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莫仕恺》 1 航班起飞穿过灰红色的天际,艳霞燃尽结成像土块似地昏黄烟氤,机场外暗沉夜色融融流动的乳浆似地裹挟着夜月的沉迷,内部则人头攒动,白的清澈的顶灯化石似地挂在头顶,如坠烟海割裂蒸腾愁云。 曾雨提着行李跟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随波逐流地往前走着。她的箱子不大,里面只有零星几件衣裳,轻地不过满月小孩的重量,她用手攥着拉杆时冰冷冷的金属烫地她血液逆流。 身旁有对母女急匆匆赶路不巧和她狠狠地撞了下肩膀头,她被撞地落后了。母亲不管不顾继续赶路,老人的肌肤已经垮了,耷拉在脖子上年轮似地皱纹,不灵敏的反应机制造成了她难以意识到方才激烈的擦肩而过,女儿则转头不自然地看她一眼,两人互相尴尬地点头,没一会就隔了好远,她已经看不见这对母女的踪迹,像是钻入泥土里的蚯蚓很快地消失在冷酷的白炽灯里,成为她偌大世界里的又两位过客。 她想到自己母亲,她想着母亲生出白发的时间点。 第一回是她跪下来把离婚证给涂淑珍看。 涂淑珍以往在干部食堂当掌厨,干部食堂三十个号子只有她一所是女大厨,手下十几个工人颠勺做面点,在事业上她是顶天立地的胜利者,作为现金个人在单位分房中博得头筹,带着全家老小搬进了不大的诚述小区,在高耸林立的钢筋森林中正式站稳了脚跟,她下面的三个妹妹没有一个不夸她,她们说大姐能干、好福气,膝下的曾雨漂亮聪明,被培养成了舞蹈团的女主角,是城区她们这代人里出了名的大蜜,他们聊涂淑珍的工作,从来不聊她的婚姻。 母权的高阁拔起带来父权的衰落,曾雨的爹在十二岁就弃家而去,和自己柔弱的、无法工作的情人奔向了新疆草原,先开始是说出差半个月,后来越呆越长,没有回音没有口信,涂淑珍担心以为他死了,后来接到离婚协议书时宁愿他是真的死了才好,半辈子没和法律打过交道的涂淑珍莫名其妙地坐上了被告席,成了她峥嵘人生中唯二的污点。也许是因为尊严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曾雨从新疆电视台的采访上偶然看见自己父亲,作为投身新疆支教事业的老师代表喜气洋洋的接受采访,在西部开口的湿岛上他容光焕发,她仔细地看完为时三分钟的访谈,父亲侃侃而谈山区孩子的艰苦和他们的韧劲儿,他说每个孩子都值得关爱。 曾雨看着电视机里穿着灰白工装外套、领子竖起的父亲突然变地很平静,她把父亲当成一只羊,当成新疆浩浩荡荡羊群里的普通一只,在新疆的好山好水好天气里被养活的滋润无比。 “胖啦。”不知道涂淑珍什么时候站在她背后,但她没说别的,好像只是一瞥,暼尽了所有的心有不甘。 这甚至不能令涂淑珍衰老。 直到看见她红本铅印的离婚证,骁勇善战的涂淑珍才几乎在一夜之间老了。 她在曾雨眼前老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更加憔悴,曾雨不敢哭,她怕涂淑珍骂她没出息,她更怕涂淑珍就此极速地衰败下去。 第二回涂淑珍开始转佛珠,她听见曾雨的计划时软若无骨,坐在茶几旁用手掌扶着额头,连叹息都没有,只是好一会儿后才答应。 涂淑珍说你去吧,你去找他吧。 接着神情淡淡的摆着新买回来的大个香蕉,看着这次没下跪的女儿,仿佛把以往的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 涂淑珍终于放弃曾雨,弃暗从明。 捏着机票,她看着自己的身份信息打在票据上,读自己的名字就像在读睡前故事,反正不是在读她自己。 她也抛弃了曾雨,她要去找莫仕恺,莫仕恺叫她什么她就是什么,他叫她小雨,那她从今往后就做小雨。她欠他的,在某个倾盆大雨瓢泼而至的夜晚,在许多目击证人的见证下,她结结实实地欠了他半条命。 “你一会儿把我送到门口就赶紧走别让我妈看见你。” 那条回家的小路上有?水银似的浓雾,结成一层乳白色的朦胧,那年她大学还没毕业,曾雨的大学生活过得三点一线,离舞蹈学院不远为了省点儿住宿费就干脆待在家里,正处在毕业季愁着能不能面试上市里的歌舞团,莫仕恺从修理厂下班拐远道接她上下学,蹬着自行车后座坐着她,风蓬松地灌满衣衫,她像是和他骨肉难分。 每回她都撒谎是坐着公交车回家,转32路,32路上又挤又腥,有人带着活鱼上车站在她身边把她熏得脑瓜生疼,她说的栩栩如生,涂淑珍嗑着瓜子笑着听她扯瞎话。 有点眷恋地揽着莫仕恺的腰,曾雨在他面前没有那股子傲气和冷艳,把头低低地埋在他背上生怕掉下去。 “让我妈看见她得骂死我,我可不想听她唠叨着’你别跟莫仕恺那小子鬼混,他成天不学好’。” 说罢她恨铁不成钢地用头狠撞他背脊,“莫仕恺,你怎么就不学好。” 莫仕恺给她认错笑着说“姑奶奶我现在开始学还不行?” 就这样嘻嘻哈哈打闹着, 以往他也是三好学生光荣青年,可后来从少先标兵一路飙进了弃考群里,高中没毕业就跑到姑父的修理厂,一干就是四年。 曾雨知道这不能怪莫仕恺,他也是见义勇为,高三那年上半学期他为了补贴家用,假称自己大一,手里还有张粗制劣造的假学生证,他对曾雨说当时那两个家长看着这张学生证的时候他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想着要是情况不对他准备开门就跑。但这家的父亲狐疑地看看学生证,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好长一会儿终于开口。 “你这也不是什么好学校,最多50。” 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高三当年成了女孩的老师。这家小姑娘的爹妈经常性地不在家,朝九晚五的工作导致粗心大意,更关心姑娘能不能解开鸡兔同笼奥数题,不大在意学习外的种种。还是他有天注意到女孩穿了件家居服短袖上衣,在做习题时不小心侧翻过来的胳膊下露出黄豆大小的掐痕。 深红色好像已经结痂。 莫仕恺觉着不对劲,他问她谁干的?女孩吞吞吐吐,说没人干什么,是自己掐的。他不信皱着眉头板着脸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你和我说实话,谁打你了?你爸妈?”女孩一个劲儿的摇头,低着头判断他有多认真。 莫仕恺又问“你们老师干的?”她起先不承认,后来才说,“也不是我们老师干的,有个同学……”接着淅淅沥沥像小雨似地,她告诉莫仕恺,那个同学,有个高年级的学长会趁人不注意时掐在她胳膊大腿上,拧着劲儿直到渗血才满意。 “他不让我说,他说我告诉别人,他就用凳子砸死我。”小姑娘哭哭啼啼,决堤似地泪水啊呜啊呜地落下来,噼里啪啦像是六月的雨,浇得莫仕恺怒火中烧,也许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莫仕恺不能思考。 第二天周一刚上学,他就给自己面对面请了假,借口需要从高三紧张生活中抽身。莫仕恺显然没有曾雨黑白颠倒的本事,他的谎言既不动听也很容易被拆穿。但班主任却答应地爽快扶着眼镜对莫仕恺说,“你只要保持这个成绩不要麻痹大意,轻松送送上一本没问题。” 班主任欣赏莫仕恺, 像所有人那样对莫仕恺侧目,眼前的男孩那么友善、坚强,永远都保持着风淡云轻的快乐,他们都知道莫仕恺是永恒之少年,带有难以让人忘怀的清朗。 但莫仕恺不争气。 没有在班任家长万众期待的目光中完成学业,他用一次小小的冲动毁掉了自己的前途,但他告诉曾雨自己不大后悔。 有些人往往是回首往事才发现自己的幼稚无趣,莫仕恺不同,他仿佛出生时人格就已经成型无所谓幼稚与否,这对旁人来说是那么要命,可莫仕恺从不为自己追悔,他只为别人痛。 在恍惚迷离的路灯下他抱着曾雨,连汗毛都竖起来扎在她脖颈像是毛茸茸似地痒得她软下去,他身上很干净,眼睛也像天边清明的几缕云,纯洁地看着她。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揉着她的头告诉她。“如果你选择别人我会放手的,我不强求。真的,你不知道我多爱你,别人说你还年轻懂什么爱呀?他们肯定不知道那些真不懂爱的人就是垂垂老矣时也不会懂。是先天带来的,我如果会爱人那就是会爱,不然我怎么也学不会。曾雨,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你能看到我心里去,这是个了不得的大事,我多幸运还这么年轻就遇到自己的一生所爱。” 他叫曾雨是他的一生所爱,像小时候那样,曾雨倒在草地上被石子绊倒,膝盖砸在泥土里破了好厚层皮,仿佛青草也要揉进她伤口里,曾雨哭着说自己要死了,她对身旁的莫仕恺交代后事——把我藏在枕头下面攒下的六块钱都交给我妈。把我的玩具都拿给隔壁家没玩具玩儿的小孩,以前我抠门不愿意给他,现在好了我快死了,你替我跟他说好好照顾积木,我保存的那么好不许他乱涂乱画。还有,我把我收藏的邮票都给你,那是我最大的宝贝。 莫仕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正好能够包下她全部的手掌,他吓呆了甚至没能哭出来,被她唬地一愣一愣,不停地说你不会死,你不会死,过了会儿又说你死了我怎么办?他吸着鼻涕,看着她一蹶不振,那刻里莫仕恺想的是什么曾雨不得而知,她只听到莫仕恺攥紧了她坚定地说“你要死了我也不活啦。” 这是他们最早结下的同生共死。 而他命运改写的那天,曾雨在缝舞蹈服时被银针扎破了手指,小小的圆点呈旺盛的红,仿佛是莫仕恺那天心情的写照,她茫然地盯着那枚渗出汩汩鲜血的刺口。 后来传出他进了警察局的消息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和莫仕恺是一体的,像是冥冥之中有心电感应。 莫仕恺没拿武器,他不是热爱打架的暴徒,他想要和那个心智尚未成熟的未成年孩子说清楚,你不能对别人这么做,你不能为了爽快拿人不当人。 -- Ρо1⑧ΚΚ.℃ом 2 去女孩所在的学校时正值午休时间,老师在教职工教室睡觉休息,学生又带着袖章的小纪律委员看管,把不愿意在闷热天气里趴在桌子的小头颅强按下去。他进门时女孩躲在角落里小脑袋不敢摇晃,他说自己是家长才把她接出来。他们走上三层,他让女孩指是哪个?欺负人的高年级是谁?她怯生生地指着高三左手边第二个教室,她指着那个正在调皮捣蛋拽前面姑娘辫子的愣头青。 莫仕恺没有想过要打他,他比这个毛头孩子大三岁,自己尚且也不是成人,。 但他后来失控了,也许是因为对面吊儿郎当的态度,“不就打了两下至于嘛?你让她自己说我打她严重么。都是跟她闹着玩的,我要真想弄死她她还能在这儿?” 莫仕恺骂他是欺软怕硬的小瘪三。接着就随手从他教室里抽出凳子,真的打在男孩身上,把男孩的尾椎好似都打散,凳子木质腿的裂痕断的整整齐齐像是被刀切割过似地发出滔天巨响,窗户被齐刷刷地打开窜出许多不安分的小脑瓜。 纪律委员喊坐下!但没人听她,全都叫着打架啦打架啦!外面的巨响也引来了正在休息的老师,他因地制宜,拿椅子当武器,长得还高,一时间几个穿粗跟鞋的老师不敢上前,可看着地下被打地嗷嗷哭的男孩,和红了眼的莫仕恺。有人心里怕的不行百米冲刺似地去门口叫巡逻的保安,喘着粗气嘴里念念有词喊着坏啦要出事! 这些老师错了,莫仕恺看见他们以后就乖乖地把凳子放回地面,接着他站在门口,等着警察来,他也知道自己完了,自己的一本,自己的好前途也许都没了。他不后悔自己的行为,但他脑袋却垂下去,感到对不起早死的爹妈,对不起供自己念书的姑父。 之后事情越闹越大,男孩的爹妈跑到警局鼻涕一把泪一把要他偿债,当场威胁着要找人也把莫仕恺的骨头打断,警察厉声喝止,这是警察局难道你想威胁谁就威胁谁! “他都把我儿子骨头打断啦,有没有做主的地儿有没有天理啦。”莫仕恺仰头听着纷纷扰扰,听他们所有的要求,听到自己笑出声来,多荒唐?偿债?谁来给苏苏偿债? 此刻他想曾雨,特别的想曾雨。 “妈你放我出去我得去看他,我求你了。” 门后曾雨哭着上气不接下气,嗓子已经喊哑了,她拍着自己门上的透明窗户,被层碎花布罩着防尘的玻璃窗边只能看见涂淑珍坐在桌子旁的身影。 母亲冰冷冷的说“从今往后你别见莫仕恺,我早看出来他不是什么好人。”涂淑珍不是马后炮,她从来不喜欢莫仕恺,她不是被莫仕恺完美面具“蛊惑”的可怜虫,她就知道莫仕恺肯定会做出些出格事儿,就看他的父母吧,哪有可能生出一个品行端正的孩子?她从来都知道。 他父母手脚不干净。 亲朋好友说死人坏话说不得,轮回时候阎罗王不让你有好去处。 可涂淑珍不信那份邪,她想说就说前半辈子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不信阴阳不信鬼神。但她终究有感性的时候留下了些许杀千刀的恻隐之心以至于追悔莫及,她后悔在莫仕恺爹妈事故死后因为同情接纳莫仕恺和自己女儿玩儿。 开始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她寻思着莫仕恺坏了对女儿也没什么影响,可后来发现曾雨不可自拔似地,她有时候竟然会为了莫仕恺和自己吵架,忤逆这个生养她的妈,吵到气头上她骂曾雨“贱骨头!为个莫仕恺你不要那张脸。我养你这么大是给莫仕恺养的,自己家的肉倒贴着也要他吃?!” 也许是涂淑珍念叨,莫仕恺突然惊醒了, 从警察局的长椅上爬下来,穿制服的警员走到他面前通知道“你可以走了,不过有情况还得随时找你。” 看他慢悠悠地抻着已经被硌出伤痕的背。 警员大爷摇摇头,有些于心不忍地问他“你是六中的高三学生吧?好好的一个重点高中你说你这么作践自己?世界上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你这么做对得起谁?你父母不伤心吗?我女儿和你同所高中她还给我看过你们班级照片,特地给我指出你,说你大榜都排的上号,她想要你那个成绩都来不及,你还不珍惜,唉,做事可不能再这么冲动啦。” 莫仕恺低头,好像没心没肺似地惨淡地笑笑,默然搓着外套上因为紧贴墙体而黏上的石灰,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 医生的诊断书决定了他不用去蹲少管所,但需要拿出真金白银算作营养费、治疗费。 那段时间真正在帮他鞍前马后的是这两天跑断了腿给人家点头哈腰道歉的姑父。曾雨只能在心灵上支撑他,她的人还锁在深闺里,喝水吃饭全靠母亲从门缝里递进去。 女孩父母则抓住他伪造证件的把柄,一口咬定不关自己家的事情,不配合调查更不愿意作证,成夜睡不着盘算着怎么能保全自己的好名声,思来想去还是赖在莫仕恺头上最简单,本来就是如此,是他非要多管闲事。 等到莫仕恺被劝退时一家三口已经人去楼空。 他只打过一次架,但已经算作不良青年。 一夜之间从三好学生变成“阶下囚”?,有些人在自己心里给他建了栋监狱判他无期徒刑,那可是小孩子比你还要小三岁,有什么事不可以好好商量怎么能动手打人家?这其中就包括涂淑珍,她更狠判了他枪毙立刻执行,没有回旋的余地。这是第二个在她心底里判死刑的人,前一个还在新疆草原教书育人。 掩盖在清透树叶后将死的蝉像疯了似地叫着。 曾雨滚在湿润的泥土里翻了两个身,脑袋轰鸣着,要不是能够站起身来奔跑她会以为自己摔出了脑震荡。?缭绕的冷气顺着冰凉的青草瘙着她的脚心,踩着那双一路走来千疮百孔的居家拖鞋,在天气骤变的夏秋交界处曾雨感到热血沸腾。 莫仕恺见到曾雨时她便是这幅模样,气喘吁吁地扶着他的门框提着一只鞋,脚下划出丝丝红线,身上还有被打湿的泥粒,模样邋遢的要命,有些奇妙的忧郁正吞吐着蚕食着她的肌肉,她抽动着自己的鼻子,一个没忍住就嚎啕大哭。?她能跳舞,身体柔软地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像只雪鸟似地轻盈灵动,但她却做不到疯狂奔跑而不至于喉管渗血,铁锈味儿扩散开来,仿佛咀嚼着过去几天感受到的绝望,哭的像小时候以为自己要死了那样嚎啕。 “你走了我怎么办?” 她?浑身都在打颤气急又怕极,看着莫仕恺泪水涟涟,“你怎么那么傻?你有病,你都要高考了,现在考不了啦你开心啦?莫仕恺你脑袋不清醒,你真是个窝囊废。”曾雨飞扬跋扈地骂他,如果忽略她脸上吧嗒吧嗒掉下来打在他手背上的眼泪,莫仕恺会认为她真的要自己从此滚蛋。 心里翻滚着想要以死谢罪的冲动,他把她攥在怀里,不止攥着她的手掌而是攥着她整个身体低眉顺眼地说对不起,“返老还童”,一夜之间两个人都回到从前。 “我知道你是想苏苏了……但你必须答应我,别再这么不声不响地走。” 她理解他,她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在保护的何曾只是那一个女孩?还有在火车站外的水泥地死角里被几个同样是半大孩子用陀螺绳抽死的小妹妹。如果像莫仕恺下手时那样,只要有两厘米左右的偏差苏苏就只会落得轻伤,那么全家人也许有机会能抱着苏苏大哭一场,但我们的时间是条单向道。 生活没有如果。 苏苏是个多漂亮孩子啊。曾雨在看过的油画作品里找到过苏苏,她是个小天使扑闪着翅膀在美之女神身边沉睡,她有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樱桃红的嘴唇经常吧唧亲在曾雨脸颊上有股细腻的奶粉味。 她兴冲冲地借回作品集想要给莫仕恺看,可冲到他家里却刹住脚步,她不解地望着他们,有种,在几件老旧家具旁莫仕恺姑父正猛吸烟,地下的烟屁股撒了满地,莫仕恺则蹲在地上用手去拣那些还未燃尽的烟头。 她呆站在门槛外,甚至不敢叫莫仕恺的名字,直到注意到不速之客,来到她面前问她“怎么了小雨?”他的脸色煞白的,曾雨以为是自己看错,他怎么会好似骨架上已经只剩一层皮那样单薄? “我来给你看,你看我找到苏苏了。”她说着翻开画册手足无措地寻找,记得清清楚楚是36页,厚重的纸张在她手中被飞速的翻过,看到那副命名为 莫仕恺接过画册,摩挲着着铜板纸像摩挲肌肤那般谨慎,他小心地点着天使翘起的鼻子,和她熟睡的脸庞,手指始终轻轻地,直到泪如雨下。 曾雨像被击中了,她无辜、不知所云,可她的心也蓦然揪起来跟着他一起痛。 看着他把画册珍惜地捧在心口窝,在一个风平浪静的雨后仿佛要抓住妹妹最后一缕灵魂,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苏苏真的成了小天使。 -- Ρо1⑧ΚΚ.℃ом 3 曾雨在早上九点下了飞机,踩着舒服的帆布鞋踏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高屋建瓴的地标建筑和具有民族特色的街景,来去匆匆的人群,袅袅蒸汽飞入天边,带来蓝汪汪泉水似地清透。其哪里对她而言都是异乡,她从来未曾在磅礴山河之间有过多的停留,像是追逐着天边一朵云,随着它向着白茫茫的日光而去,她望眼欲穿地瞅着川流不息的柏油马路,突然有了大口呼吸的冲动,企图呼吸莫仕恺的痕迹。 自从听说过莫仕恺姑父在南宁有位叔叔,她就特意跑到南宁去见老人,舞蹈班的假期请了三天又三天,最后她辞职了,像个赏金猎人似地追索着手中不多的线索,追寻着莫仕恺的踪影在几近停滞的生活里麻木地寻。 尘封的大门里老人坐在板凳上看着小孙子写作业,他顺手从小孙子的笔记本上撕下半张,告诉她自己的侄子在某市有过落脚的地方,十二行格子里只写了一行半,文字奔腾就像野马在她手里驰骋,是她这四个月中得到的唯一硕果。 带着烟酒礼盒去看望,又两手空空地拖着疲倦的身体往机场赶去,曾雨透过车窗的哈气朦胧地望着被红灯染成血色的长直隧道。莫仕恺有回借来了朋友的摩托车,她还是坐在他身后要命地抱着他,风驰电掣间她感到自己的手掌好似都被吹成两半。 穿过隧道时她对莫仕恺说如果我走了你会找我吗?莫仕恺说她在犯傻,说什么傻话,但他还是回答他说天涯海角都会找见你。 后来分明是她一个人走遍了天涯海角, 原来先说出口的那个人才是满盘皆输。 她的眼角干涸着,不记得自己这些天喝过几口水,她不像涂淑珍那样突如其来的衰老,而是干瘪了变得形容枯槁。 在这个年纪她的同龄人有些发胖看着年轻了不少岁,她们的面色柔软和善被磨平了棱角,曾雨的棱角不是被磨平而是被砍断的,像是二胡上的三根弦,指甲和铜丝一同破败死亡。 坐上凌晨的飞机回家,涂淑珍关着灯等她,自从曾雨离婚以后她好似信起了因果报应开始信佛,在家里收拾出柜子放上香炉和能够播放音乐的莲花灯,还有一座素手丹心的佛像,涂淑珍的保家仙没能保来完好无缺的家,她固执地认为这是因为佛祖来的太晚。 你去哪了? 我不是说了吗跟着同事带小孩去外面比赛。 涂淑珍大手一拍把同事的字据按在桌子上,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曾雨已于二月十三日从我校离职,特此证明,甚至还有舞蹈学校的个人印章。 震地玻璃杯都跳起来。曾雨吓了一跳因为缺乏睡眠而心惊胆战,不过她没再狡辩,她有些抱歉地想到那个年纪不大刚毕业的前台小姑娘写字据时会有多丈二摸不着头脑。 “我去的南宁,听说莫仕恺有家人在那儿。没白去,问着地址了。”她解释着掏出那半张米白色护眼纸,还没等全从兜子里掏出来就让涂淑珍抢走,捏在手里冲着她耳膜喊我让你找! 灰沉沉的曾雨悄无声息地呆站在那儿像个木头人似地怜悯地让她撕,自己还有备份手机上电脑里都砸吧只要涂淑珍消气就行。 是曾雨对不起她是女儿不孝,但这短短的一行半地址会像狗皮膏药似地永远黏在网络上,就是曾雨自己想撕也撕不掉。 她等涂淑珍撕够了尽兴了,终于能从歇斯底里的情绪中解脱后,乖乖地去卫生间拿扫把收拾散落在门口的纸屑,小块被撕地咬牙切齿几乎要化作碎沫。 你跟你爸一样。 这是涂淑珍能说出的最毒诅咒。 黏湿的热气不合时宜地吹在她脖子上,气流汹涌引地她脱下自己的外套,但里面穿着尴尬的长袖没能凉快多少, 出了机场后她拦下出租车给司机念地址——临安区中宁街贺家楼4栋。司机摇摇头略显抱歉地说中宁街贺家楼?这地儿我还真没听过。不过他系着安全带又说倒是可以把你放中宁街路口,路口那儿四通八达往哪儿都好走。 她下车后首先就近找了家旅店存行李,出了门便尝试用地图导航,导了半天也没导出个所以然,于是开始逢人就问您知道贺家楼吗?有不少和她一样都是游客也是摸着脑袋不知所谓,连轴转地找了两三圈晴朗的大太阳晒地她脑袋嗡嗡直响,照在山茶花上有娇艳欲滴的柔软,她望着盛放的花丛旁向左弯去的路牌才发现自己已经快走到了中宁路的头。有个奶奶要她买手串,有些强买强卖的意思,她一路退奶奶一路追,她举着自己的手工编织的七色手串非要她买,曾雨脸上挂不住刚准备拿装在衬衫口袋里的零钱就被人突如其来地打断。 “你在这儿呐!可让我好找。”有个姑娘短头发假小子做派从后面追上来,背着斜挎相机包走到曾雨面前,像是亟不可待似地同她说“不说一会儿听相声去吗你怎么走这边来,呦!这位奶奶真抱歉我们俩有急事儿,那边马上开场就不和您耗啦。” 说罢就带着曾雨往回跑,边跑边问她你没吓着吧? “我看你被缠上了,这手镯我刚来的时候还买过两条说是二十,交到你手里就要二百,谁让咱眼拙没看出来里面还镶玛瑙呢?就是专宰你这种游客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游客?” 她哈哈大笑爽朗地说道“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你看街上还穿长袖的多半就是外地来的,这个季节你们那儿或许还有点儿小冷但我们这儿温度刚刚好,你看见没左手十点钟方向那个才是本地人,大短袖大短裤?走路左摇右晃一点儿架子没有,这是在自己家溜达,你们却是走街串巷进了亲戚的小区,哪哪儿都拘谨,哪哪儿都看不习惯。” 跟她说谢谢对方则摆着手表示这都不是事儿,“你要找哪儿啊?还是想上市集看看去。”她指的是中宁街那条最繁荣的学生夜市,看模样还是一个人来,她以为曾雨是出门游山玩水打卡来了,谁知道她搬出的竟是那么个鸟不拉屎的贺家楼。 “这地有点难度。” “你知道在哪儿?” “当然知道我小时候还追着我朋友在贺家楼跑着玩儿让人给训了,那地方住的都是大爷大娘,加大版的老年公寓,这不最近几年改制吗嫌影响市容给改名重修啦,不过再修也是筒子楼改名却叫什么一芥楼,还改的挺文雅。” 接着她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你在这儿转的昏头转向,一芥改名都是早十年的事儿啦,就是本地人都不知道这么个地方,你找我才是找对人,我闲着也是闲着。” 过分的热情让曾雨招架不住“劳驾问下你是找人还是讨债呀?” 曾雨盘算着怎么脱身,她更倾向于一个人独自寻找,何况眼前的女孩才不过草草说过几句,自己极强的戒备心不允许她就这么跟着人家走。但听见女孩这么问还是愣了下。 “找人。”总不好说实话过来还债。 “美女你是不是当我不安好心呀?这都正常,人在江湖飘有戒心总比没戒心好。其实我是看你形象不错,我们团队有个108个瞬间的项目,你看这相机我就是出门来找素人的,拍从天南海北涌向这儿的人我们做成影集将来会有个展览,我看你比我大点儿吧?你就叫我小林这儿有名片。”接着拍胸脯说随便上网查,他们团队多少也有点儿名气。 听说对自己是有利可图不是没由来的好心肠,曾雨才长舒口气,她最怕无缘无故欠人家情分将来说不定就不好办。可很快地她又把性子扭起来几近条件反射似地一口回绝不行。 对面愣了,但想想牵头项目的老板还在办公室巴巴地等着呢,她都累死累活在街上逛了大半天刚拍上两个,这好不容易才又逮着个形象好气质佳的,便来劲儿不罢休地,“那通融只拍下半张脸我回去交差行吗?你看我不都给你提供线索了么,咱们俩商量商量,就半张脸,你要是因为不喜欢抛头露面才不拍,那这照片里我跟你打包票肯定谁也看不出是谁。” 曾雨以前爱拍照,她们老师爱面子常说拍照让曾雨站中间,为的就是曾雨的体态和她那张漂亮的脸。带队去少年宫的那回十几个记者给她拍,下面一排小孩点着脸上两团腮红露牙笑,她站在后面脸上也画着亮晶晶的舞台妆美艳不可方物,古典舞的裙子长袖大摆盈盈飘逸,轻舞罗裳间留下惊鸿照影,那张照片当时还被挂在少年宫页面,不过已经好多年过去,估计早已被换下。 看着相机取景框里曾雨不自在地抿唇笑, 好不容易软磨硬泡下来遵守约定只拍半张脸,小林一边拍一面感叹她骨像,要是能照见整张脸那多好,算了,有的照得了。 临走时心情好她眨着眼睛对曾雨说你要还有哪儿找不见的地方就给我打电话,百无禁忌我全告诉你。说罢就关上了出租车门,摆弄回放着方才拍的好照片,虽说只有半张脸但构图照明都不错,总算够格回去交差。 曾雨也没在这儿呆多久,重新在手机里输入地址把贺家楼删去打上一芥楼后很快便低着头钻进出租车里。萧萧热风吹得逐渐浓厚的阳光打在她那双没涂防晒霜的手背上,好似烤蛋白那般带来缕缕焦灼,肌肤上的小小绒毛则像是多汁桃子那样泛着浅淡的奶香。 仿佛莫仕恺近在咫尺,有种压制不住的雀跃。 如果不了解一个人怎么能拍出照片? 小林有雄心壮志想用相机抓住每个普通人光芒四射的华彩时刻。可老板对于她的艺术追求持批评态度,特别是在打印出那张她引以为傲的半面相时,他大叫着谁印的?还他妈是半张脸? 林宗维把苹果抛在天上又接住当解闷儿。 电梯门刚开就听见朋友正在那儿吼,吼地耳膜里像有人打拳击似地。 他的主要任务是吃喝玩乐接着才是工作正事儿,及时行乐嘛只要他有钱想怎么败坏就能怎么败坏,他老爹经常抽他,小时候抽的皮带都渗血晚上放在衣帽间里淅淅沥沥往下淌,他皮实任由他打,从小开始就是个冥顽不化的纨绔子弟翻墙爬树他都什么都干乐意变着法的折磨自己的胳膊腿,到了这个岁数还没见好转。但林宗维有个优点他装模作样起来能唬住人穿上西装谈生意潇洒的不带走一片云彩,像是大家突然都拜倒在他西装裤下在生意场上过得如鱼得水,人说赌场得意情场失意,林宗维也中过邪那是老话不提也罢,但现在他洒脱身边也不缺女人,所谓情场他不稀罕,自从谈了个大单子他就开始给自己放长假,有个律师朋友当年就是毕了业突然接个大活赚够了两辈子的钱再没工作过,林宗维现在也差不多,哪天他乐意了就去再谈谈生意不乐意就天南海北的走,沙漠死海哪儿也困不住他。 这回来这么个写字楼里本来是老同学三番五次拿电话轰他,通了就要他来这儿玩儿跟他保证带着他转遍城里城外给他当免费向导。 林宗维笑啦,他本来不想去这地方也不是没来过来过两趟就不新鲜,湖他见了鱼他喂了,也就剩图个挺久没见过这儿的姑娘啦。但架不住同学请的勤。他那苹果发深红捏在手上浑圆光洁的外壳油光发亮。商人无利不起早,这么上赶着找自己,林宗维也不傻当然知道什么老同学叙旧谈天侃大山就是挡箭牌,他这个同学开的文化公司找投资找的焦头烂额,这不就瞄上他了?食色性也吃饭可算头等大事,林宗维理解,他向来是性情中人。 反正也就呆个三天,他没想过在这儿久留。 “李老板吗训谁呐这是?”他进门去把苹果灌篮似地扔给他,弧度完美恰好是个半圆。前台姑娘刚站起身来拦被李浩隔了老远用手势按下去, “盼星星盼月亮算是把你这尊大佛给请来啦。” 林宗维笑着问挨训的雇员,一个个脸红的就像捏在李浩手里的苹果,待宰羔羊似地可怜兮兮不敢吱声“让我看看谁挨你气受了,是你吗?还是你?” “你看看,我让他们出门是拍人像,人像那可不就是脸吗?你看他们转了溜溜小半天拍出来的东西,”说着又让谁把卷起来等着扔进垃圾桶的照片拿出来重新展开,“这就半张脸顶什么?好嘛我要整个给我半个,就你们这工资卡里少印个零我看你们都得跟我拼命!” 林宗维听罢问,“谁拍的。”不过他笑着,看起来就好接近。小林不谙世事的以为来了个撑腰的,壮着胆子解释,“老大没那么好拍现在人都重肖像权,就这个还是我软磨硬泡陪着走了三条街才谈下来的。” 旁边带小林的师傅资历老看着气氛有缓和,周瑜打黄盖似地敲打小林“你也真窝囊,三条街就谈下来半张脸,下回你再走个六条街说不准人家就让你拍全脸了不是?”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让往上拍不是让往下拍。”小林撇着嘴小声嘀咕。 有点儿意思,林宗维转过身想看看是何方神圣让人陪了三条街才磨下来?他明眸皓齿风流惯了,也许是年龄上来这幅扮猪吃老虎的模样里反而能看出几分沉稳。他转过来看着李浩撑着照片,突然微不可闻地愣了小下,很快又转着眼珠夸拍的不错。 那张被放大的高分辨率照片几乎能看见她嘴角里的不情愿,浅浅的唇色泛白在阳光底下好像透明了似地,背后的街景模糊了就只剩她仿佛画皮似地要走出来。李浩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看得出拍卖会满屋子人里谁是插科打诨瞎胡闹的,谁是真心实意做买家的,眼尖地看林宗维来了兴趣也不再训小林。把照片凑到他跟前狡猾地说“林老板看看您喜欢就收下算卖兄弟个面子。” 他把照片拿起来问小林“你拍的?” “是我拍的。” “在哪儿拍的?” “中宁街十字路口。” “拍的谁?” 小林听了也笑“您是来查岗的,上面这位不是本地人听她自己说是找人来啦,问我一芥楼在哪儿。” 李浩听了嘻嘻哈哈打马虎眼说他慧眼识珠攻势一转反而也品头论足,还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套,夸这照片构图结构夸的天花乱坠。 李浩就看见这一张嘴和清晰分明的下颌线,夸也夸不到正地方。 旧时代迷信说照片把人灵魂都拍走,上了胶片就当不成人,他以往也给她拍照片,趁着她睡着拍了两张,她就突然不开灯地坐起来不怕被屏幕刺着眼睛“抢”过他的相机,也不能说抢,是他交到她手上,她手指头在照相机上按了好一会儿才找见看照片的按键看了前几张,下面都是鹦鹉和海滩,她还给他又钻进被窝里,他靠着床头问她“你以为是裸照吧?”她没说话装睡,眼睛睁着但背对着他,林宗维就把她扳过来,“你眼里我就那么不正经?”她还是不说话默认似地。在黑暗里他端详她的脸,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容上深深浅浅的轮廓和她那张柔软轻颤的嘴。 从她唇上一眼看过去望到她的牙齿和她的舌头还有潮湿温暖的口腔。二维的照片好似活过来,整洁的朱贝和桃花红似也的喉管活色生香。 人有二十八颗牙齿,笑时露出八颗,不笑时一颗也不漏,口交时更有意思,全都在用力,刮在欲望上痒如柳叶酥酥麻麻地震起透明的波澜。 接吻时他的舌头探进去找她的,和纯情半点儿不沾边,他吻她把嘴唇当成性器那样味蕾就是她的极乐天堂,有股牙膏的薄荷味儿透过呼吸换气换到他嘴里,好像先前就在他嘴里似地温热的吐息正奔腾纵横欲海,他闭着眼睛往下寻,碰她时她咬牙切齿受苦似地皱眉头。 碰上她林宗维就变成贱骨头,她越躲越冷他越追越热。女人腰部那块骨头叫髋骨,他放过她的唇掐着她无肉的髋骨,她学跳舞身体软跳古典舞时扭着腰后来她告诉他基本功里关于腰的花样,什么反弓撑腰、后卷腰听的他狼血沸腾。有时候他真觉着她傻有这样个水做的软腰她什么干不成,非要把头埋在枕头里,把他逼成了成了人体解剖学的专家,用那块最顶用的荐骨,脊柱下段的三角骨把自己的性欲结结实实地安顿好,就着她唇里的粘液送进她嘴里,按着那只脑袋要她前前后后地吞吐,看着她鼻尖泛红如樱桃初成熟用湿润的喉管不服输地咳嗽。 他没想过她,但别让他看见她,都好像是上辈子碰见的人。 他有点迷糊以至于想问,曾雨你是谁? -- 4 群鱼潜异窟,一芥纳沧溟。更多小说请收藏:haitangwx. 施枢《玉泉》里的词儿,文雅来说够文雅,平常来说也够平常,毕竟一芥不但能接沧溟还能接草民。莫仕恺的姑父屈同杰就是典型的一芥草民,他这辈子的骄傲可能就是那间已然潦倒的汽修站,听说当时为了开站子夫妻俩没日没夜干活,莫仕恺姑妈辛苦每天给人缝被单,那时候苏苏两岁多点儿正是嗷嗷待哺的时候,莫仕恺已经没爹没妈带着自己这一身的体力进了屈同杰的汽修站,住进他们家的小隔间,名义上照顾苏苏事实上其实算是过继。姑妈有时候也心疼莫仕恺经常给他也缝衣裳,姑妈心肠好有回邻居串门给她拿二两羊杂,她和苏苏两个人待在家刚准备做晚上饭,看邻居来了喜笑颜开上厨房想找水果还礼。邻居左顾右盼听见自己老头又在放评剧,不好意思地说声怎么这么大嫂子我回去训他。姑妈没回应,邻居以为她没听清也就算了。又等了会儿看她半天也没出来便单手插着腰往厨房方向狐疑喊嫂子没事儿吧? 时间越长越不对劲儿向厨房走,穿过磨砂的、上面还粘着预备夏天用粘蚊贴的玻璃门,一看吓坏了,赶忙上汽修站找爷俩,姑妈已经倒在地上头还撞见柜子磕出乒乓球似鼓起的大包。莫仕恺往家跑,跑回来手忙脚乱地安顿好苏苏后就背着姑妈送到第二医院去看,大夫把脉拿小手电筒照眼珠说没什么大事儿是休息不好。莫仕恺怕脑袋里撞出问题。大夫说要是不放心可以做个全身检查。他们又麻利地安排。 昏迷不是大事儿养个半天也就醒了。 但诊断书上阴差阳错查出的肝硬化却是大事。 姓屈好像一辈子都憋屈,他原来以为肝硬化死不了人,也说是良性,后来有天躺在病床上突然消化道大出血,肝脏纤维化,给她下的病危通知书,屈同杰颤巍巍地签字,他背对着莫仕恺,莫仕恺则抱着苏苏在外面看别人放风筝,天边的风筝吹呀吹断了线。 签过字的三天后屈同杰鼻涕一把泪一把给老婆下葬。他们家算上曾雨家,两家四个人把鳏寡孤独凑全了,只有独还有待商榷。他们住的片区有个算命的说屈同杰鼻子上长了颗丧妻痣,后来又说是克妻克子,在苏苏也没了的三个月后当诸葛亮。不过他嘴太毒没人听他的,周围邻里邻居都同情本分老实的屈同杰,可怜他如今无妻无女只剩下一个莫仕恺。 曾雨在一芥楼像只无头苍蝇似地乱转,见到遛弯的老大爷夸人家狗长得好,接着又问您知道屈同杰住哪儿吗?连着问了三个才问见。 你说老屈呀??前阵子回来住过这不又搬走了吗。 您知道搬哪儿去了吗? 这我不知道,以往也就打个照?面,不过他在小区里有个棋友姓刘,以往砖厂的我们都叫大老刘,两人围棋下得好我还看过两回,挺亲近的,大老刘经常的帮他推轮椅。 她又问那您知道这个牌友住哪栋吗? 大爷看她问东问西人口普查似地,上下打量她,你是老屈什么人? 我是他?侄子的朋友。 大爷看她没什么坏心眼的模样才接着说姑娘你正好跟他错开,大老刘好福气女儿女婿带去济南旅游啦。 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可说不准长则一年半载短则一两个月,反正肯定是能回来,物业费都照常交呢。 她最后问大爷有电话吗? 谁有啊邻里邻居住着可不都见面说话,回了家谁认识谁。 她一连呆了五六天,在一芥楼对面的快捷小旅馆住着,行李里的蓝衣裳洗的泛白,旅馆的二层楼梯磕磕绊绊抬腿的时候得休息,有回她连人带手机跌下去,坐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还好她命硬跟块橡皮擦似地怎么摔也摔不坏,拍拍灰她又站起来,前台没客人经常拿着手机斗地主,她出门的时候有提示音前台还以为是有人往里进,没抬头地说欢迎光临。 她隔三差五找当时的大爷聊天,问他大老刘回没回来,有个说话的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强,大爷带着自己的广播收音机边听戏曲边跟她说姑娘我看你一时半会儿找不见他,我儿子就在物业刚听说他家物业费断了,说不准留济南不回来啦。 她听了捏把汗,往小区门口走的时正好斜眼看见小区内部有个竖起来的告示牌,漆成蓝色,白底黑字打印出来的出租告示上面写一室一厅拎包入住。电话打通以后就约着看房子,几乎是当天就把门禁卡递给她,曾雨回旅店收拾东西退房,再也不用跟人屁股后面从感应门外溜进来。 她来的时候就捏着一张纸,纸上只有一芥楼,也想着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平常她就打车到处找,人生地不熟的只能花钱问,卡里攒下来的钱有两万,多出来的全给了涂淑珍,临走那天她怕涂淑珍不收悄悄地放在母亲经常穿的衬衫口袋里。 来这一趟住旅店啃包子花的节约除去机票贵点儿卡里满打满算还有一万七,要是算上她全部身家其实不止这点儿,离婚的时候对面还给了张卡多少钱她没查,拿来就给剪了。 捏着这一万七心里还是没底,幸亏她是学跳舞的,工作流动性强,毕竟哪儿都有跳舞的地方,特别是兴趣班里,她资历也不错刚毕业面试进的就是福利待遇优厚的连锁机构,以至于那家离一芥楼不远的小小的私人兴趣班招新的老师看见她简历和推荐信时还有点儿吃惊,问她你呆这儿不委屈?后来那老师明白了,她要干的是短工不定干多久,一周七天来六天每天上四堂课,曾雨在这上面没撒谎,也就是说她随时都有可能离职,这种不稳定的工作状态一般没谁敢收,但曾雨自己说了愿意把薪酬往下压抽成你四我六,机构老师动心了咬咬牙还是答应下来,后来曾雨的名字也被印在宣传单上花里胡哨的字体下,她头衔是名师。 找工作找的顺利,一共才花两天,她下了课就直奔出租房,用钥匙开门咯噔一下,陈年的金属锁需要人用力推,还是老式的防盗门只有猫眼和金属锁,朴实无华。楼里没电梯都是笨梯她住三层方便上下楼,楼梯高度刚刚好。 进了门把钥匙扔在茶几上,她开始往身上喷清水解暑,拿了把扇子边摇边进卧室,卧室里家具少就剩只衣柜和宽敞的双人床,她还没把洗好的被单换上,往前看床头上方有两张地图,她留了心眼怕这里的人也说老话,买了一版最新年份的,又买了一版十年以前的,她在旧书市场转悠找了好多个摊位才找见,下面印着城市出版社的名字,两张图对比起来不少地方都换了名字,有些路没了,有些路新建的,她就像和称职的侦探眼睛往这两张图上看,把某些地名用记号笔圈起来过着画上叉。 凡事还得靠自己,她是这么想的。说她没什么朋友是高抬了,身边就没有能说话的,有些人说她独性。 踩在床上看地图,曾雨眯着眼睛端详着光面纸上的每个足迹。突然好像是灵光乍现似地,她记起来以前她在汽修厂等着莫仕恺下班时,屈同杰怕她无聊问她涂淑珍最近身体怎么样。她回他她老人家身体硬朗着呢一只手能拎我俩。屈同杰笑了接着说你告诉她别太喝酒了,这酒喝了以后头昏脑涨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她问他您也喝酒吗?怎么从来都没见您买过。 屈同杰回她我早几年戒的,以往我没来这儿闯荡时经常性地上三姚打酒。 她那时候没注意听,甚至忘记随口一问三姚是哪儿?因为莫仕恺从车底下垫着躺板出来,跟她说总算修好了,她急着去给他擦那张大花脸。 三姚。 想起来了她赶紧拿粗芯的记号笔往地图上急,亮面膜写不上去打滑打的歪歪扭扭,她想做梦怕似地念叨着,念了十几遍才想起来快存备忘录里。存好了心里石头才落地,她又回头看地图,找三姚,找了老半天眼睛都快瞪得迎风流泪也没找见,她又想三姚会不会是酒厂的名?要是酒厂或是超市店名只写平面图的地图上怎么可能会有,于是打开手机在导航里输三姚,查不着就在搜索引擎里找,再找不见就出门打车问司机,还是没人知道。 她这才终于想起那张小林递过来的名片,翻箱倒柜地找才终于找见,像捧着救命稻草似地输号码等着拨通,滴声不长没过几秒那边就有声音传过来。 “喂。”背景音嘈杂,她想小林可能在户外。 “是我,上回拍了半张脸的那个,真不好意思我又来麻烦你了。” 小林听了还是那么热情,听明来意有半晌的迟疑,听筒里嘈杂的声音也不见了想有人捂住听筒发出闷闷的呲声,没过多会儿市井鲜活的聊天声还有小林笑嘻嘻的回复才又回来。 她还真什么都知道,在对面一个劲儿的问她你说咱们这是不是有缘分?你问的地儿我还真都知道。你拿张纸笔我说你画。说罢问她拿出来了? “拿出来了。” “就从一芥楼那儿开始吧,从西南出发有条大马路你一直往前走拐三个弯往里走,选靠近左手边的,走到一条小巷,再往前一直北行看见快出城了那就是走错了,不过没事儿你折回来再走往西南去……你画出来了吗?” 曾雨看着笔下乱作一团的黑色线条,扶着额头抱歉地回“没有。” “也是,电话里说不清楚见面跟你聊吧。”小林爽快地约她见面。“两点咱们在中宁街夜市口那台球厅见?” “行真是谢谢你。”她在电话这边点头哈腰,挂断以后就整装待发,看看表离两点还有三十分钟。虽说一芥楼离夜市才不过十几分钟的路,她还是收拾的麻利勤快,没耽误一秒钟地往外赶,临走前特意拽了拽门确定真关上了才往外奔。 小林放下电话对林宗维说,你怎么知道她肯定会给我打回来? 林宗维倜傥地看着在露天餐厅里方才还狼吞虎咽的她,“我赌运好。” 他哪知道,他猜的。 曾雨你还学会求人了。 小林先前不习惯,林宗维指明要她带着游山玩水,李浩听了迫不及待地把她卖出去推着他让她陪好这位财神,小林有点发怵她性子直不代表她脑袋混,刚见一面的孤男寡女结伴游山玩水说出去谁能信两人正经,小林保守,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正经摄影师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境地,系着安全带她都不敢看林宗维。 提防他提防了两三天,后来才知道林宗维不好她这口,要不是看见他在夜场里身边齐刷刷的长腿细腰高跟鞋,她还真以为林宗维图谋不轨。假装喝醉说要先走,林宗维便抛下美女开车送她回去,一个没忍住她还是问了林老板怎么选我陪您?他看出来她这两天心神不宁,对她说看你亲切,何况我想看看你们摄影师都是怎么工作的。弄了半天是这么回事儿,林宗维来了新鲜劲儿想看看别人怎么拍照片,接着就真的跟她聊了一路的镜头。她嘴皮都快聊干了他还滔滔不绝,小林哭笑不得看出来他是喜欢摄像头。 自己不行, 快到家的时候像说乏了似地,趴在跑车上伸胳膊感受迎风而来的悦动。有些不情愿的承认她心底里多少有那么点儿希望是场莫名来的桃花运。 后来就没隔阂了,林宗维带着她吃饭坐船,有时候她昏了头不知道谁给谁当免费导游,这地儿他比她好像都熟。有天在快艇上他跟她说。 “我和你打赌那半张脸肯定会给你来电话。” 她名片递了多少张回信的十个手指头能数的过来,再说这次这个压根也不欠自个情面,能回电话才有鬼。她问林宗维赌什么,他说赌饭输了他请她随便选地儿。 “帮我个忙,她要是回信了你就告诉我。” 她看着林宗维完美无缺的俊脸,点着头以为他是跟自己瞎胡闹,便说行,我就看看她能不能回信。两人都姓林,往后倒数几千年还是一家,就当帮自己素未谋面的哥。 以至于他给小林开副驾驶的车门绅士地她一阵的肉麻。“你吃的饭我请不起。” 林宗维笑着问她“稀粥你也请不起?” 曾雨在旁边抱着胳膊靠在夜市口的台球厅旁边等。 看见对面有家卖冷饮的,想着麻烦了小林两回,两手还这么空着总不好,这时候夜市还没开冷饮厅前显地门可罗雀,曾雨没等多久就买了两杯,拎着印有品牌图标的长形塑料袋在石狮子旁边停下,有几个孩子在门口踢小小的口袋沙包,老花粗布是家长自己缝的还是买的看不出来。小孩叽叽喳喳地,看的她好似返璞归真。 突然有个女孩脚尖使力气,一不小心沙包滚的老远,翘到天上又重重地落下来被块石子推着蹦出老远,直到滚上石狮子的根才绕了半圈泄了气似地停下来。 “姐姐帮忙捡口袋”小姑娘声音软软糯糯的,脸也像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不高也就到她膝盖左右,离得挺远。她没迟疑就蹲下身捡沙包,整个人刚好都被藏在了石狮子背后,手指头刚捡起来给孩子扔回去就侧着看见对面台球厅正好有辆车风驰电掣地停下来。突然像被狠狠地刺了下连肩膀都僵,什么趴在她背后压迫感来的铺天盖地,她觉得这车眼熟在哪儿肯定见过。有种预感不详地笼罩着,她突然没了主意直挺挺地蹲下去。 小孩子回头看她,她摆摆手小声说没事儿,指了指自己鞋,示意要系鞋带,可那是一脚蹬,哪里有什么鞋带。 曾雨小心地侧身看着,果不其然一前一后下来两个人,前面那个她认识,是前两天给自己指过路的小林,后面那个站起来的个子高,她也认得。 他们并排站着有说有笑的,后来不说话了只是等着。这时候不知有什么变故他突然侧过来严严实实地用身子罩住小林,背弯下来接着手掌也伸出去,男女的影子叠在一起,从曾雨的角度来看好似接吻。 四目相对两个肩膀开始一起像笑了似地耸着,转过身,林宗维眼睛也笑得眯起来。 曾雨心里波澜不惊,她蹲在地上蹲得腿都麻了,心里有个时钟滴答滴答响等着他们什么时候走,想象当时电话里那一刻的无声,大概就是小林正转头跟谁说话,说话的对象八九不离十就是他。 这事儿闹的,她想不通小林是一开始就认得林宗维还是两个人恰好遇上,或者又是她多心了,前夫不过是随便交了个女朋友,要怪就怪他们俩之间的孽缘。蹲在地上好像时间都慢了似地,给了她足够时间思考,摆着手指头碰自己光滑的鞋面后悔没穿帆布鞋,那样至少能够解开鞋带又系上,这么干蹲着她怕路人以为她神经病。 曾雨想不通的只有小林,小林知情还是不知情。她都不想林宗维,她了解他的做派,他干出来什么、喜欢谁都不奇怪。 “还来不来?我给她打个电话。” “算了吧,我看你是让人放鸽子。”林宗维扬起下巴示意她看石狮子背后做成灯笼状被悬挂在牌匾两侧电子表。 “不行我得给她打,来还是不来给我个准话。” 小林性子急刚抬手就想拿手机,林宗维却转着身子突然地把自个儿竖到她面前,背也弯下来低头盯着她,像是博物馆里陈列的雕像凑近了看模样更是惊心地英挺,那双难以忽视眼睛放大靠近撞得她心头满堂彩盯得一阵人荒马乱。她嗓子眼干到哑,不知所措地眨巴眼看他,手里还老老实实地把手机攥在手里,没一会儿林宗维就用了套移形换影,魔术师似地伸过手把她的手机又按回她兜里,还来不的反应,小林攥紧了手已然只能抓住空气。他笑地落拓悠闲,“各退一步算平局。要我看还是我输的多,连口稀粥都喝不上。” 他转过身来往车旁边走,还是给她开车门,做出个请的手势,“过来吧。”小林突然生出份少女的扭捏,闭上嘴巴乖乖地指哪打哪,坐在靠椅上时感觉都悬空了似地。 林宗维没有悬空,他从车头边绕过来给自己开门,坐进去前想起什么似地往对面看,看红灯笼张灯结彩,看还没有到鼎盛时段的夜市里,几辆背道驶去的小汽车从狭窄的摊位前穿过几乎擦过留下一地鸡毛凌乱。有些脂粉色的烟打在空气里,暧昧地流动起来,多俗啊,整条街充斥着烟火气像描眉涂唇的庸脂俗粉,是他这个俗人求之不得的极乐天堂。 他看天看地,看石狮子,短短几秒就把这些都看透了似地,那些悬浮在空气里脂粉也突然消失不见了,不能供他染指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流动的浮光,仿佛可以闻见自然气候留下的味道,像十二月时的冰天雪地,有些和肌肤如出一辙的清冷。他弯弯唇角,对着正在系安全带不知所云的小林说“你没告诉我这儿这么漂亮。” 仿佛在和这条街道说后会有期。 -- 5 “你找什么呐?” 林宗维把她的手捏在自己手里数着她的骨头。 “我找你的清教徒戒指。” 突然想到这儿了,像有根订书器翻来覆去地在夹她的嘴唇有丝麻麻的穿透。曾雨感觉自己没志气。我有什么好躲的?见了面能怎么样,虽说分的不好看,可现在两个人一清二白哪管过去洪水滔天。 可能就是不想见他。可笑不可笑,她想笑却笑不出来,摇摇头按着太阳穴,蹲了太久有种血液逆流的酸痛感,畅快淋漓地解冻着萎缩的肌肉。曾雨又沿途回到一芥楼,保安都认得她来来回回地进出,有着不寻常的工作时间早中晚全天无休,颇为好奇她干什么工作跟她打招呼问她下午好。她点点头,后面有个阿姨拎着两袋子采购回的瓜果蔬菜,她眼疾手快地替人家开门得到一句多谢。 回去路上曾雨都感觉飘飘然,小林这边不用想了,是不能再问,她回忆电话里那套说辞什么往左拐又往右拐折回来再绕出去,越听越乱或许从开始就不对头。那找谁?谁能知道三姚是哪儿? 她就这么心烦意乱地倒在沙发上,对面的背景墙是花色的相当不护眼,望了一会儿就天旋地转,电视机关着遥控器被放在茶几下的储物柜里,她打开柜子开电视。累了想放松,但开了机才发现蓝屏无信号三个大字在屏幕中。也对,这么便宜的房租哪能指望人家帮你交电视费。 曾雨关上电视重新把眼睛闭起来,记得早几年没信号的电视机上会出现的是刺眼的黑伴着尖锐的扰人分贝不客气地嚎叫,在哪儿看过这种画面来着……她当头脑风暴回忆着,太阳穴想到发疼。 首先进门看见有一张长长的皮沙发,窝去异常地暖和,然后就看到有画挂在玄关上,窗台边放着小比例缩放的人面雕塑,窗帘在雨后被吹的四散笼在雕塑脸上像轻纱浮动似地。再往里走…… 想起来了。 猛然睁开眼睛连脖颈都冒出冷汗,曾雨像是刚刚从冷海里爬上来。可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莫名地打个激灵,是谁的影子又阴魂不散的窜出来逼得她难以启齿。 咚——咚—— 外面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加重了她的精神敏感,全神贯注时最忌讳有人突然打断,曾雨怕鬼那样吓地突然缩起来。她叫了声谁没人回应,凑到门口透过猫眼才看清楚原来声音也远,人也远,是对门家门前穿水泥工装的维修工人来例行公事排查水管。 她放心下来修炼平静,在屋子里给自己倒水,捏着水杯看窗外,有几颗遮天蔽日的树在当前季节拔地而起,几乎要挡住她所有视线,曾雨看的拘谨干脆把门窗都打开呼吸新鲜空气。过了好一会儿又有敲门声,这次的近在咫尺是她自己门外。 倒也不意外了,房东交钥匙时就说过他们这楼层的水管有毛病,维修工隔三差五就会来两趟看脆弱水管的最新动向。曾雨透过猫眼看着还是刚才穿水泥制服的维修工,帽子身形都没变,她说等等。说着手下开始拧内开的锁,才刚把门打开半条缝,就有人已经按住门框,拉筋似地不由分说撑开大门挤进来,他力气不知比曾雨大多少,还是手下留情没有干脆地砰一声把门撞开撞在她脑袋上,把她撞到地上蹲下满眼泛红,而是循序渐进像是怜香惜玉。 她首先看见的是他的头发,比以往更短,还有他的模样好像更年轻,精神饱满,他没像曾雨一样干瘪,就跟外面那颗树似地盘根错节地汲取着地底有限的养分,他把两个人的那份滋润都过了反而变地充满同情心。还没等她推他人已经站在屋内。听着门外几声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她知道是有人下了楼梯。 林宗维你真有本事,谁都是你的幌子。 眼看着他推不出去了,她准备给自己去倒水,倒热水,说不准泼在他身上,当时离婚那阵儿她平静的跟条死鱼似地话也说不出半句,他也不伶牙俐齿坐在对面看着她,看了两眼就走了再也没回头,她以为那就是她最后一次见林宗维的模样,他们俩都歇斯底里到疲倦,反而能坐下好好说话。 她刚想走左脚才迈出去他就把右脚伸过来,不费工夫就把她堵个严严实实,拎着她的脖子把她埋在墙边不正经地环顾她的出租屋问她你找谁? “不是来找你。”她抬头也看着他。 林宗维像是豁然开朗似地看她也不带那份病态的执着,或许通过时间的治疗奇迹般的痊愈了。他表示不拦你的路,把右脚撤回来没得到允许就在不大的出租屋里东看西看。香车美女她们哪个都比曾雨热情,哪个都比她年轻,但他没见过比曾雨还美的。特别是他刚才又仔仔细细趁她不注意看了一眼,他明白了,这世界上就是翻遍了找透了确实是没有比她再理想的,她尽可以干枯,就是已经蔫成地里腐烂的苗根也好。 贪图美色或许这就是他也疯地心甘情愿的源头。 “你是从哪儿得来的风声知道他姑父住这片。?” 曾雨笑地带点倔相,她说早知道我直接问你得了,省的好找。 “你倒问我躲着不见算怎么回事儿。你胖了还是瘦了?我看是瘦了,可怎么连那么大个的石狮子都藏不下,有半截影子落在外面,我刚看影子就知道是你。”他来来回回地转悠着,幼稚地探头刚要进她的房间就被她一把拦住,她扯着林宗维的下臂,看他看的也戒备。林宗维也不得寸进尺他转过头自己坐到沙发上,说着刚才她捂热的地方坐下去。“自从没了我,你还真落魄了,住这么个破地方。” “你挺没意思的。” “是吗?”林宗维没看她,他也望见客厅窗外那颗长得霸道的榆树,像找到同类似地。“曾雨你给我倒杯水吧。” 凭什么?但她想打发他走,真的转身进厨房,她说只有热水。房里用的是自来水,要接在烧水瓶里再倒进暖水壶才能喝到嘴,她经常早上灌两瓶早上出门晚上回来超过12小时,能正好喝温水。现在远没到12小时,暖水壶里高温的热水烫在玻璃杯里,她没听见林宗维动静眉头一皱出了厨房门,“你别乱翻我东西。”她以为他在看她的茶几柜,但一出门更糟,他悄无声息把曾雨的卧室门打开,靠在门框边上歪着头装作瞠目,笑里藏刀,望着两张涂涂抹抹的地图。 “我看你过得倒挺有意思。” 他嫌弃她住的房子小,这是现在。他嫌弃她吃苦受累,他嫌弃她费力不讨好,这是以前。 不过小也有小的好处,往哪里跑也跑不了。 曾雨冷冷地按着身后的柜子再退也退不了,听见林宗维突然开始说从前,“以往你在台上面跳舞,我们都看着你给你鼓掌,实际上谁心思也没在那儿,我们都忙,忙着用眼睛扒你衣裳,恶心么?没办法的事儿,我们谁也控制不了自己。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碰见你各个都是爱因斯坦。” 说罢他往前逼近几乎要吻上她唇,极近只差上几毫米,他望着被自己当做性器的部位,感觉到即使她的心灵固执的干涸了,这里仍然会湿润地像有汪清泉。 “你告诉我当年你是不是非常享受众星捧月,特别是知道方圆几十里的男人都盼望着干你。” -- 6 于明倒腾着茶几手忙脚乱地给林宗维腾地方。 他没想到他真能来自己家,电话里林宗维问他今天有没有时间?一会儿有个局。 当时是下午两点,太阳已经爬入高耸的围墙,沉甸甸地缠绕在树丛里,他还拿着抹布准备大扫除,院落不大收拾的干干净净,可不是嘛他常常清理,三天两头就挨个角的扫,就是个沼泽地也给填平了。这还都得益于自己老妈的洁癖,挂下电话以后他摇着涂梨花的肩膀头金榜题名似地激动的说我要来同学,涂梨花以为什么呢,听闻笑言道这都快大学毕业了怎么还往家里领小朋友?他生气地放开涂梨花,有些郁郁不得志地挥着手。妈你懂什么。 他敬爱涂梨花,但她不在学校、不混社会,光在家里待着哪能知道外面早变了天。林宗维和他的小圈子不但是大学校园里的北极星,光芒万丈,男男女女谁都被这道星晃得睁不开眼,连带着他也是,从刚一进学校起就盼望着能往里钻就是削破头也在所不惜。他们也是活生生走在街上的人脉,往常说拉关系拉关系,关系指的是谁,指的就是林宗维这种人,含金汤匙长大将来一辈子顺风顺水。可惜一晃眼四年过去,多年媳妇熬成婆,都快熬到毕业实习也没碰着人家的边,但今天这通电话突然地让于明燃起希望,就是不能在学校出风头,离了学校和林宗维他们混也有面子,于明随时准备好舍命陪君子。 涂梨花在卧室看电视剧,答应儿子不出来搞破坏,二十分钟后她呆闷了透过窗户往外看,恰好有个人在阳光里下了车,穿着休闲的衣裳看不出模样,但光看着体态就像是电视剧里的主角似地身型挺直,闲庭信步。 于明迎着他。“咱们现在走?” 林宗维要进屋里看看,“不着急。”说着就被于明迎进去,环顾四周,屋子和院里一样大小,最强烈的印象就是整齐,擦的一尘不染柜子上放着防尘罩,遥控器放在电视底下,拿透明胶带绕了好几圈,一看就知道家里有老人。他举起桌子上反光的照片框问他这是你爸妈?于明说是,我爸在食品厂当质检,我妈早些年在图书馆当管理员。这是个无可挑剔的平凡家庭,林宗维看着温馨的照片拘谨的父亲慈祥的母亲,还有个笑呵呵的孩子,看得出家庭幸福,还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往鼻子里钻。 当然不能和于明交底,林宗维今天是“奉命行事”。学校里最不缺的就是人,自己那个表妹看着毕业照却神秘兮兮地把他叫过来,房门关上问他表哥这人谁呀?他看着这张脸却叫不出人名。 “怎么了,我妹妹这是要情窦初开?” 表妹红着脸,语气里显地有些开玩笑似地埋怨,“我就是想认识认识。” 后来他把照片给朋友看,问他们你们还记不记得他叫什么?朋友说是于明,以前在班里体育特长还加过学分。这不怪于明过目就忘。怪林宗维,有人和他当了四年的同班,大街上碰上了他也指不定不记得名字,林宗维随性到放肆,不是记不清楚是不乐意费脑子去记。朋友就打趣道林大少爷还当上媒婆啦。 “说不准我就这命,成人之美将来立地成佛。” 一来二去他就站在这儿了。 涂梨花听了半天没忍住还是出来打了个照面。于明这就是你那个同学啊?你看看现在这孩子长得真是格外的漂亮利落。同学你家住在哪儿呀?公馆?那可是好地方寸土寸金。你扯我干嘛呀妈寒暄两句还不让?你们今儿去哪儿玩呀?嗷上朝山公园,就你们俩没别人吗? 林宗维礼貌嘴甜刚见面就叫阿姨,夸涂梨花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夸得她喜笑颜开,他这张嘴配上他这张长得俊俏的脸格外受女人喜欢,年龄上不封顶。于明脸上却挂不住,怕丢面子往外赶她“妈您不是要去我姑家吗?” 涂梨花嗔怪着瞪了于明两眼,行行行,你们聊我上你姑家待着去,同学你看我们家于明就是小肚鸡肠,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要是哪儿说错话办错事你担待着点。 出了门口还在喊于明,叫着于明!你早点回来。 “你看我妈她这人就是唠叨。” “这有什么,哪家都一样。”林宗维看看表。寻思着时间也差不多,略显拥挤的小屋逛也逛完了,不必要在这儿耗下去,他问于明,你还有事儿处理吗?没事儿上车走吧。 院子还没迈出去,谁料到又来个拦路的,只听见门外有人叫着人呐? 曾雨穿着白衬衫短裤在外面敲门。 “有人在家吗?” 于明想坏了,曾雨又是来讨债的,早不讨晚不讨偏偏今天讨。他挠着头害臊地跟林宗维说还得等会儿才能走。说着就小跑着去开涂梨花才刚刚关好的大门。清新明朗的空气凉爽地贴在身上像是刚从冰柜里拿出的用以解暑的冷水袋,突然来了阵风,把周围栽的几颗小树吹地强烈动摇。 “我上回借你的二百该还了吧?我要去买暖水壶,我家的坏了。” “非得这时候来?” “非得,你老也不着家我好不容易才碰上一回,再说我家那水壶沉的底快赶上别人家烟灰缸了,喝不了水渴死谁给我偿命。” “莫仕恺哪儿呢?” “他在外面等着呢。” 于明讨好她,“姐你看我手头也紧……” “别给我来这套。”曾雨不为所动,“三天三天又三天,你跟谁学的。” 林宗维在屋里只能听见个响,声音隔着院子传不过来,他透过于明去看跟他谈话的姑娘,却只能看见那双纤细的腿,说话时也不动摇地挺立着,脚下是双帆布鞋也是白的,好像从天上刚下来浑身上下在阳光普照中呈现出透亮的模样,通过一双腿推测出对面人体态的轻盈,十有八九学跳舞的。 不一会儿于明折回来面露难色,他回来拿钱, “谁呀?” “我表姐,抠门儿二百跟我要了好几天啦。” 买球鞋泡妞,生活费早让于明挥霍一空,剩下的听银行瞎吹存了死期,二百他不是拿不出,他是肉疼加上陪人家林宗维,光今天一天还不定得花出去多少钱,得,一个月兼职又白干。曾雨听见这话肯定得骂于明不正经,量力而行你跟人家混你混得起? 林宗维像看出他窘迫,不咸不淡随口说道,“我替你还得了。” 于明一听林宗维要帮他还,心里更害臊了,纸糊似地一捅就破的自尊心受不了,他不怪自己欠钱不还,怪曾雨在林宗维面前给他丢脸。 曾雨那档口正偏头往外看,看见外面还可怜巴巴躲在树荫底下停自行车的莫仕恺,看的心疼,冲着屋里问于明,我二姨在家吗? 于明没好气地回没在! 听说二姨走了,曾雨便招手示意莫仕恺进屋等,那边树下他却摇摇头抱着胳膊坚持在外面。 自从他打人的事儿传出来,涂淑珍的三个妹妹,除去为了躲前夫跑到外地去的三妹,都受了涂淑珍潜移默化的影响。与其相信这么一个进局子的毛头孩子,不如信自己可靠本分比天还高的大姐,亲戚好友组成共同战线不约而同地都不想他和曾雨好。本来忙涂淑珍一个就够头疼,谁知道三个阿姨没一个站在她这边的,没办法又进了地下。 曾雨知道指望他们言归于好是指望不上了,便开始偷着攒小金库,毕业差不多两年,她实习的时候就进了机构,机构老师欣赏她,常常聚餐时都叫上她,她每回都推辞,说自己今儿就不去了。今儿不去,明儿不去,哪回也不去,她把工作也混成了学校,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玩心大的时候,其他老师有时候组团出门上海滩,回来的时候皮肤都晒成健康的小麦色,和曾雨惨白的肤色放一起比,她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古墓派。有同事好奇也问她曾雨你平常都忙什么呢?她说没什么就在家待着。 待着就是赚钱,或者她会去和莫仕恺去公园,往脸上盖报纸拉着手一呆整天。她给他谈自己教的小孩画了副水彩画送给自己,莫仕恺脸上的是朝山晚报,说话的时候报纸薄薄的边都吹起来,他问她你喜欢孩子吗?曾雨害羞的缩回手,点点头。那肯定的,我工作就是和小孩儿,上班下班都是孩子,我也会活的像小孩那多好……你喜欢吗?她等着莫仕恺回话,好一会儿他才回她。 你喜欢我就喜欢。 谁也不知道,曾雨不声不响快攒出个一半的首付款,她的动力是心疼他,她心疼莫仕恺平白无故要遭自己家里人白眼。 进了屋才看见除却在客厅焦头烂额找钱的于明外,还有个人在。 就着侧身, 林宗维才看清她模样,才看见她身上层层峦峦的波光,像长在山颠上拱开雾气的绿色新芽。他眼前一亮,心里等待时生出的那点无趣也刹那销声匿迹。当刻下他抬起头就再没低回去,让人难忘的蓬勃让他眼前一亮,他不知道这座城里还藏着这样的女人。 于明以为曾雨进来找麻烦,赶忙把她拉到一旁,跟林宗维打笑脸,这是我表姐曾雨,姐这是我同学林宗维。 林宗维跟她说你好, 恰好地面上有个前两天才出现的小坑,刚擦过的地面有些打滑,曾雨被于明拉的狠了一个不注意差点儿没了重心,要往前倒,林宗维眼瞅着以为她要摔,突然心也悬起来。谁知道她及时换了脚尖站,没一秒钟的期间就站直站稳,他下意识伸出去扶着她胳膊的那只手也显得窘迫。 灵活的小腿纤细瘦长,果然是学跳舞的。 曾雨也抬头看他一眼,看他高高瘦瘦的,像个活衣服架子撑得起衣裳,以为打哪儿来的模特,不知道于明还有这人缘。狐疑地又转头问于明“大学的?”看的他心跳烂俗地漏拍。 林宗维不知道莫仕恺也在外面,他不知道她这么爱他,他今天但凡了解她一点儿就有可能放手错过,然后永远如此潇洒,永远如今天般风淡云轻。可他不清楚,对曾雨还不知根知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曾雨就是祸,是搅得他天翻地覆的一场劫。 他必须得承认先开始是奔着追名逐色去的,尤其是在打听过后知道她是在城中也是有名的傲,有些世家公子凑到她跟前摆笑脸全都无功而返,多少有虚荣心和胜负感。 一切都从肤浅的征服欲开始。 直到后来他抱她,从她颤着的肩膀幅度上发现她还是处女时那股不健康的征服欲望在满足和诧异之间翻来覆去。曾雨不是他第一个女人,也不可能是,他头一个在高中,隔壁班的同学勾着他在学校断电后的储物间投怀送抱,他也从来没缺过女人,以往也有个大蜜爱答不理,他不信邪追了她三个月,三个月的嘘寒问暖又恰到好处的若即若离,最后说分手的时候他特地选了个高雅餐厅,高脚杯里的红葡萄酒泼人时最为畅快,这是他海誓山盟的方式,给足她面子,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以为是又要带着她大江南北地闯,笑眯眯地伸手拿出包装好的礼盒给他送手表,女人说甜言蜜语一丁点儿不比男人差,听的林宗维都几欲感激零涕,但他还是说出口,时间点不对,林宗维后来想这确实怪他,前菜还没上好,桌布上空空如也,要是盘子能噼里啪啦跟火星似地倒那多舒坦。她手边只有红酒,咬牙切齿着对他说,林宗维你真不是个东西。酒泼在他衬衫上,看起来像他刚杀过人似地有殷红的血。他洒脱地用纸巾擦着领口,抬头说你随便骂,我确实不是个东西。他的模样还是那么逍遥,仿佛什么也伤不了分毫。 他知道比他更不是东西的实繁有徒,其中最轻率最浮躁的叫缘分,那是门玄学,终其一生也难寻,是可遇不可求的狗东西。 但他没想到是在这儿,在这个带着院子的小屋里他碰见曾雨第一面。在她为莫仕恺守身如玉那些年林宗维还不认得她是谁,你要是跟他说将来他会爱上一个女人爱的死去活来,后来又恨得牙根痒痒,而那女人就在几里外,考上了舞蹈学院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舞蹈家,他只会嗤之以鼻。 -- 7 拉着曾雨压低声音,把涂梨花买肉的二百塞到她手里,于明色厉内荏。 “你给我留点儿面子。” “那也得你自己争点儿气。”她半点儿不发怵,看还有外人在也没训他。“行了,我妈过两天要来找你,你准备好她问你吧。” “又怎么了?”他哭笑不得。 曾雨给他提醒,“还是老话呗问问你毕业找什么工作。我那工作别提了她没看上眼。” “你妈就是标准太高。” 她一板一眼地纠正他,“什么你妈叫大姨。” 说罢拿了钱转身要有,她的热水壶还关在橱柜里折价大甩卖,去晚了没买着她得后悔。 林宗维侧身站着装作没听见看他们话家常,但他听地清清楚楚,脑袋里想有本书似地他删删减减把他们刚才说的东西都写进去,不乏自信地想着将来这会是本长篇连载。 眼见她要走,林宗维看准机会便如沐春风地先举起手摆着说“表姐再见。” 曾雨被叫的莫名其妙,她又回头看他,不好意思太没礼貌也象征性地挥挥手说再见,她觉得这人还挺怪自己根本不认识他就自来熟叫表姐了。 想怪人也不过想了几秒钟,过后便坐上莫仕恺的自行车往南边下坡奔去买不锈钢的暖水壶。 遇见曾雨那天,天都白的像雪,浑厚的阳光拱着雾冥,山川河流把所有的好天气都拿出来做贡品,然后他们一同捏出个形象,以前不都说是女娲造人嘛,她用风和露水捏呀捏,砍掉她鼻子上过高的那部分,又把她眼睛做地更加明亮,在里面放了山泉,把盈盈的流光全给了她。 林宗维看着曾雨背影纤细的盈盈一握,好像就是这时打准主意不放过她。 本来的安排是带着于明和自己表妹去朝山公园见一面,省的她老在自己耳朵边吹风,在去晚场前就把他送回来。可江湖救急不救穷,他当机决断给自己寻个僚机。 他表姐要是好女人呢?谁不爱好女人。 带着于明上车,他不着痕迹地放了表妹的鸽子,领着于明反而和另外几个朋友汇合,方向盘一转直接路过了朝山公园转呀转到了山水秀丽、占地足足1800亩的度假村,杨枝玉柳,丘陵湖泊相接,排球场运动厅一应俱全,林宗维和他打了两三回网球,平常他怎么玩儿他今天就带着于明怎么玩儿,好似和于明一见如故,夸他网球打得不错,他还记得他凭体育加过分,夸得于明飘飘然不知所谓,全然不知道林宗维是在有所保留地招兵买马。 温水游泳池在室内内部有着木支架穹顶,内部灯火通明,透过游泳池往外看竹帘后面,漫山遍野的青翠欲滴。于明都不知道开车再往城外走还有这么个地儿。泡在水里就像泡在幻觉里似地,工作人员给他递毛巾,递饮品,又领着他往按摩室走, 他在家伺候涂梨花,终于轮到自己也享受一把,怪不得他住宿舍那段时间涂梨花每天都打电话盼着他放假,全天被人嘘寒问暖的爽快谁能不爱。 技师手法高超,问他客人最近是不是压力比较大。几只禅意十足的青瓷瓶里插着茶香四溢的树枝,草本茉莉的天然精油在他淋巴上推呀推,他呲牙咧嘴地点点头,大呀,我们家别提啦,就说我这几个姨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讲的心里畅快,殊不知林宗维要他说的话记下。 “怎么个复杂法?”林宗维不做按摩,他坐在旁边听他说话。 “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似地又臭又长,你肯定不乐意听。” 林宗维躺着,像是随性地一提,“那可不一定,你知道我们家几个叔叔阿姨,见面就掐,都多大岁数了掐起架来七拐八拐拐回我爷爷身上,这个说他小时候偏心,那个说他分家产分的不公平,看着这几个叔辈亲我就想这孩子呀可真不能要太多,一代一代传下来,和乱麻似地扯也扯不清楚。说不准哪天就闹得鸡犬不宁。” 听见林宗维也有烦恼,接地气地和他聊家常,于明猛地来了精神,他嘴碎,乐意于天南地北地瞎侃,不过在别人面前他不太敢说这个,怕折损了自己的男子气概,只能抻着装模作样,有时候话到嘴边都强咽下去。听林宗维有点儿兴趣,赶忙抢着说。 “对对对!天下都一样,我那几个姨也是,别看表面上看着客客气气的,我大姨三个妹妹谁她也看不上,上回我妈和她两个妹妹凑到一块,神神秘秘地我进去送水果还给轰出来啦,我在门口一听这是抱怨大姨,听了会儿就回去玩了两把游戏。刚出门都愣了,我大姨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拎着袋水果给我做手势不让我吱声,我也懒得管,后来果不其然吵起来了,还有啊……” 林宗维从树上往下抛出个橄榄枝,于明顺手就抓住了,还以为是他自己折下来的,林宗维只负责出个耳朵听不问他问题,让于明顺其自然地讲下去,跑题的时候才不动声色的把话题带回去。他玩儿的高明,于明又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看不出他这是在套自己的话。 “哎,说了这么多还挺伤感,这几个老姐妹儿相依为命的,其实还是血浓于水,只有亲的才能出苦又出力。就说我三姨是怎么走的吧,她那个前夫吸毒吸得厉……”提到?自己那个吸毒的前三姨夫,量是于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林宗维面前。害字还没说出口就像是让雷电了,技师给他抻脸皮他都没敢再叫唤。 那天多凶啊,于明想想都后怕,他本该是负责给三姨和自己不大点儿的小表弟送行李去,吃过面刚站起身就看看门口有个影子阴森森的飘过来,冥顽不化地要跟着于明去找自己离了婚的前妻,谁也不知道赵庆泰是从哪儿得来的风声,就像谁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 他搬来凳子坐在门口谁也不让出去,一抻胳膊就看见明晃晃一把水果刀别再腰边,像是抓住了涂家七寸似地脚抵着门框,说要是不告诉他他老婆在哪儿,谁也别想出这个门儿。吵架归吵架动刀就是另回事儿了,没人敢上前去,包括邻里邻居,围观的多起来,于明好说好商量劝不动,骂也骂不出去,想要打赵庆泰更不怕,于明上前他就掀起毛衫的下摆,卷到肚子边上耀武扬威,我看看谁敢动?我混命一条哪个换我不合算?大有来一个捅一个,来两个捅一双的姿态,瘦骨嶙峋的脸上龌龊的嘿嘿笑。 于明瞪着眼睛干着急,眼看着时间越走越快,眼看着围观来的越来越多,就跟站台上似地,仿佛火车头呼呼的声音近在咫尺,再不去都要开始检票啦!行李里还有非带不可的转学档案和各种人事调动表,这都是有时效的东西,多半天都成废纸。三姨是金贵这几张薄薄的文件,她住的地方简陋,经常有手脚不干净地在那家小旅馆前偷东西,生怕文件让人偷走了,先存在姐姐家里做万全准备。于明越想越着急,他一抬头,发现又来人了,熙熙攘攘里,涂淑珍钻出来,像把菜刀似地劈开人群,旁边的街坊都给她让道,不仅为的她这张阎罗似冷的脸,还为了她手上那柄货真价实的菜刀。 她一脚酒踹开赵庆泰挡在门框前吊儿郎当翘起的左腿,手起刀落就要劈过来,把地砖当砧板。 个子长得不太高,看着挺寻常的中年妇女,但她工作在国营厂食堂,是连大勺颠得起的大师傅,就是牛骨头也剁的动,更别提赵庆泰,要真上了刀,他就是条待宰的鱼。赵庆泰下意识地从刀刃旁擦着边儿滚了两圈,打个寒蝉滑不出溜地从地上爬起来,这才知道涂淑珍来真的,他声音也不如方才欺负于明那么响啦。要不是涂淑珍,于明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出来,他抱着行李就撒腿往外跑,心惊胆战地回望生怕出事。 涂淑珍不住这儿,她住的五条街开外的诚述小区。就是那里都有传闻有个女人拿菜刀差点儿砍伤人,话都传到涂淑珍耳朵里,就见她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择菜,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她,曾雨听完他说的都吓出一脖子冷汗,也没了表姐的样儿哆哆嗦嗦让他可得提防那个不学无术的三姨夫。 于明皱着眉头又让技师拿大拇指给熨平了,就像块还没发的面被左扭右扭,酸爽地他直嘶嘶。 可不想了,再想又得怕。 林宗维没看他,知道他言语里没有接着说的意思,也不急功近利把话题往曾雨身上引,既然口已经开了,说话的机会多的是。 来时还是大白天,赶回城区就已经天色骤变。 出了室内,于明吓了一跳,时间白驹过隙几乎让他感觉不到秒针转动。这才有了真切实感,自己马上也要步入社会人的行列,除了几个研究生同学还在学术上开拓外,他们都成了光怪陆离世界的一份子,成为弘大梯田中的稻苗真正的去见识广阔天地,被染成触目惊心的五颜六色。再看看旁边林宗维,他向来过得都是这种生活,声色犬马、今朝有酒今朝醉,他猛地生出一种由衷的赞叹,格外佩服林宗维,佩服他比同龄人更成熟的豁达。 以至于林宗维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给他拿酒时于明受宠若惊。 “今儿真谢谢你,还劳烦你破费啦,放心将来我肯定还。” 林宗维一晚上就等着他说这句话。 他顺水推舟地说“都是朋友客套什么,咱们俩是朋友吗?” 于明头如捣蒜,“当然啦。” 林宗维又给他倒酒,“那我问你话你可千万别搪塞我。” “你表姐还上学?” 于明被迷惑了,喝着玻璃杯里的白朗姆,小杯子精致的一口吞一杯不费力,借着得意劲儿,他在喧天的鼓点音乐下把曾雨卖的一干二净。 “不上啦,前年毕业工作去啦上辅导班教小孩儿跳舞。” “跳舞的怎么不进个舞蹈团。” “她在她们学校是校舞蹈团的,想去市里那个这不是没考上吗?也不能说我表姐技不如人,经常性就跟着那个这个的老师瞎跑净是公益演出也没个奖项,舞蹈团卡奖状卡的严也不会个变通,她们学校就选上一个陈洁,当时风言风语的我都听着了,那个是走后门进的正式编。要我说啊他们这帮孙子就是有眼无珠。” -- Ρо1⑧ΚΚ.℃ом 8 在毕业的三个月前,曾雨跟陈洁彻底结下梁子。 “你也配?” 曾雨冷笑着,她是城里出了名的飒,几乎在舞蹈圈里都知道有这么个恃才傲物的美女,有这个资本?睥睨莽莽红尘。 舞蹈学院她是头个考进来的,市文化展她也是站在中间跳古典舞的,她什么都行几乎无所不能,冷艳的面容像条美女蛇似地摄人心魄,在舞台上处处压人一头树敌无数,下了舞台又回到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这是她母亲的基因在作祟,在她血管下不服输的翻腾着。 一曲《扇舞丹青》都跳的坑坑洼洼,背平腿弯,步法、旋腰的基本功都菜的看不过眼,别提那波浪腰,不知道的以为她在那儿赶苍蝇呢。还好意思坐在同学面前笑话自己。 曾雨是来取练舞鞋的,刚一进门就听见陈洁在那儿嚼舌根,她脚步轻加上陈洁聊的热火朝天,谁也没注意到她已经在背后。 挑不出她跳舞的差错就挑她人品的错。 “我告诉你们越是假清高的越浪,你们知道我说谁,她曾雨再能耐能比我有能耐,她能进市舞蹈团吗?她能跟着团里天南海北的走嘛?她那副穷酸相,拿张机票都得心疼半拉来月。” 她觉得可笑,别以为谁都不知道陈洁为什么能保住市舞蹈团的名额,她奖项证书都是临时花钱做的,拖关系走后门送到评委手里,不言而喻地成了她们中唯一一个不用愁就业的。 “你说什么呐?” 陈洁火冒三丈,闻言蹭地窜起来,她个子没有曾雨高挺直了身板好像也不够她有气势,架不住人多声高有群虾兵蟹将保命似地附和她。 曾雨吃亏在不住宿舍,鲜少处理同学关系,她只跟着院里老师参加活动,除却开学时的大聚餐外,根本没和其他同学有过什么接触,为人也冷学不会左右逢源,和自己弯地顺畅的水蛇腰不同,舞台上下她都硬邦邦地不会转弯把实力当做唯一筹码,就像涂淑珍说的小丫头片子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她这人是没什么坏心眼儿的,就是性子冷些,但同学都以为她是仗着老师偏爱瞧不起谁,几乎是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站在林洁身边, “比不过就玩儿阴的。?” 曾雨去开自己的柜子拿出舞鞋,天鹅颈优美地仰着。 “玩儿阴的?行那你们都在我先说,我这市舞蹈团名额是我爸拿真金白银塞了大价钱安排的,怎么的吧?你们要是也想进你们也去联系啊!这年头有人脉不算真本事?曾雨你傲个屁,你以为学校这两年你过得好就能代表你将来一帆风顺,今儿我就跟你托底,舞蹈团不是臭鱼烂虾谁都能进,你就尽管这幅鬼样子拉个脸给评委看,让她们看看你这可怜相,看看团里到底要不要你。”?说到激动好似要说尽不满似地,陈洁突然想起来,“你这么在乎钱不是仇富吧?也难怪,我男朋友要是个汽修厂的小工拼死拼活赚钱还不如别人一双鞋贵我也得仇富。”她越说越来劲儿。 甚至没注意到周围没几个人再帮腔吭声吭声,只剩下几个室友帮着陈洁,其他多数同学一致认为陈洁说的——过了。 曾雨眯着眼睛看陈洁。 “我建议你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录下来,没事儿就听听有助于你提升自我认知,知道自己说话有可怜。”?说罢便迈着步子凑近林洁耳边,俯视她似地双眼涟漪如镜如水那般诚恳亲切,不一会儿蔑视地笑出声来,“回家还是得多练练基本功,要不然在舞台上闪了腰再多的人脉都救不了。” 说着便直着身板像只骄傲的白鹤似地,纤腰仅盈盈一握走路都好似目中无人,根本没把陈洁当回大事。?她不怕陈洁追上来打她,大不了和她对打。不过陈洁要是真有血性、有本事就过来跟自己打,谁怕谁,更何况陈洁那引以为傲的市舞蹈团工作还在考察阶段,她倒要看看她的人脉究竟能不能一手遮天。 她从走廊穿过,都走到了门口也没见有人跟着过来。 曾雨当时还遵循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没和林洁打上架岔着口气,只有在看到莫仕恺在外哈着冷气等她时,梗在心里的那份郁结才烟消云散,她有种冲动飞奔过去给他一个大拥抱。 握着自行车把手,他幼稚地在地面上划出深深浅浅的圈,画了三层才见到曾雨抱着胳膊哈冷气往外走,下台阶是一步迈两节仿佛在炫耀自己腿长。不等她同意,也没看见她差点儿要伸开胳膊圈住他的腰,他便先她一步架着她的胳膊给她套上轮胎似地压缩羽绒服。 “这还没下雪呢。”曾雨皱眉头看他委屈巴巴地抬头,和方才吵架时的傲视截然不同,“穿着吧天气这么冷,过两天你不还要去文化宫表演吗?你要感冒了我可成罪人了,刚才怎么啦你们屋有吵架声。” 曾雨撇撇嘴自己把拉链系上,“没事儿,和陈洁,她嘴巴坏说我假清高,什么假?我货真价实。?”她又抓住漏洞似地伸出纤细的手指去攥他下巴。“你都听见啦?那怎么不进来帮我?” “都是女孩我进去不好,”莫仕恺这人诚实脸上也浮起团小小的红晕,他辩解到自己是等她冻得,可他撒不得谎,眼睛眨巴来眨巴去一会儿往右边转一会儿往左边转。“再说那不是衣帽间吗,你们要是有换衣服的多不合适……” 她打量莫仕恺,咬着下嘴唇扮鬼脸。“你不会以为我们都光着吵架吧?一进门,哇,满园春色好不快活。你个色狼。”说罢在莫仕恺脸颊上狠啄上一口才坐到后座上,“我今晚上姑且原谅你,往回施主休要有非分之想,色即是空。”她没脸没皮地逗他在后座臭贫。曾雨生来是个慢热性子,交朋友得别人把她捂热了,莫仕恺不必提,这是她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刨除莫仕恺,曾雨知道自己没别人能交心,年少时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伙伴走的走,淡的淡,只有他们俩坚持到最后,但友情也早变质为铭心的爱。 “别让你同学看见。”莫仕恺让她当场啄了从耳根红到脖子。 “看见看见呗,自由恋爱谁管我?再说正好让她们看看我的莫仕恺。” 蜂腰削背被外套严严实实地裹住真变成了米其林轮胎,只有小脑袋露在外面神气十足地搂着他唱歌。在台下她只能对他唱歌,只能对他跳舞,面对其他人她总感到不自在,她在当年把所有的热情像心火似地贴着他的背,企图用这份熊熊的火来燃烧他们两个人。 她表弟不知道他们的姻缘,稀里哗啦把苦水都倒出来,“我表姐她那男朋友不行,高中跟人家打架辍学啦打的还是个小孩儿,我表姐她妈也就是我大姨根本就不同意他们俩,都把她锁在屋子里不让她走,我表姐也见不着人影跟着他天天哭呀一对眼睛红的后来翻窗户跑了让我大姨逮到又是一顿爆呲。” “介意吗?”青色火苗袅袅窜起,林宗维烟酒不忌,他今晚上倒是没喝什么酒,只不过还照旧抽着烟,听故事会似地听她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做个沉默的旁听观众,心里不知道有什么滋味,他想这么个女人真倔啊不懂变通,林宗维当时就想明白了曾雨花了好久才想明白的事儿,想和莫仕恺在一起就得藏。 烟圈的味道在手指上蒸腾着,林宗维饶有兴味地把手弯过来搭在椅背上,有种贵气的颓废。这时有个姑娘好似是他的老熟人,林宗维把烟叼在嘴里时两手空着,她奔着他来没打声招呼就钻了进去,媚眼如丝地坐在他大腿上捧着林宗维的的脸要亲。于明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时间忘了接着往下讲,他尴尬地装作咳嗽,刚准备把头别到一边,只看见林宗维抱着她的细腰脸上没什么情绪,动作却行云流水,一把抓着小腿扔她出去。眼见着尤物打了个踉跄,林宗维又绅士地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扶直。“怎么越来越没眼力见了?这儿聊天呢,”他弹烟灰没事人似地, “于明,你接着说。” 于明佩服他,真心的,坐怀不乱堪比柳下惠呀!接着咳嗽两声清嗓子把话说下去。 为了捞他,把自己这些年干兼职出表演攒的那几个的钱全拿去替他付医药费了,我大姨再怎么过分也没打过人,就那一回因为他,脸都一巴掌打肿了。我去的时候我姐还坐在屋子里敷药呢,给学校请了半个月的长假消肿了才敢上学。我想不通就我表姐那个模样气质说谁找不见非得跟着他受苦。 于明义愤填膺。 一帮孙子,他一个,那群舞蹈团的老梆菜也是,有一个算一个,都孙子。 林宗维照顾他不吸烟,仰头吐烟圈,他问于明。“你说这帮孙子里最孙子的是哪个?” “还是舞蹈团领导吧,前途全让他给掐了,就他们那么瞎搞这团早晚得臭。” 望着天花板斑斓的壁体,林宗维嘴勾了下,“那我认得你说这人,舞蹈团选拔管事儿的是我舅舅。” 于明一愣,闻言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急什么?”林宗维突然大笑起来,好像看喜剧默片似地,他不生气反而有些雀跃,当然得刨除孙子那部分,他雀跃的是自己和曾雨的突破口来了。“我又没不让你骂,要我说这方面他可能真是看走眼。” “你表姐的雨是哪个雨?” “下雨那个雨。”于明抢着回他又疑惑地问“怎么了?” “我听说舞蹈团今年这茬面试也快开了,我回头问问我舅看能不能给你表姐加个塞。” 于明听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宗维的热心肠让他一阵感动。“那我可得替我表姐谢谢你!我替我大姨也谢谢你。” 林宗维深藏不露,还煞有其事地提醒于明。 “朋友嘛可不就得互相照看,何况力所能及的我肯定能帮则帮。” 爽快,太爽快了。 于明傻乎乎的,真以为是自己帮曾雨摆平了,他寻思不怪人家都敬林宗维三分,男人最重的就是这副派头。 回家时他哼着小曲,心情畅快。涂梨花拿着鸡毛掸子正打扫柜就听见外面轰隆引擎响着,冲着窗外看,正是下午来的小同学把于明送回来了,打着双闪灯,跟白天的两个大太阳似地,于明跟人家笑呵呵地说两句话,接着才往回来,涂梨花看看表气不打一处来。 于明不知道腥风血雨还在等着自己,也学林宗维那么走挺背平肩迈宽步,只可惜还没走两步道涂梨花的抹布就心惊肉跳地飞过来。 他吓地缩起脖子缩出下巴壳一圈肉,以为是哪儿飞来的手榴弹,看清落在脚底的臭抹布,于明抗议道“干嘛打我!” 涂梨花用鸡毛掸子指着墙上的挂表,“打你?今天你不解释怎么回的这么晚,你今天就觉也别睡!” “你知道今儿怎么了吗!”于明愤懑地好似有一肚子的委屈,“不怪我爸宁愿出差也不乐意回来,你说你怎么这么冲动,不分青红皂白就开炮,你都没听我说今天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儿。” “什么好事儿呀?” “我不说了!” “你说吧。” 于明冷哼一声“我说什么呀,我今儿就没出门,往后我也不出门了。” “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妈给你道歉还不行,什么天大的好事?”涂梨花拽来凳子让于明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惊喜地捂着嘴巴瞎猜,“你那小同学给你介绍工作了?” “那倒没,”于明看见涂梨花服软,自己也才消停,“是曾雨,我表姐她毕业那年不是考市舞蹈团没考上嘛,正巧了我这个同学人家舅舅就是市舞蹈团的领导,今年,走马上任说不准她能进,进了就是正式编,一辈子的铁饭碗。这叫不叫天大的好消息?”说着忍不住笑出来,“这回大姨不能三天两头到咱们家抱怨了。” 涂梨花也激动,翻来覆去地开始夸于明,夸得于明把小半辈子的好话合一天都听完了,涂梨花夸够了他不由地又问“你哪儿遇见的贵人呀。” “这是我朋友,朋友可不就互相帮忙。” 他讲时莫名有些心虚,牛皮吹大发了也头疼,他实在是想不出自个儿能帮上林宗维哪儿,一趟度假村就不定多少钱啦,再加上这,人情可是他欠着林宗维的,还还在后头呢。 这功夫曾雨已经睡了,又被于明给呼起来,电话叮铃铃地响,她一看来电显示以为他又要和自己墨迹下午那二百块钱,她这表弟哪儿都好,就是太好面子,她这时间里都和周公扑了好半会儿的蝴蝶,一眨眼蝴蝶没了,自己身上裹着夏凉被,外面蝉鸣月光一股脑顺着窗户缝都钻进来,只感觉浑身都黏糊糊的。 她睡眼稀松地差点儿要发火,接起电话只听见于明得意洋洋地问她“你怎么谢我?” “我谢你什么?” “今天晚上你弟我舍命陪君子,这不就替你找了个好机会。就我那个同学人家他舅舅是市舞蹈团管事儿的,”于明等着曾雨在那边像涂梨花似地那么激动的叫,等了会儿也没等到,自己先忍不住接着往下说,“他答应问问他舅给你再安排一回面试,成了你可不就进市舞蹈团了!” 曾雨躺床上觉还没醒,她茫然地问。“你同学?哪个同学?” “你什么记性,下午才见过现在就忘了,林宗维呀!”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他的名字,朦朦胧胧躺在床上,头脑不清晰像是变幻莫测的万花筒,花了好久才把脸对上号,直到今天还都像是梦一场。 -- Ρо1⑧ΚΚ.℃ом 9 完全商业化的街道上,青砖汉瓦、古谢长街生绿生绿的,在午后两点最火热的骄阳炙烤下融融地化作摊水,神秘吵闹耀眼。两侧已经没有老时候古朴的叫卖声,喇叭中的录音如锣鼓喧天替代了口干舌燥的店主们履行揽客职责,如同活跃的喉结在不休不止地上下鼓动,哪里都是热热闹闹、张灯结彩,楼阁堤岸玛瑙似地被割开,光泽饱满的切割面闪烁着强烈的青草香气,即便是极目远眺和街景几乎融为一体的层叠地像几节楼梯似得山也柔美得不得了,美得像正用淘米水梳洗辫子的姑娘,清秀地羞涩地冲着透过墙壁偷看她的男孩腼腆的笑。 小林握着方向盘感受着耳边鱼贯而入的嘈杂,她享受地靠在和肌肤温度相近的真皮靠椅上打开音乐就着鼓点用手臂打节拍。 她喜欢这儿,她在这里长大,后来搬走,最后还是扎根在这儿。她离不开这里的山水,走遍了国土大江南北,她发现还是这座长在山里的城市才是她真正的故土,她以为林宗维跟她似地也乐意在这儿呆。就像刚才他拐进一条黑布隆冬的小巷,在大白天里找到这么一条夜市旁边倾倒垃圾的巷子很不容易,她不知道他守株待兔正躲着谁,只听到他问她驾驶证带了?接着他说那就好,你把车开回酒店,记着让他们帮你停车。说着把这辆价值不菲的幻影充满信任地留给她,自己下了车漫步着走,他走的时候小林真心实意地替他高兴,以为他是被夜市的氛围感染了,以为他也被骄阳融化了,他从前吃的东西阳春白雪,瞅着都怪可怜,她情真意切地寻思着他终于能尝尝这座城市真正的味道,尝尝烟火气。 但林宗维的嘴唇始终是紧闭着的,除却打车时对师傅说地名以外再没张过口。 看着外面走马灯呼啸而过的街景,像是他也住在这儿似地,有种暧昧难忍的错觉和如梦方醒的自嘲,陌生熟悉都已经不重要,他带着她逃了那么多年,竟然还是躲不过莫仕恺的半个影子,不如他一丝游魂那么有吸引力。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林宗维以往发了疯,他学不会这点,自负地以为九垓八埏都不过囊中之物,这是非常不成熟且盲目的错误。而在以后他们那场彻头彻尾失败的婚姻里他不思悔改地犯了第二个致命伤,失掉自己战无不胜的豁达,把从前全身心信仰的那些信条,那些规律都忘得一干二净,自诩高明的手段在曾雨面前跟发育不良似地失调了。爱的情感如萎缩起的脓包戳破了流出鲜血淋漓。 交心的说想她吗?不想,一分一毫都不想。 离过婚以后他从曾雨的影子下苟延残喘的爬出来,他要给自己充足的时间,烟雾缭绕的滚滚红尘中他需要时间来想明白曾雨也没什么了不起,最高级的报复不是两看生厌,而是风轻云淡,他给自己机会去建立免疫系统,为了见面时冷静地无所畏惧。 他等太久,在这么多年以后等到迫不及待,像一个仍然需要躺在病床上的车祸患者,他的脚能动,他的手能动,便自认为自己已经能下床走路。瞥见她瘦弱的影子,林宗维终于生出一份难以遏制的喜悦错觉。 曾雨的影子多矮小,他傲气地想着。 想彻底摆脱她就只能面对她,像切开自己的肿瘤,他知道早晚有天得面对她,兴冲冲地以为会是今天。 保安正打瞌睡,没注意到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他看她进门,看她上楼梯,更加自信了,像是清楚掉已经窝在心口里多久的淤泥。他发现好似对于曾雨全然没有了情欲外的目的,对她的浅薄是必需品,是他切除手术时麻醉剂。在她关门声响起时他还在二层,恰好看见提着工具箱的维修工人,有钱能使鬼推磨,人家不在乎他是不是疯子,想着赚这笔意外之财,不过还是谨慎地说只能帮他敲个门。 在这个季节的鼻息都显地和风下漂泊的树叶一般颤动,现在他站在她身边,她说“你想听什么,你想听什么我说什么。” 只要你快点走。这句话曾雨埋在心里没说出口,可林宗维知道,他看着她凛然一笑,在曾雨看来还是那么不正经仿佛刚才的不痛快全是她瞎想,他说我能要什么,跟你开玩笑罢了。说着往后退了三步,只三步,等着她自己走。 靠的那么近,如果不是楼上发出声抬沙发的巨响,她差点伸出自己的巴掌,就为了他刚才说的话,可后来曾雨清醒过来,她记起来自己没资格打他,就像你不会看不过去走在路上的行人就上前给人家两巴掌那样,她想把他们的关系保持在这样,谁也不要欠谁,你来我往之间咱们把债都还清,何况你看,枯萎的树叶夏天就有,它们从高大的杨树枝上落下来腐烂在地下,不声不响地等待着下一年的轮回,等待春天,它们长在湿润的泥土里,远洋鲜嫩的草丛中有潺潺流动的小溪,蟋蟀蹦蹦跳跳从一涡浅水边跳到另一个鼓点上用自己的钳子给自己瘙痒,像是他们头一回相见时的蓝天绿叶,在万花丛相遇,走时片叶不沾身。 林宗维后退了,曾雨才能呼吸,在和柜子零距离的黏着中脱身,她转身去厨房拿刚才倒好的那杯水,晾了好一会儿已经不太烫。 “你不是要水吗?看你也看过了,笑你也笑完了,我就住在这儿。看你什么标准吧,这里一个人够我住的,况且我也不常待。”像是推心置腹似地,她坐回了沙发,头向后仰着张开唇间裂纹的嘴巴,“喝完了你就走。” 赶客赶得半点儿不带拐弯抹角。 林宗维却当没听见似地转过脚跟恭喜她。“快别说我是来笑话你,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起码饿不死,我太佩服你落魄了也不当回事儿。不过曾雨,卧室床头挂地图你不怕晚上睡觉累的慌?一睁眼一抬头就全是圆圈,这些地方你都去过了?不错呀,快混成本地人了。” 看着电视机背景墙旁又长又窄被做成花纹的镜子,里面刚好能容纳自己的眼睛,林宗维不去看坐在对面的曾雨,反而望着这双笑眼,想起许久前他们拥有过的一面巨大的落地镜。 他出于难以言明的目的买回来,在耳鬓厮磨的摩擦翻转间爱液从他手掌上落下来,她趴在床上并拢着双腿把头照常埋在枕头里,咬着已经浸满汗水的床单,双手交叉着垫在下巴上,感受着林宗维用尖端的棱角在她腿缝的空气里本能的抽送,激烈地挑逗着顶撞着桃粉色正大口呼吸的洞口。不一会儿剐蹭出透明的浆体,仿佛已经把她身体顶破似地,但他始终停留在外阴,以她的臀肉为支点,发狂似地顶着。 在她深处花心由于空虚而酥酥麻麻,雪白的艳肉霎时间激烈发抖,甚至还未反应就已无助地迎来阵强力痉挛,张合的狭小洞口内漏出的大量淫液却被他的肉棒死死地黏着,他紧贴着她已经抖如糠筛的娇小臀瓣堵着不让她漏出半滴,堵的她酸胀地像被啃食殆尽,翘着脚几欲哭泣,在失神的瞬间生涩而痛苦不由自主地把头猛地抬起,潮红的小脸上曾雨没有意识地舔着自己的上唇,透过镜子林宗维看的意乱情迷强硬粗鲁地把她的整个头扳过来和自己亲吻,口中滑溜溜的她半睁半闭眼睛还不明白,吧嗒吧嗒地吸出他下体的再度冲刺,窒息的麻木伴随着电闪雷鸣似的下一波潮喷,曾雨哭着呜咽着被吻得香汗淋漓。 轻舟已过万重山,好像另一个她似地。 他从回忆中醒过来看向那张仍旧倔强的脸,痛恨如藤蔓又生几分,虽然笑脸还在,可他表现得那么洒脱冷酷,他们做饮食男女的那些腌臜事情好像都已过去。 “不说这个,财产分割的时候忘算了套房,靠近民安街那套,你要是想要就自己过去把锁撬了,住进去没人管你。” “我不要。” 料到她会这么说,他意兴阑珊地抬头看窗外,那颗参天的大树被风吹地沙沙作响,好像给她鼓掌似地,他都想冲它说你真有眼光,这位曾雨就是这么轴,这么有本事。佩服到他不由自主地想绕道沙发背后看看她的脊骨究竟是不是真坚不可摧。 “也是,不拿我的钱,你有骨气。” 说罢他把来回抚摸她柔背的目光收回来,神态自若地往门口迈,看曾雨没跟上来转头提醒,“我要走了,你不送送?” 她原本一直板着脸,闻言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好像块冥顽不化的石头这才有了人气儿不顾脚下的抽筋也要走到门口,怕他反悔,手紧紧地按着敞开的大门,就等着到时候畅快地一关。 林宗维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正好看见门口有只落了尘的风铃,他了解这不可能是她的东西,她最烦的就是恼人的响声无节奏的嚎,想到这里便恶作剧地用手推了推,它叮铃铃像黄莺唱歌那么响,响地曾雨皱起眉头,林宗维看她难受,这才真心笑了,“行,我就是说这个来了,你现在知道了我是有事找你才来的?没必要躲,往后你也不用躲,咱们俩见面就当不认得,大街上碰见招呼也不必打,这样总够磊落。” 曾雨点点头。 可林宗维却像想起些什么,腿都迈出半条又折回来,侧着身子彬彬有礼地又问她,“阿姨最近怎么样?”不说别的,涂淑珍对自己不错,尽管如此,离了婚以后涂家的几个老姐妹轮番来找他,只有涂淑珍没来过,那天涂梨花在于明婚礼前来见他,跟他委以心腹地话家常,喝着铁观音恨铁不成钢地说自从咱们家曾雨离了你,家里别提有多鸡飞狗跳的,大姐愁的老十几岁,曾雨也不消停成天成宿的两人不说话,他们都好面子不敢跟你提,我得跟你说,阿姨真心向着你,我看曾雨也后悔,没事儿你就多来陪陪你岳母,我替曾雨认个错,你们俩这么般配,能好还是盼着好。他送涂梨花走,左耳进右耳出,从来没再踏足过门槛快被他塌烂的诚述小区,他回味着快意盎然的单身生活。何况如果曾雨谁都能替,他们俩走不到这田地。 “……不知道。” 曾雨站在门口听见他提涂淑珍,浮动在眼窝里半浊半清的眼球麻木了,进而有些茫然地盯着门框,脸更白了。“和你也没关系。” 林宗维站在门外一愣,过了几秒后他才咧开嘴,把手插在兜里年轻了好多似地。 “曾雨你心够狠。” 不知是为了涂淑珍还是为了他自己。 晚上约么十点钟,小林折回酒店。 一天跑下来拍了不少风景照,也是怪事儿她有工作时拍张照焦头烂额,没工作时拍了满满的一胶卷都如鱼得水。 跟前台打马虎眼笑眯眯地问林宗维回来了没,晃晃钥匙她说我是他朋友,他车钥匙还在我这儿呐。前台也冲着她笑,模式化的职业微笑八颗牙齿白地锃亮告诉她我们不过问客人的隐私。 小林吃瘪碰了一鼻子灰,打电话林宗维也不接,不确定他是睡死了还是在外花天酒地,她长叹口气,只能自己跑到十层去,没有房卡她走上笨楼梯,走着走着都气喘吁吁,心里好像倒翻了辣椒坛子,蹭蹭往上冒火气,把林宗维翻来覆去地掐了多少遍,要不是她赔不起他那辆擦地崭新的双门幻影,谁他妈闲的大晚上不睡觉跑酒店爬楼梯。 到了门口敲门也不见人,她在外面喊你要是在里面就说句话,临过道有人给她白眼,屋里空旷的连个回声都没有,她又开始不抱希望地给林宗维打电话,自己都骂自己多管闲事,堵他门口要给他鞍前马后。 没成想电话竟然接通了,小林没出息跟中彩票似地又惊又喜, 喂?你怎么还没回酒店我这儿来来回回等了一天了都。那边林宗维含含糊糊,音乐声吵基本听不清,肯定是在酒吧,小林拧着脸生他气,听见了身后有人要杯地狱射手。 可话到嘴边,菩萨心肠又显灵,外面呼啸而过的大风吹地小树苗被拦腰折断,三两颗柳树间明晃晃的路灯被吹地叮当乱响,尽管比自己还会找乐子,她潜意识里还是把他当外地人,当他人生地不熟。 你怎么啦?你能行吗?现在这个点儿打车都不安全,你喝的人事不省人家不定怎么宰你,再说了要是稀里哗啦吐了一出租车谁给你解决,行啦你也别客气,我去接你。 风风火火地开车来夜店,刚踏进去林宗维就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揽过她肩膀头把他迈进自己胸膛旁边,惊地小林心一跳,他冲着狐朋狗友说。 你来啦!我给大家介绍这是我朋友小林!你们愣着干嘛快给小林接风洗尘,告诉你们人家前途光明干的是摄影师,将来她出名,我想见都见不着。 小林以为他在没安好心臊自己,还想还嘴,可呼吸间却懵了,林宗维满身的酒味儿好像在酒坛子里泡浮肿了似地,醉汉最难对付,她一下子没了办法,把那些俏皮话也压下来,就得对他正经,你越挑拨他越来劲,何况那些醉了的压根不觉着自己醉,浑浑噩噩不清醒还乐意于找麻烦,她可怕了林宗维,怕他像自家老爹似地躺床上噼里啪啦地砸东西。 你喝多了。 哪呀你来我高兴。他靠近她耳边往她耳根子吹气,火辣的吐息烫在小林脸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 你真喝多了,今晚上你不回了还是怎么的? 我没醉。林宗维跟她强调,别扫兴。 那你没喝多酒就自己回去,我不在这儿跟三陪似地陪你。 小林气的要死,好心当成驴肝肺,要不是这儿人多眼杂她真不想保持冷静, 林宗维出来追她, 他按着她肩膀把她按回来,脸在她面前仔细打量她,瞳孔里林宗维的俊脸把她身上的那些委屈都舔干了似地,看她哪里还有气。我错了,我给你赔礼道歉,他喝醉了酒在她面前闹笑话似地卑躬屈膝,是我冒犯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行啦不生气,上车我送你回去。 你这样上了道不定怎么吃官司,也别跟我假惺惺,坐副驾驶去吧。 一路上林宗维跟她说开快些,再快点儿。 酒店里她掏出装在他裤子口袋里的房卡跟卸货似地把他放下,又不忍心把他撇下现在就走,小林同情心泛滥,他喝成这样除了我还有人管他吗?她转过身想去开灯,顺便像老妈子似地给他挂外套。 谁知道林宗维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往她身边走用力一抱就来吻她,好似温文尔雅都是他装大尾巴狼装出来的,手上看着粗鲁却有轻有重,吻法就能看出是个老油条,小林这辈子没这么吻过,她以前在学校在社会上交的男朋友各个都知道尊重怎么写,林宗维却粗鲁地跟刚开化似地,吻得她全身紧绷着推都推不开他,等拼尽全力赚的一丝喘息小林结结实实地抬起手掌心就要打在他右脸上,还没等接近就让他擒住,玩味地看她。 你他妈疯啦?我是担心你,就该让你死外面。?臭不要脸的老色狼!淫棍!小林不太会骂人,骂的林宗维哈哈笑。 既然如此你来干嘛?他目光灼灼看她。 “你喝醉了。” “我醒着呢,烂醉的人想不了这事儿。”说着他低下头来,“你也说不吗?”小林以为是自己出现错觉,他压下来的时候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仿佛有瞬间的变化,变地饱经沧桑却还跟个受伤的小孩似得,男人脆弱起来也有种易碎的美,像精致瓷器在地上摔个稀巴烂那么值得人同情,特别是林宗维这样的男人,玩世不恭,好似天塌下来也会压在底下吹口哨,他这辈子有碰见过什么难事儿?小林心惊胆战,好似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可她望着他那双好似需要关怀的眼睛,忽而有种宽宏大量的温情。 没吭声也没推他,纠缠着就走向了床边,林宗维换了种捏法变地柔情似水,他肯定也这么对其他姑娘,小林控制自己想跑连腿也动不了,好像被他捏软了捏成了手里一柸沙。房间里没来得及开灯,她没了帮手抵抗不了他的鼻息和他的吻心里打鼓似地乱颤,他时而隐藏在黑暗里时而有沐浴月光的手掌,在光影里像是藏在云层里的雷电似地,脱她衣裳时温柔地说你喊停。 从外套褪到里揪出那只单排扣的衬衫,黄格子翻领,纽扣解起来轻而易举,在他手底下好像没碰都开了一排似得。林宗维打开她的衬衫,露出胸脯前柔柔的那两团,自己也开始脱衣裳,手绕到背后拎着后领露出紧实的人鱼线和公狗腰。小林往回抽了口气红着脸,却在刹那间失了主意,两个人好像都停住了,他拎衣裳的手也放下,衣服垂下来,把刚露出的半截腰又遮了回去。只有她心在疯狂的跳。 外面突如其来地那道光是对面哪家娱乐会所开的大灯,拉开了古城惊涛骇浪的夜生活,没拉窗帘的房间里猛地被照个通堂亮。 在强光下小林被刺地脸上泛白,跨在她身上的林宗维愣了。他看着她,她也看他,他眼里走火入魔的高涨欲望像是蔫掉的钻木火逐渐稀薄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种令性事伙伴蒙羞的停顿。 他不想要她。 他没这么说,可他是这么干的。 小林不是不知羞,她含恨地看出来,睁着眼睛突然清醒了大半,受了屈辱似地,她遽然醒了,捂着衣服磨牙凿齿地剜着他,想要把他身上的肉全剜掉,接着她迈着跌跌撞撞的步子张皇失措地跑,喘着粗气系扣子,幸亏穿的是衬衫,只要拇指和食指就能系好全部,她大口喘气不知怎的泪水也夺眶而出。留下林宗维一个人弯曲膝盖着跪在床上,凹陷下去的软垫褶皱缱绻地缩着胯下仅剩的是温暖的空气。他徒然地也清醒过来,在强光下那张惨白的脸和白色纯棉带有花边的内衣,在小林敞开的衬衫里瑟瑟发抖,让他猛地想起谁。 他躺在床上想那个谁,你怎么就那么光明磊落。 不见她这辈子说不定也就这么糊弄过去。 但她一片丹心明晃晃地戳破了他最后一层遮羞布。林宗维望着那两张地图,风平浪静的湖面上涟涟地泛出腐烂的硫酸,连带着他笑容都被腐蚀了,从来没有看见曾雨面对谁这么上心,都好像是飘着悬浮的吃人间露水也是给面子。尽管他并不是在今天才知道,斗转星移牛郎织女鹊桥相见,碧水清泉的五龙河旁,林宗维不是拿走她衣裳那个,不是他把她困在凡间。 林宗维在心底里也学着她那么冷笑,但他表面上还是那么淡然,效果确实不错,梗着的揪起的心有报复性的疲倦,它就像是恶性地肿胀起来般不再疼了。他不表现出来,他爱人但他不需要被人可怜,他知道曾雨与众不同,他知道曾雨有种异常的魔力,也许对旁人而言她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那就是走过去了,他们回头看看她,看看她端着的姿态看着她在清凉纬度下被养的洁白的肌肤。 但对他而言,他不满足擦身而过,他也厌倦了追着她跑,林宗维需要的是曾雨回头来看自己。 这点上大林嫉妒小林,她没求过自己,开车路过她家里时那本该是个友善的邂逅,她在夏季闷热的天空下,因为莫仕恺的缺席自己提着两大袋从超市买回来的日用品,她拎着瓜果蔬菜往前走,芹菜细长的叶子笨重拂过她的腿,他想帮她,不过就是拎东西罢了这算什么人情,但曾雨不愿意,她勇往直前地走着甚至不看他,她说谢谢你的好意。 你要是真谢我,曾雨,你要是真谢我…… 他在酒店的白床单上辗转反侧,抓着扭着,想起曾雨那张倔强扬起对他说了无数次不的脸,情欲也扭曲化成泄愤的自渎。 曾雨的腿是跳舞的腿,每个脚趾头都长得恰到好处,像是有小羽毛夹在她肌肤里似地,软的透明。曾雨的手是干粗活的手,浸泡在家庭劳作里长出僵硬疲惫的白色凹陷,摸上去像指纹像有另一个曾雨长在她手上,在舞台的灯光下根本看不清纹理,但林宗维看见的首先就是她的手,她有芸芸众生中最平凡的一双手,他从前那么宝贝她,把她的手放在唇上亲,亲她的劳苦功高,亲她逝去的给了别人的爱。 他羞于启齿想让她也这么吻自己。 -- 10 师傅给她端来满满平杯的正宗苦咖,喝得小林一口吐出来喷了三米远。 “糟蹋东西。” 皱着眉头埋怨她,很快又斜着眼睛来问。 “他是不是欺负你。” “没有……” 小林抽出纸巾擦嘴角越擦越疼火辣辣地像是有东西在她唇边咬了半口,前两天一提起林宗维太阳穴都跟着跳,今天不了。 “没有你放着好差事不干啦?没有你跟我这儿躲了好些天?这儿也没外人你跟师傅交个底,他要是欺负你我就找他算账去。” 小林摇头。 “真没有,你们工作我闲玩,拿两份工资我实在臊得慌。?” 问的人不少,包括那当初当老鸨似地把小林推出去的李浩,上星期天大晚上听见小林给自己打电话心脏都吓地一哆嗦,身旁老婆火气旺还以为是外面养女人,薅着他耳朵问了大半宿问电话里是不是你李浩包的三儿?他被薅地疾首蹙额,“你拿你那脑袋笨想想,真是我外面养了人我不要脸啦?我大半夜让她给我回电话,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知道你鼻子灵!这不是我们单位那个新招过来的姑娘嘛,前阵子让她陪林宗维不定闯出什么祸了,边抽搭边跟我说’老板,这活您另请高明吧我干不下去’,谁知道出什么事儿……”。 第二天往公司奔,瞅见提前半个钟头就待在公司的小林,李浩心里没底莫名地后怕,纵是再没良心都旁敲侧击来问了两三遍,生怕出了事情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能有什么事儿?小林苦笑,还能有什么事儿?男的女的不就那回事儿?我昏了头人家还不愿意。 那边林宗维倒是更坦荡些,第二天就跑前台问小林在不在,李浩一边带他上办公室抽烟一边儿伴君如伴虎地刺探,除了大林小林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十点多嘉里酒店里到底出了什么幺蛾子,他们没看见那盏像是个天上凿下来的窟窿眼照过来慢腾腾的大灯,逼得李浩和老师傅肆无忌惮地发挥想象力不约而同地往犯法那儿想过去。 孤男寡女,李浩后悔自己欠考虑。 还是后来林宗维知道她不想见,干脆也就来的不那么勤,留个电话告诉前台,小林什么时候愿意打就打,像是哄自己发脾气的小女朋友,他比小林年纪大长得又风流倜傥,加上两个人那份暧昧不清的你捉我藏,猜地人更抓心挠肝。 小林可做不到他那么二皮脸,就是出了半道临门一脚踢出红牌的龌龊事都还能贱嗖嗖地凑过来。 但她今天心情好,好到愿意跟他尴尬地聊一聊。 看见小林时他反应不如想象中那么大显地随心所欲,给她开车门分毫都不计较,甚至也没说避嫌爽快地调整后视镜,捏过的腰掐过的腿顺着安全带被绑在了车座上,他说今儿去喂鱼,湖光水色,听说城东池塘又来了几百条的红锦鲤。 “我不去。” 小林憋着气像已经泡在水里。 “还生我气?” 林宗维本来握着方向盘的手也放下去,他嬉皮笑脸的模样也渐渐淡了,和那天晚上他的性欲如出一辙浅浅地烧成泛着微光的火星,飞进树梢转眼不见。 他看小林,早八百年前内疚的情绪就被挖出去,也不清楚心里五味杂陈的什么感觉,像是盐糖罐子都给打翻在地下。以往闲来无事随手翻杂志,里面有篇文章介绍初老,前兆就是想得太多、太杂容易对什么事情都不敢轻易瞎胡闹。如果小林是别人,或者那天晚上躺床里他根本没看清她的脸,对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姑娘他不会这么处心积虑,至少以前的林宗维肯定不会来追。 打量着她的脸,也许往上几百年他们俩真是一家子心中陡然升起乱伦似也的罪恶感,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她有张稚嫩些的脸显得何其假小子气但她衣服下面却软的不像话,带着点儿小赘肉的腰、肩膀内突出锁骨,躺在床上时像是被抹平的奶油蛋糕,哪里都是小林自己,可却让他感觉尤其的熟悉,熟悉到心里酸楚着差点要说对不起。 “本来也不气你,我气我自己没出息,你说咱们俩才认识多久,你醉了我又刚从十层楼上爬下去,怎么说也不至于到了那地步,要说什么都全怪我自己。”小林顿悟红尘似地对他认真地说,这不是他的小女朋友,这是他从哪里找来打坐的老师,在他面前归化苍天、大彻大悟,“毕竟昨天只有我是真清醒。” 写字楼在市中心,人如潮汐,高耸入云的巨厦下裹着萧萧树荫,黑黝黝地向车身投来清凉的阴影,他们在相对清净的后门旁边,位处闹市远离喧嚣,他开了半截的车窗,连风都凌乱空荡,自由自在地吹起半边的袖子。 “我得跟你道声歉。” 林宗维靠着椅背靠到几乎躺倒下去,知道今儿哪里也走不成,也冲着她谨慎地说着,把她当成哭了鼻子要别人来擦鼻涕的小姑娘,毕竟她比自己小那么多,一件未完成的性事对年轻人的自尊心伤害又那么大,他怕她哪天走了歪路。 还真初老了容易为人考虑。 颁发安慰奖似地他就差直说你是个不错的女人,很有吸引力,只是我喝醉了,我犯浑什么都分不清。 小林听他拿腔作势教育自己,噗嗤一声。 “我看出来了,你心里有人……” 他仰着头,嘴角抿着好像听故事会,听她的刻意停顿只哦了一声,眼睛朝着车棚顶,在昏暗的车里没有生气。 小林从他脸上没读出颓唐的踪迹以为自己猜错了,她接着说, “我看出来你不是心里有人就是花天酒地的登徒子,你看我猜的对不对。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你喜欢的姑娘,你追我赶的,姑娘被你追烦了一个没忍心还是跟了你,接着你就耍横犯轴,为什么呀?因为你又看上别人了,你看上的那个就像前几天在酒吧里的那些女人,各个肤白貌美,你跟姑娘说我烦透了你。她呢,坐在床上掉眼泪,跟你说别走,林宗维离了你我活不了~” 讲到轻浮处小林都笑地前仰后合。 “可你还是走了,特别无情啊,关门的时候你还耍脾气。过了几个月以后你才回过神,你们男的都这样,非得过好久才回头看看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儿,然后你心慌啦,发现自己追悔莫及。我让你想起她了是不是?反正我也没什么盼头,电视剧都那么演,我就是你们的炮灰,正常来说那天晚上房卡她也有一只,捏在手里上了十层,一开门就看见我和你衣裳也脱了面面相觑。你说我讲的对吗?” 好似已经不在意那晚上种种的不愉快,她俏皮地眨着眼睛古灵精怪地问他,到脖子的短头发都显地清爽鬼马。 “猜的一点儿不差。”林宗维听完了故事,他是竞技节目主持人最喜欢的观众,没有多余问的直到讲完他才拍手,笑的时候好像很真诚。“哪天你跨行当作家就写它。” “她那晚上没来是不是因为她也早烦透你,林宗维你这人就得多被人甩两回长长记性。”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那肯定,游戏人间的恐怖分子。” 乒乒乓乓地有东西飞下来, 从二楼全都砸下去,先是几只漂亮的花骨朵密密麻麻的满天星,灰蒙蒙地打破了秋日雨后的昏昏欲睡,蜷缩着脱落下来倒在地毯上,后来是几张纸飘飘荡荡的像被割开的芦苇,空虚的流出泥泞干枯的沙子,在激流飞荡下的海风两岸边被狭窄的裂口肆虐着吞没,窗外是一望无际结成冰的昏暗黄昏。 这才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咯噔像心跳似地跳得飞快,曾雨穿着双自己带过来的鞋,围着围巾遮盖他前天晚上在她脖子上留下的吮痕,黯淡窄小的腰弯在地上捡起没签字的离婚协议,如同梦里烟雾缭绕中飘荡着走开的幽灵,仿佛全身上下都是发霉的闷气,她仰起头,身上不那么好闻了,连脸上都已经抽条皱缩。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说你做梦,等什么时候腻了我才能提。 是有点儿像恐怖分子。 “你给我讲故事,我也给你讲。”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公主……” “嚯,童话故事,您小时候还听这个。” “瞎听呗。”林宗维更适合讲成人童话,脑袋脖子往下砍血淋淋的格林原版,但他格外的有童心,仰着头半闭着眼睛把个真正的童话娓娓道来。 “在梅吕哀舞和悲剧《莎福尼士巴》后,出场了压轴的小矮人,他为小公主的生日宴送上的是一支独舞。长着畸形的容貌,有两条弯曲的腿,头比脖子更粗像是只沉甸甸的玻璃球,穿着巨大的小丑服在小公主面前蹦来蹦去,他以为自己在跳舞。” “跳的是踢踏舞?”小林开玩笑地打岔。 “大概是吧。他也不知道,我还没说背景,他长在森林里,茂密有稻香和雾蒙蒙的溪流,但那儿没有镜子,只有纯净的、泡沫似的露水香气,电闪雷鸣有时候他在树底下躲雨,神采飞扬地周围是熙熙攘攘的郁金香花骨朵,他见到的都是这样美的东西,但他从来没见过自己,森林里没镜子,他就在果香黄黄绿绿的天宇下寻欢作乐。 在生日宴会上有群唱诗班的那帮子灰头土脸的毛头孩子,他看着他们一个个自惭形秽的表情变得得意忘形,像在森林里跟野花野草面前那么跳似地,胳膊放在头顶有时候又垂下来,脚往前迈又退回来,所有人因为他的滑稽而笑的前仰后合。可他只有自己的眼睛,看不清别人瞳孔里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以为是有人爱上他的独舞,因为小公主采下头顶地白蔷薇顺手扔给他,扔到场地中央,他就再也看不见别人,眼前是萤火和饱满厚重的烟霞,浓的夜雾弥漫,他有点儿发昏,跪在地下吻那朵白蔷薇。 从此以后多有个丑陋的小家伙在宫廷花园里蹦来蹦去,他想着我要捧给她最最美的东西,我要找到一支比这还美的白蔷薇。我要用雏菊花瓣编成桂冠,他要带小公主回丛林去,给她抓蛐蛐和热炭上的烤栗子,在热气腾腾的喧嚣雨林里,朋友们,我愿她成为王后。他心里有某种畅快淋漓额的喜悦以至于按捺不住,有天晚上他拉开一扇门,往已经沉睡的皇宫里走…… 讲着讲着他们俩都困了似地,好像随时都会睡着,在散发着薄薄烟味的座位里放松心情地躺倒,指尖里搽着浅红色的纹理,血液静静地流淌着,小林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故事,她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和丑陋拐脚的小矮人都不见了。 林宗维没说话,躺在座椅上,平静无事地望着错综复杂的人影。 小林压低声音她也不懂得避嫌,在林宗维身边拿起电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接,只听得清对面在跟她谈时间, “好,是下午的课吧?一会儿就走?那我尽量提前。”放下电话她瞅着林宗维,等他先开口, “你还教课?” “也不是,我找人。” 小林讪讪地笑,好像打破别人童心是件很可耻的事。她问结局是什么? “你忙去吧,我想抽支烟,下回再讲下去。” 周围是熙熙攘攘的马咽车阗,他点起烟呛得小林当即咳嗽两声,使坏地望着她像是把她看透了。 隔着黑夜晚霞燃尽的余晖,林宗维仿佛还在森林里。 “别动!” 曾雨抱着小姑娘的头扑通一声倒在地下,头顶稀里哗啦掉下来的水彩笔都砸在她那件吸汗的舞蹈服上,笔帽被肩膀上凸起的骨头硌开,硬生生划下几道荧光全被吸进上衣细细密密的气孔里,化学染料回家洗澡搓出红印儿也根本洗不清,不过当下她没考虑自己,像是被砸懵了拎着孩子的脖子左右地打量看看有哪里受伤了没,接着才慢悠悠地问伤着哪儿了跟老师说。小姑娘大眼睛水灵灵地回望着她,委屈地攥着手里那支桃红的水彩笔。老师我没伤着,老师对不起。 说着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看地同事一阵的心悸,拿来花红柳绿的包着塑料纸的软质糖果,一口半个喂进孩子嘴里,当时当班的也就两小姑娘而已,在这里上班的老师大多是刚从舞蹈学院毕业,会教不会哄,小孩生来又活分,活蹦乱跳地指不定一会捅咕这儿一会捅咕那儿,哭起来稀里哗啦别提场面有多不消停。 真多亏后来舞蹈班聘了曾雨,她在她们之中年纪最大,每次焦头烂额时经常性下意识过来求曾雨,这次也不例外,抱歉地双手合十。 曾老师我那儿还有课,麻烦你再多陪个十分钟左右,刚打过电话啦孩子家长马上就来。 她说好你们忙吧,说着就把小孩的小手攥在手里,带她上等待区里拿了两只草莓熊的毛绒玩具。小孩子情绪饱满,按理说哭腔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可这个不同还是那么抹眼泪,她疲惫乏力里给她搭积木。 你看这是一间小院子还有一只大狗。 这只院子是她们没搬进诚述小区时住过的那栋小院子,有二层楼高,门外种着象征吉祥如意的金桔。那只大狗叫皮皮,皮皮被莫仕恺养在家里,有天突然冲出来冲到曾雨面前,她被吓地打了个激灵。有个男孩比她大不了多少,脸上清瘦的有些憔悴,但他模样很快乐天真似地拽着绳子。 莫仕恺每天看着她在自己门前走来走去,在对面住着时常被涂淑珍领着小手送往学校,进小车的时候无意地看他一眼,他心花怒放和她招手也不见她搭理,后来才知道分明看的是他家门槛前那株长有两三米高的绿萝虎皮兰。 白净的面孔倔强地扬起来没什么能让她动容,直到今天她被皮皮扑倒捂着脸和眼睛。 你没吓坏吧? 他问她问得情真意切,问得她脑袋疼直想发脾气,拍拍刚才倒在地下粘住衣裳的灰尘,曾雨刚想指责他两句,就看到他握着皮皮牵引绳瘦骨嶙峋的那双手,长得比和他同龄的三年级男孩高,但远没有他们强壮,这样个小孩子领着条体型庞大的大黄狗,看起来说不出的让人不好意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好意思,最后只问了句它几岁啦? 十四,比我还大八岁。 你让它小心点儿,咬着我了我不怕,我妈得找它算账。过了半晌又问,男孩女孩? 女孩。它不咬人。莫仕恺脸红了,他用牵狗绳那只手挠着后脑勺,不敢打包票又补充两句。我没见过它咬人……你想碰碰它吗? 曾雨伸出食指点了点皮皮的头顶,毛茸茸的像手掌扎在了金色稻田里,不一会儿她喜笑颜开地捧着皮皮的脸,她不怕它啦,看见它伸出舌头哈气时露出的两排萎缩的牙齿,舔在她手背上凉爽如七月流火。 你叫什么?她抬头笑容可掬地问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像是害羞似地偏下头非要给皮皮顺毛。 莫仕恺,我知道你是曾雨。 不哭不哭,老师在这儿陪你。 早五分钟前就该下班的曾雨把积木又是拆又是摆,半个钟头过去也没见有人来。 好久,她都记不清时间,捧着连环画意兴索然还要装作情绪高涨地读,一时扮做三只小猪一时扮做胡桃夹子。 直到门外来了声音,脚步大喇喇地往里挤仿佛外面下雨似地带着轻快劲儿。 是不是妈妈来啦?走,老师带你找妈妈。 她细声细气还没从胡桃夹子出戏,蹲下来摇着小姑娘的手帮她把衣服褶子抻整齐。 起身相迎时两个人都一愣, 老师,这不是我妈妈。 小姑娘拽着她的手表示抗议。 小林却笑嘻嘻地说还真是你。 一夜之间整座城市都有要找的人似地。 -- 11 你喝点什么?小林捏着宣传单不知道她口味不好做推荐。 大街小巷每过六十步左右便能看到手里捧着一摞摞彩印纸张的传单客在旅游城市的街头巷尾徘徊。她不很信任传单上的天花乱坠,经常目不斜视穿过纷纷扰扰,大步流星在街上取景。从十六岁开始被人推销美容再后来健身、蹦极,大多数是餐厅,直到现在被人塞进怀里张小孩兴趣班的宣传手册,她赫然一笑,仿佛从传单上走完了青春时代。 她问对面的曾雨,宣传单把她照的灰头土脸,后期修图的审美不太行,把每个人都修成了千篇一律锥子脸尖鼻梁,真人坐在她面前,皮肤白如天端流云,配上已经洗的发蓝休闲服,小林恍惚间以为还在哪儿见过她,这才想起来是教堂里,眼前这人就像是早几百年前被雕在天主教教堂边上双手捧着烛火的凛然圣女。 曾雨生不逢时,她小时候住在大院里,年纪大些的长辈并不以肤白为美,就是喜欢白也是喜欢透红的健康感,她却是浑身失掉血色,像是刚刚从献血车上走下来350ml抽出去只剩半层皮,常常被人说做是病殃殃的苗子,不过没人敢当她面唤她黛玉,大家都知道涂淑珍的独女长相玲珑剔透,性子却随了涂淑珍的刀子嘴刀子心。 还好这些年改了,涂淑珍半路出家信了佛,她也就入乡随俗跟着慈悲起来。 前几天你怎么没来? 小林给她要了茉莉花,透过叁层贴着金黄贴纸的的玻璃窗户俯瞰众生,出乎意料地直奔主题。 我不生气,唔,当下是有点儿火,可后来我想想确实也是,你和我才见过两面,哪能把我当成知根知底的交心人,我理解你,况且我也确实撒谎了,我跟人打了个赌,赌你是不是会给我回电话,挺没劲吧? 看着小林,她敷衍地扯了个再容易不过的谎话, 那天我身体不舒服,就没去。真不好意思,让你等我了。 曾雨不知道她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想走,一见到她就能看见林宗维的影子阴魂不散似得,看见他连躲都来不及。 我是跟你来坦白的, 小林不太正经,和林宗维混在一起插科打诨习惯了,一时间在曾雨面前还转不过来弯。 叁姚我不清楚在哪儿,从来就没听说,我还问过我师傅,连他也不知道,你都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地名?跟你说我师傅土生土长纯粹的本地人,比我还纯不知道多少倍,要是他也没听过的地儿,不然就是你记错了,再不然就是真打着灯笼找八百年都找不见。 小林的语调很无所谓,听的曾雨背后酸酸凉凉的,刚才教小孩儿开背时割开脊柱的痛又回来了,习惯的酸爽感刺激地她本就形容枯槁的面色再度发出水泥般难看的灰。 不过…… 不过什么?曾雨问,她忘乎所以地盯着眼前茉莉花的涡旋,没吃过中饭的胃也和她较劲,咕噜咕噜地叫着只有她自个儿听得见,还沉浸在小林那句找不见里,有砭骨的疼。 如果找不到你。 在古刹佛庙,他给她围围巾,在莫仕恺眼里曾雨的血都是冷的,需要他来捂化了、把她血里的冰碴都清出去,这样曾雨才能过好日子,莫仕恺愿意把自己的手自己的胸膛都贡献出去,给她挑出致命的碎片,他要让曾雨好好活,如同手法高超的大夫挽救濒死的病人。 和涂淑珍又吵架了,就为了点儿芝麻大小的事情,从嫌弃曾雨没收拾屋子又说到上回考试,“我不就没考好那一次吗!”她拧着眉毛也犯了起床气,得理不饶人地吵吵吵,两个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气之下她就往外跑,涂淑珍在背后啪啪地拍被套,声音大的很,像是打在身上似地那么难受。 她跑过去敲莫仕恺的门。 你怎么了?他早已经起床出门买回来豆浆油条当早点,当下正擦着自行车好像要出门。 皮皮在他开门时叫唤了两声,看见是曾雨又低下头来趴在地上接着睡,伏在地面像摊泥巴,双乳耷拉着无精打采,她已经很老,睡眠又浅经不起多折腾,大早上天才蒙蒙亮,初晓的烟氤沉静蔚蓝,有半点儿动静都是折磨,皮皮却出乎意料地宠爱她,没和曾雨催命的敲门声一般见识。 我没怎么,你去哪儿?她看见他手里那块不成样子充满灰尘痕迹的抹布开口问道。 不管你去哪儿,今天你带上我。 莫仕恺端详着曾雨发红的眼眶不敢说不,只是懵懂地点头,把皮革制的自行车后座擦得锃亮。 好像还没睡醒,曾雨迈开长腿跨坐着,扑朔迷离的高压路灯四点开始准时灭,如今灯帽布满尘埃显地光秃秃的,装尽了昨夜沉沉黑暗的满腔灰烬,麻雀四散,从海岸线吹来的凉风酥如二月柳吹在身上瘙痒痒,人满为患的早餐摊子和出来遛弯儿的路人遍布叁街六巷,自行车的车轮胎由胶皮做成艮劲儿满满,硌在小石子上咯噔咯噔地从地上弹起来。 好像什么在她眼里都拔高了,平地而起压地她喘不过气,看谁都比自己受宠爱,看谁都比自己天真,曾雨眼睛渗出酸溜溜的杨梅汁,红红的眼眶湿了两圈。 风来的强劲,为了不往下滑,她只能紧紧地揽住身边的救命稻草,揽着莫仕恺,勒地他腰几乎要被折断。 你别哭呀,有什么事儿我能帮你的。 她听见他说话,这才发现眼泪早就噼里啪啦流在他那件长袖的灰色t恤上,如芒刺在背,刺的莫仕恺阵阵的心酸,他喜欢曾雨笑,她笑起来没那么程序化没那么慎重,有时候看早间新闻,莫仕恺端着碗听主播报天气,报一个笑一下,好看是够好看,但总觉着哪儿里不舒服,后来他知道是看曾雨那种抿着嘴半笑不笑的神情看惯了,她不好伺候,有时候带点儿小任性,说东偏要往西,撒些无伤大雅的小谎和他闹着玩儿,学校文艺汇演时她说自己今年不上台,他昏昏欲睡等着了事算了,却被周围人用手肘怼起来,一抬头却看见她款款在簇拥中徐缓而来,水袖滑下右肩,音响里局促的器乐轻拢慢捻抹复挑,她脚尖轻点一曲过后冲着他的方向眨右眼睛,看的他春心萌动,下了台便跑到她面前说恭喜,她却不领情地笑。 又不是单单跳给你。臊得他那颗心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她好像很乐意于这么捉弄自己,颇有些颐指气使。 但曾雨又是热心的,她每天扔下书包从压腿弯腰的艺术班里抽身后就来找皮皮,给皮皮梳毛挠肚子,她拿着水管给它冲已经衰老的身体,珍贵地要替这条垂垂老矣的大狗养老送终。 莫仕恺连她的无理取闹都喜欢。 你真能帮吗?我是和我妈吵架,又是学习那些事,她乐意吵我也不乐意吵了,我就那么差劲?曾雨把头抬起来,她望着莫仕恺脊梁处深深凹陷的背,薄薄的一层皮下都是硬邦邦的骨头。 他比自己还瘦弱,看着唯一的帮手可能还救活不了他自己,幼稚的心涌上自怨自艾的可悲,曾雨摇头,你帮不了我。 我去劝她。我告诉阿姨曾雨在学校特别的努力,课间休息都练体态,学习出色性格也好、哪里都好…… 听见莫仕恺搜肠刮肚的夸奖,她问,你是不是不太会夸人,没关系,要是连你也油腔滑调的我还真不习惯。不过你千万别上我妈面前说这些,她准以为我跟你早恋。 莫仕恺没回话,而是鲁莽地瞪着自行车,像要随着西风扶摇直上九万里。惊地曾雨说慢点儿,她更紧地搂着他,这才有了点儿被人欣赏的欣慰,在自行车后座破涕为笑。 拙劣的夸奖也是夸奖,至少她知道莫仕恺对她真心诚意,在略显尔虞我诈的糟糕青春期里,曾雨最缺的恰恰就是真心。 莫仕恺争气,没给她趴回自己后背的机会,一口气还没喘匀回头跟她说到了。 寺庙巍峨,求姻缘求学业善男信女鱼贯而出,走走停停在长如银河的古道上虔诚地走过,红砖绿瓦,恢宏大钟穿透穹顶,叁支高耸入云的心香稳稳坐在香炉中央,万佛一炉拜十方求来恭敬圆满,似真似幻的场面难以言喻。 曾雨的嘴巴茫然地张着,仿佛被清澈无比的萧索晨曦感染,不由自主地缩回了莫仕恺背后。 你没来过? 我不信佛。 她全家除却当时还未做逃兵的父亲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她读来眉飞色舞,便是活还没活明白要怎样去求神拜佛,原来早千年自己和孔夫子也有共通。家中两个女人各扫门前雪,只有做地理老师的男人豪言壮语,晚餐后边收拾碗筷边讲张裂形成的东非裂谷如何起伏翻腾如何雄浑壮魄,讲来讲去讲到了西藏荡气回肠的布达拉宫阶梯,蓝汪汪的万里长空和高矮耸立的洁白天墙碰撞在天堂的路口。讲到兴起猝不及防仰起头点着支烟,吞云吐雾下仿佛已经走到了西藏的那片蓝天白云下,讲到涂淑珍过去捏掉他刚燃起的烟头笑话他大把年纪眼高手低,皮干叶烂心不死。 其实那场未曾张扬的逃离早有预兆,曾雨在往后想起这天父亲听罢时的手,百洁布在盘檐旁停滞。他的脚也僵他的脸也僵,憋口气像要把自己憋死涨红了脸斟酌用词,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们不懂。 只这句话软绵绵地脱口而出。 同涂淑珍的婚姻仅仅满足了他的衣食住行,他过着和理想主义大相径庭的平庸生活,此外空虚干涸的心灵沟壑壁立千仞就如同那道东非大裂谷,天旋地转着吞掉他自尊。再没有委屈比曲解更能让他痛心疾首,他认为自己的灵气在疲惫的现实剥削中泯灭了,泯灭他灵魂的元凶就是他死气沉沉没有文化只知道苦干的枕边人。 当下曾雨有种同病相怜的错觉。 因此在后来的拉锯战中,她并非不假思索地站在涂淑珍这边,在上庭前一晚,她进了涂淑珍房间促膝长谈,穿着长袖长裤显地略带邋遢,涂淑珍很实际地问她你跟谁。 你爸对你好,什么好吃好喝都哄着你,他对你不严,你想跟他我不怪你,反正往好往坏都是你自个儿选。但你也别想着拿这个威胁我,今天不上舞蹈课、明天不洗脸梳头,你将来但凡想拿这事儿当挡箭牌,还不如趁早跟你爸走,我保准不留。 曾雨听着。 对她而言,说出这句话要很大的勇气。 恢宏壮阔的游牧边疆和庙宇林立的茂盛高原对还没出过城的她有着难以抵抗的吸引力,他们以往围坐在DVD机前看老电影《天山上的来客》,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鲜得使人不忍离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神圣美丽空前绝后的草原仿佛就在眼前。 曾雨困顿的眼珠浑浊地转,已经好些天没睡好的眼睛里红血丝像蛛网似天罗地网地涌过来,她的嘴也颤着没有气力。像是漂浮在宇宙里极目远眺看到蓝色星球,看他腼腆地离自己越发的远,有种忧伤的谈吐,最终淡化为幼小的尖梢,因无法接近而最值得纪念。 妈,我跟你。 说完连舌头都麻地失去了直觉,那晚上曾雨的鼻子才是功臣,它是涂淑珍获得抚养权压倒性胜利的帮手。比没良心的眼睛更早的做了决定,不为草原泥土湿润的青草鲜而迷惑,它更加的现实,实事求是地在涂淑珍的房间里闻到菜味,那股子无法磨灭的菜腥裹着铁大勺炒菜时的油烟,是种把食堂搬回来的腻味,她幡然醒悟自己是怎么被拉扯养活。不是靠瑰丽雄伟的草原边疆,她活在尘世里,由最平庸的女人养大。 睡吧,明天咱们俩早点儿去。 她当下还不知道自己的自作多情,在几页厚的法律文件中自己仅占有叁行地位,哪里有对她归属的踌躇。原来在净身出户的父亲眼里她也不过是俗世俗女,俗不可耐,比起她,他更不舍得的是那株养了两年的金桔盆栽,曾雨的血脉注定了她无法和自己宏伟的浪漫主义相磨合,注定要被遗留在水泥花园里做分割出去的多余累赘。 相对应净身的无私壮举,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但从涂淑珍房里走出来时,曾雨却沐浴在光里恍若新生,她不后悔地感受到自己泛滥的伟岸,跟所有陈词滥调的励志故事似地,她脱胎换骨,细长的双腿顶天立地。 她多伟大,她选择爱不被爱的人。 你别哭,你怎么了?小雨…… 佛前,莫仕恺心乱如麻,他不知道她拖曳的激动缘何而来,拇指和食指刮着她的脸颊,像被她如柱的泪所激荡调开心底里最敏感的一根弦,他不敢怜悯她,供奉似地给她擦眼泪,却怎样也止不住,越擦越多。 曾雨几乎要流出血泪,只因他给她的一只长命锁。 光洁的银抖动着波光粼粼,下方悬着叁颗为塔吉克民族头饰做围边的垂坠银珠。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鲜得使人不忍离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他说你不会找不见我,有它替我陪你,我永远陪着你。 -- Ρо1⑧ΚΚ.℃ом 12 “不过我愿意帮你找找。” 小林没发觉对面人的异常和无精打采,满心里想的都是帮人忙的大无畏精神。 “他让的?”曾雨的眼睛里突然出现惶恐。 “谁?我师傅?不是,我自己想帮,看你面善,何况我以往就喜欢看侦探小说,什么雷蒙德阿加莎,有书我都看,找人这事儿我挺有兴趣。 说白了就是闲的,毕竟工作也就那么回事儿,我们那老板你一个月拍够了照片,剩下时间你干嘛他管都不带管,嗨,每天也就是浑水摸鱼。” 和林宗维没关系,曾雨这才缓口气,料想也是,他哪里有那么好的心肠。 她打量起小林,她看她的脸,一张稚气未脱充满灵气的脸,有林宗维热爱的天真和无辜,他或许从头到尾都爱这样的人,不一定是特定的谁,只要拥有如此明艳的薪火就能点着他内心的激情和渴望。 以前他捧起她的脸,他端详这深深浅浅容颜上的每个凹凸,从挺立的鼻梁到宁静如海的眼睛,想要透视到她具焚的五脏似地那样,眼睛里有兴冲冲像孩子似地光彩。 他说曾雨,一切都为了你。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久的已经褪色暗澹,连他说这句话时的嘴唇是如何颤动的,她都忘了,只记得那双眼睛,漂亮的有些像莫仕恺,莫仕恺总是抱着她的,或者是她抱着莫仕恺,他们不常常注视对方的眼睛,莫仕恺甚至没有吻过她几次,只有唯一的一次,在他们道别的那天。画大饼画了四年,父亲还没来得及住进去就已经落荒而逃的诚述小区正式宣布竣工,她搬着行李跟他道别,彼时莫仕恺父母双全,他唯一的忧愁就只有同曾雨告别,他倚在门框前犹豫,注视着曾雨,看她最后蹲下身来抱了抱皮皮。 她对他说莫仕恺再见。那时他眼里是和林宗维如出一辙,为了安慰她而闪闪发光的明亮,把所有的悲伤和迷茫都掩盖在清澈空灵的劝慰里。 然后她哭了,在林宗维怀里哭了,为了在他轮廓里看到的那个模模糊糊的,像孩子似赤诚热烈的形象。 从头到尾他们之间的龌龊腌臜都来源于占有美的意识,爱上了内心欲望的倒映。 “咱们说回来,你找到哪儿了?” “谢谢你愿意帮我。” 小林调皮地学着武侠剧里看来的腔调。 “你帮我,我帮你,出来混要讲江湖道义。” 这些天来的寻找已经表明了单打独斗是行不通的,她处处碰壁好像每天都在重复着,心急如焚却只能原地踏步,那条通往莫仕恺的路如此崎岖难寻,甚至因为没有突破口而寸步难行。曾雨需要伙伴,眼前只有小林,死马当成活马医,也只能试一试,何况她看上去一无所知。 曾雨告诉小林。 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包括去了济南的大老刘,包括莫仕恺姑父的身体不便。从兴趣班下课后她会马不停蹄地在一芥楼周边不断地寻找,她还特地买了一辆自行车,距离短的地方就自己蹬着走,逢人就问,险些被人当成神经病,上回她又逮住乱问时,有人指指点点,不一会儿来了两位执勤的片警要她出示身份证验明身份。这样的突发情况曾雨已经习惯的差不多了,她有点儿不要脸面的意思,我行我素地仍然不改风格,仿佛认准了可以识千人知天命。 “物业没有电话?” “我打过了关机。” “你试过网上发帖子问问或者再怎么着?” 曾雨摇摇头,“都试过了。” 她还花了半个月工资在电视台新闻频道下方滚动播放的寻人消息,可她这样师出无名的寻人者好像还有很多,她的联系方式和线索在屏幕上仅仅循环停留几秒时间,显然不够,尽管她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可消息放出去却没有收到过回音,她手中仅仅握有这两条线索,一个叁姚一个大老刘,寻找渠道又太窄,在人情淡薄的都市里人们习惯于隔岸观火,上一秒还近在咫尺,下一秒便无影无踪,她总不能贴张寻人启事在大街小巷,“你有见过这个人吗?请速速和我联系。”更何况是他们之间还没来的及拍一张照片,莫仕恺的毕业照片清晰度又太低,就算引到寻人启事里也没有任何价值,她只能不断地磨破喉咙孤零零地找,接近偏执地寻觅着莫仕恺生存过的痕迹,但他好似人间蒸发,哪里都找不见。 “你还真上心。劳驾问问,你要找的那人是不是欠了你好大一笔钱?” 曾雨摇摇头,“不是,是我欠他好大一笔。” 小林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颇为佩服地说,“当代道德楷模呀,没见过还债的像你这么积极。” 有些话曾雨没有和小林讲。 凭借游客发家的城市显地山清水秀,她骑在自行车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有鼓声影影绰绰,刷地灰白的墙面映照着清爽的晓风残响,从大小林立的建筑群向外望去远处青山翠渺,她从市区跑到市外,远道便拦下出租车,一路上拿缩小版的地图涂涂抹抹,这几天来她甚至已经有一副手绘下的私人地图。在不同路段都要走走停停,问摇着扇子看模样就是本地人的大爷大妈,不断地寻觅着,有时候她自己都感觉要找到了。 特别是前两天遇到位眉清目秀的杂货店老板娘,她特地拿了盆水帮曾雨把身上溅到车底泥的部分冲洗干净,老板娘思忖着模模糊糊说记得有过这么个地方,曾雨惊喜地忘了膝盖上还捧着水盆,她的手还浸泡在凉爽的清水里,直挺挺地站起身来,盆子倒在地上转了两圈,身上如方才经历场瓢泼大雨,从衣领到裤腿都湿透,天色渐晚。 为表感谢她买来大堆半中半洋的纪念品,有加入城市特色的印第安人捕梦网,显地不伦不类又充满创意,她回家把捕梦网随手扔在了床边,那天晚上她香甜酣睡做了个美梦,她梦见屈同杰站起来对她说“曾雨来啦,莫仕恺在屋呢。”说着热忱地起身,“我给你们拿水果去。”皮皮和苏苏起死回生,莫仕恺的父母也在,她进了屋子好像在办酒席,张灯结彩,她顺着走过不知多少次的地板向一间窄小的贴着几张音乐专辑封面的卧室去,她看见他的书桌、他的椅子,甚至能呼吸到他的平静,她泪光闪闪里追着呼吸走去,在寂寥的余韵里终于看到背对着她的身影,她的永恒之少年…… 就差那么一点儿和他重逢。 曾雨在午夜被楼顶装修猝然惊醒,醒来时房间里空荡荡的,洁白的天光割破昏晓,她才发现是黄粱梦一场。梦里那些鲜活的生命消散了,如汪洋恣肆的大海吞吐一只小鱼那样简单,那些曾存在过得,她曾深爱过的平凡都随着往事如烟消散如清晨浓雾,在阳光普照下销声匿迹。 第二天她往老板娘给的地址一路走过,司机说不能再开了,再开要出城了。她坚持,碾过尘埃的车轮在限速标准下飞驰而过,在临近出城的最后几里,她终于看到一家大型酒厂的残影,空空如也,只剩下定点爆破后留下的遗骸,连那点存在过的证明都被施工围栏密不透风地拦起来,工人告诉她这里即将改建,或许在建起几栋精致秀丽的却因位置偏僻只能低价出售的吊脚楼。她问这座酒厂以前是叫叁姚吗?工人师傅豪爽的笑,包谷酒厂你听过吗?早几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酿的都是纯高粱酒以前出口内销干的红红火火……师傅滔滔不绝地讲起曾经商业帝国的波澜壮阔,以及它的不复从前,他讲的引人入胜。 可曾雨站在围栏外最近的地方,却浑身被铁锈的枯黄映照地麻木了,她几乎听不见声音,从紧密的围栏边缝望着满目疮痍,在这片被残骸和废墟包裹着的土地想到梦里的情景突然泪流满面,讲故事的师傅不再讲了惊慌失措地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别想不开,人生在世活个糊涂,要真找不着就别再找了。她抹下泪光说我没事。 不会找不见,想找肯定找得着。 小林看出她决心坚定,猜个八九不离十,债是个抽象词儿,指的多半是情债,梁山伯祝英台,孟姜女哭长城,上下五千年痴情女人千千万,多眼前一个曾雨也并不多稀罕。 这时手机又响起来,打破了小林的乐在其中,她往下看了眼屏幕,便抱歉地对曾雨说“等等咱们再聊我去趟洗手间。”好像今天的电话来得都那么不合时宜,前有林宗维童话未完待续,现有曾雨寻人老大难,都被聒噪的铃声蓦然打断。 尽管只有两面之缘,曾雨对小林却有份一见如故,朋友交往讲究的便是阴阳调和,求个互补,她自己个性不太热情,小林恰好愿意调动氛围,一来一往的话说的舒坦。 她想着如果林宗维真在她身上改邪归正,收起他玩弄纯情少女那套万金油的手段,一个倜傥一个青春,说不准也是段佳话。 “怎么了?” “没什么。”小林落座时抻了个懒腰,模样看上去古灵精怪的,她平平常常地说,“见你之前我把家里钥匙落在我朋友车上了,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马上来,就是上回跟我打赌那个。听说就在附近,这会儿应该快到啦。” 闻言曾雨却蓦地怔住,茶馆馨香纯净,冷空调开的太大,待久了浑身发干,连冷汗都顺着脖子往下淌。 只看见小林把手举起来。 “林老板这儿呢!” 曾雨转头看,林宗维的身影颀长潇洒,她刚想把头扭回来却弄巧成拙地碰上他直射来的目光,相隔长廊,两个人同时有种无可逃避的迷茫。 -- Ρо1⑧ΚΚ.℃ом 13 “你们尝尝这儿的鲜花冰糕,正是现在季节吃的,我小学就经常跟着叁姑六姨来各种茶楼,还真没吃到过不正宗的味儿,我们这边就是这点好,不改初心,该是什么东西过了十几年还是那个老味儿。” 小林话里话外还拿他们俩当外地人,作为席中唯一一个本地人介绍特色小吃,这种宣传家乡正面形象的任务摇摇欲坠地压在她身上,由此而来的骄傲和超群感压的她意气风发,连神色都变得更加张扬。林宗维坐在小林身边,两人中间亲密无间隔了不远,小林高谈阔论,林宗维看她眉飞色舞,也勾着唇,暧昧地探过头对着小林耳语着说句什么,接着两个人都笑了,小林怪他。 “臭贫。” 一时间真都忘了对面还坐了个大活人。 曾雨始终静静地喝茶,偶尔被小林搭话尬笑几声,看着他们俩郎情妾意,自己头顶仿佛冒着几百瓦的光,恍恍惚惚间好似是几年前的场景又来一回,不过这回她是局外人。 讲到兴起时小林抬手不小心打翻了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仰头栽倒在宽宽的红木椅子上,顺着椅背侧边,雕花镂空的扶手洞口零零落落地飘。东西不多,最扎眼的还是宣传单,几张游泳健身的花单子里藏着曾雨的半张脸,修成锥子型,林宗维弯下腰帮小林捡唇膏时顺手捻出这张举起来,冲着曾雨顺嘴一问。 “您是老师?” 林宗维装傻充愣有一套,他目光温情脉脉,转头冲着小林说,“你还没介绍你这位朋友。” 不知情的看见他们俩这幅模样,还真会当成这是头一遭见面,来往的两位服务员和小林都信以为真,茶楼僻静闲适,淡淡茶香暖意盎然,熏地小林轻飘飘,一拍脑袋这才反应过来。 “对啦看我这记性,忘说了,我给你介绍,这是我朋友曾雨,这是我老板林宗维。” “曾小姐下午好。”他伸手跟她握手,她也握,他细长的手指头洁净素白,削葱根似地,青筋几条埋在薄薄肌肤下,显地修长整洁。手掌是温热的,在城市的潮暖天气中这样的手心温度不很稀奇,和她握过的学生家长差不多。曾雨握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力道很轻,但她咻地似梦初觉,接触到他掌纹那刻连指肚里的血都火辣辣的,她的记忆没往那儿想去,肢体动作也在极力克制地演好初见的戏码,可生理却因为他这双手而天塌地陷,仅仅贴边一握就骇人地缩回去。 林宗维顺着那只逃脱的手掌望去,扫射过来的视线安然平淡,像在打量她是否真是老师,没过几秒便意兴阑珊地收回去,真像不认得,带有面对陌生人时的疏远和礼貌,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沉稳的魅力。 她佯装淡然地收起手掌,学着他的语气也说了句下午好。 “曾雨姐姐你看我身边这位林老板,他呀认识的人比我多,五湖四海的哪儿都去过,怎么两个人还都脸皮薄上啦,见过面就都是熟人,来,我给你要杯茶,服务员!” 曾雨嗯嗯地附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为显平常,还是等了会儿她才温和哄小孩似地说,“你们俩慢聊吧,我那边还有课得先回去上课。” 这句话说的深思熟虑,至少是在找台阶下,可小林却像不懂人情世故,听不出来是找理由搪塞,略显困惑地问,“不能呀,我还特地问了你们主任,不说今天串休,你就剩刚才那一堂课了吗?” 说着殷切补充到,“他还叫我快去,再不然等到明天你休息,就得下周才能见着人影。” 善意地提醒着曾雨,她可能是弄错了日程。 “加课,有孩子之前生病缺课,着急赶进度。”她粲然,对小林的天真有些招架不住。 “可是……” “还能骗你不成?”他方才悉心地听,听她能编出什么花样来,听到这么个拙劣的理由才控制不住地笑了,像是好久没有过的身心舒畅,心满意足。 颠着手里的车钥匙环,林宗维端详着她那张难以自圆其说、略显窘态的脸,打圆场帮忙,“你走什么,我走。走之前我还有件事拜托你,麻烦曾小姐今天请出半天假,来陪陪我们小林。” 主次分明,一目了然。他的作风显地成熟,不着痕迹,不给谁难堪。和她之间两岁的差距在时光中泯灭了,时至今日仿佛林宗维的成熟更甚,他可以在女友面前露出纯真大男孩似的模样,也可以成为她们心中可供依靠的支点,从心理到生理上他蓬勃地生长着。 正如达尔文天演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曾雨刚想站起身来托辞,却肩膀对下臂倏然撞了个趔趄。端来茶壶的服务员懵在原地,还没来得及说小心,就见茶水从在空气中翻了半圈的茶壶盖内撒出不少,大多数洒在了地板上,小部分却淋在曾雨还半弯着的腿跟,短裤上烫出茶渍,这还不算完,最要命地是洁净的腿根边蓦然烧出烙铁似地红。当下情况谁看了都傻眼,服务员最先反应过来,叫声说不好意思,慌忙小跑着去给曾雨取纸巾。 小林仰着脖子要去看,她瞪林宗维,他就跟尊佛似地,冷面佛,没有礼貌地坐着不动,稳如泰山,任凭小林怎样地推他叫他好似都没有反应,几近是曾雨被泼茶的瞬间,神色微动,五官都融化了,那张炉火纯青撩拨人的笑脸也融化了,剩下的是让人看了直发怵的冷。小林坐在内测没法走,她没办法只能愠怒地推着林宗维磐石般的身体,手脚并用才从他身边挤出去, 那片远看极为要命的烫痕就像只鸣冤鼓似地,敲得她心里咯噔咯噔地响,生怕把曾雨烫出个好歹来。 “没受伤吧?” 曾雨摇头。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最怕的就是烫伤,之前我在新闻上看来着,烫伤植皮花钱不说,过程才折磨人……” 曾雨还是摇头,她感谢小林的好意,局促地说道“不碍事,茶不热,我拿纸巾擦擦就行,还不到烫伤的地步。” 还好,当天暑意袭人,茶壶里装的满满当当全是温茶,要不然非得烫的皮开肉绽不可。小林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来怒视林宗维,却又不好意思在曾雨面前驳了他面子似地,把怒火中烧的埋怨化成句叹息,“你要是真伤着,我可成罪人了。” 这时服务员火急火燎地回来,“小姐实在抱歉。”手还没伸过来,刚到桌子边,纸巾已经被林宗维囫囵抢走,抽出半迭,说不清是什么心思,他当即弯下身来,旁若无人地给要曾雨擦滴着水被浇的湿淋淋的腿,拭去她腿上还渗着热气的茶。甚至在她推脱时,他蛮不讲理强硬地伸出手掌,一把将她的所有谢绝按回去,不许她动弹。 他的鼻息就在她胸口处停留,始料未及,惊地曾雨连连推他,尤其在看到小林摸不清状况的神色时,她更是使了全身的力气。连说许多个“不用了……不用了……” 直到把林宗维推地脸色阴沉。 他站起身来,把手上的纸巾全置气似地递给小林,“真烫伤了,这辈子你上哪儿找地哭去。你给她擦。擦完了扶她去冲冲冷水,冲个十五分钟……算了,爱冲不冲。” 说着就坐到另一张桌子上,拄着胳膊看几个女人手忙脚乱,再未发一言。 在洗手间旁的那扇云母屏风前,小林拉住了要走的林宗维,她的声音很低,讲的还是曾雨找人的事儿,或许是因为刚才惊魂未定,她的菩萨心肠又隐隐不安,想起那桃红色的烫伤,更是感到亏欠曾雨,“你见多识广的,有没有认识人能帮她找找。” 林宗维却丝毫不带抑制,用正常的音量说话,他背对着曾雨,没能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没空。” “你怎么这样?我平常帮你的时候……” “帮你可以,帮她不行,我认得她是谁?” 小林瞠目结舌,她不知道林宗维哪儿来的脾气,或是说他自始至终都是这种性子,游山玩水的大少爷指望他有什么用,小林后悔让他来,好像不再认得他,林宗维离开时她没有去送。转过身回到洗手间心疼地看着曾雨烫伤的部位,洗手间水声不大,她知道她肯定是听见了。 “他这人就这样,臭脾气,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嗯。” 曾雨没怎样听清小林接下来说的话。 淌着水珠的双腿上还映着点点红渍。 他的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盖在她腿上时,隔着几层浸透茶液的白纸,在曾雨心内激起一阵胆寒的冷颤,同上次在出租屋内不同,他对她污言秽语更可恨才好,这样反倒像是她亏欠了。 或许身体同心灵不能相提并论,他们都拥有自主自己的独立意识。身体被什么撩拨启动,那么在多年后它就仍然能记起在暖流中沉迷时的柔韧,不论理性教导它如何极力逃避,它都如同被烙印过似地,记得曾经握紧它的那份不可言喻的强壮,接着软弱可耻地沉沦。 那记忆往往会成为种令人恐慌的本能,至少对曾雨而言正是如此,她现在知道,自己怕林宗维。 怕他抚摸她的那双骨节突出的手,怕他盯着她的那双冷漠的眼。 最怕的是看似豁达的林宗维,他心里或许还有她。 -- 14 晚上她罕见地梦到林宗维。 以前有段时间她经常梦见他,在他不回家的那些个空旷的夜晚,天色暗下来,她梦见自己走过那道凌乱的房门,摇曳的灯光明明灭灭,开过又关,林宗维穿着笔挺的西装掏钥匙,门外有响动,他醉醺醺地进来抱住她,然后他说了什么,就在她耳边,声音似真似幻,她听过浑身都酸痛,梦里记得明明白白,醒来后全忘了,林宗维当时跟她说的是什么? 总之他倒下,靠着墙壁滑下来了膝盖弯曲,落拓地伸出一条腿,像横倒下的电线杆,修长笔直的把她绊倒,曾雨只记得自己把他扶上床颤颤抖抖地靠近他,给他擦汗水,在冷沁的空气下他反常地流了很多汗。 惶惶的月光从门缝里射进来,至今历历在目。 第二天早早起床,下楼时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但阳光湿润,小区门口有牛奶似的草莓苗,咕噜噜地谦卑垂坠着头,小林在车里向她招手,关车门时瞳仁闪亮,闪烁青春的光芒。车里林宗维侧着一张脸伸出手臂向小林交代,像上下学来接送的家长,离开时目不斜视。 曾雨呆立着,明晃晃的阳光晃地人睁不开眼睛。小林到她身边伸出五个指头在她面前摇了摇,就像瞅见有人梦游似地,声音极轻,小林问她。 “你还好吗?” “当然了,你能来我挺开心,以往都是我一个人无头苍蝇似地找,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小林爽朗的回复道,“想报答我就管顿饭,今儿中午领着我下顿馆子或者在你家吃点儿。”曾雨满口答应下来,她情急地介绍一芥楼对面那家几十年的老招牌,酒香不怕巷子深,门脸虽小但环境好,还是名店能吃个新鲜。 态度放的挺低,不想怠慢了小林。小林真无辜,只是想着好玩,她想,自己和林宗维那些种种波及旁人反倒彰显心虚造作。 站在小区里四下张望。绿化不错,新修的健身器械边上有不少老人坐着下棋看报,鲜腴绿叶枝红苞满,同片树同片天,背井离乡也有故都意味。曾雨寻了会儿,没见有熟悉的身影,只能带着小林去按门铃,两个姑娘杵在那儿就是道风景线,一身便衣露出整洁的胳膊脚踝,微风拂过在门牌阴影下仿佛笼罩满身绿霭,看久久没有人,小林开门便没头没尾地张嘴和她闲聊。 没一会儿就了解到她们究竟在等谁。 那位老大爷姓陈,身体硬朗,要说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也就是风湿病下雨时严重了几分,他最后一次跟曾雨聊天时不仅告诉她自家的门牌号,互相留了电话号码,还嘱咐道近几天来儿子不让瞎逛,要是有什么事儿你打电话来找我,随时联系,他说曾雨让他想起自家那个身在外地的小女儿。许是谈到家庭,她和陈老爷子聊天时功利心也没那么强,两个人不说找人的话,会聊聊天气,聊聊家常。她没什么可说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凉亭里,阴影下,默默地听陈老爷子拿着竹编的团扇扇风讲过去讲将来。 等了不长时间,闷热空气里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烟尘卷起来像拍在岸边的波浪,每卷一回那影子就更近几寸,有些像古早影视剧里用的干冰,腾云驾雾着缓缓走近她们面前,面容逐渐清晰,手里还拿着有打包回来带余温的饭菜,左腿有些行动不便,张嘴就是唱段,咿咿呀呀地晃悠着脑袋,看得出心情不错。 曾雨说来了。 小林性子爽快,见到陈大爷还不等曾雨介绍就先行鞠了个躬,从衣裳兜里掏出张给过曾雨的名片,张弛有度地自我介绍后,叁个人前后脚踏上楼梯,脚步声踩在扎实的水泥梯咯噔咯噔像心跳似地涌动着。 有些住户为了透气做饭时也要开着门,楼道便不单单是有股子夏天菌菇生长的霉味儿,混合成奇妙的油灰,和饭香烟气滚作一团。曾雨在门口停住脚步,没说话,她鼻子动了动,想起了涂淑珍,不知道她好不好,又不好太想她,既然走了上哪里去找退路?也许涂淑珍眼里,曾雨再做什么都是惺惺作态,留鳄鱼眼泪。 以至于曾雨出走这些天来,想都不敢想她,唯恐亵渎母亲的柔情和慈悲。 陈大爷年纪大,多少有些驼背,找钥匙时的动作也不是特别麻利,插进防盗门时拧了叁四圈也不见门开。幸好有小林帮忙才七手八脚地把门扯开,门开后小林先踏进去,可久久也不见曾雨跟上,回头见只见她放空,还站在门外,“曾雨姐?”她叫了一声,“想什么呐?”曾雨才像回过神来,呜呜嗯嗯地说话。 那边陈大爷把饭菜放回厨房,招呼她们进屋,见怪不怪。小曾姑娘有时就会这样放空,在他们聊无可聊时,他问过曾雨要不要把扇子借给她扇风避暑?就见她像睁眼睡着了,也不能说不礼貌,更像是条件反射,想控制都控制不住。 看她思绪飘得很远在天空打转,像块蒸不熟煮不烂的滚刀肉,飘飘荡荡执念深重。 买回来的饭菜用外卖的保鲜盒装着,当做早餐略显丰盛,曾雨去厨房帮忙收拾,像回到自家似地,告诉身边人谁和谁摆在一齐不串味儿,哪个用油再滚遍和刚做出来的一模一样。 “得,这就能当中午饭了,等他回来我把这给他下油锅重滚滚。” “谁回来?”小林插嘴问到,她也跟着忙活,得心应手如同高中时代走访孤寡老人院,不到几分钟打成一片。 “我儿子,就在底下物业工作,夏天一到也不乐意吃家里饭,给他买点儿当款待。”聊过工作聊生活,山路十八弯又聊到正题。 小林有模有样地压低声浪,又化作无名的警督来询问情况。“想问问您要是见到大老刘的女儿还能认得出来吗?” “大概吧,近两天还能认得,时间越久越想不起来,人一上岁数到底是先坏记性。” “那您还能记起来别的吗?关于他女儿的,时间、地点、她拿什么东西,有什么特征?但凡是您能想起来的都跟我聊聊呗。” “他女儿短头发,挺爽朗个人和你差不多,我和大老刘聊天她就在旁边等着,反正挺懂事挺孝心个姑娘吧,嗨说这个都是废话,不孝心也不能把她爹接自己身边待着,在这儿一共没住几天就走了,那几天还经常是几兜子往回买东西。” “她开车来的?” “不是,出租,你说这个我想起来啦,有回在哪个超市中奖拿个小冰柜回来,人家出租车司机下来跟她一块儿搬的,都羡慕大老刘,人家女儿长得漂亮不说手气还好,那冰柜我看得小两千,人家那财运,手一抓就抓见个二等奖。” “大爷您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中的奖吗?” “哎呦那可得好好想想,上个月十五号到二十号左右?差不多,反正没出二十五号,二十五号那天小曾都过来找了。” 坐到沙发边隔着小林,陈大爷遥遥地望曾雨,不免可惜地说道。“要说小曾也倒霉,前后脚的事儿,要不用不了这么麻烦。” “那您还记得大老刘住几单元吗?” “这个知道,四单元,就住我这栋对面,上回小曾问我我特地让我儿子替她查的,就是那号让移动给停了,打也打不通。” …… 问尽可线索,走时陈大爷还招待她们,问道不再坐会儿? 小林诚笃,她说下回,这不时间不等人嘛,早找见早利索。 物业保安认得曾雨是业主,调监控录像时随口一问。 “丢东西啦?” 不等曾雨回答,小林先抢着说,“是,手镯丢了,传家宝挺值钱的,找不着太可惜了。” “怎么才发现丢了?” “这不是最近事儿赶事儿,都撞一块了,这两天才注意到的,您不知道。我公司家里翻个底朝天了都没有,现在全指望您这监控帮帮忙了,只能麻烦您为人民服务啦。” “调哪个区域的?” “四单元。” “调几号的?” “二十五号之前的。” “不确定是哪天?” “太久了,也怪我这记性,英年早衰了。” 保安被她逗笑了,他跟她们交底夸她们运气好——你们要查的时间太久,幸亏今天想起,抽时间来问,再过两天监控录像都得被覆盖啦,到时候你们想找也找不着。后来他干脆自己去打水,在门卫室里由着小林上手翻监控,曾雨拿手机拍,拍的全是来来往往的短发女人,年纪大年纪小的都有,没多久噼里啪啦拍了七八张,在手机里放大看时曾雨心潮澎湃,有种唾手可得的激动感。保安门卫屋内闲聊,没太看管她们,两个姑娘穿的溜光水滑,但凡是不偷东西,他乐意让她们在这儿多待会儿,给萧瑟的门卫室添道风景线。 先翻遍了二十二号的,小林努努嘴示意曾雨自己要往上一天翻,两人临翻时还特意又过了遍,确认有没有漏网之鱼。监控录像的像素不高,是早好些年的老货,不过颇为物美价廉,单元门口的黑白录像在闭路电视上刚刚好能看清脸。曾雨捏着手机,她一边拍着一边感叹小林的神通广大,她没计划,找昏头了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就凭风声东闯西踱地那样寻,像猴子捞月,捞出满手的镜花水月,淅淅沥沥地化作泡影。 最重要的曾雨当然也看出来了,她脑子比自个儿的活。 自己怎么能那么笨?在表面的平静下,她内心沉甸甸的,照到最后几张时双手都颤颤抖抖,有无法用言语诠释的矛盾,幸福和自责是同时来的,她感到那个雾隐下鲜明的形象近在咫尺,又责怪自己浪费时间,她高兴一阵儿难过一阵儿,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就抛弃了自己的自怨自艾,有更重要的事儿还等着她呢。二十一号下午两点的监控里她们激动不已,找到带着冰柜的短发女人,看监控里她姿势别扭地撑开门,身后应该就是陈大爷说的出租车司机,两个人亦步亦趋地往单元门里进,监控录像本该听不到声音,只有嘈杂的电流声嗡嗡作响。 可曾雨听见了,她听到有人说话,不是大老刘的女儿在张嘴。 她听见莫仕恺在叫她。 出了门卫室,曾雨好似突然间回到十八岁,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冲劲儿,咧嘴笑着,她不习惯于大笑,笑起来也不够好看,模样生硬像是酸楚又像是解脱,看上去跟遭罪似得,更多是迫不及待,她们肩并肩往陈大爷家走着,曾雨被感染了,她也高谈阔论起来,跟小林谈自己的计划,先去确认看看究竟是不是这个人,是就好找了,冰柜上不还有超市的奖品标嘛?挨家挨户进超市问去,总能问见……她说着说着,身边小林突然肚子咕咕地叫。 曾雨愣了下,她们互相瞅了得半分钟那么久。 “走,我请你下馆子去。”曾雨仓皇地觉查出自己的招待不周。 找监控就找到了一点多钟,人家早早的来,其实早就饿了吧,黄世仁也没说这么压迫人,曾雨小时便听涂淑珍骂黄世仁,影戏里黄世仁出场尖嘴猴腮,涂淑珍说不让人吃饭的最是小人,曾雨打个激灵,她可不能处处当小人。说着拉起手边的小林就想往那座离一芥楼不远的馆子那儿去,火急火燎的吃个饭也像是争分夺秒。 这回不是为了莫仕恺,是为了小林,她心里愧疚,不好意思让小林陪她挨饿。 那间名馆藏在小巷里,店主自己挂了牌子,和哪个大人物拍过照,谁谁谁又在这儿挂了签名,名馆配名菜,尽管叁过门而不入,曾雨也能看清楚这家店办的有多响亮,美人肝,凤尾虾,民国时大师傅马祥兴的四道拿手菜这儿有两道,外面写始自19多少年,民国时就在,战争炮火连天也没说倒,俗称的半百老店,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曾雨昨晚上路过的时候特地问好价钱,回家前取了几百块大洋。 本来已经预备好银两要狠宰自己一顿。 可最终她还是领着小林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对方要求的,找了几个理由——下馆子又远——又贵——更何况远道的祖宗救不了近道的急,曾雨钱没花出去反倒心里不踏实,没着没落的,厨房里只剩下两管没开封的细面条。哪里比得上肥美的美人肝,她心里打退堂鼓,进门时还问小林真不去? 百壶美酒人叁醉,一塔孤灯映六朝,横批绕有风味。 她这寒碜的手艺和原料比不上,肯定比不上。 也不知小林是不是饿昏了头,竟然没喊冤,半点儿没后悔不选糟煨冬笋、凤尾虾,吃碗阳春面吃地津津有味。 半碗下肚后还打了个饿嗝,好像没太吃饱,又给自己挑了几十根,没正形地说,曾雨姐你要真觉得我没给你帮倒忙,也不用别的报酬,你把这手面留给我就行。 曾雨听后连连点头,她回她,你什么时候想吃我什么时候给你做。说罢去给小林倒水,她自己没吃多少就下了桌。说来也真没福气,从小学舞蹈控制体型,养出个小鸟胃,东西好赖吃不了两口,家有大厨也无福消受,涂淑珍做的那些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海味,她也只能蜻蜓点水,白白受人家羡慕。 如今眼见面碗见底,曾雨热切地又问要不要再下点儿苗条。小林婉拒了,像是不大好意思露出自己食量,捧碗喝汤,用余光囫囵吞枣地看曾雨这座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出租屋。 比起常住的家更像是冰冷冷的酒店。 没有根的一个“家”。 好像在哪儿见过。小林蓦然想起了林宗维的那间,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无论是地点还是装修和都和这间迥乎不同,可她就是想到了那儿去了,从主观上来看,它和它差不多,都是没有人气儿的,没有温暖的。曾雨这间还好些,厨房冒出花白蒸汽时多少温馨惬意,不像林宗维,冷漠的大门和房间内那张萧索的窗,穷尽天光给寂寞陪葬。 他不太回酒店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没人乐意孤零零的,没人乐意形单影只。山陬海澨,这萧条房间又空又静,它们的主人裹挟在冷沁的光芒下模样神神秘秘。人生何处不离别,哪天从自己的生活中销声匿迹,又有哪里可意外? 他们都是过客啊。 曾雨是,林宗维也没好到哪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