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夫君带我飞》 第1页 [穿越重生] 《便宜夫君带我飞》作者:铁板香菇【完结+番外】 文案: 亲爹老杏出墙,亲娘客死异乡,唐明珠觉得人生惨事也不过如此,岂料还有第三桩,未婚夫和长姐早已暗度陈仓,她闻声两眼一黑,卒于气血瘀滞、心力衰竭,享年十六。 重活一世,她只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奈何小姜不敌老姜,被后母反摆一道,“捉奸”于院中,被迫嫁了人。 说起自己那便宜夫君,坊间形容是山巅上的白雪,松湖间的明月,奈何上辈子凄惨收场,她轻叹蓝颜薄命,掐指一算,那厮竟已时日无多。 唐明珠秉承着死者为大,心想怎么着也得给他安度个晚年,遂善心大发,陪他远走他乡。 可后来,故事没按剧本走,这个男人力挽狂澜,硬生生从绝境中杀出一条路,从此平步青云步步登高。 人家都说:升官发财死老婆。 唐明珠还没死,就有一堆人张罗着给他塞女人,却不想他拒绝所有,将她疼宠入骨。 他说:你收拾不了的人我来替你收拾,你报不了的仇我来替你报。 她两眼一包泪,这才惊觉,远山雪已是眉间雪,湖中月已成心尖月…… 感情向甜文,双重生,双洁。 纸老虎伪反派女主vs真腹黑大反派男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天之骄子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明珠,贺明琅 ┃ 配角:所有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真香定律谁也逃不过 立意:身处绝境亦不能轻言放弃 第一章 重生 唐明珠是被一阵冷风吹醒的,身旁似乎正烹着茶,咕嘟咕嘟地声音不停地传入耳中。 她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仿佛是在黑暗中沉睡了许久,刺眼的阳光霎时侵袭了她的双眼,她连忙闭上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头顶是陈旧的有些腐朽的横梁,四周是经年洗旧了的纱幔帷帐,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是她自己的房间!她翻了个身,困倦再度袭来,她想再度睡去。 意识朦胧间,她却觉得哪里不对。 不对?哪里不对? 翻涌的思绪像打开闸门的洪水,霎时涌上心头,争吵、殴打还有止不住的鲜血,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猛然睁开眼,坐起了身子,一双眼睛圆睁着打量着四周。 这里的的确确是她的房间,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但这不可能啊,她整个身子微微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将身上的被子撩开,接着下床,赤脚走向梳妆的镜子。 镜中的人肌肤光洁,半点瑕疵也无,可她分明记得跟人打架时右脸被抓出好长一道口子,从鬓边到嘴角,那么深的血痕,她一度担心会留下疤痕的,哪去了? 还有当日那一顿无情的家法,后背火辣辣的,好似要断了一般的疼,最后胸中喷薄而出的委屈和愤怒,尽数化作一口鲜血呕出,她便再也不省人事。 她应该是死了吧! 可她现在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身子舒爽地如同刚睡过一个饱觉,明明刚从被子里出来,身上还残留着阵阵温热,可唐明珠此刻却如坠冰窖。 她这是……又活过来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到唐家前院设的灵堂,那大大的“奠”字底下,摆放的是她自己的灵位,父亲就站在她的棺椁旁,他眉头紧紧皱着,就那样沉默不语的站着,他是觉得自己又给他添麻烦了么?还是,他也有那么一丝丝的悲痛和后悔? 唐明珠不知道,她心中悲愤,想跟父亲说几句话,可任她拼了命的在他耳边嘶吼,他却怎么都听不见。也仅仅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后母罗氏由唐明菀扶着上前,低声宽慰了他几句,父亲便唤人前来盖棺,再后来的事,她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胸口微微疼痛,唐明珠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触摸镜中的自己,冰凉的触感和指尖的温度交汇,她终于确定自己是活着的,她心中激动,胸口起起伏伏,两行清泪不自觉涌出。 门外,有人掀起了帘子,一阵冷风卷着些许雪花飘入。 “哟,今天起得够早的呀,快穿上衣裳,准备洗漱了。”来人随口说了一句,打断了她的思绪,接着便提起炉子上的热水,一股脑的倒入盆中,转头见唐明珠兀自发呆,她不耐地“啧”了一声,两步走到唐明珠跟前,扯了她一把。 来人是香屏,是后母罗氏唯一指派给她的丫鬟。 “跟你说话……”唐明珠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脸上的泪痕尚未擦去。香屏见她眼中含泪,神情错愕,不由地愣了一愣,到嘴边的话一时竟全忘了,但她俩打小便不亲厚,唐明珠历来受了委屈,也绝不会在她面前哭,这倒是破天荒第一次,香屏一时有些无措,张了张口,结巴道:“你,你哭什么?” 唐明珠忙抹了眼泪,神情恢复了淡漠,回道:“谁哭了,沙子迷了眼罢了。” 她刚才那副神情,说是沙子迷了眼,鬼才相信。香屏嗤之以鼻,却没在这个话题上跟她纠缠,她转身催促道:“那就别站着发呆了,今天是蔡家老夫人六十大寿,老爷特意交代过,不能耽搁,你这样磨蹭,小心一会儿又要受罚。” 可别连累了她!这句是香屏在心里默默补充的,她自买进来就跟了唐明珠,唐明珠虽顶着二小姐的名分,却是糙生糙养,历来老爷都很少过问,夫人偶尔的“关照”足以让她看清这家里到底谁说了算,她少守几分规矩,不仅没人计较,还常常能落好,年久日长,她也越来越没个丫鬟样,但再不把唐明珠当主子看,到底也没胆子说这样的话。 -- 第2页 “谁?”唐明珠闻言抬高了声线,好似十分惊讶。 香屏愣了一愣,回过神来看她一眼,回道:“当然是南巷蔡大家的老夫人,老爷半个月前就吩咐过了,你睡糊涂了?” “蔡老夫人,她的六十大寿不是去年就已经过了吗?她今年该六十有一了吧!”唐明珠忍不住问出了口。 香屏白了她一眼,只当她头脑还未清醒:“瞎说什么呢,你见过谁家贺六十一大寿的。”唐明珠有些懵,去年为了拉拢蔡家,父亲遍寻珍宝,好些稀奇玩意儿都是天价收的,那一件件的宝贝所需的银子可不是开玩笑的,香屏绝不敢拿这样的事情戏弄于她。 唐明珠想着,只听香屏又道:“再说了,人家蔡老太太多大岁数,蔡家自己还会弄错不成!” 她闻言木然地点点头,是啊,蔡家不会弄错,那便是她错了。寒风吹过,冻得她一阵哆嗦,几片白雪从敞开的窗户缝里飘入,她身死之时正值盛夏,绝不可能飘雪,就算是作弄她,一般人恐怕也没这个本事。 如今看来,她不仅重生了,还回到了一年前。 床头放着的衣裳她认识,这么多年,每有盛会,罗氏都会着人给她送衣裳,款式、样式都是罗氏“精心挑选”过的,表面上是关爱唐明珠,实则是怕她抢了唐明菀的风头。 这些衣裳和上辈子一模一样,料子、做工样样挑不出毛病。罗氏这个女人,虽然心思不纯,却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生怕落个坏名声,便只能从其他方面做文章。 外面的素白的貂裘上一根杂毛也没有,内里的长裙也是素白的底子,款式老气就罢了,还生怕不够素一般,在下摆用银线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那时唐明珠以为像从前一样,只是怕她抢了唐明菀的风头,却忘了人家办的是寿宴,这大片的白色跟奔丧似的,谁看了能高兴,上辈子她这身打扮,蔡家有怒不好明言,其余的人可没少给她抛白眼。 可她不是从前的唐明珠了,重活一次,总不能一点长进也没有。 她支开香屏,自己从柜子里找了衣裳,又坐在铜镜前梳妆起来。磨磨蹭蹭,直到罗氏差人催了又催,唐明珠这才慢条斯理地出了门去。 屋外,寒风卷着细雪肆意纷飞,唐明珠伸手接了片雪,冰凉的触感落在手心,是雪花原本的模样,天气也和上辈子分毫不差。 “赶紧的,又发什么愣呢?”香屏不住地催,唐明珠转眼看向她,黑白分明的瞳孔里,竟多了几分冷厉,香屏本想再多说几句,此时默默住了口,总觉得今日醒来,这二小姐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唐明珠拢了拢衣襟,睨了一眼香屏,说道:“向来都是我等别人,难得让他们等上一回,又有什么要紧的。”她慢条斯理地说完,这才慢悠悠地往大门挪去。 大门口 唐宴不耐地来回踱步,罗氏母女也早已候在一旁,看到唐明珠来了,唐明菀轻轻翻了个白眼,罗氏瞧见她,眉头微微蹙起。 想到临死前那一幕,心中的怨恨又复苏了。 她这一生,早早死了娘,亲爹也不是个靠得住的,唯一的指望便是跟季家那桩指腹为婚的亲事。那时季家尚未发迹,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如今季家家主一路平步青云,官拜户部侍郎,倒算是唐家高攀了,只是他们一直没有来退婚,唐明珠也就认为等自己及笄以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人心难算,罗氏母女却动了歪心思,罗氏告诉她,当初结亲,为的是季、唐家永世交好,按照长幼有序,姐姐尚未出嫁,怎么能轮到妹妹。 唐明珠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当时她就给气笑了,反驳道:“指腹指腹,指的又是谁的腹,总不是您的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是我五岁时才带着唐明菀嫁进来的,这桩婚事跟您有什么干系?” 当时唐明珠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尤其是罗氏母女,面上青红交加,有趣极了。 罗氏是唐宴的继室,可在此之前,却只是个外室,这事鲜有外人知道,但季家却是知道的,这话也暗指他们季家不懂规矩,可谓半点情分也不留。 也因为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唐宴,才有了那顿令她身死的家法……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唐宴的语气中隐藏着些许克制的怒意,打断了唐明珠的回忆。 唐明珠心中气血翻涌,强忍了又忍,才将那股怨气按了下去。她径直走到父亲唐宴跟前,低头轻轻唤了句:“父亲。” 唐宴早已等得不耐烦,此刻不悦地皱起了眉:“怎地这么晚?” 她还没说话,唐明菀便抢道:“明珠向来贪睡,定是起晚了,爹爹可莫要责怪她。” 她声音娇柔,好似是在为唐明珠开脱,唐明珠将目光转向她,今日唐明菀着一身绯色披风,外面用雪貂毛锁边,既不喧宾夺主,又显明艳大方,十足的大家闺秀。 唐明菀说罢,含笑上前握住她的手,嗔道:“还不快向爹爹告罪,全家可就等你一个了。” 又是这招! 唐明珠有一瞬,真的很想撕烂她的嘴,表面上唐明菀是为她说话,实际上却提醒着在场每一个人,她因贪睡而迟到,摆明了是要挑事儿,可惜她这个父亲生气上精明至极,在家中却早被迷了心窍,这点拙劣的手段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 第3页 唐明珠强忍着怒火,不经意地抽出手,笑道:“姐姐可真是冤枉我了。” 她微微低头,很容易便凑到唐明菀耳边,几不可闻地说道:“你这副嘴脸,真是令人作呕。” 说罢便抬起头来,对上唐明菀一张不敢置信的脸。唐明珠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哪里敢这样跟她说话,她面上神情已然挂不住,刚想要发作,唐明珠却不给她机会,转头便对唐宴说道:“这么大的事,女儿怎么敢磨蹭呢,只不过今日母亲送来的衣裳,全是一片素白,女儿寻思着,人家家里办的是喜事不是丧事,女儿若这副打扮出场,不知道别人作何感想,女儿自己倒是无所谓,就怕旁人说我们唐家不懂礼数,丢了爹爹的脸,可到底是母亲悉心准备的衣裳,女儿若是不穿,只怕辜负了母亲一片心意,实在是左右为难呢。” 唐明珠说罢,咬着下唇,眉头微微皱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唐宴。这招还是跟罗氏母女学来的,从前她只会直来直去,但凡跟唐明菀起了冲突,只要声音大点、急点,唐明菀的眼泪说来就来,最后倒好像她欺负了她似的,少不了要挨顿训斥。 后来吃亏吃多了,唐明珠索性闭口不言,可这样也不行,她不说话,唐宴下意识就会觉得唐明菀说的对,还是躲不过那一顿骂。吃过无数次教训后,她才终于悟了,她爹就吃这一套。 果然唐宴立时沉了脸,转头瞪向罗氏,罗氏也不是吃素的,她早就想好了托辞,惊诧道:“还有这种事?那是咱们铺子里的裁缝推荐的,只说是上好的雪貂,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件,我才叫人送去的!” 她忙上前挽住唐宴的手,见唐宴面色不豫,复又叹道:“你看明菀身上这件还是去年的制式呐,我本想着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明珠,倒是我失策了。” 唐明珠恨不得一口唾沫淬她脸上,好一个人美心善的继母。 上辈子,每逢这种场合,唐明菀的衣服都是从半年前就找人缝制了,那复杂的刺绣,恐怕需要七.八个绣娘日夜赶工三个月才能出货,这话说得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可唐宴不懂这个,八成又要被罗氏糊弄过去。 唐明珠转头看向唐宴,她这老爹在外八面玲珑,在家就像是被灌了迷魂汤药,罗氏说什么他都偏听偏信,果然,罗氏一推四五六,他脸色立刻阴转晴。 罗氏察言观色,见唐宴面色转晴了几分,继续说道:“老爷,那雪貂颜色虽然素了点,但胜在名贵,怎么也比旧衣要好些,明珠如今这身……” 她打量着唐明珠,故意欲言又止,人家都说,温柔刀夺命,不见血光,却招招致命,罗氏上下嘴皮一翻,倒是又将唐宴的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唐宴那么好面子的人,要么让她回去重新换过,要么索性就不让她去了,唐明珠心中冷笑,幸亏自己早有准备。 不待唐宴开口,唐明珠上前一步,朝他福了福,说道:“这点礼数女儿怎么可能不知道,爹放心,这件不是旧衣,是月前女儿特意定制的!” 说罢敞开披风给唐宴看,里面的确是时新的衣裳,淡淡的杏黄.色面料,闪着柔和的辉光,衬得少女面如白玉,白中带了一丝暖意,不显拒人于千里,看起来十分舒服。唐明珠攒了许久的钱才买回来,一直没舍得穿,今日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这次罗氏也愣住了,她双手缠上唐宴的手臂,再要开口,唐宴已是不耐烦,他挥开罗氏,不悦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再有下次,你就回家闭门思过吧!” 他冷哼一声,一甩长袖自顾往前走了,罗氏如今虽是半老徐娘,但风姿犹存,唐宴对她向来是捧着疼着的,哪里说过这样的重话,罗氏一时有些呆滞地立在原地。 此刻唐明菀上前搀住罗氏,她才回过神来,转头狐疑地睨了唐明珠一眼,这妮子今日是开窍了? 唐明珠大方回视她,微微牵起唇角,罗氏深吸一口气,神色早已恢复如常,不由地也笑了。 这女人的笑容有千面,在唐宴跟前时千娇百媚,在需要结交的夫人跟前得体大方,此刻她的笑,是唐明珠最为熟悉的,不屑、鄙夷以及意味深长,眼神中也带了点凌厉,好似在说“来日方长。” 她轻哼了一声,带着唐明菀向前走去。 唐明珠也不甚在意,老天爷让她重活一辈子,可不是为了再走一遭回头路的。 第二章 回忆 荣锦巷细分南北,中间由一座石桥相连,唐家在北,蔡家在南。 京城市井流言,说这巷子的上空都弥漫着一股子铜臭味,小时候唐明珠不明白,只觉得自家住的这条巷子比旁人更宽敞干净些,怎会有什么臭味,踮着脚昂着头从巷口嗅到了巷尾,也没闻出这巷子里的空气和外边有什么不同,随着年岁渐长,才知这是外人的酸讽之言,只因这巷中多为商贾之家,富则富矣,却上不了台面。 南巷蔡府却是这巷中一股清流,蔡家往前数三代,曾出过一位帝师,如今虽不比当年,但其当家是白鸿书院的院士,他手底下的学子不是达官显贵之子,就是文人名士之后,也算桃李遍地,门生无数。 唐家算的上巨富,却也脱不了商贾门第,历来那些鸿儒硕学是瞧不上商贾之士的,若能与蔡家攀上关系,也算镀了层金,所以唐宴格外看中这次寿宴,生怕去的晚了,失了礼数,罗氏和唐明菀面上笑意盎然,这样的场合,她们自是喜欢的。 -- 第4页 唐明珠却不喜欢,上辈子因为这场寿宴,她可是受尽了委屈。 她原本是不想来的,毕竟重活一次不容易,她一定要努力规避所有风险,可转念一想,规避不是逃避。从前她退一小步,人家立即挺进九十九步,最后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她所有的委屈纠结只会化作酸涩的眼泪,沾湿头下的枕巾,无人关心也无人在意,如今,她们敢上前一步,她就进九十九步,走她们的路,让她们无路可走…… 正想着,蔡家已经到了。 蔡府门前挤满了马车,来的人物衣着光鲜,一拨接一拨,可见蔡家荣光正盛。 唐明珠老远就看到了自己那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季舒言,今日他外罩鸦青色披风,内着月白长衫,高洁如明月一般,在人群中显得格外英挺俊朗。 毕竟是自己曾经揽入梦中数年的男人,生的还是人模狗样的,就是眼神属实不大好,唐明珠默默道。 季舒言自然也看到了他们,下车后随着季家二老走了过来。唐明珠其实很佩服唐宴,以季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唐家是万万高攀不上的,但还能和他们保持友好往来,甚至还认那桩婚事,全都是看她这位好父亲的面子。 双方长辈相见,季舒言温言向长辈们一一问过好,这才开口轻唤道:“明菀妹妹。” 语气淡淡,不近不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他俩的私情,唐明珠总觉得季舒言虽然言语冷淡,但眼神不经意间透露了些许眷恋,在唐明菀身上略作停留,唐明菀一双眼睛秋水含春,冲季舒言淡淡一笑,回了礼,继而便低下了头,十足的闺秀做派。 季舒言回过头来,亦轻唤了一声“明珠妹妹。” 若是在从前,唐明珠定是要高高兴兴回他一句的,毕竟从前她满心想的,都是两人要从青丝绕指走到暮雪白头,可如今不同了,他既然跟唐明菀一条心,那便从此一刀两断吧。 唐明珠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季舒言微微一愣,从前唐明珠见了他总是话很多,半点矜持也没有,跟明菀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他一度觉得有些烦,如今她不再多话,不再黏着他,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季舒言心中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唐明珠一眼,见她微微低头看着地面,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也只好做罢,转而看向了唐明菀。 唐明珠感觉季舒言没有再看自己,才悄悄抬起头,正看到季舒言朝着唐明菀眨了眨眼,季家母亲看到了,轻咳了一声以作提醒,季舒言这才有所收敛。 唐明珠觉得自己上辈子大约是瞎了,狗男女在自己眼皮底下眉来眼去,这些细节她竟从未发现过,一股恶心涌上心头,原来她只是因为没有亲眼见到,所以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季舒言是这样的人,如今,她才知道,季舒言脏了,他哪里是什么明空皓月,分明只是泥潭里的一枚鹅卵石,多看一眼都觉得污秽。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婚是一定要退的,仇也是一定要报的,唐明珠想着,计上心来。 此时蔡府下人已迎了过来,一行人随着下人牵引入了府内。 蔡老太太星今日穿了一身绛色金纹锦袄,显得格外精神,她生得慈眉善目,很是和蔼,唐明珠跟着罗氏给老夫人拜寿,蔡老太太怜爱的看了她一眼,道了句“明珠都这么大了。” 打小没有长辈疼爱,唐明珠很难对这和蔼的老太太不生出亲切感, 可就是这样慈祥的老太太,偏偏生出个刁钻的孙女儿来。她的孙女名唤蔡碧云,此刻就站在老太太身边,说起来唐明珠跟这位的仇可谓不共戴天,那日唐明珠能把自己生生气死,她可是功不可没。 唐明珠朝蔡老太太行完礼,刚一起身,就看到蔡碧云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她这副神情,倒不只针对唐明珠,她自诩清流人家,向来瞧不上他们这些商贾,唐明珠的性子直,不爱热脸贴冷屁股,除了必要的礼数,倒是没什么往来。 上辈子,两人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一年后,也就是唐明珠身死那日。 那天,蔡碧云无端端地给她递了张帖子,邀请她去蔡府听书,蔡碧云历来喜欢自己写些话本子说给要好的小姐们听,从来没给唐明珠递过帖子,这次例外,唐明珠虽觉惊奇,倒也没多想,到了日子欣然赴约。 岂料赴的却是鸿门宴。 蔡碧云这次说的故事非常简单,一段狗血缠绵的爱情故事,里面有一对要死要活的情侣负责相亲相爱,还有一个整天吃饱了没事干,净想着给人使绊子的恶毒妹妹负责推动剧情,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峰回路转。 唐明珠彼时噙着葡萄,连叫几声好,鼓掌声都比旁人大些,蔡碧云却神秘一笑,朝唐明珠说道:“那恶毒妹妹可是有原型的,要不然你猜一猜?” 她这样说,唐明珠愣了一愣,张嘴回了句:“这怎么猜的到?” 此刻堂上有人噗嗤一声笑了,说道:“那恶毒妹子喜穿黄衫,喜食葡萄,这还用猜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在唐明珠身上打转,唐明珠懵了,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瞧去,黄衫是她,吐了一盘子葡萄皮的也是她,再没有和她相似的了。 她有些恼,又不想惹事,打着哈哈对蔡碧云说道:“下次请让我做个好人,谢谢。” 说罢,她扔了葡萄转身要走。 -- 第5页 蔡碧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从根儿就烂了的人,怎么可能做个好人?” “你说什么?”泥人儿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是活生生的唐明珠呢,她止住脚步,回过头来,面上怒容已现,她不想惹事,可蔡碧云这话却是彻彻底底的侮辱她的人格,如何忍得? 蔡碧云依旧是那副用鼻孔看人的面孔,她上前一步,说道:“桩桩件件,冤枉了你不成?” “你什么意思?” “我可是已经给你留了脸面的,你的那些腌臜手段,比起我写的,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唐明珠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那些歹毒之事她想都想不到,更遑论去做,可蔡碧云就凭一根笔杆子,写的绘声绘色,好似亲眼见过一样,唐明珠不怒反笑,道:“你倒是说说清楚,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用了哪些腌臜手段?不知道你从哪里道听途说,要这样作践人。” “作践?”蔡碧云冷笑一声,说道:“你姐姐明菀和季家二公子早就互生情谊,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你却在其中挑拨离间,横插一脚,你算个什么东西?早听说明菀有什么你都要抢,别的也就罢了,就连……得亏明菀处处念你的好,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唐明珠听到这话,顿时一口老血哽在喉间,差点没直接背过去。什么时候季舒言跟唐明菀搞一起去了,这个按下不提,再怎么说唐明珠跟他还有一纸婚书,他俩暗通款曲不说,倒是她成恶人了。 唐明珠本着女子该有的矜持,从未与人说起过自己与季家的婚约,结果被欺到头上,如何还忍得,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岂料蔡碧云一众哈哈大笑,说季家都已经去跟明菀提亲了,她还在这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彼时唐明珠只顾生气,如今想来却多了几分悲凉,这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唐明菀搞的鬼,她一个闺中待嫁的女子,敢这般大喇喇地跟旁人说自己与季二公子的情谊,想来也是得了长辈允准的,只是不知道这些长辈里,是不是也有父亲的首肯。 唐明珠争执不过,怨气积累,再往后的事,便有些不受控制了。 那日是她先动的手,可身在蔡府,蔡碧云身旁还有一众小姐妹,又哪里吃的了亏,她们人多势众,吃亏的只有唐明珠一个罢了…… 直到蔡大家回来,看着满屋子乌烟瘴气,这才厉声呵斥,遣散了她们。 唐明珠一身狼狈出了蔡府,满腹委屈无处可诉,又照见脸上那道血红的口子,生怕回去受爹爹责骂,打算偷偷摸摸的溜回去,哪知一进门,就看见季家带着彩礼上门提亲。 那时,她心中“咯噔”一跳,但还是对他们抱有一点点期望,可当罗氏笑吟吟地说,季舒言是来与唐明菀提亲的,她一腔委屈都尽数化作愤怒。 人家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她自懂事起,日子就过得艰难,可她知道,父亲生意很忙,对后院的事,他没时间过问,或者根本懒得过问。没人可以庇护于她,所以她很早便学会了顺着、躲着,只求安心过自己的日子,所有人都觉得她逆来顺受,没有脾气,其实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指着别人的鼻子破口大骂,骂父亲,骂罗氏,甚至把皇帝老爷的户部大臣都骂了。 可面对她的质问,所有人都显得那样风轻云淡,季舒言说,他心仪的从来都是唐明菀,感情的事强求不来,希望唐明珠不要执着,罗氏说以后再为她说一门更好的亲事,让她顾着父亲和唐家的颜面,季家双亲虽未说什么,不过从神情上看得出来,他们对唐明珠的不懂事极为不满,就连父亲,那个当初亲手为她定下婚事的人,也赞同他们的做法。 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她的愤怒是无理的,她应该为唐明菀让路,成全这对有情人,也应该为了两家的前途忍气吞声,奉献牺牲。 他们这是把她当猴子一样戏耍么,她看着一张张脸,明明都很熟悉,却陌生的让她害怕,唐明珠觉得可笑,于是她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忽然发现,原来逼疯一个人是这样简单,她该听话的,她该乖觉的。 可她疯了! 她疯狂的戳破罗氏和唐宴不堪的过往,撕开唐家拼命遮羞的丑事,意料之中引来父亲一顿毒打,当时的她满心只想发泄,那棍棒雨点般的落在身上,她竟也不觉得疼。 彼时唐明珠满面泪水,胸口越来越憋涨,眼前重影闪烁,腥甜的热流自喉间涌入,她再也忍不住,张口尽数喷出。 后来呢? 好像所有人都吓坏了,唐宴似乎尤为焦急,看着他的神情,唐明珠只觉得痛快,所以父亲来扶她的时候,她跟他认错了。 唐宴看着猩红的鲜血浸满了她的衣襟,慌乱地让她不要说话,彼时唐明珠气若游丝,却依然强撑着身子凑到他耳边说道:“我错在,娘死的早,无人为我谋划前程,可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唐明珠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又道:“你娶了我娘还跟、跟自己的表妹暧昧不清,甚至,甚至让她比我娘先怀上孩子,致使我娘郁郁而终,你竟还将她们接回府中,你薄情寡义、不知羞耻,黄泉之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说完这些话,狠狠推开唐宴,便再无知觉了…… 回忆到此处,唐明珠忍不住闭了闭眼,当日她整个人都疯了,现在想来,实在是太傻了。 -- 第6页 “明珠今年有十六了吧?”一句问话将她拉回现实,周围嘈杂的说话声纷纷涌来,打断了唐明珠的思绪,她抬头愈看,说话的正是蔡家老太太。 罗氏回头看了她一眼,面上笑容有些僵硬,答道:“是。” 多余的话再没说一句,蔡老太太点点头,也没有细问。 唐明珠却知道怎么回事,蔡家人丁兴旺,孙子辈里除却蔡碧云一个女孩,剩下的都是男孩,她的几位兄长已到了婚配的年龄,老太太这是操心孙子们的婚事。 唐明珠记得,上辈子的今天,蔡老太太曾偷偷问过她,是否定了亲,对她的喜爱不言而喻,只是唐明珠彼时和季家订了亲,只能实话实说,蔡老太太还隐隐有些遗憾。 其实,蔡家这样的门第,要什么样的闺秀没有,老太太这般看中自己,唐明珠还是大为感动的,能和蔡家结亲,也是自己的福分,只是罗氏必然不会乐见其成的。 果然她又想从中作梗,上前一步挡住唐明珠,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口下人来报,说是清平侯着人送来了厚礼,蔡老太太顾不上理她,赶忙起身相迎。 唐明珠微微叹息,看来自己命中无此福分,便趁势退出了慈文堂。 第三章 捉奸 屋外,风雪又大了些。 大院里搭了戏台子,因着天冷,看戏的人寥寥无几,唐明珠不愿去堂中应付,索性拢了拢身上的貂裘,坐在台下看起了戏。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她坐在台下想事情,支着头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其实全然听不进去,只是茫然地看着台上的旦角儿甩着水袖。 “牛嚼牡丹。”身旁传来一个声音,唐明珠循声望去,正见那声音的主人收回了目光,随即跟着台上的吹拉跟着轻和起来。 这话分明就是说她,那男人约摸三十来岁,此刻正眯着眼歪着身子斜靠在座椅上,手中握着一柄折扇随节奏摇晃着,姿势极为不羁。 当着面儿说人不解风情,被捉了个正着,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害臊,唐明珠未开口,只是固执地看着他。许是唐明珠目光骇人,他装不下去了,便转过头来,冲她眨了眨眼,道:“小丫头,不在屋里吃果子,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怎么,你听得我却听不得?” “呵,你又听不懂,坐着有甚意思?” “你怎知我听不懂!” “那你说说,这戏讲啥的?” 唐明珠顿时语塞,她还真不知道这戏是讲啥的,索性不理会他,继续一本正经地看着台上。 那浪荡公子轻笑一声,说道:“还挺倔。” 说罢还是从旁讲解起来,他风趣幽默,讲得绘声绘色,唐明珠面上无波,实则听得入神,到后来,她越发来了兴致,也主动出声询问几句。 直到戏曲落幕,远处走来一个唇红齿白的青年,才将二人打断,他先温和有礼地冲唐明珠笑了笑,这才俯身对那浪荡子说道:“找你好久了。” 那浪荡子牵起俊美小哥的手,回道:“这蔡府没什么意思,回罢。” “不急,听闻蔡大家开放了藏书阁,我想去看看蔡家的典藏。” “行,都随你!” 说罢起身朝唐明珠拱了拱手,说道:“小丫头,告辞了。” 唐明珠忙不跌点头,想了想又叫住了他们:“蔡家后院红梅林里的洗墨池堪称一绝,值得一看,未时三刻去看最好,错过了可惜。” 那浪荡子拱手道:“多谢!”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唐明珠总觉得哪里不对,两个大男人,行为未免过于亲密了些…… 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已至午时,伸手活络了下冻僵的脸,从下人手里提了壶热茶,便起身往后院走去。 自古文人都喜梅花傲骨,蔡家也不例外,通往后院道路两旁种满了梅树,此时红梅映雪,正是好景,可惜却无人欣赏。 明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雪上,沿着梅林一路往里走,至长廊下止住脚步,唐明珠站定,一股脑将手里的热茶倒在地上,积雪迅速融化,露出底下的青石台阶。这样的天气,约摸半个时辰,便会上冻吧。 做完这些,唐明珠转身回前厅用饭。 事情的进展和上辈子一样,饭后,蔡老夫人困乏,却寻不到自己的篦子,明明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却死活不肯入睡。 从前唐明珠只觉得奇怪,睡觉而已,要这梳头的家伙什做什么,可后来才知道,那篦子是蔡老太公在世时送予老夫人的,老夫人一直带了几十年,直至老太公去了,这篦子就成了她睹物思人的信物,不握在手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的,这份深情,唐明珠很是羡慕。 蔡老太太着蔡碧云去后院寻找,临走前,特意吩咐唐明珠与她同去,一切都和上辈子一般无二,十分顺利。 二人行至后院,唐明珠往先前倒水的地方瞧了一眼,那里已被新雪覆盖,看不出什么。 蔡碧云顿住脚步,却再也不肯走了。她回过头,冷冷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吧。” “可老太太让我……” 唐明珠话没说完,就被蔡碧云打断了:“现在是在我家,我说了算。” 她说完转身就走,嘴里还咕哝着“可别想进去见我二哥”云云,她说的声音不大,风一吹,断断续续吹入唐明珠的耳朵里,想不到蔡碧云这个时候就对自己有了敌意,只是不知道她这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想必和唐明菀脱不了干系,以至于一年后她用那样的方式抹黑于她,至于么?她和唐明菀有这么好? -- 第7页 唐明珠心中有气,眼看着蔡碧云走到那深雪隐藏的台阶处,终究没有开口提醒。 “哎哟!”蔡碧云脚下不察,只觉得自己踩到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身子不稳朝旁仰去,事情发生的太快,她甚至没来得及挣扎,脸便先挨着了地,此刻面上火辣辣的疼,她伸手一摸,手上是刺目的鲜红,蔡碧云嘴唇有些颤抖:“血。” 她急急忙忙起身,可脚似乎扭伤了,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大叫道:“来人啊,唐明珠……” 她转身一看,回廊上哪里还有唐明珠的影子,蔡碧云又气又怒,一巴掌拍在身旁的雪上,叫她站在这,又没叫她走,蔡碧云坐在雪地里,不知所措,此刻人大多都在前院,这地方离二哥的书房还远着,不知道几时才能有人发现她…… 唐明珠躲在暗处看着,上辈子蔡碧云赠她满身污名,一条长疤,如今也算老天开眼,还她一报,若非看在蔡老夫人的面子上,绝不会这般便宜她。 她冷哼一声,转身溜进内院。 按着记忆里的路线往林子深处走,找到了那方洗墨池,风雪卷着落梅,美的令人心颤,果然是私会的好地方。 上辈子到了后院,蔡碧云也是这样让她在原地等着,唐明珠觉得无趣,见梅林开的正好,抬腿便往里走,谁知正撞见唐明菀和一个男人纠缠,可惜还没等她看仔细,那男人就跑了,她要去追时,却被唐明菀拦下了去路,唐明菀恶人先告状,质问她为何跟踪自己,而后两人便起了争执。想起那一次,唐明珠真是头都大了,她历来不善跟人吵架,唐明菀那么一问,她便脸红脖子粗的跟她争论起跟没跟踪这个话题,全然忘记了那野男人的事。 再后来,争吵声引来了人,唐明菀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跳下洗墨池,众人将她救上来的时候,她一张脸冻得发青,整个人都已经昏厥过去,看起来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唐明珠整个人都愣住了,傻站在一旁干看着,大夫说唐明菀身子孱弱,再晚一点,人就没了。 可唐明菀终究是醒了,不仅醒了,身子还养得越来越好了,半个月不到,就能生龙活虎地到处参加诗会了,后来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谣言,说她狠心将长姐推下了水,等她知道再去反驳一切都为时已晚,旁人只当她是狡辩,毕竟谁会用命去陷害别人呢? 这事要不发生在唐明珠身上,她自己也这么想,这是正常人的思维,可唐明菀她不正常啊,她就敢用自己的命去赌,唐明珠错过了澄清的时机,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这些年在罗氏和唐明菀的努力下,她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有了这档子事,唐明珠那微不足道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当初那野男人跑得快,没捉到现行,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季舒言了。 左右都是要退婚,自己何不先下手为强,总不能便宜都让他们占了,委屈全都自己受,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事情闹大,当众退了季家的婚,季家没理由不允,就算抹了季家的面子,过错也全在他二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可真是两全其美。 只是回去免不了要遭父亲和罗氏的责骂,那自己就装“不懂事”好了,反正,在他们眼里,自己“不懂事”惯了。 未时两刻,唐明珠早早进了梅林,猫在一块巨石后,为防止唐明菀故技重施,她特意找了两个目击证人,未时三刻,梅花正好,他们可千万要记得啊。 雪越下越大,已没过了脚踝,唐明珠的鞋袜全被濡湿了,两只脚冻得生疼,她见四下无人飞速脱了鞋袜,将脚捧在手心里揉搓着,浑然没有注意到对角的假山上,一双眼睛正看向此处。 唐明珠将脚缩在披风下,不停地搓着,冷风吹过,她觉得自己的鼻子都要给冻掉了,两眼一酸,竟隐隐有些要被冻哭了的样子,她暗暗给自己打气:再坚持坚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奈何风雪愈发大了起来,狗男女和证人均未来。就在唐明珠想放弃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人声。 终于来了! 她慌忙穿好鞋袜,探头往外看去,她眼前霎时一亮,来人正是唐明菀。 她那身绯色披风,在大雪中和红梅交相辉映,别提有多显眼了,再加上此刻她将披风的兜帽戴起,更带了几分柔弱之姿,再看季舒言……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唐明珠险些跌了出去。 哪儿有什么季舒言,跟在唐明菀旁边的男人一身灰色棉袍,背影略显臃肿,单从体态来看,这人比季舒言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难道是自己搞错了? 唐明珠疑惑万分,可下一刻,便听到那男子说:“可想死我了!” 说罢便捧起唐明菀的脸,猛地亲了上去,而唐明菀半点反抗也没有,双目微微一闭,似乎特别享受…… 两人浑然忘我,一旁的唐明珠浑身血液轰然冲向头顶,大脑有一瞬空白,这对狗男女在干嘛? ——在亲嘴? 唐明珠自小被罗氏挑剔着长大,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都守着,生怕行差踏错,偷情这种事对她来说就跟传说似的,谁知道活生生发生在自己眼前,还是一个对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身上,这对她的冲击不亚于她能死去活来两辈子。 两人逐渐忘情,亲得难舍难分,不时发出暧昧的“啧啧”声,这还不是更放肆的,那野男人的手,居然从唐明菀的后腰移至下摆,如游鱼一般滑入那胭红的料子里…… -- 第8页 唐明珠心里有如万马奔腾,她震惊地张着嘴,不敢置信地盯着二人,唐明菀也恁地大胆,不只和季舒言纠缠,还和陌生野男人不清不楚…… 她想看清这男人的脸,奈何他始终背对于她,唐明珠只能挪步,从旁绕过去瞧。 寒风灌进口中,呛入气道,唐明珠喉间一痒,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心里一惊,暗道糟糕。一抬头,果然见那二人如惊弓之鸟,霎时分了开来,紧接着,那男人便慌慌张张往外逃。 唐明珠顾不上咳得面红耳赤,撒腿便要去追,却被唐明菀拦住了去路。 唐明菀被抓了个正着,脸上也是显而易见的慌乱,她未曾料到这茫茫大雪的梅林里会藏着人,更没料到这人居然是唐明珠,她几次动了动嘴唇,都未发出声音。 唐明珠不想与她纠缠,挣开她的手要跑,谁知唐明菀从背后抱住她,死死不放,唐明珠眼睁睁看着那灰衣男人逃之夭夭,心里那点光辉倏然熄灭了。 “唐明菀你放开我!”眼见那男人跑得无影无踪,唐明菀没再拦她,松开了手。 唐明珠气极,恼恨自己不争气,也恼恨唐明菀,她以为唐明菀顶天了就是欺负欺负她,万万没想到,□□的,她竟敢公然跟野男人偷情。 “你、你——”唐明珠想骂她不知廉耻,谁知唐明菀先发制人,质问道:“唐明珠,你跟踪我做什么?” “我呸,谁稀罕跟踪你,我那是……”唐明珠下意识想解释,豁然又醒悟过来,这次万万不能被她带偏了,当下淬了一口,问道:“那个野男人是谁?” “什么野男人,你可不要空口白牙辱我清白。”唐明菀矢口否认,她此时早已恢复淡定,冷扫了唐明珠一眼,拢了拢身上披风,打死不承认。 就是这个态度,就是这个语气,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唐明菀,我都亲眼看见了,你还不承认,我——” “你怎样,告诉爹?没有证据谁会信你。”唐明菀打断她,丝毫不惧。 唐明珠自然也知道捉奸拿双的道理,这种事没有证据谁也不会信,还会被反咬一口。她就奇怪了,唐明菀从小到大都是比照官家小姐养的,她娘想高攀的心就差写在脸上了,唐明菀还敢这么胡来,就不怕一朝事发,功亏一篑么? 唐明珠气不过,指着唐明菀半晌说不出话,末了才道:“你娘知道自己养的猪这么不要脸么?” “你说什么?”唐明菀闻言倏然黑了脸,今早唐明珠对她出言不逊,她已是气极,如今她又敢这样,是最近日子过得太滋润了吧!她狠狠瞪着唐明珠,许是在压制火气:“我劝你最好少管闲事,咱们俩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上几年,否则……” “否则怎样?你自己做错了事,还敢威胁我?” “这么说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唐明菀抿唇看着唐明珠,不知道在算计什么。 远处隐隐有人声传来,蔡大家开放的藏书阁与此处相距不远,听声音,应是人群散了。 唐明珠一直留意她的脸色,看到她转眸瞟了眼湖面,便知上辈子的事大概又要重演了。 唐明菀凤眼一扫,冷冷道:“再纠缠下去,谁也别想落好,你信不信我立刻就能让你后悔。” 信,唐明珠当然信!她亦冷笑,回道:“怎么,想跳下去嫁祸给我?” 唐明菀闻言张大了嘴,面上俱是惊讶,一双眼睛看着她,好似在说“你怎么知道”。 “那还废什么话,不如……”唐明珠咧嘴一笑,说道:我送你一程!” 说话间猛然抬起腿,一脚踹在她的腰间,唐明菀身子失重,整个跌入洗墨池中。 第四章 威胁 “啊——”唐明菀万万没想到唐明珠敢先动手,脚下一打滑,尖叫着落入水中。 水花飞溅而起,唐明珠心里那叫一个爽啊,她笑得肆意张扬,说道:“呀,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诚然方才唐明菀是这么想的,可自己跳下去和被唐明珠算计,那是两回事,唐明菀不会游泳,顾不上多想,挣扎着骂道:“小贱人,唔……” 话还没说完,一口水便淹入口中,她连续扑腾了几下,反而更往深处去了。 “不错,还有力气骂人。”唐明珠冷冷说道,“姐姐身强体健,看来还能撑一会儿,妹妹不会游泳,这就去帮你喊人来,但这蔡府我可没有姐姐那般熟悉,若赶不及,姐姐不妨自己喊喊救命吧!” 说罢,唐明珠转身往林子外走,上辈子她没跑,结果都以为是她将人推下去的,唐明菀故意表现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还家丑不可外扬的样子,更惹人生疑,实在可恶至极,这次可万不能留在原地,授人以柄了。 “好像有人在喊救命?” “是了,在那边,快……” 唐明珠还未走出梅林,便听有这样的声音,探头一看,已有几个人影往这边赶,封死了出路,现在要逃出去已是来不及,她当机立断,转身便往假山群里钻去。 假山顶端里有一个角亭,唐明珠跑至此处,已无去路,见角亭里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把琴,琴旁熏了香,底下层层叠叠的帷幔和细绒蔓延到了地面,布置十分雅致,说话声原来越近,她一跺脚,撩起帘子钻入桌子底下。 唐明珠刚一进去,便对上一双长腿,相距不足一尺,姿势十分暧昧。她微微一愣,手臂便已被人钳住,抬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倒是没注意这里还有个大活人,还是个俊美如仙的公子,只是看她的眼神不大友善,眉头也皱得紧巴巴的。 -- 第9页 贺明琅在蔡家角亭焚香弹琴,心里盘算的事情却一点也不简单,陡然跑进来个女人打断了他的思路,心中已是不悦,那女子竟还不知羞耻地钻他跟前的桌子底下。 贺明琅此刻压根不懂什么怜香惜玉,他大力一扯,便要将她扯出,唐明珠被拖出些许,忙往后挣扎,慌忙在唇间比划了个“嘘”的手势,连带着他动作也微微一顿。 她见他不再动作,忙掐着嗓子小声道:“冒犯了公子,借贵宝地一用。” “不借。”贺明琅想也不想就拒绝,心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疯疯癫癫,实在令人讨厌。 唐明珠忙道:“公子,我十万火急。” “关我什么事,给我出来。”他毫不客气的拒绝,拉扯唐明珠的力气又大了几分,几乎一把将她从里面拖出来,唐明珠无奈,张口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贺明琅“嘶”地一声,吃痛松了手,她一骨碌又忙躲回桌子底下。 整整齐齐八个牙印,看着微微泛红的手背,贺明琅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抬头瞪向唐明珠,发现她正一脸无辜的看向自己,扁着嘴道:“我就躲一会儿,马上就走。” 唐明珠被他看得心里一阵发毛,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无害而可怜,毕竟男人都吃这套,可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男人。 贺明琅色厉内荏,怒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般没脸没皮?” 没脸没皮也好过被外面的人捉住啊,鬼知道唐明菀能想出什么主意陷害她,她必须要有不在场的证据才行啊。 唐明珠整个人往后一缩,说道:“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出去,你再过来,当心我再咬你!” 她紧紧抱着膝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面上神情十分倔强。 “你是狗么?”贺明琅冷声道。 想再冷言嘲讽几句,忽听亭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疑惑道:“贺先生?” 唐明珠立时噤声,整个人往里缩了缩。许是怕人撞见这不雅观的一幕,贺明琅也未再跟她纠缠。 来人语气三分惊讶,七分诧异,好似这位“贺先生”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样,他又道:“想不到今日你也来了?” 贺明琅抬起头,眼睛里的冷意尚未褪去,见到来人,既不起身,也不答话。 若在平时,唐明珠定然骂他不懂礼数,不过此刻她听得真切,来人不是季舒言又是谁,她心中一慌,整个人瑟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喘。 贺明琅淡淡回道:“贺某曾随蔡大家学过棋艺,老夫人大寿,自然要来,不过……” 贺明琅说着,随手拨了两下琴弦,复才又道:“你是何人?” 良久无人应答,空气中似乎有些尴尬。 季家再怎么说,也官拜户部侍郎,再过几年,季家伯父升职六部尚书,甚至入中枢都是有可能的。季舒言虽不才,也是白鸿书院的学生,家世、学识、人品在京城皆是排的上名号的人,到哪里都少不了巴结献媚的人,面前这位“贺先生”却睁眼不识。 半晌,才听外面传来一个生硬地回复:“在下季舒言,家父在户部任职。” 隔着帘子,唐明珠看不清他的神情,不过这样自报家门,想来季舒言的脸色应该不大好看。 原来是季靖安家的小子,悠扬的琴音自他指尖淌出,缓如高山流水,贺明琅开口道:“有什么事么?” “方才唐家大姑娘被人推入了水中,贺先生一直在此处,可看见了什么人过去?” 他垂眸不经意间扫了眼桌底下的女子,她猛然扯住贺明琅的衣摆,躲在桌子底下不住地冲他摇头,贺明琅若无其事地扯出衣摆,不假思索地回道:“见了。” 唐明珠闻言心中一紧,一张脸皱作一团,双掌时而合十时而举过头顶来回拜着,只求这贺公子网开一面。然而贺明琅是谁啊,季家的面子都不卖,怎会卖她的面子,他想起身,却被唐明珠死死抓住衣摆。 “是谁?”季舒言不知桌下另有乾坤,上前一步急急追问道。 贺明琅不经意挥了下袖子,趁这一瞬伸出两指将唐明珠的手弹开,唐明珠吃痛缩回手,手背上火辣辣的,已然多了一个红印子。 这人睚眦必报,方才她咬他一口,这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还她颜色了,她顾不上计较,躲在桌子下直冲贺明琅挤眉弄眼,可那人硬是装作没看见一般。 她只道自己今日完了,功亏一篑,居然要败在这人手上,脑子里顿时一片混沌,不知如何是好,正发愁间,只听他说道:“这梅园靠近蔡家书房,等闲人进不来,能来的自然是蔡家的婢女。” 唐明珠悬在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总算又回到了肚子里,她微微松了口气,原来他只是想吓她一吓。 “只有蔡家婢女?没有其他人么?”季舒言疑惑道,显然是不信的。 “你若不信,就自己来搜吧。” 季舒言站在原地未动,搜是不可能搜的,眼前这人虽无官职,却与二皇子走得很近,他们季家向来不掺和党派之争,这些人断然也不能轻易招惹。 他笑了笑,委婉说道:“先生言重了,我只是担心这贼人流连不去,伤了先生。” “方才你说谁家姑娘被推入了水中?听起来,倒像是闺阁之中闹了什么别扭,正所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贺某自问应该没有这样的仇人。”他说得很轻,语气满是调侃,却听得唐明珠也是心惊肉跳,这狗男人故意这样说,分明是提醒季舒言,将唐明菀推入水中之人跟她有仇,唐明菀能有什么仇人,还不明摆着么,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 第10页 季舒言点点头,回道:“多谢,如此,便叨扰了。” 接着,便是一阵离去的脚步声。 唐明珠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除却簌簌的落雪声,再无其他,她小心翼翼轻轻撩起幔帘,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看,确定季舒言已走远,她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亭外大雪纷飞,隔着朦胧雾气,这普通的角亭恍如人间仙境,更觉美不胜收。她冷着一张脸,回过头看这狗男人。纵是心里将他骂了千万遍,此刻还是不由地微微一愣。 眼前的男人很瘦,却丝毫不显女气,他长得好看自不必说,什么貌如谪仙,俊逸潇洒的溢美之词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即便着一身朴素布衣,也穿得从容自若,眉眼间透着一股卓然的贵气,唐明珠瞧着他,才知何谓白衣卿相。 从前她觉得季舒言就已足够俊美,他的才名气质在春闺少女中也是一等一的好,可和眼前人一比,难免略逊一筹,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大约是少了那股淡然若海的出尘气度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别忘了,我刚刚才救了你。”他轻抚琴弦,淡淡说道。 呸,这人真个厚颜无耻,唐明珠很想骂他,那也叫救?他不知道最后那句话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她还不知道回去要如何狡辩才好。不过,季舒言叫他—— 贺先生!? 华京之中姓贺的本就不多,长成这般模样的更少,这个年纪能当的起一句“先生”的,恐怕就只有一个人了。 “你、你是贺明琅?”唐明珠犹豫地问出声。 他薄唇未启,唇角略略牵起,宛如四月繁花盛开,唐明珠的心跟着一颤,听他答道:“正是鄙人。” 果真是他! 唐明珠的心中激动,传闻贺明琅曾在簪花楼中赋诗一首,引得二皇子青睐,以千金一字买下,自此名声大噪,轰动华京,他这张脸实在得天独厚,听闻某王爷家的两位小郡主为了他当街大打出手,姐妹俩闹得不可开交,成了京中一大笑话,可即便这样,还是有人前仆后继、源源不绝地奔向他…… 只可惜这样的俊才最后落了个被凌迟处死的下场,也就比唐明珠早死一个月,具体原因她也不甚清楚,毕竟那会儿贺明琅对她来说,只是个远在天边的名字罢了。 如今算起来,他竟没几个月好活了,何必跟死人计较呢,她这样安慰自己,才勉强忍下心中怒气,僵硬道:“今日之事谢过公子了,不敢打扰公子雅兴,我这就离开。” 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谁知一脚还没踏出角亭,便听身后人说道:“将人推下水却毫无悔过之心,姑娘的脸皮比这隆冬深雪还厚。” 这话丝毫不留脸面,唐明珠闻言,脸腾地红了,他居然看到了,忍不住想解释什么,可只怕自己解释了也无济于事,唐明珠忍下冲动,冷着脸,问道:“你想怎么样?” “你猜!” 猜你娘的大头鬼,帮了她又拆穿她,唐明珠实在猜不透他想干什么,便道:“不说算了。” 说罢便要离开,身后琴弦拨动,每一声都像拨在人心上,抓心挠肺,伴着贺明琅淡淡的话语声:“今日寿宴上,来人皆登记在册,那落水女子和姑娘的来历,想必都很好打听。” 唐明珠猛然住了脚,双腿像灌满了沉铁,回头一瞬间,只见贺明琅唇边漾开了笑意,带了几分得逞的狡黠:“你这人,当真是无趣。”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唬住了,唐明珠脸更阴沉了,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明琅但笑不语。 威胁?勒索?倒是给个准信儿啊,她心里不禁有些急,强压着怒火道:“反正都被看见了,我也不怕跟你直说,我这个人有点毛病,发起疯来六亲不认,我警告你,别出去乱说,对你我都好,否则……” 她故意将后半句咽下,由他自个儿意会去。 贺明琅笑意更浓,他忽然想起一位友人曾经说过:为女子者,无论大小老少,皆是下山猛虎,轻易招惹不得。从前总觉得这厮胡言乱语,如今看来所言非虚,眼前女子凶悍的模样像足了猛虎,只不过是没断奶的那种。 贺明琅挑了挑眉,抬眼看她,笑着说道:“否则什么?” “否则,你猜……”唐明珠学着他的样子说道。 贺明琅笑意更甚:“你威胁我?” 唐明珠正色道:“是你先威胁我的!” “其实你我之间本无冤仇,大可不必如此,我不过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今天的事我就当做没看见,如何?” “额?”唐明珠气势汹汹、剑拔弩张,做好了与人斗智斗勇的准备,可敌人却突然鸣金收兵,她顿时有些无所适从,咕哝道:“什么忙?” 贺明琅从琴底抽出一封信,递给唐明珠,说道:“将这信送去给清平侯世子。”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早说不就好了!”唐明珠将信将疑,却还是伸手接过,薄薄的一层,并没什么特别的。 她拿在手中扬了扬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开口威胁我,我会更愿意为你送这封信,现在嘛……” 她笑得狡黠,明摆着是要要挟他,如今东西到了她手里,帮或不帮还不是看她心情。 贺明琅却不以为意,敛眉道:“快去,若一炷香后这信还没送到,我不介意去找老夫人打听打听姑娘的身世。” -- 第11页 唐明珠顿时气炸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给他送就要去她家告状,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 可她是谁?她是能随随便便被人威胁的吗?她会怕这个陌生人上家里告状吗? 是的,她怕! 唐明珠强忍住将那信砸他脸上的冲动。 上辈子唐明菀自己跳下水,回去以后唐宴罚她在祠堂跪了一夜,这次她一脚将唐明菀踹下水,没有证据她回去尚能自辨,若这厮去家里告状作证,她的结局恐怕就不止罚跪一夜这么简单了。 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挟他,不过就是想压他一头罢了,他的目的可就不一定有她这么单纯了,唐明珠忍不住又问了句:“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自己去送?” “不该你问的不要多问。”他明明笑得明朗而无害,可唐明珠却还是隐约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这事儿怕是一点也不简单。她在信和他之间来回逡巡:“鬼鬼祟祟的,你莫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贺明琅双眸微抬,就那样看着她,此刻他明明是坐着的,唐明珠却觉得他是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莫名有种压力扑面而来,心里一咯噔,气势就被压了下来,她摸了摸鼻尖,视线忍不住乱飞,蓦然看到“裴盛安亲启”几个大字。 她愕然抬头,好像知道他为什么不肯亲自去送了。 若说清平侯世子,她不知道,但裴盛安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 京城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裴世安此人,骄奢淫逸,游手好闲,听说靠着与中宫的裙带关系,在朝中谋了个闲职,是华京纨绔之首,若只是等闲的声色犬马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好、男、风,□□便与小倌出双入对,从不收敛。 那信封旁还绘了个特别的图案,像花又像火,这信,莫不是他用来表露情意的吧…… 唐明珠震惊无比,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没遇见过这种事,那神仙公子在她眼里已然变了味儿,抬头对上那人的目光,只见他淡笑问道:“去,还是不去?” “去!不过我不知道裴盛安在哪里,再说了,这样冒然上门,人家也未必肯见我啊?”唐明珠面露为难。 “他此刻就在梅林西面的厢房内,你去就是,他会见你的。”他说得笃定,唐明珠还是将信将疑,想了半天,才无奈道:“好吧好吧,我替你跑这一趟,不过今天的事你一定要烂在肚子里,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唐明珠右手捏拳,在他面前晃了晃,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如何不放过他,但狠话先撂下,其他的日后再说。 她那拳头于贺明琅来说毫无威慑力,他好笑道:“你放心,我信誉极好,不过你也要记住一点,今日你没见过我,这封信也不是我给你的。” “成交。”唐明珠拿着信往外走,行至亭口,又回过身来说道:“贺先生,人生苦短,往后……唔,该吃吃,该喝喝,怎么快活怎么来吧!” 唐明珠说完这番话,不顾他错愕的眼神,转身一溜烟跑了。 这样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明白,反正他都快死了,多提醒两句,就当自己做善事了。从前总听人说他温润如玉,呸,温润个屁,哪个王八羔子胡说八道,简直瞎了狗眼,这掐着小辫子威胁人的模样,整个儿是个真小人。 唐明珠一路腹诽,转而又想:罢了罢了,谁叫他是个短命鬼,就当完成他最后的遗愿吧。 那梅林西厢不远,唐明珠握着信方才靠近,便听到里面传来难耐的低吟声,似痛苦又似欢愉,贺明琅说的应该就是这里了。 唐明珠不明所以,上前敲门,刚敲两声,便收到骂声一句:“滚——” 这句滚带着三分不耐七分不悦,仿佛再不滚,里面的人就要冲出来揍她。唐明珠心中一颤,不假思索地应道:“哎,好嘞。” 说罢急急转身离开,走了两步,方才想起手中的信,唐明珠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再度敲门。 紧接着是瓷器砸门的破碎声,那人又骂道:“找死么?” 唐明珠翻了个白眼,这人也恁地暴躁,要不是被人捏住了小辫子,她也不愿来讨人嫌,当下大声道说:“有人要我送封信给清平王世子,麻烦开下门。” “他奶奶的烦死个人,等会儿!” 那人骂完,里面便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 唐明珠转过头,最先入眼的便是白花花的胸膛,男人的胸膛,结实有力,她忙捂住自己的眼,底下脸已红透。 “原来是你啊,小丫头。” 这声音有些耳熟,唐明珠手指岔开个缝,呆愣地目光缓缓上移,这不是那个浪荡子么,此刻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更显得放浪形骸了。 他一把扯下唐明珠的手,倒是没那么大火气了,斜倚着房门问道:“找我什么事?” “我、我不找你,我找裴盛安。”唐明珠大睁着双眼看着他的脸,尽量不让自己往下看,可眼角余光瞥见屋内床上还躺着个人,虽看不清面貌,但看他的身材,绝对是个男人。 那男人裸着大半个背侧卧着,散开的青丝顽皮地垂在肩上,他似乎有些冷,拉了被子往上提了提,遮住了肩膀。 两个男人赤身共处一室,那暧昧的叫声是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唐明珠当场石化,原来他真的喜欢男人,难怪他们没去梅林,原来是来这儿了…… -- 第12页 浪荡子嗤笑了一声,站直了身子,挡住她的目光,道:“老子就是。” 他就是,他是什么?哦,他是裴盛安。 唐明珠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思维,她尴尬万分,疑惑道:“你是裴盛安?” “你觉得哪里不像么?” 像,太像了!唐明珠将那信塞到他怀里,结巴道:“你、你的信。” 说罢不敢再多看一眼,慌慌张张往门外跑去。 第五章 监视 唐明珠很晚才回到唐家,她蹑手蹑脚靠近正厅,上辈子,全家人坐在里面等着“制裁”她,这辈子,她也说不准。 探头一看,厅内空无一人,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想来唐明菀没捉到她人,也不好跟唐宴告状,只是以唐明菀的性子,这次吃了亏,必然不会就此罢休,不知道日后又会憋什么坏,以后要加倍小心才是。 她绕过正厅回到自己院子,洗漱一番后便往床上一倒,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可真是太刺激了,不过刺激之余,还多了分遗憾,本来一切都计划的好好的,谁知半路闯出个不知名的野男人。 不过,谁能想到唐明菀这样大胆,身边除了季舒言,居然还有别的男人,瞧着平时一副大家闺秀不可侵犯的模样,没想到私底下竟然敢跟野男人在林子里——那样,真是惊得她下巴都要掉了。 但以今日季舒言赶到洗墨池的速度来看,他对唐明菀是真殷勤,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喜欢的女子会跟别人那样吧,这头顶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搁谁受得住啊? 她现在都有些同情季舒言了,他要真娶了唐明菀,以后都不知道帮谁养儿子呢,她仿佛已经看到二十年后,唐明菀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季舒言被扫地出门的惨状了。 唐明珠想着想着,给自己乐笑了。 罢了罢了,她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发现了唐明菀这么一个惊天大秘密,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自己呢。 唐明珠把自己认识的上到五十岁,下到五岁的男人统统过了一遍,也没想出那野男人是谁。如此看来,他们极有可能是外面认识的,可她们同在唐家,生活的圈子也差不多,唐明菀上哪去认识的野男人啊? 她回想着梅林里唐明菀那陶醉的模样,两人应该不是第一次,想必来往已有一段时间,他们又上哪去培养感情? 在家是绝无可能的,罗氏指着她嫁入高门,她若知道此时,断然不会放任她胡来,在外面也不行,唐明菀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比正经官家小姐排场还大,众目睽睽之下,她也没有机会做这样的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唐明珠想的头都疼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委实有些佩服唐明菀,不仅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勾搭上季舒言,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再找个野男人,只是这偷人的风险也忒大了,一个不小心,名声毁了先不说,季舒言这样的乘龙快婿也要没了,那代表着身后数十年的荣华富贵也要没了,她图什么? 图他灰漆漆的破棉袄?图他略显臃肿的肥肉? 唐明珠越发想不明白了。 那男人一看就不是世家子弟,更不会是英俊的世家子弟,唐明菀那个心高气傲的性子能看上他已是不可思议,竟还愿意跟他那般亲密,难道是真的喜欢? “不能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唐明珠也吓了一跳,她半张着嘴,睁着双眼看着黑黝黝的屋顶,脑海里全琢磨着这事,可唐明菀都做到这份上了,除了这个理由,她也再想不出别的了。 想起今日那野男人的咸猪手,唐明珠一阵反胃,忽然觉得季舒言更可怜了,说不定他连唐明菀的头发丝儿都没摸过。 等等,唐明菀能接触到的穷酸男人,那不就只有白鸿书院的学生吗? 白鸿书院在盛京之中极负盛名,但并非只有世家子弟才能上,若才华横溢,或得名师引荐都有可能破格录取,所以白鸿书院中也不乏寒门子弟。 唐明珠豁然坐起身,迅速理了下脑中思路。 前两年唐明菀想学丹青,她一个闺阁少女,自是去不得书院的,碰巧蔡碧云的母亲是华京有名的丹青圣手,蔡碧云私下又与唐明菀交好,于是她顺理成章的就拜在了蔡母门下。 唐明珠记得,头两年每逢双日,唐明菀都要去蔡家学习,这些年虽去的少了,但蔡母毕竟于她有授业之恩,两家又同住荣锦巷,每月也总会去拜访个两三次,她和那野男人十有八九就是那时认识的。 这样就说得通了,要不是白鸿书院的学生,等闲的寒门子又怎能去得蔡老夫人的寿宴。 不过,蔡家跟唐明菀再好,也不可能帮着她偷人,唐明菀独自出门也没有机会,所以两人只能借着这样的机会一诉衷情,不然也不会顶风冒雪往那梅林里去。 可这样也不对,这种日子一年到头也没几次,他们又不是牛郎织女,能忍着一年一会,私底下,定然还是要见的。 只是怎么见,如何见,她暂时还想不到。唐明珠叹了口气,复又重新躺下。 若能捉到唐明菀和她的奸夫,那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她们母女再也别想在她跟前神气,至少在唐家,她们永远都别想抬起头。 可问题在于,怎么才能捉到他们呢?唐明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她想做个坏人,可如今发现做坏人不是空有坏心就成,也需要动脑子的,这才迈出第一步就被难住了,她觉得自己真不是那块料,难为蔡碧云还能把话本里的“她”写的那样生动。 -- 第13页 唐明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至公鸡鸣过三遍,她才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唐明菀掉下洗墨池,一连发了三日高烧才能下地,她俩难得默契了一回,落水和捉奸的事都绝口不提。 唐明菀什么心态,她吃不准,不过,她倒是还挺佩服唐明菀的。 毕竟被她窥破了那么大个秘密,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她本以为,唐明菀能下地后会气冲冲的来警告自己,结果人家跟没事人一样,这么强大的心理,难怪能将野男人和季舒言同时玩弄于鼓掌之间。 一连数日,唐明珠都暗中留意着唐明菀的行踪,她照常出门、会客,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就连去蔡府,也只待片刻就走,再没发现什么端倪,日子久了,唐明珠不禁又开始怀疑,莫非唐明菀跟那野男人断了? 不会! 很快她就自我否决了,唐明菀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定然是比从前更小心谨慎了。唐明珠又耐着性子跟了她大半个月,唐明菀却始终没再见那人。 夜里,唐明珠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每次跟着唐明菀出门,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紧绷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她的意识,时刻担心自己露出马脚。有时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天气又冷,总是将自己搞得精疲力尽,好几次都想放弃了。 唐明珠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了。她隐约感觉自己的方向不对,唐明菀明明知道她看见了梅林那一幕,必然会防着自己,这种情形下,要抓她的错处可太难了,说不定她早就知道自己跟着,所以这些天才频繁出门,她也知道自己素来没什么耐性,跟多了跟烦了,找不到什么证据,自然就放弃了。 两人在一处生活了这么多年,自己什么性格,唐明菀一清二楚,可她就…… 从前,她也觉得自己也是了解唐明菀的,可经历了梅林那一遭,她才发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表面看起来唐明菀在明,她在暗,但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唐明珠觉得,自己吃亏就吃在了这上面。 唐明珠身心俱疲,放弃,她不甘心,可不放弃,她不知还能如何继续下去。总不能跟唐明菀一辈子吧!就算她能,万一赶上个头疼脑热的,连个换班的人都没有。 唐明珠翻了个身侧躺着,她身边只有香屏一个丫头,还是罗氏给她的,这丫头的忠心恐怕还没二两豆腐值钱,她是万万靠不住的,家里其他人就更靠不住了,唯一跟她有血缘关系的…… 罢了罢了,人家都说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想起经年种种,她深以为然。最后数来数去,阖府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跟她一条心,唐明珠忽然生出一股悲凉,头一次觉得,唐府一点也不像她的家。 唐明珠不再跟着唐明菀,索性窝在家里,一边休息一边想别的办法,可蹉跎了十多天,半点方向都没有,人却越发惫懒了。 这日,唐明珠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香屏进来收拾的时候,她爬上阁楼去晒太阳。 她这间院子在唐府的西北角,和街道只隔着一堵墙,吵吵嚷嚷,十分热闹,她的小阁楼更是个绝密的好地方,据说这是她娘刚嫁过来时,专门命人修建的,十分敞亮,上面摆张藤椅,再沏一壶好茶,迎着冬日的暖阳,看看闲书喝喝茶,便能打发一整日,累时还可俯瞰整个唐府和临近的街道。 唐明珠自从断了对唐明菀的跟踪,便连日躲在这里,消遣时还可监视监视那边院子。 她同往日一样,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散漫地坐进藤椅中,往唐明菀的院子看去,她院里养了好些名种,大冬天开得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从前唐明珠总觉得她是附庸风雅,可现下跟自己光秃秃的院子一对比,唐明珠也不得不承认,逊色的不是一星半点。 其实这也不赖她,闺阁女子,谁不爱美,可惜后宅的收支一直由罗氏把持,罗氏虽不短她吃穿,却也不会给她钱,这些年唐明珠抠抠搜搜,好不容易才攒下点身家,也断然舍不得买那些个花花草草的。 香屏收拾完屋子,送了吃食上来,忍不住抱怨道:“快过来吃饭了,你每日都起这么晚,厨房送来的饭菜早凉透了。” 唐明珠不理,一双眼睛自顾盯着唐明菀的院子看,香屏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只见那厢唐大小姐的贴身侍女香盈正从外面回来,怀中抱着一个卷轴,步履匆忙地往主屋去,不知道又是哪家的公子哥送来的,香屏嘟囔道:“香盈有什么好瞧的?” 唐明珠啧了一声,奇道:“你说,唐明菀不过学了几年丹青,又不是什么名画大家,怎么总有人送画给她品鉴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香屏笑着将吃食一一摆好。 唐明珠回过头来,好奇道:“你懂?” 香屏瞥了唐明珠一眼,悠悠说道:“我听人家说,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在酒?那在哪?” “当然在大小姐啊,这大概就和那个什么锦书传情一个意思吧,送画是假,博大小姐青眼才是真。” 好像有点道理。 唐明珠细细揣摩着这话,不由地感叹,读书人的弯弯绕绕还真多。心怀爱慕不能直说,那叫有辱斯文,偏要用些字啊画啊,让你含蓄地猜,仿佛隔着这么一层雾里看花,矜持也有了,斯文也有了,既高雅又唯美,却是她理解不了情趣。 -- 第14页 香屏话音刚落,那厢唐明菀的门又开了。香盈走了出来,怀中依旧抱着那画,步履也依旧匆忙,瞧这方向应该是去西面的偏门。 “这也太快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给人送出来,多伤那郎君的心啊。”香屏撇了撇嘴,唐明珠点头附和,也不知是哪家可怜的小郎君,一片柔情被尽数退回,她拿起筷子去夹眼前的小菜。 忽然脑中灵光一现,筷子悬滞在半空:不对,唐明菀这个人惯来喜欢装模作样,生怕落下不好的名声,即使再看不上眼的画作,也会假模假样的留两天再送回去,她又不会介意多几个吹捧她的裙下之臣,今日这么匆忙,难道不怕旁人说她敷衍么?又或者这画作根本不是用来传情的,而是用来传消息的! 唐明珠忽如醍醐灌顶,眼前那些迷茫的云雾忽被拨开,露出清明本色。 唐明菀在蔡府学习丹青,野男人以学生的名义去院士家中拜访,两人就此相识,唐明菀不便出门,他们便以丹青为寄,互传消息,这样解释合情合理。 关键是,用这种方式传信,谁能想的到,就算不慎被人瞧见,也未必能看出端倪,简直再安全不过了。 第六章 跟踪 有了这条线索,唐明珠忽然觉得,自己的计划又向前推近了一大步,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 果然第二日,唐明菀出了门。唐明珠一路尾随其后,眼睁睁看着她进了蔡家大门,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连日不出太阳,风很大,唐明珠转身躲进蔡府后面背风的墙角。 风进不来,却还是觉得阴冷,她索性蹲下身子,将自个儿缩成一团,又抓了几颗石子抛着玩,聊以打发时间。 她蹲在墙角自娱自乐,不知不觉已过去小半个时辰,唐明珠侧头往外看了一眼,依旧不见唐明菀出来,她皱起眉头,再度陷入自我怀疑中:难道这次又弄错了,唐明菀真的只是来蔡家拜访? “明珠?”忽听有人叫她,这墙角十分隐蔽,唐明珠之前跟踪唐明菀,都是藏身于此,从来没有被发现过,这次竟被人发现了。 她错愕地探出头,见不远处站着的,是蔡碧云的二哥蔡弘博。 他手里握着一方砚台,长身立于墙外,看着里面的唐明珠伸长了脖子往外探,面上却像呆怔的猫儿一般滑稽,蔡弘博笑着朝她走来:“方才在外面听到些动静,我还以为是野猫呢。” “蔡二哥!”唐明珠忙扔了手中的石子站起身。 蔡弘博不是蔡家最会读书的,也不是蔡家最寄予厚望的,甚至不是蔡家嫡出的公子,但他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喜欢收养流浪的猫狗,对唐明珠也是极友好的。她窘迫地笑了笑:“您怎么在这啊?” “我正要去书院一趟。”蔡弘博看着唐明珠一张小脸冻得通红,疑惑道:“你躲在这里做什么,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我、我找唐明菀,我爹叫她回家吃饭,但她去找蔡伯母,想来不好打扰。”唐明珠乱扯着,心中懊悔不已,这动静既能引来蔡弘博,说不定也能被唐明菀发现,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蔡弘博微微一愣,辰时已过,午时还远,吃什么饭,他皱眉道:“可是明菀已经走了。” “走了?”唐明珠满是惊讶:“没见她出来呀?” “她从西门走的,说要去买些字帖什么的,那边出门近一点。” “走了多久了?”唐明珠急急问道。 “差不多和我同时出门,算时间估计还没到巷子口。” 唐明珠一跺脚,谢过蔡家二哥,赶忙追了上去。 这唐明菀真是比兔子还狡猾,蔡家除了正大门,还有好几个小偏门,单凭她一个人,守的住这个也守不住那个,若不是今日巧遇蔡二哥,估计又白费功夫了。 唐明珠一面怪自己疏忽大意,一面小跑往西面追去,一路紧赶慢赶,好在快出巷子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唐明菀的身影。 唐明珠躲在一棵大树后偷看着,只见唐明菀偏头和香盈低语了几句,香盈便独自往东去了,她猛地回头,吓了唐明珠一跳,忙往树后缩了缩,只露出一只眼睛偷瞄着。 唐明菀警惕地扫视着巷内,四顾良久,没发现异状,这才往南边走了。 唐明珠先前跟了她那么多次,还是第一次发现她这般反常,更加确定唐明菀有鬼。 当下,她小跑跟了上去,不敢太靠近,也不敢离太远。 这一路唐明菀都格外小心,她频频回头扫视,唐明珠几次都差点暴露,好在两旁商铺摊子多,只要足够小心,也没那么容易露馅,就这样耗子躲猫似的走了半炷□□夫,唐明珠随她来到一处小巷,这地方模样清贫,名字也清贫——清水巷。 深巷狭窄,连路面都是坑坑洼洼的,唐明珠躲在巷口,眼瞅着唐明菀提着裙子往里走,站在一户人家前抬手敲了门,门一开,她便急急入了内。 唐明珠忙跟了上去,那破旧的木门已然扣紧,底下潮了小半截,长出些许青苔。她伏在木门上,挤着一只眼朝门缝里看去,除了光秃秃的一小块地,什么也瞧不见,唐明珠又怕弄出动静惊着里面的人,只好作罢。 她绕着那小院转了一圈,西面的土墙倒是略有些矮,唐明珠撸起袖子,搬来几块石头垫脚,终于勉强爬上了墙。 院子里只有一间堂屋,从大门口到屋头垫了几块砖,勉强供人行走,西面搭了个小棚子,底下是个黑漆漆的灶台,上面落了些尘土,看起来不常用。灶台旁有口井,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这破地方比唐府下人住的都寒碜。 -- 第15页 屋内零星飘来几句笑语,一男一女,唐明珠听得出来,那女子便是唐明菀,她轻笑几声,又娇又嗔,格外惹人怜,她又低声说了什么,唐明珠听不清,她踮着脚努力往堂屋那边靠,整个人斜挂在在土墙上,才能勉强听见一二。 那屋里的男人沉声道:“上回没人罚你吧?” 唐明菀说道:“没有。” “上次那种情形,你却让我先跑,我……” 听他这般回话,是梅林里那个野男人无疑了,他声音低沉,听起来格外悦耳,与那浑厚的背影委实不太匹配。 “没事的,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不敢出去乱说的。” “你说她不敢,我却觉得她胆子大的很,要不然怎么敢将你推下水,身子好了吗?”那男人语气颇为心疼。 “早就好了,要不然怎么来见你。”唐明菀似乎笑了,她顿了顿又道:“我也很意外她敢对我下手,这仇我先记着,以后慢慢再报,不要说她了……” 接下来两人就没声了,唐明珠不用看也知道,这两个狗男女十有八九又是在做什么长针眼的龌龊事。 唐家在京城虽算不得显赫,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唐明珠当真好奇不已,那野男人到底生了几个胆子,敢跟唐家的小姐不清不楚…… 她目光下移,看着墙根底下。 这土墙不高,翻过去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下面放了些许杂物,她只怕自己不慎弄出动静,反而打草惊蛇。 正犹豫着,忽觉背心一紧,一只手扯住她的衣领,将她从土墙上拽了下来。 “啊哟!”唐明珠始料未及,跌下来时打了个趔趄,才勉强稳住身形,那墙上的黄土跟着簌簌往下落。 那人扬着手,驱散尘土,待看清她的脸,不善道:“又是你。” 唐明珠稳住身形,定睛一看,眼前的男人风姿清朗,萧萧肃肃,不是那短命鬼贺明琅又是谁? 唐明珠看见他,就想起上次他在角亭中威胁自己的事,火气顿起,她掐腰怒道:“怎么哪都有你?” “我还要问你呢。”贺明琅瞧了瞧那破院墙,又看了看唐明珠,冷笑道:“上次将人推下水,这次又爬别人家墙头,鬼鬼祟祟的,你莫不是来偷东西的?” 唐明珠闻言嗤之以鼻:“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偷的。” “那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干嘛要告诉你?”唐明珠冷睨着他,“咱们先前可是约定好了的,信我已经帮你送了,其他事你少管。” “那不成,回回见你都在干坏事,万一你来杀人放火,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贺明琅说道。 这话什么意思,简直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唐明珠十分不满,她上前一步说道:“我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么?” 贺明琅给了她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随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往后退开一步,眼中的嫌弃之色明明白白。 唐明珠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瞧,原本干净的面料上,已被黄土染脏大片,她皱眉掸了掸,扬起的尘土呛得她干咳两声,那土黄.色还是掸不去,好好的衣服,又糟践了,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索性进去,看看那野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敛起窘态,轻咳一声,抬头看向旁边的贺明琅,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人,也不会放火,你就当没看见我,忙你的去吧。” 唐明珠说罢,又要往那墙上爬,贺明琅又一把揪住她后心的领口,同方才那般将她拎了下来,他皱了皱眉,说道:“你要真有事,敲门不行么?爬墙进去那叫私闯民宅,是要坐牢子的,你知道么?” 他提着她的领子,宛如拎小鸡一般,唐明珠恼羞成怒,拂开他的手,恼道:“你才要坐牢,你全家都坐牢,我还没问你呢,你在这干什么?” “我住这儿啊。”贺明琅答得一脸无辜。 “额?”唐明珠面上的神情由恼怒转为错愕,当真十分生动。 贺明琅心中好笑,将不远处一方庭院指给她看:“我家。” 唐明珠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院子在巷子更深处,周围也都是土墙。 不是都说他攀上了二皇子么,怎会住在这么寒酸的地方,她指着那院子,迟疑地又问了一遍:“你住那儿?” 贺明琅翻了个白眼道:“你耳背啊。” 唐明珠听得他回话高兴极了,原来是老邻居,整天出出入入的,总得打过照面吧。 顾不上计较他口出不逊,唐明珠一把扯住贺明琅的袖子,指着唐明菀和野男人的屋子问道:“那这里住的是谁啊?” 贺明琅嫌弃地拍开她的手,洁白的衣袖上已显现出一个黑爪印,贺明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唐明珠留意到他的神情,低头看了看自己黑漆漆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她揉了揉鼻子,说道:“你的消息我不白要,我出五……” 她伸出一只手,又默默折下两根手指,继续道:“我出三两银子,买你的消息。” “才三两?”贺明琅嗤之以鼻。 “怎么,你还嫌少啊?”唐明珠怒目而视,转而想起他那首“一字千金”的诗,以他的行情来看,这三两银确实不够看,也难怪贺明琅这副德行。 “那……十两?” “三十两,不二价。” “三十……你怎么不去抢啊?”唐明珠怒道,三十两够买他的院子了。 -- 第16页 贺明琅见她不肯,转身就走。唐明珠自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忙追上前去,叫道:“哎哎哎,别走哇!” 她看着贺明琅那张脸,恨不得给他俩耳光,她咬牙道:“行行行,三十就三十!” 贺明琅笑了,朝她伸出手:“先给钱。” 唐明珠哑然,她今日出门匆忙,钱袋子落家里了,当下支吾道:“我……我没带。” 贺明琅收了笑,绕过她继续走,唐明珠上前两步,张臂拦住他,道:“我确实没带,记账行不行?”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凭什么不相信我?”唐明珠反问,她脑子一转,想了个办法:“这样,把你知道的先告诉我,然后你跟我回家取银子,我家就住在荣锦巷,离得不远。” 贺明琅眯了眯眼,他记得在梅林中无意中听到,她姓唐。 眼前的女子浑身脏兮兮的,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正看着他,写满了真诚,他问道:“可是荣锦北巷唐宴唐老爷府上?” 唐明珠听他提到父亲,愣了一愣,回道:“是啊,荣锦巷就我们一家姓唐的。” 她抬头正对上贺明琅探寻的目光,唐明珠眉心拢起:这眼神什么意思,还怕她冒充唐家小姐不成? 她挺了挺胸,整个人站的笔直,唐家小姐的身份如假包换,可不容质疑。 贺明琅瞧着她的小动作,心领神会,他轻笑一声,说道:“这里原先住的是个叫张老六的鳏夫,去年他因病去世,他侄子给他办完丧后,便把这屋子转出去了。” “转给谁了?” “不知道,平时也不见有人来住。” “他侄子是不是在白鸿书院读书?” “不是,他侄子是个杀猪匠,目不识丁。” “那你知道他侄子在哪么?” 贺明琅摇头。 唐明珠又问:“那你知道怎么联系他侄子么?” 贺明琅继续摇头,唐明珠有些气馁:“那你知道什么?” “没了!” “没了?”唐明珠闻言大恼:“就这些?” “就这些,怎么,这些还不够?”贺明琅看着她,眉眼都是笑意。 “这哪够啊,一问三不知,你这分明什么也没说!” “这怎么能叫什么都没说呢,我已经把这屋子原先的主人透露给你了,至于他转手卖给了谁,你可以去官府查呀!” “你!”她要是有这个能耐,还用得着鬼鬼祟祟爬墙么,唐明珠咬牙道:“就这点消息,你也敢要我三十两,你不如卷铺盖上山做土匪去吧,来钱可能快点。” 唐明珠怒气冲冲转身就走,贺明琅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唐小姐应该不想让人知道,你曾来过这里吧?” 唐明珠脚步一顿,沉着脸地回过头。贺明琅看着她,方才还濡湿可怜的眸子现下已布满怒火,恨不得在他身上凿出两个洞。 唐明珠恨恨道:“姓贺的,你还能更无耻些么?” 贺明琅离她几步远,笑得甚是温和:“账先记着,日后我会上贵府讨要的。” 第七章 收网 唐明珠骂了贺明琅一路,回家洗过澡,换过了衣裳,这才想起平白折了三十两银子,结果连那野男人一根眉毛都没看到。 午时,唐明菀回来了,她身后跟着香盈,香盈手里抱着字帖纸笔,像极了外出买东西回来,戏倒是做足了全套。唐明珠安静坐着,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过,事后她还是去集市里,花钱收买了个小乞丐,命他潜入那院中瞧了一眼,谁知那小乞丐回话说,那破屋子除了几件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别的什么都没有,穷得连耗子都不会光顾。 看来那野男人平时不住那里。 接连几日,唐明珠都睡不好,她对野男人的好奇心已经达到了顶点,她试过提前去那破屋附近埋伏着,可无论她去得多早,那野男人都比她更早。也曾试过堵那送画的人,可每次来的都是画斋的伙计,一问三不知。甚至还去过白鸿书院蹲点,不过她一介女子,守在男子聚集的书院外,终归不大好,加上怕打草惊蛇,也只好作罢。 唐明珠折腾了几次,自觉用尽手段,却始终见不得那野男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总算摸清他们见面的规律,不至于一无所获。 唐明菀这段奸情,不敢太明目张胆,但一个月总要见上几回以诉相思之苦,短则五六日,至多七八日,每次都要递画相邀,许是因为唐明菀不便出门,两人相会的时间也都是固定的,皆是隔天巳时到午时那么几个时辰,每次唐明菀都要借口先去蔡家,再从蔡家其他门折转。唐明珠倒真是佩服她的小心,若不是上次误打误撞遇到蔡家二哥,就算跟她一百年,也未必能捉的到她。 不过比起唐明菀,那个野男人更不简单。偷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可她跟来跟去就只看见一个唐明菀,要不是梅林里那个背影,她都怀疑唐明菀偷的可能不是个人。 话又说回来,他既是白鸿书院的学生,将来定是要考取功名的,万一奸.情败露,唐明菀尚有唐家可依,即便攀不上高门,但凭一份丰厚的嫁妆,也不至于找不到婆家,他可就不同了,一个寒门子弟,若被冠以勾引良家的罪名,前途可全毁了,他自是要比唐明菀小心百倍。 黑暗中,唐明珠幽幽叹了口气,两个人都防得滴水不漏,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打草惊蛇,为避免夜长梦多,她也该收网了。 -- 第17页 她掐指算了算,这两天那野男人又该传画进来了,该怎么不经意间曝光这段见不得光的奸情呢…… 果然不出她所料,隔天便见香屏抱着画进了府。 唐明珠翘着二郎腿,老神在在地躺在藤椅上,不由地感叹自己神机妙算,她顺手拈了个包子塞进嘴里,继续盘算自己的捉奸大计。 她历来与唐明菀不合,贸然去和唐宴说,他未必肯信,若被唐明菀知道,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还是要稳妥一点,她如此想着,心里慢慢有了主意。 正思索着,那厢唐明菀带着人出了院子,她轻装简行,瞧着不像是出府,果然一路往厨房去了,她无意识自语道:“这是要做什么?” 香屏探头看了一眼,有些鄙视唐明珠:“去厨房能做什么?” 这可稀罕了,唐明菀从小到大被罗氏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生怕糙了那双手,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不过看了野男人一幅画而已,就要亲下厨以谢君恩,有那么感动么? 不过,很显然,她又低估了唐明菀。 巳时,大门口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季家二老带着季舒言前来拜访,唐宴携罗氏亲自出门迎接,唐明珠这才知道,自己委实目光短浅,唐明菀此番哪是为了那野男人,分明是着急在季舒言面前装贤惠呐。 唐明珠忽然悟了,这厢与情郎丹青传情,那厢侍郎公子也不能冷落,给野男人温香软玉抱满怀,为季舒言洗手作羹汤,都是独一份的,可谓制衡有道,顾此及彼,这境界,等闲女子大概一辈子也追不上。 “有点意思。”她嗑着瓜子远远瞧着,忽然觉得自己的计划可以再升华一下,兴许可以一箭三雕。 她将瓜子扔回盘子里,起身抖落了零星的瓜子皮,虽然非年非节,也不知道季家纡尊降贵来拜访个什么劲,但既然来了,总得送他们点惊喜。 她回房挑挑拣拣,特意选了张淡绿色花笺,又用水化开了胭脂,抵着额头思索了半晌,蘸笔写了几句酸诗。 这诗耗尽了她毕生所学,唐明珠自觉酸得牙疼,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头皮发麻,不过倒是符合唐明菀的性子,她吹干笔迹,卷成团儿握在手里,便出门去了。 正厅里 两家长辈正说着话,唐明菀款款而来,温文有礼地朝季家二老福身一拜,轻声道:“听说季伯伯和季伯母来了,侄女方才在后厨准备糕点,来晚了些,伯父伯母见谅。” 历来这种场合,罗氏都是无视唐明珠的,除非唐宴提起,否则绝不会差人来叫她。趁他们说话间,唐明珠从回廊的偏门偷溜进来,躲在屏风后悄悄看着。 季家二老亦对唐明菀赞不绝口,罗氏更是乐不可支,一番寒暄后,唐明菀叫下人送了她做的糕点进来。 罗氏看着唐明菀,有些幽怨道:“平日里连爹娘都吃不着,今日怎地舍得拿出来了?” 唐明菀低眉敛目,淡笑不语,脸颊微微晕红,尽显羞涩之姿。她什么心思全都写脸上了,众人心照不宣地笑着,当下不再多说,纷纷拿起糕点品尝。 季舒言也取了一块,刚一咬下便觉有异物咯牙,他微微一愣,以袖掩唇将那糕点取出,只见糕儿的夹心藏了一枚花笺。 这糕点是明菀做的,莫非…… 季舒言心思一动,趁人不注意,将那花笺摊在掌心,齐整的簪花小字跃然纸上,三十二字,字字清明。 慕君风采,寤寐难忘, 以笺代语,欲诉情长。 明日隅中, 清水深巷, 盼君一顾,怜我思狂。 这是明菀约他相见?他抬头看向唐明菀,发现唐明菀的目光也正扫向此处,两人四目相接,唐明菀脸色愈红,赶忙低下了头,季舒言自觉会意,唇边漾起淡笑,悄悄将那花笺揣入怀中。 唐明珠看到季舒言的小动作,不由地松了口气。方才她握着花笺出门后才开始发愁,这玩意儿要怎么送到季舒言手里,谁知她才去厨房转了一圈,就发现了漏子。 唐明菀这个人往好听了说,叫心细如尘,往难听了说,就是爱折腾。 旁人做几样糕点,大多是每样装一个盘子,然后端上去给人品尝。可唐明菀不这样,她折腾了一早上,将所有糕点按厅中人数分成几份,又按各自的身份选择装盘,比如长辈的瓷盘就用大朵靛蓝雕花,给季舒言的就是玉瓷净盘,底部嵌以青竹点缀,象征君子如风,既全了礼数又不显突兀,还能让季舒言感到一丝丝与众不同,如此细致入微,体贴用心,试问天下哪个男子能抵抗得了啊? 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因为如此,唐明珠轻易便找到了给季舒言的那份糕点,才能将那花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至他手中。 这事已成了一半,唐明珠心情极好,悄悄退出厅内,哼着曲儿回自己院子去了。 第二日,唐宴照例出门谈生意,才刚跨出大门口,便看到自己的小女儿与一陌生男子站在墙角下说话,那男子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唐明珠笑意连连,半点矜持也没有,唐宴不由大恼,正要开口叫住她,谁知道两人一转身肩并肩往巷外走了。 唐宴心下疑惑:怎么就跟着走了,明珠这孩子不大拘礼,可别给人骗去了。 当下也顾不上什么生意,抬腿跟在二人身后。 唐明珠想了一晚上,才想到这么个办法将唐宴引过去,于是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出门花钱请了个托。 -- 第18页 谁知赶到这巷口时,既没看见唐明菀也没看到季舒言。她佯装跟那男人说笑,眼睛疯狂扫视着周围。 正着急间,那巷子里冲出一人,撞开了唐明珠,往街上跑去,他头戴毡帽,疯狂疾奔,看不清面容,不过这宽大的棉袍,浑厚的背影,唐明珠倒是认出来了,不是那个野男人又是谁,她暗道糟糕,正要上前去追,谁知巷子里又奔出几人,一面大喊“站住”一面朝那男人追去,唐明珠定睛一看,全都是季府的家丁。 这是怎么回事? 唐明珠看着前方,野男人又撞翻了几人,街上骂声一片。她心里揣摩着,季府家丁在此,季舒言必然也在,他的下人跑去追野男人,恐怕此刻已经捉到唐明菀了。虽然时间提前了,但事情总算还在掌握之中,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转移唐宴的注意力,让他别再盯着自己。唐明珠赶忙打发了身边的托儿,自己独自往另一条街走去。 唐宴看着唐明珠与那男人分道扬镳放下心来,想来是自己太过敏感,误解了二人关系。他自然也看到了方才那一幕,那几个家丁颇为眼熟,平日都是跟着季舒言的,此刻闹出这么大动静,可别在里面出了什么事。 唐宴心里想着,抬腿便往那小巷走去。 第八章 遇刺 陋巷深深。 前些天华京又降了雪,如今化去大半,残留的些许便跟泥土和在了一起。 “舒言?”唐宴站在巷口试着唤了两声,除却幽幽回声再无人应答,巷内屋舍破旧,但暗角颇多,很适合打架斗殴。 他举步入内,小心地挑着地方下脚。 越走越深,隐隐听到远处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唐宴寻声而去,只见大门虚掩着,透过门缝,看到季舒言正背对着他站在里面,另有一女子伏在他怀中嘤嘤哭泣。 唐宴心中腾地窜起了火,两家早有婚约不说,他自己也曾不经意间流露过想结亲的意愿,这还没成亲呢,就在外面养起小的了,简直没把他们唐家放在眼里。 他“砰”地一声推开大门,两步上前一把扯过季舒言,骂道:“小王八蛋……” 这厢还没骂完,眼睛便扫到了那女子脸上,四目相交,那女子霎时止住了哭泣,脸上血色登时褪了个干净:“爹?” 她慌慌张张拢好自己的衣裳,遮住外露的肩头。 唐宴脑中轰地一片空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他万万没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看见自己的女儿,更想不到平日端庄得体的唐明菀会这般凌乱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们方才搂在一起,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你——”唐宴指着唐明菀,手抖如筛,一张脸憋得通红,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冲顶的怒气化作耳光朝唐明菀脸上挥去。 他自来疼唐明菀,从小到大没动过她半根手指,这一巴掌用尽了他浑身气力,唐明菀被打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顷刻便起了五个印子,唐宴犹不解气,复要上前继续动手,却被季舒言拦下了:“伯父,不是您想的那样。” “你给我滚!”唐宴反手也甩了他一巴掌,季舒言顿时沉下脸,他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般打过,趁这个空档,唐宴又上前踹了唐明菀几脚。 唐明菀捂着头躺在地上,方才看到季舒言,已是震惊万分,现下又看到自己亲爹,想死的心都有了,但如今不是羞愧的时候,她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起身一把抱住唐宴的腿,哭道:“女儿受了这样的侮辱,女儿也不想活了,求爹爹成全,给菀儿一个痛快。” 侮辱?什么意思? 唐宴胸口起伏的厉害,他看了眼季舒言又看了看唐明菀,微微冷静下来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什么侮辱?” 唐明菀头低垂着,发丝遮住半边脸,她的手揪紧着领口,楚楚可怜,她哽咽道:“我今日去墨溪斋看画,遇见一名男子,他说有几幅收藏的真迹可容女儿一观,女儿爱画心切,便跟他走了,可谁知刚一到此处,他就要轻薄于我,幸亏季公子来得快,要不然女儿唯有一死了。” 她说罢伏地痛哭,发丝从鬓边垂下,遮住她慌乱的面容。今日她照常来会那人,谁知两人方才亲热了一会儿,便听到季舒言在外叫门,两人吓了一跳,还是唐明菀率先冷静下来。 虽然她不知道他怎会找到这里,但他既然跟到这里,还叫的出她的名字,定然十分确定她在屋内,唐明菀急中生智,让情郎翻窗逃走,自己留下来稳住季舒言,只要没看到他们赤身而卧,其他都好说。 唐宴听她交代,才想起先前看到季家仆人去追人,也信了几分,当下火气去除大半,虽说跟着一个男人走不太妥帖,但唐明菀解释说是为了墨宝真迹,倒也合理,毕竟正直豆蔻年华,识人不清也是有的。 他回头看向季舒言,只见他面色不豫站在一旁,方才那一巴掌,这小子心里也憋着气呢。 唐宴收敛了脾气,再怎么说,今天吃亏的还是唐明菀,他到底还要为女儿做打算,不能再得罪季家了。当下他朝季舒言行了一礼,道:“方才是我气昏了头,还望贤侄宽宏大量,莫要记在心里。” 季舒言也是气的不轻,平白挨了一巴掌,怎能不往心里去,但看唐宴一个长辈向他弯腰,思及两家关系,也只能强忍下,他回了一礼道:“伯父殷殷爱女之心,小侄理解。” -- 第19页 唐宴暗松一口气,面上却叹息道:“家门不幸,这次亏得有你,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话一出,季舒言便看向了唐明菀,他今日来赴花笺之约,刚到巷口便看见唐明菀入了院内,他上前敲门,里面的人却始终不开,他只怕出了什么事,只能撞门,谁知开门的一瞬,唐明菀便扑进他怀里大哭,紧接着便见一男子跳窗□□逃走…… 他犹豫一瞬才道:“明菀叫我来的!” 唐明菀闻言愕然抬头:“我?” 季舒言从怀中掏出一纸花笺,如实说道:“昨日在府上作客,从明菀的糕点中吃出来的。” 唐宴伸手接过,那花笺上粉色痕迹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狐疑地看向季舒言。 季舒言轻咳一声,解释道:“原先上面是首诗,说今日相约此处一见,只不过不知为何,过了一夜,上面的字迹全化了。” 唐宴看向唐明菀,她连连摇头,忙否认道:“不是我,我从未约过季家哥哥。” 唐宴将那花笺砸到唐明菀脸上,怒道:“那糕点是你亲手做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糕点是我做的没错,可这东西不是我的,我若真要约人,怎么会约在这种地方?再说了,倘若我约了他又怎会和别的男人在屋里,这不是自毁名节嘛,爹爹信我,女儿真是被人骗来的!”唐明菀说罢,又哭了起来。 唐宴和季舒言听罢,也觉得她说的有理。季舒言上前将她扶起,方才看到有男人跑出,他也怀疑过,但如今更多的是心疼。唐宴心情却很复杂,他今天是跟着明珠来的,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说道:“先回家吧!” —— 唐明珠脱离唐宴的目光,便往野男人和季家家丁逃窜的方向追去,好不容易促成的局面,可万万不能让他逃脱了。 可她一路追至朱雀门,都没再看到他们的人影。 街上涌出许多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迅速驱散百姓,肃清城门,听说今天是太子巡边归京的日子。 既有五城兵马司驻守,谁还敢造次。唐明珠想退出人流,继续去寻那野男人,可谁知一听太子回京,老百姓成群结队的往朱雀门这边挤,她想出都出不去。 城门口旌旗浮动,黑甲方队分列入城,数十名大小官员伺立在侧,迎接太子大驾,唐明珠隐在人流里踮脚看着,也不由地感叹一句:天家气派,好生威风。 忽然,城墙上架起无数弓箭手,不由分说便对着太子仪仗一顿乱射,唐明珠眼睁睁看着,太子轿撵眨眼间就被射成了马蜂窝,顷刻间血流千里,尸横遍地。 围观百姓几乎同时醒过神来,惊叫着各处逃窜,整个朱雀门霎时乱作一团,唐明珠也忙往外跑,可人多杂乱,她不慎被人推了一下,整个身子便往后仰去,唐明珠大惊,心道今天恐怕要被踩成肉饼。 正惊慌间,有人在她腰间扶了一把,唐明珠站稳了身子回头,只见那人眉疏目朗,丰神如玉,不是贺明琅又是谁,他一把扯住她的手腕道:“跟我走。” 唐明珠任他拉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前方打得如火如荼,时有流箭误入人群,此起彼伏的尖叫,更使百姓惊恐流窜,有不少人被撞倒后再没起来过,谁也不敢停下来去救人…… 逆行疾驰的人将他们相握的手撞开,唐明珠被人流挤退了数步,抬眼时贺明琅已走远,她暗道糟糕,这种情形下,保命是最要紧的。 她慌乱地想往前挤,瘦小的身躯淹没在洪流涌动的人群里,慌乱间,手腕一紧,她已被人扯至身前。 是贺明琅,他又回来了! 他的手握着她的双臂,就那样将她半抱在怀里护着,唐明珠看到他的脸那一瞬,不知为何心头一热,连带着眼睛也热了…… 城墙根儿下是商贩临时搭建的货架,贺明琅先将她推进去,自己才闪身挤了进来。 地方狭小,勉强容纳二人,架子上挂满了撑开的油伞,从外看不易察觉。唐明珠头次遇到这种事,面上慌乱仍在,贺明琅转头,轻笑道:“怕了?” 唐明珠定了定神,反唇道:“我怕什么,是你怕了吧?” 他呵了一声,不再理她,专心看着前方战场。 唐明珠看着他的侧脸,一时有些走神,人家都说男人认真起来的模样最好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此刻他没有威胁她,也没坑她钱,在她眼睛里,这男人的确好看的不行。 就是可惜,命不长! 果然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他傲人的皮囊和出众的才华,就会剥夺他的生命,只能趁他还活着,多看两眼了。 唐明珠惋惜地想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迎面飞来个什么东西,正打在二人躲藏的伞架上,殷红的血泼墨似的甩出一大片,那东西继而摔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到唐明珠脚边。 唐明珠瞳孔一缩,差点魂飞天外。 那是人头,新砍下来的人头。 她本能地就要尖叫,刚张开嘴,便被一只手堵了回去,所有的尖叫声都化为呜咽闷了回去。 “刚刚是谁嘴硬,说不害怕的!”贺明琅眉眼满是笑意,对上她惊恐的眼神,到底有些于心不忍,又道:“害怕就闭上眼。” 唐明珠依旧眨巴着眼睛看他,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 第20页 贺明琅温言道:“没事,我就在你身边。”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语气安抚到,唐明珠心里逐渐平静下来,她听话地闭起眼,不再去看。 良久,外面动静小了许多,唐明珠不确定地问:“打完了?” 却无人回答,唐明珠睁开眼,身旁哪还有半个贺明琅的影子,不是说好在旁边的吗,大骗子! 她探头往外一看,场面已被控制住,朝廷大批人马赶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遍地都是残肢断臂,唐明珠张口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这动静引来了人,一左一右将她架了出去…… 第九章 意外 唐明珠直到天黑才被释放,她惊魂未定,走路都感到腿软。 回到唐府,她略安下心,这才想起自己的捉奸大计。 因为朱雀门行刺之事,她被扣押了大半天,也不知道那野男人被捉到没有?捉住最好,捉不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季舒言既然派人去追他,那就代表他跟那野男人已经打过照面了,唐明菀的奸情肯定瞒不住,只要他知道,父亲也会知道,说不定唐明菀现在已经被揍得下不来床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远远听到客厅中传出笑语,唐明珠进来的时候,正看到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厅里上了一桌子菜,全家连同季舒言一起围在桌边吃饭饮酒,唐明珠有些懵,怎么感觉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见她进来,唐宴放下筷子,皱眉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又去哪里疯了?” 唐明珠心想,她晚归有什么关系,又没人等她吃饭,但嘴上还是谨慎回话:“今日太子殿下返京,我就去凑个热闹,谁知朱雀门口有刺客行刺,现下那边都在严密排查,我好不容易才证明了自己的身份,这才准我回家的。” “刺客?”唐宴惊讶道,“什么人竟敢在华京行刺。” “这就不知道了。” 唐宴没再说话,给了她个眼色让她坐下。 季舒言也在,但瞧着有些心不在焉。另一旁,唐明菀抬头看她,那两道目光却如箭一般直射入唐明珠心口,唐明珠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她强装镇定别开眼,找了个位置坐下。 她本以为出了这种事,就算唐宴再怎么疼唐明菀,也会将她打个半死,但看唐明菀的模样,可不像刚挨过打,她紧蹙双眉,显露重重愁思,倒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难道这中间又出了什么错? 她想问又不能开口,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静静地观察他人神情。 厅中气氛分外微妙,至少对唐明珠来说确实如此。唐宴起身举起酒杯,对季舒言说道:“这杯酒我先敬舒言,谢你今日出手,才得以保全小女声誉。” 季舒言也忙起身相迎:“伯父言重,这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但这声谢是必须有的。”唐宴叹了口气,继续道:“此外还要对你说声抱歉,伯父年纪大了,难免老眼昏花,让你受委屈了。” 保全唐明菀的名声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季舒言没有将他们捉奸在床?可她明明看到季舒言的人追野男人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不,不对,他肯定瞧见了,但为何要帮唐明菀瞒着? 唐明珠脑中一连串问号,恨不得立刻上前问个清楚,她按捺下自己的冲动,顺势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出什么事难道你不知道吗?”唐明菀目光怨毒地看向她,众人的目光也全都聚集在她们二人身上,唐宴重重将酒杯掷于桌上,训斥道:“怎么跟你妹妹说话的?” 罗氏伸手掐了她一把,唐明菀才将头别了过去,低声道:“大家误会了,我只是以为管家跟她说了。” 唐明珠继续装傻:“没有呀,管家什么也没说,到底怎么了?” “你姐姐今日去画斋,遇上了骗子,他将你姐姐骗至穷巷欲行不轨,幸亏舒言及时赶到,才保住她的清白。” “竟有这种事,什么人这样大胆?”唐明珠佯装震惊,内心却如万马奔腾而过,怎么什么事到唐明菀嘴里都能颠倒黑白,明明白白的捉奸怎么就被她硬生生掰成了遇险?但瞧这模样,季舒言应该也信了她的鬼话,要不然那么大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他怎能心甘情愿接下。 “是什么人目前还不清楚,最近京中不太平,你也不要随便出门了。”唐宴叮嘱道。 “是!”唐明珠应着。 唐宴跟季舒言又喝了几杯,话头一拐,又道:“这些年你们都长大了,两家原本就有婚约,我也曾跟你爹商议过,说开春就给你们办事,你看如何?”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季舒言的笑意也僵在脸上,他踟蹰道:“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唐宴正欲开口,却被唐明菀打断。 “爹。”她站起身,举杯对季舒言道:“今日之事明菀在此谢过了,婚姻大事不能马虎,但凡你有半点顾虑,我绝不勉强。” “不是……”季舒言急急否认道,那厢唐明菀充耳不闻,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要不是唐明珠跟她生活这么多年,都要忍不住赞她一句烈性。她就奇怪了,男人果真都这般没脑子,这招以退为进当真如此好使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明菀!”季舒言着急分辨道,唐明菀已将头瞥向一边,不再理会,他叹口气说道,“既如此,便由伯父做主吧。” -- 第21页 “这马上就要开春了,可得抓紧了!”罗氏笑道。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要将唐明菀嫁过去,从来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她暗暗捏紧了拳,越来越用力,至极致时蓦然松开,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还在意什么呢? 唐明珠冷眼看着他们相谈甚欢,想要唐明菀顺利嫁进季家,哪有那么容易? “等一下!”她搁下筷子,说道:“爹爹,我记得跟季二公子有婚约的人是我呀?” 她故意放柔了语气,她爹吃软不吃硬,上辈子吵成那样也改变不了什么,这辈子她得学会以柔克刚。 唐宴沉默不语,罗氏捉住唐明珠的手,口里说着和上辈子一样的话:“其实当初那桩婚事,是结两姓之好,舒言和明菀也是两厢情愿,再说长姐未嫁,怎么也轮不到妹妹呀!” 上辈子唐明珠已经被他们恶心透了,这辈子巴不得跟季家没一点关系,她抽出手,说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我和季公子这桩婚约横在他们二人之间也不得劲,所以还先把婚退了,再来和姐姐提亲吧。” “大可不必这么麻烦,都是自家人,又何必……” 罗氏话没说完,便被唐明珠打断:“这恐怕不行,之前蔡老太太六十大寿,曾问过我是否定亲,我就说我母亲在世时,曾跟季二公子指腹为婚,且有信物为证,要是就这样不明不白让他俩成婚,别人会说我们两家没规矩的!” 她这一番话直接将两家的声誉拉下水,上辈子她爹就在乎这个,这辈子看他怎么办! “你就这么说的?”罗氏猛然将筷子拍在桌上,尖细的嗓音充满了斥责。 唐明珠点点头,又道:“这也不赖我啊,蔡家那是文坛的泰山北斗,他们老夫人问话,我还敢撒谎不成?再说了,我又不知道他们俩搞在一起了!” “明珠!。”她措辞难听,唐宴瞪她一眼,开口制止了她,然后转头看向季舒言,两人对视一眼,大约在权衡利弊。 唐明珠悻悻闭了嘴,顿了顿才道:“哎,这事坏就坏在,当时除了蔡老夫人,还有满堂妇孺,指不定谁就往心里去了呢。” “都这么久了,这么点事谁还记得?”罗氏嘟囔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想想母亲前几天还提到张员外家一桩丑事,那都是五年前的老黄历了,您尚且记得这么清楚,谁又能保证别人不记得呢,难道母亲要拿两家声誉来赌么?”唐明珠又将话头抛了回去,看着罗氏气绿的脸,她心里一阵痛快。 “我——”罗氏刚一开口,便被唐明菀拉住,她转头说道:“可是咱们也要为季家想想,伯父在朝为官,如此折腾,只怕对伯父的官声不好。” “那你这婚事便只能作罢了!”唐明珠笑道,说罢转头看向唐明菀,只见她阴郁着一张脸,满是不悦之色。 方才还铿锵有力地说季家有顾虑便绝不勉强,现下却这副神情,到底还是舍不下季夫人的位置,唐明菀啊唐明菀,那点小心思终究还是藏不住,看来她还得再添把柴,把唐明菀的火烧的更旺些才行。 唐明珠继续道:“其实,指腹为婚这种事原本就荒唐,儿女长大后各自有了自己的想法,取消婚约这很正常,即便是皇上来了,也挑不出错来,但若是糊涂办事,反而会授人以柄。” 唐明珠的意思很明白,若真为季家着想,唐明菀就只能受这份委屈。 “你——”唐明菀果然气极,她若不同意,以后季家若因此事惨遭弹劾,都会怨怪在她身上,可若退婚再提亲,别人会怎么说她?历来世人对男人无限宽容,对女子却极为严苛,季舒言顶多担个年少风流的名声,可她却会被骂抢了妹妹的婚事,无耻下贱,两家的声誉绑在一起,分明是逼着唐宴帮她…… 果然,唐宴道:“明珠说的也有道理,贤侄怎么看?” “也只有如此了!” 唐明珠松了口气,这么简单就解决了,上辈子,她那性子撞得头破血流,这次,也算是成长了一回。 唐明菀气愤不已,那一双眼睛红的要吃人,她豁然站起身,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委屈不已:“爹,那菀儿怎么办?” 唐宴脸色顷刻沉了下来,季舒言脸色也有些许不豫,唐明珠心里好笑,既想要名声又想要排场,天底下的便宜事总不能都给你一个人占去了。 她学着唐明菀的语气,继续火上浇油:“为了两家的声誉,也只能委屈姐姐了,要不然,你还是另换一门亲事吧。” 如今她们能选择的男人里,还有谁比季家公子家世更好的,换一门亲事,唐明菀断然不肯,她气得半晌说不出话,罗氏见状,忍不住开口道:“老爷,咱们也得为菀儿想想,她……” 唐宴横她一眼,罗氏立刻噤声,唐宴冷冷说道:“她也该懂事些了。” 唐明珠心里那个痛快,就差捧腹大笑了,上辈子的憋屈终于轮到她唐明菀尝了。 唐明菀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唐宴宠她纵她,在唐家她处处压唐明珠一头,如今爹爹竟半点不顾她的声誉,唐明菀忍无可忍,冷着一张脸说道:“女儿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说罢甩下众人离去,罗氏也起身告退,追着唐明菀出去。 唐明菀出到院外,便停住了脚步,似是在等什么人。果然片刻后罗氏出来,她追过来轻斥道:“明菀,你今天怎地如此失态……” -- 第22页 唐明菀一把握住她的手,咬牙切齿道:“是她,一定是她!” “什么是他不是他的?”罗氏回握唐明菀的手,一脸疑惑。 她手心冰凉,面上全是恨意:“是唐明珠,就是她把舒言和爹引去那里,只有她曾在梅林里看见过他!” 罗氏听着唐明菀的话,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你浑说什么,难道你真的和别的男人……” 这消息震得罗氏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掰正唐明菀的身子,追问道:“告诉我,他是谁?” 唐明菀道:“娘,他是谁不重要,我是一定要嫁入季家的,现在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唐明珠,娘,你得帮我!” 罗氏看着唐明菀,不知该作何想法,她这个女儿长着一张温婉大方的脸,却是个胆子大点子多的,她叹口气道:“要我帮你可以,但你回去得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走!” 说罢扯着唐明菀的手腕往自个儿的院子里去…… 走了罗氏母女,大厅内忽然安静下来,目睹全程的季舒言也略有些尴尬,他以回家禀告父母为名,起身告辞,唐宴允了,亲自送他至门口。 唐明珠也欲开溜,不成想却被唐宴叫住:“你给我回来!” 她无奈回头,说道:“爹,我被官府问了一天话,也很累了。” 唐宴不理,指了指凳子叫她坐下,像是打算跟她长谈,唐明珠心里砰砰直跳,不情不愿地坐回了原处。 “今天早上在门外那个男人是谁?” 唐明珠“啊”了一声,故作回想状,才道:“哦,那个呀,就是个问路的,他想去蔚茗居找不到路,所以我就带他过去了,有什么不对吗?” 这些都是她一早想好的借口,此时她一脸无辜地看着唐宴,心里却担忧极了,她爹是商人,生意场上那些个奸诈狡猾的对手在他眼皮子底下都无所遁形,何况是区区一个她,她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只望能瞒骗过去。 唐宴看了她好一会儿,没再追问下去,他揉着眉间挥手道:“回去吧。” 第十章 服了 唐明珠起身告退,回房后她将那叠花笺翻出来投入火中,烧的渣都不剩,又将那盒胭脂倒进花盆里,和泥搅在一起,做好这两件事,她才安心上了床。 倘若今日捉到了唐明菀,也就不会有人在意谁在背后给他们牵引指路,可这次又给她躲了过去,那问题可就大了。 尤其是季舒言,他出现在清水巷实在太过巧合,那首酸诗决计是瞒不住的,届时所有人都会追究那花笺的由来,她必须要在他们发觉之前把所有的证据都毁掉。 当初,她留了个心眼,那花笺上的字迹全是化水的胭脂所写,顶多保持一两个时辰,字迹便会全花,就算他们有所怀疑,也无法进行字迹比照,她只消咬死不承认,谁都拿她没有办法。 唐明珠安下心,幽幽叹了口气。明明所有事都已做到了极致,却还是没能捉到唐明菀,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境地,难道就以唐明菀高嫁进季家结束了,那她折腾这一遭,岂不是白白为她人做嫁衣裳? 唐明珠烦躁地踢着床,老天未免也太眷顾唐明菀…… 她想了一夜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直到第二天季家人来商讨婚事,她从那几个家丁嘴里才得知,季舒言一开始根本就没进去,站在外面敲门,打草惊蛇,这才让那野男人有了逃跑的机会。 唐明珠听完,气得银牙咬碎:“活该他做千年王八,活该他头上芳草碧连。” 午后季舒言来寻她,将两人定亲的墨玉送还,这桩婚事便算退了。 唐明珠心里总算顺了口气,不过,这事儿还不能算完…… “明珠妹妹,还是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季舒言开口道。 唐明珠抬头看他,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都暗示的那么明显了,又是浅绿色花笺,又是引他去捉奸,这都发现不了,她忽然生出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无奈,罢了,再帮他一回吧。 唐明珠摆摆手,回道:“没事,以后就是一家人,我还得叫你一声姐夫呢,你是要去看姐姐吗?” 季舒言点点头,唐明珠又道:“那你等等我!” 说罢她回屋拿了瓶膏药出来递给季舒言:“那歹徒凶悍,听说姐姐拼死才没让他得逞,想来手臂和手腕这些地方容易受伤,这是专治外伤的金疮药,你帮我带给她吧!” 季舒言接过那药瓶放在鼻尖轻嗅,果然是上好的金疮药,从前只听唐明珠性子粗鄙,这两日的表现倒也算得上良善,他点点头:“还是你心细,我都没想到这个,你放心,我定帮你带到。” “那就多谢姐夫了!”唐明珠甜甜谢过,亲自送他出了门,看着季舒言远去的背影,心道:想嫁进季家攀高枝,可以,带着这根刺过一辈子去吧。 季舒言带着药来了唐明菀的院子,远远瞧着她在窗前作画,鬓边两缕青丝随她落笔而动,衣袖挽了半截,露出如雪皓腕…… 季舒言站在远处看着,手里的药瓶忽然有些灼热,他知道要制服一个激烈挣扎的女人,四肢是最要紧之处,若真是拼死挣扎,怎会一点淤青也没有? 香盈一抬头,便瞧见了皱眉沉思的季舒言,当下掀开帘子出门迎他,纵有千般疑惑,他此刻也只能先放回肚子里,他将那烫手的药瓶揣入怀中,随香屏入内。 -- 第23页 唐明菀落下最后一笔,季舒言进得屋来,她眉眼满是柔情,朝他浅浅一笑,宛如世间最纯真的女子:“舒言哥哥,你瞧我这幅落梅图如何?” “甚好!”季舒言心不在焉,握住她的双手翻看着,那玉白手腕近在咫尺,他看得分明,上面半点瑕疵也没有,根本不像是拼死挣扎过的样子,他记得那日在巷口,看见唐明菀进到那间院子,面上是带笑的,后来他去敲门,也未曾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她真的是被挟持的么? 唐明菀见他神情有异,心下有些不安,下意识想要抽回,可季舒言却握得愈发紧了,唐明菀咬唇看他:“舒言哥哥,你弄疼我了!” 季舒言这才松开手,歉道:“对不住,方才想起了些事情走神了。” “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书院里的一些杂事,咱们马上要成亲了,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派人去置办。” 唐明菀羞涩一笑,道:“这些我也不懂,全凭长辈们做主吧。” 季舒言点点头:“那我先去前厅看看。” 香盈正奉茶进来,迎面撞上了季舒言打翻了茶水,她赶忙告罪,伸手去帮他擦濡湿的衣衫,季舒言拂开她的手,道了句无事便离开了。 “小姐,姑爷怎么走了?”这一会儿的功夫,屁股都没坐热呢! “谁知道呢,他这人既闷又无趣,话也说不上几句。”唐明菀忍不住抱怨道。 “那小姐还要嫁给他?” 唐明菀没有作答,心里却道:他再闷再无趣,也是侍郎的儿子,是她如今最好的选择。 她低头看自己画好的落梅图,方才只得了“甚好”二字,若是那人,定能懂她心意,她打翻了砚台,墨汁倾泻而出,污了那盛放的红梅…… 金疮药瓶隔着衣服灼伤了季舒言的心口,他顺手取出,对着它沉思半晌,随后召来自家家丁道:“去,查查清水巷那间屋子的来历。” 因怕伤了唐明菀的名声,所以昨日之事并未报官,可如今想来疑点甚多,他总不能糊里糊涂地娶了她。 唐明珠在阁楼上磕着瓜子,看着底下一筹莫展的季舒言,心情好的不得了,季家人可没那么好糊弄,看唐明菀还有多少手段能使,她就不信,回回老天都站她那边。 后来唐明珠知道了,这天底下有些事还真就这么邪性。 那天季家回去后,便再也没有来,这桩婚事大有搁置的意味,唐明珠一连得意了许多天,正当她以为这婚事就此黄了之时,季家却上门纳彩了,彼时唐明珠坐在家里怀疑人生,难道季家亲自出马,也查不出什么来?她不甘心,继续等,结果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个没落下。 提日那天,两家同去驳妄山拜谒玉书真人,选定迎亲的日子,这桩婚事便算板上钉钉。 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为天空染上淡淡的胭脂,所有迎亲事宜才商讨完毕。 “舒言啊,明菀可是我的心头肉,以后你要好好待她,否则我们唐家可饶不了你。”罗氏笑眯眯说道,唐宴没说什么,只是以长者之尊拍了拍他的肩膀。 唐明珠看向季舒言,他拱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小侄不敢”,随即转头去看唐明菀,那眼神的缱绻,“柔情似水”四字还不足以形容。 瞧他神色,大约真的没查出什么。 唐明珠累了,也服了,她挣扎不动了,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被眷顾的,任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撼动不了分毫。 “让开让开!”粗鲁的吆喝声乍起,唐明珠掀开轿帘,见羽林军押解着一辆囚车往南走,听着沿路百姓交头接耳,她才知囚车里坐的是被贬为庶人的二皇子,听说他趁皇帝重病将其幽禁,伏兵于朱雀门企图刺杀太子,弑父杀兄,委实是个狠人。 只可惜不知哪环出了错,他的部署提前泄了密,太子早有防范,二皇子兵败如山倒,所有计划都落了空,皇帝念在亲情的份上,留他一命,将其拘于罄幽台思过,至死不得出。 唐宴听罢,长叹一声道:“自古兄弟阋墙,同室操戈都必定两败俱伤,家和万事兴呐!” 他说这句的时候,随意扫过众人,继而将目光转向别处,虽只有一刹那,可唐明珠还是敏感从这一瞥中捕捉到了某些特别的含义,比如警告。 回城后,两家爷们外出吃酒,女眷们便先回了家中。 吃过晚饭,唐明珠早早上床躺着,一直在想回程时唐宴说的那句话,她吃不准唐宴话中意思,只是顺口一说,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正迷茫间,听到“砰啪”两声响,像是小石子砸门的声音,唐明珠的院子临街,偶有稚子顽皮,她便没往心里去,继续想着自己的事,可不一会儿,窗户又被砸了,她在心里腹诽,把那乱扔石子的小王八蛋骂了十遍,翻了个身继续想事,直到石子又砸过门,她终于忍无可忍,起身开门。 月华倾泻,将院中照的格外明亮,唐明珠一出门,便看到门口滚落的小石子,她俯身捡起,将那石子扔回院墙外,她分明听到石子撞击地面发起的声音,刚猛而利落,外面的人总该能感受到她的满腔怒火。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准备继续回去睡,谁知刚一转身,那石子又回来了,堪堪打在她身侧的门橼上,唐明珠大怒,搬了两块石头垫在墙根下踩着,她非得爬上去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王八犊子,往人家院里扔石头。 -- 第24页 唐明珠攀上墙,底下站着的男人分外眼熟,月光洒在他身上,恍如镀了一层银,那身朴素布衣如金丝玉缕,更衬得他玉质金相,风度翩翩。 那人听得墙上动静,抬起头来,他面上含着笑意,颇有礼数地朝墙头的人拱了拱手道:“唐姑娘,江湖救急。” 第十一章 圈套 “唐姑娘,江湖救急。”不是贺明琅又是谁。 唐明珠看见他就想起上次在朱雀门,明明说好在她身边,结果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悄悄离开,将她置于人慌马乱的境地。她横眉一竖,怒道:“救你奶奶个腿儿,你缺不缺德啊,往人家院子里扔石头,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天才将黑,她便睡了? 唐明珠这劈头盖脸一顿骂,若是换了旁人,都得跟她翻脸,可贺明琅不是旁人,他神色如常,淡淡说道:“贺某有个问题想不明白,特来请教姑娘。” 这倒奇了,他还有不明白的事需要请教她吶,唐明珠戴了这顶高帽,心中不快顿时散了一半,开口道:“那你说说吧!” “姑娘可知,如何才能让一个人永久的保守秘密?” 唐明珠略一思忖,答道:“杀人灭口?” 贺明琅闻言一窒,看着她面上一派认真,全然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道:“你一个姑娘家,张口闭口要杀人,像什么样子?” 唐明珠不乐意了,她好心给他出主意,倒成她的不是了,她努了努嘴:“那你说,还有什么比死人更靠得住的?” “当然是钱,姑娘难道没听过财可通神么?” 唐明珠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自己还欠他三十两银子,合着绕了这么一大圈,这厮是来讨债了,这些个读书人,一肚子墨水无处洒,有话偏偏不肯直说,讨债也讨的迂回婉转,唐明珠不满道:“就你那几句话,半点用处都没有,还想讹我三十两,赶紧走,不走我喊人了。” 她挥手赶人,说罢就要跳下墙头。 “唐姑娘这是存心赖账了?” 唐明珠呵地一笑,回他:“是又如何?” “那你喊人吧,正好我也有事要和唐老爷说道说道。”他抱臂在怀,面上不见半点惧色,唇边那抹似是而非的笑意仿佛在说只要她敢喊人,立时就会后悔。 他跟她爹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洗墨池和清水巷那点事,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啊。 “等着!”唐明珠恨恨说着,转身就要跳下墙头。 谁知贺明琅又叫住了她:“唐姑娘,这么些天过去,总要涨些利息,我要的不是三十两,而是三百两。” “什么?”唐明珠扯高声线回头,确定自己没听错,她握拳冷声道:“你这是坐地起价啊。” 贺明琅默认,他指了指唐家大门,又冲唐明珠笑了笑,这意思不给就要去找唐宴了。 “你还能更无耻些么?”唐明珠大为光火,算起来,已经见过他三回了,每一次见过他,唐明珠都会气得怀疑人生,过往别人形容他都是什么端方如玉,品性高洁,这些词都是从哪看出来的,这副好皮囊下住着的分明就是个无赖。 唐明珠恼火地瞪他一眼,随即跳下墙头回了屋子。 贺明琅站在墙根下仰头看着,那张满是恼怒的脸便烙在他心上,她骂的没错,确实挺无耻的,好像从来就没给她留下过什么好印象。 唐明珠回到屋里,直挺挺往床上一倒,实在不想理他,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名满京城的大才子,居然能狮子大开口问她要钱,他们这种人不是最在意名声的么? 三百两,他怎么不去抢? 但骂归骂,回想起上次在朱雀门,是他一路护着她,她害怕的时候,也是他说“没事,我就在你身边”,虽然他骗了她,但彼时她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那种叫做呵护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小感动的。 今日回程时看到二皇子的囚车,贺明琅能名动京城和他有着莫大的关联,且不说那份一掷千金的豪气,单是皇子的身份就足够引得万众瞩目。当然,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如今二皇子被贬为庶人终身幽禁,贺明琅估计也会大受牵连,忽然要这么多钱,估计是要跑路了。 不过,上辈子二皇子并没被贬为庶人,也没有被幽禁,和这辈子完全不一样啊。她脑海里搜罗着上辈子关于二皇子的事,可惜这部分全是空白,毕竟她一个小老百姓操什么皇子的心呢。 罢了罢了,上辈子他与二皇子交好,尚且被凌迟处死,这辈子大抵也是逃不过的,总归是一条人命。 唐明珠叹了口气,翻身起来,从床下拉出一个箱子。 箱子里装的是这些年她攒下的家当,钥匙从不离身,她打开箱子,取出母亲留下的那方墨玉,数了数剩下的银钱,满打满算也就七十两,离他勒索之数相距甚远。 “罢了,没有就是没有,大不了鱼死网破。”唐明珠合上盖子,抱起箱子往院子里去。 那箱子不大,但对唐明珠来说委实有些沉,她好不容易才弄到墙根儿,再也无力将它搬上墙头。 她踩着石头爬上去,见贺明琅安安静静站在远处等着,拉长的影子看起来有几分孤寂,唐明珠摇了摇头,这厮空有惑人皮相,内里实在污秽不堪。 “喂!”唐明珠叫他,“钱都在这了,太重我拿不上来,想要的话自己进来拿吧。” -- 第25页 贺明琅有些诧异,他淡笑道:“你该不是想耍什么花招吧?” “怕你就别来啊。”唐明珠翻了个白眼,自顾翻身跳了下去。 贺明琅□□进来后才知道,为什么唐明珠说拿不动了,那木箱子里全是零碎的银子铜板,一看便知是攒了许久的。 “喏,我只有这么多,再多没有了。”唐明珠指了指那箱子说道。 贺明琅看着那零零整整的银钱好半天,这才回眸看她,狐疑道:“你不是唐家小姐么?” 荣锦唐家可不是一般的商户,家主唐宴乃是华京商会的会长,那该是指头缝里漏点沙都足够普通百姓富裕三代的人家,这箱子里的数额,可不像是唐家小姐的手笔啊。 “有钱的是我爹,又不是我。”唐明珠嘟囔道,“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意料中他没有回答,贺明琅低着头,加上光线晦暗,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还是将那箱子卷起,道了句:“多谢!”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不再嬉笑,打他嘴里说出来,只觉格外郑重,他翻身上墙,唐明珠从背后叫住了他:“你要是离开京城,就别再回来了,至少今年别回来。” 城墙上的背影一滞,贺明琅微微侧过头,露出半张脸:“为什么?” 因为再回来,命就没了,但唐明珠总不能这样告诉他,她支吾道:“因为……我会看相,你今年有血光之灾。” 他哼了一声,几不可闻,纵身跃下墙头,消失在月影中。 唐明珠看着空落落的院墙,哀嚎一声,猫儿似地挠着墙,整颗心都在滴血,攒了几年的身家啊,就这么离她而去了,她到底为什么要管他的死活啊…… 贺明琅夹着那箱零碎在夜里急奔,心里想的全是唐明珠最后那句话。 “离开京城就别再回来,至少今年别再回来……” 二皇子被贬被幽禁皆是天家拟旨昭告天下了的,她知道不奇怪,她能猜到他要离开京城也不奇怪,甚至她劝他别再回来也无甚奇怪,可她为何要说那句“至少一年内别回来”,除非她知道他会死在这一年里,可那分明是上辈子的事了,她怎么可能知道? 他见了她三回,几乎都是在做坏事,原本他以为她该是个颇有心机的姑娘,可几次下来,他竟然看走了眼,那日蔡家梅园,她傻乎乎地替他送了那封信,却不知那信里封的是道催命符,是二皇子的,也是她的…… 贺明琅停了脚,他回眸看去,唐家隐在夜色里,依稀难辨,他想转身离开,抛下京城的一切,可那漆黑的来路却似有指引般,吸引着他往回走…… 唐明珠躺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去,谁知刚迷糊了一会儿,又听见了敲门声,她烦躁地起身开门,边走边抱怨:“又是谁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月明如水,将那人的影子拉得格外纤长,他脚边还放着一个木箱子,竟是折返的贺明琅。 唐明珠双眼一亮,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箱子,又给送回来了,难道这厮良心发现了? 正想着,贺明琅开口了:“唐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京城?” 唐明珠被他这句话震住了,她愕然地将目光移至他脸上,忽然有些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按照她的理解,这话的意思是约她私奔?可他们俩的关系远不到那一步吧!不不不,他俩根本没那关系。 正要开口呵斥,忽然院门被撞开了,嘈杂的人声由远传来。 “快,给我拿下了。” 满院灯笼亮起,一众家丁涌入,他们手里都拿着棍棒,纷纷指向二人,顷刻间,将这方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强光忽现,二人不约而同去遮自己的眼睛。唐明珠眯眼看去,只见罗氏由嬷嬷搀着,从人群里走出,她年过四十,风韵尚存,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虽算不上绝色,却自有一股媚态风情。在她身侧,还有一个人垂首立着,正是伺候她多年的香屏。 “明珠啊,你也是大姑娘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罗氏袅袅娜娜上前,看清贺明琅那张清萧俊朗,棱角分明的脸时,整个愣住了,心道:这公子倒是不凡。 “我做什么了,你别胡说八道!”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么多人都瞧见了,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我……” “好了,我不是你亲娘,管不了你,我已经吩咐人去请老爷回来了,有什么话跟你爹说去吧!” 第十二章 折腰 唐明珠到底是给香屏卖了。 昔日挚友结亲,两个当家的喝得难舍难分,故唐家家丁来请时,季靖安拉着唐宴硬是不让他走,两人兄弟长兄弟短,纠纠缠缠磕磕绊绊一路回了唐府。 客厅之上,灯火通明,唐宴看着满满当当站了一屋子人,不由地蹙起了眉:“又怎么了?” 他脚步虚浮,眼神也不甚清明,罗氏赶忙上前扶住他,顺便跟季侍郎见了礼,说道:“家里出了大事,我拿不定主意,这才赶紧叫你回来。” “这家里还能出什么大事,你别给我惹事就谢天谢地了。”唐宴有些不悦,招呼季靖安坐。 “这……”罗氏捏着帕子站在原地,吞吞吐吐不肯说。 唐宴愈发不耐了,他抿了口茶,说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这里又没有外人。” -- 第26页 罗氏等的就是这句话,她面上满是愁色,支支吾吾说道:“还不是明珠,大半夜不睡觉,她……” “她又怎么了?”唐宴最见不得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捏着眉心只觉头疼,人家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他家里不多不少刚刚好,整日都有说不完的烦心事。 “您自个儿看吧。”罗氏叹息一声,冲门外招手道:“把人带上来。” 随即唐明珠和贺明琅便被带了上来。 一男一女,大半夜不睡觉,这些关键字连起来,任谁都会浮想联翩。 “爹,你别听她胡说,根本不是那样的。”唐明珠被扭送上堂,一看到唐宴忙分辨道。 这是家事,也是丑事,一旁季靖安忽地干呕起来,边呕边道:“我不行了,我得先回了,咱们改日再聚。” 唐宴自然也知道,这是老友在全他的脸面,当下也不作挽留,命家丁送好友回府。 送走季靖安,唐宴随即对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意会,将所有下人都清了出去,远处隐约传来沉重的关门声,明明没什么不寻常,却震得人心头一颤。 堂上除却贺明琅一个外人,便都是唐家人。 罗氏理了理头发,说道:“到底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这么大的事我可管不了,还是请老爷亲自定夺吧!” “啪——”罗氏话音刚落,唐宴一把便将桌上的茶具扫下,吓了众人一跳。 那茶杯堪堪砸碎在罗氏脚边,唐明珠欲要开口,却被罗氏抢了先,她上前一步,抚着唐宴胸口劝道:“当心身子,如今这局面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让明珠先嫁出去,到时候咱们再使点银子,把这事压下去……” “你闭嘴!” “你给我闭嘴。” 两声厉喝同时响起,一声来自唐明珠,另一声则是来自唐宴。唐明珠捏紧拳,她可算明白罗氏打什么主意了,她是要绝了她所有的后路。 唐宴铁青着一张脸,那神情比腊月的冰雪还凉。罗氏一脸不敢置信,她这才知道,唐宴这通火朝的不是唐明珠,而是她自己。 她跟唐宴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婚后十多年唐宴更是宠她入骨,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砸东西给脸子了。罗氏又气又怒,委屈道:“你女儿偷人,你冲我吼什么?” “我不仅要冲你吼,我还该给你两耳光,这种事当时差人去唤我时为什么不说清楚?”唐宴质问道。 罗氏哭哭啼啼,捏着帕子抹眼泪:“我怎么知道你会和亲家一起来,我还不都是为你留面子么!” “你休要狡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当着外人,你胡说八道,明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唐明珠头一次听到唐宴这样维护她,竟没出息的红了眼眶,什么委屈什么冤枉都在这一刻消去了大半。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的,又不是我将他们俩关一起的,你冲我撒什么火,再说了我本来也不想说的,是你自己说的这里没有外人,现在反而全怪我头上了,我这是招谁惹谁了?”罗氏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哭闹不止。 往日唐宴见她眼泪涟涟都会过来哄她,今天却不一样,唐宴指着她怒道:“真当我老糊涂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这家里成天乌烟瘴气的,少不了你的份。” “好好好,我顾着你的脸面还是我错了,我这就去报官,让官老爷把他们沉塘好了。”罗氏哭着往外走。 唐宴一把拉住她,手上毫不留情地将她拽回,说道:“管好你自己的女儿,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私底做了些什么,还要让我给她擦多少次屁股才满意?” “……”罗氏闻言,脸上的血色顷刻退了个干净,一时忘记了哭泣,唐宴原本心里还抱着一丝期望,但看她这模样全明白了,唐明菀做下的那些腌臜事她原来也是知道的。 “你给我滚出去。”唐宴愤怒地将她推开,罗氏趔趄退出数步,见唐宴是真发了火,当下不敢再闹,赶忙起身出去。 唐明珠看着罗氏的背影,心里那个痛快啊,终于有一次父亲肯站在她这边了。 唐宴信步来到两人跟前,他满身酒气,眼神却已恢复清明,唐明珠正要开口解释,不料却被唐宴抬手制止了,他上下打量着贺明琅,目光如炬,半晌才道:“你是谁?” “在下贺明琅。”今夜之事他始终未曾开口,好似一切都跟他无关一般。 “哦?”唐宴听到他的名字,面上微微惊讶,“你就是那个一字千金的贺明琅?” 唐明珠面上略略抽搐,这狗男人的名声确实响亮,连她爹都知道了。 贺明琅微微颔首,表示默认。 “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双亲已亡,孑然一身。”他淡淡回道。 “倒是个苦命的。”唐宴轻眯着眼,将手负在身后,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夜闯我唐府,毁我女儿名节,你倚仗的究竟是什么,莫不是以为身后有二皇子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语气平平,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唐明珠晃然觉得,他不是父亲唐宴,而是商会掌舵的唐宴。不过,父亲明知二皇子已被幽禁,别人都巴不得跟他撇清关系呢,还提他做什么? 贺明琅正色回道:“我与二皇子确有私交,但绝不敢以他的名义行任何不轨之事。” -- 第27页 “哦,我忘了,二皇子如今已是笼中困兽,拔了牙的老虎,又如何为他人撑腰。”唐宴握拳捣了捣眉心,面前的年轻人未置一词,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半晌,唐宴才继续说道:“你的靠山这般情形,想来日后贺公子的仕途也没什么指望了。” 朱雀门之乱,牵连甚广,二皇子一党杀的杀,逐的逐,他自己虽保住一命,却被永禁罄幽台,瞧着也没翻身的可能。贺明琅一介布衣,此次虽未受党争牵连,但他跟二皇子交好是人尽皆知的事,日后他想考科举,难保皇帝、太子不会介怀,就算他们不介怀,也难保底下的人不会使绊子。人家考科举都是鲤鱼跃龙门,他跃不跃得过去暂且不提,这路上那些个人为的艰难险阻,可谓一重还比一重难,唐明珠想想都替他感到绝望。 读书人,若不入仕,多半只能庸碌一生了。 这话已没半点客气可言,唐宴历来说话最重分寸,可今日却似醉得厉害,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不给人留半点余地。 贺明琅垂首道:“夜入贵府,的确是我考虑不周。” 唐明珠忙不迭点头附和。 “只是不周?”唐宴哼道:“你当知道,闺阁女子最重声誉。” “那唐老爷想如何?” “见官。”唐宴回身坐下,下人已重新奉了茶,他抿了一口,眼睛扫视着二人,见他们同时拢起眉头,倒颇有几分夫妻相,他搁下杯盏,悠悠又道:“或是留下一条腿。”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骇,这是要动私刑。 唐明珠看向贺明琅,那人身姿清朗,如松如柏,瞧着就不是能随便折腰的主,何况,他俩根本没事,不能入仕,再搭进一条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上前劝道:“爹,咱们家怎么能动私刑呢,之前我欠下贺公子三十两银子,他今天来找我要罢了!” 唐宴睨她一眼,喝道:“人家贺公子都不急,你急什么?” 她急什么,这事实在够不上一条腿的代价,倘若今夜废了贺明琅一条腿,她后半辈子如何安心。 “爹,真的只是小事,我们俩清清白白,什么事儿都没有。” “小事?”唐宴怒而拍案:“女儿家的名声怎会是小事!” 唐明珠急了,她不是说姑娘家的闺誉是小事,他俩要真有什么也就罢了,可明明什么都没有,怎能平白卸人家一条腿呢?她还欲争辩,却先被人截断了:“好!” 她不敢置信地转过头,那声好出自贺明琅口中,他神色已恢复如常,脊背挺得笔直,她忍不住扯了他的衣袖,急道:“好什么好,那可是要你的一条腿!” 她特意重咬了“你的”二字,可贺明琅却道:“唐姑娘,那么多人看着,说不清了,终究是因我才坏了你的名声!” 唐宴冷哼一声,指着唐明珠道:“满堂就你一个糊涂虫。”说罢拍手叫人进来。 第十三章 成亲 两个家丁架着贺明琅的臂膀,将他按倒在地,瞧着竟是要动真格的。 唐宴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卷成一团,递到贺明朗面前,说道:“咬着吧,会有些疼。” 贺明琅抬头说道:“多谢。”说罢便将那帕子咬在口中。 他这般冷静,唐宴倒有些出乎意料,他拍了拍贺明琅的肩道:“不错,有几分胆色。”他起身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唐明珠上前去阻拦,却被唐宴扯住。那执棍的家丁生得虎背熊腰,此刻他抡圆手臂,运足了力道朝贺明琅右腿砸去。 那一棍落下,定要骨断筋折,唐明珠不敢再看,赶忙捂住自己的双眼,紧接着便听到“咚——”地一声巨响,浑厚而响亮。 可却不是落在人身上的。 唐明珠放下手,朝底下那人看去,贺明琅额上青筋突起,他牙关紧咬,浑身绷紧,显然用尽了全力去抵御即将而来的疼痛,但是—— 那木杖偏了一寸,砸在他腿侧的地面上,唐宴击掌赞道:“贺公子果然有气魄,有担当。” 贺明琅吐出帕子,略微喘着粗气:“唐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我再给你第三条路,走不走权看你。”唐宴伸手将他扶起:“你仕途无望,但入商却并无不可,田产、商铺甚至钱庄,我都可以给你,你意下如何?” 唐明珠听得有些糊涂,不能入仕,从商的确是个好选择,可先前还要断人家一条腿,转眼的功夫就要拉人入伙,还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不知道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这态度转变的未免太快了些。 贺明琅忽然笑了,说道:“唐老爷这意思,是要逼婚么?” 唐明珠懵了,逼婚?逼谁?她跟贺明琅么?可他们之间只是纯洁的金钱交易,只不过不该选在这夜黑风高的晚上,怎么就要逼婚了? “对你而言,这是最好的法子。”唐宴淡淡说道。 贺明琅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的确,比起见官和断腿,这对他来说的确是最好的出路了,可这么被人牵着走,心里还是有些窝火。 良久,贺明琅才开口:“对我是最好的,那对您呢?” 唐宴睨他一眼,淡淡吐出两个字:“双赢。”他回身坐下端起茶,用茶盖将茶叶饶开,又吹凉了些,这才往唇边送去。 贺明琅看着堂上那人,这两世,他遇到的狡诈刁钻之徒何其多,但论算计,到底还要数商人。他转头看了唐明珠一眼,她面上懵懂,欲言又止,此刻怕是还不明白自己亲爹打的什么算盘。 -- 第28页 “如何?”一盏茶喝完,唐宴才问道。 贺明琅呵地一笑,嘲弄道:“我还用的着选么,娶了您的掌上明珠,便是娶了金山银山,这么大的诱惑,天下有谁能拒绝的了。” “那便这么定了。”唐宴道。 “且慢!”唐家只有两个女儿,唐明菀已许了季家,贺明琅能娶的就只有一个她,须臾间,她的婚事就这么被定下了。 贺明琅见她出来,笑着对唐宴说道:“看来就算我肯,令嫒也未必肯。” 唐宴扫她一眼,冷声道:“婚姻大事自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劳烦贺公子先出去,我跟她单独说几句。” 门开了又合上,屋里便只剩下唐宴和唐明珠父女二人。 “父亲这样做,不觉得太草率了么?”唐明珠忍不住先开了口,带着质问和隐忍的怒气。 唐宴没答她的话,将一样东西递给了唐明珠,她眼光一扫,待看清那东西模样,不由地微微张开了唇。 那是一张揉皱了的花笺,上面还有些模糊了的痕迹,可唐明珠还是一眼就认出,就是她递给季舒言的那张。 “这花笺出自云书阁,上面的胭脂出自汀香坊,之所以这么淡是因为用水化过,我问过香屏,这两样东西你房里都有,可如今却都找不到了。”唐宴将手中之物扔在她身上,那张薄纸挨了她的身子纷纷扬扬落下,仿佛嘲弄一般,“聪明反被聪明误,明珠,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手段。” 此刻她全明白了,不是老天总站在唐明菀那边,而是她有唐宴这个保护神。所以,季舒言明明怀疑唐明菀,却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所以季家连日不登门,却又忽然三书六礼一个不落,不是她幸运,也不是他蠢,只是那些令人作呕的真相都被她的父亲悄悄抹去了而已。 唐明珠抬头看向唐宴,应道:“是,是我将这东西放进唐明菀的糕点里,也是我引您去的清水巷,可唐明菀与人私相授受却是真的,难道这么大的事我不该提醒家里吗?” 唐宴怒目圆睁,斥道:“你原本可以跟我直说。” “直说?我和她的关系,您不是不清楚,直接跟您说,您就会信么?”唐明珠反问。 唐宴一时哑口,他不会,他的菀儿从前那般听话懂事,从来都是他期盼的样子,可谁能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妄为。 唐明珠看他神色,冷笑一声,继续道:“您不会,在这个家里,唐明菀做什么都是对的,我若直说,你们只会当我胡说八道,说不定还要受责罚,爹爹,您要我怎么直说得出口?” 唐宴闭上眼,失望道:“那你也不该如此,她到底是你的姐姐。” “以这种方式让您知晓,我已是给她留了体面,她与人偷情乃是事实,您不怪她,反而如此质问于我,是否有些本末倒置?” “她错了自有我来教导,还轮得到你这个妹妹越俎代庖?”唐宴冷哼一声,继续道:“你故意让季舒言知晓,好毁了两家的姻亲,你就敢说你没有半点私心?” 唐明珠双手捏成拳,她有,这桩事里所有的算计都是她的私心。 唐宴看着她,摇头道:“明珠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鼻尖泛起酸意,她方才竟还为父亲那一丝丝怜爱而动容,真是可悲可叹。 唐明珠的情绪十分激动,连带着声音也略略颤抖:“我怎么变成这样,您不清楚么?这些年,您眼看着她们如何欺负我,就是不插手,父亲可知,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生意上的事已经够我烦的了,我不想回到家中还要为你们断案争长短,明珠,家和万事兴。” “可我也是人,委屈受多了,我也会恨,我也会想要报复,父亲,家和万事兴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 “你这是在怪我处事不公了?”唐宴双手负于身后,握成了拳。 唐明珠没说话,将头瞥向一边,已是默认。 “好好好!”唐宴连道三声好,又道:“此番你们二人一同嫁出唐家,日后就再也不必相争了。” “我不嫁。”唐明珠沉了脸,“我说过了,我们俩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我相信你们什么都没有。”唐宴这句话让唐明珠眼前一亮,欣喜方才涌上,便听他又道:“但你还是走吧,这家里已经够乱了,我不想后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唐明珠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她含泪看着父亲的脸,说道:“为什么?为什么唐明菀做了那样的事,您还是愿意为她绸缪,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你却硬要逼我?” “因为唐家需要她。”唐宴一字一顿说道。 恍如一声惊雷在唐明珠心头炸开,眼眶里顷刻蓄满了泪,可她却笑了,她不住地点头,嘴上念叨着“好……好……” 到底是比不上唐明菀,她往后退开一步,如同上辈子那般,和父亲划出一条楚河汉界,唐明珠冷然道:“倘若父亲一意孤行,咱们的父女情分便也到此为止。” 唐宴看着女儿的动作,心脏骤然一紧,这种感觉抽得生疼,还带有几分熟悉,好像从前明珠也这般决绝地站在他面前,说过同样的话,是什么时候呢? 他想不起来了,他嘴唇动了几次,终究没有说话,索性怫然转身,不容置喙。 就连这般威胁,他都不在意,唐明珠凄然一笑,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潸然而下,转身往门口走去。 -- 第29页 如果未曾感受过温暖,便也不会觉得心寒,她方才被暖了片刻的心,此时却比从前更冷了。 门开了,贺明琅拧眉站在门外,不知听到多少,唐明珠脸上尚且挂着泪痕,她看了贺明琅一眼,冷冷道:“贺明琅,若你想娶我,便不能接受他许你的任何东西,否则……” “好!”她话还没说完,贺明琅便一口应下,她抬眸看他,只见他正色道:“若成亲,你我就是一体,我会如你所愿。” “多谢!”她说罢,转身朝自己院中走去…… ======================= 两人婚事定的草率,迎亲的日子都比照唐明菀。 是夜,火红的嫁衣被搁置床头,桌上蜡烛已燃过大半,漆黑的烛心摇摇晃晃垂下,唐明珠趴在桌子上发呆,任凭屋内的烛影晃动,也不去理会。 门“吱呀”一声开了,自打那夜之后,香屏便被她轰了出去,这院中除了她自己就再没旁人,此刻来者是人是鬼她也全然不在意。 玉白的手拿起桌上的剪刀,“咔嚓”一声将多余的烛心剪去,烛光立时稳定下来,那人悠悠说道:“明天就要出嫁了,怎么闷闷不乐的?” 听出是唐明菀的声音,她动都懒得动,张口道:“滚!” 唐明菀也不恼,旋身在她跟前坐下,唐明珠抬眼看她,眸中满是戾气。 “你不必这么看我,我就是好心来瞧瞧你,等过了今晚,咱们就是两路人了,以后相见的机会可不多了。”烛光映在她脸上,唐明菀的眉目间皆是藏不住的得意,“我倒是该好好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恐怕还不能这么快嫁进季府。” “客气了,不如跪下来给我磕个响头实在。”唐明珠冷冷开口道。 唐明菀冷哼一声,讥讽道:“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滋味,不好受吧!”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爹如今连家都不回了,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那夜之事太过巧合,唐宴自然清楚是罗氏母女搞得鬼,听闻好些日子他都宿在了书房,罗氏去请了好几回,他也不肯回去,后来,罗氏赖在书房里不走,唐宴无奈,接连几日外宿,渐渐地,府里便起了流言。 唐明菀冷笑一声,继续道:“那又如何,他们到底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闹别扭罢了,谁家还没有过。就算闹个一年半载又能怎样,你不会真以为到了这把年纪,咱们的爹还能起什么旖旎的心思吧,何况,他们打小一起长大,几十年的情谊,可不是什么狐媚子都比得上的,等日子久了淡了,他们总会和好的,我们还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 唐明菀刻意强调了“完完整整”四字,明里暗里嘲讽她是多余。唐明珠手指屈起握成拳,她说的没错,当初他爹能背着她娘将罗氏养在外面,她娘死后,又能将此外室扶正,这般情谊,区区一个自己,又怎能动摇。 “那个贺明琅倒真是一表人才,只可惜二皇子倒台,他这辈子注定只能庸庸碌碌过一生,你跟着他,呵……”她没再说下去,拢了拢自己的领口,笑道:“也罢,到底姐妹一场,若以后日子实在难过,到我府上打个秋风也是可以的,可别说我这做姐姐的不帮衬你。” 说罢,唐明菀便起身要走,唐明珠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幽幽道:“我也劝你,别狗改不了吃屎,纸是包不住火的,要是以后你被季家休了,路过我门前,我也不吝赏你几个馒头。” “哼,你放心,我唐明菀绝不会有那一天。”身后传来砰地关门声,无不彰显她的怒气,唐明珠叹了口气,心一点点往下沉。 月落日升,黎明的曙光穿透黑暗破晓而来,唐明珠一夜未眠,却毫无困意,她起身至床前,伸手细细摩挲过火红的嫁衣,她等了一个月,也没能等来唐宴,如今彻底死心了,待穿上这身嫁衣,便再也不是唐家的女儿。 她拒绝了唐宴遣来的侍女,自己坐在铜镜前仔细地描眉上妆。 唐宴听着侍女来回话,不禁皱起了眉,他这个女儿向来性格外露,他原来还担心她哭闹,命人严加看守,可她却出乎意料的安静,原该是高兴的,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只有担忧。 迎亲的队伍已至门外,新妇于堂前拜别父母,唐明菀哭得泪人一般,瞧着格外懂事孝顺,轮到唐明珠时,她只给唐宴磕了三个头,多余的话却是一句也没说,和唐明菀一对比,显得分外冷漠疏离。 唐宴知道她心中有怨,叹了口气,将她扶起,低声道:“别将对我的怨带进夫家,日后你总会明白为父的苦心。” 唐明珠未置一词,由喜娘扶着出了门去。 第十四章 安慰 在唐明菀的衬托下,他俩的婚礼显得尤为凄凉。 贺明琅这边除却几个同窗故友,再没别的亲朋,唐家的人倒是颇多,只不过人往高处走,大都去了季府庆贺,剩下的勉强只凑了两桌,天一黑,便散了。 这样的情形,于贺明琅来说倒是没什么,他只担心家里那位难受。 大红的喜字分外灼目,贺明琅送完宾客,回到房中,虽然已经做了一个多月的心理准备,但此刻看到她安静地坐在床头,他才生生感觉到自己果真娶了个老婆回来,感觉还是有点微妙的。 他上前揭开她的盖头,烛光下她腮上的胭脂愈发浓郁,与艳红的喜袍相得益彰。从前见她不是踢人就是爬墙,似个野丫头一般,现下她黛眉轻蹙,薄唇微抿,竟生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娇态,贺明琅觉得自己大约是醉了。 -- 第30页 烛光映目,唐明珠抬起头,入眼便是贺明琅那张俊逸非凡的脸,平日里他总着粗衣敝裳,仿如明珠蒙尘,如今喜袍加身,那份龙章凤姿的气度就再也掩盖不住,她知道他生得好看,却不知他这般好看,自己也不觉看愣了,直到贺明琅将桌上的合衾酒递给她,方才醒过神来。 后半生,便要和他绑在一起了么? 杯中玉液与烛光摇映,星星点点,她问道:“有大的吗?” “有。”既是婚宴,最不缺的就是酒,然而贺明琅并没有直接递酒坛子给她,而是转身寻了把铲子出了门去,唐明珠不解,站在门口看着,只见他握着铲子,在院中的老树下挖了起来,片刻后,从里面抱出两坛子酒,这才招手叫她过去:“你初来乍到,给你喝些好的。” 这话说的…… 唐明珠伸手接过,拔掉酒塞放在鼻尖嗅了嗅,醇香四溢,沁人肺腑,的确是好酒,她举起坛子,大大地灌了一口,烈酒穿喉而过,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贺明琅轻拍她的背为她顺气,皱眉道:“酒不是这么喝的。” 唐明珠咳过之后,索性抱着坛子席地坐下,这么呛了一回,虽苦了自己,却也生出几分痛快,哪里还管贺明琅说什么,当下她仰头又要去灌,贺明琅陇起眉,又劝道:“这酒后劲大,你要是喝醉了,我可不管你。” 她不理,倔强地仰起坛子。贺明琅也没再拦她,酒从她唇边溢出,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浸湿了她那火红的嫁衣,她咕咚咕咚喝了好一会儿,才将坛子放下,抹了把嘴,问道:“那天晚上,你为何又折了回来?” 她面色不善,语气带着些质问,贺明琅微微一愣,合着这是肚子里憋着气呢,果然酒壮怂人胆。 他眉心一扬,反问道:“你怀疑我?” “你说呢?”唐明珠又将话头抛了回去,那双被酒气氤氲过的眼亮若星辰,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那夜虽是香屏去给罗氏告的密,但若无人配合,她也无秘可告。何况,她捉了唐明菀那么久,最后被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很难不去怀疑。 贺明琅收敛了笑意,迎上那对眸子,正色道:“无论你信不信,那晚真的只是巧合。” 唐明珠看着他,试图从中找出些破绽,可他双眸笃定,俨然一身正气的模样,实在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对视片刻,竟是她先败下阵来。 她移开眼,又闷头喝了一大口,酒劲逐渐上来,唐明珠面上有些发热,眼睛也不甚清明。眼前这男人皮相好,他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她都不忍心去质疑他,可若没有,为何这么巧? 她叹了口气,带了几分埋怨:“我瞧着你也不是个会低头的,怎么随随便便就答应了这婚事?” “不然呢,我该为了那点骨气让你爹打断一条腿,还是去有司衙门把牢底坐穿?”贺明琅给了她一记白眼,没好气地道:“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说罢,抬起坛底喝了口酒,比起唐明珠不知所谓的牛饮,他的姿势要赏心悦目的多。 唐明珠闻言一笑,透着些许自苦与无奈。 他说得没错,当时父亲只给了他三条路,要么见官,要么断腿,算来算去,还是娶了她最划算,这么说来,倒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贺明琅侧目看她,她抱着酒坛坐在地上,眼神有些迷离,大约是醉了。 他用自己的坛子去碰了碰她的,问道:“想什么呢?” 唐明珠神情惆怅,她抬头看着夜空,呢喃道:“你说是不是世人多眼瞎,不然为何像你贪财好色不要脸的男人被奉若神祗,而我这么好的人却总是遭人误会。” “你也算好人?”贺明琅冷哼,他脸色微沉,又道:“我不过坑你几十两银子,你说我贪财,我也就认了,但凭什么说我好色?” “你要是不好色,怎么无缘无故地跟我说什么,要不要跟你离开京城的话?” 贺明琅哑然,脸色缓和了些,他原本是拿了银子要跑路的,却不忍心害她一条命,故而折返,可这话他要怎么说? 唐明珠良久没等到答案,转头看他,那静坐的男人分外好看,眉是眉,眼是眼,她似乎是有些醉了,只觉得他身上重影萦绕,看不真切,唐明珠伸出手想去摸,结果身子一歪,往旁边倒去,贺明琅眼疾手快将她捞起,她便也不客气,索性抱着坛子歪倒在了他肩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纯把贺明琅当人肉靠垫了。 贺明琅用肩膀推了推她,唐明珠随他的力道起伏两下,继而伸开了腿,整个人更为舒展,贺明琅再推,她舒服的直哼哼,人却是动也不动,他无奈道:“你好歹是唐家的小姐,大家闺秀,注意点好么?” “不是,我不是。”也不知这句哪里冒犯到了她,她忽地翻身起来,想与贺明琅对视,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将贺明琅整个人扑倒在地,她双眼含泪,好似夜空点点璀璨的繁星,她一手抓起贺明琅的领子,摇头呢喃道:“我不是,我不是!” 贺明琅微微一愣,道:“不是什么?” “不是唐家的小姐。”声音有低及高,压抑地吼了出来,带着浓烈的哭腔,这一声以后,好似打开了泄洪的闸门,顷刻间满腹委屈充斥全身,她又大叫道:“我不是唐家的小姐,我不是,唐明菀才是,你听清楚了没有。” 她情绪异常激动,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无比尖锐,顷刻只见传出甚远。 -- 第31页 贺明琅忙上手捂住她的唇,这左邻右舍还住着人,闹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怎么欺负她了呢。 朦胧的声音从他掌心闷闷地传来,她不住地诉说着什么,满目破碎的眼睛,刺痛了他心中的柔软,他蓦然松手,声音骤然变得清晰起来:“唐家只需要长袖善舞的唐明菀,不需要碌碌无为的唐明珠……” 贺明琅微微一愣,说道:“人生在世,又何必在乎他人,就算不为人所需又如何,还不是要好好活着。” 他说罢自嘲一笑,说得容易,倘若真能做到,他又怎会是今日这般局面。 唐明珠哪里听得进去,她兀自胡言乱语继续说着醉话,越说越怨,越说越委屈,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两人各自伤怀,等贺明琅醒过神来,再看向她时,却不由地笑了。 今日她浓妆艳抹,眼泪一冲,胭脂都花了,两个眼圈乌漆抹黑的,像只脏兮兮的小花猫。 她此刻哭的昏天抢地,贺明琅若有三分良心,实在不该发笑,但她此刻脸上五颜六色混在一处,活像灯市上的无常面具,他确实难以自持,当下边笑边安抚道:“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他语音轻柔,带着诱哄,手上却又将唐明珠的妆抹得更花了些。 人总是这样,最脆弱的时候,若无人理会,或许还能强装坚强,一旦有了依靠,所有坚强顷刻间便会轰然倒塌。唐明珠此刻便是如此,她痛到极致,一头扎进贺明琅怀里呜咽起来,那积存十数年的委屈愤懑全都化作浑浊的鼻涕眼泪,尽数抹在他胸前。 贺明琅身体一僵,脸色一黑,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报应来的这样快。 唐明珠喝醉时,是个话唠,边说边哭,累了就直起身子找酒坛,还不忘跟他碰一碰,接着仰头灌几口,继续伏在坛子上嘤嘤哭泣。 贺明琅只觉得头疼,早知道她酒品这么差,就不该作死给她喝酒。 他小口慢酌,夜幕遮天,星辰满目,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新婚之夜居然是这样度过的。 哭声渐止,唐明珠晃着空落落的坛子愣了愣,继而抬头委屈巴巴地看向贺明琅,她面上泪痕纵横,双眉轻蹙,嘴巴微微撅着,像只讨食儿的猫儿。 贺明琅皱眉:“不能再喝了。” 唐明珠嘴巴扁了扁,眼看又要哭出来。 贺明琅无奈,只得将自己的酒匀给她些,唐明珠得了酒便不哭了,她扯了扯贺明琅的衣袖,问道:“你说要是我也能像唐明菀那样什么都会,我爹是不是就不会不要我了……” “要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贺明琅随口轻叹,低头轻酌了一口。 从前他也这么认为的,可后来他才知道,人各有命,有些别人可以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或许是他们穷尽一生赌上所有也换不来的。 唐明珠感觉脑子昏昏沉沉的,贺明琅的声音闷闷出来,听不真切,她问道:“你说什么,大声点!” 贺明琅看着她一张花脸忍俊不禁,大声宽慰道:“没什么,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明白。” 这句她听清了,她摇摇头,固执道:“我明白,没有谁比我更明白了。他从小就不信我,每次唐明菀欺负我,都是我受罚,不管我怎么跟他说,他都不听,他只信她们母女,他想要让唐明菀高嫁,行,我给她,我什么都给她!我都这样了,他为什么还要冤枉我,这么草率地把我嫁了,他根本就是不想要我了,呜呜呜……” 好不容易止住的哭声又开始了。 可是唐宴草率么,他怎么一点都不觉得。 唐宴就是个老狐狸,对着他时就像在生意桌上谈生意,先试探对手的底牌,再把人逼至犄角再以利诱,可谓老奸巨猾,这般用心,怎敢说是草率,可唐明珠现在是想不明白的,他不想再惹她,遂转移了话题:“不如我们离开京城吧!” “好!”唐明珠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她撑起身子,将散乱的头发一把捋到脑后,露出晕红的双颊,显然是酒劲上来,人已经醉了。 “你不问去哪儿?” “哪都好,只要没有他们就行。” “也不怕我将你卖了?” 她摇摇头:“我可以自己跑回来。” 说完这句,她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在坛子上睡了过去。 贺明琅无奈笑笑,倒是很有醉鬼的潜质,忽然觉得以后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好像也不错,他伸手揽过她的身子打横抱起,一路往屋里走去。 第十五章 吃肉 唐明珠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均匀的呼吸温柔地喷洒在她脸上,她觉得头闷闷地疼,惺忪地抬起眼皮,正对上一张淡红的薄唇,唐明珠蓦然睁大眼,她床上竟然睡了男人。 “啊!”她轻呼一声,赶忙坐起身子,一身酒意霎时清醒过来,同时也惊醒了沉睡的男人,贺明琅也跟着起身,问道:“怎么了?” “你怎么睡我旁边啊?” 贺明琅呵了一声,道:“贺夫人,你莫不是睡糊涂了?” 这声“贺夫人”叫得唐明珠有些懵。 四周是陌生的陈设,大红的喜字还未揭下,她这才想起,自己昨天已经嫁人了,她记得自己质问他那夜为何折返,之后的事全是空白。 繁复的外衣已经脱了,领口松垮地散开,露出大片的肌肤,她的脸霎时红了,唐明珠赶忙拢好自己的衣裳,慌道:“你、你没对我做什么吧?” -- 第32页 贺明琅顿时黑了脸,他是什么人,只消往那一站,轻而易举便能赢走华京满街少女的眼光,若他再勾勾手指,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投怀送抱,何等骄傲自矜,如今竟被人如此嫌弃。 他冷笑道:“你放心,我对又脏又臭的醉鬼没兴趣。” 贺明琅毒舌起来也不饶人,唐明珠一听立时炸毛,她扯过枕头砸向他,怒道:“谁又脏又臭了?” 贺明琅抓住枕头,驳道:“不信,自己去照照镜子,更何况,就你这身板,和男人也没什么区别,咱们俩就是脱光了躺一个月,也绝不会生出什么事。” 越说越离谱,唐明珠大怒,一脚踹了过去,骂道:“我怎么就跟男人没区别了?” 贺明琅捏住她的脚踝,又道:“古人云,盈盈一握若无骨,风吹袂裙戏蝶舞,古人又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请问你身上有哪点像啊?” 一大堆“古人云”把唐明珠砸晕了,她虽听不懂古人云什么,但也知道从他嘴里说出来,定然不是什么好话。她欺身而上,拳头朝他身上砸去,边打边道:“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翩若惊鸿,宛如游龙。” 别看唐明珠人不大,力气却不小。 贺明琅忙跳下床,怒道:“说你是男人都抬举你了!” 唐明珠看着这找死的男人,冷笑一声,下地追来。 两人绕着桌子你追我躲,直把唐明珠累得气喘吁吁,她掐腰怒道:“你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贺明琅忽然觉得她还是醉的时候可爱些,他气道:“想都别想,且不说你谈吐粗鲁,就说胸大、腰细、腿长,你自己看看,你又占的住哪一个。” “你,你肤浅!”唐明珠怒目圆睁,气冲冲地瞪着贺明琅。 “就你这样的,还担心我占你便宜,我还担心自己吃亏呢!”贺明琅继续道,她醒来时那是什么眼神,防登徒子么,长这么大,他还没受过这种委屈。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唐明珠又要打来,贺明琅见状要躲,却见她忽地收了手,乖巧地朝门口道:“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贺明琅转身朝门口看去,空落落的,哪里有半个人影刚回过头,便见唐明珠整个人爬上了桌子,头顶一个黑影铺天盖地而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啊呀!”随着贺明琅的叫声,二人扑倒在地,唐明珠身子压在他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贺明琅正面挨了一下,鼻头一酸,一股热流窜出,顺着鼻端滚滚落下,他伸手一抹,满指腥红。 “啧——” 唐明珠愣了,她不是故意的,忙爬起身子,去取腰间手帕,谁知贺明琅直接推开她,起身从她身旁越过,去床头的抽屉中取了药膏出来。 唐明珠眼巴巴地看着他给自己上药、止血、清洁,方才还伶牙俐齿,现下半句也不肯多说,大约是真恼了,毕竟人家都出了血。 她挠头琢磨着,要不然自己先去道个歉,服个软? 可他那一张嘴,谁能受得了,她打人实属事出有因,要她先服软,实在开不了这个口,索性站在一边干看着。 贺明琅止住血,将身上的喜袍脱下,他眼尾扫着唐明珠,见她站得老远,丝毫没有要过来道歉的意思。他脱衣时,她还“颇有礼数”地将身子转了过去,贺明琅不觉更生气了,故意将袍子甩得猎猎作响,唐明珠听进耳朵里又将他暗骂了三遍。 因为贺明琅双亲不在,省了给公婆敬茶,也没人给她立规矩,能睡到日上三竿,倒是全托了他的福。 两人本就起的晚,方才耗费了诸多体力,唐明珠肚子忍不住“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她有些尴尬,而贺明琅此刻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正眼瞧她,穿好衣裳自个儿出门去了。 唐明珠吁了一口气,径直去洗漱,照镜子时,也被自己这副“尊容”吓了一跳,她忽然原谅贺明琅了,就她昨夜顶着的这张脸,跟鬼似的,他若真能下得去手,恐怕得做三个月噩梦。 换过衣裳,洗漱完毕,贺明琅回来了,手里还端了热腾腾的饭菜。 他自顾吃着,并不搭理她,唐明珠有心道歉,却左右拉不下脸,一时只有在旁干瞪眼。 许是饿得狠了,唐明珠只觉得他夹菜的动作也慢了许多,小青菜,嫩豆腐,还有红烧肉,一一从她眼前扫过,转而又落入了他的口中,她看着贺明琅慢条斯理的咀嚼着,脑中幻想着那入口即化的油脂自舌苔化开,不觉连连吞着口水。 就算吵架,他也不至于不让她吃饭吧? 想通这一点,她立即出门去小厨房里取碗筷。 等她欢天喜地的回来,却见桌上只剩下些残渣,贺明琅正老神在在地坐在桌边喝着茶。唐明珠傻眼了,方才出去的时候,还有大半碗的,怎么一转身的功夫全没了? 她上前一步,问道:“肉呢?” “倒了!” “倒了?”唐明珠乍然扯高了嗓子。 贺明琅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不吃呢。” 唐明珠眯起眼,半点不信。 她软了语气,讪笑道:“方才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个不是,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贺明琅面无表情地看她,辨不出喜怒:“夫人还真是能屈能伸,不过我真的倒了,你要不信,可以去门外的泔水桶里找找!” -- 第33页 他说得情真意切,倒不像是撒谎。 唐明珠大怒,斥道:“你怎么能这么糟蹋粮食呢。” “我以为你不吃呢!” “谁说我不吃了!你怎么老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测别人。” 贺明琅冷哼一声,没理她,指着外面淡淡道:“厨房就在那儿,想吃自己去做啊。” 唐明珠又气又委屈,她会做个鬼的饭,她把碗筷重重扣在桌上,走起路来咚咚作响,撒气似得撩开帘帐,倒床上睡觉去了,可满脑子都是那鲜嫩欲滴的红烧肉。 贺明琅这个狗男人,不仅贪财好色不要脸,还特别的小气,从前那些把他吹得天花乱坠的女子,当真是只看脸不长眼…… 斜阳西下,贺明琅誊完书文撂下笔,这才听见屋内浅浅淡淡的呼吸声,生这么大气,居然也能睡着? 他信步上前,幔帐中的人细眉轻蹙,嘴巴微微撅着,睡梦中似乎也有诸多不满,贺明琅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她不吵闹的时候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唐明珠是伴着肉香醒来的。 浓烈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她翻了个身,正看见贺明琅夹了块肉送往嘴里,恍然以为自己还在梦里,闭起眼继续去睡。 谁知身后那人幽幽道:“你要是再不起来,一会又没的吃了。” 唐明珠清醒了几分,回身果然瞧见贺明琅在吃肉,隔了老远,她都能看见那肉质晶莹剔透,看着就有食欲。 她想起晌午的事,赌气背过身去:“没得吃就不吃,我唐明珠不受嗟来之食。” 贺明琅轻笑一声,随即起身的声音:“果真不吃?” 唐明珠觉得这人真烦,说了不吃还问。 正要拒绝,忽闻肉香逼人,一张嘴,口水差点没兜住,她回身一看,那狗男人端了整盘肉过来,色泽赤黄,肥而不腻,唐明珠眼睛都看直了。 贺明琅在她面前晃了一晃,肉在哪里,唐明珠的身子便跟着歪向哪里。 那香味刺激着她的味蕾,她的理智全没了,贺明琅夹起一块,在她面前晃悠:“啧啧,要不然还是尝尝吧?” 瞧瞧,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么! 方才唐明珠还觉得,自己必然不能屈服,可身体远比她诚实,当下已不自觉张开了嘴。 贺明琅忍俊不禁,拿她的话揶揄她:“嗟来之食!” 一整天滴水未进,整个人都是虚弱的,她哪里还管的了那些,伸着脑袋将整块肉焖进嘴里,顺便朝他翻了个白眼。入口酥烂即化,甘醇香甜的汁液溢满唇齿,唐明珠这才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 “还要吗?”贺明琅问道。 唐明珠点头如捣蒜,将整盘都接了过来,直接上了手,吃得满嘴流油,贺明琅嫌弃地将她赶下床,嘱咐道:“吃完把碗洗了。” 只要有的吃,什么都好说,唐明珠连连点头应着。 肚子垫了个底儿,她脑子才重新转起来,想起中午那一大碗肉她就心疼,唐明珠舔着手指抱怨道:“你跟我置气,也用不着拿肉撒气啊,倒了多可惜啊。” 贺明琅闻言轻笑道:“骗你的,你也信?” 唐明珠一愣,转头看他,贺明琅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右手支着额头道:“我不是叫你去泔水桶里找了么,为什么不去,你这个性子,实在好骗的很。” 所以,她是白白饿了一下午,又生了一下午气吗? 她顺手抄起桌上的空碗就要向贺明琅砸去,贺明琅开口道:“尽管砸,今天只是饿一天,下次饿多久,我可就不保证了。” 唐明珠被噎了一噎,默默将嘴里的肉咽了下去。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实在没必要跟肚子过不去,转头继续风卷云残…… 第十六章 离京 唐明珠从小到大也没干过活儿,那几个碗碟洗了小半个时辰,回到屋里的时候,贺明琅已霸占了整张床。 天已全黑,睡觉这个问题是不可避免的了。 唐明珠犯了难,昨日醉酒也就罢了,今天大家都清醒着,总是有些难为情。她踟蹰良久,上前戳了戳贺明琅的胳膊,小声道:“睡着了吗?” 那男人的一张脸,每一处都堪称巧夺天工,便是睫毛也比旁人浓密许多,他抬起眼皮,转眼看她:“怎么?”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唐明珠坐起身子,她面露迟疑,小心措辞道:“你觉得咱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贺明琅翻身起来,反问道:“既有父母之命,又有媒妁之言,官府也登记在册,你觉得,咱们是什么关系?” “不不不……”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唐明珠只觉得他说这话时的声音,比她方才洗碗的井水还凉,她冷的打了个哆嗦,赶忙搓了搓手,换了个说法又问:“那你觉得,我是你想娶的女人吗?” 这话说完,唐明珠才觉得不大妥当,气氛顿时暧昧起来,唐明珠看着他,两颊渐渐染上了红晕。 贺明琅也是头次被女子问这样的问题,他轻咳一声,道:“当然不是。” 若没有唐宴那样的逼迫,他和她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他生怕她不信,又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唐明珠白了他一眼,这男人表面看起来玉质金相,实则肤浅的很,他就喜欢那种凹.凸有致,体态婀娜的女子,她暗暗看了看自己,对比了下他的标准。 -- 第34页 自己不够大,不够细,不够长么…… 她胸前这玩意儿,虽然说不上大,但胜在小巧玲珑,长她身上正合适,腰身么,今晚吃的实在太多了,下次少吃点还有的救,这双腿好像还可以,至少算的上纤细笔直…… 贺明琅瞧着她兀自走神,屈指头在她额心敲了一下,道:“在想什么?” 唐明珠猛然回过神,对上贺明琅那一双眼,仿佛被抓了现行一般,脸更红了,她结巴道:“没、没什么,说到哪了?” 她回想起自己找他来的目的,继续道:“我知道,你也是被我爹逼迫的,没有办法才娶了我,你且忍耐忍耐,等以后咱们翅膀硬了或者他老了,咱们就可以追求各自想要的了,你看如何?” 贺明琅闻言淡哂:“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就想说咱们先搭伙过日子,以后你要是有喜欢的女子,贺夫人这个位置,我会乖乖让出来。”唐明珠笑道,面上三分讨好七分乖巧。 “这么好?那你呢?” “我?我也是一样啊,以后我们各自有了心上人就好聚好散!” 贺明琅笑意渐渐淡去,她的意思,是两人只担夫妻的名,却不能有夫妻之实,话里话外都在告诫他,她以后还是要嫁人的。 “好!” 唐明珠闻言抬头看他,这就应了?早上他发了那么大脾气,她还担心,又会惹他不快呢,当即笑眯眯地说道:“瞧着你就是个善解人意的,咱们以后……” 她那半句“好好相处”还卡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出,怀里猛然被塞了个枕头。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贺明琅淡淡道,“睡吧!” 唐明珠懵了,问道:“我睡哪儿?” 贺明琅这几间破屋子,统共就这一张床,她抱了枕头上哪去? “随你,桌子上也成,打地铺也成。” 唐明珠鼓了鼓腮帮,有些委屈地看着他:“我长这么大还没打过地铺呢!” “总会有第一次的!”说罢,他扯下帘子,便背过身去。 唐明珠看出来了,这狗男人是半点都不会让着自己,她不敢明目张胆地骂他,唯有用口型对着他的背影无声的骂了句“狗东西”解解气。 她陪嫁的被面褥子还有许多,索性拿了一床出来铺在地上,果真打起了地铺。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贺明琅心里不是滋味,他明明说的都是气话,她是一点也听不出来么?她这般抗拒他远离他,莫非心里还觉得自己委屈了?她已然嫁了过来,以后还指望清清白白找别的男人? 唐明珠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他脑子里已经打了十几个弯,她吹熄蜡烛,躺在铺好的褥子上,双手交叠放于腹前。 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屋内难得的静谧,巷子里隐约传来几声狗叫,唐明珠的思绪也跟着飘远,小时候,老人们总说狗能看到人看不见的东西,尤其到晚上,一听到狗叫,她就容易乱想,一乱想就更睡不着了。 “贺明琅,你睡了吗?” 贺明琅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实在不想理她,跟她处了两天,把这一年的气都生完了,他只怕再同她多说两句,自己命不久矣。可唐明珠不肯放弃,见他不应,孜孜不倦地叫着:“贺明琅,贺明琅……” 一声叠着一声,叫魂一样,贺明琅忍无可忍,勉强应了句:“嗯。” 唐明珠恼了:“你没睡为什么不理我?” 贺明琅翻了个白眼,就她这叫法,睡着也给叫醒了,还问为什么不理她,自己心里一点数也没有,真是白活了这么大。 他没好气地道:“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你家里有老鼠吗?” “没有。” “那你家有蟑螂么?” “没有。” “你家有……” “我家除了我没别的活物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家有鬼么,可他态度这么差,到嘴边的话也咽下去了。黑暗里,她鼓了鼓腮帮子,低声道:“睡地上我害怕。” “自己克服一下。” 你家你家你家……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贺明琅都觉得自己气血上涌,即便他们的婚事是迫于淫威才结成的,但他自问三媒六聘,礼数一样也没落下,至于时时刻刻都要和他划清界限么,他有那么差劲? 头一次,贺明琅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他将她从唐家那个深坑里捞出来,半点好处没捞到,气倒是受了不少。 不过自己马上要离开京城,能不能回来还是未知,若是不能扭转乾坤,自也不能连累于她,又何必置气。 他想着,翻身起床。 月光下,她鼓着腮帮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猛然看到一个黑影,唐明珠吓了一跳,他蹲在她身旁开口问道:“昨日你答应我离开京城,还作数么?” 她有些愕然,贺明琅看她反应就知道,昨晚的事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罢了。”他说完便要起身。 “好。”不成想,唐明珠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咱们要去哪儿?” 不知怎么地,这一句“好”竟让贺明琅心里一阵明朗,他眉心一扬,回道:“游山玩水,到处走走。” “你不会想把我卖掉吧?”唐明珠说道。 “你身上那二两肉,还没有街市上的猪值钱,只怕是没人要的。” -- 第35页 “贺明琅,就你这张嘴,小时候是不是经常挨打?”唐明珠恼道,这狗男人是半点不饶人。 贺明琅见她发恼,心里舒坦了,转身回床,噤声不再气她。 两人沉默了半晌,唐明珠又道:“你说咱俩朝夕相对,万一生出感情了可怎么办?” 又来了! “你放一百个心。”贺明琅枕着双臂,悠悠说道:“我对你没有兴趣。” “说得好像我对你有兴趣似的。”唐明珠低声回道。 贺明琅听见了,不跟她计较,继续道:“你叫明珠,我叫明琅,咱俩这名字,听着就像兄妹,决计不可能生出感情。” 唐明珠深以为然,听起来确实有些像兄妹…… 等一下,凭什么自己又要做小的,她闷闷道:“为什么不是姐弟?” 夜渐深,回应她的只有细密的呼吸声,她确实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离开京城的醉话,可京城也确实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再加上…… 这厮也活不久长了,他有什么心愿都随他去吧! 被贺明琅这么一打岔,唐明珠也忘了害怕,困意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睡了过去…… 二人离京的日子也是她该回门的日子。 出城之前,两人路过荣锦巷,正看到季舒言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今日他着一身靛蓝长袍更显潇洒倜傥,在他身后跟着一顶华盖轿子,顶上的流苏的飘摇而动,纱窗翻起,唐明菀正襟危坐,看起来端庄而娴雅,她初为人妇,眉目间多了几分风流,更显娇艳欲滴。其后紧跟侍女婢仆若干,一行人招摇而过,浩浩荡荡,十分威武。 新婚燕尔,倒是般配极了。 唐明珠紧抿的着唇远远看着,一双细眉微微拢起。 贺明琅站在她身后,低声道:“若是后悔了,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 “谁说我后悔了,再不出城可来不及了。”说罢,她背起包袱率先走了。出嫁那日,她便和家里划清了界限,从此唐家只有一个唐明菀,不再有她唐明珠。 这世上之人总爱自己骗自己,明明在意极了,却非要假装不在意,她如是,他亦如是。 贺明琅叹了口气,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置喙别人。 第十七章 随州 从前江南水乡只在书画中见过,如今举身亲临,方觉“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所言非虚。 尤其贺明琅博学多识,每到新的地方总会有很多趣事给她讲,唐明珠心情愉悦,早把华京那些是非琐事抛诸脑后,只想这样浪迹天涯一辈子。 两人游至随州时,正赶上了浴佛节,大街小巷,人满为患。唐明珠一进城,便流连在商货郎的摊子前挑挑拣拣,南北两地风土人情截然不同,她像个孩子一样,看什么都新奇。 “卖糖葫芦,卖糖葫芦……”身旁,有抱着靶子叫卖的老汉。 贺明琅上前问道:“怎么卖?” “一文钱一串,两文钱三串。”那老汉笑眯眯说道。 贺明琅递了钱,伸手去摘糖葫芦,两根手指方才捏住竹签,孰料另一只手便跟了上来。那手细白如玉,柔若无骨,贺明琅转眸一看,是位翠衫女子。 她看着贺明琅先是愣了一愣,继而红了脸,垂眸道:“公子先请。” “嗯。”贺明琅也不客气,将自己的糖葫芦摘下便离开了。 翠衫女子的目光随着贺明琅一同走远,身旁的丫鬟轻推她一把,小声道:“小姐不害臊,人都走远了。” 女子含羞带怯,轻斥道:“不许胡说。”眼光却还是忍不住投向那人。 这江南的东西,都透着一股秀美,拿起这个又舍不得那个,唐明珠站在摊前一筹莫展。 忽地,有人轻拍她肩膀,她回眸一看,贺明琅将一串糖葫芦递给她,圆滚滚的山楂外裹了一层晶亮剔透的糖衣,只看一眼,便觉口中津液四溢,唐明珠撇撇嘴道:“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嘴上这样说,却还是伸手接过。 贺明琅觑她一眼,淡淡道:“要不是看你水土不服,连日食不下咽,我也不会去买这东西。” 唐明珠听他这么说,心里一阵暖意,自打离开京城,贺明琅便是她最亲近的人,这一路相处下来,倒是越发依赖他了。 唐明珠扯过他的手,指着摊上的东西,让他帮忙定夺,贺明琅有些无奈,这一路,小包袱变成了大包袱,大包袱又分成两个小包袱。多出来的,全是她买的小玩意,他叹了口气,还是上前帮她挑选,连挑几件都是她最心仪的,唐明珠赞他有眼光,贺明琅付过账,两人继续随波逐流。 梵音渺渺,诵经声由远及近,数十名僧侣簇拥着一座巨佛走来,行人自觉避让,虔诚礼拜,仿如真佛降临,本就拥挤的街道更加雪上加霜,贺明琅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乱跑,跟紧我!” 唐明珠点点头,任由他牵着,眼前是黑压压的人头,唐明珠踮着脚才勉强能看见路上情形,那些僧侣均着灰色僧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人群中也不乏跟着吟唱的信徒,唐明珠听不懂,便问:“他们在唱什么?” “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贺明琅随口答道,他身量昂藏,站在人群中也尤为显眼。 -- 第36页 “大什么?”这一长串经文名过去,她一个字也没记住。 “是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这声音婉转动听,宛如黄莺初啼,却是个女子。 唐明珠凝眸一看,那女子一袭翠色衣衫,衬得她肤白赛雪,乌发上仅斜插了一根碧玉钗,清新淡雅,气若幽兰,好一个清丽脱俗的美人。 那美人一双妙目,正脉脉含情地看着自己,她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笑道:“又见面了,公子。” 那女子目光透过她,落在了身后的男人身上,原来人家看得不是自己。 唐明珠摸了摸鼻尖,又自作多情了。转头剜了他一眼,这狗男人生的一张好脸,一路上不知惹了多少女子的目光,大到商队里的半老徐娘,小到路边的垂髫稚儿,看着他就走不动道一般,要多浮夸有多浮夸,唐明珠站在他身边,跟个陪衬的绿叶似的。 不,兴许她还不配被称为绿叶,因为她们压根就看不到她的存在,正如现下这般,那美人答完话,眼睛就没从贺明琅身上移开过。 贺明琅点了点头,并未多说。 那女子也不嫌生,继续道:“你们应该不是随州人吧,听口音,像是京城来的?” 贺明琅继续“嗯”,显得有些冷漠疏离。 那女子却不以为意,这才转头瞥了唐明珠一眼,继续说道:“那你们来的可真巧,随州的浴佛节很有特色,我瞧这位姑娘很感兴趣,我们相遇也算有缘,不如找个地方坐坐吧。” 唐明珠那声“好”字还未出来,便被他抢了先:“多谢盛情,但今日内子身体不适,我需得带她回去休息。” “内子?”那女子惊诧地看着两人,片刻,才僵硬道,“我还以为是您的妹妹呢!” “我夫人生得面嫩。”贺明琅说罢,便牵着唐明珠的手出了人群,留下美人风中凌乱。 每次都是这样,贺明琅似乎不喜欢女人这种“多情”的目光,但凡遇到这种“麻烦”,就将她推出来,这一路上,半点光没沾到不说,还要遭受那些美人刀子般的眼神,这一路走来,唐明珠感觉自己都快成筛子了。 她抬手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再不肯走了,贺明琅不解,回头看她:“怎么了?” 她有些恼,原本是有免费的午餐可吃的,还能听美人讲讲风土人情,现下全没了,她不答,就那样瞪着他。 贺明琅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要不然,咱们寻个地方吃饭?” “我要吃最贵的!” -------- 随州的小桥流水、青砖黛瓦都藏着悠悠古韵,画舫划过清江河,留下点点涟漪,他寻的地方,总是这般诗情画意。 美食过喉,美景过眼,唐明珠餍足无比,什么不愉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自湖心穿过,应接不暇,忍不住赞道:“这随州真是个好地方啊。” 贺明琅剔着肘子上的肉,随口问道:“喜欢?” “喜欢呀,在这种地方过日子,谁不喜欢?”唐明珠吃东西不像他那般斯文,她伸手抓了肘子,张口便咬下。 随州虽是小地方,但这食物的味道可真不赖,这肘子炖的酥烂,入口即化,她恨不得将舌头都咽下去。 贺明琅看她吃得又是满嘴油,忍不住摇头,将剔好的肘子放置她面前,才道:“那不如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如何?” 唐明珠愣了愣,抬头看着他,惊讶道:“不回去了?” “回不去了。”他低头凑近她,说道:“咱们没钱了!” 唐明珠眯眼看他,显然不大信。 贺明琅指了指她的包袱,里面装的全是她的小玩意儿,这一路,钱都归他管,唐明珠只管跟着走,其他事一概不操心,她想要什么想买什么,贺明琅二话不说就给钱,加上贺明琅这个人一身“富贵病”,出门在外这些天,吃的、用的、住的,他都要最好的,半点不肯将就,这么一算下来,两人确实有些挥霍无度。 “不会吧?”唐明珠口里含糊着,但看贺明琅面上凝重,不像是在开玩笑,她不禁皱起了眉,“那咱们还剩多少?” “恐怕连这顿饭钱都不够了。” “啊?”食物塞了满嘴,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那你还敢带我上来?” “是你说要吃最贵的。” “……”唐明珠无语,平时怎么不见他这般听话,明知道她说的那是气话,还由着她胡来,她一路做惯了甩手掌柜,又不知道自家的荷包已经捉襟见肘,现下东西都进了五脏庙,可如何是好? 她急问:“那怎么办?” “先吃饱再说。”贺明琅不疾不徐地推了推碗碟,倒是十分从容:“多吃点,别浪费。” 唐明珠哪里还吃的下,这画舫的价格虽不知几何,但一看就不菲,眼下船已行离岸边老远,四下都是水,这要拿不出钱,会被扔下去喂鱼吧? “还吃什么,你快想想办法!”她可不想被当作鱼食儿。 贺明琅手指敲着案面,说道:“实在不行,也只有把你押在这抵账了。” 唐明珠不满道:“为什么是我?” “不然怎么办?只有我脱身了,才能想办法将你赎回来,你要是不愿意,把我押这也成,你去筹钱!” “……”唐明珠沉默了,这地方她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去筹钱,她瞪了贺明琅一眼:“要是我能下船,我铁定拔腿就跑,才不管你这狗男人死活。” -- 第37页 贺明琅闻言莞尔:“那你怎么回京城?” 唐明珠闻言垮了下来,对啊,她没钱,也不认路,可怎么回去啊?不行不行,还是得带上贺明琅。 她琢磨来琢磨去,大手一挥,道:“大不了咱们去跟老板坦白,留下来洗盘子抵债,这总行了吧!” “恐怕也不行。”贺明琅摇头道:“听说随州的画舫都归独龙帮管,他们惩罚不给钱的客人,要活生生戳瞎一只眼,再扔这画舫上做苦力,一辈子都要被人管制着。” 独龙帮? 唐明珠僵硬地转过头,那撑船的船夫不正是个瞎子么,他此刻卷着裤腿,赤脚踩在甲板上,卖力的撑着船,上船时她特意留意过,他右眼虽与常人无异,左眼却是灰蒙蒙的,显然不能视物。 唐明珠很想骂娘,这狗男人明知道没钱,还带她来这种地方,他是不是有病。 “其实,还有个法子。” 她眼前忽地一亮,问道:“什么法子?” 贺明琅招了招手,叫她附耳过来,轻声道:“一会儿看我眼色,见机行事,只要我眨眼,你立刻就跑,别回头。” 唐明珠连连点头,又问道:“那你呢?” “别多问!” 他神情严肃,唐明珠只要缄默不言。 贺明琅叫停了船,唐明珠盯着他,心里砰砰直跳,船还没停稳,贺明琅便朝她眨了眨眼,她率先跳了下去,一溜烟往人堆里跑了。 那船夫看着两人慌张的背影好生奇怪,又没人撵他们。 其他等生意的同行瞧见,玩笑道:“张瞎子,是不是你把人给吓着了?” 那张瞎子嗔道:“去去去,长得丑就不能营生了?那公子出手阔绰,给了我二两银子呐,羡慕死你们。” 第十八章 生气 唐明珠不识路,死死扯着贺明琅的衣袖,两人一路狂奔,穿过熙攘人流,拐进了僻静小巷。 她累得气喘吁吁,感觉胸口都要炸了,她边喘边骂道:“你缺不缺德啊,居然带我干这种事。” 她万万没想到他说的见机行事就是“脚底抹油”,她两辈子都没干过这种事,心中一阵慌乱,万一被抓了怎么办?万一人家报官了怎么办? 贺明琅也累,他一手倚着大树,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捏了捏,道:“那可都是你吃的。” “那你早说没钱我不就不吃了嘛!”唐明珠拂开他的手,情绪别提有多郁闷了。 她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这顿是逃过了,下顿还没着落呢,她都能想象以后两人拄着竹杖,敲着破碗沿街乞讨的惨状了,要是碰到独龙帮的人,给捉去刺瞎一只眼,那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还这么年轻,还没生过娃娃呢…… 唐明珠越想越气,两个腮帮子不自觉鼓起,抬头怒视贺明琅,埋怨道:“这下可好了,吃没的吃,住没的住,还要被人追被人打,你说怎么办?” “谁说没地方住了?”贺明琅顺手指了指大树旁的院子,“咱们今晚住这儿。” “……”唐明珠双目圆睁,看了看院子又看了看他,骂道,“你疯了,吃白食就罢了,现在还要擅闯民宅?” “你看,这锁上都落了灰,肯定很久都没人住了,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江湖救急一下。”贺明琅拨了拨大门上的铁锁,唐明珠探头一看,那铁锁上不止有灰尘,还生了锈,果然很久没人住了。 “那也不行,咱们不能一错再错了。”她连连摇头,死活不肯,“有道是,俯仰不作,暗室不欺,这道理我都懂,你是读书人,万不能自毁前程。” 唐明珠说罢,拉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道:“还是去桥洞凑和一晚吧。” 贺明琅任她拉着,唇角略略牵起,“今天晚上可能会下雨。” “淋雨又死不了人。” “可我睡不惯地板。” “那你自己克服一下。” “那要碰上独龙帮的人怎么办?” “听天由命。” 他闻言顿住脚步,挣开唐明珠的手,双臂交叠在胸前,笑道:“我倒是没瞧出来啊,你还是这么克己复礼的人呐,可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毫不留情地把自己亲姐姐踹池子里去了。” 唐明珠恼道:“那能一样么,我再怎么踹她,那也是唐家自己的事,你这是私闯民宅,被官府抓到要坐牢的,哎,别啰嗦了,一会儿去晚了,说不定桥洞都没的睡了。”说罢,又要来拉他。 贺明琅侧身躲开,笑道:“□□进去那叫私闯民宅,有钥匙那就不算了吧!” 说罢,他不知从哪变出把钥匙,在唐明珠跟前晃了晃,接着便在她错愕的目光底下开了门。 这狗男人,又骗她! 唐明珠恼恨地看着他的身影,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他。 ============== 这院子比清水巷大了近一倍,外面的铁锁虽然生了锈,里面却收拾得很干净,连根杂草都没有。 贺明琅伸手推开门,淡淡的潮气迎面涌来,屋内摆设略显陈旧,桌子腿儿都劈了一半,瞧着有些年头了,唐明珠伸手在桌子上抹了一把,手指头干干净净,显然有人打扫过。 贺明琅将包袱放在桌上,转而倒了杯茶递到唐明珠跟前,那茶水还冒着热气,这下唐明珠更疑惑了,她开口道:“这院子真是你的?” 贺明琅将杯子抵至唇边,低声“嗯”了一下,说道:“原是我奶娘的,她过世之后就留给了我。” -- 第38页 唐明珠点了点头,末了又道:“那也不对啊,你奶娘都过世了,谁给你收拾屋子?” 贺明琅白了她一眼,淡淡道:“她在随州还有些后人,这些年,我每逢来祭拜奶娘,总会小住几日,所以这屋子一直都有人收拾的。”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贺明琅,转身去翻他的包袱。 那包袱被她翻了个底朝天,也只翻出几枚铜钱,她不死心,又去搜他的身。 彼时贺明琅正喝着茶,唐明珠那双手像条滑不留手的鱼,在他胸口游来游去,他心念一动,差点被呛到。 她从贺明琅怀中摸出荷包,倒在手心,里面也只剩了些碎银渣。 “信了?” 唐明珠皱眉看他,终于相信,他们是真的没钱了。 “你不用担心,咱们有手有脚,饿不死,等赚到钱自然就回去了。”贺明琅如是说道。 唐明珠叹了口气,暂时也只能这样,她坐在一旁喝着茶,看着贺明琅温润的侧脸,蓦然舒展了眉眼,玩笑道:“其实也不一定要回去。” 贺明琅微微一愣,“随州可不比京城,难道你还真想一辈子要留在这里?” “嘿!”唐明珠这一笑,狡黠地像只狐狸,“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 贺明琅还是没能明白,唐明珠屈指挠了挠额前的头发,继续说道:“我瞧这随州人杰地灵,养出来的姑娘也都是水灵灵的,你不如就在这找个漂亮媳妇入赘,再许我点银钱,嘿嘿,我自个儿回去也行。” 贺明琅唇边的笑意霎时敛住,他冷冷道:“敢情你是让我卖身啊。” “别说的那么难听嘛,我这也是为了你的终身着想。”唐明珠边说边比划着:“你看今日那个那翠衫娘子,她那身段,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不正是你的喜欢嘛?就是可惜,没留下个名姓。” 贺明琅脸上最后那抹冷笑也消失不见了,他斜着眸子睨她,“既然这么好,你怎么不去?” “我不是没你好看嘛?”唐明珠摸了摸鼻尖,“再说了,人家也不喜欢我呀!” 那姑娘看贺明琅的眼神,都快化出水儿了,贺明琅再牺牲一点男色,只怕能将她迷得七荤八素,东西不分了。 唐明珠喋喋不休地说着,语气无限惋惜,浑然不觉身旁阴风阵阵。贺明琅铁青着一张脸,终于忍无可忍撂下茶杯,起身跨出门去。 “哎,你去哪儿?” 唐明珠被晾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他自己说的,喜欢胸大腰细腿长的姑娘,她不过瞎说一点大实话,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贺明琅气冲冲地出了门,这些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合着是养出头白眼狼,心里满打满算地都是如何卖了他换钱,也得亏她想得出来。 “给她惯的。”贺明琅自言自语道,一路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再抬头时,已至“福顺钱庄”。 他沉着脸走进去,柜台后的伙计用蒲扇盖着脸,正仰倒在摇椅上呼呼大睡,贺明琅屈指在那柜台上扣响。 那伙计闻声打了个激灵,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笑道:“敢问客官,有什么吩咐?” 贺明琅将一块铁牌扔在桌上,那伙计捡起铁牌左看右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当下赔笑道:“客官,您走错了,咱们这是钱庄,不是当铺。” 贺明琅凝眸一扫,冷声道:“叫李平出来。” 李平便是这钱庄的掌柜。 那伙计上下打量着他,一身布衣无甚起眼,正要开口拒绝,阁楼的楼梯上响起“吱呀吱呀”的响声,一个身躯肥胖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他嘴里哼着曲儿,眼风一扫,正扫到底下长身玉立的贺明琅,他脚步一顿,随即撩着衣摆快步走下,拱手道:“贺公子。” 那伙计见掌柜如此恭敬,不由地多扫了贺明琅几眼,那胖掌柜转头吩咐道:“在这守着,不许让人上来。” 说罢便将贺明琅迎了上去。 李平一面拥着贺明琅上楼,一面低声道:“这孩子是小人的侄儿,刚来没多久,不识得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贺明琅点点头,没有回话。 “公子觉得那院子可还成?公子来信后,小人连夜命人收拾出来的,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不必。”贺明琅顿了顿又道:“以后尽量别往那里去,免得惹人注意。” “小人省得。” 阁楼之上乃私人领地,布置极为风雅,三面围墙上雕了连篇壁画。李平直直绕到书桌前,伸手往桌底下一摸,只听一声闷响,北面的壁画轰然错开,露出一个小门。 李平跟贺明琅一前一后进入,那壁画又轰然合上,完整如初,却是半点缝隙也没露出来。 李平拿出火折将墙上的灯油点亮,四周霎时明亮起来,狭小的密室里,堆满了卷宗,李平从里面抽出一个牛皮袋递给贺明琅,说道:“您要老奴查的东西,全都在这里了。” 贺明琅忙将袋子拆开,里面散着几张薄纸,大多是些人物的履历,只有最末一张,上面画了一枚印记,似熊熊火苗一般。 贺明琅眸色一沉,从怀里摸出那块铁牌,铁牌的正心赫然刻着印记,与那纸上一般无二。 “这玄火纹是哪里来的?”贺明琅问道。 “这东西出自长宁巷柳家柳老爷的书房。”李平淡淡道。 那堆履历里,这柳老爷也位列其中。 -- 第39页 贺明琅粗略地看了一下,皱眉道:“商户?” “是。”李平从中又抽出一张,盖在上面,继续道:“这柳达表面只是商户,但他的继室可是知州郑源的远房表妹,虽说出了五服,但她自幼随母亲投奔了郑家,和郑源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李平的意思他明白,这郑家和柳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就只有这些?”贺明琅将那些东西尽数摊在桌上,双眼一一扫过,将他们的性格喜恶,生平经历牢牢记在心底。 “暂时就只有这些,他们和京城的关系,老奴还查不到,何况那柳家书房看守极为严密,只怕再查下去会打草惊蛇。” 贺明琅点点头,他们与京城那位通信另有渠道,李平查不出也正常,看来要想知道他们在合谋什么,需得亲入虎穴了。他食指在其中一张履历上点了点,说道:“想办法,让他消失一段时间。” 李平探头看去,贺明琅所指示之人,乃是郑源身边的幕僚江业,也明白了他的意图,应道:“公子放心,老奴定会将事情办妥。” 李平的办事能力,贺明琅信得过。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说道:“这东西先由你保管,给我支些银子。” 那玉佩晶莹无暇,隐有虹光萦绕,李平推拒道:“公子若需银子,只管吩咐便是,何须如此,这东西万万要收好了,这可是老爷……” 贺明琅清冽的眸子扫过,李平顿时噤了声,他将玉佩扔至他手中,说道:“拿着吧,身上平白多出这么些银子,我家夫人会起疑。” 李平闻言张大了嘴,惊诧道:“公子成亲了?” 贺明琅点点头,“上月的事。” “敢问公子,是哪家的闺秀。” “荣锦唐家。” 李平闻言一顿,虽离京多年,也知道那荣锦巷是商贾的栖息地,这桩婚事,实在不相匹配。 贺明琅见他脸色渐渐凝重,伸手在他肩上一拍,说道:“她很好,有机会我带她来见你。” 说罢便步出了密室。 那玉佩握在手中渐暖,李平垂眸看着,兀自出神。十五岁时,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便说过,若要奉他为主,穷尽此生便只能忠于他一人,再没别的什么老爷…… 第十九章 窘迫 乌云滚滚,遮天蔽日,瞧着就要下雨了。 唐明珠窝在家里饿得发慌,贺明琅终于回来了,还带回了热腾腾的包子和蟹肉粥,唐明珠伸手去接,却被他一把拍开了手,她暗道:这男人的狗脾气比天都大。 唐明珠的气性,往往都以她屈服于饥饿的淫威而告终,而贺明琅则不然。 在唐明珠看来,这狗男人小气又爱记仇,若非真心实意的哄着,他断然是不理人的。当下唐明珠给他奉了盏茶,又殷勤地捶肩捏背,眼瞅着他眉眼舒展开,两人便算和好了。 随州的口味偏甜,包子和粥虽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食材,但因着这般口味,却也与众不同。 唐明珠吃到一半才想起贺明琅出门的时候,包袱里的铜板和荷包里的银渣子都留在了家里,他身上哪来的钱? 她顺势往他身上一看,腰间空空如也,从不离身的玉佩竟不见了。唐明珠抬头问他:“你玉佩呢?” “当了!”贺明琅吃着包子,不咸不淡地说道。 “当了?”她搁下筷子, 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现在贺明琅连身上唯一贵重的物件都当了,她没想到他们居然已经山穷水尽到这种地步…… 夜里果真下起了雨,屋内的潮气更重了。 唐明珠听着雨水有节奏地打在屋檐上,怎么也睡不着,她裹着被子,生平第一次,为钱财发起了愁。 从前在唐府,她虽然也没什么钱,但至少有吃有喝,可现在不一样,贺明琅把随身的玉佩都当了,可见他们果真是道尽途穷了,没有钱不仅要被困在这里,连吃饭都是个问题。 “哎!”她叹了口气,又翻了个身。 床上,贺明琅也没能睡着,他睁眼看着屋顶,李平那牛皮袋子里的东西一遍遍在他脑子里过着,有用的东西虽不多,但总能寻得一些蛛丝马迹,想要混进他们之间,还需得费一番心思。 唐明珠的那一声叹息,倒像是替他叹了口气,他故意翻了个身,整出些动静。 果然,唐明珠一听,立刻便开了口:“你还没睡啊?”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耳朵却时时刻刻听着底下的动静。 只听唐明珠坐起身子,郑重说道:“明天咱们凑些银子,把你的玉佩赎回来吧!” “不必。”他背对着她,简略地丢出两个字。 “我瞧你那玉佩从不离身,应当十分贵重。” “再贵重也没有填饱肚子要紧,那些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他说得风轻云淡,她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她手里摩挲着褥子,半晌没吭声。 贺明琅翻了个身,看着她兀自发愣,笑道:“你就因为这个睡不着?” 唐明珠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回想起这一路,自己全靠贺明琅照应着,吃他的喝他的,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让原本不富裕的他雪上加霜,现在连玉佩都弄没了,也不知他是活当还是死当。贺明琅看她神情,于心不忍,温言道:“放心睡吧,咱们会有钱的。” -- 第40页 唐明珠只以为他在开玩笑,不免有些丧气,她手指抠着褥子上的绣纹,反问道:“怎么有钱,等着大风刮来么?” “也不是不可能啊,我在京城的时候梦到个老神仙,他告诉我来随州能发财,再说了,维持生计那是男人的事,你操什么心?” 唐明珠冲他翻了个白眼,又默默躺下了。 她能不操心么,饿肚子的时候又没人能替她。 这样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她还是没能入眠,她也想睡,可心里装着事,跟无数蚂蚁挠似的,怎么也静不下来。 “我还是睡不着。”唐明珠闷闷开了口,她再度起身,戳着贺明琅的胳膊道:“起来说说话呗。” 贺明琅哼哼两声,闭眼假寐,被她推烦了,才睁开眼看她。 “我很后悔。”唐明珠第一句话便蹦出这四个字,她趴在床头,愁容满面地看着床上的贺明琅,“当初为什么非要争那一口气,硬是不许你要唐家的产业,否则,咱俩现在也不至于惨成这样。” “嗯,有道理。”他点点头。 唐明珠这个人惯来会得寸进尺,听他这么说,当即埋怨起了他:“你也是,当初为何不拦着我点!” 贺明琅闻言笑了起来,他戏谑道:“这也能怪到我头上?你不肯要,那是你的风骨,我怎能拖后腿坏你气节。” “都这样了,我还要什么风骨气节。”唐明珠心里郁结万分,她怎么就忘了,没钱寸步难行的道理,气节是个什么玩意儿,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抵不不过挨饿。” 自己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跟钱过不去,放弃所有东西,她倒是得了一副好风骨,白白便宜了唐明菀。 贺明琅瞧她气鼓鼓的,不觉有些好笑,安抚道:“这些东西没到你手里,说明就不是你的,你又何必为了别人的东西而伤神。” 唐明珠叹了口气:“原本是唾手可得的,都怪我自己。” 她语气颇为无奈,若重来一次,她定不会跟钱怄气。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贺明琅摸了摸她的头,道:“睡吧。” 话虽这么说,但银子这东西,是实实在在的,谁还能无中生有不成,但贺明琅这么说,她也只好闭起眼,努力去找寻睡意…… 贺明琅那什么老神仙托梦的话,唐明珠自然是不信的。 第二天一大早,贺明琅就出了门,唐明珠吃过早点,去厨房转了一圈,里面冷锅冷灶,半片菜叶子也没有。 她幽幽叹了口气:“如今手头拮据,断不能像从前那般花钱如流水了。” 索性提了竹篮,锁了院子出门去了。 集市喧闹,唐明珠挎着篮子徘徊了近一个时辰,却什么也没买着,生怕亏了一星半点糟践了钱。 “你这豆腐怎么卖?”唐明珠问道。 “老的五文,嫩的五文,不老不嫩的还是五文。”那卖豆腐的姑娘操着一口随州话,手里扇着蒲扇,面上有些不耐烦。 唐明珠心中腹诽:怎么一家比一家贵,方才问了两家,人家明明才两文,还是得回去,她扁了扁嘴,提着空篮子便要离开。 “豆腐多钱?” “客官,两文。” 那甜嗓儿飘入唐明珠的耳朵里,她顿时停住脚步,回过头去,那姑娘忙着给人包豆腐,方才的话就是从她嘴里里说出来的。 唐明珠气不过,她退了几步回来,骂道:“你这姑娘做生意不老实,方才还说是五文,怎么一转眼就跌了三文?” 她这一声厉喝惊了买卖的二人,买主不愿生事,结了账拿了东西匆忙离开,那卖豆腐的姑娘抬头,瞥见是她,不慌不忙地拈了抹布擦拭着砧板,说道:“卖别人就是两文,卖你,就是五文,少一文都不行?。” “为什么?”唐明珠一听怒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么?” 那卖豆腐的姑娘也怒了,将手里的抹布往砧板上一甩,掐腰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在我这摊前都转三回了,你爱买就买,不买就拉倒,一个劲儿的问价,是拿老娘打趣么?” 唐明珠愣了愣,这才打量起那姑娘,十六七岁的年纪,腰间还系了杏黄.色襜裙,瘦削的脸上长了一双狭长的眼睛,此时她蛾眉倒竖瞪着唐明珠,更显得尖锐不好相处。 唐明珠微张着嘴,迟疑道:“我问了三次?” 那卖豆腐的姑娘看傻子似的看着她,唐明珠抬头环视,周围的一切好似似曾相识,又好似全然陌生,她又问:“那这里有几家卖豆腐的?” 那姑娘上上下下看了她两圈,这才问道:“外地来的?” 唐明珠点点头,有些委屈:“我昨天才到随州。” “难怪。”姑娘叹了口气,冲唐明珠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这就我一家卖豆腐的,老字号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招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李记豆腐西施,那姑娘神情分外得意,她探头看了看唐明珠的篮子,缓了语气说道:“这里地方太乱,头一次来容易找不着路,你都转三圈了,还没买到菜呢。” 唐明珠略感局促,她总不好说是为了货比三家,才耗了这么些功夫吧。那豆腐西施是个心直口快的,又说道:“我瞧你就不是个干活的,这个时辰人正多,大部分摊子价格会高一些,你要么赶早,要么赶晚,绝对省钱。” -- 第41页 唐明珠红了脸,她长这么大,确实没干过什么活儿,她支吾着开口:“我、我确实没怎么买过,唔,有什么便宜又好吃的菜么?” “豆腐呀!”她指了指自己面前白嫩嫩的豆腐,笑道:“还有什么比豆腐更便宜好吃的,我跟你说,煎炸蒸炖,冷调热烹,怎么做都好吃,来两块么?” 唐明珠听她详细说着豆腐的做法,觉得这个可行,当下买了两块,又照着这姑娘的指示去别的摊子上买了些别的,赶晌午前,才匆匆回家去了。 第二十章 美人 贺明琅一早按着李平提供的线索,去牛皮袋子上标记的地点去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聚集在一家名叫“万福井”的酒楼,这酒楼是柳达的产业,更重要的是,他在头顶的悬梁上,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玄火纹”,这随州柳家、郑家,果然和罄幽台那位脱不了干系。 他抿着茶,眸子里尽是冷冽寒光,看来随州这池子水,还得由他来搅浑…… 贺明琅面上无波,撂下银子,便起身回家去了。 他远远看见自家门前托腮坐着个女子,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她面上黑漆漆的,不过身上这衣裳倒是眼熟,他不确定地叫道:“明珠?” 唐明珠闻声抬起头,暗淡的眸子迸发出了夺目的光彩,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道:“贺明琅,贺明琅,你回来了!” 她叠声叫着他的名字,贺明琅这才看清,她的脸似乎是被火熏黑的,两颊上有一道道的痕迹,应是用手抹过,鼻尖那一点尤为抢眼,就连额前的碎发也参差不齐,如恶狗啃过,显然被火燎着了,除却眼珠里的一双白,她脸上再无半点干净。 贺明琅忍俊不禁,看着眼前熏黑了的花猫,好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唐明珠脸红了红,不过被黑灰覆盖着,贺明琅也看不见,她绞着手指,小声道:“烧火烧的。” 她声音细弱蚊蝇,贺明琅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烧火干什么?” “这不是咱们没钱了么,我就想以后就不出去吃了,咱们自己做。”唐明珠振振有词,一双眼睛盯着贺明琅看,他点点头,继续道:“有道理,然后呢?” “然后我一早去买了菜,回来还生了火。我好不容易才生着这个火,往里面倒了些猪油,然后就去洗菜了,谁知道我回来一看,那火把锅都烧着了,我就赶紧接了盆水去灭火,谁知道它烧得更旺了。” “你接了盆水去灭火?”贺明琅骤然提高了声音。 唐明珠点点了头,说道:“啊,是啊,你不知道锅里那个油一下就炸开了,还好我跑的快……” 她细细描述着当时惊险的一幕,贺明琅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拉过唐明珠的手,仔细检查着,右手小臂上红了一片,有几处还起了水泡,他皱眉看她,问道:“疼么?” 唐明珠抽回手,摇摇头道:“我没事,你的厨房可能不太好,你快去看看吧。” 她咬着唇,其实挺疼的,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她怕贺明琅看到那满目狼藉的厨房更心疼。谁知贺明琅根本不理会,只拉着她的胳膊往屋里走去。 他用剪刀剪破水泡,将里面的脓水挤出,又细细为她上了药包扎好,虽然一句重话也没有说,但唐明珠还是觉得气氛有些怪。 唐明珠戳了戳贺明琅,轻声道:“我第一次下厨,不是故意的,你还是去看看吧,对不起啊……” 他当然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谁会用水去泼油锅,除非是个真傻子,但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模样,他也不忍多加苛责。 那厨房跟他想象中差不多,灶台四周散落着她买回的菜,四周墙壁已被熏得漆黑,所幸那大木锅盖还罩在锅上,只是周边也有被火灼过的痕迹,他伸手拿起,锅里还有残余的猪油。 唐明珠跟在他身后,忙解释道:“那油溅的实在厉害,我就给盖上了。” 总算做对一件事,他哼了一声,说道:“你也算傻人有傻福。” 说罢将那锅盖扔在锅上,唐明珠见他转过身来,默默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贺明琅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这才严厉道:“现在知道躲了,我就出去半日,房子都能给你燎着,我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喝了,还轮得到你下厨?” 唐明转头微微一偏,甩开他的手,恼道:“我也是一片好心啊,你穷得玉佩都当了,干嘛还打肿脸冲胖子,再说了我也没想到这火这么厉害啊!” “你还有理了?”贺明琅沉着脸,斥道:“你知不知道着火的油锅不能浇水。” 唐明珠心里正骂着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啊?为什么呀?” “因为水比油重,你一盆水倒下去,油会浮在水面上,起不到灭火的作用,反而因为你这盆水,还会加剧大火燃烧的势头,到时候不止是房子遭殃,那升腾的烟灰和滚烫的油星子大片溅到你身上,你可想过会如何?” 前面唐明珠听不懂,后面这句训斥她却是听懂了,那零星的油沫溅自己身上都起了泡,万一…… 她不敢想,自己也开始后怕,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她抠着自己的手指,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贺明琅看她神情,半句重话也说不出来了,当下语气缓了半分,又道:“好在你及时把锅盖给盖上了,要不然这火势一蔓延开,可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事呢。” -- 第42页 说罢,将她赶出了厨房,又给那厨房落了锁,从此以后,这便成了唐明珠不能踏足的禁地。 唐明珠每日又过起了等待投喂的日子。 她不知道那块玉佩到底当了多少钱,但贺明琅的“富贵病”却是半点也没治好,不说餐餐鱼翅燕窝,但她爱吃的肘子还是有的,几天下来,唐明珠又胖了一圈。 俗话说,吃人嘴软,她本想委婉地劝他收敛一些,奈何他一叫,便又颠颠地随他来了这“万福井”酒楼。 万福井虽是孤楼,但雕梁画栋,映日轩窗,无一不精,无一不有,此刻堂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唐明珠坐在第一层,桌上摆着的全是华京的小食,她扯了扯贺明琅的衣袖道:“这儿一桌得多少钱?” 贺明琅倒了杯茶,伸手递至她跟前,随口道:“几两银子吧。” “……”唐明珠唇角抽了抽,这人半点居安思危的意识都没有,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这样太浪费了吧。” 贺明琅看向她,眉目间皆是笑意:“这么快就知道为我省钱了,夫人还真是贤惠。” 唐明珠翻了个白眼,她是怕把那玉佩吃光了,她饿死在随州。 这些日子,贺明琅不许她进厨房,她也绝了自己做饭的心思。一来自己不是那块料,二来,节省并非生财之道。何况,就算贺明琅没钱,靠着那张脸也决计饿不死,自己就不一样了,她这张脸,可是没人买单的。她寻思着自己该做点什么赚点小钱,不过这么多天下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活计。 贺明琅是指望不上的,这厮虽说生的好看,但一身臭毛病,叫他读读书写写字还成,其余什么脏的累的,他铁定不干。 唐明珠无限担忧地看着他,也不是什么富家公子,怎么这么难伺候。 “在想什么?”贺明琅将剔好的肘子放到她面前。 她托腮看着面前的肘子,愁眉苦脸道:“贺明琅,你不能再这样惯着我了,我必须自己出去赚钱。” “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嗯?” 唐明珠一时没能理解他话中含义,只听他又道:“让你整天为钱发愁,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能。”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唐明珠赶忙摆手,“我只是觉得,咱们不能坐吃山空。” “我保证,过了今夜,我们一定会有钱,绝不会叫你饿死在随州。” 唐明珠当然不信,她夹了块肘子,问道,“怎么,过了今晚,那托梦的老神仙就会来给你送钱了么?” “你等着便是。” 他话音刚落,便瞧见远处走来一人,瞧着分外眼熟。她行至二人身旁,施礼道:“二位,又见面了!” 那女子柳叶眉,芙蓉面,一身金粉钿花百褶缎裙,三千青丝挽成流云髻,鬓边斜插了支金色流苏摇月簪,娉婷秀雅,体态婀娜。 “姑娘认识我们?”贺明琅开口道。 唐明珠只想白他一眼,这狗男人也不知是真不记得,还是装作不记得,这不就是初入随州城的那位翠衫美人么,还曾热情邀他吃酒,只可惜,被他回绝了。 今日她的打扮较那日明艳许多,金钗玉环配红唇黛目,倒是相得益彰。那美人也不见尴尬,双颊微晕,笑问道:“公子可是姓贺?” 果然又是冲着他来的,贺明琅点点头,问道:“姑娘有什么事么?” 那美人挑了挑眉角,启唇道:“我姓郑,家父乃是随州知州,今日从华京来了几位贵客,听说都是公子旧友,家父特邀公子上楼一叙。” 唐明珠愣了愣,转头看向贺明琅,只见他扫了自己一眼,双手托在桌上,婉拒道,“恐怕不太方便。” 这一眼,那郑美人自然也捕捉到了,她淡淡一笑,说道:“公子是怕尊夫人落单孤独么?” 她拂开衣袖坐下,笑道:“我在此陪着夫人便是,对了,华京里来的贵人,姓宋。” 听闻那人姓宋,贺明琅眼皮微微抬起,他犹豫一瞬,转头对唐明珠道:“可吃好了?” 唐明珠再傻也听出了他话中之意,这宋某人恐怕真是位贵客,当下忙道:“吃好了,吃好了,你去忙吧,不必管我,也不用郑姑娘相陪,我认得回去的路。” 贺明琅点点头,交代道:“路上小心。”随即便起身上了楼。 唐明珠瞧得出来,那郑美人也不是真心想留下来陪她,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流连在贺明琅身上,他一起身,她便也跟着起身,他一上楼,她便也跟着上楼。 唐明珠有些佩服这美人,贴了这么多回冷屁股,竟还是不死心。她不由地感叹,原来长得好看真的有用。 第二十一章 上火 郑源之女名唤郑姝,她引着贺明琅上楼,渐渐远离底下的喧嚣,行至二楼时,郑姝娇声道:“贺公子,那位娘子果真是你夫人?” “是。”贺明琅睨她一眼,“怎么?” 郑姝摇摇头,笑道:“我还是觉得不像,公子这样的人,普通女子怎么配的起。” “郑姑娘抬举了,贺某不过一介布衣,又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郑姝又要开口,却被贺明琅打断:“倒是不知姑娘口中那位姓宋的贵人是何方神圣?” “贺公子何必着急,去了不就知道了!” 两人一路行至三楼雅间。 -- 第43页 推开房门,正座上的男人四十有余,身材略微发福,贺明琅认得,是原来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宋涛。 “宋大人,贺公子到了。”郑姝说罢,引着贺明琅入了内。 他淡眼扫过,郑源、柳达还有那牛皮袋里的其他人,都在此地作陪,贺明琅心中却暗道:李必的余党,倒是来了个齐全。 宋涛瞧见他,最先开了口:“方才路过大厅看到行之,我还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呢。” 行之是贺明琅的表字,他面上故作惊讶,朝宋涛施了一礼:“行之见过宋大人,竟不知郑姑娘口中的贵客是原来是您。” “我也没想到,贺公子居然是宋大人的朋友。”郑姝掩唇笑道,说罢乖巧地坐在了郑源身边。 “我与行之在京城时便有数面之缘,他的才情老夫很是欣赏。” 贺明琅心中好笑,他们二人委实没有任何交情,不过场面话,谁也不会去拆穿,他又问道:“不知宋大人如何来了随州。” “说来话长。”宋涛叹了口气,继续道:“因朱雀门一事,天威大怒,老夫也被殃及池鱼,如今做了随州知府,今日走马上任,兄弟们为我接个风,倒是不知行之又为何在此?” 贺明琅淡淡一笑,面上神情寥落,显有几分落拓:“贺某闲来无事,陪内子来此游玩罢了!” 风流才子,仕途无望,失意成婚,之后便缩在女人身边消磨意志,真是要多落魄有多落魄。 “哦?你竟已成了婚,什么时候的事。” “月前的事。” “那不知要伤了华京多少姑娘的心啦。”宋涛说罢大笑起来,随即招呼贺明琅落座,接着便与身边人介绍起贺明琅的来历,从二皇子一字千金买他的诗文到二皇子被幽禁,所有人都退避三舍,唯有贺明琅一人前去探视,万般琐事,逐一细说。 “以行之兄弟之才,沦落至此,倒真是委屈了。” 从前宋涛乃是正四品官员,就算被贬黜,又哪里到了要和一介布衣称兄道弟的地步,他这般作为,不过是因为罄幽台那人罢了。 一番寒暄下来,贺明琅收获无数“仁义”,他面上含笑,不动声色地将捏着酒楼的手指扣紧了些,指节略略泛白,带着隐忍的恨意。 “如今对酒当歌,日子也算清闲。”贺明琅表现地越失意越潦倒,宋涛越会将他引为自己人。 果然,下一瞬,他便道:“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行之若不嫌弃,不如先来我身边做事,日后有机缘再做其他打算。” 贺明琅犹豫道:“这……恐怕不合礼制。” 宋涛从京城而来,必然是带了心腹的,能匀给他的位置,想必也无甚紧要,何况,宋涛此言也不过是试探之意,他顿了一顿,笑道:“倒是我喝糊涂了。” 郑源察言观色,见宋涛有意拉拢贺明琅,忙解围道:“行之虽去不得宋兄身边,跟着我倒是没那么多规矩,正好我那幕僚江业的老母病重,他回乡侍疾,贺兄弟不如先跟着我吧!” “行之以为如何?” “如此,小弟却之不恭了。” 圆月当空。 万福井临湖而立,浓稠天色并着满月一同沉入湖心,微风吹过,泛起银光粼粼。四周小商小贩叫卖不绝,满街灯光闪烁,夜景极为不错,但唐明珠心里还记着独龙帮的事,只贪婪地看了两眼,就忙往回走了。 银色的月光洒满小巷,将她的身影拉得纤长。唐明珠酒足饭饱,心情极好,一路哼着小曲儿往回走,天气渐热,这一会儿的功夫,汗水已浸湿薄衫,趁着贺明琅不在,回去倒是能好好洗个澡。 这念头尚在脑中盘旋,忽然,一桶冷水泼来,打了她满头满脸,唐明珠始料未及,当下“啊”地尖叫起来。 “啊呀,对不住对不住。”那罪魁祸首一口随州话,乍见泼到了人,急忙上前查看,却也是个姑娘。 唐明珠狼狈至极,抬手嗅了嗅上面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腥味,可别是泔水吧,她急哭道:“你干嘛呀,泼水也不看着点!” “对不住对不住,我眼睛不好使,你放心,这是做豆腐的浆水,不脏。”那姑娘连连道歉,取出帕子给唐明珠擦拭,待擦干净看清了脸,不由惊道:“哎?是你啊!” 唐明珠定睛一看,这姑娘可不就是那李记豆腐西施,面上还在淌水,唐明珠用袖子抹了把脸,的确像是豆腥味,她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豆腐西施指了指身后的房子,拍着胸脯道:“我家啊!” 唐明珠侧头看了看她所指,又看了看自己家院子,两家相距不过十步远,没成想,竟然还是邻居。 豆腐西施扯住她的袖子,拉着她往里走,边走边道:“快进来,我给你找套干净的衣裳。” 唐明珠站住,摆摆手说道:“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 她指了指自家院子,那豆腐西施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瞠目道:“那是……你家?” “是啊?怎么了?”唐明珠看她神情有异,有些好奇。 她挠挠头,甩了甩帕子,有些窘迫地回道:“哦,没什么,就是那院子好些年没人住了。” 唐明珠点点头:“我们也是刚搬来的。” 虽已至五月,但风吹到透湿的衣衫上,还是透着微微凉意,唐明珠辞别豆腐西施,赶忙回家洗漱去了。 -- 第44页 唐明珠洗完澡,贺明琅才回来。 彼时她拿了帕子,正坐在床头擦头发,屋内烛影晃动,少女窈窕的曲线落入他的眼中,变得益发清晰起来,灼伤了他的眼,甚至令他生出些禽兽不如的想法。他闭眼晃了晃脑袋,目光定格在那段雪白纤长的玉颈上,湿漉漉的发丝沾在上面,遮住半边肌肤,显得欲盖弥彰,让人忍不住伸手撩开,看个真切…… 唐明珠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见贺明琅出神地朝自己伸出一只手,不由地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你干嘛?” 贺明琅怔了一怔,清醒过来,他清咳两声,窘迫道:“看你擦得费劲,我帮你吧。” 说着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认真为她擦拭着头发,发端的清香扑鼻而入,极普通的皂角味,贺明琅却觉得比那些作陪歌姬身上的味道好闻,也比郑姝身上的牡丹香好闻,带着极致的诱惑,撩拨着他体内的那团火,他努力挥去脑海中那些色令智昏的想法,维持着为数不多的理智与冷静。 他一靠近,一股浓烈的酒气便钻入唐明珠鼻尖,她忽然回过身,鼻尖贴着他的胸腹嗅了嗅,说道:“见的什么狐朋狗友,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她欺身过来,几乎撞了个满怀,贺明琅只觉身体某处要炸开一般,而她浑然不觉两人姿势暧昧,他强忍着将她按倒的冲动,将帕子扔回她怀中,僵硬转身道:“我先去洗澡。” 贺明琅打了井水,哗啦啦从头上浇下,他虽不是柳下惠,可也不是急色鬼。方才不过是多看了她脖子两眼,便生出这许多旖旎念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湿着身子站在院子里吹了半晌冷风,待自己彻底冷静下来,才正经去沐浴。回来时,唐明珠已发出均匀地呼吸声,人已经睡着了,贺明琅蹲在地上看了她良久,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组合在一起,不过清秀而已,就这等姿色,方才竟能惹出那些想法,可见今晚他是真的喝多了。 此刻看着她,身体反应如常,贺明琅很是满意,他向来自我克制,绝不容许自己放纵。他拾起唐明珠的发尾,在她鼻子上挠了挠,许是觉得痒,她皱起眉,不耐地挥了挥手,将头转向另一边。 贺明琅这才起身上床。 不过,这一夜,贺明琅怎么也睡不好。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梦到那雪白玉色,先是星星点点,后来那玉色逐渐放大,逐渐形成一个柔美的身影,仿如含苞待放的娇蕊,和夜里所见一模一样,乌黑柔顺的秀发,雪白纤长的脖颈…… 他忍不住上前抚摸、探索,任何隐忍克制皆被抛在脑后。 他在梦中享尽欢愉,那人也始终背对于他,直至那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她回过头来,化成唐明珠的一张脸,他惊了一跳,却也同时攀至顶峰…… 贺明琅醒来,撩开被子一看,身下一片狼藉。他一把捂住自己的脸,重新躺回床上。 “你醒了?” 乍然听见唐明珠的声音,贺明琅不知该做何反应,方才竟在梦里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所幸她无法窥破他的梦境,若是知道,定会跳起来骂他无耻吧! 半晌,他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唐明珠听他微微喘着粗气,只觉奇怪,这厮早上诈尸一般坐起身子,又“咚”地一声躺了回去,瞧着似乎没什么精神,只叹宿醉令人疲乏,浑然不知自己梦里竟做了一回他人盘中餐。 第二十二章 学徒 贺明琅没有骗她,果然那夜之后,他便去了知州身边做文书,正经地拿起了俸禄,但唐明珠还是不安心。 自打知道和豆腐西施是邻居,唐明珠的赚钱大计便有了初步的想法。 这日,烟云渐暮,她等在巷子外,老远便看到豆腐西施赶着车回来。唐明珠上前迎接她,李西施挥手将她赶开:“这桶里装的都是卤水,一会儿弄身上都是味儿。” 她把车停稳,抹了把额前的细汗,这才回头看唐明珠,道:“你找我?” 唐明珠点点头,指了指她车,道:“豆腐都卖完了?” 李西施闻言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随即笑道:“怎么?你要买豆腐?我家的豆腐好吃吧,不是我跟你吹牛,整个随州城就我家的豆腐最好吃。” 唐明珠统共就买过一回,想起上次那惊险的遭遇,她还心有余悸,她摆了摆手,哭丧着脸道:“别提了,我一口都没吃上。” 李西施满脸疑惑,于是她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烧厨房的事讲给她听。待她听完,捧着腹部笑得前仰后合,唐明珠有些恼,扯了扯她的衣袖:“快别笑了!” 李西施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无奈道:“你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啊,我好些年没听过这样的笑话了。” 唐明珠绞着衣带,神情甚是羞赧。李西施见状,推了她一把,“别那么小气嘛,我不笑你就是了,唔,对了,你找我什么事啊?” “我想让你教我做豆腐!” “成啊,我现在就有时间,你要煎的还是煮的,其实我觉得蒸的最好,原汁原味……” “不。”唐明珠抬起头,摆了摆手,有些为难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想和你一样,去集市上卖豆腐,你能不能教我?” 李西施闻言,抄了双臂抱在胸前,她呵了一声,说道:“敢情你看上的不止我家豆腐啊,还有我这祖传的手艺啊,怎么着,这是明摆着要和我抢饭碗呐!” -- 第45页 “不不不。”唐明珠忙从怀里掏出绣囊,放在李西施手中,那绣囊沉甸甸的,她倒手里一看,是些零碎银子。 “不瞒你说,我是从京城里来的,结果到随州时盘缠用尽了,我赚足银子便会回去,绝不久待,这些钱,权当酬谢,若你还觉得不够,等我赚到银子再给你。” 唐明珠满脸恳切,现在因为钱每天都愁的睡不好,她可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她见李西施不应,又道:“你也不用担心我和你抢生意,我走远一点,去别的地方,绝不妨碍你。” “你这是把后路都想好了啊!”唐明珠听她语气不善,微微一愣,李西施拉起她的手,将绣囊扣在她手心,紧接着,推车回了自己的院子。 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纤长,唐明珠站在原地看着她家的院门微微出神,把后路都想好,有什么不对么?为何她会那么生气…… 唐明珠正寻思着上前道个歉,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李西施倚在门框上,侧头睨她一眼:“真想学?” 唐明珠忙不迭地点头。 “可做豆腐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很累的。” 唐明珠跋山涉水从京城到随州,再累也不过如此了吧,她急道:“我不怕。” 李西施看她笃定,又道:“成,不过我先跟你说清楚了,我家的手艺不乱传,你真心想学,我可以教你,但若你要半途而废,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唐明珠点头如捣蒜,她就是累死也得把这门手艺学会咯,她总还是要回华京。 李西施头一甩:“进来吧。” 后来唐明珠才知道,为何李西施要整这么一出。 别看李家只是个小小的豆腐坊,却是百年老字号,慕名而来的学徒不少,李西施曾收过几个徒弟,但都无一例外地以半途而废而告终,她不想再浪费感情,便绝了收徒的心思。 唐明珠自己送上门,偏偏又不是个能干活的,所以,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但看着她握着绣囊站在门前的可怜样,又觉得于心不忍,一心软,便给了她试一试的机会。 做豆腐也是门手艺,要想学就需得拜师,于是她跟着李西施在祖师爷跟前插了三炷香,又撒了几杯酒水,便算正式入门了。 “做豆腐工序繁复,每一道工序做的不到位,都有可能影响豆腐的口感。”李西施先教了唐明珠选豆,浸豆,接着便是磨豆,李西施说她家的老驴累了一天,要休息,推磨这事就落到了唐明珠身上。 唐明珠这辈子哪干过这个,当下套上磨绳,按着李西施教的方法推起了磨。 李西施俨然是个严厉的师父,她手里拿着赶驴的鞭子,边磕瓜子边道:“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每颗豆子受力都要均匀……” 推了几圈,唐明珠就累的气喘吁吁,她停了一瞬,抹了把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李西施便用驴鞭子指着她道:“别偷懒,偷懒就吃我一鞭子。” 这根本就是把人当驴啊,她可算知道那些学徒为何半途而废了。 唐明珠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继续拉起了磨。 磨了有大半个时辰,那黄橙橙的豆子,全变成了豆汁,唐明珠指着那白花花的豆浆,兴奋道:“成了成了。” 李西施上前看了一眼,伸手抄了一把,顺滑的豆汁下,还沉淀着许多豆渣,她啧啧两声:“你还不如我家的驴,就这程度,起码还得再磨三遍。” “啊?”唐明珠惊诧道,磨了一遍就要累死了,更莫说再磨三遍,她现在只觉肩膀火辣辣的疼,都不知是不是起水泡了,正欲开口争辩,只听门外传来一句男声:“明珠?” 这声音满是狐疑,两人循声望去,贺明朗赫然站在门外。他路过时隐约听到唐明珠的说话声,这才退回来看了一眼,只见唐明珠此时身着襯裙站在磨盘边,身上还套着绳子,一张小脸被热气熏得通红,额上冒着细密的薄汗,他皱眉道:“你在干什么?” “我……”唐明珠正想实话实说,但晃然又想到,贺明琅这厮最好面子,她若照实说,他必定会问为什么,万一他嫌丢脸,生生把这财路给掐断了,可如何是好?当下立即改了口:“我瞧着好玩,就来试试,你先回去吧!” “好玩?”贺明琅看她模样,便知她撒谎,但转眼便看到了她身边的陌生女子,在旁人面前他也不便拆穿,当下点点头,又同李西施打过招呼,便回家去了。 唐明珠松了一口气,正想讨教李西施磨豆子的技巧,便见她双目直愣愣地盯着贺明琅离去的方向,她上前兜起她的下巴,说道:“口水都流出来了。” 李西施醒过神来,忙去唇边一抹,才知唐明珠是骗她的,她扯着唐明珠的衣袖,急问道:“哎哎?那位俊俏公子是你什么人啊?介绍给我认识啊,我还没成婚呢!” 唐明珠冲着贺明琅离开的方向翻了个白眼,这狗男人去到哪里都这般招蜂引蝶,李西施虽然看面相不大好相处,其实却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毫不掩饰地兴奋。她晃着唐明珠的性子,哀求道、 “他……是我夫君!” 李西施闻言眨巴了两下眼睛,似是在消化这句话的含义。随即“哦”了一声,丢下句“当我没说”,便松开了唐明珠的袖子。她转身一屁股坐到门墩上,抱怨道:“怎么好男人都是别人家的。” -- 第46页 唐明珠眼角抽了一抽,不过匆匆一眼,哪里看的出好坏,她又道:“他就皮相好,其实人不咋地。” 远在家里的贺明琅不觉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 李西施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唐明珠,“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样的男人,有皮相就够了,他顶着那张脸跟我吵架,我铁定抽死我自己。” “……”唐明珠竟无言以对,好像在别人那里,贺明琅总是千般好万般好。 李西施在她肩上拍了拍,道:“你放心,兔子不食窝边草,他既是你相公,我绝不会动不该动的心思,不过,你要再认识这样的才俊,可得介绍给我,我就喜欢这种……唔,斯文有礼的,会读书的,个子高的……” 她罗列了一大堆,唐明珠却是听出来了,她喜欢长的好看的。 贺明琅每日忙于应酬,总是辰时出门,夜幕而归,不过这方面,两人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不过问他在外面的事,她的事,便也不许他多问。 日渐炎热,随州连下几场雨,地上的潮气也越来越重。 唐明珠半夜是被痛醒的,急剧的疼痛翻绞着,好像有只大手,在腹里扯着她的筋。 她不欲吵醒贺明琅,强忍着疼起身,想给自己倒杯热茶,奈何摸黑看不见,打翻了杯子,那股疼痛剧烈袭来,只觉一股热流从体内流出。 到底是惊醒了贺明琅,黑暗中,他睁开了眼,轻轻唤了声:“明珠?” 唐明珠只觉由内而外散着寒意,她咬牙颤声道:“贺明琅,我疼……” 第二十三章 真香 “贺明琅,我疼……” 这声疼直直打在贺明琅心坎上,他迅速翻身而起,将桌上的蜡烛点亮。 烛光下,唐明珠苍白着一张脸,勉强扶着桌子站着,豆大的汗珠自她额头流下,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贺明琅上前握住她的手,明明已至初夏,却透骨的冰凉。 “哪里疼?” 又是一股拉扯,唐明珠抱着肚子弯下腰,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腹疼?是绞肠痧么? 贺明琅心中倏然揪紧,他扯过床上的薄被,将唐明珠整个卷住打横抱起。 “忍忍,我们这就去找大夫。” “不不,不用大夫。”唐明珠蹬着腿,这种事怎好找大夫,“我是葵.水疼。” 说罢,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快放我下来。” 她挣扎着不肯去,贺明琅无奈,只能弯腰将她放下。 密集的汗水滚滚而下,唐明珠一触及褥子,便蜷缩起身体,整个人像只熟透的虾。 贺明琅头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但看唐明珠鼻子眼睛挤到了一处,显然已是痛极。 他依稀记得从前在书中看过,女子之所以□□疼,皆是体寒宫凉之症,葵.水之期,应避忌寒凉,他伸手挨了挨茶壶,茶水已凉,不可再饮,他起身去烧水,回来时,正看到唐明珠抱着自己,浑身哆嗦,似乎很冷。 他将她的身子捞起,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将热腾腾的水递至她唇边,柔声道:“小心烫。” 那股热流自喉间而下,弥漫脏腑,她背靠着贺明琅,他的体温透过薄衫传到她身上,隔着小衣,温热的手掌在她腹部辗转揉搓,这样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唐明珠总算稍稍缓和过来些。 “还疼么?”他见唐明珠冷汗渐止,面色也缓和了些,便低头问道。 “唔!”唐明珠虚弱地点点头,喃喃道:“好多了。” 她虽是这么说,贺明琅手上的动作却半点不敢怠慢,那滚烫的手掌如火焰一般在她腹部游弋,舒服极了。 “从前也这般疼么?” 唐明珠摇摇头,回道:“那倒没有,从前只是偶尔,不知道这回怎么疼的这么厉害。” 在唐府的时候,每回来月信,她都要喝一大碗热乎乎的甜汤,再蒙着头大睡一觉,起来就会好很多,从没这般遭罪过,这次大约是因为她跟着李西施学做豆腐,连日泡在冷水里的缘故。 贺明琅点点头,随州气候本就潮湿,她连日宿在地上湿气更重,日子一长,必然要伤及根本。原先她不肯与他同榻,他便也由着她,竟没考虑到这层,倒是自己疏忽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将人打横抱起,唐明珠一愣,问道:“你干什么?” “地上凉,你要不想受罪,以后就老老实实的睡床。” 唐明珠闻言双眼一亮,这厮今日是良心突现啊,她咬唇道:“那便委屈你了。” “不委屈,让你半张床罢了,碍不着什么。” 唐明珠张大了嘴,贺明琅见状,嗤笑一声,又道:“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会睡地上?你想得美。” 这狗男人,真是半点亏也不肯吃。他说着要往床边走,唐明珠忙制止道:“那怎么行,咱们、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以后还要各自婚嫁的。” 这句话是含在嗓子眼儿说出来的,因为贺明琅此时脸已沉下,面色隐有几分愠怒,唐明珠忽然觉得比睡地上还冷,气势也矮了几分。 他寒着脸道:“你嫁你的,只要有人肯要你,明天卷被子走人也行。” 说罢,便要将她放床上去,唐明珠蹬着腿,急道:“不行不行……” “又怎么了?”他不耐烦。 “会怀孕的……怀了孩子怎么办?”唐明珠的声音细若蚊蝇,脸比桌上的蜡烛还要红上三分,万一真怀了,贺明琅她可以不管,孩子总不能丢下吧…… -- 第47页 “我又不对你做什么!”贺明琅恼道,抬头时正对上她那双眼,那目光中有几分羞涩、有几分害怕,还有几分懵懂,瞧这样子,似乎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他试探道:“你不会以为,两人和衣睡一起,就会怀孕了吧?” 唐明珠一愣,“难道不是么?” 贺明琅唇角抽搐了几下,他这是娶了个孩子么! “你出嫁时,唐家难道没有找嬷嬷教你么?” “教我什么?”她记得那时,罗氏好像是送过嬷嬷的,但她顾着怄气,将人全都赶了出去。 贺明琅一看她神情,便什么也明白了,他将唐明珠放在床上,转身从箱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扔给她。 唐明珠伸手接住,她定睛一看,竟然是本书,首页赫然写着秘戏图,奇道:“这是什么?” 贺明琅没答,她信手翻开,似乎是本绘册,只有图面,没有文字。 图中为一男一女,无甚特别之处,唐明珠看不明白,继续往下翻,熟料看了几页,那画上男女共处一榻,交颈而卧,浑然忘我地做着一些长针眼的事,她“啪”地将册子合上,怒道:“你、你淫.荡,你怎么能给我看这个?” 他嗤笑一声,道:“我不过是将你落下的课给补上,怎么就淫.荡了,何况,这画册绘的乃是人之大伦,再正经不过,你不学无术就算了,怎么还污者见污,冤枉起我来了?” “你——”瞧瞧,这狗男人嘴里总有一堆一本正经的大道理,他还委屈上了。唐明珠说不过他,将那册子扔回给他。 贺明琅伸手接住,笑道:“真不看?” “不看不看,拿走拿走。”唐明珠挥手道,贺明琅随手放在桌上,转身自顾躺在她身旁。 唐明珠往里挪了挪,脑子里全是那里面衣不蔽体的男女,她看了眼男人修长的身躯,问道:“你册子不会是自己绘的吧?” 贺明琅不答,伸手一捞带她躺下,左臂伸在她的后颈下,右手则顺着她的腰线置于腹部,继续为她揉着小腹。 他身上独有的味道涌入鼻端,唐明珠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她浑身只剩下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贺明琅自然发现了她的僵硬,他哼了一声,冷声道:“你我已经成婚,就算日后合离各自婚嫁,人家发现你还是完璧,难道还会觉得你是贞洁烈妇么?” “难道不是么?”她小声嘀咕着,未曾料到,他会如此直白的说出来,那轻如蝉羽的气息呵在脸上,像无数只小兔子在心里蹦跶,突突跳个不停。 “他们只会猜,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贺明琅说完,便闭起了眼,近日他跟郑源、宋涛周旋,夜里实在疲乏,此刻也是真乏了,说完这句,整个人便迷糊起来,连带着揉肚子的右手也慢了下来。 “……”唐明珠腾地红了脸,他说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是啊,两人都已成婚,再怎么分榻而眠,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难道她还能扯着嗓子去跟人解释自己的清白么? 她扁了扁嘴,原来自己的清白,早就没了…… 她伸出一只脚,在贺明琅的小腿上轻轻踹了一下:“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讲。” “我也是刚想明白。”他嘟囔着,语气中却已有了浓重的睡意,唐明珠没再吵他,乖觉地躺在一边,困到极处也去梦会周公了。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贺明琅已然出门,家里独留唐明珠一人,她餍足地在床上打了两个滚儿,已经好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 桌上留了吃食,还冒着腾腾热气,贺明琅心细,一日三餐,总不会饿着她。那秘戏图还留在桌上未来得及收起,唐明珠吃饱喝足,又四下无人,便偷偷拿来观摩。 从前她总觉得,男女只要睡一起便会有孩子,现在才知道,曾经那些她以为的腌臜事才是生孩子的关键。她一页页翻过去,那画上男女栩栩如生,行为孟浪大胆,某些不与人知的地方更是绘的细致入微,唐明珠看得脸红心跳,她知道自己不该偷看,可还是挡不住猎奇心态,直把那画册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她用半个时辰看完了那本书,脑子里全是些颠鸾倒凤的奇怪姿势,原来生孩子是这么复杂的事,她躺在床上开始后悔,只觉得自己看了这东西,污了一双眼。 “狗贼贺明琅。”她糯糯骂道,要不是他拿出这东西,她也不会去看,她不看心跳的就不会这样厉害。 唐明珠撩起被子将整个人蒙起,房中虽然只有她一人,却还是羞得满脸通红。那被子盖在头顶,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将她整个人团团裹起,好似贺明琅从身后抱紧自己一样,唐明珠惊了一跳,忙撩开被子坐起身,床上空空如也,除了她再没有别人。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大约是魔怔了,这个时辰,贺明琅又怎会回来,更别说抱她了,遂又躺了下去。 她躺平身子翘着二郎腿,心里想着贺明琅的那张脸,听说他从前流连花丛,那首名动华京的成名之作也是于青楼之中写出来的,每日穿梭于脂粉群中,那他会不会跟别人做过这种事啊,他那样貌身材,应当是很勾人的吧…… 第二十四章 男人 唐明珠想着贺明琅的脸,一开始还觉得羞涩,但乍一想,反正他也瞧不见,索性大胆的意.淫起来。 他们共处一室一个多月,唐明珠还是有幸见过几次他裸.身的模样的,虽然只是半身,但也瞧得出他身材极好,胸腹腰背,那叫一个肌肉紧实,半丝赘肉也没有,他一张脸长得骗人,身子可一点不似读书人那般文弱。 -- 第48页 唐明珠一边想一边乐,脑子里已把贺明琅剥了个干净…… 不知不觉,已至晌午。 门“吱呀”一声响了,她脑中猥亵的正主回来了。唐明珠心中一惊,急中生智闭起眼将被子蒙过头,干脆装起睡来。 她听着贺明琅进来,然后应该先去桌上放下东西,紧接着便是朝她走来,他似乎从枕头边拿起了什么东西。 枕头边能有什么?不就是她的发带? 唐明珠不以为然地想着,随后头顶响起哗啦啦的翻书声,唐明珠脑中“轰”地一声,方才看完那秘戏图,她似乎顺手就搁到了枕头边,忘了收起。 被子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挤了出去,她有些呼吸困难,赤红着脸,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我还以为夫人对男女之事半点都不好奇,原来是要等我出去,才好自行补课啊。”他语气中尽是笑意,说罢在她身边坐下,唐明珠只觉得脸颊同脖子根儿都是火辣辣的,但她半点也不敢动。 贺明琅手里拿着书,准确无误地照着她头顶拍去:“起床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唐明珠不得不醒来,她从里面探出头,伸过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道:“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没想到吧。”贺明琅牵着唇,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确实没想到,她怎么就忘了,那秘戏图还在枕边,她强装镇定,白了他一眼,嗔道:“说什么呢,我太困了,一觉睡到现在才醒,都午时了么?” “一觉睡到现在?”他疑问道,晃了晃手里的秘戏图。 唐明珠还能如何,只能打死不认,她佯装惊诧,当下敛眉斥责道:“你怎么还拿着这不正经的东西,贺明琅啊贺明琅,我竟然不知你是这样的人。”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 贺明琅被她突如其来反咬一口,哭笑不得:“又成我的不是了,这秘戏图原是搁在桌上的,难不成它自己长脚跑你枕头边的?” “我、我怎么知道?”唐明珠梗着脖子,死活不认,“谁知道是不是你临走时放我边上的。” “……”贺明琅看着她,好笑道:“那你脸红什么?” “我睡觉睡的。”唐明珠快装不下去了,她趿了鞋子,快步往桌子边走去,边走边道:“吃什么呀,可饿死我了。” 贺明琅带回了燎溪斋的饭食,都是她爱吃的,她忙摆了盘子,招呼了声贺明琅,自己便不客气先吃了起来。贺明琅慢慢踱步过来,双臂抱在怀中,缓声道:“你这么急于转移话题,倒更像是欲盖弥彰。” “什么欲盖弥彰,我是真的饿了。”唐明珠塞了满口,说话时呛到了嗓子,低头猛咳起来,贺明琅顺着她的背,皱眉道:“不是就不是,慌什么,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又没人和你抢。” 咳过这一顿,他才不再取笑她,唐明珠才勉强放下心来,待吃完饭,贺明琅转身给她递了水,唐明珠刚抿一口,那狗男人又道:“书柜第二层的抽屉里,全是这样的绘册,想看就大大方方看,我不会笑你。” 嘴里那口水差点忍不住喷出来,唐明珠直直憋红了脸,就在她要将手里杯子砸过去时,贺明琅转身出了门。 唐明珠因为小日子在家怠惰了好些天,她想起赚钱大计时,顺便想起了她的便宜师父李西施,她记得,自己在祖师爷跟前是发过誓呢,做豆腐要从一而终,不能半途而废。 所以她战战兢兢去李家时,脑子里想的全是李西施手拿驴鞭等待她的画面。 谁知门一开,李西施正在晾衣裳,颇有些贤妻良母的风范,丝毫没有要打人的戾气,唐明珠还是离了两步远,结巴道:“师、师父,我那个前两天不舒服,所以没来……” 李西施瞥了她一眼,说道:“我知道。” “嗯?” 唐明珠一愣,李西施又道:“你男人来给你告过假了。” “啊?他怎么跟你说的?”唐明珠一听贺明琅来过了,忙问道。 “他就说你身子不舒服,要休息几天。”李西施晾完衣裳,抱着空箩筐走过来,伸手在唐明珠肩上一拍,道:“好徒儿,够意思,下次你病了,记得再让你男人来告我一声,你不知道,他一来,我觉得我这院子都蓬荜生辉了,我一整天心情都好的不得了。” “……”这话听着有些不太对,怎么感觉她盼着自己生病似的,唐明珠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李西施这么能干的女人,居然也是个只看脸的肤浅俗人。 她在家闲来无事,白日里便和李西施一起出摊子,刚开始还挺新鲜,到集市上亮开嗓子叫卖,是她从前试都没试过的,不过几天下来,唐明珠有些遭不住了,因为李西施说的最多的三个字,就是“你男人”。 “我今天又瞧见你男人了,跟在知州身边呢,那一堆老油子里,就他最显眼,那叫一个鹤立鸡群啊!” “你男人又给你买好吃的了,呜呜呜,长得好还体贴,老娘怎么遇不上?” “你男人身边怎么老跟着个女的,你可得看紧点啊,这么好的白菜可不能便宜了别家猪啊!” 你男人你男人你男人…… 唐明珠听得头都要炸了,她忍无可忍时,支吾道:“我和贺明琅不是那种关系……” 她一五一十地将两人如何被诬陷,如何被逼婚,如何做起了好室友的经过细细讲给了李西施听,李西施张着嘴听完,愣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她感叹道:“你们的故事还这么曲折呢?” -- 第49页 再然后她的话就变成了:“我也想要一个逼我婚的爹爹,要是有这么好看的脸子,天天逼我也行。” 唐明珠扶额,李西施平时挺正经的,只要不提到男人,但一提到男人,尤其是好看的男人,她整个人都变了,一点矜持也没有。 自打跟李西施交了底儿,两人也就彻底放开了,女人之间的话题一旦卸了闸,那是收也收不住的,渐渐地,那话题从贺明琅的脸,就转移到了他身子上。 唐明珠表示自己和他是纯洁的夫妻关系,只有名义,没有内容,彼时在集市上,李西施正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看着她,一根手指恨不得戳她脑门上:“你是不是傻啊,就算你以后再找,也未必找得到他这么好看的,你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睡了他再说!” 唐明珠闻言忙捂住她的嘴,这丫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话也敢往外说,所幸周围叫卖声一浪盖过一浪,也没人注意他们。 “瞎说什么啊,我跟他不是那么回事。” 李西施拨开她的手,说道:“怎么不是了,我跟你说,男女之间就那么点事,就他那张脸,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一边流口水呢。” 她怎么不知道,眼前这不就是么,看贺明琅那眼神都比夜里的明灯还亮。李西施砸吧了下嘴,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可不是那种人,我是有道德的,朋友夫不可欺,我就看看而已。” 唐明珠哼哼了两声,道:“你就想想也没关系。” 李西施笑了两声,在她肩上一拍:“够意思,不过你果真不在意?” “不在意。”唐明珠觉得,自己就不该和她一起来,她在自己耳边唠唠叨叨一整天,哪还有心思卖豆腐,方才人家问她豆腐几文,她居然说好看就白送,搞得人家还以为她是什么不正经的女子。 临近黄昏,集市都散了,她那张嘴还在喋喋不休说个没完:“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要趁现在赶紧享受他的身体,不然以后想起来再后悔,可就晚了。” “你吧,虽然也不差,但跟他比起来还是有些距离的,你睡他你又不吃亏。最好再怀个小崽子,以后看着也舒心啊。” 唐明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这么多歪理,一开始还觉得惊世骇俗,听了一整天,已经可以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了。 行至巷口时,贺明琅正往外走,往常这个时辰,他是绝对不会回来的,所以,唐明珠看见他的一瞬间,整个人都有些慌,她没跟贺明琅说做豆腐的事,也生怕这样的营生他瞧不上,可他直直冲她走来,正打了个照面,却是躲也无处躲了。 李西施远远看着贺明琅昂藏挺拔的身影走近,掐着她的衣袖晃个不停道:“这样极品的男人,你还想着放他走,你简直脑子里有坑。” 唐明珠擒住她的手,小声道:“你看我,我这样的可像是能驾驭的了他的?” 李西施往她身上瞅了瞅,蓦然甩开她的手,道:“不像。” 对嘛,这哪是她不想放就能不放的,她也忒看得起自己了,贺明琅这长相看着就非池中物,那么多双眼睛垂涎着,哪里轮得到她。 不过,她也悲剧的发现,他俩这婚事,从一开始就不平等啊,自己当初还说,找到喜欢的人立即跟他合离,他当时心里肯定笑疯了吧,以他这样貌,说不定身边的莺莺燕燕换过了一打,她那瞎了眼的郎君人还不知身在何方呢! 第二十五章 惊马 “贺公子。”李西施远远朝他招了招手,她对这男人,总是很热情。 贺明琅信步走来,还没开口问话,她便已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唐明珠今天的行程尽数告知:“今日借您夫人一用,陪我去集市上卖豆腐,现下,物归原主了。” 说着,扯过唐明珠,一把推到了他怀里,唐明珠还在发愣,不慎跟他撞了个满怀。 贺明琅扶着她的腰身,含笑看着她:“你还会卖豆腐?” “不止会卖,还会做呢,等过几天家伙齐全了,都能跟我抢生意了。”两句话的功夫,李西施可谓将她卖了个彻底。 唐明珠转头瞪了她一眼,这嘴是属漏斗的吧,什么话都往外说,她回过头来,小心地抬眼看他,果然见他眉头微微蹙起,随即便问道:“你要去卖豆腐?” 他果然是不乐意的,唐明珠拂开他的手,退出他怀里,点头道:“是啊,我要自己赚钱。” 她瞪大了双眼,掐着腰,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其实心里也没底。 贺明琅握住她的手,道:“有些事我没来得及跟你说,其实咱们……” “行之!”这声音娇嫩,如黄莺初啼,直直打断贺明琅的话。 他不悦抬起头,唐明珠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停着辆马车,郑知州的千金郑姝从里面探出头来,看她的模样,应该是在叫他们。 “行之?”唐明珠喃喃念着,“她叫谁呀?” 贺明琅屈指在她头上敲了一记,皱眉道:“行之是我的表字。” “……”唐明珠抚着额头,扁了扁嘴:“你的字,我怎么不知道?” “那要问你啊,你对我,真是一点也不关心。” 唐明珠闻言白了他一眼,他又没跟她说过,她从何而知。 身边一阵芳香飘过,眨眼的功夫,贺明琅身边赫然多了一位明艳女子,郑姝娇笑着攀上了他的胳膊,模样很是亲昵:“行之,咱们走吧。” -- 第50页 她说罢这才瞟了唐明珠和李西施一眼,笑道:“抱歉,我们有些急事。” 唐明珠皱起了眉,我们?这词听起来够亲昵的,能有什么急事?果然李西施说的都是对的,只要他招招手,多的是女人排着队要他。这才来随州多久啊,这都有女人找上门了! 贺明琅拂开郑姝的手,淡淡道:“郑姑娘,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啊!”郑姝这一声格外响亮,她不等贺明琅开口,又道:“宋大人已经提前到了,总不好让他久等,坐马车更快一些,咱们这就走吧。”郑姝一个劲儿地催。 贺明琅却不急,徐徐说道:“稍等,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内子。” 说罢,将唐明珠牵至一旁,低声道:“你还真打算去卖豆腐?” “怎么,看不起我的营生啊。”唐明珠沉了脸,轻斥道:“我警告你,别耽误我挣钱。” “……”贺明琅无奈道:“你非要以这样的恶意揣测我么?” “那你拉我过来干什么?” “也罢,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不会拦着你,我就是想告诉你,若是觉得辛苦了,也无需勉强,咱们真的有钱。”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快走吧。”唐明珠挥手驱赶他,有钱那也是他的。 贺明琅点点头,又道:“我在桌子上搁了松枣糕,记得趁热吃。” 唐明珠一个劲儿的点头,他又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才起身走了。 贺明琅走后,李西施靠了过来,指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念道:“对对对,就是那个狐狸精。” 唐明珠一头雾水,看向她:“什么狐狸精?” 她顺着李西施的手指看去,她指的不就是郑姝么。 李西施扯住她的袖子,忙道:“上次,就是这个女的,缠在你夫君身边,要是身边没人,我瞧她都要挂你夫君身上了,你竟然这么放心,让他们一起走了?” 唐明珠看着她:“不然呢,那是郑知州的女儿郑姝,贺明琅在他身边做文书,想来有公事要谈。” “呵!这你也信啊?”李西施看着她,无语道,“有公事那也是跟她父亲谈,她一介女流在旁掺和,起的什么心思你还不清楚么?” “哎,放心吧,贺明琅喜欢谁也不会喜欢她的!”唐明珠将前几次遇到郑姝的情形说给她听,就贺明琅的那张臭脸,会让她挂在身上?指不定她一上手,就给扔下去了。 “你也太相信男人了,他在你面前当然是这样。”李西施不信,喜新厌旧从来都是男人的劣根性。她拉着唐明珠的手,小声道:“至于离了你的眼,是什么样的,那可就说不准了,咱们跟上去瞧瞧!” “别了吧,有什么好看的,你看这天都快下雨了,一会淋成落汤鸡了。” 李西施哪里理她,将驴车赶回院子,便牵着唐明珠的手往外走。唐明珠实在不想去,她还心心念念贺明琅说的松枣糕呢,但拗不过李西施的劲儿大,只得被她拖着走。 马车内 车内气氛异常安静,只能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贺明琅独坐在左,郑姝一人在右。 虽同居狭内,却不见他有交谈的意思,郑姝心中泄气,这男人实在是难以亲近,明明他人就在身边,却总是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若说他单单不喜欢自己也就罢了,可那些妖娆的歌姬舞妓在跟前晃,他也不为所动,要不是知道他家里还有个笨拙的小娘子,还真以为他是和尚庙里出来的呢。 不过也是因为这份清冷,平白让他更迷人了些。 她咬咬唇,开口道:“行之,可是觉得车里闷热?” 贺明琅低低“嗯”了一声,说道:“这样的天气更适合走路。” 郑姝咬着唇,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你是嫌我多事,不该来接你?” “贺某向来守时,下次就不劳烦郑姑娘了。” “……”郑姝原想着跟他搭句话,好打破这僵持的气氛,哪知他是半分情面也不留,忽然间更尴尬了。 她心中不快,烦躁地撩起车窗上的竹帘,再不透透气,她都要窒息了。 据宋大人所说,他名满华京的时候,亦是很多花魁才女的入幕之宾。 他喜好诗文字画,这些天,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画作曲乐,该使的手段都使过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要说他天生冷情,却也不是,方才她看得清楚,他怀里抱着那小娘子时,面上明明是笑着的,想到这里,便更生气了,自己无论样貌身材,还是学识品行,样样都比他那小娘子强,可他连给个正眼都不肯给她。 “让开,快让开。”远处传来一声大喊,郑姝抬头望去,只见街上一短打武夫纵马而来,那马儿速度极快,沿路行人慌忙闪避,连带着撞到几个货摊,却也不见他停,那大汉挥手大喊道:“马疯了,停不下来,快闪开。” 眼见那疯马便至眼前,郑姝睁圆了眼,忙叫道:“给他让路,快闪开。” 车夫急急扯着缰绳,往路边走去。 这条路并不宽阔,郑家马车横在路中,便已占去大半,能闪避的地方并不富裕,那疯马凶悍,擦身而过时,亦惊了郑姝的马,马儿一个爆冲,车厢直直撞在了路边的石头上,贺明琅身形一荡,忙抓住车轩的木栏稳住身形。 郑姝便没有那么幸运,她那侧的车厢受力最大,整个人都被惯力甩了过来,直直扑到了贺明琅怀里,他伸手就要将她推开,谁知她头上的钗环上的金丝反勾住了他的衣裳,贺明琅不由地皱起了眉,就算解下来,这衣裳也要破个洞,真是糟践了。 -- 第51页 郑姝被他一推,疼得头皮发麻,她泪水包在眼里,急道:“疼。” 贺明琅瞥了一眼她的发簪的位置,应是从头发里面伸展出来的,若要取出必须先散了她的发髻,和披头散发的女子同行,到底不妥。 真是麻烦! 他叹了口气,伸手去解那交缠的金丝。 难得这一次,他没有硬生生将她推开,郑姝见他并未着恼,这才放下心来,被他身上独有的气息的包裹着,她的思绪不受控制的乱飞,她将头轻轻靠在贺明琅怀中,听着男人结实有力的心跳,心想:或许他只是不习惯,只要她再努努力,便也能在他心里留下些许痕迹。 —— 李西施引着唐明珠抄小路,紧赶慢赶才追上郑姝的马车,自是错过了街道纵马那一幕。 轩窗大敞,从这个角度看,贺明琅正背对着她们,而他怀中伏着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是谁也就不用说了。 李西施看见了,唐明珠自然也看见了。 她握着唐明珠的手紧了紧,暗道自己乌鸦嘴,几度想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其实她就那么一说,倒没真的想过贺明琅会做出什么对不起唐明珠的事来,眼下这情形,只怕这傻妮子会伤心,她转头看向唐明珠,只见她愣怔地盯着车内抱在一起的两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明珠此刻脑中一片空白,从前,贺明琅的风流名声她不是没听说过,可自打两人成婚,他便绝了身边的莺莺燕燕,至少在她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净土,未成想,竟真如李西施所说,只有在她面前是这样。 “回吧!”唐明珠吐出两个字,转身便走。 李西施追上她,张了张嘴,才憋出一句:“你别往心里去,兴许是有什么误会。”她惯来不会安慰人,这句话说了倒还不如不说,听进唐明珠耳朵里,她只觉心头空落落的。 “谁往心里去了,他爱抱谁就抱谁,我才不在乎呢。”唐明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涩的厉害。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贺明琅那个脾气,若真不喜欢,又怎会任她靠在怀里,她都亲眼看见了,还能有什么误会…… 第二十六章 喝酒 任凭李西施在耳边叽叽喳喳,唐明珠依然一路无话,刚回到巷子她便和李西施分了手。 回到家中,那桌上的松枣糕已经凉了,她掰下一块,放入嘴里,居然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她不甘心,又掰下一块,放嘴里使劲嚼着,除了腻还是腻,咽下去时,竟然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唐明珠灌了一大口冷茶,才勉强将之冲了下去。 “什么松枣糕,难吃死了,叫送糟糕还差不多。”她愤愤地将松枣糕扔到一边,转身回床上躺着去了。 她睡不着,脑子里便开始胡思乱想,马车上那一幕像是刻在了脑子里,她拼了命的想驱散,可那画面却益发清晰起来。 二人虽是背对,看不清面上神情,但他们的动作十分清明,郑姝是真真切切地靠在他怀里的,贺明琅并没有拒绝,他拥着她,还不停地抚摸郑姝的头,唐明珠还是第一次见贺明琅这么温柔的抱一个女人。 贺明琅有些洁癖,轻易不许人碰他,她回想起两人初离华京时,随着一支商队南下,那商队的老板娘喜欢他,变着法子接近他,可贺明琅始终不为所动,直到他们要与商队分道扬镳前一晚…… 那天刚下过雨,唐明珠鞋子上沾了泥,所以吃过晚饭,她便独自一人到河边清洗,后来贺明琅来寻她,她就躲在芦苇荡里藏着不出声,想吓他一吓。 就在她正要出声时,老板娘袅袅娜娜走来了,将贺明琅堵在野外无人处,说了些唐明珠听着都脸红的情话,贺明琅面上不耐,抬腿便要走,情急之下,老板娘揪住了他的衣衫,可她才挨上一片衣角,便被贺明琅抬手甩开了,紧接着,她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哭了。 因为被老板娘摸过,后来那件袍子换下来便扔了,那老板娘虽是徐娘半老,但姿色也不差,可他半点不怜惜,如今倒是能让郑姝钻怀里了。 所以,他是喜欢郑姝的吧? “狗男人!”唐明珠忍不住骂出了声,心里居然有些泛酸,她是跟贺明琅说过,以后有了喜欢的人就和离,但她也没允许他给自己戴绿帽子啊,现在这算什么,借以公事之名,便可以毫不避嫌地出双入对? 唐明珠越想越气,倏然坐起身就想找他理论,但转念一想,这样巴巴地寻过去,未免显得自己太在乎,还是等着他回来跟自己交代吧。黑暗里,她幽幽叹了气,自己真是命苦,本以为重活一辈子,一定要规避好所有风险,好好生活,谁知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更惨了,眼下居然面临着被人抛弃的局面,实在是可怜又可悲。 她满脑子都是贺明琅回来跟她提和离的画面,越想越气,双手捏紧了拳,在他睡觉的枕头上怒砸几下,口中不停地念叨:“打死你,打死你……” 打完仍觉不解气,她一把将那枕头掬起,指着它说道:“今天晚上回来道歉,我就原谅你。” 可那枕头到底不是贺明琅,自然无人回应她,唐明珠悻悻将枕头丢在地上,心里抓心挠肺,却怎么也等不回那狗男人…… ------------ 万福井三楼灯火通明,除了老板柳达常用的雅间,其余房间尽数肃清。 郑姝跟在贺明琅身后,脸微微有些发红,相处这么些天,她对他的脾气也有所了解,方才头上金丝勾住了他的衣裳,她还以为他一气之下会拆了她的发髻,岂料他非但没有,还耐心地将金丝解开,全了她的颜面,是不是说明,他对她也有那么一点心动。 -- 第52页 郑姝咬了咬唇,低声道:“行之,上次我爹跟你说的事,你有没有好好考虑过?” 贺明琅微微一顿,前几日,郑源委婉地提过,想和贺明琅结翁婿之好,他的意思很明白,只有彻底绑在一起,才能进入他们的核心。 二皇子落难,他们这一党被牵连的牵连,流放的流放,日子都不好过,就连贺明琅这个一起吟风弄月的友人,也曾被波及。所以宋涛一见他,便起了怜惜之意,这才拉拢他来身边做事,不过这点怜惜,还不至于让他们推心置腹,所谓的核心,也不过是李必残留下的余孽罢了。 贺明琅讥讽一笑,他们密谋的事,左不过就是救李必出来,助他登基。要不是李必命好,遇上个心软的爹,他又何必来随州费这些事,他们会谋算,难道他不会么,还不至于需要自己出卖肉.体来换取。 他勾起唇,回头看她:“郑姑娘,难道你真会喜欢一个为了前途抛弃自己结发妻子的男人?”说罢回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话中饱含嘲弄,郑姝怔了一怔,她自然不会喜欢背信弃义的男人,可就是因为他不是,她才克制不住的喜欢,她才更渴望得到,他越是拒绝她,她就越忍不住想靠近。 “我知道你们读书人在意名声,可是行之,你也为要为自己考虑,难道你真想一辈子只做个小小的文书么?” 不必考虑,因为根本用不着。 贺明琅再没答话,头也不回地进了三楼的雅间。 宋涛、郑源都在,除了这些熟悉的,还有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那男人四方脸,剑眉鹰眼,贺明琅眸光一凝,却是个老熟人,他叫厉罡,乃是李必的表兄。 如今李必一党还妄图垂死挣扎,不过就是因为他身后还有母亲厉贵妃的娘家,当初李必欲杀太子,动用的竟全是陌生的势力,皇帝查来查去,怎么也查不到厉家头上,厉家祖上乃开国元勋,有从龙之功,曾辅佐过四代皇帝,至今已是百年大家,朝中关系盘根错节,既无铁证,皇帝也不好为难厉家,可任谁都知道,若无厉家扶持,李必又怎么可能在眼皮子底下培植自己的势力。 “厉大人,我来给你介绍……”宋涛话说至一半,便被厉罡抬手止住。 “我认识,不就是贺行之么。”他笑道,说着便站起身来,一把拍在他肩上,“许久不见了,说来我和行之还是同窗。” 同窗,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贺明琅不愿意提及。 “没想到厉大人竟认得行之,既然都是熟人,大家就更不必拘束了。”宋涛说罢,便招呼人落座,贺明琅捏着酒杯,仔细留意着他的神情,从进门到现在,宋涛脸上并无不悦,相反还极为热情,可今日下午,他在自己的官邸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对厉罡显然不怎么欢迎。 其实,宋涛这顿脾气发得也有道理,他本就是李必一党,因朱雀门之变被贬黜出京,原本也是全心全意为二皇子绸缪,现在凭白多了个厉罡,明摆着就是要监督他,宋涛自然郁气难抒。 厉罡喝完敬酒,见贺明琅发呆,笑道:“行之,在想什么?” 贺明琅回过神,提起酒壶为他满上,回道:“想从前在书院的日子。” “呵,那真是很遥远了。”说起书院,厉罡显然来了兴趣,即使贺明琅不愿意想起那段日子,但为了接近他,还是不得不自揭伤疤,因为他知道,那是厉罡最温暖的日子,也是阔别多年,再次接近他最快的途径。 厉罡其实也是个苦命人。 在厉家这种枝繁叶茂的百年世家里,他们一家并不起眼,尤其当年厉罡的父亲为娶一歌姬为妻,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虽如愿以偿,却从此饱受家族排挤,日子并不好过,厉罡父亲去世之后,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更是雪上加霜。 族亲不认,厉罡这辈子算是一眼看到了头,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必因刺杀太子被囚禁罄幽台,对厉家虽是一大打击,但对厉罡来说,却是绝好的机会。 朱雀门一战,皇帝念父子之情没杀李必,但到底年事已高,又疾病缠身,谁能保证日后龙驭宾天,太子即位不会翻旧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厉家明白,他们能做的就是孤注一掷,捧李必上位。 上辈子,贺明琅与李必交好,方知他多数势力隐于此地,如今李必要起事,必要派人来随州接管,之前他以为就是宋涛,哪知李必生来多疑,不肯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不过他多疑也有多疑的道理,如今李必被禁罄幽台,全部的身家都赌在随州,宋涛到底是外人,他大权独揽,万一被威逼利诱,出卖了李必在随州的秘密,那他这辈子可再也无望翻身了。 他自然还要派一个更亲近的人来随州监督,这个人必须是厉家人。只有这样他才能将自己和厉罡家紧紧绑在一处,至于人选么…… 贺明琅抬起头,正对上厉罡一双眼,他笑了笑,又敬了他一杯酒,还有什么人比这个厉家异类更合适呢,毕竟单单牵制一个寡母可比牵制一大家子容易多了,再加上无人帮衬,厉罡仕途不顺,正值失意,日后厉家落难,他逃不了,可若李必能登基,他便是大功一件,这是他咸鱼翻身的唯一途径,他必然会尽心尽力。 最好控制,最忠心,最尽力,这是他值得利用的地方,也是李必选择他的原因。 -- 第53页 贺明琅放下酒杯,眼睫微合,随州这方势力在他脑中已形成张网,厉罡插进来,让原来那张网变得更复杂了些,李必这样做,一来防止厉家折尾求生,二来又能和宋涛呈牵制之势,这样对他而言,才是再安全不过。 贺明琅捏着酒杯,皱眉沉思,可厉罡和宋涛之间又如何互相牵制呢…… 喝着喝着,众人都有些醉了,趁醉酒,厉罡提出要巡视随州及周边等地,宋涛面上的笑容凝滞良久,好半晌才应下,气氛尴尬了那么一瞬,才被歌舞嬉笑冲淡,但各自怀着的心思,却滞留在心头挥之不去了。 众人的神情皆落在了贺明琅眼中,他含笑转了转手上的酒杯,老天倒是帮了他一把,方才还迷茫的事,如今两人自己给出了答案。 厉罡一来便要巡视,想必二皇子在此蛰伏了多少势力,他知悉的并不具体,所以需要宋涛引路,而宋涛不愿,应是因为这些势力尽数掌握在他手中,他还不想这么快便亮出底牌。知道宋涛手中的筹码,那厉罡的便也不难猜了。李必此举,无疑是要二人分治,这些势力是他最后的保命符,轻易不会动用,既然宋涛手握随州势力分布的具体详情,便不会再让他握有调动权,而厉罡正相反,他应该就是李必的活“虎符”了。 整兵和调动,分治而行,亦互相牵制,倒真是谨慎。 厉罡好酒,喝上头拉着贺明琅要一醉方休,贺明琅嘴上应下,心里却惦记着唐明珠,又饮了几杯,他借故出到外头,唤小厮拿来笔墨,写了封信交到他手中,又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吩咐道:“劳烦跑趟冬桥巷,将这封信送予我夫人,另外,我需得外出几日,一日三餐请按顿送我府上,银子不够,我回来再补。” 小厮看着那两锭白花花的银子,笑眯眯道:“贺公子请放心,小的一定把事情办好。” 贺明琅点点头,转身回了雅间。 小厮收了银子,躬身退下,不料在拐弯处,被人伸手拦住。 拦他的人是个女子,小厮认得,随即恭恭敬敬唤了声:“郑小姐,您有何吩咐?” 郑姝抿了抿唇,说道:“方才贺公子交代你的事不必去做了,我自会派人跟贺夫人去说。” “这……”那小厮为难地看着她,“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贺公子只是怕麻烦我,这才不好意思开口。”郑姝淡淡说着,朝小厮伸出了手。 那小厮的确常见贺明琅和郑姝一起,再加上不敢得罪郑知州,只得应下,他苦着脸,默默从怀里掏出银子。 郑姝笑道:“银子还是你的,这信就由我去送吧。”说罢伸手接过小厮手里的信。 那小厮闻言眼前一亮,不用做事,还能收钱,他嘻嘻笑着,朝郑姝福了福,回道:“那就谢谢郑小姐了。” 郑姝点点头,交代道:“忙去吧。” 小厮这才心满意足地收起银子,起身离去。 郑姝展开那封信,寥寥几笔,只是寻常交代了几句,她用手细细摩挲过每一笔,那字迹如他的人一般隽秀,郑姝心中一动,将那薄纸捂在怀中。 “当真就这么喜欢他,为了他,连这些不入流的手段都用上了。”浑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郑姝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父亲郑源也出来了。 郑姝被父亲逮了个正着,背影一滞,脸上不觉发起烫来,她将那信拢入怀中,回头略微欠了欠身,垂眸道:“父亲。” 郑源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他上前一步,说道:“我在问你话。” 郑姝微微抬头,面上已恢复如初,她应道:“是,女儿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他。” 浴佛节初遇,他便像烙印在了脑子里,从此心里念的,梦里想的,全都是他。 郑源冷哼一声:“然后呢?你还想怎么做?” “逼他。”郑姝吐出两个字,语气却异常坚定。 “逼?用什么逼?这世上最强求不来的就是感情。” “用手段,用权势,我总会将他逼至我身边。”郑姝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道:“感情强求不来,我便用前途跟他换,我不信他甘愿庸庸碌碌一辈子。” 郑源叹了口气,摇头道:“傻姑娘,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么多天,他一直对你不假辞色,你若逼着他跟你在一起,现在或许他不会如何,但你敢保证,日后他身居高位不会跟你翻脸,届时你又当如何?父亲总护不了你一辈子。” “父亲且安心,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行之并非凉薄之人,我曾调查过那唐氏的来历,不过是华京商贾之女,行之娶她并非自愿,听说也是被唐家当家逼的,可他待那女子很好,由此可见,他并非逼不得,何况,这对他有益无害。”郑姝顿了顿,目光看向贺明琅所在的雅间,继续道:“我看得出来,他只是放不下读书人的傲骨,您还记得宋大人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么,他那般失落,足见他是在意仕途的,开始他或许会恨我,但以后他总会感谢我。” 郑源摇头道:“我还是不赞成你这样做。” “父亲。”郑姝上前一步,抱着父亲的手臂撒娇,郑源拍了拍她的手,淡淡道:“以他的才干,若走仕途,绝非池中之物,宋大人欣赏他,厉大人跟他亦有交情,如此年轻便能左右逢源,实属难得,我只怕他没那么听话。” “父亲且允我一试,否则这辈子我也不会甘心,若不成,女儿也不后悔。” -- 第54页 郑源叹了口气,说道:“凡事别太强求,容易伤及自己。” 郑姝回来时,贺明琅已饮过数杯,他那蒙着醉意的双眼扫过,也愈发勾人。郑姝知道他素来饮酒有度,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心下疼惜,小声劝道:“行之,酒多伤身。”说罢,将手中的甜汤放至他面前。 她对他的好向来不避讳,落入醉酒的厉罡眼中,更是旖旎万分,他笑道:“行之有福,你的小娘子可真是贴心。” “她不是。”贺明琅淡眼扫过,说道:“这是郑知州的千金郑姝郑姑娘。” 转而朝郑姝点了点头:“多谢郑姑娘提醒。” 语气淡漠而疏离,面前的甜汤却是一口也未动。 厉罡闻言一愣,竟错认了人,他以为的琴瑟和鸣,原来只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他干笑了两声,一手拍在脑袋上,忙道:“醉了醉了,竟是错认了,郑姑娘,抱歉了。” 郑姝咬了咬唇,贺明琅虽是帮她解释,却也直接否定了他们的关系,半点令人遐想的空间都不给,不过心中打定了主意,她也不着急,只是温柔一笑,朝厉罡说道:“不要紧。” 说罢,又将那甜汤往前推了推,不死心道:“趁热喝,解酒。” 贺明琅觉得有些头疼,冷声道:“多谢,我不吃甜食。” “……”郑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离开。 厉罡在一旁听着,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借着醉意凑近贺明琅,低声笑道:“你可真会伤姑娘的心,什么时候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方才咱们喝酒之时,我明明就瞧见你拈了块糯米甜糕吃的。” 贺明琅被人戳穿脸不红心不跳,他面无表情地倒了杯酒,淡淡道:“从前也是吃的,就在刚刚,不吃了。” 第二十七章 交易 天将蒙蒙亮,隐约听到巷子里传来鸡鸣声,唐明珠迷迷糊糊醒来,伸手一摸床边,冰凉清爽,空无一人,她怔了怔,随即清醒过来,转眼一看,贺明琅竟一夜未归。 从前他也多有应酬,却从没有夜不归宿过,她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起身。 推开门的一瞬,晨风带着湿意迎面扑来,昨晚下了整夜,地上已经全湿,天空尤飘着绵绵细雨,撩起白蒙蒙的薄雾,与苍茫天色相接,正如画上的水墨江南,明明美得心醉,唐明珠却无心欣赏。 院内传来叩门声,她心中一喜,忙冲进雨里开门。 门外,天青色的油纸伞滑过,露出一张娇艳动人的脸,正是昨日伏在贺明琅怀中的郑姝,她朱唇轻启,含笑道:“唐姑娘。” 不是贺明琅,那股子欣喜顿时消散地无影无踪。 唐明珠不悦地皱起了眉,昨天马车那一幕,再加上这声“姑娘”,显然是来者不善。 “郑姑娘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郑姝笑了笑,将伞撤去:“能让我进去喝杯茶么?” 今日她换了件梨花白长裙,束腰上坠了串珠流苏,她一动,腰间所有流苏晃动起来,让人不自觉地去关注她那盈盈一握的细腰,连带着胸部也突出许多,裙面金线坠了云纹,堪堪盖住双脚,裙摆已沾了些许湿气,恍如出水芙蓉。 勾人却不落俗套,素雅又带几分雍容,的确是贺明琅喜欢的模样。 “不方便。”唐明珠往前站了站,将狭小的门口堵住,“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 郑姝闻言嗤笑一声,抬眸扫了里面一眼,好似在说屋里又没人,装什么装,她幽幽说道:“行之让我来给你捎句话,昨夜他喝醉了,所以没有回来。” 唐明珠心里一点点冷下去,瞧郑姝这得意模样,想必贺明琅昨晚都跟她在一起,难怪在车上时便那样亲密。 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她冷冷应了声“知道了”,回身便要将门关上。 郑姝一把扣住大门,继续道:“我话还没说完,行之今日还有公务,他叫我来拿件换洗的衣裳。” 这是要公然登堂入室了?唐明珠沉下脸,怒道:“怎么,他是昨晚喝醉了,摔断了手脚,这么点事还要劳烦郑姑娘?” 郑姝掩唇一笑,尽显羞涩之态:“唐姑娘说笑了,行之很好,就是太累了。” 她将“太累了”三字放得格外轻,听来十分暧昧,唐明珠心中憋的厉害,但也不愿给她看了笑话,当下讥讽道:“累得路都走不动了,还不让他休沐一日,令尊似乎有些没人性啊。” 这话说得难听,看着郑姝倏然变脸,唐明珠心情好了些:“也罢,谁让我们家明琅能干呢,等着。” 说罢,回身进了屋。 前些天刚洗干净的袍子被他顺手搭在屏风上,唐明珠猛地扯下,转身便看到了跟进来的郑姝,她将袍子搭在手上,皱眉道:“郑姑娘,我可没叫你进来。” “唐姑娘何必这么小气,我进来自是有话要说,在外面,不太方便。”郑姝说着,自顾坐下。 “我见过脸皮厚的,可是您这么厚的还是第一次见。” 郑姝面不改色地笑了笑,继而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唐姑娘,我希望你离开行之。” 唐明珠怔了一怔,好笑道:“是昨夜雨大,水灌你脑子里了么?” “我是认真的。”郑姝听得她讥讽也不恼,抬眸看向她,眼中无一丝慌乱,“我知道,你是商贾之女,还知道,你和行之是被迫成婚的。” -- 第55页 唐明珠闻言一窒,眉心紧紧拢到了一起,这些是贺明琅跟她说的? “如今二皇子被困罄幽台,行之的仕途也算到了绝路,唐姑娘,以你的身份,根本帮不到他,甚至还会拖累他。”郑姝瞧着唐明珠淡淡一笑,又道:“既然如此,你何不离开他。” “我为何要离开他?”唐明珠怒极反笑,一大早跑来说这么多话,不就是想激怒她,好让她腾地方么,她看起来有那么好欺负?既然她自己找上门来,总要给她三分颜色看看。 唐明珠收敛了情绪,在郑姝身侧坐下,笑道:“我知道我们家明琅长得好看,他就像那美味的红烧肉,放在桌子上,难免会招些苍蝇觊觎,但我也不至于因为苍蝇沾了一口,就把整碗红烧肉都倒掉啊,你说是吧!” 这是什么破比喻,贺明琅是红烧肉,那自己不就是苍蝇么。 郑姝袖子底下手紧了紧,商贾之女,就是粗鄙。 她忍了半晌,又道:“你这样缠着行之又有什么意思,难道你要他为了你一辈子庸庸碌碌么?” “有意思呀。”唐明珠伸手卷着自己的头发,颇有几分俏皮,她笑道:“我每天看着他那张脸,就觉得很有意思,他要真能这样跟我一辈子,那也是他自己选的,干我什么事,你要觉得我拖累他,叫他休了我啊!” “你可知你这是在害他。” “害他?那也须得他自己说才是。”唐明珠冷睨着她,不知为何,她这副神态,居然让郑姝觉得,和贺明琅有七分相似。 唐明珠心里舒服了,唇舌也凌厉起来,她又道:“其实我也不介意他多个外室或者妾室,你一个官家小姐,不计名分跟了他,说到底也是你吃亏些,既然早晚都是一家人,我这做姐姐的也提点你几句,如今你还没进门,按规矩还是尊称我一句贺夫人,免得传出去,人家笑你堂堂知州千金,不懂规矩没有礼数。” 郑姝嘴角抽了抽,面上满是怒容,半晌才咽下火气,说道:“唐姑娘,我今日来不是跟你磨嘴皮子的。” 这人还真是狗改不了吃那啥,方才的话,她只当是一阵风吹过,半点没往心里去。 郑姝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当知道,行之是读书人,读书人最重声誉,这些事,你要他如何开口,他只能日日饮酒,缓解心中郁结,他满腹才华无用武之地,你可知他心中有多难受。” 郑姝这句话如一根闷棍,正打在唐明珠心头上,她不由地愣在原地,这些天他应酬颇多,总是很晚才回来,很早又出去,难道他每次出去不是应酬,而是发愁…… “唐姑娘,你人很好,但你不适合他,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帮他铺平道路的妻子,你不能。” “我不能,你能么?你也不过是区区知州之女,地方小官而已,又有什么能耐。” 郑姝哼了一声,道:“我爹如今虽是随州地方官,却连续几年考课成绩优异,入京做官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唐姑娘,你又如何与我相比呢?” 唐明珠被噎了一噎,张了几次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祖上三代都是商人,连个七品县令都没出过,的确没有任何可比之处。 郑姝起了身,笑道:“唐姑娘,随州也不比华京,在华京,你还有家人,还有朋友,在随州,你可什么都没有,你该早些回家了。” “你敢威胁我?”唐明珠怒道。 “用不着威胁,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那东西通体碧玉,周身萦绕着虹光,正是贺明琅随身不离的那块玉佩。 唐明珠记得,初来随州,他们身上没钱,贺明琅便将这块玉佩当了,后来,他拿了俸禄,她便催着将玉佩赎了回来,现下这东西又怎么会在她手里。 唐明珠伸手捉住那玉佩,皱眉道:“这东西,你怎么来的?” “你觉得呢?”郑姝眉眼含笑,神态很是得意,她将玉佩收回,小心放入怀中,继续说道:“唐姑娘,我跟他在一起,可不是为了做妾的,你考虑考虑吧!” 明明是初夏,却好似下了一场隆冬雪,郑姝说了那么多话,也比不上这块玉佩叫她心寒,果然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不要自己,那自己也不要他便是。 “唐姑娘,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若你愿意离开,有任何条件尽管提,我和行之必然不会亏待于你。”郑姝说罢,从她手上夺过贺明琅的衣裳,“行之还等着我回去,我便不久留了,告辞。”。 “等等。”行至门口时,唐明珠叫住了她,郑姝回头道:“怎么,这么快就想好了?” “你这么稀罕他,不知道他在你心里值多少。” 郑姝嘲弄一笑,左不过也是要钱,她淡淡道:“自是无价。” “无价,这么贵,那我要十万两不多吧?” “十万?”郑姝吃惊道,她父亲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才几百两,她冷着脸道:“这便是你对行之的感情?” “什么喜不喜欢的可都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喜欢他。”唐明珠转身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继续道:“怎么说他也是你放在心尖儿的男人,要少了,未免亵渎了你对他的感情,怎么,拿不出来?” 郑姝蹙眉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唐明珠磨了磨指甲,含笑看她:“多么?小时候看我爹买古玩,动辄几万两,我一直以为贵重的东西就是这个价,毕竟这样才配得起你知州千金的身份,怎么,难道郑姑娘觉得自己的感情还不值这么点钱?还是说贺明琅他不值这么多?” -- 第56页 “唐姑娘!”郑姝一双美目瞪着她,“你这样漫天要价,别说是我,随州恐怕没几个人能拿得出来。” “哦。”唐明珠抿了口茶,说道:“那你觉得他值多少钱?” “我说过了,行之他不是物件,你别什么都跟钱联系起来。” “我偏就爱和钱联系,他对你是无价,对我来说和还不如一块红烧肘子呢。”唐明珠重重咬着最后几个字,就是个长得好看的狗男人,啥也不是。 “你这是无理取闹。” “你可以叫贺明琅跟我和离娶你呀。” “你明知道,行之他开不了这个口……” “那就是说,你只能求我了!”唐明珠打断她。 郑姝一张脸气得发白,张了张嘴,半晌才咬牙道:“三千两,我只有这么多。” 十万比三千,唐明珠抿了口茶:“你在说笑么?你要弄清楚了,现在是你求我,可不是我求你,所以你说的——” 唐明珠伸出食指摇了摇,“不算。” 郑姝将头撇向一边,不说话却也不走。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郑姑娘,我不敢小瞧你,你也莫要小瞧了我。”郑姝越生气,唐明珠越开心,嘴上也越发不饶人。 “十万两,我确实没有,你若真想要钱,还是实际一点。” “行,我不为难你。”唐明珠笑道,“没有十万,一万也行,不二价,你要是再不答应,门在那儿。” 她伸手指着门口,下了逐客令。 郑姝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她瞪了唐明珠一眼,冷声道:“若你拿到钱,需得尽快动身,不得拖延。” “你放心,一拿到钱我就走。” 郑姝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第二十八章 出走 她一走,唐明珠便软了下来,心里那股子委屈、气闷再也掩饰不住。 “死东西,死男人,亏我为你担心了一晚上,竟然跟别的女人出去鬼混。”她喋喋不休地骂着,扯过他平日睡的枕头,狠狠在桌沿砸了两下,却依然觉得不解气,又狠狠打了两拳,浑把枕头当成贺明琅,折腾的不成人形,最后索性丢在一边,自己一个人伏在桌上伤怀。 郑姝没拿出那块玉佩前,她还能骗骗自己,如今那从不离身的玉佩都送人了,想骗自己也不能了。 午时,万福井的伙计送了几道她爱吃的菜,只说是贺公子吩咐的,别的一问三不知,唐明珠看着那香喷喷的饭菜,丝毫没有胃口。 这算什么,他有且仅剩的良心么,便是打发她也不肯亲自来了? 唐明珠只扫了一眼,便伏在桌上继续等,从天亮等到天黑,贺明琅却始终没回来。掌灯时,郑姝来了,还带来了一摞子银票。 “唐姑娘,满打满算一万两,还希望你说话算数。”郑姝将银票搁在桌上,脸微微有些沉。 唐明珠瞧着她,冷冷道:“贺明琅呢?” “不方便。”郑姝果断拒绝了她,顿了顿,又道:“他一整天都没回来,这是什么意思,你应当清楚。” 唐明珠眸光微微一凝,这就意味着他是真的不想见她。 郑姝在她身侧踱着步,幽幽又道:“唐姑娘,你拿了钱尽快离开,对咱们都好,倘若你不守诺言,随州将再无你容身之地。” 要是眼睛能杀人,唐明珠现在就能把她射成筛子,她冷声道:“你吓唬谁啊,那狗男人除了你没人稀罕,你放心我明天就走,现在你给我滚出去。” 郑姝冷哼一声,出门离去。 唐明珠怒气冲冲,抓起那叠银票就要砸,可举至头顶时猛然顿住,罢了,这辈子吃过亏了,跟什么过不去都不能跟钱过不去,她随手拾了两张银票,便也出门去了。 李西施出摊回来,刚做好香喷喷的米糊,就听见有叩门声,一开门,一物件差点贴脸上,李西施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看清那物件是张银票,银票后站着的是唐明珠。 “哟!”她侧着脑袋问,“干嘛呀这是,一来就给我送钱啊。” 唐明珠努了努嘴,将银票塞到她怀里:“答应你的,教我做豆腐,这是酬劳。” 李西施一看,那银票可不止一张,她翻了翻,足足有一百两,她双眼发直,说道:“你发财了?” “嗯,算是吧!”唐明珠应着,抬步走进院子,一屁股坐在堂屋的台阶上,李西施顾不上管她,自顾盛了碗迷米糊,又挑了两根咸菜,这才在她身边坐下,边吃边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这话说的,好像只有有事才能找你一样。”唐明珠嘟囔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你那脸,瞧着都要哭出来了,我也不能装没看见啊。” 米糊的香味飘过,钻入她的鼻尖,一整日未进水米,她忽然觉得饿了,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李西施,“给我也来一碗。” 李西施无奈,撂下去一句“等着”,便给她盛饭去了。 热乎乎的米糊下肚,唐明珠才说起了来意:“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明天我要回华京了。” 李西施不以为意,随口道:“哦,那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些华京的小玩意,我这辈子,还没去过京城呢。” “不回来了,以后都不回来了。”唐明珠扁着嘴,心里满是怨气。 李西施顿了顿,看着她眨巴了眨巴眼,道:“不是,你男人不是知府身边的文书吗,怎么就不回来了。” -- 第57页 “他不是我男人,他是狗男人。” 听听这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的语气,得,八成是吵架了。 李西施好笑地看着她:“吵架也用不着回华京啊,那么老远,大不了你来我家住几天,晚上咱们还能说说话。” 唐明珠摇了摇头,将她和郑姝的交易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所以我就把他给卖了。” “就这么卖了?一万两?他值这么多钱呐!”李西施听完张大了嘴,道:“敢情你给我的是你男人的卖身钱啊。” “是狗男人!”唐明珠重点强调了一遍。 “好好好,狗男人。”李西施嚼着咸菜,看着她气呼呼的脸,说道:“其实我觉得吧,你光听那狐狸精说了几句就走,未免太武断了,你好歹得见他一面啊。” 唐明珠听到这话,忍不住抽噎了起来,又觉得为了狗男人难过而感到难为情,佯装低头去喝米糊,可李西施瞧见了,她偏不是个知情识趣的,当下摸着唐明珠的头,安慰道:“不哭不哭……” 她不开口还好,她一开口,唐明珠愈发委屈了,那眼泪也跟卸了闸的洪水往外流,她嘴里含着米糊,边哭边道:“谁说不是呢,可我都等他一天一夜了,他也不回家,呜呜呜……” 米糊好香,肚子好饿。 唐明珠又吸溜了一口,含糊道:“他明明昨天还对我笑呐,转身就去抱别的女人了,现在连家都不回了,他肯定是觉得我要去卖豆腐,给他丢人了。” 李西施一听,立时炸毛:“这不能忍啊,卖豆腐怎么丢人了,这不是侮辱我嘛,果然是狗男人!” 唐明珠点点头,可除了这个,她也想不到别的,她跟贺明琅又没吵架,怎么好端端地就不回家了。 李西施将贺明琅狠狠骂了一顿,怒到极处,蹦出一堆随州方言,待她发泄完毕,才坐下搂住唐明珠的肩膀:“那你以后真不回来了?” 唐明珠面上尤挂两行泪,她点点头,说道:“应该不会来了,这地方太让人伤心了。” “那成,等以后有钱了,我上京城找你。”李西施替她抹了眼泪,又道:“可你一个女子,要怎么回京城啊?” 唐明珠想了想,回道:“走官道吧,官道最安全,要是能遇到商队,搭个伙也成。” “要不还是走水路吧,水路更近!” 唐明珠摇摇头:“水路不成,我刚到随州的时候,得罪了独龙帮,只怕会遇到他们。” “独龙……帮?”李西施低头想了想,没听过啊,问道:“那是什么?” 唐明珠讶然:“你不是随州人么,你居然不知道?” “我是土生土长的随州人,可从来没听过什么独龙帮啊?” 唐明珠便将两人初来随州,在画舫上吃白食儿的事说了出来,还特意将那瞎子船夫的体貌描述了一番,哪只李西施听完,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哎哟,你是老天派来给我解闷儿的么,要被你笑死了。” 唐明珠扯着她的衣袖,不解的看着她,疑惑道:“怎么了?” 李西施勉强敛住笑意,在唐明珠脸上捏了一把:“小丫头,你可太好骗了,你不知道那画舫是要收了钱才能上的吗?” 唐明珠微微一愣,脸沉了又沉,这狗男人又骗她,他嘴里就没一句真话,遂又在心里将他骂了千万遍。 那厢,贺明琅坐在议事的花厅内忽然打了个喷嚏,厉罡回过头来,关切道:“可是昨夜喝多了酒,受了风寒?” 贺明琅摇摇头,淡淡回道:“不知怎么回事,今日耳朵一直发烫。” 厉罡笑了笑,说道:“听闻耳朵发红发热,是有人在背后骂你,你可要想想,近来得罪什么人了。” 骂他? 贺明琅皱起眉,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家里那个小女人,莫不是昨日一夜未归,她恼了?若真是如此,回去不知道要用多少美食才能哄住了…… 想到唐明珠每次发怒时的模样,贺明琅不由牵起了唇,三天巡期才只过去一天,他便开始想她了,只盼随州之事能快些了了,他才能有更多的时间陪她。 下过雨的夜晚又湿又热,唐明珠一夜醒了几次,迷迷糊糊始终睡不安稳,终于在晨微破晓之时,彻底清醒过来,身侧位置依然空无一人,唐明珠心中失落到极点,看来这狗男人是铁了心不回来了。 她转过头,桌上那一万两整整齐齐地摞着,全是她的。 从前她没有钱,总盼着以后能有很多很多钱,如今一万两摆在眼前,却总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幽幽叹了口气,这人啊,就是欲壑难填。 她窝在床上好半天,才翻身起来,磨磨蹭蹭收拾了些衣裳,一直到巳时,才锁门离开。 唐明珠怀里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伸手摩挲着那生锈的铁锁,这是除了唐府以外,她住的最长的地方,虽然只有一个多月,心里却生出了无数不舍,可是,现在那狗男人却先背叛了她,要跟别人过日子去了,罢了罢了,不想他了…… 唐明珠愤愤撒了手,铁锁撞在木门上,发出的声音,和她的心情一样沉闷。 “我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唐明珠说着,字字句句充斥着赌气的意味,屋舍空空,无人回应,她复又负气拨了拨那铁锁,低声道:“真的不回来了。” -- 第58页 这一声说得格外轻,像是说给别人,更像是说给自己,她抿了抿唇,深深呼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往巷子口走去…… 第二十九章 危险 贺明琅随厉罡、宋涛一行,在随州的附属地青州逗留了三天。 青州富庶,酒家、妓坊遍地开花,且闻名天下,他们所到之处,都有地方官员接待,所行之事除了吃喝玩乐便是例行公事的问话,实在敷衍的很,但贺明琅知道,厉罡和宋涛背靠二皇子李必,他们能来随州,绝不是寻常的走马上任,若只是贪图享受,大可不必折转青州,这其中必然跟二皇子有千丝万缕的关,可贺明琅转了三天,也没发现什么破绽,就连玄火纹也没有发现一枚。 没有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 贺明琅回城第一件事,便是所去之地所见之人一一告之李平,顺着这些线索去查,他不信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做好这些,他又买了几样唐明珠爱吃的小食,这才回了家。 家里空无一人,唐明珠不知道去了哪里,贺明琅将东西放在桌上,便坐在家里等。茶水喝了第三壶,已近午时,她还没回来,贺明琅蹙起了眉,她最受不了饿,最抵抗不了美食,往日这个点,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回来的。 直到桌上的小食都已经凉透,还是不见人影,贺明琅终是忍无可忍,将那杯子往桌上一放,起身出门去…… 门外,郑姝立在老树下,见他出来,娇笑道:“行之。” 贺明琅见是她,皱起了眉,脸上就差写“怎么又是你”了,他的目光虽不耐烦,却还是问道:“有什么事吗?” 他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对于他的疏离淡漠,郑姝已然习惯了,她回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觉得巡视辛苦,今日我特意摆了宴为你接风洗尘。”她笑了笑,又道:“马车就在外面,我们走吧。” “多谢郑姑娘美意,接风就不必了,我还有急事,恕不奉陪。”说罢,从郑姝身边绕过。 “急事,是找唐明珠吗?”郑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贺明琅脚步一顿,回头看她,郑姝也转过身来,说道:“不必找了,她已经走了。” 贺明琅眉头不自觉拧得更紧了,带了几分戾气,道:“你说什么?” “我说,她已经离开随州,回京城去了。”郑姝行至他面前,对上贺明琅的眸子,那双眼漆黑深邃,看人时总觉深情,然而仔细看去,却满是薄凉,此刻尤甚,郑姝继续道:“贺行之,你明知我喜欢你,又何必装作看不见,每次这样冷落我,可知我心里也会痛。” “不要再跟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回吧!” “我愿以锦绣前程为酬,换你半腔深情,如何?” 贺明琅退后一步,讥讽道:“你是话本看多了,脑子也不大清醒了么,我记得上次……” “上次!”郑姝出言打断了他,显然未将贺明琅的讥讽放在心上,“上次你问我,会不会喜欢一个为了前途抛弃自己结发妻子的男人,我已经有答案了,诚然,没有人会喜欢背信弃义的男人,可此番是我逼你,并非你自愿,与你无忧。” “……”任凭贺明琅阅人无数,此刻也有些转不过弯来了,他怔了一怔,说道:所以呢?” “方才我已说过了,我知你心有宏图,你放心,我无需你舍去一身傲骨,只要你愿意,我郑家必会倾尽全力为你铺平道路。”她又往前进了一步。 “明白了,原来郑姑娘想用前途换我的人。”贺明琅唇边那抹笑刺疼了她的眼,他说道:“可惜,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拿,用不着他人来给。” 说到最后,话音渐冷,他拂袖转身,郑姝却道:“你以为唐明珠很在乎你么,你可知,为了钱,她竟能将你卖给我。” 贺明琅愕然,方才那一句,传入他耳朵里,字字相熟,却不知其意。 “那日你在万福井醉酒,我见你差小厮来给她送信,怕小厮嘴笨,说不清楚,便自己亲自来了一遭,未成想,她竟问我是否心悦你。” 郑姝看着他,继续道:“我承认了,我喜欢你,我不惧与她相争,可她却告诉我,当初嫁你非她所愿,只要我给她一万两,她立刻离开你。” 贺明琅喉头滚动,衣袖下的手紧紧捏成了拳,面上已是乌云密布。 “贺明琅,在我心里,你是无价至宝,可在她心里,你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这四字刺痛了贺明琅,这的确像那女人能做出的事,那么贪懒的人,也会为了银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了一万两,卖了他也不足为奇。 贺明琅牙咬得死紧,看来他是待她太好了,好到不知天高地厚了。 郑姝见状,伸手搭在他肩膀,柔声道:“行之,她不配……” 说着就要去抚他的眉,她实在不愿看他为唐明珠难过的样子。 谁知贺明琅一把拂开她的手,那双眼睛散发着凛然冷意:“郑姑娘自重,不要净做些没脸没皮的事。” “我是为了你才这样的,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郑姝又气又急,他居然这样说她,她从来没有这样去讨好过男人,随州才俊遍地都是,从来只有他们捧着她,她何曾正眼瞧过别人,可贺明琅这人软硬不吃,威逼利诱统统不奏效,她没招了。 眼看贺明琅要走,她亦沉下脸:“贺行之,我言尽于此,若你今日敢踏出随州一步,我保证日后随州再无你容身处,你当知道,我有这个本事。” -- 第59页 “呵。”贺明琅嗤笑一声,这声威胁显然没起到什么作用,他只是嘲弄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那背影,半点迟疑也没有…… 唐明珠刚出随州城,便碰上了北上的皮货商,她上前询问,可否捎她一程,那商队瞧她一个姑娘家,张口开价五十两,唐明珠皱了皱眉,这么贵分明是抢钱,当下与那人还起价来,最后以十两的价格成交。 唐明珠十分得意,她记得跟着贺明琅来时,两个人也不过才十五两,一想到那男人,心底不禁又泛起了酸。 他现在如愿以偿,应是抱着美人花前月下吧,她懊恼地甩了甩头,念念道:“唐明珠啊唐明珠,你有点出息,可别再想那狗男人了,抱着这一万两,以后什么张明琅,秦明琅都会有的,比他好看比他听话还比他有钱。” 这商队里大多数是男人,只有三五个照顾他们起居的妇人。大家似乎都不怎么爱说话,白日里忙着赶路,夜里就各自歇下,很是无聊,一点也不像来时那个丝绸商,每日赶路有说有笑,偶尔露宿山头,还会围着篝火玩乐,那老板娘会唱歌,会跳肚皮舞,就连抛向贺明琅的媚眼,都无比的有韵味…… 一连走了七八天,唐明珠倒是没受什么苦,就是路上好不容易混熟的小伙伴,一个去往濮阳的青年人,这两天居然都没见着了,唐明珠一直从队伍头找到队伍尾,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人,可商队的人却说,他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前几日已经被家里人带了回去。 唐明珠闻言蹙起了眉,只觉得有些不对劲。 唐府从前有个老仆是濮阳人,所以他们的口音,唐明珠听得出来,她的小伙伴是实打实的濮阳人没错。 她还记得,两人初识时,小伙伴曾说是回濮阳老家是探亲的,逃婚这事他半个字也没提过,但毕竟是萍水相逢,他没说实话也属正常,这也不能说明商队的人在撒谎。 可怪就怪在,若依商队人所言,他从家里逃婚,该往其他方向才是,怎么反而迎着濮阳的方向去呢? 一般情况下,唐明珠想不明白又跟自己无关的事是懒得费脑子的,但不知道为何,却在这事上拧巴起来,且越想不明白,就越觉得不安,她不确定是自己疑神疑鬼,还是这商队真的有问题,心下不免更谨慎了些。 商队越走越偏,天黑前,勉强赶到郊外一间客栈投宿,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着实不太对劲,唐明珠托称身体不适,让人将饭菜送到屋里,她用银针试过,没有变黑,却还是不放心,又喂窗外的麻雀吃了些,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那麻雀蹦蹦跳跳,不见任何异状。 唐明珠这才放下心来,只当是自己多疑。岂料刚准备动口,便瞧见那麻雀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倒在地上不动了,唐明珠执筷子的手霎时僵住,筷子上的米饭和她的唇齿不过半指节的距离。 麻雀总不会跟她开这种玩笑。 唐明珠回过神来,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像怕惊扰了地上的麻雀似的,只见它一动不动,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她用筷子拨了拨,也没任何反应。 唐明珠豁地坐到地上,果然遇到坏人了,这是要钱还是要命? 不管要什么,都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忙爬起身,一把抓起桌子上的包袱,开了门就要往外跑。 她所住的屋子在客栈的三楼,这客栈地处偏僻,是以整层都没有什么人。 她两步奔下楼,拐角时,忽听下面传来磨刀声和说话声:“本来还想留她两天,谁知她自己作死,来问那濮阳仔的事,老大说,未免夜长梦多,不能留了,那药性就只有半个时辰,你可要快些。” 这声音唐明珠认得,就是商队里负责看守货物的男人…… “急什么,那女人皮肤嫩,刀必须得利,否则坏了一张皮,可卖不出好价钱。” “啧,还真是嫩,我瞧过了,那脸跟豆腐似的,要不是老大不许,我还真想先……”他顿了顿,又“嘿嘿”淫.笑了两声。 唐明珠听得真切,他们是做皮货的,难道卖的是—— 人皮? 唐明珠两条腿都吓软了,她“咚”地一声坐在了地板上,惊扰了里面两人:“什么声音” “老鼠吧!” “别偷懒,你出去看着点,万一给那一万两的肥羊跑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第三十章 狗洞 “行行行,我先去看看肥羊,你快点……” “去吧,再有两盏茶的功夫就差不多了,记得别碰她,别找死……” 唐明珠再傻,也知道那头“一万两的肥羊”说的是自己,他们竟然连自己包袱里的钱财都摸得一清二楚,眼瞧着那人要出来,唐明珠强忍着颤抖爬起来,脑中迅速分析着,如今进了狼窝,恐怕这客栈里里外外都是他们的人,往下跑只会撞上恶贼,若被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识破奸计,恐怕立时就会毙命,只能先稳住他们,再想办法。 她连滚带爬地往楼上跑去,她回到自己原先住的那间房,方才关上门,便瞧见门口一个黑影在晃悠,她忙躺在床上装睡,佯装中了药性。 那人推开门,见她躺在床上,蹑手蹑脚朝她走来,唐明珠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紧闭着双眼,一动也不敢动,她从来不知道时间可以过得这样慢,那男人啧啧道:“真嫩啊,这皮肤……” -- 第60页 唐明珠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她可以想象那男人的手朝自己伸来,心中又怕又怒,只怕自己忍不住叫出声来。 “哐啷——”忽听楼下传来一声巨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妈的!”那男人淬了一口,接着便是关起房门的声音,想来是循着动静查看去了。 他一走,唐明珠才睁开眼,方才躺在床上还不觉得,此刻却是浑身都软了,她一边爬起身,一边给自己打气:“不能怕,命要紧……” 唐明珠不敢从正门出去,只怕迎面撞上那男人,她抬眼四顾,幸而窗户没上锁,她跌跌撞撞奔过去,打开窗的一瞬间,她绝望了。这里是三楼,此处离地面有数丈高,她要这么跳下去,就算摔不死,也定然会受伤,逃不出去的。 唐明珠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忽见底下一个戴毡帽的男人推车过来,那车上装满了稻草,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唐明珠惊了一跳,当下便要缩回去,谁知那男人不喊不叫,只将车身倾倒,把车上的稻草倒出来铺成一堆,继而抬头指了指她,又指了指地上的稻草。 这意思是要她跳下去? 唐明珠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她猛地摇头,脑中一连串的疑问,这男人是谁?为何要帮她?这盲目一跳,要没跳到那草堆上,岂不是自寻死路? 她死活不肯,那男人撩起毡帽,露出一张脸,硬朗的轮廓,隽秀的眉眼,英挺的鼻梁…… 瞧着怎么有几分眼熟? 唐明珠豁然睁大眼,哪里是眼熟,可不就是贺明琅那个狗男人么。他伸出双手,用唇形告诉她:“下来。” 唐明珠看着他那张脸,简直激动的热泪盈眶。 楼下,隐隐传来说话声,应是有人上来了。 “死就死吧。”有贺明琅看着,也不至于死了都没人知道,唐明珠眼一闭,心一横,两步跨上窗台,直直跳了下去……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唐明珠心里念着“完了”,身上却没感受到想象中的疼痛,只觉腰间被什么东西一托,整个人就地滚到了一团软绵绵上。 周身被温暖包裹着,一点也不疼。 她睁开眼,自己正靠在贺明琅怀里,劫后余生,只觉眼眶一热,再没什么矜持理智,猛地抱住那狗男人,叠声叫着他的名字:“贺明琅,贺明琅……” 贺明琅拍了拍她的背,轻斥道:“跳个稻草也跳不准,就你这样,还敢孤身回京城?” 唐明珠哪里还顾得上怪他,只觉得抓住他就是抓住了自己活命的希望,真真切切抱着他,心里那份惶恐也莫名安静下来。 “人跑了,抓住她……”头顶传来一声尖叫,整个客栈霎时沸腾起来。 贺明琅一把拉起她,说道:“快走。” 唐明珠猛点头,忙起身跟着他逃命。 贺明琅似乎早就洞悉了此处环境,两人以最快的速度,一路逃到后院墙根。 墙角下,赫然有个仅能容纳一人的狗洞,贺明琅指着那狗洞道:“钻过去。” 虽然钻狗洞有些难为情,但身后叫喊声呼啸而至,唐明珠本着关键时刻不能拖后腿的想法,眼睛一闭,二话没说,躬下身子便钻了过去,心道:钻狗洞这事,到底是委屈贺明琅了。 洞外,大树边拴着一匹马,瞧着也是预先准备好的。 唐明珠一钻过去,就赶忙站起身,只等着贺明琅钻过来,谁知眨眼的功夫,他蹬上墙头,双腿一跨直接跃上了马,继而伸手揽过她的腰,便将她带了上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唐明珠都未怎么看清,只觉眨眼的功夫脚下一空,人就坐在了马上。 夜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将身后的叫喊声吹散,直至听不见,唐明珠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她“哇”地哭出了声,将憋在心头的害怕、恐惧全都发泄出来,贺明琅抱着她的手在她小腹轻轻一拍,斥道:“看以后你还敢不敢乱跑。” 一到安全地,唐明珠浑身都软了下来,她任由自己靠在贺明琅怀里,带着哭腔问道:“你怎么来了?” 贺明琅冷哼了一声,道:“平白无故被卖了一万两,我总要来问清楚的。” 唐明珠愣了愣,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恼道:“什么叫平白无故啊,你都跟她那样了,还装什么?”说着,甩开他的手,赌气道:“你走吧,我不要别人碰过的男人。” “我跟她哪样了,你给我说清楚?”贺明琅沉了脸,她才出了狼窝,正是心弦放松之时,原本他不想这么急提这事,但一听她说“不要他”,心里那股无名邪火登时窜起,她是以为只有她在生气么,自己还憋着一肚子气没来得及找她算账呢! “你抱着她,一晚上都没回来,还给她玉佩,贺明琅啊贺明琅,你欺人太甚了!”唐明珠边哭边骂,句子也说不完整,但意思还算明白,贺明琅皱起眉,问道:“我什么时候抱她了?” “敢做不敢当,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别以为我没看见,在马车上,你俩抱得可紧了,那叫一个缠绵悱恻,都恨不得彼此交融了吧……”唐明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马车上? 贺明琅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随即想起那日在街上惊了马,郑姝的确因惊马跌进了他怀里,头发勾住了他的衣裳罢了,缠绵悱恻、彼此交融,这酸溜溜的用词,想象力还真够丰富的。但他分明记得,唐明珠那时已经回了家,两人还在巷子口见了面,他勾起唇,问道:“你跟踪我?” -- 第61页 唐明珠坐在他怀里,原是背对于他,看不见他面上那意味深长的笑,当下有一瞬间心虚,这话要怎么接,偏偏她愣怔时,贺明琅好死不死又来了句:“所以你吃醋了,嗯?” 唐明珠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她抹着眼泪,回道:“谁吃醋了,我那是路过。” “哦,路过——”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倒是我冤枉夫人了。” 唐明珠又羞又气,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可那男人肌肉紧实,她掐不动,手还打滑,不禁更气了,忍不住在他手臂上打了两巴掌,弄得自己更疼了,唐明珠更气了,哭得愈发委屈大声起来。 贺明琅无奈道:“这可不赖我啊,你自己打不动的。” “怎么不赖你,就赖你,没事身上长这么硬干什么,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贺明琅扶额,无奈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你就别怪天下男人了。” “什么叫都是你的错啊,本来就是你的错,你别给我转移话题,你自己说,我有没有冤枉你!” 贺明琅这才解释道:“我跟她什么都没有,那是她头上的发簪勾住我衣服了。” “无缘无故的,她头上得发簪怎么能勾住你衣服,要说你们没什么,谁会信,贺明琅,你这叫背叛你知道么?” 背叛,这词用得不可谓不重啊!贺明琅无奈,不得不从那匹疯马讲起,末了又道:“你既看见了,为何不来问我?” “我问你做什么?你总有一万个理由编来骗我。” 这女人还讲不讲理,贺明琅愈发头疼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可多了!”唐明珠掰着手指细细数着:“咱们成亲第一天,你骗我说你把肉倒了,其实根本就没倒,你敢说我晚上吃的是不是你中午剩下的?” “……” “你还骗我说你有洁癖,让我睡地板!还有那个独龙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画舫是收了钱才能上船的。” “……”贺明琅被噎了一噎,可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女人生起气来,八百年前的老黄历都能给你翻出来,有时候她记性明明挺差的,可一吵架,记性出奇的好,这些事,她不提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贺明琅哭笑不得:“别的也就罢了,睡地板那是你自己要睡的,怎么又怪我了?” “明明是你把枕头塞给我的,你现在又不承认了……” 唐明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半晌,她用手肘戳了戳贺明琅,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带帕子了么?” 贺明琅从前没有带帕子的习惯,后来唐明珠老是缺帕子,便自觉在身上备了一块,正好派上用场。 唐明珠伸手接过,“呲”地一声将鼻涕擤出,这才又道:“刚才,你还骗我钻狗洞。” “那怎么是骗你,那是为了救你的命。” “那你为什么不钻?” “我能跳过去为什么要钻?” “那你就更过分了,你能跳过去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跳,你不就是想看我笑话么?” “……” 得,这道理是讲不清了,贺明琅头疼道:“行行行,都是我的错,好了吧?” “你什么态度啊,什么叫好了吧,那本来就是你的错啊,我才受了这么大惊吓,你就一直说我……” 贺明琅原本是有一肚子气的,现下听她这么委屈,自己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好生好气道:“别哭了,风吹得脸疼,靠着我睡会儿,一会进了城我叫你!” 这还像句人话,唐明珠抹去眼泪,乖巧地闭上眼,听着耳畔轻风掠过,却怎么也睡不着,不得不承认,在看到贺明琅的那张脸时,整颗心都安定了,她从来没有一刻在看到他时那样欣喜若狂。 “贺明琅。”她睁开眼,抬眸看着他俊美的下颌。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第三十一章 报官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贺明琅长长叹了口气,那日郑姝告诉他,唐明珠把他卖了,只身回了华京,他盛怒之余最先想的,便是她的安全问题,后来去找了李西施,才确定她是真的走了。 回华京无非就两条路,水路和官道,水路是不可能走水路的,唐明珠是个惜命的旱鸭子,只身一人,铁定选官道,再加上她那匮乏的出行经验,势必会仿照来时的样子,找个商队结伴而行,但他此时脱口说出,无一不是在嘲笑于她,好不容易将她哄住,贺明琅可万万不想搬起石头再砸一次脚了,他含糊道:“一点点判断再加一点点运气。” 他顿了顿又道:“昨日刚找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商队有问题,这里离绥阳县城不远,但他们却不进城,而是绕道去了偏僻的客栈!” 唐明珠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她对商队的行径,可是半点都不清楚,她蹙眉道:“那你昨日怎么不带我走?” 贺明琅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说道:“对方守卫森严,我好不容易混进来,还需熟悉地形,踩点,部署好一切,否则今天哪有这么容易脱身,那么多商队你不选,怎么就选了个黑心的。” 唐明珠摸了摸鼻尖,接道:“其实一开始也挺好的……” 于是,她便一五一十地把这一路遭遇说给贺明琅听。她一出随州城,就碰上了他们,除了气氛严肃别的都还不错,若不是她的小伙伴突然失踪,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还当真发现不了什么破绽。 -- 第62页 贺明琅听完,沉默了良久,方才道:“他们不交谈,不是因为不擅长,而是为了防止露出破绽,且要价五十两,也是为了试探。” “试探?”唐明珠诧异道,“试探什么?” “试探你的身份来历,这些人为的是财,他们怕惹麻烦,也不是什么人都敢动,权贵、富商这些大多不会讨价还价,若你痛快给了这五十两,他们兴许不会动你。” 唐明珠闻言,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枉她以为自己砍了这么多钱下来,还得意了许久,不成想,就是这样才差点把小命搭进去。 “这这……这就能判断我的身份来历了?” “当然不是。”贺明琅顿了顿,“还会从你的言行举止做判断,打从你第一天进队起,他们便将你的习惯、秉性、甚至你随行携带的东西一一摸清,这些都是判断你出身的依据。” 唐明珠点点头:“你猜得没错,他们连我包里有多少钱都知道,还管我叫一万两的肥羊。” 贺明琅听罢,忍俊不禁,唐明珠扯了扯他的衣袖,又道:“你先别笑,我包里这么多钱,看起来也不是一般人呐,他们就不怕惹麻烦么?” “你年纪不大,又孤身一人,随身除却这一万两,再无贵重之物,准确的说,这一万两出现在你身上,才是最不和谐的地方,他们自然无需顾虑。” “……”这不是狗眼看人低么,这群恶贼。 唐明珠心中愤愤,又听贺明琅说道:“还有你说的那个青年,他们说他被家里人接了回去,所以普通人下意识便会觉得他是安全的,不容易多想,想来以往他们应付别人的疑问,大多是用这样的借口,但偏偏这条路又是迎着他老家而去,那逃婚这个借口便极有可能成为破绽,他们也是反应过来这一点,才迫不及待地对你动手。” 他说着,抱她的手又紧了紧,好在她也不是太傻,要他来晚一些,或者她真信了那群恶徒的话,后果真不堪设想。 “那……他怎么样了?” “若按你说的,应该已经遭遇不测了!” 唐明珠心头一颤,想起那个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的青年人,心中无限痛惜,他说他中了秀才,此番回家是探亲的,家中父母全指望着他…… “咱们该怎么办,就这样走了?”她垂下头,低声喃喃道,实在不忍心让他永埋于此却无人知,可若不走,被报复怎么办? “报官吧。”贺明琅瞧出她的心思,又道:“眼下也只有官府插手,才能将那群恶徒绳之以法了。” 两人都未再开口,只听着广袤无垠的旷野上,马蹄声嘚嘚作响,唐明珠惊惧过后,困意袭来,窝在贺明琅怀里,安心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艳阳高照,两人纵马进了城,一路往县衙而去…… 唐明珠没想到的是,那绥阳县令极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容貌虽比不上贺明琅,但也称得上是英挺俊朗,他似乎刚刚睡醒,一路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步上公堂。 “底下何人奏禀?”他懒散往后一靠,捏着眉心说道。 贺明琅未答,将写好的状纸递给他身旁的师爷。那县令接过,淡眸扫着,看到最底下的署名,喃喃念道:“贺行之?” 他蓦然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底下那人,忽然笑道:“还真是你?” 唐明珠懵了,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怎么又认识?上次在随州,那走马上任的宋知府来邀他,已是让她叹为观止,如今又来了个绥阳县令,虽不及那宋涛官大,但贺明琅一介布衣,所结识的人尽是当官的,也足够她震惊了,他和那二皇子不是只是酒肉朋友么? “怀意!”贺明琅淡淡应了声,随手朝他施了一礼。 那叫怀意的县令阔步走下,行至二人面前,道:“你什么时候也替人写起了状子?难得见一面,今日哥哥请你喝酒。” 唐明珠皱起了眉,这县令也太不着调了,她这儿还等着他做主呢。 “不是别人,是内子。” 贺明琅明明语气平和,却如平底乍起一声惊雷,沈怀意一双瞳孔倏然放大:“你成亲了?” 他的眼光随即落在唐明珠身上,他上上下下将她扫了个遍,依然不大相信,指着唐明珠道:“你说她是你夫人?” 贺明琅点点头,继续道:“绥阳郊外有凶徒谋财害命,现下前去,还捉得住。” 沈怀意愣了愣,说道:“这事儿我早就知道,只是那帮凶徒太过狡猾,我派人追了三次都没成,别费那功夫了。” 唐明珠嗤之以鼻,还有这样当父母官的? 贺明琅低声道:“只要给我五十兵马,我保证将这帮凶徒绳之以法,你不是想回京么,有了这项功绩,想必年底令尊便会允你回去了。” “真的?”沈怀意半信半疑,他不由地也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的,我这小县令是靠着家里恩荫得来的,我爹为了敲打我,怎么都不肯松口,你要真能让我回京城,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真的,信我!” 两人就这样达成了协议,沈怀意当即叫了手下最得力的捕头,又点了五十衙役任凭贺明琅差遣。临行前,他又变了卦,扯着贺明琅的手说道:“贺行之,你这盘算到底是为了让我回京啊,还是为了给老婆报仇啊?” 贺明琅睨他一眼,道:“自然是为了天下百姓。” -- 第63页 瞧瞧,这大义凛然的模样。 “呸,我信你个鬼。”沈怀意尤不松手,继续道:“你得给我立个军令状,你必须得给我把人拿下,你要拿不到,我……” 正想着怎么胁迫他,一眼扫到旁边站着的唐明珠,他嘿嘿笑道:“那你夫人也得留下来,啥时候我回了京城,啥时候我放她走。” 唐明珠瞪圆了眼,敢情这是摊上无赖了。 贺明琅似乎对他的人品无甚意外,冷哼一声,随即取来了狼毫,挥笔写下所谓的“军令状”,随后便带着人出了城。 墨迹方干,沈怀意倚着靠椅打量着底下的女人,一肌一厘,直看得唐明珠浑身发毛,他发觉那女人的不自在,清咳一声,问道:“多大了?” “十七。”唐明珠抿了抿嘴,这浪荡样儿哪里像是县太爷啊,分明就是个二世祖么,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贺明琅不在,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于是乖乖巧巧回了他的话。 “听口音是华京人?” 唐明珠点点头,等着他继续问,可沈怀意却闭口不言了,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下巴上那莫须有的“胡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怀意怎么也想不明白,再见贺行之,他居然成婚了? 贺行之学问好,脸更好,他记得当年在书院读书时,就有无数女子往跟前凑,这其中才貌双全、家世显赫的,可他除了那一位,对谁都是冷冷清清的,如今居然成婚了,瞧着这小娘子,身段样貌倒也还过得去,可跟那位比一比,却还差的很远…… “妹妹,吃过饭了么?” 一声妹妹,惹得唐明珠横眉一凛,但他下一句问候,又令她心下一软,昨夜那带药的饭,全喂了麻雀,今日醒来,便置身于这绥阳县衙,别说是饭了,水都没喝一口,思及此,她不由又心疼起贺明琅来,他比她还惨,水米未尽不说,还纵马飞驰了一夜,眼下,又奔波捉贼去了。 她情绪有些低落,摇头道:“我不饿。” 刚说罢,肚子便“咕噜噜”叫了起来,在安静的公堂上尤为响亮,唐明珠俏脸一红,忙捂住了肚子,沈怀意闻声哈哈大笑起来,他起身走下,对唐明珠说道:“走吧,哥哥带你去吃饭。” 唐明珠站在原地没动,沈怀意心道她念贺明琅,叹了口气道:“放心,贺行之的本事,不会叫咱们失望的,咱们吃饱喝足等他回来便是。” 第三十二章 好奇 “放心,贺行之的本事,不会叫咱们失望的,咱们吃饱喝足等他回来便是。” 唐明珠很想翻个白眼,既然这么信得过他的本事,又何苦叫他立什么军令状,摆明就是要赖上贺明琅,这人也忒无耻了些。 绥阳虽是小县,风土人情却一点不比随州差,街道两边商铺云集,房屋瓦舍鳞次栉比,瞧着就是富庶之地,沈家那位老爹虽然觉得自己儿子不成器,但到底舍不得他多吃苦,将他放到这地方,可谓用心良苦,可惜竖子无知,心心念念想的盼的都是回华京去。 沈怀意出手大方,在绥阳最大的酒楼清风居摆了一桌,两侧窗牅打开,清风徐来,倒真对的起这名字。满桌珍馐美味逗得她食指大动,唐明珠心情大好,吃的也格外开心,抬眸一瞬间,正瞧见沈怀意支楞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唐明珠轻咳一声,说道:“沈大人,您这样看我,我吃不下。” 沈怀意笑了一声,搁下筷子,问道:“妹妹,你真是贺明琅的夫人?” 唐明珠随意点了点头,不知他想问什么,谁知这厮半点不避讳,又道:“你们已经圆房了?” 一口气呛在嗓子眼里,唐明珠用尽全力,才忍住喷饭的冲动,看着她憋红的一张脸,沈怀意忙将水递过去:“慢点慢点,别这么激动。” 唐明珠咳完,红着脸看他,除却羞涩,还有几分愤怒,好歹也是绥阳县令,原本还以为他至少会问问案情的事,谁知正事只字不提,上来就问人家闺房之秘。 沈怀意看着她那黑白分明的瞳仁,忙摆手道:“哥哥不是那个意思,哥哥就是好奇,你知道贺明琅这人,他跟人不一样,他……” 他话还没说完,唐明珠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掷,怒道:“他怎么跟人不一样了?” “别生气,别生气,他从前不近女色,我就是好奇,贺行之他到底行不行?”沈怀意见她恼了,忙安抚道,又是夹菜又是倒酒。 唐明珠微微一愣,贺明琅从前不近女色?不是传闻他是风流才子么? 她记得贺明琅这三个字刚刚轰动华京时,可是所有姑娘梦寐以求的情郎,后来因为他时常出入烟花之地,才损了些名声,怎么就不近女色了? 不过想想这几个月以来,他对自己倒真称得上是正人君子,唯一有些过分的,就是给她看那秘戏图! 秘戏图? 唐明珠猛然反应过来,对了,要不是有心无力,谁会随身带着那玩意儿,可不就是为了寻求刺激么…… 唐明珠往自己身上瞅了瞅,该有的都有,虽然达不到他曾说的那些什么胸大腰细腿长的标准,但自己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睡在身边,他却从来没动过邪念,这有点说不过去吧,唐明珠不禁也怀疑起来,贺明琅该不是真不行吧? 不不不,事关贺明琅的体面,就算他真不行,也万万不能给外人看了笑话去,她转头板起脸,嗔怒道:“谁说他不行了,他威风着呢,你、你别乱嚼舌根子。” -- 第64页 说完这句话,唐明珠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沈怀意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他也就随口一说,万万没想到眼前的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护短劲儿倒是有点意思。 “那妹妹,你倒是说说,他怎么个威风法?” “他、他……”唐明珠又没经历过,怎么形容的出来,正愁不知道如何回答,便瞅见沈怀意那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当下知道自己被他绕了进去,唐明珠大怒,斥道:“沈大人,你这做百姓父母官的,怎能如此轻浮?” “欸?”沈怀意抬手止住她,又道:“在公堂上,我是沈大人,现在不是在清风居么,我便是行之的挚友,关心下他的身体,怎么叫做轻浮?” 唐明珠将脸转向一边,不去看他,腮帮鼓鼓的,里面塞满了食物,这意思明确,腾不出嘴来回答他那些无聊的问题。 沈怀意见她是真恼了,不再惹她,尽说了些贺明琅从前的琐事来逗她,唐明珠听得认真,她从来不知道从前的贺明琅是这般顽皮,戏弄夫子,戏弄同学,可所有的一切都于他十五岁时戛然而止。 “后来呢?”唐明珠追问道。 沈怀意愣了愣,看着唐明珠一双如镜湖般澄澈的双眼,之后于他的事,贺明琅全然没说么? “说呀!”唐明珠追问道。 沈怀意淡笑一声,岔开了话题,“说了这么多,我嘴巴都干了,这样吧,你叫我一声,怀意哥哥,我就给接着给你讲,如何?” 唐明珠自然是不愿的,她将脸别开:“不说算了。” 沈怀意见她不再追问,也暗自松了口气,当年那些事都是些催肝断肠的伤心事,若是行之自己不愿意说,他又何必去提。 如今的贺明琅,到底还是有些小时候的影子的,比如捉弄她,唐明珠回想起两人成亲至今那些事,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想着想着,唐明珠咬着筷子自个儿笑出了声,抬头时正对上沈怀意愣怔的目光,这目光不似方才的探究,仿佛唐明珠这一笑令他走了神,她敛了神色,说道:“沈大人,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沈怀意难得安静了一瞬,他顿了顿,才道:“突然想起一个人,你的性子跟她很像。” 这话令唐明珠愣了一瞬,直觉他口中的她定然是个女人,她问道:“谁啊?” “平王家的小郡主,李芙。” 果然是个女人,唐明珠了然一笑,没有再多追问。 贺明琅去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回来了,唐明珠听到消息后,忙奔至前院,隐约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贺明琅。”唐明珠一眼扫过,只见院中摆了两口箱子,入眼的是一团血肉模糊,那臭味就是从那里面散发出来的,唐明珠只看了一眼,便觉胃中翻江倒海,哇地张口吐了出来。 贺明琅大步跨来,将她扶起,关切道:“明珠?” 唐明珠扶着他的手臂勉强站起来,脑海里全是方才看到的,那东西一长条,像极了人的手臂,她问道:“那东西,是人的么?” 贺明琅没回答,只说:“我先带你回去。” 这一眼让唐明珠彻底失了胃口,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那血淋淋肉呼呼的东西,夜里,唐明珠刚睡下,沈怀意来了,他轻叩了下门扉,还没来的及敲第二声,门吱呀一声开了。 贺明琅站在他跟前,低声道:“出去说。” “我不出去,我是来看我明珠妹妹的,又不是来看你的。” 贺明琅皱起眉,愠道:“谁是你妹妹?” “欸,你别这么小气。”沈怀意说着,探着脑袋就往里瞧,不料贺明琅一使力,将他整个推了门,沈怀意不满,嘟囔着直哼哼。 两人去到院中,贺明琅才开口道:“到底什么事?” “也没什么,如今抓到了人,我回京的事儿有着落了,这不是特意来谢谢你嘛。” “嗯!”贺明琅点点头,转身便要回去。 沈怀意拦住他,眼看他那眉头又有拧到一处的趋势,忙赔笑道:“我瞧明珠实在遭罪,你不如跟她做点什么,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贺明琅正寻思着他口中这个“做点什么”是哪个意思,只听这厮又道:“别不好意思叫水,我都给你预备好了。” 这下明白了,贺明琅白了他一眼,转身将他撂在了院子里。 回到房内,唐明珠醒了,正坐在床上发呆,贺明琅怔了怔,上前摸摸她的头,低声道:“吵醒你了?” 唐明珠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其实一直没睡着。” 贺明琅知道,换了陌生的地方,她总是不习惯,加上今日受到惊吓,一时半会总是睡不成,想起方才沈怀意同他说的,脑中还是闪过一丝邪恶的念头,他不由地又想起那一夜,她沐浴过后的玉颈和那个让他一泻千里的梦…… “贺明琅!”唐明珠同他说了好些话,一转头,他竟然在发呆,心下不免生了火气。 贺明琅回过头来,看她横眉瞪眼,倒是来了些精神,忙把自己那些心思藏好,在她身边坐下,问道:“怎么了?” “我方才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一句都没听见?” “唔,刚才在想你一天都没吃东西,是不是饿了,要不你再说一次?”贺明琅一早捏准了她的脾气,自是知道这个时候断然不能承认自己走神。 -- 第65页 唐明珠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这一眼便看到了他眼底淡淡的青色,从见他回来到现在,都只顾着自己,却忘了问他这两日是怎么过的,唐明珠坐起身,伸手轻抚他的眼睛,轻声道:“你这两日都没有睡么?” 她眼底满是柔情和疼惜,贺明琅心中一软,握住她的手道:“唔,睡了两个时辰,倒是也不打紧。” “那些恶徒是不是很凶悍?你没有受伤吧?” 贺明琅想起从那偏僻客栈的地窖里,找到这些箱子时,自己也差点吐了出来,那悍匪于黑暗里突袭而来,一刀从他太阳穴险险滑过,连他都觉得后怕,但这些说出来,只会徒增她的恐惧罢了。 他将被子往上扯了扯,遮住她的肩头,淡淡道:“我没事,你睡吧,我就在旁守着,有事叫我。” 唐明珠点点头,伏下身子准备继续睡,贺明琅身上的味道,让她不自觉地安心,她往他身侧凑近了些,像只乖巧的猫儿,贺明琅揉了揉她的头,顺手拿了本书看起来。 第三十三章 做梦 唐明珠闻着贺明琅身上的味道,却怎么也睡不着,她闷声道:“方才来的人是谁啊?” 贺明琅随口回道:“沈大人。” 哦,沈怀意,说起他,唐明珠不禁又想起前日里他在清风居里说的那些颠三倒四的话,其中最震惊的,还是那句贺明琅他到底行不行? 这个问题的答案,唐明珠也不知道,毕竟触及男人的尊严,她总要委婉些试探才好。 她轻捏了捏贺明琅的衣袖,说道:“这个沈大人倒是有些不着调。” 贺明琅“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双眼始终没离开过书本,唐明珠拢起眉,有这么好看么? 见他没有交谈的意思,她猫得更近了些,希望他的注意力能转移到自己身上,她的手指在发尾打着卷儿,斟酌着又道:“他还跟我讲了你十五岁前的事,想不到你从前竟这样顽皮,倒是十五岁以后的,他却不肯讲了……” 贺明琅“哦”了一声,抬手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问我你到底行不行。 唐明珠心里暗暗补充道,但这话到底问不出口,只能绕着弯子循序渐进,她小心审视着他的神情,顾左右而言他:“唔,他还让我叫他怀意哥哥。” 贺明琅嗤了一声,问道:“那你叫了么?” 唐明珠歪着脑袋想了想,奇道:“叫了怎地,没叫又怎地?” “他这是变着法占我便宜,你若叫了,这面子我自然得找回来,没叫的话,姑且先放他一马。” “那我若是叫了,你准备怎么找回来?”唐明珠托腮看着他,绕有兴趣地问道。 “还没想好,不过一顿打是跑不了的,下次他再让你乱叫,揍他便是。” 揍他?她可不敢。 唐明珠挑了挑眉,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县太爷。 话都说到这份上,贺明琅也没抬起头,唐明珠终是忍不住,从那书本下钻了进去,一颗脑袋堪堪挡在他的视线与书本中间,贺明琅只捏了捏她的脸,便随手将她的脑袋拨开。 这种方法都引不起他的注意,唐明珠抬手指了指自己,说道:“他还说,我性子像平王家的小郡主,你说这个小郡主是不是他的心上人啊?” “不像。”贺明琅放下书本,答非所问。 唐明珠愣了愣,半晌才“啊”了一声,问道:“不像什么?” 贺明琅沉默了一瞬,转头看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这么一反问,唐明珠的心思又回到了起点,反倒忘记了方才的追问。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么一直绕,绕到天亮也说不到点子上,她心下一横,舔了舔唇说道:“他说你从不近女色,问我你到底行不行,我寻思着你对我也没动过什么歪心思,我就想知道你身体是不是不太好啊?” 唐明珠说完就后悔了,若贺明琅是真君子,自己则辜负了他的好意,要他当真有问题,岂不是又辱没了他男子的尊严? 思及此,她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为何要忍不住多此一问。 贺明琅听罢,也不由地愣住了,自打成婚以来,她对同榻都十分抗拒,所以这档子事他也就没提过,再加上她年纪小,贺明琅原想再等等,圆房这事也就迟迟没成,不成想,他的好心退让,她非但不理解,反倒平白生出了这些误解。 将手中的书本一扬,贺明琅欺身靠近她:“你在怀疑我?” 那阴影自头顶罩下,危险的气息慢慢朝自己靠拢,床上忽然变得拥挤起来。 唐明珠往后缩了缩,她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贺明琅越来越近,眼看已是避无可避,她抬手推拒着他的胸膛,结巴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咱们都这么熟了,用不着害羞,无事最好,有事你也吱个声,你、你要是真有难言之隐,也别担心,咱们就找个最厉害的大夫好好瞧瞧,总是能瞧好的。” 贺明琅握着她纤嫩的手腕拿开,低眸瞥向她腰间的衣带,说道:“说的对,都这么熟了,也用不着害羞,既然如此,何须找什么大夫,我行不行,你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上,贺明琅说罢,伸手去解她的衣服。唐明珠惊了一跳,似泥鳅一般将整个身子滑下缩进被子里,转而调了个个儿,又从另一头钻出,贺明琅哪里容得她乱跑,伸手扯住她的衣袖。 -- 第66页 这一拉一扯之间,两人都用上了力,奈何唐明珠势弱,那贴身小衣便顺着她的曲线滑下,露出大片雪白的香脊,贺明琅眸色一黯,与脑海中那片玉色融为一体,身体某一处俨然有苏醒之态。 唐明珠也愣住了,两人自成亲以来,即便是同卧一塌,也是和衣而眠,脖子以下的地方,还从没暴露过,她腾地羞红了脸,赶忙扯回自己的衣袖,拒绝道:“不不不,你真的误会了。” 衣袖从他手心抽走,轻柔地挠着他的手心,也撩拨着他的心火。 衣衫一拢,立时俨住眼前的美景。贺明琅回过神来,他原本只是想逗她一逗,岂料这一瞥,竟然生出了些难以克制的欲望,眼瞅着那物什抬头之势愈烈,他不禁生出几分恼火,脸也逐渐沉了下来。 这厢唐明珠也是悔不当初,贺明琅面上的神情变化一点点映在她眼中,身体上的变化却恍然未见,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生气了,她忙拢好衣裳,抱胸坐在角落,警惕地看着他。 殊不知,她这副姿态神情,说不出的楚楚惹人,更诱惑地贺明琅想上前欺负她□□她,让她在身下轻泣,听她娇声求饶,他闭了闭眼,恼恨地下了床出门去。 可怜那门被他甩得噼啪响,唐明珠打了个激灵,心中也后悔万分,千不该万不该这样去撩拨一个男人。 贺明琅出到院外,就着水井打了桶水,举至头顶浇下,贺明琅连浇三桶,那熊熊不熄的欲.火才勉强偃旗息鼓,他将木桶猛地掷于地上,骂道:“真他妈不是人干的事儿。” ------ 主院 沈怀意刚要睡下,便听到安插在贺明琅院子的“眼线”来报,他一骨碌坐起身子,忙传人进来。 说是“眼线”,其实就是个十三四岁、尚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买进府中不足一月,更不明白“叫水”是什么意思,只听自家大人吩咐,若是里面人叫了便来报一声,不论多晚。 她唯唯诺诺地上前,轻声说道:“贺公子浇水了。” 传入沈怀意耳朵里,便成了“贺公子叫水了”。 “真叫了?那他叫了几次?” “浇了三次。” “三次?这么生猛?” 沈怀意面上尽是玩味,他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呢喃道:“厉害了,这位明珠妹妹倒真是好手段,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开荤呢,原来他贺行之也不是吃素的啊。” 夜渐深,贺明琅浇了水,又等着夜风吹干,这才回了屋里,那只管放火不管灭火的可恶女人已去夜会周公,贺明琅心里那股气出不来,恨不得立刻将她摇醒,但她睡得酣畅,微微撅着小嘴,贺明琅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挣扎再三,所有的动作化作鼻头轻轻一刮,而后小心翼翼在她身旁躺下…… 唐明珠等了小半个时辰,贺明琅还没回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怎地,恍惚来到清水巷的家中。 她开口叫贺明琅的名字,可却无人回应,而后便从角落里走出一名男子,那男子看不清面容,只见他上身赤.膊,一步步将她逼近床边,接着不由分说便倾轧而下,唐明珠慌了神,想开口叫人却叫不出来,想挣扎却被他制住了双手举在头顶,紧接着那男子提唇而上,吻住了她的唇,唐明珠脑子轰然一片空白,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轻薄。 她蓦然睁大眼,想看清那人神情,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那男子面容一片朦胧,但唇间触感真实,温柔而绵密,睡梦中,她也失了往日矜持,伸手攀上那具□□,浅浅迎合着他。 不,不能这样做,她已嫁给了贺明琅,这样是给他戴绿帽子啊,唐明珠欢愉中找回半分理智,纵然内心极为抗拒,可身体却不争气的诚实。 男人俊美的轮廓泛着淡淡的红色,瞧来分外诱人,他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蛊惑她:“夫人,喜欢么?” 这声音彻底将唐明珠惊醒过来,她睁大双眼,看着头顶的横梁,耳畔传来某人细密的呼吸声,原来只是个梦,还好也只是个梦。 唐明珠长长地松了口气,她听得真真儿的,最后那男人开口叫她夫人,不是身边这狗男人还会是谁,她居然在梦里,把贺明琅给猥亵了…… 贺明琅睡眠浅,她一动他便醒了,他睡眼迷蒙地看着唐明珠通红的脸,问道:“怎么了?” “贺明琅,对不起。”她喃喃道,一双眼睛巴巴看着他,满是歉疚。 我不该在梦里对你做那样禽兽的事,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贺明琅愣了一愣,以为她是为着昨夜的事道歉,他哼了一声,又揉了揉她的头,便也算揭过去了。 唐明珠自是知道他误会了,然而真实原因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当作埋在心底的秘密,藏一辈子…… 第三十四章 回城 那晚之后,两人相处都变得不自然起来,唐明珠有意避着跟贺明琅独处,所以每次沈怀意一叫,她想也不想就跟着走了。 贺明琅起初并不在意,但沈怀意刻意当着他的面,左一句明珠妹妹,右一句明珠妹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带她一起,唐明珠玩的乐不思蜀,将他冷在一边。贺明琅面上无波,心里却按耐着火气,终于在三天后忍不住爆发。 翌日一早,任沈怀意再三挽留,贺明琅还是毅然决然的带着唐明珠出了绥阳。 -- 第67页 烈日炎炎,贺明琅怕唐明珠中暑,特意雇了辆马车来,她看着夹道两边一茬又一茬后退的秧苗,心情也一点点沉下来,她思索再三,开口道:“我们这是回随州么?” 贺明琅拿了本书看着,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半晌没听到唐明珠回话,这才抬起头来,见她整个人恹恹地伏在车窗上,皱眉道:“怎么,不想回去?” 唐明珠点点头,叹了口气:“舍不得!” 贺明琅眯起眼,将手里的书合上。 舍不得?舍不得什么?舍不得绥阳,还是舍不得沈怀意?他冷声道:“这里有什么好留恋的,你不是说更喜欢随州么?” 唐明珠得了准信儿,扁了扁嘴,复又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贺明琅后面的话就像柳絮,风一刮,全散了,半点没往心里去。 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那夜那个不良的梦,想起那旖旎的一幕幕,不禁觉得更热了。 “真是魔怔了,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唐明珠往自个儿手臂里拱了拱,羞得无以复加,若是给贺明琅知道,不知又该发多大的脾气了。 她不回话,贺明琅眉头拧得更紧了,究竟舍不得什么? 贺明琅终是坐不住了,他起身坐过来,见她满脸通红,伸手去碰她的额头,关切道:“不舒服?” 他一靠近,唐明珠就不自觉地气短,她下意识想避让,可这细微的动作引起了贺明琅的不快,他以为她还是因为昨晚的事生气,她躲得越远,他便靠得越近:“还因为我着急离开绥阳恼我,嗯?” 这一声嗯从喉间发出,带着无边诱惑。唐明珠缩了缩身子,她现在怕的倒不是他对她做什么,而是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想对他做什么,那夜梦中的画面映在脑海里,显得格外清晰,那洁白如玉的平川上,两粒粉嫩欲滴的石榴籽儿勾得她晕晕乎乎的,怎么就克制不住地将人给欺负了,要是贺明琅知道了,估计头都能给她拧下来。 贺明琅看着唐明珠涨红的脸,一时不知她是真病还是假病,瞧着也不是没精神的模样,怎么红的这样厉害,他拧眉道:“到底怎么了?” 那梦太可怕了,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眼前的贺明琅虽然穿着衣裳,但她现在想的竟是如何剥去他的衣裳,看看他的□□是不是如梦中那般美妙。 她只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做出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这种情形,还是不要住一起了,她哆嗦道:“要不然,我还是回京城吧?” 贺明琅闻言怔了怔,说道:“如今在随州我还有些事没了,等这些事一完,我们立刻回京城!” “那要不然我另住?” “唐明珠!”他嗓音提高了些,唐明珠就怕他这样,身子不由地颤了颤,贺明琅看在眼里,他不知她梦里所为,只觉得那天晚上一时冲动,大约吓到了她,他叹了口气,说道:“那晚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 天爷呀,你能保证我不能啊! 唐明珠懊恼极了,恨不得立刻将昨晚的梦如实相告,可她实在说不出口,只能百无聊赖地靠着车窗,擦着清风看远处的稻田。 贺明琅以为她不愿意,心里更加不快,她不仅躲他,还想离开他,难道那晚的事给她造成那么大阴影?还是他去捉贼那几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 这一路两人都不是很愉快,唐明珠发愁发了一路,贺明琅猜她心思猜了一路。 回到随州那一日,天蒙着细雨,唐明珠站在城门口,回头遥遥看着来路,贺明琅终于忍无可忍,扯住她的手,怒道:“都离开那么久了,你到底舍不得他什么?” 唐明珠脑子转了一大圈,都没想明白他口中的“他”是谁,她问道:“你说谁呀?”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说那个姓沈的!” 姓沈的,沈怀意? 唐明珠白了他一眼,瞧瞧这狗男人,好歹同窗一场,在人家的地盘上好吃好喝那么些天,不感激就罢了,现在竟用“姓沈的”这三个毫无感情的字眼来称呼人家。 这一个白眼翻得分外扎心,至少是扎了贺明琅的心,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沉着脸道:“你给我说清楚了,我不在的那两天,你们俩到底干嘛了?” 这语气,这神情,比四月的青杏还酸。她不耐烦地拂开他的手,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道:“谁说舍不得他了,我是舍不得包里的钱。” 她这一回来,便算是食言了。 唐明珠揉了揉太阳穴,贺明琅的卖身钱怎么还回去,她还没想好。不过这还不是最麻烦的,这些日子,她可没舍得亏待自己,好吃好喝好住,只当自己吃贺明琅的肉,饮贺明琅的血,花起来半点不含糊,再加上给李西施的一百两,算下来也有小三百两,如今回来,总不好再跟人去要吧! 她幽幽叹口气,一想到嘴边的肥肉就这么没有了,心就痛地不能呼吸。 贺明琅微微一窒,虽然这个答案也不太容易接受,但比起那个,到底还是舒服了些。 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心里没有惦记别的男人。 他眉心一扬,唇角也不自觉往上抬了抬,牵起唐明珠的手便往回走,边走边道:“不过就这么点钱,也值得你这样惦记。” 就这么点钱?瞧瞧这口气大的,唐明珠掰着他的手指,骂骂咧咧道:“什么这么点钱,说的好像你有似的。” -- 第68页 她现在是半点都不能碰到他,一碰到他就忍不住心猿意马,奈何那狗男人手牵得紧,她想尽了办法也没掰开,就这样被他拉扯着,在随州细雨绵绵的街头前行。 李平原先坐在窗边翘着二郎腿喝茶赏雨,一转眼便瞧见自家公子拽着个女人打街头行来,他嘿地一笑,他家公子向来稳重,这女子十有八九便是那位“夫人”了。 两人拉拉扯扯,一路去了“福顺钱庄”。 唐明珠薄衫微湿,发端沾了绵绵细雨,瞧着那胖胖的掌柜递来的棉巾,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她扯了扯贺明琅的袖子,低声道:“现在的钱庄还管这些啊?” 贺明琅冲她笑了笑,伸手将她揽至身前,指着那胖掌柜说道:“这位是李叔。” 唐明珠愣了一愣,听这语气,应是认识的,贺明琅见她发怔,在她腰上一拍,轻斥道:“叫人。” 她忙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叫了声“李叔好!” 李平笑眯眯地回了句“夫人好!” 她尚且来不及点头,贺明琅又道:“我跟李叔上去谈些事情,你在这儿坐着别乱跑。” 来钱庄谈事情,总不会是筹钱去了吧? 跟他成亲以来,贺明琅绝对算得上是心细如尘,唐明珠猜测,他大约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当下扯住贺明琅的衣袖,附耳低声道:“那个……我路上一共花了有二百七八十两!” 凑齐这个数儿,就能还给郑姝了,她暗暗在心中补了一句。 贺明琅闻言轻笑一声,低头看她憋红的脸,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意会道:“知道了。” 说罢,便和李平上了楼。 “上次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已经有眉目了,派出去的线人大部分已经回了消息,还有小部分依然在查。” 贺明琅点点头,着眼去看桌上摆着的证据。 李平在旁继续道:“这些酒楼、妓坊,表面看起来都没什么联系,背后的老板也各不相同,但老奴秘密追查下去,发现他们背后其实都有个共同的大老板。” “是柳达?” “公子所料不差,正是此人。” 贺明琅冷哼一声:“果然,不过也无甚奇怪,这么大产业,总要有人统筹经营,单是妓坊这种销金窟,每年至少进账十几万两,这么一大笔钱总要有个去处,可查到了?” “暂时只能确定这笔钱没有大量流出青州,可具体用在了哪里,老奴还查不到。好在青州不大,若按照公子若说,李必在此处囤兵、豢养死士,左不过也就萧山、青山,天乾山这几处地方,老奴派人多加留意,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贺明琅看着地图上那几处地方,摇了摇头道:“先别妄动,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静静地看着那幅地图,他曾去过的地方,都标注了红圈。 “全是酒楼、赌坊和妓馆?” “这些都是现下最赚钱的行当,有什么不妥么?”李平不解。 贺明琅没有说话,静静地在地图上勾画着,宋涛当初带厉罡去的,都是青州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可散在它们周围,还有几家同行,规模无法与之相比,甚至根本不起眼,但若将之连接起来,便可见相距较近的几处据点环抱一处,可彼此之间又能拆开与其他点相接,再利用地势,几乎贯穿了整个青州城。 李平看着那圈圈点点,像蜂窝一样,惊讶道:“这是……” “是情报网。”贺明琅冷笑一声:“难怪柳达置的产业尽是客流云集,龙蛇混杂的销金窟,这些地方囊括天南地北的商客,除了赚钱,还容易探听消息,最重要的是够乱。” “乱?” “豢养死士是死罪,李必自是万分小心的,他在青州置下情报网,朝廷的人一入青州,他便会知道,一旦秘密暴露,随机毁去一处,等这些地方一乱起来,消息顷刻间便会顺着蜂窝的脉络传遍每一个据点,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去安排下一步。” 狡兔有三窟,青州何止于此,简直就是个巨大的盘丝洞。 贺明琅撂下笔,吩咐道:“将人都撤回来吧。” 李平点点头,又道:“公子,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再想别的办法,否则,恐怕打草惊蛇。”这样的青州固若金汤,想在李必眼皮子底下查他的老巢,谈何容易,他能把青州搞成这样,背后耗费的人力物力恐怕比想象中还惊人,朱雀门一战,他折损的死士已然上百,以微见著,这恐怕还只是冰山一角。 李必此人,还真是深藏不漏。 贺明琅捏了捏眉心,又道:“去将钱庄的地契拿来,再支取一万两银子。” 谈完正事,便该谈家事了,李平转身取来地契,笑着说道:“公子这是打算和夫人摊牌了?” 贺明琅愣了愣,淡笑一声,回道:“倒也算不上摊牌,只是不想让她再为钱发愁。” 否则,下次她一狠心,再把他卖掉,他上哪找地儿哭去。 他自李平手上接过地契,只听李平说道:“恕老奴多嘴,夫人年纪尚小,心思也单纯,公子日常与夫人相处,理应多让着她些才是。” 这次贺明琅匆匆离开随州,具体原因虽未告知,但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小夫妻俩闹了别扭。 公子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什么脾气秉性他最清楚,表面上温润如玉,实则那狗脾气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十六七的姑娘孤身回京,可见生了多大的气。 -- 第69页 贺明琅则是有苦说不出,她单纯?她明明狡猾的像只小狐狸,她这一跑,自己过得逍遥自在,连累他担惊受怕了好几日,现下还折进去一间钱庄,哪里看得出她单纯了。 但这些话他断然是不会同李平说的,贺明琅闻言只是一笑,未置一词。 李平将他的神情一一看在眼里,这样的女子,倒是和从前那些人都不一样,看样子,公子也是心疼的紧,就是不知于他是幸,还是不幸。 第三十五章 地契 唐明珠坐在下面,和跑堂的伙计大眼瞪小眼,茶都添了两盏,还不见贺明琅下来,她心里不由地开始打起鼓来。 瞧着贺明琅和那李叔的模样,两人应该挺相熟的,但一涉及到钱的问题,亲兄弟都能反目,何况外人,二百多两不算多,但也不是小数目,这李叔,也不知能不能好说好商量…… 唐明珠掰着手指,满心胡乱想着,越想越觉得不安,倘若他为难贺明琅该怎么办? 思及此,唐明珠脑子里竟蹦出贺明琅跪地苦苦哀求的画面,她眉心重重拧起,豁然站起身。 身旁伙计正昏昏欲睡,被她吓得一激灵,原本安安静静地喝着茶,怎么转眼间便是一脸杀气,好似要跟谁拼命似的。 唐明珠气势汹汹就要上楼,谁知一脚刚踏上台阶,便听到楼上传来说话声,贺明琅低头一眼便看见底下站着的唐明珠。 他阔步走下,见她一脸怒容,抬手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说罢淡扫了旁边的伙计一眼,那伙计忙往后缩了缩,心道:可没我什么事啊,我可没惹她。 唐明珠回握他的手,低声道:“咱们回去了,不求人。”说罢拉着他就要往外走。 大不了,她厚着脸皮去跟李西施要回那一百两,那些缺了的银子,再想其他办法。 贺明琅手上一用力,将她拉了回来,道:“你这么着急,就是怕我求人?” 唐明珠未答,低声咕哝着:“反正不要求别人。” 贺明琅扬起唇角,朝李平伸出手,李平意会,忙将手上的东西交过,贺明琅塞至她怀中,轻笑道:“你的了。” 唐明珠猝不及防被塞了几张薄纸,皱眉道:“什么呀?” 她定睛一看,瞳孔蓦然放大:“这、这是福顺钱庄的地契?” 她抬头看向贺明琅,发现他正含笑看着她,唐明珠脑子卡了一瞬,不甚清明,方才贺明琅说什么来着? 她指了指自己,疑问道:“我的了?” 她确认自己没眼花,贺明琅的确点了头。 不能吧,关系再好,人家也不至于把钱庄都送给他吧,这可不是几百两银子的事儿,唐明珠狐疑地看着他,正经道:“你承诺他什么了?” 贺明琅迈步走向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没什么。” “没承诺人家能把整间钱庄都给你?”唐明珠将那地契塞回给李平,正色道:“不论他答应了什么条件,或是拿了什么做抵押,统统都不算数,这地契我不要。” 李平拿着地契,正要开口解释,只听贺明琅又道:“这会儿你倒是关心起我来了,当时拿人家一万两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犹豫?” 这狗男人原来也是记仇的。 这事儿唐明珠自知理亏,嗫喏道:“那能一样么……” 那不是误会了他和郑姝的关系么。 “你怎么这么轴呢,这福顺钱庄难道就不能是我的!” 李平忙将地契奉上,在旁附和道:“是的,夫人,公子才是钱庄真正的主人!” 唐明珠闻言惊得合不拢嘴,她惊讶道:“你的?” 可明明初至随州时,他说没钱了呀,连随身的玉佩都拿去当了,他名下的产业不就是清水巷那间破屋子和随州奶娘留下的住宅么,怎么突然蹦出个福顺钱庄? 他又骗她…… 店里的伙计将包好的银票递给掌柜,李平将银票和地契一并奉给唐明珠,恭敬道:“夫人请笑纳。” 唐明珠看向贺明琅,他放下茶杯,负手步向门外,只抛下一句:“走了,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出了钱庄,微风轻拂,细雨依旧,远看随州像一副绝美的水墨丹青,唐明珠怀里抱着那些东西,只觉重如千斤,她默默跟在贺明琅身后,脑子里一片混沌。 那包里的银票厚厚一叠,她虽没数,也知道价值不菲,更莫说那地契了。 贺明琅回头看她,见她两弯眉毛拢在一处,一张嘴紧紧抿着,并无半点喜色,他轻哼一声,说道:“往日里不是总念叨没钱么,现下银子都捏在你手里,怎么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唐明珠抬眸看他,幽幽叹了口气:“没钱的时候总想着某天能突发横财,可我知道那是白日发梦,可忽然有一天,你告诉我真的实现了,我只觉得梦还没醒,你说我是不是穷惯了。” 也不是不欢喜,只是担心梦醒时分,一切落空。 贺明琅抬手,重重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唐明珠面上一疼,“嘶”地叫出了声,她拂开他的手,捂着脸怒道:“你干嘛?” “醒了?”贺明琅淡笑道。 看着他得意满面,唐明珠“噗嗤”一声笑了,她轻轻揉着脸,扁了扁嘴:“那你也轻点,捏坏了怎么办。” 说罢将手塞到贺明琅手心,两人继续漫步在回家的路上。 -- 第70页 “贺明琅,你是不是会读心术?” “嗯?” “要不然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贺明琅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笑道:“这算什么读心术,你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我要再看不出来,那不就是真瞎了。” 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有么?她愣怔地看着贺明琅,心里一阵暖意,这个男人真好看啊,不止好看,还总是能安抚她恐慌的情绪,突然有一瞬,唐明珠觉得,这样走一辈子也不错。 “看路。”唐明珠手一紧,整个被他扯入怀中,她这才回过神来,再往前一步,便是个没脚踝的水洼,一脚踩下去,鞋袜都要湿了。 贺明琅不豫地在她腰上拍了一把,愠道:“看我干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耍赖似的轻轻捶着他胸口,恼道:“你别以为给我钱就可以凶我!” “……”贺明琅愣了愣,他的语气很凶么,他只是怕她踩了水,浸湿了鞋袜,算着日子,她那月月登门的“亲戚”又要来了,沾了湿气,只怕又要遭罪。 他还未辩解,唐明珠又道:“贺明琅!” 她喃喃叫了一声,却没了下文,贺明琅等了半晌,忍不住追问道:“怎么?” 她想说以后她都不找男人了,你也别找什么媳妇了,就这样搭伙过一辈子吧! 可话到了嘴边,她又说不出来,他给她钱,给她地契,是想跟她一辈子,还是怕她再惹出什么幺蛾子? “到底怎么了?你有话能不能直说?”贺明琅最见不得她吞吞吐吐,忍不住开口催道。 她也想说啊,可她害怕呀,害怕眼前的男人拒绝她,更害怕话说穿了,反而将他逼得更远,唐明珠试了几次,还是说不出口,索性以退为进,她想了想,支吾道:“你可想清楚了,现在对我这么好,给钱又给钱庄,以后要是分开了,你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贺明琅停住了脚,他个子高,唐明珠的头顶堪堪长到他的下巴,是以他低眸冷睨她的时候,总带着淡淡的压迫感。 他皱眉道:“我给你这些东西,可不是要你拿着去追求真爱的,唐明珠,你趁早绝了这个心思。” 明明是冷言冷语,但听进心里,却似如沐春风,唐明珠指着他,笑弯了腰:“贺明琅啊贺明琅,你变了,你这话的意思,该不是舍不得我离开吧?” 贺明琅哼了一声,并未答话。唐明珠没有逼他,继续笑道:“我这人好说话,只要你有钱,咱俩绑在一起一辈子都成。” 她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和地契,两只眼睛亮得像夜空里的星。 他没有拒绝,那便是同意了! 她牵着贺明琅的手,像个孩子似的踩着地上的水,那水花溅了贺明琅一身,顷刻打湿了他的袍子,这下,贺明琅眉心皱得更紧了:“唐明珠,你幼不幼稚?” “哈哈哈,不就一件袍子么,老娘有钱了,再给你置几身。”她大笑着。 湿透的衣摆上沾了泥,他素来有些洁癖,若是旁人,他定然是不肯随意罢休的,但眼前的女人笑得那样开心,他有心苛责却又开不了口。 无可奈何之下,他抬起脚,重重踩进了一旁的水洼里,水花飞溅而起,打了唐明珠满身,她微微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想过贺明琅会骂她凶她,却从未想过他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唐明珠抹去污水,追着他打闹起来…… 烟雨如画,茶馆阁楼上,郑姝手中攥紧了帕子,冷冷睨着楼下二人,贴身侍女扶着她,叹息道:“小姐,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何必一次次伤害自己。” “我管他甜不甜。”郑姝咬紧牙关看着,贺明琅对着她时,从没给过这样的笑脸,那双暗藏星辰的眸子里,冷漠皆化为柔情,全是为了那个女人。 尽管笑吧,苦日子还在后头,她做了这么多,可不是为了半途而废的。 郑姝深吸一口气,哼了一声说道:“软风薄雨,来场邂逅也是极美的。” --------------- 雨水如丝,打碎在桥底的河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船夫撑着竹篙自拱桥下穿过,过了这座桥,便要到家了。 唐明珠累得气喘吁吁,连连摆手道:“不跑了不跑了。” 贺明琅两步已跨上桥头,不得已又走了下来,扶着她轻说道:“这才跑了几步,就累成这样,就你这样的,还敢学别人做坏事?” 几步?她追了他整条街,唐明珠甩开他的手,恼怒道:“贺明琅,你太欺负人了。” “我又怎么欺负你了,这回可是你先动的手。”他撩起脏污的衣摆给她看。 谁知唐明珠说的根本不是这回事,她眉心拧在一处,道:“你的腿比我长那么多,我跑三四步才赶得上你的两步,这样你还嫌弃我,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腿短了?” 这狗男人嘴巴毒起来能气死个人,唐明珠气得七窍生烟,抬手正要掐他,忽听桥头传来一声娇呼,叫的又是他的名字:“贺公子。” 第三十六章 等等 两人一起回头,只见郑姝撑伞站在桥头,一双眼睛冷冷看着他们。 唐明珠皱了皱眉,此刻二人一身狼狈,怎么偏巧现在碰到她。贺明琅淡眸清扫,缓步从容,他沉着声音在唐明珠耳畔说道:“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摆平,我在前面等你。” -- 第71页 “欸?”这郑姑娘明显是来找他的,可哪知贺明琅说完,抬步便往桥上走去。 行至郑姝身边时,未作半刻停留,擦身而过一瞬,郑姝伸手拦住他,说道:“行之,我有话想跟你谈。” 贺明琅停住了脚,淡淡说道:“郑姑娘,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欠你钱的人在那儿。”他指了指桥下的唐明珠后,便与郑姝擦身而过,那份果断,竟是半点余地都不留,郑姝伸出手,也未能抓住他衣带一角。 贺明琅的意思唐明珠明白,她站在桥下,朗声叫道:“郑姑娘。” 郑姝没能留住贺明琅,转身皱起眉头看着她。唐明珠走上前,自包里拿出那一万两银票,递至她面前:“你的钱,还给你。” 郑姝未接,冷着脸瞥向一边,沉声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我的约定,唐姑娘,我未想到你是这样不守信义之人。” “不守信义?”唐明珠惊讶道:“郑姑娘,分明是你骗我在先,你说那玉佩是贺明琅送你的,可我问过了,他那日喝醉了酒,玉佩怎么来的,你心里有数,郑姑娘是知州千金,不问自取则为偷,这道理你应当知道。” 郑姝咽了咽口水,沉默不语,唐明珠将银票塞入她怀中,冷声道:“这银票我便算是还你了,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另外,贺明琅他已有了妻室,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缠着一个男人,对你的名声没有丁点好处,所以以后不论你对他揣着什么心思,也不论你爹是什么样的大官,都请你离他远一点。” 唐明珠说完,便往桥下走去。 岂料,刚迈出两步,郑姝便叫住了她:“唐姑娘,你不在乎银子,也不在乎贺行之的前途了么?” 唐明珠回过头,冷声道:“若他这辈子只能靠着女人出头,那我还真是瞧不起他。” 郑姝紧扣着伞柄,怒视着离去的唐明珠,沉声道:“走着瞧,今日之事,你们总要付出代价。” ----------------------- 贺明琅着一身湿衣站在巷子口的老树下,唐明珠一个箭步冲下来,险些站不稳,贺明琅拦腰扶住她,轻声道:“慢些。” 唐明珠站稳了身子,冲他微微一笑:“解决了,咱们回家吧!” 他抬眼看了看桥头,不由也笑了:“这么快?我还以为,凭你这张嘴,至少得扯半个时辰呢。” 这女人最好哄,别人说几句,极容易跟着人跑偏,半个时辰,都算高估她了。 唐明珠扁了扁嘴,道:“瞧不起谁呀,我把钱还给她,就不欠她什么了,我还警告她让她离你远一点,但凡她要点脸皮,以后都不会缠着你了。” 她兴奋地说着,谁也不知道这十足的底气,都源自于贺明琅那句“趁早绝了离开的心思”。 兴奋过后,唐明珠叹了口气,“只不过,这样算是将她得罪干净了,以后你还能去做她父亲的文书么?” 唐明珠小心看着贺明琅,毕竟二皇子之事牵连太大,于他来说,这恐怕是他唯一的出路了,方才的豪言壮语,实在不该说得太满,此刻她也有些后悔。 贺明琅在她头上揉了一把,笑道:“区区文书,算不得什么前途,不去就不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低头牵过她的手,温柔说道:“回家了!” ------------------ 贺明琅果真没有再去衙门,平日赋闲在家,便教唐明珠下棋或是画画,日子过得很是惬意。李西施知道唐明珠回来最开心,晚上卸了驴车就往她家赶,两个女人难舍难分,不到睡觉绝不罢休。 又下了几场雨,闷热的酷暑总算过去。 这天,残阳西斜,家里来了客人,那人生得四方脸,虎背熊腰,唐明珠不识,开口问道:“你找谁呀?” 那男人双眼环伺一圈,这才道:“敢问夫人,这是贺行之的家么?” 唐明珠点点头,贺明琅听见声音,从屋内走出,看见门口站着的人,叫道:“厉大人。” 来人正是厉罡,一听是“大人”,唐明珠便知是官府的人,她忙招呼厉罡坐下,而后便躲进屋中煮茶,这些日子,贺明琅教了她许多,就是煮茶门道多,她还不甚娴熟。 院中二人坐在石桌边,不知在说什么,唐明珠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外瞄,这厉大人的口音听起来像京城来的,也不知找贺明琅什么事。 这段时间,两人相处和谐,唐明珠快活得都觉得有些不真实,私心里,她是希望这样过一辈子的,虽然贺明琅也从未表现出什么不耐,但这样平庸一辈子,她总觉得,不是贺明琅想要的,她还是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这位厉大人说不定就是他的希望,唐明珠想到这里,扇火的手更用力了些。 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唐明珠忙泡好了茶端出去,恭敬道:“寒舍简陋,唯以粗茶相待,委屈大人了。” 语气带着几分讨好。 厉罡看着眼前女子,笑道:“不委屈,这位便是贺夫人了吧。” 贺明琅点点头,回道:“正是内子。” 他说罢,抬头对唐明珠说道:“一会儿我要跟厉大人出去一趟,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唐明珠微微一愣,忙点点头,他总是在人前维护她贤惠的形象,在家的时候,都是贺明琅给她做饭吃,如今家里来了客人,让他下厨到底不成样子,偏偏她下一回,厨房遭殃一回,厉罡这么重要的客人面前,可丢不起这个人,当下乖巧应道:“好的。” -- 第72页 贺明琅走了以后,她便去找李西施对付了一顿,李西施虽然嫌弃她,但还是含笑给她做了她爱吃的鱼扬豆腐,香得她恨不得将舌头都咽下去,夜里,她仰望星空时,总是忍不住地庆幸,老天爷赏了这两个人陪在她身边。 贺明琅回来的时候已是亥时,他满身酒气,脚步也有些虚浮,唐明珠扶着他,轻飘飘地捶了他一把,皱眉道:“这么晚,巷子里的狗都睡了。” 贺明琅捏着鼻梁,用那仅剩的一分清明听她训斥,醉酒的他倒是格外乖,当下便道:“下次不会了。” 唐明珠看他头疼,也不忍苛责他,上前为他除去外衣,孰料贺明琅一把抱住她,唐明珠整个身子失重,直直坐在了他腿上,他用鼻尖抵着她的,轻轻地磨蹭,低声道:“以后无论在谁跟前,都无需低声下气。” 唐明珠红了脸,伸手推了推他,说道:“说什么呢?” “厉罡。” 他淡淡吐出这个名字,原来今日她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全看在了眼里,她咬了咬唇,说道:“倘若他能帮你,我自是要好好招待他,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委屈的。” 他摇了摇头,脸贴得更近了,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他说道:“能帮我的只有我自己!” 唐明珠僵硬着身子,一颗心砰砰直跳,可那男人说完这句,却再没了下文,她侧头一看,他靠在她肩上已然睡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小心钻出他的怀抱,将他的身子放平,然后 又端来了清水为他洗漱,做完这一切,唐明珠已累的气喘吁吁,她倒在他身侧,想着歇会再去洗自己,结果这一歇,便也睡了过去。 桌上的蜡烛已燃了一半,烛泪高高堆起。 酷暑虽已过去,但余热尚存,半夜,唐明珠出了一身汗,她迷迷糊糊醒来,整个人都窝在贺明琅怀里,身后传来男人均匀的呼吸声,唐明珠略微一滞,小心地翻了个身,他显然也是热极,身上的中衣被扯开些许,露出半截白花花的胸膛,唐明珠就只看了一眼,便觉燥热难当。 那片肌肤甚是晃眼,唐明珠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好不容易忘掉的梦又浮现在了脑子里…… 她着魔似的伸出手,在他胸口轻抚了一把,那人无意识地哼了一声,吓得她连忙缩回手,抬眼见他还眉心轻拧,人却未清醒,这才放下心来,同时也羞红了脸,她怎么能趁贺明琅醉酒昏睡,做这样的事呢? 实在是无耻下流至极…… 可她实在馋得厉害,那梦中情形近在眼前,她就想剥开那碍事的衣衫,看看下面到底是何等风光。 唐明珠恶从胆边生,就一次,她就看看,她啥也不做! 她屏住呼吸,颤巍巍地抬起手去解他的衣衫,两指捏住贺明琅中衣一角,微微扯开些许,那点点春色逐渐扩大,盛满唐明珠一双眼,平川上的石榴籽子也和梦中别无二致,只是此刻它们随醉酒的主人一同沉睡,不似梦中那般挺立。 唐明珠吞了吞口水,浑然忘记方才告诫自己的,只看看,不妄动,她不自觉地伸出食指,朝那雪顶红莓抚去…… 那石榴籽近在咫尺,唐明珠心跳地愈发厉害,忽地腕上一紧,头顶传来一句人声:“你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令唐明珠如遭雷击,他方才还睡的那般沉,怎么忽然间醒了? 她大张着嘴,蓦然抬起头,对上那人惺忪的睡眼,结巴道:“我、我我没干什么。” 唐明珠一张脸红的几欲滴血,说罢便挣扎着要逃跑,贺明琅也是热醒的,一睁眼便瞧见某人欲行不轨,方才人还迷糊着,这会儿已清醒了几分,哪里容得她说走就走,手上一用力便将她扯回床上,继而翻身将她禁锢在身下。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沉声道:“又想纵火潜逃,嗯?” 那语气低沉而撩人,带着浓重的欲.火,唐明珠刚一开口,他便低头吻了上去,那男人紧闭双眼,吻得格外动情,唐明珠心尖一颤,不由地睁大了双眼,此间情形和梦中逐渐重合,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梦里梦外。 起初是浅浅的尝,那灵活的舌头细细描绘着她的唇,而后撬开她的唇,由浅入深,唐明珠紧咬着牙关,硬是不肯松口,那男人也不急,他或轻或重地吻她,双手在她腰线来回游弋,唐明珠红了脸,那不安分的手好似抚摸在她心尖,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全身,痒得有些难耐,唐明珠忍不住轻哼出声,牙关微微打开,只这一瞬,贺明琅趁虚而入,她后退一寸,他便前进一尺,最后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缴械投降,与他交缠在一处…… 屋外,夜风拽动着树叶沙沙作响,与屋内粗重的喘息声交相辉映。 贺明琅一路攻城略地,终于在最后一步停了下来…… 他伏在唐明珠的身子上,头埋在她颈间气喘吁吁,唐明珠胸膛起伏,亦是不解,明明情已至浓时,为何他临门一脚停了下来。 “明珠,再等等。”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贺明琅抬起头来,满目柔情地看着身下女子,唐明珠看得出来,他忍得极为辛苦,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庞,歉道:“再等等我!” 说罢,低头亲吻她的眉心、眼睛、鼻子,最后是嘴,温柔而耐心,每一下都像无声的歉意,唐明珠看不懂,但碍于女子的矜持,到底没问出来,他到底要她等什么? -- 第73页 第三十七章 账册 贺明琅让她等什么,唐明珠不知道,只是那夜之后,贺明琅克制了许多,夜间不再与她耳鬓厮磨,唐明珠委实有些沮丧,诚然是她先勾的他,但千钧一发之际骤然收手,然后便是无休止的等,这算什么…… 京城 残阳如血,晚霞斑斓,一顶玄色官轿远远行来,停在尚书府大门前。 门口的管家忙迎了上去,掀开轿帘,里面迈出一个中年男人,那人约摸五十来岁,身高七尺,体态昂藏,他神情肃穆,自带一股凛然之气,着紫色官服,踩黑色官靴,缓步从容地走下轿子,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崔鸿。 “老爷今日回来得早,是要先沐浴还是先看公文?”管家笑眯眯问道。 他在殿前站了一日,现下饥肠辘辘,这会儿自然是要先去吃饭。 崔尚书斜睨了他一眼,负手跨入府中,管家抹了把汗,紧跟其后,又道:“夫人带着小姐去了相国大人家,现下还未归。” 崔鸿不理,管家又道:“按理说大公子也该散值了,可如今也未回来,老奴已经派人去寻了,尚无音信。” 听着管家絮絮叨叨,崔鸿心下不悦,这老家伙跟了自己快三十年,真是越来越不识趣儿了。 “倒是二公子,又跟昌平小侯爷去了锦乐坊……” 崔鸿不耐烦地转过身:“你到底想说什么?” 管家弯腰朝崔鸿施了一礼,这才正色道:“老爷,三公子来信了!” 崔鸿闻言一愣,随即冷声道:“哼,那个逆子能有什么事?” 说罢,抬腿要走,管家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又道:“可那信是从随州发来的,且用火漆密封,上书老爷大名,老奴瞧着可不像是私事。” 崔鸿皱起眉,随州? 这些天没听到他的消息,原来竟是去随州了。 他抬步要走,管家又拦着,崔鸿心里那点不悦跃然脸上,他横眉瞪着管家,直盯得他满头大汗,但脚下的步子却是半点都不肯挪。 好一会儿,崔鸿眯了眯眼,不阴不阳地说道:“怎么,前些年李平跟着他走了,你也想过去了?” “老奴不敢,实在是怕误了老爷大事,才冒死相劝。” “怕误了我的大事?哼,是怕误了他的大事吧。”崔鸿掌权多年,官威慑人,几句话下来,管家已是冷汗潺潺,他冷眼看了他半晌,恼道:“你不让开,我怎么去书房。” 管家闻言,赶忙侧身闪开。 书房内,崔鸿实在不愿看这逆子的信,两人见面,十回有八回气他。他拆了火漆密封的信,越看眼睁得越大,越看越心惊,那里面封的是一份名单和一本账册,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二皇子在随州不欲人知的秘密,豢养死士、培养细作、搜集情报,私囤精兵…… 饶是崔鸿宦海沉浮多年,此刻也禁不住微微颤抖,若这账册是真的,这些东西奉至御前,能直接把二皇子和厉家送上西天,这么多年太子跟二皇子斗智斗勇,双方难分伯仲,虽然朱雀门一战李必被幽禁,但他手中的势力一日未根除,随时都可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再加上,如今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李必要想活命,必然会孤注一掷,太子忌惮他暗藏的势力,以致夜不能寐,如今有了这本账册,李必绝无翻身的可能,未成想,最后却是这个不肖子帮了大忙…… 管家看他神情有异,不知那信上所书为何,三公子和老爷向来不睦,可别又惹他生气了,他心下担忧,试探着叫了声:“老爷?” 崔鸿恍若未闻,他斜倚着靠背,手指在桌面轻点:那逆子向来与我对着干,一直都跟二皇子交好,如今为何又要同东宫示好? 他思索半晌,不得其解,开口问道:“他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老奴曾派人去过清水巷几回,不见公子,想必他人还在随州。” “还在随州?”崔鸿略略提高了嗓音,拿了人家要命的东西不知道跑,却还在人家的地盘上,等死么? 崔鸿冷静下来,将手中的东西撂下,冷睨着管家道:“去了几回?你背着我倒是没少和那逆子来往啊?” 管家低了低头,斟酌再三,弓着腰回道:“老奴知错,只是前些日子,听闻三公子成亲了。” 崔鸿敲桌子的手微微一顿,管家察言观色,又道:“听说娶的是商贾之女,这等大事,老奴才去瞧了瞧。” “哼。”竟然娶商贾之女,崔鸿一巴掌拍在桌上,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一会儿他才道:“那逆子的事我不想知道,以后关于他的事,无需跟我交代。” 他站起身,抬手将案上的东西收拾好,吩咐道:“备轿,我要入宫。” “是!”管家暗自叹息,倘若真不关心,为何一听是商贾之女,就要生气,又为何要等他说完了,才说不想知道,他连连摇头,到底是自己生的孩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能说断绝就断绝。 他一面叹息,一面又可怜他们家老爷,真是天生劳碌命,做这么大官,饭也没的吃,匆匆又走了。 行至门口时,崔鸿又回过头来,吩咐道:“派几个人去随州看着那逆子,别让他给我惹出祸来。” ------------ 又过了几日,随州城内发生了件大事,知府宋涛遭人刺杀,死于自家官邸,听说发现时死状惨烈。 -- 第74页 这日,唐明珠像往常一样,窝在家里学习煮茶,贺明琅急急赶回家,拉着她的胳膊说道:“李叔的人在巷子口等你,一会儿你跟他走。” 唐明珠拉着他的手急问:“去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来不及解释了,他会护送你回京城,回去以后,你想回唐府也行,若是不想,李叔会给你安排住处。” 贺明琅再不肯多说,行李也没收拾就拉着她出门,巷子口果然停着辆马车,赶车的人头戴斗笠,浑身精瘦,太阳穴高高凸起,看样子不像是普通人,见到贺明琅出来,那人低声道:“公子。” 贺明琅点了点头,吩咐道:“人交给你了,须得保证万无一失。” 那赶车人抱拳道:“公子放心,属下必会用身家性命护夫人回京。” 贺明琅不再多说,将唐明珠推上车,唐明珠反握住他的手,急道:“那你呢?” “你放心我没事,待这里事情一了,我便回京城找你。” 说罢,催着那人启程。 唐明珠一头雾水被带离了随州,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从贺明琅的神情中,也知道事态紧急,只怕留下会拖累于他,但这一走,唐明珠却又难以安心,只怕贺明琅独自留下,会遭遇不测。 她掀开帘子,随州城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好像她跟贺明琅也越来越远,她急道:“大哥,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么着急要我回京城?” 那赶车的男人回道:“属下不知,只听说是宋知府被人杀了。” “……”唐明珠皱起眉,宋知府被人杀了,为什么要急着送她走,难道是贺明琅杀的人? 不,这不可能,贺明琅狡猾起来,像只狐狸一样,他想报复谁,只需动动脑子便有一箩筐的办法,怎么可能会做杀人这么冲动的事,可若不是他杀的人,为何要急着将她送走呢? 回去,还是不回去? 唐明珠坐在马车里,纠结了一个多时辰,她不放心贺明琅,但又实在怕自己坏事,她绞着手指,心急如焚,忽然间,听到后面轰隆一片,她撩起帘子,身后数十人骑马而来,为首的分外眼熟,正是郑姝。 马车到底跑不过快马,不消一会儿,便被团团围住,郑姝红衣映日,高坐马头,扬鞭指道:“你还想往哪里逃,给我拿下。” 说罢不由分说,她手底下的人便持刀砍来,唐明珠惊了一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郑姝便敢持械杀人,半点王法也不顾了。赶车人微一起身,从车顶抽出佩刀,左右一晃,便格开最先攻上来的两人,他将唐明珠护在身后,沉声道:“夫人,一会儿我与他们缠斗,若不敌,您就趁机跳上马逃走,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等到了溪州府,您就安全了。” 唐明珠明白,郑姝再怎么横,也只能在随州地界撒野,到了溪州,她的人便拿她无可奈何,可是她带了这么多人,她怎么忍心独自逃走,她焦急道:“你呢?” “放心,只要您逃了,我自有办法脱身。” 唐明珠点点头,那人说罢便跳下了马车,他直冲郑姝而去,看样子是想擒贼先擒王,可郑姝身边的人也尽是高手,当下一刀劈在他身前,便挡住了他的攻击,他借机与赶车人缠斗,郑姝使了个眼色,其余人都朝着车厢围拢,他们的目标只是唐明珠。 赶车人一刀逼退身前人,见人都朝车厢涌去,他大喝一声,道:“夫人快走。” 唐明珠意会,当下从车厢里钻出跳上了马,那赶车人一个飞刀闪过,便将副车的缰绳尽数斩断。 他回身一刀横扫,逼退了众人,为唐明珠开路,她咬咬牙,双腿一夹马腹,便冲了出去。 唐明珠不会骑马,整个人伏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攒着马儿的鬃毛,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她远远回头,一群人围在一处刀光剑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直至马儿越跑越远,她才回过头来,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是不给人拖后腿了。 马儿刚奔出一里地,忽然面前横出一道铁锁,马儿不察,绊住了马腿,屈膝跪在地上,直直滑出数丈,唐明珠整个被甩了出去,她连打几个滚,被摔得火冒金星,刚起身时,脖间便横了把冷剑。 第三十八章 地牢 寂夜幽寒,唐明珠被蒙着眼,一路挟制于此,她隐约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潮气,听到不知何处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心里一阵阵恐慌,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有人在她肩上狠推了一把,凶道:“进去。” 她打了个趔趄,直直倒在地上,接着便是锁门的声音,她挣扎着起身,将蒙眼睛上的黑布取下,满目漆黑,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她环伺四周,这地方应是个地牢,背面的石墙上,开了一扇极小的天窗透气,几缕月光射入,正照在天窗底下的草垛上,那上面趴着一个人,衣衫上污血混杂,一缕缕裂开来,显然刚受过笞刑。 唐明珠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她小心凑上前,却始终看不清那人面貌,试着叫了两声,那人也没反应,她拧着眉头,纠结再三,这才走了过去。 “喂,你听得到我说话么?”她怕他疼,伸出手又止住,转而小心拨开他的头发,露出那张与她朝夕相对的脸。 这人居然是贺明琅。 唐明珠大惊,一股揪心的痛涌上心头,她颤抖着伸出手,挨近他的鼻端,尚有呼吸,人还活着,唐明珠松了口气,这才打量起他周身伤口,什么叫遍体鳞伤,什么叫体无完肤,她可算见识到了。 -- 第75页 打成这样,他一定很疼吧! 她小心翻着他的衣衫,血渍未干,但有些已与皮肉粘在一处,里面一条条伤口触目惊心,边缘的皮肉已然卷起,那股钻心之痛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两行清泪不觉滚滚而下…… 那样爱洁净的男人,如今脸上全是污秽。 “贺明琅……”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除了这三个字,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眼前的男人在她心里有多重要,她喜欢看他笑,喜欢他逗她,甚至他骗她,也觉得可爱,她怕他躺在这里永远睁不开眼,更怕他从此以后退出她的生活,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她伸平了腿坐在地上,费力地扶起贺明琅的身子,抬到自己身上,又取出帕子,小心为他擦拭着,生怕弄疼了他,可他身上到处是伤,总会不慎碰到,听着男人昏迷中无意识的呻.吟,她忙缩回了手,急问道:“弄疼你了?” 自是无人回应,唐明珠看着了无生气的贺明琅,心头恨得厉害,恨不得立时将打他的人分筋错骨…… 夜已深,虫鸣渐歇。 唐明珠为他擦干净脸,轻抚着他的头,幸而没发热,她心下稍安,只盼他能早些醒来,困极时,她便絮絮叨叨说着两人自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仿佛只有凭着这些记忆,才能稍稍缓解心里的恐慌。 “第一次遇见,你就那么吓我,你坏透了。”唐明珠双目放空,唇边微微含笑,回想起那场大雪,在蔡家梅园的亭子里,他雪中焚香抚琴,那般光风霁月,恍如仙人,就连他的威胁如今想来也甚觉可爱,可现在他只能躺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受尽屈辱。 “你醒来好不好,你醒了我什么事都依你。”她说罢,闭上双眼,又是一波热泪滚下。 “呵,真的?”这话忽然传入唐明珠耳朵里,紧接着便是连续不断的咳嗽,一股冰凉触及她的脸,唐明珠蓦然睁开眼,只见贺明琅已睁开眼,正勉力抬手为她拭泪:“什么都行?” 她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忙不迭的点头,生怕答应的晚了,他又不肯理她了。 “扶我起来。”唐明珠用力扶他坐起身子,靠在冰凉的石墙上,身上的伤口崩裂,又渗出了血,唐明珠急了,哭道:“贺明琅,又流血了。” 他只低头睨了一眼,不甚在意:“小伤,无碍。” “这怎么能算小伤呢!”她哆哆嗦嗦伸出手,用帕子小心为他擦拭着,很快,一张帕子都被浸湿了,唐明珠越擦越急,眼泪流得更多了:“怎么办?” 贺明琅一把抱住她,将她的头扣在自己怀中:“你冷静点,我命硬,死不了的。” 唐明珠却哭得更凶了,她害怕、心疼极了,哭着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那个郑姝不是喜欢他么,为何忍心将他打成这样? 贺明琅说话有些吃力,他抚着胸口,说道:“原来我们之间的事,你记得那样清楚,我还以为你单单只记得我的坏,从不记我的好呢!” 他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对唐明珠所问避而不答,她知道,他一定瞒着她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而这事的结果他始料未及,甚至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否则他也不会那样匆忙将她送走。 唐明珠抽泣着看他,贺明琅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满是笑意,澄澈而深邃,是任何人和事物都撼动不了的坚定,她泪水涟涟,眼神里掺杂着心疼、怜惜和浓烈的不解,但却如他一般坚定。 渐渐地,他不笑了,他伸手将她额前的乱发撩至耳后,沉声道:“是我失策,才让你沦落至此,我不说是为了你好,你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唐明珠抹去眼泪,说道:“你要真为了我好,就该让我知道,不论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一起承担。” 贺明琅没有说话,默默转开了头。 唐明珠粲然一笑,连鞭子都撬不开他的嘴,她又怎么做得到?她小心伏在他胸膛上,伸手环住他的腰,呢喃轻语:“贺明琅,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从小我就很羡慕唐明菀,她有爹有娘有家,不像我,总是一个人,如果你走了,我就又是一个人了。”她带着哭腔,闷闷说道。 贺明琅握着她手臂的手微微一凛,半晌应道:“好。” “好一对苦命鸳鸯。”冷冽的讥讽声响起,门外,郑姝不知何时到来,她负手而立,头扬的格外高,她冷哼一声,说道:“事到如今,谁也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她。” 她眸光一凛,乍然看向唐明珠,满目杀气。 “你若再不说出账本的下落,我就送你们共赴黄泉。” 贺明琅拍了拍唐明珠的腰,示意她起来,唐明珠乖觉离开他,他抚着胸口,屈膝坐起,笑道:“那就谢谢郑小姐了。” 那抹笑意云淡风轻,仿佛共赴黄泉亦是什么美事,即便灰头土脸,满身血污,他还是俊朗的让人移不开眼。 郑姝弯眉一凛,捏紧了拳:“贺行之,我对你不好么,你为何要这么害我?”她咬着唇,面上满是不甘。 贺明琅淡笑一瞬,不再开口。 “只要你交出账本,我保你不死。”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她,我会拼尽全力,保住你们的性命,只要你把账本给我,我即刻送你们出关。” 见贺明琅不理,郑姝急了,她上前一步,握住牢门的栅栏,又道:“你现在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你以为带着那东西,还走得出随州么,就算你出得了随州,也回不去京城,我不妨告诉你,溪州、章宁、槐郡、泰州都有二皇子的人,你若不交出账本,就在这牢里等死吧。” -- 第76页 “郑姑娘,倘若你们真敢杀我,昨夜就动手了,又何必等到现在?想杀我,除非你们不想救李必了。” 贺明琅一条胳膊搭放在屈起的膝盖上,脏污的衣裳松松垮垮地穿着,明明是阶下囚,却别样风流,无端慑人,可惜这样的人,眼里心里都不曾有她。 郑姝握紧拳,冷着脸说道:“我再给你一天时间,若你还不交出账本,我就请你尝尝这地牢里三十六般酷刑,我有的是时间,咱们不妨挨着一样一样来。” 郑姝说罢,豁然转身离去。 “你又何必激怒她?”唐明珠小声道:“我瞧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你,你好好跟她说,就算不交那什么账本,至少在她手里,你还能少受些罪。” “她满门都捏在我手里,要不到那账册,她如何能放过我?” “那我们岂不是会死?” “怕么?” 唐明珠摇了摇头,说道:“死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定闭上眼一睁开,又是一条好汉。” 贺明琅闻言轻笑,唐明珠以为他不信,捉住他的手臂,又道:“我不是信口雌黄,我真的见过。” “我信!”他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因为,我也是这样醒的!” 他也是这样醒的,什么意思?唐明珠有些反应不过来,贺明琅见她一脸茫然,又道:“和你一样,闭上眼一睁开,又活了。” “你、你你……”唐明珠惊讶地指着他,结结巴巴半晌,方才明白了,她以为她是个特例,原来贺明琅也是一样。 贺明琅一根手指抵在她唇边,低声道:“小声点。” “所以你才会找什么账册,你不让二皇子出来,是为了报仇?” 贺明琅点点头,唐明珠想起上辈子,贺明琅拥二皇子李必上位,但李必初登大宝便对他这昔日挚友痛下杀手,且用的是凌迟酷刑,消息一传出,京城众人唏嘘不已,当时唐明珠听闻后,也由衷叹了一句“伴君如伴虎”,那时贺明琅于她来说只是路人,可现在她却很想知道那时候他经历了些什么。 贺明琅一转头便对上她那双眼睛,心疼、怜惜,那些情绪灼伤了他的眼,他抬手捂住,笑道:“别这么看我,我可没那么脆弱。” 唐明珠握住他蒙眼睛的手,手指轻轻摩挲,道:“贺明琅,我能问句为什么吗?” 为什么当时你会那样惨死? 贺明琅顿了顿,面上笑容散尽,他和李必曾经有多好,被凌迟时就有多恨吧。 就在唐明珠想要放弃的时候,贺明琅乍然开口:“跟我的身世有关,他以为我是皇帝流落在外的儿子,为稳固皇位,所以要杀我!” “什么?”这消息比她知道贺明琅也是重生的还令人震惊,她大张着嘴,难道她居然莫名其妙嫁了个皇子? 贺明琅揉了揉她的头,又道:“别瞎想,我不是,那是李必瞎猜的。” “……”唐明珠今天这颗心,大起大落,要不是爹娘生的好,她只怕早就昏过去了。 上辈子的结局于贺明琅来说,恐怕是一生中最不愿提及的,她怕贺明琅难受,故作轻松地笑道:“幸亏不是,要不然我就不要你了,皇家的男人一个个都那么多女人,我可争不过她们。” 她抚平自己的裙角,又道:“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也是……” “你还记得咱们成亲前,我去找你那一晚么?” 唐明珠当然记得,当时他拿走了她所有的私房钱,却又莫名其妙送了回来,也是因为他中途折返被罗氏算计,这才有了这桩婚事。 “当时,你说让我离开京城,至少一年内不要回来。”贺明琅揉着她的头发,眼中尽是柔情,那是头一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 原来如此,她早就暴露了,却还不自知。唐明珠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次还有没有这样好的运气,要是有,我一醒来就去找你。” “尽说傻话,若真有,也该是我去找你。” “唔,那说好了,记得要来找我。”唐明珠用小指勾住他的,淡淡道:“拉钩,你可不能骗我。” “好!” 唐明珠得他回应,开心了,好像死是为了下次的重逢,忽然也没有那么害怕了,她笑得有些没心没肺,缠着贺明琅问道:“你说,咱们会怎么死?砍头也太难看了,毒杀也丑,凌迟处死肯定很疼吧?” “嗯,挺疼的。”贺明琅淡淡答道,不仅是身体折磨,更是精神折磨,看着自己的肉一片片割下,血液流失殆尽,那时他几欲发狂,所以重生后他唯一的执念,就是找李必报仇。他微微侧头,郑重说道:“不过你放心,就算我死了,也会尽全力护住你性命。” 唐明珠大摇着头道:“我不走,刚刚明明说好的,我要陪着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她紧紧缠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一双秀眉紧紧皱在一起,她抬眼看他:“若这次还逃不过,我会陪着你的,你别怕。” 她的眼神似一汪清泉,语气如山涧清风,抚平了他心中溃烂已久的疮疤,贺明琅心神一动,低头吻上她的唇,不似平日那般小心,带着最原始的本能,细细撕咬着她的唇瓣,半晌,他将额头抵着她的,用鼻尖轻轻噌她:“若能活,这辈子我绝不负你。” 第三十九章 自救 “若能活,这辈子,我绝不负你。” -- 第77页 这算情话么?算吧! 唐明珠香腮微热,至少这是头一次听贺明琅说这样的话,心里眼里都是甜蜜的。 隔了一日,郑姝又来了。 她吩咐手下的人,强行将贺明琅带了出去,直至午时,才将人送回。 贺明琅一身血污,将新换的囚服染红,郑姝手下的人猛地一推,他的身子便如枯叶落下,唐明珠张开双臂将人接住。 血衣之下,好不容易长好的皮肉又被重新撕裂,旧疮再添新伤,根本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唐明珠抱着奄奄一息的贺明琅,眼睛都红了,贺明琅虚弱地冲她一笑:“我没事,死不了。” 郑姝缓步入内,看着地上二人冷笑一声,道:“鞭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瞧你骨头还能硬到几时,我再问你一次,说,还是不说?” 唐明珠一双眼睛能迸出血,她瞪着郑姝,怒道:“有什么你冲我来。” “别急,很快就轮到你。”郑姝绕着她徐徐而行,伸手挑起唐明珠的下巴,沉声道:“其实原先我是不屑动你的,但我实在没办法,他怎么都不肯说,我也只能做回小人,看看在他心里是账册重要些,还是你更重要些。” 她转身从火盆里取出烫红的烙铁,朝着唐明珠走来,她走起路来身姿摇曳,说话的语气淬着剧毒:“这烙铁一挨上去,你这张脸可就毁了,只怕日后他看到你,夜夜都得发噩梦。” 唐明珠捏紧拳头,可身子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她索性闭起眼,杀人不过头点地,贺明琅忍得,她也可以,那烙铁夹带的热度扑面而来,显然是越来越近了,只待挨上,皮开肉绽,从此世上再无唐明珠。 “慢着。”千钧一发之际,贺明琅开口叫住了她。 唐明珠蓦然睁开眼,郑姝松了口气,两人同时看向他。 “心疼了?”郑姝将烙铁扔回火盆里,拍了拍手,道:“说吧。” “贺明琅,别说,我不怕!”唐明珠被两个男人挟制,挣扎着喊道。 贺明琅回头看她,扯了扯唇角,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可是我怕。” 郑姝给那两个男人使了个眼色,那二人手上一用力,双臂上的骨头打了个弯,差点要折了,钻心的痛弥漫开来,她“唔”了一声,瞬时便出了冷汗。 “你要弄伤了她,这辈子也别想找到那本账册。”贺明琅看着郑姝,冷冷说道。 她握着贺明琅的命,贺明琅捏着她全家的命,孰轻孰重,她心里清楚。郑姝重重呼了口气,不甘心道:“放了她。” 她缓了缓语气,行至贺明琅跟前,伸手挥退掣肘他的人,柔声道:“行之,我们之间本不必如此,只要你将账册给我,我保证你和她都能活着。” 贺明琅牵起唇,漫不经心地笑道:“你着急要那账册,不就是罄幽台下了命令,随州兵力倾巢而出,助他造反,可惜宋涛一死,就无人知道二皇子豢养的死士分布在哪里,就算你们手上玄火令,也无兵可调,我说的对么?” “与你无关。” “郑姑娘。”贺明琅捂着胸口,笑道:“何不选择弃暗投明?” 郑姝眉心紧蹙,只听贺明琅又道:“整个随州能有多少兵力,莫说京畿外驻守的两大军营,单是羽林军便有十余万,李必此举不过是蚍蜉撼树,你可想过,此战一败,你的家人当如何?” “住口。”郑姝色厉内荏,面上怒容已现:“你再拖延时间,我要毁的可就不仅是她的脸了。” 贺明琅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也罢,你既不愿听,我也就不说了,那账册已被我送出了随州。” “送去了哪里?” “绥阳。” “绥阳?”郑姝皱起眉,绥阳距此几千里,即便快马加鞭,一来一回怎么也要三天,她抬头看向贺明琅,他提了下唇角,又道:“这还要托你的福,若不是你逼着明珠回京城,我还没有理由离开随州,那绥阳县令沈怀意是我好友,东西就放在他那儿。” 郑姝沉吟一瞬,转眸瞪他:“你最好不要骗我,否则……” 话到此处,蓦然顿住,她瞟了眼唐明珠,又道:“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也舍不得伤你,你若是骗我,我就将她的四肢砍下来,装进酒坛里做成人彘。”说罢,便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做成人彘,那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唐明珠脸色难看,她扶起贺明琅,轻声道:“那账册对你那么重要,你给了她,还如何报仇?” “谁说我会给她?”贺明琅在草垛上坐下,身上伤口实在疼的厉害,弯腰时忍不住“嘶”了一声。 唐明珠双目圆睁,用口型道了一句:“你骗她?” 那她去随州找不到东西,回来可不真要把她做成人彘?她对贺明琅或许还会心慈手软,对自己…… 算了吧! 贺明琅点点头,看着她的神情一点点黯淡,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变成人彘的。” 她抱膝在他身边坐下,垮着脸道:“她总会发现的,难道我们还有别的救兵么?” “说不定,还真有。” “谁啊?”唐明珠惊喜问道。 “天王老子。” “……” 郑姝亲自去了绥阳,这几日,倒是无人再为难他们。 最后一日的午时,看守的人提着饭盒过来,在门口的铁栅栏上敲了三下,叫道:“开饭了,开饭了。” -- 第78页 从前每次送饭,他都用扔的,这次倒是很斯文,开了门将食盒放在了地上,粗着嗓子说道:“最后一顿,好好吃,吃饱了好上路。” 唐明珠闻言一惊,正要开口,那看守的男人便已锁了门转身离去。 她指着那人的背影问贺明琅:“他这话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最后一顿,听着跟断头饭似的……” 她说到此处,默默住了口,心道:兴许郑姝已经知道自己被骗了,所以才要送她们最后一程。 她伸手拿过饭盒,里面精致地做了四道菜,的确比平时吃的要好的多,唐明珠看在眼里,却失了胃口。 她自己不吃不要紧,贺明琅受了伤,总不能饿着,她将饭菜拿出来摆好,说道:“吃吧。” 贺明琅看着她满脸丧气,笑问:“怎么,怕被做成人彘?” 谁能不怕呢,倒是他,每天都冲着自己笑,半点不像将死之人该有的表现,唐明珠懒得理他。贺明琅浑身是伤,这些天都是唐明珠喂他,眼下她端了米饭,夹了块鱼肉送至他唇边,谁知贺明琅不肯张嘴,反手拿过她手上的筷子,对着那条鱼一顿乱戳。 唐明珠看呆了,怒道:“你跟条鱼置什么气?” 话音刚落,鱼腹里便滚出样东西,瞧着竟像是鱼泡。唐明珠皱了皱眉,心道这做菜的师傅未免也太粗心了,历来这种东西都是随着内脏一起除掉的。 唐明珠眼睁睁地看着贺明琅用筷子将鱼泡戳破,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不由张大了嘴,不成想,这鱼泡中还另藏乾坤。 贺明琅并未避讳她,当着她的面将那字条打开。 字条上没有字,只画了一轮弯月,贺明琅看罢,将那纸条揉成一团,道:“这份大礼,总算没白送。” “……”唐明珠更不明白了,急急追问道:“这什么意思啊,谁给你的?” “太子给的,他说今夜子时,有人会来救我们。” “啊?”她不确信道:“你会不会会错意了,就画个月亮,你就能知道这么多?” 贺明琅一脸无辜道:“这有什么难的,常言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亮在不同时候的样子是不同的,今日初一,所以他画了上弦月,所以,不会错的。” 唐明珠咬唇看着他:“那他为何不画详细些,万一你理解不了怎么办?” 贺明琅摇摇头,不甚赞同:“画的太详细,只怕计划暴露,不安全,这样已经足够了。” “……”是挺安全的,反正她看不懂。 唐明珠忽然很想掰开贺明琅的脑袋,看看里面长得是什么,是不是聪明人的脑子和普通人都不太一样,太子就那么随便一画,他就那么随便一理解,然后就照上了? “那你说的大礼又是什么?” “大礼就是郑姝啊,说来还要谢谢她,要不是她,我们可能真要死在这儿了。” 唐明珠更是一头雾水,贺明琅叹了口气,今日话不说明白,她是不会懂了,当下饭也不吃了,用筷子蘸了水在地上比划起来:“那日郑姝说过,溪州、章宁、槐郡、泰州都是二皇子的人,这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就泄露了天大的玄机。” 唐明珠的方向感不好,这几个地方在南在北她都不知道,但一看贺明琅地上画的,四个小圈围着一个大圈,当下便如醍醐灌顶:“啊,我懂了,这四个地方紧紧包围着随州,也保护着随州,是这个意思嘛?” 贺明琅点点头,赞许道:“总算还有点长进。” 唐明珠扬起头,得他夸奖,整个人都飘了,但长眼睛的都看的出来,这算什么天大的玄机,她沉吟一瞬,问道:“所以呢?” 贺明琅继续画着:“随州由这几个地方守着,可谓固若金汤,太子想插手进来查李必老巢,哪有那么容易。” “唔,有什么难的,若真的想查,上报朝廷,请道圣旨便可,二皇子还拦得住么?” 贺明琅闻言,捏着她的腮帮子,轻笑道:“像你这么糊里糊涂的活着,也挺好的。” 这话听进唐明珠耳朵里,必然算不得夸奖,要不是看他是个伤患,她必得重赏他几拳,唐明珠沉了脸,气道:“有什么不对么?二皇子现在也不过是笼中雀,他还能盖过皇帝不成。” “他自是盖不过皇帝,但随州如此精妙的情报网,李必不知苦心经营了多少年,耗了多少人力物力,毁了着实可惜。” “你是说……太子想接手这情报网,据为己用?” 贺明琅点点头,有了这东西,便是多了双眼睛,谁不想要,他撂下筷子,抱头仰卧在草垛上。 唐明珠环膝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画的图,又问道:“那你把郑姝送去绥阳又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沈怀意的身份?” 唐明珠头摇得像拨浪鼓,其实她一直都很好奇,贺明琅一介布衣,怎会认识这么些当官的,认得宋涛也就罢了,他是二皇子心腹,贺明琅从前与二皇子交好,因此相识倒也说的过去,可沈怀意瞧着可不像是二皇子的人。 “他父亲位列三公,乃是当朝太师沈淙,他二姐是太子正妃沈蓉。” “……”唐明珠猜得到沈怀意来历不凡,毕竟他说自己很像平王家的小郡主时,听起来就是一派青梅竹马的口气,但没想到他家门庭如此显赫。 太子妃?那他爹岂不就是太子的老丈人么,往宽了想,那就是未来的国丈啊! -- 第79页 唐明珠咬了咬唇,转头去看贺明琅,他认识的朋友都是这样的,还曾被二皇子误会成皇帝的儿子,想来他的身世也绝不会寻常,只是他不说,自己也不好问。 贺明琅未察觉她的情绪,继续道:“眼下宋涛一死,随州掌事的就只有郑源,我将郑姝送到沈怀意手中,便是送到了太子手中,正好给了他深入随州的借口,这么一份大礼,换他出手相救,很划算。” 唐明珠已经不知道如何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了。 贺明琅凭着郑姝无意中的一句话,便知道了太子的难处,从而找到了自救的办法,而太子一收到他的礼物,便知道他被困囹圄,不出三日,连救人的计划都安排好了。 这些人,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便能洞悉对方的意图,这是自己一辈子也赶不上的,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生下来,可能就是来凑数的。 唐明珠张了三次嘴,才问出来:“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太子他……他知道你在这儿啊?” 贺明琅“嗯”了一声,说道:“半个月前,我就把那本账册送到京城了,我做好事,是会留名的,他自然知道。” 第四十章 回京 是夜,看守牢门的伙计百无聊赖的赌着钱,嘻哈声远远传来,唐明珠有些困了,彼时她靠在贺明琅怀里哈欠连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似睡非睡间,恍然听见几声刀剑争鸣,她立时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 隔着牢门,只见那几个伙计歪歪斜斜的倒下,生死不明。他们中执剑立着一个黑影,如鬼似魅。还未怎么看清,来人就到了门前,横剑一劈,那铁锁便成了两半,那人拱手叫了声“三公子”,其余的话半句都没多说,便护送他们离开地牢,原来他们一直被困在郑府,这动静到底惊动了郑家,刚出地牢,便听见叫喊声由远及近,许多人举着火把往这边赶。 那人好似在郑家住了许久,轻车熟路地将他们带去西面一扇小门,这才扯下蒙面,那人大眼薄唇,生得副好面孔,他对贺明琅道:“公子出了这门一路直走,阿金在街头接应,属下为公子断后。” 贺明琅嗯了一声,也不客气,牵着唐明珠的手便走了。 “咱们不等他了?” “放心,他能出来,咱们留下才是拖累他。” 冷清的街道上,二人一路飞奔,跑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那人说的“阿金”,唐明珠心想:莫不是忽悠人的? 前面的贺明琅忽然停住了脚步,唐明珠一头撞在他背上,她摸着鼻子抬起头,见贺明琅抬头正看向树顶,她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瞧去,那老树的树端凌空站着一人,他怀中抱剑,装扮与先前救他们的人无异,想来就是那人口中的“阿金”。 阿金看到他们,足尖轻点枝,轻轻巧巧地飘了下来,唐明珠瞪圆了眼,她还是头次见这样的功夫。 阿金没有蒙面,约摸二十来岁,面容有些冷峻,宽肩窄腰,他行至贺明琅跟前,垂首道:“见过三公子,属下奉命,带您出城。” 城门已下钥,他们便先回了冬桥巷的家,一进门,贺明琅便牵住了唐明珠的手,他给阿金使了个眼色,阿金微微点头,率先往房中走去。 唐明珠见他们对贺明琅都尤为恭敬,不禁奇道:“他们都是太子的人?” “不是,他们是尚书府的护卫。”贺明琅伸腿踢开脚边的东西,淡淡道:“小心些。” 唐明珠这才看清,脚边是她常用的笸箩。她记得这东西原先挂在大门后的,怎么会在这儿? 那厢阿金掌了灯,贺明琅才牵着她的手入了屋内,这一眼,唐明珠整个人都要炸了,这屋里跟遭洗劫了似的,桌椅板凳翻倒在地,贺明琅的书画随处乱扔,就连他们床上的褥子,也被翻得乱七八糟的。 不用想,也知道有人急着找那本账册,连这小破屋都不放过。 阿金随手将那褥子整理好,沉声道:“公子稍事歇息,天亮咱们再作打算。” 贺明琅挥了挥手,阿金转身退出屋外。 今夜他似乎格外淡定,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拍了拍唐明珠的腰身,轻道:“困了就睡,先将就一晚,明日出了城便好了。” 唐明珠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明明先前在地牢的时候还困得不行,她翻了个身,贺明琅的手便搭了上来:“怎么了?” “睡不着。” 他手臂收紧,一把将人揽入怀中,在她额上亲了亲:“害怕?” 唐明珠摇头,怕倒是没有,就是有心事了,她攥着他胸口的衣裳,瓮声瓮气地问道:“方才我听那黑衣人叫你三公子,贺明琅,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贺明琅叹了口气,轻声道:“原本打算回了京城再跟你说的,不过你问了,那我就说给你听,我原姓崔。” “崔明琅?”唐明珠打断道,感觉怪怪的。 “是崔怀瑄。”他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继续道:“我父亲是吏部尚书崔鸿,母亲……我也不知道。” “……”母不详的孩子,那便是私生了。 他若是个庶子,也算名正言顺,私生的孩子,从小要遭多少白眼和奚落,尤其在那样的环境里,接触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他越发要遭排挤。唐明珠抱紧他,往他怀里钻了钻,用脸蹭了蹭。 贺明琅看着她,带着怜惜的讨好,心中如沐春风,他轻抚着她的发丝,温柔说道:“都过去了,十五岁那年,我便和他断的干干净净,此番也非我求他,不过是我与东宫一场交易罢了。” -- 第80页 你身上流着他的血,又怎能断干净。但这话唐明珠没说,她记得那时在绥阳,沈怀意也只说了贺明琅十五岁前的事,十五岁以后的绝口不提,她仰头看着他俊美的下颌,问道:“所以十五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明琅沉默了,四周静谧的几乎能听见二人的心跳,良久,他才道:“他想送我去从军,他希望我永远离开华京,我求了他很久,他都不肯答应,所以我便和他断绝了关系。” 唐明珠心中一颤,这和她当年的处境何曾相似她还记的那时,她哭着问父亲为何唐明菀做出那样的事,他还能原谅她,为什么她什么都没做,却还是要逼她。 她记得很清楚,他说:“因为唐家需要她。” 不被需要的人,都是多余的,所以要将我们送到天边,送到不碍眼的地方。 唐明珠湿了眼眶,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贺明琅。 贺明琅在她头上揉了揉,轻声安抚她:“都过去了,以后你有我。” “嗯!”唐明珠带着鼻音点了点头,失声回他:“你也有我。” 漫漫长夜,二人相拥取暖,抚慰着彼此那颗受伤的心。 第二日,全城戒严,城门的守卫加了三成,阿金不知从哪里找来支商队,三人乔庄改扮成胡商,准备混出随州。 不得不说,贺明琅气质卓绝,即使穿上胡服,贴了两撇胡子,也依旧器宇轩昂。 临近城门,唐明珠有些紧张,贺明琅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怕,出了随州我就带你回京城。” 唐明珠扯了扯唇,露出一个满含担忧的笑容,低头道:“城门查得这么严,我只怕咱们出不去。” 贺明琅闻言双手夹着她腋下,微一用力将她提起,须臾间,唐明珠便坐到了他腿上,他笑道:“你要害怕就靠在我怀里,一会儿就过去了。” 很快,城门的守卫便查到了他们这里,那守卫在下吆喝道:“车上是什么人?” 贺明琅撩开车帘,用不甚流畅的官话说道:“我们是胡商,路经此地,还望军爷行个方便。” 他故意变了腔调,听来有些怪异,不过倒真像是胡人的口音。 底下人闻言沉默了,唐明珠将头埋在他怀中,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贺明琅又道:“哦,我的妾室头次来中原,路上水土不服,非要人抱着揉搓肚子才能稍稍缓解,军爷别见怪。” 那守卫眉心一凛,早就听说胡人豪放,便是在车里也能行些羞耻之事,难怪能光天化日,搂搂抱抱。 唐明珠一颗心砰砰直跳,感觉时间过的分外缓慢,贺明琅倒像没事儿人似的,脸不红心不跳。 正纠结间,只听下面传来一句:“头儿,都搜过了,车上都是正经货,没什么可疑的。” “放行。” 贺明琅从腰间抽出钱袋子,扔给那领头的,笑道:“军爷辛苦了。” 接着,便是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就这么过关了? 唐明珠撩开帘子回望,随州城已被越抛越远,她拍着胸脯说道:“还好出来了,你就一点也不怕么?” 贺明琅昨夜没睡好,捏着眉心闭目养神,他淡淡道:“有什么好怕的,越怕越容易露出马脚。” 这大概就是她永远做不成大事的原因吧,唐明珠想起那时,自己一脚把唐明菀踹进洗墨池,整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更遑论面前是随州满城军官了。 她坐直了身子,又道:“抓不到我们,郑姝他们会怎么样,会死么?” 诚然,她是不喜欢郑姝的,但不可否认,她是欣赏她的,她可以为了一个男人不择手段,也可以为了整个家族四处奔波。 “我劝过她了,只要她肯弃暗投明,不一定会死,可能会被流放。” “流放,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低声嘟哝:“那些当官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流放这份苦,他们能吃的了么?” 贺明琅闻言轻笑一声,转头看她:“吃不了也得吃啊,寻死需要的勇气,可比活着大多了,你没听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么,除非这世上再无眷恋,不然谁愿意轻易去死。” “你就吃定郑家一定会投效太子?”唐明珠有些不服气,这狗男人是算命的吧,怎么什么事都算得准。 “郑源老来得女,对郑姝十分宠爱,有她做人质,郑源放不开手脚,定然会放太子的人进城。” “你怎么知道,郑家是二皇子的人,万一他们舍弃郑姝,绝地反扑,来个玉石俱焚,那可如何是好?” 贺明琅笑道:“不会的,郑源和宋涛虽同归二皇子门下,却有亲疏之别,否则当初随州知府空缺,直接让他升任便是,二皇子也不会费尽心机把宋涛弄来了。他也不是厉罡,不会因为二皇子倒台,就满门覆灭,如今有生路在眼前,他断然没有走死路的道理。”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唐明珠蹲下身,一把抱住贺明琅大腿,将头靠在他腿上。 贺明琅微微一愣,捏着她的手臂,道:“你这是干什么?” 唐明珠双手抱得更紧了些,回道:“我决定,这辈子都要好好抱着你的大腿,坚决不跟你作对,你这人实在是太可怕了,走了一步,便把身后所有的路数都摸清了,跟你作对,断然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这动作实在不雅,贺明琅拉了几次都没拉动。 -- 第81页 马车外,传来阿金淡淡的笑声,贺明琅皱起眉,这次运足了力将她拉起,轻斥道:“丢不丢人?” 唐明珠摸了摸鼻尖,双臂环上他脖子,厚着脸皮道:“有什么好丢人的,我跟自家相公撒娇,不是很正常么!” 末了她轻咳一声,加大了声音:“倒是有些人,想要娘子恐怕还没有呢,羡慕也羡慕不来呀。” 马车外,笑声忽止,阿金赶着车,面上有些不悦,感觉似乎被冒犯得不轻。 贺明琅捏着她的脸,无奈道:“你脸皮什么时候这么厚了?” 唐明珠吃痛,拂开他的手:“接下来怎么办?你要回京城帮太子么?” 贺明琅摇了摇头:“事情已经做到这个份上,局面已经定了,只要不是个傻子,李必绝无翻身的机会,哪里还用得着我。” “那我们回去做什么?” “人生之喜,无非大小登科,小登科已提,倒是大登科还未圆满。” 第四十一章 手段 抵京那日,凉风徐徐,风和日丽。 唐明珠一进城,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对她来说,随州再好,也没有这从小长大的地方好。阿金使命达成,要回尚书府复命,贺明琅只点了点头,未多言语。 朱雀大街上熙攘叫卖,一片繁荣。唐明珠吵着闹着要吃莲叶酥,拉起贺明琅的手就往点心铺子跑。 “就那就那,那家的最好吃,可真是想死我了。”唐明珠急急奔去,贺明琅抬头,遥遥看那点心铺子外围了一大圈人,不由皱起了眉,他不喜人多,更不喜拥挤,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唐明珠不高兴了,扯着他的手一个劲儿的催促:“腿不是挺长么,你走快点,一会儿都抢没了!” 行至跟前才发现,那些老百姓都不是来抢点心的。 这条街是朱雀街的分支,不算宽阔,一辆马车行走富富有余,绝容不下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若是两辆马车皆从此过,须得有人从旁让路,眼下便是这个情形。 两辆马车头对头,一南一北横在街道上,让本就不宽阔的街道雪上加霜,谁也不肯相让,她们横行在此,妨碍了老百姓行走,众人不满,纷纷指责起来,引得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围观。 唐明珠挤进去时,两辆马车车门都紧闭着,四周老百姓嘀咕道:“这都僵持好一会儿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这么嚣张。” “北面那位似乎是大理寺卿家的四小姐,前几日在天水居跟江淮安对诗,文采卓然,样貌也好,南面那位倒是不识。” “嘿,没见识了吧,那是户部侍郎的家眷。” 户部侍郎,那不就是季靖安家么? 唐明珠闻言一愣,转眼朝南面看去,那马车华盖上镶了七彩流苏,一看就是年轻女眷坐的,季家只有两个儿子,除了季舒言,就只有他大哥,那这轿子里坐的,大约就是他们二人的夫人了,就是不知道是季家大嫂,还是唐明菀。 正想着,那点心铺子里出来个身着黄.色绸裙的丫鬟,唐明珠眼熟的恨不得将眼珠子挖出来。 “倒霉。”她轻声咕哝道。 贺明琅闻言有些不解,问道:“倒霉什么?” 她指了指南面的马车,回道:“你看那丫鬟,有印象么?” 贺明琅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确然是自己没印象的,当下回道:“不认识。” “她叫香盈,是唐明菀的随身丫鬟,现在她在这里,那南面马车里坐的肯定就是唐明菀了。咱们刚进京就碰到她,可不就是倒霉么?” 尤其现在风尘仆仆,满面尘土,若被她瞧见了,不知会怎么被嘲笑呢。 “哎,这都两盏茶的功夫了,道儿也不能走,生意也没法做,这些名门之后怎地就会为难百姓?”一旁卖豆包的小贩不住埋怨着。 唐明珠奇道:“他们互不相让,为何不去请五城兵马司的人来?” 贺明琅轻笑一声,说道:“恐怕已经请过了,只不过没人肯来。” 唐明珠一愣,怎会没人呢来?只听那小贩又道:“这位公子所言极是,那大理寺卿和户部侍郎都是正三品,这两家女眷闹起来,五城兵马司哪里管的了,这烫手山芋谁都不想接。” “不想接就能不接么?万一事情传开去,可就是渎职之罪啊。” “渎职也比得罪这两家强啊。”小贩说道,“就是苦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 贺明琅从腰间掏出两文钱递给那小贩,买了热腾腾的豆包给唐明珠:“先垫着肚子,等你吃完了,咱们就能进去买点心了。” 唐明珠接过豆包,看着腾腾热气,不由馋了,她咬了一口,嘟哝道:“你怎么知道?” “那五城兵马司的人也不傻,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怎会平白担个渎职之罪,等着吧。” 唐明珠双手捧着豆包,活像只鼹鼠,贺明琅眉眼都笑弯了,伸手替她抹去唇边的豆沙,唐明珠如今看贺明琅,就像看未卜先知的神算子,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她一本正经地对那豆包小贩说道:“等着吧,一会儿就散了。” 果然只过了一会儿,两家都来了人,大理寺卿家的人唐明珠不认识,但唐明菀那边,来的正是季舒言。 唐明珠恍然大悟,她可算知道这五城兵马司的张良计和过墙梯是什么了,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烫手山芋,就把两家人都找来,左右是你们自己的事,是打是杀自己解决去吧,这矛盾一升华,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一个弄不好,都是要遭弹劾的,两家女眷再任性,也得掂量掂量,何愁问题解决不了。 -- 第82页 只见季舒言翻身下马,在马车窗边轻敲了敲,唐明菀不知与他说了什么,季舒言上前道:“顾兄,内子失礼,见笑了。” 那顾兄还没开口,只听马车内传来一个高亢的女声:“这说得还像句人话,不像有些人,好端端的,非要做个挡道的狗。” 这话不留情,季舒言唇角一抿,几不可察地沉了沉脸。 “湘儿。”顾家兄长似怒非怒地斥了一句。 车内女子略略收敛,却还是有些不服气,又道:“本来就是她不对,我赶着去赴国公夫人的宴,耽搁这么半晌,你们担待的起么?” “非我不肯相让。”那厢唐明菀的车厢开了门,她头戴帷帽,手提裙角,悠然走出,她略略欠身跟顾家施了一礼,回道:“顾湘妹妹,且不说是我的马车先到此处,你看看我这车后,小贩密集,若是我贸然后退,恐会打翻他们的摊子,咱们倒是没什么,但这可是他们维持生计的家伙什,我自是要为百姓着想。” 呵,又扯到天下百姓了,唐明珠往她车后看,诚然有些小贩,与人商量一二,挪些地方便是,她扣这么大帽子,不就是想拉拢人心么,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唐明菀特有的手段。 果然,她话音一落,四下百姓纷纷议论开,说这季夫人宅心仁厚,唐明珠站在人群里,都要吐了,要不是她跟唐明菀斗了那么些年,她恐怕也要信了。 季舒言面上得意,却还是轻斥道:“妇道人家,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郎君说的是,妾身其实也有急事,今日听说母亲身体不爽利,我才抄着近路回家,未成想……”唐明菀语气轻柔,带着淡淡的委屈。 这话说得有水平,你顾湘顾大小姐有急事,也不过是赴个宴罢了,我这厢可是赶着要给母亲尽孝道的,谁都知道,天子重孝,这话一出,更是火上浇油,人群中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你……”顾湘显然是没吃过唐明菀的亏,当下气得不成样子,瞧着就要出来闹了,顾家兄长忙拦住,重斥道:“顾湘,莫要任性。” 他脸色也不甚好看,论家世,旗鼓相当,论道理,不占上风,他挥了挥手,咬牙吐出两个字:“咱们后退,给季少夫人让路。” 就这样,大理寺卿家的四小姐吃了回哑巴亏。 果然如贺明琅所料,唐明珠吃完一个豆沙包的功夫,人群便走的走,散的散。 季舒言骑马行在唐明菀马车一侧,唐明菀给他长了脸,嘴巴都要咧开在耳根儿,就差没回头给顾家兄妹做个鬼脸了。 没想到离京半年多,唐明菀是越来越嚣张了,当街阻人道路这种事都做的出来,不过她向来最重名声,要不是这顾小姐得罪了她,她断然不会这般强硬的,唐明珠忽然间对那顾湘生出了几分好感,那吃瘪的小模样,多像从前的她呀…… “你这长姐倒是有几分手段。”贺明琅揽着她的腰,往那点心铺子走去。 唐明珠啧啧了两声,说道:“厉害吧,我可是领教够了,不过我瞧着,你们男人就喜欢她这样的!” “你这火力开的有些大,我们男人也不全是瞎子。”贺明琅边说边挑着点心,铺子里新上的式样,都给唐明珠包了份。 眼瞅着吃三天也吃不完,唐明珠忙拦住他:“够了够了。” 贺明琅结了账,两人往外走,唐明珠想起方才的话题,又道:“你说你们男人不瞎,那若是你,你会让我给她让路么?” 贺明琅摇摇头,说道:“顾潭兄妹还是面嫩了些,那女子声称为了百姓,不过是要拉拢人心,她会,难道我不会么,顾家这方后路商贩虽不及南面密集,但道路狭窄,莽撞后撤更容易伤到人,人命和摊子比起来,孰轻孰重?她扯孝道,哼,那更容易了,为母尽孝诚然重要,但终究是个人的事,国公家是什么门庭,十个八个家国大义砸下来,还有什么不允的。” “照啊。”唐明珠微微一愣,笑弯了眼:“我要是早认识你几年,哪还用在她手下受那么多气。” “现在也不晚。” “就是可怜那顾家姑娘,吃了唐明菀的亏,现在大概都要气死了。” 贺明琅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你用不着操心她,这也就是人前,她才装模作样收敛点,顾湘那脾气,怎么肯吃亏呢。” 唐明珠顿住了脚,扯着他的衣裳道:“听这语气,你跟顾姑娘很熟啊,怎么,又是同窗?” “……”这无名的醋意让人措手不及,贺明琅掸了掸衣袖,说道:“那倒不是,我跟她大哥相熟。” 也对,贺明琅十五岁后才跟父亲断绝关系,想必十五岁前,结识的都是些名门之后了,唐明珠用脚在地上搓了搓,忽然觉得两人的身份隔着一道天堑,若非他跟父亲断绝,那他的妻子怎么也轮不到她这样的商贾之女吧。 “倒是你,还没同我说过你跟你那位长姐的过往。” 贺明琅这么一问,女儿家细微的心思瞬间化作云烟消散。 “那可说来话长了。” “没事,晚上有空,我们慢慢说。” 第四十二章 来客 离开半年,清水巷还是跟它的名字一样清水。 打开院门,唐明珠有些惊住了。 门后,一摞信封散在地上,大约有十来封,起初,唐明珠以为是给贺明琅的,但她弯腰捡起一看,上面署名大都来自唐府。 -- 第83页 “当初我们走的仓促,回门也没有,想来是你父亲着急了。” “扔了吧!”唐明珠喉头轻滚,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她眼睛有些酸,即便离开家半年,那些事回想起来,还是疼得让她窒息,贺明琅不为所动,她便将那信胡乱捡起,转身扔出门外。 夜里,贺明琅洗漱罢上了床,唐明珠斜倚着身子,望着窗口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贺明琅将手臂自她颈下穿过,将她上半截身子捞入自己怀里,轻声道:“有心事?” 唐明珠长长地叹了口气,有很多事她真的想不明白:“你说当初他不顾我的感受,那么强硬地要我嫁给你,我甚至拿断绝父女关系来反抗,他都不肯顺我的意,现在写这么多信,又是什么意思?” 贺明琅低下头,轻吻着她的头发丝道:“怎么,嫁给我委屈你了?” 这男人周身都散发着灼热,唐明珠白他一眼,将他推远了些:“不是那么回事,幸亏是你,倘若是旁人,那我这辈子……贺明琅,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原谅他。” 贺明琅被她推开些许,有些不满,抓住她的手往旁边一放,又死皮赖脸靠了上来,用鼻尖轻蹭她的脸庞,温热的气息洒在唐明珠的耳朵上,如千万只蚂蚁爬过,她四下躲闪,却被禁锢在怀中不得章法。 唐明珠无奈投降道:“等等,等等,你不是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贺明琅未停,只咕哝道:“说吧,我听着。” “你这样我没法说。”她拍了拍贺明琅的肩。 “真是要命。”贺明琅靠在她身上微微喘息,好一会儿才翻身下来,一双眼睛里满是炽烈的火焰,他将她的身子箍在怀中,说道:“这样可以说了吧。” 唐明珠点点头,回忆起从前的事,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从小就和唐明菀关系不好,但小时候也是小打小闹,真正有转变的,还是跟季家那桩婚事。 于是她便从蔡碧云写话本编排她开始,到唐、季两家人不顾她的声誉将婚事偷梁换柱,又到罗氏诬陷她和贺明琅有染等诸事,统统复述给贺明琅听。 “贺明琅,是不是我太固执了,他说唐家需要唐明菀,我是不是应该装聋作哑,听从他们的安排,才能做一个唐家需要的女儿。” “不是。”贺明琅摸了摸她的头,坚定地回道:“错的是他们。是他们没有礼数,不守规矩,是他们贪心不足,这都不是你的错。” 从来都是别人告诉她,你错了,你自私,你只想着自己,不顾整个唐家,还是有人第一次跟她说,错的不是你,而是他们。 眼睛突然泛起了热,此时所有的委屈和故作坚强都被人理解,唐明珠心中激动,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贺明琅牵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郑重道:“别哭,他们拿走的,我都会一一给你找回来回来,你收拾不了的人,我来替你收拾,你报不了的仇我来替你报,我定还你一个锦绣前程。” 唐明珠再也绷不住,猛地扑进他怀中抱紧,带着哭腔呢喃道:“贺明琅,你怎么那么好!” 何其不幸,被逼着嫁了人,又何其有幸,嫁的人是他。 贺明琅顺着她的背轻抚,好一会儿,她哭声渐歇,他才幽幽道:“哭完了?” 唐明珠“唔”了一声,却赖在他身上不肯起来。他在她腰间拍了一把,又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唐明珠这才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她抹了眼泪,乖觉地回他:“你问吧。” 贺明琅屈起腿,欺身靠近她,唐明珠往后仰了仰身子,一双眼睛正对上他的,那眸中仿如一片汪洋,深深吸引着她,却令人猜不透,捉不住,唐明珠心里没来由地砰砰直跳。 他眯了眯眼,问道:“所以,你不仅和季舒言定过亲,你还给他写过情诗?” “……”唐明珠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件事,她张口道:“什么情诗,那是为了诱他去捉奸的,所以才……” “怎么写的?”他打断她的狡辩,直奔正题。 唐明珠心中一颤,回道:“这不是重点。” 贺明琅不肯放过她,又道:“说实话。” “不记得了……”方才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唐明珠并没有细说,不成想,他居然注意到了。 “不记得就慢慢想,想不起来,今晚就不睡了。”他一双眼睛凝视着她,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好像她不说出来,就陪她枯坐到天亮,唐明珠连日奔波,好不容易挨着床,可不愿意白白浪费这一晚上,那酸诗她怎么写的来着? 她支颐想了半晌,念道:“好像,好像是这么写的,慕君风采,寤寐难忘,诉、诉……” 诉字还没开口,面前一个黑影扑过,她整个人便被带倒了,贺明琅掐着她的腰,用额头抵着她:“慕君风采?季舒言那小子有什么风采值得你倾慕?还想得睡不着觉,唐明珠,你告诉我,他哪里好,嗯?” 这一声“嗯”满是威胁,贺明琅说着,掐她腰的双手又紧了紧,唐明珠腰间的软肉一凛,她挣扎道:“不是,不是……” 酥麻的痒传开,唐明珠最受不了这个,当下缴械投降,忙道:“我错了,饶了我吧,唔……” 后面的话便化作呜咽,尽数吞了进去…… 金风玉露,云雨初绽。 唐明珠抬手抵住贺明琅,那男人额上覆着薄汗,皱眉道:“又怎么了?” -- 第84页 “那个……对不起。”唐明珠的声音细如蚊蝇,贺明琅人都要炸了。 只听她磕磕巴巴,继续说道:“之前在随州的时候,我、我看那个秘戏图,在梦里,把你给……” 在梦里,把你给就地正法了…… 后面这几个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贺明琅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继而化作狂风骤雨,肆意兴风作浪…… 折腾到半夜,屋内方才风停雨歇。 贺明琅见她小脸晕红,薄汗轻覆,怜爱地亲了亲她的脸庞,说道:“歇会儿,一会儿再去洗。” 唐明珠点了点头,她确实累极,答应完便睡了过去。 贺明琅看着她纤长的羽睫,听着她细密的呼吸声,会心地笑了,成婚了大半年,总算做了回真正的新郎。 唐明珠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身旁的男人已不见了,桌上的清粥还冒着热气,底下留了张字条,唐明珠趿鞋下地,走路的姿势颇有些不自然,她勉强忍着腿间酸涩,来到桌子跟前,拾起那字条一看,前两句还十分正经,贺明琅说他今日要去老师府上读书,午时才回。 后面两句,唐明珠看着看着,不由红了脸,那字条末尾写道:“昨夜夫人辛苦,为夫十分歉然。” 她捏着字条,不知是羞还是气,这种事怎好写在纸上,好在家中无人,要不然,她可真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唐明珠咬唇低着头,面上却是含笑的,好一会儿才骂道:“这样道歉,也亏他想的出来。” 她回眸望去,这才看见那褥子上落了点点的红梅,脸不由地更热了些,直至昨夜,两人才算做了真正的夫妻,从此一身荣辱皆系一体。 唐明珠吃过早饭,又洗了个澡,便听到院内传来叩门声。 一开门,正看到唐宴站在门外,她愣了愣,随即沉了脸。 唐宴昨日得到消息,知道贺明琅和唐明珠回了京城,今日便忙赶了过来,两人一见面,俱是沉默。 好一会儿,唐宴先开了口:“明琅在么?” “不在。” 唐宴叹了口气,又道:“回门你也不肯,明珠,难道你真要跟唐家决裂。” 唐明珠拢起眉,满腹委屈骤起,她咬牙道:“当初我已说的很明白了,若您执意要将我嫁人,我和唐家就再无瓜葛。” 唐宴听到“再无瓜葛”四字,怒气陡生:“你这样跟我赌气,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贺明琅不好么,论人才,论学识,他哪里差了?即便不能入仕,又如何,我说过了商铺、钱庄,他要什么我给什么,我到底是哪里亏待了你。” 唐明珠心中无限悲凉,时至今日,他还以为她在乎的是这些东西,所有情绪积累至顶点,直至爆发,唐明珠打断他:“不是贺明琅不好,我也不在乎你的钱,你明明知道,我和他是清白的,却非逼着我嫁给他,我苦苦求你,你怎么说的,你说你相信我,但还是要我走,唐明菀与人通奸,你还能原谅她,同样都是女儿,可你的心却从来都是偏的。” “你住嘴。”唐宴怒斥道,唐明珠克制不住情绪,后面的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唐宴左右瞧了瞧,幸亏没惊动邻里,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你是不是非要跟我对着干?” “唐老爷若无其他事,就请离开吧,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唐明珠又气又怒,说着便要关门。 唐宴抬手格住,怒极:“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看着唐明珠双目垂泪,面上满是倔强,唐宴于心不忍,他强压下心中怒火,又道:“我今日来不是跟你吵架的,我就是告诉你一声,当日承诺明琅的,依旧作数。” 唐明珠“砰”地一声关上门,将唐宴关在了门外。 谁他妈稀罕那些钱,唐明珠身子抵在门上,眼泪簌簌往下落,唐明珠恨极了,唐宴永远都知道罗氏母女想要什么,可她想要什么,他从来都不给…… 身后又传来叩门声,唐明珠大恼,骂道:“还有完没完。” 她随手开了门,不成想,门外站的不是唐宴,而是一个身材瘦削修长的中年男子,那男人一身靛蓝长袍,瞧着十分精神。 “你是?”唐明珠不识,忙抹了眼泪,开口问道。 来人正是崔鸿身边的管家,他瞧着眼前女子泪眼婆娑,微微一愣,随即恭敬道:“请问贺明琅贺公子在家吗?” 唐明珠一听找贺明琅的,回了一礼,好声道:“他出去了,现下不在家,您有事吗?” 管家一听三公子出去,有些为难,昨夜才得了消息,三公子回了京城,老爷便吩咐要见他,可眼下竟扑了个空。 “我家主人姓崔。” 唐明珠记得,贺明琅曾说过,他父亲是吏部尚书崔鸿,这应该是他的家人。 她忙让开身子,说道:“明琅外出了,午时才回来,您不介意的话,进来等吧!” 第四十三章 秋雨 贺明琅回来的时候,唐明珠正端了茶点往屋里去,他倾身拦住,伸手拈了一块,送进嘴里。 唐明珠秀眉一蹙,抬眼瞪着他:“这不是给你吃的。” 贺明琅在她腮帮子上捏了一把,笑道:“要不要这么小气,昨日还是我付的钱。” “说什么呢,家里来客人了。” 贺明琅微微一愣,这才抬步进了门。 屋内,尚书府的管家正喝着茶,一看到贺明琅进来,忙放了手中的茶杯,起身施礼道:“三公子。” -- 第85页 “不敢当。”贺明琅冷哼一声,回身接过唐明珠手上的茶盘,递至管家跟前,不阴不阳地说道:“请崔管家慢用。” “老奴不敢。” “拿着。”贺明琅淡淡道,“我家夫人好生招待你,我自不能拂了夫人的面子,定然也是要将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说着,贺明琅又将东西往前递了递。 崔管家愣了愣,便知公子这是动了怒,他这眼神,分明是怪自己把唐氏当下人使唤了,当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尴尬地站在了原地。 唐明珠扯了扯贺明琅的衣袖,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那管家往旁挪了一步,朝唐明珠深深一拜,说道:“老奴有眼不识泰山,竟不识三夫人。” 唐明珠忙摆手道:“没、没关系。”当下又重重扯了扯贺明琅的衣袖。 贺明琅这才做罢,将茶盘放在桌子上,开口道:“什么事?” “老爷惦记公子,想请公子过府一叙。” “惦记我?”贺明琅冷笑道,“是惦记我,还是惦记随州的事?” 贺明琅毫不留情地挑明,管家冷汗涔涔,这父子俩,一个赛一个地会琢磨人心,他家老爷昨夜确实提起了随州之事。 “公子,再怎么说老爷也派了阿木和阿金深入随州,您……” 贺明琅蓦然看向管家,一双眼睛有如寒冰:“你的意思,是要我承他的情?” “公子,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 “有了那本账册,就算他不救我,东宫也会救我。” 管家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话来。 “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告知我夫人便是,话已带到,你回去吧。”贺明琅不想跟他扯皮,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 “哎!”管家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下朝贺明琅和唐明珠福了福,便离开了。 “老匹夫。”贺明琅淡淡骂了声。 唐明珠嗔怒:“你跟个老人家置什么气。” 贺明琅将她揽在怀中,把玩着她的手指,唐明珠见他走神,在他胸口捶了一把,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贺明琅“唔”了一声,答得异常敷衍,他捏了捏她的手,又道:“以后对他们用不着这么客气,若有什么事,叫他们站在门外说完便是,别往家里带。” “……”唐明珠回道:“他们是你的家人。” “我早和他们断干净了,那就是陌生人。就算还有什么关系,你是夫人,他是下人,哪有你伺候他的道理?”他的傻夫人,受了委屈还不自知,唐明珠没答,贺明琅看着她细白的脖颈,忍不住埋头轻咬了一口,轻声道:“记住了么?” 唐明珠觉得痒,脖子一缩,忙躲了开来:“好了好了,知道了!” ————— 尚书府 崔鸿站在桌案后,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大字,走近一看,竟是“辞金蹈海”四字,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说道:“这么久,吃了闭门羹?” 管家躬着身,回道:“回老爷,那倒没有,老奴见到了二公子。” 崔鸿冷哼一声,问道:“见到那个商贾之女了么?” “见到了。” 崔鸿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管家接下文,他抬眼瞪了他一眼,管家这才意会,忙道:“三少夫人……” “三少夫人?谁教你的?”崔鸿冷冷打断了他。 “……”这父子俩一个比一个难缠,听老爷语气不善,管家忙改了口,继续说道:“那女子姿容相貌清丽,礼数也算周全。” “哼,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儿,能好到哪里,你是拿了她多少好处,敢在我面前夸大!”崔鸿撂了笔,双手负在身后,扫视着管家。 管家冷汗涔涔,心道自己不过喝了她奉的一口茶,三公子都快要吃人了,还敢拿她什么好处,何况就三公子那护犊子的模样,若是听到老爷这句“商贾之女”,不知又要发多大脾气了。 他微微低了头,道:“老奴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吞吞吐吐。”崔鸿眉心拧着,能压死一只苍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老东西说话就成了这样,原先挺利索一人。 “只是老奴今日去的时候,正瞧见三少……唐家女跟她父亲发生了争执,似乎当初她与公子成婚时,是受唐家人逼迫才成的,还说到唐家那位大小姐,如今是户部侍郎季大人的儿媳妇,似乎还曾与人通奸……” 这些话管家原先是不想说的,可唐家的底细,自己不说,老爷也会去查,瞒是瞒不住的。 “季靖安?” “正是!” 崔鸿顿了顿,随即冷哼一声:“也只有这等小门小户,才能养出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 管家暗叹一声,老爷这是一棒子将所有人都打死,他瞧着那三少夫人挺好一姑娘,于是壮着胆子又道:“那唐大小姐跟三少夫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自小不和,如今,三少夫人已同唐家决裂,想来也是不耻唐家大小姐这种行径的。” “那这唐家可真了不得,一个女儿偷人,一个女儿决裂,呵。” “三少夫人决裂似乎是因着逼婚一事。” “怎么,她还觉得委屈了不成?”那小子娶这样的女子,他本就不快,那女子竟还因为这事跟家里决裂,崔鸿愈发恼了。 -- 第86页 “我瞧公子和夫人感情甚好,想来是有其他缘由。” 这话说罢,崔鸿横了他一眼:“要不,你收拾收拾铺盖,去给她做管家吧。” 管家闻言忙低下头,不再言语。 崔鸿冷哼一声,也觉得这脾气发的无甚道理,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道:“罢了,不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让你同他说的话,你可说了?” “说了。”管家抹了把汗,回道。 “他是应了还是没应?” “三公子既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他说话已带到,便让老奴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厅内沉默良久,不用看也知道,老爷这是强忍着怒气,毕竟这是头一次崔鸿主动跟三公子低头,可他竟然半点也不领情,管家低头,看着老爷起伏的胸膛,只等着他的冲冠怒火降下。 等了许久,也未有动静,崔鸿摆了摆手,说道:“将这字给我裱起来,下去吧。” 管家恭敬地拿过刚写好的“辞金蹈海”,默默退下,临出门前,见崔鸿一人踱步到窗口,不知在看什么,管家暗暗摇头,明明是父子俩,却闹得跟仇人一般,那个孩子打小聪明得跟什么似的,比别的公子、小姐都争气,他就不明白当年,老爷为何要铁了心将三公子送去边关。 ————————————— 贺明琅说会许唐明珠一个锦绣前程,绝不是随口说说,自打回了京城,他便辟了阁楼出来,每日用心苦读,不闻别事。 时至仲秋,京城又爆出了一件大事,二皇子私囤重兵,意图造反,皇榜告示举国张贴,这次皇帝不再顾念亲情,将二皇子李必贬为庶人,并于七日后问斩。 同时,厉贵妃被指在深宫内院行巫蛊之术,皇帝龙威震怒,下令彻查,连带着扯出厉贵妃联合厉家谋害皇嗣等诸多旧事,手段之残忍令人闻之色变。 厉家满门皆被牵连,百年大家瞬间灰飞烟灭。 七日,转瞬即逝。 乌云飘过,遮天蔽日,天地瞬间黯淡下来,贺明琅放下手中的书,抬头望了眼天,这情形,眼瞅着又要下雨了。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再过不久便要入冬了,有些故人也该诀别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起身下了楼。 大雨将至,唐明珠快步跑到院子里,将洗好的衣裳收了进来,一转眼,便瞧见贺明琅下来了,她愣了愣,问道:“我吵着你了?” 贺明琅摇摇头,秋风吹过,看她只着一身单薄的长裙,皱眉道:“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唐明珠笑了笑道:“我不冷。” 这身衣裙,夏天的时候便见她穿过,眼下怎会不冷。 贺明琅不信,牵过她的手,果然是冰凉一片。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脸微微沉了沉,唐明珠心里“咯噔”一下,最怕看他这个表情,只好道:“那会儿从唐家出来,秋天的衣裳就没怎么带,我不想穿……” 话音到最后,越来越低。 她在唐家那些衣裳,大多都是罗氏给她置的,又老又土,从前她也不甚在意,但自从跟贺明琅圆了房,却愈发在意了,毕竟,他那样好看,自己也不想被比的太差…… 贺明琅微微怔住,这个年纪的女子,最是爱美,宁愿冻着也不愿穿不好看的,他将她的手包在手心来回搓着,待搓暖了些,才道:“穿太薄会受风寒的,你先去捡几件能穿的穿上,待我回来,再给你添置几身好看的。” “你要出去啊?”唐明珠闻言急问道,这天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嗯!去见一个人。” “去看……二皇子?” 贺明琅沉默一瞬,点了点头。唐明珠有些紧张地握住他的手,说道:“我不放心。” 从贺明琅的口中,她知道二皇子是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随州倾覆,他心中必然不甘,她只怕他会伤及贺明琅。 他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我和他之间,还有些事需要做个了断,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他总是很固执。 “那你等等。”唐明珠见他主意已定,转身跑回屋里,取来了蓑衣和雨伞,贺明琅忍俊不禁,从她手上接过那柄伞,道:“这个,便足够了。” —————————————————— 罄幽台 “皇弟,这是孤最后一次来看你,你可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父皇的?”正座上的男子而立之年,白衣金冠,俊美而威严。 他面前站着的男人,长发披散,一双凤眼淡淡轻扫,落在人身上仿如罡风刮过,他神色有些颓靡,身前横着两柄利刃,四周数名守卫严阵以待,似乎生怕他伤了那白衣男子。 他冷哼一声,淡淡道:“成王败寇,我李必认了,无话可说。” “既如此,孤会如实转告父皇,你便安心上路吧。”那白衣男子说罢,起身便离开了。皇家的亲情,就是这样凉薄,明明是骨血相连的亲兄弟,只因为那张龙椅,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等一下。”行至门口时,李必叫住了他,“我想见一个人!” 第四十四章 误解 “我想见一个人。” 秋风萧瑟,落木萧萧,罄幽台之外,便是这样的情形。 这样寂寥冷漠的地方,连鸟叫声都听不到,人关在里面,甚至不用做什么,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逼疯。 -- 第87页 微薄的雨暮映得青山苍茫,凉风拂过,掀起歩撵的帷帐。太子凝目一观,只见台阶下缓缓行来一人,那人低头撑着油伞,指节微微泛白,倒甚是眼熟,他记得几个月前,他也是这般迎着风雪走来。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什么人?”太子身边的护卫将手按在刀柄上,已拦住那人去路。 “放他过来。”太子薄唇轻启,那阻拦他的长戈才堪堪撤去,贺明琅举步上前。 太子坐着未动,任凭秋风灌入,他慵懒的倚在歩撵内,说道:“上次你说来看望他,这次却又来干什么?” “送别。”他俯首作揖,朝太子施了一礼。 “送别?”太子忽地笑了,语气中带了几分讥诮,他又道:“他初禁罄幽台时,所有人都恨不得与他一刀两断,只有你,站在风雪中等了一日,世人皆赞你义薄云天,可转眼你就将随州的账册送至孤手上,深情厚意是你,反复无常也是你,贺行之,孤真是看不懂你。” 隔着朦胧幔帐,太子斜目淡扫他一眼,唇边的讥讽霎时醒目,就差没将“卖友求荣”四个大字砸他脸上,本以为他会愤怒,可他瞧了半晌,那双眸子里平静无波,看不出半丝情绪。 只见贺明琅拱了拱手,说道:“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殿下,贺某此生,不只是谁的朋友,还是陛下的子民。” 风花雪月常有,家国大义亦不可失。 太子闻言微微坐直了身子,这才正眼瞧他。 那人周身冷冽,明明是低首垂眸的恭敬状,可落在太子眼里,却恍如瞧见他紫绶金章、睥睨朝堂的模样。 好一会儿,太子双手交合,重重鼓掌:“好一句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今后你有何打算?” “兴许做点小生意,兴许去书院里教教学生。”贺明琅语气中满是寂寥。 “上次孤没允你进去,这次孤卖你个人情,去吧,兴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太子说罢,挥了挥手,命步撵起驾,贺明琅施了一礼,微微低头。 太子起驾走远,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经商教书到底是屈才了,明年春闱,孤在保和殿等你。” --------------------- 罄幽台,罄幽台,那些罄竹难书的罪过,都将埋藏在这个孤寂和绝望的高墙里。 从门口一条直路通往正厅,其余四周都是水,水下养了吃人的鳄鱼。 贺明琅进去的时候,李必赤脚坐在蒲团上自斟自饮,抬眸一瞬看见贺明琅,神情有些愣怔,他微微一笑,道:“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看来我那兄长还是怜惜我的,我以为他不会满足我这临死前唯一的愿望。”随州诸事,败于贺明琅之手,如今看到仇人,他语气中反倒没有半分杀气,亦没半分埋怨,柔和地好似久别重逢的老友。 贺明琅收了伞,在他对面坐下。 “喝酒么?”李必象征性问了一句,不等他回答,便为他斟了一杯,贺明琅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李必嗤笑一声,转着手上的酒杯,道:“你就不怕我下毒?” “怕我就不来了。” “果然是贺行之。”李必和太子李睿不同,太子刚正,李必儒雅,他就像是个饱读诗书的书生,无辜无害,可就是这样的人,能狠了心将推心置腹的贺明琅千刀万剐。 贺明琅轻笑了一声,有些自嘲,他敢来是因为他足够了解李必,上辈子,他把那张龙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有威胁到他皇权的人,他都会一一清理掉。 如今,他一败涂地,一无所有,即便知道随州之事是他所为,也不会杀自己,这就是李必,一个世俗到极致,却又洒脱到极致的人。 “为什么?”李必又为他斟了一杯,“贺行之,我以为我是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可如今我也看不懂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就当让我安心上路。” 贺明琅晃着手中的酒杯,那琼浆玉液震起点点涟漪,他未置一词,李必又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本来就是我皇兄的人。” “你不信?” 李必摆了摆手,大笑道:“你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他那个脑子,如何驱动的了你,我李必再蠢,也不会任由一个眼线在我身边这么久,却不自知。” 贺明琅哼了一声,说道:“是不是一路人不重要,日后我会好好辅佐他,助他做一个万世明君。” “你不必激我,成王败寇,我认了,我只想知道你这样做到底为什么?有什么是他能给你,而我给不了你的?” “命。” 听到这个字,李必笑容微敛。 “去年九月初十,你在御书房内看到了什么?”贺明琅话音刚落,手中的杯子也恰恰按定在桌上,双眼如鹰隼一般盯着他。 殿内沉寂,连根铁针落地的声音也听得见,李必忽然笑了,若无其事回道:“不过是一封密函罢了。” “关于我的?” 李必回视他,点头道:“是,和你的身世有关,不过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你提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上辈子贺明琅被凌迟前,李必一字一句告诉他的,他一早就知道这件事,利用自己登上皇位,方才对自己痛下杀手,如今想来,皆如噩梦,他淡淡道:“梦到的。” 李必自然不信,不过也没继续追问,只问道:“你想知道那密函上写了什么吗?” -- 第88页 贺明琅摇了摇头:“不想。” “我以为你会感兴趣。”李必笑道:“可你越不想知道,我就偏要说,那封密函上所书不过寥寥几句,记载的全是你此生过往,还有你的生辰八字,底下还夹了钦天监的折子,贺行之,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父皇的御案上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贺明琅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他,李必提起酒壶,又给自己满上,这才幽幽道:“我觉得很奇怪,一介布衣,你的八字经历怎配上我父皇的御案。所有我就派人去查,查你和宫里的关系,虽然父皇隐藏的很好,但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给我查到了。” “我查到壬戌年腊月二十五,后宫之中有位舒嫔难产致死,当夜,羽林军便从皇宫抱出一个婴儿,秘密送至当时的文渊阁大学士,也是现在的吏部尚书崔鸿崔大人府上,成为他家三公子,自此之后,崔鸿十年内连升三级,一路跃至六部之首,贺行之,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所以,你怀疑我是圣上和那位舒嫔的儿子?”贺明琅冷哼一声,又道:“可我若真是皇子,陛下又何必将我送出宫?” “因为父皇知道,舒嫔难产,是被人所害。”李必喝了口酒,继续道:“那舒嫔颇有才情,入宫两年,荣宠至盛,舒嫔一夜之间香消玉殒,父皇雷霆震怒,至于是什么人害她,父皇大约心里也有数,但碍于前朝势力,他不敢大张旗鼓的查,偏你又是个男孩,他更担心你无法自保,这才将你送出宫,说起来还真是舐犊情深,在这冰冷无情的帝王家,着实令人羡慕。” “明白了。”贺明琅有些可笑,原来这些年,李必一直以为崔鸿是替皇上养儿子。 李必未置一词,朝他举起了酒杯。 贺明琅轻笑一声,伸手和他碰了碰,继续说道:“若我们真是亲兄弟,你登基之日,便是我身死之时,对吧?” 李必也笑了:“你果然了解我,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所以你才先下手为强,将随州奉至李睿面前?” 贺明琅面上无波,却已是默认,他问道:“那你想让我怎么死?” “这个问题,我还认真的想过,五马分尸或者凌迟处死,你喜欢哪个?” 贺明琅心中一震,捏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那场凌迟,于他来说不过就在半年多以前,若非老天垂怜,他如今也该是坟头上的一抔黄土。 好一会儿,他才整好情绪,笑道:“我以为凭我们的交情,你至少该给我留个全尸。” 李必摇了摇头:“我若说是嫉妒,你信么?” 嫉妒什么,嫉妒那莫须有的“爱子情深”? 贺明琅无奈地摇头,拿过酒壶为自己满上,那津液撞击着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又道:“诚然你分析的很有道理,但我的确不是皇上和舒嫔的儿子。殊恒,你当初应该再仔细查查,那夜宫里除了难产而死的舒嫔,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人,这个人应该跟皇上更亲密,也恰好利用舒嫔之死,掩盖了她的丑闻。” 崔鸿的正妻何氏从小就不喜欢他,她虽不曾苛待他,但贺明琅依然能感觉到她目光中那若有似无的厌恶,和看家里那两位兄长截然不同。 起初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哪怕他再勤奋、再用功,她也不为所动,直至十五岁那年,他听到崔鸿跟何氏争吵,才知自己根本不是何氏所出,自己的生母名叫婉儿。 他曾问过崔鸿,婉儿是谁,但他对自己生母之事缄口不提,再后来崔鸿便要送他去边关。 从前他不懂,只觉得生母连个姓氏都没有,单凭“婉儿”二字,恐怕出身卑贱,可听李必今日所述,他才知道,婉儿兴许只是小名罢了,他的生母非但不卑贱,恐怕还贵不可言。 李必愣怔间,贺明琅已然起身。 殿外,雨似乎更大了,他必须要在天黑前赶回家,不然恐怕她会担心。 他伸手拿过雨伞,阔步往外走。 “自此一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李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贺明琅微微回过头,李必依旧坐着,双脚赤.裸,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腿上,半点没有即将赴死的恐慌,不得不说,比起太子,他的确更适合做皇帝。 他淡淡吐出四个字:“一路走好。” 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行之,若你愿意,来年清明记得为我捎壶酒。”身后传来那人响彻云霄的狂笑声。 贺明琅已撑伞步入雨中,那些把酒言欢的过往,终将因为权利、欲望而消弭殆尽…… 第四十五章 放榜 冬去春来,光阴如梭,年关一过,转眼便至三月。 会试放榜那天,天刚亮,唐明珠就睁开了眼,诈尸似的强迫自己起了身,待赶到贡院外时,那里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来有这么多人跟她一样着急。 贡院门还没开,她便寻了个角落等着,想起今早贺明琅那狗模样心里就来气,原本是叫他一起来的,但他说这些天考乏了,懒在床上说什么也不肯起,唐明珠跟他磨蹭了半天,他索性拦腰将她抱住往被子里一滚,还说一起睡,唐明珠气得卷了被子扔地上,心想他应该能感受到自己的怒火,谁知贺明琅满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她,说她不心疼自己。 那小模样要多磨人有多磨人,唐明珠被迷得七荤八素,心一软,只身出了门,等走到贡院时,才想起自己原本是下定决心要叫他一起来的,忍不住抽了自己一记耳光,亏得她是个女儿身,要给她做皇帝,绝对是个昏君,遗臭万年的那种…… -- 第89页 贺明琅还说自己,还叫她放一百个心,等着他们来报喜就是。 唐明珠不由地扁了扁嘴,这般散漫,好似金榜题名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她已经想好了,他要是真中了,就回家炖肉,要是没中,那就只有青菜豆腐了。 正想着,东西两面传来车轱辘的碾压声,今日来看榜的、等着榜下捉婿的人实在太多,原本也没什么,可偏偏那两辆马车甚是眼熟,唐明珠左瞧瞧,右看看,可不就是唐明菀和顾家那四小姐顾湘么,真是冤家路窄,那日糕点铺子外的情形又重演了,只不过这次在贡院门口,谅他们也不敢造次。 唐明菀率先下了车,继而转身将车内另一人扶下,原来这次她不是独自来的,身边还带着位面生的小娘子,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便往贡院这边来。 唐明珠皱了皱眉,她可不想跟唐明菀撞个正着,正想开溜,忽听一句“怎么到处都能碰到挡道的狗,真是晦气。” 不用想,说话的也是那顾家四小姐了,她从马车上下来,一身桃粉色长裙翩然曳地,与唐明菀狭路相逢,面上神情三分骄横,七分跋扈。唐明菀只当是没听见,牵着那小娘子的手继续往前走。 顾四小姐展臂拦住她的去路,沉声道:“本小姐跟你说话,聋了么?” 唐明菀身旁的小娘子似乎有些害怕,她扯了扯唐明菀的衣袖,低声叫了句:“阿姐。” 阿姐?唐明珠愣了愣,唐明菀什么时候又蹦出个妹妹?她怎么不知道? 唐明菀自然也不是好惹的,她拂开小娘子的手,上前两步,正面迎上顾四,说道:“顾姑娘又要无事生非么?” 她说话的声音略微大了些,尤其这个“又”字用得格外精妙,好似回回都是顾四找她茬似的。 这贡院外除却考生,还有许多名门家眷,已有不少人回头往她们那处瞧去。 顾四的丫鬟环视四周,压低了声音,轻唤了声“小姐”,提醒她收敛一点,可顾四在家里也是任性惯了的,哪里肯听,当下上前一步,说道:“上次明明就是你挡我的路,我是看在我哥哥的份上,才不跟你计较,可别以为我顾湘就是怕了你。” 唐明菀抿唇轻笑,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讽,说道:“顾四姑娘说笑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可令你害怕的,那日实在是因为百姓密集,我怕伤了人,才不敢贸然后退,委屈顾四姑娘了,若你心中有气,明菀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你少来这套,你那天分明就是故意的。” “顾四姑娘这是什么话,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故意跟你过不去,再说了,那条路本也不是你们顾家的,你走得我就走不得么?何况我已跟你赔礼道歉,你还想如何?” 周围的议论声渐大,指责顾湘的居多,她气势汹汹,两道弯眉紧蹙着,眼角略略上挑,看起来很是嚣张跋扈,再加上唐明菀刻意示弱,一时舆论风向都往她那边吹。 顾四沉着脸一言不发,那面上的火气却是愈演愈烈,眼看就要爆发,这时,贡院的门开了。 几个绿袍官员走了出来,将提名的金榜张贴在起来,还没来得及退出人群,众人便一窝蜂涌了过去,谁还管什么女眷间的纠纷。 唐明珠也不例外,不过她身形瘦弱,被挤到了最末,她索性从末尾找起。 张鲁、孙乾、周易安、黄琦、朱寿、季舒言…… 连季舒言都中了,唐明珠一排排找过去,越看越心慌,看了这么久,没有一个是姓贺的:“怎么没有呢?” “我!我!我中了!” “恭喜恭喜!” 周围有欢呼雀跃,亦有唉声叹气,唐明珠一颗心砰砰直跳,从榜尾看到榜中,也没看到她想要的名字,她用力挤了挤眼,生怕自己漏看一处…… “会元贺明琅,哎,是不是那个一字千金的贺明琅啊?”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唐明珠浑身血液霎时沸腾,脑中一片空白。 “会、会元?”那不就是头名?她猛地往前挤,口中不住叫道:“让让,让让。” 金榜之首,赫然写着贺明琅三个大字,烙在唐明珠眼中,熠熠生辉,她再三确认,贺是那个贺,明也是那个明,琅也是那个琅,错不了。 狂喜来得太突然,晕得有些炫目,唐明珠双腿有些发软,身子不由地摇晃起来,她颤抖着声音念道:“是他,是他……” 说罢双腿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身旁的人赶忙扶住她,见她嗤嗤傻笑,关切道:“这位娘子,你没事吧。” 唐明珠摆摆手,大笑回他:“没事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 历年这个时候总会有几个疯子,大家将她扶起,便也由得她去。 唐明珠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情。 贺明琅从前虽有才名,但他时常流连烟花之地,也该耗得七七八八,再加上去随州那大半年,能用功的时间委实不多,本以为能中个贡生就了不得了,未曾想,他居然一举拿下了会元。 今天的饭食,怕是一顿肉打发不了了…… “小姐,中了中了,你快看!” 唐明珠循声望去,那顾四一脸绯红,略显娇羞,嘴上却道:“不过第二罢了,又不是会元,有什么好高兴的。” 唐明珠缓缓目光往下沉。 第二名,江淮安。 -- 第90页 这名字有些眼熟,好像那天在点心铺子前,听周围的小老百姓说过,顾四和他一起对过诗…… 顾湘嘴上说着不稀罕,但唇边还是抑制不住的扬起,看来两人之间还有些许粉红的旖旎,这位江公子想必就是顾四的心上人了。 顾四回身一瞬间,便瞧见了唐明菀,她抬腿走了过去:“季二夫人怎么这副神态,难道季公子没中么?” 顾湘现在就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说话的语气也是赤.裸裸的挑衅,贺明琅还真没说错,顾湘这性子,还真是不好惹。 唐明菀双手交叠在腹前,淡淡笑了笑,幽幽道:“不劳顾四姑娘挂心,这届的会元是我妹夫,外子虽不才,倒也中了贡生。” 顾四愣了愣,会元贺明琅是她妹夫? 唐明珠暗暗淬了一口,呸,唐明菀这个不要脸的,季舒言压不过顾四的心上人,还要借贺明琅的光。 顾四愣神间,唐明菀又开了口:“倒是不知道四姑娘来看谁?” 她这是明知故问,方才顾四身边那丫头,嗓子跟装了铜锣似的,明明白白说了“江淮安”三个字,怎么可能听不见。 “我来看谁用不着你管。” “四姑娘,你若还是气我,那我再给你赔个不是,那日确然是个误会,咱们就别斗气了。”唐明菀说罢,很有诚意地朝顾四福了福。 两家地位相当,她再三赔不是,也算给足了面子,顾湘心里总算好受一些。 唐明珠撇了撇嘴,唐明菀这个女人,还真会看人下菜碟,这也就是大理寺卿家的女儿,父亲在朝握有实权,换了别人,她哪肯吃这个亏。 眼瞅着顾四脸色好了些,唐明菀打蛇随棍上,她顺手牵过那小娘子:“对了,这是外子的表妹,她性子软,不喜叫我嫂嫂,偏要叫我阿姐,其实我今天主要是陪她来看心上人的。” 唐明菀说罢,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低头又道:“子贡也中了,这下不闹我了吧?” 那小娘子低眉敛目,满是春情。 她这话一出,顾湘初霁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她一双眼睛利箭似的扫像那小娘子,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弥漫的酸味,唐明珠隔着几丈远都觉得熏人,不用想,这个“子贡”指的应该就是江淮安。 顾四眉目间隐隐有些怒意,她捏紧拳头,压低了嗓子又问了一遍:“你来看谁?” 这声尖利,那小娘子被她吓了一跳,像受了惊的兔子,往唐明菀身后缩了缩,唐明菀不容她躲,一把将她拉至身前,道:“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害臊什么,我倒是忘了,顾四小姐也是认得子贡的。” 这话是对小娘子说的,可听进顾四耳朵里,可不就是点火的引子,唐明菀再说两句,只怕立时就要炸了。 “你休要胡说八道,江公子明明和我家小姐两情相悦,这是哪里窜出的臭丫头……” “锦儿。”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顾四呵斥住了,那小丫鬟悻悻住了嘴。 顾家是什么门楣,还做不出这种当街抢男人的事。 唐明菀的用意明摆着是要激怒他们,当下正中下怀。 她“哦”了一声,疑道:“还有这回事?子贡上顾家提亲了么,可曾下了聘?” 这话的意思,没提亲没下聘,那就做不得数。果然,顾湘脸色更沉,方才还呵斥丫鬟,这下自己忍不住了,她上前两步,瞧着就是要动手的架势,锦儿忙抱住她,急道:“小姐,您就算不顾自己的脸面,也该顾着老爷的脸面啊,咱们犯不着和这种人生气。” “提亲怎地,下聘又怎地,他曾赠我玉佩,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知道么,怎么,他也给了你?”顾四举步行至季家表妹跟前质问。 赠玉,那便是定情信物了。 “我……我……”那小娘子退后两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眶立时红了。 唐明菀低眸看到那玉佩,脸也沉了:“四姑娘,有话去找江淮安,吓唬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说罢,转头对那小娘子道:“清越,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前几天,他还邀你去踏青么?” “是……”那叫清越的小娘子应得有气无力,生怕声音大了惊扰到什么似的,要不是唐明珠耳朵尖,大约都听不清她咕哝什么。 顾四大怒,又要动手,丫鬟无奈,只能死死抱着她。 唐明菀一甩广袖,怒道:“事关女儿家声誉,可要弄清楚了,倘若他真是三心二意,脚踩两只船,咱们断然不能再跟他来往,你虽父母亡故,但也有叔叔为你做主,不必受这等委屈。” 顾四闻言冷嗤一声,道:“还轮不到你们挑三拣四,要弄清楚,也该是我顾湘弄清楚。” 她说罢从腰间取下玉佩,怒掷于地,转身出了人群。 唐明菀深呼一口气,微微仰头看着怒而离去的顾湘,面上怒容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竟是淡淡的得意。 唐明珠立时明白过来,果然,唐明菀还是那个唐明菀。 顾四和江淮安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连她都知道,唐明菀怎么也该听到些风声,方才的一切,未必是为了季清越着想,纯粹是想气顾湘罢了,不过,效果还真是不错。 她先服个软,让顾四消消火,再添把柴将火烧旺,遇上个心脏不好的,这起起伏伏间,绝对能生生把人气厥过去。 -- 第91页 唐明珠看了场热闹,再抬头时,天色已经不早,她还要赶着去市场上买肉,便也转身离去。 第四十六章 入仕 贺明琅贡院之外金榜题名,不过半日,就传遍了京城,清水贫巷难得热闹了一回,狭窄深巷内人潮拥挤,那些有关系的没关系的,都托了门路前来送礼报喜。 唐明珠拎着鸡鸭鱼肉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家门前人头攒动,她踮脚往里看,院内都站满了陌生人。贺明琅已经起了,正被里三圈外三圈地团团围住,挤都挤不进去,她只能站在门外看着他与人应酬。 贺明琅面上带着笑,眉目间却有些许无奈,他历来有起床气,想来不是自然苏醒,心里正不快。 唐明珠不由感叹,这人啊,飞黄腾达的时候,什么犄角旮旯的亲朋好友都出来了,落魄时,谁还多来看过一眼。 正想着,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唐明珠回过头,身后站着的正是崔尚书的管家,她微微一愣,忙站直了身子,问道:“您找明琅,我这就帮您叫他。” 上次管家来找贺明琅,说是崔尚书想见他,可贺明琅全然不予理会,这事她不好答应也不好不答应,还是要贺明琅自己开口才是。 当下,她张开嘴,正要喊贺明琅,管家忙止住她,回道:“夫人不忙,小的就是替我家老爷传句话。” 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唐明珠心道,她自然晓得他来的目的,所以才不想蹚这浑水。管家阅人无数,一眼看穿了她的心结,忙又补了句:“夫人放心,这次绝不会教您为难。” 他顿了顿,又道:“老爷说,这会试后面还有殿试,拿个会元算不得什么,更为难人的还在后面,好不容易深入虎穴换来的机会,叫公子切莫得意忘形。” 说罢,朝唐明珠福了福,便转身走了。 唐明珠闻言,心中不忿,哪有这样的爹,儿子拿了会元,却来泼冷水,不过管家的话,也点醒了唐明珠,她总算知道贺明琅为何当初要去随州,找那劳什子账本了。 朝廷历来鄙夷反复无常的小人,贺明琅拿了二皇子的罪证,投效太子,也不知道旁人会如何看他,过了会试又如何,后面还有殿试,还不知太子是个什么想法,他那一脉的人又会不会为难他,以后即便做了官,想来绊子也不会少,唐明珠叹了口气,他这仕途委实比旁人艰难。 过了午时,院子中的人才散干净。 唐明珠走进来时,礼物堆满了半个院子,贺明琅正坐在椅子上揉着眉心,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他身后,握着他的手,轻道:“我来吧。” 贺明琅闭着眼,任由唐明珠给他按着,眉宇间总算有几分舒展。 “今日这么多人,我还没来得急跟你道声恭喜。”唐明珠笑道。 “你莫要来打趣我,要不是这个会元,我还不知道有这么多沾亲带故的朋友。”他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 唐明珠心中轻轻喟叹,谁说不是呢,贺明琅心中有气有无奈,她总不能继续火上浇油,她欸了一声,又道:“可别这么说,人家也是好意。” 好意?不过是发现他还有用罢了,人情冷暖,自来如此。 贺明琅睁开眼,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顺手一拉,将人扯入怀中,逗弄道:“别人的好意我明白了,那你的好意是什么?” 唐明珠伸手指了指买回来的肉:“喏,肉管够。” “就这?”他皱起了眉。 唐明珠看着他神情板起脸,轻斥道:“怎么,你还敢挑三拣四?” “不敢不敢,但别的肉我也要吃个够。”说罢便朝她颈间埋去,唐明珠这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别的肉”是指什么。 颈间微痒,撩人心神,唐明珠抬手推拒着他,羞道:“还是白天呢。” 贺明琅才不管这些,从前怜她初经人事,羞怯难当,这才晚上做,要较真起来,管他什么黑夜白天的。 唐明珠越推拒,他反而越动情,见拗不过他,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急道:“你爹有话给你。” 贺明琅微微一怔,停了下来,唐明珠趁此机会,翻身从他腿上下来,将管家的话重复了一遍。 贺明琅听罢默默不言,唐明珠知道他对崔尚书有心结,只怕会曲解了他爹的意思,叹了口气,又道:“看来你爹对你期望很大,盼着你能拿个状元回来光耀门楣呢。” 贺明琅嗤笑一声,道:“什么时候,你都学会为他着想了?” 唐明珠摸了摸鼻尖,心虚道:“我说的是实话。” “光耀门楣?你不知道,他家的门楣三十年前就已经光耀过了,他哪里会在乎这个。” 唐明珠咂摸着这话的意思,半晌才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说,崔尚书他、他也是个状元?” 贺明琅点了点头,又道:“再说了,他们崔家的门楣也用不着我来光耀。” “你别这样说。”唐明珠见不得他这样,扯了扯他的衣袖:“就算不是为了崔家,那你也要为了我啊,你加把劲儿,光耀光耀我的门楣啊。”唐明珠拍着胸脯,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本以为他会笑,谁知那这次他非但没笑,还严肃地皱了皱眉,他问道:“怎么,你也想我中个状元?” “当然想了,我还没做过状元夫人呢!”唐明珠扯着他的嘴角往上抬,他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 第92页 贺明琅把玩着她的手,又道:“倘若我考不中呢?” “唔,那以后咱们家的肉食减半。” “那能给咱家省下不少钱,我考虑考虑。” “……” ------------------- 四月,皇帝的病愈发重了,整日里昏睡不醒,国事皆有太子代理,科举自然也不例外。 贺明琅本是金科状元热门人选,不少人下了血本买他中举,熟料却扑了个空,此消彼长,寒门学子江淮安会试虽屈居人下,殿试却一举夺魁,还跟大理寺卿家的四小姐订了亲,大小登科齐鸣,霎时成了轰动京城的人物。 贺明琅屈居榜眼,但也顺利入了翰林院。 五月,莺飞草长,太子太师孙武正孙大人贺六十大寿,宴请文武百官,贺明琅也在受邀之列。 赴宴那日,唐明珠跟在贺明琅身后,手心都冒出了汗,听说今日来的除了王公大臣,还有各家贵女,这模样,一会儿男女客定是要分开的。 贺明琅回身牵过她的手,微觉手心异样,愣了愣,一手摸上她的额心,道:“不舒服?” 唐明珠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我、我没经过这种场合,怕给你丢脸。” 从前,罗氏生怕她抢了风头,去哪儿都只带唐明莞,她去过最盛大的宴,也不过是蔡老太太的寿宴,但那又如何跟太子太师相比。她嘴上嚷嚷着要做官眷光耀门楣,如今成真了才发现,要应酬的不止贺明琅,还有她自己,哪有那么容易。 贺明琅捏着她的手紧了紧,笑道:“别怕,待会在宴上只管吃,谁若是欺负了你,就记在心里,我帮你讨回来。” 唐明珠心里一暖,但贺明琅的话,她也只会听着,不会照做,他初入仕途,哪能到处树敌,一会儿只有自己小心些,别闹出笑话就是了。 二皇子已死,皇帝瞧着也是时日无多,朝中诸臣自然要向太子靠拢,如今太子出行,六部大臣皆候在侧,俨然是新皇的架势。 太子爱重人才,特邀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同席,除了说些场面话,还饮了几盅酒,算是给足了面子,除却贺明琅风轻云淡,面无波澜,另外两人嘴都要笑裂了。 酒过三巡,太子以不胜酒力、尚有要事为由,先行回了宫,厅中便只剩下新贵旧臣谈笑应酬,贺明琅放心不下唐明珠,悄悄退了席。 孙家无人的回廊尽头,一人负手背对而立,贺明琅脚步一顿,转身欲走,谁知那人却开了口:“还想躲到哪里去?” 说罢,转过头来,浸淫官场多年,崔鸿官威正盛,早就练就了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不敢轻视于他,偏偏贺明琅不同,他抱臂在怀,唇边含着一抹讥讽的笑意,问道:“尚书大人有何指教?” 崔鸿难得没有生气,他看着贺明琅,点点头道:“其实,太子最中意的状元,本来是你。” “我心里有数。”贺明琅不以为意,他先前与李必那般要好,即便他暗中拿账册取得了太子的信任,其余太子党也未必领情,若非太子坚持,榜眼这个位置恐怕也轮不到他。 “不,你心里没数。”崔鸿讥诮道,父子二人神情如出一辙:“你若真的有数,现在就不该在这里。” 贺明琅面色一凛,只听崔鸿又道:“状元江淮安,探花蔡弘博尚与诸位大臣周旋,你不告而别,像什么样子?” “这是我的事……” 贺明琅话音未落,崔鸿便一言打断:“你的事?入了翰林院,便都是官场事。你莫不是以为有太子护着,便可为所欲为。随州诸事已尘埃落定,二皇子一脉被尽数拔除,那本账册的作用,也不过是给你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否则,在会试那一轮你便会被刷下,这就是你说的心中有数?” 贺明琅蹦着一张脸,道:“崔大人这么急急出来,原来就是为了提点贺某。” “你若不听我的,这辈子,恐怕就连江淮安这样的寒门子弟都比不上,为官之道,你还嫩着,你该珍惜这样的机会。” 贺明琅不领情,说道:“那还真是多谢了。” “你不妨想想宋涛之死。”话音一落,贺明琅面色赫然一凛。 堂内传来人声,似乎酒席散了,崔鸿叹了口气,上前步至贺明琅跟前,道:“跟我走走吧。” 第四十七章 闹事 唐明珠入了孙府,便由人领着去了花厅。 此处是各家女眷聚集的地方,最是热闹,尤其科举刚过,中举的才俊便成了所有人热议的话题。今年三甲之中,贺明琅容貌最为出众,是以唐明珠一入内,便听到有人说:“可惜榜眼娶了妻,要不然我就叫我爹去榜下捉婿了。” “瞧你说的,半点不害臊。我可听说,放榜那日,贺明琅压根都没露面,你叫你爹去,岂不是扑个空?” “哎,谁说不是呢?难得有这么年轻有为的男人,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坨牛粪。” 唐明珠闻言,眉毛微微拢起,就算贺明琅是朵鲜花,也用不着将她比作牛粪吧,她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个穿水红色长裙的女子,长发及腰,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另一个身着湛蓝色银纹衫,虽然梳着妇人发髻,但瞧着年纪也跟她差不多大。 “这你就要问季家那个了。”蓝衣妇人说着,给了那姑娘一个眼色,唐明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瞧着的正是唐明菀。 -- 第93页 “怎么,她知道?” “听说是她的妹婿,这话,我也是刚刚才听到的,瞧她,有了榜眼做妹婿,多得意,听说前几天还跟顾四当街起冲突呢。” “又是商贾之女,真是可惜了,你说贺明琅如今金榜题名,会不会休妻再娶?” 那蓝衣女子在她腰间捏了一把,嗔怪道:“这话你也说的出来?若他真的休妻再娶,足见他薄情寡义,这种男人你还要啊?” “我要!我怎么不要,单是那张脸,我就能看一辈子。” 蓝衣妇人无奈,摇头道:“你呀,只顾看脸,虽然他样貌才情一绝,但听说他双亲已不在,底下的产业也只有间破院子,这样的家境,只怕你爹是瞧不上眼的。” 唐明珠听罢,心中怒气陡升,这说的是人话么,合着还有人盼着他休妻的?再说了,好像轮得到她们挑似的,贺明琅就算没有依靠,没有产业,也是切实中了榜眼,入了翰林院的,未来前途可期,这些人怎能只图当下,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莫欺少年穷么? 唐明珠心中不忿,若在平时还能上前理论,但眼下这种场合,只怕给贺明琅惹麻烦。 她叹了口气,正要走开,忽听身后一人道:“就算他一穷二白,也轮不到你们来说三道四,进士出身,朝廷新贵,以后便是入内阁秉政也可能,恐怕他就是瞎了,也未必能看上你们这样的门第。” 唐明珠回过头,那女子明眸善睐,艳如桃李,身边跟着个高挑的丫鬟。她微扬着下巴,说出来的话可是毫不留情,唐明珠心道说的好,只差当众为她鼓掌了。 “你——”那红衣姑娘年轻气盛,沉不住气,当下就想跟她理论,却被身边的蓝衣妇人拦住,那妇人冲她摇了摇头,这才对那女子施礼:“郡主说得对,是我等见识浅薄了。” “还算有自知之明,权且饶你们一回。”那女子说话分外嚣张,说罢便要从她们面前经过。 眼瞧着这事便要过去,谁知那红衣女子不依不饶,她涨红了脸,上前一步,怒道:“你站住,把话说清楚了,什么叫你们这样的门第?” “嫣儿。”那蓝衣女子忙拦住她,可话已出口,再也收不回来了。 那女子顿住脚步,回头扫她,眸光一片冷冽,她上前两步,抬手甩了那叫嫣儿的姑娘一巴掌,那叫嫣儿的姑娘倒在蓝衣女子怀里,猩红的目光中瞬间溢出了泪。 “郡主,你、你太过分了。” 唐明珠也惊了一跳,这郡主也未免太过跋扈,这可是太子太师的寿宴,当众打人,这不是打孙家的脸么? “这下懂了么?”这郡主毫不理会蓝衣妇人,只看着那噙满泪水的女子,唇边浮起一抹淡笑,满是讥讽,厅里众人大气都不敢喘。 她的意思,便是我打了你,你也不敢还手,你家就是这样的门庭。想来这郡主出身显赫,出了这种事,竟无人管,无人问。 “李芙,你莫要欺人太甚。”那红衣姑娘哪里忍得,当下退出蓝衣女的怀抱,朝李芙扑来。 “嫣儿……” “小姐……” 众人阻拦不急,李芙不慌不忙退后一步,她身边的丫鬟便迎面而上,一手扯住红衣女子的手腕,旋即一拧,置于身后,一眨眼的功夫,那叫嫣儿的姑娘便被按在了地上。 “郡主,如何处置?” “她冒犯了我,打一顿吧。”李芙眼角低垂,看着地上挣扎的女人,淡淡说道。 “是。”那侍女应声,从腰间抽出鞭子,便往嫣儿身上抽去,一鞭下去,她的衣衫乍裂,露出一道血痕,四周议论声渐大,竟无人出手阻拦? 唐明珠方才也是支持她的,但这么点事,言语教训也就罢了,何至于动手打人。 李芙手下的侍女是练家子,鞭子铺天盖地落下,避无可避,嫣儿疼得满地打滚,背上鞭痕交错,触目惊心,惨叫声一浪盖过一浪,有几个女眷壮着胆子上前求情,都被李芙一记冷眼驳回。 正慌乱间,门外传来一声喝斥:“放肆。” 唐明珠回过头,只见数十人簇拥着一个妇人走来,入眼的一瞬间,唐明珠呼吸一滞,那妇人约莫三十来岁,容貌美艳绝伦,她手握一柄金扇,袅袅娜娜从门口走来。 “见过长公主。”厅中众人齐齐下跪,高声呼道。 唐明珠慢了半拍,直愣愣站在人群中,她反应过来,忙随众人跪了下去,也亏得长公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李芙身上,并未留意到她。 唐明珠位置离长公主甚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鞋尖从眼前走过,耳边传来一句:“都起来吧。” 长公主语气淡淡,不辨喜怒,她身边的嬷嬷立时将地上的嫣儿扶起,拿了衣裳给她披上。 李芙右手交叠在左手之上,朝长公主福了福,道:“姑姑。” “越来越出息了,在别人家的寿宴上打人,怎么,没人管的了你了?”长公主轻摇金扇,冷冷开口,一双凤眼直盯着李芙,颇有几分慑人。 “芙儿不敢,是她出言不逊,我才动手教训她的。” 那嫣儿平日里也是娇生娇养,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当下跪在长公主面前,抱着她的腿哭道:“绝无此事,长公主明鉴。我再怎么不懂事,也绝不敢在太子太师的大宴上闹腾,此次分明是李芙挑衅在先。” 两人各执一词,都不肯认罪,长公主叹了口气,伸手将腿边的人扶起,柔声道:“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若是她不对,本宫断然不会偏私。” -- 第94页 那嫣儿哭红了眼,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不矜持,索性一一倒了出来:“原本我好好坐着,和元姐姐开了个玩笑,说这届的榜眼长得好看,要让我爹去榜下捉婿,可不知这句话怎么触怒了她,她竟出言侮辱我们家,说榜眼就是瞎了,也看不上我家,郡主的父亲是平王殿下,臣女自知门庭比不上她,但我父亲好歹也是六部大臣,何况不过一句玩笑,怎能任她这般侮辱,臣女实在气不过。” 长公主抬眼,看向李芙,开口问道:“是这样么?” “他是陛下御笔亲封的榜眼,当朝新贵,前途无量,她们有什么资格嘲笑他?” “哼,当朝新贵就说不得了?你又是他什么人,要你来横插一手?我只问你是或不是。” 李芙低垂着头,半晌不语。 “那本宫就当你是默认了,既如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侄女无话可说,但亦不后悔。” “哼,嘴硬。”长公主冷斥一声,“那便去正院的太阳底下跪着吧,跪到散席为止。” 众人闻言都倒吸一口凉气,长公主这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留了,正院那地方人来人往,谁都能看到,何况孙家虽是太子太师,再尊贵恐怕也盖不过平王,这般行事,岂非折辱平王? “殿下,是否罚的重了些?”陪在长公主身边的孙夫人问道,毕竟是平王之女,若她这个主人家不劝诫,以后平王追究起来,即便不迁怒孙家,恐怕也不会给孙家好脸。 唐明珠也觉得不妥,她们这样一闹,传出去,只怕会影响贺明琅,毕竟是因他才起的事,她想着,心中有些恼,都是有妇之夫了,还这么招人惦记。 “芙儿毕竟是郡主,攸关皇家颜面,罚得重些才能长记性。”长公主缓步上前,又道:“记住了,今日罚你的是本宫,你要有什么不满,记在本宫头上便是,日后可不得为难孙家。” 那李芙微抿着嘴,的确有些不满,长公主面前,却也不敢说个“不”字,好一会儿,才道:“芙儿不敢。” 她朝张公主福了福,便要退出大殿。唐明珠看了眼天色,今日阳光格外盛,这要跪到散席,只怕要脱一层皮。 正想着,腿弯和右臂传来一股蛮力,唐明珠一个不慎,被人拽着跪倒在地,那蛮力猛烈,膝盖还向前滑了几步,正跪在长公主跟前。 “长公主恕罪,原是舍妹和妹婿的不是,这才惹得郡主受罚,臣妾心中惶恐,愿替郡主受罚,还请长公主莫要降罪他人。” 唐明珠错愕地转过头,看着身边跪着的唐明菀,恨不得给她俩耳光,她们两家闹事,跟她有什么干系。她这一番措辞,直将唐明珠推上风口浪尖,一时间,厅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 “殿下,我只是路过……”我可什么都没做呀! 长公主一双凤眼正看着她,那眼中如一汪深潭,她后面所有的话,霎时都被淹没了。 长公主凝视她许久,淡淡道:“既如此,那便一起罚吧。”说罢转身离开了花厅。 第四十八章 报仇 唐明珠在庭院中跪下,看着来来往往的宾客,心里别提有多气了,唐明菀真是条疯狗,她那突如其来的一出,害的自己无端受罚,不就是想看她的笑话么,那长公主也是,怎么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唐明菀跪在她身边,轻笑道:“没想到你还会回来,今日送你这份大礼如何?” 唐明珠冷声道:“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还不是一并跪在这儿?” 唐明菀笑意更甚,道:“那又怎么样,我想脱身还不是容易得很。” “唐明菀,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呵!唐明珠,你还是这般天真啊,我就让你看看何谓报应。” 她说罢一抬眸,正见侍者端着碗碟鱼贯而入,食物的香味飘过,唐明菀忽地张口干呕起来,最厉害的时候,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半晌才直起身子,抬头时眼睛里已是泪花一片,香盈想上前搀扶又不敢,急道:“夫人这个月还未……莫不是……” 她欲言又止,屈膝朝长公主的内侍跪下,带着哭腔说道:“这位大人,我家夫人身子羸弱,如今这般,怕是、怕是已经有了身子,人家都说,头三个月最为要紧,奴婢恳求长公主通融通融,饶过我家夫人吧。” 唐明珠目瞪口呆,哪有这么凑巧,说怀孕就怀孕,这香盈不愧自小跟在唐明菀身边,演起戏来颇得她的真传,一句怀孕张口就来,也不怕旁人戳穿么? 唐明珠想着,不由的捏紧了手心,她自是不信香盈的鬼话,可季家位高权重,旁人与她也无冤无仇,谁会去多管闲事深究她话的真假,只有她自己…… 可如今长公主半分情面也不讲,自己再跟唐明菀撕破脸,闹得不得收场,恐怕更令她鄙夷不悦,反倒对贺明琅无益,如此这般,只有自己吃个哑巴亏了。 长公主的内侍也怕闹出人命,只得进去回话,出来后便免去了唐明菀的责罚。起身时,唐明菀还装模作样抹了把泪,唐明珠气得脸都憋红了。 彼时她附在她耳边说道:“就算他中了榜眼又如何,先跟太子作对,又不得长公主喜欢,我看这辈子只能老死在翰林院里了。” 要不是怕给贺明琅找麻烦,她真想立刻起身撕烂她的嘴。 唐明珠跪在地上越想越委屈,心里怨怪起了长公主,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就往旁边站了站,凭什么要罚她,就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便可以这般为所欲为么? -- 第95页 或者唐明菀有句话说对了,贺明琅不得长公主喜欢。 她虽不懂朝政,但也知道贺明琅如今是朝廷新贵,即便他的家眷真做错了,多少也该给几分薄面,何况自己什么也没做,长公主这般绝情,是不是意味着贺明琅日后果真晋升无望? 可随州那本账册,太子不是已经松口了么,为何还会如此? 唐明珠想不明白,正午的太阳有些晒,她早上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看了一眼旁边跪得笔直的平王郡主李芙,倒是想起来了,那时在绥阳,沈怀意曾提过她,似乎是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还说跟自己很像,贺明琅却说,半点也不像,唐明珠悄悄打量她的眉眼,心里还是赞同贺明琅的,倒是没觉得哪里相似。 正看着,李芙回过头来,把唐明珠抓了个正着,她皱眉打量着她,问道:“你就是他的夫人?” 唐明珠点了点头,友好地冲她笑了笑,忙道:“谢谢你方才仗义执言。” 虽然不赞同她动手打人,但能为贺明琅说话,唐明珠还是满心感激。 李芙冷哼了一声,将脸转了过去,唐明珠笑容凝注,唇角渐渐垂下,这里的人脾气真奇怪,一点也不友好。 ----------------------- 回廊两侧槐花盛开,淡淡的芬芳扑面而来。 “那账本已经到手,你为何不想想太子为何执意要杀宋涛?” 贺明琅冷嗤一声,说道:“本来就是一群该死之人,只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就算在随州,太子没有对宋涛痛下杀手,回京后他的结局也是一样,怎么,难不成你认为,太子还会放过他?” 崔鸿摇了摇头,道:“你何不再大胆一点,往深处想想。”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随州的秘密,除了那本账册,就只有宋涛最清楚,账册到手,宋涛也就没用了,所以太子杀了他,好破二皇子的制衡之术。宋涛死了,首先怀疑的对象便是厉罡,恰巧那时我与他频繁接触,也会被人视为同党,所以郑源才要全城追捕我,这不正是你们想看到的么,现在你又来装什么好人?” 崔鸿哼了一声:“你说我?那你自己呢?拿了二皇子那么重要的罪证,不肯立即抽身,却还滞留随州,你想干什么?除了向东宫示好,不就等着太子这波试探,好趁机和东宫拧成一根绳子,一跃变成太子近臣么?” 贺明琅的心思被崔鸿点破,面上神情依旧,他不理会崔鸿的焦虑,分神摘了朵槐花,他记得唐家所在的荣锦巷里也种了槐树,只是她很久都没回去了。 崔鸿叹了口气,道:“你苦心换来的结果,更应该好好珍惜,你别以为拿账册哄好了太子,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你要走的路还长着,人情往来这一块儿,你还需多下功夫才是。” 崔鸿喋喋不休地跟贺明琅分析着朝堂局势,父子二人一路踱至前院,贺明琅倏然顿住了脚,见他凛眉正看着院中,崔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院中央跪着两个女子,左边那个他识得,是平王家的郡主李芙,右面那个脸生,但瞧着贺明琅一副担忧的模样,那人是谁他心里也大约有了数。 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罚跪,真是丢人显眼。 崔鸿不悦地呼了口气,说道:“商贾之女到底上不了台盘,若能再纳几房妾,也是好的。” 贺明琅冷眼扫了他一眼,不悦道:“我后院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 他冷哼一声,将手里的槐花掷于地上,阔步朝院中走去。 这孙家大院的青石砖用料可半点不含糊,唐明珠跪了小半个时辰,膝盖上已颇觉疼痛,她伸手揉着膝盖,抬透看了眼天色,离散席还远着,她可算知道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偏偏长公主还派了眼线看着,日头这般毒辣,想偷个懒都不成,唐明珠越想越气,在心里将唐明菀骂了无数遍。 正想着,头顶罩下一团阴影,唐明珠抬起头,来人正是贺明琅。 “贺明琅……” “行之——”这一声来自李芙。 贺明琅头也没回,只对唐明珠道:“怎么回事,你怎么跪在这儿?” 说着就要将她拉起,长公主的内侍见状,伸手拦道:“贺大人,长公主有命,不到散席,郡主和尊夫人都不能起身。” 贺明琅看向他,眸光之中尽是寒意:“倒不知我家夫人做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不快?” 长公主内侍被他眼神一骇,结巴道:“这、这……” “他说不清楚,你说。”说罢,低头看向唐明珠。 看着他的脸,唐明珠鼻尖一酸,霎时红了眼眶。 她有无数冤要申,可一想到长公主无妄牵连自己,只怕侧面展现了对贺明琅的态度,长公主若真的不喜欢贺明琅,自己说出来不也是给他平添麻烦么?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唐明珠绞着衣摆道:“没事,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贺明琅眉头拧得更紧了,明明一副要哭的样子,却说自己没事,当他是瞎的么?诚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这情形,自己的女人定然是受了委屈的。 “你不说,我自己想办法。”说罢,转头看向了李芙。 方才的温柔,李芙都看在眼里,她对上贺明琅的眼,冷笑道:“现在才想起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说?” -- 第96页 唐明珠闻言一愣,惊讶地看向李芙,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撒娇的意味。 “我本来也没打算问你。” “……” 贺明琅说罢一撩衣摆,在唐明珠身侧跪下。 唐明珠睁大了眼,推着他急道:“你这是干嘛呀,你刚进了翰林院,很丢脸的……” “夫妻本是一体,既然长公主罚你在这跪着,我断然没有进去吃酒的道理,便一起跪着吧!” “呜,贺明琅……”那股强压下的委屈如潮水般袭来,唐明珠再也忍不住,哭红了眼:“我没得罪她,我是被冤枉的……” “放肆!”唐明珠话才开了个头,就被长公主的内侍呵斥住。 贺明琅抬眼道:“公主殿下只说要你看着,可没说不准说话吧?内子有什么不对,我替她承担便是。”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想告状尽管去。 那内侍有些犹豫,长公主的确没交代不准说话,但她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公主断案不公么,这可是以下犯上,沉默一瞬,还是先找长公主回话,再由公主定夺吧。 唐明珠急了,扯着贺明琅的衣袖道:“怎么办?他去告状了……” “没事,你继续说。” 唐明珠一五一十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出来,说到唐明菀的时候,唐明珠更是七窍生烟:“你说我冤不冤,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真是气死我了。”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本宫错了?”高亢的女声由远及近,唐明珠身子一僵,知道身后来人正是长公主。 贺明琅捏着她的手,柔声安抚道:“没事,有我在。” 唐明珠不敢说话,不住地给贺明琅使眼色,希望他能明白,长公主不喜欢他,一会儿顺着她些,千万别惹恼她,贺明琅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院里跪个郡主娘娘已然了不得,如今又跪了个贺明琅,这事闹得愈发大了。 长公主由人扶着,缓步行至他们跟前,那柄金扇分外晃眼,看到贺明琅的时候,长公主眉心一挑,冷声道:“贺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听闻内子冲撞了殿下,所以微臣前来领罚。” “领罚?”长公主上下扫视他,冷笑道:“怎么,你觉得本宫罚错了?” “臣虽不知内子犯了何错,但殿下说她错了她就是错了,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还要多谢公主赏罚。”这话满是恭维,细听下去,却更像是赌气。 院中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赞他深情,有人骂他不知轻重,初入朝堂便得罪了举国最受敬重的长公主。 长公主心中一窒,面上已隐约有了怒容,她沉声道:“好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贺明琅,你这是在指桑骂槐?” “臣不敢。”贺明琅顿了一顿,又道:“但臣的确百思不得其解,还请殿下为臣解惑。” 四周议论纷纷,长公主冷冷道:“你说。” “臣请问殿下,方才在前厅,内子可曾与人起了冲突?” “不曾。” “臣再问殿下,内子可曾做出什么不合礼数的举动?” “也不曾。” “那么,臣斗胆问一句,殿下为何要罚内子?” 这不等于逼着长公主说,自己错了?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长公主面上带笑,金扇一合,在手心来回敲打,瞧这模样,摆明已是怒极,贺明琅偏还上赶着撩拨老虎须,真是不知死活。 “虽说这事你们没有参与,但都是因为你们的关系,才搅的孙家一团乱。” “呵!”贺明琅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 “所以,内子的错就是嫁给了微臣,即便别人因为微臣争吵,她也须得受罚,是么?” 人群中议论声越来越大,只听有人道:“唔,这理由倒跟婆母给媳妇立规矩似的。” 唐明珠听进耳朵里,眼睛朝人群里偷瞄,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不知死活,她能听到,其他人自然也听到了。 长公主往人群中横了一眼,众人霎时噤声,她又说道:“你是说本宫罚错了?” 院中气氛剑拔弩张,唐明珠害怕,正要跟长公主求饶,只听贺明琅叹了口气,高声说道:“不敢,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微臣生来这般面貌,要说错也是微臣的父母错了,还请殿下宽宥,下次臣来赴宴,一定蒙着脸,争取不再因为我们扰乱人家寿宴。”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有些转不过弯来,片刻,爆发出一片笑声。原本很严肃的气氛,就这样散的无影无踪了,长公主手里捏紧了金扇,不知是想生气还是想发笑。 “殿下,算了吧!”孙夫人在旁劝道,原先她就觉得这样罚无辜的唐明珠不妥,只因长公主在气头上,不敢说,现在见她言语间有松动,也乐意送贺明琅一个顺水人情,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长公主长叹一声,摆手道:“罢了罢了,既是孙夫人开口,便饶了你们这回,都起来吧!” 唐明珠激动极了,本以为还要跪到天黑,这下可好了,要不是这里人多,她都想扑进贺明琅怀里。 谁知贺明琅跪地不起,拱手又道:“臣认为今日的事断然不能就此作罢,有一人错得离谱却未受责罚。” “谁?” “自然是内子的那位长姐,殿下方才说过,是她带着内子出来认错,所以殿下才降下罪责,她身为长姐管教不利,更该受罚。” -- 第97页 “那位么……”长公主幽幽道:“先前我已略施薄惩,她身怀有孕还愿和姊妹一同受罚,足见是个深明大义的,你这样咄咄逼人,怕是要搞出人命。” 得,唐明菀搞这一出,又得了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 贺明琅面上平静,嘴里却紧咬不放,继续道:“今日大宴,亦有御医在场,是与不是,一验便知。” “殿下……”唐明菀面色发白,忍不住开口道,她随即转向贺明琅,怒斥道:“我这般做,纯是为了自家名声,你、你为何害我?” 长公主满面狐疑,这是铁了心要给唐氏撑腰啊,随即面上又涌起几分不悦。 “害你?若是真有身孕,你怕什么?”贺明琅幽幽道:“只怕有人存心使坏,不将公主天威放在眼里。” 长公主脸色一变,朝身边人点头,立时便有人将御医请来,结果自然是唐明菀没有怀孕。 长公主面色难看,看着唐明菀冷笑道:“本宫倒是看走眼了。” 唐明菀忙跪倒在地,说道:“殿下恕罪,我近日身子常有不适,加上月事不准,才有了这场误会。” “好巧不巧,偏此时误会,你倒真是会挑时候。”长公主自小生在宫禁,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当下便明白了唐明菀心思,如此戏弄,分明是没将自己放在眼里。 “殿下,这可是欺君啊。”贺明琅轻飘飘说了一句,却是要人命的节奏。 唐明菀顷刻间吓的血色全无,赶忙磕头说道:“殿下冤枉,借臣妇十个胆子,臣妇也不敢欺君啊,这果真是场误会。” 长公主面含冷笑,不再信她的话,启唇吩咐道:“既是误会,那郡主和贺夫人没受完的罚便由你接着受吧,另赏二十根藤条,以儆效尤。” 第四十九章 寻衅 不知不觉,离孙老太师的寿诞又过去一月,贺明琅在京都重新置了宅子,还买了些丫鬟仆人供唐明珠使唤,他初入翰林院,每日公务繁冗,有时三五日不得归家,唐明珠生怕以后再遇上什么大宴失了礼数,请了老师在家中恶补各种礼仪。算来算去,夫妻俩时间见面的次数竟屈指可数,某日深夜,唐明珠内急憋醒,正看见贺明琅进来,她迷蒙着双眼,好似看陌生人一般,愣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忙下床为他脱衣:“你回来了,今天这么晚?” 贺明琅心里咯噔一下:她方才那眼神儿,是不认识自己了? 嘴上虽没多问,但一到休沐,贺明琅推掉了所有应酬,坚持要带着唐明珠外出郊游,彼时唐明珠学插花学的兴起,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的,奈何拗不过他,只得允了。 偏偏天公不作美,两人尚未出城,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贺明琅只得拉着她进了路边的酒楼。 这雨来得又急又大,郊游怕是去不成了,贺明琅叹了口气,下次再得空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唐明珠不知他心中所想,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的插花。 “正好,你爱吃的点心铺子离这不远,你在这等着,我去买些回来。”贺明琅给唐明珠斟了杯茶便起了身。 唐明珠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人就已经出了门,她皱眉看着门外,腿长就是好,走路都比别人快些,这雨下得这么大,还买什么点心。 正瞧着,门口又进来一男一女,两人身上的衣裳都已湿了大半,只听那妇人不住地发着牢骚:“她不就是有个刚中进士的男人么,得意什么……” 跑堂的伙计看到他们,忙上前招呼,只听那妇人怒道:“去去去,问什么问,一会儿要点再叫你。” 店小二见惯了刁客,嘿嘿应了两声便转身走了。那男人斥责道:“你有气冲别人撒什么,丢人现眼。” 这一男一女正是唐宴和罗氏。 自打回京第二日,唐明珠将唐宴赶走以后,就再没见过他,如今算起来,已有大半年了,虽然她心里想和唐家一刀两断,但见到亲爹,心里还是泛起一丝酸涩。 罗氏一改往日温顺贤良的模样,抹着眼泪哭道:“我这么丢人是谁害的,还不是你生的那个贱.种,要不是她,我的菀儿能这样么,这都过去一个月了,那背上还全是伤,瞧着可要落下疤了,我这个做娘的心怎能不心疼,可怜我的菀儿,以后还怎么办……” 她说着又哭起来,惹得周围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唐宴面色微凝,轻斥道:“别哭了。” 可斥责有什么用,罗氏哭得愈发厉害起来。 听罗氏这话,应是刚去季府看过唐明菀,听闻长公主那顿藤条,可没手下留情,唐明菀受完罚以后,背上都浸出了血,瞧着很是渗人,没想到过去一个月,她还没好。 唐宴极好面子,罗氏哭得这般厉害,直气得吹胡子瞪眼,看着旁人投来探究的目光,怒道:“要哭滚回去哭。” 这话惹怒了罗氏,她大叫道:“我凭什么回去哭,我好好的女儿,被你那个小贱.种害成这样,我跟你说这事没个交代,不能算完。” 正吵闹着,罗氏眼睛一瞟,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唐明珠。唐明珠心里一咯噔,暗道糟糕,这要当众闹起来,得多难看。 眼睛一瞟,正看到唐明珠,瞬时忘记了哭闹。 唐明珠心里一咯噔,大庭广众之下闹起来,得多难看啊,不能给贺明琅丢脸,想着便起了身。 罗氏见她要走,上前两步拦住她,嘴上骂道:“小贱.种你别想走,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 第98页 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风雨阻路,还突遇疯狗,唐明珠沉下脸,沉声道:“唐夫人,请你自重。” “我自重,以为脱离了唐家,没人管的了你了是么?”罗氏想起唐明菀那面目全非的背,直气得咬牙切齿。 唐宴见她闹事,上前捉住罗氏的手臂,扯着她就往外拉,边走边怒道:“还嫌不够丢人现眼?” 谁知罗氏力气奇大,一把挣脱他的桎梏,吼道:“滚开,今天我就要这个贱.种付出代价。” 她说罢高举起手,就要重重打向唐明珠,谁知手方滑了一半,便被人制住,继而重重甩下,罗氏右手力道卸下,连带着整个人也打了个趔趄。 罗氏抬眸,对上一双冷厉的眼,心中不由一骇。 贺明琅转身看唐明珠,柔声道:“没事吧?” 唐明珠摇摇头,幸亏他来得及时,不然可能就有事了。 贺明琅确认唐明珠没事,这才将买好的点心放入她手心,拍拍她的头道:“吃吧,还是热的。” 唐明珠心中一暖,她知道这句话的潜意是剩下的事有他来处理,他总是能恰到好处的安抚她的内心。 贺明琅回过身,面上温柔不再,凉薄的双眼扫过面前二人,最后落在唐宴身上,他拱了拱手,说道:“不知我家夫人做错了何事,惹得岳父大人如此大怒?” 这话说得唐宴老脸一红,贺明琅明知故问,分明是在指责他管教不好自己的夫人。 他尚未开口,罗氏抢道:“你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和这个贱.种害我女儿,迟早要遭天打雷劈。” 贺明琅眼芒一扫,寒如百丈玄冰,他幽幽道:“我家夫人的母亲乃是唐家正房原配,您带着女儿嫁入唐家之前,只不过是个外室,有什么资格叫她贱.种。” 外室扶正,任何时候都是不光彩的,何况是带女嫁人。 看热闹的都小声议论起来,看罗氏的眼神都带了几分鄙夷。 “行之。”唐宴叫住他,语气带了几分埋怨,他重重呼了口气,提醒贺明琅注意分寸。 谁知贺明琅跟看不懂似的,他对唐宴说道:“岳父大人,您给女儿取名明珠,想来当初也是带着满心的疼惜,您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如今她嫁给了我,便也是我的掌上明珠,我断然容不得旁人在我面前侮辱她。” “……” 贺明琅声音不大,但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唐明珠霎时红了眼,小时候罗氏没少贱种贱种的叫她,兴许她觉得小孩子没记性,但其实她都记得,唐明珠自己也习惯了,只当她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心里压根也没多少愤怒,未成想,贺明琅竟这般维护于她。 罗氏气得浑身颤抖,这事是她一辈子的痛,当年她和表哥唐宴暗生情愫,奈何唐老太爷瞧不上她的出身,唐宴最终顶不住压力,娶了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虽然唐明珠的母亲已死,她也如愿做了唐夫人,但这事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随便撩拨一下就疼。 唐宴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来,脸涨得更红了,他心里怪贺明琅不该在大庭广众说这些,可这些都是事实,想否认都不得,何况,罗氏骂人在先,谁又能说他维护妻子不对。 “你别扯那些没用的,她污蔑陷害长姐,如此心肠歹毒,骂她两句都是轻的了!” 贱种那两个字,到底没再敢说。 “污蔑、陷害?”贺明琅冷笑一声,又道:“有些话我劝你想清楚再说,她拂逆的是长公主,打她的也是长公主,你这是指责长公主是非不分、断事不明了,若不然咱们再去长公主面前分辩分辩?” “你……” 贺明琅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谁能接得住,孙府那事,罗氏听唐明菀说了,自然是不能去长公主面前分辩的。 唐宴面上无光,扯着罗氏要走,罗氏不肯,挣扎地甩开他的手,从来都只有她们压着唐明珠的份,怎么不过一年的时间全变了。 贺明琅寒声道:“是该说清楚,免得别人以为是我家夫人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张嘴就要说,这事不管谁对谁错,对唐家都不好,当下唐宴也不管雨大如注,强用蛮力拉走罗氏。 罗氏争不过贺明琅,自己的男人这次也不帮她,当下又气又怒,赖在地上不肯走,大声哭喊起来:“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没成婚前就偷男人,现在欺负到我头上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唐宴大怒,伸手就要打她耳光,贺明琅眼疾手快捉住他的手,说道:“不过是疯狗乱咬人,岳父用不着动怒。” 唐宴这才清醒过来,这一巴掌下去,可不就坐实了女儿真有什么,自己是恼羞成怒? 贺明琅看向罗氏,面上怒气隐现:“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事关我家夫人清誉,若岳父管不过来,我倒是不介意上一趟京兆府。” 贺明琅面上笃定,再加上这妇人原先给人做外室,她的话也只当时空口放屁了。 唐宴硬拉着罗氏出门,远了众人的视线,一把将她推至地上,怒骂了一句“毒妇”,便不管她独自离去。 贺明琅怒容未退,双手紧握着拳头,唐明珠红着眼,将手伸至他的手心,轻声道:“贺明琅,谢谢你!” 自从嫁给他,他便时时刻刻在治愈她心上的疤,给她无穷的自信。 贺明琅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拥入怀中,他淡淡扫了两人离去的方向一眼,眸光冷如寒刃,今日之事还不算完。 -- 第99页 第五十章 中听 自打那日之后,唐明珠愈发不想出门了,一来学业繁忙,二来也怕再遇到罗氏这样的疯狗,贺明琅仕途本就比别人不易些,她是万万不愿给他拖后腿的。 可这宅子一大,琐事也多了起来,今天这个上报东铺的租子老收不齐,明天那个又说西庄的管事手脚不干净,桩桩件件都要她亲自定夺。 唐明珠从前没学过这些,做起来也有些吃力,可贺明琅说了,如今她就是家里的女主人,可不能贪懒什么也不干,主母就要学着主持中馈,不会没什么,尽管放手去干,多做几次也就有经验了。 他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唐明珠哪有说“不”的道理,虽然不够娴熟,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这不,顶着大热的日头又出了门。 唐明珠坐在四面透风的马车里,被颠得昏昏欲睡,贺明琅在城郊置了几个庄子,唐明珠也不知道做什么用,反正除了下人仆妇,平日里她跟贺明琅都是不去的,有时她打趣贺明琅,花钱置办这些个产业,都平白便宜别人了。 贺明琅也只是笑笑,回她一句:那庄子的作用以后你就知道了。 唐明珠当时不解,如今隔三差五的来府上找她,她可算明白了,贺明琅这是怕她闲着么? 她打了个呵欠,昨日那狗男人又折腾过子时,他倒是一大早精神抖擞的上值去了,自己睡到日上三竿,却还是觉得身子跟被车轱辘碾过似的。 正困顿间,一阵唢呐声将她惊醒,要不都说唢呐这个东西是百乐之王呢,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唐明珠顺手翻了帘子往外一看,前面两个吹吹打打,后面跟了顶蓝色轿子,奇奇怪怪,既不像红事也不像白事。 唐明珠眨了眨眼,奇道:“这是干什么呀?” 庄子上派来接唐明珠的仆妇忙跟上前回话:“回夫人,这是纳妾。” “纳妾?”唐明珠愈发奇怪了,纳妾不是一顶轿子抬回去就完了么,这吹吹打打的,成什么样子? 那仆妇见能接上话,殷勤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女子从前是个官家小姐,无奈家道中落,所幸被京城的公子哥看上,要纳入府中做小,听说很得主人家欢心,这女子心气儿高,不愿意无声无息入府,便要求在这路上吹吹打打,图个气氛。” 呵,这么招摇过市,不是打正妻的脸么?这女子不懂事就罢了,这主人家也不懂事,可怜那家的正房不知该多呕心呢。 “这也太没规矩了!”一旁的小丫鬟嘟囔道,唐明珠点点头附和。 那仆妇叹了口气,回道:“谁说不是呢,听闻那季公子的夫人温良贤淑,夫妻感情一直很好,谁知道他居然在外面偷偷养了小的,可见这男人果然没有不偷腥的……” 那仆妇嘴快,忽然想起自己家的那位主子也生的一副好相貌,只怕她这话会刺激到轿子里这位,她转头一看,只见夫人蹙着眉沉思着,不知在想什么,她忙打了自己一嘴巴,告罪道:“夫人莫怪,老妇粗鄙,就爱胡说八道。” 唐明珠未曾留意她后面的话,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当下犹豫道:“你方才说季公子?哪个季?” 那仆妇苦着脸,干笑道:“哎哟,夫人快别为难我了,老妇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怎会知道是哪个季,只听说家里是在户部做大官的。” 那不就是季舒言家么,季家大哥向来严谨木讷,娶的夫人也是清流之后,这妾室应该不是他的,那难道是季舒言的,可季舒言那么喜欢唐明菀,怎么会纳妾呢? “有点意思。”她敲着车辕,对丫鬟道:“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庄子里的事说复杂也不复杂,就是特别麻烦,那管事利用职务之便,贪了几块地的租子,唐明珠翻了半天账本,才算清损失了多少银子,整整一百五十两,不是小数,倒也不多。 那管事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原来他家里有个重病缠身的儿子,这些年为给儿子治病花光了所有家底,走投无路,才把主意打到了主人家的地上。 其实那几块地荒芜了良久,他和老婆也是空闲的时候去除除草,种点东西上集市卖钱,这笔钱也就从来没上过账,因为庄子归他管,主人家不常来,一直相安无事,只是生的钱多了,难免招人眼红,自然也就传到了唐明珠耳朵里。 唐明珠握着账本在手心轻轻敲着,一时半会儿这事还真不好处理。 底下人将他的老婆孩子都带了过来,唐明珠吓了一跳,那孩子七八岁,面色苍白如纸,形容枯槁,他母亲一见唐明珠就跪下磕头,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唐明珠看着也生出几分不忍,能做到管事这个位置,大多有几分心机,主人家管不过来,全得靠他们,贪点小钱也无可厚非,一般来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现在情况不同了,这事搬到台面上摊开讲,她若就这么算了,以后这庄子她再想管可就难了。 告他们的正是他们的二房兄弟,他们什么心思唐明珠知道,无非就是为了钱,现在他们只等着唐明珠雷霆大怒,将这家人扭送官府,或者逐出家门,他们就可以顺利接管庄子。 唐明珠一言不发,底下众人心情各异,等了半晌,终于有人忍不住催道:“还请夫人快快定夺。” 这管事为了救自己儿子,也算情有可原,二房兄弟虽有私心,但人家向主人家举报也没有不对。 -- 第100页 “这样吧。”唐明珠看着垂头丧气的管事,晃了晃手中的账本:“我瞧你账做得还算老实,又念你确实有难处,不会将你送至官府,但这事也不能算了,那几块地你照用,就算我租给你,每年的收益我要抽三成,之前你贪的银子,以五年为限,分期还我。” 管事一家错愕难当,半晌,夫妇二人重重磕在地上:“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夫人,这……” 唐明珠睨他们一眼,那几人纷纷收了声,她对着那领头的说道:“你心思活络,以后不必待在庄子上了。” “夫人。”那大汉上前一步,人都急眼了。 唐明珠摆摆手,示意他安心,又道:“我在元溪街买了间铺子,你以后就去那里做管事,唔,每逢初一十五,我会去查账。” 说罢,将账本撂至他怀里,这个结果,三方都算满意,便这样解决了。 午时,被她派出去的小丫鬟回来了,将自己探来的消息神神秘秘地分享给唐明珠。 那女子原先的住处似乎离她这庄子挺近,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打听起来十分容易。 她果然是季舒言的妾室,他们原先也算是青梅竹马,只可惜那姑娘是庶出,配不起季二,后来又因父亲获罪被抄了家,父亲死后,嫡母就将她赶出了门,走投无路时,她去找了季舒言,他便在城郊置了间宅子金屋藏娇,这些事都发生在两年前,季舒言和唐明菀尚未成婚。 唐明珠琢磨着,自己要收回那句话—— 可怜那家的正房不知该多呕心呢。 如果那个正房是唐明菀,那她就不会觉得可怜了,两人婚前各自有人,还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呵,绝配。 那小丫头还说:“这事原本藏得挺好的,可前几日不知道怎么地,传到了那公子正妻的耳朵里,那位夫人忍不了,找到京郊宅子,动手打了小的,惹怒了那位公子,这才破罐子破摔,非要将人接回去。” 唐明珠听罢,都忍不住要鼓掌大笑了,妙啊,都是报应。 从前唐明菀跟别人偷情,现在一报还一报,忽然发现对自己忠心不二的季舒言原来早就金屋藏娇,她如何能忍得,不过这一怒之下跑来打人还真不像她的风格,想来也是气急了,只要唐明菀过得不好,她就觉得开心,她都忍不住要跑回京城,分享给贺明琅听了。 夜已深。 贺明琅回来的时候,唐明珠正撑着双眼皮坐在窗台前,他微微一愣,道:“怎么还没睡?” “我的意识已经睡了,但我的身体还清醒着。”她滑稽的模样逗乐了贺明琅,他握住她的小臂,轻轻一拉,将她拉至怀中:“诈尸么,困了就睡,等我做什么?” “我有事要跟你说。”说罢,将庄子上的事一五一十的告知,末了又道:“那地荒着也是荒着,我想不如就给他用吧,既能给孩子看病,咱们又能拿钱,岂不是美,那二房心思多,我便叫他去看铺子,这样他也不至于觉得不满,你说,我这样做可还行?” “你等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个?”他说罢欺身上来,朝她脖子轻轻呵气,唐明珠痒得缩进他怀里,嗔道:“别闹,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你拿主意就成,不必问我。”说罢,人更放肆了些。 唐明珠有些恼,这狗男人不困的么,昨晚那么晚睡,今天还有精神,她忙用手抵着他,说道:“我还没说完呢。” 贺明琅皱眉道:“你怎么那么多事儿?” 唐明珠瞪他,数落道:“贺明琅啊贺明琅,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都会好好听我说的……” 贺明琅哪里抵得住这个,当下缴械投降,唐明珠这才满意,又将季舒言纳妾的事儿说了一遍。 媳妇吃不着,贺明琅只能倒杯茶解解燥,彼时他举着杯子一愣,道:“这么快?我以为凭他还得跟家里抗争个把月?” “嗯?”唐明珠也愣住了,看向贺明琅,听这语气,他早就知情? 贺明琅给了她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张嘴朝杯子靠去,唐明珠挡住他的手,惊讶道:“不是吧,不是吧,贺明琅,你别告诉我这事儿跟你有关啊?” 她捉着他胸前的衣襟,问道:“那女人是你安排的?” 那杯子里的水摇摇晃晃,眼看都要洒出,就是喝不着,唐明珠在他怀里乱动,更惹得他燥热难当。 贺明琅白了她一眼,道:“两年前我连你都不认识,上哪给他安排个女人?” 唐明珠一愣,醒悟过来,对,不是贺明琅。 谁知贺明琅下一句,让她刚平静的心又搅起了波澜:“我只不过将这消息传出去罢了,反正那女子也不甘心只做个外室。” 唐明珠张大了嘴,这事还真跟他有关啊,她皱眉道:“是因为罗氏么……” “这次不过是小惩大诫。”贺明琅拍了拍她的腰,示意她起来,唐明珠装听不懂,双手还环上了他的脖子,贺明琅无奈,只能继续道:“其实原先,季舒言只是怜她无人可依,这才买了间宅子收容她,两人发乎情止乎礼,着实难得,不过长公主那顿鞭子,伤了唐明菀的身子,两人久不同房,她才有机可趁。” 他说罢,握住她的手,又道:“从前我念她是你的家人,不想过多为难她们,但以后不会了,只要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 第101页 唐明珠眼眶一红,随即扑进了他怀里,这狗男人说话真他妈中听…… 第五十一章 治病 唐明珠时常跟着贺明琅出门走访,因此也结识了不少官家女眷,这女人和女人聚集在一起,那话题便多了起来,整日里东家长西家短说个没完,唐明珠少说多听,也知道了不少事。 比如,季二公子的小妾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这才知道,贺明琅的小惩大诫不只是说说而已,原以为送个妾室给唐明菀添添堵就完事了,哪知这事儿才刚刚开始,那小妾入府不久,便惹出了许多事,两人争风吃醋闹得满城风雨,季家一跃成了诸人热议的话题。 这日,翰林大学士的夫人办了场茶会,唐明珠收了帖子欣然赴约,方才到地方,便听人说道:“这才一个多月,那妾室就怀了身孕,听说季侍郎和季夫人都挺欢喜的,哪知道昨天就出了那样的事,听说血流了一地,人疼了一整晚,叫声别提有多凄惨了。” “那唐氏未免也太狠心,就算心中不忿,也用不着拿未出世的孩子撒气,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话到这里,大学士的夫人正瞧见唐明珠走来,她清咳一声,很自然地转了话题:“我这茶叶都是时新的,你们尝尝。” 诸人自然也瞧见了唐明珠,纷纷止住话头附和起来。 唐明珠眉心轻蹙,方才她们似乎是在说唐明菀的事情,可眼下一见她都停了,显然是顾忌她和唐明菀的关系。 在京城的圈子里,这些夫人的舌头便是最厉害的情报网,谁家有些什么事,隔天就能传个遍,连源头都不好抓。当初贺明琅中了会元,唐明菀曾当众说贺明琅是她的妹夫,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了。 唐明珠有些头疼,男人在外有男人的圈子,女人也如是,她必须要融入这些夫人当中,以后才能尽可能的帮到贺明琅。 她面无波澜,见过各位夫人,拂了裙子便要坐下,边坐边道:“各位姐姐在说什么呢,怎么一见我就不聊了,要这样下次我可不来了?” “额……”各位夫人面面相觑,支支吾吾。 唐明珠扫视一圈,目光扫到了顾四,前月,她和状元江淮安成了婚,从三品大员的千金变成了翰林院小小编撰的夫人,也不得不来应酬这样的茶会。 此时,只见她抬起了眼,眼神似乎不怎么友好,见唐明珠看着她,不阴不阳来了句:“你那好姐姐做了什么,你心里有数就成,何必闹得这样难看,非要让大家亲口说出来。” 顾四这火气倒是真合她的脾气,不过话虽不好听,却正中她下怀。唐明珠佯装一愣,随即恢复了脸色,她清啜一口,笑道:“我和她向来无甚来往,她做了什么,我又怎会知道?” 她这话一出,倒是引起了无数八卦的心,顾四也是一愣,她那个直脾气张口就来:“她是你姐姐,你跟她没往来?开什么玩笑?” 这下不止唐明珠尴尬了,在座的所有人都尴尬了,个个寂静无声地看着顾四,不过,她这样的身份地位,也没人敢说她的不是。 唐明珠笑了笑,回道:“不怕各位夫人笑话,其实我和她是同父异母,自小关系就不亲厚,后来她高嫁入了季府,未免别人说闲话,基本就断绝了往来。” 这意思听懂了么?我和她不是一路人啊。唐明珠心里默默补充着。 各位夫人人精一般,哪能听不出来,大学士的夫人长袖善舞,玲珑八面,当下笑道:“还能说什么闲话,贺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还谈什么高攀不高攀的,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进中枢,入内阁呢。” “李夫人说的是,以贺大人的学识,未来真是不可限量。” “我瞧着也是,贺夫人德容言功,哪是那些个毒蝎子恶妇可比的。” 众人把贺明琅和唐明珠一顿夸,什么溢美之词都用上了,夸得唐明珠自己都有些脸红,她也知道,贺明琅在翰林院表现极佳,这些夫人也自得高看她一眼。 唐明珠暗松一口气,想跟她们尽快熟悉起来,最好的办法便是同流合污,她乘胜追击,追问道:“倒是不知道她在季府又做了什么?” 绕来绕去,话题又绕了回来,这次那些夫人倒无甚顾虑,开口道:“昨天她家那小妾小产了,听说是趁着季夫人不在,赶着给妾立规矩,结果没控制好力道,孩子没了。” “哎,还真是造孽,女人头三个月最是要紧,哪里经得起那般折腾,寻常人跪在凹凸不平的碎石路上都遭不住,何况是个孕妇呢,还跪了大半个时辰呢,气得季侍郎都要杀人了。” “谁说不是呢,到底是长孙,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来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你说,她嫁进季家也有一年多了,肚子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怕是坏事做多了,遭报应了。” …… 让孕妇跪在碎石路上,像是唐明菀折腾人的手段,不过她应该不至于这么蠢,让家里人拿住把柄,想来那妾室也用了些非常手段。 唐明珠除了跟着唏嘘一番,未再开口,只低头喝自己的茶。爱嚼舌根这个毛病,在哪都是被人瞧不上的,这些贵夫人们就这样,要面子也要里子,她们需要这样的人,但自己尽量不去做这样的人。 说着说着,没人附和,话题也就转到别处去了。 -- 第102页 不过,这场茶会她也没有白来,跟唐明菀撇清了关系,是她最主要的目的,自打长公主那顿重罚以后,唐明菀的名声便渐渐有了瑕疵,再加上苛待妾室,害死庶子,许多贵家都不愿再和她来往,因为那孩子的关系,她在婆家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如履薄冰。 唐明菀想挽回自己的男人,但因为身子上的疤痕,季舒言看了一眼便没了兴致,再加上跟那妾室自小就有情分,对她愈发宠爱起来,隐隐有些宠妾灭妻的意思,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那天,茶会散后,在学士府门口,顾四竟主动上前来与自己交谈,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唐明珠被下了一回面子,但也因为她那几句话,让自己有机会撇清跟唐明菀的关系,是以唐明珠并不讨厌她。 顾四还是有些别扭的,她看着唐明珠良久,半晌才道:“想不到你那姐姐人品不行,你倒是个好相处的。” 唐明珠心里都要笑翻了,这别扭的小性子倒是极招人疼,她露出个得体的笑容,回道:“江夫人快言快语,也是个好人。” 顾四心领神会,甜甜的笑了,她虽嫁了人,但笑起来露出两个虎牙,瞧着跟孩子似的,她扯了扯唐明珠的衣襟,道:“那有空,你来我家里玩?” “只要夫人下帖子,我一定来。” 有时候,女人的友情来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她和顾四,大概就是应了那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虽然大家说得可能都是场面话,但在京城里,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入夜,唐明珠坐在铜镜前梳头,她人微微有些走神,连贺明琅回来都未察觉。 贺明琅一进门,便觉得有些不对,他用鼻子嗅了嗅,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草味,看她面色愁苦,忍不住皱起了眉,这是病了? 他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抵在自己额心,不冷也不热,似乎没什么不正常,没病,那就是不高兴了…… 唐明珠吓了一跳,看到是贺明琅,呆呆问了句:“你干嘛?” 贺明琅看着她,回道:“我还想问你干嘛,深更半夜,坐在这里发什么呆?” 唐明珠说不出来,只深深叹了口气。 回想早上她说要去大学士府,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贺明琅在她身边坐下,环腰抱住她,问道:“唉声叹气的,是李夫人的茶会不好玩么?” 唐明珠摇摇头,答道:“茶是好茶,人也挺好。” “那你还叹什么气?” “我……” 唐明珠支支吾吾,半晌,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道:“你说我们成亲也有一年多了,我这肚子怎么一直没动静啊?” 唐明珠在李府的时候,被某位夫人那句“你说她都嫁进季府一年多了,肚子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给刺激到了,这话虽说的是唐明菀,但她想了想,自己也是一样,心里不免着急起来,回程的时候,便去找了大夫瞧了瞧,大夫也没瞧出什么,只开了几副补身子的药,让她先吃着,她总归觉得不大放心。 贺明琅闻言一愣,在她额上弹了一记,笑道:“你我成婚虽一年有余,但圆房才半年,你急什么?” “我怎能不急,人家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特别是今天听了唐明菀的事,若她总怀不上,贺明琅会不会就有了纳妾的心思,他这副样貌,再加上如今进了翰林院,想给他做妾的女子只怕数不胜数。 贺明琅不知她心中所想,笑道:“这事怪我,是我耕耘的不够努力。” 说罢将她拦腰抱起,便要往床上走,唐明珠急了,胡乱蹬着腿,她虽然着急,可没有这个意思啊,这半年,贺明琅像解禁的欲兽,谁敢说他不努力,她第一个着急。 可她的力气哪里拗得过男人,身子轻飘飘落在柔软的床上,贺明琅欺身上来,唐明珠双手抵在他的下巴,扁嘴道:“贺明琅,你说我会不会真的有什么毛病,要不然我怎么到现在还没怀上?” “没怀上就没怀上,我还这么年轻,可不想那么早就给小兔崽子们当爹。” 唐明珠“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恼火地在他胸口捶了一把:“说正经的呢,你有没有什么相熟的大夫,我想确定一下,我到底有没有毛病。” 贺明琅浑身燥热,不耐地拂开她的手,将头埋进她的颈窝,咕哝道:“怀孕这档子事,找大夫没用,找我才能治。” 柔风穿堂,撩起满室春晖…… 第五十二章 撞见 天色晦暗,细雨如丝,翰林院内湿意朦胧。 “这处要特别注意,不能出半点差错。”翰林院大学士指着史书说道,底下两个学生聚精会神地听着。 今年的门生里,他最中意的就是这二人,状元江淮安,榜眼贺明琅。 江淮安虽出身寒门,其貌不扬,但颇有些真才实学,为人勤恳本分,与官场中人打交道也十分周全,老丈人更是大理寺卿顾锡明,未来也是前途无量。 至于贺明琅,江淮安有的优点他都有,甚至能做得更好,只除了他自己的婚事。 大学士无奈叹了口气,朝中关系盘根错节,若无势力,这仕途走起来恐怕要比其他人难十倍,哎,可惜了。 正想着,侍从来报:“禀大人,外面有人寻江修撰和贺编修。” “嗯?”大学士愣了一愣,问道:“到底寻哪个?” -- 第103页 侍从愣了愣,笑回道:“都有,都有。” 这天分外适合睡觉,大学士午后正是困倦,两个都走了,倒不用守在这处看着他们了,也正合了他的心意,他摆摆手,道:“那便都去吧,这史书编修也不急于一时,但也不可怠惰,记得平日多下下功夫。” “是。” 大学士说罢,自己先起来走了。贺明琅微微皱起了眉,这个时候,又会是谁来找他。 隔着老远,便见门外一名杏黄色薄衫女子撑伞而立,贺明琅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江淮安自然也认了出来,正是平王家的郡主李芙,调笑道:“贺大人艳福不浅啊。” 贺明琅淡笑一声,道:“彼此彼此。” “你可别拿我打趣,我这人都没瞧见呢。”他说罢,转头去问侍从,道:“不是说也有人找我么?” 那侍从道:“还请江大人前行,那位姑娘说有要紧事,在别处等您。” 江淮安朝前方看去,果然见一女子冲他招手,他脸沉了沉,转头看向贺明琅,见贺明琅也正看着他,干笑道:“应是我家娘子,怕雨天拦路,给我送伞来了。” 这话说的有些欲盖弥彰,他朝贺明琅拱了拱手,贺明琅亦回了一礼,江淮安便独自离开,他顺着江淮安的背影往那处看去,距离较远,看不清那女子面容,但却莫名的有丝熟悉感。 “贺行之。”李芙见到贺明琅,却不见他过来,心中恼火,忍不住开口叫他。 贺明琅这才收回眼神,人却依然没动,他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 “找你!” “我没空陪你玩,回去吧。”说罢,贺明琅转身要走。 李芙两步上前伸手拦住他,说道:“你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编撰是做什么的,今日做不完,还有明日,明日做不完还有后日,可我的话若今天不说,那以后我便不再说了,你可别后悔。” 贺明琅摆摆手道:“我不后悔。” 说着就要回身进去。 李芙又道:“事关你的妻子,你也不后悔么?” ---------------------------- 京城烟淼阁,偌大的顶层除了一对男女,再无旁人,此处登高望远,俯瞰整个京城,皆被薄雾笼罩,恍如置身仙境。 “来壶冰酪青梅,再来几个下酒小菜。”李芙笑吟吟吩咐着。 小二正要离去,贺明琅叫住他:“再加壶热茶。” 李芙愣了愣,问道:“要热茶做什么?这冰酪青梅不是从前你最爱的酒么?” 贺明琅瞥她一眼,淡淡回道:“戒了。” 李芙瞪他一眼,伸手挥退小二,她托腮看着贺明琅,手指在鬓边轻轻敲着,模样很是俏皮。 贺明琅开口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急什么,菜都还没上。”李芙眨了眨眼,看着贺明琅眼睛都放光:“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好看?” 贺明琅叹了口气,随即便站起了身:“你要不说,我就走了。” “哎?”李芙忙起身,拦住了他:“行行行,我说。” 贺明琅这才重新坐下,李芙怨道:“贺行之,我对你不好么,你有必要这样对我么?” 眼见贺明琅又不耐烦,她悻悻住了口,此时,酒菜上来,也算勉强缓和了二人气氛。 贺明琅虽说不喝酒,但李芙还是为他斟满,眼看着她忙完,贺明琅又开口道:“说吧,明珠怎么了?” 李芙愣了愣,回道:“什么明珠?” 贺明琅拧起了眉,脸上已是不悦,他将酒杯按在桌上,说道:“你方才说事关我的妻子,我才跟你来的。” “是呀,可我又没说是你现在的妻子。” 贺明琅皱起眉。 李芙冷哼一声,道:“你可别忘了,我跟你也是有婚约的。” 这句听罢,贺明琅霎时沉了脸,他面无表情道:“你年纪不大,记性未免太差,那事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取消了,别忘了,还是你父亲亲自来的。” “我没同意。” “我同意了。”贺明琅冷冷道:“你爹要你许的是吏部侍郎家的三公子,现在我跟崔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成婚,也该去找崔鸿,找我做什么?” “崔家三公子就是你,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这是一辈子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这身血肉也还给他们?” “贺明琅,你非得走极端么?” 周围气氛瞬时冷下,李芙咬着唇看他,又道:“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吵架的,我到现在还没成婚,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你可知他们那些人背地里如何说我?” “可我已经成婚了,我担负不起你的人生,崔家不是还有两个儿子任你选么?”贺明琅摸着手中的杯子,淡漠得有些不近人情。 李芙眼中渐渐浮现雾气,他冷眼看着,不为所动。 从前他不是这样的,从前只要她一哭,他就会来哄她…… “别哭。”贺明琅说道。 他语气温柔,李芙怔了怔,随即唇角缓缓漾开,那笑意尚未到达眼底,只听贺明琅又道:“若你一定要嫁崔三公子,我再帮你出个主意,你去找崔鸿,让他抓紧时间再生个儿子,你等他十八年,嫁给他……” 贺明琅话没说完,李芙抄起手边的盘子便砸向他,他微微偏头躲开,道:“以后别再来找我。” -- 第104页 说罢起身就走,李芙忙站起身,急道:“贺明琅,沈怀意都跟我说了,她很像我,若你当真对我无情,为什么又要找一个像我的女人做妻子?如果你心里过不去,我还可以补偿她,我可以让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贺明琅回过头,说道:“呵,郡主娘娘是话本看多了?难不成你以为我娶她是为了找你的替身?” 他冷笑一声,正经道:“她是她,你是你,我从来没觉得她和你有任何相像的地方,这话既然是沈怀意说的,那你该去问他,顺便替我关怀他一下,眼睛出了问题,要及时就医,另外你的钱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家夫人又不笨,跟着我照样可以衣食无忧,何必去要你的?” 李芙怒极,从桌子后绕出来,道:“你用不着讽刺羞辱我,你不就是气当年我爹退婚么?我说了,那不是我的意思,如今你入了翰林院,你倒是说说,你那商贾之家的妻子能帮你什么?” “她能在我身边,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我不需要她为我做任何事,我只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即便仕途走得比旁人难一千倍,我也无怨无悔。” 贺明琅说完再次转身,李芙自打在孙家见了他,纠结许多天,才放下身段来找他,哪里忍得了这样的结果,当下追了出去。 屋外细雨依旧,带着温柔的凉意,轻抚雾外江山。 贺明琅腿长步子大,李芙都有些追不上,她一头扎进雨中,不顾雨水沾湿裙摆,三步并做两步追上贺明琅,扯着他的衣袖,直愣愣地看着他。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李芙也不知还能说什么,但是,就这样算了,她亦不甘心,贺明琅伸手甩开她,她就再扯住,如此反复三次,贺明琅终于忍不住停下,低斥道:“还请郡主自重。” 那日之后,唐明珠总觉得不放心,又换了个大夫看身子,和前一个一样,说她没什么问题,只开了几幅药给她,交代平日好好休息,少操劳云云,便没了下文,想来她真的没什么问题,子嗣的事情,只好再等等。 马车徐徐前行,唐明珠撩开帘子,欣赏着雨中京城,正瞧见不远处,一男一女拉扯纠缠,杨柳岸,和风细雨,真是令人浮想联翩。 只见那男人每每想远离,女人便缠得更紧,全然不顾矜持和礼仪,因为离得远看不清两人样貌,但从轮廓看,两人应都出自富贵人家,形态都不差,这种爱恨纠缠,可不就是话本里的标准配置么? 唐明珠八卦之魂燃起,敲了敲车门,吩咐道:“咱们调个头,把车赶近些。” 车夫得令,转头往那男女处赶去,离得近了,看得也更清楚了些,那男的英俊潇洒,女的冷艳动人,只是两人似乎都有些眼熟。 待更近了些,唐明珠一拍车窗,那俩人哪里是眼熟,一个是日日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另一个,曾经一同被罚过跪,也算有些与众不同的情谊。 李芙缠得紧,拉着贺明琅的手,耍赖似的蹲在地上,自己不走,也不许他走,贺明琅急了,正想强行掰开她的手。谁知一辆马车从身边经过,里面的人探出头来,问道:“贺明琅?” 贺明琅闻声心里咯噔一跳,抬头正瞧见自己的老婆看着自己,她眨巴着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芙,似乎有些疑惑,道:“额,我回家,你回吗?” 回,当然回! 贺明琅掰开李芙的手,两步跨上自家马车,坐稳在唐明珠身侧,李芙看在眼里,气的直跺脚,唐明珠又探出头来,指了指天道:“雨要下大了,郡主,需要捎您一程么?” 这厢李芙还没开口,只见唐明珠五官挤在一处,人跳了起来,转头朝向里面,怒道:“你掐我干什么?” 紧接着,马车内传来低沉的男声,带着隐忍的怒气和一丝丝焦急,道:“启程回府。” 唐明珠看着一点一点落后的李芙,不由地有些心疼她:“还在雨里淋着呢,这就不管了,想吵架可以上咱们家吵啊,地方大,没人管,多好。” 唐明珠一脸无辜的看着他,贺明琅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掐着她的腰,道:“唐明珠,你是皮痒了,回家再收拾你。” 唐明珠才不怕他,指着他笑道:“贺明琅啊贺明琅,你这是恶人先告状,我还没问你当街与女人纠缠呢,怎么就要收拾我啦,你真能狠下心把人一个人留在那儿不管?” “不管!” “呀,我瞧着她蹲地上哭了,你不心疼?” “不疼!” “要不然咱们绕回去吧?哎呀,你别掐我了,再掐我还手了!” “……” 第五十三章 压迫 唐明珠这才知道,这平王家的小郡主是贺明琅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人家心中属意的人才不是什么沈怀意,而是自己家这位。 她笑弯了眼,面上不见半点怒意,调侃道:“贺明琅啊贺明琅,你原来是背着我见从前的未婚妻啊?” 贺明琅横她一眼,道:“都说了是从前,你休想挖坑给我跳。” 唔,贺明琅果真将她看得透透的,她原想若他承认了,便能可劲儿的折腾他,现在这样交代的一清二楚,可还如何下手,她摸了摸鼻子,轻道一句“没意思”。 贺明琅冷哼一声,说道:“再给你卖一万两,就有意思了?” 唐明珠听罢,又想起随州那些事,忍不住抬手捶他:“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还提?” -- 第105页 贺明琅捉住她的手,不满道:“这事我能给你记到地老天荒。” 但也是这样的贺明琅,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唐明珠看到二人时,倒是没觉得什么,两人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有什么不信任的,再者贺明琅长成这样,就算从前有些风流韵事也再正常不过,何况是正儿八经的订婚,不过说起来,他们夫妻俩都一样先订婚被抛弃,这是什么诡异的缘分。 唐明珠心疼他,将靠在贺明琅怀里,伸手环住他的身子,但转念一想,不对啊。 当初她被那样对待,纯粹是因为她无人可依,所以唐明菀明目张胆的跟季舒言好,可贺明琅不一样,他十五岁之前,都是长在尚书府的,相比平王也定然知道他的身世,既然当初愿意定亲,为何后来却不愿了呢,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唐明珠本想问问贺明琅,但又怕挖得深了,触及他的伤心往事,只好咽下。 虽然季家因为季舒言的妻妾之争成为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好像一点也没影响到季侍郎亨通的官运。 开春,陛下忽然下旨,要在京郊修建神庙,为自己祈福,人老了,再加上缠绵病榻,难免就信奉起鬼神,朝中大臣屡劝不止,但陛下却坚持一意孤行,朝中形势势如水火,几位大臣以年事已高为由,上奏告老还乡,皇帝盛怒之下,索性一一准奏。 这几位大臣中就有户部尚书章奉仪,他这一走,不仅手下的公务顺势落在了户部侍郎季靖安身上,户部侍郎这个重职便也腾了出来,待这行宫一落成,皇帝必然要论功行赏,季靖安再升一级便是顺理成章的事,自此,朝中诸人都将他当做准户部尚书来看。 官场自来拜高踩低,随着季靖安得重用,季家后院那些纷争琐事再无人提,唐明菀也有所收敛,不再任性胡来,似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端庄贤淑的季二夫人。 男人们忙着升官发财,女人们也要忙着应酬,尤其一到春夏,各种宴会接踵而来,特别是国公夫人的春日宴。 唐明珠一大早眼皮突突直跳,总觉得心里不安,但也不敢怠慢,收拾得妥妥帖帖方才赴宴。 好巧不巧,在门口碰到了唐明菀,她夫家受天子重用,如今更是趾高气扬,她阴仄仄地笑了声,道:“妹妹今日来得好早,可想巴结国公夫人太多,你这样的还得靠后等等。” 唐明珠只当没看见,一点儿不眼红她,毕竟贺明琅如今在翰林院也是前途一片光明,若满三年,他能留馆成功,便可更上一层,若不成,去六部衙门也好,外放也好,她都跟着他便是,至于什么侍郎尚书的,只要给贺明琅时间,也不是不能想,她抬腿进了国公府,唐明菀自找了个没趣,有些悻悻。 唐明珠一进府,便被顾四拉了去,顾四瞪了唐明菀一眼,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罢拉着唐明珠入了内,丝毫不顾及身后一双眼睛能喷出火来的唐明菀,唐明珠边走边揉着太阳穴,顾四瞧见,开口道:“你不舒服?” “唔,眼皮跳的厉害,大约是没睡好,不妨事。”嘴巴里虽说着无事,但心里却总觉得不安。 唐明珠跟顾湘坐在一处,席间,顾湘喋喋不休地骂着唐明菀,除了点心铺子抢路那件旧事,便是唐明菀曾想将季家的远房表妹嫁给江淮安,本来那时两人尚无婚约,和别家女子接触一二也没什么,但唐明菀拿这事在贡院门口羞辱过顾四,这下两人便算是结下大梁子了,特别是顾四新婚,和夫君好的蜜里调油,更是看唐明菀哪里都不顺眼。 唐明珠边听边应,抬眼看各家夫人说话笑闹,一切也没什么不寻常,她略略安心,但下一刻,眸光一扫,正对上了长公主。 长公主转头对国公夫人说了什么,国公夫人又看向了这一处,含笑颔首,继而眼睛转向了别处,虽只是一个小动作,可不知道为何,唐明珠心里咯噔一跳,整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明珠,你怎么心不在焉的?”顾四终于注意到了她的低落。 唐明珠摸着心口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慌慌的。” “一来你就说自己没睡好,现在又说心慌,是不是近日累着了?”顾四眨眨眼,不怀好意地笑了。 两人均已嫁人,唐明珠自然心领神会,她推了顾四一把,道:“别乱讲,没有的事。” 心里却点点头,想来最近她求子之心太急切,晚上行事确实多了些,以后可要注意节制些。 “别骗人了,你那夫君一表人才,你能把持得住?看看你,眼圈都黑了。” “嗯?”唐明珠忙捧住自己的脸,小跑便往湖边走去。 清澈的湖水映衬着她的面庞,湖中女子黛眉轻蹙,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哪有半点疲累之相,身后传来顾四肆无忌惮的笑声,她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她的当,当下,撸了袖子便要去掐顾湘,顾湘隔着老远就连连求饶,但面上笑意却丝毫未退。 唐明珠更加不肯放过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她身边走去。 谁知路才走了一半,身侧传来一声轻咳,唐明珠停下,转眸一看,来者是位清丽佳人,那女子乌发高拢,身着宫装,竟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徐姑姑。 唐明珠和顾湘敛去嬉闹,开口叫人:“见过徐姑姑。” 徐姑姑抿唇笑了笑,道:“无意打扰二位,只是长公主传话,要见贺夫人。” -- 第106页 “见我?”唐明珠闻言,心里那股不安又攒动起来,不知为何,和长公主在一处总有种莫名的压迫感,令她很不舒服。 顾湘见她呆愣,忙跑过来推了推她,示意她别失了礼数,又道:“不知长公主见明珠所谓何事?还请姑姑明示一二。” “长公主自然有自己的考量,公主想做什么,奴婢也不知。”这徐姑姑贯会打太极,瞧这模样,是断然不肯说了,想起上次在孙家罚唐明珠和李芙,半点脸面也不给,便知不是好相与的。 顾四摸了摸鼻子,轻道:“去吧去吧,反正她又不吃人,你小心些就是了。” 徐姑姑领着唐明珠穿过回廊,来到花园深处,长公主和国公夫人就坐在湖心的凉亭里,徐姑姑在原地站定,说道:“公主有交代,您自己过去吧,奴婢就在这里守着。” “谢过姑姑。”唐明珠深吸一口气,沿着回廊一路走向凉亭,“见过长公主,见过国公夫人。” “人来了,瞧瞧吧。”这话是长公主说的。 随即唐明珠感到两股目光在自己周身扫视,片刻,只听国公夫人道:“模样不错,身段也还成,瞧着倒是个温柔守礼的。” 唐明珠听着二人交谈,眉心微蹙,这话怎么感觉跟市场里挑白菜似的,两人未叫她起,她也只能保持施礼的姿势。 只听长公主又道:“我既开口跟你提了这事,总不能叫你家受了委屈。” “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两人絮絮叨叨,好一会儿,长公主才叫唐明珠起来,她上下扫视着她,目光有些许凌厉,半晌才道:“坐下吧。” 唐明珠双手交叠在腹,轻声道:“臣妇不敢。” “那便站着说吧。”长公主轻摇金扇,徐徐说道:“你们成亲多久了?” 唐明珠微微一愣,没想到长公主会问起她的家事,只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怎么,不能说?”长公主见她良久不答,沉声道。 唐明珠回过神,忙低了头,道:“不是,只是没想到殿下会问这个,回殿下,约摸有两年了。” “哦?”长公主执扇的手微微一顿,又道:“那也不算短了,怎么还不见你有身孕?” 这话越问越奇怪,唐明珠咬了咬唇,回道:“臣妇不知,也曾看过大夫,大夫也说没什么问题,只是开了些调理的药,说慢慢等着便好。” “吃了有多久?” “半年!” “呵!”长公主放下金扇,啜了口清茶,道:“半年也足够长了,竟还没怀上?” 这话唐明珠没法接,长公主忽然关心一个臣子的家事本就奇怪,何况她言语凌厉,每一句都让唐明珠如芒在背。 亭中一时沉默,片刻,国公夫人笑开,说道:“贺夫人不必紧张,今日叫你来实有一桩喜事要同你商量。” 唐明珠微微抬头,眉心蹙得更紧了,只听那国公夫人又道:“贺大人年少有为,上次孙府大宴,我家五姑娘一见倾心,因此有意跟您结桩亲。” “这……”唐明珠呼吸一窒,终于知道为何今早太阳穴就跳个不停了,她委婉拒绝道:“多谢夫人和长公主美意,只是寒舍简陋,只怕委屈了小姐。” “这你不用担心,我家老五由我从小教养,绝对是谨守本分,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去您府上做个贵妾,定然会好生伺候主母,子嗣之事上亦可为你分忧。” 说是结亲,可这哪有半点商量的意思,这是明目张胆的塞人啊。 “何况……”国公夫人话没说完,似有些犹豫,长公主接了过去,继续道:“何况,朝中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你出身商贾,帮不了他,而国公府的小姐就不同了,有她在,贺编修定然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否则,穷其一生,可能也就到此为止了。” 话到最后,已是赤.裸裸的威胁,长公主这话的意思,若她不允,便要想方设法阻止贺明琅的官运? 唐明珠捏紧了拳,哪有这样逼人纳妾的? “明心,出来见过贺夫人。”国公夫人开了口,亭后的屏风里,转出一个人,那姑娘生得国色天香,看唐明珠的目光带了丝清高,她缓缓行至唐明珠跟前,屈膝应道:“见过姐姐。” 这声“姐姐”劈头盖下,唐明珠气得浑身颤抖,她死命捏紧拳,看向长公主,道:“殿下,纳妾一事,我想还需问过我家夫君才是。” “后院之事向来都由主母打理,若这点事你都做不了主,还如何主持中馈?要知道,无根的树是活不了的。” “殿下……”唐明珠豁然抬头,这话的意思,她不答应,就要折上贺明琅的前途,堂堂长公主,居然这样欺负人? 眼下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紧了唇,贺明琅虽入了翰林院,原本前途一片大好,可她此刻方才觉得,在真正的权贵面前,她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别人想如何,就如何,便是家里这一亩三分地,她也守不住。除非,她能忍心赔上贺明琅的前途。 可她,不能! 良久,她泄下心头那口气,抬手道:“多谢长公主、国公夫人抬爱。” 第五十四章 拒绝 长公主来这么一出,唐明珠彻底没了心情,一整日,长公主都留她陪在身边,瞧这模样,像是防着她出去找救兵似的,唐明珠心中恼火,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可她孤立无援,偏那国公家的小姐也不嫌委屈,就等着散宴跟唐明珠回家。 -- 第107页 自打这事挑明之后,唐明珠眼皮也不跳了,她心里一万个不情愿,脸色也不大好,长公主偶尔瞧她一眼,眸光中带着警告,其余的话不再多说一句,任凭唐明珠胡思乱想。 越到散宴,唐明珠的心情就越像奔赴刑场,这人要跟着进了贺府,可就退不回来了…… 唐明珠满腹委屈,憋在心里,散宴时,那脸色更是如丧考妣,长公主心中不悦,徐姑姑一眼便看出来,将唐明珠拉至一旁,好生劝道:“夫人可莫要摆出这样的脸色惹得公主不快,需知这是喜事,待日后郎君步步高升,您合家满门也是跟着沾光的。” 说罢,拍了拍她的手,唐明珠心中冷笑,这光谁爱沾谁沾去。 徐姑姑一路送她出到院外,各家夫人都已散了大半,此时巷内宽阔,隔着老远便看到一人骑马而来,那人逆着光,一身青袍被夜风掠起,更显得龙章凤姿,风华正茂,关键是眼熟,唐明珠挤了挤眼,不是贺明琅又是谁? 唐明珠刚要开口唤他,谁知徐姑姑上前一步,在她耳边轻道:“长公主交代的事,夫人可要处理好了,莫要让贺大人为难,也莫要让长公主为难。” 合着这意思,让她一个人为难就行了呗,唐明珠原先是想给贺明琅使个眼色的,但一想到长公主拿贺明琅的前途说项,话到嘴边,又生生憋了回去。 贺明琅翻身下马,来到唐明珠跟前。 唐明珠奇道:“你怎么来了?” 贺明琅回道:“散值后路过这里,想起今日国公夫人春日宴,算时辰也该散了,便来接你,怎么了?” 瞧她面色,不仅没有过多惊喜,反而有淡淡的愁思,贺明琅心中一窒,这是在国公府又受委屈了? 唐明珠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他环伺四周,自己马车后面还跟了另一辆马车,看式样,里面坐的应该是年轻女眷,待看到长公主身边的徐姑姑时,贺明琅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他拱手笑道:“多谢徐姑姑照拂。” 徐姑姑回了一礼,未曾说话。 说罢,牵着她的手上车,贺明琅若无其事地放下帘子,这才回身道:“不知后面是哪位尊驾,若有急事,咱们先且让路。” 他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空气中静默了一瞬,唐明珠急了,纳妾之事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他平日里也不是多管闲事之人,眼瞧着要闹出笑话了,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马车内的五小姐也急了,这话要怎么接?总不能说我要上您家做妾吧? 还是徐姑姑先冷静下来,眼见事情瞒不住了,便道:“贺大人,后面这位是国公府的五小姐,也是长公主送您的大礼。” “哦?”贺明琅微微一愣,笑道:“这么说来,我还得多谢长公主了?” 他语气怪异,任谁都听得出来,他说的不是好话,贺明琅上前一步,便要往国公府内闯,徐姑姑起身拦住他,说道:“贺大人,公主是好意,您莫要让所有人为难。” 贺明琅冷笑道:“既是好意,我自当面见长公主跪地谢恩,您怕什么?” 说罢推开徐姑姑,只身往里闯,唐明珠见这等架势,忙下了马车,跟着往里跑。 后园内,国公夫人正陪着长公主下棋,便听到外面一阵熙攘吵闹声,底下人拦都拦不住,长公主皱起了眉,国公夫人叹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毕竟缺失了这么多年的亲情,他未必会领你的心意。” 说罢拍了拍长公主的手,随即起身,带着下人全出去了。 徐姑姑终究拦不住,贺明琅至长公主跟前时,她正摩挲着手中金扇,冷眸淡扫,斥道:“放肆。” 徐姑姑屈膝跪下,额头抵着手心道:“老奴失职,请公主降罪。” “自去公主府领藤条二十。” “多谢殿下。” 徐姑姑躬身退下,瞧着她一路退出去,贺明琅忽然笑了。 长公主抬起头,正视他,道:“你笑什么?” “殿下又气什么?”贺明琅反问道:“我不过是来跟殿下谢个恩,殿下又何必动怒?” 长公主看他良久,又道:“本宫奖惩自有缘由,用不着跟你解释,这恩我就当你谢过,回去吧。” “殿下的恩情我心领了,但人我不能领。” “你拒绝我?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烛光映衬着二人眉眼,看起来竟有几分相似,贺明琅面上始终含着笑意,丝毫不见惧色,他在园中踱了两步,无奈道:“不瞒殿下,自打我中了榜眼进了翰林院,便有许多人上赶着为我造桥铺路,安排锦绣前程。” 长公主静静听着,不予置评,一双弯眉却出卖了她的情绪,贺明琅继续道:“但他们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曾经的未婚妻,虽然过往并不愉快,也算有几分情谊在,但我与长公主殿下素不相识,臣斗胆问一句,您这番好意又是以什么身份安排的?” 长公主闻言手心轻抖,她没有看他,却也感受得到两道灼热的目光刮在脸上,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金扇放下,风轻云淡地说道:“因为本宫爱惜人才。” “呵。”贺明琅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愈发放肆起来,“长公主向来这般有爱心么?可我并非此次科举中最优异的,您的爱心怎么不给江淮安?” “江淮安是个人才,他背靠大理寺卿,无需旁人操心。” -- 第108页 “可臣此前从未听说长公主有喜欢牵红线当月老的癖好。” “本宫心血来潮。”长公主脸不红心不跳。 “为何偏偏选中我?”贺明琅显然不信,他上前一步,逼问道:“殿下若不说清楚,此等大礼贺明琅受之有愧,心中难安。” 他站在长公主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带着急切的逼问,长公主心中一窒,略感不适,她站起身来,绕开贺明琅些许,方觉喘得过气,半晌才道:“有些事情你知,我知,何必说得那么清楚?你既然敢来此逼问于我,我为何这么做,你心里难道没数么?” “恕臣愚钝,臣一生孤苦,所信之人寥寥,殿下心血来潮的好,臣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还请殿下收回成命。”贺明琅说罢,退后一步,长公主不肯说明白,他便又将自己置于臣子之地,不越雷池半步。 长公主看他态度分明,心中怒极,咬牙道:“那么敢问贺大人,血亲之礼可能受?” 贺明琅抬起头,目光隐隐闪烁,他唇边含笑道:“殿下这是承认了?” 长公主将头转向别处,不予理会。 “恕臣一样不能接受。” 贺明琅话音刚落,长公主回过身来,盛怒之下一把将桌上的棋盘扫落,气道:“你敢戏弄我?” 这次贺明琅没再开口,方才缓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长公主不愿这样,强压下火气,忍耐道:“不过是纳个妾,寻常之事,你何须这般推三阻四?” 贺明琅冷笑一声,道:“若只是寻常之事,为何不直接与我商量,却要去为难我家夫人,若只是寻常之事,方才徐姑姑又何必拦我,让国公府的嫡女给我做妾,还要瞒着我先斩后奏,我倒想问长公主一句,您想干什么?” 国公府的嫡女又怎能甘心做妾,长公主打的算盘无非是先趁虚而入,再取唐明珠而代之…… 贺明琅讥讽一笑,转身欲走,长公主起身急道:“我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她那般软弱无能,根本不配做你的夫人,更不配做我的儿媳。” 两个不配,惹恼了贺明琅。 他豁然回身,讥讽道:“若我和您没有血脉相连,恐怕今日之争,我也得挨几十藤条才出的了这国公府的大门吧。” 长公主微微一愣,随即抿紧了唇,的确如此,没有人能拂逆她,只听贺明琅又道:“明珠什么也不知道,她又如何敢拿我的前途做赌注,去违逆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呢?” 贺明琅这话,是指责她用他的前途威胁唐明珠,他自进门起,都猜得一丝不差,长公主怒气中又带了一丝骄傲,这种复杂的心情,让她无所适从,她仰头道:“这更说明她不适合做你的妻子。” “这次是国公府五姑娘,下次呢?倾公主府之力为我保驾护航,让我在朝中可以扶摇直上?” “只要你听话,这些都可以……” “呵!”又是一声轻笑,带着无限的嘲弄:“殿下,这算是您的补偿么?” 长公主良久未答。 “可迟来的恩情比草都贱。”贺明琅轻声道,这话有如霹雳,直击长公主内心深处,她浑身一震,蓦然睁大眼,只听他继续道:“当日我身处泥沼,陪在我身边的只有明珠,从前我没有亲情,日后也不需要,以后您是君我是臣,除此之外,再无瓜葛。” 贺明琅说罢,起身就走,听这意思,竟然是要一刀两断,长公主怒道:“你敢!” 贺明琅恍若未闻,脚下半点也没停。 长公主急追两步,叫道:“你站住……” 可叫他站住做什么,她也不知道,眼睁睁地看着贺明琅阔步离去,竟无半点留恋。 唐明珠被国公府的人拦在园子外,她进不去,只能静静地在外等着,贺明琅出来时,面上无甚波动,唐明珠迎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果然是冰凉一片,他手心微微发抖,低头时,正对上她满目担忧。 贺明琅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没事了,咱们回家!” 第五十五章 刺客 贺明琅出来以后,那国公府的五姑娘便不见了人影,唐明珠心里松了口气,知道这事便算结了。 回程的途中,贺明琅没有骑马,唐明珠也没再坐轿子,两人相携却一路无话。 唐明珠知道他有话要说,兴许不知如何开口,她也不着急,撒娇似的靠在他肩上,贺明琅回过头,轻问道:“今日长公主给你气受了?”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贺明琅掰正她的脸,又道:“用不着瞒我,说说,她怎么气你了?” 唐明珠拂开他的手,除却强行塞人,别的又算什么气,她笑了笑,问道:“怎么,你还打算去为我讨回公道?” 贺明琅刚想说“也不是不可以”,谁知唐明珠紧接着来了句“婆婆给媳妇立规矩不是很常见么,还要讨什么公道?” 贺明琅闻言微微一愣,半晌才道:“你都知道了?” 唐明珠点点头,回他:“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她站直了身子,又道:“就算你再好,也不过是个七品编修,朝中人才济济,若非关系寻常,长公主又如何注意的到你,何况,她选的人是国公府的嫡女,即便她是心血来潮,乱点鸳鸯谱,咱们也只有受的份,哪有你去与公主对峙还能全身而退的道理,我若再猜不出来,岂不是太蠢了?” -- 第109页 贺明琅捏了捏她的脸,心里满是疼惜:“我应该早些跟你说的,她强将人塞给你时,你就不用那般委屈了。” “说什么呢?你能跟她讨价还价,不过因为你是她的亲儿子罢了,我就不一样了,即便我早早知道你们的关系,那也只能忍着,她除了是婆母,还是长公主,若真拂逆了她,可未必会留什么情面。” 唐明珠推了他一把,心道这狗男人对婆媳相处真是一无所知,若真如他所言,不知轻重,可要给他害死了。 不过感慨之余,唐明珠也感觉到重重压力,从前贺明琅独身一人,她便可以骄纵任性,如今知道了,公公位高权重,婆婆贵不可言,忽然间一切都变了,贺明琅再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贺明琅了。 今晚的夜景格外美,特别是金水河畔,月亮似圆盘一般映在河中,河面上波光粼粼,心里也似乎泛起点点涟漪。 她抬眸看着男人俊美的下颌,只见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叹息道:“你瞧,只要你站的够高,从前看不见你的那些人,忽然间都能看见你了,那些遥不可及的亲情、恩情,也忽然间接踵而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贺明琅从来不说过往的心事,可唐明珠想象的到他的脆弱,幼时的贺明琅,也一定苦苦哀求过,可换来的总是他们的不屑一顾,等到心都寒了,这些感情也就变得一文不值,就算不是为了唐明珠,他也不愿去接受他们一点点的好。 唐明珠轻轻叹了口气,悠悠说道:“其实,我是可以理解她的,有这样优秀的儿子,自然希望他拥有更好的……唔,前程。”唐明珠顿了顿,将原本要说的“女人”二字咽了回去,“他们,只是希望你能更好……” 长公主看不上她商贾出身再正常不过,他若一辈子碌碌无为,两人或许可以像从前一样,可如今他入了翰林院,前途无量,忽然间跳出许多贵人扶持他,唐明珠开始觉得茫然了,头一次觉得两人之间隔开一道天堑。 贺明琅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轻轻摩挲着,轻声道:“呵,可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她的儿子。” 贺明琅低下头,目光流连在她脸上,明明方才还有几分兴奋,眼下却只剩茫然和失落了,他了解她,她的心思自然也猜的到七八分。他握紧她的手,俯下身子,用鼻尖轻轻摩挲她的,柔声道:“明珠,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从前是怎样,以后也是怎样,贺明琅待你,永远不会变。” 一句“贺明琅待你,永远不会变”,唐明珠又没出息的红了眼眶,她环上他的脖子,轻声道:“别人家都是三妻四妾,如花美眷,以后你老了,可就只有一个糟糠之妻,那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贺明琅吻了吻她的额心,说道:“人多了太挤,咱们家以后就你和我,老了还能像这样散散步,看看月亮,就很好。” 唐明珠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贺明琅总是能安抚她那些无处安放的焦躁,她抱着他,呢喃道:“那你未来的路可能会很艰难。” “我从前也很艰难,习惯就好。” 唐明珠猛地扑进他怀里,听他这样说,真是心疼极了,眼泪决堤似的往外流,她带着哭腔磕磕绊绊地说道:“贺明琅,可我好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你,要是我早点认识你,一定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从前没有人疼她宠她,可自从有了贺明琅,她每天都像泡在蜜罐子里,人也愈发矫情起来,这话说得有些孩子气,唐明珠此刻却是一万个真心,若还有下辈子,她一定要早早找到他,把所有的温暖和爱都给他。 “唔,你是说你那七十多两碎银子么?”贺明琅带着笑意轻道,唐明珠懵了,从前她没出阁前,最好的东西可不就是那七十多两银子么,还记得贺明琅第一次把她的钱拿走,她躺在床上心疼了好久…… 想起这些,她“噗嗤”一声笑了,脸上泪痕犹在,又哭又笑的,全然不成样子,她恼怒地在他胸口捶了一把,这狗男人总是很会破坏氛围,方才那感天动地的一幕荡然无存,只剩下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往他衣服上抹,贺明琅素来有洁癖,但对唐明珠耐性总是很好,他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肩膀,无奈道:“七十两银子还不够你给我买衣裳的。” 唐明珠吸了吸鼻子,咕哝道:“放心,要知道你这么有出息,我偷我爹的钱养你……” ---------------- 五月,京郊的牡丹开的富丽堂皇,顾湘闲来无事,约了唐明珠去踏青。 一段时间未见,只见顾湘腹部微微隆起,唐明珠这才知道,她已有四个月身孕,上次春日宴竟没看出来,也难怪她有这个兴致,约她前来赏花。 顾湘微微有些脸红,解释道:“头三个月胎位不稳,所以没敢跟人说。” 唐明珠哪里计较这个,伸手轻轻碰触她的肚子,那底下的触感,柔软的心都要化开,唐明珠笑问道:“取名字了么?” “还没呢,这才哪到哪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顾湘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眉眼却都柔和了起来,已然有了母亲的模样,唐明珠坐在一边看着,眸子里满是羡慕。 她比顾湘成亲早许多,但如今别人都跑她前头了,自己的肚子却始终没动静。顾湘浑然不知她的心思,转头问她:“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 第110页 唐明珠愣了愣,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淡淡回道:“我觉得只要是自己的孩子,都好。” 顾湘笑着叹了口气,又道:“你这话太敷衍了,跟我家相公似的,他也说男孩女孩一样好,我可不这么想,我希望是个男孩,他们江家本来就子嗣单薄,自然是要个男孩来绵延香火的。” 唐明珠点点头,不知道贺明琅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不过她私心里更喜欢女孩多些,女孩温柔贴心,娇软可爱,若得女孩,她定要捧在手心里好好保护着,不过贺明琅的情况有些许复杂,也不知他心里是如何想的,改天定要问问他,不过问了也没用,老天又不给选,还是生什么算什么。 想着想着,唐明珠更急了,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 两人一路说一路往牡丹丛深处去,顾湘看她面露愁思,不时抚摸自己的肚子,总算感觉出来她的焦虑,四下无人,她也无所避讳,轻声道:“你这么久都没有,找大夫看过没有?” 唐明珠点点头,不管是她还是贺明琅,都找大夫瞧过,两人都没什么问题,就是不见有动静。 顾湘安慰道:“那就放宽心,这事急也没有用,有时候你越急她反而越不来,你啊,心思不要太重,自己轻松了,福气自然就到了。” 顾湘这话倒跟大夫说的不差八.九,唐明珠笑了笑,抬头瞧着遍地怒放的牡丹,心情也觉畅快。 岔出的小道上,迎面走来一个男人,唐明珠抬眸这一瞬,正看到他袖中银光一闪,也不知戴了什么首饰,那男人走得极快,眼瞧着是往她们这边的方向来。 顾湘却没瞧见,指着远处的牡丹给唐明珠看,她如今有了身孕,最怕出什么意外,唐明珠将她护在身旁,待那男人走过,方才松了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完全出来,那男人猛地折回,袖中银光闪烁,竟是一柄短刃,直直朝顾湘肚子扎去。 眼看那短刃要没入她的肚子,待顾湘反应过来时已是来不及,她尖叫着朝旁边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唐明珠一把握住那尖刃,阻止它向前,钻心的痛楚自指尖传来,鲜红的血洒在牡丹上,更显妖艳异常,那男人想拔出短刃,但唐明珠攥得紧,加上顾湘的尖叫声已经引来旁人注意,那刺客见一击失败,顾不上再度发起攻击,扔了短刃便逃窜离去…… 第五十六章 顾家 事出突然,顾湘慌慌张张地叫了家丁去追歹人,接着转身便来看唐明珠的伤势,许多人闻声纷纷围了过来。 鲜血不停地往外冒,单看着架势,便知唐明珠伤得不轻,这要再流下去,这双手能不能保住也未可知,幸而附近有一位踏青的老大夫,这才忙给唐明珠止住了血,又喂她吃了止疼的丹药,清理了伤口。 那伤口森可见骨,老医说再用力些,恐怕手指都能削下来,顾湘吓软了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男人明显是冲着她来的,若非唐明珠拼死相救,后果不堪设想,她想握住唐明珠的手,可又不敢碰她,哆嗦道:“明珠,你的大恩大德,我顾湘这辈子都不会忘。” 唐明珠也是后怕,当时想不了那么多,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现下听大夫一说,整个人都颤抖地说不出话,明明只是踏个青而已,哪里想到会碰上这样的事,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后面有人唤她,一转头,正瞧见贺明琅跟江淮安匆忙赶来,唐明珠忙对顾湘道:“若一会儿我夫君问起,就说是擦伤,并无大碍,知道了么?” 顾湘有些为难,但抵不住唐明珠一再请求,只得答应,唐明珠不想贺明琅担忧,强自镇定下来。 贺明琅正当值,听到下人来报唐明珠被人刺伤,当即吓了一跳,匆忙赶来,急问道:“怎么回事?” 看着唐明珠包得像粽子一样的双手,贺明琅一双眉毛紧紧拧起,眸中满是心疼:“大夫怎么说?” “擦伤,无碍。”唐明珠有些吃力地扬了扬手,挤出一个笑容,贺明琅看在眼里,没有多说,眼睛却瞟到了别处未处理掉的血带上。 那血猩红的有些刺目,贺明琅眯了眯眼,只怕不是擦伤这么简单。 顾湘也是吓坏了,一把扑进江淮安怀里,哇地哭出了声,两个女人,一个哭一个伤,事情也说不明白。 正焦虑间,底下的人来报,行凶之人抓住了,盘问之下,说自己的妻子是顾家的下人,顾家待人不仁,活生生将他媳妇虐待死,所以出此下策为妻报仇,顾湘懵了,又惊又怒,大声道:“你莫要信口胡说,我爹掌管大理寺,最忌讳滥用私刑,我顾家又怎会随意打杀下人,更遑论虐待致死,你家妻子姓甚名谁,且报上名来,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那男人还果真报了个名姓,他言之凿凿,似乎确有其事,周围人议论纷纷,顾湘惊怒交加,当即喊着要报官,江淮安却以为不妥,抱着顾湘低声道:“此事尚不明确,若是家里人秘密行事,如此莽撞报官,岂非不妥,还是应该回去了解清楚了再行定夺。” 唐明珠在旁听来颇有些尴尬,站在受害人的角度,她恨不得立刻知道真相,好将这行凶之人绳之以法,可站在顾家的角度…… 这种名门望族水深,出一两条人命,实在不足为奇,江淮安这般思虑也确实更稳妥些…… 谁知顾湘大恼,一把推开江淮安,道:“不可能,我家家训森严,我爹绝不容许有人滥用私刑。”她颤抖着指了指那行凶之人,怒道:“我顾湘今天把话放这,你家妻子纵然是死,也绝不会死在我顾家手上,阿福,去报官。” -- 第111页 这事最终以报官了结,贺明琅不忍她多虑,抱着唐明珠轻声道:“剩下的事有我,现在我带你回家。” 报官与否,他自始至终未置一词,临行前,他回过头,扫了顾湘夫妇一眼,淡淡道:“今日明珠为保你们江顾两家的血脉才受的伤,我只盼一个公道的处理,莫要辜负了明珠舍命相救。” 唐明珠听着,忙扯了扯贺明琅的衣襟,这话听起来跟挟恩图报似的,顾湘不以为忤,上前一步,凛声道:“你放心,这事不查清楚,我也不会就此罢休,明珠的苦绝不能白受。” 贺明琅点点头,这才拥着唐明珠回家。 半夜,那老医的丹药失效,唐明珠被疼醒了,都说十指连心,那钻心的疼浸入筋骨,冷汗汩汩地往外冒,她咬紧牙关不发出声,就是怕吵到贺明琅,哪知她一动,贺明琅就醒了。 他急忙将她抱起,却不敢碰她的手,急道:“很疼么?” 唐明珠面色惨白,声若蚊蝇:“疼……死了!” 贺明琅脸色一变,鞋都顾不上穿,赤脚下了床,大叫道:“来人,来人。” 婢仆听到主人家召唤,匆忙赶来,贺明琅从腰间取出那从小到大佩戴的玉佩,吩咐道:“去京郊素衣巷孟府找孟大夫,就说我这边十万火急,求他出手相救。” 他回身抱起唐明珠,轻声道:“再忍忍,大夫很快就来,一定没事的。” 后来,唐明珠才知道,贺明琅为何要用“求”这个字眼了,将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从被窝里拽起,用个“求”字都算轻了。 孟大夫先喂了唐明珠止疼药,这才解开她层层包裹的手指,面上神色忽然凝重起来,揪心道:“怎么伤得这般重?” 贺明琅先前没看到伤口,只当伤得有些重,却也没多想,眼下看到这深可见骨的伤痕,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强忍着怒火,拧着眉问道:“我夫人这手,可还保得住?” 孟老大夫长叹一声,道:“幸亏止血及时,保是保得住,只是伤及筋骨,只怕日后留下些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 “若她擅长弹琴,只怕再不复从前那般灵活了。” 听到孟大夫这样说,贺明琅松了口气,唐明珠对韵律一窍不通,弹琴这些事她也一概不懂,只要不影响生活便好,孟大夫提笔开了药方,又交代了许多事,临天亮,才得以回府。 唐明珠本来借着药效已然睡着,但心里惦记着贺明琅,也没怎么睡熟,是以他一坐下,便睁开了眼。 一夜未眠,贺明琅下巴上已隐隐长出了青渣,唐明珠有些心疼,扁着嘴道:“辛苦你了。” 贺明琅一想到那纱布底下的伤口,心中就一股无名怒火,他冷眼看着她,问道:“后悔么?” 唐明珠微微一愣,随即贺明琅加大了声音,又道:“大夫说你的手以后都不能像从前那般灵活了,你后不后悔?” 显而易见地,他是生气了。 她,做错了么? 唐明珠低下头,良久,小声道:“我不后悔,那是一条人命,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她……” 贺明琅胸中怒焰难消,他握紧拳头,猛然将唐明珠纳入怀中:“可我不愿,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你要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唐明珠的肩膀上,灼伤了她的皮肤。唐明珠浑身一震,伸手抱住他,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唐明珠心中酸涩难当,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救人那一瞬,她未曾顾及许多,如今想来,却怕得紧,除却怕死,还怕失去贺明琅,怕他孑然一身,孤苦无依。从前总觉得他无所不能,原来他也是这般脆弱…… 顾湘回家调查,真相还未明确,衙门里便传来消息,说行凶之人在牢里上吊死了。 法医验过三遍,确定那人是自杀,这案子便也算结了。 谁知,隔天传出那凶手临死之前还留下一纸血书,声泪俱下地控诉顾家如何虐待其妻,致其死亡,传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直将大理寺卿一家送上风口浪尖,御史纷纷上奏弹劾,对顾家进行口诛笔伐。 顾大人盛怒,下令彻查此事。 那凶手之妻名唤何花,的确是顾家的仆人,平日里侍弄顾家内院花草,说白了,就是个进不得主人家屋子的下人,可这样的人,一般也惹不到主人家,何以虐待致死。 直到顾家主母和小女儿外出礼佛回来,一切才真相大白,何花平日里负责的地方,正巧也是女眷们平日嬉闹玩乐的地方,那日,顾家小七顾沁在园子里会友,回屋后发现头上的锁金簪不见了。 顾家重文,家中的孩子文采个个出挑,当初顾湘也是凭一手好诗文博得状元郎青睐,她的小妹顾沁自然也不差,那枚锁金簪便是跟人文斗赢来的彩头,加上样式时新,顾沁爱不释手,出门见人也时常戴着。 发现簪子丢了以后,顾沁满屋子找,连那园子前前后后都翻了许多遍,下人也盘问了许多遍,可就是找不着。 顾沁思来想去,觉得东西不可能丢出门去,便将目光锁在了家中和园子中,这些地方找不着,那便有可能在下人的房中。顾沁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原先不想搜下人的屋子,所以便安稳了几日,想等那人良心发现,自己上缴,届时再赏下些银钱,以资奖励,这样便皆大欢喜,历来发生这种事,大多也都是这样处理的。 -- 第112页 可她等了几日,都没等来那人“自首”,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带人搜了下人的屋子,在何花床牙下的梁子上,搜出了那枚“锁金簪”。 藏得这般隐秘,何花想抵赖都不得。她本来签的就不是死契,如今工期已近,钱也赚够了,便想回家享福,谁知道那日在园子里捡到了顾沁的锁金簪,心下生出了贪念:小姐的赏赐再多,也不过是些碎银子,哪里抵得上这簪子。 她只等着放归那日,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簪子带出去,再找个金匠熔了,给自己添些首饰什么的,却没想到顾沁带人突然袭击,搜出了赃物,功亏一篑。 顾沁原本是要报官的,奈何何花苦苦哀求,只说家里死了男人,还有重病的老母和年幼的孩子要照顾,她心下一软,未做调查便放了人,不过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还是扣了她三个月的月钱。 顾沁只当这事了了,开开心心地跟着母亲外出礼佛,谁知竟惹出后面这许多事,京城的传闻来得像风一样快,等她归来时,顾家已错过了最佳的澄清机会,人人都道她顾家欺负仆下,伤人害命,谁还去管其中真相,再加上大臣每日上奏弹劾,皇帝烦不胜烦,大手一挥,罚了大理寺卿半年俸。 事情发展至此,就算顾家有心,也不能再去追究真相,否则,不就是明晃晃地说皇帝错了么,顾家虽有气,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第五十七章 捉鼠 何花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反正这事顾家吃了个哑巴亏,也就算揭过了,就像石子落入深水,除了泛起点点涟漪,对京城的繁荣并无丝毫影响。 四个月,唐明珠的手才勉强长好了皮肉,顾湘此时已是大腹便便,行动十分不便,却依然时常提着补汤来看她。每次贺明琅出去洽公还好,他在时,顾湘总觉得阴风阵阵,那一双眼睛跟刀子似的,刮得人心惊胆战。堂堂大理寺卿的掌上明珠,在他面前都要矮上三分,有时想来也甚是委屈,好几次,顾湘都要忍不住落荒而逃了,唐明珠一眼剜过去,他才勉强收敛些。 唐明珠看她辛苦,摸着她的肚子轻声道:“我家也有厨子,用不着你这样来回跑,累着孩子怎么办?” 顾湘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肚皮,回道:“没事,他见天的在里面睡觉,累不着,你这一天不好,我可怎么安心。” 顾湘嘴上这么说,眼睛悄悄看向贺明琅,心道:她这般殷勤,那男人还是要杀人的模样,她若是不闻不问,就不知道那男人会做出什么事了…… 又过月余,顾湘产子,唐明珠继续卧床养伤,直到顾湘儿子百日宴上,两人才得以重逢。 一大清早,唐明珠便赶到江府,江淮安在门口迎客,如今他仕途顺遂,又恰逢喜得麟儿,自然是格外开怀,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也带了几分喜气。 他同贺明琅是同期中的进士,又同在翰林院任职,贺明琅的夫人跟自家夫人又是闺中密友,加上那救命之恩,情分自然比旁人更重一些,江淮安忙上前跟贺明琅交谈,亲自迎着他们夫妇往里走,瞧来十分热络,正说话间,季家也来人了。 季舒言翻身下马,便来同江淮安道贺,也不管轿子里的唐明菀,夫妻二人貌合神离,实在太过明显,唐明菀显然也是有怨气的,但门口人多,她亦不好发泄,火气火燎的掀开帘子,自己走了下来,唐明珠不愿见她,便跟贺明琅说了一声,自顾去了内院。 顾湘丰腴了许多,为了孩子也是拼了,只是头胎没有经验,吃得太多,孩子个头有些大,差点难产,把家里人吓得魂飞天外,生产时也遭了不少罪,如今看起来,精神头倒是还好。她将孩子抱给唐明珠看,那小子果真生得白白胖胖,眉眼间暂时还看不出像谁,唐明珠伸手逗弄了两下,那小子转头咂摸了两下嘴,继续睡去。 两人说了会体己话,顾湘吩咐人将抓周的家伙什拿来,唐明珠笑她:“人家都是周岁才抓周,你这才百日,急什么?” 顾湘笑道:“我先给他练练,要是不成,下次重抓。” 江淮安是读书人,顾湘的父亲也是读书人,可那小子却不正经,一会儿摸摸钱,一会摸摸算盘,最后也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放了件女人的肚兜进去,小孩子自是喜欢颜色鲜艳的玩意儿,爬着就要过去,众人轰然大笑,吓得顾湘赶忙将肚兜拿开,又把儿子调了个个儿,重新去抓,最后摸了一圈,那小子抓了把剑,整个过程里,那本三字经是一眼都没看。 唐明菀掩唇笑道:“这孩子日后恐怕不能继承爷爷和爹爹衣钵了。” 顾湘与她不合,原本是不想请她来的,但京城里的官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他们家的准尚书大人正得皇帝欢心,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下了帖子。 顾湘倒是看得很开,几不可见地白她一眼,说道:“习文习武都无所谓,只要不走歪路,便由着他喜欢。” 她这话若有所指,唐明菀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说话。 其实唐明珠也是这么想的,虽然朝中重文轻武,但也不是个个都是读书的苗子,还不如任其发展,说不定在自己的喜欢的领域里一飞冲天,倒好过关起门来死读书。 抓周过后,便是吃酒,不得不说,江家的酒宴不仅精致,味道也好,唐明珠强自克制,才勉强维持住仪态。 顾湘看在眼里,随即朝唐明珠靠了过来,笑着轻声道:“你且忍忍,这厨子是我自家里带过来的,跑不了,一会儿去后边,我单独给你开小灶。” -- 第113页 唐明珠感动的无以复加,想不到顾湘竟有这般心细如尘的时候,也不枉白疼她一场。 那厢,贺明琅喝了杯酒,眸光淡淡扫过,唐明珠迎了个满目,报以一笑,看着她双眼如弯月,贺明琅也不由地心情大好,跟着笑起来。 “贺兄和夫人还真是鹣鲽情深。”江淮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道,说罢亲自给贺明琅斟满了酒,“我敬你一杯。” 贺明琅虽屈居榜眼,在他之下,但共事这些时候,他却从来不敢小看他,未来甚有可能是他最强劲的对手。 贺明琅从善如流地接过酒饮下,笑道:“今日你添丁之喜,合该是我敬你才是。” 江淮安摆摆手,说道:“若非尊夫人拼死相救,我怎能有今天,这恩情我江淮安记一辈子。” 贺明琅似有醉意,眯眼含笑看着他,他说这话神情里满是真挚,对面的人瞧着,都有几分动容,正说着,顾家的家丁小跑而来,在江淮安耳边耳语几句,江淮安摆摆手,将人打发走,又同贺明琅寒暄起来,可话说不到两句,那家丁又来了,依然在江淮安耳边轻语。 江淮安面上尴尬,一双眼睛轻轻扫过贺明琅,见他正低头喝酒,似乎不甚在意,他也微微松了口气,贺明琅再抬起头时,那家丁也刚巧说完,江淮安坐在原处,有些犹豫,不等他开口,贺明琅便道:“江兄有事便去忙吧。” 江淮安似真有急事,也不客气,当下拱手道:“贺兄自便,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兄弟海涵。” 贺明琅点了点头,江淮安不再逗留,转身往后院走去。贺明琅将那杯酒喝完,撂下酒杯,也出了门去。 厅中吵闹,女客那边更是热闹,唐明珠全然没留意贺明琅的去向,只是不住地逗弄着顾湘的儿子,襁褓里的婴儿才不管什么王侯贵客,只管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若不顺意,那肥嘟嘟的小脸便皱成一团,露出委屈的神色,继而小嘴一扁,哇地哭了。 这哭嚎声如洪钟,众人却都笑了,顾湘忙抱在怀里轻哄,那小家伙哭累了,一手握成拳,另一手紧紧攥住母亲胸口的衣裳,这才安心睡得香甜,顾湘等他睡熟,小心将孩子递给乳娘,要她抱去后院休息,她这才得空吃了几口,又道:“自从有了这小东西,我就没睡过个囫囵觉。” 她嘴里抱怨着,面上的笑意却遮掩不住,唐明珠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有子万事足,即便是受罪,心里也是甜的。 江淮安出了花厅,自顾往内院走去,行至湖边时,他人影一闪,转身往假山中走去。 昏暗的假山洞中,隐着一个人影,江淮安急声道:“到底找我什么事?” 山隙间隐隐透出几丝光亮,照到那人身上佩戴的璎珞,那人不疾不徐,往前靠近一步,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江淮安退后一步,与她隔开些距离,又道:“别闹,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人不甘心,复又上前,蛮横道:“什么日子,从前你约我的时候何曾管过这些,怎么,现在反倒畏畏缩缩,装起正经来了。” 她不住前行,一把扯住江淮安的前襟,又道:“你上次说,为了日后的前程,也为了我,才不肯要季家表妹,非要娶顾湘,我已经顺了你的意了,现在你反而拒绝我,江淮安,你什么意思,你可别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上顾湘那丫头了。” 江淮安握住她的手取下,捏在手心里:“你怎么这般不讲理,我是说今天家里人多,万一给人看见,你我可就全完了。” “我才不管,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每日过得是什么日子。”那女子低声道,声音里满是委屈,随即她转身勾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道:“我就不信你不想,她现在应该还不能同房吧。” 这声音说不出的妖艳妩媚,黑暗中,她如水蛇一般四处撩火,江淮安喉头滚动,捏住她胡乱点火的手,道:“不妥。” 黑暗中看不清女子神色,只听她娇声道:“你什么时候胆子这样小了,我已叫人在前面守着,若有动静,她会立即来报,再说了现下都在前面吃饭,谁还管后院,咱们小声些就是了。” 江淮安挣扎了好一会儿,他如濒死的鱼,一沾雨露,哪里还抵挡得住,当下缴械投降,与那人纠缠在了一处…… ----------------------- 顾湘吃了个半饱,眼风一扫,便见自己的婢女急匆匆跑来,瞧她神色慌张,顾湘也沉了脸,放下了筷子,道:“怎么了?” 那婢女左右看了看,咬唇道:“方才奶娘抱着小公子回去睡觉,哪知一撩被子,底下忽然窜出只大耗子,又黑又肥,足有两个手掌那么大,奶娘和奴婢都吓了一跳……” 顾湘听完脸色一变,急道:“怎么会有耗子呢?” “奴婢也不知,明明每天都打扫的干干净净……”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顾湘豁地站起身子,便要往后院走。 见顾湘要出来,不远处的拱门里,一个鬼鬼祟祟的小丫头也急急转身,熟料迎面撞上一个男人,小丫头力气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男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样貌说不出的俊美无俦,她看得痴了,直到屁股上的疼传来,她才回过神,忙起来朝男人告罪:“对不起,对不起,是小的不长眼,贵人原谅则个。” 说罢就要跑,男人一把扯住她的领子,拎小鸡似的拎过小丫头,说道:“我可没说,你可以走。” -- 第114页 “这……贵人饶命,奴婢还有急事,烦请贵人饶过奴婢这一回。” “也不是不行。”那男人抱臂笑道:“这样吧,我有一样物什落在了马车里,你去大门口,找我家车夫,把东西拿来,我就放你走。” 那小丫头看了眼后院,跺了跺脚,转身急急往大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回头问道:“还不知贵人名姓,该如何找您的车夫?” 那男人淡笑道:“我姓贺!” -------------------------- 顾湘未惊扰客人,只有唐明珠和几个丫鬟陪在身边,前脚刚踏进后院,便见奶娘抱着小公子匆匆赶来,顾湘焦急地看了看孩子,睡得正熟,未被惊扰,她心下稍安,问道:“哪来的耗子?” “老奴也不知道,灰扑扑的大耗子,恁地吓人。”奶娘心有余悸,当时那耗子窜出来,快得跟道闪电似的,活着这么大把年纪,也没见过那么大的耗子,可那耗子跑的极快,现下早没了身影。 耗子这东西,最是可恶,偷吃偷啃不说,偏偏下崽的速度还贼快,不尽早收拾了,可有的罪受。 顾湘咬咬唇,召来七.八个家丁,打算在内院逐一排查,刚一集齐人马,便听到西面的屋顶吱吱两声,唐明珠抬头一看,果然是只又肥又大的耗子,此时正沿着房檐飞速疾奔,偶尔停下用鼻子轻嗅,再继续跑,众人忙追了上去,一路跟到花园的湖边。 只见那耗子纵身一跃,几步窜上假山顶,便停在了上面。 顾湘轻声吩咐道:“去,将它弄下来,小心点,别再把它吓跑了。” 正说着,贺明琅来了,手里提了个笼子,也不知打哪弄来的,他伸手晃了晃说道:“用这个吧,这么大个儿的耗子,说不定都是成了精的,可不好打死。” 唐明珠微微一愣,他还信这个? 顾湘听罢,觉得正是这个理,忙吩咐道:“还不快接着。” 家丁赶忙接过,众人生怕惊扰了耗子,一时静地鸦雀无声,捉耗子的家丁无不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往假山群中去。 贺明琅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倒是看得开心,我记得你不是最怕耗子么?” 想起两人成婚当晚,唐明珠睡在地上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怕鬼,一会儿怕耗子的,现下倒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唐明珠咕哝道:“它现在又咬不到我?” 那肥耗子倒是也不跑了,唐明珠这才看了个仔细,那耗子通身油亮,两只绿豆小眼随着脑袋来回转,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个词,便用手肘推了推贺明琅,问道:“人家都说鼠目寸光,你说它那双眼睛能看到多远,它还不跑,是不是感觉不到危险正在步步逼近啊。” 贺明琅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这脑瓜子里整日天马行空想些什么。 两个家丁攀上假山顶,倒持着笼子就要扣下。 忽然,底下传来一声尖叫,一家丁见鬼似的看着假山洞中,脚步不停地后退,直至踩了个空,哗啦掉下湖里。那老鼠受惊,嗖地一声窜了出去,笼子扑了个空,却是功败垂成。 顾湘大怒,斥道:“怎么回事?” 假山中其余的家丁听闻怪叫,也朝他那处拢去,皆纷纷愣在原地。 她们站得远,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是那家丁在湖中不停地扑腾,唐明珠劝道:“救人要紧。” 顾湘长叹一声,道了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便提起裙摆往假山群中跑去。 唐明珠正要追上去,忽地被贺明琅扯住了袖子:“你就别去了!” 见她面上疑惑,贺明琅又道:“脏眼睛。”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顾湘“啊”地尖叫起来,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唐明珠吓了一跳,急挣开贺明琅的手,往她身旁奔去。 临近假山,唐明珠才知那家丁和顾湘为何要同时发出尖叫,假山昏暗的洞中,一男一女正慌慌张张地兜着衣裳,此前在做什么也就不言而喻。 那家丁尖叫,只怕是未想到洞中有人,无意间受到了惊吓,而顾湘尖叫,是因为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儿子的父亲江淮安。 若不是唐明珠心中早有准备,此刻她恐怕要发出第三声尖叫了,和江淮安苟合的女人生的一张令她厌恶了十多年的脸,她看了看唐明菀,又看了看江淮安,只觉一阵炫目,好似回到当年大雪里的蔡家梅园,绯红的披风和灰扑扑的棉袄,寒门学子,才华横溢,似乎全都能对上号了。 唐明珠做梦也没想到,跟唐明菀苟合这么多年的人居然是江淮安。 此处地处隐蔽,若不是那只老鼠上下乱窜,寻常人还真找不到。 江淮安看着这么多人,面色一紧,瞧见浑身发抖的顾湘时,胡乱将衣服套上,急急走出,似是要抱顾湘:“湘湘……” 顾湘瞬间红了眼,已是怒极,她一把将江淮安推回去,骂道:“滚开,别碰我。” 说着又夺过家丁手中方才打老鼠的棍棒,便朝他身上打去,江淮安不敢阻止,只能抱头躲着,她气得全无理智,颠三倒四地站着,唐明珠赶忙扶住她,好一会儿,顾湘颤巍巍指着唐明菀,叫道:“把她给我扒了。” 说着眼泪便先滑了下来,家丁大多是从顾府带来的,自然听顾湘的,当即便入洞中去扒唐明菀的衣裳,唐明菀大怒,叫道:“你敢,你敢……” 除了这句,她也说不出别的,两只手乱抓乱挥,阻止别人碰她,江淮安正要上前,顾湘一棒子打在他手上,痛得他抱臂弯下了腰,可见这一棒用力极大。 -- 第115页 唐明菀的衣裳被撕扯开来,见无人帮她,眸光锁住了唐明珠,哭喊道:“唐明珠,我跟你是姐妹,我若出事,你这辈子也别想好。” 这话的意思,是要扯唐明珠下水,唐明珠还未开口,只听一声冷嗤,有人说道:“我夫人早跟唐家恩断义绝,便是回门都不曾,你怎么样,和她有什么相干。” 说着,贺明琅缓步走过,晃了晃手中的笼子,里面赫然装着那只灰毛大耗子,轻笑道:“这畜生总算是捉住了。” 但眼下,谁还关心这畜生。 顾湘抹了眼泪,厉色道:“现在还想攀扯别人,去把前厅的人统统叫来,来看看这对奸夫□□。” 洞中二人皆是一惊,这要闹得人尽皆知,可不单是脸面的问题了,江淮安几次想冲出来,都被顾湘打了回去,唐明菀哭的愈发撕心裂肺,见扯不动唐明珠,又道:“顾湘,你难道不顾你夫君的前途了么?” 顾湘一把将手中的棍棒砸过去,怒道:“什么前途,什么夫君,这种背信弃义的男人,跟我有什么关系,照我的吩咐去做。” 话语中俨然要和江淮安撇清关系,江淮安上前一步,却被家丁阻拦,哀求道:“湘湘,你听我解释,是她约我来此,说有要事找我,并非我自愿来,我保证以后和她断绝来往,绝不再犯,看在儿子的面上,你就原谅我这回吧。” 唐明菀震惊地转过头,怒道:“江淮安,你还是不是男人。” 眼前二人方才还是戏水鸳鸯,转眼就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唐明珠暗叹一声,转头看向顾湘,她眼中却是无尽的悲凉,她虽鄙夷江淮安没有担当,但她和江淮安之间已经有了孩子,那几句话听来确有几分道理,就在她以为顾湘要心软时,只听她说道:“我阿娘从小就告诉我,我顾湘是顾家最金贵的宝贝,不是什么垃圾都配得上我,江淮安,你我之间,到此为止,孩子就不劳你操心了。” 她转头轻斥道:“还不去,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家丁听着,便要照做,还是奶娘拦住了她,轻声道:“小姐,不妥,您就是不为着他们,也该顾忌下咱们家老爷的颜面。” 顾家的下人个个都拎得清,须臾间,夫人也不叫了。 顾湘气昏了头,这句总算听了进去,这不是小事,不是普通的家主宠幸丫鬟小妾,而是新晋状元和准尚书儿媳妇偷情,传出去,必然惊爆整个京城,她自己倒是爽了,但毁了季家的颜面,出了这档子事,季家绝不会再要唐明菀,就算肯要,也挡不住季家老爷高升,届时恐怕他比父亲还要高上一级,因此给父亲树个劲敌,实在不妥。 顾湘冷笑道:“你倒是提醒我了,那就去把咱们家老爷、夫人和季家二公子叫来好了。” 第五十八章 宝贝 顾湘不愧是三品大员家的嫡小姐,先托了家里兄弟姐妹去宴宾客,又封锁了整个后院,一切都有条不紊,只等着爹娘前来主持公道。 唐明菀挣扎着阻拦,但她一起身,要么露了身子,要么拦不住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丁离去,江淮安在一旁,也是无能为力。 季舒言来时,唐明菀涕泪横流,正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一见夫君的面,她连滚带爬地站起身,继而扑进他怀里。 方才季舒言在前厅喝酒喝得尽兴,忽听顾家小姐有要事相请,一来便看到这副光景,他整个人都懵了,不止是他,匆匆赶来的顾家二老也满面疑惑,好好的百岁宴,不知女儿女婿这是搞什么。 顾湘先前发泄过后,冷静下来,她看都不看地上二人,径直走到顾家二老跟前跪下,笃定道:“女儿眼瞎,识人不清,江淮安与人苟且,女儿自请和离,还请爹娘允准。” 众人好一会儿才将这消息消化掉,江淮安与人苟且,与谁? 季舒言总算回过神来,猛地推开怀中的唐明菀,质问道:“她说的是真的么?” “不是,她撒谎。”唐明菀瞪圆了眼,扯住他的手臂,辩解道:“我们、我们只是说了几句话,他们就来了,我的衣裳是顾小姐让人剥的……” “住口,方才你们干的腌臜事,这里的婢子、仆役可都瞧见了,你还敢狡辩。”这一声是顾湘孩子的乳娘吼的。 “你撒谎,你们陷害我……”唐明菀此刻已经方寸大乱,疯了似的怒号,她叫完复又捉住季舒言,一口一个“你信我”。 哪个男人能容下这么大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即便是说了几句话,那也是私会,季舒言一把拂开她的手,唐明菀失了重心,抱着凌乱的衣衫跌倒在地,只听一声“贱人”,接着便是拳脚相加,眼看着季舒言一拳拳砸在她身上,四下竟无人前去劝阻。 唐明菀尖叫声震耳欲聋,季舒言阴沉着脸抬头说道:“烦请拿个塞嘴的,免得惊了你家客人。” -------------------------- 顾家二老听了这许久,总算听了个明白,顾夫人心疼地抱起地上的女儿,两人哭作一团,大理寺卿顾尚元一双眉毛紧拧着,他眯了眯眼,转眸看向江淮安,沉声道:“淮安,你说!” 江淮安尚存一丝理智,没有叫喊哭闹,垂首认错:“是小婿鬼迷心窍,近日湘湘身体不适,所以才做出这种荒唐事。” 江淮安这话给自己留足了余地,只是因为憋得太久,色令智昏,这才铸成大错。 -- 第116页 顾尚元摇头道:“我女儿十月怀胎是为了谁,拼死产子又是为了谁,你更应体恤她,孩子百日未过,你怎能做出这种事,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江淮安一头磕在地上,低声道:“淮安知错,任凭岳父处置。” “处置,那还要看我女儿的意思。”顾尚元说罢,转头看向了顾湘。 顾湘此时有父母撑腰,已哭成了泪人:“爹,女儿绝不能跟这样龌龊的男人过一辈子,女儿也不愿我的儿子以后被别人戳着脊梁骨,说他有个偷人的爹,女儿要和离。” 那一声和离说的不大,却令江淮安浑身一震,他微微抬起头,眼里都是泪,哀求道:“湘湘,孩子还小,看在他的面子上,你饶我一次。” 顾湘怒道:“知道孩子还小,你还做这种事,江淮安,你欺人太甚,孩子以后跟我姓顾,他的余生,不劳你操心。” 许是以为好好认错便能得到谅解,眼下看顾湘这么坚决,江淮安也急了,全然不顾男人的尊严与脸面,膝行至顾湘跟前,但顾家的家丁拦着,他过不去。 院中乱作一团,顾尚元看着女儿,叹息道:“可想好了?” 顾湘咬紧压根,通红的双眼满是坚决:“想好了,以后就是吃糠咽菜,穿破布衣,也绝不跟这样的人凑和。” “那便和离吧。”顾尚元一句和离,惊住了江淮安,也惊住了唐明珠,这世道对女子苛刻,便是和离也免不了生出口舌是非,寻常人家除了劝还是劝,家族脸面搬出来,哪怕有一百个委屈,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哪知顾大人竟说“和离吧”。 江淮安脑子炸开了锅,左右看看,不知求谁,最后跪向顾尚元,攥着他的衣摆道:“岳父,为了孩子,饶我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顾尚元见女儿下定了决心,冷冷道:“一个孩子,我顾家也不是养不起,江大人自重。” 说着,侧身躲开,去看自己的女儿。 那厢,唐明菀被打得满地打滚,季舒言塞住她的嘴,手脚也一并绑了,她疼得涕泗横流,却挣扎不脱,衣衫散落一地,露出大半截身子,唐明珠看了一眼,只见她背上新伤旧痕纵横交错,长公主那顿鞭子,确然是下了狠手的。 季舒言看她衣不蔽体,理智更无,猛地夺过家丁手中的棍杖,便朝唐明菀头上砸去,唐明菀双目圆睁,赶忙向旁边躲去,虽避开了要害,但那棍棒砸在她的肩膀上,唐明菀哀嚎一声,双眼泛白,竟昏死了过去,季舒言犹不解气,一击未中,还要再来,唐明珠赶忙上前,还未开口,他已被顾尚元拦住。 顾尚元皱眉道:“再打可要出人命了。” 季舒言疯上头,哪里听得进去,怒道:“走开。” 顾尚元眉头拧得更紧,手上也用了几分力,不客气地说道:“季公子,我顾家宅邸可不是你的刑场,要杀人也回你家杀去。” 季舒言这才冷静下来,看着地上已经昏死过去的唐明菀,不甘心地扔了手中的棍杖。 前院的热闹和后院的凶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但人活一张脸,面子上总要过得去,顾湘哭过,敛了神色,起身握了唐明珠的手,轻声道:“今日不能给你开小灶了,改日我再补偿你,这里这么乱,我就先不留你了。” 她出言赶客,唐明珠哭笑不得,现在她还记得这档子事,忙回握她的手,说道:“我留下来陪你。” 顾湘摇摇头,说道:“我爹娘兄姊都在,你伤刚好,快回去吧。”说罢朝贺明琅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言尽于此,唐明珠也只能先行离开,一路上,她沉默寡言,贺明琅将她揽住抱在怀中,笑道:“想什么呢,你可别告诉我,你在想唐明菀。” 唐明珠摇摇头,回道:“我只是很羡慕顾湘,我从前以为家族的脸面比天还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个人的荣辱,在家族面前,统统都要让路。” 她的父亲也是这样做的,她永远忘不了唐宴当年那句“因为唐家需要她”。唐明珠心里难过,却勉强笑了笑,抽噎道:“今日才知道,原来别人的父母也会把女儿的幸福看得比面子重要。” 贺明琅握着她的手,心中尽是疼惜:“在我心里,你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唐明珠愣了愣,待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鼻尖霎时酸涩难当,一直以来,他都在尽自己的全力弥补她那部分缺失的感情,只可惜,有些感情是不能相互替代的。 唐明珠正要扑进他怀里,忽然听到底下传来“吱吱”的响声,她低头一看,脚边的笼子里关着一只灰扑扑的大老鼠,那漫天的感动化作一声尖叫,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这这这、这东西怎么在这儿?” 后来,大家忙着捉奸,忙着和离,忙着打人,哪里还记得初衷只是为了捉一只老鼠。 贺明琅笑着拎过笼子,在唐明珠面前晃了晃,说道:“当然要带回来了,我养了小半年的宝贝,怎么能平白便宜了别人。” 唐明珠兀自瑟瑟发抖,老鼠这东西,远远看一眼还成,在近处,哪怕是被关在笼子里,她都觉得汗毛倒竖,听着贺明琅的话,唐明珠整个人都呆住了,用手将他赶远了些,这才问道:“宝贝?什么宝贝,你可别告诉我,今天的事又跟你有关。” 贺明琅将笼子放远了些,笑道:“算是吧,不过是用你的方法给你上一课。” -- 第117页 唐明珠愈发糊涂了,贺明琅又道:“蔡家梅园。” 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她的所作所为,贺明琅全看到了,可惜那时她自以为缜密的计谋,却失败了。 唐明珠面上有些颓然,贺明琅轻笑一声,道:“你这头脑不适合干这种事,以后再有,我做你的军师,帮你出谋划策,保管你马到功成。” 唐明珠笑出了声,哪有这样撺掇着人干坏事的,那时她刚刚活过来,不甘心重蹈覆辙才做了那样的事,后来可就没有了。 她顿了顿,问道:“所以你一早就知道,跟唐明菀偷偷往来的男人是江淮安。” 贺明琅敛了笑意,点了点头,说道:“你也别怨我,考取功名不易,江淮安走到今天,实属难得,我原先并不想因为这些事毁了他。” 听贺明琅这样说,唐明珠心里只有无尽的感动,哪里还会怨他,倘若这人真是不择手段,那她才要小心了。她抿了抿唇,淡淡道:“可你还是毁了他。” “因为,他欠你一个公道。” 第五十九章 大闹 顾湘要和离,果真不是说说而已,没两天,顾家便传出了消息,顾湘和江淮安夫妻不睦,以后恩断情绝,不尚往来。 京城里炸开了锅,前几日还和和气气地办百日宴,怎么忽然之间就不来往了,又没两日,季家也传出消息,唐明菀婚后无所出,又对公婆不敬,犯七出之条,遂以休书一封打发回家。旁人都道季舒言宠妾灭妻,但知情者都知,攸关男人的尊严,他宁愿被骂薄情寡义,也不愿昭告天下说自己戴了绿帽。 虽说两家刻意避讳,但还是有好事者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传得有鼻子有眼。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诸位大臣纷纷上书弹劾江淮安私德不检,原本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皇帝一心扑在求神拜佛上,被缠得久了,烦不胜烦,大手一挥,江淮安从翰林院被贬至外地做官去了。 这日,唐明珠刚睡下,忽听屋外一阵吵闹。 “贺明琅,你滚出来!” “您不能进去!” “没你的事,给老子滚开。”那人似是推搡了家中仆人,继续道:“贺明琅,你有本事害人,就别装缩头乌龟,给老子出来!” 唐明珠本以为在做梦,反应过来时,急忙睁开了眼,细听这声音,居然是江淮安。 贺明琅已不在身边,她撩开被子,趿鞋下地。 院中,贺明琅一身月白长袍松垮地罩在身上,正和江淮安对视。 江淮安显然喝醉了酒,指着贺明琅破口大骂,往日的温和斯文全然不见,唐明珠小跑至贺明琅身边,握着他的手臂,警惕地看着江淮安。 “吵醒你了?”贺明琅看着她,柔和了眉眼,又道:“我和江大人有些事情要说,你先去睡吧。” 唐明珠摇摇头,江淮安这气势汹汹的架势,哪里有半分好好谈的意思,贺明琅摸了摸她的头,却道:“无事,去睡吧。” 他说了两次,态度坚决,唐明珠不好不听,轻声道:“若有事,你就大声叫。” 看她如临大敌的模样,贺明琅忍俊不禁,笑道:“放心。” 两人的神情刺痛了江淮安,前不久他也有妻有子,可不过几日的功夫,他竟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心中郁愤难填,刚要开口,只听贺明琅悠悠道:“江大人,不如来后院小酌几杯?” 乌月高照,微风穿堂,撩起满地残花。 江淮安冷笑道:“如今你满意了,我被贬至豫县,翰林院之内再无人与你争辉,贺明琅,你真是个卑鄙小人。” 贺明琅不紧不慢地为他斟酒,说道:“翰林院内人才济济,江大人眼中只有自己,何曾有过别人?” “事到如今,你还喊起冤了不成,那日的情形,我已全然了解,那硕大的老鼠不是寻常害畜,而是西域特有的逐日鼠,循着气味就能找人,你悉心培养半年,敢说不是为了害我?” 贺明琅轻笑道:“倘若那日你不去赴约,谁又害得了你。” 此话一出,江淮安霎时噎住,贺明琅说的没错,即便别人有心害他,可若非他鬼迷心窍,谁又能害得着他,这事儿实在赖不着别人。 贺明琅见他神色,说道:“那逐日鼠是我放的,也是我故意引他们去的,不过却和朝政无关。” 江淮安一愣,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值得他费这么大心思。 正疑惑间,贺明琅又淡淡开了口:“江大人,顾家的下人何花到底是怎么死的?” 聪明人说话,一般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对方便能心领神会。 江淮安总算明白了,他做这些是为了唐明珠? 贺明琅举着酒杯朝他一敬,便不再理会自顾轻啜,脸上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丝毫不惧眼前人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顾湘和唐明珠踏青遇刺,江淮安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和唐明菀脱不了关系,和她在一起那么多年,她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不过。 从前他一无所有,她不愿意嫁给他,他也没办法强求一个千金小姐下嫁给一穷二白的自己,两人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过着,本想着考了功名便去唐家提亲,可唐明菀等不及自己状元及第,转身就嫁给了侍郎的儿子。 江淮安一直颓靡了数月,方才清醒过来,之后愈发刻苦用功,直到金榜题名,自己才重新入了她的眼。 -- 第118页 后来唐明菀提出要将季舒言的表妹嫁给他,她的心思很简单,那姑娘从小养在乡下,双亲不在,季家待她也不怎么亲厚,唯有唐明菀给她个好脸,所以,季家表妹更视唐明菀为亲姐,这样孤苦无依的人好掌握,即便日后发现两人有什么,也绝不敢乱说。 可江淮安一举中第,正是风光无限,同他投出橄榄枝的,还有许多达官贵人,他怎会听唐明菀的话,娶一个毫无助益的女子。 唐明菀闹腾了许久,见江淮安态度坚决,再加上自己心中有愧,最后妥协了,但她醋意很大,总是找顾湘的麻烦,若有似无地撩拨着顾湘的怒火,特别是顾湘怀孕之后,唐明菀更是容忍不下,但又不敢正面得罪顾家,便吩咐人暗中盯着,一听说顾家赶走个仆人,唐明菀就想方设法地在她身上做文章,这仆人家中情况复杂,还真给她逮住了个机会。 那何花的男人常年吸食五石散,家里有些银钱全给他霍霍了,一听说何花被赶出了顾家,又扣了几个月例钱,盛怒之下,将何花打了一顿,何花挣扎着求饶,越求那男人却打得越厉害,最后不知打到了哪里,何花身子一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男人伸手去探,何花鼻尖气息全无。 眼见杀了人,那男人吓破了胆,趁着夜黑风高就要埋尸荒野,唐明菀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当下拦住他就是一顿恐吓,那恶汉以为恶鬼锁魂吓了个半死,加上折腾了大半夜,自个儿身子亏空,再提不起半分气力。 唐明菀又折腾了一会儿,最后才许诺给他一千两银子,要他动手处理掉顾家小姐腹中的孩子,再把这盆脏水泼给顾家。 一千两,够他吸一两年的五石散。 那恶汉见有银子可拿,更是恶从胆边生,当下便答应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谁料想唐明珠不顾危险救了顾湘,孩子没事,恶汉反而锒铛入狱,唐明菀心急忙慌地打点牢头,意欲警告他。可当夜那恶汉毒瘾发作,满地打滚哀嚎,什么话也说不出,唐明菀心道老天爷帮她,又生一计,往那牢中吊了根麻绳,本来也不是什么死囚重犯,狱卒又收了银子,就没怎么在意。 后半夜,那恶汉实在熬不过,便把自己勒死了,那死前的遗书,自然也是唐明菀留下的。 这事不明不白地结了案,有一个人却是不会放过她的,那便是江淮安,所以出事以后,他第一时间就去找了唐明菀质问。 唐明菀也不遮掩,一口就认下了。 这些年,她早已摸清江淮安的性子,知道怎么顺他的毛,自然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江淮安一怒,她就委屈巴巴地说爱他喜欢他,所以才这样做,江淮安虽然心疼自己的孩子,但也没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除了警告她两句,也没有再说什么。 唐明菀一口答应,这次失手,差点出了大纰漏,加上内宅不安,季舒言的妾室总给她使绊子,她便也腾不出手去对付顾湘,江淮安安生了好些日子,便将这事抛至了脑后。 贺明琅冷眼看他,说道:“我家夫人金贵,伤一根头发我都要心疼半天,更别说是十根手指了。” 他自是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江淮安猛然抬头,对面的人眸光冷厉,森然道:“我只要一个公道,你当清楚,我并没有占你的便宜。” 他蓦然想起当时贺明琅说的“公道”,可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静坐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贺明琅说的是实话,此番确实已是手下留情,如今他被逐出翰林院,也只是私德有亏,日后勤勉克己,也不是没有机会重回京城,倘若贺明琅心狠一点,将他的老底兜干净,矛盾上升至和户部侍郎季靖安的头上,被问罪入狱也是寻常。 江淮安手掌摩挲着膝头,有些局促,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三年前,蔡家梅园。” ————————— 江淮安走了,贺明琅揉了揉眉头起身回屋,猛然发现竹林内隐着一个黑影,他伸手一拉,将人扯了出来,那人披头散发,肌肤微凉,正是唐明珠。 贺明琅皱眉道:“不是叫你回去睡了么,怎么不听话。” “我怕……”唐明珠结结巴巴,忙把手腕转了下,贺明琅这才看清,她手里攥了柄小刀,唐明珠见江淮安来者不善,只怕贺明琅坏了他的仕途,他会对贺明琅不利,所以便藏在竹林里,只等江淮安有所动作,她便冲上前去…… 贺明琅心中了然,拿下她的小刀,失笑道:“这玩意儿削水果还行,杀人恐怕钝了点。” 唐明珠愣了愣,这玩意儿的确是削水果用的,她方才心急,随手拿来。 正愣着,便被他揽入怀中,贺明琅在她耳边轻语:“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绝不会叫你孤独一个人。” 唐明珠鼻尖一酸,这是她这辈子听到最动人的情话了。 两人就寝时,唐明珠想起方才在竹林里听到的一切,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百日宴上他们两个会私相授受啊?” 贺明琅嘴角抽了抽,这要怎么解释?其实他并不确定,半年前他要做这事的时候,只是跟季舒言的妾室通了个气,让她无论如何也要绊住季舒言,唐明菀本来就伤了身子,季舒言去她房中次数少,再加上那妾室温柔解语,半年下来,季舒言去唐明菀房中更是屈指可数。自己过得不好,看见老情人家一团和睦,她哪里忍得住。 -- 第119页 再加上江淮安也如是,顾湘怀着身子,不便同房,他又没有妾室,忍了几个月,自制力更是薄弱异常,两人一见面,必然天雷勾动地火,两人在未成婚前,便能在蔡家梅园私会,可见是没有什么矜持的,百日宴这等绝佳的机会,他们又怎会错过。 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他不想说给唐明珠听,好在唐明珠心大,哄一哄,绕一绕,也就忘记了追问! 第六十章 出事 因为儿女的事,似乎也影响到了季家和唐家的关系,具体如何,唐明珠不清楚,只听说罗氏上季家闹了几次,发生这样的事,到底是自己理亏,罗氏那个软刀子,此时也使不出来,只能撒泼打滚。 季家是什么门第,焉能容她这般胡闹,次数多了,情面也不顾了,直接将人架着扔了出来,自此,两家的关系算是绝了。 后来,江淮安走了,唐明菀也没了消息,有传她出家做了姑子的,也有人说她跟江淮安一起走了。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没持续多久,就被神庙塌方这件事给压了下去。 西城的神庙才竣工一月,皇帝尚未亲临,忽然间塌了,以致龙颜震怒,不由分说便将工部尚书斩了,京城众人唏嘘不已,群臣纷纷上书,又是一场持久的拉锯战,足够一干人等饭后谈笑良久,本以为日子就此平稳,可不过一月,季家唐家相继出了事。 这日,唐明珠晨起,忽觉胃里一阵泛酸,张口便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服侍她的丫鬟看她这般难受,忙想说请个大夫来看看,话还没出口,便听外面有人喊:“夫人,夫人,不好了……” 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是府里的管家,他向来稳重,不是天大的事绝不会如此惊慌失礼,唐明珠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那管家气喘吁吁,说道:“不是咱家大人,而是……而是唐老爷。” 唐明珠这颗心还没放下,又提了起来,虽说不想再理会唐家的事,但到底是自己的亲爹,哪里断的了那般干净,赶忙问道:“唐家出什么事了?” “还是西城的神庙的事……”管家大约是从很远的地方跑回来,此时上气不接下气,也说不清楚,唐明珠忙吩咐丫鬟倒碗水给他,管家接过,咕咚咕咚喝下去,才继续道:“西城的神庙塌方,陛下今早下令将唐府抄了家,把唐家所有人都抓起来了。” 唐明珠懵了,不明所以地问道:“神庙塌方跟唐家有什么关系?” “老奴也不清楚,只听说跟季尚书有关,对了,季家今早也一并被抓了。” 管家知道的东西,都是从旁人那打听出来的,也不知是真是伪,唐明珠心急如焚,可贺明琅现下未归,也没有人可以垂问,当下穿了衣裳便往唐府里去。 唐明珠去到荣锦巷的时候,官兵已经走了,看热闹的群众也都散尽,唐府大门上交错贴了两张封条,她抚摸着那两张封条,心里难受极了,若非亲眼见到,她万万不敢相信,昔日风光无限的唐家,顷刻间,就这样没了,那门后也不知是何光景? 她撑着门缝往里看,地上胡乱扔着许多东西,除了桌椅板凳,便是瓷器碎片,抄家啊,值钱的都搬走,剩下的全毁了,只余满院萧条,也不知父亲如今身在何处,唐明珠双手趴在门上,身子逐渐软倒在地。 丫鬟赶忙上前扶住她,见她双眼翻白,急道:“夫人,夫人,快来人啊……” 唐明珠混混沌沌,一直不清醒,恍惚听到一个老者的声音:“夫人身子重,可不能再受刺激了,老夫留个安神的方子,一天三顿按时服用即可。” “多谢老先生。”这一声是贺明琅。 一听到他的声音,唐明珠恍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睁开眼,果然见他正要送孟老先生出去,她勉强坐起身子,叫道:“贺明琅。” 贺明琅回过头,见她醒了,一面跟孟老先生告别,一面吩咐管家送客,自己则大步朝唐明珠走去。 贺明琅抱着她的身子坐下,让她全身心地靠在自己怀中,握着她的手道:“你可算醒了。” 唐明珠见屋内点起了蜡烛,她这一觉居然睡到了天黑? 她揉着眉心,脑子里昏昏沉沉,回想起唐家大门事,不由地紧张起来,抓着贺明琅的衣裳问道:“我爹他……” 刚说三个字,唐明珠眼睛就红了,贺明琅赶忙道:“没事,你爹没事。” 说罢捧着她的脸,将泪痕抹去。 唐明珠松了口气,这才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神庙塌方跟我爹又有什么关系?” “其实是跟户部有关,神庙的修建的费用大多从户部出,季靖安掌管财权,以职务之便从中牟利。” 唐明珠消化了半晌,仍有些懵懂,她吸了吸鼻子,问道:“那跟我爹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已经断绝来往了么?” 断绝往来也不过是近来的事,神庙施工时,他们称兄道弟,还是儿女亲家呢!这些唐明珠未必不清楚,只是事关重大,她下意识想撇清唐宴和季家的关系罢了。 贺明琅叹了口气,说道:“那时季靖安向工部尚书举荐了你爹,修筑神庙的材料都是从唐家出的。” “你、你是说他们以次充好,所以才导致神庙塌方?”唐明珠瞪大眼睛问,情绪已然激动起来。 贺明琅回道:“现在还不确定,今日刚抓了人,还没来得及审。” -- 第120页 一听到“审”字,唐明珠又哭了起来,问道:“会如何审,会打他么?他那么大年纪,可哪里经得住打……” 她哭得撕心裂肺,贺明琅忙抱住她,试图稳住她的情绪:“明珠,你冷静些,听我说!”可唐明珠哪里冷静的下来,贺明琅只得继续道:“陛下已下令,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处置,大理寺卿可是顾湘的亲爹顾尚元,你救了他女儿和外孙,他必然感念你的恩情,看在你的面子上,一定不会为难你爹的。” 听到这话,唐明珠方才冷静了些许,随即念道:“对,对,我去见顾湘。” 说着就要下地穿鞋,贺明琅拦住她,说道:“天色已晚,你又有了身孕,还是明天再去吧。” 唐明珠哭腔一止,整个人蓦然愣住,泪痕犹在,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贺明琅:“你说什么?” 见她恢复了理智,贺明琅松了口气,将手放在她小腹上,轻声道:“你的小日子没来,自己不知道么?” “……”唐明珠想了一想,那段时间顾湘刚和离,全忙活她的事去了,还真没注意到,她看着贺明琅,他的手还贴在自己的小腹上,似乎格外珍惜,盼了这么久,什么正方偏方都用了,忽然间开花结果,她无论如何也不敢信,当下结结巴巴问道:“我、我我有了?” 贺明琅点点头,确定道:“孟老先生亲诊的,错不了,要不然今日你也不会晕倒在唐家大门外。” 是了,今早她一起床胃里泛酸,接着便想吐,她肠胃向来很好,从来没有这种毛病,想来是真的有孩子了,唐明珠嘴一扁,又哭了起来,不知是喜还是悲。 “你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来个孩子,自己可要珍重啊。”贺明琅柔声哄道,听顾湘说,头三个月最为要紧,唐明珠不敢折腾,忙收敛了情绪,贺明琅扶着她的腰身说道:“乖,先睡吧,明日我带你一起上顾家拜访。” 她点了点头,顺着贺明琅的手躺下,躺平的一瞬,她蓦然抓住他的袖口,问道:“贺明琅,你老实告诉我,若神庙的事果真跟我爹脱不开关系,会如何?” “放心,这事主责在工部,其次还有季靖安,怎么也不至于先问责你爹的,但具体怎么判还要看案子怎么审,先睡吧。” 听贺明琅这么说,唐明珠才勉强安下心,想到上面还有那么多人顶着,唐宴应该罪不至死,她趴在贺明琅膝上,却不肯睡,轻声道:“从前我总说要和他断绝关系,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狠不下心不管不顾,你说,我是不是太优柔寡断了。” 贺明琅抚摸她脑袋的手微微一顿,回道:“不是,即便他对你不好,但到底还有生养之恩,你又怎可眼睁睁看他身陷囹圄,这是人之常情。” 血缘这东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他也恨崔鸿,可倘若有一天他要死了,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唐明珠轻笑一声,说道:“其实小时候,他对我还是不错的。”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小时候的事,桩桩件件都和唐宴有关,虽然父亲给她的温情少之又少,可每一点每一滴都被她记在了心上,后来对唐宴,怨过、恨过,但这些温暖却从不曾忘过…… 膝盖上,唐明珠呼吸平顺,渐渐睡熟,可贺明琅却怎么也睡不着,其实他骗了她,若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唐家所出的材料有问题,陛下又怎会下令抄家,唐家所有人包括奴仆在内皆被收监,就连随江淮安远去的唐明菀也被下令押解回京,原先唐明珠也是逃不过的,是贺明琅跪地求情,道明唐明珠身世,又说起二人成婚时已与唐家一刀两断,皇帝才勉强不做追究,如此大张旗鼓,恐怕难逃一死。 贺明琅将唐明珠的身子放平,又为她盖好被子,这才起身披了件衣裳往门外走去。 夜色渐浓,圆月当空,宵禁的街道上,除了往来巡逻的士兵,空无一人,漆黑狭窄的小巷里,偶尔透进几丝光亮,便瞧见一人身裹黑衣在其中穿梭。 吏部尚书府门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欲坠,一黑衣人上前叩门,好一会儿,里面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大半夜的,谁呀?” 开门的仆人睡眼惺忪,待看清来人,蓦然睁大了眼:“三、三公子!您怎么现在来了,快进来!” 说着忙将人请了进去,探头看了看外面,没有被巡逻卫队察觉,这才关起了大门。 崔鸿自梦中被叫醒,心情不悦,管家来回话时,只说有客人求见,却没说是谁,他行至客厅门口,正看到一身黑衣正襟危坐的贺明琅,二话不说,转身就要回房。 身后传来贺明琅淡淡的说话声:“若是孙子的命也不要了,那你就尽管回去吧。” 第六十一章 探监 “若是孙子也不要了,那你便尽管回去吧。” 这话如平地乍起一道惊雷,崔鸿止住了脚步,他惊讶地回过头,眼珠转了转,似在消化贺明琅话中之意,半晌,他忽地笑了,扬起袖子指着贺明琅说道:“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呐,一直都没有,这档口突然怀了,你骗谁呢?” 贺明琅正经道:“没骗你,不信,你可以找孟老先生确认一下,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 “果真怀了?” “果真怀了!” 崔鸿沉默一瞬,说道:“那便回去好好养着,来我这里做什么?” “来做什么,你不清楚么?” -- 第121页 崔鸿摊手道:“这事我真帮不上忙。” 那神情,五官皱在一起,似乎很是为难。 贺明琅起身凝视他:“帮不上也要帮,想不出办法也要想,否则,我就去皇上面前参你一本。” “呵!人家求人办事,好歹都是先礼后兵,你这一上来就直接就来硬的呀。”崔鸿叉腰站直了身子,他本就生的笔挺,这样一来,更有几分松柏之姿,崔鸿年轻时容貌隽秀,老了不仅没有发福,倒是愈发显得昂藏精神,他冷笑一声,说道:“参我?你倒是说说,要参我什么?” 贺明琅眉眼像母亲,身姿却像父亲,他看向崔鸿,说道:“前几日宫宴,你与兖国公主眉来眼去,她与东宫关系亲厚,又丧夫多年,如今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尚书大人,您想干什么?” 崔鸿闻言愣了一愣,随即争辩道:“我什么时候跟她眉来眼去了?谁瞧见了?你这是张口浑说。” “是不是浑说不要紧,陛下怎么想才要紧。” “……”崔鸿闻言气急败坏地指了指贺明琅,斥道:“你这是诽谤。” 贺明琅淡笑看他:“谁叫你有前科呢。” 这是暗指他和长公主当年那段露水情缘,崔鸿一听,原本气急败坏的神情反而平静下来,说道:“你都知道了?” 贺明琅不语,表示默认。 “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多久。”贺明琅抱臂在前,追问道:“你就说帮不帮吧!” 崔鸿闻言,气的脸红脖子粗,这一本参上去,虽然没有证据,但以陛下如今的情况,会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往坏处想,万一皇帝真以为他和兖国公主有什么,要联合东宫夺位篡权,那崔家可就麻烦了,往好处想,即便陛下不惩治他,也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你、你……”崔鸿气结,末了挥袖说道:“圣上眼下正在气头上,你这样逼我,是要让我跟陛下对着干。” 贺明琅不置可否,他就是这个意思,崔鸿又道:“你干嘛缠着我呀,你那个母亲跟圣上一奶同胞,可不比我有本事?” 贺明琅轻哼了一声,说道:“我就找你。” 崔鸿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是要搅得我家宅不宁。” “那我可不管,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夫人每日以泪洗面,她和腹中的孩子若是有个万一,我可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崔鸿手颤巍巍指着贺明琅,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被贺明琅堵在了墙角,不答应他谁都别想好过。 这个孩子自小就比别人早慧,主意又大,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只要不走偏路,这几个儿子里崔鸿倒是最看好他,奈何他的出身见不得光,若不然,他还真想将贺明琅放在身边好好培养。 他长出一口气,说道:“行吧,我想想办法,但我不保证……” 他话还没说完,贺明琅便截断道:“其他人我不管,务必保住唐宴,我只要活的。” --------------------- 唐明珠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梦里不是梦见唐宴一身是血,就是梦见他残肢断臂,直将她惊出一身冷汗,她猛然睁开眼,看到自家卧房的屋顶,才稍稍安心。 昨夜没休息好,想起肚中多了一块肉,她将双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柔声道:“对不住,你要坚强一点。” 唐明珠眸子一转,这才发现贺明琅不在身边,正要起床,发现他一身黑衣正从外面回来,茫然问道:“你这是去哪了?” 贺明琅脱去外衣,径直朝她走来:“睡不着,去后院走了走。” 说着,很自然的在她身边坐下,问道:“你怎么这会儿就起了,再多睡会吧。” 唐明珠摇摇头,没有说话,显然还在忧心唐宴的事,贺明琅见状,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睡不着就算了,一会儿天亮了,咱们去趟顾府。” 顾家自然也知道了唐家的事情,顾湘一路陪在她身边安慰着。 如今唐宴是重犯,不许人探望,顾尚元念着唐明珠对女儿和外孙的救命之恩,这才徇私了一次,答应晚上让她和唐宴见一面,不过,只许她一个人进去。 夜里,唐明珠避开行人,拢好了斗篷,一路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监狱还算干净,没有想象中那般恶臭难当,狱卒领着唐明珠一路往里,等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这才看见关押唐宴的牢房,只见他整个人侧卧在冰冷的石床上,身上衣裳整齐干净,应该没有受刑,唐明珠心下稍安。 狱卒打开牢门,嘱咐道:“只有一炷香的功夫,夫人可要抓紧时间。” 唐明珠点点头。 开锁的声音惊动了唐宴,他转过身来,眯了眯眼,这才看清,来人是女儿唐明珠,随即冷冷说道:“我不会客。” 说罢又转过身去,唐明珠站在原地,神色晦暗,狱卒不知其身份,只知道是上头交代下来的,看打扮也是位贵人,生怕她尴尬,朝着唐宴冷笑道:“别不识好歹,有人来看还不赶紧起来。” 说着,就去拉扯唐宴,唐宴甩开他的手,将双臂抱在怀中,就是不肯转过身,狱卒恼了,嘿地一声,扯着他的后心就将人拎起,边抓边道:“你这老头真不是东西,快快起来。” “老夫跟这位夫人既不相识,也不相熟,我虽是囚犯,也有不见客的权利吧。”唐宴身子打了个趔趄,对那狱卒说道。 -- 第122页 那狱卒正要开口,唐明珠怕他伤了唐宴,忙塞了锭银子过去,说道:“多谢这位大人,我想跟他单独说两句。” 狱卒收了银子,这才松开手,带上门出去了。 唐宴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继续躺下,唐明珠将手里的篮子放在桌上,兀自站着。 父女二人自小生疏,到了如此关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沉默之后,唐明珠叹了一口气,将带来的吃食一一摆出,说道:“往日虽有诸多不愉快,但也不必不认我吧,你究竟是怨我还是担心我?” 唐宴始终背对于她,沉默不言,唐明珠眼中浮起薄雾,自言自语道:“我就当你是担心我了。” 唐宴猛然翻身坐起,说道:“担心?我担心你什么?你大婚之日,已和我唐家断绝关系,便是回门也没有,我和你还有什么关系?” “除非你能将我身上的骨血尽数换去,否则,就算化成枯骨,也斩不断你我身上的血缘。”唐明珠看着他,异常坚定。 唐宴摇头重叹一声,双手放在膝盖上磋磨着,痛心道:“你这丫头为何总是这样执拗,我如今是重犯,你好不容易脱出唐家,就当与我撇清干系,力求自保,现在还来看我做什么?” 唐明珠闻言,心头酸涩难当,说道:“我知道你是重犯,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来跟你说两句话,送点吃食,尽一点孝心,你又何必推拒,下一次,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唐明珠悉心为他布菜,唐宴起身走了过来,那桌上摆的,都是他喜欢吃的,没想到最不重视的女儿,将他的喜好一一记在了心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琼浆玉液穿肠过肚,却如黄连一般苦涩,唐宴张了张嘴,想说这些年委屈你了,可话到喉咙口,却又生生咽了下去。 如今这般境地,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显得太过虚伪。 唐明珠也是如此,习惯了冷漠,想掏心掏肺说两句,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她无法装作大度地原谅过去,也没法像顾湘一样跟唐宴撒娇,只能不停地将菜夹到他碗里。 唐宴看着那摞得高高的一碗,蓦然笑了,问道:“你在家里也是这样伺候夫君的?” 唐明珠愣了一愣,红了脸,只好说道:“这牢里我也不能常来,你多吃点。” 唐宴叹息一声,说道:“是该多吃点,吃饱了好上路,总比做个饿死鬼强一些。” “别说这些丧气话,你不会死,我会想办法的。” “你千万别折腾了,以后好好跟明琅过日子,从前我就看出来了,这孩子非池中之物,你跟着他不会吃苦头……”唐宴说道这里,蓦然住了嘴。 唐明珠疑惑地看着他,从前她总以为唐宴看烦了她和唐明菀针锋相对,所以才借机将她嫁出去,可听这意思,竟然不是,好像贺明琅以前也跟她说过,但那时她满心怨愤,根本听不进去。 沉吟一瞬,唐宴又道:“我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你出嫁的时候,什么都不肯要,如今唐家被抄了,也没什么好东西留给你,从前以你的名义购置了些薄产田地存放在银号里,记得去取。” 他说得很快,说罢拾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些菜,方才那些话好似风一阵,哗啦一声就过去了。 “我不需要……” “你需要,钱就是底气,有银子傍身,才不至于没有退路。” 这番似是关心的话令她无所适从,若在从前,唐明珠一定反驳他:你有那么多钱,可现如今你的退路在哪里。 可此刻唐宴如交代后事一般,这话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一顿饭还没吃完,狱卒便来催了,唐明珠知道,唐宴此番触怒龙颜,顾大人肯让她见唐宴一面,已是担了风险,她晓得分寸,也不敢过多耽搁,当下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临出门前,也不知怎么了,唐明珠回过头,鬼迷心窍说了句:“您可知,唐明菀被押解回京了么?” 唐宴站在原地看她,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他面上很平静,却道:“她是唐家人,这是她应该受的。” 唐明珠猛地别过脸,疾奔而出,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在他面前哭出来。 外面,乌云罩顶,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下起了雨。 唐明珠泪眼迷蒙,恍惚瞧见贺明琅正撑伞站在不远处的雨雾中,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待他缓缓行来,才知眼前一切皆是真实,才忙抹去眼泪,问道:“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家。”贺明琅替她将遗漏的泪珠擦掉,皱眉道:“怎么又哭了。” 唐明珠将头抵在他胸口,闷声道:“他说唐明菀是唐家人,可我进去的时候他却不认我,为什么事到如今,他还是这么狠心?” 贺明琅一手撑伞,一手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可我却觉得,他把责任给了唐明菀,把自由给了你。” 第六十二章 他说 “可我却觉得,他把责任给了唐明菀,把自由给了你。” 唐明珠听罢,微微抬起头看他,贺明琅往监狱处看了一眼,问道:“他怎么样了?” “无事,很平静,人也有精神,应该没有挨打。” 贺明琅牵起她的手往回走,口中说道:“或许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什么意思?”唐明珠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只觉贺明琅话中有话。 -- 第123页 他比她高出许多,此刻低着头,看着她的脸轻声叹息:“你还记得么,唐家跟季家那桩婚事,原本是你和季舒言的。” 唐明珠点点头,这事她怎能不记得,就是因为这个,当初把她气得死去活来,恐怕永远都忘不了,贺明琅又道:“倘若按照当时的约定,嫁过去的人是你,那今天被关进大牢的人,也会是你。” 唐明珠有些不解,“我不明白,这和他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有什么关系?” 雨下得又大了些,贺明琅将伞往唐明珠头顶挪了挪,自己半边身子淋在外面却浑然不觉,继续说道:“你再想想,即便他不让你嫁入季家,也当将你许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怎会选择那时的我,你爹是生意人,最重利益,不会做这亏本的买卖,若他真的不为你着想,早就拿你去讨好权贵了。” 那时的贺明琅不仅一穷二白,还和幽禁的二皇子关系不菲,仕途走上了绝路,纵然皮相好些,也不至于将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唐宴又不能未卜先知,知道贺明琅后面的命运,怎会一根筋的非要将女儿嫁给他。 想起那晚贺明琅来找她要钱,罗氏带着人来捉奸,唐明珠说道:“那是因为他以为我跟你……” 贺明琅摇摇头,说道:“你和唐明菀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会这样是因为她仗着有父母撑腰,你不会,因为你只有自己,活得这般小心翼翼,就怕行差踏错,怎会做出这种事,你爹不会不清楚。” 听别人说起自己当年的境遇,唐明珠还是有些委屈,她今晚哭的已经太多了,努力咽下心酸,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道:“那你说,他为什么非要我嫁给你?” “大概就是想让你脱离唐家吧,以这样奇葩的方式。”贺明琅淡淡道。 “将我嫁给你,就能脱离唐家了?那万一我当初没有跟他闹翻,他岂不是功亏一篑?” “你这牛一样的性子,不可能有万一,别人跟家里决裂,都千方百计的拿东西,你竟然什么也不要。” 唐明珠愣了愣,似乎有些被冒犯的感觉,随后又一想,她爹会为她费这么大心思? 她轻笑一声,满是自嘲:“又要被你感动哭了,别安慰我了,他就是觉得我烦,想眼不见为净,所以随便指个人就将我嫁了,之所以没拿我去讨好别人,大约是觉得我没那个姿色样貌。” 贺明琅转过身,有些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一双眸子细细打量她的脸,唐明珠此时眼中满是晶莹剔透的泪水,被贺明琅挑起下巴的时候,一滴硕大的泪珠正从眼角滑落,活脱脱的梨花带雨,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褪去了婴儿肥,整张脸上骨肉均匀,眉目含情,少了些稚嫩,多了几分风情。 贺明琅眯着眼,唐明珠被他看得脸颊发烫,皱眉道:“你干什么?” “我选的女人,你是在质疑我的眼光?”他端详了片刻,郑重其事地说道:“可得好好藏着,免得外面的野男人看了惦记。” 唐明珠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还觉得心头压着座山,被贺明琅这么一逗,霎时轻松不少,不过又哭又笑,端是有些滑稽,她恼火地打了他一下,继而扑进他怀中,她闷声道:“贺明琅,你真好,你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疼我的。” 这话说得满是稚气,唐明珠却是发自肺腑这么想,从小到大,将她捧在手心里的人,只有眼前的男人。她顿了顿,继续道:“从前我只是怨我爹随便将我嫁人,可是我发誓,我真的从来都没嫌弃过你的出身,唔,你也别嫌弃我。” 其实哪里轮得到她嫌弃,这样的皮相,从前满京城的女子都抢着为他发疯,能将他霸占,已是捡了莫大的便宜。如今他进了翰林院,前途一片大好,又得知他的生身父母,唐明珠反而自惭形秽起来,所有人都觉得她配不上贺明琅,他无需开口,就有人张罗着给他送女人,可贺明琅却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边,唐明珠心想:她上辈子不知道做了多少好事,才能换来这样一个男人。 “说什么呢?”将她的脑袋托起,贺明琅见她眼眶通红,有些心疼,帮她拭去泪水,又道:“我不是安慰你,你爹当初对我威逼恐吓的,可一点都不随便。” 好不容易哄好了唐明珠,贺明琅继续道:“当时朝中分为两派,季靖安不参与党争,便不愿和朝中大臣结儿女亲家,再加上你爹是商会会长,他是户部侍郎,两人亲上加亲,也方便日后合作,只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这次的事虽然有些棘手,但也不是没有转机,我一定想办法救他出来。” “会很为难么?”唐明珠关切道,“我也不希望你出事。” 贺明琅伸手揉开她眉眼,笑道:“我会量力而行。” --------- 贺明琅逼着崔鸿救唐宴,这事何止是棘手,简直就是在老虎嘴边拔毛。 这些年,皇帝缠绵病榻,都到了要太子监国的地步,后来找各方法师驱邪念咒,人才恢复了几分精神,此后愈发信起这个。 这个节骨眼上,去触怒龙颜,委实不明智。 崔鸿在御书房外徘徊了几圈,转身就要走,忽然想起贺明琅那日的话,他强拉崔家下水,不帮他就要无事生非,崔鸿犹豫着,又踱了回来。 一群人从远处走来,为首的女人姿容优雅,气质卓然,她袅袅娜娜地走近,瞥了一眼愁眉苦脸的崔鸿,冷哼道:“干嘛像个鹌鹑似的走来走去?” -- 第124页 崔鸿抬起头,说这话的正是他这辈子最不愿意见的人,露水情缘如梦幻泡影,沉浸其中时只觉曼妙无比,却经不起磋磨,一戳就破了,至清醒过来,两人皆是悔不当初,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崔鸿拔腿就走,长公主叫住他,说道:“怕我吃了你么?” 长公主向来受宠,行走宫门百无禁忌,皇帝御书房前也公然喧哗,自是吵到了里面清修的皇帝。 门忽然间打开,太监执着佛尘出来,朝两人行过礼,尖声道:“陛下请两位进去。” 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临进门前,崔鸿靠近长公主,低声道:“你那儿子要救他老丈人,你看着办,不然他出什么事,我可不管了。” 长公主睁圆了眼,怀疑自己听错了,想问个详细,却见崔鸿已阔步走入,不得已只能跟上。 御书房空气中弥漫的不是龙涎香,而是修道燃烧的线香,皇帝盘腿坐在塌上,看起来精神不错,其实太医曾说过,皇帝如今内里中空,之所以强撑着批阅奏章,无非就是不甘心放权,所以才要呕心沥血地维护着他的帝王之尊。 皇帝自是知道眼前二人当年暗度陈仓、珠胎暗结之事,左右看了一眼,皱眉道:“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这话直白的好似“你俩怎么又勾搭在一起了”,长公主和崔鸿一听,不约而同地往两边各移了一步。 崔鸿躬下身,率先说道:“禀陛下,臣独自前来,有要事启奏。” 长公主翻了个白眼,说道:“谁跟他一起来的,我是担心陛下的身体,这才过来看看,哪知这人在门外鬼鬼祟祟,定然无甚好事。” 崔鸿没有争辩,皇帝摆摆手:“行了行了,不要吵,朕头疼。” 他捏了捏眉心,问崔鸿:“你有什么要事赶紧禀奏。” “臣想说的是神庙塌方之事,前几日,京城里来了个厉害的方士,说神庙坍塌主要原因是选址的风水不好,臣认为……”崔鸿来之前,已想好了一套说辞,既然皇帝信道,那他便把神庙塌方盖个好意头,往吉利处说,再找个厉害的道士来佐证他的观点,皇帝心情舒畅了,也就不会想着杀人了。 可话还没出口,皇帝便冷冷剜了他一眼:“这事跟你吏部尚书有什么关系?” 他面上不悦,显然是不想再说此事,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崔鸿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可不说话又救不了人,他话锋一转,又道:“臣就想问问陛下,这事儿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冷哼一声,说道:“崔鸿,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敢来探朕的口风。” 崔鸿忙道:“臣不敢。” “告诉你也无妨,如今还留着他们的性命,只是因为神庙的事还有些疑点,不过,朕也没什么耐心等了,秋后就一并处决了。” 还有半个月就要入秋,可没多少日子了。崔鸿有些急,又要开口,谁知长公主先截住他,说道:“那恐怕杀不成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皇帝和崔鸿一同将目光转向她,长公主晃着手中的扇子,在二人脸上来回逡巡,说道:“看我干什么,我对你们这些事不感兴趣,我这次过来,是给陛下报喜的。” “哦?” 长公主正式施了一礼,回道:“恭喜陛下,要添外孙了,方才在皇后宫里,听公主府的人来报,说泱儿有喜了,已经两个月了。” 皇帝面上总算露出了丝笑容,长公主口中的泱儿是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李泱。 前些年,皇帝身子骨尚好时,时常外出围猎,有一次,猎场混进了刺客,千钧一发时,是李泱不顾生死挡下一剑救了皇帝。可那一剑正刺在李泱肚皮上,因此伤了身体,这些年求医问药,不知道用了多少办法,一直怀不上,皇帝心中有愧,对她也就愈发疼爱起来。 此刻,皇帝急问道:“果真?” 长公主点了点头,说道:“骗您可是欺君之罪,我哪敢啊,所以我才说,这人是杀不成了。” 皇帝大喜,大笑着说了几声好,又道:“传旨下去,公主诞下皇孙之前,不行杀孽,朕要大宴群臣,连贺三日。” 出了御书房,长公主回头,白了一眼崔鸿,说道:“越老越没用。” 崔鸿冷不丁被嘲讽了一句,没好气的说道:“你有用,你有用把你儿子的老丈人捞出来啊,不过拖延些时间罢了,还不是治标不治本。” “我好歹还能拖延,你连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正斗着嘴,那执佛尘的公公又了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缓缓走来,说道:“陛下已经睡下了,烦请两位去别处吵吧!” 两人哪还顾得上吵架,冷哼一声,各自走开。 第六十三章 逛街 圣旨还未下,贺明琅便从崔鸿处得了消息,告知唐明珠。 唐明珠听罢,依旧忧心忡忡,贺明琅安慰道:“别急,还有几个月,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她咬着唇,点点头,心中稍安,伸手摸了摸小腹,自己的月份跟李泱差不多,等到孩子出生,定要想办法让唐宴见上一面,别的不说,就算最终无能为力,救不下人,至少也让他知道自己有了后。 唐明珠怀头胎很是遭罪,闻不了荤腥,也吃不了青菜豆腐,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可为了孩子,她勉强自己去吃,越吐越吃,越吃越吐,没一个月,人已经瘦了两圈,贺明琅心疼极了,说道:“这辈子只要这一个,再也不生了。” -- 第125页 那语气恨不得替她遭罪一般,只气不能将肚子里那个拽出来打一顿。唐明珠跟他不一样,吐得昏天黑地,不过心里却是高兴的,她从几年前就开始盼孩子,早就做好了遭罪的准备,一点也不觉得苦,心想这一胎若是儿子就再生个女儿,若是女儿就再生个儿子,儿女双全,成个好字。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月,才略微有些好转。 年关将至,顾湘约唐明珠去置办年货,她如今倒是轻闲,孩子有爹娘带着,自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提多悠哉了。 唐明珠已怀胎五月,因身形瘦削,不怎么显怀,往顾湘旁边一站,娇俏的如二八少女似的,但毕竟肚子里还兜着一个,逛了半个时辰,她面上已有疲色,顾湘一眼就看了出来,不等她开口,便带她去茶楼里歇脚。 “你家那位果真是个会疼人的,瞧你前段时间吐成那样,气色倒是还不错,唔,这两天瞧着,人也丰润了些。”顾湘一面为她斟茶一面笑道。 唐明珠有些脸红,她每日除了睡觉就是吃喝,别的什么都不沾手,气色能不好,人能不丰润么。 这些日子,贺明琅回家都很早,总是帮着她做很多事,就连洗澡他也全权负责,其实她远不到自己完全动不了手的地步,只是贺明琅说,她吃的那些还补不上前段时间吐的,叫她好好养着,什么心都别操,就连唐宴狱中的情形,也时时刻刻跟她报备着,索性这事急不得,听了几回唐明珠也逐渐安下心。 正想着,旁边忽然过来个男人,那人身量魁梧,瞧着很是结实,他面上黝黑,一双眼睛跟鹰隼似的炯炯有神,他手里攥了把有些蔫了的野花,瞧着有几分滑稽。 他径直朝她们这桌走过来,朝唐明珠点头示意,继而蹲下身,将花举至顾湘跟前,说道:“湘湘,你要的花我弄来了。” 顾湘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她睁圆了眼睛看看花又看看他,冷了脸说道:“我要的是山里的野花。” 她重重咬定“山里”,这分明是刁难人,这时节天寒地冻,北风怒号,山里哪儿还有野花,就算有也给冻死了。 那男人老实说道:“是山里的。” 顾湘急了,瞪着他,不阴不阳地说:“这时节,山里的花都死了,你能去哪弄,恐怕是什么庄子里养出来的糊弄我吧?” “不是庄子里养的,是清泉山的温泉边长的。” 顾湘和唐明珠皆是一愣,这时节还能长野花的地方,大概也只有清泉山山顶那个温泉了,但那可是行宫啊,哪是随便出入的。 顾湘对上唐明珠的眼睛,有些尴尬,她轻咳一声,说道:“这不算,行宫里的花怎么能算是野花?” “真的是野花,我特意问过了,这些花不归宫人管,开的过盛都是要给拔掉的。”这人老实的像个木鱼疙瘩,见顾湘不信,人都急了,忙将那花举至顾湘跟前。 顾湘看都不看一眼,哼了一声,说道:“我说不算就不算。” 身高七尺的壮汉闻言一愣,本以为他要恼,谁知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野花,笑了笑说:“行,你说不算就不算,那你想要什么,我再去弄。” “我要天上的星星,你能弄来么?” 这纯粹就是无理取闹了,唐明珠在旁都有些看不下去,谁知那男人却说道:“那我回去再想想办法。” 说罢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将那束野花放在桌上,又朝唐明珠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看了顾湘一眼,这才走了。 这一出,直把唐明珠看得目瞪口呆,顾湘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唐明珠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那男人出了茶楼,身后立刻跟上两个人,都穿着戎装,但看服饰不像是羽林军,也不像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唐明珠抿了口茶,说道:“你也贯会欺负人,清泉山温泉边的野花,怎么就不是山里的野花了?” 顾湘这才回过神,手拾起那把蔫了的花,轻声嘀咕道:“我说不是就不是。” 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唐明珠听,说罢专心把玩起来,点心也不吃,茶水也不喝。 唐明珠实在看不过眼,放下手中茶杯,问道:“顾大小姐,这花有这么好看么?” 顾湘心里想着事情,被唐明珠这么一问,抬头时正看见她满是笑意的眼神,当下红了脸,将花扔到一边说道:“不好看,来,喝茶。” 跟她相处这么久,唐明珠越发吃准了顾湘的脾性,别看她已经做了母亲,其实自己还是个娇宠的孩子,明明心中欢喜,却硬是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唐明珠眼睛来回巡视着她,那眼神分明是在等她自己老实交代,顾湘被盯得发毛,忍了半晌才道:“好了好了,告诉你,他家是武官,父亲是怀化大将军章国英,他是虎贲营校尉章显。” 说来说去就是说不到点子上,唐明珠哦了一声,揶揄道:“我对他的官职不感兴趣,不过,我朝的武官这么悠闲么,不用操练,反而忙着帮你上山采花?” 顾湘咬了咬唇,继续说道:“我还没出阁前,他就上门提过亲,不过当时……” 她有些说不下去,唐明珠心中了然,当时她满心满眼都是江淮安,江淮安虽然其貌不扬,却很有才气,顾湘是文官家出来的女儿,自然是跟他更投缘些。 顾湘叹了口气,又道:“本以为,我成亲后他就死心了,哪知道我一和离,他又来了,怎么赶也赶不走。” -- 第126页 唐明珠也不由地感叹,看着五大三粗的,原来还是个情种,她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问道:“为什么要赶他走,他很烦么?” “也不是……”顾湘欲言又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是你心里,还惦记着江淮安?” “说什么呢?”顾湘白了她一眼,又道:“我躲他还来不及,前段时间,他叫人从豫县给我送来了些东西。” “他竟然还敢纠缠你?”唐明珠惊讶道,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只怕顾湘心软,原谅了他。 顾湘嗯了一声,又道:“我没看,叫人一并拿去烧了。” “就这么烧了?万一是要紧的东西怎么办?” “有什么要紧,无非是些字画。”顾湘夹了块糕点,不以为然,从前,江淮安总是这样哄她开心,顾湘那时觉得他有情趣,如今看来,却憎恶无比,那日,东西送到时,她简直感觉家里的空气都被脏了。 唐明珠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江淮安是才子,最擅以书画传情,从前跟唐明菀也是这样约着私会,现在对顾湘,也是如法炮制,幸亏顾湘脑子清明,没对他恋恋不舍,要不然唐明珠还得把他们那段龌龊事搬出来,给她醒醒脑。 “你这么想,那我就放心了,我瞧着这章显人不错,你若是不要,我可就找个媒婆上他家提亲去了,我还有个表妹没嫁人呢。” “唐明珠你这就不厚道了,你这锄头怎么专对着自家墙角啊?”顾湘抬起头来,正瞧见唐明珠眼中揶揄的笑意,便知中了她的计,她脸色微微一变,低下头不说话了。 顾湘这性子,喜欢谁就亲近谁,譬如对唐明珠,讨厌谁连眼神都透着嫌弃,譬如对唐明菀,所有情绪喜恶都是清清楚楚写在脸上的。瞧她那模样,哪有半点讨厌章显的样子,恐怕是因为之前的经历,不敢表露,还是要推她一把才是。 唐明珠握住她的手,说道:“一辈子那么长,一个人还是很孤单的。” 说了这么多,顾湘也不再藏着掖着,说道:“若是从前,我还可以考虑,现在这样……” 她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单是和离就罢了,偏偏我还带了个孩子,哪里还配的上他,我折腾他,不过是希望他讨厌我,远离我,可这个傻子,每次都由着我。” 说罢,她又拿起那束花,手指细细摩挲,眉间尽是愁色。 若不是真的放在心尖,爱慕至极,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她的无理取闹。 唐明珠正色道:“你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不可能不清楚,他之所以这样做,说明他不介意,你应该听听他的想法,再做决定,你用伤害的方式来拒绝他,不仅对他不公平,还特别残忍。” “残忍么……”顾湘听了有些走神,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这些事要自己想明白才行,唐明珠也就不再劝。 天色忽然晦暗,不一会儿,下起了雪,唐明珠往外瞧了一眼,担心一会儿上冻路滑不好走,便说道:“不早了,准备回去吧。” 顾湘点点头,遂披了披风往外走。 二人在茶楼门口等车的时候,忽见不远处数十名差役押解着一群犯人走来,顾湘护着唐明珠往后让了让。 那群犯人正从她们面前经过,唐明珠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唐明菀和罗氏,她们二人衣衫凌乱,披头散发,面颈上都有青紫的淤痕,她们显然也看见了顾湘和唐明菀,两双眼睛霎时淬满怨毒的光,顾湘瞪了回去,冷笑道:“如今做了阶下囚,还这么横,居然敢瞪人?” 她这话声音不小,是说给差役听的,那差役见她衣着华贵,便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张臂开弓,对着罗氏母女就是一顿鞭子,打得她们衣衫散乱,皮开肉绽。 顾湘看热闹不嫌事大,啧啧两声,嬉笑道:“这种女人最是淫邪,到哪都不吉利。” 这话一出,那差役下手更狠了,两人嗷嗷惨叫,引来不少人围观,唐明菀见人多,忍痛指着唐明珠,怒斥道:“你也是唐家人,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么侮辱我们么?” 那差役一愣,手下停住,眼睛看向唐明珠,生怕得罪了贵人,忙问道:“您认识她们?” 唐明珠冷冷看她一眼,微微侧过身,道:“不认识。” 正好,车夫将车赶了过来,她抬腿便上了车,顾湘如是。 马车临行前,唐明珠撩起帘子,问那差役,这些罪犯是干什么的,得知是为了重建神庙派下来的,她从腰间解下钱袋子,递给那差役,笑道:“诸位辛苦了,这些钱拿去吃酒。” 那差役看着眼前的贵人慈眉善目,笑嘻嘻地收了银子,转身打得更狠了,唐明珠坐在马车里,依稀听着那人骂道:“叫你乱吼乱叫,叫你冲撞贵人……” 顾湘脖子伸得老长,直到看不见了才坐了回来,笑嘻嘻道:“你这银子给的好,我还担心你会心软呢,她这种人就是欠收拾。” 罗氏母女欠她的,欠她母亲的,又岂是一顿打就能抵消的。 雪越下越大,隔着老远,唐明珠就看到了自家已亮起了灯笼,寒冬腊月的冷风也吹不灭她心中的暖意。 贺明琅正从大门出来,似乎要外出,看到自家的马车,迎面走了过来,马车徐徐停下,他站在车窗说道:“正要去找你。” 顾湘率先探出头来,忙说道:“我可将人安全还给你了,快带回去吧。” -- 第127页 自打踏青遇刺之后,顾湘就很怕贺明琅,每次都想方设法地讨巧,贺明琅难得柔和地冲她点点头,将唐明珠打横抱下,说道:“地上滑,我抱你进去。” 唐明珠霎时羞红了脸,瞥了眼马车内,只见顾湘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假装自己没看见,赶忙催促道:“快走快走。” 车轱辘徐徐转动,在雪中印下两道车辙。 只见雪越下越大,落在贺明琅的肩上,头上,唐明珠由他抱着,伸手将他肩头的雪扫落,说道:“我刚才遇到重建神庙的劳役了,唔,也看见唐明菀和她娘了。” “嗯,然后呢?” 唐明珠把方才的起因经过结果一五一十地讲给贺明琅听,末了问道:“我这是不是就叫做落井下石啊。” 贺明琅听明白了,她这是打完人心里愧疚了,他面无表情地回道:“对好人那叫落井下石,她又不是好人,所以你这叫替天.行道。” 唐明珠想了想,觉得言之有理,心里忽然释然了,毕竟贺明琅说的都是对的。 第六十四章 疼爱 后来,章显小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给顾湘摘到了天上的星星,总之,再见他时,顾湘正笑颜如花地走在他身边。 唐明珠怀孕前几个月孕吐不止,之后连日下雪,一直耽搁到现在,才想起唐宴曾说过,在银号放着给她的东西,于是寻了个晴朗的日子,坐着马车出门,打算过去看看。 那家银号地处偏僻,在城门一角终于找到了他们的门面,唐明珠正要进去时,恍然被路过的两人迷住了脸,男子身形魁梧高大,女子小鸟依人。 定睛一看,是一身便装的章显陪着顾湘走来,三人在银号门口相遇,一时都沉默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准确的说是顾湘一个人尴尬。 章显倒是面无波动,冲唐明珠微微点头示意,唐明珠也回了礼,只有顾湘一人,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忙将章显赶走,说道:“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哪有这么直白地赶人的,唐明珠赶忙看向章显,就怕他生气,章显也不想走,说道:“我好不容易休沐一日,就让我跟着吧,我可以给你们提东西。” 这么老实巴交的男人,惹得唐明珠一顿笑,顾湘更羞了,急道:“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可以的,你快走吧。” 章显好脾气地不再坚持,叹息说:“那好吧,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又跟唐明珠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走了,顾湘的脸色才恢复了正常,只是也没有方才那般笑颜了。唐明珠有些不解,问道:“既然在一起,就大大方方的好了,干嘛要将人赶走?” 顾湘咬着唇,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很别扭,见不到熟人的时候,还挺自在,可一见到你,就跟被捉奸似的……” 唐明珠不满:“这话说的,还怪我了?” “不是,不是。”顾湘支支吾吾,跺了跺脚说道:“我就是怕你笑话我。” 唐明珠愣了一愣,顾湘过得好,她真心祝福还来不及,怎么会笑话她,顾湘的话头顿了顿,又道:“我若真和他在一起,别人会怎么说他,又会怎么说我?” 唐明珠转过神儿来,也许顾湘在意的不是怕被她笑话,而是怕再次失败。她笑道:“别人不能帮你过日子啊,他们说什么,重要么?” “怎么不重要,别人会笑话他、他娶了别人不要的女人,上赶着给别人当便宜爹,也会笑话我……” 唐明珠忍不住纠正她道:“什么别人不要的,明明是你提出的和离,是你不要江淮安。” “我知道,可也挡不住别人这么想啊……” 唐明珠忽然悟了,和离这事变成了顾湘的心病。 别看她当初捉奸之后,果断来了个“你既无心我便休”,迅速和离,只留给世人一个潇洒的转身,但其实江淮安这一出,把顾湘所有的自尊骄傲都击溃,曾经的天之娇女变得患得患失,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有个男人会不在意她的过去,不介意她有孩子而真心待她,所以总是伤害他、欺负他来证明他对自己的在意。 唐明珠皱眉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拖着?偷情似的在城门口晃悠,一辈子不见熟人?” 顾湘说道:“等他找到心仪的姑娘,我就不跟他来往了。” “那要是一辈子找不着呢?我瞧着章显就没去找别人的打算。” 顾湘沉默了,她咬着唇,半晌说道:“不会的,就算他不找,他家里也会替他张罗的。” 唐明珠简直要被她气死了,捏着她的手,轻声道:“没有人会笑话你,和离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江淮安和唐明菀,你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惩罚章显呢?” 顾湘愣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兴许没想到唐明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猛然抱住唐明珠,憋在心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口,顾湘哭道:“可如果不是我不够好,他为什么会喜欢唐明菀呢?” 唐明珠轻叹一声,有些事,她一直没跟顾湘说过,所以她才觉得江淮安之所以做出那些事,都归结于自己不够好,可她哪里知道,在她之前的许多年,这两人就已勾搭成奸。 唐明珠哄了哄哭泣的顾湘,然后寻了个茶楼,将自己如何发现唐明菀偷情,又如何捉他们的奸反被罗氏算计等等一一讲给了顾湘听,只把自己重生的事情隐去了,这要给人知道,还不得把人吓死。 -- 第128页 顾湘听完,被惊得目瞪口呆,毕竟正经人家的女子未出阁前就与男子私相授受的事,她只在话本里看过,却没想到现实里也有这般胆大妄为的,还发生在自己身边。 “真、真、真的?”顾湘哆嗦道。 唐明珠点点头,她抿了口茶,轻声道:“他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人,纠纠缠缠这么多年,断不了的,明琅说,唐明菀被休弃以后就没了消息,是跟江淮安一起去豫县了。” 顾湘忙摆摆手,说道:“你别说了,我都犯恶心了,现在才想起来,唐明菀无缘无故堵我的路,跟我吵架,原来是吃醋了,我怎么那么傻,居然没看出来?” 这不是很正常么,一般人哪里想得到他们会那般龌龊。 唐明珠给她定了定心,往外一看,天色不早了,这才想起今日的来意,跟顾湘告别后起身往银号里去。 银号的掌柜迎了上来,她也不多耽搁,直接亮明身份,说明了来意。 掌柜领她上楼,他为人热情,一边走一边说着唐宴的事,从他口中得知,唐宴每年都要来存一笔,十多年,从不间断。 他说着,随即搬来一个木匣子,用抹布擦去上面的浮灰,打开锁说道:“唐爷存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请夫人过目。” 说罢很有眼色地转身离开。 屋内只剩下唐明珠一人,她伸手打开,本以为只是一些地契,哪知道里面厚厚摞着一叠,差不多要将匣子撑满,除却她以为的房产、商铺的地契,还有许多些珠宝玉器的存根,留的都是她的名字,这些东西,足够唐明珠躺在家里什么也不干花三辈子,而且正如掌柜所说,是日积月累攒下来的,并非一蹴而就。 唐明珠心里泛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时她怨恨唐宴,成亲时什么都不肯要,跟唐明菀的十里红妆成鲜明对比,如今唐家被抄,唐家上下一无所有,他却独独保住了她这一份,其实他大可不必告诉她的……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说感动却也不真。 小时候她还不懂事,看着唐宴抱唐明菀,她就伸手也要抱,唐宴要一起抱的时候,唐明菀就开始哭闹,于是他说,等抱了姐姐再抱你,可后来,他似乎忘了。 随着年龄渐长,唐明珠发现,她和唐明菀的区别越来越明显,唐明菀犯错,只要肆意撒娇便能躲过,而她不行,她做不到像唐明菀那样扑到父亲怀里,也做不到娇滴滴地挽着他的手臂要他原谅,所以父亲待她总是很严苛,她挨过打也挨过骂,像个皮实的男孩子一样,磕磕绊绊地长大,她曾那样羡慕唐明菀,被父母捧在手心里,这样的情感,他愿意给她的时候,唐明珠却已经不期盼了,只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一点也不真实。 她已经不是那个给一点点甜就能治愈满身伤痕的傻子。 唐明珠看着那高高一摞子的纸,轰然合上匣子,她落上锁,叫来掌柜,又将匣子放回了原处,就当自己从没有来过。 ------ 自打那日唐明珠劝说顾湘以后,她似乎是开了窍,开始大大方方地跟章显约会,唐明珠怀胎八个月的时候,大夫叮嘱她多多走动,对生产有利,于是她每日总要上街逛一两圈,没少瞧见顾湘和章显走在一起,她也颇有眼力的不上前去打扰。 京城里见不得人好的长舌妇很多,风言风语也很多,但当事人不在意,她们传一阵,觉得没意思,自然也就不说了。 章显动作很快,又过了两个月,唐明珠便收到了二人的喜帖,彼时她已足月,即将临盆,却还是挺着肚子去给顾湘道贺。 婚宴很盛大,一点没有因为她和离过而委屈她,章将军阖家戎马一生,都很豁达,对顾湘也很好,特别是章将军,当着满门亲友的面训诫儿子:“自此成婚,夫妻一体,荣辱与共,绝不能再率性而为,三心两意。” 章将军面色凝重,看得出来,他说的不是场面话,朝中文武官互相看不顺眼由来已久,可这番话却把大理寺卿顾尚元感动的老泪纵横,顾湘和离之后,也成了顾家二老一块心病,虽说家里不缺吃穿,但想到女儿孤苦无依,孑然一生,二老总是心伤不已,眼下碰到章家这样正派的人家,顾家二老怎能不动容。 没人的时候,唐明珠悄悄扯住顾湘问道:“孩子怎么办,你们商量好了么?” 顾湘满面红光,眼睛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她点点头,说道:“商量好了,原先我说他若介意,我就将孩子养在顾家,可显哥不同意,他说孩子要带在自己身边养才会跟自己亲,他还要第一个听孩子叫他爹。” 唐明珠也感到欣慰,从心底里也更敬重章将军一家。顾湘看着她硕大的肚子,心疼道:“难为你今天还肯来。” 唐明珠笑着回她:“你小登科,我怎能不来。” “去你的,可别拿我打趣了。”她伸手抚摸唐明珠的肚子,问道:“什么时候生啊,我还等着做干娘呢。” “孟先生说,就在这几……” 唐明珠口中那个“天”字还没来,猛然皱起了眉,她一把握住顾湘的手,捏的生疼,顾湘吓了一跳,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再一看,唐明珠的裤子都被浸湿了,顾湘惊道:“羊水破了,恐怕是要生了,来人,快来人啊……” 第六十五章 结局(一) “快来人啊!” -- 第129页 唐明珠一把握住顾湘的手,艰难道:“叫马车过来。” “这时候还叫什么马车啊!” 唐明珠坚持回家生产,一来稳婆、乳母都在贺府侯着,比较方便,二来今日顾湘大喜,也不知冲不冲,是以唐明珠说什么都要回家,顾湘只得同意。 好在两家相隔不远,回家也没费什么事。 贺明琅听着里面传来的尖叫声,看着丫鬟们进进出出,手上一盆接一盆的血水,整颗心心提到了嗓子眼,从前他以为女人生孩子就如母鸡下蛋一般自然,可眼下进去这么久,却还没生出来,急得他直在院中踱来踱去,几次想冲进去看看,均被人拦住,理由不是不干净,就是不吉利,他听着唐明珠喊得撕心裂肺,哪里还管的了那许多,推开人便要冲进去。 哪知一脚才跨进门槛,便听到里面传来一句嘹亮的哭声,贺明琅脚步一顿,整个人都愣住了。 “生了,生了。”里面的下人赶忙出来报喜,叽叽喳喳,纷纷扰扰,贺明琅有些听不真切,看着眼前七嘴八舌的人,只觉得有些晕,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只听到他们说,生的是位少爷。 他面上无甚喜色,赶忙挤开众人径直往里面走去。 屋内还氤氲着浓重的血腥味,唐明珠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她似是累极,见贺明琅走过来,勉力咧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贺明琅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声道:“辛苦了。” 唐明珠扁了扁嘴,轻哼了一声,说道:“我好累。” 贺明琅见她倦极,忙放下她的手,为她掖好了被子:“睡吧。” 唐明珠耗干了浑身气力,浑身都是疲乏状态,当下眼睛一闭,沉沉地睡了过去。 见她睡熟了,贺明琅方才起身。 乳母给孩子洗涮干净,忙将孩子抱过来给贺明琅看,那乳娘说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是个健康漂亮的小公子。” 贺明琅这才有功夫去看看自己造出来的这块肉,只这一眼,他两条眉毛紧紧拧成了个疙瘩。 襁褓里包裹着的,皱皱巴巴地跟个猴子一样的玩意儿就是他儿子?他们是如何张嘴说出漂亮二字的? 他对自己的样貌是有精确的认知的,他未成婚时诸般风流,随便上街逛一圈也能遇见不少胆大的前来搭讪,唐明珠也是生的眉清目秀,他本来觉得他俩的孩子本该是绝顶漂亮的,退一步说,也该是白白嫩嫩,粉粉嘟嘟的,可现在看来…… 贺明琅面上的嫌弃之色渐渐加重,他伸手拨了拨那小子的脸,问道:“怎么这么红?” 跟只老鼠似的,他本来还想补充一句,一想到是自己的亲儿子,到底还是忍住了。 “大人,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之后还会脱皮,还有黄疸,等长开就好了,您看这大眼睛,高鼻子,多漂亮呀!” 贺明琅顺着乳娘的手指看去,实在看不出什么大眼睛,高鼻子,多看了两眼,还是觉得丑,只有心里默念:亲生的,亲生的! 多念了几次,也没什么用,那叫做父爱的东西一点也没在他心里发酵,甚至还想着早知道他这么丑,还不如不生得了,害的明珠挺个大肚子那么久…… 那乳娘看着他凝重的脸,笑意渐渐僵住,难得见这么嫌弃自己儿子的父亲,贺明琅还是头一个。 唐明珠跟他不一样,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看怎么好看,一睁眼就是找孩子,儿子长儿子短的,整日里就只围着他一个人转。 本以为生下来就算完事,谁知这才只是开始。不知道有多少次,贺明琅起夜,总看见主屋灯还亮着,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了,觉得唐明珠太过辛苦,他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着唐明珠出月子,寻了个晴朗的下午,跟唐明珠提议要孩子跟着奶娘睡,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把枕头都带过来了。 满以为自己不用再睡客房,岂料唐明珠不肯,将枕头丢回给他,说孩子晚上闻不到她的味道会哭闹。 他忽然觉得,生了个猴子是来跟自己争宠的,正想着,那小子又哭了,哭声嘹亮,恨不得将房顶都拆了的架势,唐明珠让他乖一点,这么大了要自己照顾自己,说罢自己则转身抱孩子去了。 看着她抱着那猴子摇着轻哄,贺明琅气不打一处来,他赌气似的捶着怀里的枕头,心道:他会哭,难道自己不会么。 他还真不会,气的抖了抖衣袍,转身出门去了。 贺明琅心情烦闷,只得去找章显喝酒,因为两家女人的关系,一来二去,他和章显也愈发熟识起来,恰巧,他又是贺明琅的朋友里最会喝酒的。 喝酒的地方是章显找的,不是酒楼酒肆,而是深巷里的一家小酒馆。他常年混迹军营,最爱美酒,也最知道哪里的酒醇,若不是他,贺明琅还真不知道,这七扭八拐的小巷里还有卖酒的人家。 一杯下肚,那醇香的酒气流连唇齿,贺明琅忍不住赞道:“果然是好酒。” 章显笑笑,随即又为他满上。 跟贺明琅不同,章显新婚燕尔,夫妻二人好的蜜里调油,生活十分和谐,一张憨厚的脸笑得跟朵花似的,看得贺明琅心里更不舒服了,好似大家都过得挺好,而他多了个儿子,日子却一点也不滋润。 两人喝过几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忽然听到车轱辘的转动声,伴随着粗声粗气的喊声:“让开让开,沾到晦气可不管。” -- 第130页 酒馆旁边的窄巷有三两行人,纷纷回头去看,几个人推着辆车经过,车上铺满稻草,稻草堆里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断了气的尸体,有男有女,个个面色发青,显然已死去多时。 贺明琅禁不住皱起了眉,章显看他神情,解释道:“忘了跟你说,这条路通往城门,他们是要去郊外的乱葬岗。车上那些应该都是修建神庙的罪奴,这么重的活计,每日都会死几个,走大路怕吓到人,所以都要从这里经过。” 章显暗骂自己粗心,选了这么个地方来喝酒,他是武人,死人见的多,并不在意,但贺明琅是文官,怕是格外讲究,他顿了顿,又道:“要不然,咱们换个地方?” 谁知贺明琅收回目光,摇摇头说道:“这里就挺好。” ----------------- 两人一直喝到天黑才分别,回到家的时候,正室内灯火通明,唐明珠正对着门口坐着,怀中抱着孩子,哼着曲子哄他睡觉,贺明琅抬头那一瞬,忽然觉得自己看见了世上最极致的美景。 他不忍打扰,直到唐明珠抬头看见了他,才抬腿走进屋内,唐明珠顺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探过头去,见那小子已然睡熟,这些天他长开了许多,没有原先那么皱巴巴的样子,似乎真的好看了不少,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唐明珠啧了一声,说道:“一会儿流口水了。” 贺明琅只得缩回手,唐明珠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笑道:“要不,给你抱抱?” 贺明琅忙退后一步,摆摆手:“算了吧,一会儿把他吵醒了。” 唐明珠瞪他一眼,自打知道贺明琅嫌弃自己儿子丑,可把她气坏了,本想着,父爱不同母爱,她怀胎十月,感情是融在骨血里的,贺明琅不一样,他只能慢慢培养。 可这些天,贺明琅的父爱培养的并不明显,抱孩子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还一度想将儿子扔给乳母。 唐明珠抱着孩子绕开他,脸瞬时垮下,埋怨道:“不抱就出去,哪有你这样当爹的,你要实在接受不了,我给他换一个。” “换一个什么?” “换个爹。” 贺明琅气结,这女人自打生了孩子,脾气见长,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他虽然不是一个好爹,但还是一个好夫君,当下忙将孩子抢了过来,学着唐明珠的样子轻哄,哪知道怀中那小子一点面子也不给,这厢刚离开母亲的怀抱,便哇哇大哭起来,唐明珠闻到他一身酒气,又骂道:“这么重的味儿,难怪儿子要哭了。” 她伸手将小子抱过,把贺明琅赶到了一边不再理他,贺明琅有些委屈,从前他喝酒归来,她都是贴心的给他倒茶递水,从来没嫌弃过他,自打这小子来了以后,她正眼都没看过自己。 说也奇怪,那小子一回到唐明珠怀里,立刻就止住了哭声,眼角还挂着泪,但睡得却十分安稳,他顿时生了将那小子拽下来打一顿的心,只是怕唐明珠跟他拼命。 贺明琅无奈,只好先去洗澡。 将一身酒气全部清理干净后,才重新来到主室,孩子已被乳娘抱走,唐明珠手上做着孩子的小衣,见他走来,努了努嘴,指着桌上的醒酒汤道:“快喝了吧,免得半夜头疼。” 许久不曾有的温情把贺明琅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他一把环过唐明珠,不无委屈地说道:“就知道你还是疼我的。” 唐明珠有些无奈,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随即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 贺明琅喝完醒酒汤,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绣着,从前唐明珠并不会女红,自打有了孩子,什么都学会了,他探头看去,皱眉道:“这什么呀,怎么瞧着像大猫和大虫?” 唐明珠愣了愣,放远看了一眼,明明就是龙和虎呀! 她已学了好一阵子,教她的绣娘都说她进步很大,怎么会是猫和虫呢? 转头看见贺明琅揶揄的目光,伸手就是一个窝心捶,贺明琅捂着胸口,笑嘻嘻的受了,转而对她说:“你也太偏心了,只给那小子绣,却不给我绣,我要个荷包,你瞧着安排上。” 唐明珠有些无奈,这人还跟自己儿子争风吃醋,但他一脸不容拒绝的模样,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温存了好一会儿,夜色渐沉,唐明珠继续绣着儿子的小衣,出声赶他去睡客房,贺明琅搂着她的腰,想起下午那档子事,说道:“下午我碰见罗氏了。” 唐明珠“嗯”了一声,等他下文,贺明琅环着她的手紧了紧:“她死了”。 唐明珠手中针线一顿,只听贺明琅又道:“听说被扔乱葬岗上了。” 唐明珠放下手中针线,长叹了一口气,只问了一句:“我爹知道么?” 唐宴被关在大理寺,唐家其他人都成了罪奴,并不在一处,贺明琅回:“应该是不知道的。” “那就好。”屋内烛光摇曳,光影晦暗,唐明珠用针挑了挑烛芯,说道:“可见老天是开眼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哎!” 又是一声长叹,老气横秋的长叹。 贺明琅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转过她的脸,见她面上并无喜色,十分不解:“我以为你会高兴。” 高兴么,唐明珠自己也不知道,从前罗氏就像只趾高气扬的母鸡,她鸠占鹊巢,逼的她母亲抑郁而终,她机关算尽,以为自己争赢了,肆无忌惮地骄横了一辈子,可到头来,却落得个用草席一卷扔乱葬岗上的下场,肉.身不得安葬,魂魄也只能做个四处飘零的无主孤魂。 -- 第131页 而她母亲苦了一生,死后却有女儿女婿好生供奉,声名在,香火也在,这么看,罗氏似乎更可怜些。 “人死如灯灭,往事即如云烟,倒也不必去跟死人计较,这世上之事冥冥自有定数,福气也好,报应也罢,都跟咱们无关,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第六十六章 结局(二) 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可唐明珠却忘了自己和公主李泱怀孕的月份差不多,她生了就代表着李泱也该生了,而李泱的孩子一出生,则代表着皇帝给的限期已到,唐宴的事就要重新提上日程。 这日,贺明琅散值后久久不归,唐明珠将儿子哄睡,瞧着桌上的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心里始终不踏实,便打算出门去巷口迎他,这才被下人告知,贺明琅与一位大人在门口议事,她微微一愣,贺明琅很少带同僚回家,但他也不是个没有礼数的人,果真有同僚上门,哪有让人在门外站着的道理,她提着裙子,往大门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二人,贺明琅旁边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崔鸿,见她出来,两人同时噤了声,气氛有些许诡异。 唐明珠扫视二人神情,没有多问,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崔鸿是她的公公,长公主是她的婆婆,这个自己家人都心知肚明,可明面上却不好说,所以唐明珠给崔大人请了个安,转身有些嗔怪地说道:“明琅,你怎么不请大人进去?” 崔鸿听罢,有些得意地看着他,好似在说“看你怎么解释”。 方才他来时,本来是要进去谈的,顺便看看新出生的孙子,可贺明琅不肯,说是他进去,唐明珠难免乱想,说得好像不给她见到,她就不会乱想似的。 贺明琅也有些后悔,就不该让他出现在家门口,崔鸿方才刚从皇帝那回来,说有要事跟他说,他提议去酒馆茶楼,可崔鸿不愿意去,一面跟他说一面往他家走,不停地卖关子,瞧着这模样就是想见孩子一面。 唐明珠忙将人请至屋内,吩咐人端茶倒水,转而又命奶娘将儿子抱来,崔鸿对这个儿媳妇倒是颇为满意,有眼力劲,知道分寸,从前嫌弃她的出身,现在看起来倒是顺眼极了。 唐明珠知道他的心思,又怕他不好开口,忙说这小子就喜欢别人抱,说着便将孩子递过给他,崔鸿赶忙接过,抱在怀中逗弄起来。 贺明琅冷哼一声,唐明珠说的全是假话,这臭小子极缠娘亲,除了唐明珠和奶娘,谁抱都要哭个惊天动地,自己都试了好几回了,还是不能亲近。 他此刻吸了一口气,已经做好迎接他哭声的准备,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哭声传来,他转眼看去,那臭小子窝在崔鸿怀里,不但没有哭,一双眼睛看着他骨碌碌地转。 崔鸿从怀里掏出一块金锁,给他戴在脖子上,那小子手里攥着,咧开没牙的嘴居然笑了,贺明琅气不打一处来,合着哭脸就是给他一个人的。 要不是怕唐明珠跟他翻脸,他真想问问,这是他亲儿子么? 崔鸿看着儿子面上脸色精彩,故意逗着孙子,左一句真乖右一句听话地刺激贺明琅。 他头回来,还不知道自己孙子不待见儿子,只是方才贺明琅说孩子不喜生人,见人就哭,崔鸿见他百般推脱本就不满,眼下见乖孙这般讨巧,他赌气似的气贺明琅。 那小子也很配合,被崔鸿逗得咯咯直笑,浑然不觉一边的爹爹脸色沉得吓人,爷孙俩玩的尽兴,唐明珠瞧着也很是欣慰,多一个人疼自己的儿子,她终归是高兴的。 转眼看贺明琅面色有异,唐明珠问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被气的! 贺明琅抿了口茶,他不能给唐明珠甩脸色,瞪了眼自己儿子,道了句:“无事。” 他想着,等一会没人了,定要揍这臭小子一顿,管教儿子要从小做起。 忽然,崔鸿“哎呀”了一声,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只见他身上濡湿一片,原来是孩子尿了,唐明珠赶忙拿了帕子过来替他擦拭,尴尬地说道:“明明方才还把过尿的……” 崔鸿却不介意,接过帕子:“不碍事,不碍事。” 两人手忙脚乱,只有空闲着双手的贺明琅抱过了儿子,他伸手在儿子鼻子上轻轻一捏,小声道:“算你识相。” ------------- 崔鸿留用了晚饭,贺明琅将他送出门,回来以后,看着唐明珠坐在一旁发呆,已不似饭桌上那谈笑风生的模样,就知道会这样,贺明琅叹了口气,走了进来。 唐明珠见他回来,站起了身,先问了句:“崔大人走了?” 贺明琅嗯了一声,就那样看着她,唐明珠欲言又止,咬唇半晌,问道:“他今天来找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要不然方才在门口两人神情怎么那般奇怪,贺明琅见瞒不住她,索性都说了:“皇上昨日下旨,三日后斩首季靖安。” 唐明珠眼前一黑,贺明琅忙扶住了她,她攥着他的衣襟问道:“那我爹呢?” 贺明琅握住她的手,安抚说:“暂时轮不到你爹,陛下下令一月斩一人。” “一月斩一人,什么意思?” “如今陛下身子每况愈下,觉得是神庙之事惹怒了神灵,盛怒之下要将所有人一并斩首,是长公主说,皇家刚逢喜事,不宜杀孽过重,所以才改口一月杀一个。” 唐明珠双腿一软:“那还不是要斩?” -- 第132页 贺明琅扶着她的腰身,道:“这是缓兵之计,季家那么多人,轮到岳父的时候,都到明年年关了,这么长的时间,总会有变数。”他凑到唐明珠耳边,轻声道:“陛下可能活不了几个月了。” 唐明珠听不进去,皇帝已病了这么久,却还没事,难道唐宴活命的机会要寄希望于跟皇帝比命长么? 但有时候的事情就是这样,绝处方能逢生。 皇帝病入膏肓,却眷恋权势,要方士给他下了重药,原本空虚的身子加速衰竭,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龙驭宾天,而彼时季家人已死绝,当月要斩首的,正是唐宴。 得到消息的当晚,唐明珠昏了过去,醒来万万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因为国丧,举国哀鸣,唐宴这事就搁浅了下来,等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唐宴这条命才算彻底捡了回来。 放归那日,唐明珠去接唐宴,被关押的这些日子,唐宴像苍老了十岁,父女二人相顾无言,半晌,唐明珠才含泪道:“您受苦了。” 唐宴满面激动,伸手抹了把眼泪,自打进了大理寺,本以为这次死定了,随着季家人一个个被斩,唐宴也日日备受煎熬,好不容易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被告知国丧,所以斩期延后,他惶惶不得终日,哪知自己竟还有命活着,唐宴知道这其中少不了女婿贺明琅的功劳,正想着,他转头看向沉默的贺明琅,贺明琅冲他笑了笑,安慰唐明珠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去吧。” 临上车前,唐宴止住了脚步,他欲言又止,唐明珠知道他是想问唐明菀的情况,今日大赦,连他都能放了,何况其他人。 唐明珠喉头微动,说道:“上车吧,我带您去接她。” 唐明菀因为大小姐脾气,以及心中怨毒至深,在狱中受尽苦楚,出来的时候,唐明珠几乎认不出,满头枯草般的头发,偶尔看能看见虱子在其间穿梭,身上的衣裳破烂的辨不出原来的颜色,更挡不住凛冽的寒风,她见到唐宴,一把扑进他怀里,父女二人哭的肝肠寸断,唐宴看到女儿这样,满心愧疚,不住地说是自己害了她,唐明菀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父女情深分外扎眼。 贺明琅低头看着身边的唐明珠,轻声道:“难受么?” 唐明珠摇了摇头,说道:“习惯了。” 这么多年,本就是如此,他的父爱大多给了唐明菀,再难挤出一点给她,而唐明珠为人子女,无法做到对他的生死置之不理,保他一命,就当是还生养之恩吧。 唐家被抄,名下的地契产业都被充公,再无容身之所,贺明琅将他们安置在庄子上,眼不见为净。 从前庄子荒着,只有下人打理,唐明珠抱怨过几回,明明可以买铺子,却非要买庄子,可这次却派上了大用场,回程的时候,唐明珠问他:“你置办庄子,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么?” 贺明琅笑道:“我又不是神,什么都能算准,只是有那么多亲朋好友都在官场,难免遇到什么事,未雨绸缪罢了。” 唐明珠抹平衣角,笑道:“你总是那样周到,若不然……” 若不然,她只有跟唐明菀同处一个屋檐了,她可不愿意,贺明琅握着她的手,道:“就算没有庄子,我也不会让你讨厌的人进家门的,反正咱家有钱,酒馆客栈随他们选。” “那成什么样子?” “能活着就不错了,至于活成什么样,还由得了她么?” 事后,唐明珠从银号里将唐宴给她留的东西拿了回来,作为他东山再起的资本,唐宴只是看了一眼,便推了回来,他不肯接受,反而在陇上种起了地。 唐明珠不理解,可贺明琅却是能懂他的人,他说唐宴这辈子财已赚到了极致,可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还不如做个普通人,就算出事,也绝不会是捅破天的大事,随他去吧。 ------------------ 贺明琅的一张嘴,可能开过光,安稳了没几天,果然出事了。 庄子上的下人来报,说唐明菀失踪了,贺明琅派人去找,得到的消息却是她一早出了城门,往西面去了。 “西面,那是去往豫县的方向。”贺明琅淡淡道。 豫县,那是江淮安任职的地方,她果然还是不死心。 自打顾湘成亲以后,他们再没有江淮安的消息,但他跟唐明菀的这段孽缘,害他丢了官职,丢了前途,未来不知道要难多少倍,看到唐明菀,他总会令他想起曾经那些过往,像从前那般推心置腹地对她,恐怕难了。 唐明珠担心唐宴,坐车去看他,可到庄子上的时候,他正赤脚在陇上撒种,似乎没受什么影响,唐明珠有些意外,开口道:“唐明菀可能是去了豫县。” 唐宴的手微微一顿,叹息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由她去吧!”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从前唐明菀有什么闪失,唐宴定然比谁都着急,可如今他能说出这句话,甚至不多问半句她的去向,唐明珠忽然有些释然了。 日子如流水一般,第三年的时候,唐宴一病不起,临终前,他将唐明珠叫到跟前,说道:“这辈子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娘和你,年少时犯下太多的错,希望你能原谅。” 唐明珠看着被病痛折磨得如同枯槁的老人,忍不住痛哭起来,半晌她点点头,唐宴才虚弱地笑了,他悠悠呢喃:“罪孽啊!” -- 第133页 最后长叹一声,咽下最后一口气,便撒手人寰,唐明珠悲痛难当,尽心为他料理了后事。 又过了两年,唐明珠怀孕了,这次生的是个女儿,儿女双全,成了她一个“好”字。 同年,江淮安回朝任工部侍郎,他娶了娇妻,又生了两个孩子,身边却不见唐明菀。 贺明琅升任内阁大学士,自此扶摇直上,直至权倾天下,唐明珠妻随夫贵,加封诰命,贺家子女争气,以贺家满门荣耀,盛极一时,但这都是后话了。 正文完 番外一 唐明珠要照顾儿子,已经有数月不曾与贺明琅同房,某个酒足饭饱的午后,唐明珠自他跟前走过,她原本偏瘦,如今略微丰腴了些,更显得珠圆玉润,袅娜的腰身尤其勾人,除了她怀中抱着睡得直流哈喇子的臭小子分外碍眼以外,没有一处他不满意的,可佳人近在眼前,却更如远在天边,贺明琅觉得,自己如今的处境跟宫里的太监也没什么差别。 贺明琅的目光追随着唐明珠,侍女端着果盘进来,恭恭敬敬地摆在他面前,还说了句“大人慢用”,全程他神思游荡,半点没入耳。 抬眼的一瞬间,那侍女忽然“哎呀”了一声,同时惊醒了贺明琅,侍女急道:“大人怎么流鼻血了。” 贺明琅伸手一抹,点点猩红自指尖散开,只觉鼻腔一股热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外冒,贺明琅蓦然躬身,这才没滴到衣服上,茹素数月,便是这样的结果。 那侍女赶忙从怀里掏出丝帕,替贺明琅擦拭起来,她柔声道:“大人,您需要将头仰起来,这样才能止住血。” 贺明琅闻言,似乎是有这样的说法,便将头高高扬起,他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任由侍女擦拭着,好一会儿,鼻血止住了,贺明琅坐直了身子,眼睛一晃,正对上两团白肉。 那侍女为他擦拭时欺身过来,她领口开得低,贺明琅被白花花的一片晃得有些头晕目眩,忽又觉得鼻腔里一股热流涌出。 他移开目光,沉声道:“行了,下去吧。” 那侍女似乎也察觉到二人的暧昧,她红着脸,赶忙从贺明琅身上下来,见贺明琅不再说话,这才应了声“是”出去了,只留下一条染血的帕子。 自打生了儿子,贺明琅没有一天不后悔,那半大的臭小子,长得丑就算了,整日里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觉,就这么个玩意儿,将唐明珠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抢走了,严重影响了属于贺明琅的而生活。 “真不知道生儿子干什么!”贺明琅懊恼道,说罢起了身出门去。 本以为出回血去了火气,也就罢了,岂料,他夜里又做起了巫山云雨梦,醒来时,身下狼藉一片,那湿漉漉的一滩东西仿佛嘲笑他一般,他懊恼地打在身侧的床榻上,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遂抱起枕头,起身往唐明珠屋里去。 月华倾泻,他轻轻推开门,屋内漆黑一片,贺明琅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床上传来唐明珠绵长的呼吸声,他凝眸一看,那臭小子躺在最里面正睡得香甜,小小的身子霸占了大半张床,他要想躺进去,必得先将他往旁边挪一挪。 贺明琅将自己的枕头放下,随即屏住了呼吸,伸手去抱自己儿子,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唐明珠,见她没有醒来的架势,才稍稍安心。贺明琅将半截身子探了进去,伸手把儿子往旁边挪了挪,觉得还不够,又扒拉了两下,软乎乎的身子就地打了个滚,那小子立时皱巴了脸,委屈地大哭起来。 贺明琅还保持着探身进来的姿势,见他一哭,心中一惊,暗道糟糕,下意识转眼去看唐明珠,唐明珠自打有了孩子,夜里睡得都轻,一听见孩子的哭声,立刻被惊醒,但见头顶一个黑影罩着,似乎是个男人,唐明珠大惊之下,“啊”地大叫起来,随即伸手将痛哭的儿子捞过护在怀里,便要往床根儿缩去。 贺明琅忙扯住她,一把堵住她的嘴,说道:“别喊别喊,是我。” 唐明珠哪里听得进去,见那人上手,伸手胡乱一挥,结结实实打了贺明琅一耳光,他微微一愣,抚着脸站在一旁,这叫什么事儿啊,回自己卧房跟做贼似的,他不过就想跟媳妇亲热亲热罢了…… 院中此刻也有了动静,贺府的下人是精挑细选进来的,平日里唐明珠待人和善,银钱又多,个个都是尽心尽责,一听到唐明珠大叫,奶娘并着几个丫鬟胡乱套了件衣裳,立时便提灯赶来,家丁不方便入内院,只招呼了棍棒将整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大胆贼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奶娘色厉内荏,当先闯了进来,她手里提着灯笼,待那灯光罩在“贼人”脸上,她惊讶地发出一声“啊”,随即道:“大、大人……” 贺明琅揉了揉脸,放下手,没好气地“嗯”了一声,随即在椅子上坐下。 唐明珠这才看清那人面貌,那方才她打的贼,也是贺明琅了? “你、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我屋里干什么?” 贺明琅抬眸看她一眼,那眼中说不出的清冽,还带着一丝丝寒意,他抬手敲了敲桌子,阴恻恻地反问:“怎么,这难道不是我屋里?” “……”唐明珠一时无语,见他面色不豫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这语气,听着像是要吵架。 屋内的人面面相觑,还是奶娘先反应过来,回头朝众人挥手道:“没事了,都回去睡吧。” -- 第134页 “散了散了散了……” 怀中的小人尚在哭泣,唐明珠顾不上贺明琅,抱着孩子哄起来,贺明琅见她不理自己,心中更是委屈,他起身走到唐明珠跟前,指了指自己的脸说道:“你方才打了我,我也要哄。” 唐明珠睨他一眼:“你都多大了,还要别人哄,要哄找你娘去。” 贺明琅不高兴了,凭什么差别这么大,他往床上一趟,耍赖似的说道:“你不哄我,我今晚就睡这不走了。” 唐明珠皱眉,用脚踢了踢他的身子,说道:“那怎么行,孩子还在这呢,晚上睡不好。” 贺明琅一骨碌爬,见那小子已然沉睡,拨了下他肉嘟嘟的脸说道:“怎么睡不好,我瞧他睡得可好了。” “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他夜里哭闹,会把你吵醒的,明日你还要上值,没精神怎么成?” 贺明琅倒是没想过这茬,愣了一愣,唐明珠推他,柔声哄道:“乖,快回去睡吧。”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嫁了相公,而是多养了个儿子。 本以为贺明琅听罢就该走了,谁料他身子一横,在床上躺下,耍赖道:“那我不管,反正今晚说什么,我都不走了。” 唐明珠见他赖皮一时气结,却也不好赶他,只好退了一步,指着外间的小塌道:“那你睡外边。” 虽没能一步登天,但贺明琅进了这个门,依旧满心欢喜,哪还有不应的,别说让他睡小塌,就是让他睡地板,他也甘之如饴。 强势住下,这头一步便算成功了,以后的事再徐徐图之。 家中大人死皮赖脸地缠着夫人睡小塌,这事慢慢在下人中传了开来。 某日下值,他回到家中,得知唐明珠出门会友,便自行往书房走去,行至回廊尽头,眼睛一晃,一翠衣女子纵身从旁的围栏跳入,张臂拦住了贺明琅的去路。 四下无人,贺明琅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开一步,打量起那女子,翠衣如碧,衬得她肌肤胜雪,尤其是胸前鼓鼓囊囊的波涛,更显得她纤腰不盈一握,但却是家里下人的打扮,贺明琅稍稍定神,沉脸问道:“干什么?” 那女子脸颊微红,声音细若蚊蝇,轻声道:“大人见谅,奴是前院伺候的阿郁,上次的手绢不知大人何时归还?” 她说到这里,咬了咬唇,微风轻拂,她将乱飞的发丝拂至耳后,这含羞带怯的小模样着实勾人。 贺明琅一听她提到上次,仔细确认对眼前人实在无甚印象,凝眉问道:“什么手绢?” 他一脸茫然,浑然不记得什么时候拿过她的手帕。 阿郁急道:“可不就是那日,大人忽然流了鼻血,奴用来给大人止血的……” 她这么一说,贺明琅倒是想起来了,上次就是她胸前两团肉晃得他眼晕,不过这几日他心情大好,加上流鼻血这种事实在丢人,这事只在他脑中盘旋了不到半日,便全然忘记了,至于那条带血的手帕,早就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贺明琅从腰间掏出钱袋子,递给她半钱银子便要走,阿郁又将他拦住,举着手中的银子,皱眉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不够么?”贺明琅也皱眉了,这些钱够买一打手绢了吧? 阿郁闻言,带了几分愠怒,说道:“那帕子是奴的贴身之物,岂是银子可以买的。” 她一把将银子塞回给贺明琅,显然是生气了,扁着嘴道:“奴不要。” 贺明琅无奈道:“那我找找,找回再还给你。” 阿郁这才笑了,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贺明琅将银子丢回钱袋,右边唇角略略牵起,这叫阿郁的女子可不简单啊。 夜里,唐明珠躺在床上,听她炫耀自己儿子有多招人喜欢,各家夫人都争着抢着抱他,还约了明日出去踏青。 贺明琅有些不屑,那小子近日长开了许多,不再是皱巴巴的猴子,褪去了黑黄,确实十分可爱,不过再可爱,也只是个孩子,比他还是差了那么一丢。 他侧身支着头,另一只手缠着唐明珠的头发,说道:“我也很招人喜欢。” 唐明珠捏了捏他的脸,笑道:“你老跟自己儿子较什么劲。” 贺明琅一本正经地说道:“谁跟他较劲了,今儿还有女人跟我抛媚眼呢,硬说我拿了她的帕子。” “那你到底拿了没有?” “唔,拿了,前几日上火,流了回鼻血,那丫头递给我,就顺手用掉了,今天人家问我讨,可我已经不知道扔哪里了,我给她钱,她不肯要,还说那东西是贴身之物,用钱也买不到,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贺明琅刻意强调“贴身”二字,妄图唤起唐明珠那薄弱的危机感,唐明珠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床上的臭小子又哭闹起来,她顾不上管贺明琅,起身将孩子抱起,伸手一摸,又是一片湿热,唐明珠叹道:“怎么又尿了,乳娘,快拿尿布来。” 两三个女人围着臭小子一顿折腾,浑然不觉身后贺明琅跟黑面神似的坐着,等安静下来,唐明珠早就忘了他方才说的话。 贺明琅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看着内屋酣睡的女人又气又好笑,唐明珠眼里现在除了孩子根本看不到他,从前看到别的女人倒他怀里,气得孤身一人回京城,如今,听到别的女子同他讨要贴身物件,竟然丝毫不放在心上,他这是彻底失宠了么? -- 第135页 不行,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第二日一早,唐明珠喂过奶,便要将儿子递给乳母,自己好赶忙吃两口饭,贺明琅伸手,将儿子抱过,说道:“我抱着。” 唐明珠以为他要跟儿子培养感情,便也没拦着,只说道:“一会儿看着你,又要哭了。” “这次不会了。”贺明琅从身后变出个拨浪鼓,轻晃两声,那小家伙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果真没有哭。 贺明琅这人,为人夫,为人臣都没得挑,偏偏为人父,差了好大一截。从前儿子一哭,他就凶,他越凶,儿子越哭,久而久之,儿子都不想看见他了。 唐明珠愣了一愣,忽然间欣慰了,总算有点为人父的样子了。 贺明琅趁人不注意,将儿子的口水巾偷偷扯下。 吃过早饭,唐明珠抱着儿子出门,马车都走到了巷口,才发现儿子的口水巾不见了,早上明明给他系好了的,这段时间,儿子吐奶,没有那东西可不行,当下叫车夫返身折回。 花厅里,下人将饭菜撤下,阿郁跟在最末,收拾时,幽怨地看了贺明琅一眼,贺明琅收到眼神,指了指她说道:“你留下吧。” 阿郁咬唇一笑,轻声道:“是。” 待人都走光,贺明琅开口道:“那帕子我实在找不到了,给你别的补偿,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阿郁看着贺明琅,面上犯愁,轻声道:“奴哪敢跟大人提要求,只是那帕子……” 贺明琅不等她说完,打断道:“我耐心有限,你要么直说,要么就走吧。” “奴想进内院服侍大人。” 贺明琅“哦”了一声,手指在桌面点了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阿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正要打退堂鼓,这时贺明琅开了口:“近来我身边确实缺了一个丫头,但我向来挑剔,不知你受不受得了这个苦。” 他语气漫不经心,略带一丝轻佻,阿郁大喜,听内院的人说,大人不仅相貌潇洒,人也极好,从不苛待下人,能受什么苦,除非是别的丫鬟不能做的,做不来的。 阿郁自觉会意,忙道:“奴知道,奴一定……好好伺候大人。” 贺明琅勾了勾手指,叫她过来,吩咐道:“先沏壶茶吧。” 阿郁沏好了茶,递给贺明琅,贺明琅又说烫,非要阿郁吹凉了再递给他,阿郁端起茶杯,贺明琅又说:“放桌子上,不许端着。” 阿郁只得弯腰去吹,吹了好半天,嘴巴都麻木了,也不见他叫起,她微微抬头,见贺明琅正凝神往门口张望,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茶凉了。” 贺明琅看也不看她一眼,回道:“还不行,继续吹。” 唐明珠进来的时候,入眼便是这么一翻景象,贺明琅侧身坐着,一双眼睛正盯着旁边的侍女,他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连唐明珠折返都未曾留意,如此专注,不知道是在看人,还是看别的什么…… 唐明珠面上不悦,轻咳了一声,惊到了侍女,赶忙站直了身体,她领口开得极低,露出大片白嫩的肌肤。 贺明琅闻声回过头来,问道:“怎么回来了?” 唐明珠未答,冷着脸从他身旁拾起儿子掉在地上的口水巾,哼了一声,出门去了。 马车内,奶娘自然也看到了方才一幕,提醒道:“夫人近来冷落了大人,有些个狐媚子动了歪心思,您可要小心啊。” 唐明珠想起方才那一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贺明琅不该是这样的人呐,气归气,她说道:“不过是看了一眼罢了。” 奶娘又道:“夫人瞧见没有,那侍女领口比别人多了一圈银边,显然是改过的,大人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这天雷勾动地火……” 奶娘的话点到即止,唐明珠却是懂了。 阿郁上午刚得贺明琅允准进了内院,下午便被打发去庄子上了。 当夜,奶娘抱走了儿子,没有这个小东西,贺明琅如愿从小踏搬上了床,久违的甘露滋养整片旱地,贺明琅豁然觉得自己又重生了一回,若不逼她一把,自己不知道还要做多久的和尚呢。 完事以后,唐明珠靠在他怀里,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问道:“今天早上那个,是谁啊?” 贺明琅有些好笑,人都打发走了,才问他是谁,他笑道:“就是昨日跟你说的,问我讨手帕的侍女,她说想进内院服侍我。” “那你就允了?”带了一丝责问。 贺明琅点头:“允了,贴身之物,我还不起啊。” 唐明珠哼了一声,拂开他的手,转过身背对着他。 贺明琅捏着她腰上的软肉,道:“生气了?” 唐明珠继续不理他,贺明琅又道:“我知道错了,我眼睛不该乱瞟乱看,但其实也不怪我,毕竟我已经吃了几个月素了,这才险些犯错,幸亏你来的及时。” 贺明琅缠着唐明珠求饶,哄了半夜,她抵不住困意,才终于点头不再同他计较,经此一事,唐明珠发觉自己太高估贺明琅的自觉性了,同时也反思了自己,近来确实满心满眼都只顾着儿子,而忽略了他,才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贺明琅自此又过上了如鱼得水的日子,但偷儿子的口水巾,让唐明珠瞧见自己双眼“走神”那一幕的真相,他大约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她的…… 番外二 别人说起贺弘轩,都是上辈子攒了大功德,才能投生到贺家这种门庭的,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内阁大臣,母亲是温婉娴静的诰命夫人。 -- 第136页 普天之下恐怕除了宫里的皇子公主,就数他最尊贵了。每当别人说起,都要啧啧称一句“好命”,可贺弘轩心里苦,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么多年在家里,他是如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长大的。 四岁之前的事,他是全然没有印象的,好些都是听他母亲或者奶娘说的。 听说他出生的头一年,母亲怕他夜里啼哭,所以总是亲力亲为地带他,一个人精力有限,难免冷落了父亲,所以某天晚上,父亲趁他睡着将他抱走,哪知道离开熟悉的怀抱,嗅不到母亲身上特有的味道,贺弘轩不给面子地大声哭了,这一哭,直把母亲惊醒过来,这才没能将他们分开。 贺弘轩初听时脸微微有些抽搐,原来这缺德事儿他父亲不止做过一次,自打他在襁褓里就开始做了,只是他二三岁时的事情实在太遥远,他自己记不清,母亲也没说,暂且按下不表。 直到四岁贺弘轩生日那天,他满心欢喜地在桌子前等着爹娘的礼物,娘亲是亲娘亲,送的都是他想了许久的东西,至于爹是不是亲爹,他头一次在心头打了个问号。 那日,他爹散值归来,全然不记得自己生日这件事,等母亲提醒他时,他才不紧不慢地折身去书房里拿了套文房四宝来。 那时的贺弘轩孩子心性,看的想的只有玩,知道这是写字用的东西,心里便有些不高兴,扁着嘴就要哭,谁知道他爹贺明琅见他要哭,当下板着脸,只说了两个字:“拿着。” 贺弘轩自然不肯接,可父亲脸色骇人,贺弘轩随即看向母亲,在这家里,父亲不是老大,母亲才是,任凭他对别人如何脾气大,只要母亲一个眼神过去,父亲便乖得像猫儿一样。 可母亲只淡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看这样子,是不会给他撑腰了。抵触两下,贺弘轩还是伸出了手,委屈巴巴地接了过来,心道:明日就找个地方丢了。 岂料这算盘才在他心头盘旋了一会儿,便听父亲又道:“你如今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下月便领你去见夫子吧。” 贺弘轩张口便拒绝道:“爹爹,轩儿不想读书。” 父亲口中的夫子,他见过两回,是个长着长胡子的老头,看起来很有学问的样子,实则为人十分古板严苛,当然,这句是前几次姨母顾氏带着章哥哥来串门的时候,他告诉他的。 章家哥哥入学已经一年多了,不过他不喜欢那些繁冗的四书五经,就喜欢跟着他爹章显大将军舞刀弄剑,贺弘轩喜欢跟章家哥哥玩,所以他不喜欢的,自己当然也不喜欢,现下一听要读书,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只不过他这句“不想读书”,让他爹脸色有些难看,贺弘轩说的时候没多想,现下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往娘亲身后缩。 “你就只会往女人身后躲么?”父亲贺明琅一把将他扯过,看着他冷笑道:“不想读书,你想干嘛?” 他这神情,吓得贺弘轩一点气势都没了,他结巴道:“我、我想玩……” “玩?玩什么?玩泥巴么?” 四岁的贺弘轩的确还在玩泥巴,可他明明还会别的呀,一个人的时候自己爬树掏鸟窝,有小伙伴的时候一群人玩捉迷藏扮家家,多好,可被父亲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也不敢反驳,贺明琅哼了一声,松开他说道:“不读书,你连泥巴都玩不好。” 贺弘轩不乐意了,这不是侮辱人么?当下小声嘟囔道:“我怎么就玩不好了。” “轩儿。”母亲嗔怪地轻轻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和父亲顶嘴,父亲手指敲着桌面,笑道:“还不服气,人家玩泥巴能搭房子造炕,你呢?除了一身脏衣裳,还能玩出什么呀?” 贺弘轩一本正经说道:“那我以后也玩泥巴搭房子。” 父亲又问:“那你长大以后呢?去给人修房子么?” “可以啊?” “那你以后就再也没有干净的衣裳穿,还要背着压死人的泥巴去给人做苦力。” 贺弘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干净衣服穿,他那一柜子干净衣裳,每天还有嬷嬷婢女往屋子里送,何况,他为什么要去干苦力修房子,可父亲说他若不读书,玩一辈子泥巴,也只能学会这一门手艺,不给人修房子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就会饿死。 贺弘轩更不明白了,他可以回家吃饭啊,反正娘亲也不允许他在外面乱吃,父亲却笑道:“你想的美,如今你吃的饭,穿的衣都是老子给你的,我养你到十六岁,就将你扫地出门,若你在外面饿死或是冻死,别说是我贺明琅的儿子。” 贺弘轩内心是震惊的,他有些僵硬地转头看母亲,一双天真的眼睛中满是疑惑,可父亲又道:“别看你娘,看她也没用。” 贺弘轩问道:“那您会将我和娘亲一齐赶出去吗?” “只有你。” 这个生日到底是没能过好。 夜里,贺弘轩有了心事,头一次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原来是会变得,父亲原来只打算养他到十六岁就将他抛弃。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其实这几日,他都睡不好。 前几日,他还是个宝宝,正窝在娘亲的床上睡得香甜,可是后半夜忽然感觉有人推搡自己,他惺忪地睁开眼,发现父亲正用脚抵着他的后心,瞧这架势,似乎是在推他,用推这个字已经很客气了,准确的说,父亲是在踹他,贺弘轩气不过,顶着起床气那股劲儿一骨碌翻起身跟他理论,吵醒了熟睡的母亲,母亲知晓原委,把父亲臭骂了一顿,随后将他赶出了屋子。 -- 第137页 贺弘轩还得意了好一阵,有母亲撑腰,他便可以为所欲为,直到第二天早上吃饭时看到父亲铁青的脸,才觉得有些后怕。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吃完早餐后,一整日都躲着父亲。 下午,父亲散值,破天荒地给他买回了他爱吃的榛子糕,贺弘轩只当他不记仇,高高兴兴地收下了,谁知这是一脚踏进了大坑,父亲这榛子糕是用来粘他的嘴的。 吃了他的糕,父亲说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不能整日缠着娘亲,不然长大以后会变成兔儿爷,贺弘轩听不懂,贺明琅只好换了个比喻,会变成太监。 他年纪小,不知道兔儿爷是什么,可宫里的太监贺弘轩却见了很多次,他疑惑道:“宫里的太监都是缠娘亲才变成那样的?” 父亲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些太监敷着白面,说起话来尖声细气的,没事还竖个兰花指,瞧着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想想就觉得别扭,再加上跟章家哥哥在一起,总听他讲些英雄的故事,贺弘轩即便年纪小,也有了浓烈的英雄情怀,哪能容许自己变成那样的人,当晚,他就拒绝了娘亲,独自抱着枕头“自立”去了。 可自己睡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贺弘轩跟娘亲睡惯了,夜里点灯睡不着,可不点灯,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屋内,他害怕。从前不爱睡觉时,奶娘没少给他讲鬼故事,即便他的年纪还不足以了解鬼是什么,也知道是害人的东西,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就自己一个人,他都恨不得立刻起身去找娘亲了,但父亲说了,吃了他的榛子糕,就得守承诺,不守承诺,也会变成娘娘腔,贺弘轩不想变成娘娘腔,就使劲儿睁着眼睛打量四周,直到实在困得不行睡了过去…… 今晚他倒是不怕鬼了,他见过路上的乞儿,衣衫破烂,敲着破碗沿街乞讨,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能变成他们其中的一员,爹爹说,被赶出家门的只有他一个人,以后实在吃不上饭路过贺府也是会给他几个馒头的,但,亲爹应该不会这么狠心吧!可瞧娘亲的态度,也没有要帮他的意思,该不会娘亲也不要他了吧。 贺弘轩心里想着,不由地跟别人家的爹对比起来,章家哥哥生的顽皮,掏鸟窝这些小事就不说了,上次,他还打了人,就因为别人说他表姐长得丑,可章伯父去了,不仅没骂他,反而说他打的好,说欺负女人的臭小子就是该打,这要换成自己爹,大约是不由分说一顿揍吧,同样是爹,差别怎么那么大? 贺弘轩幼小的心灵充满了极度的不安,想来想去,还是抱着枕头出了门去。 贺明琅自打将那小子支走,独占老婆,日子别提有多滋润了,这日,他趴在唐明珠身上上下其手,唐明珠任由他胡闹,嘴上却说道:“轩儿才四岁,你干嘛总对他这般严厉。” “棍棒出孝子,慈母多败儿,这孩子都给你宠坏了。”贺明琅嘴上说着,手中动作却未停过,衣衫半开,风光正好,忽听门外有人敲门。 “叩叩叩——” 贺明琅动作一顿,不耐道:“谁?” 门外的声音顿了一顿,响起一个幼小的声音:“娘,我想跟你睡。” 贺明琅忍了又忍,直到唐明珠伸手推他,才从她身上起来开门。 门口,贺弘轩抱着枕头站着,月光将小小的身影拉得纤长,平白添了几分淡淡的孤独感,贺弘轩一脚正要踏进门,贺明琅拦住了他的去路,说道:“这么大还缠着娘睡,像什么话?” 贺弘轩委屈多日,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大声道:“我才四岁,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是天天找我娘睡。” 贺明琅顿时被噎了一噎,贺弘轩不敢看他,低头绕开他,走进屋内,边走边咕哝:“你要睡就找你娘,霸着我娘算怎么回事。” 这话声音不大,贺明琅却听得一清二楚,他气结,转身正要跟他理论,谁知那小子快跑几步,一把扑进唐明珠怀里,哭道:“呜呜呜,娘,我害怕。” 贺弘轩这句害怕,自然指的是贺明琅了,唐明珠瞪了他一眼,低头哄儿子,轻声道:“轩儿不怕,乖,不哭。” 贺弘轩着实没哭,只是怕父亲发作,眼下他埋在母亲怀里,赶忙说道:“娘,我怕鬼,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到底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唐明心疼的不得了,立即应道:“好,娘这就陪你睡。” 贺明琅又要说话,谁知唐明珠瞪了他一眼,说道:“看你把轩儿吓得,今晚你睡外面吧。” 说罢搂着儿子上床睡觉去了,贺明琅方才一肚子□□刚被撩起没发泄,被这小崽子一顿折腾,全变成了无名邪火,但有明珠护着,打不得骂不得,气冲冲往外间塌上一躺,又一次后悔这么早生孩子了。 过了半碗茶的功夫,贺弘轩见父亲没再说话,以为他睡着了,他伸手推了推唐明珠,小声道:“娘,你睡着了么?” 唐明珠本来已经迷糊了,被他这么一推倒是醒了,问道:“还没,怎么了轩儿?” “我想跟您说说我的心事。”贺弘轩一本正经道。 唐明珠一听,不禁莞尔:“你还有心事啊?” 他郑重地点点头,道:“娘,我想换个爹。” 番外三 “娘,我想换个爹。” 唐明珠闻言愣了一愣,笑问:“为何?” -- 第138页 贺弘轩支支吾吾,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半晌才嘟哝道:“爹爹他总是欺负我。” 贺明琅欺负儿子这件事,唐明珠也是认同的,在贺弘轩跟前,贺明琅作为父亲的慈爱向来没什么体现,整个人活脱脱地就是个黑脸阎王。她摸了摸儿子的头,轻声逗他:“那——你想换个什么样的?” 贺弘轩歪着头想了想,认真说道:“章家姨父那样的就行。” 章家姨父,章显? 唐明珠差点笑出声,没想到贺弘轩想的是章显,也难怪,章显生性淳厚,这些年不仅对顾家颇多照顾,就连顾湘和那人的孩子也视如己出,不曾有半点怠慢,外人光瞧顾湘脸上那一日赛一日的娇憨便知她过得有多幸福了。 “阿娘,我想过了,你嫁过去,跟顾姨母做个伴,总好过一个人在家孤孤单单的!”小孩子心思单纯,贺弘轩只觉得母亲和顾姨母处得好,他和顾家哥哥也玩的到一起,能变成一家人,再好不过,至于爹爹,让他一个人过去吧。 不等唐明珠答话,忽然,外间传来一声咳嗽,贺弘轩打了个激灵,忙翻身坐起,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见爹爹没起身,这才放下心来,他讪笑一声,轻声试探道:“爹,你还没睡啊?” “你这么吵,谁睡得着,要睡就赶紧睡,不睡,就滚出去。”贺明琅没好气地说道。 贺弘轩忙又翻身躺下,窝在唐明珠怀里不再敢出声。 唐明珠倒是乐了,这人都不知道支着耳朵偷听了多久,现在沉不住气了,要不是他不听劝,平日里对儿子太过严厉,儿子也不至于想着换爹,哎,只是可惜,儿子这小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只怕最近又要倒霉了。 贺弘轩扯了扯她的衣裳,小声道:“娘,你好好考虑下。” 她笑着将儿子拢紧了些,点了点他的鼻子说道:“那可不成,你章姨父喜欢顾姨母,他又不喜欢娘亲,我怎能嫁给他呢?” 彼时的贺弘轩还不能明白什么是喜欢,除了他们家和章家,别人家都是三妻四妾,十分红火,只道娘亲愿意,自己便也能和他们一起过日子,谁料娘亲一口拒绝,他一本正经说道:“谁说的,我瞧着章姨父对您也挺好的。” “那可不是一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贺弘轩追问。 这童稚的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 唐明珠唔了一声,回他:“等长大你有了喜欢的姑娘便知道了。” 娘亲不想多说,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贺弘轩只好作罢,换爹这件事没能成,他的倒霉事却来了。 早上,贺弘轩起得晚,爹爹和娘亲不知怎么了,似乎是拌了两句嘴,他出来的时候,爹爹脸色不大好看,娘亲则气鼓鼓地坐在一旁不说话,他心里“咯噔”一声,决定夹紧尾巴做人。 饭吃到一半,爹爹开了口,对着贺弘轩说道:“下午跟我去见夫子。” 贺弘轩闻言,头微微抬起,嘴里还噙着两根菜叶子,皱眉问道:“不是说下个月才去么?” 贺明琅沉了脸,一把将筷子扣在桌子上,冷哼一声,又道:“我说今日就今日,还由得你挑不成。” 贺弘轩气结,这男人专断独行,分明是□□裸的报复啊,准是昨夜的事他听见了,他怎么会有这么小气又爱记仇的爹爹。 他吸溜一声,将菜叶子送进嘴里,不经意间,糊到嘴角一滴油汁,贺弘轩正要开口说话,爹爹又道:“看看你,仪容不整,举止粗俗,从前所学的礼仪全都进狗肚子里了,下午见了夫子,可莫要给我丢人。” 贺弘轩一脸懵,转眼看向娘亲,娘亲仍鼓着嘴,看向他温柔地伸手,用丝帕将他唇边的油汁擦去,他赶忙抓住娘亲的衣袖,满脸写着“我不想这么早去读书,娘亲你帮帮我。” 唐明珠看着儿子的模样,又瞪向贺明琅,正要开口说话,却闻见一股子腥臊味,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见她如此,贺明琅什么气都抛到九霄云外,忙扶着她轻拍她的背,皱眉道:“拌几句嘴也是常事,你用不着看见我就吐吧。” 唐明珠胃里正是翻江倒海,被贺明琅这么一说,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贺明琅佯装吃痛,却不与她计较,等她吐完,手徐徐向下,抚着她的肚子,行为中满是关切,这下,唐明珠有什么气也不好对他撒了。 “是不是……”贺明琅与唐明珠对视一眼,止住了话头,瞥了旁边的贺弘轩一眼,话锋一转又道:“一会儿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唐明珠如今也已是做了娘亲的人,自己心里有数,和贺明琅想到了一处,这肚子里八成是有了。 贺弘轩不明所以,忙关切道:“娘,你没事吧?” 唐明珠这才将目光转向他,说道:“没事。” 贺弘轩见她面色红润,人也精神,略略放心,还没来得及多说,父亲贺明琅便扯着他的后心将他拉开些许,说道:“若真有了身子,可要注意点了,危险的地方少去,危险的人——” 他说到这里,看了贺弘轩一眼,又道:“也离远一些。” 诚然四岁的贺弘轩还不知道“有了身子”是什么意思,但父亲口中这个“危险的人”指谁,他却是心中有数的,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分明在说“特别是他”。 贺弘轩不满,但怎么也挣不脱爹爹的桎梏,面上满是不快,哀怨地叫了声“娘”,叫罢可怜地巴望着唐明珠,只等着她为自己做主。 -- 第139页 可这一次,历来顺着他的娘亲这次也站到了父亲那边,唐明珠见他唇角扔有污渍,抽出帕子为他擦净,见他整张小脸皱到了一处,嘱咐道:“下午见了夫子可要记得叫人,给夫子留个好印象,知道了么?” 贺弘轩彻底懵了,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还吵架呢,怎么忽然就钻一个阵营里去了? 但娘亲都不帮他,这事便算板上钉钉了,他的脸瞬时跨下,小脸皱成一团,扁着嘴道:“知道了。” 于是,他变成了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最初,他对读书是极排斥的,可没几天,却欢天喜地的接受了,毕竟这个地方玩伴有很多。 贺弘轩生的聪明,记性很好,学东西又快,不过三个月,他便追上了所有比他来得早的学生,夫子对他总是欣慰地点点头,贺弘轩也有些飘然,觉得做学问也就那么回事,特别是年后,他的考课拿了甲等,这种情绪便史无前例地飘到了顶点。 贺弘轩满心欢喜地跑回家,打算好好炫耀一番,却碰上许多人从家里出来。他一眼就认出,那为首的太监是皇帝身边的常侍,那老太监朝他施了一礼,便带着人尽数离去。 等人走远了,贺弘轩拽着管家,抬了抬下巴指着远离的宫人,问道:“来做什么?” 管家笑眯眯地回他:“回少爷,大喜啊,南方闹旱,咱家老爷上表奏疏,不仅解了陛下燃眉之急,还救万民于水火,如今龙恩浩荡,赏了好些东西下来呢。” “爹爹这么厉害?那奏疏上写了什么?”贺弘轩好奇道。 “啊这……老奴就不知道了。”管家悻悻道,老爷的奏疏又岂是他能看见的,他神秘兮兮地附在贺弘轩耳边又道:“听说,今日朝堂上,天子还夸赞老爷俊才无双,自愧弗如呐!” 俊才无双,自愧弗如,这八个字自天子口中讲出,又是多高的赞誉。 管家不知他心事,说罢领着他进门,那些赏赐堆在院中,阳光映射下闪闪发光,看在贺弘轩眼里,仿佛那篇文字的字字句句都化作金光升腾起来,那放在书袋中的甲等考课忽然有些拿不出手了,爹爹文采斐然他是知道的,就连自视甚高的夫子都赞不绝口,可他从来不知道,爹爹的文章还能救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万民。 原本那份欢欣雀跃逐渐熄火,自己与他的差距不知又有几何,贺弘轩头一次觉得父亲那样了不起,不知道多年以后,他是否也能如父亲一般,字字珠玑,换得荣耀满门…… 贺弘轩读书越发刻苦起来,他不再缠着唐明珠,反而缠着贺明琅多了些,甚至有些刻意地模仿父亲说话的语气、行为。 一晃又过了几个月,正值华京天寒地冻,唐明珠外出时不慎滑到,动了胎气,彼时贺弘轩正在学堂,赶来的下人说母亲要早产,他书本都未来得及收拾,便回了家。 刚进家门,便听到有人对父亲说道:“夫人已见了红,情况不太好,老奴也只能尽力而为。” 紧接着便听到母亲嘶哑的惨叫,他心中一痛,张嘴叫了声“娘”,就要往母亲屋子里冲,可父亲阻止了他,冲他摇了摇头。 贺弘轩从来没在父亲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 在他心里,父亲是无所不能的,华京没有人不称赞他、仰望他,他像座山,巍峨的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撑住,此刻,那向来沉稳冷静的面容上多了一丝他看不懂的情绪,就像是屋檐下的冰,颤巍巍地悬着,好像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对,是脆弱吧。 贺明琅不说话,院子里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屋内,是母亲痛苦的叫声,一声一声,揪紧了所有人的心。 里面的丫鬟连着往外端了三盆的水,他看到了,都是血的颜色。贺弘轩眼眶突然红了,叫了一声娘,接着天便黑了。 是父亲用手遮住了他的眼,只听他吩咐道:“将少爷带下去。” 贺弘轩大哭起来,拽着贺明琅的衣袖道:“不走,爹爹我不走,让我陪着娘。” 贺明琅蹲下身,与儿子平视,他眼眶微微有些泛红,语气却异常坚定:“轩儿听话,你在这里大叫,你母亲会分心。” 头一次,爹爹这样哄他,不知道是不是被父亲温柔的语气蛊惑道,贺弘轩没有反抗地就被带离了内院。 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贺弘轩就这样哭着出了门,面上泪痕交错,一张小脸冻得通红,他不能留在家里,母亲每一句叫喊都像刀子一样刻在心头,可出来又能去哪儿? 突然,一个尖利的哭声盖过了他:“老天爷啊,你当真要绝我之路么?” 贺弘轩一时忘记了哭泣,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伏跪在地上痛哭,身上的衣衫早已辨别不出颜色,脏乱的头发交错成一团,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在他的印象里,女人都是温柔娴静的,比如他的母亲,即便脾气大些,像顾姨母那般,也是端庄大气,容光焕发的,可眼前这个,却是他不曾见过的惨烈与骇然。 在她周围,站着几个男人,看衣着应是巷子里谁家的府兵,如今不住地驱赶她,那女人不肯走,眼见他们就要动手了。 贺弘轩上前道:“住手。” 那几个男人被喝止住,转头一看,恭恭敬敬朝他一拜:“贺公子。” “这是怎么了?”贺弘轩出声询问道。 -- 第140页 “哦,混进来一个乞丐罢了。” 贺弘轩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块糕点放在她手里,说道:“赶走就是,倒也不必伤人。” 说罢贺弘轩转身要走,却被那女人一把拉住,洁白的衣裳上顷刻多了一个手印,她情绪略有些激动道:“你姓贺?” 贺弘轩微微皱眉,他一向是爱干净的。 旁边的府兵见状,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开。那女人尖叫道:“你父亲可是贺明琅,你母亲可是唐明珠?” 贺弘轩一听她道出父母姓名,忙伸手止住府兵,问道:“你认识我爹娘?” 那女子整了整脏乱的头发,露出一张满是伤痕污秽的脸,说道:“我叫唐明菀,是你的……姨母。” 贺弘轩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姨母,但看她那张面容,年轻时容貌应是姣好的,只可惜现在如烂泥里的玫瑰,凋谢枯萎在路旁,即便曾经再美,如今也无人理会,那女子继续道:“你母亲可是在家?” 贺弘轩没有回答,疑惑地看着她,正要上前,那府兵拦住他道:“小公子,这贱民最擅蛊惑人心,可靠近不得。” 贺弘轩点点头,当下住了脚,那女人大怒,张口去咬说话的府兵,被人扯开,骂道:“你才是贱民,你全家都是贱民,你们这些卑贱的走狗,迟早不得好死。” 那叫唐明菀的女人疯狂地挣扎起来,力气大得出奇,她挥动双臂,生生将几个府兵赶开,谁敢靠近,她便如疯狗一般上口,一时府兵竟近不得身。 巷子里闹作一团,已有人纷纷出门查探。 “轩儿。”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个身着繁复裙装的命妇走来,牵住他的手将他护在身后,是闻讯赶来探望唐明珠的顾湘,不料刚到巷子口,竟发现贺弘轩似乎与人争执,她警惕地看了一眼他不远处的府兵和疯女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干娘。”贺弘轩一见她,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说道:“这人自称与我家有亲,姨母,我娘有别的姐妹么?” 顾湘闻言一愣,转过头时,双眸中已尽是冷厉之色,她死死盯住唐明菀,那厢,唐明菀也已看清了来人,她哼了两声,似笑又非笑,沉吟道:“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你敢不敢实话告诉他。” 顾湘心口起伏不定,他们的恩怨不宜在孩子面前提及,那些腌臜丑事不能污了他们的纯真。她回过头来,对贺弘轩说道:“你娘身家清白,若说有姐妹,也断然不会是个疯子。” 说罢,牵起贺弘轩的手就要往贺家走,边走边道:“这巷子里住的都是贵人,若有什么脏东西混了进来,可千万别手软。” 背后传来那女人疯狂的骂道:“顾湘,你敢说我不是他的姨母?我和唐明珠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你怎能如此撒谎,撒谎是要下地狱拔舌头的,你不得好死。” 她好像只会骂这一句,顾湘充耳不闻,只当疯狗乱吠,此刻贺弘轩挣脱顾湘的手,转身朝那疯女人跑去。 “轩儿……”顾湘阻止不及,忙转过身。 只见贺弘轩两步上前,一把夺走方才给她的,还紧紧捏在手里的糕点,狠狠掷于地上,一脚碾得粉碎,疯女人有一瞬的震惊,整个人呆立当场。 除却自己家的人,贺弘轩便跟顾家最亲近,他怎能容忍着疯女人在自己面前如此诅咒顾姨母,他瞪她一眼,冷冷说道:“你不配。” 说罢回身,牵起顾湘的手往家中走去。 唐明珠折腾了一日一夜,才将孩子生了出来,产婆说出“母子平安”的时候,众人才堪堪松了口气,只有贺明琅依然面色凝重,只小声说了句“最后一次”。 别人没听到,顾湘却是听到了,她微微一笑,后来全都悄悄告诉了唐明珠。 唐明珠这次生的是个女儿。 贺弘轩戳着妹妹的小脸,很是可怜她,毕竟家里又多了一个人来承受爹爹的折磨,不过转而他又很庆幸,有个人能和他一起平摊伤害也是好的。 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妹妹尿了,爹爹给换尿布,妹妹哭了,爹爹抱着悠悠地哄,妹妹无聊了,爹爹将她架在脖子上…… 这都是贺弘轩没有过的待遇,彼时他扯着唐明珠的衣角问:“娘,我是亲生的么?” 他本以为娘亲会给予肯定,可不想,唐明珠笑答:“不是啊,你是你爹上朝时捡回来的。” 于是,他收拾包袱离家出走了,一步三回头,还是有些舍不得娘。可还没走出巷子,就被他爹拎小鸡一般拎回来了,爹爹笑着坐在凳子上,怀中抱着出世不久的妹妹,冷笑地看着他:“出息了,学会离家出走了。” 贺弘轩打了个激灵,忙赔笑道:“爹爹误会了,我就是散散心。” “散心?”爹爹的眼睛移到他鼓鼓囊囊的包袱上,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他再也狡辩不出来。 贺弘轩被罚抄了二十遍论语,他恍然觉得这辈子或许能忘了爹,能忘了娘,就是忘不了孔子他老人家。 深夜孤灯下,他咬着笔杆子兀自沉思,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他的出逃大计还未实施就夭折了。 这个难题一直到他娶妻生子,他都没能想明白。 时光一晃又是五年。 贺灵萱已经几天没见到爹爹了,她骑在墙头看风景,底下一众家丁婆子在叫唤,她从兜里取出些果子扔给众人,随即用手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奶声奶气道:“爹爹就要回来了,我们给他一个惊喜,吃了人家的东西就要听话,都不许出声哦。” -- 第141页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众人躲在墙根憋着大气不敢出声。 贺明琅最近遇到了难事,整个人脾气都不大好,回家的路上,正碰到下学回家的儿子。 “贺弘轩!”他远远一叫,吓得贺弘轩一个激灵,他老远看着爹爹的脸色,有些心虚地走了过去。 “自己交代,最近都做了什么好事?” 贺弘轩微微一愣,将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全都复盘了一遍,自问应当是没有犯错的,遂连连摇头。 “你再想想!” 贺弘轩依旧摇头。 “可我听说你们最近和别的书院竞赛,你又拿了第一?” 贺弘轩一听这话,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他“嗨呀”一声,说道:“原来您是说这个啊。” 不带这样钓鱼儿的,他心里默默补了句,看着父亲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他忙换了张脸,邀功似得说道:“那可不,我总不能给您丢脸啊!” 贺明琅面上无波,轻咳一声,一只手拍在儿子的肩上:“年轻人不要锋芒太露,要给别人留点机会,懂么?” 这意思,是要他下次放水。 “嗯?” “懂!懂!”贺弘轩连连应道。 贺明琅这才满意,自己儿子实在太过争气,那一众老家伙们面上无光,就来折腾他,搞得他每日焦头烂额,家都回不得,他不得不多提点提点自己儿子。 正想着,忽听一声娇呼:“爹爹,爹爹!” 两人一抬头,墙上正骑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贺明琅惊了一跳,大跨步上前,急道:“哎呀,萱儿,你爬那么高危险,快下来。” 贺灵萱努努嘴,委屈道:“爹爹坏,几天不回家,萱儿都快不记得爹爹的模样了。” “爹爹错了,爹爹下次再也不会了,你快下来。” 贺弘轩在旁听着一头黑线,他这妹妹惯来会撒娇,他爹就算脸再臭,也绝不会在她面前摆,自己就不一样了,自己一撒娇,保准是找揍,小时候不懂问题出在哪里,如今他知道了,大约是出在性别上。 贺灵萱得了承诺,这才笑了:“我这就下来,爹爹可要接着我。” 说罢,从墙头一跃而下,贺明琅张手去接,一脸紧张,直至那个肉呼呼的身子跌落自己怀抱,他才放下心来。 贺灵萱扯着贺明琅的胡子,说道:“那我们说好了,不能不回家了。” “好!好!”贺明琅笑脸应着,如今他有女万事足,这小家伙说的话无有不应,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只会说好。 贺明琅抱着女儿入了家门,留下贺弘轩独自风中凌乱,别人家重男轻女,自己家重女轻男,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唐明菀的自述(一) 我叫唐明菀。 我六岁之前,是跟母亲生活在京郊的庄子上的,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我家里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我的父亲每隔十天半个月才会来看我一次,有时候住一两天,有时候当天就会离开,并不像别人家那样,父母都是住一起的。 我虽叫他父亲,可是在我心里,他好像跟来做客的客人也没有什么区别,母亲从小就教我,要亲近他,讨他欢心,我嘴上应着,但是说实话,我很难和他亲近起来,好不容易培养出了感情,他就要离开,等下次再来的时候,他又是个有些陌生的客人了。 母亲总不许我出去,所以我童年的玩伴也只有庄子上的一对兄妹,我很喜欢他们。他们的父母亲人都是庄子上的下人,是父亲买来照顾我和母亲的衣食起居的,对我这个小主人,他们表面上都非常客气,客气里透着浓烈的疏离。 我觉得他们似乎不大喜欢我。 因为每次我来找那对兄妹,他们总会找理由将那对兄妹支开,不是劈柴,就是烧水,总之闲不下来,而我什么都不用做,他们会给我奉茶水、点心,我就在旁边坐着等,可那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他们的活还是没有干完,我觉得无趣,只好离开。 一开始,我以为是分配给他们的活儿太多了,便央着母亲多买几个下人,可庄子上的下人手多了一倍,这种情况也没有得到改善,我敏感地察觉,他们的活儿是随着我的到来而增多,相反,则无。 所以,我只能偷偷地去找那对兄妹,他们的长辈不知道,反而能多玩一会儿。 直到有一次,我忍不住抱怨:“为什么你们爹娘都不喜欢我?” 他们摇摇头,说道:“他们说你是外室子。” 外室子,那是什么? 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三个字的含义,所以回家问母亲,不成想,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母亲听完这三个字,雷霆震怒,追问我是如何知道的,看着她怒到有些狰狞的脸,我心下害怕,只好实话实说。 母亲是这个家的主人,她生气了,其他人都不好过。 很快,那对兄妹同他们的父母被提到院子,不由分说便是一顿板子,那家人先是认错求饶,接着便是大喊大叫,看着他们皮开肉绽,我不忍心,向母亲求情,可母亲不允,还说嚼主家舌根,就是给拔了舌头也是活该。 “外室子”这三个字,居然严重到母亲听了想要杀人的地步,即便那时年纪很小,我也清晰的知道,这是母亲不可触碰的痛处,好在母亲并没有真的拔掉他们的舌头。 -- 第142页 后来,那家人嚷嚷着报官,母亲只是冷笑着扔下一叠钱,便将他们赶了出去。 我问母亲不怕么,母亲只留下一句话—— 财可通神。 原来我们家连官老爷都不怕。 母亲让我不要多想,自己却抱着酒壶喝醉了。 我不喜欢她喝酒,因为她喝醉了总抱着我哭,今日她同往常一样,一边哭一边抱着我喋喋不休地呢喃着,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明明我跟他青梅竹马,为什么最后是我见不得人? 这个他是指……父亲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能陪着她一起哭,哭累了,她就躺在床上睡觉,而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 那家人不愿意孩子跟我接触的原因,是因为我是外室子,可我还是不知道外室子究竟是什么? 母亲终究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解释,但我隐约知道好像跟我的身世有关,也跟我的父亲也有关,否则,母亲不会这样回避。 夜里,父亲来了,母亲和他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更加印证了我的想法。 这件事之后,我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母亲对我管教愈加严厉,我也再不敢提这件事,可能她以为我已经忘了,但我知道,从未。 半年后,我辗转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外室子”的意思,原来父亲在外面还有一个家,他跟她们生活在一起,按照说法,她们才是父亲名正言顺的妻子和女儿,我和母亲却是无名无份,见不得光的。 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我还有这么耻辱的身份,就连下人也敢瞧不起的身份,因为我的母亲是个连妾室都不如的外室。 我痛恨父亲,带给我和母亲这样的痛苦,可我没有办法,庄子里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母亲说没有他,我可能会去陇上种田,可能会下河摸鱼,甚至可能会为了生计,不得已到集市上抛头露面,没有他,我们什么也不是…… 我也终于知道,为何母亲从小叫我亲近父亲,叫我讨他欢心。如果有一天,母亲可以取正室而代之,我们母女才能摆脱“外室”这个身份。 对,我要摆脱这样的耻辱! 就这样,我隔空恨上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我固执地认为这一切耻辱都是她们带给我的。 我开始卖力讨好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不得不说,我很有天分,因为在他眼中总是能看到对我的赞赏和宠溺,他留在庄子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天变为三天,三天变为七天,可还不够,我要得不仅仅是这些,我要有一天,我和母亲能光明正大的活在阳光底下。 好在这一天并没有让我等太久,我六岁生辰刚过,父亲便将我和母亲接回了家。 那一日,我第一次看见了唐明珠,其实她生得一点也不讨厌,小小的一团,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听说她母亲死了,如果不是这样,父亲也不会将我们接回来吧。 有那么一瞬,我居然同情起她来,她甚至比我还小几个月,我至少父母双全,而她…… 可母亲却对我的同情嗤之以鼻,她说如果不是她,我们也不会躲在庄子里那么多年,如果只有她的母亲,父亲也不会委屈我们这么多年。 委屈? 那时,我不是很明白母亲语气里的怨恨,我只想离开那个庄子,光明正大的活在阳光下,如今心愿达成,我便觉得满足,更何况,在庄子里的日子虽然寂寞,却也是吃穿不愁,所以我很难体会到委屈的感觉。 直到我随母亲参加丝绸大亨张员外家的茶会,跟白鸿蔡氏一起赏花,随着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可以结交到一些官员的家眷,我才豁然领悟母亲所说的委屈是什么。 这些都是是身为“外室子”的我所不能拥有的,这是只属于唐家小姐的荣耀。 我越来越能体会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才知道自己原来错的有多离谱。 我开始患得患失,总觉得这些荣光都是从唐明珠那里偷来的,害怕别人知道我外室子的身份,害怕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我不得不逼着自己去学一些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因为这些有了这些,我才能在那些世家小姐之中如鱼得水,我需要变得更好,变得比唐明珠更像唐家的小姐。 在这样焦虑的折磨里,我对唐明珠丧母的同情也逐渐消弭殆尽,对她的恨意又重新燃烧了起来,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她该有多好,那么父亲就只有我一个女儿,唐家所有的一切都将是我一个人的。 我刻意在她面前跟父亲亲昵,总是若无其事地提醒父亲,她和我的差别,这是母亲教我的,她说男人都爱面子,只有我和唐明珠的对比越鲜明,父亲才会愈加疼惜我,因为我是能为他挣回面子的女儿。 母亲说的没有错,父亲也越来越偏爱我,无论是物质还是爱,给予我的都远远超过唐明珠,我会刻意在她面前炫耀,可她只是淡淡的避开,不争也不抢,真是傻的可怜。而这个过程中,我也充分体会到了掠夺的快感,看着她一点一点变成唐家的边缘人,我心里也总算多了几分踏实。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了下去。 那一年,我十五岁,也算是个大姑娘了,母亲毫不避讳的在我面前提过几次亲事,毕竟对于女儿家来说,这算是顶天的大事,我也随她张罗,毕竟我总是要嫁人的,而母亲的眼光绝不会差。 -- 第143页 若无意外,这辈子我大约就会按照既定的路线走下去,可命运的转角总隐藏着许多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与他相识于一场柳絮纷飞的茶会。 我还记得那日春风和煦、阳光正好,茶会的主人是蔡弘博。 蔡弘博是白鸿书院蔡大家的儿子,白鸿书院是什么地方,学界的泰山北斗,是为朝廷补给能量的血库。往短了说,来的只是书院里的学生,可往远处想,这其中极有可能坐着未来的六部大臣呢! 蔡碧云打趣我:这是个挑选良婿的好机会,你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我虽然嘴上嗔她,心里却也是这般想,至少要让他们记住,京城里有我这样一个姑娘。 所以,传花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出了副对子,上联是,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 这曾是我庄子上的老师引以为傲的绝对,只可惜尚未觅得知音,他便故去了。 此言一出,果然为难了在座诸人,有几人跃跃欲试,但或不工整,或不押韵,难有完美,原本激情四溢的茶会霎时冷却下来。 蔡碧云忙打圆场,笑骂我不是个省油的灯,尽出些刁钻的东西来为难人。 我但笑不语,在场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对的上来。 正得意间,一人起身道:“长孙无忌魏无忌,人无忌,我亦无忌。” 无论是情景意境,皆与上联契合,浑然天成。 我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他,他冲我淡笑点头,明明是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却莫名让我心中漏了一拍。若老师晚死些年,定能与他忘年相交。 四周爆发的喝彩声皆若浮云,时光在那一瞬仿佛停滞了一般…… 他叫江淮安,是白鸿书院中为数不多的寒门子弟。 那场茶会之后,每逢我去蔡家学习画艺,他便找蔡二哥切磋诗文,相遇之时,十有八.九,就这样交集慢慢多了起来, 我总会刻意为难他,不是诗书,就是画作,但他总能恰到好处的避开我的刀锋,不留痕迹的恭维讨好我。 刀光剑影之下,是急速升温的感情和悄悄盛放的情之豆蔻。 我们开始频繁的见面,或约在蔡家,或约在城外,我愈加爱慕他的儒雅和才华,每一次相见都如蜜里调油,心灵高度契合的满足感让我忘乎所以,我时常想,若有朝一日,他能考取功名,就这样厮守一辈子就好了。 母亲越来越频繁地提起我的婚事,有好几次,我都想跟她说江淮安,但总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有一天,她怒气冲冲的回来,话也没多说一句,便将桌上的东西一把扫落,摔了个稀巴烂。鲜少见她这样发脾气,我便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哭道:“你那偏心的爹,居然给唐明珠定了一门那样好的亲事。” “那样好的亲事?有多好?”这些年唐明珠已被我压得黯然失色,我不认为她能找到什么了不得的人家。 母亲却道:“攀上户部侍郎家的门楣,你说好不好?” 我愣了一愣,户部侍郎?那不就是季家,那的确是顶好的亲事了。 季家有二子,长子已然婚配,唐明珠的未婚夫只能是季舒言了。 我曾见过季舒言几次,他也是白鸿书院的学生。长得不错,但才学无甚出挑,家世倒是数一数二的。 他父亲季靖安是天子近臣,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年,他爹便能升任户部尚书。 这样的人家,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倘若唐明珠嫁了进去,那我以后与她便是云泥之别,父亲果然偏心,竟给她定了这样的人家。 母亲哭道:“居然还是指腹为婚的,你爹一直瞒着我,若真给她嫁进去,以后咱们还有什么指望?” 她尖利的声音让我有些心烦,连带着手上的笔都下错了。 母亲见我画错了,索性一把扯过我的画作道:“画画画,学这些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比不过那个贱人生的。” 说不嫉妒是假的,但母亲这样肆意发泄在我的作品上,我亦怒气顿生,便回嘴道:“那你要我怎么样,去把她杀了么?” 母亲被我这么一顶,无言以对,气急败坏的又是一通乱砸,嘴里不住的骂着,不是骂父亲该死,就是骂唐明珠母女阴魂不散,我烦不胜烦,不理会她,去将地上撕碎的画作拾起,本来就要完成了,如今却是糟践了。 忽然,母亲止住了哭泣,从背后将我拉起,说道:“如今那丫头还没及笄,这事就不算板上钉钉。” 看着她的双眼,我瞬间读懂了她心里的想法,她是想让我取而代之。我觉得她疯了,可她不以为然,直言要我去接触季舒言,我断然拒绝,且不论别人会说我无耻,季舒言那人如何跟江淮安相比。 可母亲却急了,说道:“脸面有什么用,我当初若不是顾着脸面,怀着你上门来闹,何至于在庄子里委屈那么多年,你面皮薄,经不起事,以后那个骑在你头顶上逞威风的时候,别回来找我哭,季家那是什么人家,你以为你还能找到更好的?” “那也是他父亲顶事,他自己……女儿还是喜欢靠自己的。”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了,她恨铁不成钢的戳着我的脑子,骂道:“糊涂啊,季舒言有他父亲的庇护,何愁前途。” “那些个靠自己的,且不说他们能不能考中,即便考中了,没有门路,你可知有多艰难。季靖安自己原先就是寒门,若他是世家子弟,这个年纪早就升尚书了,为何还只是区区侍郎?他若不是娶了如今的老婆,便是侍郎也轮不到他,所为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关系错综复杂,这已经算寒门里顶好的了,一个朝廷能出几个季靖安,靠自己,呵!”她冷笑两声:“以后唐明珠做了命妇,步步高升,你就等着见了她下拜行礼吧。” -- 第144页 她说完一屁股坐下。 不得不说,母亲太了解我,知道我这辈子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屈居唐明珠之下,头一次,我生了动摇之心。 母亲见我有了反应,上前柔声道:“听我的,去试试,只要将季家小子的心勾住,再由他来家里说亲,你父亲也怨不得咱们。年轻人,情难自持是难免的事,若成了,你这一辈子都能压在那贱蹄子之上,就算不成,对咱们也没有任何损失。” 诚然如母亲所说,我心动了,那么,江淮安呢? 我想了整整一夜,在矛盾与欲望中来回撕扯,我从未怀疑过他的学识与能力,也认为他中举是必然之事,我愿意等,可前提是唐明珠不能过得比我好。 男人么,投其所好便好。 接近季舒言比想象中容易得多,他喜欢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这是我的强项,特别是在有唐明珠的场合,我都会刻意和她形成对比,让她变成我的陪衬。加之我是唐明珠长姐的身份,他很容易就会注意到我,再给他一点暗示,很快,他就约我私下见面。 但他确然是个空有皮相却无灵魂的男人,跟他见面远不如跟江淮安来得有趣,他既没有江淮安的风趣和幽默,也没有他博学多识,只会一板一眼的跟我说些无聊的琐事,一点意思也没有,可我还是不得不敷衍着他,若不是家世太好,若不是唐明珠的未婚夫,这辈子恐怕我都不会多瞧他一眼。 我托腮看着窗外,抢唐明珠的东西好像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习惯,我很期待她看到季舒言与我在一起的表情,甚至很期待我们能不期而遇,我承认我有些扭曲,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有时候命运就是爱捉弄人,当我跟季舒言大喇喇地走在街上时,没能与唐明珠不期而遇,迎面却跟江淮安撞了个满怀。 那一瞬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一股被捉住的羞愤油然而生。他脸色很难看,我很怕,怕他控制不住情绪,更怕他离我而去,可他到底没有给我难堪,只是僵硬而漠然地与我擦肩。 接下来,我都心不在焉,只想着该如何向他解释,他若不信该怎么办,熬了半个时辰,我推说身体不适要回家,拒绝了季舒言要送我的提议,转身离开。 一路上心事重重,方才走了几十步,便被人一把扯入暗巷抵在墙上。 我吓了一跳,可看到江淮安的脸时,心里那份紧张焦虑忽然全都有着落了,他满脸怒容,质问我道:“唐明菀,你不该给我一个解释么?” 头一次见他这样生气,他从来都不会连名带姓喊我名字的,我心里竟别扭地生出几分欢喜,我说:“你想要什么样的解释?” “你为什么会跟季舒言在一起?” “不为什么,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他是家里为我选定的男人。” “唐明菀,你明明……” “明明什么?”我轻轻抚摸他的脸,“我是答应过跟你在一起,可是淮安,我也有我的难处,我拗不过家里,季舒言是侍郎的儿子,他能给我的家族带来无限便利与荣耀。” “我也可以,我会努力的。” “努力?多久?三年五载还是十年八年?要多少年你才能追上户部侍郎的脚步?” “我……”他一时语噎,面上满是沉痛,我亦是心疼,我没想到我能如此理直气壮的说出这些话,可现实就是如此残忍。我唯有用他的感情做赌,赌他会心软,赌他会理解我,原谅我。 我看着他喉头滚动,面上肌肉颤动着,隐忍得极为艰难,额头青筋鼓胀,最后猛然一拳砸在墙上,他转身道:“是我不配!” 说完,他跨步要离开,我冲上去从背后抱着他,我的初衷并不是要舍弃他,所以又如何能放他走,我呢喃道:“淮安,别走!” 他停住了脚步,我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颤抖,却始终没转过身来,我低声道:“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可你知道的,我父亲没有儿子,我那妹妹……不提也罢,家里只有靠我,我、我没有反抗的余地。” “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他伸手去掰我的手,我抱得更紧了,他却斗气一般,更用力了,我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他并不听我解释,手上动作不停,我急了,说道:“江淮安,我只喜欢你。” 他人微微一颤,总算冷静下来,我继续说道:“都是家里逼我的,江淮安,难道你就这样舍弃我了么?” “是你先舍弃的我!”他闻言回过头,眼中竟然全是泪水,我又一阵心疼还有不可名状的愧疚。 “不,我从来都没有放弃你。” “我全都看见了,唐明菀,你还要狡辩。”他情绪激动,面上满是失望和坚决,是对我失望么?所以,坚决要分手?我心里很慌。 “我……”愣神的一瞬间,江淮安趁机掰开我的桎梏,大踏步离去。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他是真的要离开我了,我冲上前拦住他,死死扯住他的衣袖。 他叹道:“唐明菀,你究竟想怎么样。” “原谅我好不好?我想像从前一样!我抗拒不了爹娘,我们就像从前一样偷偷见面好不好?” 说着,我感到面上一阵燥热,我知道自己脸红了,不是害羞,而是因为……这要求实在是有些无耻,我没想到为了他我会做到这种地步,可他就是不可救药地吸引着我,想到他的决绝,我就心痛的不能自已,我只有用这样的方式稳住他。 -- 第145页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只要你高中,我就跟季家断绝往来。” 结局不出我所料,最终是我赌赢了,我舍不下他,他心中亦舍不下我,所以他还是接受了我的提议,保持往来,努力向前。 回家的路上,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原来我也有这么感情用事的时候,我好像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还是一错到底的那种,但我拗不过自己,我就是喜欢他,就是想留住他。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若江淮安高中,我便多一条可选择的路,若他不中,就算只是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也不错。 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江淮安读书愈发刻苦用功,能挤出见面的时间不多了,每一次相聚都显得那样弥足珍贵。季舒言找我的时候越来越多,慢慢地我发现,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能接触到更多厉害的人物,是从前我所触及不到的存在。 就这样我在虚荣与爱情间来回辗转,刺激和快感都让我欲罢不能。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为什么这世道对女人真是如此不公,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只有三从四德,我承认自己贪心,可事实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个男人我都想要,这个念头是我埋在心底最深的秘密,它盘桓在我心头,越来越疯狂…… 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却没想到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会是我那最不放在眼里的妹妹唐明珠。 她自小软弱,又没什么脑子。 这些年,她小心谨慎地苟活着,我一直以为她是我随手就能捏死的小蚂蚁,可蔡老夫人大寿那日,在唐府门前,她却像忽然开窍一般,不仅让母亲吃了瘪,还在我耳边说,我这副嘴脸,让她觉得恶心。 说实话,当时我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被激起一丝兴趣。 毕竟这么多年来,她逆来顺受,听话到我以为她已经彻底丧失斗志了,就像只被玩得奄奄一息的老鼠,突然间回光返照,还是有点意思的。 既然敢朝着我亮爪子,那我就再次将她按在我的脚下。 只是在爹面前,我不能失了仪态,还需维持温良无害的形象,所以制止了盛怒的母亲,毕竟来日方长。 可惜我终归还是低估了这丫头,她居然偷偷跟踪我,在蔡家梅林,发现了我与江淮安的事,着实让我惊慌了一把。但我太了解她的缺点,所以先发制人,想唬住她,可这次她却没有上钩,她仿佛能洞悉我所有想法,在我出手之前反将了我一军,后面的事有些不受控制,她将我推下了洗墨池,自己却跑了…… 被人救起的时候,我整个身子已经冻得麻木,加上方才受的刺激,一紧张昏死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母亲守在我床头,一见我醒来,便追问当时发生的事,我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失足掉落,她再问,我便推说日后再说,就假装睡了过去…… 其实我没有睡着,我脑子昏昏沉沉,疼得厉害,但却一直放心不下,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揪紧了,第一次感到这样恐慌害怕,我不知道唐明珠到底知道多少,故而不敢声张。 养病头几日最为煎熬,以唐明珠那冲动的性子,决计不会帮我隐瞒,我不怕爹娘知晓,我只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那我苦心维系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我顶着高烧苦思冥想,将自己所有的退路一一想好,可家里却始终没什么动静。 我慢慢放下心来,事情或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至少唐明珠应该没有看到淮安的脸,否则以这些年的积怨,她断然不会这般轻易放过我。 她在怕! 她怕不能致我于死地,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呵,她能有这个脑子,倒是小瞧她了。 可我暂时也没有什么还手的机会,敌不动,我不动,眼下我也只能先吃了这个闷亏,日后再谋其他。 只是从来处于上风的我,习惯性低估对手的能力,以至于差点满盘皆输。 唐明珠打小和我不对付,这次抓到我一个把柄,肯定是要善加利用的,以她的脑子和能力,能想出的办法用脚趾头都猜的出来。 果然,她盯上了我,每逢我外出,她都要跟着。到底还是天真了些,母亲在后宅经营多年,明里暗里都是我们的人,只要她出门,我总能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我装作不知满城转悠,我从马车的缝隙里、茶楼的窗户里或是不经意的一回眸,总能看到她瑟瑟发抖地站在冷风中冻得直跺脚,一张脸红彤彤的,好多次我都以为她要放弃了,可是没有。她很有韧劲儿,隆冬寒月三九天,居然孜孜不倦地跟了我近一月。 有时候我都替她累,花点钱,找个人盯梢也比自己身体力行强啊,哦,忘了,她大约是没什么钱的,毕竟父亲很少过问,母亲向来装聋作哑,这二小姐的身家委实辱了唐家门楣。 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就在我发愁如何摆脱她的时候,她居然不跟了。 我不敢大意,谨慎地试探了一段时间,发现她是真的不跟了,我才松了口气,却没想到唐明珠这是韬光养晦,憋着气准备送我一份大礼。 恰逢此时江淮安约我,自打上次梅林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属实有些想念,便约在老地方见面。 之后一切如常,我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可不知哪里出了错,若说看到季舒言出现在清水巷我只是仿若见了鬼,那么在看到父亲的时候,我便要当场魂飞天外。 -- 第146页 我知道一定是唐明珠在背后捣鬼,可我没时间去细想,只有想办法先稳住他们。 我边哭边想措辞,所幸暂时蒙混了过去。 晚上,唐明珠回来了,如果目光能杀人,打从她进门那一刻起,她必已被射成筛子。 我和江淮安的事,全家只有她知道,她此番行径,明摆着是要捉我,败我名声,我紧紧捏着拳,若非有人在场,我定要将她挫骨扬灰。 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应该也没料我将计就计,早已颠倒乾坤,我倒要看看,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后,她是个什么模样。 父亲在商界沉浮多年,更是精于算计,此刻他顺水推舟提出要季舒言娶我,毕竟今日他也看了我的身子,可季舒言推说太急了,我知道他心有疑虑,但我怎么能给他反应的时间,若今夜他不肯开口应下,那我和他之间,多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太清楚季舒言的为人,他耳根子软,脑子也不大灵光,我只有以退为进。 我佯装委屈气愤,说但凡你有半点顾虑,我绝不勉强。 这招对他显然是有用的,他着急解释,但见我不为所动,只有应下。唐明珠不满,她说季舒言是她的未婚夫,我冷笑,都这种时候了,父亲那么看重名声的人,还会任由她胡闹么,果真蠢钝。 可她话锋一转,说所以需要先退婚才行,我大怒,她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同一桩婚,姐妹俩换来换去,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她这是存心要毁了我。 我差点按捺不住,母亲在桌子底下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冷静。母亲开口说话,可话未说完,就被唐明珠挡了回来,她将两家的脸面摆出来,瞬间便把父亲和季舒言都搬她的阵营里去了。 从前我竟然没发现,她这张嘴这么会说。 我又吃了个闷亏,忍无可忍,丢下一桌子人独自回房,母亲追了上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单凭我自己是解决不了了,我只有向母亲坦白,央她助我,毕竟季家人也不是傻子,今日之事,言辞上暂且搪塞了过去,但其实漏洞仍在,他们只消派人查一查,很快就能查到江淮安和我身上,届时我该怎么办…… 母亲听罢,伸手给了我一耳光,这是这辈子,她第一次打我,她哭得咬牙切齿,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冤孽,你是跟天借了胆子,敢做这样的事?” “娘!”我跪在地上抹眼泪:“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女儿知道错了!” 骂归骂,她还是答应为我遮掩,但她也不敢保证一定能瞒天过海,她恨铁不成钢的戳我的脑子,骂道:“若是老天不佑,我看你怎么办!” 说罢又在我身上打了两下,我听之任之。 我不知道母亲用了什么手段,总之季家什么也没查到,我的婚事也一直进行的很顺利。 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江淮安约我见面,很急。 于是发生了我们自认识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但我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 他质问我,不是要等他的么,不是要跟季家退婚的么,为何出尔反尔? 我反问他那我要如何,事情成了这般模样,难道你没有责任? 他说他去跟我爹说清楚,然后要我跟他成亲。 我拦住了他,他看着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沉默了。 他那么聪明,不用多说,就明白了,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冷笑地看着我,说道,唐明菀,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真是高看你了。 我也冷笑,那你要我怎么办,为你放弃一切?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唐家的小姐,就要为唐家的前途打算,江淮安,你怨不得我。 最后是我先甩手走了,我没有回头看他,在日夜相处中,我贪恋温存,却也舍不下富贵,到了必须取舍的时候,只能这样结束。 京城里发生了件大事,二皇子篡权夺位,却兵败如山倒,这跟我们本来没什么干系,有意思的是,唐明珠居然跟二皇子身边的人扯上了关系。 香屏来报信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母亲却笑道:“咱们都去瞧瞧,这二姑娘跟外男到底在屋里干什么?” 我们的人围住了唐明珠的院落,她错愕的神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恐怕想不到,世事轮回,当初她用来对付我的法子,如今都反噬在了自己身上。 但看到她对面的男人,我却愣住了,不仅是我,母亲也愣住了,她与我对视一眼,眸中满是意味深长。 唐明菀的自述(二) 那男人我知道,他叫贺明琅,是华京久负盛名的大才子,甚至江淮安也不及其万一。要说他跟唐明珠有什么,我是万万不信的,因为,唐明珠不配。可如今,他也是落难的凤凰,因为跟他交好的二皇子失势,被囚禁在罄幽台,即便皇帝没有下杀手,日后太子登基,也不会重用二皇子的人,和他扯上关系的一干人等,都算是完了。 母亲着人去请了爹,去时特意吩咐过,若老爷问起发生了什么,只含糊说不知道便好。 父亲此刻在跟季靖安喝酒,我知道,她这是要坐实了唐明珠偷人的“事实”,父亲那人最重脸面,今日之事若被外人知晓,他为了脸面,就是塞也会将人塞到贺家去,贺明琅再有才华又如何,他这身份这辈子都别想入仕,唐明珠嫁给他,永远都只能做个平头百姓。 -- 第147页 父亲是和季家伯父一道回来的,两人带着满身酒气,母亲故意支支吾吾,不想父亲却不耐烦,叫她直说,她便趁势在季家伯父面前,将事情说得似是而非,直叫人浮想联翩。 父亲脸色越来越难堪,母亲也适时地收声,季家伯父听闻家中丑事,自也起身告辞。 父亲果然不满母亲的作为,认为她坏了唐明珠的名声,所以将母亲狠骂了一顿,把我们赶了出去,其实我还是不无惋惜的,贺明琅那样的人物配了唐明珠,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我站在院外,听着唐明珠大哭大闹,心中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出嫁前一晚,我忍不住去找了她,我想看看,她是如何低落与哀伤,她却叫我滚,还有力气跟我叫嚣,看来还不是太难受。 她对我不客气,我也没留情面,我说日后不介意让她上门打个秋风,她说不吝啬赏我几个馒头,你来我往,谁也不肯嘴软。 两看相厌这么多年,如今的结局也是好的,至少我很满意。 唐明珠赌气,不肯要父亲给她准备的嫁妆,出嫁那日,我风光无限,她惨淡凄凉,我该谢谢她,又一次让我出尽了风头。 人群涌动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江淮安,心中一动,我有些紧张,他想做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做,静默地站在人群中看着我,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沉痛与伤怀,我不敢再看,随手放下帘子,隔断了两人的目光,也隔断了两人所有的情谊。 回门那日,唐明珠没有回来,父亲脸色不大好看,差人往贺家去了一趟,人没找到,四处打听,这才知道二人已经离开京城。 我知道,唐明珠心里是怨父亲的,可我没想到她决绝到这个地步,就这样不告而别,难道唐家的一切,她果真不要了? 这样也好,但我更希望她一辈子都别回来。 季舒言待我很好,公婆也不难伺候,因此,在外人看来,我的日子应该是平淡而安逸的,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我却不是很开心,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直到某天,我外出撞上了江淮安,彼时他正与一位姑娘斗诗,看他慷慨激昂的样子,我才知道,我和季舒之间缺失了精神上的共鸣,那种叫做激情的东西。 我远远看着,你来我往之间,江淮安直将对面那姑娘逗得娇笑连连,我不禁握紧了拳,想起从前相处的日子,那些快乐本该都是属于我的。 后来,我找了他,看到我之初,他略有些惊讶,随即冷淡下来:“季夫人找我所为何事?” 我不理会他冷嘲热讽的语气,回答的直白明了:“无他,就是想你了。” “你在说笑么?” “我没有说笑,江淮安,我是认真的。” 他脸上笑容乍然凝固,我了解他,江淮安是个感性的人,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他如何能轻易舍弃,即便我嫁了旁人,即便当日那样决绝,但只要我回头,他还是会心软,我十分笃定。 可正当我想上前的时候,他却退后了半步,他说:“就到此为止吧。” 不知怎地,我鼻尖一酸,眼睛有些湿润,我问他:“是因为方才那个姑娘么?” “不是。”他说,“我只是不想再患得患失。” 而后,他转身走了。 江淮安说得云淡风轻,可我心中却难以平静,我知道,他想彻底放下,重新开始。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与他斗诗的姑娘,原来是大理寺卿家的四小姐顾湘。 当晚,我失眠了,我原也以为,到此为止便好,可一想到他同别的姑娘在一处,心里就难受得紧,我自私地希望他的心能一辈子都在我身上。 偏巧这时候,季舒言的表妹死了爹娘被接了过来,他们跟旁支一脉其实并不算亲厚,之所以救助表妹也是因为怜她年幼的缘故,就像多养只猫儿狗儿,我多给了她几分关心,她便对我感激不尽,口口声声唤我阿姐。 阿姐,呵! 这称呼总是让我不自觉的想起我那远在异乡的妹妹唐明珠,她随贺明琅去了远方,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境况。 我带着表妹去见江淮安,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他略微皱起了眉,却没有多说什么。人前,他唤我季少夫人,礼数周全,恰到好处,人后,他却擒着我的手腕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不过关心关心你的终身大事罢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嘻嘻说道。 他侧身一躲,冷冷拒绝了我:“用不着。” 我不以为意,逼近两步继续道:“季家表妹不好么,你不喜欢?” “不喜欢。”他后退。 “那你喜欢谁,顾四?”他退我就进,如此反复,将他逼至了墙角。 他总是拿我没有办法,退无可退之时,只有长叹一声,说道:“菀菀,不要闹了。” 我霎时红了眼,有多久没听到他这样唤我了,我有些委屈地看着他:“江淮安,我后悔了。” 我看到他浑身微微一震,接着又是一声长叹:“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后悔也来不及了。” “所以,我要求不多,我只是想常常见到你。” 我看着他脸上紧绷的严肃面容逐渐崩溃,知道他心里的防线在一点点瓦解,他问我:“不怕被发现么?那你苦心经营的一切可全没了。” 我说:“大不了我跟你离开。” -- 第148页 恍惚间,眼前是一种同赴黄泉的凄美,而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中却是我看不懂的意味深长…… 我以为我终于赢回了他的心,区区顾四,又如何抵得过我们相伴的那些岁月。 我忍不住找了顾四的麻烦,堵了她的车和路,她气得跳脚,却拿我无可奈何,我坐在车里有些想笑,不知怎地,我想起了唐明珠,顾四这性子,还真有些像我那傻妹妹,若是她还在,她们一定可以做好朋友。 事后,江淮安气势汹汹地来找我,问我为什么要找顾四的麻烦,我歪着头告诉他:“不为什么,就会一会我的对手是什么样,心疼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神情格外严峻,说若我继续这般任性,那大家只有一起下地狱了。 我有些不满,咬唇看着他,他软下神态,说再过几个月,便要参加科考,无暇分神处理我和顾四之间的琐事,希望我安静些,我察觉出他情绪中的不满,只好保证见好就收,不再惹事生非。 不能找顾四的麻烦,委实少了很多乐趣。但我没想到这个时候,唐明珠居然回来了。 放榜那日,我盯着会元贺明琅三个字,浑身都在发凉,他不是二皇子的人么,不是应该在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么,为什么还能参加科考,还中了会元,不仅力压江淮安,还将季舒言远远甩在身后。 这意味着将来,我还是要跟唐明珠一争高低,我深深吸了口气平缓了下情绪,她们娘俩还真是阴魂不散。 恰巧顾四上前来对我冷嘲热讽,我虽答应了江淮安不再惹是生非,可她偏要来挑衅,我总不能任她欺负吧。为了不输面子,我笑说这届会元贺明琅是我的妹夫,若在平时,我不屑去沾唐明珠的光,只是不想顾四压在我头上。 顾四有些惊讶。 我乘胜追击,说陪表妹来看放榜,是为了她的心上人子贡,随后眼角去扫顾四神情。 子贡是江淮安的表字。 这话果然直戳顾四的心窝,她霎时就要发作,我心中好笑,她不就是另一个唐明珠么,就算比她骄横一百倍又如何,我太知道如何去气她了。 我洋洋得意,继续煽风点火:“我倒是忘了,顾四小姐也是认得子贡的。” 顾四气得脸色铁青,我却巴不得她再把事情闹大些。 两个未出阁的女子当街抢男人! 这种话题不消半日就能传遍京城了吧,左右我这边只是季家旁支的表妹,她可是顾家的嫡亲小姐,不知道能不能丢得起这个脸。 我酝酿了半晌,不停地撩拨顾湘的心头火,就在即将引爆的时候,她身边的丫鬟乍然出声泼了盆冷水,顾湘这才想起了脸面这回事。 事情终究没闹大,我有些悻悻,一出好戏就这样没了。不过也罢,虽不如意,但能将她气成这样也不错了。 我几乎忍不住想告诉她,江淮安的事,还有许多是她不知道的,她又凭什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我以为自己胜了一筹,顾四却骤然上前丢下一块玉佩,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江淮安随身之物,之后顾四的话里,我只听清了“赠玉”二字。 我盯着那物件,心头的得意散去。他是什么意思,明明说好原谅我,却转身将随身玉佩赠给了顾四,这东西,他连我都不曾相送,却给了顾四…… 顾四咄咄逼人,跟季家表妹起了争执,可惜这表妹是个不中用的,囫囵话说不出半句,偏偏顾湘又泼辣,她只敢往我身后躲,我勉强打起精神替她应付。 事后,我约了江淮安见面,可这一次,他没有回话,亦没有赴约。 三天后他与人喝酒晚归,我才将他堵在了巷子里。 我怒气冲冲地质问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将随身玉佩给了顾湘。 这次他没有同往常一样来抱我,只是远远站着冲我笑,笑容里满是我看不明白的情绪,似乎带了些得意和…… 讥讽。 良久,他开口了:“你记不记得,从前你也是这样对我的。” 我问:“你什么意思?” 他走近我,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说道:“没什么,你为了唐家,我为了前途,大家扯平了,如此而已,你当能理解。” “……”我有些怒道:“江淮安,你是在报复我么?” “算不上,菀菀,这世间之事,终不能如你一人所愿。” 他说完没再看我,从我身边擦身而过。 我又气又怒,转身质问道:“你就不怕我把咱们的过往尽数告诉顾湘么?” 他没有回头,声音从前面传来:“我早说过,不惧和你一同下地狱,若要玉石俱焚,那就尽管来吧。” 原来他一直记恨我当年离他而去,故而自己遭过的罪也要我受一次,所以这一次,我是被他耍了,他从来就没打算放弃顾湘,也没打算娶季家表妹,而我即便知道被他耍了也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我舍不下如今的一切,我所有的盘算都落空了。 他是个疯子,我如是认为,可转而我又笑了,在他心里,我又何尝不是,我跟他还真是天生一对。 他如愿娶了顾湘,从寒门学子一跃成了大理寺卿的女婿,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听到他的名字,可除了将牙咬碎,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着别人说他们新婚燕尔多么甜蜜幸福,他们郎才女貌如何意重情深。 -- 第149页 与此同时,听到更多的,是贺明琅。 比起顾湘,我更在意唐明珠,我不知道老天为何如此厚待她,眼看着一脚踏进坟墓的两人,居然也能咸鱼翻身。 不让她好过,已经是我刻入骨髓的习惯。 终于,在孙家大宴上我逮到了机会,可我不知道的是,这场宴会却也是我所有噩梦的开始。 唐明珠如今成了榜眼夫人,骨子里却还是透着一股幼稚和傻气,对付她简直易如反掌。 我借着李芙闹事,祸水东引至唐家,挑唆长公主重罚于我们,之后我再度使计脱身,一切都很顺利,可我却忘了,她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那般孤立无援,忘了她身边还有个颠倒乾坤的夫君贺明琅。 他并未说什么恭维奉承长公主的话,只是三言两语就将欺君之罪压在我身上,这次,我没能逃过长公主的滔天怒意,被重罚跪于天黑,紧随而来的还有一顿藤条。 长公主身边的人极有手段,我浑身火辣辣的疼,背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却昏不过去,因此受尽折磨,一直清醒着挨到刑罚结束,才准回家。 半夜,我发起了高烧,朦胧中听到了公公季靖安的斥骂声,可却像隔着什么东西,忽远忽近,我听不清楚,但我知道,全是针对我的。 再醒来时,已是三天后,只有香盈守在我身边,而我的丈夫不知去向。 她小心翼翼地为我上药,后背传来锥心的疼痛让我回忆起那日的所有事,我悲凉的发现,彼时季舒言居然没有为我说一句话,求一句情,而身为大理寺卿女婿的江淮安就更加不会了。 忽然很羡慕唐明珠,能得到一个男人那样的偏爱和保护。 将养了半个月,我才能下地走路,爹娘来过几次,带了好些祛疤的药膏,却总不见好,我听到大夫悄悄跟娘亲说:“伤势太重,最好的情况,估摸也会留下印子。” 长公主这顿鞭子真狠,半点也没有容情。 季舒言开始断断续续地不回家了,每次传话总是说自己忙,我直觉不太对,但也没往深处想,一心想着养好身子才是正经,公婆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特别是季舒言的母亲。 从前她并不是个难相处的婆母,一直以来,家里都很和睦,她对待我和大嫂并没有明显的区别,可自打我被长公主赏了一顿藤条之后,她对我就冷了些,说话也有些阴阳怪气,但也没有彻底撕破脸。 直到季舒言的大嫂又诞下一女,一切都变得尤为明显。 起初,她只是借着嫂子生产之势,有意无意地抚摸着我的肚子,要我和舒言加快进度,接着便是时常在我面前唉声叹气,整日里说的不是张家长孙可爱,就是李家孙女聪明,总之,张嘴总离不了孩子。 可她提醒了一次又一次,我的肚子却始终没动静之后,她就没再给过我好脸,甚至某些行为已经不加掩饰了。譬如,开始往我和季舒言的房里送新买的丫鬟,个个身姿妖娆,面容姣好。 到此,我和季舒言成婚才不过一年。 我心里有气,却也无可奈何,季舒言要么不回来,要么推说劳累,不肯同房。 空有良田数亩,却无人耕种,那也长不出庄稼啊,我有苦难言,我和母亲哭诉,她却说我蠢,管她婆母说什么,勾住男人的心才是正经。 夜里,我准备好了酒菜,好不容易才将季舒言哄回来,酒里下了点催情的药,他终于有所动容。可临行事前,他吹灭了所有蜡烛,我这才知道,他是嫌弃我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我像被泼了盆冷水,从里冷到外,从头顶冷到脚底。 药力作用下他格外热情,可我却只是被动地承受着,完事之后,他沉沉睡去,不再像从前那样抱我。 有什么关系呢,我明明也不爱他不是么? 我这样安慰自己,却疯狂地想起了江淮安,想起他对我说的那句“这世间之事,终不能如你一人所愿。” 那么,也不能全然不如我愿,对吧! 我又一次忍不住去找他,可却看到他陪着顾湘在散步,顾湘肚子已经拢起,看月份应该也不小了,江淮安面上都是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在我看来却那么刺眼。 他和顾湘成亲,或许只是为了背靠顾家,他未必真的爱顾湘,但有了孩子呢,到底血脉相连,那么,在他心里,我是不是更加可有可无了? 我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歹毒的念头——弄死这个孩子。 可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顾湘被唐明珠救了! 又是唐明珠,她就是我这辈子的克星。 为了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她居然甘冒断指的风险,我真是永远也理解不了她身上那股执拗的傻气。 可事已败露,我不得不动用人脉关系,为自己善后,我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却没想到,几天后,江淮安找上了我。 看得出来,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手里居然还拿了把匕首,这是要我偿命么?我自然不会承认,可江淮安没有给我狡辩的机会,直接将他掌握的证据扔在我面前。 我抵赖不得,只能承认。江淮安说:“唐明菀,没想到你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连个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他用匕首指着我,那恶狠狠的模样,是我平生没有见过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哭着向前,一点点挨上他的刀尖,我说:“我就是不想看别人给你生孩子,我就是不喜欢,江淮安,我痛得快活不下去了,你杀了我吧!” -- 第150页 他没有躲,我也没有,一点点向前,那匕首刺破了我的衣衫,我感觉冰凉的刀尖刺破我的肌肤,一股温热破体而出。 江淮安手抖了,我看见他眼中的慌乱,猛然抽回了手:“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我抚着伤口,轻声道:“为你才疯了。” 他将我带至医馆,悉心为我上药,我拉住他的手,看着他问道:“江淮安,你还恨我么?” 他抽出手,叹了口气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都过去了,以后,我希望你不要再做纠缠,若你敢伤害我身边的人,我不会再手软,绝不。” 这是他给我留下最后的警告,我知道,在他心里的那杆称已然倾斜了,他如今得到的太多,已经不是一个我可以替代的。 我别无他法,刺杀顾湘的事只能到此为止。 我在季家的处境却日益艰难起来。 为了稳固在家中的地位,我如法炮制找了几次季舒言,却始终怀不上,我不得不去寻医问药,药汤吃了一打又一打,总不见效,可若问病症,倒也没有,都说我身体康健,并无不妥。 那么,问题是不是就出在季舒言身上? 那日,他与人饮酒归来,人有些不大清醒。 我左思右想,还是犹豫着将自己的说法说与他听,不成想,往日温文尔雅的他勃然大怒,翻身指着我说:“你什么意思?自己不会下蛋还要赖在我身上么?” 我懵了,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怎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时便没忍住,和他争吵起来。 争吵中,我才知道,因为一直没有孩子,他父母早对我有所不满,加上开罪长公主,惹了不少闲言碎语,他也烦不胜烦,平日里他就压在心里,如今到了一个临界点,他全然爆发了。 趁着酒劲儿,诸如此类的恶言,他还说了不少。 我气哭了,反手将他心爱的一件古董砸了,他看着破碎四溅的碎屑,伸手给了我一个耳光,将我掀翻在地上。 我趴在地上,耳边是嗡嗡的鸣叫声,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合,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那狰狞的面目,却似要将我撕碎一般…… 我第一次怀疑自己,到底选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我被欺负时,他甚至不敢站出来,而如今,却还嫌弃我的身子。 房中动静太大,惊动了全家人。 他父母匆匆赶到,看到满地狼藉,命人给他醒酒。 他母亲将我扶起,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嘴上骂着季舒言不成体统,要我多担待。可话锋一转便说道: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舒言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到了他这个年纪,同龄人都做爹娘了,他难免着急,动手也不是个事儿,你作为妻子,也该多为他着想筹谋才是。 我心中冷笑,为他着想筹谋?筹谋什么?纳妾么?想得倒美!我拼尽一切嫁进来,可不是为了受委屈的。 我装作听不懂,只是不停地哭,他们到底是一家人,季舒言的母亲见我不接茬,面上已有些不悦,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全是怪我自己不争气,而季舒言醉酒打人,轻描淡写便带过了。 我强忍着怒火,说道:“娘说的是,不过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说不定问题不是出在我这里呢。” 这话说完,季舒言又要冲过来,被他的兄嫂拦住。 季舒言的母亲也愣住了,甩开我的手,怒斥道:“你胡说什么?” 我没理她,只说道:“这不孝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咱们请个大夫上门瞧瞧,是谁的缘故,一看便知。” 我自问说得够委婉,可季舒言却骂我疯了,他绝对不会有病。 家里又是一阵闹腾,一群人劝了又劝,说了又说,直到半夜才散去,季舒言大怒之下去了书房。 我气得睡不着,坐在床上默默垂泪,天一亮,我就回了娘家。 母亲怨我说话太直,拂了季舒言的面子,还惹的婆母生气。她说高门大户不好嫁,特别是季舒言上有大哥压着,自己还不成气候,有些事该忍就得忍着。 我委屈的不行,这生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也看过大夫了,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怎么他就金贵,就说不得,他要面子难道我就不要么,因为这个,我在家中日日受气,如履薄冰,他不理解就罢了,还怨怪起我来了,索性,我胡乱找个人生好了。 母亲听我胡言乱语,呵斥了我,她叫我不要做蠢事,并问我是否还与江淮安有联系。 我心虚,不敢实话实说,只得摇摇头,想起上次江淮安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我那样对他的孩子,他最后还是原谅我了。季舒言呢,我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他便朝我动手,这便是爱与不爱的差别吧,我心中后悔不已,若当初选了江淮安,总不用受这样的窝囊气。 母亲不知我心中所想,但看我哭得厉害,叹了口气,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将季舒言哄回来。 我不肯,母亲却说我糊涂,这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若我现在不肯放下身段,伤了夫妻情感,日后家里给她纳妾,恐怕更不好过。但只要他一心向着我,日后即使没有孩子,也不会太难,但要掌握好一个度,虽是我先低头,却不能让他觉得太卑微。 拴住男人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 第151页 我心里憋屈,但还是决定听母亲的话,毕竟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辞别母亲回家,一进门,便碰上了季舒言,我跟他俱是一愣,刚要张口,他却先将我拉回了房间,又是揉肩又是捶腿,不住地向我道歉,好似昨晚只是噩梦一场,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又回来了。 我有些适应不了这种节奏,季舒言却说,这些日子他心中烦闷,加上昨夜喝醉了酒,做了些混账事,希望我原谅他。 又是道歉,又是赌咒发誓,我只有借坡下驴,原谅他。 虽和好了,但季舒言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此后再来我房中,便不肯吃喝,我心里有气,他越是这样,我越要逼他,到后来,这狗男人居然三天两头借故不归,我心中冷笑,往日的山盟海誓在一副破败的身子跟前便什么也不是了。 我大约知道,他在外面有人了,跟踪了几次,我的人都跟散了。 我忽然想起当年唐明珠跟踪我的事,冥冥中一切好似都是注定好的,我们所有人的因果,都是一个轮回。 线人传回消息,确定季舒言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只是尚不知姓名住处。我这才知道,他跟我和好,求我原谅都只是为了让他的妾室进门,当真是用心良苦。 我不再与他争吵,人前人后继续装作贤良淑德,他在我面前明示暗示,我一律装作不知不懂,反正只要我不点头,那妾室就永远进不了门,有本事他就一辈子也别回来。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江淮安的儿子出生了,百日宴上,顾湘就安排着抓周,她还真是胡闹惯了。 那小子时而摸钱时而摸剑,最后抓了件女人的肚兜,这德行,真的是江淮安的儿子么?我没忍住讥讽了几句,我就是想惹她生气,她越气我越开心。 午时,我约江淮安见面,就在他家后院,他不肯来,我威胁他说,若你不来,我就做出好戏给你瞧瞧。 许是怕了我的任性,他来了,面上带着怒气,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不想干什么,就是想你。 接下来的事全都顺理成章,如今我在家中处境艰难,顾湘生产,他也好不到哪去。 我和他动情忍性,宛如两条濒死的鱼,急需互相抚慰…… 可却没想到,这么隐蔽的地方,居然被人发现了。 所有的事如燎原之火,顾湘不顾夫妻之情,与江淮安和离,而我则被季舒言休弃,赶出季家。 后来,江淮安说,这一切都是贺明琅搞的鬼,他如此而为,只因当初我着人刺杀顾湘母子时令唐明珠伤了手,而我们欠了她一个公道。 我欠她什么呢?那次刺杀明明是她自己要挡上来的,与我何干,若非她多事,怎会惹出后来那许多的麻烦。 可如今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就因为这个,贺明琅就要毁了我们所有人,她的一双手还真是金贵。 我心里难过,却愈加羡慕唐明珠,她身边有贺明琅这样的男人保护着。 很快,江淮安被弹劾了,听说御前堆满了奏章,没有一个是为他说情的,他被贬至穷乡僻壤,而我在京城待不下去,在一个天还未亮的清早,我独身一人离家,追随他而去。 马不停蹄追了两天,我才勉强追上他。看到我的时候,江淮安并没有太多惊讶,他坐在车里,那样平静地看着我,然后问道:“放弃京城的繁华与富庶,你果真想好了?” 我点点头,我想好了,继续留在京城,那些恶言恶语都能将我杀死,我还有什么罪是受不了的,随后他招呼我上车。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毕竟那日是我先找的他,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和离,更不会被弹劾贬黜,我以为至少需费一番周折,可没想到他如此平静。 我握着他的手,说:“江淮安,我们好好过日子吧,从此以后我再不会离开你。” 他淡淡看我一眼,不置可否。 来了豫县,我才知道江淮安那句“你可想好了”是什么意思。 这里不比京城,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江淮安顶着官名,却只有一间院子给我们住,连个伺候的侍女也没有,因此很多琐事必须要亲力亲为,我十分不适应,但我已没有退路,只有硬着头皮去学如何料理家务。 江淮安很努力,他从来不会抱怨,许是因为出身寒门,他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日里早起贪黑,将所有精力都扑在公事上,而我不一样,看着日渐粗糙的双手,我总是忍不住要抱怨发脾气,这样的日子我真的受不了,我生来就不该是做这些的。 江淮安每次都只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任由我发泄。 就在我几近崩溃的时候,有人携重礼上门,因为他的儿子醉酒打死了人,他家九代单传,不能让儿子偿命,故而上门求江淮安高抬贵手,那礼金整整三千两,从前这些钱我不会放在眼里,可如今有了这些,我们便可以置办产业,再不用自己做活计了。 我很心动,遂收下了那三千两,保证一定如他们所愿,那家人再三谢过方才离开。 夜里,我准备了好酒好菜,等江淮安回来,他面上有些疲累,看着满桌菜肴问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么?” 我激动的将那三千两拿给他看,他蓦然睁大眼,一把抓住我的手,问我钱从何而来,我便将白天的事一五一十说与他听,江淮安神色一点点冷下来,甚至带了几分戾气,他忍着怒火道:“唐明菀,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 第152页 这话如一盆冰水灌下,方才的激动顷刻间消失殆尽,我说:“我知道,只要你将他们的儿子放了,这三千两就是我们的了。” “你疯了吧,那狗杂碎可是杀了人!” 他重重咬定杀了人三个字,我觉得好笑,我说道:“这种事哪里没有,难不成你还真准备做清水衙门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现在只要你一句话,咱们就再不用过这种苦日子了,何况这对你并不是难事吧!” “他可不止杀了一个,你知不知道那厮是地方恶霸,手上不知道有过多少人命案子,现在你还要我放过他么!” 他眼神分外笃定,眸子里满是杀气,我竟不知何时他这般热血了,我说道:“这世上每日不知会死多少人,你主持公道主持的过来么,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江淮安,我是为了你好。”我想伸手去抱他,他却侧身躲开了,他笑了,笑得格外刺眼:“为了我?” 唐明菀的自述(三) 我有些怕他这样的神情,看着他的双眼一时不知所措。 他脸色骤然一变,讥讽的笑意瞬间凝为冷厉之色,他抓起桌上的三千两,咬牙切齿道:“我如今新官上任,全县的百姓都等着我的判决,你却要我谋私,你说你是为了我?” 到最后,他猛然将那把银票砸在我脸上,我懵了,看着纷乱落地的银票,委屈吼道:“江淮安,你有没有良心,我还不是变着法想让你过好一点,你看看我每天过得是什么日子,你看看我的手……” 我举起双手给他看,没想到这一次他不再留情,看也不看将我一把推开:“滚!” 说罢,转身出了家门。 第二日,他命人将银票取走,人却不肯回来,我在家枯等了三天,也没等回他。 再后来,他回来了,带了一帮子人,那些人不由分说将镣铐加在我身上,我大喊大叫,问他是什么意思,江淮安却说,京城下了文书,要将我缉捕归案,押解回京。 我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他将那盖有刑部大印的文书递至我跟前,我才知道,这跟他果然没有关系,而是唐家出了事。 江淮安说他无能为力。 我甚至未来得及与他深入交谈,便被强行带离了豫县。 这些官兵铁石心肠,并不因我是女眷而怜惜几分,走了数日,鞋子彻底磨烂了,我的双脚满是血泡,可每日里仍被驱赶着上路。 我将身上仅有的首饰给了他们,才堪堪少受了点苦头。 回到京城我便被直接送入狱中,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的母亲,才数月未见,她头上便多了许多白发,人也十分憔悴,我心疼至极,与她抱作一团痛哭,之后我才知道是因神庙塌方,天子问罪,季家落难以至于牵连到了整个唐家。 得知此事宛如晴天霹雳,季靖安位居高位,全家也没能幸免,那我们唐家岂不更是无力回天? 狱中日子艰难,我和母亲每日战战兢兢地过着,却还是免不了受欺负,母亲为了保护我,受伤更重,身上几乎没一块好皮。 后来,我们被拨去重建神庙,上头说是戴罪立功。 这样的寒冬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做重活,分明就是要人性命的,可我们没有选择。 我没想到我还能见到唐明珠和顾湘。 那是一个昏黄的下午,她们似乎刚从茶楼里出来,身着厚厚的貂裘站在路边说笑,和我如今的破败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怨毒地看着她们,若不是她们,我何至于此,尤其是唐明珠,唐家整个覆灭,凭什么她能独善其身,那个贺明琅到底有什么通天本领,能保全她免受牢狱之苦,为什么我的男人却只会告诉我“无能为力”。 我恨老天偏心,他对我从来都是如此不公。 可我没想到,只是这怨毒的一眼,也能惹祸上身。 顾湘说我身为阶下囚,还这么横,我知道她是最恨不得我死的。 这京城里的人最是势利,看她们衣着光鲜,便对我一顿好打,顾湘骂我淫邪,说我不吉利,唐明珠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我大叫“你也是唐家人,你就看着她这样侮辱我们么!” 其实我根本不指望她会为我求情,我淫邪不吉利,那又如何,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你唐明珠跟我是一样的,我身在泥沼也定要拉你一起。 我以为她会气得跳脚,当街与我争辩,那我的目的便也达到了,可这次却没有,狱卒问她是否认识我,她只是淡淡说了句“不认识”便转身上了车。 我身上又多了几道伤,本以为也就这样了,可唐明珠上车后,从里面拿出一袋银子,请那些狱卒吃茶,那些人收了她的钱,下手愈发狠了,她这是要落井下石…… 那顿鞭子太重,我和母亲均落下病根儿,没有任何将养的机会,每日里还是被逼着干活,她到底年纪大了,终是没能挺过这个冬天便撒手人寰。 我抱着她逐渐僵硬的尸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外等待的狱卒不耐烦,粗暴的将她抢走,扔上一辆木板车,之后再不知去向,她光鲜了大半辈子,临了却连半点体面也没有…… 没了母亲庇护,我的日子更加艰难,这牢里的人大都满身怨气,一言不合就开打是常有的事,我时常新伤盖旧伤,在凛冽的寒风里化成脓水流出,最后和衣服沾成一体。 -- 第153页 这样无尽的绝望中,我时常幻想江淮安会来救我,可我再没听到他任何消息,我不知还能熬多久,或许在某一天,我也会无声无息地死去,然后被草草扔到不知名的地方了事吧。 初春的时候,老皇帝死了,新皇登基,我迎来了大赦天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激动地晕厥了过去。 出狱那一日,父亲一早等在了外面,这是我被押解回京第一次见到他,他似乎苍老了许多,我抱着父亲哭的撕心裂肺。 父亲说要带我回家,不远处的马车里,我看到了唐明珠,我拉住父亲说:“就是她跟贺明琅害死了母亲。” 父亲没有同往常那样为我主持公道,却叫我安分些,别再惹是生非。 我们被安排到了郊外的庄子上。 又是庄子,我恨死了这个地方! 唐明珠是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被我压在头上那么多年,她不甘心,如今还要这般侮辱我,好让我谨记自己曾是外室子的身份。 我屡次找父亲,希望他能为我做主,可父亲却说:“他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唐明珠,他不会再为了我去做任何伤害她的事。” 我笑了,我说:“父亲你变了,就因为她救了你,你连夫妻之情也不顾了。你对我母亲的死不闻不问,你可知道我娘就是被她害死的。” “你娘的死都是我之过,与明珠何干?” “怎么与她不相干,是她使了银子,故意找人打娘,我娘吃不消,这才去了,枉我娘跟你相伴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明菀。”父亲郑重其事的对我说:“是非曲直,我心中自有定数,明珠如今还愿意收留我们,就是念着骨肉亲情,我不希望你再去找明珠的麻烦,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我愣住了,父亲从来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他神态坚决,我知道多说无益,这里根本没有我容身之地。 我又想到了江淮安,所以身上伤势一好,我又跑了出来。 唐家倒了,我身上没有太多的钱,不得不缩衣节食、省吃俭用。 到豫县那日,黄昏正好,我想给江淮安一个惊喜,遂去了衙门里找他,衙差诧异地打量我,半晌才告知今日江淮安休沐。 我只有悻悻地回家,等啊等,月上梢头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 “江淮安。” 我奔过去猛然扑进他怀里,随即听到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在华京每一个日夜,我都无比想念他,也是这样的念头支撑我,独身一人跋山涉水,从华京回来豫县。 只是片刻,江淮安便推开了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满腹心事想对他说,可他却没有看我,而是将目光移到地上,他脸上神色凝重,眉心微微皱起。 我面上笑意僵住,随即也看了下去。 那地上躺着的是一截摔断了的糖人,黄澄澄的糖身上此刻沾满了尘土,已然是不能吃了,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过往对他的了解,江淮安并不是个爱吃糖的人,那么,这应该是别人送他的,是女人么? 江淮安俯下身子,将那截糖人捡起,试图重新拼凑起来,折腾了半晌,无能为力,于是重重叹了口气,看他怜惜的模样,我更加确定,这就是女人的东西。 “江淮安!”我又叫了一声,他这才正眼瞧我,眸光中却有淡淡的疏离。 我说不下去了,我本以为看到我,不说欣喜若狂,激动万分,也该是热情以待,可他并没有,冷漠太过明显,甚至让我觉得,他不希望我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他这样问。 “我不能来么?”我反问他,看向他手里的糖人,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想到我不在的日子,你已经有了新欢,日子过得很滋润嘛。” 我的话酸气冲天,难怪从前恨不得住在衙门里的人忽然休沐外出,原来是陪别人去了,我渴望他否认,可他没有。 “是谁?多久了?”我追问,心里一阵失望难过,说话的声音也不复平日的温婉。 “你不认识,有三个多月了。”他如此回答,顿了一顿又道:“并且,我已与她定了婚约。” 这话如晴天霹雳,我不由地后退一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他居然已经订婚了,鼻尖一阵酸涩,眼睛一瞬间有些模糊,我眨了眨眼,却比从前更清晰了,我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安置我?” 他沉吟一瞬,说道:“我可以给你买间院子。” “呵!”我怒极反笑:“你要我做外室?” 我唐明菀怎么能做外室,这辈子,我最恨外室,我气得咬牙切齿,可江淮安却摇头了:“不是,只是作为你我相识一场的赠礼。” 我愣了愣,他这是要跟我一刀两断,义断情绝,我扯住他的衣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道:“江淮安,你可是说过,要跟我过一辈子的。” 他掰开我的手,一字一顿说道:“那是从前,如今我改主意了。” 这话说的十分可恶,我怒道:“你就这样对我?” “这样?哪样?明菀,你不妨问问自己,你又是如何对我的?” “我怎么对你了,我……” “当日你收受人家三千两,你忘了么?”提起这事,他情绪有些激动,显然他很在意,当初这事还没来得及解决,我便被带回了华京,之后我遭遇变故,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所以,我倒是忘了这一茬,他此刻提及,我才想起来。 -- 第154页 “那还不是为了我们好!” “为了我们?还是为了你自己?”他脸颊的肌肉跳动着,我知道他正咬着牙忍耐,胸口剧烈起伏着,那神情,好像我再多说一句,他便要冲上来吃了我,好一会儿他强压下怒气,又道:“当日我被贬至此处,你一路追随,我本也想着,前尘往事便都算了,当初贺明琅能从随州重回京城,我江淮安也定然可以,以后好好同你过,可是你呢?” “我初来乍到,根基不稳,我不敢大意怠慢,任何事都十万个小心谨慎,生怕出了纰漏,这里面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你不是不知道,但你明知我处境艰难,却依然要将我推至两难境地,唐明菀,你还敢说你是为了我?”他面如凶神,步步紧逼。 “我没有!”我连连后退。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那恶贼若不是求我无门,焉会找上家门去求你。” “我、我怎知这些,我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唐明菀,你如今还装什么无辜,好歹你在季家也做了几年正房夫人,你会不懂这个,你就是受不了苦,贪图享乐。” 他猛然向前一步,一张脸乍然在我眼中放大,要吃人一般,我从没见过如此凶悍的江淮安,身子不自主地往后急退,两条腿却不听使唤一般互相绊住,陡然摔倒在地。 “啊——” 江淮安居高临下看着我,丝毫没有要扶我起来的意思。他说着忽然笑了,笑得十分凄凉:“三千两,你这是要用我的命来换啊。” “江淮安,我真的没有……”我喃喃辩解道。 可他不听,闭了闭眼继续道:“明菀,虚情假意是换不来真心的。” 我看着他,眼泪终是流了下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说罢,举步从我身边走过,我知道这次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离开,那种失去的恐惧顷刻蔓延了我的全身,如果没有他,这世上我还能靠谁呢? 我不顾身上的疼痛,赶忙起身拉住他的衣角,内心的恐慌却丝毫未减,遂半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淮安,别走,我知道错了,你别走……” 说着我忍不住哭出声来,这辈子我都没听自己这样哭过。 “我曾想真心待你,可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他强硬地掰开我的手,道:“走到这般境地,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怨你,我江淮安也不会欺负女人,安置你也是我对你最后的情义,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不相干吧。” 江淮安走了,任凭我在巷子里哭了整夜,他也没再出来过。 第二天,他的属下将我带走,安置在县北的一间院子。 我跟踪了他数日,终于见到了他的未婚妻,那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瞧着很是温柔,其他再无出挑的地方,相貌身材,不论哪样都比我差远了,我怎会输给这样的女人。 我又重拾了信心,颓废数日,我头一次对镜梳妆,然后瞅准了机会,去找了她。 那天,风和日丽,那个女人卷了袖子在院中晾晒草药,不时地跟身边的丫头说几句,我敲了敲门,她抬头愣了一愣,问道:“姑娘找谁?” 我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我叫唐明菀,是江大人的……朋友!” “朋友”二字我刻意顿了一顿,任由她胡思乱想,她打量我一番,将手上的药草交给丫鬟,说道:“我出去有些事,你先将这些整理好,晚上我再来归类。” 她随即跟我出了门,我们进了间茶楼,寻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我以为江淮安如今的眼光,选女人至少也该是某官家的小姐,或者富户的千金,却都不是,我微微有些失望,就是这样一个寻常女子能将他从我身边抢走。 她叫阿凤,父亲是县里有名的妙手回春,家里开了间药铺聊以为生。 我开门见山道:“阿凤姑娘,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谈一谈子贡的事。” 其实我很少叫他的表字,我更喜欢淮安,可表字终归更为亲昵。我故意说得暧昧,惹她胡想,进而生气,这一招对付女人,是无往不利的。 “其实,你们的事我都知道!”她笑了笑,面上半点不悦的神情也无,“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我支持他做出的任何决定。” 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愣了愣,道:“什么意思?” “你们一切的过往,相知相识相爱,甚至后面所有的变故,我都一清二楚。” 她都知道!江淮安说的? 一时间有种羞耻感涌上心头,那意味着我从前的过往,都□□地曝光在眼前这个女人面前。 “唐姑娘,若我没猜错,今日你来应该是希望我主动离开他是么?”阿凤继续道,“我不会离开他的。” 我压抑着起身离开的冲动,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思路,我不能不战而败,遂笑了笑,装作自然地说道:“这样你都愿意跟着他,阿凤姑娘还真是大度,他是不是跟你说,是我纠缠他的?” 阿凤摇了摇头,道:“他不会故意诋毁你,毕竟你曾经是他心中最美好的梦,你们俩年少时犯下的错,都已付出了代价,如今你也该悬崖勒马。” “悬崖勒马?你恐怕不知我如今住的地方都是他给安置的吧,他是什么意思,你清楚么?”我继续刺激她。 阿凤笑了笑,说道:“我自然知道的,因为那间院子,是我挑的。” -- 第155页 那天我不知如何出的茶楼,在她面前,我信心满满而来,却输得一败涂地。我没想到,江淮安跟她居然这样赤诚以待,我和季家,我和他,我们过去的任何事她全都知道,我的每次出击都能被她轻松化解,这令我十分难堪。 阿凤面上那抹包容的笑意十分刺眼,我所有的挑衅就像逞凶斗狠的无知的孩童。 阿凤说,人都会犯错,但贵在知错能改,江淮安如是,我亦该如此。 我愤怒,她算什么东西,轮的到她来向我说教。 我的挑衅没能阻止他们的婚约,又过了几个月,他们如愿成婚了,我知道,我该放弃的,可我说服不了自己,挽回江淮安已成为我心头的执念,他们越是不能容我,我越是要将他夺回来。 到了冬夜,我旧伤复发,疼得满床打滚,那是顾湘孩子百日时,在顾家后院,季舒言一棒子打来留下的。我着人去找江淮安,可他不肯来,只说病了就请大夫,寻他无用,我气急,想着干脆疼死算了,遂咬着牙硬生生挺了整夜。 那漫长的黑夜宛如过了百年,我从天黑等到黎明,又从黎明等至天黑,他还是没有来。 这人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么? 可赶上阿凤分娩的时候,江淮安怕我闹事,派人守住我的院子,每日看犯人一样看着我,一直到阿凤出了月子这才做罢,听说他整日整夜地守着阿凤,便是丫鬟的活计也抢着做了。 我从来不知道,他能为一个女人做到这样的地步,我忽然明白,不是他心硬如铁,是他的温柔和心软早就给了另一个女人。 我疯狂地嫉妒着,和他们争斗了数年,浑浑噩噩,我用尽奇招,可好像并没有效果,江淮安大抵也厌倦了我的纠缠,连下值回家的路都换了一条又一条。 我好像把他推得更远了些,我越折腾,他们夫妻越是同心同德,宛如一道□□的堡垒,任我风吹雨打,他们也岿然不动,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极了话本里的那些反派,坏事做尽,到头来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的旧伤越来越重,大夫说这种陈年旧疾是治不好了,只能吃点草药止痛。 抓药的时候,我看见江家的丫鬟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站在廊檐下,那是江淮安的孩子么? 我想看看那孩子。 我着魔一般走了过去,从丫鬟手中抢了过来。那孩子生的白净,眉眼都像江淮安,我还没来得及往下看,孩子便被丫鬟又夺了回去,双手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的。 那丫鬟震惊地看着我,护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怒道:“又是你,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可我还没张口,那丫鬟便大叫起来,立时便有七.八个家丁过来,将我按倒在地上,我奋力挣扎着,我只是想看看而已,为何要这样对我。 面前多了一双黑靴,我勉力抬头,对上江淮安那愤怒的眼神,旁边站着阿凤,原来他们就在附近。 “唐明菀,你居然还敢对我的孩子下手。”他恨恨地说。 “我没有……” 可他全然不听我的解释,随手拿了东西便往我身上招呼,他手劲儿奇重,恨不得真的要将我打死,他打了一会儿,许是打累了,直起身子冷冷地看着我:“有的人生来就是坏在骨子里的,从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一次又一次,唐明菀,你的心怎么那么黑?” 他指的是和顾湘那个孩子吧,我感到无力而绝望,试图跟他解释,可他一点也听不进去,我终于体会到何谓自食恶果。 最后是药铺的掌柜阻止了他,他很委婉地提醒江淮安,他还是要做生意的。 原来只是怕我死在门前。 我成了豫县最大的笑话,他们笑我不自量力,我也想笑,笑着笑着便哭了,曾几何时,求娶我的人踏破了唐家的门槛,唐家大小姐唐明菀何时这样被人对待过? 从前江淮安将我安置在此,每年都会给我些银子,日子虽不比从前,却也不愁吃喝,可那次以后,他再没接济过我分毫,我只有靠着变卖首饰为生。 冬天最冷的时候,家里一粒米都没了,我不得已,到衙门前徘徊,却遭衙役驱赶,我苦苦哀求才得知,江淮安早已不在豫县。 他终于如愿调回了京城,可他为什么没告诉我,他明知道我的家也在华京。 我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这是要将我扔在这里。 我忽然慌了,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若是死了,恐怕也没人知晓。 我将那间院子卖了,换了些钱,踏上了回京之路…… 因为走得急,院子算是贱卖,回程才过半,我已经没什么钱了,我沿途一路乞讨,方才到得京城。 惜别数年,华京早已不是我离开时的模样,我到处打听,第三天才找到江淮安如今的家,这里所有的护卫、家丁都是新换的,我一身脏污,还未靠近便遭驱赶。 我说是江淮安的远房亲戚,家中闹灾走投无路,特来投奔他。 这个理由让他们将信将疑,但还是进去为我通传,我焦急地在外面等,得到的回复却是,江淮安父母双亡,没有什么远房亲戚,若有,便是骗子,打出去便是。 我不想他绝情如斯,那些人不由分说将我一顿打,我奄奄一息倒在地上,一个年轻的士兵上前撩开我的头发,笑嘻嘻地说道:“脏是脏了点,小模样倒是不错,要不跟爷睡一觉,爷给你二钱银如何?” -- 第156页 二钱银! 若在从前他敢这般侮辱我,我定要将他打死了事,可如今,我已经快两天没有吃饭了。 我差点就要点头答应他,这时候,一个稚嫩的声音喝止了他,我看到一个碧衣小公子,大约五六岁的模样,俊俏的像年画上的娃娃。 围着我的那些人都对他分外恭敬,他们叫他“贺公子”,我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一个人,再看眉眼,有八.九分相像,我立时便确定了。 他问明缘由,伸手递给我一块糕点,转身就要走。 我捏住那块糕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唐明珠趴在桌上闷闷不乐,那是我和她出嫁的头天。我满心以为贺明琅这辈子再无翻身之日,从此和唐明珠便是云泥之别,看着她愁苦不堪,我更加肆意讥讽,我说不介意她日后上门打个秋风,她也不甘示弱,说我落魄总会赏我几个馒头。 不想两句戏言,如今竟一语成谶,我想笑,却笑不出来,这辈子终是她赢过了我。 我叫住了转身离开的小公子,问他父母姓名,果然就是贺明琅和唐明珠的孩子。他满面疑惑,问我是谁,我说我叫唐明菀,是你的——姨母。 姨母这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来无比生涩。他显然也很错愕,我不禁有些失望,唐明珠或许从没提起过我,否则他也不会是这般神情。 无暇顾及这些,我问他父母是否在家。 前些年,江淮安同我说,京城来了消息,我的父亲因病去世,可彼时我身在豫县,却没机会亲自拜祭,我只想见见唐明珠,顺便看看父亲埋骨之处。 他想靠近我,却被江家的人拦住,他们说我是“贱民”,不能靠近,我大怒,咒骂他们不得好死,不让我见江淮安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拦着我见唐明珠呢…… 大闹之时,顾湘来了,多年没见,她愈发雍容娇媚,仪态万千。她没有认出我,只是护崽子似的将唐明珠的儿子护在身后,继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我便想逃,可江家人拦着,我走不脱。 那小公子问她,他是否还有个姨母? 顾湘自然不会忘记我,她回头时面上那错愕愤恨的神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恨我入骨,断然不会为我说话。 果然,她告诉那小公子,没有,即便有,也不会是个疯子。 我陡然怒气上升,我不过是想见亡父一面,略尽孝道,为何都要拦我。 更让我生气的是,她吩咐江淮安的人对我千万不要手下留情,我愤恨地咒骂她,咒她下地狱,咒她不得好死,我只有如此来发泄心中的怒意。 以她从前的个性,总会回来找我拼命,可这次没有,反而是她身边的小公子怒气冲冲返身折回,将先前给我的糕点夺了过去,扔在地上碾得粉碎,那眸光中的怒火与恨意,让我立时打了个寒颤,恍惚回到许多年前,唐明珠为救顾湘伤了手指,贺明琅看我时的模样…… 华京的夜总是这样冷。 喉间干燥的厉害,自打来了华京,我好似一直在跟人吵架,此刻喉头冒火,冷风一灌,我不住地咳嗽。 我带着一身伤踉跄走在街上,偌大的华京,竟没我容身之处。 “滚开,滚开!”前面一阵呵骂,我看到一匹黑马正朝着我疾奔而来,可我已经没有力气躲开了…… 后面的事我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再醒来时,身边坐着一个女人,她着粉紫衣衫,脸上敷着厚而廉价的粉,浓重的脂粉味儿呛得我连连咳嗽,她问我怎么搞成这样? 我没有说话,她也没多问,只问我愿不愿意重活一回,过富贵的生活。 我愣怔地看着她,恍然觉得她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可是有这样的仙女么? 她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递给我,说如果愿意便将这个签了吧! 我接过一看,一颗心瞬间从云端跌入了冰窟,原来不是仙女,而是脏污的恶鬼。 她手上拿着的是一张妓院妓坊的卖身契,许是以为我不识字,女人不住地催促我,她说若我不愿,也不勉强,只是需偿还救治我的所有费用,并且即刻离开。 留下来,不用死,出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我不想死,我颤抖着将手按向红色的印泥,在盖上手印那一刻,我笑了,复又哭了,宛如一个疯子。 原来她所谓的富贵,是要我用后半生的尊严来换的,真的好贵啊! 我成了醉云坊的□□,因为我要活下去。 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此很快就得到一些风流雅士的青睐。很快,便有人认出了我,曾经的季家少夫人。 有了这个身份,我的生意似乎更好了些,季家如今树倒猢狲散,我沦落风尘,少不了要被男人欺负,特别是那些不如季家的男人。 他们粗鄙无理,肆意践踏我,可却有个天大的好处,就是给钱给的痛快,妈妈赚的满盆满钵,人都笑开了眼,她说我天生就是狐媚子,生来就是要颠倒众生的。 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夸人。 晨起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总会觉得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可没过多久,我便适应了。 即便再苦再难,也比挨打受饿强多了,不就陪个笑么,又有什么难的! 我没想过有一天会再见到江淮安。 那日,我正陪着两个男人玩牌,输了我要陪他们春宵一度,赢了他们送我万宝斋的珍珠链子外加三十两银,其实这只是调.情的把戏,只要银子给到位,他要我输我便输,他要我赢我便赢。 -- 第157页 转眸一刹那,我看见了他。他比从前略有发福,整张脸都圆润了许多,身边跟着几个男人,都对他十分恭敬客气,听说他如今官运亨通,深得天子青睐,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他终是如愿以偿。 妈妈一路引着他们上了楼,那里自然有更好的姑娘等着他们,而我身上有疤,是不配伺候他这个级别的客人的。 身边的男人伸手掰过我的脸,嬉皮笑脸的问我在看什么,他一双眼里满是欲望,恨不得当场就将我就地正法一般,我亦甜笑着糊弄他,心里想的却是: 什么情深意重,什么恩爱无间,这么多年过去,还不是左手摸右手,也不过如此。 我又想到了那个叫阿凤的女人,不知她知道江淮安在此,又会如何? 我在醉云楼过了一年又一年,已数不清过了多少春秋,自诩看尽浮华,可当一个赶考书生愿意重金为我赎身时,我依然心动了。 我和妈妈说,我要离开了。 她并没有过多为难我,转身取了我的卖身契,嘴里碎碎念叨着:“男人的嘴最会骗人了,能靠得住的只有钱。” 我听罢笑笑,没人比我更懂这个道理。可是,我读懂了所有的道理,却依然没能过好这下半生。 与他相守的第三年,他考中了进士,拿了我所有的钱去应酬打点,而后的剧情,便如所有话本一样,他前途无量,结识了世家的小姐,对我再不理会。 我没有精力去找他讨个公道,只有孤身生活在这四方的院子里。前些年,我身子被掏空的厉害,加上经年旧伤,无人照料,没过多久,便已无法下地,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长了。 那天,我一觉醒来,房中的轩窗正大敞着,外面银装素裹,已落了厚厚一层雪。我披了衣裳出门,清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我整个人都清明了几分。 又到冬天了么,我伸手接住落雪,恍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样大的雪,我与那人在梅林相聚,那时没有算计,也没有仇恨,只有一对豆蔻初开的男女,那是我眼中最美的景色,但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我有些记不清了。 我猛咳了几声,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喉间涌动,一股热流翻上,我张嘴喷了出来,点点鲜红落在白雪上,映衬地那样好看。 我想起来了,还缺了雪打红梅和一方墨池,我倒在雪里,看着鲜血蔓延开去,将身下一片尽数染红,眼前逐渐模糊起来,自此,这幅画面终究是完满了。 番外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