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枝(仙侠短篇,NP,BE)》 第一章满堂花醉叁千客 苦雨峰下了一夜雨。 折柳断了一柄剑。 这在清玄宗是件大事。 谁都知道苦雨峰峰主折柳真人的那柄剑,是她师尊为她炼制的半步仙器。 她使了那剑一千七百多年,从未离身。 如今那剑却断了。 据说是为了救一个凡人少年,她用剑挡了魔物一击。 众人无不惊讶。 什么样的魔物连催寒剑都扛不住? “饕餮。”折柳淡淡的说。 众人了然。 掌门师伯捋着胡子惋惜:“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把剑。” 折柳漫不经心:“剑断了,再铸一把便是。” 掌门师伯又问:“那孩子呢?若资质好,你可收为徒弟。” 折柳道:“修行太苦,他应当在红尘平安顺遂一辈子。” 掌门师伯点点头,不再多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折柳不愿收他,是他的缘法。 拜过掌门,折柳便立刻去了荒火峰。 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急切。 没人意外,荒火峰的峰主玄霞真人,是这方修真界最优秀的炼器师,折柳若想重铸一把剑,找他最适合不过。 只是,“我不会给你铸剑,”玄霞真人慵懒的靠在榻上,眼皮都不抬一下,“你不配用我的剑。” 他一身红衣胜火,金色的发饰将乌发束起,眉目如晚霞暮光,明艳万分。 玄霞真人不仅是此界第一的炼器师,还是容貌最倾城绝色的美人。 但绝不会有人将他误认为是女子,实在是因为他那一身气势,太过凌戾。 玄霞唯一的亲传弟子盈草跪在榻边,一下一下帮他锤着腿。 他纤长苍白的手指放在盈草头顶,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发丝。 盈草用余光偷觑着折柳。 彼时暮色初临,余霞成绮,她负手站在晖光中,像一枝修竹。 她不该叫折柳,盈草想,她哪有半分柳枝的温柔。 盈草竖着耳朵,她原以为折柳还会说点什么,让师尊改变心意。 但折柳只是默默的站了一会儿,然后说:“抱歉,打扰了。” “哎呀,这就完了?”几个峰主围在幻镜前。 “可惜可惜,没戏看了。”掌门拍大腿。 …… 折柳一人回了苦雨峰。 不管外面如何阳光明媚,苦雨峰不是在下雨,就是在下雨的路上。 她盘腿坐在廊下,将断成两截的催寒剑横在膝上。 叁尺六寸五分的长剑,剑身晶莹剔透,刃口锋利。 是把好剑,可惜断了。 玄霞不愿给她铸剑,她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玄霞只愿给她的师父铸剑,她很多年前就知道了。 但她还是去了。 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他。 她有一千七百八十叁年没有好好的看过他。 玄霞真人却连正眼都没瞧她一下。 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师父景枫玄君,那个温和清雅,惊才绝艳,千年来唯一飞升的天才。 只要是见过他的人,目光和灵魂都会被他吸引,不分男女。 这个她在很多年前也知道了。 苦雨峰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声幽咽,像是谁在无病呻吟。 有些冷,也许我该喝些酒暖一暖。折柳心想。 寸心未与年俱老,万事惟凭酒暂忘。 暂忘,暂忘。 …… 想暂忘,记忆却反而清晰起来。 折柳第一次见到玄霞,是在宗门的入门大比上。 少年明丽张扬,抱臂站在树下,让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看什么看?小心你的眼珠子!”少年横眉怒目。 被抓了包,折柳有些尴尬,她摸摸鼻子,小声道:“抱歉。” 少年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那次的大比,她入了景枫玄君的眼,被选为亲传弟子跟着他学剑。 折柳喜欢学剑。 满堂花醉叁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她想要一剑霜寒的霸气,也想要满堂花醉的肆意。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醉了。 不然为什么在寒雨竹林里看到一袭红衣? -- Ⓨùsんùщù.òие 第二章一剑霜寒十四州 “折柳真人……” 轻轻的,有人在唤她。 酒便醒了,红衣也不见了。 折柳侧躺在廊上,手腕支起脸颊,眼神迷离。 眼前是个憨厚的青年,脸上带了些微红意。 折柳想了想:“哦……你是那个……” 玄霞座下的内门弟子,只是名字她想不起来了。 修仙不以外表论年龄,青年看着比折柳和玄霞大,其实年纪要小很多,折柳看着他就如在看一个少年。 “牧泽,晚辈叫做牧泽。” “你有何事?” “晚辈愿为真人铸剑。” 折柳抬眼看着他。 青年鼓足了勇气,却还是说的结结巴巴:“真人、真人喜欢什么样的剑?我、晚辈,可以试试。” 折柳忽然就想起好多好多年前,玄霞漫不经心的一句: “你们苦雨峰的人,都喜欢什么样的剑?”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ùzんàíωёń.©ом(yuzhaiwen.com) “……薄,冷,快。” 青年垂眸看了一眼催寒剑:“就和这把剑一样吗?” “是啊,”折柳一笑,“就和它一样。” 玄霞后来铸了很多剑,都是一样的特征——薄,冷,快。 只是一把也没有送给她。 它们都到了师尊的手里,然后转了个圈,又被送回了荒火峰。 …… 折柳没将牧泽的话放在心上。 年轻人的承诺,她不会再放在心上。 她现在有更烦恼的事。 自从失了剑,折柳的修为开始缓慢的跌落。 云鹤峰的峰主寒舟真人皱着眉头看她:“你的道心不稳了。” 寒舟真人是掌门师伯的徒弟,也是未来的掌门接班人,大部分时候,他看起来比掌门师伯还要严肃。 掌门师伯也叹气:“当年我就说,你不适合修无情道,现在看吧……” 折柳讪笑:“等我铸了新的剑便好了。” “那你的剑铸的如何了?” “有些眉目了……吧?” 二人又齐齐皱眉了。 “半年后门派招新,到时候你挑个徒弟吧。若你真的道心损毁,苦雨峰不能就这么断了传承。”寒舟真人将袖子一挥,下了决断。 这话说的就有些重了。 但折柳不敢拒绝,她确实心虚来着。 …… 牧泽真的带着剑来的时候,折柳着实吃了一惊。 铸剑极其消耗材料,一个普通的内门弟子想要铸造一把好剑,难之又难。 但牧泽铸出来了。 他抱剑站在廊下,不知等了折柳多久。 一袭素淡的青衣,面目温和端正,望着折柳抿唇一笑。 折柳将剑接过,拿在手里看,然后又执剑负于身后。 长了一些,但重量厚度刚好,做工稍有些粗糙,却另有一种古朴大气。 牧泽有些赧然:“只是粗做,先给真人试试。” 折柳笑道:“做的不错。” 她将剑擎在身前,指尖灵气汇聚。 长发无风自动,烟青色的衣袂翻飞起来,手臂上一条朱红的披帛向后翩然展开。 剑身发出一股幽柔的蓝光,折柳轻盈转身,朝天挥出一道剑气——不敢往清玄宗的群山上挥,山中生灵众多,会被掌门师伯找麻烦。 剑气破空而出。 划开苦雨峰终年不散的阴云,现出一丝天光。 就好像有一只手温柔的拨开了压抑在她身上的东西,让她得以呼出胸腔中那些徘徊不散的郁气。 -- Ⓨùsんùщù.òие 第叁章且可短剑红尘中 牧泽的剑裂了。 这也没办法,等闲的法器受不住折柳的剑气。 牧泽惭愧的低下头:“是晚辈水平不够。” 折柳想了想,从储物戒里掏出个玄天寒铁,抛给他:“拿去试试。” “这、这太贵重了……”牧泽受宠若惊。 对于现在的折柳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得东西,但对于小小的内门弟子而言确实算是贵重了。 当年折柳为了拿到它也很费了一番功夫。 闯了多少妖窟和秘境来着?折柳想不起来了。 她就记得自己衣衫残破一身是血的躺在师尊怀里,满心都是欢喜。 “你疯了?寒虬洞也敢去闯。”景枫玄君沉着脸斥她。 “师尊你看,”她笑盈盈的举起那块冰也似的寒铁,对着霞光折射出五彩斑斓的色泽,“好看吗?” “……好看。” “玄霞开始学铸剑了,他一定喜欢这个。”她轻笑。 后来,后来师尊就发了大火,将她关进了试炼之地。 “不思进取,沉迷儿女情长。”师尊骂她。 现在想想,其实师尊也没骂错。 最后那块寒铁也没能送出去,在她手里放了一千多年。 反正她留着也没用,不如给需要的人。 “拿着吧,我相信你值得的。”Ⓨùzんàíωёń.©ом(yuzhaiwen.com) 牧泽双手珍重的捧着寒铁,眸光清亮,认真的看着折柳:“晚辈定不负期望。” 天上那一线天光已经合拢,苦雨峰又下起雨来。 敲在屋檐上叮叮咚咚,很是好听。 折柳和牧泽并排站在屋檐下。 时光温柔而清平。 …… 折柳没想到在招新大比上又见到了那个凡间的少年。 一身风尘,面无表情。 整个人像一把生了锈的铁剑,沉默的站在人群里。 她想起来,他似乎叫做洛青。 她给他留了钱,将他送到繁华的城镇附近,是希望他在凡间好好过日子,不是让他来修仙的。 但他硬是一个人千里迢迢的来了清玄宗。 一步一步爬上了宗门前的登天梯。 登天梯是入清玄宗的第一道试炼,只要坚持走完了的人,就算是半步入了仙途。 成功走上登天梯的少年少女兴奋的站在广场上。 笑声熙攘,青春洋溢。 掌门和各峰峰主踏云而来,仙气飘飘的落在高台上——第一次见面,排场总是要摆足的。 年轻人们便齐齐安静了下来,抬头望向他们,眼眸晶亮。 一切都和千年前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那时候所有人都在看着台上的景枫玄君,只有她在看着玄霞。 而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台上的玄霞真人,只有她在看着台下的洛青。 玄霞真人重重的“哼”了一声。 折柳瞟了他一眼。 他今日打扮的比平时还要好看。 朱红色的广袖长袍上游着一只金凤,额上一点朱砂,眉峰斜飞入鬓,眼尾轻挑,唇红齿白,乌发一半用金冠束起,一半垂散开来。 少年少女们盯着他看的目不转睛。 哎,景珩师叔你又脸红个什么劲儿呀,几千年了还没看够么。 按照流程,这只是初次的掌门训话,之后还要进行几场比试,再根据成绩让孩子们选择想去的峰头。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 因为折柳被勒令必须选一个徒弟了。 在众峰之中,苦雨峰是独特的。 它的心法一脉单传,除非徒弟陨落或者飞升,否则师父不能再收。 也因着这个规矩,苦雨峰的峰主有权利最先挑选弟子。 一切但凭眼缘和机遇。 这条规矩有些奇怪,但历来门派里最厉害的大能几乎都出自苦雨峰。 比如成功飞升的景枫玄君。 是以从没有人质疑过。 毕竟对修者来说,机遇有时候比天赋更为重要。 当年景枫玄君在众人中看中了折柳。 如今折柳在众人中看中了洛青。 “就他吧。” 折柳从袖中伸出手指,虚点了一下人群里的少年。 “嗯……不错。”掌门师伯捋着胡子。 其他峰主也点头。 折柳知道他们都看得出来,那孩子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要稍经打磨,定会绽放光彩。 “苦雨峰后继有人,景枫师伯在天有灵也能瞑目了。”寒舟真人拢袖站在一旁,淡淡说道。 这话好像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玄霞又是一声冷笑,将长袖一甩,转身走了。 =================== 改了一下角色的名字…… 随笔而作,好多细节用句啥的就懒得考究了 -- 第四章直道相思了无益 选好了徒儿,折柳便不用继续留在这面对那群半大小子。 她打算御剑带洛青回苦雨峰。 掐了个指诀,才想起来,催寒剑已经断了。 哎…… 折柳心中叹了口气。 将手伸到洛青的面前:“来。” 少年抬头望着她,乌黑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疑惑。 “手。”折柳抖了抖袖子。 少年纠结了一下,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放进折柳的掌心。 黑黑瘦瘦的一只手,上面纵横着许多老茧和伤疤。 折柳有些心疼。 弯下指尖,将那只小手轻轻包拢在了手中。 腾云驾雾的感觉让洛青很是新鲜。 当他们落在苦雨峰正殿前时,少年还有些意犹未尽。 折柳却松开了他的手。 正殿前面的回廊上。 牧泽抱着一柄剑,安静的站在那里。 他不说话时安静的就像一棵树,常常会被人忽视。 但折柳总是能立刻注意到他。 这就好像一种默契。 你看过来时,我必定会看回你。 牧泽温和的一笑,折柳便也笑了。 她一个踏虚莲步,轻巧的落在牧泽面前。 “这么快就铸好了?” “不是……”青年微赧,“听闻真人今日收徒,想必缺剑可使,所以特来相送一柄。” 折柳恍然。 苦雨峰不是没有剑,但要不就是品级太低不够她使,要不就是品级太高洛青使不动。 牧泽细心,今日便是来雪中送炭。 洛青跟在后面慢慢的也走到了回廊下。 他眨眨眼,看看牧泽,又看着折柳。 “这是你牧泽牧师兄。”应该是这个辈分吧? “牧师兄。”洛青道。 “这是洛青。” “洛师弟好。”牧泽温声道。 他将那柄长剑用双手捧着交给洛青:“师兄送你的见面礼。” 洛青眼睛一亮,看了一眼折柳,见折柳点了头,才开心的接过来,拔出来翻转细看,又唰一下插回去,再拔出来。 折柳失笑:“等会儿再玩罢,先带你去看看住处。” 洛青答了一声,装模作样的回剑入鞘。 然后规规矩矩的向牧泽行了个礼:“谢谢牧师兄。” …… 折柳将洛青安排在了她的卧房隔壁。 正殿他们是不能住的,那是景枫玄君的居所。 虽然他飞升之后,折柳做为峰主有权住进去,但她一直都不敢动景枫玄君的东西,她总觉得,师尊有一天还会回来的。 安顿好了住处,洛青便迫不及待的抱着剑出了门。 外面雨落如珠,他兴奋的将长剑瞎舞一气,那雨点儿便在剑锋上甩出一片帘幕。 折柳没阻止他。 有些气运之子就是在不经意之间领悟了剑意的。 牧泽袖手站在旁边,眼中有些欣羡。 折柳便好奇了。 “你是什么时候入的门派?怎么会去了荒火峰。” 她看的出来,其实牧泽也是学剑的好苗子。 牧泽垂首腼腆一笑:“有叁百多年了……那时候真人您不在宗里。” 折柳“哦”了一声:“宗门里也有别的峰可以学剑的。” “炼器可以赚钱,”青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穷……” 这么坦诚,倒让折柳好笑起来:“可惜了我那时不在,不然可以收你做徒弟,苦雨峰还是很有钱的。” 青年一怔,摇了摇头。 “晚辈不愿做真人的弟子。” “为何?”折柳奇道。 “若做了师徒,便不能……会有悖伦常……”牧泽的声音越来越低。 有悖伦常…… 有悖伦常。 折柳有一瞬间的心悸。 想去细察,却如水里游丝,抓不住痕迹。 -- 第五章惟将终夜长开眼 折柳没有看错,洛青是个可造之材。 教给他的一套心法两套剑法,不过短短两年便已融会贯通。 修为更是连升几阶,从一个引气入体都不会的凡人,直上筑基叁层,隐隐已有那一批弟子领头人之势。 新一代弟子的第一次秘境试炼上。 掌门与几位峰主围在幻镜前。 镜中少年黑衣雪剑,出手果决,进退得当,凌厉沉稳。 寒舟真人点头:“有其师祖遗风。” 他是真的惋惜,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就被折柳抢先一步。 折柳无语,我师尊还活着呢…… 不论是当年的师尊还是现在的洛青,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唯有折柳是个例外。 倒不是说她不强,只是实在有些人缘浅薄。 当年的清玄宗,论讨人嫌程度,玄霞若是第二,就无人敢居第一。 蛮横霸道,傲慢毒舌,欺男霸女,逗猫惹祸。 饶是他长相漂亮天资聪颖,也让人恨不得想将他按在地上打一顿。 但也只是想。 有折柳在,无人敢动他一根手指。 一个负责惹事,一个负责善后,同辈之中除了大师兄寒舟,就没见他们对谁留过手。 直到后来二人分道扬镳,玄霞收敛了许多,折柳也渐渐沉寂。 众人才松了口气。 只有折柳知道,传言并不尽实。 蛮横霸道是因那几个弟子先动手抢玄霞找回的炼器材料。 傲慢毒舌是因那女修嘲笑玄霞母亲是妓子出身。 欺男霸女是因某宗门长老之子强抢小门派女修士。 逗猫惹祸,是因玄霞想摸寒舟的那只猫,反被抓了一手伤…… 重重误会,玄霞懒得解释。 “别人的看法与我何干?” 以前是不屑,后来则是不用,天下第一的炼器师,捧着还来不及,谁敢说他一句不是。 这样也好,折柳心想,没有自己他也能过的平安顺遂。 她希望洛青也能跟玄霞一样,一生平安,万事顺遂。 看着镜中少年收剑入鞘,护着几位师弟师妹退回安全之地,折柳欣慰一笑。 玄霞真人不屑:“资质尚可,这也值得当宝?” 他挑眉看向折柳:“比之当年景枫玄君,可谓云泥之别,折柳真人,我说的可对。” 折柳不喜他将洛青形容为“泥”,只淡淡应了一声。 …… 这两年来,牧泽时常会带一把新铸的剑来让折柳试手。 然每次必断。 “为何不用寒铁?” “没有万全把握,不敢浪费。” 折柳表示理解。 有句话牧泽不敢说,多试一次剑,他便能多见她一次。 有人来宗门求助,两年前的那只饕餮伤势痊愈,又出来作乱,希望清玄宗出手相救。 折柳与其对过手,本该由她前去。 只是她现在手中无剑。 比手中无剑更为可怕的是,她的修为又跌了一个小境界。 此事只有掌门师伯和寒舟真人知道。 寒舟无奈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我去吧,你安心铸剑。” 折柳万分惭愧。 牧泽惭愧万分。 因一己私欲拖延铸剑时间,自己怎能如此卑鄙。 他跪在折柳面前,坦言自己的过错,又一个叩首。 “你并不亏欠于我,不必如此。”折柳道。 “是晚辈用心险恶,以致延误战机,晚辈心中有愧。” 折柳沉默片刻,手指捏住他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 青年面目温和端正,如廊前古柏,虽不十分英俊,却质朴大气,让人一见便心绪沉静。 “我一直疑惑,你为何如此尽心帮我。” 青年眼睫闪了闪:“真人不记得了,当年晚辈被人刁难,抢了铸剑材料,是真人教训了他们一顿。” 哦……她以前做惯了,大概是哪次顺手。 牧泽又道:“后来晚辈又常见真人于林中舞剑,肆意萧索,剑锋鸣泣,便想着,若有一日真人能用晚辈所铸之剑,虽死足以。” 折柳漠然不语。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牧泽下唇唇瓣。 青年微微一颤。 “你可知,我修的是无情道。” 折柳垂眸,声音中不带一丝温度。 “知道,但是……牧泽不惧。” -- Ⓨùsんùщù.òℕе 第六章报答平生未展眉 一时之间,万物尘嚣远去。 折柳仿佛被青年眸中的炙热期盼烫伤,匆匆移开了双眼。 这样的眼神,她曾见过的。 是在哪里? 哦对了,好像也是在这里。 在这个终年阴云不散的苦雨峰。 那时她刚闯完试炼之地出来,兴冲冲的拿着那块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寒铁去找玄霞,却扑了一个空。 回来路上遇到寒舟师兄,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那个流言,你没听到?” “听到什么?” 她方才知道,她闭关那几年,玄霞铸了很多剑送给她的师尊。 师尊全给退了回去。 玄霞锲而不舍,继续铸。 师尊继续退。 折柳听的茫然,寒舟摇摇头,走了。 等她回到苦雨峰,见到亭中二人,才明白过来寒舟口中未尽的叹息。 竹林幽深,织雨如帘,爬着青苔的撮角亭。 白衣的剑仙和红衣的少年。 最惊才绝艳的谪仙和最倾国倾城的美人。 一切明晰,洞若观火。yùzんàíωёń.©ом(yuzhaiwen.com) 折柳远远的站着,看见玄霞捧了一柄长剑。 脸上是讨好的笑意,眼中是炙热的期盼。 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听不到,她不敢靠的太近,怕被师尊发现。 景枫玄君似乎向她这里扫了一眼,又似乎没有。 折柳看见他伸手接过了那剑,点了一下头。 玄霞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灿若星辰。 就好像此时,她也点了一下头。 牧泽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灿若星辰。 苦雨峰的修剑者和荒火峰的铸剑师。 仿佛一个轮回。 就差一个旁观的徒弟了。 折柳心想。 然后往旁边扫了一眼,愣住。 竹林中,洛青静静的站在那里。 雨水淋湿了他的黑衣黑发——他明明学过避水术,却没有施展,不知是忘了还是懒了。 看见折柳望过来,他面无表情的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比当年惊慌失措的自己表现的好多了。 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 又是两年。 洛青长高了许多,整个人越发俊朗英气,光华内敛。 如今宗门里的弟子暗暗分为了两派,一派吹捧玄霞真人的貌美,一派痴迷洛青师兄的俊逸,两派明争暗斗,几乎要上台打擂。 掌门回忆往昔,感慨万千:“哎呀,真是一代新人胜旧人,想当年本座也曾被人拿来和景枫师弟比美呢。” 长老和峰主们喝茶的喝茶,吃瓜的吃瓜,全当没听见。 “还有这事?”折柳好奇问。 “那是,你师伯我当年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就连天华派的绮澜师妹见了本座都芳心暗许,多年来念念不忘……” 寒舟重重的咳了一声:“阿柳,洛青这次下山回来,你不回去看看?” 折柳失望的“哦”了一声,转身出门,留下掌门师伯在那里对着寒舟吹胡子瞪眼。 折柳回了苦雨峰。 洛青去宗门理事处报道还未返回,倒是先见到了牧泽。 他手里捧了个黑檀木的剑匣,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铸好了?”折柳也笑。 “剑身已成,还差个剑鞘,想先给真人看看。” 牧泽轻轻打开匣盖,捧到折柳面前。 折柳指尖微挑,将长剑取出,横于身前。 依然是叁尺六寸五分的剑,剑身莹润如玉,流动着水色的蓝光。 “好美。”折柳赞道。 “真人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提出,晚辈还可修改。”牧泽的手指点在剑身上,轻轻移动,最后落至剑柄。 剑柄上雕着一枝柳。 折柳是真真惊讶了。 剑与法器一样,一旦铸成就不易改动,牧泽却说他可以修改,他竟有这样的天赋。 在荒火峰只能做一个内门弟子,当真是明珠蒙尘了。 折柳惊讶后笑道:“我很喜欢。” 青年便也低头腼腆的笑起来。 看着他双颊飞霞,折柳忽觉心中似有什么跳动了一下。 她凑过去,双唇轻轻的在青年的脸上碰了碰。 “我很喜欢。”她又说了一次。 青年愣住了,目瞪口呆了。 “真、真人……” “叫我阿柳。”折柳又亲了亲他的嘴唇。 “……阿柳……” 呼吸炽热,意乱神迷。 …… 洛青领着发下来的奖励回了峰。 盈草跟在他身边试图和他搭话:“这次真是多亏了洛师弟,若不是你,师尊要的炼材便要被那群人抢走了。” 洛青淡淡的“唔”了一声。 盈草还要再说,洛青却突然止住了脚步。 她奇怪的看着洛青,又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 竹林中一男一女,双臂相拥,唇齿交缠,耳鬓厮磨。 盈草压低声音,轻轻的“咦”了一声:“那个……似乎是我们峰的牧泽师弟……” -- Ⓨùsんùщù.òие 第七章苦雨催寒不肯晴 折柳并未与牧泽过多纠缠。 她多年没有如此主动,冷静下来后,便有些不好意思。 牧泽的双手环在她腰间,睫毛轻颤,呼吸急促,整个人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折柳不由笑道:“木头。” “师尊。” 洛青在后面平静无波的唤了一声。 折柳与牧泽像两只惊弓的雀儿,飞速弹开。 “阿青你回来了?这次下山可有受伤?”折柳整了整发丝,强自镇静。 洛青摇摇头,乌黑的眼珠望着折柳,眼底透不出半分情绪。 牧泽狼狈的拾起地上长剑收回剑匣,低着头道:“洛师弟平安就好。” 被后辈抓了个现形,二人都有些赧然。 牧泽不好意思再多留,带着剑回了荒火峰。 临走前,他看着折柳,眼中一片柔意:“只需再等数日,就可见到成品……阿柳,你要等我。” 折柳于是耐下心来。 白日里,她便倚在廊前的阑干上,看似在盯着洛青练剑,其实满心都是那个腼腆的青年。 只要想起那日他羞涩动情却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修无情道修成了这个样子,若是师尊知道了,不知要如何训她。 ……yùzんàíωёń.©ом(yuzhaiwen.com) 等了数日。 没等来牧泽,却等来玄霞的一场怒火。 那日的荒火峰,乌云盖顶,山雨欲来,大殿上的帘幔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玄霞召集了荒火峰上下内外全部弟子,命他们跪在大殿之前。 “没想到,本座门下竟然也会出偷东西的硕鼠。”他不紧不慢的穿行在弟子之间,俯瞰众人。 来自高阶修士的强大压力迫使众人深深低下头去。 红色衣裾扫过青色地砖,最后停在了牧泽面前。 “抬头。”玄霞缓缓道。 他的声音很好听,听起来就像山泉流水,清泠悦耳,此时却仿佛淬了一层冰,从里到外都冷的沁人。 牧泽一头雾水,茫然抬头。 玄霞垂眸打量他的脸,平庸的眉眼,平庸的口鼻,平庸的资质,平庸,全都是平庸。 他突然就怒从心起,动了杀念。 细白修长的手指点在牧泽眉间,赤红光焰微闪。 牧泽闷哼一声,膝下的青砖碎出几道裂纹。 他耳鼻缓缓流出几道血迹,身子摇摇欲坠,强撑着问:“不知、不知弟子做……做错了什么。” 盈草跪在旁边,害怕的埋着头。 她只是将牧泽师弟给苦雨峰铸剑的事告诉了师尊,却没想到师尊直接起了杀意。 竟然没死。玄霞心中更怒。 虽然只是极短暂的瞬间,他仍然看见牧泽眉间青光一闪。 那是折柳下的护身咒“移花接柳”。 被下此咒之人,所受一切攻击都将由施咒者担去叁分之二,以命护命。 他再熟悉不过。 此人不能再留了,玄霞心想。 他掌中聚起火光,誓要将牧泽就地抹杀,折柳修为高深,就算担去叁分之二也不会致命。 但手中光焰还未挥下,就被人一掌拦住。 青色长裙的女剑修凭空出现,挡住了玄霞带着杀意的一招。 她眉峰紧蹙,双眸锐利,冷喝一声:“玄霞,你做什么?!” 玄霞冷冷道:“本座处置门下逆徒,与折柳真人无关。” “就算是处置逆徒,也要交由宗门刑堂审判,怎能随意动用私刑?” 玄霞冷哼一声,从须弥戒中取出一物,扔在折柳面前。 是牧泽铸的那柄剑。 叁尺六寸五分,剑身莹润如玉,流动着水色的蓝光。 如今却已断作了两节。 牧泽低呼一声,顾不得口角冒血,爬过去将剑揽在怀里。 “玄天寒铁,一个普通弟子怎会有此物,定是从本座炼器室偷来。” 玄霞有个独自使用的炼器室,里面摆满了从各处搜罗来的玄天寒铁,晶莹美丽,耀眼夺目。 此事只有亲传弟子盈草知道。 “是我送的。”折柳道。 玄霞动了动手指,没有说话,脸色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 “是我送的,”折柳又重复了一次,“你有什么意见吗?” 两位峰主对立而站,冷然相视。 四周的弟子大气也不敢出,一时万籁俱静。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 牧泽受伤颇重,手中不稳,将半截断剑掉到了地上。 折柳投过去担忧的一眼。 玄霞突然开口,“好,此事就算揭过,”他磨了磨牙,“但此人公然违逆本座命令,一样留不得。” “什么命令?” “凡荒火峰者,任何人不得为苦雨峰铸剑!”玄霞抬手指着折柳,艳红的大袖于风中展开,“尤其是你,折柳真人。” 许久之后,折柳轻声道:“你就这么恨我?” 玄霞当然恨她。 景枫玄君一辈子也没收下玄霞一把剑,却为折柳铸了一把剑。 叁尺六寸五分长,晶莹剔透,刃口锋利。 名为催寒。 苦雨催寒不肯晴。 玄霞没有回答。 折柳又道:“你现在想怎么样,若想杀他,需过掌门一关。” 掌门师伯自然是不会同意这种毫无缘由的杀人的。 “那就将他……逐出荒火峰。” 折柳刚松了口气,玄霞又一字一句道:“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既然已不是荒火峰弟子,本座赐予的器火自然需归还本峰。” “你!”折柳怒从心起。 器火与丹火类似,是炼器师用来炼器的天地异火,一旦炼化,就会成为本命之火。 若要强行拔除,会对修士造成极大损伤,轻则修为倒退,重则身死道消。 且此事非外界攻击,护身咒也不会起效。 “死在这里,或者归还器火,自己选吧。”玄霞昂着头,冷冷一笑。 折柳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牧泽拉了拉裙角。 他慢慢跪正了身子,将断剑放在面前地上,向折柳和玄霞叩了一个头。 “晚辈愿意,离开荒火峰。” -- 第八章晚来余势更纵横 牧泽自己动手,从丹田处取出了器火。 那是朵水蓝色的莲火,安静又温柔,被牧泽用修为温养的十分美丽。 莲火落到了玄霞手里,被他一把捏碎。 牧泽发出了一声闷哼。 折柳慌忙扶起他,替他擦去嘴角的鲜血。 “你们可以滚了。” 玄霞心中烦躁,拂袖而去。 折柳看也没看他一眼,只低声问牧泽:“你还好吗?” 牧泽平复了一下汹涌的灵息,再抬头时,露出一个歉然的笑意:“抱歉,以后不能为真人铸剑了。” 折柳心中难过,再也忍不住,扑进了牧泽的怀中。 她想,什么狗屁无情道,我不修了。 …… 之后,听说玄霞在寝殿中大发了一通脾气,砸了许多珍贵的法宝和炼材。 求他炼器的邀请也一并全都推了,将自己锁在炼器室中闭了关。 折柳对此已不再关心,玄霞如何,与她何干。 她现在被牧泽占去了所有心神。 牧泽不能再留在荒火峰,苦雨峰也不能再多收一个弟子,他的去处成了个难题。 最后是寒舟师兄帮忙,将他收到了自己峰下。 寒舟是掌门继承人,牧泽可以说是高攀。 折柳对此感激不尽。 “资质虽差一些,但品格端正,性情坚韧,入我峰也不算有辱门庭。” 寒舟怀里抱着个小羊似的灵宠,一边给它喂食,一边对折柳道。 “但你需有些心理准备,我观他灵脉灵根俱损,此生修为怕是再难有进益。” 折柳心下黯然,强笑着道了声谢,低头看寒舟手里的灵宠。 “这是何物?” “上次饕餮的幼子。” 折柳吓了一跳:“这凶兽能养吗?” “只要有用,就能养。”寒舟淡定的又喂了小羊一把灵草。 牧泽因玄霞那一掌损了灵脉识海,又因拔除器火伤了灵根,寒舟便给他开了个后门,只让他负责饲喂小饕餮,平日多出的时间都由他自去修炼。 牧泽却每每都往苦雨峰跑,抱着小兽站在老位置瞧折柳练剑。 折柳要赶他回去修炼,他便苍白着脸腼腆的笑:“我想多看阿柳几眼。” 折柳却没时间在苦雨峰多待。 她开始频繁下山,出入于各种妖窟秘境。 如同当年为玄霞寻找玄天寒铁,她在为牧泽寻找重铸灵脉灵根之宝。 只是现在再没有师尊在身后守护。 又是一次从山下归来。 折柳偷偷从后山溜进宗门,翻进寒舟的寝殿。 寒舟放下手里的书,掀了下眼帘。 “别弄脏我的地。” 折柳扶着柱子,带着歉意道:“抱歉,又来打扰师兄。” 寒舟轻车熟路的取出灵药替折柳包扎,她伤在背上,自己够不着。 清雅古朴的大殿里,折柳外衫半褪,赤裸着上身背对寒舟。 白皙的脊梁上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伤口边缘侵染了魔气,无法愈合。 寒舟皱了眉:“不知道自己修为大跌了吗,还乱闯魔窟。” “他时日不多了。” “不知所谓,沉迷儿女情长,你可配为人师?” 寒舟用法术清除手上的血迹,甩袖离去。 师尊也曾骂过她相似的话。 她果然是不是适合修无情道的,折柳心想。 而要说她最感抱歉的,则是因为心系牧泽,对洛青长年疏忽。 这次回去就将所有秘籍和法宝都传给他吧,若自己不幸陨落,苦雨峰总要后继有人。 寒舟站在门外,面色沉沉的望着殿内。 折柳弯着脊背,孤孤单单的坐在阴影里。 投进窗棂的阳光就落在她的脚边,却让人更觉孤冷寂寥。 …… 云鹤峰阳光明媚,苦雨峰却仍阴雨连绵。 滴着水的回廊下。 洛青在同牧泽说话。 他将那柄断剑拿在手中翻转看了看,片刻后说道:“也许我们能将此剑修复。” 牧泽眼中露出了惊喜。 “但是,我如今没有器火。” 他曾想去宗门奖励处用功绩点换一个,却发现自己就算种一百年的灵植,也换不到一朵品阶足够炼制玄天寒铁的器火。 洛青没说话,只掏出个小匣子递给他。 牧泽打开一看,是朵青色的莲火。 清透莹润,温暖柔和。 “青莲地火,上次出任务时捡到的,”洛青说的轻描淡写,“你送过我一柄剑,我也还你一个。” 牧泽捧着那莲火,久久无言,最后双手平举过头,向洛青深深一拜。 -- 第九章风似潮回万木倾 得知牧泽打算修复断剑,折柳有些担忧。 “你现在的身体受得住炼化器火吗?” 牧泽笑的清朗:“青莲地火有肉骨返生之效,若真能炼化成功,于晚辈修复灵根灵脉也有助益。” 折柳便也放下心来,只是出行的计划里多了一项寻找炼材。 但很快她就有些自顾不暇。 自那日在魔窟受伤,她就仿佛被盯上了一般,总有魔物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偷袭她。 寒舟又一次为她疗伤后,将药瓶重重的放在了案上。 “这段时间还是不要下山了,我看有人盯上了你。” 就算修为大跌,折柳仍是分神期的高阶修士,经过雷劫淬炼的身体是魔物们大补之物。 于是折柳只能在苦雨峰老实的休养一阵子。 放慢脚步,倒也有些难得的清闲。 莹莹天光,幽幽细雨。 捧着剑说的神采飞扬的温润青年。 虽寡言少语但认真点头的冷脸少年。 折柳只觉得,再没有什么比此时更年华静好,岁月安然。 于是她搂过身边一拱一拱的饕餮幼兽,躺在廊下沉沉睡去。 梦中仍是那空旷寂寥的苦雨峰大殿。 殿中空无一人,静的只剩下雨声。 但如今她不怕了,她知梦外有人在等。 睁眼醒来时,牧泽正在折柳面前轻轻推着她。 “真人?真人,若是累了就回房睡吧。” “你叫我什么?”折柳睡眼朦胧,挑眉看他。 青年又红了脸,“阿、阿柳。” 这场景有些眼熟,一如初见。 折柳忽然就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她翻身坐起,趁着青年还未反应过来,按住他的肩头,将他压倒在地。 牧泽本来略显苍白的脸越发鲜红欲滴,全身僵硬,手足无措,话也哆嗦起来。 “阿、阿、阿柳、柳……我我……你、你、你……” 折柳觉得很有意思,十分熟练的将手伸进了青年的衣襟。 手下的肌肤光滑细腻,带着烫手的热度。 “同我在一起吧。”折柳道。 这话也有些耳熟,她好像曾经说过。 “不、不、不……这、这样太……” 牧泽想说这样太轻慢了折柳,却咬了舌头。 因为折柳已经开始解他腰带。 纤细温软的身体压在身上,让他从里到外燃起了一股烈焰。 两人就开始了一番肉搏。 这边解腰带,那边抓手腕,这边亲脖子,那边捂嘴唇。 倒像是恶女在欺压良家少男。 牧泽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死命的按住了折柳的手。 “不、不可以,阿柳,我不可以。” “为什么?”折柳眨眨眼,抬头看他,“你不愿做本座的人?” 她这么自称就是要仗势欺人了。 牧泽脸上的潮红褪的很快,他别过目光:“总之,晚辈不可以。” 然后裹着散乱的衣衫从折柳身下滚了出去。 折柳松了手,没有拦他,只是翻了个身,在地板上躺平。 …… 竹林里。 洛青正在借着雨势练剑。 一回头,就看见牧泽衣衫不整的从折柳寝殿方向跑了出来,沿着林间小道跌跌撞撞的离去。 洛青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剑下那支碗大的竹子却忽然断成了两半。 他沉默一瞬,归剑入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慢慢往回走。 折柳赤足站在大殿前的乌木长廊上,见洛青回来,对他道:“随为师来。” 洛青点了下头,默默跟在身后,用眼角偷偷打量了一下折柳。 长发垂顺,裙带整齐,什么也看不出来。 折柳领着洛青进了苦雨峰后殿。 那里是景枫玄君的寝宫,一切还保留着他飞升前的样子。 洛青也是第一次进去。 “这些都是你师祖留下的法宝和秘籍,大部分以你现在的修为还无法使用。等你日后做了峰主,再来一一拿取,只是需按部就班,不可操之过急。” 折柳领着洛青将殿内转了一圈,又道:“我会另给你准备一些金丹和元婴期可用的法器丹药,你如今刚刚结丹,还需再巩固一番。” 洛青点头,看向寝殿深处。 “那扇石门之后是什么?” 景枫玄君的云檀青帐卧榻之后,有扇突兀的石门,质地坚硬,门上雕着一条巨大狰狞的化蛇。 放在仙气缥缈的宫殿里,显得十分违和。 折柳有一瞬间的僵硬。 她顿了一顿,说道:“那里不准进去,别的不要多问。” 洛青轻轻“哦”了一声。 -- 第十章得成比目何辞死 那晚,洛青做了场没来由的梦。 玄石巨门上的化蛇睁开了一只眼睛,神情倨傲,目光幽深,盯得他无法动弹。 直到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响起,将他从梦中惊醒。 洛青睁开眼,冷汗涔涔,心有余悸。 他知道自己只是在打坐入定,并没有睡着。 没有睡着,又哪里来的梦? 云鹤峰上,夜灯昏黄。 寒舟临窗而坐,青竹玉骨般的手指间夹着枚棋子,轻轻叩了一下棋盘。 …… 天刚破晓,洛青就爬起来出了房门。 折柳竟然也已经不在殿中。 灯熄烛冷,床榻凌乱,那只饕餮幼兽屁股朝外的钻在被褥里,睡得正香。 洛青皱了皱眉,拎住小饕餮的脖颈。 小家伙被从酣梦中吵醒,蹬着蹄子死命挣扎,竟让洛青揪下了一撮毛来。 它扭头瞧了眼背上秃掉的一小块,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吭哧咬了洛青一口,跳下地一溜烟跑了。 洛青跟在后面追,在大殿门口碰上了牧泽。 牧泽本想过些时日再来苦雨峰的,但他神情恍惚的辗转了半宿,才惊觉忆起,自己将小饕餮忘在了那里。 “牧师兄早。”洛青不着痕迹的把手藏到身后,丢掉了指尖那撮毛。 听闻折柳不在,牧泽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 “我来接小家伙,昨夜辛苦洛师弟照顾它了。”他将自己的心情藏下,没露出分毫。 洛青连忙拦住:“今日停云城有个珍宝拍卖会,牧师兄不如一同去看看,或许能拍到需要的炼材。” 牧泽想了想,也觉得是个好机会:“那小家伙……” “就让它在苦雨峰散玩一日,回来时再接便可。”到时候就说那毛是它自己弄秃的。 二人收拾一番,一同下了山。 牧泽带上了自己多年来炼器攒下的积蓄,不算很丰厚,却已是他全部身家。 “反正平日里我也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他笑道。 这一次的拍卖会上,有个说珍贵十分珍贵,对炼器师外的人却没什么用处的宝物。 琼华软金。 可将破损的法器修补的天衣无缝,却没有几人能够运用自如。 牧泽的目标就是它。 修补断剑的工序只差这最后一步,他势在必得。 原以为这种极难操纵的昂贵炼材没人会要,却没想到遇上了对手。 牧泽和洛青二人的全部积蓄加起来,也没能拍下。 拍卖会还在继续,两人却都无心再留,有些失望的走出大门,迎面遇上了盈草。 牧泽瞬间了悟:“是盈草师姐拍走了琼华软金?” 盈草微怔:“是的,牧师弟也想要这个?” 洛青抱拳道:“此物对我们十分重要,盈草师姐可否割爱?” 盈草蹙起眉头,脸上带着十分的歉疚和为难:“对不起……虽然我很想,但这是师尊特地命我前来拍下的,我不能做主……” 是了,琼华软金再难操控,又怎会难得住玄霞真人。 “师尊……不,玄霞前辈也要修补什么法器么?” “说是要修补一柄断剑。” “玄霞前辈也有需要修补的断剑?” 无怪牧泽惊讶,玄霞替人炼制了无数法器法宝,却从不为他人铸剑。 荒火峰大殿的蓝紫色穹顶下,无数宝剑悬挂漂浮,蕴着不同色泽的灵光,犹如星海闪烁。 却没有任何人能带走一把。 万剑孤独,亘古如新。 似是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盈草咬着唇不再开口。 牧泽也不好再追问,与洛青一同向她告辞。 正要离开时,却又被盈草叫住。 “我这里有一块月华软铁,虽不如琼华软金,却也能派上些用场。” 盈草递过去一个银白的铁块,指尖在上面轻轻划了一下。 此物也是十分珍贵的。 牧泽惊喜万分,双手接过,向盈草连连道谢,又执意给了许多灵石,然后同洛青一起兴高采烈的离开。 看着二人远去的挺拔背影,盈草眼中带上了一丝晦暗不明。 …… 藏书塔中,折柳正同轮值的景珩师叔说话。 如今寒舟师兄不准她下山,她却也不是只知道悠闲度日的。 她将时间用到了翻找文献资料上,想要查出有哪些天材地宝有重塑灵根灵脉之效,以及它们所在的具体位置。 这样等到时候身体恢复,再出去寻找时不至于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漫无目标。 “我翻遍了师尊留下的储物袋,他竟然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灵丹妙药。”折柳扶额。 景珩抓了抓胡子:“他一个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剑修,谁能伤得了他,当然不会太在乎这些。” “唉,若是凤凰果还在就好了。” “那不是给你吃了嘛。” 折柳无语,这家伙怎么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懒得再同景珩多说,一个人上了塔。 书山重峦,浩渺如海,她就不信找不出一个有用的讯息。 其实若只是重塑灵根灵脉,折柳还是找到了几样灵药的,但她并不满足于此。 牧泽虽有炼器的天赋,于修炼上却有些平庸。 水木火叁灵根,能修到金丹已是十分难得,但想要大乘飞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折柳想要牧泽同她一起驾鹤飞升。 世人曾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天地广阔,岁月漫长,若无人相伴,成仙又有何乐趣? -- Ⓨùsんùщù.òℕе 第十一章孤灯偏向枕边明 洛青与牧泽回到苦雨峰时,折柳还没有从藏书塔出来。 牧泽得了那软铁,有些迫不及待想回去炼化,但在此之前还得先将小饕餮接走。 二人翻遍了苦雨峰,都没瞧见那小家伙,最后找来找去,只剩下一个地方。 景枫玄君的寝殿。 牧泽犯了愁:“这……我们随意进去会不会不太合适。” 洛青想了想,道:“牧师兄在门外等我,我进去看看。”既然折柳带他进去过,那他再进去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洛青最后在那扇玄石巨门下找到了小饕餮。 石门上化蛇双目紧闭,不过一具普通的石雕而已。 师门脚下,毛茸茸软绵绵的小羊撅着屁股,正将嘴凑在门缝边大口吞吃着空气。 吃的太过入迷,连有人从后面过来都没有发现。 洛青伸出无情铁手,将小饕餮箍进臂弯,这才发现那石门竟然让小家伙顶开了一道小缝。 透过门缝,依稀能看到里面有光。 洛青犹豫片刻,将手推向石门。 那门极沉,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堪堪推开一人宽的距离。 门一打开,一股极浓郁的仙气就扑面而来。 小饕餮嗷嗷狂叫起来,贪婪的吞吃着仙气,就为着这个,小小的个头竟然顶开了这么沉重的石门,也不知该说是能吃,还是种族天赋。 门后是一条长廊,洛青一踏进去,就觉得自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两边整齐排列的高大玉柱,廊外一望无垠的层层云海,顶上斑斓璀璨的浩瀚星河。 仿若仙境。yùzんàíωёń.©ом(yuzhaiwen.com) 景枫玄君的寝殿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小世界。 这些年来下山出任务,洛青也曾见过许多秘境妖窟,但到了此处,仍觉得自己是个进了皇城的土包子。 他边看边走,到得一处岔路。 站在路口望过去,能看见尽头是个极华丽的炼器室。 师尊的那柄催寒剑就是在那里炼制的吧? 他只站在路口看了看,并没有往那边去,比起炼器室,他更想知道长廊的尽头有什么。 长廊的尽头有一座玄黑色的宫殿。 与苦雨峰的大殿几乎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座宫殿上缀满了红色。 檐下有红灯笼,窗上有红窗纱,殿中有红鸾帐,乌漆描金的妆台,鲛纱绣彩的屏风,宽大奢华的床榻。 不像修士居住的地方,倒像是成亲的洞房。 仿佛窥破了什么,洛青心中惊疑。 为何会这样布置? 这里又曾住过何人? 他茫然走到妆台前,黑亮的案面上用金漆描绘着蛇纹,许多精致华丽的发簪和头饰就那么随意的摆开。 洛青从未见过折柳佩戴华丽的首饰,这些一定不是她的。 他强迫自己松了口气。 又走到榻边,层层红纱低垂,床上是整齐铺迭好的被褥和枕头——也是红色。 枕边有两截断剑。 催寒剑。 洛青一眼就认了出来。 折柳就是用这柄剑从饕餮手里救下的他。 红纱帐从指间滑落,洛青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他被这一室的鲜红刺了眼。 手中一紧,小饕餮被勒的嚎叫一声,愤怒的又咬上了他的手臂。 疼痛让洛青清醒过来。 他不敢再多留,转身落荒而逃。 …… 回到苦雨峰,将小饕餮交给牧泽时,洛青仍有些魂不守舍。 牧泽不由问道:“洛师弟,你怎么了?” 洛青摇头,一言不发。 牧泽见洛青不欲多说,便也没好再继续追问。 他带着小饕餮回了云鹤峰的住处,开始尝试着用月华软铁修补断剑的最后一处。 几日之后,修复初成。 只是剑身虽仍通透,却失了润泽。 如同将死之人的幽幽白骨,触之生寒。 夜色已深,烛火半明。 牧泽坐在灯下,愣愣的抚摸着剑身。 这是他铸过最好的一柄剑。 也是最后一柄。 将剑放回桌上,他解开自己的腰带。 衣襟之下,是玉白的胸膛。 她的手曾经摸过。 牧泽脸上一热,又往下继续拉开,露出了狰狞可怖的腹部。 丹田之处一个碗大的破洞,青莲地火嵌于其中,碧色花瓣正莹莹流转。 青莲地火若能炼化成功,便有肉骨返生之效。 他没有骗折柳。 只是他无法炼化成功罢了。 被强行纳入气海的莲火逐渐融化了他的金丹,然后开始吞噬他的血肉。 火舌炙烫,将丹田处的皮肉灼烂,连血液也瞬间消弭。 他用尽灵力,也只能将莲火勉强困住,再靠着每日涂抹药物麻痹痛觉,竟也没让人查觉异状。 只是那一块缺失的血肉再也无法愈合了。 这是绝不能让折柳看到的。 也不能让洛青知道。 牧泽知他是一片好心,只是他们都疏忽了他的能力。 有冷风推窗入帘,半残的灯焰摇曳明灭,一如他即将耗尽的寿元。 金丹尽失,气海枯竭,他已时日无多。 事到如今,牧泽并不觉得后悔。 只是觉得很对不起折柳。 明明是自己先招惹的她,如今却又要弃她而去。 他其实,是真的很想和她在一起。 -- Ⓨùsんùщù.òℕе 第十二章人世几回伤往事 折柳花了数十日,才在藏书塔中查到了几处天材地宝的传闻。 塔中书籍众多,一本本翻看速度太慢,她只能用神识一次覆盖上百本同时搜寻,饶是她修为高深,走出塔时也觉得疲惫不堪。 但折柳无心休息,只略略打坐调息片刻,就迫不及待的往回赶。 书中记载只是传闻,是否真有宝物还未可知,前去寻找也极为耗费时间,她如今一刻也耽搁不得。 刚一踏入苦雨峰的地界,折柳就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她犹豫片刻,收了功法,悄悄落在竹林中。 青瓦红柱的撮角亭内,竟坐着玄霞。 玄霞右手搁于石桌上,玉白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旁边摆着一个精致华丽的剑匣。 只听他冷笑一声,说道:“……莫以为本座不知,你对姓洛那小子的心思。” 他面前,紫衣少女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着头:“师尊明鉴,弟子绝无此心,实在是来过数次折柳真人都不在峰中……” 玄霞还要开口,突然拍桌站起,朝着折柳的方向喝道:“谁!” 折柳分花而出:“是我。” 似是没有料到突然相见,玄霞有一瞬间的怔愣。 折柳淡淡道:“玄霞真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玄霞扭过头,捏了捏手指:“送剑。” 折柳微怔,道:“我记得,玄霞真人并不愿为在下铸剑。” “谁说是为你铸的,”玄霞回答的极快,话一出口,又似有些懊恼,却仍嘴硬道,“拿来给你看看而已,也好涨涨见识,莫要拿鱼目当了珍珠。” 折柳看着玄霞,神情冷淡:“不必了。” 玄霞像是没有听到她的拒绝,瞥了一眼仍跪着的少女:“盈草。” 盈草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到桌边,揭开匣盖,取出剑捧到折柳面前。 那是一柄光华流转的宝剑。 盈盈似翠玉雕琢,幽幽如雨后柳色。 刃薄,身冷,锋快。yùzんàíωёń.©ом(yuzhaiwen.com) 玄霞微微仰头:“如何?” 折柳目光落在那剑上,确实是柄举世无双的好剑,只是:“有些眼熟。” 听闻此言,玄霞睁大了眼睛:“你,你倒是想起来了啊!”他咬牙切齿,突然提高了声音,“当然眼熟!这把剑当年就是断在你的手里!” 有些事,玄霞一直记得,折柳却早已忘了。 这忘,不是遗忘,而是淡忘。 自她修无情道开始,过往种种,都逐渐被忘于脑后。 因无情,自然不会怀忆。 好比路过一朵花,走过一座桥,过了便是过了,不会再刻意想起。 而她与玄霞的往事,就如同那朵花那座桥一样,被留在了过去。 此时被玄霞提起,折柳才慢慢想了起来。 这柄剑,就是当年她亲眼见到师尊从玄霞手里接过的那柄。 那时她逃也似的跑出了苦雨峰,藏在主峰的一棵树上。 有师姐师妹从树下经过,她听到她们在谈论。 “你们峰的玄霞又去苦雨峰了?” “可不是,他每日里除了惹事生非,就是往苦雨峰跑,奈何他天资极高,师尊宠他的紧。” “话虽如此,景枫真人和玄霞倒也确实般配,一个是俊逸出尘的剑仙,一个是漂亮可爱的铸剑师,站在一起时真是好看极了。” “也就只能盼望景枫真人早日允了那混世的魔星,将他关起来好好管教,我们也能松口气……” 折柳在树上躲了一夜,第二日才无精打采的回了苦雨峰。 一进房门,却发现师尊正在屋里等她。 景枫背对折柳临窗而立,袖手望着窗外竹海云峰,他身形高大,挺拔如巍峨山岳,将天光挡出了一片幽影。 听见折柳进门,景枫沉沉开口,声音不辨喜怒:“知道回来了?” 折柳轻声应道:“师尊。” 景枫从袖中伸出二指,点了一下桌案:“玄霞又送来一柄剑。” 折柳低头,她当然知道,她亲眼所见。 景枫又道:“你看一眼罢。” 折柳一步步走过去,只一眼,就喜欢到了心里。 幽幽莹莹的碧色,如雨后新发的柳叶。 轻盈纤长,晶莹剔透。 她情不自禁的拿起来,拔剑出鞘,握在手中翻转细看。 “喜欢?”不知何时,景枫站在了她的身后。 “嗯。”折柳点头,但这剑是玄霞送给师尊的,不是给她的。 景枫忽然俯身,修长的手指握上了折柳拿剑的双手。 他比折柳高上许多,这姿势就像是将她拥在了怀中。 折柳还没觉出不对,景枫已经按住她的手指在剑刃上游走起来,二指相贴,最后停在剑身正中。 景枫的手指下面,是折柳的手指,折柳的手指下面,是玄霞的剑。 “师尊?”折柳微侧过头,发出疑问。 景枫没说话,只将温热的气息喷在折柳耳畔。 片刻之后,他微抬手指,轻轻在折柳指尖扣了一下。 只这一下,巨大的裂痕就瞬间爬上了碧色剑身。 这把由最有天资的炼器师铸造的绝世灵剑,就这么生生断成了两半。 干净利落。 折柳吓的跳了起来:“师师师师师尊!” 景枫已经先一步松手退开,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现在去荒火峰,将剑还给玄霞。” 折柳提着半截剑身,愣愣的看着景枫,又看看手里的剑,一时竟没听明白景枫的意思。 景枫继续道:“告诉他,苦雨峰所用之剑,本座自会亲手炼制,无需他操心。以后也不要再送,若再送来,皆如此剑。” 待折柳回过神来时,已被景枫提着到了荒火峰峰口。 景枫在她肩头按了一按:“将本座的话传达即可,别的勿需多说。” 她抱着两截断剑,神思恍惚,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玄霞住处走去。 彼时玄霞还不是荒火峰的峰主,却也是备受期待的亲传弟子,有一座独自居住的小院。 折柳站在小院的竹篱门外,徘徊踟蹰,左右为难。 她自是不希望师尊答应玄霞的,却也不想看到玄霞为此伤心。 只是还没等她想好应对措辞,玄霞已经推门走了出来。 这是种不知何时而来的默契,只要她靠近,玄霞必然能很快找到她的方向。 “这不是大忙人折柳师姐么,不是日日沉迷练剑不见外客么,怎么今日终于有空,纡尊降贵来了我这里?” 少年仰着细长脖颈,斜着剪水明眸,声音清脆如山泉流响。 却在看到她怀中断剑时戛然而止。 -- 第十叁章而今才道当时错 折柳突然就觉得手里的剑有点烫手。 玄霞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谁弄断的?” 折柳张了张口,想要解释,说出来的却是:“此后你不要再送了,苦雨峰用的剑师尊自会亲手炼制,无需你操心。若再送来,皆如此剑。” 一字一句,皆是景枫所教,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依言复述。 玄霞的脸色变得苍白:“你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 玄霞一把抢过了断剑,指尖轻抚断面,有幽绿光芒一闪而过。 那是折柳的灵气,玄霞十分熟悉。 少年漂亮的脸上乌云密布,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 “我问你,是你不要我送,还是他不准我送?” “是,是师尊不让的。”虽觉得直说有些伤人,但早些让玄霞清醒为好。 “他说不让就不让?你倒是听他的话。”玄霞冷嘲一声,又问:“那剑是谁弄断的?” 折柳纠结片刻,道:“……师尊弄断的。” “你骗人!”玄霞大声道,“这上面明明是你的灵气!” “我没有骗你!我正在看剑呢,然后师尊握着我的手敲了一下,剑就断了……” 玄霞更气了:“握着你的手?你让他握着你的手?折柳!你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你还知道检点吗!” 折柳被他这么一吼,也渐渐带上了怒气:“我们是师徒,关系不比寻常人,平日里学剑师尊也要握着我的手教导,怎么就不检点了!” 玄霞猛的咬了牙,瞪大的双眸慢慢浮上一圈红晕。 许久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好,好的很,你们是师徒,自然亲密如此,我反到是个外人了。” 眼见少年钻了牛角尖,折柳无奈,放柔了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和师尊对我来说都是极重要的人……” 少年却红着眼眶,似有无尽的怨念一股脑都倒了出来:“我哪里配得上你们苦雨峰,今日嫌剑长了,明日嫌剑厚了,一会儿锋刃太钝,一会儿剑柄太短,如今好不容易有把入了眼的,又折断了送回来羞辱我……你们师徒若看不起我,大可直说,何必一次一次联手作弄于我!” 折柳这才恍惚明白,原来是铸的剑被师尊嫌弃了,她忙从须弥戒中拿出那放了几年的玄天寒铁,递给玄霞:“这个给你。” 玄霞眼中还含着泪,语气里却透出惊喜:“给我的?” “嗯,”折柳点头,“你用这个给师尊铸剑吧,师尊是水灵根,用这个最适合不过……” 玄霞:“……” 然后少年就发了怒,抄起寒铁一把扔了出去。 趁着折柳转身去捡,他砰的摔上院门,隔着墙朝折柳喊。 “滚!老子再也不想看到你!” 折柳捡起寒铁握在手中,想返回去敲门,同玄霞再好好说说,却被人拉住了手。 她转过头,景枫正神情淡然的站在旁边。 他的手修长有力,将折柳的手拢于掌心。 折柳挣了挣,没能挣脱:“师尊,玄霞似乎误会了什么,我得去跟他说个明白。” 景枫却道:“他如今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你先随为师来,为师有事找你。” “师尊有何事?” “今日为师要教你,何为太上忘情道。” 太上忘情道。 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无情道。 折柳扶住了额头。 她原以为早已不记得的事,如今想起来竟然历历在目。 连少年当时微红的眼眶和轻咬的嘴唇都清晰无比。 如今记忆里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仍是极好看的眉目,仍是一袭明艳的红衣,连那趾高气扬的神气也依旧如昨。 折柳觉得有些奇怪,她是从什么时候又开始想起玄霞的? 似乎是自催寒剑折断之后。 那她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去想他? 似乎是从喜欢上牧泽之后。 想到那个腼腆憨厚的青年,折柳眼中带上了一丝温柔。 玄霞看的微怔。 他不知多少年没见过折柳这样的神情,不由也放软了态度。 “你既已想起,便知当年之事是你的错,如今我不准荒火峰人为你铸剑,也是你咎由自取。只是本座向来宽厚大度,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将这柄剑借你一用,也未不可。” 折柳从沉思中回神,淡漠应道:“多谢玄霞真人好意,只是不必了。” “不必?”玄霞怒道,“怎么,你当真要用那小子的破剑?” “是。” “为何?!” “因为我喜欢他。” 玄霞袖中双手猛然握紧。 半晌之后,才哑声道:“本座倒是奇了,声称自己修的是太上忘情道的折柳真人,竟然也会喜欢上他人?” 折柳垂下眼帘:“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之人罢。” 玄霞紧咬了牙关,冷眼看向盈草手中长剑。 他生性骄傲,从不愿向人低头,几次叁番同折柳服软已用尽他所有勇气。 比心上之人不再喜欢自己更让人绝望的是什么? 是当你以为她对所有人都冷心绝情时,她却喜欢上了别人。 玄霞猛的站了起来。 他夺过剑,一个挥袖,将其扔下了苦雨峰的山崖。 碧绿的宝剑如同一片柳叶,悠然坠入了云雾深涧之中。 “好一个命定之人,那本座便祝折柳真人得偿所愿。”玄霞冷冷说道,“只是莫要忘了,景枫玄君还活着呢。” -- 第十四章故交惟我得忘情 玄霞领着盈草愤然离去。 折柳站在亭中,一时默默无言。 她早已不是当年懵懂的少女,有些事当时看不明白,如今再去细想,却是草灰蛇线,有迹可循。 是谁折断的剑。 是谁默认了流言。 是谁逼着她修了无情道。 又是谁让她的记忆如同乌云蔽月,白雾锁江,一片混沌朦胧。 桩桩件件,如今都逐渐明晰。 那时师尊拉着她的手,不容置疑的将她带回了苦雨峰。 她跪在地上,紧紧攥着师尊的衣摆,不住乞求:“师尊,我不想修无情道,求求您……” 向来温和清雅的景枫玄君却心硬如铁,将她锁进了幻境大殿之中。 窗户次第合拢,大门轰然紧闭。 任由她使劲拍打窗扇,手指在门板上抠出一道道深痕,景枫也只是在门外袖手而立。 “为师是为了你好,整日沉迷儿女私情,如何能随为师一起修成大道,位列仙班。” 她求道:“若成仙需要忘情去爱,那弟子宁愿不做这个神仙。” 景枫斥道:“胡闹!你就在此处好好反思,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为师再放你出去。” “师尊、师尊!求求你……放我出去……” 幻境中一片死寂,没有风声,没有鸟叫,没有终日不歇的雨滴。 唯有惨白的天光从窗棂投进幽暗的大殿,照亮折柳青色的衣裙。 她砸坏桌椅,桌椅就会瞬间复原。 她在门上刻下玄霞的名字,痕迹亦会瞬间消失。 她自残的伤口,血还未滴下,伤口便不见了,利器也一并消失无踪。 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静止停滞,时间失去了意义。 当时一定很痛苦吧? 折柳不记得了。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冷心绝情了一千多年,她已经忆不起当时的感觉。 她的记忆和感情就好像生了锈的剑,被封存在剑鞘之中,用尽全力也只能拔出一道缝隙,摩擦之间发出涩耳的泣鸣。 而后来…… 后来她便主动向师尊臣服,修了无情道。 忘情而至公。 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 是为太上忘情。 师尊领着她再次出现在宗门时,掌门师伯是惊讶的。 “你不是说这孩子根骨纯净,最适合修万法归真道吗?怎么……” 师尊回答的十分从容:“我飞升之日近在眼前,到时无人盯着她,任由她不思进取,只怕寿元耗尽也不能修成大道。” 掌门师伯仍有些迟疑,捋着胡子问折柳:“小柳,你当真要修无情道?这并不适合你。” 折柳手里握着催寒剑,面无表情的迎上他的目光:“是,弟子自愿。” 掌门师伯叹了口气,再无话说。 玄霞也是震惊的。 他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死死盯着折柳。 “你当真要修无情道?” 折柳神情淡淡的看着他,突然就有些疑惑,自己到底为何会喜欢他?脾气臭,嘴巴毒,除了一张脸,没有半点可取之处。 于是她说:“与你何干。” 玄霞脸色一白,恶狠狠的看向景枫,看到二人紧握的手时,他不禁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冲了过去。 “你放开她!” 景枫只是站着未动,而折柳的催寒剑已经出鞘。 寒舟忙在后面拉了玄霞一把。 催寒剑从玄霞的耳边堪堪划过,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丝血痕。 作为炼器师,玄霞有许多高阶的防御法宝,等闲之人伤不了他。 只除了折柳。 他的防御从不对折柳设限。 而折柳脸上同样的位置亦流下一道血痕。 是她施下的“移花接柳”。 分担伤害,以命护命。 玄霞愣愣的看着她,似乎不敢置信。 景枫扫了他一眼,对折柳道:“走吧。” 折柳点头,回剑入鞘。 二人相携离开,只留下玄霞站在原地,身体重若千斤,无法挪动一步。 …… 撮角亭里,折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那里的伤口早已好了。 师尊只轻轻在她脸上一抹,伤口就消失无踪。 而下给玄霞的“移花接柳”,也一并被解除。 之后千年,她的修为越加高深,剑法越加精进。 只是那个总是出现在视线边缘的红色身影,再也牵动不了她的心神。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昨日种种,她与玄霞谁亏欠对方更多,已经说不清了。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短暂与脆弱的,即便没有师尊的阻挠,以他们二人的性格,难道就能修成正果? 就算如今想了起来,也已经时过境迁,没有破镜重圆的必要。 更何况,她如今已有了牧泽。 想到牧泽,折柳心头忽然一跳。 若让师尊知道了他的存在…… 风雨又至。 折柳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心悸。 -- Ⓡóùщénnρ.м∃ 第十五章宁作痴人记剑痕 折柳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牧泽。 此去寻找天材地宝,一走不知又要多少时日,临走之前,她想同他见上一面。 只是连送了几道传音,却都没有得到回信。 又给洛青发了两道,也无人回答。 正要再给寒舟发一道打听时,牧泽来了消息。 “阿柳,你回来了?”他的声音轻柔,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虚弱。 “你在哪里?”折柳问的直接。 “我……我有些事。” “那你何时能回来?我想见你。” 牧泽静默了一瞬,道:“明日,阿柳等我一日,可以吗?” 只是一日,倒还耽搁的起,只是折柳也好奇:“你在做什么?” “铸剑,”牧泽轻笑一声,“明日带给阿柳一柄完美的剑。” 折柳还要再问,牧泽却不肯答了。 她犹豫片刻,终勉强应道:“好。” 牧泽松了一口气,掐断传音,回头对一旁的洛青道:“继续罢。” 十日之前,云鹤峰。®Θцщéииρ.мé(rouwennp.me) 牧泽抱着小饕餮找到了寒舟。 “师尊。”他在寒舟面前叩首,虽只是记名,但寒舟如今也确实算是他的师父。 寒舟在玉石棋盘上落下一子,平静的问:“何事?” “不知师尊可知,世上有无将魂魄一分为二之法?” 寒舟动作顿住,抬眼看向牧泽。 作为清玄宗的大师兄,寒舟的容貌也是极好看的。 浅淡的眼珠,乌浓的青丝,整个人仿佛一枝玉雕的翠竹。 只是他的眉眼间总是冷冷清清,像是竹叶蒙上了白雪,湖水凝上了冰霜,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然,让观者敬而远之,不敢生出半分轻亵。 折柳曾同牧泽说过,别看寒舟师兄冷的像座冰山,其实内里是个极善良心软的好人。 牧泽对此十分赞同。 寒舟真人收留了灵根俱损的他,又给予许多庇护和方便,他对他是从心底里的尊敬和感激。 寒舟看着牧泽,手指轻敲棋盘,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能操控魂魄者,多为世间罕见的高阶法宝,玄霞真人手中便有一二,皆为他亲手炼制。” 牧泽心中微沉,却又听寒舟继续道:“除此之外,苦雨峰有一套剑法,名为碎魂归元剑,乃是景枫玄君所创,他曾用这套剑法斩杀十万怨鬼恶魂,名震天下。” 话到此处,寒舟顿了顿,似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了下去:“据说此剑法,可将活人的叁魂七魄引出体外,但能不能一分为二,本座并不清楚,你不妨去问问洛青。” 洛青确实学过这套剑法。 作为景枫玄君的成名之作,折柳很早就教了他。 只是他从未想过用此剑法为活人分魂。 而且这个被分魂的人,还是牧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十分惊讶。 牧泽拿出那柄修复好的剑放在洛青面前。 叁尺六寸五分的剑,剑身骨白,毫无灵气。 “这把剑已死了,就算修好剑身也没了意义。若要它活过来,须让剑拥有剑魂,”牧泽手指轻抚剑身,缓缓说道,“只是剑魂的产生需要时间和机缘,我,我没有这个时间,思来想去,倒不如由我来做这个剑魂。” “你可知魂魄一分为二,以后修行必会十分艰难?” “我本就不能再……若能让这剑魂替我永远守在阿柳身边,便是死,我也再无遗憾。” 洛青沉默下来。 他从未想过,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 只因一个情字。 少年时,他追寻折柳而来,是依着本能跟随仰慕之人。 那时的他尚不知情为何物。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见到师尊与牧师兄站在一起,他便会生出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师尊和牧泽,就好像一株坚韧的柳和一池清澈的水,坚韧的是师尊同他在一起的心,清澈的是牧泽看她时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洛青甚至会想,如果站在师尊身边的是我就好了。 如果师尊眼里看到的是我就好了。 如果牧师兄消失就好了…… 他知那是不对的。 牧师兄待他极好,将他当做亲弟弟般疼爱。 他却想着他死。 卑劣而阴暗的心事使他五内俱焚,羞愧万分。 他越发沉默寡言,强迫自己不停的接取宗门任务,只为有借口逃离,如掩耳盗铃。 那时他想,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 牧师兄总有寿终的一日,而他可以陪在师尊身边,千年万年,一道飞升。 而到如今,洛青终于明白了自己与牧泽的差距。 他想,他是输了的。 不是输给师徒伦常,不是输给先来后到,是输给眼前这个人。 牧泽抱剑站在一旁,安静的等着他的回答。 许久许久之后,洛青终于开了口。 “好,”他说,“我帮你。” …… 作为新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洛青的天资无疑是极高的。 只经过数日摸索,他便掌握了分魂之法。 碎魂归元剑法被他运用的娴熟自如,牧泽的叁魂七魄皆被一分为二。 整个过程持续了叁日,十分痛苦而残忍。 鲜活的魂魄被硬生生切为两半,剑刃上的灵气如烙铁般灼烧着魂魄的切面,那是直达灵魂深处的剧痛。 牧泽汗出如浆,脸色惨白。 眉梢眼角却带着笑意。 他将自己的魂魄铸进了剑里。 而这把剑会代替他,永远陪在他的阿柳身边。 白骨般的剑身如枯枝逢雨,渐渐有了水蓝的光泽。 牧泽温柔的抚摸着长剑,像是在透过它看某个思慕之人。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他轻声道,“就叫它,只影剑罢。” -- ⓡóùщénnρ.м∂ 第十六章他生缘会更难期 牧泽带着只影剑去见折柳的时候,她正在崖边练剑。 竹林苍翠,细雨如织。 身后是飞流直下的天瀑,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涧渊。 折柳手持一杆细长竹枝,青衣红帛穿梭在重重竹影之间,隔空破雨,荡叶挽花。 牧泽看着她,见她一个轻盈腾转,跃上竹林顶端,大风吹起她的衣袖,鼓荡间宛若仙鹤凌霄,展翅欲飞。 那一瞬间,他忽然就想, 她不会属于任何人的。 她合该成为天地间的最自由的鹤,只影来去。 折柳一早便看见了牧泽。 但她仍是将一套剑法舞完,才收势回剑,翩然落在牧泽面前。 “你来了。”她浅浅一笑。 “我来了。”牧泽便也笑,腼腆里透着苍白。 折柳摸他的额头:“身体还是不适么?没关系,我寻到了几个天材地宝的消息,待我……” “不用了,太危险了,阿柳不要为了我涉险。” “没事,这些秘境我还不放在眼里……”折柳嘴里说着,抬手去摘牧泽头顶的竹叶。®Θцщéииρ.мé(rouwennp.me) “阿柳,”牧泽往后退了一步,打断了她的话。 折柳的手悬在半空:“怎么了?” “我今日来……是为着两件事。” “何事?”她不明白牧泽为何突然如此严肃,这让她无端的有些不安。 “一是送剑,二是……”牧泽垂了一下头,又抬起来,“辞行。” 似乎是雨声太大,叫折柳听岔了。 “你说什么?”她眨了一下眼。 “辞行,”牧泽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我要下山了,来向阿柳辞行。”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在金丹期已停驻了近叁百年,突破无望,寿元将尽,不如早些下山回家,了此余生……” 折柳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她真的笑了。 笑意正盛时,她突然抽手拔出牧泽怀中的剑,荡剑横扫。 剑锋划开雨帘,带着浓烈的杀意袭向牧泽,堪堪停在他的颈间。 “当初说不惧的是你,现在说辞行的也是你……你在耍本座吗?” 牧泽有些恍然。 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冷心绝情,高高在上的折柳真人。那个孤伶伶立在天地间,只一眼就入了他心底的人。 但牧泽知道,他的阿柳内心其实十分温柔。 看,哪怕高阶修士只需要威压便可将他压倒,哪怕她的剑气带着荡平天地的杀意,也依然没有伤他分毫。 折柳不过是在吓唬他而已。 牧泽心里暖暖的,温柔回视:“阿柳,听我说……我不是要离开你。” 折柳突然就觉得很是难堪。 她在做什么? 堂堂分神期大能在逼迫一个晚辈留在自己身边? 她回手掷剑,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只影剑被深深插进了瀑布之中。 “滚吧。”折柳背过身去,“莫要再让本座看见你。” 牧泽暗叹一口气:“阿柳,你转身看看我。” “不看。” “听我说……我这辈子确实时日无多了,就算寻来天材地宝也延续不了多少寿元,又何必再去冒这个险?” 折柳沉默不言。 牧泽又道:“我不想就这么和阿柳曲终缘尽,只是,修士一旦身死,便会魂飞魄散再无来生,想要轮回转世,必须散尽修为做回凡人。所以……下一世,下一世阿柳来找我,好吗?” “想得美,”折柳嗤道,“不会去找你的。” “好吧,”牧泽无奈一笑,“那就不找。但我会等你的,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等着阿柳来接我。如果阿柳不来接我……那就换我来找阿柳,然后再也不分开。” 折柳不说话,只是背对着牧泽。 她不想看他。 都要离开的人了还看什么?再也不分开,谁稀罕? 然而牧泽却从背后靠过来,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在我的故乡,一到冬天,就会下起连天飞雪,”牧泽说,“阿柳看过雪吗?” 当然看过,雪有什么好稀奇的? “其实,雪不是重点,”牧泽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想,有一天能和阿柳一起去我的家乡,暮雪千山,并肩同看。” 说罢,他抬起手,朝着虚空遥遥一指。 漫天雨势就这么为之一缓。 无数水珠洋洋洒洒,模糊了天地,仿佛细雪初临,又好似柳絮盈天。 “看,”他说,“就像这样。” 从来只会下雨的苦雨峰,突然下起了一场雪。 折柳面朝着山涧,看见无数灵力化作的银白雪片落了满山满谷,下的悱恻缠绵。 待它们重新变为雨水,倏然落下的时候 ,牧泽已经离开了。 折柳木然的站着,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 第十七章到乡翻似烂柯人 临走之前,牧泽去见了寒舟一面。 总算是师徒一场,自然不能不告而别。 在云鹤峰的大殿里,他跪地叩首,将小饕餮交还寒舟,又再叁叩谢师恩。 待他拜谢完毕,寒舟道:“你既已决定,本座便不会阻止。此去珍重,好自为之。” 牧泽俯身应道:“师尊恩情牧泽无以为报,望师尊保重身体,早日位列仙班。” 寒舟点点头,不再多说。别人的感情他无从置喙,但对于这个青年,他确实是有些可惜的。 辞别过寒舟,牧泽又拿着一个锦盒找到了洛青。 洛青接过盒子,甫一打开,里面便流转出盈盈绿光。 是那朵青莲地火。 “我用不上了,自然要还给洛师弟。这些时日多谢你了。”牧泽笑道。 他又拿出几个储物的须弥戒:“这里面有师兄做的一些防身法器,虽然不是什么高品阶的东西,但将就用用还是使得。我用不上了,就都留给你吧。” 洛青将盒子放在桌上,低垂着头:“牧师兄,你当真要走?” 牧泽拍拍他的头,像薅小狗一样揉了一把:“若有缘自会重逢,只希望到时候洛师弟不要忘了师兄。” 如今洛青已与牧泽一般高矮,但在牧泽眼里,他仍是那个乖巧沉默的小少年。 洛青便也只能点头了。 牧泽又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在他抽回手的一瞬间,洛青看的分明,牧泽的手背上已经开始出现大片苍老皲裂的皱纹。 这是散去修为的结果。 沧海桑田,朽木烂柯,修士身上凝固的岁月将尽数返还其身。 洛青握紧了手中佩剑,片刻后下定决心,拔腿追了出去。 “牧师兄,我送你回乡!” 待二人走远后,一只小羊似的灵兽从窗口拱了进来——却是那只小饕餮。 它不知何时跑出了云鹤峰,跟随着牧泽一路来了这里。 然后跳上桌案,扭着屁股,将锦盒顶开盖子。 盒中一朵青色莲花正在幽幽旋转。 小家伙舔了舔舌头,张开大口,嗷呜一声吞了下去。 …… 洛青是御剑带牧泽回的家乡。 从山门出发时,牧泽还是个温润挺拔的青年,及至落在故乡的土地上,他已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但他似乎很是开心,精神矍铄的拉着洛青去看他出生的村子。 “就在那山的后面,有许多一层一层的梯田——洛师弟知道什么是梯田吗?——虽是贫瘠了些,但只要勤劳肯干,日子还是能过得平稳和乐的。” 然而哪里还有什么村子呢? 荒烟漫草,茂林森森。 除了盘山一条羊肠小道,再无一丝人迹。 牧泽有些抱歉的挠挠头:“哎……我忘了,都过去叁百多年了。” 洛青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好陪着他沿山道慢慢往回走。 如今这条路只有猎户和樵夫来往了,远远的,便看见有人挑着木柴从林中走了出来。 樵夫看见二人,朗声打了个招呼:“老伯,身体健朗啊,带着孙子出来爬山?” 牧泽笑着应道:“是啊,是啊。离乡太久,回来看看。敢问这位小兄弟,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个村子?” 樵夫“嘶”了一声:“这可有点久啦,得是俺爷爷那辈儿的事儿了,听说是下大雨滑了山,整个村子都没了……” 告别了樵夫,牧泽也跟着洛青一起沉默下来。 两人站在林中的山道上,一时有细雨飘落。 好似回到了苦雨峰。 洛青有些担忧的看着牧泽,他却释然一笑:“挺好的,我的亲人都在这里,而我也将在此长眠。” 于是洛青帮牧泽造了一座木屋。 就在山崖边上,遥遥能看见对面崖壁一束银练般的小瀑布。 牧泽在风景最好的位置移栽了一株小小的柳,洛青离开的时候,他就站在柳树边同他挥手道别。 彼时人间正值暮春叁月,柳枝纤细,翠叶如刀,同树下的垂垂老者一起,渐渐淡出了洛青的视线。 多年以后,洛青执行宗门任务时,曾抽空去牧泽家乡看了一眼。 他修的那木屋已经塌了。 垂柳如烟,树下一座孤坟。 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牧柳先生之墓。 洛青到山下村落打听了一圈,没费多大功夫,就听到了许多——山上有个好脾气的老先生,帮大家改进了许多打猎和耕种用的器具,后来走的很安详。 -- 第十八章岁月无情不待人 洛青送走牧泽,一个人回了苦雨峰。 远远的,便看见折柳站在大殿门前。 她眼神虚扫过洛青,只问了一句:“回来了?” 洛青应了一声,猜想她下面会问“去了哪里”,但折柳只道:“去练剑。” 洛青又应了一声,然后低着头越过折柳,沿着长廊往前走了一段,才回头去看。 阴云低垂的天空下,风雨交织如晦。 折柳形单影只的站在那里,叫那广阔寂寥的苍穹衬托得渺小又孤寂。 …… 折柳看着天外出神的时候,荒火峰的大殿里,玄霞也正兀自对着虚空发呆。 这是座富丽堂皇又幽暗深邃的殿堂。 乌木镶金的梁柱,鲛纱缀珠的帘帐,繁复华丽的藻井下悬浮着无数造型各异锋锐美丽的宝剑,正流转着莹莹华光。 大殿深处,玄霞疏懒的斜靠在翠玉卧榻上,任由红衣乌发垂散坠地,只眼神空茫的望着殿顶。 此方修真界的人都知道,第一炼器师玄霞真人喜欢美丽的东西。 好比精致的衣饰,漂亮的宠物,夏夜朗朗的明月,春日新发的柳条…… 但无人知道,在所有美丽的东西里,他唯独不喜欢烟花。 因为那实在太过短暂了。 留不住,不再来,没意思。 而在所有不美丽的东西里,他唯独喜欢折柳。 其实也不是不美,玄霞想。 只是她每次朝着别人笑的样子实在是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那笑容本该是属于他的,却一次次分给了别人。 玄霞第一次见到折柳,是在宗门的入门大比上。 少女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眸子亮晶晶的,偷偷看了他好几眼。 于是他横眉怒目:“看什么看?小心你的眼珠子!” 少女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抱歉。” 玄霞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这种或倾慕或垂涎的眼神他见过太多,多到让他厌烦。 玄霞是在秦楼楚馆里出生的孩子。 他娘曾是以姿容出众而红极一时的头牌,却因执意要生他而毁了身子,失去了本就短暂如烟花的名气。 自很小的时候起,玄霞就见过太多太多充满欲望的眼神。 他们意味深长的注视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待价而沽的羔羊。 为了替他挡去这些不怀好意,娘得罪了许多人,包括青楼的老鸨,老鸨将他们赶到最下等的房间,只安排最抠门的客人。 但娘毫不在意,她喜滋滋的用歪歪扭扭的针脚缝着衣服,嘴里道:“他们生不出我家狗蛋儿这么漂亮的娃,当然看老娘不顺眼,等我家狗蛋儿出息了,以后气死他们。” 玄霞又是尴尬又是羞恼:“娘,别老用那个名字叫我了。” 狗蛋儿是玄霞的小名,他用了好多年。 而大名是娘的一个风流恩客帮忙取的。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那个穷酸书生摇着破扇子念念有词。 娘虽然做过头牌,但却只是凭着一副好皮囊,肚中并无多少墨水。 整句诗听下来,她就听懂了一个“无情”。 “无情好啊,”娘笑嘻嘻的挽着男人,“无情就不会伤心了。” 无情就不会伤心了。 但是会伤别人的心,玄霞恶狠狠的想。 他爹算一个,折柳算第二个。 那两个月,娘接了很多癖好特殊的客人,攒下了一大笔银子,连同她亲手缝制的衣服一起包裹起来,交给了玄霞。 每隔二十年,附近的修仙大宗门都会有一次招新大会,而下一次就在叁个月后。 这是娘从客人口中听来的。 她立刻放弃了让玄霞去学武或者经商的想法,毅然决然的要送他去修仙。 尽管她知道,一旦踏上这条修仙之路,她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玄霞是走着去的停云城。 停云城是那个据说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宗门的管辖之地,如今人流云集,车马费与住宿费都贵的离谱,玄霞舍不得。 他走破了一双鞋子,衣服和脸都脏兮兮的,找了个小河沟洗干净换上娘做的新衣服和鞋子,才敢前去报名。 这一路上,遇见过欺辱他的,遇见过嘲笑他的,遇见过一脸淫邪问他要不要依附对方做炉鼎的,他全都忍了。 玄霞想,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让你们跪下来求我。 现在他做到了。 修真界排行第一的炼器师,多么响亮的名头。 无数人逢迎讨好祈求他的垂怜,只除了一个人。 除了一个人——玄霞心头火起,愤怒的踹了一脚面前的玉桌,上面琳琅满目的摆设顿时倾倒一片。 他实在想不明白,他和折柳之间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们曾经那么好过。 折柳甚至冒着忤逆景枫玄君的危险陪他回了一趟家乡。 这在玄霞看来,几乎可以算是见父母。 只是娘已经死了。 人老色衰,缠绵病榻,又无钱财傍身,老鸨将她扫地出门。 她等了她的儿子叁十年,最后病死在破屋中。 几个老姐妹物伤其类,凑钱帮她买了口薄棺,修了座矮坟。 玄霞和折柳找到那座坟头的时候,只有一棵歪歪斜斜的柳树,树下一座孤坟。 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珠娘之墓。 珠娘是娘的花名。 玄霞在坟前泣不成声。 他不是故意拖这么久才回来的。 世人都道天上方一日,人间已百年,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夸张。 宗门里的时间和人间是一样流逝的,只是对修士来说,太过漫长的寿数,显得岁月也廉价起来。 他们的一个闭关入定,也许就是凡人的一生。 -- 第十九章伤见路边杨柳春 最后折柳陪着玄霞给娘修了一座新坟。 买了最好的棺木,起了最好的墓碑,烧了很多很多的纸钱——他那时已经开始售卖自己炼制的法器,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穷困潦倒的野小子。 等回到城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 四周人群熙熙攘攘,灯火流动,将长街照的如同白昼。 玄霞想起来,此时人间正值元宵佳节,阖家欢聚的日子。 他和折柳一起站在河边,看人们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放灯,一盏盏漂亮璀璨的浮灯连成一条长长的星河,延向远方。 “我们也来放灯吧。”折柳说,“听说死去的人可以沿着灯河回来,探望他们放不下的亲人。” “我放了灯,娘的魂魄就会回来吗?” “她记挂着你,就一定会回来的。” “那我不放了,”玄霞低头将手里纸做的河灯揉成了一团,“娘还是不要回来了,早些去转世投胎吧。” 去一个富庶安乐的世界,拥有一段新的生命,遇到一个爱你的人。 “也好,来世若有机会,你们再续母子缘分。” “嗯。” 折柳抬手摸了摸玄霞的头。 他们这样的修士哪有来世呢?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旁边的花楼上有歌娘咿咿呀呀的唱起了小曲。 “伤见路边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 歌声婉转清越,柔肠百结,玄霞知道那是一支送别的《折柳枝》,他听娘唱过。 团圆的日子里,也总是有人在分离。 借着周围暖黄的灯火,他细细打量着折柳的眉目,突然道:“你不是老喜欢跟着我么?给你个机会,允你以后留在我身边。” “好呀。”折柳就笑。 于是玄霞扑进了折柳怀里,张开双臂抱住她。 “说好了,”他将脑袋埋在折柳颈窝,“你不可以离开我。” 幼时的吃不饱穿不暖,使得玄霞的身量长得很慢,如今也不过堪堪和折柳持平,精致漂亮的少年窝在清秀高挑的少女怀里,好似阴阳掉了一个个儿,他才是她的娘子。 折柳抬手环住少年的肩,安抚的顺着他的背。 “好,不离开。”她温柔的说。 城楼上这时升起了数道焰火。 五彩绚烂的烟花在深邃的天幕中短暂盛放,然后化作流光倏然坠落。 灯火阑珊,星落如雨。 在所有美丽的东西里,玄霞唯独不喜欢烟花。 因为那实在太过短暂了。 就好像折柳的誓言。 留不住,不再来。 …… 那次回到宗门,折柳又受了景枫玄君的惩罚。 他拎住折柳的后颈将她扔进了又一个试炼之地。 折柳不带怕的。 每次闯不同的试炼之地都会让她的修为和剑法更加精进,说是惩罚,其实更像是训练。 她用最快的速度突破了那个秘境,然后开开心心的回来找玄霞。 玄霞见到折柳也很开心,直到他看见她身上大大小小尚未痊愈的伤痕。 “你师父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玄霞沉了脸。 “你别胡说,师尊这是为了我好。” 玄霞冷哼一声:“为你好还天天把你害的遍体鳞伤?他就是这么为人师表的?” 折柳不高兴了:“你再说师尊坏话我就走了。” 玄霞咬牙切齿,忍了又忍,最后强硬转了话题:“我开始学铸剑了。” 不是所有炼器师都能成为铸剑师的。 法器没有器灵仍可使用,但剑没有剑魂,就永远只能是一件凡品。 想要剑生出剑魂,除了需要耗费灵力心血去蕴养外,还要求剑本身也拥有极好的品质。 朽木不可雕,朽剑也一样。 好的铸剑师极为稀少,能顺利生出剑魂的剑也极为稀少,而玄霞的师尊看出了他的天赋,钦点了他跟着自己学铸剑。 折柳很是为玄霞感到高兴,重重的抱了他一下。 “你要好好学,到时候我送你一份大礼。” 玄霞有些害羞,又有些别扭的偏过头:“谁稀罕……”他顿了顿,又状若无意的问,“你们苦雨峰的人,都喜欢什么样的剑?” 折柳认真的想了想师尊用的剑,回答道:“薄,冷,快。” 玄霞记在了心里。 从此后他铸的每一把剑,不管是什么造型,什么属性,都一定会有叁个特征。 薄,冷,快。 他想,等折柳送他礼物的时候,他就也把剑送给她。 这叫交换定情信物。 然而,自从那时候起,玄霞就再也没见过折柳。 起初他还矜持着不去找她。 每次都是折柳主动来荒火峰找他的,若换成他去岂不显得自己跌份? 但后来他坐不住了。 整整半年,折柳音信全无。 若不是魂灯还在,他几乎要以为她已经陨落。 枯熬了一夜之后,玄霞抱着自己新铸的剑,别别扭扭的去了苦雨峰。 偌大的苦雨峰里,只有景枫一个人。 不管在折柳面前怎么数落景枫,但是当着他的面,玄霞还是只敢老老实实的唤了一声:“晚辈见过景枫玄君。” 景枫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没有任何情绪,但莫名的让玄霞背后发冷。 “何事?”景枫问。 “晚辈,晚辈想找折柳。”玄霞硬着头皮说。 景枫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指节,良久之后才缓缓道:“随本座来。” 只是到了最后,玄霞还是没能和折柳说上话。 景枫领着他去了望峰亭,隔着一道深深的天堑,眺望对面的试剑崖。 试剑崖上的竹林里,有熟悉的青色身影在舞动。 景枫掐了个传音,片刻然后看向玄霞。 他说,折柳正在突破的关头,不想见任何人。 他说,包括你。 -- 第二十章青青一树伤心色 好似被一捧凉水兜头浇下,玄霞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他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还是忍着火气强迫自己低了头。 “麻烦景枫玄君把此剑交给折柳,晚辈谢过玄君。”玄霞弯下脊梁,将怀中剑捧上。 景枫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伸手接过。 “行了,你退下吧。” 然而景枫玄君收了剑,却没有回他一丝折柳的消息。 玄霞等了又等,终于按捺不住,在宗门大会后拉住了景枫的衣袖。 “敢问玄君,晚辈的那把剑……” 周围的师姐妹们齐齐抽了口气。 玄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无礼。 幸而景枫并未动怒,只沉默了一瞬,然后道:“水平不足,尚需磨炼。” 玄霞呆了一呆,慢慢的收回了手。 他叫这当众批评打击的有些怔愣,胡乱行了个礼,匆匆跑回了荒火峰。 埋头扑进被中,玄霞又羞又恼,想了很久才劝开自己。 第一柄剑而已,不合意也是难免的。 一柄不行,我就再铸一柄,还不行,那就继续铸,总有一柄剑能叫折柳满意。 于是他往苦雨峰送了叁年的剑。 叁年之间,每月一柄,次次不落。 只是每一柄剑最后都被景枫退了回来。 或是长了,或是粗了,或是沉了,挑剔没个止境。 起初玄霞还虚心受教,慢慢的,胸腔里的火层层堆迭了起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拦着不让自己见折柳? 凭什么他可以日日与折柳相对,自己却只能隔着山崖遥遥看一眼? 凭什么我送给折柳的剑,要他在这里品头论足…… 玄霞垂头听着景枫的点评,拳头握得死紧,心中不满越发积聚。 而更让玄霞怒火中烧的是,不知何时起,宗门里开始流传他与景枫断袖的传言。 初闻此事,玄霞呕的毛都要炸起来。 但很快他又想通了。 左右他的名声已经够糟了,不差着这么一件,若是能将那光风霁月的景枫玄君拖下泥沼,反倒算是他赚。等折柳知道她的亲亲师尊是个断袖,不知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玄霞喜滋滋的想着,心中满是阴暗的快意。 在等折柳出关的这些日子里,玄霞抽空回去给娘上了个坟。 坟头的垂柳枝条摇曳,青青一树伤心色。 让他心念一动。 等回到清玄宗,玄霞铸了此生最好的一柄剑。 幽幽莹莹一痕碧绿。 没有繁复的花纹,没有多余的装饰。 轻盈纤长,晶莹剔透,如雨后新发的柳叶。 玄霞给它取名——折柳剑。 折柳一定会喜欢它的,他胸有成竹。 景枫在看到这柄剑时也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指尖托着剑身,沉吟片刻:“折柳出关在即,改日本座让她登门道谢。” 听闻此言,玄霞的眼睛倏忽一下亮了起来,灿若星辰。 折柳即将出关。 他铸出了最好的一柄剑。 她见过了他娘,他也得到了她师尊的认可。 一切都好似要云开雾散,月霁风清。 然而始料未及的,事态却急转直下。 折柳还来一柄断剑。 折柳说,你以后不要再送了。 折柳拿出一块玄天寒铁,说如果要送,拿这个铸剑吧,师尊喜欢。 积存已久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玄霞火冒叁丈,将她赶出了门。 “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门板重重合上。 玄霞背靠着门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心中渐渐又升起一股后悔。 好不容易重逢,怎么又叫他给搞砸了? 他返身去开门,折柳却不在门外。 远远的山径上,她同景枫手牵着手,头也不回翩然离去。 …… 后来的千年里,玄霞曾无数次的想,如果那时他追上去留住了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如果就是如果,只能想想而已。 除非他能叫这时间倒转,一切重来。 后来再见到折柳,已是五年之后。 这期间他不是没再去寻过,但就连景枫也失去了踪迹。 对修士来说,五年算不得什么,却叫玄霞肺腑煎熬。 一听到折柳回了宗门的消息,他炸了手里的炼器炉,顾不得身上的焦黑,匆匆赶了过去。 这五年里不知折柳去了哪里,也不知她遇到了什么。 昔日灵动清润的少女如今苍白的如同一捧雪,青衣垂地,让玄霞想起娘坟前的那株柳。 她眼神冷漠,手里执着一把冰蓝色的剑,对掌门师伯说:“是,弟子自愿。” 玄霞声音都在发抖:“你当真要修无情道?”那我们的约定呢? 折柳转过头,面无表情的迎上他的目光,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与你何干?” 玄霞脸色一白,看向站在一旁的景枫。 景枫的手正同折柳旁若无人的握在一起,叫他不禁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冲了过去。 “你放开她!” 景枫只是站着未动,而折柳抽出手,拔剑出鞘。 作为炼器师,玄霞有许多高阶防御法宝,但它们从不对折柳设限。 因为他知道折柳绝不会伤他。 她还曾给他下了一道护身咒,是她自创的,取名“移花接柳”。 “这一道咒语可将你受到的伤转移分担给我,以后若是谁伤了你,我立刻就能知道。”折柳手指点在他的眉心,有青光稍纵即逝。 刚才若不是寒舟师兄在后面拉了一把,折柳的剑气就要直接劈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以为折柳绝不会伤他。 玄霞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脸上流下一道血痕。 于是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一手鲜红,触目惊心。 景枫和折柳离开后,景珩师叔从旁边冒出来,递过一张帕子:“擦擦吧。” 玄霞没有接,只弱着声气问道:“景珩师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晓得么?”景珩说道,“前些日子折柳不知怎么受了重伤,差点救不回来。” 他叹了口气,又说:“景枫师兄千方百计给她寻来了凤凰果,才堪堪救回一条命来,一身修为却是大损了。如今她自己要修无情道,掌门师兄和景枫师兄哪里还敢不允。” 玄霞听在耳中,脑海里一片嗡鸣。 她去了哪里,遇到什么,他不知道,她受了重伤差点死掉,他也不知道。 她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要修无情道,他还是不知道。 玄霞想不明白,为什么到最后他成了那个被隔离在外的人? 此时他又想起了娘说过的话。 无情好啊,无情就不会伤心了。 首发:яǒǔяǒǔщǔ.χyz(rourouwu.xyz) -- Ⓡóùщénnρ.м∃ 第二十一章不知魂魄更无归 后来发生的事,玄霞已记不大清了。 毕竟时隔千年,纵使他一日日在心中描画,那些记忆也还是会像炉中玄铁一样,在岁月的烧灼中慢慢扭曲变形。 只记得似乎没过多久,景枫玄君就修成正果,得道成了仙。 他飞升那日,天地变色,黑云摧山,十八道天雷劈下来,将方圆百里夷为平地。 玄霞和师父同门一起站在山头远远观望,心想,这雷怎么就没把他劈死。 待得云收雨霁,烟尘中出来一个白衣蹁跹的仙君。 渡劫之人往往一身狼狈,偏他衣不染尘,被一身柔亮金光衬得飘逸又神圣。 玄霞一向为自己的容貌自信满满。 但在景枫玄君面前,他却总会生出一股卑怯。 苍穹中此时投下一道明亮天光。 清玄宗所有人都举目遥望,看着那白衣仙君迎着光一步一步踏空而去。®Θцщéииρ.мé(rouwennp.me) 只有玄霞回过头去看站在山巅的折柳。 她脸上一片漠然,无悲无喜。 冰雪般的容颜定格在玄霞记忆里,让他之后无数次的怀疑,也许从一开始,那个温柔清秀的折柳就不曾存在。 …… 景枫玄君离开后,折柳继任了苦雨峰的峰主。 她的修为一日千里,将同门远远甩在了身后。 而玄霞则莫名其妙的成为了炼器第一人。 起初,他只是想做上荒火峰的峰主,好与折柳并肩而立。 但渐渐的他炼制的法器出类拔萃,声名远播。 而后在那场声势浩大的修真界炼器大比上,他以碾压的成绩轻松夺得了第一。 一开始也不是没有人质疑:不会铸剑的炼器师,也配称为第一炼器师? 是的,自从折柳剑断后,玄霞就未曾再铸过剑。 他以前铸的剑也从未送过旁人,导致许多人都以为,这位天才炼器师是不会铸剑的。 玄霞自己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当着折柳的面,他却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他在众人面前召唤出了自己炼制的所有灵剑。 那是怎样一场绚丽到极致的漫天剑雨? 寒光成阵,云海起粼,与日月同辉。 仿佛夜空中乍起的烟火,又好似倏然坠落的流星。 而红衣金饰的绝色仙君就这样站在万剑之中,慵懒的抬眼睥睨众生。 后来人们再提起玄霞真人时,最津津乐道的一是他的美貌,二便是这场盛大的剑雨。 他们仰头望着天上盘旋的剑阵,口中连连惊叹。 只有玄霞回过头去看站在场外的折柳。 她手里执着催寒剑,正侧身维持着比赛场的秩序。 仍是那样漠然的神色,无悲无喜。 …… 声名大噪之后,许多人都来向玄霞求过剑。 他一柄也没送出去。 他觉得他们不配。 他将自己铸的剑全部悬在了荒火峰的大殿中。 幽暗深邃的穹顶下,万剑孤独,亘古如新。 荒火峰的峰主玄霞真人就这样疏懒的靠在玉榻上,眼神空茫的望着那些灵剑,将过往记忆又拿出来描画了一遍。 如同千年来的无数个日夜。 只是现在最好的一柄剑已经不在那里了,它被他扔下了苦雨峰的断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寒舟真人手里擎着把剑,从大殿正门迈入。 一刹那间,殿中悬浮的无数灵剑齐刷刷掉转剑尖,指向了他的位置。 寒舟只是覆手一按,剑阵便如被安抚般,又柔顺的垂了回去。 “干什么?”玄霞手撑着脸颊,一脸不耐。 整个清玄宗能得他几分薄面的,除了掌门师伯和折柳,也就只有大师兄寒舟了。 但凡换个人擅闯他的大殿,早就叫他万剑穿身死无全尸。 “牧泽下山了,你知道吗?”寒舟说道。 玄霞脸上露出一丝不安:“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又没赶他。” “你本想杀了他。” “不也没杀成吗!” “折柳还是会把债算在你头上。” 玄霞拍了桌子:“寒舟大师兄,您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替你的便宜徒弟兴师问罪吗?!” “不是,顺口聊聊。”寒舟面色平静的走到桌案旁,将手里的剑放了上去,“给你看看此物。” 玄霞扫了一眼:“不就是牧泽那把破剑……”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 “这剑居然有剑魂?” “是。”寒舟并指弹了一下剑身,水蓝色的灵剑立刻发出一阵莹莹幽光,伴随震耳嗡鸣。 玄霞惊疑不定:“这不可能!这种新铸的剑,未经过千百年的蕴养,怎可能生出剑魂?除非……” 除非以人魂入剑。 对炼器师而言,法器生出器灵,宝剑蕴养剑魂,皆是梦寐以求之事。 只是要让死物生出魂魄,资质、心血、时间、机缘,缺一不可。 有些心术不正的炼器师为图捷径,便将人魂炼入法器之中,强行为之塑造一个器灵。 这种事极为伤天害理,在清玄宗绝不被允许。 “牧泽是以自己之魂入的剑。”寒舟手指轻抚过剑身。 “不可能,若是如此,他又是怎么活着下的山?”魂魄都没了,人便也死了。 “是洛青帮的他。”寒舟看着玄霞道,“你可还记得景枫玄君所创的那套碎魂归元剑法?我一直在想,若他能直接攻击切碎魂魄,那是否也可以操控掌握它们?” 玄霞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寒舟继续说道:“起初我只是有所怀疑,但洛青和牧泽竟然成功了,既能将魂魄一分为二,却又于本体损伤不大。” “如果连洛青都能轻易办到,那换成景枫玄君呢?” “当年折柳性情大变,到底是因为修了无情道,还是因为被人剥离了叁魂七魄?” “宗门里那么多弟子,又有多少人的魂魄可能被景枫玄君捏在手中?” ================ 玄霞的故事基本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的感情线只存在于回忆里,以后再出现,那就是围观折柳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 -- Ⓡóùщénnρ.м∃ 第二十二章扫除长剑华缨梦 一番连问,惊的玄霞跳了起来。 “我就知道!那老东西是个祸害!” 普天之下也就只有玄霞敢称呼景枫玄君为那个老东西了。 他来回急促走了几步,冲寒舟道:“我们应该立刻将此事告知掌门。” 寒舟缓缓摇了摇头:“师尊闭关冲击大圆满,不能打扰。且已过千年,并无确切证据,我们又能拿景枫玄君如何?”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折柳的神魂被他拿捏?” “倒也不至如此。若魂魄有所缺失,折柳的修为不会进展如此之快,想必应是封存在她的随身之物中,比如……” “比如……那把剑?” 玄霞想了起来。 景枫玄君曾为折柳铸过一把剑,名为催寒。 取自“苦雨催寒不肯晴”。 是折柳随身不离之物。 折柳冷落他千年,久违的再次踏入荒火峰,便是在催寒剑折断之后,她来求他铸剑。яΘцщéииρ.мé(rouwennp.me) 余霞暮辉中,她垂袖站在那里,静静望着他,眼中似有波光闪动。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 “你将她赶走了。”寒舟的话字字戳心。 “我,我怎么知道,我还以为……”玄霞颓丧的坐倒下去。 “大约便是那时起,折柳的五感七情逐渐归位,也因此道心不稳,修为下跌。” “是,然后还和一个资质平庸的弟子厮混在了一起。”玄霞暗自磨着牙根。 “所以你对牧泽动了杀心。” “这,这如何怪得我?口口声声说要修无情道的是她,却又自食其言喜欢上了别人,叫我怎么忍的下这口气……” 寒舟能说什么呢?他这个师弟,看着精明,实则傻的要死。 他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该如此对待牧泽。若说之前你二人或许还能破镜重圆,但自此之后,再无可能。” 玄霞不再说话。 他早已悔不当初。 寒舟所说他如何不懂?那时冲动下打伤牧泽,清醒后便已心生悔意。 只是他向来恣意任性惯了,做了荒火峰峰主之后更是无人敢忤逆他的意愿。 先是见那弟子得了折柳青睐,就已让他心头火起,后又见折柳百般维护,一时之间再也冷静不得。 他明明,明明都想好要这么守着她一世无情了,她却又当着他的面喜欢上了旁人…… 玄霞死死瞪住案上长剑,鼻中涌出的酸意让他眼尾堆起了一抹湿红。 “那依你说,我现在要怎么办?”沉默许久之后,玄霞才又闷闷开口。 “情场失意,那便与我一起投身宗门事业如何。” 玄霞:“……” 好气哦,这就是他心怀宗门,鞠躬尽瘁的大师兄。 “那是你没人喜欢,才不得不投身宗门……”玄霞手指抠着玉榻的雕花,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要我做什么,你就直说吧。” 寒舟凉凉的扫了玄霞一眼:“我想让你……试着炼制一个护山法器。” “护山法器……?咱们宗门不是有祖师爷留下来的护山大阵么。” “护山大阵已用了万年,虽每隔千年都会进行一次加持,却并未在神魂一道上有所抵御。” 玄霞明白了寒舟的意思:“你想要我炼制一个可以镇守魂魄的法器。” 寒舟颔首。 玄霞只微微考虑了一瞬,便干脆应下:“好。” 虽然他于神魂上并无钻研,但只要一想到能给景枫玄君添堵,就让他浑身充满干劲。 你不是擅长操控神魂么? 我偏就要将这魂魄镇住,让你束手无策,动弹不得。 在脑中将景枫玄君暗自磋磨了一遍,玄霞阴险的哼笑了几声,视线一转,看向了桌上灵剑。 “我倒有些好奇,这剑的剑魂会是何样?”也许是根傻不愣登的木头。 “我没有看过,你可以唤出来试试。”寒舟道。 玄霞便掐了个法诀,伸指去碰剑。 正当此时,一道幽绿剑气突然从大殿门外猛烈袭来。 剑气刚劲锋利,摧枯拉朽般卷进殿中,将寒舟急切下掐出的灵盾击的粉碎。 然后撞上玄霞,将他直直击飞了出去。 丁零哐啷,轰隆咚当。 玄霞撞翻了一大堆屏风烛台,玉器摆设。 他的身上有许多护身法宝,能这么轻松伤到他的,唯有一人。 剑气扫荡过去的同时,折柳手持一根竹枝,一个莲步跃进了荒火峰大殿中。 寒舟默默退开了一步。 玄霞顶着一堆纱帐珠帘艰难起身,又惊又怒,一脸不敢置信。 “折柳——你是不是疯了——” 折柳理也没理他,冷冷扫视了一眼殿内:“我的剑呢?” 寒舟一指:“那儿。” 折柳五指一张,还没认主的灵剑一阵颤动,仿佛天生就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似的,飞入了折柳掌中。 只影剑到手,折柳转身就要走。 玄霞气的吐了一口血,拖着纱帘追出几步:“你,你,你给我站住!” 折柳顿住脚步,回头睨了一眼玄霞:“离我的剑远一点,否则……” 玄霞暴跳如雷:“是寒舟拿来的!不是我!” 但已经晚了,折柳手中长剑已挥向了大殿穹顶:“这就是你的下场。” 一阵剧烈晃动之后,藻井下悬浮的无数灵剑开始陆续往下坠落。 噼里啪啦,全部砸在了玄霞身上。 折柳这才满意了。 收剑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待她走远后,寒舟从柱子后转了出来:“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玄霞火冒叁丈:“你就这么看着她行凶?” “没办法,我打不过。” 又是一口血吐出,玄霞气了个仰倒。 =================== 下面要开始走一段轻松点的剧情啦,也不好一直虐嘛。 甜一阵再虐会更酸爽。(比心) -- 第二十三章偷闲聊与少年同 折柳提着剑回了苦雨峰。 洛青正坐在廊下擦剑,见她回来,立刻起身行了个礼。 他双手抱拳,掌心下一柄长剑亦是牧泽所铸,折柳只轻掠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前些日子教你的那套剑法可练熟了?” 洛青答:“熟了。” “很好,明日为师要考校于你。”折柳点点头,抬步向自己寝宫走去。 洛青有心想再同她多说几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寝殿中没有燃烛,灰白天光透过窗棂,只能照亮方寸空间。 折柳在榻沿坐下,将长剑横于膝上。 依然是叁尺六寸五分的剑,剑身莹润如玉,流动着水色蓝光。 与初见时不同的是,剑柄尽头刻着两个字——只影。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折柳不知道牧泽为何要给剑取这个名字。 但字字句句,皆是伤心。 然而绝情太久,她早已做不出什么诸如哭泣或悲伤的表情。 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手指抚过剑身,然后就着锋刃,将掌心紧握上去。 细白修长的指间鲜血成线流出,顺着血槽慢慢渗入剑中。 霎时间,灵剑光芒大盛,待一阵颤动过后,契约已成。 折柳轻轻“咦”了一声。 这柄剑竟已有了剑魂? 她挽了个剑花,催动灵气,便看见剑尖逐渐凝聚出一团冰蓝微光。 那微光脱离灵剑,平静沉稳的悬浮在空中,一动不动,像是团没有智慧的死物。 但就在折柳眸光流转的瞬间,突然极迅速的移至了她看向的地方。 竟是如此敏锐听话的剑魂。 不论是器灵还是剑魂,依据炼器师的心性,和自身的品质特征,都会呈现不同的性格灵性。 有的活泼,有的狂躁,有的温顺,有的险恶…… 折柳并未接触过太多器灵,先前使用的催寒剑也未曾生出过剑魂。 因而看着眼前这团微光,她不由觉得有些新鲜,伸手碰了一碰。 “自此以后,倒是你要与本座长久相伴了。” 剑魂轻轻落在折柳指尖,仍是那副木讷的样子。 但折柳仍是清晰的感觉到了一丝亲近与顺服。 …… 不需要再出去寻找天材地宝,折柳便老实留在了苦雨峰中。 将洛青的修行一一抓起,誓要补回自己之前欠缺的关注。 然而洛青却仿佛变得愚笨了似的,一会儿掉了剑,一会儿忘了招,一会儿心法不知该如何运转…… 折柳指点数次无用,不得不亲自上前,握着他的手演练一遍。 “可记住了?” 又是一遍手把手的教导,洛青如今已高过她,这一番演练下来,折柳面颊微红,颈间薄汗。 洛青先是沉默,然后缓缓摇头。 “烦请师尊再演练一遍……” 折柳扶额。 她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自省,莫非是自己给洛青压力太大,使他太过紧张? “罢了,你先练之前的剑招吧。” “师尊,”洛青开口,“徒儿的心法运转有些滞涩,师尊可否帮忙疏通一二……” 折柳落荒而逃。 如此时光平和,转眼过了一月。 某一日天色微亮时,折柳从睡梦中惊醒。 修士的修为到达一定阶段,便不再需要睡觉,甚至为了修行,根本分不出时间入眠。 但到了折柳这个等级,一呼一吸皆是修行,她便将睡觉这一人生快事重新拾起。 在她的寝殿正中有一张宽大卧榻,四周垂着青鳞纱帐,床上堆着丝绸卧具。 每每日落,她最喜欢的便是躺在那床榻上舒展入眠。 只是今日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她抬手摸了摸,被下鼓鼓囊囊,还在微微扭动。 轻轻撩起一角,借着晨光看去,一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小小少年,正赤身裸体钻在被中,从揭开的缝隙里仰头望她。 “……呀——!” 折柳吓得惊呼一声,裹着被子跳下床。 小少年便整个从被下露了出来。 白净细嫩的一身皮肉,四肢纤细娇小,眼中还带着未睡醒的迷茫。 他眨了眨蝴蝶般的睫羽,冲折柳弱声道:“姐姐……” 折柳傻了眼。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弟弟。 几乎要以为是那剑魂化了形,再仔细一看,却又发现不对。 少年白发之中生了对小小犄角,屁股后还有一团软白绒尾。 就像是,像是……一只小羊羔。 折柳突然想了起来。 那个被所有人都忘到了脑后的家伙。 ——小饕餮。 -- 第二十四章小雨初成十月寒 “师尊——!” 听到折柳的惊呼,早已晨起练剑的洛青破门而入。 入眼没看到床上的小饕餮,倒是先瞧见了衣衫不整的折柳。 她藕臂上斜挂着半透纱衣,青丝如瀑直垂地面,玉白双脚赤裸着踩在云石青砖上,脚踝处一串金铃,细碎流光。 洛青脑海中轰的燃起一团火,脸上看不出什么,血色却红透了耳尖。 折柳拉起衣襟,扑回床上,用丝被将小少年胡乱裹起,抱着他就往外冲。 越过洛青时,见他还木愣愣的发呆,伸手戳了戳他的脑门。 “愣着做甚?还不快去练剑!” 洛青回过神来,揉了揉额头,看一眼手里的剑,又看一眼折柳的背影,默默跟了上去。 师徒二人一路杀上云鹤峰。 于是他俩又见着了衣衫不整的寒舟真人。 清玄宗师门上下,倒是将爱睡觉一事贯彻了个始终。 寒舟睡的正香,骤然被吵醒,虽然仍是那张淡漠沉静的脸,却硬是让折柳看出了一丝不爽。 他端起冷茶喝了一口,眼神落在折柳手中的团子身上:“这是何物?” “你儿子。”折柳将被团扔过去。 寒舟自然不会被此话唬到。 他躲开丝被,见下面滚出了个小少年,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真身。 “这么快就化形了?”他微讶。 “如何安置他,你自己决定吧。”折柳点点地面。 寒舟沉吟片刻,说道:“过来。” 少年从地上爬起,躲到折柳背后,露出半张脸怯怯的望着寒舟。 洛青站在后面,瞧见他抓住折柳袖子不放,不由微沉了眼色。 折柳捞起丝被,从头到脚裹好小少年,将他推到寒舟面前:“去吧,你爹叫你。” “别胡闹。”寒舟无奈扫她一眼,又看向少年,拉起他一只手渡入些许灵力。 少年害怕的往后一缩,却抽不回手,只得将脸埋进折柳怀中。 微凉的灵气在少年体内游走一圈,寒舟松开手:“原来是偷吃了青莲地火,我说怎么化形如此之快。” 青莲地火。 牧泽用过的那个。 折柳略微走了一下神,又很快收回心思:“看他这样子想必是吐不出来了,你打算如何办?可不能管生不管养。” 寒舟蹙起眉头,凝着少年不说话。 折柳双臂环肩,手指点着下颌,忽然道:“要不,你收他为徒吧。” 见寒舟抬眸望她,继续说,“你不是一直未曾收过亲传徒弟?收一个吧,很好玩的。” 收一个吧,很好玩的。 寒舟挑了一下眉。 这话真是耳熟。 多年以前,他刚拜入掌门座下不久,师尊领着他去向景枫玄君炫耀时,也是说了这么一句。 “看我这小徒儿多有趣。你也收一个吧,很好玩的。” 于是在下一次的招新大会上,他便多出了折柳这个师妹。 ……还有玄霞这个师弟,这就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了。 寒舟指尖叩了两下桌案:“当初本座便同你说过,凶兽不可留于人间。看在你年纪尚幼未曾伤人的份上,本座给了你两个选择,一是认主,二是本座将你送去妖界。” 少年窝在折柳怀里拱了拱,没有说话。 寒舟又道:“当时你不愿认主,我们便说好待你大一些后就将你送走,如今你既已化形,那清玄宗自然是留你不得了。” 少年从折柳怀里露出水润润一双眼,声音弱弱的:“我不走。” “你不想走,那也有两个选择,第一还是认主,第二,则是拜本座为师。” 少年抬头看看寒舟,又看看折柳:“我,我不想拜你,我想拜姐姐……” 身后传来“当啷”一声脆响。 几人齐齐扭头去看。 洛青俯身捡起掉地的佩剑,掌心掩住被拽断的挂绳,面无表情说:“一时手滑,徒儿失礼了。” 折柳收回视线,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本座有徒弟了,不能收你。你面前这位仙长也是很厉害的,你拜他不会吃亏。” 寒舟脸色淡淡:“不愿拜本座也无妨,明日便启程送你去妖界。” 少年咬了咬嘴唇,半晌后才不情不愿道:“徒儿见过师尊……” “慢着,”寒舟却抬手制止了他,“拜师之前有一事需说清。妖修不同于人修,自有另一道章程。” 掌门如今闭关冲击大圆满,不知何时能出关,临走前便将门内大半事务都交托给了寒舟。 寒舟现在虽还不是正式掌门,但门内资源已尽可由他调用。 他掐了个传音,命人取一物送来,又转头对少年道:“清玄宗在此界各大宗门之中,算是极为宽大包容的,对妖修并不排斥,此前也曾有过妖修拜入门内。但有一条,凡拜入我宗的妖修,需得结下守心咒,若有朝一日心思不正,行下恶事,掌门便可通过此咒于千里之外取其性命。” 他顿了一顿,又道:“现下本座再问你一次,可还愿拜入我宗门下?” 折柳微微皱了眉头,但她也知这道流程十分重要,是以并未开口。 少年垂下的面容上阴鸷之色一闪而过,再抬起头时,又是怯生生的眼眸:“我,徒儿愿意……” 用来缔结守心咒的法器,是一枚可变幻形态的金环。 寒舟指尖运转灵力,将其化作一缕金丝,一半刺入少年胸口,细细密密缠住他的心脏,一半断开分离,收入寒舟怀中。 发丝粗细的伤口连点血迹也未出,少年却好似被吓坏了一般,缠着折柳不肯从她怀中离开。 法诀光芒闪过之后,少年白皙细嫩的胸膛上浮现出一道金色图腾。 图腾花纹古朴雅致,形同一只奇兽。 “这是代表饕餮的兽纹,”寒舟道,“不同的原型会呈现不同的花纹,我也是第一次亲见,之前只在书中见过。” 折柳轻轻“唔”了一声,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这样的花纹,她曾是见过的。 在师尊的胸口。 是什么样的来着?似乎是…… 一条六翼巨蛇。 某些尘封起来的不快记忆钻入折柳脑中。 仿佛旷日阴雨之后,沿着骨缝沁入身体的寒意,令她抗拒不得,几欲作呕。 ============== 想不到吧,突然出现! -- 第二十五章龙蛇飞动无由见 fādīāиχs.ℂó 守心咒已成,拜师茶喝过,只待稍后去宗门内上过灵牒,这场收徒仪式便算正式完成。 然而上灵牒需要姓名,问来问去,少年却只说自己无名。 “姐姐给我取一个吧。”他倚着折柳,小脸儿仰起,用希冀的目光望着她。 “不可叫本座姐姐,要叫师叔。”折柳捏了一把少年嫩滑的脸皮,对寒舟道,“你是他的师父,你来取?” 少年闻言瘪了嘴。 寒舟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为师替你取名,你可是不愿?”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可对师父如此无礼。”折柳轻斥。 “亲生的都算不得什么,何况师徒……” 少年小声嘀咕了一句,到底不敢在折柳面前放肆,低下头请了罪:“是徒儿无礼,还请师尊赐名。” 寒舟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微一沉吟:“既然他如此喜欢你们苦雨峰,又吞吃了青莲地火,就叫作莲雨吧。” 少年对这个名字无可无不可,但见折柳夸赞,也就开开心心应了。γǔsんǔщχ.cΘм(yushuwx.com) 他没骨头似的歪在折柳身上,丝被搭在臂弯,露出白皙小巧的肩头,一张脸清秀娇怯,半点也瞧不出上古凶兽的模样。 寒舟看不下去:“洛青,带他下去领弟子衣物。” “是!” 洛青立马应声,随即健步上前,扯起丝被团吧团吧,挟着手脚乱蹬的少年就出了门。 …… 待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扭打着走远,折柳脸上的笑容淡去。 她扭头看向寒舟。 “师兄,打从一开始你便没想过送他去妖界吧。” “嗯。”寒舟不否认。 “为何?”折柳不解,“又为何要让他接近于我?” “留下他的理由我已说过,至于由着他接近你……那是你自己结下的因果。” 折柳诧异,想不起自己何时结过这么一个因果。 “饕餮不是母慈子孝的种族,母吞子子食母并不少见,当年你救下洛青,无意中便也救了那小饕餮一命。” 寒舟从怀里取出那半截金丝,一边操控它变幻形态,一边同折柳说道,“只是你离开得急,未有察觉他的存在,后来我前去伏妖,他见你我二人衣着相似,便殷殷跟了上来。” “原来如此……”折柳了然点头,“那若方才他不选留下,师兄会如何处置于他?” “他会留下的。”寒舟答得笃定。 ‘贪婪’的凶兽,还未得到满足,又怎会轻易离开? 折柳一时无言。 她目光落在寒舟修长如玉的指间,见那截流光金丝几番变形,最终化作了一根竹枝状的金簪。 寒舟执着金簪打量片刻,末了满意地点点头,用它绕起一束发丝,随意打了个圈儿插在了头顶。 折柳忽然想起了自己要问什么。 “师兄,宗门不拒妖修我是知道的,只是这守心咒,我怎么头回听说?” “守心咒一向只由掌门,收徒的师父,和徒弟本人知晓。一是为了顾全妖修本人颜面,二也是防止心术不正之人得知此事,偷得信物控制妖修。” 寒舟指了指自己发间,“这也是为何我要将它变幻形态,信物长何样,对应谁,全都只有掌门自己知道,妖修本人也无法将其偷走。” 折柳眼眸微闪:“如此说来,掌门师伯那里应当有一份门内妖修的统合名录了?” “此物去宗门灵牒处调看便是,只是需持有掌门印信,”寒舟沉吟,“有些师父不愿自己徒弟的妖修身份公开,因而只有掌门知晓,便是我也不见得有权查阅。” 折柳游疑,又问:“那师兄可知,何种妖物的原型乃是六翼巨蛇?” “宗门里的仙灵妖魔物种课,你就没有认真听过吧。”寒舟语气凉凉。 “哎呀,这个……你若是知道就别卖关子了!” 寒舟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六翼巨蛇……腾蛇倒是背生双翼,但那是仙兽。除此之外,便是化蛇了。” “化蛇?” “化蛇,人面豺身,有翼,蛇行,声音如叱呼,招大水。” 寒舟站起身,抬手一挥,凭空唤出了一幅巨大的画卷。 画卷徐徐展开,纸面透如鲛绡,色彩绚烂流转,绘满了种种奇珍异兽。 “此物便是化蛇。”他虚指其中一图道,“然化蛇多为双翼,生六翼者只在传说之中,只因它们往往幼时便被修士斩于剑下……” 画中的妖魔由小至大,记录了数种形态: 初时只是一条生着幼翅的小蛇,随后逐渐粗长,直至翼展十尺,尾长数丈。 继而化出人脸兽身,尖牙利爪,诡异妖冶。 直至最后,则变成了一条褪尽兽毛的半人半蛇,长发六翼,竖瞳蛇信——再是像人,它也仍然是一头妖魔。 “与饕餮那样的上古凶兽不同,化蛇乃是一种极为恶毒的妖魔。” “与女娲一族也不相同,它便是再化形,也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人类。” =============== 免费精彩在线:ρо①㈧c℃.cом(po18) -- 第二十六章知人知面不知心 折柳抱着手臂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寒颤。 寒舟收起画卷,转身凝住她。 “你为何忽然问起此物?” “我,我就是随口一问……”折柳转过头避开寒舟的视线,“不打扰师兄休息,我先告辞了。” 折柳心事重重地走了。 寒舟没有阻止她离开,也没有多问,他想知道的自会亲手去查。 待梳洗换衣完毕,将竹枝金簪重新插回发髻,寒舟掐了个凌云决,向灵牒塔踏空而去。 上早课的弟子们在主峰广场来来往往,无人察觉未来的掌门人已从他们头顶翩然掠过。 轮值看守灵牒塔的,是另一位剑修大能、翠雾峰峰主的亲传弟子离雪。 少女很有些胆小怕生,因而每次执行守卫任务,都会专挑一些远离人群的地方。 原想着灵牒塔几个月都不见得有人来一次,可让她安安心心一人独处,谁料今日竟碰上了掌门师祖座下的大师伯。 “见、见过大、大、大师伯……”少女低垂着脑袋,几乎要碰到地面。 寒舟“唔”了一声,挥袖进塔。 灵牒塔与藏书塔一东一西,遥遥相对,如神柱般伫立在天地之间。 塔中亦用法阵幻化出了虚空灵境,寒舟站在塔中心的天台上,周身具是云海星辰。 他伸手一抓,便有云浪落到他的面前,化作一屏刻有名字的玉璧。 玉璧上下雕刻有四象神兽,乃是专门记录妖修弟子所用,数万年来被记录在册的也不过千余。 寒舟抬指在玉璧末尾铸下莲雨的名字,随着他指尖收势,一道金光涌现,沿着笔画将方才的名字描摹一遍,最后化作流光飞入了群星之中。 这便是清玄宗弟子的魂灯。 若有一日星辰陨落,便意味着那位弟子身死道消。 替莲雨上完了灵牒,寒舟并未收起玉璧,而是慢慢往前翻阅。 只是一直翻到顶,翻到了建宗立派,也没有瞧见他预想中的那个名字。 难道是他猜错? 能让折柳欲言又止之人,除了景枫玄君,还能有谁? 寒舟微眯起眼,又找出当年掌门同辈师兄弟的玉璧,从头往后翻了一遍,仍是没有那个人。 只除了…… 他的目光转回属于妖修的那一屏。 在莲雨的名字前面,有一小块空缺,什么也看不见,却占据了一个位置。 他不由心下叹气。 果然,还是只有掌门才能得见全部真貌。 …… 虽然做了寒舟的徒弟,莲雨却仍跟以前一样爱往苦雨峰跑。 仗着自己年岁小,他总是粘在折柳身上不肯离开,折柳不堪其扰,每每拎着他丢回云鹤峰。 “你自己的徒弟,你倒是管管啊!” 寒舟从卷宗后抬起头:“我不是给了他心法秘籍么,”他看向莲雨,“你背熟了?” 莲雨看一眼寒舟,又看一眼折柳,低下头:“我,我不识字……” 折柳拍桌:“你连你徒弟识不识字都不知道?” 寒舟一怔:“我给他秘籍的时候他没说……” “不负责任,”折柳指着他,“你还好意思说我怠慢洛青。” 寒舟手指掐住鼻梁揉了揉:“罢了,所以现在,我们是要先给他开蒙?” 折柳和寒舟面面相觑了。 他们二人都未曾养过孩子,怎么知道要如何给人开蒙? 讨论半晌,寒舟拍板。 “既要开蒙,先教做人罢。” 数日之后,寒舟不知从哪里寻来本凡人的《增广贤文》,摆在了折柳的面前。 而折柳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事态是如何发展成了现在这样——如今她上午要教洛青练剑,下午要在宗门授课,晚上还得陪着莲雨开蒙…… “师妹替师兄分担宗门事务,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寒舟又翻开一本宗门卷册,慢条斯理地说。 折柳气愤地拍拍书页:“我还在养伤!” “若不是你还在养伤,我便派你出去降妖除魔了。”最近各处都上报有妖魔蠢蠢欲动的消息,让他很是头疼。 折柳就不想和寒舟说话了。 日没西山,夜幕已临,云鹤峰大殿里的烛火温暖而明亮。 寒舟执笔浅书,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轻响,莲雨靠在折柳身边,听她一字一句的读: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路逢险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 莲雨听着听着,忽然手指书册,问道:“师叔,这句话怎么读?” 折柳看了看,徐徐念道:“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是何意?” “意思就是,两个人重逢的时候感情还如初见时那般好,虽然都已经老了,却没有互相生出怨恨之心。” 寒舟瞄她一眼:“瞎解。” 折柳决定不搭理寒舟。 莲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这句呢?”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意思是,画老虎只能画出它的外皮,却很难画出它的骨肉,就如同看人只能看清他的容貌,却很难看清他的内心。” “哦……”莲雨想了想,摇摇头,“不懂。要画骨,那把虎撕开便是,要看心,那把心掏出来便是,有什么可难的?” “……做人不可以这么残暴血腥。”折柳卷起书册,敲了一下莲雨的头。 莲雨心说,人类想吃好吃的不也会把牛羊鸡鸭开膛破肚么,老虎和人对它们饕餮来说也是美味,怎么就不能这么做了? 但当着折柳的面,他半个字也没透露心中的想法,只是甜甜一笑。 “小雨听师叔的。” -- 第二十七章长恨人心不如水 月明风清,灯花竹影,相伴夜读。 玄霞踏着张扬的步子走进云鹤峰偏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温馨祥和的画面。 他顿时被刺痛了双眼,指向折柳的手指也颤抖起来。 “你、你们在干什么?!” 折柳脸上的笑意迅速淡了下去。 她问寒舟:“师兄约了人?” 寒舟抬头看一眼玄霞:“是。” “那我先告辞了。” 寒舟点头:“把莲雨也带出去。” 折柳合上书站起来,拉着莲雨的小手就往外走。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好似火上浇油,令玄霞怒火中烧,咬牙切齿。 他横跨一步拦在折柳面前:“你们在背着我做什么?” 折柳神色漠然:“玄霞真人,借过。” 好,好得很。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她可以对着别人笑得温柔如斯,却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 玄霞心里堵得难受,仿佛被人攥紧了喉咙,连呼吸也变得艰涩起来。 可他既不好对寒舟无礼,又不敢朝折柳发火,眉眼一转,便将气撒到了莲雨身上。 “这丑不拉几的小兔崽子是谁?” 玄霞上下打量少年一番,眼神里极尽轻蔑。 皮肤不如他白,样貌不如他美,娇里娇气没有半点男儿气概——折柳的眼光如今是越发差了! 折柳不想跟玄霞多费唇舌,他总是这样,脾气暴躁,阴晴不定,千年来毫无长进。 正打算绕过他离开时,莲雨却怯生生地开了口:“这位仙君长得真好看……小雨也想像他那么好看,这样师叔一定会多看小雨几眼。” “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玄霞语气稍缓。 “只是……”莲雨忽然话锋一转,“脾气凶巴巴的,好可怕……还是以前照顾小雨的那个师兄温柔。师叔师叔,以前的那个师兄去哪里了,小雨好想他……”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折柳的表情已经只能用冰冷来形容了。 “你闭嘴!”玄霞心神一慌,色厉内荏。 “让开。”折柳伸手推开他,径直往外走去。 二人错身而过的瞬间,莲雨从折柳衣袖后露出半张脸,朝着玄霞微微一笑。 隐秘而又挑衅。 玄霞先是一怔,随即勃然大怒,一掌拍了过去:“混账!” 带着滚烫烈焰的灵气直奔莲雨而去,折柳揽住少年旋身躲开,长袖一挥震散玄霞的掌风:“你干什么!” “竖子对本座无礼,本座理当训得!” “不过一个稚童,你这般年纪了和他计较作甚?杀了一个不够,还想再杀一个吗?!” 玄霞瞬间泄了气,慌忙将手藏回身后:“我不是,我没有……” 折柳懒得听他解释,拉着莲雨就出了殿门。 玄霞手足无措,茫然四顾。 回头见寒舟无奈叹气,以手抵额作头痛状。 他猛然惊醒,快步追出门去:“折柳……折柳!你给我站住!” 折柳再次被他拦下:“玄霞真人,还有何事?” 玄霞咽下翻涌的心绪,努力平稳自己的声音:“你现在生我气,脑子不清醒,我不怪你,但这小崽子不是好东西,你别……” “那又如何,与你何干?” “我、你……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折柳沉默片刻,然后冷冷地笑:“你欠牧泽一条命,你把这条命还给他,我就原谅你。” 玄霞呆住:“我要怎么还啊,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折柳扭头便走,不愿再搭理他一句。 …… 玄霞失魂落魄地回了寒舟的书房。 寒舟已将宗门事务处理完毕,卷宗整整齐齐地垒在旁边,正在翻阅一沓古旧笔记。 听见玄霞进来,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关于镇魂法器,我收集了一些上古大能的手书和心得,其中尤以钟型和锥型最被推崇。考虑到我们宗门地域广阔,钟型也许更为适合,你觉得呢?” 玄霞却充耳不闻,只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寒舟没听到回答,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玄霞的傻样:“你在发什么呆?” 玄霞对着寒舟左看看,右看看:“师兄,监守自盗可不是君子所为。”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玄霞这会儿冷静了,也觉得自己的猜疑有些可笑,他有气无力地在寒舟对面坐下:“哎,师兄……你没经历过风月情浓,你不懂。” 寒舟:“……说正事。” 玄霞撇撇嘴,从须弥戒中摸出个玉简递了过去:“形制可以再商讨,但有些珍稀炼材却不可缺少,我都记载在这里面了,交给你了,掌门师兄。” 寒舟接过玉简,以灵识探入其中,粗略扫了一眼。里面记载的炼材虽有难有易,但交给折柳便不在话下。 看到其中一行时,他目光一顿:“饕餮胃?我以为有饕餮血就可以了。” “血自然也能用,但效果肯定不如胃好。”玄霞想了想,“饕餮可吞食万象,它的胃中甚至可自成一方世界,不过饕餮胃不易取得,只因它离体后会很快萎缩,所以最好是等用时再活取。” 寒舟沉默了一下,将玉简收进袖中:“我知道了。” -- 第二十八章灯昏共度空阶雨 Pò⑱щu.∁òм 折柳将莲雨送回寝殿,勒令他上床就寝。 等关上殿门,走出去好远,才想起《增广贤文》的书册还捏在自己的手里。 她低下头,手指揩着书页翻了翻,正好看到一句: 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折柳脸上没有表情,只随手将书册扔进了储物袋中。 等回到苦雨峰时,已过了叁更天。 苦雨峰终年落雨不断,自然不会有月光,此时夜深,天幕只剩下浓沉的墨蓝,衬着重重竹影和幽幽雨幕。 折柳收了神识,只凭双眼慢慢走在青石板路上。 这是一条看不到来处也看不到尽头的路。 一如她千年来孑然独行的修道之路。 这条路是师尊给她选的,她不喜欢,却不得不走下去,可为什么走,又要走到何时,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时候寻找一条新的路,寻找一个新的道心了,折柳想。 忽然,前方的黑暗里隐隐有微光亮起。 细细长长的竹林曲径上,洛青撑着伞,打了一盏小小的灯笼站在那里。po⒅.āsiā(po18.asia) 雨幕昏灯,橘黄的火光照着蓝黑的衣摆,是冷寂夜色中唯一一点暖色。 而青年的眉目沉稳,静默,不动声色。 折柳快走几步:“不是让你不要等我么。”语气里半是责备半是心疼。 洛青也迎上前来,将油纸伞递到她的头顶:“师尊天晚不归,我会担心。” “傻子,谁能伤得了我。”折柳踮起脚揉了揉他的头发。 洛青垂着眉眼,轻轻“嗯”了一声。 这些时日以来,他已经摸透了折柳的行踪。 每日替莲雨读书之后,折柳都不会直接御剑回苦雨峰大殿,而是一个人来到竹林里,时而散步,时而拈一片竹叶吹不成调的小曲。 于是洛青做了这盏灯笼。 他希望以后折柳再看到这片竹林时,想起的不是牧泽,而是他和他的灯笼。 师徒二人相携相伴着走在漆黑的山路上。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万物俱静。 洛青先打破沉默:“师尊,徒儿这些时日接了许多任务,虽然没有师尊相陪,也都完成的很好。” “很好。”折柳赞道。 洛青又道:“徒儿昨日刚接了第一个地字级任务,过几日就要出发。虽然没有师尊相陪,徒儿相信自己也一定能顺利完成。” 折柳:“天地玄黄,你如今已达到地字级了?真厉害。地字级任务虽然危险,但你做好准备应是没问题的,回去我再给你些保命的符咒和法器。” 洛青点点头:“听说是地字级任务里最难的一个,没有同门敢接,徒儿就接了。不过没关系,虽然没有师尊相陪,徒儿也一定能平安归来的。” 折柳:“……” 她叹了一声:“罢了,我陪你走这一趟吧。” 洛青板肃着脸:“不可,莲雨师弟正在开蒙,岂能因我而断?” “你师伯的徒弟,让他自个儿教去。” 洛青无甚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 然而折柳的许诺最终没能成行。 第二日一大早,她就被寒舟召唤过去,扔了一个玉简,让她尽快将上面的炼器材料收集齐全。 “这么多,我一个人如何来得及,不能多分几个人么?”折柳查阅着玉简,为难道。 “事关宗门安危,不能大肆宣扬,虽然你伤势未全好,但除了你我信不过其他人。” “可我答应了洛青陪他出任务,要去一趟渊冰秘境。” “多大的人了,出个任务还要师父带。”寒舟低头翻了翻卷宗,“也不是不行,渊冰秘境在归雪城附近,正好五十年一届的修真界全门派代表大会就要在归雪城展开了,我们宗已缺席数届,不如这次你出了秘境顺便去……” “告辞!”没等寒舟把话说完,折柳已拿起玉简,一个纵步潇洒离去。 折柳食言,洛青自然是不开心的。 可师父和大师伯做下的决定,他无权反驳。 “徒儿明白了,请师尊保重自己,徒儿等师尊回来。”洛青垂下头,低沉着声音说。 折柳满怀歉意地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莲雨在一旁看看洛青,又看看折柳,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 是夜,苦雨峰。 折柳的寝殿悄悄溜进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莲雨脚步轻盈,悄无声息地来到折柳床边,掀起纱帐一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睡颜。 看着看着,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折柳的身上总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气息,吸引着莲雨的注意。 那气息像是仙气,又像是妖气,甚至有些像魔气。 好闻极了,让莲雨的口腹蠢蠢欲动,欲罢不能。 好想吃掉她。 这是饕餮的本能。 可是吃掉她就没人陪自己玩,没人给自己说故事了。 那就只舔一舔,舔一舔好了。 莲雨不无遗憾地想。 不然等她离开宗门,自己就要好长时间闻不到了。 他俯下身,慢慢向折柳靠近。 诱人的香气钻入少年鼻中。 使他忍不住咧开双唇,露出利齿,探出殷红的舌尖。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一只手突然从被中探出,掐住莲雨的脖子,将他猛的按到床柱上。 那只手苍白,纤细,却有着万钧之力。 与此同时,莲雨的心脏处传来剧烈绞痛,他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就顺从地放软身子,小声唤道:“师叔……” 折柳从床上坐起,拢好衣襟冷冷地看着他。 “我不管你之前怀有什么样的心思,但既然入了我清玄宗,若敢做出一件有伤天理之事,我会亲自解决了你。” “听到了吗?” 折柳收紧手指,少年的头颅被迫昂起,颈骨发出了细小的脆响。 可他脸上毫无惧色,无辜的眼眸里藏着隐秘的愉悦,用下颌蹭了蹭折柳的手指。 “小雨……什么都听师叔的。” *论清玄宗食物链的高低 -- 第二十九章又携琴剑返江湖 Pò⑱щu.∁òм 折柳把莲雨丢出房门,自己也没了睡意。 她略作收拾,又给洛青留了讯息,待天色破晓便准备出发下山。 往常离宗出行,折柳都是拿上剑自己就走了。 这一回却遇到寒舟来送。 雾气横卷的山道上,他一袭青袍袖手站在那里,姿容清绝出尘,脸色却不大好看。 “那小子可有伤到你?”他问。 折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寒舟指的是莲雨:“无事,我已警告过他,倒是我走后你要多上心一些。” “若是教化不了,那就只能除去……” “既已收徒,怎能随意放弃,”折柳劝道,“慢慢来吧,这才开始启蒙,左右我们盯紧一些便是。” “有些妖物是怎么教都做不了人的。” 寒舟似乎话中有话,折柳没接,只是笑了笑:“我走了。” “罢了。”寒舟叹了一声,“你自己小心,别又弄得一身是伤。” “看不出来,大师兄也会关心人了。” “我只是怕你受了伤又要回来上药,耽误收集炼材的速度。” 对于这个师兄的刀子嘴豆腐心,折柳是心中有数的。 她笑着摆了摆手,不再多言,唤出只影剑,转身御剑而去。 星驰电走,翩影如风。po⒅.āsiā(po18.asia) 清玄宗苍廖的群山在她身后越退越远,很快消失在了茫茫仙雾之中。 …… 折柳携剑出游,隔日里,洛青也出任务去了。 如今的苦雨峰空无一人。 而本应在云鹤峰处理宗门事务的寒舟大师兄,拉着玄霞出现在了苦雨峰的后殿前。 那里曾经是景枫玄君的寝宫。 “你是说,要搜查景枫的寝宫?” 玄霞被寒舟的话惊得一愣一愣。 “是。”寒舟颔首。 “……师兄,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搜查景枫的寝宫,是寒舟多年前就想做的事。 只是那时掌门师父仍在管事,他的神识遍布全宗上下,令寒舟不敢妄动。 后来掌门闭了死关,折柳和洛青却又因故常留峰中,直到今日才算是真正有了机会。 “你就说敢不敢吧。”他看着玄霞道。 “有何不敢?我倒要看看这老东西藏了些什么。”玄霞叉腰冷笑。 二人走上殿前台阶。 也不知苦雨峰的人是心大还是胆大,紧闭的殿门上只结了两道警戒法印。 第一道是折柳离开前所下。 玄霞与折柳相识多年,对她的手法极为熟悉。 他轻松解开法印,嗤了一声:“她倒是把这里护得严实。” 第二道不出所料,是景枫自己所下。 玄霞尚在琢磨如何破解,寒舟已抬手推门而入。 “你、你不怕惊动他?”玄霞惊诧。 “惊动又如何,我倒是希望他自己出现。”寒舟淡淡说道。 玄霞略做思考,点头:“有道理。” 作为清玄宗上一任剑尊的景枫玄君,寝殿里正常得让人有些意外。 极为普通的陈设,前后叁进,隔断间挂着层层迭迭的青纱云帐,最里面则是一张乌檀卧榻。 清雅,素净,带着缥缈的仙气。 一如大部分修士的房间。 寒舟和玄霞细细查探了一番。 殿中摆放的诸多法宝秘籍虽不是凡品,但对他们二人来说也并不稀奇。 唯一让人觉得突兀的,只有大殿深处那扇诡异的石门。 门上雕刻的巨大怪蛇昂首盘踞,双目闭合,透出一股森然冷意。 化蛇。 寒舟在心里默默念道。 他盯着那蛇的双眼看了片刻,曾经在苦雨峰上感知到的那一丝窥探目光,会是这个石像发出的吗? 玄霞摸索着石门边缘:“这是一个空间法宝,原本有强大的禁制,却不知被谁破坏了。” 他指向地面的缝隙,那里有明显的兽类爪痕。 寒舟皱眉:“进去看看。” 等他们再从石门中出来时,时间已过去了一天一夜。 二人的神情都十分严肃,玄霞的面色更是难看至极。 他们自然都看到了那片幻境虚空,也看到了那座挂满红纱灯笼的宫殿。 寒舟心惊的,是景枫创造小世界的能力。 对于高阶炼器师而言,炼制一个空间法宝并不是难事,许多秘境就是以前飞升的炼器大能留下来的。 但景枫只是一个剑修。 除了他给折柳炼制的那把剑,从来没人意识到他还会炼制别的东西。 而刚才所见的小世界竟大得寒舟飞了一日都没看到边界,他放开自己的神识穿透脚下云层,甚至还能隐约感知到活物的痕迹。 而玄霞耿耿于怀的,则是那座喜堂一样的大殿。 那些红帐,那些发簪,那张床,还有断成两截的催寒剑——他根本不敢去细想。 却又忍不住想。 他掐起法诀,想要重现殿中曾经发生过的事,却被强大的禁制压的施展不得。 玄霞咬了咬牙根,冲寒舟道:“我要将这石门带回去。” “带回去?” “带回荒火峰。这里面必然有秘密,我一定要解开它不可。” 寒舟略作沉吟便同意了:“好。”他也需要继续查探,留在苦雨峰终究不便。 二人动手拆墙。 门内世界再大,门外也不过只是一个法宝。 拆到一半,玄霞突然停住:“万一……折柳发现了怎么办?” “短时间内她不会发现的,若她发现了……”寒舟顿了顿,“就说是你要拆的。” 玄霞:“???” 他好像……无法反驳。 -- 第三十章等闲平地起波澜 折柳这一次离开宗门,身上少了些许羁绊,一时如鸟上青霄,鱼入大海,感觉到了久违的洒脱。 她御剑于九天之上,心境顿觉自在开阔。 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千年来修的无情道终究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再多的刻骨铭心,也会很快淡去。 原本牧泽会是个例外,但他的离开带走了折柳所有仅剩不多的强烈情绪,如今她脸上虽带起了笑容,却比过往还要无悲无喜。 下山之后,折柳先去了一趟玄霞母亲的坟墓。 坟前孤柳依依,石碑上的字迹似乎被人重新描过,又再次褪色。 折柳清理,上香,烧纸,略作停留,然后离开。 与玄霞的恩怨再大,也不会影响她对这个苦命女人的同情和怜惜。 随后,她选了几个不算太危险的魔窟径直闯了进去。 人和剑一样,长久不用都是会生锈的。 从一开始的略有滞涩,到后来潇洒疏狂,她的剑意越发凌厉,下手也越发不留情。 那些趁着她断剑负伤时群起偷袭她的魔物,这次再也没有那么好运,她全都连本带利的还了回去。 ——清玄宗的那个女剑尊又出山了! 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妖修和魔修的地盘。 众修士之间掀起一片哗然。 之前的千年里,折柳就经常出山斩妖除魔。 她虽修无情道,却并不滥杀无辜,只除掉那些真正作恶多端的修士邪物。 长此以往,倒使得仙修与妖修魔修之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和平。 妖修魔修们在自己的领域安分守己,互相倾轧,不敢擅越雷池伤害凡人与仙修。 这一平衡,直到折柳断了剑,回了清玄宗才被打破。 妖修魔修们拍手称庆,蠢蠢欲动。 可还没等他们高兴太久,折柳又杀了个回马枪。 这次她直接闯了数十个妖域魔窟,打得别人鼻青脸肿,抢了人家的灵草神药就走。 妖修们敢怒不敢言,魔修们却没这么好的脾气,他们催动魔物偷袭围攻折柳,直到她负伤回了清玄宗,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可这还没过多久,她居然又下山了! 虽然她这一回直接去往了魔修的地盘,但谁知道她若寻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会不会又来找妖修的麻烦呢。 有坐不住的妖修已经结伴前去求助妖主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呀!”他们哭诉道,“那剑尊在仙修的地盘横行霸道也就罢了,如今杀上门来,那是在打妖主您的脸呀。” 妖主手指敲击着王座的扶手,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都回去吧,本座自有打算。” 众妖修不情不愿的散了。 各自都决定回去就收拾家当,远远躲开避一避风头。 有年轻的妖修偷偷问自己父亲:“妖主让我们按兵不动,我们就这么跑了会不会触怒他?” 年老的妖修冷哼一声:“什么妖主,不过是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罢了。” 他是野种,可你们不也打不过他么,最后还不是只能低头承认他的地位。年轻的妖修在心里默默想道。 而此时的折柳,已经闯完了四个小型魔窟,驾着她的只影剑向下一个目标飞去。 …… 那日离开苦雨峰后,寒舟和玄霞就带着巨蛇石门去了荒火峰。 为了避人耳目,便将石门放在了玄霞的私人炼器室中,那里除了他,只有亲传弟子盈草可以进入。 如今则多了个寒舟。 玄霞又要研制镇魂法器,又要研究那扇石门,忙得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间,数月转瞬而过。 期间折柳曾回来两次,送来部分炼器材料,然后又匆匆离开,竟然真的一直没有发现他们拆了景枫的寝殿。 玄霞心中藏着秘密,也有些刻意的避开了她。 某日,暮色初临。 寒舟忙完一天的事务,前去荒火峰查看进展。 一进炼器室的大门,就听见玄霞正在发火。 他怒火冲天,厉声呵斥着脚下跪伏的少女,语气中满是嫌恶:“蠢货!你怎么能蠢成这个样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寒舟微微皱眉,走过去:“毕竟是你的亲传弟子,何必说得如此难听。” “你不知她干了什么!真不明白我当初为何收了她,笨得要死,折柳跟她一般大时早就……” “好了,”寒舟出声打断,“徒弟是你自己选的,若有做不好的地方耐心教导就是,何至如此欺辱她。”又对盈草道,“下去吧,本座和你师父有事要谈。” 玄霞将手里炼废的材料摔到盈草面前:“快滚下去,看到你就生气!” 盈草瑟缩了一下,慌乱地爬起身,跑出门去。 “你看看,你看看,”玄霞指着盈草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走的时候连告辞也没一句,毫无尊卑!” 寒舟揉揉额角,决定转移话题:“镇魂法器你炼制的如何了?” 玄霞深吸几口气,压下怒意:“……雏形已有,随我去看吧。” 片刻之后。 望着眼前那座叁层楼高的巨大撞钟,寒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 第三十一章月落龙蛇蟠木影 гòūsнūшū “……这是何物?”清玄宗的大师兄闭了一下眼。 “不是你要求的么?”玄霞扣指弹一下钟身,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钟型,效果能够笼罩整个宗门,你看看这个大小,若是敲响它,声音必定能传遍全宗,任谁来神魂也逃脱不掉。” “你做这么大,如此显眼,岂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寒舟不知自己该气还是该笑,“你以为其他人都是瞎的?” “那……那你说要如何?” “缩到一人大小,要能放到主峰的塔楼里。”寒舟叹气,“而且也需考虑离宗外出的门人,最好是能做一些可与主钟相互呼应的小型法器,让他们随身携带,如此就算在外遇敌也可定魂防身。” 玄霞忽就想起了折柳,他轻轻啧了一声:“……行吧,我试试。” …… 玄霞的私人炼器室与那玄石巨门一样,也是一个空间法宝。 由他自己亲手炼制,漂浮在浩渺虚空之中,只单独辟出个入口,与荒火峰的炼器室相连。 其中共有十间炼材储藏室,叁间炼器室,并一间铸剑房,如今为了炼制镇魂法器,便将其中一个炼器室腾空了出来。 寒舟走后,他将自己关进了放有巨钟的那个房间,他人虽骄纵,于本职任务上却并不会敷衍拖延,这一闭关,在他自己出来前,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到他。 因着寒舟的警告,玄霞并未再训斥盈草,但该有的惩罚却没少。 那个少女必须将十间储藏室的炼材全部擦净,分门别类放好,再标上品级和名称,才可以去休息。 修仙之人数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撑得住,但这不代表精神上不会痛苦,盈草一边整理炼材,一边低声抽泣,眼泪止不住地掉落在地。 能够成为炼器第一人、荒火峰峰主唯一的亲传弟子,当年的盈草以为是天大的幸运。 然而事实是,她很多时候都过得很痛苦。 玄霞总是会拿她和折柳比较,折柳不在宗门的时候,他会反复提起她的名字,用她的成就来奚落自己。 即便自己的天资其实比折柳高很多,不论是筑基还是结丹,她的速度都比折柳更快,但在玄霞眼里,她二人永远是云泥之别。 折柳是云,她是泥。 而等折柳回来了,她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每次玄霞在折柳那里受了冷遇,回来都一定会拿她撒气,难听的责骂,去危险的地方拿取炼材,不眠不休地整理储藏室……都已是家常便饭。 她厌恶玄霞,也因此讨厌折柳,宗门里那么多脾气和善的师父,偏只有她遇上这样一个。 盈草丢开手里的炼材,趴在柜架上伤心地哭出声来。 忽然,空旷幽暗的炼器室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何人在此哭泣?” 盈草悚然一惊,匆忙回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只见玄霞带回来的那个石门打开了一道缝隙,忽明忽暗,正在发出茫茫白光。 盈草知道那是大师伯送来的东西,似乎属于一位前辈大能,玄霞研究了好久都没进展,如今却在她的面前发出了人声。 她害怕地盯住门,背抵着柜架,不敢动弹也不敢应声。 “过来。”门里那人又道。 音色低沉清冷,既像是寒川冰裂,又像是深水静流,极为悦耳动人。 盈草心里的那点退缩莫名就淡去了。 她不自觉地走过去,轻轻一推便打开了石门,一片耀目的白光顿时撞入她的眼中。 待白光过去,她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镜湖。 头顶是碧蓝苍穹,脚下是徘徊云影,一条细长的玉阶直通湖面,而湖心伫立着无数通天彻地的玉柱。 那个声音又道:“到我这里来。” 盈草便沿着阶梯往下走去。 玉阶到达湖面,就变成了一道平台,一直通往柱林深处。 远远看去十分纤细的天柱,等走近了一看才知道宏伟至极,它们往上看不到尽头,炽白天光绕过柱身在湖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充满压迫感地包围着中间一截断柱。 而断柱之上,用粗壮的铁链锁着一个半人半蛇的妖物。 盈草睁大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眼前人的容貌,俊美无俦?神姿峰颍? 一头雪缎般的长发铺洒在水面,眉心一点殷红,半没半露的长长蛇尾像是赤红色的琉璃,被天光一照就泛起粼粼金光。 他的身后有叁对巨大的蝠翼,已经尽数折断,又被铁链穿透,紧紧地绑缚在柱身上。 明明是个蛇妖,眉眼间却有一种仙君般的日月光华,就算号称第一美人的玄霞在他面前,也要被他比成云泥。 他是云,玄霞是泥。 -- 第三十二章梦中不知何岁月 盈草忍不住前行了几步,走出天柱的阴影,仰面看着他。 蛇妖看见盈草,眼底也是微微一动。 “你是……”他低声自语了一句,若有所思,“你叫什么名字?” 盈草眨了眨眼,眸中的迷惘逐渐散去。 她警惕地看着蛇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蛇妖淡漠的脸上便罕见地起了一丝波澜。 他凝着盈草,缓缓启唇,又问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冷沉的声音传入耳中,这一次少女没能反抗,脱口而出:“盈草。” “是何宗门?” “清玄宗。” 蛇妖沉默一瞬,又问:“如今谁是掌门?” 盈草老实回答:“景珣师伯祖,但他闭关了,现在是寒舟大师伯在管理宗门。” “寒舟……”蛇妖想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少年,顿了顿,“你又是何人峰下?” 盈草却不答了。 少女妍丽的脸颊上流下涔涔冷汗,猛然后退数步坐倒在地,摊开的手心一片血痕。 再抬起头时,眼底只剩清明。 “你这个妖怪,你控制我!难怪被封印在这里,我要去告诉大师伯!” 蛇妖冷冷地看着她,目光睥睨,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但片刻之后,他又垂下眼帘,挡住眼中的情绪。 “你是天灵根,纯阴之体,身伴神火,骨龄已超五百岁,却至今未能结婴……”他语调轻缓,长睫微抬,“为什么?看来你的师父并没有好好教导你。” 这话戳中了盈草的痛点。 与年少时的修炼神速不同,她在金丹大圆满已经滞留了太久,就连洛青都快要赶上她。 少女咬了咬唇,有些气恼道:“关你什么事?” 蛇妖就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如清流见底,晓雾将歇,让他一身凛然不可犯的气质都软了几分,好看得盈草恍了神。 只听他道:“你不想突破瓶颈飞升成仙么?你帮我解开封印,我助你日后修行,如何?” 盈草的心疯狂跳动起来。 她感觉得出来,这只蛇妖修为极其高深,不在寒舟大师伯之下,若他能赠予她一些灵丹法宝,指点几句功法修行,怎么都要比玄霞的冷待强上许多。 但她不敢轻易答应。 许多妖物都擅长蛊惑人心,若是将他放出来,他反手毁约怎么办?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 少女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美眸,也放柔了声音:“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相信你?” 蛇妖看着她不说话,过了半晌,才答道:“……池卿。” 又抬起手划出几道光焰,在虚空中写出了这两个字:“我的名字。” 盈草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我要回去考虑考虑,行么?” “无妨,”蛇妖并不强求,“等你想通了,可以回来找我。” …… 盈草小心翼翼,一步叁回头地逃离了镜湖,而蛇妖早已陷入沉眠,不再搭理她。 但等她一踏出幻境,石门轰然合上,蛇妖便倏然睁开了双眼。 “池卿,”他声音冷淡,“本座借用一下你的名字,你不会介意吧。” 一个黑袍覆面的男人从柱影后转出来,踏着水面来到蛇妖面前。 “奴恭迎主人苏醒,”他单膝跪地,以绝对卑微的姿势垂下头,“奴的命主人都可以拿去,何况一个名字。” 蛇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意。 “去查,清玄宗,盈草。” 区区金丹期却能抵抗住他的摄魂之术,会是他在等的那个人吗? 黑衣人应了一声,站起来,却没有立刻离开。 “还有何事?”蛇妖扫他一眼。 黑衣人又再次跪了下去。 “奴恳请主人,允许奴接近折柳真人。”察觉到主人的不悦,他也没有住口,而是继续一板一眼解释,“折柳真人数次杀妖夺宝,奴已袖手旁观多年,但她近日做得颇为出格,族中怨言极大,奴恳请主人,允许奴出面与折柳真人交涉。” 蛇妖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黑衣人双膝跪地,不言语也不求饶。 许久之后,直到他七窍冒出的鲜血染红了周身水域,蛇妖才缓缓收回自己的威压。 “还记着她当年捅你的那一刀?”他淡淡开口。 “奴不敢。” “去吧,”蛇妖阖上双目,“只是记得你的身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记住,本座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他最后说。 *双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