心烫得惊人,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宁怀瑾难看的脸色,心里清楚恐怕不能再在山上多留了。 那王爷想怎么办。孟昌勋试探道。 等。宁怀瑾说。 等?孟昌勋不同意:昭明那边情况不明,咱们若硬等得等到哪辈子去。 不等昭明。宁怀瑾步履虚浮,勉强靠着孟昌勋的手臂站直了,低声说:本王在等陛下来。 二百里外的中军大营内,宁衍从程沅手里接过两粒补气的丹丸,就着一盏提神醒神的药茶顺了下去。 还有吗?宁衍问:我记得之前在猎场玩耍时无意中闲聊,曾经提起过程大夫那里有一味丹方,能阵痛提神,危急时刻应急正好,不知现在身上可有? 程沅一愣。 那味药军中常用,大多是给受了伤的将士们应急使得,他身上有是有,却不敢乱给宁衍吃药,于是不由得求救似的看向谢珏,想让他开口劝劝宁衍。 -- 第271页 陛下。谢珏接收到了程沅的目光,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是药三分毒,您身子不好,少吃这些虎狼之药吧。不如歇一歇,比什么药都来的好些。 来不及了。宁衍揉了揉额角,吩咐道:传令下去,在营中调两万骑兵,半小时后出发。 谢珏一听,心说陛下这不眠不休地赶过来就算了,居然还要亲自上战场去找,那还了得。 陛下谢珏急忙上前一步,说道:前线情形不明,为保龙体安康,还请您坐镇中军。臣亲自带兵往东去,必定能寻到王爷踪迹。 宁衍摇了摇头。 朕亲自去。宁衍低声道:他在等着朕呢。 陛下 不必多言了。宁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先是看了一眼程沅,才又对谢珏说道:推己及人,昭明想必是能明白朕的。 宁衍说着,将手里剩下的半盏药茶喝了个干净,然后站起身,几步走到程沅面前,耐心地又问了一遍:程大夫手里有药吗? 或许是怕自己语气太过生硬,宁衍又补了一句:若是没有,倒也无妨。 程沅为难地看了看谢珏,又看了看宁衍,最后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药瓶。 陛下要顾惜身子,这药最多只能连着吃两粒。程沅道。 宁衍略一颔首,将药往怀里一揣,抬脚便要往营帐外头走。 谢珏匆匆回神,几步追上去,试图再劝:陛下,现下王爷所在之处不明,您贸然出去也是大海捞针,不如臣与陛下兵分两路,臣往没去过的东边寻找一二,陛下带兵往南边再找找。 宁衍知道,谢珏这是想把他往战场之外推推,东边紧邻着宁铮的守境,若是运气不好撞上敌军,说不得就得打上一仗。但南边先前已经被扫过一圈,又有自家的守军驻扎,怎么也比东边更安全些。 但不行。 从得知宁怀瑾失踪开始,宁衍这颗心就一直悬在空中,从没落下过。现在除非让他真正亲眼确认宁怀瑾平安无事,否则他万万没法安心下来。 宁衍略缓下脚步,正想说两句重话,好让谢珏不要过多纠缠,却忽而听见帐外传来一声鹰啼,在安静的夜色里十分突兀。 宁衍却骤然脸色一变,一时间话也顾不得跟谢珏多说,三步两步掀开帘子走出营帐。 秦六比他动作更快,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踏着营帐外的木桩翻身而起,从半空中捞住了那只鹰。 那只鹰似乎识得秦六,被他逮住也不挣扎,乖巧地扑腾着翅膀,从鹰喙中吐出一只传信用的竹筒。 紧随而出的谢珏猜到了这大概是影卫的传信手段,不由得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信里写了什么要命的消息。 秦六连忙将那只竹筒转手递给宁衍,宁衍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他拨开竹筒,从里面抽出信纸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 还好。宁衍喃喃自语道:还好 第150章 皇叔! 宁衍这句还好一出口,谢珏的心也咣当一声放了下来。 还好,谢将军在心里跟着念叨了一句,还好恭亲王没事儿,要不然凭陛下这个性子,说不准就得闹出个伏尸百万的惨案来。 谢珏上前一步,紧着问:陛下可是有王爷的消息了? 宁衍嗯了一声,像是从这封信里凭空攒出了全身的力气,眼神看起来都亮了。 怀瑾在东边两百里的九华山上暂避。宁衍将这封信折好收进怀里,说道:山下有冯源的守军,大约有个两三万人,是将他困在山上了。 知道在哪就比什么都强,谢珏大松了一口气,忙扬声唤过亲兵,差使着唤人点将,要去接应宁怀瑾。 宁衍静静地看着他排兵布阵,顺手接过秦六递来的弓,转手挽在自己的左手臂上。 更深露重,秦六给宁衍换了身更加厚重的黑色大氅,厚实的毛皮在寒风中扫过宁衍的侧脸,将他衬得有些苍白。 谢珏派完了兵,转而对着宁衍道:陛下,既知道了王爷的所在,您也能安心了。臣与冯源打过交道,必定能将王爷好好接回来,您不如在营地里暂且歇息,睡上一觉,王爷也就回来了。 许是知道了宁怀瑾的所在,宁衍身上被他暂时的情感稍微回笼了一点。 他接过禁军手里换来的骏马缰绳,足下一点,飞身上了马,转而冲着谢珏笑了笑。 昭明是要随朕去的。宁衍说:昭明是去平叛,但朕是要去接朕最重要的人。 谢珏: 因着周遭还有其他人,宁衍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只是在重要二字上咬了个重音。 但谢将军何许人也,作为一个从当初皇家猎场就发现宁衍心意的知情人,他对这俩人搞到一起去,已经是颇有心理准备了。 谢珏知道宁衍是铁了心不肯留下,也知道劝他无用,便叹了口气,在调兵时着意往宁衍身边添了许多亲信。 -- 第272页 这还是宁衍出征以来头一次上前线,谢珏生怕这千金贵体出个什么差错,排兵点将时都谨慎许多,愣是分出了三万余人不说,还多带了个副将。 出发前,谢珏现巴巴把丁岳拽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说是等会儿若真的跟冯源打起来,叫他什么都不必管,单护好宁衍就行。 先前营帐里的一面之缘,让丁岳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陛下颇有好感,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将军,您就放心吧,打个冯源哪用这么多人,我倒时候肯定一门心思待在陛下身边,就算你被冯源抓了我也肯定 丁岳话音未落,就被谢珏拍了一把后脑勺。 什么玩意。谢珏没好气地道:盼我点好吧。 丁岳摸了摸脑袋,嘿嘿一乐,揶揄地冲着谢珏挤了挤眼睛。 谢珏的驻地离九华山足有两百里,宁衍赶路时可以日夜兼程,可大军上路却不是这么回事。他虽有心想要尽早赶到,却也不能当着众将士的面太给谢珏难做,只能硬按捺着性子,盼着宁怀瑾能安稳地等着他。 九华山中,孟昌勋只听宁怀瑾吩咐了一句等宁衍,却等到什么时候,怎么等都不太清楚。 他一头雾水,揣着满肚子疑虑,可宁怀瑾状态实在不好,身上的伤又裂开许多,发热也一直不退,大部分时间都半合着眼睛靠在树荫下闭目养神,也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单纯地在歇息。 孟昌勋也不敢太过打扰他,原地转了两圈,也只能吩咐众将士暂且原地待命。 他们手里的干粮不太够吃,这两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吃够了苦头。只好在藏身处不远就有条小溪,倒是没缺了他们的水喝。 正如宁怀瑾所说,冯源虽事先从细作那里探听了情报,却没有贸然全信,当夜的守军足足增添了一倍岗哨,营地里的烛火一宿未灭。 下山探查情况的斥候回来回报时,孟昌勋听得都直嘬牙花子,心想着这事儿真是险之又险,差点没自己一脑袋撞进虎口去。 宁怀瑾躺了一个白天,几乎没什么声息,孟昌勋生怕他出点什么事儿,每隔半个时辰便要去探探他的脉象,就怕恭亲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突然咽气。 他们身上的药两天前就断了,十里守着个发热的宁怀瑾没什么办法,也顾不上什么尊贵不尊贵的了,就地在山上挖了些野三七,用干净的石子砸成药浆子敷在了他的伤口上。 但好在皇室子弟也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脆弱,宁怀瑾虽然伤得颇重,但好在脉象一直稳当,也算是孟昌勋的一点安慰。 临近傍晚,宁怀瑾从断断续续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孟昌勋瞅准了时机又劝了他两次,可宁怀瑾就是铁了心,只一味地摇头,并不肯松口突围。 孟昌勋被他磨没了脾气,几乎想撬开他脑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怎么就这么犟。 宁怀瑾其实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在等什么,或许是相信范五的能耐,确信他一定能等到援军,也或许是因为他只是单纯的觉得,宁衍不会放任他丢在战场上不闻不问。 但无论是这两个中哪一个,宁怀瑾都不得不承认,他对宁衍的信任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如此之高。 甚至于,比他的大局还要高。 孟昌勋不知道他这底气是从何而来,也做不到他那样气定神闲。可他毕竟名义上只是个副将,哪怕是情势再紧急,也不能拍着大腿跟宁怀瑾争高低。 只好在宁怀瑾的依仗还真的没令他失望。 入夜后,孟昌勋照例安顿好了伤员,将手里的兵士打散安置在几处山林平地中,又给宁怀瑾找了处避风的好地方,才像之前几夜一样,撸了些枯树枝子盖在身上,准备凑活一晚。 孟昌勋睡梦中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迷迷糊糊间翻了个身,正准备克服一下,再接着养养神,却忽而听见远处的山下传来一阵模糊的兵戈之声。 他最初还以为自己是睡糊涂了,可仔细听听却不是,山下确实有呼啸的兵戈声滚滚而来,只是他们身在半山腰,离得颇远,听不真切而已。 孟昌勋瞬间一个打滚站了起来,几下扑腾掉了身上的枯枝败叶,三步两步地找了个悬空的高处爬上去,眯着眼睛往山下看。 这一看不要紧,孟昌勋愣是被吓了一跳。此时山下正燃着熊熊火光,冯源的营地被人冲散了大半,两拨人马打得人仰马翻,火光几乎将半个天幕映得透亮。 孟昌勋的目光扫到了谢珏的将旗,顿时大喜,三步两步从高台上落下来,转而去宁怀瑾的落脚之处寻他。 谁知宁怀瑾早就醒了,他神色清明,似乎根本没睡,此时正扶着树身,望着山下的熊熊火光。 孟昌勋看他这个表情,隐隐回过了些味儿来,试探地问:王爷早就知道,这两天会有援军来? 宁怀瑾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他依旧眼神专注地望着山下,像是透过了密林,看向了某个人。 孟昌勋不明白他是怎么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把消息送出去的,有心想再问问,可看宁怀瑾心不在焉的模样,又觉得也问不出来什么。 谢珏显然是在夜深人静时打了冯源一个措手不及,底下的战事不过区区一个小时便分出了胜负,冯源败势已显,不得不就此退走。 -- 第273页 宁衍此次本就是来接宁怀瑾的,也没有硬要追击,意思意思便放他走了。 冯源一退,谢珏的人便飞速占住了残局,以五十人一组开始像山上搜寻。 宁衍自然也要上山,他压根没顾得上身边人夜深上山危险的劝阻,将身上的弓箭就地一扔,只带了柄随身的配剑,便弃了马,带着秦六和一队人上了山。 不知为何,越离得近了,宁衍便越心急如焚。仿佛之前被他刻意摒弃的情感在这一瞬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烧得他心里慌乱不堪,拧着劲儿疼。 山上路滑难行,秦六几次想扶他,都被他拒绝了。 宁怀瑾现下的位置跟当初范五离开时的位置天差地别,宁衍一时也拿不准他在哪,只能跟旁人一样,绕着这山硬找。 暗处的影卫早在宁衍上山时便散尽了山里寻找宁怀瑾的踪迹,鹰啼声时不时从山中传来,只是都不见人影。 宁衍面沉如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直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听见山中隐隐有回音传来。 将军,是你们吗 那声音不是宁怀瑾的,但听起来中气十足,宁衍当机立断折返回去,顺着回音的方向找了过去。 宁怀瑾扶着树身,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孟昌勋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兵士在上头的高处冲人喊话,宁怀瑾却没去凑那个热闹,也没找个地儿歇息,而是站在上山的那条小路附近,执拗地往下看。 火把的光亮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随着孟昌勋的喊叫声越来越近,宁怀瑾的身子晃了晃,依旧撑着自己没倒下。 还不到时候,他想。 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伤了,只觉得一阵阵发冷,头重脚轻,晃晃脑袋都天旋地转。 过了不知道多久,宁怀瑾才看到那火光终于走到近前,散着硝烟气息的火光将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影勾勒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夜色中莹莹发亮。 宁怀瑾说不清他当时究竟是什么感觉,他的目光一时间被那个纤细修长的身影占据得满满当当,宁怀瑾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脚下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前跌去。 只是他未曾感受到疼痛,只见余光中那抹身影跌撞着冲过来,在他摔倒之前一把接住了他。 皇叔! 第151章 你在这,我怎么能放心旁人来。 宁衍一把接住宁怀瑾,上下在宁怀瑾身上摸索了一圈,只摸到了满手血污。 宁衍死死地咬着牙,只觉得一颗心被人拧着劲儿的揉搓,几乎疼得要碎了。 秦六在外人面前一直以副指挥使的身份示人,上来时落后了宁衍半步。他紧追慢赶地走到宁衍身边,刚想帮着他扶一把宁怀瑾,却被宁衍侧身避过去了。 叫人在后头开路。宁衍哑着嗓子说。 宁衍说着,单手抽开了自己的大氅系带,将披风解下来,兜头罩在了宁怀瑾身上,将他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宁衍弯下腰,愣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短短几天下来,宁怀瑾消磨了太多精力,人也瘦了一大圈,宁衍这样抱着他,竟然不觉得吃力。 说话的功夫间,丁岳已经带着人追了上来,正指使着人在附近四下搜索。 孟昌勋从高处跳下来,一打眼正看见宁衍,顿时愣住了,心说我的老天爷,恭亲王是神仙转世还是什么,还真把陛下算来了。 但孟昌勋到底跟宁衍不熟识,也不敢往他身边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小陛下像是托着个易碎的宝贝儿一样,珍而重之地把宁怀瑾往怀里紧了紧。 好在宁衍还有一丝理智尚存,没忘了身边还有些亲近的下属,于是转过身来,在周遭看了一圈。 还有旁的将士吗?宁衍问。 孟昌勋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宁衍是在跟他说话,于是忙点了点头,说道:还有个几千人,只是不全在这,怕有追兵来不及反应,所以散开了些。 宁衍点了点头,说道:叫丁将军留下接应你们,将各处的将士好好收拢起来,一个也别落下。 各位都辛苦了,回去再论功行赏。 宁衍匆匆说完,便再没了耐心,他搂紧了怀中的人,转头往山下走。 下山比上山还要艰难,未经开凿的山间小路湿滑狭窄,难走得很。可宁衍不肯将宁怀瑾交给别人,也不肯放开他,宁愿走得磕磕绊绊,也要一直将人揽在自己怀里。 就像是不如此他就没法安心一样。 宁怀瑾只是一时间脱力而已,倒没有就此不省人事。他短暂地昏迷了片刻,在下山路上就已经清醒了过来。 宁怀瑾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在看到宁衍的一瞬间便松懈下来,现在脑子还有些发木,花了一会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被宁衍抱在怀里。 他下意识轻轻挣了挣,似乎想从宁衍怀里下来。 别动。宁衍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山上路滑,小心把我也带摔了。 宁怀瑾果然不敢再动,只能僵硬地被他抱着,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这是个非常亲密的姿势,宁怀瑾的头靠在宁衍的右肩上,灼热的呼吸随着他胸口的起伏喷洒在宁衍的脖颈上。 -- 第274页 宁衍低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偏过头,就着这个姿势用侧脸亲昵地蹭了下宁怀瑾的额头,低声道:皇叔,你可吓死我了。 宁怀瑾整个人陷在宁衍的大氅里,被他身上经久不散的药香熏得迷迷糊糊,闻言地嗯了一声,下意识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在这,我怎么能放心旁人来。宁衍后怕似地叹息一声,说道:我急得要死,路上还跑死了匹马。 宁怀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理智上来说,他觉得宁衍不该以身犯险,在前线战事未明时贸贸然跑到前线来。可情感上,他又确实因为宁衍的到来感到安心。 甚至于,连宁怀瑾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似乎从未将期待放在谢珏身上,而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宁衍许久了。 直到现在,宁怀瑾安安稳稳地待在了他怀里,宁衍满心满眼的后怕和不安才像是终于有了宣泄的口子,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声控诉道:皇叔还说不要我的人,若不是我坚持,皇叔恐怕还要在这山野林地里吃苦。 宁怀瑾听得想笑,只觉得宁衍忽而变成了得理不饶人的小孩子,居然连旧账都要翻出来了。 但他又实在太累了,被走动的颠簸晃得昏昏欲睡,只能凭着本能敷衍了两句。 陛下神机妙算。宁怀瑾的语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调笑味道:未卜先知。 还笑。宁衍满腹的不安被他打了个茬,差点气笑了:你你看我回去怎么跟你算账。 崇华帝嘴上说得恶毒,却也没忍心真的将人怎么样,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下姿势,让宁怀瑾靠得更安稳了些。 宁衍下山时,谢珏那边已经收到了烟火传讯,将各处的将士又重新唤了回来,此时正在西山外的一处空地点兵。 连着折腾了一整夜,宁衍下山时,天边的夜幕已经撕开了一道微亮的口子,俨然是要天亮了。 宁衍不肯将宁怀瑾交给别人,只唤了亲卫牵过马,单手搂着宁怀瑾,踩着足蹬略一使力,便带着宁怀瑾一起上了马。 谢珏见状,扯了扯缰绳,迎着宁衍走了几步,探着头去瞧了瞧他怀里的人。 王爷没事吧。谢珏问。 方才在山上时精神还好,这会儿应是睡着了。宁衍将蹭歪的大氅重新拢好,又调整了下姿势,将宁怀瑾稳妥地护在怀里,才收紧缰绳,说道:但皇叔身上有伤,朕心里放心不下,这里的残局还得昭明多费心了。 谢珏就知道他没那个耐心在这多留,连忙道:王爷的伤要紧,外头两营兵士是护送陛下回营的,人头数皆点好了。至于这里的事情,陛下放心就是。 宁衍略一点头,打了个呼哨,带着自己的亲卫先行离开了山坳。 宁衍来时心急如焚,回去时却得顾念着宁怀瑾身上的伤,也不敢跑马疾行,短短两百余里的路程,愣是让他走到了从晨光微熹走到了入夜。 中途宁怀瑾短暂地醒过一次,宁衍怕他醒着难受,于是管秦六要了枚养神补气的药丸,磨碎了混在水中,喂了他两口。 宁怀瑾这几日本就是强撑着,被药一催更是没了精神,两句话没说完,就又靠在宁衍身上睡着了。 宁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试了下温度,心愈发往下沉。 别说宁怀瑾,连宁衍自己也不眠不休地熬了好几个大夜,路上也渐渐有些吃不消,只能将程沅的药倒出两粒来压在舌下化着,勉勉强强提些精神。 先前他们动身时,便有斥候骑马先行回营报信,程沅晓得宁衍寻到了宁怀瑾,又听来报的斥候说了说前头的情况,料想着宁衍应该是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于是入了夜也没敢贸然歇息,而是穿戴整齐地在谢珏帐子里等着。 过了亥时,营帐内外人声顿起,里里外外闹了一会儿,程沅在帐内听了两句,大概听到了禁军清场的声音,便料想是宁衍回来了。 片刻后,果然有禁军前来请他,程沅忙净了手,带上先前就准备好的药箱,紧忙跟着禁军走了。 程沅一路上心里直打鼓,生怕情况十分棘手,直到看见宁怀瑾时,他才在心里松了口气,心说还好。 宁怀瑾虽然发热得厉害,但好在伤口处理得很干净,脉象也算平和,没什么性命之忧。 他手上的刀伤倒还好,几天下来,已经有了愈合的趋势,主要是腰身和肩后的两处箭伤有些难办。伤口颇深不说,这几天在山上潮湿阴冷,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泛白泛红,好在现下气候尚凉,否则再拖下去,化脓都有可能。 程沅连忙用烧刀子洗了洗手,换了块干净的布巾,将宁怀瑾伤口周围的粘腻的药草汁子一点点抹掉,小心翼翼地替他清洗着伤口。 宁衍有心想守在旁边,又怕自己离得近了,程沅心里慌张不好下手,于是只能耐着性子坐在两步开外,时不时探着头瞄两眼。 好在程大夫跟着谢将军这些年,这样的外伤已经见怪不怪了,也不用人帮忙,自己手脚麻利地端了热水回来,清理伤口,剜去伤口边缘一层薄薄的腐肉,然后敷药包扎,利索得很。 也不知道宁怀瑾是昏过去了,还是先前那两口药的药效实在太过厉害,无论是宁衍给他换衣擦身还是程沅替他包扎伤口,宁怀瑾都睡得颇沉,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 第275页 宁衍在旁边看着程沅将他身上各处的伤口打理干净,才按捺不住性子,凑到了床边。 皇叔怎么宁衍顿了顿,低声说:怎么睡得这样沉,裹伤时也不嫌疼吗? 这是好事。程沅直起腰,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污,说道:王爷虚耗太过了,现在是半昏迷状态,养养神也好。 程沅说着,从药箱下层拿出笔墨纸砚来,也懒得起身,干脆就着药箱顶上开始写方子。 王爷身上的两处箭伤要好生将养着,不能碰水,最好也不要轻易挪动,免得再裂开,就不好办了。程沅说:我一会儿写个方子叫他们去煎药,一日两次地喝,先喝三天看看情况再说。 好。宁衍说。 第152章 快睡! 宁怀瑾醒来时,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手脚酸得厉害,动动手指都费力。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想挪动身子坐起来,可还不等用力,就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而又轻地按住了。 王爷先别动。 是程沅的声音。 宁怀瑾睁开眼,正被帐中透进的阳光晃了一瞬。他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散去眼前的水雾,才发现程沅正站在床边,弯着腰查看着他伤口包扎的情况。 王爷,感觉怎么样?程沅的声音放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宁怀瑾嗓子干涩得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那就好。程沅松了口气,小声说:陛下跟着不眠不休地熬了好几日,一个时辰之前才睡下,让他也多睡会吧。 宁怀瑾闻言一愣,眼神往下扫了一圈,这才发现宁衍正趴在他床边,枕着胳膊睡得正熟。 他的左手松松地搭在宁怀瑾受伤的那只手腕上,似乎是怕他睡梦中挣动。 陛下宁怀瑾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睡这了,着凉怎么办。 劝不走。程沅小心翼翼地瞥了宁衍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小声跟恭亲王告着状:我劝了两回,可陛下不听,怕王爷醒了找不到他。 宁怀瑾眼角略微弯了弯,唇角不自知地勾出一个笑意来。 偏宁衍小孩子性格,自己身上不爽利时想往亲近人身边凑,便以为全天下都跟他一样离不开人了。 恭亲王心里这样想着,眼神却止不住地往宁衍身上飘,收也收不回来。 宁衍身上披着张歪歪扭扭的薄毯,胳膊底下还压着两份摊开的军报,显然是方才还在处理军务。 此时应当是正午前后,军帐的帘子掀开一半用以通风,明亮的眼光顺着门帘轮廓大片大片地铺进这方寸之间,将宁衍的半个身子都拢在了阳光下。 宁衍眼下铺着片明显的乌青,宁怀瑾动了动手指,极轻地在他脸侧摩挲了一下。 劳烦程大夫把门帘放下吧。宁怀瑾低声说:倒春寒厉害,免得陛下睡醒了要头疼。 程沅的眼神在他俩之间转了一圈,了然似地弯着眼睛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将门帘放了下来。 宁怀瑾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又不好出言解释什么,只能抿着唇笑了笑,算是默认了他这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程沅放好了门帘,走回来又为宁怀瑾切了脉,确定他情形无误后,从药箱里取出了两个药瓶,放在了宁怀瑾枕边。 白的这瓶消炎止痛,是用在两处箭伤的,每两日换一次。程沅说:绿的这瓶金疮药用在手伤上,每晚都要换一次药王爷的手伤离筋脉颇近,若是不怕痛,每隔两个时辰也慢慢活动活动,免得伤口愈合时长得不好。 程沅说着笑了笑:听昭明说,王爷一手弓用得出神入化,可百步外取人首级,这手可得好好养着才行。 多谢程大夫。宁怀瑾客气道:本王记下了。 饶是他俩人说话间刻意压低了声音,宁衍却也仿佛被这说话声惊扰了,在睡梦中微微皱了皱眉,偏头蹭了一下自己胳膊,似乎是要醒的模样。 程沅见状连忙收声,指了指自己的药箱,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若是有事,叫宁怀瑾随时叫他。 宁怀瑾会意地点了点头,程沅便收拾了药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只是宁衍到底已经从深眠中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间被门帘一开一合的光晃了一瞬,便也没法再睡了。 短暂的小憩弥补不了这几日殚精竭虑的亏空,宁衍睡得头昏脑涨,他半阖着眼,拧着眉晃了晃脑袋,试图尽快从这种初醒的混沌中挣脱出来。 宁怀瑾本来就想着让他多歇息一会儿,见状忙轻轻扯了扯宁衍与他交握的那只手,唤道:陛下。 宁衍微微一愣,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是清明一片,俨然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 怀瑾醒了?宁衍将手里的军报随便往床尾一放,往前凑了凑,弯下身来贴了贴宁怀瑾的额头,低声问:好像还没完全退热身上还难不难受? 宁怀瑾在他凑近时下意识闭上了眼睛,闻言摇了摇头,又拽了拽宁衍的手,说:上来睡。 -- 第276页 宁衍略顿了顿,也没有多跟他客气,将身上的薄毯扯下来扔到床尾,又脱了外衫,还真的上了床,躺在了床里侧。 宁衍小心翼翼地避开宁怀瑾的伤口,轻轻地环住他的腰,往他身边挪蹭了一点。 先前在信阳府时,他二人已经习惯了同床共枕,是以宁怀瑾也并未觉得不妥,顺从地任他搂了。 怀瑾这几天是不是过得很苦?宁衍问。 还好。宁怀瑾干咳了一声,说:没在山中遇到野兽已经是万幸了,后面几天虽然干粮不够,但好在打了几只野鸡野兔,也没饿着。 谁要听这个。宁衍轻声道:孟昌勋已经来给我回过话了,不但将你们这几天的在山中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都说了,还说了你与他设局逮细作的事儿军中出了这样的事,真是险之又险,我听着都出一身冷汗,还好你没事,否则我真是 宁衍抿了抿唇,没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宁怀瑾微微偏过头去看着他,艰难地歪过了身子,用完好那只手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聊做安慰。 最初被冯源伏击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军中有细作,自以为是走漏了风声。宁怀瑾说:后来,我率军躲进九华山,可前几天总躲不过追兵,总是刚一歇脚,冯源的人便会紧随而至。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情况有异,所以便带着人进了深山。 好在深山里传信不及时也或许是冯源怕惹我怀疑,总之之后几天,追兵渐渐就少了,我们也能喘口气。宁怀瑾继续说:到那时候,我才确信,我军中确实有细作。 所以怀瑾才设了个局引他出来杀了。宁衍用小臂撑起身子,探身过去捧起宁怀瑾那只受伤的手,拢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下,低声道: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那等小人,叫十里杀了算了,你还偏要以身做饵,白白添处伤。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杀了之。宁怀瑾叹息道:有些话,我总要跟他问清楚,否则断然无法安心。 我知道。宁衍说:所以我也没有叫秦六去杀了冯源。 宁衍说着凑近了些,略略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暗杀之法总是不太光彩,这次怀瑾在战场上输了他一头不要紧,这笔账暂且记下,日后必定要他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还回来。 宁衍话里话外泄露出的一点恨意宁怀瑾听得心惊,他下意识看向宁衍,生怕在对方脸上看到什么凶残暴戾的恶意。 但好在宁衍比他想象得冷静得多,面容精致的年轻人只是微微垂下眼睛,眼睫颤了颤,低头在宁怀瑾手上吻了吻。 你都不知道。宁衍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那时候你从安庆府赶回来,生怕我被阮茵害了,一路上是不是也这么害怕。宁衍说着苦笑了一声,说道:想着想着,就觉得又难过又高兴。 怎么?宁怀瑾问。 难过是觉得这样担惊受怕的滋味不好受,高兴则是因为宁衍停顿了一瞬,舔了舔唇,接着说道:因为推己及人,又觉得你心里有我。 宁怀瑾险些被他气笑了。 合着他当时自责又恼恨,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模样全没入了宁衍的眼,居然直到这时候才从这小陛下嘴里换来一句心里有他。 宁怀瑾登时不大乐意了,把手从宁衍手里抽了出来,轻飘飘地说道:小没良心。 宁衍偏偏被训也甘之如饴,笑眯眯地说道:皇叔说得对,再多说两句。 他这样神仙态度,宁怀瑾再大的脾气也被他磨没了,何况宁怀瑾又一向不忍心对他说什么重话,只能生硬地拉走话题,说道:程沅说你不眠不休跑了几天了,不赶紧歇着,还有空跟我拌嘴。 先前累,又累又困,头昏脑涨的。宁衍半撑着身子,歪着头笑道:可后来看见怀瑾,就觉得周身轻松,也不觉着累。 那倒正好了。宁怀瑾微微阖上眼,调笑道:若是以后陛下再躲懒不想看折子,我也不必哄着劝着了,就把内阁的文书搬到陛下身边,让你看着我就完了。 那感情好。宁衍笑眯眯地一拍手,说:怀瑾可不能嘴上说说就完,等到回京,我非得叫人把你的内阁的那张书案抬到上书房不可。 宁怀瑾这才发现自己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不由得恼怒几分,抖开半张被子将宁衍一起拢了进去,懊恼道:快睡! 第153章 拼一拼 因为要收拾残局的缘故,谢珏比宁衍晚了两天回营地。 谢珏回来时,除了从九华山带回的三千残兵外,宁衍先前从南阳府带来的五万兵马正巧也到了,一并汇入了谢珏手里这支军中。 五万兵马不是小数目,放在哪都打眼,谢珏有心想要问问宁衍准备如何安置,却又怕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谢珏在宁怀瑾的帐子门口转了两圈,搓着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没等下定决心要不要进门,就听见宁怀瑾先在帐子里开了口。 -- 第277页 谁在外头?宁怀瑾问。 王爷醒了?谢珏笑道:是我,不知王爷现下方便吗? 宁怀瑾闻言放下手里的军报,双手撑着床往上挪了挪,说道:方便,昭明有事儿便进来说吧。 他话音刚落,谢珏便不见外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谢珏的目光在帐子里转了一圈,意外地发现宁衍竟然不在宁怀瑾身边,整个帐子里只有宁怀瑾一个人,床头的小几上隔着只小巧的熏香炉,里面的安神香燃得正旺。 宁衍不在,谢珏也随意许多,他搓了搓手,在门口散了散身上的寒气,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坐下,顺手从宁怀瑾那沓军报里抽出一本,自己翻了翻。 陛下不在啊。谢珏说。 他刚出去没一会儿。宁怀瑾语气亲昵地道:听说你们回来了,就说是要去看看兵籍录,清点一下此次伤亡人数,省得之后手忙脚乱。 王爷可不知道,陛下气势汹汹赶到前线的时候,心火都快从嗓子里冒出来了。谢珏笑着说:这好容易把王爷盼回来,我还以为陛下会守着王爷不走呢。 总是有正事的。宁怀瑾笑道。 谢珏也跟着笑了笑,自然地换了个话题,说道:九华山那边的残局收拢完毕,但金寨县附近的几城守军有所增强,这次打草惊蛇之后,恐怕阵线不容易推进了。 本王也想过这件事了。宁怀瑾说:原本看重金寨县,不过是因为宁铮现在常驻顺昌府,于是想避开他的精锐之师先取两城,往安庆府里扎个钉子。但现在看来,宁铮明显是早有准备,才会在金寨县附近放那么多守军。 其实再往里走,本身就是步步艰难。谢珏说:顺昌府方向现在有宁铮坐镇,安庆府又是他的腹地,加上金寨县附近刻意增添的守军,恐怕接下来的仗不会像之前那样好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宁怀瑾说:自古以来,平叛哪有那么简单,虽说宁铮现在不过是负隅顽抗,但破船还有三千钉,想吃下来,咱们也得伤点筋动点骨。 就看陛下怎么想了。谢珏说:是要徐徐图之,还是要乘胜追击,免得夜长梦多。 他正说着,正巧宁衍掀开帘子进来,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土,随口问:想什么? 陛下。谢珏忙站起身来,将床沿处那一亩三分地让给宁衍,笑着说:臣是想来问问,陛下带来的五万兵马要如何安置。 若是陛下想要徐徐图之,那臣就将这五万人打散编入各个城守军之中,以待日后调用。谢珏说:若是陛下想要尽早了却这桩心事,臣就把这五万人留下。 宁衍在铜盆里洗了洗手,然后走回来,自然地在宁怀瑾床边坐下,将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做完这一切,他才沉默了片刻,说道:朕本来是想着,这仗慢慢打也无妨,一是给三哥个机会,二来也正好趁这个机会,看看朝堂上到底有多少人心思有异。可现在 宁衍说着看了一眼宁怀瑾,转过头继续道:现在看来,这仗还是尽早打完尽早清净得好。 宁怀瑾皱了皱眉,生怕他是因为自己受伤才要临时改变主意,不由得背着谢珏,偷偷从身后拽了拽宁衍的衣服。 也不完全是因为皇叔。宁衍安抚似地拍了拍他,说道:该落的棋子都已经落好,再拖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三哥这次起兵,本就是朕有意纵容的结果。宁衍挺直了腰背,将话说得很明白:兵力也好,粮草储备也好,三哥皆不如我,若是真的不计后果地拼起来,他输是迟早的事儿。 确实。谢珏道:到现在为止,宁铮已经是相形见绌了,他手中可用将领不多,哪怕是兵力还有个几十万,也难以调度我先前听说,宁铮的大儿子也已经上了战场,似乎是替宁铮守着顺昌府的前关。 宁衍略略愣了愣,对自己这位便宜侄子没什么印象。 宁铮的大儿子宁成益今年二十刚出头,比陛下还大几岁。宁怀瑾提醒他:前两年他及冠时,陛下还往安庆府封了贺礼。 想起来了。宁衍捏了捏鼻梁,说道:我记得,身为嫡子,却在及冠之后还没被请封世子,满宗亲里也就是这独一家了。 现在想想,从那时候起,宁铮大约就已经动了心思,要在这个小的身上做些名堂。宁怀瑾说:不请封世子,大约就是许了新王妃什么约定。 都是口头约定罢了。宁衍笑着说:这世上有几个皇帝像父皇一样,敢把江山真的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垂髫幼童。 这几天,前线的军报陆陆续续也送来过几茬。宁衍说着,将宁怀瑾手边的那沓军报拿在手里,从里面挑挑拣拣,捡出了两三封,说道:咱们在这边打得热闹,三哥那边也没闲着,郑绍辉被人打过两次奇袭,好在他反应迅速,没让对方吃到什么亏。 -- 第278页 郑绍辉战场经验不足,直面宁铮的精锐之军,一次两次尚能应付,若宁铮攻城,他便不好应对了。谢珏说:依臣看,既然这边暂且打不开突破口,不如先行回撤,先帮着郑将军稳住局面再说。 宁怀瑾与他差不多想法,毕竟冯源不过是个小鱼小虾,这战场重心到底还是要向另一面倾斜。 可谁知宁衍却似乎不太同意,他摇了摇头,说:不回援,就这么打。 既然是咱们占上风,那就没有将战场拱手让给三哥的道理。宁衍平静道:就这么打,按皇叔先前的想法,去打金寨县,能拿下就拿,若是拿不下就硬打也无妨。三哥在顺昌府又如何,若是咱们一路打进安庆,你看他要不要带兵回援。 没得什么都要按照三哥的心意走。宁衍用手里的军报拍了拍掌心,说道:忍让了半年多,总该咱们抖抖威风了。 宁怀瑾和谢珏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些许不赞同。 虽说宁铮此次起兵仓促,许多事情相比与宁衍来说都落了下风,但对面的叛军毕竟不是一洲一府之数,打起来也并不容易。 何况,这些日子以来,宁怀瑾和谢珏都有意放慢了这场仗的节奏,抢三放一地慢慢维持着蚕食的节奏,除了怕自家伤亡太重之外,也是怕一时逼得太紧,令宁铮狗急跳墙,反而对战事不利。 穷寇莫追的道理谁人都懂,何况宁铮坐拥偌大一个安庆府,总有点家底在,若是他不管不顾地一味要鱼死网破,他们也不一定就吃得消。 陛下。宁怀瑾委婉道:此事是否还要三思? 嗯?宁衍疑惑道:皇叔觉得哪里不妥吗? 何止是哪里,简直是太不妥了,宁怀瑾想。 但他又不能这么下宁衍的面子,只能委婉地道:若是咱们这头在金寨县打起来,宁铮那边势必会收到消息。到时候,他们光凭着咱们攻打金寨县的势头便能对我军军情探听一二,倒那时候,恐怕就是宁铮起兵攻城的时候了。 北侧战场的地势不如这边,那边以平原和水域居多,若是郑绍辉一时守不住,丢的就不是一城一池了。宁怀瑾说:可是整个北侧战场。 接下来的半句话,宁怀瑾没好意思说,但宁衍听明白了。 郑绍辉所在的北侧战场连着罗山县和信阳府一脉。现在谢珏和宁怀瑾都在南侧战场,若是郑绍辉守不住北边阵线,说不准连信阳城都会重新落回宁铮手里。 到那时,宁铮大可以不管安庆府,也不管他们的主力部队在哪,只要一鼓作气从中原狠插回去,便能轻而易举地拿下大半中原腹地。若是他们被牵扯的时间长一点,宁铮打到京城门口也不是不可能。 宁怀瑾不相信宁衍想不到这一层,只是谁知宁衍听了他的顾虑,却只是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那又如何? 宁怀瑾: 恭亲王古怪地看了宁衍一眼,几乎要以为他是被自己阵前被困这事儿气糊涂了。 三哥若是想打商城,咱们拦也拦不住。宁衍说:从这回援大几百里,若郑绍辉真让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等咱们到了阵前,北侧战场也里沦陷不远了。倒不如就此拼上一拼,若咱们的手脚快,倒反而能叫三哥不敢轻举妄动。 第154章 这件事到底跟宁衍有没有关系。 自从亲征至今,宁衍一直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后方,看看军报,批批奏折,俨然一个坐镇中军的吉祥物,纯是用来鼓舞士气的。 这大半年以来,他前线战报看了不少,却一次也没提出什么意见,大多数时候都是放任谢珏和宁怀瑾在前线周旋调度,除了年初那次刻意输几仗的吩咐之外,也几乎从来没在这仗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上指手画脚过。 可令两位主将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一开口就攒了个大的。 金寨县这一仗打出去,无意要奠定未来战事发展的基础,宁怀瑾和谢珏有心谨慎行事,可谁知宁衍却仿佛铁了心,非要兵行险招不可。 这若放在平时,谢珏好歹还能装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现在这位君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中军大帐里,饶是谢珏想装听不见,也实在没那个机会。 宁衍金口玉言,说出的话跟圣旨也没两样,谢珏虽然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妥当,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闷着头琢磨了好几天地形战术,只寄希望于金寨县打得顺当点,能一鼓作气将周围几座小城都拿下来。 除了自己之外,谢将军也替远在几百里外的郑绍辉捏了把汗那边有宁铮亲自坐镇不说,还有宁铮的大儿子亲自带兵,想也知道不可能是等闲之辈,若真打起来,恐怕郑绍辉要吃亏。 谢将军担着主帅的名头,不得不为两侧战场多想想。他思来想去,最后咬了咬牙,干脆把自己身边两个亲近的副将一股脑地打发走了,令他们各分了一万兵马,回援一下郑绍辉。 这两万人对郑绍辉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好在那两位副将都是跟着谢珏久了的,阵前也是一把好手,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也好帮衬一下那位新将。 -- 第279页 宁衍只说要打南境战场,对这些小事倒并不怎么在乎,都放手让谢珏自行去安排了。 甚至于听说这个消息时,宁衍还现巴巴地回去跟宁怀瑾说了一嘴。 平日里都听说谢将军打起仗来大开大合,不拘小节,胆子大得很。宁衍笑道:这次倒是转了性了。 宁怀瑾当时硬是用一口补药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别说谢珏的副将了,要是他现在能从床上爬得起来,他恨不得把谢珏也送给郑绍辉。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谢珏早出晚归,都在为推进南境战场做准备。 去往金寨县的那条路宁怀瑾先前已经蹚过一遍了,地势摸得很清楚。九华山附近的那条路线隐蔽而快捷,但却太容易被人打伏击,加之冯源已经在此堵过一次宁怀瑾,想必有了防备,所以谢珏与宁怀瑾商议着,便放弃了这条路,想着从另一条路走。 谢珏选定的另一条路相比于九华山那条要曲折一些,在金寨县南侧,前后算算,要多绕了近百里的原路。 但好在那条路地势平坦,以平原居多,打金寨县的同时,还可以顺势绕路逼近金寨县后方的霍山县。若是谢珏心有余力,两边一起动手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算来,这倒比之前那条路更适合谢珏的打法。 宁怀瑾身上的外伤未愈,这次显然不能跟谢珏再上战场,只能被迫留守后方,辅佐宁衍调度全军,也随时等着支援前线。 谢珏对金寨县动手的第二天,顺昌府的宁铮便收到了消息,果然如宁怀瑾猜测得那样,开始向罗山县调兵遣将。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几乎是从谢珏开始动手那一刻,前线如何,便都不是后方可以预料的了。 冯源大概也没想到谢珏会疯到放弃整个北侧战场来啃他这块小骨头,最初很是吃了两次亏,甚至于差点在阵前交代了个条胳膊出去。 但后来大概也是跟后方的宁铮通过了气,反倒变得难啃起来,金寨县那样的小小的一座城,竟然真被他咬牙切齿地守了七八天。 紧接着,北侧战场的宁铮也露出了獠牙,竟然真的调兵遣将围在了信阳府门前,开始攻城。 谢珏这边陷入僵局,信阳府那边也情况艰难,那几日宁怀瑾几乎每天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一觉睡醒,就听见信阳城破的消息。 但相比起提心吊胆的恭亲王来说,宁衍倒像是平静得有些过分了。他像是换了个地方当他的吉祥物,大多数时候都是陪着宁怀瑾养伤,偶尔出去转转,跟留守在营地里的将士们培养培养感情。 营地中的将士们不了解他,几日下来,倒传出了不少好名声,说他爱兵如子,丝毫不摆架子什么的。 宁衍倒是很受用,日子过得优哉游哉,丝毫不像是身在剑拔弩张的前线,反而跟在南阳府时没什么两样。 宁怀瑾可没有他这样不动如山的好心态,左耳朵听着郑绍辉那边被人围困信阳城,右耳朵听谢珏那边迟迟没拿下金寨县,简直愁得吃不下睡不好,几天下来,心火都旺了。 怀瑾在担心什么。宁衍坐在床边,笑眯眯地喂了宁怀瑾一口清热去火的凉茶,说道:前线的事儿自有几位主将操心,你好好养伤就是了。 若是在平时,宁怀瑾是不会这样担心的。 他一向知道,宁衍的为人处世比宁宗源还要大胆,哪怕是平衡朝堂,筹谋江山,也很少稳稳当当地按部就班走,而是习惯剑走偏锋,专挑人家想不到的弱点打。 这本来没什么,在京中时,有宁怀瑾在旁时时看顾着,宁衍倒也不会闹出什么实在出格的事儿来。 可打仗却与谋算不同,一招落败便容易满盘皆输,何况宁铮虎视眈眈地看着帝位,此时若送个机会给他,保不齐宁铮便会反扑回来。 哪怕是宁宗源留着宁铮给宁衍练手,也不能就让他真的放开了胡来。 话不是这么说。宁怀瑾沉下脸,严肃道:前线怎么打是陛下一句话定的,自然也要陛下操心。现下前线战事吃紧,若是信阳城破了,将有什么后果,陛下可想过吗? 想过。宁衍随口答应了一句,拉过宁怀瑾的手,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圈。 宁怀瑾的手伤得不重,几日下来已经好多了,不在需要时时抱着白布,也能慢慢活动一些了。 既然陛下想过,就应该知道这事儿多重要。宁怀瑾看着他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略皱了皱眉,继续说:我知道,或许陛下心有谋算,但无论如何,陛下在外头不可拿出这样的态度示人前线浴血奋战,陛下不能让将士们觉得,你不在乎他们。 他说得有道理,宁衍略略收敛了神色,虚心听着。 何况宁怀瑾说:何况宁铮也不是吃素的,信阳府哪怕是高墙青砖,也经不住宁铮两台攻城车轮着轰。 我知道。宁衍正色道:皇叔信我,前线如何,我只会比皇叔更在意。 宁怀瑾最初还不知道他这个在意指的是什么,然而七天后,信阳城传过的军报却着实令宁怀瑾心惊了一瞬。 那天宁衍正巧不在营地,他近来时常出门,连宁怀瑾也不太清楚他出去干什么。 -- 第280页 前线斥候送回军报,宁怀瑾顺手就收了,只见那沓最上面搁着一封薄薄的信,与下面的几封军报模样并不相同,上头还写明了主帅亲启。 宁怀瑾一头雾水,不晓得有什么消息值当这样宝贝,顺手就将其拆了,将里头那张薄薄的信纸拎出来,就着阳光看了两眼。 然而紧接着,他就在温暖的军帐里被平白惊出了一身冷汗。 信上说,宁铮的大儿子宁成益在信阳攻城时太过冒进,不慎于要害处中箭,当场便情形不好,还不等撤军回营,人就已经没了。 正因如此,宁铮军中大乱,现下已然暂时撤军,信阳城困局已解,令陛下与两位主帅不必忧心。 宁怀瑾愣愣地放下信,心里怦怦直跳。 这封信是郑绍辉亲笔,写得简明扼要,前因后果具不明朗,关于宁成益,拢共只有一句太过冒进便再无其他信息,宁怀瑾想知道更多都不能。 堂堂亲王的嫡长子,说句不得体的,其身份地位在对面军中与宁怀瑾也不相上下了。他居然能死在这样一场攻城战中,宁怀瑾实在不得不多想。 宁怀瑾震惊间忽然想起了之前几次他与宁衍聊起前线战事时,宁衍那副百般不在乎的模样,他最初还以为宁衍是被吩咐和担心冲昏了头,变得自负傲慢起来,明里暗里还劝过两句。 可现在想想,他是不是早知道北侧战场不足为惧。 宁怀瑾忽而觉得背后窜起一阵凉风,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或者,宁衍根本不是知道,而是确定了宁铮军中必有这一劫。 不知为何,宁铮从信阳城撤军本是好事,宁怀瑾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在这暖意洋洋的初春里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以至于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里茫然地想:这件事到底跟宁衍有没有关系。 第155章 陛下一直做得很好。 宁怀瑾心里犹豫着,却也明白,这事儿九成九宁衍是知情的。 这样一来,先前宁衍那些心不在焉的散漫态度便都有了解释他本就知道北侧战场掀不出大风浪来,自然能稳坐钓鱼台。 但对宁怀瑾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宁成益的死,到底跟宁衍有没有关系。 宁怀瑾心里惦念着这件事,于是连带着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 傍晚时分,宁衍从外头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地进门,脱了披风便去宁怀瑾身边的茶几上找水喝,毫无仪态地灌了两杯茶下去,瞧着模样才算好了点。 我听说,怀瑾今天一天都没起身。宁衍放下茶杯,习惯性地坐在床边,笑着说道:怎么不叫人扶着你起来走走,总躺着可要头疼的。 宁衍看着神态自若,言语态度什么的也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宁怀瑾留意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没在上头看出什么反常的东西来。 这是怎么了。宁衍摸摸自己的脸,好笑道:我今儿个长得不一样了,还是怀瑾一觉醒来不认识我了? 信阳前线来了军报。宁怀瑾收回目光,将手边一直留着的那封信递给宁衍,说道:敌军暂时撤军了。 宁衍似乎从宁怀瑾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他略微坐直了身体,从宁怀瑾手里接过那封信,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 宁怀瑾等他看完,才开口问:你是不是早知道这件事? 宁衍看完了那封信,大概也明白宁怀瑾想问什么,他没有贸然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将手里这封信好好地折好塞回信封里,才半侧过身子,看向宁怀瑾。 确实猜到了。宁衍说。 猜?宁怀瑾敏锐地挑中了这个字眼。 宁成益已经及冠了,还迟迟未定世子,本来就很不妥当。宁衍将那封信塞回宁怀瑾枕边,说道:皇叔也是皇家子,自然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安安稳稳尚且要争要抢,百般谋算,何况是宁铮这种说不定能堪当大业的人。 宁怀瑾眸色略动,点了点头。 宁成益本就是原配王妃所生之子,现下王府有了新的女主人,又生了个堪称祥瑞的男丁,他自然处境尴尬。宁衍说:此等情况下,他若想保住自己那似有若无的世子之位,自然得趁着带兵打仗的机会在战场上露露脸,给自己挣点体面和筹码。 宁铮再蠢,也不会蠢到把太子之位给个襁褓里的孩子。宁怀瑾说:以此做推论,未免牵强了些。 从三哥来说,确实牵强。宁衍笑道:可若从我那便宜侄子身上想,也就能理解了。你我了解三哥,是因为了解他的为人性格,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犯糊涂,什么时候不会。可宁成益是他的儿子,他看三哥,自然觉得父亲如高山般深不可测,等闲人不能揣摩其心意。 宁怀瑾微微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就算抛开利益相争不谈,这世上哪有儿子不想得到父亲的认可。皇家更是如此,我那便宜侄子若想在父亲面前争脸,那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宁衍说:贪功冒进都是小事,若脑子糊涂点的,更出格的事儿也不是不可能。 -- 第281页 郑绍辉此人,当初在猎场时我便注意过他,这人虽然出自文臣世家,功夫却一等一的好。若说皇叔的弓用得出神入化,郑绍辉也能称得上一句百步穿杨了。宁衍说:加上郑绍辉当初借着旁人的人脉搭进猎场,到后来拼命夺得头名在我面前露脸,从而靠着我脱离后院继母的掌控,这都说明他是个十分能抓住机会的人。 守城之战本就比攻城难打,加上信阳城守卫严密,就算是当时谢珏加上你两个人拿下也颇费了一番工夫,更别提宁成益这样的新将。宁衍顿了顿,继续说:所以,若是宁成益贪功冒进,亲自在阵前攻城,那郑绍辉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哪怕是杀不了他,想必也会将其重伤,到时候,敌军自然就会退兵到那时,三哥便要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了,战场如何,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宁怀瑾静静地看着他,等到他说完了,才淡淡道:所以,这就是你冒险的理由? 宁衍知道,无论他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有理有据,也都瞒不过宁怀瑾的眼睛。 于是他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知道皇叔想问什么。 宁怀瑾半坐起身来,他身上的薄被滑落下去,被角正垂在宁衍搁在床沿的手背上。 这事不是我做的。宁衍说。 宁怀瑾没在多问,他只听了这一句,便已经得到了心里想要的答案。他心里那块石头终于放下,顿时满意了。 那就好。宁怀瑾说。 但我确实做了安排。宁衍目光灼灼,认真地道:我虽有猜测,却也怕战场上情势不全由人算计,于是做了别的准备。 若是郑绍辉没能成事,我的人便会在信阳城破的那一瞬间动手。宁衍冷声说:所以无论如何,是否我猜得准,都能保信阳城不破。 宁衍说完,本以为宁怀瑾会不满,谁知宁怀瑾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便撇开了目光。 知道了。宁怀瑾说。 宁衍不由得皱了皱眉。 皇叔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宁衍问。 说什么?宁怀瑾反问道。 宁衍一时被他说愣了。 说什么?宁衍想,我方才进帐子时,你的表情都沉得能拧出水来了,现在倒是反过来问我说什么了。 说说宁衍舔了舔唇,说道:我不该如此行事的事儿。 你都说了,让我还说什么?宁怀瑾说。 宁衍被他这两句反问搞得心里没底,在方才的短短几句话里,他本来已经想好了,若宁怀瑾追问此事,他的应对之法,可谁知宁怀瑾不按套路出牌,竟然将问题抛回给了他自己。 宁衍皱了皱眉,几个念头在心里飞速地转了一圈。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宁怀瑾,似乎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莫不是生我的气了吧,宁衍想。 宁衍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倒是先扯了个笑脸出来,瞧着是个态度诚恳的模样。 皇叔要是有什么,说就是了。宁衍笑着说:总不能一边在心里生闷气,一边说反话吧。 宁怀瑾被他逼问得没脾气,直言道:你又没准备杀他,我要生你什么气? 宁衍被这个理直气壮的态度说得一愣,下意识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 宁怀瑾眯了迷眼睛,宁衍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由得拧了拧眉,懊恼地啧了一声。 最初拿到军报时,我确实有些担心。宁怀瑾说:担心你因为我受困之事余怒未消,没了耐心,便想用这等暗地里的手段来左右战局。 可你既然说不是你做的,那便没什么所谓了。宁怀瑾说:若是战局安稳,你贸然差人去刺杀敌军将领,如此行事是投机取巧。可若是信阳城破了,你差人重伤敌军将领,逼对方撤军,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既然确定了你心里有数,明白这两者间的差别,也没仗着手里的筹码胡来,那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宁怀瑾说着,上下扫了一眼宁衍,缓缓问:还是说,因为我误会你,所以偏要撒撒娇? 宁衍被贸然戳中了心事,登时不自在起来,不由得恶人先告状:还不是我进门时,皇叔那表情实在吓人得很,我心慌些有什么不对。 宁怀瑾被这没来由的指责闹得一乐,干脆张开手,说道:那好吧,既然是臣的错,臣来亡羊补牢一下。 宁衍一挑眉,以为宁怀瑾今天转了性,要亲自投怀送抱,不由得抿了抿唇,先露了个笑意出来,异常贴心地往他身边挪了挪,等着他自己抱过来。 谁知宁怀瑾似乎只摆了个空架子,并没有挪动的意思,只是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陛下问臣有没有要您的话,臣方才还真有一个。宁怀瑾说:但是被陛下打岔绕过去了,现在正好拿出来问问。 宁衍疑惑地看向他,不解道:什么? 小衍方才说,这世上没有儿子不想在父亲面前争光添彩。宁怀瑾温和地看着宁衍,问道:所以你也是吗? -- 第282页 宁衍一愣。 紧接着,宁衍的眼神下意识往旁边偏移了一瞬,短暂地躲开了宁怀瑾的目光。 但随即他就发现这种反应太过于欲盖弥彰,于是干咳一声,又挪了回来。 怎么这样问。宁衍说。 因为方才听你说起宁成益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宁怀瑾说:有一句话,我一直没跟你说,本来想要在及冠礼时告诉你,只可惜后来错过了。 什么?宁衍问。 宁衍话音未落,就见宁怀瑾倾身过来,非常短暂地抱了他一下。 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做得很好。宁怀瑾温声说。 第156章 他真是哪个都不会放手。 宁衍跟宁宗源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当初,先帝拖着一副病入膏肓的残躯把满朝文武和一应宗亲耍得团团转时,宁衍还在恭亲王府诸事不愁地过着他和宁怀瑾的小日子。 宁衍还记得,当初宁宗源身边的大内侍来恭亲王府扣门时,外头天色已晚,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他稀里糊涂地被宁怀瑾从睡梦中叫醒,兜头套上外衫时,人还迷迷糊糊地没醒过神。 那天宁怀瑾的脸色极其严肃,十七八岁的少年微微拧着眉,咬着一点唇角,半跪在地上看了他许久,才颇为不舍地咬了咬牙,将他整个抱了起来。 那年是个寒冬,宁怀瑾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实心的糯米团子。尚且年幼的宁衍困得脑袋直点,只记得自己茫茫然地看着王府正院离他越来越远,连带着宁怀瑾院子里的梅树也融入了黑夜的轮廓里。 宁怀瑾将他交到那老内侍手里,自己却没跟着上车,而是站在车辕旁掖了掖宁衍的衣领,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地退后了一步。 直到很久以后,宁衍才明白当时宁怀瑾那个眼神的用意他是以为宁宗源要把他抢走了。 其实若是仔细算算,宁衍对宁宗源的感情称不上多深厚,甚至可以称得上浅薄。他从记事开始就养在恭亲王府,满打满算间,跟宁宗源也才相处了不到一个月,其中一大半的时间,还是宁宗源半阖着眼歪在榻上,一边盘算着自己的布局,一边漫不经心地教他帝王之道。 宁衍没像其他孩子一样被父亲搂在怀里哄过疼过,也不太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儿。现在想想,他对宁宗源最深的印象,竟然是十年前他生日宴时,宁宗源挡在他眼前的那只手。 当初宁煜造反叛乱,伙同禁军试图逼宫,从外宫一路打进内殿,最后在宁衍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被赶来的谢珏一箭穿心。 谢珏那一箭裹挟着雷霆之势,从宁煜背后直直穿出前胸,滚烫的血顺着铁铸的箭尖流成一条直线,像是黑白无常手里的鲜红锁链,在转瞬间就索去了一条命。 那段时间里,宁宗源一直仿佛恨不得在短短几天内将年仅六岁的宁衍磨成一个不知恐惧和心软为何物的小怪物,那天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居然在宁煜断气之前捂住了宁衍的眼睛。 这世上做儿子的,大概皆对父亲这个词有些不明不白的敬意,但宁衍跟宁宗源相处得时间太短,又太急促,所以那种微妙的心情在他心里如风过无痕,除了那只枯瘦无力的手给宁衍留下了一点不清不楚的余韵之外,其余的也就没了。 他对宁成益的了解确实仅限于纸面上的一点情报,可关键战况搁在面前时,他也确确实实这么猜了。 至于对宁成益的推论究竟是不是基于所谓的感同身受,其实宁衍自己也不清楚。 要不是宁怀瑾提起来,宁衍自己都没往那边想过。 毕竟他已经没有父亲来让他感受那种心情了。 但他还有宁怀瑾。 抛开其他杂念不说,他确实有想要获得宁怀瑾肯定的心。 宁衍不得不承认,虽然宁怀瑾无论从地位还是年龄来说,都不能完全算是他的长辈,但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不是假的,宁怀瑾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抚养他长大的模样也不是假的。 他们本身就与世上其他的有情人不同,爱情中不可避免要掺杂些细枝末节的琐碎爱意,有些是来自相依为命的情分,也有些是来自亲情这是宁衍自己也不可否认的。 或者说,他也不想否认。 这些日子以来,他和宁怀瑾之间磨合甚好,已经逐渐习惯了新身份的相处模式。加之这些年来宁衍一直卯着劲儿想让宁怀瑾看到他长大了,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把宁怀瑾当做长辈来看待了。 但心态是一回事,习惯又是一回事,虽然宁怀瑾没有立场和身份去代替所谓的父亲的认可,但不得不说,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也确实让宁衍从心底里腾起一股微妙的,来自于长辈认可的自得。 真好啊,年轻的小陛下微微眯了眼睛,在心里轻叹一声。 无论是那个在漫天烟火下陪他看红尘人间的宁怀瑾,还是他的小皇叔,他真是哪个都不会放手。 这次左右战局,确实是我冒险了。宁衍深吸了口气,将满腹的情绪尽数压下,双手支在宁怀瑾两边,微微倾身道:怀瑾不规劝就算了,还这样放纵我。 -- 第283页 你心里有数,我规劝你什么。宁怀瑾笑起来时一向温和,他平日里面相冷,可一遇到宁衍,便像是什么坚冰都化成了水,眼睛弯弯的,总是很好说话的模样。 圣人之言也好,为君之道也罢,你都记得很牢靠。不仗着年轻肆意妄为,糟蹋江山,这就很好了。宁怀瑾说:其他的,就随你去吧。 随我去?宁衍挑了挑眉。 他的目光在宁怀瑾脸上留恋了片刻,然后出其不意地倾身向前,在宁怀瑾唇上点了点。 都能随我来吗。宁衍笑着问。 宁怀瑾依旧不太习惯与他厮磨亲近,方才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可惜这方寸之间实在是没处躲,还是被宁衍亲了个正着。 宁怀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宁衍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某种不易察觉的纵容,不由得舔了舔唇,满足地笑了。 大事上你总怕我一步走错,以后就拧不回来了,于是看我看得死紧。宁衍笑着说:换到这些小事上你倒是不管不顾了怎么,难不成怀瑾没听说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吗? 你今天不管,安知我明天会不会做出更出格的来。宁衍说。 宁怀瑾早就发现了,大约是身为帝王,常年要收敛情绪,不让人看出喜怒哀乐的缘故,宁衍就算是偶尔想从他这里听点好听的来满足一下自己那常年求而不得的苦恋,也会说得颇为含蓄,拐弯抹角地引着人自己把话说出口,自己却不落话柄。 就像现在,其实他无非就是想问一句我日后说不准不满足于此,想更进一步,你答不答应。而已,偏要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个圈,就是不肯把话好好说出口。 从九华山回来后,宁怀瑾有两次背着宁衍跟程沅聊天,或多或少听程大夫说了点那些时候的事。 无论是贸然离开安全的南阳府;还是把大军撇在身后,只带着一队亲卫轻装赶路;亦或是不眠不休地亲自带兵上前线。这些事对宁衍来说,没有一件称得上理智,甚至说一句情绪用事也不为过。 但宁怀瑾明白他是为什么。 将心比心,当初宁怀瑾从安庆府回京,夜扣宫门的时候,心里也没理智到哪里去,这点事他跟宁衍半斤八两,谁都没资格说谁。 加之宁怀瑾骨子里那点长辈情绪作祟,面对着宁衍时总是拿他没什么办法,心一软,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所以就算他早知道宁衍有这个说话拐弯的毛病,也很少像宁衍一样,非要刨根问底地逼人说出实话来,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让步,顺从地说点宁衍爱听的,哄他开心也就是了。 但这次不行。 从九华山回来,宁衍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不光是因为宁怀瑾差点在战场上出事,也因为他确实是对前线战局没了耐心。 自从转过年来,宁衍对平叛的态度与年前那种散漫的模样截然相反,虽然他表面上风平浪静,还是按部就班地做他自己的事儿,仿佛什么都跟之前没什么两样。但宁怀瑾就是莫名觉得,宁衍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布好了他想要的那个局。 这次宁衍似乎拉了一张巨大的网,他按部就班地落下每粒棋子,却没有跟任何人商议过。哪怕亲近如宁怀瑾这次也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这跟宁衍往常的行事风格不同,于是宁怀瑾一直悬着颗心,生怕宁衍心里的主意太大太正,他关键时候扯不住。 我之前一直忘了问陛下。宁怀瑾忽然说:这场仗若是打完了,陛下想怎么? 想怎么?宁衍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回道:收封,改制,将各封地的官员梳理一遍,这些事儿不是已经商议过了吗。 不是说这个。宁怀瑾说:方才陛下不是还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来警醒臣么?我倒想知道,陛下想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宁衍呼吸一滞。 那可真是太多了,宁衍想。 但现在还不能说。 现在还不到他心里预设好的那个时机,一切都还没尘埃落定。 那些事不急,缓缓再说也一样。宁衍干咳了一声,硬是转移了话题,说道:宁成益一死,三哥那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快崩断了。中年丧子是世间大丧,势必会给他造成打击,接下来他到底是一颓不起,还是奋勇反扑,就不是我能猜测的事情了。 但想来无论是哪种,他应该都坐不住了。宁衍说:你我大概很快就能与他阵前相见。 第157章 都已经晚了。 顺昌府衙正院里哭声震天。 宁铮挥退了身边的小厮随从,独自穿过半个院落,站在府衙的正门口,如一尊铜铸铁浇的雕像,沉默地眼望着府衙门前的那段主路尽头。 他身后的府衙内外皆素,府衙的牌匾上挂着白绸挽花,远远望去,瞧着颇有几分不祥之意。 宁铮身后的小厮侍女来来回回,府中的哭声响响歇歇,一直没有停过。 过了午时,那条路的尽头终于拐过一队挂着白幡的车马,几匹瘦马拉着一辆沉甸甸的板车,上头端正地放着一口薄木棺。 -- 第284页 宁铮的目光终于有了几分松动,他沉默地看着那口棺材,直到车马行至府衙门口,也还是一言不发。 压车的是宁成益的伴读,他心惊胆战地迎着宁铮的目光走到台阶前,二话不说地跪在地上,给他磕了几个响头。 王爷那年轻人哽了一下,说道:节哀顺变。 宁铮依旧没有说话,他有些僵硬地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到板车身边,盯着那口堪称简陋的薄木棺看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打开。 因为还要停灵的缘故,宁成益的棺木未曾上钉封死,只是敛在了棺木中,用棺木盖子盖了起来。 守在车马旁扶灵的副将闻言打了个哆嗦,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咬着牙站起身来,盯着宁铮的目光将棺木盖子推开一半。 宁铮眸色略动,往前走了两步,自己按住棺盖一侧,手下微微用力,将棺盖整个推了开来。 沉重的棺盖顺着棺木一侧滑落在板车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棺木中的年轻人双眼紧闭,脸色死灰样的青白将原本俊秀的容貌平白抹去了三分颜色,宁铮的目光顺着宁成益的脸寸寸下移,最后落到他腰腹间那处可怖的伤口上。 战场上条件简陋,只能草草收敛。是以宁成益身上还穿着那身碎甲,他浑身溅满了乌黑的血迹,腰腹间的一处箭伤狰狞外翻,几乎烂成了一个偌大的窟窿。 宁铮已经不必再问,便从那处伤中看到了当时的情景。 那必定是极准极厉害的一箭,才能这样狠辣地命中要害。大半个箭身从人身体穿过,几乎将棺木里的年轻人捅了个对穿。 这样严重的伤,别说是在条件简陋的前线,就算是在御医圣手林立的京城里,恐怕也难以回天。 宁铮眼圈一红,狠狠地咬住了后槽牙。 废物。宁铮低声骂道。 宁成益的伴读浑身一抖,没敢说话,更深地将身子弯了下去,额头紧紧地抵住了手背。 宁铮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压抑住心里的酸涩痛心,咬着牙往后退了一步,挥了挥手,冷着声音道:抬进去吧。 拉着宁成益的棺木的板车从马身上卸下,转而由三个兵士拉着,一点点地挪进了正院。 片刻后,正院的哭声陡然一转,霎时间变得凄厉起来。宁铮原地微微晃了一瞬,得伸手扶住门口的石狮子才能站稳。 早春时节,南方雨水多,顺昌府昨日晚间刚下过一场雨,现下石狮子上还湿漉漉地没有干透,一摸触手冰凉。 宁铮心里狠狠一激灵,满心茫然间,一时竟不知道应该恨谁。 宁铮在门口又站了半个时辰,府内脚步匆匆地走出个年轻的小厮来,为难地看了宁铮两眼,走到他身边行了个礼,小声道:王爷,秀姑娘哭昏过去了。 秀姑娘名为吴秀,是安庆府当地一个小官家的女儿,私心爱慕宁成益已久。宁成益对她也颇有好感,明里暗里求了宁铮两回,想给人家个交代,但宁铮却一直未曾应允。 按理说,这样的家世,给宁成益当个侧妃也够了。可宁铮有心大业,不肯将长子的婚事草草定在安庆府这样的小地方,便一直也未给人什么名分。 吴秀一片真心,倒也不在乎名分,便干脆待在王府,给宁成益做了个没名没分的妾。 此次亲征,宁成益怕她在府中被后母为难,便私心也将人带了过来。 你看着安排吧。宁铮说:不用跟本王多讲。 小厮在心里为难地叹了口气,嘴上答应着,转身又进了府。 吴秀从灵堂一侧醒来时,外头天色已将将擦黑了,来灵前吊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只剩下宁铮独自一人站在棺木旁边,脸色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 吴秀哭得头疼,眼前一阵黑一阵花,却不肯多离开宁成益半步,手脚发软地推开身边要喂她茶水的侍女,跌跌撞撞地走到棺木旁,扶着棺木痴痴地往里看。 宁成益已经换过了一身干净的衣衫,瞧着不再那样狰狞可怖,吴秀只看了他一眼,便觉得眼眶一热,又落下泪来。 要哭去旁边哭。宁铮说:别哭在棺木里,不吉利。 他声音听起来那样平静,似乎躺在这的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随便某个不必在意的将领。 吴秀扶着棺木滑坐在地上,近乎怨怼地看了他一眼。 本王知道你怨恨。宁铮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道:你恨本王造反,让成益白送了性命。 吴秀不能在宁成益灵前忤逆他的父亲,却又实在恨急了,只能狠狠地咬着唇,将唇角咬出了一块细小的伤口。 妾不敢。吴秀说。 宁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丧礼过后,你可改嫁。 王府会出你一份薄嫁妆,夫婿你自招吧。宁铮说。 吴秀一愣,说:为什么? 本王还不至于为难儿子的妾室。宁铮说:你尚且年轻,又膝下无子,本王能做这个主。 吴秀很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冷心冷血的父亲,儿子尸骨未寒,不说悲痛欲绝,居然连掉两滴眼泪也不肯,甚至有打发儿子的妾室的闲心,也没有说儿子两句好话的意图。 -- 第285页 吴秀忽而感觉十分悲哀,不知道是为宁成益,还是为了她自己。 妾不会改嫁。吴秀斩钉截铁地说:妾一辈子都是他的人。 宁铮没问为什么,也没有多劝她,他好像只是给吴秀指了一条明路,至于吴秀肯不肯走,他倒根本不在意。 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棺木中,吴秀本以为宁铮不会再与她多言,可宁铮沉默了一会儿,居然自己又开了口。 小六骗了本王。他忽然说。 这句话宁铮说得极轻,若不是灵堂内静得落针可闻,吴秀也不一定能听清他这句话。 吴秀皱了皱眉,一时不知道宁铮是在跟她说话,还是单纯的自言自语。 本王先前以为,那封信是母后寄来的,是说她已经在京中得手,所以需要本王两相照应。宁铮低声说:可听说宁衍来了战场,本王便知道,本王或许是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 吴秀呆呆地坐在地上,只能仰着头看着宁铮。 他鬓角不知何时掺进了几缕白丝,眼角的细纹染上些许微红的颜色,衬得这个中年男人显得极其憔悴。 他眉眼间的落寞太过明晰,连吴秀都不能视而不见。 王爷吴秀说:是知道自己要输了么? 这话太过胆大包天,听在宁铮耳里,无异于在打他的脸。可宁铮并未动怒,只是没有回答而已。 吴秀知道他是默认了。 吴秀心里忽而涌上一股怒火,眼泪夹杂着愤怒汹涌而出,她不知哪来的胆子,眼眶通红地质问道:所以王爷是明知是死路,还要送自己的亲生儿子去送死吗! 否则呢。宁铮侧过头,冷冷地看着她:依你的妇人之仁,不如说说,本王应该怎么做。 是上书求饶,恳请保全一方之地,还是举旗投降,被宁衍带回京城圈禁。宁铮说:依你看,哪条路更明智些。 吴秀被他说得愣住了。 宁铮无意多说,他转回头,看着棺木内宁成益的尸身,低声道:已经晚了。 都已经晚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迟早有一天要在战场上跟宁衍相见。 比起灰溜溜地被押解回京城圈禁,从此失去一切荣光,宁铮宁愿在战场上搏杀到最后一刻,像当初宁煜一样,死也死得轰轰烈烈些。 哪怕是背负骂名,起码也能作为宁衍战绩的一部分,在史书里占据一席之地。 总比像是条丧家犬一样被圈回京城,苟延残喘得好。 宁铮扶着棺木的手微微收紧又松开他终于将眼神从宁成益身上收了回来,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似是要走了。 王爷自己的尊严就那么重要吗!吴秀似是破罐子破摔,愤恨道:比儿子的性命还重要,比满门的性命还重要吗! 宁铮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地向外走去。 我夫君此生凄惨,生在皇亲贵族之家,却连死都得不到亲人挂念,过得还不如个乡野村夫!吴秀凄厉地哭了一声,似杜鹃啼血,近乎悲鸣。 夫君莫要心寒,妾这就来陪你 宁铮脚步一顿,只听得身后一阵闷响,便连哭声都不见了半句。 第158章 但娘总得为了你试试。 宁成益身亡的消息传回安庆府时,沈听荷正守着儿子看话本。 自从宁铮离了安庆府之后,沈听荷自己也不怎么出门了,成日里将自己关在府中,日日跟自己的小儿子待在一块,也很少见外客。 前线的消息不是秘密,加之宁成益也不可能葬在顺昌,不日便要压灵回安庆,所以不过短短十来天的功夫,安庆府便已经知晓了前线溃败的种种情况。 这日晨起,沈听荷照常让乳娘将小儿子抱到自己院中,还不等跟儿子亲近一会儿,就听外面的小厮来报,说是王妃的娘家人来了。 自从上次回娘家,被父亲责骂过一次后,沈听荷的娘家人便再没有上过门。沈听荷猝不及防听见通报,简直是一头雾水,连忙手脚忙乱地站起身来更衣梳妆,令门房将人请了进来。 直到沈听荷打点妥当,抱着儿子到花厅见客时,才发现这次来得人还挺齐全,她的父母皆来了不说,还带来了她一位娘家嫂子。 沈听荷疑惑不解,见几人脸色都各有所异,不由得心里也打起鼓来。 父亲,母亲。沈听荷微微欠身行礼道:还有大嫂,你们怎么来了? 沈父面色不虞,沈母瞧了瞧丈夫,又看了看女儿,勉强笑了笑,冲着沈听荷摊开手,说道:许久不见小外孙了,还不快抱来给我喜欢喜欢。 沈听荷不知家中人的来意,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将怀中的儿子放在母亲手里,顺势在母亲身边坐下了。 沈父见她落了座,便也没有多绕弯子,直言道:前线的事情,你可知晓? 沈听荷微微一愣。 她为人性格温和,在王府又是后母,一直以来谨慎小心,很少会主动探听外头的事情。 除了宁铮偶尔写给她的家书之外,沈听荷几乎对外头的消息一无所知。 -- 第286页 但她看着父亲的表情,又觉得似乎外面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她犹豫了一瞬,没敢直言,只是小心翼翼地说:父亲不知道,前些天,幺儿病了一场,我日夜悬心,也没太在意外头的事情。 沈父闻言微微一皱眉,似是有些不悦,只是话还未出口,便被沈母挡了回去。 听荷一个女儿家,有事自然是要先紧着孩子来的,不要紧。沈母逗了逗怀里的小外孙,回护了沈听荷一句,又回过头,对着沈听荷温声道:不怪你父亲着急,前线的事情出得太大,他在家也是提心吊胆,担心着你呢。 这沈听荷转头看了看自己大嫂,拉过母亲的手,小声问道:前线究竟出了何事? 沈听荷听着家人语焉不详,心里不免也提心吊胆起来,生怕听见宁铮什么不好的消息。她身为长乐王妃,身家性命具系在宁铮身上,若他在前线战败,那这满门的性命恐怕都要跟着一起葬送。 沈听荷不由得咬了咬唇,心里怦怦直跳,一时间竟未想起自己如何,而是先看向了母亲怀中的幼子。 襁褓中的孩子不知事,无忧无虑地倚在大人怀里,藕节似的小手臂从软缎的外衣里漏出一截,正扯着沈母衣襟前一块绣料咯咯直笑。 沈听荷心里发沉,瞧着儿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你不知道?沈嫂惊讶道:这样大的事情,你这个当家主母不知道? 嫂子若是有话便直说吧。沈听荷听得有些心烦意乱,语气也不免带了几分焦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府的嫡长子在阵前不慎受了伤,伤重不治,死在了信阳城。沈父沉声道。 沈听荷顿时一惊。 什么?沈听荷呆愣在原地:成益没了? 沈父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是真的不清楚此事,于是叹了口气,示意沈母将事情讲给她听。 沈母将孩子放回沈听荷手中,拉过她的手,轻声细语地将前线传来的风言风语掐头去尾地讲给她听,沈听荷搂着孩子,越听越心里发凉,不由得将孩子抱得更紧了些。 直到沈母说完,沈听荷才浑身发抖地转头看了看沈父,颤声说:父亲的意思是,王爷在前线情形不好了吗? 沈父一时没有说话。 沈听荷从父亲那得不到答案,一时间没了主见,只能又回头看母亲。 沈母摸了摸她的手,安抚道:你也别害怕,也不至于的。王爷几十万大军还在外头,不好说接下来能什么。 可父母若是不担心,又何必现巴巴跑来王府呢。沈听荷并不相信,执拗地问:父亲母亲是不是还有别的话想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和你爹不放心你,所以才来嘱咐你几句。沈母温和地说:家里的嫡长子没了,你怀里这个便是嫡子了,日后若王爷大业有成,还得靠你挑大梁。 沈听荷微微一愣。 都是一家人,爹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沈父敲了敲扶手,说道:王爷既然已经起兵,咱们也说不得什么,既然早挂上了王爷这艘船,享受了十年安乐,也不能见情形不好便弃船而去,那反倒成了背信弃义之辈。 沈听荷被他越说越糊涂,不由得拧紧了手里的帕子,问道:父亲是什么意思? 就像你母亲说的,前线战事,也不好说谁输谁赢了。沈父说:万一王爷绝地反击,重整旗鼓夺得大业,这府中就不像现在这样安生了。为父原本还担心,前有嫡长子,你怀中的这个孩子处境尴尬。但现在看看,未必不是老天给你、给这孩子的一个机会。 沈听荷终于听懂了一点。 她给怀中的幼子掖了掖领口,不可置信地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趁着成益身故,王爷不在府中这段日子里,在府中对其他孩子动手脚吗? 你父亲也没有这个意思。沈母连忙打着圆场,说道:只是让你长些心眼,不好在府中太过谦和,两耳不闻窗外事,反倒让人有机可乘。 沈听荷听明白了。 宁成益阵前身亡,长乐王府必要动荡,她父亲母亲是怕她在这场动荡里应付不来,于是特地来给她提醒的。 沈听荷心里不免苦笑。 她搂紧了怀中的幼子,心里止不住地发慌。 其实无论是从宁铮起兵时起,还是更早时,宁铮想用她腹中之子做文章时,沈听荷都从来没有过想让自己孩子对宁成益取而代之。 从宁铮起兵那天开始,这王府就是天下的众矢之的,沈听荷怀中的幼子从出生起就担了个祥瑞之名,本就打眼,好在先前头上还顶着个已经及冠的大哥,所以才没被人拉到台前来过。 沈听荷无意争抢什么东西,只是想保着孩子平安长大,只此而已。可现在宁成益没了,这普天之下的眼神势必会落在这幼子身上,躲也躲不过了。 沈听荷咬了咬唇角,摸了摸孩子的脸。 沈母了解女儿,知道她从小就是个温和脾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从来没有过什么担当,现在忽然让她明白这些事理,让她自己拿出个主意来,也属实太为难她了。 -- 第287页 其实沈母犹豫了一瞬,到底没忍心,多提点了一句:咱家这辈子是跟王府脱不开关系了,你也好,你父亲也好,选了这条路时没人逼迫,都是自己愿意的,那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得把这条路走下去。你听些话,自己日子也好过一些。 王爷不日也将返回安庆府了。沈母说:到那时候,你总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女儿明白。沈听荷说道。 沈父见她垂着脑袋,猜想她大约将自己的来意听懂了,于是拍了拍扶手,说道:既然你明白了,那为父也不在王府多待了,这就回去了,你母子二人保重。 沈父来去匆匆,可沈听荷不能当做没事发生。 她浑浑噩噩地抱着孩子回了主院,挥退了屋内的侍女,将孩子放在床上看了一会儿,话还没说完,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我的儿沈听荷小声啜泣道:你怎么这样命苦。 沈听荷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或许是宁成益的死让她恐慌,也或许是前线晦涩不明的军情让她敏锐地感到了不安,但无论如何,沈听荷都实在没法安安心心地装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是没关系。沈听荷摸了摸幼子的脸,哀泣道:娘总不会让你出事的。 沈父说的话沈听荷都明白,坚定地站在宁铮身边,等于一场豪赌,赢则盆满钵满,输则一切成空。 沈父沈母也好,宁铮也好,他们谁都敢赌,可沈听荷不敢。 她悲伤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止不住地转过几个念头。 沈听荷知道,在宁铮眼里,或许谁也不能让他放弃他的大业,帝王宝座不光象征着权势,也象征着他这么多年的执念,想要劝他放弃,难如登天。 沈听荷垂着眼睛,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幼子脖颈上的长生锁,低声说道:但娘总得为了你试试。 第159章 他这是准备亲自上阵了。 五月十七,夏至。 沈听荷没在安庆府等到自己的丈夫,宁衍倒是在阵前等到了他的三哥。 宁怀瑾在九华山受的伤大多是皮外伤,没伤筋动骨,好得很快,月余便痊愈了。 伤好后,宁怀瑾在后方就待不太住,宁衍拦了他两回,也不好次次都拦着,便撒开手,让他跟着谢珏重新回了前线。 随着宁成益身亡,谢珏和郑绍辉两边没客气,皆趁此机会动起手来,直将敌军打得节节败退,俨然已经快退回安庆府了。 但宁铮手里也不都是草包,先前因阵线拉得太长,手中将领不足的缘故才吃了许多亏,现下阵线收拢,兵力集中,反而开始硬气起来。 谢珏推进的步调明显慢了下来,仗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好打了。 而宁衍也没再回后方,而是顺势随军向前,跟着大军向前推进。 只是宁怀瑾不同意宁衍亲自带兵出征,所以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中军大营坐镇,乖得很。 宁铮败势已显,再怎么挣扎也是浅塘里的泥鳅,翻不出什么大花样来,宁怀瑾本着谨慎有余的性子,跟谢珏商量了几次,都决定不必分兵,还照先前的部署,由郑绍辉守好信阳府,谢珏和宁怀瑾同行推进,一点一点地蚕食安庆府的属地。 宁衍对此也没什么异议,前线阵地打成这样,他也不必担心宁铮会转头向江南两府发难了,否则只要宁铮敢分兵回去,谢珏就必定急追直上,趁机打对方一个进退两难。 除此之外,为什么宁怀瑾重回前线后越打越慢,宁衍也大约能猜到一二恭亲王无非是想给长乐王一个低头的机会,若是宁铮肯自己投降,倒也省了两军许多折损。 恭亲王开源节流,过日子一向是精打细算,宁衍向来喜欢看他为了自己百般筹谋的样子,便什么也没说,都随他去了。 宁怀瑾本以为这场仗打到现在,结局已定,再没什么波澜了。 可当他真在庐州府阵前见着宁铮时,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了一声,莫名地升起一股不安来。 小皇叔,幸会。 宁怀瑾紧紧地皱着眉,被他叫得十分反感。 真是奇怪,宁怀瑾想,明明都是同一个称呼,从宁衍口中叫出来,怎么就比宁铮嘴里的好听这么多。 倒不敢忝受一句皇叔。宁怀瑾话说得很不客气:家中家训颇严,可不敢出犯上不敬之徒。何况本王与你自来无甚交情,既然现在阵前相见,也不用多余攀这个客气了。 宁铮身披轻甲,居高临下地站在庐州府的城墙之上,闻言讥笑道:本王总在母后的信里听说小皇叔,经年累月地,也算是久仰大名了。 宁怀瑾冷笑一声,道:那真是本王之幸了。 宁铮不提阮茵倒也罢了,一提起阮茵,宁怀瑾就不免想起宁铮与阮茵联起手来在宫中给宁衍下毒之事,心中没火也被他硬激出了三分。 宁铮年近不惑,一张嘴也比十年前厉害许多,他的目光在宁怀瑾身上打了个转,紧接着又落到他身旁的谢珏身上。 谢小将军。宁铮笑道:别来无恙啊。 谢珏顿时捏紧了手里的长枪。 -- 第288页 十年前,谢府在双王夺嫡里惨遭大难,一门双将冤死在重狱之中不说,连谢珏怀胎的姐姐也未能幸免。 此等大难,与宁铮之间也有着逃不开的联系,他现在居然还敢提什么别来无恙。 只好在谢珏到底不是十年前那个冲动无谋的少年了,他狠狠地咬住了后槽牙,恨恨地看着宁铮,什么也没说。 宁怀瑾担心地将他往身后拦了一拦,扬声叫阵道:多说无用,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王奉陛下之命平叛,尔等贼人是要出城一战,还是乖乖受降。 宁铮仰天大笑。 乖乖受降?宁铮笑道:宁怀瑾,你实在天真! 那便不必多说了,各凭本事吧。谢珏冷笑着一抖手里的长枪,高高地扬起手,做了个手势。 攻城 庐州是安庆府面前的最后一座大城,前线的号角一起,周边几座小城便都没法独善其身,总要被卷进这场仗里,不得幸免。 这样重要的仗,一般不等打完,就有传信兵时时将前线情况写成军报发往后方,以供调度兵力。 何况宁怀瑾身边带着宁衍的影卫,消息传递间,倒比旁人更加迅速些。 是以前线战事方起,宁衍便在后头接到了线报。 宁衍先前想过,宁成益之事或多或少会刺激到宁铮,可他却没想到,明明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宁铮便要出来给他鱼死网破了。 这时机比宁衍先前预想的快了许多。 按照宁铮的性子,他野心虽大,却惜命得很,至少也要等到退无可退的时候,才会奋起一搏。 宁衍本以为等到庐州城破之后宁铮才有这个胆子,却不想宁成益一死,倒反而激起了宁铮的血性,令他这么早便亲自出马了。 啧,宁衍看着手里的线报,觉得有些为难。 若按照宁衍先前的计划来看,这时机对他来说并不友好,许多事情还不到火候,便会平白无故地添上许多风险。 但是宁衍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好笑。似乎从猎场变故开始,事事都与他先前的计划排布有所出入,仔细算来,竟没一件事是按部就班走完的。 不过这样也好,宁衍想,有些事情,确实是早了结了才能早做打算。 宁衍从亲征开始便是在等着宁铮,现在见他露了面,自然没有不管的道理。他想了想,将手里的线报折了几折,就着手边的烛火点燃了,随手扔进了笔洗中。 秦六。宁衍唤道。 秦六循声掀开帐帘,问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南阳府如何了?宁衍问。 一切都好。秦六答应得很快,仿佛早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般,说道:玲珑姑娘一切正常,一直在闭门养胎,从未出门过。府中的禁军也一样围着院子,并没有其他人打扰姑娘。 孩子呢。宁衍问。 秦六愣了一瞬,连忙道:也是一切都好。 那就好。宁衍说着,也不叫秦六伺候,自己从旁边的暗格中取出信纸,从笔架上挑了只新笔下来,沾了沾墨。 你传信给京里,叫老师近些日子在看护好朝上情况。宁衍一边写信,一边分心吩咐道:告诉他,除了朝上的官员外,也分一队人马暗中围着舒府母后那边不必过多在意,分拨精力看好永安王就是了。 近段日子里,或许会出点岔子。宁衍继续道:跟老师交个底,就说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令他不必担忧,照朕说得去办就是。 秦六应了一声是。 宁衍说着写完了手里的信,转手放在一边晾干,又抽了张信纸,略想了想,提笔又书。 他没叫人伺候,秦六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安安静静地垂着头,等着他吩咐。 宁衍前后写了三封信,各自晾干后用信封封好,以蜡收口,收拢成了一摞,依次递给了秦六。 这封信给阿湛送去。宁衍吩咐道:中间这封给老师,最后这封 宁衍肉眼可见地犹豫了一瞬,但还是咬了咬牙,说道:暂且收在你这,若一个月之内,朕没向你要回这封信,一月之期到时,就把它交给皇叔。 秦六从来没听过这样模棱两可的吩咐,心里也有些疑惑,他接过宁衍手里的信在怀中收好,飞速地瞥了一眼宁衍的脸色。 宁衍从写完信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他半倚在凳子中,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 秦六很熟悉宁衍这个表情这通常代表着他心里有所盘算,且已经准备付诸实践了。 那属下去送信?秦六问。 嗯。宁衍点头点到一半,又临时改了主意,说道:叫旁人去送,你暂且换下指挥使的服装,这几日不必露面了。 这就是要有别的吩咐给他了。 秦六自然明白,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属下知道了。 三哥既然在庐州,那庐州便不会那么好打了,皇叔这一仗多半是要败,只看败得好看不好看。宁衍垂下眼想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三哥的亲兵不比外头那些乌合之众,恐怕不好对付,皇叔或许会吃些亏。 -- 第289页 秦六刚想出门,却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一时间吃不准宁衍是什么意思,只能试探地问:陛下可是想让属下去接应王爷吗? 接应这次用得模棱两可,全须全尾地将宁怀瑾接回来叫接应,一了百了杀了宁铮,令宁怀瑾赢了这场仗,也能叫接应,这其中的门道大有可为,只看宁衍想选哪个。 谁知宁衍摇了摇头,说道:都不必,只传令下去,令营中剩下的兵士烧火做饭,点兵遣将,做好出兵的准备。 秦六听得心里一惊,顿时明白了宁衍为什么要临时改了主意,令他换回影卫身份。 看这个架势,宁衍这是准备亲自上阵了。 第160章 宁衍,你敢! 宁铮的亲卫与那些小城守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场仗从开打起,宁怀瑾便知道这仗赢不了了。只是他们兵临城下,若是因为见着宁铮便掉头回去,别的不说,光士气一条就要大损,所以哪怕宁怀瑾已经知道此战必败,却依旧不得不硬着头皮打这一仗。 庐州是大城,城墙既高且坚,易守难攻,加之宁铮的亲兵训练有素,是以两个时辰过去,庐州城还是没有半分破城之兆。 这样下去不行,敌军以逸待劳,若是硬打,无非是白白折损,宁怀瑾百般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拉过谢珏,想要暂时退兵。 谢珏与宁铮有旧仇,却也没真的被他三言两语冲昏头脑,拧着眉想了想,也不得不同意。 若是一直不退,平白折损过多,这仗的主动权便要从他们手里转到宁铮那了。 到时候,宁铮只需要开门应战,他们自然还是要撤,倒不如趁现在及时收手,再做定夺。 只是宁铮与那些谨慎有余的守城之将不同,他仗着精锐在手底气十足,又不必有过多顾虑,自然打得十分激进,见宁怀瑾一有撤退之势,便干脆令人大开城门,想要乘胜追击。 宁怀瑾从撤军时便知道宁铮不会这么轻易将他们的主力放走,于是倒也没有多意外。他像先前与谢珏商议好的那样,率左军极力后撤,并不恋战,转而向庐州南侧撤去。 宁铮自然以为宁怀瑾是要撤军,怎能让他这样轻易离开,于是率军紧追不舍,直追出了百里有余,还不肯停步。 庐州南侧是平原地带,周遭没有山地,只有百里外有一条淠水拦路,对宁怀瑾来说,已经是应对追兵极其好的地势了。 宁铮或许是对庐州周遭地势不熟,也或许是他自诩能干,想要干脆利落地放手一搏,总之是根本未曾犹豫,便追着宁怀瑾离了庐州地界。 不走了。宁怀瑾勒停马,转而看向谢珏,说道:一味地撤不是一回事,后头还有陛下,本王不能冒险引着敌军回去。 谢珏勒马回看,只觉得宁铮的大军乌泱泱地压了一片,少说有二十万有余。 他这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谢珏说。 方才追击时,两军有过三四次短暂的摩擦,除了宁铮之外,谢珏甚至在敌军阵营中看到了冯源。 这起码说明宁铮要么是实在无人可用,于是连冯源这样连失守地的将军都得留在身边当个副将拆迁,要么就是他将周遭的守将全都调回了庐州城,只等着这背水一战。 宁怀瑾也闻声多看了一眼,冷笑道:他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到今日已经是陛下开恩了。宁铮手中的精锐倾巢而出也好,安庆府底蕴有余,他本就后继不足,这一仗打完,不论输赢,也算是重创他了。 谢珏未曾做声,但显然与宁怀瑾想到了一起去,他握紧了手里的长枪,令传令兵鸣起鼓号,就地收拢了阵型,不再后退,做出了迎敌之势。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宁铮的追兵便追了上来,在二十丈开外停了下来。 小皇叔可真偏心。宁铮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马刀,笑道:在京中对小六倒是百依百顺,见了本王,反倒是避之不及了。 宁怀瑾不耐跟他打这种没有意义的嘴仗,只将背后的长弓抖下来挽在手里,右手不着痕迹地摸道了马背的箭篓上。 宁怀瑾,上次在九华山放跑了你,是本王的属下无能。宁铮见他不上钩,便也没了耐心,干脆扬声道:今日倒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乱臣贼子,口气不小。宁怀瑾冷笑道:就凭你这区区乌合之众,还想活捉本王? 宁铮闻言大笑。 你大可以试试。宁铮一抬手,马刀指向宁怀瑾身后,说道:这之后百里就是淠水,本王倒是想看看你还能往哪退。 宁铮说着,微微眯起眼睛,像是根本没看到一旁的谢珏般,大咧咧地打量了一圈宁怀瑾,不怀好意地道:本王倒是想知道,在小六心里,小皇叔这千金贵体,能值几座城。 宁铮话音未落,空气中忽而传来一阵极其尖利的箭哨声。宁铮和宁怀瑾皆以为是敌军阵中有偷袭的冷箭,下意识一同往弓盾兵身后撤了撤。 这声箭哨仿佛凭空出现,来得突兀又莫名。 还不等两军主将找出箭哨来源,就听两军侧方传来一阵朗笑声。 三哥。那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愉悦,轻松道:这你可就错了,皇叔于朕,那可是千金不换 -- 第290页 宁怀瑾骤然一惊,循声望去,却见宁衍仿佛凭空从地里钻出来一样,率一支一万余人的军队,正立在他们兵马右侧后方,显然已经来了多时了。 宁怀瑾心头突地一跳,先前那股不安在瞬间扩散了千百倍,直将他的心跳都催得快了几分。他一时间顾不得宁铮还在阵前,急切道:陛下,你怎么! 朕怎么来了?宁衍歪过头,笑着看向宁怀瑾,轻佻道:朕怎么能将你放在前线不管,自然是来接你。 宁怀瑾眉头一皱。 不太对劲,他想。 宁衍虽然习惯嘴上占他便宜,但大多都是在私下里,从来没有在明面上大张旗鼓地说出什么越矩的话,更别提是当着两军兵士的面了。 宁怀瑾心里那股不安愈演愈烈,恨不得登时跑马到他身边,将他丢回中军营地。 陛下怎么来了!谢珏咬着牙根道:陛下不善马战,这样两军打起来,太危险了。 宁怀瑾自然也知道这个,宁衍从小善剑术,虽骑射功夫也不错,但到底没怎么摸过长枪这样的马战武器。 两军交战,弓箭本就不好施展,大多靠马刀劈砍,可宁怀瑾放眼一瞧,只见宁衍马背上挂的明明是他自己的配剑,哪有半点刀的影子。 宁怀瑾再坐不住,只一把按住了谢珏的肩膀,接着掩饰低声道:我去拦陛下。 宁铮早在宁衍露面时愣住了,他狐疑地看了半天,似乎不相信宁衍真的能放着安安全全的后方不呆,跑到前线来找死。 但宁怀瑾的急切不是假的,宁衍身上明晃晃的龙纹轻甲也不是旁人能随意乱穿的。加之宁铮虽十年未见宁衍,但依旧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些许熟悉痕迹。 天要助本王。宁铮一时间连宁怀瑾也顾不得了,目光死死地盯着宁衍,眼中似惊似喜,活像是能喷出火来。 母后先前说你自大忘形,本王还不信,觉得你心机颇深,竟连母后也骗过了。宁铮大笑道:现下看来,果真如此,你竟连前线交战都如此儿戏,活该将胜局拱手让我! 今日本王就将你斩于阵前,也将天下所属做个了断! 宁铮说罢便一抬手,扬声道:开战 宁怀瑾狠狠一拉缰绳,转头便要往宁衍身边去。 陛下 宁怀瑾本想叫他后退,谁知宁衍不退反进,转手拔出配剑,遥遥指着宁铮身边的冯源冲着宁怀瑾道:皇叔,上次在九华山叫他跑了,这次看朕如何给你报仇。 宁怀瑾再想阻止已然来不及了,战事一起,周遭便打成了一锅乱粥,两军将士在短短半柱香内便缠斗在了一起。 战事中处处是杀机,一旦打起来便谁也保全不了谁,宁怀瑾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 宁怀瑾本就离宁衍颇远,此时更是如咫尺天涯,再也前进不得一步了。 混战之中拉不开弓,剑善刺却不善劈砍,在乱军中不如刀来得灵敏,宁怀瑾紧忙间看了两眼,只觉得宁衍军中左右为难,应对得颇为艰难。 可偏偏宁铮自从看见了宁衍,便也不在乎宁怀瑾了,铁了心想要去拿宁衍,主力几乎在瞬间就朝着宁衍围了过去,宁怀瑾有心想接应,却也是鞭长莫及。 宁怀瑾心急如焚,一心二用间也顾不得身边,转瞬间便添了两道擦伤。 谢珏显然也被这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急忙调转马头,也想跟着往宁衍身边去,只是走到半途,便被宁铮的步兵拦了个严严实实。 宁衍不知道是初来战场过于冒进,还是真的应了那句报仇,非但不肯后撤,还反而硬往对方包围圈中冲。 为保安全,宁铮身在阵线后方,而冯源却正好冲在前列,宁衍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压根没在乎身边的种种危险,只干脆地冲着他举起了剑。 冯源下意识甩弓入手,抽了支重箭搭在弓弦上,瞄也没瞄,草草一拉便脱开了手。 重箭力道极重,带着破风声呼啸而过,宁衍手起剑落,在重箭钉进腕骨的一瞬间,将手里的长剑狠狠地插进了冯源的胸口。 重箭破开血肉,带着一股崩天裂地的力道狠狠地穿透了宁衍右手的腕骨,宁衍疼得眼前一黑,长剑登时脱了手。 宁怀瑾在不远处看得目眦欲裂,身边如何便都顾不得了,扯过缰绳便要往宁衍身边去。 宁衍疼得眼前发黑,却也咬着牙回头看了一眼宁怀瑾,咬牙用染血的右手打了个退后的手势给他。 宁衍宁怀瑾又惊又怒,大声喝道:你敢! 他话音刚落,就见宁衍干脆地松开了缰绳,顺着箭势从马背上滚落了下去。 第161章 为了陛下,本王什么都豁得出去! 宁衍是在一辆行进的马车上醒来的。 他从混沌中缓慢地醒过神来,只觉得周身晃动得厉害,像是平白被人丢进了浪涛之中,颠得他想吐。 宁衍艰难地偏了偏头,睁开眼睛想看看周围的情况,可努力了半天,却只看到一片黑乎乎的雾。 他花了足足有一会儿功夫,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眼前是被人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 -- 第291页 宁衍下意识想伸手摸摸眼睛,可刚一挪动,就听见哗啦一声响他的左手被一块冰凉而沉重的镣铐锁住了,那东西似乎是嵌在了什么上头,能用来活动的范畴很小,宁衍不着痕迹地反手摸了一把,只觉得预留出来的锁链还不如他巴掌长。 他又试图挪动一下右手,只可惜右手比左手还不济事,他只略微动了动,便感觉一阵钻心的疼,半分都挪动不了,活像是没了知觉。 坏了,宁衍心里发沉。 答应给皇叔的那副画还没画完呢,宁衍漫无目的地想,要是右手就这么废了可怎么办。 冯源临死前的那一箭属实让他意外,宁衍本不想真让自己受这样严重的伤,可当时情势所逼,他确实也是躲无可躲了。 失策了,宁衍在心里叹了口气,应当再小心点的。 他右手疼得厉害,连带着整条臂膀都发木,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宁衍只觉得浑身都沉得厉害,头也晕乎乎的,太阳穴针扎似的疼。 身下的马车行进的速度很快,宁衍用唯一能动的左手往旁边摸了摸,只摸到了冰凉的马车轿厢,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宁衍不太确定自己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确定外面是什么情况,但大略能猜想一二。 宁铮此人一向惜命得很,只要手里还有一分生机,便不会去搞什么鱼死网破。 他在阵前抓了宁衍,必定要用宁衍跟宁怀瑾多讲讲价钱,所以不会把宁衍放在随时会被人偷袭攻城的庐州府,只能放回心腹之地才能安心。 所以,自己现在大约是要被宁铮送回安庆府了。 宁衍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觉得情势与他先前猜测得大差不差,便放下了心。 他沉默着又躺了一小会儿,给身上蓄了些力气,故意咬牙翻了个身,将左手扣着的锁链拉得哗哗直响。 这声音突兀得很,必定会被外头人听见,宁衍安静地等了片刻,不见有人跟他搭话,便知道这一趟路程里,宁铮并不在。 这也正常,他的好三哥一定忙着在前线跟宁怀瑾对峙,不会纡尊降贵地亲自来押送他这么个瓮中之鳖。 宁衍睁眼的时间久了,渐渐地也熟悉了眼前的黑雾。 裹着他眼睛的布条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织得并不是很密,习惯了黑暗之后,宁衍模糊间还是可以透过织线的缝隙看见一点微弱的光亮。 只是外头的光线昏暗,可供他看清的地方不多,宁衍努力了许久,也只看到几丝模糊的光晕。 那光晕并不刺眼,更偏向暖黄色的烛火颜色。但为防失火,马车里甚少会放置烛台,所以宁衍模糊地辨认了一会儿,便猜测现在外头正是夕阳时分。 他在阵前与宁铮对阵之时便已经是临近下午,既然现在才刚到夕阳,那就说明他昏迷的时间尚短,最多不超过三个时辰。 宁衍一边琢磨这些,一边靠在轿厢上听着外头的动静。 车轮碾过细碎柔软的泥土,时不时会被路上的石子震上一震,宁衍皱着眉缓过一阵颠簸,心想现在走的八成官道,而是不为人知的小路。 除了车轮行进的琐碎声响外,外头还夹杂着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听上去光马匹就至少十几匹,更别提人数了。 宁衍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发觉若按人数来算,宁铮身边的亲卫恐怕都在这了。 他略略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借着翻身的动作晃了晃左手上的锁链。 宁衍右手伤势不明,他也不敢乱动,只能勉强用行动不便的左手做点文章。 这副镣铐颇有分量,扣着宁衍手腕的锁链足有三指粗,翻身时从宁衍身上滑落,咣当一声撞在墙板上,发出两声高低不一的脆响。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外头的人,马车外传来两声刻意压低的商议声。 宁衍闻声偏过头朝向内侧,微微闭上眼睛,放缓了呼吸,装作一副并未转醒的模样。 紧接着,马车门被人推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外头的守卫往里看了两眼,确定车内没什么意外情况,就小心翼翼地重新合上了车门。 宁衍睁开眼睛,安静地在心里默数了三下,就听见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鹰啼,带起了一阵林叶声。 宁衍心里对现在的处境有了数,便不再折腾,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睛,准备闭目养神。 反正既然宁铮按照他的猜想要将他送回安庆府,那就说明宁铮确实没疯到敢要他的命,那既然如此,对宁衍来说,事情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没什么需要临时思索的。 哦不对,宁衍突然想,还是有的。 他得想想怎么应付宁怀瑾。 算无遗策的小陛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点头疼,他现在还记得当时他在摔落马背之前宁怀瑾那惊怒的模样,恭亲王应该实在是气得狠了,才会连尊称都不记得,张口就连名带姓地喊他宁衍。 宁衍拧了拧眉,偏过头用额头抵住冰凉的马车墙板,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的都不奢求了,只希望皇叔别被我气出个好歹就行,宁衍苍白地想。 一想到宁怀瑾,宁衍心里就没那么定了,不由得翻来覆去地琢磨,一会是他旧伤是不是好利索了,会不会被我气得发作;一会儿又是我最后给他打的手势他究竟看没看懂。 -- 第292页 年轻的小陛下身在囹圄,不想想自己的处境如何,未来是否会有危险,倒是为这些认真担了不少心。 若是让宁怀瑾知道他到了这个地步心里还想这些有的没的,也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 宁衍在两军阵前被敌军掳走时,宁怀瑾几乎发了狂,不管不顾地便要去抢人。 可宁铮好不容易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了,怎么肯轻易放人,拼着自家兵力折损也要撤军,走得是干脆利索,毫不恋战。 这地势本就对宁衍更有利,宁怀瑾拼命死追却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谢珏看不下去,趁宁怀瑾不防时一个手刀打晕了他,做主喊了撤军。 宁怀瑾失了理智,可谢珏确实不敢再追了。他生怕赶狗入穷巷,宁铮也失心疯了,要破罐子破摔。 若是死战倒还好,可宁衍还在他们手里呢,谢珏投鼠忌器,委实不敢冒险,只能先将宁怀瑾带回营地,想等他冷静下来再做打算。 这道理宁怀瑾也未必不懂,可宁衍在战场上受了伤,现在又下落不明,饶是他有再大的心也坐不稳当。 他几乎是刚一苏醒,便要起身去调兵攻城。 谢珏本就防着他头脑发热,守在他帐子里没敢走,见状忙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宁怀瑾。 王爷!谢珏急道:你现在去有什么用,万一惹急了宁铮,他对陛下不利怎么办! 那本王就干看着?宁怀瑾身上那些谨慎的儒雅的风范一时间都碎了个彻底,半分冷静模样也没有了,宁铮是什么人,他犯上作乱,陛下落在他手里,还能有个好吗! 陛下那手势我看见了,王爷也看见了。谢珏苦口婆心地道:这事儿不是意外,陛下或许有自己的考量。 有什么天大的考量能让堂堂陛下往敌军人群里摔!宁怀瑾见谢珏迟迟不肯让步,不由得心头火气,喝道:让开! 宁铮不敢对陛下如何!谢珏也来了火气,提高了声音道:他是想造反,但是他还没傻!陛下是多大一个筹码,他要是没疯,就不会真伤了陛下性命。否则陛下如遇不测,无论是你还是我,哪个能放过宁铮,宁铮好容易得了这么大个便利,他会平白无故再送出去吗! 谢珏说的这些,宁怀瑾又何尝不知道。 宁铮就算是抓了宁衍,非但不能杀他,还得要保着他的命,叫他千万别死在自己手上。 否则宁铮的处境只会比现在更危险。 京中内阁以江晓寒为首,边境守军是谢珏的心腹,现下中原腹地这支大军又握在宁怀瑾手中,这几个哪个与宁铮没有点新仇旧恨,若宁衍真丢了性命,他们这些在外的重臣没了顾忌,只会更跟宁铮不死不休。 到那时,便没什么皇亲之间的脸面可言了,凭宁怀瑾的狠劲,他是真的能做出把阮茵从太庙里拖出来祭旗的事儿的。 这些道理宁怀瑾心里都明白,可这事儿出在别人身上,他尚能理智地分析利弊,可换了宁衍,他便什么都想不到了。 他不敢拿宁衍冒半分风险。 昭明,你若是还能肯听本王一句,就别拦着本王。宁怀瑾说着退后一步,从帐子一侧取过自己的长弓,转身要往外走。 谢珏哪能真看着他就这么出门,一个箭步上前,拦着他的腰撞到他面前,硬是将他生生堵了回来。 你现在去!谢珏喝道:宁铮早准备好了等你你信不信!你现在去,等于有去无回! 宁怀瑾气得浑身发抖,他狠狠地咬着牙根,心头的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哆嗦着后退一步,终于忍无可忍,转手将长弓狠狠地拍在了桌案上,厉声道:为了陛下,本王什么都豁得出去! 第162章 助力 他两人争执不下,一时间谁都不肯再退一步。 谢珏心里也不好受,他当然知道宁怀瑾与宁衍之间情分深厚,可宁衍前面已经出了事儿,他万万不能再放任宁怀瑾深涉险境。 宁怀瑾深深地吸了口气,正欲再说什么,就听见帐外有人前来请见。 宁怀瑾也不欲在下属面前跟谢珏争执给他难堪,于是硬生生地憋了口气在胸口,叫了声进来。 掀帘进来的是宁衍的亲卫,他方才在外头就听见了帐子内争执,一时间也不敢拖沓,行了个军礼后,利索地说明了来意。 王爷,将军,营外有个女孩求见二位。亲卫道:她自称是左相府的二小姐,姓江。 江凌? 宁怀瑾和谢珏同时偏过头,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异。 她怎么会来? 但无论如何,江凌来的时机太巧太莫名,无论为了什么,宁怀瑾都不得不见她。 请进来。宁怀瑾说。 宁怀瑾话音未落,就见身后的帐帘忽而被人从外掀了开来。 江凌似乎是在军营外等得太急了,于是干脆闯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守营的兵士,各个手里拿着武器,正在吆五喝六。 都下去。谢珏随手一挥:各归各位。 谢珏挥退了下属,伸手拉了一把江凌的小臂,将她整个人拉进了营帐,转而放下了帐帘。 -- 第293页 江二小姐风尘仆仆,显然不是来观光的,她摘下兜帽,眼神在宁怀瑾和谢珏中扫了一圈,开口便问:衍哥哥呢? 宁怀瑾心口一痛。 谢珏显然也没想到江二小姐未卜先知,开口就能往人的痛处戳,一时间也没接上话,不由得皱了皱眉,也跟着沉默不语。 宁衍失踪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就被谢珏用军令封住了,但江凌的目光仔细地从宁怀瑾的脸上巡视一圈,还是感觉到了某种不详的征兆。 王叔 阿凌。宁怀瑾低声打断她:你怎么来了? 我哥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见紫微星隐落。他觉得这梦不详,半夜爬起来背着我爹给衍哥哥卜了一卦情形不太好。江凌抿了抿唇,担忧道:我哥说,卦象上危机重重,有龙困浅滩之相。 宁怀瑾身子一晃,几乎站不太稳。 我哥说,这卦象好坏参半,也有绝境逢生之机。江凌道:可他说这卦好险,他放心不下。我听了也放心不下,跟他商量了下,还是告诉了父亲,父亲便让我来前线看看。 王叔,衍哥哥呢。江凌说着又问了一遍:见不着他,我心里总是不安定。 宁怀瑾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该跟江凌说什么,说景湛算得没错?还是说你已经来晚了? 好在谢珏解了这个围,他轻咳了一声,拉走了江凌的注意力。 陛下谢珏刚一开口就停住了,他似乎是努力了许久,才下定决心道:陛下在前线受了伤,不小心落进了敌阵里,已经 江凌的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追问道:已经怎么? 已经被宁铮带走了。宁怀瑾接下了后半句话。 江凌面色登时冷了下来。 所以说,宁铮把衍哥哥抓走了?江凌缓慢地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谢珏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说:但好在宁铮不敢真对陛下怎么样,我猜测他大约会先把陛下关在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想办法慢慢从陛下手里磨出诏书和玉玺所在。只有这样,他才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衍哥哥怎么会给他。江凌冷声道:衍哥哥脾气最是傲气了,怎么可能对宁铮低头。 宁怀瑾在一旁听着他们这三言两语,半句话都接不上。 江凌的到来打散了他方才那股冲动,宁怀瑾靠在书案一角,只感觉到一股茫然的无力感。 宁衍现在如何了,伤势严不严重,宁铮到底有没有折腾他。 这些宁怀瑾都一无所知。 甚至于,都到了这个地步,宁怀瑾依然不明白,宁衍是到底为什么要闹这么一出来。 但无论如何,宁怀瑾一直以来那种微妙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宁衍先前几次欲言又止也都有了缘由。 他一定是早做好了这个准备,要往宁铮手里走一趟。 宁怀瑾深深地吸了口气,抬手地按了按闷痛的胸口。 谢珏余光瞄见了宁怀瑾的动作,顿时收了声,深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再刺激他一回。 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宁怀瑾低声道:我带一队人要利索点的骑兵,人数不必太多,三五千足矣,去试试能不能截出人来。 谢珏没想到他竟然还没放弃这找死的办法,不由得急了:你上哪去截?陛下现在在不在庐州都是一回事就算退一万步说,陛下还在庐州,你能怎么办,三五千兵马够干什么? 宁怀瑾刚要说话,谢珏就冲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继续道:好好好,再退一万步说,咱们带着大军去攻城,就算真能将庐州打下来,到时候宁铮带着陛下往城墙上一站,用陛下的命勒令你自尽,你从还是不从? 宁怀瑾顿时一噎。 到时候从还是不从都是两难。谢珏如一头困兽,焦躁地原地走了两圈,指着宁怀瑾说:从了,我军没了一条臂膀,陛下的处境更加危险。不从,就算陛下对您心中没有嫌隙,以后天下人怎么看您,朝中臣子又怎么看您。 现在的情形,宁铮不敢轻举妄动,可咱们也一样不敢。谢珏语重心长地说:王爷,宁铮手里可拿着您的把柄啊。 宁怀瑾无言以对。 江凌听了半晌,大略听明白了他俩人的顾虑,她沉默了一会儿,走上前来分开了宁怀瑾和谢珏。 王叔,小叔。江凌语气冷淡地道:你俩不用这样争执,我有办法。 宁怀瑾和谢珏同时一愣,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江凌。 什么?宁怀瑾迟疑道:你父亲有说什么吗? 那倒没有。江凌摇了摇头,说:他只说让我自己看着办,若有什么用的着我的,我帮忙便是了。 可你是个女儿家,战场上刀光剑影,不比江湖中安逸。谢珏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武功好,但这是两回事。 小叔。江凌认真道:我去找宁铮。 -- 第294页 不行。谢珏还未说话,宁怀瑾倒是先断言道:陛下还没抢回来,咱们还平白给他再送一个吗? 江凌平静地跟宁怀瑾对视了一会儿,忽而抬手解开了自己的发带。 谢珏还未来得及阻止,就见江凌一头长发瞬间散落了下来,柔顺地披在肩膀上。 阿凌宁怀瑾愣道:这是干什么? 江凌没有说话,她微微低下头,将那条发带咬在齿间,然后手脚麻利地将自己的长发梳好挽起,用发带重新挽了个少年式样的发髻。 紧接着,江凌又从怀里的口袋中掏出一根朴素的檀木簪子,将其挽在了发后。 做完这一切,江凌将披散下来的长发甩到身后,又撩起了额前的额发,微微扬起下颌,半垂着眼睛看着宁怀瑾和谢珏。 王叔,小叔。江凌问:我像不像我哥。 宁怀瑾顿时一愣。 紧接着,谢珏也反应过来了江凌的意思。 景湛和江凌虽异姓,但确实是亲生的兄妹俩,眉眼轮廓间有几分颇为相似。 加上江二小姐常年混迹江湖,身上并没有贵女那样弱柳扶风的气质,这样将长发挽起来,冷冷地看过来时,瞧着还真有几分景湛的神韵。 再加上他们几个孩子现在年纪尚小,十六七岁的模样,人还没完全张开,若是叫江凌换了少年衣衫,说不准还真的能诓骗宁铮。 宁铮既然用祥瑞之兆来做由头,想必昆仑传人的话,他不能不听上两句。江凌说:何况,昆仑之名响彻江湖,他就算真的不在乎这些虚事,也不敢真的与天道作对吧。 谢珏之前还真没想过还有这么个招数,顿时也拿不定主意,转头看了宁怀瑾一眼。 景湛的名头确实好用,这些年来景湛待在京城,名声却传出了千百里,任谁不知道宁衍身边有个昆仑入世的国师。 或者换句话说,既然宁铮这么看重虚名,有了昆仑传人,不比什么劳什子更有用?江凌也不知道是不是来时就想过用这招,说起来一点不打磕绊,看着是势必要说服面前两位叔叔了。 王叔和小叔都不能擅动,那就只有我去最好。江凌说:就算是我单枪匹马地去了,宁铮也只会把我奉为座上宾,好水好茶地伺候着到那时,我再寻衍哥哥,也比两位叔叔更方便。 可宁怀瑾抿了抿唇,说道:可他若发现你并非景湛,而是 那又如何,他是敢杀我,还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江凌冷声道:我爹和我哥哥上承天命,平生是不爱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可宁铮要是真敢动我一分,便非叫他血债血偿,嫡系一脉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不得安生。 宁衍情形不明,有个这样大的助力送上来,宁怀瑾不是不动心。 若来的是景湛,宁怀瑾必定二话不说就同意,可江凌毕竟是个女孩子,宁怀瑾怎么也不能这样轻易地说出好来,那反倒成了什么。 江凌见他犹豫,便也不再多说,而是自顾自解下腰间的配剑,转而拍在了书案上。 王叔。江凌轻笑一声,蔑视道:藏匿,潜行,刺杀帝王影卫的这些本事,可都是我昆仑玩儿剩下的。 第163章 现在还不是时候。 宁怀瑾: 谢珏: 这都谁告诉她的!谢珏震惊地想,江晓寒怎么关起门来什么都跟孩子说! 宁怀瑾显然也被江二小姐这语出惊人震惊了,竟然没第一时间说出不行来。 江凌的目光在他俩之间环视了一圈,满意地将他俩的反应视作了默认。 那就这么定了,我先去找程小叔要些药将嗓子弄哑一些,再换身男装。宁铮这么多年不在京城,想也分不清我和我哥的容貌。江凌捞回自己的配剑,将兜帽重新罩在头上,一边向外走,一边道:王叔,借我一个帐子,我收拾收拾,这就出发了。 阿凌 谢珏还想再劝,却被宁怀瑾拦住了。 算了。宁怀瑾说:小丫头主意正,她要是想去,就算明远在这也拦不住。 谢珏这一顿的功夫,江凌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于是谢珏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反驳的话,就着台阶下了,说道:可也是。 谢珏心里也知道,宁怀瑾面上看着还成,心里八成已经急疯了,现在要是把江凌拦下来,保不齐宁怀瑾就真能干出去生抢人的事儿来,到那时候场面更难收场。 相比起来,还不如让江凌顶着景湛的名头去探探情况,好歹凭江凌的身手,去宁铮那走一趟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就是希望小丫头别一时气上了头,再在接风宴上把宁铮宰了。 阿凌去也不能白去,堂堂国师,临阵投敌,宁铮也不一定会相信。宁怀瑾说:咱们这边总得帮她一把,才能叫宁铮不敢拒绝她。 王爷想怎么?谢珏问。 叫人去庐州府传话。宁怀瑾捏了捏鼻梁,疲惫道:就说,叫宁铮不要一错再错,早些回头是岸,一切都还好商量。你找个机灵点的亲卫去办,具体的说辞,你跟着权衡一二,做到心里有数就行了。总之,是要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着急样来,只要宁铮能在咱们这看到成事的苗头,就不敢对陛下如何。 -- 第295页 那还用做出?谢珏腹诽道:你本来就急得要火烧房梁了。 但好歹恭亲王不再闹着去抢人了,谢珏还是或多或少松了口气。对他而言,只要现在宁怀瑾稳得住,那就是最好的场面了。 知道了。谢珏说:王爷还有什么其他要吩咐的吗? 宁怀瑾欲言又止,片刻后摇了摇头,说:暂且没了,昭明先去忙自己的吧,本王也歇歇。 现在哪是能安心歇息的时候,谢珏估摸着宁怀瑾是有自己的路子要走,于是只打量了他一会儿,瞧着他确实冷静下来了,便点头应了声好,也转身离开了帐子,去挑用来传话的人了。 宁怀瑾耐着性子在帐子里转了两圈,听着外头零星几个兵士被谢珏一并唤走,才唤了一声:十里。 江凌提醒他了,先前他着急太过,甚至还忘了这一茬事儿。 按理说,不出意外,宁衍身边都有影卫跟随,连十里都能随他出征,宁怀瑾不相信秦六不守在宁衍身边。 宁怀瑾捻着手指数了数宁衍身边的人数,勉强给这颗心找到点落脚的地方。 十里很快循声进了帐子,进来二话没说,先给宁怀瑾磕了个头。 陛下现在在敌营中,本王放心不下。宁怀瑾说:本王这没什么好看护的,你们不如去陛下身边护卫。 不行。十里破天荒地驳了宁怀瑾:陛下的命令是守在王爷身边保护王爷的安全,没有陛下的命令,属下不敢擅离职守。 宁怀瑾也知道自己是急昏了头,影卫都是固执的木头桩子,虽然平日里肯听他的差遣,但一旦自己的命令与宁衍冲突,他们必定还是听从宁衍的。 宁怀瑾又按了按额角,强自按捺着性子道:那你们可能跟陛下身边的人联络上?起码知道陛下现在如何。 陛下受伤后,属下已经第一时间去了信了。十里忙道:可现在还未有回信,许是不方便,也许是一直没收到。 没收到?宁怀瑾皱眉。 影卫传信多用鹰,训过的鹰识得人,也识得影卫的手法。所以只要留住记号,自然能千里传信。十里解释道:可若是对方一直没有停留,鹰也不一定能及时追到,许是要稍微等等。 宁怀瑾忽而想起方才谢珏情急之下劝他的话凭宁铮的性格,确实不一定敢将宁衍放在庐州府。当初在桐柏县和九华山两地,冯源都吃了影卫的亏,说不准就会提醒宁铮有所提防。 那宁铮为了不叫宁衍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将他挪动个地方,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宁怀瑾面色变了又变,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急切地扑到书案前,扯了张纸下来,匆匆写了封信。 替本王送封信。宁怀瑾将信纸折好,递给十里:安庆府城中有一间怀玉当铺,你去了后找他们一位姓张的掌柜的,将这封信交给他。然后你在当地留几天,将回信再给本王带回来。 这倒与宁衍的吩咐并不冲突,十里点了点头,双手接过信件揣进了怀里。 现在就去。宁怀瑾说:早点动身,也好早点到。 是。十里说着一行礼,转身就要往外走。 宁怀瑾略想了一瞬,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开口叫住了十里。 等等。宁怀瑾说。 十里疑惑地回过头。 去安庆府的路上多留意,不必为了赶路挑拣那些崎岖难行的山道。宁怀瑾说:多留意一些能供车马兵士行走的小路。若是见到陛下的行迹 宁怀瑾话音一顿,十里便机灵地接道:属下明白。 那就好。宁怀瑾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摆了摆手:去吧。 从庐州府到安庆府,拢共不过两百余里的路程。 宁衍这个俘虏当得异常本分,一路上睡了醒醒了睡,几乎没闹腾出什么动静。 押送他的这波人对他也很小心,一路上都没解开他手上的镣铐不说,每次停下休整前都会先往马车缝里塞上一根迷香,确定宁衍睡熟了之后才开门进去,给他喂些米汤之类的东西充饥。 宁铮先前的命令是保住宁衍性命无忧就行,其他的也没想让他过得多舒坦,所以这一路上宁衍都是清醒的时候少,大多数时候都在失血和迷香的影响里昏昏欲睡。 他右手腕子上的重箭射得颇深,正好从腕骨中间穿透而过。这伤本应及时处理,可宁铮的亲卫怕路上缺医少药,贸然拔箭止不住血,竟只将箭杆两端削短,愣是没给宁衍好好包扎上药。 宁衍脾性本就有些娇气,怕疼又怕苦,这一路上不由得在心里把宁铮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 好在庐州与安庆之间离得颇近,不过短短两日便也到了。 进城之前,车马特意在郊外一处林子里停了停,宁衍眯着眼睛等了一会儿,便听见车门处传来了一点细碎的动静,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被从门缝里塞了进来,正落在他脚边。 宁衍知道这又是故技重施,他算了算路程,猜到了将要进城,于是也未曾过多抵抗,深深吸了两口气,就着迷香的药劲儿睡了过去。 -- 第296页 等宁衍一觉睡醒,他就已经不在马车中了。 他眼前的黑布已经被人取了下来,宁衍眯着眼睛适应了片刻,又听了听身边的动静,确认周围无人看管,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迷香的药劲儿还没过去,宁衍头晕脑胀的,靠在身后冰凉的墙面上缓了一会儿,睁眼看了看自己的处境。 他此时正在一间简陋的矮房中,房间地方不大,约莫也就半个卧房大小,一半是他所在的空地,另一半则堆着半面墙高的粗柴火,看着像是柴房一类的粗陋地儿。 宁衍身下垫着厚实的干草,左手腕子上扣着的锁链换了一副略细的,长度也比之前马车上长上些许,勉强能够宁衍活动一二。 除此之外,他双脚脚腕上也扣上了相似的锁链,几条锁链的另一头都锁在身后的墙身里,钉得死紧,宁衍试探地拽了拽,只觉得铁链纹丝不动,便也放弃了。 只是不知道是被人有意忽略还是怎么,他受伤的右手倒是幸免于难,还有几分自由的余地。 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只有零星几盏灯火还亮着。 宁衍拿不太准时辰,想了想,将左手的锁链挽了几道缠在手上,回手撞了撞身后的砖墙。 几乎在同时,宁衍头上的瓦片便被人挪开了几片,一道人影顺着房顶挪开的缝隙钻了进来,轻手轻脚地落在了屋内。 月光正好顺着房梁处的破口倾落下来,窄窄的一条,正落在宁衍身上。 陛下。秦六跪在他面前,微微躬下身,小心地托起他的右手看了看。 宁衍的手软绵绵地垂落着,没什么力气,一小截箭杆还留在红肿的伤口里,几粒碎骨被箭杆带出,粘在伤口边缘,瞧着有些触目惊心。 属下给您处理一下。秦六说。 先不用,明天自然有王府的大夫上门,不差这一晚上。宁衍收回手,说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长乐王府。秦六说:这间柴房在内院和外院中间,原本是用来关押犯错的家奴的,有现成的锁链。大约是因为王府没有地牢,才把您安顿在这。 三哥也太没远见了。宁衍叹了口气,说道:堂堂王府,连个暗室也不修,也不知道省那点银子做什么。 外头情形如何,三哥是准备什么时候来见朕?宁衍问。 宁铮尚且还在庐州府,未曾动身回来,想必还要等上几天。秦六说:倒是十里传了信过来,想试图联系影卫。 那就必定是宁怀瑾想要消息了,宁衍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暂且扣下吧,不必回。 第164章 王爷不也一样姓宁吗。 宁铮觉得自己是时来运转了。 他常年不在京城,对宁衍的了解仅限于往来书信上那些冷冰冰的方块字。但推己及人,他其实也想过无数次跟宁衍交手时的情景。他曾为此想象过千百种可能性,但却没有一种与眼下的情况相同。 宁铮万万没想过,宁衍真的能为了个男人头脑发热到现在这个地步。 不过是为了给宁怀瑾报一仗之仇,就能叫宁衍疯成这个德行,就连宁铮也不知道是应该高兴宁衍糊涂,还是觉得他荒唐。 宁铮先前还以为那封荧惑守心的传信是宁衍为了诓骗他出兵所设下的陷阱,可现在他又不那么确定了。 说不定是真的呢,宁铮忽而想,说不定那荧惑守心说的不是阮茵在京中下毒,而就是战场这一遭呢。 宁铮捻着手里的酒杯,垂眼看着里头晶莹剔透的酒液,心想天命之事谁说得准呢。 何况,天命不天命的,不也是事在人为么。 宁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开口问道:景湛安顿好了? 已经接进来了,进城时确定了身后没有尾巴。站在堂下的下属拱手道:他身上倒是没带刀剑一类的利器,可进城后我们的人想搜身,却被他拒绝了属下想着那毕竟是昆仑的人,不好太不客气,于是先请进了城防营,想着问过王爷再做打算。 宁铮捻了捻手上的酒杯,沉吟了片刻,摆了摆手,道:那就不用搜了,他两手空空的独自前来示好,就说明有心为本王所用,总要给他个面子。 何况他们昆仑的人邪门得很,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的好。宁铮道。 宁铮至今还记得,三年前阮茵刚从皇寺回宫,又恰逢圣寿将至,就想以此为名头,好好地大操大办一场,也涨涨她太后的威风,露露脸。 当时宁衍未说什么,倒是平日甚少出门的景湛破天荒地上了次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递上折子说太后圣寿那天日子不好,恰逢天上群星移位,是仙人大宴之日云云。他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堆,总之意思是不能饮宴操办,否则是为不敬,会引上天不满。 阮茵当时只以为这是宁衍用天象打压她的手段,自然不肯让步,非要拿出嫡母太后的款来,联络了一群大小官员和宗亲上表请奏,说是太后圣寿乃是大事,不好不过于寡淡,否则天下子民皆会说陛下不孝。 宁衍本就对此可有可无,加之被他们磨得烦了,便干脆一甩手,将这事儿交给了阮茵自己决定,只说一切看阮茵的意思便可。 -- 第297页 阮茵为了自己的脸面,自然是要办得热热闹闹。可那日也是邪门,晚宴刚刚开到中场,正是热闹的时候,天上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天降暴雨,愣是将满宫的红烛彩灯都打得七零八落。 圣寿是开不下去了,阮茵虽恼恨却也无法,只能匆匆收了寿礼,将寿宴草草收尾。 若只是天降暴雨倒也罢了,还能说是巧合。可那雨一下就是整整七天,从白天下到晚上,片刻不得闲,京城都差点闹了灾。 最后还是景湛自己又从国师府出来,带着两个随从上了观星台,做法上表,这雨才慢慢停了。 自那日之后,朝堂内外便没人再敢小觑这位年纪轻轻的国师,总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情,再不敢驳他什么了。 宁铮有心大位,自然只会更忌惮这些鬼神之说,连带着对景湛的名头也是礼让三分。 收拾收拾。宁铮吩咐道:将他请进来,就说他远道而来不易,本王设个宴,也替他接风洗尘一番。 江凌对宁铮的心急一点都不意外。 她在家听江晓寒提过宁铮此人,野心甚大,谋略不足,一边想着要忍辱负重地重回巅峰,一边又不肯真的放下架子来礼贤下士。 所以才会在听到景湛的名头后不肯亲自来迎,却又等不及晾她几天,当晚便要设宴请她。 江凌半垂着眼,淡淡地捋了捋袍袖上的一点褶皱,对来传话的下属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宁铮的邀请。 宁铮的下属没见过景湛,却被江凌身上那股高深莫测的气质唬住了,也不敢多说什么,垂着头将她引出城防营,暂且安置在了城中一处安静素雅的客栈中。 现下离晚宴时分还有一个多时辰,江凌在屋中转了转,然后作势想要通风,将背靠房门的一扇侧窗推开了。 客栈院中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江凌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在窗下的一棵老树上停留片刻,又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她将窗户支好,便不再往外多看,而是转而走回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江凌早知道宁铮不会对她多么放心,她才刚入城,周遭便有暗地里盯梢的,想必今晚赴宴之后,这些苍蝇只会只多不少。 之前离开中军大营时,宁怀瑾曾经想让江凌多带上两个护卫,但都被江凌拒绝了。 我若是一个人去,还能说是承天命而来。彼时江凌站在营地前,对着前来送行的宁怀瑾认真道:可若是带了护卫,别说宁铮会起疑心,就连目的也不纯了。 本王知道。宁怀瑾叹了口气,说:可那毕竟是个虎狼窝,本王怕宁铮不按常理出牌,反而伤着你。 我若是带了随从,反而画蛇添足。江凌笑道:不如就这样孑然一身,反而显得故弄玄虚,叫宁铮分不出真假来。 先前从京中出来时,江凌就做好了出门要借用景湛名头的准备,不但从国师府蹭了两套新衣出来,甚至还从景湛那磨走了几片卜卦用的铜板,力求能装得像些。 为了看上去更唬人,江凌今日选了套她哥赴宴时才会穿的衣裳,广袖长袍,银带玉冠,衣衫外罩的一层薄纱上用银线绣了祥云鹤纹,像是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身份一样。 江凌坐在桌边,慢吞吞喝着茶,琢磨着晚上晚宴的事儿。 她此次前来,除了跟宁铮虚与委蛇之外,最主要的还是得先找到宁衍,确定他的安危。但宁铮性子也多疑,哪怕以为她是景湛,也想必不会这么容易对她交底,她还得想想办法,多探听一下消息。 江凌一边想着,一边用余光瞄了一眼窗外。 外头的那些暗哨对她来说倒没什么,等到入了夜,她自然有办法神不知鬼不绝从这脱身,去暗地里探听宁衍的所在。可麻烦的是宁怀瑾说宁衍被宁铮掳走前似乎受了伤,若是这样,想要将他带出庐州府,可能就要多费一番思量了。 宁铮的宴席设在了庐州府衙后院,也没多找其他人作陪,只单单请了江凌一个人。 酉时初刻,江凌跟着宁铮的属下迈进了府衙的二门,穿过一道九曲回廊,正好抵达了宁铮用来设宴的小花园。 宁铮已经提前等在了园中,见了她态度倒好,从桌后绕出来,和颜悦色地拱手叫了声国师。 江凌双手拢在袖中,在院中站定了,淡淡地道:王爷,有礼了。 宁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圈,见她通身衣饰精致,不卑不亢,模样清冷,便大约对她的身份信了七八分。 毕竟宁衍事出突然,宁怀瑾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临时从军中找出这么个气质出尘的人来。 加上江凌长相飒爽,又刻意用药弄哑了嗓子,宁铮一眼看过去,也只觉得她长相较普通男子精致了几分,并未往女扮男装身上想过。 宁衍前些日子下旨抹掉了本王的长乐王名头,国师倒是客气,还肯称本王一声王爷。宁铮笑道。 称呼不过是身外物,若是王爷不唤在下国师,在下也愿意与王爷名姓相称。江凌说。 宁铮本是想拿个架子,却不想她说话居然如此不客气,一时间也噎住了。 国师确实不同凡响,自有一套处事之道。宁铮很快便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笑着道:只是咱们倒也别站着了,不如入席,尝尝这庐州府的手艺。 -- 第298页 江凌略一颔首,跟着入座了。 宁铮给江凌安排的位置在自己左手下侧,他着重留意观察了一下江凌入座时的神色,见对方没有什么不悦,心里满意极了。 国师远道而来,本王理应为你好好接风洗尘,但本王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让国师大人解惑。宁铮说。 江凌未曾动筷,闻言微微偏过身子,直视着宁铮道:有什么,问就是了。 宁铮眼珠一转,试探道:本王不知国师此来,意欲何为? 江凌没进他这个套,只是淡淡道:若王爷不知,就不会放在下进来了。 宁铮的话茬已经两次被江凌噎了回来,他微微皱起眉,心里隐隐有些不满。 但他倒是隐约耳闻过,说是这位昆仑传人脾气一般,平生不爱跟人打机锋,只爱直来直去的坦诚性子。 于是宁铮干脆放下酒杯,直言道:本王曾听闻,昆仑之所以留在我那好弟弟身边,为他保驾护航,是因为现任昆仑之主与先帝曾有交易,所以不得不留在宫中。可现在国师跑到本王这里来示好,岂不是背信弃义,自打嘴巴。 家师与先帝的交易是要保宁家三百年江山。江凌说着瞥了宁睁一眼,勾了勾唇角,轻笑道:王爷不也一样姓宁吗。 第165章 宁衍的性命我要保下来。 宁铮哈哈大笑。 他几乎已经要喜欢上景湛这个有话直说的脾气了。 起码这句话他听得顺心顺意,比什么恭维之语都来得合他的心。 国师这话本王爱听。宁铮挥了挥手,一边示意身边的下人来给江凌倒酒,一边问道:所以,国师是来帮本王的? 是。江凌承认得很干脆:我夜观星象,发现紫微星有隐落之势,又卜算了一卦,发觉宁衍命格中的大运已过,开始日渐衰落,已经承不住帝星了。 这种借着命格张嘴胡扯的话若是景湛来说,颜清将他腿打断都不为过。但江凌自己不学卜算观星之术,自然也不必守什么规矩,这等胡言乱语张嘴就来,编得毫无心理压力。 这句话显然跟宁铮先前收到的那句荧惑守心微妙地重合了,长乐王顿时大悦,不由得端起酒盅,要敬江凌一杯。 江凌酒量尚好,压根没惧怕应酬,干脆地端杯而起,给了宁铮这个面子。 有先生这句话,本王心里就安定多了。宁铮不着痕迹地换了个称呼,说道:只是不知先生准备如何帮本王。 我既不能上阵杀敌,也不会治国,不敢说帮王爷什么忙。江凌说:若王爷看得上,便帮王爷解惑一二而已。 宁铮对这个答案不大满意,按他的想法,就算是景湛不肯帮他上阵厮杀,也好歹应该用昆仑的名头替自己做点什么才是。 但毕竟对方刚来,宁铮不好显得太过急性,于是勉强笑了笑,没硬要江凌做出什么保证来。 之后总有时间,宁铮想。 可惜现在阮茵那头情形不明,宁铮也没法送信到她手里,否则景湛的存在也不至于如此鸡肋,少说能用来拉拢一下朝中人心。 宁铮心里的念头千回百转,面子上还是客气道:先生这话说的,只要先生肯指教一二,便是本王有福了。 正巧本王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指教。宁铮道:本王也不瞒先生,现下前线战场情形不好,本王稍显劣势不知先生可有助我之法。 宁铮拿这个问题出来,大有试探江凌是否真心之嫌,江凌捏着手里的酒杯转了转,偏头看着宁铮,淡淡道:你不是抓了宁衍? 宁铮微微一愣,望向江凌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探究。 先生宁铮缓缓道:何出此言? 他才抓了宁衍没多久,这消息是万万不够传回京城的,景湛忽出此言,自然令他十分警惕。 王爷大可不必这么拐弯抹角地试探我。江凌似有不悦道:我方才与王爷说过了,紫微星有隐没之相,说明宁衍的命宫已经移位。而命宫能有能耐盖过紫微星光芒的,非皇亲国戚不能。这普天之下只有王爷扯着杆旗在闹造反,宁衍不在你手中,难不成是叫宁怀瑾给藏起来了吗。 宁铮一愣,委实没想起这一出来。他习惯了跟人玩心眼做谋划,一时间忘了面前之人是个能掐会算的国师。 宁铮刚想反驳,却发现他刚刚自己挖了个坑给自己跳,说什么都是个错了。 按景湛的话来说,现下天相也未必就板上钉钉地指明了他才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景湛自己也是从紫微星隐没的情况推测而来的。 那他若是否认此事,景湛说不定会觉得自己找错了人,反而回头去卜算旁人的命数。可他若是就地承认宁衍确实在自己手里,无疑等于承认他方才在怀疑景湛,怎么都会惹得他不高兴。 宁铮这才发现自己失言,正想出言找补几句,就见景湛已经站了起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王爷既然不信我说的话,倒也无妨。江凌冷声道:以往朝中也有的是人觉得我是故弄玄虚,说话不能全信。既如此,王爷只需安静瞧着,我到底是有真本事,还是那等子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 -- 第299页 江凌说完,一甩袖子,转头就要走。 宁铮在心里暗道不好,心说这是一言不合把人惹怒了,他们这种自持能耐的人,恐怕最不爱听这种话了。 先生留步宁铮忙试图叫住江凌:本王并不是那个意思。 江凌脚步略停,微微侧过身看了宁铮一眼,说道:王爷也不必担心我翻脸,昆仑说话算话,这三百年间,只要是姓宁的坐在龙椅上,无论是谁,昆仑都会帮衬。 宁铮心里还未松一口气,江凌便又接着说道:只是有一点,我不妨跟王爷打开天窗说亮话。 宁铮忙道:先生请说。 这天下是谁来坐,我不关心。江凌说:但宁衍的性命我要保下来。 这话有些戳进宁铮的心窝子了,他皱了皱眉,表情也不像方才那样急切了。 这是天意?宁铮问。 不,这是我的意思。江凌说:我与他到底相识十多年,总有交情在。 宁铮一时没有说话。 王爷可以慢慢考虑。江凌看起来并不执着,语气依旧平静:尽人事而知天命,许多事不可强求。但看在我与宁衍多年情分上,我不妨以景湛的名义来跟王爷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宁铮问。 我保他一命。江凌说:作为交换,我为王爷当个说客,去替你向宁衍要出传国玉玺。 玉玺对宁铮而言是个不错的诱惑,有了玉玺,就意味着他想要的传位诏书也能一并拿到。到那时,虽然全天下都知道他是造反起兵,但有了诏书,也没人再敢说一句名不正言不顺。 但饶是如此,宁铮依旧没有贸然答应江凌。 对他来说,这位国师来得太巧,也太快了,宁铮虽然有心留他为自己所用,却也不敢就真的毫无顾忌地全然信任他。 江凌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未曾与他多纠缠,只说自己远道而来过于疲累,先回客栈歇息了。 宁铮这一晚上在言语吃了两次亏,怕多说多错,也没过多挽留,而是叫了个亲近的下属,好好地将江凌送回了客栈。 安置江凌的那间客栈在短短两个时辰内被人悄然无息地清了场,原本柜台后头站着的中年妇人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留着一小撮可笑的胡子,倚靠在柜台上胡乱地打着算盘,一见江凌进门,欲盖弥彰地低下头去,随便翻了两页账本。 屋角一位搭着白布的小二微微弯着腰,卖力地擦着手底下的桌子,时不时从余光里往门口瞥上一眼。 江凌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未曾多言,迈步上了楼。 为了便于暗哨监视,江凌的房间被特意安排在临近客栈后院的那一侧,屋中两扇窗正对着两条小巷,极易藏人。 江凌在屋内仔细检查了一遭,没发现有什么暗门夹层之类的污糟事,也就放下心来,将门窗紧闭,从随身的包袱里抽出一件深色的箭袖短衫。又从包袱最底层摸出一把不带刀鞘的锋利匕首,顺手插在了靴筒里。 走廊里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听动静是进了江凌临近的两间房。江凌静心听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高手之后就吹熄了灯,就着夜色干脆地换上了夜行衣。 门窗外有人把守,江凌不想初来此地就冒险,思来想去,干脆足下一点,整个人如燕子般掠上了房顶,俯身半跪在了房梁上。 她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反握在手里,微微支起腰,摸了摸房梁上的灰土,寻找到瓦片纹路,然后用手里的匕首轻巧地撬开了一片瓦。 江凌轻手轻脚地接住落下的瓦片放在房梁上,不消片刻就清出了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口子。 景湛以观星卜算等事闻名天下,武功却不怎么出名。宁铮找来监视江凌的大多是军中人士,只在窗外和客栈中行走,打起精神来监视了大半夜,愣是没发现江凌早就金蝉脱壳了。 江凌轻功极好,于是连府衙这样的重兵把守之地也未曾放在眼里,犹如无人之境般在里头三进三出,几乎连厨房都进去瞅了一圈,却还是没找到宁衍的踪迹。 军营不比府衙好进,那里人多眼杂又有岗哨,饶是江凌也不敢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贸然擅闯。于是她咬了咬唇,在城中几处驻军外转了一圈,见没什么看守格外严密的地方,便暂时放弃了。 宁铮不可能将宁衍随便藏在什么守卫不严的犄角旮旯里,他能藏人的地方不多,能完全掌控在手里的就更是少之又少。江凌在庐州城里一晚上转下来,几乎已经确信,宁衍并不在这里。 既如此,她先前的谋划便要暂时搁置了。 江凌想了想,按照临走前宁怀瑾的吩咐在城中转了转,找到了他提起的那间当铺,然后将今晚的所见所闻写于白布纸上,又将其卷好,搁在了当铺的匾额后头。 做完这一切,江凌又按照宁怀瑾的吩咐,在怀玉当铺门口的右侧门框上刻了个小小的记号,然后在天明前回到客栈,又重新将屋顶那片破洞补好了。 第166章 皇叔是不相信我么? 微凉的阳光洒在宁怀瑾身上,年轻的恭亲王独自一人走在静谧的宫道上,面前是仿佛永无尽头的青石窄路。 -- 第300页 从珍禽馆飞出的金丝羽雀落在宫墙上,在宫墙上投射出一条窄窄的影子。 它百无聊赖地梳理着自己金灿灿的羽毛,时不时歪着脑袋打量着墙下的人,小脑袋随着宁怀瑾走动的动作一扭一扭,看起来颇为滑稽的模样。 只是这点小动静显然不足以惊动宁怀瑾,恭亲王目不斜视地一路向前,踩碎了一地零落日光。 宁衍正在书房里等着他。 外头天光大亮,宁衍的书房里却暗得反常。宁怀瑾推门进来的时候,只见殿内空空如也,平日里该当值的内侍和侍女一个也不在,只有宁衍身上盖着一张薄毯,正倚在榻上看一本杂谈轶事。 殿内点着几处昏黄的烛火,熏着龙涎香的熏笼搁在宁衍榻前不远处,正袅袅地散着漂亮的絮状烟雾。 宁衍似乎正看到兴头上,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也未曾抬头,只是手下翻了一页书,笑着说:皇叔来了,怎么不进来? 宁怀瑾走进门,缓步向宁衍走来。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颇为违和,但他环视了一圈,又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怎么?宁衍用余光瞟了一眼宁怀瑾的动作,调笑道:皇叔这么久不来,不认识我的书房了? 臣什么时候长久不来了。宁怀瑾自然地接了一句,便收回目光,大步流星地走进内间,站在了宁衍榻边。 宁衍也没就这个问题跟他争执,他懒洋洋地往毯子里缩了一点,拍了拍自己的床榻边,说:皇叔,你坐过来点。 宁衍话音刚落,宁怀瑾不知为何心慌了一瞬,他下意识弯下腰去摸了摸宁衍的额头,却只摸到了温热柔软的触感。 怎么?宁衍微微眯起眼睛,就着这个姿势轻轻蹭了蹭宁怀瑾的手心,笑着说:皇叔今天怎么怪怪的? 没事。宁怀瑾说。 他心道自己或许是想多了,便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被宁衍扯着坐在了他榻边。 宁怀瑾刚落座,就听外面忽然平地一声惊雷,他下意识回头看去,却发现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天,方才还清空万里的天霎时间变得黑沉沉的,暴雨几乎在瞬间便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滴砸在窗框上,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 下雨了。宁衍忽然说。 这场雨来得莫名又反常,看起来颇为不详,宁怀瑾略略皱眉,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但宁衍看起来心情尚好,宁怀瑾也没有扫他的兴,略略按了按胸口,什么也没说。 天色晚了,看书会伤眼睛。宁衍说着,将手里那本薄册合上,随手放在了身边。 宁怀瑾下意识瞥了一眼书皮,发现那是一本《业报差别经》。 宁怀瑾不由得觉得更加怪异了宁衍生平随性,甚少在意鬼神之说,便连景湛的道家学说都甚少在意,更别说会专门跑去看什么佛经了。 这宁怀瑾指了指那本书,问道:陛下怎么看起这个来了。 嗯?宁衍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往旁边一扫,笑道:皇叔说这个啊,今天洒扫书房时候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了,我略翻了两页,觉得有点意思,就留下看了一会儿。 书上云,世间有六道轮回,大多以善恶划分。宁衍笑道:但却有一道例外,皇叔猜猜是哪一道? 宁怀瑾年轻时也看过不少杂书,佛经尚在其列,他对这些神鬼之事的了解比宁衍还多些,闻言只略微想了一会儿,便试探道:阿修罗? 正是。宁衍笑着一捶手心,说:皇叔果然见多识广,博闻多识。 我方才看书时便觉得有意思按书上所言,转生入阿修罗的人,平生行善,并未作恶,只是因性子傲慢骄纵,常不将旁人万物放在眼里,所以才要入此恶道。宁衍眸色一转,脸上的笑意也扩大几分:可我倒是觉得,这委实算不得什么错处,何至于要与大奸大恶之人相提并论。 自傲易生因果,若能力与傲气不匹配,则自然容易生嫉妒,大约是因为这个,才将其算成妄念,划在恶道之中。宁怀瑾说:不过这些神鬼之言看看也就罢了,不必往心里去。 可宁衍今日不知怎得,对这个话题异常执着,闻言又追问道:所以按皇叔所言,只要自身有底气资本,那便可以随心而为,不必在意旁人看法了? 也不全然是这样。宁怀瑾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偏激,委婉地劝了劝:人活在世上,总要或多或少活在别人眼里,躲不得。 若是旁人的看法不能动摇你分毫,亦或是你有办法掌控旁人的眼光呢。宁衍对这个话题不依不饶:若有傲慢的本钱,那傲慢是不是也不能称之为傲慢,而是理所应当了? 宁怀瑾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问道:陛下想说什么? 想说我喜欢皇叔。宁衍好以整暇地挪了个姿势,依靠在软枕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宁怀瑾:为了皇叔,我可是什么都敢做。 宁怀瑾最初还以为他又是撒娇卖乖地讨他的回应,可刚一听到后半句,他就霍然站起身来,皱着眉道:陛下慎言,这些话要是叫有心之人听去,陛下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 第301页 听就听了,我还怕他们不听呢。宁衍觉得颇为好笑:别说是不在意旁人的看法这点小事,就算是让这满天下都知道了又如何,谁敢说你我一句不字。 皇叔,我可没与你说玩笑,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宁衍举起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说道:我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好容易等到你点头,我可不想再忍下去了。从今往后,谁若敢阻我拦我,我可定不会轻易放过。 宁怀瑾很想说服自己,说宁衍不过是在说玩笑话。可他了解宁衍,他现在虽是笑着,眼里可是认真得很,是半分玩笑余地都没有的。 他是认真的。 若说这是傲慢,那我也承认了。宁衍满不在乎地道:唯有在皇叔这一件事上,我势在必得。 宁怀瑾几乎觉得他疯魔了。 宁衍对他的心意他早已知晓,也在竭力回应。可没成想宁衍竟然越来越离谱,连这等疯言疯语都说出来了。 宁怀瑾听得心惊肉跳,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远离了宁衍,才勉强转过身来,颤声问:陛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怎么?宁衍脸上的笑意不减,声音却凉了几分:皇叔是不相信我么? 宁怀瑾呼吸一滞,只觉得今日宁衍像是被什么脏东西平白上了身,说话处事无一不离谱。 宁怀瑾一时跟他说不通,只能恼恨地咬牙瞪了宁衍一眼。他被气得眼前发黑,不由得扶住额头背过身去,听着外头的雨声试图冷静。 既然如此。宁衍自顾自地说:我不如挖出我的心给皇叔看看。 宁怀瑾先是一愣,随即猛然转身,只见宁衍手里攥着一把不知从哪掏出来的匕首,几乎是眼也不眨地手起刀落,刺进了自己心口。 锋利的刀刃没入血肉之中,宁衍毫不犹豫地向下一划,在心口拉出了一道巨大的伤口。 宁怀瑾瞳孔紧锁,甚至真的顺着刀尖,从那可怖的伤口里看到了宁衍鲜活跳动的心脏。 不 宁怀瑾骤然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几乎把里衣都浸透了,他眼神茫然而失焦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胸口里的心脏跳动得厉害,震得他手脚发软,眼前一阵一阵地犯晕。 他周身的感官缓慢地从梦境中苏醒,宁怀瑾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耳边是绵延不绝的瓢泼雨声。 外头是真的下雨了。 宁怀瑾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身在何处,他听着外头的雨声,整个人还沉浸在噩梦的余韵当中,控制不住地后怕和恐慌。 宁怀瑾呆呆地攥紧了身上的被褥,盯着黑暗中看了一会儿,才曲起右腿,单手捂住了眼睛。 他的手心冰凉而粘腻,指尖抑制不住地发着抖。 宁怀瑾缓慢地躬下身子,用额头抵住了膝盖。他左手手指痉挛似地根根收紧,将被褥缠在手上,右手略微下移,盖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他似是痛极了,断断续续地抽了口气,连呼吸声都变得支离破碎。 王爷? 外头替他守夜的十里听见了里头的动静,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宁怀瑾没有说话。 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对现在的他而言都是一种负荷,宁怀瑾压根没有心力去听十里说了什么,更妄论回应。 宁怀瑾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的睫毛轻而又轻地扫过自己的掌心,在片刻后留下一片潮湿的水渍。 第167章 给皇叔报个平安。 京城,国师府。 景湛在观星台上负手而立,望着天上的漫天星斗,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几日京城天气一般,乌云障月,星斗隐没,严格来说不是观星的好时候,但景湛心里惦念前线,又不好总是破例卜卦,只能夜夜登观星台,聊以安慰。 观星台在国师府最顶层,平日里是不许旁人上去的,伺候景湛的两个小厮也只能等在更下一层,守着茶水炉子昏昏欲睡。 天上的星辰罗布一日一变,景湛天天守在这,就是想看看紫微星究竟落入何处,可却总不能如愿,那处似乎被迷雾瘴气遮住了一般,总也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宁衍前线的仗打了一年多了,还迟迟没有个定论,朝中不乏有些阮茵一党的臣子心思活络,开始愈发不安分。好在阮茵现在还被困在皇寺不能脱身,否则朝堂之上恐怕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云淡水清的模样了。 近日来,前线的消息来得愈加急迫,几乎是每日都有新的军报送进内阁,连粮草调度的频率也比先前增加了一倍有余。 景湛虽然不管庶务,却也明白这恐怕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颇有些不是滋味。 叹什么气呢 景湛微微一愣,循声回过头,却发现颜清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景湛虽顶着国师之名,但现任的昆仑之主依旧是颜清,所以颜清无论是进宫还是来国师府,都不必另行通报。 师父。景湛连忙紧走几步,想要伸手扶他:你怎么过来了? -- 第302页 颜清摆摆手示意不用,登上台阶后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灰尘,问道:心里在想什么? 在想陛下的事。景湛老老实实地说:星象不好,前线情况不明,我担心会出事。 颜清闻言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景湛方才观星的地方,背着手往天上瞧了瞧。 景湛也跟着走过来,站在了他的身边。 阿凌快到了吧。颜清忽然问。 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到了,小丫头脚程快,不比那些驿站车马得要慢慢走。景湛说:战场何等凶险,父亲竟也能松口让她去。 有什么不行。颜清瞥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优哉游哉地道:她自己要去,说明已经想好了,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拦她? 话虽是这么说景湛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父亲从来只希望妹妹过得潇洒自在,不必在意旁人的眼光,万事随心而行便好。颜清说:至于其他的虚礼和名声,你父亲都不在意,阿凌又为什么要在意。 关于这一点,景湛历来是佩服江晓寒的。明明是文臣清流世家出身的,本该最是守规矩,可他这位义父也不知道是这么多年里被颜清带坏了,还是干脆本性如此,竟然比他这个国师活得更洒脱点。 江凌养成这个性格,江晓寒功不可没。 师父说的是。景湛双手拢在袖中,笑了笑。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颜清说着收回目光,偏过身去看了看不远处的宫城。 现在夜已深了,宫城中只燃着零星几处灯火,瞧起来有些冷清。 这世上所有事都早有定论,天意和人为缺一不可,不必太过挂怀,也不必太过忧虑。颜清说:你既心中早已经有了底气,就不必担心世事无常。 是。景湛说。 好了,夜晚风凉,略站站就回去吧。颜清说了摸了摸景湛的头,笑道:我也走了。 颜清说着便转过身,向着下楼的台阶走去。 景湛紧走几步往外送他,随口问:这大晚上的,师父去哪? 去接你父亲,他还在内阁看折子呢。颜清走到楼梯口,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淡淡道:关于宁衍,你也不必总悬着心,他的大运少说还有二三十年,且能化险为夷呢。 景湛一愣,下意识问道:师父,你怎么 他想问颜清是怎么知道的,却见颜清微微侧过身,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规矩就是规矩,虽然有时候没什么道理,还是得守一守的。颜清意有所指地道:阿湛,事不过三。 景湛: 知道了。景湛小声说。 内阁里大多数房间也已经熄灯上锁,只剩下最里头的一间大屋还亮着烛火。 江晓寒手里捏着一封急报,止不住地揉着眉心,恨不得自己没收到过这封信。 无论是暗地里看着舒清辉,亦或是背地里注意永安王的动向,江晓寒都一点都不意外,宁衍在外头的时间越长,朝中就越容易滋生不干不净的东西,要他帮忙出手明里暗里处理一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中间这封 江晓寒捏着信纸,十分想当面问问宁衍,什么叫无论出了什么事,前线传来什么消息,都请老师暂且不必惊慌。 宁衍的这份急报一共三份,最后一份是用蜡封死的。在第二封信末尾,宁衍明说最后这封信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打开,江晓寒将信封搁在烛火前看了看,发觉里头只搁了薄薄的一张信纸,叠了三叠,从外看看不出里面的字迹。 但想也不是什么好事,否则何至于要等到万不得已时才能看。 人说知子莫若父,江晓寒当了宁衍十年的老师,对他也算颇有了解,光看着这个话茬便知道,恐怕前线不安稳了。 烛火跳动着勾勒出他的影子,江晓寒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内阁之内,摩挲着手里的拆信的纸刀,思索着现而今的情况。 舒清辉这些日子以来过得还算安分,宁衍在这个不上不下的节点里挑出他和宁宗泽来严加看管,是为了什么。 凭江晓寒对宁衍的了解,在前线未明的时候做出这种决定,那就只说明一件事。 说明宁衍要开始收网了。 前线的战事即将或明或暗地接近尾声,而宁衍不日即将结束手头那些烂摊子,转而开始秋后算账了。 所以在此之前,为了防止秋后的蚂蚱听见风声,才需要江晓寒帮衬一手。 江晓寒面色平静地将第三封信折了两折,妥帖地收进怀里,又将剩下的两封密信一撕两半,一半就着烛火烧了,另一半收在了他书案下一个上锁的匣子里。 燃烧的火光映亮了江晓寒的眉眼,他捻着那两张纸片,确认火苗将上头的墨迹吞噬干净,才松开手,令燃烧的残烬落在了笔洗当中。 希望陛下别算计得太过火,江晓寒想。 安庆府,长乐王府府衙内,宁衍盘膝坐在厚实的干草上,正用左手在地上随意摆布着小石子。 -- 第303页 他右手的伤在到达安庆府的第二天便有大夫来看过了,也拔了箭杆上了药可阶下囚的待遇的待遇也仅限于此了,那大夫只被人蒙着眼睛带来过一次,草草替他包扎了一下便被人领走了,从此就跟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来过。 宁衍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宁铮的人来见他,也不好让秦六给自己处理,所以伤好得颇慢,几天过去,还是除了疼之外没别的感觉。 宁铮大约是还没有回来安庆府,这几日里除了日常送饭的下人之外,并没有旁人接近这间关押宁衍的柴房。宁衍不知道是这么多年不见,宁铮的耐性变好了,还是有什么事情临时拖住了他,才让他没法第一时间回来耀武扬威。 宁衍垂着眼看着面前的几块小石子,半晌后将其打乱,随意地掖回了干草下头。 片刻后,宁衍头上的房梁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秦六熟门熟路地从那个留好的隐蔽洞口里滑下来,走到宁衍身边,半跪下来行了个礼。 宁衍嗯了一声,问道:王府里的情况都摸透了? 摸透了。秦六说:可能是因为宁铮不在,这府里的护院人数不多,大多数是军旅出身,里头没有高手。 秦六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药瓶,然后从里面数出两粒药丸递给了宁衍。 对宁衍来说,药丸总比苦药汤子强多了,他皱着眉看了一会儿那两粒药丸,勉强干咽了下去。 另外,长乐王妃也在府中,她似乎是知道陛下被关在此处,只是胆子小,不太敢出门。秦六说:她生的小儿子也日日在她身边,听说她近来连乳母都不相信了,非要自己带着孩子。 沈听荷没出过安庆府,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宁成益的死吓着她了,她可不是要好好地看紧自己的孩子,以免被人害了么。宁衍盘着手中两粒剩下的碎石,随口问道:宁铮呢? 宁铮还在庐州府。秦六说。 这可是稀奇了。宁衍笑着道:三哥就那么十拿九稳,朕不会从他这王府里跑出去吗? 除此之外秦六低声道:陛下,范五来安庆府了。 范五?宁衍一怔:他来干什么的,朕不是叫他看好皇叔? 范五似乎是替王爷送消息来的。秦六说:属下见他进了怀玉当铺。 宁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都到了这个地步,连这等混迹于民间的情报口子都用上了,想必宁怀瑾也是走投无路了。 属下猜测,他这次来是要从怀玉当铺入手,打探陛下消息的。秦六说:陛下看是不是要拦下他? 宁衍本想点头,可还没等动作就心软了。他当时在宫里被阮茵下毒,宁怀瑾尚且记得那样清楚,这次事情比上次只大不小,恐怕就算宁怀瑾知道这是他有意为之,在那头也不好过。 算了。宁衍说:暗地里给怀玉当铺透点消息,就当给皇叔报个平安。 第168章 蛰伏 宁怀瑾彻夜未眠。 他被那个梦吓得心有余悸,硬是不敢合眼,在帐中枯坐了一夜。 直到外头晨光微熹时,宁怀瑾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他手脚僵硬地将自己挪下床,也不叫十里进来伺候,一个人慢吞吞地就着隔夜的一盆冷水洗漱完毕,换好了轻甲,准备出去巡营。 外头的雨还没停,只是雨势小了许多。 宁怀瑾躬身走出帐子,还未等直起腰来,十里手里的伞便已经撑开挡在了他头上。 十里昨天午夜时分便知道宁怀瑾从梦中惊醒了,可他在门口唤了两声,宁怀瑾都未曾回应。十里不敢擅闯恭亲王的帐子,却也不敢自顾自地休息,提心吊胆地在门口守了半夜,好容易才将他等了出来。 好在宁怀瑾虽脸色有些难看,但精神还好,十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应该还在那个被照顾好的范畴里。 宁怀瑾侧头看了十里一眼,说道:多谢。 王爷言重了。十里道:都是分内之事。 范五从安庆府回来了么?宁怀瑾问。 从他叫十里吩咐人去安庆府打探消息到现在还没两天,宁怀瑾心里知道恐怕是还没有回信,但昨晚那个梦实在过于不详,以至于宁怀瑾现在迫切地想听见宁衍的消息。 可十里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王爷先前的吩咐是叫五哥在那边等消息,恐怕还得有个一两天才能回来。 这个答案在宁怀瑾意料之中,却也难免令他感到些许失落。 知道了。宁怀瑾说。 宁怀瑾说着转过头,正准备往营地东侧开始巡营,可没走两步就跟匆匆赶来的谢珏走了个对脸。 谢将军连件蓑衣都没披,轻甲上积了一层水光,瞧着像是刚从外头匆匆回来似的,也不知道一早上跑哪去了。 他显然也是来找宁怀瑾的,一见到他就下意识缓住了脚步。 正好,王爷,我正想去找你呢。谢珏说。 找我?宁怀瑾问:什么事? -- 第304页 谢珏欲言又止,他环视了一圈,看了看不远处的巡逻队和守卫,硬是咽下了想说的话,紧走几步拉住宁怀瑾的手臂,将他往自己的帐子里扯。 别站在外头说话了。谢珏说:走走走,王爷去我帐里详谈。 谢珏说完,又压低了声音凑近宁怀瑾,小声说:去宁铮那传话的人回来了。 什么!宁怀瑾反手一把拉住谢珏的胳膊,急声问:人在哪? 王爷别着急,在我帐子里等着回话呢。谢珏安抚道:只是我瞧着那个模样,恐怕回话不怎么好听。 猜到了。宁怀瑾说:宁铮手里握着陛下,自觉奇货可居,给本王开出什么离谱的条件本王都不奇怪。 宁怀瑾拉着谢珏脚步匆匆地穿过半个营地,临了了到了谢珏帐前,却脚步迟疑了一瞬,竟然没敢往里迈。 王爷,怎么了?谢珏奇怪道。 宁怀瑾是突然想起了自己前夜的那个噩梦。 没什么。宁怀瑾定了定神,说:十里先留在外头,别叫旁人靠近了。 宁怀瑾跟着谢珏进了帐子,才发现里头正站着个身穿布衣的年轻男人。 这张脸宁怀瑾看着面熟,似乎是谢珏的老下属,从边城那边过来的,仿佛是叫李良印。 王爷,将军。李良印见他二人进来,忙拱手行礼,说道:回来迟了,王爷恕罪。 没事。谢珏摆摆手,说道:不过怎么耽误了两天,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 那倒没有。李良印看了一眼宁怀瑾,说道:是宁铮差点没放属下回来。 宁怀瑾皱了皱眉,跟谢珏对视了一眼。 宁怀瑾与谢珏左右落座,又指了指旁边的桌椅,说:先坐。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宁铮既然要名声,就不会连这点道义都不讲。宁怀瑾说:还是说,他已经不准备跟咱们谈了,想要撕破脸? 那倒也没有。李良印说:当时去的不巧,宁铮门口值守的兵士中正好有曾经交过手的,认出了我是左军卫护营的指挥使。所以宁铮动了点歪心思,就想着把属下扣下,换他们的人来回话。好在后来江二小姐听了消息赶过来,将属下从宁铮手里要下来了。 李良印一提起江凌,宁怀瑾也想起了什么,追问了一句:二小姐在宁铮那情形如何? 挺好的,属下瞧着江二小姐是把宁铮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李良印说:江二小姐那通身的气派是真的惊为天人,与宁铮说话也是冷冷淡淡的,并不怎么给他面子,三句话里面有两句都在噎人可偏偏宁铮就是听她的话,她一说两军阵前不能擅扣来使,宁铮便将属下放出来了。 谢珏: 宁怀瑾: 果然担心是多余的。 但是宁铮不肯松口,也不肯接属下的话茬。李良印说:他打了半天机锋,还是没有提陛下一句。 正常,他不会自己送个把柄上门来。宁怀瑾说:他有没有提到什么要求。 有。李良印说:他要求王爷退兵八百里,退回南阳府。 他放屁!谢珏忍不住骂道。 宁怀瑾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接着问道:还说什么了? 李良印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谢珏,迟疑地说:宁铮说,这次的事本来就是一场误会,陛下年轻心急,误解了他的意思,不由分说便把他打成乱臣贼子,他也冤枉。现下闹成这样,大家脸上都难看,不如皇叔退兵回南阳,大家相安无事,坐下来聊聊,将误会开解了,也就没事了。 这下别说是谢珏了,连宁怀瑾都不由得怒气上涌,他咬着牙一拍桌子,骂道:无耻。 什么误会不误会,他犯上作乱还不够,现在竟然还想将这屎盆子往宁衍头上扣,说他沉不住气任意妄为也就算了,居然明里暗里地骂宁衍容不下异母手足,才把这等罪名往兄弟身上扣。 恭亲王平生最听不得人家说宁衍一句不好,何况是这样颠倒黑白之语,脸色当时便沉了下来。 说这话就是没想谈了。宁怀瑾说:现在情形偏向宁铮那头,他自然不着急,只等着咱们先沉不住气,露出破绽来。 而且按他这个说法,想必是有恃无恐了。谢珏捏了捏鼻梁,为难道:我甚至怀疑,宁铮会反过头去在陛下身上做文章,然后再跑出来说什么他们兄弟二人已经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将误会说开了。到那时候,旁的不说,他身上的反贼罪名可真就要洗清了。 还好有江凌在。宁怀瑾说:起码江凌能看住宁铮,不至于让他真的对陛下上刑。 亏得她来了。谢珏苦笑道:这大概是唯一一件能值得高兴的事儿了。 李良印没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心里十分有愧,闻言左右看了看面前两位主,犹豫道:那现在应该如何,还需要属下再过去谈条件吗。 -- 第305页 谈也谈不出什么来了。谢珏摆摆手,说: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你说什么他也不会答应的。要么,我和王爷按照他说的退兵八百里,要么就是僵在这,看后续谁先沉不住气。 陛下是在他手里不假,但也不是完全就到绝境了。宁怀瑾说:李指挥使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叫伙房开个小灶给你压压惊。 李良印哎了一声,站起身来行冲二人行了个礼,转头出了帐子。 李良印方一出门,谢珏就干脆歪在了椅子里,无精打采地偏过脑袋,看着宁怀瑾。 宁怀瑾知道他要说什么,恭亲王摸了摸面前书案上的剑痕,思索了片刻,说道:等吧。 知道陛下没事比什么都强,而宁铮既然没在第一时间做什么,那就说明他心里有顾虑,无论这个顾虑是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宁怀瑾说:只要陛下没事,那我们便跟他僵持着,他总是比我们更急。 王爷倒是跟前几天不一样了。谢珏半阖着眼靠在椅背上,语气幽怨地说:实不相瞒,我这几天晚上都没敢合眼,生怕半夜想着想着想不开,点兵就出去了,我来不及拦你。 宁怀瑾失笑。 前几天是一时情急,失了理智了。宁怀瑾无奈地摇摇头,低声说:现在想来,身为主帅如此性情用事,属实不应该。 哎谢珏本来也没想数落他,连忙劝道:王爷也是着急。 本王这几天想了想,按照江凌的性格,她必定是在到达庐州府的第一天便会旁敲侧击地寻找陛下的踪迹,哪怕是宁铮口风严谨,恐怕她也会亲自夜探府衙。但这几天我们却没有收到一点消息,就足以说明连江凌都没找到陛下的踪迹。宁怀瑾顿了顿,说:本王怀疑,陛下早就被宁铮送到安庆府去了。 所以本王往安庆府那边送了信,叫人在那边多查探查探。宁怀瑾说:而且,只要宁铮不在陛下身边,那陛下就是绝对安全的。 第169章 本王答应先生 三天后,宁怀瑾果真收到了想要的消息。 江凌的信和范五一道回到军营,几乎是一前一后地将打探到的消息送到了宁怀瑾手里。 正如宁怀瑾先前所猜测的那样,江凌在庐州府内外打探了一圈,没找到宁衍的踪迹,但却发现宁铮身边的一队亲卫不知所踪,已经许多天没去军营里点过卯了。 而另一头,范五也带了消息回来,说是安庆府那边前些日子突然戒严,长乐王府外头的守卫增加了一倍不止。 怀玉当铺的人机灵,明里暗里守着王府好几天,终于在某天夜里看见王府后角门处停了辆灰扑扑的马车。 当时那伙计就觉得不对安庆府戒严后宵禁严格,夜里别说车马了,就连行人也不许在大街上走。 于是那伙计暗地里蹲了半夜,最后发现王府的小厮从角门里送了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上了车,那老人眼睛上蒙着布条,两股战战,吓得哆里哆嗦。 那伙计平日里总在安庆府里晃荡,也认识那老人,说是当地城内一位很有名的老大夫,开着医馆,专擅长治疗刀剑之类的外伤,对疑难杂症很有一手。 于是那伙计当时也留了个心眼,暗地里跟了一段路,发现马车并未将老大夫送回他自己的医馆,而是一路从偏门送出了城。 一直到这里,宁怀瑾近乎已经确信,宁衍就在长乐王府中。 宁衍身上有箭伤,找人来医治是应该的。而由于现在宁铮不在安庆府,所以要在王府外加强守卫,也说得过去。 另外,还有一件事。范五说:属下回来之前,当铺的伙计去王府周遭探查,正听见小厮在一墙之隔后嚼舌根,说是宁铮送回来个相貌不错的神秘少年,放在府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却不许任何人伺候,古怪得很。那伙计猜测这人是陛下,紧忙回来将消息说了。 宁怀瑾最初听见好吃好喝时还松了口气,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为了妥帖期间,宁衍被关在王府这事儿必定是秘密,别说让丫鬟小厮之类的知道,就算是府里的主子,怕是也不能随意去见宁衍。 宁怀瑾略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恐怕那一墙之隔后头的小厮并不是王府的人,而是宁衍的。 宁衍是在用这种方法拐弯抹角地告诉他平安。 按理说宁怀瑾应该觉得高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轻松不起来。 知道了。宁怀瑾说。 既然宁衍那边有消息,就说明他的处境尚且游刃有余,至于为什么不肯与他传信宁怀瑾不太想深究,也没那个精力细想。 他已经猜测过太多次宁衍的心思了,每次都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宁衍,可每次又都是差那么一星半点,次数多了,宁怀瑾已经不想再猜了。 宁衍肯开口透这些消息给他,估计也是要宽慰他一二,省得他情急之下做出什么事儿来,反倒让宁衍在后方不好下手。 既如此,宁怀瑾就只能暂且强迫自己放下后方的宁衍,转而将注意力挪到面前这一亩三分地上来,想想怎么牵制宁铮。 -- 第306页 宁怀瑾这边一开始按兵不动,庐州府的宁铮反而开始沉不住气了,他按捺着性子等了几天,可放回去的那信使仿佛泥牛入海,别说是再来谈条件,便是连点零星消息都没了。 宁铮本已占据上风,不愿意横生枝节让情形有变,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头一回主动登门,去寻了江凌一次。 我早与王爷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由宁衍始,就只能由他止,可王爷不相信我,迟迟不肯与我交底,那我也没办法。江凌说。 倒也不是不信任先生。宁铮来找他之前就已经在心里琢磨好了主意,现下也不绕弯子了,直言道:只是前些日子确实事有不便本王与先生说实话,前线毕竟危险,变故太多,所以人已经送回安庆府了。 这几天要应付宁怀瑾的人,本王一时腾不出空来,所以未曾细说。宁铮道。 江凌不想与他争辩究竟是不信任还是一时不便,也懒得深究他心里的弯弯绕。 她从窗前侧过身来,转头拾起一旁博古架上的银匙,将往香盒里添了两匙香粉。 香盒下的小碳块散发着灼热的温度,连带着香盒都被烘得有些发软。 王爷心里有什么,也大可不必跟我说。江凌将盒中新添的香粉铺平,随口道:往日在京城里,宁衍也不是什么都同我说的。 宁铮心里恼恨,也不知道这位国师大人平日里在京中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仿佛压根不知什么叫人情世故,从来也不肯跟他说句软乎话,硬邦邦的,像块冷硬的石头。 宁衍也是个没有驭下之心的玩意,不然何至于让个所谓的国师踩在脸上,这样不给皇亲国戚面子。 但宁铮现在也不好在对方面前摆谱,他现在毕竟还没进驻京城,不说礼贤下士的事儿,就是身份地位,暂时也不好在国师面前拿乔。 于是宁铮咬了咬牙,暗自忍了,摆出副诚恳虚心的面孔来,笑着说:本王今日来寻先生,就是要带先生去见见陛下。 江凌的手一顿,转过身来挑了挑眉,说道:哦?王爷是终于觉着我先前的提议不错了? 宁铮原本怕这位国师跑来示好是另有心思,着意叫人在附近监视了好几天不说,还自己时不时地露点破绽给他,想看看他是不是另有图谋。 可对方平日里要么是待在屋中不出门,要么就是在摆弄手里的几枚铜钱,对他放出的钩子也是视而不见,甚至有一回钩子放得太明显,还被人家反过头来提醒自己要谨防后墙不宁,实在是没处说理去。 宁铮暗自观察了对方许久,发觉这人为人处事是真的极其坦荡,不想管什么时就真的关起门来什么也不说。但若是真想袒护个什么,也不会旁敲侧击拐弯抹角,而是大大方方拿出来说,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这样的人,似乎也很符合宁铮对景湛的印象。 宁铮暗地里琢磨了好几天,疑心渐渐也消了,只想着或许他们这种人眼里看着所谓大道,也没什么忠君爱国的心而已。 加上江凌先前提到的玉玺确实让宁铮动心,于是他思来想去几天,还是决定冒这一次险。 思及此,宁铮略略沉吟片刻,直言道哪里的话,先生的话,自是有大道理的。本王到底也是做人兄长的,自然也想请先生劝劝本王那顽固不灵的弟弟省的大家闹得兄弟难看,动刀动剑的,不值当。 江凌将手里的银匙往博古架上一丢,拍了拍手上沾染的香灰,说道:王爷是想让我去安庆府? 这一路上战乱甚多,不如本王与先生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宁铮说:另外,先生或许也听说过了,本王的长子先前不巧阵前身亡,此次前去安庆府,也请先生替他做个法事,保他早日超度。 江凌皱了皱眉。 江凌本不想答应宁铮这样的麻烦事,也没那个兴趣给宁成益做什么超度。但宁铮既抛出了宁衍这个饵,江凌也不好不咬钩,否则去见宁衍这事儿还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 夜长梦多,江凌不由得叹了口气,作出了第一次让步。 可以。江凌说。 宁铮心中定了一定看来这位国师也不是完全油盐不进,只要找准了他的脉门,便还是能够拿捏他。 这让宁铮心里暗喜,面对着江凌时也平白多出了几分底气。 只是本王不免要问先生一句,若是本王答应了先生的条件,先生准备怎样处置他。宁铮意有所指地道:天下乱则百姓苦,本王不想留有后患,也是为天下着想。虽然先生开口,本王少不得要给几分颜面,但若是此事不能解决,恐怕本王也不能真正安心,到时候反倒徒生风波。 王爷拿到玉玺和诏书后,我会将他带走。江凌顿了顿,接着说:带回昆仑,让他静修,此生不再入关。 当然,为了安他的心,王爷也要出一封诏书,说明此生不会要他的性命。江凌说:若非如此,恐怕宁衍不会相信王爷。 宁铮略微皱紧了眉头,显得有些犹豫。 -- 第307页 他肯答应江凌,不过是权衡之计,他打心眼里没想放过宁衍毕竟这历朝历代,哪有造反之后不杀旧主,反而将其放虎归山的。 可现在江凌的话说得很明白了,现在宁衍怎么想先不说,他作为宁衍的发小,要先替他要一重保障。 宁铮心里百般犹豫,不想要出尔反尔的名声,又想要玉玺和诏书,实在两难。 江凌也不催促他,她重新拾起银匙,优哉游哉地侍弄起那些娇贵的香粉来。 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宁铮心里对大位的渴望还是占据了上风,他咬了咬牙,冷声道:本王答应先生,既如此,未免夜长梦多,先生这便与我一同出发吧。 第170章 便是杀了他也不为过。 宁铮前脚出了庐州府,不过短短三个时辰,宁衍便收到了他的消息。 所以说,他终于肯纡尊降贵地来见朕一面了?宁衍问。 听说宁铮是在庐州城那边得了个奇人,加上要应付王爷前线的和谈,所以耽误了几日。秦六说:但看现在的情况,约莫是跟王爷谈崩了。 宁衍靠在冰凉的砖墙上,轻轻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不管他再怎么暗示宁怀瑾此事是他故意为之,宁怀瑾都不会什么都不做,无论是明抢还是和谈,总要想办法的。 宁怀瑾本就是这样固执的人,他一直都清楚的很。 宁衍手里捏着几粒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搓弄着。 宁怀瑾那边如何他大概能猜得到,有谢珏在,他也不怎么担心但秦六说起的另一件事显然激起了宁衍的兴趣。 奇人?宁衍问道:什么奇人?江湖人? 暂时不清楚。秦六为难地摇了摇头,说:那人藏得颇深,也很得宁铮敬重,平日里并不出来,哪怕是随宁铮一起启程来安庆府,也是斗笠蒙面,坐着马车。只是宁铮附近没有影卫在,所以没法具体查探情况。 秦六甚少有回不上宁衍话的时候,说完自己也觉得颇为心虚,忙道:若陛下想知道,属下可以再去打探。 那倒不用了。宁衍说:既然带回来了,那想必是朕总能见到的人。 宁衍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不免也犯起了嘀咕。这一年多来,宁铮身边有什么人,都是什么门路,他不说完全门清,也知道个十之八九了,还真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个没名头的人。 饶是宁衍自认已经将这内外的谋算摸清吃透了,也不免因为这等小变故有所不安。他现在身在安庆府,孤身一人待在这敌营里,本来就是要步步小心,一招都走错不得,更别提是遇到这样令他毫无准备的事儿了。 宁衍默然不语地垂下眼,用指尖敲了敲膝盖。 能让宁铮都敬重的人,得是什么样的了得人物。 宁衍有心要保存实力,所以不曾将身边仅剩的几位影卫派出去打探情报,而是打定了主意要以逸待劳,好好会会这位奇人。 只是宁衍千算万算没算到,那居然还是位熟人。 从庐州府到安庆府本没多少路,当初宁衍受着伤,一步三晃地被人送回来时也才走了两天,更别提宁铮一行人。 江凌记挂宁衍的事儿从来不是秘密,她也从来没在宁铮面前掩饰过,几乎是在长乐王府门前一下车,便直截了当地要见宁衍。 许是到了自己地盘,底气足了的缘故,宁铮没像之前一样一口答应江凌的要求,而是略微拿了拿乔,拢着袖子笑道:先生未免也太急了,舟车劳顿,不如先梳洗一二,用些席面,正事明日再说也来得及。 江凌本来就是为了宁衍来的,现在离他只有一门之隔,哪有闲心去跟宁铮和和气气地装什么好君臣。 若不是怕宁衍被宁铮关在了什么蹩脚的地方,江凌都恨不得一匕首抹了宁铮的脖子,好一了百了。 天知道这宁铮说话有多酸,一句话恨不得掰成八瓣来拐弯说。这也就算了,他们这样的上位者总是多疑一些,可偏偏江凌在京中时总在江晓寒和宁衍中打转,耳濡目染地修炼得眼明心亮,加之宁铮只学到了城府深沉的皮毛,脑子一点没跟上,每每说不到几句就露出了狼子野心。 可偏偏江凌又不是真心跑来跟他共谋大业的,于是与他相交这几天,实在是装得很辛苦。 在家中跟着父亲念书时也没这么辛苦!江二小姐愤愤地想。 若是王爷累了,可以自去歇息。江凌不太想退步,固执道:找个下人领我去便可若王爷不放心我与他独自相处,自可以找亲近的卫队将那地方围起来,好好听着我俩的一字一句,也就是了。 其实宁铮本也想去看看宁衍,他跟宁衍隔空斗法这么长时间,现在一朝翻身,很是想去他面前转一圈,圆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执念。 于是宁铮笑了笑,干脆顺着台阶下了,也不再劝说江凌,只是面子上为难道:先生这是哪的话罢了,本王就陪先生走一遭。 若是真的景湛站在这,大约是会吃宁铮这一套的,哪怕心里不乐意,面子上好歹也会装出个样子来。可惜江二小姐从进了族谱之后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屑于委屈自己讨好旁人,闻言冷冷地勾了勾唇角,什么都没说,直接转身往王府里走了。 -- 第308页 宁铮没发怒,在他看来,江凌这样急切,恰好说明了在她心里,宁衍的地位比宁铮先前想象得还要高一些。 于是长乐王好以整暇地拍了拍袖口上并不存在的浮灰,一边负手往府里走,一边想着怎么才能用宁衍这样的好筹码从江凌身上抠下更多的好处来。 在真正走到关押宁衍的地方之前,其实江凌在心里想过很多种情况要么是在内宅小院,要么是王府的暗室,或者干脆关押在私牢里。 可江凌怎么也没想到,宁铮会把宁衍安顿在柴房之中。 那处小院早已经清了场,里头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声,大晚上也没有灯火照明,离远了看跟鬼屋没什么两样。 小院门口的月门两侧分立着侍卫,两人一组,绕着小院把守看管。更里头的几间下人房已经全上了锁,只余下偏僻的一间柴房用木横条拴着,门口坐着个身躯佝偻的老妇。 江凌还没见到宁衍,就先打心里涌上了一股被怠慢的愤怒。她强自压下情绪,大步流星地走到院门处,正向进门,就被左右的刀剑拦住了。 江凌冷眼扫了一眼门口的两个侍卫,恨声道:让开! 景先生是本王的贵客。宁铮背着手,施施然走上来,挥退了左右两边的侍卫,笑着对江凌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不必拦着。宁铮说。 宁衍从假寐中睁开眼睛,他从方才起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时,便猜测是宁铮来了。 黑沉沉的院落中亮起了几处火光,明亮的光晕透过薄薄的封门油纸映进柴房中,宁衍缓慢地坐直了身体,不着痕迹地掸了掸衣摆上的浮灰,将受伤的右手拢进袖中,好以整暇地等着人进门。 秦六没像以前一样躲出去,而是悄无声息地蹲在房梁之上,将呼吸放得轻柔绵长,整个隐在了房柱后深重的影子之中。 宁衍与宁铮也算是多年未见,这短短的几息之间,宁衍脑中几乎闪过了无数种开场白,只是当宁铮当真从外头推门而入时,宁衍依旧不可避免地愣住了。 宁衍: 江凌落后宁铮半步,一进门就跟宁衍看了个对脸,视线相交间,宁衍眼里的惊诧差点没藏住。 不管江凌再怎么做男子打扮,故意将自己的眉眼弄得粗糙,偏偏宁铮这样多年不见的陌生人还行,想骗过宁衍,那是痴人说梦。 宁衍千算万算没算到江凌,当场愣住了,一时间还没想明白江凌怎么跟宁铮站在一起不说,心里先是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心虚。 就像是闯祸被人当场抓了现行一样。 房梁上的秦六也蒙了,不由得往下探了探身子,认真地端详了江凌半天,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到什么易容痕迹。 宁铮显然会错了意,他瞧着宁衍满脸的惊疑不定,心下不由得大为满意。 门外有近侍替宁铮搬了张宽大的太师椅进来,宁铮抖抖袍袖,从容地在宁衍面前落座,含笑道:小六,近来可好? 宁衍一时没有回答。 他还在心里纳闷,本应该在京城的江凌怎么突然摇身一变跑到宁铮身边去了合着秦六先前跟他说的那个奇人,就是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妹吗。 宁铮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伸手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江凌,颇为好心地道:小六,听说你在本王这做客,国师放心不下,非要来看看现在见了面,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宁衍忽然明了,他再一打量江凌,才发现对方身上的衣料纹饰可不是与景湛颇为相似。 原来如此,宁衍想,合着江凌是接着景湛的名头出来坑蒙拐骗,才将宁铮骗了个正着。 思及此,宁衍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若不是他年前跟江晓寒打好商量将阮茵关进了皇寺,那只要宁铮往京中送封信,江凌的身份便会真相大白。 也太冒险了,宁衍拧着眉,不赞同地看着江凌。 与此同时,江凌也在打量着宁衍。 他身困囹圄,面色憔悴,手足腕子上的铁链沉甸甸地往下坠,右手袖口处蹭着一大片暗红色的血咖,瞧着是伤得厉害了。 江凌面沉如水,越看越觉得心里不痛快。 从儿时起,她就常与宁衍一同玩耍,偶尔闯了祸或是想逃避读书,总是宁衍卖着面子去找江晓寒求情。从来只要江凌或景湛开口,宁衍甚少有不应的,仿佛他堂堂帝王的面子是外头三文钱一斤的大白菜一样。 小孩子家家的总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在江凌眼里,宁衍和景湛没什么大分别。 现在见宁铮这样欺负她哥哥,江凌自认忍无可忍,反正她现在已经见着宁衍了,再没有什么能被宁铮拿捏的把柄了。 何况颜清曾跟她说过,世间万事万物都有章法规矩,犯了多大的错,就要承多大的责任,今日能逃,明日也避不得。 犯上作乱是死罪,江凌忽而侧头看了宁铮一眼便是杀了他也不为过。 第171章 他们之间只是利益之争,却不是深仇大恨。 江凌心下一定,便不着痕迹地挺直了身子,双手背在了身后。 宁衍原本就打量着她的神色,见状顿时警惕起来她方才看宁铮那一眼虽是淡淡的一扫而过,眼里却有厌恶之色,凭宁衍对江凌的了解,他总觉得江凌心里没盘算好事儿。 -- 第309页 江凌身上披着一件薄披风,宁衍看不太清她的动作,只是不知为何,他心口忽而没来由地一跳,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涌现而来。 那预感来得太快太强,宁衍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已经脱口道:阿湛! 江凌的手已经摸上了腰后的匕首柄,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宁衍是在叫她。 你怎么宁衍生怕宁铮起疑,只能硬着头皮道:你怎么在三哥这? 他在三哥二字上尤其咬了重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发颤。宁铮只当他是一时接受不了亲近之人临阵反叛,可江凌却听出了一点宁衍言外之意。 宁衍的性子本质上也颇为傲气,别说是被人关在这里,就算是脖子上抵着刀剑,也不会服一句软。 可他到现在还是愿意当着宁铮的面跟他兄弟相称,江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明白,宁衍是不想让自己现在动手。 江凌皱着眉,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选择了听他的话,缓缓松开了匕首。 宁铮丝毫不知自己方才刚在鬼门关走过一圈,他饶有兴趣地靠在椅背中,仔细地端详着宁衍的神色。 就是这样的神色,宁铮想,出乎意料,难以置信。 宁衍身上那层万年不变的冷静面具终于被他撬开一条缝,宁铮微微捏紧的扶手,心里百般情绪翻腾,一时间竟找不出个出口来排解。 这十年来,他待在安庆府,几乎无时无刻不想光明正大地回到京城。他在梦里无数次想过现在的场景,可他当真见到身为阶下囚的宁衍时,宁铮却忽而发现,他并没有心里想象得那样雀跃。 他确实看到了宁衍的另一面,也终于见到了他的落魄模样,只是或许这一切来得太过轻易,反倒让宁铮有些游移不定。 可能还不够,宁铮想,他还想看看他这顺风顺水的六弟弟,一朝从云端落下,落入绝境之后的绝望模样。 小六绝顶聪明,有什么是猜不到的。宁铮笑着侧过头,端详了一会儿江凌,才转过头来,说道:倒是本王想问问小六,当初在京城里,本王和老四一个个被父皇弃如敝履时,你可曾想过本王还有今天? 宁衍终于转过头来,直视这自己这位多年未见的三哥。 十年过去,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年轻。宁铮脸上岁月流逝的痕迹清晰可见,他已经从十年前那个风华正茂的嫡皇子变成了一个长年累月养尊处优的中年人。 从宁铮的身材,宁衍大致可以看出他这些年过得不错,只是岁月到底不饶人,就算是再怎么锦衣玉食地堆着,宁铮的鬓角还是添了几缕银丝,眼角的纹路也清晰可见。 宁铮的相貌肖似阮茵,但若是不看他的眉眼轮廓,只看下半张脸,还是能看出一点宁宗源的轮廓。 只有这时候,似乎才能体现出血脉亲情的玄妙来,仿佛他俩就算已经对立如斯,光凭三两分相似的容颜,也能平白牵出一条彼此相关的线来。 阿湛。宁衍忽然说:你先出去把门也带上。 宁铮不由得嗤笑一声,正想讥讽几句都成了阶下囚还摆帝王谱,就见江凌干脆地转过身,还真的迈步出了屋,只是回手关门时,被外头守着的侍卫拦住了。 宁铮: 三哥。宁衍也笑得很温和,他举起左手,轻轻地晃了晃手上的锁链,说:单独聊聊,三哥总不会怕朕一个伤员吧。 带上门。宁铮说:都往后退三步。 江凌冷冷地瞪了那侍卫一眼,反手将房门合拢,也不走远,只走到了院中一角,靠在一棵柳树上闭目养神。 柴房内,宁衍抖了抖衣服下摆,端坐在干草上。他习惯性地抬起左手从后至前顺了一把,将手腕搁在了膝上。 宁铮见状挑了挑眉。 皇室子弟的气度到底不是骗人的,就算是几条生硬冰凉的铁链,宁衍也得将其理得顺当整齐,才算是仪表端庄。 他坐得颇直,无论是从态度还是自称,都毫无阶下囚的自觉,硬生生是把牢狱坐出了天子殿堂的从容来。 宁衍摆出了个谈话的架势,才缓缓开口道:三哥,你恨朕吗? 恨?宁铮似乎听到了什么颇为好笑的话,他半歪在太师椅中,十指交叉搁在膝上,懒洋洋地问:本王是应该恨你抢走了本应属于本王的帝王之位,还是应该恨你的将士在阵前杀了本王的儿子? 提起宁成益时,宁铮有一瞬间的停顿,听起来极其细微,但宁衍还是察觉到了。 在这一瞬间,宁衍忽然又没来由地想起了宁煜,想起了那位死在父亲的谋算和默许下的四哥。 本王不恨你。宁铮淡淡地说:但本王也确实想要杀你。 宁铮说的是实话,其实一直以来,外头话本戏本里但凡写到天家兄弟,都是冷酷无情,不死不休的争位怪物。可实际上,谁不是有血有肉,一起长大的,怎么能真的像话本子里写得那样无动于衷。 他们争是争,争起来的时候构陷、栽赃、结党、暗杀,什么阴私手段都能使得上,但这些到底是冲什么东西去的,每个天家兄弟都一清二楚。 -- 第310页 说到底,他们之间只是利益之争,却不是深仇大恨。 本王没想过,你对本王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宁铮讥笑道:本王甚至有些怀疑,父皇当时是不是临近迟暮,想起年轻时候做下的事便觉得心有不安,于是才决定挑了你这么个心慈手软的孩子来掌管江山。 按三哥的想法,什么是心慈手软?宁衍说。 宁铮没有让他主导整个对话的意思,于是便不再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自己挑起了新的话头。 废话不必多说。宁铮说:你瞧见景湛了,本王也不瞒着你。他与本王做了个交易,说是要用玉玺和传位诏书换你的命,看你换是不换。 朕不换。宁衍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迟疑。 宁铮并不意外。 外人不明白他们,但正如宁铮宁可死在造反的路上,也不想战败被囚禁一般,宁衍想必是宁可死在他这乱臣贼子手里,也不会像个亡国之君一般,乖乖地交出手里的玉玺来换取苟活。 那真是可惜。宁铮凉凉地说:可惜国师大人一片苦心,他可是求了本王许久,答应了本王许多条件。 见笑了。宁衍居然真心实意地弯着眼睛笑了笑,又似无奈似难为情地抿了抿唇,好似早想到景湛会如此一般,惭愧道:好歹相处了这么多年,阿湛总是不舍得朕的。 宁铮: 这是他该有的反应吗! 宁铮挑拨离间没成,也没如愿看到宁衍犹豫失措的表情,还被宁衍倒将一军,硬生生咽了一口闷气下去,噎得胸口直疼。 只是三哥既然挑明了说话,朕不妨也告诉三哥一个秘密。宁衍笑着说:若朕说,朕是故意被擒,就是想见你一面,你信不信。 宁铮几乎要笑出声了。 他甚至在想,宁衍是不是果真过于年轻,又因为这辈子顺风顺水没经历过风波,所以对许多事都很是想当然。 故作城府高深这种事,在朝堂之上骗骗文臣也就罢了,可在战场上,谁会被他诓骗。 这里是安庆府,山高水深,远离前线,一朝进了他的府邸,饶是宁衍再怎么自诩聪明,只要他想,他还是能随时要他的命。 宁铮忽然想,阮茵曾在信中说宁衍过于自信,以至于到了自负的程度,现在看来,果真是所言非虚。 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必故弄玄虚了。宁铮近乎怜悯地看着面前这个依旧要端着架子的弟弟,缓缓道:就算你是有意为之,那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朕若说,朕是来劝三哥及时调头的,三哥信不信?宁衍问。 宁铮终于忍不住抚掌而笑。 小六,你让本王说你什么好。宁铮道:本王信不信倒是其次,只是若你真的所言非虚,那本王也只能说你是天真至极。 三哥不信倒也罢了。宁衍满不在乎地道:反正朕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如同圣旨,在这放着,什么时候都算数若是三哥之后良心发现,想要弃恶从善,朕也既往不咎。 宁铮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此时,宁衍还能这样理直气壮。 他似乎极有底气,可宁铮思来想去,又实在不懂他的底气究竟从哪来,于是连带着自己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莫不是真有后招吧,宁铮想。 这疑心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宁铮不欲与他争出个口舌高低,只想自己想想他究竟还有哪处谋算遗漏,于是干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宁衍。 那这话本王也还给你。宁铮说:若是哪日你想拿出玉玺和诏书,本王也还是照样奉陪。 宁铮垂着眼,用近乎漠然的眼神冷冷地盯着宁衍,一字一顿道:小六,来日方长。 第172章 朕想要的东西值得朕冒险。 来日方长。 宁衍轻轻咂摸了一下这四个字,低低地笑了一声。 宁铮走后,这院子里的守卫里里外外添了三倍,别说院外,就连宁衍的门口也放了几个小厮看守。 不过宁衍并不在意这些,他要交代的事情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秦六没有他的吩咐也不会出声回报消息,别说外头是添几个下人,就是再加十个八个身手颇好的护院,也发现不了影卫的所在。 只是江凌的到来不免打乱了宁衍先前的计划,他了解这个小妹,江凌虽然平日里能听进去劝,却也是个主意很正的孩子,放着她在宁铮身边,宁衍总担心她一言不合,真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王府高门深院,有的是阴私手段和暗处的后路。宁铮愿意给江凌几分薄面,还是看在景湛的名头上,若是江凌贸然做出什么动作惹人怀疑,恐怕他也很难护住江凌。 宁衍自己本就是踩着刀尖走这步险棋,靠着一缕丝线维持平衡。可现在江凌一来,他难免就得将心中的计划重新打算了。 好在江凌没让他等上太久,国师大人的耐性不怎么好,刚跟宁铮回去下榻不过两三时辰,便在晨曦前重新摸回了关押宁衍的小院。 -- 第311页 说是摸似乎也不尽然,因为江二小姐来的大摇大摆,坦坦荡荡,胳膊上还挂了个小食盒,活像是来春游的。 院门外的侍卫已经在傍晚那场小风波里知道了江凌的身份,又碍于宁铮那句吩咐,不太敢拦着她,只是分了个人去将江凌来访的事情告知宁铮。 江凌也不在乎,随他们去告密,大摇大摆地进了院门。 门外的侍卫心里有所忌惮,可柴房外的下人却不敢放她进去,连比划带堵门,头摇的仿佛拨浪鼓般,态度极其坚定。 江凌面色淡淡地站在台阶下,双手拎着食盒,平静道:让开。 几个侍从面面相觑,为难地看着江凌,固执地摆着手,不肯让开。 屋内的宁衍从浅眠中醒来,也听见了外头的争执声。他捏了捏鼻梁,出声劝架了一番。 叫他进来吧,若是不放心,你们分个人去寻长乐王帐下的卫队长说一声就是。宁衍好心地提醒道:凭你们也拦不住他。 宁衍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忽然传来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江二小姐没了耐心,出手如电,在几人侧颈处重重一敲。只可惜几个下人没有武功,身手也不怎么样,几乎是毫无抵抗地白眼一翻,就地昏了过去。 江凌一把推开柴房的门,那理直气壮的架势跟推宁衍的书房门时简直如出一辙,丝毫没有深入敌后的自觉。 宁衍见江凌时便不用端出一副坐卧端正的模样,现下懒洋洋地歪在干草垛上,见她进门也只是微微侧了侧头,顺着大开的房门看了看外头东倒西歪的下人。 宁衍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说:阿湛,门带上。 江凌反手关上门,把手里带着的食盒往地上一放,颇为自来熟地席地而坐,伸手去撩他的袖子。 衍哥哥,你怎么搞的。江凌抱怨道:怪不得我哥天天做噩梦,恨不得一天八次看星星,合着你是在这等着呢。 宁衍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胡说什么。宁衍压低了声音说道:外头的人万一有没晕透的呢,隔墙有耳,怎么什么话都瞎说。万一你身份漏了出去,那可怎么是好。 没事。江凌不太在意地摇摇头,说道:宁铮忌惮你,也怕天家隐秘被人听了徒增事端,找来的看守下人都是不识字的哑仆,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来给我看看你的手。 宁衍的手一直搁在膝头,江凌几次看他都发觉他未曾换过姿势,心里就隐隐有些担忧。 江二小姐准备齐全,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吹燃了,然后搁在食盒把手上架好,转而去解宁衍伤口上的布条。 那布条上满是血污,也不知道几天没换过药了,江凌拧紧了眉,小心翼翼地寻到了打结处,将布条一圈圈拆开。 宁衍任她动作,嘴上依旧说教个不停:这是三哥的地盘,不比京城,谁见了你都要给三分面子。你若是行事太过于张扬,不把宁铮放在眼里,就算你担着你哥的名义,宁铮也不会手下留情。 那就让他试试对我不客气。江凌说:看看是他身边那群废物的身手好,还是我的身手好。 你是能杀他,甚至杀他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儿,可杀了之后呢。宁衍收敛了神色,竟显得有几分严肃:你武功高强,可能抵千军万马吗。宁铮死了,他这几十万兵马就会成为脱缰的疯狗,若是宁铮的兵马人山人海地扑上来围剿你,你不过只能落得个力竭而亡的下场罢了。 江凌抿了抿唇,没说话。 宁衍知道,这就是她把话听进去了。 小妹。宁衍叹了口气,说道:衡量一件事危险与否的标准不在于你的能力如何,而在于你是否能承担起失败的结果。 江凌抬起头来看了他两眼,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只能点点头,小声说了句记住了。 可衍哥哥说我有能耐,自己却偏爱冒险。江凌将拆下来的脏布条往旁边一丢,说道:你这样深入敌营,倒是觉得自己能承担失败的结果了? 当所求之物大于失败的后果,那就有不得不冒险的理由。宁衍轻描淡写地说:宁铮这里有朕用得上的东西,两两相比起来,朕想要的东西值得朕冒险。 江凌说不过他,更不想对他的处事指手画脚,于是干脆祭出了杀器。 衍哥哥说得头头是道,小心我回去之后告诉王叔。江二小姐威胁道。 宁衍: 年轻的小陛下还真的被这句威胁镇住了,他莫名而震惊地看着江凌,仿佛江二小姐一句告状比国师阵前倒戈更让他受伤似的。 江二小姐靠着狐假虎威扳回一城,得意洋洋地一挑眉,掀开食盒盖子,从上面那层掏出了个小碟子,塞到宁衍手里。 宁衍一低头,发现里头装着几个不大的糖酥饼,摸起来还有些余温。 宁衍顿时哭笑不得,却又不好驳江凌的好意,只能从里面挑了个小点的尝了一口。 江凌将烛火挪近了些,接着光亮仔细地端详着宁衍的伤。她没学过医,对外伤也就一知半解,拧着眉端详了半天,除了看起来颇为严重之外,没看出什么名堂。 -- 第312页 她小心地按了按伤口边缘,还没等进一步动作,就听宁衍吃痛地嘶了一声,手也下意识往回缩了一点。 宁衍这样一动,江凌便看出了些名堂他的手软绵绵的,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力气一样。 江凌小心地托住他的伤口,沿着腕骨摸了一圈,小声问道:衍哥哥,你什么感觉? 宁衍苦笑着说了实话:除了疼,暂时没什么别的感觉。 江凌从食盒下层变戏法一样地掏出一瓶药膏来,刮去宁衍伤口上的残余药膏和血渍,里里外外地给伤口敷了厚厚一层药膏,然后翻开自己外袍的袖子,从里衣上撕下一大块布条来。 咳宁衍差点被酥饼呛了一口。 小妹,你这传出去,小心嫁不出去。宁衍说。 江二小姐满不在乎地给宁衍裹了伤,理直气壮地道:我也没打算嫁人,我就想一辈子高高兴兴,去江湖上游历,在家当一辈子女儿。 行。宁衍点点头,说:朕记住了。 江凌替他包扎好,想了想,又解下了束发的木簪,从中间一掰两截,不见外地扯了一截宁衍的腰带,替他固定了一下。 先凑活。江凌说:我明天找个大夫来看看。 宁衍没拒绝,有江凌在外面撑着,他也乐得过得松快点。 他缓慢地吃完了一块酥饼,然后将碟子放回食盒里,往回推了推。 你在三哥身边,要小心行事,别让他起了疑心。宁衍说:至于朕,不必放太多心思在朕身上,否则他迟早会觉得你与朕走得太近,也是个隐患。 江凌嗯了一声,问道:衍哥哥,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还不到时候,再等等。宁衍说。 江凌将宁衍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捋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衍哥哥,我是不是不该来。 江二小姐那股在宁铮面前横冲直撞的劲儿像是莫名消失了,终于开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突然往这件事里横插一脚,似乎是让宁衍难办了。 确实。宁衍说:这里太危险了,你不该来。 还不等江凌失落,宁衍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但是幸好你来了你在这,可以帮朕一个大忙。 江凌微微一愣,紧接着便重新精神起来,连忙说:你说。 有件事,朕先前一直为难要怎么办才好,若你不来,恐怕就要冒险叫影卫去办了。宁衍含着笑,上上下下打量了江凌一圈,说道:倒是现在,你平白无故给朕添了个大助力。 什么事?江凌问。 朕听说,三哥现在的正妃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宁衍说:等三哥离府,你想想办法,叫沈听荷来见朕一面。 可江凌有些为难:宁铮一时半刻不会离府了,他这次回来,就是要从你手里抠出玉玺的。 他会的。宁衍说得很笃定:最迟五天内,他必定离开安庆府。 第173章 宁怀瑾在搞什么名堂! 江凌被宁衍说得稀里糊涂,可宁衍没有多解释的意思,敷衍了两句便把她哄走了。 江凌走后,宁衍怕宁铮得了消息之后过来发难,于是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多时辰,见外头还是安安静静的,就知道他不会来了。 外头的哑仆早先便醒转过来,窸窸窣窣地在门口弄出了不少动静,宁衍性子谨慎,不爱旁生枝节,于是干脆不曾开口唤人,只用左手的锁链在墙上轻轻敲了几下。 他敲击的手法似乎别有用意,轻重缓急各有不同,片刻后,便从阴影中落下一个人影。 这次露面的并不是秦六,而是个面容稍显年长些的男人,穿着紧身的夜行衣,黑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狭长而精致的眼睛。 宁衍冲着他挥挥手,男人会意地膝行几步,跪到宁衍面前,双手摊开在他面前。 宁衍略动了动,牵扯着左手上的锁链哗啦作响。他想了想,缓慢地在男人摊开的手掌上写起了字。 令宁怀瑾即刻出兵,不必留余地,全力推进。 宁衍写得很慢,也很清楚,那男人感觉了片刻,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好了。宁衍低声说:去吧。 那男人磕了个头,二话没说,像来时一样消失了。 屋角的两片薄瓦掀开又合上,外头灰扑扑的晨光漏了些许进屋,被宁衍摊开的掌心接个正着。 那光晕转瞬即逝,宁衍垂着眼,缓慢地收拢五指,像是将那缕薄光留在了手心。 快结束了,宁衍想。 他经年来的执念所在、未来的一切隐患,还有宁宗源留给他的最后一课,都要结束了。 影卫的脚程比旁人快上一倍有余,旁人要花上两天走完的路,影卫若不眠不休,一天一夜也就到了。 一般来说,影卫之间传递消息,要么是用鹰,要么是用特殊手段留下符号。以往宁衍每次通过影卫联系宁怀瑾,也是将消息交由双方影卫,然后择机而报。 可这次偏偏特殊因为宁怀瑾亲眼见到了来传话的影卫。 -- 第313页 除了秦六和十里这样在明面上待过的之外,宁怀瑾其实还从未认识过宁衍身边真正的影卫是什么模样。所以当黑衣蒙面的瘦高男人闯进中军帅帐时,宁怀瑾差点一瞬间以为是敌袭了,好悬没闹出个惨案来。 你是说,陛下叫本王出兵?宁怀瑾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句。 那男人垂着眼,半跪在地上,冷硬地吐出一个字:是。 宁怀瑾抿了抿唇,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谢珏难得地显得有些犹豫,他捏了捏鼻梁,眼神在面前的沙盘上扫了一圈。 最近几天他们不敢妄动,但也没闲着,将各地的守军收拢整军,也应付了几次敌军不大不小的侵扰。 江凌最近毫无音讯,倒是宁怀瑾那收到过两次外头送来的消息,可除了报平安之外,也都没什么用处。 他和宁怀瑾先前商量过现在的局面,都觉得不能硬来,只能慢慢试探,挑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一打,一点点蚕食宁铮剩下的地盘,逼得他要么主动来谈和,要么拉出宁衍来阵前威胁。 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好歹都能给他们指一条营救的明路出来,可现在宁衍好容易送个口信出来,不提自己的处境,倒先送出了一道出兵的口谕,简直像是给自己送催命符来的。 陛下在什么地方?宁怀瑾问:情况如何了。 那男人垂着头,并未回答,只是又重复了一句:令王爷即刻出兵。 宁怀瑾: 宁怀瑾看出来了,没有宁衍的吩咐,这影卫八成一句话都不会多说。若不是看在他是宁怀瑾的份上,恐怕送到了口谕就会离开,一刻也不会多留。 这太冒险了。谢珏说:现在撕破脸皮,万一宁铮觉得陛下没用,对他下手怎么办。 宁怀瑾迟迟不出声,心里也是在想这个。 他们现在本可以跟宁铮僵持着,宁铮手里捏着宁衍,他们不敢妄动,可宁铮也没法绝地反击,两方只能这么对峙着,直到场面出现变化,有一方先行低头。 这样虽然过于保守,但好在能为他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加上江凌在宁铮身边,他们总能想出更安全的方法,先把宁衍偷出来再说。 可 陛下是要出兵试探,还是要怎样?谢珏又确定似地问了一句。 这句话在宁衍的口谕之内,于是那人很快便回答了。 不必留余地,全力推进。男人说。 谢珏心里一沉,明白了。 不留余地,就说明甚至不止他和宁怀瑾手里这一支军,而是要加上北境战场的郑绍辉,和南境战场的两支侧翼军。 这一仗打起来可不是小事,这战线太长,一打起来便是全局之势。若是宁铮那头因战场变动起了什么同归于尽的心思,宁衍想要再叫停都没办法。 谢珏心里有些没底,转头看了看宁怀瑾,想请他拿个主意。 按照恭亲王对陛下的在意,这种事他一般不会同意,加上他本身就有辅政之权,帝王决策出错时,他理所应当有权利插手改正。 可谁知宁怀瑾只是沉默了许久,然后忽而叹了口气。 本王知道了。宁怀瑾说:即刻点兵出征。 谢珏一愣,下意识觉得宁怀瑾这反应有些不太对。 他探身过去拉了一把宁怀瑾的胳膊,说道:王爷,这太冒险了 没办法。宁怀瑾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既然这样说了,你我只能照办现在陛下明显是要瞒着你我行事,不照他说的去办,万一更坏事怎么办。 宁怀瑾说话时并未抬头,整个人显得有些颓丧。 就算是要规劝陛下,也得等他回来再说。宁怀瑾说。 恭亲王拍了板,谢珏就无话可说了,只能唤来亲卫对外传令。 而宁衍的影卫见他二人已有了决断,便趁着整军时候的乱劲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宁怀瑾本想在安排完出征事务之后多问他两句宁衍的现况,可见他走得这样快,便知道宁衍确实是不打算透露风声给他们了,于是只能作罢。 从整军开始,到给两翼侧军传信,定下共同出战的时辰,拢共花了宁怀瑾足足两天。 这两天里他过手了无数军务粮草调度,人马调配,还有中军和侧翼军的行军目标等等。 庐州府首当其中,但既然宁衍说要全线推进,那周边几城也不能少了。 郑绍辉占据的位置颇好,宁怀瑾想了想,便叫他不必来接应中军,只趁着这个机会往顺昌府推进,能打下多少是多少,尽力而为。 谢珏也没闲着,以战时配置练了两天兵,干脆做好了拿下庐州的准备。 起先两天宁铮对前线的暗潮毫无所觉,他每天会来见宁衍一面,试图从他手里逼出一封亲笔诏书。 玉玺是帝王权威的重要之物,宁铮不相信他敢将这样重要的东西留在宫里,必定是带了出来,放在妥帖之处。 可不管是在南阳府,还是被宁衍藏在了军营中,那都不是宁铮一时半刻能拿到手的东西,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要出一封亲笔诏书,再以诏书去取玉玺。 -- 第314页 为保情形妥帖,宁铮得留着宁衍的性命做底牌,所以并不能冲他上刑不说,还得好好地找大夫照料他。 但宫里出身的王爷,总知道那么点折腾人的法子。 现下正是夏天,宁铮叫下人往屋里添了四五个火盆,从早到晚烧得正烈,将整个屋子熏得像个蒸笼。 宁铮叫人不能缺了宁衍的伤药,却不肯给他食水,也不许他睡觉休息,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差人进来问话。 这熬鹰的办法宫内常用,专是用来折腾人的。寻常仆役尚且觉得难捱,何况宁衍这样的千金贵体。 江凌也是到此时才明白宁衍的意思在这个王府里,除非她想要跟宁铮破釜沉舟,否则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确实只看在宁铮是否要给她面子。 而现在宁铮显然不想给她面子了。 这样的连番折腾下,饶是宁衍年轻,两三天过去,也是昏昏沉沉的,眼见着瘦了一圈。 但无论如何,宁衍都没松过口,甚至于后来江凌想要来看看他,也都被宁衍隔着扇门轰了回去,不肯见人。 秦六等暗处的影卫先前得了他的吩咐隐藏在暗处,无诏不得现身,见状也只能硬忍着,并不敢出面如何。 这样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四天,宁衍始终没松过口,宁铮正犹豫着要不要下狠手逼迫一番,前线的消息就已经先一步送进了他手里。 屋内彻夜灯火通明不得休息的感觉不太好受,饶是宁衍最初还打着精神数日子,可两三天过去,也渐渐模糊了时辰,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他疲累至极,每天寻到机会都要见缝插针地小憩一会儿,只是他这夜刚刚应付了门口例行问话的守卫,还不等闭上眼睛,就听外头乌泱泱地嘈杂一片,仿佛是出了什么乱子。 浅眠中的宁衍拧了拧眉,还没等仔细听听外头的动静,就听柴房门被人粗暴地从外头踹了开来,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他就感到一股巨大的拖力拽住了他的领子,将他硬生生从地上拖了起来。 宁衍。宁铮恶狠狠地道:宁怀瑾在搞什么名堂! 第174章 你可得早做决定。 宁衍被明亮的火光晃了下眼,微微拧着眉,难受似地偏了偏头。 什么?他茫然地问。 宁铮本以为拿住了他们的把柄,宁怀瑾投鼠忌器,他自然有的是时间来休养生息,慢慢打这个翻身仗。可谢珏和宁怀瑾仿佛压根不在乎宁衍一样,居然说动手就动手,还动得轰轰烈烈毫不遮掩,要不是有宁衍的授意,宁铮死都不信他们有这个胆子。 宁铮恨得眼睛都红了,狠狠将人往地上一搡,冷声道:你是不是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宁衍受伤的右手磕在冰凉的地面上,疼得他一个激灵。 几天不吃不喝下来,他早已经脱力,勉强用手肘支着地面,半天才艰难地爬起来。 宁衍握着自己受伤的手腕,虚弱地抬了抬眼睛,说道:三哥说什么,朕不明白。 你不明白?宁铮冷笑道:你以为本王顾忌诏书,就一定要留着你的命?既然宁怀瑾非要赶尽杀绝,那本王干脆杀了你,也算是够本了。 宁铮说着反手抽出了腰间的配剑,直直地指向了宁衍 与此同时,暗处的影卫皆在转瞬间抽出了靴中的匕首反手握在掌心,微微躬下身,只等着宁衍一声令下,便出手取人性命。 可宁衍什么都没说,他微微仰着头,任宁铮用剑尖抵着自己脆弱的咽喉。 这些日子,三哥的手段可是一刻都没停,现在怎么反过来向朕兴师问罪。宁衍说着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勉强坐起了身体,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借着这个姿势看着宁铮。 三哥就算要杀朕,好歹也要找个名目出来吧。宁衍说:总不会是你越想越气,留着朕碍眼吧。 宁怀瑾在前线出兵了。宁铮一字一顿地说。 宁衍有片刻的怔愣,仿佛他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 但紧接着,他就垂下眼,盯着剑身上的血槽笑了笑。 宁衍笑得很轻,似乎不像是在高兴,反而看起来莫名有几分意味深长。 今天几号了?宁衍问。 六月初二。宁铮说。 那朕就不意外了。宁衍说。 既然如此,就麻烦陛下跟本王走一趟了。宁铮将陛下两个字咬得很重,咬牙切齿地说道:不知道看了陛下在阵前,恭亲王能不能手下留情,放本王一马。 宁铮说着一挥手,他身后的几个侍卫便一窝蜂地涌进屋里,想要去解挂在墙中的锁链。 三哥不能杀朕,也不能带朕去前线了。宁衍目不斜视地与宁铮对视着,平静道:否则三哥会后悔的。 宁铮已经不想再听他说的话了,怒气冲冲地吩咐道:动作快点。 朕出发前,给皇叔留了一封手信。宁衍接着说:看现在的场面,他似乎已经拆开了。 这就是宁铮不得不听的事儿了,他咬了咬牙,在心里短暂地琢磨了一下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是确有其事,还是宁衍为了自保的权宜之计。 -- 第315页 他心里隔着一杆秤,秤杆两端摇摆不定,宁铮狠狠地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多疑占据了上风。 都先滚出去。宁铮恨声道。 那锁链嵌得很深,侍卫们正拆到一般,闻言赶忙停了手里的动作,头也不敢抬地退了出去。 你留什么了?宁铮问。 宁铮话刚问出口,心里就隐隐约约有了种预感,但他又不敢真的相信,宁衍当了十年皇帝,还真的天真如斯,敢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旁人。 朕留有亲笔信龙嗣年幼,不堪大任。国无储君,若此行出了意外,则传位于恭亲王。宁衍言简意赅地说:望皇叔善待朕子,勤政爱民。 宁铮踉跄了一步,手抖得差点拿不稳剑。 你以为本王会信你这种鬼话?宁铮不可置信地问:你会留这种诏书?是嫌死的不够快? 宁铮一声比一声高,仿佛要给自己壮气势,好让自己别相信一般。 宁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亲笔信一式三份。宁衍说:一封在宁怀瑾手里,一封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送到了帝师江晓寒手里,还有一封 宁衍略顿了顿,说:出征前,被朕压在了太庙的香炉之下。 你疯了?宁铮惊疑不定地问。 现在就看三哥相不相信有这封信了。宁衍说着将手上的锁链撩起来,摊在宁铮面前,面色淡淡地说:若是三哥不相信,现在就可以压着朕去前线叫阵了。 宁铮很想不相信,但他说服不了自己。 宁衍为宁怀瑾干出的出格事已经太多了不肯娶妻,不肯选秀,明知蒋璇有问题还将她留在身边以致身中寒毒,冒险亲征不说,居然还跑来前线给宁怀瑾报仇。 宁铮不知道宁怀瑾究竟有什么值得宁衍疯魔的,但饶是他再觉得离谱,他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涉及宁怀瑾,宁衍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 何况只是托付身后事这点小事。 宁铮几乎要将牙根咬出了血。 宁怀瑾在前线动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本以为这是宁衍着意安排的后手,却没想过黄雀在后,他这糊涂弟弟也被人算计了。 他现在不能杀宁衍了,甚至也不能带他去前线。宁铮想,宁怀瑾必定是已经瞧见了那封手信才会起兵,这天下没有哪个皇亲对皇位没有非分之想,宁怀瑾平白无故得了个天上掉下的馅饼,不死死咬住才怪。 宁怀瑾现在本就占着平叛讨贼的理,出兵也是名正言顺。所以大可以接着这个机会剿灭叛军,或逼着宁铮杀了宁衍,或叫宁衍不知不觉地意外身亡,死在战场上。 到时候,骂名都是宁铮这个乱臣贼子的,宁怀瑾只要装腔作势地哭两声,懊丧几天,便能欢天喜地带着宁衍的手谕,名正言顺地回去登基。 宁衍这点糊涂心意一直是宁铮和阮茵紧抓不放的软肋,宁铮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有朝一日,会被这条软肋给反将一军。 朕已然沦落到如此地步,接下来如何,都看天意了。宁衍说:无论是谁赢谁输,对朕来说,去前线和留在这没什么两样不过三哥也不必保有指望,就算你将朕留下,朕也不会拿出诏书。 他如此对你,你居然还保着他?宁铮问。 他是朕心爱之人,朕自然要保着他。宁衍油盐不进,活像是个被妖妃迷了心智的昏君。 宁铮恨得眼都红了,手指紧紧地捏在剑柄上,恨不得一剑结果了宁衍算了,省的他这颗心大起大落,再三被人往绝境里逼。 那你还阻止本王做什么。宁铮道:你既然这么情深似海,不如本王带你去阵前见见宁怀瑾,了了你这辈子剩下的这点心愿。 宁衍知道他不过是色厉内荏,在强做气势罢了。宁铮若是肯留着自己的性命,以后还能以正统来要挟朝廷,令宁怀瑾无法登基。可若他真敢带自己走,那阵前会出现什么就不一定了。 在宁铮心里,宁怀瑾趁火打劫的名头已经坐实了,所以他绝不敢将宁衍送到宁怀瑾面前,去冒失去唯一筹码的风险。 但宁衍深知什么叫点到为止,他不能再逼迫宁铮了。宁铮现在的理智只剩最后一线,若他再火上浇油,恐怕宁铮就没法冷静下来思索利弊了。 于是宁衍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垂下眼,一副消极抵抗的模样。 宁铮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而言,现在还不到绝境。 若你真像你自己说得那样情深似海,无怨无悔,你又为何阻止本王带你去前线。宁铮说:你怕什么? 宁衍似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微微怔愣一瞬,随即难堪地别过脸,不再看宁铮了。 你不肯跟本王去前线,就是怕见着宁怀瑾。宁铮收剑入鞘,说道:你见到景湛的时候倒没这样逃避,换成宁怀瑾时反而觉得接受不了了怎么,是没想过他会对你的性命置之不理吗。 别说了。宁衍低声喝道。 他看起来脆弱得仿佛一刃薄薄的剑,轻轻一碰便会折断,却还要硬装出一副锋利模样来,好显得自己没那么不堪一样。 -- 第316页 宁铮仔细地端详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星半点痛恨和不甘的端倪来。 这天下,你我兄弟再怎么争,终归是自家人窝里斗,没得平白无故便宜了旁人。宁铮缓缓说:本王还是会给你个机会若你愿意拿出诏书,本王便留你一条性命,给你手谕傍身,令你隐姓埋名,安度余生。 宁衍依旧没有说话,似乎是已经破罐子破摔,没什么所谓了。 宁铮没法跟他多费口舌,前线战机转瞬即逝,他还不到能被宁怀瑾肆意踏平的时候,怎么也能在这浅塘里多扑腾几圈,硬拽下几个人一起陪葬。 他说着扬声唤了声来人,又将宁衍重新锁了回去,然后自己退后了一步,站到了门口,当着宁衍的面对看守的侍卫吩咐道:若前线传来消息,庐州府失守后寻不到本王的踪迹,那便不必犹豫,当即杀了他,不可留有后患。 宁铮说着转过身向外走去,跨出房门时脚步略顿了顿,侧过脸瞥了一眼宁衍,缓缓道:若你改了主意,随时唤人就是只不过,你可得早做决定。 第175章 谋定 江凌是第二天晨起,才知道宁铮已经连夜离开安庆府的。 她早上起了身,正想像之前几天一样去宁铮那点个卯,跟他打打太极,听听长乐王的试探,却不想刚走到小院门口,就被两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拦住了。 大人。略年长的那位抱拳行了个礼,说道:前线战事有变,王爷已经连夜出府,离开时有所吩咐,说是最近世道不安定,令我兄弟二人保护大人。 江凌挑了挑眉她还没弄明白外头究竟是怎么个不安定法,宁铮就先把保护的人挑好了,可真是贴心。 先前在庐州府,虽然宁铮也从未对她放下过戒心,但大多也就是暗地里监视,还从没有这么明目张胆过。 江凌不动声色地搓了搓手指,心说前线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心里这么想着,干脆也这么问了。那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了一眼,恭敬道:前线之事,我等也并不清楚,只听说似有战事,需要王爷前去处理。 江凌知道问不出什么,便不再多费口舌,她略想了想,试探道:那好,我去见见宁衍。 这不成。那侍卫依旧态度恭敬,说出的话却十分坚定:王爷吩咐,那处院子干系重大,现有重兵把守,等闲之人不可入内。 那就算了。江凌拍了拍袖子,上下扫了两人一圈,说道:既如此,我也乏了,先回院里歇息打坐,无论是谁都莫要来扰我。 那两个侍卫客客气气地给她行了礼,也不跟进小院,就在小院门口一左一右地站着,活像是两个门神。 江凌走回院中,也没有回屋,而是顺势院中的小廊亭里坐了下来,琢磨着这点变故。 方才那两人说时江凌还没想起来,现下才反应过来,之前宁衍确实有提醒过她宁铮不日将离开安庆府的事儿。 江凌虽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大概也猜到了这事与他有关,便也不怎么担心。 唯一令她觉得不对的是宁铮对自己的态度,按她之前与宁铮相处的情况来看,宁铮虽对她半信半疑,却也对国师之名十分倚重。是以如果单纯是需要去前线坐镇,他应当正好把自己带上,连帮衬带试探,一箭双雕。怎么会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还弄了两个门神来把守她的院子。 江凌抱着胳膊盯着院中那棵梨树瞧,心里琢磨着这点事。 她思来想去,觉得宁铮一时没想到此事的可能性不大,那就只能是前线出了了不得大事,让宁铮半分风险也不敢冒,所以才将她和宁衍都留了下来,着重兵看守。 有意思,江凌想。 她这位皇帝哥哥果然是胸中有谋算,哪怕是亲涉险地,也能将外头的局势摸得如此透彻。 外头有人看管,想也知道大摇大摆地是见不到宁衍的。江凌还记得宁衍先前跟她说过的话,于是也没有硬要见他,而是安安静静地琢磨着另一件事。 宁衍曾跟她说,要她想办法引着沈听荷去见他一面,可江凌来了安庆府这些日子,对这位王妃只有听闻,却连见一面也没有过,实在反常。 江凌在京中的时候时常给宁衍打掩护,这样的事儿本是做惯了的,可无奈她年岁尚轻,对各地的官员世家并不了解,自然也不知道这位沈王妃是什么脾性,哪怕是想要做些什么,也无从下手。 何况她现在用着景湛的身份,碍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名头,她也不好直接登门拜访何况那位王妃想来也不会见她。 江凌拧着眉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一二来。这王府里处处都是宁铮的眼线,她若是要做什么,也不好太大张旗鼓,只能徐徐图之。 思及此,江凌不免也有些头疼,她站起身原地走了两圈,正琢磨着,却忽而灵光一闪,想起了宁怀瑾出发前跟她交托的事情来。 江二小姐心念电转间,心里已经琢磨出了一条出路,得意洋洋地一捶手心,转而向门口走去。 门外的侍卫依旧没走,只是靠在墙上休息,刚江凌拉开院门,下意识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 第317页 江凌已经恢复了那种仙风道骨的唬人模样,她端着架子,眼神淡淡地往两人身上一扫,说道:我要出门,你们可要跟着。 两位侍卫对视一眼,有些为难。 略年轻那位大约是怕说错了话,于是只对着另一人摇了摇头。另一人显然也不想横生枝节,闻言笑着道:大人出府是有什么要紧事吗,着下人去办也是一样的。 怎么?江凌问:你们王爷看着宁衍还不够,也不许我出门? 这 那侍卫有些犹豫,宁铮走前并没吩咐过这个,只说让他们好生伺候,看好了人,别叫她去见宁衍也就是了。 江凌见他们犹豫,也不再多问,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轻飘飘道:你们若要跟就跟着,若不跟也随你们。 那两位侍卫也不好拦着她,只能紧忙跟上她的脚步,想着若是在外头遇到什么再见机行事。 安庆府暂且称得上安宁,毕竟是一方封地中心,富裕与否先不说,百姓们过得还算怡然自得。 街面上各类店铺依旧开着门,江凌挑着几条繁华的街转了一圈,在路边的摊子上不嫌弃地吃了碗云吞,又顺手丢给了路边的乞儿两文钱。 江凌身后跟着的俩侍卫如临大敌,生怕是一个不注意办砸了差事,连江凌丢出去的铜板都要偷摸从乞儿手里抢回来,正反两面看了又看,确定只是普通的铜钱才肯给人。 自从来了安庆府,这还是江凌头一次出门,她慢悠悠地花了大半天的功夫将整个安庆府转了个遍,最后在一家当铺门口停住,抬头看了看当铺上挂着的牌匾,迈步就要往里走。 大人她身后的侍卫忙拦住她,问道:这是当铺,大人来这做什么? 你都说了是当铺,自然是来当东西。江凌说。 大人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可以差下人去买就是了。那侍卫忙道:不必大人自己前来典当物件。 江凌充耳不闻,从自己腰上解下一块玉佩握在手里,冷声道:我不要你们的银子让开。 那侍卫在心里叫苦不迭,心说他们这样的出尘之人怎么这样难办,想一出是一出,一边待在宁铮身边做他的幕僚,一边又不肯收王府的钱财,实在是 那侍卫腹诽了半天,到底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没想出难听的来。 江凌拨开那人的手走进当铺中,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 现下正是下午时分,当铺里只有个小伙计倚在柜台上昏昏欲睡,江凌走到柜台前屈指敲了敲台面,说道:你们掌柜的呢? 那小伙计脑袋一点,迷迷瞪瞪地醒过来,揉了揉眼睛,说道:掌柜的在后堂呢。 叫他掌掌眼。江凌将手里的玉佩搁在桌面上,说道:这块玉值当个多少。 江凌拿出的那块白玉成色不错,花样看着却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殊的纹路。 小伙计打量着江凌,将玉佩搁在手里掂了掂,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正反的花纹,以及玉佩上是否有缺角等等。 他看得很仔细,前后两面都细细地摸过了,跟着江凌的侍卫也趁此机会多看了那玉佩两眼,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只当她是真的缺了钱,又不肯跟用王府的,才要多此一举,来显示自己的高洁。 这我得拿进去给掌柜的看看。小伙计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还请客官先略坐片刻。 江凌略略颔首。 那侍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好凑在江凌身边太近,只能尴尬地站在屋里,装作对柜台上物件很有兴趣的模样。 过了约一炷香的功夫,那小伙计两手空空地走出来,对着江凌行了一礼。 客官,掌柜的请您入内一叙。伙计说:他在楼上的雅间等您。 好。江凌说着要跟他往屋里走,那两个侍卫见状忙跟了上来,只是还不能迈上楼梯,就被小伙计拦住了。 后头是店内重地,二位那伙计顿了顿,为难地看着他俩,说道:不好上去。 那叫他上去做什么?侍卫问。 这块玉成色极好,我们掌柜的要请客官去商量价钱。伙计说。 楼梯上的江凌回过身来,冷冷地问:怎么,当个东西而已,你们王爷也不许了?还是说,你们嘴上说着保护,实则是来监视我的? 大哥那略年轻的青年从后头拽了拽前头的侍卫,凑过去跟他咬耳朵:这家当铺开了十来年了,是城里的老铺子了,应当没什么不妥吧。 那侍卫看起来还有些犹豫,江凌的耐心告罄,不悦地皱了皱眉,冷哼了一声。 若你们信不过我,想跟就跟着吧。江凌道:没得让我平白担上点嫌疑,再叫你们王爷怀疑我别有用心。 不敢。那侍卫怕真惹急了她不好跟宁铮交代,连忙道:大人自便,我们兄弟二人在下头等着就是了。 第176章 后动 江凌好容易甩脱了身后的尾巴,几步上了楼梯。 -- 第318页 楼梯转角处正等着个小姑娘,见她独自上来松了口气,忙将人往里头领。 我们掌柜的在屋内等您呢。小姑娘将江凌带到一间用竹帘分隔的雅间门口,然后微微福了福身:您自进去便可。 江凌嗯了一声,掀开竹帘走进去,发现里头正坐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见她进屋,忙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想要给她行礼。 江凌一把扶住了对方,说道:老爷子不必多礼您是这怀玉当铺的掌柜? 正是。老爷子捻着长须笑了笑,说道老朽二十年前曾是恭亲王府的老管家,大人唤我一声刘才就是了。 江凌对着个能当她祖父的老爷子还是有几分尊敬的,自然不能叫他的大名,于是客客气气地扶了他一把,说道:刘伯,您知道我? 庐州府那边曾传过信来。刘伯坐回茶桌后头,示意江凌也跟着坐下,才接着说道:大人是我们大掌柜的托付来的吧。 是。江凌说:你们大掌柜说,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找你们帮忙。 是是是。刘才捻了捻须,问道:不知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江凌开门见山道:我想问问掌柜的,您对长乐王妃沈听荷了解多少? 沈听荷?刘才略一思索,说道:沈家在安庆府,也算是说得上话的官员之家。只是家底不丰,人丁稀少,比起京城来,肯定是不够看的。 这位沈大小姐性子安静胆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甚少出门闲逛,老朽知道得也不多只有一次,沈大小姐曾来当铺中当过一枚金福袋。只是当时她斗笠遮面,带着小厮侍女,办完事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她缺钱?江凌问。 那倒不是。刘才笑了笑,说:大人是京中人或许不知,咱们这地方,有点小门道的讲究。若是去寺庙道观中求了什么东西,拿了人家的签,若来年立春时还未得偿所愿,这签就没用了,得要散出去才行。 江凌大略对这种规矩有所耳闻,往日里宁衍每年用废的平安符也都是送回国师府,由景湛亲手烧了的。 但是为什么要送进当铺来?江凌问:丢了不好吗? 不成。刘才说:这东西必得找妥帖的地方安放,随意送人或丢弃皆为不详。老朽猜想,大约是沈王妃怕散给旁人不妥当,再丢了东西,所以才典了过来。 这倒是个办法,江凌想,当铺的库房编号严密,等闲人不可进,确实是存放东西的好地方。 这样看来,沈听荷倒不像是她想象的那种迂腐守旧的人,脑子也很活泛。 她信鬼神之说?江凌又问。 大约是信的。刘才道:以往每逢初一十五和几个大日子,沈王妃都会去城外的道馆里烧香拜神添香油。但是自从怀孕之后,为保妥帖,便不再去了。 江凌点了点头,她略略沉吟了片刻,说道:沈听荷典当的东西能给我看看吗? 自然可以。刘才说着唤来门口伺候的那小姑娘,打发她去库房里取东西。 那小丫头脚程极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折返回来,将一枚小巧的金福袋端给江凌。 江凌也不忌讳,拿起来就拆,从扯开福袋上脆弱的金丝绣线,从里面捡出一枚小小的签纸。 江凌本以为沈听荷这种人,要么是求子,要么是求家族富贵,然而签纸一展开才发现,她求的是幼子的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真是卑微而朴实的愿望啊,江凌想。 怪不得这张签文要作为未曾实现的愿望被丢弃,宁铮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沈听荷大概是也发觉了之后宁铮一旦兵败,她和孩子无法独善其身的既定宿命。 江凌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她将手里的签文纸折了折收进袖中,破天荒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为自己即将要做的缺德事儿自我反省了一下。 片刻后,江凌定了定神,平静地问道:刘伯,你们这可有迷香和朱砂吗。 跟着江凌的两个侍卫在楼下转悠了两圈,喝了两盏茶还不见人下来,心里隐隐有些打鼓,那略年长些的被宁铮交托过差事,所以对江凌格外在意,便有些坐不住,想要上楼去看看情况。 只是他刚一起身,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正好是江凌下来了。 江凌身后跟着个妙龄女孩,将江凌送到楼梯口,笑着将手里一包沉甸甸的钱袋子递给江凌,说道:客官,这是您的东西,您收好慢走。 江凌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人,见那两人如临大敌地盯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便干脆走到柜台前扯开袋子,将里头的银子尽数倒在了柜台上,再装作清点的模样,一个个地塞回空钱袋里。 反正江凌心里明白,她若不主动拿出来,那两人也必定会想办法查探,还不如她主动点,也省的沾染怀疑。 江凌这种坦荡的态度似乎确实取信了身后的尾巴,起码在回去的路上,这两人都没再说什么惹江凌不快,只是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像是当真来保护她的一般。 -- 第319页 回府时天色已经擦黑,江凌撂下一句要歇息后就径直回了小院,将前后院门紧闭,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小盒迷香和那只破损的福袋。 江凌没时间去慢慢摸清沈听荷的脾性以对症下药了,她不知道宁铮这一去前线究竟会去多久,什么时候折返,于是只能尽快行动,免得耽误宁衍的事。 江凌住的是王府外院,而沈听荷则住在更远的内宅,其中要绕过两道内门才能进去主院。 她关好房门,换下身上累赘繁多的宽大外衫,将福袋和迷香塞进腰封里,绕着小院走了一圈,耐心地等着天黑。 内院的沈听荷对即将到来的变故一无所知,天色刚一擦黑,她就早早地用了晚膳,洗漱完毕后抱着儿子上了榻。 自从宁成益死后,她心里总是不安,见什么都心慌。她不肯出门,也不肯将自己的孩子交给乳娘,自己从早到晚地带着孩子窝在屋里,仿佛只有这样她才安心似的。 沈听荷的贴身侍女帮她将纱帘放好,又将先前点燃的安神香挪到她的床帐外头,顺手熄灭了烛火。 时辰不早了,王妃可要安歇吗。那侍女隔着纱帘问。 沈听荷搂着儿子,正摇着手里一只小巧的拨浪鼓,闻言嗯了一声,说道:你自去值夜吧,若我有事会唤你。 那侍女应了一声,铺开被褥,坐在了内间门口,守着温热的茶水炉子。 沈听荷像往常一样逗着孩子玩儿了一会儿,将他抱在怀里,小声地教他说话。这孩子出生尚不足一岁,只会咿咿呀呀地冲着母亲笑,嘴里发出呜呜的含糊声。 沈听荷眉宇间夹着几分愁绪,她捋着孩子身上薄薄的衣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叫娘亲。沈听荷说。 可惜小儿并不知道自己母亲心里装着多少惶恐和不安,只一味地咯咯直笑,伸手去抓沈听荷领口的一朵珠花扣。 那珠花扣缝得并不严实,沈听荷怕他拽断了往嘴里塞,于是连忙将他抱到床上坐好,一边下床一边唤侍女,想换件里衣。 可她唤了两声外头都没人应,沈听荷觉得有些不对,她那侍女最是机灵,现在也未曾夜深,按理说不会睡得这样死。 于是沈听荷想了想,将儿子抱回小床内,将四周的围栏挂好,踩着鞋出去查看情况。 然而本应守在茶炉旁的侍女居然莫名地不见了踪影,茶炉在火上咕嘟嘟地响着,地上的被褥还有人睡过的痕迹,可人确实不见了。 沈听荷仔细想了想,不记得有听见人出去的声音,心里不免疑惑几分,下意识拢紧了衣衫走出房门查看情况。 然而沈听荷一推开门便愣住了,外头不知何时起了大片大片的浓雾,月色近乎于无,整个院子黑沉沉的,半点人声都听不见。 沈听荷心里莫名地一颤,下意识喊道:来人! 无人应声。 这屋里屋外少说十几个侍女,却一个都没人回答她,沈听荷心里怦怦直跳,慌乱地往外走。廊下守夜的两个侍女虽然还在,却已经是睡得人事不知,饶是她怎么叫都醒不过来。 沈听荷有些怕了。 她不清楚这变故是从何而来,却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有心想要出去唤外头值夜的侍卫,却又没勇气走进雾气之中。 正在她犹豫时,雾气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沈听荷吓了一跳,颤声问道:什么人! 那声音并未回答,而是紧接着又叹了口气。那声音听起来非男非女,颇为虚无缥缈,只像是从虚空中传来的一般。 及时回头,好自为之。 那声音方歇,忽而一阵风过,紧接着屋内便传来幼子的嚎哭声。那声音太过尖锐,沈听荷心神一颤,下意识转身冲回了屋内。 幼小的孩童在小摇床里张着手臂哭得厉害,沈听荷连忙扑到床前,将孩子抱了起来。 怎么了,幺儿。沈听荷急急忙忙地抹掉孩子脸上的眼泪,心急如焚地打量着他,想看看他身上有什么不适。 那孩子听不懂母亲的话,只是一味地哭,哭得抽噎不止,直往母亲身上扑。 幼子手臂上的袖子被蹭开了一截,沈听荷眼神一扫,却忽而看见了上头一点些微的红痕。 沈听荷微微一愣,下意识抹了一把,那红痕却纹丝不动。沈听荷撸开他的袖子,却见那红痕从他的手腕一路向上延伸,那红痕不像血也不像伤,颜色鲜艳欲滴,看起来极其不详。 那一瞬间,沈听荷几乎要疯了。 她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放回小床上,哆嗦着解开孩子的衣服,想看看那红痕究竟延伸到何处。可刚一解开孩子的衣襟,沈听荷就见那孩子胸口上无缘无故出现了几个极其艳丽的红点,与那红痕颜色别无二致。 那红点规律地分布在孩子胸口之上,俨然组成了一副北斗七星图。 第177章 七星 江凌将换下的衣衫叠好塞回枕下,然后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外头雾气浓郁,江凌开着一扇窗,都能感觉到外头湿润的水汽。 江凌抿了口茶,然后从袖口中抽出一根足有手掌长的细针捏在手里,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 那针细如牛毛,上头沾着一点些微的红色粉末,江凌用左手拇指轻轻按了一下那针头,指尖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 第320页 江凌并不在意这点疼,她顺手抹掉拇指上渗出的血珠,低头看着拇指上出现的红点,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有别的办法,其实江凌不想拿个小孩子做筏子。可无奈现在情况紧急,她也只能不择手段一回。好在朱砂剂量极轻,她下手又轻得很,那些痕迹不过三两天就能消除。 江凌将那枚细针插入茶杯中搅了搅,上头残余的些许朱砂便尽数落在了水中,搅浑一杯茶水后,剩余的细末便静静地落到了杯底。 紧接着,江凌站起身来,将手里的细针和朱砂寻了个妥帖的地方放好,然后脱下外袍挂在了窗前的衣架上,又从灯油盒子里舀了一勺混油,添进了油灯中。 做完这一切后,江凌又坐回了桌旁,翻过一只新的茶杯填满,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静谧的夜色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些许嘈杂声。江凌耳力极好,只听得那声音越来越明晰,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和急切的脚步,在黑沉沉的夜色里显得无端有些渗人。 江凌施施然放下茶杯,起身关上窗户,作出一副早已安歇的模样。 沈听荷搂着怀里嚎哭不止的孩子,心里仿佛凭空破了个大口,整个人都呼呼地向下坠,怎么也踩不到实地。 她实在怕极了。 道经有言,南斗上生,北斗落死,她这还未及周岁的孩子身上无端出现七星图,她怎能不慌。 早先宁铮一意孤行,非要往这幼子身上冠以祥瑞之名时,沈听荷曾经就一度心有不安。她不想争也不想抢,更不想这孩子还未出生便成为众矢之的何况这样拿天命撒谎来诓骗世间人的事情,安知不会引来神明之怒。 沈听荷不敢忤逆宁铮,更不敢说出这种没出息的顾忌,于是只能强行将不安压在心底。 可她害怕的东西还是出现了。 沈听荷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不详的预兆,宁成益停灵哭丧的场面近在眼前,沈听荷生怕自己的儿子步上他的后路,成为宁铮成全自我的另一颗踏脚石。 她拼了命地去擦孩子身上的红点,可那些东西像是凭空长在了孩子身上,任凭沈听荷将孩子的皮肤擦得通红一片,那颜色也只是略淡了些而已。 沈听荷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孩子哭了一会儿,才猛然间想起王府中的另一人来。 宁铮上次回来时说过,住在外院的那位年轻少年,曾是宁衍身边最倚重的国师,师承昆仑,有大神通。 年轻的王妃像是骤然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匆匆披了件外衫,抱起孩子就往外跑。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一路上喝退了几波想要询问她缘由的侍卫,独自一人抱着孩子,孤零零地穿过内院的花园,一路走到了江凌的院外头。 江凌院外的两个侍卫正一左一右地打着瞌睡,迷迷糊糊间骤然看见自家的王妃形容不整地跑过来,差点吓得从墙根顺下去。 王妃!那年轻些的侍卫沉不住气,连忙紧走几步拦下她,莫名道:您梦魇了?这是外院。 我知道!沈听荷心里如同有火油在烹,只想赶紧见到景湛,一时间连自称也不记得:我是来见国师的。 那侍卫心里叫苦不迭,心说这是个什么苦差事,宁铮只叫他们看着屋里那尊大佛,可却没有王妃若要见他时应该如何啊。 这不大方便吧。那侍卫低着头,不敢直视沈听荷,为难地说:国师毕竟是男子,现在夜已经深了 放肆!沈听荷斥道:少爷梦里突发癔症,你们耽搁得起吗,给我滚开! 她怀里大哭不止的孩子为这句话添了几分可信度,那侍卫哆嗦了一声,没敢说出一个不字来。 毕竟江凌虽在这府里的地位尴尬,但沈听荷却是正正经经的王府主母,宁铮不在,这满府都要听她的。 沈听荷说着一把推开面前的人,急切地推开院门,大声喊道:长乐王妃沈听荷,有急事请见国师! 她一连唤了三遍,一声比一声高,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实在不敢上前拉扯她。 过了一小会儿,屋里才传来一点窸窣声响,临近卧室那侧窗内燃起了一簇烛火,一个高瘦的人影映在了窗户的油纸上。 紧接着,主屋的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江凌身上披着一件外衫,施施然走了出来。 她长发披散着,站在台阶上淡淡地垂着眼看着沈听荷,开口道:何事? 沈听荷二话不说,扑通跪了下来,她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潮湿的青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神仙,请听小女一言!沈听荷哀求道。 江凌本能地退后了半步,几乎被沈听荷眼中的悲凉震住了。 在这一瞬间,江凌忽而有些手足无措。 江凌不知道她的哥哥和父亲有没有过被人跪拜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在被人当成救命稻草时是什么心情。但此时此刻,她自己却觉得这委实太过于沉重了。 尤其是沈听荷的绝望和恐惧还是由她亲手带来的。 江凌并不后悔如此处事,但却依旧觉得有些歉疚。 什么事?江凌问。 -- 第321页 沈听荷抽泣一声,似是不知道应从哪里讲起,她咬了咬牙,干脆将孩子的衣襟扯开一点,将里头的几点红痕露给江凌看。 江凌面色平淡地走下台阶,伸手将孩子衣襟拉得更开一点,露出了里头的整副七星图。 这东西是她自己用细针点上去的,她当然知道位置,于是江凌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了门口。 沈听荷机灵了一回,连起身都顾不上,忙回过头,呵斥道:都退下! 侍卫们虽觉得不妥,却也不敢违抗主母的命令,只能不情不愿地一行礼,转身走了。 那孩子还在沈听荷怀里苦恼得厉害,江凌见沈听荷痛心至极,不免也起了恻隐之心,伸出手对她道:孩子给我。 沈听荷视她如救命稻草,闻言二话没说,便将孩子递了过去。 江凌有些僵硬地接过孩子,作势在他背上拍了拍,小心地拂过他的睡穴,暂且让孩子安静地睡了过去。 沈听荷有些紧张地望过去,见孩子胸口起伏平稳,才浅浅松了口气。 江凌将孩子还给她,示意她在院中的青石桌旁落座,问道:你找我,是要做什么? 这或许是孩子不再嚎啕大哭了,沈听荷也不再像方才那样语无伦次,情绪也平和了些许。 她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跟江凌讲了一遍,然后表情惴惴地看着她。 北斗七星位于紫薇中垣,隐喻天下之重。江凌说:你这儿子还未生根,就有这等贵重命格吗? 江凌于星斗一事知之甚少,顶多也就是无意之间颜清和景湛聊天是说过几句,于是只能挑拣着知道的说,以免露怯。 好在沈听荷对此也知之甚少,加之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根本就没起疑心。 我,我并不知晓。沈听荷犹豫道:若他不是这种命格,那会如何? 不如何,身弱命贵,则易早夭。江凌说。 沈听荷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要昏厥过去。 你怕什么?江凌看着她,淡淡道:听说你儿子出生时霞光万里,有喜鹊久久不散,是个百年不遇的吉时既如此,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可那不是幺儿的生辰八字啊。沈听荷绝望地从椅子上滑落下去,跪在地上,哭着说:大人不知,幺儿是王爷用催产药硬催出来的! 今夜这番话,早就是江凌打心里盘算好的。宁衍想要见沈听荷,必定是有话想要跟她说。既如此,便不能将沈听荷绑去见他,否则到时候无论宁衍说什么,沈听荷都听不进去。 是以江凌从最开始就已经想好,她要让沈听荷自己去求着见宁衍一面。 那就只有看命了。江凌说着抬起手,正巧接住了树上的一片落叶,她捻了捻那片翠绿的叶片,轻声道:既然坐镇紫薇,那既然要紫薇星来护着。若宁铮能打赢这一仗,得登帝位,你这孩子有他庇护,便可保无虞。只是你这孩子要小心照料,千万撑到那一天。 沈听荷先是一喜,紧接着又听明白了江凌的言外之意,脸色登时白了。 那若是若是王爷没有沈听荷颤声说:或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呢。 那就只有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江凌说。 神仙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沈听荷求道:或出家,或入嗣,什么都好。王爷做什么无所谓,未来是好是坏,我都愿意跟他一起担着。可稚子无辜,我只想我的孩子能活着。 江凌沉默了一会儿,她将手里的那片叶子碾碎,碎渣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别无他法。江凌说:除非 她刻意顿了顿,眼见着沈听荷眼中的期望燃起,才缓缓道:他能找到第二个紫微星。 第178章 朕是想要三嫂的孩子。 若宁衍知道江凌在外头给他解决了怎样一个大麻烦,怕是做梦都能笑醒过来。 宁衍其实没将所有的期望都搁在江凌一个人身上,在京城时,虽然江二小姐时常也给他打打掩护,但那时候毕竟是因为京城的各家名门会看在江凌的身份上给她几分面子。安庆府人生地不熟,再怎么高门显赫,江凌的面子都不怎么值钱。 加上他被关在这方寸之间,不好跟江凌过多商议,所以虽然国师这个身份更加方便,但宁衍还是另做了打算。 最初宁衍并不知道江凌会来,所以他原本的打算里不得不动用影卫。他本想一边在前线给宁铮施压拖住他,一边将前线的情况不着痕迹地送到沈听荷耳边,逼得她不得不活络心思,将注意力转到宁衍这个落难帝王身上。 到那时,不管沈听荷是想要为了宁铮除掉他,还是想给自己谋一条后路,宁衍都有法子让她冷静下来听自己的话。 只是这毕竟不是一日之功,要想做得不露痕迹,少说也得三五天,得是前线跟后方配合着,半真半假的消息掺和在一起,才能让沈听荷真正相信。 所以当宁铮离开安庆府的第三天一早,秦六回报说沈听荷已经穿戴整齐离开主院,径直朝柴房的方向而来时,宁衍属实有些意外。 -- 第322页 真没错?宁衍狐疑地问:莫不是去别的地方吧。 千真万确。秦六低声道:她身边未带侍女,也提前把这一路上的护院侍卫都调开了。何况沈听荷已经多日不出屋了,只守着她那小儿子不肯挪步。若她不是来见陛下的,不会不带着孩子。 阿凌在外头干什么了?宁衍啧了一声:别是去给沈听荷下了药吧。 秦六: 莫管宁衍要往这种地方想,单凭江凌的性格,干出什么事儿来宁衍都不奇怪。 无论如何,来了也就来了,见招拆招。宁衍叹了口气,说道:反正朕本来就是来见她的。 正如秦六所言,沈听荷辗转反侧,对着熟睡的孩子想了大半个晚上,最终还是慈母之心占了上风。 沈听荷想得很明白,她自己如何无所谓,她身为宁铮的妻子,在对方犯下大错时不敢规劝,那就合该与他一起承担责任。 可这孩子不行,宁铮将他视作造反的由头,本就是将这孩子推上风口浪尖,就算是宁铮能成事,未来这孩子身上的名声也是毁誉参半。 沈听荷不是没想过,那位国师说出这样的话或许就是要算计自己,可她思来想去许久,哪怕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为了孩子,她也不得不跳一跳。 沈听荷比宁衍想象得要谨慎得多,她来时挑好了门口侍卫换班的时辰,现巴巴避过了宁铮的那队亲卫,挑了队更好说话的,摆出主母的派头将人支走了。 柴房门口送饭送水的几个哑仆不是军中出身,本就是王府的老人,平日里也是听从沈听荷吩咐更多,见她来了,没怎么为难便让开了路, 沈听荷心跳如擂鼓,她紧张地攥紧了手指,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深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伸手推开门。 若不是江凌提起,沈听荷其实从没想过要见宁衍。她不想惹事儿,也不想在这件事里陷得太深,所以无论知道多少都不过问,只将这些都交给宁铮打理。 所以哪怕她早知道这里关着个烫手山芋,她也一次都未曾往这里踏足过,现在乍一看宁衍,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他看起来太年轻了。 沈听荷进门的时候,宁衍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他微微侧着头,露出半张精致消瘦的侧脸,许是关了许多天的缘故,他看起来有些病态的苍白,唇色也淡淡的。 他看起来憔悴却并不狼狈,明明是做了这么多天阶下囚,可宁衍看起来还是整齐而利索的,打理得不算细致,却很干净。 宁衍似是被她进门的声音惊动,微微皱了皱眉,缓慢地睁开眼睛。 沈听荷看见他轻轻怔愣了一瞬,但紧接着就恢复自若,温声问:不知夫人是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宁衍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点少年人漫不经心的味道,听起来有些微微的哑。 可沈听荷却紧张得很,下意识绷紧了腰背,僵硬地反手关上了房门。 她动作幅度不小,柴门年久失修,发出吱嘎的响声,砰地撞回门槛的凹槽内,反倒吓了沈听荷一跳。 宁衍轻轻地笑了一声。 夫人不必如此紧张。宁衍说:无论夫人是为何而来,朕被捆在这,也做不了什么。 沈听荷定了定神,似是要找回场子一样略略站直,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妾身长乐王妃。 宁衍看起来有些意外:原来是沈王妃,朕在京中听说过你 宁衍略顿了顿,笑道:说起来,朕还得叫你一声三嫂呢。 沈听荷不知道他这种随和是装出来的,还是天性如此。她对宁衍的了解一片空白,既不知道他是什么脾性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弱点在何处,只从宁铮那听说过一点他和宁怀瑾的事儿似乎是个很听不进去旁人意见的人。 这一晚上,沈听荷想过许多开场白,也想过许多试探之言,她心里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从没打算随机应变上赢过坐镇江山的帝王,于是在来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准备。 可沈听荷刚要说话,就见宁衍坐直了身体,他若有所思地瞧了沈听荷一眼,先她一步开了口。 三嫂来得正好。宁衍说:若是三嫂不来找朕,再过几天,朕也得请三嫂前来一见。 沈听荷微微一愣,下意识被他带着走了。 什么?沈听荷疑惑道:见我? 正是。宁衍唇角含着笑,他用食指敲了敲膝盖,说道:三嫂可知朕是怎么来的安庆府? 不是战败被俘吗?沈听荷想。 但这个问题并不在沈听荷预先准备反应之中,为了避免犯错,沈听荷没有说话。 三哥或许不会跟三嫂说得那么细致。宁衍说:不如朕来告诉三嫂朕当时自己冲进了三哥的包围圈,然后不小心受了伤,正巧落在了敌军阵营里。 但是朕要告诉三嫂,这是朕有意而为之,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宁衍说着掸了掸衣摆上的灰,说道:三嫂信不信? 他的语气极其平静,自然的仿佛在说今早日头是从东边升起的一样。 -- 第323页 少年人的眼睛清澈透亮,专注地与人注视时,很容易能映出旁人的影子来。沈听荷看着他,恍惚间竟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她下意识退后了半步,被宁衍这种胸有成竹的自信吓到了。 见我做什么?沈听荷问。 因为三嫂这有朕要的东西。宁衍轻描淡写地说:于是朕只能冒险,来找三嫂来讨这样东西。 沈听荷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审视了一下自己,可她无论是才貌或是家世都算不上拿得出手,唯一有点分量的,也就是长乐王妃这一个身份而已。 你是想要我背叛王爷?沈听荷警惕地问:还是想从我这里知道王爷的秘密。 沈听荷的表情如临大敌,宁衍不由得觉得十分好笑。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恩怨,要放在明面上来解决,与后院和女人们不相干。宁衍说:若是朕想要杀三哥,阵前阵后,军营或是城内哪怕是在这安庆府里,我都有的是手段,不必劳烦三嫂。 若说前线如何,沈听荷还会犹豫一二,但宁衍说到这个份上,她却开始起了疑心。 安庆府是宁铮的心腹之地,这里若是都能让宁衍来去自如,那这仗也不必打了。 思及此,沈听荷平白多了几分底气,她捏了捏手指,提声道:我怎知你是不是故弄玄虚。 宁衍也知道她不会信,于是他干脆放弃多费口舌,向后一靠,忽然唤了一声:秦六。 沈听荷下意识想问他叫谁,可话还未出口,就觉得眼前一花,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在转瞬间抵住了她的脖子。 秦六如鬼魅般出现在沈听荷身后,他左手反握着匕首,尖利的刀尖离沈听荷的喉口只有半寸不到,随时可以割断她的脖子。 沈听荷几乎感觉到了那匕首上的寒气,她惊呼一声,四肢霎时间就软了。 三嫂不用怕。宁衍说着摆了摆手,秦六会意地将匕首挪远了些许,好在看着不那么下人了。 宁衍微微弯着眼睛,态度堪称温和:朕是想要三嫂的孩子。 沈听荷心里咯噔一声。 她的第一反应是宁衍或许也在意那个祥瑞之名,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思,来亲自处置了。 不沈听荷微弱地拒绝道。 三嫂也不必着急拒绝。宁衍说:大概三嫂也已经听说了,朕心有所属,奈何所属之人不能与朕传宗接代所以朕需要一个无根无基,不会给朕留有后患的孩子,来堵天下的悠悠之口。 第179章 你不会后悔吗? 沈听荷万万没想到,宁衍打得是这个主意。 她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盯着宁衍,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你为什么?沈听荷艰难地说:为什么选我的孩子。 宁衍闻言挑了挑眉,像是讶异她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样。 但宁衍思索了片刻,看起来还是准备耐心给她解释一二。他单手撑着地,摇晃地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 沉重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沈听荷看着宁衍缓慢地直起身子,竟然从他身上看到了些压迫感。 前有狼后有虎,那把要人命的匕首还在她余光里闪着寒芒,沈听荷断断续续地深吸了口气,努力保证着自己不往后退。 因为这满天下所有的宗亲里,论年纪,论根基,都是朕这个小侄子最合适。宁衍笑着说:朕总不能找一个父母健在的的孩子过继那不是平白给朕头上添刀子吗。 沈听荷心里一紧,听懂了宁衍的言外之意。 京城里那群宗亲之子们都有自家帮衬,天长地久间难免起二心。但若是她的儿子就不一样了毕竟宁铮造反,若是兵败,他们夫妻二人则必定没有活路了。 沈听荷手心发凉,一阵一阵地发抖。 沈听荷最初来见宁衍时,完全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她想了一宿,有心想要跟宁衍做个交易,让他以皇帝的身份原谅幼子妄弄天道之事,然后请宁衍金口玉言地赐给孩子一个新的生辰。 到那时候,若是宁铮兵败,她便可以将孩子随意送进什么道观寺庙之类的地方,虽然一辈子大富大贵是不成了,但好歹神佛脚下,总能有个庇护的容身之所。 可沈听荷万万没想到,宁衍张嘴就要她的儿子。 不沈听荷心里发慌,手脚冰凉,徒劳地摇头道:不 宁衍知道她没那么容易松口,那孩子是她现在唯一的指望和念想,先不说舍出孩子犹如切肤之痛,就是后续宁铮回来发现这件事,沈听荷也很难跟他交代。 沈听荷是极其传统的后宅女人,从父从夫,想让她背着宁铮做这种决定其实是件很艰难的事情。 可宁衍没时间再等了。 他在安庆府耽误的时间比自己想象得更多,现下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再不想办法脱身,恐怕外头会出篓子。 但饶是他心里心焦不已,宁衍面子上依旧不动声色。 -- 第324页 这是一场博弈,宁衍见过太多太多了,沈听荷比朝堂上那些人更单纯,却也更难办。若是他不能戳中沈听荷心里最痛的那一点,恐怕沈听荷不会下狠心迈出这痛彻心扉的一步。 不对!沈听荷蓦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宁衍,脚下向前一步,差点撞到秦六的刀尖上。 你分明有自己的儿子!沈听荷说:王爷曾与我说过了,你走了运,生下了自己的儿子,所以王爷的许多计划才被打乱,搞得他措手不及。 沈听荷本以为当面戳穿了宁衍的谎言,会使得他慌乱不已,可谁知宁衍不怒反笑,声音温和地道:那是朕送给三嫂的诚意。 什么意思?沈听荷一愣。 意思就是,朕的那位贴身侍女,并没有孩子。宁衍说:现在待在南阳府养身子的,只是一个空襁褓罢了。 沈听荷越听越心惊,几乎不知道他哪句话说得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秦六。宁衍摆了摆手,说道:放开吧,毕竟三嫂才是孩子的母亲,总要给她两分面子。 秦六顿了顿,沉默地收起匕首,退后了两步,站到了远离沈听荷的角落去。 但沈听荷并未因此感到轻松,她已经发现了,无论那个人在或不在她的视线里,只要宁衍不想让她走出这扇门,她就不可能离开了。 既如此,朕也不妨跟三嫂说句实话。南阳府所谓的皇子不过是个幌子,朕既然需要个孩子,就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而不是一个逆臣之子。三嫂的孩子还不足满岁,这么大的孩子差上几个月也看不出什么。所以,若三嫂答应朕,那么安庆王府的幼子就此夭折,等来日前线战事一完,朕自会带着朕的孩子回京入宗谱。宁衍刻意在朕的两字上咬了个重音,接着说道:但若是三嫂不同意那玲珑的孩子自然就会在回京前夭折了。 宁衍说着叹了口气,状似为难地道:毕竟夺人生子大损阴德,若非必要,朕也不想强抢。 沈听荷攥紧了手指,保养甚好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中也浑然不觉。 宁衍的意思是若是她同意将孩子交给宁衍,那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便不再是宁铮的儿子,而是宁衍的。 若是那样,若是那样 沈听荷定了定神,狠狠地咬住了唇角,她的齿尖不小心将唇角娇嫩的软肉磕出一道伤口,血腥味霎时间就涌了出来。 若是让她来选,她定是一万个不同意,先不说她舍不舍得自己尚未满周岁的孩子,宁衍和宁铮眼瞅着已经成了生死对头,她怎么能将自己的孩子交给仇人呢。 可沈听荷又想起景湛前一夜跟她说过的话,于是不行两个字硬是卡在了喉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那位出尘绝世的国师表情淡漠,三言两语就挑明了她的困境,又在她的百般哀求指了一条明路给她看。而今日,完全没跟对方接触过的宁衍,在见了她第一面便提出要带走她的孩子自己抚养。 是天意吗,沈听荷想。 沈听荷的心中不免有些动摇。 宁铮的败势已显,若不是宁衍此刻还在安庆府,外头的人投鼠忌器,恐怕这时候宁铮已经功败垂成了。 沈听荷并不知道传位诏书的事儿,只一味地在宁衍和宁铮两个人身上想,越想越觉得宁铮没有胜算。 可沈听荷还想挣扎一二:可你日后若有了自己的孩子 不会有了。宁衍说得很笃定:你若不相信,大可以多找几个大夫来看看,朕是不是真的寒毒未清,以后都无法生育了。 沈听荷嗫嚅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 她知道宁衍说的是实话,否则宁铮也不会那样笃定地要出兵。他们当时正是看中了宁衍身中寒毒无法延绵子嗣,所以才想兵行险着用以窃国。 可宁衍看起来根本不在乎这个甚至早将计就计,看中了宁铮自己的儿子。 沈听荷只觉得毛骨悚然,仿佛这几年来,宁铮的每一步部署都是在宁衍的默许下完成的一样。 她的本能叫嚣着让她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宁衍越远越好,可她的双脚却像是牢牢地扎在地上,一丝一毫都挪动不得。 沈听荷沉默了良久,忽然开口问了句与现在情形毫不相关的话:你真的就那么确定自己不会后悔吗? 这话许多人问过朕了,三嫂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宁衍唇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戏谑之色。 后不后悔都是之后的事情,朕要做的,就是不给自己后悔的余地。宁衍慢悠悠地说:真心本就不易得,得了再后悔,岂不是混账。 沈听荷默然不语。 到现在为止,她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无论她相不相信宁衍,她都只能选择把孩子交给他,用生死参半的命数换掉那孩子原本的那条死路。 否则等到宁铮兵败,这孩子一样也没命活了,不如搏一搏宁衍的情义,说不定还能有几分胜算。 -- 第325页 但饶是如此,沈听荷依旧没有松口答应宁衍,只是说:妾要回去想想。 可以,这是大事,三嫂自可以好好想。宁衍说。 宁衍看起来很好说话,甚至没有威胁两句不许将此事外传之类的话就将人放走了。 沈听荷走后,秦六少见地没有立即消失,而是多嘴了一句。 您何苦如此,一个孩童而已,怎么都弄到手了。秦六说。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孩童。宁衍被秦六扶着坐回去,说道:这可是朕未来的太子做事总要谨慎些,给自己留条后路。 秦六没明白,但是也没有再问。 宁衍说了这半晌话,人也有些乏了,懒懒地靠在墙上,半阖上眼睛,轻笑道:看着吧,沈听荷会同意的。 正如宁衍所言,沈听荷甚至没考虑多久,便在第三天清晨推开了柴房的门。 秦六这几天或多或少给宁衍带来了点外头的消息,宁铮前线的兵马显然不够抵挡宁怀瑾的主力大军,庐州府撑得很艰难,虽然还未曾城破,但想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宁衍猜想,沈听荷一定也是听见了前线消息的风声,所以才不敢再过多犹豫,急急忙忙来找他。 跟上一次不一样的是,这次沈听荷来得很小心,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外面的守卫不说,还将江凌也一并带来了。 她换了身粗布麻衣,怀里抱着个素色的襁褓,一进门就扑通一声给宁衍跪了下来。 江凌从她身后走进来,在沈听荷的背后冲宁衍挑了挑眉,做了个鬼脸。 宁衍: 宁衍平静地将目光下移,落在沈听荷身上,明知故问道:三嫂是有所决定了? 陛下。沈听荷膝行两步,走近宁衍,将怀里的襁褓托给他看:陛下,妾唯有一事所托若未来您有朝一日后悔了,请别害他性命,无论是叫他去做个贩夫走卒亦,或是圈禁宫中,只要能留存性命便好。 第180章 就说,叫他先回霍山县等朕。 沈听荷还是不相信宁衍,但她已经别无他法了。 那孩子在襁褓中睡得正香,小手紧紧攥着襁褓边缘,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第二次被人为地改变了。 宁衍伸手掖了掖襁褓边缘,轻轻用指节刮了刮那孩子的侧脸。幼小的孩子还不知事儿,半张着嘴,发出呼噜呼噜的喘气声,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倒是挺省心的。宁衍说。 他这态度模棱两可,沈听荷摸不太清,也没敢说什么。 沈听荷有心想要把孩子交给宁衍,却不知是因为不敢还是什么,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了。 宁衍打量了她两眼,唤道:秦六。 沈听荷之前就见过秦六,还是对那鬼魅般的身手心有余悸,下意识缩了缩,有些忌惮地看着他。 秦六略弯下腰,单手伸过来揽住那襁褓,一提一拉便单手将那包袱卷拎了起来,半搂在手里,站回了宁衍身边。 沈听荷手里顿时一松,心里直发紧,眼神紧紧跟着襁褓不肯挪动,心疼道:轻点,别拽疼他了。 秦六充耳不闻,木着脸拎着个襁褓,像抱着一截铺盖没什么两样。 或许是因为突然离开熟悉的怀抱,那孩子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不安地扭动了两下,仿佛要醒转过来。 别让孩子哭了。宁衍说:不然引来人,就不好走了。 秦六浑身一僵,垂下眼看了看怀里那个还没有他胳膊上的襁褓,为难了一瞬,近乎笨拙地把襁褓往上提了提,学着沈听荷进门时的模样,将襁褓搂在了怀里。 沈听荷恋恋不舍地盯着秦六的动作,探着身子看了看,想要再多看那孩子两眼。 孩子起名了吗?宁衍状若随意地问。 还没有。沈听荷摇摇头,说:王爷忙着,并未来得及起名。 那倒正好了。宁衍说。 宁衍说着将锁着锁链的手往沈听荷面前一递,沈听荷看出了他的意思,咬了咬唇角,从怀里掏出一枚长长的铜钥匙。 交出孩子,意味着她已经在宁衍和宁铮之间做出了选择。那起码为了孩子,沈听荷也不能让宁衍真的死在安庆府里。 沈听荷不但要将宁衍放走,还要保他安安全全地回到自己的地盘,才能保证自己的孩子也跟着完好无损。 沈听荷这几天为了找这把钥匙,几乎将主院翻了个底朝天。好在宁铮出征没把这东西带走,而是留在了书房的匣柜里。 大概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心腹之地长了朵毒草,居然有胆子在背后捅他一刀。 沈听荷心如刀绞,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手也抖得几乎对不准锁眼。 沈听荷对宁铮于心有愧,也恨自己软弱,可她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去死,于是只能两者择其一了。 沉重的锁链从宁衍的手脚上落下来,咚得砸在地上。沈听荷浑身一抖,手里的钥匙也落进了干草堆里。 从方才进门起就沉默着的江凌走上前来,擦着沈听荷的身旁越过了他,微微弯腰,扶着宁衍从地上站了起来。 -- 第326页 你做了个好决定。江凌瞥了一眼沈听荷,缓缓道:因为我从来就没打算帮你夫君。 江凌留了个心眼,没提自己不是景湛的事儿。毕竟沈听荷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其中或多或少有那副七星图的功劳,江凌不想让她觉得受了骗,于是将这件事瞒了起来。 但对沈听荷来说,自从见到秦六那一刻起,她心里的防线便溃散了,加不加江凌这一个,对她来说没有多大的区别。 只要宁衍这把刀悬在那孩子头上,沈听荷就永远不敢冒险。 妾今日借口要出城烧香,已经着人套好了车,就在小门外等候。沈听荷低声说:妾带陛下过去。 外头的人呢?宁衍问。 都昏过去了。江凌凑近他耳边,小声说:都点了穴挪开了,衍哥哥不用担心。 宁衍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府内的情况已经被沈听荷打点得差不多了,有个长乐王妃做帮衬,许多事确实好办许多。这偌大的长乐王府仿佛在几天之内变作了一座空宅,宁衍一路上穿过几道院门,都没遇见半个人影。 沈听荷所说的小门在后院西南角,距离小厨房不远,似乎是后厨采买的下人走的,门口的青砖上还留着一片未干的水渍。 门外停着一辆双套的马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车上并没有车夫。 秦六先是搂着孩子钻进车厢里四下看了看,又在各处墙板敲了敲,确定里面没什么不妥,才放下孩子自己出来,冲着宁衍点了点头。 江凌倒是对没有车夫这事儿有些在意,问道:既然是王妃要烧香,是否要跟我们同行一路? 沈听荷紧张了一瞬,似要回答,倒是被宁衍抢先了一步。 不必了。宁衍说:城外舟车劳顿,三嫂就不必折腾这一趟了想必守城的人也认识三嫂的车架吧? 宁衍后半句话是冲着沈听荷问的,沈听荷反应了一瞬,才点了点头。 那就好。宁衍说:阿湛,上车吧。 江凌将宁衍扶上车,秦六自觉在车夫处的位置坐好,捞起座上的斗笠扣在头上,扯起了缰绳。 宁衍像是想起了什么,半撩开车帘,打了个呼哨。 沈听荷愣了愣,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三嫂帮了朕的忙,朕也帮三嫂一个忙。宁衍说:一会儿回去时,三嫂就不必走前院了无论这府里死了多少人,你只当不知道就是了。 沈听荷浑身一僵,一边探头去看车内的孩子,一边急声问:你什么意思! 三嫂若不想三哥回来后盛怒之下杀了你,便不必拦着朕了。宁衍说完不再解释,敲了敲窗棱,说道:走吧。 秦六扯了把缰绳,催着马向前行去。 沈听荷下意识探了探身子,想再从窗缝里看孩子一眼,可宁衍很快便放下了车帘,将车内情况尽数遮住,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沈听荷站在门外目送着马车远去,她不舍地往前追了几步,然后强迫着自己停下来,努力不去想那孩子的未来究竟如何。 或许,光看宁衍对宁怀瑾的这份心,他也个重情重义之人吧,沈听荷想。 但无论如何,选择是她做的,人也是她放走的,她这辈子只胆大妄为了这一次,至于结局是好是坏,她也无从得知了。 为娘只能帮你到这了。沈听荷低声道。 宁衍从上了车开始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江凌坐在他旁边,时不时低头端详一会儿怀里的孩子。 沈听荷虽然预备了车,但车内的东西却不怎么齐全,只带了两袋干粮三壶水,其他的铺盖之类什么都没有。 只是情形紧急,想挑也没得挑,只能将就着用。 出城之前,他们几人心里或多或少绷着根弦,怕出城时出什么岔子,但离开了安庆府之后,江凌心里便放松下来,也不再端着那个架子了。 她这些天装景湛装得身心俱疲,一松下来简直是浑身散架,不由得捶了捶肩膀,长舒了口气。 太难了。江凌说:做我哥怎么这么累。 宁衍眼也没睁,懒洋洋地笑了笑,说道:装朕更累,不如哪天也让你试试看。 算了,我装我哥都一堆破绽呢,也就只能糊弄糊弄这些没见过我哥的人。江凌长叹一声:这次回去我可要好好歇歇,补补元气。 宁衍又笑了一声。 对了。江凌忽然想起了什么:衍哥哥,你的手怎么样了? 还好,回去有程大夫呢,不必担心。宁衍说。 江凌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想问就问。宁衍说。 衍哥哥。江凌嘶了一声,掂了掂怀里的孩子,小声道:你还真打算偷天换日,拿宁铮的孩子当年自己的啊? 不然呢?宁衍反问。 倒也没什么,这么大的孩子又不记事。江凌说:只是想到他的生父,总觉得怪怪的。 你都说了,这么大的孩子不记事,那只要日后人人都说他是朕生的,自然他也就不知道宁铮的事儿了。宁衍说:何况对朕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天时地利人和,也就只有他了。 -- 第327页 江凌叹了口气,说了声明白了。 恰逢此时,外头赶路的秦六似是已经拐上了小路,于是便不再有所顾忌,开口问道:陛下,此时往哪里走? 皇叔他们现在离哪最近?宁衍问。 王爷现今应该在攻庐州城,周遭应该是金寨和霍山两县。秦六说。 宁衍琢磨了一下地形位置,说道:绕开庐州府,在下座城的农庄里换车换马,走南边的官道,从舒城转道霍山县。 是。秦六答应道。 对了。宁衍说:给皇叔传信,知会他一声,咱们要回去了,就说 宁衍心虚地停顿了片刻,干咳一声,说道:就说,叫他先回霍山县等朕。 第181章 那陛下也还是做了。 收到宁衍传信的那一刻,宁怀瑾心中的大石终于咣当一声落了下来,砸得他头晕眼花,这些日子刻意压制的不安都找了上来。 他甚至还没来及听十里说传信的内容,就已经捂住了额头,退后半步坐回了床沿上。 王爷十里连忙道:王爷,您 宁怀瑾冲他摆摆手,说:陛下说什么了? 十里将宁衍的口信一字不落地说给宁怀瑾听,宁怀瑾听后狠狠闭了闭眼睛,在心里连声念了几句老天保佑。 前线的战事逐渐收拢,没了宁铮坐阵,顺昌府那边也不再是铁桶一块,这些日子以来,郑绍辉接连打了好几场漂亮的胜仗,拿下顺昌府俨然就在眼前。 而庐州府这边有谢珏坐阵,倒也不必宁怀瑾时刻盯着,宁怀瑾思来想去,便决定立刻动身,依照宁衍的吩咐先带部分人撤回霍山县,将那地方里里外外地梳理一遍,免得出什么篓子。 宁怀瑾动身前谢珏也来了一趟,谢将军这些日子以来心里一直憋着股火,一边想要放开手脚好好地给宁铮一个教训,一边又怕庐州府破后宁铮逃回安庆府对宁衍下手,于是只能打打收收,自己顾忌着分寸,累得要命。 既然陛下脱身了,那我就不用愁了。谢珏站在门边看着宁怀瑾收拾东西,随口抱怨道:庐州府那城墙都快让咱们的人砸出个窟窿了,也亏得我到今天为止还没打进去对了,陛下走的哪条路? 不知道。宁怀瑾背对着谢珏,将随身的一套里衣叠好塞进包袱里,闻言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没说。 宁怀瑾其实也想过,是否要点一队人去接应一下宁衍。但宁衍的口信中只说让他回去等着,而他自己走的哪条路、跟谁一起、要几天才能到之类的却一点都没说。 宁怀瑾怕他们本是隐姓埋名地暗逃,万一点人出去接应反而露了行迹,再让宁铮起了疑心便不好了。 既然陛下能从安庆府安全脱身,想必就是有脱身的法子,没事的。谢珏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何况还有影卫和阿凌在,只要宁铮不是带着千八百人去堵他们,想必是没事的。安庆府回来才多远,不出个三两天也就到了。 宁怀瑾嗯了一声,看起来心事重重,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谢珏也知道宁衍这事儿办得不太地道,不合规矩不说,也实在太吓人了。 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好事儿。谢珏劝道:王爷也不必太心有挂怀了实在不高兴,训两句也就算了。战事已到尾声,不值当为了这点事闹得不可开交。 宁怀瑾这下有了反应,他将包袱打点妥当,狠狠地系了两个死结,答应道:本王知道。 谢珏也不能真的扒开他的脑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知道,点到为止也就得了。 对了。谢珏说:陛下这次也受惊了,我让小沅收拾收拾东西随王爷回去,省的陛下万一有个磕碰,再找不到合心的大夫。 宁怀瑾想了想,没有拒绝,顺势接受了谢珏的好意。 除了最初的那份口信之外,宁衍就再没有别的消息了。宁怀瑾提前回到霍山县等了两天,越等心里越打鼓,生怕宁衍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错。 宁衍自己也是沉得住气,除了报平安之外什么都不肯多说。 第四天清晨,宁衍的车架慢悠悠地晃进了城。宁怀瑾从守城营那里得到了消息,提前便搁下了手上的事儿,连忙去府衙门口等候。 只是宁衍在外头时,他日夜悬心不能安枕,现在宁衍眼瞅要回来与他见面了,宁怀瑾反倒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来。 他理智上觉得欣喜,可却又有某种不清不楚的情绪挥之不去,像是凭空在他心上蒙了一层阴霾,以至于连高兴都变得模糊起来。 但霍山县只不过是个巴掌大点的小城,从城南到城北走路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宁怀瑾只在门口站了片刻,就见小路尽头拐过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看起来十分素简,走起来慢悠悠的,间或吱嘎吱嘎直响。 秦六已经扯下了脸上蒙面的布巾,离着老远见着宁怀瑾在等,于是扬了下手里的鞭子,催促着赶车的马加快脚步。 直到那辆马车真的停在府衙门口,车门从里拉开半扇,宁衍扶着秦六的手探出半个身子时,宁怀瑾心里的所有情绪几乎是在瞬息间就被一扫而空了。 -- 第328页 宁怀瑾下意识紧走两步迎上去,架住宁衍的另一只胳膊扶他下车。 他的眼神死死地落在宁衍身上,一时间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来。 幸好。 这个念头飞速地占据了宁怀瑾的所有思绪,以至于他根本分不出心思去想别的,只顺从本能地长叹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大松了一口气。 宁衍借着这声叹息飞速地抬起头看了宁怀瑾一眼,然后很快松开了扶着秦六的那只手,将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宁怀瑾身上,近乎顺从地借着他的力道从车上下来。 宁怀瑾小心而温柔地扶着他站稳,眼神在宁衍身上划过几个来回,却始终没跟他好好对视一眼。 其实宁衍看似神情自若,实则心里也心虚得很。他虽然早打算了先斩后奏,但现在斩都斩完了,要怎么奏就很是个问题了。 宁衍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现在这个尴尬的气氛,就见宁怀瑾忽然上前一步,整个将他搂住了。 宁怀瑾的手臂从宁衍的腰侧和肩膀环抱过来,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嵌进自己的怀里。 他实在太怕了。 从宁衍消失在他眼前那一刻开始,这一个月来,宁怀瑾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几乎夜夜被各种噩梦惊醒,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这种无能为力中一忍再忍,等着宁衍来拉他出苦海。 宁衍短暂地愣了片刻,随即胸口像是被凭空塞进去一只大手,心当时就被捏软了。 宁衍就着这个姿势搂住宁怀瑾,左手像是安抚一般,顺着宁怀瑾的脊骨从上到下地抚摸着。 他受伤的右手使不上力,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手肘轻轻磕了磕宁怀瑾的后背。 皇叔。宁衍小声说:我没事。 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听清了但不想回应,总之宁怀瑾没有说话。 他似乎只是在借着拥抱这样的亲密姿势来确定宁衍是否完好无损,所以相比宁衍来说,宁怀瑾的反应则有些安静得过分了。 宁衍任他抱了一会儿,觉得宁怀瑾这个状态似乎有些不大对。 恭亲王在人前一向不肯跟他多亲近,无论是生气还是担心,也应该是关起门来抱,断没有大庭广众之下抱住他不撒手的道理。 宁衍估摸着是他心里那根弦松得太突然,又怕他急伤了身子,于是有些担忧地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小声道:皇叔怀瑾? 宁怀瑾这次终于听见了宁衍的声音,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松开了手,站直身体,打量了一下宁衍。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你快到了?宁怀瑾问。 宁怀瑾的反应与宁衍想象中的不太相像,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太平淡了,宁衍本来就提着的那颗心登时又悬高一截,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他的表情。 在安庆府时,宁衍对着长乐王夫妻俩时简直是各有嘴脸,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可现在一回来看见宁怀瑾,他反而老实了许多。 我怕你训我。宁衍苦笑一声,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宁怀瑾噎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那陛下也还是做了。 我有 宁衍刚想解释一二,就见宁怀瑾摇了摇头,他眼神温和地看着宁衍,缓缓说道:对臣来说,陛下好好的,比什么都要紧。 这些日子以来,宁怀瑾心绪繁杂,也想过许多宁衍回来后的情况。无论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为帝王者不可肆意妄为,恭亲王总能挑出许多条错处来规劝宁衍,若是气狠了,关起门来骂两句也不是不行。 可当宁怀瑾看到宁衍的那一瞬间,他就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宁衍本人平平安安的回来,对他来说就是上天庇佑,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只不过宁怀瑾垂着眼,声音放的很轻,近乎卑微地跟他打商量:陛下能不能答应臣,这是最后一次陛下以身犯险了。 宁衍本就理亏,见他这样不训不骂的更是于心有愧,哪有不答应之理,连忙正色地连番保证,此次定是他最后一次脑子犯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干这种缺德事儿了。 宁怀瑾耐心地听他做完了这一大串保证,也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句好。 这轻拿轻放的态度委实不符合宁怀瑾一贯的性格,宁衍心里那种违和感越演越重,以至于变得有些不安。 宁衍缓缓皱起眉,仔细地打量着宁怀瑾,总觉得他不太对劲。 但宁衍没有贸然询问什么,他想了想,干脆撩起右手的袖子,将裹着厚实白布的伤处露给宁怀瑾看。 宁衍有心试探他的情绪,一边盯着他的反应,一边缓缓道:别的不说,皇叔恐怕得先给朕找个大夫来,还有 还有找个乳母!抱着襁褓从马车里钻出来江凌连忙插话道。 宁衍: 第182章 难不成陛下还会听臣的话吗。 宁怀瑾这才发现,江凌手里竟然还抱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只从襁褓中露出半张小脸,咬着手指睡得正香,嘴角挂着一点没擦干净的米糊糊,瞧着有些傻里傻气的。 -- 第329页 宁怀瑾拧紧了眉,下意识转头看向宁衍。 说来话长。宁衍回头看了看那襁褓,长话短说道:这是三哥的孩子。 宁怀瑾一愣,面上的困惑之色丝毫未减,反而看着更糊涂了。 但他看了看宁衍的手,短暂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便将这孩子的事儿暂时抛诸脑后,转而背过身去,就着宁衍环着他的姿势微微弯下腰,将宁衍背了起来。 宁衍压根没想到宁怀瑾会突然来这么一下,顿时吓了一跳,忙道:皇叔! 怎么?宁怀瑾侧过头,问道。 我宁衍嘴里打绊,连忙道:我自己走。 宁怀瑾却没放手,确定背稳了就迈步往院里走。 又不是第一次了。宁怀瑾说得很自然:你累了,少走两步也好。 开什么玩笑,宁衍震惊地想,他自从七岁之后就没被宁怀瑾背过,现在怎么能越活越回去,让人看见了他的面子往哪放。 宁衍原本还试图挣扎一下,只是宁怀瑾搂得很紧,加之总共也没几步路,宁衍略一挣扎也就放弃了,干脆低下头,枕在宁怀瑾的肩膀上装死。 只是一安静下来,宁衍就发现哪里不对了。 宁怀瑾似乎在发抖。 宁衍先是愣了愣,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伸手环住宁怀瑾的肩背,侧着脸贴着他的肩膀细细感受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是真的在抖,只是那感觉过于细微,以至于他刚刚一直没有发现。 宁衍环着宁怀瑾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心里有些发慌。 这种慌与先前担心挨骂不一样,更像是一种由未知衍生而来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在眼前失去了控制,而他不但没法解决,甚至还不知道变故来源于何处。 宁怀瑾倒像是一直关注着他,宁衍的手刚一用力,宁怀瑾就放慢了脚步,侧头问:怎么,伤处太疼了? 没有。宁衍不动声色回答道。 宁怀瑾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宁衍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缓慢地收紧了手臂,试探性地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宁怀瑾没表现出什么抵触来,也没再停下来,脚步平稳地背着宁衍跨过一道小门,往事先收拾好的主院走去了。 宁衍心里一沉,发现确实有些不对劲。 若是恭亲王来说,那宁衍起码要收获一堆说教,说什么帝王如此行事便是置江山动荡于不顾之类的话;若是宁怀瑾来说,宁衍也少说会收获一顿近似于这样的大事居然不事先商量的数落,而不会像是现在一样,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觉得,宁怀瑾之所以没训他,也没表现出任何不赞同的态度,纯粹是因为他现在压根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连带着情绪也被一起打包扔了。 只是还不等宁衍再小心地试探一二,宁怀瑾便已经走到了主院门口,推开了正屋的门。 程沅已经提前等在了屋里,见状忙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看向了宁衍。 陛下。程沅率先开口道:您还好吧? 屋里有了别人,宁衍只能将想说的话暂且咽回去,拍了拍宁怀瑾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宁怀瑾似乎比他更坦然点,面色平静地冲着程沅点了点头当做招呼,才向屋里走了两步,将宁衍放在了外间的榻上。 阿凌。宁怀瑾安顿好宁衍,回过头冲着一路跟过来的江凌说道:你先回去,隔壁那个院也已经收拾好了。至于这个孩子本王一会儿会找个乳母过去的。 江凌左脚刚要往屋里迈,闻言顿时停住,抱着孩子左右看了看。她虽没看出宁怀瑾有哪里不对,但是微妙地感觉到了屋内古怪的气氛,立马噌地收回脚,万分识时务地讪讪一笑,抱着孩子转头跑了。 程沅: 还不等程大夫说两句什么,宁怀瑾便弯下腰来捞起宁衍的右手,小心地将他的袖子卷了上去。 程大夫。宁怀瑾说:劳烦您看看。 程沅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连忙拎起放在身边的小药箱走到榻边,将宁衍卷起的袖子用银针别好。 就在程沅准备动手拆布条时,宁衍忽然开了口。 皇叔。宁衍拍了拍自己左边:坐过来。 宁怀瑾原本为了给程沅让开位置,站得稍远了些,闻言疑惑地看了一眼宁衍,停顿了一瞬,还是乖乖坐了过去。 陛下,可能会有点疼。程沅说着已经解到了最后几层,正将江凌之前用来给宁衍固定手腕的簪子往外抽。 宁怀瑾坐是坐了,眼神却一直落在宁衍受伤的那只手上不肯移开,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很紧张。 程沅抽出了固定的簪子后便不再试图解开剩下的几层白布,而是确定了一下伤口的位置,转而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银剪刀,在正燃着的香料盒子上方烤了烤。 宁怀瑾正看得认真,忽然冷不防从斜里伸出一只手,环着他的肩背绕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宁怀瑾微微一怔,下意识伸手想阻止,可伸到一半,又想起来这是宁衍的手,于是硬是停住了动作。 -- 第330页 紧接着,宁怀瑾听见了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宁衍几乎同时在旁边抽了口凉气,凑过来将脑袋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宁怀瑾大概能想象到发生了什么大概是宁衍的伤口还没愈合,血渍和新生的嫩肉有一部分粘在了裹伤的布条上,拆开时难免牵动了伤口。 由于寒毒作祟,宁衍的体温比常人略低一些。他手心干燥,轻轻地搭在宁怀瑾眼前,还能从指缝中泄进一点温和的阳光。 宁怀瑾迟缓地眨了眨眼,慢慢地垂下眼帘,避开了那缕似有若无的光。 宁衍方才的抽气声被刻意压低,但因为离得颇近,宁怀瑾还是听得很清楚。 宁衍不想让他看,可宁怀瑾还是知道,他一定很疼。 陛下。宁怀瑾听见程沅的声音说:您伤到了骨头和经脉,我替您重新接个骨,您稍微忍一下。 宁衍嗯了一声,答应了。 宁怀瑾被宁衍拦着,不晓得外头发生了什么,也看不见程沅的动作。 但很快,他就感觉身侧的宁衍忽而浑身一僵,紧接着偏过头来,居然一口咬住了他的衣领。 陛下 宁衍似乎疼得厉害了,难耐地偏过头磨蹭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哼,呼吸声也重了许多。 他额上渗出的冷汗随着动作在宁怀瑾颈侧留下了一抹湿痕,宁怀瑾说到一半的话像是忽然被人凌空掐断,突兀地断在半空中,连尾音都没有留下。 程沅不由得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宁怀瑾。 这些日子以来,宁衍身在外头不知道,程沅和谢珏可是对宁怀瑾的处境看得清清楚楚。 宁怀瑾一方面觉得懊恼自己没有发现宁衍的不对劲,居然真的让宁衍脑子一热地去犯险,一方面又自责自己当初在阵前时没第一时间去保护好他。这两种情绪在宁怀瑾心里东拉西扯,几乎要把他崩断了。 程沅虽然不好在心里腹诽宁衍的对错,但也觉得他这次属实是有些过分了。 思及此,程沅有心给他俩单独留个说话的地方,手脚麻利地替宁衍处理完伤口,取下方才固定经脉的几根银针,匆匆留下了些不要沾水按时换药之类的套话便收拾了东西,告退了。 直到程沅出了门,走远了,宁衍才缓缓放开宁怀瑾那可怜的衣领,自顾自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在安庆府时,他顾念着身边危机四伏,要时时刻刻端着架势,不能让人看出破绽来,只觉得再疼也能忍。可现在一回来,到了宁怀瑾身边,他就仿佛又凭空娇气起来,手怎么放都觉得难受。 要是平常,宁衍肯定会打蛇随棍上,就着这事儿卖卖可怜,从宁怀瑾那讨几句好听的话,或是讨讨亲近什么的。 可今天他却不敢了。 因为他发现,从他下车那一瞬间到现在,宁怀瑾远没有他表现出的那样平静。 宁衍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出他的不对劲,只是慢慢地放开捂着宁怀瑾眼睛的那只手,轻声问:皇叔有没有话要问我? 宁衍问得那样小心,又有点忐忑,看起来倒真有点像闯了祸的小孩子。 宁怀瑾的眼神先是在宁衍的右手腕上转了一圈,可惜那处伤已经被宁衍掩回了袖中,他什么也没看见。 于是宁怀瑾收回目光,没再做无用功。 宁怀瑾在宁衍忐忑的目光中沉默了一会儿,他身上那层随和而平静的壳像是被宁衍这句话撬出了一条裂缝,于是连带着他脸上刻意装出的从容也不见了。 他眼神下落,极快地抿了抿唇,看起来有些不易察觉的难过。 臣问什么,陛下会说吗。宁怀瑾轻声说。 会。宁衍连忙说:皇叔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宁怀瑾抿了抿唇,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宁怀瑾看起来似乎确实有话想问,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自己放弃了。 算了,问了有什么用。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说道:难不成陛下还会听臣的话吗。 第183章 因为我想跟皇叔过一辈子。 宁衍心里一紧,发现这次是真的将宁怀瑾惹生气了。 或者说生气也不准确,相比起愤怒来说,宁怀瑾更像是连冲他发火的底气都没了。 皇叔 宁衍想要解释,却不知应该从何开口。他历来对什么事都是尽在掌控,千算万算。唯独这一次,宁怀瑾的反应却让他措手不及。 宁衍不怕宁怀瑾生气,甚至不怕宁怀瑾对他失望,但他唯独却怕宁怀瑾这样犹豫踌躇地跟他说话。 往日里,无论宁衍做了什么错事,亦或是跟宁怀瑾之间有什么意见分歧,宁怀瑾起码会说一说,至于之后究竟是宁衍认错还是宁怀瑾被说服,那都是他两人有商有量的结果,而不是像宁怀瑾现在这样,话还没说出口,就开始有所顾忌,有所保留了。 若是这样宁衍茫然地想那不是跟别的臣子毫无区别了吗。 宁衍终于彻底慌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宁怀瑾,想要说点什么辩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宁怀瑾的衣袖,可宁怀瑾像是先一步猜到了他的动作,整个人往旁边挪了挪,别开了脸。 -- 第331页 宁衍慌乱间只看到宁怀瑾眼角的红痕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随即有什么顺着宁怀瑾脸侧滑落下来,轻巧地砸在他的衣摆上,发出极其细微的闷响。 宁衍本能地循声看过去,发现宁怀瑾衣摆上的一处绣纹已经被水珠洇湿了,浅紫色的绣线纹路缓缓加深,看着格外明显。 那颗眼泪像是平白落在了宁衍心里,烫得他一个激灵,登时心肝脾胃疼得搅作一团,比碎骨的手腕还要疼百倍。 宁怀瑾在他心里仿佛永远都是那副平平淡淡的从容性子,哪怕是天塌下来也能想办法撑一撑。宁衍虽说不好自己的性子像谁更多,但起码那遇事不动如山的态度却有不少是从宁怀瑾身上潜移默化来的。 宁衍从来没见他这样过。 于是宁衍下意识抬手想给宁怀瑾擦掉眼泪,却不小心牵动了伤着的右手,顿时痛得一个激灵。 可他痛呼一声也不敢,忙换了只手,胡乱地抹了抹他的脸。 宁怀瑾这才发现自己失了态,微微怔愣一瞬,很快便抬起袖子,自己将那些眼泪拭去了。 臣失态了。宁怀瑾连忙站起身,低声道:陛下好生歇息,臣先行告退,等午膳时分臣再过来。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宁衍捞了一把,可却没拽住他,情急之下喊了一声:怀瑾! 宁怀瑾脚步一顿。 无论如何,只要宁衍叫他,他总是走不脱的。 宁衍忙起身追上来,拉着宁怀瑾的胳膊站到他面前,固执地非要与他对视。 我知道我这次做的不对,也让皇叔受惊了。宁衍放软了声音,求饶似地拉着他的手说:只有这一次,我想做的已经尽数做完了,之后再没有什么要瞒着你的了你有什么想问的,我都说给你听。或者你生气,想要打我骂我都可以,关起门来,谁也不会知道。 臣不能对陛下动手,否则成什么了。宁怀瑾终于说。 那就像小时候我没完成功课一样,用戒尺打我手心。宁衍近乎执拗地盯着宁怀瑾的眼睛,咬着牙说:皇叔心里有话想跟我说,却半个字也不肯吐露,是是对我伤心了吗。 问得什么混账话,宁怀瑾想。 他堂堂七尺男儿,要不是实在伤心难忍,怎么会无知无觉地在宁衍面前落下眼泪来。 宁怀瑾也不好说他现在究竟如何,心中是何等心绪。 他心乱如麻,百感交集,整个人活像是被缠进了一只乱糟糟的毛线团里,越挣线就绷得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和宁衍最初互通心意时本就是糊里糊涂的,当时碍于情形所迫,宁怀瑾虽一时心软,松口将自己交代了出去,可到底有许多事依旧横在那里,不是不闻不问就能当做不存在的。 别的不说,单身份这一条便能在他俩人中间横出一道天堑来。宁怀瑾先前刻意不去想这些事,可宁衍这次却偏偏要将这事实拉到宁怀瑾面前狠狠撕开,明明白白地将里头的东西摊在他面前。 宁怀瑾的爵位,在京中朝上的地位,甚至于手里掌握的实权,无一不是从宁衍手中得来的。他能否左右宁衍的想法,全看宁衍愿不愿意被他左右。 所以,若是宁衍真的有心要做什么,他是拦不住的。 当初在宁铮阵前,他那样惊怒地试图阻止宁衍,可宁衍不也是一意孤行,丝毫没想听他的话吗。 我明白了。宁衍见他久久不语,眼里急切也一点点消褪下去。他苦笑了一声,顺着宁怀瑾的袖口摸进去,握住了他的腕骨,黯然道:皇叔是不相信我了。 你长大了,陛下。宁怀瑾只能说:你有自己的主意,自然不能事事都跟我说清楚,我明白。 这不是真心话。宁衍说:皇叔现在跟我说话都要用这种给自己留后路的模样说了吗? 宁衍的语气很急切,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了。 可宁怀瑾了解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看着他这模样,只觉得跟看一头色厉内荏的幼兽没什么两样。 宁怀瑾心里那团乱麻隐隐有不受控制的趋势,饶是他做了两个深呼吸,那些繁杂的情绪依旧在他心里横冲直撞,只想尽早找个出口破土而出,迎风化成一柄利刃,好狠狠地扎进面前人的心窝里去,让他也明白明白什么叫肝肠寸断,什么叫心如刀绞。 陛下到底想让我问什么。宁怀瑾拧着眉不肯看他,声音渐渐冷了些:陛下安全回来,本就是上天庇佑,臣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至于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问了也毫无意义。 宁衍拉着宁怀瑾的手微微一抖,如潮水般的失落灭顶而来,几乎在瞬间将他卷进了浪潮之中。 我不应该在这时候问,宁衍茫然地想。 这本不是个好时候,他刚刚回来,宁怀瑾正在气头上不说,也正是后怕的时候,怎么可能跟他心平气和地说话。 宁衍先前心心念念,总想着等到将横在俩人中间的那些阻碍荡平消除,便再没有什么能碍着他和宁怀瑾了。以至于他刚一解决后嗣这个大问题,就觉得再没有后顾之忧,于是变得松懈如斯,什么谨慎小心都没有了。 -- 第332页 若是按照他一贯的性子,他不应该在这时候就急着撩拨宁怀瑾,让他俩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这样剑拔弩张,想要粉饰太平都不行。 他应该顺着先前那样的表面平静就坡下驴,起码应该给宁怀瑾几天的时间冷静冷静,让他自己沉下心来想想,也慢慢跟宁怀瑾说他的心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宁怀瑾自己心绪未宁时就戳他的伤口,逼着他跟自己坦诚相告。 宁衍心里暗自恼恨,面上却难掩失落之意,他叹了口气,缓缓放开宁怀瑾的手,想着要怎么再将话圆回去。 宁怀瑾心烦意乱,可又见不得宁衍露出这样的表情,下意识反手拽住了他,没让他撤回去。 陛下既然想听,那臣就问。宁怀瑾深深吸了口气,说道:那个孩子,就是陛下此行亲征的目的,是不是。 宁衍不怕他问,就怕他什么都不肯说,闻言忙道:是。 可宁怀瑾问完这一句之后又沉默了,他飞速地偏过头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在勉力压抑着什么。 怀瑾宁衍看他这样心疼得很,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难过道:你想说什么都不必忍着我们不是说好要同甘共苦吗。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宁怀瑾反而像是彻底破除了那层勉力冷静的外壳,变得激动起来。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两下,转过头来看着宁衍他没再落下眼泪,但眼睛还是红得厉害。 这就是陛下的同甘共苦。宁怀瑾指着宁衍那只掩在袖中的右手,用一种及其失望的语气对他说:臣现在是不是应该也去找把刀往自己手上扎一刀,让陛下知道什么有难同当! 宁怀瑾刻意压出来的那层虚假的外壳终于从他身上脱落下去,那些不安和惶恐终于被这些日子以来绵延不绝的自责和恼恨发酵成了一股无名火,在这一瞬间尽数倾泻了出来,连宁衍都有些被他吓住了。 也不知道是冲着宁衍还是冲着自己。 你要那个孩子干什么?宁怀瑾咬着牙问:之前跟我说不要成亲,不要选秀,不要纳妃从你让玲珑假孕时就已经决定好了,要以宁铮的孩子狸猫换太子,是不是。 是。宁衍说。 是为了我,是不是。宁怀瑾问。 这次宁衍短暂地犹豫了一瞬,倒并不是因为他心虚,只是他总觉得宁怀瑾问出这句话之后整个人都绷紧了,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只要再轻轻碰上一碰就会折断似的。 但宁衍还是说了实话。 是。宁衍说:因为我想跟皇叔过一辈子,坦坦荡荡,顺顺利利地过一辈子。 宁怀瑾的唇瓣抖了抖,没再说出话来。 那个困扰他这么多天的噩梦在这一刻终于成了真宁衍是真的剖开了自己的胸口,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 第184章 我拿他没有办法。 这些天在外头,宁衍看似游刃有余,实际上也并不是完全气定神闲的。 他身在敌军腹地,面对着一个随时想将他杀之而后快的亲兄弟,仿佛一座孤岛般被暗地里的千万兵马围困着,要说完全不怕,那是骗人的。 四下无人时,他心里也慌。说服沈听荷,带走宁铮的幼子,然后以沈听荷的掩护逃出安庆府,这无疑是宁衍提前就算计好的路,但也是当时情况下他最好的一条出路。 这条计谋环环相扣,每一步都险之又险,其中若有一环出了差错,那便不是现在这种有惊无险的情形了。 无论是沈听荷真的是个毫无主见的后宅女人,还是宁铮并没有被他的话吓到,在宁怀瑾起兵那一瞬间便要带着他一起走其后果都是宁衍自己都不敢去想的。 甚至于在安庆府时,宁衍诓骗宁铮的话也不全是假话起码那封诏书是真的有过,只不过在他安全脱身的那一刻,他就从秦六手里要回了那封信,又打发人去京中给江晓寒和景湛各自报了平安而已。 宁衍自己也心知肚明,他此行远远不仅仅是冒险这样简单,甚至说一句玩命也不为过。可他依旧去了,且跟谁都没有商量过。 我喜欢皇叔,这绝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冲动之言。宁衍一字一顿,认真道:我当初就告诉皇叔,我既说出这句话,便是情之所钟,敢让天地神明都知晓,朕也绝不后退。 宁衍说着向前一步,声音似有颤抖,却坚定地很:所以我早想过了,我既然要跟皇叔在一起一辈子,那就要干干净净的在一辈子。什么后宫子嗣,既然我看中了皇叔,我就只想一心一意地对皇叔。 我不能肆意妄为对不起江山,但我也不想被什么所谓大局辖制着对不起皇叔,现在这样便是最好的结果。宁衍说:那孩子是三哥的嫡子,论起嫡庶血脉来,倒比我还要名正言顺许多百年后闭了眼睛,我也能跟先帝和祖宗们交代。 这些话显然不是他临时起意,而是早已经在心里想过千百遍了,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才终于能让他不吐不快。 宁怀瑾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 第333页 这样的心意太沉太重了,几乎是承载了宁衍往后余生的所有真情。年轻的少年人将其一股脑地翻出来捧在手里,说给就给,给得毫不犹豫,毫无保留,似乎压根没想过以后应该如何。 宁怀瑾不得不为之触动,却也不得不惶恐。 因为他一边不敢担当这种近乎于沉重的爱意,一边又因为自己没法拿出这样不计后果的情谊而觉得于心有愧。 他自认不能训斥宁衍,也不能指责他什么,否则岂不是无情无义,不知好歹么。 可若是什么都不说,宁怀瑾便只能将这些苦楚自己吞下去,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自己说服自己,等到他劝服自己看开了,再去轻松地接受宁衍对他的好。 可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想通的事,起码在这一刻,那些被宁怀瑾强自咽下去的痛苦仿佛无端化作了一块实心儿的铁秤砣,在他心里那块破开的大洞里急速下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宁衍心里也不好受。 他明明刚刚将此生最大的难题解决了,可回过神来,这情况怎么反而比解决后嗣之前还觉得棘手。 他无意惹宁怀瑾伤心,虽知道宁怀瑾会气他恼他担心他,却也从没想过会这样严重。 宁衍手上的伤处突突地疼,心里也又疼又酸,还夹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怀瑾。宁衍轻叹一声,垂下头避开了宁怀瑾的目光,低声道:你这样眼明心亮,之前的事情也不用多说了。我只想听句实话,你是气我瞒着你,还是气我不处事不稳当你总要告诉我才是。 宁衍声音语气都那样低声下气,听起来比一年前跟他争执时还要可怜。 那时候宁衍尚且还能理直气壮地跟他争跟他闹,怎么逼也不肯低头。现在只不过是看他生气难过,便服软服得这样快。 一年前宁怀瑾尚且对他狠不下心来,又何况是现在。 你之前跟我说,你觉得之前坦诚心意时不是个好时机。宁怀瑾艰难地开口道:你想的好时机,就是这时候吗。 是啊。宁衍扯了扯唇角,勉强笑道:我本来想,将这一切都解决之后再去跟皇叔表明心意,到那时候,也好让皇叔无后顾之忧地答应我。 算了,宁怀瑾想,别问了。 他多问一句,不过是多知道一点宁衍对他的深情厚谊,再惹得他自己多心疼一分罢了,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我拿他没有办法,宁怀瑾近乎悲哀地想,我拿他永远没有办法。 臣宁怀瑾顿了顿,态度松动了些许,自暴自弃地改了口:我是担心你。 宁怀瑾方才冷言冷语的尚且还好,现在一和软下来,宁衍反而觉得眼眶一热,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但宁怀瑾退让不易,宁衍还是忙递了个台阶过去:这是唯一一次,除了皇叔外,这世上再没什么能值得我这样冒险了。 宁怀瑾嗯了一声,他终于肯认认真真地直视着宁衍他先前一直不敢细看,生怕多看两眼自己就心软得不战而退。 然而现下一看他才发现,宁衍确实比他想象的更憔悴些。 但想也知道,他一个从没吃过苦的少年天子,跑到敌军那去转了一大圈,难不成还能养得白白胖胖的回来吗。 宁怀瑾心里不落忍,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宁衍的脸,眼神柔软下来。 陛下瘦了。宁怀瑾说。 宁衍本想语气轻松地说两句玩笑话,可扯了扯嘴角,却没成功。 他以往惯会顺杆爬,仗着宁怀瑾心软就撒娇卖乖地讨宠,除了想以此为由头占占宁怀瑾的便宜之外,也有故意讨他心疼的意思。 于是宁衍哪怕心里想着赶紧顺着这个台阶将这一页掀过去,手却已经习惯性地抬了起来,小声道:皇叔,好疼啊。 当初在阵前,宁怀瑾是看到过那支箭的。那支重箭剑身粗重,比普通将士用的白羽箭要粗上一倍还有余。这些日子以来宁怀瑾也没忘了他这处伤,几乎日日悬着心,生怕宁铮心狠不管他。 宁怀瑾抬手接住他的手腕,动作轻柔地用手心接了一把。 因为伤了骨头的缘故,程沅裹伤时多加了两枚薄薄的竹片用以固定,所以伤处包得十分厚实,几乎与小臂一样粗了。 但饶是如此,宁怀瑾还是没敢用力,只用手指松松地圈住他的腕子往上抬了抬,侧头在纱布外亲了亲。 宁衍浑身一颤,压根没想到宁怀瑾会做出这样的亲昵之举,于是自己也蒙了。 宁怀瑾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离得近了,宁衍能轻而易举地看清宁怀瑾的颤抖,他拧着眉,担忧地看着宁怀瑾,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再刺激他,于是左右为难,什么都不敢说。 我是恨他。宁怀瑾忽然道。 宁衍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他在说谁。 什么?宁衍问。 宁铮。宁怀瑾又重复了一句:我是恨他。 宁衍猛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满腹安慰之语顿时一滞,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原本只觉得宁铮是个犯上作乱的反王,仗打完了,平了叛也就完了,没必要多在意他退一万步讲,他有心大位,我不奇怪。宁怀瑾低声道:但那天,我在阵前看到他将陛下带走的那一天,我忽然就不这么想了。 -- 第334页 我知道。宁衍安抚道。 宁怀瑾咬了咬牙,恨声道:我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 恭亲王这句话说得堪称凶神恶煞,但宁衍非但没被他吓着,反而自责不已。 他应该提前跟宁怀瑾商量的,哪怕宁怀瑾不同意,要百般防着他,他也应该说的。 可我也恨我自己。宁怀瑾声音颤抖,他垂下眼,轻轻握住了宁衍受伤的那只手往上拉,贴在了自己侧脸上。 是我一意孤行,怎么能怪皇叔。宁衍忙说:是我自己带君出征,也是我给了三哥可乘之机,离得那么远,我有心要被俘,皇叔哪来得及救我。 宁怀瑾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陛下心悦的不是我,这一切都不必发生了。宁怀瑾低声道:陛下不必为子嗣之事烦心,自然就也不用以身犯险。 我早该 怀瑾!宁衍略提了些音量,低喝了一声,打断了宁怀瑾。 这话再说下去就不一定会说出什么了,无论宁怀瑾心里想得是什么,宁衍也不能让他再这么继续懊悔下去了。 可是我就喜欢皇叔一个人,改不掉了。宁衍顺势用指节轻轻摩挲了下宁怀瑾的耳根,温声说道:不管怎么说,只要君心似我心,我就没白费心思,对不对。 第185章 靖,安也。 江凌提心吊胆地在小院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等到隔壁的主院打发人来叫她。 半个时辰前,那孩子哭醒了一次,也不知道是饿还是什么别的。江凌这几天在路上照顾着他,一个半大孩子俨然快被逼成了半个亲娘,熟练地拧开随身的小竹筒给他喂了两口米糊,好容易又将孩子哄睡了。 孩子也带去吗?江凌压低了声音问。 这些天她都没再吃药,恢复了清亮的少女嗓音。 陛下吩咐带去。门外前来传话亲卫说道:说是让王爷也看看。 江凌唔了一声,示意知道了。她将那孩子的衣襟拉好,小心翼翼地用薄被裹起来,单手抱在怀里出了门。 霍山县巴掌大小的地方,他们落脚的这处地方也不过是前后三间的院子,要不是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不方便,江凌都想直接从自己院子翻墙过去了。 主院的门虚掩着,江凌放慢了脚步留意听了一会儿,没听见里面有什么争执的声音,才放心大胆地推开了门。 方才屋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冷淡气氛消散了不少,宁衍已经脱掉外袍,靠在榻上歇下了,宁怀瑾坐在榻边,左手被宁衍拉着,也搭上了半个被角。 恭亲王脸上虽然还有郁郁之色,但好歹看起来不那么吓人了。 江凌的目光在他俩人身上转了一圈,确定他俩人已经偃旗息鼓不会吵架了,才反手关上门,一步三蹭地往里挪。 王叔。江凌干巴巴地笑着打招呼:早啊。 宁怀瑾点了点头,说:早。 这么会儿的功夫,江凌怀里的孩子就被外头的动静惊动了,开始不安稳地扭起了身子。江凌下意识拍了拍襁褓,可惜也无济于事,那孩子终于将自己挣扎醒了,开始吭哧吭哧地哭起来。 江凌一听他哭头就疼,胡乱地哄了两声,就求援似地看向了宁怀瑾。 王叔江凌刻意拉长了一点音调,埋怨似地问:乳娘呢? 已经叫人去找了,但是总要找知根知底的才行。宁衍可有可无地说:最早也得下午了,你先带着吧。 衍哥哥,这现在可是你的儿子。江凌举着那孩子往前一递,抱怨道:你怎么这么不上心。 还不等宁衍说什么,宁怀瑾却像是被你儿子三个字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先有了反应。 给本王吧。宁怀瑾从宁衍手里抽回手,示意了一下江凌。 江凌看了一眼宁衍,将手里的孩子递了过去。 王叔,你可小心一点。江凌心有余悸地说:他闹起来可吓人了。 几个月大的孩子已经长开了,不像是小小的婴儿一样乖乖躺在襁褓里。那孩子不认识宁怀瑾,又被折腾了一过手,顿时更不安起来,手脚并用地从薄被里挣脱出来,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脸都哭红了。 宁怀瑾被他哭得没招,学着江凌进门时的动作将那孩子搂在怀里,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背。 直到这时,宁怀瑾这才像是终于有了实质感,也不由得往襁褓里多看了几眼,仔细端详起宁衍的儿子来。 宁怀瑾仔细地瞧了他一会儿,虽然那孩子哭得满脸泪水,但宁怀瑾还是莫名从他脸上隐隐瞧出两分宁衍的模样。 大约是这孩子长得好,刚巧遗传到了生身父亲与宁衍相似的那部分。在这样相近的血脉下,说是宁衍的孩子,大约也不会露馅。 起名了吗?宁怀瑾问。 诸侯靖兵,好以为事。宁衍在路上便已经想过这件事了,几乎未曾多想便答道:朕与他生父兵戎相见,到底伤了兄弟情分,不如就择一靖字,也好多加警醒后人。 靖,安也。宁怀瑾说:平定安静,是很好。 -- 第335页 宁怀瑾实在不太会哄孩子,抱了一会儿已经开始头疼了,忙将孩子又放回了江凌手里。 江二小姐虽然与恭亲王半斤八两,但好歹已经哄了好几天,也勉强算上有了些心得,搂着孩子在屋里转了两圈,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靖哥,还挺好听的。江凌笑着捏了捏宁靖的脸,说道:可别哭了,再哭就不给你这么好听的名字了。 那孩子哪能听懂,依旧抓着江凌的衣襟,抽抽搭搭的,哭得可怜极了。 那陛下准备怎么安置他?宁怀瑾问。 朕已经去信给南阳府,叫玲珑动身前往霍山县来,等她来了,再将孩子交给她也就是了。宁衍说:这孩子的来历知情者甚少,等来日回了京城,那就是我的儿子,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那皇叔呢?宁衍问:何时动身回前线? 前线的战事越推进就越离不开宁怀瑾,临近安庆府,总有要对付宁铮的那一天,前线没个王爷在场恐怕压不住阵。宁衍虽然舍不得宁怀瑾,但也知道不能一直留着他在后方。 再呆三天。宁怀瑾说道:我看看陛下,若没什么事,我就动身了。 三天,勉强也够了,于是宁衍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宁靖好容易被江凌哄得安静下来,脑袋一点一点地伏在她肩头睡着了。江凌小心翼翼地抱着他走过来,指了指宁衍的床榻,用眼神询问他能不能将孩子放下一会儿。 宁衍点点头,曲起一条腿,给她让了个地方出来。 宁怀瑾也顺势站起来,将床边那点空位倒给江凌,对宁衍说道:陛下回来,外头恐怕有不少人看见了,我出去打点一下,一会儿回来。 宁怀瑾说着还回头摸了摸江凌的头,看了两眼睡着的宁靖,最后才冲着宁衍又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宁怀瑾一走,江凌顿时长长地出了口气,肩膀也塌了下来,整个人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夸张地拍了拍胸口。 还好还好,吓死我了。江凌一边捶着酸痛的手臂一边后怕地说:我以为王叔得气坏了呢,我刚才在隔壁坐着,想了好几次要不要来救你。 宁怀瑾不在屋里,宁衍也不端着了,他单手扯高了被子,整个人往下一滑,半躺了下来。 已经气坏了。宁衍嘟囔了一句。 还好吧。江凌探着脑袋往宁怀瑾离开的方向看了看,说道:这不是被你哄好了吗? 宁衍把被兜头一蒙,苦笑道:还早呢。 宁衍心里知道,宁怀瑾现在不过是心疼占了上风,又不想在外头给他没脸而已。可想要让他真正放下这件事,估计他还得费上一番功夫。 江凌安抚似地拍拍熟睡中的宁靖,撇了撇嘴,小声问:那你猜王叔现在去哪了,真的去打点属下了吗? 他早就知道我要回来,外头的人早都换成他的亲信了,有什么可打点的。宁衍闷闷地说:八成是去找程大夫了吧。 宁怀瑾在程沅的小院里没找到他的人,临时拽了个下属问,才问到程沅的去向。 这处小院地方不大,院子里没有独立的小厨房,烧水熬药都要在大厨房旁边的小间做活。 宁怀瑾一路问了三四个下人,才终于找到大厨房。 现在正是盛夏,厨房里一开火就闷热得很,程沅干脆将药炉子整个搬到了门口,坐在台阶上挑拣药材。 王爷。程沅远远看见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想要站起身来迎他。 宁怀瑾冲他做了个下压手势,说道:不必多礼这是陛下的药? 嗯,是。程沅将药罐盖子掀开一条小缝,说道:估计还要一会儿呢。 宁怀瑾绕着药炉子踱了一圈,忍不住道:方才在屋里,本王没倒出功夫来问陛下的伤如何了? 程沅猜到他就该来问了,将手里的两块苏木往称药的托盘里一扔,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不太好。 宁怀瑾心里一紧,问道:怎么说? 现在正是夏日里,外伤容易感染,若不及时处理,很容易化瘀发肿。程沅说:宁铮大概没对陛下的伤势上心,既没寻大夫好好诊治,也没用什么好药。加上陛下伤了筋骨,挪动间碎骨移了位恐怕以后要好好养着了,不能碰重物,也要免得劳累,天气不好时也要注意保暖。 宁怀瑾抿了抿唇,追问道:多重的重物? 程沅沉默了一瞬,有些为难地说:拉弓练剑之类的肯定是不行了,至于其他的先养养看,最好是不要劳累,少用手为妙。先养个三五年看看情况。 饶是已经预先有了准备,宁怀瑾心里还是咯噔一声,往下沉了沉。 程沅向来不会夸大唬人,既然他都这么说,那以后别说春狩秋猎之类的,就连祭祀亲耕这样的大礼安排,恐怕都要提前掂量掂量了。 那不是废了吗。 宁怀瑾咬了咬牙,简直恨不得把宁铮从庐州府拖出来碎尸万段。 程沅知道他心疼,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多宽心之类的苍白安慰。 -- 第336页 宁怀瑾在原地走了两圈,还是没消下心里那口气。 程大夫,外头不比京城,好医好药都少,您恐怕要辛苦了。宁怀瑾说:今晚等入了夜,陛下睡下之后本王会往前线去一趟,到时候还劳烦您多照看着陛下一点。 今晚?程沅一愣:那陛下明日醒来 没事。宁怀瑾一摆手,说道:此处离昭明扎营的地方不远,本王快去快回,天明前就回来了。 第186章 要么等回了京,这孩子交给皇叔养吧。 只是还不等恭亲王动身,谢珏便已经先一步从前线赶回来了。 谢将军上午收到了宁衍安全抵达霍山县的消息,下午就将手里的事情托付给了副将,带了十来个亲卫策马往回赶,正卡在晚饭时分到了霍山县。 他回来的时候不巧,城里几位说得上话的人都扎堆似的聚在宁衍的主院里,压根没人发觉他回来了。 谢将军独自一人做贼似的摸进院子,临近门前还差点被端着铜盆出门的程沅泼了一身热水。 小沅。谢珏瞧了一眼地上冒着热气的水渍,心有余悸地说:这才几天不见,不至于生我这么大气吧。 程沅拎着盆愣了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说陛下回来了,有事要请旨,一会儿还得赶回去。谢珏拍了拍衣服下摆溅上的水珠,随口说道:陛下在屋里呢? 在呢。程沅说:刚喝完药,王爷和江二小姐也都在。 唔,那正好了。谢珏自动忽略了江凌的存在,一边往院里走一边说道:正好前线的事儿也让王爷一起 谢珏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正屋门口,正想抬手敲门,就见面前的木门吱嘎一声向内打开了。 谢珏下意识一抬头,紧接着一口气噎在嗓子里,目瞪口呆地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勉强挤出后半句来:听听。 恭亲王长身玉立站在门口,一只手还维持着开门的动作,另一只手的臂弯里抱着个半大孩子。那孩子穿着一套湖蓝色的绸缎软衣,伏在宁怀瑾的肩膀上睡得天昏地暗,一只手还紧紧攥着宁怀瑾胸口的一块刺绣图纹,将那块图纹揉皱得不像样子。 怎么回事,谢珏震惊地想,王爷这是从哪变出了个孩子,陛下知道这事儿吗。 短短几息之内,谢珏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一个赛一个的离谱。 还不等谢将军在脑内脑补完一出外室子千里跋涉寻生父的话本子戏码,屋内倒是先传来了宁衍的声音。 昭明?宁衍的声音有些意外:进来吧。 谢珏回过神,一边应了声,一边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宁怀瑾。 恭亲王已经回身让开了路往屋内走去了,那孩子圆圆的半张脸压在宁怀瑾的肩膀上,嘴巴都挤变形了,呼呼地喘着气,看着像个糖葫芦精似的。 谢珏多打量了他两眼,总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算上程沅和谢珏,不大的正屋里挤了足足五个人,把正堂塞得满满当当,转个身都费劲。 宁怀瑾抱着那孩子坐在榻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宁衍身上披着一件外衫,正懒洋洋地对着一局残棋琢磨出路,江二小姐坐在他对面,捧着一碟子桂花糕探头探脑,试图在棋盘上捣捣乱。 看着很和谐的模样,谢珏奇怪地想,好像没人对这突然出现的孩子感到意外。 宁衍将手中捻着的一枚黑子落下,然后将棋盘往前推了推,转而看向了谢珏。 大约是谢将军脸上的狐疑之色太过明显,宁衍也不免被他逗乐了,低低地笑了两声,大发慈悲地敲了敲桌面,一边从江凌碟子里抢走一块桂花糕,一边示意江凌将这情况讲给谢珏听。 谢珏跟旁的臣子不同,他是此次出征的主帅,外头发生了什么都瞒不住他,还不如早点告诉他底细,也让他有个防备。 江二小姐口齿伶俐,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从头到尾将宁衍在安庆府时发生的事情讲了个明明白白,最后一搭二就带了两句宁靖的来历。 谢珏越听越心惊,听到最后不由得在心里咂舌:这陛下胆子也太大了。 他不由得又看了看被宁怀瑾抱在怀里的宁靖,一个下午的功夫过去,宁靖已经差不多跟宁怀瑾混熟了,趴在他怀里也睡得很安稳,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谢珏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宁衍的心思主意都太正了,他心里自有说法,跟古往今来的帝王都不太一样,谢珏也很难评价他。 昭明匆忙赶回来,恐怕是有要事吧。宁衍接过话道:这屋里没有外人,若有什么,不妨直说。 是。谢珏正色道:臣此次请见陛下,实则是为了前线战事。 谢珏说着看了一眼宁怀瑾,才继续道:庐州城破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据探子来报,宁铮似乎没有死守的意思,可能还是要往安庆府方向退。 郑绍辉的北侧战场已经收拢完毕,前些日子拿下了顺昌府,也开始逐渐往咱们这边回拢了。谢珏说:前日南侧战场的孟昌勋也率军与我军汇合了,之后 -- 第337页 谢珏略顿了顿,谨慎道:之后是否要强攻,还得请陛下示下。 围起来,别叫三哥逃了,但也别叫他死了。宁衍言简意赅地道:要活的。 宁怀瑾给宁靖顺背的动作一顿,微微皱起眉来,似乎有些不满。 他确实不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宁衍还这么执着地要留着宁铮的性命。 大约也是之前被宁怀瑾吓着了,这次宁衍没再藏着掖着,利索地坦白了。 若非必要,其实朕不想要三哥的命。宁衍明明白白地说:杀他容易,但麻烦却多。权衡下来,若是杀他的弊端大于利益,那就没必要杀他。何况安庆府在三哥手下多年,就算要拿回来,朕也不想搞得流血千里伤得都是民生罢了。 当然,若是三哥实在扶不上墙,辜负朕的心意,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宁衍说:但无论如何,就算要杀他,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在阵前杀了。 宁怀瑾被他的理由说服了,脸色渐渐好看起来。 这倒确实,事已至此,宁铮反正已经翻不起什么风浪了,杀不杀他最后无非是宁衍一句话的事。在阵前手刃反王固然痛快,但若为了一时快活伤了宁衍的名声,也很不上算。 宁怀瑾本打算今夜去前线跟谢珏商议一下之后对阵宁铮的事儿,但现下既然宁衍已经有了计较,他便没有再多说了。 有陛下这句话,臣就明白了。谢珏站起身,拱手行了个礼道:庐州城破后,臣会令左右两军围困安庆府,令使者前去招降。 宁衍点了点头,道:辛苦昭明了,来日回京,自有论功行赏。 谢珏闻言忙客气了两句,说什么这都是分内之事,为君分忧实属臣子本分,不敢以此邀功云云。 谢珏本来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回来要宁衍的准话的,毕竟敌军阵营前竖着个反王,再怎么也是陛下的亲兄弟,总要问过口谕之后才放心。 前线战事未歇,谢珏也不敢多待,问出了宁衍的意思之后心里有了底,便开口说要告退。 这就要走啊?宁衍还没说话,程沅先下意识说道:你不是刚到吗,不歇歇? 前线战事吃紧,不好多留了。谢珏先是看了宁衍一眼,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便笑着对程沅说:你在后头好吃好睡就行了,不必担忧,也不用太想我。 谢将军的脸皮厚如城墙,当着别人的面也能面不改色地说这种私房话。程沅的脸皮哪能跟他相比,顿时耳尖一红,不好意思接茬了。 倒是宁衍笑着打趣了一句:感情好啊。 老夫老妻了嘛。谢珏恬不知耻地说。 当着满屋子的人,程沅终于受不了了,把他往外推了一把,恼羞成怒道:快走吧你。 谢珏哈哈大笑,一左一右地给宁衍和宁怀瑾各行了礼,说了告退之后便将程沅也拉走了,显然是出发之前还有私房话讲。 宁衍又从江凌那捻了一块桂花糕吃了,目光扫过宁怀瑾时略顿了顿,看起来若有所思。 怎么了?宁怀瑾发觉了他的异样,问道:陛下有话想说? 唔,也没什么。宁衍鼓着一边腮帮子,瞧着宁靖的小脑袋瓜,忽然道:要么等回了京,这孩子交给皇叔养吧。 陛下的长子怎么能交给臣养。宁怀瑾下意识拒绝道: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江凌偷摸在棋盘上拿走两粒白子揣进袖子里,插嘴道:我看王叔就很会养孩子嘛。 说得是啊。宁衍笑道:我们几个小时候还不都是皇叔帮忙拉扯大的。 搭把手罢了,算不得什么。宁怀瑾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说道:陛下的长子若养在臣这里,恐怕会引得众臣揣测。陛下既然决定要将宁靖认做亲子,就不要多生事端了。何况皇子养在外头,这于理不合。 那就算了。宁衍被拒绝了也没什么不满,随意地将这个话茬掀了过去:我也是随口一说,皇叔不必在意。这事儿还远着呢,等之后回了京城再说也不迟。 宁衍改口得太快,看起来就像是临时起意一般,宁怀瑾也不好抓着这个多说,不然反而像是自己多在意一样。 倒是有另一件事就在眼前,得准备着了。宁衍说着冲江凌摊开手,挑了挑眉。 江凌猜到瞒不过他的眼睛,于是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两粒白子交了出来,放在了宁衍的手心。 宁衍将那两粒白子放回棋盘原位,然后才回过身来,说道:算算路程,玲珑也应该走到一半了。 第187章 万幸,先帝是属意我的。 从南阳府到霍山县,大约需要七天,但玲珑只走了一半。 南阳府到霍山县山路居多,夏季多雨,山路湿滑难行,玲珑的马车在过二岭山时不慎从小路上滑落,连车带马摔下了万丈深渊。 当时随车的侍从只来得及从车上救下了大皇子,却没来得及拉出玲珑来,事后再去山下找时,早已经尸骨无存了。 -- 第338页 随行的亲卫在山下找了足足五天,除了几片马车残骸之外一无所获,只能无功而返。 听说消息传回霍山县时,帝王大为悲戚,接过皇子的襁褓时几次红了眼眶,最后为皇子起名为靖,吩咐人在当地为玲珑设立了衣冠冢,着人祭拜。 当时恭亲王宁怀瑾已经去往前线,霍山县无人敢在这个关口上去触陛下的霉头,最后还是江二小姐敲开了陛下的房门,前去规劝安抚了一二。 外面都在传呢,说你看你如此难受,想必是极为在乎玲珑的。江凌怀里抱着宁靖,用一只拨浪鼓逗着他玩。还有人想要去小沅叔叔那打听你的情况呢。 被外头传成悲痛欲绝的宁衍此时面色红润,神色放松,正靠在榻上看话本。闻言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问道:打听什么? 打听打听你身体呗。江凌说:小地方的人,又不像京中那么讲规矩,当然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在你面前卖卖好听说还有人在打听玲珑长什么样子的,我估计是想给你塞人。 霍山县的县丞政绩平平,就会在这些事儿上动歪脑筋。宁衍轻哼一声,随手翻过了一页书,说道:反正朕不露面,其他的都随他们去吧。 不过话说回来,外头也有风言风语,说你光说了风光大葬,但也没说要给个名分什么的,是不是有点冷情了。江凌将拨浪鼓塞到宁靖手里,问道:衍哥哥,外头风言风语不好听,要不要找两个传瞎话的下人杀鸡儆猴。 有人问到你头上了?宁衍问。 那倒没有。江凌说。 那就不用管,等他们传着传着自己就歇了。宁衍说:朕不打算给玲珑名分,本就是个靶子罢了,物尽其用也就得了朕可不想朕的皇陵里边放个女人的牌位。 江凌撇了撇嘴,心说你想的可够远的。 外头传什么都别理,随他们去,等过一会儿,晚间的时候你请程大夫来一趟,就说皇子受了惊,请他来给看看。宁衍说。 江凌: 江凌低下头,看了看正把拨浪鼓往嘴里塞的宁靖,实在不知道怎么把受惊俩字跟他联系到一起去。 至于外头有人打探朕和阿靖身体如何的,就真假参半地说就行了,别说得太好,也别说得太坏。宁衍嘱咐道:皇叔他们已经拿下了庐州府,打下安庆也是迟早的事儿,这段时间将府里看严点,别叫人浑水摸鱼了。 宁衍这句话倒不是无风起浪,昨日前线传来军报,说是庐州城已破,谢珏和宁怀瑾已然率军进了城。 在宁怀瑾的有意放纵下,宁铮率军回撤,现下下落不明,不清楚是回了安庆府,还是中途转道去了什么别的地方。 宁铮撤得太过干脆,左右两军还未曾回拢,是以叫宁铮钻了个空子,短暂地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宁衍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宁铮若是有那个能耐绕过己方大军跑来后头刺杀他,那就证明他气数已尽,老天要亡他,挣扎也无用。 倒是宁怀瑾对此如临大敌,熬了两个晚上没敢睡,前后排出了几波探子去找宁铮的踪迹。 他跑也跑不远了。谢珏掀开帐帘走进来,将手里的一碗热汤递给宁怀瑾,随口说道:这东南西北四面,他还能往哪走,不过是秋后的蚂蚱,怕什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宁怀瑾接过瓷碗抿了一口,眼神还是未离开沙盘: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谢珏知道他被之前宁衍被俘的事儿吓出了毛病,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多劝,而是随意地勾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听说,玲珑在去霍山县的时候死在半路上了?谢珏问。 宁怀瑾嗯了一声,神情间并不意外。他早就隐隐猜到宁衍不会留着玲珑回京城,现下这样处置,也算是给玲珑留了个好名声了。 这消息也该传回京城了,就是不知道太后娘娘怎么想。谢珏向来不喜宁铮一家,也没掩饰自己言语里的幸灾乐祸:恐怕京中那些墙头草们心里也该有个数了。 朝堂上总要收拾,看陛下的动作,想来是想从舒家开刀了。宁怀瑾说。 前些日子他还在霍山县时,宁衍也没闲着,找人问了京中的情况还不止,还令人将先前积压的折子送了回来,捡了几封临近的看了。 宁衍的右手还不太能活动,碰一碰都要疼。于是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宁怀瑾替他代笔写批复,亦或是往京中传信。 宁衍三天前曾去信江晓寒,暗地里吩咐他,若是阮茵再闹着要回宫便不必拦着,随她去,只要看好她和舒家,其他的都不必管。 虽然宁衍未曾说明此间用意,但凭着对他的了解,宁怀瑾还是猜到了。 他是准备将此事彻底收尾了。 毕竟等处置了宁铮回京之后,宁衍总不好再去皇寺跟阮茵对峙,到那时候,阮茵若是以宁铮为由头对他避而不见,别的不说,不孝的名声肯定是扣下了,反而容易让宁衍下不来台。 从舒家下刀也好,省的那些老臣总自诩辈分大,就对陛下指手画脚的。谢珏三口两口喝完了碗里的热汤,把碗一搁,凑过去跟着一起看了看沙盘,说道:王爷,就剩下这巴掌大的地方,你再看也看不出朵花来啊。 -- 第339页 本王心里不安定。宁怀瑾捏了捏鼻梁,疲惫道:总怕百密一疏,再出什么乱子。 谢珏理解他这种想法,他当初刚开始掌军时也是如此,夜夜睡不好觉,越到最后越紧张,总怕自己有什么地方没想到,搞得前面满盘皆输。 这种事儿旁人劝是没用的,只能靠自己调节。 郑绍辉的左军方才已经送了信来,说是到了预定的位置。谢珏说:顺昌府那边咱们都没工夫去管,倒也被他打下来了。郑绍辉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看着倒还有几分带兵的天赋。 确实。宁怀瑾说:郑绍辉最初出来时还有点瞻前顾后的,现在一年多下来,带兵似乎也越加得心应手了。 谢珏并没有要独占武将江山的意思,看见有旁的将领崭露头角,他心里也甚是欣慰。 当初谢家就是因为锋芒太升无人分担,才导致招惹无端祸患,现在宁衍手里有其他将领出头,谢珏反而觉得心里安生。 不说这个了。宁怀瑾捧着手里的汤碗,最后看了两眼沙盘,然后收回目光,询问道:昭明觉得,宁铮会往哪逃? 谢珏跟宁怀瑾对视了一眼,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道:若是宁铮还想苟活,不如趁早弃了手里的残棋,带着心腹隐姓埋名走水路往西,说不定还能有个一线生机。 但说实话,我觉得他不会选这条路。谢珏说。 怎么说?宁怀瑾说。 我不太了解他谢珏顿了顿,叹息道:但是换作了我,我就不逃了。 我会回到自己的封地里,堂堂正正地等着陛下打到我的门前来,然后当着他的面自裁,也算是保全最后一点皇室尊严。 但这种假设太过大逆不道了,谢珏没说出口。 不过宁怀瑾已经瞧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慢吞吞地将剩下的半碗热汤喝完,默认了谢珏的看法。 也不知是两位主帅对敌方反王太过了解,还是他们这些皇室子弟都将尊严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总之宁铮还是像史书上那些数不清的反王一样,走向了一条近乎既定的惨烈结局。 三天后,前线探子回报,宁铮已经抵达了安庆府,径直往府衙的方向去了。 宁铮回去之后便将安庆府全城戒严,军探显然不能跟进安庆府打探消息,但据怀玉当铺传来的消息来看,宁铮似乎并没有禁止平民出城。 这比当初冯源的守城之法要人道得多,起码宁铮还给了百姓们一点生路,大约是他这个封王做了整十年,虽然大半的时间用来琢磨怎么反扑京城,但也或多或少对羽翼底下的那群百姓产生了一点微妙情分。 围困安庆府是件枯燥的事儿,两两僵持的情形看似漫漫无期,却也瞬息万变。以至于宁怀瑾既不能率军攻城,也不能见缝插针地回去看宁衍。 不过宁怀瑾闲暇时候倒是给宁衍写过几封信,战事僵持到这个地步,他俩之间的信件往来也变得随意起来,不再是以军报为主,反而更像是闲聊。 某天宁怀瑾巡营回来,无意中跟谢珏提起对面的江南两府,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当天晚上写信时便加了一句还好宁铮的封地只到安庆为止,若再往东一点,哪怕是占了江南其中一府,今日情形如何都不好说。 宁衍的回信来得很快,他右手依旧不怎么能动,又不好找江凌代笔,于是这些日子的回信都力求言简意赅,字少得令人发指。 不过这封信他显然比以往那些信件更在乎一些,也难得地多写了几个字。 万幸,先帝是属意我的。 第188章 破城 宁铮哪里也没有去。 他带着一顶宽大的斗笠,逆着出城的人群走进安庆府的城门,从原本繁华的主路上拐到旁边的岔路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然后在满城最后一家未曾收摊的糖水铺子里买了一袋沾满糖霜的糖葫芦球。 为了能顺利回到安庆府,宁铮他们早换下了身上沾血的轻甲,扔了手里的长刀,换了一身粗布麻衣。 这些天过去,宁铮身边只剩下三五个亲卫,零散而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这让长乐王看起来跟城中那些拖家带口往外逃的富商也没什么区别甚至可能还没有他们排场大。 宁铮沉默地从小路拐上回府的主路,曾经辉煌威严的长乐王府似乎也被平白蒙上了一层阴霾,分明门脸没有丝毫缺损,可看着就是灰扑扑的,仿佛衰败已久。 宁铮踏上门槛,挥手制止了小厮的请安,脚步沉重地往里走。 沈听荷临时听见消息,手忙脚乱地临时整理了一番出去迎他,正好在二门处跟宁铮走了个对脸。 王爷沈听荷试图从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笑意,可还是失败了。 宁铮回来的路上便听说了宁衍被人从王府救走的事儿,也听说了他小儿子无故夭亡的消息。 听说那天府里上上下下死了三十多个侍卫,宁衍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关押的柴房中。直到有下人去送饭,发现院中的哑仆早已断了气,这才传出风声来。 沈听荷并不擅长撒谎,哪怕她已经极力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但还是会下意识地避开宁铮的眼神,强行挤出的一丝笑意里也充满了勉强的意味。 -- 第340页 所以宁铮很容易就能从她脸上看出端倪来。 其实从得知宁衍的消息和幼子的夭亡正巧在同一天时,宁铮就猜到了什么,他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位六弟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癫,也更豁得出去。 沈听荷掩在袖中的手指痉挛似地收紧了,胸口里的心脏怦怦直跳,跳得她眼前发黑,耳边一声一声地嗡鸣。 这样的心跳太过剧烈了,沈听荷很怕宁铮听出端倪,她有心想要按一按心口,却又不敢。 那天宁衍走后不久,沈听荷就反应过来他临走前那句忠告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其实沈听荷未必没想到,她这事儿做得太粗糙了,若是宁铮有心,很容易就能查到她头上。 但当时她心里满满当当都想着要怎么才能让孩子活下来,以至于对这些危险视而不见,直到宁衍彻底离开安庆府,沈听荷才开始恐慌起来。 她像是断头台上等死的囚犯,头上悬着一把锃亮的弯月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宁铮平静地看着她的表情,面前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点都不知道隐藏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背叛之类的事情做得更加隐蔽,于是只能强自按捺下心里的惶恐,等着老天爷给她最后的审判。 宁铮当然可以现在就将她拖出去祭旗,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宁铮自己否决了。 已经没必要了。 宁衍已经安全地回到了对面,也带走了他的儿子,之后再无他翻身的余地了,就算他现在将沈听荷拖出去杀了,对前线战况也没有一点帮助。 何必呢,宁铮想。 何必要在这样的最后关头搞得自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来日走黄泉路时前面都没人掌灯。 其实宁铮很难说自己的心情,他并不像沈听荷想象得那样暴怒,反而在得知府内情况时还由内而外升腾起一种隐秘地快意。 宁衍赢了又如何,还不是带走了他的儿子,宁铮想。 他大概已经猜到了玲珑的身孕不过是个幌子,宁衍早就看中了他的儿子,所以才要兜兜转转,冒这么大一个险。 思及此,宁铮不由得低低地笑了一声。 沈听荷原本就在胆战心惊地观察他的脸色,见他忽然笑了更是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王爷沈听荷勉强道:您笑什么? 笑一件值得笑的事情。宁铮说。 宁衍身上的寒毒是没法根除了,以后必定绝后,若是他不想再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就只能好好护着玲珑的孩子,不出意外,以后的皇位也必定是他宁铮的儿子的。 这一仗输给宁衍又如何,兜兜转转,最后还不是他赢了。 沈听荷却以为他疯了,他神情阴鸷,笑也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世上大约没有谁比沈听荷更知道宁铮对皇位的渴望,现在宁铮一败涂地,她实在想象不出来有什么是值得他高兴的。 沈听荷甚至觉得下一秒宁铮就会从怀里掏出匕首,当着满府下人的面捅死她,好叫所有人都知道,她沈听荷背弃宁铮,死有余辜。 但宁铮什么也没说,他甚至堪称温和地看了沈听荷一会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些日子以来,王妃辛苦了。宁铮说:没了孩子,你要节哀。 沈听荷不知道他说的是反话,还是真的没有疑心她,只能强行顺着他的话茬往下接道:王爷也是。 沈听荷想象的勃然大怒和翻脸无情都没出现,宁铮手里甚至没有出现什么寒光凛冽的匕首长刀之类的。 长乐王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将手里皱巴巴的纸袋子交给了她。 甜腻的糖霜味道从纸袋里散发出来,融化的糖衣将纸袋染湿,粘腻的糖浆从纸袋缝隙溢出来,不小心蹭脏了沈听荷的手。 沈听荷愣愣地接过那袋糖果,不明白宁铮的意思。 但宁铮显然不想过多解释,他摸了摸沈听荷的头发,然后转过身去,重新向来路走去。 沈听荷心神一颤,凭空从对方的背影里看到了点不详的意味,仿佛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一样。 这是她的丈夫,沈听荷突然想。 是她的天,是她的依仗,是她亲生骨肉的父亲,也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 沈听荷在儿子和丈夫中做出了选择,却不意味着她真的能放下这个男人。 饶是宁铮一手葬送了长乐王府的安宁,沈听荷也依旧爱他,担心他,生怕他在某个时刻一去不返,从此丢下了她。 王爷沈听荷攥紧手里的纸袋,下意识追了两步,追问道:您去哪? 宁铮停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身,说道:去调度城中布防。 因为并不禁止平民出城的原因,安庆府的戒严显得有些儿戏。 城外的宁怀瑾和谢珏打定主意要抓活的,对安庆府只围不攻,十来天下来,也搞得安庆府人心惶惶。 能跑的平民已经跑得差不多了,不过短短半个月的功夫,安庆府就近乎跑成了一座空城,街面上的商铺民居人去楼空,连着金银细软也一并带走。 失去了人气儿之后,整座城很快变得死气沉沉,入夜之后哪怕各处都点亮烛火,却也还是显得冷冰冰的。 -- 第341页 宁铮没再回过王府,沈听荷提心吊胆了几天之后,对未来的恐慌便从自己的性命之忧转成了宁铮空茫的未来。 宁衍会杀他吗,沈听荷想,柴房里那个少年看起来性子那样和善,真能狠下心来对亲兄弟动手吗。 沈听荷心知答案是肯定的,却也总不免产生点侥幸心理,心想着哪怕是圈禁,只要留一条命在,怎么都是好的。 宁怀瑾的招降书在围城第二十五天时用一支重箭钉在了安庆府的城门之上。那支重箭足有白羽箭的三倍粗,是恭亲王亲手搭弓射出去的,直直没入木框三寸有余,不像是要去招降,倒像是去索命的。 当时谢珏就站在宁怀瑾身边,总觉得要不是宁衍事先有明话吩咐,宁怀瑾恐怕是想把这支箭射进宁铮心口去的。 招降书是宁怀瑾亲笔所书,可惜宁铮看都没看,便将其一撕两半,明晃晃地表达了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态度。 只可惜他心里守着那点皇子尊严,他属下的人却没那个心力再跟他撑下去了。 士气这种东西,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让他们跟着宁铮轰轰烈烈地在战场上反击而死,他们或许也能死的堂堂正正。可宁铮一退再退,手下的人难免心思浮动,也不想跟着他去送死了。 七月二十八,白露,正巧是宁怀瑾围城的第三十六天。 七月流火,饶是安庆府这种临近江南的地方,清晨和入夜之后的气温也明显开始下降,不得不添衣御寒。 在安庆府粮仓储备还剩下一半时,宁铮手下一位前锋营指挥使趁着他休憩时率军哗变,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拿下了整个西城巡防营,然后毫不犹豫地拿着那封已经被撕成两半的招降书,替宁怀瑾打开了进城的大门。 宁怀瑾戌时借由大开的西城城门入城,亥时已经率亲卫进了长乐王府。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安庆府便易了主。 这个结果宁怀瑾早得了消息,宁铮却也并不意外。城破后,他近乎从容地被宁怀瑾手下的亲卫从身上卸去刀剑,转而扣上一副铁锁。 当夜有急报传回霍山县,直说安庆府已破,陛下心愿可了,长乐王夫妻二人已双双下狱,静听陛下发落。 第189章 长谈 宁衍就着烛火思索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做出了决定。 他将江凌从睡梦中挖起来,把睡得天昏地暗的宁靖临时托付给她,然后叫上了秦六,连夜赶往安庆府。 宁衍这次乖得很,出门不但带了秦六这样的亲近随从,也点了该有的亲卫护卫随行,出发时还给宁怀瑾去了信说明情况,连大约什么时候能到安庆府都说得明明白白。 宁怀瑾其实私心并不想让宁衍再来了,可他又知道自己没法拦着。若是宁铮死在两军对战中那倒是无所谓了,可只要他活着,那就只能由宁衍来处置他,旁人插不上手。 于是宁怀瑾也只能将手头的事情放给谢珏,自己亲自带兵顺着宁衍的来路去接他。 这次宁衍没有骑马,也没有带兵,优哉游哉地坐着车在路上晃了两天。 宁怀瑾在离安庆府百余里的地方跟宁衍的车架汇合,然后架不住宁衍三催四请,最后还是弃马上了车。 他身上穿着轻甲,行动不便,坐进车里时也显得拘束,宁衍生怕他坐得不舒服,于是往旁边让了让,几乎将大半个座靠都让给了他。 陛下不必躲那么远。宁怀瑾说:臣搭个边就行了。 离安庆府还有两个多时辰呢,皇叔别这么拘着。宁衍笑了笑,拉过宁怀瑾的手摩挲了一下,说道:不然等到下车的时候,小心腰背酸。 没事。宁怀瑾说:这些日子天天骑马,已然习惯了。 对了。宁怀瑾往宁衍那边挪了挪,冲着宁衍的右手扬了扬下巴,问道:陛下的手怎样了? 嗯?宁衍怔愣一瞬,然后笑了笑,自己撩开袖子给他看:好多了外头的伤口已经差不多愈合了,只是里面骨头还没太长好,动起来还是疼。不过程大夫说还是要时常动动,免得骨头长歪了。 宁衍手上固定用的竹片已经被取了,但是依旧包着厚厚的纱布。宁怀瑾小心地托着他的手上下活动了一二,见行动并未受阻,才松了口气。 那就好。宁怀瑾放开他的手,说道:只是陛下到底还没养好,何苦舟车劳顿来一趟,就算是要处置宁铮,等来日收拾完安庆府的烂摊子,臣再将他带回去也就是了。 其实我这次来本也没什么事儿,跟三哥见一面便罢了。宁衍笑道:不瞒皇叔,我是没打算杀他的。 宁怀瑾早听说了他这个想法,现在再听也并不意外。 臣知道,只是 宁衍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说道:皇叔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但不杀他,也不想将他带回京城关押。 宁靖一事之后,宁衍自认为再没什么需要瞒着宁怀瑾的了,所以不等他问,便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了。 我对他早有处置,但既不是让他上断头台,也不是让他在宫城王府内关押致死。宁衍说:我说了要给他个机会,那就是真的要给他一条生路。 -- 第342页 安庆府是封地首府,其府衙修得气派,连带着牢狱也比旁的地方大些。 宁铮自从被关押以来,既没人来给他上刑,也没人来提审,甚至连谢珏和宁怀瑾也没来过。宁铮不知道他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神奇地既来之则安之,在牢里待的也算心如止水。 只是沈听荷听说也被一并下狱,只是不知被关在了哪里。府衙大牢中似乎只关押了宁铮一个,大多数监牢都空荡荡的,偶尔说句话,能飘回来三句回音。 牢里潮湿阴暗,也不见光,宁铮只能从高处一块小气窗里辨认白天黑夜。 他被关到第十天时,傍晚送饭的狱卒从一个干巴瘦小的中年人换成了一个身穿轻甲的年轻男人。 宁铮认识那套装扮那是宁衍身边的禁军所穿的轻甲。 那男人给他带来了一个五层的食盒,沉甸甸的,鸡鸭鱼肉一样不缺,还烫了一壶温温的酒。 宁铮看着这些东西,忽然笑了笑,问道:怎么,你们陛下已经到了? 那年轻男人脸色颇冷,闻言并不答话,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给他摆好,便转过头走出了房门,配着刀站在门口。 宁铮也不在乎这个,自从知道宁衍不得不将他儿子视作唯一的后嗣之后他就心情大好,连输也输得没那么憋气了。 他大概是已经存了死志,于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也不管这酒菜中是否有毒,总之是拿过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酒过三巡时,还念了两句诗。 秦六依靠着冰凉的青砖墙,耐心地等着药效发作。 宁衍是打算让宁铮好好享受这顿断头饭的,里面的药下得很温和,起效很慢,秦六在外头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觉得身后的牢内彻底没了声响。 秦六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推开虚掩的牢门,将已经因蒙汗药昏睡过去的宁铮单手扛在肩上,转身走出了大牢。 大牢外头等着一辆粗布马车,秦六不客气地将宁铮往车里一扔,转而坐在车辕上,单手拾起了缰绳,喊了一声驾。 宁铮被蒙汗药撂倒,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直睡了有十几个时辰,睡到第二天下午才悠悠转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目之所及处正好开着半扇小小的窗,夕阳的余晖从窗内铺进来,照亮了大半个马车厢,瞧着暖意洋洋的。 宁铮下意识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却见自己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也没摸到什么伤口。 他心中疑虑更深,翻身坐了起来,只见马车的车门虚掩着,露出一道小小的缝隙,显然是没从外面锁住。 宁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睁开眼睛,但大概也看出来了,这是个请君入瓮的陷阱,他几乎未做犹豫,便弯着身子推开了门。 他孑然一身,到此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宁铮从马车里走出来,被外头的光亮晃了一瞬,他不悦地眯起眼睛,左右看了一圈,才发现他此时身在一处山道之上。马车前方不远处有个精致的凉亭,宁衍正侧对着他喝着茶。他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个禁军服侍的年轻男人,宁怀瑾也陪他来了,只是站得更远,正倚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上看风景。 凉亭另一边的不远处停着另一辆马车,沈听荷站在车边,正焦虑地向他这边望着。 这什么情况,宁铮想。 沈听荷已经瞧见了他出来,面上登时一喜,就想往这边来,可惜还没迈出步子,便被身后看管的人拽住了。 三哥。宁衍施施然放下茶杯,冲着对面的空座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茶还温着呢。 宁铮冲沈听荷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在宁衍对面落座,端过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 宁怀瑾听见动静,略略侧过头来往这边瞥了一眼。 三哥不怕朕给你下毒?宁衍笑道。 你要毒死我也是应该的。宁铮讥笑道:怎么,是觉得在牢里杀我不好看,所以才要在这深山老林里动手? 事已至此,尊卑分明在宁铮眼里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他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几乎什么也不在意了。 你今天杀了我也没什么,总之百年之后,坐上皇位的还是我的儿子。宁铮捏着手里的茶碗转了转,笑道:你再怎么盘算权谋,不过还是在为我的儿子做嫁衣。 说得对。宁衍干脆地承认了:阿靖是个好孩子,这些天跟朕也相处得来,好好教养,应该是个不错的太子。 宁铮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不知是想笑还是什么。 所以,你是来为了你的太子斩草除根了?宁铮问。 恰恰相反。宁衍探身过去,给自己和宁铮又各添了半碗茶,说道:朕是来放三哥一马的。 哈?宁铮嗤笑道:你觉得我今年六岁?会信你这样的鬼话? 三哥信也好,不信也罢,这本就是朕的态度。宁衍轻飘飘地说道:阿靖虽然还小,朕也将知晓此事的人都收拾了个干净,但难保不会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日后成为朕的隐患。做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朕可不想以后垂垂老矣的时候,朕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跟自己反目成仇。 -- 第343页 宁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父皇怎么会把皇位交给你这么一个心慈手软又胆小如鼠的家伙。 宁铮看起来极为不解,宁靖还那么小,只要宁衍说他是自己的儿子,几十年之后,谁又会真的在乎宁靖到底是从谁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就连宁靖自己恐怕也不会在意,更妄论为两个早已枯骨黄土的亲生爹妈与当今天子反目成仇。 宁铮虽然骂他心慈手软,可心里却清楚,宁衍绝不是个软弱的蠢货,否则他今日就不可能以胜者的姿态坐在这里。 天真和软弱或许能给他带来点慈爱良善好名声,却无论如何没法让他在帝王宝座上安稳地坐这么多年。 但宁衍看起来又不像是在撒谎毕竟他身上已经没什么可供宁衍图谋的了。 第190章 陛下,好一出以退为进。 当初四哥的事儿,三哥知道吗。宁衍忽然问。 当初宁煜逼供篡位时,宁铮早已被封了王,远离京城来了安庆府。那场喧闹起得轰轰烈烈,结束得却悄无声息,硬是被按在了宫城里,近乎没传出什么风声来。 当日的种种宁铮起先并不知道,还是后来阮茵给他写了信说明那天发生的情况,宁铮才得知原来宁煜比他还要大胆,竟然真有胆量在大宴上逼宫造反。 小六,你是要拿老四的结果来告诫我,还是想让我以他为前车之鉴,好好感恩你的慈悲之心。宁铮刻意咬了个重音,随即满不在乎地笑道:省省吧,小六,何必对败军之将费这样的心思。 宁衍定定地看了宁铮一会儿。 十年不见,他这位三哥已经从风华正茂的青年人变作了饱经沧桑的中年人,他的两鬓灰白,眼里也不负当年嫡长子的风采,整个人肩背略弯,虽然看着还是腰板挺直的,但怎么看怎么有一种逞强的味道。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重的痕迹,也让宁铮与宁衍印象里的三哥彻底区分了开来。 宁衍淡淡地从他脸上移开目光,转而看向了亭外的峰峦叠嶂。 宁衍脸上一直温和的笑意略略收敛,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冷淡了起来。 或许三哥不知道,当年四哥逼宫篡位的时候,朕就站在先帝的身边。宁衍淡淡地说:那时候四哥指着朕的鼻子怒斥,骂朕,也骂先帝,问先帝为什么要诓骗他,是不是压根没有拿他当儿子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箭穿心,死在了朕眼前。朕当时虽然年幼,但四哥当时的模样朕依旧记忆犹新。 宁衍喉头一哽,抿了抿唇,有些说不下去了。 宁铮抬头看向了他。 宁衍察觉到了宁铮的目光,但他未曾回头,依旧望着远处的林海,沉默了许久。 三哥。宁衍终于说:你与四哥,都是朕的哥哥我们是亲兄弟。 天家兄弟,从来没有人跟宁铮这样说过话。 宁铮头上两个兄弟早夭,他顶着嫡长子的名头跟宁煜这个宠妃之子斗了那么多年,彼此阴谋算计不计其数,偶尔坐下来闲聊几句,也都是暗藏机锋,从没有真正推心置腹过。 至于宁衍,当时他和宁煜正值壮年,而宁衍不过是个还不及人大腿高的孩子,他俩人那时斗得天昏地暗,却谁也没将宁衍这个从小就被父皇丢出宫养育的小不点放在眼里。 宁铮当时为了在宁宗源面前博点长兄的名头,面子上也做了不少兄友弟恭之事。他仍记得这个六弟弟怕苦怕酸,极爱吃甜食,出宫时也偶尔会给他带些鸡零狗碎的小零食。 其实若今天坐在面前的是宁煜,宁铮必定要么二话不说站起来就抹了脖子,要么就是不死不休,绝不可能平静地坐在这里跟对方喝茶,更别提将对方的话听进去。 可偏偏是宁衍。 其实当年事后得知真相时,宁铮不是没恨过宁衍。 他就像当初的宁煜一样,怨恨过,迷茫过,砸了整整一个书房的摆件,只觉得自己半生筹谋都是一场笑话,是宁宗源手底下的一场戏。 可后来他冷静下来后,又觉得十分可笑因为宁衍太小了,他懵懵懂懂,不会争也不会抢,既没有能耐的舅家帮衬,又没有精明的母妃帮着算计。能得到这个皇位,不过是他们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手下的一颗棋子,本质上跟他没什么不同。 宁铮理智上恨不了弟弟,情感上也恨不了父亲,就只能守着最后那点毫末希望,想着有朝一日凭着自己的能耐再打回京城,自己亲手夺下那把龙椅。 三哥为什么那么执拗要造反。宁衍说:那把龙椅真那么漂亮吗? 人只有对自己拥有的东西才最大方。宁铮说:你自坐在那,自然觉得没什么特别。 是吗?宁衍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或许真的如此吧。 宁衍半垂着眼睛,看起来并不开怀,反而有几分落寞之色。 宁铮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真情流露也好,抑或只是再打感情牌也好,他都不免为宁衍那句亲兄弟动容了一瞬。 你到底想说什么?宁铮说。 朕没什么想说的。宁衍回过头,冲着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马车抬了抬下巴,说道:朕给三哥做了个好身份不显赫,也不富贵,但是勉强糊口不成问题。三哥一路向北,去凉州寻个小地方,安安生生过个下半辈子吧。 -- 第344页 朕不会杀你,但是朕会对外宣布你死了。宁衍说:今日大约就是你我兄弟之间的最后一面了这茶怎么样? 宁铮垂眼看了看面前的半碗茶,说道:很香。 那就好。宁衍说:时辰不早了,喝了就上路吧。 宁铮沉默了一会儿,没去碰那碗茶,而是问道:你还要我做什么,直说就是了。 宁衍收回目光,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三哥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朕图谋的吗? 宁铮哑口无言宁衍放他走,又对天下宣布他死了,既没有得到斩草除根的安全,又没得到一个爱惜手足的名声,简直是两边不讨好,宁铮实在想不出来他图谋什么。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请三哥怜取眼前人吧。宁衍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不远处一直望着这边的沈听荷,说道:三嫂对三哥是痴心一片。 宁铮闻言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沈听荷听不见他们二人的谈话声,只能一直担忧地向这边望着,时不时想要靠近,却又被人拉回去,看着好不可怜。 我不欠你人情。宁铮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嗤笑一声,冷声问:笔墨纸砚,你带了吧。 宁衍挑了挑眉,倒也没有装模作样地推拒什么。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亲卫手脚麻利地从桌上端走茶盘,铺好了笔墨纸砚。 瞧模样,完全是有备而来。 宁铮伸手拾起笔来,略想了想,给阮茵写了一封亲笔信。这东西算是他还宁衍的最后人情,要用还是不用全凭宁衍自己。不管宁衍今天是虚情还是假意,起码宁铮相信他干不出来半途截杀的龌龊事,这封信权当还他给的这条生路。 宁衍也没客气,安稳地端坐在一边,喝着茶等着宁铮写完这封信。 他日回京,有宁铮的亲笔信,阮茵那边确实就要好对付得多了。宁衍放着这个便利,不能不拿。 写完信,宁铮自觉还上了宁衍的债,于是也不想跟他接着在这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将碗中的残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转身向沈听荷的方向走去。 亭外的禁军想要伸手拦他,却被宁衍喝住了。 宁铮倒是脚步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冲着宁衍道:今日你赢我,是我棋差一招,但也不代表你就一定能永远高枕无忧。你这慈悲心肠最好改改,连谢珏这样的臣子你都能放任他带着精锐在中原腹地打仗,让谢家的名声在中原大地上越唱越响,让他的威望日益甚高,我实在不知道说你是蠢还是什么。 宁衍捏着宁铮那封亲笔信在空中抖了抖,挥干墨迹,闻言挑了挑眉,笑着回道:三哥此言差矣,若连谢珏这样心性的臣子都需要朕去威逼利诱才能为朕卖命,那朕这个皇帝当得岂不是失败。 宁铮被他反将一军,顿时噎住了。他脸色变了又变,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转身走了。 他实在无言以对。 谢家几代为将,忠心耿耿,说句愚忠都不为过,是朝廷顶顶能放心的顶梁柱。可知道是一回事,能像宁衍这样真的毫无芥蒂是另一回事。 上车前,宁铮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宁衍。就在那一瞬间,他忽而觉得自己这十年来殚精竭虑苦心筹谋的实在很没意思。 他父皇眼光毒辣,一如往昔,临了了也未曾糊涂一点宁衍确实是他们这一辈里,最大气的一个孩子。 三哥。宁衍忽然开口叫住了宁铮。 宁铮闻声回过头,只见宁衍已经走到了凉亭边上。他负手而立,面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那双眼睛古井无波,平静得很,以至于看着有几分凉薄。 求生不易,好自为之。宁衍说:只要安守本分,自能得其善终。 宁衍顿了顿,说道:朕会一直看着你。 山风微凉,夕阳下,宁铮的脊背上平白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攥着车门的手指无意识缩紧些许,心跳近乎漏了一拍。 说完这句话宁衍便转过身去,再没看他。宁铮沉默着上了车,赶车的小厮扯过缰绳喊了声驾,拉车的老马不情不愿地迈开步子,很快便拐过蜿蜒的山路,看不见了。 直到此时,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的宁怀瑾才像是重新回魂一般,施施然直起身来,转而越过禁军亲卫,走到了宁衍身边,从他手里抽出了那封宁铮留下的亲笔信。 陛下。宁怀瑾没有去看那封信的内容,而是直视着宁衍的眼睛,说道:好一出以退为进。 第191章 朕绝不要过先帝那样的日子。 比我想象得顺利。宁衍说:我原本以为三哥会更固执一点的,也没抱希望他真的会写这封信。 说话间,宁怀瑾已经看完了手里那封信,他将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里,仔细地折好封上,顺手递给了秦六。 宁铮的马车已经远去了,宁衍走回茶桌跟前,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夕阳西斜,昏黄的日光渐渐暗淡,远处的山路林海渐渐没入暗沉的阴影之中,但宁衍和宁怀瑾谁也没开口说要回去。 今日之前,臣没想到陛下还念着宁铮这样多的情分。宁怀瑾叹了口气,说道:否则有许多话,臣就不会多言了。 -- 第345页 情分是真的,却也没那么多。宁衍说。 当着宁怀瑾的面,宁衍不必再强自端着那高深莫测的架子,他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看起来既不像方才与宁铮对谈时的诚恳,也不像最后威胁他时那样冷漠。 他看起来有些疲倦,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困惑之色。 三哥跟我本不是不死不休的,之前我身在安庆府,他其实有许多机会杀我,可他都没有。宁衍说:因为这个,我才愿意给他个机会。 但我决定放他一条生路,却不完全因为这个。宁衍说。 宁怀瑾走到他身边,配合地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再听。 皇叔还记得当初父皇临终时的模样吗?宁衍突然问。 记得。宁怀瑾说:当时忙忙乱乱的,先帝发病太急,许多事都来不及安排,只能流水一样地见人皇室宗亲、辅政的重臣,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宁煜的尸身停在前头,先帝躺在殿内就剩一口气,叛乱的禁军要梳理,宗亲也要安抚,还得防着后宫的妃妾,更别提等着消息的臣子们。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提起那日场景时,宁怀瑾显然还心有余悸。他说着叹了口气,后怕道:还好当时宁铮已经不在京中了,否则浑水摸鱼起来,只怕比当时的情况还要凶险。 那时候皇叔还没有我现在大呢。宁衍开了句玩笑:怕不怕。 没来得及。宁怀瑾实话实说道:当时心里绷着一根弦,等到后来这根弦松下来的时候,万事已尘埃落定,没什么好怕的了。 可是我当时怕。宁衍说着转过头看向亭外,他一贯如此,每次要掏心挖肺地说些什么时便习惯性撇开目光,无论是看天看地还是看手边的零碎物件,总之是不会跟宁怀瑾对视。 那时候皇叔在外头处置大局,我要在父皇身边尽孝,于是一步也不能离开。宁衍说:我当时满心满眼里还记得四哥被一箭穿心的场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就发现连父皇也不行了。 他当时拉着我的手,我就坐在床边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眼里最后的那点光亮熄灭。宁衍说:他最初是说不太出来话,后来连人也看不太清了,只是拉着我的手一直攥得很紧,直到最后都没松开,像把铁钳似的,我都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宁怀瑾从来没听宁衍提过这些事。 十几年前,先帝驾崩那时候他也才十六岁,为人处世还不像现在这样有底气,许多事都是硬着头皮顶着,面上看着进退有度,沉稳端方,其实心里也一刻不停地打着鼓。不过是碍于身后站着尚且年幼的宁衍,才咬牙逼着自己扛事儿。 只是那时候他到底年轻,许多事顾忌不到,当时只顾着维持局面,现在想来,确实把宁衍忘了。 当时宁衍那样小,一下子没了哥哥和父亲,想必心里也不是毫无感觉的。 是我当时没顾忌到。宁怀瑾心疼地道:我当时应该先将你安顿好,不叫你多看这些。 我不是怕这个。宁衍伸手过去,握住宁怀瑾的手腕轻轻捏了捏:当时父皇病重,我早知道父皇有那么一天。我只是 宁衍极轻地苦笑一声,将后面半句隐了,不知是不想说,还是没想好该怎么说。 只是后来父皇停灵时,我日日给父皇守夜。宁衍说:那几天,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父皇的灵柩身边,眼睁睁看着他的干枯瘦弱的身体瘦弱下去,几天之内就变成了一具空壳他脸色青白,身体被厚重精致的帝王丧服盖着,就像是一片枯叶,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逐渐腐朽的味道。 那时候父皇的灵前来来往往,片刻不得闲。有宗亲、朝臣、后宫的妃妾,还有满宫的下人都跪在外头,穿着丧服,一个个哭声震天。宁衍说:可我当时转头看过他们时,却发现他们一个个脸上的惊惧和担忧之色远远大过悲戚,哭倒是哭得泪流满面,可也却不知道究竟在哭什么。 从那时候起,朕就在想宁衍自嘲地笑了笑:在想朕绝不要过先帝那样的日子到了了孤家寡人一个,走在黄泉路上孤零零的,在望乡台上回头时都听不见一句真心的哭。 宁怀瑾越听越心疼,恨不得把时间倒回十几年前,从宁宗源的灵前把宁衍抱走。 当时宁怀瑾不是没担心过宁衍,只是当时宁衍掩饰得太好,他虽然在灵前会哭会掉眼泪,但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答谢宗亲,接见朝臣,哪一件事都做得进退有度,彬彬有礼。 对年仅六岁的孩子来说,这已经很难得了。以至于宁怀瑾一直没想过,他当时跪在灵前的软垫上时,居然想了那么多事。 宁怀瑾现在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宁衍执意要放宁铮一马了他早见到了父子相残,兄弟相争的惨状,所以不想像宁宗源一样做得那样绝,搞得自己也没了后路。 何况宁铮已然走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放走,依宁衍的性子也必定会在他们身边贴身安插监视的人手,无论是影卫还是别的人,总之若宁铮敢有二心做什么小动作,必定会被当场格杀。 -- 第346页 既然放不放他对宁衍来说也没什么影响,那宁衍私心不想背一个弑兄罪孽,实在无可厚非。 宁怀瑾暗暗叹了口气,他原本还想过这样是否不值,可现在几句话下来,心里却只剩下了心疼。 不过除此之外,我倒也没有完全骗三哥。宁衍忽然语气轻松地笑了笑:毕竟我现在养了阿靖,总要给以后多打算打算。虽说之后露馅的几率不过万分之一,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到时候真叫他得知了真相,以为我杀了他亲生爹娘,虽说不至于闹成四哥那样难看,但总是容易生出嫌隙来,不值当。 三哥现在与我而言,不过是瓮中之鳖,随时可以捏圆搓扁,所以若杀他的风险大于放他的风险,我就绝不会杀他。宁衍说:一时意气之争不可取,为保江山安稳,我总要为大局想。 宁怀瑾不由得侧头看向宁衍。 宁衍目视前方,眼神坚毅,每当这种时候,宁怀瑾总是心有感慨,总觉得时光如匆匆流水,一去不返。原本觉得日升月落的一日,到了如今转眼看过去,也不过是短短一瞬。 宁怀瑾很难想象,在宁衍那些看似横冲直撞的意气行事之下,原来还掩着这样冷静紧密的心思。 或许也不是没有端倪宁怀瑾现下往回想想,只觉得这一环一环紧密相连,实则早是宁衍算计好的。只是他走得那样险,以至于看起来才像是被阮茵步步紧逼,只能奋起挣扎似的。 他看似由情出发,想一出是一出,步步都像是临时起意,可实则早将其中利弊分析得明明白白,心中自有一杆不偏不倚的秤,从未有过疏漏。 此次亲征,宁怀瑾见过太多宁衍他曾经没见过的模样了。而从探明心意之后,宁衍似乎也有意开始对他显露自己的能力,一点点循序渐进地告诉宁怀瑾,他确实已经是个合格的帝王了。 他也确实做到了,宁怀瑾想。 宁怀瑾心里如何百般感慨,宁衍并不知晓,他说完了心里话,却并没有感觉多畅快,反而心中空落落的。 宁衍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我小时候想过,我不必像父皇一样,用算计来掌管江山,也不会靠算计来打压亲人可现在看看三哥,却发现我还是在算计。 宁怀瑾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句。 他下意识想像从前一样,开口劝说宁衍两句,可又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很苍白。 算计与否本身就是种手段而已,不分善恶,更妄论对错,全看要如何使用。但这事儿需要宁衍自己开解自己,若他自己钻牛角尖,旁人说什么都没用。 何况宁衍本来也没有说错。 虽说是阮茵和宁铮先下的手,但宁衍也可称得上是步步为营,事事算计了。他甚至下了盘天大的棋,把所有人都兜了进去。 这样的心智手段本会让人感觉心惊,可不知道为什么,宁怀瑾心里却极其平静,并无半分忌惮之意,甚至还觉得于心甚慰。 或许是因为恭亲王坦坦荡荡,也或许是因为他本能地更相信宁衍的感情。 对宁怀瑾来说,宁衍能在这群狼环伺的处境里自保,且还能有余力反击,那比什么和善仁爱都更让他赞同。 或许正如其他宗亲所言,宁衍本性凉薄,亲情淡漠,感情里掺了太多理智算计,但宁怀瑾总觉得宁衍并不是没有纯粹的感情,只是全给了他罢了。 思及此,宁怀瑾淡淡地问:陛下是觉得这样不好吗? 不。宁衍出乎意料地否认了,他背着手,语气里带着些许笑意:我只是忽然理解了父皇这世上本是庸才居多,我只要收拢好这江山,让天下太平,世道安稳,便是对他们最大的善。 至于情分宁衍有意顿了顿,眼神有意地在宁怀瑾身上打了个转,意有所指地说:只要留着在要紧处任性就是了。 第192章 皇叔,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其实,方才你跟宁铮推心置腹的时候,有一瞬间很像你母妃。宁怀瑾忽然道。 宁衍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不由得惊讶地问道:皇叔见过我母妃? 年少时候在宫宴上见过一面。宁怀瑾说:离得很远,但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了。 宁衍的生母淑妃娘娘是这后宫一个最不起眼的存在,旁人争宠争地位争子嗣的时候她都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宫里,不争不抢,也从不拉帮结派,像是跟其他人活在两个世界。 宁衍对她没什么印象,但既然宁怀瑾提起,他也愿意多听两句。 我母妃是什么样的人?宁衍问。 很温和。宁怀瑾很快答道:或者说句温柔也不为过。 宁衍微微一愣,紧接着抿了抿唇,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堪称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太有趣了,宁衍心里暗暗想。 他皇叔分明有心,却这样害羞,连夸他都要这样拐弯抹角。 之前何文庭曾经跟我说,我小时候长得像我母妃居多,可惜我只见过她的画像,倒没看出来哪里像了。宁衍说:后来越长越大,似乎就像父皇更多了。 -- 第347页 宁怀瑾忽然伸出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宁衍浑身下意识绷紧了一瞬,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宁怀瑾干燥温热的手掌轻轻地盖在他眼前,遮住了残余的日光。 这里像。宁怀瑾说。 宁衍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宁怀瑾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宫中留存的画像只是薄薄的一张纸,比起真人来失真许多,宁衍看过几次,虽然心里知道对方是他的母妃,却总也提不起什么归属感来。 不过既然宁怀瑾说像,那就应该是像的。 宁衍拉过宁怀瑾的手攥在手心里,问道:那我和母妃谁更好看? 说什么呢。宁怀瑾轻斥道:什么醋都能吃吗?还有没有规矩了。 宁衍说完那句话,自己也觉得有些失言,可也来不及收回了。 他久违地被宁怀瑾训了一句,非但没觉得不高兴,反而还很是舒心,心满意足地将宁怀瑾的手翻来覆去地在手里摩挲着,一会儿摸摸他手背上留下的伤疤,一会儿又将手指插进他指缝里与他十指交叉。 宁怀瑾被他腻歪得手心发痒,下意识想抽回手,谁知宁衍手劲却大,愣是没让他躲。 三哥这件事断断续续拖了这么长时间,皇叔与我聚少离多,总是在外头带兵,现下尘埃落定,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宁衍说:还是说,难不成仗一打完,皇叔就不爱跟我亲近了? 宁怀瑾被他这毫不讲理的指责震惊了,一时间竟没说出话来。 而且这荒山野岭的,宁衍说话也太胆大了,宁怀瑾下意识环视了一圈,生怕被旁人听过去。 好在除了秦六之外,其他禁军都离得甚远,宁怀瑾这才松了口气。 不管外头是否安定,总之皇叔是回应我的心意了,可不能反悔。宁衍说。 宁怀瑾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哪里写着反悔俩字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洗一洗身上的冤屈,就听宁衍继续道:现下你我之间的阻碍已经尽数没了,等回京后,皇叔也可少许多顾虑。 宁怀瑾原本已到嘴边的话顿时一停,表情也变得有些不自然。 宁衍不提,他还差点忘了,之后还有回京的事情。 虽说宁衍现在有了宁靖,看似是有了后,可世上之事总不都像宁衍想象得那样简单。回京之后有朝臣,有宗亲,身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哪怕是暂时有了后嗣,也不代表宁衍就可以高枕无忧,以后肆意行事了。 古往今来,哪有一个皇帝膝下只有一子的。 先不说宁靖现在还小,资质悟性不明,不知道能否担当江山大任。就是说句难听的,小孩子难将养,万一之后出了什么事早夭了,宁衍今日的盘算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宁怀瑾之前虽回应了宁衍的心意,也默许了他二人之间的亲近,但许多事依旧并不像宁衍想得那样乐观。 宁衍看似闲聊,实则一直有意无意地瞥着他的表情,是以宁怀瑾刚一沉默,宁衍便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自在。 他心里微沉,很清楚宁怀瑾为何如此。 宁怀瑾还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宁衍知道,他与宁怀瑾之间身份有别,又有名义上的叔侄辈分挂着,想要宁怀瑾真正放下所有顾虑跟他坦诚以待,那绝不是一日之功。 只是宁衍毕竟年纪尚轻,虽然理智上清楚,心里却难免有些酸涩。 只是他到底将心思藏得很好,半分不悦也没表现出来,反而握紧了宁怀瑾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皇叔心里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宁怀瑾回过神来,下意识敷衍道:只是忽然在想,安庆府刚拿下来,万事都忙而已。何况马上还要准备回京的事宜,琐事繁多,恐怕一时闲不下来。 先不回去。宁衍说。 嗯?宁怀瑾微怔,追问道:不回京? 嗯,先不回京城。宁衍说:咱们在安庆府再多等一阵,等到十月份再动身回京。至于理由就跟京城那边说,安庆府账目混乱,人情复杂,我要在此地多待一阵子,以了解情况。 安庆府这边事情是多,封地的属臣,税收和账目之类的,确实要细细梳理。宁怀瑾说:但这些东西可以拿回京城慢慢看,也不必守在安庆府解决。 至于宁铮的私产宁怀瑾说着忽然顿了顿,冷不丁想起了宁铮那片药田,心里顿时发紧,想着这几天该是抽出空来赶紧去那地方一趟,说不定还能找些剩余的药拿回京城,好看看宁衍的寒毒能不能解。 是不能现在就回去。宁怀瑾神色微敛,说道:宁铮既然有心思盘算这么多年,府内难保没有关于寒毒的相关医方,多留两天,说不定还能找见些什么有用的方子。 什?宁衍完全不知道宁怀瑾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反应了一瞬才跟上他的思路,不由得好笑道:说什么呢,我不是说这个。 不是这个?这回换成宁怀瑾疑惑了:那是什么? -- 第348页 宁衍抿着唇,似无奈似好笑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见他实在想不起来,才微微探身过去,伏在宁怀瑾耳边轻声道:皇叔忘了?九月二十四是你生辰。 宁怀瑾还真没想起来这一茬。 这十年来,他一边跟江晓寒一样在内阁辅政,一边又担着宁衍的教养之责,在京中的地位简直是水涨船高。平时尚且有人要见缝插针地找由头给他送孝敬,更别提是生辰这样的大日子。 为了不招惹结党营私的名声,宁怀瑾平时从不收礼,也不开宴,更别说办生辰了。 宁衍倒是有心给他过,只是京中哪有密不透风的墙,宁怀瑾不欲给外头可走门路的错觉,于是大多数时候都拒绝了宁衍的好意。每逢生辰时候俩人关起门来一起吃顿好的,下碗面也就是了。 而今年他俩人身在安庆府,离京城整整两千里,身边没有那么多人时时刻刻盯着,宁衍心思活络,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别的时候也就算了,今年正好是个整日子,总要过过。宁衍笑着刮了刮宁怀瑾的掌心,说道:说起来,皇叔也到了而立之年了。 是啊。宁怀瑾顺着他的话茬垫了一句:日子就是这样,一流水地就过去了。 宁怀瑾本意只是想顺着宁衍说一句,可不知道这句普普通通的闲聊怎么戳到了宁衍的心窝里,宁衍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消退了几分,与他交握的手也收紧了。 怎么了?宁怀瑾问。 没什么。宁衍说:皇叔一定要长命百岁。 宁衍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但眼神又很认真。宁怀瑾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方才他提起宁宗源和宁煜时的模样,只觉得心尖都颤得发疼。 宁怀瑾眼神止不住地发软,他心里叹了口气,从宁衍攥紧的掌心里抽回手,然后在他表示不满之前伸手搂住了他,就像是小时候无数次安抚宁衍那样,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后背。 好。宁怀瑾说:小衍也要长命百岁。 宁衍几乎是在瞬间就被这个称呼说服了,他眼睫颤了颤,乖顺地回搂住宁怀瑾的腰,把下巴搁在了对方的颈窝上。 皇叔比我大十二岁呢。宁衍小声说:那我长命百岁,皇叔活到一百一十二。 他也就这种时候还较真得像个小孩子,宁怀瑾被他逗乐了,按着他的后背轻轻揉了揉。 好。宁怀瑾说:天子之言,神佛也要给三分面子。 宁衍弓着身,撒娇似地倚在宁怀瑾身上,满足地在他颈窝里挪蹭了一下。 初秋衣衫轻薄,就着这个姿势,宁怀瑾能轻易地摸到宁衍微微凸起的脊骨。 宁衍从安庆府回来之后也已经养了许久了,可宁怀瑾总觉得他没怎么养回来,身形还是消瘦得很,不由得顺着他的脊骨往下按了按,顺手多揉了两把。 谁知宁衍不知怎的,忽而一把搂紧了他的腰,微微直起身来,避开了他的手。 别揉了。宁衍小声抱怨道:皇叔,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第193章 玩闹 宁衍的手伤还没完全好,其实宁怀瑾也不太想让他舟车劳顿,既然宁衍有心想晚点回京城,宁怀瑾也就由着他了。 宁铮夫妇二人是放走了,但对外总要有个交代。宁铮的事情办得隐晦,除了宁衍身边最为信赖的禁军之外,就连谢珏也不知道真正的宁铮早已经隐姓埋名地离开了安庆府。 宁衍似乎真的不贪图名声,叫人寻了一男一女两个死囚,叫秦六替他们易容后换上宁铮夫妇的衣服丢进牢里,一杯毒酒灌死了事,对外只说是宁铮造反,无颜回京见宗亲祖先,于是先一步畏罪自裁了。 当然,至于外面是真的相信畏罪自裁之说,还是心里另有猜测,宁衍并不在 意。 宁衍甚至觉得让人去猜测也挺好,现下天下太平,也没有虎狼在他卧榻之下酣睡,正是立立威的好时候,让人多怕他几分,倒也方便他日后行事了。 宁怀瑾对此无可无不可,他这些日子大多忙着在安庆府周遭奔忙。跟着宁衍送完宁铮回来后第二天,他便带着十里出城去了东山,只可惜那里人去楼空,原本的仓库和药田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不知道是当初露馅时就处置了,还是宁铮背水一战时烧的。 药田烧了后宁怀瑾还是没死心,又回过头去搜宁铮的王府。他派了不少人手,暗地里两线并行,一边搜罗长乐王府里所有的可疑物件,一边又派人去寻宁铮熟悉的大夫术士什么的。 只可惜宁铮有心下药的年份太早了,宁怀瑾派人找了足有月余,也没找到什么端倪,长乐王府里更是没有他想要的药方。 无论如何,宁怀瑾试图从宁铮这着手找到药方的想法是落空了,不免有些失望。 宁衍到从来没寄希望于这个,听闻消息后也没怎么在意,看起来倒是比宁怀瑾淡定多了。 三哥人虽然不怎么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当初京城里闹得那么沸沸扬扬的,他怎么会把药田留下当把柄。宁衍说着翻过一页书,懒洋洋地道:何况他本也不想看我好过,更别提研究解药了,皇叔完全是关心则乱,才寄希望于此的。 -- 第349页 话不能这么说。宁怀瑾正在书案后看着一份安庆府下属的县衙税收账册,手里的笔还没来得及放下,下意识便反驳道:万一他真傻呢。 宁衍忍不住扑哧一乐。 这事儿这几天都快成宁怀瑾的心病了,他心里堵得慌,一提这个就不高兴,偏只有宁衍对宁怀瑾这种新奇情绪有兴趣,总要有事儿没事儿戳他两下才舒服。 宁衍难得看到宁怀瑾这样明晃晃的不讲理,心里觉得好笑,却又不敢明晃晃地表现出来,只能勉强往下压了压唇角,一本正经道:皇叔说得是,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知道三哥是不是真傻。 宁怀瑾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方才说了什么,他微微皱眉,一边懊恼自己不该说话不过脑子,一边又对宁衍的调笑十分不满。 陛下也看了太多话本闲书了,朝政都荒废了。宁怀瑾挑了挑眉,说道:臣这正好有一份历年来的粮税账目,陛下起来看看,也批复一二。安庆府的税收与朝廷中不同,陛下看看到底是暂且保留原状,还是要改成跟朝廷一样的。 宁衍一听他这又陛下又臣的,就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了,闻言忙抿了抿唇,微微坐直了身体,装出一副正经模样来,干咳了两声,说道:我手疼,这点小事,皇叔批了就行了。 宁衍在宁怀瑾面前娇气极了,什么苦也不乐意吃,跟之前那个硬往敌阵里冲的陛下仿佛判若两人。这些日子以来,宁衍用手疼这个理由躲了好多次懒,宁怀瑾几乎每天要听他说个三五遍这句话,最初还心疼得不行,现在居然已经快听习惯了。 写不能写,看总可以看。宁怀瑾看出他只是撒娇躲懒了,于是不吃这一套,只说:如果陛下实在不想看,臣还可以念给陛下听。 宁怀瑾似乎铁了心要让宁衍起来做正事儿,放下手里的笔从桌后站起身来,径直走向软榻,就要去捉宁衍。 宁衍心中警铃大作,登时紧张起来,等到宁怀瑾走到软榻边时便一把扔开手里的话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毛毯,用脚背勾住宁怀瑾的膝弯,扑过去搂着宁怀瑾的腰,顺势往回一带。 老实巴交的恭亲王压根没想到他会突然袭击,一时间完全没防备,脚下拌蒜地顺着他的力道摔在了软榻上。 宁衍也没想到宁怀瑾这么容易就被他扯过来,意外之下也没收住劲儿,带着宁怀瑾在软榻上滚了两大圈,原本服帖的毛毯被歪歪斜斜裹在他俩身上,活像是把他俩网在了一起。 嘶 宁怀瑾兜头被毛毯罩了个正着,又被宁衍搂在怀里,只觉得眼前一暗,什么都看不清了。 宁怀瑾听见宁衍在耳边抽了口凉气,顿时心里一紧,不知道是不是疯闹的时候碰着了宁衍的手。他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把缠在两人身上的毛毯往下扯。 哪里疼了?宁怀瑾忙问:撞到手了吗? 两个多月过去,宁衍的手伤已经好了许多,虽留下了两道可怖的疤痕,但外头的伤口已经尽数愈合了。只是他的碎骨伤得太严重了,时不时还是需要程沅来给他针灸敷药。 程沅虽然说过要让宁衍别怕疼,适当活动活动,但这种程度的撞击显然不在活动之列。宁怀瑾着急,可他俩人缠得太紧了,毯子一半被压在身底下,一时间都拨不开。 宁衍伏在宁怀瑾身上,半晌不出声,宁怀瑾急坏了,不由得推了推他的肩膀,急声问道:小衍,说话。 宁怀瑾心里自责不已,心说今天怎么就偏要跟宁衍犟那一嘴,搞得玩闹没了分寸。 宁衍停顿了片刻,估摸着宁怀瑾是忘了要抓他去看账册的事情,才施施然道:不疼。 宁怀瑾不太相信。 宁衍单手支着床榻,从他身上撑开了点距离,笑眯眯地看着宁怀瑾。 宁怀瑾下意识侧头看去,才发现宁衍很是有谱,只用右手手肘支在他旁边,根本没碰到自己的手腕。 宁衍眨了眨眼睛,笑得很是狡黠:我都说不疼了。 那方才你宁怀瑾话说到一半便停住,反应过来宁衍八成是又来诓他撒娇的。 我好不容易焐出来的的热乎气都没了,觉得冷了而已。宁衍眨了眨眼,睁眼说瞎话地倒打一耙:皇叔得赔我。 宁怀瑾险些被他气笑了。 不过八月一过,外头确实秋意渐浓,两场秋雨打下来,外头的草叶都黄了大半。 南方的气候与京城不同,湿冷得厉害,不是多添衣服就可以了事的。宁衍本来就怕冷,这些日子确实越来越不爱动弹了。 宁怀瑾心知说不过他,便推了推他的肩膀,试图让宁衍起来。 那我叫人再添个熏笼进来快起来,青天白日的,像什么样子。宁怀瑾说:陛下不看账册就算了,我总得去看完。 看什么看,那东西又不着急,明天再弄也一样。宁衍铁了心要撒这个娇,蛮不讲理地搂住宁怀瑾的腰,凑过去把脑袋压在他的肩膀上,不让他起身。 宁衍身量修长,现在比宁怀瑾还高半个头,这么大半个身子搂过来,宁怀瑾一时间竟也挣脱不开。 -- 第350页 好容易暖和一点,皇叔别折腾。宁衍说。 宁怀瑾不上他这个当,正想努力从严严实实的毯子里钻出来,就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了敲房门。 陛下,您在里头吗。 是程沅的声音。 宁衍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今天下午正巧是程沅过来针灸的日子,他方才跟宁怀瑾一阵闹腾,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 宁衍虽然平时不怎么在乎旁人的眼光,但也不能让外人看见他和宁怀瑾这幅样子。他和宁怀瑾对视一眼,俩人谁也没说话,倒是手上动作不停,紧忙试图分开,东抽西抽地把毛毯从身下往外拽,狼狈得很。 宁衍也不敢叫程沅等太久,干咳了一声,说道:咳进、进来。 程沅推开房门,只见宁怀瑾坐在榻边,宁衍离着他老远,正一边往软枕上靠,一边将皱巴巴的毛毯重新抖落开。 宁怀瑾手里拽着毛毯一角,欲盖弥彰似地往里掖了掖,眼神左飘又飘,就是不往宁衍那边去。 他俩人衣衫不整,领口衣襟处皱皱巴巴的,程沅只一眼瞧过去,就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程大夫手里揣着个针包,眼神疑惑地在宁怀瑾和宁衍之间游移了一圈,还没来得及琢磨下是怎么回事,就见他俩突然莫名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别开脸,扑哧笑出了声。 程沅: 怎么回事,程大夫茫然地想:我来的不是时候吗? 第194章 密谋 程沅短暂地在留下和告退之前犹豫了一瞬。 宁怀瑾忍不住笑出来时就知道自己失态了,但当着程沅的面,他心里再怎么不好意思,面上也硬得端出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来维持面子。 于是他理了理皱皱巴巴的衣襟,在程沅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站起身,拍拍衣摆,转身冲宁衍行了个礼。 听阿凌说,给阿靖找的乳母好像不太合心意,臣过去看看。宁怀瑾说着转过身,又冲着程沅颔首示意道:陛下就麻烦程大夫了。 看起来彬彬有礼,很是稳重的模样。 程沅哪知道发生了什么,见状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连忙回礼道:王爷客气了,都是应该的。 宁怀瑾点了点头,神色自然地跟程沅擦肩而过,离开时还贴心地回头带上了门。 程沅稀里糊涂地被恭亲王打了个茬,也就将进门时的场景抛诸脑后了。 宁衍趁此机会拉好毯子,又将方才丢掉的话本捡回来抖了抖,搁在了枕边。 程大夫坐吧,不必拘束。宁衍说。 程沅回过神来,给宁衍见了礼,然后走到榻边的椅子上坐下,将手里的针包摊开。 宁衍自己将右手的袖子撸起来,将手腕搭在程沅带来的小软枕上。 针灸三天一次,宁衍和程沅彼此间都已经很熟悉这流程了。程沅将和着药粉的小熏炉点燃了,搁在宁衍手边,从针包里捻出第一根手掌长的银针,小心地扎进宁衍的阳池穴中。 宁衍吃痛地皱了皱眉,却没出声。 陛下。倒是程沅先开口道:说起来方才看到王爷时才想起来,几天前,王爷去草民那问过陛下的情况,也提了提寒毒的事儿。 程沅这些日子与他相处时间久了,渐渐地也不像最初那样怕他,偶尔行针时也能跟他闲聊两句。 皇叔这段时间惦记这个呢。宁衍说:绝嗣一事,程大夫没提过吧。 没有。程沅说:陛下交代过的事情,草民不敢擅自对外说。 宁衍放下了心。 程沅其实不太明白宁衍的心思,按理说他现在已经有了宁靖,这事儿说不说都无所谓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瞒着这件事不肯告诉宁怀瑾。 但宁衍的心思旁人难猜,程沅心里腹诽两句也就算了,并不会真不识趣地开口询问。 别的都无妨,皇叔问什么,实话实说就是了。宁衍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说道:朕没什么要瞒着他的。 草民明白了。程沅说。 程大夫这一路帮了大忙,也别总草民草民的了。宁衍笑道:等回了京,给程大夫在太医院挂个名,之后再去昭明军中,也名正言顺。 程沅手里捻着针,想跪下谢恩又不方便,只能连忙改口道:那臣多谢陛下。 不必谢。宁衍说:不过朕确实要请程大夫帮朕一个小忙。 什么忙?程沅一愣,忙道:陛下说就是了。 宁衍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面上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他舔了舔唇,在心里打了两遍腹稿,才开口道:再过半月,二十四那天是皇叔的生辰,朕想请程大夫帮个忙,那日将昭明和阿凌都支出去。 程沅: 宁衍要给宁怀瑾过生辰,这事儿程沅不奇怪;宁衍早已得偿所愿,跟宁怀瑾再进一步了,这事儿程沅也清楚得很。但他万万没想到,宁衍真的这么不拿他当外人,这种私事都能交托得这么理直气壮。 安庆府地方虽大,但能让人落脚的也不过是王府和府衙两处。江凌这样的姑娘不好出去跟人家挤客栈或军营,只能在王府搭个偏院。谢珏虽大多数时候住在军营里头,但因着时常要跟宁怀瑾议事的缘故,也是一天三遍往王府跑,几乎是不到天黑不走。 -- 第351页 程沅听着宁衍这个话茬,显然是要在那天弄出点大动静来了,所以才要把这些无关人等都清出去。 臣斗胆问一句,要支到哪去?程沅干巴巴地问:是离开王府就行还是? 也不用太远。宁衍实话实说道:朕找人将府衙后宅都收拾好了,到时候你们住那就行。 程沅明白了,宁衍这是早准备好了,只等着有人给他办这个差事呢。 恕臣直言。程沅一边往下取着银针,一边试图挣扎一二:陛下随便吩咐一嘴便成了,怎么非要舍近求远,要臣帮这个忙呢。 那不行。宁衍帮着程沅压住敷在伤口上的膏药一角,理直气壮地说:皇叔那样敏锐,若是朕去吩咐,他会发现的。 程沅: 臣明白了。程沅艰难地说:臣会小心的。 宁衍抿了抿唇,满意地笑起来,丢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程太医万万没想到,他走马上任的第一桩差事不是替宁衍治病看伤,居然是替他准备生辰惊喜来打掩护。 而此时的宁怀瑾尚且不知,他的生辰礼已经换了种方式人尽皆知。 宁怀瑾之前也想过宁衍会怎么折腾他的生辰,但安庆府人生地不熟,宁怀瑾左思右想,也觉得左不过就是关起门来吃顿好的,或者宁衍想要再热闹点,像除夕一样放点烟花看看,哄人高兴也就完了,没什么要紧的。 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宁衍也没着重留意过生辰的事儿,宁怀瑾背地里想了想,确定宁衍再怎么突发奇想也搞不出什么出格的,便放下心来随他折腾,自己也不过问。 九月二十二那天,北侧战场的郑绍辉率亲兵回军,到安庆府来跟他们汇合,也准备将顺昌府那边的情况当面回报。 安庆府虽大,但大部分都是有主的商户和民居,宁怀瑾有意不打扰当地民生,于是连屯兵都屯在外城一侧。郑绍辉带回来的亲兵说多不多,但说少也有个几万人,进城显然是进不来了,只能在城外扎营。 除此之外,郑绍辉此行除了亲兵之外,还带了一波从顺昌府带回的俘兵。当时宁成益在顺昌府身亡后,宁铮军中大乱,回援时不免吃了许多亏。郑绍辉就像个绝不吃亏的铁公鸡,在那浑水摸鱼的几仗中见缝插针地吞了不少小城,连带着手里也攒了一堆俘兵。 这些人大多不是宁铮的嫡系,都是宁铮征军征来的年轻人。这些人大多是安庆府封地内的普通平民,加之数量不少,以至于郑绍辉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置,便只能去信宁衍,询问其意见。 按理说,宁铮兵败后,这些人也是宁衍的子民,哪怕是曾跟着反王起兵,也大多只能治个攀附之罪。宁衍不欲让民间觉得他残暴,又有心留个好听点的名声,便叫郑绍辉将这些人带回安庆,无论是开垦荒田也好,还是去官田做白工也好,以工抵罪也就是了。 只是这样一来,在给这些人找到去处之前,郑绍辉就不好撇下大军独自进城了,于是宁怀瑾只能自己走一趟,先去城外大营接应郑绍辉,再按照宁衍先前写好的分派差事将这些人安顿了。 宁怀瑾本约好了跟宁衍一块过生辰,结果这事儿临时撞上来,他也始料未及。 宁怀瑾本已经做好了要跟宁衍好说好商量的准备,没成想宁衍倒比他想象得更通情达理。 郑绍辉这次带回的俘兵都是安庆府本地人,撑死了不过五千多,有个两天也差不多能查明白了。宁衍说:反正皇叔也只需要安排他们的去处,剩下的交给郑绍辉和当地府兵就行了。 既然说好了是一起过生辰,皇叔记得后天早点回来就行。宁衍说。 事虽然是这么回事,但宁衍这么通情达理,还是让宁怀瑾有些不适应。 那我真的去了?宁怀瑾试探道。 宁衍听得好笑,但也大概猜到了宁怀瑾心里在想什么,于是放下手里的话本,故作不悦地看向宁怀瑾。 怎么,皇叔后天是不打算回来了?宁衍问。 怎么会?宁怀瑾下意识否认道:我答应你的事情,什么时候不算数过。 宁衍似乎被这个理由说中了,表情有一点松动。 但他看起来还是不情不愿的,盯着宁怀瑾看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张开双手,冲着宁怀瑾招了招手。 宁衍通情达理好说话的时候,宁怀瑾总觉得浑身别扭,但他现在开始蛮不讲理地撒娇时,宁怀瑾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已经习惯了宁衍这副做派,还是快被他同化了。 宁怀瑾穿好外衫,迎着宁衍的目光走进内间,然后微微弯下身,顺着他的动作抱了抱他。 宁衍满足地收拢手臂,收下了这个拥抱,偏头在宁怀瑾颈侧蹭了一下。 他极喜欢这样跟宁怀瑾亲昵,宁怀瑾也乐意惯着他,十次里有八次顺着他的心意,以至于宁衍现在但凡遇到点什么事,总要借机跟宁怀瑾讨些彩头才让他过关。 后天皇叔可要早点回来。宁衍说:我给皇叔准备了个惊喜。 第195章 去看我给怀瑾准备的惊喜。 -- 第352页 安顿战俘的事情不难,但五千多人的去处安排还是很麻烦。 按照宁衍的意思,安庆府刚刚收回朝廷的手中,官田、府军这些都要重新安排,总不能留着宁铮的人再呆在要紧的地方。 郑绍辉带回的战俘大部分是些不想再从军的庄稼人,但这些人里有不少经历过军演,也操练过,是府军重整的好苗子。 宁衍的意思是,既然都要重编,那与其在在当地择选农家青年征兵,还不如挑拣着这些已经当过兵的人来用,还剩下许多麻烦但前提是,这些人得是可用之人。 所以宁怀瑾安顿战俘时,就得着重留意一二,可用的编入府军,没用的带去种地。这样一来,宁怀瑾难免要亲眼见见这些人,也要从郑绍辉那了解情况,才能做出最后抉择。 五千人说多不说,说少也不少,真一点点梳理下来,饶是宁怀瑾手脚麻利,也用了他将近两天的时间。 其实宁怀瑾本也不用这么着急,可宁衍本就是为了给他过生辰才要在安庆府多留两个月的。等过完了生辰,便要开始着手回京的事宜,到时候恐怕就难抽出时间来管这些俗务了。 宁怀瑾紧赶慢赶,但还是比之前假定的晚了些许,回安庆府时天已经黑透了,差点被关在城外。 现在安庆府依旧在平叛军的手下,城中没有灯火夜市,入夜后也没有商铺还开着门,只有几队巡逻兵,带着梆子和火把在城中巡视。 宁怀瑾知道自己回来晚了,心虚得很,又怕宁衍等急了,于是进城也没下马,一刻不停地往王府赶。 长乐王府中原有的下人侍从早在宁怀瑾破城之后就被遣散了,宁衍后被禁军接管,大部分院落都被锁了起来,只留下前院和宁衍住着的主院开着。 宁怀瑾到王府门前下了马,却奇怪地发现王府内漆黑一片,别说人影了,就连盏灯烛都没有。 王府的大门虚掩着,原本应该在院里守卫的禁军也莫名都不见了踪影,宁怀瑾反手关上门,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怎么回事,他回来晚了,宁衍不高兴了? 这个念头在宁怀瑾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自己否决了。 凭宁衍的性格,若真是那样,应该更变本加厉地来讨债,而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家出走,只留给他一个空空如也的王府用来赌气。 但眼前的情况实在太过反常了,长乐王府地方不小,平日人来人往的尚且不觉得什么,现下突然空置下来,反而莫名让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秋日的夜晚寒风阵阵,皎洁而冷冽的月光刺破一层薄薄的乌云,稀薄地落在地面上,只能勉强照亮王府内外的轮廓。 没有一个人在。 长乐王府像是无端变成了空置的老宅,若不是院中花草还打理得很好,没有荒废的模样,宁怀瑾都要怀疑自己是误入了什么精鬼之地。 他心里一边觉得反常,一边又不由得在想,这是不是宁衍故意为之。于是踌躇片刻,到底还是往里走了。 长乐王府前院往后院去的那扇门被一把铜锁锁住了,宁怀瑾不得不绕个远路往里走。 大约是宁铮的喜好作祟,长乐王府的修建打理与南方这边的园林不大相同,更像是京城的风格,方方正正,大开大合。 王府屋舍众多,宁怀瑾也没逛过几次,只依稀记得后头似乎有个面积不小的内花园。他有心想要早点到达主院一探究竟,于是刻意避开了这边的远路,从小厨房边的侧门进了内院。 内院与前头一样,也是没人值守。不知是否是错觉作祟,宁怀瑾总觉得这场景有些太过诡异了。 高悬在天的弯月被一片乌云挡住大半,本就稀薄的月光变得愈加吝啬,几乎只剩下了浅浅的几缕还落在地上。晚风微凉,不知吹动了哪里的草木,引来一片轻柔的哗哗声。 宁怀瑾疑惑地站在青石板路上,前后看了看,不明白这到底是宁衍的恶作剧,还是宁衍真的生了他的气,以为他失约,于是今晚不想在王府等他了。 但饶是如此,他依旧强自按捺下心里那点不安,脚步一转,向着主院走去了。 今夜的王府内锁了许多道门,宁怀瑾七扭八拐,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摸到主院。 主院也与外头没什么两样,黑沉沉的,并未点着烛火。就连一直守在宁衍身边的秦六这次也没留在门边看护,整个主院漆黑一片,宁怀瑾站在门口往里瞧了两眼,也没感觉到屋里有人在。 但唯一令宁怀瑾在意的是,主院正屋的门也是虚掩着的就像外头的大门一样,留着一道窄窄的缝,像是写着请进二字一样。 宁怀瑾略犹豫了一瞬,便迈开步子向里走去。 他走得很谨慎,先是顶开了房门,在门口略站了站,没听到什么异动,才缓慢地迈步进屋。 只是宁怀瑾前脚刚迈进屋,正想转进内间看看时,就觉得背后忽然突兀地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试图捂住他的眼睛。 宁怀瑾本能地想要反击,然而他手还没抬起来,便认出了那只手的主人,于是卸下了浑身紧绷的力道,任他施为了。 那只手捂住宁怀瑾的眼睛,紧接着,某个温热的躯体顺势贴了上来,环住了宁怀瑾的腰。 怎么这么不小心,也不抵抗一下试试。宁衍将下巴搁在宁怀瑾肩膀上,说道:我要是坏人怎么办? -- 第353页 闻到你身上的药味了。宁怀瑾在宁衍的手心下眨了眨眼睛,说:看来最近陛下有好好吃药。 宁衍轻轻地笑了笑。 是我太不谨慎了,我天天泡在什么药茶药香药膏里,都快熏得闻不出味道了。宁衍撒娇似地小声抱怨道:程大夫抓人吃药真是围追堵截,吃完了连蜜饯都不给。 宁怀瑾听出了他的意思,不免也跟着笑了笑,顺着他的意思哄道:那下次我去跟程大夫说,叫他熬药时也顺便用糖水化两个果干。 宁衍告状成功,不由得大为满意,亲昵地蹭上来,枕在宁怀瑾肩膀上。 宁怀瑾被他温热得呼吸弄得发痒,不由得笑着侧头往旁边躲。 我回来迟了。宁怀瑾先一步诚恳认错:实在是今天下午有一本兵籍录找不见了,郑小将军那翻了许久才翻到,所以耽误了。 没事,怀瑾回来得正是时候。宁衍说。 这时候已经错过晚膳了,宁怀瑾不由得心生疑惑,他想转头看看宁衍的表情,以此确认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宽慰之言,可又被宁衍阻止了。 怀瑾先闭眼。宁衍说。 宁怀瑾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稀里糊涂地闭上眼睛。 不多时,他感觉到宁衍的手从他眼前移开了,紧接着有什么微凉柔软的东西覆上来,代替宁衍的手遮在了他眼前。 宁怀瑾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发觉那是一条有些厚度的料子。绸缎被宁衍折了两折,略有个一指厚的模样,摸上去柔软细腻,似乎是绸缎。 宁衍将缎子绕到宁怀瑾脑后,然后微微收紧打了个结,紧接着退后一步,暂时离开了宁怀瑾身边,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宁怀瑾试探着睁开眼睛,可这条缎子的针脚极密,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不多时,宁怀瑾只觉得有一缕极细的光晕透过绸缎料子映了进来,宁衍的脚步声随之响起,从内间来到了他的身边。 与此同时,那缕温和的光也随之接近了似乎是宁衍点了一盏灯。 不等宁怀瑾出声询问,宁衍就重新走到了他身边,攥住了他垂落在身边的手。 这边,怀瑾。宁衍说。 宁怀瑾被他轻轻拽了拽,透过布料透进来的那点光晕也随时转了个方向。宁怀瑾反手握住了宁衍的手,试探性地迈开了步子。 蒙着眼睛走路其实并不简单,宁怀瑾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每次迈步时确实都有些迟疑。好在宁衍一直很细致,走得也很慢,时不时就会提醒宁怀瑾脚下的情况。 除了门槛台阶这样容易摔倒的地方之外,就算是从青石板路上拐到泥路上,宁衍也会出声提醒,生怕宁怀瑾为此不安一样。 也正是因为如此,宁怀瑾跟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出主院之后才发现,宁衍手里那盏灯八成是点给他的。 外头月色虽不明亮,但对宁衍来说,视物是绝没问题。而他被蒙着眼睛,要去什么地方只要由宁衍领着便好,所以按理说这灯点得十分鸡肋,可宁怀瑾细想才发现,宁衍大约是怕他蒙着眼睛心里不安,所以才要弄出这点亮光来,好让他有个辨别方向的指引。 思及此,宁怀瑾不知为何莫名地安心许多,他透过绸缎料子辨别了一下那光晕的方向,然后握紧了宁衍的手,试探性地往他的身边多走了几步。 小衍,这是要去哪?宁怀瑾问。 宁衍很快就回答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细听起来,似乎还有点狡黠的笑意。 去看我给怀瑾准备的惊喜。宁衍说。 第196章 我要给你留一条后路 大约一刻钟后,宁衍终于停下了脚步。 宁怀瑾感到了一股潮湿微凉的水汽,似乎是从不远处的左前方传来的。 长乐王府中只有最大的后花园里修了一片人工开挖的内湖,宁怀瑾在心里算了算方才的路程和时间,觉得大差不差,应该就是这里。 只是不等宁怀瑾开口询问,他眼前那缕一直替他指引方向的光亮突然消失了。 是宁衍吹灭了那盏灯。 但奇怪的是,宁怀瑾眼前模糊的光晕却没有消失,他依旧能从绸缎细密的针脚中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透进来的稀薄光晕。 宁衍没再多卖关子,而是抽开绸缎上的活结,将宁怀瑾眼前的绸缎取了下来。 皇叔看看,好不好看。宁衍说。 宁怀瑾垂着的睫毛抖了抖,他的视线跟着宁衍手指的方向偏移过去,落在不远处的前方。 在那一瞬间,宁怀瑾忽然明白了宁衍口中的惊喜是什么。 宁怀瑾猜想的没错,长乐王府唯一的一片内湖就在他不远处的前方,他和宁衍站在干燥的岸上,湖水冰凉的水汽正缓缓蔓延开来。 星星点点的光亮铺洒在水面上,正随着水纹缓缓荡出好看的光色涟漪。 放灯并不稀奇,但而令宁怀瑾真正惊异的是内湖旁的几棵树上正挂着几层浅水色的薄纱,水色的薄纱将湖中的暖光隔绝了大半,原本刺眼的烛火颜色像是被无端蒙上了一层浅蓝色的雾,以至于一眼望过去竟不像是灯,而像是满天星河落于水中一般。 -- 第354页 宁怀瑾下意识抬头看向夜幕,今夜月色沉沉,大半的星斗掩于乌云之后。乍一看去,像是这天上地下,只余下这么一条星河。 饶是宁怀瑾早就对宁衍的细心巧思有了心理准备,却依旧被面前这此情此景震住了。 宁怀瑾心口像是被人平白塞了块棉花进去,软绵绵的,虽不难受,却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宁衍将手里那条绸缎叠了叠揣进怀里,贴心地又问了一遍:怀瑾觉得,好不好看? 好看,宁怀瑾想回答,可不知为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猜到了宁衍会为他的生辰费心,却没想到会费心到这个程度。 看来怀瑾确实很喜欢。宁衍弯着眼睛道:不过现在还不到感动的时候呢。 宁衍看出了宁怀瑾的激动,他笑着重新拉住宁怀瑾的手,带着他往湖边走。 宁怀瑾任他牵着往前走,时不时抬手拨开那些轻扬的薄纱,跟着宁衍一起弯着腰穿过这片乱杂的林木。 没了薄纱的遮挡,湖中的光景就显得清晰多了。宁怀瑾这才发现,湖中的光亮来源于一盏盏小巧的花灯。那些花灯巴掌大小,看起来是用竹条和彩色油纸糊出来的,花蕊处立着一根食指长的红烛,烛火在夜风中跳动着,被弯曲的花瓣护在内里,怎么都不会熄灭。 那些花灯打眼一看便不是小数目,这片内湖占地不小,可这些花灯几乎铺满了湖面,宁怀瑾瞧着,少说得有几百之数。 此时恰时一阵晚风过,满池灯火在晚风中摇曳着,散着淡淡的花草香。 宁怀瑾压根没想过宁衍会这样给他过生辰,他望着湖面上的那片连绵的明亮烛火,几乎挪不开眼。 这 怀瑾喜不喜欢?宁衍恰时问道。 喜欢。宁怀瑾说。 其实恭亲王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对他来说,花灯不稀奇,奇珍异宝也好,漫天烟火也罢,这些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宁衍的心意。 安庆府不像宫中一样有能工巧匠背地里给宁衍出主意,今日种种,必定都是宁衍自己关起门来自己想出来的。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此处,宁怀瑾就觉得这满湖的花灯都变了味道,无端端蒙上一层令人感怀的美来。朦胧的光晕将透亮干净的湖水映得明如白昼,几尾锦鲤的红色鳞片也被灯火镀上了一层金光,缓缓划过湖面时,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宁怀瑾控制不住地向前走了两步,在湖边半蹲下身子来,想看得更仔细些。 宁衍看出来他喜欢了,心里满意得很,眼角眉梢皆带着满足的笑意,也不出声打扰他,干脆放开手,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等着宁怀瑾自己回过味儿来。 此时恰巧一盏花灯被水波荡到湖边,宁怀瑾眼尖,一眼瞧见那花灯里侧似乎写了什么,于是往前探了探身,伸长手臂,将那盏灯捞在了手里。 那行字写在花瓣内侧的小小一角,宁怀瑾将花灯在手里转了半圈,借着明亮的烛火,能清楚地看见那行小字。 平安康健。 宁怀瑾认得出来,这是宁衍的字迹。他略略愣了片刻,然后往旁边走了几步,从水中捞起了另一盏灯。 不出他所料,这盏灯里头也写着字,只不过换成了福寿绵延。 宁怀瑾接连又捞了两三盏灯捧在手里,里面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写了祝福之语,连升官发财这样的都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宁衍写到最后词穷了,才拿这个来凑数的。 小小的花灯漂在水里时看着如梦似幻,拿在手里时便有些露怯。这些灯看起来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有的是油纸和竹条贴得歪扭,有些是浆糊涂得太多,以至于油纸皱皱巴巴的,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 宁怀瑾手里捧着这几盏灯,呆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得噌地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宁衍。 宁衍笑着走过来,贴着宁怀瑾的后背矮下身子,他怕那些花灯的烛火不小心烫着宁怀瑾,于是小心翼翼地从宁怀瑾手里取下那些花灯,一盏一盏又推回湖里。 怀瑾发现了?宁衍握着宁怀瑾的手,将最后一盏灯推回水中,小声说道:确实,是我做的。虽然找了匠人来教,但还是做的有些粗糙。 宁怀瑾的唇瓣抖了抖,欲言又止,似乎是想问什么。 宁衍看出了他的意思,贴心地答道:是,全都是我做的。 宁怀瑾下意识看向了宁衍的手这花灯一个只有巴掌大,想要填平湖面可不是个小工程。宁衍的右手伤得太厉害了,哪怕愈合后也没法恢复如初,平时多批两份文书都会酸胀发疼,宁怀瑾几乎不敢想他到底是怎么把这些灯攒出来的。 而且这样大的手笔,宁怀瑾天天跟他相见,竟没提前发现一点端倪来。 这些宁怀瑾艰难地说:有多少? 六百多盏,做到后来就数不清了。宁衍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本来想凑够九九之数,可惜程大夫看得严,每天做到十盏就不许碰了。 宁怀瑾忽然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宁衍总是躲懒,折子不肯批,给京中的回信也大多是推给他。宁怀瑾偶尔想要让他起来做做正事儿,他也总推说手疼不肯动。 -- 第355页 他当初一直以为宁衍是借故撒娇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够了,宁怀瑾忽然想。 已经够了。 在他每次自以为看到宁衍真心时,宁衍总能适时地告诉宁怀瑾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认真。 对帝王而言,做到宁衍这个地步,已经算得上是一片真心,再没有什么地方可供指摘了。 从表明心意开始,到后来为宁怀瑾立威铺路,再到偷天换日解决后嗣,再到今日种种,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一步步踩着宁怀瑾的底线往下,将他的心揉搓得一软再软。 直到方才,这满湖灯火终于化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在了宁怀瑾的心上,将他一直以来的保留和底线都震得粉碎。 宁怀瑾心里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他眼神不再退却,而是握住了宁衍的手,认真地就着满湖烛火看向了宁衍眼底。 小衍,我 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宁衍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打断了。 宁衍用一根手指贴在宁怀瑾唇上,眼神看起来竟然比宁怀瑾还要认真。 我说过了,我给怀瑾准备了一个生辰惊喜。宁衍说:无论怀瑾想说什么,都先听我说完。 宁衍说着从自己的袖口里取出一卷薄薄的绸布,交在了宁怀瑾手中。 宁怀瑾满腔情意堵在胸口,却莫名被塞了一卷这东西,他疑惑不解,却也照着宁衍的意思,暂且将自己的话咽回去,将这卷绸布展开了。 然而刚刚展到一半,宁怀瑾便骤然愣住了,整个人如遭雷击般,近乎呆在了原地。 那薄绸内缝着白绢,开头和末尾是宁衍亲书的抬头和落款,中间本应写着什么的地方空白一片,只有结尾崇华十一年九月二十四的日期上,端端正正地盖着宁衍的国玺印章。 这是一封空白的诏书。 我知道怀瑾跟我在一起,心里总有许多不安。宁衍借着这个姿势握住了宁怀瑾的手,拢着他颤抖的手指,认真道:所以我要给你留一条后路,好让怀瑾以后永无后顾之忧。 第197章 这颗真心都留给你,我就不收回来了。 他再一次,再一次打破了宁怀瑾的底线,让他的心意超过了宁怀瑾能想象到的极致。 宁怀瑾觉得自己应该欢喜,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顺着宁衍的力道握紧了手里的那封诏书,只觉得想哭。 他眼眶发紧,胸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来,需要拼尽全身的力气克制才能让自己不要发抖,也不要在宁衍面前落下眼泪来。 但饶是如此,宁怀瑾依旧克制不住自己的失态。 他握着诏书的手不受控地发着抖,哪怕被宁衍紧紧攥住也无济于事。他牙关咬得死紧,眼眶已经红了。 宁怀瑾只觉得心口被人平白塞进了几把利刃,锋利的刃口肆无忌惮地搅着他的心,将他的理智一并搅成了一团浆糊,只留给他一阵难以言明的痛。 宁衍的心意太沉了,比他身上这么多年的担子加起来还要沉。他不知道要怎样的情谊才能配得上宁衍的情深似海,他只觉得自己无能又懦弱,连情义都比宁衍逊色三分。 宁衍虽一直都说,只要宁怀瑾肯回应他的心意他便别无所求,可宁怀瑾却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宁衍对他近乎迷恋的好。他于情爱之事上笨拙又木讷,虽总是宁衍落后一步,但也想好好回应宁衍,让这点隐秘而背德的情分公平一些。 从回应的那一刻起,宁怀瑾便知道,哪怕这段不可见光的感情真的东窗事发,那页不是宁衍一个人的错。时至今日,宁怀瑾早已不再是被困于宁衍的感情不得脱身,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其中有默许,有纵容,甚至还有堂堂正正明确的回应。 他也爱着宁衍,正如宁衍对他一样,那情分早超脱了君臣和叔侄,纠纠缠缠地成为了暧昧且隐秘的存在。 宁怀瑾不能否认自己对宁衍的爱意,却苦于自己爱意的浅薄,比不上对方万分之一。 我要怎么爱他才够,宁怀瑾忽然想,才配得上他对我的这份心。 宁怀瑾反手握住宁衍的手,哽咽了一瞬,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刚动了动嘴唇,就觉得眼眶热辣辣的,仿佛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会先掉下来一样。 宁衍被宁怀瑾的反应吓了一跳。 这封诏书是宁衍早准备好的,就想挑着这个日子送给宁怀瑾,让他安心,也让他高兴。 他猜到了宁怀瑾会感动,也想过宁怀瑾会不会不肯收这封诏书,甚至猜到了宁怀瑾会不会训他胡来。 但宁衍万万没想到宁怀瑾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看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眉头皱得死紧,眼神脆弱又无助,齿关轻轻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听起来像是马上要把自己抖散架了。 怀瑾,怀瑾?宁衍担忧地攥紧他的手,迟疑了片刻,又小声唤道:皇叔? 宁怀瑾听得见他在唤自己,只是说不出话。他缓慢地摇了摇头,像是要寻求依靠一样,垂下头,将额头抵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怀瑾是觉得不好吗?宁衍有些忐忑:若怀瑾心里有什么,也可以告诉我。 -- 第356页 没有不好。宁怀瑾哑着嗓子说:只是这样大的信任,臣觉得惶恐。 人这辈子总得信任那么一两个人,于正事无关,于社稷无碍。宁衍笑着说:若人活一世,连无理由、没底线的信任都不存在,岂不是白活了。 说得对,宁怀瑾想。 就算他一时间没法给宁衍同等的爱意,也可以给他信任。他可以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恭亲王府一脉的荣耀、还有宁怀瑾这个人全都托付给宁衍反正这些本来就是他的。 其实直到今日前,到此刻之前,宁怀瑾虽打心眼里默许了宁衍的心意和亲近,也接近所能地回应他了,可心里依旧存着些难以言喻的不安,也总在担心他二人的未来如何。 恭亲王府和臣子本分两座大山压在他身上,宁怀瑾一边担忧自己行差踏错,一边也难免会想,宁衍现在年轻,说话做事容易冲动,他若是轻易将自己全盘心意都交出去,那若之后若宁衍后悔了,他恐怕便再没退路可走了。 可就在方才那一刻,宁怀瑾忽然释然了。 或许说释然二字也不尽然说好听点叫醍醐灌顶,说难听了叫破罐子破摔。 那些顾虑依旧存在,压在他肩头的压力也丝毫没有减轻,可宁怀瑾就是莫名地从那种桎梏中挣脱出来,感到了一股诡异的轻松。 哪怕之后宁衍想要回头,那也没有关系,宁怀瑾想。哪怕宁衍的心意只是昙花一现,但就单单凭着这一现,也已经足够他感怀深恩,全心交托了。 只凭着今夜之景,就足以让宁怀瑾此生铭记。就算日后宁衍当真反悔了,那他也会记着今夜种种,记得宁衍确实曾给过他的刻骨铭心般的真情实意。 宁衍的真心未来会不会收回去,宁怀瑾还是不能确定。但他唯一明白的是,他的真心,在此时此刻之后,就永远不会再从宁衍收回来了。 宁怀瑾平复了一下心绪,珍而重之地将手里的诏书叠好,妥善地收在了胸口。 这是宁衍给他的心意,宁怀瑾不会拒绝。但他也打定了主意,无论以后如何,他也不会用这封诏书。既如此,这东西他就算收下,对宁衍也没有丝毫影响。 今天生辰,我能许个愿吗。宁怀瑾忽然问。 宁衍好容易等到他开口,哪能说不,就算现在宁怀瑾要天上的月亮,恐怕宁衍都得想办法上去给他摘,何况只是许个愿这样的小事。 反正凭宁怀瑾的性格,他也不会许什么令宁衍为难的愿望。 怀瑾说吧。宁衍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鬓发,小声说:今天怀瑾说什么,我都尽力为之。 陛下以后能不能宁怀瑾似乎觉得这事儿难以启齿,于是顿了顿,才说道:不要再喜欢臣更多了。 宁衍顿时愣住了。 他千算万算,压根没算到宁怀瑾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宁衍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霎时间便涌上一股恐慌来。 我用力过猛,吓着他了?宁衍惊疑不定地想。 宁怀瑾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颇有歧义,他见宁衍脸色不好,便紧忙拉了拉宁衍的手,示意他别乱想。 你上次跟我说,你已经足够喜欢我了,不想再喜欢更多了可现在看来,你还是每次都自相矛盾。宁怀瑾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该少的,一点也没少。 宁衍只觉得一颗心咣当一声又砸回原地,他深深地吐出口气,就着这个姿势在湖边软和的草地上坐下来,伸手环住了宁怀瑾的腰。 我被你吓死了。宁衍埋怨道。 宁怀瑾笑了笑,摸了摸宁衍的脸,跟着他一块坐下来。 湖里绵延的灯火将这方小小天地照得亮如白昼,暖黄色的烛火落在宁衍身上,像是在他精致漂亮的眉眼上镀了一层金。宁衍的眼角弯弯,好看的眸子被烛火粹得亮闪闪的,宁怀瑾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 宁衍乖乖地闭上眼睛,感受到宁怀瑾微凉的手指在他眼皮上流连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摸了摸他的脸,收了回去。 其实当时是那么说的,但是后来发现,忍也忍不住。宁衍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好像只要皇叔在我眼前,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一样。 今日种种不对,这些日子以来,我看到陛下的心意了。宁怀瑾说得很慢,像是每句话都深思熟虑过了:其实陛下做得已经够多了甚至是太多了。 我希望从今以后,陛下能多放心思在自己身上,肆意妄为一些也无妨。宁怀瑾说:不必再小心翼翼地迁就我。 这话是好话,听起来既熨帖又懂事,可宁衍听着总觉得不太对劲。 或许是习惯了?宁衍说:我总想着皇叔,想了这么些年,好容易得到手了,就想小心一点,拽紧一点省的再把你丢了。 不会的。宁怀瑾答得很快:还有我呢。 宁衍见他今天这样好说话,不免起了些心思,逗他道:那要是之后我做了错事呢,惹皇叔不高兴了呢。 -- 第357页 都一样。宁怀瑾认真道:陛下肯这样对我,已是我此生福分了。不管陛下今后如何,是否还如今日一般情谊深厚,单凭今天种种,我便 宁怀瑾抿了抿唇,停顿了片刻。 他似是在心中措辞,沉默了良久,才别开脸,望着湖中的莹莹灯火,轻声道:陛下一直说,所求不过我的真心是不是? 是。宁衍说:我别无所求。 陛下真是好养活。宁怀瑾勾了勾唇角,轻声道:殊不知对我来说,最易交给陛下的,就是我的真心。 宁怀瑾说着,拉过宁衍的手搁在了自己心口上。 都给你。宁怀瑾说:前路漫长,以后无论你好不好,亦或是否如今日一般喜欢我,这颗真心都留给你,我就不收回来了。 第198章 要牵,牵一辈子。 连宁衍自己也没想到,他一封空白的诏书送出去,还真能换回宁怀瑾那样掏心掏肺的剖白来。 甚至于连宁衍自己都在想,若是早知道如此,这东西就应该早点送, 宁怀瑾说出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剖白之后,便像是累极了一般,靠在了宁衍的肩膀上,半阖着眼睛,似乎是在看灯,又似乎是在休息。 而宁衍则被他这句话震得不轻,呆愣愣地伸手环抱住他,半天都没回神来。 恭亲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终于凭自己的努力扳回一城,起码在表白这件事上,头一次把宁衍说得哑口无言。 年轻的小陛下环着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在脑子里将他的那句话过了千百遍,依旧没什么真实感。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句话太不像宁怀瑾会说的了。 但无论如何,宁衍起码夙愿得偿,再没什么心事了。这场生辰礼带来的效果比他想象得好得多,非但让宁怀瑾高兴了,他自己心情也不错。 以至于那整晚上宁衍脸上都笑意都没消失,他眉眼弯弯,唇角止不住地往上勾,眉眼间的自得和开怀消也消不下去。倒是宁怀瑾,那句表白似乎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连带着他的精神头也消磨了,一直安安静静地靠在宁衍的怀里懒得说话也懒得动,只是将宁衍的右手圈在手心里,用体温轻轻捂着他的手腕。 宁衍之前不晓得宁怀瑾具体回来的时辰,于是花灯里的烛芯留得有些长。他陪着宁怀瑾坐了一会儿,发觉宁怀瑾似乎是有等着这烛火熄灭的意思,于是不得不主动开口做这个恶人。 花灯里头的蜡烛能烧两个时辰呢。宁衍小声说:深秋夜凉,怀瑾跟我回去吧,小厨房里还给你准备了长寿面,回去吃碗面,滚两个鸡蛋,窝在床上好好暖和暖和。 宁怀瑾眨了眨眼,颇有些留恋地看着湖里的灯,有点舍不得。 但他也知道宁衍说得没错,现下已是深秋,湖边又湿冷,光坐一会儿都觉得凉气往身体里钻。他倒是还好,可宁衍总归是怕冷的,不好总在外头坐着。 于是宁怀瑾收回了目光,轻轻捏了捏宁衍的手,说:好。 他说着先一步站起身来,然后接住宁衍向他伸来的手,微微用力,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顺手拍了拍宁衍身上沾染的灰土。 宁衍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想要带着他原路返回。宁怀瑾本已经迈开了步子,却不知为何又回头看了看那片湖,状若不经意地问道:等蜡烛燃到底的时候,灯会烧坏吗? 不会,底下有油纸垫着呢。宁衍笑着说:怎么,怀瑾舍不得了? 宁怀瑾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说不是,也没说舍不得。 宁衍倒觉得没什么所谓,宁怀瑾要是喜欢这一出,等回宫之后,他大可以在宁怀瑾常住的临华宫内挖个池子出来,从御花园的碧海池那引活水进去,给宁怀瑾再做一片湖出来,没事儿放个灯玩儿。 这对宁衍来说是小事,他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到时候要在里头种些什么品种的莲花,养些什么样的鱼。 若要时刻放灯,种花似乎不太方便。宁衍漫无目的地想着,不若修个湖心亭,再令能工巧匠做几个半人高的画舫式样的灯放在水面上也就是了。至于鱼他瞧着这湖里的锦鲤也很好,红鳞在灯下看着金灿灿的,很有仙境的意境。 宁衍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今夜还没过去,已经开始琢磨着要怎么在宫中给宁怀瑾补个更精致的生辰了。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既然他与宁怀瑾已经心意相通到这个份上,那等到回京后,便可以撒撒娇,卖卖乖地将宁怀瑾留在宫中与他同住,对外说住在临华殿就是了。宁怀瑾虽可能一时不大乐意,但时间久了,总会拿他没办法。 这次亲征出来,宁衍与宁怀瑾互通了心意,又解决了后嗣这样令他头疼的大事,虽中间几经波折,又交代出去半只手,但宁衍还是觉得没什么不满足的。 一切都在朝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他已经解决了面前的所有阻碍,往后的日子是看得见的平静安稳,顺顺利利。 甚至他和宁怀瑾也是。 宁衍虽先前总说不想给自己后悔的余地,但实则对这段感情还是颇有信心。他和宁怀瑾已经在一起太久了,彼此间磨合得已经极其契合,无论是默契还是情谊都是旁人难敌,宁衍很难想像出未来会有什么事儿能让他俩打破现在的安宁,走向另一个极端去。 -- 第358页 宁衍自觉未来一边大好,连带着心情也极其轻松,再不像先前那样,心里总沉甸甸地揣着心事,说话说一半留一半了。 宁怀瑾倒是显得有些沉默,宁衍本来还在担心他,但好在回到主院之后宁怀瑾的脸色便恢复如常,还难得主动留在了主院要跟宁衍同宿。 回到主院之后,宁衍吩咐人去小厨房下面,直到这时候宁怀瑾才知道,原来这府里的下人也不全被宁衍清了出去,还是留了几个信得过的伺候,只是都躲了起来,没让宁怀瑾发现院中有人罢了。 宁怀瑾今天被宁衍哄得实在心里感动,于是连人都变得好说话许多,宁衍让他坐就坐,让他脱了外衫上榻暖和,他也没说什么一会儿还有下人进门之类的话,顺从地被宁衍一起扯了上去。 宁衍颇觉稀奇,还打趣道:早知道给皇叔放个灯就能让你这么高兴,那我早应该找个地方给你放个痛快,也省的许多事儿了。 宁怀瑾裹着被宁衍强自披上的毛毯,正慢吞吞地捧着手里的热茶喝着,闻言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说道:还是算了,这等事在安庆府做做也就罢了,若是回了京让那些御史知道,又要说陛下过于宠幸我了。 宁怀瑾说得一本正经,但显然宁衍故意要曲解宠幸的意思。 他托着腮,隔着一张小几笑眯眯地看着宁怀瑾,说道:那是,我这空荡荡的后宫,只住怀瑾一个人,我不宠幸怀瑾要宠幸谁? 宁怀瑾喝茶的动作一顿,刚刚想要开口,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了什么,神色顿时有些古怪。 还有蒋璇呢。宁怀瑾说。 宁衍: 他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 但宁衍怎么会被宁怀瑾问住,他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看着宁怀瑾的脸色,问道:怀瑾吃醋了? 没有。宁怀瑾自然不会自降身份,跑去跟个诱饵吃醋。他面色淡淡地吹了吹茶盏上的碎茶沫,说道:只是忽然想起来,还没问过你想怎么处置她。 母后带回来的人,就交给母后处置吧。宁衍说:反正我没碰过她至于母后之后是大发善心想留她一命,还是拖出去打死,总归跟我没什么关系。 好歹名义上是嫔妃,这么轻易处置,恐怕传出去不太好听。宁怀瑾说:虽说谋害圣上这一条就够她死个千百回了,但对外总不能说这件事等回京后随便按她个名头,将其贬为庶人之后,隔几日再丢给阮茵。 宁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仔细地端详了宁怀瑾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宁怀瑾问。 笑皇叔现在管起后宫来都条理分明了。宁衍夸张地叹了口气,故作惋惜道:只是我后宫没什么人让皇叔管,只能可惜了皇叔的好手段无处施展。 宁怀瑾: 你若是想要弄点人来让我管,我也没什么可说的,管就是了。宁怀瑾说完便不再理他,将茶碗中的浮沫撇到一边,将剩下的热茶一饮而尽。 宁衍只当他是吃醋了,于是笑眯眯地探身过去,用两指捏住宁怀瑾的袖子轻轻晃了晃。 宁衍就是有这个能耐,明明一句话都不说,偏偏就能让宁怀瑾从他脸上看出认错两个大字来。 宁怀瑾先前还能板着脸,可被宁衍这样瞧了一会儿,心里就先认输了,不由得神色略松,无奈地看了宁衍一眼。 宁衍惯会打蛇随棍上,见状弯着眼睛笑了笑,搭在宁怀瑾袖子上的手指往上爬了爬,最后被宁怀瑾攥进手心里。 牵了一晚上了,还要牵?宁怀瑾无奈道。 要牵。宁衍理直气壮地说:牵一辈子。 宁怀瑾倒是不置可否,反正对他来说,要是宁衍高兴,牵一辈子他也乐意。 可惜宁衍这点朴素的愿望在一炷香之后就被人暂时打败外头的下人来送宁怀瑾的长寿面了。 当着下人的面,宁衍总不好再腻歪似地攥着恭亲王不撒手,只能恋恋不舍地撒开手,让下人们先进来。 手擀的长寿面劲道爽滑,满满一碗都是一根面,清亮的汤色上点缀着两根芫荽叶子,闻起来清香扑鼻。 除了面之外,托盘上还放了两个圆滚滚的鸡蛋,似乎是煮熟了的,但还没剥壳。 宁怀瑾看了看手里这碗面,忽然问道:面还有吗? 那下人愣了愣,紧忙道:还有。 那再扯一碗来。宁怀瑾说。 第199章 回朝 下人虽不清楚宁怀瑾的用意,但还是手脚麻利地去了,很快便端着一碗清面回来。 宁衍倒是了解宁怀瑾,屈指敲了敲面前的小几,示意下人将面碗放了上来。 皇叔的生辰,也要与我一同吃?宁衍笑着说。 不是陛下自己说的,要一起长命百岁吗?宁怀瑾道。 长寿面为保意头,一碗面只得一根面条,且不能咬断。是以这碗面精致小巧,盛得并不多,宁怀瑾略捡了两筷子也就吃完了。 宁衍倒是没动筷,他从托盘里拾起一枚鸡蛋,放在小几上轻轻滚了两圈。 -- 第359页 宁怀瑾放下筷子,觉得有些好笑。 我又不是小孩了。宁怀瑾说:哪用得着这个。 驱邪除祟什么时候都不嫌多,一年就这么几个好日子,错过一个就亏一次。宁衍说着,口中还念念有词道:身体健康,百病皆消。 宁衍将薄薄的蛋壳滚得细碎,这才勉强觉得行了。宁怀瑾挂念着他的手不方便,于是恰时将那枚鸡蛋接过手去,自己剥去外壳。 宁衍趁此机会也将面前那一小碗面吃了个干净,又喝了几口热汤暖胃。 现下已经过了晚膳时间,按宁衍的习惯,他一般是不吃东西的,但今天是宁怀瑾生辰,于是他也额外破了例。 他这边刚放下筷子,就见宁怀瑾将剥好的鸡蛋送了过来,轻轻碰了碰他的唇瓣。 是皇叔过生日,又不是我过生日。宁衍好笑道:给我做什么。 两个呢。宁怀瑾不由分说地将鸡蛋塞到他手里,又从托盘里捡起第二个,草草滚了两圈,剥去外壳,接着说:比起我,陛下才应该百病皆消面都分你一半了,不差一个这个。 宁衍哭笑不得,也只能收下宁怀瑾的好意,慢吞吞地陪着他分了这顿朴素至极的生辰宴。 恭亲王的生辰礼被宁衍办得妥妥帖帖,却也确实低调,第二天还不到晌午,那满湖的花灯便被人清了个一干二净,谁也没赶上瞧见。 除了宁衍身边的几个亲近随从之外,也没人知道宁怀瑾单为了几百盏花灯就把自己卖了。 宁怀瑾生辰一过,宁衍便没了留在外头的心思,陪着宁怀瑾在安庆府附近玩儿了两三天,就开始着手回京事宜。 按照宁衍的意思,既然要回去,那就赶早不赶晚。他伤了手,不方便骑马,回程的路上便和宁靖一样坐车,大军晃晃悠悠回京城,差不多也得一个月。若是再晚出发,恐怕就赶不上年节了。 但他们走之前还得安顿好当地的府军,也要挑出官员暂时管着安庆府。除此之外,还要重新安顿回乡的平民、收拢账目税务,这些乱七八糟的庶务加在一块,别说宁怀瑾了,连宁衍都没法再偷懒。 沈听荷虽是被宁衍放走,但沈家却没这么好的福气了。攀附逆王,勾连造反这种罪名只要沾上便是无底深渊,宁衍没刻意重判立威,却也没心慈手软,将沈家人搜罗起来杀的杀卖的卖,不过短短两三天,沈家便从亲王岳家跌落泥潭中,连老宅都没保住。 行刑那天,恰巧下了场雨,宁衍怕冷不想出门,还是宁怀瑾亲自去监的刑。 沈家人林林总总一十三口,各个形如枯木,被禁军一个个拎到行刑台上,刽子手一刀下去,滚烫的鲜血足喷出去十几步远。 当时宁怀瑾就坐在几步外的监刑台上,脸色比外头的冬雨还要冷几分。 在他心里,这些人都死有余辜。 宁铮暗中勾结京城给宁衍下毒一事是宁怀瑾的心结,这些天在安庆府,他在宁铮那下足了功夫,却也没搜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直到后来他带人去查抄沈家,才知道原来这位沈王妃的娘家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寻医问药,牵线搭桥,一件也没少干怪不得宁铮会娶沈听荷那样万事不懂的女人为妻,原来是因为身后站着个能干的岳家。 宁怀瑾得知这事儿时恨得牙根痒,恨不得活剐了这家胆大包天的逆贼。好在沈家人身上的罪名本就够该死的,也不差这一条。 只可惜当初问药的那老大夫七八年前就去世了,想查也查不出更多东西了。宁怀瑾怕说出来宁衍要失望,于是自己做主,将这件事瞒住了。 不过宁衍最近比先前要忙多了,本也无暇顾及这样的小事。 既然要回京,那京中事宜也要准备着。眼瞅要入冬,接下来的年节一个接一个,宁衍桌上的公文摞得一人多高。 而且这毕竟是打了两年的仗,国库和军中都有损耗,加之京中还乱糟糟堆着一堆事要处置,宁衍想想就头疼,干脆说今年的万寿节也免了,正巧也不是整寿,随便叫几个近臣进来吃顿宴席就完了。 宁怀瑾对此无可无不可,宁衍只略提了提,他便点了头,然后自然安排起了相应事宜,在回京之后的计划中抹掉了万寿这一项。 从宁怀瑾生辰过后,或许是交了心的原因,他不说对宁衍千依百顺,那也是言听计从,甭管大事小情,几乎没说过一个不字。几天下来,宁衍过得是飘飘然,连程沅都看出端倪了。 王爷最近是不是程沅接过谢珏递来的腰带,吞吞吐吐地小声跟他说:有些不太对劲。 宁怀瑾陪着宁衍打点安庆府诸事,军中事务便都一股脑扔给了谢珏。谢小将军忙里忙外十来天,好容易将军中的事务打点妥当,终于在大军开拔回京前挪蹭出来一天空,可算能闲下来听点别的。 哪不对了?谢珏奇怪地说:我没觉得啊。 谢珏说着脱了外衫,又去拧了条热毛巾擦了擦手,弄得浑身松快又暖和,才坐在桌边,扯着程沅的衣服把他拉到跟前。 还是这几天你在陛下跟前不自在了?谢珏安慰道:反正也就这几天,等回京之后有太医了,也不必 -- 第360页 不是。程沅连忙摇摇头,说道:你不觉得,王爷对陛下最近过分纵容吗? 谢珏还当他要说什么,闻言扑哧乐了,反问道:谁?王爷?过分纵容? 啊,你不觉得吗。程沅说。 没事,王爷都纵容习惯了。谢珏大咧咧地一摆手,说道:你不知道,王爷就是个惯孩子的性格,别说现在他和陛下互有情意,就是小时候,他也没有不惯着的。 谢珏说到兴起,还伸手比划了一下,说道:你是没见过,当初陛下就这么高的时候,那真是说什么是什么,要糖葫芦不给奶糖糕。 程沅: 这是什么比方法,程沅茫然地想。 那时候陛下养在王爷身边,想要什么,只要拽拽王爷的袖子就能成你看过江凌小时候跟明远撒娇讨宠吧,那都是从这学的。谢珏把手里的热毛巾丢到桌上,笑着说道:后来还是陛下登了基,王爷觉得这样容易把他娇惯坏,这才收敛了许多,看着严厉起来。 程沅: 真是看不出来,程沅想。 别说,我当初在猎场知道陛下心意的时候,就知道得有今天这么一天。谢珏越说越来劲,堂堂一个镇国将军,说起这等事儿来竟然跟村口纳针线聊闲天的妇人一样兴致勃勃:王爷是什么人啊,他哪能经得起陛下那么软磨硬泡,就算是一时间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只要陛下坚持,天长日久下来,他迟早有一天心软。 程沅: 所以还是明远看得明白,知道从王爷身上下功夫。谢小将军摇摇头,感慨道:可惜王爷自己也心志不坚现在可好,陛下连后都有了,以后估摸着也就这么定下了。我瞧着陛下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回京之后就该敲打那些朝臣了。他和王爷这事儿虽然不能大张旗鼓地过明面,但是凭陛下的性格,估计也不会刻意瞒着。 程沅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什么意思,陛下还想光明正大地承认这事儿? 谁知道呢。谢珏自己也摸不准宁衍的心意,只能耸了耸肩,说道:就看陛下怎么想了不过你今天怎么了,这么在乎他俩的事儿? 程沅被他问得怔住了,短暂地犹豫了一瞬。 宁衍绝嗣的事儿那样大,他跟谁也不敢说,也没敢告诉谢珏。 宁衍最初让他瞒着宁怀瑾,程沅还能理解,左不过是怕宁怀瑾担心他,或是怕影响他的计划。可现在宁靖已经领回来了,名分上的后嗣也已经有了,程沅闹不懂,为什么宁衍还要着重留意叫他瞒着。 也正是因为如此,宁怀瑾越来问他宁衍的情况,他心里就越没底。可他一个小小的太医,又不能指手画脚地去规劝陛下要坦诚。以至于程沅虽总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到底也不敢说什么。 没什么。程沅胡乱糊弄了一句,转移话头道:对了,听说陛下已经定好回京的日子了? 定好了。谢珏未曾起疑,点了点头,说道:就十月初一。 第200章 在这宫里,死有什么可怕的。 小佛堂内,阮茵站在屋中,借着满屋的烛火光亮,沉默而怨恨地看着灵台上宁宗源的牌位。 短短两年不到,阮茵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她保养得当的脸迅速地衰败下去,逐渐地,连胭脂水粉也遮不住她的沧桑了。她的长发变得灰白交错,眼中布满血丝,远远望去,就像一尊腐朽的老旧塑像。 宁铮暴毙的消息日前就已经传回了京城,阮茵当时被困在自己的寝宫内,听闻消息时居然不悲不痛,连眼泪都没有掉一滴。 传信的内侍是江晓寒的人,当时只觉得阮茵或许是疯了,自知事情败露翻身无望,所以才麻木了。 但阮茵当时确实并不哀恸,她心里只觉得想笑没成想,她辛苦筹划大半辈子,如履薄冰,小心谨慎,最后居然只谋得个亲孙马革裹尸,亲子暴毙狱中的下场。 宁衍动身的消息日前也传回来了,这些天里宫内都比往常热闹许多。守卫的禁军换岗更频繁,连内司也开始为宁衍回京做准备。 宁衍此次亲征大获全胜,现下班师回朝,宫城内外喜气洋洋,只有阮茵宫内像是被人有意无意地遗忘了,成了这偌大宫城里的一座孤岛。 不过阮茵也不大在意,她知道,反正再过一个月,等宁衍回到京城,就也到她的死期了。 但那也无妨,阮茵想,这场仗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宁衍有意要趁着这个机会将所有隐患一举拔除,那自然也不差她这一条人命。 你儿子杀了我儿子。阮茵望着宁宗源的牌位,缓缓道:不知道你在天之灵,是不是也跟着看了这场好戏。 牌位自然不会说话,只有案台上的两盏长明灯亮着,跳跃的烛火点缀在乌木料子上,将宁宗源的名字折出了一点光。 阮茵跟虚空对峙了一会儿,将手上的佛珠串子绕在手腕上,走到案台前,从一旁的香盒里抽出三根香就着长明灯点燃了,顺手将那炷香插进了香炉内。 -- 第361页 臣妾忘了,陛下怎么会不知道呢。阮茵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来:毕竟这可是陛下一手操办的大戏。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门便被人推开了。阮茵身边的大宫女小心翼翼地顺着门缝挤进来,又反手关紧了房门。 太后。那大宫女走到阮茵身边,低声说:事情都办妥了。 都送去了?阮茵问。 都送去了,除了太后娘娘准备的寒衣之外,还有纸人车马,都送去了。那大宫女迟疑了片刻,说道:只是送寒衣时的烟太大了,被禁军发现了,不晓得 不晓得什么?阮茵打断她:我儿子一家惨死,还不许我这做娘亲的给他烧烧纸钱吗?宁衍他连宁铮未及周岁的幼子都能杀,我不过是送些寒衣给他们一家而已,相比之下,到底谁更不占理? 大宫女心里叫苦不迭,有心想劝劝阮茵认清现状。宁衍是皇帝要顾忌名声和颜面,阮茵仗着是嫡母自有三分面子,若是阮茵安安分分的,说不定还能仗着孝道俩字留出一条活路。 可她跟着阮茵多年,知道她不是那等做小伏低的人,于是张了张口,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阮茵前些日子被关在皇寺,这些日子以来又连遭噩耗,每日夜不能寐,时时刻刻疑心宁衍要在回京之前暗害她,整个人神思不属,焦躁不堪,人已经快虚耗透了。 她心里绷着一根弦,只等着宁衍回京这根稻草落下来,到时候是束手就擒还是鱼死网破,就看她自己了。 我的一生都是毁在他们手里。阮茵突然说。 大宫女被她吓了一跳,忙拉住她的手安抚道:太后可不能这么说,这要是让有心人听见 听见怎么了!大宫女不拦还好,这样一挡,反而勾起了阮茵心里的怨气,她一把推开大宫女的手,厉声喝道:哀家说错了吗! 阮茵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悲伤欲绝还是恨到了骨子里。 她跌撞着向前几步,颤着手指着宁宗源的牌位,声音像是掺着血丝般嘶哑。 我出身显赫,绝顶家境,前半生还不是毁在你手里!阮茵骂道:好不容易以为自己熬出了头,现在后半辈子的希望也毁在你儿子手里,你们父子俩,简直欺人太甚! 那大宫女听她越说越疯癫,吓得心口怦怦直跳,连忙劝道:太后可小声些!万一真的叫有心之人听了去,那以后就连宗亲也都说不上话了。 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罢了。阮茵深深地吸了口气,恨声道:出去告诉舒清辉,他的条件我答应了。所以他手里还有什么东西,就也别藏着掖着了,尽数拿出来吧。 阮茵浸淫后宫多年,根基深厚,就算是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内,往外带个话的能耐还是有的。 太后!可那大宫女却满脸不赞同,她扑通一声跪下,膝行两步仰头看着阮茵,苦声劝道:您是陛下的嫡母,他不能杀您的。咱家王爷已经不在了,您可得保重身子,何苦要为了捞出舒家把自己也搭进去呢! 阮茵充耳不闻,只低声重复了一遍:去传话。 大宫女见她是铁了心非要如此,便知她是劝不动了,心底哀戚地给阮茵磕了个头,转身去办事了。 在这宫里,死有什么可怕的,阮茵想,死得无声无息才可怕。 十一月初一,宁衍终于率大军回京。 文武百官和列位宗亲出城百里跪迎,但不知为什么,宁衍却未曾露面,只是隔着马车门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场面话。 大军得胜归来本是高兴事,但宁衍这不清不楚的态度却让不少人心里打鼓,其中有些得知内情的聪明人心里明白,宁衍这八成是要回来秋后算账了。 恰如那些重臣所猜测得一般,别说城外跪迎时宁衍没有露面,就是进了城回了宫,宁衍也推说舟车劳顿身子不适,免了百官的请安,只说一切事务明日早朝时再议。 这下连不聪明的人也明白了宁衍这几乎是明明白白告诉众人:明日早朝时,朕有话要说。 那些于此事不搭边的臣子倒还好,但一向与太后一脉亲近的臣子们便开始心里没底,前脚朝中刚散了场,后脚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走动起来,想要紧着时间,在明日之前先探探陛下的心思。 也正是因为如此,不少人也瞄上了江府,想要旁敲侧击地问问这位帝师宁衍到底有没有严加查办的心思。只可惜这些人晚了一步,去拜访的时候连门都没进去,就听说江晓寒已经进宫去了,刚走了半个时辰。 宁衍好容易亲征回来,留在宫里的何文庭瞧见他时,真是觉得哪哪都心疼。后又听说宁衍手上的旧伤要小心,更是连声哀叹陛下吃了苦,直听得宁衍耳朵都木了,连忙把他打发走去膳房看点心。 除了宁怀瑾之外,谢珏和郑绍辉三人是此次亲征的功臣,又跟着宁衍在外头呆了两年,风头正盛。于是宁衍也没在这个节骨眼上放他们出去被那些臣子盘问,干脆把他们仨留在了宫里,叫人收拾了几个寝殿给他们落脚。 -- 第362页 至于宁靖,他年岁还小,宁衍不太放心让他单住一宫,于是暂且将自己的偏殿收拾出来了给他住。 直等到这些乱七八糟都吩咐妥帖,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 宁衍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甜汤刚坐下,还没等坐稳当,就听外头内侍传话,说是景湛和江晓寒来了。 旁人宁衍可以不见,但他俩总不能不见。好在这两位与他已经很熟了,宁衍也不用逼着自己硬端架子。 请进来吧。宁衍说。 片刻后,江晓寒和景湛一前一后地走进门,何文庭知道他们大概是有话要说,便将外间的宫女内侍都暂时遣了出去,只留下几个亲近的伺候。 坐吧老师怎么这么着急。宁衍笑着说:也是怕留在宫外被人围追堵截? 是也不是。江晓寒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未曾拆封的信递给何文庭,说道:是来还陛下这烫手山芋的。 宁衍略愣了片刻,见景湛也取出封信交给何文庭,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东西是什么。 他当初要冒险去安庆府时,自己也怕此行出了意外,于是给这几位都留了后话。 本应给宁怀瑾的那封信被宁衍从秦六手里要了回去,剩下两封就在这了。 宁衍放下碗,从何文庭手里接过信看了一眼,发觉两封都并未拆开。 唔,多谢老师了。宁衍说:这些日子以来在京中也辛苦了。 确实。景湛双手揣在袖筒里,诚恳道:要是陛下在外头能让人省点心,大家彼此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宁衍: 他亲征两年没见景湛,现在冷不丁一听景湛这不客气的德行,登时觉得无比亲切。正想说些什么,就见景湛一捶手心,说道:对了,还未恭喜陛下喜得麟儿。 宁衍: 这语气似乎不太妙。 果然,紧接着,景湛语气凉凉地说:真是来之不易,历经坎坷。 宁衍顿时一口气噎在嗓子里。 什么?宁衍不可置信地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小妹都能把状告到你那去? 第201章 皇兄,你能不能把舒姐姐嫁给我。 那倒也不是。江晓寒哪能看着两个孩子打嘴仗,适时接过话头,说道:倒是来的路上,正巧撞见了要去临华殿的王爷。停下来说了几句,听了王爷说要找信得过的乳娘和下人的事儿。 江晓寒说得点到即止,宁衍也听懂了。 他细一想也是,出征之前,他的寒毒都是颜清和景湛两个人一手管的,绝后的事儿瞒得了别人,也瞒不了他家里人。江家人个顶个聪明绝顶,只要听见宁靖这事儿,略一思量便也猜得出来。 这事儿毕竟办得不太上台面,宁衍也不想多说,干咳了一声,打了个哈哈把这话题圆了过去。 不过说起来,小妹确实也跟着我在外头太久了。宁衍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老师竟然也放心她一个人跑那么远。 这有什么。江晓寒故作无奈地叹息一声,说道:孩子大了,管不住。反正她平日里也在江湖中疯跑惯了,历练历练也好。 说起来,大军都进城了,她也该回家了。景湛拧着眉问道:她人呢? 宁衍怔了怔,仔细回忆了一下,才发觉江凌好像确实没半路回江府,而是跟着他们一起进宫了。 唔,应该是宁衍不太确定地说:应该在偏殿和宁靖在一块?何文庭 何文庭忙从外间走进来,答道:在 去偏殿看看,要是江二小姐在,就请她过来。宁衍说:就说她父兄来了。 何文庭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何文庭去而复返。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回来时欲言又止,脸色有些微妙。 怎么了?宁衍奇怪道:阿凌不在? 在是在的。何文庭艰难地说:江二小姐说,她这半年来在外游历,颇有收获,刚刚进屋时突然顿悟,于是需要闭关静心感悟一番世事人生,等想明白了再出来。 景湛: 江晓寒像是早猜到江凌要躲着他俩,笑而不语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何文庭显然也觉得江凌这信口胡说得太没边了,传完话也颇有些尴尬,冲着面色不善的景湛干笑一声,贴着边走到宁衍身边,略略俯身凑到宁衍耳边,小声跟他道:二小姐说,她现在回家肯定要挨国师的训,于是不想回家了,说是要在宫里住两天,请陛下给她分间屋子。 宁衍: 江二小姐在外头时打着景湛的名号坑蒙拐骗毫无压力,也未曾想过东窗事发之后该如何,现在回了京倒是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这位哥哥不大好惹了。 但好歹江凌在安庆府时也帮了宁衍不少忙,现在宁衍也只能硬着头皮给她打掩护。 -- 第363页 小妹可能也是累了。宁衍睁着眼说瞎话:还有阿靖,也一直都是小妹在带,轻易离不开她,不然老师就让小妹在宫中留几天正好明天上朝,朕还有封赏给她,省的她回府之后还得折返回来。 景湛看起来不太赞同,但是江晓寒还坐在这没说话,景湛也不好越过他做家里的主,只能跟着一起默认了。 封赏什么的,陛下实在客气了。江晓寒道:为君分忧,乃是臣子本分,阿凌能帮得上忙就已经很好了。 老师可不知道,小妹可不仅仅是帮了朕的忙。宁衍说:她可是救了朕的命。 江晓寒微微一愣,显然是真不知道这件事。 宁衍摸了摸右手腕子上的暖玉串,这东西是宁怀瑾找给他的,说是能温养他的手伤。宁衍带了半个多月,习惯了想事时就摸上两把。 他虽然不肯见文武百官,说是要将话留到明天早朝时分,但他明天毕竟要当朝封赏有功之臣,也不能真的就一点风声都不透露出去。 于是宁衍挑拣着前线的事情跟江晓寒提了提,也将一些不方便写在军报里的事儿细说了说。 江晓寒也没想到宁衍的亲征之路比他想象得还跌宕起伏,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说他兵行险着,还是应该说他胆大妄为。 宁衍喝了口甜汤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这次小妹智勇双全,敢闯龙潭虎穴,确实护驾有功,封赏什么的,老师就不必推辞了。 宁衍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辞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于是江晓寒只能站起来,暂且替江凌谢过宁衍的好意。 除了前线诸事之外,明日要奖谁罚谁,又要借着由头查办谁,宁衍也将自己的意思跟江晓寒提了提,好叫他心里提前有个准备。 江晓寒明白,这是让他把握着分寸往外透露点消息,敲打敲打那些不在宁衍名单上的臣子,叫他们安分点,别以为自己也在是绳上的蚂蚱,胡乱往上扑,反倒给宁衍没脸。 其他人都是小事。江晓寒说:但是舒家陛下预备如何处置? 一般来说,牵扯进造反之事的,甭管多位高权重的臣子,少说是抄家灭族,舒家自然也不会例外。但舒清辉麻烦就麻烦在他一没在粮草辎重上下手,二没有跟宁铮勾结通报敌情,说到底,不过就是送蒋璇进宫这一桩事能拿得住。 江晓寒问这一句,无非是旁敲侧击地询问宁衍,蒋璇在后宫下毒谋害宁衍之事究竟是要接着往下瞒,还是已经可以翻出来定罪了。 这事儿江晓寒不提,宁衍也已经想了许久了。虽说寒毒之事牵扯他的子嗣,容易人心动荡,但有宁怀瑾在,他是一定不会再娶妻纳妃的,这事儿迟早要说。既如此,那还不如先给他们透些风声,等之后找机会说出实话时,也显得可信许多。 不过舒清辉的父亲舒川又确实是个良臣,一生勤勤恳恳,忠心为国,画像可挂凌烟阁。朝中内外牵扯不少门生不说,宁衍也有心想给那位老丞相几分面子。 舒家牵扯造反之事已有确凿证据,朕会将其交由大理寺查办。但是看在舒川的面子上,朕愿意网开一面。宁衍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舒家男丁十二岁以上的处斩,十二岁以下的,跟女眷一起流放,还有三代不得入京科考也就是了。 是陛下宽宏了。江晓寒叹道。 其余的人,到底没有直接参与谋反的,大多只是攀附太后一党罢了。宁衍说:挑几个出头鸟打下来,剩下的敲打敲打也就是了。 江晓寒应了一声是。 宁衍这边正交代着,忽然听见外间有人来报,说是七王爷来了,想要求见陛下。 宁衍听得一愣。 他猜到今天不能安生,但还真没想到,宗亲里头第一个来求见的居然是宁越。 陛下刚回来,确实是要忙乱些。江晓寒想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于是适时站起身来,行礼道:那臣就先告退了。 宁衍略一颔首,说道:老师回去路上小心。 江晓寒一走,景湛也没多留,跟着一起告退走了。 宁衍将剩下半碗甜汤两口喝光,转过头来看了看何文庭,纳闷道:宁越来找朕干什么? 许是有事吧。何文庭说。 宁衍思来想去,也没想太明白,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那让他先进来。 两年过去,宁越长高了不少,看着也褪去了稚气,是个清秀的少年模样了。 他人也变得规矩许多,手里也不再时时刻刻攥着根马鞭,磨磨蹭蹭地进门之后,还规规矩矩地给宁衍行了个礼。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宁衍挑了挑眉,说道:还是这朕不在的两年变得懂事儿了? 宁越一反常态,没咋咋呼呼地给自己辩驳,而是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宁衍。 他这位皇兄出征两年,身量抽条了不少,人看着也更锋利了,光是坐在书案后头,瞧着都比两年前气质慑人。 宁越琢磨着自己的来意,心里有点打鼓。 皇兄,臣弟宁越犹豫了一瞬,磕磕绊绊地问道:臣弟想问问,您想怎么处置舒家? -- 第364页 宁衍面上的笑意稍淡,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又摸了摸右手腕上的暖玉手串。 怎么?宁衍淡淡地问:舒家人,或者是其他朝臣找到你府上去了? 不是。宁越咬了咬牙,说道:皇兄,你能不能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舒家一马? 宁衍脸上的笑意彻底收敛起来,他面色微冷,拧着眉看着宁越。 宁越本来就怕宁衍,更别提他故意冷着脸了,被他这眼神盯得后背直发毛。 你怎么知道朕要对舒家动手?宁衍悠悠地问。 臣弟瞧着,江大人都将舒家围了那么长时间了,大概猜到了还有,舒家送蒋璇入宫,勾结太后,肯定是犯了错。宁越呐呐地说:但是,但是皇兄您能不能,就高抬贵手,就算是罢官什么的也无妨,给舒家留条命也行。 不能。宁衍干脆地说。 宁越猜到了他会拒绝,却没想到他会这样不留情面,连他求情的缘由都不问。 宁越心里突突直跳,知道聪明的话现在就应该赶紧走人,免得掺进这趟浑水,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他两只脚就莫名像是扎在了地上,怎么也挪不开一步。 他心里天人交战,到底还是感情占了上风,片刻后扑通往地上一跪,往前膝行了几步。 要不,要不不留他们活路也行。宁越像是没了主意,小声恳求道:只是皇兄,你能不能能不能把舒姐姐嫁给我。 第202章 皇叔还吓唬他什么了? 一旁的何文庭吓了一跳,心说这越小王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求情起来都比别人猛多了。 宁衍倒看起来并不意外,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出,还是硬端出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糊弄人。 但是凭何文庭对他的了解,八成是后者。 其实别说何文庭,此时此刻连宁衍自己也在心里犯嘀咕宁越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中了舒秋雨的? 这两年间舒家几乎不往外走动,被他和江晓寒的人看的死紧,舒秋雨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见宁越了,就算是以往的闺阁朋友也没见几人。 那就是在亲征之前有的情谊?宁衍心说不会吧,那时候宁越才多大啊。 宁越见宁衍迟迟不答话,以为他是不高兴了,登时心里便慌乱起来。 臣弟知道,舒姐姐曾经跟皇兄有婚约,臣弟肖想她是僭越了。宁越手足无措地说:可是,可是皇兄反正已经与她退婚了,我臣弟 宁越支支吾吾,后半句半天没说出来。宁衍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看着他弟弟这没出息的德行,心说这事儿十有八九还真是确有其事。 但相信是一回事,答应又是另一回事。 朕怎么不知道,你和舒秋雨之间互有走动。宁衍将腕子上的手串褪下来,拿在手里把玩着:朕怎么听说你们两个没见过几面呢。 其实臣弟对舒姐姐是一见钟情。宁越干巴巴地说:以前在赏花宴上见过她一次,臣弟就就 就看上她了?宁衍问。 对。宁越支支吾吾地说:当时臣弟知道舒姐姐跟皇兄有婚约,所以我也不敢多想,可是现在 小七,你知不知道,舒家犯上作乱,参与谋反。宁衍淡淡地说:蒋璇受舒家指使,谋害天子,这条条都是死罪,你要朕为了你从轻发落,那朕的威严何在。 宁越当然知道,身在皇家,哪有孩子就真的什么也不懂。 臣弟知道臣弟开口是让皇兄难办了。宁越语气和软地恳求道:但求皇兄能不能想想办法,臣弟是真的喜欢舒姐姐。 宁衍打量着眼前这个两年没见的弟弟,一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推了推手边的空碗,吩咐何文庭道:换盏牛乳茶来。 何文庭本来就被屋里这气氛压得难受,闻言忙应了一声,亲自出去透了口气。 宁衍的态度模棱两可,宁越也难受得很。紫宸殿的地砖冷硬,就算是冬日里烧着地龙,跪起来也没什么好滋味。 年轻的小王爷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膝盖,龇牙咧嘴地活动着发木的小腿。 宁衍要是一口回绝,宁越还能争取一二,可现在宁衍一言不发,宁越就算想说话也无济于事。 过了片刻,何文庭给宁衍端了茶回来,宁衍将手里的手串重新绕回腕子上,接过了何文庭手里的茶盏。 他右手还是不大灵便,端盏茶都有些不稳当,只能双手捧着茶盏,借着牛乳茶的热度暖手。 宁衍沉默了许久,久到宁越的勇气都快消磨没了,才缓缓开口道:就那么喜欢? 宁越连忙捡着这个台阶扑棱棱地往下下,赶紧说:特别喜欢,我早就想娶舒姐姐了,要不是她跟皇兄有婚约,我肯定早就上门提亲。 臣弟知道,臣弟说这个让皇兄为难。宁越越说越激动,看着可怜兮兮的:要么这样,只要皇兄点头,臣弟入赘去舒家也行! -- 第365页 胡闹。宁衍低声斥道:宁越,你可是皇亲贵胄! 宁越非但没退却,反而眼睛一亮,像是自己想出了什么天大的好主意一样,膝行几步上前,急切地道:臣弟觉得这样挺好的,反正臣弟爱玩,既不想在朝上谋差事,也不想有个封地平白受累,就入赘去舒家也没什么,反正臣弟是非舒姐姐不娶。 皇兄。宁越可怜巴巴地说:求求你了。 宁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终于败下阵来般叹了口气:入赘的事儿别提了,没得丢这个人至于舒家,你先回去等着,朕心里自然有数。你既然这么喜欢舒秋雨,朕也不好为了个女人驳你不高兴。 宁越知道他这是松口了,顿时大喜,拍拍膝盖从地上蹦了起来。 宁衍挑了挑眉,说道:让你起来了吗?答应了就翻脸? 啊?宁越木呆呆地一怔,连忙狗腿地笑了笑,作势要再跪下:哪能呢,皇兄说让我跪多久就跪多久。 可算了,朕累着呢,没工夫听你在这耍宝。宁衍不耐烦地摆摆手:先回去吧,你的婚事等之后有了消息朕再告诉你。 宁越见好就收,忙拍了拍膝盖,顺势感恩戴德地告退了。 见他走了,何文庭才开口道:越小王爷也确实胡来了些,陛下别气。 朕气什么?宁衍脸上的不悦一扫而空,他抿了口茶,优哉游哉地说:我本来还以为这弟弟是个傻的,现在看来也不全是还是懂事的。 什么?何文庭一愣。 宁衍瞥了他一眼,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在袖口里掏了掏,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转手递给了何文庭。 何文庭一头雾水,接过来展开一看,差点吓得跪下。 这 这信是五哥半个月之前就寄过来的。宁衍说道:宁辞在信里说,他虽到了该去封地的岁数,但自认才疏能浅,不能堪当大任,所以愿意此生留在京中,侍奉他那久病缠身的舅舅至于宁越,你没听他刚才说什么吗? 何文庭还是没反应过来,连忙把手里这封信叠好了,规规矩矩地放回了宁衍的书案上,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方才宁越似乎也提到了封地之事。 陛下这是 这是早算计好的。有人接道。 何文庭循声抬头,只见宁怀瑾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大步流星地进了门,手里捏着一卷诏书,脸上挂着点浅淡的笑模样。 皇叔回来了。宁衍一点不意外,笑着冲他招招手:快来坐,茶正温着。 宁衍说着还往旁边挪了挪,他这宽大的龙椅足有大半丈宽,这么一让便让出了一人位置。 宁怀瑾哪能真去坐他的龙椅,于是对此视而不见,自力更生地从旁边端了张凳子。 何文庭吓了一跳,赶紧冲上去接手,连声道:哎哟,王爷,哪劳动您亲自动手。 没事。宁怀瑾说着让过何文庭,将凳子往宁衍身边一放,自顾自地坐了上去。 宁衍也没气馁,他笑着把手里的牛乳茶端到宁怀瑾唇边,说道:皇叔快尝尝,在外头都喝不到这一口,现在还热着,又香又甜。 宁怀瑾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真的低头抿了一口,动作极其自然,显然也不是第一回 了。 一旁的何文庭看得心惊胆战,心说这陛下和王爷出去这两年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回来之后怎么变得开始不避人了。 太甜了。宁怀瑾说:你少喝些,省的晚上吃药吃不下。 宁衍笑眯眯地端回茶盏,自己又喝了一口,才问道:看皇叔这样,应该是大胜归来吧。 宁怀瑾将手里那封诏书递给宁衍,说道:臣都亲自上门了,永安王还能怎么说。说到底,对他来说钱财是身外之物,有宁铮打样在前,他也不想晚年名声不保。 宁衍抽开那份诏书外头的系带,展开来看了两眼,确定了这正是当年宁宗源给宁宗泽的封地诏书。 我还以为他不会这么轻易将东西交给皇叔。宁衍说:凭他的性格,没事儿都要折腾出三分来。 宁铮死在狱中,这事儿宗亲们也知道。宁怀瑾顿了顿,说道:我想着,他们应该也没想到你这么心狠,所以有些被吓着了。再加上宁宗泽自己也理亏,所以想着还不如痛痛快快的,大家都好看。 安庆府战事毕后,宁衍便开始着人往京城里放出了些风声,说是此次逆王叛乱让他心有余悸,便开始要对封地下手了。 回京后,宁怀瑾又第一时间带着当初宁宗泽不肯借兵宁衍的那封回信亲自登上了永安王府的门,将这封信拍在了人家正堂的桌案上。 按理说,先帝去后,宁宗泽的封地本就应该交还朝廷,先前未曾收回,是因为永安王在宗亲中势大,宁衍年幼威望不足,所以才一拖拖到这个时候。 宁宗泽本就理亏,再加上确实曾在前线吃紧时不肯借兵,两两相加间,这就都成了把柄。他自己也知道,若是宁衍真要把这事儿拿到朝堂上讲,别说他的封地保不住,就连这老脸也得丢出去。 -- 第366页 今天要是陛下去说,他还能摆摆长辈的架子压压你,但今天去的是我,他有什么办法。宁怀瑾说:虽然岁数相差不少,但我俩起码是平辈人,他难不成来跟我谈什么敬老吗? 不止吧。宁衍笑眯眯地问:皇叔还吓唬他什么了? 也没什么。宁怀瑾从内侍手里接过一盏新茶,挑了挑眉,说道:我不过就是告诉他,我在安庆府还多留了三十万府兵。 第203章 上谋攻心 宁衍扑哧一笑。 他就知道,宁宗泽没那么容易就范,八成是宁怀瑾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逼得人家不得不把诏书拿出来。 但宁衍万万没想到,宁怀瑾居然用这么直白的理由威胁他。 那完了。宁衍作势惋惜地叹了口气:在宗亲眼里,皇叔现在应该已经是跟我狼狈为奸的叛徒了。 如果这样他们以后就能乖乖听话,那也不是不行。宁怀瑾说。 何文庭在旁边仍是一头雾水,恰好宁衍今天心情不错,便多解释了两句。 三哥的事情闹得这样大,说到底是因封地富庶,手中权柄过大引起的。宁衍说:既如此,为免除后患,这天下各处还是握在朕的手里比较安全。 宁衍说着从案上拿过那张宁辞的陈情书抖了抖,说道:五哥和小七也算是聪明人了,知道自己主动提起这事还能换点条件。不然若等着朕开口时,可就没什么条件能讲了。 说起这个,宁越提了什么条件?宁怀瑾说:方才我在门口撞见他了,瞧着他欢天喜地的。 说出来皇叔都猜不到。宁衍往嘴里扔了个果干,说道:他想娶舒秋雨。 哦不对。宁衍自己纠正道:按他的说法,他是愿意入赘。 舒家都快沉了,宁越现在来跟陛下求这个情,看似是不懂事,实际上不过是来卖个好,暗说自己没有二心罢了。宁怀瑾说:宁越小小年纪,居然也能想出这周全的法子来陛下要答应他吗? 为什么不答应?宁衍挑了挑眉,说道:破船还有三千钉,舒清辉怀有二心不堪大用,但他那个大女儿倒还值得调教一二女儿家,一时走错路而已,不妨事。 宁怀瑾有些意外他会这么说。 陛下对舒秋雨倒很是看重。宁怀瑾说。 吃醋了?宁衍笑道:现在不是皇叔追着我要我给人家婚约名分的时候了? 宁怀瑾: 这时候说没有,在宁衍眼里大致可以等于口是心非,于是宁怀瑾干脆闭上嘴,聪明地不回话了。 宁衍懒洋洋靠在椅背的软枕上,手里一下下地拨动着暖玉珠子。 小七想要舒秋雨也不是不行,只要把舒秋雨从舒家单独拎出来就行了。宁衍淡淡地说:将她从族谱里拉出来,随便过给舒家的旁支我记得,舒川那一辈有个庶支还在京城,只是人丁凋零,加上家里也没个出色的孩子,所以已经没落了好久了。那庶支分家已久,将舒秋雨的名头划到那边去,之后舒家人再如何下狱,也牵扯不到她了。 小七既然给了我一个便利,我总得还他点人情。宁衍优哉游哉地说:何况内司总要有人管,我总不好真的把皇叔弄到宫里来管这一亩三分地舒秋雨别的不说,为臣还是好用的。 宁怀瑾听他这是已经想定了的模样,便也没有多说。 这样也好。宁怀瑾说:宁铮身死,震慑宗亲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朝臣,确实可以略微松松手,张弛有度才好。 皇叔说的是。宁衍笑着说:上谋攻心,对舒家人是,对三哥和母后也 宁衍说到此处,不知为何突然顿住了。 宁怀瑾奇怪地转过头,却见宁衍拧着眉头,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了?宁怀瑾问:好好说着话,是哪不舒服了? 没有。宁衍沉着脸摇了摇头,他伸手摸了摸心口,低声道:刚才突然心慌了一瞬,感觉有点不太好。 宁衍抿了抿唇,沉默了一瞬,忽而站了起来。 我去见见母后。宁衍说。 宁怀瑾不知道他突然间这是怎么了,有些担心地拉住了他的手。 现在?宁怀瑾问:不是说要晾她几天吗。 不知道,直觉罢了。宁衍顺势弯下身,轻轻地抱了一下宁怀瑾,说道:我去去就来。 我陪你去。宁怀瑾很快说。 不用。宁衍摇了摇头,说:我自己去就行,人多了反倒打眼。 既如此,宁怀瑾没再多说什么,直觉这种东西听起来虽然玄之又玄,但宁衍坐在帝位上这么多年,还是有点趋利避害的本能的。 宁衍自己披了件薄披风,拎着手炉招呼了一声何文庭,叫他去偏殿带上宁靖跟自己一块去见阮茵。 -- 第367页 仁寿宫宫门紧闭,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里头的人手裁减再裁减,偌大的宫殿里只有零星几个内侍侍女走来走去,显得有些荒凉。 宁衍进门时没带随从,也没叫任何人跟着,只叫何文庭抱着宁靖跟在了自己身后。 阮茵正在主殿内诵经祈福,宁衍没叫人通传,双手负在身后,闲庭信步般地溜达进来,施施然给阮茵行了个礼。 母后。宁衍笑着说:好久不见。 阮茵捻着佛珠的手一顿,缓缓睁开了眼睛。 仁寿宫内常年不散的粘腻香气变成了温和而绵软的檀香,阮茵隔着香雾看着宁衍,恍惚间以为过去了半辈子。 阮茵的视线在宁衍脸上一寸寸滑过,最后落到了他身后何文庭所抱着的宁靖身上。 是哀家失策了。阮茵说:没防到你这一手,也没事先发现这个小贱种。 还得感谢玲珑姐姐。宁衍笑着说:不愧是朕身边最贴心的大宫女,帮了朕不少忙。 他听起来就像是特意来败者面前炫耀的,若是两年前,阮茵大概会反唇相讥说点什么,但现在她却只是平静地将目光又移回了宁衍脸上。 玲珑呢。阮茵问。 玲珑姐姐?宁衍笑着说:不是在朕十六岁生辰那天就死了吗。 宁衍说着拍了拍手,不多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身穿深色短打的年轻女人,正是早先在安庆府时就坠崖身亡的玲珑。 那女人走到宁衍身后,然后当着阮茵的面从脸上撕下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露出下面精致而锋利的原貌来。 阮茵深深地吐出口浊气。 她其实早先猜测过玲珑是不是被宁衍调了包,但她着重留意了对方良久,都没发现对方身上有什么破绽,于是便歇了这个念头,只怀疑玲珑是不是早被宁衍策反了。 所以你来是做什么。阮茵缓缓道:是为了告诉哀家你赢的彻彻底底,还是让哀家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是一条丧家之犬了。 也没什么。宁衍说:只是想让母后见见朕的儿子。 你阮茵气急:你欺人太甚! 宁衍捡了椅子坐下,掸了掸衣摆上的浮灰,说道:宗亲不一向说朕不服管教,冷心冷情吗,朕欺人太甚也不是头一次了。 你是来耀武扬威的?还是准备活活气死哀家?阮茵恨声问。 都不是。宁衍堪称温和地笑了笑:朕是来跟母后做交易的。 交易?阮茵冷笑道:哀家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 母后总归是母后,朕也不想让天下真说朕不孝。宁衍说:朕记得母后手里还有一封册封舒秋雨为后的圣旨,若母后愿意交给朕,朕可以告诉母后一个好消息。 你什么意思?阮茵问。 阮茵心里怀疑这是宁衍的另一个阴谋诡计,可她已经走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是好消息。 但宁衍又不像是会无故跑来拿她取乐的人,阮茵了解他,知道他这人不会做这样平白树敌的事情。 那要看你带来的是什么消息。阮茵谨慎地道。 她身上的死气被短暂地驱散了些许,阮茵跟宁衍勾心斗角这么多年,防备和算计已经成了本能,以至于几句话的功夫下来,她竟然还比之前鲜活不少。 宁衍其实本也是想把这事儿告诉阮茵的,于是并没纠缠先后问题,而是挥了挥手,示意何文庭将孩子递给阮茵。 拿去给母后抱抱。宁衍说:也让母后看看,这孩子好不好看。 你不怕哀家掐死他?阮茵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眼神已经落在了宁靖的身上。 宁靖半睡半醒,穿着一件桃粉色的小夹袄,被裹在厚厚的襁褓中。他这些日子被养得胖乎乎的,手里抓着一根珠链,像是临时从宁衍身上揪下来的。 他被何文庭递到阮茵手里时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也没看清是谁,便张着手要抱。阮茵只是迟疑了片刻,宁靖便探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吭哧吭哧地似乎要哭。 不知为何,阮茵一见他,便觉得心生欢喜,仿佛天生亲近一般。于是她下意识张开手,从何文庭手里接过了宁靖。 宁靖咯咯笑着,抓紧了阮茵胸前的一块刺绣花纹。阮茵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刚瞧了没两眼,就一眼看见了宁靖脖子上戴着的一块金镶玉的长生锁。 阮茵猛然一怔。 母后不会的。宁衍轻轻笑道:三哥的孩子,母后怎么舍得掐死。 第204章 好险。 几个月来静得仿佛座陵墓的仁寿宫里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的哭声。 宫门口看守的禁军被这一嗓子吓了个哆嗦,下意识探着头往门里看了看,紧接着被身边的同僚一巴掌拍到了后脑上。 瞎看什么!同僚轻声呵斥道:陛下在里面呢,你探头探脑的,小心自己的小命。 这叫得也太惨了。那禁军心有余悸地缩回脑袋,直嘬牙花子:听着像太后娘娘的声音。 -- 第368页 你少管就行了。同僚直了直身体,小声说道:反正发生什么也不关咱们的事儿,在宫里当差,把你的耳朵眼睛都扔宫门外头去。 那禁军也知道其中利害,拍了拍胸口,没敢再往里多看。 正殿里乱成一团,宁靖被阮茵那一嗓子吓得哇哇直哭,何文庭手忙脚乱地试图将孩子抱走,阮茵悲戚间伸手抓了一把,不知怎的将宁靖脖子上的长生锁拽断了。 金镶玉分量颇重,骨碌碌地顺着宁靖滚到阮茵的膝盖上,将阮茵膝盖上那封信砸出了一个窟窿。 阮茵想将那张纸抢出来,只可惜手抖得太厉害,不但没如意,反倒将那张纸撕出了个大豁口。 宁铮的亲笔信打消了阮茵心里的最后一层疑虑,也打消了她心里原本那层因绝望而蔓延出的铜墙铁壁。宁铮还活着的消息如废墟上初生的一片嫩芽,让阮茵感到欣喜的同时,也让那些痛苦和悔恨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阮茵家境殷实,年少时期成为皇后,跟宁宗源夫妻几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不体面的时候。 宁衍捻着手里的珠串,没做声。 他早先放了宁铮,本就有这一层想法。毕竟阮茵是他的嫡母,无论她犯了再大的错失,宁衍也不能真的杀她,孝字当头,名声受损是小,惹得天下人妄议才是大。 可后宫总不能总让阮茵安安稳稳地端坐在这,宁衍虽没把她母子二人放在心里,但心里不免也怕失了孩子的母狼心智癫狂,再从暗处里咬他一口。 既如此,不如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叫这位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太后娘娘自己知情识趣点,主动踩着这个台阶下来,大家彼此都好看些。 若不然,阮茵不肯吃这口敬酒的话,宁衍也只能再端出罚酒给她看了。 好在阮茵到底不是蠢人,她哭了一小会儿,渐渐地从那大喜大悲中脱身出来,缓缓地用巾帕拭了拭眼角。 来人。阮茵说。 现如今,能在屋里听她吩咐的,也就只剩下阮茵身边最亲近的一位大宫女。阮茵冲她扬了扬手,吩咐道:去把哀家枕边的那个木匣子拿来。 那大宫女下意识看了一眼宁衍,没敢多说什么,福了个礼,转身去了内间。 片刻后,那女子托着个小臂长的长条木盒走回来,将其交到了阮茵手里。 阮茵抚摸着木盒上的纹路,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在今日之前,她还想过,大不了就是跟宁衍拼个鱼死网破。她已经活了这么大岁数,活得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就算是不能跟宁衍同归于尽,咬掉他一块肉也是好的。 但现在不行了。 宁铮夫妇两个,还有宁靖都在宁衍手里,她不能也不敢再想那些事情。他们一家输得彻彻底底,再没有奋力一搏的心力了。 其实阮茵知道宁衍为什么不在最初就告诉她这件事他就是要自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尝到一无所有的味道,等到她几近绝望的时候再大发慈悲告知她真相。她方才尝过那样痛苦万分的滋味,现在必定会牢牢攥紧这点生机,再不敢造次了。 阮茵心知宁衍这一手何其狠毒,但她确实毫无反击之力。 你今天来的很巧。阮茵抚摸着盒子,低声说:若是明天,恐怕就算哀家想跟你服软,都不可能了。 宁衍挑了挑眉,没说话。 阮茵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叹了口气,打开盒盖,示意身边的大宫女将盒子递给宁衍。 出乎宁衍意料的是,那盒子里居然装着两封圣旨。 宁衍微微一怔,狐疑地看了阮茵一眼,伸手将其拿了出来。 正如他所猜测的一般,上面那层是当年宁宗源留下来的册封皇后的圣旨。而另一封的内容,却令宁衍万万没想到。 那是宁宗源留给舒家的遗旨,上面明言,若未来宁铮言行有失,哪怕是翻了滔天大罪,也叫宁衍看在手足情面上,留他一条活路,放在京中圈禁。 是叫宁衍留宁铮一命。 舒清辉来说时,其实哀家也恨他。阮茵说:恨他只顾自保,不肯在先前就将这封旨意拿出来。但哀家也知道,这世上谁不想自保呢所以哀家虽然恨他,但终究恨你更多,就只能上他这个套。 宁衍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地合上盖子,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还好他今天来了,宁衍后怕地想。 如若不然,明日早朝时这封圣旨流到前朝,他就得吃个天大的亏。 但现在既然如此,哀家也没什么多求的了,交给你,就当是了了这桩事。阮茵低声道:哀家知道,你不可能对哀家没有戒心既如此,哀家一会儿便自请离宫修行,余生都在皇寺为先帝祈福,如此也算是给你个交代。 宁衍知道,她这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已经成为他儿子的宁靖。但无论怎么说,对宁衍而言,只要结果达到他的目的便好,至于对方心里如何,他并不在意。 既然母后心里有盘算了,那儿子也不好多劝了。宁衍神色自若地拿着那盒子站起身来,说道:母后若是选定了出宫的日子,只叫禁军护送便可。 宁衍自认为跟阮茵已经无话可说,于是略一颔首,便想转身离开。 -- 第369页 宁衍。谁知阮茵忽然叫住了他:你留铮儿,又带走他的孩子,不是为了手足亲情吧。 宁衍脚步一顿,略挑了挑眉,看着阮茵,等着她的下文。 你真就为了一个男人,能绕这么大的圈子?阮茵说。 宁衍定定地看着阮茵,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但阮茵已经从他的沉默中得知了答案。 阮茵摇了摇头,自嘲似地笑了笑,握着手里那块金镶玉的锁支起了身子。 短短几息内,阮茵已经整理好了自己,除了眼眶略红之外,已经看不出哭过的模样了。她掸了掸衣摆,瞧上去又是那副雍容华贵,心机深沉的太后模样。 你比先帝还要胆大妄为。阮茵说。 多谢夸赞。宁衍淡淡地说。 他面色不改地站在殿中央,后背挺得笔直,身边的何文庭怀里抱着宁铮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垂着头不发一语。 阮茵的事一了,宁衍就连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 但宁宗源的第二封遗旨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若不是他今天心血来潮提前去见了阮茵,恐怕事情就严重了。 到那时,他不但办不了舒家,还会被宗亲们倒打一耙,说他枉顾先帝意愿打压手足。 怪不得舒家敢那么轻易地站到阮茵那头去,合着是在这等着他。 反正他家并未真的参与造反之事,蒋璇下毒这事儿也可以推说不知情不说,替阮茵和宁铮办事也有了由头。反正有宁宗源的遗旨在,宁衍说什么都理亏。 真是处处都是陷阱,一步也马虎不得,宁衍头疼地想。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格外想见宁怀瑾。好在宁怀瑾知道他去了阮茵宫里,心里放心不下,于是压根没回临华殿,而是一直在宫里等着他。 阮茵怎么说?宁怀瑾问。 说是要出宫修行,一辈子不回来了。宁衍解下披风递给何文庭,有些疲累地揉了揉额角。 这是好事,怎么陛下看着不大高兴?宁怀瑾问。 宁衍没说话,将手里的木盒子递给了宁怀瑾。宁怀瑾一头雾水,掀开盒子将两封遗旨一一看完,心里倒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还好陛下今天去见了阮茵。宁怀瑾也有些后怕: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宁衍拉着他坐在榻上,说道:但皇叔好像不太意外。 是皇兄能干出来的事情。宁怀瑾说。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父皇在想什么。宁衍苦笑着摇了摇头:明明是他一手让我和三哥刀兵相接的,又非要留下这么封圣旨保着三哥你说他是心狠还是心慈? 我觉得都不是。宁怀瑾说。 嗯?宁衍有些意外宁怀瑾能说出这样的话:怎么说? 当初皇兄选定陛下时,其实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或许给这个天下换个不一样的君主,这天下会更好些。宁怀瑾说:所以按皇叔的性子,这大概是个保障。 之所以这封旨意给了舒清辉而不是阮茵,想必就是为了这个保障。宁怀瑾伸手点了点那封旨意,说道:先帝他,大约就没想让这封圣旨现世。 宁衍微微一怔。 我想,若是陛下没有因一念之差放走宁铮,今日就必定得娶舒秋雨了。宁怀瑾说。 宁衍猛然间明白了。 宁宗源定是早算到了,舒清辉根本不会在意宁铮一个人的死活,只会更在乎他的家族昌盛。所以,若宁衍没杀宁铮,这封密旨就派不上用场了。而若是宁衍真的杀了宁铮,舒秋雨也绝不会提前拿出这封圣旨,只会留着这东西,等到宁衍犯了错,再拿去跟他谈条件。 只不过先帝千算万算,没算到宁怀瑾这一遭。 舒清辉知道宁衍不可能在立后之事上妥协,于是只能被迫彻底站上阮茵那条贼船,将这封圣旨也托付给她,从而想寻个远路达成目的。 而知道实情前的阮茵原本就恨他恨到了骨子里,有这样一个让他满盘皆输,打破自己底线的机会,又怎么会不抓紧。 好险。宁衍忽然一把攥住宁怀瑾的手,后怕道:我赢了三哥,却差点输给先帝。 第205章 皇叔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宁怀瑾几乎没听过宁衍用这种生疏的称呼叫过宁宗源。 其实宁怀瑾很了解宁衍,他幼年时被惨死在面前的宁煜吓到了。是以虽然不怎么喜欢宗亲们,但也不是个冷漠的人。别说是宁宗源,就是阮茵宁铮之流,他也从来都是母后三哥一样的称呼。 但今天他似乎真的被宁宗源这种万事皆能算计且都算计成功的模样伤到了,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提起宁宗源时也很是疏离。 宁怀瑾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宁宗源就是这种人,他十好几年之前就知道,现在要安慰也说不出什么,难不成要说别怕,反正他已经死了吗? 宁怀瑾只能无言地陪他坐了一会儿,中途叫何文庭送了点热腾腾的点心进来,可惜宁衍心情不佳,什么也没吃。 -- 第370页 宁衍在阮茵那时尚且能端着八风不动,可回来后,心里却百转千回地说不出滋味。 先前猜到他和宁铮这一战是宁宗源故意为之时,宁衍其实还没像今天这样多想,他当时只觉得这也没什么,做父亲的生前没来得及一手调教自己的儿子,于是觉得不放心,留了个陷阱来磨砺孩子,宁衍不觉得奇怪。 哪怕是宁宗源这手段偏激又狠心,宁衍也觉得没什么。毕竟皇家子弟,大多都要经历这一遭的。 但今日从阮茵那回来,他却觉得胸口仿佛破了个口子,凉风无端端地往里面倒灌,吹得他浑身冰凉。 他蓦然有一种整个人都在操纵下的错觉,仿佛宁宗源人虽然已经魂归九天,却依然在暗处看着他一样。 舒秋雨是,宁铮也是那之后呢,他是就这么赢了,还是宁宗源还有后手等着他。宁衍不得而知,也不愿意去想。 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地发慌,一时间像是一脚踏空,整个人都悬在了不上不下的境地里,分不清他这十年来到底是在做一个好皇帝,还是在被宁宗源算计成一个好皇帝。 宁衍一时钻了牛角尖,只觉得他那些可引以为傲的功绩都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仿佛为此自得的自己也跟着成了个跳梁小丑。 他心乱如麻,又怕影响宁怀瑾,于是也没提留宿的事儿,跟宁怀瑾一起坐了一会儿,便叫人送他回临华殿了。 宁怀瑾也觉得这时候叫他自己静静也好,于是也未曾说些什么,只临走前跟何文庭吩咐说若是宁衍情况不好,就随时去叫他。 好在何文庭那边一直没来,宁怀瑾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宿,等到紫宸殿那边来了消息说陛下睡下了,才敢自去歇息。 第二日早朝时,宁怀瑾还留意观察了下宁衍的脸色,发觉他神色尚可,没什么疲累伤怀之色,便放下了些心。 宁衍离京两年,终于复朝,场面自是极大无比,殿内殿外乌泱泱站了上百号人,几乎是有资格面圣的都来了。 宁铮的事不必宁衍亲自讲,之后自有大理寺张贴公文。今日上朝,不过是论功行赏,顺手敲打剩下的朝臣,场面大是大,却委实有些无趣。 在前线搏杀过的几位将领自不必说,宁衍借着军功,将当年谢永铭的一品护国公重新还给了谢珏。 郑绍辉也授了四品宣威将军,年后便会动身前往西北联防府,入军戍守边疆。虽一时不是主帅,官职也不高,但明眼人大概都看得出来,这郑绍辉已然搭上了东风,成了宁衍身边的亲信,只等历练着攒攒军功,就好替宁衍接掌西北联防府了。 宁衍倒是没多给宁怀瑾什么封赏,只是授了他禁军指挥使一职,将整个禁军都丢给了他管。 原本的禁军指挥使则以护卫皇城有功的名头升了一级,平级调去了安庆府,收拾当地府军和九江府的封地军。 其他官职或升或降,宁怀瑾先前都跟宁衍一起商议过,唯独禁军指挥使这件事宁衍一点风声也没透露过,差点打了宁怀瑾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通常而言,除非朝上缺人,否则宗亲们大多不在朝中担任要职,宁衍忽然扔过来一个这样重的差事给宁怀瑾,这于理不大和。 但堂上坐着的那位小皇帝年轻气盛,又刚刚平叛归来,正是腰杆铁直的时候,自然也没有朝臣敢在这个关口触他的霉头。 宁怀瑾自己也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驳宁衍,于是这事儿也就顺理成章这么定了下来。 因为宁越的缘故,宁衍并未在朝上直言舒家的过失,而是只提了一嘴舒家与宁铮有过勾结,而具体罪名则交给了大理寺查办。 但蒋璇毒害圣上之事铁板钉钉,宁衍不想让外头传些宫内的风言风语,于是对外只说蒋璇未曾得手就被发现了。 饶是如此,蒋璇这个皇妃也再做不下去,好在宁衍当初就没打算真正留她,只给了口头上的名分,宗庙未上,册封礼也没行,废起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阮茵的人正夹着尾巴做人,自然也不会说他此行哪里不妥。 除此之外,江凌深入敌阵这事儿不能细说,于是宁衍也只说是她是阵前救驾有功,收了她做义妹,以皇姓为封号,封长宁公主。 宁衍还记得在安庆府时江凌跟他说过的愿望,于是将自己做皇子时用过的一块麒麟佩给了江凌,叫她往后放心大胆地去奉旨游历江湖。 江凌对此倒颇为欣喜,小丫头高高兴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就问江晓寒:父亲,那我以后若是玩儿得兴起不记得回家,走在半路上没盘缠了,是不是可以进当地府衙去支领? 江大人无奈至极,倒是宁衍哈哈大笑,连声说是。 宁衍赏罚明晰,朝臣们或升或降都有名目,一桩桩事出有因,极其妥帖,宁怀瑾当时只觉得他一晚过去,已经不再执着宁宗源的事儿了,可后来几天小心瞧着,却发现还是不行。 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事情忙乱非常,阮茵启程去往皇寺,大理寺也意思意思查完了舒家,给了个章程出来。说是舒家上下罢官免职,男丁流放西南三千里,女眷流放八百里,林林总总算下来,只有先前被从家谱上划走的舒秋雨逃过一劫。 这些事大多由内阁经办,宁衍只负责最后点头。 -- 第371页 宁怀瑾这几天未曾出宫回府,依旧住在临华殿,偶尔去紫宸殿见宁衍时,也经常能看到他对着那只装着先帝遗旨的木盒发呆。 宁怀瑾觉得这样一直下去不大行,有心想找宁衍好好说说,可奈何他刚刚接手禁军,不但要职务交接,还要在短时间内熟悉禁军的内情和宫城内外的部署,整个人恨不得一拆两半地用,连上朝的时间都没有,实在腾不出手来,只能琢磨着等忙过了这阵再说。 今年宁衍虽然免了万寿节,但这两年来积压的百官考绩等事还是乱糟糟忙成一团,内阁和前朝几乎一刻不得闲,每日内阁的烛火都能燃到子时。 大理寺查办了舒家,舒家这一溜空出的缺便要找人顶上,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忙得江晓寒也是脚不沾地。 以至于宁衍回京后过了足有四五天,他才想起一桩事来。 宁宗源当初驾崩之前,曾留给他一封不许宁怀瑾在三十岁之前成家的圣旨,江晓寒之前算了算宁怀瑾的岁数,发觉他今年正好过了三十岁生日。 那这圣旨按理来说就没什么用了,可毕竟是先帝亲笔所书,江晓寒自己不好处置,就只能交还给宁衍,让他是销毁也好深藏也罢,怎么都他说了算。 江晓寒进宫时还想着,左右宁衍和宁怀瑾的事儿现在已经是铁板钉钉,这圣旨有跟没有也没什么差别。他只要进宫走个过场,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就齐活了,却不曾想宁衍会有那样大的反应。 老师说什么?宁衍愣愣地看着他手里那卷封好的圣旨,语气显得有些飘忽,又问了一句:您说这是什么? 是先帝的遗旨。江晓寒说:先帝曾有言,令恭亲王三十岁前不得成家娶妻若臣没记错,恭亲王今年已过了三十岁整的生辰,这封遗旨上书的条件已经达成,可以功成身退了。先帝亲笔所书,臣不敢善留,所以请陛下做主。 宁衍没说话,他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般,手里的笔都忘了放下,饱满的墨汁挂在笔尖上将坠不坠,危险地悬在干净的宣纸上方。 江晓寒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应,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了宁衍。 然而宁衍神色怔愣,脸色也有些发白,江晓寒皱了皱眉,觉得他这个反应似乎不大对。 陛下江晓寒担心地唤了他两声:陛下? 宁衍猛然回过神,他执笔的手一哆嗦,笔尖上那滴墨珠顿时落了下来,砸在宣纸上,将这半封奏折都毁了。 宁衍这才如梦初醒,他草草地放下笔,示意何文庭去接过东西来。 老师连宁衍自己也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皇叔自己知道这件事吗?宁衍问。 第206章 既如此,以后选秀之事就不必提了。 若是江晓寒提前知道舒清辉那也有一封遗旨,他是万万不会挑这个时候把这东西拿给宁衍的。 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江大人自己完全不知道宁衍为何有此一问,于是实话实说道:陛下不必担心,此事王爷也知道。 宁衍抿了抿唇,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但他只失态了一瞬便恢复了正常,宁衍神色平静地搁下笔,示意身边的侍女将脏污的奏折拿走,将何文庭递来的旨意展来看细细看了两遍。 不错。宁衍说:确实是先帝的字迹。 宁衍说着将这封旨意细细地折起来,也不叫何文庭收着,而是顺手放在了自己的桌案边上。 老师辛苦了。宁衍笑了笑:难为你还惦记着。 江晓寒自然忙说不敢,内阁事情杂乱,百官考绩要在腊月之前梳理明白,江晓寒只是送个东西,也没想在宫里多留。他瞧着宁衍神色自如,便也没把这个当回事。跟宁衍客套两句就退下了。 只是江大人万万没想到,宁衍当时面上丝毫不显,心里却憋了个大主意,转过天上朝时平地起波澜,毫无征兆地就往朝中丢了块大石头。 但若真要追根溯源,这事儿其实也怪不得宁衍自己。 宁衍眼见着年岁渐长,后宫还空无一人,除了个被废的蒋璇之外连点水花都没有。除此之外,京中这几家能跟宁衍扯上关系的贵女,一个舒秋雨被家世拖累下水,另一个江凌被金口玉言地定成义妹,于是难免有其他人心思活络,又惦记上了宁衍龙床上的一亩三分地。 这几年下来,其实朝中那些亲近的重臣或多或少心里都有了点谱,知道宁衍不想成亲,也不愿听什么选秀不选秀,于是大都默认了不在早朝上提这件事。 可偏偏这天开口的是个不上不下的四品文官,刚从地方升上来不久,既摸不太准宁衍的脾性,又想趁着宁衍刚刚得胜归来朝堂洗牌的时候在宁衍面前露脸。自认为摸准了帝王通病,借着天象伦理大谈一通,最后才点名正题说是后宫空置已久,恐怕阳盛阴衰云云。 江晓寒站在文臣之首,听了这话都不由得心惊胆战地回头看了一眼,心说这得是什么样的臣子才能没眼力见到这种地步,就算自家有女儿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卖吧。 那人自觉话说得极其漂亮,几个知道内情的却在心里叫苦不迭。 -- 第372页 江晓寒刚迈步出列,想要替那愣头青在朝上打个圆场,谁知宁衍忽然抬起手,对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江晓寒: 他心里忽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既然刘卿今天开口,话赶话赶到这了,正好朕也有话跟你们说。宁衍说。 江晓寒心里咯噔一声,暗自道了句不好。可现在是早朝时分,里外的重臣都站在这,江晓寒没法当着这些人的面打断宁衍不让他说。 他下意识往旁边那列人里瞧了一眼,心说偏偏今天宁怀瑾不在,恐怕是拦不住了。 诸位都知道,朕刚刚平叛回来。宁衍缓缓道:平什么判呢,平朕的亲哥哥。 这种事儿说到大庭广众上来,到底是皇家丑闻。满朝文武顿时鸦雀无声,大气儿都不敢喘,只等着宁衍继续说。 朝中不乏有朕登基时就在的老臣,十年前有过什么事儿,不必朕说你们也知道。宁衍说:朕两位哥哥都因一念之差做错了事,虽然是他们自己大逆不道,但朕也实属痛心。 他说着单手按住书案站了起来,满朝文武也连忙一个个掀袍下跪。先前提起这茬的那位四品文官终于从这气氛中咂摸出了一点微妙的味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说到底,不过是不满足,不甘心。权利和帝位在前头放着,血脉亲情也成了鸡肋的东西。宁衍负手走到桌案前,平静道:人性本恶,朕虽痛心,却也束手无策。 江晓寒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他就知道宁衍要扯到这上头去。这话茬眼瞅着往不对劲儿的方向滑,但他说得又有理有据,一时间谁也不能驳他。 怎么说?说陛下不必担心,您要是生了儿子必定各个牢记礼义廉耻信,以后肯定相亲相爱互相扶持么,谁能打这个包票。 话说回来,要是有人敢劝,宁衍只要反问一句爱卿觉得先帝教子如何来,就能把这话怼得严严实实。 这世上的事儿不怕讲理,就怕讲歪理。 诸位也知道,朕出征在外这两年已有了孩子,只是这孩子生母福薄,没挨到回京受封就去了。宁衍说:但虽如此,这也是朕的长子,朕有心对他寄予厚望 陛下礼部尚书管宏才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忙颤巍巍地从列中膝行出来,磕了个头,委婉地试图让宁衍打消这个念头:这殿下还尚小,未来资质都尚不清楚,何况这样小的孩子,年岁还未生根,怎么能 朕当年登基的时候才六岁呢。宁衍淡淡地说:若不是先帝撒手走得急,恐怕也有爱卿得去先帝床前哭一哭,说朕年岁尚小资质不明,立做储君恐江山动荡。 这话说得就太重了,管宏才连忙磕了个头,连声说不敢。 储君兹事体大,朕不会这么轻率地做决定。宁衍说:但阿靖尚且年幼,人心之恶不可揣测,朕也不愿多生事端既如此,以后选秀之事就不必提了。 宁衍这话说出口之前,尚有不少人心里怀着侥幸之心,心说最离谱不过就是陛下当众立个太子,咬咬牙就忍了。 但不选秀这事儿可跟立太子不一样,宁衍今年才十八岁,现在就说以后都不选秀了,那谁也不能接受。 一时间陛下三思的声音此起彼伏,太常寺、礼部乃至御史都有人出声说不妥,一个个引经据典,说得比殿试还热闹。 宁衍本就知道他们没那么容易答应,不过这也无妨,他只要先把这块石头砸下去,让他们心里有个数就行。 现下朝臣也好宗亲也罢,再没有能扑腾出水花的了,他江山坐得稳当,心里自然底气也足。 他琢磨着,等过一阵子,将他绝嗣的风声一层层地往外放放,等过个两三年,这朝中上下便都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他们想送女儿进宫,无非是想搭上后宫这条线,有事儿没事儿吹吹枕头风,或者揣测下圣意。但无论如何,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女儿的荣宠长盛不衰,进宫没孩子的后妃不过是一叶浮萍,若哪天犯了错,连累娘家不过是宁衍一念之间的事儿。 宁衍相信,这些人没几个是真正的蠢货,天长日久的,自然能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窍。 但问题在于,眼前这关要先过了。 宁衍说出那句话就没想过收回去,他在涉及这类事上一向性子倔,当年宁怀瑾跪着逼着求着让他收回心意他都没服软,何况是眼前这些臣子。 江晓寒瞥了一眼宁衍的脸色就觉得不好,他生怕宁衍一言不合要跟朝臣们犟起来,连忙出列打了个圆场。 陛下思虑至此,也不过是心疼大殿下生母早逝,身边无人看顾。江晓寒道:不如这样,陛下大可先停上一段的选秀,待到大殿下十五六岁了,可开宫建府了,那时再重开选秀不迟。陛下年轻少壮,那时候也才不到而立之年,什么都还来得及。 从臣子的角度来说,江晓寒已经够给宁衍台阶的了。他说得言辞恳切,既没劝宁衍收回成命,也没说朝臣们驳得不对,不过是要将这事儿缓一缓,让彼此都各让一步罢了。 -- 第373页 宁衍自己也清楚,他大可以先答应下来,反正这一缓就是十五六年,在此之间有什么都解决了,跟取消选秀也没什么两样的。 但是不行。 他这些年,算计也好,权衡也罢,哪次都是费尽心机绕着弯子的达成目的,但唯有这一次,他不想再费这个劲了。 或许宁衍依旧受宁宗源那几封遗旨的影响,所以想憋着口气试试离经叛道的感觉,也或许是他在宁怀瑾身上从来不肯让步,所以哪怕他心知江晓寒这是为了他好,但还是没接他这个好意。 朕心意已决,左相也不必多说。宁衍说:诸位若是担忧朕的膝下空虚,倒也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宫内好吃好喝的,养个宁靖还是够用的。而诸位若是有谁真就那么想把女儿送进宫的,也大可以来私下跟朕说,让朕也听听爱卿们到底揣着什么忠君爱国的心。 宁衍无意多说,撂下话来便一甩袖子,转头走了。明明白白主意已定,不想留下来跟朝臣们翻来覆去地说些车轱辘话。 宁衍是甩手走了,但这一石激起的千层浪却没那么容易散。江晓寒下朝还没走到殿门口呢,就被一堆眼熟的眼生的同僚一起围了,左一个左相您看这可如何是好,右一个陛下此言欠妥当,听得江晓寒耳边嗡嗡直响。 陛下现在正在兴头上,还是别去顶着火儿上了。江晓寒说不出旁的,也只能劝道:等过个一两天,在私下里规劝一二。 第207章 这是爱吗,皇叔。 宁怀瑾万万没想到,他只是去禁军城防营呆了半天,宁衍就能弄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他听闻消息时还没整理好禁军名录,当时便顾不得手里的活儿,快马加鞭地进了宫。 今天的早朝不欢而散,宁衍自然也没召人议事,整个上午都待在上书房批阅之前积压下的奏折。 他手上的旧伤严重,多握一会儿笔伤处就要开始疼,批阅奏折的速度也比以往慢了许多,只能见缝插针地找点时间,多批一封是一封。 宁怀瑾进门时,宁衍刚巧放下笔准备歇一会儿,手里的茶盏还没端起来,就见宁怀瑾风风火火地从外头冲了进来。 宁怀瑾进宫一向不需要通报,是以他突然进门何文庭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还打发着屋里的侍女去给宁怀瑾看茶。 皇叔怎么火急火燎的。宁衍好笑地看着他:快坐坐,听你都气喘吁吁的。 宁怀瑾这时候可没心思陪他扯这些家长里短,进了门第一句话便直言问道:是陛下在朝上说以后都不选秀了? 宁衍脸上的笑意淡去些许,他低下头,撇了撇碗中浮起的茶沫,低头抿了一口,才说道:谁这么多嘴,这才多一会儿,就传到皇叔耳朵里了? 宁怀瑾心急如焚,压根不想听他东拉西扯地说这些没用的,追问道:陛下,是不是? 宁衍知道宁怀瑾今天是必定要问个明白了,干脆放下茶杯,吩咐道:都出去,带上门。 何文庭一回生二回熟,都不必宁衍多吩咐,便已经长眼色地挥手示意这屋里的侍女内侍先退出去,他自己走在最后,反身带上了门后守在了门口。 屋里,宁衍摊手示意了一下:皇叔先坐。 宁怀瑾没动,只用一种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眼瞅着是不问出个准话不罢休了。 是我说的。宁衍承认道:不然呢?我有了皇叔,还去选秀吗? 若是平常时候,宁怀瑾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宁衍现在的不对劲。他虽神态自若,语气也是平平淡淡的没什么反常,但眼神却很少与宁怀瑾对视,大多都是定定地落在书案的某一点上,看起来有些恍惚,似乎在隐隐压抑着什么。 可惜宁怀瑾现在又气又急,揣了满肚子的疑问,哪能注意到宁衍这样细枝末节的变化。 话不是这么说。宁怀瑾为难地长出了口气,头疼道:陛下,你今年多大了?这样大的事,你怎么能提前一点都不跟臣子商议,上来就做决定? 宁怀瑾只觉得糟心得厉害,他不知道宁衍是怎么了。按理说,凭他的性格,他万万做不出来这么独断专行的事来。当初哪怕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宁铮换宁靖,他也是提前布线,步步为营,把所有人都瞒得一丝不露才做成这件事,怎么现在就变得这样处事不顾惜后果了。 选秀说是皇帝龙床上的事儿,但实际上后妃的来源还不是这些朝中重臣的家眷。宁衍一张嘴说不选秀,可不单单是他自己的事儿,其中还关乎着朝中内外的切身利益,他贸然做决定,怎么能不引起朝堂非议。 所以皇叔觉得,我提前把他们叫进宫来商议,就能商议成了?宁衍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意:他们就能安安心心地接受这个结果,以后再也不打这个主意了? 那当然是不行。 宁怀瑾自己也是为人臣子的,也知道君臣之间说是相互扶持,但彼此也确实都有自己心里的小九九,除非是江晓寒和谢珏那种有了这辈没下辈的,不然谁不想给自己家族补上一点家族荫封的好处。 那也没必要这么直言。宁怀瑾说:就像江大人所言,拖延拖延也就是了。陛下现在不想选,大可以随便找个由头停个几年不提这事儿。这么贸贸然就说不选了,以后 -- 第374页 以后如果想再选,小心下不来台皇叔是想说这个吧。宁衍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冷声道:就直到现在,皇叔还是在做我未来后悔的准备。 什么?宁怀瑾不明白这个话头怎么突然就被宁衍甩了过来,忙下意识道:臣不是为自己 皇叔是为我,我知道。宁衍终于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皇叔一向忠君爱国,万事都为我着想,从来都不肯想想想自己我当然知道了。 宁怀瑾猛然一愣,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宁衍好像不大对劲。 陛下宁怀瑾迟疑地问:您怎么了? 宁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从昨天下午江晓寒来过后就开始憋着一股邪火,散散不去,压又压不下来,烧得他太阳穴突突地疼,心肝脾肺搅着劲儿地不舒服。 我没怎么。宁衍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自按捺着火气问道:但现在说这个也晚了,我已经在朝堂上说了这件事,皇叔若不同意,是想怎么办? 也不能怎么。宁怀瑾说:这件事朝臣们万不能同意,恐怕明日还要上书,那时候陛下松松口,彼此给个台阶,先拖延过去便是。 所以皇叔的意思也是,叫我留条后路给自己?宁衍问。 宁怀瑾那种微妙感又来了,他皱了皱眉,说道:话不能这么说 那我换种说法。宁衍说:当初在南阳府,皇叔误以为玲珑怀了我的孩子,都能吃醋不高兴,怎么现在提起选秀这回事反倒大度起来了? 宁怀瑾本能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含糊道:陛下不是不想选吗? 要是我有一天想选了呢?宁衍反问道:未来的日子那么长,谁说得准呢。 宁怀瑾抿了抿唇,没说话。 皇叔现在劝我劝得苦口婆心无所谓,但要是我有那么一天真的想选了,皇叔要怎么办?宁衍说。 宁怀瑾心里也隐隐被激起了点火气,他不过是来劝宁衍别胡来的,于情于理都没错,偏偏宁衍不依不饶还不算,居然还莫名其妙地扯起旧账来。 他能有什么办法,宁衍要是真要选,难不成他还能按着他的手不许选吗。 不怎么办。宁怀瑾避开宁衍的目光,破罐子破摔似地说道: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但臣说过的话永远都算数,只要陛下还对臣有情谊,臣的真心就是陛下的。 宁怀瑾不知道这句话捅了宁衍哪条肺管子,只见他拍案而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宁怀瑾。 所以皇叔跟我在一起,就是因为我喜欢皇叔,我心悦皇叔,我没了皇叔不行,是不是。宁衍咬着牙,声音发着颤:所以皇叔也觉得无所谓,若是我喜欢你,你就好好地跟我在一块。但若是某天我没兴致了,转而去喜欢谁家的贵女,皇叔也觉得我是改邪归正,那也挺好,是不是。 那当然不是,宁怀瑾想。 可他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发现他没什么可反驳的话,因为宁衍这句话掰开了揉碎了其实说的也没错。他本就是打算好了,只要宁衍还有一分喜欢他,他就绝不会丢下宁衍的心意。 这本应该是件忠贞不渝的好事,怎么叫宁衍一说反倒那么奇怪。 皇叔答应跟我在一块,到底有多少是因为心悦我?宁衍问。 宁怀瑾道:我 或者我换个说法。宁衍深深地吸了口气,拨弄了一下书案上散落的奏折,从里面挑出之前江晓寒送来的那封遗旨,抬手丢到了宁怀瑾面前。 如果没有这封旨意,皇叔是不是早成亲了?宁衍问。 那封圣旨顺着宁衍的力道落在宁怀瑾面前,纸张滚开一半,宁怀瑾低头一看,正好看到了上面宁宗源当年亲手盖上去的印。 皇叔想好再说。宁衍说:欺君可是大罪。 这句话他是第二次对宁怀瑾说了,上次在南阳府,宁衍说这句话是为了逼出宁怀瑾的真心。没成想一年过去,他居然还是要故技重施,再来逼问宁怀瑾一句实话。 宁怀瑾看着地上那封圣旨,心里酸酸涩涩的。 十年太长了,足够养成习惯了。他最初确实是为了这封圣旨不肯成亲,可后来渐渐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的日子,就干脆再没想过这件事了。 但若宁衍问是不是,他确实只有一个答案是实话。 是。宁怀瑾说。 若不是宁宗源当初为了防他而留下这么封圣旨,他可能确实早就在年龄合适的时候按部就班地娶了正妃了。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宁怀瑾生怕宁衍多想,连忙解释道:臣答应陛下,并不是因为先帝不许臣娶亲 只是因为你顺着我,不忍心驳我。宁衍说:你觉得我的情义珍贵,舍不得糟蹋,又加上你心疼我,看不了我自苦。加上思来想去也觉得自己跟我有情分,便觉得让我高兴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 -- 第375页 宁怀瑾哑口无言。 这确实是他的初衷,但宁衍显然对这件事极其在意,宁怀瑾不能承认,但又不能骗他,于是只能沉默。 宁衍直到此时方才觉得醍醐灌顶,从最开始宁怀瑾的约法三章,到现在所谓的交托真心,不过都是他步步紧逼,宁怀瑾步步后退的结果。 这些事情他之前不是没想过。只是每次都被他自己含糊过去,他既不敢想,心里也存着侥幸心理,只是现在这事儿落在眼前,他才终于没法再装看不见。 宁怀瑾不敢跟他继续谈论这件事了,宁衍明显状态很差,现在说什么都只能是话赶话地火上浇油而且宁怀瑾也确实一时间被他连番问愣住了,只觉得自己虽然揣着满腹的话想说,但好像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这是爱吗,皇叔。宁衍不知是气得还是怎么,浑身抖得厉害,他缓慢而茫然地问道:先帝的后宫人数众多,阮茵对他无有不依,温贵妃也对他极尽温柔小意,但那是因为爱先帝吗,皇叔? 宁衍身形猛地一晃,勉强伸手扶住了桌案,才堪堪站稳了。 宁怀瑾慌了,下意识上前两步想伸手去扶他。 陛下,您得保重龙体 龙!体!安!康!宁衍这些年所被他强硬压制下去的不安和惶恐仿佛瞬间没了桎梏,近乎澎湃地汹涌而出。他一把将书案上的琳琅玉器扫落在地,那些脆弱的摆件霎时间摔得粉碎,接连发出令人心惊的巨响。 我父皇当年,就是被这位子锁了一辈子,到现在,我还是要被这位子锁着!姓宁的生生世世,都不得解脱! 第208章 朕不能恳求皇叔爱朕。 宁怀瑾从来没见宁衍动过这么大的气。 哪怕是好几年前,阮茵一脉的臣子趁着宁衍年岁尚小时欺上瞒下,阳奉阴违被他发现,他也没生过这么大的气。 宁怀瑾并不知道宁衍今日这一出的症结何在,他心里惶惶然没了底,也觉得面前这个宁衍实在太过陌生。 宁衍看起来并不是只是生气,他的愤怒像是痛苦和委屈衍生出来的,那些情绪乱糟糟地糅杂在一起,鲜活而明显地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看起来伤心又失望,短暂的情绪宣泄似乎带走了他的傲气,宁怀瑾眼睁睁地看这个宁衍单手撑着桌案站稳了,肩背向下弯出一个明显的弧度,似乎是本能地想把自己藏起来。 宁怀瑾其实明白,他若是想要宁衍不要这么再这么钻牛角尖,其实只要反驳他方才说的话,告诉宁衍不是那样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那么想过,事情也就结束了。 但是宁怀瑾做不到。 他本性如此,正像当初他明明那样排斥宁衍这堪称枉顾人伦的感情,但还是要被宁衍一句你当真对我毫无感情吗说得哑口无言,以至于顺着这句话被宁衍敲出一条裂缝,从此一点点地挤进了他的生命里一样。 宁怀瑾不能骗宁衍,更不敢骗自己。 他确信自己对宁衍有感情,也并不是勉强自己因为皇权二字而待在宁衍身边。但是宁衍非要让他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分得清清楚楚,宁怀瑾自认也做不到。 他要是能做到,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宁衍了,何至于走到今天。 皇叔。宁衍撑着桌子,迟缓地重新坐回椅子上。 他的动作脆得就像是一身许久没保养过的生锈铠甲,宁怀瑾在旁边瞧着,都觉得他浑身的骨头都会随着动作咔哧咔哧直响。 年轻的小皇帝仿佛在短短几句话内平白老了几岁,他身上那股横冲直撞的蛮劲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像是在瞬间沉成了一池静水。 朕是皇帝。宁衍低声说:朕不能恳求皇叔爱朕。 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失望,声音轻而又轻,像是真的伤心了。 宁怀瑾一瞬间心痛如绞,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先解释也好,哄人也罢只要宁衍别再这样伤心。 陛下 可话刚一出口,宁怀瑾还没说出什么,就忽而自己噤了声。 因为宁怀瑾突然发现,此时此刻,他心里出现了一个堪称下作的想法如果宁衍因为这个对他失望,甚至觉得伤心想要回头,其实也不是不行。 一个按部就班,娶妻生子的皇帝,名声可要比一个跟叔叔断袖的皇帝安全多了。 这念头方起,宁怀瑾便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他皱了皱眉,强自克制住抚上胸口的本能,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最初不就这么想吗,宁怀瑾想。 他对宁衍有情谊固然是真,但就是因为如此,他真就能为了自己心里满足,而拉着扯着阻止宁衍往正路上走吗。 连宁怀瑾自己也没发现,时隔两年再想起这个念头,他思虑担忧的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从恭亲王府的名声变成了宁衍的名声。 宁怀瑾心里分明有百种滋味,可他却像是什么也感受不到一般,只感到了一阵空茫,什么都没在想。 算了,宁怀瑾想。只要宁衍愿意,无论他是伤心了想回去娶妻生子,还是他依旧放不了手就是想跟他在一起都可以。 -- 第376页 只要宁衍高兴,他什么都无所谓。 宁衍在宁怀瑾长久的沉默中获得了某种答案,他勾了勾唇角,无力而自嘲地笑了笑。 皇叔。宁衍垂着眼睛,轻轻一笑,说:之前是朕错了是朕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给皇叔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宁衍这次没等宁怀瑾说话,便扬声唤了一声何文庭。 何文庭方才在门外就听见了屋里那声巨响,在外面提心吊胆半天,终于听见里面有了声响,于是连忙将拂尘一揣,推开门进屋去了。 内殿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茶碗摆件的碎片,宁衍和宁怀瑾一站一坐,彼此脸色半斤八两,哪个看着都是一脸心碎不已的模样。 这两位主又是在这闹哪出,何文庭心里叫苦不迭,心说前几天还蜜里调油似地眉来眼去,怎么这又吵起来了。 而且瞧这模样,像是宁衍一个人负责了吵,宁怀瑾负责了逆来顺受。 何文庭也不知道他俩人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关系看似更进一步了,但怎么三天两头闹别扭,仿佛头十年的架都攒在这两年吵了似的。 外头天冷,送王爷回去。宁衍说:交代下人路上小心些,别滑了脚。 宁衍说完,也不看宁怀瑾一眼,自顾自地站起身来,转身向寝殿走去。 宁怀瑾想要叫住他说两句什么,可没来得及开口,宁衍就已经离开了。 于是宁怀瑾也只能叹了口气,转头走出了大殿。 何文庭亦步亦趋地跟着宁怀瑾,态度还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的。他跟着宁衍这么多年,对于他的性格心里门清。别说是一时怄气,就是宁怀瑾真的惹了宁衍不高兴,宁衍也不会真的就对这个小皇叔记恨在心,所以该敬着还是一样要敬着。 王爷也别太在意。何文庭站在殿前的屋檐下,小声劝道:陛下可能只是一时不高兴,几天过去或许就好了。 宁怀瑾苦笑着摇摇头,说:是本王不对,陛下生本王的气是应该的。 怎么会呢。何文庭连忙道:陛下对王爷的心,王爷心里最是清楚了,怎么会真的跟王爷置气,不然也不会担心外头天冷冻着王爷了。 宁怀瑾现在越听这样的话心里越不是滋味,于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他现在心里也乱得很,既想要去抓着宁衍说个明白,好让自己心里别这么难过,但又觉得既然宁衍都说了一厢情愿这样的退却话,他又怎么能再冲上去要求宁衍再像以前一样对他死心塌地,那不是那不是太得寸进尺了吗。 何文庭和知道他俩既然能吵到这个份上,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小事,于是也为难地叹息一声,没再多劝,而是叫了两个内侍去送宁怀瑾。 这日之后,宁衍便莫名地跟宁怀瑾开始了冷战。 其实说冷战也不尽然,两年前,恭亲王刚刚得知宁衍心意时,那真是郎心似铁,避着躲着,几乎是连句话都不肯跟宁衍说。 宁衍的冷战比起宁怀瑾来,说句消极抵抗也不为过。他也不多表示什么,上朝的时候照样接触,下朝议事时也一切正常,只是不肯像以前一样一得空就把宁怀瑾叫进宫来说话。 何文庭最开始还以为这两位主子是在单纯闹别扭,可在旁看了两天却觉得好像不大对劲宁衍似乎开始慢慢在收回宁怀瑾身上的特权。 不再干涉起居官的记录这也就算了,反正宁怀瑾最近不常来,要记也没什么可记的东西。 但宁衍居然吩咐御前的人,说是以后宁怀瑾来了,也像其他人一样通报一声,否则万一他在殿中做别的事儿,王爷贸然进门反而尴尬。 这话糊弄得了别人,上哪能糊弄得了何文庭。这位御前最得脸的大内侍听了消息时只觉得心里直返苦水,心说恐怕这次宁衍是真的气狠了。 偏偏那天下午正巧宁怀瑾进宫来,他在家里歇了两三天,越待心里越不是滋味,只想找个由头进宫来见见宁衍。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理由,终于扒拉出一个年关岁尾禁军换防的由头来,自欺欺人地进了宫。 只是他那天刚走到紫宸殿门口,就被在门口徘徊的何文庭给堵了个正着。 这位大内侍在宫里这么多年,人都修炼成精了,也没直说宁衍现在要他通报才能进,只挂着一脸笑模样,委婉地说宁衍这两天天冷,宁衍身上不大爽利,刚吃完了药歇下,得先进去看看人睡没睡,再出来回禀王爷。 然而饶是何文庭已经说得这样小心翼翼,宁怀瑾还是在瞬间就听出了这是托词。 他明白,这是宁衍的意思。 否则别说是吃药歇下,就是宁衍真的睡着了醒不过神来,何文庭也照样会恭恭敬敬地请他进去。 那就不用回禀了。宁怀瑾低声道:陛下既然不舒服,那就那就多歇着,告诉太医院多照看,别懈怠了。 这还是宁怀瑾平生头一次被宁衍拦在外头,他握着手里的奏折,有些无措地退后了两步,似乎是想走,可迈了几步又觉得舍不得,于是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殿门。 在这一刻,宁怀瑾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宽宏又大度,能心甘情愿且毫无怨言地牺牲自己的心意,来成全宁衍的名声。 -- 第377页 他自私且贪婪,矛盾而又善变明明说了让宁衍随心而为,但当宁衍真的收回一直向他张开的手时,他又不受控制地感到了后悔和不甘。 第209章 他还是爱宁怀瑾,一丝一毫也没变过。 最后一个发现宁衍和宁怀瑾之间出了事儿的是刚刚名正言顺成了公主的江二小姐。 六哥哥,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不是住在宫里没回府嘛,结果前几天就三四天前,那个蒋璇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莫名其妙地把我堵在御花园北口,见到我就又哭又跪,求我把她带出宫。江凌坐没坐相地支着下巴趴在小桌上,从碟子里挑拣了一块牛乳糕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道:你说她奇不奇怪。 宁衍坐在不远处的桌案后头,手头捏着一本农税账册,也不知道在没在看,总之是半天没翻一页。 他斜倚在椅子上,敷衍地嗯了一声。 你说她也不想想看,我明明是跟你一伙的,怎么会去帮她求情。江凌也没发现宁衍的敷衍,撇了撇嘴接着说:还说什么修行之人要讲慈悲说真的,别说我哥和我爹眼里就没有慈悲俩字,就算有,就冲她给你下毒这件事,我要渡也不渡她。 宁衍又嗯了一声。 江凌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了,她狐疑地看了看宁衍,探着身子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六哥哥?衍哥哥!江凌喊。 嗯?宁衍回过神来:刚刚说到哪了蒋璇? 江凌: 她算是发现了,宁衍人还在这坐着,魂儿又不知道飞哪去了。 宁衍也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失态,他将看到一半的农税账册往桌上一丢,拧着眉捏了捏鼻梁,看着有些疲惫。 蒋璇不是跟着母后一起去皇寺了吗。宁衍问:怎么又堵住你了。 江凌无奈地看着他,宁衍明显是心思不在此处,听话也听一半扔一半,勉强扒拉出两个词儿来,勉勉强强地跟着她往下聊,看着都累。 我是说前几天,阮茵还没出宫的时候。江凌解释了一句,又叹了口气,问道:六哥哥,我怎么觉得你没什么精神,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宁衍无意多说,只是冲她笑了笑:最近事情太多了,乏得慌。 江凌却不吃他这一套,她趴在桌上,用一种安静而平和的眼神望着宁衍,目光隐隐有些担忧。 江二小姐平日里蹦蹦跳跳地没个贵女的样子,但是一旦这样安静下来,她身上那些长年累月从昆仑之主那潜移默化影响下的安宁气质就会开始显露。 宁衍看着她漂亮而干净的眼睛,忽然有种被她看穿的错觉。 王叔好几天都没进宫了吧。江凌说:你今天也一直也没提他,是跟他闹别扭了? 宁衍: 宁衍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说来好笑,哪怕他跟宁怀瑾说了那样的狠话,他其实也从没打算将自己的心意收回来过。 宁怀瑾这些日子以来,也有几次明里暗里地想要见他,只是都被宁衍躲了。可他看似是要跟宁怀瑾划清界限,开始不肯接受宁怀瑾的心意,实则还是在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儿。跟朝臣们打游击也好,开始以太子的目标培养宁靖也好他从没打算真的改变自己原本的主意。 他还是爱宁怀瑾,一丝一毫也没变过。 只是崇华帝年纪轻轻,一身傲气,说起情谊来宁缺毋滥,宁可自己继续苦哈哈地单恋,也绝不肯吃宁怀瑾这口妥协下的情谊。 这次跟上一次不同,完全不能用闹别扭三个字来轻而易举地一笔带过。宁衍不想糊弄江凌,可只要想想要解释这件事,就觉得头都疼了。 好在上天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善解人意地替他解了个围。 何文庭从外面进来,给宁衍和江凌各行了个礼,然后挂着和煦的笑意开口道:陛下,江大人来了,正在殿外求见。 江晓寒对江凌的震慑力是满宫都有目共睹的,江二小姐从回京之后这些天都没敢回家,现下正是心虚的时候,一听见江晓寒名头顿时一蹦三尺高,一把捞过桌上剩下的半碟糕端在怀里。 六哥哥你后殿的门开没开!江凌压低声音小声道:我从你偏殿偷偷跑,你别告诉父亲我在这。 你也不能总不回家。宁衍说:你出去是经过老师同意的,他又不会说你什么。 但是我哥会抓着我唠叨。江凌苦着脸:父亲肯定在旁边袖手旁观,幸灾乐祸。 那倒也是。 那让何文庭带你从偏门走吧。宁衍说:要是老师问起来,朕就说你去猎场玩儿了。 但实际上,江晓寒还真的不是来逮江凌的,他是为了宁衍自己来的。 这些天,朝堂内外沸沸扬扬,就为了那一句不选秀了,朝臣们从来没有安生过。江晓寒在家等了两天,方才觉得是火候,该过来跟宁衍说两句了。 -- 第378页 江晓寒没东扯西扯地跟宁衍拉家常,他方一落座,便笑着问道:是不是臣带坏了陛下? 他跟京中那些张口闭口规矩体统的老顽固不一样,这句话说得十分随性,不像是在讨论堂堂天子惊世骇俗的取向,而像是在谈论院中那花儿怎么开的有点奇特一般。 宁衍跟他情分不浅,向来在私底下都是以师生来论,闻言也不生气,只是叹了口气,问道:老师也觉得朕是小孩儿心性心血来潮吗? 那倒不是。江晓寒摇了摇头,笑道:连阿凌那小丫头都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何况您呢。陛下坐在这个位置上,哪怕年岁尚轻,心性却早已成熟了不然怎么当得起一声陛下呢。 宁衍听出他这句话有点微妙的揶揄成分,但宁衍堂堂天子,也知道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日后不再娶妻选秀这事儿办的委实有点耿直,不应是他处事风格,于是讪讪一笑,接下了老师这句轻巧的埋怨。 朕知道。宁衍低声说:朕现在年纪尚轻,无论用什么借口,总也能再推几年。太后已经不在宫中了,谁也不能逼着朕选。但是 但是他不想这样,可能一时上头,可能一时冲动,也可能是御驾亲征的荣光给了宁衍底气,于是他就不想再忍了,他不想用那些帝王权衡的手段,而是想自己堂堂正正地解决问题。只有这样,他才好有底气去向心上人求爱,有底气说他的真心。 还是年轻啊,江晓寒在心中叹了口气,做事一门心思地勇往直前,冲劲十足的。 老师觉得朕做错了吗。宁衍轻声问。 归根结底,这是陛下的私事,臣无权置喙。江晓寒话锋一转,道:说起来,臣在家时常教导两个孩子,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人活着得有个框,框中框着的是应该不应该,人活一世,身上总要担着些责任,这些是为旁人的。除了这个框,人活着也得给自己划一道底线,这底线就是死线,是用来托着自己,保着不会一落千丈陷进淤泥里的但是在这一框一线之外,人活着就得顺心如意,不然这百年也是荒废。人活着,归根结底命是自己的,日子也是自己的。一味为人不为己,那是圣人。 当圣人不好吗?宁衍反问: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想做圣人。 自然好。江晓寒笑着说:历书工笔,青史留名但是臣倒觉得,万事万物都有度。一个人若是活成了书上一个个冷冰冰的方块,也没趣的很。 江晓寒历朝两代,辅佐过两任帝王。宁宗源在他心里无疑是个好皇帝,治国安邦皆做得条理分明,这一辈子怎么说都是功大于过。但江晓寒却只当他是君,是高台金座上一副画像,搁在那令人参拜,活得委实没有些许烟火气。 宁宗源弥留之际江晓寒就在其侧,这位先帝一辈子权衡手段无一不精,但临了了身在病榻之中,满腔装着的都是一生放不下舍不得的遗憾。 江晓寒忝受了宁衍十年的老师,不想宁衍最后也是如此。 陛下问臣,觉得陛下做得对不对。江晓寒说:臣不好言陛下的对错,但托了文官纳谏这个底气,也与陛下说说臣是怎么想的若是没有这次御驾亲征,没有太子,没有太后自请修行这件事,那么陛下若不管不顾非要如此,臣定会规劝。 但现在陛下有了后,未来如何有了定论,那就不一样了。江晓寒说:那起码说明陛下不是一时兴起,且桩桩件件有所盘算说到底,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其实放在十年前,这话江晓寒并不会说。身为臣子侍奉君主,首先要做的是忠心不错,但忠心之下就是要自保,宁衍今年才十八岁,他若是能一直心性不便倒还罢了,但若是之后他与宁怀瑾出了什么岔子,那今日江晓寒这番肺腑之言说不准不能换来推心置腹,还得无端换来一番猜忌。 但话又说回来,江晓寒教了宁衍一十二年,也愿意相信他跟宁宗源并不是一类人。而且京中沸沸扬扬这些天,江大人在家里也盘算了好几日,他总觉得这孩子是认真的。 宁衍心念一动,忙道:这是私下里,我与老师只是师生,不论君臣,老师但说无妨。 外头那些大臣想要规劝陛下选秀成婚,所能言的道理无非也就是怕陛下子嗣稀薄,为的是江山的千秋万代。江晓寒委婉地说:臣原本自然也是这样想,但现下陛下已经有了太子,臣便不想惹陛下嫌了。 宁衍如醍醐灌顶。 江晓寒笑了笑:臣可是什么都没说。 是朕说的。宁衍也笑了:既然陛下已经对这江山有了交代那宁衍喜欢的究竟是谁,又有何妨。 宁衍说着苦笑着摇摇头,叹息道:满朝间,其他人要么将朕置于高台瓦上,要么将朕置于风雪之中,唯有老师将我放在暖热之地。 第210章 那你还不晕? 那天江晓寒和宁衍关起门来谈了一个下午,除了亲近的人留下伺候之外,旁人谁也不知道这君臣二人到底凑在一起说了什么。 -- 第379页 但左相大人似乎是没跟陛下谈拢,从殿内出来时脸色极不好看,什么话都没说,也没出宫,就在紫宸殿的台阶下面一跪,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请陛下收回成命。 宁衍也是个犟的,只让何文庭传话出来,说是让老师歇了这个心思,帝王一言九鼎,断没有自己把说出的话吞回去的道理。 何文庭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一会儿进屋一会儿出来,两头奔忙劝和,奈何这师生两个一脉相传的主意正,谁也不肯让步。 宁衍那边说让老师不必多说,尽早回去;江晓寒这边就是规劝陛下乃臣子本分,望陛下收回成命。 何文庭两头为难,出门进去地叹了好几口气。 现在外头大冷的天,紫宸殿门口又都是禁军,来来往往间,大多都将这场面看了个正着。 江晓寒今天为什么事儿来的,几乎有点门路的都有所耳闻,但宁衍这次是铁了心要把不选秀这事儿一犟到底,江晓寒在门口跪了半晌,他出都没出来看过。 禁军里也有那么几个知道内情的世家公子,见状都不由得凑在一起咬耳朵,说看这个情形,连江大人都没在陛下这讨着点脸面,别人是更别想了。 紫宸殿内熏着暖烘烘的暖炉,宁衍今天难得没批折子,也没看那些没完没了的册子。他桌上摊着一张没来得及画完的画,画面整个右上角还空着,看起来有些突兀。 何文庭。宁衍站在书案后头打量了那副画一会儿,头也不抬地道:磨墨。 何文庭担忧地看着他,小心劝道:陛下现在还动不了笔 磨就是了。宁衍打断他。 何文庭知道他这两天一直心情不好,于是不敢多劝,只能在心里暗自叹息一声,走上前去替他磨墨。 宁衍从笔架上挑拣了一只细细的紫毫笔,用笔尖略挑了些许墨汁,暗自想了一会儿,往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他的右手确实还不足以支撑他做这种精细活,才刚刚几笔下去,宁衍的手腕伤处就开始发麻发胀,宁衍略略皱了皱眉,不太愿意在何文庭面前示弱,于是不着痕迹地直起身来捏了捏手腕,向外头看了一眼。 去给老师多加个手炉,别叫真的冻着了。宁衍说。 何文庭应了一声,搁下手里的墨锭,从一旁拎过只早就准备好的手炉,细细地往里面添了几块热碳,用手炉套子抱起来揣在怀里,弯着腰出门去了。 江晓寒还跪在台阶底下,若是走近了看,就会发现他跪得十分不诚心大氅被他拢得很紧不说,还把下摆绕过来在膝盖下垫了厚厚的两层。 何文庭揣着个手炉,做贼似地左右看看,低眉顺眼地走下台阶,走到江晓寒面前行了个礼。 陛下说了,外面天寒地冻的,左相不若早点回家,反正跪着也没用。何文庭眼神左右瞥了瞥,装模作样地又压低了声音劝道:江大人,您也别犟了,陛下已经拿定了主意,您再跪伤的也是自己的身子。 何文庭嘴上说着话,手里已经掏出了那只手炉,接着遮挡递给了江晓寒。 江晓寒接过手炉拢在大氅里,先是低声道了谢,随即挺了挺腰背,端着一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木然脸道:陛下不改变主意,臣不会回去。 何文庭送完了东西,见状摇了摇头,惋惜地又进了殿。 宫城内这点地方,什么风吹草动都不是秘密。江晓寒在殿前罚跪的事儿不消半个小时就传到了江凌的耳朵里,把江二小姐唬了一大跳。 她还生怕是传错了话,抓着侍女问了足足三遍,才确信自己是没听错。 知不知道因为什么啊?江凌问。 具体的奴婢也不太清楚。那年轻侍女回话道:只听说似乎是左相大人为了劝陛下什么,陛下不听,所以僵持住了。 那就只能是选秀的事儿了,江凌想。她虽然心里觉得宁衍和江晓寒不至于闹得这么难看,但是事关宁怀瑾,江凌心里还是没什么谱。 在安庆府时,江凌可是切身实地地见识到了,宁衍为了宁怀瑾,那是什么都敢干的。 她一时间也顾不得挨训不挨训了,匆匆忙忙地便去了国师府。 颜清下午时分跟着江晓寒一起进的宫,江晓寒去紫宸殿见宁衍,颜清便去了国师府,顺便教景湛一些药理和疑难杂方。 江凌去的时候,这师徒俩正在观星台上观星,江凌也不叫人通报,自己拎着裙子蹬蹬蹬跑上楼,急急忙忙就去拉颜清的袖子。 爹,不好了!江凌咋咋呼呼地说:父亲正为了衍哥哥不要后宫的事儿在紫宸殿门口跪着呢,衍哥哥跟他怄气,只叫他自己回去,可父亲又不肯 颜清瞅了江凌一眼,从旁边的小泥炉上端过个小盏子递给江凌。 喝口茶。颜清说:瞧你跑得,气喘吁吁的。 江凌哪有心思喝茶,她看了一眼旁边收拾东西的景湛,只觉得这俩人怎么一个赛一个的不着急。 不喝了不喝了。江凌连忙摆摆手,说:爹,你快去劝劝父亲,这天寒地冻的,快劝他赶紧回家。 他披大氅了吗?颜清忽然问。 -- 第380页 江凌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才回答道:那那倒是有。 颜清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这么多年了,江大人终于涨了记性,知道在做戏之前把自己打点好,真是令人欣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颜清又问。 就刚刚吧。江凌说:半个时辰之前? 那不着急。颜清绕过江凌,去一旁的矮桌上收起星图,随口说:过两个时辰再去。 江凌闻言大惊失色,一把拽过景湛,小声跟他咬耳朵:爹是不是跟父亲吵架了?哥,你好歹劝和劝和啊。 景湛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不轻不重地斥道:你自己回京这么多天都不知道回家,现在倒是开始管起义父回不回家了。 江凌嘶了一声,捂着脑门委屈道:这又不一样我在宫里有吃有喝有地龙烤,父亲可是在冰天雪地里跪着呢。 颜清见她实在是着急的模样,不由得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怕什么,你父亲心里有数。颜清无奈地说:他这一跪,是在替陛下堵满朝文武的嘴。 江凌眨了眨眼睛,有些愣神。 颜清拉过她的手,领着她坐到烹茶的小炉子旁边,轻声问:除了恭亲王,你觉得这满朝文武里,还有谁能比你父亲跟陛下更亲近? 好像没有了。江凌说。 既如此,连你父亲都没法让陛下改变主意,其他人就算再想上谏,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寸。颜清说:所以说,他俩人这必定是商量好的,要做给别人看你父亲一个人跪一跪,总比满朝文武都跑去宁衍面前跪要容易收场吧。 好像说得也是。江凌说。 江凌心里知道分寸,也就不怎么着急了,乖乖地捧着颜清递来的小盏子,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不过衍哥哥是真的奇怪。江凌操心似地说:我瞧着他这几天都躲着王叔走,一边不肯见他,一边又还要对他好,搞不懂是真的吵架了还是怎么。 这有什么搞不懂的。颜清笑了笑:两个人在一起,总不会是平平淡淡不起波澜的,两个人各有棱角,想要在一起,就必定要磨合,有个磕磕碰碰的不是很正常。 可是王叔和衍哥哥这么多年从来不吵架啊。江凌说。 这世上,做君臣、做亲人、做朋友和做爱人是不一样的。颜清耐心地说:前三者可以互相让着,彼此礼敬有加,相处时谁退让一二也没什么。但做爱人可不行,这是要相护扶持走一辈子的,自然要互相坦诚,彼此看到对方最不堪的那一点,然后互相接受,互相改变,这样才能平顺地携手共度。若是一味地端着架子,只肯给对方看些自己想展示的好品质,万一哪天露了怯,反倒容易多生波折。 江凌听得似懂非懂,颜清也不在乎,只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这些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 颜清虽说是要过两个时辰再去劝,可到底没忍住,陪着江凌喝了一个时辰的茶便坐不稳当了,思来想去,还是往紫宸殿走了一趟。 江晓寒早猜到江凌会跑去搬救兵,见到颜清来了也丝毫没意外。 来的正好。江晓寒将手里的手炉塞给颜清,开着玩笑道:手炉刚刚温了,正好换新的。 颜清半跪下来,伸手拂了拂江晓寒大氅上的细碎雪霜,小声问道:还要跪多久? 其实差不多了。江晓寒说。 颜清挑了挑眉,张开手环住他的肩背,问道:那你还不晕? 第211章 王爷,您干脆把忠君爱国四个字忘了吧。 宁怀瑾活了三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束手无措的时候。 宁衍好像比他这辈子遇到的所有难题加起来都难搞,手握重权的堂堂恭亲王,愣是被他搞得左右为难。 他本来以为宁衍那天是对他伤心了,不想跟他在一起了,于是虽然自己心里不舍得,但还是觉得宁衍若就此能走上正道也很好。 可现在,现在是个什么事儿! 前天晚上,江大人为了请陛下收回成命,硬生生在紫宸殿门口跪晕了的事儿跟插了翅膀似的,一宿就传遍了京城,听说第二天连早朝都没去上成,还是国师替他告的假。 听说连一直住在宫里的江二小姐都连夜跟着回了家,可见情况不好。 宁怀瑾这些天心里也难受,隔三差五地就借口要去禁军巡防营不肯上朝,这消息还是卫霁回来带给他的,只说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传遍了,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都像是在紫宸殿门口亲眼见着一样。 别人怎么说?宁怀瑾问。 别人还能怎么说,江大人今天都告假了,谁还敢多说一句。卫霁端了盏茶递给宁怀瑾,说道:听说今天上完朝,内阁都死气沉沉的,别说选秀这事儿了,就是朝堂上给陛下回话都回的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沾上陛下的脾气。 你倒知道得清楚。宁怀瑾接过茶盏,也没心情喝,随手搁在一边,又往湖里丢了一把鱼食,朝上的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似乎有点反常。 -- 第381页 主要是各个大人们都凑在一起商议,左左右右的,身边的下人自然听了不少。卫霁说:总之听他们说,今天陛下看着也不怎么高兴,脸色沉沉的。 别说宁衍了,宁怀瑾自己心里也是糊里糊涂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宁衍这是怎么了要说他是不想跟自己在一块了,瞧他做的这些事,似乎也不是。但若是想跟他在一块,明明早就互通心意了,怎么现在反倒是宁衍不肯接受他了。 宁怀瑾越想心里越是一团乱麻,他皱着眉,又随手抓了一把鱼食丢进湖里。 冬日里的鱼大多不知饥饱,一团团地锦鲤聚集在湖面上,吃得一个个圆滚滚的肚皮发白,卫霁哎哟一声,忙上来抢他的鱼食。 王爷,你再喂就把鱼喂死了。卫霁劝道:有什么心事非得在这四面漏风的湖心亭里想,就算要想,也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宁怀瑾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只觉得什么都没心情。 卫霁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从平叛回来,宁怀瑾也才回家几天的功夫。可这几天也是天天瞧着都不高兴,仿佛揣了满怀的心思,正被什么左拉右扯着,眉头总是紧锁着。 卫霁旁敲侧击地问过两次,得到的答复都是没什么,可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明明他天天都是魂不守舍的模样,分明就是有什么。 宁怀瑾又坐了一会儿,他心里犹豫着,既想再进宫去见见宁衍,可又怕宁衍依旧不肯见他,倒再惹他更不高兴。 十二年了,宁怀瑾居然头一次为了要不要进宫这种事前后踌躇,说出去都让人难以相信。 明远没上朝,也没去内阁吗?宁怀瑾忽然问。 是没去,说是染了风寒,告假几天。卫霁说:下朝后有几位大人上门,也都被江府拒了,说是左相大人不便见客。 宁怀瑾嗯了一声。 其实别人不知道,他倒是不大相信江晓寒真的能为这事儿跟宁衍闹得不可开交,凭他对着俩人的了解,八成就是做了一场戏给人看罢了。 去预备一点薄礼,本王去看望看望明远。宁怀瑾说。 卫霁不大意外,应了声就去了。 其实若是有别的法子,宁怀瑾也不想把这事儿折腾得世人皆知,但他总觉得现在他若是还不做点什么,恐怕宁衍就要折腾自己了。 加之宁怀瑾确实是没了办法,他想不明白,明明他为了宁衍什么都抛下,但怎么他越让步,宁衍反倒越接受不了。 宁怀瑾偶尔气急,也不由得心里想这孩子脑子里到底寻思的是什么玩意。 宁怀瑾自己颇有自知之明,自认为自己一个年至而立还没议过亲的人,若是轴起来自己也找不到出路,于是只能想着找找知根知底的救兵。 江晓寒听说宁怀瑾上门时,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恭亲王跟陛下闹了好几天的别扭,今天是从宫里搬出去,明天又是告假不上朝,别说是他,满朝文武都看得分明。只不过有两年前阮茵的事情打底,这些人分不清到底这俩人是真的闹了别扭,还是像两年前一样做戏套人,所以才没敢传出什么风言风语罢了。 加上他名义上是因为劝谏宁衍才在紫宸殿门口跪晕的,于情于理宁怀瑾都得走这一趟。 江府的门房事先就得了吩咐,见是宁怀瑾来了,没赶人,而是好好地将他迎进了门。 江晓寒是称病不上朝的,不大方便出来迎客,于是是江府的管家江墨亲自出来,将宁怀瑾引去了内院。 一进屋,宁怀瑾就见身染风寒起不来身的江大人披着件外衫,正坐在榻上伏案写着什么。 宁怀瑾还以为他在公务,走近了才发现,江晓寒桌上摊着的是一本《千字文》。 宁怀瑾: 王爷来了?江晓寒客气地道:王爷先坐坐,还差几个字就抄完了。 宁怀瑾也没想到江大人做戏做全套,还真在自己家里装起病来,于是干咳一声,硬着头皮坐在了榻边。 抄的什么?宁怀瑾问。 江晓寒说着话手也没停,将最后几个字写完一收尾,顺手搁下笔,将整张小桌往旁边一推,挥手示意下人来收。 他闻言似无奈似难为情地抿唇笑了笑,张嘴吐出俩字来:家法。 宁怀瑾: 江府家风严谨。宁怀瑾努力道:不愧是文臣世家,家法也如此别致。 家里颜先生定的规矩,病了就要抄书,王爷见笑了。江晓寒说。 宁怀瑾心说这真是治家够严,连装病都要挨罚,真是可怜见儿的。 咳,昨日的事儿本王刚刚知晓。宁怀瑾说:陛下年轻不懂事,偶尔有处事不当之处,左相也别太往心里去。 哪里哪里。江晓寒面色如常地跟他客气道:是臣自己上了年岁,身子又不好,这才病了,与陛下不相干。 然而江大人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也不知道哪里跟这几个词儿沾边。以至于宁怀瑾看了他两眼,硬是客气不下去了。 -- 第382页 王爷客套也客套完了,不如放松点,我瞧着您都把自己绷成条弓弦了。江晓寒说着挥了挥手,示意下人过来上茶。 年轻的小厮埋着头过来,手脚麻利地把江晓寒抄完的书拢成一捧带走,又各自上了茶,端了盘精致的茶点上来。 宁怀瑾跟他同僚十多年,彼此知道脾性,于是也不再多绕弯子,直言问道:陛下这两日如何了。 还好,就是有点恹恹的,没精神。江晓寒实话实说:但王爷也知道,现在毕竟天冷了,等开春之后就好了。 宁怀瑾短暂地沉默了一小会儿。 其实王爷担心,怎么不亲自进宫看看。江晓寒委婉地说:毕竟不是两年前了这次回京,我瞧着陛下和王爷如胶似漆的,有什么大事值当这样闹别扭。 陛下不肯见本王。宁怀瑾低声道。 他扶着额头,手肘支在小桌上,看起来百般苦恼,显然这句话已经憋了许久了。 江晓寒也挺意外,他看出这俩人是在闹别扭,但是万万没想到,这次居然是宁衍挑的事儿。 江大人顿时觉得万分新奇,仿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整个人来了精神,把茶盏往宁怀瑾那边推了推,委婉地表达了一下快接着说的催促之意。 宁怀瑾张了张口,也觉得这事儿有点难以启齿,不知从何说起。 明远。宁怀瑾问:你平时惹不惹颜先生生气? 那次数可多了。江晓寒诚实地说:不然王爷以为家法哪来的。 宁怀瑾: 不过按臣对陛下的了解,陛下也不是轻浮的性子。江晓寒话锋一转,说道:想来也不会真的跟王爷置气,否则这些天也不至于跟朝臣们明里暗里地争了。若王爷这么说,这其中大约是有什么误会。 宁怀瑾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从闹别扭的那次重点下手,他想了想,将那天跟宁衍的争执掐头去尾,省了些私房话,大概挑着重要的跟江晓寒说了说。 江晓寒最初还认真听着,后来越听脸色就越微妙。 其实本王也不明白。宁怀瑾看起来有些落寞地垂着眼:明远,你自己也是男人若是陛下想,本王都愿意忍了和其他女人共同侍君,自认已经足够让步了,陛下到底还有哪不够满意。 江晓寒心说这还有哪不满意,不满意就不满意在宁衍是真心的。 这俩人,若是一个有情一个无意也就罢了,他这听来听去,明明两边都情谊不浅,怎么偏偏就把原本简单的事情搞得如此拧巴。 王爷。江晓寒沉默半晌,终于没忍住,诚恳地说:您干脆把忠君爱国四个字忘了,就安安心心做个宠臣得了。 第212章 都是经验之谈。 宁怀瑾: 他被江晓寒这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说愣了,你你我我支吾着,半天没反应过来。 本王晓得明远这句话是开玩笑的,但无论如何别再说了。半晌,宁怀瑾才低声道:为人臣子的,忠君爱国是本分,否则若玩弄权柄,仗着陛下宠爱肆意妄为,那成什么了。 怎么,王爷会害陛下吗?江晓寒反问道。 那当然不会。宁怀瑾笃定道。 那王爷怕什么?江晓寒说:这几个字对心术不正之人是威吓,对趋炎附势之徒是震慑,但是对王爷来说,这四个字有什么用? 江晓寒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王爷跟陛下之间的情分,非普通君臣能及,就算不提什么情情爱爱的,也有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的情分在。对臣子来说,陛下是陛下,但是对王爷来说,陛下是什么人,王爷还需我来说明白吗。 宁怀瑾微微一愣,他听出了江晓寒的言外之意。 既然王爷的情分本就不是来源于君臣之意,那把忠君爱国四个字儿抛了有什么要紧。江晓寒没敢直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于是拐了个弯,委婉道:难不成没了这四个字,王爷对陛下的心意就有变了吗。 歪理,这是纯粹的歪理。 但是宁怀瑾硬是找不出可供反驳的地方。 他自然不会因为宁衍的身份有变就对他有什么不同,正如江晓寒的言外之意所言就算宁衍不是皇帝,那宁怀瑾对他的情分也不会有办法减少。 那如此说来,反正宁怀瑾对宁衍纵容也好,爱护也罢,本来就是出于私情,那忠不忠君又有什么区别。 江晓寒总有这个本事,能硬生生从正统旁边破开一条小路,黑的说成白的,没理也能说出三分道理。 本王 宁怀瑾刚一开口,自己就停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是其一,不想反驳也是其二。就在刚刚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隐隐约约一直以来就等着这么一句话,等着有个什么人来点拨他一二,从他的心底里揪出那点最隐秘最自私的东西,然后告诉他,这没什么。 这样从外界寻找自我的行为是很软弱,但他不能去问宁衍因为宁衍太爱他了。 -- 第383页 说句实话,明远。宁怀瑾缓缓开口道:有时候,本王也会觉得,比起陛下来,自己确实软弱得过分了。 宁怀瑾点到为止,没去掏心挖肝地剖析自己是如何软弱的,但江晓寒明白,凭恭亲王的性格,他能说出这么一句,就已经是在没人的地方把自己从里到外的心意翻出来看了好几遍了。 他将所有犹豫和彷徨都搓成了一团,用一种再随意不过的态度捏进了这两个字里,以至于这句话听起来比什么肺腑之言都要轻,但又比什么都要重。 江晓寒也是世家子长大的,从记事儿起就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混。京城这巴掌大的小地方,从城门楼上丢块石头下来,砸着十个人,有五个都是拐弯抹角的宗亲,剩下五个里两个世家两个重臣,能剩一个普通人家都算是丢得准了。 权势和地位在京城里是最随处可见的东西,也是最不值钱的玩意。 江晓寒十六岁之前家里有个做宰相的父亲撑着,若仔细算算,过得还比宁怀瑾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所谓宗亲有体面点。 没什么,爱本来就会让人变软弱。江晓寒笑了笑,摊开手比划了一下:不怕王爷笑话,我也是成了家之后才发现,遇到事情有个人分担也挺好虽然成家之后除了公务以外没事儿还得抄书,但相比起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儿来,到底是好处更多。既然有人疼,何必要把自己搞的钢筋铁骨的。 宁怀瑾被他这几句话安慰了一二,抿了抿唇,也轻轻笑了笑。 本王知道自己顾虑太多。宁怀瑾说:但有时候总控制不住自己,还是会没来由地心慌。 王爷时至今日,还在担心名声之类的事情?江晓寒轻声问:还是担心陛下没什么长性。 都不是。宁怀瑾苦笑着摇摇头。 这两年来,宁衍对他如何,宁怀瑾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若是他还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他自己都说不过去。 本王是担心陛下。宁怀瑾说:本王如何其实不打紧,最差也就是史书里抹上一笔,当恭亲王府从来没有过。但那有什么关系,人死如灯灭,本王百年后闭上眼睛,还管后头有没有人上香吗。 但陛下还那么年轻,坐在那位子上本来就难,他要是有个什么污点,那可是千秋万代地留在那。宁怀瑾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惫地说:本王不想让后人听见陛下的名字,想起的不是他毕生的功绩,而是他枉顾人伦,肖想自己的叔叔。 这话王爷跟陛下说过吗。江晓寒问。 没有。宁怀瑾说。 这些话他怎么好意思去跟宁衍说,若他说了一字半句的,凭宁衍的性格,自然是叫他宽心,不必在意这些事,自有宁衍去打点解决。可他自己也是个男人,怎么能什么事儿都丢给宁衍,自己躲起来当个缩头乌龟,不听不闻外面的风风雨雨。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嘴上说着愿意与其他人共同侍君,可心里哪能没有一点芥蒂。他又不是个没心没肝的木头人,当初在南阳府误会玲珑怀了身孕时他尚且心痛如绞,何况是现在。 还不是因为宁衍是皇帝,若他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宁怀瑾早把他接回府去好好养着,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也不会顾虑什么。现下种种还不都是因为宁衍坐在龙椅上,一言一行皆有人盯着,他才不得不有所牺牲。 宁怀瑾本以为这些事不必他直说,宁衍自己也明白,他不过是善解人意地把这事儿主动提出来免得宁衍为难,结果反倒闹成这个样子。 江晓寒心里也有些无奈,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叫什么大事儿,无非是俩人方在一起,彼此还客气着,谁也不敢先迈出步子去做个理直气壮恶人,才因沟通不及闹出的是非。 这若是换了什么在一起十年八年的老夫老妻,别说闹成两不相见的地步,就是吵架拌嘴也不值当。 王爷就是想得太多了。江晓寒轻松道:要我说,既然陛下喜欢王爷坦诚些,依赖他些,别总客客气气的,那王爷不如就遂了陛下的意,安安心心当个宠臣,你俩都能高兴。 对了。江晓寒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捶手心,说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王爷。 什么?宁怀瑾下意识问道。 这事儿本来陛下不让人告诉王爷,但我思来想去,觉得瞒着王爷也不大好。江晓寒说:好在陛下没下旨封口,王爷就当是我说漏嘴了吧。 宁怀瑾缓缓皱起眉头。 宁衍当初做局套阮茵和宁铮时,确实有许多事儿埋在心里,没跟他讲过,但现在仗已经打完了,按理也没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了,能叫宁衍吩咐别跟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陛下身中寒毒,那毒除了让人体虚发寒之外,还能让人绝嗣。江晓寒直言道:那毒会过人,生出的孩子年幼体虚,受不得寒毒发作,所以 宁怀瑾噌地一声站了起来。 他脸上惊疑不定,显然是被这两句话震住了。 江晓寒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宁衍果然是将这件事瞒得很好,两年过去,哪怕是宁衍都把宁靖领了回来,宁怀瑾还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 第384页 不过也是,江晓寒想,宁衍一个帝王,要是想瞒着宁怀瑾什么,那不过是轻而易举,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王爷 明远。宁怀瑾打断他,今日之事,多谢了。本王今天还得进宫,就不多留了,你你且好好养身子。 宁怀瑾说完,敷衍似地拱了拱手,都没好好道别,便像是被猫追狗撵一样匆匆走了。 江晓寒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慢吞吞地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宁怀瑾前脚离开,颜清后脚便推开门进来。进来后也未曾多说,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告诉他了? 不然呢?江晓寒冲着颜清进门的方向伸出手,闻言挑了挑眉,说道:要我说,王爷不开窍让人着急,陛下自己也有错。过日子,瞒着掖着能有什么好,还不如趁早把什么事儿都说了,什么事儿都没了。 颜清嗯了一声,顺从地接住他的手,坐在了他身边。 你也不怕一剂猛药下去,他们再吵得更厉害。颜清说。 不会。江晓寒摩挲了一下颜清的手指,笑着说:王爷那个性格,现在八成心疼着呢。他这辈子能在陛下面前强硬的机会两年前就用过了,以后可不是被人捏圆搓扁。 宁衍不是个随意放手的人。颜清说:你就算不掺和这事,他俩人也走得到一起去。 我知道。江大人没脸没皮地歪在床头,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颜清的指根揉了揉。 但是既然事情已经不可回转了,那能少走点歪路就少走一点。江晓寒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王爷年轻,陛下更年轻,一下子双双钻了牛角尖,才搞得像是天大的不合一样。都是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要是到了我这个岁数,那可是什么都看得开。 嗯。颜清弯了弯眼睛,揶揄似地看着他:都是经验之谈。 第213章 他要去找宁衍说清楚 宁怀瑾本是憋着一口气想要进宫去找宁衍说清楚,可他刚走出江府大门时,整个人被凉风一吹,反而冷静下来了。 现在去要说什么呢,宁怀瑾想,说我知道了你以后不会有后嗣了,那既如此,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不要后宫就不要后宫吧? 那宁衍会怎么想。 宁衍最近本来就因为宁宗源留下的那封遗旨感到不安,又因为之前的事情在钻牛角尖,拧着劲儿地觉得自己跟他在一块是迫不得已,是无奈为之。那要是现在他冲过去跟宁衍说自己知道了绝后的事儿,恐怕宁衍更得觉得自己松口是另一种让步了。 宁怀瑾不由得有点头疼。 他站在江府门口吹了一会儿冷风,最后揉了揉额角,还是先回了恭亲王府。 其实时至今日为止,宁怀瑾一点都不怀疑宁衍的心意了。 或者说,其实他早就不怀疑宁衍的决心了。 从宁铮到太子,这一桩桩一件件事里,宁衍无疑确实将他放在了未来中一并考量,且一直在为了有他的未来而努力。 那他现在到底在坚持什么,宁怀瑾忽而想:叔侄也好,断袖也罢,确实不算正道,传出去也会颇多非议但若是宁衍铁了心要如此呢。 若是宁衍觉得他比名声重要,那那些东西对宁衍而言,对宁衍来说也确实算不了什么。 而至于宁衍究竟是不是这么想的其实宁怀瑾不必多想心里就能有答案,宁衍要是不把他看得比那些东西都重要,就不必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了。 其实说到底,宁怀瑾不过是怕未来十几二十年之后,等到这件事再没有回头路时,会委屈了宁衍。 但方才江晓寒一席话点醒了他他自己都能不在乎恭亲王府的名声,不在乎自己未来如何,那为什么就宁衍偏得在乎。 等到百年之后,人身死魂消吹灯拔蜡,身后谁褒谁贬,有没有人烧纸上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眼不见心净,是好是坏都与自己无关。 所以他为什么要为了百年之后的身后名,伤了宁衍活生生的心呢。 无论颠来倒去怎么算,这都是实在是很不上算的买卖。 那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宁怀瑾再一次扪心自问。 是要坚持到十几二十年之后,看到时光荏苒而过,看着宁衍坚持十年,二十年,身边空无一人,徒留寂寥吗。 如果当真如此,那为什么又要平白浪费这十几二十年的光阴。 宁怀瑾心思已定,再没什么需要动摇的。或许江晓寒说得对,人活一世,君不君臣不臣有什么要紧,反正他看上的是宁衍这个人,又不是高台金座上一个称呼。 他打定了主意,再不犹豫,起身更衣备车,就要准备进宫去找宁衍说清楚。 然而还不等他去,宁衍身边的何文庭反倒是先来了。 听见门房禀报时,宁怀瑾还愣了片刻,一时没猜到何文庭是来做什么的。 宁衍不是那样口是心非的人,他既然说是要跟他划清界限,便不会欲擒故纵地跑来撩拨他。可凭宁怀瑾对宁衍的了解,他又觉得宁衍不可能关起门来自己想通了,是以何文庭来得就十分反常。 -- 第385页 宁怀瑾忽然直觉,这可能不是件好事儿。 恭亲王心里七上八下,高高地悬着一颗心,吩咐人将何文庭请了进来。何文庭进门时倒是笑容满面的,手里托着个长长的方形盒子,人也是恭恭敬敬的。 见过王爷。因着是在恭亲王府上,于是何文庭行了个大礼:王爷安康。 快起来。宁怀瑾连忙示意卫霁去扶了一把,状若不经意般地问道:何内侍此来,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正是。何文庭客客气气地笑着回话道:是这样,年关将至,陛下厚赏了此次平叛的几家功臣,王爷自然是其中独一份的,哪能落下。 宁怀瑾这才发现,何文庭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内侍,穿着宫中服饰,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外院里,身边大箱小箱地放了一堆。 宁怀瑾说不出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微的失望,他抿了抿唇,勉强笑了笑,正打算说两句客气话就把话题拐到宁衍谁上,谁知道何文庭又抽出了怀中那只长条盒子,俨然还是有话要说。 这应该就不是封赏的官话了,宁怀瑾心头一跳,将自己的话吞了回去,等着他往下说。 果不其然,何文庭将那只长条盒子端端正正地托在手里,又示意卫霁将其接过去。 陛下说,王爷您有东西落在了他那里。何文庭客气地说:所以就随着赏赐一块送来了。 宁怀瑾有些疑惑,他不记得他有什么东西是落在宁衍那的,也搞不清楚宁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这么大点的盒子也装不下宁衍。 宁怀瑾不合时宜地被自己的猜想逗乐了,示意卫霁将东西递过来。 那是一条很精致的红木盒,盒角和边线上都掐着金丝,不像是什么随意处之的东西。宁怀瑾伸手在盒身上摸了摸,然后轻巧地拨开搭扣,将盒盖掀了开来。 紧接着,他的笑意便瞬间淡去了大半。 盒里装的是一幅画轴。 宁怀瑾隐约猜到了什么,他的唇角紧紧抿起,眉头也皱了起来。 何文庭自然知道这里面装得是什么,也清楚这不是宁怀瑾落下的什么东西。他面上还挂着善意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已经为难得苦水直冒了。 真是个扎手的差事,何文庭想。 宁怀瑾挥退了左右,自己将那副画从盒子里取了出来,他拉开画轴上的绑绳,缓缓地将那副画展开。 确实是宁衍在南阳府画的那副画。 宁怀瑾犹记得,当时他们刚刚互通心意不久,宁衍打趣过,要把这幅画画完送他。只可惜后来这幅画没画完,宁衍的手就在安庆府受了伤,再拿不得画笔了。 这幅画是宁衍断断续续画的,应该是直至今日方才完稿。这其中有一部分宁怀瑾还亲眼见过,先前开始画的部分有炊烟袅袅,人情烟火,那时候宁衍满心满意都是他,一笔一划皆是他想要跟宁怀瑾在一起的心。 然而右上角一处孤雁墨迹未干,显然是今日才画上去的。那只孤雁形单影只,苍凉孤僻,跟这幅画其他景致丝毫不搭,宁怀瑾握住那画的画轴,轻而易举地从里面看出了心灰意冷四个大字。 宁衍像是将那段日子还给了他。 他像是真的疲累不堪,也像是终于想开了,于是连带着那段日子里的旖旎和温情,都要一并还给他,从此以后退居君臣之位,要安安心心地当他宁怀瑾的侄子,君主,亲人宁衍什么都想做,只是不再想做他的爱人。 卫霁站在宁怀瑾对面,并没看到那副画上画了什么,他只是看到宁怀瑾突然握紧了那张画,几乎是下意识将其扣在了自己怀里。 宁怀瑾的表情没怎么变,只是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多谢。宁怀瑾沉声问:只是陛下的手伤不能画工笔,不知现在 何文庭也没想到宁怀瑾开口第一句话是问这个,他心里不免也有些唏嘘,心说论起心疼宁衍,宁怀瑾真是天下独一份,其他人拍马不能及。 陛下主意正,咱们劝不住。何文庭委婉道:好在没有画多久。 宁怀瑾嗯了一声,他将画轴卷起,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片刻后,他忽而起身,将手里的画往盒中一放,几步从主座上走下来,问道:陛下今日有客吗。 何文庭何等人精,哪能听不出来宁怀瑾的言外之意,连忙回道:王爷,陛下说了,外头天冷不易折腾,叫王爷不必进宫去谢恩的。 本王知道。宁怀瑾神色淡淡,但却一点没有退却的意思,本王不是去谢恩的,年关将至,本王得去跟陛下商量商量除夕宴上禁军护卫的事儿。 何文庭: 何文庭震惊地看着宁怀瑾,活像是这辈子头一回认识他。 恭亲王什么时候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何文庭想,甭管是什么大宴,禁军那边都有现成的换防图,何至于要跑到宫里去跟陛下商议。 宁怀瑾自己也清楚,宁衍说这话,体恤是一方面,实则是婉拒他以此为理由进宫见面。但那又如何,宁怀瑾破罐子破摔地想,就是去了,宁衍难不成还能轰他出来不成。 -- 第386页 要是以往,宁怀瑾遇到这样的话,必定是心领神会地不去打扰,但他本来就有心去找宁衍说清楚,又被手里这幅画激起了性子,若还是还能忍住,他就不是那个敢在宁衍初初登基时就把阮茵扣在皇寺的宁怀瑾了。 反正他纵马入京,夜扣宫门的事儿也干过了,这算什么。 陛下没说过,不许本王进宫议事吧。宁怀瑾问道。 何文庭心里叫苦不迭,他没想过宁怀瑾也有这么耍无赖的时候,然而他体恤的话方才已经说了出去,现在再改口说不许宁怀瑾进宫,于情于理就都不和了。 第214章 臣想请陛下,在这里再补上一只雁。 别说何文庭,就连宁衍自己其实也没想到,宁怀瑾还有这么无赖的时候。 以至于宁衍听到何文庭回禀说宁怀瑾跟着他一同进宫,非要来找他议事的时候,宁衍自己也有点发蒙。 王爷说,他有急事要与陛下商议。何文庭为难地说:而且 而且什么?宁衍问。 而且王爷说,要是陛下一时不方便也没什么,他可以在外头候着。何文庭说。 宁衍: 这岂不是把他拒绝的路都堵死了? 宁衍确实收回了宁怀瑾身上的所有特权,不再默许他无诏出入帝王寝殿,但是宁怀瑾堵到他门上来求见,宁衍确实也不好真的就再把他轰回去。否则不出半日,满京城都会知道,恭亲王宁怀瑾不知怎的触怒帝心,以至于连面圣都难了。 宁衍虽然想躲着他,但也不想当着外面那么多双眼睛下宁怀瑾的面子。 算了。宁衍皱着眉捏了捏鼻梁,妥协道:既然是有正事商议,那就请皇叔进来吧。 何文庭本以为他这趟去而复返带回了一个恭亲王,宁衍不说发怒,好歹也得多盘问两句,却不曾想这么简单就过关了。他心里大松一口气,又怕宁衍反悔,于是紧忙应了一声,出去请宁怀瑾了。 宁怀瑾面上虽然看着八风不动,心里其实也并不安定,他甚至做好了宁衍依旧不肯见他,他硬闯紫宸殿的准备。 但好在宁衍生气归生气,伤心归伤心,但还没有真的要跟他达到一刀两断的地步,依旧是松了口。 宁怀瑾进门时,太医院的一位年轻医官正半跪在宁衍身边,替他的右手腕敷药。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膏味道,宁衍半靠在椅背上,半合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额角。 几天不见,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宁怀瑾看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倒是宁衍自己很警觉,宁怀瑾只刚走近了两步,他就自己睁开了眼睛。 皇叔来了。 宁衍刚一开口,目光便触及到了宁怀瑾怀中的那只画轴,他微微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看宁怀瑾的表情。 宁怀瑾抿了抿唇,攥紧了手里的画。 他显然是有话要说,但是现下殿内的人太多,他不大好开口。 若是在往常,宁衍这时候早该主动屏退左右了,但现下他对宁怀瑾的心思极其复杂,既想要亲近,可又过不去心里那个坎,于是左右为难间,便什么都没说。 宁衍了解他的性子,恭亲王把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算是想跟他说什么私情,碍于这些人在场,他也不会真的说出什么出格的话。 宁怀瑾看出了宁衍的抵触,他心知自己确实伤了宁衍的心,也没敢奢求宁衍对他像往常一样热络,只是暗自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提起勇气开口道:陛下 然而宁怀瑾后半句话还没说完,殿门就又从外打开了。宁怀瑾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何文庭端着个乌木托盘走进来,冲他为难地笑了一笑。 陛下喝药的时辰到了。何文庭解释了一句。 在宁怀瑾心里,天大地大,自然是宁衍的身子最大,于是他暂且咽下了想说的话,示意何文庭先去。 宁衍挥退了医官,拧着眉不耐烦地看了看那碗乌黑的药汁。 他似乎是不想在宁怀瑾面前露怯,于是犹豫了一瞬,未曾多说什么便伸手接过药碗,用一种壮士断腕的气概一仰头,憋着口气,咕咚咚地将这碗药喝了。 宁衍怕苦,喝药从来都是能躲一口就躲一口,底下的药渣从来不肯晃匀了喝,总是要剩个一口半口,喝到这就已经差不多了。 宁怀瑾习惯性地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接他的药碗,谁知道宁衍捏着碗沿晃了晃,将碗底的一点药渣晃匀了,也喝了个干净。 宁怀瑾伸出的手霎时间顿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宁衍的余光瞥到宁怀瑾的动作,这才反应过来,于是搁下碗,转而冲着宁怀瑾温声道:一口药渣的事,苦虽然苦,但也不是一定咽不下去。 他说着顿了顿,摇了摇头,似无奈似自嘲地笑道:从前只是娇气,想赖着皇叔撒娇罢了。 这一瞬间,宁怀瑾只觉得有把又细又薄的尖刀顺着他伸出的指尖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口。 说来奇怪,之前宁衍说要跟他划清界限时,宁怀瑾也只是感到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这一瞬间,宁衍分明没跟他说一句重话,可他却莫名地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心痛。 -- 第387页 他几乎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想要确信宁衍还在他眼前似的。 皇叔是来做什么的?宁衍忽然问。 宁怀瑾如梦初醒,瞬间从方才那种飘忽恍然的状态中回过神,他整个人原地晃了一瞬,才发现他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宁衍书案前,再走就要撞上桌沿了。 我宁怀瑾语塞了一瞬,咬了咬牙,将手里那副画放到宁衍面前:我来告诉陛下,陛下这幅画没画完。 嗯?宁衍微微拧紧了眉,疑惑道:什么没画完? 宁怀瑾硬着头皮,当着众人的面将画轴展开在桌面上,指着角落里那只孤雁道:这里。 臣想请陛下,在这里再补上一只雁。宁怀瑾说。 当着满屋内侍侍女的面,这大概是宁怀瑾所能说出的最出格的话了。他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宁衍示弱,近乎笨拙地向他吐露心意。 宁衍掩在袖口中的手指骤然缩紧,下意识抬眼看向了宁怀瑾的表情。 他听得明白宁怀瑾的意思,自然也明白这代表什么。但先前的例子还历历在目,他实在分不清宁怀瑾说出这种话,到底是他真的如此想,还是这只是他的再一次让步。 短短几天内,宁衍的傲气和自信没来由地散去了大半,以至于连这样简单的事情他都无法分辨了。 朕 宁衍下意识想要拒绝,谁知这回换宁怀瑾打断了他。 陛下现在不方便也不要紧,反正以后日子还长着,臣可以等陛下养好了手再画。宁怀瑾说:但是在陛下画完之前,臣不能收一份残画。 宁怀瑾向来是温和的,甚至说句逆来顺受也不为过,但今天他显然有些强势,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了。 以至于宁衍都被他说得愣神了两三次,硬是没在宁怀瑾的眼神底下说出个不字来。 臣有话要跟陛下说。宁怀瑾顿了顿,缓和了语气,说道:陛下想不想听。 我想听,宁衍想,我想听了许多年了。 如果这话是半个月之前宁怀瑾来跟他说,他定然会欣喜若狂,甚至不必宁怀瑾吐出半个字来,便已经能心满意足了。 然而现在却不行。 宁衍知道,宁怀瑾对他不会是虚情假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必定是真的,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肯说出来的。但恰恰就是因为如此,真心和实意交织在一起,宁衍才觉得分不清宁怀瑾所言的究竟是哪个。 他想要宁怀瑾的真心,想要得快疯了,但越是想要,他越不愿意将就。 今天累了,皇叔。宁衍说:改日吧。 宁怀瑾一向懂分寸,知进退,不会死缠烂打地做些什么。宁衍很了解他的性子,也知道对宁怀瑾而言,婉拒的程度就已经足够了。 宁怀瑾也确实如他所猜测的那般,沉默了一会儿,没再得寸进尺地说出更过分的什么来。 他抬头跟宁衍对视了片刻,眼中似有无数挣扎和恳求,只是宁衍不敢心软,只能硬着心肠对其视而不见。 片刻后,宁怀瑾垂下头,定定地思索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宁衍的肩膀垮下一个微小的弧度,他似有万般不舍地看着宁怀瑾的背影,重新叫住他的话已经滚到了舌尖,又被他自己狠狠地咬了回去。 宁怀瑾前脚一走,何文庭后脚便上前来,心疼似地替宁衍收拾了桌上散乱的奏折。 陛下,您这是何苦呢。何文庭小声劝道:明明心里天天念着王爷,现下王爷好容易主动来了,您怎么又不肯好好跟他说话。 宁衍动作迟缓地摇了摇头。 何文庭见他不想多说,便也不敢多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将那副被宁怀瑾退回的画重新收了起来。 宁衍本以为,宁怀瑾能来这一趟,八成已经用尽了所有勇气,碰了个软钉子回去之后必定不会再来自讨没趣,可谁知他不但来了,还来得比谁都快。 现下是寒冬,宁衍身子不好,平日里甚少伤神,这日既画了工笔,又跟宁怀瑾见了一面,不到傍晚便有些乏了。 他强撑着精神用了两口粥,便不耐烦地挥退了身边的内侍,自去歇息。 然而短短一个时辰后,下午刚刚离宫的恭亲王便悄然趁着夜色去而复返。 宁怀瑾这次来得比下午时还要匆忙,他似乎是知道宁衍不会这么轻易松口见他,必定有千万个理由等着,是以压根没叫人费心通传,而是干了件平生以来最大逆不道的一件事儿。 他胆大包天,硬闯进了帝王寝殿。 第215章 宁衍就是独一无二的。 宁衍本已经半睡半醒,结果宁怀瑾骤然闯进来,吓得外间的小内侍此起彼伏地惊呼了两三声。 宁衍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随意地往外听了一耳朵,直到听外面的小内侍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恭亲王,才猛然一个激灵,瞬间就从那种朦胧的入睡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软被,拉起帷帐,紧忙唤了声来人。 宁衍从小练武,耳力比寻常人好上许多。何文庭虽然伺候人多年,算得上耳聪目明,但到底还是差他一节,被唤起来时还是一头雾水。 -- 第388页 替他守夜的何文庭忙一股脑从床脚爬起来,问道:陛下,怎么了? 然而还不能宁衍吩咐,何文庭就知道自己不用问了。 因为宁怀瑾已经走进来了。 他大概已经是回过王府了,现下换了一身墨色的外衫,身上的玉佩和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拿掉了,一打眼看上去,整个人有些素净。 宁怀瑾不知道身边到底有没有人伺候,他裹挟着一身寒气进门,身上也没披大氅,脸色冻的有些发白。 宁衍震惊无比,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心疼好还是生气好。 皇叔?宁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简直怀疑自己没睡醒:你 宁怀瑾脚步一顿,站在离他足有五六步远的地方,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宁衍跟他对视着,竟然莫名觉得从他脸上看到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是我睡糊涂了?宁衍不由得在想,不然宁怀瑾怎么敢干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儿。 夜闯帝王寝宫,要是传出去,好点的,人家顶多说宁怀瑾不守规矩,仗着圣恩肆意妄为;若是传得厉害点,说他藐视皇权,窥伺帝踪,有不臣之心都不为过。 平叛回来至今,宁衍觉得自己就已经够不谨慎的了,没想到宁怀瑾看着小心谨慎的一个人,居然攒了个这么大的。 宁衍一时间又惊又怒又后怕,咬着牙唤道:何文庭。 何文庭俨然已经从看见恭亲王这件事缓过了神来,晓得这时候什么更要紧,连忙急声道:陛下放心,奴才这就去处理。 他说着躬身弯腰行了个礼,转过头匆匆出门去了。 虽然往常宁衍也是一贯默许宁怀瑾随时随地出入他寝殿的,但宁怀瑾大多时间还是讲规矩不说,宁衍知道他要来,也会事先将内外伺候的人换成自己贴心的心腹,省得有什么风言风语流出,徒增麻烦。 但默许和硬闯不同,一是宁衍这些日子以来已经说了要将宁怀瑾与旁人等同看待,二是宁衍根本不知道宁怀瑾会有这么一出,以至于连点准备都没做,里外伺候的人都没梳理清楚。 宫外的禁军,宫内守夜的内侍,这一层层下来,虽然旁人皆碍于宁怀瑾的面子不敢真的拦他,但就算没真的硬闯,也容易给人留下话柄。 宁衍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地叹了口气。 宁怀瑾这手突然袭击搞得他措手不及,宁衍下午见到他时,心里还千丝万缕地缠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可现在被他这么一吓,顿时什么自厌自苦都吓没了。 皇叔怎么 宁衍刚一开口就觉得说不下去了,不知道这话该怎么问。问宁怀瑾做什么大半夜的过来?还是问他到底知不知道不合规矩? 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宁衍自己其实清楚,问也没什么意义。 于是宁衍只能又叹了口气,舌尖的话滚了几滚,最后只问了一句:皇叔不冷吗? 他这一句话好像比什么仙丹妙药都管用,宁怀瑾本来冰雕似地站在那,听了他开口,反而像是放下心似的,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 宁衍倒不怕他如何,他虽然近来冷落宁怀瑾,但也不至于真的疑心他什么,于是只披了件外衫坐在床沿处,等着他走过来。 他这久违的默许态度显然给了宁怀瑾点不清不楚的鼓舞,宁怀瑾抿了抿唇,脚步没停,径直走到了他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陛下不肯见我,也不肯听我说话,我只能出此下策了。宁怀瑾低声说。 宁怀瑾走近了,宁衍才发现他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虽然已经换了衣衫又用香料熏过了,但还是能闻到一些。 你喝酒了?宁衍问。 宁怀瑾低低地嗯了一声。 宁衍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喝酒还出来吹冷风,你是觉得我一个人天天苦药汤子灌着太寂寞了? 宁怀瑾没说话,他垂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从宁衍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他衣领处露出的一截雪白的后颈。 宁衍不欲跟个醉猫计较,他无奈地看了宁怀瑾半晌,最后还是自己心软,微微弯下腰,想拉他起来,再叫何文庭去把偏殿收拾给他住。 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还没等碰到宁怀瑾,就被宁怀瑾伸手握住了。 我知道你伤心了。宁怀瑾忽然说:是我叫你难过,你生我的气也好,不想理我也罢,都是应该的。 宁衍微微一愣。 是我总瞻前顾后,分明早已经动心了,但还是仗着你先动心这件事儿遮掩着,不肯好好看看自己。宁怀瑾这些话显然不是深思熟虑过的,他说的颠来倒去,用词也磕磕绊绊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短短几句话而已,听起来笨拙又真诚:我性子如此,许多事不是不想说,就是难为情,总觉得天长日久的,彼此间什么都能明白,那就也够了。 但是 皇叔。宁衍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始剖白,又怕听到什么不想听的,下意识阻止道:有什么话等你酒醒了再说。 -- 第389页 谁知宁怀瑾摇了摇头,反倒把他扯得更紧了。 是我早就应该说。宁怀瑾说:我以前常说,小衍是个好孩子。哪怕到现在为止,我也依然这么想。这么多年,你在我眼里,从来没有一刻不懂事的时候,哪怕任性都是极有分寸的。若什么事我真的不想不肯不愿意,就算你心里再怎么不满,也不会真的强迫我如何。 古往今来,忠臣良将如何多。宁怀瑾忽然笑了笑,轻声说:但也没有哪个忠着忠着就忠到龙床上去的。 皇叔 宁衍刚想开口,宁怀瑾便摇了摇头,食指贴在他唇瓣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最初跟你说,是你错观了这份感情,将相依为命之情视作了心动。宁怀瑾顿了顿,接下来的话对他来说显然有些难以启齿,以至于他需要做些准备,才能顺畅地将后半句话吐出。 其实不是。宁怀瑾说:分不清的是我。 宁怀瑾先前或许真的不明白,也或许是明白但心里不愿意承认,其实将亲情视作爱情的从来不是宁衍,而是他自己。 是他在最初在听见宁衍的心意时,错估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在第一时间忍得下心拒绝。从此以后,那亲情便蒙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旖旎,与情爱纠纠缠缠直到今日,已经彻底没法分割开了。 陛下说得也没错,若不是陛下的心意,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往这边想。到了年岁之后,无论是成婚生子也罢,还是独自一人潇洒也罢,总归都是顺理成章的。宁怀瑾轻声道:但世上之事,没有那么多如果。 今日是你我君臣,你我叔侄,与旁人都不相干。哪怕是有如果,那我对旁人,也不会跟对你一样。宁怀瑾说:你心悦我固然让我觉得欢喜,心满意足,但我也不是全然只看这个,否则 宁怀瑾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为情,于是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我也不会真的为了一句心疼就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宁怀瑾说:我心悦你,是因为我也舍不得你,贪慕你,于是不想放手。 宁衍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想要说些什么,可胸口像是被人平白塞进一团浸满了水的棉团,将他塞成了一个没声没响的哑铃铛。 宁怀瑾没听到拒绝之意,便也顺理成章地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没叫你有安全感,是我的不对。宁怀瑾说:这些话,若是你愿意听,以后我愿意常说给你听 宁怀瑾说着攥紧了宁衍的手,他微微垂下头,用额头抵上宁衍的手背,片刻后才复又开口。 宁衍就是独一无二的。宁怀瑾说。 宁衍终于忍不住了,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颤巍巍地从嗓子里硬挤出几个字来。 皇叔宁衍说:先起来。 可宁怀瑾没动,他垂着头又跪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放开了宁衍的手,站了起来。 宁衍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他,可手里握了个空因为宁怀瑾突兀地退后了两步。 宁衍刚刚才受了宁怀瑾那么一大堆掏心挖肝的肺腑之言,没成想他突然来这么一出,顿时愣住了,心登时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地晃荡着。 然而宁怀瑾没让他茫然太久,他定定地看了宁衍一眼,然后毫无预兆地伸手扯开了外衫的腰带,用一种近乎坚定的态度将外衫脱了下来,然后重新向宁衍走去。 皇宁衍原本心里的满腔心意之言顿时被宁怀瑾这一下噎了回去,他瞪大了眼睛,惊道:皇叔,你,你 宁衍的耳廓登时红了一圈,半句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 相比之下,居然还是喝了酒的宁怀瑾看起来更平静一点。 他伸手将自己的外衫和,随手团成一团扔在地上,认真地看着宁衍。 我来叫陛下看看,臣是不是真的心悦你。宁怀瑾说。 第216章 这本来就是我的本性。 若说这些年来,宁衍一次也没肖想过宁怀瑾,那是睁眼说瞎话。但是要说他真的想过要对宁怀瑾做什么,那倒也真的没有。 并不是不想,而是没来得及。 宁衍最初的心力都用在怎么让宁怀瑾接受他,后来宁怀瑾松口,他也是对其珍而重之,生怕哪句话、哪个举动轻薄了宁怀瑾,让他心里不舒服。 然而现在宁怀瑾忽然送上门来,让宁衍准备徐徐图之的计划一下子落了空,打得他措手不及不说,甚至还有点微妙的慌乱。 皇叔 你不叫我名字了?宁怀瑾也不知道喝了什么酒,后劲儿大得很,连带着胆量都比平时翻了几个番,平时不好意思讲的话现在也没了顾忌:这不是私下里吗? 宁衍没想到,宁怀瑾都醉成这样了,居然还能记得那约法三章。 他有心想笑一笑,可又觉得笑不出来。 宁怀瑾的耐心似乎差到了极致,宁衍不过是略一犹豫的功夫,他便微微拧起了眉,脸上浮现出一点不大高兴的模样。 -- 第390页 宁衍心里天人交战,似乎过去了许久,又似乎只过去了短短一瞬。 屋角的烛台上轻巧地爆开了一朵烛花,宁怀瑾似是被这动静惊动,暂时停住了脚步,循声回头看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宁衍心里的天人交战刚巧有了结果,他舔了舔唇,小声地唤了一声:怀瑾。 他这一句又轻又缓,但宁怀瑾还是听到了。 宁怀瑾转过头来,重新看向宁衍,四目相对间,他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宁衍眼里满溢的情愫。 他这么喜欢我,宁怀瑾想,我早就知道了。 从皇叔重新变回怀瑾,明明只是称呼变了,但宁衍却觉得,眼前的宁怀瑾有什么地方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寝殿内灯火昏暗,宁怀瑾挡住了大半的烛火光亮,暖色的光晕从他的肩背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看起来像是凭空从夜里勾出了一个人影。 宁衍呼吸一滞,顿时猛然间想起了五年前那个令他勘破心境,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的梦。 偏巧的是宁怀瑾今日穿的里衣衣摆上也绣了一枝梅花,那花含苞待放,随着宁怀瑾走动的动作上下起伏,打眼瞧着,竟不像是一枝梅,而像是一阵轻柔的风。 屋内燃着浓厚的龙涎香,宁怀瑾的身影与五年前那个梦境莫名重叠在了一起,以至于宁衍倒抽了一口凉气,呼吸登时就乱了。 他曾无数次地回忆那个梦境,此时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想起了梦中的情景。 眼前的宁怀瑾与梦中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容貌不及梦中稚嫩,右手的手掌里也留下一处浅浅的疤痕。 但正是这样细小的不同,反而让宁衍更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他又一次疯魔偏执下的一场美梦。 宁衍几乎是在瞬间就被点燃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嗓子已经有些哑了。 怀瑾。宁衍说:你可要想好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宁怀瑾只是微醺壮胆,倒也没有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可这句话实在太不好接,于是宁怀瑾只是垂下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又走近一步,松松地握住了宁衍的手。 宁衍咬了咬牙,只觉得心里那股火烧得愈演愈烈,几乎要把他整个烧透了。 他一把攥住宁怀瑾的手腕,微微用力往身前一拉,用小腿绊了下宁怀瑾的膝窝,宁怀瑾脚下不稳,顺势被宁衍拽着跟他一起倒在了床上。 你今天喝醉了,但我不会在乎。宁衍说:说出的话就是说了,哪怕你明天醒了酒后悔了,我也不会同意。 我不后悔。宁怀瑾低声说:我从来都没后过悔。 这句话听在宁衍耳朵里,似乎不仅仅是保证,还带着点独属于宁怀瑾的含蓄味道,仿佛还在竭力向他解释着什么一样。 宁衍忽而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口流了出去,他烦闷的胸口莫名轻了一块,周身轻松了下来。 于是他突然不合时宜地笑了,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 宁怀瑾疑惑地看着宁衍,他显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手抖得几乎控制不住,把宁衍的衣襟扯得松松垮垮的。 宁衍握住了宁怀瑾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 宁怀瑾被他打断,顿时乱了方寸,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只能僵硬地任他亲。 小衍。宁怀瑾怕他心里还有顾虑,只能开口道:我没醉。 宁衍肖想宁怀瑾整整五年,哪能受得了这种撩拨,方才那一句不甚坚定的拒绝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耐力,哪还能忍第二次。 他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于是几乎未曾犹豫,便捏住了宁怀瑾的下巴,凑上去吻住了他。这个吻来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宁衍像是带着一股想把他吞吃入腹的狠劲儿,宁怀瑾不大舒服地挣了挣,却几乎在瞬间就被宁衍按住了。 宁怀瑾敏锐地感觉到了宁衍情绪上的变化,他像是扯开了身上那层稳重谨慎的帝王外衣,开始露出独属于宁衍自己柔软内核来。 少年的心意滚烫又炽热,还带着这些年来苦恋至此的酸甜苦辣,那些苦涩和委屈在这一瞬间化作利刃,狠狠地没入了宁怀瑾的心口。宁怀瑾避无可避,也没处可逃,只能兀自强忍着,伸手环住了宁衍的肩背,胡乱地摩挲了他两把。 宁衍像是要把这些年不安的份儿都补回来,等到他放开宁怀瑾时,宁怀瑾几乎以为自己要溺死在他怀里了。 相比之下,宁衍的状态显然好了不少,他眼睛晶晶亮亮的,先前身上那层似有若无的阴霾一下子没了大半,看着又是个漂亮又傲气的少年了。 这什么都没有,会伤到你的。宁衍说:我叫何文庭。 宁怀瑾哪能丢这个人,于是一把捂住了宁衍的嘴,恼羞成怒道:不许。 宁衍眼睛弯弯,笑得止不住,他的笑声闷在胸口里,听得宁怀瑾耳廓上都染上了绯色,比烛火还红上几分。 那好。宁衍说:我会小心的。 宁衍说得轻巧,实际上他也不见得比宁怀瑾好到哪里去。 他年少时便知晓了自己的心意,从此再没叫人近过身,更没有教习侍女教导,哪懂得这些事儿,一切都只能凭着本能摸索,两个人不过是半斤八两,谁也笑话不着谁。 -- 第391页 宁衍一向喜欢与宁怀瑾纠纠缠缠的小动作,在宫外时便时不时要捏捏手指,亦或是背着人抱一抱什么的,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宁怀瑾的默许中感受到这个人是我的。 少年人血气方刚,许多事情都没什么顾忌,情到深处时横冲直撞的,一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好在这面南墙被他锲而不舍地敲了五年,终于敲碎了。 宁衍从背后环住宁怀瑾,凑到他耳边,一刻不停地说了许多情话,其中有一部分是宁怀瑾从前听过的,但大部分都是宁衍情之所至,想起来什么就胡乱说什么。 他心里和嘴上都没什么忌讳,什么都敢说,说句没脸没皮也不为过。 宁怀瑾起初还能应和两声,听到后来,简直羞耻得浑身发抖,只想捂住他的嘴让他收了神通。 可惜他的手被宁衍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挣脱不得。 皇叔,怀瑾宁衍腻腻歪歪地叫他:我都发誓再不喝酒了,你是故意来引我破誓的吧。 宁怀瑾说不出话来,更不想跟宁衍争辩他究竟是怎么破的誓,于是努力别过头去,不想看他。 宁衍却不依不饶,他骨子里似乎天生带着一点恶劣的味道,宁怀瑾越不说话,他就越想听对方说什么。 怀瑾?宁衍问道:是不是,嗯? 宁怀瑾又气又羞,偏生宁衍抱着他不肯撒手,将他两只手按得死紧,非要黏黏糊糊地问出个一二三来。 偏巧宁怀瑾只看见余光里一截素白的腕子一闪而过,他几乎是想都没想,下意识便张口想咬。 只是他刚碰到宁衍,便猛然发觉这是他受过伤的右手手腕,于是顿时咬不下去了,只能紧急收势,咬着牙用额头蹭了下旁边的软枕,嗓子里溢出一声刻意压低的呜咽,听起来委屈得要命。 宁衍当然将他的犹豫和不忍心看在了眼底,他愉悦地又笑了笑,亲亲密密地凑上去亲了亲宁怀瑾,也不大忍心再欺负他了。 不问了不问了。宁衍大度地说:怀瑾不想说就不说吧。 宁衍怕冷,屋内的地龙和火盆烧得都热热的,寻常人待不过一刻钟便要发一身的汗。 热气蒸腾下,宁怀瑾的酒劲儿后知后觉地翻上来,他侧过头看了看宁怀瑾,眼前像是蒙了层水雾般,眼睛湿漉漉的。他汗湿的长发贴在脸颊上,人瞧起来有些狼狈。 宁衍替他捋了捋鬓发,小心而满足环着他亲了亲,小声说:往常都没看出来,皇叔还有这样胆大的时候。 这本来就是我的本性。宁怀瑾似乎是累了,也像是困了,半合着眼睛,昏昏欲睡地含糊道:若不是有你,我 第217章 有你在,我永远不会像他一样。 宁衍几乎一夜未眠。 宁怀瑾倒是被他折腾得不轻,到后来累得睁不开眼,几乎是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 反倒是宁衍一朝夙愿得偿,精神抖擞起来。他毫无睡意,便也干脆不勉强自己,只是餍足地歪着脑袋,贪婪地盯着宁怀瑾瞧。 宁怀瑾枕着宁衍的一条胳膊,对他这能吃人似的目光毫无所觉,自顾自睡得很沉。 何文庭也很是识趣,八成是在外面听见了动静,于是出去就再没进来过。 宁衍少见地得了一点偷来的清闲时光,于是更加不愿意浪费。他胸口里塞满了欣喜和满足,却没地方宣泄,只能暗搓搓地自己高兴。 宁衍小心翼翼地换了好几次姿势,搂着宁怀瑾的腰将他往怀里带,时不时像是捧着什么心爱宝贝一样,忍不住轻手轻脚地摸摸宁怀瑾的头发和眉眼。 好在宁怀瑾是真的累惨了,被他这么折腾也没醒,只是偶尔被他闹得过了,才不满地在睡梦中皱皱眉头。 破晓时分,屋内的红烛燃到了底,屋内的烛台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熏炉里的银丝碳也差不多燃烧殆尽,只留下一层灰白的残烬。 宁衍将锦被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宁怀瑾的肩膀,然后隔着锦被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眼神温柔地看着宁怀瑾,像是看着自己绝无仅有的宝藏。 宁衍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类的场景不必烦心,无人打扰,天地间仿佛安静得只剩下他和宁怀瑾两个人,他可以有短暂的时光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安安静静地等着宁怀瑾从梦中醒来。 外面似乎下了雪,宁衍就着外面轻浅的落雪声享受这难得的一点安宁,只觉得他能这样看上一辈子。 卯时初刻时,宁怀瑾开始从深眠中渐渐醒来。他长年在内阁理事,也习惯了早起上朝,饶是前天夜里睡得那样晚,依旧还是在这个时间醒来了。 宁怀瑾迷迷糊糊地动了动,还没等睁开眼睛,就觉得眼前一片黑影遮了下来,挡住了为数不多的一点光亮。 宁衍俯下身来,轻轻在他唇上啄了啄,然后歪着脑袋笑道:怀瑾,早。 宁怀瑾人还没清醒,只凭着习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歪着头又往软枕上蹭了蹭。 宁衍只觉得他这半睡不醒的模样可爱得很,于是也不催他,只是将人又往怀里搂了搂,替他掖好刚刚蹭歪的被子。 宁怀瑾默不作声地靠了他一会儿,才像是从困倦中彻底挣脱出来,他还是累得够呛,胳膊腿没有一处好受。他整个人半靠半倚地被宁衍搂在怀里,悬空的腰背又酸又僵,动一下都能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 第392页 宁怀瑾正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就觉得宁衍的一条手臂环了过来,正好撑住了他僵硬的背,掌心贴着他的后腰轻轻地揉。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了?宁衍笑着说:今天早膳是鱼茸粥,我叫他们换成碧粳肉丝粥好不好,加一道鸡汤笋芯,吃得清淡点。 都好。宁怀瑾说。 宁怀瑾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简直哑得说不出话来,他皱了皱眉,轻轻咳了两声。 宁衍略支起一点身子,拨开帷帐,从外头的小几上端回一盏茶来。他摸了摸杯壁,确定这杯茶是温的,才小心地喂了宁怀瑾两口。 温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宁怀瑾好悬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一点,说话也勉强顺畅了。 你没睡?宁怀瑾问。 他方才刚起来的时候还不清醒,现下听着宁衍的声音清亮干脆,哪有初醒时的惺忪感。 我不困呢。宁衍将宁怀瑾剩下的半盏茶喝了,将茶杯放回外头,又拉好了床帐,重新凑回来搂住了宁怀瑾的腰,亲亲热热地撒娇道:你在这,我怎么舍得睡。 你以后可以天天看我。宁怀瑾说:不差这一天。 嗯?宁衍挑了挑眉,顺着话茬逗他道:怎么,怀瑾是要跟我在宫里同住了? 宁衍本是习惯性地逗他一句,话出口时已经想到了宁怀瑾会怎么跟他这不合规矩我还是能时常进宫之类的说一说,谁知道宁怀瑾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次换宁衍懵了,他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宁怀瑾说什么一样,追问了一句:怀瑾说什么? 你要是想,我就搬进来跟你同住。宁怀瑾说:临华殿也好还是哪里也好,你觉得哪方便,你做主就是了。 宁衍骤然被一个馅饼砸在脑门上,整个人差点被他砸晕过去,顿时飘飘然起来。 那当然是跟我住。宁衍不由分说地搂紧他,眯着眼睛道:反正这后宫里也没有旁人,到时候我把这宫里伺候的人裁一裁,敲打敲打,日子怎么过还不都是咱们自己做主,怕什么人看。 宁衍话音刚落,外间的门便被人推开了,于是宁衍暂且收了声,没再接着说。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走进内间,停在了龙床外。 陛下。何文庭轻声细语地说:您起身了吗。 宁衍安抚地拍了拍宁怀瑾的肩膀,嗯了一声,说到:起了,不必叫人伺候,一会儿朕自出去收拾。 何文庭应了声是,又紧着提醒了一句:早朝时分已近,陛下别误了时辰。 宁衍正想答应着起身,谁知道宁怀瑾反倒先替他开了口。 找人去前头传个话,就说陛下今日晨起不大舒坦,免了早朝。宁怀瑾说:有什么奏折,都先送到内阁去吧。 何文庭骤然听见宁怀瑾的声音,不由得愣了愣。 宁衍也没想到宁怀瑾会突然越俎代庖地假传圣旨,他怔愣了一瞬,非但没有不悦,反倒笑了起来。 就这么去说吧。宁衍说。 何文庭得了宁衍的话,心下稍安,连忙应了声,转而退了出去,着人传话去了。 宁衍回过头来瞧着宁怀瑾,调笑道:皇叔,这可是假传圣旨。 宁怀瑾却不上他的当,懒懒地挪蹭起来一点,倚在软枕上说道:陛下不是也开口了,这顶多算臣揣摩圣意。 好好好,揣摩圣意。宁衍反倒看上去高兴极了,不依不饶地又凑过去,小声问道:是不想让我去? 宁衍的眼神干净又热烈,语气放得又软又乖巧,听起来竟不像是在调戏人,倒像是自己在撒娇一样。 宁怀瑾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脸,又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怎么了?宁衍好笑地看着他,说道:怀瑾转性了,怎么现在这样坦诚,什么话都承认。 早该如此的。宁怀瑾低声说:我若是早点坦诚自己的心意,也不会叫你这样患得患失的。 宁衍不说,宁怀瑾却不是看不出来。 昨天宁衍本来就不大舒坦,又熬了一夜,哪能真的一点疲倦之色都不见。他虽是高兴,心里挂着一股欣喜的精气神,但单凭这个也不至于叫他熬了一宿。他分明是心里还藏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安,生怕宁怀瑾一觉睡醒,酒劲儿过了就不认账了。 宁衍被他骤然说中了心事,面上的笑意变得有些不自然。 我宁衍想说自己没有,但又说不出口。 于是宁衍也干脆不说了,反倒耍赖似地将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反问道:那昨天皇叔怎么就愿意说了? 宁怀瑾沉默了一瞬,眷恋似地伸手摸了摸宁衍的眼角,小声道:那你得先答应我,我说了,你不要多想。 不会。宁衍偏头在他手心蹭了一下,笑着说道:我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也知道你说出昨晚那番话多不容易。你说的那些我都信,也都听进去了,再不会瞎想什么了。 -- 第393页 宁怀瑾这才放下了心来,缓缓道再不说,我怕就来不及了。 什宁衍愣了片刻,随即不由得笑出了声,揶揄道:你惯会自己吓唬自己,不管你想不想得开,左右我又不会真的成亲。 不是说这个。宁怀瑾摇了摇头,用手捧起宁衍的右手,摸了摸他腕子上的白玉手串,轻声道:那天上朝,朝上礼部尚书管宏才差点跟你呛起来了,记不记得。 宁怀瑾这些天来并不每天上朝,上一次都是好几天前了。宁衍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想起了这么一件事。 嗯。宁衍语气温和地问:怎么了? 那天宁怀瑾舔了舔唇,短暂地停顿了一瞬,才继续说道:那天,管宏才非说阴阳调和乃天下正统,废弃后宫于礼不合,话里话外想让你松口让步。你那天没跟他吵也没跟他争,就光捻着这条手串听了半天,直到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你才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一瞬间,你很像皇兄。宁怀瑾说。 宁衍手上的那串玉成色很好,指甲大小的白玉料珠圆玉润的,在他白皙的腕子上能绕好几圈。 太医说白玉养人,也能去去宁衍手腕上的伤气,但宁衍大多数时候不会老老实实地带着那串珠子,他会习惯性把那玩意撸下来放在手里把玩,偶尔心里有事时,便会有一下没一下地一个个拨动着那些小珠子。 结果就在那天,宁衍用那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神看着管宏才时,宁怀瑾忽然莫名觉得,他开始变得有些像宁宗源了。 在认识到这件事时,宁怀瑾忽而没来由地恐慌起来,那种恐慌虽然来得异常短暂,只在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但宁怀瑾还是记住了那个感觉。 我不是为了怕你走上什么路才要跟你说这些话。宁怀瑾还是怕他多想,于是紧忙解释了一句:我是我是怕我自己来不及,怕我自己瞻前顾后时间久了,你就不想听了。 说来奇怪,先前知道宁宗源留有遗旨时,宁衍近乎疯了一样,整个人犹入穷巷,自己怎么也别不开自己那道坎。 但或许是他从宁怀瑾的剖白中重新汲取了力量,得知自己已经挣脱了先帝给他划好的那条康庄大道,所现在他听宁怀瑾提起宁宗源,那种微妙的活在他影子下的感觉反而淡去了许多,令他也没有那么介意了。 我知道。宁衍伸出手,依恋似地搂住了宁怀瑾腰,然后像小时候一样,把脑袋贴到他的肩窝里轻轻蹭了蹭,小声说:有你在,我永远不会像他一样。 第218章 小衍,是我离不开你。 宁怀瑾也跟着展臂搂住宁衍,像是小时候那样,轻轻在他背后拍了拍。 其实这几天,我在府中也想了许多。宁怀瑾嗓子还有些微微的哑,声音放得很轻,听起来既温柔又宽和:其实不自省不知道,当沉下心来去好好想的时候,我才忽然发现,我有时候也对你太苛刻了一些。 说什么呢。宁衍小声说:你去问问满朝文武和宗亲,他们都嫌你太娇惯我了。 我以前也这么想,总觉得除了正事之外,其他事我都随着你,就已经是对你格外优待了。但宁怀瑾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继续道:但其实不是。 我想说,这天下人皆要依靠你,我也不例外。宁怀瑾说:但起码在这种时候,你也能依靠我。 这个话题显然比方才那个更让宁怀瑾难以启齿,甚至于他自己都没归拢明白,所以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起来有点云里雾里。 宁怀瑾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略微沉默想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找到了头绪,开口说道:我早该发现的。 宁衍枕在他肩膀上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仿佛一瞬间猜到了宁怀瑾想要说什么。 皇叔。宁衍下意识想要阻止:别。 阮茵也好,宁铮也罢。收拢权利,整肃朝堂,收封地平叛乱这些事你都说得太轻巧,仿佛是轻而易举,信手拈来的。宁怀瑾叹了口气,收紧了手臂,将宁衍搂在了怀里,轻声说:于是我就真的信了。 宁怀瑾话一说出口,自己心里反而酸涩起来。其实连他自己先前也觉得,古往今来,也没有人像他娇惯宁衍一样去娇惯一个帝王,除了朝堂诸事之外什么都让他自己做主。 但这些天,宁衍不肯见他,也不肯接受他的示好时,宁怀瑾才关起门来,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 直到静下心来时他才发现,他虽然一直跟宁衍以亲人自居,但实际上,在大多数时候里,他看宁衍,与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宁衍是帝王,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在宁怀瑾心里,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从登基至今,这些年来宁衍脸上总是挂着笑,浅的淡的,开怀的自嘲的,喜也是笑,怒也是笑,一颗心掩藏在层层叠叠的心事之下,压得他喘不过气。 就连心悦他这件事,宁衍都不能轻轻松松地放下担子来单纯喜欢,而是要筹谋算计,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心意收拾得干净整齐,条理分明,然后再找到机会,一点一点地翻给宁怀瑾看。 -- 第394页 他当了十二年帝王十二年不短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已经是生命中整整一段最长的时间。 在这些经年累月的日子里,宁衍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一点一点地将江山收拢在手。他将自己的盘算谋划扯成一点点细碎的线,在日复一日中潜移默化地埋进了朝堂,最终将局面织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他做得那样稳妥,又那样隐蔽,于是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也习惯将这天下的担子自然而然地交给他。 宁怀瑾也不例外。 但直到此时,宁怀瑾才恍然惊觉其实宁衍才十九岁啊。 他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虚岁不过十九,换做普通人家里,这么大的孩子还要被家里人拎着耳朵教训不好好做学问,怎么换到宁衍身上,反而就叫人觉得他就得是铜皮铁骨,一根脊梁能抗天地了。 其实你先前都跟我说过的。宁怀瑾的语气里掺了点心疼与自责:最开始是你告诉我,你不想像先帝那样糟践感情,后来你又跟我说了淑妃的事,再后来在安庆府,你又提了当年你守灵时心里的不安和茫然这些其实你都跟我说过了,是我没注意。 是我先前没发现你害怕。宁怀瑾说。 宁衍猛然攥住了宁怀瑾后腰处的一小块衣料,他以一个及其亲密的姿势靠在宁怀瑾怀里,沉默得有些反常。 宁怀瑾只当他是一时不好意思,正欲再说,却忽而觉得肩头一热。 他短暂地愣了片刻,才猛然间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那是宁衍的眼泪。 宁衍似乎是习惯了掩藏情绪,哭也哭得很克制,他不抖也不抽泣,若不是枕在宁怀瑾的肩膀上,眼泪顺着里衣流进了宁怀瑾的颈窝里,宁怀瑾也发现不了这个。 但宁衍这次显然哭得很厉害,他分明没有抬头,但宁怀瑾还是能从那些眼泪里分辨出一点他的情绪。 宁衍从六岁半之后就再没掉过眼泪,哪怕是在最难最苦最委屈的时候,也都是咬牙忍着。宁怀瑾没想到自己几句话把人说哭了,顿时手足无措地慌了起来。 小衍,小衍?宁怀瑾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宁衍发出一声近似泣音的回应,听起来委屈极了。他没放开宁怀瑾,反而将他搂得更紧,像是要把这些年亏空出去的份额都一股脑补回来似的,眼泪流得极其放肆。 人都是一副骨头架子和着血肉长成的,哪能真的生出一颗金玉石似的心。 许多事,其实并不是宁怀瑾没想到,而是就连宁衍自己也不清不楚。 别说宁怀瑾习惯了他身为帝王的模样,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处事决断间,许多时候他看似果决独断,心硬如铁,但其中到底有没有不安和游移,有多少,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直到方才宁怀瑾说出这些话来时,宁衍才忽而没来由地想起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那是他刚登基半年不到的一次早朝,宁怀瑾不巧染了风寒,恭亲王府便上了折子告假,免了一次早朝。 然而那时候阮茵春秋鼎盛,阮家一脉也还没被清算,朝中盘根错节地留着不少势力,便趁着宁怀瑾不在,想给宁衍个下马威看看,上奏说皇家守孝以月代年,太后阮茵在外祈福已满半年,论礼应迎回宫中,方是仁孝之道。 那时候江晓寒身在昆仑养伤不在京城,宁衍登基时日尚短,尚没摸清跟这群臣子打交道的门路,一时间竟在朝上被对方问住了,许久没说出话来。 于是对方打蛇随棍上,便不依不饶地拽着这事儿说个没完,偏偏阮家势力不小,帮腔的也甚多,还真的把宁衍架在了上头下不来台。 宁衍那时候才六岁多,却也知道这事儿不能答应,只能憋着小脸不松口。他本来以为这个早朝都得被人夹枪带棒地损个没完,谁知道那人话刚说到一半,宁怀瑾便从殿外迈步进来了。 那年宁怀瑾自己也不大,还没及冠,但对只有六岁的宁衍来说,宁怀瑾已经足够顶天立地了。 由于恭亲王忽而来了,阮茵的事儿自然便没再继续往下说,早朝又奏了两件不痛不痒的小事便过去了。 十二年过去了,宁衍却还对那天的场景记忆犹新。 那天宁怀瑾分明烧得糊里糊涂,却还是来上了朝,下朝了也没回去歇着,而是打着精神又跟着宁衍去了上书房。 他陪着宁衍批折子的时候,困得已经睁不开眼,只能半合着眼睛靠在椅子扶手上一杯一杯地灌浓茶。 宁衍有意无意地瞥了他好几眼,忍了又忍,却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他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来?彼时,宁怀瑾似乎很奇怪他怎么问出了这么个问题,几乎是连半分停顿都没有,便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我不来,他们欺负你。 哪有什么不在意,宁衍忽然想,宁怀瑾只是像他一样在意而不自知罢了。否则怎么就会偏偏那么巧,在他每一次都不曾发现的时候,宁怀瑾都能恰到好处地在自己身边。 宁怀瑾只觉得宁衍哭得厉害,他整个肩膀都要被宁衍的眼泪打湿了。 他只觉得自己心都要被宁衍哭碎了,有心想要安慰他两句,可宁衍又抱着他不肯撒手,也不肯给他看。 -- 第395页 又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宁衍才像是把这些年的委屈和憋闷都哭得差不多了,抽泣了两声,渐渐停了下来。 宁衍这次跟往常那些撒泼讨宠时都不一样,是真的委屈得像个少年人。可宁怀瑾非但不觉得他幼稚软弱,反而心疼得不行。 要做皇帝,就要舍弃惧怕这件事。宁衍放开那一小块被他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衣料,直起身来面对着宁怀瑾,小声说:朕一直做得很好唯独在你身上,皇叔 他顿了顿,软了语气,也换了个自称。 我一直害怕。宁衍说:我时常在想,如果这辈子真的无法得偿所愿,只能抱憾终身的话,究竟是什么滋味那滋味太难熬,我只想想就要怕了。 宁衍眼圈红红,睫毛上还沾着水雾,半垂着眼不肯跟宁怀瑾对视,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你现在不用怕了。宁怀瑾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替他擦了擦眼泪,含着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对他说:小衍,是我离不开你。 第219章 那要是我想娶皇叔呢,行不行? 宁衍终于被宁怀瑾哄得差不多了,他抿了抿唇,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歪着头蹭了一下宁怀瑾的手心。 现在说得好听了。宁衍微微眯起眼睛,不依不饶地翻旧账:又不是皇叔想让我左拥右抱的时候了。 也没有很想。宁怀瑾实话实说道:我只是在想,你为我牺牲至此,我为了你受点委屈是应该的。 那也得是我给你委屈才能吃吧。宁衍支着脑袋看着宁怀瑾,好笑道:哪有上赶着找委屈吃的。 宁怀瑾自知理亏,也不敢反驳,只能吃下他这口挂落。 宁衍现在心里正满足着,高兴还来不及,什么细枝末节的小事儿都觉得不用在意,自然也不会真的跟他闹这脾气。 他亲热地拉起宁怀瑾的一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说道:那以后要是有人再叫我娶妻纳妃呢? 宁怀瑾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虽然心里觉得难为情,但还是咬咬牙说了心里话。 不许。宁怀瑾说。 宁衍开怀大笑。 好好好,不许。宁衍说:这就对了,以后都要这么觉得。 宁怀瑾被他逼问得耳尖通红,眼神左右乱飘,人都往后挪了一点,可惜没逃出那昏君的魔掌,愣是又被人拖了回来。 宁衍舔了舔唇,心里不知道又想出了什么坏招,歪着脑袋看了宁怀瑾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那要是我想娶皇叔呢,行不行? 宁怀瑾被他这一句问愣了,其实要说跟宁衍同住宫中也好,跟他一起教养宁靖也好,宁怀瑾也不是不能答应,但若是让他八抬大轿地被宁衍娶回来当什么皇后,他心里确实为难。 但他才刚跟宁衍说开了,不大想让他再不高兴。 答应就答应了,宁怀瑾想,大不了到时候做个戏,就当恭亲王病逝了,他换个身份偷着嫁给宁衍也不是不行。 宁怀瑾这么想着,正打算点头,可下巴还没等点下来,就见宁衍毫无征兆地凑过来,含住他的唇亲了一口。 开玩笑的。宁衍笑着说:我怎么舍得呢。 我要让皇叔建功立业,堂堂正正地站在前朝,做我身边最名正言顺的人,宁衍说:我希望百年后,皇叔能有自己的一本史书传记,而不是只能屈就待在香艳野史的犄角旮旯里,被人提起时,也只说是崇华帝的什么人我要让皇叔就是皇叔,是恭亲王,也是宁衍最贴心、最信任的人。 确实,宁怀瑾想,其实他的犹豫都多余,宁衍无论嘴上怎么占他的便宜,但却不会真的做令他为难的事情。 宁衍分明比他自己都在乎他的名声,哪怕是他两人还未曾互通心意的时候,每次宁怀瑾来宫中留宿,或做些其他不大和身份规矩的事情时,宁衍要么把起居官拆迁下去,要么就是在记录上把他划掉。 宁衍从来都是这样,但凡只要涉及宁怀瑾的事情,他比谁都要细心。 宁怀瑾自嘲地摇了摇头,心说这样明显的事情,他之前竟像个睁眼瞎了,居然没看出来,反倒自己关起门来纠结来纠结去,徒增许多风波。 宁怀瑾不会去说什么只要你想,我也没什么所谓之类的话。宁衍肯这样想,那是为了他好,相比起言不由衷的推拒,他只要接下宁衍的心意,好好藏着就好。 那以后要是再有人来烦你,我就也去你门口跪两个时辰,替你打发他们走。宁怀瑾笑着说。 宁衍扑哧一乐,说道:那可不行,当时老师来跪是为了做戏叫我娶,皇叔这可是叫我不娶,那怎么能一样。 宁怀瑾一想,可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由得也跟着笑了。 其实这次之后,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宁怀瑾话锋一转,说道:当初明远曾有一次与我说,两个人在一块,不过是坦诚二字最重要。什么话都掰开了揉碎了说明白,便不会再有什么顾忌,两两相处间也就更自在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 第396页 宁衍嗯了一声,本想附和,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顿时有些心虚。 其实宁衍轻轻地抽了口凉气,拽着被子往上挪了挪,小声道:我忽然想起来,我也有件事没告诉皇叔。 宁怀瑾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他多说这一句,也确实是为了勾出宁衍自己坦白。既然话说开了,那就要彻彻底底地说开,免得留下个尾巴,以后再生事端。 我 宁衍迟疑了片刻,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寒毒的事情说了,包括绝后的事情在内,一起吐了个干净。 他本以为宁怀瑾会不开心,说完便将被子往上一扯,盖住了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宁怀瑾,随时准备认错撒娇地蒙混过关。 谁知道宁怀瑾提前已经听说一遍这消息了,现在再听一遍,简直是心平气和。 除此之外,对陛下的身子可还有别的影响?宁怀瑾问。 没了。宁衍老老实实地说:阿湛说,以后好好养着,平日别受凉就行。 那就好。宁怀瑾说。 宁衍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结果宁怀瑾的态度堪称如沐春风,非但没多问,看着还大有要把这页就此翻过去的架势。 说来好笑,宁衍每次闯祸心里都要担心会不会惹宁怀瑾不高兴,但等东窗事发之后,若宁怀瑾不训他,他反而浑身别扭。 皇叔宁衍从被子里探出两根手指,从床榻上走了几步,捏住了宁怀瑾的袖子。他讪讪一笑,接道:没什么要问的? 有。宁怀瑾抬眼看向他,说道: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 宁衍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瞥了一眼宁怀瑾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忘了。 嗯?宁怀瑾幽幽地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说道:是吗? 那当然不是。 我是不想让皇叔那么早知道这些事。宁衍说:你那么心软,若你知道这件事,无论你喜不喜欢我,都必定会动摇。 我希望皇叔知道一件事。宁衍说:这些是我的心意,而不是逼迫皇叔就范的手段。 宁怀瑾先前其实已然猜到了一点他的想法,但当这些话被宁衍亲口说出来时,他还是不免动容。 现在你发觉我是先动了心的,满意了?宁怀瑾笑着问。 宁衍打蛇随棍上,一点不知道什么叫含蓄,笑眯眯地嗯了一声,满意之心溢于言表。 话一说开,彼此间就再没了什么隔阂,宁怀瑾陪着宁衍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只觉得心里哪哪都舒服,哪怕是光看着宁衍,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点闲话,都让他觉得心里满足又高兴。 宁衍显然也是,他像是把宁怀瑾当成了一个得之不易的宝贝,说不上两句话便要凑上来亲亲热热地亲一口,或者是摸摸手指,捋捋头发地做点小动作。 皇叔难不难受,若是不舒服,今天就别起来了。宁衍环着宁怀瑾的腰,小声说道:我就跟皇叔这么赖一天,等饿了再传膳进来。 胡说。宁怀瑾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青天白日的躺一整天,像什么样子。你若是困了便睡一会儿,若是害怕,我守着你便是了。等你醒了,我再去内阁也是一样的。 笑话就笑话,是皇叔自己说我今天不舒服,才不去上朝的。宁衍耍赖道:不舒服自然要在床上好好歇着。 宁怀瑾生怕他真的拖着自己躺上一整天,连忙说道:没有,除了腰酸一些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不舒服。 那我给皇叔揉揉,歇好了再出门。宁衍说。 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搂住宁怀瑾,顺势带着他在床上滚了一圈,硬是从床沿滚到了床里侧去。 床上的软被被宁衍扑腾得乱七八糟,宁怀瑾生怕这点热乎气儿跑出去,只能先顾着被子,结果自己反倒落在了宁衍手里。 小衍,别 宁衍正疯到兴头上,哪里肯听,正欲好好地给宁怀瑾放松放松,只可惜时机不巧,他还没等一展身手,就被人打断了。 何文庭去而复返,站在外头轻轻地唤他。 陛下。何文庭显然知道落下的床帐里躺着两位主子,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舒秋雨来了,正在外头请见。 宁怀瑾冷不丁一听这个名字有点蒙,转头看了看宁衍,丢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差点忘了。宁衍懊恼地拍了拍脑门,说道:是我前几天叫人传话,叫她今天来的。 外头有了正事儿,宁衍总不好再赖下去,他依依不舍地抱着宁怀瑾又赖了一会儿,咬牙切齿地坐起了身,俨然是终于准备离开龙床上这一亩三分地了。 宁怀瑾悄悄地松了口气。 叫她来做什么?宁怀瑾问:舒家获罪,她逃过一劫,本该低调行事才是。 宁越想要娶她,我既答应了,总不好装聋作哑地不提这事儿。宁衍笑着说:何况皇叔总领禁军,已经够辛苦了,内司这巴掌大的地方,我总得挑个信得过的人给皇叔分忧。 -- 第397页 第220章 对舒秋雨来说,天上掉馅饼也不过如此, 舒秋雨其实没想过自己还有再进宫的一天。 舒家落难,家里老小流放的流放,离京的离京,连舒川原本挣下的老宅都被封了,门口贴着厚厚的两层封条,一把大锁挂在上面,任谁都能在上面看到有罪两个大字。 舒秋雨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逃过一劫,但历经此事,她也明白,有些事不是想不通就能有解释的,舒清辉入狱后他们父女两个曾经见了一面,只可惜相顾无言,彼此一坐一站,一个牢里一个牢外,一扇铁栏横在眼前,两人谁也没说出话来。 舒清辉已经老了许多,短短两年间,他看起来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者,眼里那种胸有成竹的光亮已经消失不见,哪怕是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也开始变得有些瑟缩。 舒秋雨倒是没怎么变亦或者说,从当初被迫离宫之后,舒秋雨身上那点顶天立地的精气神便如日出后的雨露,转瞬即逝了。 她就像是一潭死水,古井无波,喜怒不显。 舒府落难,舒家大小姐也从原本金尊玉贵的云头上滚落下来。她身上的衣裙有些旧了,很明显能看出浆洗过的痕迹。头上原本雅致金贵的钗环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只成色略差的白玉簪。 舒秋雨不大清楚时至今日舒清辉有没有后悔,有那么一瞬间,舒秋雨其实很想问舒清辉,他有没有半刻想过当初应该听她的劝说。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最终还是没有问。 当初她既然没有跪在家祠拼死劝说舒清辉,那今日也没必要做这个事后诸葛亮。许多事当时若是说了,那是悬崖勒马,但现在却已经为时已晚,说出来不过是平添指责,毫无意义。 舒清辉自觉求的是舒府的荣华富贵和百年安稳,舒秋雨不能说他错了,但也从头到尾不觉得他对。 儿女不言父母过,直到最后,舒秋雨也不过是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后来舒家流放,舒秋雨莫名其妙地被划到了旁支逃过一劫,她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情状,但也大概能猜出这是宁衍自己的意思。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舒秋雨突逢剧变,再进宫时,连心境都与从前大不通了。 曾经的舒秋雨是名门贵女,进宫是拿着帖子名正言顺地来,可今日她只能孤身一人,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 外面雪下得越来越大,还是宫中的内侍见她身边无人,才给她拿了一把伞。 外面天光大亮,俨然已经早过了宁衍起身的时辰,舒秋雨心里不大清楚是不是宁衍要故意晾着她,于是也不敢开口询问,只能安生地在殿外等着。 宁衍这里规矩大,没吩咐时,几乎听不见一声杂响,舒秋雨伞打得很低,她垂着眼看着脚尖前的一小片空地,不断地看雪花堆叠上去,渐渐积成了一层薄薄的雪。 落雪打在伞上的声音很轻,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听得久了,似乎连心也能一起静下来。 不论如何,总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差了,舒秋雨想。 好在宁衍也没让她等太久,半个时辰后,殿门终于打开,宁衍身边的大内侍何文庭走出来,走到舒秋雨面前意思意思地冲她行了个礼,说话居然还是客客气气的。 舒姑娘,陛下传您进去。何文庭说。 舒秋雨略略抬高了伞沿,看了何文庭一眼,略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她将伞还给那个小内侍,低声道了谢,然后整了整衣领和袖口,转而随着何文庭进了殿。 因为免了早朝的缘故,宁衍今天未着朝服,而是穿了身轻软的便服。他浑身上下没带什么零碎的物件,只带了一块素简的玉佩,长发束起一半,瞧着有些慵懒。 屋里暖意如春,香炉里的香片从浓郁的龙涎香换成了不知名的草木香料,闻起来清新淡雅,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甜香。 宁衍手里拢着一个精巧的手炉,面上带着笑意,舒秋雨在进门时飞速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对方今天心情出奇得不错。 甚至于舒秋雨都奇怪了一瞬,心说他在高兴什么。 但很快,舒秋雨就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心说不管如何,总不会是因为见个罪臣之女高兴。 她上前几步跪下,以额触地,给宁衍见了个大礼。 舒秋雨见过陛下。她说。 舒秋雨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应该自称臣女还是民女,只能抹掉前缀,只提自己。 嗯。宁衍说:起来吧。 宁衍没说赐座,舒秋雨也不意外,她站起身来,等着宁衍的下一句开场白。 何文庭去而复返,给宁衍手边换了盏热腾腾的牛乳茶,宁衍伸手摸了摸杯壁,掀开茶盖抿了一口,旁若无人地吩咐道:进去给皇叔也添一杯热的,他不爱甜的,给他换碧螺春,茶点要细软些的唔,配个千层糕好了。 宁衍不在意,何文庭也似乎短暂地忘了屋里还有舒秋雨这个人,忙道:明白,陛下放心。 何文庭说着又退下,然而舒秋雨心里却久违地掀起了惊涛骇浪,她下意识抬头看了宁衍一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日叫你来,可知道是为什么?宁衍恰时开口道。 -- 第398页 舒秋雨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从刚才那句话里拔出来,谨慎地道:不知,舒家犯下如此弥天大罪,陛下肯放民女一马,已经是陛下开恩,民女不敢再揣测圣意。 舒家落到今日,皆是你父亲一念之差,一步错步步错的缘故。宁衍说:你也算是旁观至今了,可觉得有什么警示吗。 家父贪恋权势,忘了臣子本分,这才做出这等祸事来。舒秋雨苦笑道:其实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家父能早些想开,或许舒家会就此落败,但好歹一家人其乐融融,也不至于骨肉分离,天涯远隔。 只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舒秋雨说:此事正如当头棒喝,叫民女谨记于心,但也仅能做个教训而已了。 若朕给你个机会,叫你还能把舒家老宅挣回去呢。宁衍说。 舒秋雨顿时愣住。 她有想过宁衍叫她来是为什么,有可能是为了询问舒家的事,也有可能是为了太后,但她万万没想到,宁衍不曾问话也不曾赏罚,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民女不明白。舒秋雨艰难道。 舒秋雨是真的不懂,她这些日子被关在家里,虽然对外面的消息不大灵通,但也听说了,宁铮在狱中暴毙,阮茵自请修行,朝堂上换水一般地换了一茬人,桩桩件件雷霆手腕,全都是出自面前这个漂亮的少年。 舒秋雨甚至觉得,他似乎从头到尾什么都知道,他坐在龙椅上,已经居高临下地把他们一个个都看透了。 舒家起于舒川,败在舒清辉手里,这是舒川教子不当,本来没什么冤枉的。宁衍说:但偏偏舒川又教出了一个好孙女,这倒是让朕有些不舍得了。 舒秋雨胸口里那颗沉寂的心突然扑通通地跳了起来,她紧张地缩紧了手指,心里却不大敢相信,总怕自己会错了意。 舒清辉既然能干出这种事,就说明其实有些皇室秘辛不必朕讲,你也能知道。这很好,朕也不想多费口舌。宁衍说:朕有话直说,朕与恭亲王的事,之后是要缓缓告诉朝堂中人的,但绝不是现在,或许也不是未来十几二十年之内。朕不想让他累着,既要管前朝的事,又要忙后宫这一亩三分地,所以朕想找个放心的,替朕和他分分忧。 舒秋雨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没想到到了今天,宁衍居然还能想起她来,其实他并不缺心腹,肯递过这一枝来,无论是为了什么,舒秋雨都不能不领情。 当初内司你管得很好,井井有条,人也本分。宁衍说:加之你现下无根无基,若是要用你,朕很放心。 陛下的意思是舒秋雨欲言又止。 朕的意思,是叫你官复原职,重新替朕掌管内司。宁衍缓缓道:当然,能不能将舒家老宅重新从朕手里挣回去,就要看爱卿自己的能耐了。 对舒秋雨来说,天上掉馅饼也不过如此,甚至这不但是个馅饼,还是个能让她吃一辈子的馅饼。 但天大的好处到了面前,舒秋雨反倒有些疑惑。 恕民女大胆。舒秋雨又重新跪下来,说道:民女是罪臣之女,不知为何陛下还敢托此重任。 因为有人要保你一把。宁衍笑道:朕回京那天,宁越亲自来求朕,问朕能不能放你一马 为什么?舒秋雨又问。 因为他说他心悦你。宁衍说:为此,他说他甘愿入赘给你。 有这么个情深义重的人在背后保着自己,舒秋雨本应该觉得欣喜若狂,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这事儿实在令她没什么实质感,自然也没什么欢欣感。 归根结底,大约是因为她与宁越并没有见过几面的缘故。 那陛下大可以将臣女送入王府,随便做个妾室也好。舒秋雨说。 这才本应是宁衍因做的事情,既不伤了兄弟情分,也不必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心烦。 确实。宁衍撸下了手上的手串,缓缓道:朕心里还有个原因。 第221章 嚯这是什么玩意打翻了? 舒秋雨疑惑地看着宁衍。 宁衍捻了捻手串,然后回过身,在身后的案架上翻了翻,取出了一枚锦盒放在桌上。 舒秋雨歪着头看着那只锦盒,她先是疑惑,后是迷茫,直到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觉得那锦盒的花纹有些眼熟。 过了片刻,她才猛然想起这盒子的来历。 这是她当初自己亲手交给宁衍的,里面是她从阮茵那里扣下的两份草药。 当初,爱卿把这药交给朕时,朕就决定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宁衍说。 可是舒秋雨艰难道:我当时是确定 确定寒毒不可解,但那又如何。宁衍淡淡地说:小妹曾经跟朕说过,天下女子不易,大多要为父兄所累,哪怕是自己有真才实干,也只能碍于家族门楣草草在后院蹉跎一生朕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当初你一念之差做了错事,推己及人,朕觉得情有可原。你肯送这东西来,便知心里还有忠君之念,并非完全无可救药。宁衍说:诚如你当时所说,朕也好,你也好,无不是为亲族姓氏所累,所作所为,也大多由不得自己的本心。 -- 第399页 但陛下由了。舒秋雨侧头看了看内殿的方向,说道:似乎也从未妥协。 那是因为朕有能耐,也有底气。宁衍说:至于你有没有,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宁衍今天心情确实很好,说话时都带着笑意,以至于显得很是温和,舒秋雨也不免放松了许多。 朕为什么用你放心,你大可以慢慢琢磨。宁衍说:只是有一点,朕用人,除了看重放心二字之外,能力二字更重要。你究竟坐不坐得稳这个位置,能不能靠着自己的官职把舒家顶门立户重新支起来,这得靠你自己的本事。 舒秋雨相信他不是故意吓唬自己,宁衍用人,无非只在意个好用不好用罢了。 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件很难的事情,所以朕也给你个选择。宁衍说:当初朕就让你自己选,现在还是让你自己选。 舒秋雨沉默了片刻,问道:我若选不行,便与宁越小王爷无缘了吗。 不。宁衍支着头笑了笑:若你选不行,我会直接让他挑个好日子,许你俩成婚。 舒秋雨沉默不语,半晌后,她才如重新活过来一般,僵硬地俯下身去,磕了个头。 臣愿意答应。舒秋雨说:臣曾犯下大错,陛下愿意既往不咎,是陛下大恩大德,臣必定谨记于心,日后鞍前马后,忠君侍上,愿以己身为陛下垫桥铺路。 宁衍笑了笑,说道: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嫁给宁越了? 不。舒秋雨犹豫片刻,说道:越小王爷大恩,愿冒着风险为臣进言,想来对臣确有几分真心。臣女不是不识好歹,也知道,越小王爷或许是臣唯一的良人。可是 可是她已经靠过一次舒清辉了,她懦弱过一次,后退了一步,将自己光辉明亮的未来拱手交托出去,然后输了个满盘精光。 于是她不想再懦弱第二次,也不想再一次把自己的全副身家和未来毫无底线地托给另一个人。 她想靠一次自己,不靠父兄,也不靠丈夫。 臣只是不想现在成婚。舒秋雨说:起码,臣想先戴罪立功。 很好。宁衍拍了拍手,笑道:卿有此心,朕心甚慰。 舒秋雨没有让宁衍失望,虽然对她一介女子来说,这一步犹如踩火滚钉般痛苦,但她到底还是迈出来了。 相比起嫁给宁越做正妻,从此操持后院,绵延子嗣,宁衍还是更乐意看她出来掌管内司。 毕竟舒家大姑娘从小到大,这为了当皇后所学的一身本事,倘若真是永无用武之地,那也挺可惜的。 腊月事忙,回去收拾收拾,便回来当值吧。宁衍说:反正内司之事你熟门熟路,也不必花时间多学了。 舒秋雨怔怔地跪着,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此情此景,与三年前宁衍见她时几乎别无两样,连他说的话都如此相似。恍然间,会让舒秋雨产生一种错觉,总觉得这几年不过是经年别后的一场大梦,梦醒了,一切便还一如往常。 她忽而间觉得有些好笑,她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居然还是走上了这条自己亲自扛起舒家的路来。 若早知如此,她当初还不如心硬一点,跟舒清辉对抗到底。哪怕是背上个不孝的罪名,撞个头破血流,恐怕都比现在这样从废墟上白手起家容易一点。 但往事不可追,舒秋雨也只能在心里自嘲,心说这可能就是懦弱的代价,怨不得别人。 宁衍肯给她机会弥补已是格外开恩,若不是有宁怀瑾在,许多事宁衍不得不多考量几分,恐怕她今日别说重振舒家之名,连舒家能否留的一线生机都不好说。 而如今,舒家虽然尽数流放,但好在女眷只流放了八百里。舒秋雨看得出来,这是宁衍给他留下的余地,若她之后能好好地尽臣子本分,食君俸禄为君分忧,那说不准她还能将母亲妹妹接回来。 臣接旨。舒秋雨说。 不过朕也不贪功,此次你能留下舒这个姓,确有宁越的功劳。宁衍说:出宫后,你便不必再在家禁足,若是对他也有意,也可去看看他。 臣晓得。舒秋雨说:越小王爷也对臣有大恩,臣必不能忘。等到臣将舒府门口的封条摘了,便会跟他成亲。 恩情是重要,但若是决定成婚,还是要两情相悦才好。宁衍说。 舒秋雨知道,面前这位陛下是个情圣,恐怕是普天之下最在意两情相悦四个字的人。 说来也是,当初宁衍跟她吐露心声时,她只觉得宁衍年轻气盛不懂事,迟早要么自己摔个头破血流,要么就是在四面南墙下自己低头认输。 可没想到几年过去,他既没有回转心意,也没有移情别恋,更是一鼓作气地将这几面南墙撞碎了,硬生生自己走出了一条单凭心意的血路来。 臣晓得。舒秋雨轻声说:陛下放心,臣并无勉强。臣曾见过越小王爷几面,也觉得他颇好。 这样的事,毕竟只要人俩心甘情愿就是了。舒家现在是舒秋雨自己做主,宁越那边又为了娶她甘心入赘,既然两个都是自己说了算的主,许多事情倒也简单许多。 -- 第400页 好,朕答应你。宁衍也不吝给旧臣点甜头,顺道安抚下兄弟:那等到开春,便先定下婚约吧,宁越年纪还小,晚两年成婚也好。 舒秋雨浑浑噩噩地来,又被何文庭规规矩矩地送走,临出了宫门时,才控制不住地拧了一把自己的手背。 她下手颇重,白皙的手背上顿时就起了一片红痕,舒秋雨吃痛地嘶了一声,脸上却控制不住地显出了笑意。 舒秋雨笑得极其开怀,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滴,寒风凛冽里,眼泪落到她的手背上,不消片刻便把她吹了个透心凉。 她想哭又想笑,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直到最后,她终于再忍不住,干脆彻底放弃了贵女的仪态,对着朱红色的墙根哭了个痛快。 好在这条出宫的小路上没有别人,舒秋雨哭得痛痛快快,几乎要把这些年的憋闷全都顺着这次哭出去。 她曾经无比羡慕江凌,羡慕对方家世好,却又不必守规矩,可以开开心心自自在在地活着,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 现在她虽然家道中落,但好歹有了些许微末的自由,以后也能凭着这点自由脱身出来,挣出自己的一片天来。 紫宸殿里,宁衍起来不过半个时辰,便彻底没了干正事儿的耐心,把外衫一脱,又转而进了内殿,颇有点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架势。 相比之下,宁怀瑾显然比他勤勉多了。 床帐已经被撩了起来,外头的阳光映在雪上,透过纱窗将屋里烘得极其亮堂。 宁怀瑾披了件在屋内穿的轻软外衫,正依靠在床头看宁衍头天晚上没看完的那些折子。 宁衍倚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只觉得似乎只要宁怀瑾在这,连这住久了的寝殿看起来都焕然一新了。 宁怀瑾大约记得宁衍头先画了画牵动了手伤的事情,于是自己手里捏着一支笔,看看奏折后便随手帮他批复了。 宁衍站在那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看得入神,便笑了笑,迈步走过去,从床头的小几里上偷了一块千层糕。 宁怀瑾这才看到他来了,探身放下手上的东西,说道:舒秋雨走了? 嗯,走了。宁衍说:我看着她和宁越能成。 毕竟她曾是皇后人选,就算是被你退了婚的,旁人也难免顾念你。若不答应宁越,恐怕以后也没人敢娶她。宁怀瑾说。 好在宁越是真心喜欢她。宁衍说。 怎么,是觉得自己退婚对不住她了?宁怀瑾说。 嚯宁衍故作意外地往后一扬身子,调笑道:这好大的酸味儿,这是什么玩意打翻了? 第222章 臣愿长居宫中,以表忠君侍上之心, 胡说八道。宁怀瑾笑着斥了一句:堂堂帝王,去当个红娘还不够,回来还要编排一句我,好没道理。 在怀瑾面前,我一向没道理。宁衍笑眯眯地坐实了这个罪名,耍赖道:道理都是在外面讲的,回家还要讲什么道理。 宁怀瑾说不过他,也懒得跟他打嘴仗,于是推了推他的肩膀,转而问了几句正事。 算起来,也到年关下了,差不多也要休朝了。宁怀瑾说:先前陛下说,今年免了除夕大宴,那是要全免了,还是做一顿午宴。 做一顿午宴吧。宁衍说着抓起宁怀瑾的右手放在手心里把玩着,随口说道:毕竟今年功臣甚多,虽说是要简朴些以表战后哀思,但总要意思意思,给他们些场面上的封赏。 那就不必做大宴了,只请些近臣,加上此次平叛的功臣也就是了。宁怀瑾想了想,说道:三品以上? 都行。宁衍可有可无地说:就交给皇叔安排好了,舒秋雨大约几天后便会重新回来当值,内司的事情,到底还是她更清楚些,皇叔有什么,便吩咐她去办就好。禁军事多,皇叔别累着自己。 禁军能有什么事。宁怀瑾说:你都将路给我铺好了,军功和资历一个不缺,禁军内的几个指挥使也换了一圈,我不过是捡现成的,没什么好累的。 是吗?宁衍挑了挑眉,说道:那皇叔前些日子总说禁军事忙上不了朝,合着是诳我的? 宁怀瑾: 那还不是你不想见我! 宁怀瑾有心治治宁衍这个倒打一耙的毛病,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宁衍就像是先有了预感一般,自己话锋一转,挑了个话题。 不过,说起论功行赏,也确实该挑个场合热闹一番了。宁衍想了想,忽而眼睛一亮,跃跃欲试道:不如,再去一次冬狩? 不行。宁怀瑾一口拒绝,他拧着眉看着宁衍,满脸都写满了不赞同。 今时不必往日,陛下身子还没养好,猎场天寒地冻的不说,你的手也 宁怀瑾本想说宁衍现在也拉不开弓,可话没说完,他自己倒先开始难受了。 宁衍看着倒还好,脸上没什么伤春悲秋之色,似乎并不太拿这当回事。 -- 第401页 那不是正好。宁衍从背后搂着宁怀瑾,把下巴搁在他肩窝上,笑眯眯地说:到时候我就叫皇叔帮我作弊好了,只是免不得要劳烦你多费费心,把猎物分我一点。 何况宁衍故意拉长了音,说道:当时皇叔就是从猎场知晓我心意的,怎么,你不想故地重游一次? 宁怀瑾心说这有什么好重游的,他们当时又不是你侬我侬地互通情谊,而是差点闹了个决裂,彼此间吵得那么厉害,最后还不欢而散了,到底有什么值得缅怀的。 宁衍年轻,有时候连宁怀瑾也搞不清他的脑子里都在琢磨些什么有的没的,更别说理解他的想法。 宁衍对此跃跃欲试,只可惜宁怀瑾把他的身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宁衍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动宁怀瑾,只好作罢。 宁怀瑾眼见着宁衍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小皇帝默不作声地蹭了一下他的颈窝,撒娇之意极其明显,恨不得把我不开心了几个大字写出来贴在脑门上。 宁怀瑾哭笑不得,只能哄道:这样,若陛下好好养好身子,等到开春之后,我自有东西给陛下。 什么东西?宁衍缓缓眯起眼睛,说道:怀瑾可不许随手拿什么东西敷衍我。 不敷衍你。宁怀瑾艰难地从他怀里拧过身子,伸手捂住宁衍的眼睛,无奈地说:但是现在,陛下得好好睡一觉,再跟我说别的了。 从那夜之后,宁怀瑾便再没搬出宫去,王府暂且空置着,宁衍怕宁怀瑾身边没有个熟悉伺候的人,还将卫霁也宣进了宫。 最初知道宁衍和宁怀瑾关系时,卫霁好一顿震惊,差点当场撅过去。幸亏当时宁衍去了上书房议事不在殿中,否则卫霁一个御前失仪八成是跑不了的。 知晓此事后,宁怀瑾曾经在府中许多反常之处便都有了解释,卫霁顺藤摸瓜地往回想了想,才忽然惊觉,其实许多事都早有端倪,只是他未曾发现而已。 他浑浑噩噩地懵了好几天,连带着每次见到宁衍时都有些不自在。但后来在御前行走的次数多了,时常能见着何文庭对他俩的亲热面不改色,在感慨御前皆乃神人也的同时,自己竟也慢慢觉得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 在年关休沐前,宁衍将朝中剩下的一点事情理了理,也依照之前跟宁越之间的约定,将他和舒秋雨的婚约定了下来。 这手赐婚来得突然且莫名,朝中大部分官员只将其视作宁衍打压宁越的手段,无不为宁越扼腕可惜,心说这娶了个罪臣之女做正妻,八成以后也就只是个闲散王爷的命儿,再不能插手政事了。 外头的人怎么说是其次,宁越自己倒是开开心心,心满意足地进宫谢了恩,然后一刻都等待不及,便带着礼物登了舒秋雨的门,美其名曰去给未婚的正妻送点见面礼。 舒秋雨也不是矫情的性子,大大方方地出来与他见了面,还回赠了一方亲自绣的绢帕。 越小王爷颇没出息,乐得跟个什么一样,见天地把那帕子带在身上,还跑去宫里跟宁衍显摆了好几回。 宁衍后来被他烦得实在没招,回去就跟宁怀瑾抱怨,说是自己到底哪儿苛待了这个弟弟,搞得他非把一张帕子当宝贝。 毕竟是心上人的定情信物,自然是喜欢的。宁怀瑾靠在旁边的软榻上看着书,随口说道:宁越还小,藏不住心思也是正常的。 那也不至于像他这样张扬。宁衍当时正拿左手练着字,练着练着没个起色,干脆笔都搁下了,认真抱怨道:皇叔,你是不知道,那天我正在上书房,刚与朝臣议完事,他突然求见我以为他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呢,结果进门后东拉西扯了一堆没用的,然后突然掏出那张帕子擦起汗来,还抱怨我屋里的地龙烧得热。正巧李青云之前忙着吏部的百官考绩,没听说过这张帕子的来历,顺嘴多夸了一句这帕子的花样好看。这可倒好,宁越像是开闸的洪水一般滔滔不绝,光是这帕子上的丝线就愣是夸了有一刻钟。 宁衍说着喘了口气,端过茶盏润了润喉,说道:当时有六七位朝臣都在,皇叔你说,他丢不丢人。 宁怀瑾扑哧一乐,显然是也觉得那场面有些好笑。 好了。宁怀瑾说:等过几天他新鲜劲儿过了,估计也就好了。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过。宁衍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说道: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还是个情种。 先前阮茵还骂朕,说是宁家人从来没有情种,现在看来,可见她看人不准。宁衍闭着眼睛拍了拍额头,哼哼道:这分明一个个全是情种。 宁怀瑾彻底被宁衍逗乐了,放下书看过去,劝道:既如此,不如早点让他俩完婚算了,省得宁越总拎了一方帕子来你面前提醒你。 皇叔也看出来了?宁衍问。 越小王爷的心思,只要不是傻子,怕都看得出来。宁怀瑾说。 还早呢。宁衍闭着眼笑了笑:先不说舒秋雨现在还不算点头,起码我也得晾他一晾。总得让小七知道,什么事儿不是他想有就能有的还入赘,亏他之前说得出来。 -- 第402页 好在宁越虽然高兴,但也没被彻底冲昏头脑,还是记得一点正事儿的。 休朝前的最后一天,宁越与宁辞分别以宗亲的身份上了折子,在朝上明言先前宁铮一事令宗亲痛心,这天下之大,脚下土地寸寸皆是帝王领土,封地之事本是帝王宽宏,善待宗亲,可不曾想却催生出这等狼子野心之徒,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实在是辜负圣恩。 有此警钟在前,他二人也不敢再领受封地,只请陛下废除此令,日后愿待在京中,为陛下分忧。 这件事从宁衍回来之后便有风声,最后尘埃落定时,朝臣也好,宗亲也罢,大多都不意外,甚至还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宁衍先前已将路铺得顺当,只差最后这点东风,自然是推却几番后便领受了兄弟的好意,将这封陈情折收了下来。 但出乎朝臣意料的是,在宁越和宁辞之后,宁怀瑾竟也有话要说。 宁铮一事,归根结底是人心不足,贪慕权势所致。恭亲王垂首出列,恭敬道:宗亲身担皇姓,理应为天下忠君之表率,勤谨恭肃以侍上,时时以为陛下分忧为己任。宁铮辜负圣恩,实乃不应,臣心甚痛 宁怀瑾说着,忽而掀袍跪下,一字一顿道:是以,臣愿长居宫中,为宗亲表率,以表忠君侍上之心,以正视听。 第223章 人活一世,不就是高兴二字最重要么。 我说你也是有意思,之前明明最不同意这事儿的就是你,现在又数你上赶着劝和。谢珏哼笑道:又不是你去拐弯抹角劝王爷放手的时候了? 江府书房内,原本的书案桌椅被人移开,书架旁放了好几口大木箱,其中一半已经装满了,还有一半正空着。 谢珏抱着胳膊倚在门边看热闹,时不时以手做扇,扇掉呛起来的一点薄灰。 什么时候办什么事儿。江大人踩着高梯从书架前转过身挑了挑眉,说得理直气壮:今时不同往日,拦也拦不住还拦着干什么,不如让陛下高高兴兴的过个好年呢。 谢珏被他这态度噎住了,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把见风使舵说得这么不心虚的。 别站在那光看着。江晓寒说:过来搭把手,否则午饭可没得吃了。 现下年关休沐,内阁诸事也暂时封存,只等着过了年再处置。江晓寒难得在年终岁尾下倒出了一点空闲,便闲不住,想着把书房中的旧书收拾收拾。偏巧谢珏带着程沅过来串门,正正好好被他抓了壮丁。 嘿谢珏没好气地道:江明远,还有你这么做东的?这活儿没别人可干了? 我家一大一小俩神仙,哪能干这样的粗活?江晓寒笑着说:你要能叫动你就去叫,反正我是不去。 谢珏想了一下景湛那冰雪一样的孩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嘴里还抱怨道:那不是还有下人么。 理书这种事,怎么能交给下人干。江晓寒调笑道:别偷懒了,谢将军,你再这么歪着不爱动,小心把骨头躺酥了。 你有没有良心,我可在外面打了快两年的仗了,回来还不能歇歇?谢珏嘟囔着站到江晓寒的高梯旁边,接过他手里扑干净的书,转头摞在脚边的书箱里。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江大人才会显露出骨子里那点矫情的文人气质虽然在谢珏眼里,这约等于事儿多。 打了两年仗亏了你了?江晓寒说道:这可是从谢将军变国公爷,你还不到而立之年呢,这还不够? 说什么呢。谢珏摇头晃脑地说:还不都是为了陛下,哎,升不升官的,倒也没那么重要。 江晓寒摇了摇头,笑了笑,没好意思拆穿他。 对了。谢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王爷是不是已经搬进宫了? 三天前就搬进去了。江晓寒探身从书架角落取出一本旧书,摊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掸了掸,随口道:倒也没带多少东西,搬得挺低调的但听说是把宗亲都叫过去吃了顿饭。 九王爷没气得昏过去啊?谢珏幸灾乐祸道。 似乎是没,挺坚强的。江晓寒惋惜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江晓寒大概能猜到一点宁衍的意思。他似乎在逐渐试探宗亲们的底线,好让他们或自愿或被迫地接受宁怀瑾的事儿。 宁靖已经是默认的东宫太子,照顾他的人皆是宁衍的亲信,其中还有一位当年淑妃宫里的老嬷嬷,可见宁衍对这孩子的重视。 前些天,宁衍也叫江晓寒去了一趟,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从现在开始给宁靖物色帝师。虽然宁衍也有心叫江晓寒来带着宁靖,但到底父子名义上不能同拜一师,否则乱了辈分,只能再挑一个人品才干不错的,上来帮衬着江晓寒。 要我说,别看咱们陛下年纪小,心思多着呢。谢珏说:陛下心里有主意,咱们就少操点心,挺好。 江晓寒嗯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就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 第403页 他俩人同时循声回头,就听砰得一声,书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寒风登时卷了进来,把屋里这点热乎气吹散大半,谢珏嘶了一声,连忙搓了搓胳膊。 快关门快关门。谢珏说: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稳重点。 江凌冲他吐了吐舌头,反手关上了书房门,背着手一步三挪蹭地往书架这边走,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意。 父亲,爹叫你们去吃饭呢。江凌说。 江晓寒一看她这个笑就知道她要说的不光是吃饭这事儿,于是也不动身,只是挑了挑眉,问道:还有呢? 还有江凌嘿嘿一乐,一点点地挪蹭到谢珏身边,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谢珏,小声道:小叔,我刚才在外面听程小叔说,等过了年你们就要回边城了? 是啊。谢珏说:仗打完了,我可不得回去吗。 那那个江凌支支吾吾地用余光瞥了一眼江晓寒,干咳了一声,说道:我也想去玩。 谢珏: 什么玩意? 谢将军见多识广,手握百万重兵都面不改色,结果差点被个小丫头震住了。 他震惊地看着江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想去哪玩? 我还没去过边城呢。江凌兴致勃勃地说:听说边城有荒漠,再远点的对面突厥那有草原,还有狼群,我想去看看。 不行。谢珏干脆地拒绝道:什么孩子,小姑娘家家的在中原玩玩就算了,还想去异族之地,不行,我不带你。 我是奉旨游历!江凌挺胸昂首,理直气壮地说:衍哥哥说可以随便我玩儿的!这是圣旨! 那陛下也没让你跑去边疆吃沙子。谢珏在江凌脑门上弹了她个脑瓜崩:不信你进宫去问他,说你要去突厥,看他让不让你去。 江凌一把捂住脑门,不说话了。 然而谢珏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小丫头不知道从谁哪听到了好玩的趣事,八成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你你你谢珏气得点了点她的脑门,回过头告状道:明远,你管不管,好好的姑娘,这都跑野了,以后议不上亲,我看你怎么哭去。 江晓寒放下手里的软布和掸子,顺势在高梯的台阶上一坐,一脸看热闹不怕事儿大。 怕什么。江晓寒笑着说:找到喜欢的就嫁,找不到喜欢的就不嫁,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招赘上门。这偌大的相府,我还怕养不起她? 谢珏懂了,合着江凌能从那么大点一个乖巧的粉嫩团子长成现在这个模样,江晓寒功不可没。 你就是让你父亲惯的。谢珏说。 我保证不给你添乱!江凌做了个发誓的手势,信誓旦旦地说:我又不随军,但是反正小叔你也要回边城嘛,捎我一段。 谢珏被她缠得没招,只能说:去问你父亲,问我干什么。 江凌眼前一亮,转过头看向江晓寒。 你问过你哥了吗?江晓寒一针见血地问。 江凌: 方才还兴奋得仿佛随时要掀房盖的江二小姐登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蔫嗒嗒地低下头,活像只被水淋了的小公鸡。 嚯谢珏幸灾乐祸道:我还以为你这架势是把全家都搞定了呢,这样,丫头,你要是能搞定你爹和你哥,我就带你去。 你爹那我可以去说。江晓寒慢悠悠地开口道:但是你哥那得你自己去说。 谢珏: 江凌只觉得自己眼前又出现了曙光,登时像是打了鸡血,脆声答应着蹦蹦跳跳地找景湛去了。 她风风火火的,看着毫无贵女的架子,谢珏拍了拍手里的浮灰,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是真惯孩子。谢珏说:谁家爹当成你这样。 人活一世,不就是高兴二字最重要么。江晓寒说:其他什么都是过眼云烟,名利也好,财帛也罢,终归都是虚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既然能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做什么拘着她。 别说,有时候看着这几个孩子长大了,突然就觉得自己也老了。谢珏感叹道:明明当年我去边城的时候,也就像她这么一般大。 觉得怅然?江晓寒笑着问。 倒也不是。谢珏说:非要说的话,是有点羡慕? 江晓寒冲他摆了摆手,谢珏会意地往旁边让开了一步,让江晓寒从高梯上下来。 你要是想有个后,倒也简单。江晓寒说:你如今正当壮年,权势如日中天,谢家有得是旁支的孩子想过继给你。如今你后院又没有个一妻半妾的,你若是开口,想必他们无有不允。 留个后干什么?谢珏反问道:再过几十年再去接手谢家军,那不真成我家的了? -- 第404页 江晓寒笑而不语。 还是算了,陛下宽厚是做臣子的福气,也不能保证代代都有这个福气。谢珏说:何况断袖都断了,再过继也不过是掩耳盗铃,多此一举,没那个必要。我又不像你家这样,缘分来了便收养回来,实在强求不得。 何况我养小沅一个就行了。谢将军理直气壮地说:养别人多累啊。 第224章 只有回到咱们家来,我才觉得是堂堂正正的。 除夕那天,因为宁衍事先便说了要一切从简,所以场面办得并不太大。 除了晨起的祭年之外,宫中的午宴也开得很早,宁衍陪坐了一会儿,该赏的赏了,该夸的夸了,又带着宴上的重臣意思意思看了会儿歌舞,便在彼此心照不宣下推说酒醉难受,早早退了场。 今年除夕,宗亲们不在大宴之列,要等到初一初二才会分批入宫请安。阮茵不在宫中,宁衍少了许多应付命妇之类的琐事,所以等做完了宫宴,他便没什么事情要操心了,整个人都闲了下来。 以往每年过年,上午祭年,下午开宴,总是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别说是偷懒,就是坐下来歇会儿都难。好在今年因战事免了许多面子上的东西,闲暇之余,宁衍也能松口气,好好琢磨琢磨过年事宜。 虽然往年宁怀瑾除夕夜也大多会被他软磨硬泡地留在宫中过年,但今年却不一样,宁怀瑾好容易搬进宫,宁衍有心要私下里好好给他热闹一番。 午宴上宁衍走得早些,宁怀瑾却不好跟他前后脚离开,又在宴上陪了有约莫一个时辰,才动身从临华殿那边绕了个原路回紫宸殿。 宁怀瑾当初在朝上冠冕堂皇地说完那番肺腑之言,没过两天就大包小包地搬进了宫。他名义上是住在临华殿,然而进宫后连临华殿的门都没摸着,就被何文庭客客气气地连人带东西打包到了宁衍这。 但宁衍做事仔细,已经先前将宫内的人从上到下梳理了三遍,留下的都是嘴严乖巧的心腹,一个个恨不得当值时把眼睛耳朵都扔在外面,绝没有敢跟外头走通消息的。 饶是如此,宁衍依旧不大放心。当初在南阳府假死的玲珑换了张脸,改名叫晨露,像秦六一样被宁衍调到了明面上,替他管着紫宸殿内外这些侍女。 有何文庭和她在,现在宁衍宫里说句铁桶都不为过。 宁怀瑾回来时,宁衍已经换了一身轻软的便服,正守着个熏炉烤手,他膝上窝着一团白花花的什么,远远瞧着像是个大毛绒球。 怎么才回来。宁衍摆弄着手里的暖炉,正将香片往手炉缝隙里塞,听见他进门的动静,头也不抬地说:我都等了好一会儿了。 郑绍辉被他们拖着敬酒,我给他解了个围。宁怀瑾接过侍女递来的温热手巾擦了擦脸,说道:那边方才散席,前些日子下了雪,路上还滑着,我将几个岁数大的老臣打点好了才回来的。 辛苦皇叔了。宁衍终于成功地将香片塞进了加热的铁片上,笑着放下手里的银钎子,拍了拍手上的浮灰,说道:除夕嘛,他们难免忘形一点,方才席上要不是我躲得快,恐怕他们得挨个敬上一轮酒。 宁衍说话的功夫不免动了动身子,窝在他腿上的那只大毛球似有所觉,慵懒地打了个滚,露出了一点粉嫩的耳尖。 宁怀瑾这才发现,这是出征前宁衍总抱在怀里那只小貂。 当时那貂瘦瘦长长,加上尾巴也不过小臂大小,结果在兽坊养了两年,现在简直令人刮目相看,瞅着比暖手的套筒小不到哪去了。 你怎么把它找出来了?宁怀瑾奇怪地问。 这怎么能不抱回来。宁衍拎起小貂在他面前晃了晃,狡黠地眨眨眼睛:这可是咱儿子,论先来后到,阿靖还得管它叫哥哥。 宁怀瑾: 那小貂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闻言歪了歪脑袋,还冲着宁怀瑾舔了舔爪子。 宁怀瑾: 恭亲王哭笑不得,只觉得这句话简直没有一个字儿正经,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是好。 别傻站着了,怀瑾。宁衍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了个一人份的位置,然后拍了拍身侧,说道:过来喝口茶,醒醒酒,下午少歇一会儿,今儿剩下的功夫都是咱俩的。 明明这句话听起来正经了点,但宁怀瑾还是微妙地觉得后背一凉,不免多看了宁衍两眼。 其实也不怪他多想,实在是实在是宁衍有时候胡闹起来没个分寸。 宁怀瑾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年身边都没人的缘故,宁衍不开荤则以,一开荤惊人。加之偏偏赶上年关休沐,他闲暇时间颇多,几乎是时时刻刻都要缠着宁怀瑾,宁怀瑾每次出门,还得绞尽脑汁地想半天理由,才能从他的魔掌下脱身。 榻上那么大个地方,坐六七个人都绰绰有余,但宁怀瑾还是照着宁衍的意思,走过去坐在了他挪出来的那个空隙里。 何文庭替宁怀瑾端了清茶和茶点过来,又将他手里微凉的毛巾收走,然后才冲两位主子笑了笑,告退了。 -- 第405页 方才你退席之后,越小王爷还抓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宁怀瑾笑了笑,说道:话里话外打听你的意思呢。 问我有什么用,有这个功夫,不如往舒家多跑两趟。宁衍以手做梳,理了理小貂刚才揉乱的毛,感慨道:这么多年了,直到今天才算是能过个安稳年。 宁怀瑾喝了口茶,闻言偏头看了看他。 宁衍拢着手炉,坐没坐相地歪在一边,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宁怀瑾却知道,这个安稳说来轻松,实则是他殚精竭虑十多年才换来的。 宁怀瑾心疼他辛苦,歪过去亲了亲他,然后从碟子里捻了块云片糕给宁衍。 以后就好了。宁怀瑾说:臣会陪着陛下的。 说来奇怪,以前宁衍最不耐烦听宁怀瑾嘴里什么君啊臣的,然而现在大约已经是真的互通了心意,彼此间再没什么隔阂不安,以至于他现在听着宁怀瑾说这样的话,都觉得有一种别样的旖旎感。 那可好。宁衍凑过去从宁怀瑾指尖叼走那片云片糕,笑眯眯地说:前几天,五哥进宫来,跟我说了说皇陵督造的事儿唔,工司那边出了图纸,我过几天也拿给皇叔看看。 宁怀瑾闻言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宁衍虽然年纪轻,但到底都登基十年了,准备起来也无可厚非。 陛下是要交给宁辞办?宁怀瑾问。 总得给五哥找个差事。宁衍说:想来想去,这差事既体面又不累,还有各司帮衬着,正好。何况五哥是个稳重人,想来不会办不好。 确实,宁辞踏实稳重,应该会尽心尽力。宁怀瑾说:只是图纸给工司看就行了,给我看做什么。 这话问的,真是好新鲜。宁衍好笑地看着他,说道:好像等到百年之后,皇叔不睡在那似的。 宁怀瑾: 大过年的说什么百年之后,也就宁衍这个百无禁忌的能说得出口。 宁怀瑾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过了年再提这事儿也是一样的。 好好好,不提不提。宁衍支着脑袋笑道:说点好听的皇叔快去换身衣服,趁着天还早躺一躺,不然等入了夜事多,困了也没得睡。 宁怀瑾一听他这个话茬,就觉得似乎他还有安排。而且看他跃跃欲试的这个模样,八成也不是什么守岁看灯之类的平常安排。 宁怀瑾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宁衍只笑而不语,催促他去早些休息,眼瞧着是不准备提前告诉他了。 宁衍要是想瞒着什么,那是任谁软磨硬泡也问不出来的。恭亲王无法,也只能顺着他。 然而宁怀瑾万万没想到,等他一觉睡醒,等着他的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的惊喜,而是两套近乎朴素的便装。 出宫?宁怀瑾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追问了一遍。 不好吗。宁衍已经换好了衣衫,正拎着外套在宁怀瑾身上比量,随口道:今天是除夕,街上没有宵禁,出去转转不是很好,省得总拘在宫里,人都拘傻了。 宁怀瑾: 可是恭亲王艰难地说:这京城,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当然不会有贼子作乱,安全得很。宁衍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才要出去玩耍一番呢。 恭亲王默然已对。 他说的是安全问题吗!堂堂京师,天子脚下,扔块石头出去都砸到朝中官员,宁衍这么大摇大摆地跑出去逛夜市,不到明天早上就得传得满京城都知道。 然而不等宁怀瑾委婉地表达一下不妥,宁衍便像是失了耐心一般,亲自抖开外衫,笑眯眯地去服侍宁怀瑾穿衣。 宁怀瑾哪能真让他伺候,连忙推拒,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居然已经半推半就地收拾好了。 这就对了。宁衍满意地说:当初在南阳府的时候,我就曾经想过。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在外面,无论做什么,好像都名不正言不顺对我来说,只有回到京城,回到咱们家来,我才觉得是堂堂正正的。 咱们家这三个字听起来普通又寻常,却像是一个极细的牛毛针,轻轻刺了下宁怀瑾的胸口,拨得他心弦轻轻荡了荡。 所以我当时就在想,无论在外面做了什么,咱们回家也要一样的。宁衍说。 第225章 谁家外人住在你寝殿里? 其实京城并不像南方一样,除夕夜要出门上香拜神。北方的规矩更多是待在家里,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关起门来守岁,顶多在家里立个祖先牌位之类的。 但京城天子脚下,达官贵人居多,除夕夜这样的大日子也常有世家公子和小姐出来玩耍,是以京中的夜市比起来南阳府也不遑多让,虽然街边的店铺开门的少,但好在小摊贩多得很,也算是别样热闹。 宁衍早先就差使人去京中的春日楼定了桌席面,天色刚擦黑就带着宁怀瑾溜出了宫,预备着先去春日楼吃完了晚膳,等到夜色深了,街上的灯都点起来了,再跟宁怀瑾下楼去逛逛。 -- 第406页 坐在雅间里喝茶尝菜当然比在大街上溜达更让宁怀瑾容易接受,而且宁衍显然是早有预谋,连春日楼今年新开了菜单子知道。出门时便跟宁怀瑾说了一路,说是他家掌柜的开春时就活冻了一批桃花,冬至那天才挖出来,做的桃花酿鱼是京中一绝。 宁怀瑾本来只是想陪他散心,结果听宁衍说了半天,自己居然也被他说得心动了。 除了鱼之外,再要一份砂锅煨鹿筋,一份三鲜鸭,虾籽冬笋,明珠豆腐再加一盘小炒,清淡爽口些的,你看着办。其余的果子茶点挑精致软糯的上就行,茶要碧螺春。宁衍对宁怀瑾的口味心知肚明,便也没多问,只吩咐说:桃花羹也上两份,其中一份多加些蜜糖。 他两人穿得低调,出手却阔绰。京中大酒楼的小二每日迎来送往,眼睛毒得厉害,虽擅长认人,是以并未从衣着小看宁衍,接过了赏钱后眉开眼笑地附赠了几句吉祥话,才下楼去吩咐后厨。 宫内人办事妥当,挑的这间雅间不小,外间是用饭的大桌,旁边还打通了一个喝茶的小雅间,只用竹帘隔着,后头有琴有香片,除了用饭之外,附庸风雅似乎也不错。 除此之外,这间雅间的窗户正对着主街,最适合赏景看热闹。 宁怀瑾就坐在窗边,借着推开的半扇窗看着街上的小摊贩忙活。 直到那小二拎了菜牌出去,宁怀瑾才回过头,笑着说:怎么都挑我爱吃的点? 在宫里大多依照我的口味,出来了当然要紧着你。宁衍凑过去,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了看,说道:怀瑾看什么呢? 刚才江家兄妹俩过去了。宁怀瑾笑着说:江二小姐还在对面买了串糖葫芦。 嚯,还好皇叔没出声。宁衍拍了拍胸口,作势后怕道:不然八成要上来讹咱俩一顿。 宁怀瑾被他逗笑了,转过头看了看他,半开玩笑地说道:反正现在我住在宫里,吃穿花用都从宫里走,不然将我那份俸禄省了,给陛下填私房钱吧。 那可不成。宁衍一本正经地说:哪有用内人私房钱的,说出去多丢人。 宁怀瑾一挑眉,宁衍作势反应过来什么,连忙笑眯眯地讨饶道:错了错了,外人,外人行了吧。 外人?宁怀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悠悠地说:谁家外人住在你寝殿里? 皇叔还别说宁衍笑着道:宫里规矩那么大,上朝都要走半个时辰,住都住腻了。要不是朝里朝外那么多人盯着,我倒是想跟皇叔去住王府,想来还新鲜点。 有什么好新鲜的。宁怀瑾奇怪地说:你小时候又不是没住过,虽然现在换了新宅子,但也大差不差,除了园子之外也没什么好新鲜的。 那怎么能一样。宁衍大言不惭地说:那时候我是去借住!现在我可是王府的另一个主子,王府可有我一半。 多大出息啊,宁怀瑾心说。 他那整个宅子都是宁衍赏的,别说半拉院子,就是全给他,于情于理也没什么不对的。 你要是想要,收回去也行。宁怀瑾玩笑道:或者改成个别院之类的,就能顺理成章地去住了 宁衍居然还认真地想了想,半晌后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宁衍看起来还颇为遗憾,摇头晃脑地说:我要是真收了皇叔的宅子,八成外头就要开始猜我什么时候对你卸磨杀驴了,为了我的名声着想,还是让它在皇叔手里放着吧。 宁怀瑾终于忍不住,朗声笑了笑,眉眼温和地伸手摸了摸宁衍的鬓发。 说来奇怪,人在一起相处久了,似乎真的会沾染上彼此的习性。宁怀瑾原本跟宁衍之间都是规规矩矩的,当了这么多年的宠臣也没敢做出什么越矩的事儿,结果现在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他就被宁衍带坏了。 可见底线这种东西,若是往后挪上一寸,那就是步步落了。 宁衍眷恋地偏过头在他手腕上亲了亲,亲热地坐在他旁边,伸手环住他的腰。 也没完全开玩笑。宁衍笑着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可千万别被他们俩逮着。阿湛还好说,顶多说两句我不该出门,阿凌那丫头可就不一定了,前几天进宫,还在吵吵说让我来年春狩的时候带上她。 她不是还要跟谢珏去边城玩?宁怀瑾问。 昭明且走不了呢,年后还有军中的调度事宜,这次打了仗回来,兵籍录也要重修。宁衍算了算,说道:算来算去,等到他启程,估计起码得到春末吧。 所以我现在都躲着小妹走宁衍无奈地摇了摇头,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说道:来年有没有春狩还不知道呢。 宁怀瑾清楚地听出了宁衍语气里那点微不可察的落寞,他半扭过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被他自己忍住了。 不过不去猎场跑风也挺好。宁衍说:先帝在京郊有一处温泉别院,修得极其精细雅致,种了满院子的海棠花。等春日里闲暇无事,我跟怀瑾一起去住几天,就咱们两个人,谁也不带。 -- 第407页 都好。宁怀瑾一向顺着宁衍,只笑着说:都听你的。 偏巧这时候小二从外头敲了敲门,要进来上菜,于是宁衍便暂时放开了宁怀瑾,理了理衣服下摆,坐到了桌边,叫了声进来。 那小二乖觉,哪怕是宁衍说让他随便上,他也没敢宰这个冤大头。挑上来的茶点数量不多,一共只四五个碟碗,但样式瞧着个顶个精致新鲜,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宁衍心里满意,丢了他块碎银两,算作赏钱。 多谢公子。那小二眉开眼笑地收起银两,笑着道:今日两位公子来着了,咱们店里有从江南那边送来的冬酿酒,数量不多,一共只十来坛。这酒产自江南,是夏日里用桂花酿出来的,味道清甜,也不上头,现下冬日里喝着正好,两位要不要尝个新鲜? 多谢,不必了。宁衍说:不喝酒。 那小二虽然遗憾,但也没说什么,面前的客人随和又大方,给的赏钱都够他两个月的工钱了,多不多要一份酒对他来说没什么大区别。 他正想告退,可坐在床边那位年长些的公子哥却叫住了他。 来两壶。宁怀瑾说:不要凉酒,也不要太热,略烫烫,温了就送上来。 小二愣了愣,下意识看向了宁衍。 听他的。宁衍说。 小二在这短短两句话里便听出来他俩人到底是谁说了算,连忙应了声,脚步麻利地去准备了。 怀瑾怎么突然想喝酒。宁衍有些好奇。 宁怀瑾抿了抿唇,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不尝尝? 宁衍何等了解他,这些年来,他不说能百分百猜到宁怀瑾的心思,但也大差不差,闻言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有心想邀他喝两杯,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让自己破例。 大过年的,宁衍也不想逗得他太过窘迫,于是笑了笑,顺水推舟地应了。 怀瑾这么一说,是有点意思。宁衍舔了舔唇,意有所指地说道:反正当初怀瑾也是约我小酌,虽然你亲手酿的梅花酒遥遥无期,但用别的替代一下也没什么不可。 宁衍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宁怀瑾的表情就变得有些不自在。 他干咳了一声,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闪,像是心虚什么似的。 宁衍先是疑惑他怎么这个反应,然而紧接着,他心里就隐隐约约冒出一点有趣的猜想来。 怀瑾不会宁衍啧了一声,将后半句隐去了,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宁怀瑾。 宁怀瑾又咳嗽了一声,欲盖弥彰地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说道:没有。 宁衍笑而不语,只想着等回宫之后找何文庭去问问,看看宫中到底有没有会酿酒的厨子被宁怀瑾抓了壮丁。 说话间的功夫,宁衍点的菜色也流水般地送了进来。 有外人在,宁衍便没有多说什么,作势把这页掀过去了。 宁怀瑾心里松了口气,他心里忒怕宁衍刨根问底地追问,他对自己极有自知之明,若是宁衍真的铁了心想从他这知道什么,他九成九是瞒不住的。 第226章 越大越粘人。 吃过饭,外头天也黑透了。 戌时初刻,街上的摊贩都差不多收拾齐整了,街上的人也开始渐渐多了起来。宁衍命人撤下了席面,陪着宁怀瑾又喝了一会儿茶,直到戌时末刻,外头的灯都点了起来,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来,邀宁怀瑾出去逛逛。 城中平日里有宵禁,仔细算算,一年里也就只有几个大年节的日子里才能有夜市,是以虽然今夜是除夕,街上也还算热闹。 宁衍好容易出趟门,不想玩儿得不尽兴,于是明面上的护卫一个也没带,只有暗卫在近处守着。 好在这种人多嘈杂的地方便于影卫藏匿,于是宁怀瑾也没多说什么。 今日是除夕,离元宵还有半个月,但街上已经零零星星地冒出了一两家卖灯的小摊,只是生意一般,瞧着并不热闹。 相比之下,倒是些卖糖人果干之类的摊子生意更好些。 怀瑾别说,现在想想,上一次跟你在京中逛集市,竟然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宁衍说。 宁衍说的是他登基前,借住在恭亲王府的那段时间。 那时候宁怀瑾自己都没想到宁宗源居然是属意他的,只把宁衍当成一个在宫内没有母妃照拂的小白菜,带在身边养着的时候也没那么小心翼翼。 那时候不住在宫里,宁衍的一应事都是宁怀瑾说了算,规矩并没那么大,于是隔三差五地宁怀瑾便会带着他出来转转。 只是逛夜市的次数不多,每年赶上大年大节,他俩大多都要进宫给宁宗源请安,自然也没工夫出来玩耍。 倒是有一次,宁宗源正巧在年关下染了风寒,便抹了元宵晚宴,也没叫人进宫侍疾。 那年宁衍四岁,正是看什么都新鲜的时候,回府的路上闲不住,趴在车窗上看了半天,非要央求宁怀瑾带他去看灯。 宁怀瑾尚且年少,耳根子软,听不得他两句求,就也带他去了。 只可惜那时候宁衍还小,宁怀瑾不敢带着他随意在外面乱走,只给他买了串糖葫芦,略逛逛也就回去了,没怎么尽兴。 -- 第408页 那时候你还小呢。宁怀瑾笑了笑:我还当你不记事。 跟怀瑾有关的事儿,我都记得清楚着。宁衍歪了歪脑袋,得意道:就连当初我被送去你府上,你出来接我的模样,我也都还记得呢。 宁怀瑾知道他是胡说八道,当初宁衍去他那时候才多大,别说记事了,话还不怎么会说呢。 但他也不会真的跟宁衍较这个真,只是笑了笑,顺势夸了他两句。 宁衍笑而不语,他看出来宁怀瑾不信了,却也没有多解释。 其实那日宁怀瑾穿了什么,长什么模样,宁衍确实大多都记不起来了。那时候他太过年幼,对什么事情都是稀里糊涂的,连被人从宫里带走的情形都记不大清了。 那时候,尚且年幼的宁衍甚至还不明白自己出宫意味着什么,他身边偶尔有忠诚的老仆背着他抹眼泪,他也只是懵懵懂懂地盯着人家的背影瞧。 但唯有一件事,宁衍还记得很清楚。 他当时被送去恭亲王府时,宁怀瑾匆匆从门里出来迎他,亲自将他抱下了马车。 那时候宁怀瑾不知道出门之前在做什么,两只手温度颇凉,宁衍被他的手冰了一下,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靠在了他的肩窝里。 那一瞬间,他闻到了一股非常好闻的梅花香气。 那香气特殊而清淡,混着一瞬间冰凉的触感,被宁衍记了很多年。 只是宁衍只当这事儿是自己的小秘密,无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多言,于是笑了笑,自己将话头扯走了。 怀瑾上次出门还知道给我买糖葫芦呢,这次怎么提也不提了?宁衍眼珠一转,笑着说:方才还说要把俸禄都交给我,现在倒小气起来了。 宁怀瑾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他:你今年贵庚了?还闹着要吃糖? 那怎么了?宁衍一挑眉,说道:我就算是三四十岁的时候想吃糖葫芦,怀瑾还不给买吗。 那确实不能够。 恭亲王被宁衍连哄带骗地拉到了糖果摊子前头,到了还是给他买了串糖葫芦。 宁怀瑾拿他没办法,只能替他付钱。 你不是方才吃过晚膳吗。宁怀瑾问。 那怎么了。宁衍眯着眼睛笑了笑,说道:人家孩子都能有,怎么就不兴我也乐一乐。 人家那都是多大的孩子,你跟人家比,脸上臊不臊得慌?宁怀瑾说。 这有什么?宁衍说得理直气壮:我小时候,怀瑾还时常抱我背我。可惜现在长大了,反倒得偷偷摸摸的了。 宁衍说着,借着大氅的遮掩伸手拉了拉宁怀瑾的袖子,手指顺着他的袖口爬了半圈,然后手指顺着他的手腕向下滑了滑,与他十指交缠地握紧了。 宁怀瑾不受控制地勾了勾唇角,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失礼,于是硬是压了压脸上的笑意,悄没声地将大氅拢紧了些,倒是没松开宁衍的手。 越大越粘人。宁怀瑾半真不假地笑话道。 宁衍轻哼了一声,捻着手里的竹签子将那串糖葫芦转了一圈,说道:偏粘着你还不好? 那糖葫芦刚浇出来不久,上面的糖浆薄薄一层,像冰壳一样晶莹剔透,上头点缀了点白芝麻,瞧着确实酸甜可口。 宁怀瑾不大敢让宁衍这么随便吃外面的东西,但也知道拦不住他,思来想去,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他拉过宁衍的手,微微弯腰凑上去,就着宁衍的手将最上面那颗山楂叼走了。 宁衍: 宁怀瑾这么大人了,居然还能干出抢食儿这种事儿来。 替你试试。宁怀瑾隐晦地说:毕竟外面不比家里一样,有人干这活儿。 宁怀瑾话音未落,便极轻地皱了皱眉,轻声唔了一声。 怎么了?宁衍问。 宁怀瑾摇摇头,将口中那枚山楂咽了下去,说道:没事,稍微有点酸不过味道不错,你尝尝也好。 宁衍爱吃甜的,对酸的苦的一向是敬谢不敏,一听这话,对手里这串糖葫芦的兴致登时下降了五六分。 于是他只意思意思地吃了一小块外面裹着的糖衣,便唤过秦六,将糖葫芦交给了他。 宁怀瑾目的达成,心里不免满意,然而嘴上还善解人意地提议道:这些小摊的东西合不上你的胃口,不然一会儿回去之前,去京中那家百年果脯店买些桃干回去。 唔,那也好。宁衍说。 京中的集市大多都是各类摊贩,不比南方那边要拜神祭祖,总得来说少了许多新意。对宁衍来说,他出来时本也就是想看个热闹,间或享受一下跟宁怀瑾俩人偷偷摸摸出宫的感觉,谁知出来了一趟,看着满街的百姓灯火,反倒真让他生出点感慨之心来。 其实我想慢慢取消宵禁。宁衍忽然说。 宁怀瑾偏过头看向他,似乎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等来年开春,便有外调的官员去接手安庆和九江两府。宁衍说:约莫有个半年,这两处封地就也能安定了。当时在南阳府时,其实我就想过,等这些事慢慢稳定下来,我也想逐渐放开宵禁。 -- 第409页 是因为想常开夜市了?宁怀瑾问。 也不全是如此,虽然打了仗,国库花出去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三哥和舒家两家抄过后,也大概填补了许多。宁衍说:宵禁本是为了防止贼人宵小作乱,但若这天下安定,便也自然用不上宵禁令了。 天下安宁,国泰民安,本来就是百姓们的指望。宁衍笑着说:这万里江山,繁华锦绣,也是我的指望。 宁怀瑾明白他的意思。 宁衍说得并不只是宵禁这点小事,他的言外之意,是想要整肃江山,归置法理,既不给那些贼人宵小可乘之机,也叫这天下万民都能过上好日子。 他想要站在皇城宫墙内看这天下灯火绵延,也想要日日夜夜都如今日般热闹。 你还年轻。宁怀瑾温和地笑了笑,说道:所以你有的是时间,必定能心想事成。 那是当然。宁衍也冲他笑了笑,偏过头去凑近宁怀瑾耳边,小声说道:我有皇叔,自然什么都能心想事成。 宁怀瑾早知道,宁衍不是个能满足于守成的君主。他年轻,锐利,心里有大抱负,且有与之相配的手段谋略,他的目光绝不会只放在面前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迟早会往更远的地方走。 天下安则社稷宁,宁衍现在做完了前半句,便要开始往后半句走了。 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岁,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实现他的抱负,安社稷也好,平天下也好,宁怀瑾不能预测他最后能走到哪一步,但无论如何,他总是会跟宁衍一起走下去的。 你只要按你的心意,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地往前走就是了,我总是会跟着你的。宁怀瑾顿了顿,说道:有我在,你也不必担心成了孤家寡人。 宁怀瑾说话时微微偏了偏头,宁衍微凉的唇瓣正巧擦过他的侧脸。 宁衍闻言愣了愣,极轻极快地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一言为定。宁衍说。 一言为定。宁怀瑾说。 第227章 陛下又闹出了什么新点子? 说来也巧,宁衍和宁怀瑾在集市上逛着的这一大圈都没碰见熟人,倒是在回宫的路上碰见了郑绍辉。 彼时最近炙手可热的新贵郑小将军正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大氅,很没架子地坐在路边一个小抄手摊子上吃饭。他面前放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旁边罗列着四五个碟子的小咸菜,乍一看过去摆了半个桌子,也不知道是该说他讲究还是不讲究。 郑小将军吃得酣畅淋漓,然而一抬眼就跟宁衍和宁怀瑾撞了个正着,彼此面面相觑间,下意识咕咚咽了半个抄手,好悬把自己烫着。 郑绍辉下意识想叫陛下,但碍于在外面,又没敢,只能呆愣了一瞬,蹦出一句公子来。 宁衍被他逗笑了,拉着宁怀瑾坐到了他对面。 郑绍辉不敢与他同坐,下意识想起身,就见宁衍摆了摆手,说道:在外面呢,别弄出这么大动静来。 他都这么说了,郑绍辉只能硬着头皮坐着。然而抄手他是不敢吃了,又不敢放下勺子,只能维持原样,坐姿都变得拘谨许多。 今天大年夜的,你不在家里等着吃年夜饭,出来吃什么路边小摊?宁衍问。 郑绍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无意识地搅了搅手里的汤。 宁衍见状了然郑绍辉在家不受宠,现下看来,哪怕他身上背了军功,入朝为官,也还是没入了他那位老爹的法眼。 你本是嫡子,又这么大了,倒也不必看你那继母的脸色。宁怀瑾说:何况你现在已经是朝中将领,他们大约也不敢苛待你。 其实也不像王爷想得那么不堪。郑绍辉小声道:实则是是最近我那继母,大约是看我在陛下面前得了些脸面,是以开始动起了歪脑筋,偏想把她兄长家的二女儿说给我当正妻。 你那继舅家宁衍啧了一声,想了半天也有些对不上号,迟疑道:是 早没落了,哪儿值当您记住。郑绍辉苦笑一声,说道:按理说不该言长辈不是,只是他家本来上上辈儿还算有出息,结果这一辈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家里嫡庶兄弟四五个,竟无一个成器的。也就是我那继母的二兄长,勉强在朝中挂了个名,在工部谋了个闲差。 怪不得看上你了。宁衍笑道:这是看着你最近如日中天,就指望着栓牢了你这个好女婿,能帮扶着她家里呢。 我爹耳根子软,又听她的,非说是亲上加亲的好事。郑绍辉郁闷地说:这不,大过年的将他一家人请过来一起守岁我不乐意回去,所以才出来散心。 这事儿本也不难办,也不至于让你大年夜的不敢回家。宁怀瑾开口道。 到底郑家是文臣人家我身为武将,本来就令我爹不快了,他本来就觉得我自谋出路是打了他的脸,更别提还有我那继母在旁边煽风点火。郑绍辉叹了口气,说道:加之族中那些叔伯长辈也大多向着我爹,婚姻这种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若是强硬驳他,怎么说都理亏。 -- 第410页 郑小将军在外也算是独当一面,手里十几二十万兵马来去时也没这么愁。 堂堂几尺高的汉子,被个继母搞得焦头烂额,看着实在是好笑。 宁衍起了调皮之心,于是只笑而不语,借着桌子的遮挡捏着宁怀瑾的手指玩儿。 宁怀瑾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轻轻拍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太过分。 宁衍抿着唇笑了笑,终于安分下来,握着他的手搁在自己膝盖上,不动弹了。 也不必这么愁,虽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但其中可活动的余地也不小。宁怀瑾说。 郑绍辉一听宁怀瑾有替他出主意的意思,整个人精神抖擞,眼睛都亮了几分。 请请您赐教。郑绍辉说。 宁怀瑾瞥了一眼身边的宁衍,意有所指地道:请我赐教没有用,你不如求求身边这位公子,若是有他开口,什么就都迎刃而解了。 郑绍辉是个新贵,还毫无身为帝王宠臣的自觉,闻言先是一愣,半晌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还有赐婚这码子事儿。 郑绍辉心里先是一阵狂喜,紧接着他又忽然想到,自己现在官位一般,也不知道宁衍能不能赏脸赐他一个恩典。 郑绍辉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地看向宁衍。 宁衍最近自己红鸾星亮得正盛,心情不错不说,当红娘也当得兴起,也不在乎多这一桩了。 他拉着宁怀瑾站起身来,冲着郑绍辉爽快一笑,说道:你就回去跟你爹说,少给你张罗这些事儿,你的亲事先留着,我自有打算。 宁衍虽没明说赐婚,但这也够了,他只要回去把这句话跟郑学海一说,别说是他继母兄长家的孩子,就是什么国公郡主的看上他,郑学海也不敢松口给他说亲了。 郑绍辉欣喜若狂,几乎下意识就想给他给他行礼。 等,等来日郑绍辉磕磕巴巴地说:我必当去给您谢恩。 这对宁衍来说是举手之劳,他有心提拔郑绍辉,就不在乎在这点小地方上施些小恩小惠。于是宁衍笑着默许了他的意思,然后拉着宁怀瑾走了。 郑绍辉连忙起身作揖送他,宁衍随意地摆了摆手,人走出了三五步,声音才悠哉游哉地飘过来。 接着吃吧,省得抄手凉了。 郑绍辉抬起头,正见着两位主子拉着手走了,他福至心灵,往外追了两步,忽然讨了一句吉祥话给宁衍。 公子也家宅安乐,跟心上人百年好合。郑绍辉说。 他说得隐晦,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并不起眼,但宁衍却听了个正着,他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抬手隔空点了点郑绍辉。 收下了。宁衍说。 宁怀瑾当然也听见了这句新年头一份讨巧,他震惊无比,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跟宁衍是哪句话在郑绍辉面前露了馅。 不过他细一想,又觉得不对,看宁衍的反应,怎么像是对这句话毫不吃惊似的。 宁怀瑾按捺住了回头的冲动,直跟着宁衍走出去二十来步,才凑过去跟宁衍耳语道:合着陛下这是告诉了多少人? 也不多。宁衍说得理直气壮:但跟着一起出去的,八成都知道了。 宁怀瑾: 那还少吗! 不过郑绍辉好歹是全副身家都挂在宁衍上的心腹,宁怀瑾虽然无奈至极,但也就随他去了。 反正若按照宁衍的性子,别说告诉一二个心腹重臣,就是之后把宗亲们搜拢起来吃他的喜宴也没什么可以外的。 宁怀瑾早知道他年纪小,有时候难免爱显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反正只要没人问道他头上,他就只当自己不知道。 因着遇见郑绍辉的缘故,他俩人回宫的时辰比定好的晚了一时半刻,结果正赶上禁军换防,差点没混进去。 还好有宁怀瑾在前面顶着,才没让禁军都知道今晚宁衍悄摸溜出去的事儿。 何文庭在殿中等了他们许久,好歹见着两位主子回来了,心里忙松了口气。 宁衍先前说是逛到亥时二刻就回来,结果到了时辰还不见人影,何文庭生怕是在宫外出了什么变故,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才把宁衍盼回来。 他隔着老远便哎哟一声,忙从台阶上疾步下来前去迎接。 陛下可算回来了。何文庭说:可让老奴好生担心。 遇见了熟人,多说了两句话。宁衍说:东西都预备好了? 何文庭不着痕迹地看了宁怀瑾一眼,忙笑道:都准备好了,陛下放心就是。 宁怀瑾听着这话茬,也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宁衍临行前吩咐了点心茶水之类的。他此时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儿牵走了宁衍宫里平常虽称不上热闹,但侍女内侍数量也不少,目之所及处少说也林林总总十几二十人。结果今天这反倒冷清许多,除了廊下守夜的内侍和伺候茶水的小侍女之外,竟然就再见不到旁人的影子了。 不大对劲,宁怀瑾想。 何文庭。宁怀瑾望着殿门外,皱着眉问道:今天怎么外面值夜的人少了一大半? -- 第411页 何文庭下意识扬起一阵笑意,微微躬身行礼,正想着解释,就见宁衍冲他摆了摆手,亲自解释道:我叫他们换值的,今天除夕,我只想和你单独守岁,不想旁边围着那么多人。 宁怀瑾对他何等了解,这两年来,宁衍给他的突然袭击也不少了,加之今天正好是除夕这样的大日子,好像按照宁衍的性子来看,他不做什么才是奇怪。 说来好笑,宁怀瑾从前总觉得宁衍对他太过用心不是好事儿,结果现在竟也习惯了,见状非但没觉得惶恐,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陛下又闹出了什么新点子?宁怀瑾无奈地问。 宁衍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往殿里走,闻言狡黠地冲他眨眨眼睛,说道:皇叔猜就是了。 第228章 便当是这天下人在贺你我新婚了。 宁怀瑾才跟着宁衍出去了短短几个时辰,紫宸殿里就变了个模样。 分明他出去的时候这里还一切正常,可回来的时候,这殿中的一应饰品摆件都换成了颜色鲜亮的不说,还都挂上了红绸彩穗。寝殿内点了缠龙纹的红烛,就连宁衍的寝榻上也换了大红的被褥。 这屋内不是红绸就是金器,在烛光下盈盈一照,放眼望过去,简直喜庆得扎眼睛。 宁怀瑾一进门就被这布置惊着了,还没反应过来要感动,人先懵了一瞬。 陛下。宁怀瑾下意识问道:你这是要成亲? 宁衍哈哈大笑,拉着宁怀瑾的手,揶揄地说:皇叔要是这么觉得,那也没错。 宁怀瑾勉强从这喜庆的大殿里找回了些许神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好像又是宁衍搞出来的惊喜。 但这满面皆红的冲击委实太大了,宁怀瑾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喜庆的场面,本应该惊喜的那一瞬间被震惊取代,现在一下子有点接不上茬,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宁衍看起来倒是毫不尴尬,面色自如,在这间堪称婚房的寝殿里泰然自若,仿佛根本没什么不对一样。 但其实小陛下现在心里也打着鼓时间太紧,宁怀瑾又与他同住紫宸殿,许多事想瞒着对方都不大方便。于是宁衍来不及亲自过目各项布置,就只能叫何文庭按照大婚的规格安排寝殿。 可宁衍万万没想到,合着皇室大婚的规矩这么这么喜庆。 他本想缓缓告诉宁怀瑾,将惊喜一层一层地剥给他看,然而就这么个寝殿放在这,宁怀瑾再傻也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了。 而此时宁怀瑾心里也确如宁衍想得那般,他只愣了一会儿便猜中了宁衍的心思。 然而最初的无奈过后,宁怀瑾瞧着这满屋的缠龙红烛,心里后知后觉地泛上一点不易察觉的苦涩来。 宁衍还是有这个心思的,宁怀瑾想。 他虽然面上不显,可其实与天下人也没什么不同想要与心上人成亲,光明正大地在一块,祭告天地宗庙后,堂堂正正地接受所有亲友的祝福。 可宁衍偏偏喜欢的是自己,所以这一切都不能了。 甚至于,宁衍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名声,才要勉强自己放弃这些想法,只能这样偷偷摸摸的。 思及此,这满目扎眼的大红色看起来竟然也凭空温柔许多宁怀瑾不晓得旁人成亲时是什么心情,但他哪怕今天安排如此仓促,却也从这些布置里窥探到了宁衍那些不易察觉的期待心意。 而且宁衍心细如发,宁怀瑾环视了一圈,之间这满屋子的红烛里,竟没一根是凤纹的,全缠了龙纹,可见他有心。 很好看。宁怀瑾眉眼温柔,轻声说:臣都没想过这辈子还能点一次洞房花烛,陛下有心了。 宁怀瑾现在一细想便明白,宁衍说要出宫去逛夜市,恐怕也是想将他支走,好让何文庭细做安排。 宁衍牵着宁怀瑾的手,带着他进了寝殿,坐在床沿上,紧张地舔了舔唇。 说来奇怪,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恨不得有十个时辰都是跟宁怀瑾凑在一起的,每日朝夕相对,彼此间什么模样都看过了,照理说也没什么新鲜了,可今日在这此情此景下,他对着这满屋的热闹烛火望着宁怀瑾,紧张不说,连心跳都比平时快了不少。 虽说你我不能真的大婚,我也没法带着皇叔一起去领受百官朝拜,但我仔细想了想,民间嫁娶尚且有个具体的日子,日后以供回味,我们自然也要有。宁衍轻声说:只是布置准备什么的都仓促,没有饮宴,没有婚服,大婚的许多规矩也没法一一私下里做了,只能关起门来,不伦不类的闹一场皇叔也别嫌弃。 这殿中伺候的人都已经被提前遣了出去,宁怀瑾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顾忌,他闻言笑了笑,直言道:我怎么会嫌弃,我与陛下的洞房花烛,也不必叫所有人都知晓,只在你我二人心里便好。 宁衍先前还怕宁怀瑾无所适从,此时见他适应得这样好,不免也开心起来。 皇叔可知道,我为什么选在今天?宁衍问。 宁怀瑾这倒是真的不清楚,他只当是宁衍赶巧碰上了除夕才有空闲,却未曾想这日子居然还是他现巴巴挑的。 -- 第412页 约莫是因为今天日子好?宁怀瑾试探地猜测道:宜嫁娶? 宁衍扑哧一乐。 确实有这个理由,但不全是因为这个。宁衍有心要卖个关子,于是冲他眨了眨眼,并未立马将答案和盘托出,而是叫了声何文庭。 神出鬼没的何内侍从外间进来,笑意盈盈地举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一壶烫温的酒。 宁怀瑾这才发现,这才多会儿的功夫,连何文庭身上大内侍服都换成了暗红色绣纹的。 好好好。宁衍见状倒是颇为开心,自觉讨了个好彩头,笑着说:一会儿将外面那盒金瓜子拿走,喝茶去吧。 多谢陛下。何文庭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端着托盘冲宁怀瑾也行了个礼,说道:王爷也心想事成,万事顺遂。 好。宁怀瑾也弯着眼睛笑了笑,接下了这句口彩。 宁衍也不叫何文庭过手,而是亲自斟了酒,将其中一只酒杯递给宁怀瑾。 我本来想着留到此时,偏偏怀瑾在外面就非要勾我破誓喝酒。宁衍调笑道:现下知道了,后悔了没? 是有点后悔。宁怀瑾笑着说:但谁让陛下自己不说的。 宁衍也知道他不是真的后悔,不过是顺着自己开玩笑罢了,于是笑了笑,跟他碰了个杯。 宁衍先前为今夜打了无数次腹稿,想过无数次要在这个瞬间跟宁怀瑾说些什么。这些年他俩相互扶持走来不易,最初是亲情,现而今是爱情,无论哪一条拎出来都够宁衍掏心挖肺地说上半宿。 可偏偏他平时舌灿莲花,没脸没皮,什么调情的话都说得出口,今日到了正经日子,他反而像是被人摘去了喉舌,堵了满肚子的话,却愣是开不了口。 若非要说的话,宁衍只觉得这世间任何言语都不足以让他形容此时此刻的宁怀瑾,以至于他只要一想说些什么,就觉得那些话配不上他。 于是他只能像个没出息的毛头小子一样,有些急切地跟宁怀瑾碰了个杯,想要用这杯洞房花烛的陈酿来通通嗓子。 这种时候,宁怀瑾就显得比他沉稳许多。恭亲王笑了笑,轻轻拉住了宁衍的手腕,然后自己往前挪了一点,用拿着酒杯的那只手挽住了宁衍的臂弯。 平民百姓家的洞房花烛,都是这样喝。宁怀瑾说。 宁衍耳尖登时泛起一阵薄红,他干咳了一声,下意识有些不敢看宁怀瑾的眼睛。 他心跳如擂鼓,深呼吸了两口也无济于事。 宁衍自己心里也极其纳闷,心说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忽然变得这样没出息,哪怕是宁怀瑾当时夜闯寝宫,他也没这么紧张过。 他心里紧张,嘴上便下意识调笑道:皇叔这样了解,可见是早有此见识。 他说话间,宁怀瑾已经低头凑了上来,薄唇似有若无地碰上酒杯,低声道:见是见过几次,喝只跟你喝了。 宁衍心口一热,顿时说不出玩笑话来了。 别愣着。宁怀瑾催促道:要一起饮尽此杯才吉利。 宁衍下意识低下头,直到跟宁怀瑾一起饮尽了手里的交杯酒,神智才渐渐回魂儿。 今夜的酒是他早准备好的,以青梅入酒,酒香清冽甘甜,口感绵软顺滑,是他留了许久的私藏。 然而酒香醇厚,可方才他却只嗅到了宁怀瑾身上清冷的梅花雪香。 对宁衍而言,似乎从许久以前就是如此,只要他视线中有宁怀瑾在,那别的什么东西再好,他也能视而不见。 恭亲王也是头一回跟人喝交杯酒,看似游刃有余,然而却也是个半吊子,放下酒杯后便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嘛了。 倒是宁衍已经回过神来,他将宁怀瑾手里的酒杯收走,倒扣着放在何文庭手里的托盘之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在心里做什么准备。 宁衍抿了抿唇,他脸上少见地出现了一点属于少年人的羞怯之色。 怀瑾方才还没猜出来,我为什么要选今天宁衍缓缓道:我先前在想,寻常人家成婚,总是热热闹闹的。那些夫妻缘深的,每年逢了正日子,也要庆祝一二。 宁衍说着拉起了宁怀瑾的手,声音也放得轻了些。 我与皇叔虽不能像寻常人家一般,但这天下江山都是朕的,你与我便算是今日成亲,以后每年除夕,这天下的欢庆之声,都有那么一丝是属于你我的。宁衍说:便当是这天下人在贺你我新婚了。 第229章 陛下志在四方,这些臣都知道。 这句话听在宁怀瑾耳中,几乎不吝于江山分你一半。 宁衍是皇帝,他福泽万民,被这江山供养是天经地义,而现在,他要把这份供养也分给他一半。 说来惭愧,其实宁怀瑾之前也有那么一两次闲来无事想过,他到底是祖坟冒了什么青烟,何德何能才能得宁衍如此看重。 彼时他也玩笑似地问过宁衍这话,年轻的小陛下搁下笔,故作认真地想了半天,才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往回倒上两百年,皇叔,咱俩可是一个祖坟。 -- 第413页 宁怀瑾当时哭笑不得,一想可也是,于是之后再没提过这样的话。 当然,还有一物。宁衍说着干咳一声,耳尖飞上一抹薄红。 他避开宁怀瑾的目光,探身过去,绕过宁怀瑾往寝榻上的枕下摸了摸。 片刻后,他从枕下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塞到了宁怀瑾手里。 皇叔看看。宁衍说。 宁怀瑾注意到,宁衍的表情非常古怪,既不像要给他惊喜时的狡黠,也不像从前送礼时那样胸有成竹。他微微抿着唇,似笑非笑,看上去还有点跃跃欲试。 什么东西?宁怀瑾想。 宁怀瑾一头雾水,他翻看了一下手里的木盒,又看了看宁衍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盒盖。 令宁怀瑾意外的是,这里面装着的不是什么奇怪之物,而是一个针脚极其精致的香囊。 这香囊比寻常的香囊大上一圈,上头打着缠金银丝线的络子,布料刺绣无一不精,哪怕是宁怀瑾这样不懂女红的男人,也能看得出来,这恐怕是出自顶尖绣娘之手。 不过若仅仅是个精致些的香囊也就罢了,只是这上头的图案有些让宁怀瑾没想到。 这是宁怀瑾望着荷包上那只凤眸,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宁怀瑾终于知道方才为什么宁衍的表情那样古怪了他送个香囊也就罢了,怎么还送了一副凤穿牡丹的花样! 之前舒秋雨进宫的时候给我表忠心用的,说是绣给我未来的皇后。宁衍一本正经地说:虽然我没准备成亲,但这料子做工实在是好,放在库房可惜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裁个荷包最好,看着低调,做得也精致。 宁怀瑾: 宁怀瑾虽没见到过这副凤穿牡丹的全貌,但现在大概也能猜出来,舒秋雨当年绣这幅绣工的时候,可能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这玩意最后会被宁衍裁成一只荷包。 所以舒姑娘八成是以上身裁衣的规格绣的,以至于这凤凰光脑袋就占了小半个荷包的包面,底下的凤凰花丛都显得有些逼仄。 好在宫中绣娘的手艺极其精湛,将荷包缝成了双面样式,才看不出来图案上有什么裁减痕迹。 宁衍倒像是很满意,他美滋滋地伸手将那只荷包从木盒里捞出来,将其放在宁怀瑾腰侧比了比,说道:好看皇叔觉得呢? 除了先前闹别扭的那一年之外,宁怀瑾对着他几乎就从来没说过一个不字,何况这是宁衍的心意,他哪能说出不好来。 这宁怀瑾艰难道:好看。 一旁何文庭几乎要忍不住笑了,他低着头,死死地抿住唇角,浑身忍得发颤,生怕不小心笑出了声,大年夜的被罚出去守夜。 然而恭亲王何许人也,别说宁衍今天是给了他个荷包,就是宁衍真的拿给他一套绣着凤纹的大红喜服,他说不定也能收下。 只是陛下今日给臣这样大一个惊喜,臣想着,也不能空手拿了,总得有些回礼才是。宁怀瑾笑了笑,转而道:何文庭 何文庭笑容满面地应了一声,转而向着两位主子各行一礼,然后转而走出内殿,片刻后,捧了个长条盒子回来。 宁衍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他只想着要给宁怀瑾惊喜,却不曾想他俩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竟然想到一起去了。 这宁衍震惊地看看宁怀瑾,又看了看手捧锦盒的何文庭,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道:何文庭,你 宁衍压根没想到,宁怀瑾能瞒着他也就算了,何文庭这个早知道消息的居然也没露出风声来。 合着到头来,这位御前大内侍背着他俩办了两份差。 可不能怪他。宁怀瑾怕他责备何文庭欺瞒圣听,忙打了个圆场,说道:当初我搬进来的时候,是陛下自己当着下人的面儿说从此往后,私下里我也是这儿的半个主子,可不兴现在训人。 我知道,这句话自然什么时候都算数。宁衍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而已。 何文庭最初也觉得他俩人搅和在一起有些不好,可后来见宁衍日日开心,便也逐渐释怀了。 反正论心疼宁衍,天底下若是宁怀瑾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他俩人互相扶持着向前走,说不定还比那些心眼颇大的外戚强上许多。 何文庭眉开眼笑地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讨巧道:陛下恕罪,实在是老奴也觉得王爷此心颇好,于是便自作主张瞒了,没敢让陛下知道。 宁衍哪能真的怪他,虽说何文庭话里话外往身上揽了责任,但不必细想就知道,这事儿只能是宁怀瑾的吩咐,否则何文庭怎么敢真的一言不发,还不是身后有了依仗,才这样胆大包天。 皇叔才住进来没一个月,就学会收买人心了。宁衍笑着说:这得罚就罚皇叔亲手将此物亲手拆与我看吧。 宁怀瑾正有此意,他冲着何文庭招了招手,结果那只硕大的木盒横与膝上,拨开了上面的锁栓,示意宁衍掀开盒盖。 -- 第414页 宁怀瑾的性格,若是让他掏心挖肺地对宁衍好,那他绝对做得到。但若是让他像宁衍一样,动不动搞出一些新鲜玩意来,那是难为他了。 宁衍跟他在一起这段时间,也就只有那份信阳府的城契能勉强算是惊喜。 是以宁衍掀开盒盖时还有些兴奋,心说宁怀瑾今天怎么转了性,知道搞一些他不好意思弄的花活儿了。 宁衍还在心里猜测他这盒子里究竟放了什么新鲜玩意,然而盒盖一掀开,他便怔住了。 这盒子里放得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张做工精致的弓。 这张弓我亲手打了好几年,本想在陛下及冠那日送给陛下。宁怀瑾顿了顿,轻声说:只是当时错过了。 宁衍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怅然,若是这张弓真的出现在他及冠时,他必定欣喜若狂甚至于若是早出现一年,宁衍也会爱不释手,恨不得日日带着,一年三次地去猎场热手。 天下男儿,只要是略有心气儿的,无不喜欢弓马刀剑之类的玩意,宁衍自然夜不礼拜。 可偏偏它来得这样晚,直到他再也拉不开弓时才送到他手里。 他相信宁怀瑾为了这张弓用尽了心思,虽然木盒头尾塞着放置磕碰的棉花,弓柄上也盖着保护用的锦布,但只但看那露在外面的油亮弓弦,便可知宁怀瑾是真心养护着这弓的。 只是宁衍虽然心里失落,但也不想在大年夜地惹着宁怀瑾一起不快活,于是勉强笑了笑,半玩笑道:这弓出自皇叔之手,是做得好看,可惜现在我用不上,收着也是可惜,不如我挂在书房对面的墙上,日日看着,就算对着皇叔的心意了。 可宁衍的心思瞒得了天下人,却瞒不了宁怀瑾。 宁怀瑾捧起宁衍的右手,颇为眷恋地摩挲了一下,低声道:小衍,我既送你这东西,怎么会是送来让你伤心的。 宁衍愣了愣,一时有些没听懂这句话。 宁怀瑾似乎有意想解释一二,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于是他干脆闭上嘴,只扯掉了上面盖着的锦布,将那弓从盒中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直到宁怀瑾将这张弓完全从盒里拿了出来,接着烛火映照,宁衍才猛然发现,这弓与平时旁人所有的并不一样。 油亮坚硬的乌色弓身上缠着几片薄薄的铁壳,像是凭空织成了个可支撑的架子,将弓身包裹住了大半。而弓身两头,原本应绷着弓弦的凹槽处凭空出现了两个仅有半个巴掌大的铁轮,铁轮和弓身上的铁片以铁质轴承连接着,弓弦以环扣的方式挂在轴承凹糟之上,两两相连间,竟比普通的长弓多出一条弓弦。 宁衍从没见过这种样式奇怪的弓,不由得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宁怀瑾。 宁怀瑾什么也没说,他伸手掀开这张弓下面垫着的锦布,将置于木盒下层的另一样东西拿了出来。 宁衍发现,那似乎是一只银制的护腕,样式有些类似于军中的轻甲,只是仅有小臂到手背那么长。 只是与军中制式不同的是,那护腕上还以兽筋为线,缀了几个小小的环扣在上面 宁怀瑾将那只护腕取出来,小心地将其扣在了宁衍的手腕上。然后他又调整了一下角度,将那三只环扣分别扣在宁衍食指、中指和拇指的指根处,一一按上扣锁。 直到这时,宁衍才猛然间猜到什么,他的右手微微一抖,紧接着就被宁怀瑾握在了手心里。 臣虽然愿为陛下开疆扩土,替陛下披荆斩棘,但陛下志在四方,不想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帝王,这些臣都知道。宁怀瑾说:臣与工司一同埋头修了许久,现下算是终于有了些成就,才敢拿出来博陛下一笑。 第230章 因为有你在,所以朕愿意停下来看看这风景。 宁衍顺着宁怀瑾的力道收紧手指,松松地握掌成拳。 细软的兽筋随着他的动作绷紧些许,服帖地贴在他的手背上,虽然拉扯的力道依旧会让宁衍的手腕发酸发胀,但大概还在宁衍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但兽筋韧性极强,按理说,照宁衍现在右手的手劲来看,他不应该如此轻松才是。 宁衍少见地显得有些困惑,他歪着脑袋端详了一会儿,又细细地放松感受了下,才慢慢发觉其中的关窍。 这护腕内侧大概也是嵌了滑轮,两条兽筋来回拉扯,以复杂精细的机括来代替宁衍用力,便能让他轻而易举地拉动兽筋。 宁衍身为皇子,这些复杂精细的玩意哪怕没用过,也见过一些,他仔细地感受了一会儿,心里慢慢地咂摸出了这东西的精巧之处。 这护腕的保护作用倒是其次,只内置的滑轮机扩便能让宁衍省下许多力。而且他手腕内侧也置了相似的机括,若是要拉弓射箭,只需要将内侧的腕扣扣死,便能叫宁衍少用许多力。 怪不得这护腕比寻常的样式长上许多,宁衍想,原来是要借助小臂的力量。 宁衍压根没想到宁怀瑾还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他不由得站起身来,激动地在床前走了个来回,爱惜似地摸了摸。 紧接着,他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而问道:合着这些日子怀瑾常借口出宫,就是去做这个了? 确实。宁怀瑾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工司那边的工匠倒是头脑灵活,很快便依照我的要求列出了图纸。只是那把弓原来只是普通的弓,想要大改有些费劲,我又不想假手于人,只能自己慢慢来。 -- 第415页 还好是赶上了除夕。宁怀瑾说着笑了笑,接着道:否则陛下预备了礼物给我,我两手空空,岂不是又要露怯。 宁衍心里发甜发胀,整个人如坠云端,欢喜和满足交缠在一起,若不是何文庭还在屋里,他几乎都想冲过去跟宁怀瑾亲昵一番。 从安庆府回来之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将心意掩藏得很好,哪怕是江凌问他要去猎场玩耍时,他也都是淡淡的,没露出什么端倪来。 这些年来,宁衍深知有得必有失的道理,他有了宁靖,便心满意足,至于丢了半只手这件事,他虽失落,却并不后悔。 可现在,宁怀瑾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了他不管他自己在不在意这件事,起码宁怀瑾很在意。 而且不光在意,宁怀瑾还轻而易举地看透了他的心思,替他做了他不敢,也不能做的事情。 其实臣早就请了工司那边的能工巧匠,跟他们说了要求。宁怀瑾说:只是工司那边也没做过之类的东西,许多事都要从头一一的试,他们五六个老工匠凑在一起研究了许多天,试了许多材料,最后才勉强得了个成果。 宁衍再开口时,嗓子已经有些哑了,他放下袖子,隔着衣料摸了摸冷硬的腕甲,低声道:已经很好了。 这只护腕内侧缝了一层薄薄的软皮,严丝合缝地扣在宁衍手腕上,就像是一寸寸比着他的尺寸定做的。纯银质地发软,戴起来也不觉得冷硬,轻便服帖,几乎觉不出什么来。 宁怀瑾笑着看了他一会儿,心里一直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宁衍的手是他的一块心病,除了担心宁衍的身子之外,他也一直怕宁衍明明为此伤怀却不肯显露,天长日久地憋坏了自己。 好在现下看来,这除夕年礼还算得宁衍喜欢。 宁怀瑾想了想,冲着何文庭招了招手,示意他拿大氅过来。 既然陛下喜欢,不如去试试。宁怀瑾看出了他的心思,贴心地提议道:正巧,臣自己也没试过,不知道效果如何,正巧陛下用用,若是不好,我再拿回去改改。 何文庭见两位主子有兴致,忙服侍着披上大氅,拿上了手炉。他本想替宁衍带着那张弓,可那是宁怀瑾亲手做的东西,宁衍实在是喜欢,愣是不许他碰,自己亲自拿着出去了。 何文庭在御前多年,别的不说,体察上心和察言观色自是一绝。早先他就知道宁怀瑾要在今夜将这张弓送与宁衍,是以早在宫内的小花园内设了箭靶,就是怕两位主子一时起意,想要热热手。 小花园新修的湖旁设了三个箭靶,为免光线不好,何文庭还事先差使人往旁边的矮树上挂了许多油纸灯笼。 宁衍之前没敢想过自己还有再拉弓的一天,直到拉开弓弦的那一瞬间,心还是砰砰直跳的。 除了欣喜外,他心里也有些害怕,怕万一还是不行,他自己失落就算了,还惹得宁怀瑾徒增伤心。 然而情况比他想象得好得多,兽筋滑过圆轮,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圆轮内嵌的核轴向反转动着,还真的让宁衍将这张弓拉开了。 只是只拉了一半,宁衍便觉得右手还是有些吃不住力,发酸发胀地,手也有些抖。 他微微皱了皱眉,正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将这件事带过去,就忽而觉得身后覆上了一个温热的躯体,一只手从他身前环过,帮着他拉稳了弓弦。 宁怀瑾双手握住宁衍的手,像是小时候教他写字那样,微微用力,将那张弓拉成了满月。 我先前问过程大夫,有了此物,陛下的手能否恢复如初。宁怀瑾低声道:可惜他与我说的是恐怕不行。 这个宁衍早有心理准备,其实并不觉得失望。 只不过,练剑虽然不行了,但拉弓还可以。宁怀瑾贴着他耳边,一边握着他的手瞄准百步外的靶心,一边缓缓说道:虽然可惜了陛下的一手好剑术,但也没什么以后臣来教陛下射箭,也是一样的。 皇叔 宁衍话音未落,就见宁怀瑾忽然放手,白羽箭骤然离弦,带着破风声呼啸而去,转瞬间钉在了百米外的靶心上。 臣虽不才,但只有箭术尚能称得上得心应手。宁怀瑾缓缓补上了后半句,接着说道:臣愿教陛下一辈子。 宁怀瑾说着,顺势抽出了另一支箭,又搭在了弓上。 然后,他拉起宁衍的手,像方才那样与宁衍共同拉开了弓弦。 这次他瞄都没瞄,几乎是搭弓拉弦的瞬间便松开手指,任由羽箭破风而出。 宁衍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后一支箭精准地从中剖开了先前的那一支箭杆,当当正正地钉在了靶心上。 白羽箭的箭杆入靶三分,箭尾因余力而微微颤动着,靶子底下散落着第一支箭碎裂的箭杆碎木。 若不是宁衍还被宁怀瑾搂在怀里,他几乎要给他鼓掌叫上一声好。 怎么样?宁怀瑾问他。 他二人离得颇近,说话间,宁衍几乎能感受到宁怀瑾温热的吐息。 很好。宁衍由衷地说:皇叔的箭术百步穿杨,天下无人可出其右。 -- 第416页 谁让陛下夸我了。宁怀瑾哭笑不得地说:我是问陛下觉得怎么样? 宁衍也发觉自己闹了个笑话,连忙笑了笑,说道:很好,比我想象得容易许多。有机括牵动着,弓弦并不难拉,比平日里要省劲一倍有余。 那就好。宁怀瑾从他手里取过弓,转而递给何文庭,又去低头解他手上护腕。 今日让陛下过过瘾就算了,但在明年夏天之前,这两样东西臣还是要接着没收。宁怀瑾说:而且之后陛下养好了,也不能肆意玩耍,仔细手疼。 什么?宁衍大为意外,不可置信地道:合着皇叔居然只是拿出来勾我的瘾的? 这是为了陛下好。恭亲王用以往无数次看着宁衍吃药一样冷酷无情的语气说。 宁衍: 宁怀瑾将两样东西仔细收好,然后一一交给何文庭,转过头见宁衍还是那副表情,不免笑了笑。 陛下生气了?宁怀瑾笑着说:可不能生气,今天过年。 我不生气。宁衍眯着眼睛,借着烛火的阴影亲了亲宁怀瑾的侧脸,小声说道:反正若是我想要,皇叔总不会不给我。 那倒确实。 恭亲王已然被陛下吃得透透的,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了。 宁衍偷到了个香,又收到了年礼,自然是心满意足,不由得餍足地舔了舔唇。 其实皇叔猜得没错。宁衍忽而说:我有志在四方,三哥和九江府的事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臣大概明白陛下的意思。宁怀瑾说:陛下先前叫谢将军问过几次边疆的事情,那时候我就大概猜到了。 其实说来都俗,历朝历代以来,天下的帝王大约没有一个愿意庸庸碌碌一生,只做个无功无过的守成之君。宁衍说:除了庸碌无能和沉迷酒色的昏君,剩下的大多数心怀壮志,想着治国平天下,恨不得将一天掰成两半用,开疆扩土,踏平异族其实朕也不例外。 陛下此言,好像后面还有个但是似的?宁怀瑾笑着问。 但是因为有你在,皇叔。宁衍说:所以朕愿意停下来看看这风景。 第231章 皇陵 除夕之后,过了十五之后休沐结束,朝堂也重新复朝,年前积压的一应事务重新摆上案头,算是让宁衍和宁怀瑾好生地忙乱了一阵子。 宁衍忙着接见朝臣,议事批折子,宁怀瑾那头也没闲着,除了禁军之外,还有吏部的百官考绩等着他过目。 这些日子兵荒马乱,朝中诸事忙得不可开交。 安庆府和九江府两处封地重新收回朝廷,所要调度的官员就不知几何,更别提还有进驻的府军、以及其他一应琐碎事务。 安庆府倒还好些,当初宁衍离开时便已经整肃了大半。可九江府历来是在永安王手里把持着,宁衍将九江府收回来时,简直像是剜去了宁宗泽的一块肉。 九江府的调令前脚刚发下去,宁宗泽后脚就病了,在家哼哼唧唧地起不来床,叫了十几个太医去轮番伺候。 太医院人来来回回,跟宁衍回禀时都是一个说辞。 九王爷年岁大了,心情郁结,肝火上扬,这才病倒了。 有一次恰巧宁怀瑾也在书房整理兵籍录,闻言扑哧笑出了声,直等着太医走了,才跟宁衍说:人都说命里缺富贵的才求富贵,可见这话有偏颇,永安王这泼天的富贵享了一辈子,怎么还这么铁公鸡一只。 就是因为享了一辈子福,所以才撒不开手呢。宁衍幸灾乐祸地说道:永安王府一年的大半开销都是从封地来,现下我把九江府收回来,还不知得不得节衣缩食地过日子呢。永安王一辈子花钱大手大脚,现在骤然拮据了,当然受不了。 总归能习惯的。宁怀瑾说:亲王俸禄原也够他吃了。 哎,这就是怀瑾站着说话不腰疼。宁衍略直起腰,举着笔端详了一下纸面,接着说道:怀瑾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有我时时接济着,所以手头才宽裕。旁的王府家中谁不是乌泱泱一大家子,后宅女人每年每季的衣料首饰,下人的月钱衣裳,或者少爷小姐们有个什么爱好,不都是钱么。 宁衍近来左手用笔已经练得很纯熟了,只是字不如右手刚劲好看,是以这些天来,只要是闲暇时便都会写上几笔。 人都说当家才知柴米贵,合着陛下不当家,也对管家之事门清儿。宁怀瑾说。 家事国事的,本也差不了多少。宁衍哼笑了一声,说道:他打量着我不知道,圈地之事他自以为把自己摘的很干净,实则一堆尾巴,不抓他的把柄无非是要给宗亲一个面子,还真以为自己能在我面前摆什么亲叔叔的谱? 宁衍此言,可见是虽不怎么与宗亲们来往,但早已将他们的心思摸透了。 宁宗泽这一病,宁衍面子上做得好看,每回王府递帖子请太医都准了,也打发人送了两回补品。 可九王爷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面子实在下不来,在家越想越气,足足躺了有半个多月还没下床。 -- 第417页 期间瑞平大长公主宁芷荷进宫来了一趟,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宁宗泽受宠了一辈子,乍一下失势受不住,请宁衍好歹给他两份颜面,就当是哄着他了。 宁衍当时陪着宁芷荷逛了半圈花园,初春气候还有些微凉,但御花园中的草木早都已经开始抽条发芽,放眼望去,已有了郁郁葱葱的雏形。 是,朕知道,当年先帝在的时候,他就是那一辈儿里最受宠的孩子,后来哪怕先帝登基,也没影响他的富贵权势。宁衍歪过头看着宁芷荷,似笑非笑地说:但谁说得势一时就能得势一世,若真是如此,现在站在这跟姑姑说话的,就应该是三哥,而非是朕了。 陛下偏激了。宁芷荷说。 朕并非有意要杀鸡儆猴,也不是故意要磋磨老王爷。宁衍说:但既然姑姑来做了这个说客,朕不妨也讲话说得清楚一些圈地也好,买卖良家也罢,甚至是强聘良妾,这些九王爷当年干的那些事,朕知道,先帝也知道。只不过是先帝当年喜欢这个弟弟,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陛下不能这样说。宁芷荷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水至清则无鱼,宗亲们家大业大,旁支复杂,总有顾及不到的事情。 朕也愿意对宗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朕与你们都姓宁,彼此同气连枝。宁衍话锋一转:但做人,总是要互让几分余地,宗亲表面光鲜,内里损耗也不小,这朕也清楚。是以宗亲们在外头做些小买卖,收些可有可无的小孝敬,朕可以当看不见。但是圈地、插手百官考绩和抢占良民这种事儿,朕可不想再听到什么风声了。 宁芷荷明白这不但是他的态度,也是要借自己之口敲打宁宗泽。 可宁衍字字说在点上,于情于理都没有错处,无论是做亲眷还是做帝王,他的分寸已经拿捏得极好了。 于是宁芷荷也再说不出什么来,只能跟着他一起逛完了花园,然后被何文庭规规矩矩地送出了宫。 宁衍这边如此,宁怀瑾那边也差不离,找他喝酒应酬的宗亲只会更多。 但宁怀瑾向来是以宁衍的心意为准,于是只借口说公务繁忙,把上门的帖子一概推了,也不在乎人家是不是背地里说他媚上弄权,把持朝政。 反正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人也没说错什么,宁怀瑾想,从媚上这一条来看,他真是一点不冤枉。 除夕夜他送宁衍的那张滑轮弓显然勾起了宁衍的兴趣,小陛下这些天跃跃欲试,总想着把江凌叫进宫里,商量商量去春狩的事儿。 宁怀瑾管完了这个管那个,最后把江晓寒都搬了出来,好容易把他俩一个个都敲打得老实了,这事儿才算作罢。 不过话说回来,这倒也有好处,起码宁衍吃药针灸是积极多了,也算是给百忙之中的恭亲王聊以安慰。 宁越进宫的次数倒是少了许多,既不来央求宁衍借他几匹宝马骑骑,也不闹着要去城外的庄子玩耍了。 宁怀瑾宫内宫外地听了几耳朵,似乎这位小七王爷正一门心思地扑在人生大事上见天地围着舒秋雨打转。 舒大姑娘经此家变后本已如枯木寒潭,为人沉静许多,可这些日子叫他缠得,竟也隐隐有了松动的趋势,可见烈女怕缠郎这句话实在很有道理。 宁衍倒是乐得自在,自己只做个甩手掌柜,见天地看他们的笑话。 若是宁越进宫来问,宁衍便会摆出一副好兄长的模样,极为好说话地一甩手,说道:她不松口有什么要紧,你只说你什么时候想娶她,朕自帮你下旨赐婚,到时候难不成她还敢推辞不成? 宁越是真心爱慕舒秋雨,哪敢用这种手段逼迫她,每每都要反过来劝宁衍,说是自己年轻,其实再等两年大婚也无妨。 宁衍自然就坡下驴,既免了听宁越诉苦唠叨的烦闷,也没叫宁越发现他的用意,可见是把以退为进四个字运用得炉火纯青。 宁越和舒秋雨看起来还有得是功夫可磨,但另一件事倒是先有了消息。 二月初六那日,宁辞带着工司的图纸进了宫。 那天宁怀瑾刚好不在宫里,而是在禁军校场操练兵将,宫内传话的小内侍急吼吼地跑到大营来给他传话,说是宁衍有事请他回去商量。 那小内侍也说不清楚宁衍找他做什么,宁怀瑾一头雾水地问了两句,干脆放弃了,自己匆匆交代了一下情况,便往上书房去了。 宁怀瑾进门时,宁辞正站在桌旁跟宁衍解释着什么,桌上那副图半卷半开,大半摊在了宁衍的桌面上。 皇叔来得正好。宁衍冲他招了招手,说道:过来跟着一起听听。 宁辞见他进门,也连忙拱手行了个礼,说道:王叔。 开玩笑,虽说按辈分儿来说,宁辞该跟着宁衍一起叫。可谁不知道皇叔俩字几乎要成了宁衍对宁怀瑾的称呼,宁辞可不敢染指他俩之间的事儿,只能退而求其次,叫得生疏了些。 宁怀瑾冲他略略颔首示意了一下,然后顺着宁衍招手的方向走过去,站在桌边看了看。 这是 这是皇陵的图纸。宁衍笑着说。 -- 第418页 宁怀瑾看出来了。 摊开的这部分图大约是皇陵正中的龙穴,画得十分清晰精细。 这么快就做出来了?宁怀瑾有些意外:还以为少说得半年。 是这样,陛下说,原本规格下的妃陵布置不必费心,于是照抄了先帝陵寝的模样,省了许多事。宁辞解释道。 皇陵之事被交给了宁辞办,那从图纸到日后的监工建造自然都是他的活儿。宁辞日日跟这张图大眼瞪小眼,闭着眼都能说出个头头是道来。 其实旁的也就罢了,但龙穴这里宁辞隔空点了点图上的位置,解释道: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扩宽了一倍有余。 第232章 温泉 生同衾死同穴,对宁怀瑾来说,这就足够了。 按宁衍的意思,他皇陵的龙穴拓宽了一倍有余,再比照着亲王规格添置东西,显然是要跟他同宿长眠的意思。 小陛下粘人得很,连百年之后都半步不肯与他分开。 宁怀瑾想象了一下那场面,也不由得觉着有趣。 宁怀瑾心里含着事儿,却硬是等着宁辞回禀完带着图纸走了,才笑着开口道:看来陛下这是早想周全了。 这不好吗?宁衍笑着说:还是说皇叔不乐意? 乐意宁怀瑾略略拉长了些音调,揶揄道:乐意得不得了。 宁衍这下满意了,近来他越活越回去,既不像最初那样刻意地撒娇卖乖惹宁怀瑾可怜儿,也不像之前那样非要在宁怀瑾面前充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人,反而开始像是小时候那样缠人,幼稚都幼稚得自然了许多。 不过宁怀瑾也乐得宠着他,在他看来,宁衍平日里应付旁人就够累的了,在他面前能轻松点反而是好事。 若皇叔说不愿意也晚了。宁衍眨了眨眼,笑着说:八成下个月就要动工了。 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宁怀瑾心情也不错,难得调笑了两句,说道:只是若几百年之后,有后人知道陛下皇陵里没葬个一妻半妾,反而葬了个亲王,又不知该如何想了。 爱怎么想怎么想。宁衍在宁怀瑾面前最善顺杆爬,忙一捶手心,故作惊诧道:不过皇叔倒是提醒我了。 提醒什么?宁怀瑾意外道。 听说前朝王族的陵寝曾遭过盗墓贼,依我看,除了将皇陵修得结实点之外,还得做两手准备才行。宁衍说:不如皇叔就与我同住一 说什么呢,也不嫌晦气。宁怀瑾笑骂道:青天白日的,你才多大,想得倒长远,有这个功夫,不如做点正事。 有什么正事可做?宁衍从书案上随手摸过一本书来翻开,夸张地挡住脸,满不在乎地说:前朝积压的事差不多忙完了,剩下的也有内阁盯着,我好容易歇息两天,皇叔可别抓我又去看折子。 宁怀瑾铁面无私地伸手抽掉宁衍手里的书,意味深长地问他:陛下先前在除夕夜那晚,自己答应过臣什么来着? 宁衍是真没想起来,他被宁怀瑾一问,下意识回忆了一下那一晚的情景,然而他仔仔细细地从凤穿牡丹想到宁怀瑾那手百步穿杨的箭术,却也愣是没想起来自己许过什么了。 宁怀瑾光看着他那个疑惑的目光就知道他忘了个干干净净,不过这也难怪宁衍,这些日子以来他忙得昏天黑地,书案上的折子天天都一人高,记不住一两句随口脱出的戏言也正常。 京郊有一座皇家别院。宁怀瑾提醒他:这个时节,海棠花可开得正好了。 宁衍先是茫然,紧接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噌地站了起来。 哎哟宁衍懊恼地拍拍脑门,说道:最近事情太多,我竟把这事儿浑忘了。 没事。宁怀瑾笑着说:我替陛下想着呢。 宁衍年轻,也是爱玩的性子,不过是平日里坐镇朝堂要拘着而已。早先忙得饭都没工夫吃的时候他无意识抱怨过两句,宁怀瑾便记在了心里。 现下该发的调令发了,两府的官吏也动身了,宁怀瑾便暗地里吩咐了,准备带着宁衍出去散散心。 何况朝中众臣也跟着熬了这些时日,休朝几天也好,也叫那些老家伙们回家好好享几天天伦之乐。 若是旁的地方,恭亲王必定不敢乱带宁衍去玩,但若是京郊的别院,那倒是没什么所谓。 那正好,趁最近闲着无事,还能过去多住几天解解乏。宁衍说:叫内司去准备准备,择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动身。 择日不如撞日。宁怀瑾挑了挑眉,说道:不如陛下今日就请吧。 宁衍先是一愣,下意识想说今天恐怕来不及,然而目光触及宁怀瑾的表情时,他猛然间反应过来什么,紧接着眯了眯眼,意有所指地说:原来皇叔也是早想周全了。 陛下眼光长久,想得是百年之后的事。我目光短浅,就只能先想想眼前的取乐之事。宁怀瑾说:若不是陛下将我召进宫来看图,想必这时候便已经有人来请陛下了。 -- 第419页 恭亲王不亏行伍出身,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安排起事情来,倒比宁衍还利索几分。 他像是早有预谋,内司那边几天前已经打点了一应出行的行装,禁军也抽调出了心腹,备好了车马轿撵,就只等着宁衍点头。 要跟宁怀瑾单独出去散心这种事儿,宁衍哪能说不,当即便拍板决定,将手里的事情一放,叫来何文庭嘱咐了两句。 宫中的事,若是小事便去找舒大人拿主意,若是她拿不定的,就先放着,不必传信过去。宁衍说:朕要与皇叔在别院待个七八天,期间若无大事,不必打扰了。 何文庭连忙应了一声是。 他是宫中的内侍,平日里出宫办差也就算了,像宁衍这样要在外头过夜的,他就不便跟去了,只能留在宫中看家。 但好在宁衍身边还有宁怀瑾跟着,是以何文庭并不操心过多。 除了陛下日常爱用的茶水果子之外,陛下可还有什么想带上的?何文庭问道:别院不比行宫,恐怕伺候的人手不足,陛下可要带两个可心的厨子同去? 都不必。宁衍笑着瞄了一眼宁怀瑾,说道:既然是皇叔要带我去玩,我只管当个甩手掌柜就好,若是真饿到朕了,等到回来之后,你自找他去要说法。 何文庭哪敢接这个话茬,连忙笑着道了两声不敢。 宁怀瑾先前已经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帖,宁衍吩咐完了宫中宫外的事儿,便跟着宁怀瑾一同上了出城的车架。 京郊并不远,出城后不过百里,晃晃悠悠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这处海棠别院早年间是宁宗源的私藏,修得极尽风雅精致。里面没什么楼台金瓦,也没有那些看着就扎眼的奢侈物件,偌大的主院里只有竹楼木屋五六间,并一个整修精致的大园子。 先前宁宗源还活着的时候,这座别院从不许旁人踏足,就连打理别院的下人也只能住在更远的外院一角,除了整修花草和打扫屋舍之外,并不许人进入。 宁怀瑾先前也只是对这处别院有所耳闻,来却还是第一次来。 这处别院主院后的海棠林旁有一片不小的天然温泉,所以这处别院的也比外头暖和许多。现在不过是早春时节,别院园子里的大小花草却都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看着跟春末时也差不了多少了。 早年间,皇兄就极为喜欢这处别院,现在看来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宁怀瑾说:难怪皇兄攥得这样紧,永安王管他要过两次,都被他驳了回来。 我可听说,这别院是当初先帝亲自督造的。宁衍伸手比划了一下,说道:这地方的花草摆设都是先帝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这别院的图纸当初还搁在他枕边。永安王开这个口,显然是自取其辱。 说笑间,他俩人已经逛到了主院后头的那片海棠林附近,海棠花已经被温泉的热气催开了,树影摇曳间,在温泉水面投下一大片斑驳的阴影。 别院里伺候的人还算尽心,早先便已经在水边准备了温酒和茶点,宁衍随意捻了一块云片糕尝了尝,好在还是热的。 于是他来了兴致,干脆就着水边席地而坐,转而脱下自己的鞋袜,一脚踩进了水里。 自从身带寒毒之后,宁衍就变得有些喜热怕冷,现在刚过了冬日,初春的寒气还没完全过去,乍一碰到温泉水,他几乎不想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若皇叔喜欢,以后咱们可以常来。宁衍笑着回过头,冲着宁怀瑾说:这地方皇叔既也喜欢,回去就叫何文庭将这处别院收起来,以后不赏人了。 这样也好。宁怀瑾点了点头,说道:这处温泉不错,陛下常来泡泡,想必也对身体有益。 宁怀瑾说着走到水边,半跪下来躬下身子,探手进去试了试温度。 宁衍挑了挑眉,调皮之心顿起,于是悄悄脱了外衫,只留下一件轻软的里衣在身上。 他略微往旁边挪了挪,然后瞅准时机撩了半捧水,眼明手快地泼向宁怀瑾。 恭亲王猝不及防被偷袭了个正着,脸颊上溅上几滴温热的水珠,他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跟宁衍说道说道,就见宁衍整个人灵巧地往水中一滑,整个人登时游出去一丈多远。 宁衍脸上也溅上了点水珠,他随意地抹了一把脸,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皇叔。宁衍笑道:反正伺候的人都在外院,这里也没有旁人,就别拘着了,不若也下来痛痛快快地玩儿一场。 第233章 江山也好,岁月也罢,我都愿与皇叔共享。 宁怀瑾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再这么毫无底线地跟宁衍厮混下去,他迟早会从一个好模好样的忠臣良将,真的变成肆意媚上的权臣。 若是放在两年前,若是有人跟他说,他有朝一日会在不年不节的时候将宁衍拐出宫游赏花林,还在温泉里跟他扑腾打闹了小半日,宁怀瑾一定觉得对方脑子坏了。 然而事实倒比他想象得还离谱,恭亲王不但拐着小陛下不务正业,甚至还自己送上了门,陪着他好好地闹了个痛快。 思及此,宁怀瑾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心说江晓寒当初还劝他放下心事安心做个宠臣,现在看来,江大人实属多虑就凭宁衍这个性子,想要磨掉他的底线,那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 第420页 皇叔想什么呢?宁衍餍足地依靠在池壁上,笑眯眯地转头看着他,问道:这半晌都没听你说话了。 臣只是忽然反应过来一个问题以前若有臣子上书陛下请陛下出门游玩,臣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有意引诱陛下不务正业,玩乐丧志。结果现在臣自己倒是首当其冲起来,还并不觉得有错。宁怀瑾有气无力地说:宽以待己,严已律人,可见世人都是只看他人不是的俗人。 宁衍扑哧一声被他逗笑了,探身拉过水面上漂浮的木托盘,拿起酒盏来亲亲热热地喂了他一口酒。 少胡说了。宁衍半真半假地调笑道:这怎么能一样,他们是引我玩物丧志,皇叔是引我不早 宁衍后半句调戏的话没说出口,就被宁怀瑾撩过来的几滴水花打断了。 口无遮拦。宁怀瑾说。 宁衍也不敢真的把他逗急了,连忙眨了眨眼,无辜地笑了笑,把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宁怀瑾瞄了他一眼,也没精力跟他掰扯什么了。说来好笑,他自己虽是行伍出身,但架不住宁衍实在年轻,玩闹起来没个节制不说,还精力十足。宁怀瑾陪他泡了一个来时辰的汤泉,把自己累得够呛。 宁衍也看出来他累了,眨了眨眼,搁下酒杯,往宁怀瑾身边凑了凑,讨好似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宁怀瑾本来半阖着眼睛在养神,见状微微动了动,拉过宁衍的手亲了亲。 别忙了。宁怀瑾说:再泡泡就出去吧,汤泉泡久了小心头晕。 宁衍唔了一声,却并未依言起身,而是伸长了手臂,整个环住了宁怀瑾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半搂进了怀里。 宁衍用手肘撑着池壁,仔细地端详着宁怀瑾的脸,半晌后,忽然毫无征兆地笑了笑。 宁怀瑾疑惑地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宁衍笑了笑,感慨道:就是觉得好像什么都来得太轻易了,像是做梦似的。 宁怀瑾闻言睁开眼睛,无奈地歪着头看了看宁衍,叹息道:恐怕也就只有你自己觉得这一切来得容易。 若是让宁怀瑾来看,他只觉得宁衍从小到大如履薄冰,所得之物哪一件不要他殚精竭虑地抢着攥着。这江山虽非他争抢而来,但从坐上帝位开始,宁衍也没有一天安生过。江山尚且如此,更妄论自己,宁怀瑾实在不知道,宁衍是怎么用这种语气说出轻易二字的。 仿佛他只看到了结果,就能把中间吃过的苦都忘了似的。 宁怀瑾有时候会想,若他早发现宁衍这个内敛的性子,多留意留意他,是否他就能少些不安。 然而往事不可追,追溯往昔已是无用,宁衍怀揣着满腹公私心事无人说,却还能长成现在这个模样,既不自怨自艾,也不排斥冲他敞开心扉,宁怀瑾已然是佩服至极,再没什么不满意的。 我本来想过,若是想要徐徐图之地将皇叔追到手,恐怕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宁衍笑着说道:现在才两年不到,便能跟你蜜里调油地共同游玩,岂不是容易么。 陛下这是什么形容。宁怀瑾挑了挑眉,逗他道:若你觉得这些来得太轻易,叫你如坠梦中没什么真实感,那也不难,等这次回京后,我便搬出宫住回王府,以后每三日见陛下一次,那岂不是唔! 宁怀瑾话还没说完,就被宁衍吻住了。 小陛下原先对不乐意听的话要么插科打诨地遮过去,要么是装听不见,总之是把消极抵抗四个字奉为真理。 然而现在,宁衍显然对此有了新的办法,他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宁怀瑾的下巴,动作间甚至溅起了一片水花。 宁怀瑾猝不及防,整个人坐没坐稳,顺着冰凉的池壁往池底滑了滑,被宁衍拦着腰接住了。 只是这么一来,宁怀瑾的大半重量就都挂着了宁衍的手臂上,他被宁衍按在池边,匆忙间找不到着力的支点,只能被迫一手撑着池壁,一手攥住宁衍的胳膊,整个人像是一尾搁浅的鱼,只能狼狈而艰难地在宁衍的攻势下保持平衡。 宁衍身上雪白的里衣早湿透了,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宁怀瑾一边怕自己握疼了他,一边又怕他抱不住自己,真的滑到池水里去,整个人左右为难,实在是辛苦极了。 温热的水浪轻柔地拍在池壁上,水汽蒸腾间,宁怀瑾只觉得被热气烘得眼前一阵阵地发花,他微微皱了皱眉,有些难受地推了宁衍一把,试图让他适可而止一点。 只可惜宁衍正在兴头上,那肯轻易罢休,只将恭亲王里里外外地品尝了个彻底,才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唇,大发慈悲地放开了他。 那可不行。宁衍得了便宜还卖乖:进了朕的寝宫,自然就是朕的人了。若皇叔要搬,那我只能跟着皇叔一起,略略委屈一点,去住王府了。 宁怀瑾几乎被他气笑了,心说这孩子现在真是越长大越不讲理,偏生他拿他还毫无办法,每每被吃得死死的。 我看陛下倒是精神十足,人也挺高兴的。宁怀瑾说:既然陛下如此容易满足,那看来我倒是省事许多,也不用没事儿琢磨着怎么让你高兴了。 -- 第421页 宁衍正想习惯性地调笑两句,说些什么有皇叔在身边,我自然没什么不高兴的之类的玩笑话,可话到嘴边,他却猛然反应过来,宁怀瑾这个话茬似乎别有深意。 他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宁怀瑾顺过了一口气,自己撑着他的手臂重新坐稳了,然后四下环顾了一圈,伸手捞过岸上散落的外衫,伸手进去摸了摸,从里面摸出一只两指多宽的窄小木盒来。 本来是想游园的时候给你的。宁怀瑾叹了口气,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笑,半真半假地埋怨道:偏你会打岔。 宁衍从看到他莫名掏出只木盒后就有些发懵,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只有眼神跟着他手里的木盒挪来挪去。 陛下绝顶聪明,只要是想记住的事儿,从来都是过目不忘。宁怀瑾摸了摸手里的那只木盒,轻声问道:怎么没琢磨琢磨,我怎么偏偏要今日带你出来玩? 宁衍茫然地看着他,宁怀瑾只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平日里别的事情记得门儿清,偏偏轮到自己就稀里糊涂地,什么都记不住。 陛下忘了?宁怀瑾提醒他:你十六岁那年,就是今日及冠的。 宁衍恍然大悟,他唔了一声,眼神止不住地往宁怀瑾手上乱瞟,试探道:那这个? 宁怀瑾笑了笑,也没卖关子,而是拨开木盒上的小铜锁,将盒盖掀开,把里面的东西亮给他。 宁衍凑上去看了看,才发现那里面装着的竟然是一支簪。 新奇的是,那簪子非金非玉,而是一截梅枝,木枝尾端削尖些许,簪身上涂了一层薄薄的油。 宁怀瑾似乎无意过多打磨伤了灵气,是以梅枝上还留着两朵半开的花苞,宁衍看得新奇,低下头闻了闻,还真的嗅到了一点似有若无的花香。 这是王府梅园里,初春剩下的最后一截花枝了。宁怀瑾笑了笑,说道:可巧,正是陛下亲手栽的那一棵低头。 宁衍一瞬间变得极其乖巧,听话地微微弯腰,矮下了身子。 宁怀瑾撩起他半湿的长发,将他束发的玉簪取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换上了手里这一截梅枝。 你的及冠礼,我当时错过了。现在想来,实在是很不应该。宁怀瑾说:你的及冠礼已经在除夕那天送了你,可还有这一遭没有。我原先本答应过你,要亲自送你去及冠的食言是我的不是,所以我想着,总是要弥补一二。 宁怀瑾说着,已经轻而又轻地重新帮宁衍束好了发,他的指尖留恋似地在那朵梅花苞上一扫而过,转而就着这个姿势捧起了宁衍的脸。 宁衍眨了眨眼,他睫毛上挂着的水珠落下来,宁怀瑾下意识心神一颤,恍惚间还以为看到了一抹泪痕。 然而紧接着他就发现这不过是他转瞬间的错觉因为宁衍不但在笑,还笑得温和满足,比这满树的海棠花还要热烈。 宁怀瑾动作轻柔地替他拂去眼前的水雾,又用拇指擦去了他脸上溅上的水珠。 我曾错过了你的一整个春天,从此之后每每想来,都追悔莫及。宁怀瑾说:这个教训吃得我毕生难忘,以后永不敢再犯了。 所以不得不恳请陛下一件事宁怀瑾认真地说:准我从今以后,都能常伴左右,永不离弃。 朕准了。宁衍郑重:往后人生百年,江山也好,岁月也罢,我都愿与皇叔共享。 正文完。 第234章 【宁越番外(上)】东边日出西边雨 宁越对舒秋雨是一见钟情。 说来或许连宁越自己都不明白,他初见舒秋雨时,是怎么在浮光掠影般的一眼间,就冥冥中认定了就是这个人的。 崇华七年的春天,舒府开了一场花宴,遍邀京城权贵世家的公子小姐一同赏花,当时尚且年幼的宁越也在其列。 舒家大姑娘那年正值豆蔻年华,平生头一次在京中权贵圈子里露脸,帮着舒家夫人打点内务,招待内院的女眷宾客。 因着那封心照不宣的皇室婚约,这些年来舒府一直将舒秋雨藏得很好,关起门来教导得琴棋书画、文采庶务无一不精,乍一亮相便收获了满场赞扬,任谁说起舒家大小姐来,都要赞上两句才貌双全,气度惊人,堪当国母之风。 宁越倒对大人们心里的弯弯绕不清楚,他那时不过八九岁,人还是爱玩爱闹的性子,应了帖子赴宴也不过是为了赏花吃酒,对那位众人称赞的舒家大小姐是左耳进右耳出,半点没记住。 舒府当年靠着舒川的荫封,也算是家大业大,一个园子十来亩,浩浩荡荡地一群人进去,舒清辉招呼完这个招呼那个,也难免没法面面俱到。 而且当时宁衍年纪尚轻,登基年份也尚短,朝中大事大多也握在宁怀瑾手中。恭亲王为了避嫌,向来甚少跟其他宗亲过多往来,更别提宁衍尚留京中的两个同枝兄弟。 宗亲受皇室冷落,就难免有些失势,以至于宁越走走玩玩间落在了队伍最后,竟也没人发觉。 舒府的花园翻修过之后,说得好听是一步一景颇为雅致,说得难听就是乱七八糟。 -- 第422页 宁越跟着朵颜色艳丽的粉蝶跑了两圈,毫无意外地将自己跑丢了。 宁越身边随身跟着的小厮之前被他打发走去拿茶水果子了,现下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再加上舒清辉这园子修得极其刁钻,宁越试着走了走,除了把自己转得更晕之外,是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不过越小王爷何许人也,不过是在个臣子家的花园里迷了路罢了,他自己是半点不慌张,反倒是优哉游哉地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连赏景带找路,看着是一点也不着急。 按理说,今日舒府有宴席,园子里伺候的下人应该不少,可不知宁越的运气是好还是坏,他直走了有小半个时辰,还是没见到半个人影。 宁越到底年纪小,逛了这一会儿已经有些累了,心里也有些着急起来,只想找个地方落脚。 可巧这时候他正逛到一片水边,隐隐约约听得对岸处似乎有歌舞声作响。 有歌舞饮宴就必然有人,宁越精神一震,连忙四处看了看,想要找到条近路去往对面。 然而就在这一眼之间,宁越猛然间看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那道九曲木桥上,正站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年轻少女。 那是宁越见到舒秋雨的第一眼。 很多年以后,宁越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眼的模样,他仍记得那天风暖水清,舒秋雨半侧着身,正站在桥上。她身边的侍女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她便抿着唇吃吃地笑起来,然后抬起头,望向头上晴好的天。 那天的阳光极其亮眼,舒秋雨微微眯起眼睛,下意识伸出右手遮着阳光。 阳光从她指缝中洒落下来,有一缕正落在她耳边,将她那日带着的湖水蓝耳坠映得闪闪发光。 当时年幼的宁越尚不知什么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也不明白什么叫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瞬间如同顽石开了灵窍,仿佛这眼前的天啊水啊,都开始变得有颜色,有温度起来。 水岸另一头的桃花开得正好,风过间花瓣落于水面。在宁越的视线里,有那么一朵恰恰好穿过舒秋雨的指尖,落在了水里,荡起两圈水纹。 若我是那朵花就好了,宁越突兀地想,哪怕不能真的落于她的指尖,只在世人眼里这么一过,也算是此生圆满。 宁越不知道自己这个念头从何而来,但这念头出现得水到渠成又顺理成章,仿佛天经地义就该如此一般。 若凭心而论,舒秋雨的长相并不算是顶顶精致美貌的,但她好看得温暖又柔和,在此情此景下犹如九天仙女落入凡尘,几乎是无一处不合宁越的眼缘。 就在这一瞬间,宁越心里忽然有了个长相厮守的概念。 他年幼,经事也少,虽然从小到大听了不少戏文话本,却大多只是懵懵懂懂,不解其意。但只在这一刻,宁越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世上总有才子佳人分明隔着家世门第,却也偏偏执拗地想要在一起。 彼时宁越还不知道,桥上那个漂亮少女就是舒家大姑娘舒秋雨,他呆呆愣愣地看了对方半天,等到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一只脚踏上了九曲桥。 倒是舒秋雨先发现了他,舒秋雨也没想到,内院中竟会闯进来一个外男,见状微微一愣,先是下意识环视了一圈,想看看宁越身边有没有大人跟着。 只可惜她一无所获,什么人也没找见。 今日开宴,府中达官显贵何其之多,舒秋雨之前没怎么见过外人,自然也不认得宁越。不过好在宁越年纪小,就算无意中闯进内宅来也没什么,算不得失礼。 舒秋雨歪着脑袋想了想,带着侍女走到宁越身边,微微弯下身,轻声问道:这位小客人,你是哪家的孩子? 舒秋雨那日穿了一件清丽素雅的水粉色裙装,宁越眼神乱飘,愣是不敢往她脸上看,只能盯着她裙摆处一朵桃花死瞧,下意识把手里的马鞭往背后一藏,说话都变得有些磕绊。 我宁越说:本王是是宁越。 他自称不自称,规矩不规矩地将自报家门说了个四不像,好在舒秋雨冰雪聪明,略愣了愣便反映过来,将面前的孩童跟某个小郡王对上了号。 原来是小王爷。舒秋雨连忙直起身子退后了两步,冲他福了个礼:是小女有眼不识泰山,小王爷勿怪。 不不不宁越急了,连忙摆手道:不怪,不怪。 舒秋雨身后的小侍女被他这没出息的模样逗乐了,扑哧一笑,不由得用帕子掩住了嘴。 舒秋雨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似是在不满她的失礼。 小王爷勿怪,我这个侍女没见过什么世面,并非有意冒犯。舒秋雨温声说:小王爷可是走岔了路?我来唤个下人带您去前面饮宴的地方。 宁越压根没听清她说什么,只一味地狂点头答应。 舒秋雨也没在意,只当对方是个腼腆的性子,于是略略安慰了两句,便连忙打发了附近的小厮来领人。 宁越本已经跟着小厮走出了三步远,可不知怎么地,又胆大包天地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舒秋雨。 小王爷还有何事么?舒秋雨问。 -- 第423页 你能不能能不能短短一句话,被宁越说得吞吞吐吐,他咬了咬牙,话还没说出来,自己耳朵却先红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 贸然询问女子闺名显然不合礼数,但宁越看着还小,舒秋雨也并未觉得冒犯。 宗亲问话,她一个臣女不好直言拒绝,于是舒秋雨想了想,委婉道:臣女就是舒家的女儿,闺名不好同人言,小王爷只要知道,再过三月,等到足下之水漫上沿岸,您便知道臣女的名字了。 一直到往后许久,宁越才明白这句话的巧思。 宁越与舒秋雨的初见匆忙却深刻,正如惊鸿一现,令他久久难忘。 然而那之后很快,宁越便在打听下知道了婚约之事,也知道了舒家大姑娘早是先帝定下的皇后人选,日后是要嫁给他的六哥哥,为中宫国母的。 宁越虽然年幼,许多事都懵懂,但皇室子弟似乎天生懂得什么叫趋利避害,知道该怎么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明哲保身。 准皇后不是一介郡王能够肖想的,别说是示好,就连多看一眼都有越矩之嫌。宁越虽满心失落,却也无可奈何。 从那之后,他再没提起过舒秋雨,无论是明面上还是私下里,他像是将那惊鸿一瞥的春日景深埋在了心里,只当那是上天赐给他的一段奇遇,只可远观,不可强求。 从那之后,宁越再就不怎么接外头的宴请贴了,他不再去各处赏花游玩,喝酒作诗,而是找了别的乐子,大半的时间都泡在马场和猎场里。 因他已经见过了平生所见的最美之景,所以这世间山水,在他眼里也失了几分颜色,让他再提不起兴趣。 正因此,他跟舒秋雨之间相见寥寥,仅有几次无意中撞见舒秋雨,却也都是匆忙间瞥过一眼,从没说得上话。 可正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宁越万万没想到,他那位稳坐帝位的六哥哥,竟然不要舒秋雨。 第235章 【宁越番外(下)】道是无晴却有晴 崇华十五年三月初九,谷雨,宜嫁娶。 世人曾说过,七王爷宁越这个命格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却总是阴差阳错,与权贵之路差上一星半点,生在帝王家既幸也不幸。 不幸是因为他生的时日实在尴尬,因着年幼,帝位的好处一点没捞着。可若说幸,倒也在此处,他年幼不懂事,从明理开始就知道坐在帝位上的合该是他六哥哥,于是从不生什么旁的念想,安分又知礼,所以反倒跟宁衍相处得不错。 这些闲言碎语的,宁越也听过一二,只是都未曾在意。 对他来说,权贵二字不过是束缚枷锁,实在没什么意趣。他胸无大志,自认只要能闲散富贵地一辈子,拿着俸禄安安心心地享乐,就已经知足了。 可连宁越自己也没成想,他命里阴差阳错了一辈子,却偏偏在他最在意的地方阴差阳错地合了他的意。 最初知道宁衍退婚舒秋雨时,宁越有那么一瞬间是狂喜的,可紧接着,那股喜就被更大的忧吞没了。 宁衍为何要退婚?退婚之后,可允许舒秋雨自许人家? 宁越这辈子从来没像那段时间一样绞尽脑汁地揣测过圣意,他那时候在家几乎要把脑仁想破了,把宁衍的性子反过来倒过去地琢磨了许多遍,生怕他此举中有什么深意。 好在后来舒秋雨受封内司女官,才让宁越松了口气。 但是对宁越来说,舒秋雨是他少年绮梦中惊鸿一瞥的仙子,他对她心生爱慕,却不敢贸然打扰。 彼时宁越已经长大许多,朝中诸事和人情世故也隐隐明白了许多,他心里清楚,就算是宁衍一时不娶舒秋雨,那舒秋雨也不是旁人能够觊觎的。 先不说她身为内司女官手掌权柄,就只因她曾经与宁衍有过婚约这一点,宁越就不能贸然与她扯上关系。 否则说得好听是情难自已所以越矩,说得难听了,便有勾结之嫌。 在这天下里,男子总是更多便利,旁人不会说越小王爷胡闹,只会说舒秋雨狐媚。 宁越拿舒秋雨当心尖上的月神,自然不肯将此脏水泼到她脑袋上,于是只想着歇了心思,只见她一辈子平安喜乐也就罢了。 只可惜,他这点微末的愿望也没达成。 朝中事风云变幻,舒家本就是大厦将倾,可偏偏舒清辉一叶障目,非但不肯及时收手,反而变本加厉。 宁越看得心焦,暗地里差人提点过两次,可舒清辉自己困在往日的荣光里疯了魔,不肯承认自己不如舒川,以至于一意孤行,最终覆水难收。 舒家一朝落魄,舒秋雨也跟着从云端跌进了泥潭,从京中人人称赞的舒家大小姐变成了罪臣之女。 但好在,宁越还有法子救她。 宁越无数次地庆幸过,好像他人生前十几年的无数次阴差阳错,都是为了这一刻来的。 若是今日他手里掌管权柄,亦或是身处高位,那宁衍无论如何不会同意他往舒秋雨之事中插上一点手。 偏偏他是个毫无出息的闲散王爷,偏偏他是朝中内外最没存在感的那位宗亲。 幸好,幸好宁越想。 其实舒秋雨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入了宁越的眼,好让她在没了家世荫封之后,还能被宁越这么惦记着。 -- 第424页 舒家一招落败,满盘皆输,输得彻彻底底。君威如雷霆万钧,直将舒家拆得七零八落,舒秋雨虽不觉得怨恨愤懑,却也心有余悸。 是以宁越第一次正式登门向她求亲时,她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臣女出身罪臣之家,虽陛下宽厚,得以高抬贵手,准许臣女戴罪立功,但臣女已是惭愧至极,不敢肖想其他。舒秋雨说:越小王爷正当盛年,日后该有更好的姻缘相配才是。 宁越当时站在二门外,与舒秋雨之间隔着一道月门。他分明已经长大了,可一见着舒秋雨,还是会转瞬间变回当年那个迷路的幼童,笨嘴拙舌的,说什么都好像不对。 他没跟舒秋雨说他进宫求宁衍求情的事,也没再多说什么爱慕之言,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马鞭挂在一旁的树梢上,然后冲着舒秋雨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舒秋雨以为他是一时兴起,却不想越小王爷人不大,却长性,从那以后便三不五时地就差人送些小玩意来,只说是给她解闷来的。 宁越无疑是想娶舒秋雨的,从当年九曲长桥上那一眼开始,宁越就再没走出那个春天。 可他不想以权压人,更不想趁着舒府没落来威逼舒秋雨,于是只咬着牙恪守礼节,除了三不五时地进宫去烦宁衍之外,倒没敢在舒秋雨面前露了什么端倪。 可舒秋雨到底也不是个泥巴做的人,宁越这样见天地围着她打转,她也不是一点不动容,天长日久间,态度难免松动许多,人也生出了几分真心情谊来。 崇华十四年的夏天,越小王爷终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先去偷偷摸摸地跟宁衍打了招呼,然后带着纳采礼登了舒府的门。 舒府没有长辈,就只剩下舒秋雨一人撑着,所以虽然于理不合,但也只能舒姑娘亲自出来招待。 宁越的礼数量中规中矩,既不华丽,也没有太多排场,只是按照亲王妃的惯例,满满当当地摆了一院子。 舒秋雨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满,对她来说,宁越肯真的娶她做正室,就已经是她的福分了,没得在礼单上挑拣什么在意不在意。 然而越小王爷似乎不这么想,他捧着个盒子站在最前头,有些紧张地攥了攥手指,生怕她觉得自己唐突。 舒姐姐,毕竟有你父亲的缘故拦在前面,有些事我也要给皇兄面子,不好做得太张扬了。宁越忐忑地看了一眼舒秋雨的表情,小声说:不过你放心,虽然皇兄不许我入赘,但我已经跟他说好了。若你肯点头嫁我,从此以后,咱们王府就只有你一个主母,我不纳妾,也绝不收什么通房美姬,以后王府的什么东西,是我的就是你的。 舒秋雨微微一愣。 她是没想到宁越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只是 小王爷。舒秋雨认真地道:你也叫我一声舒姐姐,便应该知道,我比你大上好几岁。今日你见我心生喜欢,可来日天长地久,我迟早有容颜老去的那一天,到那时你若后悔,恐怕你我都会白白错付光阴。 我我以后,一定像皇兄对皇叔一样,对你也好。宁越说。 他这句话说得磕磕巴巴,说完后自己也懊恼地皱了皱眉,只觉得宁衍说得是没错,他真是没出息,若是这样连句求爱都说不明白,以后怎么让舒秋雨放心依赖他。 于是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冲着满院子的下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推开三步远。 其实那些东西都不要紧,都是份例的东西。宁越说着将手里的盒子往舒秋雨那边递了递,小声说:这才是我想给你的,舒姐姐。 舒秋雨不解其意,她疑惑地看了宁越一眼,然后伸手掀开了盒盖。 盖子中装着一朵干枯的桃花。 这朵花显然干枯已久,也不知道宁越是怎么保存的,还能勉强看出花朵的原貌。只是脆得十分厉害,仿佛碰一碰就要掉渣。 舒秋雨疑惑道:这是? 这是我初见舒姐姐时,留下的念想。宁越说:我其实也也爱慕你许多年了。 那日舒秋雨走后,宁越鬼使神差地又绕回那片湖边,然后将那朵桃花从水面里捞了出来。 他寻花的时候懵懵懂懂,也不知道自己此举为何,只知道随心而为,于是就这么干了。 舒秋雨尚不知那一天的自己究竟在宁越心里留下了何等印象,但她心里明白,错过了宁越,恐怕她此生也再寻不到良人了。 宁越虽然年轻,但他也不是看不出来舒秋雨的心思。但对他来说这都无所谓,只要舒秋雨点头,往后天长日久的,他总能让她放下心防。 宁越求娶舒秋雨的心思早已有之,聘礼早就预备在了府中,只等着舒秋雨点了头就送来。 他二人的婚期是宁越亲自去求宁衍定的,就定在谷雨那一日。 那日恰巧下了一场绵绵春雨,不大,也无须撑伞。宁越骑着马,在细雨如丝中将舒秋雨从舒府迎了出来,娶回了自己府中。 娶了个罪臣之女,几乎等同于宁越仕途无望,那日婚宴有些冷清,除了亲近之人之外,宁越并未给朝臣多下帖子。 宁衍也没亲自来,只有宁怀瑾上门送了份礼,喝了一盏酒便走了。 -- 第425页 前头宴席散的早,宁越也没喝多少酒,回房时还是神智清明的。只是当他见着身着喜服的舒秋雨时,还是难免看得痴了。 世人皆说他糊涂,被个女子迷了心窍,从而自断前程。可宁越却觉得,这样的所谓前程,他断得很欢喜。 比起鲜花锦簇烈火烹油般的一生,他宁可像现在这样,拉着自己心上人的手,与她赏景看灯,看四季轮转,花开花落。 我知道你现在还是心有顾虑。宁越借着一点酒劲,大胆地说:舒姐姐,我承认,我在这个关口娶你,也是有想要离开朝堂之意但是我对你的心是真的,说过的话也都做数,以后不管外头怎么样,咱们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我选今天成亲,也是想告诉你,秋雨二字萧索,但有了我就不怕了。宁越小声说:我会像今日一样,好好珍重你,爱护你,叫你往后的日子,都如春雨般潇洒快活。 从今往后,我们还有好日子。 第236章 【江氏兄妹番外(上)】人生到处知何似 崇华十六年春,国师景湛向当今天子辞行。 我要回昆仑去了。景湛说。 他年轻的发小从书案后抬起头来,上上下下地扫了他一眼,没问原因,只是问道:去多久? 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景湛说。 唔宁衍搁下笔,笑着说:这么久? 我不在京中这些日子,国师府诸事有我师父打点,陛下无须担心。景湛顿了顿,认真道:当年,我师父是从出世到入世,现在换了我,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陛下。景湛抖了抖袍袖,难得给宁衍行了个大礼,郑重道:臣要去寻臣的道了。 宁衍没拦着他。 对昆仑这样的修道之人来说,长久待在繁华锦绣的方寸之地不是好事,景湛已经用十多年看过了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利,所以接下来,他就需要自己走下神坛,去看那些他俯视不到的东西。 惊蛰那日,景湛从江府启程。 他没有带随从,也没带任何亲卫,只是换下了他身上做工精良的国师袍,用一条朴素的发带束起长发,只带着一柄剑和一个包袱,就这么上了路。 颜清和江晓寒都没有去送他,除了让江墨偷偷摸摸往他包袱里塞了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之外,这两位长辈都没表现出任何不舍之意。 出了京城,就再没人认识这位名震天下的国师了,景湛一路行一路走,所见所闻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小事。 他谨记着颜清的吩咐,一路走得很慢,从不雇车,若路遇趣事便停下,直等到事情过了才又启程上路。 景湛十多年没出京城,最初见什么都新鲜,前一两个月几乎未曾走上多少路程,直到后来寻常事见得多了,才渐渐加快了脚步。 他这一路上几乎从不拒绝旁人的求助,其中有的是真心实意收获了谢意,也有的是被人好心当成驴肝肺。 甚至于,还被骗过几次。 渐渐地,景湛开始发现,世间的阴谋诡计并不全都是朝中那样精心排布步步谋算的陷阱,也有一看就很拙劣的谎言。 上到王公贵族,下到三教九流,各人各有各的善法,也各有各的恶法。 离京前,颜清曾有一次关起门来与他深谈。 那天京中下了一场小雨,微凉的风从窗缝里灌进来,窗边的烛火被风吹得左摇右晃,颜清坐在景湛对面,伸手给他倒了一盏茶。 白牡丹的茶香清丽甘甜,景湛垂着眼,发现茶汤中落了一根细小的茶梗,正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这天下是什么样的?颜清问。 景湛没想到颜清会忽然开口问他这样一个问题,顿时语塞了片刻,什么也没回答出来。 颜清倒也不着急,一直等着他的下文。 景湛沉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颜清给他的又一个课业。 天下安定,百姓康宁,是难得的好光景。景湛说:虽有征伐之象,却也无伤大雅。 颜清摇了摇头。 景湛不知道这个答案有哪里不太对,他疑惑地看着颜清,想等着对方给他解答。 然而颜清这次没有像以往一样点拨他,而是抬了抬下巴,说道:喝茶。 景湛一头雾水,却也乖乖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的眼界太大了,大到只看得见着江河湖海。颜清又给他添了一杯茶,顿了顿,说道:回昆仑吧。 景湛不解其意,那时候他还有些不明白。 昆仑高山,除了树就是雪,高山之上,分明只会让人眼界更宽。 他当时也追问过颜清,可颜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发,转而走了。 直到后来,景湛才慢慢明白,昆仑之上确实只有高山积雪,可回昆仑的路上,却有许多值得他细琢磨的事情。 这一路上,景湛用手里的铜板替目不识丁的农户卜过卦算过命数,也用手里的剑救过要被强卖进青楼的农家女子。 他陪着农户找过丢失的牛羊,帮人谋过营生,替人还过债,也吃过素味平生之人的路宴酒。 -- 第426页 说来好笑,堂堂昆仑出身的当朝国师,手里的卦签现在算得不是天下之事,而是寻常平民的婚丧嫁娶。 他渐渐开始明白颜清的用意,也明白了颜清究竟想要他看什么。 从京城到昆仑路远迢迢,可景湛走得很悠闲。 不过令景湛有些意外的是,他途径蜀中,居然还半路上撞见了江凌。 那天他刚进城,在城中最大的酒楼落了脚。 傍晚华灯初上,景湛正坐在酒楼二楼的雅间里等着上菜,就听见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我看你还敢往哪跑! 他几乎瞬间就认出了江凌的声音,只是还没等看看情况,就听路上一阵乒乓声。紧接着,景湛就听一个男人哀叫了两声小姑奶奶。 景湛: 他无奈至极地收起手里的折扇,施施然起身,走到雅间的阳台上,倚着栏杆往下看了看。 江二小姐穿着一身红衣,足下踩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矮小男人。她手里的剑未曾出鞘,只用剑柄松松地抵在那男人的肩胛骨上,威胁性十足。 景湛叹了口气,开口叫她:小妹。 江凌循声抬头,见到他时先是一愣,紧接着笑道:哥,你怎么在这。 景湛无意跟她在大街上当这一群围观者的面唠家常,于是扬了扬下巴,问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江凌说起这事儿就生气,足下不禁用了点力气,将那男人踩得嗷嗷直叫,她没好气地用剑柄点了点那男人,骂道:这是个采花贼,头先在遂宁那边糟蹋了许多姑娘,我追了他两座城,这才追到。 景湛听懂了,他回到雅间里,又唤来小二,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去赔偿底下的摊贩损失,然后叫他带个话儿,说是让下面那位姑娘忙完了上来找他一趟。 那小二依言去了,半个时辰后,江凌蹬蹬蹬地上来,进门什么也没说,先是灌了一杯酒。 事儿办完了?景湛问。 办完了。江凌说:已经送去官府了。 景湛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一年未见的小妹,江凌显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不能再用孩子来形容了。 她长身玉立,长发高高地束成马尾,只用了一支朴素的玉簪固定。她穿着一件利索的红衣,袖口环着箭袖扣,腰上拦着一条巴掌宽的皮质腰带,浑身上下未着钗环,只在腰间挂着那块象征着奉旨游历的麒麟佩。 她看起来飒飒英姿,显然在长年累月的江湖游历中磨砺了性子,再不是那个会为了根糖葫芦坐地大哭的小丫头了。 不过话说回来,哥,你怎么在这?江凌问。 我回昆仑。景湛说。 回昆仑做什么?江凌奇怪道。 景湛将颜清的话跟她略提了提,江凌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说:既然是爹爹说的,想必有道理。 那你呢,你去哪?景湛说。 我刚从边城回来,准备改道去江南。江凌说:我想去走走父亲和爹当年走过的路。 景湛有些意外。 他一直以为江凌都是对哪儿有兴趣就往哪里跑,却不想她已经在漫漫长路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为什么?景湛问。 因为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江凌说。 江二姑娘低下头,捏着手里的酒杯转了转,她看起来很困惑,似乎被什么困扰了许久。 这个问题显然不是寻常人能给他答案的,以至于在江凌心里压了许久,她也没想出个名目。 哥哥,我不明白。江凌说:天道为公,可为何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为什么衍哥哥生来便是真龙天子,掌管天下;为什么有人却生来就是奴仆,要一辈子卑躬屈膝,居于人下。 景湛一时被她问住了。 那些人命天定之类的话江凌自己也明白,景湛也知道,她想听的不是这个,她困惑之处不在于此问之上,所以也无法自答。 景湛忽然明白,为什么江凌看起来比他更像个出尘之人了。 这是因为她于道上有自己的看法,她悟性极高,心思细腻,在景湛还没彻底明白什么叫天下人时,她已经开始困惑于此了。 你问过义父吗?景湛问。 没有。江凌摇了摇头,说道:父亲不能给我解惑,爹爹也不行。他们只会跟我说,叫我自己去看,去想,去琢磨。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大彻大悟也就罢了,若是不行,那就说明我不必执着于此。 景湛忽然发现,他江凌不愧是一脉相生的亲兄妹。 在命运转折的那一刹那,他跟江凌分明走向了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路,可行至今日,他却莫名地与她殊途同归了。 他忽然释然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江凌身边,摸了摸她的鬓发。 哥哥也不明白。景湛说:所以我才要去寻找答案。 第237章 【江氏兄妹番外(下)】应似飞鸿踏雪泥 那日一别,景湛继续西行去昆仑,而江凌则向东去了江南。 -- 第427页 这些年来,江凌已经天南海北地去过了许多地方,北到西北联防府,南到沿海一带,西至昆仑,东到幽州,几乎没什么地方是江二小姐没走过的。 在跟景湛碰头之前,江凌刚刚从边城回来。 近几年来,边城战事不宁。虽说有谢珏坐阵,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但也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异族隔着子母河虎视眈眈,狼似地盯着中原子民这一亩三分地。 江凌去的时候不好,正赶上初春时节,边境的水还没化冻,对岸的异族隔三差五地过来打秋风,忙得谢珏焦头烂额。 江二小姐没去打扰谢将军公干,而是自己揣了点散碎银两,跟着个卖皮子的商队走了一路。 她从西北联防府起,一直跟着人家商队走到边城,从初春走到盛夏,路过了无数村镇,还路过了一处埋骨坡。 那地方离边城不远,是片突兀的荒沙地。据商队中人说,沙地里地势显不出高低,那处看着平坦,实则是整片沙地的最低处。若是两国交界处起了战事,尸骨来不及收敛,天长地久,就都会汇聚在此处,被一层一层的黄沙埋上。 是以那处不生草木,也没有人敢往那去。 商队的老板娘是个北方姑娘,当时见江凌年岁不大,言语间还逗了逗她,说是叫她晚上千万盖好被子蒙好头,省得听见那边传来的白骨哭声。 江凌当时笑了笑,没说话。 商队的老板娘只以为她被自己吓到了,还哎哟一声,连忙哄了她两句,叫她千万别当真,自己都是胡说的云云。 然而老板娘并不晓得,当天入了夜后,江凌便孤身一人折返了回去。 埋骨坡身处荒地中央,却很好辨认。或许是地势原因,也或许是真有英灵在此,深夜风起时路过埋骨坡,还真的能听见似怨似愁的呜咽声。 江凌在那处转了两圈,然后无意中从沙堆里发现了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甲片。 那枚甲片江凌很是眼熟,正是谢家军的制式。江凌伸手抹掉了上面沾染的沙土,才发现那甲片上刻着刘二两个字。 这应该是某个士兵的的名字,江凌想了想,将这片甲片揣了起来,然后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沙砾,冲着那处行了个礼。 说来神奇,寻常人避之不及的死亡一词与她而言,好像并没有什么忌讳。 在江凌眼里,生老病死不过是世间常事,跟吃饭喝水没什么两样。对她而言,既然生值得尊敬,那么死也一样。 这张甲片后来被江凌带去了边城,托人带给了谢珏。至于谢珏怎么处置它的,江凌没有再问。 江凌进入江南两府时,已经是秋末了。 她进城那日正赶上一个雨天,秋末冬初的冷雨凉的刺骨,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还在冒雨做苦活的力工还披着蓑衣在街上来去匆匆。 江凌执着一把油纸伞,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阴差阳错地拐上了一条小路,走到了一座三清观门前。 观门大开着,里面是个两进的院子,江凌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 主殿里供奉着三清像,旁边搁着一张香案,有个年迈的老道士正坐在桌后头打着瞌睡。 江凌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收了伞,走到蒲团边跪下,拜了三拜。 拜神的铜磬忽然响了一声,江凌抬起头,才发现那老道士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姑娘,来了就是缘分,不如求上一卦。老道士笑着说:百试百灵。 不必了。江凌礼貌地拒绝道。 颜清也好景湛也罢,平日里算卦求签的,江凌也看过太多了,对此没什么兴趣。 命也好运也罢,若是什么都清楚明白,那日子也过得太没意思了。 既到此处,就是缘分。老道士笑着捻了捻长须,说道:姑娘,你只自去摇上一卦,若看了签文想解,我便解与你听。若不想解,我也分文不取。 江凌本想再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又改了主意。她转过头,看了看座上那几尊色彩斑驳的三清像,到底还是跪了回去,从香案上拿起了签筒。 老道士笑而不语,只见江凌晃了两下签筒,便有一根从中掉落出来,落于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江凌既不在乎富贵权势,也对姻缘没什么感觉,自觉没什么所求之物,哪怕是摇签的时候也是心里空空。 然而签文落下时,她却莫名想起了在蜀中那日,与景湛酒楼一会时,问他的那个问题。 思及此,这道签文终于让江凌提起了一点兴趣,她放下签筒,捻着那根签站起身来,看了看上头的签文。 这是一根中上签,上书两行小字。 非玄非妙,非深非浅;非彼非此,非生非死。 江凌将这枚签文递给那老道士,老道士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饶有兴致地唔了一声,笑着道:姑娘求什么了? 什么也没求。江凌说:但求解惑。 老道士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答案,只问道:那可需解签? 不必了。江凌笑着道:我已经明白了,多谢。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搁在案上,笑着道:多谢解惑,一点心意,请笑纳吧。 -- 第428页 江凌说着拱拱手,提着剑转身走了。 那老道士捻了捻长须,在她后头喊了一嗓子。 姑娘留下银钱,可是要我修庙描像? 江凌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说道:木石瓦块有什么要紧,是叫你拿去吃点好的 老道士顿时哈哈大笑。 江凌在平江府又呆了两三天。 江府在平江的宅邸还有下人年年打扫修缮,江凌这次回去,还去自己儿时住的小楼里转了一圈,寻宝似地从妆台下面的小匣子里找到了当初背着江晓寒藏的一把小匕首。 十多年过去,江二小姐已经从一个没人膝盖大的小豆丁长成了个大姑娘,然而心性还是时高时低,她美滋滋地把这柄匕首收了起来,准备来日回京城时,拿给江晓寒显摆显摆。 大雨过后,外头天气转凉,江凌有心在冬月前赶回京中过年,所以便没再多留,而是尽早动身了。 行至平江城外两百里时,天上忽然又飘起了雨,可巧江凌乘的车也陷进了泥潭里,是半步也走不动了。 好在一旁就有处村庄可供落脚,江凌将马拴在一边,从怀里数了些散碎银两握在掌心,挑了间院中有女人衣物的农户敲了敲门。 好在乡野村户为人大多朴实,开门的农妇没要江凌的银钱不说,还给她匀了一碗热汤出来。 女侠是过路的吧。那农妇手里摘着菜,笑着问:可要去哪? 去江宁。江凌说。 江宁可是个好地方。那农妇笑着说:水好米好,养人呢。 江凌笑了笑,顺着说道:我瞧此处也不错,一路行来,外头果树菜地不知几何,村中家家青砖黑瓦,瞧着也富裕对了,我在此落脚,还不知此处是何地? 哎呀,我们这小地方,哪值得您夸。那农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此处家家姓刘,就唤刘家村。 说话间,外头也雨也停了,恰巧江凌也喝完了那碗热汤。 她站起身来,礼貌地冲那农妇道了谢,然后留下了一两碎银,便重新告辞上了路。 她在毫无所觉下与她的来处短暂地擦肩而过,现在要往她的去处去了。 那根卦签已经给了她点拨,接下来的一切,则需要她自己去悟。 昆仑山上常年积雪不化,景湛在京中住了十多年,最初回昆仑时,还安静得有些不适应。 但他毕竟是颜清的徒弟,心境不似旁人,只在山上待了一月有余便适应了。 深山安静,只有草木虫鱼作伴,景湛春日煎茶,冬日煮酒,闲暇时与白鹤同游昆仑山,竟也过得怡然自在。 他的心渐渐在这样的安静中逐渐沉淀下来,心中的琐碎杂念也越来越少。他观星卜算之类的课业日有进益,酿酒做茶的手艺也比先前强了许多。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景湛最初只觉得这日子过得闲适而已,可直到他在这山中住了两年,他才算终于明白颜清的话。 因为从某一天开始,他发现他看到的东西似乎多了起来。 他渐渐能看到风动时的痕迹,也能看见春夏之交时,山中草木生长时的模样。山中寒潭的谭底有一块酷似墨玉的鹅卵石,两年过去,已经被锦鲤的尾巴扫出了一个小小的窝坑。 春日里的露珠,冬日里的霜雪,景湛坐在昆仑山腰上那块不积雪的岩石上,看云看花,也看着云雾中的雨丝落下。 他在安静和独处中寻找到了一种近乎玄妙的境界,使得他能轻而易举地跟这世间的草木鱼虫连接起来。 两年后的某一天,景湛一日晨起,却见外头的白鹤口中衔了一封信。 他意外地结果信件,才发现那是江凌寄来的。 他兄妹俩上次见面后已是两年过去,景湛拆信时,也不免有些期待,想看看两年多的功夫里,江凌有什么长进。 景湛撕开信封,却见信上寥寥几语。 哥哥,彼时你我皆惑的那个问题,我已寻到了答案。江凌在信中写:这世间众生皆平等,实在不必执着于身份枷锁。躯壳也好,魂灵也罢,百年后,不过都是轻飘飘一缕尘埃。 然身躯可毁,众生却永不断绝,正如日月,正如你我。 第238章 【主线番外(上)】了却君王天下事 崇华十八年盛夏,疏勒河以东百余里,边疆守军大营。 一封和书随一柄断折的长刀一起送进了中军大帐,就搁在宁衍的书案之上。和书上的中原字文歪歪扭扭,落款写得是阿册那齐格。 随和书一起回来的是谢珏的副将,名叫关重的,进门时就是一脸喜色,开口就是报喜。 恭喜陛下。关重说:对面的可汗送来了和书,说是愿以六百头牛羊,三百里土地向陛下求和。从今后愿与陛下永以为好,退守草原,再不犯边境一毫一厘。 宁衍伸手捻起那张写得歪歪扭扭的和书看了一会儿,轻蔑地笑了笑,将纸页往桌上一摊,说道:他就这点出息? 关重闻言也笑,拱手说道:这仗打了一年半,估摸着他们也是元气大伤,拿不出再多东西来了。 对面大约也没想到,年轻轻的小陛下完全不顾惜什么叫仁爱之名,还真的能为了边城那仨瓜俩枣动兵。 -- 第429页 崇华十七年的冬日,彼时宁衍刚过了二十三岁生日,就听说边境又遭侵袭,对面的突厥人打了一场突袭,袭击了边城几个不大不小的村镇,抢了银钱米粮不说,还杀了十来个人。 消息传回京时正是年关岁尾,当时宁衍未曾多说,只将这事儿收了起来。 众臣只当这又是小打小闹,谁知等来年开了朝头一件事,宁衍便将这封军报摆在了台面上,明言想要用兵。 当时朝中意见左右相悖,有的从头到尾都站着宁衍一方,还有的则是觉得这类事连年皆有,每次动兵都规模不大,谢珏一人在边疆就能解决,不必兴师动众地动兵,反倒伤了两国和气,平白起战事。 当时宁衍原本支着脑袋坐在龙椅上看朝中吵成一团,可直到听了这一句,他才开了口。 人家拿咱们当友好邻邦了吗?宁衍缓缓问。 他这句话问得语气不重,甚至称得上和善,然而愣是说得方才那人哑口无言,半句话不敢说。 到底对面的突厥人跟李大人是一脉同胞,还是枉死的边城子民是?宁衍又问。 宁衍说这话时眼角微弯,笑得和和气气,然而却听得人无端一寒。李大人甚至觉得,要是他再说半句,宁衍就会直接把他送去对面突厥,让他好好去跟那群突厥人做手足。 也正是这么一问,满朝文武就都明白了宁衍压根没想议事,他是真的想打。 先帝在时,突厥尚且不够安分,但好歹也都是小打小闹,不曾伤人。先帝仁厚,不想真的断人后路,愿意对他们有所宽宏。宁衍环视一圈,缓缓道:但这些年来,异族肆意妄为,变本加厉,现下竟敢在我朝土地上屠戮朕的子民我若是还能再忍,倒不如把江山都拱手送人算了。 群臣也不是听不出宁衍的言外之意现下朝中安稳,国库充盈,若这时候都不敢下手动兵,那宁衍就是个软骨头了。 那日之后半年,宁衍就一封罪书送去了突厥,最初对面还以为宁衍只是抖抖威风罢了,仗着兵强马壮,很没将他放在眼里。 可后来发现宁衍居然是认真的时,倒也晚了。 这场仗打了一年多,宁衍亲征也有半年了,手里这封和书不是他收到的第一封,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封。 宁衍屈指敲了敲桌面,笑道:不过他说的话,你信吗? 关重拿不太好这个回答的度。 宁衍有此一问,八成是不信的,然而若是这话有他来说,又好像有劝说宁衍继续用兵的嫌疑,怎么说似乎都不大妥。 朕是不信。好像宁衍没为难他,很快便说道:异族就是如此,打不过了就求和,安生个几年,把自己养得膘肥马壮了,就自己撕毁和书。不重信守诺的,早见得多了。 那陛下的意思是?关重试探问道。 若是不让阿册那狠狠地大出一回血,他八成不知道什么叫教训。宁衍说:只有知道疼了,他才知道,若敢再往朕这里伸爪子,朕便剁了他的脑袋。 其实对面的突厥人大约也没想过宁衍是个这么不好说话儿的主。 草原上一到了秋冬时日,钱粮就吃紧,宁衍背后有偌大的江山撑着,想要银钱有国库,想要米粮有江南两府顶着,可突厥却不成,这仗一打起来没完,别说是去边城抢粮,就是想像以往一样乔装去边城做点小买卖都难。 这眼瞅着再有几个月夏天又要过去,对面的突厥可汗心里八成也急了,这一个月里送来的和书都有两三封了。 也不怪宁衍看不起他,这位可汗是个勤俭节约的主儿,每次加价都加的极为吝啬,五十三十的加,比菜场卖猪肉的还不如。 告诉他,什么时候学好了中原话,知道把和书换成降书了,再送来给朕看吧。宁衍说。 这恐怕有点难关重实话实说道:突厥最是烈性,恐怕不肯轻易屈服人下。 那就打吧。宁衍说:什么时候打到真伤筋动骨了,什么时候就该服了。 打了一年半的交道,虽未见过面,但宁衍也算是对河对岸的那位对手颇有了解了。 突厥现任的可汗原本是他爹最不看重的一个孩子,早年寂寂无名,扔在王室人堆里都找不着这么个人。 可就是这么个窝囊废,却在老可汗咽气那天突然露出獠牙。那日他爹还没死成,他就令人围了帐子,将王帐内外的守军杀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先是宰了跟自己同父异母的大哥,然后霸占了兄嫂,连带着捅死了大哥襁褓中的孩子。最后硬是威逼利诱在场的几部首领,拥他上了位。 此等手段,阴险狠辣,宁衍虽对此手段不能苟同,但也着实佩服。 所以宁衍也恰恰明白,这样的人,绝不会争一时意气,来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他应是最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之人,哪怕是要一时忍辱负重,他也会拼着自己的自尊不要,要留下手里最有用的剑。 所以,若是时机到了,对面必定会求降,至于是赔款还是称臣,对那位可汗来说,只要不碰到他的底线,他是不会在乎的。 但宁衍并不在意这个,对他而言,异族究竟是心服还是口服,对他都不重要。 -- 第430页 只要对方肯退上一步,宁衍就能一辈子把他压在属臣的位置上爬不起来。对付这样的人,只要比他还狠还辣,他便翻不出什么天大的浪来。 关重身为前线将领,打自然是比和要舒爽。 边城苦突厥久矣,总拿这些抢了就跑的小人没有办法,现下宁衍要跟对面硬杠到底,血债血偿,关重自然十万个乐意。 宁衍将那封和书随手丢进了一旁的灯罩里烧成了灰,他摘下腕子上的串珠,放在手里捻了捻,问道:他们打到哪了? 疏勒河对岸五百里,将军昨夜在那暂且扎了营。关重说。 差不多了。宁衍说:再追就要进山了,先缓缓,别叫人家包了饺子。 关重应了声是。 对了。宁衍说:眼瞅夏至了,给前线送点凉水面,打仗是打仗,日子是日子,也叫前线的将士们跟着一起应个景。 崇华帝的心意送达前线时,恰巧谢珏和宁怀瑾都在营中。 突厥刚被打退百里,谢珏有心休养生息,便没再多追,而是挑了个安静的地方安营扎寨。 他们营寨附近有一条小河,是子母河的一条支流,水不深,却胜在干净清凉。宁怀瑾闲暇时,也常来这附近走走。 这仗估计打不长了。谢珏半跪在河边,撩起河水擦了擦手,笑着说:王爷打不打赌? 宁怀瑾就站在他身边,正牵着马望着远处的山脉,闻言笑道:赌什么? 二十两,怎么样。谢珏说。 好啊。宁怀瑾笑道:赌了昭明猜多久? 我猜三个月。谢珏摇头晃脑地说。 宁怀瑾心中的答案显然跟他有所偏差,他摇了摇头,伸手比了个五。 我觉得不会。谢将军依旧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胸有成竹地道:王爷才来边城一年多,对那群人尚不了解。一到了秋冬时节,他们水草不丰了,就没这么能打了。阿册那已经跟陛下打过了一整个秋冬,手里所存的干草必然没剩多少了,不会硬耗的。 宁怀瑾笑意盈盈,也不作答,看起来倒比谢珏还气定神闲。 他俩人一位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恭亲王,一位是颇受倚重的国公爷,为了二十两银子的赌局倒是一个比一个认真,瞧着忒没出息。 只是还不等这两位主帅就三个月和五个月争出个高低,身后便传来一阵由远至近的马蹄声。 他俩人同时收声回头看去,只见来人是谢珏的亲兵,离着十多步远就下了马,笑着回禀道:王爷,将军,陛下差人送东西来了。 第239章 【主线番外(下)】赢得生前身后名 虽说是都在前线,但宁衍一般很少会特意送什么份例外的东西来。而他一旦送什么东西来,就几乎等同于两个字暂歇。 谢珏和宁怀瑾对这类暗语了然于心,恰巧谢珏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于是便就地收拢了阵型,在当处好生休整了几日。 阿册那齐格的和书如石沉大海,连声响也没听见,他倒是也不气馁,还着人送了消息过来,明里暗里地暗示,若是觉得那些俗物不够,他还有位貌美如花的妹子,是突厥圣女,可以随军送来伺候宁衍。 这消息都没落到宁衍眼皮子底下,刚过了宁怀瑾,就被恭亲王一手拦了。 那传说中的突厥圣女的画像连着陈情书一起被宁怀瑾扔进了火盆里,不出两句话的功夫就烧得干干净净,连点灰儿都没剩下。 堂堂七尺高的男儿,就知道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自己惹出来的乱子,就想送个女人抵债,亏他想得出来。宁怀瑾道:何况他想用一个圣女顶百里城池,主意打得倒是好,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绝世美人,怎么这么值钱呢。 谢珏听得扑哧一乐,不由得打趣道:王爷跟陛下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性子怎么还变糙了。好歹是突厥的长公主,叫王爷说得怎么跟菜场的大白菜似的。 阿册那齐格连亲爹都敢杀,还能在乎什么妹妹不妹妹的。宁怀瑾站起身来,将手里看完的军报整理成册,预备着之后着人送给后方的宁衍,随口道:他一家子阴险毒辣,本王可不敢叫陛下沾上半点。 谢珏心说这话说得真新鲜,好像人家万一是个温柔贤惠的主儿你就同意陛下沾一样。 几年过去,宁怀瑾的性子都硬生生被宁衍磨出来了,最初还顾念着规矩体统,许多事都避着嫌,现在可倒好,两国求和这种事儿他都敢做主,可见是没拿陛下当外人了。 突厥地广人稀,虽然人马不少,但却是分属于不同的部族。阿册那名为可汗,实际上也要仰仗各部族首领,草原诸事,也不是他的一言堂。 阿册那齐格人年轻,当年虽凭着狠辣坐上了可汗之位,但屁股底下坐得是不是稳当,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草原战事打个没完,各族各部都有损失,今日你折损多了,明日我折损少了,处处都是矛盾。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乱七八糟糅杂起来,倒比前线兵败还要让人头疼。 -- 第431页 各部族中有人想和,可临近边城的部族又不想割让自己的草场,一天到晚乱哄哄地在可汗营帐里吵个没完,不欢而散的情况时常有之。 谢珏原本以为,凭阿册那的性子和草原部族的习惯,这仗再打上三个月,铁定要和,那宁怀瑾打赌的二十两银子已是自己囊中之物。却不曾想论起对宁衍的了解,他还是比宁怀瑾差上一层。 三个月后,阿册那齐格确实是撑不住了,可不成想宁衍狮子大开口,要了降书还不成,非要阿册那拿出属臣的诚意来。 就那单子,连谢珏看了都提阿册那肉疼,感觉几乎割了他三分之一的肉去。 阿册那何许人也,要他的妹子妻子都无所谓,就算是要他儿子当质子,谢珏估摸他也能狠狠心同意。但若是要他的兵马器械,要他草木丰盈的牧场,那他可就要咬人了。 陛下说得对。宁怀瑾说:要打他,就得打服他,打得他伤筋动骨,二三十年爬不起来。否则这一趟的人力物力,可都白白浪费了。他若是还有喘息之机,等咱们撤军后卷土重来,那再想打,可就不像今天这么简单了。异族人心有异,已经盯着中原多年了,先是劫掠财物,再是杀我子民,这一步步地踩着陛下的底线下去,安知哪一日不会真的率先起兵?边城水草丰盈,若来日养得他们膘肥体壮,那可成了大祸患,不如现在一刀下去,断骨切筋得好。 那可是个硬骨头,虽说见风使舵有一手,但是心眼可狠着呢。谢珏说:陛下不怕他鱼死网破? 不会。宁怀瑾笑了笑,随手从箭筒里抽了支羽箭出来,在沙盘上点了点,说道:他无非就是不想接受陛下的价钱,那也没什么接着打就是了,等到他发现接着打的损失大于他要填补给陛下的东西,他自然就能识时务了。 宁衍的意思,就恰如宁怀瑾所说的那般。 自古以来两军交战,总要有个度,最终或降或和,哪有无端端说往死里打的。 阿册那本想先口头上服个软,名义上说降了,再借着谈价钱的机会拖拖时间,拖过这个冬天,可谁知宁衍压根不与他谈,价钱摆的清楚明白,一天不同意,一天就要接着打。 对面的阿册那没成想宁衍是个比自己还手黑的主儿,硬咬着牙跟他又杠了两个月,骨头终于硬不下去了。 这几个月来,谢珏和宁怀瑾兵分两路,各带一队,层层推进,把各部组打得是七零八落,简直没一处好地方,只能被迫一退再退。 可退兵容易,草场边线退一步就少一步,再退恐怕就要退到楼兰边上去了。 入冬后,阿册那齐格终于熬不下去了,正儿八经地差人送来了降书,只说宁衍单子上的条件都愿意答应,也愿意向他称臣,年年纳贡。 看看,要是早答应不就得了。宁衍一弹手里的纸页,说道:省的还苦撑这两个多月皇叔说是不是? 前线送了降书之后便暂时休战,宁怀瑾不必日日守在前线,前些日子便带着阿册那的使臣一起回来了。 他那是贼心不死,当你年轻好欺负呢。宁怀瑾笑着递给他一杯茶,说道:好在这下战事停歇,突厥从此退守八百里,也够阿册那受的了。 宁衍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闻言唔了一声,说道:先前谢珏传信来说,阿册那说,希望尽早与我重修旧好? 是这么说的。宁怀瑾说:向来中原大军压境,哪怕是停在那不打,他心里也犯忌惮。 他这是像赶紧把我送走,好倒出手来忙活自己的事儿了。宁衍看得分明,笑了笑,说道:如此看来,草原各部首领对他也是意见颇大。 当初侵扰我边城子民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谁拦过一手,现在要吃亏也一起吃亏,没个冤枉的。宁怀瑾说:遇到好事儿便一拥而上,遇到硬骨头了,便转过头去挑更软的捏,什么铁马男儿,不过如此,都是一群软骨头罢了。 说得正是。宁衍说:不过这样也好,任他们打去吧,他们越乱,咱们越占便宜,只等坐山观虎斗就是了倒是靖儿前些天写信过来,说是已经学完四书了。 是么?宁怀瑾有些意外,说道:这样看来,那位太傅将他教的不错。 说的就是。宁衍歪着头笑道:他还说呢,等皇叔回去考校他的功课,若合格了,叫你兑现先前答应他的枣红小马不是我说,皇叔什么时候许了这么个愿,我居然都不知道。 先前他生辰的时候。宁怀瑾啧了一声,笑话他道: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孩子吃醋似的,不然这样,等回了京,我也给你备一份。 那可好。宁衍顺杆爬:那明日阿册那的使臣觐见,我可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但宁衍话是如此,他和宁怀瑾却都心里门清儿,阿册那齐格已然到了强弩之末,若再打下去,别说宁衍的大军压境,就是他自己军帐里还安不安宁都未可知。 到时候内忧外患一起,他就算再想妥协也完了。如今之计只有赶紧先把宁衍打发走,再去好好料理自己的事儿。 -- 第432页 是以这时候只要宁衍不对他赶尽杀绝,那提出的什么条件,他大约都能咬牙答应。 宁衍对他那所谓貌美如花的妹子毫无兴趣,只要了土地、牛羊和军马。 这些东西,将将踩在阿册那齐格能接受的数目上,突厥使臣回去之后,不消两天便带回了消息,说是都能答应,只望以后两国邦交,永以为好,再无战事。 这种套话宁衍听听便罢,也没往心里去,打发人就走了。 突厥为表诚意,自己先行撤了军,谢珏在原地又守了几天,见对方没什么异动,便也暂且回了营。 之后边境往西再推八百里,边境守军都要重新调度安排,等回去之后,这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大军撤军之前,宁怀瑾陪着宁衍,往更远的地方走了走。 小时候不明白开疆拓土究竟有什么值得执念的,长大了之后才懂。宁衍笑着说:似乎只要国库充盈,朝堂安稳,当帝王的,就免不得会生出野心,想要青史留名。 臣当年就说过,陛下年轻,往后想要什么都来得及。宁怀瑾笑道:都能心想事成。 所以我也说过,我不会将皇叔拘在宫内的。宁衍朗声笑道:朕今年不过二十,未来还有大好的时光。这些千秋伟业,皇叔要陪朕一点点地踏过,看过皇叔要一直站在朕身边,陪着朕。 宁怀瑾转过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半晌后抿着唇笑了笑,道了声好。 天高云低,在这空旷的旷野之上,似乎人也会生出些潇洒的豪气来。 宁衍勒着马原地转了一圈,用马鞭指着遥遥的山脉,笑着道:皇叔,这偌大江山,四境之处都有外敌,面前是突厥,再往前还有楼兰,东边有高丽,南边还有倭寇但这都没什么。 皇叔,你看着。宁衍朗声笑道:再有十年,朕要让这万国来朝! 第240章 【谢程番外】阶前梧叶已秋声 从当今陛下登基那天起,谢珏已经在边疆呆了足足二十年。 至今为止,这已经比他生命的一半还要长了。 边疆二十年的风沙磨砺了他的性子,几乎把他从骨到血地淘换成了一个崭新的人。 有时候,甚至连谢珏自己也觉得,他人生的头十六年,已经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最初他前往边疆时,对什么都是两眼一抹黑,上到带兵打仗,下到生活起居,从里到外地吃了顿大苦头。 然而那时候他突逢家变,人又年轻,什么苦啊累的都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打掉牙和血吞,最后才一步步地在这偌大的边塞上站稳脚跟。 但这些苦头最终也让他脱胎换骨,从一个锦绣丛里万事不知的小少爷,逐渐长成了一个能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有时候,面对着塞外风沙和万里明月时,谢珏也会想起码,他没有对不起父兄的在天之灵。 当年他年少无知,家里的天一下子塌了个彻底,谢国公府一朝碎了个七零八落。他的父兄、姐姐,全都在一夕间丧命,举目四望时,全天下仿佛只剩下他一个谢家人。 但好在他还能站起来,他的脊骨被人寸寸打碎,却又被他自己咬着牙安了回去。他撕咬着自己的血肉长大,从一个傻不愣登公子哥硬生生又走回了他父兄的老路。 若放在二十年前,有人说最终继承谢家衣钵的,不是大公子谢瑜,而是小公子谢珏,恐怕谁听了谁都要笑话几句,说是吃酒吃了个糊涂。 然而二十年过去,谢永铭当年的名头,却还是落在了谢珏身上。 从谢小将军变成谢将军,谢珏花了两年,但从谢将军回到国公爷,他用了整整十年。 好在这一路行来,他并不是一个人独自支撑。 边城的将军府建成那天,谢珏摆了个流水路宴,除了他亲近的军中将士之外,任谁路过,谁都能来喝上一杯薄酒。 将军府牌匾上的红绸长长地垂落下来,前院的宴席热热闹闹,可谢珏本人却滑不留手地脱了身,带着程沅跑了。 程大夫为人温和老实,脾气和软得像是刚出锅的发面包子,被谢将军拐带出去的时候还有些不安,连声问了几句是不是不大好。 这有什么。谢珏说:有关重呢。 这怎么能一样,今日是咱家乔迁新居,总叫关副将帮你招呼客人,显得有些失礼。程沅说。 谢珏最爱听程沅说咱家俩字,好像这两个字儿从程沅嘴里说出来,就能让他有一种安定感似的。 虽然这话谢将军从来不好意思跟程大夫说,但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心里是感激的。 除了这么多年相互扶持的情谊之外,程沅本来一个好好的神医徒弟,不在中原浪迹天涯,名扬万里,反倒跟着他窝在边城这一亩三分地里,他总觉得亏了程沅。 今天出门前,他被亲近的将士们抓起来灌了几杯薄酒,仗着烧刀子的狠辣劲儿,谢珏也隐隐上了头,想要难得地把程沅带出去,说点体己话。 喝酒什么时候都能喝,今天高兴,带你出去转转。谢珏说:你还没见过突厥最肥的草场呢,那草足有一人多高,踩上去跟棉花一样舒服。 -- 第433页 突厥先前被打得元气大伤,现下已经退回了呼图山脉往后,原本疏勒河对岸的大片草场,现在都归了宁衍所有。 边城的守军早在半年前就驻扎进了呼图山前,于是就算走得再远些,也不怕有什么危险了。 程沅跟着谢珏在边疆这么多年,医治过的将士们不知几何,偶尔若是前线打得厉害,他也难免长久地待在中军大营里,免得不方便。 可这么多年来,谢珏从来不肯带他去最危险的前线,程沅最远也只走到过疏勒河一边,对河岸另一头的景象,其实也不是不好奇。 现下天色已经晚了。程沅犹豫:不然明天再去吧。 什么晚不晚的。谢珏弯着眼睛笑了笑,不由分说地把他往马背上一抱,自己踩着脚蹬上了马,扬声就喊了一句驾。 程沅被马儿跑动的动作悠了一下,整个身子向后一晃,正撞在谢珏胸口上,被他环着腰搂住了。 直到这时候,谢将军的后半句话才姗姗来迟。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将军带着自己的夫人去本朝镇守的边疆转转,那是天经地义,什么时候都不晚! 现下正是夏末秋初,疏勒河对岸的草场里草叶还没打黄,程大夫自己不善骑马,谢珏便明目张胆地跟他同乘一骑,谁也没告诉,大摇大摆地走了。 出城时,还给守城的门将丢了两块酥糖。 直到在将军府内院满处找谢珏的关重听见消息时,谢将军他老人家已经一骑绝尘,走了小半个时辰了。 这将军,走也不说一声。关重被谢珏气笑了,摇了摇头,挥挥手示意送信的小兵下去喝酒,说道:算了,他爱去就去吧,出去转转也好,他今天是太高兴了。 他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亲兵打趣,说道:将军人年轻就算了,怎么还这么小孩子气,乔迁个新居罢了。凭将军国公爷的名头,陛下别说赏一个宅子,就是赏七八个,我觉得也没什么。 放屁。关重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个年轻轻的小猴头,你懂个屁。 其实别说年轻的亲兵不明白,就连程沅自己也不清楚这宅子的用意。 但程沅却能看出来,今日谢珏是真的很高兴。 出城之后,天色便渐渐黑了下来。 长烟落日,明月高悬,谢珏一路带着程沅向北走去,直到过了疏勒河,谢珏的马也渐渐慢了下来。 天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雄鹰,在月色下盘旋疾驰,离得近时,甚至能听见雄鹰展翅时带过的风声。 谢珏脚步未停,一路向北而去。 他身边零散的农户和庄田越来越少,环境也开始变得广阔而苍凉,渐渐地,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草原。 现下正值夏末,草场中的草疯长蔓延,在月色下绵延千里,仿佛永无尽头。 从半个时辰之前,程沅就再没看到过有村庄住家的痕迹,谢珏执拗地带着他背着月色一路向北,终于走到了这片荒无人烟的寂静之地。 直到走到河边时,谢珏终于勒停了马。 月色洒在河面上,蜿蜒的玉带在草场中若隐若现,这四周静谧无声,别说人烟,就连草木飞鸟都少见。 程沅回过头,只见月色下,谢珏正微微低着头,含笑看着他。 月色从他的肩背上铺洒而下,勾勒出一个高大的轮廓。程沅望着谢珏乌黑漂亮的眼珠,几乎瞬间就看呆了。 二十年了,程沅忽然想。 他跟谢珏已经在一起二十年了。 当年,他在江南一处小小的村落见到谢珏时,他和谢珏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 那时候谢珏年纪小,在京中又受宠,说话办事都横冲直撞的,大多凭自己高兴,时常惹得他无奈至极,不知道说什么好。比起现在来说,不知道差了多远。 但程沅就是觉得,那时候的谢副指挥使,活得肆意又潇洒,浑身像是镀了盛夏的日光,热辣而明媚,整个人都耀眼无比。 或许也就是因为程沅见过他那样明媚的模样,所以才能在之后他变得晦暗时,还要执着地穿过整个中原,千里迢迢地跑来边城,想把他再找回来。 现在二十年过去,谢珏从谢副指挥使变成了谢国公,他骨子里那些幼稚和脆弱也沉淀了大半,整个人看起来已经是成熟稳重、能独当一面的将才了。 但饶是如此,程沅还是能从他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纯粹、热烈,执拗又温和。 小沅。谢珏忽然开口道。 程沅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下意识应声道:怎么了? 我真的很高兴。 谢珏收紧了手臂,将程沅整个人按在了自己怀里,他微微低下头,将下巴搁在了程沅的肩窝上,后背弯起,像是个脆弱的大孩子。 程沅笑着回手摸了摸他的脸,说道:我也高兴,跟你在一块,我每天都很高兴。 你知道陛下赐我边城将军府是什么意思么?谢珏问。 程沅对朝中门道知道得甚少,只能摇了摇头。 有了将军府,从此以后,我便不用每年都回京述职了,只要三五年回去一次就好。谢珏笑了笑,轻声说:他是告诉我,他对我很放心。 -- 第434页 程沅微微一愣,从心眼里涌起一阵狂喜,但紧接着,狂喜过后,他又有些心疼。 这普天之下大约没人知道,放心二字对谢珏来说有多重要。 他的父兄,姐姐,他满府的荣光和和睦的家庭,都是因这二字而支离破碎。 程沅艰难地拧过身子,抱住了谢珏的一只胳膊,凑过去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我是真的高兴。谢珏说:我知道,当初的事,其实你一直害怕你不是朝中人,不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害怕我走父兄的老路,也是正常的。 但现在都好了。程沅小声说。 对,现在都好了。谢珏与他额头抵着额头,笑着说:之前跟明远闲聊,他曾问过我,等以后老了,要不要过继个孩子,承欢膝下。 你怎么说?程沅问。 我说啊谢珏故意拉了个长音,笑着说:从今往后,我只养你一个。 第241章 【江颜番外】一树梨花落晚风 景湛从昆仑回京的那一天,江晓寒也向宁衍告了假。 江晓寒早有心要慢慢远离朝堂,可惜前些年景湛不在京中,颜清代理国师府,他就算想走也走不开。 现在景湛回了京,江晓寒几乎是一刻都没耽搁,便递上了告假折子,从身子不适说到家中有要紧事,压根没给宁衍拒绝的理由。 好在宁衍也知道他这位老师的德行,并未多为难,干脆地放了人。 江晓寒与颜清启程那日,江二小姐眼巴巴地扒在马车的车窗上,苦哈哈地拉着一张小脸儿,看起来恨不得从车窗里钻进去似的。 爹爹,父亲,真不带我去呀?江凌说。 不带。江晓寒冷酷无情地说。 江凌被噎了个正着,只能撇了撇嘴,转过头去看颜清。 颜清对她一贯是好说话的,只是他还没开口,就被江晓寒从背后拽了一把袖子。 颜清: 在女儿和爱人里,颜清沉默了片刻,决定遵从本心选了后者。 江淮一带你不是去过好多次了?颜清温声道:此次我和你父亲这一趟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不过是去家宅住一阵子罢了。 什么呀。江凌不大乐意,从车窗里伸长了胳膊去拽颜清的袖子,小声道:我也想去住住,京城里都住腻了。 少来。江晓寒用扇柄轻轻敲了一下她的手背,笑道:头些年江二小姐一年一年不着家的时候,我差人唤过你回来吗?现在倒是说京中住腻了,我倒是问问二小姐,你这几年在家住过多少日子? 江凌自知理亏,噌地收回手来,眼巴巴地盯着他俩人瞧。 你哥也方才回京,正好,你也在京中帮衬帮衬他。颜清说:我和你父亲也去不了多久,宁衍只准了六个月的假,入冬之前也就回来了。 江二小姐大约是发现他俩人这次真没有带自己一起出行的意思,只能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从车辕上跳下来,冲他俩挥了挥手。 那父亲和爹爹一路小心。江凌说:早点回家。 江晓寒笑着摇了摇扇子,从车窗里丢出一包桂花糖,什么都没说,放下车帘,转头走了。 倒是颜清不大放心,走出老远还撩开车帘往后看了看。 怕什么。江晓寒笑着将他拉回车里,递给他一盏茶,说道:孩子们都大了,各有各的造化。日后这天辽地阔的,还不是要看他们自己闯荡。 我是怕你惦记。颜清说。 我有什么好惦记的。江晓寒一挑眉,说道:我早惦记着与你单独出去走走才是真的,现下心想事成,高兴还来不及,哪有功夫想他俩去。 颜清被他逗笑了,不由得抿了抿唇,轻瞥了他一眼。 不过话说回来。江晓寒收起折扇在掌心敲了敲,顺着往前指了指,意有所指地说:当年,颜道长可就是顺着这条路,将我偷出京城的。 颜清愣没想到江大人这么个岁数了,还能翻起旧账来,登时有些难为情,干咳了一声,解释道:不问自取是为偷,我当初可是问过了。 问了谁?江晓寒笑着逼问道:难不成问了我地下的爹? 颜清听他越说越离谱,不由得把手里那杯没动过的茶塞回他手里,又往他面前搁了碟茶点,就是没好意思把闭嘴俩字说出口。 从京城到平江府的这一路,江晓寒已经有好多年没跟颜清一起走过了。 平江城内的江宅倒还是许多年前的模样,里面打理得干干净净,屋舍花园年年有人整修,就连主院中的梨树也还生的郁郁葱葱。 他们到平江时,正是四月初,院中的梨花开得正好,风一吹满园飘香。 下人们跟着江晓寒去收拾打点入住的事情,颜清闲来无事,便在院中多转了转。 颜清甚少管家中的庶务,他虽跟着江晓寒住在京城,但大多数时候与在昆仑也没什么两样,家中一应钱财往来,或是日常琐事都是江晓寒一手打点,从不让他操心。 -- 第435页 然而颜清看得出来,这么多年来,江晓寒对这处巴掌大的宅子很是上心。 他定是年年都差亲近的人来此处查看,所以才能二十年过去,还能让这宅子跟当年一模一样。 不过说来也是,当年江晓寒有心想把这处当做他最后的退路,就算是最后情形没坏到那个份儿上,想必他对这地方的心思,也与其他的别院庄子不同。 春日里气候温和,院中的花草林木长得正好。这么些年过去,原本三味堂中的几棵梨树长得足有两人多粗,郁郁葱葱地凑在一起,像是片小林子。 颜清抚了抚树干,却意外地在某棵树上发现了一处陈旧的刀痕。 随着树身抽条,那刀痕看起来也有些歪歪扭扭的,颜清的手指顺着那刀痕向下摸了摸,才发现这似乎是江晓寒的手笔。 同床共枕二十多年,颜清对江晓寒握剑的习惯早已了若指掌,手下摸着这处刀痕,甚至能想象到他当初握刀的姿势。 思及此,颜清的视线不由得一路向下,顺着那刀痕指引的方向,在地上寻到了一块颜色稍深的土。 江晓寒还没忙完,颜清想了想,也没惊动他,而是顺手抽出了自己的配剑,将那块土撅了开来。 他挖了没一小会儿,剑尖便碰到了某个硬物。颜清便暂且停了手,微微弯下身子,用手拂开了最后一层薄土。 只等着颜清将那东西挖了出来,他才发现,这埋的居然是个酒坛子。 那酒坛子上贴着一张封条,颜清小心翼翼地将上头的油纸撕开,才发现底下那张封条上正是江晓寒的字迹,看日期,正是当年他从平江回京之前埋下的。 颜清最初还愣了愣,但紧接着就反应了过来江晓寒当年回京,是抱着脱层皮的决心回去的,他早留好了后手不说,还在那样紧要的关卡里,留下了这样一点只有他俩人能懂的小心思。 只可惜江大人远离朝堂的愿望没成功,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兢兢业业地站在朝堂之上做他的左相,以至于这坛酒在地下埋空了,也没等到人来启封。 颜清想了想,不动声色地将这坛酒又埋了回去,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有些惊喜,掀开时固然让人欢欣,可若是错过了时机,就这么当做心照不宣的感动也很好。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江大人那边终于将琐事打点妥当了。 先前跟着颜清在昆仑住过几年,江晓寒渐渐也习惯了没有下人伺候的日子,所以后来哪怕回了京城,他也已经习惯不将亲近起居的事情交于别人做了。 江晓寒忙完了,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又洗了手出来,随便叫了个下人问了问颜清的去向,便自己独自一人去找他。 斜雨楼和三味堂原本被打通成了一个主院,但若是想去那边梨树林,还需要穿过一栋小楼。 江晓寒走过了一道小月门,见到颜清时,他正站在树下,半抬着头,手里落了一片梨花。 江晓寒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没忍心打扰他。 说来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修道的缘故,这么多年来,颜清整个人竟然都没怎么变样。 江晓寒倚在月门边,眉眼温和地看着他,一如多年以前,他站在院外望着月色下的谪仙一样。 颜清对他的脚步声早熟得不能再熟了,以至于一时间竟没发现他已经来了。他将手里那朵梨花放回树干的凹陷里,轻轻拍了拍树身。 怎么,还跟它打打招呼?江晓寒笑着说。 颜清循声回头,才发现他不知道已经在那站了多久了。 忙完了?颜清说。 江晓寒嗯了一声,他依旧倚在门边,只用眼神在颜清身上绕了一圈。 真是奇了。江晓寒笑着说:二十年了,阿清,你怎么也一点不显老? 颜清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转过身朝他走来,温声问道:你也没老。 胡说。江晓寒笑着说:阿清可别哄我,岁月匆匆而去,你觉得我一如往昔,我可不敢这么不要脸。 颜清抿了抿唇,也跟着笑了笑,他不擅长说些甜言蜜语,只能转移话题道:怎么说这个? 年岁大了,就爱追忆一下少年时光。江晓寒说。 他说着伸手拢了一下颜清的鬓发,他目光澄澈又柔和,似乎是在看颜清,又似乎是在借着此情此景看曾经的彼此。 跟年岁有什么要紧。颜清认真道:当年的你就很好,现在的你也一样很好。 江晓寒就喜欢他这个认真的劲头,人都说再好的情谊,长年累月地两两相对,总会生出点厌烦,可江晓寒偏偏觉得不是。 阿清莫不是哪里来的神仙,来人间走一遭,最后还是要回天上的去的。江晓寒半真半假地说:不然怎么流水样地二十年过去,在你身上还一点看不出来似的。 颜清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要是再听不出来江大人是有心要撒娇,那真是白活了。 好吧。颜清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叫你发现了,这可怎么是好。 江大人老奸巨猾,逮着了神仙的把柄,哪有不敲竹杠的道理。 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江晓寒笑道:否则我便上报天庭,告你的状。 -- 第436页 你说。颜清说。 我心慕仙人,只觉此生百年太短,匆匆过去,实属遗憾。江晓寒轻声道:愿来生还能再续前缘。 颜清目光温和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抬手,以内力从树上摘下朵梨花。 他的指尖略略掐上花瓣,从花中借了些许汁水,然后抬手,以指尖做笔,在江晓寒手背上画了个不知名的小符。 好吧。颜清说:神仙同意了。 第242章 【群像番外】东风落靥不成归 崇华二十一年,上元节。 阿册那齐格亲率卫队上京纳贡,朝见崇华帝。帝心甚悦,于上元夜在长乐宫设宴,请他同乐元宵佳节。 突厥归顺还没几年,宁衍没想给阿册那齐格什么了不得的大排场,于是虽说是设宴,但只下帖子邀了七八位亲近的心腹臣子作陪,免了百官众宴。 阿册那齐格人是带着牲畜金银来的,可心里那点小九九还是没打消,此次前来,还非要把他那位所谓可惊天上人的美貌妹子一起带进宫来见见世面。 宁衍知道这事儿时,正跟宁怀瑾几人在紫宸殿偏殿打马吊。 他想带,就让他带。宁衍满不在意地说:管他带个什么天仙进来,照样搜身就是了,他们那位长公主要是不嫌丢人,大可以进来见世面二索。 听说今年边城雨水不好,怕是阿册那的牧场收成也不好过。江晓寒将手里的牌拢成一排,扣在桌面上,笑着说:齐格此时带王室长女入宫,怕是想以此为引,跟陛下换点好处。 可算了吧。谢珏从牌堆里摸了张牌,左看右看没什么用,又扔了出去,接着说:明远,你是不知道。那阿册那齐格长得贼眉鼠眼,身量还没你家阿凌高,他的妹子,能好看到哪去。 胡了。宁怀瑾说。 谢珏: 又是皇叔胡。宁衍笑着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摊,说到:皇叔这一下午可快把昭明一个月的月例赢没了。 但凡昭明把精神用点在算牌上,也不至于让臣有可乘之机。宁怀瑾笑道:你看这满桌没一张五筒,偏偏昭明就敢打。 其实不消宁衍说,只看谢将军掏钱时那个依依不舍的劲头,就知道他今日实在是输得有点惨。 江晓寒也将牌丢回牌堆里,毫无同僚之情地嘲笑道:昭明,你再输下去,小心连家门都进不去了。 谢将军不敢跟宁衍争辩,却不怕左相大人,登时不服气起来,说道:你少来,这一下午就数你赢的多。堂堂左相,赢小辈儿的钱,简直为老不尊。 那怎么了?江大人理直气壮地一摊手,说道:臣的俸禄都是陛下发的,若是再让陛下赢回去,岂不是辜负皇恩。 这战火一不留神就烧到了天子身上,宁衍一边帮着把碎银往宁怀瑾面前划拉,一边忙说:老师可别看朕,朕赢的可没老师和皇叔多,不过是将将保个本钱罢了。 明远,你少挑拨离间啊。谢珏不服地说:你这意思怎么像是我糟蹋陛下的心意似的。 我可没这么说。江大人诚心诚意地说:谢将军可没这个心思,臣能作证他是真的打牌太烂。 谢珏: 他是说不过江晓寒,兜兜转转又把自己兜了进去。 在一旁伺候茶水的何文庭摇了摇头,同情地给谢珏添了半盏茶。 他在后面看得真真的,江晓寒和宁衍师徒俩生着七窍玲珑心,牌桌上摸了什么打了什么心里门清儿,算得真真儿的,只有宁怀瑾和谢珏两个武将出身的在认真打牌。 可惜恭亲王有宁衍时不时放水喂牌,最后居然就只有谢珏输,可见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宁衍堂堂一个陛下,靠算牌赢臣子的俸禄,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可巧这时候晨露进了门,冲着几位不务正业的主儿各行了一礼,走到宁衍身边回话道:陛下,长乐宫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时辰也快到了。 阿册那齐格虽说是肯向宁衍俯首称臣,可心里却压根没拿他当正经主子看待,甚至于带了不少突厥好手,想在宴席上以比武之名给宁衍个下马威看看。 谁知天朝大国的规矩比他想到还要繁复许多,那些好手别说进来比武,便是连宫门都没进来。 且禁军守卫森严,除了刀剑之类的利器,就连齐格腰间挂着的一柄巴掌大的小弯刀也没遗漏了去。 阿册那齐格心里不忿,可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低头,只能逞逞口舌之利。 原来贵国陛下胆子如此之小,就这样不伤人的东西也不敢见吗?阿册那问道。 王爷或许不懂中原规矩,您也应称陛下才是。禁军副指挥使说道:否则叫多心之人听去了,还以为您对陛下心有怨怼。 禁军现如今握在宁怀瑾手里,那跟握在宁衍手里也没什么两样。禁军各处的指挥使都是世家子出身,如今更是腰板铁直,别说是阿册那一个败军属国的首领,就是本朝的达官贵人,也少有不给面子的。 -- 第437页 你对我说话如此不客气,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阿册那问道。 客随主便,若王爷不懂中原规矩,我教了您,免您在御前失礼,这是好事。禁军副指挥使不卑不亢地道:倒不知哪里不是待客之仪了? 阿册那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将士也敢给他没脸,脸色瞬间难看不少,登时就想发作,可又顾忌着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咬牙忍了。 又过了半晌,陛下身边的晨露姑娘亲自前来领人,带着阿册那一行人向长乐宫行去。 晨露先前得了宁衍的吩咐,有心要给阿册那个下马威,专挑着宫内的大路走,左右两边宫室屋舍无不是雕梁画栋,精致非常,阿册那倒还没觉得什么,反倒是他身边那位妹子有些按捺不住,眼中止不住地有些渴望。 请问这位姐姐。那位突厥公主的汉话不怎么好,说得磕磕巴巴:听闻陛下还未曾娶妻,可是真的? 她问得这样直白,论傻子都听出她的意思了,晨露背对着众人冷冷地挑了挑唇角。 或许您不知中原规矩。晨露轻声细语地说:在中原,未婚女子如此相问男人的婚嫁之事,可是要给家中丢人的。 那女人吓了一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阿册那齐格是不明白中原规矩,但他听得懂话,这一路过来,一个两个地都是用这种语气跟他们说话,想也知道,这是宁衍示意的。 他脸色不大好地扯了一下自己妹妹,眼神凌厉地示意她闭嘴。 阿册那在突厥积威深重,那女人被他这么一瞪,整个人打了个哆嗦,忙低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他们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不到,前方带路的晨露忽然停了下来,向着前方福了一礼。 见过大人。晨露说。 阿册那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站了个面容温和的漂亮女子,对方穿着一身水色裙装,披着暗红色的大氅,头发挽起,显然是个妇人打扮。 这些是突厥来的使臣?舒秋雨淡淡地问。 回大人。晨露说:是突厥亲王,正要往长乐宫去呢。 那就去吧。舒秋雨说:别叫陛下久等了。 晨露应了一声是,单等着舒秋雨走了,才又领着阿册那一行人向前。 阿册那身边的女子显然对舒秋雨的来历很好奇,哪怕人都走了十几步,还是会频频回望。 只是她方才被阿册那警告过,现下并不敢随便出声说话。 一直行到了长乐宫门口,晨露忽而停下脚步,转过身冲着阿册那齐格轻轻福了一礼。 有些话,为了王爷好,我不得不多指点两句。晨露说:王爷远来是客,不说什么属臣不属臣的,咱们必得好好招呼。这一路行来,您有什么规矩错处都不要紧,只有一点,进门之前,我得与王爷好好说说。 我们陛下身边有一位王爷,是陛下极为亲近尊敬的。晨露说:朝见时,可不要错了规矩。 可那突厥女人小声道:可贵朝王爷那样多,听说今天宴上就有三位,到底哪一位是姐姐说的 这个您不必担心。晨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说道:等进了门,您自然就认得出来了。 直到进了门,阿册那才明白晨露的意思。 宴上那位年轻的帝王身边左右各隔着一张桌子,右边桌后坐了个六七岁的孩子,大约是宁衍的太子宁靖。 而他左手边,则坐着一个面目俊秀的男人。那男人身穿一身崭新的亲王王袍,比太子坐得还离宁衍近些。 阿册那进门时,那男人正歪着头听宁衍说话,也不知那陛下说了什么,两句话的功夫,那男人还被他逗得轻轻笑了笑,当着众人的面轻轻拍了一把他的手背。 这满屋众人,竟没一人觉得此事不对。 阿册那只觉得这一路行来,这皇宫哪哪都跟他想得不一样。到如今走到宁衍面前时,他原本那种想露露脸争口气的锐性反倒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疑虑。 他心里打着鼓,人就识时务许多,以手抚胸行了个礼,说道:崇华陛下。 宁衍刚跟宁怀瑾说笑完,脸上的笑意还没落下,闻言嗯了一声,听起来态度不错。 阿册那看了他一眼,又拉过那位突厥女子,说道:这位是本汗的妹子,名叫 朕明白你的来意。宁衍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来者是客,贵姊妹既来一趟中原,便与朕的妹妹无有什么不同,今日元宵佳节,过会儿饮宴完毕,也可在宫中转转,赏景看灯。 不阿册那道:我的意思是 不必说了。宁衍笑了笑,当着他的面拉过宁怀瑾的手摩挲了一下,说道:贵姊妹是很好,然而朕已有了更好的。 弱水三千,朕饮这一瓢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