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什么时候瞎的》 第1页 [现代情感] 《哎,你什么时候瞎的?》作者:茂林修竹【完结+番外】 嚣张任性富二代vs软(御)萌(姐)女学霸vs阳光正直好少年 文名已改,原名《任性与倔强》 一句话文案: 刚遇到苏禾时,孟周翰表示,白痴才会喜欢这种女人呢。 后来有人问,哎,你不是说…… 孟周翰果断自暴——我是白痴。还有其他问题吗? 正式版文案: 孟周翰是个富二代,超级富二代。 年少,多金,英俊,嚣张。顺风顺水,逍遥自在。是名副其实的天选之子,the chosen one。 忽然有一天,他出了车祸,穿越到一个穷鬼身上。 为了找回他爸他妈,他的社会地位,和他150亿美元的财产继承权。浑身打着石膏的孟周翰决定—— 先搞定穷鬼的女朋友。 毕竟眼下除了她,他也没别人可以依赖了! 套着穷鬼时小凡皮囊的孟周翰:我和孟周翰同时站在你面前,你选谁? 苏禾:为什么是孟周翰?他除了有钱,能比得上你一根脚指头? 孟周翰:……很好,女人,你没这个机会了。 ——等他变回去,他一定要让这个女人知道,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车祸后失忆的男朋友,一路狂奔向着诡异的方向开始进化。 苏禾看着那张全世界她最最喜欢的脸,感到了轻微的烦恼。 ——她喜欢的人,正毫无自觉的向着她不喜欢的方向转变,扔掉他他舍不得,不扔掉又瞅着心烦。怎么办? 数周后—— 孟周翰开始思考,150亿换一个女人,是值还是不值?如果她爱的是他,好像……也还可以? 不过再过几个月,他就会明白,他想多了。 ——不管他拿不拿得回他的150亿,他都得不到这个女人。 文艺版初始文案: 当男孩遇到女孩, 当任性遇到倔强。 致我们已然逝去的年华,致我们永不消逝的青春。 没有原型,全是瞎编。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内容标签: 甜文 未来架空 都市异闻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禾 ┃ 配角:孟周翰,时小凡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钱任性vs聪慧倔强的真香定律 立意: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总书评数:1630 当前被收藏数:2671 营养液数:2528 文章积分:63,935,404 第1章 孟周翰 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富二代,是… 孟周翰是个富二代,超级富二代。 和大多数富二代一样,他从小住在高级社区,读着国际学校,身边连发小儿加同学一个个全是富二代,没有谁过得比谁低一个档次。 一般说来,当一个家庭有钱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对有钱这件事习以为常。向儿子的同学、老师炫富的欲望就会比较低,向自家儿子强调我们很有钱这种念头更是连想都不会想。 这导致孟周翰的日常生活,优越得相当不明显。 他就很普通的穿着他以为很普通的衣服,玩着他以为很普通的玩具,坐着他以为很普通的车,读着他以为很普通的学校。偶尔家里宽裕些,他爸又百年不遇的休假了,还能全家一起去国外度度假。就这么很普通的安居乐业着。 基本上,整个童年时代里,对于自己是个富二代这种事,孟周翰根本就没什么概念。 他觉得他家挺寻常的,也就中等水平吧——据说有钱人的小孩要么从小在国外读书,要么动不动就跟着父母转学出国或者转学回国,一个个居无定所的。像他这种土生土长国际学校待到毕业的,父母既不是外籍高管又不是外交人员,显然就很普罗大众了。 并且他还时常因为放假时别人都有父母来接,他却只有司机来接,而感到时不时的自卑。他想,他父母工作这么忙这么累,连接儿子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可见赚的确真是血汗钱了。他一定得好好体谅他们,坚决不当败家子。 当然话是这么说的——作为一个日后全网皆知的资深熊孩子,孟周翰心里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天使,其实常年被我行我素的小恶魔按在地上摩擦。 半寄宿制的国际学校小学部里,丰富多彩、按部就班的优质校园生活,阻挡不了他绕过门卫,躲过监控,翻|墙出去,摸进网吧,组织小伙伴们开黑《红警》《文明》《帝国》《星际》……的雄心壮志。 一不留神玩脱了,照样会被班主任叫家长。 每到这时,他那个日常忙得连接儿子回家过寒假都没空露面的爸爸,就会被迫离开工作岗位去老师面前乖乖的吃瘪听训,体验从老板到孙子的巨大落差。 作为回馈,他爸——一个80年代的大学生,白手起家的富一代——选择用非常不民主、但非常主旋律的祖传方式管教他。 ——送他去军训夏令营,站上一个月的军姿。 漫长军训经历,给孟周翰培养了矫健的身手、敏锐的反侦察能力、严格的时间管理理念,从此他组织小伙伴去网吧开黑,再也没有被人捉到过。 不过,再迟钝的富二代,也总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富二代的哪一天。 孟周翰十五岁那年,初三。开学没多久,班上就有同学转学。 他们学校是可以直升高中的。虽然说大部分人都用不到直升福利——因为他们更倾向于出国读——但这个同学转学的原因,显然与此无关。 -- 第2页 她家破产了,付不起国际学校高昂的学费和活动费,所以不得不转学。 不过,孟周翰跟她不熟。并且他一向都是个很自我中心的人,不怎么关心与他无关的事。 等他意识到这个女生转学的真正原因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班里讨论毕业旅行该去哪儿玩——时的事了。 那个年代魔兽世界正如日中天,xbox360业已发售,PS3也即将面世。这当口,作为一个游戏宅,孟周翰对出门旅游实在不怎么热衷……他的意见就是没意见,只要有网就成,晚上还能组队刷个副本儿什么的最好。 所以问到他的时候,他就随口说了个那阵子人人都在念叨的地名,“德国吧。” 对了,那一年,德国在办世界杯。 这个提议迅速得到了众多响应——“18号通考结束,24号就是1/8决赛。要去德国,最好尽早。要是跟球赛冲突,我可能就不参加集体活动了。” “那咱们分两拨呗,看球的走一条线,不看球的走另一条线。按时汇合就行。” 这时一个先前没怎么开口的女生有些犹豫的打断了他们的话,“……我去美国的手续已经办好了,只能在国内待到22号。如果去德国,我可能就不参加了。” 有人试图说服她,“咱们可以早点去,18号考完试就飞德国。你直接从德国飞美国呗。” 女生还没开口,就又有人说,“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聚得这么齐了,最好以大家都方便为前提吧。万一有人签证办不下来,或者家长不放心怎么办?不如就近选在国内。想去德国的可以找时间另外约。” “对啊对啊,就近在国内吧。反正大家以后都要出国,在国内聚会的机会也不多了。” “而且……咱们是不是也叫上郑莹颖?虽然她转学了,但也算是咱们班的一份子吧?太远的地方她肯定去不了。” ……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一向迟钝的孟周翰莫名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原本浑然一体的班级、彼此间没觉出有明显区别的同学,好像突然间就在无形之中划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 毕业旅行的目的地,最终还是选在了国内。 尽管在孟周翰看来,他们说的那些“最好不要选在国外”的理由,根本就不成立。 孟周翰不是个会体谅别人的苦衷的人,但他确实隐隐约约在争论声里,听出了“苦衷”的意味。这让他感到非常、非常的不得劲。 所以这一晚例行的团本时间,他就心不在焉的问他死党,“他们怎么回事啊?德国跟他们有仇?” 死党林嘉图头都不抬,“钱闹的呗。那个郑莹颖,她爸年入还不到50万,光她的学费开销就占了接近一半。去年冬天炒股赔了几百万,家底直接败光,连她的学费都倒腾不出来——我们班底子比她家还薄的,听说有好几个呢。去德国对他们来说太贵了。” 孟周翰很意外,这让他敲键盘的手稍慢了一下,“……但这都出国多少次了?怎么偏偏这次就出不起了?” “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家里穷呗。你没见那天老赵催郑莹颖交学费那脸色、那语气,”老赵是他们班的辅导员,“换我是郑莹颖,我可受不了。反正当天回家我就问我妈,我们家到底有多少钱。没钱我宁可省着点花,宁可转学去读菜中,也别死乞白赖待我们学校,受那份白眼儿。” 孟周翰陷入了沉思。 ——他发现,自己可能是班上最后一个不知家贫的熊孩子了。 这一天的团本打得不是很顺利,很快就全员躺平。副本大厅里,搓面包的开始搓面包,跳舞的开始跳舞,跑图的开始跑图……等待全员复活重来。 孟周翰摘掉耳麦,转向林嘉图,“嘿!咱们学校挺贵的吗?” 林嘉图有些摸不着头脑,“……还行吧。” “还行是有多行?” “……听我妈说,好像是江城第一贵?” 居然有这么贵…… 等等,才20几万的学费,就已经是“第一贵”了吗? 孟周翰开始检讨——难道是他花钱太大手大脚了?他好像每学期光零花钱就不止20万……会不会是他爸妈在打肿脸充胖子,会不会背地里他们也在家吃糠咽菜呀?等等,他过年收到的红包好像也有几十万。 随即他就灵光一现——该不会,根本就不是他花钱大手大脚的问题,而是,他家,其实,是比较有钱的那种? 这个发现令孟周翰震惊不已。 至于那个以自己的不幸成就了全班同学成长的破产女孩,也就随之被他抛在脑后。 这个暑假,现场观看完世界杯决赛,回到位于柏林的私宅后,孟周翰终于向他爸求证了这个他思考、观察很久之后终于得出的结论,“爸……该不会,咱们家其实还挺有钱的吧?” 他爸也愣了愣,“你一直都没发现?” 孟周翰:……你居然不是故意不想让我发现?! …… 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富二代,是什么感受? 孟周翰:……最开始的时候,好像也没什么感受。 毕竟,作为一个一学期零花钱25万的中学生,他意识不到自己是个富二代,纯粹是因为主观懒得想,而不是因为客观觉得穷。 当然主观上他居然没有哪怕一瞬间意识到他家其实很有钱,那必然也是因为客观上,他身边巧妙优雅的炫富的人实在太多了——以致于虽然他因为迟钝而没有意识到他们其实是在炫富,但无形中还是感受到了压力和焦虑。 -- 第3页 而随着他意识到自家的底气,许多原本他下意识不去深思,故而看不懂随它去的剧情,突然就变得一目了然。 ——不但一目了然,还有些滑稽可笑。 几年之后,孟周翰已经对自己是个富二代有了充分的认识。 然而人生貌似也没因此产生什么显著不同——他依旧酷爱沙雕文化衫,出没在街头篮球赛,混迹于各种nerd展。每每卡着死线交论文,却也会为了迎合刻板印象而努力把微积分成绩考到98,让那群因为标准分太高而拿不到A的老外捶胸顿足,并为此暗爽不已…… 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他不缺钱,但也没人在乎他究竟多有钱。毕竟大家都是不混趴体不飙车,不拉帮派不飞叶,门门功课都考A的正经留学生。跟高端留学生也混不到一个圈子里。钱不钱的没关系,合得来就行。他再有钱,难道还能有钱到跟大家差出一个阶级去? 直到某一天,有个线下碰过面的玩友想要做手游,因为拉不到投资而在游戏里开众筹。 孟周翰不满的提醒“你居然没考虑过我?我看上去就这么不像个有钱人?”结果不留神把私信打到了公屏上。 之后他一上线就被众人“咴”——有钱人来啦! 如果说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富二代后,孟周翰跟之前有什么区别。那最大的区别无疑就在于——他既无需再照顾别人的无形装逼,更无需宽容别人的阴阳怪气。 几次三番之后,孟周翰终于忍无可忍,“老子就是有钱怎么了!咴个屁啊咴,傻逼!” 他要是想炫富,那大家可就不困了。 十五六岁躁动空虚的年纪上就被父母扔出国的富二代,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迅速构建起社交网,并成为各自圈子的中心,靠的是什么?当然首先是有钱啊。 互不知底的情况下,谁他妈的会怕谁啊! 孟周翰的问题在于,那些年他忙着在微积分上跟老外较劲嘚瑟,已经不怎么了解当时重度游戏依赖者的社交生态。所以他也就没意识到,在当年,游戏里炫富会招惹怎样的是非。 多年之后,孟周翰已经记不清当年他究竟是怎么上了头。 ……貌似开端是有人发了篇“扒皮贴”,嘲讽他装富二代骗关注。并得到了另一个富二代——据说是当时全服最强氪金怪——的默默点赞。 等他忙完毕业答辩再上线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被“石锤盖章”是个有点小钱的拆二代,不知天高地厚惹上了真大佬,被反复打脸到退服。 于是孟周翰点点鼠标,随手氪金给自己换了套装备,雇了个代打高玩工作室,把所谓的“真大佬”守尸守到光着屁股在安全区跳脚大骂。 “大佬”换了小号,喊了公会兄弟前来报仇。而孟周翰游戏里当然也不是没朋友——何况在这款以对抗为卖点的游戏里,这个“氪金大佬”早就拉仇恨无数。 双方于是展开了旷日持久牵连无数的大撕逼兼绞肉战。过程中高潮迭起反转无数,神展开够写一本《神谱》了。 一周之内就在讨论区盖起六栋八卦高楼,不留神就出了圈。 围观群众充分发挥吃瓜不忘添把柴的慷慨热忱,纷纷人肉揣测他和“真大佬”的线下真身。 孟周翰的社交账号就这么被八了出来。相关的无关的人纷纷涌来点赞、点踩,喊“金主爸爸求包养”、骂各种违反《网络文明公约》故而不予显示的违禁词。 喧嚣沸腾不可遏止。 孟周翰玩社媒7年收到的转发评论和点赞,不如这7天的零头多 他操着键盘狂飙突进,怒不可遏的同时竟微妙的对这种一呼百应感有些欲罢不能。 然后忽然有一天,所有的辱骂和反对都销声匿迹了。 十万多个赞,把一个评论推到了他眼前,“呵呵,‘富二代’这个称呼谁都配得上吗?在汉东开个破皮革厂都有两三亿的身家,这也叫富二代那富二代岂不是满地狗?国内排名不上5000的都谦虚点没毛病,小心不定哪天就坑爹破产了。” 底下回复一连串“哈哈哈哈po主反手就是一巴掌”“让你装逼被打脸了吧”“没想到吧,po主他爸上富豪榜了。前5,配扇你的狗脸了吧。”…… 那一天,国内某八卦杂志更新了这一年的亚洲富豪排行榜。 而与此同时,一篇名为《八一八那些混迹ins脸书推|特微博的富二代们》的热帖正在网上疯狂流传。 孟周翰他爸孟启森上了富豪榜,而孟周翰上了八卦贴。 所有社交媒体和网游社区的八卦楼都在这一刻,统一转向同一个方向。 孟周翰大获全胜,把对手按在地上疯狂摩擦。而对手连呻|吟声都没发出来,就被他的拥趸大军践踏成渣。 全网开始疯传刚出新手村的20级菜鸟富二代霸凌全服,以为前方那个兔子软弱可欺前去招惹,不想对方是个低调的满级富二代,最终被疯狂碾压的爽文打脸大战。 谁正谁邪,谁大快人心谁自取其辱,就此论定。 孟周翰就这样,完成了自己的社交出道首秀。 几年之后,当孟周翰躺在市立医院的多人病房里,听着隔壁床的呼噜声,在失眠的深夜里复盘自己的人生时,依旧会从21岁这年夏天开始想起。 这是他人生高光时刻的开始。 不过,人生总是充满了惊喜和转折。 -- 第4页 再过几个月之后,他就完全不会这么想了。 第2章 苏禾 学霸苏禾的正能量人生 苏禾家境很普通。 ——是真的普通。 典型的双职工家庭,妈妈在机械厂工作,爸爸是个基层公务员。 因为没人带孩子,苏禾一岁半就坐着她爸的小破车——凤凰牌的——去他爸单位读托儿所。 托儿所的袁阿姨特别喜欢她,总是拿着单位用完的旧报纸文件教她识字,至今苏禾还记得她的识字启蒙读物——“东方风来满眼春——邓瑞金同志在浅川纪实。” 托根正苗红的党政教育的福,苏禾从小政治觉悟就特别高。 读幼儿园的时候,看到小朋友啃积木,就已经知道要举手报告老师。 稍大些之后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管事精,因此被老师格外青睐,提拔的特别快。小学一年级就当上了小队长。 他们学校过一个街区,拐个弯就是江城最贵私立小学校。每到周末,放学时分小汽车能一直停到他们学校的斜对面,把原本就不怎么宽敞的林荫单行道挤得格外狭窄。 人来车往就变得很不安全。 那会儿他们这些普通的公立小学还不怎么流行家长接送,大家都是居住在学校周边的普通工薪家庭小朋友,父母双职工的比比皆是。小朋友们放学都是成群结队自己走回家。 苏禾的任务就是在放学的时候带着小黄帽,举着小红旗带领同学们团结有序的过马路,以免被车蹭到。 那会儿私家轿车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江城人民甚至都还不怎么熟悉堵车节奏。小孩子看到自己没见过的车标和车型,都会变得特别好奇,队伍眨眼就会变得歪歪曲曲——男孩子全凑上去看车了。 苏禾就会挥着小红旗回头整队,“时小凡,你不要抠人家的车门,快回来排好队!” 时小凡就扭头对她做一个鬼脸,“你是我妈吗天天管我。”说着就哎呀一声,被突然打开的车门给蹭倒了。 苏禾蹬蹬蹬跑过去把时小凡扶起来。 开车门的大肚子男人关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头出来,向着路前头张望,猛按喇叭。根本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 苏禾气不过,就仰头对大肚子说,“你把我的同学撞到了,还没有道歉!” ——就有这么管事精。 二年级的时候苏禾是语文课代表。三年级就当上了学习委员。 五年级的时候,全年级的男孩子都在打红警。跟苏禾住同一个家属院,还和她是同班同学的时小凡格外沉迷。苏禾就负责每天值日结束去网吧里把他拖出来,在他的“你是我妈吗”“你凭什么管我”的质疑声中,拌着嘴一起走回家。 她最后一次去网吧捞时小凡的时候,大概是五年级期末考前的那个夏天。 那会儿好像已经是晚上八点钟,苏禾写完作业准备关灯睡觉,就听到楼道里时小凡的爸爸醉醺醺的跟人说话——他这才刚回到家。苏禾跑到阳台探头出去望向时小凡家,看到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就猜到时小凡还泡在网吧里。 她进网吧时时小凡正被对面俩熊孩子骂“菜鸡”。 一个熊孩子说,“算了算了重新开吧。这一把咱们不带他了,本来我就说不要乱拉不认识的菜鸡开黑,你还不听。” “凑不齐人也怪我咯——林嘉图那傻缺怎么还没出来,不会是被老胡给抓了吧。” “被抓了也没事儿,他跟老胡关系好着呢。肯定一会儿就能混出来。” “我是怕他把咱们俩供出来。” 时小凡吃了瘪也不做声,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键盘。 显示器明明暗暗的光照在他心不在焉的小刺头上。 苏禾就走过去说,“时小凡,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时小凡仄仄的,“……你管我。” 苏禾就抓起他的书包,给他把桌上乱七八糟的零食塞进去,说“快点回去吧,你爸已经到家了。他喝醉了还没带钥匙,你得去给他开门。” 收拾完了她拎起书包就走,“你快点啊,我让网管给你销户了。” 时小凡蹭了蹭鼠标,到底还是乖乖的站起来跟她回家。 路过对面俩熊孩子身边,就听到一声嘲笑,“被女孩子管住的货,难怪。”“哼,菜鸡。” 时小凡停住脚步。 熊孩子就讽刺,“怎么了,想打架?” 苏禾回头拐住时小凡的胳膊,硬是把他拽走了。 下了楼,时小凡提醒,“你走错方向了。” 苏禾就说,“没错。那个林嘉图是外小的,奥数竞赛时就坐我隔壁桌儿。这俩一准儿也是。外小有门禁,他们肯定是违反校规偷跑出来的。” 时小凡:…… “就你爱打小报告。” “我才不打小报告呢!”苏禾就有些跟他急,然而不知怎么的,居然又认了,“算了,就当我爱打小报告好了。一会儿打完小报告,你可不准再回头跟他们打架了!” “……”时小凡抓了抓自己的小刺头,“我也没打算跟他们打架啊。你可真跟我妈似的……” 苏禾又要跟他急,时小凡却又自己把话给吃回去了,“你别生气了,我知道我说错话了——我妈都不管我的,但你会管我。” 苏禾不理他,气冲冲的加快脚步往前走。 -- 第5页 时小凡就贱贱的追上来。想拉她的手,又觉得不太敢。心理建设了大半天,到底还是想拉一拉,就悄悄蹭过去,拉住了自己的书包带。 苏禾抓着他的书包,他拉着后面的书包带,其实有些像是牵小狗。 但不知怎么的,被她牵住了,心里好像就没那么难受了。 “你别生气啦,其实我都没故意气你。”时小凡就忍不住嘴贱,“他们说的比我还过分呐——他们都说你像我老婆。” 苏禾又气又羞,满脸滚烫,“时小凡,你再说混账话我就真要告状啦!” 时小凡挠了挠头,说,“所以我都说了,我没故意气你吧。” 苏禾被他气得眼圈都红了,把书包塞回到他怀里,转身就走。 时小凡赶紧抱着书包追上去,“你真的别生气啦……”苏禾总是不理他,他忍不住就说,“——我很快就要转学了。” 苏禾停住了脚步,时小凡也抓了抓头皮,闷闷的站在路灯下。 学校对面的悬铃木的林荫单行道上,一到晚上就格外静寂。路上没什么人,只有飞蛾撞着旧路灯的灯罩啪啪作响。 时小凡说,“我爸妈离婚了,我判给了我爸……房子是我妈的。”他又抓了抓头,说,“我可能很快就要搬走了吧。” 苏禾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是那种很纯粹的优等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确实依稀知道时小凡的爸妈感情不太好,这阵子又吵又打的。时小凡心情不好,就经常跟人发脾气打架,就像一只出水挣扎的鱼。 他本来也没这么暴烈的脾气。 ……原来大人感情不好,真的会离婚吗? 她想时小凡肯定很难过吧,她也忍不住替他难过。可是她没经历、甚至都没预演过这种情形,而她本来就是个极其不擅长安慰别人的孩子。 时小凡说,“……以后可能真的就没人管我了吧。” 苏禾默默的陪着他站了很久,最后也只能说,“……你以后不要再泡网吧了。” 时小凡说,“嗯。” 苏禾又说,“……等上了初中,也许我们就又能同校了。” “屁啦。”时小凡说,“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附中。我也就读个片区菜中吧。” 苏禾又有些急,“你那么聪明,就不能努努力,也去考附中吗?” 时小凡愣愣的看着她,莫名的就有些紧张。 “那,那要是我考不上呢?”他说,“我听他们说附中要奥数成绩的,我都没去考。肯定不行。” “那就再努力些啊。”苏禾说,“就算考不上初中部,不也还有高中部吗?加起来四年时间,你肯定能考上的!” 时小凡到底还是没忍住吐槽,“……谁会想到那么久啦。”但是,想到有个人跟他约好了那么久之后的事,他那颗因为变故而茫然失措的心,就好像稍稍望见了前路般,微微安稳下来,“……那么,你一定要等我考进去啊。” 。 青春期的时候,苏禾也没出什么幺蛾子。 本来她就不是什么纤细敏感的少女。虽然出生在极其普通的家庭,但她本人无疑是个“别人家的孩子”。 学习好,老师喜欢,同学就不怎么惹她。从小就不存在欺凌与被欺凌。 人上进,自制力强。该学习的时候从来不用人催,该上兴趣班的时候自己背上琴骑上自行车就去了。你要去送她她还觉得你妨碍她自立自强呢。 泡网吧是不存在的。就连班上疯传的青春疼痛文学,她看得如痴如醉时,也不妨碍时间一到她插上书签合上书,准时上床睡觉。 ——就特别给父母省心。 很多人小学的时候理想还是“为人类进步作出贡献”,甭管是当科学家、宇航员还是什么其他职业。等到初中的时候就把上述引号里的宣言当五道杠黑历史看了。 但苏禾不。 初中的时候她学习成绩稳定的位居年级前二,而公立重点学校的年级前二,是无需认清现实去更改自己的童年梦想的。 因为现实根本就敲不开她的窗子——那扇窗子以严格的作息时间表、高度的专注力和目标明确的行动方针为框架,筛查能力极其之强。并且还有公立重点学校里特殊的荣誉体系保驾护航。 所谓“公立重点学校”的“特殊荣誉体系”是指,甭管你家贫家富,只要你能考年级第一,你就能傲视群雄。 专为没有自知之明的优等生打造,能令她避开现实的风吹雨打,挺拔茁壮并且不接地气的成长。 所以,比起孟周翰的不知家贫,苏禾才是真的“不知家贫”。 自己家的经济状况究竟是好是坏,自家的“阶层”究竟在同学里处于个什么位置,她根本就不关心。 一来,她的父母没什么“从小给孩子树立理财观”的意识,基本不会拿家事来妨碍她学习。 二来……她是真的不在乎。 因为她的人生榜样,一直都是居里夫人。 这个中二少女真诚的相信着——家贫不足为耻,财富不足为傲。同为八|九点钟的太阳,祖国未来的建设者,你我生而平等,理应互相尊重。 如果是为搞科研而保持着清贫简朴的生活,某种程度上甚至是一种荣耀。 何况,作为江城市top4初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两人之一,你告诉她她日后会“家贫”?会为金钱向富豪们卑躬屈膝? -- 第6页 那她肯定只会觉得,你对现代社会的运行规则可能有什么误解。 国家科技进步奖奖金有500万,诺贝尔奖好像还更多。 哪怕就进普通的科研院所当个勤勤恳恳的研究员,那起码也是高知职业,就算赚不到什么大钱,肯定也衣食无忧。何况还从事着推动人类进步的伟大事业,足以充满尊严的立足于社会了。 她怎么可能会向富豪卑躬屈膝? 当然,那个时候房价还没开始起飞。苏禾还不知道,别说普通研究员的工资,就算是国家科技进步奖的奖金,日后也只够在他们学校对面买0.71套老破小。 那个时候富豪榜也还没有在国内流行,苏禾更不知道,同为top4的另一所初中里有一个熊孩子,日后每年光零花钱就不止500万。但就算她知道了也不要紧,他自花他的500万,关她毛线事啊。她还要为人类进步事业去奋斗呢,管他有多少零用钱? 第3章 苏禾和时小凡 校园恋爱可以有多甜…… 苏禾的顶尖科学家梦想,大约破灭在高二。 她一门心思备战全国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虽然挂着尾巴拿到了省一,却最终没能挤进冬训队。 并且不是因为发挥失利。 单纯就是实力不足,智商有限。 17岁才认识到自己智商有限,泯然众人,是什么感受? 苏禾:……其实也没什么感受。 ——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有学霸直到17岁才认识到自己智商有限。 毕竟他们这些人比普通孩子更热衷于挑战自己的智商上限,最喜欢解别人解不出来的难题。 12岁就跑去自学量子力学这种事,苏禾这种类型的学霸,不少有人做过。 ——无非就是从第几行开始看不懂的问题嘛。 想着起码得弄懂这一行的公式说的是个什么事儿吧,而翻查了一书架的书,结果没一本看得懂……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肯定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了。 17岁才终于迎来的这初次失利,无非就是逼迫她承认,就是有这么多同龄人比她更聪明,或者说同龄人里确实有天纵奇才,但那个人不是她。 ……还能怎么样? 赶紧收拾精神,接受现实,回头专心备战高考呗。 难道还要因为嫉妒失落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吗哈哈哈…… 等她终于从竞赛里稍稍解脱出来,一回神就看到时小凡坐在对面桌上托着脸,等她写完练习册抬头看看他。 ——对了,时小凡没有失约。 分别四年之后,他果真考进了附中的高中部。 开学第一天就他跑到实验班的教室前,拉住一个抱着一堆课件正要进屋的女生,“同学,麻烦帮忙叫一下苏禾。” 对方回头,推着眼镜打量了他一番,不紧不慢的问,“这都快要打上课铃了,你找她干嘛呀?” “你就帮忙叫一下,她看到我就明白了!” 苏禾无语的拉开窗子探头出去,“老师好,是找我的——”然后小声催促,“笨蛋我已经看到你了,赶紧回去上课啦!” 教室里哄堂大笑,老师也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她身后郑莹颖一脸八卦的拽着她的衣服,“是你男朋友吗?” 时小凡本来都要溜了,闻言又回过头来看向她。 “不是啦,小学同学。” 时小凡就有些急,“……也不止吧!” 老师的目光又瞟回来:“嗯?” 苏禾都要被他的不看脸色给蠢哭了,“——老师您是来给我们开班会的吗?您辛苦了您快进来吧!” 潜台词:——这是我们班主任啦笨蛋你想找死吗? “……”时小凡迅速领悟,一溜烟逃跑前还不忘欲盖弥彰,“现在也是高中同学啦!” 再一次哄堂大笑。 基本上开学第一天,所有人就都默认了,时小凡和苏禾迟早要早|恋。 不过,等到开学两周之后,就没人相信苏禾会早|恋了——大家都认清她“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的本质了。 那两周里,每天上完课,自由活动时间时小凡基本都会趴在她们班窗台上探头进来,“苏禾,待会儿第二操场有篮球赛,你一定要来看!” 苏禾的回应八成是这种句式的—— “我还要去图书馆查点资料,可能得4点50才能到。” “……可是比赛4点半就开始了。” 苏禾就给他做算数,“图书馆6点关门,我还得留40分钟阅读时间——晚点去就我不用提前离开,可以一直看到终场了。” 所有人都在心里吐槽——你就非得今天去图书馆?就少看20分钟书能怎样!这可是半决赛啊,他们班可是冠军候选啊,他不就想让你看看自己的赛场英姿吗?都特地来请你了,你要不要这么不识趣啊! 但时小凡就会笑得阳光灿烂,“那就说好了——4点50分,你一定要来啊!” 然后苏禾就会卡在4点50准时来到赛场。 赛场边一大半女生都是来看时小凡的——他个子高,长相帅气中透着些腼腆。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黑瞳子亮得跟星星似的。特别阳光,特别纯粹。 “感觉心灵都被洗涤了一遍。”后来郑莹颖这么形容他,“他一笑,我就狂想扑上去揉他的头。” 苏禾:……不是很懂你们这些把同龄人当儿子看的女人。 -- 第7页 当然不懂郑莹颖想揉头的心态,也并不妨碍苏禾在女孩子们偷偷议论“红队服的是哪个班,那个9号好帅啊”时,冲着他尖叫,“七班加油!时小凡加油!时小凡你好帅啊!” 时小凡的脸就会在阳光照射下,一点点红起来。 跑场路过她身边时,就若无其事的假装没有看到她。 等到比赛结束,才红着脸上前来晃她的脑袋,“你别乱喊啦,我都差点崴了脚。” 苏禾就抗议,“你趴在我们班窗子上喊我名字的时候,怎么就不崴脚呢。” 时小凡就挠着头发,嘿嘿笑起来。 他们两个其实不怎么在一起——毕竟不是一个班的。 社团也不一样。时小凡进了篮球队,苏禾则在科学社——不过,科学社不像篮球队那样每天都训练,一个学期总共也没几次活动,她其实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看时小凡打球。但事实上,每天三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她有两个半小时都泡在图书馆里。 所以,也没人真的认为他们在早恋。 直到高一期中考,时小凡考了班上倒数第三。 之后,苏禾每天拿出一个小时给他补课,而时小凡居然就乖乖的坐在那里听,大家才相信小禾CP是真的。 毕竟苏禾是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上体育课都要带着随身单词本的狠女人。肯拿出一整个小时做无效练习,就为了给学渣补课,肯定是真爱了。 至于时小凡——时小凡喜欢苏禾,有眼的人都能看出来。大家反倒不明白,他明明就是喜欢那个没情没趣的女学霸,怎么就能忍住了不去打扰她——反正她闲得很,三点一线,除了学习也没别的事儿可干了。 但看好他们的人其实并不多—— “实验班那个苏禾,就算高考发挥失常,再差再差也得是个985吧。时小凡能考什么学校啊,江城大学吗?” 就有暗恋夭折心酸不已的女孩子,这么向闺蜜吐槽。 一言道破关键。 但是,等到高一上学期期末考,时小凡就考进了班上前十。 而后一路高歌猛进,再无波折。 等到高二苏禾进了竞赛加强班,时小凡就已经挂上了选拔考试的尾巴,升进了理科实验班。 竞赛加强班解散,苏禾回归实验班开始全力备战高考那天,时小凡就笑眯眯的托着脸,坐在了她对面。 ——他想告诉她,他追上来了。 “你升进实验班了?”苏禾从练习册上抬起头看到他,惊喜的同时,又觉得很难过。 他完成了他的约定,可她却…… 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说出口,“……我的数学才能不够,可能当不上物理学家了。” 时小凡说,“没关系啊,我记得居里夫人还拿了一个化学奖。” 苏禾:…… “屁啦。”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时光仿佛倒流了,她忍不住笑着咕哝,“说的好像我转投化学,就能拿到诺贝尔奖似的。” ——知道自己智商有限泯然众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大概就是童年梦醒,玻璃破碎,一夕之间现实迫近。不得不立足浮世之中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的,那种掌控力尽失、茫然无措的感觉吧。 “别伤心啦,”那个时候时小凡是这么跟她说的,“就算拿不到诺贝尔奖,你肯定也会成为一个特别厉害的科学家。你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直到现在,你做的所有准备都还是为了成为科学家吧。” “嗯。” “那么就努力考大学吧。”时小凡说,“等考进大学,你身边全都是科学家。肯定就知道该怎么走了。” 苏禾:…… 苏禾:“等等,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学校请来辅导我们竞赛的张教授,好像就是东大的博导。” 时小凡:…… 苏禾目光亮晶晶的,“周末我们一起去东大听讲座吧!东大好像可以随便进~” …… 他们两个好像谁都没有向谁表白过。 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俩是一对儿,所以好像也没遇到过什么第三者。 就这么毫无波折的暧昧着——说是暧昧,其实也不过就是对面坐着一起复习、备考。偶尔她把滑落下来的头发抿到耳后,恰好发现他在看她。他就凑上来向她询问某个知识点,有时他会假装听不懂惹她着急,她就恼着“你故意的吧!”拿笔敲他的手背。 然后两人一起开心得跟傻子似的,笑容怎么也藏不起来。 最后终于等到了那个特别的6月9日。上午11点,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他们随着潮水般的人群走出考场。在陌生的校园里于心照不宣的路口上遇到了,顺理成章的并肩后,貌似不经意的,就把手牵到了一起。 ——那也是升入高中后,同学三年间,他们第一次牵手。 …… 很多年后他们搬到一起。 收拾行李时翻出相册,一页页的看过去,才发现高中时他们真没留下什么共同回忆。 ——至少没多少能用照片体现出来的回忆。 相册里放着的基本就是零零碎碎从各种本子上随手撕下来的各种形状的纸条。 学校禁止携带手机的年代,谁上学时没跟自己暗恋的男/女孩子传过纸条呢? 她其实不太懂他为什么要留这种毫无营养价值的东西,大概是觉得她的字写的特别好看吧。 -- 第8页 ——苏禾控制不住嘴角笑意的,非常凡尔赛的假装不懂的替他解释着。 她是一个研究生物化学的女人——没错,她最终还是迫于才华放弃了物理学——她很清楚“永恒的爱情大约持续三个月”之类歪理。 但她想,她和时小凡之间的感情,大概已经超出了生物化学的研究范畴,踏入了人文或者社会学的讲述领域了吧。 她当然不会傲慢的认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永不变质。不必说区区不再相爱这种事——脑部病变甚至能让人变心去爱一条臭水沟。她实验室里还有无数合成物可以轻易摧毁一个人爱上什么的能力。 但她确实相信着,他们是如此的相爱——生命中可能遭遇的一切社会学上的困境,都不能将他们拆散。 第4章 变形记(上) 当富二代孟周翰遭遇女学…… 几年之后,当孟周翰躺在市立医院的多人病房里,听着隔壁床的呼噜声,在失眠的深夜里复盘自己的人生时,依旧会从21岁这年夏天开始想起。 这是他人生高光时刻的开始。 从那个夏天开始,孟周翰走进了公众视野。 跟他那些——明面上坐着私人飞机到处参加慈善拍卖、环保大会、时尚秀场、颁奖晚宴……纵横在一切世俗意义上被认为“有格调”的名利场;私底下开着游艇满载兔女郎去私人海岛纸醉金迷,就没有你能想象到而他做不出来的荒唐事;但到了社交网络却连个实名认证都不敢做,泄漏出点绯闻的风声、预感到点扒皮的苗头就赶紧删帖撤通稿,生怕露出点门缝让草根扒拉开窥探到他真实人生的——外籍同行小伙伴们截然不同,孟周翰的富二代人生,无所畏惧。 本来嘛,他的人生起点是国内的国际学校,又不是什么哈罗德伊顿。 搁欧美,他家就是新钱暴发户里的新钱暴发户。 但谁叫他爸妈就是白手起家,从汉东省一个电池厂,一路做到把老钱资本家的门面老品牌、古城老地标都给收购了? ——他家整部发迹史,就是一部草根逆袭史。 最看不上那些拿架子装逼搞什么阶级隔离的老天龙人了。 何况,作为一个门门功课都考A、没有任何劣迹恶行的正经留学生,他的人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不能见人的。 ——21岁的孟周翰……属实就是这么想的。 并且作为一个富二代,他有足够多的“fxxk you”本钱,可以不甩一切他看不过眼的人和事,表里如一的自由发育。21岁的他是15岁的他自由发育的结果,26岁的他同样也是21岁的他自由发育的结果。 ——把他生命中任何一个时间点截取出来,他当时的模样,必定就是前一刻的他想要得到的结果。 他对此没有任何怀疑。 …… 26岁的孟周翰从他70米长的私人游艇上那张2米宽大床上醒来,稍稍觉得有些宿醉未消。 昨天他刚刚跟他这一年的“第六任前女友”分手。说是前女友,其实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些女人都这么喜欢跑到公共场合以他的前女友自居——明明不过就是顺手带去参加了个酒会,严格说来连“seeing each other”都算不上,他甚至都还不怎么记得对方的名字。……就被前任了? 但话又说回来,对方都自觉加上了“前”字,他还一本正经的特地去辟谣说“没交往过”,未免闲扯淡。 横竖他“以撕日历的频率换女友”的“厌女症渣男”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多一个“前女友”根本就无关痛痒。反正谁都知道就算有“被前任”这回事,“被甩掉”的那个也肯定不会是他。 刷着微博吃着早饭,孟周翰没忍住嘲笑出声,“骂得真没创意”。 ——他又被微博女拳点名diss了。 原因是他在某个富翁被状告强|奸的案件里嘴贱说了句“看来是钱没给到位”。 他都没公开说,就在朋友圈私下调侃了句,都能被抓出来大批特批……也不知道这些女拳专门卧底他一个单身厌女症渣男的朋友圈到底有什么目的。难道真信了玛丽苏那套,以为骂他两句就能让他觉得“她好清纯好不做作”“跟那些妖艳贱货完全不同”吗? 简直有病。 认清现实,承认女人爱捞金有多难?敢情那些费尽心机往他身上扑的女人,都不是女人? 总不至于她们都爱上了他的英俊潇洒温柔体贴吧? 当然他确实又高又帅又风度翩翩,但他又不是从他爸登上富豪榜,他被人八出是富二代那年才开始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谁TM还是三岁小孩儿啊。更何况世传“以撕日历的频率换女友”的,还是那个“厌女症渣男”孟周翰。 林嘉图打着哈欠走进餐厅,见他坐在餐厅视野最好的位置上刷手机,立刻就精神奕奕,“又有什么好玩的事?” 孟周翰喝了口牛奶,淡定回答,“老子又被掐了。” 林嘉图哈哈大笑,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快说说她们是怎么骂你的。” 孟周翰皱了皱眉头刚想喷你自己不会看,谁知下一秒就看到一条不分享不足以慰平生的评论——“有钱版的穷吊丝。” 林嘉图一口柠檬水直接喷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孟周翰:“滚。” 分享过后他就不忿起来——这条评论后还有其他人的跟风,“有钱也是他爸的。”“要不是他爸有钱,他绝对最底层穷吊丝。没正经本事,只会上网口嗨那种。”“把爹的能耐当自己的,要是没钱根本一无是处”“凑他热闹的也都是穷吊丝,正经姑娘谁看得上他?”“等等……他脸还是挺好看的吧。”“[C罗成名前.jpg][C罗成名后.jpg]有钱能让男人变帅。就他那身家才长这样[孟周翰打哈欠丑照.jpg],可见本身底子也不怎么样。” -- 第9页 孟周翰:…… 他21岁那年穿着沙雕文化衫跟老外一起坐在时代广场马路牙子上啃煎饼果子的照片流出时,他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的是这谁家少年眉眼如画,煎饼果子都能啃得这么清冷美貌,气质出尘。后来八出是他孟周翰,就纷纷表示煎饼果子自古以来就是贵族饮食。 当年他啃过的煎饼果子都能成为贵族饮食,如今连他自己都“本身底子不怎么样了”? “开口闭口就说我拼爹。”但最让孟周翰不忿的还是,“就算不是白手起家我也没拼爹吧!” 林嘉图就喝着豆浆看着他笑,“这你就不用跟他们争了吧,你爸有钱难道还是你的错?那些骂别人拼爹的,不过是暗恨自己没爹可拼。恨别人不能跟自己爹断绝父子关系,好拉低到跟他们一个层次罢了。” “……就一群废物天天YY。我承认自己拼爹是懒得解释,他们还当真了——我创业时总共就花了家里50万,之后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赚来的。天天说我拼爹……好像他们缺的只是个爹似的。” 他这么一说,林嘉图不免也跟他同仇敌忾起来,“就是,这都什么社会了,有点能耐的早就出头了。富人的钱也要拿来投资的好吧,真有本事的,怎么还拿不到A轮?就是些又穷又懒毛都不会的,整天就知道仇富。谁家还不是实打实拼起来的?活该他们穷死。”顺好了毛,才又笑着,“行了,别争这些闲气了,你今天不是约了丁兆堃那小子吗?” “嗯,九点。”孟周翰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钟,“他说有个朋友拉投资,想见见我。” 林嘉图啧了一声,嘲讽道,“帮朋友拉投资啊……” 孟周翰没做声,见昨晚留在船上的女孩子们三三两两来到餐厅里,微微皱了皱眉头——昨天是林嘉图的生日,他做东开出了自己的游艇,闹得就有些过了火。不知是哪个混账东西,直接用绿皮卡车拉来一群比基尼兔女郎上船。他以为散场后都送走了,谁知道都还在这儿呢。 早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我去冲会儿浪,你看着安排安排。兆堃是正经人,你别吓着他。” 林嘉图笑嘻嘻的,“谁还不是正经人呢?——我想来个海上烧烤,正不正经?” ——烧烤人少了肯定没意思。 孟周翰:…… “你就是故意要跟丁兆堃过不去对不对?” 林嘉图细长的桃花眼笑得冷冰冰的,“对,我就跟他过不去了。” 他们俩和那个白胖子丁兆堃,从小学时就是一起逃课打游戏的交情。同学九年,铁打的哥们儿。 他们回国后,他不来参加同学聚会也就罢了——结果结婚居然都没通知他们。 为了给朋友拉投资,倒是找上门来了。 孟周翰顿了顿,“……别做得太过火了。” 摩托艇冲浪觉不出累,孟周翰一不留神就玩过了头。 回到船上时刚刚好九点钟。虽说也算不上迟到,但就待客而言肯定不周。 孟周翰在甲板后面的艇上泳池里过了一遍淡水,穿着鲨鱼皮泳裤从泳池里走上来。剔透的水珠从漂亮光洁的胸肌上顺着肌肉的纹理滚落,腰肢修长劲瘦。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懒散的嚣张,像只无所事事的大猫。 回船上换上花衬衫、大裤衩,便乘电梯到飞桥顶层的观景室会客。 下层甲板上,林嘉图带着一群比基尼女郎和大裤衩男人嬉闹着在喷香槟、玩烧烤。 而那个T恤外套着西装,虚胖,稍微有些含胸拔背的“白胖子”丁兆堃,也果然已经等在了飞桥顶层的观景室里。 昔年的好哥们互相拍着肩膀寒暄一阵。 丁兆堃也没跟他玩虚的,聊了几句就直接进入正题,“他就是遇上了个坎儿——总想着精益求精,在效果上花了太多预算。结果电影做到一半就没钱了,妙影那边又放话说要撤资。他就只好自己出来筹钱,找到了我这儿。”青年起身给孟周翰倒了杯矿泉,“他那故事写得真不错,我之前发来的概念片你看了没?他之前也做过别的动画,拿过不少奖。” 孟周翰接过水杯,笑着拐了他一拳,“平时约你哪回都没空,给别人牵线倒挺积极。”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我那是真没空。”青年捂着肩膀呲了呲牙,“再说了,有空也不能跟你们玩呀,你们那些花样儿我哪里玩得起呀?——回头让我媳妇儿知道了,一准儿跟我急。” “急了找我,我帮你换个管得没这么宽的。”孟周翰嗤笑了一声,不以为然。搁下杯子,“行吧。你找个时间安排一下,让他当面跟我聊聊。” 青年笑着,“你看这会儿怎么样?他就在外面等着呢。” 孟周翰眨了眨眼睛——那双眼睛末端微微上挑着,黑长的睫毛在阳光中投下杂草般的影子。少年时自然清冷疏离,满是出尘的贵族气。青年时就多了份红尘中懒散傲慢、不屑一顾的风味。 “你不早说,”他笑着起身,“咱们什么交情啊还让人等在外面?快让他进来吧。” 三十二三岁、大热的天西装革履等在外面的男人进屋后,孟周翰笑着从酒柜里取出两瓶白兰地,“什么也不用说了——两瓶喝完,咱们这个朋友就算交了。” 白胖子愣了一愣,才要说些什么。 那个名叫郭炳天的西装男却已经见怪不怪的笑着上前,把酒接了过去,“孟少果然爽快。” -- 第10页 两瓶白兰地,不下四十度,他咬开瓶盖,半句废话都不多说,仰头就灌下去。 灌完一瓶之后抹了把嘴,眼神就已经有些瞟了。却还是二话不说就开了第二瓶。 灌到一半呛了一口,才停顿了片刻。 白胖子有些替他着急,待阻拦,又知道这会儿插嘴不好。待不拦,又坐卧不安。 孟周翰却淡定的面带欣赏看着他。 西装男咳了两声清干嗓子,笑着缓解气氛,“劲儿有些大。” 顿了顿,再次仰头,把剩下的半瓶酒喝光了。 他明显带些醉意了。孟周翰上前扶住他,笑着拍他的肩膀,“郭导是个痛快人,你这朋友我交定了!”也不耽搁他的时间,“老丁说你有个项目?” 他虽说到“交朋友”,西装男却显然谙熟他们这些人的话术。知道朋友是一回事,生意又是另一回事。 既然已经跨过了门槛,得到了谈生意的机会,自然也就不再耽搁。 一听孟周翰问他项目的事,赶紧就掏出电脑来给他看资料,介绍着,“是个动画电影……” …… 郭导总共也没介绍几句——他空腹喝了这么多酒,三两句之后酒劲上来,就开始找垃圾桶。 孟周翰把冰桶递给他,他抱着冰桶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在桌子上,就不省人事了。 把他送到船上医务室之后,孟周翰却也没有让他白拼这一醉。 直接打电话给自己的财务,让人预先准备资金。 聊着电话,扭头看到丁兆堃纠结反复的在看他,便直接问,“缺口有多大?” 丁兆堃却还没反应过来,“哎?……什什么?” “资金缺口,他不是要筹款吗?” “噢噢。”丁兆堃定下神来,赶紧回答,“好像说最好能先筹够1600万,不够的话,能拿到1200万也……” 孟周翰点头。就对电话那边说,“先照1600万准备,公司批不下来的部分就从我个人账户里出。尽快找他们工作室了解情况,把合同敲下来。” 他挂掉电话,就邀丁兆堃去甲板上跟林嘉图一起烧烤。 丁兆堃张了张嘴,却还没从冲击中缓过神来,“……1600万?就这么给出去了?你就不怕他给你赔光了?” 是他带人来要钱,结果又是他先怕赔钱——孟周翰有些无语的笑看着他,“我觉得赔不了。网上这么多人喊了这么多年,受众群体摆在这儿,就看谁先拿出真货来罢了。就冲郭导这狠劲儿,我看八成没问题。” 顿了顿,又笑,“他酒量怎么样?别钱到位了,他自己却趴下了。” 丁兆堃本来有些替朋友不忿,觉得他糟践人。这会儿却转了口风,“趴不下。两瓶酒换1600万,这好事去哪儿找?他这会儿要是听到,立马爬起来再给你整两瓶儿信不信?” 孟周翰笑了笑,莫名就有些意兴索然。 郭导一直睡到晚上七点钟。 白胖子也半干不尬的被林嘉图调侃、陪他胡闹到晚饭时分。 孟周翰却没有林嘉图那种能拿自己的发小涮着玩的混不吝,自始至终兴趣缺缺。 中途支开林嘉图,和丁兆堃一起去钓了会儿鱼、打了会儿游戏给他解围——奈何丁兆堃这没见过世面的死宅,总觉得自己的朋友可能会醉死在他的游艇上,根本就放松不下来。 孟周翰也只好随他去。 郭导醒后,吃过晚饭,大致谈了谈正事……再把他们送回到浅川湾,已是夜里十点钟。 醉酒的男女早已丑态百出。 孟周翰看得心烦,也下了游艇。就穿着花衬衫大裤衩,开着跑车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在浅川湾兜圈子。 跟江城总有些雾蒙蒙的市景不同,浅川城有着开阔干净,层次分明的天际线。 夜色之下,隔着一道海湾,夹在黛蓝的天空和黑沉的大海之间,延伸入海的那段陆地上摩天大楼林立的市景,渺小的像是积木堆叠而成。积木之城上,银色金色霓虹灯描绘轮廓的摩天大楼,就像是一座座光编织的鸟笼。 跑车风驰电掣的向着那座积木之城奔去。 孟周翰放空头脑,脚下油门催着,不知不觉就过了限速。 远光灯照见前方过马路的人影时,他才猝不及防的回过神来。 慌忙踩下刹车时,车载电话突然响起,他手上不留神一歪,霎时间天旋地转。几番碰撞之后,他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苏禾刚走出实验楼,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时小凡出车祸了,正在急诊抢救室抢救。 第5章 变形记(中) “我前女友那么多,谁知…… 孟周翰将要醒来的那刻,天还蒙蒙亮。 四周静悄悄的,连鸟鸣声都无,所以隔壁床传来的低音如擂鼓、高音如口哨的跌宕起伏的呼噜声就格外别致和突出。 ——孟周翰不是没听过呼噜声,毕竟他曾经是每个暑假都会被他爸扔去军训夏令营站军姿的硬核小学生。 六个臭男生的脏袜子和湿衬衫在江城夏天高达90%的湿度条件下扔一整晚是个什么气味他都门儿清。打呼、磨牙、说梦话三重奏他都见识过。区区一个人的呼噜声,算毛线啊。 但六年级能忍的事,不代表26岁了他还能忍。 他睡觉的地方,居然有第二个人,居然隔音效果这么差,随便哪一个都能让他狂躁起来。 -- 第11页 他伸手去摸呼叫铃。 这才觉出自己的手似乎被四面阴冷的墙壁夹住了,又麻又疼。他想要挣脱出来,去发现腿也被夹住了。 高处陨石呼啸着砸落下来,带着擂鼓声、哨声,而他被压在墙壁的废墟之下无法逃脱…… 剧痛碾过身体。 孟周翰猛的从梦中挣脱出来。 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头顶上雪白的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输液滑轮架。 身体苏醒过来,记忆也随之浮上脑海。 ——他终于记起自己前一天晚上出了车祸,现在应该是在医院里。 他忍着身上的不适,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间病房起码有六个床位,并且已经塞满了人。 ——是真的塞满了人,六个身上不同部位打着石膏的病人,还有六个睡在躺椅或者行军床上的陪护。 孟周翰:…… 他胳膊和腿上还打着石膏,身上又沉又疼。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实在没力气发脾气。 看到自己病床旁也有个人躺在行军床上,就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喂……” 行军床上的女人嗯了两声,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猛地坐起来看向他。 孟周翰不由就怔了一怔。 是个年轻姑娘。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眼睛睡得有些肿,肤质有些暗沉,头发也该洗了。 ——一眼看去便知道她确实是来陪护病人的,并且已经十分疲惫了。 孟周翰见多了熬完夜场总共没睡三个小时,出现在他面前时依旧妆容精致,艳光四射的女人。 这种明明有着十分清秀的五官,却素面朝天,毫不遮掩的把疲惫得有些丑的模样暴露给他的年轻姑娘,还是头一次见。 而且,她那是什么目光啊——原来真的有人的眼睛,能因为惊喜而一瞬间就被点亮般,仿佛在发光。 太过真实的惊喜,让孟周翰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姑娘肯定认识他,并且和他关系匪浅。要不是他很确定自己从小到大都是独子,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自己从小最疼爱的亲妹妹。 这种情况下,问她“你是谁”……未免太令人寒心了。 所幸那姑娘完全不必旁人提醒,立刻上前问他,“感觉怎么样?头晕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声音稍微有些紧张,目光忐忑的凝视着他——就像他是件被失手打翻的珍贵瓷器。 动作却干脆利落——询问他的同时,就已经抬手按下了护士呼叫器。 孟周翰张了张嘴,稍微有些应付不来,“……还好。”顿了顿,“我的手机呢?” 那姑娘看了看他打着石膏的右手和挂着点滴的左手,失笑,“……等下我拿给你。” 病房离护士站极近,这么会儿功夫,值班医生就已带着护士走进来。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番让孟周翰烦躁不已的检查和询问。 孟周翰不耐烦的质问,“就算不认识我是谁,你们也总该通知一下我的家人吧?为什么擅自把我安排到这种病房?联系我的助理,我要转院——立刻、马上!”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女人有些疑惑,“小凡?” 孟周翰乳名叫凡凡,家里只有他爸他妈会叫他小凡——但实际上他从小就住寄宿制学校,父母工作都忙得很,一周能见一次就不错了。等他长大之后,更是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面。 他爸妈叫他乳名他都不自在。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也来喊他的乳名——怎么着,还登堂入室了她? “小凡这名字也是你叫的?你谁啊你?”疼,再加上烦躁,孟周翰到底还是没控制住脾气。 女人不知是笑还是恼,“……你前女友。” “我前女友那么多,谁知道你是哪一个?” 女人似笑非笑,麻利的掏出了手机,对准了他,“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她语调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调皮可爱。孟周翰却莫名的就有些心虚,倒像是身体自作主张的反应似的。 “……你谁啊你!” “不是这句——是前女友那句。” “你干嘛?我凭什么要再说一遍?” “我要录下来啊。”女人微笑着,“这种话要留证的,免得你过后不认。” 医生低声向护士确认了一遍,然后翻着病例看向那个陪护他的年轻女人,“你是他的家属没错吧?” 女人给医生看了眼她的手机屏保,向医生解释,“嗯,我是他的女朋友,也是他的紧急联系人。他父母都在外地,暂时没法赶过来。” 这说辞实在太不妙了,孟周翰不由自主就联想到各种绑架案。偏偏他现在半边身体都打着石膏,躺在床上动一下都难。只觉得脑子都要炸掉了,“——我不认识她!从来都没见过!!” 医生赶紧又看了眼女人的手机,然后开始翻他的输液单。 女人有些怔愣,像是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居然退了一步,“好的,可能是我认错人了。你先不要紧张。” 孟周翰原本以为她会拿出什么东西向医生证明他们的关系——没料到她竟是这样的回应。 他不由稍稍放松了些,提醒医生,“马上联系我的家人。”又补充,“还有警察。” 医生和护士都有些无语。 -- 第12页 但他们大致也看出了孟周翰的不安,于是护士点头,“嗯,我这就去联系警察。” 医生也再次确认,“是叫时小凡没错吧?” 孟周翰瞠目结舌。 “什么时小凡?你真的认不出我?我是孟周翰,那个富二代孟周翰,我爸是孟启森——网上到处都有我的照片,你随便搜一下就知道!” 护士噗的笑出声来,医生也忍俊不禁,笑着自语道,“孟周翰啊,孟周翰谁不知道?可他也不长你这样呀。” 就指着输液单对女人说,“看片子脑部没什么损伤。意识也挺清醒的……可能是阵痛药的副作用吧,先给他换一样观察观察。” 。 苏禾当然早就意识到可能是麻醉剂导致的副作用。她只是察觉到时小凡的不安,不想过于逼迫、刺激他罢了。 反正麻醉反应持续不了多久——等他清醒后尽可以取笑他,但这会儿还是让他安心为上。 但她还是疑惑——为什么会是孟周翰? 她还以为时小凡就算幻想自己是哪个名人,也该是科比或者凯文米特尼克,或者二者合而为一——人前是光芒万丈的篮球巨星,背地里却是纵横网络的超级黑客。哪怕他幻想自己是蜘蛛侠,感觉也比孟周翰靠谱些。 毕竟,那个尽人皆知的富二代除了坦率之外,着实没太多事迹值得称道。 但……原来时小凡也会幻想自己是富二代吗? 医生的调侃已经明显激起了时小凡的紧张和抗拒。 苏禾于是上前握住了他正在输液的那只手。 时小凡悲愤又无助的看向她,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透出的情绪,令她又心疼,又有些哭笑不得。 “别着急,你不是要你的手机吗?我这就找给你。” 医院早已返还了他的私人物品,苏禾还没有拆封。 把手机拿出来递给时小凡时,时小凡戒备的抗议,“这不是我的手机!我用的不是这种手机!” 苏禾无语的想,你这设定得还挺详细。 “这样啊——那么,叔叔阿姨的手机号你还记得吗?” ------- 孟周翰疼得昏头涨脑,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父母的手机号——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死背手机号?不必说父母的号码,他自己的手机号他都背不下来。 ——并且他一个号码都想不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一只微凉的手覆在额头上,疼痛才稍稍缓解了些。 他戒备的睁眼看过去。 女人的目光出乎预料的纯粹干净——显然是察觉到他的痛苦,自然而然上前帮忙。 “别着急,慢慢想。” 她的声音和手有种莫名的安抚效果,让他在令人烦躁又不安的现实中感到些微放松。他于是不急于把它驱开。 稍稍静了会儿心,总算想起个人来。 他于是报出了他在浅川城开的投资公司的地址,“去这里找林嘉图,告诉他我车撞坏了,让他来这里接我。” 女人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和她那疏于打理和修饰因而多少有些暴殄天物的外表不同,她的声音流丽清澈,十分悦耳,“好。” 这小半天的折腾耗尽了孟周翰为数不多的气力——何况镇痛剂本身也令人昏沉嗜睡。 他不过才闭了这么一会儿眼,困倦便已袭来。 虽然告诫自己在可靠的人赶来之前决不能睡,但他到底还是没能扛住生理和药物的双重效果,很快便再次陷入睡眠。 第6章 变形记(下) 只要他肯展露好感,这个…… 等孟周翰再次清醒过来,已经是这一天的中午时分。 依旧是在那个人满为患的病房里——并且因为这次所有人都醒了,甚至还有人在吃饭,而显得更乱。 隔壁床陪护的女人见她醒来,安抚他,“靓仔醒咗,你女朋友比大夫叫走,等阵回来。”一开口满屋子人都知道他醒了,纷纷忍笑不住,中年女人也笑起来,“你朝早发疯,讲自己是孟周翰你知不知?” 孟周翰:…… 孟周翰觉得自己要疯。 然而还不等他爆发,斜对面床上有个脚上打石膏、手上刷着手机的中学生突然叫了一声,“呀,孟周翰真出车祸了。” 孟周翰:…… 中二病怕人误会,忙又说,“是真事——微信里讲,前天晚上他半夜飚车撞向绿化带,好像当场就死了。” 中二病临床是个圆脑袋的黑胖子,本来正柔弱委屈的被他老婆喂饭,闻言那条据说很疼的胳膊立刻就能抬起来刷手机,拇指刷刷刷划了一阵,“我靠!居然是真事儿。他在浅川湾滨海路上飙车到170,翻进绿化带。车上还有个女的,好像还是酒驾。啧啧。” 孟周翰:……都什么鬼啊!!! 黑胖子老婆往他嘴里硬塞一口米,“不好乱传啦,交警已经辟过谣——没明显超速,车上只他一人。重伤没死,正在抢救。” “真没女人?” “……反正不在车上。不过好像有个围观路人受伤了,大概就是她吧。” “已经确定是孟周翰了?” “也没讲就是他,只说孟某,男,26岁。” “那肯定就孟周翰呗,别的孟某哪够格儿专门整一条通报给他辟谣?” “……浅川湾滨海路离这间医院好像挺近的啊,会不会就在这里抢救呀!” -- 第13页 所有人都停顿了片刻,不知是谁神秘兮兮的说起来,“啊……我头先听护士讲,昨日有病号抢救20多个小时,使掉一万多毫升血。还有羊城专家飞来接手。” 孟周翰:…… 他头昏脑涨,见床头柜子上有部手机,艰难的伸手取过来。 拿到手里,看到熟悉的屏幕锁,下意识就画了一套大风车——解锁成功。 屏幕上图标排列略微陌生,他手指一滑,意外打开了拍照。 原本他该直接关掉的,但鬼使神差的,他顿了一顿,居然切换了镜头,打开了自拍模式。 孟周翰左看右看,眨眼呲牙……当他再也无法自欺的意识到,镜头里的那个人确实就是他时,他拿着手机的手开始哆嗦。 手机掉到脸上,他发出一声哀嚎。 中年女人赶紧上前帮忙,而孟周翰穷途末路一般拉住她,“……我是什么时候被送进来的?” 。 苏禾回到病房,发现全病房的人都在给她打眼色。 她忙看向时小凡——原来是他醒了,就是目光有些呆滞,木乃伊似的平躺在床上,直勾勾的看着天花板,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苏禾:……看来止疼药的后劲儿已经过去了。 时小凡对此类药物一直都很敏感,有时吃感冒药都跟喝醉了似的。 苏禾还记得大二那年他拔智齿,做完手术之后傻乎乎的看着苏禾说,“姐姐你好漂亮啊。我特别特别的喜欢你,都喜欢你好久了。”苏禾说,“嗯,姐姐是你女朋友。”他一下子捂住嘴,激动得满眼泪光,“现在的我已经追到你了?天啊,你真的会当我的女朋友?我怎么这么幸福啊,会不会是在做梦?” ——他还给自己做了个穿越到未来的自己身上的小学生的设定。 想想也不过才七年而已。 七年之前她是漂亮姐姐,七年之后,她就成了“不知是哪一任前女友”。 苏禾:……有点想揍他怎么办? 但当然是舍不得揍的。 ——时小凡是直接被撞飞出去的,送到医院时一度处于昏迷状态。虽然医生说他很快就恢复了意识,各项体征也都十分平稳,但送到病房之后就一直昏睡不醒。 虽脑部CT没显示出什么异常,但苏禾还是感到后怕。 何况,右臂肘关节脱臼、左侧胫骨骨裂,全身多处软组织损伤,他肯定也不会太好受。 时小凡的父母都不会来。 ——他们都已经重组家庭,并且双双有了孩子。时小凡同母异父的妹妹正在读六年级,马上就要小升初;同父异母的弟弟在读初一,倒是不必急于准备中考,奈何他爸爸生了重病。所以都“实在分不开身”来照顾他。 只能交托给苏禾。 苏禾倒确实很有空闲。 她是硕博连读,期刊数早已达到毕业要求。月初提交了毕业论文,明年四月才会答辩,工作也不着急——她想要申请的实验室,要到十一月才会开始招收博士后,她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只是…… 苏禾走到病床边,笑着向隔壁陪床的大姐道过谢。大姐面色诡异的提醒她快看看“靓仔”时小凡,她不在那会儿他似乎又问了许多怪问题。 苏禾:…… 她就在时小凡眼前晃了晃手,笑着问道,“醒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我给你带了午饭。” 时小凡迟钝的回过神来。 看了她一回儿,忽然问,“你去找过林嘉图吗?” ——看来他还记得清晨发生的闹剧。 “嗯,”苏禾忍着笑,翻出通话记录来给他看,“那家投资公司就在你们工作室楼下,我查到了他们的前台电话,打过去问了一下。”至于问的是什么,就是另一回事了。 时小凡眼中渐渐又恢复了些神采,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没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 苏禾笑道,“你说呢?” 时小凡紧盯着她。 确实跟郑莹颖说的一样——人相貌好,央告起来就格外有说服力。苏禾也扛不住他那双好看得格外纯良的眼睛,只好回答,“……你连地址名字都说出来了,这么好玩的事,我当然得确认一下。” ——林嘉图算不上是烂大街的名字。苏禾对他有印象。 他是国际学校里常见的那种竞赛狂人,基本上所有时髦的竞赛他都出场过。而苏禾也经常是学校里重点培养的校队代表,所以时不时就能和他遇到。当然,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虽说苏禾觉得时小凡是在胡言乱语,但他偏偏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可见这个人肯定曾因为什么缘故让他给记住了。作为女朋友、未婚妻,她稍稍去了解一下,也是顺理成章。 她笑着调侃他,“现在总安心了吧。” 她本以为时小凡会脸红——毕业后他就进游戏公司当了程序员,身旁人际太单纯了,脸皮经常比苏禾还薄——闹了这么大的笑话,肯定会格外羞耻。 谁知他竟然一垂眼睑,“嗯……你人不错。” 苏禾脸上的笑就褪去了——她忽然就有了些很不乐观的预感。 。 车祸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并且还是个全然陌生的、生活暂时不能自理的人,是什么感受? 震惊、挣扎,确认过身份证、生活照,再三向路人打探时间线,意识到“灵魂转移”这件事确实发生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侥幸之后——孟周翰只感到这个世界在迫害他。 -- 第14页 他甚至考虑过,他是不是被什么电影节目给整蛊了。会不会是什么《变形记》版的《楚门的世界》? 毕竟他是孟周翰,那个孟周翰,The Chosen One。 如果真有哪个高维外星节目组要从地球这个小笼子里挑一只小白鼠……那他这种年少、多金、英俊、傲慢,充满了话题度的天选之子,肯定是优先迫害对象啊! ——没错,孟周翰已经被荒诞的现实给逼得有些神经错乱了。 所以察觉到有个人相信他——或者就算不相信,但至少愿意去求证真假之后,孟周翰的内心确实稍稍安定下来。 她也许可以帮他,尽快跟他的父母取得联络。 就算现实再荒诞,父母总不至于因为亲儿子换了个身体就认不出他了吧! ……不,在此之前他还是先做个DNA检测吧。也许真的只是被整容了呢? “我确实有些饿了。”他说,“你有什么吃的?” 。 他右手打着石膏,左手打着点滴。苏禾当然只能亲手喂他。 他坦然并且熟练的接受她的喂食,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貌似不经意的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苏禾明明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手还是不由自主的顿住了。 ……原来也没有这么容易接受。她想。 “我是苏禾。”在手忙脚乱的去喊医生之前,苏禾放下碗筷平复了一下心境,看向他的眼睛,“你……认不出我了?” 孟周翰在伪装失忆和坚持身份之间,犹豫了那么片刻。 这个女人自称是“他”的“前女友”,但就凭这种时候是她而不是“他”的父母守在病床前,就足以判断她跟“他”感情深厚、关系亲密了。“前女友”应该是调侃,这女人必定是正牌女友无误。 伪装失忆可以帮他稳住这个女人。但是…… 尽管孟周翰还没有意识到,但这些年的经历确实给了他这样的傲慢——只要他肯展露好感,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不能手到擒来的女人。毕竟,谁会拒绝一个年轻英俊的超级富豪的示好?感情深厚又怎样?只要他认真去撬墙角,PK掉一个穷酸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有任何难度? 但在此之前—— 同房的病友已经纷纷将关切的八卦目光投射过来,临床的阿姨甚至已经开始悲天悯人,“……后生仔不好吓你女朋友。” 众目睽睽,似乎正在期待一场狗血大戏。 孟周翰:…… 孟周翰最终还是用能动的那只手捂住了头,倒吸着凉气,“对不起,我……我头好疼啊。” 孟周翰:……躺尸不能自理的这段时间里,姑且还是假装失忆吧。 第7章 穷小子(上) 疼就对了,这就是普通人…… 五天之后—— 苏禾撑开伞,走进浅川孟秋时节粘稠沉闷的雨幕之中。 她手里还提着时小凡这几天时间里积攒下来的各种病例和片子,沉甸甸的装满了整个文具袋。 ——最终诊断结论是心因性失忆。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脑部创伤和病变,完全是因为遭受了过于沉重的心理打击而选择性遗忘了自己的过去。 而她对此完全没有头绪。 ——在她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时小凡遭遇了让他不惜以“失忆”去逃避的沉重打击。 苏禾多少感到有些失措。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细心体贴的情侣——这点她必需承认。 高中和时小凡早恋时,她就经常被人诟病“不懂人心”。读大学后跟时小凡异地,第一个周末他乘高铁到她读书的城市,再换乘一个多小时的地铁赶到他们学校,结果她领着他在学校里转了一圈之后,去图书馆给他办了个临时阅览证。 时小凡喜滋滋的把她的校园卡和他的临时阅览证摆在一起拍照发校内,“哥在图书馆自习呢,没事别乱敲我”,结果引来班级群兔崽子们排队给他刷“男人真是悲哀的生物”和“她不是喜欢你她只是想让你帮忙打水占座”。 ……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大致就是这样的模式。 他去她读书的城市见她,他毕业后选择到她读博的城市来找工作。 而她完全不必顾虑工作和学习会给他们之间造成什么隔阂,不用担心会因为“不懂人心”而失去他。 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对他的喜欢和关心,就及不上他的。 然而她确实完全没有意识到时小凡遭遇过什么重大变故。 ——明明前阵子他们还在商议结婚的事,他甚至还为此邀请了自己的父母来浅川。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 孟周翰头上贴着纱布,右手和左腿上打着石膏,左手拿着《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靠在单人病房那张还没躺热乎的病床上,逐渐开始哆嗦。 ——时间,没错。地点,也没错。人名,完全符合。事故原因,毫无出入。 ——他被孟周翰给撞啦! 如果他多读几篇晋江小说,早就应该察觉到,他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穿到另一个人身体里的。 ——没错,那晚的车祸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当事人。 ——那天晚上他撞的,就是眼下他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 在此之前孟周翰从没想过除了他之外,故事里还可以有另一个主角。他一直默认他原本的身体现在正昏迷在ICU病房里等他回去。因为那就是“他的”身体,他的! -- 第15页 但现在,他却不由自主的开始想:他的意识在时小凡体内,那时小凡的意识在哪儿?难道……他们互换了身体?现在他的身体和身份,正被这个穷鬼占据着? 他浑身是伤的睡在多人病房里,被斜对面床上那个黑胖子的呼噜声折磨得神经衰弱。连最起码的排便隐私都得不到保障,更不用说细致贴心的医疗关怀——而原本属于他的自由、安静、舒适、称心如意的人生,却被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害他沦落至此的穷鬼换走了? ……这个错误必需立刻、马上被纠正! 他家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被这个穷鬼不劳而获,凭空占有?! 简直不可原谅! ——孟周翰同志自动忽略了《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上所写的,人家遵守交通规则老老实实走人行道过马路,却被他超速驾驶给撞飞,要不是他手滑撞了隔离带导致翻车减速,人家不定就被撞死了的……客观事实。 交警同志提醒他,“如果没有异议,就在这边签一下名。” 孟周翰说,“我有异议。” 交警同志不由低头去确认了一下责任认定,诧异的,“你确定?”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对“对方全责”有异议的受害人呢。 孟周翰说,“我对你没异议。” 他看向坐在交警身旁西装革履的大背儿头,“我对他坐在这里有异议——他不是警察吧?也不是孟周翰吧?他凭什么在这里跟我谈?” 而大背儿头从容点头,取出一份文件推过来,“我是孟先生的代理律师,孟先生一家委托我全权处理这件事,这是我的委托书。” 孟周翰说,“让他亲自来跟我谈,不然谁说话都没用。” “时先生大概不太懂法律,”大背儿头假笑着,“这种委托是完全合规合法的。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我的当事人就一定得和您面谈。” 孟周翰气得脑仁儿疼,不由自主就真情实感起来,“……我都这样儿了还得跟你面谈,他凭什么就不能亲自出面了?” “您也可以委托别人。只要手续齐全,我们都认可的,刚好也不必来病房打扰您。” “你当然认可。”孟周翰破口大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的,不就是想让我签保密协议吗?我委托别人来还不定怎么被你们收买恫吓呢?我话就撂这儿了,想让我保密,就让他亲自来跟我谈,换他的家人也成——无缘无故把我撞成这样,他家来人慰问我一下不过分吧?你算什么?我跟你谈个屁啊!” 真不是他对这个律师有偏见,也不是他乱发脾气。他都被撞快一周了,“孟周翰”那边没一个来看他的。而他昨晚才被送进单人病房,今天一早律师就来了。 既然撞他的是“孟周翰”,不给他开单人病房总不至于是因为缺钱少门路吧? 显然是负责处理这件事的人判断出他和那个学生妹闹不出什么舆情,所以压根儿就懒得积极理赔——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过舒服了。 直到责任认定结果出来了,得封他的嘴了,看人多不好私下商谈,才主动帮忙给他开了间单人病房。 ——要不是他自己受着,他还真看不出这嘴脸有多丑。 ——什么狗屁玩意儿啊! “时先生,责任书出具之前我们就已经给您垫付医药费了,还帮您换了更好的病房。诚意还不够吗?”律师果然觉得他贪得无厌了。 “诚意,哈哈?我好好一个守法良民,等绿灯过人行道被时撞成这样,他垫付个医药费就够诚意了?我撞你一下,再给你治好,你要不要也来感激感激我?” “时先生,当着警察和律师的面,您说话是要付法律责任的。” 警察同志表示,“都别大声,这是在医院。如果你们对责任认定书都没意见,就签字吧。别的事你们自己私下协商。” 律师抬手让了让孟周翰,说,“时先生显然有很大的意见,我请他先做决定。” 孟周翰一笑,“呵,拿这些来威胁我?是不是想说如果我不签那个保密协议,你们就不在认定书上签字,不给我付医药费了?” 警察同志只好辟谣,“签不签名不影响认定书生效。我们只负责侦查裁定,不负责调解,谁有异议可以自己去申请复核——你们到底签不签?” 律师说,“我方无异议,当然要签。” 他就一边签字一边摇着头叹气,“我其实只是来协商后续赔偿的,也不知道时先生到底误会了些什么。这年头只要别侵犯别人的隐私权、名誉权,谁还能不让谁说话啊?这是大马路上的车祸,目击证人这么多,一个个去签保密协议我们签得过来吗?年轻人啊,就是心里没点数,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这还是孟周翰平生第一次听人说他“太把自己当回事”。 ——或者该说,这是孟周翰发脾气时,第一次有人敢对他冷嘲热讽。 孟周翰瞠目结舌,然而他没有被顶嘴的经验,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律师又说,“我只是个代理人,来替我的委托者积极协商赔偿。既然您不想谈,那我们也没办法。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他站起身,向警察道谢,“辛苦您特地跑这一趟了。” 他这么客气,警察也有些难以招架,“应该的……你们也不容易。”看了孟周翰一眼,到底没多说什么。 -- 第16页 孟周翰气急败坏,“他不容易?难道超速撞人行道的那个是我不成?” ……是他没错。 律师和警察到底还是离开了。孟周翰憋了一肚子气不知该怎么发。 忽然听到有人议论,“……就是得理不饶人,看对方开的是辆豪车,就起了讹|诈的心思。”“他讹你,你还没辙儿。”“谁穷谁有理呗,现在的穷人惹不起呀!” 孟周翰恶狠狠的敲着窗子上的防护栅,“你TM的在说谁呢!” 天台花园里,正坐着轮椅刷短视频的男人疑惑的回过头来,看到他的目光愣了愣,低声吐槽,“……神经病啊。”赶紧收起手机,摇着轮椅离开了。 不过这番刺激也不是没好处。 ——作为一个资深社交媒体依赖症患者,孟周翰一怒之下就想登录浪国吐个槽。 然后,他想起自己的手机号码了! 孟周翰克制着激动,赶紧拨号,给自己的手机打了个电话。 “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的提示音响起后,他不由大骂一声“fu——ck!”差点把手机摔掉。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打开浪国app,输入自己的账号和密码登录。 页面上跳出“账号登录异常,请验证您的身份”。 孟周翰焦躁却无奈。只能发送验证短信。等了半天没动静,才终于想起这是时小凡的手机,他的手机在人家那儿。 孟周翰抬手遮住眼睛,觉得自己真的要疯掉了。 。 苏禾接到电话推着轮椅赶到病房时,孟周翰正衣衫不整、面如死灰的坐在病房卫生间的马桶上。 ——他自己下床如厕,坐到马桶上站不起来了。 苏禾哭笑不得。 “虽然医生说可以动,但也没让你这么动吧。”她便笑着俯身来扶他,“这才几天啊,你着什么急?裂口错位了怎么办?” 孟周翰抬起头来,逆着光,看到了那个这些天来一直照顾着他的女孩儿。 一种同时混合着安心和焦躁,依赖和沮丧的感情从胸口升起来。 情绪就在一瞬间崩溃了。 他抓着苏禾的衣襟,软弱无力,语无伦次,“……我就是想变回我自己,我就是想见见我爸妈而已。我想回家……这都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要跟别人住在一个病房里,一晚上都是呼噜声,连个独立卫生间都没有,那个护士今天扎了我两针,石膏又湿又冷也不给我想办法。想吃个葡萄居然要吐籽,晴王都不舍得给我买。……谁都不听我的话,还骂我‘太把自己当一回事’。连自己上个厕所都做不到……” 苏禾:…… 苏禾自动忽略掉他对她不肯给他买2000块一斤的进口日本葡萄的抱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孟周翰累了,已经懒得再做挣扎,干脆放任自己靠在了她的身上。 女孩子的身体温暖、柔软,饱满却又恰到好处的纤细,带一点清爽的皂香味。 就这么靠在她胸口上,感受柔软馨香的温热隔着衣物传过来,听她舒缓安定的心跳声和缓缓说话时温柔悠长的从她体内传来的振动。确实是足以抚慰精神和心灵的。 但他这样的熊孩子,纵然是从别人身上索取温暖时,也依旧不懂得讨人喜欢。一旦放松下来,便越发口无遮拦。他最终以这样的尾声结束了自己的崩溃流程,“……你还没有胸。” ——困境之中他唯一可依赖的女人居然没有前凸后翘,确实值得抱怨一句呢。 苏禾:……忍、住! 结果到底还是没忍住戳了戳他肩头的淤伤,孟周翰嘶了一声。 苏禾问,“疼吗?” 孟周翰带着鼻音,委屈巴巴的,“……疼死了。” 苏禾:…… 疼就对了。 忍着吧,这就是人生。 ——独属于普通人的,再寻常不过的平凡人生。 第8章 穷小子(中) ……你是个小学生吗?三…… 时小凡已经睡了。 苏禾放下平板,托着腮,看着他少年一般沾枕就睡、毫无负担的睡颜。 ……微微有些烦恼。 一个人失去全部记忆之后,是什么感受? 苏禾稍稍带入了一下,觉得应该是一种和全世界切断了联系,不知何去何从,也不知该信任谁、依赖谁的茫然与无措。换到时小凡身上,大概就像是大雨天,刚被人从纸盒子里抱回来的奶狗小金毛的那种感觉吧。 但事实上……他却反而像是解去了什么封印一般,变得嚣张、自我,甚至于有些“欠”了。就跟意外赏光来吃你家狗粮的大橘猫似的。 也不是说不好……事实上,就还,挺有情趣的。 但突然之间就解放了自我,总让人忍不住去想——他过往过得是不是有些压抑?和她在一起,他是不是牺牲了很多内心真实的愿望? 想见爸妈,想回家,想换住舒服的单人病房,希望医护能更体贴关照一些,想吃很贵的无籽葡萄,想要女朋友的胸大一些(苏禾:……)。除了最后一条,其实都不是什么很过分的愿望。 但认真想来,其实每一条都很难实现。 苏禾给时小凡的父母打过电话,依旧没一个肯来的。 不过时小凡的妈妈对此好像感到很抱歉,下午时特地给时小凡打了个电话。 她无疑是想表达关怀的,但时小凡的态度十分的冷淡和……功利。 -- 第17页 他明确表示,真的关心他,要么就来照顾他,要么就给他雇个护工——电话传达不了问候,反而还要他一个病人来安慰她你不来我不怪你你别愧疚——他腿很疼、心很累,没这份余裕。 苏禾:…… 句句都是大实话,但除了把他妈说哭了外有什么用处?到头来他妈转钱过来给他雇护工,还得抓着苏禾解释一番——女儿要择校、家里房贷没还清,另组家庭后早些年要给时小凡抚养费,丈夫虽然不说什么,但总之感觉有些别扭。并且时小凡已经工作了,应该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所以她给的不多,希望他们不要嫌少……云云。 苏禾:……不,为什么要向她解释? 苏禾:算了,先给他爸妈打电话的是她。这件事是她有错在先。 然而时小凡却仿佛完全没意识到,他跟他妈打电话时语气有多么冷酷不讲情面。搁下电话之后,转头就化作傲娇亲人的大花猫来缠她。 发现她在看全英文的天书,就貌似不经意实则小心思全写在脸上的问,“在改paper吗?我应该可以帮你看一下文法。” 苏禾:…… 时小凡的英语水平苏禾还是清楚的,毕竟是玩着“未引进”的游戏长大的一代,什么“Never Give Up Never Surrender”“Real Men Drill Deep”从小就说得溜熟。词汇量700时就能跟老外聊出词汇量2000的效果。反正英国议会辩论说的是英文,川儿普推特写的也是英文。不会说automobile还不会说car吗?不会说extraordinary还不会说fxxking good吗?就从来没有因为语言问题影响过跨国沟通。因此至今还没想明白,他英语这么好,为什么总是无法体现在考试成绩上。 当然客观说来,四六级他考得还是挺不错的。就是这股对自己语言能力的迷之自信,不说出来时可爱至极,一旦说出来,好像就有些欠揍。 虽然他语言天赋确实过人——特别是在人机交流层面,认真帮她改算法时的身影真是帅呆了。 苏禾于是笑着把手里的平板递过去——她是在读文献不是在改论文,但何必要跟他较这个真呢。 五分钟后,迷之自信的时小凡捂着头说,“……我头有点晕,要不今天就先不看了吧。感觉语法上应该没什么问题。” 苏禾就抿着唇笑看着他。 ——生化系专业英语单词,专治各种盲目自大外行小天才。 动手能力十分出众的苏禾已经给他剔了小半盘红提葡萄。就把葡萄推给他,自己接过平板继续读论文。 时小凡看到葡萄愣住了。 苏禾是想起他上午抱怨的事。刚好等他“改文法”时她没事干,就顺手给他剔了剔葡萄籽。 见他愣住才意识到这举动有些过了火,不像宠他,倒仿佛是刻意取笑他似的。 干脆跟他挑明,“2000块一斤的葡萄我是绝对不会给你买的。无籽葡萄可以考虑,前提是把这些吃完。” 而时小凡回答,“……可你没给我叉子。” 苏禾:…… 时小凡皮囊里的孟周翰真的只是想要叉子。 这种程度的照顾触动不了他——他的“前女友们”表演过更过火的真爱,他感受到“被用心对待”的阈值早就飙到了天顶上。 当然这一点苏禾是不知道的。 她就是哭笑不得的想,看不出你还挺讲究的。 然而吃完葡萄他依旧不消停。 几次三番的打断苏禾的阅读,向她索要关注度。浑身上下都有毛病,一会儿需要她帮忙挠挠脚底板,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翻身……最后干脆表示,你能不能少看一会儿天书,多关注关注床上的帅哥病号啊! 苏禾:…… 苏禾阖上书,起身给他打开病房电视,换到体育频道——世界杯欧洲预选赛已经进入第七轮,电视上正在回放法国对荷兰的比赛。 他果然消停下来。 苏禾带上降噪耳机,就坐在他病床旁,继续读论文。 她不得不耗费心神安抚他,这种经历对苏禾来说多少有些陌生。 ——搬到一起之后,他们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家”。有时苏禾也会把文献带回家读,时小凡就会跟她一起学习,跟进一下他本专业的新知识。有一次还因为看到她因为给实验编写的SAS小程序怎么都调试不好而焦头烂额,无语的表示你家里这个码农亲男友是摆着好看的吗?会不会用男朋友啊。既炫耀又用心的帮她重新设计了算法,给她的实验重新编写了配套的程序。 不过本质上他并不是苏禾这种有着远大的目标,永远都在更新自己拒绝虚度光阴的博士研究生。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在看球赛、刷论坛、玩游戏。 这种时候一般说来他都不会骚扰她。就算实在想让她陪,也会先悄悄观察一下她的学习状态。如果时机实在不凑巧,就会等到秋后再跟她算账——有一次他把自己排位赛的截图设置成了屏保,怼在她脑门正后方。她看完文献起身倒水喝,一回头就是一张炫耀性质的大屏幕。而肇事者本人早就已经因为等得太久太无聊,抱着本《重构》歪在懒人靠枕上睡得口水横流了。 ……就有这么幼稚。 也就有这么耐心和体贴。 曾有人说过,体贴并非本性,甚至都不是被动的习惯。而是主动去关照别人的关切,迁就别人的需求——本质上是为了他人而调整和改变自我,是一种耗时耗力的自我牺牲。 -- 第18页 在此之前苏禾并不相信这句话。 但现在,她稍稍有些信了。 所以,苏禾想,眼下这样……或许也很好。 她看完论文停下来放松颈椎时,发现时小凡已经靠在她身边睡着了。 而电视里球赛还在继续。 她关掉电视。看着时小凡较失忆之前而言更加心没肺的睡相。一面暗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恋爱中男友最无私可爱的岁月也许就要这么终结了。一面又不由自主的心生柔软。 他没有因为失忆而孤独自闭,茫然失措。反而变得嚣张自我,更外放的表达感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据说心因性失忆都是暂时的。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总有一天会恢复记忆。 如果暂时失忆逃避面对能帮他渡过心理的难关,那么逃避又有何不可呢? 至于他失去了记忆,甚至不记得她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感情是记忆的结果,但在感情产生的那一刻,它就已成为一个独立的变量。若要用文科生的方式来说明,可以打这样的比喻,子女是由母体孕育,但出生后丧母,未必一定影响他的存活。 时小凡向来都是个直觉派。她相信,就算失去了他们共同经历的记忆,他对她的爱也依旧在本能中存活着。 何况还有她记得。 她会让他心里的爱持续下去,直到他重新找回记忆的那一天。 她会陪他度过这个难关。 她俯身下去想亲亲他的嘴唇。 谁知耳后头发垂落下来,扰到了他的鼻梁。他将了将鼻子就要打喷嚏,苏禾赶紧用平板挡住。 苏禾:…… 算了算了,她暗笑着,这男人太糙了。根本就不适合这种小布尔乔亚式的悲伤温柔。 她坐回去,继续读文献。 而她前一刻还信誓旦旦的耐心温柔,在他醒过来发现她不理她,于是手贱掀开她的降噪耳机,并且还因为没抓牢而让耳机扣回到她耳朵上后,瞬间消散无踪。 苏禾:……你是个小学生吗?三分钟不理你就要揪小姑娘的麻花辫?! 但这种想揪他耳朵的暴躁,在对上他目光的那刻,就一扑而散了。 ——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茫然和无助。 他的眼角天生微微下垂着,睫毛又长又直,在阳光下显出杂草般的质感。就像一头温柔的小马驹。 不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笑的时候就会显得特别的干净和纯粹。 然而天生温柔的眼睛,最直白传达的情绪,却从来都不是笑与不笑。 “……”他看了她好久,才问,“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9章 穷小子(下) 孟周翰的人生观,正在疯…… 孟周翰没意识到刚刚自己睡着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睡好。 任是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了赖以立足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父母亲人、社会关系和150亿美元的财产继承权,都不可能睡安稳了。更不用说他这根本就不是正常丢失,而纯粹是因为身体被人给鸠占鹊巢了。 车祸后刚醒来时,他头昏脑涨,觉得只要自己回去跟父母一说,一切就能重回正轨。 但这些天冷静下来,渐渐就意识到一切可能没这么容易。 ——上午来的那个律师,他根本就没见过。 并不是说那人是冒名顶替,只不过,给他家提供咨询和服务的律师比较多,不同的律师有不同的专长。除了日常在法务部坐班的,还有很多顾问。许多不方便公司法务出场的事,就委托给他们。而他们也未必会亲自出马,无关紧要的小案子,很可能随手就派给了手下某个人。 没几个人、没多少事是需要孟周翰亲自去打交道的。 昨天来的那位,搁在以前,根本就没机会跟他说上话。 不是瞧不起谁。这人只是个小喽啰——这是稍加思考就能做出的判断。 ——“孟周翰”撞了人。 ——但有谁知道他撞的是时小凡吗? ——他躺在市立医院多人病房里五六天,有媒体来采访过他吗? 就算他们是在半夜出的车祸,目击者少。很多人都还没意识到其中一个是孟周翰,他们就已经被送进急救室抢救了。但,孟周翰三个字代表着多少流量?他在朋友圈说句话都能在浪国上热搜,他撞了人,全网居然没动静? 如此平静,那当然是因为,他家法务和公关在第一时间就搞定了所有会对这种流量感兴趣的媒体,及时把话题撤下去了。 至于官方通报……媒体和大V不转发,官方通报有几个人会看、会讨论? 而那关键的五天里,他躺在病床上不明真相。 他身边这个学生妹,则根本就没有相关的敏锐度,没意识到可以主动去联系小报把话题给炒起来,诈他家一诈。 ……所以,他家法务那些人精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人完全就是白给的。 垫付几个医药费稳住她,就安心的集中人力物力先去搞定那些难缠的、有漏洞的了。 等缓过神来,才抽了个空,派个闲下来的小喽啰来应付他们俩。 站在“孟周翰”的立场上,他当然要感谢这姑娘不炒作,不讹诈,乖巧的跑流程,安静的等结果。 但是…… -- 第19页 为什么这种时候在他身边的不是他以往随便哪个前女友啊?! 如果是她们,肯定能稳准狠的一把抓住这个机会,炒他个十天半个月。让他家公关不能不稍花心思瞅上一瞅,说不定他都已经见到认识的人了。 ……不,等等,如果是他的“前女友”们,根本就不可能为这点蝇头小利冒险开罪“孟周翰”。更可能会把他当道具,搭上“孟周翰”就一脚把他给蹬了。 孟周翰:…… 他不是早就意识到了吗,真诚与精明不可兼得。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既不慕富贵还能玩转权术的女人。 倒也不必苛求。 现在真正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就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小律师,居然也能居高临下的嘲讽他“太把自己当回事”。 而他居然做不出任何能让对方感到疼的反击。 身旁唯一在乎他,愿意帮他的,就只有这个天真无邪的蠢姑娘。 ——当他不再是孟周翰后,他便也失去了他一呼百应的超能力。 这个世界也随之变得陌生和不友善起来。。 那么,如果现在他真实的身份真的已经被人占去了,他还有能力夺回来吗? ——他连自己的浪国账号都找不回来。 银行账号更不必说,他平时都是直接免密刷卡。有时甚至都不用刷,卡一甩,自然有英国管家手托小银盘优雅的接过去替他刷,还是全程无声的。 之前玩过的网购账号上应该还有点余额。但给网购配的手机不知扔哪栋宅子里了,用其他手机取用余额,八成也跟浪国一样,得重新认证。 而所有这些“重新”认证,有些认脸、有些认手机和邮箱、有些认身份证…… ——就是没有一个认密码和灵魂的! 孟周翰:……平时把灵魂的地位捧的这么高,关键时刻还不是要认皮囊和皮囊周边?骗砸!全都是大骗砸!! 唯一的希望就是他的父母了。 孟周翰原本是很有自信的。跟他那些外国同行小伙伴们不同,他的父母都只结过一次婚,也只有他一个孩子。会罚他去站军姿,会陪他看球赛。虽然不会亲自去给他开家长会,因为太□□了;但在老师叫家长时会尽量亲自去听训,因为肯定都是干货。从小到大他在父母面前从来都不用谨言慎行,不用刻意讨好、争宠,更不用为分多少家产之类屁事勾心斗角。 他一直享受着健全的家庭关爱。 所以时小凡他妈打电话来时他非常不屑——亲儿子腿都断了,却连个面都不露。把陪床、跑腿、办杂务一应琐事全都扔给他那个没名没分的女朋友,算是什么父母?还妹妹升学离不开人,感情医院里躺着的哥哥就不需要人了?是不是亲生的啊! 还敢说忙,再忙能忙得过他爸妈吗?他在欧洲读书时,打篮球崴了脚他爸妈都知道该打越洋电话关心关心,直接送可靠的人飞过去给他打点妥帖。虽然等他们去欧洲开会,抽出空亲自去看他时他都快好了,但好歹也去看过了! 孟周翰:…… 孟周翰终于意识到,他和父母共处的时间,好像也没他以为的那么多。 至少应该没有时小凡和他女朋友这么多。 如果他刻意隐瞒时,连苏禾都意识不到他其实不是时小凡。那么如果时小凡刻意隐瞒,他爸妈真能意识到,这边这个才是他吗? 时小凡甚至都用不着装失忆。因为“孟周翰”身边有全套记忆力和察言观色能力出类拔萃的生活、工作助理,专门负责管理他的行程,帮他记住各种他懒得去记或者根本记不住的琐事,适时提醒他某个要跟他面谈的人的名字、履历,他身边重要人物(包括亲人)的生日,他在什么场合答应了哪个人的什么要求……之类。 哪怕是他身边一个保姆,对他从小到大各种琐事的记忆,怕也比他自己记得的都多。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父母真的能认出“真正的他”吗? 何况,什么才是真正的他?毕竟要验DNA的话,肯定是那个假货胜出啊! 万一他爸妈爱的不是他,而是什么传宗接代……那他岂不是根本就没得赢? 而他居然已经开始不敢确定,父母爱他究竟因为他是他,还是因为他是他们遗传学上的亲儿子了。 孟周翰的人生观,正在疯狂塌陷中…… 但他当然不可能因此就放弃,毕竟那是他爸他妈,他的完美人生。 他肯定得设法把身份找回来。但以他现在的皮囊,这根本就是不可能达成的任务。 所以,他必须得见到那个假货,设法跟他把身体换回来。 现在的问题在于——不管是谁变成了孟周翰,都不可能自愿被打回原形把皮囊和身份还给他,必定会全力阻止他回去。 他要怎么和“孟周翰”对抗? 他就这么东一脚西一脚的胡思乱想着,辗转反侧没片刻安稳。 等回过神时,就发现苏禾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论文。 一如既往的镇静和专注。 孟周翰的心神就被短暂的引开了。 他突然意识到……好像除了他第一次醒来时,她流露出惊喜的表情,之后她一直都很镇定。就连得知他“失忆”时,她都没有受到太大惊吓。一番检查,确定他脑部没有任何损伤之后,她默默的烦恼调适过后,就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 -- 第20页 孟周翰能觉出,她是那种道德底线很高的女人。或许多少有些不会玩,但肯定做不出抛弃病痛中需要照顾的男朋友这种事。但“他”都失忆了啊,按说她已经很难从他身上得到应有的感情回报了。 你说她到底图什么啊? 只能说,高尚的女人总是不够精明。 哪怕有能读到博士的智商,却也能迟钝到连男友换了人、变了心都看不出。 就特别好骗。 好骗得让人心烦。 “……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不觉他就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也太不正常了,他想,再怎么样他跟时小凡也不可能这么像吧。 ——时小凡车祸了、断腿了,人在异乡身边就一个女朋友陪床。没忍住戳穿了他亲妈的虚伪,他亲妈抠抠搜搜给转账了2000元,还拉着苏禾诉苦老半天。 ——而2000块还不够他吃一顿葡萄。纯吃、纯葡萄那种,都不用算飞到产地搭上的停机费、维护费,更不用提顺手租个乡下庄园,吃点特色美食之类的花销。 就算他占着时小凡的身体,用着同一张脸,气质上也肯定不一样吧! 没被生活欺负过的脸,跟饱受社会毒打的穷脸;遍览繁华自在无忧的眼神,跟没见过世面的穷鬼眼神,怎么可能没区别? 更不必说言谈举止,日常习惯。 她就完全没有怀疑过? 第10章 相对论(上) 如果我和孟周翰同时站在…… 苏禾没有怀疑过。 如果她知道孟周翰居然觉得她该怀疑,她肯定会冷漠的拉出这六天里他们各自的日程表。那么孟周翰就会发现,这段时间他一天最少睡16个小时,剩下的8个小时要么疼得不想说话,要么在为检测和如厕之类小事闹别扭。并且他还宣称自己失忆了。 昨晚搬进单人病房之后,心情和伤情才有所改善。苏禾也才随之稍稍放松了精神,能顾及其他。 不过,谁叫他是世界的中心呢。苏禾居然没有细致的关注着他与众不同的一言一行,确实有些失职呢。 但此刻,苏禾确实察觉到了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苏禾想,他的嚣张和脆弱,应该都是来源于焦灼不安吧。 毕竟,他丢失了记忆。 “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他这么问。 苏禾为这个问题,感到了轻微的难过——他想知道失忆前他是什么样的人,而眼下,他只能从他人眼中和口中,得知这个原本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的答案。 “你想知道哪个方面呢?”苏禾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问道。 “所有的。”孟周翰毫不犹豫,然而随即就补充,“……人品方面吧。” 孟周翰:等等,他为什么要问人品?难道他相信有圣人能抵抗住150亿美元的诱惑? 苏禾:……等等,为什么是人品?难道他担心自己不是个好人? 她笑道,“人品啊……我还记得小时候一放学你们就冲到网吧去抢电脑,路上遇到老太太颤巍巍的过马路,你自己都急上火了,却还是会抓耳挠腮的回头去扶她。帮人挎着菜篮子,还得说‘这边有台阶,奶奶您慢点’。” 孟周翰:…… 孟周翰还真没扶过老太太——或者该说,他还从没见过“颤巍巍”的老太太呢,更不用说需要亲自过马路的。 “……小时候的小事,不代表现在的人品吧。” “嗯。”话虽如此,但想起当初,苏禾还是忍不住想笑,“不过,大致上你就是这么个人,有些品质到现在也没变。有一回在路上看到有人拉扯女孩子,你上去制止。结果女孩子跑掉了,男的摔了一跤反咬你一口,闹到了派出所。从派出所出来,路上又遇到情侣分手女的喊救命,你气得直撸袖子,对我说‘——你打开录像,这次要再闹到派出所,咱们就直接摆证据。’” 孟周翰:…… 好吧,他大致知道时小凡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了。 但这好像还是头一次有女孩子人在他的面前,却骄傲又满怀爱意的讲述另一个男人。明明注视着他的眼睛,看的却是别人的灵魂,这感觉……还真有些不是滋味。 “也许我只是想在你面前逞英雄。”他酸溜溜的说,“说点别的吧。我人缘怎么样?工作呢?” 他的前一句话让苏禾有些哭笑不得——往常她夸他的时候,他老得意,老炫耀了。今天怎么听起来这么傲娇呢,倒像是不满她把他说得这么好似的。这么想的时候,她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却还不足以让她察觉到什么。 “人缘啊……”苏禾笑道,“你没有登录微信,看一下你的朋友圈吗?你人缘很好。不过我们的同学大都不在浅川,所以这些天来看你的不多。” “人缘很好——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吗?” 这种人孟周翰也见过不少,讨好型人格。所谓的人缘好,其实建立在好欺负、一味迁就别人的基础上。实际上没几个真朋友——甚至都未必有多少人真把他当回事。知道他受伤,也就是朋友圈里应酬几句假关心。 换做他生病,不必说外地,就算人在外国,礼品和人脉也早就送到眼前了,还用得着他去朋友圈找客套? “父母离婚之后,你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苏禾说,“和父母感情一向都不算很亲近。” -- 第21页 “嗯。工作呢?” “工作啊,”提到他的工作,苏禾显然有些心情复杂,“你从小就喜欢玩游戏,毕业后进了游戏公司制作游戏。你很优秀……当年你们工作室被人恶意竞争,程序员集体跳槽,就只有你一个人留下来。那会儿你才刚毕业,边学边做,在工作室睡了大半个月,硬是把所有日志都读了一遍,把已经做好的框架和程序都给整理出来了。你们老板至今还经常说,多亏了你,要不然你们工作室三年前就解散了。” 孟周翰:…… 小时候喜欢游戏,长大后就想去做游戏——这点在他看来有些幼稚中二。但这份幼稚并不讨厌,甚至还有些亲切。 不过抛开这点,也说明不了什么……不跳槽也许是因为没人挖他呢,也许是因为找不着其他工作呢。 他名下的游戏公司也爱招应届生。应届生比职场老油子更有理想,就算没理想、人生目标很迷茫的,也更低欲望,更踏实肯干不划水。这是常识。 不过时小凡那老板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爱拍着老员工的肩膀说“多亏了你”的,就他所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口惠而实不至。真有点良心的,创业时期遇到这种不但没走还顶住了大梁的员工,早就给够股份和地位,用不着废话了——有点良心和自尊的人,谁愿意欠着别人的,还天天把欠别人的挂在嘴边啊? 非得是那种人格和感恩都不值钱到一定层次的人,才天天口头感恩、就是不肯一次性报恩呢。这种人,时机到了翻脸比谁都快。毕竟他的脸不值钱。 “就是那个派前台来送慰问信的老板?”孟周翰问。 苏禾点了点头,笑道,“嗯,是他。” 孟周翰看着她眼中隐藏得不是很好的不喜欢,心情莫名就好了些——至少在这件事上,苏禾是跟他、而不是跟时小凡意见一致。 他大致勾勒了一下时小凡的人物形象,觉得自己还是稳赢的。 虽然他的目的不是要跟这种穷鬼比输赢,但怎么说呢——首先他必需得强调,他不是喜欢苏禾,他喜欢的是把精妆化成素颜风的日系软妹,又纯又欲又绿茶的那种——但他喜不喜欢是一回事,被不被喜欢是另一回事,反正就是不想输。 找回优越感之后,他才把心神收回到主题上。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和时小凡区别这么大,苏禾却察觉不出,显然是因为时小凡的滤镜太厚了。 换言之,这姑娘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时小凡一副皮囊,就掩盖了他的灵魂。 这么一想,孟周翰还真有些窝火。 ——这什么审美啊!就算是皮囊,也是他比时小凡帅吧! “……生活上呢?”他沉了沉气,终于问到了关键上,“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禾的目光再次柔软下来,她笑着,“生活上啊……这要从何说起。就普普通通吧,喜欢玩游戏,打篮球,看球赛。不爱应酬,格外讨厌写年终总结报告。不吃姜和香菜,特别喜欢汉堡、包子、煎饼之类夹馅儿的东西……” 眼见她从不知该从何说起,到滔滔不绝从哪儿都能说,孟周翰再度噎了一噎。 果断打断她,“性格——性格呢?” 苏禾顿了顿,垂着眸子,握住了他的手,“……跟现在差不多吧。” 她想,如果失忆真的会导致一个人身上什么东西发生剧变,那无疑是性格——唯有性格是必需依托记忆和自我认知,不能凭空设定的。 他肯定已经够焦灼了。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给他施加额外的压力,已做好了接受改变的准备。 孟周翰焦躁不已,“怎么可能差不多?你再想想,肯定不一样的。” 苏禾有些不知所谓,但既然他非要问,似乎也没什么可隐瞒的,“非要说不一样的话,你以前没这么嚣张,也没这么焦虑。就随遇而安,迷之自信,容易自满,还特别爱炫耀。” 第一次约会就在朋友圈里秀了恩爱——当然广而告之之后,就自己偷偷乐了。大三时参加比赛获奖,领了奖直奔她而来,翻开证书往她眼前一举,眼睛亮得仿佛得到了全世界。什么现实困境当然也很多,最首先就是穷,没房没车没地位,但最穷时两人挤在地下室吃泡面,不也很快乐吗?何况他们年轻聪明有前途,一切迟早都会有的。她喜欢他的迷之自信,他的容易满足,他得意的炫耀他的女朋友,他做的游戏,他排位赛上钻,他给她煮的完美荷包蛋…… 当然她更喜欢他明明随遇而安,却总是能挺身而出担起职责,迫使自己学习、成长,变成更好更强的人。 他是这世上她最最喜欢的人。 可惜这些孟周翰全都察觉不到。 他就觉得槽点太多,让人不知该从哪儿吐起。 “我哪里焦虑了?”他先是反驳。然而随即便意识到这姑娘确实敏锐。于是转而吐槽,“……不过就是个码农,有什么好自信自满向人炫耀的?” 苏禾眨了眨眼睛,这回答太过令她意外,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时小凡其实也经常自称码农,苏禾也会跟他码农、实验员的互相乱叫着玩。但昵称和蔑称是不同的,也许字一样,可说出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你是个游戏开发工程师。”诧异间,已经不自觉的开口纠正了,“还很优秀。也不是那种炫耀……” -- 第22页 但人和人对优秀的定义是不同的——孟周翰21岁那年投资的手游工作室,前年就已经营收过亿。今年八个月营收已经超过2亿。而时小凡所在的那家,孟周翰也有印象——不就是浅川林嘉图管的投资公司楼上那家吗?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正在跟他家谈并购,虽不记得程序走到哪儿了,但反正估值就那么回事。他在财报上读到,根本就没留心。 何况那家工作室还不是时小凡的。 “不也还是个码农吗?”孟周翰不以为然,“年薪百万随便雇,还能怎么炫耀?” 苏禾愣住了。 这语气太讨人厌了,都不是嚣张的问题。 孟周翰看着她难得严肃起来的面容,莫名就有些焦躁。 他是故意的。但这结果好像跟他想得不太一样。 看眼神,这姑娘根本就不是怀疑,而是那种……发现自己原本很仰慕的人,居然很下流的讶异。 干嘛啊!虽然他说得很不客气,但也没哪里说错吧! 他其实早就察觉到了,苏禾这种姑娘,不在他对“女人”的评判体系内。 本来嘛,一个读天书的女博士,连妆都不会画,娇都不会撒。就跟颗死珠子、鱼眼睛似的,又不娇软又不可人,哪里还有丁点儿女人样?若不是眼下的意外,他根本都不会跟这种女人打交道。 当然,打过交道之后就知道,这姑娘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傲慢刻板,实际上相当的可爱有趣…… 可一旦真被她轻视了,又会格外烦躁。在她面前出了丑、掉了格调,就会格外懊恼。 就跟被pua了似的。 果然,他以前不接近这种女人是对的。 “怎么不说话?” “没料到你会这么说,有些惊到了。”苏禾勉强笑了笑,“至少我觉得,你棒极了。你还帮我写过SAS程序,那次实验需要做重复处理的数据很多……”她看着孟周翰的眼睛,再次停顿下来,“你不会又想说不过就是个码农吗?” 孟周翰忙眨了眨眼睛,掩掉自己眼中的轻视,辩解道,“只是编了个程序。程序员写不出程序会失业吧。” 苏禾说,“得看是什么样的程序。至少你帮我写的那个程序,替我们组免去了很多重复运算。虽然在你看来很简单,可它很有用。在你之前也没人写过。” 孟周翰说,“那倒还可以。” 他们一时就有些无话可说。 孟周翰直觉自己应该是惹她讨厌了,心里烦躁得很。却又不肯承认是自己错。 拾起遥控器,百无聊赖的打开电视乱换台。 眼角余光瞟到苏禾,难得竟发现她居然走神了——平板上页面半天没翻一下,手指扣着屏幕,目光有些飘忽。 孟周翰到底还是没忍住,假装看着电视闲聊,“嘿……你是看我会编程,才喜欢我的吗?” 苏禾:…… 苏禾哭笑不得,“你怎么不说我是看脸呢。” 但脑子聪明,在她很苦手的领域游刃有余,肯定也是加分项——毋宁说,在此之前她从没觉得时小凡身上还会有减分项就是了。 孟周翰没接话。 静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那,如果我和孟周翰同时站在你面前,你选谁?” 第11章 相对论(中) 孟周翰不无气恼的想——…… 她会选谁,这还有疑问? 令苏禾感到在意的是——为什么又是孟周翰? 她不由自主就想起,车祸刚苏醒时,时小凡认为自己是孟周翰。 虽然她觉得这只是麻醉后的胡言乱语,事实上时小凡当时也确实不怎么清醒和条理。但莫名的她总是有些在意,因为以往他说胡话也是乐呵呵的一看就是在说胡话,那一次却很烦躁和易怒。 …… 所以再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她无法不感到异样。 “当然选你啊。不过,”到底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是孟周翰?” 他问了一个十分乏味的问题,而她偏偏给出了最乏味的答案。 孟周翰不免觉得无趣——也对,这女人一看就是会直言“选你”的人,连打趣都不带的。 那个笑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因为我真的有一头牛”。等孟周翰他真的站到她眼前随她选,她还选自己的男朋友,那才是真有种呢。但当然,就冲她刚刚这个回答——他是绝对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孟周翰不无气恼的想——没错,女人,你没机会了! “就是想问问,”孟周翰说,“他年轻英俊,名校毕业,富可敌国,还是个日渐崛起的互联网新贵。但凡男人都想和他比一比吧?” 苏禾:…… 时小凡自己何尝不是年轻英俊,名校毕业?唯一没有的,也就是“富可敌国”了。 苏禾略作思索——她和时小凡原本预备年内结婚,为此时小凡已经开始看房了。但因为年中他的父亲生病动手术,所以暂时搁置下来。 其实苏禾觉得买不买房并不影响他们结婚。她已经读到了博士,许多城市的人才引进计划里都有购房优惠。等她毕业结婚之后再买还更实惠呢。何况,他们实验室有统计学大拿建模分析过,浅川的房价眼下应该在高位上,最多涨到明年,差不多就该缓步下滑了。现在买房也不合算。 至于之后还房贷——程序员的薪酬很高,博士后的工资和补贴加起来也不算低,按说不至于会给他这么大的压力才对。他的父亲那边也有医保,慢性肾病早期医疗费开销不大,关键是把酒戒掉。就算要给家里寄营养费,每个月几千块他也完全负担得起。等她工作后,钱上面他们应该会更宽裕得多才是。 -- 第23页 不过…… 最近时小凡确实又开始加班了。 从那次工作室解散危急之后,这些年他确实很少再这么长时间加班。 难道,真的是因为钱的压力? “孟周翰是一张头彩彩票。”苏禾说,“中头彩躺赢确实很让人艳羡。不过,跟一张彩票有什么可比的?” 孟周翰:……你说我是什么? 苏禾放下平板,认认真真的看着他,“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在我看来,你年轻英俊,名校毕业,又有才华又肯实干,还有我这么个优秀的女朋友。无非就是没中彩票而已,比孟周翰强太多了。” 孟周翰:…… 孟周翰气得口不择言,“就算我——就算他是一张彩票……150亿的头彩彩票,给你你不要?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 “哦,我说错了。”苏禾认真纠正,“他是一张已经兑过的彩票,他本人没什么价值。” 孟周翰怒气反笑,“你们眼里,但凡有钱人就一定是拼爹了吧。” ……时小凡这是在真情实感的替孟周翰抱不平了。 苏禾莫名也有些烦躁。不过,如果时小凡是想和她讲道理,那她倒也不比客气。 在她不自觉的情况下,语气已经冷酷起来,“别人未必,但他拼爹那是一定的。如果一个人的人生理想是赚钱,那么大概率他一辈子赚到的钱摞起来,也到不了孟周翰出生时的高度。他的起点比别人的终点还高,这不是拼爹是什么?” “所以孟周翰就只是有钱?那他开的手游公司,他建的网络平台。他控股投资的那些什么什么公司电影……” “除了出钱,他还做过别的贡献吗?” “眼光,还有他的眼光。他把控潮流的能力,对技术变现的前瞻眼光……” “——除了出钱,他还做过别的贡献吗?” 孟周翰:……你什么意思!以为出钱就不需要能力的吗? “什么年代了,谁兜里还没个十万百万块?你能精准的把钱投到正确的领域吗?年利二十倍,你做得到?” 苏禾叹了口气,“大部分人,都没有随时从兜里掏出十万一百万的能力。” “骗谁啊,家庭资产中位数都接近200万了!” “那是他们住的房子的估值。”苏禾说,“假设你眼前有个发财机会,只要投资50万,有30%的概率能翻到1000万,但70%的概率打水漂。从纯数学的角度看,这投资是值得的。但普通人和孟周翰的区别在于,孟周翰随手就能掏出50万扔进去,赚了是大赚,亏了也不心疼。而普通人就得考虑,这30%的概率值得我卖房子冒70%流落街头的风险吗?最后普通人放弃了,而孟周翰拿到了1000万——你觉得,这是因为孟周翰比较有眼光吗?” 孟周翰张了张嘴,“一次可以靠赌赢,他次次都能赢算什么?” 苏禾淡定的反驳,“他也未必次次都能赢,只不过除非他输一次大的,不然不论他自己还是别人,都未必觉得他有输。说不定他是在打·老·虎·机扔钱玩儿呢。钱生钱的游戏,孟周翰们天生就是赢家,规则如此,这没什么可说的。何况,他玩得确实不错。” “……”孟周翰忽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看不起钱生钱的游戏?” 苏禾:……重点在这里吗? 钱生钱的模式多了去,赌|博是,庞氏骗局也是。热钱炒作加杠杆、堆泡沫,层层骗人接盘也是。 相较而言,孟周翰做投资,动画、游戏、网络平台都踏踏实实做起来了,玩的是最有益的钱生钱。实际上她对他根本就没什么恶感,就是个没什么交集的陌生公众人物罢了。 但是—— “也没什么看不起的。”她不觉也有些上了头——但她觉得这不怪她,“没钱什么都做不成,别人掏钱给我做研发,我研发出产品利润归他。然后他拿这些钱回头再掏给我,继续支持我做研发。一番循环下来,他的钱生了钱,我有钱可以持续不断做研发,我们各得其所,有什么不好?” “就是啊,有什么不好?你没钱做研发,我掏钱给你,你做出了成果——你敢说你的成果里,我就没有一点贡献?” 苏禾:……果然还是在记恨她说“除了出钱,没任何贡献”。 你说他对孟周翰这么真情实感干嘛啊。 “那如果你拿了利润,不肯再出钱给我做研发了呢?” “……只要你有盈利能力,肯定就不缺投资者。” “所以你投资我,是为了利润。” “这不是废话吗?没有利润扔钱打水漂吗?”孟周翰顿了顿,又补充,“但有些利润是长远的、未知的,这会儿就看个人的眼光了。” 苏禾懒得辩解说很多利国利民、推动社会进步的东西,根本就不盈利——或者说你非要拿来给投资者盈利,只会妨害公众利益和社会进步。比如说修路。 她只冷漠的反问,“所以,实现盈利的是我呢,还是你呢?” “……”孟周翰愣了一愣。他感觉十分糟糕,不觉就自我防卫起来,“反正有盈利能力的又不止你一个,但偏偏是你获得了投资,你不该感激我吗?” “这就是讨厌之处了。”苏禾说,“明明盈利的是我,偏偏还得是我感激你。毕竟——我这种人百万年薪随便雇嘛。但我能搞研发。而除了有钱,你还能干什么?” -- 第24页 “我……”孟周翰忽然觉得,这女人真是看着就来气,“我有钱啊。你有意见?!” “问题在于你没钱。”苏禾淡定的眨了眨眼睛,“你是个码农,百万年薪随便雇那种。在他眼里你就是个生产资料,你还得感激他肯掏钱雇佣你。”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而后微笑着俯下身来,帮他脱出角色,“你看,如果你不会编程,那你和孟周翰之间,就只差一张投胎彩票。代入他简直不要太容易,就跟顺着瀑布往下跌那么容易——所以,你羡慕他干嘛?他要是没钱,根本就比不过你一根手指头。我当然选你啊——这有什么疑问。” 孟周翰火冒三丈,很想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滚蛋。 但他的手抬不了那么高,嘴巴也根本说不出滚字——时小凡的肉|体对这个女人的记忆太深刻了,她那双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睛、仿佛辣椒涂了蜜汁的嘴唇,让他在气恼憎恶的同时,又不由自主感到意乱心迷。简直都要精神分裂了。 TM的你真这么喜欢这个女人,就赶紧跟我换过来啊——孟周翰在心底大喊——她瞧不起他?他还瞧不起她呢! 他到底还是操控着这个明显有些自我偏好的身体,做出了他能做出的反击。 讽刺道,“所以,你就真这么视金钱如粪土?” 苏禾似乎愣了愣,而后她那双干干净净黑白分明的,眼皮和睫毛上没有丁点儿令他分神的粉和膏,因而在大白天时直视起来格外优美动人的眼睛,又泄露出了一目了然笑意。 “当然不会。钱是货币,是一般等价物,是商品交换的媒介。每一张上面都明确标注币值,发行年份和银行。耐磨防伪,同时兼具艺术性、技术性和实用性。还牵连着无数社会学命题和哲学命题。我非常喜欢。” “那你……” “我不喜欢的,只是你把自己和孟周翰做比较,”苏禾叹了口气,“你甚至都不是在跟孟周翰比,你只是在跟一个财富符号比。” 她其实也在崩溃,只不过她崩溃的无声无息,不着痕迹。毕竟她的恋人忘记了她,而她根本不知他日后会变成什么样。 她内心想的是——请不要变成我不喜欢的样子。可是她说不出来。 她从来没有为时小凡而改变过,可她不知时小凡是否曾为了她而改变过。如果有,那么这改变是否真的如他所愿? 他们是自幼相识的知己,是灵魂的伴侣。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种相恋的方式。可没有哪一种,是靠逼迫对方保持着“我喜欢的样子”来实现的。 而时小凡显然是要往她不喜欢的模样改变了。 第12章 相对论(下) 这么没眼光的女人,再好…… 孟周翰看着她明显寂寞起来的表情,不觉也随之冷静下来。 作为一个从不隐藏真身的富二代,孟周翰早已经习惯了被人评价。随便说句话万众追捧有过,随便说句话全网抨击也有过。他早就知道,人性就是这么种又卑贱又自负的玩意儿。就像个一边讨好逗乐一边跳脚大骂的跳梁小丑。 不过以往都是当着他的面犯贱、逗乐,背地里自负跳脚。 而这次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而已。 ——起因也不过是,他问了一个极其乏味的问题。 ——并且,他现在不是一呼百应的孟周翰。 所以,以往藏在笑脸假面背后的嫉恨仇视,这次摆到了明面上。 听一听,了解一下别人对他的真实看法,倒也新鲜。反正他总有变回去的一天,到时候他会让她知道,今天她到底是在对着谁大放厥词。 “你仇富吗?”他不由自主又问道。 ——如果把她的话看成仇富,感觉倒是讽刺多了。 这个年代,一夜暴富的人多了去。那些穷鬼出身的赢家,不少就是专门骗老孤寡的棺材本儿、薅穷吊丝的韭菜根儿发家的,吃相那才是真正的难看,不知弄到多少人倾家荡产。苏禾瞧不起他“钱生钱”?——他的投资可都实打实的产出了作品,赚的钱可比那些真正玩“钱生钱”的人渣干净多了。 “我不仇富。”苏禾说,“我为什么要仇富?邓瑞金同志在浅川视察时明确说过,我们要实现共同富裕。我还在为此努力奋斗呢。” 孟周翰:……她仇富,她绝对是仇富! 但怼人的话说完,苏禾便叹了一口气。 有些假象一旦戳破了,也就没必要再粉饰太平。 时小凡就是已经忘了她,忘了过去的自己。并且他正在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寻找自己的价值观。 她需要和时小凡重新认识、重新开始了解。虽然有些话本也不必急着说,但既然他想聊,那么她就该诚实,并且率直的面对他。 “我说真的。”她便坐下来,和他面对着面,“我不仇富,但我觉得这个世界有些过于慕富了。社会应该有社会的理想,人也应该有人的理想。我不希望你把‘有钱’当成唯一的人生目标,你……”她顿了顿,到底还是把那句肉麻,却唯一能表明她内心真实情感的话说出了口,“你是我一生的挚爱,我希望你的人生目标能更有价值些。” 孟周翰:……真有人能把“一生挚爱”说出口啊。虚不虚伪! 但他看着她微微发红的面庞,和虽然因为羞赧而有些湿润和躲闪,却依旧努力直视着他的眼睛。 -- 第25页 气恼抛之脑后……莫名的竟也跟着面红心跳起来。 时小凡——一定是时小凡的皮囊有问题。他在心里怒吼。 干嘛啊,都读到博士了,还要玩女学生纯情那一套吗?羞不羞啊!他才不会为之动摇呢,他见多了——见!多!了! 何况,他的人生目标从来都不是钱——难道他缺钱吗?更多的钱对他来讲有任何用?他的人生需求才没有这么低级呢。他赚钱,只是因为……因为他不赚钱,怎么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个女人刚刚不才亲口说过吗?他是一张已经兑过了的彩票,他本人无任何价值。他的一切都是爹给的。 话又说回来了…… “有钱没价值吗?”那么那些穷鬼汲汲营营,对他一个在她眼里“除了钱,比不上某某一根手指头”的富二代谄媚讨好,是为了什么? “当然有价值啊——钱能使人保持自尊和傲骨。不必为了钱烦恼,就可以安心去做真正有意义的事了。”苏禾说,“但这个世界不该是钱本位的。钱只是商品交换的媒介,是手段,不是目的。” 苏禾叹了口气,价值观之类点到为止即可——如果时小凡真的是遇到了什么经济困难,那么他需要的就是钱,实实在在的钱,而不是由谁来告诉他“钱不重要”,我不喜欢你为了钱迷失自我的样子。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轻轻的握住了时小凡的手,“何况,我们俩的钱应该够用了。你是一个游戏开发工程师,虽然到不了年薪百万,但三四十万还是有的。博士的补贴也不算少,我手头有几万块的积蓄。等明年参加工作,起薪大概也有三十几万,去医药公司应该还会更多——我研究做得很好,不存在找不到工作的问题,已经有好几个研究所和研究组来问过我了。” 表扬自己总归是有些脸皮薄,她转而说,“供房贷肯定没问题。如果有别的花销,我们可以暂时不买房。在浅川四年,我们一直租房住。搬过两次家,每次搬家都很开心。我们没有买太多家具杂物,因为我们都觉得做家务太浪费时间了。所以想要搬家的时候,就把朋友们都叫来聚会,吃光冰箱里囤积的食物。然后稍微打扫打扫,抱上电脑背上锅,提起行李就可以走。”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如果你想要更舒适些的生活,也没有问题。”她顿了顿,又说,“等结婚后,我们两个加起来,大概每月会有5万块的收入。等我晋职称后,还能赚得更多。除去必需的租房和生活的开销,每个月我还要存1万块的应急储蓄。剩下的钱,只要让我知道去向,你可以拿来做任何事。所以……” 所以,请不要为了钱而丢失自我。不要因为穷,而让她失去全世界她最最喜欢的人。 “所以,”她扬起头来看向他,“你不要为钱发愁,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钱的问题我们一起解决,你不需要羡慕什么孟周翰。你可以追求更有意义的人生,不要丢掉你的理想。” ……不要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 孟周翰很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这感觉很诡异,他见过各式各样的表白,听过各种各样的情话。 可,从来没有那个姑娘,对他说过……她可以赚钱养他,家里所有钱都可以给他花。 不对,应该说——她养得起吗?就她那预期中三十几万的年薪,还不够他一顿饭钱。她租的那房子,大概率也不如他家狗住的地方舒服。她想养,他还不想被她养呢! 还更有意义的人生?她是个带着红五星帽子扎着双麻花辫的50年代女文青吗?看清楚这个灯红酒绿的繁华人世!看清楚! 但他说不出话。 其实车祸后醒来第一眼看到她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个姑娘眼睛里有光芒。 人类再怎么解构理想,再怎么排挤有理想的人,都永远改编不了这样的事实。 ——理想是有辉光的。 追逐着理想,相信人生的意义,并坚定努力的去“活得有价值,有意义”的人,他们的眼睛里是有光芒的。 他想要对那种辉光敬而远之。 当他21岁满身光辉的时候,所有来向他要投资的人,嘴巴里说的全都是理想,心里面想的全都是骗钱。 当他26岁看透了世情后,那些在应标书上写满要做国产动画之光的人,在他面前大腹便便的坦言这么写就是为了骗补贴拿地皮,谁傻啊要往又慢又不赚钱的坑里投钱,随便做个应付应付就行。 ——全都是恶心的大傻逼。 就是这些大傻逼,把“追求理想”变成了心照不宣的大笑话。 可是,理想终究是有辉光的。 …… 爱情也是一样。 孟周翰扭开头去。 这种感觉很糟糕,他有些分辨不清,他想要亲吻她的念头,到底是因为时小凡的皮囊,还是因为他内心的本愿。 ——说话就说话,干嘛还要按着别人的手,看着别人的眼睛啊? 这是标准的调情接吻姿势,懂不懂? 真想说服他,就不要玩这种性别诱惑。 男人都是没节操的本能动物。就算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她用这种目光看着他,他也会动摇好不好? 得赶紧找回他自己的身体,孟周翰想——想要追求更有意义的人生,找回心中的理想,根本就不用变成这个穷鬼的模样。他本来的身份,莫非就不能有意义,有理想了? -- 第26页 他的150亿,可以实现这个世界上一切可以实现的理想。得到这个世界上…… 就算得不到。有150亿,谁他妈的还缺爱情啊! 反正就算得到也是那个穷鬼的,根本就不是他的。 他没有回应她。 苏禾眨了眨眼睛,遮去眼中涌上来的水汽,笑着站起身来。 “……不知不觉就已经这么晚了。我去买晚饭,你想吃点什么?” “……”孟周翰胡乱按着遥控器,“随便吧。叫外卖也行。” “我想出去走走。”苏禾说,“顺便还要问问雇护工的事——我已经快一周没有回实验室了。组里研究生做酶切切不下来,还总有杂带,想让我回去帮忙看一下。明天我可能得离开一下。” 孟周翰的手就这么停下来——什么啊,不就是这就想要甩掉他了吗? 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连这么点波折都经不起? 心里烦闷,委屈,嘴巴上却丁点儿都没服软。 “没关系,我不过就是断了个腿,失了个忆,稍微有些焦虑迷茫罢了。你不在也没关系——还是研究生的实验比较重要。” 苏禾:…… “我只是回实验室里看一下,顺便回家洗个澡,换洗一下衣服——我身上都快馊了。”她笑了笑,没忍住上前捏了捏他的腮帮子,“你别担心,今天是我失态了。明明你什么都不记得,还要说这么……”她顿了顿,放过了他的脸,“这么亲密的话。你不要着急,慢慢来就好。反正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有这么喜欢你,肯定不会丢下你的。就安心休息吧。” 孟周翰仰头看向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问——那如果我变成另一个人呢? 但他随即就想起她那句,“孟周翰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于是及时把话吞了回去。 ……他才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是大言不惭的女人呢。 这么没眼光的女人,再好,他也不稀罕。 第13章 富爸爸(上) 那是接吻的姿势——在过…… 苏禾推开房门,走进她和时小凡共同租住的房子里。 房子就租住在研究生院附近,她可以步行来回实验室。距离时小凡的公司虽然也算不上很远,却已经必须要赶公交车了。何况高新区大学城内和城外的房租完全是两个价位,他选在更贵的位置,当然是为了照顾她这个经常得熬夜等结果的“实验员”。 她不需要准时打卡上下班,又是个学术狂。就经常回来得比他晚,离开的也比他晚。 晚饭和早饭就都成了他的任务。 不过他也不怎么喜欢做饭就是了,大多数时候都靠外卖和早点摊解决。反正他喜欢的那些带馅儿的、可以用手拿着吃的东西,自家做又麻烦又不地道,还不如直接买着吃。至于营养不均衡?宅男程序员的饮食词典里,就没有营养两个字。 何况,汉堡里有面包、有肉还有蔬菜,营养怎么就不均衡了?并且它味觉搭配合理,视觉层次丰富。内容全面却结构简单,是最便于实现全流水线操作的复杂饮食。简直就是食品工业零号机一般的存在,你怎么忍心指责它!——BY时小凡。 苏禾:…… 所以有时苏禾闲下来,就会提前给他做好晚饭,封在冰箱里再去实验室。 前一刻还在赞美汉堡的时小凡,拉开冰箱就狂喜着去热菜。狂吃海塞的同时不忘叛教高呼——汉堡?那是什么歪门邪道!当然还是家常菜的味道最美好。 苏禾:…… 他失忆还不到一周,这些日常回想起来,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似的。 苏禾进屋,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先去冲了个澡。 洗完澡擦着头发,准备吹干时,意外发现盥洗台上似乎少了些什么。想了一圈,却没想起来。 屋子里大致还是她上次离开时的模样——时小凡车祸后的清晨,他从急救室里出来后,苏禾曾经回来过一次。大致取了些陪床需要的衣物洗漱用具,便匆匆离开了。她卧室里的床和衣橱就稍微有些乱。 不过她的房间本来也没整洁到哪儿去——她是那种一旦闲下来,脑子就会自动进入思考模式的人。走路、洗澡、睡前都在习惯性的想东西。特别是上床后睡着前。如果这会儿脑子里冒出什么奇思妙想,不立刻起床把它记下来,那么这一整晚她都会忍不住围绕着这个点一路探究下去。严重影响作息和精力。 所以她床边常年都得备着白板和手写笔记本。日积月累下来,桌上总是不免要堆着各种纸制杂物和文具。 ——而离开父母在外居住的好处是,就算这么乱,也没人会催着你收拾,或者替你把常用的东西“收拾”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去。 时小凡对此跟她意见完全一致——他们是乱,又不是脏。何况他们的乱也只是看着乱,从功能上讲是非常方便有序的。为什么非要强迫他们收拾整齐?收拾整齐了一用不也还得乱吗?为什么要把大量时间花费到这种重复的、无效的劳动中来? 所以他的房间,也整洁不到哪儿去。 苏禾收拾完毕,推开时小凡的房门走进去…… 出乎意料的——房间里异常整洁。或者说,空旷。 以致于苏禾愣了一愣,一度怀疑他屋里是不是遭了贼。 把桌子占得满当当的笔记本、两台显示屏、键盘、游戏机、移动硬盘和工具书,还有绕在一起不知哪根是哪根的线都消失不见。桌上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台笔记本、一架台灯和一个路由器。 -- 第27页 苏禾:…… 以往这种情形只会发生在搬家前。 ——可他好像也没跟她提过要搬家。 不过他最近正在连续加班…… 苏禾几乎立刻就意识到,盥洗台上少了的东西是什么——时小凡的剃须刀。 在过去,这种情形并不会引起苏禾的怀疑——直接问一下他是怎么回事就可以了。 何况,他又不是没换过电脑,也不是没打铺盖去住工作室过。 但如今,苏禾却不能不为此感到烦恼和多疑。 ——昨天她握着他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向他解释婚后他们的财政状况时,其实是耍了些小心机的。 那是接吻的姿势——在过去他们心照不宣。 大学暑假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起申请过跨校的课题。那会儿她在生物系,还没决定日后的科研方向。课题离她现在的专业比较远,是关于动物保护的。他们跟着老师深入山区走访,统计当地某个物种今年的目击状况和活动痕迹,推断其大致的数目和活动范围。时小凡他们组提供数据和技术支持,而她们组担当具体统计。 夜晚他们就住在山区小镇的招待所里。那天他值守野外摄像机,需要熬夜。而她负责整理数据,陪他熬夜。 偏僻小城条件有限,盛夏时节蚊蝇横飞。他体质敏感,招蚊子,还格外怕痒。被叮咬得抓耳挠腮,静不下心来。 他们并肩坐在条凳上。她被扰得无奈了,便放下表格,转身按住了他的手。 他疑惑的扭头看她,她眼中带笑,往前一凑,便亲吻了他的嘴唇。 亲完之后他飘飘然的嘿嘿笑着。过了一会儿后,又轻轻戳了戳她的手。 她问怎么了?他就眨眨眼睛,一本正经的说,“刚刚又被蚊子咬了。” 苏禾:…… 她便笑着,再一次亲上去。 那个暑假之后,按住手,看向对方的眼睛,就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索吻信号。 有时她读文献时他会用这招,有时他打游戏时她也会用这招。 煮饭时、洗衣时、晒太阳时、午睡刚醒时…… 就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反正从文献里、游戏里暂时抽出身,扭头亲一亲身边的恋人,又不需要什么额外的思考和准备。 可是昨天,她按住他的手,以那样委婉却也那样一目了然的方式向他倾诉爱意,而他拒绝了她。 苏禾:…… 莫非她现在的感受,就是单恋或者预感到有失恋可能时的那种患得患失,焦虑不安? 反正不论如何,她一定要弄清楚——在她忙着写博士论文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是不是瞒了她些什么。 她现在已经确认了,在这份感情中,她过去确实过于自我和自信了。 相对于他对她巨细靡遗的关照和了解,她也许并没有回应给他足够对等的爱和关怀。 现在预感到过去她所爱的那个他要消失了,才开始焦急和挽回,或许确实有些晚。 但是…… 她爱他,她想要的就是那个他。无论如何,她都要再努力一次。 她终于还是从他存放相册的箱子里,找出了他的移动硬盘。 会把他们高中时互传的纸条保留在相册里的那个时小凡,其实是有记录癖的。尽管他自己可能意识不到,但这真的是太明显了。 他会给照片做标注——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她突然凑过来亲我,心都差点跳出来,偷拍个侧脸。某年某月某日一起看某片,她说了个特别傻的谐音梗,被我无情嘲讽。图为我准备拿来赔罪的荷包蛋。某年某月某日…… 他们90后被人嘲讽饭前晒照,都是他这种人闹的。 所以一不留神就囤下了太多照片和视频,需要专门的硬盘来放。 她说你留这些毫无纪念价值的照片干嘛啊。他总是说当然要留着,这样等以后他们老年痴呆了就可以反复拿来看,不用担心到最后什么都不记得。 ……谁能想到,还没活到老年痴呆那天,这些照片和视频就要派上用场了呢? 反正他至少还得在医院待个十天半个月,这阵子闲得很。就让他慢慢翻着他自己亲手整理的照片和视频,比照着他的社交媒体记录,重新复习一遍过去的自己吧。 把他的笔记本和移动硬盘装好,打车回医院。 看着道路两侧飞快掠过的楼房花木,苏禾一时有些走神。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午后,他们第一次把手牵到了一起。那个时刻她心底的欢喜和雀跃,仿佛能跨越时空,进入此刻的身体中一般,至今仍那么清晰。 她其实也会在特别的日子,记录一些特别的小事。会把他每周去他们学校看她时用掉的车票,夹进专门的笔记本里,做好备注。但不像他至今仍保留着记录的习惯。从搬到一起之后,她的本子就不再更新了。 苏禾:要不……以后她也时不时写写日记吧。 这样等以后她老了,老得脑子都锈掉,再也做不动科研了,还可以和他一起躺在摇椅上交换日记来读。 。 与此同时,孟周翰正百无聊赖的躺在病床上,在凝固的空气中,和男护工大眼对小眼。 病房门打开,苏禾提着行李带着流动的空气走进来时,小平头护工如蒙大赦,二话不说就扑上来,“大姐你可算回来了!今天的工钱我不要了,您另请高明吧——这活儿我真干不了十天,我一天我都干不下去!” -- 第28页 苏禾:…… “不,您等等,工钱肯定给你。你跟我说下是怎么回事,我们可以……哎,你别急着走啊。” “别留我!另请高明吧您!” 苏禾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她家病人,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开口,“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他不好!”孟周翰毫不犹豫的抢先甩锅,当然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甩锅,“是他自己不专业,还嫌我态度不好。你应该给我找个女护工——男护工没眼力,还一身臭毛病。” 苏禾:…… “你考虑过女护工照顾你排便时的感受吗?” 孟周翰嗤笑一声——关他什么事?既然是专业护工就要有专业态度,觉得尴尬就别来干这一行啊! 但片刻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明明这么多天都没有感觉。可莫名其妙的,他脸上就开始滚烫。 他没法翻身遮掩,干脆掀起被子盖住头,咕哝,“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爱雇谁就雇谁吧。” 第14章 富爸爸(中) 他怎么可能喜欢这女人?…… 话虽如此,当苏禾真给他雇来女护工时,孟周翰还是蒙圈了。 这是……女护工? 护工不该跟护士一样,是接受过专门的复健医疗培训,有着亲切友善如沐春风的笑容,让人一看之下就心情舒畅、信心满满的,年轻、温和、美丽的少妇或者御姐吗? 为什会是个矮矮胖胖,笑起来满脸都是硬邦邦的肉,手指又粗又大力,嗓音又亮又响的中年大妈?! 孟周翰看着对他微笑的大妈,浑身发毛,内心已经瑟瑟发抖的往后退。 大妈还哈哈笑着,“后生仔咁怕丑呀。” 孟周翰:……你看我这是怕丑吗?!我这是怕你! 而苏禾还淡定微笑着,“陈姐很专业的,肯定不会做一半就走人,你放心吧。” 孟周翰:这女人是故意的,她绝对是故意的!嗷! 然而大妈确实是专业的护工——站在专业的态度上,孟周翰简直挑不出人家丁点儿错来。哪怕他脾气臭,大妈也能用爽朗的言辞轻松化解掉。大度的表示——病人嘛,尤其是这种骨折挫伤的病人,身上疼,心情就都不怎么好。何况他连动都不能动,就跟无能狂怒的大号婴儿也差不多。挺好照顾的。 孟周翰:…… 孟周翰莫名就有种被看扁了的“无能狂怒”。 但真正让他心烦的还是苏禾的态度。 她已经察觉到他和时小凡不一样了——孟周翰很确定,他能从她的态度中感觉出来。 但和他预想之中截然不同的是——苏禾没有怀疑他皮囊里是不是换了人,她直接跳过这个流程,想把皮囊里那个明显跟原主儿不一样的灵魂,捏巴成原主的模样。 倒也不是就对他指手画脚说你该如何如何,不该怎样怎样。 ……她直接拿了一大堆时小凡相关的影像资料,来给他看。试图帮他“恢复记忆”,或者说在失忆的情况下,重新认识自我。虽然没直说,但孟周翰仿佛能听到她悄默声的潜伏在他耳边催眠——你以前是这个样子的哦,你以前可棒、可帅、可讨人喜欢了! 孟周翰:…… 孟周翰确实想要了解时小凡——如无意外,这个人大概会是他找回身份的最大障碍,熟悉一下他的品性、喜好,行为模式,有助于他日后精准应对和出击。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军训夏令营可不是白去的。 但不知怎么的,他内心就是很抗拒。 特别是苏禾打开文件夹看到图片上的备注,眼中一瞬间流露出温柔和怀念时,他的心就怎么搁怎么不对劲儿。 干嘛呀!就算里子换了,皮不还在这儿吗!而且怎么说都是他的里子比较好吧! 眼睛看着他,心里想着旧货,这什么意思?觉得他比不上时小凡吗? 孟周翰:……可恶,她确实说过他比不上时小凡一根手指头。但她口中那个他,根本就是媒体和流言塑造出来的纸片人。并不是他真正的模样。 真实的他,会英法双语,拿过工商硕士学位,微积分能考98分。虽然小时候没扶老太太过马路,长大后没在大街上救过女孩子,但是……但是他参加过慈善拍卖,还有环保大会。对了——他还捐过款。虽然是以公司的名义捐的,但数额很大。……他爸还参与了产业扶贫! 他能对这个社会做出的贡献,怎么都比时小凡多吧。 不得不说,被嫌弃过没理想、没追求之后,孟周翰确实反省过自己的人生。 这些年他太急于证明自己,不知不觉就被这个社会的评判标准给带偏了。但这也不怪他,他身边全都是嗅着钱味儿凑上去的猎钱人。所有人都在为了钱迎合他,吹捧他。没有一个人会当面说他做的不对,说的不对。套用网上一句话——他被困在了信息茧房里。无意中就丢失了初出茅庐时那个意气风发,乐观端正的自我。 虽然承认自己居然也是个会被“带偏”的人挺不爽的。但,面对她的无理指摘,他都能自我反省,意识到自己的过失……这也是个挺难得的优点吧!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可能比时小凡差很多。凭什么要他向时小凡学? 这种心态,让孟周翰越发的心烦起来。 趁苏禾不在,他故意把硬盘扔到各种犄角旮旯里,想制造丢失的假象。 -- 第29页 奈何那位陈大妈太专业,连他被褥上压着根头发丝都能发现。总是能及时、准确的把犄角旮旯里各种杂物都给收拾出来。还要向苏禾传授她照顾老年痴呆病人的经验——这种东西必须睇住,乱吃下去会要人命的。 孟周翰:……你看我他妈的像个痴呆病人吗?!还是这硬盘看着像是能吃下去的样子?! 但他当然也不傻,几次之后他就看得出来——这位大妈她是故意的。 这种师奶看着笑眯眯的,其实记仇着呢。 苏禾显然也看出来了,微笑着提醒他,你最好不要小看了我们劳动妇女对工作的严谨热忱。 孟周翰:…… 不过,苏禾也不是什么迟钝的女人,很快便领悟到他根本就不想看这些东西。 她似乎对此感到疑惑。 孟周翰非常焦虑她会不会追根究底,会不会强人所难……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近来他似乎越发的拒绝不了她。 他忍受不了她恳求或者失望的表情。 ……毋宁说,跟她对上眼神,肢体碰触,他都会浑身不自在。就跟生了热病似的。 但出乎意料——也或者说完全就在意料之中的,苏禾很快就把硬盘收了起来,也不再主动拉着他一起看过去的录像了。 她是个无法从强迫或者改造别人之中取得快乐的正常女人。 ……这点孟周翰其实也隐约察觉到了。 若他不想让她对自己做什么事,只要表现出自己的抗拒和痛苦就可以了。 但这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帮助。 ——因为这病房里日常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她,他也没别人可观察。倒是可以上网,但不知怎么的,刷着手机目光就飘到她身上去了。 所以他知道,她为此而在思考、在纠结。 虽然他不知道她在思考和纠结什么,但也许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感觉很焦躁。 孟周翰直觉不妙。 他想,他似乎有些过于在意苏禾的举动了。 ……并且,有时苏禾离开病房去实验室后,他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受,好像全世界都缺了点什么。看什么都不顺眼。而如果意外接到她打来的电话,这种烦闷就会烟消云散。聊两句他的嘴角就会忍不住翘起来。有一次打完电话,他一边回味着,一边就无知无觉的把他平时觉得特别难吃的黄豆猪蹄汤给吃光了。直到陈姐特地表扬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吃的是什么。 ……被pua了。 孟周翰想,绝对是被pua了——并且还是他自己把自己给pua了。 这要是正常情况下,他怎么可能会期待一个明明都不认识他就已经开始贬低他了的女人的电话? 他必需得赶紧好起来,赶紧摆脱这种低自尊的失能状况才行。 。 苏禾一回到病房,就看到她家病人正拄着拐杖练习走路。 他卧床刚刚两周,胳膊上的石膏都还没拆——医生建议胳膊上的石膏三到四周再拆,腿上的四到六周拆。最少卧床一个月再下地负重行走。 现在稍稍有些早。但拄着拐杖,似乎也不算负重。 看在他实在闷坏了,还是先不要唠叨他了吧。 她便站住门口看了一会儿,等他大汗淋漓的停住脚步,才赶紧上前扶他坐下。 孟周翰挥开了她的手,“我自己能行,你别动不动就要来管我。”然而强硬过后就莫名的后悔,眼巴巴的又自己缓解态度,“呃……你买了葡萄?” 对于他的反复无常,这些天苏禾大致也习惯了。 就笑着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不是买的,农科院一个朋友给的。刚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她就进洗手间给他洗葡萄,出来先拈一颗塞进他嘴里。笑道,“味道怎么样?” 孟周翰的嘴唇碰到了她的指尖,满脑子都是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也确实特别好看,他很早就注意到了。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手指,修长,柔软,指端尖尖的。指甲修得特别干净圆润,是健康漂亮的粉红色。 总觉得,那只手,应该刚刚好在他一握之间。 他脑子里水汽又开始沸腾。 听到她问话,就胡乱咕哝着,“……没有籽。” “就这样?” “……还要怎么样啊。”他烦闷的翻身上床。 苏禾给他拿开拐杖,帮着他把打了石膏的那只腿小心的搬上去。一面扶着他在床上调整位置,一面遗憾的笑着,“他们都说不比那个那个晴王差,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一些。” 孟周翰心烦意乱的,“怎么可能比得上?他们那是没吃过好的,才动不动就觉得像。” 没错,就只是错觉罢了——人被饿上三天,吃块馊馒头都觉得香。他是被困在病床上,困在这个穷鬼身体里太久了,才会看到个姑娘就乱依赖。 ……没错,这是依赖心。是斯德哥尔摩症。是对荒谬现状的妥协和自我麻痹。 是极端不正常的。 “……是吗?”苏禾淡定的应了一句,尽量不露出失望来,“我觉得还挺好吃的。” 孟周翰没有接话。 苏禾就有说,“对了,明天郑莹颖会来看你——她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们俩的高中同学,也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是财经社的记者。” 孟周翰依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不过,颖颖这种烂大街的名字,觉得耳熟也不奇怪。 -- 第30页 倒是财经社的记者来浅川,这个消息,让他忽然想起些什么。 他的声音忽然就有些发抖,“……企业领袖年会?” “嗯,她来做专题采访。”苏禾说,“刚好明天没什么日程,就过来看看你。” 企业领袖年会,9月17日。他的父亲确定会出席。 早在一个月之前,孟周翰就已经让人给他那天的日程做了备注——他要去机场接机,然后和父亲一起去自家的明珠酒店下榻。之后两天时间内,陪他出席论坛,并会见一些合作伙伴。 ……他对他的父亲那一天的行程,一清二楚。 并且,他现在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 ——他可以亲自去找他相认。 ……他终于可以见到他爸爸了! 第15章 富爸爸(下) 你们以前就见过,只不过…… 9月17日一早, 苏禾从医院里出来,先回实验室开组会。 ——企业领袖年会一开,他们导师也跟着忙起来。今天一早就去机场接机了, 顺便还有同学聚会要参加, 有合作项目要面谈。就委托苏禾去主持例会讨论。 在读大学之前,苏禾一直认为学术圈跟企业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圈子。没什么交集。但实际上一进大学就懂了。学术圈, 特别是她们理工科的学术圈,跟企业圈从来都是难解难分。一个行业最先进的技术的推广变现, 往往都伴随着学术圈里一流精英——或者至少是人才——的转行经商。 尖端行业龙头企业的创始人里, 科学家一抓一大把。就算称不上科学家的, 也不少都是科学家的同学或者学生。 事实上他们导师自己偶尔也会感慨, 当年下海的同学,如今一个个身家几十亿。要她怎么说服手下的博士生、研究生, 你们不要急功近利一个个都往医药公司跑,要留下来搞基础科研? 总不能说——现在技术进步,正是我们这个学科大出成果的时候。到时候同学聚会, 他们开着大奔、坐着游艇,我们也可以写个牌子高举“今年4篇SCI, 影响因子合计120”嘛。 苏禾:…… 苏禾表示这个做法就太羞辱人了。人家开大奔坐游艇的, 就没有人权了? 导师:…… 例会讨论一如既往结束在午饭前后。结束后, 苏禾又被硕士论文刚开题不久的小师弟拖住, 大致听了听他的思路, 给了一点建议, 就逼近12点了。 她接到了郑莹颖发来的定位, 约她去明珠酒店吃午饭。 苏禾就打了个车,去吃饭,顺便接她去医院。 她刚来浅川时, 浅川北山那块刚刚开发,明珠酒店还在建设之中。印象中虽然算不上多偏远——毕竟是块位于主城区和高新区之间,风景独好的宝地——但人气不旺。只见高楼大厦,看上去颇为冷清。 这次打车路过,却见道旁购物中心、影院、办公大厦霓虹大屏滚动不息,年轻的学生三三两两往来如织。就连道旁卖气球、冷饮和走食的流动摊位,也是一样设计别致,生意火热。俨然已是旺铺商圈的模样了。 明珠酒店更靠近景区公园些,不在商圈中心。 大概是因为开年会的关系,酒店停车场已经满位。出租车师父只好把她放在路旁。 这酒店本身就跟一个大街区似的,听说还有东西南北好几个门。 苏禾没见过世面,只见一座连在一起的庞然大物,各个方向好像都可以进。但首先得穿过一片结构复杂的人工造景。感觉光走过去,就得花上十几二十分钟。 江城的道路也是歪歪斜斜沿着条条江水分布的。但苏禾长大的街区却是正南正北的布局,大学又是在北方最最方正的燕京城里读的,这养成了她对方向感的依赖。独自走在浅川这种山海之城的陌生道路上,基本少有不迷路的时候。 好在她终于绕到了最近的门——问题在于,怎么感觉离酒店大楼好像更远了?连栅栏墙都冒出来了? 而且……人家还不让她进。 不让她进,却扭头就给后面开来的车队打开了门。 苏禾不是不讲理的人——可是,她有个饭约要付,她还迷路了,饿着肚子走了大半天。你说他们都承认了这边也是他们酒店的门,干嘛不让她进?这么大的门,这么宽的路,车能进得,她却进不得?这是什么道理嘛! 苏禾试图跟守门的讲道理。 却见车队缓缓停下了。 中间一辆车上,车窗缓缓落下来,上了年纪的大肚子司机从车里向外问道,“怎么回事啊?” 苏禾“啊”了一声…… 她得承认,她取巧了——本来她就是个能取巧就尽量取巧的懒女人。除了科研,其他方面节操不很高的。 一发现自己认识这个司机,立刻开口套近乎,“叔叔是您啊,您还记得我吗?” 司机:呃…… “我是那谁的同学——”当然那谁是谁,她肯定是不知道的,“江城国际小学您还记得吗?那会儿周末您经常去接他,我们见过的。”有一次时小凡抠你的车门,你还故意开门把他推倒了!“……我们还有个同学叫林嘉图的。” 苏禾:……那个林嘉图一看就交友广泛,应该会比较好用。 司机:……我靠这什么脑子,十几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住! 但不知是哪个说话管用的人开了车载电话。司机按着耳机听了两句,居然就承认了。 -- 第31页 “嗯呢,是你啊。”就十分亲切的冲着苏禾微笑起来,“你在这儿为难人家门卫做什么?” 苏禾忙说,“我不是故意为难他——我迷路了,又饿得走不动。他说的正门还不知道有多远,我就想求他通融一下。至少让我进去坐坐,等朋友来接。” “你的朋友是?” “财经社的记者,来跟进报道企业家年会的。我们约了午饭。定位我都发给她了。” 说出来苏禾都不会信…… 司机大叔不但让他进去了,还给她安排了摆渡车——这家酒店居然大到需要用摆渡车。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浅川房价均价都已经逼近5万一平了。有钱,真是有钱。 总之,她总算囫囵着见到了郑莹颖。 郑莹颖刚下飞机,洗完澡,瘫在房间一切能躺能坐的地方不想动。 直接叫了定时送餐,就跟苏禾两个人一起在客房阳台上,看着风景吃午饭。 苏禾看着远方依山而建的大片别墅洋房,翻着酒店宣传册,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真是财大气粗。” 郑莹颖懒懒的吐槽,“孟周翰家的地盘,能不财大气粗吗?” 苏禾惊诧,“孟启森不是做汽车、机械、电子和新能源那块儿的吗?怎么还做房地产了?” 十年来国内房价飙升,大片房产企业腾云驾雾,新富豪里一水的地产商。除了互联网四巨头外,新兴的通讯、电子之类高科技行业虽然冒头了不少顶流科技新贵。但论说生产顶尖富豪的能力,到底还是输给了房地产。 所以那年50岁的孟启森力压一众地产商,挤进富豪榜前五,才会抢掉前四的风头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当然,这也跟他有个专门给他们那个阶层驱魅的重度社媒依赖症儿子有关。 郑莹颖笑道,“谁告诉你孟周翰家就只有孟启森了?他不还有个妈吗?金茂是孟启森的妻子明如海女士的产业。” 苏禾:…… “金茂也是个挺有名的企业吧。”反正她肯定听说过。 “行业内前20,看趋势最多明年就能保10争5了吧。这些年他家在各地开发的商圈都陆续成形,赶上了城市扩张和娱乐内需的爆发期,品牌名声都打出去了。只要国内经济势头不退,以后哪怕纯躺着收租,业绩也肯定会持续上扬。孟周翰才是个真·富二代呢,别家还要担心富豪爹甩了原配妈,给生一堆异母弟妹抢家产。他呢,连爸妈都是超级富一代和超级富一代的强强联手,怎么折腾都是个超级加倍的富二代。就是可惜了。” 苏禾心不在焉的吃着东西,问道,“怎么可惜了?” “他出车祸了啊,深度昏迷。听说到现在还没醒。”郑莹颖反倒诧异起来,“你怎么对这些感兴趣了?” “……小凡也出车祸了,你知道的。” “嗯呢。” “撞他的就是孟周翰。” 郑莹颖一下子跳起来,“什么?他撞的就是你家时小凡?!天啊,你怎么忍住连点口风都不透给我的。” 苏禾:…… “我也是责任认定书出来之后才知道的。何况,也没什么可说的吧——你自己就是个记者,你们想知道什么,还用当事人先向你们透露吗?何况我还巴不得没人打扰,让小凡安心养伤呢。” 郑莹颖噎了一下,悻悻然的坐回去,“也对……”她是做正经财经报道的,他们社主编强调不要报道这些也就罢了。那些专做网络媒体的、专做名人和明星娱乐八卦的,居然也都集体不关心?当然是早就通好了口风。 “但,你怎么又告诉我了?” 苏禾又叹了口气,“小凡失忆了。” “嗯,这个昨天你就说过。” “你觉得,失忆的人——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认识的人全都不记得了。却有很明确的自我认知,会是什么原因?” 郑莹颖思考了片刻,“你确定他什么都忘了?我总觉得就小凡那性格,谁都忘了,也不可能忘了你。” 苏禾茫然的看着窗外,一时没有做声。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说,“……然而他确实把我也给忘了。可是,他记得孟周翰。” 郑莹颖张了张嘴,“这可真是……是哪种记得?毕竟,孟周翰是个符号人物。记住他,可能跟记住车标之类差不多?” 苏禾摇了摇头。 一开始她也以为是那种记得,可是现在,她却不确定了。 时小凡是有自我认知的——他拒绝回忆和被告知自己的过去,并且很抗拒苏禾对他有相关的暗示和诱导。 一开始的时候苏禾还反省过,她认定失忆的人急于找回自我,不会抗拒观看自己过去的影音文字资料,只是以己度人罢了。毕竟她没有失忆过,怎么可能真正明白失忆的人的心理?也许他们看到自己过去的资料,却发现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从而内心会觉得更崩溃呢?所以她很快就放弃了。 可是,她不由自主就想起——时小凡刚刚苏醒时,以为自己是孟周翰。 如果“失忆”之说,只是迫于形势敷衍她,实际上自始至终他的自我认知都是“我是孟周翰”呢? 那么之后他的一切异常,好像忽然就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他认为自己是孟周翰,所以他抗拒被告知自己其实是时小凡,抗拒苏禾把他“变回时小凡”的意图。 -- 第32页 但是,他明白无误就是时小凡,苏禾偷看过他背上的胎记。甚至……还偷偷测过他的DNA。她很确定。 而他开自己的手机解屏图,简直不要太熟练。那个图案还挺中二、挺难画的,不了解时小凡的人,等闲还真想不到。 并且事实上,他透露出来的关于孟周翰的信息,根本也就没超出网络搜索能搜到的范围。 他还是个程序员,只要有心,他能搜索和推理出的信息,肯定比普通人多得多。 而作为一个生化学家,苏禾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物质决定意识,在她这儿是基础中的基础。 毕竟神学灵魂说最后的救命稻草“生机论”,就是他们生化学家给冷酷无情的掐断的。 让她主动去猜时小凡是不是被孟周翰“魂穿”了?没戏的。 她把自己的烦恼告诉郑莹颖,指望多年的老同学能从感性上给她一点启发。 但郑莹颖是做社会新闻起家的——刚入行时被分到一个类似“走近科学”的栏目里,她见了太多装神弄鬼了,什么儿童假装被黄鼠狼附身,以引起家长的关注。流氓为和女子发生关系,假装女子亡夫还魂。小伙儿为骗老人房产,谎称是她儿子转世……最后基本走向都是法制节目。 见多了看似千奇百怪,实则就那么回事的人性,她不但唯物主义,还有些唯目的论。 她只能问,“他车祸前有没有受过什么刺激?” 苏禾还真调查过,“——他们工作室可能要被收购了,小凡很反对。跟他们老板吵过,认为他贱卖了很多人的理想。但他没有决定权。并且,他们老板说,他的理想不值钱,给别人打工的人不配谈理想。” “……真是黑心资本家。创业时用理想把人骗上船,变现时倒来解构别人的理想了。” 苏禾叹了口气,“但我觉得,小凡应该不会被打击到这种程度。另起炉灶虽然难,但他也不是没有这个勇气。他应该还受过别的刺激。说到底——为什么是孟周翰?他甚至都没见过孟周翰。” 郑莹颖顿了顿,忽然说,“……其实,他见过。你应该也见过,不过估计你不记得了吧。” “怎么可能?”苏禾对自己的记忆力向来自信满满——毕竟,今天她刚认出一个小学时见过几次面的豪车司机。 “我说真的,”郑莹颖笑道,“你还记得初三时,咱们毕业旅行去朱镇吗?” 。 苏禾离开病房后不久,时小凡就拄着拐杖走出医院,在医院前街的拐角上,等到了他叫的网约车。 司机打开车门,看到他还穿着病号服,手上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艰难却又顽强的爬上车来,不免侧目。 “大兄弟,这是出什么急事了?你这还没到出院的时候呢吧。陪床的呢?” 孟周翰懒得跟他寒暄——他也不想穿病号服的,但打着石膏自己换衣服实在是太艰难了。何况他好不容易才把陈姐给支开,哪有这么多空闲? “你别问。直接去明珠酒店。” 司机瞬间露出恍然大悟,并心有戚戚焉的理解表情,“能自己系安全带不?您坐稳了,保证及时把您送到!” 孟周翰系上安全带,长舒一口气。开始闭目养神。 ——昨晚他就开始设想,到时候该怎么去找他爸,找到之后该怎么证明自己就是他儿子。 想得太激动,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清晨起床,眼睛下就留了重重的黑眼圈。 何况拄着拐从住院大楼逃出来,对他这种伤势的病号来说,着实不轻松。 他需要歇一会儿。 司机一路上忍不住瞟他,眼看就进北山区了。见他这一身落魄伤病,到底没按住多管闲事之心,“您一个人没问题吧?要不要我帮你叫几个人一起?” 孟周翰:……??? “叫什么人?为什么要叫人?我不想叫人!”孟周翰不由就警惕起来。 “哦哦,懂了。这种事确实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声张。”司机安静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说,“不过你不想把她名声搞臭,她却未必领情。何况你这断胳膊瘸腿的,万一她那奸夫跟你横,你怎么办?你要实在不想叫人呢,我给你出一损招。你去报警,就说有人搁那儿嫖。娼呢。让警察替你闯门捉奸去。” “我T……”孟周翰深吸一口气,强行提醒自己——不要怀着对抗心跟人说话,他现在不是孟周翰。他骂人别人是会和他对骂的!骂恼了别人是会撂挑子不干的,撂挑子不干是能把他在扔大马路上的! 他终于放缓了语气,“我看着像是个会被带绿帽子的人吗?” “……”司机欲言又止,“也,没那么像……吧?” 孟周翰:…… “报假警是违法的。”他只能咬牙切齿的说,“您就别给我乱出主意了,让我静一静吧!” 半个小时之后,孟周翰死活不肯下车,口干舌燥的跟司机争论——他应该绕回到刚刚上山那条小路,那也是行车道,直通明珠酒店后山区——那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但司机坚称那条路他走过,前面有路障拦着不让进。并且路窄难回车,他还得一路倒车回来。 孟周翰:怎么可能有路障?这条路他走过多少次了,明明每次都通畅无阻的!而且也根本就不需要倒回来,你可以直接开到另一边下山嘛! -- 第33页 司机:…… 司机大哥作为一个正常人,是不可能拗得过一个拖着残破的身躯从医院里跑出来捉奸(误)的穷途末路的男病号的。 又十五分钟后,司机大哥一路顶着导航“前方道路不通”的提示,终于来到决定他们争论胜负的终点站。 孟周翰在浅川城中秋时节炎炎烈日之下,看着幽静的山间林荫道上那道栏杆和前方漫漫柏油路,陷入了崩溃之中。 司机大哥:……所以咱们是这就倒回去呢,还是您就在这儿下车呢? 孟周翰拍了拍脸醒神,提起他的拐杖,下了车。 他想起来了——这座山上确实有道栏杆。 毕竟是私人产业,前方直通酒店vip别墅度假区。怎么可能不设栏杆? 只不过作为vip中的vip,他的每辆车都有优先通行权限。上山路上,道旁监控看到他,远远的就自动把栏杆抬上去了。服务贴心到了让他意识不到路上居然还有栏杆存在的程度。 ——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自家设置的障碍,给拦在自家产业之外。 幸而他出门早,距离他爸坐的车开过前方必经的路口,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他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走过去等。 可惜孟周翰不知道,在他艰难的往哪个坡道路口跋涉时,围绕着路上为什么会出现一个病号服拐杖男,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是意外路过?上山观光?还是疗养中的外出贵客?……明珠酒店度假区的安保监控室内展开了一场人仰马翻的大调查。 十五分钟后,结论终于送达前方保安队长的对话机里,“有人误闯进林荫道,身穿病号服。请及时前去劝离——会议期间,务必确保道路通畅,不能有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闲杂人等孟周翰,眼看即将抵达他的目的地,忽然见四面八方都有保安走过来,对他形成了难以误解的包围态势。 ——在此必须要为明珠酒店的安保人员解释一句。这并非他们“劝离”的日常操作,只不过,“身穿病号服误闯”七个字,含义太过博大精深。尤其这段时间可能会经过这条路的人,非富即贵。不由这些饭碗攸关的责任人士不做联想。 孟周翰心中警铃大作:……你,你们干嘛?我叫了,信不信我真叫了! 朗朗乾坤,共。和国大地,难道还不许我们劳动人民行走在社会主义的国有道路上? ——不得不说,这阵子为了怼他那句“随便雇”“该失业”,苏禾时时挂在嘴边的“劳动人民”还是挺见效的。 安保人士和蔼可亲——不和蔼也不行啊,这要是个健全的大男人,磕磕碰碰也还没什么。可这四肢都断了两肢了,万一闹出什么舆情来,他们说得清吗? “前方是私人领地,需要持邀请函和通行码进入。请您出示一下您的邀请函或者通行码。” 孟周翰镇定下来,“哦,我是风荷居的住客。出门散步,东西没带在身上。你们这什么待客之道?这架势我还真没见过呢。” 安保人员们互相打了个眼色,合围上去,“对不起,风荷居暂时没有住客。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要为难我们。” 这时对话机里明显传来杂音,安保队长接起来。 孟周翰听得分明——是有车队进入,那边催促他们动作快些,不要扯皮。如果道理讲不通,就直接报警非法入侵吧。 孟周翰:……这是在故意说给他听? 孟周翰也受够了——任是谁为了见自己亲爸爸,拄着拐杖走了大半个小时还被拦住了,也得火冒三丈。 “你们报警吧,你们报警前最好先问一问,我这一身伤他妈的是谁撞的?是孟周翰!是他超速,在人行横道上把我撞成这样的!你们今天要是敢拦着我,我TM的就去曝光他!” 可惜孟周翰弄错了一件事——他孟周翰犯错,跟他家族企业里这些员工有一毛钱的关系啊? 就算孟周翰坐牢了?他们失业了,不也一样再找工作呢?反正孟周翰发了财,也没见得给他们按比例涨工资呀。 “这是您跟孟先生之间的问题。”他这么一说,安保人员反倒更积极了,“您可以亲自去找他谈。我们吗,级别太低,管不了这么多。” 孟周翰死命挣扎着撑了五分钟——这还是因为他浑身伤,安保讲道理,怕让他伤上加伤的结果。 但随着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并且毫无疑问——这些没自尊的安保,他们报警了!孟周翰虽然没有败下阵来,但他的目的,显然在此路上是行不通了。 但……踩着行程拦车队,已经是他所能推断出来的,最容易跨过安保接近他爸的法子了! 他必须要成功! 绝望之中,只见另一侧的山路上,熟悉的车队严阵以待的开过来了。 他家车太多了,何况他跟他爸用车品味和目的不同,正常情况下孟周翰是很难认出他爸的车哪辆是哪辆的。 但今天鬼使神差的他就是知道——这是他爸的车队。中间那辆车里坐的就是他爸,他亲爸! 他想推开人墙冲过去—— 但孤身是对抗不了训练有素的专业安保队伍的。 他只能伸着手,声嘶力竭的追着他爸的车,“爸爸,爸爸,是我啊!我是小凡,我是你儿子……爸爸!” 车队无声,并且无动于衷的远去了。 -- 第34页 孟周翰怔愣了的看着车队黑漆漆的背影,突然爆发揪着安保队长厮打起来,“那是我爸,放我过去,放我过去——我是孟周翰啊!” 他不知道混乱的厮打到底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等回过神之后,他已经坐在北山派出所的大厅里。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知道他是网上的国民爸爸,没想到现实中也有人会追着富豪喊爸爸。”而后是一连串的忍笑声。 所有人都在笑他。 没人知道,那真的是他爸爸。 。 郑莹颖接到电话——她之前撞大运一般临时申请的对孟启森的专访,那边居然同意了。 并且就安排在今天下午。 这种机会当然不可能为了去看一个随时可以去看的朋友而放过,她只能愧疚的向苏禾道歉,让她转告时小凡。 苏禾恭喜过她,就离开酒店,准备回医院。 却接到了时小凡的电话——他因为寻衅滋事被送进了派出所,需要苏禾去接他。 苏禾:……??? 第16章 孟周翰(二) 看着我,爱上我。…… 苏禾走进派出所。 在民警同志的带领下, 见到了沉默的坐在休息室里等她的时小凡。 ……虽然说是寻衅滋事,但就他这一身伤,谁会信是他向别人寻衅滋事? 而明珠酒店那边明显也不想将事态闹大——这次他们承办了重要会议, 不搞出负面新闻是最首要的任务。打电话报警其实主要是想借助警察的威慑力, 在不引起肢体冲突的情况下,名正言顺的把人弄走。 所以警方批评教育之后, 双方态度都很好。各自在笔录上签字,也就结案了。 把苏禾叫来, 还是因为时小凡不肯走。 苏禾在大厅里, 已经听民警同志讲过事情的因果。 ……她心里最糟糕的预感, 终于还是被证实了。 时小凡宣称自己是孟周翰, 追着孟启森的车子叫爸爸,并要求一定要见到孟启森。 他若自称是其他富二代, 民警同志说不定还得查一查才能确定。 可孟周翰是谁? 他是个会在社媒上晒晚宴菜单,发活动定位,直播走红毯……一次次引□□国服务器崩掉, 引得同台出席活动的明星分两派一派狂蹭他流量,一派狂骂他给活动安保增加负担的超级网红。这几年虽然玩够了, 或者说成熟了, 而渐渐不怎么更新自己的浪国和短视频账号。但偶尔蹦出一句话来, 依旧分分钟横扫各大平台。 全网络, 谁不知道他到底长得什么样? 所以尽管民警同志努力保持专业客观, 可显然是把这件事当笑话来讲的。就连等候室里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被带进来的准治安隐患们, 也在笑他“又一个想钱想疯了的”。 而那个笑话, 是苏禾最爱的人。 他本是她此生最珍贵的宝物,可他想变成另一个人。他不承认自己是自己了。 走进休息室里,看到时小凡茫然、死寂的目光, 苏禾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很明显正在自我防护——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不在心里自我催眠,根本就无法保持这样的淡漠和冷静。 苏禾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民警她想和时小凡单独待一会儿。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她才走上前去。平静的说,“先回医院吧。等你伤好了,再想办法去见孟启森。” “我见不到他的。”孟周翰抬起头,淡漠的看着她。他的情绪诡异的稳定着,“根本就不可能见到,我们家安保到底有多严我自己最清楚。根本就不可能随便让闲杂人等靠近他。” 苏禾:…… “你觉得自己是孟周翰,却又认为自己是闲杂人等?” “这不是很明显吗?”孟周翰情绪稍稍高扬,“我现在这副模样,谁会信我是孟周翰?” 苏禾:……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是在时小凡的皮囊里。 “为什么一定要避开安保?为什么不能想办法通过正常途径拜访他?” “正常途径,哈,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们正常交际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就我现在这个身份,都轮不到他身边一个助理亲自露面打发。一个前台就能把我拦下了。” 当然此刻,孟周翰还不知道,就在今天,他死活没闯近前的那个车队,苏禾无意中就给破防了。 当然苏禾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 她看了一下表,告诉他,“郑莹颖现在正在采访孟启森。” 孟周翰眨了眨眼睛。 苏禾便接着说,“如果你能受邀参加今天的年会,那么最晚明天,你就会跟他坐在同一个会场上。你也根本就无需追着他的保镖车喊爸爸,他自己就会停下来,跟你平等的交谈。” 孟周翰愣了愣,那双充满自我防御意识的眼睛轻轻动了动,坚固的壁垒渐渐破碎成一片水光。 他的目光重新温热起来,同时闪动着跃跃欲试和自我怀疑“……可是,这根本就不可能。你知道要积累这么多财富,爬到业内领袖的位置上,需要多少年吗?” “所以你就想走捷径,靠拼爹去打赢那些日复一日拼命努力的人吗?” “拼爹”这个频频让他跳脚的词,再一次触发了他的自动反击意识。但这一次,他终于说出了不一样的内容。 “可那是我爸爸,”他言辞激切,“我就是想见我爸爸,想见自己的爸爸也得花上十年二十年变成亿万富翁——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 第35页 她爱时小凡。她确实爱他。 但如果他非要当孟周翰,她也不是没法用对待孟周翰的态度对待他 孟周翰而已,一个在和她互不影响的领域里蹦得很欢的陌生人。也许人海之中曾有过那么几次擦肩而过,但谁知道他是谁,谁知道她是谁呢? 读书时她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本质上,她是个极端理性,还不怎么懂人心的女学霸。 “然而他现在已经不是你爸爸了。”苏禾冷漠的提醒他。 孟周翰捂住了脸,支着自己的额头,开始哆嗦。 ——他被破防了。 可这个女人破防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哄他安抚他。就只是为了用现实鞭打他,逼他认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猜得没错,这女人不软、不萌、不体贴、没风情,也根本无意攻略他。 简直就是最不能让男人得到抚慰、最无法激发异性的爱意的那种……那种第三性。 但是……她确实正视他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自欺欺人的把他当成时小凡。 她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他当一个发癔症的疯子。 她好好的,把他当一个虎落平阳的孟周翰看待了。 “你相信我是孟周翰吗?”他在极度的落魄之中,终于仰起头来看向她,问道。 “我不信。”她生硬,但一如既往的诚实的回答她,“我是一个科学家。”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孟周翰感受到了她内心极度的孤单。在此之前察觉到这点是很不可思议的,但现在,他好像忽然就获得了共情别人的能力——又是跟时小凡有关吧,他想。天天说他拼爹。她自己不也是没多独立,没多坚强吗?连当个科学家,都得捆绑一下男朋友。 苏禾说,“从来没有人检测出能脱离□□独立存在的意识。更不必说在此基础上开发出能把意识抽离□□,独立转移的技术。……倒是实验室里,已经成功的让实验鼠的大脑产生简单的错误记忆。所以,虽然同样不可能实现,但我确实可以给出比‘灵魂置换’更合理的说法——你的大脑受到了刺激,产生了错误的记忆。你不是什么孟周翰,只是记忆错乱的时小凡。” 孟周翰沮丧——但好像又习惯了的心想,果然是这样吗?她果然还是要把他当时小凡吗? 可是苏禾又说,“但是我不了解、我做不到,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上一定就不存在、就不会发生。”她顿了顿,似乎在取笑自己言不由衷。但她依旧看向了孟周翰,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如果你想说服我,你不是时小凡,而是孟周翰——你可以向我证明,给我看证据。我是可以被说服的。” “到底要怎么证明才行?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能想出向一个不熟的人证明你是你的方法吗?” 苏禾说,“我是孟周翰的陌生人,不是时小凡的陌生人。” 明明是他自己先自称跟人家不熟,但苏禾一说陌生人,孟周翰的心莫名又被刺痛了一下,他低声嘀咕着,“明明都朝夕相处半个月了。” 苏禾没有理会他,只说,“虽然我不能判断你是不是孟周翰,但……你可以证明你不是时小凡。” 孟周翰眨了眨眼睛,不知怎么的就很跃跃欲试——他受够了她口口声声时小凡,反正不管怎么样,他绝对不愿再被她当什么时小凡。他想让她看他就是他,而不会想起什么旁的人。 孟周翰说,“我会法语。” 苏禾轻轻眨了眨眼睛,掩掉了眼中的水汽。 “……你认定时小凡不会法语吗?”她说。 “他不会吧……”孟周翰不是那么斩钉截铁的说,“国内又不教,他父母也不像是能给他请得起家教的样子。” 苏禾说,“时小凡的妈妈是个机械工程师,时小凡小的时候她跟组援助过阿尔及利亚,带着时小凡学过法语。除了法语,她还能说流利的俄语。会一些西班牙语和罗马尼亚语。” “……”孟周翰张了张嘴,“不可能。她连两千块都拿不出来,又抠门又势力……” “会英语、法语、俄语,能说西班牙语和罗马尼亚语,跟能不能拿得出两千块有直接关系吗?” “但她要真能说多国外语,起码也得是个社会精英吧!”社会精英怎么可能这么穷? “是啊,她是社会精英。”苏禾说,“她是个中层公务员,月薪两万多。至于为什么拿两千块都这么为难,她跟你说得很清楚——因为她要供二套房的房贷。她五十岁了,家里女儿才十一。她得精打细算,替女儿考虑。并且……她也确实没有像爱女儿那么爱时小凡。” “才两万块……”孟周翰想说才两万块算什么精英。但他随即意识到,因为赚得不够多而看轻一个会五种语言的工程师,太low太浅薄了。 可惜他收敛得有些晚了,苏禾已经被他激怒了。 “你家那些精英,能拿多少钱的工资?”苏禾忍不住问道,“你所谓百万年薪随便雇的,难道是普通员工?你要搞清楚,不正常的不是他们,也不是他们的收入。” 是靠他们聚敛起千亿财富,却在这里贬低他们价值,轻薄调笑他们赚得少、活得不够体面漂亮的无知富二代。 孟周翰张了张嘴,为自己在她面前表现得轻薄而感到懊恼。也为她瞬间的疏远而感到焦躁。 -- 第36页 “……你就是想批判我对吧?” “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一些常识,弄清楚别人穷并不是因为有哪里比不上你。稍微尊重一下别人的合法劳动所得,收敛一下你的趾高气昂。” 她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冲。” 她只是受不了——如果时小凡真的是因为受了什么刺激,希望自己是孟周翰,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她没有办法不迁怒,不去恶毒的贬低、教训这个富二代。 但是她迁怒他,贬低他……她的爱人就能变回来吗? 她说,“时小凡会说法语……你再想一想,还有什么你会,而他肯定不会的东西。” 当然有——孟周翰想,他能随口说出一大堆时小凡闻所未闻但他习以为常的东西,他就该先把这些东西说出来,而不该说什么法语,带出她这一大串愤懑不满。 但是,当他拒绝向苏禾论证“他”是“他”。当他选择说“法语”,而不是那些因为财富的差距而天然被他这个阶层垄断的东西,来证明他不是时小凡时,他其实就已经明白——他想在“自身”,而非金钱的领域战胜这个人。战胜这个仅仅因为早来了一步,就让他在遇到……遇到苏禾的那刻,处处落入被动的人。 他想证明,一无所有的站在这里的孟周翰,也是值得苏禾遇见的。 至于找爸爸—— 他惨兮兮的追着他爸爸的车呼喊“我在这儿,我才是你儿子”时,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 ——当他进入时小凡的皮囊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他父母的儿子了。 他们没有血缘关联,没有法律关联,甚至都没有社会关联。 唯一的情感关联,也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记忆中。 哪怕他真的站到他爸的面前,向他做出了完美无缺的证明,他爸八成也只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要把聪明用在正途上”,然后送他进监狱——他们这些有钱人,最怕被别人摸个底儿掉,丧失日常居家的安全。要是连个亲子鉴定都不做就认儿子,家门早就被来认爹的挤破了。 如果他还是孟周翰,那么就算他是个人渣败类,他的父母也肯定一如既往的爱他,无非更为他而操心烦忧。 如果他不是孟周翰,哪怕他是个完美的子女,他们也最多羡慕一下别人有这样成才的孩子。 如果他们能自行决定可不可以切掉他的一只肾去救他们的人渣儿子,他们八成也会选择——切。 ……这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全盘接受的爱。基于血缘的爱。极度无私的爱,极度自私的爱。 但唯独不是“我爱你的灵魂”的爱。 当然他还是会去找爸爸——毕竟那是他的爸爸,他的妈妈。那是他的血缘羁绊,感情羁绊。 就只是…… 就只是,在此之前,他也想要,被眼前这个人看到。 “没有了。”他说,“我证明不了。我只能告诉你我家住哪儿。我有哪些家人,他们叫什么,哪天生日。我有哪些朋友,哪些喜好,经历过什么事。然后你可慢慢去查证我说的对不对。”他仰头看着苏禾,带一些期待,“你想听吗?” 苏禾怔了怔,“……不想。” 孟周翰:……他就知道!这个女人薄情寡义,铁石心肠。根本就完全不想了解他! 苏禾看着他燥乱难安的模样,到底还是心软了。 “你……时小凡的法语并不算很流畅。”她说,“如果你可以说出他做不到的水平,也可以证明。” 孟周翰愤恨的仰起头来看向她,流畅如歌的法语脱口而出。 很多人都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但作为一个纯正的中国人,苏禾完全听不出法语有任何比汉语优美的地方。就像一连串粘连不清的音符在喉咙和舌头之间反复弹跳。但当然,汉语也差不多,无非弹跳的音符和位置不一样。 这世上没有优美与不优美的语言,就只有优美与不优美的嗓音。 而时小凡的嗓音无疑是优美的——至少在她的耳中,是优美的。 所以当他的声音停下来的那刻,脑海中不断翻涌着的记忆,和耳中所听到的话语、眼前所见到的人,令她一时甚至无非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曾经为时小凡——当然更是为了去法国参加国际会议,以及跟那边的项目组合作,而学习过法语。 所以她听得很清楚。 他说的是—— 我是孟周翰,我把自己弄丢了。 我的灵魂被困在了别人的皮囊里。 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所有人都不认识我。 但是唯有你,我请求你…… 请你看着我,请你认出我。 请你相信我。 她捂着脸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悄悄擦掉了眼泪。 ——无论他是自我认知混乱也好,是别的原因也好。这个身体里的灵魂,都已经不想再继续当时小凡了。 她弄丢了她的爱人。 待平复好情绪之后,她才回过身来面对他。 “好的,我相信你了。”她说,“从今天开始,直到……直到小凡回来为止,我都会把你当成孟周翰。” 她说,“现在,我们回医院吧——我希望你能珍视我男朋友的身体。我不希望等他回来后,找回来的是因为你的粗心大意,而有任何运动障碍的身体。他……他还挺喜欢打篮球的。” -- 第37页 第17章 孟周翰(三) 孟周翰和苏禾,第一次对…… 苏禾不想了解孟周翰和他的生平。 ——当然不想。 如果不是孟周翰, 她爱的人根本就不会受伤,不会失忆。她跟他之间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牵连、有什么“感情”,那也只是恨恼罢了——恨恼他超速, 恨恼他不避让行人, 恨恼他……把她爱的人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他真的如所宣称的那般“魂穿”了,苏禾甚至都能违背本性, 不去把他当什么科学标本如获至宝的尝试证明并解开这个未解之谜。而是会立刻去找人跳大神贴符纸,用最便捷的经验论, 把他从她男朋友的身体里赶出去。 但是…… 但是最初激荡的情绪消退下去之后, 她到底还是无法让自己被愤恨、痛苦支配着去迁怒, 去报复。 ——不管怎么说, 孟周翰已经付出了代价,至今仍昏迷不醒。而他的家庭也在法律和情理规定的范围内, 积极的赔偿,配合时小凡的治疗。 何况,现在她眼前这个“孟周翰”, 其实是时小凡。 至少在她的认知中,这就是时小凡。 她可以对这个“孟周翰”冷言相对, 在照顾好他的身体的同时, 用冷暴力去打压他、驱逐他。 她做得到的——至少在他的身体还需要她照顾的这段时间里, 她能做到让“孟周翰”的灵魂饱受煎熬, 日夜不宁, 而时小凡的身躯被精心照料、完好无损。甚至或许都不必限定时限, 因为这么做本身就是一套PUA。在他从精神到身体都是一只遍体鳞伤的败犬的当下, 很容易对他唯一可信赖的异性产生精神依恋。 可是,她凭什么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而在时小凡的眼睛注视之下, 变成这么一个扭曲、恶毒,恶心至极的人? 她凭什么要为了惩罚这个“孟周翰”,而忍受双重的精神痛苦,去伤害她的爱人呢? 苏禾翻来覆去,一整夜没睡好。 但良好的作息习惯,还是让她清晨一早就睁开眼睛,翻身起床。 而时小凡……或者说孟周翰,也几乎在她发出起床的动静的同时,就睁开了眼睛。 苏禾愣愣的看着他,片刻后,肩头舒缓下来。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她平心静气的问道,“我说真的……对着这张脸,我叫不出孟周翰。” 并且她也不想把时小凡叫成孟周翰。这么做就好像她认可了,可以抹除掉她所爱着的那个人格。 孟周翰说,“我的小名叫凡凡……” “那我还是叫你小凡,可以吗?” 孟周翰张了张嘴,稍微有些烦闷。但是他也能感觉到,苏禾已经在她能忍受的范围内尽量的尊重他。再多,她可能也就受不了了——毕竟,他占走了……她男朋友的身体。 他总算也意识到,就算是这个在他心底一钱不值的穷鬼,也是别人心目中的……宝贝。 “嗯……暂时就叫我小凡吧。” 苏禾松了口气,遵照医嘱查看、询问一遍。小心翼翼的协助着他做完清晨起床的代谢、清洁工作之后,便出门去买早饭。 孟周翰一个人吊着腿半躺在病床上——虽侥幸没影响伤口愈合,但他还是被医生大骂一顿,被勒令吊着腿卧床——心思烦杂的思考着。 昨晚苏禾一夜没睡——这是可想而知的。 他也一夜没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苏禾说出“请你珍视我男朋友的身体”时,他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脑中不断翻涌着这些天来他们相处的日常。 很痛苦的思考、反省和自我调节之后,他总算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时小凡也许偷走了他的家人、身份和财产。但他也不是没占据那些属于时小凡的,很宝贵的东西。 以及,苏禾大概一直都是在跟他说真的。 她不喜欢孟周翰——既不稀罕他的财富,也不喜欢他的人品。至于他的人,那就更不用多说了。 这个世界上,也有单纯因为对他没兴趣,而哪怕给她机会,也不会多看他一眼的女人。 他不是什么天选之子。他也不是世界的中心。 剥掉“孟周翰”那层皮,他甚至都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社会精英。 ……孟周翰苦笑,并且叹气。 这么理所当然的真相,他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也真是可笑啊。 但苏禾依旧是傲慢并且对他心存偏见的,孟周翰想。 他虽然还没能做出任何不在家族光环照耀之下的事业,但他肯定也不是她口中那个一无是处的富二代。 他会证明给她看的——那个真正的,哪怕跟别人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也依旧散发光芒的孟周翰。 他抬头时意外看到桌上摆放的葡萄。 ——那天晚上苏禾拿回来,得意并且兴致勃勃的让他品尝,想要叫板他之前吃过的品种。 但其实哪天他心很乱,都没怎么细尝,就随口贬低一通。 ……都没意识到,那很可能是苏禾最后一次主动跟他分享这种小快乐。 苏禾很快便买回了早饭。 她买了包子和粥,还在粥里给他配了勺子。。 他胳膊上的淤青大致都已消退了——本来嘛,这些天他都能刷手机了,不可能完全没法自己吃饭。 苏禾照旧喂他,只是心知肚明的宠着他罢了。 -- 第38页 但孟周翰还是没忍住,故意在左手拿着包子时,尝试用打着石膏的右手去拿勺子喝粥。 苏禾淡定的把碟子推过去,提醒他可以先把包子放下,用左手喝粥。 孟周翰:…… 孟周翰心里还是挺酸涩挺委屈的。 吃完饭苏禾收拾桌子,清理餐具——为了环保她没买一次性的餐具,特地从家里带的。 孟周翰就说,“……我想吃葡萄,桌子上的就可以。” 苏禾:…… 那葡萄已经搁了一天两夜,不复最初摘来时的新鲜。当然也是可以吃的。但“孟周翰”的嘴巴有多挑,这些天苏禾还是领教了的。 她便把葡萄重新洗了一遍,挑出卖相好的端给他。 孟周翰摘了一颗塞进嘴里。 “很好吃。”他说。 “哦。” “皮很薄嫩,几乎没有韧感和涩感,完全可以吃下去。肉质软嫩清香,大小口感也很饱满。这个口感能有这种汁水丰度,可以说相当出彩了。甜度也很完美,能满足味蕾,还不腻人。有测过糖度吗?” 苏禾:…… 虽然语文成绩向来很高,但评价苦手,只会说好吃的苏禾,默默的把这一套说辞背诵下来。决定回头就反馈给朋友。 “……回头我问问她吧。” 孟周翰说,“其实不用对标晴王,这个葡萄有自己的卖点。味觉层次这么浓郁饱满,口感还清甜不腻。绝对是优品。日本人擅长炒作地标农产品,但其实东西吃起来也就那么回事。甜的齁死、淡的没味儿。国内的葡萄品种才是应有尽有,只是品控做不细,又不走精品限产的路线,所有品种所有人都吃得起,所以才没什么垄断性的知名地标农品罢了。没必要蹭他们的名气。” 苏禾:…… “明明是你自己一心吃晴王,怎么这会儿倒是贬低起人家来了?” 孟周翰脸上红了一红,嚷嚷着,“我我那是病了!病中突发奇想就是非要吃到某样东西,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在网上都被人骂雕丝,像是那种会标榜自己只吃日本葡萄喝法国红酒的傻逼吗?我追求是品质,真品质!不是消费主义洗脑!何况就是吃个葡萄,我还得吃出信仰来不成?就是贬低它怎么了!” 苏禾:…… 苏禾不觉就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总有些东西是不变,或者说相通的。 “行吧,我替你告诉她。” “谁?”孟周翰突然又警惕起来。 “送你葡萄吃的农科院研究生啊,你吃的可是人家的毕业成果。” “……”孟周翰顿了顿,“男的女的,送你的送我的?” 苏禾笑着,“女的——人情是我的,但葡萄确实是送给你的。”她不觉就又打开了心防,“读本科时我带过她,前阵子她看到我发朋友圈问有什么能‘对标’的平价无籽葡萄,就带来给我。顺便讨论一下毕业去向——她想考公务员,又觉得放弃科研去考公太苟且了,对不住培养她的导师。” 孟周翰顿了顿,虽然他对不相干的人在人生路口上的选择不感兴趣,但是…… “你是怎么说的?” “我让她去和导师商量啊。”苏禾笑道,“科研挺寂寞的,周期长,要自己找目标,还未必出成果。她们做农科的尤其如此。会动摇甚至放弃,都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放弃未必就是可耻,考公也未必就是苟且。不同的岗位有不同的任务和价值。在农业站做农业监测,及时发现病虫害,展开社会防治,减少损失和蔓延,救的可能就是几千几万人的口粮。贡献就一定比不上做科研吗?人生选择,其实不必背负太多别人的期待——何况那也未必就是别人对你的期待。也许只是你自己的假想呢。” 孟周翰没做回应——他是自我中心的孟周翰,不是那个一身麻烦的时小凡。他做人生选择,什么时候需要顾虑别人的期待了? 他也没有义务替时小凡作回应。 苏禾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时钟,“一会儿陈姐来了,我还得回实验室一趟。昨天例会又讨论出些新任务,导师不在,组里的研究生……”她顿了顿,想想孟周翰也未必需要她的解释,就说道,“下午五点前我会赶回来。你不要担心。” 。 为期两天的企业领袖年会,很快就落幕了。 郑莹颖疯狂熬夜赶完专访稿,想要抢下周一的专题版面。 孟启森并不算一个很高调的企业家,如果不是那年他的儿子横空出世,抢占了全国网民的视线,他当然也迟早会引起世人的瞩目——毕竟能把国产汽车作出档次,凭借普遍意义上的硬指标和对国内用户需求的精准把握,直接用销量、质量和口碑破除掉行业的国际品牌迷信的男人,他就不可能长久沉寂无名。何况他还很快就收购了某个欧洲老牌名车品牌,引起欧洲媒体一片阴阳怪气的恐慌论,也在国内刷足了版面。 但如果不是这个儿子,大家的视线大概率会更多的聚焦在新海这个企业,而不是他的身上。 ——当年他收购国际品牌,很多记者问他是不是想借此打开国际知名度和销量,而他回答,收购只是正常的商业和技术合作,能打开知名度和销量固然是意外之喜。但没这个意外之喜,也并不影响他们的既定目标和规划落实。 总之……就是个很传统的,有着中国特色的智慧、性格和年代印记的企业家。 -- 第39页 他接受采访,一般都是因为品牌有此实际需要。 像这次这样,没有任何品牌目标和个人目的的,接受一个他并不熟悉的记者的专题采访——根本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郑莹颖也是颇花费了一番力气,才克制住发朋友圈炫耀一番的冲动。 她是个专业记者,不太喜欢去挖掘一些不专业的“人物情感”问题。 但在采访完毕之后,到底还是没忍住,询问了一个在以往经常被她诟病的问题——您通常不会接受某某类采访,为什么这次会答应接受我的采访呢? 而孟启森答非所问的说,“我的儿子跟你年纪差不多。他小的时候我工作忙,没有时间照顾他。等我有空了他又长大了,不需要我的照顾了……有些东西,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没人给你。等不需要的时候又一窝蜂涌来。我现在年纪大了。只想趁着还来得及,把一些东西给最需要它的人。” 面对这么一个老父亲,郑莹颖也只能说,“非常感谢您给我这次机会——它确实是眼下我最需要的东西。” 而孟启森疲倦的微笑着,“……也替我问候你的朋友,虽然我知道她根本就不认识我的儿子。” 郑莹颖:……嗯??? 郑莹颖思来想去,这个朋友,说的难道是苏禾?但也没听苏禾说过呀。 她的不认识孟周翰的朋友虽然很多,但这些天内最有可能意外接触到孟启森,还让孟启森突然改了主意答应接受她的采访的……等等,她什么时候有了这么苏、这么神通广大的朋友? 但无论如何,通宵赶完稿子之后,定闹钟蒙头大睡了三个小时,她还是拖着记者必备的一晚睡三小时也扛得住的超人身躯,赶到医院去看望苏禾和时小凡。 第18章 孟周翰(四) 大金毛、哈士奇与自我中…… 郑莹颖还不知道“时小凡”乱认爸爸的事。 但确实听苏禾提过, 他麻醉刚醒时把自己当成孟周翰。失忆了,却偏偏对孟周翰执念深重。 跟苏禾不同,郑莹颖眼中的时小凡并没有那么完美。 她其实很早之前就隐约察觉到了——面对苏禾, 这个孩子其实是稍稍有些自卑, 或者说欠缺安全感的。 这倒也并不是因为时小凡不够优秀,而是在世俗的意义上, 苏禾过于优秀了。 国内top2大学毕业,眼看就要拿到博士学位。就算不提她在中间更为金光闪闪的交流学习经历, 不提她的学术水平和研究成果。也足以让只拿到学士学位的时小凡相形见绌。 当然, 作为他们俩共同的朋友, 看着他们从早恋走到谈婚论嫁, 郑莹颖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没人比时小凡更配得上苏禾, 也没人比苏禾更配得上时小凡。 但在旁人看来,也许就未必了。 何况,苏禾身旁从来就不乏更优秀的, 或者说在世俗眼光看来跟她更般配的追求者。 比如说林嘉图。 当然就郑莹颖看来,林嘉图撩她只是一种生活态度。但对一个初中生来说, 林嘉图家境好, 漂亮周正, 为人又大方有趣, 什么乐器都能信手拈来, 还是个参加过种种国际竞赛的学霸。被这种跟身边同龄小屁孩截然不同, 一看就自带主角光环的男孩子撩, 苏禾却完全没有相关的自觉和印象。问题也就可见一斑了。 ——她是个极度专注的人,甚至有些自我中心。 大三的时候她申请了学校里的交换生项目,拿到推荐, 去瑞士交换学习了一年。那个推荐非常难拿——历年拿到推荐的学生,毕业后基本都去顶尖藤校留学了。所以,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默认,她日后肯定是要去美帝读博的——本来他们学校就被戏称为“美帝留学预备学校”。 何况她还是top里的top。 时小凡这么随遇而安的人,也不得不开始思考他们的未来。那阵子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很焦虑——他读的学校在国内虽然算名校,但在国际上却没什么认可度,很难申请到全奖。而他父母也都不太可能出钱资助他去留学。 最后时小凡几乎是钻了牛角尖一般想,也许苏禾以后会去瑞士呢——而法国的公立大学学费便宜,还可以申请各种补助,申根区互相探视相当方便。何况当年为了讨他妈妈欢心,他很努力的学过法语。没太大的语言障碍。 他跟苏禾商量过后,谁也不知道苏禾是怎么想的。反正她看起来非常支持、非常淡定,帮时小凡整理各种法国学校的申报要求和截至日期,帮他整理申请材料——甚至还开始学法语了。 最后压力大得都要犯胃病的时小凡,终于问出了问题的关键——你想去哪所学校? 而苏禾说,她们院丁教授要去浅川主持一个国家重点攻关项目,她对这个课题的发展方向非常感兴趣,打算申请她的博士生。应该会去浅川研究生院吧。 时小凡:……你不出去留学? 苏禾说:有需要会再申请吧,现在就想跟着大佬做项目。 那一次时小凡是真的恼火了,印象中好像连着一个月都没有去见苏禾。周末苏禾居然有空跟他们这些老同学一起聚餐,还没带时小凡,郑莹颖才知道他俩冷战了。 ……而苏禾居然还没想通自己到底错在哪儿。她觉得他们都异地三年多了,时小凡支持她去瑞士交流,她支持他去法国留学,他们互相促进对方进步,变成更好的自己,究竟有哪里不对了? -- 第40页 ——当然,等后来他们搬到一起,她意识到时小凡并不是真心想去法国读工程师,也品味到相互支持的恋人就在自己身边究竟是怎样的幸福,才终于调整了自己的认知。 但就算如此,在浅川这四年里,她也毫无疑问始终都把自己的理想放在最先。 而时小凡却是个能同时兼顾爱情和事业的人。但这样的人,在事业上肯定会做出适当的让步。跟苏禾之间的差距,无形中就会越来越大。 当你此生挚爱,在世俗的认知中是个远比你更优秀的人时,你肯定会有某种不安全感。 但偏偏,苏禾的认知跟世俗的认知之间存在很大的偏差。 在她的认知中,时小凡也是个比她更优秀的人。她曾经对郑莹颖说过,时小凡就算没有遇到她,遇到的是其他什么姑娘,也肯定能得到美满的爱情和婚姻。他的真诚、热情和包容,注定了他此生必然被爱。 但她离开时小凡,恐怕就再也遇不到能给她爱情和婚姻幸福的男人了。 所以……她完全意识不到,时小凡在这段感情中,也是会感到不安的。 跟苏禾不同,郑莹颖是个世俗人。 所以她其实隐约能理解,时小凡确实是有可能羡慕孟周翰的。 虽然多少有些蹊跷,但如果他真的是因为钱而心理失衡,也不是完全不能想象。 ——毕业季的散伙饭上,尚还年少轻狂的他们确实也曾讨论过,如果日后他们豪富,最想干什么。 苏禾说的是,她要先实现试剂自由,再实现矩阵检测自由。然后估计就得从豪富沦落成豪负,得准备准备去卖身还债了吧。 而时小凡无语的看着她,调笑中也不无气恼的说——还能干什么?只能先给她把债还了啊! 苏禾一直都是顶尖的优等生。高中、大学时的奖学金都能完全覆盖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连自费的交换生项目,也申请到了足额的奖学金,没花家里多少钱。作为足以令家长骄傲的独生女,她的父母对她也只有全力支持。她是真的无需对钱敏感。 但时小凡呢?就因为没钱,连想跟自己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姑娘身处同一个国家的愿望,都差点就要落空。 虽然苏禾意识不到,但钱确实能解决时小凡人生中无数困境,是能够给他安心感的。 所以在去探望时小凡之前,郑莹颖是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的。 ……足够的,心理准备。 但当她看到一个像一只毛皮光鲜的大狗一样迤迤然躺在床上,吊着一条腿,满脸不痛快的时小凡,还是惊得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病房——这种感觉该怎么说呢? 但凡认识时小凡的人都知道,这青年就像一只大金毛,健康又阳光,热情又真诚。能给他身边的人带来极大的情绪改善。印象中他就连不高兴,都是一个人仄仄的趴在一边。不会把负面情绪辐射出来,令所有人都感到屋里气压低沉。 所以他的朋友一向都特别多,除了那些底色阴沉又控制欲强烈的“不高兴”,几乎没有任何人会不喜欢他。 但现在这个时小凡,脸上有种没被现实毒打过的幼稚的嚣张。满脸写着的都是——我不高兴了,我想拆家,赶紧过来哄我。你怎么还没过来?我真的要拆家了,我拆了啊?给你三秒钟……1.2……靠,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你等着。然后默默回头独自挠墙。 就是这么种,虽然看似不高兴得很安静,但就是能让满屋子的空气都跟着不高兴的吵闹起来的感觉。 郑莹颖:…… 谁来告诉她,人失忆了,难道会连人格都换掉? 她有些明白苏禾说的——他有明确的自我认知,是什么意思了。 幸好,苏禾是个气场足以镇住这种吵闹的女人。 探视一个失忆了的朋友,实在没什么特别值得一说的。 看到他脸上难得一见的漠不关心和懒得敷衍,作为朋友感觉相当的不自在。 幸而稍作寒暄之后,话题就转移到了她那天采访孟启森的事。 郑莹颖自然要问一句,“你是不是见过孟启森了?孟周翰撞了小凡后,他来探过病吗?” 自然是没有的。 “他全权委托给了律师——我们只跟他的律师打过交道。” 郑莹颖不由暗叹有钱人真是不近人情,但心里又隐约认可,孟启森这种地位的人,他儿子撞了人他不亲自来好像也可以理解。 “嗯……毕竟他儿子还昏迷着。”郑莹颖就自己替他找了个借口。 “还昏迷着?”孟周翰不由精神一醒。 “嗯,他可比你严重多了。听说还有颅脑损伤。”郑莹颖解释,“都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肯定能醒过来的!” “也要看损伤程度吧。”郑莹颖十分的不善解人意,“如果损伤严重,就算醒了,也有可能变成痴呆。” 孟周翰:……! 苏禾见孟周翰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只好揉了揉额头,提醒,“他时速只有87,又好好系了安全带。开的又是豪车,安全性能肯定不差,应该没这么严重的损伤。你别看热闹不嫌事大。” 郑莹颖吃着瓜,笑,“谁叫那是孟周翰呢?不过他时速还不到90吗?我们群里都说过飚过120了。” 孟周翰不由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就只有87。要是飙过120,我还能活着躺在这里吗?!” -- 第41页 苏禾看了他一眼,怼他,“那条路段限速50。就算是在滨海路上,限速80,开到87也超速了。” 孟周翰:…… “不过不是你,会是谁呢?采访结束之后,大佬让我替他问候我的朋友,还说他知道我朋友‘其实’不认识孟周翰。”郑莹颖疑惑道,“就好像我有个朋友为了让他答应专访,打着认识孟周翰的旗号去找过他似的。” 苏禾就笑着提醒她,“你确定不是你的哪个暗恋者?” “等下——我这就发朋友圈问问到底是谁在暗恋我!这种暗恋请务必多来几次!” 苏禾看了眼孟周翰,说道,“听上去,孟启森是个很慈祥的父亲。明知道你的朋友骗他,却还是会因为他提到孟周翰,答应接受你的专访。” “嗯,”郑莹颖就把孟启森最后跟她说的那段话,转告给苏禾,“……我和孟周翰同学两年,从来没见他爸妈去接过他。好像就连家长会他们都没去参加过。今天听他爸这么说,突然就觉得挺心酸的——现在孟周翰昏迷着,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我觉得他应该是在后悔,没在儿子最需要他陪伴的时候,多陪陪他吧。” 苏禾就怔了一怔。 郑莹颖当然知道苏禾为什么会被这段话触动。 其实但凡爱过和被爱过的,不论是孩子、父母还是爱人,谁又不会被这段话触动呢? 她感慨道,“可惜孟周翰未必能听到了。” 但孟周翰确实听到了。 虽然他还昏迷着,他爸居然就有心情去参加什么年会。去参加了,还说出这么段话来,感觉挺讽刺的。 ……但这确实就是他父母的风格。在他的记忆中,小时候哪怕他生病发烧,身边也只有保姆照顾。最多给保姆一个“可以随时接通他们的电话”的权限。有时候工作的间隙他们会匆匆赶回来看他,抱抱他亲亲他,叮嘱他男子汉要坚强。但扭头就又会被工作叫走,陪伴是不可能陪伴的。 他小的时候沉迷游戏,沉迷到在被送进寄宿制学校会翻墙去网吧的程度。其实多少也与此有关。 所以,等苏禾送郑莹颖离开,回来之后在他身边坐下,似乎想要陪一陪他的时候,他就说,“你不用这样。” 苏禾愣愣的看着他。 孟周翰就说,“你不要听那个郑莹颖说,也不要听我爸爸说。那是他们的感受,不是我的——甚至都不是时小凡的。如果你想听我的感受,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他顿了顿,问道,“……你想听吗?” 第19章 孟周翰(五) 没错,就是这种“又爱又…… 这几天他们之间的关系稍微有些微妙。 微妙并不是说不和谐。 ——苏禾这样的姑娘, 基本上也很难和人相处得不和睦。孟周翰其实挺早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有她在的场合,人际关系总是格外舒服、顺畅。之前在多人病房里, 他脾气那么臭、毛病那么多, 却没什么人对他有意见,多少就是因为大家都喜欢这个随和亲善的姑娘。 ……否则也不至于非要等到和律师单独会面时, 他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不被顶嘴的权力。 但孟周翰并不喜欢这种和睦。 他更喜欢她还不知道他是孟周翰时,那种轻松自在又亲昵无忌的相处模式。而不是眼下这种来帮忙的同班同学或者普通朋友的细心妥帖、感觉很舒服, 细想来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模式。 他很清楚, 就算没有善良细心、聪慧能干这些品质, 苏禾也不是什么寡淡如水的女人。她伶牙俐齿, 肆无忌惮。把他比作兑换过的彩票,冒犯起他的价值观来, 简直咄咄逼人。但调笑起来又娇俏灵动,活色生香。 让人又爱又恨。 明明那会儿他也没掩饰自己的脾气和挑剔,不过就是把身份认证从“时小凡”改成了“孟周翰”, 连脸都没换,她的态度就相差这么多, 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当然, 虽然会酸溜溜的在心里吐槽, 但实际上他还是很清楚的。眼下的发展, 正是她认真把他当“孟周翰”来对待的结果。 ——她是一个很有界线感的女人。她和时小凡之间, 跟和“其他男人”之间, 相处的界线截然不同。 她分明很懒于把自己娇俏有趣的一面, 展示给不相干的人看。会习惯性的节省情绪和精力,避免被人误读。 他讨厌这种“界线感”。他又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色胚。她大可以表现得有趣些,他又不会把她怎么样。 ——他想要击穿她的“界线”。 “我的感受……你想听吗?”他问。 苏禾迟疑了片刻, “嗯,你说吧。” 孟周翰说,“我习惯了,也从没觉得自己缺爱。生病的时候也许会希望爸妈能多陪我一会儿,但平常就只希望他们少干涉我。我不知道你们小时候是有多眷恋父母。反正我是没多愿意跟父母在一起。就算被带出去应酬,也只觉得无聊。就算跟他们一起出去度假,也更喜欢自己玩自己的。他们有他们的工作要忙,我也有我喜欢的事想做。与其给我陪伴,我宁可要他们给我一辈子都不必为钱去向任何人、任何事低头的底气。……就这样。” 苏禾:…… “你说的挺对。”苏禾说。 很对,但是并没有任何用处。抛开孟启森的身份,单纯把他当一个眼看着儿子昏迷不醒却无能为力的老人。苏禾能够理解他的心情,理解他那份在“孟周翰”看来毫无道理的懊悔。人有时需要的并不是“道理”,而是寄托。 -- 第42页 “但我能理解他的后悔。”苏禾说。 同样的,对于自己想要给时小凡更多陪伴的心情,苏禾也不觉得需要去反省和否定。 所以这些“改悔”,都只是为了让还记得、还醒着的人心里好受些罢了。 孟周翰却嗤笑一声,“那是因为出事的是我和时小凡,不是你和我爸妈。我现在想要的是什么,我爸妈知道吗?同样,时小凡现在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你们就只是在对着没法反驳你们的人,借着补偿别人的名义,自我感动和满足罢了。” 苏禾自认是个好脾气的人,如果换了时小凡这么对她说……不对,时小凡根本就不可能用这种语气去戳别人的心脏。 她不能不承认,这个“孟周翰”,确实每每让她心烦和动怒。 ——孟周翰觉得她在“节省情绪”,把控界线。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只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准跟他相处的方式罢了。因为看到时小凡的脸她就快乐包容,听到“孟周翰”的话她就想反讽对抗。她想用对待恋人的方式对待他,偏偏他又是“孟周翰”。她想用对待孟周翰的方式对待他,偏偏他又是“时小凡”。让她怎么厘定? “然后呢?”她反问,“你自己没把你的需求交代好,还不许别人自我感动和满足吗?” “那也别对着我……” “不对着你,要对着谁?”她打断孟周翰的话,冷漠的看着他,“我坐在这里、看着你,你是不是觉得反正我又没受伤,我好的很。我凭什么伤心,凭什么需要安慰?凭什么要去靠自我感动,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她平静,却又咄咄逼人的,“——我就是在自我感动啊。怎么了?你是时小凡吗?如果你是,那就告诉我你现在想要什么。别让我在这儿孤零零的自我感动。如果你不是,那我自我感动,关你什么事?” 孟周翰有些气恼,“……我是不是时小凡,有这么重要吗?你这么喜欢他,之前不也没认出我不是他吗?承认了吧,你压根就没那么喜欢他。如果我不说,你根本一辈子都发现不了他壳子里换了人。” 苏禾似笑非笑的起身在床边坐下,双手撑在他枕头旁,俯身看向她。。 孟周翰气恼的同时,又莫名有些紧张,“你别玩这一套,我不是时小凡。你这么看我我也没感觉!” “我想也是……”苏禾抬手将头发抿在耳后,露出白净姣好的耳廓。而后俯身下来,在他耳边轻轻的说,“但是我有感觉。” 孟周翰只觉得脑中水汽“嘭”的爆开。耳边热度瞬间蔓延向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像泡在了暖洋洋的热水里。意识中就只有鼻端嗅到的浅淡清香和耳中压得低低痒痒的嗓音。 回神之前,已经本能的伸手去扶她的肩膀——也不知是想将她推开,还是想把她按住。 伸过去的手,却被毫不犹豫的挥开了。 苏禾已经坐直了身子,眼中满是冷漠的调笑。 “二十年。”她说,“我和时小凡认识二十年,相恋八年。你觉得这就是一个壳子,可对我而言,这个壳子牵连着二十年来所有的回忆和感情。用你听得懂的话说,他用这么长的时间给自己叠满了buff,让我看到他就满怀喜悦。所以哪怕不留神混进了个debuff,在我这里也能被暂时抵消掉。你最好搞清楚,你所谓的‘我没发现’,不过是因为我有耐心和信心,去包容他的一切改变。” 她揉了揉额头,缓解这个debuff给她带来的心累感,“当然,现在你是孟周翰了。我们之前不是讨论过了吗?我会帮你想办法‘回到自己的身体’——但也请你稍稍尊重一下我的感受,不要尝试去消解我对时小凡的感情。总有一天你们会各归各位,你又何必非要糟践他的人生,非要给他留一个台风过境的烂摊子呢?” 孟周翰张了张嘴,却被苏禾轻轻按住了嘴唇。 她手指的触感柔软,微凉。 疲倦的半垂着的,似笑非笑、似宠溺又似冷漠的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有种令人又羞又恼的奇妙张力。 没错,就是那种“又爱又恨”的感觉。孟周翰总算意识到——又爱又恨很美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化和脑补。实际上爱有一寸厚,恨却有八丈深。 ……就只是欺负他腿断了,不能摔门走人罢了! 她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大放厥词了,才起身去拿手机,拨响了护工的电话。 声音和态度一瞬间又变得温和有礼——她临时请人加点,明明有付工资,却会真心感谢别人愿意赶过来。 跟对待他,堪称天上地下。 她挂上手机,就对孟周翰,“郑莹颖下午的飞机,我要去送送她。就先不陪你了。” 她轻轻关上门离开后,孟周翰才恨恨的砸了砸床。 她说的都对,她对时小凡怎样、对他怎样,又关他什么事呢。 他就只是想证明自己,打一打她的脸,让她意识到自己对他有多深的偏见罢了。 可是…… 可是。 现在陪在她身边的,明明是他。这个身体现在的主人,明明是他。 。 机场地铁站的咖啡厅里,苏禾搅着拿铁,目光疲倦,心事重重。 郑莹颖陷在高靠背的座椅上,在昏暗的灯光和催人入睡的背景音乐中,用手强撑住因为过于放松而有些沉甸甸的脑袋,“又跟时小凡闹别扭了?” -- 第43页 苏禾点头,心想这一次真的不怪她不懂人心——当然,似乎也不能说是时小凡的错。 “我理解你的感受——如果我男朋友把我给忘了,性格还变得面目全非,我肯定也受不了。”郑莹颖想起今天看到的时小凡,倒也不能说讨厌,但跟他们以往认识的那个人确实大有不同——耐心全失,会把不高兴全摆在脸上,“他现在,其实算是换了个人吧?” “……”苏禾,“……确实变了很多。” “你跟我说实话,”郑莹颖是真的对这个问题非常好奇,“你现在还爱他吗?如果还爱,是爱着他哪里呢?” 苏禾:你就非要跟我探讨哲学问题?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大概四岁。喜欢踢积木,尤其喜欢踢别人刚刚摆好的积木。踢完了其他小朋友哭着告状,他还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要哭。” “但那会儿你还没开始喜欢他吧。” 苏禾点头,说“是啊,那会儿还没开始喜欢他。然而我确实那会儿就已经认识他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样的他也是他——刚读小学时他天天嫌弃我管他。五年级时他一度经常跟人起冲突。初二时喜欢给我发火星文,给我送各种QQ装扮。高一时开始变得害羞,动不动就脸红。然后忽然就成熟起来,每天陪我上自习……我记忆中,他一直都在慢慢的改变。把小学时的他拿出来跟高中时相比,根本就是两个人,把刚读大学时的他拿出来跟工作两年之后相比,也有很大的改变。” 人生原本就像一艘特修斯之船,除了名字不变,从身上的细胞到思想里的认知,始终都在新陈代谢,更迭不息。 无非以往的改变都是潜移默化。而这一次,忽然就跳过过程,直抵结果。 她不会说“你变得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了”,说这种话也没意思。 如果他觉得不这么改变,就很痛苦。那么,她会尝试着去接受,去适应他的改变。 至少,在相爱变成互相折磨之前,她会努力。 “所以,你能受得了他的改变?” “暂时还受得了。”苏禾说自嘲着,“总之,就当是对我的考验吧。”她便岔开了话题,“你跟孟周翰以前是同学?” “是啊,我没跟你说过吗?” “今天之前,没。” 郑莹颖笑起来,“也对,那段经历太痛苦了,我确实不太可能主动提起。” 苏禾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问道,“至今还不想提吗?” “现在倒是无所谓了。”郑莹颖笑着。“——早就已经无所谓了。怎么,你感兴趣吗?” “嗯。”苏禾放下勺子,她妥协了。 ——时小凡现在已经彻底“变成”孟周翰了。如果她完全拒绝了解这个人,那她必然找不到和这个他的相处之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只会这么僵持下去。 “跟我说说孟周翰,顺便也说说你们学校吧。” 第20章 孟周翰(六) 初中时的孟周翰…… 郑莹颖读过国际学校。 那会儿她家还算有钱。赶上东江区开发, 老房子拿了不少拆迁补偿。她妈妈趁势盘了个新门头,把家里的果蔬摊扩展成了社区超市。爸爸干脆也从郁郁不得志的国企岗位上离职,忙时在超市帮忙, 闲时就在家炒股。那些年股市势头正旺, 超市也利润丰厚,接连在几个小区开了分店。家中财政一路欣欣向荣。 虽然一年拿出25万的学费供她去读国际学校, 多少有些肉疼。但既然拿得起,她父母还是想供她读最好的学校。何况, 跟中国大多数急于爬升阶层的父母一样, 她的父母也认为孩子的交友圈子决定了她未来的人生高度。 而上学读书时, 也是一个人最不势力的时候。只要能挤进同一所学校, 她肯定能突破阶层壁垒,跟她的父母结交不到的人物的子女们, 成为好朋友。而这些人日后也将成为带她腾飞的人脉。 …… 郑莹颖就这么被父母送进了剑桥国际的初中部。 “可惜我爸妈搞错了一件事,”郑莹颖苦笑着,“壁垒不一定就是人心, 不一定就是有钱人不爱跟穷人打交道——钱本身,其实就是一道壁垒了。” 其他的学校, 同学之间可能真的可以不带任何鄙视链的去交际。但国际学校里不是这么回事。 作为一个被父母省吃俭用的送进国际学校去读书的女孩子, 郑莹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的察觉到了这一点。 在这里, 可以让一个孩子劣于另一个孩子的因素太多了。 学习成绩是最单薄的一项, 就算是攀比学习好啦——别人有钱请得起三国外教, 或者干脆就是在国外长大的。外语肯定比你强吧?可以请得到顶尖名校的教授帮忙补习培训, 竞赛科目也不会比你差吧?喜欢音乐、喜欢航模, 喜欢机器人,喜欢各种烧钱又有格调的项目,到处飞去参加各种国际比赛, 拿到各种国际奖项,你敢说人家的奖,不比你的考试成绩更能说明能力和素质? 就算实在在学习上比拼不过你,遇到了那些就是看你不顺眼,就是要跟你别苗头的,也完全可以粗暴简单的通过衣服鞋子、度假夏令营、高端社交圈……一系列角度打压你,从你身上找回优越感。 所以等郑莹颖适应了国际学校的规则,从期中考试的沾沾自喜——毕竟她是从“下等”的公立学校升进这个“上等”的贵族学校的,居然能拿全A,当然会沾沾自喜——中回过神来之后,突然就发现,自己被卷进了全方位的相互攀比之中。 -- 第44页 而在这个Jr.名利场上,她注定是个落败者。 最初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处境,是在某个同学的生日派对上。 国际学校同学间的社交主场其实不在校园里,而是在层出不穷的课外活动里——生日派对是其中门槛最低的一个。 “你参加过同学的生日派对吗?”郑莹颖笑着问苏禾。 就在自家别墅草地上办的派对,门外一排停的全是各色豪车。同学们穿着舒适随意的便服,已经悠闲自在的各自吃喝玩耍。她爸开着自家送菜的那辆新海苏锐把她送到别墅门口,反复强调要把作为礼物的果蔬篮送出去。恨铁不成钢的催促她赶紧下车,指责她你怎么这么扭捏这么虚荣呢? 她穿着过于用力的小礼裙,提着有机果蔬篮走进别墅。每一步仿佛都能感受到旁人错愕的目光,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只消一次生日派对,差距就一目了然的摆在了所有同学和家长的面前。 ……然而衣服、车子、礼物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郑莹颖笑着,“关键是,别人都办了生日派对,你是不是也要办一个?你家房子没花园,是不是该租一个档次差不多的酒店宴会厅?要花多少钱准备回礼?林嘉图那次送了全班同学每人一只当季上市的ipod。你不能总占别人便宜吧?” 苏禾:…… 她也只能承认,“这样的朋友确实交不起。” “是啊。不过,等到你真要准备派对时,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大家都有别的事,没空去给你过生日。就算当时嘻嘻哈哈的答应了,真到了那天也不会去。”郑莹颖顿了一顿,自嘲的笑着,“而且也只有你会为礼物的事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占了别人的便宜没归还。几千块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非要提人家还嫌你琐碎呢。” “去同一个海岛度假,出国去看同一场球赛,参加同一个国际夏令营——每一样促进、加深友谊的东西,都需要花钱,巨量的钱。最后形成的圈子,根本就牢不可破。因为就算别人不设壁垒去邀请你,你也根本就没那么多钱去跟上别人的社交步调。” 更何况,从小浸淫在这种氛围下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没有攀比心、鄙视链? 而他们的轻蔑固然比普通孩子更文明和含蓄,却也更根深蒂固、难以反抗。 郑莹颖的父母送她进国际学校,苦口婆心的告诉她,爸妈花这么多钱送你去读书,你一定要有出息啊——所以跟她绝大多数同学不同的是,郑莹颖知道自己家很穷。 所以别人邀请她去参加什么活动,她想一想父母心疼的脸、想想自己提着果篮走进花园时如踩在刀尖上的步伐,就只能故作轻松的笑着说,我那天有别的事。就算勉强去了,她也根本就不快乐,时时刻刻都怕被别人轻视,怕给父母增添更多的负担。 到最后,就连去上学都让她感到痛苦不已。 可她能体察父母的不易,父母却不能体察她的痛苦——骂她别人请你你不去,你怎么这么不合群?我们送你去国际学校,不就指望你能交几个有钱朋友吗?怕别人看不起?看不起不是别人给的,是你自己赚的!你一个小孩子你怎么这么虚荣! 直到郑莹颖进入青春期,叛逆心彻底爆发,摔着东西仰头冲着她爸的脸吼——因为你们穷啊!你让我不要跟人攀比,那你别送我进所有人都在攀比的学校啊!你让我合群,跟同学交朋友,那你给我零花钱啊,随手几万块,你有吗?他们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我全都没有,全都低一个档次,人家冷眼看我我还得傍着人家,我就不要脸了啊! …… 所幸,初二那年夏天,她爸炒股赔了很多钱。 是的——对郑莹颖来说,是所幸。 班主任不耐烦的催着她交下学期的学费和活动费时,明明是这么煎熬自尊的场合,她心里却无比的舒畅想笑——因为她很快就要摆脱这所学校了。 大概意识到她家破产了,他们班那个刚刚被富二代女朋友踹掉的班主任撕下假面、口不择言,分明是在借机发泄心中怨恨。林嘉图从门口路过时,听到他的羞辱言辞,随手摔掉架子上一只花瓶,笑嘻嘻的说,“哎呀,老师你声音这么大,吓的我手都滑了。” 在他那双总是笑眯眯的——就连不悦时也是笑眯眯的桃花眼的注视下,老师知趣的闭上嘴巴走开了。 郑莹颖暗恋了这个男孩儿这么久——从那次生日宴会上,他当众走到她面前接过果篮,说“哇,这是果蔬花艺吗?好漂亮。低温保存能放久一些吗?我不舍得吃掉”那一刻,她就一直偷偷的喜欢他。 却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能在他面前抬头挺胸,云开天明的看向他的眼睛,“谢谢。” 他说,“你家是不是……” “嗯。我应该是要转学了吧。” 他其实无所谓的——喜欢上他的时候郑莹颖就知道,他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富二代。所有的帮助都是随手并且不走心的,只是他的家教和“我能、我敢”的傲慢使然而已。他们就是路人同学,他并不真的关心她到底会怎么样。 她拎得清。 所以她说,“以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吧。” ……可惜之后还是见到了。 “差不多就是这么种学习环境吧。”郑莹颖说,“不必别人欺凌你,你自己就能意识到高下。自己就能焦虑起来的环境。” -- 第45页 苏禾点头——确实也只能点头而已。她还记得刚转学到他们班时,郑莹颖是个多闹腾的小疯婆,大大咧咧的简直没有心。能让她都被压抑得喘不过气的环境,显然不适合“穷人”生存。不过,对孟周翰、林嘉图这种真正的富二代而言,大概就又两说了。 “而孟周翰,”郑莹颖想了想,“他应该是个特别晚熟的人吧。” 郑莹颖会记得孟周翰,原因很简单——他和林嘉图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林嘉图是个八面玲珑到让人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真朋友”的人,但他也确实有那么几个一目了然的死党。孟周翰就是其中之一。并且在当时,令所有人都感到疑惑的是,他们圈子的核心是孟周翰而不是林嘉图。 因为都不必和林嘉图相比,和班里任何一个同学比起来,孟周翰都是个迟钝到了让人怀疑他究竟在不在状态的人。 ——比如郑莹颖提着果篮走进去时,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贫穷和小家子气,还有些人察觉到她的窘迫,但孟周翰就很无感。他就觉得哦,又来一个。 是的,当他还是个初中生时,孟周翰心中根本就没有任何贫富,或者贫穷则卑贱、富有则尊贵的意识。 至少,他没有要主动去用贫富,鉴别区□□边的人的意识。 所以实际上,尽管郑莹颖会偷偷的喜欢林嘉图,但跟孟周翰相处时,她反而会更自在一些。 ——虽然他也不怎么会理会她,但这仅仅是因为他不在意她,而不是因为他看不起她。 按说这种人,应该会比较容易被主导才是。 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班上几乎所有人,”郑莹颖说,“你都很容易就能区分他们家是巨富、小富还是我家这种滥竽充数富。但孟周翰身上没这种感觉。刚入学时,我甚至以为他应该跟我差不多——倒不是说他身上没有那种‘底蕴’……”她纠结片刻,不得不承认,“好吧,他身上就是没有那种底蕴,不会有意无意的就透露出富有的气息。” “我们学校有选修课,”郑莹颖就向苏禾举例说明,“比如可以自由选修一些乐器,学校会请专门的乐器老师来辅导。方便大家在学校里练习。” 富裕人家的孩子,总是要学一门乐器自娱的。乐器这东西,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寄宿制学校开乐器选修课,未必就是要带着学生从入门到精通,更多的还是为了让正在学乐器的学生有地方练习。 郑莹颖和孟周翰一样,学的是吉他。 吉他嘛,随便哪个乐器行都有卖。随便央求央求父母都能买得起。随便上几节课都能弹出几个和弦。 ——标准的平民乐器。 所以郑莹颖是真的没料到,在学校里上乐器课,也会被贫穷压迫到。但是—— “你知道吉他也是有琴行普货和私人订制的区分吧?”郑莹颖笑问道。 “大概知道一些。”苏禾学过吉他,当年买的时候大致了解了一下不同品牌的口碑和性价比,有点印象。 跟他们一起选修吉他的女孩子喜欢孟周翰——这倒也不意外,初中时的孟周翰容颜如玉,比现在更多一份纤细清冷,是标准的陌上谁家年少。是青春疼痛文学里那个一直被暗恋,从不正面出场的意象的现实具象化身。 为了引起孟周翰的注意,却又不会显得太过刻意……这个女孩子选择从郑莹颖身上入手。 她就很友善的指出郑莹颖刚刚有个音好像弹错了,在郑莹颖又弹了一遍确认自己没弹错之后,若有所思的说——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你的吉他调好了吗,这个音好像有些浊。 得知郑莹颖的琴是从琴行里花2000块买的,她就无奈的笑着说——这种琴没法用的,灵敏度太差,练不出手感。何况统货的尺码也未必适合你的身高,种种因素都会影响演奏。不信你试试我的琴。 在郑莹颖试过之后,终于被惊艳的音色、灵敏的手感引导着询问她的琴是从哪里买的。 女孩子才平稳的过度到自己的琴的来历、价格,全球限量几把——“琴行是买不到的,需要自己提前预定”。 而当她提起孟周翰的琴音色也很好,一听音色就知道应该是某某厂的定制——不信我们问问时。 孟周翰不明所以的回答,“不知道——琴行买的。” ——就有这么简单粗暴。 “私底下,我们都叫他孟怼怼。”郑莹颖笑着说,“你想把他拉到自己的圈子里去,一起标榜高端,那他肯定一坨泥石流拍下来。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给你没脸了。所以,大概也只有林嘉图能跟他玩到一起。” “但是,你不去招惹他,他是不会管你上天还是入地的。” 一度郑莹颖以为他们是战友。但哪怕她被当众排挤打击,他从旁路过,眼睛也都不待斜一下的。 ——当然也可能他根本没发现她是被人排挤了。甚至很可能他怼别人时,都没什么主观恶意或者敌意。纯粹就是听着不顺耳朵,所以要怼。 “不过,他那会儿应该也没现在这么超然。”郑莹颖又说,“那会儿还没发生那场让新海意外翻身的车祸,”她说的是在之后某年一次车祸,一辆大货车侧翻,从侧面同时撞向一辆新海车和一辆名牌车,新海完好无损,名牌车A柱被撞凹进去。那之后,新海逐渐摆脱了国产低端劣质车的形象,口碑开始集中反转,“新海还在国产车鄙视链的底端。虽然大家都不知道新海是他家的,但那年头,谁还没嘲笑过新海的目标客户群?” -- 第46页 “不过……就算现在他在网上的形象不是很好,”郑莹颖沉默了片刻,“我依旧觉得他挺了不起的。当年我坐着我妈以前给人送菜的新海苏锐去参加同学的生日派对,车子停在别墅门口前我会感到自惭形秽。但读书的时候,孟周翰其实一直坐着他自家产的车上下学。每周一次,从来都没觉得坐那个牌子的车去这样的学校读书,有任何不对。” 郑莹颖说,“很多人都说,除了有钱,他根本就是个雕丝。但其实,对他来说——至少对初中的那个他来说,雕丝不雕丝,草根不草根的也许根本就无所谓。也许他从来就无意把自己从这个群体里,摘离出来。” 初中三年间,郑莹颖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转学到附中初中部的那半年。 她喜欢公立学校,喜欢公立学校里没人攀比吃穿用度,也没人审视你的家境。所有人都对转学生热情友善,一心只关心别人的成绩并犯愁自己的成绩的氛围。 她飞快的就跟班上最争——满脸都写着就算是语文我也要考满分给你看,也最无争——她就连别人的成绩都不怎么关心——的女生苏禾,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她曾经很疑惑,自己怎么就偏偏跟这个人人敬而远之的女学霸成了闺蜜呢。 不过直到今天苏禾问起来,她才突然意识到—— “从这个角度来看,你跟那会儿的孟周翰其实算是同一类人。都专注于自己的价值观,都不怎么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评价。”郑莹颖笑着说道,“都既任性,又倔强。全身散发着让人羡慕的自由气息。” “如果你们俩遇到,场面一定是,要么非常无聊,要么异常精彩吧。”她说。 第21章 番外(上) 少年们,狭路相逢。…… 郑莹颖读初二那年夏天, 股市暴跌。 好在她爸投在股市里的钱都是自家的,没失智到借钱去炒股的地步,所以还用不着去天台排队跳|楼。 但原本她妈准备留着养老的拆迁款全被赔光, 夫妻关系一度紧张到了极点。 不过, 经历过下岗潮、再创业的夫妻俩,最艰难的时光都相互扶持着走过了。哪怕为该不该割肉止损, 踏踏实实拿去做点正事,闹到了摔锅子砸碗的地步, 也始终都没有人提离婚。 东拼西凑的给郑莹颖交了初三上学期的学费。 等到了第二年春天, 家庭财政好不容易缓过劲来, 就又遇到了新问题。 ——郑莹颖下学期的学费拿不出来了。 也不是完全拿不出来, 如果拖延一下供货商的尾款和来年的定金…… 郑莹颖她妈日思夜想,少白头都给愁出来了。 但她也是从清晨卖早点、白天摆果蔬摊走过来的。是个踏踏实实清清白白发家的小生意人。拿别人的血汗钱去给自己的闺女读国际学校这种事, 既伤信用还损阴德,她做不出来。 何况郑莹颖自己也为读书的事跟她爸跳了脚,已经小半年没好好跟家人说句话了。 跌下云端的夫妻俩关上门平心静气的互相交了个底。 她爸抽了一宿的烟, 天明时终于决定把钱从刚刚解套的股市里提出来——甭管日后股票是涨是跌他都认了,反正就算再怎么赚, 也不值当让妻女跟着遭这份罪。还是安心跟老婆把社区超市运营下去吧。 然后他喊来家中独生女儿, 告诉她——学费有了, 他希望女儿能从国际学校毕业。但到底要不要继续读下去, 还是让郑莹颖自己来决定吧。 ——国际学校的教学质量, 还是对得起它的学费的。 郑莹颖就这么通过插班考试, 转学进了附中初中部的实验班。 半年之后, 她的轻度抑郁彻底治愈。 多了他爸一个帮手跑业务,家中生意也很快周转过来。 她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就这么平稳的渡过了。 然后, 就来到了中考之后的毕业旅行时间。 郑莹颖在江城六月超过30度的高温下,大汗淋漓的吹着风扇敲电脑,一边帮她爸妈统计上半年的营收销售状况,一边跟苏禾吐槽她才从中考里解脱出来,就被他爸妈给提溜到超市帮忙来了,连个清闲的暑假都没有。她爸还想让她以后读商科,她才不读呢。她就读文科,纯文科,坚决拒绝跟任何数字打交道。 苏禾:…… 苏禾说群里在讨论毕业旅行呢,你赶紧去投个票。这边还有个喜欢跟数字打交道的人,得按照结果做预算呢。 郑莹颖撒花表示已投,就算只能在江城周边转悠她也认了——她要暑假,充满青春友情热血汗水的暑假! 然后页面上就跳出了提示。 ——剑桥国际的同学给她发来邮件,邀请她一起去朱镇参加毕业旅行。 郑莹颖歪了歪头,目光扫过四周,见她爹妈都没注意这边。于是毫不犹豫的回信拒绝了。 结果关掉邮箱,一抬头——附中的班级群里就已经投票选出了毕业旅行的地点,恰好也是朱镇。 郑莹颖赶紧回头翻邮件,发现日期前后相邻,没有交叉,于是心安理得。 事实证明……她心安理得的太早了。 毕业旅行总共两天。 第一天坐车去朱镇,入住酒店。先去附近的园林和博物馆转一圈,晚上去吃民宿农家饭。填饱肚子,养足精神。 第二天一早起床,开始全力走路。 -- 第47页 众所周知——景区旅行的主题永远是走路,不停的走路。顺便在走路途中拍点照片,看点过眼就忘的风景。 第一天一切平稳无事。夜晚他们聚堆打扑克,玩狼人杀、真心话大冒险。最后不记得因为什么缘由,一群人肩搂着肩排队在护城河边唱军歌——不管是什么样的流行歌曲,总会有人不会唱。可但凡参加过军训的学生,就没有不能喊一嗓子“团结就是力量”“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 郑莹颖:……就没人发现她没参加过军训? 当然这并不妨碍她享受这种热火朝天的欢闹——她喜欢这种聚会,喜欢这种一起闹腾,不落下任何人的快乐。这可比生日聚会有趣多了。 然后就到了正式前往景区游玩的第二天。 郑莹颖还记得,那天特别热。太阳烤的人脸都要化掉。 他们一群即将升进高中的中学生,前半段还活蹦乱跳互相招呼着去这边逛逛那边看看。等到十点过后日头毒起来,人就像块儿蜡一般,越走越软越走越瘫,最后几乎整个儿化成泥粘在路面上。 好在几个班委早就提前做好功课,及时搬来风扇凉水,鼓动着大家再坚持坚持——前头就是水巷桥。碧波绿水,翠竹荫荫,月亮拱桥横卧水上,两岸还有白墙黑瓦临水而建的六百年古宅村落——正是江南水乡在诗词之中该有的模样。 而且你猜怎么着?那边不但有风有水有荫凉,还有栉词鳞比的工坊绣楼、客栈酒家。咱们可以在那儿吹风看景吃午饭,吃完饭就地歇歇晌,不用顶着日头往前走了! 他们没有说谎,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没料到,明天还有一群富二代要来玩。 很多年后郑莹颖想到她那一次毕业旅行,还是会懊恼不已——苏禾他们不知道很正常,可她却是从国际学校转过去的啊,她还提前接到了预警。她该猜到的。 ——这群富二代们就算没有出国去旅行,他们的预算也不会因此缩减。 ——而且他们爱玩、会玩,还有钱玩。又突然因为选在国内而省下一大笔时间和预算,那当然是要玩得大一些。 ——他们包下了水巷桥,并且包了不止两天。 因为他们要把这里临时改造成大型浸入式体验的活动场所,当然需要提前布置。不然难道还要等他们来玩那天,耽误自己的时间去等待改造完成吗? 那会儿古镇旅游开发还不成熟,这些民宅也确实大都是居民祖传的私宅,还没有被纳入统一管理。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接待哪些客人,不接待哪些客人——当然就算日后纳入了统一管理,也没有规定说就不能被商业包场,无非会提前通知好,某某区因故暂时不开放游览。 总之,这群孩子们没有得到提前通知。 他们望梅止渴的冲向水巷桥,近前才发现——这个地标式古村镇的核心区域,不但附近所有民宿都被人包下了,最中央的三家客栈一个酒家八间商铺更是已经彻底被改造得妈都认不出。店员全都在试古装、改造型倒也罢了,连店铺内的货品也全都给换成了朴拙的民俗手工品之类。 ——他们甚至还拿着《随园食单》和《调鼎集》在讨论明天的菜单! 场景设置的还原度,一度让附中这些朴素单纯的孩子们怀疑,到底是他们穿越了,还是这边在拍电视剧。 ……直到他们发现,正在现场热火朝天的指挥、验收着场景的负责人,是个跟他们一般大的少年。 跟他们一般大,跟他们一样穿着T恤、短裤、沙滩鞋。最多手腕上比他们多缠了几圈黑银船锚的皮绳……却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他们的同类。 那少年站在那里,气质俊秀,相貌优越到了女生目光全部追过去,男生都无话可说的地步——最多偷偷在心里腹诽一句小白脸才带手绳臭美呢,打球肯定没我强。 但他打球行不行另说,气场却绝对不弱。 他正毫无心理障碍的、娴熟和一群成年人沟通,验收他们的工作。思路清晰之中不乏跳脱——但不管是他早交代好了,而旁人没做到的;还是他突发奇想,想要临时加入的——反正只要他想有,就自然而然要求别人去完成。 而居然没有一个成年人会敷衍顶嘴,提议让他降低标准。每个人都在认真听取他的意见,竭尽所能的设法达到他的标准。 前一晚揽着胳膊唱军歌的少年们,在这种气场面前,就跟毛头小子似的。 以致于他们乍闯进来时,完全没意识到这少年带着他的“施工队”,不公正的霸占了这个景区。 ……他们还小,对这些不公平其实也不敏感。 甚至明明每一家客栈都空着,却纷纷表示被包场了不接待外人。他们也都只是自认倒霉的换下一家去问。 ——他们还没长大到开始怀疑这种“拒绝接待”是否合理的年纪。 只是埋怨着这破景区被包场了也不通知旅客,就拖着又累又饿的身体,互相呼叫提醒着“廊桥这边可以进”“快点快点,这里有座位,还很凉快”,就呼啦啦都挤到廊桥上去了。 吃饭的地方都是临时将就的,丰富美味的餐食自是不必奢望。 众人纷纷贡献出零食,班委们又跑了大老远的路,买来各种泡面烤肠干面包。 就这么在廊桥上,开始解决他们的午饭。 -- 第48页 郑莹颖感到非常、非常的不甘心。 ——她当然认得出自己暗恋过的少年,那是林嘉图。 ——她都离开国际学校了,凭什么还要受这群公子小姐们阶层压迫?在自己的毕业旅行上,被赶到廊桥边吃烤冷面! 但她就只是仄仄的。她被金钱碾压过太多遍了,深知自己不是敌手。 何况,被赶到廊桥边吃烤冷面,总好过“在自己暗恋过的少年眼皮子底下”,蹲在廊桥边吃烤冷面吧。 ——她不想张扬,也不想被发现。 她扭头正准备找苏禾一吐心中郁卒,却发现苏禾正在打电话。 “喂,爸爸,我在景区吃饭呢。玩得挺开心的。就是遇到件事想问问你,是这样……”她就把自己来玩,未被告知却发现景区被包场,他们被拒绝接待的情况原原本本一说,然后问道,“这种情况该向哪里投诉啊?朱镇在汉东省。哦,行,你说我记。汉东省旅游局,号码是……。市场监督局,号码是……。还可以打市长热线吗?好好,那我三个都打一下吧。” 郑莹颖:……等,等等! 然后苏禾扣上电话,认认真真的开始拨号码。 郑莹颖:喂喂喂你玩真的吗? 没错她是玩真的。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她不但是玩真的,回头她还打算写篇游记投稿给报社,揭露揭露这种社会不良风气呢。 苏禾按部就班投诉完毕,扣上电话。扭头看到郑莹颖在吃烤冷面。 眼睛盯了一会儿混合着诱人的芙蓉煎蛋纹理与油润面食光泽的陌生饮食,终于咽了咽口水,问道,“这是什么?” “……烤冷面。” “我可以尝一口吗?” 郑莹颖把餐盒推过去。 苏禾吃了一口,眼睛瞬间就被这种地摊饮食点亮了,“在哪里买的?我也想吃。” “……顺着河一直往前去,路边有个小摊。” 苏禾起身正要离开时,有之前跟着林嘉图布置场景的成年人来到廊桥上。 拿手指了一圈,“这一片已经都被包场了,你们不能在这边吃饭。” 苏禾忍无可忍,转过身来,三步两步走到廊桥边,指着旁边的桥碑上的XX镇人民政府立,反驳他,“大叔,你看好了!这是公共设施——你家把公共资产给包了?谁给你的权力?” 带墨镜的成年人张了张嘴——倒不怪他反应不过来,谁能想到出来顶嘴的是个十五岁的小屁孩? 只是,他能因为一些原因,受得了那边那个小屁孩,却没道理容让这边这个小屁孩。 “你是哪个学校的?” 郑莹颖也忍无可忍了,“你管我们是哪个学校的!你们想霸占公共设施,就是不对!” 全班同学都站了出来,男孩子直接顶在了她们俩前面,“别拿手指指点点,我们江城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他们人多,墨镜短袖衫男也不由怵了一怵,“我们跟村政府签的合同,里面包括这座桥。” 苏禾他们怔了一怔——所以说他们还小,不懂得成年人为达成目的,是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随口说谎的。 正不知该怎么反驳时,就听得一声懒洋洋的“——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郑莹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回过头去。 就见廊桥尽头,有个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栏杆旁的长凳上。他背靠着廊柱,看不见模样。只见廊柱旁露出的肩膀、胳膊和两条散漫搭在长凳上的腿,长裤的裤脚半卷着,露出白且修长的脚踝。脚上蹬着一双在篮球少年间人气极高的限量版球鞋。 是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有着这个年纪的少年独有的长手长脚的衣架子身材。正头也不抬的玩着PSP。骨节长且分明的手指指尖如飞,灵活的操作着按键。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一时只听到他手指按键的声音。 “林嘉图让你来清场了?”他随口又问了一句。 墨镜男哑口无言——分明是他们自己人,但当面给自己拆台的自己人,到底该怼呢还是不怼? 正僵持间,忽然听见桥下河边传来声音,“嘿,孟周翰!你快过来,这边有好玩的东西。” ——是林嘉图在桥下,正冲着他们这边招手。 郑莹颖躲藏不及,已跟他四目相对。 林嘉图似乎愣了一愣。 而后目光一偏,就落在苏禾身上。那双桃花眼就闪了一闪,嘴角已经不自觉的勾起来,“嘿,学霸!” 郑莹颖看向苏禾,“你认识他?” “比赛里遇见过。”苏禾显然对别人以学霸调侃她深感不满,没好气的,“不熟。” 然后就转向墨镜成年人,“大叔,你要是跟村政府签了合同,就让他们拿着工作证来赶。不然我们是不会走。你要是硬赶,我们就报警。” 然后她肚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 廊桥那头传来了一声笑。 苏禾也不理会他,只回头招呼,“我要去买烤冷面,还有谁要吗?我给一起带回来。” 第22章 时小凡(一) “我是孟周翰,你别乱撩…… 孟周翰按着笔记本上的空格键, 翻看着时小凡的朋友圈。 这个男人的朋友圈堪称无聊至极。除了给苏禾点赞撒花,基本就只有各种琐碎至极的小事。办公桌上仙人掌开花了,@苏禾晒一晒。运动超过一万步, @苏禾晒一晒。下班回家看到晚霞了, @苏禾晒一晒……就连千篇一律的工作餐,有时都会@苏禾晒一晒。 -- 第49页 ……偏偏苏禾还每次都会给他点个赞。甚至会在评论区跟他聊起来。 偶尔发点电子产品的测评, 偶尔发点游戏体验,偶尔吐槽一下瞎几把扯的编程书译本…… 并且显而易见的没什么文采, 句句平实大白话, 连句鸡汤都不会写。 照片拍得倒还可以……游戏品味也还行。 总之一切社媒上的一切内容都对苏禾可见, 没丁点儿私密不能示人的内容。属于那种可以随便把手机交给女朋友查岗, 保证不出任何岔子的典范无聊男人。 翻他的朋友圈,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孟周翰心烦意乱, 往下拖着滚动条,心思早不知跑到哪里去。 等注意到时,就已经点开了文件夹。 他手指在触摸板上滑了几下, 最后停在了硬盘区。 ——苏禾之前给他带来了移动硬盘,据说里面放着的都是时小凡自己拍摄的照片和视频。 但他太抗拒那个硬盘了, 苏禾最后只好收起来。 ……也不知道她到底收在哪儿了。 他并不是真的想了解这个男人……更不是承认他有什么优点。 他就是想看看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能让苏禾把他当成他的debuff。 …… 他没忍住又砸了一下床桌。 疼的龇牙咧嘴。 陈姐唠叨他, “你同个床桌拗什么, 胳膊不要了?……同你女朋友吵架了?” “她才不是我女朋友。” “这是什么气话?” “反正她就不是。” 陈姐一副“懂了懂了”的表情, 不再多问。 然而这屋里只她一人可倾听, 并且, 她至少也是个女人。 孟周翰闹了一阵别扭,到底还是只能找她倾诉,“……女人总是忘不了前男友, 会是什么原因?” 陈姐:?……! 孟周翰:……你那是什么表情! 陈姐分明有满肚子幸灾乐祸,都已经挂到脸上了,就差没挂到嘴上——她只是笑面佛脾气好,又不是个木头人,怎么可能对孟周翰这种客户没意见?……早料到他会有这天! 但到底还是心善,忍住了。 “……前男友比较会为人着想吧。” 孟周翰下意识的就想反驳——我怎么就不为人着想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他确实不擅长为人着想,他其实都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人着想,有什么可为人着想的? 不管是想要什么自己不说,让别人去猜。还是别人什么都没说,就擅自去揣摩别人的意思。都十足可笑。 他喜欢直来直去的人。并且格外厌恶擅自认定他怎么想的人。 但是…… “怎么说?” “女人是需要体谅的,别的且不说。你看阿苏给你剥柚子,内皮都去的干干净净。哈密瓜切得一口可以吃掉,还会给你加一把小果叉。三四样水果搭起来端给你,你接过来就吃,都不让她一口的。” 孟周翰:…… “她剥给我吃,我吃掉她还会不高兴?”这是什么行为艺术!她特地剥给他,他端过来就吃,吃得干干净净。难道她不该觉得高兴?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就不体谅了吧。” 孟周翰无语,“算了我不跟你说了。”苏禾要真是这么琐碎的女人,他还能在这里心烦? 陈姐却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吃水果是小事,你这习惯可不是小事。我同你讲……”便絮絮叨叨的说起她家阿姐阿弟,阿姐从小体贴懂事,阿弟就不这么体贴。可毕竟阿弟是男生,还是比较受宠。有一回家里吃沙丁鱼,剩下许多鱼头没人吃。阿弟张口就说给妈妈吃,妈妈喜欢吃鱼头。阿姐听不下去,怒道谁会喜欢吃鱼头?妈妈那是想把鱼肉留给你! 孟周翰:……这跟他和苏禾有一毛钱关系?而且—— “你不喜欢为什么要吃,扔掉不就好啦?本来就该扔掉的东西你非要吃,别人觉得你爱这一口有问题?” 为几个破鱼头,扯出这么一大篇故事来。 陈姐就哈哈笑着,“那会儿穷喽,哪里舍得扔?”却不再同他唠叨了。 孟周翰见她分明有些伤心了,心下又有些懊恼。 胡乱敲了一会儿键盘,心里总觉得有些介怀。到底还是又抬起头来,“所以,你女儿比较会为人着想吗?” 陈姐“嗯”了一声。 孟周翰:…… 变成时小凡之后,孟周翰旁的教训可能吃得不多,唯独对“不独他有脾气”这件事,有了开天辟地的新认识。 僵持了片刻之后。他只好阖上笔记本,认命的往后一躺,“……第一口先给她吃,然后呢?” 陈姐:…… “这不是第一口给谁吃的问题。” 孟周翰:…… “……”他投降了,“那到底是要怎样?” “我女儿就知道我不喜欢吃鱼头。”话题扯回去,这个总是乐呵呵的胖大妈却也不和他装傻假笑了,“……她小的时候,我也把鱼肉拣给她吃。后来有了阿弟,鱼肉都让给阿弟吃,她就和我一道吃鱼头。阿弟至今还会把鱼肉一人吃光。” 大妈顿了顿,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半晌才说,“你们家境好,遇不到这些湿碎事。生病了,可以雇人来照料。不爱吃鱼头,可以买剖好的鱼肉。有钱同谁不能过日子?我们穷苦,就难得遇到个暖心人。” -- 第50页 孟周翰心想,苏禾未必就有这么“穷苦”。就算真穷苦,也肯定不会纠结这种“湿碎事”。但是…… “她后悔没有多陪我……”孟周翰烦恼的向这位大姐讨教,“可我根本也没想让她陪。我说她后悔得没道理,太自以为是——我哪里说错了吗?她为什么要生气?” 陈姐目瞪口呆,“她出去这么一阵你就好烦乱,你不想让她陪?” “……”孟周翰,“重点不在这里!” “你说她自以为是?”陈姐终于又笑起来,“我都没见比你更自以为是的后生仔,你还说她?” 孟周翰:…… “可她是因为我在后悔,不该问问我是什么想法吗?” “该。”陈姐笑着摇摇头,嘀咕道,“替人作想有多难?你就想,若躺在这里的是她,你心里什么滋味?” 孟周翰闷头想了想,若车祸昏迷的是他爸爸,林林总总的人和事怕是都要人仰马翻,总会有那么一群人为了各自的利益不能让他安安稳稳的陪在他爸的病床前。 但是……但是,他大概真的会后悔自己总是同他较劲,总是不按他说的来,不惜山高海远跑到浅川来立足,也不肯多花一些时间陪陪他。虽然就算重来一次,他肯定也不会乖乖的听他安排。但,他确实也是会懊悔的吧。 “躺在这里的又不是他。”孟周翰仄仄的拉了毯子蒙住头,“……他都不肯为我停一停车。” 他一向都对“换位思考”嗤之以鼻。谁能真正换位思考?就算他现在变成了时小凡,接盘了他的工作、人生、倒霉催。他也不是用时小凡的脑子在思考,用他的心在感受。谁就敢说他一定能理解时小凡的想法和处境? 明明出车祸的是他,却要让他为他爸的辛酸难过起来——这些女人自己又何尝不是,不懂得“替人作想”呢。 “……太过分了。”他轻声咕哝着。 她这么有心,为什么就不能多替他想一想。被她当成debuff,他心里是什么感受? 。 苏禾站在病房的房门外,闭上眼睛舒口气,令自己静下心来。 ——屋里躺着的是“孟周翰”。她告诉自己。他有他的人格自尊,身份认同。 她不能总是对抗他,打压他。这样除了折磨他的精神,没有任何益处。 ——那是她爱的人,她当真想要这么伤害他吗? 她终于推开门,走进了病房。 他们都没有提之前争吵的事。 只是在苏禾端水果给他吃的时候,他接过去正准备要吃。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戳了戳苏禾。 苏禾看向他,他就说,“你先吃一口。” 苏禾:……? 苏禾不明所以的吃了一口,“挺甜的啊”,问他,“有你不喜欢的?” 他看上去好像有些负气,把盘子抱到腿上,“就是想让你吃一口,哪有这么多理由。” 苏禾哭笑不得。 想了想,忽然又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阵子他们确实很疏远——这也理所当然。就算她眼中看到的分明就是时小凡,可对上他的眼睛,就会想起这个人自称“孟周翰”。苏禾实在没法毫无芥蒂的做出什么亲昵举止。 但是…… 她就在床边坐下,和他面对着面。 他忽然有些紧张,“你又要干嘛?” 苏禾把头发抿到而后,笑道,“我还想再吃一口。”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小果叉。 孟周翰忽然意识到她想要的是什么,脸上瞬间暴沸,差点失手掀翻了水果盘。他本不是什么纯情小男生,怪只怪她先前压到别人耳朵根说什么“我对你有感觉”——她不知道时小凡这体质不经撩吗?可见就是故意的。 他虽然标准很高,却也没什么坐怀不乱的节操。 但要同这个姑娘发生些什么,心里总是很不甘。 “你搞清楚,”到底还是满脸通红的破声提醒,“我是孟周翰。你别乱撩我!” 苏禾:……就算他是时小凡,她也不是禽兽好不好!他腿上还打着石膏呢! 无语的看了看天,拿过他手里的果叉,给自己戳了块哈密瓜,吃掉,戳回去。 回头继续读文献。 孟周翰:…… 孟周翰:魂淡都已经开始撩了,你就不会再努力努力?! 。 卧床满四周之后,他肘部韧带长好,拆去了石膏。 腿上骨裂也愈合得不错,终于得到医生准许,可以下地负重行走了。 短暂并且说不上太痛苦的复健治疗之后,终于办理了出院手续。可以联系孟家的律师,协商最终赔偿了。 苏禾觉得,他如果这么想跟孟启森见面,可以通过律师提出要求。 孟周翰无情的打破了她的错觉,“他自己都还不知道有没有资格见到……孟启森呢。你请他帮忙?他只会满口敷衍答应,签完协议就把你从联系人里删掉。说不定背地里还会笑你痴心妄想。” 苏禾:…… 孟周翰顿了顿,又问,“你有没有请你的记者朋友帮忙?” “没有。”苏禾心里有数——“我算是那次肇事的受害者家属,郑莹颖才采访过人家,就帮受害者家属联系他,容易引起不好的联想。”她又不是非要立刻见到孟启森不可,何必给自己的朋友出难题。 -- 第51页 孟周翰不免露出些失望的神色——其实他还是偷偷想过的。 但是他心里也明白,郑莹颖跟他爸之间不存在平等互惠的关系。如果拎不清越了线,那她在他爸这儿的社会关系,就算是走到头了。 “还好。”他就很诚实的提醒苏禾,“有钱人对自己的隐私很敏感。有一年有个合作商手机被人黑掉,通讯录卖到了暗网上。后来又被黑客po上了推特,曝出来是他的手机后,当年所有合同都黄了。所有人口头上嫌弃他不谨慎,实际上嫌恶什么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我爸用了二十多年的手机号都为此换掉了。”片刻后他又说,“……那个号码我还记得。后来他新换的号码,我就偷懒没有背。” 谁料到他也会有只能通过手机号,证明他真认识他爸的一天呢? 这次通讯录泄漏事件国内也上过热搜,苏禾还有印象。 她也只能拍拍孟周翰的肩膀,聊表安慰。 她不是故意的——但是这些话由“孟周翰”说出来,她不但不能共情,反而还有些想笑。 也不是说有钱人就不能有隐私权。只是跟郑莹颖、“孟周翰”了解过一些上流圈子之后,对于他们圈子的筛查机制和垄断本性,苏禾很难不觉得讽刺和有趣。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灵魂随机互穿”,那么这些自我隔离的有钱人,一旦不留神被扔进了哪个穷人体内,大概率将一辈子都摸不到自己真身的衣角——除非他足够坏。 如果她是神明,肯定会忍不住乱点互穿谱,并且恶趣味的把换回去的条件,设置成真诚的亲一亲对方的脸颊。就让他们尽情的搞隔离、搞垄断去吧。 但当然,她是一个生化学家。她既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神明,也不相信灵魂可以脱离脑细胞,独立存在。 。 孟家的代理律师依旧是之前那一个。 因为上一次和“时小凡”之间的不愉快,就算这次有苏禾全程参与,对方还是克制不住阴阳怪气。 言辞间接连几次含沙射影讽刺“时小凡”,偏偏还全程笑得滴水不漏。 孟周翰都差点按捺不住要跳起来骂他,却都被苏禾按住了。 直到对方突然提起,“苏女士还在读书吧?” 等苏禾告诉他自己是燕大浅研院的在读博士生之后,他态度才稍稍收敛了些。热情的表示自己在哥大读书时,不少同学都是燕大的。哥大的生物医学系也很不错,他还有个同学刚评上了生物系的副教授,不知道苏禾认不认识。 孟周翰没忍住,悄悄提醒苏禾——他不怀好心,他在拉拢你,这是谈判策略! 苏禾:…… 苏禾只能暗暗发笑,这算什么拉拢。就算真是谈判策略,这也更像是在打压她。 于是淡定的表示,哥大生物系确实不错。自己在瑞士苏大读书时,也有不少同学是美国哥大的。 孟周翰:…… 孟周翰瞬间就理解了这是哪种交锋——苏禾的世界居然也没那么清高超然,她居然对这些明争暗斗也心里门儿清。平时提都不提的闪亮履历,该拿来压人时毫不含糊。感觉好像……有些可爱,还有些帅气。 入门寒暄虽然没有输了气场。但等提出赔偿数额,开始正式商讨时,孟周翰感到了非常不适。 ——他是一年零花钱上千万的人,其实赔多少他都没感觉,或者说赔多少他都不甘心。 来谈判之前,苏禾跟他商议过数额。孟周翰还特地顾虑了一下他家财务和律师的难缠程度,结果说出的数额依旧让苏禾哑口无言。虽然他觉得这个数额根本就不高,比起这次花出去的公关费,肯定也就是个零头。只要胆子够大,抓准了他家不想闹出舆情的心理。拉扯几次,这笔钱肯定能要得出来。 ——反正他现在又不是孟周翰,没必要给他家省钱。不要白不要。 抓住这次机会,尽可能的薅够本钱才是真的。 但真正开始谈判之后,一种很微妙的不自在感瞬间笼罩下来。 他最终没有如所预料的那般掐准他家的七寸。 因为,他不是个谈判者——他是被搁在秤盘上,按斤按两去称量的那一个。 ——医疗费给多少,护理费给多少,误工费、营养费、交通费给多少。每一项都明码标价。并且因为他“失忆”了,对方坚持要做鉴定,表示“不能你们说失忆就失忆”,你们说要多少精神损失费我们就得掏多少精神损失费,赔偿也是有标准的。 然而所有这些被争论的金额加起来,其实都不够他哪天心血来潮挥霍一次。 可这些,却是在他家律师眼中,时小凡断腿、胳膊脱臼,再加上“失忆”的价格。 甚至还可以砍砍价。 ——而那个时小凡,现在是他。 孟周翰冷静不下来——他甚至都不怎么能克制住暴怒。 有个词在他脑中盘旋不去,他从没这么真切的意识到,这个词竟然是如此的反动。 ——草菅人命。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是不是就算他把我撞死了,你们那儿也有个赔偿标准?” 也不知律师是没回味过来,还是回味过来了但就是故意的,“您这只是轻微伤,怎么能拿死亡标准来套?” 却是苏禾先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立刻攥住了他的手,对律师说,“我和小凡单独谈一下,你能不能暂时回避?” -- 第52页 等律师离开之后,苏禾立刻扶住他的肩膀,看向他的眼睛,“就算他赔一个亿,我也宁可你没有受伤。在我心里,你的健康和性命是无价的,你明白吗?” 孟周翰避开她的目光,“你不用这么安慰我。” ——她真的不必这么安慰他。苏禾不会明白,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伤心或者气恼。 他只是,内心稍微有些坍塌。 ——为自己,死了也不值自己过去几顿饭钱的,贬值的性命。 第23章 交锋 ……她承认她是有些过火了,但也…… “我不是安慰你, ”苏禾说,“你的健康和性命就是无价的,这点你必须明白。” “——没有‘孟周翰’那么无价。”他生硬的回答。 苏禾笑了笑, 眼圈忽然就红了。她捂着眼睛静了一会儿, 问道,“所以现在你认为自己是时小凡, 还是孟周翰?”但她随即就自己把这个问题否决了,“算了, 这都无所谓。” 就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时小凡, 可只要他认可了这个现实, 那么从今而后他必定会向着“变成孟周翰”的方向去努力。她也将永远失去他。 她直视着时小凡, 问道,“——你认可这种逻辑吗?” “谁他妈的会认可啊!”孟周翰几乎立刻就喷了出来, “这是什么狗屁标准?撞了人要按被撞的人的收入来赔?那岂不是说有钱可以天天上街撞人玩?反正撞完也就赔几顿饭钱,还有狗屁律师告诉你这孙子是合法合理的。” 苏禾:…… 苏禾捂着眼睛又笑起来。 等她终于将眼睛里的水汽化去了,才笑着调侃他, “哪里就有这么黑暗?你说的那种情况根本就不适用于交通肇事赔偿原则,自然有刑法去管他。” “……单纯交通肇事也不行, ”孟周翰怒气未消, “同样的人, 赔偿标准凭什么要根据收入定成三六九等?有钱人的腿就比穷人的金贵?” “因为不光有肇事, 还有碰瓷。不光有穷人富人, 还有更多不穷不富的人啊。”一旦松懈下来, 她便又伶牙俐齿起来, “虽然肯定不公平。但赔偿本身只是为了弥补受害者的损失,不是为了给人的‘伤病折损率’定一个统一的准价。一旦真有了定价,照样是富人撞得起, 穷人撞不起。你信不信?” 孟周翰:…… “而且也没有三六九等这么夸张。浅川平均工资大概是5000块左右,就算被撞的是孟周翰,误工赔偿标准最多也就按15000块算,我问过律师的。” 孟周翰:…… 孟周翰差点又脱口问出凭什么,那岂不是说……但他随即就想到,他不去撞别人就算了,别人谁犯神经敢来故意撞他。 他不由叹了口气,先前坍塌的内心,已经不知不觉在愤怒和抬杠之中重新构建起来。 “……但我就是很生气。” 苏禾说,“我也很生气。”她沉默了一会儿,“孟周翰还在昏迷。而且肇事的是他,不是他的父母。也不好逼着他们来道歉。但这种事情委托律师而不是家人亲自来,怎么可能展现歉意?律师来了,当然纯粹就是谈赔偿——好像对别人的伤害,用钱就能解决似的。脾气再好的人,心里都不会很舒服。”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你真的忍不了,就把孟启森诈出来吧。” 孟周翰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苏禾见他的反应,忽然就有些懊恼起来——她从小就有些爱管闲事。而这种习惯稍不留神过了火,就会变得好为人师。因此她一向都很注意收束。再亲密的朋友也会留意边界,平时都不怎么长篇大论。但是……好像从时小凡车祸醒来之后,她就每每过火。 但这也没办法,想要夺回时小凡,她就必须得跟“孟周翰”拉锯,不能在价值观的交锋中输给他。 何况,这个孟周翰身上,就是每时每刻都能散发出让你想要教他“常识”的很欠的气息啊。 ……她承认她是有些过火了,但也不用这么看着她吧! 平时他不是都会直接嫌弃出来吗? 但她想多了,孟周翰震惊的是—— ……原来他是在气这个吗?! 也对。他想,他本就是来诈钱的。谈判策略的核心就是挟伤讹|诈——“你不给够钱,小心我曝光你”。怎么可能因为对方讨价还价,就玻璃心了? 原来他是在生气,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为他的遭遇“道一个谦”吗? “哈……”他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网上那些看上去假惺惺的、又咄咄逼人的“只是想要一个交代”,原来是这种心情。 他可真是,落得好凄凉。 “诈不出来的。”一旦想明白了,忽然就有些无所谓了,“我爸既然委托了律师,自然就是不想亲自出面。这个律师稍微有点脑子就会知道,一旦他去请我爸亲自出面,那就等于他承认自己解决不了这个案子。对我爸来说,最多换个律师。对他可能就是失业的问题。他肯定不能答应。” “而且……”孟周翰顿了顿,“我也没那么想要道歉——我已经想明白了。让律师进来吧。” 苏禾看了他一会儿,点头,“好。” 谈判最终没有达成结果。 不过,孟周翰忽然冷静下来并且强硬起来,显然给律师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时先生,我不是来跟您对抗的,我只是想来跟您商量个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您不必把我当成您的敌人,我就是个律师,拿定额律师费的。我只是根据委托人的意见跟您协商,我决定不了能赔给您多少。” -- 第53页 这种话,苏禾完全相信——因为听上去太符合正常认知,也太有道理了。 但孟周翰一听就知道是屁话——他是对舆情|事故的授权额度和处理流程心里没数呢?还是对他爸愿意拿出多少钱来解决这件事心里没数?他敢肯定,他爸绝对不会卡着国家规定的标准给赔偿。并且肯定给了委托律师足够的授权额度。 只不过这个律师脑子确实不太清醒,利令智昏。他应该是专门负责赔偿诉讼的。而众所周知,大公司的赔偿诉讼原则肯定是——在合法(表面合法也行)的范围内,越给公司开脱责任、节省赔偿,就越能展现能力。律师就赚得越多,升迁越快。 所以这些律师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趴在索赔者的骨头缝里吸血的——并且无关索赔者的善恶对错。 他就是用这种思路,在跟“时小凡”谈赔偿。 然而—— “我没有跟你对抗,是你在跟我对抗。”孟周翰往后一靠。 时小凡本就是长手长脚能打篮球的衣架子身材,卧床一个月之后也许略长了些肉,但底子和身材比例摆在那里,依旧比普通人醒目漂亮得多。阳光亲和时自然赏心悦目,可傲慢讽刺时也有十足的压迫力。 他不紧不慢的端了杯子喝水,似笑非笑的说,“你可能弄错了一件事——孟周翰不是别人,他是孟启森的儿子——亲生的。别的事上你爱诉讼还是调解随便,只要纸面合法的把钱省下来了,就算完成任务。但这件事,你如果给闹上了法庭,给他把超速撞人的标签贴到脑门子上,甭管你省下多少钱,都算任务失败。后面会有一堆人等着接替你。” 律师推了推眼镜,“所以,如果我们不按你说的金额赔偿,你就要把这件事捅到媒体上?” 孟周翰微微眯了眯眼睛。托他自身社媒依赖症的福,这些年他可真吃了不少八卦。 何况他那个圈子烂事太多,跟律师打交道的也多。踹掉给自己堕过胎的小三,不但不给一分钱补偿,还以讹诈罪把人给关进去了这种事——虽然说不常见,但还真发生过。 孟周翰偏巧被八卦普法过这种套路。 这律师跟他玩这一招,可见真心不是什么人玩意儿。 “我可没这么说。”孟周翰微笑着搁下杯子,“我也想跟你好好商谈,但你就连我受了精神伤害都不承认,还要逼我去做鉴定。不是欺人太甚是什么?所以我说,调解不成,咱们也不必硬谈,就合法合规合流程的走诉讼吧。” “走诉讼,最终判赔的金额,恐怕很难让时先生满意。” “就算钱不满意,好歹也有尊严。比没钱又没尊严强多了。”孟周翰说,“何况一审不满意,还可以提请二审嘛。限速50的路上飙到120,还撞了人,居然不付出丁点儿代价。哪有这种道理?我们穷就没有人权了?” “我的当事人时速只有87,并且刚通过快速路。” “限速50——87那也严重超速了。何况我有记者朋友告诉我,他明明开到了120。说成87,谁知道你们搞了什么鬼?” 律师:…… “如果时先生非要走诉讼,我们也无话可说。只提醒你一句,造谣诽谤是要付法律责任的。”律师低头开始收拾文件,“之前我就说过,责任认定书出具之前,我们就已经在积极赔偿了。就算走诉讼,我们也不理亏。时先生好自为之吧。” 孟周翰说,“你也好自为之吧。”二鬼子! 观看了全程的苏禾:……目瞪口呆。 律师起身就走,推开门时,苏禾才回过神来。忙起身叫住他,“汤律师,请稍等。” 律师立刻停住脚步,没好气的回过身来,“还有什么事?” 苏禾:…… 得说苏禾还真挺少被人甩冷脸子的。但是……算了,应该的。 “之前有跟您说过,”她照旧彬彬有礼,“我是生化系的在读博士,跟很多大药企的研发团队、医科大学的实验室都有过合作。从事药研的同学、朋友也不少。” 律师瞬间冷静下来,“嗯。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律师:……有药赶紧塞给你男朋友!要么毒死他,要么就治治他的狂犬病! 苏禾说,“之前好像听哪个朋友说,他们实验室新研发了一种治疗脑损伤的特效药。” 律师顿了顿,“然后呢?” “我有朋友上个月跟孟启森先生碰过面,听说孟周翰路脑损伤,还在昏迷之中?” 律师不由心生警戒,“这个我无可奉告。” 苏禾叹息道,“说的也是——这个药也还在实验室阶段,何况孟先生也未必需要。总之,如果万一有需要的话,可以请孟先生联系我,我应该是能帮得上一些忙的。就麻烦您替我们转达祝福,希望孟周翰能早日康复。” 律师:……不是,你男朋友才刚跟我闹掰你没发现? 但,对这样一位知性又温和并且容貌也很出众的年轻女博士的善意……好像也很难冷言相向。 律师最终还是说,“嗯,我知道了。我加一下你的微信吧——你也劝劝你男朋友……” 苏禾绵里藏针,微笑着怼回去,“我想他心里有数,不必我劝。” 孟周翰:…… 孟周翰原本还有些介怀,闻言不觉翘起来嘴角——这还差不多。 微信当然还是加上了。 -- 第54页 虽然孟周翰明白这是苏禾的胜利——至少他先前说的,苏禾会被律师满口敷衍、过后就被删微信的状况,现在看来只会截然相反。但他依旧有种被这个律师冒犯了地盘的不满,“——你加他微信干嘛?他肯定是想离间我们!” 苏禾:……你刚刚演成那样,结果连自家墙角撬不动的自信都没? 苏禾淡定的承认,“我知道。” ——反正她既不会看,也不会回。 又把话题抛回去,“你真的要走诉讼吗?那个律师应该没骗你,走诉讼赔偿只会更少。” “他才不会让我走诉讼呢。”孟周翰嗤笑一声。 “可是,他看起来挺自信的。” “他那是虚张声势。”孟周翰说,“就算他发疯想跟我同归于尽,团队也会拉住他先把他摁死。” 苏禾:…… “可如果他先把你塑造成一个讹诈犯呢?” 孟周翰:…… 孟周翰觉得有些可爱——这姑娘胆子大起来,连他爸都想骗。怎么连这种常识都没有? “我要的又不多。”孟周翰心安理得,“不同的人对讹诈有不同的标准。我摆明就是那次肇事的受害者,前期也一直没折腾。我谈赔偿是正常流程。他要真给我安一个讹诈的帽子,明白人一听金额就懂——讹诈是假,孟周翰的名声不值这么些钱是真。怕是立刻就会猜测,是不是现金流出问题了?股票是不是可以趁机做空一下?合同是不是最好再拖拖看?注资是不是要再打个折扣?就算根本没问题,也肯定得栽一个大跟头——我爸妈才不会为这点零花钱,出这么大的洋相呢。” 苏禾:……算了,她是真不懂。 也是真懒得去弄懂。 倒是孟周翰对她的做法心怀疑虑,“不过,你是想用特效药把我爸诈出来吧?” “嗯。” 孟周翰不想让她失望,但,“你可能又要白费心机了,且不说那个律师能不能把话带到……” 这个连受害者的骨头缝都能钻的律师,肯定不会不在他爸跟前钻营。孟周翰相信,如果有机会,虽然这人未必肯把苏禾带到他爸跟前,也肯定会把苏禾的话带到。但是—— “就算带到了,”他说,“现在我身边肯定已经有了一个全球顶尖的医疗团队,那个实验室的特效药他们弄不到?我爸肯定不会信这些没谱的消息。” “看情况吧。”苏禾却很淡然,“如果孟……如果你的身体醒了,他肯定不会信。但如果一直不醒……”她顿了顿,微微有些出神,“人在解救自己所爱时,是不会放弃任何可能性的。哪怕再渺茫,也肯定会去试一试。” 第24章 时小凡(二) 我要给我老婆盖实验室去…… 离开医院之前, 和医生护士打过招呼,苏禾又拖着孟周翰去护工中心和陈姐道别。 孟周翰心理十分的不情愿——他们是雇佣关系,他付钱了, 为什么还要感谢她?何况她笑眯眯的给他添了多少堵?从硬盘事件, 到装傻充愣的故意戏弄他。根本完全就不是个体贴雇主的好雇员! “我还去感谢她?”孟周翰一路抱怨着,“你都不知道, 你不在的时候她连排骨汤都不给我喝——说什么盐多嘌呤高还不补钙。我嘴馋不行啊,喝什么都是为了补钙?她还给我吃一种特别像猪食的菜, 里面有东西毛毛的还扎嘴!” 苏禾:…… “那是小豆腐, 里面放了萝卜缨。你不是挺爱吃的吗?” “……我那是饿了。” “说起来, 你还见过猪食呢?” “是她自己说的, 像拌猪食,她还给我看照片了!”孟周翰抓狂, “她就是故意等我吃完才说的,心里蔫儿坏!” 苏禾:……哈哈哈哈哈哈。 眼看着无法抗拒,孟周翰曲线救国, “你要非逼着我去,起码让我包个红包, 写封感谢信吧?” 苏禾停住脚步, 笑看着他, “你还挺有心的。” 孟周翰心想那当然, 他不但要包红包、写感谢信——他还要把感谢信包进红包里, 包得特别厚。让她也尝尝被人装傻充愣的戏弄的滋味。看她再给他吃猪食! “红包就算了, 不要助长歪风邪气。陈姐也不可能收。”苏禾却笑着否决掉了, “感谢信……她又没什么用。要不回头我们定个锦旗送给她吧,说不定还能帮她评先进。” 孟周翰:…… 苏禾显然为他有这份心意,而感到非常欣慰, “一会儿你直接当面道谢,她肯定很高兴。” 虽然一路抗议着,但孟周翰还是乖乖陪着苏禾进了护工中心。 医院的护工中心紧邻着康复保健中心,是医院门诊老楼改建而来。只有三层高,还保留着上世纪90年代的风貌。不像新楼一样充满了这个新兴科技城市特有的未来和科幻感,反而很是平实朴素。 中午午休的时候,偌大的门厅里面居然都没有什么人——医院里护工紧缺,确实没有闲散人员。 他们进去时,陈姐正坐在临窗一张旧式的白色办公桌前,一边在纸上抄写,一边绕着舌头读拼音,“d-i-an丁,x-i-an寒。丁寒。” 孟周翰:…… “是癫痫,癫,痫。”他无语的走过去,“你在干嘛呢?” “就学习嘛。”陈姐抬头看是他们,立刻热情的起身去给他们倒水,“今天出院了?来让我看看你的腿,跳两下……哈哈哈开玩笑啦你不用真的跳,赶紧拄好你的拐杖。” -- 第55页 孟周翰额角青筋乱蹦,扭头看苏禾,“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她看不起他,她绝对是在看不起他! 陈姐拍拍孟周翰的胳膊,又拉起苏禾的手同她寒暄。 孟周翰站在一旁无聊至极——本就是萍水相逢,以后也大概率不会有什么交集。何况性格学识大相径庭,能有什么共同话题?何必勉强去聊? 但听陈姐说到她准备自考大专,去读护理专业。但是小学毕业之后就没有再读书,所以很多字都不认识,在这儿一边查一边标拼音。他到底还是站住了,没有流露出不耐烦来。 他其实还是有些惊讶的——虽然初次见面时就腹诽人家是大妈,但其实陈姐远不到大妈的年纪,最多也就四十出头。他当然知道国内有文盲,可四十岁左右的人,还是在岭南省这种沿海发达地区,居然也有没读过初中的? 不过他感觉得出,陈姐培训时应该很认真——虽然她的护理有些照本宣科,边边角角都要拿“科学”来套、来压他。但一听就知道她确实把书上的每一句话都背下来了,基础知识怕是比许多科班出身的人都要扎实。 他就安静的等在一边,直到苏禾给陈姐的手机下载好有扫图识字功能的词典app,教会她怎么用。 两人寒暄完毕准备道别,他才又上前。 奈何他对陈姐心有尊重,陈姐却不放过他—— “跟阿苏好好过日子,收收你的孩子脾气。”她还教训上他了,笑着说,“结婚时记得叫陈姐去喝喜酒呀。” 孟周翰:…… ……谁会跟她结婚啦! 回去的路上他就颇有些心不在焉。 他当然不是想跟苏禾结婚,就只是——作为一个父母十足开明,并且实际上也根本管不动他的富二代,孟周翰还没被任何人催婚过。突然就听到一个初中都没读过的、也就跟他有过护理和被护理交情的、绝对算不上亲近和熟悉的“大妈”,说这种他长这么大还没人跟他说过的话,他受到的冲击稍微有些大。 然而人的思维就是有这么可悲——腹诽抗拒过后,他居然真的顺着这个假设脑补起来。 其实他这个阶层的人,不论男女都没有婚姻焦虑,甚至都不会有爱情焦虑。 婚姻姑且另说,孟周翰当然想要爱情——这么好的东西,他这种生来就是为得到一切的人,凭什么不要呢? 但他真的从来都不会着急,因为显而易见的,正有无数人为得到他的青睐而激烈的竞争。 那些资质不够的甚至都不奢望能竞争他的爱情,瞅准机会,抢在被后来者淘汰之前匆匆给自己贴一个“前女友”标签,也就心满意足。 ——他是筛选,而非被筛选的那一方。他有绝对的自信。 无非他想要的那一个人,还没有出现罢了。 不过,如果是苏禾这样的姑娘……好像,也还不错? 燕大的博士生,还去苏黎世大学留学过。读的不是什么水货工商学位,而是对智商有顶尖要求的理工科,是个年轻有为的女科学家。 虽然家世上很普通,但……她可是个科学家啊! 就算同行之间攀比起来,他也可以淡定表示——哦,我老婆啊?她是某某实验室的,正在参加某某科技攻关项目。没看今天的午间新闻吗?里面接受采访的那个又美又飒的女科学家就是她。科学家没情调?哈哈哈哈你没跟科学家谈过恋爱吧?也是,人家那些高智商的情话说出来你都听不懂,怎么跟你玩情趣?而且——你们娶个老婆,都得签婚前财产协议对吧?不签怕人家图你们的钱对吧?知道我老婆跟我表白时说什么吗?——家里赚的钱可以全都给我花。还不知道我有钱时她就喜欢我了,她还想赚钱养家呢哈哈哈哈羡慕吧你们这群loser?好了,我要给我老婆盖实验室去了,就不陪你们这群混子虚度年华了。 孟周翰:…… 孟周翰顿了顿,醒悟“我TM在犯什么蠢”的同时,莫名感到有些失落。 不过,等他跟着苏禾回到她和时小凡租住的“家”之后,这种失落感就荡然无存了。 得说一开始的时候他挺淡定的。 ——因为苏禾说过,她没有添置什么家具杂物,家里的摆设都是租房时自带的。所以对他们居住环境的“简陋”孟周翰是有所准备的。但实际所见却还好,干净整洁。并且因为真的没多余的家具,而丝毫不显狭窄。 进门正对着观景窗,光线很是明亮。窗前一张木桌,两把椅子,桌子上只摆着一只花瓶,也许是为了庆祝他出院,苏禾在里面插了几只鲜切花。感觉在这里吃个下午茶,或者玩玩电脑、看个文件,都很不错。 虽然略小了些,但如果只有两个人,感觉还挺温馨舒惬的。 然后苏禾带着他绕过一道隔墙——在观景窗的对面藏着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面有有冰箱、燃气灶和一个料理台。显然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厨房。 孟周翰:……? 打开厨房旁边的门,是洗手间。 苏禾指了指洗手间旁边的门,“这是我的卧室。”又指了指对面的门,“那边是你的卧室。” 她带着他走到对面他的卧室,推开他房间的门。 孟周翰没忍住问了出来,“等等……这就是全部?” “嗯。” 孟周翰看着这个一转身就能看到四方边界的房子,难以置信,“——全部?” -- 第56页 “……全部。” 孟周翰:…… 孟周翰只能说,富有限制了他的想象。 这整个屋子的所有空间加起来,还没他的卧室大。不,不应该跟他的卧室比,太没可比性了。 ——哪怕他出去玩住的酒店卧室,都少有比这屋子的总面积小的。 然而这么大点的地方,却分出了完整的厨房、盥洗室、客厅,甚至还有两间卧室?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什么行为艺术品。或者鼻烟壶里的美人,玉石上的山子之类。让他毫无实感,完全想象不出人要“住”在这里。 “也……太小了点吧。”而且天花板是不是太低了啊?住在这种房子里,不会得幽闭恐惧症吗? “还好吧。”苏禾笑着——对他这种反应,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医院病房你不也住过吗?” 孟周翰:……病房也比这高比这大比这开阔吧! 但是……算了,夜眠不过七尺。 时小凡能住,他当然也能住。 就算他养尊处优,也不意味着他就不能陪她吃苦。 他把手中外套扔到床上去,“嗯……挺亮堂的。” 苏禾笑着上前,揽着他的肩膀踮起脚来。 孟周翰愣了一愣,分明见她面容逼近。他本能的意识到这是一个亲吻,潜意识里似乎在抗议——等等,这算是什么?但实际上头脑之中却只有一片空白,他甚至本能的俯身低头方便她够到,心脏已经在砰砰跳起来。 但箭在弦上时,她却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突兀的改了目标,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欢迎回家。”她轻轻的,微笑着说。 孟周翰捂着额头坐在电脑桌前,满脑子都是那个没有得到的亲吻。 什么“欢迎回家”啊,他自嘲的想,她欢迎的明明根本就不是他。 第25章 时小凡(三) 雄性对落足在它领地内的…… 他不喜欢苏禾。 他感到失落, 仅仅是因为——就算他不喜欢苏禾,苏禾也是唯一愿意相信他是孟周翰的人。 何况她还是个女人。 繁衍的本能决定了,雄性对落足在它领地内的一切适龄雌性, 都会有生殖占有本能。 当然他是个人, 又不是什么禽兽,肯定不会被低级的动物本能驱使。他有人类社会的文明和理性的德性, 不会仅仅因为同处一个屋檐下,就随便对一个女人有什么非分之想。但是本能嘛, 肯定多多少少会在人类的心理上留下印记。不被“进入领地”的女人回应和喜欢, 肯定会导致一定程度上的性别自尊受伤。 这就是他这阵子所有的“失落”的具体来源。 ……孟周翰如此说服自己。 他是不会喜欢苏禾的——她不喜欢他, 他怎么可能去喜欢她?这不是犯贱吗? 为了缓解这次发作得格外顽固的心烦, 孟周翰决定上网去买点东西。 ——他也确实该买几身衣服了。 住院的时候有病号服,并且他也确实行动无能, 只能穿苏禾拿给他的时小凡的衣服,这没办法。 现在他都出院了,凭什么还要打扮成时小凡的模样? 半个小时之后, 孟周翰看着“您的余额不足,付款失败”的提示, 产生了想要咬人的冲动。 免密支付额度只有五百块, 害得他不得不因为“忘记密码”而进行了大半天的重置也就罢了, 他这才买了多少东西啊, 居然就没钱了?! 片刻后, 孟周翰忽然感到有哪里不对。 ——时小凡的购物账号绑定了银行卡, 支付失败, 意味着绑定卡里也没钱了? 他起身取来钱包,翻了翻时小凡的卡。 这个男人显然有某种强迫症,随身携带着一大堆没用的卡——蛋糕店、理发店、游泳馆的会员卡, 医院的就诊卡,图书馆的读者卡,红十字会的急救员证,岭南省的注册志愿者证……孟周翰颇费了些功夫才把所有的卡从他钱包里抽出来。从中找出可怜巴巴的三张银行卡。 ……没错,就只有三张。 而其中一张里的钱,已经被他花光了。 孟周翰没忍住,翻开手机浏览了一下自己的购物记录。 如果他没有算错,今天他总共花了还不到4000块。想买不到3000块的耳机时,就支付失败了。 也就是说,这张卡里最多就只有6000多块钱。 孟周翰:……6000块也值得占用一张银行卡? 孟周翰拿着另外两张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是这样的,孟周翰有自己的财务经理和理财顾问。 虽然他肯定也有钱放在银行里,但他好像还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银行卡里有多少余额——反正他的卡向来都是随便刷,目前为止还从没遇到过“余额不足”的情况。唯一一次例外是他刚来浅川时四处瞎逛,临时起意看上了郊区一套湖景别墅。刷卡时错拿了黑金卡,被售楼小妹压抑着激动告知额度只有1000万,还差200万。 于是,在换成对的卡和再拿出一张黑金卡凑齐额度之间,孟周翰淡定的选择了后者。满足了售楼小妹“富人的钱都拿去投资理财了,没有银行存款,但有无限额的信用卡”的刻板印象。 也就是说,虽然生来巨富,但孟周翰迄今为止还从没亲自走进过银行。 反正就算他走进去,也肯定会被请进贵宾室,有客户经理亲自出来接待。 -- 第57页 所以,查银行余额这种事,孟周翰是不知道该怎么操作的。 但这当然难不倒他。 ——孟周翰打开网页,开始搜索“怎么查询银行卡余额”。两分钟后,添加了几个字,搜索“忘记密码,怎么查询银行卡余额”。 又两分钟后,孟周翰没忍住骂了一句粗话——这种情况只能带着身份证,去银行柜台查询。 查是肯定要去查的。 毕竟他还不知道得以时小凡的身份生活多久。 鉴于他根本就不会编程,等销了病假之后,他肯定得换个工作。 鉴于他也根本就不会去给人打工,创业肯定是唯一选择。 众所周知,创业不能没有启动资金。而启动资金自然是多多益善。 车祸赔偿还不知得多久才能到账。 ——他必需得切实的了解一下他目前的财务状况,能支撑什么程度的折腾。 孟周翰犹豫了片刻,重新翻检了一下自己的购物记录,把没用的东西退掉了。 ——如果不幸,这个时小凡的每张卡里都只存着六千块,那他真得好好谋划谋划这段时间该怎么过日子了。 不论如何,苏禾还在读书。 ——他总不能真让苏禾贴钱养他吧? 把货全部退掉之后,孟周翰不情不愿的起身,拉开了时小凡的衣柜。 ……衣柜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孟周翰:??? 他拉开房门问苏禾,“喂,你把我衣服都放哪儿了?” 隔着房门传来苏禾的回话,“我在洗澡。没急事你就先等一会儿。” 孟周翰:…… 孟周翰红着脸关上门,乖乖的回到电脑桌前开始敲键盘。 人总是要洗澡的。男人要洗,女人也要洗。孩子要洗,老人也要洗……她不过就是在洗澡而已。 淡定。 他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打开了笔记本的回收站。 他本人玩电脑时,是有随时清理回收站的习惯的。 ——毕竟都要删掉了,还留着占空间干嘛? 但时小凡这个会把桌面图标环绕着桌面背景图里的行星,排列成卫星环的强迫症,他的回收箱居然没有清空? 孟周翰对这个被自己占据了身体的男人,没有丝毫道德负疚感。 虽然是他撞了人家,但承受骨折后果的却是他而不是这个男人。甚至他还为此丢掉了自己的身体和身份。 据说他原本的身体还没有苏醒,但苏醒之后大概率会成为这个男人的所有。 除非在他的身体苏醒之前,他们就已经换了回来。否则对于这次交换,孟周翰完全不觉这个男人有吃任何亏。 窥探他的内心隐私,孟周翰没有心理障碍。 他还原了他留在回收站里的视频。 ——而后毫不犹豫的点开了。 画面中首先出现的是光,温柔而明媚的光。 短暂的调整之后,苏禾出现在画面的中心——她就坐在这栋房子的观景窗旁的桌子前,比现在稍短些的头发抿在耳后,露出姣好的耳廓和修长的脖颈,宽松舒适的线衫反而更勾勒出她漂亮的肩线。光中侧颜静美得令人屏息。 苏禾是好看的——虽然一直吐槽她不符合自己的审美,但孟周翰其实一直都承认,她很好看——是舒适又自然,越看越好看的那种好看。 可好看,和好看到令人心动之间,是需要一个触动人某些感受的瞬间的。 时小凡用一个镜头,轻易的触发了这个瞬间。 ——这个女孩子,是好看到令人心动的。 孟周翰听懂了他的镜头语言。 但镜头里的苏禾却是不自知的。 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在看文献——当然事实上是她忘了吃东西,手里拿着筷子在点平板。但孟周翰就是知道,她在看文献。 这时画面中传来声音,“你说,我们把婚礼定在几月比较好?” 画面中苏禾疑惑的回过头来,发现他在录像之后,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又有些无语的表情。 片刻后,她揉着额头笑起来,“一定要有一场婚礼吗?求婚的时候用无人机阵围着我跳舞,结婚的时候你打算怎么玩?” “取决于你选在几月啊~” 她笑得掩嘴,“你是有多喜欢仪式感啊……” “有仪式感才有记忆点嘛。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求婚结婚,如果随随便便就糊弄过去,以后回想起来,居然跟过往的每一天没有任何区别——要怎么跟我们的孩子说?” “为什么一定要跟孩子说?孩子说不定压根就不感兴趣呢。” “……那就自己留着看嘛。等以后我们老了,玩也玩不动,吃也吃不动。还可以一起躺在摇椅上,看着视频回味一下我们年轻时有多疯。” 画面中苏禾思索片刻,似乎被他说服了,于是就招手让他过去。 他乖巧的走上前。 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镜头。短暂的反转摇晃之后,镜头切换到了屋子里光线昏暗的那面。一个笑容灿烂得有些蠢的大男孩出现在画面中,头上还翘着睡毛。 画面外,苏禾一本正经的介绍,“正在看视频的时小闹和苏小烦,或者老年版的他们爸妈,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家帅男人。没错,他现在这副年轻貌美的模样,是属于老娘我的。” -- 第58页 然后她再一次翻转镜头,和时小凡同时出现在画面中,没心没肺的比了个V,扭头亲吻了他的脸颊。 孟周翰关掉了视频。 他阖上笔记本,抬手想把它扔出去。却被电源线给拉住了。 他气抖冷的去拔电源线时,苏禾穿着睡衣,擦着头发,推门走进来。 “你刚刚叫我了?” 孟周翰微微眯了眯眼睛,头脑在极度的醋意和混乱之中,反常的冷静下来。 他把笔记本扔到床上去,自己也抱着手臂往床上一坐,“没错,我发现了关于我车祸前的一些事,想要跟你交流一下。” 第26章 时小凡(四) 他对玩没兴趣——他想要…… 孟周翰说, “衣橱里面一件衣服都没有,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苏禾擦头发的手顿了顿,貌似不经意的说, “哦, 这个啊……衣服都收在你的行李箱里。” 作为一个程序员,时小凡还是非常符合某些人对程序员的刻板印象的——比如拉开衣橱一整排放的全是格子衬衫和冲锋衣, 你让他穿别的他也穿,但太入时了他反而会不好意思。明明一副好相貌, 却总是不自觉。 他的衣服很单调, 总数也不多。如果不是苏禾会定期收拾衣柜, 捐掉一些旧衣服, 再补进去几件新的,他衣柜里八成全是他八年前离家去读大学时带的那一些。 基本上一整季就那么四五套换着穿, 刚好可以塞满一个大号的行李箱。 倒是方便搬家。 苏禾这么淡定,倒让孟周翰一愣,“是你收拾的?” “不是。”苏禾垂了眼睛。刚洗过澡, 她身上皮肤白净得近乎透明。这般无所谓的姿态,如冰雕雪刻美人一般, “应该是你自己放起来的吧。” 孟周翰:…… 那孟周翰就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了——明明苏禾看上去既不蠢, 也不像是个会自欺欺人的。 “‘我’——我是说时小凡——为什么要把衣服全都收起来, 你有头绪吗?” 苏禾笑了笑,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你’快些跟‘他’换回来吧,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呢。” 孟周翰:…… “你要不要听一听我的见解?” “不要。”苏禾很果断的拒绝了, “这种事, 只能他本人亲自来解释。我不打算听旁人的转述。” “可如果他压根就不想跟你解释呢?”孟周翰说,“比如,如果他想不告而别?或者他干脆就想跟你分手,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呢?” 苏禾沉默了片刻。 “你确定你们之间的感情,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你知道,”孟周翰尽量平静的暗示她,“你是个对感情问题非常迟钝,非常欠缺常识的女人。” 苏禾:…… “你就不是了?” 时小凡未必就不迟钝,而“孟周翰”才是真正欠缺常识的那个。 “如果你说的‘我’是指时小凡,我不予置评。如果你说的是我本人——我感情经历还挺丰富的,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所以对这些事,多少比你更有经验。” 苏禾:…… 苏禾在对面的电竞椅上坐下,转了一转,跟他面对着面。 “我的感情经历也许并不丰富,”苏禾说,“但我了解时小凡,他不会不告而别。至于是不是要和我分手,那就只好等他回来之后,亲自跟我说了。” “你明知道他不可能回来。” “哦。”苏禾笑了笑,“你是说,你也不可能回到孟周翰的身体里了?” 孟周翰:…… “……这是两回事。”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提到回归自己的身体,他居然没太激烈的应激感,“如果时小凡回来后,跟你提了分手,你打算怎么做?” “挽回。”苏禾很平静的说道,“我爱他,而他应该也还爱着我。他提分手肯定有别的原因,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你是不是太自信了?”孟周翰终于没忍住,口出恶言,“他要是真跟你想的那么爱你,怎么可能跟我换了身体?” 苏禾顿了一顿。白昼明光之下,她面容平静,波澜不惊。只黑漆漆的瞳子,有片刻的失神。 “这是两回事。”她轻轻的说。 纯从逻辑上,她完全可以反驳——你跟他换了身体,这是不是说你也没这么爱你的父母你的钱? 但她说不出口,因为不论在逻辑上还是感情上,她其实自始至终都把他当时小凡——最多当作时小凡精神上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人格。 当“时小凡”亲口问出——“他要是这么爱你,为什么要变成我”时,那言辞就像匕首刺进她心口最柔软也最不对他设防的地方。 还真是,疼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但孟周翰共情不到她的疼。他现在冷漠,并且直觉精准。 ——他眼光一向很好,最是会挑。什么东西拿到他的面前,他总是一眼就能挑出最好的。 ——他看着好的,当然想要。为什么不要呢?他又不是没资格,又不是得不到。 ——当他想要的时候,他也一向都是心无旁骛,直击要害的。 “你懂的,这未必就是两回事。无论如何,现在他已经甩掉你了。” 疼归疼,就事论事的能力,苏禾还是有的。 “你确定?”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孟周翰,“那现在坐在我对面的人是谁?” -- 第59页 孟周翰愣了一愣,有些咬牙切齿,“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是孟周翰。” 她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孟周翰张了张嘴——现在,轮到他被戳到要害了。 “其实要造成甩掉我的既成事实,对你来说还有更简单快捷的方式才是。”苏禾说。 孟周翰立刻便醒悟过来,却不免越发气恼伤心,“你别以为我就不会走。” “我没自信到这个份上,”苏禾平静的说,“你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强迫你留在任何地方。你要走,除了非法监|禁,我没有任何可以留住你的办法。” 满脑子斯德哥尔摩症、PUA的孟周翰,现在又被塞进个非法拘|禁。 他差点没跳起来,“……你不要乱来!” 苏禾:……? “你摸摸自己胳膊上的肉,你确定我有能力非法拘禁了你?”苏禾简直哭笑不得——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是故意逗她开心吗,“何况我是禽兽吗?怎么可能这么丧心病狂。” 孟周翰:…… 孟周翰红着脸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嘀咕,谁知道你们科学家犯起罪来会用什么手段。 ……何况,他好像也不是特别抗拒。 ——当然不是“不抗拒被非法拘|禁”。而是,如果她真有这么想留他……当然如果她真的是一个会用非法拘|禁手段挽留男人的女疯子,他只会感到毛骨悚然,立刻逃走,并且绝对要把她弄进监狱去能关多久就关多久——可他这不是知道,她既不是这种人,也完全不可能真这么干嘛…… 孟周翰:等等,他对情趣的接受尺度有这么大吗? 孟周翰:不对……他到底是在犯什么蠢啊!!! “……我迟早会走的!” 苏禾叹了口气,她想她到底是为什么要多这一句嘴呢? 大概就连她自己,心里也不是那么清楚吧——也许只是赌气,也许是在幼稚的想要向他证明些什么。 他先前那句话,确实刺得她有些疼了。 可是有什么可证明的呢? 她和时小凡之间,究竟还有什么需要证明的? ……究竟为什么,非要让她经受这样的考验? 她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面前。 单腿膝盖支在他床上,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 “你是认真的吗?” “我……” 她将额头贴上他的额头,轻轻的问,“你是真的,想要离开我吗?” 她的姿势比他略高些,他的身体不由微微向后仰,仰着头同她面对着面。 她长睫垂下,漆黑的眼睛里有柔和哀伤的光。她的鼻尖贴着他的鼻尖。沐浴之后温暖的芳香和体温,随着交缠的呼吸和贴合的皮肤侵入了他的意识之中,轻轻的,却又恰到好处的搔到了他心口上。 她捧住了他的脸颊,嘴唇似是而非的擦过了他的嘴唇。 这并不是他初次同女孩子亲吻——当然不是。 事实上他于此道有着远比她更丰富的阅历——这也是理所当然,像她这种小学时遇上一个男孩子,高中时开始陷入双向暗恋,高考之后开始牵手初恋,大学毕业开始和恋人同居……直到四年之后谈论论嫁。整整二十年人生中五个感情阶段全都和同一个人度过,中间甚至都没换过一次人选,才是真正的奇葩。 相较而言,他因为得天独厚的条件,而只有当他明确拒绝,绝对不想有女伴时,才会存在那么几段空档期的丰富的恋爱经历,反倒是稀松平常了。 可是,他真的知道“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接吻”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的行为?“愉悦”又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 在巨额的金钱面前,人类内心的欲|望和追求都会变得极其的坦率和直白。不管是拥有它的,还是想要它的。也因此,在金钱主导的名利场上。爱情和婚姻也就失去了它们被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所附加上的、不着边际的意义,回归到它们单纯而干瘪的本质。 孟周翰是不渴望婚姻的——无非就是一纸财产的契约。 可是,他确实想要爱情。 在他那个圈子里,几乎所有能入眼的年轻貌美的异性,都只是某些人盘子里一块任由挑选的肉。 很多人都因此被异化着失去了“看人是人”的能力与良心。 但就算这样,那些眼昏齿摇的,老得已经彻底失去作为男性的魅力的人,也依旧会被爱情欺骗着抛妻弃子分割财产,去娶一个在世俗的眼光看来纯粹就是为捞钱而去的浅薄女人。 没有谁能真正看破爱情的价值。 何况他内心始终保持着对这种“异化”的抗拒,并且他年轻、英俊、对人生充满了热情和喜爱。 他对玩没兴趣——作为一个兴趣广泛的正常年轻人,他生命中有太多比“性”好玩得多,还能带给人充实感和满足感的东西——他想要真正的爱情。 而爱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就算从未被违逆如他,最终遇上的也未必就是他最初设想中的人选。 当爱情真的到来时,接吻时自然会明白,所谓的“愉悦”是怎样一种纵然明明并没有感到多么快乐,却也无法拒绝和抵御的感受。 停顿下来时,他已经翻身将她按在了床上。 她仰面看着他,微湿的头发在床单上洇出了浅淡的水渍。 -- 第60页 瞳孔中有轻微的错愕和紧张。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里没有任何笑意,“你是在色|诱我吗?” 苏禾张了张嘴,喉咙里稍微有些干涩。 尽管她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对,可……这种感觉很不对劲,非常的不对劲。 他的目光很陌生,像是一只按住猎物想要撕咬的狮王。 爱意当然也是存在的,可是却没有她习以为常的那种温存——也并非全然没有,可是…… “刚才……是的。” 她莫名的感到害怕和抗拒,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有些抱歉但毫不犹豫的告诉他,她现在不太想了。那么他八成会委屈但无奈的放开她,或者会腻上来再纠缠纠缠——话又说回来,她也根本就不可能突然就不想了。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过会让她意外失去兴趣的时候。但就算有,她也敢肯定,这在他们之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问题。 但此刻他的目光却告诉她,如果她拒绝了……他可能会非常受伤,甚至会记恨她。 他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语气稍稍放缓了些,贴到她耳边轻轻问道,“那,现在呢?” 他的声音一向是百试不爽的灵药。 可是这一次,她只是在紧张中感到轻微的茫然,眼睛看着天花板,脑中只是一片混乱的空白。 他们僵持着——她也说不上是哪一种僵持。但她确实很快意识到,他应该也已经冷静了下来。 就只是,他似乎也感到茫然。 于是她飞快的醒悟过来,“……我今天不太方便。” 他便顺理成章的放开了她,长长的睫毛垂着,遮去了眼底的光。 他随手抓起块毛巾盖在头上,“……我也该去洗澡了。” 孟周翰拉上卫浴的门,打开花洒。 靠着墙滑坐下来。 把打湿的毛巾从头上扯下来,才发现是苏禾先前拿来擦头发的那一根。 他本该把别人用过的东西嫌恶的扔掉,却莫名的有些舍不得。最终只是攥住了。 仰头长舒了一口气。 第27章 时小凡(五) 看到了没?当年你爸就有…… ——他喜欢苏禾。 就算再怎么自欺欺人, 事到如今他也该意识到了。 这算不上什么坏事。虽然苏禾有男朋友,并且她看上去相当的喜欢她的男朋友,但他们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尽管苏禾没有察觉到, 可这个男人确实已经做好了离开她的准备。 作为一个男人, 孟周翰很清楚男人的心理。 没有男人舍得删掉女友亲吻他,霸气的宣称“这个年轻貌美的男人是属于我的”——这种视频。 很多女人可能有误解, 觉得男人不会喜欢被人夸奖“年轻貌美”。 ……怎么可能啊?! 见过动物求偶吧?为了求偶雄鸟在身上长了各种除了好看毫无用处的花里胡哨的羽毛。 没错,是雄鸟, 而非雌鸟。 自然界中, 除了有着森严等级秩序的群居野兽, 靠力量角逐出种群里唯一的雄王, 而后天然占据种群里所有的雌性——之外,但凡是个雌性有点自主选择权的物种, 更在意自己的容貌的永远都是雄性。 因为不这样,它争取不到繁衍资格。 人类大概是自然界中唯一的奇葩,但总有些规律是回避不掉的。 ——在等级秩序瓦解, 进入到自由婚恋的社会之后,雄性取悦雌性的本能早已回归和觉醒。 无非人类比动物更有智慧些。总有些负隅顽抗的男性, 会利用自己占据了更多话语权的优势, 暗搓搓的pua女性, 意图将自己的无能洗脑成女性的不道德。一遍遍向她们灌输, 你看脸你浅薄、你爱钱你势力、你不将就等老了就没人要了……这种强迫人类对抗人性的邪门儿价值观。 孟周翰其实很早就看穿了这种本质, 无非他懒得去拆穿罢了。 为什么要拆穿呢? 就算他站在阶级族群的顶点, 可具体到个人时, 人类的婚恋到底还是自由和平等的。 纵然年轻、英俊、富有如他,当他爱上的是苏禾这种既不爱钱也不虚荣,聪明绝顶却又单纯忠贞的女人时, 他依旧会为自己失去了本该有的吸引力而痛苦辗转。可如果全世界的时小凡们都脏兮兮、臭烘烘、恶狠狠的把对女人进行着价值观羞辱、道德羞辱,当成追求配偶的手段。那么当苏禾这样的姑娘最终想要恋爱时,他站在她的面前,是否依旧还会像此刻一样,为自己迟来一步而痛苦难堪? 就让他们嚣张尖叫着被自然规律淘汰掉,帮他这种男人抬高身价,有什么不好呢? 男人其实比女人更在意自己的身体有没有性吸引力。 女人夸一个男人钱多,他或许还会疑虑她会不会是想卷钱走人。毕竟钱这种东西,是不认主的。 可如果夸他“年轻貌美”,还贪图他的美色。这么率直的承认他充满了吸引力……他都要得意死了好吧。 何况还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说的。 反正如果换成他,是绝对舍不得删掉的。 肯定会一遍遍的拿出来回味。 还要留着以后向孩子炫耀——看到了没?当年你爸就有这么帅,被你妈这么容易追到真是便宜她了。 ——这才是感情稳定时,正常的心理。 会把这种视频扔到回收站里,孟周翰只能想到一个解释——他喜欢上了别的女人,怕被那个女人发现他和苏禾的亲密姿态。 -- 第61页 所以……他喜欢的并不是一个心有所属,不喜欢他的女人。 他喜欢的只是个被欺骗蒙蔽,暂时还没有醒悟过来的女人。 没什么跌份,也没什么不道德的。 何况就算跌份又怎么了?他都已经向人发起猛攻了,这会儿再认怂退缩,拒绝承认事实,才更没种呢。 只是……偏偏在最落魄失态的时候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命运还真是残酷啊。 孟周翰做好了心理重建,终于长舒一口气,起身洗澡。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究竟要怎么追求自己喜欢的姑娘,他心里完全没谱。 因为在此之前他关于爱情的想象,全都基于他是孟周翰的前提——他是孟周翰,他拥有巨量的财富,凡一切可以财富实现的愿望,他都能为她实现。他年轻、英俊、持久,但是并不花心,可以为她同时保持身体和精神上的专一。他甚至可以给她足够的陪伴和关爱,任何时候都不让她感到孤单和不安。 ……当然,更直白的现实是,他是孟周翰,他才是被千方百计追求的那一方。如果他有意图,他甚至完全不需要做到后两点,只需要做到第一点的皮毛,就足以打动任何一个女人。 ——任何一个,环绕在他身边的女人。 然而苏禾不是当初会环绕他身边的女人,他也不是能为她达成一切愿望的孟周翰。 他就只是个和她的男友互换了身体,因而失去了与生俱来的一切优势的,普通男人。 孟周翰的心在遇到了喜欢的姑娘的幸福喜悦,和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得到她的芳心的焦灼失落之间反复沉浮。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赚钱。 没错,赚钱。 他想要变回“孟周翰”。如果变不回孟周翰,那就成为“孟启森”——这才是他熟悉和擅长的生活方式。 他从没那一刻比现在更诚实的意识到,金钱曾经带给他怎样的自信、优越和安全感。 富有是让他不必在不知前景的单恋之中痛苦不安的,唯一法宝。 他首先要找回或者赚足他的财产,然而才能从容不迫的,去追求和面对自己喜欢的姑娘。 ——赚钱比恋爱,要容易、快乐和可靠得多。 就在他解放思想,发现了让自己逃避痛苦的不二法门的同时,他听到了洗手间外的敲门声。 苏禾问,“我可以进去吗?” 孟周翰:…… 他嗓子稍微有些紧,“啊,呃,我……” 而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隔着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只能看到外面光线变亮。但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匆匆扯了毛巾遮住了敏感部位,关掉水流。任由心脏砰砰跳着大力把血液输送进大脑,冲走里面的理智权衡,让思维重新变得暖洋洋热烘烘晕乎乎的。 “我马上就洗好了。”他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平静又从容,“你有什么急事吗?我随时都可以。” “不用着急。”苏禾立刻就回答,“你没有带换洗衣服,我给你放在洗衣机上了。” “……”孟周翰莫名竟有些失望,“哦,你放在那儿吧。” 他等了好一会儿,外面也没有回应。 孟周翰不知是期待还是紧张,“……我还没有洗完呢,要不你先出去一下。” 依旧没有回应。 ……孟周翰顿了顿,拉开玻璃门——衣服就放在洗衣机上,苏禾果然已经离开了。 他的心也瞬间就落满失望,一时竟稍稍觉得清冷和寂寞。 。 但当然,对穷人来说,真正的打击永远发生在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当人整颗心都被单恋的,夹杂了一分甜蜜九分酸楚的滋味占据,觉得悲喜握于他人之手难以自控,人生最苦滋味莫过于此时。总会有个意外蹦出来告诉他,这都不算事。 ——还有个九十分的悲剧在等着你发掘呢。 孟周翰拖着刚拆石膏,走起来还有些一瘸一拐的腿连续跑了三家银行。 却无一例外得到了同一个答案。 ——卡里没钱。 没错,时小凡另外三张卡里,余额加起来总共不到100块。 他的全部存款额,就只有一开始差点就被孟周翰网购花光的,5789.31元。 孟周翰仰天长叹:穷也没有这种穷法的吧!你TM工作四年,年薪30多万啊。存款不到50万也就罢了,居然连5万都不是,是5千?! 孟周翰毫不犹豫的把四张卡所有能查询期限内的明细,全都让柜台给他打印了出来。 这个男人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作为一个拿到工商管理硕士学位还辅修过会计专业的正经留学生,尽管实际操作之中基本不需要他凭专业知识亲自进场操刀,导致他毕业多年专业荒疏。但翻看银行流水这种小事,他还是能做的。 从银行流水来看,在两个月之前,这个男人的财务状况十分健康。 两年的明细里,他每年收入大概在36万左右。每月自存1万的5年定期,2000的短期定额,4000的理财和股票。剩下的钱里,有3000固定流向同一个账户,看姓名八成是他爸。1000元定向捐助。 房租应该在4000左右,大概是按季度缴纳的。 算下来,他每月应该还能剩余6000左右生活开销。 但是,两个月之前,他陆续把全部45万的存款和理财,全都分次转给了同一个账户。看名字,应该是个女人。 -- 第62页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到底是被骗了?被敲诈了?赌|博了?还是纯粹就是出轨了呢?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会有个2000的短期定额存款?并且还单独占了一张卡? 从明细上来看,这两年内这笔存款他始终都没有动过——唯一的改变就只有,进入今年之后,存期从一年变为6个月,后来又改成3个月。存入额度也从固定的2000块变成两万多、三千多、四千多,很明显是把之前的结余和之后每月结余全都扔进去了。 就放在绑着网购账号的那张生活用银行卡里,不行吗? ——就算从银行明细中也能看出这个男人的强迫症,孟周翰不相信他有哪笔存款是漫无目的的。 “你确定由我来告诉你比较好?” 当他没忍住,询问苏禾——你知不知道这张卡里的钱时小凡到底想拿来做什么——时,苏禾忍着笑,反问他。 孟周翰:…… 孟周翰忽然就有些不太想知道了。 每当他问起关于时小凡的事时,她都会忍不住笑起来,眉梢眼角都不自觉的流露出幸福和温柔来。 有什么可幸福的,孟周翰不由自主就在心底腹诽——这个男人每年只赚36万。开销笔笔在录,分明就没有哪一块钱是花在你身上的。好吧也不能说一定就没有,但上限就才6000吧! 何况,他一面向你求婚,一面把所有存款都转给了另一个女人。连这个季度的房租都…… “等等,”孟周翰忽然间头大不已,“这个月是不是该付房租了?” “上个月你已经付过了。”苏禾笑着塞了瓣橘子给他,看他被酸得脸都团了起来,忍俊不禁。 孟周翰:…… “‘我’交的?”上个月月初他就出了车祸,就算再怎么提前,也不至于提前了一个月吧? “嗯。”苏禾笑容稍退,说得了不在意,“我问过房东,出车祸前,你把房租交到了明年六月。” 孟周翰顿了一顿——明年六月,刚巧是苏禾毕业的时候。 苏禾是真的不明白,真的不在意吗? “……还是要等时小凡回来,亲口告诉你理由吗?” “嗯。” 孟周翰叹了口气,“……说回到这张卡吧。” “……这是你的第一张银行卡,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同时拿到。”苏禾笑着说,“里面存的,应该是你的私房钱吧。” 孟周翰:…… ——私房钱这种概念,确实不会出现在他这种男人的脑海中。 虽然他也听说过——穷男人赚得钱只够家庭开销,所以不得不把所有收入都上缴给妻子统一开销和打理。为了避免从妻子手里讨钱花的羞辱和尴尬,会自己偷偷存私房钱。 “可是,‘我’的月薪明明都在自己手里,我有什么必要存私房钱?” “所以说让你去读自己的日记嘛。”苏禾笑着说,“你为什么要存私房钱,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第28章 时小凡(六) ——青梅竹马最终会死于…… 孟周翰抱着时小凡的储物箱, 看着里面的相册、手记和硬盘,很想端起一杯水面无表情的浇下去。 ……正经男人谁会写日记啊!他还写了好几块硬盘! 孟周翰不在意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有几任前男友——这点自觉他还是有的。别人的正常合法的人生阅历,他管得着吗?人跟人谈恋爱, 又不是人去商店选牙刷。动不动就纠结别人被“用过”的傻逼, 又纳粹又恋物癖,心理得有多变态?只会让人觉得粘腻可笑。 何况人生就像打怪升级, 总有一些气质和心性,是必需得屠过几只怪、爱过几个人才能获得的。 在遇到苏禾之前, 他喜欢的是那种又纯又欲又绿茶的精妆日系小清新。这种善于精准拿捏尺度的女人精, 没被大量男孩子追求过, 怎么可能练得成? 遇到苏禾之后, 他干脆就喜欢上了别人的女朋友。自然更不会没事找事去介意她有过恋爱经历了。 但是,不在乎、不介意是一回事——坐在电脑前亲眼看她跟别人甜甜蜜蜜, 塞他一嘴狗粮,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孟周翰不觉得自己能忍受。 就算死命催眠自己这是遇到他之前的事,他怕也会忍不住跟画面里的人争宠攀比起来。非要计较一下她心里还有没有这个人, 她是不是喜欢他远胜于当初喜欢这个人。 而苏禾会怎么回应,根本可想而知。 ……又蠢又找虐, 何必呢。 孟周翰最终还是把最新的那块硬盘取出, 接上电脑, 开始查看。 ——他需要知道两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就只看转账前后发生的事, 就不信变故前后时小凡还有心去虐狗。 好在时小凡的硬盘按时间安排的明明白白。 明明苏禾说他讨厌写年终总结, 但从硬盘里的内容来看, 他好像还挺喜欢做年度相册的。 今年还没过完, 所以没电子书相册可看。 虽然没相册,却有一份数据文件欲盖弥彰的躺在一堆照片和视频当中。 如果不是意外从时小凡的回收站里翻出没有删掉的视频,孟周翰还真不会注意到这种让人没有丝毫点开欲望的图标。可, 谁叫他偏偏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自欺欺人了呢? 孟周翰试探着改了一下文件的扩展名——不出他的所料,这是份未完成的幻灯片。 -- 第63页 ——孟周翰最终还是自己找了个大虐。 谁会想到,这是这个男人原本打算在婚礼上播放的,他和苏禾之间的爱情回放呢。 虽然只看了不到10秒就被他关掉——镜头中基本只有幼儿园到小学年纪的,有着红扑扑软嫩嫩大腮帮子的苏禾在各种场合懵懵懂懂或者大大方方的被拍下的各种照片,但孟周翰就是理解了这个男人想表达什么。 ——配合着音效,那么醒目的箭头闪动着,指向角落里某个不起眼的蹲着玩沙,或者站在远处高地上摆pose,或者叼着糖葫芦意外闯进镜头被拍下半张脸的小屁孩。并且那个小屁孩还越来越有存在感……鬼才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呢! 不就是说他和苏禾命中注定。哪怕在互不相识的幼童时期,就已有过数次擦肩而过,甚至还被记录下来。最终在某个瞬间水到渠成的相遇,于是缘来你也在这里。从此开启了他们长达二十年的童话爱情吗? 孟周翰恶狠狠的点击删除:——青梅竹马最终会死于姻缘天降,懂? 不过,从时间上看,进入八月中旬后他留下的记录就肉眼可见的变少,并且会时不时的流露出消沉。 八月下旬到车祸前,更是只有一张苏禾对着电脑改论文的的照片——甚至照片上很少见的,居然没有配任何文字。 并且……尽管孟周翰不想承认,可是一如既往的,在他的镜头之下苏禾是暖洋洋的,令人心生温柔和眷恋的。 据说真正的艺术家并不需要心存爱意,单纯凭借技术就能做到这一点。 可是……也许是因为此刻他占据着这个男人的身体,有一些情感他其实隐约是能察觉到的。 这个男人,并不想离开苏禾。 所以……该不会是被仙人跳了吧? 孟周翰确实见识过一些男人,看上去是纯种的好丈夫、好父亲,你完全不能说他不爱自己的妻子。但就是会在某些场合经受不住诱惑,或者干脆进化成时间管理大师,爱情归爱情、性癖归性癖。最终当然无一例外都玩脱了…… 孟周翰:好吧……他承认他就是对这个男人心怀恶意。 所以,关键还是要找到那个收钱的女人吗? 孟周翰打开时小凡的校友群和同事群,琢磨着自己直接发消息问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会有什么后果。 毕竟,在跟时小凡换回身体之前,时小凡种下的恶果都得由他来承受。 ——这倒也没什么,反正就算恶果没爆发,时小凡留给他的资产也才不到6000,最多再加个不必露宿街头。 只是…… 如果坐实时小凡出轨、破产,令苏禾彻底对这个男人死心。那么,苏禾会怎么对待“他”呢? 她对待现在这个“孟周翰”的善意,究竟有几分是基于……她对时小凡的爱? 如果,她再也不想见到时小凡了——那么,套着时小凡皮囊的孟周翰,是否能得到她的特别赦免? ……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孟周翰想象不出苏禾失恋之后的心理,但正常说来,谁会留一个跟前男友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人在身边? ……如果苏禾直接把他赶出去倒也省事。 毕竟他单恋得也够不堪和痛苦。能由她斩断,逼迫他专心回头去赚钱、去找回自己的身体,摆脱掉喜欢的人看着他却想着别人的困境,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孟周翰最终开始打开通讯录,翻出了时小凡他爸的电话。 ——时小凡每月会固定给他爸打钱,可见跟他爸的关系应该比跟他妈更亲近一些。 应该,多少是能靠得住吧。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出乎孟周翰的意料,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很是温和,甚至还有些文质彬彬。 孟周翰甚至能想象的出——对面的父亲在努力撑起父亲的架子,想向孩子展现自己慈爱可靠的一面。 明明是在跟亲儿子通话,语气里却掺杂了一种听上去有些虚伪、刻意的高兴。 不过,等孟周翰说出,“想请你帮个忙”时,那边很明显迟疑起来。 孟周翰:……这个时小凡,还真是爹不疼娘不爱。 “不是向你要钱,”孟周翰克制着嘲讽,“也不是让你过来照顾我,就是想向你打听个人。” 那边似乎有些尴尬,“我这个身体确实不能到处乱跑,前阵子去检查,尿蛋白已经3个加号了。医生说有发展成尿毒症的趋向,还不知道需要多少医药费。好在你有出息,从小就没给爸添……” 孟周翰没忍住打断了他,“我的钱都被人骗光了。并且因为车祸,可能很快就要失业了。” 那边顿了一顿,“……怎么会失业?你还在病假中,国家有规定不能开除病假员工。你可以去告他。” “——重点是我的钱被骗光了。” “……”那边又愣了愣,“是谁骗的,你有没有头绪?你车祸赔偿金拿到了没?” 孟周翰:…… “是个叫安某芬的人,中间那个字没显示。”孟周翰说,“账号开户行好像就在江城,你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那边似乎思索了一阵,“……小禾在你旁边吗?” “干嘛?” “小禾说你失忆了——” 孟周翰不由就笑了出来,太荒诞了,他想。 -- 第64页 “所以,你其实知道我失忆了,却跟没事一样,连个电话都没给我打?” “我给你打过,你没接。过后也没给我打回来,我以为……” “行吧。”孟周翰再次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这个安某芬到底是谁,你认识对不对?” “不是认识不认识的问题……她就没理由骗你的钱。” “行,那你替我给她传句话吧。”孟周翰说,“我不管她是谁,限她一周内给我把钱转回来。不然我就报警了。” 孟周翰说完就挂了电话。 没两分钟,那边就又拨回来。孟周翰拒接。 几次三番之后,那边终于消停下来。 虽然这是时小凡他爸,跟他无关。但莫名的孟周翰就是觉得气闷。 他厌恶别人说他拼爹。但大致上,他其实一直都默认,“爹”是一种谁都有的正面资产,无非有多有少而已。 ——全世界的爹,谁会不爱自己的儿子,会不想给儿子的人生提供助力? 就算是穷鬼,至少也能提供陪伴和安慰吧。 但他现在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或许也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 而他并不想去拆穿这种可能。 不过,时小凡的这个爹,倒也不是说毫无帮助。 ——至少他提醒了孟周翰,自己还在病假之中。 从银行流水来看,时小凡的工资应该在每月7号到账。就算十一有个长假,现在也已经结束了。 如果他没记错,病假是带薪的。 但是,这个月他的工资还没有到账。 ——事实上,上个月的应该也没有到账。不然他卡上也不会只有不到6000块钱。 孟周翰:…… 时小凡这个倒霉催,身边除了苏禾,还有个肯当人的货吗? 虽然他打算销了假之后就去办理离职,但该他的钱一分都不能少——尤其在他这么穷的情况下。 他对时小凡这个老板没有任何好印象,完全不觉得这中间会有任何误会。 ——如果他没记错,他名下的游戏公司,正在和这家工作室谈收购。 以他对自家效率的了解,恐怕收购就在上个月月底或者这个月月初完成。 公司并购,往往也伴随着人事调整。 ——这黑心老板,怕是已经顺势把时小凡给顺势裁掉了。 第29章 穷爸爸(上) 亲老婆还会给留2000…… 孟周翰打开时小凡的微聊, 发现时小凡果然已经不在公司群里了——他刚拿到时小凡的手机时大致扫过一眼他的群聊,当时确实有公司群。 时小凡那个老板派助理来看他时,还向他索要过技术支持部的工作群的管理权限。 孟周翰当然给了——但只给了工作号的。 孟周翰最初对时小凡的老板产生厌恶之情, 就是因为除了工作号, 这人居然对时小凡在自己的号上有同事群这件事,阴阳怪气的表露不满。 ——怎么的, 还不准员工私底下跟同事之间存在起码的私人交情了? ——给个工资,连人家的社交都要买断? 孟周翰确实不喜欢时小凡——这世上就没有男人会喜欢自己的情敌。但时小凡的人品他多少还是从苏禾口中了解了一些。别的不说, 在发生技术人员集体离职事件之后, 他不但没走, 还留下来把所有人扔下的工作都给整理出来了。创业时期遇到这种员工, 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他那老板,居然把明面上的防备心, 都摆在了这个员工面前。 ——还是在人家车祸住院的时候。 得有多小人之心? 孟周翰打开同事群,直接询问,“谁有财务的微信?我上个月和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到账, 出什么事了?” 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在群里发言。一开口,群里瞬间炸锅。 “……不是说你主动离职了吗?” 孟周翰:……他就知道。 “我还在休病假呢?去哪儿离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事情跟他预料中分毫不差——并购案谈成了。 并且在并购案谈成之前, 时小凡跟他们老板吵过架, 就是为了这件事。 吵架之后, 老板一面在公司安抚人心, 喊口号激励员工以劲游科技为目标, 争取这个月的在线人数超过劲游, 摆出了绝无此事的态度。 一面加紧进程, 把这件事迅速促成了。 ——以致于技术部这群程序员前一天还在为超过劲游而发奋加班,第二天下班时就接到通知“最好来一趟公司”。等到晚上9点,就收到了“致全体员工信”, 告诉他们自家已经跟劲游科技合并了,旗下几个游戏的运营权移交给劲游,但会保持工作室的独立性,所有员工的岗位都不会改变。 虽说工作看起来一切如旧,但所有人都有种“自己在前线奋战,老板在后方投降”的被抛弃感,无不为前途感到迷茫。 他们原本都认为,时小凡是不满老板的决定,主动离职了。 还在私下疑惑,为什么他说走就走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而且这段时间微信敲他也毫无回声…… 孟周翰:…… 有那么一瞬间,孟周翰很想装成时小凡问一句,“你们谁愿意跟我一起去创业。” ——凭直觉,他觉得这种情况下,“时小凡”能把整个技术团队一并带走。 但是带走之后呢? -- 第65页 现在他既没技术,也没有钱。甚至在做游戏方面,他也根本就没太大兴趣。 他确实是个资深游戏玩家,但跟时小凡不同的是——他之所以会涉足手游行业,关键原因是他很早之前就看明白了,这是暴利行业。并且恰巧,他身边有人既有此才能,也有此理想。 ——能赚钱,还能帮朋友实现梦想,何乐而不为? 所以他投资了,涉足了。 ——但他确实没有将此发展成主业的意图。 他的理想虽然尚未明确,但他心里很清楚,做手游满足不了他。他追求的是另一种人生“意义”。 可是,看到了机会却不伸手,也就不是他孟周翰了。 ——这些人喜欢做游戏,那又怎么了? 谁规定人的目标就不能改变了? 认识苏禾之后,孟周翰便已经意识到了——跟“赚钱”这种目标不同,真正的理想是稀缺物。 大部分人没这种东西,一辈子也就混过去了。说不定还混得有声有色。 可是一旦有了这种东西,人生也必将大为不同。 而人群中配称作Alpha的人,正是给身边人带去理想——让他们把他的理想当理想,为他的事业去奋斗,并借此令自己的人生焕发光彩的人。 “你们想不想做点游戏之外的APP?”孟周翰问道,他数了数群里的人数,“我们六个凑钱办一家自己的公司,大家平分股权,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干点大家都喜欢的事,谁都不用受谁的气,怎么样?” 随即他迅速补充,“也不用急着回答我,你们肯定各自有各自的实际顾虑,我都理解。你们可以先留在工作室,看看给劲游打工是什么情况。也可以联系跳槽,去别厂打工看看。但也在脑子里给自己多留个选择,考虑一下我的提议。等一个月之后,再给我最终答复——怎么样?” 群里瞬间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问,“那时哥你呢?” 他? 如果他有钱,或者有时小凡的编程能力,他绝对不会留给他们一个月的观望期。 作为一个21岁时名下就有了第一家公司,26岁时创办的公司和促成的项目很多他爸都已经看不懂了,但总是在网上被人骂“拼爹”的阅历丰富的富二代,孟周翰太懂人性了。 想要做成事,第一步就是——赶紧趁着人头脑发热时把他们绑上贼船,等上了船再无别的选择,人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觉得自己不行的也就行了,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也就做到了。二流人才也能给逼出顶尖人才的潜力。 可一旦给了他们迟疑期,不定就因为什么缘故退缩了。一旦退缩,人也就失去了破茧而出的锐气。如果就此平庸安逸下去,那二流人才最终也会沦落成混日子的庸才。 ——然而,他这不是既没时小凡的技术,也没孟周翰的财力吗? 你要逼出人家的潜力,结果你自己什么都没有? 那你不是替人作嫁,到头来自己反而成了没用的那个人了吗? 何况……虽然他提出了一个“平等”的模式,可是,归根到底这是他的创业。如果有人就是不想要平等,只想跟着其余的人打工,他总不能嫌人才多余吧?总得保证这样的人,也有基本的生存回报和待遇,能留下来专心做事吧? 他是首倡者,也是最不能放空炮的那一个——他放出去的空炮,不但是别人的决心和勇气,还有他自己的信用。 “筹钱,找场地,联系业务——先探探路。”孟周翰说,“你们就等我一个月。放心,肯定不会毫无准备就拉你们入伙。” 好在,身为同业竞品的两家公司合并,肯定得有个不短的调整期和磨合期。 一个月,除非被大公司挖走,不然这些人安定不下来。大概率还是能被他捡漏的。 就看当初时小凡选人和带人的能力怎么样,能被他捡多大的漏。 ——如果里面能有个时小凡这样,所有人一走,他就能自发从幼苗成长为梁柱的,就便宜他了。 当然,目前最要紧的还是——筹钱。 孟周翰打电话问了问时小凡的妈妈。不出他的所料,那个安*芬果然是他爸的现任妻子,也是时小凡的继母。 孟周翰对时小凡打钱给他爸这件事,没有任何意见。毕竟是疾病缠身的亲爸。人的血缘天性再加上社会文化的层层驯化,子女对父母的感情,哪有这么容易说断就断? 但继母?全部积蓄? 如果他没记错,他爸再婚后,时小凡是爷爷奶奶养着吧?他对继母有任何义务? 虽然孟周翰估计,这件事只是由继母出面,十之八九还是他爸索要的。 但就算是亲爸也不成——哪有把没房没车,还在事业上升期,并且正准备跟女友结婚的儿子给一口吸干的亲爹? 亲老婆还会给留2000私房钱呢! 他已经下了最后通牒——一周内不给他打回来,他绝对报警。 然后是车祸的赔偿。 还有两个月的病假工资,再加上非法解除劳动合同的赔偿。 孟周翰盘算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把工资要回来。 。 孟周翰住着拐杖,走进面前四四方方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这座城市的摩天楼格外钟情规整锋利如刀切一般的楼面。在钢铁的骨架上贴满明亮的玻璃。夜晚看时就像一座座水晶的笼子,白天看时却映着蓝天白云的倒影。充满了金钱造就的自由又炫酷的气息。 -- 第66页 为了争抢人才,浅川市在滨海高新区内,对高新科技公司创业和落户有专门的租金减免。 所以这些办公大楼里到处都是正处于创业期的IT公司。当中不乏有滥竽充数者,不过经过四五年淘汰之后存活下来的,大都已经有了真刀真枪的盈利和研发能力。 时小凡所在手游工作室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刚刚被竞争对手收购,公司里的业务都暂时停摆下来。人事显然尚未调配妥当,没有人来敦促进度,员工也大都群龙无首,没有目标。因此明明是在工作日,却没有几个人实际到岗。 孟周翰走进去时,办公室里唯一还在的女孩子立刻认出了他。 问明白他是来找老板的,女孩子立刻给她指了路——很凑巧,今天老板似乎要来取什么东西,此刻正在他的办公室里。 孟周翰走进去时,那个一身休闲打扮的矮胖男人正端着杯咖啡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楼下市景,一脸的志得意满。 如果孟周翰没猜错,他应该刚刚失去了对工作室的控制权——当然,想必也拿到了足够多的钱。 看到孟周翰,他显然大吃一惊。 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拉下来,倒是有了些唬人的魄力,“谁让你进我办公室的?” 孟周翰还真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通常说来,刚发了大财的人,待人应该会比较宽和才是。 “我不能进来吗?他们说你已经把我开除了,不会是真的吧?” “是不是真的,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孟周翰还真有些哭笑不得——这种嘴脸,他到底是怎么发家的?还是说现在他已经发家了,所以没必要装样子了? “没什么数。”孟周翰说,“我既没拿到离职通知书,也没收到离职赔偿。并且我还在病假之中,根据《劳动法》是不能被开除的。” 孟周翰:……感谢时小凡他爸的提醒。 “你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知道你突然旷工,给公司造成多大的损失吗?本来预计公测的项目,就因为你的缘故拖了整整两天!满公司的人筹备了这么久,就因为你一个人!损失了上千万!我他妈的还没向你索赔呢!” 孟周翰:……这他妈的是什么吸血鬼发言?! 如果他没记错,这家工作室的位置就在滨海路的尽头——距离他们出车祸的路口不到100米。 出车祸时,已经超过晚上十点钟。 时小凡分明就是刚加完班从办公楼里走出来,想去对面打车的时候,被他给撞的。 严格说来,这属于工伤吧。 他没代表时小凡,来找他要工伤赔偿也就罢了——他还敢反过来跟他索赔?! “你向我索赔?”孟周翰无比庆幸为了卖惨自己带了拐杖来,他举起拐杖克制着打爆狗头的冲动,“我是在公司门口被车撞了,为了帮你赚钱加班负的工伤!你搞清楚——不是你损失了上千万,而是以往我每次都能帮你节省上千万!36万的年薪雇到老子这样的人才,你烧了高香了!” 老板张了张嘴——没料到时小凡这么厚道讲理的人,怎么突然跟他用神逻辑对吼起来。 他本来是想先声压压他——时小凡秉性单纯。人说谈感情伤钱,谈钱伤感情。时小凡就属于前者,重感情胜过重钱。因此跟他谈感情,就特别省钱。 如果不是收购的事牵扯的钱太多,他其实是不愿意跟时小凡把情分弄僵的。 这次先吼他,也是为了让他觉得愧疚。等他愧疚了,再安抚安抚他,其他的事也就容易谈了。 但也正因为他总跟时小凡谈感情谈理想,所以他还真不习惯被时小凡顶嘴。 “呵,我抬举你你还真当自己是颗蒜了啊。”他是真有些气急败坏了,哆哆嗦嗦的口不择言,“我跟你说——就你这样的,连个研究生都不是,20万随便雇!给你36万,毕业两年就让你当上技术主管,你还不知道感恩?你他妈的白眼狼。” 孟周翰:…… 荒谬到了极点,孟周翰反倒想笑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跟苏禾争论时说过的话——他现在知道苏禾当时为什么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了。 “行吧,所以你真的把我开除了。” “你活该被开除。就你这样儿的,也别想再就业了。什么公司你都待不住!” “病假工资也不会付给我了?” “——我还没找你索赔呢!” “行了,那我没什么好跟你聊的了。”孟周翰说,“咱们直接走劳动仲裁吧。” ——反正该录下来的,他都录下来了。 第30章 穷爸爸(中) “对了,给你盖实验室,…… 苏禾推开房门走进屋里, 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观景窗边的时小凡。 一场雨后气温微降,他换了长袖的单衣,难得不是件T恤或者格子衫。而是件裁剪得颇有品质的V领竹色亚麻衫, 却又把袖子挽到了手肘。他天生衣架子身材——宽肩, 有爱打篮球的大男孩特有的柔韧又舒展的腰身。把头发蓬松的一吹,换上这种颇为文静的衣服, 坐在明亮到有些梦幻的阳光之下。用手支着下巴寂寞的等人归来,竟给人一种仿佛一伸手就会消散的少年感…… 如果郑莹颖在这里, 恐怕又要说这是什么文学意象吧。 事实上就连苏禾这个纯种理科生, 都有一瞬间感受到了文学之美的气息。 -- 第67页 当然这种气息随着他闻声回过头来, 露出那种“我给你煮晚饭了快来表扬我”的傲娇表情, 而瞬间就消散了。 苏禾笑着摇头,心想有个美人男朋友最大的好处就是——哪怕已经恋爱八年, 你还是会时不时就被他哪个表情从哪个角度给捕获到。时时刻刻都不缺乏心动的新鲜感。 ……所以,哪怕他在性格上变得让你疑惑,乃至于烦恼, 你也会格外宽容的去适应和接纳他。 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果然不出所料是,“我做了点吃的, 你洗完手赶紧过来尝尝合不合胃口。” 苏禾放下背包, 先撸起袖子笑着走过去, 看了一遍菜色。 ——她本意是不冷落他, 先尝一口、表扬一句再去洗手。毕竟时小凡有多抗拒下厨她心知肚明。 近前时却不免愣了一愣。 ……是法国菜。样数不多, 只四五道。味道姑且不知如何, 但至少色香和摆盘十分的纯正, 竟让家里简简单单的白盘子,也有了些高端酒店的昂贵艺术感。 “……真不错。”她在讶异之中,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说是由衷, 却不免欠缺热情的赞扬。 明明是勾得人馋虫大动的美食,她却莫名就被些别的、不知所谓的感受压制住了食欲。 她原本想亲亲他的脸——自从上次在床上意外失去兴致之后,这阵子她便添了些动手动脚的习惯。比如随手喂他吃东西,帮他整理衣服,高兴时抱一抱之类。 心态也很简单——她不想再出现上次那样的尴尬,所以试着给自己脱敏,重新习惯跟他亲密接触。……相恋八年的恋人之间居然还需要“脱敏”,感觉多少有些荒谬。但实际上倒还好——依旧是相恋八年的手感,没任何不自在。 可这一次她却莫名就停了手——那天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清洗完毕她回到餐桌旁,在他的对面坐下,“你自己做的吗?” “嗯。”家里没有玻璃杯,他就用茶杯装红酒,边喝边抱怨,“家里厨具太少了,都发挥不出我的厨艺。” “怎么突然想到要做西餐?” 孟周翰心想为什么呢?他倒无所谓中餐西餐,从小吃惯了各种地方的美食,他的胃压根儿就不挑剔。味蕾诚实的向全世界的美食打开来,蓝纹奶酪都欣赏得来。不少留学生都因为中国胃受不了一连几个月的欧洲菜,而不得不学会了自己做饭。他倒是无所谓。可以说是有个世界胃了。 但是,时小凡不具备,而他和苏禾都有的经历……似乎也只有在欧洲留学了。 “你不是在瑞士交换过吗?没有怀念过法国菜?” “学校食堂里德国菜比较多吧。我吃得糊涂,也不太记得了。”苏禾笑着,“不过这看上去真是棒极了。” 苏禾从碟子里拿了块面包,泡进洋葱汤里。面包盖了奶酪丝烤过,边缘焦酥内里软嫩。搭配着奶香浓郁的洋葱汤,微甜的味道很是开胃。 鸭腿选了上腿肉,剔去了骨头,煎得鸭皮和鸭肉边缘微焦,卧在浓郁油润的酱汁上,旁边点缀着九层塔和西柚肉。摆在盘子中央。鸭油应当被仔细的剔掉了,似乎还加了些橙皮醒味。吃起来口感香浓却不油腻。 香煎小土豆应当是蒸过之后压扁,直接就着煎鸭腿的油把表皮煎的金黄,撒了欧芹碎和黑胡椒调味。搭配的牛油果泥里挤进了柠檬汁和薄荷碎,为了增加口感,大概还加了些许酸奶。吃起来是冰淇淋的口感。 沙拉倒是国内凉拌菜的做法,应当是红辣椒下油煎酥,直接倒进豆豉花生碎里调的拌菜汁。菜里有苦菊、黄瓜和小番茄,没有她讨厌吃的紫甘蓝。 烩牛肉最后端上来。肉质软嫩顺口,汤汁微微带一点红酒的酸,风味浓郁芳香。 每一道菜的火候都刚刚好,完全不像是一个本身极其不擅长烹调的人对着食谱临时摸索出来的水平。 时小凡倒也并非完全不会做饭——至少他荷包蛋煎得很好。 或者说他其实挺擅长“煎”这种厨艺的。苏禾还会时常把荷包蛋煎糊,把裹蛋液的馒头片煎得要么焦要么生。他却总能煎得恰倒好处。 时小凡不是完全不会做饭——事实上苏禾吃过的最好吃的路边铁板烧,就是他做的。 但是他很讨厌花时间去做饭。 人为什么一定要吃的这么麻烦呢?他曾委屈扒拉的说——明明全部搅碎塞进包子皮里蒸熟,或者一锅炖掉就很好吃啊。明明可以直接叫外卖的嘛。 苏禾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明明口腹该得到极大的满足,实际上却吃得颇有些食不甘味。 “工作不顺利?”孟周翰见她三心二意,给她倒了杯酒,“看你没精打采的。” 苏禾忙回过神来,“菜非常好吃。” 孟周翰:…… “当然好吃,”孟周翰对此毫无疑虑,志得意满,“我就是不做而已。我这条舌头尝遍七大洲八大洋,但凡是吃的东西,就没有能糊弄到我的。会吃当然就会做。并且我还不挑材料——冷冻的鸭腿,超市卖的法棍,一样作出地道的美食来。” 苏禾不能不承认,他这种炫耀法——非常可爱,也非常的时小凡。 无非就是炫耀的内容,比较不那么日常。 她又有些走神——当人相信自己是另一个人时,真的连本来的喜好都能改掉吗? “你有心事?”孟周翰又问道。 -- 第68页 这一次苏禾总算听见了,捏着耳垂想了想,说道,“我在瑞士交换的时候,有个教授非常照顾我。” 孟周翰的手就顿了顿,心不在焉的抿了口酒,“嗯……教授。然后呢?” “他跳槽进了明辉制药——明辉制药在江城有个实验室,他想邀请我去主持一个项目。” “江城?” “嗯,江城。” “我记得你是江城人,想回去吗?” 苏禾沉默片刻。 孟周翰就说,“明辉挺不错的,全球首屈一指的制药公司。我记得他们在上海的实验室有一年开年会,租了南岛一个度假村,还包了一艘游轮。待遇应该还可以。” “我不想去明辉。”苏禾哭笑不得,“我是个科学家,我有科学家的骄傲。” 孟周翰心情稍微有些复杂。 甜是肯定的——苏禾说不想去时,他差点傲娇的回应,你不用顾虑我的感受。当然说这话的前提是,她已经拒绝掉了这个邀请。 但她一说科学家的骄傲。他就不由想起她先前对他们资本家的种种诽谤。 孟周翰虽然今天才刚刚被个不要脸的黑心资本家给恶心到了——但归根结底他最终还是会变回到资本家的。当然,他肯定会当一个良心资本家。本来嘛,资本家也是人。是人就有善恶好坏,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就打翻一锅粥……他是说,不能因为一个坏种,就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你们科学家的骄傲,能不能别伴随着对企业家的偏见啊。”时隔多日之后,他再次自不量力的试图跟她讲道理,“你们实验室研发出来的那些东西,最终不也还得通过企业家去民用化,变成人人受益的技术?” “嗯,是。”苏禾心不在焉的点头。 “所以,你拒绝明辉的邀请也就拒绝了,也不用贬低人家啊。资本家的实验室也一样能推动科学进步嘛。” 苏禾:…… 苏禾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替资本家洗白。 等等……好吧,是她忽视了,他现在是孟周翰。某种意义上,他是个纯正的精神资本家。 苏禾哭笑不得。 “国家的实验室也一样能推动科学进步。离了他资本家,科学还不能发展了吗?我为什么非要被资本家圈养。” “也不用圈养这么难听吧。你们科学家不是都讲科学精神吗?被国家扶持跟被资本家扶持有什么区别?” 苏禾心想区别是现成的啊——我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被国家扶持就是被人民培养,是个光荣的无产阶级科学家。 ……但这的就是纯抬杠、纯引战了。 “还是有区别的。药企资本家会垄断专利,把救命的药定价到普通人吃不起。操纵媒体要求政府关注这些吃不起药的病人,把高价药纳入医保。好纾解他们的困境,挽救他们的家庭和性命。”她莫名就打起了精神,觉得跟这个时小凡或者孟周翰相处,还是这种模式比较舒服,“你有没有觉出这个逻辑有什么问题?” “……”孟周翰顿了顿,没有做声。 他又不蠢,怎么可能听不出问题在哪儿? “资本和他们操纵的媒体从来都不会说——药厂应该降低药价。他们只会在要求降价、质疑他们为什么这么暴利的舆论中,反驳你说,企业研发要花很多钱,企业是要盈利的,你不准他们盈利,他们就只好给你偷工减料,甚至干脆停产你的救命药,最终受害的还是你自己。” 孟周翰突然就有些别扭,有些坐立不安。 但还是本能的反驳,“但这也是事实啊……企业确实必需得盈利,才能持续发展下去。研发出了突破性的新药,也总得有点回馈吧。” “索要回馈,就可以把病人榨干吗?技术是拿来作此用途的吗?” 孟周翰没敢说不是还有医保吗——他是花钱的行家,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玩法只不过是把医保的钱捯饬到药企资本家的口袋里,占去很多其他的用场。逼迫医保为昂贵过头的药买单,却不把价格打压下去,其实就是逼迫其他病人买单。 苏禾说,“我是绝对不会去明辉的。我对其他的企业没有任何偏见,但是对明辉这种盈利模式的药企厌恶至极。就算我不做基础科研了,要去药企,也肯定去国内的药企。致力于打破这种吸血鬼的专利垄断,把他家每一种药都给打到白菜价。” 孟周翰:…… “你能不能有点自我追求,别光想着断人财路啊!” 狭隘不狭隘啊! 苏禾噎了一噎,瞬间满脸通红,“啰嗦,我的理想是基础科学研究!被逼去药企肯定一肚子怨恨,就是要断它财路怎么啦!” 孟周翰笑得肩膀乱抖,莫名就觉得,她这种幼稚的意气和豪言壮语,好像……也挺热血、挺可爱的。 他托着腮看着苏禾,说,“我可能得去创业了。” 苏禾还没从先前的话题里回过神来,警惕的脱口而出,“你不会想去做明辉这种模式吧。” 孟周翰也瞬间应激,“我是这么邪恶的人吗?我要创业,肯定是……那什么,要当爱国民族企业家啊!” 苏禾:…… “当然,除了利国利民之外,”孟周翰用手指头比了比,“……还是想给自己赚那么点钱的。” -- 第69页 苏禾笑着揉了揉额头,“我不仇富的,你不用这么小心。” “还是小心些比较好。”孟周翰笑着说,“万一赚太多,被你讨厌就不好了。” 苏禾满脸通红,“都说了我不仇富啦。” “虽然不仇富,但肯定不喜欢吧。你之前说过,我这种坐拥千亿的富二代是不正常的。” 苏禾:…… 苏禾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但是让一个人赚到一千亿,本来就是不正常啊。” 孟周翰:…… 孟周翰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不是那么热衷于去辩解,有能耐的人赚多少都是合理了。 毕竟,他现在是个只能赚36万的996程序员,负了工伤却被开除,还被黑心老板认为自己欠他1000万——TMD的人的思维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赚1000万的时候他自己揣兜里,赔1000万的时候,倒是赖在他身上了。 如果员工996奋斗的结果,只是给这种人多买了辆车,多包了个情妇。那这种模式肯定不合理。 ——没错,孟周翰知道这人渣包情妇。毕竟要评估风险嘛,怎么可能不调查对方的底细?他还知道他包了不止三五个情妇,生了不下十个孩子。渣成那样,还有着猪一样的繁殖欲望,兽性到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并购的条件之一,就是把这人撵出局。毕竟这个工作室的游戏,女玩家还是挺多的。留着他迟早暴雷。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 “我应该也赚不了这么多吧。”他苦笑着。心里已经明白,就算是这种模式之下,有钱成他爸妈那样,恐怕也不纯是能力不能力的问题,“我就努力赚够一个实验室就好。” 苏禾也终于回味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创业。 她于是起身走到他面前,笑着抱了抱他。 孟周翰于是又仰头,“对了,给你盖实验室,大概要花多少钱?” “不太清楚。”苏禾说,“地皮钱姑且不算,我记得我们学校的实验室,总投资大概17亿吧。” 孟周翰:…… “我硕博五年,我们组每年的项目经费大概要2000万。” “做试验用的细胞因子动不动就几千块一微克。一只骨架染色剂要五千多。做个基因矩阵检测,就要几万块。” 孟周翰:…… 孟周翰说,“……我会努力,争取养得起你。” 苏禾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可以以此为目标,但我还是会跟着祖国妈妈干活的。总之,努力创业吧,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孟周翰顿了顿,“全力不会包括辞掉工作——” “门儿都没有。” 孟周翰笑起来,心想果然。 他也不想她辞掉工作——他喜欢她满身光辉,心无旁骛,对自己的理想充满自信和热情的模样。 这才是完整、真正的她 第31章 穷爸爸(下) 苏禾只能摸了摸他的头,…… 孟周翰很快就意识到, 他给自己定的一个月的期限,太想当然了。 ——这倒也不能怪他。 作为银行存款常年保持在1亿以上,兜里随时揣着两张额度为1000万的信用卡的富二代, 他怎么可能理解穷人的筹款究竟有多难? 当孟周翰咨询过律师, 劳动仲裁从提交申请到最终拿到结果,需要多久之后, 他陷入了一种很荒谬的无力感中。 ——他提交的证据非常完整。这次仲裁的案情也极其简单。 首先他这肯定是工伤,其次这是用人单位非法辞退。 事实认定清晰无误, 没有任何争议。因此根据他的诉求, 最终结果必然是这样的——用人单位应当支付他工伤赔偿, 拖欠的医疗补助金, 以及4+1个月的离职赔偿金。 但是,他想要拿到赔偿, 最快需要多久呢? 首先,在他提交仲裁申请之后,仲裁委员会一般会在5个工作日内受理——也就是一个星期。 其次, 受理之后,会通知他开庭时间。而开庭时间往往在受理之后30-45天内——又要一个月。 然后, 开庭后会先进行调解。如果双方达成调解意见, 那么最快当庭可以出结果。如果不能调解, 那就只好等调解结果。一般会在45天之内做出裁决。 如果有一方对仲裁结果不满, 还可以去法院上诉。而上诉还可以有一审、二审。 也就是说——通常需要两三个月, 最快也得40天左右才能拿到赔偿。 而如果对方就是不想让他痛快, 愿意耗着, 完全可以耗上一年甚至两年,并且完全合法毫无代价,最多承担点诉讼费, 连利息都不用拿。 孟周翰:…… 孟周翰只想骂一句TMD。 得亏他这是创业急需用钱,他这要是穷困潦倒急需筹钱治病救命,岂不是妥妥的得被耗死? 精神资本家孟周翰没忍住向苏禾吐槽,“还是不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啊!怎么一点都不保护工人呢?!” 苏禾:…… 苏禾只能摸了摸他的头,把人抱在怀里安抚了一阵。 她也没法说——从规则上这是公平的,因为法院需要时间调查清楚事实嘛,调查论证之后才能还原真相,不让过错方受到冤枉。 只不过,当资方和劳方、富人和穷人被摆上同一个竞争场,公平的规则,必然意味着不公平的结果。毫无倾斜的立场,事实上就是偏帮强者的立场。 -- 第70页 而穷人的人生,涉及到钱的时候,谁又是一帆风顺,毫无波折的呢? 苏禾没有理财,也没买过股票。她的津贴、奖学金,导师给发的项目补贴全都原样扔在银行卡里。 懒得去跑银行,为了省事,她就直接把奖学金和补助金打进同一张卡,当救急存款存起来。把项目补贴放在另一张卡里,当日用。 她没有逛街、购物的嗜好,也不使用昂贵的护肤品、化妆品。除了每年两季给自己和时小凡添置几件衣服外,可谓是跟现代消费主义截然绝缘。房租和水电网费,基本都是时小凡负担,他们俩也从来没有计较过这些。 因此她的钱就从来都没有不够花,根本也就不会专门去查看自己账户里到底有多少存款。 她只记得研一的时候算过,自己各种收入加起来一年大概三万多点。觉得应急存款最多也就能存下五六万,再加上日用卡里结余的四万多,也就能有不到十万块的存款吧。 实际去看时,却远远超出这个数目。 对着数字她才想起来,自己拿过两次国家奖学金,好像是6万块。通过资格考核之后,补助涨到了博士生的水平,导师给她的项目补贴也翻了几番,再加上各种论文奖励,最近两年她的月收入其实已经有一万左右了。 ……不记得是从哪一年开始,她就每月固定向应急存款卡里多拨2千块,当她和时小凡的结婚基金。 不知不觉竟存下了这么多。 苏禾于是取了个整数,留了两个月左右生活费,把剩下的钱转账给了时小凡。 虽然他没提过,但苏禾能察觉得出,这阵子他为筹款的事急得不轻。昨天吃橘子的时候碰到了嘴里的溃疡,疼得眼泪都挤出来了。 精神也肉眼可见的有些紧绷……恐怕是真的缺钱了。 。 一个月的期限转眼就过去了七天,而孟周翰几乎毫无所得——时小凡的爸爸一提钱就装死,不必说还钱,不反过来向他哭穷再讨钱就不错了。至于他妈妈,先前2000块的护工费让这位母亲腰杆子硬了不少。一听他想借钱,立刻理直气壮的反过来指责他工作都这么多年了还没点积蓄,怎么跟他亲爸一样没有丁点儿理财观呢云云。 就在孟周翰耐不住性子准备挂电话时,他妈才总算说到正题——钱她是真没有,但是他可以找他亲爸要。他奶奶去世时留给时小凡的房子,一直都是他爸住着。她觉得时小凡他爸和他后妈没安好心,想要霸占这栋房子。眼下的情况,这房子时小凡收又收不回,卖又没法卖,不如直接商量商量,让他爸掏钱过户了吧。 孟周翰:…… 孟周翰不由就想,如果他告诉时小凡他妈,时小凡他爸不但不会掏钱,还反过来把时小凡给掏空了——他妈会说些什么。 为了自己耳根清净,他决定还是保持沉默吧。 但也不得不说,这通电话让孟周翰放松了不少。 ——时小凡有房子,那就好办了。 江城老城区的房子,就算是栋老破小,也能值个几百万吧。他爸一家赖在那儿,卖是肯定没法卖。但是抵押贷款,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所以,孟家的律师再一次联系他时,孟周翰的心态还是很放松的。 ——如果没这栋房子,为了尽快拿到赔偿,他大概只能在赔偿额度上让步了。 倒也不是说他就不能让步,只是这阵子他受的委屈太多了,心态颇有些激进。尽管口头委屈巴巴的嫌弃苏禾“仇富”,实质上他眼下说不定比苏禾还要仇富。对那些专门捏着穷人的不得已——特别当这个穷人是他时——拿本该是人家合法所得的钱去扇人家的脸,摆出一副“你只配跪着拿钱”的姿态的黑心老板和二鬼子,内心充满了憎恶。 如果他还是孟周翰,绝对忍不住上前踹两脚出气的那种憎恶。 所以对这个律师,他是一步都不想让的。 但他没有料到,律师比他还要气定神闲。 这次他材料收集得更加精确,最终算出来的赔偿金额,甚至具体到了小数点后两位数。 ——完全按照国家规定的标准得出。 “除此之外,我们承认时先生受到了精神伤害。可以顶格赔偿,再加五万元精神损失抚慰金。” 孟周翰:…… “你今天特地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羞辱我?” 律师收起他那只看上去很贵的名牌钢笔,用手帕擦了擦手,不紧不慢的说道,“您也不要生气,我只是公事公办。只是,时先生的要求的赔偿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国家标准摆在那里,是好看的吗?怎么可能你想要多少,就能拿多少?犯多少错就承担多少责任——咱们凭良心讲,有钱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吧。何况我的当事人是个民族企业家,受过各种表彰,人格品行有口皆碑。您要是觉得他也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名人似的,怕人讹诈,那您就搞错了。” 如果孟周翰是个表里如一的普通人,那么他就该听出来,这是在暗示他孟家有权有势有关系,打官司他占不到便宜。 可惜孟周翰只有皮囊是个普通人,芯子里却是个从来没被人吓到过的。 他对这种威胁不敏感。 他只是觉得可笑,“你这么激我,逼着我去法院起诉。是问过我……孟启森的意见了?” 律师还真不敢在“孟启森的意见”上信口开河,只虚张声势,“您愿意走法律途径那最好,我相信法庭肯定会支持我的主张。” -- 第71页 孟周翰干脆利落的起身准备离开,却又听律师说,“时先生最近很缺钱吧。” 孟周翰被戳到了痛脚,不由自主就站住了,“……” 却随即就想到了些什么。 ——他倒也没有忘了,劲游就在他的旗下。 因为追影工作室实质上已经被劲游吞并,所以实际跟他打劳动仲裁官司的,不是追影那个种猪前老板,而是劲游。劲游有自己的法务部,所以他没想过这件事会传到他爸的律师团耳中。 但是……有钱人的圈子就只有这么大,和有钱人盘根错节利益攸关的律师圈子,又能有多大? 他和他爸的律师之间,怎么可能毫无交集?指不定日常出入的律所都是同一家。 “你想暗示我什么?”孟周翰微微眯了眯眼睛。 就算沦落到眼下的处境,在他眼中,百十来万也依旧只是个小钱。不值得为此突破底线。 但他怎么忘了,这个人很可能是专门帮大公司打拒赔官司的律师。为了逼迫索赔者接受私下和解,省那百八十万,在“法律抓不到把柄”的程度上威逼利诱,他们什么干不出来?私下调查他的财政状况,只能算是基本操作。 “别紧张,我是个律师,一向奉公守法。” 孟周翰冷笑,“贴着法律底线、钻着法律空子守法的人渣,我见得多了。” 律师又恼火,又觉得可笑,“你说话这么冲,平时都是怎么跟人沟通的?没少挨打吧?” 孟周翰:…… 律师说,“我只是想劝你一句,有些债务是拖不起的。” 第32章 穷爸爸(四) “我爱你。”…… 孟周翰没有应声, 也没有反驳。 他查过,时小凡名下没有任何贷款。就时小凡那条理分明的理财观,也根本就不可能私下欠什么高利贷——他连白条和花吧都没用过, 名下甚至都没有开信用卡。 然而, 虽然说出来很诡异,可是——孟周翰很信任对面这个理赔律师的调查能力。他们这种人专门嗅着钱和血的腥味玩弄规则, 道德观念堪称没有,偏偏每一个都是业务上的精英。 所以他站住了, 等律师明说。 “据我所知, 你的父亲欠下了很大一笔贷款。不知道他有没有偿还能力。” 孟周翰:…… 他有些疑惑不解, “你不会为了陷害我, 去套路贷他了吧?” 律师:…… “说话是要付法律责任的。”律师有些气急败坏,“你电视剧看多了吧?” 孟周翰忍了忍, 没把那句——我觉得你做得出来——给说出口。 “你才电视剧看多了呢。”孟周翰原本还以为他能揭发出什么惊天大秘密呢,原来就是时小凡他爹欠债了。 ——这不理所当然吗? 你听听他打电话那口气,跟老领导作报告似的, 书面语和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可见人生失败,只能靠说些空洞的大话在儿子跟前树立形象。这种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极其要面子, 因为除了脸面他也没别的东西了。 这种人若不是欠了债还不上, 怎么可能在儿子筹备结婚时, 把他的存款全给搂走了?肯定瞒得死死的。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孟周翰反而觉得好笑, “他欠债, 跟我有什么关系?” ——既然是律师, 总不至于不知道现代法律不支持封建社会那套父债子偿的规则了吧?时小凡要是16岁, 不是爷爷奶奶带大而是靠他爹养着,是他爹财产的直接受益人也就罢了。他都26岁了,又没吃他爹的又没花他爹的, 甚至于完全不指望以后能继承他爹什么财产。怎么,他爹私底下欠的钱,还得他卖身去还? 何况,他还不是时小凡,他连那点亲情上的羁绊都没有。 律师懵了一阵,讶异的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他是真的无动于衷,反而有些惊叹了。 孟周翰猜得不错,他是专门打理赔官司的律师。对大公司来说,理赔官司的本质就是不赔钱。他的工作本身,就是使出浑身解数击败索赔人。 工作就是工作——哪怕索赔人真的是受害者,断腿瞎眼家破人亡,可怜得不可救药,工作也是工作。何况索赔者里流氓无赖也不少。少给他们赔一分,就能多给自己赚几厘。 他也没必要愧疚,他也是维护企业的合法权益。那些认为只有弱者才有合法权益,强者不配有的民粹,才是真正危害社会安定的毒瘤。 对不可避免偶尔会发生的个人的不幸,他感到很遗憾。 但是为了达成民粹道德认可的“正义”,而去绑架法律,推翻合法程序导出的结果,危害远比个案的不幸更严重。 法律是神圣的,不可轻改的,必须维护的。不该被舆论和民愤绑架——话又说回来,法盲的愤怒盲目又短暂,只要抓准他们的怒点,轻易就能用谎言引导和操控。究竟有什么参考价值? 只是,住着五星级酒店对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夜景喝红酒的时候,偶尔他也会自嘲,太有良心的人干不了他这个活儿。但是——人性果然不可揣测啊。 “你听过欠款催收公司吧?”既然时小凡是这么冷血的人,他就更无所顾忌了,“你确定你的父亲还不上钱不要紧?” 孟周翰似笑非笑,“如果你觉得要紧,那更不该相信我会接受这么苛刻的条件吧。” “嗯,是啊,毕竟能讹富豪的机会就在眼前。”律师点了点头,“但,你的父亲是个欠了一大笔钱还不上的老赖。你确定闹出舆论之后,你能占到什么便宜?” -- 第72页 孟周翰顿了顿,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律师却不懂点到即止,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的都对——只要别闹出事来,凭你这种六亲不认的为人,你父亲的债务还真牵连不到你。你照旧可以当你的高薪程序员,跟你的博士女朋友恩恩爱爱走下去。可你猜,如果闹大了,苏博士会怎么想?网民会站在谁那边?媒体又会站在谁那边?是提前给受害者垫付了医药费的清白民族企业家呢,还是狮子大开口的老赖?” “你威胁我?” “别说的这么难听。”律师意带嘲讽,“时先生是个明白人,咱们用不着玩虚的。我这只是礼尚往来罢了。” 正说着,孟周翰的手机提示音响了起来。 短暂的沉寂之后,律师做了个手势,示意孟周翰随意。 孟周翰掏出手机,发现是一条银行提示短信——苏*刚刚向他某张卡里转账15万。 孟周翰:……是苏禾? 律师似乎也有意无意的瞟到了短信内容,别有深意的笑着抬手又拍了拍他的肩,“好好珍惜苏博士吧。我会替你向她保密的。等你想清楚了,尽快给我答复。” 。 孟周翰坐在街角公园的长椅上,放空思维,任由头脑被各种毫无意义的思绪充满。 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之后,他的幸福阈值已经低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居然会为区区15万的汇款而感动和欣喜。 依稀记得他上一次为钱而激动,好像还是15岁那年刚刚知道自己家很有钱后,他爸给他开了个两千万的账户,告诉他,“熟悉熟悉有钱的感觉吧——你也差不多到了该学理财的年纪了。”让他自己做主随便花。 但那也仅仅是激动而已,跟他小时候玩第一款电脑游戏的感觉差不多。 他感受到被爱的阈值好像从小就很高。为被爱而欣喜不已、患得患失,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经历。 如今却遇到了。 ……不知道他爸妈会不会感到很无语。 15万啊,也太便宜了吧! 但幸福的到来,有时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可是幸福之中夹杂着的东西,才是真实。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时小凡他爹真的欠了他家还不上的巨债,苏禾会怎么想呢? 正常说来,至少跟时小凡谈婚论嫁是不可能了吧。 可是,万一就算这样,苏禾对时小凡也还是不离不弃呢。 虽然她看上去不像个蠢人,但爱和品格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有悖趋利避害的本能。 要不然怎么会有道德绑架一说? 不对……他为什么要烦恼苏禾肯不肯甩掉时小凡? 他不是已经意识到了吗?他和苏禾眼下的相处模式,根本就是苏禾尊重他“我是孟周翰”的自我认知,而他默许苏禾把他当作时小凡来看待和移情。 没错,苏禾依旧是把他当成时小凡的。尽管他不想承认这一点,可那天他一时失态差点把她推倒之后,他很明显的感觉到了苏禾的错乱。他也不是不能理解苏禾的心态,她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生物化学家。而他给出的证据实际上是不足以说服他的,把他当成时小凡分裂出来的人格,要合理可信得多。 在他没有喜欢上她的时候,她出于尊重能够跟他保持距离。 顺便,大概也能借此发泄掉那些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被背叛感和被抛弃感。重新调整心态。 可是,当他越界,不管不顾的展现出去亲近她的渴望,她也接受和习惯了他的“改变”之后,她就不能不去思考,她到底想要跟他保持怎样的距离。 ——她只是尊重他“我是孟周翰”的认知。并且这种尊重,大概率是出于不想看到他痛苦的温柔天性。 她说过,她对时小凡的喜爱,是“有自信包容他的一切改变”的。 ——她并不想因为他“变成”了孟周翰,就甩掉他。 所以,她自然而然的,便重新跟他亲近起来。 ——没错,所有这些,孟周翰都能想得到。 他固然自信到近乎无知的地步,可是在苏禾面前,却总是很难放纵自己的愚蠢狂妄。 ……他只是不愿意去多想,不愿意去拆穿。 拆穿有什么好处呢?也许他根本就一辈子都不可能变回孟周翰,得顶着时小凡的身份活到死。他都已经全盘接手了时小凡稀烂的人生,凭什么就不能接手他的爱情呢? 他花光了所有的运气,失去了自己的一切,才遇到了唯一值得的苏禾。 凭什么就不能拥有? 他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不甘心,拨通了苏禾的电话。 “刚刚收到15万转账,是你打过来的吧。” “嗯。”苏禾说,“收到就好,我刚从银行出来,你在哪儿?今天咱们在外面吃吧?” “……钱是给时小凡的,还是给孟周翰的?” “……”苏禾似乎有片刻无语,“所以你是在问,我是打钱给你的身体,还是你的灵魂?” 孟周翰:…… 孟周翰莫名就好受了些——至少她承认这个身体里的灵魂,是孟周翰。 “就当是打给你的理想吧。”苏禾笑着,“我今天算了算账,没想到我收入还挺高的。虽然没法让你锦衣玉食,但粗茶淡饭应该还是养得起的……” “我喜欢你。” -- 第73页 “……”那边顿了顿,“这是你的错。” 孟周翰心想他当然知道这是他的错……但谁叫就是这么错了呢,如果可以选,他当然也不想啊! 而就在他烦闷受伤时,面前有人停住了脚步。 他似有预感的抬头——果然是苏禾接着电话,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对面相视。 苏禾说,“是你先问的。所以——刚刚说这句话的,到底是孟周翰,还是时小凡?” 已是十月中旬,浅川却还没有入秋。万物蓬勃,鲜花繁盛,还有蒲公英一蓬一蓬的摇摆。阳光明媚温暖得夺目耀眼,一如她浸润在光芒中的容颜。 孟周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垂了睫毛,掩去了心中不合时宜的冲动。 他凝望着她,目光温柔又专注。 “是你面前的这个人。”他轻轻的回答。 第33章 穷爸爸(五) 你不要怕连累到我——你…… 孟周翰最终向苏禾坦白了他——或者说时小凡的财政状况。 得知他把所有存款都转账给了他的继母, 苏禾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并没有感到很诧异。 这种事,非常符合时小凡他继母和时小凡本身一贯的性格。 大四那年的寒假, 时小凡的奶奶病重——说是病重, 其实只是马后炮罢了。时小凡的奶奶有慢性气管炎,几十年的老毛病了。那一次也不过只是感冒引发气管炎发作, 病得稍有些久。类似的情况几乎每年冬天都会发生,所有人都觉得, 这一次跟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但时小凡的奶奶却觉得自己可能时日无多了。 所以在那年春节家人团聚时, 开始分配家产。 她和时小凡的爷爷都是早年的知识分子, 在机械厂当了一辈子的工程师。虽然没有攒下什么大家产, 但在那个房价已经起飞、拆二代跟富二代成为并列名词的年代,家里那栋位于江城老城区的老房子也足以引发家庭财产纠纷了。 所幸知识分子教出来的一双子女, 有没有出息另说,“不争产”的自觉却是有的。 双双表示,听从老母亲的安排。 于是老人把字画、藏书、邮票留给女儿, 把首饰和存款留给儿子。却把房子留给了时小凡。 她的说法是——时小凡虽然是他爸生的,却是她和爷爷养大的。从小没爹没娘, 也就这里是个家, 所以想把家留给他。 对此, 时小凡的姑姑没有任何意见。时小凡他爸也没法有意见。 但当晚, 时小凡他继母就在隔壁屋里摔了水杯, 指桑骂槐闹了大半宿。 第二天一早, 就要带着“自己儿子”回娘家, 不在这个“不把他们娘俩当人”的家里受气了。 时小凡他奶奶很平静的让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后来她告诉苏禾,自己当时肺都要气炸了。自己好歹给她留了首饰存款。时小凡当初去要生活费,就四百块钱, 听她冷嘲热讽半天。最后空着手,饿着肚子回家。她有什么脸嫌别人不把她当人? 但老人又很清楚——这是先有后爹才有后娘,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儿子不当人。 但再不当人,也是自己的儿子啊。 女儿比儿子有出息,家庭和睦殷实,不需要她操心。儿子却有酗酒的毛病,人糊涂,花钱没节制。娶的这个老婆也不像是个明白人,日后指不定还要闹出些什么事来。让她走都走不安心。 她把房子留给时小凡,而不是留给自己儿子,其实是觉得时小凡能守住,心又善良。日后就算他爸把自己折腾坏了,起码时小凡能给他爸一家一个住的地方。 时小凡的奶奶拉着苏禾的手说心里话的时候,苏禾曾经想过,如果不要这栋房子,时小凡是不是就不必跟他爸和他后妈牵扯不清。尽可以轻装上路了? 结论是不可能。 亲情如乱麻。若你非要去解个清楚明白,那谁都不知道哪头绕着哪头。时小凡爸不要他,可他爷爷奶奶收留了他,并且至死他们都在替儿子的晚景忧心。 ——哪怕为他爷爷奶奶泉下有知,他跟他爸也不可能一码归一码。 何况妻子当恶人的同时,他也会偷偷带时小凡出去吃顿饭,塞点零钱给他。 那个心底里还是疼儿子的,只是人生难免不得志的父亲形象,他其实也是立住了的。 时小凡他奶奶想必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明白时小凡根本就不可能不受他爸连累,所以才一定要把房子留给他。 ——至少有了这栋房子,等日后他爸真把自己挥霍空了,时小凡也有理由把他爸留在江城。而不必被人纠缠到浅川来,墨似的泼进他的生活。 事实上时小凡也从来就没把那栋房子当自己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之后,那里就只是一栋老房子,不再是他的家了。他不想为这栋房子,把自己和苏禾牵扯进父子争产的闹剧里。 他想的始终都是靠自己在浅川买房,跟苏禾一起经营他们自己的家。 但如果所有人的脑回路,都是这么周全条理,不贪不怨,普通人的人生又怎么可能如现实这般繁琐难行? 苏禾、时小凡、时小凡的奶奶,甚至时小凡的姑姑都想得一清二楚的道理,时小凡他后妈却不认。 她固执的认为——这房子合情合理就该有她和她儿子一份。最后落到时小凡名下,是时小凡他爸、时小凡,甚至时小凡他奶奶欠她的。 -- 第74页 就算时小凡的奶奶去世后,那栋房子的实际居住者一直都是他们一家,时小凡从来都没争过什么,那也是时小凡欠他们的。 这两年,随着时小凡工作稳定,而时小凡他爸查出肾病综合征,她倒是慢慢变得贴心和和善了。 但苏禾依旧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人。 这个人在任何时候发难,她都不会感到奇怪。 然而时小凡耳根子也没软到能让别人随便摆布了的程度。 “为什么要汇钱给她,你有头绪吗?”她问道。 孟周翰摇头,“完全没有。不过,听说是他们欠了债,被催收公司找上门。” 苏禾没有做声。 如果迫在眉睫,那么时小凡为救急先给他们垫上,倒也有可能。 但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乱。她直觉时小凡在此前后的一切异样,都与此有关。 可是,为什么他不找她商议?为什么要瞒着她,偷偷做好离开的准备,甚至不惜把自己“变成”了孟周翰? 孟周翰默默观察着苏禾的脸色。 “这笔欠债数目可能很大。”他说。 ——否则孟家的律师也不至于要拿把这件事告诉苏禾来威胁他。 苏禾说,“先打电话问一问你爸吧。” “……”孟周翰顿了顿,“如果我说,我不打算理会这件事,你会怎么想?” 苏禾愣了一愣。 孟周翰说,“我不知道时小凡是怎么想的,但就我个人来说,我对他们没有感觉,纯然就像看陌生人……何况你说过,我是爷爷奶奶养大的。他也根本就没承担过父亲的责任。甚至我腿断了躺在医院,他都没说来看看我。凭什么他欠了债,我却不能置身事外?” “那45万我可以暂时不要。”反正逼他们还他们也肯定还不上,他又不可能真去报诈骗,“但再多的,我就不想管了。” 他有些忐忑的看向苏禾,“……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 苏禾下意识就摇了摇头,“不会。” 如果他冷血,那么她毫无疑问也是冷血——因为她完全不觉得“不管”有什么不妥,本来这就不是该时小凡承担的责任。时小凡愿意管,是因为他心肠软。她爱他心肠软,当然会去想办法帮助他,别让他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他不愿意管,她更是没什么可说的——本来就与他无关。 不管完全合情合理,跟冷血毫不相干。可是…… 莫名其妙的,她就想到了时小凡悄悄离开的背影。眼中忽就有水汽涌上来。 ……可是,唯独不是时小凡的选择。 她眨了眨眼睛,把水汽压下去。 “不会。”她平静的说,“但是你最好还是先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是不是需要帮他们请律师。放债又不是做慈善,你爸哪来的本事欠什么大钱?我觉得这事挺蹊跷的。” 孟周翰没有立刻作答。 ——他说的“不管”,其实是甩手不管,随他们去死。 苏禾说的疑点,他何尝想不到?就算是他这个经常当天使投资人的,他肯出钱那也必然是因为预期到会有回报。何况是风险管控先行的放贷业务? 就孟周翰他爸那个需要儿子给他打生活费的废物点心,突然欠下巨款,何止有蹊跷?孟周翰甚至怀疑,他爸若不是被人做了套,就是跟人合伙做套。做套的人,图的八成是时小凡名下那套房子。 而那套房子,他不签字,谁也动不了。 何况——他肯定不会回去住。哪怕把房子扔在那儿长草、塌房,他也根本就无所谓。 凭什么他要主动往麻烦里跳? 是的,麻烦。 在此之前孟周翰从来都没觉得打官司是什么耗神的事——公司法务和顾问能帮他规避掉绝大多数法律风险,就算诉讼难以避免,也完全可以委托给律师去处理。律师处理过程之中,还有公关全程为公司和他个人的名誉保驾护航,一年哪怕打上一百场官司,也不必他为此多耗费一分钟神。也完全不必担忧会把他或者他身边的人卷进舆论漩涡,更不必说被原告或被告找上门骚扰辱骂——对方能靠近他10米内算他输。 但是这段时间,跟孟家谈赔偿,跟他自己名下的公司劳动仲裁,让他深深感到,打官司对人的精神摧残实在是太大了。就不必说被那个汤律师无耻攻击,哪怕是为了劳动仲裁,去请律师、填表格、提交各种证据,已经让他跑得不耐烦了。并且,钱还不知何时才能拿到,拿到的金额究竟值不值得他耗费这么多精力。 他已经够泥潭深陷了。 为什么还要为别人的欠债去操心? 但是……他凝视着苏禾稍有些心不在焉的目光,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嗯,我会尽量帮忙。”他说,“你最近又忙起来了——是开始找工作了吗?” 苏禾点头,目光有一瞬间的飘忽,“在准备博士后的进站面试。” 孟周翰犹豫片刻,上前轻轻帮她把头发抿到耳后,手指擦过她的脸颊,一触即离。 “我会处理好的,你不要为这些琐事操心。” 苏禾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让我操心也没关系,从小我就比你学习好,入队入团入党都比你早,就连学位也比你更高。你奶奶都说要把你托付给我。你不要怕连累到我——你可以更多的麻烦我。换了我,也绝对会毫不犹豫的麻烦你……” -- 第75页 孟周翰静默的听着。 最后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了。” 第34章 穷爸爸(六) ——他对陌生、并且还要…… 穷人的人生可以悲催到什么程度呢? 被车撞了之后, 需要跪着向撞你那个人要赔偿。给老板996干活被辞退,需要跪着向老板索要自己的工资。这些也就罢了,毕竟有钱人为富不仁, 资本家吮血吸髓, 都是老生常谈。既然听过这俩的传闻,知道这两个群体容易得到此类评价, 就最好不要预设他们能共情你的苦难。 事实上冷静下来之后,孟周翰也会承认, 在唯钱是瞻、敛财为上的半丛林社会里, 共情能力太强的人很难成功。能登上财富社会上层的人, 多多少少都得有些精致利己主义的反社会人格。只要有利可图, 就能果断无视他人的死活,是玩转资本的最起码素养——做不到的全被资本游戏淘汰了。 所以, 这俩,他是真的觉得……虽然不能忍,但是完全说得通。就跟老虎要吃人是一个道理。 可是——亲爹啊! 亲爹凭什么也要跟一只潜伏在深海海沟里的八爪章鱼似的, 长满吸盘的腕足缠住点活物就使劲往下拖,不把自己亲儿子拖进深渊就不罢休呢? 亲爹不成为助力也就罢了, 怎么反而成为儿子人生中需要克服的第一道阻力了呢? 到底是时小凡格外倒霉, 还是说穷人的原生家庭对自家的孩子的用处, 就是这么反直觉、反常理呢? 但无论如何, 他答应了苏禾。 也只能再捞他一把了。 但当然, 他的“管”, 肯定不会是苏禾想的那种管。 ——他对陌生、并且还要拖累他的人, 一向不怎么善良。 孟周翰再一次打电话给了时小凡他爸,询问他到底欠了多少债、是怎么欠的债。并告诉他自己这边急需用钱,那45万必须拿回来。所以必须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弄明白了该请律师就请律师,该报警就报警,该把谁送进监狱,就把谁送进监狱。 ——他措辞很强硬。 ——因为他不希望被误读作,他对他们还存有不忍之心,有意帮忙。 这次,时小凡他爹终于忍无可忍,骂了回来——不就是45万吗?你不用这么侮辱人,我就算砸锅卖铁也把钱还你。 孟周翰:…… 孟周翰还真没料到他自尊心这么强烈——真这么有尊严,就别拿走他的全部积蓄啊! 何况,他也没哪句话侮辱人吧?更狠的话他也不是没说过,怎么认真想去了解一下自己的钱的下落,倒是戳到他的怒点了? 但—— “行,那我就等你还钱了。” 电话那边适时传来时小凡他后妈怒骂他亲爹的声音,随即电话就被他后妈抢来了。 “小凡,你别听爸爸说。我们……” 孟周翰最烦这种红脸白脸,直接挂掉了电话。 他打算晾他们几天再说。 谁知第二天他就接到了陌生人的电话——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打来的。 这个初中生周末要来浅川参加全国机器人大赛,他妈妈会跟着一起来——他妈妈让他帮忙问一下,能不能请他去接个机,她给他和苏禾姐姐带了很多江城特产,都是他们爱吃的。 孟周翰:…… 孟周翰问,“你跟你妈同行?” 小孩子跟他说话似乎颇有些不自在,“不是,我们是集体行动。”电话那头又有女人催促,小孩子只好无奈补充,“我妈让我问问,她能不能在你家住一晚,她人生地不熟,酒店又很贵。” 孟周翰心底莫名就升起些警惕,在自己都没回味过来之前,已经拒绝,“不能——我自己一个人住,不太方便。” “我妈问苏禾姐姐那边呢?” 孟周翰突然就意识到了时小凡的身体在警觉些什么。 他的心莫名就镇定下来,只感到无比荒谬。 “你告诉她,她可以住在我这儿。顺便,你住哪家酒店?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去给你做些编程指导。” 周六下午,孟周翰租了辆车,前往浅川机场接机。 他个子高,天生一副可甜可盐的好相貌。如时小凡那般温柔阳光时是一番气质,换上孟周翰那副百无聊赖谁都不爱搭理的表情,又是另一番气质。 时小凡穿衣服不过就是格子衫冲锋衣,头发都随便理发师怎么打理。看上去虽然亲和帅气,却也不过是木秀于林的那种醒目,大致和路上行人还是同一套画风。孟周翰却自我中心,有从小被养刁钻了的审美。同样的衣柜,也能随手选出不一样的穿搭。带着墨镜,一路被迫营业般,迈着他惯有的目中无人的富二代步伐穿过人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明星模特在街拍,凡路过的不论男女就没有能忍住不回头看他的。 所以安瑞芬一出安检,一眼就看到了他——却一直到走近前去,还不敢相认。 孟周翰当然不认识她。 但人站在他面前犹犹豫豫的打量他,显然是认得他的。 于是他不耐烦的摘掉墨镜,“认出来了吗?” 安瑞芬立刻惊喜的扶住他的胳膊,“我就说像我们家小凡嘛……” 她比孟周翰想得要体面些,大概三四十岁的模样,个子瘦瘦小小的。就算年轻时应当也算不上什么美人,看着却很是讲究。画着相对于她这个年纪而言十分妥帖的淡妆,脖子上系着一条跟衣服搭配得很精巧的丝巾,甚至还用了香水——跟苏禾相处久了,孟周翰几乎都忘了在香水味里呼吸的感觉。 -- 第76页 他倒也不觉得人欠了债,就不能讲究——他那个圈子里,像他爸这种外债相对资产而言几乎不值一提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身上背的债务是普通人想都想不到的数额,不照旧光鲜亮丽优雅从容? 只是,穿成时小凡后,这好像还是他头一次找回自己熟悉的感觉。却是从这种人身上。 他其实不是故意,可一旦找回熟悉的感觉,有些本能立刻也就随之回归。 ——比如对这种来自陌生人的,没有界线感的亲昵碰触的排斥,和不必容忍。 “放手。”他居高临下,目光生冷,不耐烦的提醒。 对方脸色霎时僵住,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打圆场。 孟周翰正转身要走,目光却不经意落在她身旁的行李箱上——就想起苏禾说的,时小凡会扶老太太过马路。于是上前接手她的行李箱,“走吧。” 安瑞芬:…… 大概是因为这个下马威,一路上安瑞芬都有些不自在。 孟周翰乐得清静。直接将她载到他和时小凡出车祸的人行道,才开口,“我就是在这里被车撞的——把存款全部转给你们之后,连着半个月加班到晚上十点钟,累得半死不活。离开公司去对面打车,就被人给撞进抢救室。我是不知道医院有没有打电话给我爸,反正我昏迷了一整天才苏醒过来,醒来后身边只有还没结婚的女朋友。躺了一个月,我爸连个慰问电话都没打。” 然后他找了个路边停车位,停下车来,“你来浅川,不是为了陪儿子参加竞赛吧?” 安瑞芬有些拘谨,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孟周翰就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跟我拐弯抹角的套近乎。我跟你的血缘没近到那个份儿上。” 大概是因为他身量太高,还握着方向盘,一副看透人情冷暖要算总账的口吻,安瑞芬很有些害怕,“出去说吧,哪有在车里谈事情的。” 孟周翰显然察觉不到社会带给弱女子的不安,就算察觉到了他也只会想——你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吗?!不过他当然没打算在车里谈正事——这要是万一谈得不顺利,这女人诬告他绑架,他岂不是有理说不清? 于是不但理所当然下了车,绕到附近的街边咖啡厅,还专门找了张监控摄像头能拍到的桌子。 ——这才是正经男人能保护自己免受坏女人诬告,可以安心谈正事的环境嘛。 大庭广众之下,安瑞芬显然安心了不少。 只是孟周翰的做派,也让她没法再玩苦情戏码——她这种人,对一个人是不是容易打交道,是不是好欺负有种小市民磨练多年的敏锐直觉。时小凡之前为人和善,不怎么计较得失。你跟他讲情分,他肯定不会跟你斤斤计较,给你甩冷脸子。就容易对付。 但眼前这个“时小凡”,就让人如坐针毡。生怕说错了那句话,就要惹来麻烦。 “你爸爸他也是拉不下脸来……”就示弱解释。 “所以让你出面,把我存款掏空?——我当时是准备结婚了,他知道的吧?” “……”安瑞芬是真不知该怎么跟他交谈了,“这个他也是没办法了,你不知道那些讨债的人……” 孟周翰拿起菜单,头都不抬,“先从债是怎么欠的说起吧。” “他也是被朋友骗了。”安瑞芬心一横,“说是有个工作机会,在林城。一年能赚30万,想让他去看看。他就跟着朋友去了林城。去了就给他听讲座。说这是个国家项目,目的是要撬动民间资金,抢先打造一批资产千万的中产阶级。只要投资3800就能赚380万,投资36800元回报700万,投资69800元回报1040万。但是也不会让你无限制的赚下去,赚够1040万,你就出局了。不管选哪一档,一个人一辈子都只有一次机会。” 孟周翰:…… “……噗。”他费了好大力气菜克制住狂笑的冲动,“所以他就信了?” “那个模式听上去还挺可信的。还列了张表格,账算得一清二楚。里面的还有大学教授……” 孟周翰:可信?认真的?! 片刻后,他忽然有点明白了,“哦——不会是传|销吧?每个人要拉几个下线交钱,下线再拉下线那种?” “……” 看她的表情,孟周翰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连嘲讽都懒得去遮掩了。 直接问,“然后,他一共投了多少钱?” “……21万。” “所以是3个69800。”一家三口每人一份。孟周翰懒得去问后续,直接拉下脸,“欠21万,管我要45万?” “这个真没骗你!他拉去的那些人上门讨债,把家里都砸烂了,逼着我们赔钱……” 孟周翰嗤笑,“他们也有脸要你们赔?”能掉进这种骗局的,真没谁比谁干净些。想赚却不认赔,未免可笑。 “行吧。”他是真的累了,想了想,又问,“我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就八月那次嘛。” 还好,孟周翰心想,只要别牵扯到他就行。45万扔就扔了吧。 他喝不惯深度烘焙的咖啡,也懒得待下去。 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又听安瑞芬说,“你……你赔偿下来了吗?” 孟周翰一顿,手指敲了敲桌子,抬眼看向她,“怎么,连赔偿款你也要打主意?” “……”对方被扒下了脸皮,干脆也破罐子破摔了,“债主又找上门了。我们也是没办法。” -- 第77页 “45万还不够赔?” “是别的债务……”安瑞芬吞吞吐吐,“你爸生病,花了不少钱。又丢了工作……” 孟周翰忽然有些想笑。 “所以,他又干了些什么?” “……你要理解你爸。”安瑞芬说,“他快50了,身体又不好。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他就是害怕……” “——他到底又干了什么,欠了多少钱?” 第35章 穷爸爸(七) 只要不醒,预定中的时刻…… ——他在网上炒币。 孟周翰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是那种拉几个人有多少提成, 并且提成还会随着拉来的人超过某个数目而提升的炒币?被传|销骗一次还没骗够?还被骗上瘾了是不是!” 安瑞芬还要辩解,“这个跟传|销不一样的。” 孟周翰有种想掀桌子的冲动,但想想这些人犯蠢跟他有什么关系, 也就按捺下来了, “回去好好读点书,找点正经工作行不行?” “真的不一样的。”安瑞芬真情实感, 说着还跟孟周翰科普起来。诸如国家扶持,大佬站台, 高科技、割韭菜, 群里有人一个月赚了多少多少万……听得孟周翰额角一阵阵乱跳。 之前那套“盘活民间资金, 打造几亿中产, 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们是被国家选中先富的人”那一套, 已经让孟周翰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还能再升级。 苏禾是怎么怼他的来着?“共同富裕”——先富起来的时代早就结束了,你们是国家想拉着一起“共同富裕”的对象啊傻逼! 还私下选中?国家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黑手党吗?又蠢又无能还以为自己被选中了可以抢跑, 这个智商、这种小人得志的沾沾自喜,配得上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前辈抛头颅洒热血的去解放你们吗? 现在干脆直接把自己当成能“割韭菜”的人了?!还不割国内韭菜, 联合起来去割国外韭菜? 不知道全世界无产阶级是一家吗? 孟周翰:……咦? 作为一个全网都知道他有钱的有钱人, 孟周翰目睹过不知多少类似的骗局, 骗术比这俩不知精巧多少倍。 他当然不会上当。 不过就算不上当, 他那个圈子里也常年都有靠编织此类骗局, 一时间甚嚣尘上被资本疯狂追捧的人出入。 作为一个有资本去割韭菜的人, 孟周翰却对这些人深恶痛绝。 ——据说这是靠实业发家的老派富豪, 对金融新贵的本能“恐惧”和“排挤”在作祟。但孟周翰始终隐约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 现在他明白了。 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因为他爸本质上是靠人的理性去发家的。就算是新海口碑最低谷,全网群嘲“雕丝专用”的年代, 大家心里也都明白,新海的价格里每一分钱都物有所值,没有一分是忽悠人的。最后两车一撞,品质分明。而他爸每年投入几百亿搞研发,踏踏实实提升技术,每年营收增长也不过那么几点。 可这些“金融新贵”却是靠人的愚蠢和贪欲,靠金融游戏去薅韭菜,靠把钱从多数人口袋里倒腾到几个人口袋里——过程中制造了无数破产跳楼,没有丝毫产出——去发家的。跟他们实业企业家,正是天生的死敌。 这些人被疯狂热捧,成为成功的标杆、暴发的新贵,却没人去限制和追责这种取巧并且害人的玩意儿……到底是想向他证明些什么呢?实业当死,想赢下去就得跟这些玩意儿一起下场去玩这套薅韭菜游戏? 侮辱谁呢这是! 他看着安瑞芬滔滔不绝的胡扯着各种她半懂不懂的高端网络金融词汇,想象着时小凡他爸的丑态,心想,活该。 ……不是他们活该,而是倡导这种价值观、追捧这些金融玩家的社会活该。毕竟这些念叨着要“割外国韭菜”的韭菜小怪胎们,归根到底,终究还是社会自己的赘瘤。 安瑞芬终于说完了。 孟周翰冷笑,“所以,这么稳赚不赔有大钱赚的买卖,是怎么让你们欠了老债的?” 安瑞芬一噎,说,“不是炒币欠钱……是有个朋友,他本来挺有钱的,家里三套房,还开着两间工厂。一时周转不开嘛,就找你爸想办法。你爸也是,帮人联系联系也就算了。一上头,就给人签字做保了。现在他还不上钱,人又联系不到。追债的就追到你爸头上了。” 孟周翰:…… “他到底哪儿来的自信能给人签字作保?”片刻后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揉着额头,“他想拉人家进币圈?” 安瑞芬讪讪的,“……谁能想得到呢。” 懂了,孟周翰想——这是他想拉人家进传|销群,没想到被人家看穿了心态,刚好趁机请他作保。出其不意坑了他一把。漂亮,真是漂亮。传销圈傻子和信贷圈骗子的恶人互坑,果然人间喜剧,名不虚传。 他也不必再问做保了多少钱——江城一代的三套房、两间工厂,妥妥的国际学校学生父母的标配。丁兆堃家里基本就是从这个阶层上破产跌落的,跌落时欠债有多大的规模,孟周翰脑子里大致有点数。 反正不是靠时小凡一个人勤恳劳动,就能在短时间内还得起的。 “死心吧。”孟周翰说,“我赔偿还没拿到,并且还失业了——就算拿到赔偿,找到工作,我也不会再给你们这家子出一分钱。” -- 第78页 “什么叫你们这一家子——难道你就不是你爸的儿子了?” 孟周翰失笑,“阿姨,由你来说这句话,就不太合适了吧。” “怎么就不合适了?”安瑞芬被他阴阳怪气了大半天,也有些恼火,“你爸给你掏的每一分抚养费,都有我一半。我亏待你什么了?” 孟周翰吃亏就吃亏在他没时小凡的记忆,只能听安瑞芬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他不吃亏也就不吃亏在,他也没时小凡的心软,“我爸给我掏了45万抚养费?” 他起身要走,安瑞芬赶紧上前拉住他,“你爸出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孟周翰低头,冷冰冰的看向她的手。 安瑞芬下意识就放开了,放开之后还想再上前拦着,孟周翰却又坐了回去。照旧是那种六亲不认的坐姿,“他不出事也没见少给我添坏处。” “他也是年纪大了,你奶奶又把东西都留给了你。他一把年纪,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他急着发财,不也是不想再给你增添负担了吗?” “行了,说吧。”孟周翰懒洋洋的,“我都这样了,失忆,失业,没车、有房但没法住,有存款但全被拿走了——你倒是说说,我还得怎么帮他?” 安瑞芬嗫嚅了几句,“你,你就不能找同学朋友借一借?你跟苏禾不是都要结婚了吗,你有困难,她……” 孟周翰砸了一下桌子,安瑞芬猛的噤声。 孟周翰却又冷静下来,转而问,“我奶奶留下的房子在哪里?” 安瑞芬顿了顿,忙说,“燕京西路,五金大楼那边。” 孟周翰说,“不行就把房子卖了吧。” “你把房子卖了,我和你爸怎么办,一把年纪了难道要让我们露宿街头?” 孟周翰笑道,“那你说怎么办?” 安瑞芬想了想,“那房子虽然在你名下,但从法律上说,也该有你爸爸一半。当然这个我们就不跟你争了。可是我们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吧?你要卖掉房子,总得给我们些补偿吧?” “嗯,说吧,你想要多少?” 安瑞芬比了个数,“350万吧……两百万给你爸还债,我们也只剩百来万,还不知得搬到什么荒郊野岭去住。” 孟周翰就有些想笑,问道,“房子多大?” “快70平呢……那边房价都十几万了。你要卖起码能卖到1000万,我们要350万真的不多。” 孟周翰就真的笑了出来——像江城、燕京这种城市,因为房价飞升太快,难免会在高楼大厦之间留下一个个老小区来不及拆迁,地皮就已经飞到了地产商拆不起的价位。拆迁成本一路攀升,越拖就越拆不起,渐渐就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不过燕京西路的拆迁计划他碰巧知道——中央全面推进老旧小区改造,金茂响应政策,已经跟江城市政府达成合作意向,负责燕京西路的改造和拆迁工作。 这段时间风声应该早就透出去了,说不定跟住户之间的拆迁补偿谈判都快结束了。 如果他没记错,他妈妈那边的预期是每平米10万的搬迁补偿款,只会低不会高——那边老房子的居住条件也就将将比里弄稍强些,楼板还是木头的,房梁上常年跑老鼠,不少房子连独立卫生间都没有,给排水也没做好,一下雨屋里四处滴水。连改造价值都无,拆迁是最合理的解决办法。 舍不得搬的人肯定有——毕竟地段好,江城最好的医院就在10分钟路程内。但不想拆的人?肯定一个都无。 10万是良心价,绝对能谈得下来。 不到70平的房子,安瑞芬向他要350万,刚刚好过半。零头上都透着精明。 说她临时起意?孟周翰可不信。 如果不是临时起意—— 孟周翰饶有趣味的看着她笑,“说起来,那个传销你们做了多久,才发现被骗?” “……半年左右。” 想也如此——毕竟以时小凡的性情,春节时肯定会跟着苏禾回江城探亲。回去了,就不可能不回老房子给爷爷奶奶上柱香。以他的细心,肯定会发现异样。所以春节后他爸才被骗到林城,比较可信。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炒币的?” “就……”安瑞芬顿了顿,“就你爸去林城之前。去年秋天的事了。” 快一年还没暴雷的币圈诈骗案?也真敢编。 “那么,”孟周翰抬眼,正色看着她,“作保被追债,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是八月的时候。”安瑞芬有些不耐烦了,“你问这么多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孟周翰冷冷的笑着,“就确认一下,我失忆之前你们向我要讨过几次债。” 安瑞芬沉默着——她看不透对面的人究竟是什么心态,却莫名就觉得,自己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但,谁怕谁呢。 “我们确实跟你说过这件事。”她沉下了心,反倒放松下来,“你也不要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看笑话的姿态,那些讨债的把家里亲戚电话全打遍了,要不是你爸顶着,早跑到浅川来骚扰你了。” 孟周翰笑了笑,想起时小凡手机里那些被过滤掉,但依旧能从通知上看到痕迹的垃圾短信。他之前没有在意,但仔细想来,医院护士确实跟他说过,替他保管手机时接到过恐吓诈骗电话,当时警察还在场,替他接起来,场面一度特别滑稽。还提醒他小心不要上当。 -- 第79页 应当是已经轰炸过他了。 “我不怕。”孟周翰手臂一展,“我失忆,失业,没钱,现在什么都不怕。随他们来,看谁斗得过谁。” “你总要替苏禾考虑吧?”安瑞芬又苦口婆心起来,“我记得她说过毕业后想进国家机关,现在应该要开始找工作了吧?万一闹到她身上,你让她怎么办?” 孟周翰只觉得气血上涌,脑中嗡的就一响,“这些话,我失忆前,你也对我说过吧?” ——那些残破的,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片段,突然间就连缀起来。 没错,所有这些话,安瑞芬应该都曾经对时小凡说过。 最初的时候,她和他爸应该确实只是向时小凡哀求了45万去救急。时小凡出于对血亲的不忍,出了这笔钱。但没料到这家人得寸进尺,随即就带来了新的200万欠款。 时小凡再善良,至此应当也触及底线了。于是他不留余地的拒绝了。 那时,他们应当就拿这番话来“规劝”过他。 时小凡没有被吓到,他的选择是——一分钱都不会出,并且,离开苏禾。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现在还要跑来找他要钱,他亲爸和后妈却连去医院照顾他几天这种表面讨好的功夫都不做。 恐怕直到他打电话回家想把自己的存款讨回来,他爸和后妈惊觉他居然是真的失忆了,才又心思活络起来,来试第二遍。 而时小凡始终很警觉——也许不是警觉,只是一点不希望他和苏禾的生活被这对夫妻打扰的私心——总之,他根本就没有让这对夫妻知道他和苏禾的住处。他们能找去的地方,也无非就是他的工作场所。 只要他分手,离开,苏禾就不会受到牵连。 但那会儿正是苏禾忙着写博士论文的关键时期,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借着加班的契机,悄无声息的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他选择的分手时机,应该就是苏禾完成毕业论文后那几天——论文已提交,而答辩还远在8个月之后,她有足够的时间调整心态,治疗心伤。 只是偏偏,电脑里还有一段要在婚礼上播放的vlog没有编辑完成。 婚礼当然已经不会有了,商量婚期的录像也只是徒然凌迟走不出回忆的心。 可是,记忆哪有这么容易说删就能删? 哪天半夜他离开办公楼,遇到车祸时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也许那天晚上,也许第二天一早,就是他预定了要跟苏禾分手的日子。 出车祸的是两个人。他在第三天清晨,就从时小凡的身体里苏醒过来。可时至今日两月有余,却依旧没有传来“孟周翰”的身体苏醒的消息。 他的伤,难道真的就比“时小凡”的严重吗? 会不会是……那个身体里的灵魂,也许根本就不想醒来。 毕竟,只要不醒,预定中的时刻,就永远都不会到来。 “呵……”这种揣测,令孟周翰不适至极。只觉得心底有一股无名暗火悄悄烧了上来,“你可能弄错了一些事。”他说,“跟你这种活着只是浪费粮食的饭桶不同,苏禾是真正有价值的人。说点你听得懂的——她读书时拿的是国家奖学金,找工作时是知名药企主动邀请,以后大概率会研究出能上新闻的成果。她这种人,你给她添这种麻烦影响不到她找工作——排队抢她的有的是,自然会保护她不受干扰。其实也不用说得这么远……你敢骚扰她,”他微微凑上前,那双天生温柔的眼睛依旧弯弯的似乎带笑,漆黑的瞳子里却透着阴森森的恶意—— “我就弄死你。” 安瑞芬只觉得头皮一炸,寒意瞬间攀上了脊梁。 孟周翰却已经笑着起身,“吓你的,我这种失去一切的人,怎么可能会铤而走险呢对不对?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去还车,下午还约好要去酒店给弟弟辅导代码。对了——我家呢,我就不邀请你去住了。”他回头指了指,“看到那边那栋楼了吗?那边有个酒店,麻烦你自己带上行李,去办入住手续吧。” 他扬长而去。 安瑞芬干坐了很久,直到中午阳光南移越过了树荫照在她身上,手脚才渐渐缓过来。却忽然就想起孟周翰说会去给她儿子辅导,赶紧手忙脚乱的拖上行李箱,边打电话边跑到路边去打车——这个人已经疯了,她绝对不能让他接近自己儿子。 孟周翰绕过街角公园,回到车上,支着方向盘揉了揉额头。 而后掏出手机,拨通了汤律师的电话,对面接起来后,孟周翰直奔主题,“我这里有个案子想请你代理,你接不接?” ——所谓的替人作保,很可能是为了套他的房子做出来的骗局。不过他既然没有上套,那这个官司肯定就打不起来。但究竟是真是假,大致还是能调查的。 让这个道德水平刚巧擦着法律底线巧妙的不违法的人,去查这些道德水平跌破法律底线但凑巧没违法的事,也算是专才专用。 “我收费很贵。”对面说。 孟周翰笑着,“你提出的赔偿方案,我肯定不会答应,这个你知道吧?” 对面笑了笑,似乎打算说什么。 孟周翰打断了他,“你不要急着反驳,我跟你说实话,我确实有记者朋友能帮我联系到孟启森。她的专访稿就登载在《财经杂志》9月刊上,里面孟启森提到的她朋友就是苏禾,你可以自己去翻。”他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接着说,“只不过你也知道,我是孟周翰的受害者。所以不太方便请她帮忙,但也只是不方便而已——你明白吧?” -- 第80页 对面顿了顿,明显被戳到了软肋。 “而且,虽然不可能接受你的方案,但我的方案也不是不能折中。最后的数目,肯定不会让你显得无能。何况,如果你愿意帮我调查,我肯定还得从里面掏出不少律师费来,对吧?” “我自己不太方便接外活,但我可以给你推荐靠谱的调查律师。”对面飞快表态。 孟周翰抿唇一笑,“成。那咱们合作愉快。” “我可没跟你合作!”对面警惕道,“我只是顺手帮了个小忙——出于纯粹的善意。” 孟周翰:…… 不论调查出来债务到底是真是假——就时小凡他爸那个出了传销还能再进币圈的智商,让他主动意识到自己跟“发财”无缘,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否则迟早得栽个大跟头,指不定哪次就真的连累到了他,甚至苏禾。 毕竟他不是时小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对苏禾这样的姑娘放手。 一切意外的可能性,都必须被提前彻底掐灭。 挂掉电话后,孟周翰很快就又拨通了郑莹颖的电话,“你有没有认识什么办事比较一板一眼的警察?江城或者林城的都可以,我要报一个……两个传|销案。”他诚恳的说。 依稀记得这种模式,只要拉人超过一定的数目,不管原委是蠢还是坏,都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当然,就时小凡他爸那能力,大概率达不到犯罪标准——但弄个治安拘留,总归还是有操作空间的吧。 ——就让他先进去住几天,醒醒脑子,赶紧摆正自己的位置吧。 第36章 初恋(一) “……我很想你。”…… 苏禾关掉微聊, 捧着手机微微有些发愣。 ……郑莹颖说她脑子里缺根筋。 当然这不是郑莹颖戳她聊天的主题——真正的主题是,前几天时小凡托她介绍林城和江城两地的警察,说要报两个传|销案。今天郑莹颖去了解了一下后续, 发现他确实报案了——现在他爸已经因为“屡次”参与传|销被警方传讯拘留了。 苏禾说知道了, 谢谢你告诉我。 郑莹颖就提醒她,时小凡失忆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 苏禾下意识的觉得不至于——这不是他跟他爸感情有多深的问题, 而是他爸做错事,为什么他的心理要受这么严重的创伤? 但随即她又想了想, 时小凡心肠软, 肯定不可能眼看着他爸自毁人生, 必定会承担一些赔偿责任。给自己背上很沉重的经济负担, 再加上996这种反人类的工作制给身体造成的疲惫和抑郁…… 可是,真被逼到了这个份上, 直接把江城的房子卖掉就可以了啊。就算因为那里存着爷爷奶奶的记忆而舍不得卖掉,也完全可以找她想办法啊。 她正胡思乱想着……郑莹颖就忽然感叹,你脑子里是不是缺根筋啊? 郑莹颖问, 你有没有想过,在你面前他可能一直都有些自卑。他爸又偏偏去做了这么不光彩的事, 家庭的拖累会更打击他的自信, 让他觉得自己更配不上你? …… 手机屏幕早已暗下去, 苏禾心不在焉, 思绪早不知飘向何处。 在高中和时小凡重逢之前, 苏禾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自己。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太早慧了, 幼童时就没多少天真可爱。坐在大人怀里叽里呱啦的读报纸, 遇到不认识的字大人教一遍,下次遇到保证能字正腔圆读出来。大人惊诧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动不动就让她给陌生人表演这种特异技能。 一开始她还洋洋得意, 慢慢就开始觉得他们总是这么玩也不嫌烦,太幼稚了吧。六岁的时候就说出了,“你们还是自己查字典吧,不要总是问我了。”这种被父母津津乐道到今天的名言。 她这种小孩子,可想而知,是不会被同龄人所喜欢和亲近的。 好在她的自我意识觉醒比较晚,对别人的态度感知一向都很迟钝。所以对自己不受欢迎这件事,也始终都没什么自觉。 反而还觉得自己特别成熟独立。 等到青春期后有了相应的自觉,别人早已三五成群组合完毕,到处都没她的位置了。 她意识到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是——爱管闲事,咄咄逼人,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刻板无趣,运行得像个机器。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改,该怎么向旁人展示她的另一面,去融入同龄人。 ——当然也就不可能会觉得,这个连交朋友都不擅长的自己,有什么值得自满和被人喜欢的。 话又说回来,虽然有这样的自觉,她也从来都没觉得自己需要感到自卑。 何况,她遇到了时小凡。 她不知时小凡是否因为遇到她而变得更好,但她确实因为遇到了时小凡,而渐渐成为一个自己也会有些喜欢的人。 她开始学会管住自己的嘴巴,收敛自己的争强好胜,照顾别人的感受,主动向人释放自己的善意。 她开始被大家亲近,不断有人跟她说“本来还以为你很难接近,没想到你是这么好的人”,身边也慢慢聚集起许多朋友。她还记得她第一次带朋友去家里聚会——或者说补习吧,她父母过度反应,特地跑出去买了一堆零食饮料,还进厨房炒了一大桌子菜,给她挣来的尴尬的“你爸妈好热情啊”的评价——就连父母都为她居然在学校里有这么多朋友,而放下了那颗据说已经悬了快十年的心。 -- 第81页 她从来没想过,时小凡在她面前会感到自卑。 在她的眼中,他几乎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不是说天生圣人的那种完美无缺——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人——而是说,作为朋友和伴侣,他几乎是无可挑剔的。 他温柔,善解人意,待人真诚,乐观开朗,能包容别人的缺点。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首先想到的都是苛责和敦促自己,而非别人。 他被身边几乎所有人信赖和喜爱。 并且他几乎从未对她失信过,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能像童话中的骑士一样,在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能做到时,灿烂明媚的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是她人生中,最令人安心的奇迹。 苏禾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无论是否曾遇到她,时小凡都必定会遇到真心爱他的恋人,都必定会获得幸福。 甚至如果没遇到她,他的人生说不定还会更轻松、自在一些。 所以她一直所担忧的都是,对于“他一定会选她”这件事,她是否过于自信和松懈,是否太自我和任性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好像一直都是他在迁就和努力。她似乎从未真正付出些什么。 会不会他已经觉得累了? 如果是这样,她可以改,她一定会改的。 可是,如果他在她的面前会感到自卑?那她该做些什么呢? ……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她趴在胳膊上,烦闷的叹了口气。 ——都怪那场车祸,都怪他非要变成孟周翰。她想。 他的“逃跑”让她开始疑神疑鬼,连这么荒谬的可能性都有些当真了。 。 孟周翰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对面观景窗映着外间霓虹,有点点金色光芒闪烁。 苏禾还没有回来啊……孟周翰有些失望的想。 不过,是他先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会晚些回来了。她不愿意一个人在家枯等,也是理所当然。 原本她就更愿意把时间耗在实验室里。 在体贴的不去打扰她工作的念头上停了大概两秒钟,孟周翰就已经掏出手机,回头准备出门去——还是得尽快买一辆车,没车出入太不方便了。今天他起码浪费了一个多小时在等车上。如果买了车,他回来的路上就可以顺便去她实验室接她回来,晚上共处的时间也更长。 等等……公寓离她的实验室好像非常近,如果一起散步回来,路上说不定可以牵着她的手。 他拨出电话,正三心二意的等待接通,就听到熟悉的铃声在屋子里响了起来。 他愣了一愣,循声上前,推开了自己房间里的房门。 屋子里没有开灯,苏禾抱着枕头正披头散发的睡在他床上——显然是等他时意外睡着了,衣服没脱、毯子也没盖。睡得迷迷瞪瞪。大概是被手机铃声吵醒了,睡眼惺忪的接起来,似乎还为屋子里意外到来的黑夜怔愣了一下。 然后孟周翰就听着电话走进来。 他们各抓着一只手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 片刻后苏禾爬起来去拧床头灯,摸了一把没摸到。 孟周翰揉着额头说,“……这是我的房间。”顿了顿,又补充,“……我的床。” 苏禾瞬间领悟,娴熟了往上一摸,拧开了床灯,“我进来找点东西……呃,我是不是应该提前征求一下同意?” 床灯暖黄色的光照亮了房间。 她穿着睡衣,抱着枕头,睡歪了的睡衣领下露出半边漂亮的锁骨。锁骨上还有一点朱红色的痣,皮肤丰润又细腻。孟周翰上前帮她拉好领口,垂着睫毛尽量不看她,“你想找什么东西?” 而后他就看到了床的那一侧摊开的相册。 他的手就顿住了。 苏禾说,“就是以前那些东西……搬来后就都收起来了。本来想看一会儿就去做饭,没想到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吧。” 他说,“嗯。” 苏禾就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我很想你。” 第37章 初恋(二) 可原来,他也是能伤害到她…… 她好像不太明白, 穿着睡衣抱着枕头在他的床上等他等到睡着,传达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含义。 也或许她很明白,根本就是故意这么做。 ——这原本也不是她第一次引诱他。 可是在夜晚昏黄的灯光下, 她微微低着头, 面容和目光遮挡在头发的阴影中。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沐浴后柔软熨帖的头发,和宽大的衣领之下光洁单薄的肩膀。他从没意识到她的身形有这么娇小, 就连脚踝也仿佛可以一把握住。就像一只总之趾高气昂的大猫被浇了一盆冷水,你才知道威武傲慢的不过是她的毛色。 她的声音也弱弱的, 像是在请求些什么。 他很乐意回应她的邀请。 他可以体贴温柔的抱住她, 轻轻抚摸她的脊背, 亲吻她的头发, 在她耳边诉说情话……然后用一些更激烈的感受,冲刷掉她内心的孤寂。 他可以趁虚而入。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亲吻自己喜欢的姑娘, 只能在她想念别的男人时? “我是孟周翰。”他压下内心的冲动,生硬的提醒她。 苏禾的肩膀轻轻一抖。却依旧拉着他的衣袖,很久也没有松手。 -- 第82页 她其实也没料到人类的软弱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啊啊啊,生理期。她想, 她都已经快要拿到博士学位了, 却依旧会被周期性的内分泌搞的这么脆弱, 自制力未免也太差劲了。可是…… 可是, 她真的好想他。 她甚至想请求——能不能稍稍变回来一会儿, 让他跟她说说话, 让她在他的怀里靠一会儿。 可她说不出口, 也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受——毕竟她曾经放下豪言,能包容他的一切改变。如果逼他变回去、逼他想起来会让他感到痛苦,那么忘了也就忘了吧。毕竟他们还有漫长的未来可以期许, 可以相守。总有一天她会治愈他的心伤,将一切带回正轨。 如今他已经再度喜欢上了她,明明就这么顺其自然走下去就可以了。 ……明明,就这么顺其自然的走下去,就可以了。 她究竟是在,痛苦些什么? ——难道她终究还是无法释怀,他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变成别人,非要忘记他们共同经历的曾经吗? 是出于自卑也好、打击也罢。他逃走时,究竟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 她为什么就一定要因此失去自己最爱的那个人,连以他的本名去唤他,都不可以? 果然还是无法接受……就连想要抱一抱自己喜欢的人,都要被提醒她抱的是“孟周翰”。 如果他是“孟周翰”,那么“时小凡”呢? 她没有放手。 孟周翰心里又缓缓的燃起些希望。也许,也许她所想的未必就是……也可能是她“眼前的这个人”。 原本她就没有真正把他们区分开过,也许她只是因为…… 心跳渐渐猛烈起来,身上也微微发热起来。那种可能性让他稍微有些不知所措,惊喜驱使着他进一步试探。他于是顺势在她身边坐下,心思略作辗转,终于还是回身扶住她的肩膀,小心去亲吻她的耳廓,“下次我会早些回……” 苏禾抬手挡住了他。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很过分,可是……她不想跟“孟周翰”做这些事。 至少在今天,她走进这个房间,想要来找的并不是“孟周翰”。 她是真的很想很想她的,“时小凡”。 就像阔别已久那么思念他。 可如今这样的心情说出口,却反而会伤害到他。 多么荒谬啊。 不知不觉她已经彻底冷静下来。 “我去做晚饭。”她匆匆说道。 她起身想要离开,却被强硬的按住了。 “……这算什么?”孟周翰问。 “……你是孟周翰。”她说。 孟周翰只是看着她,身上热度一点点退下去,心脏缩得生疼。他知道这不是生气的感觉,却似乎只有生气才能掩盖它,“你敢说你进来之前不知道?” “如果你认为我知道,为什么还要特地再强调一遍?”她依旧只是平静的,用她固有的温和嗓音,自卫一般反问。 孟周翰被刺了一刀,不由顿了一顿,终于放开了她,“……我只是怕你忘了。” “嗯,抱歉……”她故作轻松的,“确实稍微有些忘掉了。” 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室内鞋,装作平静的穿好,甚至抬脚用手指勾了一下弹力带。才开门要离开。 孟周翰提醒了一句,“枕头。” 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夹着他的枕头。 “这算什么?”孟周翰接过枕头,却又追问,“你不是说,能包容……的一切改变吗?” “有些事,也不是那么容易接受。” “……”孟周翰垂着眸子,“有多难?比分手还难吗?” 苏禾顿住了。 孟周翰知道自己伤害到了她——他是故意的。可是心里却丝毫没有扳回一局的快感。他只觉得心脏缩得更紧了,难受得心口都有些麻木了。 “对不起,我不该逼你。”他说,“可是,我喜欢你。我也有自己的感受……如果你接受不了,就尽快让我死心吧。不要再吊着我了。” 苏禾眼中泪水倏然滑落下来。 她愣了愣,赶紧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她显然是不惯在人前落泪的,见他已起身上前,忙背过身去,拉上房门,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将房门锁上了。 孟周翰追出门去,却只看到她匆匆逃走的背影。 他怔了怔。 屋子里寂静不已……她眼泪落得那么猛,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忽然就为自己的卑鄙,感到懊悔不已。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眼前流泪。 他一直以为任何事都无法刺痛她,因为她看上去就是有那么皮糙肉厚,浑身是刺,就像沙漠里一颗总也晒不死的仙人掌。 可原来,他也是能伤害到她的。 第38章 初恋(三) “那么,他可能已经消失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 苏禾身边的人纷纷来向她倾吐感情问题。 具体都倾吐过哪些问题,苏禾已经不太记得了——因为根本就是些不值得去耗费心思思考的事,无非就是对方一大堆毛病终于积累到了爆发点, 或者怀疑对方劈腿, 家长反对他们在一起……之类。归根到底都是“要不要分手”的问题。要分的理由显而易见摆在那儿,不分的理由无非就“这么多年的感情”或者“拖一拖也许有转机”之类。 -- 第83页 苏禾的真正想法是——不要问, 问就是分手。 但当然她很少这么说出口——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认为她们是来向她寻求情感建议的,不过很快她就明白她们其实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心中烦闷。至于具体该怎么办, 她们其实都有自己的惯性。 所以正确的做法是, 听着, 安慰几句, 再岔开话题带她们去减减压散散心。 她其实不太理解,人类为什么会爱上一个让自己感到痛苦的人, 为什么要纠缠在一份痛苦又琐碎的感情里。 在她看来,相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只要看到他就会满心欢喜,只要抱抱他就能得到安心抚慰。哪怕全世界都是狂风骤雨, 他的笑容和怀抱里也是艳阳晴天……当然就算不是也没关系,相互扶持的走在风雨里, 便能不畏艰难, 乐观的微笑面对, 共同搭建遮风避雨的住所, 最终走出泥泞。 她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恋人。 她当然没自负到认为, 这是爱情唯一的模样。 可是, 如果爱情不但没有让相爱的两个人对未来有更美好的预期, 推动他们的人生走上更好的路途,反倒是爱情本身成为他们人生中最大的风雨,令他们满身泥泞, 沉重难行……那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遇上了对的爱情、对的人吧。 分手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吗? 毕竟,爱情并非人生中必不可缺之物。 唯有美好,才是它值得向往和追求的唯一理由。 可是…… 他说“不要再吊着我了”。如果她不能接受,那么不如“分手”。 她和对她的喜爱,已经开始令他感到痛苦。 她不应该在这里哭,苏禾想,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应该冷静下来,分析思考,应该去跟他沟通,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案。 ——首先,她肯定有过错。明明知道他当下的自我认知,还不知犯什么糊涂,非要去找“时小凡”。 …… 她真的是想要解决问题。可不知为什么,一旦开始反思,眼泪就越是汹涌的流出来。 她的理性跟感情之间发生了巨大的撕裂。她却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边出了差错。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传来敲门声,伴随着一声低低的,“我做好了晚饭……你出来吃一点好不好?” 苏禾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刚刚居然又睡过去了。 “……嗯”她闷闷的回答,“我马上就出去。” 外面灯火通明——明明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实际上还不到九点钟。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熬得稠稠的鸡肉粥,配一道清炒菜,一道外带的烤叉烧。 鸡肉粥里有细细的姜丝,她悄悄的挑出来想丢掉,又觉得刚刚吵过架她还这么明目张胆的挑食,好像有些滑稽。他却已经把自己的碗推过来,“……夹到我碗里吧。” 苏禾愣了一愣。 他就说,“没有时间提前腌,不加姜丝会有肉腥味。盛的时候我有留意给你挑出来,但还是没挑干净。” 苏禾就默默的把姜丝挑给他。 他垂着眼睛,面不改色的吃掉。吃完喝一口水,说,“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还是能吃一点姜的。”说着就又喝了口水,脸上肉眼可见的开始发红,额头上有细细的汗水冒出来。他咋着舌,“但是时小凡的舌头好像确实不太能吃姜……好辣啊!嘶——” 苏禾:…… 苏禾就起身去给他倒了杯冷鲜奶去辣。 孟周翰:…… 两人各自闷不做声吃着晚饭,不知谁先忍不住吭了一声。而后就各自压制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 心里难过其实根本就没有化解,笑声中她的眼圈也会不时一红。 但心情就是这么复杂纠缠着,笑也是真,难受也是真。 到最后,也只是纠缠做一声叹息。 吃过饭她起身收拾桌子,准备洗碗。他就说,“你先坐在那儿吧。”见苏禾还是要起来,就又强调,“坐下。” 苏禾就坐在那儿,看他一米八几的个子窝在仅容转身的小厨房里洗碗,用逼死强迫症的方式把洗好的碗碟摞成一坨。 ——洗完之后,就回身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姜红糖煮荷包蛋给她。 苏禾:……? 孟周翰就说,“我翻过备忘录。姜红糖给你暖手脚。荷包蛋是道歉用的。” 苏禾看着那乌漆墨黑的一碗——其实也算不上黑暗料理。姜、红枣丝和糯米茶在熬煮之前应该煸炒过,带着微微的米麦和红枣的焦香味。荷包蛋则应该是先塑好了形才加进去煮的,卧在黑红的汤汁上,像一朵雪白的云。 她和时小凡当然也不是没有吵过架。 就算不争吵时,也难免会有这样那样需要对方迁就的时候——比如工作室里聚餐他喝了酒,半醉不醉的回到家。向她解释着自己推拒不过,只喝了一点,就歪在床上睡成烂泥。需要她把他的腿抬上去,脱衣服、盖被子,半夜起来倒水给他喝…… 每到这时,第二天一早他就会非常自觉的起床做早饭——当然平时也多是他来准备早饭,但众所周知他对吃非常的敷衍和能将就,可以买就绝对不会自己做——亲自下厨去煎几片馒头面包培根荷包蛋,腌个小凉菜,熬个粥,确实就是很诚心的认错道歉了。 ……有时苏禾会忍不住想,他讨厌做饭这个缺点,真的是恰到好处。 -- 第84页 她是个过于粗心的恋人,而他偏偏又过于习惯自省,过于擅长一个人抗问题。正需要有这么一个“安全词”,来提醒她,他在感到愧疚。 如果也有一个近似的安全词能提醒她,他正沉浸在苦闷中就好了。 这样,她也许就不会像这次这样,不知不觉间就把他弄丢了,却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她捧着碗不知不觉鼻头又一酸,忙把眼泪憋回去,却听他说,“在我面前哭没有关系。” “……”她却已经把眼泪给咽回去了。 他就问,“为什么要关上门?不过就是流眼泪罢了,明明就是我说错了话,理直气壮哭出来抗议,不好吗?” 苏禾反倒笑出来,“哭算什么抗议啊。” “情侣之间,哭是很正经的抗议……大部分女人都会在男朋友面前哭。” 苏禾:…… “并不是想抗议,只是难受而已。” 据说压力长久得不到释放,会在体内集聚很多令人焦虑、紧张、疲劳、烦躁的化学物质。而眼泪能把这些东西带出体外,让人感到好受些。所以归根到底,流泪是一种自疗程序。 但是看别人流泪——看喜欢的人在自己面前流泪,肯定会让人抑郁焦虑吧。 所以,哭是一件私底下默默的哭,也不会影响疗效的行为。反倒是在别人面前哭,会制造新的压力。 怎么做比较对,也就一目了然了。 ……当然这种说法好像也没特别的研究数据支持。 但可能是先入为主吧,反正她也认可了这么多年了。 孟周翰说,“对不起。” 苏禾笑了笑,没有回答——虽然已经没那么难受了,但她脑子里其实依旧乱乱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周翰说,“难受了也可以在我面前哭。我没有时小凡那么细心,很多情绪你不当面表达出来,我很可能就忽视了。还以为根本就没问题。” “……你就非要强调‘你’和‘时小凡’吗?” “因为不强调,你根本就意识不到,我不是他,我不想当他。” 苏禾的眼泪到底还是啪啦啪啦滴落下来。 孟周翰心口就又缩了一缩,想抬手帮她擦一擦,却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只把纸巾推给她。 苏禾捂着眼睛,默不作声。 “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你也许会好受一些。”孟周翰说。 苏禾心想,是啊——只要把他当成另一个人,另一个截然不同、毫不相干的人,一切逻辑立刻就会通畅起来,她也根本就不会因此受伤。 可是,如果非要把他当成另一个人,那么就必然得有人出来解答这样一个问题—— “……那么,小凡呢?我的时小凡呢,他在哪里?” 如果这个外人占去了时小凡社会学上的身份和生物学上的身体,那么,时小凡在哪里? 孟周翰不由攥紧了手指,强迫自己无动于衷,“可能在我——在孟周翰的身体里吧。” “骗人……”苏禾克制住气息,轻轻的说,“孟周翰至今都还没有醒。” 孟周翰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猜测。 ——他当然不会说。 时小凡醒来,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如果他们成功换回了身体,苏禾会选择哪一方?她找回了由内而外都货真价实的时小凡,怎么可能还会多看他一眼? 如果他们没有换回身体,那么他的情敌就会是一个有着千亿资产,并且还有她所钟爱的灵魂和他们共同经历的回忆的男人。除非金钱和地位改变了他的认知,让他变得和过去的他一样狂妄自负,甚或干脆变了心……否则谁敢说苏禾就一定会选他? 他也并不是就不敢和这样的情敌正面对决,就只是……眼下还不行。 他赞美那种只要对方幸福哪怕代价是自己永远退出她的人生也可以的无私爱情。 可是他做不到。 如果他所爱的人在旁人身上找到幸福,他只会嫉恨得口不择言,送出的绝对只可能是咒骂而不会是祝福。只要能拆散他们把她夺回来,卑鄙无耻的事他也未必就做不出来。 ……他当然没有时小凡那么好。 所以他也永远都不会沦落到时小凡那样被身边恶人嚼碎骨头渣,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自己最爱的人的生命里,连愧疚都不留给她的地步。他就算注定败北,也肯定会把自己来过的痕迹刻进她心里。让她一辈子都不能释怀。 但如果他赢了,那么他的爱肯定也比时小凡能给她的,更热烈、深刻和安全。 “那么,他可能已经消失了吧。”孟周翰说。 苏禾很久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孟周翰说,“你可以把我看成是他头脑里衍生出来的另一个人格,但毫无疑问,我跟他截然不同。我有着独立的记忆和思想。就只是跟他一样,也喜欢上了你而已。” 苏禾轻轻的说,“那么,你肯定也知道,我喜欢的是时小凡吧。” “……”孟周翰揉着额头,轻轻舒了口气,“这个身体还是他的,你可以试着把你喜欢的那个人格唤回来。但是,现在坐在你面前的那个人,是我。请你,也看到你眼前的,这个人。” 苏禾终于仰起头来。 她哭得一塌糊涂,眼里满是泪水,鼻头红红的,脸蛋和嘴唇也有些肿了。她很努力的想要控制住表情,但真正难过时,谁能哭得很好看呢? -- 第85页 她就这么看着他的眼睛,将自己邋遢的哭着的模样送进了他心里。 孟周翰只觉得心口一跳,痛楚双倍袭来。令他一时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凡……”她想清掉眼中泪水,好让自己能更清晰的透过他的眼睛看进他的内心,然而泪水只是不停的涌上来。她扶住他的肩膀,让他看清楚她此刻的模样。她憎恨自己干枯的语言表达能力,不能将内心的痛苦和思念传达给他,“……我很想你,你回来好不好?” 胸口的跳动一声紧似一声,意识也有片刻游离。眼前她哭泣的模样和诉说的声音依旧真实可触摸,可时间却仿佛被剥离了一瞬。那一瞬之间仿佛有什么在黑暗中艰难又剧烈的挣扎着,既将捅破隔阂冲撞进来。 可也就只一瞬罢了——身体的记忆,最终还是不敌意识的控制。 孟周翰张了张嘴巴,克制住将她抱进怀里道歉安抚的冲动,轻轻的说,“……他没有回来。” 苏禾怔怔的看着他。 出乎他的意料,也或者正在意料之中的——她没有崩溃,相反的甚至忽然就冷静下来。 眼中泪水还未流尽,却很快就平静的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泪,擤了擤鼻涕。 再抬起头来时,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我知道了。”她说。 第39章 初恋(四) 孟周翰,从初恋到失恋…… 夜里孟周翰睡得不是很安稳, 依稀听到苏禾也几次醒来,去客厅里倒水喝。 其中一次,应该是在观景窗前坐了很久。 她很难接受, 孟周翰想, 这也很正常——换了谁应该都很难接受。 他原本不该这么急于逼她认清现实,毕竟这对他其实也没什么好处。 更温和、更有益的做法是,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就以“你眼睛所见到的人”的身份,安稳的陪伴在她身边, 潜移默化的把自己的一切渗透进她的人生, 令她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他的存在。 等到揭开真相时, 她自然会意识到, 时小凡固然是她曾经难以忘怀的过去,可是他就真的是可以割舍的当下吗? ……他应当等到他在她心目中有足够份量之后, 再揭开真相。 可是,到底为什么没有忍住呢? 大概还是因为不甘心吧。 他想要的是真正的爱情——他不甘心去偷去骗,去当替身也在所不惜。 他不甘心让这份感情把自己变得卑微。 若真如此, 那么这份爱情的美好也将大打折扣。 他宁可开局艰难一些,也不想要一份残损品。 临近天亮时, 他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本以为会睡很久, 实质上被饭菜的香味诱醒来时, 也不过才7点左右。 出去洗漱时, 苏禾正站在水槽前把他昨晚洗好的碗一个个摆放到碗架上。 她的眼睛还微微有些肿, 在眼下染出一片冷艳的红。面色平静淡漠, 长长的睫毛低垂着, 映着外面照进来的金色晨光。脊背笔直——他不止一次觉得,她的脊背挺得有些过于直了,哪怕坐着读书时都不会弯一弯。虽然拔出了格外优美的肩颈线条。可是……真的就不会感到累吗? 他脚步停留的时间有些长, 苏禾于是扭头看过来。 孟周翰突然意识到,她的模样在令他在心疼懊恼的同时,十分糟糕的感到了性感——就像是田野里被踩过之后,依旧倔强的挺直了花梗的杂草开出的花。那些花很少应用在园艺中,可你仔细去看时,就会知道它们究竟有多么娇嫩和精巧。 苏禾说,“早饭还得等一会儿。” 她过于平静了,眼睛映着晨光,黑白分明。反而让孟周翰不知该如何是好,张了张嘴,弱弱的,“……哦。” 他洗漱好了走出洗手间时,苏禾已经把饭桌收拾好了。 她应当是提早起床蒸了糯米饭,铺一层碾碎的咸蛋黄,裹上玉米粒、香菇丁、昨晚剩下的叉烧肉丁,加上切段的油条卷起来,外面撒上烤过的芝麻,就做成了白胖胖的粢米团。裹了薄面衣煎过的干辣椒,洒在藤椒油腌渍过的黄瓜条上,鲜香清爽,却不会过于辣口,色彩也十分提神醒目。再配一份加了虾仁的海苔蛋花汤,从早点摊上买来的生煎包。样数虽然不多,却也看得出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从住院算起,他们在一起已经快要两个月,这是她第一次做饭给他吃——但当然他猜得到她很擅长做饭,从她给他剔葡萄籽时他就知道,这姑娘的手又快又巧,并且非常有耐心,不介意迁就人。做饭肯定精致又美味。但同住得久了便也知道,她对做饭其实没什么兴趣,嘴巴也不挑。反倒就忘了这件事。 ……其实也不止做饭,一切家务事她都能省就省——她说过她没有置办什么家具,但家里偏偏就有一只扫地机器人。也完全不会介意他乱丢衣服。只在洗衣服的时候问一问他有没有要一起洗的。洗衣机也是烘干一体的。 以致于明明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过着这么平凡的日常,他却从来没有把她跟做家务联系起来。 就连做饭,也都是他乐颠颠的去做给她吃。她会自然而然来帮他摘菜、洗碗,收拾尾局,他忙着忙着就觉得烟火红尘,滋味美满。 吃到她煮的早饭是什么感受呢? 首先当然是美味——热烘烘的海苔汤下肚,夹起粢米团啃一口。咬开糯米的外衣,咸鲜中带着软甜的饱满香气就包围了舌头。柔软的口感衬托着玉米粒、杏鲍菇和油条的脆弹韧,可谓恰到好处。再嚼一根带些微麻香味的小黄瓜,咸鲜甜辣滋味俱全,完美穿搭在了一起。 -- 第86页 ……虽然也不是什么会让人夸张的惊叹起来的美味,但就是让他有一种——啊,吃到了——的,特别幸福特别满足的感觉。 尤其在经历了昨晚的暴风骤雨之后,一早醒来居然能吃到她专门为他做的早饭。让人感到美好得不真实。 “没有白糖了,所以就做了咸口。”苏禾说,“吃得惯吗?” “嗯,很好吃。”孟周翰说,“我不挑咸甜,都喜欢吃。” “嗯。” “……花了不少时间吧?”孟周翰三下五除二啃完一只,就说,“昨晚有好好睡觉吗?” 苏禾淡淡的说,“还好,也用不了多久。” “我没有想到你会做饭,”孟周翰又说,“总觉得你只需要会搞科研和读书就可以了……” “还是会做的。他不喜欢做饭,我做的就多一些。” 孟周翰忽然就有些食不下咽。于是报复一般又夹起一只,恶狠狠的一口啃掉一半。 含糊的说,“我可以做给你吃。跟我在一起,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苏禾说,“我不讨厌做饭,只是没有时间罢了。两个人一起准备饭菜,其实非常开心。” 事实上跟他一起做任何事,都特别开心。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滚在他的床上无所事事的看小说,有他在身边玩游戏,看完了小说就在他头上扎小辫子,也很开心。 “……你就非要说他吗?” 苏禾顿了顿,没有再做声。 直到他把一盘子粢米团都吃光,她给他倒了杯水清口,才继续话题。 她问,“你还会编程吗?” 孟周翰顿了顿,咕哝,“你说过你不是因为我会编程才……”然而随即他就想起,他不是时小凡,“你只喜欢会编程的吗?” 苏禾有些哭笑不得,“……看情况吧。” “会一点。”孟周翰就说,“本科有4学分的必修课,我拿了A。读研究生时也有专门的软件课。我会编程……只是不怎么用罢了。” 技术工作可以雇佣专家来做。新海有研发自动驾驶的实验室,团队里每个程序员都是博士学历打底。就算在劲游做游戏的程序员,也肯定都不会比时小凡差。有钱到了他这种程度,根本就不需要亲自掌握技术。 如果他再懒散一些,甚至都不必去学什么管理——反正肯定也要雇佣专门的经理人打理公司。他若有野心,就控制住股权,把控住大致的发展方向。若无野心,只要躺着吃红利,专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可以了。 而他喜欢做的事,也肯定不会是编程这么具体而微小的。 “那么,以后你还想编程吗?” “……”孟周翰没有作答。但他的表情,已经明确的告诉了苏禾他的答案。 苏禾倒也没太多的反应,只是回忆一般说起来,“以前我们租的房子附近,有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周末的时候附近的大学社团会去开一些免费的兴趣班。他就当志愿者,去教计算机课。” 孟周翰就说,“……我也可以教。我以后也会去当志愿者——就算不当志愿者,肯定也会承担社会责任。投入一些公益事业。” 苏禾摇了摇头,不觉就流露出些笑意,“我不是这个意思。” ——时小凡是个思路时不时就很幼稚的人。他小的时候除了泡网吧打游戏,也经常要跟学校机房斗智斗勇,非常了解正常小孩子喜欢计算机课的本质是什么。之所以要去当志愿者,其实就是想光明正大带着孩子去玩,在玩之中传授一些他当年跟阻止他用电脑玩游戏的人斗智斗勇,所习得的小知识和小技巧。 他自己就是因此而开始自学编程,并最终读了CS专业,成了一名软件工程师。 他带孩子们去玩游戏,去教他们编程——其实就是在传承他当年的快乐和他现在的爱好。 他这个人,向来都很长情。苏禾甚至能想象他老得眼都花了,背都弯了之后,每天带着孙子孙女玩游戏,在给自己喜欢的游戏写mod——或者说把整个世界当成一个快乐无比的大型游戏,为这个《世界online》写mod、打补丁,让这个游戏更温柔、更精彩——的模样。 她可以想象他的人生中没有她会如何,必定也会活得相差无几的专注和温柔的吧——所以,她其实多多少少是能接受他忘记她的。 但她想象不出,有一天他失去了“玩耍”的快乐,失去了以写mod、打补丁改善世界的理想之后,会成为什么样子——并不是说他一定就要一直玩游戏、一直写代码,才是坚持他的快乐和理想。毕竟做游戏的也可能为了赚钱,而以成瘾机制去替换玩耍的乐趣;编程的也不一定总是抱着让世界运行得更流畅的目的,甚至不一定是在“创造”。 ……但只要游戏和编程依旧还有这样的“本质”,他就不会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吧。 他们两个对待“事业”一物,在初心上,确实是不一样的啊。 “我相信了,”苏禾说,“你确实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格。” 她反倒疑惑,这么简单的事实,她为什么是在这么久之后才想明白的。 ……大概还是因为自私和软弱吧。自私的想要把他留在身边,软弱的不肯承认他也可能离她而去。 事实上直到此刻,她明知他从初心到自我认知,都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也依旧不是那么甘心接受事实。 -- 第87页 “对不起。”她说。 孟周翰有些烦躁,“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之前你跟我强调过那么多遍你不是他,我都没有相信。还骗你说我相信了,把你拐回家。”她说,“我之前的举动,现在想来肯定很轻浮很暧昧,给你造成了很多困扰吧。” 孟周翰没有做声——难道要他说从一开始就只有面红心跳,根本就没有困扰吗? 在她说对不起的情况下,坦白这些,得有多可悲。 “我表白过太多次,”苏禾说,“你说喜欢我,会不会是因为——” 孟周翰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拉开椅子站了起来,“你以为我是谁?向我表白过的女人能从东江区一直排到西浦桥,你算那棵菜?我脑子锈了,连喜欢不喜欢都能被人轻易摆布?还是我就缺爱到了被人撩一撩就乱发|情的地步?何况——”他忽然有些丧气,“你是对着谁说的,你自己不清楚,我难道也会跟着犯糊涂?”他终于有些气急败坏了,“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喜欢你跟你弄没弄错没有丁点儿关系。就是我自己蠢,偏偏喜欢上这一款。” 苏禾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他也确实是他,至少在性格上,她其实并没有错认。 “……谢谢。” “谢屁啊谢。”孟周翰沮丧又气恼。 “谢谢你没让我愧疚。” “……”孟周翰坐回到椅子上,他才不会让她为这种破事愧疚呢。 何况……昨天那一场风暴过后,今天的一地狼藉,原本就在预料之中。 就只是奇迹没有发生,预料中的单恋果然被证实就是单恋——滋味有些过于难咽了。 苏禾说,“我喜欢的是时小凡,应该会喜欢他一辈子吧。我确实接受不了别人,”顿了顿,她说,“……我会尽快搬出去的。” “……”孟周翰被砸的生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你也不用这么快就下定决心吧!” 苏禾愣了愣,露出些疑惑,“早点说明白比较好吧。难道你反而喜欢被人吊着?” 第40章 初恋(五) 他当然不喜欢被人吊着。…… 他当然不喜欢被人吊着。但—— “你也不一定要搬出去吧。”孟周翰说, “就算住在一起,我也肯定不会越界。你不要太小看人了。” “嗯,我相信你。”苏禾轻轻叹了口气, 低头拨弄着茶包, “但男女同住还是会有很多不方便。何况,我刚刚拒绝了你, 却愿意跟你住在一起。感觉很奇怪吧?” “有什么奇怪的?如果你们实验室里有人向你表白,你拒绝了他, 为了表明心迹难道你还得主动离开实验室?” “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孟周翰说, “所谓划清界限让我死心, 真的能说服你自己吗?就算我希望你意识到我是孟周翰, 不是时小凡——我也必需承认,我现在从身体到身份全都是时小凡。我得接手他生活里一切烂摊子, 根本就不可能跟他划得清界线。我甚至还得考虑,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都变不回去, 我该怎么办。” 苏禾没有做声。 “你也一样。”孟周翰注视着她的表情,“除非你能跟时小凡划清界限, 做好了彻底跟他断绝关系的准备, 不然你就不可能当真和我划清界限。你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苏禾说, “这是另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孟周翰说, “这个身体现在是我的——从法律到伦理都阻止不了我用这个身体和身份, 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并且所有这些事的后果, 都由‘时小凡’来承担。你真的愿意放我自由——把这个身体的控制权, 完全交给我吗?” 苏禾的手抓紧了杯子。 孟周翰注视着她的表情,有些气恼的意识到——她确实明白这些问题。 “我不愿意。”苏禾扭头看向了窗外,停顿了很久, 才终于回过头来,不闪不避的看向了他的眼睛,“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因为我自欺欺人或者顾虑不周。只是因为我相信你的人格。” 对上她清澈的瞳子,孟周翰不由怔了一怔。 他想说,把一切寄托在别人的人格之上,这简直蠢透了。 可是……她说相信。 “……那也不用搬出去吧。”孟周翰烦恼的揉了揉额头,“承认我是孟周翰之后,你就只想到了搬出去?” 当然不是只想到了这些,而是,她必需得首先跟他说清楚这些。 ——谁叫他偏偏向她告白了呢? 苏禾其实想过很多。 如果她留在他的身边,她还可以幻想着也许哪天时小凡能回来。就算变不回来,这个“孟周翰”就一定不是他吗?会不会他真的只是她所能包容的“他的改变”?反正最糟糕也不过是他一辈子都变不回来,至少她没有失去这个身体。而“孟周翰”其实也是个不错的人,也许相处着相处着,她就真的爱上他了。 而如果选择划清界线。万一他用时小凡身体爱上了别的人,她真的能做到不介意吗?万一他和别人结婚生育之后,“时小凡”却忽然回来了。她真的不会感到痛苦吗? 不论她怎么想,都是吊住这个“孟周翰”,设法找或者等“时小凡”回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她总觉得,一旦她真的在这个问题上含糊暧昧了,就等于承认了时小凡回来不回来,其实没那么重要。 -- 第88页 一旦她没有明确的说出“非时小凡不可”,那么,他很可能就真的将要这么消失了。 这个世界上,也许就只有她一个人在意,那个真正的时小凡究竟在哪里。 如果她不能顽固的坚守住那个不容含糊的锚点,他可能就真的,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她再一次看向他的眼睛,“搬不搬出去,确实不那么重要。”她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他,有些东西之所以很重要,仅仅是因为他。我还守在那里等着他。他不回来,我就永远也不可能前进——哪怕真的是想跟我分手,也至少先回来,亲口跟我说分手啊。不要逃,你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 孟周翰怔怔的看着她——明明是她在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却仿佛也通过她的目光看进了自己的内心。意识在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他看到自己拍打着漆黑的墙壁,身后有无数只手牵拉着他强迫他离开,而终于击穿了那墙壁伸手进来,大声诉说着什么。耳边似乎传来遥远的呼唤声,有水咕噜噜的从四周满溢上来,他不由自主循声向上,看到那水的尽头有天光。 而后叮当一声响,他猛地回过神来,眼前景物瞬间明亮起来——他的手无意中碰翻了水杯。 他揉了揉额头。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苏禾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态了,只能笑一笑。 她再次垂下眼睛,平静的帮他收拾水渍,“就只是幻想——也许他也能听得到。” 孟周翰莫名就烦躁起来,“不可能的,放弃吧。” “……试试而已,你不要这么大的反应嘛。”苏禾微笑着,“以后我们肯定还得尝试各种方法,万一哪个奏效了能帮你们换回去,对你也没有害处吧——别忘了,你可是孟周翰啊。年轻英俊,前途无量,还有1000亿资产等着你回去继承。” 孟周翰:…… 孟周翰莫名的突然就没有心情再跟她插科打诨。 他攥了攥拳头,感受指甲掐在手心里的痛感——完全正常。 但在刚刚,他总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 苏禾叹了口气,又说道,“无论如何,你还是想要变回去的吧。” 孟周翰顿了顿,“想。但是现在就变回去,会很不甘心。” “不甘心?为什么?” 孟周翰气恼的,“因为我还没有证明自己。现在就变回去,在你心里,我岂不是永远都是那个……”他不由又想起他追着他爸的车惨兮兮的求认领,最后被她从派出所接回家,“不靠爹,就什么事都没做成的孟周翰?” 苏禾:…… 苏禾想说,你其实不用向我证明什么。 但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他其实是想证明自己,无非证明自己时,总得被什么人看到才有意义。 而眼下能做这个见证的人,只有她。 “我对你,倒也没有这么深的偏见。”她就说,“总之,现在我们先弄清楚最重要的问题吧。你是怎么进入这个身体的,还有印象吗?” 孟周翰正烦躁的撕扯着落在桌面上的花瓣,闻言抬了抬眼,“不记得了。”片刻后又说道,“出车祸之前的那一天是林嘉图的生日。我在游艇上给他办了个生日宴会……玩得有些疯。稍微喝了点酒。第二天继续在海上玩,接待了个老同学——谈了些正事。但我没有喝酒,他们倒是喝了不少。晚上我开小艇送他们回浅川。闲来无聊就开车绕着浅川湾兜风,下快车道的时候忘了减速,为避让行人翻了车——等醒过来后,就变成了这样。” 苏禾肩头就稍稍放松了些,“除了这些呢?” 孟周翰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了解一下我的过去?” 第41章 孟周翰(七) “我的隐私一般人可听不…… “嗯……”苏禾对此多少还是有些愧疚的——眼前的人很早之前就提议过, 他可以用自己的记忆来证明他是孟周翰而不是时小凡。但她自欺欺人的拒绝了,理由是孟周翰是个公众人物,他的生平很容易调查。但实际上履历容易调查, 他成名之前的生活细节真有那么容易调查吗?就算能查到, 时小凡又有什么理由去查呢? 她连听都不肯听,说到底只是因为逃避心罢了。 孟周翰扔掉手里碎花瓣, 克制住不由自主涌上来的笑意,谈判一般故意放松身体, 靠到椅背上, “光我一个人说多没意思, 要说就一起说。” 苏禾:……? “毕竟这可是隐私。”孟周翰说, “我的隐私一般人可听不到。你总得拿点什么来换吧。” 苏禾:…… 不得不说,时小凡的面容搭配上他这份小傲娇——如果不知道他是孟周翰, 感觉真的是非常可爱。让人忍不住就想配合他的胡闹。 但苏禾现在很有自觉——这个人不是时小凡。 “你做过心理调查问卷吗?”苏禾说,“如果你愿意配合问卷,我可以送你一个小礼物。” 她其实是怼他, 但莫名其妙的孟周翰居然就认可了,好像还有些脸红, 嘟囔着, “有礼物的, 说好了啊。” 苏禾:……你要不要这么便宜啊喂! “……我幼儿园是在林城读的, 家也在林城。”孟周翰就说了一下幼儿园和家的住址, 又说了个工作单位和人名, “不知道现在房子还在不在那儿。不过你可以去那边问一下, 我爷爷在十三局还是挺有名的。” -- 第89页 “从记事起我爸妈工作就一直很忙,是爷爷奶奶照顾我。他们都是河东人,老党员, 生活非常简朴。我爷爷参加革命比较早,但我奶奶是知识分子。所以在家里是我爷爷受我奶奶领导。平时我奶奶教我识字算数,我爷爷就带着我打弹弓,指挥我掏鸟窝。小时候不懂事,有一次躲在树后拿弹弓打人,我爷爷揪着我上门去跟人道歉。回来还要跟我一起被罚站。我爷爷就说,‘孟周翰同志,你怎么能跟你奶奶说是我教你的?我教你打弹弓,有教你打人吗?’我奶奶就在屋里说,‘你教他打鸟儿也不对!你还教他掏鸟窝,我看你根本就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苏禾:…… “后来我妈就把我们一起接到江城。他们住不惯,很快就搬了回去。但每年暑假我还是会去他们家住两个月,直到我爷爷去世。其实想一想,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比和我爸妈相处的时间更长。受他们影响比较多。” 苏禾:…… 苏禾把握住了界线,没有吐槽他完全不像是继承了什么简朴的生活作风、更不必提他们的信仰。 “小学我是在江城读的,江城国际小学。”孟周翰说,“好像是在青江区百汇路上吧……” 苏禾说,“嗯,我知道在哪儿——我和时小凡在江城一小,和你们学校就隔着一条街。” 孟周翰眼睛一亮,“江城一小?我知道!你们学校东街有个网吧,我那会儿经常去玩。有时凑不够人,还会跟你们学校的人一起组队开黑。”片刻后,“呃……你肯定不会去网吧打游戏吧?” 苏禾:…… “嗯。” 孟周翰绞尽脑汁——可惜他跟林嘉图不同,他既讨厌竞赛,又没有一个强势的妈妈逼着他去上各种竞赛补习班。就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参加过什么校际活动,可能和苏禾产生交集。 “那会儿学校里、市里有各种竞赛。你肯定参加了不少吧?” “嗯。”苏禾顿了一顿,承认,“确实有跟你们学校的人比赛过。” “那你认识林嘉图吗?” “算是认识吧,他考试时经常忘记带橡皮。”并且每次都要向她借。苏禾怀疑他看她不顺眼,故意跟她打心理战——据说他是从美国回来的,但英语演讲比赛居然输给了她。那之后他就总叫她学霸,还是当众叫。说真的,有点小讨厌。 孟周翰不由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这么中二,“……我觉得为了竞赛拿奖去学各种东西,把自己弄得焦虑不堪,有些蠢。所以什么竞赛都没参加过。但我喜欢的课,还是报过很多课外班的。” 苏禾:…… 孟周翰:……他在说什么啊!取笑她参加竞赛思想功利吗? 赶紧弥补,“我不是说竞赛蠢啊,我就是觉得争名次有些蠢……”他欲盖弥彰,“我也不是说争名次蠢,就是开口闭口拿奖、排名的有些蠢。”片刻后他果断岔开话题,“虽然没参加竞赛,但我组织过游戏竞赛,打《星际争霸》比赛。就在你们学校东街那个网吧。可惜赶上期末考试,没控制好比赛进程。等考完试再回网吧时,比赛就已经被网吧老板给篡夺了。” 苏禾:……懂了,他就是不想在别人设立的框架下竞争。但自己搞个框架让别人去竞争,就没问题。 苏禾说,“也许你跟小凡组过队,那会儿他一放学就跑到那个网吧打游戏。——还经常帮忙解决一些电脑问题,老板每天给他免单一个钟点。那会儿我还要参加竞赛辅导,走得刚好比他晚一个小时左右,下课后就直接去网吧找他,跟他一起回家。” “我们学校机房六点关机,我一般都七点后才去。有时候学校管得严,还得等到八点查寝之后——也未必就组过队。”片刻后,他忽然“啊”了一声,好像想起些什么。 苏禾就问,“怎么了?” “你会去网吧找他?” “嗯。” 孟周翰憋了一会儿,有些懊恼的,“……也没什么。” ——反正那会儿他肯定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初中我在剑桥国际读的。”孟周翰就说,“你呢?” “东大附中的初中部。” 这两个学校相距就非常远了,孟周翰说的就有些敷衍了事,“初中也是寄宿制。学校里有校内网,允许携带个人电脑。所以每天就是上课,回寝打游戏、去论坛交流攻略。我们学校要求学二外,我还学了点德语。对了……初三那年,我们班有个同学家里破产了。” 苏禾:…… “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好像姓郑吧,名字想不起来了。” 苏禾:…… 孟周翰又说,“因为这件事,我才知道我家其实还挺有钱的。” 苏禾揉着脸叹了口气,而后就笑了出来,“好的,我懂了。” ——这个人很可能确实就是孟周翰,而不是时小凡身上分裂出来的什么人格。 “你不必再继续说下去了。” 孟周翰不满的抗议,“我还没有说完——我高中也是在瑞士读的!” 苏禾:…… “嗯。” “虽然大学是在英国读的,但也经常会去瑞士玩。也许你在瑞士交流时,我们还遇到过。” “……”苏禾哭笑不得,“也许吧。” 但就算遇到过他们肯定也不认识,也不知道他强调个什么劲儿。 -- 第90页 她说,“现在看来,你跟小凡应该确实是交换了。但要弄明白原因也许会很困难。我认为第一步我们应该先找到你的身体。让你们两个见一面。你觉得呢?” 孟周翰没有做声,看表情似乎并不怎么情愿。 苏禾并没有再强求。 她觉得孟周翰最多就是在别扭,如果真的有机会让他变回去,他也不可能真心抗拒。 到底如何才能见到“孟周翰”——毫无疑问他自己能想到的门路,肯定比她多。 但,谁叫她刚刚拒绝了他呢? 她其实也不是猜不到他的心理——无非就是换回来之后,成全了她和时小凡,他会有些不甘心。 所以内心在消极抵抗罢了。 这个人,真的时不时就会有些幼稚。 “我会先自己想办法,如果我实在搞不定,再来找你帮忙。”苏禾说,“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去做些你想做的事,你不是还想要证明你自己吗?” 她收拾东西起身,思索着这种神秘学现象,到底是该找医学家、哲学家还是干脆找跳大神的,帮忙推测一下原因,整理一下思路——要不然先找隔壁实验室的,去事发现场测一下各种辐射数据?说不定那里有个什么“场”呢。 但当然,找原因这件事,可以慢慢来。 首先,她得先见到“孟周翰”,确认一下时小凡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他体内。 ……还是先想办法见一见孟启森,或者明如海女士吧。 正思索着,却忽然听孟周翰说,“你问完了吗?” “……暂时问完了。” 他没心没肺的眨了眨眼睛,一抬手,“礼物。” “什么?” “你事先说过,配合问卷,有小礼物可拿。” 苏禾:…… 苏禾:……你可是跟人互换身体了啊!结果居然就只是想到要讨礼物? 苏禾:算了,刚刚意识到这件事的是他。对他来说,适应了两个月怕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吧。 孟周翰说,“我要有纪念意义的,最好是你亲手做的。当然不是也没关系。我希望今晚之前能收到礼物。” 苏禾:…… “对了,这种问卷我随时欢迎。如果还有需要,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晚上回来前,记得给我带礼物。”他微笑着。 第42章 变形记(四) 他变成时小凡的意义,究…… 一个月的时限已经过去了20天, 车祸的赔偿连同苏禾资助的15万,孟周翰手头大致有60万资金。比起他所宣称的“当年创业总共就花了家里50万”还多10万。 不过众所周知,他们富二代花自己的零用钱, 是不算花“家里”的钱的。而所谓花“家里”的钱, 其实也包括了动用家里的人脉和资源——毕竟投资二字从来都不单单意味着“注入资金”。孟启森投资50万,跟时小凡他爸时大伟投资50万, 能是同一个概念吗? 更不必提家里养的各行各业的顶尖专业人士从法律、财务、运营……上给出的免费咨询建议,甚至直接帮助。 …… 而现在, 他连租用办公场所的成本都得自己核算。 各种数据核算出来, 达成正收益所需要的营收数额, 高到让孟周翰怀疑自己以前到底有没有创业过。 不过, 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发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年他直接提供了他在市区那套价值千万英镑的别墅当临时办公地点,省掉了大笔租金。 而当年的创业伙伴大都是刚毕业的新人, 没什么养家的压力。多赚多分,少赚少分,不会因为公司盈利达不到预期水平, 就纷纷退伙另谋出路。但时小凡的这些同事们,似乎普遍都已经背上了房贷。他们担不起风险, 收入底线非常之高。 何况, 国外互联网平台上的分成比例是它三你七, 国内平台的分成比例最高时能到它九你一, 这两年渐渐理性回稳, 也得按五五分成。而这分成, 是不会扣除你的开发运营成本的。盈利门槛瞬间拔高一倍。 线下的房地产资本家, 线上的平台资本家——可谓是互联网创业的两大吸血恶鬼。 想靠做应用突出重围,不管是游戏类还是其他功能类,本身就困难重重。 就他那60万, 不必说一个游戏开发周期,怕是连一个app开发周期都撑不下来。 就算侥幸撑过产品开发周期,扣除平台分成之后,盈利也大概率根本就覆盖不了成本。团队崩的只会更快。 孟周翰:…… 他现在确实懂了。 创业就像是逆水行舟。 他们富二代开局就有一艘豪华快艇。但普通人就只有因地取材、七拼八凑的小破船。把小破船推下海的那一瞬间,就获得了一个反向的初始速度,并且身后就是瀑布。如果不能在规定时限内加速到能把负速度抵消掉,很快就会跌进破产深渊,所有钱都打水漂。 若这反向加速度,大头来自设备耗损、水电费用和员工的工资福利开销,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来自过于高昂的房租开销,就让人颇有微词了。 居然还要来自垄断平台资本家——并且不是让你交“场地费”(毕竟平台维护也许成本,交钱是正常的),而是直接取走你一半毛利润——就真要天怒人怨阶级仇恨了。 当然,作为中国最早一批玩手机,用社媒的年轻人,孟周翰自年幼时接触的始终都是最尖端的互联网产品。虽然算不上一个极客商人,但他也很早之前就意识到在互联网经济中建立自己的平台,不被别人把控你的喉舌和用户眼耳究竟有多重要。 -- 第91页 唯一可惜的是,他出生得晚了些,等到他登场的时候,互联网四巨头的局面早已成形。 但就算这样,孟周翰也很清楚自己可以破局的角度——ACGNM之类青少年文娱,特别是手游和音乐短视频。手机网游天然就是一个用户量级巨大并且流量稳定的平台,并且兼具社交功能。而音乐短视频谁都知道不赚钱,但青春期少年谁他TM的能抗拒音乐和酷? ——青少年总有成长为社会主流,把控话语权的一天。那一天就是他掀翻四大,登顶王者的时候! 孟周翰入局的21世纪第二个10年初期,手机游戏基本都是轻度联网的小体量单机游戏,网游模式还未深度侵入手游。但显而易见的,手机配置必然很快就能提升到可以支撑深度网游的程度,而那会儿国家已经开始推广3G,数据流量也必定很快就会低廉到跟光纤上网成本近似的地步。便携式移动端用户,必然会在不久的将来超过PC端。 这是专属于他这一代年轻人的“窗口期”。 孟周翰当然不会容许自己轻易错过——通过爆款小游戏攫取了第一桶金之后,他很快就说服了创业伙伴把场地转移向国内,并把下一步的目标转向循序渐进的去开发和推出跟PC网游模式类似,甚至更进一步的,深度游玩的手机网游大作。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和行动力——当然也包括他得天独厚的“带资入场”——确实先人一步。 劲游创办五年间,主推的三款游戏一次次革新着玩家手游体验,用户流量每年呈指数级增长。 日流水已经让传统网游大厂深感危机,并且可预期的,打败他们是指日可待的事。 而这些年,孟周翰自己也一直在注资收购一些ACGN和短视频平台,攒队开发专门面向青少年的创意平台。虽然过程中烧了不少钱……但几经曲折之后,他名下其实已经有了一系列有名有姓并且流量进入爆发期增长的知名平台——无非就是经常被嘲低幼残。跟他在网上的形象,倒也相去不远。 反正就算再怎么被骂,他的投资回报率也一直都能让骂声变成羡慕嫉妒恨。 唯一令他心烦的是——明明就是已经很有流量甚至开始疯狂出圈了,但怎么好像根本就没有能破局四大的迹象。倒像是他领着一群非主流,在犄角旮旯里群魔乱舞,自成世界了似的呢? 孟周翰:…… 不管是站在孟周翰,还是站在时小凡的角度,孟周翰都想说—— 垄断平台,人类网络繁荣的毒害者!网络生态进步的绊脚石!扎根在无数网络生产者尸骸上和血管里的巨型寄生怪! 可惜这只是无能狂怒罢了。 虽然很多人都喜欢看爽文——但灵魂互穿后并没有拿到爽文剧本的孟周翰很清楚,在互联网垄断平台面前,就连他孟周翰想挑战,也只能另辟战场。并且哪怕在世俗意义上他已经是个非常成功的挑战者,也根本就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事实上的威胁。何况是时小凡。 以时小凡的资本,就只能在现有的规则和框架下,去拼尽全力发挥这个团队的专长。再借助绝对的眼力和运气去突破重围,让自己成为一个掌控“资本”的人。 而“现有的框架”,归根到底就是现有的资本玩家掌控规则,aoe群体吸血入场新人。 在这个规则下,资本玩家对新人是降维打压的局面。而有能力去改变这个规则的,也只有垄断巨头本身——但可想而知,谁会主动去破坏对自己绝对有利的场面呢? 既得利益者,只会允许新人不断入局做蛋糕或者变成蛋糕。是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做大,去成为有资格决定蛋糕怎么切、怎么分的人的。 就算在极端的运气之下,新人意外成了“爆款”,得到了众多用户的钞票投票。也没有任何挑战这种规则的资格。如果非要挑战和反抗——平台可以轻易将之封杀下架,最多再模仿他的创意做个同款竞品,就足以彻底杀死它了。 ——谁叫互联网的平台垄断深度,就是能做到它要封杀你,就能让它所有的用户都看不见你、听不见你呢? 如果孟周翰是时小凡,他其实根本就不必考虑这么复杂又根本无解的问题。 只要他能在框架下的竞争中取得成功——比如说作出爆款,赚很多钱,那就是成功。 若能被收编,成为“资本”的一员,则是改头换面的大成功。 但是,他是孟周翰。 所有这些所谓的“成功”,顶破了天,也最多就是回到了“孟周翰的起点”。 ——真的就是,“他”所追求的“意义”吗? ——真的就是,他想向苏禾证明,或者说是苏禾会因此而被触动的能力吗? 其实自从那天,跟时小凡的同事们聊天,确立了创业的领域之后,孟周翰就一直在想这件事。 ——就算他用时小凡的开局走向了“成功”,结果也不过是走到了“孟周翰的起点”。 虽然现在,他懂得了完成这个成就的难度,内心对此已经有了最起码的敬意。 但……若真如此,他变成时小凡的意义,究竟何在? 只是为了让他认识到时小凡们的艰辛,认识到自己的浅薄吗? 那么,他现在已经认识到了啊。他为什么还要创业?跟苏禾一起专心设法让自己回到“孟周翰”的身体里,不是更省事吗?还可以省出更多时间,在苏禾面前刷存在感呢! -- 第92页 也真是奇怪。 当他还是天之骄子的孟周翰的时候,他想的是,能赚钱为什么不做? 当他变成了贫穷的时小凡,他反倒开始思考,我为什么要拼命去成为“孟周翰”,我这份努力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的心理咨询师朋友曾经说过——当人做一件事感到困难重重时,往往就会想我做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而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有真正的意义。所以追问意义,实质上就是在为打退堂鼓做心理铺垫。 真正能够成事的人,只会追问目的和结果。并且目的往往都很单纯很功利很明确——比如说,第一步,我们先赚他一个亿。 孟周翰:…… 就在如此困惑,但并不妨碍他如一个冒进主义者一般煽动、卷席着另外六个人一起跟他前行的同时,孟周翰收到了一份邀请。 ——来自他本人的好友,劲游科技的创始人蒋思为。 邀请当然不是针对孟周翰的,而是发给时小凡的。 ——蒋思为邀请时小凡去金茂塔顶层的天空餐厅吃午餐。 第43章 变形记(五) 不管时小凡究竟是一个怎…… 跟孟周翰和林嘉图这些更多靠父母辈的资本立足的富二代“创业者”不同, 蒋思为是个真正的天才。他的发家固然也有运气的成分——不是谁都碰巧有孟周翰这么慷慨又富有的好朋友,可以帮他解决创业初期的资金压力——但更多还是因为,他做出的游戏, 就是有这么好玩。 唯一的问题是, 他在运营上多多少少有些无厘头的任性,时不时就让公关和运营想在特殊时期拔他网线关他小黑屋。 劲游科技的玩家群里, 流传着两个经久不衰的烂梗。一个是,今天在游戏里做高考题了没?另一个是, 蒋思为今天发癫了没? 蒋思为发癫的经典案例是, 某次游戏更新, 剧情杀了某个高人气角色——众所周知, 劲游玩家向来都是遇事不决骂蒋贼——蒋思为就被玩家一路骂上了热搜。 于是蒋思为在游戏里弄了匹随机出没的马,马的ID是“蒋思为”。马出没时玩家会得到提示, “发现万恶的罪魁蒋思为,杀吗?”如果选择了杀,并且持有某角色, 在成功击杀后就会得到“某某的内心回归平静,并向你露出欣慰的微笑”的提示。 游戏里瞬间掀起杀蒋贼高|潮, 群里的问候语都是, 遇到蒋贼了没?杀了没?告慰我崽的在天之灵了没? 后来有人发现, 如果选择“不杀”, 你就可以跟这匹马互动。如果你拍它的马屁股, 就有可能得到随机数额的氪金游戏币。 玩家:……你TM要不要这么鸡贼啊摔!杀!必须杀!就算倒贴钱也要杀! 孟周翰:…… 他的朋友好像多多少少都有些人格缺陷。 互相之间不拖累对方的风评, 就已经算是超常发挥了。 至于这么一个自恋型人格障碍症患者为什么会主动来找时小凡, 孟周翰有点思路,但又总觉得不太信。 蒋思为好像确实提过,之所以要收购追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工作室, 是因为他们的游戏“特别有意思”。 根据孟周翰的理解,应该是这个工作室做的游戏“对上了他的电波”。 蒋思为虽然已经转行成商人,但业内专业人士普遍都很推崇他的技术能力。 若跟他对上电波的,居然不是追影的游戏策划,而是时小凡这个技术主管…… ——时小凡写的代码,真的有这么好吗? 金茂大厦在金茂商圈的中心,是整个商圈最高的建筑,也是地标式景点。天空餐厅在金茂大厦的顶层,是个旋转餐厅,可自高处欣赏这个摩天高楼林立的未来科幻之城。晴朗的白日可以俯瞰脚下摩天大楼的花园,看渡轮和白帆自葵江入海。夜晚则可欣赏地面上星空一样的霓虹夜景。据说是这个城市约会求婚的最佳地点。 但对孟周翰来说,大厦是他自家的,就连餐厅厨师长都是他的朋友。自然毫无浪漫可言。就只是个风景比较好,环境比较安静的吃饭的地方罢了。 当然,以时小凡的身份来吃饭,感觉还是稍有些不同的。 ——时小凡不是这里的vip,没有专属电梯可乘。他得买票进入,跟其他游客一起乘坐观景电梯上行。 他上行时,电梯间内一共五个人。他左手边两个外国女人眉飞色舞的用德语讨论他的相貌和亚洲男人的长短,其中一个说他应该听不懂吧,另一个说安心,亚洲人只会说英语,英语还很烂。 孟周翰心想:淦,你们德国人连德语都说不好,也配嘲笑别人的英语? 他右手边两个中国男人则故作淡定的用方言讨论她们两个在说什么,是不是对他们有意思,要不要上前搭讪。其中一个说她们应该听不懂吧,另一个说安心,老外能听懂普通话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听得懂的岭南话? 孟周翰:…… 孟周翰默默的向后退了一步,帮这两队人马胜利会师。 走出电梯的时候,两个女人撇嘴、耸肩,say no。两个男人憋红了脸,小声骂装什么装,X货死肥婆——走了没两步,突然又低骂了一声“国女真贱货”。 孟周翰:??? 一扭头才注意到,观景台旁有个亚裔女孩子正用法语教一个白人背包客使用国内app。白人显然是个不搭讪会死的法国男人,正发挥种族天赋压低嗓音疯狂赞美她。女孩子无语的笑着说别这样,我是在法国出生的,你让我感到很尴尬。 -- 第93页 孟周翰:…… 他没坐观光电梯上来过,绕了一大圈才总算弄明白天空餐厅怎么进。 进餐厅时蒋思为已经入座。 远远看到他,拿出手机来对了对照片,笑着向他招手。 他比孟周翰大3岁,今年已经30岁。早些年在美国读书时健身练出了一身美式肌肉。博士肄业后,拿着读了三年半的硕士学位去英国创业,后来被他拐回国内。刚回国时还是一枚眉清目秀九头身比例,小眼睛小嘴巴笑起来安静腼腆,让女孩子们高呼“颠覆了宅男刻板印象”的大好青年。 这两年熬过了创业忙碌期,又耗尽了怎么折腾都不会胖的青春期遗泽,就迅速如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 孟周翰记得,自己出车祸前,蒋思为还是有脖子的,无非就是小头顶在熊身上。分别不过两个月,他的脸居然也大了一圈,双下巴都显出来了。穿着自家游戏的文化衫,顶着一头已经不适合他了的自来卷,满身都是金钱也无法拯救的宅男气息。 看到他的瞬间孟周翰就在内心自警——不能胖,坚决不能胖。 落座之后,蒋思为就笑着对他说,“你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约你吧?” 孟周翰看着列坐一对对卿卿我我的青年男女,内心十分无语,“为什么约我我不知道,反正我掏钱买票进来那一刻,你就注定是白费劲了。” 蒋思为还没听懂,“什么掏钱买票?” “坐电梯上来需要掏钱买票。” “怎么可能?我没掏过啊。” 孟周翰喝了一口水,对他惊讶的表情已经见怪不怪。有些自满的想,这份独属于有钱人的无知真是久违了呢。 “你是不是不但不用掏钱买票,还有专属的停车位。下了车直接电梯直达餐厅,不必预约随时有座啊——就是进停车场之前,需要刷一下会员卡?” “……” 孟周翰微笑着,“恭喜你,你是个有钱人。” 蒋思为迅速镇定下来,“你不会是乘错电梯,先上了观景大厅吧?观景大厅那边确实需要额外买票,餐厅这边不用。” 孟周翰:…… 蒋思为笑眯眯的往椅背上一靠,“你没来这边吃过饭?第一次来确实比较容易弄错。” 孟周翰:…… “推荐一下,这边味道不错。价格相对而言也不贵,人均400管饱。菜品也多,还经常有新研菜送尝。就是有些季节菜限时限量供应,需要提前预约——可以偶尔带女朋友过来试试。” 孟周翰:这是我家餐厅,主厨是我拐回国的,我比你清楚! 点完菜后,蒋思为终于认真下来,开始跟他谈正事,“调解通知书我已经收到了,我是真没想到许肥会把你给解雇了。估计你自己也没想到吧?” 孟周翰说,“你这不是准备跟我私下调解吧?” “这必然,”蒋思为就说,“为了你我都把追影给买了,还差你这点赔偿吗?怎么样,反正追影都把你甩了,你要不要来劲游试一试?我有个项目想交给你做,你到我这儿可以直接带队。之前说好的薪资还算数,等项目开发出来,我还可以帮你重谈待遇。” 孟周翰目瞪口呆。 他当然知道蒋思为这厮为了达成目的可以满口跑火车,为了挖时小凡把追影买下来什么的,肯定是信口雌黄道德绑架。但“之前说好的薪资”,绝对确有其事,想挖时小凡也是一目了然。 “你当初开的什么价?” “大概是你在追影的两倍吧。”蒋思为往前一凑,意趣盎然,“当初被你拒绝,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开价太低。拿到追影的财务报表先查你的薪资——我倒是想问问,许肥到底是怎么把你留住的。也没见他给你股票和分红啊。要说他人品,那更是众口一词的烂。当初跟他一起创业的团队都能集体跳槽,你留在追影到底图什么啊?” 孟周翰:…… 虽然孟周翰也想不通时小凡到底图什么,但要说不走的理由,他也不是完全不了解。 “我比较重感情,许肥又特别擅长谈感情,许空头支票。何况我在追影也带团队,”他就说,“你就只挖了我一个人对吧?没打算让我带队入伙吧?” 蒋思为噎了一噎,“以你的能力,去带那些拉胯货,太浪费了吧。” “你说话能不能稍稍顾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啊?” “但我说的是实话。带新人只会消磨你的才能,你需要更好的团队。” 孟周翰:…… 其实也还有别的原因,比如理念不合——孟周翰读过时小凡的游戏测评。他确实是个触觉极其敏锐的老玩家,对游戏里哪些设计是为了好玩,哪些设计纯粹是在摆弄成瘾机制引诱玩家充值,一玩便知。全都写进了测评备注里。 他分明很欣赏蒋思为。也正因如此,对劲游最新的游戏反而很不喜欢——似乎是因为氪金强度太高了。不知出于何种扭曲心态,又添加了一些毫无乐趣可言的日常福利副本。玩起来对着手机点半天,玩完只觉得肝疼,耗时,还不开心。并且,月卡玩家居然有一键领取特权——可见设计者本身非常清楚这种福利副本有多麻烦和无聊。 时小凡直接在相关备注里,敲下了“堕落”二字。 但这种评价说出口,以孟周翰对蒋思为的了解——怕是直接就要不欢而散了。 -- 第94页 “我有这么厉害吗?”他转而问。 “你能从技术上架构实现《镜之旅人》这种游戏,却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 片刻之后孟周翰才想起,这个游戏年初内测时他也拿到了账号——没什么噱头和宣发动静,但确实在内测阶段就引发业内无数关注。无他,太唯美太流畅了,从世界观到玩法都十分独特,堪称是件艺术品。当时蒋思为确实跟他说起过,这种能流畅的频繁更换地图的架构,在技术上很难实现。给人物写动作程序的程序员他也想要弄到手。 居然是时小凡带领研发的吗? 当时他只是站在孟周翰的立场上,惋惜了一番这游戏经费不足,否则世界观可以做得更大、更开放一些。 此刻才意识到这游戏究竟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轻描淡写玩过的场景,竟每一幕都如在眼前。 孟周翰莫名就有些动摇。 时小凡有时会在测评里写“诚意不足”,他还腹诽游戏只需要玩心和有趣即可,能玩出什么“诚意”来? 但想到《镜之旅人》,他确实立刻就理解了时小凡所说“诚意”究竟为何物。就是为实现玩心和有趣,用尽一切技术上的可能去把必要的细节呈现到极致——它确实是能感受到的东西。 能在那种老板手下,带着追影那个不到50人的团队,做出这样的作品。 时小凡,莫非是一个…… 他摇了摇头,甩开杂乱的思绪。 不管时小凡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都已经逃了。 现在清醒的坐在这里处理他人生中一切烂摊子的人,是孟周翰。 他对时小凡醒来与否,没有任何应负的责任。 第44章 变形记(六) 你要是不跟我,我非和你…… “我有个朋友说过, 跟人谈理想就要到高处去谈,所以我约你来这里吃饭。”吃着午饭,蒋思为忽然就说起来, “一般我表扬别人, 会说——我能从你做的东西里感受到你的野心。但说真的,玩过《镜之旅人》之后, 我把你在追影参与的每个游戏都找出来玩了。从你的游戏里,反而只能觉出你没有野心。” 孟周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游戏早就已经不是他人生的主题, 甚至连消遣都算不太上了。除非是爆款出圈的, 他会出于好奇玩一下;朋友强烈推荐的, 他会出于交情玩一下;陪伴他度过童年和青春期的游戏和游戏厂商出续作了, 他会出于情怀玩一下……平时根本不会去关注游戏新作,更不必说游戏业态。 毕竟, 他的时间也是有限的,能分给游戏的就只有那么一点。 所以对于时小凡究竟做过些什么游戏,在游戏里放入了何种用心——他是真不清楚。 好在蒋思为自说自话的本事, 也一向还行。他不答,他就当他默认, 直接继续说下去。 “在你加入之前, 追影的游戏里倒满眼都是野心。一眼就能看出是一群打《拳皇》长大的八零后街机宅男, 想用自己手里的技术炸一下业界, 宣发上动不动就号称‘第一款’、‘革命’、‘纯粹的游戏’, 宣传片上全是各种渲染过度的斩击跳跃动作。把自己标榜得特别有理想, 实际上做出来的也就只是个高配版网游化的拳皇。没达到预期, 就说是自己不够媚宅,因为女角色没乳摇——你都不知道他是在侮辱谁。” “不过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家技术主导的游戏公司。根本就没给策划和脚本师发够工资。” 孟周翰:…… “你入职后主导的第一款游戏, 是那个跟风的农场经营游戏吧?” 孟周翰胡乱点了点头——他有在时小凡的日志里读到过这款游戏。当时追影的技术人员集体离职,公司面临生死存亡危机。旧游戏已经注定会死,必须赶紧上新留住玩家,拯救现金流。 时小凡其实更想借鉴魔塔游戏的模式,做一款敲地砖考古的小游戏——随机敲开邻近的地板砖,可以得到过图钥匙、道具、奖励或者会攻击玩家的僵尸毒虫……通过角色技能和所得道具设法过图,一层层往下探索,最终通关一个小古墓关卡。① 不同角色有不同的专属技能,不同技能配套组合,可以玩出许多套路。玩家可以自行探索,灵活搭配。 并且不同的古墓可以讲述不同的故事。不同的通关角色,可以解锁古墓里不同的细节——也可以被相关古墓解锁角色自己的背景故事。 ……这个游戏不太需要繁琐的、工作量巨大的编程。入门门槛低,工作室里所有玩过游戏的人,都可以参与进来提供细节、玩法,完善游戏的世界观和厚度。以孟周翰的眼光来看,着实比当时泛滥成灾的农场游戏可玩得多。 但是,这个游戏没什么特别的噱头。并且市场上也没知名的同款,谁都不知道玩家喜不喜欢,盈利能力如何。 而时小凡的老板,显然既没有这份眼光,也没有这份能拍板的魄力——他认为这个游戏肯定赚不到钱,也不契合他家先期积累的玩家群。当然,以后工作室宽裕了,肯定会让时小凡去做,但当下,还是做正在流行的农场游戏吧。 在ACGN界,跟风是一种必然——因为读者的审美经常是“被发掘”的,他们经常只知道自己有某方面的需求,却无法精准描述具体是什么样的需求。往往只有当发现了自己喜欢的作品,才会醒悟——我想看这个!然后就会去搜索同款,使得同题材的受众迅速扩张。直到在另一个领域,读者们的新需求被发掘出来。 -- 第95页 不是每一个商人,都有勇气去全新的领域开拓,主动发掘读者的新需求——特别是小商人。 因为互联网的特性就是,铺天盖地的信息之海能淹没一切读者的感官。 大多数ACGN作品,都是需要被“搜索”,才能被受众给看到的。 你进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读者不去搜索,你很可能根本就不会被发现。但你跳进了红海,固然可能竞争激烈,但至少你知道,会有这么一群读者在搜索这个关联词。你是有可能被顺便看到的。 也正因此——互联网平台实质上掌握了这些“生产者”的生死。他们给你推荐,你的冷题材小作品才可能被受众看到。否则哪管你再优秀,也怕被信息之海彻底淹没。 ——互联网平台上的生产者,最害怕不被“受众”看到,死得悄无声息。 总之,时小凡就这么被说服。为了拯救工作室的危机,安抚徘徊不安的同事们——大家一起做一款好玩的农场经营游戏吧。 “如果不是玩过《镜之旅人》,这种游戏我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蒋思为说,“但玩过之后,就只能说——你家运营和宣发太拉胯了。这款游戏如果交给劲游宣发运营,绝对不会像眼下这么默默无闻。” 孟周翰清了清口,追问,“怎么说?” “最首先,我就不会让这款游戏跟风什么农场题材。”蒋思为瞬间愤慨起来。 在他看来,这款游戏根本就不是“跟风”,纯粹就是蹭热点。它根本就不能被单纯的归类到“农场经营”里。 为了蹭热点,他们创作了这么一个模式——先开农场种地卖菜。 然后突然有一天农场里来了个流浪汉,受你接济没有饿死,于是告诉你——附近有迷宫,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在迷宫里采到的种子、皮革、肉和道具,也是可以拿到农场里来种、来卖、来烹饪的哦。有一些道具还会加速农场的发展,帮你认识新的人物,解锁新的玩法! 于是,玩家这个农场主,就被塞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观——他可以雇佣有着不同职业和技能的冒险者、生产者,组队去探索附近的迷宫。而迷宫的玩法,就是孟周翰在时小凡电脑里看到的那个考古小游戏的变种。只不过为了配合农场游戏,场所从古墓改成了森林、湖泊和里面隐藏的遗迹…… 一个休闲小游戏,加入了不算很休闲的副本,本身就有些定位不明。 但农场机制并没有敷衍,能满足农场玩家的需求。合理的自动探索机制,也让他们不必为了刷材料每天耗时下副本。 ——虽然确实削减了让玩家去不停研究副本通关套路的动力,但副本本身的趣味性和可玩性,还是让许多玩家开开心心的去探索和发攻略。 “一开始的宣传定位就搞错了,”蒋思为总结,“让所有玩家都能玩的开心,其实就是让所有玩家玩得都不尽兴。白白浪费了一个好玩的创意。” 说到这里,孟周翰就不能不替时小凡开脱一句了,“你就没想过这里面有三个子集吗?除了只想玩农场休闲的和只想探索副本的。还有一些就是想玩这种带有副本探索模式的农场的?” “当然有这么群受众。”蒋思为敲了敲桌子,“但是你总得知道,这三个子集里,有两个的核心诉求都是副本探索吧。总得知道自己真正的特色卖点是这个副本,而不是烂大街的种植和经营吧!” 追影的问题在于——他们一直都是技术主导。技术团队集体跳槽之后,其他成员虽然一时还没走,但对这个工作室并无什么归属感和忠诚心。策划随之跳槽,运营也离心离德。 而延续追影的传统,时小凡在这个工作室里得到了很大的话语权。他凭借谦逊和热情,很快就跟美术和脚本师们建立了良好、正常的合作关系,并实质上兼职了主策划——至少是集体策划的主持者和统合者——以及总架构师。但策划离职之后,名义上担当主策划的是他们老板。所以就形成了两套策划体系。 当然,运营是老板一手去抓的——并且没有专业人士辅佐他。 而时小凡偏偏没有他才是实质上的策划架构师的自觉,他还在学着去做。谦逊的本性和“我不是策划,只是个技术人员”的自觉,也让他无法以专业的、不容外行质疑的态度,去坚持自己的主张,否决老板不合理的干涉,要求他配合自己的步调。 他带着开发团队,开发了一个带有副本的农场游戏。这个游戏的初始玩家天生就分两类——更喜欢副本的,和更喜欢农场的。 但运营根本就没意识到,前者才是他们的核心玩家,是他们需要去扩容和争取的对象。而后者——后者的盘子里,这个游戏的竞品太多了,本身就是轻易来、轻易去的。 只要宣发跟上去,留住前者,精准营销,形成口碑效应。度过一段时间的积累期后,很快就能迎来核心用户数量的增长期。如果后续运营开发妥当,他们的心脏起搏不但能成功,还能就此一跃而起,得到一款可以长期开发运营的品牌主打游戏。 但是,谁叫追影的宣发运营们没什么主观能动性,而偏偏这俩部门的主抓人还有颗策划心。偏偏这颗策划心,还跟实际策划者的主张不一致。而偏偏,他们又身处困难期,资源有限,势必有所取舍呢? 那些本来就不可能被留住的玩家的弃游,就成了这个外行“主策划”拿来说服另一个外行“真策划”的依据。 -- 第96页 ——就蒋思为看来,追影一系列运营宣发,根本就是在给他家的开发团队疯狂扯后腿。 幸而这个“带副本的农场游戏”的可玩性是有保障的。故而硬是在被扯后腿中,以“不冷不热刚刚好”的成绩,完成了它的“心脏起搏”使命。 鉴于他们身在红海,没有被惨烈的淘汰掉,有名有姓的活下来,其实就是“大成功”了。 于是,追影这一大群外行,根本就没意识到这里面有一系列拉胯的操作。也没意识到这款游戏原本的潜力。 还为此而欢呼庆祝呢! 这款“不冷不热”的游戏,完成使命之后当然也就不会得到更多开发和投入。就这么维持着基本的玩法,“不冷不热”的持续存活了三年。 “你都不知道我看数据报表时有多惋惜,”蒋思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你知道特别可恨的是什么吗?” 孟周翰心不在焉的吃着东西——蒋思为跟他分析时小凡工作室里这些门门道道,确实非常冲击他的价值观。 不可能不被冲击吧! 他是真的一直都认为,一个人能发财,哪怕他是只蠢猪呢,肯定也有其原因——比如碰巧站到了风口上。 但是如果蒋思为说的是真,那么哪怕这头猪功勋卓著的领域是“扯后腿”——只要一开始是他出资和组建了这个工作室,并且其他创始人都出走了,并且他碰巧笼络住了一个能帮他整合起团队的技术天才和权谋赤子——只要他能在恰当的时机把工作室卖掉,他就能发财?还有没有天理啊! 尤其令人感到心烦的是——时小凡发不了财的理由一目了然。而偏偏这种只知做事,不懂得亲自握住财富密码的人,孟周翰其实见过不少。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会见多了后者的情况下,不相信有前者存在呢? 可见他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前者存在,只不过,他天生就不会对前者的存在感到敏感和愤慨罢了。 ——因为他肯定不会成为前者的受害者。他甚至有可能……就是前者本身。 “特别可恨的是什么?”他尽量平静的问道。 “是你们做的下一个游戏,确实比这个游戏好玩。”蒋思为狂敲桌子,“‘你家宣发运营烂得跟屎一样’都已经成为玩家的共识了——他们还有脸拿这来玩梗营销!你们研发团队做得好,倒成了他们这群拉胯货的功劳了!你知道他们在报告里说什么吗?说他们成功引出了‘自来水’去游戏论坛替你们宣传啊!——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宣发!” 孟周翰:…… 孟周翰心想那是你见得少了——这种特别擅长讲故事,揽功劳的人他见得多了。或者该说,职场成功人士就没有不擅长争功的。只会做事不懂争功讲故事的,时小凡不就是个典型例子吗? “还有更可气的。”蒋思为再度凑上前来,“——你猜是什么?” 孟周翰淡定的吃了口肉,“《镜之旅人》?” “没错,《镜之旅人》。”蒋思为厚颜无耻的说,“他为什么就不能把《镜之旅人》纯洁无瑕的移交给我?毁了《一起来异世界建农场吧》和《我有一间妖怪屋》还不满足?他还有脸抢开《镜之旅人》?前两个游戏还不够他糟蹋的?为什么这个游戏不是我家做的?我怎么就偏偏慢了一步!” 孟周翰:…… “《镜之旅人》公测后,好像也没引起特别的反响吧。” “那当然。”蒋思为说,“《镜之旅人》要是爆了,收购怎么可能还会这么顺利?”他倒也实诚,直接就说,“所以我得到消息后,就抢发了《原野》的宣传片和试玩版。他本来就不舍得在宣发上花钱,风头被我抢走,公测的消息连主板首页都没混上——他们宣发不是擅长策动‘自来水’吗?就等自来水替他宣传去吧!” 孟周翰:…… “而且,你家技术团队确实不行——你一住院,他们修个bug直接修得停服一天,运营公告又跟不上,延期补偿也发得抠抠搜搜。公测玩家直接跑光。抢着公测《镜之旅人》,估计是想跟我抬价,谁知这一公测直接把自家给拖垮了。”蒋思为幸灾乐祸的笑着,“不到一个月,就灰溜溜的签字了。”随即又愤恨,“就是可恨献祭了我的旅人。” “我的团队也没那么不行吧,”孟周翰就说,“《镜之旅人》不就是我带着他们做出来的?” “你对自己有点信心吧,”蒋思为就笑道,“他们跟着你行,不跟着你就不行。是因为你架构做得好,分到他们手上的都是细化的分解任务。当然也不是说他们都差劲,只不过他们跟着你容易超水平发挥,误以为自己技术很牛,可以独当一面。” 孟周翰就顿了顿——他当然相信蒋思为的识人之明。这厮情商这么低,若不是他自己水平够高,又有识人之明和容人之量,让大家愿意惯着他,劲游早解散了。但他说时小凡的技术团队差劲…… 蒋思为想了一会儿,“不过,如果你真的就是想带他们——可以把他们一起带来。开发团队里的其他人,你也可以一起带着。我说真的,你到我这里来吧。你这种人我看得明白——有理想但没野心。哪怕让你做个跟风农场游戏,你也能把它做好玩了,是个天生的游戏人。但理想唯有野心才能支撑,这世道只知道埋头做好东西没用。你得遇到自己的伯乐,得有一支专门的队伍发掘出你作品中最闪光的点,把它推向市场,让最多的人看到你喜欢你。你的理想才能有以为继——而我就是那个懂你的人。” -- 第97页 “而且,我都亲自来跟你谈了。”蒋思为眯着小眼睛笑嘻嘻的看着他,“——你连许肥这种废物都能跟,要是不跟我,我非和你结仇不可。” 孟周翰:…… 孟周翰说,“我出了场车祸,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 “所以我不是不跟你,”他淡定的说,“只不过——我失忆了,现在我已经不会做游戏了。” 第45章 变形记(七) ——敢情他要是没钱,就…… 蒋思为说, “你逗我?” 孟周翰随他坐立不安,只镇静的吃东西。 蒋思为要挖时小凡他没意见,他当初为了把蒋思为拐回国也同样没少费口舌。“谈理想要到高处谈”这句话最初还是他说给蒋思为听的, 里面包含着两重意思——人在高处, 胸中自有激荡意气,就格外容易蛊惑。就算蛊惑不成, 也还有后文,叫“上屋抽梯”——你不答应今天就别想下去了。是个死缠烂打的策略, 只适用于志在必得的人才。 孟周翰目前为止, 也就只对蒋思为这老贼用过。但用意也不是为了让他跟自己做手游, 而是为了把他拐回国——给自己的“自平台”野心添砖加瓦。 谁知道他会拿来对付时小凡呢? 孟周翰承认, 自己现在心里稍微有些恼火。 这个也时小凡,那个也时小凡。 就没有人需要他吗?他就算不是蒋思为的伯乐, 好歹也是他的好友兼股东吧,他还昏迷在病床上呢!蒋思为就没觉得少了些什么……就没觉得,有点没他不行的意思? “你不会是为了拒绝我瞎编借口吧。” 孟周翰说, “我没这么无聊——真失忆了,真不会做游戏了, 据说连性格都变成了另一个人。不过医生说是心因性失忆, 不定哪天就恢复了。所以我们还是有机会搭伙儿的。” 蒋思为犹豫了片刻, “……不定哪天是什么意思?” “就是毫无征兆的就恢复了。可能明天, 也可能十年八年。” “我认识不少医生——” “没用。”孟周翰说, “不是病理性的, 只能顺其自然。” 蒋思为一脸心烦, 徒劳的调整了几次坐姿之后,“真没骗我?” “我有什么理由骗你?” “比如说别家开价比较高之类?” “……” 业内薪酬解构蒋思为一清二楚,就不可能有人开价比他高。当然入职之后实际到手收入, 视职位而言鹊厂可能有那么几个位置确实比他家同岗拿得多。但他从私人渠道得知,时小凡已经把鹊厂给拒了。要不然他也不会亲自跑来争取。难道他真的…… 片刻后蒋思为终于认命,闷头大吃起来。 吃了一阵子,突然又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真不做游戏了?” “……也不是不做,是没这个技术了。”孟周翰说,“我打算去创业。” 蒋思为筷子一撞,夹碎了盘子里的鱼肉,“创业?你都失忆了,技术也给丢了,拿什么去创业?” “我就只是不会编程了而已,眼光、才能全都在,怎么就不能创业了?只有程序员才配创业吗?” 蒋思为搁下筷子,苦口婆心的劝他,“我真不是打击你。你这性格去创业,被人扒拉巴拉卖了你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别觉得创业有多容易,带团队有多容易——是,你带过团队,但在别人的工作室里带团队跟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带团队,完全不是一回事。许肥再废物,他也能帮你拉仇恨,能帮你处理各种财务收支——哪怕他运营宣发拉胯,至少他还有个平台能帮你把东西卖出去呢。等你自己去创业,一笔一划可都得你自己去解决。如果你还有技术,想要单干,那我绝对不拦你——你做出东西来我绝对买。但你现在技术都丢了,肯定得拉个技术团队给你干活吧?” “是有这个打算。”孟周翰不满,“我当然知道创业不容易,但你自己创业成功却劝别人别创业,不太好吧。” “我可不就是创过业才劝你吗?你别嫌我交浅言深,我劝你绝无私心,只是惜才。” 孟周翰当然信他,但是,“创业真有这么难吗?你当初又是怎么成功的?” “我那是……”蒋思为突然意识到,他凭什么要告诉他啊!但不知怎么的,看着他就莫名的有种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的感觉,怎么都找不回界线感。倒有些像是他跟孟周翰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横竖时小凡也害不到他,他也懒得把话匣子锁回去,就直言,“我有孟周翰当合伙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吧。” 孟周翰心下稍有自得,“嗯,没他你就成功不了?” “差不多吧。在遇到他之前我创业过一次。失败的原因就是《出师表》里说的,创业未半而花光预算。没拿到学位也不好意思跟家里要钱花。只好到处去拉投资,就差给人跪下了,结果一分钱都没骗……拿到。上网去众筹,三天总共筹到12块7毛美元。”回想起来,蒋思为依旧心酸不已,“最后没办法了,去游戏公会里碰运气。孟周翰就说,你为什么不找我,我看上去就这么不像个有钱人?” 孟周翰:…… 孟周翰偷偷在心里抱头——太羞耻了,他当年是怎么说出口的? 蒋思为说,“我飞去投奔他,机票钱都是找同学借的……跟他汇合后注册了公司,分配好股权责任。一系列合同签好,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门道道。我没踩到坑,纯粹是因为出成品前创业伙伴都跑光了。就这,游戏做出来之后,还有之前跑了的人跳出来起诉我想分钱呢。” -- 第98页 孟周翰就说,“我也未必就找不到愿意投资我的人。” 蒋思为上下打量他一遍,“你技术都丢了,凭什么让人投资你?人家直接投资你的技术团队不成吗?” 孟周翰就噎了一噎。 蒋思为说,“你要是自己持有技术,或者还有以前那些创意,说不定还能拿到天使投资。你现在这种情况……” 孟周翰本能的想反驳——谁说我没有创意。但停顿片刻,却也只能承认,他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创意。就算把时小凡的同事们带出来创业,大概率也要从接外包做起。积攒够资金之后,才能谈及其他。 他很清楚,对这支团队来说这是最理性的、稳妥的做法。但是……太苟且了,丁点儿都感受不到理想的光辉。简直就像从云端跌进烂泥里。 ——尤其在得知,时小凡曾带着这支技术团队(当然还有工作室里其他成员)作出《镜之旅人》这种作品之后,就越发不明白自己做这些的价值所在。 “孟周翰当初也没投给你多少钱吧?”就转而说道。 “单论钱,确实不算多。” “那我退一步,”孟周翰搁下筷子,喝了口水,“我当这个团队里的孟周翰,怎么样?” 蒋思为:…… “你想学孟周翰?” “不行吗?我确实没他那么有钱,但他的眼力、才能、人格魅力,我勉强也能学一学吧。” “不是……”蒋思为仿佛在看一个比他自己还奇葩的奇葩,“没有钱的孟周翰?” “对,没有钱的孟周翰。”他莫名就对自己的好友没信心起来,“你不会也跟网上那些人一样,认为孟周翰除了钱什么本事都没有吧?” “不,我当然不这么认为。”蒋思为说,“如果把他们的爹比喻成刘邦,在富二代里孟周翰就算当不成刘彻,也大致是刘启的水平。比那一水儿的刘禅强多了。” 孟周翰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所以,没有钱的孟周翰去创业,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蒋思为说,“——孟周翰的核心技能就是有钱,浑身上下一切技能都是以有钱为前提发动的。他有钱就能所向披靡。他要是没钱,根本就不是没本事的问题——你不让他领队,他身上还有几个不错的辅助技能可用。你让他领队,他起手一个技能还没发动起来,已经吸干了全队MP,你还怎么打?没钱的孟周翰?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孟周翰只觉得当头一棒,敲得他眼冒金星。他以为网上骂他除了有钱一文不值,已经够恶毒了。没想到自己的朋友点评起他来,还能更刻薄十倍。——敢情他要是没钱,就是个纯粹的坑货? 但他要是因此跟蒋思为吵起来,岂不是说他的情商也低到了蒋贼的水准?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拒绝跳槽去劲游吗?”他仰起头,不怒反笑。 “……”蒋思为果然在意起来,“你不是说因为重感情吗?” “那是我这边的理由。还有些你那边的理由,你要不要听一听?” “……”果然不出孟周翰所料,自恋的人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听别人对他的评价?“什么理由?” “——你堕落了。”孟周翰说,“营收遇到瓶颈了?打个副本还得弄个体力系统?除了让人花钱买体力,利用成瘾机制骗氪,以你的水平,竟想不出什么好玩的方法让玩家愉快的充钱?还有那些重氪副本。只有重氪高练度SSR卡才能通关的副本,完全没有丝毫探索性。做这种东西,除了骗氪有任何可玩性?还弄了个烦死人的每日任务系统——你也觉得氪金强度太高了对吧?本意是想给玩家送福利对吧?但运营不让对不对?怕你送得太多,会降低玩家的充值意愿,养出一大堆不贡献营收的白嫖党?是不是从白嫖党身上得不到任何利润,想赶又怕赶走之后人少了,会降低了充值玩家的游戏体验,所以一边发福利留人家,一边还可着劲儿浪费人家的时间,拉低人家的体验?” 蒋思为不由就愣了一愣,片刻后,“……你也不用这么不留情面吧?” 孟周翰心想你给我留情面了吗? 他们两个互相掀桌子的时候太多,怼起他来,孟周翰驾轻就熟。 “你的游戏我也都玩过,所以才会感到失望。”他先回旋了一句,“跟你以前的游戏比起来,简直让人怀疑你是不是被运营给篡权了。想增加营收,就搞体力系统、上重氪副本。跟在马路上增设收费站,税上加税有什么区别?劲游日活跃用户过500万了吗?扩盘到极限了吗就急着收割?你不是打算明年进军日韩吗?就不想哪天全球同步开服?一门心思试探用户的承压极限,是什么没出息的做法啊!” 蒋思为脸色已经拉下来——实质上他已经如孟周翰先前所料那般暴跳如雷了。 但不知怎么的……有些跳不起来。 大概是因为那个会这么跟他说话的朋友,如今跟白痴似的躺在病床上。让他在跳脚之前先难受起来了吧。 “……真像。”他不由自主吐槽出来。 “像什么?” “孟周翰。”蒋思为就说,“说起话来让人想对着嘴抽的语气,跟他太像了——你还真挺有当那个‘没钱版孟周翰’的潜力的。不过孟周翰可不是只有臭脾气。” “……知道。”孟周翰没好气的说——除了脾气臭,他还是个坑货!不用再强调了。 -- 第99页 “四年前,他劝我回国。那会儿最好的互联网公司全都在国外,国内网络巨头全都是跟风国外创意建起来的。我在国外的工作室也已经小有名气。怎么看都是在国外发展更有前景。但他说,国内正在推广3G,提出了村村通网络计划,基站已经建到山里去了。也就是说很快国内网络就能覆盖绝大多数人口,并且在任何一个角落里都能用。他问我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孟周翰就顿了一顿——蒋思为这厮,是在表扬他? “他很多想法在普通人看来都有些好高骛远,大而无当。不过谁叫他有那份家业,有那个眼光呢?能看清大势所趋,已经比风口上的猪高到不知哪里去了。”蒋思为停顿片刻,起身,“我觉得,你要是真想创业,还是把目标放小一些。先学会锱铢必较吧。” 他停顿了片刻,“你的意见我也收下了……多谢。如果你创业遇到困难,就来找我吧。” 第46章 变形记(八) 他在苏禾面前,是否也曾…… 蒋思为已经结账离开。 孟周翰坐在座位上, 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如果没钱,他就是个坑货——这是来自他的好友兼合作伙伴的亲口认证。 他明白蒋思为未必就是在贬低他。毕竟会花钱也是一种技能,他的圈子里坐拥金山也依旧是个坑货的富二代, 他见得多了。好歹蒋思为还承认, 只要有钱他就还是那个大有作为的孟周翰。 ……但归根到底,没有钱, 他就什么都不是。 太伤人了。 孟周翰打开时小凡的同事群,发现群里有人给他发了私聊。 ——有人想退出。 孟周翰的手悬在屏幕上半天, 才回复“你想好了吗?” 对方当然想好了。其实早就想好了, 只不过孟周翰行动力太强, 煽动性也太强, 说是你们可以慢慢考虑,实际上根本就是不容拒绝的裹挟着人就滚滚向前了。 何况还有时小凡的一直以来的人情在, 这群人信任他。他这么坚决,别人就很难找到合适的机会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但人类归根到底还是有自主思想和自我考量的生物。 “鹊厂给我发了offer。”对方就告诉他——自己身上背着房贷,又没什么存款。一想到有可能会断供, 就焦虑得睡不着觉。但同时表示,他肯定也会给这边帮忙。只是实在没勇气冒险创业。 孟周翰其实是有些恼火的——若他还是孟周翰, 大家都开始商量租哪里的办公楼、买什么配置的办公用品时, 有人跳出来说退伙。肯定就结仇了。 但是, 想想前阵子他为了几十万四处奔波, 急得满嘴溃疡的际遇, 火气莫名就压下去了。 已经打出一半的狠话又一键键删掉。 敲了句, “行, 我能理解。”片刻后,又补充,“好好干。在鹊厂混不下去, 还可以回来”。 表态虽然大度,心里却在疯狂输出——就你这水平肯定混不下去,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脸回来。 这种时候有人退伙,肯定会打击士气。 他原本该立刻去群里稳住人心,如有必要就召集一次会面。 ——至于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有底气,那是另一回事。反正他必须表现得信心十足,说服力十足。 然而……孟周翰忍不住就开始自我怀疑,他真的能对这么多人的生计,负起责任吗? 他真的该在自己都不明白“意义”何在时,就把别人拉下水,跟着他去冒险吗? 孟周翰敲了半天字,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发。只是关掉了手机。 从餐厅里出来,坐车沿着滨海路回家。 路过他们出车祸的那个路口,依稀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绕过绿化带,孟周翰忙叫停了车。 追着穿过绿化带,绕进口袋公园里,果然就看到个含胸拔背的白胖子,正坐在公园长椅上啃汉堡。 “丁兆堃?”他喊了一声。 白胖子错愕的抬起头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片刻后,“你是?” 孟周翰噎了噎,“我,呃,算是你的熟人吧——在江城读小学的时候,在网吧里跟你们打过比赛。前阵子在林嘉图过生日,不还在孟周翰的游艇上见过吗?……我姓时,时小凡。” 丁兆堃显然没认出他,却还是连忙起身,蹩脚的和他套近乎,“噢,幸会幸会。你看我这大近视……” 孟周翰就自然而然走过去,“这都三点多了,你还没吃饭?” “嗯……有事耽误了。” 孟周翰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办公楼——最顶上两层就是林嘉图名下投资公司的办公地点。 他终于想起,出车祸前他才答应给丁兆堃的朋友投资1600万。 ……现在他的身体八成还在昏迷着,这笔钱恐怕已经很难兑现了吧。 所以,丁兆堃这是无奈之下,又来向林嘉图求助了吗? ——他确实从小就有这么股子憨傻的义气。 孟周翰那边的投资公司大致由他全权掌握。很多项目他心血来潮想投就投,但同样的,一旦他倒下,那些心血来潮的项目也大概率很难通过公司内部的审批流程。而林嘉图这边,林嘉图就真的只是挂个名字领工资而已。公司里的管理层大都直接向他妈负责,而他本身对工作也无任何兴趣。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出现在公司里的概率,跟他没人约的概率几乎相等。都无限接近零。 -- 第100页 丁兆堃怕是在公司门外空等了大半天。 ……鉴于林嘉图他们家那些精英金领一贯以来的傲慢和过度压力导致的心理变态,以丁兆堃这一副软体动物一般的欠缺精干的无害模样,怕是还受了些恶意戏弄。 孟周翰略猜了猜缘由,莫名就有些心烦。 于是上前半推半邀,“我记得附近有家美食城,走,一起去喝个下午茶吧。” 丁兆堃还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已经错过了拒绝的时机。 他们两个是小学兼初中九年同学。高中时孟周翰去国外读书,还一直保持着联系。 丁兆堃说自己的事情比较少,孟周翰也是断断续续从别人口中得知,他高二时家里资金链出了问题,他一边读书一边跟着他爸到处去跑业务。高三毕业后就离开了江城,听说没有再继续读大学。 得知他家破产的消息时,孟周翰还在英国读书。就主动联系他,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丁兆堃接到他电话时还很惊喜,听到他这么问就有些讪讪的。最后他到底是怎么答复的,孟周翰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事后跟林嘉图说起来,林嘉图吐槽说,“你偏问他,他现在自尊敏感得跟个姑娘似的。上次聚会钱樾提起这茬,他差点没当场揍过去。” 等他们大学毕业回国之后,就想拉着丁兆堃一起创业——其实就是想变相帮帮他——但丁兆堃显然已经是不打算跟他们一起混了,慢慢就到眼下这般半生不熟的地步。 如此说来,从高中分别算起,他和丁兆堃“不熟”的时间,已经快要跟是哥们儿的时间等长了。 上一次一起吃大排档,还是大二那年回国过春节,因为天气原因被困在浅川机场,跟他偶遇那一次。 孟周翰原本以为这次同座会有些尴尬,谁知剥着小龙虾喝着啤酒,吐槽着创业筹款的艰难,慢慢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或者该说,丁兆堃这白胖子酒量太差了。一杯啤酒就把自制力给冲垮了。 “哪有容易的呢。”有人酒后兴奋,丁兆堃这显然属于酒后消沉,“我那朋友,国美毕业,巴黎高艺深造回来,拿过国际动画短片奖。搁哪儿都是个精英人才吧?去给自己的电影筹个投资,人家什么都不看,进门两瓶白酒先干掉再说……”他垂着眼睛,没精打采的剥着小龙虾,“你能说什么,只好喝呗。” 孟周翰吃得正痛快,冷不丁听他这么说,只能讪讪的喝了口酒,“……他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交个朋友吧。” “什么交朋友啊,”丁兆堃仄仄的嗤笑一声,“交朋友是咱们这种碰杯喝。他看着人家对瓶吹,这算什么交朋友?有人敢让他进门对瓶吹,说交个朋友吗?” 孟周翰:…… “我那朋友还有胃病,”丁兆堃就说,“从他船上下去,直接胃穿孔住了半个月的院。苗影那边本来就有撤资的意向,一看导演住院,立刻二话不说就撤了。真TM的不当人……我本来想帮朋友牵个线,缓解一下资金压力。结果反过来连累他卖房筹钱。”他眼圈就红了一红,“我当然也不是怨孟周翰,没他这茬苗影八成也会撤。何况他人是真的仗义,让你喝酒其实也没什么坏心。我就是……”他哽了半天,也只能叹一声,“唉!” 孟周翰口中的酒忽然就有些辛辣刺喉了。 那句——他是真不知道那人不能喝酒——在舌头底下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见着林嘉图了吗?” 丁兆堃摇了摇头,“我去哪儿见他啊?没皮没脸的赖在人家公司门口半天,连个帮忙递话的都没。” 孟周翰说,“他很少去公司,不是故意不见你。” 如果他没出车祸,林嘉图现在八成正在海上追秋汛,说不定已经顺着洋流跑到北海道去了。他出了车祸……感觉应该也不会太妨碍林嘉图乱跑。他人其实还挺薄情的,估计早就不挂心了。 丁兆堃说,“我知道。不是故意不见我,但也肯定没把我当一回事。”片刻后又说,“这也挺正常的。” “他就是对你有些怨气——邀你创业你也不干,你结婚还没请他。说起来,一开始也是你不愿意跟他们混吧?” “我拿什么去跟他们混?”丁兆堃苦笑,“我跟他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我17那年家里就破产了。我爸开车载着我,后备箱里装上仓库里积压的礼盒,挨家挨户的去推销。基本上每个同学家里我都去跑过。唯独他们两个家里,说什么我都不肯去。我就怕一旦我有求于他们,日后跟他们打游戏,就再也没法嘻嘻哈哈的互骂菜鸡了。” 孟周翰就有些不明白,“你不也没求他们什么吗?为什么后来还是断了联系?” 丁兆堃就闷了一大杯啤酒,红着眼睛笑着摆手,“这没法说,真的没法说。” “有什么没法说的?”孟周翰也有些恼火,“不就是你自己自尊上过不去,宁肯跟人绝交吗?” “自尊?我他妈的还有个屁的自尊!”丁兆堃哆嗦了半天,终于破罐子破摔了,“你被人摸过屁股吗?男的,这样摸。” 他醉醺醺的伸手来示意,孟周翰手忙脚乱赶紧挥开,差点抬手给他一拳。幸而他也就比划了一下,就蔫下去,“我爸说摸就摸了呗,你是个男的,能吃什么亏?” 孟周翰只是呆若木鸡的看着他。 -- 第101页 丁兆堃就说,“我他妈的以为自己只是破产……”他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谁知道别人眼里,我还是这么个东西呢。” 孟周翰又气又急,语无伦次,“又不是他们俩……他们俩又……” 他有些被毁三观了——他当然知道圈子里就是有这么恶心的人,不分同性恋异性恋。但是……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的朋友也曾有一度,被这些恶心东西看成盘子里一块儿随意下嘴的肉。 他怎么就没弄死那些恶心玩意儿! 丁兆堃嗤笑了一声,“得了吧,你那天也在船上吧?” 孟周翰片刻后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哪天在他的私人游艇上。 丁兆堃说,“他们俩看船上那些姑娘,跟那死老头看我有本质区别?” 孟周翰心想当然有本质区别!你TM的居然把我跟那些死玩意儿相提并论?! 但他说不出口。 凭他的聪明几乎瞬间就明白丁兆堃所恶心的到底是什么。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当面对丁兆堃说,“你媳妇儿如果有意见你就来找我,我给你换一个。”他甚至一时都不太确定,自己当初有没有让他在船上“随便挑”。但不管他到底说没说,在当时,他恐怕都确实不太把船上那些捞金女当人看的。 他真的一直以来都很恶心这种人对人的“物化”,但他究竟是否也曾以视物的眼光看待别人,他居然有些不太确定了。不过,这难道不该怪那些人非要跑到他跟前去自我物化,招他厌恶吗? 但片刻后他又想到……他瞧不起这些捞金女,那丁兆堃的妻子又有那里招惹他了?他开口就要替丁兆堃做主把妻子“换掉”,他又真有那么尊重自己的朋友吗?若有人跟这么对他说…… 丁兆堃能忍住了没有发作,已是好脾气。还怎么可能认为自己跟他们是同类人。 孟周翰忽然就有些毛骨悚然——他有这么烂的一面,而他居然对此始终都毫无所觉。 那么,他在苏禾面前,是否也曾在无意之中,展露出这么恶心的一面? 第47章 变形记(九) ……近在咫尺的距离,确…… 苏禾换好衣服, 从实验室里走出来。 应届毕业生的招聘季已经开始,这段时间她的主要任务其实是找工作。导师已经基本不再给她安排新的任务,自由时间多到让她忙得不可开交——之前一直专心研究, 积攒了不少成果。现在闲下来了, 正是专心发论文的时候。 至于找工作,反倒花不了多少时间——不过就是关注一下相关单位招聘信息, 投投简历,参加几个面试而已。按部就班的事, 很少会给她造成什么压力。 ……如果时小凡没有出事, 她应该会这么安排。 但偏偏, 她爱的人遭遇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未解难题。 故而这阵子, 她大部分精力,其实都耗费在这个难题上。 一件被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既然被证实已经发生了, 那么相关逻辑就必然得作出修正,给出新的解释。 可是……苏禾唯一能在这件事上坚持的科学精神,就只有“承认事实”。 她甚至不太想去进行“科学研究”——因为一旦去研究这种现象, 就必然得把人体当做素材。且不必说科学伦理,就算她是个能突破伦理的科学狂人, 也绝对不会想让自己的爱人成为研究对象。 所以, 她采取的方法其实更倾向于社会学。 ——她在各大论坛都发了帖子, 寻找现实中发生过的灵魂互换现象的线索。 文史研究里有“孤证不立”的说法, 意思是, 只有单一证据支持、而无其他证据映证的结论, 不可被采纳。 实验室科学里, 也要求实验和结果“可重复”和“可重现”。认为不可重复和重现的实验结果,是不可信的。 如果灵魂互换是可以真实发生的,那么就不太可能只有时小凡和孟周翰这一例。 而一旦找出足够多的案例, 就能比较出其中的共同点,说不定就能发现帮助他们“变回去”的方法。 当然,之前盘算过的数据,比如车祸发生前后两天内,浅川的气象云图、地表温度图之类她也弄到手了。 隔壁云计算与大数据实验室的朋友,还帮她抓取了一些相关的网络数据——就是数据太多了,处理筛选起来稍微有些麻烦。何况她本身就不是什么编程高手。 写程序的时候,忍不住就会想——如果时小凡在就好了。 发帖大概三天之后,郑莹颖打来电话,“嗨,苏博士。我看到你在校BBS上发的帖子了,你在征集灵魂互换实例的线索?” “等等,你怎么知道是我发的?” “那个小号你借我用过嘛。” 苏禾:…… “别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苏禾果断截断郑莹颖可能会有的提问,“总之,我确实在征集线索。” 那边笑盈盈的,“好的,我不问。但我有线索,你要不要听?”电话那边传来一些杂音和争执,片刻之后,郑莹颖说,“口述起来很麻烦啦,一会儿我私信发给你。还有,你近期最好回一趟浅川,这边有人想见你。” 私信迟迟没有发过来。 苏禾去学校教务问了问她之前提交的宿舍申请批复了没有。 从教务出来后,电话声才终于响起。苏禾连忙接起来,却是孟周翰。 -- 第102页 他喝醉了,忘记带钥匙,被关在门外进不去了。 苏禾:好吧,这也不能全怪他。是她忘记提醒他,时小凡是喝啤酒也会醉的体质。 她匆匆赶回去,从电梯里走出来,就看到孟周翰靠着房门坐在地上,手机落在手边,已经仰着头睡着了。 苏禾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他这模样其实并不难看——时小凡这样的体形和相貌,本来也没什么姿势会难看。 若是在家里,若是时小凡,她大概会忍不住到他怀里去坐一坐。这中门大开的坐姿,看上去真的很好坐……他的胸膛本来就很宽很暖,靠起来一向都很舒服。 但睡成这副模样,以她的力气怕是很难把他拖起来了。 她上前推了推他,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就说,“——天亮了,醒一醒。” 他迷迷糊糊的睁了睁眼睛,看清是苏禾,就努力想要站起来。可惜平衡性不太好,歪歪斜斜两次都滑倒了。 苏禾只好架起他的胳膊扶着他站起来,一边替他分担体重,一边掏出钥匙开门。 他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搭在苏禾脖子上。醉眼惺忪的扭头看她,看了一会儿,长睫毛就垂下去,咕哝了句什么。 苏禾被他压得站不稳,听他舌头打滑的说话,虽然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直觉上却有些警惕。 “站稳了,不准动手动脚。” 孟周翰本来想偷偷亲亲她的头发,听她这么说,只好委屈扒拉的放弃了。 苏禾推开房门,把他扶进自己的卧室里。 他比她高了十几公分,就算她们搞实验的女人普遍能抗体力活,拖着他这140多斤也稍微有些吃力。 本来想稳稳的把他扶到床上躺好,谁知道他身体一歪直接就滑倒下去。苏禾一个不防备,就扑到了他身上。她胳膊撑在他身侧,与他四目相对。他眨了眨迷迷糊糊的眼睛,莫名就露出些紧张的表情,咕哝着。 这次苏禾听清楚了,他说的是“我想亲亲你。” 苏禾没有做声,只是想赶紧站起来。奈何衣袖被他压住了,一起身反而又扑下去。整个压在了他怀里。 她虽没回答,却也拒绝得很鲜明。他本来是有些沮丧的,见她衣袖被压住,又幸灾乐祸起来。然而她整个扑上来,撞得他心口有些疼。明明靠得这么近,却并不是因为亲密,反而更让人委屈。 委屈得人酒都要醒了。 他翻了个身想把她推开,然而手脚不协调。不但没推开,反而用胳膊压住了她。 昏暗的暮色之中,他们并卧在一张床上。她漆黑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的光芒。 他盯了她一会儿,低头去看自己的胳膊,咕哝着,“……你先摔在我身上的。”他又要翻身,使劲搅动自己那被酒精腌渍得不灵光头脑,想要把手脚从她身上解开。然而心里面不情愿,手脚就越发不配合。 他醉得倒是没邪念了,最多也就是想亲亲她。 却把苏禾蹭得满身火。 “躺好,别乱动了。”苏禾只能恼火的命令。 他哦了一声,虽然醉酒的脑子判断不出这是什么性质的进展,心里的委屈却已一扫而空。瞬间就心满意足起来,甚至还有些小得意。一得意,就想要得寸进尺。蹭一蹭,再蹭一蹭,自以为不知不觉的,就把头蹭到能亲到她的距离。 于是不顾客观条件,迎难而上就开始调情,“……你身上好香,软软的。” 苏禾:…… 苏禾说,“想让我动手你就直说。” 他拼命思考这是警告还是调情,就听到苏禾说,“这是警告。” 肯定会委屈,但想想都已经抱住了,也就不计较了。于是老老实实的,“哦。” 不多时他就已经呼呼大睡。 苏禾当然睡不着,叹了口气,抬手想要搬开他的胳膊。他却瞬间收紧了胳膊,直接把她勒到了怀里。 苏禾气急败坏的锤着他的胳膊,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她还在怀里,才稍稍放松了些,却又把头埋进她肩窝里。 湿热的呼吸吹进来,还是那种能把她唤醒的让人觉得要熔化一般的感觉。 苏禾只觉得自己要疯。 她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口——屁个想亲亲她啊,屁个委屈啊。 难道她就不想亲一亲时小凡,不想抱一抱他,不想在他怀里肆意放纵撒娇把想做的不想做的能做的不该做全部一气发泄一遍,然后筋疲力尽委屈扒拉的被他抱着安慰吗?明明“他”就在她的身边,她却什么都不能做。时刻承受着他下落不明、生死不明的压力,这边还有个自私无知的混蛋想要跟她调情。 偏偏他占据着她所爱的那个身体,神态、语气,甚至醉酒后的小心思都那么像。她一边焦虑恼火一边却不能自控的被唤起。简直就像是把她绑在椅子上逼她看爱情伦理解构大戏,还要在她新鲜死掉的爱情观的坟头上种满野百合。 太可恨了! 却又听到他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苏禾抬手推开他的脑袋,用冰冷的指尖按住锁骨上燥热的皮肤,“不怎么喜欢。” 他静默着,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却终于可以从身上剥下来了。 苏禾推着他翻了个身,这次总算没有再被压住。折腾这么一阵,她身上已经汗湿了。回头看他歪七扭八的倒在床上,想来确实已经睡熟了。 -- 第103页 苏禾烦恼了片刻,上前给他脱掉鞋子,抱着他往床里边挪了挪。给他垫上枕头,盖上被子。 而后不知不觉就已俯身下来。 ——睡熟了,便纯然是她一直以来所爱着的那个人的模样。 ……近在咫尺的距离,确实会让人想要亲一亲。 手指在他嘴唇上逡巡了片刻,却始终没有亲下去。 只是在他床边坐下来,从被子下翻出他的手,贴在脸颊上。 “快回来,”她呢喃着,“不论是用什么身份,不论是用什么模样……快回来。哪怕是要回来我和说分手也没关系。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还在这个世上。”她喉间发涩,就这么抱着他的手,静静的靠了一会儿。 她起身离开后,孟周翰睁开眼睛,看着那只刚刚被她抱住手。 他和时小凡交换了身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他的身体。 但人类的身体,归根到底不过是意识用来对接现实的工具。当你看着自己的手时,凭什么觉得这是自己的手呢?是因为这只手看上去眼熟吗?不过是因为它随心而动,它将所触所感忠实无欺的传回到意识中。 自我是一种感知,而非是一具身体——不借助镜子,“自我”连“身体”的模样都没有确切认知。 当灵魂安顿在一个身体里之后,不管这个身体究竟是何种模样,都自然而然便是他的。 孟周翰知道这不是他的身体,但他从来都没觉得这个身体不属于他——或者说,不该归他的意识支配。 可在这一刻,他却不由又想起苏禾曾对他说过的话——这个身体牵连着她二十年的回忆和感情。 ……而所有这些回忆和感情,都不属于他。 ——这不是他的身体。他被困在了别人的身体里。 以及,苏禾失去了她的恋人。 他陷入了爱情,恨不能他的情敌永远也别醒过来。却没有意识到,苏禾为此陷入了痛苦不安。 苏禾捧着水壶和水杯走进来,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目光上移,就看到了她的脸。 她很平静——没有因为他装睡而流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孟周翰也并不想为自己装睡而承担任何道德谴责——他又不是故意装睡,是她用一句不喜欢捏住他的心脏,强行把他醉酒和困倦中捏醒过来。何况,他也不是装睡,他只是不想睁开眼睛,不想说话,不想对现实有所回应而已。 但他确实想要为自己的轻薄举止道歉。明明是这么显而易见的人之常情,他居然始终没有体察到…… 就只是,真的道了歉反而才会激怒她吧——因为他肯定会强调,他只是为自己不当的举止道歉,绝不是为追求她而道歉。 若再激出她那些狠话,反而又要两败俱伤。 所以他一时也只沉默着。 苏禾说,“醒了?要喝水吗?” 他这才觉出自己确实口渴得很,“……要。”然而舌头弯弯绕绕的,他就又说了一遍,“要。”依旧不听使唤,他就去捏自己的嘴巴。 苏禾回身给他倒水,他歪歪斜斜的想坐起来,才发现平衡力也有些不听使唤。 ——显然是意识认为自己醒酒了,但身体不这么觉得。 苏禾扶着他的肩膀给他喂水,他微微感到沮丧,脱口问道,“我是不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第48章 变形记(十) “你让我觉得,孟周翰是…… 苏禾说, “不是。” 孟周翰却觉得她是在敷衍她,仄仄的躺回去,扯了被子蒙头, “……骗人。” 却不料被子被压住了, 根本扯不动。他醉得厉害,只觉得连被子都在欺负他, 扯了几把还扯不开,就气闷的抱住胳膊翻了个身。其实一翻身, 被子就松开了, 这会儿再扯一把肯定就能行。但他不是醉了吗? 就委屈巴巴的缩在那里, 用脊背和后脑勺对着他。把183公分的大个子, 晾出了可怜没人管的小模样。 他先前问是不是很讨厌他,这会儿又问他是不是很差劲。 再一再二, 就有些异样了。 在苏禾的印象中,孟周翰是那种你打击他,他也只会觉得你这人什么破眼光啊的人。虽然他也有自我反省的优秀品质, 但承认自己的过错却从来都不会打击到他的自信。在另一种意义上,他的人格其实非常健全。 “遇到什么事了吗?”苏禾就问。 他的声音略有些沮丧, “……我做不出《镜之旅人》。” ……是时小凡之前一直在做的游戏。 苏禾沉默了许久——当她提问的时候, 她确实是想要听一听孟周翰的烦恼的。可是听他提起时小凡, 苏禾却忍不住会想, 既然你知道你做不到他能做的那些事, 能不能把身体还给他? 但这莫非是孟周翰的错吗? 她就只能保持沉默。 注视着他因为沮丧而居然显得单薄的身影, 又有些为自己的冷漠感到烦恼。于是就上前帮他拉上了被子。 他咕哝着说了一声“谢谢”。 片刻后又说, “……我遇到了以前的朋友。” 苏禾说,“嗯。” “……我大概没有我自己以为的那么有才能,”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也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好……我找不到只有我能做的事,我还伤害过我的朋友。” 黑暗中,他们各自沉默着。 -- 第104页 久到苏禾以为他要睡着了时,却又听到他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说,“……大家都想要时小凡,没有人想要我。” 苏禾心口就被轻轻的一撞。 呼吸声再度平稳下来——这一次孟周翰是真的睡熟了。 孟周翰醒来时天已大亮,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墙壁上,在昏暗中割出刺目的白线。 孟周翰揉着宿醉后隐隐作疼的额头坐起身来,下意识的先床的另一边看了看。被褥很平整,显然没被预料之外的人睡过。孟周翰松了口气,他只依稀记得自己昨晚抱住了苏禾——看来还好,他应该没有酒后失德。 但心里隐隐又有些失落——什么都没有发生,可见苏禾也根本就没有顺水推舟的意思。 不过,这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 他起身脱掉衣服,只留一条底裤。从衣橱里翻出一件T恤一件大裤衩搭在肩膀上,推开了卧室的门。 苏禾端着早餐刚巧从他房门前路过。 短暂的四目相对之后,苏禾目光下意识的向下望去。 孟周翰猛地拽下肩上的衣服,捂住了他身上唯一有遮蔽物的部位。回头进屋甩上门——一气呵成。 下一刻,孟周翰捂着脸,懊悔自己错位的反应浪费了展现从容气度的机会,恨不能重新再来一遍。 而屋外苏禾无语的摆好早饭,心想她搬出去是对的。 以及——她这是正常反应。成年人遇见裸男当然会第一时间看关键部位。何况,那是时小凡的身体……她还没在白天见过他光着身子在屋里晃荡呢。 十五分钟后,孟周翰洗完澡,穿戴得整整齐齐从洗手间里出来。 苏禾已经吃完早饭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了。 孟周翰愣了愣,露出些失望的神色,“这就要走吗?” 苏禾说,“嗯。你的钥匙在你卧室的书桌上。” 孟周翰说,“你是不是在躲我?” “……”苏禾想了想,“与其说是躲你,不如说这才是我正常的作息吧。”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之前之所以每天都有时间陪他,是因为她迁就了他的作息。而一旦明白他并非时小凡之后,她便也不必再为了和他在一起而早归早起。所以这阵子她总是半夜回来,他出门之后才起床。她不是故意躲他,只是没意愿再迁就他罢了。 他倒宁愿她承认她是在躲着他,至少这表明她还是介怀的。 片刻后,苏禾又说,“你去吃早饭吧,我陪你坐一会儿。” 孟周翰想说我才不用你陪呢。 但他说不出来——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自尊就必然得一降再降。连和她多待一会儿,都得费尽心思去争取。一点都不快乐。 他吃着苏禾给他准备的早餐——依旧是细致用心亲手烹调的菜肴,上一次吃到还是摊牌那天。 忍不住就要问,“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狠话了?” 上一次她道了歉,拒绝了他,说要搬出去——这种心态下她细心为他烹制早点,想想就觉得有种“最后一餐”的意味。明明吃得很幸福,却不免又让人提心吊胆。 苏禾无语。 “你和小凡……时小凡灵魂互换的事,有人给我提供了些线索。近期我可能要回江城一次。” 孟周翰不免就提了提精神,“什么线索?” “另外一些人格互换的案例,但是还没有核实。” “你想去调查一下这些案例是不是真的?” “这件事郑莹颖会帮我调查。”苏禾说,“我回江城,主要是想去试试能不能见到你的身体。” 孟周翰就顿了一顿,“……我的身体未必在国内。”片刻后又说,“我不想帮你。” “……当时小凡真有这么好吗?” “一点都不好,”孟周翰就说,“又穷,又倒霉。住着这么小的房子,连辆代步车都没有。从亲戚到老板没一个好东西,全都得靠我亲自去解决。好不容易能拉起个团队,一问,团队里顶大梁的就他一个,差不多的都自谋出路去了,愿意跟着他的全都得靠他带。想创业都不知道凭这点钱、这个团队能干点什么。” “那为什么还……” “因为你啊——你真的不明白?” “……”就算是她这种人,也是有虚荣心的。再怎么理性和条理,面对一个她明确知道喜欢着她的男人,多少也会有些不自在,“但是,眼下的情况,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 孟周翰当然知道。就算之前没有想到,听到昨晚她握住他的手,祈祷时小凡还活着——也不可能再自欺欺人。只要他还占据着这个“下落不明”的人的身体,他和苏禾之间就不可能。就算强行在一起,她也不可能从他身上获得幸福。但是…… “如果时小凡醒了,如果我和他换了回来……你还会给我机会吗?” “……” 孟周翰赌气一般咬了一口三明治,可惜太软了,根本咬不出气势。 “算了,反正也未必就能变回去。”孟周翰叹了口气,“我帮你。但也最多只能给你提供一些信息,未必就能帮得上忙——就算知道我爸妈在哪儿,也肯定得通过预约和安保才能见到他们。” 苏禾说,“足够了,谢谢。” 孟周翰攥了攥手心,又想起昨夜她的难过。纠结着,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他父母欠了债,他离开,应该只是怕连累到你。不是真心想跟你分手。如果见到我的身体,你可以试着唤醒他。他应该是能被你唤醒的。” -- 第105页 苏禾有些怔愣的看着他。 孟周翰心烦意乱,“……就算他醒了,那也是我的身体。没经过我的同意,你最好不要跟他乱来!” 苏禾本来是有些微妙的感激之情的——虽然她也不明白这感激之情从何而来。但听他这么说,到底还是遵循本能反击道,“放心吧,对着你的身体,我应该没乱来的冲动。”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才又补充,“何况就算他醒了,肯定也是躺了两个月之后虚弱不堪的病人,我又不是禽兽。” 孟周翰就懒得再跟她计较了。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吗?也许只要距离够近,唤醒他的时候,你们就自动换回来了。” “不去!” 他自我补偿一般恶狠狠的消灭食物,苏禾就在对面坐着陪他。 她其实明白,这是不妥当的——对面是一个向她表白过的人,她若没这种意思,就不该有这么暧昧的表态。 但,大概因为他占着时小凡的身体吧。界线其实很难划得分明。 如果他是孟周翰那副模样——苏禾稍稍脑补了一下,发现还挺难想象的,孟周翰对她来说太陌生了。根本就是纯然无感,连代入都代入不了。于是她也就懒得多想了。 “其实你也不必追求‘只有你才能做的事’。”想到昨晚他倾吐的烦恼,她也不知不觉就敞开了话匣子,“小凡是特别的,他是一个创作者。所以才会有一些东西只有他才能做出来,哪怕那些东西没有流行起来,懂行的人也都能从中看出独一无二的才华和心性。” 她始终都是为此感到骄傲的,她是一个曾经放弃过梦想的人,所以她很清楚,热爱并且有才能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她爱的人,在他热爱的东西上充满才华,她感谢命运对他温柔相待。 “但是有意义的,未必就只有独一无二的东西……这个道理你也明白吧。” 孟周翰就想起——昨夜他似乎曾因“找不到只有我才能做的事”而沮丧。她应该是在回答他的疑惑吧。 ……虽然很想逞强,但他确实是需要有人为他指点迷津,至少给他一些思路和建议的。 于是就默不作声的听着。 “我做的工作肯定不是独一无二,只有我能做的。有很多人都能做、在做,并且做得比我更好。”苏禾就说,“我并非不可替代。但我所做一切,肯定也是有意义的。” 年纪小的时候不懂,总觉得只有成为居里夫人那样的人才是实现理想。只有像爱因斯坦、波尔、薛定谔这样的人才能成为物理学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天才后,就不敢去学物理专业了。但实际开始科研时,慢慢也就明白了——她误解了物理学。 包括物理在内的一切科学里,真正能作出彪炳史册的成就的科学家,到底只是少数。这个行业里更多的人,所做的工作更像是搭建通向“成果”的阶梯——或者说共同构建起“巨人的肩膀”。一点一滴的探索和阐明未知,最终无数微小的成果积累起来,构成了“天才”们实现突破和飞跃的量变基础。 这里需要天才的头脑,同样也需要扎实去做繁琐的验证、试错、推导、总结……的科研工作者。 并且就算是天才,除非无师自通,否则他的成果也肯定得脱胎于他的“科研工作”。 ——她当然也在为自己能成为取得突破的那个“天才”而努力。 不过,这些孟周翰未必愿意听吧——毕竟他是孟周翰,生来就坐拥千亿资产的天选之人。他未经历任何挫折,只需锁定宏伟远大的目标。 他寻找的“意义”,应当不是这样的。 “也有一些事,看似谁都能做,却需要很高的才华才能做好。”苏禾想了想,“但是有这些才华的人,好像都已经涌进你们所说的红海蓝海里去了。变相说来,能做好的人里,只有你愿意去做的事,其实也就是只有你能做的事吧。如果你真的这么焦灼于寻找意义,可以去试试看。” “以及,”她顿了顿,“你让我觉得,孟周翰是个很不错的人。” 第49章 时小凡(七) 从那时起,他其实就已经…… 时小凡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他出了车祸, 失去了一切记忆,变成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所以他不必面对生父和继母的纠缠,不必面对朋友的背叛, 也就不必忧虑自己不堪的处境会连累到苏禾未来的人生, 可以甩掉责任和顾虑,自私安逸的留在她的身边。 但当然, 他也不再记得苏禾,不再爱她。 不过这其实是不必特地忧虑的事, 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 他必定会再度爱上她。 这是从相遇时就已注定的走向。苏禾这样的女孩子, 他也只会担心自己不够优秀, 有一天会追不上她的脚步被她远远的甩开。能短暂的从对她的爱情里挣脱出来,也许是一件好事。至少不得不分开时, 就不必这么难过了。 梦中的他是个跟真实的他截然不同的人。 自我中心,毫不体谅,嚣张任性。 毫无负担的败坏着他的形象, 让他每每有种想跳出来喊“别这样,快停下”的冲动。把苏禾这么擅长调控情绪的人都给气得张牙舞爪, 看上去随时都准备好扑上去跟他撕扯一番。 依稀记得苏禾上一次这么咄咄逼人, 还是读小学时。 她小的时候确实有些得理不饶人, 辩论时非要把人说服不可, 管人时就非要把人管好了不可。那时他其实就已经偷偷喜欢她了, 所以总是会冷不丁的就去戳戳她, 美滋滋的被她追着管。同班男生说你干嘛要去招惹那只母老虎啊。他说我招惹她, 她就没空管你们了呗。别人都以为他讲哥们儿义气,其实他就是字面意思。 -- 第106页 他就是想当她的专属管教对象,让她整天追着他跑, 在他耳朵根儿上碎碎念。然后假装不受用的拌着嘴跟她一起回家,实则心里乐得走路都飘。 ……听上去好像有些受虐癖。 不过小学生嘛,可能头脑都有些简单。关注和求关注的方式,难免就比较傻。 梦里他能把苏禾逼出小学时的暴脾气,可见情商应该是退化到稚龄水平了。 ——自己有没有怀念过稚龄时的心性,时小凡其实也不确定。 严格说来,他的童年其实并不幸福。他的妈妈刻薄冷漠又斤斤计较,不发脾气的时候冷眼忙碌当他不存在,总也讨好不了。发脾气的时候就指着他骂“你那块儿死人爹怎么怎么样”(没错,他爸在她口中是论块儿的),明明骂的是他爸爸,却总让他觉得错在他的身上,他和他爸爸是一体的……但明明他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 至于他的爸爸,印象中是好脾气的。喝醉了喜欢揉他的头,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诸如发了大财就给他买个大房子之类。实际上他就只需要他回来帮他煮一下午饭——煤气灶太高了,他踩着小凳子煮饭吃,凳子一滑,人抱着锅子直接扑到灶眼上。他开灶火都有心理阴影了。 如此算来,稚龄时的他情商其实就已经很高了。毕竟父母的情绪,反而都要他一个小孩子去躲避和关照。 就算在学校里对着苏禾时,可以变回那个会去扯小姑娘辫子的幼稚鬼,用上学路和放学路圈出一整片醒目欢快的亮色……总体上也是灰暗和压抑的。 ……这么算的话,他固然绝不怀念童年,但确实会希望童年重来,他能当一个嚣张皮实百无禁忌的熊孩子。 梦里他没有变回熊孩子的年纪——但确实变回了熊孩子的脾气。 并且在电话里用前所未有的不耐烦和直言不讳,把他妈给说哭了。 而他妈妈的回应居然是——给他转钱,解释说她不是不爱他,只是客观条件不容许他照顾他。 时小凡:…… 他真心一直都觉得,只有乖和懂事才能换得家长的夸赞和喜爱——而他小时候也确实不够懂事,比如会去泡网吧,爱打电脑游戏之类——所以他的妈妈不喜欢他,应该也有他自身的原因。 不过仔细想想就知道——在学会泡网吧、打游戏之前,他其实是个会为了讨妈妈的喜欢,主动去学一大堆根本就用不上的外语的又乖又聪明的孩子,但那会儿她就已经用看笑话和看仇人的眼光看他,用不耐烦和讽刺打压他了。也根本就说不好她不喜欢他和他去泡网吧之间,到底谁是因谁是果。 但他其实也没有怪过她,她和他爸离婚时他甚至是隐隐替她庆幸的——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她心高气傲精明上进,偏偏一时色迷心窍,嫁给一个烂泥般的酒瘾症患者。她尖酸刻薄满腹怨气,反而正是因为她还心存幻想,在费力维持这个家庭。 只要她下定决心甩开他们逃走,她的怨气消散了,应该就不会这么发疯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不过就算怨气散去,她也依旧市侩并且不喜欢他。会在约好的探视日放他鸽子,付抚养费时说些看似自嘲实则埋怨的怪话。直到他考进附中实验班,才突然间变得客气起来。 ……他其实一直都有些扭曲的认为,她后来对他展露出蹩脚的友善,是因为他长大了有出息了,是出于世故而非母爱。 直到她被骂哭,转钱过来解释自己的苦衷。他才恍惚想到另一种可能——会不会,她的拙劣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妈妈的样子?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难道他还能再体谅她更多吗? 他已经很努力的想要和她达成和解,而她却始终无法展现出稍微不那么扭曲的关怀。直到他不耐烦的掀牌了,她才焦急的来解释,她对他还是有母爱的。 可是,若他依旧是那个无法自立,需要靠长辈扶持的未成年,而她也没到由盛年转入衰老的年纪。就算他冲着她说这些话,她就真的会这么姿态柔软的来解释和挽回吗? 恐怕也不太可能吧。 熊孩子救不了他童年和少年时的亲情。 但至少,他意识到——当一个熊孩子,确实比容忍和谅解更爽快些。 梦中他那一连串倒霉的变故,也在怼天怼地怼空气中,变得没有那么凄楚气闷了。 车祸的肇事方不道歉,先让律师来砍赔偿费?怼他! 许成飞背叛承诺,非法辞退他,还给他瞎扣锅?怼他! 他爸和他后妈发现他失忆,又拿他失忆前那一套来纠缠他? ……时小凡发现自己陷入了梦中噩梦,几乎就要惊醒过来——他终于记起自己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苏禾,记起他失忆留下来是有多么软弱自私。她清白正直,受人喜爱,不该被这些乌糟事纠缠上。 而后……解决了。 梦中的他冷漠自私,毫无亲情和道德负担。一系列操作让他疑惑……原来还可以这么处理。 然而,为什么不可以? 他顾念了他爸,甚至他继母照顾过他奶奶并照顾着他爸的情分,他14岁的异母弟弟可能需要承受的变故。但是他们有顾念过他吗?他们甚至丧心病狂到拿骚扰苏禾来威胁他。 他掏光了积蓄,离开了苏禾。在明知许成飞要卖掉公司,他需要重新决定前途的情况下,他身无分文的搬出公寓,并断送了自己的婚姻和爱情。还不足以偿还生养之恩吗?他们故技重施卷土再来,他继续顾念亲情,是打算剔骨还肉吗? -- 第107页 至少“他”的做法……保护了苏禾,保住了他们的爱情。 他其实一直都很羡慕这种有着清醒的头脑和明确的判断,可以不受一切干扰,对一切自己看不顺眼的规则报以冷笑,不论他们声势究竟有多正义浩大,都敢我行我素的把自己的决定甩在他们脸上的人。实质上在道德评判上,他都会不自觉的给这种人更宽容的标准。 但其实梦至此处,他就已意识到,梦中这个他其实并不是他了 ——人是评判不了自己的。 他之所以“宽容”,恰是因为这是他羡慕却无法成为的。 这不是他。 但是真正的他究竟有什么好呢?如果不是变成了“梦中”这个人,他的人生早已翻天覆地——连想再看一眼苏禾都做不到。 苏禾似乎一直都觉得,就算没有了他,他的人生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怎么可能啊。 幼儿园时被老师领进教室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她整洁漂亮又聪明,端正的坐在小板凳上,挺拔得就像一只小天鹅。老师说这是我们的新朋友,他第一天进幼儿园,哪位小朋友愿意带一带他呀?苏禾就眨着好奇又明亮的眼睛,高高的举起了手。 从那时起,他其实就已经喜欢她了。 他的人生从遇到她的那刻起,就悄然划定了航线。她在他人生的起始时出现,就像一颗定盘星。她托住他的心性,是那个在灰暗和压抑中描绘亮色和欢喜的人,是那个让他没有在糟糕的环境中自暴自弃随波逐流的人。他缠缠绕绕追逐着她走过了二十多年人生,早已难解难分。他不是她的半身——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是独立和完整的。但她确实是他的半身,如果失去了她,他整个人整颗心都会被挖的满目疮痍。 也许是能一如既往的生活下去的——但他其实根本就无法去想象。 可他终究还是败逃了。 而后“变成”了他羡慕却无法做到的模样——其实,那才是和苏禾势均力敌的模样吧。 苏禾接纳了“梦中”的那个他。 一切都很好。 但是忽然之间,她便流着泪望过来——明明是在“梦中”,她的眼睛却仿佛穿透了梦境,看到了里面的他。她哭得那么难过,满眼都是泪水,脸颊都已经红了。显然已经哭了很久。他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疼痛和震动在梦中都那么清晰。“他”怎么可以让她这么伤心!他想抱一抱她给他擦去泪水,却发现自己连动一下手脚都不能。 她说,“……我很想你,你回来好不好?” 他猛地怔住了。他怎么可能甘心把她让给“他”啊,这是他的人生,他的爱人。什么势均力敌什么配得上……还不是让她哭得这么伤心。那么他拼命说服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想要回去,他想要亲自陪在她的身边。 他挣扎着想要冲破梦境醒过来。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成功了,他摸到了梦与现实的隔阂,他甚至看到“另一个他”就站在他的对面。 但就在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黑暗中被仪器微弱的荧光映照的天花板。 四周寂无人声,只有仪器微弱的运转声。 他似乎进入了全新的梦境中——但所幸,这个梦也只持续了一瞬间。他很快便再度昏睡过去。 他再次在梦中苏醒时,苏禾已经不再哭了。只是眼睛红肿,带着一种伤心之后疲倦的平静,“不要逃,”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 是的,他还有很多事想做——最首先他要回到她身边。 ……她想念他,她想要他回去。 他冲击着黑暗中的墙壁,想要再一次努力。然而忽然有水声满溢上来,黑暗的空间被照亮了。耳边似乎有谁在呼唤他,仪器滴滴答答的响声越来越清晰。他忽然焦急的意识到了什么,他拼命捅破那阻拦他的隔阂,想要拉住对面那个懵懂的二货,把“他”扔过去——本来“他”就该在这一边,而他才该在另一边。 但是太迟了…… 天光洞入,短暂的白光之后,视野逐渐清晰。 ——他睁开了眼睛,陌生的人惊喜的互相转告着,“醒了醒了,他醒了。”有人喜极而泣的拥抱他,“小凡,是妈妈啊。小凡……” 他头痛并且困顿,记忆之中一片混沌的空白。 他疑惑——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想做什么?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弄丢了些什么? 短暂的回应之后,他很快便再度昏睡过去。 昏睡前依稀听到人解释——大脑还在恢复,需要继续疗养。不会一醒过来就跟没事一样,可能会有部分记忆损伤……还需要康复训练。 ——他没能再回到“梦境”之中。 第50章 三人行(一) “……是,时小凡吗?”…… “孟周翰”——或者说时小凡——的认知复健训练很顺利。 在孟周翰的父亲孟启森先生和母亲明如海女士看来, 顺利得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他昏迷了两个多月,再多躺一阵可能就要被宣判为植物人了。医生提前预警过,深度昏迷一般说来意味着严重的脑损伤。这种情况下就算醒来, 也会伴随着认知后遗症, 诸如记忆力、认知能力、智力的退化等等。 所以孟周翰的父母实质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变笨是正常的。只要不变成痴呆,就值得撒钱还愿。 -- 第108页 ……没错, 这段时间除了求助于最先进的医学,夫妻两个其实也偷偷的许过愿。 明如海女士是党员, 她信仰唯物主义, 拒绝搞封建迷信。但孟启森先生是群众, 他说要有计划按步骤的散尽私财用于扶贫和公益, 明如海女士难道还能制止吗?当然只会慷慨解囊以示支持。至于在心里偷偷许愿什么的,不过是父母对子女的拳拳爱心罢了, 谁都无权禁止。 远在浅川的孟周翰还没有意识到,他以后可能没1000亿可以继承了。 总之,事实上“孟周翰”就只有刚醒来时反应和应答稍微有些迟钝。度过了最初两天的虚弱和嗜睡, 从第三天开始能自主进食后,反应和认知能力就已经恢复得与常人无异了。智力应当也没有明显的损伤, 就是记忆力、有些缺损。 ——严格说来, 其实就是失忆了。 不记得父母、亲人、朋友, 过去发生的事, 甚至连自己是谁好像都很迷茫。但能读书会识字, 知识和认知能力半点儿没丢。 据医生说, 这不是什么典型的器质性失忆症状——倒有些像是心因性失忆, 比如说遭受过什么重大的心理打击,自我防御一般忘掉了痛苦的往事。 儿子车祸之后,孟启森先生和明如海女士便进行了深刻的反省—— 他们两个一直忙于事业, 孟周翰三个月大就被扔给保姆和爷爷奶奶照顾,他们每周能去看他一次就不错了。上学后更是连家长会都没时间去参加,周末他回家都让司机去接。 孟周翰说你能不能去接我一次呀,某某妈妈每次都去接他。明如海女士就说对不起妈妈太忙了,下次有空一定去接你。结果等她有空跑到国际小学去接儿子,等了半天没等到人,打电话一问才知道儿子已经读初中了。 难得一家人聚齐去度假,孟周翰抱着冲浪板说爸你教我冲浪吧,他爸说行,一会儿浪|起来了咱们就去冲。结果扭头公司里就打来电话。孟启森匆忙去找电脑布置应对,忙完回头找儿子,儿子已经吃完晚饭睡着了。 ——他们对孩子陪伴得太少,却失信得太多了。 但再怎么反省,他们也不敢信他们儿子居然会遭受“重大的心理打击”,并且还防御性的失忆了。 不是说他们儿子不可能遭受打击,而是说……他们儿子就不是这种会因为打击而失忆的性格。 他们儿子是那种你把他扔给爷爷奶奶,你走的时候他都懒得扭头多看你一眼的性格。像普通孩子一样哭着不让走?不存在的。 明如海女士跑到小学去接读了初中的儿子,打电话的时候孟周翰在那头质疑——干嘛特地来接我啊,当我还是小孩子吗? 孟启森先生爽约了很愧疚。但实际上孟周翰扭头就跟不知哪儿来的野男人(岛上的专职教练)学得风生水起,累的筋疲力尽,吃得狼吞虎咽,上床就睡成死猪。早把他爸扔到九霄云外了。 就这种熊孩子,会被打击到失忆?明如海女士甚至很不厚道的疑惑,该不会是故意装失忆,故意惩罚他们吧?尤其在他熟练的用一套在老父母看来眼花缭乱的手势,解锁了自己的手机之后。 不过,解锁之后他们儿子自己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明如海女士又不确定了。 唯一的问题是,失忆之后的儿子,有些过于懂事了。 也不是说他们儿子以往就不懂事……虽然很讨厌应酬酒会,但去了也还挺彬彬有礼的。只要提前叮嘱好了,哪怕遇到十分有病的人,也能忍住了不怼,确保宾客尽欢——当然他自己肯定是不欢的。事后还要吐槽,再有这种神经病别叫我去了,否则别怪我没提前打过招呼。 虽然在父母跟前不是那么耐烦听管,但在他爷爷奶奶跟前还是挺乖巧的。他爷爷去世前那年春节,祖孙俩还组队在客厅里用手柄对着大屏打CS。他爷爷打输了,他说孟德民同志你行不行呀,他爷爷说你才行了几天就瞧不起你老子的老子了,再来一盘!他奶奶玩短视频还是他给注册的账号。老人家上传外语学习心得,太严肃正经了没粉丝。他就到朋友群里去拉人头——都去关注互动,没关注的我踢了啊。结果点错发到了家族群,还好撤回及时,没让他奶奶给看到。 好吧…… 确实就是不太懂事。 所以,儿子突然变成一个——你去陪他复健,中途因故走开一下,他看你的神色就能察觉到你挂心工作。于是就能十分温和的告诉你接下来你帮不上忙,不如趁这个时间出门去喝个茶,等他做完会给你打电话。你想陪他聊天解闷,于是他立刻放下手机陪你说话。你想给他削个苹果,结果才拿起苹果就接到电话。等你打完电话回来,他已经帮你削完皮切成块儿,等你来吃,还告诉你他刚好也得锻炼一下手指灵活度。还能顺手帮你把手机卡顿的问题给解决掉,异常耐烦,不会嫌弃这种事你不找售后找他干嘛……的好孩子。明如海女士感觉是非常不适应的。 说起来好像有病,但她确实因为儿子变得太体贴太理想了,而偷偷去测过DNA,去翻他身上的疤和胎记。 就……“我的儿子不可能这么可爱”吧。 早知道失忆了能让他变得这么体贴…… “我也说不明白,”明如海女士就对她丈夫说,“我总觉得他这阵子太乖巧了。就,不太像我们儿子。” “失忆之后比较不安,有些拘谨吧。”孟启森先生倒是没觉出有多异常,“要不然……给他叫叫魂?” -- 第109页 这种封建迷信……明如海女士纠结了片刻,“还是不要了吧。就等他自然恢复,也挺好。” 当然还是要恢复的。 但恢复之前这段时光,当妈妈的真心觉得,就还……挺珍贵的。 时小凡确实有些拘谨。毕竟,他又没失忆。 虽然一醒来就被陌生的、自称妈妈的长辈喊“小凡”,着实让他迷惑了一阵子——心想莫非自己当年真的是被抱错了,现在被他亲妈找回来了?还非常不应该的,小小的惊喜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弄明白了,他没被抱错,他只是变成别人了。并且这个别人,大概率是孟周翰。 事实上,除非孟启森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并且跟孟周翰长得一模一样的私生子,否则也只能是孟周翰了。 他比孟周翰淡定一些——毕竟,“梦中”情形他多少还有一些记忆。 依稀记得,梦中那个他确实自称“孟周翰”。虽然暂未核实不能确定,但想来他们两个应该确实互换身体了吧。 并且,跟孟周翰一醒来就神志清醒,应答无碍不同,他刚醒来时意识其实不是那么清明,虚弱嗜睡,往往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应答不了几句就又昏睡过去。慢慢的神志越来越清醒了,却也已经错过了表明自我的最佳时机。 听着孟周翰的妈妈叫他“小凡”,纯然作为一位母亲又欣喜又不由自主落泪的在一旁说着“他”的童年趣事,哄他开心,全心全意但显然不是那么擅长的照顾陪伴他,时小凡实在说不出——我不是你儿子——这种话。 他一直认为自己还挺擅长跟长辈相处的,但实际遇到了才知道,有些东西童年时没有学会,就一辈子都学不会了。比如说,在被妈妈喜爱着的情况下,如何毫无心理负担的做回自己。 他特别特别害怕把孟周翰他妈妈给弄哭了。 反正肯定会找到孟周翰,跟他换回去,何必还要让他的妈妈跟着为此焦灼痛苦呢? 时小凡想明白之后,也就不做纠结。 姑且专心做康复训练。 孟周翰的身体躺了整整两个月。底子再好,护理得再妥当,体质也肯定会变差。 刚醒过来那阵子,没人扶着他自己都坐不起来。 所幸经过这阵子的调理复健之后,身上力气已经渐渐恢复,手能握住东西,脚也可以自主下地行走了。 这阵子,时小凡就经常握着孟周翰的手机发呆。 就算不知道解屏图案,他也有多种方法可以跳过密码和解屏图拨出电话。 实际上,就算不用孟周翰的手机,随便找个人借用一下,也可以轻松把电话拨出去。 何况,他其实已经意外解开了孟周翰的锁屏图——居然跟他用的是同一个图案。 他想要打给苏禾。 梦中他依稀记得,苏禾想让他回去,苏禾想知道他的生死和下落。 但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他却分辨不太清楚。 ……他其实还是有些怯于面对的。 但他到底还是拨了出去——没有打给苏禾,而是打给了他自己。 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却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时小凡就说,“喂,听得到吗?” “听得到。” “……是,时小凡吗?” “你自己打来的,你觉得呢?”那边明显有些恼怒和不耐烦,片刻后又冷静下来,“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骗我爸妈了对吧,我的日子过得挺舒服的对吧?” “醒了不到一周。”时小凡就说,“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和复健。今天刚刚能从病床自己走到窗前。你的爸爸妈妈都很好,你奶奶还不知道你出了车祸。我确实还没有告诉你父母真相——你比较希望我说出来吗?” 孟周翰就噎了一噎。 时小凡等了片刻,又问,“苏禾还好吗?她……”随即就烦恼的抓了抓头发,“我应该是在江城,一会儿我把定位发给你。我身体不太方便,你来江城吧。我想尽快换回身体。” “但是我不想换。” “……”时小凡一时怔愣,片刻后忽然就想起梦中“他”和苏禾相处的情形,不觉明白了什么。却也没有立刻发作,只是耐心的试探,“苏禾知道我们互换身体的事吗?” “当然知道,我醒来后第一时间就告诉她了。并且她也已经接受了。” “……”许久之后,时小凡才说,“我父母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已经解决了。也跟苏禾说明了。” 时小凡就顿了顿,“……哦。”片刻后,“我会再向苏禾求证的。” 孟周翰:…… “好友加我一下。微聊钱包里应该还有些钱,转一半给我。支付密码是……” “哎?” “机票钱!你让我去江城,不会还妄想让我自己掏机票钱吧!”孟周翰恼火的,“不是还要发定位吗?快点,我还要赶今天的航班。” 第51章 三人行(二) 她还特地涂了口红。…… 给“孟周翰”打电话的感觉还是挺奇怪的……有些像自己跟自己对话。 明明在此之前他们连面都没见过, 现在却熟悉到了对方说什么,自己自然而然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的地步。 毕竟,在某种意义上, 对面好像也确实就是他“自己”。实在很难用“熟人”“陌生人”去划定界线。 -- 第110页 不过, 这种很不科学的熟悉感,注定会在看到对方账户余额的那一瞬间灰飞烟灭。 孟周翰当初查了3张银行卡总共查出不到6000块的感觉, 在打开孟周翰的微聊钱包那一瞬间,时小凡也感受到了。 他豆着眼睛数了整整三遍。 是的, 没错, 6位数。 ——这厮的“零钱包”里, 放着他整整两年工资!可能还多个千把块。 时小凡:阶级仇恨, 这是赤|裸裸阶级仇恨! “你知道你钱包里有多少钱吗?”时小凡动动手指,发去消息。 “又没查过, 我怎么会知道?”对方发来语音,片刻后,“我倒是知道你账户里有多少钱, 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 时小凡心想不就是5000块吗?少见多怪。加上当月工资2万块,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够花一阵子了。只要尽快找到新的工作, 就能安稳的周转起来。比起刚刚开始工作的应届毕业生和身无分文来到这个城市打工的农民工, 已经强太多了。 不过想想他中途出了车祸, 又刚和许成飞吵过架, 许成飞未必肯老老实实把工资发给他。 而孟周翰本人, 也不像是能很快找到工作的模样……何况, 他还是个零花钱70多万的纨绔。 还是不要怼他了。 “你确定要我转一半对吧?” “你要能全转过来我也没意见。”孟周翰其实是想全要的, 不过微聊转账好像有上限。他又没特地去提升过额度,估计能转一半就不错了。万一转得多了被当诈骗或者盗号锁账户,不还得费力去处置吗?不如一开始就少要一些。 “这可是从你的账户向我的账户转钱, 你确定要转这么多?”时小凡总觉得凭空给自己转几十万块,天降馅饼不劳而获,很有罪恶感。 “就一个零钱包,你不用这么啰嗦吧!”孟周翰觉得跟穷鬼打交道太麻烦了,“我保证换回来之前就能全花掉。” 时小凡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某个八卦。 “……万一到时候你把钱花完了,身体换回去了,又起诉让我归还,那我岂不是很倒霉?” 孟周翰:…… 孟周翰:你们穷鬼的思路都这么龌龊吗?! 当然事实上类似的案例,确实都是他们这些有钱的败类干的就是了。 “你写个备注不就解决了。”片刻后又有些介怀,语气不觉软和了些,“而且……我形象也没这么糟糕吧?” “这种事还是别问别人了吧,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时小凡很快就操作妥当,“20万已转,剩下161455.80元明天再转过去。” 孟周翰心想你也不用精确到小数点吧。 片刻后钱已到账,孟周翰看着备注里那行“精神损失赔偿费”,默默的咽下嘴里的汉堡,默默的的点开备注,给他改名成“我的钱包”。 ——这个人休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友谊,休想! 。 苏禾拖着行李走出地铁站。 在浅川这种无冬区待得久了,季节感就会变得混乱。11月日均20多度的天气下,日常长袖衫出行毫无障碍。最多在外面套一件稍厚点的大衣。以致于她都忘了秋冬季的正常衣着。 出机场空调区进地铁站的时候,她就觉出来者不善,赶紧翻出备用的衣服套在衬衣外。结果从地铁站里一走出来,也还是不出所料的被冻僵了。 ——江城正在飘小雨,14度的阴雨天不至于阴冷入骨,但也寒气侵肤,钻到肌肉|缝儿里了。 外面没人来接她。 本来郑莹颖说要来接,苏禾还奇怪呢——她这么闲的吗,怎么忽然就要来接机——果然昨天半夜就又接到采访任务被扔去汉东出差了。据说要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苏禾打了个电话回家,告诉父母她落地了。然后跺着脚哆哆嗦嗦去拦出租车,实在没力气走到公交站了。 仔细想来往年回江城,除非是来参加什么学术会议,否则都是和时小凡一道。 ……但就算自己回来,他也都会提前帮她查好天气温度,提醒她带什么衣服。以致于她这么稳妥的人,居然连出行前查天气这种基本操作都时不时就忘掉。 早知道就该从时小凡衣柜里拿他一件冲锋衣。轻薄防风,还能抵御潮寒。她穿过一次就觉得,这衣服太舒服了。就是他的肩膀太宽了,套在她身上就像一只大口袋。她总是说要给自己也买一身,实际总是一回头就忘了——浅川的冬天太短了,真正寒冷的日子也就没几天。所以下一次也还是得穿他的。 穿着穿着,其实也就习惯了。 回到家泡了个热水澡,陪父母吃过午饭,他们各自回去上班,就剩她一个人窝在卧室里。 她回江城的名目是来面试。 ——实际上也确实是来面试的。 她初步选定的三个博士后站点,最先开始面试的那个就在江城。时小凡出车祸前,她曾想要跟他商量,但他一出车祸就耽搁了。本来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她不太可能一辈子都研究同一个课题,同样也不太可能所有学习、研究、工作场所都在同一个城市。 何况博士后只是一个阶段,出站之后去找工作,才有可能长久留在同一个地方。 她和时小凡同样都来日方长,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大可不必在二字打头的年纪就计较朝朝暮暮。 -- 第111页 但是,一辈子,也许并没有那么理所当然的长。 苏禾抱着她的大白熊,打开了微信。 虽然可能会让郑莹颖为难——但她似乎也只能向郑莹颖请求一下孟启森的联系方式了。 孟周翰确实给她提供了不少信息,比如他家在江城最常居住的几处房产,他父母的日常办公时间和地点,可能会去的私人会所……说之前他就表示可能没什么用,苏禾稍微了解了一下,发现真的没什么用。 前两个安保一个比一个严格,后一个入门就得上百万的年费。她又不是詹姆斯邦德。就算能研究出什么潜入方案,肯定也得实际去踩一下点——当然,她确实准备去碰一下运气。但孟启森真的能让一个在路上蹲守他,好不容易侥幸见到他的人,去靠近他昏迷中的亲儿子吗? 苏禾:…… 总之先试试郑莹颖那边的门路吧,不行再说。 她正在读信息,忽然收到了不是很眼熟的账户发来的消息,“苏博士来江城了吗?” ——是替孟家谈赔偿的汤律师。 苏禾加他已经有段时间了。 这位律师很有分寸感,通过好友请求之后,并没有拉着苏禾聊天。除了国庆和中秋发过祝福消息,其余时间毫无动静——中秋国庆的祝福应该也是群发的。当然苏禾也是一样。 互相之间就很有点头之交的自觉。 苏禾自然是没看过他的朋友圈的,但没想到他居然看了她的朋友圈。 “是,”苏禾想了想,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条门路。于是把话题继续下去,“有一场面试要参加。” 对面回信息出乎意料的快,“面试?苏博士想要回江城工作?” 苏禾:……等等,怎么感觉泄漏的信息有些多? “只是想多拿几个offer。” “原来如此,”那边很快回复,“我还以为你终于跟你男朋友分手了。” 苏禾稍稍有些不痛快,“并没有这个打算。” “懂,苏博士是个长情的人。” “对了,”那边又追加,“我这边今晚有个商务酒会,有不少企业大佬出席,”他就列了几个在网上很有知名度的企业家,“结识这些人脉,对你找工作应该有不少帮助。不知苏博士有没有兴趣参加呀?” 苏禾心想她结识这些人干嘛?专业又不对口。就算她跟他们说剪切体内含子、捕获纯化蛋白样品、结构测定,他们怕也根本就听不懂她到底在研究些什么,能给她什么帮助?就算她想跨专业发展——这些人一个个都功成名就日理万机了,她又没自带项目,他们凭什么提挈她?看她长得漂亮吗? 正准备拒绝,那边却又补充道,“对了,我们boss可能也会参加,你还没有见过他吧?” “孟启森先生吗?” “对,”那边发来一个嘿嘿笑的表情,“就是孟周翰他爸爸。” “我很有兴趣。”苏禾飞快的回答,“怎么去?” 苏禾怀疑这个汤律师不安好心,反正他的真正目的肯定不是带她去长见识,拓宽人脉。 他们的交情没到这个份上,而这位汤律师也不像是会无利早起的人。 但也无所谓——作为一个成年人,公开的场合保护自己的能力她还是有的。 何况,她其实也不信汤律师这种“体面人”,会去干一些很低级的作奸犯科的事。 晚上六点,苏禾梳洗好了,就去约好的地点等他汇合。 汤律师果然很实诚,汇合地点就选在目标酒店的大厅里,也并没有让苏禾等很久。 只是碰面后看一眼她的穿着,就笑起来,“起码也穿一身小礼裙吧?” “有着装要求吗?” “倒也没有硬性要求——但总有些约定俗成。你们学术会议后应该也有聚餐吧?苏博士都不打扮的吗?” “一般也都这么穿。”苏禾就说,“我自认为还挺得体的。” 她确实穿得很得体,衬衣西装长裤,头发也特意吹洗过。她身姿修长挺拔,有着优美的颈线和腰线,穿着量身剪裁的小西装——还是大三那年出国前,她妈妈出资帮她定做的——固有的婉约秀美的面貌之外,又多一份飒爽干练。 她还特地涂了口红。 ——为的就是不露怯。 第52章 三人行(三) “我在东江机场,迷路了…… 事实上进场的那一刻她就露怯了。 当然她自己是察觉不出来的, 毕竟在她这种基本没接触过奢侈品衣饰和皮包,也从来不看时尚杂志的女人眼中,人在外貌上的区别也不过就是美丑胖瘦和仪态气质, 再有举止之类。 但这个会场里的人, 最先去看的往往正是人的穿搭佩戴。 当然苏禾也会注意到人的穿着——但这里的人关注穿着的角度,跟她关注的角度, 肯定大不相同。 她走进去的瞬间,目光扫过她的人基本都已判断出——涉世未深的学生妹, 不懂规矩。有着不合时宜的清高, 可能有些幼稚的标新立异。 并且, 肯定不属于财富阶层。 也不知道她是来干嘛的。 猎金?这种穿戴和态度, 肯定猎不到。 总不会是个事业女强人,想要来找谁谈合作吧? 但这种名不见经传的纯新人, 还是个女人,到这种场合来谈合作?又不肯利用自己的美貌和性别?那肯定只有狠劲儿而没有精明和圆滑,人家凭什么看上她呢? -- 第112页 苏禾还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广泛的猜测、注意……和轻蔑。 但就算知道了她应该也无所谓——反正她就是来找人的, 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汤律师把她带进来之后,也就不太理会她了——早端上酒两眼发光, 满面春风的迎上几个看似是他老熟人的人, 去攀谈了。 苏禾就一个人在会场里绕圈子。 ——她觉得汤律师恐怕骗了她。以孟启森的身价, 他若是出现在会场里, 肯定如众星拱月一般醒目。 她绕了这么一大圈还没找着人, 只怕他根本就没来吧? 还是说——这个会场里也有什么隐藏的贵宾室, 可以让大佬们关起门来自己交流? 据说这是个商务酒会, 但实际上进来之后看到墙上的巨幅海报题头就知道了。这是东大工商管理博士项目DBA的结业酒会。类似的项目国内名校——特别是燕京、江城和汉东的名校都有——实际上就是名校为了创收,专门开办来供富豪拓展人脉,顺便镀一层学历金边的。 苏禾其实不太信孟启森会来读这种学位——毕竟这位大佬他都有资格去参选工程院院士了, 虽然没选上,但技术成就也摆在那里。干嘛自降身价来读这种水货学位? 不过,谁知道呢。他们实验室丁教授有位同学,据说当年也是学术大牛,后来下海开药企去了。公司上市之后,专门去拜访风水大师求指点,每年准时砸钱去竞拍庙里的头香。让丁教授痛心疾首,谆谆教导她每一个准备参加工作的博士生——“你们以后不要这么搞,科学也是有尊严的”。 显然,有钱人考虑问题的角度,不是纯从“常理”上就能揣摩得清的。 苏禾绕了一圈之后,终于停留在了自助餐区。 酒店离她家太远了,她不得不提前两个小时出门,没来得及吃晚饭。上车前啃了两个蛋黄酥垫肚子,这会儿早就消化了——何况,这个酒店的自助餐点做得着实精美,把荤素菜肴全都搭成了小甜点一样方便夹取,一口就能吃掉的量。色彩搭配和造型漂亮到让人忍不住就想尝尝味道。 反正孟启森还没出现……苏禾抬头看了眼时钟,7点49分。等她吃饱差不多就8点钟了,如果到时候孟启森还没有出现,应该就不必等下去了。 苏禾夹了一盘子漂亮的小餐点,正准备到窗外露天区去找张一个人坐着吃东西也不会太突兀的桌子。就见汤律师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来,我带你认识个大佬。” “你们老板来了?” “还没,但咖位差不多。我们boss来了也肯定跟他坐一桌,不会在这里乱走。”汤律师似笑非笑,“旭升的方海旭,你不会没听过吧?” 倒也不至于没听过——互联网大潮之下崛起的这一代科技新贵,不管“咖位”究竟是否真的跟孟启森“差不多”,在网民中的知名度实质上都超过了孟启森这一代实业企业家。并且,因为他们普遍都比孟启森年轻十岁以上,所以就算实际财富和成就远远不如,成长潜力也足以弥补。 谁敢小看他们呢? 汤律师显然默认她听到名字就会趋之若鹜,不待她回答就已经开始引路,“快些,别让人久等了。” 苏禾就顿了一顿。 ——她确实是个挺迟钝的人,但她不傻。这一圈逛下来她其实已经发现了,今晚这场酒会上,男人几乎全都是中年起步,汤律师这种三十左右的已经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而女人全都年轻貌美。 她也不想有刻板印象。 但这种年龄层次单调,并且性别要素差异显著的场合,她实在很难不想到男性凝视——这场合简直是男性凝视的标准模版,一方拥有名、利、权,自上而下的审视着另一方的年龄、美色和身体。 当然,她没什么美色可以凝视,好像年龄和身材也没有值得垂涎之处。 但别人会不会对她动坏心思是一回事,她是否愿意把自己置于“被凝视”的场合是另一回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些互联网大佬在网民眼中,其实也不过是些带有娱乐性质的“财富明星”,谁凝视谁还不一定呢。 “谢谢。但是不必麻烦了,我并不想认识什么大佬。” 汤律师就露出些一言难尽的表情,“……那你来参加这种酒会是为了什么,混吃吗?” 苏禾一边混吃,一边解释,“我以为能见到孟启森先生。” “孟启森和方海旭有本质区别吗?”汤律师显然有些恼火了。顿了顿,又循循善诱,“能进方海旭的圈子,不定哪天就见着孟启森了。” 他突然急起来,倒让苏禾有些讶异——说是想帮她拓展人脉,她都不急,他怎么倒是先急起来了? 她咽下嘴里的食物,隐约有些明白这人邀她来参加这场酒会的用意了。 ……怕是,也把她当成了某种可用的资源了吧。 苏禾就想起孟周翰说的——这个律师大概率没资格见到他爸爸。 看他此刻汲汲营营的模样,恐怕果然如此。 看来孟启森确实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还是不了。”苏禾说,“我一个穷学生,凭什么进他的圈子?才华吗?” 还是奴颜谄媚? “大佬还是挺愿意给年轻有为的后辈机会的。”汤律师静了静心气,又说,“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博士读书太多,都有些读傻了。这个社会多少人求的就是一个机会。埋头苦干十年整,不如路遇一贵人。知道玻璃天花板吗?个人奋斗是有极限的。可贵人稍稍漏漏手指,愿意提挈你一下,这个天花板就啪嗒一声,裂开了。” -- 第113页 苏禾没有急着回答。 难得这位律师掏心掏肺了,这么现实主义,倒让她不太好说些书生意气的话了。 ——这个人大概已经撞天花板撞得头破血流了吧,可他想的还是辛苦钻营去撞天花板。却没有思考一下这个天花板到底是不是合理,该不该跳出这个屋子,从外面把天花板敲碎了,建一个没有天花板分层的世界。 但这个人肯定也不傻,因为他的脸就贴在这层“玻璃天花板”上,对天花板上面的生活看得一清二楚。他想成为天花板上的人,当然就不会想去敲房子。 而她也许确实读书读傻了吧——反正从一开始,大家的信仰就不一样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个人的眼睛盯着现实利益,而她的信仰还是个远未建成的乌托邦。 她忽然就想起孟周翰……作为天花板上面的人,脚下全是这些被天花板挡住,拼命往上钻营的人。而这些人在世俗眼中已经是人上之人的精英。他的自负和傲慢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毋宁说,他居然长成眼下的性格,反倒有些奇葩。 莫名的,苏禾就端稳了她的盘子——她忽然有些想要见一见,孟周翰在现实中的生活环境和他那个圈子里的人。 “走吧。”她既有好奇,也就毫不扭捏,反过来催促道,“就麻烦你帮我引荐一下这位大佬吧。” 汤律师本来都要气急败坏了——他确实有心要撩苏禾,毕竟这种场合能带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博士来,既足以向她夸耀自己的人脉,也足以向别人夸耀他的女伴水准。 谁知苏禾穿着西装长裤就来了。她本就是不及肩的短发,挺拔修长的身形。被西服一塑,又美又飒。往他身边一站,对女人的吸引力怕是比他还强。这要让人发现是他女伴,不定以为他性向有多小众呢。实在令人败兴。 本来懒得管她,谁知还真有大佬好这一口。 更不成想,反倒是她不识好歹,还拿捏起架子来了——这些女学生的清高,就像一层□□。过了这个年纪贱卖都卖不出去的东西,偏偏一个个守得起劲。可见是被社会毒打得少了 突然听她转了口风,倒不由就愣了一愣。 却随即就淡定下来——听话就行。 若真请不回去,让方海旭被下了脸面,他就得罪这位大佬了。 传说中的方海旭并没有在什么“隐藏的贵宾间”。 就在临着落地窗的方桌旁,和其他人一样吃着自助餐。大厅边缘的方桌和中央区域只能临时放置酒杯的高脚圆桌不一样。桌子大小合适,可以摆放餐盘,椅子也更舒适一些,几张桌子拼接在一起,就可供多人对坐着聚餐。 此刻方桌拼了四张,坐了五六个男人。 大都是中年男人——乍看上去跟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该秃头的秃头,该发福的发福。气质也并没有更优雅尊贵些,坐姿都很放松。还有个年轻些的男人,在忙着帮他们取菜和端酒。 苏禾一个也不认识——她确实不知道方海旭长得什么模样。网民们关心财富明星们的八卦,但没有孟周翰那样的颜值,也没人会到处传他们的照片。 但当然,很快她就知道了——寒暄过后,她就被安排在了方海旭身旁的空座上。 对方大概不到40岁,打理得很整洁。模样有棱有角,很是周正。看得出是健过身的,所以身形也比其他人更精悍些。说话简洁而温和,丝毫觉不出架子——问起苏禾的专业,苏禾略说了一下她博士论文的课题,对方居然能大致说出些所以然来。 ……也许是苏禾预设的标准比较低,但这个人确实让人印象不坏。 不油腻,没爹味。 并且问完专业之后,就把她晾在一边,和旁人说起别的话题来。完全不像是有什么企图的样子。 苏禾就松懈下来。抬头看了眼时钟,边听他们闲聊,边吃东西。 冷不丁的,对方就从服务员手里截了杯饮品,推到她的桌上,“能喝酒吗?” “开车来的,不能喝。” 刚刚还在和他聊天的几个人,居然立刻就开始起哄,“开车怕什么,叫个代驾就行。”“喝一点没关系的。”“葡萄酒度数又不高。”汤律师也在一旁说,“抿一口就行,又不是让你一口闷。” 苏禾:…… 她说开车来的,其实是客套——直接说不想喝,那才是不给面子呢。 她刚要开口拒绝,方海旭却已经把酒端了回去,扭头问,“waiter,有甜饮吗?” 又笑着的怼那些劝酒的,“没听人家说不能喝吗?逼一口酒你们就有面子了?” 正说着,苏禾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孟周翰。 她于是起身道一声“失陪”,去接电话了。 。 孟周翰一落地就被江城深秋的小雨给淋透了。 ——但这不是大问题,时小凡的身体素质很好,这点小风小雨冻不到他。 唯一的问题是……今晚他住哪儿。 时小凡爹妈那儿肯定不行,苏禾家的地址他又不知道,让他去住酒店,他又很不放心。 当然不放心。 ——时小凡已经醒了,而苏禾碰巧就在江城,正在全力想办法找他。虽然时小凡目前看来更想在换回身体之后再去见苏禾,但万一他改主意了呢? 并且时小凡已经复健到可以自由行动的程度了,苏禾再稍微禽兽一下…… -- 第114页 简直想想都要疯。 孟周翰果断掏出手机拨通的苏禾的电话。 “我在东江机场,迷路了,还没有地方住,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电话一接通,他就可怜巴巴的说。 第53章 三人行(四) “苏禾在那里。”…… 苏禾说, “找个人问一下路。或者直接跟着人群走,看看头顶上、通道旁有没有指使标记。东江机场有地铁可以通市区,附近也有不少酒店可以住。” 孟周翰:…… 被她这么一说, 感觉特地打电话向她求助的自己真的是相当低能。 然而他给她打电话, 莫非真的是为了向她求救吗? 非要他直言——求收留,我想住你家——吗? “……你以前连葡萄籽都会帮我剔掉。”孟周翰就有些委屈, “现在都不问我为什么要追过来。……外面还在下雨,我可能已经感冒了。” 苏禾:…… 苏禾默默的想这不是隔着电话吗?没有时小凡的脸干扰她的判断, 她表现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本性呀。 但听他说感冒, 到底还是无可奈何, “我现在在百慧桥, 赶到东江机场要两个多小时。你先找机场医护室休息一下吧,我会尽快赶过去。” 孟周翰本来就只是撒撒娇, 没料到她距离这么远。略一盘算——如果她来了之后他再说要住酒店,肯定会惹她生气。如果跟她一起去市区,那么她一晚上得奔波四个多小时, 到家都要凌晨了。 忙说,“也没那么那么难受, 你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坐地铁去百慧桥找你吧。” 苏禾:…… “你到青浦站下车吧。”苏禾揉了揉额头, 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带孩子, “到站之前我把地址发给你, 入住之后你吃点东西先睡一觉。”她会提前给他定好酒店。等赶回去之后, 再给他去送感冒药, 看看他有没有发烧。 “你不是在百慧桥吗?” “我来参加一个聚会, 本来也打算回去了。” “难怪你那边有些吵。”听上去苏禾应该还没跟时小凡联系上,孟周翰就随口问道,“同学聚会吗?” “不是, 是东大DBA班的结业酒会。”苏禾却也没有隐瞒,“本来以为你爸可能会来的。” 孟周翰想了一会儿才回味过来,DBA是指工商管理博士,就说,“我爸用不上这个。新海走到现在的规模,能从别人身上借鉴学习的东西早就学完了。”十几年前年营收刚过百亿时他爸就花了几十亿从海外请了顾问帮忙梳理、改革管理解构,现在新海的全球布局已经基本铺开,他爸面临的决策连经验老道的大型跨国公司都未必能继续教,何况是这些纸上谈兵的学院派,“而且他们教的那套大都是短期盈利导向,新海的发展规划都是五年起步的。走的是另一套路子,跟他们也不一样。” “……原来如此。” 也对,苏禾想了想刚才在方海旭的酒桌上听到的那些股价、质押、资金池……虽然听不懂,但光听话题你都不知道他开的到底是金融公司还是互联网公司。反正一听就知道他正致力于套利变现,而非企业发展。跟孟启森在凤毛麟角的几个采访里展现出来的态度,确实截然不同。 虽然说这些未必就是这个DBA班教的内容,但学员学完之后依旧满口这些东西,可见教的东西也不怎么能入心。确实不配让孟启森来听课。 而且,物以类聚,方海旭也不太可能是孟启森会结交的人物。 孟周翰又说,“不过,新海倒是有不少高管会去读这种学位。你说说看都有些什么人参加,我看有没有能帮到你的。” 苏禾就把刚刚被汤律师引荐介绍的几个人的名头一说。 她一说到“旭升的方海旭”,孟周翰立刻就炸毛了。 “你赶紧离这个人远些。” 苏禾:…… 苏禾本来也没想离这个人近了,但直接被要求“离他远些”……得说还是很不中听的。 ……她真没被人用这个语气管过,她太自主也太自律了,从小一骑绝尘,不但是“别人家的孩子”,就连在自己家,祖宗八代也没一个比她更会读书、更有主意的。故而父母很少有机会能管教她。 在朋友中,她也更多担当倾听和给出解决方案的那个。 时小凡当然更不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总得给个理由吧?”倒也没立刻怼回去。毕竟她跟孟周翰相处两个月了,孟周翰既然这么说,那肯定就是方海旭有问题。 孟周翰却哑火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他乱搞男女关系,始乱终弃。” 苏禾:…… 苏禾心想——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像是能被这种人乱搞到的女人?! 算了,他感冒了,她不跟他计较。 “我知道了,会小心防备。”她看了看表,“先不聊了,你赶紧去搭地铁吧。” 孟周翰却已如芒刺在背,“光防备没有用,他没要你的手机号吧?——你直接拉黑他。” 苏禾忍了一会儿,“关于我必须拉黑他的理由,明天你可以慢慢解释给我听。今天就先聊到这儿,你去搭地铁,我先回家。可以吗?” 孟周翰噎了一噎。 苏禾就挂掉了电话。 她本来就打算离席,当然不会因为逆反心理而非要跟什么方海旭攀交情。 -- 第115页 挂上电话就回头去取背包。 方海旭本来正和别人聊得尽兴,见她回来却立刻就抽回话题,“没有什么急事吧?” ——单看跟人沟通的情商,着实比孟周翰强太多了。 苏禾就说,“算不上急事。男朋友来江城,打电话让我去接他。” 方海旭坦然无愧,甚至还有些好奇,“苏博士的男朋友吗?肯定也是青年才俊,在哪个车站?方便的话我让司机去接,刚好一起坐坐认识一下怎么样?” 苏禾其实很信孟周翰的判断——但这个人真的完全不像有什么企图的样子。 “他感冒了,不太方便。改天有机会再认识吧。不好意思,我得先离开了。” 方海旭面色略有些微妙。却还是顺手把椅子抽开,方便她绕过来拿包。 “那就改天再联系吧。” 他甚至根本就没问她的电话号码,想来应该只是随便客套一下。 苏禾便也客套的点头说“好”。 她取了包准备离开,却正碰上给他们取酒的青年从服务员手里拿酒,胳膊正拦在她身后。 她一回头就撞到他手臂,酒杯直接打翻在她裤子上。 那青年忙道歉,要取纸巾帮她擦。 那酒里也不知道加了多少东西,居然眨眼间就把西服面料给浸透了。打湿的位置有些微妙,显然不能就这么出去,苏禾便拿包挡住,包却有些小。 方海旭立刻便取了自己的西服外套起身,一面示意她用他的外套挡住。一面喊来人来,“带她去处理一下。” 苏禾没遇到过这种意外,不免面红耳赤。回过神来后,已经被服务员带到了单独的房间。 外面方海旭似乎正在要求谁去弄一身新的衣服来。 苏禾想到孟周翰给他的评价,却不想欠他一件衣服——尤其还不知道他弄来的衣服有多贵。 便请服务员,“帮我拿一个吹风机,请外面的人不必麻烦了。” 。 孟周翰被苏禾挂断了电话,当然猜到她生气了。 严格说来,方海旭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劣迹。他只是直觉上讨厌这个人,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并且他认为他的直觉没有出错——可他若把自己的判断告诉别人,只怕会被认为是小人之心。 在他那个圈子里,年轻女人出卖美貌和身体换取资源和金钱,根本就是常态。孟周翰还记得自己21岁那年头一次以“超级富豪的儿子”的身份进入名利场,受邀出席某个晚宴。那会儿他还没怎么开窍——可能是因为在国外读书,身边女人都不符合他的审美,总之直到他毕业都没想过谈恋爱——突然就一路都被年轻女孩儿搭讪攀谈加微聊,风情各异却个个相貌出众,他还有些羞赧和得意。 他的家庭环境太健康了,所以他对爱情还是心存幻想的。在他心里,爱情就算不是童话一般的,至少也是纯粹美好的。 ……结果她们争相给他发果照。 孟周翰的三观直接碎了一地。 仔细想来,他的愤世嫉俗可能从那时起就开始萌芽了。 那会儿坐他旁边的就是方海旭,扭头看到那些女人的果照,笑着跟他说,“习惯就好,都这样。” 后来孟周翰发现他说得没错。 都这样。就算不给他发果照的,目标也都一样。无非卖点不同。 他那个圈子里的男人,确实普遍都不检点。尤其是特定年龄段的暴富起来的中年男人,很多都像是得靠吸食年轻鲜活的身体来治疗阳|痿保持人形的肥油老猪精,乱拱一气。但你说他们强女干,那孟周翰肯定是不信的。甚至说他们耍手段,孟周翰都不太信。因为没必要——有钱的男人,相比想出卖美貌的女人,要稀缺太多。需要耍手段的是另一方。 但方海旭不一样,方海旭喜欢不喜欢外围。他喜欢矜持的女学生。 孟周翰见过他某一任前女友,是某次活动的志愿者,负责给入场的人分发活动资料。方海旭说我不小心把资料落在大厅里,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份?这姑娘跑了大半个会场帮他取回来。他说谢谢,你看这多不好意思,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吧。姑娘赶着赴约去见男友,拒绝了。方海旭就说,把你男朋友一起叫来认识认识吧。 第二次见面时,方海旭带她参加酒会,别人起哄说这是你的小女朋友啊?方海旭说别瞎说,人家有男朋友,就是来帮我翻译个资料,顺便带来吃个饭。几次三番之后,他好像也没做什么,就带着出入酒会、酒店、去海岛度了个假……可很快这姑娘就跟男朋友分了手,成了他的情妇——没错,方海旭有妻子——并且按照惯例,上手没多久就甩了。 孟周翰最后一次见到这姑娘时,她已经成了外围女。一群纨绔比赛,谁赢了谁先挑人。第一个赢的人挑了她,她就直接跟人走了。 ——肯定是这女人拜金,经受不住诱惑。 这点孟周翰没异议。 但他莫名就觉得有哪里让他不得劲,浑身不得劲。 方海旭是什么人生导师吗,对人没意思、没企图,却非要带着引荐这个、出席那个?还是说他是什么拜金女发掘机,怎么一个两个的到他这里过一遍筛子,八成就开始卖了呢? 他实在说不好这个人哪里坏,但他直觉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禾肯定是不会拜金的。 -- 第116页 他信任她——若人品能化身防具,她必定铜墙铁壁、百毒不侵。 问题是他不信任方海旭——方海旭的手段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未解之谜,也因此就犹为恐怖,总觉得好像无坚不摧,无孔不入。还能精准打击。 只要想到他可能会什么眼神玩味苏禾,孟周翰就想去剥他一层皮。 上了地铁,依旧纠结得辗转反侧。 没忍住,还是再次拨通了苏禾的电话——他想确认一下,苏禾离开了没有。 电话很快就接了起来,嘈杂中那边有人说,“衣服买回来了?……你动人家手机干嘛,手贱吗?挂掉。” 孟周翰头皮都炸开了,“方海旭,你他妈——” 一句话没说完,通话已经切断。 再打过去时,电话就已经关机了。 报警电话已经按好了,拨出去之前孟周翰却忽然醒悟过来——这不是方海旭惯用的风格,他这应该是关心则乱了。 但万一有事呢? 孟周翰恨恨的砸了一下车厢,拨通了他自己的号码。 那边很快就接了起来。 孟周翰说,“……你现在立刻打电话给秦驰,让他查一下百慧桥附近的高档酒店,哪家承办的东大DBA学位班的结业酒会。让人立刻送你过去——苏禾在那里。可能被哪个败类缠上了。” 那边传来了重物落地声,孟周翰这才想起,时小凡现在行动还不是很利落。 “你留神点,别再给我整昏迷了!给个回声。” “在。” “先看看通讯录里有没有方海旭的电话。” 那边一顿,很快回答,“有。” 第54章 三人行(五) “要不……关上灯试试?…… 孟周翰说, “你给他打电话,拖住他。” “方海旭就是那个败类?” “就是方海旭这个败类。” “我马上打。” 孟周翰忙又叫住他,“他是只老狐狸, 你未必能应付得了他。戴上耳麦, 再开一部手机,我给你把关。” 。 服务员居然说找不到电吹风。 苏禾当然不信——这是酒店又不是餐厅, 还能连个电吹风都没有吗。要么是服务员没经验,要么就是懒得帮她去找。 然而她也无可奈何。 拿纸擦了一会儿, 却越擦越难受——这鸡尾酒里怕是加了不少糖浆, 说不定连奶油都有。不脱掉衣服洗一下, 肯定清爽不了, 何况连内衣也浸湿了。 这个场合出这种意外,实在让人烦闷不已。 她倒也没觉得那青年是故意, 但谁叫孟周翰才批判了方海旭的人品呢?不管是脱掉内衣还是穿着湿内衣,接受这个男人的好意换上他买来的衣服,她都十足抗拒。 干脆心一横——这里的人谁认识她啊, 她就穿着湿衣服大大方方的走出去,除了体感不舒服之外, 能有什么问题?该面皮薄的是那个把酒打翻在她身上的人吧! 总比被困在这里手足无措强。 她干脆利落的脱掉西装, 搭在胳膊上, 略遮一遮酒渍, 直接走出门去。 正和方海旭迎面碰见。 方海旭正在打电话, 笑着对她比了个“嘘”。瞄了眼她的衣服和面色, 又露出些心知肚明的笑意。 苏禾也不打扰他, 直接向他身旁人,“我的手机和包呢?” 方海旭好像被电话里的人吵到了,稍稍把手机拿开了一下。 而后目光在苏禾和一旁的女服务员之间飞快的一游移, 便笑着问苏禾,“我朋友想跟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苏禾正一肚子脾气不知该往哪里发呢——她认识他朋友是谁啊,他想说她就得说,当她是陪聊的吗? 但良好的教养还是让她忍住了,“你朋友认识我吗?” “他说认识。” 电话里传出一阵杂音,依稀能听出很急切,“苏禾,是苏禾在那边吗?” 苏禾就愣了愣,下意识就伸手去接过电话,“喂,我是苏禾。” “我是……”对面顿了一顿,“小凡。” 苏禾眼中明光一晃,泪水已经涌上来。虽然声音不一样,但她确实立刻就听懂了,“……你总算醒了。” 然而随即她就意识到眼下四面都是盯着她看的陌生人,立刻调整好情绪,匆匆说,“你打我的手机吧。” “你手机关机了,打不通。” 苏禾记得手机里电量还挺足的——难道是刚刚进水了?“你等等,我看一下。” 手机确实打不开了,大概是刚刚不小心泼上酒了。 借用别人的手机,何况对方还是有名有姓的互联网大佬,指不定里面有什么机密内容,她自然不方便走开私下聊。便大致一解释,“你方便出来吗?我们约个地点见面聊。” 孟周翰在时小凡耳朵里催促,“先问她衣服的事!” 时小凡就说,“见面我会再解释——先告诉我,衣服是怎么回事好吗?” 虽然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但苏禾还是立刻领悟,“不留神打翻了酒杯,弄湿了衣服……粘在身上稍微有些难受。” 她不想让他担心,尽量轻描淡写——但知道对面是他,她莫名的就有些克制不住委屈,语气里还是带了些撒娇诉苦的意味。 “你现在在酒店对吧?我这就帮你订一间房,你先上去洗个澡。一会儿我带着衣服过去见你。” -- 第117页 能跟他见面,哪里还管什么舒不舒服丢不丢人,苏禾立刻说,“好。”却随即就想到,他现在是孟周翰,以他的性格用别人的钱八成会有些不自在,何况他也未必知道支付密码,忙又说,“我自己来订吧,我就在酒店里,订房比较方便。” 孟周翰在耳麦里乱喊,时小凡自觉过滤掉不相干的内容。 直接对苏禾说,“……我已经订好了。那边马上会有人接你,你再忍一会儿。” 他快的有些不可思议——不过片刻后苏禾就想起,这酒店也叫明珠酒店,该不会跟浅川的是同一家吧。 “嗯。”总之随便啦,苏禾想——想到马上就能跟他见面,她的嘴角已经不自觉扬了起来,压都压不下去。明明想尽量淡定——毕竟孟周翰也算网络顶流,她可不想跟他传绯闻——然而尾音却克制不住娇憨的上扬,“那我等你,见面再聊。” 她挂掉通话,把手机还给方海旭。 表情不自觉的,瞬间就切换到了彬彬有礼的模式,“谢谢你。” 方海旭那边的衣服却也已经送到了。他从跑腿的人手里接过包装袋,没有急着交给苏禾。只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苏禾,“你跟他很熟?怎么没见他带你出来玩过?” 苏禾是平凡世界里的普通人,却还是直觉那个“玩”字很不庄重。 苏禾认识孟周翰这件事,显然让他败了兴致——苏禾自己也觉得很微妙,明明之前他也只是商务客套。但她就是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他前后态度的差异。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不留神做了什么很掉价的事。 但无所谓啦,苏禾的思路瞬间就又飘起来,她家小凡醒了,马上就能见面了。 “认识而已。”她就随口敷衍。 “只是认识吗?”方海旭笑着,兀自玩味片刻,“行吧,不是太懂你们这些小朋友的‘认识’。”又比了个手势,“有需要再联系我。” 他就把先前不小心泼了她酒的青年推出来,把包装袋拄到他怀里,“好好的向人赔罪,别忘了赔人家一部手机。” 便招了招手,头都不回的扬长而去。 青年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还守在一旁的汤律师。 汤律师推着眼镜,心里很有些拿不准吉凶——他当然知道自己没安好心,但他不太确定苏禾是否知道他没安好心。这姑娘看似精明,实则稚嫩跳脱得很。又没多少社会人的警戒心,越精明也就越容易自作聪明。何况方海旭这不还什么都没做吗? 话又说回来,他也没觉得自己这心肠有多坏。这世上多的是想卖却卖不出价钱的人,却没有出够了价钱却买不到的东西。说不想卖的,不过是价格没谈妥罢了。一次一百可能被嗤之以鼻,一千也未必能打动几个人,可是十万、百万,甚至直接换一个可以年入千万的机会呢?他只不过给苏禾提供了这么一个机会而已,又没有逼她什么。 按说起来,苏禾还该感谢他呢。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孟周翰的,怎么一点风都没向我透?”他就笑着说,“还要我带你来酒会。你有孟周翰这门路,想见孟启森还用找别人帮忙吗?” 真不愧是当律师的,苏禾心想,一张嘴翻云覆雨。一句话之间就变身成一心帮她找人的田螺姑娘。 但,她今天高兴。 “好的,我记住了。” “一会儿孟大少会来吗?可以帮我引荐一下吗?”汤律师分寸必争。 苏禾一笑,“不用引荐,他早就认识你了。” 汤律师就一愣,“……哎?什么时候?哪个场合?我怎么不记得?” 青年也已经恍然大悟,忙笑着打了个圆场。向苏禾道歉解释,想把衣服赔给她。 苏禾当然不会收——她对奢侈品确实没什么概念,但包装袋上的prada她还是听过的——穿prada的女魔头,她读初中的时候很是火爆了一阵。她的西装肯定不值这么多钱。 “洗洗就好了,不用这么麻烦。” “但是衣服……” “退回去就好了,我又没动过。” 这时已经有领班找过来,确认过她的名字,便把手里一条格子围巾交给她,示意她搭在手臂上,遮住身上酒渍,“请跟我来,我带您回房间。” 苏禾雀跃的要跟着领班离开,却忽然想起件事,赶紧扭头回去索要青年的微聊号。 青年受宠若惊。 苏禾加完好友,就说,“手机修好后,我会把账单发给你。” 苏禾本来以为难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穿过大厅,谁知走的是一条偏僻幽静的通道,在夜色下穿过天台的花园,刷卡进了电梯。 苏禾经常参加学术会议,也算住过不少星级酒店,不管多有艺术美感或者奢华的电梯间都见过。但这样的电梯还是稍微有些出乎她的预料。电梯上只有寥寥几个按钮,最上面一个自然是房间按钮,下面的却没有标注层数,只标着水疗馆、健身房、泳池、保龄球场之类的功能场所。 她研究着电梯墙上的细木镶嵌工艺画,还在想电梯怎么还没动。就听到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居然已经到了。 从电梯里走出来,侧面是一套双面苏绣的梅花喜鹊屏风,迎面便是陈设典雅并且家具齐全的客厅。 客厅高大开阔,纵向伸展开去,中间以古典的红木月洞门隔断。尽头一整面都是窗子,但因布局错落巧妙,却不至于欠缺古典含蓄。窗外黛蓝的夜色美得像是一整挂在墙上的幅画。 -- 第118页 虽然这比喻无法形容这房间温暖的配色和典雅的风格,但这结构确实给她一种单反镜头的感觉。 就算她是个经常被嘲笑有知识没文化的理科生,一瞬间也被这种富丽堂皇的设计美感给镇住了。 但苏禾还是很快就抽离出来——这里显然不是酒店大堂,甚至都不太像是酒店房间。 粗略扫去,视野里有客厅、餐厅、书房、阳台,就连卧室好像都有三间——书房里似乎还有整套的立体环绕影音设备,是个豪华的小型电影院。苏禾脑补了一下房间布局,估计洗手间里浴缸的尺寸也够泡四五个人了。是浑然一个整体。 她脑海中瞬间蹦出几个大字——“总统套房”。原来不是“总统套”房,而是总统“套房”。 ……有钱人住酒店,住的居然不是一间,而是一整个大平层。 真是骄奢淫逸啊……苏禾底气不足想。如果不需要自己收拾,务必让她多住几次。 “不用办理入住登记的吗?”她倒也没有小家子气的问是不是走错了。 一路上都很友善,但因为过于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情,而始终没说过一句废话的女领班于是温和的告诉她,“这里是贵宾预留房,已经登记过住客信息了。您可以先清理一下衣服,之后再去办理访客登记。” 大概看出她是第一次住这样的房间,又大致交代了一下关键物品和通道的位置,便离开了。 整个房间里灯火通明,极其的不环保。只住她一个人,实在让人有种浪费资源的负疚感。 但很快,时小凡就会过来了。 苏禾忽然就有些觉得,房间太大了其实也不太好——她其实更想抱住他待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这样不管他走到哪里,她都只需要跨两步就可以追上去攀住他的胳膊。也不会被多余的东西分去心神,就暖暖的歪在他怀里,扒拉着他的手指说一会儿话。如果有力气,就去床上肆意滚两圈。 难得住一次这样的房间,不去滚两圈,好像确实有些浪费。 苏禾一路傻笑着,跑了一圈关掉多余的灯。然后翻出浴衣,去洗澡。 电梯“叮咚”声响起来时,她刚好吹完头发。 匆匆把电吹风放回去,她几乎是风一般的蹬上拖鞋就迎了出去。 出门看到站在电梯门口的,那个正在四处张望着,焦急的寻找她的人,下意识的就先向后弹了一下,收正浴衣的领口,先确认快捷呼叫按钮的位置。 而后忽的醒悟过来,“……小凡,是你吗?” 时小凡松了一口气,瞬间失而复得的喜悦便已溢于言表,“是我。” 他欢喜的上前,想要把苏禾抱在怀里。 苏禾不觉就犹豫了一下,往前蹭的没有那么积极。只在他抱上来时,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可一旦抱住了,泪水却不觉又涌上来,到底还是用力的抱紧了他,“你总算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他亲吻着她的头发——一旦见到她,便有尘埃落定之感。想想之前自己找了那么多理由,去说服自己不见她、离开她,真是可笑至极。人将自己整颗心都挖出来,还怎么活?果然还是只能小心的放回到胸口里,才能喘息和安眠。 他的嘴唇蹭着她的额头,亲吻她的鼻尖,最后游移到嘴唇上。 却冷不丁就觉出她在躲闪抗拒,“等等……” 他忙放开她,有些不安的看向她。 对上他的眼睛,她的眼神就有些游移。 时小凡的心就瞬间堕到谷底,他有些不知所措,想——也对,他离开了两个月。如果梦中残存的那些片段是真,她,她也许……毕竟,那个人有很多他没有的优点,更直白激烈,还擅长胡搅蛮缠。可是…… 苏禾眨了眨眼睛,愧疚却也不能不直言,“我爱你,绝无动摇。但是……你照过镜子吗?”话一出口她就觉出歧义,忙补充,“知道自己现在是别人的模样吗?” 时小凡:…… 时小凡听到脑子里哗啦一声,什么东西碎了一地——是《镜之旅人》里镜子破碎,世界复原融合的声音。 ——他忘了! 不,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没觉得,这个身体对他的灵魂而言是什么异物。就连最初虚弱时,好像也完全没有排异反应。以致于见到苏禾时,他压根儿就没想到应该因为这个身体去避讳些什么。 但苏禾看他时,见到的恐怕完全是个陌生人吧。 跟孟周翰不同,时小凡完全没有那种——你应该爱我的灵魂,而不是爱我的容貌的——无理诉求。 随便想想就知道,如果苏禾的灵魂换到别人的身体里,他和她亲昵时,恐怕也会有伦理背德感。 何况,万一苏禾千辛万苦接受了他现在的模样,他和孟周翰却换了回去…… 她怕是会疯掉吧。 时小凡放弃了。 久别重逢之后,他其实就是想亲亲他的恋人,却被现实狠敲了这么一闷棍。到底还是有些委屈有些疼的。 “……关上灯可以吗?”就口齿含糊的,甚至没打算让苏禾听到一般咕哝。 苏禾却也几乎在同时,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关上灯吧。我也想亲亲你,抱抱你。” 虽然他们相恋八年,早就是老夫老妻了。但小别胜新婚,她就是一刻也不想等。 -- 第119页 时小凡立刻回头,四面去找开关。 苏禾也飞快找准位置关掉了总开关。而后就在黑暗中忍俊不禁,各自扶着墙笑起来。 他先向她伸出手,她搭上去,便自然而然的在黑暗中相互靠近了。她抱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了他怀里,满足的蹭了蹭。 “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 “……声音还是挺像的。” “……”他苦笑,“你就非要提醒我吗?灯都已经关了。” 她就又笑起来——其实就只是这么抱着而已,甚至还必须得自我催眠脑补他真正的模样,远远算不上什么完美的拥抱。可是只要知道自己抱住的是他,只觉两个月来心里所有的疲劳、纠结和委屈都一散而空一般。 月朗气清,浮生安定。 不知不觉便又走到接吻一步。 却听到他的手机嚣张的闹腾起来,就像一颗在寂静月色下炸开的火流星。 两人各有片刻停顿,苏禾怂恿他,“挂掉。” 时小凡顿了顿,“……应该是孟周翰。” 苏禾:…… 苏禾终于想起来——孟周翰感冒了,并且她还忘了给他定房间! 但是——她笑着叹了口气——想也知道,他们两个已经联系过了。 毕竟时小凡又不是孟周翰那个连自己爸妈的手机号都记不住的大迷糊。 她本来想说亲完再接。但是……突然被他的“身体”提醒了,甚至想到他的“身体”八成正在外面淋着雨,愤懑气恼的等他们开门,好像真的挺难继续自我催眠的。毕竟,她要亲的,也是人家的“身体”。 她到底还是无奈的笑着,放开了他。 “快接起来吧。” 以及,说什么也要让他们尽快换回来。 第55章 三人行(六) 我会保护好你的贞操的。…… 电话一接起来, 那边就传来无能狂怒的威胁,“你已经到酒店了对不对?——那是我的身体,在我到达之前, 你不准乱来!” 时小凡:…… 苏禾:…… 苏禾就问时小凡, “你给我带的衣服呢?” 电话里的声音就冷静下来,“苏禾在旁边对不对?你让她接电话。” 时小凡眼神询问, “接吗?” 苏禾:…… “打给你的——你们两个慢慢聊。我就不掺和了。”她才不想哄孩子呢,接过衣服就直接选了个卧室进去换上。 运动服标签已经剪掉, 拿来就能穿。 三两下套好之后, 外面时小凡还没有跟孟周翰聊完。 似乎是孟周翰在胡搅蛮缠, 时小凡出于教养不得不听他拖时间。终于得到个插嘴的间隙, 立刻一本正经的表示,“放心吧, 没人能玷污你的身体——她又不喜欢你的脸。就算知道里面是我,都得关上灯才亲得下去。根本就不可能做别的。” 苏禾:…… 孟周翰似乎哑了片刻,“……亲也不行, 那是……” “你的身体,我知道。我会保护好你的贞操的, 还有别的要嘱咐吗?” 孟周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让苏禾听电话。” 时小凡又看过来。 苏禾说, “我得出去一趟, 还没买感冒药呢。” 孟周翰在那头说, “你告诉她, 她不接电话我马上就回浅川, 休想我以后会配合她任何行动。” 苏禾:…… 苏禾只好接过手机,“喂。” 孟周翰却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自暴自弃一般说, “……不准再亲了。” 苏禾:…… 虽然说的是“不准”,声音里却丝毫没有先前的霸道蛮横。太过消沉示弱了,倒让苏禾强硬逆反不起来。反而莫名就对自己不喜欢他这件事,感到一丝歉意——但当然,就只有一丝而已。 通常说来,对这种她都已经明确拒绝了还纠缠不休的人,她只会觉得对方不理智,有些烦人。 但孟周翰的情况到底还是不太一样。不管是有意无意,他其实都被“困”在了她身边。 “在你们各归各位之前,保证不会了。” 那边似乎聊胜于无的被安慰到了,“……这还差不多。” “还有别的事吗?” “……”片刻后,那边又得寸进尺,偏偏还带些委屈的傲娇,“也不准牵手。” “这个办不到。”就算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们牵手,她肯定也会忍不住私底下偷偷去牵……关上灯也要牵。 苏禾把手机还给时小凡,“我出去一趟。” 时小凡本来还在嫌弃孟周翰,闻言立刻挂掉电话,“我和你一起。” 苏禾无奈的推他回去,“你现在是‘孟周翰’。不想‘孟周翰夜会神秘女子’的照片上热搜,还是稍微注意一下吧。” 时小凡眨着眼睛看着她,黑暗中看不清模样,只知道他的眼神还和过去一样温和。只是不觉多了些沮丧的意味,“……那你早些回来。” 他性格乐观又阳光,跟在他身边总是不自觉的就快乐起来。 这样的人,很容易就让人误解他性格率直。 ……苏禾就这么误解了他八年。 事实上,率直和体贴怎么可能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始终并行不悖呢? 无非是在二选一的时候,他选的始终都是体贴罢了。 苏禾不觉就停住了脚步,想了想,又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有些多,我会慢慢告诉你。不过有些事倒不妨提前说明白——”她顿了一顿,总觉得这么说好像有些傻,脸颊不觉就滚烫起来,“非逼我二选一的话……我确实喜欢你的身体,但爱的到底还是你的灵魂。” -- 第120页 纵使在夜色下,他的脸也可察见的瞬间变红,连耳朵尖都红透了。短暂的羞赧的怔愣后,他的嘴角傻乎乎的勾起来,脸上笑容压都压不住,故作淡定的一句“我知道”之后就嘿嘿的傻笑起来。 苏禾就红着脸强调,“……但还是得换回去的!身体也很重要。” “我知道,肯定会换回去啊。不换回去亲都亲不到,太惨啦。” 苏禾没忍住捣了他一拳,也跟着傻笑起来。 虽然多少有些不尽如人意,但他毕竟还是他,没有遭遇预料之外的不幸。平安清醒。 并且,回到了她的身边。 从电梯里走出来时苏禾还在雀跃的傻笑,问清楚附近药房的位置,在无人的街角恨不能哄着歌蹦跳起来。 得到线报蹲守在对面路口的狗仔看到了她,扫了一眼就把她排除了。 ——孟周翰的品味众所周知,这种素颜穿着运动服出入高档酒店还能活蹦乱跳,连脸都不遮一下的,肯定不是他的菜。 · 苏禾一离开,房间就大的让人寂寞起来。 孟周翰又打电话来,得知苏禾已经出去了,气恼的让他提前给大堂预留好访客信息,他不想临时沟通。 时小凡依言做完,就无所事事。等得百无聊赖时,见书房架子上似乎有专门一块儿放黑胶唱片,就决定进去碰碰运气——说不定会有些老电影和卡带游戏。 ……确实有,并且品类比他想象的还要专业和齐全。居然是按照出品厂商和年代分类排列的。 而房间里不但有巨屏电视,还有立体环绕音箱。 ——他还从没这么奢侈的打过游戏呢。 时小凡对着配置挑选游戏,连接电视和电脑。正在研究游戏手柄该怎么装,就听到电梯叮咚一声响。 他以为是苏禾回来了,忙扔下手柄兴高采烈的迎出去,就见一个男人以一种捉奸的气势风也似的杀进来。 迎面和他撞见,两人各自都怔愣了一下。 无需通禀,就已各自确认了身份。 然而他们都没有双胞胎兄弟,忽然就看到对面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错愕脸,一时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明明先前对对方满腹偏见和怒火,但……那好像是自己的脸。 虽然比自己看上去蠢一些,但……那是自己的脸啊! 总不能就因为对方有点蠢,行为/性格嚣张了些,就冲着自己的脸发脾气、挥拳头吧。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呃……苏禾还没回。要不要来打游戏?”时小凡心境比他从容些,到底还是他先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这里游戏还挺全的。” 孟周翰挣扎了片刻,撸撸袖子莽上去,“来就来,谁怕谁啊!” 看他怎么虐暴这只菜鸟。 所以苏禾从电梯里出来,就看到书房的灯亮着,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屋里孟周翰和时小凡一起坐在地毯上,对着那张几乎占去半面墙的大屏电视玩格斗游戏。 苏禾:…… 感觉这个奢华空旷得让人不自在的豪华套间瞬间就掉光了格调,变成……跟日常居家好像也相去不远的地方。 餐厅的灯也已经打开了,餐桌上摆了几道菜,都用电视里常见的锃光瓦亮的不锈钢餐盖盖着。 两个大顽童听见电梯的声音,却一时杀红了眼腾不出注意力来。 顶着孟周翰的脸的时小凡有些焦急,“会不会是苏禾回来了?先暂停吧。” 顶着时小凡脸的孟周翰一脸凶狠的搓技能,“客房服务而已……你别输了就想逃!” “谁输了?我没复健完呢都能打你3:1……而且,客房服务好像刚刚才离开吧!” 两人各自一顿,同时用力的按下暂停键,扔下手柄开始抢门,同时探身看过来。 苏禾:…… “呃,你们继续。” 片刻后顶着孟周翰脸的时小凡高兴的迎过来,“你回来了!” 而顶着时小凡脸的孟周翰打量她一遍,露出些失望和鄙夷的神色,“结果你就给她带了一身运动服?亲自跑腿去买的吧?随便差遣个人,都不至于是这种品味。” 时小凡多少还是有些脾气的,“……我女朋友穿什么都好看,而且运动服又舒服又暖和。” 孟周翰噎了一噎,“……马屁精。” 随即也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晚饭没有吃饱吧?我给你叫了餐,一起来吃点东西吧。” 苏禾:…… 苏禾稍微有些错乱。 不过,看样子他们两个相处得还不错。 苏禾在心里廓清了一下——看上去是时小凡的那个是孟周翰,看上去是孟周翰的那个才是时小凡。 ……还是错乱。 “所以,见面后你们也没换回来,对吗?”她揉了揉额头,觉得有些累。 时小凡就愣了一愣,低头看看自己,又看向孟周翰。 孟周翰倒是一脸坦然,“肯定没这么容易换回来吧。先吃晚饭吧,我都快饿死。”随即想起什么一般,扭头向时小凡强调,“——我是饿着肚子跟你比的。” 晚饭的气氛很微妙。 ——必定很微妙。 两个男人看彼此的感觉自不必说——为了避免别扭,干脆全程盯着苏禾。 苏禾压力倍增,认知错乱,很想再次提议关灯。 -- 第121页 吃完了虽然美味,但注定味同嚼蜡并且消化不良的一餐之后。 苏禾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直接逃回家去,让这俩人自己研究该怎么把身体换回去吧——成功换回来之前,她一个都不见。 但当然,她做不出来。 “当初到底是怎么置换身体的,你们还有印象吗?”她问。 第56章 三人行(七) “这张彩票给你,你要不…… 孟周翰很淡定, “我当时就昏过去了,没印象。” 时小凡却犹豫了一会儿——当时他身心俱疲,被撞之后虽然没有立刻失去意识。但意识到自己出车祸之后, 其实很有些就此一了百了的念头。所以也很快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他的意识沉睡在黑暗中, 但要说什么都不知道,却也不是真话。 他其实有听到有人对医生说——他胸骨和额骨有骨裂, 脑部某区域有轻微水肿。如果他没有猜错,这是“孟周翰”而非“时小凡”的症状, 可见抢救时他们应该就已经互换了。 但是被推出来时, 他似乎听到了苏禾唤他的名字。他心中忽就涌起眷恋牵挂, 想要告诉她别担心他不要紧…… 再之后, 便是梦中所见——他以“孟周翰”的自我认知,苏醒过来。 时小凡直觉, 梦中所见一切应当都真实发生了。并且就发生在苏禾和……占据了他身体的孟周翰之间。那会儿他的“灵魂”应该也在他的身体里,只不过自主意识被压制住了——或者没有觉醒。 当他“觉醒”时,便想要夺回身体的自主权。那会儿他“所见”的便不再是他身体的“肉眼所见”, 他的意识和孟周翰的意识分明同时被拉进了一个很特殊的空间。用二次元的名词来描述,不妨称之为专属于意识的“高维空间”。 如果那会儿他成功唤起孟周翰的注意, 也许他们就能把身体换回来了。 但那个二货明明都看到他了, 却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站错了位置。 ……换言之, 时小凡潜意识里其实一直觉得, 只要他和孟周翰碰面了, 并且他们互相之间都很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他们应该就能很顺利的换回来 但仔细想想, 那会儿他还“在”自己的身体里。而他的身体毫无疑问在浅川。可是, 当远在江城的孟周翰的身体达成了“苏醒”这个条件之后,他的灵魂就直接穿越了千山万水,瞬间从孟周翰的身体里醒来了。 似乎可以就此推断——对属于意识的“高维空间”而言, 现实中的距离根本就不是距离。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互相之间同时强烈的想要换回来,很可能根本就不需要见面。 但似乎也不妨从反面推断——明明灵魂错位了,明明他那么强烈的想要从自己的身体里苏醒过来,但最后居然还是从千里之外的孟周翰的身体里醒来了。 总不能说,他从体长不到50厘米的婴儿成长到183厘米的男人,用了足足26年的“原装”身体,跟他的灵魂之间的引力,居然还没有一个他见都没见过的、属于别人的陌生身体来得更强吧? 很可能,他们会互换身体并非因为偶然。而想要换回去的条件,也比“两个人都想换”要复杂得多吧。 但反正试试又不费劲—— 他就询问了一下他的身体当时的伤情,和梦中所见到的一些细节。 事实证明,他猜的没错。 他所谓的“梦中”,确实就是他的身体在现实中发生的事——那会儿他的“灵魂”应该确实还在他的身体之内,就算不在身体里肯定对身体发生的事有感应。 苏禾倒还好——在她看来,把孟周翰错认成时小凡这件事根本就不是她的错。没什么丢人的。 但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全被时小凡看到了,孟周翰脸色就有些不妙。 “我心里想什么,你不会也都知道吧?” 时小凡果断澄清,“这个真不知道。” “真的?” “真的——我想什么,你不也没有感应到吗?” 孟周翰就顿了一顿,“……还是有点感应的。” 时小凡:…… 时小凡也瞬间紧张起来,“呃,你都感应到些什么?” “反正都是些不上台面的东西。”孟周翰心安理得的吐槽。 比如苏禾强势压过来时,这个身体就会心跳得格外强烈——他肯定不是个抖M,不可能喜欢被人压制。那就必须是时小凡的问题——时小凡才是那个抖M。 不过略一顿,还是说了句人话,“比如你继母出现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心里很戒备她。” 再比如,一开始他跟苏禾吵架,冲动之下特别想要口出恶言时,居然说不出狠话来。 时小凡瞬间松懈下来,“如果只是情绪的话,我也能察觉到一点。” ……比如对许成飞的厌恶,对那个汤律师本能的反感。以及,在得知了他的家庭的真相之后,那清晰的愤怒之意。 这个人,虽然悲喜与他不尽相同。但其他方面其实还是……挺正常的。 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个有钱人,就天生的去共情那些有钱的混球,也没有对穷人的倒霉嗤之以鼻,去贬低他们的品行和智商。 抛开情敌的立场,他人其实还挺不错的。 苏禾却像是听懂了什么,没有就此揭过这个话题。 -- 第122页 她看向孟周翰,“也就是说,其实你时不时也能感觉到这个身体有一些不属于你的情绪?” “我可没察觉到身体里有别的意识——就是些身体的本能反应而已。” “看到身高两米手持利刃的肌肉巨汉,有防备心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家那位阿姨还不到一米六吧?瘦瘦小小的,又漂亮和善。对她产生戒备心,需要很复杂的情绪逻辑,并且很个性化的经历吧?” 孟周翰:…… 其实他甚至都很习惯这个身体里有“时小凡的记忆”,比如对苏禾的爱。但他确实从来都没想过,这个身体里会有别的意识——因为他在,那肯定就是他做主。就算有他者存在,也必须老老实实候在那儿。所以他从来都没有进屋先确认一下屋里有什么人的习惯。 但,怎么被他们两个这么一说——听上去他真的有些蠢呢。 “反正我就当是身体记忆。” “只是身体记忆?完全没有怀疑有另一个独立意识的存在吗?丁点儿迹象也没有?” 孟周翰顿了顿,不免就想到——那天晚上他终于强迫苏禾承认,他是孟周翰而不是时小凡。那时他为了让苏禾死心,曾反激她尝试“唤回”时小凡。那时,他的意识似乎曾短暂的……第二天一早,她故意凝视着他的眼睛对着“时小凡”说话时,似乎也…… “没有。”他不耐烦的说。 时小凡:二货!明明都面对面了居然还没意识到?! “那么你呢?”苏禾就又转向时小凡,“你就只是看着,没有试图夺回身体的主导权吗?” 时小凡小小的心虚了一下——他其实不太敢告诉苏禾,他曾一度产生逃避心理,觉得这个“时小凡”能做得比他更好,更适合……陪在她的身边。所以明明后来察觉到了,却也并没有立刻萌生很强烈的“夺回”意识。 “……后来看到你在哭,有试过。”他就难为情的说道。 孟周翰:……绿茶婊!逃就逃,抢就抢——说什么看你哭才回来抢的?! 苏禾却显然很吃他的情话,不觉就有些脸红——她当然知道是哪天,毕竟哭对她而言也是很罕见的事,“……其实那会儿,我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你可能还在。所以第二天我就又尝试了一次。” “那一次我也听到了!”时小凡激动的说道,“你说……”他顿了顿,想起苏禾说的似乎是——哪怕回来跟她分手也没关系——情绪就又低沉下去,“你说我还有很多事想做。”随即又说,“其实我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他就把自己当时所处的空间,他尝试去打破壁障,并且看到孟周翰那二货在对面懵懂无知没反应过来。可惜功亏一篑,最终没能来得及,就被神秘力量给“拽”回到现实中的情形,一一告诉苏禾。 然后瞄了一眼孟周翰,“虽然你当时很呆,但应该也看到我了吧?” 孟周翰:…… 是的,他确实看到了——他还记得自己有一瞬意识抽离,并且以为自己看到了的“自我意识”中的“自己”。 ……人的想象世界还是很丰富很神奇的,文学上不也经常有类似的意象吗? 何况,当时他同时陷在爱情、失恋和“自我回归”的痛苦和痛快之中,而这种感觉又像错觉一般一晃而过。所以他根本就没在意。 谁会想到他当时看到的是时小凡这厮的“意识”呢? “我不记得了。”孟周翰拒绝配合。 苏禾:懂了——确有其事,并且他还记得。 毕竟时小凡确实原原本本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说出来了,并且叙述角度完全从孟周翰的眼见展开。 她现在已经不得不承认,意识是可以“独立存在”的。 那么就不能不在此基础上去展开推论。 她的推论跟时小凡倒也相去不远。 “也就是说,你当时强烈的想要‘回来’,于是就进入了一个特殊的空间,甚至看到了他的意识,有目光交汇?” 孟周翰:…… 时小凡认真回答,“是。” 苏禾就看向了孟周翰。 孟周翰虽然很二,却也不蠢,他听得懂她的逻辑,当然也就听得出她的结论。 “你们认为,当时之所以没有换回来,很可能是因为我没有配合?” 苏禾和时小凡就同时一顿。 苏禾没有应答——孟周翰亲口表态,他就是不想换。他甚至都懒得来江城见一见他自己的身体。 但时小凡还是倾向于他想换回来的。 “可能当时你没有意识到可以换回来吧,”他就给他递了个台阶,“可能需要很强烈的意识,才能激发那种状态。不过,反正试试又没有什么坏处。” “未必没有坏处,但肯定没有用处。”孟周翰淡漠的说,“你一开始是在自己的身体里吧?强烈的想要换回来之后呢?” 时小凡就一哑——他从孟周翰的身体里醒来了。 “苏禾说过,”孟周翰扣了扣桌子,傲慢的微笑着,“孟周翰是一张彩票——投胎彩票。其实仔细想一想,我之所以生来就拥有千亿资产,唯一的理由确实就是我投胎成了孟周翰,跟‘幸运’之外任何我自身的能力、品德、努力都没有关系。” 苏禾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不觉坐直了身体。想要制止,却最终还是忍住了。 -- 第123页 时小凡却还有些糊涂。 孟周翰接着说,“灵魂互换——会不会是一次投胎洗牌呢?所以,就算你‘强烈不愿’,也必须得离开时小凡的身体,以孟周翰的身份清醒过来。”他说,“恭喜你,你被彩票选中了。” “就像我投胎成孟周翰,就算别人再怎么因为我坐拥千亿而羡慕我、憎恨我、诽谤我——也都不是我自己选的一样。”孟周翰说,“大概灵魂互换,也不是你我能自己决定换还是不换的。砸到了你身上,你就只能认。” “我认了。现在我就问你,”孟周翰微笑着,目光瞟过苏禾,一时竟有些扬眉吐气,“这张彩票给你,你要不要?” 时小凡愣了一愣。 苏禾也不觉看向了他。 她当然希望时小凡能拒绝——可是,这并非她能决定的事。 毕竟,现在拿到这张彩票的,是时小凡。 而如果从容问出这句话的人,偏偏是刚刚弄丢了彩票的孟周翰,似乎也不容人不作答了。 但,就算孟周翰能看淡他的千亿资产……他真的是这么中二,思路这么不接地气的人吗? 总觉得他是在故意坑时小凡。 时小凡的思路却还没有跟上,听他阴阳怪气的,听得一肚子火气,“你在胡说些什么?就算这是一张彩票吧,我捡到了还给你,难道你还很有意见?” 孟周翰:……你TM的是那个宇宙来的奇葩?! 苏禾噗的笑了出来。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跟我互换了身体到底意味着什么。”孟周翰忍了一忍,说道。 第57章 三人行(八) “你也太骄奢淫逸了吧!…… 他的父亲身价千亿, 这当然不是说就能拿出一千亿的现金来。这千亿之中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所持有的新海的股份的价值。可想而知这部分股份不可能轻易的转让或者折现,并且随着股价和公司市值的波动,肯定会有涨有跌。但实际上就新海现在的营收和前景来说, 持有新海的股票肯定比持有现金更保值。 至于他的母亲名下的金茂, 股权结构比较特殊。地方政府持股比例比较高,算是某种程度上的集体所有。所以市值虽然很高, 但因她持股比例比较低,所以身家不过几十亿而已。 无论如何, 他的家族财产说是千亿, 实际上并不夸张。 “你知道千亿家产意味着什么吗?”孟周翰问道。 “你真的想听我的看法?”时小凡有些犹豫。 “你只管说。” “那好吧。”时小凡知道这话很不中听, 但, 是孟周翰自己让他说的,“在浅川, 大概有1/4的人月薪过万,算是普通的高收入人群。这些人年入大概12万,省吃俭用, 就算一年净收入10万块。1000亿意味着1000个高收入者1000年才能攒下的资产总和。” 孟周翰点头,“没错, 就是这么庞大的一笔家产。” 时小凡却并非是在赞叹, “你家有千亿资产, 能说明什么?总不至于能说明你爸一个人30年的劳动价值, 抵得上1000人1000年的劳动价值总和吧?” 他到底还是性格温和, 没法跟苏禾似的直言——说明你家是不合理的社会分配结构的顶端受益者。不知剥削了很多人的血汗劳动, 才能聚敛起如此骇人听闻的财富。 但意思其实就是那个意思。 孟周翰稍微愣了愣, 出乎意料的,居然没有跟最初和苏禾争论时那般暴跳如雷。 虽然说原始积累必需要达到一定的规模,才能升级设备、研发技术、扩张营收。剥削聚敛的阶段必不可少——但结果居然是让大笔财富聚集到一个人手中, 肯定对企业本身无益处。就算用“报酬”的说法,他爸的贡献和付出,肯定也不至于有别人的一千倍那么多。 他明白。这确实是不合理的。 但是当面被鄙薄,也不免稍微有些负气,“所以呢?违法了吗?你不服气,有能力去改变吗?” 时小凡就噎了一噎——他知道不合理,所以也不可能去羡慕、去赞美,更不必说为能成为其中一员而自鸣得意。 但也仅此而已。 本质上他就是个宅男。他热衷于写代码,热衷于架构“世界”。但你让他操起笔、扛起枪去批判什么、对抗什么,他还真没有这份战斗意志。 他更习惯于从感性上而不是理性上看待“人类”。他眼里孟启森是一个拙于表达的父亲,明如海是一个强势却本性温柔的母亲。在孟周翰询问他对千亿资产的看法之前,这就是一个让他有些羡慕、让他不忍心去伤害的和睦家庭。但谁叫孟周翰问的不是人,而是钱呢? 时小凡就说,“你问我看法,我只是把我的看法告诉你而已。” 孟周翰说,“所以,你变成了孟周翰之后,就只是对我家的财产感到不服气,但完全没有去改变的想法。就算认为这笔家产的数额不合理,也只是想赶紧‘还给我’吗?” 时小凡就有些怔愣,“……你到底想说什么?” “作为时小凡,你确实只能有看法,而没能力改变任何事。可作为孟周翰呢?” “……这不是该你考虑的问题吗?” “我考虑有用?”孟周翰嗤笑一声,“如果你有把握我们一定能换得回去,那倒也罢了。你就没想过,我们很可能根本就换不回来吗?我直说好啦,就算变成了时小凡这个倒霉催的穷鬼,我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来回奔波找身体上。那岂不是说我人生最大的价值就是这么个身份?我还想省下时间,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呢。” -- 第124页 “可是……”时小凡稍微有些理解不了,“你就不为自己的父母考虑吗?” 孟周翰反而觉得他不可理喻,“我爸妈都才55岁,正处于事业的黄金时期。忙点什么不好,非得天天围着我转?又没老到无所事事,天天盼着儿子去看他们的年纪。要不是这次车祸,我们大半年都见不着几次面呢。何况这不还有你这个假‘孟周翰’在吗,你连一个月一次的电话,半年一次的会面都蒙不过去?” “可是,探视他们是你的责任啊!” “千亿家产都让给你享用了,多这么点儿责任都不行?再说了,我爸妈对你,怎么都比你那两对儿父母强吧。” 时小凡被他一连串的歪理气得说不出话来,“爱怎么可以是假的,父母怎么可以随便换?” “你搞清楚的!”孟周翰开始拍桌子,“又不是我愿意跟你换的!再说,谁要跟你换啊!……我不过是替我爸妈多找了个儿子罢了。反正不把身体换回来,就算我回去,他们肯定也没法认我。” “那就赶紧想办法换回去啊!” “你倒是想个办法给我看看啊!别跟我说什么‘强烈的想换回去’——我虽然口头说不想换,但内心肯定很强烈的想换!毕竟有1000亿我干点什么不行?倒是你,口头说想换,心里说不定根本就完全不想换吧!” 时小凡忍无可忍,“你这人怎么这样!” 苏禾:…… 苏禾安静的喝着茶,稍微有些错乱的看他们吵架。 但时小凡都要摔筷子了,她再继续喝茶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她就看向孟周翰,“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周翰愣了愣,老老实实坐回去。片刻后,“……我不知道什么叫‘强烈的意识’,难道要让我高喊三声‘我想变回去’?太蠢了,我才不要。” 时小凡:…… 苏禾:…… “而且,暂时维持现状有什么不好?”孟周翰说,“我是孟周翰,全网都认识我。不管我走到哪里,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孟周翰’。跟我交朋友之前都要先扪心自问,是不是图我些什么。想跟我说句实话,都得先想想会不会得罪我,败了我的兴致会不会有什么坏处。就连我的发小,明明看不惯我的做派……可为了帮自己的朋友,也违心顺着我说话。” 他稍微有些沮丧,孤单如阴影罩顶,“我是个共情能力很弱的人。你让我看人的脸色,去猜测他们心里的想法,我只会嫌他们有话不直说,拐弯抹角口是心非的烦死人。可是……谁让这个人是千亿之子呢,谁会不去迎合他呢?” 时小凡这个男人太没意思了——根本就理解不了千亿资产的价值所在、魅力所在。你用财富去蛊惑他,就算费尽心机的成功了,也是一件很没格调的事。怕比方海旭引诱女学生还要没格调。 “当然,我也不可能因此就去垂涎眼下的身份。再怎么说,这点实话、真相也都不值一千亿吧。我肯定想要换回去的。”他就说道,“但是……在找到靠谱的办法之前,就别乱试了吧。” “也就是说——你没有很强烈的想换回去的念头。”时小凡总结陈词。 孟周翰再度炸毛,“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听出这么点东西来?” 时小凡心想——你明明就只说了这么个意思。 “……我可不想把身体借给你。” 虽然他确实听懂了孟周翰的理由。 “那你自己来拿啊。”孟周翰有恃无恐,“说的好像我就想把身体借给你似的。” “——你这分明是硬塞给我,当初可不是我开车去撞你的吧!” “停。”苏禾揉了揉额头,“说正事。” 两个互相呲牙的熊孩子“哦”了一声,各自乖乖坐回去。 时小凡说,“总之我想尽快换回去。” 孟周翰还想再来一遍——那你自己来拿呀!瞄一眼苏禾,知趣的把挑衅咽回去。 “当孟周翰也没什么不好的吧。”他就说,“一切用钱能买到的东西,你都可以得到。即将发售的新款手机你可以提前拿到。3A游戏大作你可以提前试玩。已经停产的绝版周边,你也有钱去集齐全套。可以去你喜欢的工作室参观一下,跟经典游戏的制作者吃个午饭交个朋友……之类。” 时小凡:…… “我没有这些爱好。”再说用从天而降的钱去砸有什么成就感? “咦?你不是个死宅吗?” “你才是个死宅呢!” “停!” “……” “……” “你还可以去全世界的旅游胜地度假。租下一个海岛,一个庄园,一个山谷……甚至说不定都不用租,直接就有自家的房产。想去热闹些的地方,可以住这样的酒店,也可以住市区别墅。想去偏僻些的地方也行。欧洲不少风景秀丽的山上都有城堡或者山间小别墅,租一个或者买一个。想去之前派人去收拾一下,给你烤好点心点上壁炉。你直接坐直升飞机飞进去,落地就能吃上热饭,睡上跟家里一样舒服的床铺。清晨有鸟鸣声把人唤醒,附近就有瀑布、湖泊或者滑雪场。特别宁静、特别洗涤心灵。” 时小凡:…… “想吃美食的话我可以给你列一个清单,全世界各个原产地最当季、最时鲜的水果和海鲜,你可以直接对着时间飞过去,享用优选的顶尖品质。保证跟超市里买的进口通货不一样——空运的都不是那个味道。说不定还正好赶上当地的收获祭,不少地方收获祭都是狂欢节。异国民俗也可以一起体验了。” -- 第125页 孟周翰:说不定还会遇到什么艳遇,那就省下他很多事了。 话又说回来,成为孟周翰、享用他的生活本身,就意味着无数的诱惑——不论是漂亮女人,还是财富名利。甚至连法律的界线都会变得模糊。一切人性之恶,都可以极低的代价去实现。 这么说可能会有些绝对,但某种程度上——能在这些诱惑和便利之下,依旧坚持纯善之人,才是真正的善人。 他扛住了大部分诱惑,但不免还是在这个譬如假面舞会一般的世界里迷失了自我。 如果时小凡能做得比他更好…… ——他忽然就觉得试图把自己的人生推销给他的自己,有些像那条全世界最著名的蛇。 感觉有些没意思。 时小凡却一无所觉,没忍住,“你也太骄奢淫逸了吧!” “有钱人的生活嘛。”孟周翰恬不知耻,“而且钱花掉了才能流转起来,进入再分配流程。说句你不爱听的——这也是变相为社会做贡献。” 时小凡:…… “你敢说你就不想过这种生活?” 时小凡稍微有些被问住了。 “……肯定有那么点想,”否则也做不出在各种世界穿行的《镜之旅人》,话又说回来,他还想去有魔法的异世界旅行呢,“但也根本就没你说的那么好吧,你看上去好像也没有多怀念。” “我那是习惯了,不当一回事了。你连试都还没试过呢。” “试过的。虽然飞不了全世界,但国内还是去的起的。”时小凡就偷眼去看苏禾,不觉又露出些笑容,“得有人陪着才有意思。她没这么多空,我一个人到处乱跑有什么意思?凑航空里程吗?” 苏禾握了握他的手,“等你变回来之后,我会尽量多抽时间陪你的。” 孟周翰:…… 孟周翰心想你可以坐私人飞机,飞出太空直接飞到火星上去吧你! 气鼓鼓的换了话题,“你还可以搞事业。我账户里应该有两三亿吧,你可以全部花掉。比如开个工作室继续做游戏。你觉得我爸那种模式不合理,可以探索别的分配模式嘛。比如员工持股?集体表决?共产主义?你干脆拿去扶贫、搞慈善也行。” 他顿了顿,莫名就又起了些兴致,“……其实我们两个现在,也算是天然的盟友吧?” 第58章 三人行(九) 是可忍,孰不可忍!…… 毕竟才刚被他要求转账过, 他一开口,时小凡就能猜到他是什么盘算。 立刻否决,“你休想让我帮你转移财产。” “什么转移财产啊, 说的这么难听!”孟周翰心想他才没必要转移财产呢——就冲着时小凡这种性格, 面对一千亿家产、唾手可得的富二代人生,还得他费尽心机去规劝和引诱才稍微有点概念, 然而也完全没兴起“据为己有”的贪念,他有什么必要转移财产? 就搁在这个人手里, 跟存在银行、塞进钱包有任何区别?还不是由着他随用随取? “你干脆跟我一起来创业吧。”孟周翰灵光一现——蒋贼挑中的人才, 肯定不会流于平庸。而他现在的困境, 不就在于他自己没有技术, 而那个所谓的技术团队,偏偏又被抽掉了主心骨——这个主心骨, 不恰好就是时小凡嘛,“我现在正拉着你在追影的同事们创业。你直接把钱投给我,你负责技术, 我负责其他。管理模式和经营范围我们找时间再商量,一起做点有意思的事吧!” 时小凡终于流露出些心动。 他很想问一问, 被劲游收购之后, 追影的同事们现今状况如何。 他其实也并非毫无自觉。这个团队的核心是由在解散危机中选择留下来的人组成的, 这样一群人, 天生就比较长情、比较有团队归属感。后来吸纳进来的新人, 也正是在此基础上互相磨合、互相选择的。 也因为如此, 许成飞选择卖掉公司, 对这些人的理念打击也尤其严重。 长情的人,其实未必能力和技术就比别人差。但因为更愿意配合整个团队的行动,所以“独当一面”的竞争意识就没有那么强烈。这种团队固然不妨优秀, 但个人能力却也不是那么凸显。甚至容易安于平庸。 他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但……许成飞的理念到底还是有问题的。天天跟人谈理想,却不肯支付有竞争力的薪资和福利,怎么可能招得到足够优秀的技术?若不是他作为技术主管,坚决拒绝无理加班。追影的工作氛围又比较轻松友善,可能连现在这支技术团队也组不起来。 这支团队是他亲手组建的,也是他一路带起来的。 历经三年磨合和成长,现在他们甚至已经能做出《镜之旅人》这种对技术要求非常高的优秀作品。 他认为大家应该已经都能独当一面了。 但团队也是有性格的。当初他们能安于追影这种小工作室,现在恐怕也不是很擅长另谋出路。 他确实有些担心他们。 “你居然拉着他们一起创业……”时小凡也是被他的冒险精神给刺得没脾气了——他出车祸时账户上还剩多少钱,他心里还是有数的。而孟周翰甚至都没他的技术,拿着五千块居然就拐带着这些人创业去了! 虽然他对别人的人生也没什么理所当然的责任……但,这也太不负责了吧! “你就说你来不来吧!” -- 第126页 “……我不去你搞得定吗?!” “钱到位了,就搞得定。”孟周翰很淡定,“不过钱到位了,可能就用不上这些人吧。蒋贼……蒋思为说,他们技术平平,全靠你带着才能超常发挥。当然,你和钱同时到位就另说。” 时小凡:……没钱就拉着他们创业,有钱就把他们甩掉?! 时小凡被他气得肝儿疼——这个人真的是缺德透顶,顶着他的脸追他的女朋友!还要顶着他的脸坑他的同事! “你先跟我换回来再说!” ——把他的人生还回来啊!再不还就要被他糟蹋完了。 “都说了,”孟周翰戳了一个晚上,这个人却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他也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你能换回来就换啊!我又没说不跟你换,但你能不能睁开眼睛看看现实?换不回来就是换不回来,你再吼也还是换不回来!能不能脚踏实地,讨论点有建设性的话题?……再说,我的身份到底哪里配不上你了?你就当一阵‘孟周翰’,能怎么样!” 苏禾听他们说了一晚上车轱辘话,不免有些犯困。突然听到他们又吵起来,才瞬间回过神来。 迟钝的追溯到他们争吵的理由。 于是扭头先安抚时小凡,“他没想甩掉创业团队,只是想逼你带资入伙。” 时小凡:…… 孟周翰:……这还用翻译?! 然后揉着额头看向孟周翰,“你这么说话,没人听得懂你真正的用心。” 孟周翰:…… 时小凡:……他可不说人话了! 苏禾实在是有些睏了,“创业的事你们以后再讨论吧。” 想了想,让他们继续说下去,肯定也不会再有更多情报,于是直接总结陈词,“你不急着换回来,也不会去调查换回来的办法。但如果能找到可行的办法,你会配合我们尝试,对吗?” 那句“我们”实在是有些刺耳。 孟周翰没忍住,负气的回了一句,“那也未必。” 时小凡差点没跳起来揍他,苏禾赶紧把他按下去。 果然,孟周翰随即就又补充,“……他得跟我一起创业,我才配合。” 孟周翰:反正不能让他跟苏禾一起行动! 时小凡:就是不敢让我跟苏禾多待一会儿对不对? 苏禾:……?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也就是说,你想让我一个人,去为你们两个能变回来去奔波?” 孟周翰:…… 苏禾实在有些忍无可忍了。 她其实已经看明白了。 孟周翰确实不想换——或者说,他暂时并不急于换回来。 她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不服气,想要趁着没有家族庇护去证明自我。但现在看来,也许并非完全如此。 变成时小凡固然非他所愿,但似乎帮他找回可一些因为“富有”而渐渐迷失的东西。贫穷固然令他狼狈不堪,甚至显得无能,但也确实唤醒了他心中一些朴实刚健的东西,令他重新找回了少年时的热血、活力和理念。 他在利用“脱离孟周翰的角色”的契机,去完善“本我”,去认识世界真实的模样。 也去挣脱他一直以来所不满却无力挣脱的东西,去廓清迷茫,寻找自己的道路。 ……这是足以令人刮目相看的。 现实总是很可悲,自幼生于贫困的人,贫困纵然可能给他们培养一些美德,却也往往是以拖累、阻碍甚至灾难的方式。并且这些美德固然令他们前行的越发坚定,却也往往令他们的人生更多负累。 除非在贫穷中得到家人的关爱,得到乡邻和社会的帮助和扶持。否则贫穷带给穷人的,只可能是怨恨、疲惫、冷漠、不甘,是人格缺失。所以由极贫转而暴富,被释放出来的经常是人性之恶。 富有本身,教不了穷人多么有益的东西。 但是对孟周翰这种在一帆风顺中长大,培养起足够开阔的见识、足够稳定的人格的人而言,贫穷所带来的挫折,却能帮他们补全成长过程中缺失的见识,让他们更清醒的认识自己和世界。 并且,饶是眼下的状况,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人生是有兜底的。所以他可以毫不恐惧的像体验人生一样,安于眼下的处境,在他认为足够之前,并不急于回归。 可是对时小凡来说,这次身份的互换,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孟周翰敏锐的意识到了时小凡是可靠的,所以他丁点儿都不担心时小凡会贪图他的家产,会拒绝跟他各归各位。 很难说他的从容里,有几分是来源于此。 但他其实还是理解不了时小凡。 他不懂时小凡为何不愿意配合他——他可以从容抛开自己的千亿人生,却不认为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发自内心的拒绝拥有这样的生活。如果这个人拒绝了,那肯定是因为他还没有理解千亿人生到底有多逍遥。 所以他想方设法的让时小凡“试用”一下他的人生,认为只要试用了,时小凡就肯定拒绝不了。 他也就算是稳住和补偿了时小凡。 但他其实不明白,时小凡根本就没有必须得借助“孟周翰”的财富和地位,才能实现的梦想。 他所追求的东西,当然也未必都只能以时小凡的身份去实现。 但他所珍视的东西,却都维系在时小凡这个身份上——因为跟孟周翰并非自己选择成为孟周翰不同,时小凡之所以是今天的时小凡,正是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在为此努力,为此选择和舍弃。 -- 第127页 是的,虽然她总是认为,就算没有遇到她,时小凡的人生也必定幸福温柔。 但之所以遇到的是她而非别人,也正是因为时小凡选择、并为此努力了。 她也是他的选择和追求。 所以,时小凡就是时小凡。他不想变成孟周翰,也根本就带入不了孟周翰。 他没法像孟周翰接手他的一切那样,自然而然的去接手孟周翰的人生。 只要他以孟周翰的身份生活,他始终都会觉得——这不是他东西,他也不该去搅乱别人的人生。 所以不管孟周翰怎么说,他唯一的诉求始终都是——各归各位。 没错,其实时小凡也理解不了孟周翰的随便,理解不了这个人其实根本就没有多珍视自己拥有的这些东西。 但偏偏,现在孟周翰要以自己的“不珍视”,去绑架时小凡的“珍视”。 由此也绑架了她的“珍视”,让她变成跟心爱的男人两地分居、还不得不独自为赎金四处奔波的孤家寡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苏禾握住了时小凡的手,轻轻捏了捏。 然后说,“其实你们两个未必能换回来。你们最好还是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当然,我也会做好的。” 第59章 天降正义(一) 要是换不回来了,他只…… 孟周翰就有些懵。 他还真没想过——其实他已经默认了“强烈想换回来就一定能换回来”的说法, 毕竟时小凡到过的那个空间他其实也去了,也确实跟时小凡面对面了。甚至时小凡是怎么从那个空间里被“绑走”他都见到了。潜意识里他也认为,只要他们同时强烈的想换回去, 那他们肯定就能换回去。 毕竟……那是他自己的身体嘛。 可惜之前为了说明强烈想换也未必能换, 他生拉硬扯了一些理由。目的固然是为了骗别人,但说得太有模有样了, 弄得自己都有些信了。 苏禾一提出这种可能,他就开始动摇。 ——事实证明, 不要在做实验写论文的科研工作者面前炫耀自己的严谨。 “目前为止所有的线索就只有小凡说的那个‘高维空间’吧。但你们能自己控制进出那个空间吗?敢确定那个空间的用处就一定是帮你们换回去吗?就算退一步, 那个空间确实是可以再度进入的, 并且能帮你们换回去——但是, 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空间的开启可能是有时限的?就像断肢再接, 断肢离体时间越长,续接手术的成功率就越低对吧?会不会灵魂跟身体也有类似的关系?随着你们两个灵魂互换的时间越长,灵魂跟原本身体的牵绊就越弱, 跟新身体的联系就越紧密牢固,想重新换回来的成功率就越低。超过了一定的时限, 干脆就……”她啪的拍了一下桌子, 突如其来的音效让孟周翰一跳, “变成既成事实, 再也换不回来了?” 时小凡:…… 孟周翰:…… 苏禾说, “不过我也只是提出一种可能而已, 没有证据, 完全就是瞎猜。到底该怎么办,还是要看你们当事人的态度。反正对我来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自己喜欢的人换了过身体而已, 习惯一阵子就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故作不在意,“不过你们最好还是考虑清楚了,更换身体之后你们能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心里真的准备好接受代价了吗?在此基础上,再来判断后续行动。” 然后,苏禾就着拍在桌子上的那只手一撑,站起身来,“好了,不早了。明天我还得早起去见郑莹颖,今天就先讨论到这儿吧。 她便直接挑了间卧室回房。 孟周翰还没回过神来。 时小凡却立刻跟着站起来。 他当然知道苏禾是在吓唬孟周翰。他眼看着孟周翰顶着他的脸,有恃无恐的嚣张了一晚上,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介怀的。 此刻见他在苏禾面前吃瘪,就有些得意。没忍住又回头添了一把火,“她说她爱的是我的灵魂。” 孟周翰又遭重击,一时无言以对。 眼神愣愣的追着他们的背影,片刻后才意识到,时小凡居然跟着苏禾进了卧室。 并且还准备关门。 立刻回过神来,暴跳如雷的想追过去砸门。 就见苏禾回过身来,握着门把手,无语的看着时小凡。 时小凡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片刻对视之后,苏禾毫不动摇,时小凡只好垂头丧气的败退。 苏禾卧室的门关闭,随即电子门锁“啪嗒”一声响——她锁门了。 孟周翰:…… 孟周翰“哈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时小凡说,“这是你的身体!” 孟周翰的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还是决定输人不输阵,“承认了吧,她就是没那么爱你的灵魂。” 已经锁上的卧室门却再次响了一声,苏禾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两个熊孩子同时噤声,假装若无其事的各忙各的。 苏禾先问孟周翰,“你明天有安排吗?” 孟周翰忙说,“没有,随时可以陪你。” 苏禾:…… 虽然她确实就是这么个意思,但听他这么说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那好吧,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见郑莹颖吧。” 时小凡有些着急,“那么我呢?” 苏禾目光就柔软下来,“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先好好休息吧。我会发一些资料给你,你有空就帮我处理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有用的内容。” -- 第128页 时小凡就眨了眨眼睛,稍微有些沮丧——却也知道,以他眼下的面孔,肯定不能跟苏禾随意出入公共场所。 就说,“哦……那你早些回来。我们好不容易才见到面。” 苏禾的心也软化了,就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嗯,等过了这阵,我们换个偏僻些的住所。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她踮了踮脚,似乎想亲一亲他的脸颊,然而到底还是不太习惯这张陌生的脸。何况旁边来自“时小凡的脸”的灼灼逼人的眼神实在难以忽视——也实在让她有种“明明在跟自己的初恋未婚夫互道晚安,却像是当着原配的面跟小三调情”的错乱感。 孟周翰监工一般恶狠狠的盯着这对苦命鸳鸯——然而人家是昭告天下的正经情侣,他才是那个虎视眈眈想插足的第三者。他根本就没有立场去管,只能强词夺理,“你们用我的身体卿卿我我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苏禾一个没忍住,被压抑的温存就化作怒火喷了出来,“什么你的身体?你不是想跟他换着用吗?” 孟周翰:…… 孟周翰咕哝着,“……我又没说不换回来。” 要是真的换不回来了,他只怕真要人财两失了。 。 郑莹颖昨天半夜才回来,又约在了她公寓楼下的那家小餐厅碰面。苏禾本以为她会睡个懒觉,睡醒胡乱洗把脸就下楼来见她。 谁知她一早就等在了餐厅对面的小广场上,妆容甚至比平时还要精致。 饶是迟钝如苏禾,也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但饶是熟悉她如苏禾,也没有在注意到她的同时就认出她——因为那个穿着过于时尚,姿态过于优雅,面容过于甜静,甚至还让鸽子从她手里啄食的画中女郎……怎么可能是小疯婆郑莹颖。 这种违和感很难形容。 有些像是一个执笔如剑的女记者,突然变成一个……主要面向男粉丝女网红。倒也不是说职业女性里就没有衣着时尚,姿态优雅,恬静的喂鸽子的。而是说这种衣着时尚、姿态优雅、面容恬静,并不像是发自内心和修养,倒有些像是自我陶醉的演技。就是那种特意表演什么角色的感觉。 所以一眼看过去时,苏禾还以为是哪家女主播在街拍。 她转头去别处找时,孟周翰还疑惑,“郑莹颖不就在那儿吗?” 他没觉出她有任何异样,就觉得她可能妆画得比上次见面时更好些?总之看上去顺眼了不少。 而后就愣了一愣,“林嘉图怎么也在?” 苏禾回头去看第二眼时,郑莹颖已经站起身来,惊喜向她招手,“苏禾,这边!” 而后不由分说上前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亲了亲她的两颊。继而扶住她的手臂上下打量,“好久不见啊,你是不是又变漂亮了?” 苏禾:…… 看清楚确实是她之后,苏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眼前毕竟还有外人——十几岁的林嘉图跟二十几岁大不相同,苏禾已经不太能认出他,但孟周翰亲口认定,必然无假。而这个人似乎还是郑莹颖的初恋。只怕郑莹颖今天变成这么一副抽风的模样,也是在故意做给这个男人看。 ……应该是这个男人的喜好吧。依稀记得孟周翰前女友一水的网红风,他又是孟周翰的密友,想来密友之间品味近似,喜欢的都是这种风格? 总之不管郑莹颖是在抽什么风,苏禾肯定都不会给她拆台。 不就是被她抱抱亲亲,热情洋溢的尬夸吗? 小事。 “……好久不见了。” 郑莹颖跑过来亲她时,林嘉图似乎就有些猝不及防。这会儿见她要来挽苏禾的手臂,额角青筋乱跳,咬牙切齿的就伸手过来抓她的后衣领。 苏禾:…… 苏禾不是故意的,但她根本就是下意识的把郑莹颖护在身后,拍开了林嘉图的手。 林嘉图似乎愣了一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苏禾忍了一忍——郑莹颖没跟她说过林嘉图会来,事实上她甚至不太清楚这俩人有什么联系。也许刚才林嘉图不是想动粗,而是跟郑莹颖打情骂俏? 只好勉强笑着打圆场,“是郑莹颖的朋友吗?幸会幸会,我是苏禾。” 郑莹颖已经从她身后钻了出来,“看到你太高兴了,差点把正事儿给忘了。”她就笑着挽住林嘉图的手臂,抬手给苏禾看了看她手上硕大的钻石戒指,“这是林嘉图,我男朋友。我们两个要结婚了,刚才他应该是吃你的醋了。” 苏禾:……?! “什么?”结婚?话说回来她跟林嘉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明明一个月之前提起他,她还是一副暌违已久时过境迁的语气。怎么突然就跳到要结婚了? “我靠!”孟周翰也没忍住一声感叹。 “他刚刚在吃醋啊。”郑莹颖显然没明白苏禾质疑的是哪一句,满脸营业性质的甜美笑容,仰头去看林嘉图,“对吧亲爱的。” 林嘉图比她高不少,就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没错,我这人特别没出息。又小心眼又爱动粗,所以你跟朋友打招呼最好庄重些。” 苏禾:……这种人也能嫁?侬脑子瓦特了! “你们要结婚了?什么时候做的决定,怎么没听你提起过?等等……” “一个星期之前吧。上次给你打电话时不是说过吗,要给你介绍一个人——就是他。” -- 第129页 苏禾稍微有些头疼。 虽然感觉有些过于戏剧化,但是……一回生二回熟。 这种根本就是彻底换了一个人格的情况,该不会是—— 她把孟周翰拉到了自己身边,“你还记得他是谁吧?” 郑莹颖抬头瞅了一眼林嘉图,又似笑非笑的看着苏禾,“……你未婚夫,时小凡?” “你还记得自己给他取的外号吗?” “大金毛?” “给我取的外号呢?” “……”郑莹颖抿唇笑了笑,“学霸啊。” 苏禾揉了揉额头,“你上次跟我说,有互换身体的线索……不会就是你们两个吧?” 孟周翰:……我靠。 郑莹颖和林嘉图对视一眼,片刻后,郑莹颖笑着松开了林嘉图的手臂,调笑一般抬眼看着他。 ——显然是想让他来决定如何回答。 林嘉图似乎犹豫了那么一瞬间,看向孟周翰,“……他不是时小凡吧?上次见到的时候就觉得很异常,后来你又开始调查身体互换的线索。该不会,小凡跟孟周翰也换了吧?” 苏禾:…… 孟周翰:…… 郑莹颖讶异的看向了孟周翰。 “你们真的……”苏禾依旧觉得难以置信。 “没错,换了。”披着林嘉图皮的郑莹颖坦率的承认了。随即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刚刚这老色痞就是在占你便宜,你稍微有点自觉吧!” 苏禾:……男友和闺蜜全被穿了,没一个提前跟你打过招呼的,你倒是自觉一下试试啊! “贴面礼而已,”三个人同时瞪过来,披着郑莹颖皮的林嘉图连忙解释,“你们不要反应过度。我现在可是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坏心?” “……你适应得不错啊。”孟周翰攥了攥拳头,来回打量了“她”三遍,确实没处下手。只能拉着苏禾离她远些。 林嘉图也打量着他,突然问道,“我过生日那天玩的桌游是什么?” 孟周翰没怎么被人试探过,稍微有些不适应,“……时间守望。” “奖品是什么?” “10万块和一把钥匙,二选一。” “钥匙有什么用?” “……”孟周翰不耐烦的说,“就从配钥匙的地摊上随便收来的一大串钥匙,我怎么知道有什么用?总不会是拿来打开你这一肚子黑心烂肠的吧?” “这你都猜得到?”林嘉图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孟周翰炸着毛赶紧躲开,“你别动手动脚的,我女朋友在这里呢!” 三个人目光各异的看着他。 片刻后,苏禾岔开话题,“所以,你们两个是怎么互换的?” 郑莹颖苦笑着,“我也不知道,睡前还在编辑部里赶稿。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在捕鱼船上,坐标已经靠近北极了。船上有日本人、印度人、阿根廷人。日本人跟我说日语,阿根廷人跟我说西班牙语。印度人操着咖喱味的英语跟我强调,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锡克人,他会说英语。让我不要跟他说泰米尔语,他们锡克人不说泰米尔语。”她瞅了一眼林嘉图。 林嘉图说,“别看我,我也不会泰米尔语。我就说了句电影台词,他就跟我较真了。船上不是有导游和翻译吗?” “我知道哪个是导游,哪个是翻译啊?!” “他在北极,你在江城?”苏禾把话题拉回来。 “确切的说我在北纬43度附近,当时船应该正在靠向小樽,我准备去吃顿渔港早餐的。”对自己跟人互换了身体,甚至还变成女人这件事,林嘉图接受度良好。又转向郑莹颖,“不过你那个叫虞安然的同事人不错,有把早餐分给我。我们还一起吐槽了一下主编的假鼻子。” “虞安然就是个绿茶,她在跟我争互联网大会的采访名额。现在主编肯定已经知道你在背后说她坏话了。顺便主编的鼻子是真的,就算是假的也轮不到你在背后叽叽歪歪。她是凭实力拼上去的。”郑莹颖冷冰冰的说,“开场就触雷,你很行——你要是摆不平这件事,以后就等着职场寒冬吧。” 林嘉图:…… “干嘛这么大的火气?职场寒冬有什么关系。那个虞安然最多拿到采访我妈的资格,你可是直接嫁进我家当少夫人。她还是那只败犬。” “……”郑莹颖似乎要发脾气,却莫名的又按捺下去,“无所谓,反正当花瓶全职林太太的那个是你。你觉得赢就赢吧。”片刻后,又讽刺,“对不起,我忘了,我这张脸大概是当不了花瓶的。你就专心当脸盆全职林太太吧。” 郑莹颖显然是真的恼了林嘉图,上前挽住苏禾的胳膊,就要拉着她离开这个弥漫着愚蠢气息的小广场。 孟周翰上前一步,打开了她的手。 郑莹颖火冒三丈,“你干嘛?” 孟周翰犹豫了一下,“……你照过镜子吗?” “照你弟弟!”郑莹颖火力全开,“我性向男,就算变成男人,也是性向男。怎么,还不准人有个gay蜜了?套了张像模像样的皮,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时小凡了?” “惹你的是林嘉图吧。”孟周翰倒是很镇定,“你别对着我吼啊。” 郑莹颖扭头看了林嘉图一眼,到底拿他无可奈何。恨恨的拖着苏禾离开了。 她这次要见苏禾,却并不是为了提供“她跟林嘉图互换了身体”这个情报。 -- 第130页 他们两个对这次互换似乎都没什么意见——虽然不明白林嘉图是什么心态,但他确实觉得换了也就换了。甚至十分冷静的提出了“结婚”这个建议,还拟了一份严谨到有些啰嗦的婚前协议书。实际上也就是身体交换期间的利益共同体契约书。 虽然不明白他有什么目的,但郑莹颖觉得自己不吃亏——一开始她确实有些适应不良,毕竟身上多了个零件,瞬间就变成了性别认知障碍患者。跟林嘉图达成合作意向之后,也不可能去做变性手术。如果换不回来,这辈子基本上就告别性生活了。 但就算这样,她也觉得值。她现在是个男人,还是个身强体壮,还有张人见人爱的小白脸的有钱男人——她可以毫无顾忌,毫无掣肘的施展手脚了。 所以,他们两个其实根本就没有换回来的打算。 也提前交换过情报,完全不打算被人发现他们交换了——只怪林嘉图演女人,演得太造作了。见面不到5分钟,就被苏禾识破了。 郑莹颖打开电脑,拷贝了两份文档交给苏禾。 “两个案例,一个发生在陇东省,是我之前节目组的同事发给我的。另一个发生在汉东省,是以前采访过的警察朋友发给我的。”她说。 “小凡跟孟周翰的互换,发生在岭南省。”苏禾补充。 “我跟林嘉图,则一个在江城、一个在北日本海。”郑莹颖想了想,“不过,陇东和汉东那两例也并非同地——事实上当事人两两之间毫无干系,境遇更是天差地别。” 苏禾就着郑莹颖的电脑扫了一眼,“陇东省的是一个游戏主播和一个被拐卖妇女?” “嗯,”郑莹颖说,“游戏主播已经疯了。被拐卖的女人则早疯了十几年,一个月之前放了把火,烧了大半个村子,自己也死在大火里。” 苏禾沉默了片刻,“……这一件已经没法核实了吧?是怎么判断互换了灵魂?” “这个主播时醒时疯,去派出所报了好几次警,说自己闭上眼睛就会跟一个女人交换身体。一个月前最后一次去报警,他说出了那个被拐卖的女人的住址,求警察去解救她。他完全就是一派疯子的模样,疯子的说辞,何况之前还干过亏心事。所以警察一开始没当一回事。但是他的父母和姐姐们开车跑到那个村子里,真的打探出了这个女人。” “那个女人跑过来向他们求救时,被拖回去。村民也说,她疯了十几年。这阵子疯的更厉害,居然时不时会说自己是大城市里的男人,还是个有钱的名人,求大家偷偷把他送回去。” ……确实只能用灵魂互换来解释。 苏禾又盯着资料看了一会儿,“……这个主播的网名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某种程度上,他确实还挺有名的,”郑莹颖就皱了皱眉头,“去年年底他实况直播时,号召自己的粉丝去酒吧门口捡尸。”忽然想到苏禾未必知道捡尸是什么意思,就解释,“就是专门找喝醉的女孩子,带回去性|侵。直播里粉丝问他捡不到怎么办,他说,‘失身酒听过没?听话水听过没?没听过自己去拼宝搜,别什么事都问哥’。事情闹出了圈,在社交媒体上引起大混战。他的很多言论都被扒出来——基本上,这个人是个无可救药的反社会厌女症。” 苏禾终于想起来了。 她确实见过这个网名。 ——这场大混战时小凡围观过,她也跟着扫了几眼。 从一开始这个主播反驳说“去酒吧的有什么好女人,不就是去求草的”,到后来他的粉丝贴出了一张极端物化女性——不是观念上物化,而是直接把女人的□□改造成某种用途的用具——的、令苏禾感到毛骨悚然的漫画图,配文“这就是女拳的下场”,“见一个杀一个”,“杀了多浪费?卖到农村锁起来下崽啊”。再后来有人发了聊天记录,证明粉丝发表这些言论时,他不但知情,还跟粉丝一起口嗨。 于是,时小凡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顺着线索找到他的推特账号。苏禾本来很不赞同时小凡这种做法,虽然这个人很恶心,但也不至于因为他口嗨就去人肉他。 但时小凡说,“我去搜了一下那个什么听话水,我怀疑这个人不止口嗨这么简单。游戏圈名声被败坏得太多了,就算不自查自纠,也不能容留犯罪分子。” 事实证明……时小凡的直觉没有出错。 ——这个蠢货确实是个捡尸老手,并且还会把受害人的照片发到推特上去。每一张照片都不堪入目。 时小凡没有再一次扩大舆论,直接打包证据,向地方公安举报了他。 “他没有被判刑吗?”苏禾有些疑惑。 郑莹颖愣了一小下,“今年一月份,倒确实被拘留过。后来因为证据不足,又放回去了。” “怎么可能证据不足?受害的有十几个女孩子,都有照片啊。” 郑莹颖:…… “该不会是你跟小凡举报的吧?”郑莹颖就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很小心,照片里只有女孩子,他自己连个影子都没落下。并且这些女孩子无人报警。他的律师辩称是为了炫耀从网上随便找的照片,并不是他做的。最后就只判了15天治安拘留。” 顿了顿,又说,“其实,警察根据照片推断出了其中一家酒店,去调取了监控。找到了他扶着一个女孩子进电梯的片段。但那个女孩子已经自杀了,没有留下可以指控他的证据。据她的妈妈说,她有抑郁症,一直都有自杀倾向。” -- 第131页 她们就同时静默下来。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林嘉图提着袋糖炒栗子,悠闲的刷着手机,而孟周翰大包小包的拎着一堆零食、饮料、外卖盒走进来。 孟周翰怒骂,“你TM的给我搭把手吧!扶一下门能累死你?” “好啦给你扶……但我可是个女孩子,你跟我说话能不能稍微文明点啊?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没有魅力啊。” 孟周翰进屋,转身,飞起一脚踹到门上。用扑面而去的逐客闭门羹,回答了林嘉图的“女性魅力”。 而后松松筋骨,舒坦了。 苏禾:…… 郑莹颖:…… 片刻后,郑莹颖扭过头来,继续跟苏禾说,“虽然这么说不太正确。但我总觉得,这个案例确实透着一股天降正义的味道。” 第60章 天降正义(二) 她就是想看这些压迫,…… 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 苏禾当然不相信天降正义。 比起天降正义,她宁可相信是有未知势力在主持正义。 大自然是不讲正义的。 当然也不排除偶尔可能会有随机事件,符合人心中朴素的善恶有报的价值观。 ——毕竟从概率上, 猴子瞎敲键盘, 也有一定概率打出世界名著。 但自然肯定没有“主持正义”的本愿。 只有人类才讲正义,才需要正义, 才会哪怕事不关己也一定想见正义被实现。 所以所谓“天降正义”,八成都是“人”搞出来的鬼。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 灵魂互换是大自然的随机事件, 还是某种“意志”制造出来的“人”为事件? 苏禾当然不希望时小凡成为某种“意志”的受害者……虽然表现形式是受益, 似乎也没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损失。但自身意识被违背, 灵魂被任意错置,不经商量无法反抗, 当然是受害。 但是,从后果上来看,随机事件也未必就比“人为”事件来的要好。 毕竟, 以人类现有经验来看,人祸反而比天灾讲道理。因为只要操作得当, 人祸是可以防范的。 ……前提是, 这个“人”的强大, 别超出现有科学的理解能力。 听到郑莹颖说“天降正义”, 苏禾的心不免就悬起来。 ——她更擅长应对“自然”, 而郑莹颖却无疑对“人间事”更敏锐些。 她总觉得, 郑莹颖恐怕已经有些初步判断了。 “汉东省那个案例呢?”如果只有陇东省一例, 郑莹颖应该不至于有“天降正义”的感慨。 郑莹颖就露出些意味复杂的,同时混杂了悲哀和痛快的笑容,“这个案例, 就不是那么容易讲得清楚了。” 处置人类的事,她确实比苏禾更敏锐并且更干脆。 ——飞回国内,找到“自己”,确定她跟林嘉图互换了身体之后,郑莹颖先跟林嘉图商量好能换回去怎么办、不能换回去怎么办,然后就开始查找相关案例。就算她本心并不想换回去,但这显然不是她能控制的。 应对未知,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搜集情报。 所以郑莹颖当天就联系了自己在各地的同事和线人——跟苏禾不同,她从事的是新闻职业。何况刚开始工作的最初两年,她曾因年少轻狂而被扔到西北分社的乡村辟谣组,基本天天都在跟装神弄鬼打交道。天然有此便利。 所以她一问,立刻就得到了不少来源可靠的“疑似事件”。 郑莹颖最先选中着手开始调查的,就是汉东省的这个案例。 苏禾来江城之前,她一直都在为这个案例调查走访。 并不单单因为汉东离江城最近。 ——案例的其中一个当事人,是一名研究社会学的副教授,郑莹颖跟他有些渊源。 这位副教授的履历很精彩,赣南省农村出身,自幼家境贫寒,立志要考入名校。甚至为此复读过一年。在读博士时终于考进目标名校燕大。毕业后受聘去了汉东大学。因为关注弱者权益,频繁为此发声,而渐渐小有名气。 ——当然,他很知识分子做派。写的文章过于书生气,不那么快餐,所以大众知名度不算太高。 主要是在社会活动这个小圈子里“有名气”。 郑莹颖读大学时,参加暑期社会实践曾经跟他打过交道,又算是他的校友小师妹,这位副教授对她便很亲切。她去采访那次论坛,又听了他的演讲。论坛结束之后,副教授相熟的一行人聚餐,遇见郑莹颖,便招呼她一起去。 郑莹颖不是苏禾,对这种场合她向来十分热衷。管对方是不是客套呢,她直接大大方方跟去了。 所以说,有些东西注定会在某些场合破灭。 那会儿郑莹颖刚从西北分社调回来,不再是那个对偏远农村一无所知、对社会残酷毫无认识,只凭天生一腔青年热血和社会正义感往前冲的都市优等生。 她敏锐的意识到,这位教授关于帮扶山区弱势群体的演讲里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山区女性。 虽然分管的是鄙视链最底端的版块,天天跟偏远农村的牛鬼蛇神打交道。但耳听的是封建迷信,眼见的却是社会现实。而所有见闻中,见得最多,也让她最无法释怀的就是留守女童。没错,不是留守儿童,而是留守女童——因为绝大部分男童都被爹妈带到城镇里上学去了。留守在村里的,基本就只有女童。 -- 第132页 但郑莹颖没觉得这位关注弱势群体的教授是故意忽视——因为他是教授啊,他关注弱势群体啊,他怎么可能故意忽视弱势中的弱势? 所以郑莹颖就直言,“您的演讲很发人深省,但是不是没有提到女性权益啊?” 而后这位教授说出了他——在郑莹颖印象里的砸下大坑——的名言,“中国女人的地位还不够高吗?照我看,中国女人的地位不是太低了,而是太高了。你不要学那些女权分子,连生育这种基本的社会责任都不愿意承担,天天只知道喊权益权益。社会都被她们搞乱了。” 郑莹颖瞬间就被砸懵了。 教授随即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今年考研,我一看名单——20个进面试的,居然有16个女的。女性权益还不够高?” “分数都被你们拉高成什么样了?我有个男学生,又有能力又有理想,结果考了三年还没考上。考上的那些女生,一个个还不是都嫁人生孩子去了?还有当全职太太的!你说你当全职太太需要什么学历?你把名额留给想做科研的男生多好?” 同坐还有两三个教书人,纷纷心有戚戚,各自补充自己身边“女生凭借擅长考试的能力抢占了名额,使得有志于科研的男生落榜”的例子。甚至还讨论起现在的考研模式应该改一改,女生太占便宜了。 那会儿郑莹颖还有些面嫩,毕竟所有这些人都比她学历更高更体面。而她对学历和知识还有敬畏。 所以急切之下,她十分失格的解释着,“……我说的是乡村女性。留守、辍学的都是女童。很多女孩子初中没毕业就去打工,十五六岁就生孩子。包办婚姻现象也十分严重,甚至有女孩子被父母骗回家强行嫁人,根本就是买卖婚姻。” “这种现象确实是有。但不是有夏雷计划吗?专门帮助失学女童。男童也有失学的,就没有专门的项目。而且,你们这些城里姑娘不懂农村的情况,农村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辍学打工现象也很显著,但根本就没有人关心。” “你如果真的关心社会问题,就不该只把眼睛盯在性别上,这会限制你的思考深度。”教授又说,“你认为女人就比男人弱势对不对?实际上,你,江城的独生女,燕大毕业,体制内的记者。跟赣南山区一个初中毕业就去江城打工的男人比,谁强势?谁弱势?” “可是……” “你是不是觉得,燕大是你自己考上的?”副教授笑容和善,“你高中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他高中老师自己说不定高中都还没毕业。江城考生5万,燕大录取90个人。赣南省考生40多万,燕大才录取100人。这种教育资源上的压迫掠夺,难道不比男女差异更显著吗?” “可……” “我们总得先打破这种地域上的、阶层上的、大的不平等,才轮得到男女这种细枝末节的小差异吧。” “……”郑莹颖有些恨自己读书少,说不过他。然而基本的道理,基本的逻辑漏洞,她还是懂的,“就不能同时进行吗?毕竟你所谓细枝末节的小差异,已经涉及辍学、强|制婚姻、未成年生育了。” “……”教授似乎小小的顿了一下,“饭总要一口一口吃,问题总要一个一个的解决。” “不是这么回事,教授。”郑莹颖就说,“男童基本上全都被父母带进城镇读书去了——你说的地域差异,已经通过人口流动找对了大致方向。他们跟城镇女孩的差异已经被缩小了,假以时日,这个差距迟早会被抹平。但是乡村女孩子们却被留在了原地!至少在‘留守’的问题上,现在已经只剩男女不平等这个小尾巴了。您不会想告诉我,让我们留下这个小尾巴,先前解决更难解决更旷日持久的阶层不平等,贫富不平等吧。” “地域差异是个综合性的大问题,可不止留守这一个方面。” “但是留守的就只剩女童了,能带走男童,为什么不能带走女童?” “因为穷啊!就只能带走一个。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本思路是解决贫困。贫困解决了,留守女童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也就是说,饭不够吃,就先让男人吃饱。等饭够吃了,女人自然也就能吃饱了。”郑莹颖忽然就懂了这个男人的思路,她莫名就放松了,“照这个思路,贫困问题解决到最后,会不会也只剩女性贫困?然后这个小尾巴,也只能在解决更高一层次的大局之后,才能‘自然而然’的解决掉?” “现在的年轻小姑娘思想怎么这么极端?”教授忽然就搁下筷子,“怎么就只剩下女性贫困了?你穷吗?你没书读吗?你被强行婚姻了吗?你能坐在这里跟我争论,却看不到妇女解放的成果。14亿人口,就那么几个极端案例,倒天天盯着敷衍文章。女权打多了,思路都钻到牛角尖里了。离开性别,就不会讨论问题了是吧?” 郑莹颖对那次争论,印象太过深刻。 所以事后,当夏雷计划被曝出拿专门拨给女童的基金帮扶男童,全网声讨时,这位副教授不冷不热的说“贫困男童也需要帮助”,郑莹颖丝毫没觉得他立场中立。但也懒得专门去反驳他,给他带话题。 而半年之前,他又在某次涉及买卖婚姻的话题在浪国热议时,不零不落的说“农村男性也有延续后代的权力”,因而引流了部分争议。尽管他辩称并非评价此事,单纯说了句不相干的“事实”,但郑莹颖就是知道,他在故意碰瓷。并且他就是故意选在有女人为此死掉的场合,碰这句话的瓷。 -- 第133页 因为就算底层女性死掉也触发不了他的悲悯,当初解放她们已经是大恩大德了,还要怎样?农村男性才是他口中底层的“人”,是他悲悯心的全部对象。 而事后,他果然长篇大论,说“农村男性权益被漠视”“延续后代是人类天然的权力,然而在现行政治正确之下,提及他们拥有繁衍权力,都不被网络所容许”“女权的本质是平权,然而现在网上流传的‘女权’,却以敌视底层男性为共同的情感根基。” 过于“温和”“克制”的讲道理,而非刺激情绪,果然再度延续了他的一贯风格——热点冷流量。 没人勤快到愿意点进去看他长篇大论。 可恨的是,如果你点开他的帖子仔细阅读,会发现里面确实充满了对社会现实的理性思考和人文悲悯。他对“平等”理解的很开阔,很有高度。这个人是个很有思想的左|派知识分子。 然而郑莹颖始终都忘不了他的逻辑基础。 ……始终都忘不了,他在讨论留守女童时,所展现出来的冷漠。 真不愧是跟她一样,玩笔杆子出身的文化人。郑莹颖想——明明是他从一开始就选择献祭女人,让男人先平等起来。是他没把女人当“人”——笔锋一转,倒成了女权背叛平权了。 明明是他们先背叛了马克思主义、教员思想。是他们异想天开的想实现不把女人当人的平权。 这种人使用马列毛理论,就像割掉唧唧入洞房一样可笑。 偏偏还锦衣华冠,做足了要入洞房的姿态。 也不知道想骗谁。 所以发现这个人在名单里时,郑莹颖立刻非常不善良的想要知道——他跟谁换了。 她私心希望他跟某个14岁辍学,15岁生孩子,人生因为男女不平等而充满苦难的山村女孩互换。 如果真的是这个人选——那么她就愿意相信,“灵魂互换”如果有幕后主使,“祂”的初衷应该跟对公平和正义的诉求有关。“祂”的理由是值得一听的。 他们燕大的毕业生,都倾向于相信“思想无罪”。这个“惩罚”显而易见有些过火了。 但,谁叫她性格极端呢。 她就是想看这些压迫,落到压迫者自己的头上去。 第61章 天降正义(三) 当压迫者成为受害者…… “汉东省的案例, 是警察告诉你的?”苏禾一目十行的浏览着这个副教授的资料,稍微感到不解。 从资料上看,这个人是个社会学教授。大学时苏禾被郑莹颖拖着, 旁听过不少社会学的课。跟很多人的直觉可能不尽相同——大学里最热衷于社会活动的, 反而最不太可能是社会学教授。因为他们研究的课题经常会涉及敏感领域,时不时的就来个解密年限。苏禾还记得, 她去旁听过的某门课的教授,博士毕业都十二年了, 博士论文还在保密期。 也因此, 他们往往都比较低调, 不太经常向公众输出观点, 也不太会跟经济学、法学领域某些信仰“新自由主义”的教授、学者一样,喜欢在热门话题里露脸, 或者干脆去当公知喊话。 这位副教授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乐意在网上发表一些意见的人了。但整体气质上依旧比较偏克制,很有学者的格调。文章笔调里透着一股冷感, 极少煽动情绪。 ——因为跟人换了身体,而去派出所报警? 不太像是他的作风。 “没错, 警察。”郑莹颖露出些似嘲讽、又似乎有些悲哀的神色, “——他约了一个专门资助农村女童的慈善基金的负责人谈事情, 似乎话不投机, 把人给打了。热心群众第一时间就报了警。” 苏禾:…… “……他对只帮扶女童的专项基金, 就痛恨到这种程度?”苏禾惊诧了——这位教授狂躁到能因对话谈不拢而打人? “恰恰相反, ”郑莹颖拧开瓶盖, 喝了口咖啡掩饰自己的表情,“根据对方的说法,他打人是因为人家跟他解释苦衷。” “什么苦衷?” “女童基金帮助的对象里, 为什么有超过四成都是男童——这件事的苦衷。” 苏禾:…… “所以你判断,这个身体里的灵魂已经不是原主了吗?” “又错。”郑莹颖说,“毫无疑问就是他本人。所以说,”她终于还是没克制住冷笑,“这件事要解释起来很复杂。” 跟陇东省的案例类似,这位教授也并非一次性互换而后长期保持互换状态,而是间歇性、频繁的互换。 但是跟陇东那个游戏主播不同,他是一个极其条理、聪明的学者。 ——所以,他跟人互换的线索,也被记录、整理得非常清晰。 他第一次跟人互换,是在今年五月份——大概就在他于买卖婚姻致使19岁女子死亡的事件中,说出据说并不针对这件事的“农村男性也有延续后代的权力”后的一周之内。 具体表现是,他在课堂上当众晕倒,被就近送往医院。醒来后表现出极大的混乱和不安——就跟当日的孟周翰一样,被他的亲友判断为失忆。 所幸,睡了一觉,第二天之后他就恢复了。 据他的妻子说——恢复之后,他稍微有些异常。看上去比平时更压抑和克制。妻子为了让他放松精神,谈笑着说起他前一天的荒谬言行,谁知却让他慌乱起来。甚至对妻子发了脾气。 -- 第134页 之后他向妻子道歉——他性格比较大男子主义。又有些嫌弃妻子的学历和出身,极少会为自己的过错道歉。所以妻子对此印象很深刻。 就在道歉之后的第三天,刚巧是周一,他准备销病假回学校工作。 然而准备出门,换鞋子时,再一次晕倒……重复了前一次的事故的流程,送医、失忆。 只不过这一次,他表现得比上次镇定了些。 一天之后,他再一次恢复了记忆。 她的妻子劝说他转院,联络燕京的同学帮忙找专家看脑科,却惹得他火冒三丈。 随即他以疗养为名,去了林城郊区他为父母购置的房子里。而妻子则继续留在市中心上班并照顾他们读小学的儿子。 根据他自己的笔记和“对话”,之后一个月里,这个过程他又重复了两次。 搬到父母住的房子里之后,他就开始为再次意外交换做准备——给交换后的“自己”提前留好的问题和信息,尝试跟“她”沟通和交换情报。 他的准备没有浪费,就在第三次交换发生后,对方给了他回应,愿意和他合作解决问题。 而他也在交换时冷静的确认了“自己”的身份信息,了解到“自己”身在何方。 ——是他的老家赣南省的某个农村里,四口之家里15岁的小女儿,正在读初三。 两个人的对话乏善可陈,他想要稳住——据他的妻子说,他提副教授已满5年,正在转正的关键窗口期。 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瞒住外人,包括他的妻子。 他跟这个小姑娘商量把她接到林城,辅导她功课,帮她考上高中、大学。 条件是小姑娘背诵他的讲义,以便跟他互换时,能正常完成授课。尽量别流露出异常来。 然后再想办法弄清楚交换的机制。 提前商量好了一切流程,对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做好规划之后,他回了赣南老家。登门找到这个小姑娘,提出想收养她。可惜百密一疏——小姑娘的父母要价60万。 理由是,他们这里彩礼都要30万,再算上其他各种费用,普遍都有50万。 何况他们家闺女读书很好的,又是15岁的大好年华。而他都已经快40了,他们总得为女儿考虑一下吧。60万要的真不高。要不是看他是个教授,人很体面,他们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没错,谈的是收养,但小姑娘的父母默认其实就是要结婚的。 那么,这位副教授是不是预料到会有这种演变呢? ——他当然知道。 这是他老家,他还是个社会学的学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赣南省农村女孩子十五六岁定亲,十六七岁生第一个孩子的状况有多普遍? 事实上,这小姑娘自己班上就有两个同学没有去读初三?为什么?怀孕了啊。 他一个奔40的中年男人来本省收养15岁的女孩子,被人往这方面揣测,简直理所当然。 总之,无论是否有此心肠——郑莹颖认为他是没有的——他都有会被索要“彩礼”的心理准备。 他甚至都筹划好了自己能拿出多少,可60万已经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了。 他思前想后,只能先行回林城——他甚至懊恼自己去见了女孩的父母。 早知道就趁着交换时,直接自己跑去林城汇合。 为此,他偷偷给小姑娘留了两千块钱,一部手机。 可惜手机当晚就被小姑娘的父母发现并没收——十五岁的孩子,到底还是不够缜密和冷静。 第四次交换时,教授发现了小姑娘在课本里给他预留的信息。 她非常愿意跟他走。 但她希望能正常参加中考——时间已经进入六月了。 她说的很委婉——想要验证一下自己的能力。 教授看到信息,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总之还是只能尊重她的意愿,没有跑。 而事后,这个女孩子告诉郑莹颖——验证能力是假,真正的原因是她对父母心存幻想。 她的父母固然天天说某某家女儿(也就是她初中怀孕的同学)出嫁,有30万彩礼。也天天犯愁给她的哥哥凑彩礼钱定亲。但他们毕竟没有说过要把她嫁出去,对她也确实没有什么亏待。 是因为她自己主动说要跟教授走,父母才不得不替她谈判。事后他们说了很多话,苦口婆心也都是为了她好。 所以,她想要借由考上市里的高中,看一看父母是不是真的爱她——就算重男轻女,也未必意味着不爱她。 如果父母同意让她去读高中,那么不论观念如何,他们肯定私心还是希望她好的。 可惜她赌输了。 ——她没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只考上了一所升学率很低——每年只有30来个人考上本科的普通高中。 她向父母保证,她一定会拼命学,肯定能考上本科。哀求了许多天。 但父母就是不松口,认为去读了也是浪费。不如早点嫁人。 并且,确实很快就给她定了亲——彩礼28万。刚好给她哥哥凑够了彩礼钱。 然后,她就又跟教授换了。 教授也毫不犹豫就跑了。 ——但山区乡镇,那有这么容易跑。“她”上公交车时,刚好有个认识她的人骑着三轮路过。回头这人遇到她爸,随口问了句“你家囡囡是要去哪儿啊”,就暴露了她的行踪。 -- 第135页 她父母找亲戚朋友帮忙,“她”还没走进镇上火车站的售票厅,就被一群人截住拖了回来。 教授似乎试图跟她父母讲道理,根据小姑娘事后听到的只言片语,他讲的应该是——她才15岁,还不到婚龄,这种行为是违法的之类。 可惜她父母不认这一套。法不责众,本省农村都这样,你见谁家被抓起来了?吓唬谁呢。 “她”这一跑、一辩,就把自己的“亲事”搞黄了。对方得知后说什么都不肯再要她,一心让她家退彩礼。 “她”被父母质问到底哪里对不起她,她要这么祸害自家。她爹抄起棍子来打,幸好被她妈拦下了,只挨了两下。 不知道教授瘸着腿饿着肚子被锁在屋里是什么感受。 反正换回来之后,小姑娘就有些崩溃了。 然而还有更让她崩溃的事。 他们交换之前,教授发的一篇微博长文章火了,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她一交换到教授的身体里,就收到无数人私信来骂“他”——并提及,他曾在女孩因买卖婚姻而死,网上骂部分地区农村的此类陋俗时,评论说“然而农村男性也有繁衍权力”。 小姑娘很是受刺激。 于是她去翻看了教授所有微博文章,甚至还找到了他的小号。 这位教授不但非要在这种时机,表达他对农村男性繁衍权力的关注。他还在小号和私信聊天里提出过这样的观点——提高生育率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降低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和年限。把教育和工作机会尽可能的向男性倾斜。“可惜”现在这种观点已经不能公开讨论和实施了。只能通过面试和工作推荐,私底下卡一卡。 而跟他讨论的人说——没错,十五六岁初中毕业就工作了的女人,很多十六七岁就恋爱生孩子了。你不让她们这么玩,她们还跟你急呢。其实就该这样,早点放开年龄,男的向下找,还能缓解一下光棍危机。 教授说:哈哈,还是要等到成年的呀。但降低婚龄确实可以讨论一下——只是这种建议男人提容易引起误会,最好有哪个女学者能提一下。 。 郑莹颖说,“……你能想得到吗?我一直以为这个人只是在男和女之间,选择了男,是立场问题。我没料到——他根本是打从心底里,就没把女人当人。‘哈哈,还是要等到成年的呀’——他以为这是在讨论猪什么时候杀吗?学历高到这种程度的‘学者’,30出头就评上副教授的人,居然能做到不把一半的人当人。” 苏禾轻轻舒了口气,没有说话。 孟周翰皱了皱眉头——这种论调他在他那个圈子里见得多了,多到让他本能觉得厌恶的同时,又能习以为常……以致于,他评判男人是否道德败坏时会自动略过这种言论。 但果然,在有女人在场时,同性的这种低劣还是会让他感到如坐针毡。 “还有那个降低女性婚龄的提案——”郑莹颖说着就又有些上火。 这件事她确实有些印象。 曾有一位女学者提议降低女性婚龄,在网上引起巨大争议。当时教授曾替她解释——这个提议的背景是,赣南农村存在着大量未婚生育的年轻妈妈。她们已经事实上成婚和生育了,却被婚龄卡住,婚姻和家庭权益却得不到现行法律的保障。降低婚龄,正是为了尽快帮她们步入合法婚姻,保障她们的利益。 太过情绪化的质疑议案的动机,而不是议案和实际情况本身,不利于就事论事。要知道很多看似不合理的提议和举措,背后都对应着实际问题。社会是复杂的。云云。 那时,郑莹颖以为他是站在“就事论事”的角度,从自己的专业上解释的——学者嘛,经常会抛出些角度很冷门的剖析。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一个社会学专家,他能不清楚,这些成现象的十五六、十七八的未婚妈妈是怎么造成的? 装傻充愣说什么降低婚龄是为了保障未婚妈妈的权益……这分明就是歹徒嫌受害者基数还不够大,作案还不够方便。 “指不定这个提议本身就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否则他一个听不得女权的男人,怎么可能突然跳出来说要‘保障这些女人的权力’?”郑莹颖越说就越恼火,“毕竟农村男性的繁衍权力,肯定只能落实到农村女性的子|宫上嘛!” 苏禾拍了拍她的手,“冷静一下,你已经开始预设立场了。何况,谁说女人就不能站这种损害女性权益的立场?” 郑莹颖赶紧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怒气——她是个记者,一个“真正的”记者——她用事实,而非情绪和诛心说话。 “然而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被骂吗?”她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第62章 天降正义(四) 施害者终将受自己的害…… 郑莹颖说, “因为他发了篇博文,呼吁社会关注赣南省农村女童辍学和未成年婚育问题。” 措辞保持了他一直以来提到女性话题时所展现出来的“就事论事”的学术式冷感,却得出了与他一贯以来隐隐透露出的态度截然不同的结论。 ——他在微博上留下的一贯态度, 当然就是通篇没一个“女”字, 厌恶论及性别话题特别是从女性角度。然后突然间蹭了个热点,却是在一个男性无疑是迫害者和迫害行为的受益者的领域里, 别开生面的创造出一处“提及男人拥有繁衍权力,都不被她们所容许”的道德反攻高地。 -- 第136页 可想而知, 闻风前来关注他的那群人, 八成都是“忍无可忍”的老实人。并非主动为难女人, 纯属被“女拳”逼迫太甚——她们连男人有繁衍权都不承认!事关全体男性的生存权, 我们退无可退只能奋起作战——的“被迫害的温和男性们”。 而众所周知,“被迫反击”的温和男人的世界里, 女性才是极端分子和受益者,男人是忍无可忍的被歧视和被压迫者。 而被他们推举为理中客代表的博主,居然敢说女性确实受到了压迫和歧视。居然没有提高额彩礼对男性的迫害, 甚至还认为跟已满14周岁的妇女结婚生孩子是漠视法律的万恶陋俗……那肯定是(又一个)背叛了良知和真相,想转行恰女拳饭的营销号呗。 最初他们倒也没有跳出来骂, 毕竟“温和男性”嘛。 只是扭扭捏捏的评论说——农村男童也很凄惨, 也有辍学打工的。而且数据表明, 农村留守男童的数量比留守女童高很多!总体上农村儿童的问题是城乡发展不平衡的问题、是贫困问题, 不存在性别问题。只呼吁关注农村女童, 强调女童困境, 是制造性别对立, 加剧农村男性受到的污名化。 郑莹颖看到这条□□评论,不由有种时光倒置的错乱感。 ——想当初这位副教授,不就用同样的话术来跟她争辩吗? 而这位副教授, 在发表了这篇博文后,也一反往常面对“女拳”的那种有些清高的——“平时能听我的课的最起码也得高考650分以上考进汉大。我向你们这些没机会听我授课的人传授知识,是出于我对公众的责任感。你们听得懂的就听,听不懂的我也没必要听你抬杠”的——学者气质,居然亲自下场跟人在评论里解释起来。 他的第一条回复是,“指出一种现象存在,并不意味着否认另一种现象存在。” 可惜教授根本就不明白,没人想跟他就事论事。承认“男女不平等,并且女性受歧视”这件事本身,就是不被他的粉丝所容忍的——谁叫他火起来,靠的是那句“女权甚至不许男人有繁衍权”呢。虽然这并非他的初衷,但他吸引来的就是这么一群人。 平时他觉得这些人温和,讲道理,能沟通,是因为他说的话恰巧都是这些人爱听的。 而现在,他却是想要这些人看到另一面的事实。那他们的态度,当然就又截然不同了。 ——他的解释,根本就不被接受。 杠精们追着他打,誓要说服他承认“不存在男女不平等,一切都是因为穷”,至于未成年妈妈——已满14周岁的妇女,怎么就不能生孩子了?赣南省更大的问题是高额彩礼! 你跟他说甲,他非要跟你说乙。 ——教授终于被逼出了情绪,好吧,那就先来说乙。 “你们所谓农村留守男童比例远高于女童的数据,首先是几年前的旧数据,并非今年最新的数据。而造成这种数据的原因也很简单。其一,3-14岁留守比例最高的这个年龄段,留守地区里性别比例逼近120,男童占比逼近55%。留守男童比留守女童高9个百分点才符合自然分布规律。” “其二,这个数据统计的是0-17岁的总体数据。而众所周知,留守女童比例最高的年龄段在3-14岁,幼儿园到义务教育的这个区间。为什么义务教育阶段,出生数量更少的女童,留守比例却能高过男童?很简单,因为家庭会更积极的去设法解决男童留守问题,更倾向于优先带男童进城接受更好的生活条件和教育资源。” “而15-17岁的留守里却几乎没有女童。为什么?因为这个年龄段的女童已经有能力进城打工补贴家用了,而留守男童却可以在乡镇里接受高中教育。” “并且留守女童相对于男童,还面临着性侵害等问题。你们拿留守儿童来说不存在性别歧视——根本就站不住脚。” “但留守儿童当然是贫困和城乡二元化造成的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把着眼点落在性别歧视上毫无意义。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必需得振兴乡村,推进扶贫开发和易地搬迁,实现城乡一体化。事实上我也从来都不赞同在这个问题上专门帮扶女童,因为这解决不了根本矛盾。” 虽然吵了半天,说了一堆让粉丝情绪激动的逆耳话,但最后得出一个“把着眼点落在性别歧视上毫无意义,解决不了根本矛盾”的结论,粉丝们多少还是认同了的。 于是便乘胜追击,“辍学打工不也一样吗?要不是没钱,谁会让孩子辍学?归根到底,辍学打工只是贫困问题。” 教授对此没有做出反驳——只是像一个微博女权一样,说了句情绪化的,“可是,凭什么哥哥弟弟可以继续读书,谋求改变命运。‘她’却只能辍学打工,十五岁嫁人换彩礼,牺牲一辈子的前途?全家头上都压着贫困,她的头上却还压着自己的哥哥弟弟。她到底是被贫困压着,还是被自己的父母兄弟压着呢?” 。 听到这里,苏禾的心不由就沉了一沉,“……是那个小姑娘问的吗?” 郑莹颖情绪已经翻涌上来,却控制不住嘲讽,冷笑道,“没,我问过,就是教授自己说的。” “……”苏禾想了想,“这个人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可救药。” “错,”郑莹颖又流露出了那种痛快中,又夹杂着些悲哀的目光,“大错特错。这个人其实什么真相都知道,什么道理都明白。但如果没有这次灵魂互换,他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喊疼的声音大了,他还嫌你没大局观。但落得要自己受的时候,就非得问一句‘凭什么’了。” -- 第137页 “我还是认为他人不坏。……毕竟,”每次这么思考的时候,苏禾都会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很有反社会潜质,但她确实每每都能想到最简洁也最无情的解决思路,“就算灵魂互换了,他也未必需要说这些话,推动关注整个群体——他不是都已经要把那个小姑娘接到林城了吗?” “你总是把人往善良里想,”郑莹颖笑了笑,“你就没想过,他也许并不止跟一个小姑娘互换过吗?” 苏禾看着她,孟周翰也看着她。 而后两人同时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不由都感到毛骨悚然,“你是说……” “已经四例了。”郑莹颖掰了掰手指头,“这还只是我确认了的,我手头还有起码三个案例等待确认——就算没有其他的案例吧,”她看向孟周翰,似笑非笑的,“当你跟时小凡互换的时候,你就没有想过吗?这个世界上存在一股神秘力量,它可以让你跟时小凡灵魂互换。这股神秘力量只会起一次作用吗?只会作用在你跟时小凡身上吗?” 苏禾和孟周翰同时陷入了沉默。 “写下这篇文章时,他已经至少跟人互换过三次了。互换的人选还不能确定就只有这一个小姑娘。”郑莹颖说,“就算没有,以他的聪明,肯定也能考虑到这种可能性吧。” “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这种人就算什么都清楚,也绝对不会去共情异性的苦难。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还是个男人,这些事肯定落不到他自己头上。所以他当然可以要求女人先跟他解决平权问题,否则就拒绝解决女权问题。反正你不帮他平权,他就压榨你的生存空间,从你身上找补——总归他不会落到最下层。他愿意承认你受了压迫,已经够开明了。” “他的大部分粉丝也都是这种玩意儿。”郑莹颖冷笑着说。 。 当教授终于说了句“人”的话,而非“人上人”的话后,他们再次被激怒,纷纷表示,“也有男的牺牲前途,让弟弟妹妹读书啊,你怎么看不见?”“这是父母的决定,男的最多算是受益者,又不是加害者。你凭什么声讨男人?”“谁让这个社会逼着男人赚钱养家?而且父母最后不也得他哥哥弟弟养老送终吗?社会向男性倾斜,是因为男性背负着更多的社会责任。女人才是只要特权,不要责任。”“就算父母偏心兄弟,女儿就可以不养老了吗?父母自己的财产给谁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他们养大了女儿,凭什么不能对等要求女儿给他们养老?”“而且现在都男女平等了,女的有什么权力索要彩礼?男的才是男女不平等的受害者。”“满14岁只要女的同意就不犯法了吧?这都要反对?你有病吧。” …… 雪上加霜的是,这篇博文很快就被某个女权大V转发了。 女权的涌入,让博文底下的争吵更加激烈,讨论的话题也离教授博文所写的内容越来越远。 女性对博文内容的支持,让原本就沸反盈天的男性粉丝越发反感,开始追着他大骂“田园女权”。 很快就有个教授的黑子,八出了他以前的言论。嘲讽女权,“只要迎合她们的论调,什么香的臭的都能得到她们的追捧。微博搞女权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就可见一斑了”。 他之前那次关于“繁衍权”的讨论这一次总算出圈,被女权、反女权广泛转发。 于是又有一群人涌进来加入话题——当然不是讨论他想要讨论的内容,而是大骂他是蝈蝻,小diao3子,劣质基因赶紧灭绝吧。 “温和男性们”纷纷截图这些女拳的极端言论,终于回归了“我们反女拳,是因为不能把舆论阵地让给这群□□”,开始在博文下狂刷“境外势力”“博主转行恰女拳饭,却被女拳给打了哈哈哈……” 一地鸡毛。 。 那个15岁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打开微博,接触网络议政的世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混乱对骂。 贫穷和年少,让这个女孩子欠缺足够的知识和智慧。 但在这个社会流动如此频繁、乡村经济发展如此迅速的时代里,出生于一个文化和民俗如此保守和顽固不化、然而事实上并不算很贫穷的农村里,小姑娘其实有着远超过所有这些正争吵着的男男女女的见闻。 尤其在他们正在争吵着的话题上。 意识到教授并非童话中的好心人之后,意识到就算她最终逃离了老家,外边的人也不过如此之后,她有过短暂的崩溃。 但说到底——有什么好崩溃的呢?再糟还能糟得过她老家? 现实的荒谬之处就在于——郑莹颖痛恨于这些男人的“不能共情”,痛恨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视“第二性”的困境于无物,甚至根本不把女人当有血有肉的“人”看待——可对这个15岁的女孩子而言,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好了。 甚至都不仅仅是在物质生活水平上—— 极端女权们教她,她那个原生家庭对她根本就无恩无爱,她不必被他们道德绑架。可以逃,可以扔掉他们不管,可以“只”为自己着想。 她想要逃走,她不愿意用自己换30万彩礼给哥哥娶媳妇,不是因为她自私,只是因为她不肯乖乖被吃罢了。她甚至可以跳脚跟他们对骂。当他们骂她小表子时,她完全可以骂他们小diao3子、蛆、吸血鬼。而不必局促不安。 ……这正是这个想要逃离家庭的女孩子,在心理上最需要的东西。 -- 第138页 她瞬间便如释重负了。 。 “但她其实还是太乖了,”郑莹颖又叹息道,“其实也不止是她,大部分完美受害者都太乖了。她们不懂得利用他人,不懂得利用舆论,不懂得去蹭热点卖可怜——甩掉从小养育他们的父母家庭,就已经用尽了她们全部自私和叛逆。很可能余生他们都得背负着自私不孝的愧疚,不敢也不堪把自己当初的遭遇公之于众。而泼辣到敢这么做的人,也肯定不会被欺负到这种程度才反击,肯定也不会只用过这一种手段反击,所以基本都不太可能是什么完美受害者。” “……教授那边呢?”苏禾问道,“他其实是可以造一波声势,趁机帮一帮这个小姑娘吧?” “很可惜,并没有,”郑莹颖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婚都已经退了。就算把声势造起来,只要她的家人表示‘发现孩子不愿意之后,就把婚退了,彩礼也退还了’,舆论自然就能压下去了。” 苏禾推演了一下,居然无言以对——确实,网上的舆论对受害者要求“完美”,对加害者特别是兼具亲生父母身份的加害者,却往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这小姑娘还只有15岁,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最后地方上肯定会避重就轻,批评教育一下她的父母了事。她还是得回家。 “而且教授还是想把她带回林城。一旦事情闹大了,这小姑娘的后续势必有人盯着。他再想把她弄到身边,可能就会引火烧身了。”郑莹颖显然不惮从最自私的角度去揣摩这位教授的选择。 “……那么后来呢?”孟周翰问道。 这个故事对他来说毕竟太遥远了,遥远得让他有种不真实感。虽然听了这么大半天,却始终无法有所触动。 只是看郑莹颖和苏禾都有些物伤其类,才一直沉默的听着。 此刻只想快进到结局。 “小姑娘被父母关了几天后,由熟人照看着送到镇上的果汁厂工作了。” “教授没把她弄回林城?” “试过,没成功。”郑莹颖表情复杂的说,“‘小姑娘’逃走时他父母就猜到,她可能是想去投奔教授——教授送‘她’的手机不是被她父母没收了吗?他们直接就当着‘她’的面给教授打电话,警告他要是敢拐骗自家女儿,就让他身败名裂……在这件事上,他们倒还算个正常的父母。” 孟周翰心想,就算跟着教授,起码也比跟着这对父母强吧。 但想想这种念头也很讨厌——15岁的小姑娘逃离家庭,却跟了一个40岁的有钱老男人? 就只有被父母卖掉,和主动卖身给富老头两个选项吗? 别说什么教授只是想收养她——这种好人世上肯定有,但也绝对没多到敢让人相信自己遇到的就是这种好人的地步。 “教授被吓到了?” “肯定的啊,”郑莹颖嗤笑道,“阶级软弱性是白说的吗?何况,”郑莹颖说,“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救不过来。” “怎么说?” “他互换的对象不止一个。”郑莹颖说,“从第三个月开始,他互换的对象就开始频繁的换人,根据他在笔记里的记录,起码换过三个人。这些人似乎都生活在他老家附近,都是女童。最小的只有8岁,最大的17岁。” 苏禾和孟周翰再次陷入了沉默。 “并且,似乎交换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郑莹颖抿了抿唇,“简直就像是在摇骰子,马上就要买定离手了。” 所以教授越来越焦急,开始频繁的为引起重视、改善他老家女童的处境而奔走。 在最终导致斗殴被热心群众举报的那一次——他约了一个专门负责救助贫困地区失学女童重返校园的基金项目的负责人碰面。 谈话的时候,他提到,“现在还远没到可以拿救助女童的专项基金去援助男童的时候。” 而对方解释说,“可是,现在男女已经很平等了啊。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女生需要救助,学校里需要资助的男生并不少于女生。我们已经拿出大头来救助女生了,明明还有余力,却放着需要救助的男生不去资助,难道不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吗?” “残忍个屁啊!”教授彻底丢失了知识分子的优雅从容,“你到底有没有基本常识啊!做慈善都不需要实地走访,不用看统计数字,就等着地方上报,受助人申请的吗?你到底明不明白,为什么救助失学儿童的专项基金之外,还要设个救助失学女童的专项基金?因为TM的在那些人眼里,你不说女童,他们就能把儿童当成男童专用!男童失学是因为贫困。女童失学却是因为她们根本就没被当人。” “而且,你们这个基金救助的是失学女童——懂不懂什么叫失学?一个贫困家庭,儿子在县城里读书,女儿很可能在农村老家忙着搂草割稻谷。割完稻谷直接送去打工嫁人,中考都没得参加。十六生孩子,十九就已经就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你跑到学校里去看了看,那你当然只能看到一个贫困男生在读书啊!你觉得不资助这个19岁的高中男生叫残忍,那么你TM的连看都没看到那些想读高中却被父母嫁掉换彩礼的女生,算什么?你活在中国,能说出‘根本就没这么多女生需要救助’,你TM的就不配去做女童救助!” 而后教授忍无可忍的摔了杯子,跟他打了起来。 -- 第139页 在警察局里做笔录时,教授先是一言不发。 后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始激动的要求警察“如实的”记录他每一句话。 他把自己跟人灵魂互换的事和盘托出——并告诉警察,时间已经快要来不及了,社会的秩序将被彻底打乱。男人终将变成女人,富者终会变成贫者,欺压者终会变成被欺压者,牺牲他人者将会变成被牺牲者——施害者终将受自己的害。 冥冥之中有一股意志信仰绝对的公平,它终将通过打乱灵魂的方式,逼迫全人类作出改变。 但他不懂得人类的本性,终将以善意铸恶果,大混乱时代势必定到来。 然后他痛哭崩溃着说——他不能变成贫困失学女童,初中毕业就订婚,十九岁生两个孩子,一辈子困在家务辛劳中。这样的社会需要他这样的研究者去揭开规律,为建立新的秩序施政献策。他肯定能在这个时代作出最杰出的学术成果,青史留名。 警察当然觉得他是个疯子,就顺着他的话安慰他,“现在男女已经很平等了,变成女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啊。而且教授您自己好像就是贫困山区考出来的吧?如果能重回十几岁的年纪,那多好?现在考出来,可比你那个年代容易多了吧?” 教授忽然抬头恶狠狠的盯着他,声嘶力竭的控诉,“为什么交换的不是你?明明你受益得比我更多,我什么都见过,而你才是根本什么都不懂。就算有人该被重新教育,也是该是你这种人吧?!” 。 “意识到自己可能变成受害一方,”郑莹颖冷笑着,“他可比真正的受害者暴躁多了。” 苏禾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不语。 孟周翰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精致利己主义者嘛,牺牲别人时,劝别人顾全大局的姿态要多优雅有多优雅。轮到自己了,那肯定跳得比谁都难看。 但是—— “重点不在这里吧。你就完全不在乎他留下的‘预言’吗?” 第63章 天降正义(五) “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 苏禾并不是很在乎——因为想也知道, 她连独立于物质的“灵魂”是个什么概念都不清楚,而“对方”却能任意的把人的灵魂从一个躯体里转移进另一个躯体里。 他们之间的能力根本就不在一个层级。目前为止,对方对她而言根本是“神”一样的存在。 她在乎有用吗? 但另一方面, 她其实又很在乎。 因为对方技术上也许逼近“神”, 但思想上目前看来无疑还是“人”的层次。倾全社会之力,也许用不了很远的将来, 就能破解“它”,或者至少把它从神秘学的范畴降维成科学或者社会学的范畴。 如果更进一步, 人类不仅理解了“它”, 甚至还理解了灵魂转移的技术…… 到那时, 恐怕必然要有一次关于“接受”还是“反抗”的大抉择。 必定伴随着社会大动荡和思想观念的剧烈变迁。 她肯定也逃不过。 从自身的爱憎出发, 她当然不喜欢这东西。 她学业有成,爱情稳定, 前途明朗,并且人生追求明确。父母同学朋友全都是好人,大部分人现状都还算安稳太平。他们生活在富足安定的社会里, 每个人对未来都有期待和追求。只要社会安定的运行下去,便必然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就算未必能在到达生命终点前实现自己的理想, 想来也不至于会留下虚度光阴的懊悔。 ……郑莹颖说“阶级软弱性”, 没错, 她也有。 她认为一切生活富足平稳的人, 都有软弱性。都恐惧动荡, 抗拒手段激烈的“革命”。 但, 既然都说是“软弱性”了……那她当然是知道的, 这个世界上还有为数不少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并且他们遭遇的苦难,诸如战争、贫困、饥荒等大概率根本就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过错。而是因为某些霸权主义国家的操控和剥削——他们所遭受的苦难背后,也许并不止对应着受益的霸权国家和跨国公司里那些强权者, 或许还有一个个平庸幸福不曾对他们作恶却也从他们遭受的苦难中获益的人——而这些人甚至很可能完全不在乎世上还有另外一群人。 同样生而为人,仅仅因为出生在不同的国家,处境就有云泥之别。 更不必说那些为一己私利而肆意剥夺他人性命,令无数人深陷战争的真正恶人。 凭什么他们不能让对方尝一尝他们的苦难,凭什么他们就不能品味一下和平饱暖的滋味? 甚至就算是在她所生活的这个国家里,她所拥有的一切就当真是公平的吗? 苏禾很清楚,尽管她把孟周翰称作中彩票的人,但实际上她自己何尝不也是个中彩票的人? 就像那个教授说的一样。她虽然生为女性,却出生在江城这个经济发达、观念开明的大城市里。从小享受着这个国家最便利的城市生活,最发达的基础设施,最优质的教育资源,最优渥的社会福利,并且还受益于远超其他地区的公共治理水平。 她的父母虽然不是什么豪富,但也工作稳定,在这个房价高企的城市里有着很不错的住房——这就已经超过绝大多数来到这个城市里奋斗的人了。 ……这些莫非是靠她自身的能力和努力获得的吗?不过是因为投胎彩票罢了。 孟周翰说,灵魂互换是一次投胎洗牌。 -- 第140页 这么说,其实多少有些不对头——毕竟她都读到博士了,肯定也付出了很多努力。可是话又说回来,莫非她就没见过比她更聪明更努力,明明有意愿,却因为家庭条件而无法读这么高学历的人吗? 所以苏禾心底其实多多少少的认同的,“投胎洗牌”也有其公正性。 因为投胎而获得的,因为灵魂互换而失去……她莫名的,其实是能接受和认同这种逻辑的。 哪怕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但她还是认为不对。 邓瑞金同志说,我们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这个社会有时必然会走上这么一条路,总有一些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先实现“平等”。 但初衷,却是为了共同富裕。最终的目标,是实现所有人的平等。 虽然说目前显而易见的,先富并不想带后富。甚至不止先富——整个社会里每个人都在忙着“爬升阶层”,而爬升阶层的本质是什么?是认同阶层的合理性,至少也是服从于阶层的存在,社会主流想的都是甩开自己出身的这个阶层,踩着竞争者的尸骨爬上去,最好能顺脚把竞争者蹬下去。然后恨不能在脚下铸一层透明的天花板,阻止别人爬上来。一面继续向上,一面享受自己脚下有人的优越感。 ……郑莹颖想必就是被类似的风气给气坏了。 她一直都是个小疯婆。 读大学时进了学生会就批判学生会的官本位,从内部攻不破,就进校报继续批判。 一毕业,怀抱着理想和高洁当上记者,结果入职第一访就先发现“车马费”这种成规矩的,说是软性腐败实则比硬腐败还硬的权力腐败——因为记者握着笔,笔锋转个弯就能翻云覆雨操控舆情。他们骂权力是监督权力,权力想规范一下他们就成了牵制新闻自由。腐败者给自己披上了神圣不可揭穿的清高外衣。 她为此直接反了天,第一稿就是要自查行业自身的腐肉,要动所有记者的腐败饭碗。于是入职不到一个月,就被发配到大西北的社会新闻部,天天跟农户菜贩缺斤少两,大仙梦游神婆超能力打交道去了。 何况……她甚至不止工作的起点在最穷苦的大西北,她学生时代的转折还是在最富有的江城的财富汇集的私立贵族学校。 所以苏禾完全能理解她——明明都被磨平棱角,老老实实回江城做体面安定但她根本就不想做的财经记者了。怎么一发现有“灵魂互换”这种东西,就瞬间掀掉身上那层山静日长我还能忍的外皮,要暴起革命了。 可是,这个社会也还有另一面。 这个国家的政策演变是有脉络可寻的,就算是苏禾这种相关知识有限的理科生,也能凭借自己的见闻归纳出一些东西。社会的风气姑且不论,至少决定这个国家前行方向的意志一直都不曾丢失自己的初衷。虽然不能一步到位,却一直都在稳步的推进公平。 苏禾记忆中,上个世纪60年代,就已经有牺牲在援助偏远少数民族地区任上的干部。 她读小学的时候,开始推动西部大开发。东部发达富裕省份对口援助西部偏远贫困地区。 后来又开始集中解决农村、农民、农业问题。以工业和城市反哺农村和农民,弥补过去的缺失。 再然后便是全国范围内的脱贫攻坚,推动城乡一体化。 这个国家固然存在着各种原因的不平衡、不平等,并且在发展过程中时不时就冒出全新的问题——但至少始终都有这么一种信仰贯穿延续着,努力在把发展的成果推向所有地区、所有人,不遗忘和抛下。 这个社会展现出来的整体意志,是要改变不平衡、不平等的。 并且,“平等、公正”也确实正在被推进着的。 就算没有这个无差别的互穿、互换机制,去逼迫所有人体会所有人的痛苦,也依旧是有这么多的人——不论出身、地域、性别——有着共同的高尚的政治理想,为实现这个目标和理想而努力,并已经事实上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而这个互穿、互换机制的存在,简直像是否定人类在正常状态下,就能共情别人的苦难。否定人类向往平等公平的天性。否定人类凭自身努力,最终能让世界走向平等、公平的可能。 她能接受这个互穿互换的机制存在,但她实在无法由衷的欢迎它。 不过片刻之后,她看到了孟周翰——这个说出了“投胎洗牌”的人。 却又觉得,自己或许也大可不必这么排斥它吧。 如果她真的跟另一个身份的人互换了身体,从她/他的处境、以她/他的视野重新认识世界和自己,应该也能像孟周翰一样,打开思路,获得全新的收获吧。 就把它当成一个学习系统,其实也未尝不可。 而她的手机,也就在此刻响了起来。 ——是时小凡。 。 苏禾暂道失陪,先去接电话。 ——林嘉图打电话找过时小凡了。 似乎是被孟周翰关在门外之后,没人去给他开门,所以他就自己约了人去吃午饭。 此刻午饭已经吃完,于是一面回别墅区,一面就打电话给“孟周翰”。打着“交流情报”的幌子,夹带私货的把他们今天会面的情况转告给时小凡,顺便从时小凡那里套取了很多关于他们“三个人”的情报。 -- 第141页 交流完情报,顺便就询问了一下苏禾的手机号码。 苏禾十分无语,“他现在用着郑莹颖的身份和手机,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时小凡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家伙打电话应该是故意挑拨事端。 但就算知道又怎么样,毕竟苏禾是带着孟周翰出去了,而孟周翰明目张胆的对她心怀不轨。 虽然他本性大度,肯定也会想要趁机打电话过来故意给孟周翰添些堵嘛。 苏禾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没忍住笑了出来,“好啦我知道了。你告诉他,我一会儿会去给他开门。” 时小凡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但在挂掉电话之前,到底还是没忍住,“我爱你。” ……他的表白,不论何时何地听到,也不论已听过多少次,都能让她由衷的甜蜜起来。 可这一次,她却也不由就试探了句,“如果,我也穿进了别人的身体,你还会爱我吗?” “……”时小凡猝不及防,片刻后,“我爱你的灵魂。不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的爱都永远也不会变。” “你犹豫了!”指控之后苏禾不由失笑,“……我也爱你。”而后叹了口气,“以及好消息是,我认为你应该很快就能变回来。” 她扣上电话回到房间,孟周翰立刻就看过来,随即不满的吐槽,“不过就是打个电话,用不着笑得这么蠢吧。” 苏禾:…… 门铃几乎随即便响了起来。 “是林嘉图。”苏禾边去开门,边向郑莹颖吐槽,“我们把他忘在门外了。” 郑莹颖:…… 她真的把这茬给忘了! 林嘉图蹬着十公分高的高跟鞋,明艳嚣张的走进来——看得出“她”完全换了一身行头,从日系网红风换成了偏欧式的打扮,手里还配了个看上去十分昂贵的手包。 进门大概是想向郑莹颖炫耀些什么,然而看到孟周翰瞬间脾气就涌上来。 手包一扔,撸了撸袖子踢掉高跟鞋,骂着脏话就要上前来揍他。 然而冲到孟周翰面前,目光迅速一比身高,就又把袖子放回去了。 比着中指强调,“我现在是女人,女人!你能不能稍微有点风度?把门对着女人的脸拍,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孟周翰冷哼一声,“我不是没揍你吗?” 郑莹颖忍了一忍,没忍住,瞅了孟周翰一眼,“你对苏禾也这样?” 孟周翰:…… “这厮就一个女人壳子,内里就是个趿着拖鞋四处闲逛的老色痞!” “把男人放到女人的位置上,他就是个女人。”郑莹颖冷淡的说,对林嘉图视若无睹,“你可以不用帮她拎东西,她拎得动。她发嗲你就当不认识她,随她在马路牙子上打滚儿。但你不能用暴力威胁她。” “我T……”孟周翰有口难辩,“我怎么就用暴力威胁他了?” “你说没揍他——意思是如果你没风度,就会揍她了?” 苏禾:…… 林嘉图:…… “男人打不打女人,不是什么风度问题,”郑莹颖说,“是恃强凌弱,暴力侵害。” 林嘉图竖起拇指给郑莹颖点赞,“说得棒极了!” “……”孟周翰气急败坏,却一时找不到词来反驳。 苏禾顿了顿,到底还是替孟周翰说了句话,“其实……如果林嘉图没变成‘女人’,他应该就直接揍上去了。” “没错!”孟周翰瞬间通畅了,“我就是做不到恃强凌弱,才没揍他。”片刻后,又怒其不争的嫌弃林嘉图,“你TM是变成了女人,又不是变成只猩猩。你能不能有个人样啊!演得恶心死了。” “……变女人的又不是你。”林嘉图挺了挺脖子,调整了一下肩颈线条,“我又不是天生的女人,怎么知道女人该是什么样子?总得先模仿一下别人吧?” 苏禾心想她从小不喜欢这个人,真不是没有理由,“女人的本质就是xx染色体,再加一套女性专属的第二性质。你现在已经都有了——就是一个确凿无疑的女人。” “所以不用模仿。”郑莹颖冷笑了一声,“你当你自己就行,保证没人认为你是个假女人。” “我说的是魅力,总得有些独特的性别魅力吧。” “你是说能满足男性凝视的性别魅力?”郑莹颖又没忍住。 “……”林嘉图瞬间意识到房间里空气异样,反而松懈下来,弯了眼睛笑眯眯的反问,“我现在是个女人吧?作为女人我连在自己身上追求自己认可的美的权力都没有吗?” 郑莹颖就噎了一噎,冷冰冰的说,“随你。” “怎么了?”林嘉图扫了一圈,便歪着头凑到她眼前,“谁惹你不高兴了?” “你别离我这么近,我看着自己的脸别扭!”郑莹颖向后仰头。 “凝视着眼睛就可以。其实我也受不了看着一个男人的脸——就算是我自己的脸也接受不了。”林嘉图就笑眯眯的说,“但透过眼睛可以看进灵魂,跟看自己还是不一样的。‘你’的眼睛里有火气,虽然很漂亮,但是,火气烧得太毒了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苏禾:…… 孟周翰:…… 郑莹颖只跟他对视了片刻,就面红耳赤的败下阵来——随即气恼,什么凝视眼睛啊!这个花花公子根本就是在用对付他那些兔女郎的招数对付她! -- 第142页 “就林城何教授的那些事,”她胡乱坐回去,抓起罐装咖啡掩饰一般去喝,可惜罐子已经空掉了。她于是又扬起头来,带些挑衅一般看向林嘉图,“你还记得他留下的‘预言’吧?事情如果真的往这个方向发展,你会怎么想?” 林嘉图显然是跟踪过这整件事的——想也知道,毕竟拥有记者便利的那个人是他。 而跟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沟通,打开对方的心扉——林嘉图那张脸可能就有些过于出众了。 孟周翰虽然长得好,但性格过于草根。他的照片和视频又经常在各个社媒平台上刷屏,反倒能很快就驱魅。让女性网民毫无压力的在评论区对着他骂起来。但饶是如此,网上也经常会有女孩子提及——见到他真人,帅到发光,对着他的脸脑子里根本就一片空白。 反正人长得过于好了,反而不利于异性在他面前放松精神。 ……应当也是林嘉图顶着郑莹颖的脸,去和小姑娘沟通的。 “会乱套吧。”林嘉图轻巧的说,“我跟人互换了倒也没什么,”他一指孟周翰,“他跟人一互换,丁兆堃那投资恐怕立刻就黄了吧?虽然公司里的事有专门的经理人打理,但换一个人主持,资金流向就可能大不相同。还不知会影响多少人的生计。不过话又说回来,资本竞争本来就有人成有人败。无非是换一批人成换一批人败罢了。” “但是,如果他爸跟人换了呢?也换成一个十五辍学的乡村小姑娘,她能担得起这担子吗?” “或者,”他看向苏禾,“如果苏博士跟一个初中生换了呢?初中辍学生时能做她的工作吗?那个社会学教授不就跟个初中生换了吗?她一个生物学博士也未必不会啊。” “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公平的前奏,正义的哨声。” 郑莹颖就稍微愣了一愣,随即说,“如果,这个‘意志’有自己的筛选标准呢?” “标准?什么标准?”林嘉图分明没想到这一点,“那个游戏主播,跟社会学教授,和我、老孟,除了都是男人,有丝毫共同点?” “还是说,被拐卖的女人,那些辍学的未成年少女,你、时小凡有任何共同点?” 孟周翰顿了顿,说,“……我和另外两个还是有些共同点的。” 苏禾和郑莹颖都点了点头,同时看向林嘉图,“唯一的特例是他。” 林嘉图看着孟周翰,仿佛看到恐龙化石蛋在他面前破壳而出一般,“……你跟他们有什么共同点?”诧异的,“不对,你居然承认自己跟那种人有共同点?!这俩都是你最厌烦的那种人吧!” 孟周翰额角青筋跳了跳,“你是不是也该自省一下,自己怎么就跟这种玩意儿并列了。” 林嘉图:…… 第64章 天降正义(六) “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 郑莹颖说, “你、那个游戏主播和教授,虽然流量级别相去甚远,但在网上都很活跃。并且在跟人互换身体之前, 都发表过争议性言论。” ——游戏主播号召粉丝去“捡尸”, 引起争议之后甚至说出女人该“被卖到农村锁起来下崽”这种话。 ——教授虽然没发表过什么仇女言论,但也故意选在有无辜女孩因此丧命的场合, 强调该保障加害者所在的群体的繁衍权。 至于孟周翰…… “互换身体之前,你好像说过, 性|侵受害者状告富豪, 是因为钱没谈妥吧?” 林嘉图恍然大悟, 随即锤了锤手心, “确实有过这么回事,那天早上, 我们两个好像还吐槽过这件事。” 孟周翰脸色稍微有些难看,“……其实就算现在,我也觉得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他认识被告的那个富豪, 虽然确实有些油腻,但也算不上什么色中饿鬼。何况, 富豪还缺人扑吗?就算是方海旭这种专门玩弄女学生、诱良为娼的人渣, 他都犯不着去用强。遇到坚贞不屈的, 大不了换个人选——甚至哪怕他就是不肯换, 也有很多不必触犯法律的阴损招数可以用。 虽然很不公平, 但事实上法律就是给了有钱有权者更多的回避手段和回旋余地。 他们完全可以采用代价更低的方式, 去得到自己想要的。 而且, 孟周翰也真心觉得,有些人逻辑有问题。 “女人就不是人吗?”他还是没忍住,为自己辩解了一下, “难道这世上就只有男人会贪财好色,诬告诈骗,道德卑劣,触犯法律?只要男人跟女人同时出境,做坏事的那个就一定是男人,不能做其他设想?” 苏禾和郑莹颖对视了一眼,倒是都只觉得无奈,而不觉得有什么冒犯。 “你说的没错,女人完全可以跟男人一样坏。男人可能强|奸而后反诬对方仙人跳,女人也可能敲诈而后诬告对方强|奸。”苏禾说,“其实她们追着你骂,也不是因为你指出了另一种可能。而是因为不公平……”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 “因为举证难度不一样——那个游戏主播‘捡尸’性侵了十几个女孩子,甚至会给受害者拍照留念,但是如果受害者起诉他,会得到什么结果?” 孟周翰就顿了一顿。 苏禾说,“会因为证据不足,而根本无法给他定罪。甚至连舆论也不能用——因为可能会被对方起诉污蔑,侵害个人名誉。这种官司倒是很容易举证,到头来女孩子反而被迫道歉、赔偿,这种案例不少见吧?” -- 第143页 孟周翰到底还是意气难平,“这个人渣固然可恶,但那些女孩子自己也有问题吧——如果她们再多爱惜自己一些,第二天一早醒了发现异常,直接去留证报警,这个人渣还能逍遥这么久吗?” 他说那些女孩子不爱惜自己时,郑莹颖都已经要发脾气了——结果他说的不爱惜自己,是指她们受到侵害后没有立刻选择报警抓人。 郑莹颖的火气悬在半空,倒有些不上不下了。 ——她其实也有些怒其不争,是希望这些女孩子都能勇敢的去报警的。 苏禾就说,“——那个被富豪性侵的女孩子倒是立刻就选择报警了,你是怎么评价的她的?” 孟周翰又噎了一噎。 郑莹颖便也随之冷静下来,“正常的女人都希望性侵受害者能站出来报警,因为这其实也是在保护其他潜在的受害者——可一旦报警,受害者本人就势必得遭受二次伤害,甚至全社会的□□羞辱。并且最后很可能会因为证据不足,而在漫长的折磨身心的官司之后,什么正义也得不到——强|奸定罪非常难,基本上除非伴随着严重的暴力伤害,否则都有很大的辩护空间。甚至就算加害者得到了惩罚,可能也就只有两三年刑期,放出来之后很可能会报复受害者。” “几乎九成以上的受害者,都不会报警。”郑莹颖说。“所以只要有女孩子敢站出来报警,只要没有明显的反向证据,几乎所有脑子和良心正常的女人都会无条件站在她那边,支持她。因为女人太清楚,这有多难。” “你认为自己只是指出另一种可能性,”苏禾说,“但实质上就只是陈词滥调罢了,谁还不知道存在另一种可能性呢?但如果你站在女人的角度上,你看到的真相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些男人负责性侵,”郑莹颖说,“剩下的男人负责用□□羞辱捂住受害者的嘴。” “等等……也还有不少正常的吧。”苏禾先跳反了。 郑莹颖一眼瞪过来。 苏禾迅速改口,“总之,虽然初衷不同,但在本质上,你说的那些话跟□□羞辱没任何区别。” “就连效果也是一样的,”郑莹颖说,“就是指控受害者,捂住受害者的嘴。” 孟周翰:…… “我当然相信你没这个意思,”苏禾说,“事实上你也根本就不需要理解这些心态。凭什么要因为环境对女性不友善,就要因为一句随口戏言让你被围攻呢?” 她确实相信孟周翰没有“捂嘴”的意思,因为他真的不是这种人。 而他因此受责备,何尝不会觉得自己被人“捂嘴”了?怕也只会觉得这些女人四处出警,连句“可能的实话”都不许人说了,简直有病。 说不定还会因此越发反感女性,认为女性不可理喻。 原本□□羞辱,就是纯粹只有女人受害的东西。凭什么要让不知痛痒的男性去谅解呢?毕竟女人被环境捂嘴,又不是他这个具体的男人做的。 强者凭什么要主动去体谅弱者的不幸,向弱者的正确妥协呢? 凭什么要为了保护弱者的权益,而让强者的自由受到约束? 毕竟,人类“只要不犯法”就可以了。凭什么要求别人去做一个善于体谅、道德高尚的人呢? 他又不是党员,又没有“解放全人类”的理想。凭什么不容许他庸俗自私的活着呢? 所有这些“凭什么”,肯定也都自有其道理。 但她果然还是不喜欢强者的嚣张自私。 她果然还是最喜欢那个会为素不相识的老弱挺身而出,会主动去体谅别人的苦衷、照顾别人的感受的时小凡。 她不想去做这个“道德警察”,对这个她没打算深入交往的人出警。 但她也确实希望孟周翰能明白,为什么他会遭遇那些“莫名其妙”的追讨。 动机也是自私的——如果孟周翰跟时小凡互换身体,真的是因为这句被认为是侮辱女性的发言,那么纠正他的这种认识,可能也是换回来的前置条件吧。 ——她想让他们换回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被骂几句没什么损失,我也没跟他们计较过。”孟周翰稍微有些心烦,,“……我身边除了亲属,基本没什么正常的女人。要么就是追着钱来,只会迎合我的人。要么就是在网上断章取义截出几句话,就骂我的。所以很多事我都没自觉。” 说着他就有些委屈,“但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吧?但凡你们跟我说,我还是会好好听的。什么叫‘不需要理解’啊?我有说我不想理解,就想口嗨吗?” 苏禾就哑了一哑,“……” 孟周翰就说,“以后我会注意。再有什么让你看不过的,你也只管告诉我。我意识到自己错了,自然会改。” 苏禾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林嘉图就撕开一袋薯片,打破沉闷,及时把话题岔开,“也就是说,你们认为,幕后黑手是个喜欢刷社交媒体的女权主义者?老孟在网上不尊重女人,所以也被选中了。” “有这个可能。”郑莹颖也迅速接话,“目前看来,这个幕后黑手确实很关注男女平等。” “未必吧。”林嘉图说,“如果它真的这么关心女性,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个被拐卖的女人解救出来?为什么还要让那些女孩子辍学,十五六岁就嫁人?为什么不直接替那个被性侵的女孩子主持公道?就算它想要惩罚作恶者,该惩罚的也是那些人贩子,那些把女人当货物买回家的,那些重男轻女的父母,那个性侵犯吧?惩罚那个口嗨的游戏主播,那个没做坏事的社会学家,甚至老孟,算是怎么回事?” -- 第144页 “因为这未必是惩罚。”苏禾说。 “我也不觉得这是什么惩罚,”孟周翰说,虽然很别扭,却也不能不承认,“而且,你觉得跟别人互换是惩罚,人家说不定还觉得跟你互换是惩罚呢。” 郑莹颖有些诧异的看过来,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不由稍稍松懈了些,不那么愤懑难平了,“我倒没这么觉得……不过,对小凡来说大概确实如此吧。” 孟周翰:…… “但这种互换肯定也有惩罚的性质。”郑莹颖又说,“至少在游戏主播和社会学教授的案例里是这样的。” 苏禾想了想,也默认了——虽然她依旧认为,比起惩罚,这更像是带有惩戒性质的教育。 “所以,”林嘉图满不在乎的翘着二郎腿坐下来,“你们就不觉得有些‘罚不当罪’吗?让人去体验被拐卖妇女的处境,去体验十五六辍学生孩子……这根本就是肉刑吧?他们有这么罪大恶极吗?” “受这些苦的女孩子,就有这么罪大恶极了?”郑莹颖不由又提高了声线。 “我也没说她们就应该受这种罪。但正常说来,应该解救她们,消灭这种罪行——而不是用她们遭的罪去惩罚男人吧?就算要惩罚,通过把男人变成女人来惩罚,是不是也太可悲了?” “是啊,可悲至极。”郑莹颖说,“只有通过把他们变成女人才能惩罚他们,确实可悲至极。可是,你说什么解救她们、消灭这种罪行——在变成女人之前,那个游戏主播、社会学教授,到底是解救她们的助力,还是阻力呢?” 屋里霎时就寂静下来。 游戏主播和他的粉丝们,能够接受把女性的身体改造成性用品的作品,甚至直接把这些东西贴到公众平台上,宣称女性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把女人当成人,而是当一件自己可以使用的物品来看待的。 他们甚至还能说出该把女人卖到山村“拴起来下崽”这种话。 而事实上,他们真的只是口嗨吗? 他们不认为“捡尸”是一种犯罪,甚至公开分享经验。 也就是说,如果把一个失去意识的女孩子放在他们面前,他们真的会把她当性用品来“使用”。并且不认为这有罪。 如果女孩子没有主动喝醉或者被他们灌醉,他们甚至还会使用所谓的“听话水”。 也就是说,就算女孩子还有意识,他们也不认为给女孩子下药,然后性侵,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并且这甚至不是因为无知——他们在拍摄受害者的照片炫耀自己的“成果”时,会小心翼翼的避免泄漏自己的隐私。可见他们很清楚这种东西是违法的,但还是去做了。 法律约束不了他们。 并且因为这些女孩子绝大多数都不会去报警,所以事实上,法律也不太可能惩罚他们。 而就算法律最终想要去惩罚他们了——也还有“疑罪从无”这个宁可错放也绝不错杀的原则。所以,只要他们小心些,别留下过硬的证据,那么他们就有充足的辩护空间,可以逃脱惩罚。 就算最终惩罚落实了,也很可能不过三年五年的刑期。出狱后又是一条好汉——毕竟,这些小学生宅男们是能说出“三年血赚”的,以当犯罪预备役为荣的傻逼。 他们是阻力,毫无疑问。 甚至他们就是行凶者本身。 就算是尚未去行凶的,都很难说到底是因为“人性”阻止他们去这么做,还是因为条件不容许他们去这么做。 ——毕竟,他们可是会为犯罪行为鼓掌叫好的人。 仅仅是条件不容许,而姑且不去犯罪的人——真的就纯然无害吗? 口嗨真的就不能说明什么吗? 真的不该因为“口嗨”去惩戒一个人吗? 甚至,肉身互换——就在他们认可的“规矩”里,把他们一个女人,这种程度的惩戒——都不可以? “那个教授总归没作恶过,也不至于也能被当成犯罪预备役吧?”林嘉图退了一步。 郑莹颖冷笑,“说真的,比起那个游戏主播,他甚至还更可恨一些。” 苏禾没有反驳——实际上在感情上,她也更厌恶那个教授。 也许是出于知识分子的傲慢,她始终都认为,掌握知识的精英应该更有社会责任感,更有理想,更能超出一己私利去建设人类的未来。 她是这么要求自己的。 当然,她不能同样去要求同类。 可也正因是同类,她更能洞悉那选择背后纯然的自私、冷漠和恶意。所以也更克制不住厌恶。 郑莹颖说,“他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读高中时,姐姐放弃学业。他复读那年,妹妹放弃学业。最终他出人头地,却认为穷才是造成姐妹人生悲剧的根源。他成为副教授,开始招收自己的研究生。第一选择是农村出身的男生,然而最后一个选择,才是农村出身的女性。你猜是为什么?” 林嘉图跟她一起调查的这个人,这种情况他当然也清楚。 “他偏心农村男生,但不想让人觉得他歧视城里人?”他胡乱猜了个理由——他确实琢磨不透这种心思。 郑莹颖便意带挑衅的转向孟周翰,“你能想到什么理由?” “他讨厌农村出身的女人。”孟周翰说。 在厌女这条路上,林嘉图连个脚印也没踩上,孟周翰却走了很远——毕竟他的男女关系开局是,他作为正常人完全就想谈个正常恋爱,结果加他微信的女孩子全都当他是嫖客,纷纷给他发□□。 -- 第145页 鄙夷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的异性——对此他太有经验了。 郑莹颖又问苏禾,“你呢?” 苏禾皱起眉头,她为自己立刻就能想到答案而感到沮丧。却还是诚实的回答,“他认为农村女性抢走了农村男性的机会,所以故意打压农村女性。” 郑莹颖一笑,“孟周翰的答案更接近普遍规律吧。男人厌女,都是从同族同种的女性开始厌起。并且越是有被剥夺感的种族越是如此,譬如中国人、日本人、法国人。因为他们认为的本族的女性‘资源’守不住自己的贞操,纷纷去找外族男人了。” 而后她调出教授小号里的评论和点赞,“农村男性当然是最有被剥夺感的群体。教授其实至今也没摆脱这种感受。一方面他厌恶农村女性外流,纷纷嫁给城市男人。认为她们读了书就更看不起农村男性,所以他尽量不会给她们这个机会。” “另一方面……穷是造成他姐妹失学的元凶,说得多了,他自己都信了。穷是元凶,重男轻女不是。那么他的读书名额、复读名额,当然都是通过竞争得来的。这当然不妨碍他对姐妹心怀愧疚,但内心深处他却是恐惧憎恨她们的。所以每当有一个女孩子走到他的面前,他都会感到厌恶。因为这个女孩子走进这里,不但让一个农村男性失去了原本属于他的‘资源’,还抢走了另一个原本能出人头地的农村男生的上升机会。” “并且他其实也见不得他未辍学的‘姐妹们’走向成功,甚至比他还成功。” “在此情感的基础上,一个学者当然能给自己打压这个女孩子,找出无数合理的理由。譬如反正她也不会从事科研,录取她只会浪费名额。” “你认为这个人没有作恶,也不是什么犯罪预备役。”郑莹颖看向林嘉图,“你知道杜鹃吗?杜鹃的卵比兄弟姐妹们都更早的孵化出来。为了争夺生存权,他会把未孵化的兄弟姐妹们全都挤出巢,摔死在地上。” “宁肯录取刚刚及格的男生,也绝不录取非常优秀的女生——这当然不是犯罪对不对?教授总得有点招生自主权嘛对不对?但本质上,这其实就是抢先孵化出来的鸟,把未孵化的卵推出鸟巢。” “他受惠于姐妹的牺牲,却以扼杀‘姐妹们’的前途为回馈。内心深处恨不能所有农村女性烂死在农村男性的饭碗里。”郑莹颖说,“这种人,让他去体验被扼杀者的处境,难道不应该吗?” 林嘉图见多了女孩子嬉笑怒骂的神色,却还是头一次见“她”的愤怒与杀性。神色不由一僵,片刻后,“……这些大部分都是你的脑补吧?” “大部分都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郑莹颖毫不退让,“推测的部分,也都是根据他的言论倒推。” “就算这样,‘互换身体’就是合理的解决手段了吗?”林嘉图照旧不赞同,“平等难道是可以强加于人的吗?” “平等本身就是强加于人——平等强加于人之前,你这个阶级还在买小老婆蓄家奴呢!” “也不用这么咄咄逼人吧。”林嘉图还是头一次被女人赶尽杀绝……当然现在好像不能算女人了,“我是说,这种惩戒性质的互换身体真的有助于促进公平吗?如果没有互换身体,难道说这些问题就都解决不了了?万一这种互换身体的超自然现象突然消失了。那些被‘惩戒’过的人,会不会加倍反扑?毕竟互换身体相当于强行逼迫他们改换立场,并没有让他们发自内心的相信平等吧?” 他转向苏禾,“你觉得呢?苏博士?” “我觉得可以一试。能让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相信平等,追求平等当然最好。但能让那些反对平等的人,被迫去追求平等,也是很不错的成果——总比放任他们恶化环境,加剧对抗来的好些。” 林嘉图大感惊诧,“你不抗拒这种高高在上的操弄审判?” “抗拒。”苏禾说,“发自内心的抗拒。但如果真的有用,也不是不能接受。” 林嘉图仿佛在看一个神经病,“自己抗拒的东西,就该坚决反对才吧?”转而拐了拐孟周翰,“对吧?” 孟周翰犹豫了片刻,“我也没那么抗拒。” “这副身体你当然没必要抗拒,但如果把你变成一个又秃又丑又肥还性无能的人渣呢?” 孟周翰寒毛都竖起来了,“我靠你能不能想我点好?” 林嘉图说,“一旦你接受了可以随意互换身体,迟早会遇到这种事。” 郑莹颖又嗤笑了一声,“你们有钱人是不是都特别容易发散思维?现在不过是两个人渣被互换了惩戒了,你就开始担心自己被换成丑肥秃?” “我跟老孟也被换了。”林嘉图说,“虽然换成你,我觉得还挺新奇的,但谁知道下一次会换成什么?” “我认为那个幕后黑手还是有筛选标准的——至少以目前的案例来看,它并没有胡乱置换。” “但他并没有公布他的标准吧?而且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丧失原则了?我不信任它。” 苏禾拍了拍手打断他们的争吵,“现在争论信任不信任,是不是为时过早了?就算知道它不可信,你有什么应对策略吗?” “……”林嘉图哑了片刻,“接下来我们肯定得去调查它吧?调查方向,也取决于我们到底是认可它,还是反对他吧?” 苏禾和郑莹颖便都沉默了片刻。 -- 第146页 郑莹颖说,“目前为止,我认可它。但当然,我会继续核实其他的案例。如果我判断它信仰公平,它的互换有助于不同处境的人互相理解,我会协助它。帮它把声音传递出去。” 苏禾想了想,“我不认可它,但在有必要之前,我也不会反对它。” 她当前的首要任务,还是努力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协助未来可能会有的专家调查团——只要事情引起社会关注,可以肯定,必定会有一个或公开或秘密的专家调查团——去解开身体互换的谜题。如有必要,就投身于“解决这个难题”的研究工作。 林嘉图说,“我不认可它。但我当然支持女权,支持平权,支持互相理解。我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灵魂会被随便塞进陌生人的身体里去。” 孟周翰还没怎么跟上状态,突然发现三个人全都看着他,莫名就有种被强行架上火炉的别扭感。 “……干嘛?我还要回浅川去创业呢。” 林嘉图怔愣片刻,一时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加油。” 郑莹颖只觉得匪夷所思,“你到底听没听懂重点?” 苏禾一面烦闷,一面也没忍住笑出声来。笑完了,又叹一口气,“其实也没什么重点吧。不过就是知道了这种互换可能发生任何地方任意两个人身上,并且可以频繁的在不同人选之间发生。” 无非就是打破了她——让时小凡和孟周翰各归各位,一切就能复原如初,再无波折——的幻想。 孟周翰不动如一的态度,令她因此而烦乱不安起来的心,稍稍找回了些过往的安定。 她便说,“你们两个肯定会继续调查这件事吧?” 郑莹颖点头,“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么大的新闻,一定会是第一个深度追踪报道这件事的记者。” 苏禾便说,“我不擅长追踪调查,这件事就全靠你了。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保持联系,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商量。” 。 苏禾系好安全带,挂挡发动车子。 孟周翰百无聊赖的坐在副驾驶上,单手支在车窗上撑着脑袋,面朝苏禾看着她。 苏禾目不斜视,专心开车,眼睛都不斜过来一点。 孟周翰看了她一路,车子遇到红灯停下来时,他才终于露出些失落的神色。 嘀咕道,“就回头看我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吧。” 苏禾假装没听见。 却又听孟周翰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跟什么人互换了,我都喜欢你。我有自信,绝对不会因为你的面容有任何动摇,肯定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你的灵魂。” 苏禾望天,叹了口气。 孟周翰说,“这一点,时小凡肯定做不到吧。”而后他又嘀咕着,“如果真的会随机无差别互穿就好了,那么我肯定比他做得好。” 苏禾就有些哭笑不得,“可能会导致天下大乱的事,你就只能想到你比他更适应?” “我没说我比他更适应,”孟周翰看着她,“我只是说,你肯定会发现我比他更好。” “……你就只关心这种事?” “有问题吗?”孟周翰半垂了眼睑,“没有谁规定,乱世到来时,人就不能想着追求自己喜欢的姑娘吧?” 苏禾说,“我其实是个挺无聊的人吧。” “……”孟周翰调整了一下姿势,看向了别处。 她无聊吗?肯定不是的,当她以为他是时小凡时,她明媚鲜艳,活色生香。有趣得让他想要每时每刻都跟她腻在一起,怎么缠着她都不够似的。可一旦她意识到她确实是另一个人之后,她甚至连话都懒得再跟他多说了。 虽然就这么看着她,也会满心亲近的渴望。但她的冷漠却也无时无刻不让他觉着,自己像是在单恋一块冰块儿。 “你只是不肯把有趣的一面给我看……你对林嘉图都比对我温和些。” “我只是在认真的拒绝你。”苏禾说,“放弃吧,别白费力气了。我没有换男友的打算。” 这拒绝太过生硬了,丝毫不顾虑他的自尊。孟周翰气恼道,“你就没点虚荣感?被我这种男人喜欢,起码能满足一点虚荣吧?你就放任我在一旁单恋,能碍着你什么?该不会你根本就是有点喜欢我,怕自己动摇了吧?”片刻后拉了拉车门,“开门,我要下车!” “路口下车违反交通规则,”苏禾说,“一会儿过了路口我找个可以停靠的地方。” “你TM的是机器人吗?”孟周翰瞬间就共情了所有被直男癌伤害的女孩子,“这种时候还跟我讲交通规则?” “你就是不讲交通规则,才满身石膏遇到我。”苏禾说。 孟周翰拉着车锁,却已哑口无言。 最后落寞的放弃挣扎,坐了回去。 他当然知道她是在“认真的”拒绝他。 其实她可以不必这么用力,稍微绿茶一点没关系,哪怕拒绝他也可以继续当朋友。反正从一开始他喜欢上的就是别人的女朋友,他有当备胎的自觉。 但若她真的是这么懂得回环,懂得给自己留后路的女人,从一开始他也就不会喜欢上她吧。 “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他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居然会问这种败犬才问的问题,但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啊,“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就好了。” 苏禾没有跟他抬杠说——她四岁就认识时小凡了。 -- 第147页 “就算我先遇到你,也什么都不会发生。”她说,“遇到时小凡之前,我是一个连我自己都不喜欢的、无聊至极的人。不过,”她顿了顿,“如果真的遇到了,而你能喜欢上当时的我,那么就算你赢吧。” “不过,其实你何必非得纠结于我?”她说,“你说你身边没有过正常的女人——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那时的你,根本就吸引不到、也看不到正常的女人吧。但现在的你已经完全不同了,就算变回到孟周翰,财富乱人眼,也肯定能遇到很多不惑于金钱和虚荣,值得你去喜欢和善待的女人。总会遇到那么一个恰到好处的,和你正是天作之合。” 第65章 尾声(一) “所以……这个时空,我认…… 孟周翰坐在办公桌前, 批阅着自他“昏迷”以来公司里攒下的所有需要他了解和批复的资料。 桌椅都是按照他原本的身材量身定制的,按照他的要求提供舒适度,在舒适的技术上由设计师自行考量审美。而也许是巧合——时小凡的身材跟他也没什么区别, 坐在这里还纯然是以前的感受。 书房开阔又安静。他不喜欢逼仄的空间, 故而房间里也没什么多余的器具。 桌子后面就是落地窗,窗外是精心设计和打理的花园。花园也同样是舒朗开阔的格局。 天光透入。 熟悉的环境, 还和阔别之前一样待得自在,丝毫没有不适感。 ……那个60平米还有公摊的小公寓, 仿佛是梦中的经历。 但当然不是梦。 失恋的感觉还清晰的堵在心口——虽然认真说来, 他的“失恋”无论如何也不该从昨天算起。 他也完全可以跟上一次一样, 坚持只要他还没放弃, 就远不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毕竟从喜欢上时就知道她已经心有所属了嘛。她这种姑娘,哪有这么容易就被挖倒墙角?肯定得旷日持久的缠磨。 但是苏禾说, “何必呢,你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吗?” 在她眼里,顽强不懈的追求一个已经拒绝了自己的人, 是一件很不理智的事。 ——事实上在喜欢上她之前,孟周翰也是同样的观点。 ——就算此刻, 他也依旧这么觉得。 但TM的他喜欢谁, 想追谁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指手画脚了。他就要不理智, 她管得着吗? 孟周翰脑内剧场跌宕起伏, 心中情绪大起大落。 辗转反侧大半天, 到底还是把电脑阖上, 懒得再继续“工作”了——反正实质上也根本就不需要他去批阅文件, 他手底下的职业经理人完全可以把一切打理的妥妥帖帖,他只需要躺着等分红就成。 他昏迷了两个多月,资产不但没缩水, 反而还涨了不少——大概涨了时小凡三十几年的年薪那么多吧。 若用时小凡的话术,大概该说——他在昏迷的两个月里创造的劳动价值,难道比别人996工作30年还多吗? 人类财富的分配方式,想想也确实很荒谬。 更荒谬的是,当他打开浪国账号想刷一会儿首页打发时间,却发现有一百多条评论提示。 从变成时小凡之后,他的发言就很少引起什么争议,如此“盛况”让他怀疑自己到底不留神说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谬论——结果去看时,才知道是他之前评论过的某篇博文意外被大V转发了,连带着他的评论也被很多人看到,底下有人直接就着评论吵了起来。 而他那条引起争吵的评论也很简单,就是一句“养老金危机要靠提高生育率解决?开什么玩笑,这是解决问题还是击鼓传花?改改分配模式,让顶层有钱人多交点税,多承担点社会责任才是正经思路吧?” 结果被人骂,“凭什么要把社会责任转嫁到有钱人头上?你不就是想合法打劫有钱人,不劳而获吗?” 孟周翰:……??? 孟周翰看着评论里那些,“你要是个有钱人,还会这么说吗?”“我家开工厂的,早就实现财务自由了。如果不是为了养活厂里的工人,早就不开了。”“穷就别想着打劫有钱人了,惹急了有钱人跑到国外照旧是有钱人。但资本家不剥削了,穷鬼可就饿死了。”“你们要是对社会不满,可以选择去当资本家啊。还不是自己没本事赚钱,就嚷嚷什么阶级、资本家那一套?”“我家三代奋斗,你家三代划水。凭什么我家的钱要掏出来养你家的咸鱼?”“你们这些人比资本家坏多了,你们上台国家肯定要大乱。幸亏现在是法治社会,让你们无所作为。”“炮灰。”“少想点有的没的,多干点活赚钱养老吧。”…… 虽然知道,很多言论已经根本不是针对他最初那条评论了,孟周翰还是忍不住感到匪夷所思。 “……有病。” ——也不知道是在吐槽说这些话的人,还是在吐槽浪费时间看这些傻逼言论的自己。 他扔开手机,百无聊赖的起身,走到时小凡身边。 时小凡正在写代码,冷不丁就多出个人来站在他身边围观。他本想无视,奈何对方存在感太强了。 “——这么大的房间,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喝水啊?” 孟周翰喝着咖啡——变成时小凡之后,他已经很久没喝到这么顺嘴的咖啡了。但吃穿用度上的顺心,根本就解决不了思想上的烦乱。 话又说回来,如果吃穿用度上的顺心就能让他满足,早八百年前他就满足了。 -- 第148页 “苏禾去面试了。”他决定挑事。 “嗯。”时小凡懒得理他。 “她可能会留在江城工作,对此你就没什么意见吗?” 时小凡:…… “去浅川之前她就提过,”时小凡平静的说,“又不是现在才做的决定。我早就知道啊。” “……”孟周翰一时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然,他也能为苏禾做到这些。不就是打包自己陪着她求学吗?他不但能陪她从燕京到浅川再到江城,陪着她满世界飞都没问题。哪怕哪天她要上空间站呢,信不信他也能把自己打包送上去? 但——时小凡是个穷鬼啊! “你就不为自己的前途考虑吗?” “考虑过了。”时小凡淡定的松了松肩膀——看明白孟周翰是不可能让他专心敲代码了,他便也端起他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苏禾她妈妈提供配方的中老年明目护肝保健茶,“码农去浅川谋生,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吗?” “但苏禾可能会回江城。” “……”这种时候不秀一秀恩爱简直对不起自己,“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就约好要考进同一所高中,我做到了。读大学时她在燕京我在津港,异地四年,并没有妨碍我们深爱彼此。眼下我们同居四年,婚都定了。不过就是三年博士后,暂时分开一下而已。没问题。” 跟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不同的是,苏禾一向都是一个能想象到自己五年之后可能会在哪里、做着什么事的人——当然也会有意外发生,让她改变计划。但大致上,她的计划都是很靠谱的。 因为从小到大,她的目标始终都很清晰。她是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怎么去做、怎么得到的人。 他们毕业的时候,苏禾跟他讨论过未来——她会去浅川读博士,但读完博士之后她肯定还要去当三年博士后。国内最好的实验室集中于江城、汉阳,未来也会在浅川建起。若她留在国内,这三处都可能是她的选择。甚至也不排除她会去国外的实验室待几年。 她说——若他去浅川是为了和她在一起,那么这是个不明智的选择。她希望他能为自己考虑得更深远更周全一些。 时小凡曾一度自卑于他不是一个学者。若他也是一个生物学者,他们就能自然而然的追着同一个目标。学习、工作、生活全都同进同退,就不必面临这么多分分合合的抉择。 但也正因他没有去读生物,他没有成为学者,所以自始至终他都很清楚——他并没有因为爱苏禾而失去自我。 ……虽然话又说回来,就算他去读了生物,成为一名科学工作者,也未必就意味着他失去了自我。 越是成长便也越是明白,人类其实是适应性很强的生物,兴趣广泛并且善变。所谓的“理想”有时不过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东西。他很喜欢做游戏架构世界,但是给苏禾的实验写小程序的时候,他事实上也非常投入。 苏禾经常懊恼于自己编程能力有限——因为她所研究的生物大分子结构里,计算机模拟能做的事太多了。她时不时就会觉得自己的理论能力,被编程能力给限制住了。跟她讨论的时候,时小凡有时也会想,这种学术好像也非常有意思,有些想尝试。说不定还能跟她成为学术双侠,最佳搭档。 他帮苏禾写程序那次,苏禾发论文时给他争取了署名。虽然只是五作,他也欢快的拿去向人炫耀了——得到的成就感和快乐,也并不比做游戏少。 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次车祸,如果不是许成飞把他开除了,如果不是追影工作室被人收购了——他的下一款游戏,初步设想就与此有关。《大家一起来折叠蛋白质吧!》……名字他都想好了(虽然估计大概率不会通过)。 并且有朝一日,他肯定要做一款真正的《模拟地球》,就从创世开始,完全基于现实科学——这其实也是一种探索世界的方式吧,跟学术研究何尝不是殊途同归? 他并不认为自己为苏禾而不顾前途。 就只是碰巧上天眷顾——他们尽管时有分别,却也从来无需真正面对“自我”和“恋人”的二选一。 至于分别,不过是些人生之中不可避免的“不尽如人意”之处罢了。 “我和她都相信对方。”时小凡说。 孟周翰听到的重点是——他们要分开三年。 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安慰。 他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皮没脸的反派,在做一件世界上最没有意思的破坏。 “但一直都是你追着她吧?”孟周翰说,“你为她去了浅川,她却没打算为你留在浅川。你打算追着她过一辈子吗?” “……那也没有。”时小凡想了一会儿,“我本来打算等她毕业之后就结婚。结婚你知道吧?” “不就是结婚吗?谁还不能结婚?”孟周翰觉得他简直欺人太甚,“人还能离婚呢,你知道吧?” 时小凡:…… “我们两个还是比较传统的,跟你们有钱人不一样。”时小凡怼了一句。 孟周翰烦乱的又绕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在他对面坐下来。 “结婚之后又怎么样?” 时小凡诧异于他居然会对这种话题这么感兴趣,但他自己要吃狗粮,他当然也不会客气,“结婚之后就有家,就是彼此的归处。天南海北不论她飞到哪里,最后肯定会回到我身边……当然我也肯定会回到她身边。回家的问题,没必要计较到底是谁追着谁。” -- 第149页 孟周翰深刻的感受到三观差异,给人带来的理解障碍——这不就是自欺欺人吗? 但微妙的,他好像也不是完全领悟不到其中的差异。 甚至莫名的感到有点羡慕。 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别人插足的余地。 这么说其实也不对,他们两个根本浑身都是破绽。时小凡能被许成飞那种人渣骗住,而苏禾甚至还没有踏足社会。如果他再坏一些,要拆散他们其实根本也没有多难。甚至哪怕他们两个人里有一个稍微不是那么坚定,就这般动辄分别,感情也根本就维系不下去。 但谁叫这两个天真又坚定的人,就这么恰到好处的凑到了一起呢? 他当然不会去当坏人。 他的爱情必需干干净净,没有丁点瑕疵和破绽。他喜欢最好的姑娘,当然也会为她变成最好的自己。 苏禾眼瞎,是她自己的损失。 他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对面,有些想躺进虚空里消失一阵子。 ——那个幕后黑手真是邪恶啊。他想,明知他必定会失恋,还非要把他塞进这个壳子里,迫使他不得不和她朝夕相处。 时小凡看了他一会儿,稍微感到有些同情。 客观说来,时小凡遇到过不少情敌——毕竟跟他不同,苏禾秉性迟钝,不太有女性自觉。性格友善真诚,又乐于助人——特别是在自己的专业上帮人答疑解惑。而这世间总不免有些自信过剩的男人,把异性的善良当成自己的魅力。你不把他当贼防备,他就觉得你对他有意思。所以经常会有些不要脸的男人,明知她名花有主,也还是觉得自己格外擅长松土。 对这种人,他一般都不太理会。 哪怕实验室聚餐的时候,对方故意当着他的面,炫耀似的跟苏禾讨论一些他完全听不懂的学术问题,他也完全能保持正室的从容,微笑着在一旁串签子烤肉。最多烤好之后稍微打断一下,喂苏禾先尝一口。 他没有理由不保持从容,因为苏禾是个过于擅长自省的姑娘。如果他表现得吃醋,她反而会去反省是不是她有哪里表现得过于随便和亲密,才让对方产生非分之想。反而给她的人际交往增添负担。 反正一旦她意识到对方是在追求她,肯定会不留余地的直接拒绝——没错,他的所有情敌基本上都是她自己解决掉的,最多他会担心对方纠缠不休而在特殊时段留意接送她上下班。当然,她也不必直面自己的情敌,毕竟他比她更敏锐些,而女人也通常比男人有道德感,不会冲着有主的男人猛烈进攻。 ……但孟周翰跟那些人,可能还是不太一样的吧。 他倒也没立场去安慰孟周翰。 “尽快把身体换回来吧。”时小凡说,“这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孟周翰默默的点了点头。 但枯坐了一阵子之后,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却又笑出来,“看来强烈的想换回去,也根本无济于事。” 他叹了口气,仰头盖住了眼睛,说,“苏禾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时小凡稍微有些无语,“我为什么要跟你八卦我自己的女朋友?” 孟周翰比起一根手指,炫耀一般的说道,“她说,如果她先遇到的是我,那肯定是我赢。” “我们两个四岁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你知道吧?” “她说的肯定不是四岁——应该是说你们还没恋爱的时候。你们才恋爱八年吧?也就是说,只要高中时遇到她,我就赢了。” 时小凡心想你也太不要脸了她那是安慰你! “那你还得再早些。”时小凡就说,“你不但得让时间倒流回去,还得倒流到高中之前——我们两个高一的时候就互相喜欢了。只不过学校不让早恋,她又最遵守校规,所以一直都忍着罢了。高考一结束,从考场里出来,都没走出校门,我们就牵手了。” 孟周翰静默了片刻,“谁知道呢?既然灵魂都能自由互换,谁说时间倒流就一定不会发生呢?” 时小凡心想这个人简直有病呀——又要跟他一起创业,又觊觎他的女朋友。真就欺负他没脾气,过河时不会手滑多推他一把呗。到底有没有生活常识呀,他照顾他的面子不去戳破,他还非带说出来? 就听孟周翰说,“所以……这个时空,我认输了。” 第66章 尾声(二) “你想得挺美,这次我是给…… 面试进行得还算顺利。 ——她在关键场合的发挥, 一向都不太会受当时心态的影响。 也不知道是因为神经比较大条,还是因为感性比较欠缺。 推辞掉中午的聚餐——面试结果当然还没有出来,但一起参加面试的几个人似乎想要联络一下感情——苏禾离开研究所, 打算先回家把郑莹颖之前给她的资料读完。 打开手机正准备叫车, 就见“郑莹颖”迎面招着手走过来。 跟之前两次一样——都是影视剧或者街拍视频里常见的那种看上去很“日常风”,但实际上几乎没有女人会在日常选择这么穿的, 带着些“人设”意味的打扮。但也不得不说,这个纨绔的审美能力甩国内直男太多条街。这么穿搭虽然有些过于醒目了, 但确实漂亮。 应该是林嘉图无误。 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厅坐下, 林嘉图掏出口红来对着手机屏幕补了补妆, 看得苏禾一愣一愣的。 -- 第150页 他补完妆甩了甩头发做好, 正对上苏禾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就扬头一笑, “比她过去好看多了吧?” 苏禾内心滋味复杂的点头,“花费这么多精力装扮和维护,肯定得好看啊。” 林嘉图深有感慨的, “想想我对女孩子日常化妆的赞美还是不够,没变成女人之前真没想到化妆这么复杂。” 苏禾:…… 苏禾嘀咕了句, “你不如还是赞美一下女孩子的素颜, 社会风气宽容了, 她们就不必花这么多时间去化妆了。” “那不行, ”林嘉图就说, “不化妆就精致无暇当然最好, 但大部分人不化妆还是没那么好看的。都不化妆了, 我眼福岂不是要少掉大半?” 苏禾翻了个白眼,一时哑口无言。心想她干嘛要跟这个男人认真说话啊。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干脆省掉了寒暄。 “也没特别找你,”林嘉图就说, “我本来约了虞安然一起来逛街,抬头就看到你了。” 苏禾:…… “这个虞安然把你现在这个身体当竞争对手,你知道的吧?” “知道啊,”林嘉图弯着眼睛笑,“工作上的竞争对手而已,难道她还会给我下毒不成?也没说我就不能追她吧?” 苏禾实在有些接不上话了。 “……你最好还是不要把人生当闹剧比较好。” “我都跟人互换身体了,人生还不足是一场闹剧吗?”林嘉图笑着支住了下巴,“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接受的,反正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换了个躯壳之后,我就没法对人生认真起来了。” 苏禾就愣了一愣。 而后说,“孟周翰和小凡,好像都没有这样的问题。” “你那个小凡是怎么回事,我还真不清楚。不过老孟嘛,想也如此,”林嘉图就说,“他本我意识强烈,用不着靠身份、性别、别人对他的认知之类界定自我。信不信你就算把他塞进一只大狗的身体里,他肯定也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那只大狗。保证不会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但我就只是个凡人,我被塞进别人身体里,就会忍不住怀疑我还是不是我,我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有没有自由意志。” 苏禾还真没想过这些。 “你知道自己被塞进了别人身体里,却会怀疑自己有没有自由意志?”她稍稍觉得有些矛盾,“那你在自己的身体里时,就不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的身体,到底有没有另一个更高意志让你‘自以为’这是你的身体?” 林嘉图有片刻哑然。 苏禾就说,“灵魂可以转移,肯定会对人类的自我认知造成不小的冲击吧。不过以你的聪明,当真会纠结这些虚无主义哲学命题?” 林嘉图似乎被戳破了什么,干脆便也不再装迷茫了,“但我受不了有人能高高在上的摆布我的灵魂。” 这倒是很容易理解。 “所以你现在不是该忙着和莹颖一道,去查明那个‘幕后黑手’的真实面貌吗?”苏禾说,“就算你受不了,也总得先知道‘它’是什么,才能反抗它吧。” “但你觉得莹颖的状态,正常吗?”林嘉图搅着杯子,好一会儿,才又问道。 “还算正常吧。”苏禾说。 “我觉得她有些太狂热了,”林嘉图就有些烦恼,“明明一开始的时候还挺客观的,回来之前跟那个社会学教授见了一面,态度就一下子就反转了。昨天听到她替那个幕后黑手辩护,真的有些把我吓到了。还有你,”他看着苏禾的眼睛,“你真的不反对那个幕后黑手的作为?” 苏禾忽然就有些明白他到底是被什么给吓到了,“孟周翰不也没反对吗?” “他是特例。”林嘉图就说,“虽然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不过,他算是个幻灭的理想主义者,心里压着一腔愤世嫉俗,正处在叛逆期和反弹期。哪天查出来他就是幕后黑手……当然这我还是会很惊讶的。但如果有这么个按钮落到他的手里,你问他要不要启动,那他肯定不犹豫的就按下去了。他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愤青——但你应该是个正常人吧。” 苏禾:…… “没错,”苏禾说,“我是个正常人。你认为正常人都会反对这种事?” “当然。”顿了顿,他又说,“你不会也跟莹颖似的,是个藏得很深的极端女权吧?” 苏禾就稍微有些困扰了。 “你认为只有极端女权,才会支持这种灵魂互换吗?” “从昨天讨论的内容来看,应该……是吧。” “但孟周翰是跟小凡互换的。如果你是幕后黑手,想要惩罚他这个‘不尊重女人’的人,你会让他跟谁互换?” “一个受过侵害的女人。”林嘉图顿了顿。 “但他跟小凡互换了。”苏禾说,“互换之后他遇到过很多麻烦——被孟家的律师刁难,知道了自己一条腿值多少钱。被黑心老板辞退,受了工伤还差点被反过来索赔,因为他加班被撞耽误了项目进度。走了一遍劳动仲裁程序,知道了想拿回自己的血汗钱有多难……应该都给了他不少刺激,但没有哪个刺激是跟性别歧视有关的。” 林嘉图稍微有些惊住了,“——你家小凡人生这么艰难吗?” 苏禾叹了口气,“他确实算是普通人里比较倒霉的那一类,不过这一连串麻烦对普通人来说其实也算不上很特别——出了车祸却被公司辞退,工资被延迟发放,仲裁后还迟迟不到位。而身上还背着车贷、房贷急需用钱。并且没有办法向父母开口求助。任何一个普通成年人都可能会遇到。普通人看上去没这么倒霉,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诸如车祸、大病这种意外而已。” -- 第151页 “那我还是那句话,”林嘉图就说,“罚不当罪——老孟真的该受这些惩罚吗?” “我站莹颖,”苏禾就一笑,“小凡做了什么,就合该受这些罚呢?” “那本来就是他的人生吧。” “所以他就该自己受着,对不对?”苏禾笑了笑,“你知道孟周翰是怎么描述灵魂互换的吗?” 林嘉图稍微犹豫了一下,“他怎么说?” “投胎洗牌。”苏禾说。 “也太荒谬了吧!”林嘉图不满的嚷嚷起来,“这算什么洗牌?一把牌都打到中场了忽然逼人互换。谁知道这一把烂牌是因为一开始牌面烂,还是因为牌技瞎、乱扔牌?” “……”苏禾想了想,还是把脾气按捺下去了——林嘉图是针对规则,而非针对时小凡,“至少在我看来,小凡的‘牌技’没有比孟周翰瞎,莹颖的也没有比你瞎。而小凡应该也是反对互换的那类人吧。”苏禾说,“总之,从目前发生的这四例互换里看,幕后黑手针对的肯定不是性别歧视。教授说‘它信奉绝对的平等’——他的每一个互换对象都是女人,可他也没说它只信奉男女平等吧?” “‘正常’的普通人里,支持这种互换的肯定比你设想中要多得多。”苏禾说,“你倒也不必为我的态度感到惊讶。” “这岂不是更糟糕吗?”林嘉图面色反而越发难看——他显然也提前猜到了这种可能,只是从苏禾口中说出之后,才进一步确信了,“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绝对平等?那些认真努力生活的人,肯定没人想跟不知哪里的陌生人瞎换。就只有那些一无所有整天混日子的人会为此欢呼雀跃。他们只会更不努力工作,只等着换进富豪身体坐享其成。” 苏禾稍微有些无语——如果她没记错,这个林嘉图才是每天无所事事的四处享乐的代表吧。怎么反倒担心起别人混日子不劳而获了。 然而……却也不能说他的担忧没有道理。 她的想法很简单——平等的目的,某种程度上就像“共同富裕”。是共同富裕,而非共同贫穷。 大范围的无差别的互换,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迫使上层向下层妥协和让渡。 ……要促进平等,这确实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个世界上很多不平等是建立在“剥削”的基础之上的,居于优势地位的人那走了本该属于他人的劳动成果。使得他人忙碌、焦虑并因此而贫穷、愚昧。很多苦难本身,就是强者制造了并强加给弱者的。 所以,必须得有上对下的妥协——简而言之,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但,吐出来之后呢? 这个“无差别互换”,可以强迫不平等的结构里那个享受不平等红利的人妥协,强迫他要么平等,要么成为不平等的受害者。 可是,它对不平等现状之下正遭受不平等待遇的一方,有任何激励作用吗? 毕竟互换之后,他并非夺回自己的劳动成果,而是骤然间就变成了享用不义果实的那方——得到的远超平等之后他应得的。 最后,会不会变成这样的状况?——强者被迫把“平等”喂到不情不愿的弱者嘴边? ——“平等”会不会变成一种强者迫切追求,而弱者并不那么想要的东西? 相较而言,苏禾无疑更喜欢这个国家争取和推行平等的方式。 并不是说它就没有缺点,甚或是已经达成初衷——事实上,不平等依旧随处可见。 但是,它扶起了人们相信平等、追求平等的精神,让人们不平则鸣,敢于为平等去奋勇抗争。 星火已然燎原。 事实上人类平等的基础也已经筑成——就连郑莹颖愤慨不已的男女不平等,也是如此。虽然有妇女会被拐卖,但这是违法并被严厉打击的。虽然重男轻女依旧严重,但也有无数配套的措施在尝试移风易俗,解决这个问题……平等被写进法律,并且“法治”也成为核心价值观。甚至女性的观念也已觉醒,会主动去呼吁平等,批判不平等。 只要掌控这个国家发展方向的意志不被篡夺而变质,只要人保持警醒,观念上不麻木和倒退,一切就只会变得越来越好。 为什么要靠“无差别互换”来索要平等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 就不能双管齐下吗? 在大局和国家意志上,激励下层的弱者为平等的前景奋斗,也向不平等的现象抗争。 通过教育,将平等的观念种进尽可能多的人心中。让平等成为一种自上而下普遍的信仰和追求。 同时——就用“灵魂互换”,去教化那些教化不了的人吧。 譬如就像那个社会学教授——他什么都清楚,但就是认为该折断农村女人的翅膀,因为在农村男性学会飞之前这些女人就都先奋力飞走了的话,谁来照顾这些农村男人? 这莫非是能通过辩论说服的吗? 不如,就让他自己变成农村女人去照顾他心爱的农村男人去吧。 譬如说那些不死心的在两会上推代孕合法的;那些用大数据逼迫快递员玩命接单送餐的;那些用加班压榨员工的健康聚敛财富,却把养老之类责任甩给社会的……他们受益于不平等,或者受雇于利益集团,于是致力于维护不平等。偏偏还把控着巨大的社会能量,能够实际上阻碍平等的推进。 -- 第152页 他们在别人身上制造了无数社会悲剧,却片罪不染身。 如果真能通过灵魂互换惩戒教育一番,该有多好——饶是苏禾这种信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文明人,在想明白,现阶段短时间内根本就不可能通过改变法律惩戒他们,就算能训诫也根本就是不痛不痒,不可能让他们付出对等的代价后,也会忍不住想要寄希望于这种超自然力量。 ……当然,她很清楚,当人不寄希望于法律而是寄希望于超自然力量时,这就只能说明法律在这方面已经失格,变成一种维护不平等秩序的东西。所以归根到底,其实是到该反思相关的立法原则本身的时候了。 但是,这争论的进程怕得有百年之久。 可是就这么点事,若真有“灵魂互换”可在三五年内初见成效,那么真值得多付出百年口舌,坐视百年里一代代人在不平等体系之下受害吗? 所以,苏禾反感它,却并不反对它。 ——至少,在“有必要”之前,不反对它。 她现在就只希望,尽快从形态和原理上解开它——前者交给郑莹颖他们这些文科生,后者她肯定也会参与其中。 她以为,在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之前,林嘉图和郑莹颖虽然对它的态度不同,但行为上采取的措施应该是一致的。 但……林嘉图似乎并不这么想? “我觉得,”苏禾就说,“你也不必急于担心有人会因此混日子吧。国内有14亿人口,目前确认的只有4例。就算算上那些没有确认的,也才七八例而已。比中彩票的概率都低了。国家发行了那么多种类的彩票,我们穷人也没见有多少人天天混日子等着中彩票啊。” “那是因为你的身体没有被拿出来当彩票吧。”林嘉图说完就有些懊恼,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苏禾叹了口气,“比起你和孟周翰,我跟莹颖肯定是穷人。但我们两个的出身,实际上可能已经超过国内70%以上的人了。再算上学历和工作,超过80%的人应该没问题。如果全民无差别互换,大概率我们两个只会换得更穷。莹颖狂热,肯定不是因为这东西对她有利。我不反对,也不是因为觉得这东西对我无害。” “我知道。”林嘉图说,顿了顿,“你们两个身上有些信念,是超越个人得失的。” “……倒也没有。”苏禾说,“你虽然反对它,但变成莹颖好像也没有很抗拒。” 林嘉图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事实上也没什么损失吧,我的人生还挺虚无的。”然后他一时有些走神,“从眼下的视角,看着自己焦急忙碌,很有意思。而且,当记者,好像也挺好玩的。”随即他有笑着看向苏禾,“你之前说,在有‘必要’之前,不会反对它。” “嗯。” “什么情况下,才是‘有必要’呢?” “换不回来的情况吧。”苏禾,“如果换不回来,那么我应该就会做好‘我得反对它’的心理准备了。” 林嘉图却没料到,她容忍上限会这么低,“是因为……你家时小凡?” 苏禾抿唇笑了笑,“对啊,所以说我没有‘超越个人得失’这么高的觉悟。不过,我觉得莹颖的标准应该也与此类似吧,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她。” 林嘉图却骤然就想起郑莹颖在见过那个社会学者之后,痛快中又掺杂着悲哀的神色。 “不用,我相信。”他说——如果换不回来,之于郑莹颖,结果终究还是“只有把他变成女人才能让他为自己的歧视付出代价”。但如果最终结果还是会换回来,那么对加害者的震慑作用怕又极其有限。 除非…… “你希望把这东西彻底查清,彻底公布吗?” 苏禾有些讶异,“你不希望?” 他们互相对视着,苏禾就说,“我相信,彻底查清之后它会被用在好的方面。你不是担心自己会被不明底细的幕后黑手操控人生吗?弄清楚些比较好吧。” 林嘉图讶异于她的天真。然而片刻后又怀疑,到底是她太天真,还是他所见所闻让他对某些阶层的人性过于悲观了呢? 他至今还记得,他六岁那年他父亲的家族在南美控股的一个矿场发生矿难。矿难发生之前已经公司已经发现了废弃矿区矿坝渗水的问题。但计算了一下修缮所需要花掉的钱,发现比矿难发生之后需要支付的赔款还多。就驳回了修缮申请。 他那会儿还小,已经不太记得矿难的具体过程。却记得最终结果是——142名矿工遇难,600余人失踪。一整个村庄被摧毁掩埋。 而消息传回北美,公司对此早有成案在胸。矿业公司股票大跌,控股的金融公司却因提前做空赚了一笔。 当然,那一年他的父母离婚,他的母亲带着他回到国内,也并不是出于这种人文主义的愤怒。 但林嘉图始终不能忘记听到这个消息时自己的无动于衷。 也别说什么六岁不懂事。他不是普通的孩子,六岁的时候他已经能写两页纸的essay了。 人类对他人的苦难是没有同感的。 苏禾和郑莹颖相信这个“无差别互换”会带来好的结果,可林嘉图不相信。 这东西若不被查清,势必引起精英阶层的普遍恐慌。他跟孟周翰那个圈子里的人,是最容不下它存在的。说出来可笑,林嘉图甚至怀疑,为避免被置换得过于凄惨,这个圈子到底是会以慈善的方式消灭贫困,还是会优先考虑从肉|身上灭绝穷人。 -- 第153页 而若这东西被查清楚了,失去了它的震慑力,它究竟又会被怎么利用呢? 或者该说——它更可能被那些人掌控? 虽然郑莹颖这些人会愤懑不满,但这个世界真的已经够好了。 这不明意外的出现,才是扰乱了原本正在向好的局势。 ——虽然在林嘉图看来,向好只不过是因为这个国家正处于上升阶段。 他怕局势会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玩坏掉。 他怕越追查、越逼近结果,郑莹颖眼里的光终会熄灭掉,绝望让她彻底扭曲信念,变成一个疯子。 但当然,他倒也没有多喜欢这个女孩儿。 他只是讨厌看到狂热的相信着什么的姑娘,理想破灭的瞬间。 “你对未来还真是充满信心啊。”林嘉图禁不住感叹道。 “你反倒对未来毫无信心?” “因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林嘉图笑了笑,收起包来,“你还是跟她谈一谈吧。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是人是鬼都不知道的东西身上,也太愚蠢了。” “……所见太多,而所能改变得太少。无力感之下,会渴望有超自然的东西能打破现状,还是很自然的人性吧。”她想了想,“有机会我会跟她谈一谈,但我觉得你也不必这么担心。她做事一向比较热情,但也始终都有自己的判断力,远没到你说的‘狂热’的地步。如果非要说她‘狂热’,她现在也只是狂热的想弄明白,‘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嗯。” 林嘉图起身准备要走,苏禾却不知为何叫住了他——大概因为他是郑莹颖的初恋吧。 时至今日,郑莹颖依旧会在他的面前对自己的容貌感到自卑——她说自己的脸当不成花瓶,最多当个脸盆的时候,苏禾就已经感觉到异样。恐怕时至今日,她依旧是有些喜欢这个男人的。 “她是个很理想主义的人。刚毕业的时候看不惯记者腐败,看不惯精英把控话语权,做了很多得罪同行的事。互联网平台自媒体兴起的时候,她一度非常兴奋,认为全民讲述的时代到来了。我以为她会跳槽去互联网公司,但她反而留在了传统媒体里。大概也是出于入行时的使命感吧。” “你看她愤懑,狂热。其实也只是察觉到一种全新的可能时,心情兴奋时的表现。她对这个社会其实也没有这么不满。就连现在自媒体平台上种种乱象,她都认为是新事物诞生后必经的阶段。因为从一些人说话,骤然扩张千万倍变成所有人都说话。从只有一些人有机会被听见,变成所有人都有机会被听见。从大致上整齐如一,变成了万物生长的参差不齐。” “所有真相一齐涌现时,人们的见识和想象力势必被拓展,会发现好的东西比想象中更好,坏的东西也比想象中更坏。”苏禾说,“爱与恨交织,希望与失望并存,这是生命力活跃的表现。——她一直这么认为。” “反正你都变成了她,暂时也不像是能换回来的样子,甚至还准备要结婚了。”苏禾就说,“要不要试着,用她的眼睛,她的身份,去看一看她所见的世界?说不定你就能理解她的心态了呢?哪怕依旧接受不了,也更方便你去击破她的观念。……怎么样?” 。 孟周翰终于整理好了备忘录,关掉了电脑文件。 “这段时间最优先处理的,就是这些事吧。”他把屏幕上的文件划拨到时小凡正在浏览的平板上,又说,“其实,你也不用找我来决定吧,毕竟现在‘你’才是‘孟周翰’。你就不想试试掌控的感觉?” “不太想,”时小凡说,“没兴趣。而且我也怕弄砸了。动辄几百上千万的损失,想想就心悸。” “数字而已,亏了也用不着你一个人兜底,有什么可心悸的?”孟周翰撇了撇嘴,“何况,大部分都是互联网平台和ACGN产业,你其实比我更内行吧。又不是多有技术含量的事——你就是太欠缺掌控心了,才会被许成飞这种渣虐到。” “你让我练习掌控,是打算回浅川后合作创业,我来主导吗?” “你想得挺美,这次我是给自己创的业。” 时小凡一边浏览着他发来的文档,一边就笑出来,“所以到底是跟我合作创业,还是雇我去打工?” “你想跟我合作,还是给我打工?” “合作吧。”时小凡想了想,忽然发现了什么,“但是,如果换不回来,那么我就是孟周翰——我又得给你提供资金,还得负责主要技术架构……我是不是有些太全能了。” “……滚,肯定会换回来的。” “就算一时还换不回来,”时小凡又说,“回浅川之前,你要不要回去见一见你的亲人?哪怕不急着见你的父母,是不是也去见一见你的奶奶?我听说,她已经85岁了。” 孟周翰看向窗外,面容浸润在一片明光之中。 “嗯。”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