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替身逃跑后》 第1页 [穿越重生] 《白月光替身逃跑后》作者:秦灵书【完结】 作为仿品之一的韩月歌,容貌与席初的白月光最为相似。 在她侍寝的当天,席初抱着白月光回来了! 白月光被剑气所伤,容貌尽毁,危在旦夕,而韩月歌的魂魄是最好的补药。 不仅如此,白月光还想要她的脸。 韩月歌逃了出来,跳下深渊,醒来后恢复记忆。 原来她是昆仑山上一株仙草,天生不通情爱,揣着一颗石头心,跳入下界的一本书中历情劫。 在书里,她是炮灰替身女配。 再过不久,席初就会用魔鼎将她真身炖了,给白月光补身子。 她只是下凡渡个情劫,这替身不当了! 为了保住真身,韩月歌剜走席初的右眼,逃了出去。 席初气急败坏地追来,阴沉着一张脸将她逼得退无可退。 韩月歌:别杀我,我把我的右眼赔给你。 席初深深地看她一眼,剜了自己仅剩的左眼,强硬地塞进她的掌心:都给你,嫁给我。 席初不知道,她自生来就无心,胸膛里那颗心脏是顽石做的,根本不知情为何物。 韩月歌披着嫁衣坐在喜房里:要不……我还是逃婚吧…… 成婚当天,韩月歌所乘云舟被飓风击散,化作碎片。 众魔亲眼所见,那个统领十万魔军的太子殿下,三千青丝化作满头白发。 传闻,逃走的新娘腹中怀了一个孩子,已经一个月大了…… * 席初曾是一国太子,为护百姓,甘受天罚,被削尽一身血肉。 他以命相护的百姓,却认为他是祸乱的源头,将他的枯骨弃于荒野。 多年后,一名路过荒城的少女,为他温柔敛骨,成为他漫长岁月里唯一的光。 阅读提示: 1、男主是披着人皮的骷髅怪 2、女主是真正的白月光 3、传闻中的孩子不存在,无萌宝(划重点) 4、狗血狗血狗血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穿越时空 穿书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的心是石头做的。 立意: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第1章 仿品,替身而已。 一望无垠的银白。 这里是沧溟山云上天宫最荒凉的地方——冰牢。 冰牢的下方设有一个巨大的锁灵阵,所有的灵力法术到了这冰牢中都会失效。 韩月歌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身影几乎快要与这无尽的银白融为一体。 冷。 寒气化作凛冽的刀风,寸寸撕裂着身上的肌肤。 韩月歌浑身不可抑制地抖动着,唇瓣在寒气的冰冻下,失去血色。 她是草木精怪,天生对寒气敏感,锁灵阵又锁了她所有灵力,让她无法运功取暖。 她快要冻死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了。 她的意识昏昏沉沉,小声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席初一定会来的。” 席初还要拿她做李玄霜的药,不会轻易叫她冻死在这里,损坏了药力。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引起韩月歌的注意,韩月歌哆哆嗦嗦站起,扑到铁门前。 看到铁门上缠绕的紫色电光,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铁门上布了雷系术法,做草木的,最怕雷电了。 过了一会儿,铁门打开,走进来几道人影。为首的是个美艳的女子,名叫虞九娘,是席初宫里的管事。 “九娘,是不是席初叫你来接我出去了?”韩月歌眸底燃起希望。 “抱歉了,月姬,太子殿下并未命奴接您出去,奴是来取药的。”虞九娘对她福了福身,看向身后的黑衣侍从,“取药吧。” 侍从一左一右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臂,举起她的右腕。一名侍女捧着托盘,盘中放着一只瓷白的碗。 她幻出匕首,在韩月歌的手腕轻轻划了一下,登时在那雪白的腕间撕裂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顺着韩月歌的手腕,缓缓滴落进碗里。 并不觉得疼。 草木对痛感是很迟钝的。 韩月歌望着流淌的鲜血,惨白的面颊上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看不出伤心绝望,也看不出愤怒不甘。 她的表情永远是呆滞的。 自打她进入这云上天宫以后,无论欢喜快乐,还是悲伤难过,永远都是这副呆滞的表情。 也难怪会很快在太子殿下那里失了宠。 太子殿下就是韩月歌口中的席初。 席初入魔之前,曾是凡世的太子,后来,太子为国殉身,死后化身成魔,入了魔界,受到魔君的重用,被委派到仙魔两界的交界处沧溟山,统领十万魔军,成了一名守界人。 云上天宫里伺候的,都是席初当太子时宫里伺候的旧人。 他念旧,化魔之后,将他们点化成了魔,收入麾下,是以这些人都照着旧时在王宫里的习惯,依旧尊称他一声太子殿下。 叫久了,那些讨好他的下属,也跟着叫太子殿下。久而久之,魔域十三州,无人不知晓席初“太子殿下”的名号。 这位太子殿下的云宫里有二十九个仿品,韩月歌是其中之一。她是最受宠的,也是失宠最快的仿品。 仿品,替身而已。 -- 第2页 太子殿下有个心上人,求而不得,后来听闻那心上人坠入一处上古的罅隙中,自此没了踪影,不知是哪个想巴结他的,竟然送来一名与那心上人相貌颇为相似的替身。 叫人意外的是,席初收了。 于是这么多年苦于找不到行贿途径的马屁精们,好似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陆续往席初的宫里送人。 这些仿品,要么眉眼与那心上人有六成相似,要么身量相仿,远远望着就好像故人回来了。 席初照单全收。 这样攒着,一度将仿品攒到了二十八个,席初索性造了一座巨大的宫殿,将她们养在其中,每日叫她们模仿那名心上人的一举一动,慰藉相思之苦。 韩月歌就是第二十九个。 约莫在半年前,席初亲自抱着韩月歌,入了云上天宫。 见过席初心上人画像的,无不惊叹韩月歌的相貌与那心上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不是脸上的表情略嫌呆滞,众人当真以为是那女子回来了。 韩月歌的受宠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从那之后,席初仿佛忘了其他二十八个仿品的存在,不仅让韩月歌入住自己的宫殿,每日与她黏在一处,还为她修建销魂殿,供她玩耍作乐。 甚至有人亲眼目睹,太子殿下带着韩月歌入凡世,为博美人一笑,为她放了满城的花灯。 席初做了守界人后,从未踏足凡间,凡间是他的禁忌,他居然能为韩月歌破了禁忌,可见对韩月歌的恩宠。 他还让所有人唤韩月歌一声“月姬”。 可惜那美人始终未曾一笑。 席初也不恼。 所有人都以为韩月歌地位稳了,将来怕是要成为云上天宫的太子妃,然而就在韩月歌侍寝的这日,席初丢下韩月歌,独自驱剑去了一趟鬼界,再回来时,怀中抱了个人。 那人浑身血染,从身形来看,依稀是个女子。 席初将那人抱进了自己的宫里。 韩月歌非但没有成功侍寝,还连夜从席初的宫里搬了出来。后来,大家才知,那日席初抱回来的,是他失踪已久的心上人,大周朝的长乐公主,李玄霜。 也是从那一日起,韩月歌就失了宠,从席初为她打造的销魂殿,迁进了冷宫。 席初再未见过她一面。 要是韩月歌自此安分守己也罢了,偏偏韩月歌闯下了一桩祸事。 李玄霜被黄泉鬼气所伤,需要千年火灵芝医治,席初费尽辛苦,从魔君那里换来一株千年火灵芝。 火灵芝需要以灵火养育,本在重华殿内好好的,七日后就可入药服食,谁知韩月歌半夜闯入重华殿,惊了火灵芝。火灵芝慌张之下,跌入重华殿前的一方清池,愣是烧干了一池子清水,灰飞烟灭了。 席初勃然大怒,叫人将韩月歌锁进了冰牢。 没了火灵芝的李玄霜伤势恶化,十几名魔医连夜施救,其中一人提出,李玄霜的魂魄为黄泉鬼气所伤,若无千年火灵芝驱出鬼气,那么,便只剩下一个法子——服食成形的七叶灵犀草,修补受损的魂魄。 韩月歌便是这天上地下,唯一一株修出人形的七叶灵犀草。 席初当即命人取韩月歌的血暂时给李玄霜续命。 今日是头一遭来取血。 虞九娘瞧着韩月歌没有表情的面颊,心里直嘀咕,明明可直接将这株七叶灵犀草用魔鼎炖了,太子殿下却只派人取她的血,莫不是还念着旧情? 看这样子也不大像。 念着旧情,何故将小仙草扔在这极寒之地。 虞九娘取完了血,从怀中取出一支瓷瓶,照着太子殿下的吩咐,取一滴甘露,滴在韩月歌的唇畔。 有了这滴甘露的滋润,韩月歌苍白的唇瓣总算恢复了些许红润。 “月姬,奴告退。”虞九娘带着人离开。 韩月歌在甘露的滋养下,冻得快要模糊的神志骤然清醒,铁门再次合上,一阵窃窃私语跌入她的耳畔。 八卦是生物的本性,无论是仙魔还是凡人,都逃不出这个本性。 “九娘,月姬当真是失宠了吗?太子殿下还肯舍得拿出这珍贵的甘露,怕是过不了几天,就会接她回去吧。”侍女低声道。 “太子殿下的心思不可胡乱揣度。”虞九娘警告。 “我看八成不会了,你瞧瞧她那张脸,漂亮是漂亮,却是个木头美人,这次接回来的那个,才是正主。”另一名侍女道。 “但我听说那位毁容了。” “你忘了我们的太子殿下是做什么的了吗?” “你的意思是拿走月姬的脸,给太子殿下宫里那位换皮?”侍女倒吸一口凉气。 “……”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韩月歌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比这冰天雪地里的寒气还要冷。她揪着袖口,用薄衫将自己裹紧了些。 这件薄衫名唤“流光羽衣”,是翩翩为她准备的。 蝴蝶精翩翩是她在这个云上天宫里唯一的好友,她失宠后,只有翩翩还肯来冷宫看她。 翩翩送来这件珍贵的羽衣,告诉她,穿上这件衣裳,在太子殿下的生辰宴上献上一舞,等太子殿下想起旧时两人恩爱的时光,定会重新宠爱她。 为了这次献舞,韩月歌不眠不休,足足练了三个月,统共扭伤五次,摔了八回,最严重的一次,还摔折了双腿,痛得她根本下不了床。 -- 第3页 她天生就不擅舞蹈。 可惜,她终是没能献上精心准备的一舞。 太子殿下生辰的前夕,侍从告诉她,太子听说她准备了舞蹈,想提前看她跳舞。 她心说,翩翩的法子真有效,就穿着这件流光羽衣,去了重华殿。 刚踏入大殿,便见一团火朝着她飞来。她是草木成精,天生就怕火,出于本能的反应,挥出一道灵力,将这团火扔进了殿前的池子里。 那一池子水眨眼间就被烧了个干净,腾腾冒着白烟。 原来被她扔进池子里的,是给李玄霜治病的火灵芝。 她毁了火灵芝,于是,她就替代了火灵芝,成为李玄霜治病的药。 草木化形极难,血乃是精华所在,刚取了血,即便有灵泉甘露滋养,也是元气大伤。韩月歌倚在角落,合上双目,模糊间听得有人轻唤:“月歌,月歌,快醒醒。” 韩月歌勉强睁开眼睛,见一名粉衣少女站在牢门外,颇为忌惮地看了一眼铁门上缠绕的紫色雷电。 “翩翩。”韩月歌惊讶,“你怎么来了?” 这座冰牢没有席初亲自签发的手令,是禁止任何人进来探视的。 翩翩小声道:“我迷晕了守卫,偷偷进来的。月歌,我来救你。” 翩翩摊开掌心,掌中飞出从守卫身上取下来的钥匙,那钥匙自动打开了门锁。 翩翩踏入牢内,扶着韩月歌起来:“月歌,快逃吧。灵幻香是我刚研制出来的,不知道能迷晕他们多久,你抓紧时间逃。她们都说太子殿下要炖了你给李玄霜补身子,李玄霜毁了脸,你的脸与她从前的脸生得一模一样,这云上天宫你怕是不能待了。” 韩月歌听见“李玄霜”三个字,恍惚了一下:“我能逃去哪里?” 第2章 他们都说席初要拿她炖了给…… 翩翩咬了咬牙:“去仙域。太子殿下与魔君交好,整个魔域都是殿下的地盘,为今之计,只有去仙域暂且避一避风头了。” 韩月歌为难:“连接仙魔两界的通道是席初亲自镇守,设下了诛仙灭魔的剑阵,出入魔界的天渊城也需席初亲自签发的手令才能通过,我如何才能逃得出去?” “我有办法。”翩翩凑近了韩月歌,压低嗓音,“我从小道得来的消息,沧溟山北边有片紫竹林,渡过紫竹林,就是噬魂崖。噬魂崖下方有一条暗河,连接仙魔两界,你若能从暗河中趟过,就能直接抵达仙域。只是噬魂崖下方有常年不散的瘴气,需得小心。” 韩月歌颔首:“好,我就从那里走。” “一切小心。”翩翩脱下身上披着的披风,裹在她身上,握紧她冰凉的手。 韩月歌离开冰牢后,照着翩翩所言,往紫竹林奔去。 没了锁灵阵的压制,体内的灵力慢慢回转,约莫奔逃了一炷香的时间,隐隐见紫竹林矗立于一片冰天雪地中。 沧溟山地处北地,常年处于极寒之中,韩月歌是七叶灵犀草所化,植物对寒气感知灵敏,以往一到了冬日就异常怕冷。 入了云上天宫后,席初知她畏冷,特意给她裁了好几件暖和的狐裘,还从赤炎山取来大块的炎石,打造成一张大床,放在她的寝殿里,剩下的做成取暖用的配饰,挂在她腰间,替她驱寒。 有了这些取暖用的东西,云上天宫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被打进冷宫后,狐裘和炎石都留在原先的寝殿,没及时带出来,只能靠体内的灵力抗寒。 终究是灵力低浅了些,比不得这沧溟山千万年堆积的寒气,韩月歌的双腿如同灌了铅,逐渐吃力起来。 “在前面!快!”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咔吱咔吱踩着碎雪,是追兵追上来了。翩翩的灵幻香刚炼出来,效果果然不怎么好。 韩月歌化出芳意剑,与追兵们缠斗起来,打斗间,她腰间坠着的一只银色铃铛被剑气划断,滚到了雪里。铃铛上的咒术不经意启动,片刻后,铃铛内传来熟悉的声嗓音: “……歌儿?” 韩月歌因这个称呼眼角酸了酸,自打她进入冷宫后,席初再未亲切的唤她一声歌儿。 “是太子殿下!”追兵们听到席初的声音,脸色俱是一变。 韩月歌趁机挥出一剑,强大的剑气将他们逼退,她弯身捡起地上的铃铛,攥在掌心,往紫竹林中奔去。 呼呼的风声灌入铃铛里,那头的声音透出惊疑:“歌儿,怎么了?” 铃铛是席初给她的,上面被席初施了咒术,只要启动咒术,摇响铃铛,席初那边就会有所感应。 韩月歌知道自己出逃的事情瞒不过席初多久,铆足了劲儿奔向噬魂崖,铃铛被她藏在袖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铃铛的那端,席初未得到回应,逐渐没了声音。 紫竹林后,是一道万丈悬崖,韩月歌站在悬崖前,身体往前探了探,凛冽的山风呼啸而来,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如翩翩所言,崖下有瘴气环绕。 韩月歌本身就是一株七叶灵犀草,仙草有解万毒之效,只要她穿过这些瘴气,跳入河中,就能离开沧溟山了。 韩月歌深吸一口气,正欲往下跳时,忽闻一声清喝跌至耳畔:“别跳。” 韩月歌转头,见漫天飞雪中,一道白色的人影由远及近,翩然而至,眨眼间就到了她的跟前。 -- 第4页 韩月歌吓了一跳,高声道:“站住别动,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了。” 她不过是下意识随口一说,那人真的被唬住了,离她十步远的地方站定,脸色阴沉地盯着她,朝她伸出手,诱哄着:“歌儿,过来。” 韩月歌认认真真瞧了瞧他的脸。 沧溟山极寒,他仗着灵力强大,只着一件素白的衣裳,北风灌入他的袖口,将他的袖摆吹得猎猎飞舞,往那冰天雪地里一站,滋滋冒着仙气儿,比仙域里那些仙君还要出尘几分。 韩月歌在心中直感叹,这张脸真是会骗人,当初她就是被这张脸被骗了,迷了心窍。 他们都说席初要拿她炖了给李玄霜做药,扒下她的皮囊给李玄霜换脸。 她不信,却不得不信。 与席初朝夕相对的这半年,她清楚地知晓,自己只是另外一个人的替身。 她曾心存侥幸,盼望着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这样她就能独占席初。 偏偏那个人回来了。 正主回来了,做替身的,自然是由天堂打入地狱。 韩月歌天真地以为,纵使做替身,至少,她和那其他二十八个仿品是不一样的。直到被关进冰牢里的那一刻,韩月歌才明白,她和她们没什么不一样。在席初心中,她和那二十八个仿品加起来,都比不上李玄霜的一根头发丝。 取而代之,根本就是她的痴心妄想。 寒冽的山风呼啸而过,细碎的雪粒扑上韩月歌的面颊,寒气更浓了些。 韩月歌裹紧身上的薄衫,拽住袖口,掩住腕间还未愈合的伤口。 那是取血的伤口,红色的一条线,像只丑陋的爬虫,盘踞在她的腕间。 她鼓动着脸颊,想露出一个笑容。 从前席初总是变着法子逗她笑一笑。 可惜她天生就是这样,不会做表情。 她不明白,席初为何一定要看她笑,李玄霜回来后,她就明白了。 伺候李玄霜的侍女提过,席初是在朝花宴上对李玄霜一见钟情的。李玄霜坐在桃林间,独奏《桃花曲》,垂眸间不经意的一笑,叫太子殿下魂牵梦萦,再也忘不掉。 席初想看她笑,不过是因她笑起来更像李玄霜而已。 韩月歌做了大半年的替身,觉得自己这个替身做的是相当得不合格,连笑一笑都不会,她想在临走前,笑给席初看。这一笑结束后,两人之间就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她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连那端的席初都忍无可忍,大概是觉得她玷污了他心上人的这张脸,喝了一声:“别笑了,难看。” 韩月歌不笑了,脸上再次恢复呆滞的表情。 她掰着手指头算:“殿下,你我相好的这半年,纯属双方自愿,纵使落得这般境地,我也不怨不悔。除了芳意剑和同心铃,殿下赠我之物,我都留在了销魂殿,殿下可差人一一清点,芳意剑和同心铃,就当是殿下叫人取我一碗血的报酬。” “何意?”席初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脸色更加阴沉。 “我做了半年别人的影子,如今殿下的心上人已经回来,我留着也是碍殿下的眼睛,今日自行离去,不亏不欠,往后黄泉碧落,各走各的阳关道。殿下只管与心上人恩恩爱爱,韩月歌保证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出现在殿下的面前。” 席初冷笑了一声,大概是在嘲笑她的白日做梦。她是李玄霜活命的药,他不可能轻易放她离开的。 但情势已经非席初所能选择。 韩月歌抬手结印,灵力微弱的一个手印,朝着席初砸下去。席初卷袖挥出一道灵力,轻而易举打碎了她的手印。 韩月歌抓住这个空档,纵身跳入了噬魂渊,没有一丝留恋。 噬魂渊下都是弥漫的瘴气,寒风如同刀刃,割裂着韩月歌的面颊。 韩月歌抵抗着下坠带来的失重感,眯着眼睛,想要找寻到翩翩说的那条暗河,恍惚间,似乎听见了一声龙吟。 韩月歌大吃一惊,噬魂渊哪里来的龙? 一条银白色的蛟龙破开瘴气而来,猩红的双眼见了韩月歌,露出兴奋的神色。韩月歌抽出芳意剑,劈向蛟龙。 蛟龙甩出巨大的尾巴,击中她的身体。 韩月歌喉中微甜,手臂脱了力道,芳意剑跌了出去。忽然,左臂一疼,是那蛟龙游到她身边,张口衔住了她的胳膊。 咔嚓一声,她的胳膊应声而断,落入蛟龙的口中,被它咯吱咯吱嚼碎了,吞入腹中。 再对痛觉迟钝,失去胳膊的剧痛,也是难以忍受的,韩月歌脸上血色尽失,不多时,浑身便裹着一层血色,神志昏昏沉沉,往深渊中坠去。 那蛟龙吞食了她的一条胳膊,发出亢奋的吟啸声,张开血盆大口,想将她整个人吞噬。 韩月歌勉力掀了一下眼皮,见黑暗中飞过来一道雪色的人影,站在蛟龙的背上,手中幻化出一把银白剑刃,朝着蛟龙的脑袋划了一剑。 蛟龙吃痛,扭动着身体,巨大的龙尾甩在悬崖峭壁上,拍得碎石滚滚而落。 席初手持长剑,翩然落在韩月歌身边,抬手揽住她的腰身,抱入怀中,凌空而立。 他的面上堆着寒霜,手中剑刃翻转,化作无数银光,朝着蛟龙罩下。 韩月歌抬头望了他一眼,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视线。 她的脑海中霎时间浮起二人初见那日:她披着狐裘抱着红色的梅花在雪地里奔跑,绕过一丛梅树时,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了出去。 -- 第5页 这一跤直接撞进了席初的怀里,撞出两人的缘分。 那时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她抬起头,瞧见了他冷白得泛着玉石般色泽的面颊。 他朝她看过来时,黑色的瞳仁里仿佛藏着漩涡,随意的一瞥,她的灵魂就被吸入了这漩涡中,一阵头晕目眩。 韩月歌只望了席初这一眼,便昏了过去。 片刻后,噬魂渊下传来蛟龙的惨叫,席初踩着飞剑,抱着满身是血的韩月歌从崖下飞了上来。 第3章 差一点,她就成了李玄霜的…… 浓烈的黑暗包裹着韩月歌,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是昆仑山上的一株七叶灵犀草。千年化形,九次渡劫,均以失败告终,最严重的一次,直接被九天神雷劈焦了半个真身。 她寻思着,再这么劈下去,怕是要魂飞魄散,索性求到居于昆仑仙山上的熙华神尊面前,撕下自己的一片叶子作为交换,请他指点迷津。 熙华神尊掐指一算,她命中确有仙缘,只是若要修出仙身,尚缺了一物。 她便问,是何物? 熙华神尊道,血肉之心。 凡草木者,生来无心,兼之修炼不易,自古以来,鲜有成仙者。 草木无心,得先修出血肉之心,先做凡人,窥尽万丈红尘,方可破除尘缘,修出仙身。 韩月歌自化形以来,一直居于昆仑山巅,听得懵懵懂懂,不是很理解神尊说的尘缘。她遵照神尊所言,入凡世观察凡人数百年,模仿凡人的一言一行,却始终未能参透神尊所言的一颗凡心是什么。 神尊见她如此不开窍,大手一挥,将她丢进了三千小世界里的其中一个世界。唯有她亲历一场情劫,才能生出血肉之心,有所感悟。 巧的是熙华神尊将她丢进来的是个话本子里的世界。 书中有个惨兮兮的女配,和她同名同姓,也是一株七叶灵犀草,与她十分匹配。熙华神尊的意思,是要她借着此女的身份,在凡世历一场痛彻心扉的情劫。 韩月歌进入话本子里的世界后,这个由文字构成的世界瞬间就活了过来。 她降落的地点是一座荒城,她要找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算不出位置,她索性找了座破祠堂,稍作休息。 祠堂破败不堪,凌乱的白骨散落一地。约莫是个战乱的年代,百姓流离失所,生前无片瓦遮头,死后更无葬身之处。 韩月歌是妖精,妖精修仙道,无非是行善积德,多做好事,她见满地白骨无人收敛,神思一动,脱了外裳,将白骨裹住,颂经超度。 她的经文是在凡世游历时,从一处僧庙里学的,她学经时,常常有小和尚跑来偷偷看她,被那些红了脸的小和尚一围观,她学的不那么认真,不知道念的对不对。 也不打紧。 白骨若有主,亡魂恐早已散去。她在庙里并未察觉到亡魂的痕迹,颂经超度是寻个心理安慰罢了。 离开荒城后,韩月歌一路打听,才知她来的时间比书中剧情早了两百年,难怪她掐算不出她所寻之人的位置。 百年的时间,对于妖精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韩月歌找了座灵气富裕的仙山,化成原形,算好时间后,扎根山巅,沉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面妖镜里。 镜子里的世界是照着现实衍生出来的,她左手手背有一颗痣,到了镜子里,那颗痣就长在了右手上。 原来是这面妖镜趁她沉眠之际,照出她的模样,将她困在镜子里。 韩月歌拼尽力气,将妖镜砸出一条裂缝,逃了出来,付出的代价却是灵力耗尽,以及—— 丢失所有记忆。 重新化成七叶灵犀草的她,机缘巧合之下,被人带到仙域的凌霄阁,得了大量的灵气滋养,再次修出人形。 因丢了记忆,不谙世事,误打误撞跟席初回了云上天宫,成为李玄霜的替身。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席初便是她要找的那个能帮助她渡过情劫,生出一颗血肉之心的人。兜兜转转,命运将失忆的她送到了席初的身边。 作为一本凡人所著的话本子,话本子里有主角,就有反派。席初是这个世界里的反派。 在书中,席初一生都对女主李玄霜求而不得,念念不忘。 他的云上天宫藏了很多与李玄霜相似的替身,云上天宫的奴仆们称她们为仿品。 而她,是众多仿品之一。她的相貌与女主李玄霜最为相似,独独受宠,一时风头无两,无人企及。 但也仅限于女主回来之前。 女主回来后,她就失了宠,不但被席初从自己的寝殿里赶了出来,还做了女主的药。 到这里都是原书里的情节。 她失去记忆后,成为书里的“韩月歌”,命运的轨迹和“韩月歌”的轨迹是重合的。 如果按照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反派席初会为了补全李玄霜的魂魄,修复她的容貌,将“韩月歌”的真身用魔鼎炖了,再剥下“韩月歌”的皮囊给李玄霜做一张人.皮面具。 韩月歌陡然惊出一身冷汗,从梦里醒了过来。 左臂隐隐传来剧痛,她努力掀了掀眼皮,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罩着帘帐的软榻上。她的左臂空荡荡的,袖管里都是血。 空气里满是药味和血腥气。 -- 第6页 她记起来了,她的左臂被噬魂渊里的恶蛟吃了。 “殿下,月姬的药已经熬好了。”这个是虞九娘的声音。 “端上来。”这是席初的声音。 韩月歌循声望去。席初就站在帘外,白色的纱帘如雾气一般,掩去他的身形,依稀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 他一身白衣胜雪,袖口和衣摆上染着大片的血迹,即便是隔着一层白纱,也阻隔不住那刺目的鲜红。 虞九娘上前掀开韩月歌床前的纱帘,用金色的束钩束住。烛光倏然映入她的眼底,叫她眯了眯眼睛。 侍女们将热气腾腾的药汁搁在床头。 韩月歌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药碗旁边放着两把剑,一把岁华,一把芳意,两把剑都染着血,未来得及擦拭。 芳意剑是席初赠给她的。取千年寒冰铸成,剑气所到之处寒霜凝结。 席初将剑赠予韩月歌时,韩月歌曾不解地问:“这剑冷冰冰的,为何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席初唇角微勾,似笑非笑:“自然是为了和岁华凑成一对。” 芳意剑韩月歌用了半年,用的顺手了,才想着带着剑一起离开。至于那枚同心铃,造型极为好看,上面的咒术是席初亲手刻上去的,这么复杂的咒术,也只有席初会,带上了,以后可以拿这枚铃铛联系翩翩。 她向来是不吃亏的。席初取了她的血,她拿芳意剑和同心铃作为报酬,无可厚非。 她这辈子做的唯一吃亏的事,就是做了李玄霜的替身,那是她被席初的美色所迷,做出来的最荒唐的决定。 她就该在知道自己只是替身后,潇洒地离开云上天宫,也不至于被人取了血,还丢了胳膊。 韩月歌胡思乱想着,脸颊凉了凉,是虞九娘拿着帕子擦她额上沁出的冷汗。 席初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醒了?” 这次是对她说的。 韩月歌睁着茫然的双眼,对上席初的视线。 先前隔着纱帘,看得不甚清楚,离得近了,才看清席初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薄衫,好好一件白衣,愣是被她的血染成了红衣。 虞九娘舒了口气道:“可算是醒了过来,总算不枉费殿下耗损了这许多的灵力。” “起来喝药。”席初离床畔三步远,声音不冷不热,十分疏离。 虞九娘走上前,恭声道:“月姬,奴扶你起来。” 月姬是席初给韩月歌取的名号。 席初带着她入了云上天宫后,命所有人尊称她一声月姬。从前以为姬是对她的恩宠,后来见了李玄霜,她忽然明白过来,姬,不过是妾而已。 她一辈子都是李玄霜的影子。 虞九娘在韩月歌身后放了个软垫,端起药碗,舀着药汁,递到她唇畔。 韩月歌神色怔然地望着药汁。 云上天宫地处极寒之地,并不适合韩月歌这样的草木居住,她刚来时就因灵力微弱,抵挡不住寒气大病了一场。席初守在她床边,叫人熬了药,每一碗汤药都是他亲自喂她喝下的。 在那之后,席初就凿了炎石,放在她屋里取暖,她也没有再生过病。 闻到熟悉的气味,韩月歌想起了那时温柔的席初,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席初单手负在身后,身姿挺拔优雅,就那么站着,唇角微微垂下,眉眼堆着淡漠之色,稍显几分薄凉。 席初对她极尽恩宠的那半年,她从未想过,温柔的席初也会露出这样的薄凉的表情。 “月姬。”虞九娘出声将韩月歌的神思唤回。 韩月歌如梦初醒。 历劫前,神尊就曾叮嘱过她,不管经历多少世事,千万记住一点,不可损毁真身。一旦真身损毁,不但修不成仙身,甚至无法回归原来的世界。 想到此处,韩月歌的后背慢慢滑下冷汗。 差一点,她就成了李玄霜的药,魂飞魄散。 第4章 石头心。 好在席初没逗留太久。 喂了约莫半碗汤药时,李玄霜的侍女织锦求见。 织锦原身是只鼹鼠,李玄霜入了云上天宫后,席初就将她赐给了李玄霜。在销魂殿内伺候三个月,被李玄霜收买了人心,现在和李玄霜是一条心。 听说席初不眠不休守了韩月歌一夜,立时替李玄霜生出危机感,火速来找席初了。 织锦跪在殿前:“奴婢参加太子殿下。” 席初冷淡地扫她一眼,问:“何事?” “玄霜姑娘她、她吐血了。”织锦支支吾吾道。 席初的脸色瞬时就沉了下来,暖和的大殿里,似有阴风四起。 韩月歌跟了席初半年,知道这是席初动怒了。 他在凡间时就是高贵的太子殿下,自幼受各种礼仪的熏陶,一向是进退有度,温文尔雅。纵使入了魔后,一举一动也带着骨子里的优雅,动怒鲜少在面上表露出来。 韩月歌自认识席初以来,只见过一次他动怒。 就是她侍寝的那天。 那日红烛帐暖,他温柔款款,褪去她身上的衣裳,突然间就动了怒意,也是这般,暖融融的寝殿里,无端刮起阴风。 韩月歌至今想不通,自己是哪里惹恼了他。或许是他嫌弃她在床帏之间过于笨拙。 织锦见席初动怒,吓得脑袋一缩:“殿下息怒。” 席初转身朝殿外走去,青玉跟上去:“殿下,您还穿着血衣,不如先换身衣裳。” -- 第7页 虞九娘喂韩月歌喝完剩下的药,也离开了大殿。 虞九娘一走,韩月歌抬起仅剩的胳膊,按了按心口。如她所料,胸腔内的心脏冷冰冰的,没有丝毫动静。 那是颗石头做的心。 她自生来就无心,久生不出血肉之心,熙华神尊用石头给她做了心脏,放进她的胸膛里,希望她能借此悟出一颗凡心。 她下界时带上了这颗石头心,熙华神尊告诉她,待她的石头心完全裂开,便是历劫飞升之时。 韩月歌用神识扫着那颗石头心。这一看,吓了一大跳,石头心上居然多了一条裂纹。 她当了一回替身,跳了一次噬魂渊,石头心上就多了一条裂缝,难怪神尊要丢她下来渡情劫。 韩月歌收回神识,慢慢下了床,走到镜前。 镜子里映出她的身影,左肩涌出血迹,染湿了衣裳,垂下来的袖管里已经没有了臂膀。 左臂离开身体时的痛楚,依稀残存在她的记忆里。 韩月歌并不知道噬魂渊下方封印着一条恶蛟,要是知道下面有条恶蛟,她打死也不敢下去的。 修出内丹的草木妖精,对于这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妖怪来说,是最好的补药。她这一跳,险些做了那恶蛟的盘中餐。 好在她是草木化形,被咬断的胳膊,其实是她的一片叶子。只要她好好休养,失去的左臂还会长回来。 “见过月姬。”韩月歌正发呆着,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女声。 韩月歌转身,绕过一张巨大的屏风。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垂着脑袋,恭敬地立在殿前。 是条年纪不大的鲤鱼精。 “你是?”韩月歌疑惑。 “奴婢小艾,是九娘派过来伺候月姬的。” 虞九娘是云上天宫的管事,所有奴仆的调动都经由她之手,她听命于席初,调遣小艾过来,自然是席初的意思。 毕竟她是李玄霜的药,刚失了一片叶子,元气大伤,还需得好好看护着,方便将来给李玄霜入药。 韩月歌思及此,点点头:“我知道了。” “月姬饿不饿,奴婢去管厨房要点小食。”小艾见试探地问了一句。 她入寒桐殿前就打听到了韩月歌的身份,韩月歌的事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从盛宠到失宠,云宫里的侍女们八卦得眉飞色舞。她耳濡目染了些,早已了然于心,此刻见韩月歌形单影瘦,满面惨白,不禁生出两分同情。 韩月歌摇头,随便找了件事情给她做:“你先收拾一下屋子。” “是。”小艾高高兴兴地应了。 韩月歌走回床边坐下,拿起芳意剑,抽出剑刃。小艾见席初的岁华剑也在,惊道:“太子殿下的剑忘了拿。” 韩月歌放下芳意剑,抬手在岁华剑上轻轻一拂,抹掉了剑上的血痕。 寒桐殿是一座冷宫,建造之初就是用来安置失宠的仿品的,敛芳斋里的那些仿品从未得宠过,自然也就没有失宠。 韩月歌是第一个得宠的,也是第一个失宠的,偌大的寒桐殿,只有她一人居住。 寒桐殿,殿如其名,整个大殿空荡荡的,透着寒气。 韩月歌先前在此居住时,每日都需要耗费灵力御寒,这次她跳下噬魂渊后,伤了元气,无法用灵力御寒。 要是任由寒气肆虐,恐熬不过明早,席初命人用一种树木烧成炭,放在寝殿内驱散寒气,据说这种树木千年长成,烧一次能百年不灭。 韩月歌将手放在火上烤着,汲取了些温暖,打开衣柜,取出一件狐裘裹在身上。 失宠后,她搬出销魂殿,东西也来不及拿,这件狐裘还是翩翩怕她冷,偷偷给她送过来的。 披上狐裘后,她单手抱起岁华剑,走到殿门口。 刚迈出一步,有两人拦住她的去路:“月姬请回。” 韩月歌不慌不忙:“殿下的剑忘拿了,我给他送过去。” 那两名守卫不为所动,依旧道:“月姬请回。” 小艾手脚麻利,不多时就将寒桐殿的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她回身见韩月歌被拦在寝宫门口,连忙走到韩月歌身边,一脸为难的小声道:“月姬,殿下下了禁令,没有他的同意,谁也不能放您出寝殿。” 韩月歌只好抱着岁华剑走了回来。 小艾见她一只手臂抱着剑,孤零零的,忍不住道:“月姬,您若有什么话,奴婢可以替您传给殿下,不过奴婢人微言轻,只能将话告诉九娘,殿下能不能听到,一切要看九娘的意思。” 假如能打点一下,虞九娘那边兴许是愿意将话带到的,可惜韩月歌失宠后好东西都留在了销魂殿,全身上下寒酸至极,没有什么东西可打点。 小艾不忍伤了韩月歌的自尊,没把话挑明。 韩月歌放下岁华剑,拉住小艾的手:“小艾,你去帮我将翩翩找来。翩翩是只蝴蝶妖,你去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她。” “月姬,翩翩她、她……”小艾咬了咬唇,“翩翩她私闯冰牢,放走月姬您,已经被殿下命人拿住了,此刻还关在冰牢里。” 韩月歌面色一变:“什么?” “此事闹得云上天宫人尽皆知,约莫三日后,殿下就要处决她了。” “糟了。”韩月歌差点忘了,席初治下极严,云上天宫犯了错的,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 第8页 殿外北风呼号,大雪飘飘,殿内灯火通明,昏黄的灯光里,乌泱泱地跪着一大片人影。 席初沉着脸踏入销魂殿内。 青玉走上前,替他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一旁的侍女。 席初拂开珠帘,走到床前。 孙嬷嬷跪在席初面前:“见过太子殿下。” “好端端的,怎么吐了血?”席初的声音云淡风轻的,听不出喜怒,越是这样,越是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老奴、老奴也不知。”孙嬷嬷吓得瑟瑟发抖。 “魔医呢?” “魔医已经给姑娘看过了。”孙嬷嬷声音弱了几分,“魔医说,姑娘需尽快服食七叶灵犀草。” 席初对青玉道:“去一趟白霜那里,将丹药取来。” 青玉颔首:“属下这就去,殿下稍等。” 轻轻的咳嗽声响起,是床上的李玄霜醒了过来,孙嬷嬷起身将床帘往上撩了撩,露出李玄霜的脸来,温声道:“姑娘,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李玄霜面上罩着一层碧色的面纱,只露出眼睛。她私自闯入黄泉,被黄泉鬼气所伤,面容尽毁,终日只能以面纱覆面。 伤势多日未愈,又刚刚吐了血,此刻这双眸子里的光芒黯淡了许多,显得整个人愈发得憔悴。 席初的目光扫过来时,她扭过脑袋,转向里侧,不言不语,明显是抗拒的姿态。 孙嬷嬷惊惧地看向席初,见他并未有动怒的趋势,暗松一口气。这位玄霜姑娘自从被太子殿下抱回云上天宫后,就一直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每回太子殿下来了,从未正眼看过他一次。 也亏得太子殿下纵容她,从不动怒,连销魂殿都腾出来给她居住了。 以前这座销魂殿可是太子殿下给月姬造的,玄霜姑娘睡的这张炎石凿出来的床,也是太子殿下专门命人凿给月姬的。 月姬畏寒怕黑,整座销魂殿都镶了炎石和明月珠,毫不夸张地说,销魂殿是这个云上天宫最暖的地方,恰巧这位玄霜姑娘受了伤,也十分畏寒,太子殿下就将她安置在了销魂殿里。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谁又能想到当初差点做了太子妃的月姬,一夕之间失了恩宠,销魂殿眨眼间就易了主。 现在玄霜姑娘用的睡的,从前哪一样不是月姬的,仿品终究是仿品,比不得正主,只怕这位玄霜姑娘才是太子殿下真正属意的太子妃。 孙嬷嬷暗自在心底盘算着,月姬在的时候,她伺候月姬,销魂殿易主后,她的主人就变成了李玄霜。不管怎么变,她只管伺候着就好。 第5章 李玄霜。 青玉很快回来,还带回了席初要的丹药。丹药是用韩月歌的血炼成的,草木修出人形后,血是精华所在,用韩月歌的血入药,能暂时压制住李玄霜体内的鬼气。 “殿下。”青玉呈上丹丸。 席初道:“喂她服下。” 孙嬷嬷得了命令,从青玉手中接过瓷瓶,倒出丹丸,递到李玄霜面前:“姑娘,服药吧。” 李玄霜没有反应。 孙嬷嬷劝道:“姑娘,伤势要紧,您这样耗着,身子吃不消。” 李玄霜冷冷笑着:“席初,你这魔头,当初灭我大周,屠我李氏子孙,今日又何苦假惺惺的。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我是宁死也不肯受你恩惠的。” “姑娘,万不可这样胡说。”孙嬷嬷听她大骂席初,连忙道,“太子殿下不顾安危,为您独闯鬼界,将您救了回来,这份恩宠是天下独一份的,殿下将姑娘放在心尖上,怎么舍得动姑娘一根汗毛。” 李玄霜闭上眼睛,眼角淌着晶莹的泪痕。 “今日跪在殿内的,共有十五人,你一日不肯服药,他们便跪在这里一日,十日不肯服药,他们便跪在这里十日。你一直不肯服药,他们就一直跪下去,跪到膝盖烂了,也不会起来。”席初沉着脸,但未见怒色,只是用阴恻恻的声音警告着。 李玄霜的身体不可察觉地僵了一下。 孙嬷嬷趁机道:“姑娘,您不肯服药,惹得殿下不高兴,屋里伺候的奴仆也要跟着受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您比谁都清楚,您不为自己的身子着想,也要替伺候您的人想一想。” 闻言,李玄霜眼泪淌得更凶,抬手,从孙嬷嬷手上接了丹丸,掀开面纱,放入口中。 孙嬷嬷笑道:“这就对了,这丹药可是取那七叶灵犀草的血炼出来的,凡人吃了,能长生不老,修仙的人吃了,可永葆容颜青春。有殿下在,姑娘的伤定会好的,姑娘被毁的脸,殿下也有法子修复,还请姑娘放宽心,好好留在云上天宫,莫再惹殿下生气了。” 李玄霜猛地坐起,脸色微变:“取谁的血?” 孙嬷嬷自知失言,不敢再说。 “席初,你说,取了谁的血?”李玄霜看向席初,肩膀小幅度地抖动着,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 席初并未作答,冷漠地丢下一句“好好照顾她”,便拂袖转身,离开了销魂殿。 席初一走,除了在销魂殿伺候的,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李玄霜问孙嬷嬷,究竟是取了谁的血,任她如何追问,孙嬷嬷和殿内的奴仆自始至终不肯答上一句。 李玄霜眼中露出疲惫之色,叫她们都退下了。 片刻后,寝殿大门合起,剩下李玄霜一人坐在床畔。 -- 第9页 李玄霜从枕头底下摸出一面镜子,揭开面纱,镜子里映出一张布满伤痕的脸。 李玄霜眸中的凄楚骤然散尽,温软的目光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她定定地瞧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用手抚了抚,叹了口气。黄泉鬼气割裂出来的伤痕,无论用什么法术都无法修复,即便她是修仙者,也无能为力。 镜面如湖水般荡开涟漪,再次恢复平静时,镜子里的脸变成了另外一张脸。 那是个少女,少女拥有着一头雪一样的长发,无瑕到近乎透明的肌肤,给人一种极致的冰冷苍白。 她的五官无疑是美丽的,可惜她右边的脸颊上横亘着一条浅色的伤疤,削减了这种冰冷苍白的惊艳感。 少女原是闭着眼睛的,听到李玄霜的叹息声,合起的眸子睁开,双唇一张一合,从镜子里飘出空灵的女音:“待你得了她的脸,便可恢复往日的花容月貌。” 李玄霜对于突然出现在镜子里的这张脸,一点儿也不吃惊。 “你醒了,镜女。”她说。 “你和那位太子殿下说话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玄霜,我不明白,为何你要拒绝他。你留在云上天宫的目的,不正是为了他的力量。”镜子里的白发少女歪了歪脑袋。 “镜女,虽然你已经活了几万年,但你终究尚未真正入过尘世,不知道要抓住一个男人,首先得抓住他的心。对于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要的东西,我要他心甘情愿地送到我的手上。”李玄霜的眸色深了几分,眼底涌动着疯狂的光芒。 “我不懂。”镜女摇了摇脑袋,舔着唇角,“不过,我已经闻到了她魂魄的香气,她实在太香了,我现在就想吞了她的魂魄。” “你再忍一忍。我保证,很快你就能吃了她。”李玄霜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安抚着她。 寒桐殿内火盆的炭火烧得正旺,韩月歌坐在窗前,仰头看着天上的飘雪。 沧溟山经常下雪,有时候一到晚上就会飘起鹅毛大雪。每当下雪的时候,席初会搂着她,坐在窗前看雪。 雪一点点地覆下来,被烛火映照着,给人一种错觉,那雪似乎是暖的。 韩月歌用手摸了摸窗台上堆积的厚雪,果真是她的错觉。雪是冷的。 殿门传来嘎吱一声轻响,小艾抖了抖身上的雪,飞快地走过来,冲韩月歌福了福身:“月姬,已经打听到了。” 韩月歌站起身:“怎么样?” 小艾顿了顿,回道:“两日后的正午,刑台上当众鞭笞十鞭。” 韩月歌一呆。 她在云上天宫待上了半年,自然清楚那鞭刑不是普通鞭刑,一鞭子下来,能打散百年灵力,翩翩不过才修行几百年,这十鞭下来,定会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月姬,您先别急,还有两日,事情兴许还有转机。”小艾见韩月歌身形摇摇欲坠,连忙安慰一句。 说话间,寝殿外响起孙嬷嬷的声音:“哎哟,我的玄霜姑娘,您慢点,下了这么大的雪,您伤势还没好,要是让殿下知道您跑出来,又该生气了。” 另一个是织锦呵斥守卫的声音:“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这位是玄霜姑娘,快去通知月姬,叫她出来接见玄霜姑娘。” 韩月歌与小艾对视一眼。 小艾道:“月姬,奴婢去打发她们。” 韩月歌摇头,转身朝着殿门口走去。 殿门朝两边打开,倏然吹进来一阵北风,韩月歌眯了眯眼睛,再次睁开眼时,孙嬷嬷和织锦已经扶着李玄霜站在她的跟前。 李玄霜穿了件白衣,身上裹着雪白的狐裘,那狐裘韩月歌认得,是从前席初命人给她做的。她搬出销魂殿后,李玄霜就搬进了销魂殿,她所有的东西,李玄霜都在用。 李玄霜的身形很是单薄,即便裹着厚厚的狐裘,也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韩月歌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她脸上罩着面纱,露出一双笼着清愁的清丽眉眼。单从这双眼睛来看,也能看出面纱下藏着的是个美人。 但是她毁容了。 她的脸被黄泉的鬼气割裂,如今藏在面纱下的是一张布满血痕的丑陋脸庞。 韩月歌没料到李玄霜会主动来找她。 这是她和李玄霜在云上天宫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会面。在此之前,其实她见过李玄霜,只是没能看清楚的她的模样。 便是她彻底失宠的那日。 席初从她的销魂殿离开后,去了一趟鬼界,他回来时,怀中抱着满身是血的李玄霜。李玄霜脑袋埋在他怀里,只有一条雪白的胳膊垂了下来,衣裳被鬼气撕开,血痕顺着莲藕似的手臂流淌。 那时她和其他的仿品、妖侍们挤在一起,踮着脚往前看,然而隔得太远,什么也没看到。 韩月歌打量着李玄霜,李玄霜也在打量着她。李玄霜的双目紧紧盯着她,那模样,像是要一口将她吞吃了。 想要吞食韩月歌的,是镜女。 李玄霜与镜女灵识相通,镜女在通过她这双眼睛,看着韩月歌,连带着她也生出一种渴望——想要吞食韩月歌的魂魄。 韩月歌是七叶灵犀草修出来的妖灵。 七叶灵犀草本就不常见,修成人形的七叶灵犀草更是天上地下的罕见。 韩月歌的魂魄太纯净了,镜女从未吞食过这么纯净的魂魄,光是闻一闻魂魄里的香气,她都快要疯狂了。 -- 第10页 “见过月姬,这位是玄霜姑娘。”织锦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怪异的静默。 韩月歌与李玄霜俱回了神。 韩月歌道:“玄霜姑娘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李玄霜上前一步:“你就是她们口中的月姬?” 她注意到韩月歌空荡荡的袖子,呆了一瞬:“你的胳膊怎么了?难道是席初他……” 李玄霜不知想到了什么,抽了一口凉气。 “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惹的祸。”韩月歌打断她的猜想。 因她知道李玄霜是故意的,她跳下噬魂渊失了一条胳膊的事,早已经传遍整个云上天宫,李玄霜身边有织锦这个八卦精,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李玄霜眸光黯然了几分:“对不起。” “玄霜姑娘为何向我道歉?” “虽然她们都支支吾吾,不肯说出实情,但我已经有所耳闻,我每日服用的丹药,其实是取你的血制成。”李玄霜握住她的手,“万物修行皆不容易,席初他为医治我的伤,取月歌姑娘的血,对月歌姑娘着实不公平。月歌姑娘你放心,我定会劝阻那魔头,不许他再伤害你。” 第6章 席初与李玄霜之间的爱恨纠…… 韩月歌缩回了自己的手,神色淡漠:“多谢玄霜姑娘的好意。” 李玄霜看了一眼织锦,织锦会意,不情不愿地奉上一只锦盒:“这锦盒里是两枚上品回元丹,还请月姬笑纳。” 一颗回元丹就已经价值上万灵石,更遑论是上品级别的,只怕云上天宫找不出几颗。 韩月歌不咸不淡地推回锦盒:“此药珍贵,月歌无功不受禄,还请收回。” “月歌姑娘言重了,这丹药是那魔头强塞给我的,我本不愿受他恩惠,今日是做个顺水人情。月歌姑娘失了血,更应该补补身体才是。” 韩月歌默了默,察觉到李玄霜的目光,故意攥紧五指,指甲泛出惨白的颜色,对小艾道:“小艾,替我收下。” 小艾上前从织锦手中接走了锦盒,织锦一脸心疼的表情。 李玄霜收回目光,与韩月歌寒暄几句,似有所不适,抬手扶住额头。孙嬷嬷极有眼色道:“玄霜姑娘,您伤势未愈,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李玄霜点点头,与韩月歌道别后,由孙嬷嬷和织锦一左一右拥着,嘴角微微勾起,离开了寒桐殿。 刚踏出寒桐殿,脑海中就传来镜女的声音:“我要吃了她,玄霜,快帮我吃了她。” 李玄霜道:“快了。等她按捺不住,激起那魔头的怒气,就是她死到临头之时。” 李玄霜走后,小艾捧着锦盒呆了好久,喃喃道:“一直听闻这位玄霜姑娘心善,今日总算是见到真人了,果真如传言一般,待人亲和,难怪平时小心眼的织锦只跟了她三个月,就肯死心塌地为她卖命。” 小艾又问:“月姬,回元丹您要服下吗?” 韩月歌摇摇头:“暂时锁起来。” 回元丹是席初给李玄霜的,她可不敢服食。这回元丹并非李玄霜真心给她,李玄霜看似是对她愧疚,想要补偿,实则是拿这两颗回元丹,激起她的妒心。 李玄霜无非是要她发疯,惹恼席初,彻底断送自己的生路。李玄霜已经等不及席初拿她做药,剥下她的皮囊给自己换脸。 试想一下,要不是李玄霜突然回来,席初也不会变了态度,收回对她的恩宠。 一下子从天堂打落地狱的滋味,是难以忍受的。按照常理推测,韩月歌这个替身对李玄霜这位正主,应当是极恨的。 李玄霜假借赠丹之名,炫耀席初对她的独宠,韩月歌想起前尘往事,定会觉得李玄霜现在拥有的一切,是从她这里夺走的。 那两枚回元丹根本不是补药,是名为嫉妒的“毒.药”。 这个李玄霜,果真不简单呢。 韩月歌用手托住下巴。 没有人规定,主角一定是善良的,李玄霜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原书的剧情说白了,就是公主复仇记。 李玄霜便是那位复仇的公主。 李玄霜,大周朝的长乐公主,十岁就远赴瑶山派修仙。大周王朝辉煌了几百年,终究抵不过王室衰微,李玄霜入瑶山派的第一百零八年,大周朝覆灭,李氏子孙尽数被屠,皇室血脉只余下李玄霜一人。 李玄霜亲眼所见整个皇宫血流成河,双眼泛着猩红,立下重誓要杀了自己的仇人。 很不巧的,席初就是那个屠了她整个大周皇室的仇人。 席初和大周朝的恩怨,还要追溯到三百年前。那时,席初年仅二十岁,是巫宗国人人敬仰的太子。 巫宗国作为边陲小国,和其他小国一样,每年都要向国力强盛的大周王朝进贡。也就是在席初刚过完二十岁生辰的这天,大周王朝以巫宗国进献的宝物有异,藐视大周王朝为由,向巫宗国发难。 两国开战后,巫宗国国力微弱,很快吃了败仗。为了避免被屠城的命运,席初主动承担罪名,亲赴大周,向天子请罪。 大周的天子提出,如若席初肯领受天罚,巫宗国再割三座城池给大周,便赦免巫宗国的大不敬之罪。 所谓天罚,是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献祭给大周的天神。 说是天神,其实是一个妖物罢了。大周王朝看似国力强盛,实际早已内忧外患,风雨飘摇。那妖物是一条修炼了两千年的恶蛟,屡次化龙失败,起了邪心,想要吞噬凡人增加修为。 -- 第11页 自古以来,就有真龙天子的说法,席初是未来的巫宗国国主,加上心性仁慈,福泽深厚,就入了那妖怪的法眼。 恶蛟以席初作为交换条件,庇佑大周王朝百年内屹立不倒,大周则保证席初主动将自己献祭给恶蛟。 唯有主动献祭,恶蛟才能吞食席初的福泽,若是强行吞食,就会遭到反噬。 席初被骗到大周后,应了天子的要求,心甘情愿将自己的血肉和百世福泽献祭给了恶蛟。 他出发前就抱了必死的决心,如能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护巫宗国百姓安好,他这个太子牺牲得也算值得。 席初死后,大周从巫宗国撤兵。席初的侍从青玉和白霜将他残余的枯骨收敛入棺,送回了巫宗国。 巫宗国的百姓感恩太子的牺牲,自发修建太子祠,每日以香火供奉太子残骨,祈愿太子能早日脱离轮回,转世为人。 可惜好景不长,躲过了战争倾轧的巫宗国,没过几年就迎来了天灾。 席初死后的第五年春末夏初,巫宗国连降大雨,洪水淹没农田,冲毁房屋,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洪涝过后,瘟疫肆虐,一时间,哀鸿遍野,巫宗国的人口短短两年内减少大半。 很快民间就起了流言,说巫宗国有此大祸,乃是妖邪作祟。 灾荒连年,百姓无米可吃,无家可归,无数人揭竿而起,民间关于妖邪作祟的流言越来越多。 巫宗国国主愁得整夜睡不着觉,只好请回早已归隐的国师占卜国运,推算作乱的妖邪究竟为何物。 国师沐浴焚香,夜观天象,经过三天三夜的演算,竟算出妖邪的方位正是席初的太子祠。卦象显示,献祭天神的太子灵魂沾染了邪气,死后化作妖邪,为祸巫宗国。 这话一出,国主立刻变了脸色,下令封口,此后不许再提这件事。可还是不慎走漏风声,传了些风言风语出去。 饱受天灾之苦的百姓,听说他们供奉的太子殿下才是祸乱的源头,纷纷愤怒不已,连夜推倒了太子祠。 即便推倒太子祠,也未能挽救巫宗国颓败的运势,没过两年,巫宗国被大周朝所灭。 巫宗国百姓不知道的是,太子席初死后,亡魂并未散去,而是附着于白骨之上,他们每日以香火供奉,逐渐唤醒太子的灵识,他们推倒太子祠、践踏太子残骨、大声咒骂太子是邪灵时,席初就站在他们身后冷眼旁观。 时间眨眼过去了百年。 曾经繁华的巫宗国,变作了废弃的荒城,死去的百姓亡魂不散,化作怨气缠绕着荒城。席初吸收了这些怨气,以白骨之身修炼成魔,入大周破了恶蛟所设结界,屠了整个大周皇室。 辉煌一时的大周王朝一夜之间大厦倾覆。 李玄霜从仙域赶回来时,所见的便是血流成河的景象。 席初覆灭大周朝后,追着恶蛟的踪迹,入了魔域,结识魔界的主人,与他合力将恶蛟封印,终于结束他和大周朝这几百年的恩怨。 韩月歌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她先前不知道,他们将恶蛟封印在何处,现在她知道了,他们将那条恶蛟封印在了噬魂渊的下面。 李玄霜留在云上天宫,为的是杀了席初,报大周朝覆灭之仇。更是为了得到他的力量和法宝,登上长生大道,实现她在仙域复辟大周王朝的野心。 要留在席初身边,她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韩月歌。 她很清楚,席初对她的爱慕,过于虚无缥缈。他爱的不是面前的李玄霜,而是他臆想出来的李玄霜,是存在于他记忆里惊鸿一瞥的李玄霜。 在席初身边待了半年的韩月歌,是她最大的劲敌,这便是她拼着重伤也要跑来激怒韩月歌的缘由。 李玄霜回到销魂殿内,孙嬷嬷和织锦赶紧替她脱了堆满雪粒的狐裘,以免雪粒化水后,李玄霜跟着受寒。 李玄霜在床畔坐下,拿起枕头下的镜子,咳嗽了几声。 镜子里幻出镜女的模样,她关切地问:“受凉了?” 李玄霜摇头。 镜女叹气:“你把那两枚回元丹给了韩月歌,真是可惜。” “不可惜,用两枚回元丹,换一株七叶灵犀草,值了。” “我不懂。” “你可知为何那魔头一直不肯炖了小仙草给我补身子?”李玄霜冷笑。 “我是一面镜子,只能照出你们的模样,却照不出你们的心,你们凡人实在很难懂。”镜女活了很久,对于她而言,李玄霜和席初这样的修仙者都是凡人。 “他对那小仙草有情,于心不忍了呢。”李玄霜拂了拂镜面,镜面化作正常模样,映出她的眉眼。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是在喃喃自语,“等她沉不住气对我出手,便是她万劫不复时。” 席初有情,却也薄情。他留着韩月歌,是因韩月歌跟了他半年,他对小仙草生出几分情意,宁可看着她日日忍受重伤之苦,也不肯将小仙草炖了治她的伤。 但这情意也是最经不起考验的,要是那小仙草不知天高地厚,突破他的底线,她就完了。 李玄霜以手掩唇,眼中泛起恶毒的笑意。 第7章 这半年的替身生涯,换来的…… 离翩翩被执行鞭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韩月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以前跟着席初,席初待她好,只对她露出温柔的一面,她便以为席初是温柔的,被打入冷宫后,脑子也跟着清醒起来,见多了席初温柔以外的样子,才知这个人恐怕是云上天宫最薄情之人。 -- 第12页 要想救出翩翩,没那么容易。 韩月歌在桌前坐下,目光落在同心铃上,同心铃上沾着她的血。她拿起同心铃,催动着灵力,发出清脆的铃声。 她跟着席初进入云上天宫后,和席初几乎日日黏在一起,鲜少有用到这铃铛的时候。这是她第三次用同心铃。 同心铃,如它所唤的这个名字,一人拿着一个,一方唤起,另一方的铃铛便会跟着响起。 在铃音响过一阵后,韩月歌对着铃铛道:“席初,你在吗?” 铃铛那边并无回应。 她知道席初在的,铃铛上的咒术是席初亲手所刻,用灵力催动铃音,他一定会有所感应。 韩月歌摇着铃铛,轻声唤:“席初,席初……” 片刻后,同心铃的另一端传来席初清淡的嗓音:“我在。” 韩月歌顿了顿,又说:“席初,我伤口疼。” 她的声音委委屈屈的,听起来可怜极了:“我左肩的伤口疼得睡不着觉。” “我知道了。”席初说完,那边没了声音。 “席初?”韩月歌拿着铃铛晃了晃,大概是席初在那边施了什么法术,这次任由她怎么摇晃,铃铛都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失败了? 韩月歌泄气地将同心铃丢在桌子上,呆呆坐了半晌,绞尽脑汁想着其他的法子。 “月姬,九娘来了。”小艾走到她身后,提醒道。 韩月歌面露讶然,站起身来。 虞九娘恭敬地冲她施了一礼:“月姬,殿下命奴给您送一副止疼散。” 韩月歌很是震惊。 小艾收了止疼散,笑道:“原来殿下还是关心月姬的,这下月姬不用不高兴了。” “奴告辞。”虞九娘道。 “等等。”韩月歌回神,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抱起早已准备好的岁华剑,递给虞九娘,“这是殿下的剑,上次落在我这儿了,还请九娘顺便带回去,替我交还给殿下。” 虞九娘取了岁华剑,送回席初的重华殿。席初还未睡,正在处理北域的事务。 虞九娘双手呈上宝剑,恭声道:“殿下,您将岁华剑落在了寒桐殿。” 席初抬头,目光掠过岁华剑,凝于剑柄处,幽暗的眼底掀起微小的波澜。 剑柄上多了条剑穗。 席初抬手,岁华剑自动飞落在他的掌心。他轻轻抚着剑穗,眼神柔和了几分。 他记得这剑穗。当年和韩月歌入凡世时,正巧赶上元宵灯会,剑穗是猜灯谜的彩头,韩月歌看中那剑穗,非要缠着他猜灯谜,他同意替她猜出灯谜,但也同她要了个彩头。 她根本不问是什么彩头,就同意了。 他是学识渊博的太子,小小的灯谜自然难不倒他,他将剑穗放入她手中,在她猝不及防间,低头在她的唇瓣上轻轻啄了一下。 这便是他同她要的彩头。 韩月歌愣住,眼睛一眨不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满映着他的影子。 云上天宫的人都说韩月歌是个木头美人,被他亲吻的她,也跟个木头似的呆住了。 偏他觉得这样呆住的她十分可爱,又啄了一下。 这回那小仙草反应过来,追着锤他,口中直道,只答应他一个彩头,他却亲了两下,她亏了。 她人小小的,拳头也小小的,锤在他身上一点不疼,气鼓鼓的样子,反而让她整个人多了几分生动。 后来他带着她去放天灯,她倚在他怀里,睡了过去也不忘紧紧抓着手里的剑穗。 想起前尘往事,席初略微勾了下唇角,抚着剑穗低声叹道:“你居然还留着它。” 他送给韩月歌数不胜数的东西,其中不乏珍贵的天材地宝,这根剑穗不过是个凡物罢了,不值几个钱。 虞九娘没听清,问道:“殿下说什么?” “月姬伤势如何?” “月姬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大好。”虞九娘老实答道。 席初将岁华剑纳入紫府中,站起身来,朝着殿外走去。在殿内侍候的青玉和白霜,立时跟在席初身后,替他撑开一把伞。 青玉问:“殿下可是要去看月姬?” 席初淡淡地“嗯”了一声。 青玉道:“听闻今日玄霜仙子也去看了月姬。” 席初脚步一顿:“她去做什么?” “好像是给月姬送回元丹了。” 席初没再说什么,脸色显然已经冷了几分。 白霜冷冰冰地瞥了青玉一眼,怪责他多嘴。 青玉一脸无辜,他只是八卦两句,哪里想得到他们的太子殿下变脸这么快。也不知道他是在恼玄霜仙子私自将他送的东西送出去,还是在怪月姬不知天高地厚,也敢收这么贵重的回元丹。 小艾替韩月歌将床铺铺好:“月姬,该歇息了。” 不管是修仙者还是妖精,修为到了一定的境界是可以不用睡觉的,但大多数还保留着从前的习惯,像韩月歌这般伤重的,更是需要睡觉来补充精力。 韩月歌坐在镜前,正在对着镜子练习表情。她是草木修炼成人,自生来就不识凡人的七情六欲,脸上表情也就欠缺了些。 为了修出一颗血肉之心,她入凡世几百年,混迹在市井中,日日观摩凡人,学会了如何用表情表达喜怒哀乐。 经过她多年的观摩和学习,和锲而不舍地反复练习,虽未真正弄明白过喜怒哀乐,至少做到了从表面看像个有着烟火气的凡人。 -- 第13页 为了更贴近凡人,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凡人的名字,韩月歌。 姓是从百家姓中随手抽的,名取自踏月而歌之意。有了凡人的名和姓,更像一个凡人了。 可惜后来她这一失忆,将这些忘了个干干净净,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既不会哭了,也不会笑了,每日都是一副呆滞的表情,也难怪云上天宫的人都在背地里说她是个木头美人。 韩月歌对着镜子,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镜子里的少女弯着唇角,对她露出明媚的笑容。 许久不做这些表情,有些生疏,笑起来比往日僵硬不少。 韩月歌摸着自己的眼角,她学凡人的表情时,其他的表情都能学个十成像,唯独哭这一项学了很久都学不会,哭起来需要眼泪配合,若是只干嚎不掉眼泪,太假了。 为此她还专门请教过青楼的妓子,因她觉得,那些妓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将情绪掌握得很到位。 教她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说,伤心了,难过了,自然就会哭了。 韩月歌不懂何为伤心难过,有一次,她被一只大妖怪盯上,好不容易从它手里逃脱,受了伤,疼痛刺激得她直接掉下了生理性的泪水,她一下子悟了。疼了,就是伤心难过,就会掉眼泪,以至于她每次想要落泪时,狠狠掐自己一把,掐得眼角直冒泪珠。 上次在紫竹林外被追杀时,同心铃掉在地上,席初的声音从铃铛那头传来时,她的眼角明显酸了酸,是要掉眼泪的趋势。 韩月歌猛地站起身,按了按自己的石头心。 这半年的替身生涯,换来的是心上的一条裂缝,这条裂缝破开她的懵懵懂懂,终于叫她明白了什么是喜怒哀乐。 小艾见她神色激动,忍不住问道:“月姬,怎么了?” 韩月歌抓住她的手,紧张问:“你有没有觉得我哪里变了。” 小艾一头雾水:“请月姬明示。” “你记得我有个外号吗?” 小艾下意识接道:“木头美人……” 说着,她话音一顿,连忙道歉:“月姬,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他们都说我像木头雕出来的。因为我从来不笑也不哭,木木呆呆的。”韩月歌弯了弯眼角,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 小艾望着她面颊上欢喜的表情,恍然大悟:“小艾明白月姬您的意思了,您的确是变了,您现在会笑了。” 小艾不得不承认,笑起来的月姬,比没有表情的月姬要美丽上十倍,难怪先前太子殿下做了那么多也要逗月姬笑一笑。 “我还得确认一下。”韩月歌喃喃自语了一句。 “确认什么?” 韩月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道:“小艾,你替我将殿里的灯都点亮,我想跳支舞。” 云上天宫里,除了重华殿和销魂殿有珍贵的明月珠照明外,其他人都沿袭凡人的法子,用烛火照明。 原因无他,明月珠过于贵重,只有太子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才能用得上,而耗费灵力点灯的话,未免有点大材小用。 云上天宫的灯烛和凡间的灯烛是不一样的,就拿寒桐殿里的这些灯烛来说,用的是魔域特产的石蜡,一支可以燃上几百年,点上两三根,就能将整个黑漆漆的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小艾照着韩月歌的吩咐,将殿内的灯烛都点亮了,反正一支能用几百年,她半点不心疼。只是她略感奇怪,便问道:“月姬,大晚上的,您怎么突然想起跳舞了?” 第8章 她愿意跟着席初回来,是因…… “我这支舞原是想跳给太子殿下看的……”韩月歌叹了口气,“你们都说我是木头美人,说的也没错,我的确是草木化出来的。草木一生都长在土里,比不得虫鱼鸟兽能跑能跳,天生就比它们笨拙些。” 韩月歌的声音藏着几许不可察觉的凄楚,飘出殿外。席初踏上台阶,门口的守卫准备行礼,被他抬手制止。 他敛去周身气息,往殿内走去。 “为了练好这支舞,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白天练,晚上也练,扭伤了脚也舍不得停下,就是想在殿下的生辰那天,跳一支好看的舞给殿下看。”韩月歌仰起头,眸中映着满殿的烛火,流光溢彩,“小艾,你帮我看看,我跳得好不好。万一哪天殿下回心转意了,我还可以跳给他看。” 她捏了个诀,将身上的衣裳换成了翩翩为她准备的流光羽衣,抬起仅剩的右臂,旋转,折腰,挥出长长的水袖。 烛火透过垂帘,映出一道窈窕的身影,倏然撞进席初的眼底。 席初忽然记起,青玉似乎提过,韩月歌为他的生辰准备了一支舞。那时他正恼着韩月歌,没有放在心上,后来韩月歌毁了千年火灵芝,他一怒之下,命人将韩月歌捉了起来关进冰牢里。 他认真地看着韩月歌映在垂帘上的舞姿。 韩月歌说的没错,她天生比别人呆一些,做什么都很笨拙。他教过她一套剑法,那剑法他一个时辰就学会了,偏偏她用了半个月才学会。 她是草木之身,做人前都是在土里埋着,笨拙些也是理所应当的,他喜欢她时,那笨拙落在他眼里,反而成了呆萌可爱。 光是一套简单的剑法,她就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去学,这支复杂的舞,难怪她要不眠不休练上三个月。 他只知道她是个呆瓜,不曾想到她翩翩起舞时,比平日里活泼生动了许多。可惜,她断了一臂,这支独臂舞看着实在叫人心酸。 -- 第14页 席初抬步,正欲拂开帘子,忽闻小艾惊叫:“月姬,您的伤口流血了,快停下,快停下……” 韩月歌的舞蹈正舞到了精彩之处,她将腰身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整个人飞速地旋转起来,挥舞的长袖化成了漫天翩飞的蝴蝶。 随着她扭身旋转的动作,断臂处的伤口很快将长袖染成了鲜红的颜色。 小艾脸色大变,声音里隐隐带了哭腔:“月姬,别跳了,求您快停下,殿下看不见的。” 韩月歌恍若没有听见小艾的提醒,越舞越快,袖管上的血色也越来越深。 席初掀开帘子,抬手挥出一道白光,击中韩月歌的身体。 韩月歌动作一顿,身体软倒下来。 席初身形一晃,出现在她身边,双臂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横抱在怀里,快速朝着床榻走去。 小艾看见席初,大吃一惊,正欲行礼,青玉提醒道:“别行礼了,快上前帮忙。” 小艾抹着眼角的湿意,快步跟上。 席初将韩月歌搁在软榻上,眉峰不可察觉地蹙起。他抬起手掌,掌中泛起柔和的光芒,拂过她断臂的伤处。 是他在用灵力给她止血。 韩月歌脸上血色全无,连双唇都失去了平日的色泽,整张脸仿佛覆着一层白霜。她掀了掀眼皮,眸底映出席初的身影,挣扎着起身:“殿、殿下。” “别说话。” 韩月歌抿住唇,半晌,哀哀叫了一声:“疼。” “活该。”席初毫不留情地丢给她两个字。 韩月歌唇角的弧度抿出几分伤心委屈,她伸出仅剩的胳膊,紧紧抓着席初的手,也不叫殿下了,而是叫着席初。 “席初,我是不是快死了?” 席初没说话。 “席初,你把我炖了吧,我听她们说,只要吃了我,你的心上人就能痊愈了。” 席初收回了灵力。 韩月歌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放,低低地说道:“跟着你回云上天宫,我从来就没后悔过,以前是,现在是,哪怕以后真的被你炖了,也是。席初,那天在噬魂崖上同你说的那番话是假的,我不想跟你一刀两断,我要你记着我,永远都记着我。” 席初神色微怔。 韩月歌说的那句不后悔,叫他想起他带着她上沧溟山的那日,他们站在山脚下,他朝她伸出手,问,跟着他走,会不会后悔?她将手搁在他掌心,弱弱地说,不、不后悔。 沧溟山地处北域,天气严寒,她刚说完,一阵冷风夹杂着雪粒,扑进她的颈窝。她冻得缩了缩脑袋,倚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说,不后悔。这次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韩月歌望着席初失神的模样,就知道他是忆起了前尘往事。 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她眯着眼睛,努力回想着当日眼角发酸的滋味,想挤出两滴眼泪。 席初慢慢地回了神,见韩月歌不断挤眉弄眼,似是眼角抽筋,不禁问道:“眼睛怎么了?” “没、没什么。”韩月歌心虚地回避着席初的目光。 她在想,她满心满眼都是他,高高兴兴地跟他回了云上天宫,他却只拿她当替身,现在还要拿她做心上人的药,她此刻的心情应该是伤心难过得想哭,可她一点泪意也没有,反而想笑,想笑席初的自以为是。 她的石头心的确是多了一条裂缝,她学会了喜怒哀乐,还是学不会去爱一个人。 她对席初的感情,从来就不是爱情。 她愿意跟着席初回来,是因她想要依附他,她看中他的美色、权势和力量。 妖魔界向来都是弱肉强食,弱者依附强者生存,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规则,她作为一株弱小的草木妖灵,天生就是大妖怪的补药,要想活得好好的,就必须依附更强大的存在。 恰巧席初满足了所有的条件,他长得好看,权势滔天,力量强大,还愿意宠爱她,保护她。她依附他,是最好的选择。 她长得像席初的心上人,席初待她的那些好,她当成了理所当然。宠着宠着,就将她宠坏了,宠得娇里娇气,直到李玄霜回来,她失去了他所有的宠爱。 没了席初的庇护和娇纵,妖魔界里的任何一个强大的大妖怪,都能拿她当口粮,从前将她当做眼珠子宝贝的席初,也因她毁了火灵芝,拿她入药。 她像条无家可归的狗,想活下去,只能跳下噬魂渊,一个人趟过冷冰冰的暗河。 她是草木,草木既怕火烧,也怕水淹,更怕严寒的天气,她被席初呵护得金尊玉贵的,哪里受得了这样颠沛流离的委屈,想到这里,她就眼角发酸,鼻头也跟着发酸。倏然,一颗滚烫的泪珠子,顺着她的眼角滚了下来。 韩月歌惊呆了。 她哭了。 她委屈得哭了。 她这辈子第一次不用掐自己,真正地掉了一回眼泪。 席初也被她的眼泪惊了一下。 他认识韩月歌以来,既没见过韩月歌笑,也没见过韩月歌哭,她的确像个木头,脸上永远都是一副表情。 他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用指腹抚了抚韩月歌的眼角,泪珠滴落在他的指尖,泛着一股湿热。 不是他的错觉,她真的哭了。 韩月歌仿佛打通任督二脉,眼泪跟开了闸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滚,不消片刻,便泪眼模糊,连眼前的席初都看得不大清楚了。 -- 第15页 被眼泪洗过的瞳仁,愈发得透亮清澈,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席初的声音不自觉放柔了些:“哪里疼?” 韩月歌万没有料到,眼泪还有这样的作用,眼前这个席初,好像一下子变回了以前那个温柔的席初。 她哭唧唧地点头:“全身都疼。” 难得掉一次眼泪,不利用白不利用。她做出伤心的表情,皱皱鼻子,眼泪掉得更凶了。 一想到她马上不是要做李玄霜的药,就是要变成那些大妖怪的口粮,她就伤心得一哽一哽,哭得直抽气。 席初哪里见过韩月歌哭过,还哭得这样凶猛。叫一个不会哭的小仙草,哭得这样凶,许是真的疼得厉害了。 她的伤口已经不渗血了,全身的衣裳被血染透,凄凄惨惨地裹在身上,她的整张脸,除了眼睛和鼻头红红的,都是白的。 明显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席初准备拿出点回元丹给她补补元气,猛地记起,回元丹炼制不易,李玄霜受了重伤,回元丹大部分都进了她的肚子,他这里已经一颗不剩。 他默了默,对小艾道:“青玉说,今日玄霜送了你们两颗回元丹。” 小艾以为他是来问责的,脸色一白,跪了下来,惶恐道:“殿下恕罪,那两颗回元丹月姬不敢服下,奴婢这就送还给玄霜仙子。” “不必,将丹药取来,喂月姬服下。”席初淡淡道。 小艾差点当自己出现幻听,她很快反应过来,高兴地应了一声,将两枚回元丹都取过来,用杯子盛了水,喂给韩月歌。 韩月歌垂下眼睫,抽抽搭搭地张开唇,心中感到异常满足。 回元丹这样的好东西,是个妖怪都喜欢。 韩月歌今日演的这一出,有三个目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这两颗回元丹。 李玄霜虚情假意地送来回元丹,料定她会因回元丹吃醋,跑到席初面前大吵大闹,到那时,她不但能收回这两枚回元丹,还能吃了韩月歌这株七叶灵犀草。 韩月歌偏要叫她所有的如意算盘都打空。 她含住回元丹,咕咚一口吞下,吞得急了,呛了一口水,猛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牵动断臂的伤处,疼得厉害了,好不容易快要收住的眼泪,又汹涌地往外冒。 这回是真疼哭的。 生理性的泪水。 第9章 席初突然笑了起来,笑容阴…… 席初扶住她的身体,忍不住斥责了一句:“怎的这样急躁。” 韩月歌眨着泪眼:“殿下,我想求您一件事。” 她有时唤他名字,有时唤他殿下,她若犯了错,或是闹了脾气,或是有事求他,就缩着脑袋,跟个鹌鹑似的,弱弱地唤他殿下。 “何事?” “能不能饶过翩翩?”韩月歌抓住他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划着圈,“翩翩是为了救我,才出此下策,犯下大错。殿下,我愿意代翩翩受罚,我、我可以用我的叶子交换,换回翩翩一命。” 席初按住她的肩膀。 “白霜。”他唤道。 一名神色冷漠的白衣男子出现在殿内。 “传我命令,放了那只蝴蝶妖。” 白霜颔首。 白霜走后,韩月歌将脑袋倚在席初的肩头,眨了眨泪眼,沾在睫毛上的泪珠滚落进席初的掌心:“谢谢殿下。” 席初合起手掌,握住这滴眼泪,微微一滴滚烫,烫着他的掌心。 韩月歌服了回元丹后,元气逐渐恢复,伤口不疼了,脸不白了,眼泪也不掉了。回元丹一颗能增加三百年灵力,要不是她丢了胳膊,失了太多元气,这两颗下肚,她的修为能精进一层。 “殿下,我还有话说。” “嗯?”席初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搂着韩月歌了。不用修炼时,他最喜欢搂着小仙草,嗅着她发里的清香。 “我是七叶灵犀草,要吸收日月精华才能长出新叶子,沧溟山本就灵气稀薄,寒桐殿更是一点灵气也没有,我被锁在殿里,丢掉的叶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长出来。殿下可否解了我的禁足令,放我出去多多吸收日月精华。” 她坐直了身体,转过身来,与席初对视着,乌黑的大眼睛里光芒一闪一闪:“我保证不乱跑,殿下需要我拔叶子给心上人治病,一声令下即可。我喜欢殿下,先前说的都是气话,只要殿下留着我的命,我便努力多长几片叶子,给玄霜姑娘治病。” 韩月歌失忆时,并不知道席初是她情劫的关键,现在她想起来了,当然不会像之前那样想着离开。她的石头心已经裂开一条缝,再努力一把,说不定石头心就会完全裂开,生出一颗心来。 席初抚了抚她的长发:“今夜大雪,等明日雪停了再出门。” “殿下,你真好。”韩月歌两眼弯弯,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席初望着她的笑容,微微失神。 这株小仙草变了,好像一夕之间自己开了窍,现在的她哭起来很可爱,笑起来更可爱,这般灵动明媚的笑容,比这世上最好看的风景还要叫人移不开目光。 韩月歌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什么,捂住自己的脸:“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小艾,快,替我将口脂取来,要颜色最亮的那款。” 既然席初是她的情劫,她说什么也要将席初从李玄霜身边抢回来,她还要靠席初渡过这次的情劫,飞升成仙呢。 -- 第16页 小艾见韩月歌哭一哭,就将太子殿下哄得回心转意,非但不追究损毁火灵芝一事,还饶了翩翩,不由得替她高兴。 她重重点了一下脑袋:“嗯,月姬您稍等。” 小艾很快将口脂取过来。 韩月歌将口脂递给席初,仰起脸:“席初,你替我抹。” 她还住在销魂殿的时候,席初就常常给她抹口脂,她喜欢席初给她抹口脂,席初的指尖凉凉的,抹出来的薄厚程度很是合她的心意。 席初接了口脂,指尖沾了一点,在她的唇上抹开。 韩月歌原本的唇色就很好看,若非失血过多,显得唇色苍白,不抹口脂,双唇也润润的,泛着鲜花般的色泽。 席初轻轻推开口脂,将那鲜亮的颜色覆满她的唇瓣。他的鼻端隐约间嗅到一股香气,忽感一阵口干舌燥,忍不住凑近了韩月歌的唇,想要确认一下,这股香气是不是从她唇瓣上飘出的。 席初的脸陡然在眼前放大,韩月歌没有防备,吓了一跳,抬手将他推了出去。 席初没有料到韩月歌会推开他。 从前他们两个在一起时,韩月歌从未拒绝过他,虽然他也没有对韩月歌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举动。这株小仙草的性子和她的外表一样乖巧,向来都是软软糯糯的,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他。 席初被她推得向后仰了一下,右臂在床上撑住,指尖从被褥里勾出一个包裹。 他神色疑惑:“这是什么?” 韩月歌与小艾对视一眼。 小艾道:“殿、殿下,这个包裹是奴婢的。”说着,着急伸手去拿席初手上的包裹。 席初眸色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小艾双腿一软,顺势就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奴婢逾矩了。” 席初打开包裹,看见包裹里的东西,眼底蹦出冷厉的光芒。 包裹里不是别的,而是满满一小包剑穗,约莫有几十条,这些剑穗大同小异,乍一看几乎看不出差别,但仔细看,会发现颜色和样式有少许的不同。 席初突然笑了起来,笑容阴恻恻的:“歌儿能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吗?” 韩月歌上下排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脑海中一片空白,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半句说辞。 “不愧是歌儿,好手段。”席初冷冷哼了一声,将包裹丢在她身上,拂袖转身而去。 直到席初踏出寒桐殿,韩月歌和小艾俱出了一身冷汗。席初这样聪明,看到那满包的剑穗就已经明白过来,韩月歌骗了他。 他的确送过韩月歌一条剑穗,可惜韩月歌忘性大,那条剑穗又是个不起眼的凡物,她回到云上天宫后,早就不知将那剑穗扔哪儿去了。 她想不动声色地将席初引诱过来,想了半天,从记忆的旮旯角里想起这么条剑穗。席初得不到李玄霜可以找替身,她找不到原来的那条剑穗,也可以弄一条一模一样的剑穗代替。 她大概记得那条剑穗的模样,就叫小艾将市面上相似的剑穗都买了回来,坐在床上挑了大半宿,总算挑出个和记忆里差不多的,系在岁华剑上,让虞九娘带回去。 不出她所料,这条剑穗引来了席初。可惜功亏一篑,这些忘记处理的剑穗,直接将她卖了个底朝天。 小艾抹着额上的冷汗:“都怪小艾疏忽,没及时收起这些剑穗,月姬,太子殿下这一走,不知几时才会重新踏足寒桐殿,这可如何是好?” 小艾跟着韩月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当然也懂。韩月歌是她的主子,韩月歌坐冷板凳,她作为韩月歌的妖侍,待遇只会更惨。 韩月歌没说话,因她也没有信心,她是平生第一次主动勾搭一个男人。从前是席初勾搭她,现在是她勾搭席初,这才刚勾搭呢,就把人给得罪了。 韩月歌以为席初这一恼,答应她的那些条件,肯定都不作数了,她都准备好损失两片叶子,去席初那儿把翩翩换回来,翌日一早,翩翩自己先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翩翩就将她抱了个满怀:“月歌,你没事,太好了,我听说你在紫竹林外就被太子殿下捉到了,担心死我了。” “我没事。” 翩翩不小心抓到了她空空的袖管,面色一变:“你的胳膊怎么没了?” “丢了一片叶子。”韩月歌摇摇头,“不用为我担心,翩翩,你忘了,我是灵犀草,叶子没了还可以再长。” 翩翩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对不起,月歌,这次是我害了你。我不知道噬魂渊下面封印着一条蛟龙,多亏太子殿下跳下噬魂渊救了你,要不然我真的将你害死了。” 提到那条蛟龙,韩月歌想起了些事,她将袖管从翩翩手里抽回来,温声道:“翩翩,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噬魂渊下面藏着一条暗河直通仙域?” “我听琥珀说的。怎么了,月歌?” “有人想借你的手,杀了我。” “你是说琥珀她……不对,琥珀只是个妖侍,她与你无冤无仇的,为何要害你?难道是……”翩翩话音一顿,“是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名字:楚犹怜。 琥珀是楚犹怜的妖侍,听命于楚犹怜,她不会无缘无故向翩翩透露噬魂渊下那条暗河的消息,除非是楚犹怜授意。 “你可知道我为何毁了火灵芝?”韩月歌问。 -- 第17页 “她们都说你嫉恨李玄霜抢了你的宠爱,但我不信,月歌,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日,青玉告诉我,席初要见我。我跑去重华殿,火灵芝自己跑了出来,我为了自保,只好将它丢进了池子里。”草木惧火,当时情况紧急,她根本不知那是李玄霜救命的药。 “既然太子殿下没有叫你过去,青玉大人为何要骗你?” “我所见的青玉,未必是真的青玉。”要是灵力比韩月歌高,或者用了特殊的法宝,伪装成青玉的模样,韩月歌是看不出的。 “我明白了,是楚犹怜。她可真是心肠歹毒,看不出来,她居然这样恨你。”翩翩咬牙道。 楚犹怜不是仿品,她是巫宗国皇室的后裔,当年巫宗国灭亡后,不少皇室成员流落民间,或是改名换姓,或是隐姓埋名。 楚犹怜是巫宗国一位公主的后代,她的身体里流着和席初一样的血,是席初破例带回云上天宫的。 席初只当她是亲人,引导她踏上仙途,她心底未必如此认为,整个云上天宫的妖魔都看得出来,她望着席初的眼神里藏着爱慕。 她恨韩月歌,也不奇怪。 第10章 韩月歌瞧他这架势,不是…… 翩翩能活着回来,韩月歌的禁足令,自然也解除了。韩月歌想将丢失的叶子赶紧养回来,盯上了云上天宫灵气最浓郁的地方。 云上天宫建在沧溟山的山巅,沧溟山四季严寒,灵气稀薄,几乎所有的灵气都汇聚在席初的寝宫——重华殿。 韩月歌现在惹恼了席初,大概率是没可能进重华殿的,可她实在眼馋重华殿的灵气。 只要让她在重华殿住上几日,她保证,她的叶子很快就能长回来。 她的确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重华殿,但她可以偷偷摸摸地进入重华殿,蹭重华殿的灵气。 韩月歌打定了主意,在重华殿外蹲守半天,终于等到席初离开重华殿去通文殿处理政务。 她悄悄摸到重华殿的门口。门口摆着两个花盆,盆里栽着红梅。 云上天宫常年下着雪,也种不了别的花,要是种别的花,就得耗费灵气和灵力才能保持开花的状态。 云上天宫本就缺少灵气,谁也不愿意将灵力浪费在这些观赏用的花花草草上,即便是灵力强大的席初也不大愿意,所以云上天宫只种梅花、竹子、松柏这种四季常青的植物。 韩月歌趁着没人,三下五除二,将其中一盆红梅给拔了,扔进储物袋里,自己化成原形,埋进土中。 怕别人看出来,她施了个障眼法,把自己变成了红梅。 她是草木,一埋进土里,就觉得这些泥土十分亲切,舒适得伸展开枝叶。 过不多久,天空飘起雪来。沧溟山动不动就下雪,韩月歌已经习惯了,她吃了两颗回元丹后,灵力长进了不少,现在可以自行运用灵力御寒。 雪花堆在她幻化出来的花瓣上,凉凉的。 “大白天的,怎么就下起雪了?”一道懒散的声音在韩月歌的头顶响起,“殿下最爱这两盆花,赶紧给放回屋里去,可别叫雪粒将花瓣打蔫了。” 身着青衣的少年,捧起红梅,往重华殿内走去。 白霜跟在他身后。 青玉将红梅搁在书桌上,嗅了一口韩月歌的花瓣:“这盆梅花怎么不香了?” 吓得韩月歌抖了抖花瓣。 白霜皱眉道:“别乱动殿下的东西。” “我知道,殿下这几日心情不好,我可不敢触他的霉头。对了,白霜,李玄霜的药是不是快没了?” 白霜“唔”了一声:“约莫再能吃上一回。” 青玉叹息一声:“又要可怜那小仙草受一回苦了。” 这回韩月歌的花瓣抖得更厉害了。 青玉和白霜替席初将桌上的东西理了一遍,留下韩月歌,离开了重华殿。韩月歌趁左右无人,赶紧吸收着殿内的灵气。 席初一整天都没回来,韩月歌吸收了一整天的灵气。 傍晚的时候,雪停了,青玉和白霜进来,将殿内的灯烛都点亮了。 重华殿原是用明月珠照明的,韩月歌住进来后,嫌弃白天黑夜都是亮堂堂的,席初就命人将明月珠收了起来,改成普通的灯烛,这样到了半夜就可以把灯熄了,让雪光透过窗棂,照在寝殿内。 韩月歌失宠后,席初居然保留了点灯的习惯。 韩月歌望着烛光发呆,隐约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连忙收敛气息,一动不动。 她听得出来,这是席初的脚步声。曾经有一段时间,席初很忙,她几乎日日都在重华殿等着他回来陪她一起用膳,久而久之,就能听出席初踩着雪粒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席初踏进殿内,殿门在他身后合起。 他穿过珠帘,朝着韩月歌走近,韩月歌将所有的灵力都收起来,不敢泄露半分气息。 她本身就是草木,伪装成草木是最不易被察觉的,就算是席初,也未必能看出异样。 席初果真没有发现她。 他淡淡瞧了一眼桌子上的两盆梅花,便收回了目光,走到窗畔坐下,望着窗外茫茫雪色,抬起手幻出一架箜篌,抱坐而弹。 箜篌凤为首,颈有轸,长二尺,腹广七寸,共十四根弦,是流落在巫宗国的上古神器,名曰“凤皇”。李玄霜留在云上天宫,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它。 -- 第18页 箜篌自幼与席初相伴,在他还是凡世太子时,就曾以琴技闻名诸国。他成魔后,凤皇随他入了魔,成为他的本命法器。 魔域众妖魔只知太子殿下剑舞的好,不知他的箜篌弹的更好。 席初十指拨动琴弦,空灵纯美的音调自他的指尖流泻而出,韩月歌知道,他又在弹奏《桃花曲》了。 《桃花曲》是席初所作,赞的是巫宗国的桃花,曲调浪漫唯美,曾广为流传。 韩月歌与他在一起时,他常常将这首曲子弹奏给她听。 他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说:“每年春天的时候,巫宗国漫山遍野开满桃花,风一吹,就会下桃花雨。歌儿,等明年春天到了,我带你去看桃花。” 韩月歌终是没等到他带她去巫宗国看漫山遍野的桃花。 这世上已经没有巫宗国了。 就连巫宗国的太子席初,也早已化作了一堆白骨。 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动着席初雪白的宽袖,席初垂下眸子,长睫敛去眸底的寂色。 韩月歌听着他弹奏出来的曲声,心想,以后有机会,定要去看一看巫宗国的桃花,是不是真的像这首曲子里描述得那般好看。 席初弹了两首曲子,兴致缺缺地松开了弦,抬起袖子轻拂一下,收起箜篌。 他走到镜前,镜中映出他颀长的影子,他望着自己的那张脸,倏然抬起手,开始撕自己的皮囊。 韩月歌伸长了脖子看。 薄雾似的垂帘垂下来,掩去她的视线,她看得并不大清楚,约莫能看出来,席初是在换皮。 他以骷髅之身入魔,早已没了血肉和皮囊,他的这身皮,是和别人交换得来的。他有很多这样的皮囊,都是凡人或者妖魔的皮囊,他帮他们完成心愿,他们自愿将皮囊交付于他。 他手上已经攒了很多这样的皮囊。 终究是别人的皮,裹在自己的身上,偶尔也是需要撕下来透一透气的。皮囊容易腐坏,到了一定的时间,还要脱下来换上新画的皮。 韩月歌瞧他这架势,不是要脱皮换气,就是要换新皮了。 她以前只知席初是太子的骷髅修炼出来的,他披着人皮的时候,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以往席初透气或是换皮,都是背着她的,她从未见过席初褪去人皮的模样,因此存了几分好奇心,睁大了眼睛,想看席初的真面目。 偏偏纱帘挡着她的视线,她恨不得化出手脚,直接将帘子掀了。 正在她铆足着劲儿往前看时,忽然迎面刮过来一阵强风,卷起纱帘,兜头将她整个给裹住了,眼前登时一片乌漆嘛黑。 韩月歌扭着枝叶,想将脸上的帘子掀开,身后压过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她便如同那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半点动弹不得。 席初这厮怕是早就发现她了。 韩月歌气得直瞪眼睛,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再之后,没了任何动静。 待韩月歌能动弹时,已经是早上,重华殿空荡荡的,席初已经不知所踪。 青玉和白霜照例过来给席初的寝殿打扫。 青玉搬起桌上的红梅往外走,白霜问道:“你动那盆花做什么?” “殿下早上吩咐过,这盆花不香了,需得搬出去,搁在那雪里冻一冻。”青玉话音刚落,夹杂着雪粒的北风呼啸而来,冻得韩月歌打了个激灵。 青玉只当是花枝被风吹动,没有在意,将怀中的红梅搁在清池旁的山石上,抬头望了望天色,对着红梅道:“估摸着今日还有雪,你先冻一冻吧,要是再没有香气,赶明儿殿下将你扔了,哭也没地方哭去。” “真是奇怪了,两盆一样的花,一盆香气扑鼻,另一盆什么香味也没有。”青玉挠了挠头,嘀咕着转身走了,“也难怪殿下瞧你不顺眼。” 韩月歌心道,席初哪是瞧花不顺眼,明明是瞧她不顺眼。 青玉走后,雪地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韩月歌化出人形,回身张望:“小艾。” “月姬!”小艾从她身后冒出来,刚才的布谷鸟叫声就是她学的。 她和韩月歌约好了,韩月歌混进重华殿后,她每日给韩月歌送些吃的来。席初早就辟谷了,重华殿别说吃的,连口喝的水都没有。 韩月歌修为散尽,重新修成人身不久,还没学会那辟谷的本事,况且她本身就喜欢凡间的烟火气,也不打算辟谷。 “月姬,奴婢今日去得晚,只剩下了些包子。”小艾拿出油纸裹着的包子。 云上天宫还有很多没有辟谷的妖魔和凡人,席初安排虞九娘开设了厨房,每日到点开放,可凭灵石兑换食物,有时是普通的凡间食物,有时是仙域的灵植灵兽。小艾今日出门遇上琥珀,被她拉着一通唠嗑,这才错过了时间。 韩月歌一夜没吃东西,肚子早就饿了,她撕开包子,狼吞虎咽吃起来。当草木时吸收风霜雨露即可,当了人后,就麻烦多了,非得这些五谷杂粮才能填饱肚子。 “月姬,太子殿下那边可是有进展了?” 韩月歌这次入重华殿,不单单是为了蹭灵气那么简单,她还得借这个机会哄好席初。 只有和席初重修旧好,才能继续渡她的情劫。没有席初的情,她这情劫是渡不了的。 第11章 她是个妖精,不懂凡人的…… -- 第19页 韩月歌叹了口气,摇头:“没进展。” 席初都已经把她给赶出来了,能不能再进一回重华殿,还是个问题。 看来是时候添一把火了,韩月歌眯了眯眼睛,托着下巴:“这样,小艾,你把我在重华殿的消息告诉琥珀,别太刻意,随口提上两句就可以。” 小艾不知她要做什么,老老实实点头:“月姬放心,八卦奴婢最在行了。” 韩月歌重新变回梅花,在盆里待着,没过多久,如青玉说的那般,又下起雪来。 韩月歌一动也不动,任由雪粒堆满一身。 天黑后,重华殿内亮起温暖的灯烛,韩月歌望着门缝里透出来的暖光,羡慕极了。 席初回了重华殿。 青玉和白霜进殿伺候,片刻后,青玉走了出来,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 他抱起覆满雪粒的韩月歌,喃喃道:“殿下果然是个惜花之人,还是舍不得放你在外面冻着。” 他使劲嗅了嗅韩月歌,一脸嫌弃:“亏得殿下还记得你,你这个没良心的,冻了半天,怎么还是半点香气都没有。” 韩月歌被他嗅得浑身一阵鸡皮疙瘩。她也想香香的,奈何她是颗青绿青绿的草,学不来那梅花仙子,天生就自带体香。 韩月歌怕被席初嫌弃地丢出来,浪费了些灵力,努力将花瓣都绽开,颜色更加明艳。 虽然她不香,但是她好看呀。 “殿下。”青玉抱着梅花,走到席初的桌前。 “搁下。”席初头也不抬地说道。 青玉把梅花搁在桌子上,与白霜一道离开。两人将大门合上,屋子里暖和许多,韩月歌身上堆着的积雪开始融化。 席初正在写字。 她伸长了枝丫,偷偷看席初在写些什么。席初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好看,一笔一划写得端端正正,笔锋里暗藏着剑意。 她就喜欢看席初写字。 雪白的纸上,一笔一笔添着墨痕。韩月歌瞧着,心思渐渐放在了别处。 席初穿的是一件雪白的薄衫,外面也没罩任何衣裳,就那么松松散散地披在身上,衣襟处露出些许肌肤。 他的皮肤是冷白色的,没有一丝瑕疵,韩月歌的目光往下滑,落在他的腰上。她最喜欢搂着他的腰,因他的腰身很劲瘦,摸着又很有力量感。 可惜她只摸过他的腰。 席初待她很是规矩,在她侍寝前,与她最亲密的动作,也仅限于搂搂抱抱。 他至今连身子都没让她瞧过。 她侍寝那日,席初先解了她的衣裳,自己的衣裳一件没脱,将她的衣裳褪到最后一件时,他就恼了,浑身冒着寒气,阴着脸丢下她,自己出了寝殿。可怜她莫名其妙失了宠,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 韩月歌瞧着席初背脊挺直地坐着,明明是一副禁欲的模样,偏偏胸前隐约露出一截苍白的肌肤,心神一阵激荡。 她是依附席初的力量没错,但她是个有审美的妖精,她的审美还不是一星半点的高,要是席初长得五大三粗的,她还不稀得跟他回来。 她愿意跟席初回来,席初的美色至少占了一半的缘由。 她是个妖精,不懂凡人的矜持,也不想学凡人的矜持。她就想伸出枝丫,缠住席初,缠得紧紧的。 她想了,也那么做了。 她的枝丫刚碰上席初的袖子,席初突然道:“我记得,你还欠我一幅字。” 韩月歌猛地抽回枝丫,进入装死状态。她喜欢看席初写字,不代表她喜欢写字。她平时最讨厌的就是写字了。 席初发现她不会写字后,提出教她写字,她那时不知写字是个要命的活,无知无畏地跳进了席初的圈套。 她是草木化形,四肢皆是自己的叶子所化,不像凡人的五指那么灵活,起初的时候,她连笔都不会握。 席初抱着她坐在怀里,抓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教。 好不容易学会握笔了,下笔的时候,手又抖个不停,无论她使出多么大的力气,写出来的字总是歪歪扭扭的,就像是她用枝条抽出来的。 席初与她较量了几个月,大概是没料到世上会有这么笨的学生,无奈将她放生了。 她见席初满脸都是失望之色,放生之后不想着赶紧逃跑,居然握着他的手,自告奋勇要给他写一幅漂亮的字。 然后…… 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她的确还欠着席初一幅字。 韩月歌努力地将自己缩成一团,花瓣抖啊抖。 席初又道:“没叫你现在给我。” 韩月歌不抖了。 他叹了口气,搁下笔,站起身来,朝着床榻走去,片刻后,殿内的灯烛全灭,陷入一片黑暗。 韩月歌在黑暗中想了许久,想席初到底什么时候要她的那幅字,想得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重华殿内燃起了灯烛,昏黄的烛光勾勒出席初的身影。他站在纱帘后,往身上套着衣裳。 他是守界人,连通仙魔两界的天渊城矗立在沧溟山的脚下,平日里要管的事很多,比如他要守住天渊城的入口,不能让心怀鬼胎的人混进魔域。 出入天渊城的所有人,都需得他核对好身份,写一份手令,凭着这份手令才能走。当初韩月歌想离开魔域,选择跳下噬魂渊,也是有这个缘由。 席初套好衣裳,掀开帘子,往殿外走去。 -- 第20页 经过韩月歌身边的时候,韩月歌用自己的枝丫扯住席初的袖子。 席初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韩月歌仰起花瓣,讨好地冲他摇了摇。席初挑了下眉头,唤道:“青玉。” 青衣少年屁颠屁颠地走进来。 “将这盆梅花移到殿外去。” 韩月歌:“……” “遵命,太子殿下。”青玉捧起韩月歌,拨了拨她的花枝,“殿下果然又嫌弃了你。” 韩月歌赶紧将自己抱成一团,迎接屋外的寒气。 青玉将韩月歌搁在了先前的山石上,望了一眼天气:“今天算你运气好,不会下雪了。兴许还有太阳,你就在这里晒晒太阳吧。” 晒太阳好呀。 韩月歌还是一棵草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山巅上晒晒太阳。 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 阳光照在积雪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韩月歌沐浴着日光,舒服得将枝叶都摊开。 “姑娘,您慢点,别急,这会儿殿里应该没人。”由远及近的一阵说话声将韩月歌吵醒。 韩月歌张开眼睛,雪地的另一端,一个裹着狐裘的少女往这边走来。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双丫髻的小丫头。 少女走得快,丫头差点跟不上。 积雪很深,两人一脚踩下去,直接没过膝盖。 两人停在重华殿前,重华殿大门紧闭。少女站在台阶上,露出为难之色。 重华殿设有禁制,除了青玉和白霜能自由出入,其他人强行突破,会被禁制弹出来。 禁制是在火灵芝事件后才设下的,在那之前,席初没有想过会有人敢擅自闯入重华殿。 “那个贱人真的在重华殿?”少女想到韩月歌重新混入重华殿,脸色很不好。 “奴婢听小艾那个贱婢亲口说的,准没错。那天太子殿下都去看那个贱人了,结果冷着脸出了寒桐殿,必是那贱人惹恼了殿下。现在她又不知使什么手段,跑到重华殿来邀宠献媚。” “任她使出百般手段,也不过是个替代品,现在正主都回来了,哪有她兴风作浪的份。”少女不屑道。 韩月歌听着两人变着法子骂自己,无聊地抖了抖枝丫,她们两个气得牙痒痒的样子,太搞笑了,差点把她给逗乐了。 这两人就是楚犹怜和她的妖侍琥珀。 楚犹怜修仙没几年,本该修为不及她,但因与席初有几分关系,席初念着巫宗国的旧情,为了将她引上仙途,给她喂了很多仙丹和法宝。 如此还不知足,偏要肖想席初身边的那个位置。 要说整个云上天宫最恨韩月歌的,非楚犹怜莫属,毕竟韩月歌差点坐上楚犹怜眼馋了许久的太子妃位置。 “你说那小贱人变成了什么?”楚犹怜目光扫了一眼四周,落在山石上的那盆梅花上。 “好像是盆花。” 楚犹怜唇角勾了勾,从储物袋中摸出一面镜子,以袖遮挡,朝韩月歌照了照。 这面镜子是个法宝,不管什么妖怪,被它照一照,直接能照出真身。 楚犹怜唇角的弧度越勾越深,收起镜子,朝着韩月歌走来,不动声色地往她身上丢了个定身诀。 韩月歌被定住了,浑身僵硬如石,动弹不得。这种感觉很熟悉,上次席初也是这样定住她的,楚犹怜的法术本来就是她的老祖宗席初教的。 楚犹怜停在韩月歌身前,装模作样地问道:“殿下喜欢桃花,怎么种起梅花来了?” “桃花不经冻,咱们这里种不了。”琥珀道。 “琥珀,你看,这盆花是不是有点蔫了?” 琥珀顺着她的话道:“好像是有点。” 楚犹怜抬起手,掌中幻出一支瓷瓶,她拨开瓶塞,将瓶子里的液体尽数倒在梅树的根下。 她倒的是甘露,甘露凝灵气而成,只要一滴就能补充大量的灵气,上次韩月歌被取完血,虞九娘也只敢喂一滴。 楚犹怜直接倒了一瓶下去,韩月歌无法动弹,只能被迫吸收,但她的身体一下子容纳不了这么多的灵气,会爆体而亡的。 第12章 她的确不懂什么是喜欢,…… “你在做什么?”一声清喝突然在楚犹怜的背后响起。 楚犹怜的手抖了一下,没抓住瓶子。瓷瓶砸在韩月歌的身上,疼得韩月歌皱了皱眉头。 席初疾步走过来,抓住楚犹怜的手腕,甩了出去。 楚犹怜没站稳,摔在雪地里,不小心吞了一口雪,喉咙连带着心口,都是一阵冰凉。 “我、我是看这盆花蔫了,给它浇点甘露。”楚犹怜仰起头来,白着脸解释。 席初面色阴沉至极,声音里如同掺着冰渣子:“滚。” 琥珀连忙扶起楚犹怜,慌慌张张地离开。 席初解了韩月歌的定身咒,抬袖在她身上拂过。韩月歌化成人形,从山石上跌了下来。 席初伸出双臂,凌空将她抱住,往重华殿走去。 他将韩月歌搁在软榻上,揽腰抱着,握住她的手,两人掌心相抵的地方,淡淡柔光亮起。 是席初在帮她转化体内的灵气。 韩月歌紧紧闭着眼睛,眉头蹙起,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大颗的汗珠顺着她的额角滚下,打湿了她鬓边的发丝。 一下子吸纳这么多的灵气,她的身体承受不了,席初只能将灵气一半转化,一半吸入自己的体内。 -- 第21页 随着灵气的消失,她脸上的痛苦渐缓,只余面颊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席初收回手,将她放倒在软榻上,用手拂去她面颊上的汗珠。 韩月歌的意识恢复了些,身下软软的,泛着一股浅淡的香气。她认得出来,这是席初的床。 她以前在这张床上躺过。 席初最喜欢她的时候,两人形影不离,她就从销魂殿直接搬到重华殿来住。 席初舍不得碰她,叫人在殿里置办了一张软榻,她恃宠而骄,觉得席初这张床更软些,偏要睡席初的床。 席初那时也肯纵容她,就将自己的床让给她睡,是以她对席初的这张床万分熟悉。 席初是魔,还保持着做人时的习性,她是妖精,也喜欢模仿人,他们在重华殿居住,习惯跟凡人一样,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再起床。 韩月歌摸着身下的这张床,不得不说,她有点想念这张床了。 “殿下。”小艾的声音打断了韩月歌的神思。 席初起身,吩咐道:“好好照顾她。” 小艾忙不迭点头。 席初走后,小艾趴在床前,小声问:“月姬,您好点儿了吗?” 韩月歌一脸虚弱:“多亏太子殿下来得及时。” 小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奴婢将殿下引过来的。奴婢看到楚姑娘往重华殿的方向走,就知道她是来找月姬您的麻烦,赶紧去把殿下请了回来。” 韩月歌摸了摸小艾的脑袋,微微一笑:“你做得很好。” “只要月姬您能重新得宠,小艾就心满意足了。”小艾仰起脸来,露出开心的笑容。她看得出来,月姬真的很喜欢太子殿下,不择手段也想和太子殿下重修旧好。 “月姬,现在您和殿下算是和好了吗?” 韩月歌望着头顶的幔帐,答不上来。 席初回来的时候,韩月歌又将自己埋进土里,变成了梅花。他挑了下眉头,在桌前坐下,拿起一卷书。 韩月歌伸出枝丫,去勾他的袖子。 席初放下书,冷淡地扫她一眼:“怎么,当梅花当上瘾了?” 韩月歌化成人形,抓住他的袖子:“我这不是看殿下很喜欢梅花么。” 席初抽回自己的袖子。 韩月歌绕到他身后,用仅剩的一条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殿下,别恼我了,好不好?我这么做,的确是有些不光彩,但都是为了讨殿下的欢心,我用剑穗哄骗殿下,也是希望殿下能来看我。” 席初没出声。 韩月歌又绕到他身前,半蹲着,趴在他的腿上,眼睛眨了眨:“殿下。” 席初微微俯身,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来,幽暗的双瞳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费尽心机,当真是为了我?” 韩月歌重重点头:“我只对殿下耍这些心机,因为我喜欢殿下呀。” 席初的唇角翘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眸中的笑意显出几分冰冷,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真的是因为喜欢我吗?” 韩月歌呼吸一窒,表情险些没有绷住。她几乎以为席初看出她胸膛里揣的是颗石头心了。 她的确不懂什么是喜欢,石头心又怎么会明白什么是喜欢。 席初见她半天不答,敛起笑意,眸色黑了黑,松开她的下巴,拂袖起身:“叶子长出来,就滚回寒桐殿。” 韩月歌:诶,还真是喜怒无常。 韩月歌在重华殿住过一段时间,重华殿里有不少她的东西,意外的是,这些东西都没扔,包括那张后来添置的软榻。 虽然韩月歌很眼馋席初的床,终究没脸也没勇气叫席初把床让给她。 她在自己的软榻上躺下。 就这样,在重华殿蹭了几天的灵气,加上楚犹怜给她浇灌的一瓶甘露,韩月歌被恶蛟咬掉的那片叶子,重新长了回来,终于不用再做那独臂美人。 按照约定,她也该回自己的寒桐殿了,回去的那天,她顺便从重华殿顺走了一把匕首。 又过几日,楚犹怜禁足三个月的消息在云上天宫传了开来。消息传到销魂殿,李玄霜抚着镜面,眼底浮起不屑的光芒:“蠢货。” 镜子里镜女的模样显现出来,白发少女皱眉道:“玄霜,你这次白白损失了两枚回元丹。” “是我低估了韩月歌。” “接下来怎么办?” “没了火灵芝,她就得乖乖代替火灵芝,任她使出万般手段也无济于事。”李玄霜诡异地笑着。 楚犹怜这个蠢货,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就是受她的启发,引韩月歌毁了火灵芝。千年火灵芝得之不易,整个魔域只有那么一株,席初要救她,就必须用韩月歌的真身入药,她倒想看看,韩月歌这次怎么躲。 *** 噬魂渊下瘴气弥漫,呼啸而过的北风,席卷着枝丫间堆积的雪粒,簌簌往崖下落去。 席初踩着岁华剑,飞下噬魂渊。 瘴气扑面而来,席初摊开掌心,掌中腾起一团幽火,映照出周遭的模样。 悬崖峭壁间堆着薄雪,他将薄雪拂开,露出壁上的血痕。 石壁上是撞击过后的痕迹,那条封印在崖下的恶蛟已经不知所踪。 席初的脸色骤然冷凝下来。 还是迟了一步。 恶蛟破开封印,逃了。 那条恶蛟是他联合魔君一起封印的。 -- 第22页 恶蛟修为高深,他和魔君合力都无法将其击杀,只好将其封印在噬魂渊下,利用这崖下的瘴气削弱他的力量。 上次他将韩月歌从噬魂渊下抱回来后,察觉封印有所松动,又连夜将封印加固了一层,如此还是没能困住这条恶蛟。 恶蛟一夜之间恢复力量,怕是与吃了一片灵犀草的叶子有关。 韩月歌是灵犀草所化,对于恶蛟这样的大妖怪是补药。但恶蛟强行突破封印,定会自身耗损严重,多半还没有来得及离开沧溟山。 席初拿出一枚玉简,说道:“青玉,白霜,传我命令,立即启动沧溟山所有结界,任何人一律不得外出。” 然后捏碎了玉简。 开启沧溟山结界一事,很快闹得人尽皆知,一夜之间,云上天宫人心惶惶,冒出许多流言。 韩月歌也听说了结界一事。 不过这件事与她无关,她暂时并不打算离开沧溟山。 她最近在想别的事。 三番两次与席初重修旧好失败,这让她不得不反省自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席初待她一时冷,一时热,总得有个缘由。 她需得找出这个症结所在。 思来想去,总算给她想出来了,席初待她态度大变,是从侍寝那日起。在此之前,席初是对她有求必应,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 韩月歌想不通,侍寝那日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席初。她侍寝那日,席初脱了她的衣裳,忽然脸色骇然地瞪着她,然后她就失宠了。 第13章 “月姬若是清楚自己因何…… 韩月歌不知道的缘由,兴许席初身边的人知道。 席初的心思,应该没人比青玉和白霜更清楚了。 青玉和白霜在席初当太子时,就陪在席初身边了。 他们是席初的贴身侍从,自小与席初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厚。席初死后,他们将席初的尸骨送回巫宗国,在席初的棺木前,一前一后自尽殉主了,魂魄不散,后经席初点化,附身两条蛇上,再次修出人身。 放眼整个云上天宫,他们两个追随席初最久,要说最了解席初的,肯定是他们二人。 韩月歌决定从他们两个这里找出突破口。 青玉和白霜做人时,最喜欢一道叫做香炸小酥肉的菜,青玉好酒,还很喜欢饮一种叫做浮玉春的酒。 沧溟山已经封山,出入都需得盘查,采购物品的难度自然比平时高了不少。韩月歌咬了咬牙,花了一大笔灵石,疏通一番,才叫小艾将酒买了回来,备了一桌酒席。 青玉听说有酒,还有小酥肉,馋得蛇尾巴扫了扫,立时将白霜连拉带拽地哄了过来。 “两位大人,这边请。”小艾撩开帘子,请青玉白霜入座。 青玉挑眉道:“月姬请客,还真是头一遭。好香。” 他嗅到了空气里的酒香。 韩月歌席地而坐,斟满两杯酒:“月歌自入云上天宫以来,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多亏有两位大人照拂,今日这桌好酒好菜是特意为两位大人准备的。” 白霜面无表情道:“月姬言重了,我们只是听命于太子殿下行事。” 青玉将手搭上白霜的肩膀,笑道:“月姬孤身一人,不像别的仙子妖姬,多多少少都有点后台,我们多照拂一下,也是应当的。” 他怕白霜这个耿直的性子再说下去,好酒好菜都没了。 “不过,月姬今日盛情款待,不是为了感谢我们这么简单吧?”青玉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他很爱笑,衬得身侧的白霜气质愈发得清冷。 “确实有件事,想向二位大人打听一下。”韩月歌垂下眸子。 “要是结界一事,恐怕要令月姬失望了,殿下吩咐过,此事不能外传。”青玉放下手中的杯盏,连笑容都疏淡了些。 “青玉大人多心了,结界一事,月姬知道事关重大,自然不会多问,青玉大人不妨先听月姬把话说完。”小艾在韩月歌的示意下,再次给青玉斟了一杯酒,托起酒盏,递到他面前,“大人,请。” 韩月歌端起酒盏:“两位大人,月歌先干为敬。” 说着,她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青玉微微惊诧:“想不到月姬还有这样的好酒量。” 韩月歌羞涩一笑:“青玉大人见笑了,做人不外乎吃喝玩乐四字,怎能少得了美酒?” 韩月歌很喜欢做人,做人有手有脚,可以到处跑,不用受风吹日晒之苦,还可以享受许多人间的烟火气。 “月姬豪爽,倒是青玉见识浅薄了。”青玉也将杯中琼浆饮下。 他见白霜僵着不动,叩了叩他面前的桌子:“我说,别整天绷着一张脸,太没意思了,来,喝酒。” 白霜睫毛颤了颤,端起酒盏。 小艾再次给二人的杯子斟满酒。 “月姬难得请我们一回,不是问结界,那又是为了何事?”青玉沉吟道。 “实不相瞒,月歌从踏入云上天宫那一刻起,就已决定一生一世追随太子殿下。月歌也知,太子殿下并非薄情之人,这半年以来,殿下温柔相待,月歌铭记于心,时时刻刻都以殿下的喜好为自己的喜好,可是不知为何殿下突然厌弃了月歌,可否请两位大人稍微提点一下,也好让月歌及时纠正自己的过错。”韩月歌的脸上露出卑微之色。 -- 第23页 白霜道:“你当真不知吗?” 韩月歌猛地抬起眼睛,对上他的眸光,摇了摇头:“月歌实在摸不清殿下的心思。” “今日喝了月姬的酒,自当说上两句,只是这件事我们也不便多说。”青玉转着手中的杯子,目光凝于杯底清光,“月姬若是清楚自己因何得宠,也就清楚自己因何失宠了。” 青玉的话说得模棱两可,韩月歌委实没有弄明白。她长得最像李玄霜,这是她得宠的缘由,照青玉的意思,她失宠也是因为李玄霜。 可她失宠在前,李玄霜回来在后,难不成席初丢下她时,就已经知道李玄霜要回来了? 那时李玄霜失踪已久,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席初怎么会知道她要回来了? 韩月歌还要再问,抬眸却见青玉双颊泛着酡红,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蛇尾也藏不住了,从身后的衣裳钻出来,摆了摆。 看着那条黑漆漆的蛇尾,韩月歌沉默了。 她瞥向白霜。 白霜的脸色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不见半分醉意。 贪杯的先醉了,平时滴酒不沾的,反而显海量。韩月歌乐了,指着青玉的尾巴道:“他是条黑蛇,不知白霜大人的尾巴又是什么颜色?” “我和他一样。”白霜起身,将青玉扶起,“他醉了,今日多谢月姬款待,告辞。” 白霜带着青玉走后,小艾跪坐在一旁收拾桌上的残羹,她好奇道:“月姬为何要问白霜大人的尾巴是什么颜色?” 韩月歌托腮:“我一直以为他们两个是一青一白。” 小艾没懂她的意思。 “去过人间没?” 小艾摇头。 “下回我带你去人间听戏。” 小艾猛点头,别提有多高兴了。 韩月歌望着她一闪一闪的眼睛,抓住她的手,突然兴起:“别收拾了,走,咱们出去散步消食。” 沧溟山这几日都没下雪,日日都是晴空万里,云上天宫的积雪融了一些。天黑后,夜空升起一轮硕大皎洁的明月,清光映着雪光,照出韩月歌和小艾的影子,印在雪地上。 周遭静悄悄的,是一望无尽的银白。韩月歌团了个雪球,突然道:“小艾。” 小艾回身:“诶!” “啪”的一声,一个雪球丢在她身上,碎成无数个雪粒。小艾反应过来,双脚跺了跺:“月姬,你太坏了。” 她不甘示弱,也团了个雪球扔向韩月歌。 两个人在雪地里打起雪仗来。 不一会儿韩月歌便热得浑身大汗。 小艾是条鲤鱼精,不论灵力,只论身手,手脚比她这个做草木的灵活了许多。她被砸得满头雪,趁小艾不备,藏到一块石头后面,弯身刨着雪,准备放个大招。 刨着刨着,从雪地里刨出一只冻僵了的兔子。 兔子全身裹着血迹,被冰雪冻得僵直。韩月歌举起兔子,兴奋道:“小艾,我们的夜宵来了。” 小艾正捧着一个雪球,看见那只兔子,扔了雪球,双眼泛着光,自告奋勇:“月姬,奴婢来烤,奴婢烤兔子最香了。” 两人拿着兔子乐颠颠地回了寒桐殿,在殿内添了个火盆,架起铁架子。 小艾往火盆里添着炭火,韩月歌拎起兔子,兔子身上的冰雪在暖融融的火光炙烤下,一点点融化。 韩月歌托着下巴,愁眉苦脸。她没剥过兔子皮。 “小艾,你会剥皮吗?” “奴婢来吧,月姬稍等,奴婢先去打盆清水。” 小艾将清水打来,放在炭火上烧着,等水烧开了,就可以剥皮了。 韩月歌坐在火光前,取出自己的储物袋,从里面翻出个匕首:“待会儿就用这把匕首剥皮。” “奴婢这里有刀叉,还有孜然和胡椒粉。”小艾也翻出自己的宝贝。 韩月歌拎起兔子的耳朵,舔着唇角,遗憾地掂来掂去:“可惜不够肥,只够这一顿。” 一阵白光突然亮起,韩月歌眯了眯眼睛,松了手。待那白光淡去后,地上多了个浑身染血的少年。 小艾大吃一惊:“我们的兔子呢?” 韩月歌指了指地上昏迷的少年。 小艾犹豫:“……那还能剥皮烤了吗?” 韩月歌作为一棵草,虽然很喜欢吃兔子,但也没有丧心病狂到吃修炼出人身的兔子头上。她握住少年的手,灵力探到一丝生息:“还活着,来,帮把手,将他扶到榻上。” 两人将少年扶到床上后,韩月歌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些止血的药,撒在少年的颈侧和手背上。 “他身上肯定还有伤,把他衣裳剥了。”韩月歌道。 小艾点头,扒着少年的衣裳,如韩月歌所料,少年衣裳下方都是伤口。伤口的血迹已经干了,黏住衣衫,小艾不敢动作太大,怕造成更重的伤势,小心翼翼地撕着。 小艾撕开他胸口的衣裳,入目是一大片鲜红的血肉,倒吸一口凉气,叫了一声“月姬”。 原本昏迷的少年陡然睁开眼眸,抬起手臂,扼住小艾的脖子,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透出恶狼般凶狠的光芒:“你是谁?想干什么?” “松开她。”一把冰凉的匕首从身后贴上他纤细的脖子。 第14章 谁都知道,我们家月姬是…… 少年偏了偏脑袋。 -- 第24页 韩月歌将匕首往前推进一寸,警告道:“快点松开她,不然我杀了你。” 这把匕首上面缠绕着灵力,一旦深入血肉中,能立即将对方的修为吸收个干干净净。 匕首的锋芒嵌入少年颈侧的肌肤,鲜红的血丝从伤口处蜿蜒躺下。 少年箍住小艾脖子的那只手,五指缓缓松开。 小艾得了自由,连忙离他三步远,张开嘴大口吸着新鲜空气。 少年举起手,懒洋洋道:“现在可以把匕首放下了吧。” 韩月歌确定他身上灵力微弱,对她和小艾造不成伤害,收回匕首。 没了匕首的钳制,少年一下子泄了气,躺回到床上,摊开四肢,胸口微微起伏着。 韩月歌戳了戳他:“死了吗?” 少年翻了个白眼:“没死。你再不救我,就真的死了。” “你这只兔子精怎么说话呢?这是求人救命的态度吗?”小艾忍不住啐了一他一口。她可记仇了,这只兔子精刚才差点杀了她。 少年丢过来一物:“救我,这个归你们。” 小艾抬手接住,定睛一看,眼睛微微睁大:“月姬,是出城手令。” 韩月歌拿来仔细瞧了瞧,确认是离开魔域的出城手令,更绝的是,日期那一行是空的。 她狐疑地打量着少年:“你是谁?怎么会有太子殿下的出城手令?” 要想出天渊城,必须拿到席初亲自签发的手令。韩月歌眼馋这个出城手令许久了。 少年不耐烦地捂着心口咳嗽了两声:“东西是真的就好,问那么多做什么。” “沧溟山结界已经全部启动,太子殿下没有对外公布是何缘由,我估摸着,殿下突然张开结界是为了来个瓮中捉鳖。”韩月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的神情,“你不会就是那只偷跑出来的‘鳖’吧?” 少年被自己的唾沫呛到,咳得伤口都裂开了。 韩月歌眼珠子转着:“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这个出城手令已经在我手中,我救不救你,我说了算。” 少年显然并非韩月歌料得那般简单,他停止了咳嗽,挑了挑眼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你大可以试试,等我死后,这份手令会怎样。” 小艾怒道:“你还敢威胁人。” “是你们威胁我在先。”少年喘了口气,“好了,各退一步,我告诉你们我的真实身份便是。” “我的确是偷跑出来的,但我没那么大的能耐,能让太子殿下为我启动沧溟山的所有结界。” “我叫白少渊,原是一只修炼的兔子精,五百年才修出人身,本一心向道,奈何被紫玉公主看中,强行掳掠了回来。我不堪忍受紫玉公主的折辱,这才偷偷跑出来的,那份手令也是我从紫玉公主那里偷出来的。” “我本想着出城后,去往仙域躲藏,紫玉公主势力再大,也不可能管到仙域去。可惜我身受重伤,灵力耗损严重,被打回原形,差点冻死在雪地里。” “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好,只要别把我送回紫玉公主身边就行,等我伤好,我会报答你们的。” 少年说到最后,眼眶渐渐红了,满脸都是屈辱之色。 小艾惊讶:“难道你身上的这些伤也是、也是公主弄出来的?” 少年不说话了,缓缓合上眼睛,眼角滑下一滴泪来,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小艾那股凶蛮劲儿一下子没了,期期艾艾看向韩月歌:“月姬,他好可怜。” 紫玉公主的名号,整个天渊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是魔君九辰唯一的妹妹,据说她容色妖冶,性情暴烈,好美酒,更好美人。但凡她看中的美人,无不被收进她的后宫,若有不愿的,便直接抢回去。 掠夺本就是魔族纯正之血自生来就有的共性。 紫玉公主抢了一辈子的美人,唯独在席初这里碰了壁。 紫玉公主看中席初的容貌,要求魔君将他许配给自己。魔君只是挑唇一笑,言道,此事他管不了,她要是能将席初抢回自己的府中,就是她的本事。 紫玉公主雄赳赳气昂昂,抢了席初三回,三回都被席初揍得鼻青脸肿,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公主府。 紫玉公主并未放弃,为了席初,她甘愿来到极地北域,驻守天渊城,短短数年时间,将天渊城的魔兵收拾得服服帖帖。 席初向魔君讨要千年火灵芝为李玄霜治病时,紫玉公主趁机提出搬到云上天宫的条件,席初应允后,她就带着她最宠爱的十几名面首,浩浩荡荡搬上了云上天宫,震惊了云上天宫上上下下。 韩月歌也是震惊中的一员。 她见这只兔子精肤白貌美,身量纤细,便是说起话来,嗓音也是清澈婉转,好听得叫人浑身酥麻,的确是有做公主面首的资本,心下一时信了七分。 “成交。”韩月歌略略思索,将出城手令丢进自己的储物袋,答应了少年的条件。 她太需要这份出城手令了。 万一她没能裂开石头心,飞升上界,这份出城手令,就是她最后的退路。 韩月歌拿了出城手令,不会白占少年的便宜,她取出补血丹,叫小艾喂给白少渊,又用自己的灵石,给白少渊买了一些其他治伤的药材。 少年的衣衫破裂,无法蔽体,她还给他新裁了一身衣衫。 衣衫的料子是特殊材料制成,虽然薄,却可防寒保暖,少年灵力丢失大半,险些维持不住人形,在寒气凝结的沧溟山,没有保暖的料子裹身,怕是活不过三日。 -- 第25页 待稳住白少渊的伤势后,韩月歌叫小艾出去打听一番,紫玉公主那里是否真的丢了面首。 很快小艾就回来了,对韩月歌点点头:“月姬,打听到了,公主那里确实丢了一只貌美的兔子精,把公主气得好几日没吃饭。” 这下韩月歌放心了。 白少渊换了身干净的白衫,歪着身体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碗药,乌黑浓密的睫羽垂下来,正低着脑袋一口一口抿着药。 他的身体还虚弱着,手腕抖个不停,药汁溅了一些,偏他极其自尊,不肯让小艾帮忙。 小艾在一旁看着,等他喝完,接过空碗,用帕子替他擦着手背上的药汁。 白少渊温柔地说了一句:“多谢小艾仙子。” 少年容颜绝色,眸中清光点点,说话的时候,眼眸专注地盯着小艾。 小艾哪里被这种眼神看过,脸颊轰的一下,红了。 她躲开少年的目光,服侍着他躺下:“我可不是什么仙子,你叫我小艾就好。” 韩月歌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定身符,捏在指尖,藏于身后,趁白少渊不备,将符贴在了他的心口。 白少渊登时僵住无法动弹,脸色黑了下来:“这是何意?” 小艾也呆了呆,不安道:“月姬。” 韩月歌语重心长道:“小艾,防人之心不可无。别忘了,他是一只妖,妖都是会吃人的。” 小艾恍然大悟:“还是月姬考虑得周到。” 白少渊脸色更黑:“我是只兔子精,我吃素。” “那更要定着你了,谁都知道,我们家月姬是天下最补的仙草。”小艾拿起被子,盖在白少渊身上,满脸自豪的表情。 小艾在寒桐殿伺候,有时直接夜宿在寒桐殿,韩月歌给她置办了一张软榻,但今日多了一个白少渊,占了小艾的软榻,小艾就回了自己的住处歇息。 韩月歌将殿门合上。 他们这些做妖魔的,睡觉其实也是在修炼。韩月歌伤好后,睡觉时间都是用来修炼的。熄灯后,她躺在床上,进入了修炼状态。 因着自己殿内有个别的妖在,她给自己罩上了灵罩,双重保险,有备无患。 殿内黑漆漆的,只有微弱的月光被雪光反射着,透入窗棂,映照在地上。 黑暗中,直挺挺躺在床上的白少渊,陡然睁开眼眸,眸底闪过一丝邪气的光芒。 他勾了勾嘴角,抬手掀开被子,揭掉贴在心口的定身符,两指夹住,双眼微眯,嗤笑道:“就这种低级的玩意儿,也想困住本座。” 他随手将定身符丢在了床上,下榻走到韩月歌的床前,看到那张散发着淡淡幽光的灵罩,脸上露出兴味的表情:“倒比本座想象得要谨慎得多。” 屈指一弹,床上的灵罩瞬间粉碎。 第15章 白少渊难以置信:“难道…… 韩月歌眼皮颤了颤,似要醒来,一缕白色的烟雾钻入她的鼻端。她翻了个身,后背对着床的外侧,睡得香香甜甜,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白少渊将双手慢慢拢回袖子里,盯着韩月歌露在外面的一截肌肤,回味起好滋味,鲜红的舌尖舔着唇角。 “本座这辈子吃了很多妖怪,只有你这个小丫头让本座念念不忘。要不是席初坏事,本座早就将你一口吞了下去。” 原来他就是席初封印在噬魂渊下的恶蛟。 那日,韩月歌跳下噬魂渊,一下子就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他嗅到了韩月歌魂魄的香气。 厉害的大妖怪嗅觉都是特别灵敏的,他们对自己的口粮也有极高的要求。他们最喜欢吞吃灵魂,尤其是像韩月歌这样未曾沾染人世间七情六欲的灵魂。 他咬断了韩月歌的一条胳膊。 那胳膊是七叶灵犀草的一片叶子所化,光是一片叶子,就叫他灵魂震颤,力量大增,如若能吞吃她的魂魄,他敢保证,他能立时化龙,飞升上界。 席初那个笨蛋,一定想不到,他强行突破封印,不是为了逃出去。 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韩月歌。 他这次一定要把韩月歌连真身带魂魄,尽数吞下去。 白少渊盯着韩月歌,吞咽着口水,张开五指,掌中泛着微光,打算先将韩月歌的灵魂抽取出来。 只见那道光落在韩月歌的身上,立时化作一道光束,回击了白少渊。 轰的一下,白少渊的身体腾空而起,狠狠砸在地上。 他浑身的灵力飞快地消散着,往韩月歌的身上钻去。 “怎么会这样。”白少渊脸色大变,赶紧将灵力收回,锁在自己的内丹里。这么大动静的灵力波动,要是引起席初的警觉,就完蛋了。 他为破封印而出,消耗不少自身修为,现在的他完全不是席初的对手。 还好韩月歌只是吸走他一部分的灵力,片刻后,殿内归于寂静。 白少渊心口火辣辣地疼,拖着沉重的身体站起来,不动声色靠近床畔,打算再试一试。 这次他只探出一丝微弱的灵力,试着在韩月歌的后颈割出一道伤口。 灵力化作的刀锋落下的瞬间,白少渊后颈传来一阵剧痛,白少渊抬手摸了摸,摸到大片湿热。 他定睛看向韩月歌,韩月歌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多时,肌肤恢复平整光滑,再不见半分伤口。 白少渊惊愕:“难道是血契?” -- 第26页 只有结下生死血契,才会在伤害对方的时候被反噬。 白少渊瞪向韩月歌,眼底泛着凌厉的光,很快从记忆的旮旯角里找到一副画面—— 恶蛟以牙钳住少女的胳膊,少女神色雪白,指尖沾着恶蛟和自己的血,快速地写下一行咒文,印在胳膊上。 签下血契,需要以双方的血为祭。白少渊吞吃了印着咒文的断臂,就是同意与她签下契约。 这份契约是韩月歌发出的,自然韩月歌就是主人。白少渊伤害她,按照契约规定,会被契约反噬。韩月歌受一分他的伤害,他便反噬十分。 白少渊举起手,又放了下来,脸色黑如锅底,在床前徘徊几遍,拂袖道:“臭丫头,本座栽在你手上,是本座大意。不过,你也休想得意,待本座解了血契,定会吞食你的魂魄。” 他放了一堆狠话,偏对韩月歌无可奈何,只好磨着牙齿,丢出一个灵罩,罩在韩月歌的周身,然后躺回床上,嫌弃地贴上定身符,伪装回可怜的兔子精。 真正的兔子精早就被他给吃了,出城手令也是他从兔子精手里抢过来的。 经过一夜的修炼,韩月歌神清气爽,更叫她振奋的是,她的修为长进了不少。 草木修行艰难,韩月歌自有灵识起就发现了,她修行的速度较其他妖灵慢了许多,能一夜之间长进这么多,是前所未有的。 韩月歌高兴地收了灵罩,起身去看被她定住的兔子精白少渊。 这一看吓一跳。 白少渊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双目闭得紧紧的,胸口起伏微弱。 韩月歌连忙揭了他的定身符,用灵力探查他的伤势,喃喃道:“怎么伤势加重了?” 她打开储物袋,将仅剩的丹药一股脑都喂给了白少渊。 服了丹药后的白少渊呼出一口绵长的气息,虚弱地睁开眼睛,对上韩月歌的目光:“我这是怎么了?” 韩月歌心虚:“大概是我的定身符加重了你的伤势,但你放心,我一定医好你。” 她唤来小艾,将储物袋翻了个底朝天,一狠心,把储物袋给了小艾:“里面剩下的灵石都拿去买药,捡贵的买。” “月姬,这……”小艾犹豫,“这可是咱们寒桐殿全部的花销。” “没事,钱没了,还可以再挣。这做生意嘛,要讲究诚信,我既然答应了要救这只小白兔,就会负责到底。” 小艾点头:“奴婢这就去。” “记得避开紫玉公主的耳目。” 小艾拍着胸脯保证:“月姬放心,奴婢办事最牢靠了。” 白少渊看着她们两个,撇了下嘴角。韩月歌吃了他那么多修为,他耗点她的灵石,这才公平。 韩月歌送走小艾,回身在床畔坐下,握住白少渊的手腕,再用灵力探了探。 白少渊大大方方由她探着,他已经将修为压制到最低,现在几乎是个没有多少灵力的低等妖灵,韩月歌根本探不出什么。 韩月歌的确没探出什么。 白少渊吃了她一堆丹药,身体恢复得很快。小艾用所有的灵石买回一粒中品固元丹,韩月歌将固元丹喂给了白少渊。 这粒固元丹能帮助他稳固妖力,维持人身,加快修复身上用灵力割裂出来的伤口。 固元丹花光了韩月歌所有的积蓄,她和小艾面面相觑,开始为灵石发愁。 以前她得宠时,住在销魂殿,从没愁过灵石。销魂殿里的东西,都是席初为她置办的,她修炼用的丹药、法器,也都由席初供给。 失宠后,她被人从销魂殿赶了出来,除了自己的储物袋,什么都没带出来。储物袋里只有芳意剑和同心铃是席初所赠,其他东西都是她上云上天宫前自己攒的身家。 要还在敛芳斋做仿品,每月也有二十块中品灵石的月例领,可惜寒桐殿是座冷宫,冷宫是没有月例的。 “我们得自力更生。” 小艾表示同意韩月歌的意见:“可是,月姬,我们拿什么自力更生?” “自己挣灵石。”韩月歌握了握拳,“我们可以画符售卖,也可以采摘灵植,捕猎妖兽换取灵石。” 小艾叹气:“奴婢不会画符,且画符用的符纸、朱砂、笔都要花钱的,现在咱们一分钱也没了。” 韩月歌其实也不会画符。太复杂的东西,她都学不会,咒文又长又复杂,她能记得的没有几个。 小艾再次打击:“现在沧溟山已经封山,咱们也没法子去采摘灵植、捕猎妖兽。” 韩月歌跟着叹气。 她是妖修,修的是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方法了。要她是丹修、器修,还可炼炼丹药,卖卖灵器。 白少渊坐在一旁,看着韩月歌与小艾长吁短叹,差点笑到肚子疼。如果不是他要掩藏身份,他一定会建议韩月歌摘自己的叶子,那样他可以拿一万块灵石换她一片叶子。 小艾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她捂住肚子,一脸沮丧:“月姬,奴婢饿了。” 韩月歌按了按自己的肚子。她也饿了。 她和小艾都是妖怪,饿上几天,其实饿不死的,就是有点难受罢了。 “月姬,要不咱们去求求太子殿下吧。奴婢觉着,殿下看起来没有那么绝情,他心里应当还是有您的。” 第16章 白少渊往前凑近几分,瞪…… -- 第27页 韩月歌摇头。席初这边,行不通。 “奴婢明日去九娘那里问问,看能不能给奴婢安排一个活计。”小艾拿起桌上的书整理着。 韩月歌的目光凝住,脑海中灵光一闪,眼睛亮了起来:“有了。” 小艾抬眸。 “我可以写话本。” 韩月歌以前喜欢游历人间时,常在酒楼听说书的讲故事,那些话本里的儿女情长,是凡人最喜欢的。她跟着席初入了魔域后,发现妖魔们的生活枯燥无聊,除了修炼还是修炼,话本子说不定有市场。 小艾一愣。 “快,去给我准备纸和笔。”韩月歌摩拳擦掌。 不管是女妖还是女修,都是女孩子,女孩子喜欢的故事,她听得最多了。几百年的人间游历,不是白走一趟的,那些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她都能倒背如流了。 过几日就是沧溟山一月一度的夜市,所有住在沧溟山的妖怪,都不会错过这个夜市。要是能在夜市上打开销路,卖出几本,至少能挣点伙食费。 “诶,奴婢这就去。”小艾见韩月歌胸有成竹,高兴地准备纸笔。 白少渊也得了兴趣,凑了过来。 小艾替韩月歌掌灯。 韩月歌拿起笔,咬着唇,思索片刻,快速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咱先起个吸睛的书名。” 小艾与白少渊皆看向她写的书名,只见上面写道——《狂虐暴君999次:倾世小妖妃》。 “怎么样?”韩月歌眉目间皆是得色,“是不是很有看点?” 小艾:“……” 白少渊:“……” 韩月歌仰头,闭上眼睛,回想她在凡间听过的那些戏文和故事,找感觉。 小艾与白少渊对视一眼。 过了一会儿。 韩月歌指尖运着灵力,动起手指,刷刷在纸上笔走龙蛇。很快那白纸上便墨迹斑斑,添满了字。 小艾殷勤地吹干墨迹,替韩月歌翻页。 白少渊挑了一下眉头。这株小仙草看着笨拙,想法却是很多,思维也很灵活。 是他小看她了,每每到了关键,她的反应比平时快多了,约莫是个扮猪吃虎的角色。 他的眼神沉了沉。 韩月歌运笔如飞,不消片刻就写完一个折子。她收回灵力,将笔送回笔架上,拿起折子,满意地瞧了一眼。 人间待的几百年,别的本事没学到,就这瞎扯的功夫,比修为精进得还快。 等墨迹干透,她将折子递给小艾:“我的字不好看,你再誊抄一遍。” 小艾不好意思:“奴婢只识得几个字,不会写字。” 两人俱看向了白少渊。 韩月歌抓起一支笔,塞到白少渊的手里:“写个字我瞧瞧。” 白少渊:“……” 最后还是白少渊凭借着一手漂亮的字,被韩月歌和小艾欺压着当了苦力。 两人监视着白少渊誊抄折子。 小艾翻着誊抄好的折子,好奇道:“月姬,您到底写了个什么故事?” 韩月歌轻咳了一声:“简单来说,就是个替身的故事。” 她听的故事多,但那些故事都是别人的,她不能直接拿来就用,索性就从自身找灵感,写了个替身的故事。反正她当替身当惯了,就地取材,信手拈来。 小艾起了兴趣:“月姬,您给奴婢说说呗。” 韩月歌闲着也无聊,便将自己写的故事,简短与小艾说了一遍。 故事的男主是镇北王府里的世子,女主是一株修炼成妖的桃花。桃花妖倾慕世子,化成凡世女子,来到世子身边,可惜世子的心上人是皇宫里的公主。 皇室衰微,没过几年,皇帝被镇北王逼宫退位,当世子领着士兵撞开公主寝宫的大门,发现公主已经服毒自刎。 世子用尽手段,最终只能留下公主的皮囊。 世子继位后,做了新皇,改国号为晋。两年后,晋国与蜀国开战。 战争打了三年,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两国只好议和。蜀国的国君提出,让前朝公主和亲,就签下议和书。 原来这位蜀国国君,年少时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他并不知道公主已经自尽,还想着与她结秦晋之好。 公主已经仙去,再怎么着,也变不出一个公主给他。世子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身边的谋士献策,以替身代之。 只是这个替身的人选要慎重,世子想来想去,目光凝于自己的身边人,化作凡女自名为红雨的桃花妖。 红雨与公主生得并不相似。为了能代替公主嫁过去,世子请了晋国最厉害的秘术师,将公主的皮囊换给红雨。 红雨换上公主的皮后,与世子含泪话别,坐上和亲的马车…… 整个故事还是比较长的,韩月歌只拣了些重点说。 其他细节,比如红雨与世子的甜蜜日常,红雨换皮时的苦痛折磨,红雨换皮变成公主的模样后,世子将其当做公主与其恩爱缠绵等剧情,她都略了过去。 小艾听了她的讲述后,自己翻折子,翻完折子,她两眼含泪,握紧拳头,气呼呼道:“这个世子太坏了,红雨真是又傻又可怜,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做别人的影子。她是假公主,嫁给蜀国国君,万一被识破身份怎么办?就算她以后回到世子身边,终其一生,也只是公主的替身。” -- 第28页 说着,小艾捂住自己的嘴。远的不说,眼前就有一个当替身的,她这番话岂不是在骂韩月歌? 韩月歌一看小艾这个反应,就知道这个故事有戏。她拿妖精做故事的主角,也是为了增强故事的代入感,看来小艾已经完全入戏了。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韩月歌打了个响指,“小白,你誊抄完了吗?” 白少渊面无表情:“我不叫小白。” “小白多可爱呀。”韩月歌趴到他面前,“你觉得我这个故事怎么样?” “俗不可耐。”他指了指折子上龙飞凤舞的字,“还有这字,跟狗爬出来的似的,根本看不出来写的什么玩意,下回这种破事别找我。” “好了,别生气,大不了赚钱了分你。”韩月歌耐心哄着,“小白公子,你会画画吗?” 白少渊将眉毛往上一挑:“怎么?” “替我画几幅画呗。”韩月歌眨了眨眼睛,笑容里藏着几分不怀好意,“图文结合,销量更佳。” 白少渊斩钉截铁:“不会。” 这个反应肯定是会。韩月歌看向小艾,小艾会意,点了点头。 于是白少渊又被两人合力压着,替故事里的几个名场面画了几幅画。 韩月歌拿起他誊抄好的折子,翻到其中一页:“这个场景,也画一幅。” 白少渊白皙的面颊登时腾起薄红,怒道:“你居然要我画春.宫图!” 韩月歌翻开的,正是红雨换皮后,世子将其当做公主,与她抵死缠绵的那一段。世子爱慕公主已久,他对公主的爱意,几乎都发泄在了这个替身身上。 这一场鱼水之欢,写得是相当激烈,韩月歌朴实的文笔,到了这一段简直就是脱胎换骨,就连白少渊这种修行了两千年的恶蛟,看了也不禁老脸一红,差点扒条地缝钻进去。 “一切都是为了提高销量。我发现小白你的画风细腻真实,画起春.宫图来肯定更好看。” 白少渊:“不画。” 韩月歌撩开袖子,伸出白皙的胳膊,五指收拢,将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白少渊:“说不画就不画。” “你不画,我就去紫玉公主那里揭发你,想必赏钱够寒桐殿一年的花销了。” 白少渊:“……” 他吃了一辈子的妖怪,从没见过哪个妖怪,像韩月歌这么难缠。 “该不会是你不知道怎么画吧?”韩月歌狐疑地盯着白少渊。 “谁说的,我可是身经百战,画就画!”妖怪都是经不起激将法的,尤其是像白少渊这样活了几千年还是个未经人事的纯情老妖怪。 “你们这样盯着我,我画不出来。”白少渊不自在道。 “行,给你三天的时间。”韩月歌大方的大手一挥。 三日后,白少渊捧着画好的图,走到韩月歌的身后。 韩月歌双臂枕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烛火的光透过灯罩,映着她粉白的面颊。她的睫毛又浓又密,在眼周投下一层乌青的阴影,乌黑如缎的长发尽数散落下来,覆满双肩。 白少渊指尖弹出一道白色的烟雾,白烟似有意识,钻入韩月歌的鼻端。韩月歌吸入白烟后,咕哝一句,睡得更香了。 白少渊走到她身后,举起右手,伸出长长的指甲,撩开她的长发,抚上她的后颈。 她好香。 他每日闻着她的香气,口水快绷不住了。他想现在就撕裂她的魂魄,吞入腹中。 白少渊眸色渐渐幽深,一寸寸抚着韩月歌颈后的肌肤,尖利的指甲,在皮肤上划下一道细小的伤口,瞬时便有鲜红的血涌了出来。 白少渊的后颈也多了一道伤口,鲜血争相涌出。 在他撕裂韩月歌之前,他身上的血契会先撕裂他。 白少渊面色铁青,气恼地收回手,突然,他的目光一顿,拨着韩月歌耳后的碎发。 那里赫然印着一个咒文。 简单的几笔,不仔细看,像是一个符号,或是画上去的一朵花。 白少渊往前凑近几分,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追魂咒。” 第17章 “蛟龙之血。”蛟龙之血…… 这几日云上天宫的红梅都开了,雪地里,一名红衣少女裹着雪白的狐裘,拎着竹篮,站在梅林里剪梅花。 虞九娘带着一行人自梅林经过。 红衣少女叫住了她,好奇问:“九娘去往何处?” “回楚姑娘的话,奴奉太子之命,去寒桐殿为玄霜姑娘取血。”虞九娘恭敬答道。 楚犹怜眼中划过一丝异样。 李玄霜这几日伤势复发,药吃尽了,也不见好转,听说席初一直守在她床畔,往她体内输送着灵力,半点不见效。 黄泉是何等阴寒之地,黄泉的鬼气入体,哪是那么容易拔除的。没了千年火灵芝,唯一能救李玄霜的,就是寒桐殿里那株成形的七叶灵犀草。 席初忍着不动那灵犀草,是顾念着那株小仙草跟了他半年的情分。但替身如何比得上正主,眼见着心上人受苦,那可是比自己受了伤还要煎熬。 楚犹怜挑起嘴角,不明意味地笑了:“九娘,我与你一同前去。要是遇见什么,我说不定能帮上一点忙。” 虞九娘没有拒绝。 楚犹怜是巫宗国皇室的后裔,显然在这个云上天宫是不一般的。 -- 第29页 楚犹怜与虞九娘浩浩荡荡进了寒桐殿。 这些日子韩月歌一直在准备她写的那本话本,没怎么出门,也不知道李玄霜旧伤复发,正在受苦。 楚犹怜和虞九娘进门时,她在整理白少渊给她画的图。 她第一反应是去看白少渊。 少年比她想象得机灵的多,早已隐藏好自己的行迹。她松了口气,站起身来,面上攒出笑意:“九娘,这是……” “殿下吩咐奴来取血。” 韩月歌的笑容僵在嘴角。 两名侍女朝着她走来。 韩月歌如梦初醒,往后退了一步,双眼扫视着虞九娘等人,露出抗拒之态。 虞九娘微微皱眉,恭声道:“此乃太子殿下的命令,还请月姬配合。” 韩月歌表情变化得很快,眨眼间就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她张了张唇,抖着声音道:“我要见席初,你们让席初过来。” “月姬,奴也只是奉命行事,还望月姬莫要为难奴。”虞九娘直犯嘀咕,眼前这个梨花带雨的韩月歌,与从前那个表情呆滞的木头美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要不是云上天宫守卫森严,她几乎以为眼前这位换人了。 两人正相持时,楚犹怜突然冷笑一声:“你们愣着做什么,她既不肯,便押着她取血,在太子殿下心里,是她韩月歌重要,还是李玄霜更重要,你们比谁都清楚。耽误取血时间,害了殿下心上人性命这条罪责,谁也担待不起。” 侍女看向虞九娘,虞九娘掂量了一下,点了点头。 侍女逼向韩月歌:“月姬,得罪。” 韩月歌抬手,殿内响起一阵刺耳的剑吟,众人眼前划过一道银光。银光飞入韩月歌手中,化作芳意剑,银白色的剑刃上霜华凝结。 韩月歌屈指一弹,芳意剑腾空而起,悬于地面半丈距离。 她并指划出一剑,众人不及反应,尽数被她的剑气轰出殿外。 楚犹怜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跌进雪地里,摔得满身是雪。她脸色难看地爬起来,抖着手指向韩月歌道:“好啊你、你敢违抗太子殿下的命令。” 心中微微惊诧,韩月歌的修为何时精进到了这一步。 韩月歌手持芳意剑,跨过门槛:“让席初亲自来取血,否则我宁可放干自己的血,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虞九娘和楚犹怜等人走后,韩月歌收了芳意剑,合上殿门,转身回屋。 她挥出一道掌风,将殿内的灯烛尽数熄灭,走到帘后,取出一支瓷瓶,并起手指,在腕间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缓缓滴入瓶中,血液里的香气在空气里漫开。 韩月歌握住手腕,用力压着伤口。一只手挑开帘子,抓住她的手腕:“你在做什么?” 韩月歌抬起头。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白少渊,站在纱帘后面,双目紧紧盯着她腕间的伤口。 少年满脸不解的表情,黑黝黝的眸底深处,隐约藏着对鲜血的渴望。 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喉结不自觉滚动着。 “取血。”韩月歌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你方才大显神威,我以为你不愿。” 韩月歌苦笑:“由得我选择吗?” 顿了顿,她又咬牙道:“不,我可以选择,想要我的血,没那么容易。” 白少渊在她一向纯净的眼底看到了别的东西,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将她撕碎的欲望,错愕地问了一句:“真的那么恨她吗?” “我只是单纯的讨厌她罢了,讨厌她的惺惺作态。”韩月歌翻了个白眼。她学会了喜怒哀乐,亦学会了憎怨与厌恶,她越来越像人了。但她也明白,那不是恨。她依旧不懂恨这种情绪。 白少渊松开她的手。 韩月歌往瓶子里滴了半瓶血,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张帕子,帕子里裹着红色的粉末。 她将粉末倒入瓶中。 白少渊嗅到熟悉的气息,震惊道:“这是?” “蛟龙之血。”蛟龙之血是韩月歌从岁华剑上收集来的,李玄霜想要她的血,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消化。 白少渊叹道:“你果然很记仇。” 韩月歌:“记仇似乎是凡人的本能。” “可你不是凡人。” “神尊说,先做人,再成仙。” 白少渊疑惑:“神尊是谁?” 韩月歌没说话,她握住瓶子,走到墙角坐下,垂着手臂,任由鲜血流淌。 空气里都是他喜欢的味道,白少渊几乎快要压制不住心头翻滚的渴望,他吞咽口水的动作越来越频繁:“月歌,你该止血了。” 韩月歌摇头:“我需要更柔弱一点。” 不是她李玄霜会装柔弱,她也会。 猩红的血沿着她的皓腕,蜿蜒流淌,在地上凝成血泊。 白少渊的目光凝于血泊,明白过来韩月歌的意思,眸色深了深。他摊开手掌,掌心多了一枚丹丸。 他握着丹丸,走到韩月歌身边坐下,将丹丸递给韩月歌:“服下这粒丹丸,不必放血,也能得到你要的效果。” 韩月歌犹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药?” 白少渊握拳轻咳:“不想应付紫玉公主时,我便服下这丹丸。是好东西,比你放血更有效果,药效只有半个时辰,速战速决。” 韩月歌吞下药丸。 -- 第30页 丹丸入口即化,一股暖流滑入她喉管中,不消片刻,就有了效果。 她感觉自己的小腹生出一股寒气,全身仿佛一下子被抽干所有力气,手脚跟着发软,连血液都冻住了。 她转头看向白少渊,才发现那少年已经不见踪影。时间紧迫,她抖着手,将早已准备好的鸡血撒在地上。 殿门轰然打开,席初阴沉着脸,衣袍带风地走了进来。 寒桐殿内的灯烛俱灭,殿内空无一人,他环顾一周,在纱帘后的角落里找到韩月歌的踪影。 韩月歌倚坐在血泊里,脑袋低垂,一动不动,宛若死去一般。 殿内弥漫着鲜血的气息。 席初的瞳孔猛地收了一下,满身的怒气骤然消散无踪。 他掀开帘子,快步走到韩月歌身前,动作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唤道:“歌儿。” 韩月歌满身是血,他这一抱,摸到了一手的温热。 席初握住她的手腕,举到眼前,雪白的腕间,赫然横亘着一道鲜红的血口,鲜血滋滋往外冒着。 席初双眉拧起:“怎么如此糊涂行事?” 韩月歌听见席初的声音,勉力掀开眸子:“殿下,您来了,我有话、有话想同殿下说。” “嗯。”席初握住韩月歌的那只手,指尖泛起柔光。他在替韩月歌止血。 “殿下,我不是故意损坏……损坏火灵芝的,当时我吓坏了,殿下,我的确、的确嫉妒玄霜姑娘,但我、我绝不是……那种人。”这段话韩月歌说的磕磕绊绊,每多说一句,脸色便白一分。 韩月歌说完这句话,大殿内一片静寂。 半晌,席初垂眸:“我知道,但是歌儿,不管是你有意,还是无意,火灵芝终究毁在你手中,错了,就要付出代价,这是云上天宫的规矩。” 韩月歌张了张干裂的唇,喉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空气静默片刻。 韩月歌的笑容显得有些惨白,她努力地翘起唇角:“殿下能来听我亲口说出这番话,我还是很高兴的。” 她举起手中的瓷瓶:“这是我的血,殿下拿去救玄霜姑娘便是。” 席初抱起韩月歌,将她搁在床上,握住她的手,往她体内输送灵力。 韩月歌指尖冰凉,双目虚弱地合起。 席初拿出一枚玉简,捏碎:“白霜,将新炼制的回元丹取来。” 白霜很快带着回元丹出现在席初的面前:“殿下,此次回元丹出炉时便只有这一枚。” 回元丹极难炼制,不仅因其炼制的药材珍稀罕见,更因回元丹炼制的过程中操作稍有不慎,丹丸就会化为粉末,往往一炉丹药,最后出炉时颗粒无收。 李玄霜受黄泉鬼气折磨,每次发作需服食回元丹疗伤。她来云上天宫后,出炉的回元丹,不用言明,都知道是为她准备的。 席初拿起回元丹,喂给韩月歌。 白霜眼神微惊。 第18章 “表哥是狗这句话是你说…… 韩月歌吃下回元丹后,睡了过去。 席初沉声问:“殿里伺候的人呢?” “奴婢在。”小艾从殿外小跑着进来。她一早得了席初前来追责的消息,战战兢兢守在殿外不敢进来,幸而席初并未大动干戈。 “看好她。”席初说完就丢下韩月歌,离开了寒桐殿。 小艾赶紧走到韩月歌的床前,轻声唤道:“月姬。” “他走了?”韩月歌睁开眼眸,翻身而起,全然没有方才的半点虚弱。 小艾惊道:“哎哟,月姬,您刚失了那么多血,别乱动。” 韩月歌举起手腕,晃了晃:“没事,除了那半瓶血,其他都是假的。” “小艾,你赶紧将地上的鸡血处理了。”韩月歌自己都快受不了这血腥气了。 “诶。”小艾走过去,将窗户打开。 韩月歌想起什么,躺回床上,将神识探入胸腔,探了半天,失望道:“咦,没裂。” “什么没裂?”白少渊突然出现在床畔。 “没什么。”韩月歌被神出鬼没的白少渊吓得差点石头心裂了。 “骗人。”白少渊盯着韩月歌的面颊,试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韩月歌脸不红,心不跳,蹙着眉头,心念百转。 席初是她的情劫,照理说,席初亲自取血,作为爱慕席初的替身,她伤心欲绝,石头心有很大几率裂开的。 她的石头心,除了先前添的一道裂缝,没有半点变化。 莫不是演技拖累了她?韩月歌自我反省着。 她的演技是在凡间跟着戏班子里的戏子学的,自己的演技,她还是有信心的。 难道是感情投入的不够真挚? 约莫是有点的,她刚才紧张得石头心差点蹦出来了。 韩月歌摸着心口喃喃道:“要是把席初叫回来,再陪我重来一遍,我保证,席初会立刻炖了我。” 白少渊:“……” 有了席初的这枚回元丹,韩月歌的灵力又长进了一层,可惜回元丹不能多吃。每个人的灵脉有限,要是吸收的灵力超过自己身体容纳的极限,会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很快就到了夜市这天。 沧溟山的禁制已经解除,结界也被席初撤下,韩月歌利用复制术,将白少渊誊抄的话本一口气复制了一百多本,开始摆摊销售。 -- 第31页 摊位是翩翩借给她的。 翩翩每逢夜市都会来卖自己做的香囊、香粉,她索性就租了个长期的摊位。得知韩月歌缺钱后,翩翩提出先借点灵石给韩月歌应急,被韩月歌拒绝了。 翩翩的母亲被一个大妖怪打伤,需要大量的灵石续命,翩翩的灵石是拿来救命的,韩月歌没那个脸要。 翩翩将自己的摊位一分为二,让出一半给韩月歌。韩月歌摆上话本,与小艾坐在摊子前,等待着买家上门。 沧溟山的夜市不光有沧溟山的弟子参加,有时天渊城甚至整个北域的妖魔,也会来夜市碰碰运气。为避免节外生枝,韩月歌扮作少年公子的模样,再用桃花面具覆住面颊。 这张桃花面具是一种低阶的易容法宝,戴上后,会隐藏起使用者真正的容貌。 随着明月升起,夜市逐渐热闹起来,灯笼串成一条火龙,将整条长街照得亮如白昼。 翩翩的香囊和香粉吸引了女妖魔的注意力,隔壁的韩月歌摊位却是冷冷清清。 这种情况韩月歌也是料到的,她还算淡定,反倒是是小艾急了:“月……” 她刚开口,猛地想起韩月歌出发前叮嘱过,在外不可泄露她的身份,连忙改口:“公子,怎么办?根本就没人光顾咱们。” “莫急,做生意最忌心浮气躁。”韩月歌摸了一下小艾的脑袋,“再等等。” 说话间,一只涂着丹寇的手拿起韩月歌面前的话本,疑惑道:“这是什么?” 韩月歌顺着手臂望去,见一名青衣少女亭亭而立。 青衣少女戴着一张面纱,应当也是件法宝,明明面纱薄如蝉翼,韩月歌却怎么也瞧不清楚她的模样,唯独瞧见一双明亮透澈的眼睛熠熠生辉。 “这叫话本,是从人间传过来的。”韩月歌拿起折子,随意打开一页,“姑娘您瞧,这话本文笔细腻,画风唯美,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上来就玩这么刺激的,也不怕将人吓跑。”韩月歌右手指间的银色戒指传来白少渊的声音。 出门前,白少渊死活要跟着出来透气,韩月歌考虑到他是从紫玉公主那里跑出来的,万一被人看见,泄露到公主耳中,怕会生出是非,拒绝了他的要求。 白少渊退而求其次,要求附身在韩月歌的戒指中,并且指天发誓保证不出来。韩月歌犹豫不决,白少渊狠了狠心,用帮她画十幅春.宫图作为交换,韩月歌这才松口。 白少渊的声音只有韩月歌能听到,韩月歌没有搭理他。 她翻开的恰巧是白少渊画的春.宫图那一页。 青衣少女扫到上面的图文内容后,目光一顿,那双本就又黑又亮的眼睛,陡然绽出光芒。她将折子合起,神秘兮兮问道:“这个多少钱?” “不贵,一块中品灵石。” “那我要十本。”少女伸手解腰间的储物袋。 “表小姐!”一名灰衣小童远远朝少女奔来,边跑边冲身后招手,“大公子,找到表小姐了。” 少女将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来,弱弱地唤了一声:“表哥。” 灯火辉映的长街中,一名戴着黑金面具的男子缓步而来。 男子身着玄衣,衣领袖口绣金色纹路,腰间悬美玉流苏,通身华贵的气派,一看便知出身不俗。 面具遮住他半张脸,眼眶镂空的地方露出一双漆黑幽冷的眼眸,扫过来时,不怒自威。 “转眼间就不见了人影,如此贪玩,下次休想再让我带你出门。”男人声音嘶哑,一听就知是经过伪装的。 “方才人太多,我一下子被挤了出去。”少女轻扯他的袖摆,“表哥,清芷知错了。” 男子惯是被她这样哄的,唇角微翘,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眸中的冷意瞬时淡去不少,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生硬:“又看中什么了?” 少女下意识地往左边挪了一步,挡住身后的摊位:“没、没什么,就几本书而已,表哥总嫌我不读书,我这不是想哄表哥开心,多读几本书嘛。” “什么书?” “没来得及看。这里摊位小,表哥,咱们去前面的书坊看看。”少女抓住男子的袖摆就走。 男子却并未如少女的愿,他抽回袖摆,转身从摊子上拿起一本。 少女立时缩了回去,一副想将拽他走,又不敢的样子。 男子看完,将书丢回了摊子,斥道:“淫词艳曲,不堪入目。” 韩月歌一听就怒了,拍桌而起:“不买就不买,你说谁淫词艳曲?” 她承认她写的是俗套的爱情故事,但与不入流的淫词艳曲,还是有点距离的。第一桩生意被男子搅和了,韩月歌心中本就有气,这下更是火冒三丈。 “文笔矫揉造作,故事逻辑不通,字里行间尽是风花雪月,无半点格局,读多了,未免有损心智,称之为淫词艳曲,倒是抬举它了。” “你……”韩月歌眼前一黑,“你再说一遍。” “月歌,此人身份不凡,莫要与他起冲突。”戒指里的白少渊提醒道。 韩月歌碾着戒指,怒道:“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那是人话吗!” “你是一名创作者,创作者就应该虚心倾听四面八方的声音,赞美的,批评的,都有它存在的价值。”白少渊的声音里明显藏着幸灾乐祸。 韩月歌哼了一声:“你倒是挺会说风凉话的。” -- 第32页 她声音说得小,名为“清芷”的少女没听清,奇怪道:“你在嘀咕什么?” 韩月歌看向玄衣男子:“公子口口声声说格局,可知同样一件事物,各人见识不同,所见便不同。公子眼中只看到风花雪月与淫词艳曲,不也佐证了公子的格局。恕我直言,似公子这般心胸狭隘、见识浅薄之人,看见的自然是满目的风花雪月与淫词艳曲。” 韩月歌将“心胸狭隘、见识浅薄”八个字故意咬得极重。 玄衣男子未应,反倒是他身边的青衣少女先火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如此辱骂我表哥!” “要想赢得别人尊重,首先得学会尊重别人。疯狗上来一顿狂吠,怎么着,我还不能用脚踹了?”韩月歌双手叉腰,态度要多横有多横。 “敢说我表哥是狗,我打死你。”少女听到韩月歌阴阳怪气地嘲讽玄衣男子,俏脸一板,抽出腰间的剑,便斩向韩月歌。 “表哥是狗这句话是你说的,可不是我。”韩月歌耸耸肩膀,乐不可支。 来吧,砸她的摊子!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就在刚才,她突然灵机一动。夜市的幕后老板是席初,摊主向云上天宫支付租赁费用,云上天宫则负责维持秩序,保护摊主的利益。等他们将她的摊子砸了,她岂不是可以狠狠敲诈他们一笔! 这可比坐在冷风里卖劳什子话本赚钱多了。 第19章 她是个没出息的,这辈子…… “表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说你是狗,都是她,是她说你是狗!”少女解释不清,急得直跺脚。 “你再嚷嚷,整条街都知道你表哥是狗了。”韩月歌笑嘻嘻地提醒了一句。 “你!”少女手中的剑化作一道虹光,直刺韩月歌。 韩月歌抽出芳意剑,迎向少女的剑。 “叮”的一声,两柄雪白的剑刃,交击的瞬间,擦出刺耳的声音。 强大的灵力将韩月歌震得往后退了几步。 韩月歌小瞧了这名少女。这两人约莫是世家大族的出身,倒不像是妖魔。 韩月歌思索间,少女的剑再次刺过来。 她是个暴脾气,每一招都来势汹汹,韩月歌想将她引向自己的摊子,反而被她的剑影困住。 玄衣男子目光沉沉地盯着二人,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韩月歌心知自己孤立无援,再打下去,摊子砸不了,自己还要挂彩,应付少女的期间,摸着戒指默道:“小白,快帮我一把。” 白少渊懒洋洋道:“要我帮你也可以,我欠你的十幅春.宫图一笔勾销。” 那可不行,没了白少渊,韩月歌哪能再找到肯画春.宫图的免费画师。 “停!方才是我不对,我口出不逊,向这位公子道歉,还望公子和小姐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我的胡言乱语。”韩月歌突然停下动作,老老实实道歉。 少女听她肯道歉,怔住,收回了剑:“算你识相。” 白少渊:“没骨气,丢脸。” 玄衣男子不置可否,他自始至终都是拿着一双探究的眼睛盯着韩月歌,似乎在琢磨些什么。 韩月歌不理会白少渊,扶了扶脸上的面具,拿起折子,翻开春.宫图,对玄衣男子道:“公子方才的点评一针见血,我认了,公子不妨再说说这幅画如何?” 玄衣男子淡淡扫了一眼,即使见了上面的火爆内容,眼神也未有一丝波动:“画功拙劣,不值一提。” 玄衣男子话音刚落,韩月歌感觉到指间戒指一阵微烫,只听得白少渊声嘶力竭地吼道:“什么?他居然说我画功不行!老子自打破壳以来就开始画画了,他算哪根葱哪根蒜,也敢点评老子的画作,他懂个屁!老子今天要在他的脸上作画!” 想不到白少渊也是个火爆脾气,稍加刺激就发飙了。韩月歌指间的戒指越来越热,一股力量带着她的右手,拔出腰间的芳意剑,直刺玄衣男子。 玄衣男子不慌不忙躲开韩月歌的剑。 韩月歌小声道:“你我双剑合璧都打不过人家,这回丢脸的不是我一个人了。” 指间的戒指猛地泛起一道白光,两股灵力合璧,注入芳意剑的瞬间,韩月歌有如神助。芳意剑化作一道流光,逼向玄衣男子,刺目的白光将他的身影罩住。 玄衣男子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他抬起手臂,掌中幻出一把古朴的铁剑,挥向韩月歌。 两道剑气轰然相撞,白光炸裂。 玄衣男子脸上的面具被剑气波及,“啪”地从中间断裂,滑落下来,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年轻面庞。 韩月歌像是突然被电击了一下,半痴半呆地愣在原地。 纵使她的忘性再大,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玄衣男子面具脱落的瞬间,屈指弹出挥出一道气劲,击中韩月歌的桃花面具。 韩月歌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反应极快地扭过头去,抬起手臂,以宽大的袖摆遮脸,同时左手从袖中摸出一包红色粉末,洒向玄衣男子。 玄衣男子是迎风而立的,粉末立时被风吹做一阵红雾,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的眼前一片艳红,仿若无数绯红桃花灼灼盛放,被他击落面具的蓝衣少女,化作一只蝴蝶,翩然转身,往桃花深处奔去。 玄衣男子伸出手,抓到一片冰凉的衣角。 -- 第33页 他扬袖挥开红雾,向前走了几步,眼前哪里还见韩月歌的身影,只余一张桃花面具孤零零地躺在他的脚下。 他五指微张,将面具吸入掌心,目中神色诡谲。 “表哥,你没事吧?”陆清芷咳嗽两声。 韩月歌挥出的粉末,是女子常用的胭脂,一股子浓烈的香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再看她的表哥薄霆,平日里极矜贵的模样,此刻却是满身红粉,略有些狼狈。 陆清芷拿出帕子,擦着他面颊上的殷红:“此等贼人,实在狡猾,下次再遇上,定要他们尝尝凌霄阁的厉害。” 韩月歌跑了,陆清芷本想找翩翩和小艾算账,谁知一回头,摊子上空空如也,那两人早就趁乱卷走东西溜之大吉了。 “这里是魔域的天渊城,切忌生事。”玄衣男子握紧桃花面具,望着绰绰灯影,眉头不可察觉地拧了一下。 皓白明月照着苍茫大地,月色将韩月歌的影子拉得极长。韩月歌扶着一棵树,弯下腰去,喘着大气道:“跑不动了。” “月歌。”翩翩和小艾朝着韩月歌奔来。 韩月歌转向她们,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喉中泛起腥甜,呕出一口血。 “月姬,您受伤了!”小艾面色大变。 韩月歌脸颊隐隐发白,抬手抹掉唇边血痕:“无事,是轻伤,我们快回去。” 回到寒桐殿后,小艾将内殿的池子灌满热水,侍候韩月歌沐浴。韩月歌解下衣裳,趟入水中,缓缓沉下身子。 殿内云雾缭绕,水汽蒸腾,韩月歌眯起眼睛,脑海中浮起满城灯火中见到的那张脸,隐约觉得胸腔里的那颗没有任何感情的石头心砰砰乱跳着。 许是错觉吧。 石头心又怎么会跳动。 “薄霆。”她在心底默念着那个男人的名字。 咬牙切齿地念着,恨不得嚼碎了,全部咽下去。 薄霆,这两个字如同魔咒一般刻入她的骨血中。 她是个没出息的,这辈子做了两回替身,两回做的都是同一个人的替身。 薄霆,仙盟五大派之首的凌霄阁少阁主,出身高贵,天资聪颖,年纪轻轻就已扬名仙域,是仙域里无数仙子的梦中情郎。 可惜,薄霆的眼里心里,向来只有李玄霜一人。 他与李玄霜年少相识,对这位长乐公主不知不觉间生了情根,从此念念不忘,每个梦里都是她的影子。 他等了她三百年,等来的是她殒身上古罅隙中的消息,于是,就有了韩月歌这个替身。 韩月歌是平生头一回当替身,当得十分惨烈。 她在席初身边当替身时,因清楚得知晓自己是个仿品,且与席初是互惠互利的平等交易,除了损失点血,倒也没吃什么亏。 在薄霆这里,却是栽了大跟头。 她跟着薄霆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薄霆的眼里,是李玄霜的替代品。 她懵懵懂懂,从来没看懂过,薄霆通过她这张皮相在看另外一个人。她甚至愚笨迟钝到,在席初的重华殿里偶然发现李玄霜的画像时,才恍然大悟自己这辈子做了两回替身。 画像上的少女与她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但不是她。她在那时是不会笑的,画上的少女有着向日葵般明媚的笑容。 她望着画中的少女发呆,想起她初次化形后,薄霆说的那句“你是照着她的模样所化”。他的语气疑问又似肯定。 看到这幅画时,她终于明白薄霆所言真正的含义。 那时她刚刚化形,遗失全部记忆,对这个世界很是陌生,刚睁开眼就见身着玄衣的薄霆站在眼前,嘴角弯起一抹惊心动魄的笑容,一下子被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她在看薄霆,她以为薄霆也在看她,然而薄霆真正看的,是她身后壁上的李玄霜画像。 李玄霜失踪后,他请了天下最好的画师,画出长乐公主最美的模样,悬在屋中,以解相思之情。 韩月歌被妖镜吞噬全部修为,打回原形,在这个世界修行百年,机缘巧合之下,被人以草木的形态送入凌霄阁。 她借了凌霄阁的灵气,再次修出人身,一化形就是李玄霜的模样,李玄霜的画又日日悬在她的眼前,薄霆自然以为她是照着画中的李玄霜的模样化出的人形。 他将她当做李玄霜,对她温柔以待,细心呵护。他给她裁最美最华丽的衣裳,买最贵最精致的首饰,宠她爱她,将她捧在手心里珍爱着。 那些衣裳和首饰都是李玄霜穿戴过的样式,除了脸上乏善可陈的表情,韩月歌几乎与李玄霜一模一样,堪称这世上最完美的替身。 第20章 真相。 韩月歌在凌霄阁待了七年。 这七年来,她藏在薄霆为她打造的小院子里,一步也不曾离开过。 ——凌霄阁禁止妖邪入内。 他知道她喜欢桃花,在她住的院子里种满桃树,用灵力浇灌,使得桃花常开不败。他坐在桃花树下,为她抚琴弄弦。 他从来不碰她,他只是常常望着她出神,看着她,如同在看可望不可即的长乐公主。 大抵是她与长乐公主生得相似,若以他的双手触碰她的身体,便好像玷污了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是薄霆心尖上最洁白的一抹霜雪,他爱她,爱到连她的影子都不忍亵渎。 纸终究包不住火,韩月歌藏在薄霆后院的这个秘密,被薄霆的表妹陆清芷知晓。陆清芷使了个计,将韩月歌暴露在人前。根据凌霄阁的规定,妖邪入阁,杀无赦。 -- 第34页 韩月歌被人拿锁妖链捆着押赴刑台,诛妖的紫色雷电罩下的瞬间,薄霆现身刑台,替她承了这致命一击。 他将灵力运于掌心,徒手扯断她身上所有的锁妖链,抱着她,缓步下了刑台,冷目扫过去的瞬间,众人皆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韩月歌永远记得那日刑台上血溅三尺的一幕,薄霆赤红着双眼,踏过满地尸骸,每走一步,足下便会印出一道血色的足印。 血色铺出来的路,蜿蜒伸入的,是他们的世外桃源。满院的桃花,有了鲜血的点缀,开得更为灼艳。 韩月歌一直以为,薄霆是为她造下满身杀戮。很久很久之后,回想起薄霆改写凌霄阁千百年前就立下的规矩而无人反对时,她终于明白过来,她不过做了薄霆杀戮的理由。 薄霆真正要杀的,不是欺侮她的那些人,他杀的,是反对他的凌霄阁弟子。 她徒劳背了一回红颜祸水的名声。 她空有双目,从来没看清薄霆的野心与薄情。 她胸腔里揣的是一颗石头心,她不知何为感情,可她有一腔赤诚,薄霆爱她,她就义无反顾且死心塌地追随薄霆。 直到二人彻底决裂。 决裂的源头,是一只叫做苏玺的狐妖。 约莫一年前,薄霆率领仙盟五大派的精英弟子,一行共四十九人,深入白狐山,诛杀狐妖苏玺为百姓除害。他们在白狐山中逗留了七天,七日后,四十九人,仅仅只有薄氏兄弟薄霆与薄焰活着从白狐山回来。 他们中了狐妖设下的陷阱,自相残杀,险些全军覆没,好在兄弟二人拼死擒拿住狐妖苏玺。五大派痛失精英弟子,愤怒不已,将苏玺推上诛妖刑台。 诛妖刑台下方设有针对妖物的剑阵,大阵启动,再厉害的妖物,也会魂飞魄散。 行刑的前一天,韩月歌瞒着薄霆,偷偷见了苏玺一面。 那是她第一次违逆薄霆行事,也是这一次,彻底斩断了他们之间的缘分。 韩月歌被打回原形的那段时间,曾在山巅修行,虽说是草木形态,也有一丝意识。那时,她认识了狐狸少年苏玺。 苏玺刚修出人形不久,大部分时间都是狐狸的样子。白色的小狐狸,守在七叶灵犀草身旁,为她遮风挡雨、驱赶害虫。 草木修行不易,是因草木没有手脚,灾劫来时,只能用自己柔弱的躯干承受,一场大水、一场山火,都会让草木的修行尽废。 韩月歌修行以来遭遇最严重的一次山火,是苏玺不顾火势,将她连根从土里挖出来,护在怀中,救了她一命。 他的皮肤被烧得伤痕累累,护在怀中的韩月歌却毫发无损。 韩月歌欠苏玺一命。 苏玺被施了禁言的咒术,见了她,抓住她的手腕,泪眼斑驳地在她掌心写字,说,不是他杀的人。 那些弟子是薄氏兄弟之一下的杀手。他也没看清,只知其中一人修炼仙家禁术,走火入魔,杀了所有弟子。兄弟二人为保全凌霄阁名声,将这个秘密藏起,推他出去做了替死鬼。 苏玺交给韩月歌一枚玉简,当日他身受重伤,躺在地上,目睹这一切,留了个心眼,将看到的画面录入了玉简中。 韩月歌没能带苏玺离开仙狱。 第二日诛妖刑台上,她拿出苏玺给她的玉简,公布了真相。 她彻夜未眠,深切地考虑过后果,苏玺是她的朋友,她欠他一命,假如她不公布真相,这个少年会在刑台上殒命。 薄氏兄弟,一个是少阁主,一个是少阁主的亲弟弟,无论怎样,凌霄阁都会保住二人的性命。 她终究是天真了。她是妖,她根本不懂,修炼仙家禁术,对于仙门来说意味着什么。 真相大白的瞬间,仙盟哗然,无人再理会究竟是谁屠戮了五大派弟子,他们只想将那个修炼禁术之人找出来。 苏玺录的画面是模糊的,隐约只能看清,是薄氏兄弟之一屠杀了所有弟子。 仙盟步步紧逼,场面混乱得连凌霄阁也没能控制住,最后是薄霆的弟弟薄焰站出来,承认自己修炼禁术,杀了所有弟子。 为平息众怒,薄焰挥剑自刎。不知是谁启动刑台上的诛妖大阵,剑光织成巨网,当头罩下,薄焰倒在血泊中,魂魄被剑阵搅碎。 原有心为弟弟敛魄的薄霆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长啸,眼底泛着猩红的光芒,剜向韩月歌。韩月歌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眼神。 每次想起那个眼神,她便如坠冰渊,血液都冻住了。 薄霆对她所有的爱,都化作了仇恨,她毫不怀疑,要是薄霆逮住她,会将她千刀万剐。她后来选择依附席初,甘心做席初的仿品,也是为了躲避薄霆的追杀。 薄霆的仇恨,是藏在她心底最深的秘密,没有人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这般恨着她。 哪怕韩月歌再次想起这件事,她亦不知道,如果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还会不会做出和当初一样的决定。 韩月歌低低叹了口气。她可以确认,今日面具脱落,薄霆未瞧见她的脸,否则她不会还好端端的在这里泡澡。 小艾坐在池边,替韩月歌擦着后背,轻声问道:“月姬因何叹气?” “突然想起一些前尘往事。” “阿娘说过,有些事如果回想起来不开心,忘记也罢。妖的生命是漫长的,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徒增苦恼。” -- 第35页 “记忆可以忘记,但有些债,万万不能忘。” “月姬在外头欠了很多债?” “唔。”韩月歌含糊不清地应着,“都怪我这张脸惹出来的祸端。” 要不是她与李玄霜生得相似,薄霆和席初不会拿她当替身,她不做替身,就不会生出那么多是非。 “我阿娘还说过,美貌是无罪的,要怪就怪世上的男人太过贪婪。” 韩月歌拿起池边的镜子,擦着镜面上的水雾,看向镜子里自己的眉眼,喃喃道:“说来也奇怪,我与李玄霜并无血缘关系,怎么会生得这么像?” 小艾也叹道:“是啊,别的仿品,要么眼睛像,要么鼻子像,纵使五官不像,远远望着背影也像是玄霜仙子,唯独月姬您和玄霜仙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若您穿上玄霜仙子的衣裳,怕是连殿下也要被骗过去了。” 韩月歌一怔,脑海中快速划过什么:“你说什么?” 小艾茫然。 “你说我和李玄霜一模一样,连席初都能骗过去?”韩月歌“哈”的一声笑出来,脸上俱是恍然大悟的神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小艾听得一头雾水:“月姬明白了什么?” “他从未对我说过,我是她的替身,他根本就没拿我当她的替身。” 她是李玄霜的替身,是她偷偷瞧了席初收藏的画,自个儿以为是李玄霜的替身。 她发现自己是李玄霜的替身后,并未找席初大哭大闹,反而平静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是替身的这件事。 当替身嘛,一回生,二回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比起席初拿她当替身,更让她吃惊的是薄霆拿她当替身,这两件事同时血淋淋地剖开在她面前,席初拿她当替身就轻轻地揭过了。 她入云上天宫的初衷就是依附席初的力量,躲避凌霄阁的追杀,席初是真爱她,还是爱屋及乌,只因她长得像李玄霜爱她,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只要他肯用他的力量庇护她,给她提供她想要的就行。 自始至终席初都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在席初心里,她就是李玄霜。或者确切地来说,是失忆后的李玄霜。 他们两个,一个以为自己带回来的是心上人,一个不动声色的背地里履行着替身的义务,都十分默契的没有提这件事,居然相安无事的朝夕相对了半年。 直到侍寝那日,真正的李玄霜回来了,席初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她根本不是李玄霜! 一直温柔相待的是个山寨货,他自然雷霆震怒,怕是他以为,自己就是个媚宠的心机小妖,故意扮成李玄霜接近他,有所图谋。 因她化形以来,薄霆就拿她当李玄霜的影子教导,她的一举一动里都有李玄霜的痕迹,这些痕迹看起来是那么刻意,那么充满着“阴谋”的气息。 难怪当日席初发现认错人后,看她的眼神,隐隐压抑着杀意。 韩月歌心有余悸。 她是在席初的手底下死里逃生了一回。 第21章 “破解之法就藏在施咒者…… 韩月歌全神沉浸在回忆中,望着袅袅腾腾的水雾发呆。 小艾突然“咦”了一声。 韩月歌回神:“怎么了?” “月姬耳后有个奇怪的符号。”小艾拨着韩月歌耳后的碎发。 垂帘的另一端,被韩月歌放在桌子上的银色戒指,腾起一缕白烟,白烟化成个翩翩少年。 少年拉了把椅子,懒洋洋地坐下,没骨头似的,歪着脑袋看映在帘子上的剪影,嘴角挂着一抹邪笑,似是在等着看好戏。 小艾举起镜子,照出韩月歌耳后的图案。 韩月歌皱眉:“这是什么?” 白少渊嘴角的笑容消失,他忘了韩月歌连咒文都不会画,怎么会认得追魂咒这样的高级咒术。 “像是咒文之类的东西。”小艾道。 “拿笔来。”韩月歌道。 小艾取来笔和纸,照着符文的样子,临摹了一个。韩月歌从水池中起身,套上衣裳。 掀开帘子,见白少渊坐在椅子上,她拿着纸递给白少渊,问:“可认得这个?” 白少渊话到了嘴边,摇头:“不认识。” 追魂咒这种高级咒语世上会的没几个,他要是认识,岂不是暴露他的身份。 韩月歌对着灯烛,看着纸上的咒文。 小艾将首饰一件件重新往她身上戴,拿起戒指套上她的手指时,她取下戒指,交给小艾,低声道:“将此物丢到楚犹怜的门前,别叫她察觉了,也别叫其他人看见了。” 小艾也不问为何,总之在她的心里,月姬做什么都是对的,她拿着戒指出了寒桐殿。 白少渊盯着韩月歌的面容:“你肯定又在使坏。” “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了。”韩月歌毫无愧疚。 逃出诛妖刑台后,为了躲避追杀,她和苏玺分道扬镳。那枚戒指是苏玺临走前给她的,的确是一件宝物,如若楚犹怜不贪心,就不会惹祸上身。 白少渊翻着桌上堆叠的折子:“咱们今日一本都没卖出,怕是又要挨饿了。” “明日我去一趟书坊。”韩月歌不觉得可惜,这本折子多亏没卖出去,故事里世子的身世多少有点薄家的影子,要是落到薄霆的手里,他定会发现端倪。 当年薄家能得到凌霄阁,背地里使的手段,已经成了凌霄阁的秘闻。既是秘闻,就没能逃过韩月歌的耳朵,韩月歌是这天上地下最八卦的妖精,她听的八卦故事串起来,能绕整个沧溟山一周。 -- 第36页 *** 韩月歌隐藏真正的身份,采用五五分成的模式,与坊主签下协议,将话本卖给了山下的书坊。 又过了几日,云上天宫发生一件大事。 李玄霜服用的丹丸中掺入了蛟龙之血,蛟龙之血至刚至阳,李玄霜是女子之体,女体至阴,无法承受蛟龙之血,一粒丹药下去,蛟龙之血化作灼焰,在她的灵脉中肆虐,烫得她满地打滚,体面尽失。 席初无奈之下,只好将她封入玄冰中,命令白霜和青玉彻查此事。 白霜和青玉没找出恶蛟的踪迹,反而在楚犹怜的指间发现了一枚可疑的戒指。 戒指上镌刻着一只灵动的小狐,显然是狐族之物。楚犹怜是凡人,入了云上天宫后,更是与狐族毫无瓜葛。 白霜和青玉顺着戒指查探,竟查出戒指乃是鬼王苏玺之物。当年诛妖刑台上,剑阵启动,凌霄阁痛失二公子,苏玺逃过一劫,以重伤之躯逃进鬼界,机缘巧合之下做了黄泉的新鬼王。 巧的是,鬼王苏玺与恶蛟有几分渊源。 恶蛟的妹妹曾做过狐族的王后,那枚戒指就是恶蛟给妹妹的嫁妆。后来狐族凋零,狐王一族血脉所剩无几,戒指辗转传到苏玺的手中。 韩月歌拿出戒指的那日,白少渊一眼就认出戒指,他什么也没说,戒指能到她的手中,是她的机缘。 然而戒指是怎么落入楚犹怜手中的,楚犹怜根本说不清楚。 没有人相信戒指是她捡来的。 戒指是一件高阶法宝,还没有认主,这样的法宝简直是修炼者梦寐以求的宝物,捡来的这个说法,怎么听都像是随口编出来的。更重要的是,有人曾亲眼目睹楚犹怜鬼鬼祟祟去过白霜的炼丹房。 楚犹怜仗着自己是巫宗国的后裔,在云上天宫嚣张跋扈惯了,早已树敌无数,这回墙倒众人推,在韩月歌的预料之中。 楚犹怜被席初问责,有嘴说不清,纵容了她无数回的席初,这次勃然大怒,收了她的灵力,拔了她的灵根,命人抹去她的记忆,丢回人界。 楚犹怜在重华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改变席初的决定。 只因她动的是席初的心上人,那个比席初性命还重要,像月光一样点缀过席初荒芜生命的女孩子。 白少渊挑眉:“炼丹的药血是你提供的,你不怕查到你的头上来?” “那有什么可怕的。她的丹药经过了那么多人的手,能动手脚的可不止一处,问责到我的头上,大不了死不承认就是了。”韩月歌毫无畏惧之色。 楚犹怜的事尘埃落定,韩月歌耳后咒文的事还没有解决,韩月歌直觉这个咒文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她对咒文一知半解。 席初学识渊博,或许知晓咒文的底细,但她很敏锐地猜测到,这个咒文多半与席初有关。 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于她的耳后印下咒文,整个云上天宫,非席初莫属。 思量了两日,她想到一人——薄霆。 薄霆是凌霄阁薄氏弟子,自小就修习各种法术,他懂的东西,不比席初少。韩月歌记得,他是通晓咒文的。 韩月歌当然不敢大摇大摆拿着咒文的图案去找薄霆。她敢保证,在薄霆给她破解咒文前,一定会先将她劈得连渣渣都不剩。 韩月歌辗转一夜,天明时,想出了一个法子。 她叫小艾去山下打听薄霆一行人的行踪,凌霄阁的人行事向来张扬,这里是魔域的地界,他们一行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没过多久,小艾带回了消息。 天渊城地处极寒之地,是魔界唯一的入口,守卫比魔域其他的地界要森严许多,天渊城也是魔域唯一一座宵禁的城市。 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 陆清芷走在灯影中,左右张望,总觉得有人在跟着她。她是背着薄霆出来的,薄霆要是知道她违背他的命令,在外面闲逛,定会罚她禁闭。 她头一回来魔界,就是想出来长长见识。天渊城宵禁前,是最热闹的,所有人都在铆足着劲儿享受最后的狂欢。 陆清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多东西在仙域都没见过,觉得新奇得很。 “卖花了,姑娘,买朵花吧。”一名老妪的声音吸引了陆清芷的注意力。 陆清芷走过去,惊喜地发现摊子上百花争艳。天渊城常年冷寒,除了梅花,陆清芷在这边没见过其他的花。 女孩子天生爱花,陆清芷随手拿起一朵:“香不香?” “姑娘闻闻就知道了。” 陆清芷猛嗅一口,只觉清香扑鼻,刚想嗅第二口,脑海中一阵发晕,身体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伸出一只手,将陆清芷的身体拽入摊子后面。小艾撑起一道隐身罩,隐起三人的身形。 “翩翩的灵幻香真好使。”韩月歌“啧”了一声,扶着昏倒的陆清芷,“笔给我。” 她拿着笔,在陆清芷的腕间绘出奇怪的符文。符文和她耳后的一模一样,墨汁用的是擦不掉洗不了的特殊墨汁。一个月后,墨迹会自动消除。 画好咒文后,她收了笔,将一只折好的传音符塞入陆清芷的腰间:“她昏迷前发出了求救讯息,我们快走。” 几乎是在韩月歌与小艾前脚一走,薄霆和凌霄阁的弟子后脚就循着陆清芷的求救讯息追了过来。他见陆清芷躺倒在地上,指尖凝起一股灵力,注入她的眉心。 -- 第37页 陆清芷受了刺激,缓缓掀开眼眸,乍然见薄霆阴着一张脸望着自己,吓得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缩了缩脖子,唤了一声:“表哥。” “看清是何人了吗?”薄霆单手负于身后,声音阴森森的。 陆清芷这才想起自己是被人暗算,她摇着脑袋:“是个老妪,约莫用了易容的法术,没看清。” 薄霆双眼微眯,眸如寒星:“连凌霄阁的人也敢动……” “这是什么?”陆清芷忽然惊叫一声,用力地擦着腕间的咒文。 薄霆抓住她的手腕,看清咒文的样子,脸上划过一丝惊疑:“追魂咒?” 陆清芷显然不知追魂咒为何物,她满脸疑惑:“什么是追魂咒?” 薄霆松开她的手腕,表情恢复淡漠:“相传此咒术是一名女子创下,最初用在其恋人身上监视行踪的。顾名思义,除非中咒者魂飞魄散,否则永远处于施咒者的掌控当中,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亦能将其给揪出来。后来,追魂咒多被用在傀儡身上,又有了傀儡咒的别称。” 陆清芷惊道:“有没有解除咒术的方法?” “破解之法就藏在施咒者的眼睛里,将其眼睛剜出,咒术自解。” 第22章 去他的情劫! 陆清芷抖着身子,咬牙恨恨道:“我从不与人结怨,究竟是何人在我身上下如此狠毒的咒术?” 传音符的另一端,韩月歌也是这样想的,她平生与人结怨极少,除了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薄霆,无人与她结过这样深的仇怨。 显然,追魂咒不是薄霆下的。 韩月歌浑身冰凉,她或许迟钝,但到了此时,还猜不出是何人在她身上下了追魂咒,那已经不是迟钝,而是蠢笨如猪了。 下追魂咒的,是席初。 他掌控她,自然是为了她的药用价值。她是唯一能救李玄霜的药。 书中的“韩月歌”,从来只是为李玄霜存在的。生时,是李玄霜的影子,死后,是李玄霜的药。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叫韩月歌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冷颤。 她总念着席初是她的情劫,想要利用他裂心飞升,却忽略了,席初亦是她的死劫。 在渡情劫之前,她需先渡过她的死劫。 传音符里传来陆清芷的哭声:“表哥,我真的不知是何人下的咒。我该怎么办?表哥你救救我。” 薄霆道:“你身上有灵力波动,可是下咒之人留下了什么痕迹?” 陆清芷立时低头搜寻,很快从腰间摸出一张叠得只有指甲盖般大小的传音符:“表哥。” 薄霆将传音符拿到手中。 韩月歌自知大事不好,赶紧将传音符放到烛火上,火舌一卷,将传音符吞噬。 薄霆刚将灵力探入传音符,就察觉到对方切断了联系,那一丝灵力波动,也彻底消失无踪。 烧毁传音符后,韩月歌双眼盯着跳跃的烛火发呆。 下界前,神尊千叮咛万嘱咐,历劫时不可丢失真身。真身损毁,魂飞魄散,再无挽回的余地。 韩月歌思前想后,觉得保命比情劫更重要。 席初现在是没动她,等他想办法将李玄霜从玄冰里挖出来,恐怕就要炖了她。李玄霜本就被鬼气所伤,再加上体内的蛟龙血,这回只能炖了她。 跑之前,得想个办法将追魂咒解了,否则,她无论逃到哪里去,都能被席初逮回来。 薄霆说,追魂咒藏在施咒者的眼睛里,韩月歌不知道藏在席初的哪只眼睛里,她便将他的双眼都剜出来,如此方可万无一失。 她用蛟龙血折磨李玄霜,反而救了自己一命,为破解追魂咒争取了时间。她必须在席初破解蛟龙血之前,剜了席初的双眼。 去他的情劫! 不渡了。 要想剜出席初的双眼,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席初法力高深,反观韩月歌,当年在诛妖刑台上,为救小狐狸苏玺,被薄霆捅了一剑,差点又被打回原形。 这半年来,借着李玄霜的身份,在席初这里“骗吃骗喝”,得了些灵力,加上自己本身修炼所得,也不够对付席初一根手指的。 强取肯定是不行。 不如智取。 席初是骷髅修炼,一身人皮都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不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皮,即便画出自己的模样,每隔一段时间也需换一次皮。 换皮是席初最虚弱的时候。 按照书中的时间,快到席初换皮的日子了。韩月歌掐着下巴合计,决定在席初换皮时搞偷袭,剜了他双眼。 韩月歌估算不出精准的日子,只能照着原书的情节,推断出一个大致的范围。席初收集来的所有皮囊,需要以千年玄冰保存,韩月歌猜测,席初换皮是在千年玄冰洞进行的。 千年玄冰洞是云上天宫最冷的地方。云上天宫的妖魔,没有几个敢往玄冰洞里钻。事实上,韩月歌也不敢。她将上次剩下的蛟龙血,取了一滴,用水稀释过后,饮入腹中。 她用的量与李玄霜制药的量差了许多,是以,李玄霜会受烈焰焚身之苦,她饮下掺着蛟龙血的水后,灵脉中淌过一股热流,反而能支撑她进入千年玄冰洞,不至于全身灵力被冻结。 *** 千年玄冰洞内,呵气成冰。 一名玄衣男子踏进洞内。 洞内以明月珠为灯,金为柱,银为饰,明月珠的光芒映在冰壁上,折射出华光。垂下的五色珠帘深处,寒气凝结,隐约有一张冰床。 -- 第38页 薄霆拂开珠帘,快步走到床前。床上躺着一名少女,少女身着绿衣,面覆碧纱,满头乌黑长发,尽数铺在身下,发间簪着一颗碧色的珠子。 少女双目微合,全身被裹在一层玄冰中,神态安详,似是睡着一般。 薄霆怔怔地伸出手,满目失神地将她望着,情不自禁地唤道:“玄霜。” 李玄霜平生最爱着绿衣,他见她十回,几乎有九回是着绿衣的。她生得姿容绝秀,却不爱装扮,常常将乌黑头发挽起一摞,簪上一颗碧色的珠子。 这世上有千娇百艳,无一抹艳色,及得上她这一身浅碧。即便有幸生得与她相似的容貌,也不及她十分之一的灵动。 她美得像一缕白色月光,洒落在他的心尖上,可望不可即。 “十九年了,玄霜,我终于找到你了。”薄霆隔着冰面,轻轻抚着冰层下面那张他朝思暮想的面颊,淡漠的眼底绽出谁也没有见过的狂热光芒。 十九年前,李玄霜失踪,传言她掉进了一处上古罅隙中。他动用凌霄阁所有的力量,寻找她的下落,一无所获。 十九年之于修仙者是弹指一挥间,于他,却是漫长的折磨。 他发了疯地找李玄霜,无数次将别人错认为她,时间一点点消逝,他逐渐绝望,直到李玄霜留在他这里的一块玉佩有了异动。 玉佩曾认李玄霜为主,李玄霜失踪后,玉佩上属于李玄霜的气息消失无踪,自动陷入沉眠状态。 玉佩突然有了异动,叫薄霆欣喜若狂,他再次启动凌霄阁的力量,查找李玄霜的下落。 玉佩里有李玄霜的血,离李玄霜越近,越能感应到李玄霜所在。循着玉佩的提示,薄霆找到了这里。 薄霆后退一步,拔出佩剑,打算劈开玄冰,救出李玄霜。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洞外传来。 薄霆双眉微拧,还剑入鞘,藏身到一根冰柱后。 沧溟山是席初的地盘,席初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破解洞外的禁制,已经消耗了他大量的灵力,灵力没有恢复前,不能与他正面起冲突。 来的是韩月歌。 韩月歌疑惑地站在洞口。禁制已除,她以为是席初来过了,站了一会儿,并未见席初的身影。她试着往洞内走去,洞内将寒冰雕成宫殿的模样,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韩月歌穿过珠帘,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被冰封的李玄霜。 对于李玄霜,她并没有什么好感,她做了两次李玄霜的影子,两回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李玄霜似乎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韩月歌站在冰床前,细细端详着李玄霜,其实她并未见过李玄霜面纱下的脸,只知画中的李玄霜,的确与她很相似,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咦。”韩月歌发出一声惊疑。 李玄霜的右手手背上,生了一颗痣,位置恰好与她左手手背那颗痣一样。 她们两个,不但生得相似,便是手背上的痣也很相似,冥冥之中的巧合,大抵如此。 韩月歌看完了李玄霜,想起自己的正事,趁着席初没来之前,她得找出席初藏好的人皮,万一到时候偷袭不成,她就拿他这些皮来威胁他解咒。 整个玄冰洞不大,一眼可以望到尽头,韩月歌四处翻找着,没有察觉到,冰柱后有一道阴冷的视线正在盯着她。 玄冰洞没有多少东西,韩月歌翻翻找找,摸出一个玉匣子。 匣子的锁设有禁制,这洞里只有这个玉匣子上有禁制,约莫就是她要找的东西了。韩月歌抱着玉匣子,往洞口走去,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往回跑。 薄霆刚迈出一步,见状,将身形隐回冰柱后面。 韩月歌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反应,动作迅疾地藏到冰柱子后面。 这一藏,猛地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韩月歌的身体由于惯性,向后面倒去。 那人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拉回自己的怀中。 韩月歌抬头,对上一双阴郁森冷的眼睛。那双眼黑得如同最幽深的夜,冷冰冰地将她盯着。 韩月歌当机立断,举起手中的玉匣子,朝着他的脑袋砸下。 薄霆轻按手中宝剑,一寸寒光乍泄而出,贴紧韩月歌纤细脆弱的颈项,警告之意十分明显。 韩月歌举起的玉匣子停在薄霆头顶一寸的地方。 与此同时,席初衣袂飘飘地踏进了玄冰洞。 第23章 席初的腰劲瘦有力,她抱…… 韩月歌举着玉匣子,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泄露出一丝气息。 薄霆缓缓靠近韩月歌,幽暗的眸中似掀起惊涛骇浪。韩月歌瞪圆了眼睛,眼中俨然写满“你敢动手我们就同归于尽”。 寒刃贴着韩月歌的脖子,未再进一分。 韩月歌用力地瞪着他,不在气势上输了一星半点。 她见了薄霆,心口凉凉的,好似当初被他一剑捅出来的那个窟窿,从未痊愈过,丝丝的寒气,往心口那个洞里钻着。 薄霆恨她。 他想杀她,无可非议,他的弟弟薄焰不是她亲手所害,却是间接因她而死。 假如她不站出来。 假如她眼睁睁地看着苏玺代替薄焰去死。 薄焰就不会死。 “桃花面具和传音符都是你搞的鬼,我说的对与不对?”薄霆的声音惊雷一般在韩月歌的脑海中响起。 -- 第39页 他用了传音入密。 韩月歌不吭声,只要她不承认,就不是她。 薄霆冷笑一声:“你跑到云上天宫,做了席初的仿品,真的就这么自甘下贱,喜欢做别人的影子?” 提到影子这茬,韩月歌怒了,她同样以传音入密回道:“是,我下贱,做一回别人的影子不够,还巴巴的做了两回。” 她满脸愤怒的表情,眼睛瞪得极大,眼角泛红,瞳孔里满是愤慨。 薄霆眼中的冷凝,换成了疑惑,他甚至伸出手,轻轻扯了一下韩月歌的面颊。 “你干嘛?”韩月歌气呼呼的。 “会生气了。”他仿佛见到了什么举世罕见的怪事。 “我又不是木头,当然会生气。” “你本来就是木头。” 韩月歌这回没法反驳了。她是七叶灵犀草,的确是草木。 “……都知道了?”半晌,薄霆开口。 与韩月歌说了几句话后,他眼中的冷意稍减,似乎不那么急着为薄焰报仇了,大抵是如今的韩月歌,与他印象中的韩月歌判若两人。 “什么?” “现在的你,和玄霜更为相像。” 韩月歌刚憋下去的火气,又腾地冒出来:“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打算当李玄霜的影子。是你把我打扮成李玄霜的样子,从我身上找寻李玄霜的痕迹。幻化成李玄霜的模样,也非我本愿,这张脸是我自己的,我只是恰巧与李玄霜生得相似罢了。” “在我面前,不愿做李玄霜的影子,那么在席初面前,就心甘情愿了,月姬?”薄霆不屑地嗤笑。 韩月歌愣住。 “我这次出门本是来找玄霜的,却意外地发现你躲在了沧溟山。韩月歌,做错了事,只想着逃避,这就是我教你的道理?” 韩月歌初初化形,什么也不懂,为避免她沾上妖魔的恶习,薄霆亲自教她做人的道理。 他的心上人是闻名仙域的长乐公主,出身名门正派,心怀大义,明辨是非。为整个仙域传颂的,不止是她的美貌,更有她的品行。薄霆当韩月歌的先生,一举一动都将她往李玄霜的身上引,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李玄霜罢了。 “我承认,薄焰的死我有责任,但是,那是他应有的下场。他修炼禁术,屠戮仙盟弟子,妄图以狐妖替罪,是大错,我将真相公诸于世,是大义,这些都是你从前教我的道理。” “可你背叛了我。”薄霆摩挲着她的下巴,“知道你逃跑的这半年来,我都在想什么吗?” 韩月歌睫毛颤了颤。 薄霆是凌霄阁的少阁主,一向在仙盟面前装得正人君子,只有她知道,他其实并非那么正人君子。 他的有些手段,比正经的妖魔还要狠辣。 “我一直在想,将你抓回来,亲手送上诛妖刑台。凌霄阁千百年来的规矩没有错,妖魔的血是冷的,怎么捂也捂不热,有时我甚至在怀疑,你这颗心究竟是不是石头做的。” 薄霆居然就这么歪打正着猜中了真相。 韩月歌拍了拍自己的石头心,镇定道:“我从未效忠于你,何来背叛。薄霆,你从一开始,就拿我当李玄霜的影子,我清清白白一棵草,稀里糊涂做了别人的替代品,是你亏欠我。我的一举一动,都是你有意照着李玄霜打造出来的,你枉顾我的意愿,让我变得不是我,真正冷血薄情的人是你。” “假如我一直没有发现,你打算瞒我多久,一辈子?不对,你已经寻到了李玄霜,正主回来了,我这个替代品,自然再没了用处,让我猜猜,你打算处置我?杀了立威,还是炖了入药?”韩月歌双唇紧抿,眼角越来越红。 这些话,一半真一半假,不甘和悲愤是有的,她失去记忆后,薄霆是那个与她朝夕相处最久的人,就算是一颗石头心,也被焐热了。 薄霆的剑偏移了三分:“你……” 他在韩月歌的眼角,看到若隐若现的一滴泪。 他认识的韩月歌,不会哭,不会笑,脸上向来没有表情,尽管她与李玄霜生得是那么的相似,这张呆滞的脸,总会轻易得叫他从沉沦中清醒过来。 她不是李玄霜,再像也不是。 韩月歌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趁着薄霆分神之际,她手脚并用,手中的玉匣子敲上薄霆的脑袋,右脚抬起,踩上薄霆的脚背,再狠狠一碾。 薄霆的脑袋和脚背同时传来剧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自喉中发出一声闷哼。 坐在冰床边的席初眼神冷厉,并起双指,将岁华剑化作一道寒光,朝着冰柱后的二人劈下。 薄霆抬起手中的剑,挡住岁华。两股灵力在寒气中相撞,震得整个玄冰洞晃了一晃。 韩月歌趁乱抱着玉匣子,飞奔逃出洞口。 沧溟山又下雪了。 细碎的雪粒纷纷扬扬,铺出银白的世界。韩月歌在雪地上奔逃着,身后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 今日席初灵力鼎盛,约莫不是他换皮的日子。韩月歌打算先跑,神尊保佑,席初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 碎雪细密,落入她眼中,迷住她的视线,加上她跑得急,双眼被寒风吹着,根本睁不开。 耳畔响起震彻九天的剑吟。 韩月歌跟了席初大半年,太熟悉这剑吟声了。 是岁华独有的声音。 -- 第40页 她猛地止住脚步,身体左右晃了晃。 呼啸而过的风雪声乍然消失,她眯了眯眼睛,陡然见一柄飞剑横在半空,薄刃微微震动着,她再往前一步,身体就要撞上剑刃。 韩月歌惊得石头心差点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仰起头,迎着风雪,望向立在冰天雪地里的席初。 山是白的,地是白的,席初亦一身白。 北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飞舞,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垂泻的长发漆黑如墨,发尾被风扬起,反而成了雪地里最浓烈的一抹颜色。 “殿、殿下。”韩月歌讷讷。 “拿着我的东西,想去哪里?”席初隔着风雪看她,眸子幽深得如同古井,掀不起一丝波澜,直直将她盯着。 连时间也好似在他的这一眼中停滞。 “藏、藏起来。”韩月歌一张嘴,呛了口凉风,不小心吐出了一句实话,不过她补救得很快,立马跟上一句,“殿下和凌霄阁的少阁主打起来,万一损坏了殿下的东西,就不好了,所以我打算将东西先藏起来,等殿下安全了,再还给殿下。” “你觉得我打不过他?”席初似乎挑了下眉头。 “……以防万一。” “你叫我殿下。” 韩月歌茫然:“有什么问题吗?” 席初不说话。她每次动些小心思时,都会不自觉改口唤他殿下,这个小习惯她自己都未察觉。 “拿来。”席初朝她伸出手。 韩月歌一步一步蹭到他跟前,恋恋不舍地将玉匣子放进他掌心,玉匣子化作一片虚影,消失在他的手中。 他转身就走,冷风将他宽大的袖袍高高鼓起,衣摆扬起的弧度,撞入韩月歌的眼角。 他走得快,等韩月歌回神时,已经距离她很长一段路了。 韩月歌反应过来,唤了一声“席初”,像只小黄鹂,朝他撞了过去。 她很无赖地用双臂箍住他的腰身,从身后将他抱住。 席初的腰劲瘦有力,她抱上手的瞬间,手指不老实地捏了一把。 那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席初:“……” 第24章 我想学凡人女子,不管我…… 席初刚要呵斥,韩月歌可怜巴巴道:“你不与我多说两句话就走,可是误会了什么?我是被薄少阁主挟持过来的,纵使我曾经与他有过什么关系,如今也已经与他一刀两断。他是个卑鄙小人,想偷你的玉匣子,我不知那玉匣子有何重要之处,只知他如此看重,必是对你十分重要,这才拼死护住。我脖子上的伤口就是他的剑割出来的,好疼。” 最后那句“好疼”带上了鼻音,软软糯糯的,掺杂了几分娇气。 席初垂下眸子,望着紧紧锁住他腰身的那双手臂。 韩月歌与薄霆的关系,席初是知道的,席初将韩月歌错认成李玄霜,薄霆占很大一部分缘由。 仙域皆知薄少阁主属意长乐公主李玄霜,薄霆身边的女人,从来只有李玄霜。 李玄霜或许是遭受什么大的变故,丢失所有记忆,从人变成了妖,附身在一株七叶灵犀草上从头修炼。席初便是这么认为的。 一模一样的脸,连言行举止都那么契合,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的确没有这么巧合的事,除非,故意为之。 侍寝那日,席初满腔浓烈爱意,温柔褪下韩月歌的衣裳,忽然收到了李玄霜重现人世的消息。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淋到了脚底,刹那间,满腔的柔情蜜意,化作了喷薄的怒焰,灼得他心口滚烫。 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是骗他的,她故意用李玄霜的脸接近他。 她着鲜红的衣,衣裳半褪,露出雪白的肩,眼神迷蒙地躺在他身下,那张几乎与李玄霜一模一样的面容美得如同雨后的桃花。 越是清艳,越是刺他的目。 他恨不得杀了她。 到头来,半分没动她。光是看着这张脸,他就下不去手。 他只能将她赶出去。 韩月歌见席初半天没回应,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后背,只要他没有震开她,便代表他是心软的。 这一丝的心软,是她亲近他的好时机。 “殿下的身上真暖和,沧溟山常年都是冬天,也只有殿下的身上才这般暖和。” 她骗他的,席初身上一点都不暖和。他是骷髅所化,身上的人皮是借来的,肌肤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他们两个不过在风雪中立了一会儿,身上就堆满了雪。 “巫宗国的桃花应该开了吧。”韩月歌歪着脑袋,突然道。 席初没料到她会提到这一茬,稍稍怔愣一瞬,目中冷色稍缓,回道:“开了。” “那么,殿下会带我去看吗?”韩月歌松开他,绕到他身前,踮起脚尖,清丽的脸凑到他眼前。 她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晶亮的光,比雪夜天幕最亮的星辰还耀目。 席初没应。他在看她的脖子,她说的没错,她雪白的脖子上,添了一道细长的血口。 鲜血已经凝固。灼灼一片殷红,与她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在凌霄阁待了七年,这七年来,薄霆将我关在一间院子里,不许我接触外人。我住的地方栽了满院的桃花,殿下总与我说起巫宗国的桃花,我想,巫宗国的桃花约莫就是这个样子吧。”她的神色看起来很天真,眼神干干净净的,不掺杂一丝杂质,轻描淡写,将过去的恩怨抹去,“我本不喜欢那个地方,想起殿下说的桃花,便又喜欢了。” -- 第41页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彻底击碎了席初所有的疑虑。 他疑她心机媚宠,她便告诉他,她是为人所迫。她的一举一动,都如同复刻李玄霜,皆因她毫不知情,被薄霆利用,做了他一解相思的影子。在凌霄阁,她只是薄霆豢养的一只金丝雀。 “殿下曾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巫宗国看桃花,殿下是极地北域的主人,不能言而无信。”她揪起席初垂下的一缕黑发,缠在指间,打着卷儿。 席初记起,他的确对韩月歌说过,等春天来了,就带她去巫宗国看桃花。 可她不是李玄霜。 “我想去看巫宗国的桃花。”韩月歌将脑袋贴在他的胸前,白雪簌簌而落,堆满两人的乌发,“我想去看看,殿下生长的地方是什么模样,听说从前的巫宗国,是人间最美的地方。” 席初最终带还是带韩月歌去巫宗国看桃花了。既是他承诺的,带上她也无妨。 当然,只是顺道,他需要去一趟凡间,有桩生意在等着他。 韩月歌高高兴兴地跟他上了路。 人间与魔域并不相连,他们先是穿过仙域,再从仙域与人间连接的地方,用灵石兑换人间通行的货币,化成凡人的模样,进入人间。 巫宗国已经变作了一堆废墟,周边建立了新的城池,分属于不同的国家。自大周朝覆灭以后的两百多年,曾经的大周国土,分裂了无数次,最终形成九国争战的局势。 凡世一半战火,一半繁华,战火没有波及到的地方,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已经是傍晚。 一枚枣红色的夕阳,垂在天际,余辉洒遍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韩月歌与席初坐在山巅上,望着漫山遍野的桃花。 这里就是昔日巫宗国的国土。 央央碧野间,灼灼桃花盛放,宛若燃起大片绯红的云霞,与夕阳的艳色交织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哪里是天上的云霞,哪里是凡世的桃花。 席初抱着箜篌,坐在夕阳里,拨弦弹奏着巫宗国的《桃花曲》。曲子没有国界,巫宗国早已湮灭在传说里,《桃花曲》还在世间流传着。 韩月歌坐在席初身边,侧耳倾听着曲子。 桃花片片飘落,在苍茫的碧野间,下了一场绯红的桃花雨。 韩月歌站起身,展臂飞进红雨里,她想折几枝桃花,带回沧溟山。沧溟山死寂,即便用灵力变出桃花,也是假的。 韩月歌走后,一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凭空出现在席初的面前,朝着席初作揖:“老朽参见太子殿下。” 席初指尖的琴声骤然停止。 他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老者。 这老者是他当太子时常用的一支笔所化,他死后,父母将他生前所用之物,都送到了百姓为他建造的太子祠里。 这支笔经他长年累月的书写,早已有了灵性,又沾染上百姓供奉的香火,渐渐有了灵识,修炼成一只低等妖物。 “方才老朽听着琴声,就知道是殿下来了。”笔妖笑呵呵道。 他法力不济,能维持住人形已十分不易,是以他幻化出来的人形,接近凡人的耆耄之年。 “殿下自离开太子祠,已有两百多年未归,如今重回故土,可是曾经的心结已解?” “巫宗国旧事,确已与我无关。” 韩月歌折了桃花回来,远远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在与席初说话,她闻到了妖的气味。 白胡子老头亦看到了她。 “恭喜太子殿下已寻到敛骨之人。”笔妖道。 席初皱眉:“你认错人了。” 韩月歌抱着桃花朝二人走近,席初眼神微动,他初见韩月歌时,她也是抱着满怀的花。 桃花盛开的季节,自是不冷的,一到了凡世,韩月歌就脱了沧溟山常穿的衣裳,换上人间的轻纱薄衫。 她喜着粉嫩的颜色,今日着一身浅粉,怀抱一束绯红桃花,笑盈盈地从红雨中走来,乌黑的发间沾了几瓣桃花,像是桃花成了精。 笔妖很少见太子殿下以外的生人,他见韩月歌走近,对席初鞠了一躬,快速隐匿了踪迹。 临走前,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会认错人?连手背上的那颗痣都一模一样。” 韩月歌好奇问:“方才是谁?” “从前巫宗国的故人。” 韩月歌想起重华殿内青玉白霜等一大屋子的“故人”,笑了:“你是个很念旧的。” 两人看完桃花,离开巫宗国的故土,往赵国行去。这回要做的生意,与赵国公主有关。 席初抱着箜篌,一身粗布麻衫,如墨般的发丝一半束起,一半披在身后,再簪根木簪子,走在青石街道上,丝毫叫人看不出,他是个魔域里首屈一指的大妖怪。 韩月歌扮作小书童的模样,一蹦一跳跟在他身边,怀中抱了满满的零嘴,有糖炒栗子、松子糖、桃花酥…… 人间有她喜欢的烟火气。 “糖葫芦,公子,快,糖葫芦。”韩月歌看见街边站着一个卖糖葫芦的,眼睛亮了起来,奈何怀中抱了很多东西,腾不开手来,席初又不许她在人间用法术。 她怕那卖糖葫芦的跑了,急得拿自己的身体堵住席初的去路。 等席初将买来的那根糖葫芦塞进她嘴里,她终于安下心来。 凡人寿命很短,不用修炼,一辈子都花在吃吃喝喝上了。红彤彤的山楂,裹上厚厚一层糖,酸酸甜甜的滋味,比仙域里的灵丹妙药还要好吃。 -- 第42页 “当真这么喜欢做凡人?”席初见韩月歌开心地眯起双眼,忍不住道 “倒也不是。凡人有生老病死,嫁娶丧葬,都是很麻烦的,不如做仙子快活。” “既然如此,为何又喜欢凡人的这些东西?” “我想学着做一个凡人。”韩月歌舔掉嘴角的残渣,“殿下曾做过凡人,殿下可不可以先教我做一个凡人?” “你想学凡人什么?” “凡人女子的情。”韩月歌缓缓凑近席初,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嗓音清澈,却又有着说不出的魅惑,“凡人的寿命很短,半生时间,只够钟情一人,妖魔的寿命漫长,分分合合是常有之事。我想学凡人女子,不管我这辈子是活千年万年,都只钟情殿下一人。” 席初的心脏好似猛地漏跳一拍。 他说错了,她在诱惑他时,也会唤他殿下。 “殿下,我可以亲你吗?”韩月歌眨了眨眼睛,浓而密的黑色睫羽微微翕动着。 第25章 把灵魂交给席初,意味着…… 席初的眸光下意识地落在韩月歌的唇上。 她刚吃过糖葫芦, 薄薄一层绯红,覆满她的双唇,像是初春开出的花, 席初甚至嗅到了甜蜜的气息。 席初喉结滚了滚,一个“好”字差点脱口而出。 “请问这位先生, 可是云岫云先生?”一道粗哑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打断了韩月歌的深情告白。 韩月歌回头, 见一名黑衣侍卫手中拿着一幅画, 毕恭毕敬地冲席初抱了一拳。 席初道:“我是。” “属下是福安公主派来迎先生入宫的。” 这位福安公主就是席初此次的主顾。席初的生意, 当然不是普通的生意, 与他做生意,报酬不是金银珠宝, 也不是高官厚禄。 他收取的报酬,要么是一张新鲜的人皮,要么是主顾的魂魄。 不管是皮囊还是魂魄, 都是极大的代价。能舍得皮囊和魂魄的, 韩月歌以为这位福安公主, 应当年纪很大了, 只有活够了, 才会轻易地舍去人世的繁华, 去追求生命以外的东西。 出乎她意料的,福安公主是个小姑娘, 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稚嫩得紧。 她身穿公主的华服,站在殿前望向席初,清澈的双瞳里充满狂热的光:“你就是云岫先生?你往前走几步,我再瞧瞧。” 席初没动, 他抬袖轻轻拂了一下。 清风拂面而来,撩起福安公主鬓边的发丝,福安公主福至心灵:“我记起来了,梦中你的确是这个模样,你真的能帮我完成心愿?” “自然,只要公主支付得起报酬。” “不就是我这身皮囊么!罢了,待我死后,你拿去便是。”福安公主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 “那么,愿意与公主换皮的那个人呢?” “把瑛娘叫来。”福安公主对身边的嬷嬷说了一句。 片刻后,一名妇人跟着嬷嬷走了进来。妇人相貌普通,一身灰扑扑的布裙,三十多岁的年纪,双臂垂在身前,向福安公主行礼。 韩月歌注意到她的一双手。她的手约莫是常年劳作,长满了茧子,皮肤干裂粗糙,皱巴巴地裹住骨头。手的年纪,至少比脸老十岁。 然而韩月歌又猜错了,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这名叫做瑛娘的妇人,刚过二十三的生辰。过度的劳作,让她提前衰老。 “你们两个当真愿意换皮?”席初挺直着背脊,抱着箜篌,身姿优雅地坐在帘后。 殿内的闲杂人等都已经被福安公主驱逐,只剩下席初、韩月歌、福安公主和瑛娘四人。 韩月歌照着席初的吩咐,往银色的熏炉里添了香,搁在案前。熏炉和香都是从云上天宫带下来的。 袅袅白烟从熏炉的孔里钻出,殿内很快弥漫着奇异的香气。 席初用手指,轻轻拨出一个弦音。 福安公主如梦初醒,斩钉截铁答道:“我愿意。” 瑛娘亦答道:“民妇愿意。” “换了皮后,你们就不再是你们,从此以后,要用对方的身份活下去,你们无法对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一旦开口,喉咙就会像火烧一样疼痛。二十年后,你们将会死去,届时,我会来收取你们的皮囊作为报酬。你们也可以后悔,再次换回去,但换回去的机会只有一次,报酬就不再是皮囊,而是你们的灵魂。” 殿内明明无风,垂下的纱帘却轻轻拂动,犹如大雾涌动,看不清楚席初的表情。 福安公主咬唇道:“若能换取他的爱情,我便不后悔。” 瑛娘眼中带了几许怜意看她,待公主望过来时,她垂下脑袋,低声喃喃:“能做二十年的公主,够了。” 她视线低垂,也没能看到福安公主眼底的嘲弄之色。 “好,契约签下,再无更改。你们二人去那边的床上躺着,等你们醒来,就能如愿拥有对方的人生。”席初道。 席初给二人换皮时,不许任何人在场,韩月歌被打发到了殿外。她坐在廊前的台阶上,仰头看着澄澈碧空上飞过的燕子。 公主与农妇,彼此都想拥有对方的人生。 农妇贪恋荣华富贵,还可以理解,一个貌美年轻的公主,甘愿放弃尊贵的地位和绮丽的容貌,做一名又老又普通的农妇,简直像是一个瞎编出来的笑话。 偏偏却是真的。 韩月歌本就不懂感情,这下更加不懂凡人的感情了。 -- 第43页 福安公主甘心如此,皆为了一个叫做顾长生的男人。 顾长生是瑛娘的夫君。 顾长生幼年家贫,寒窗苦读多年,终于在去年考上了状元。宫宴上,福安公主对这位才高八斗的状元郎一见钟情。皇帝看出公主的情意,当即要给二人赐婚。 那状元郎登时慌得跪下来,称家中有位糟糠之妻,他寒窗苦读时,她在外劳作,供他安心读书,他能有今日,皆仰仗这位妻子。他尊敬爱护他的妻子,这辈子只愿与她一人共赴白首,如若皇帝定要赐婚,宁可一死,也绝不愿负了发妻。说着就撞上柱子,将脑袋撞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皇帝本就惜才,见这位状元郎不但才华横溢,还这般忠烈,更加赏识,免了他冲撞之罪,叫来御医医治,不再提赐婚之事。 顾长生这一撞,反而撞出福安公主的执念。 福安公主在深宫长大,见惯皇帝身边的妃子换了一茬又一茶,从来不知道民间男女夫妻之间的感情还可以这般忠贞。她想起锦帕上绣的那双宿双飞的鸳鸯,鸳鸯交颈,抵死缠绵,难怪世人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见过顾长生的发妻瑛娘,瑛娘与顾长生站在一起,老得像他的母亲。 她没有美丽的容貌,也没有高贵的地位,却拥有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顾长生忠贞不二的爱情。 福安公主徒有美貌和尊贵的地位,只能一日一日,在这个冷冰冰的深宫里枯萎。 她宁可做瑛娘,也不愿做公主。 福安公主羡慕瑛娘的爱情,瑛娘亦想要公主的荣华富贵。 瑛娘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十岁那年家道中落,从仆妇成群的千金大小姐,一夜之间变成了个不得不下地的农女。 每每劳作之时,她都无比想念曾经的锦衣玉食。她恨透了脚下的泥土,和身上黏腻的汗液,以及十指上厚厚的茧子,这一切都让她无法忍受。 为了能做回千金小姐,她开始物色。十四岁那年,她看中了穷书生顾长生,不顾所有人反对,毅然嫁给顾长生,用双手的劳作,换顾长生读书的费用。顾长生不负她所望,终于在八年后考上了状元。 她做了状元夫人,结交京里的贵妇,见得多了,野心一点点膨胀,突然发现做了状元夫人也不过如此,她的荣华富贵皆系在顾长生的身上,不光要在那些贵妇面前伏低做小,到了顾长生面前,她也得小心翼翼。 这普天之下,她最羡慕的女人,是宫里的福安公主。福安公主是已故皇后的女儿,宫里只有她这一位公主,她生来就能拥有瑛娘想要的富贵和地位。 两人都想成为彼此,一拍即合,于是就有了席初这桩生意。 韩月歌托着下巴,心想,也许只有等她的石头心裂开,生出一颗血肉之心,她才能理解福安公主向往的爱情。 殿门朝两边打开,席初抱着箜篌走了出来。韩月歌回头,恰巧看到席初走到光与影之间,树隙间落下的阴影,一半照在他身上。 韩月歌起身,问:“结束了?” 席初淡淡颔首,表情看不出什么。 韩月歌垂目看他的双手,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泛着莹润的色泽,半分未沾上血腥。 席初迎着阳光走去。韩月歌追在他身后:“我们是不是该回沧溟山了?” 她还合计着,什么时候能等到席初虚弱,剜他的双眼。 “不急,我们在人间多留些日子。” “留下做什么?你的报酬要二十年后才能取。”二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不必等那么久。” 韩月歌惊讶:“你要毁约?” 席初瞥她一眼,似乎在责怪她将他想得过于言而无信:“她们会后悔。” “如若后悔,便要付出灵魂的代价。”韩月歌吸了口凉气。 凡人不修炼,死后灵魂消散,融入天河,凝成新的魂魄,重入轮回,不散之魂则为鬼,入鬼界可修鬼道。 把灵魂交给席初,意味着再也没有轮回,彻彻底底从这个世间消失。 席初见她满脸不信的表情,唇角略微弯起,露出些许温柔:“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韩月歌呆呆地望着这个笑容,她许久没见过席初这么温柔地对她笑过了。 “赌她们一年内必定会后悔。” “她们都得到了彼此想要的,为什么要后悔?” “这么说,你愿意跟我赌?” “有赌注吗?”韩月歌舔着唇角,心里头腾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输了的人,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可以随便提,但不许危害性命。” “好。”韩月歌点头。 她们两个付出皮囊的代价,成为彼此,她不信,她们会轻易后悔,至少不会在一年内这么短的时间。 第26章 “若太子殿下肯捅自己一…… 一年的时间对于妖魔来说很短, 席初和韩月歌打算先不回魔域,留在人间,再等一年的时间。 人界被仙盟设下结界, 又有仙盟之一的长明派镇守,鲜有妖魔作乱。但赵国的邻国姜国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灭门惨案, 有个叫做断刀门的江湖门派,一夜之间所有弟子殒命, 没有一人活着走出来。 断刀门上下都习武, 能杀了这么多人, 只有妖魔。 -- 第44页 席初是大妖怪, 大妖怪提升法力最快的方法,就是吞噬小妖怪。这样厉害的妖魔, 和满山的怨气,对席初来说是最好的补品。 席初和韩月歌离开赵国,赶往姜国的断刀门。 断刀门隐在青山碧水间, 按照人间的说法, 是一处洞天福地, 本该是山花遍野的地方, 此刻被怨气缠绕, 一路行来, 一只活物也没见着。 周遭阴森死寂,好像连风声都隐匿了。 韩月歌分开枝叶, 见好几具白骨躺在地上。白骨身上裹着青衣,手中还握着剑,应该是当初断刀门被灭门的弟子。 韩月歌回头,方才还走在她身边的席初,不见了踪影。 此地发生过凶案, 周遭百姓都已经搬走,无人敢靠近,这些白骨自然没有人来收敛。 她叹了口气,将白骨敛起,挖了个坑,埋入土中,再立一块无字的木碑。 凡人都讲究入土为安,惨死后曝尸荒野之人,死后多半会成为凶灵恶煞。但此地只有浓厚的怨气,不知是被吞噬了魂魄,还是怨魂被人强行打散。 韩月歌双手合起,低声念了一段经文为亡魂超度。 席初回来时,她敛完最后一副白骨,埋入土中。 席初站在她身后,默默看了她半晌,问:“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叫韩月歌蹦起来。韩月歌拍着胸脯,暗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最近总是被席初吓一跳,大概因为她对席初存在着点图谋不轨的心思。 “我挖个坑,将它们都埋了,以免绊到殿下您。” 席初微微蹙眉,显然不信。 韩月歌:“好吧,我在积德行善,从前教我修炼之人说过,妖灵乃逆天而生,多做善事,积累福泽,也是在修行。” 教韩月歌修炼的,是凌霄阁的薄霆,什么积德行善,的确是名门正派的作风。 席初对这种修炼法子不置可否。 韩月歌见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副餍足过后的表情,便知他这回将怨气吸食了个饱,搓着手问道:“殿下可寻到那大妖怪了?” 席初摇头:“此妖只杀人,不取魄,应是为了宝物而来。” 韩月歌惊讶:“这里能有什么宝物?” 人间其实不适合妖魔长待,人间灵气稀薄,纵使能孕育出精怪,精怪的修为多半浅显,勉强能维持人形,似席初这种成魔后力量强大的,是因他修炼靠的从来就不是灵气。 这样的地方,绝对出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宝物。宝物和精怪一样,也要依靠天地造化。 席初未答,抬手化出岁华剑,朝着韩月歌斩下。 这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韩月歌脑海中一片空白,直直立着,全身的血液好似凝结住,眼底映出岁华苍冷的剑影。 轰然一声,韩月歌身后的一棵树被劈成两半,传来少年的惨叫声。 韩月歌这才回神,转头看向身后。少年被削去半个肩膀,跌坐在地上,满身是血地惨叫着。 “六师弟!”几个和他身穿同样服饰的少年冲过来,将他护在身后,怒目而视,“偷袭算什么本事?” “这句话应当是我问你们。”岁华发出清越的剑吟,飞回席初的手中。席初垂下宽大的袖摆,手中握着的剑刃,滴着鲜红温热的血珠。 “还不过来。”席初冷斥一声。 韩月歌如梦初醒,双腿发软地奔向席初,藏在他身后。尽管她已明白刚才席初那一剑斩的不是她,攥住石头心的那股恐惧感依旧迟迟没有散去。 这些弟子从服饰来看,是驻守在人界的长明派弟子。他们群情激愤地瞪着席初,其中一人运起灵力给方才那位偷袭失败的弟子止血疗伤。 “我就说我的妖司南不会有错,此魔头法力高深,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大师兄就在附近,赶紧发讯息向大师兄求助。”年纪最小,手持妖司南的少年大声喊道。 “摆剑阵。”最为年长的弟子道。 韩月歌挡在席初身前,对众人道:“那个,先别打,我解释一下,我们刚来的,此地惨案与我们无关,我们是好人,从不杀生。” “勿要废话,妖魔受死!” 席初伸出长臂,一把将韩月歌拎了回来,冷笑一声:“不想死的,都给我滚。” 一听到这句话,韩月歌就知道席初发火了,她犹不死心,从席初身后探出脑袋,道:“这位的名头你们应该听过,他是魔域的守界人,沧溟山的主人。” 言下之意,打不过的,不想送死,赶紧有多远跑多远。 但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根本听不进韩月歌的暗示,他们眼中只能看到妖魔。 大战一触即发。 席初目光阴沉,提剑踏入阵中:“找死。” 韩月歌不忍再看下去。她往后退了好大一截,找了个地方蹲着,寻思着是想个办法阻止大战,还是任由他们打起来自己再捡个漏。 这些长明派的弟子人多,法宝也多,也不一定打不过席初。 如此想着,双方已经打了起来。长明派的弟子祭完收妖幡后,又祭出缚妖藤。 收妖幡罩住席初周身,缚妖藤缠住他四肢,韩月歌刚觉得有戏,收妖幡和缚妖藤都炸成了碎片。长明派弟子飞出去好几个,砸在地面上,没了气息。 其中一名弟子见状,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色的小球,小球落地的瞬间,“啪”地爆开,释放出白色的烟雾。 -- 第45页 其他弟子也跟着朝席初扔出小球,小球在席初的脚边尽数爆开,滚滚浓烟霎时间淹没了席初的身影。 韩月歌以为他们是借机逃跑,谁料他们都举起剑,围成一圈,灵力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剑气,冲天而起,朝着浓烟所在的方向斩下。 韩月歌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忽觉腰身一紧,整个人被这股力道带着凌空飞起。 韩月歌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劈向身后,却被人握住手腕。 腕间一麻,匕首不由自主从她掌中滑落下去。 那人接住她的匕首,用左臂箍住她的脖子,将她禁锢在怀中。 韩月歌挣扎着看向身后,陡然间看到一双冷冽的眼睛。男人面上蒙着黑巾,冷冰冰地与她对视了一眼。 “诛魔剑!是大师兄!”长明派弟子认出男人腰间的佩剑。 韩月歌心道,完了,捡漏不成,自己也要赔在这里了 男人凑近她的脖子,轻嗅一口:“是株小仙草,不如将你炖了,给我那些师弟养伤。” 韩月歌浑身打了个激灵。 长明派弟子得见大师兄,一下子如打了鸡血,全部冲向席初。剑气带起的狂风迎面刮来,将罩住席初周身的烟雾吹向韩月歌,韩月歌吸了口白烟,直呛得嗓子疼,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的双眼被烟雾迷住,泛着火辣辣的疼痛,刺激得她闭上双目,滚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流淌。 这诡异的烟雾似乎是专门为妖魔设计,不仅她的双眼看不见,连神识也是裹着一团雾。 她的后背紧紧贴着男人的胸膛,能感受到那里传来有力的心脏跳动声。 接着是剑吟声。 这个声音她认得,是岁华的。 以及长明派弟子的惨叫声。 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 韩月歌挣动着,猛地发现,身后的男人根本没有出手,他好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他不是长明派的大师兄么?怎么会对这些长明派弟子见死不救? 韩月歌正疑惑着,后背抵着的胸腔传来震动,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太子殿下法力高深,在下佩服。” “放了她。”席初闭着双眼,脚下血色蜿蜒。他的双眼也被烟雾损伤,暂时无法视物,他的眼睛沾染的烟雾远比韩月歌的多。 “太子殿下如此心焦,莫非这株小仙草是太子殿下的心上人?”男人低声笑了起来,手中的匕首贴着韩月歌的面颊滑动,“这把匕首真是个好东西,就这么扎下去,能在瞬间吸干所有灵力。” 匕首是个高阶法宝,名叫“莫问”,是韩月歌当初在重华殿蹭灵气时顺出来的,席初和韩月歌都知道匕首的厉害之处。 韩月歌身体僵得厉害:“你弄错了,我不是他的心上人,我就是与他的心上人长得有点像罢了,你抓我做俘虏没用的,他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席初打断韩月歌的话,直接了当地问:“条件?” 韩月歌:啊这…… “太子殿下的这把岁华,只杀过别人,还未伤过自己吧?”男人的目光不怀好意地停在岁华剑上,“若太子殿下肯捅自己一剑,我就放了她。” 席初沉默。 韩月歌又道:“我就说了吧……” 男人不耐烦道:“这株小仙草修炼至今,怕是很不容易,啧,我没有什么耐心,我数三下,你若不应,我就当着你的面捏碎她的魂魄。” 捏碎魂魄那可不行。 韩月歌讨价还价:“你换个条件吧,这个条件换了他真正的心上人,他也未必肯。” “我答应你。”席初的声音缥缈空灵,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韩月歌一愣,努力睁大着双眼,看向席初的方向。她的眼睛还在滚着泪珠,眼前一片浓烈的黑暗。 第27章 “好看吗?”骷髅问。…… 岁华剑是席初的本命剑, 浮在半空中,剑身震动着,不肯伤害自己的主人。 席初脸色一沉, 指尖凝起灵力,注入剑身, 岁华不甘心地发出一声悲鸣,凌空飞起, 刺入席初的胸膛。 落在韩月歌的耳中, 就是一阵轻微的利刃入肉的声音。 “席初!”她惊恐叫道, 疯狂地挣扎着, 抓住男人的手,便狠狠咬了一口。 男人吃痛, 松开韩月歌。 韩月歌去夺他手上的匕首。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凭着感觉攻击,又怀着满腔怒意, 将平时五分的力量爆发出十分。 男人本就没打算伤害她, 将匕首的锋芒撤回, 却被她揪住面巾, 猛地从面上扯了下来。 巧的是, 她的眼泪终于将眼睛里的毒素冲洗干净, 强烈的天光透入她的眼底。她眯了眯眼,模糊的视线中, 映出一张俊美邪肆的脸庞。 薄霆。 韩月歌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瞬,反应很快,往前一扑,假装跌倒在地,双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 摸到一把剑。 她把剑抓在手里,坐在地上,剑尖胡乱指着一个方向冷声道:“把匕首还我!” 薄霆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她,出声道:“我在这里。” 韩月歌浑身惊颤,立即将剑的方向转过来,双眼无神地瞪着他,脸上覆满霜色。 薄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眼睛。 韩月歌紧张得浑身冒汗。 “歌儿,过来。”席初拔出身上的岁华,虚弱地说了一句。 -- 第46页 韩月歌如获大赦,握着剑,跌跌撞撞奔向席初,中途踩到一块石头,险些跌了一跤。 她跪倒在席初的身前,伸出左手,摸到他身上的窟窿,指尖微颤:“席初。” “我无碍。”席初轻声道,“扶我起来。” 薄霆冷冷盯着他们两个,五指张开,诛魔剑飞入他手中。他握着剑,杀气在眼底汇聚,缓缓逼向二人。 韩月歌又惊又惧,却强装没有瞧见他一副要杀人灭口的表情,她紧紧咬着牙齿,右手暗中握紧了铁剑。 薄霆停在二人身前,举起剑,朝着席初斩下。 席初抬手将韩月歌抱入怀中,张开护身罩,染了血的岁华剑光芒大绽,剑身陡然暴涨,变作三倍大小。 席初右手两指并在一起,指尖一股灵力牵引着岁华剑,凛冽剑气席卷了整个山林,清越吟啸震彻九霄。 韩月歌只觉满目都是纷乱的剑影,岁华绽出的银白色的剑光,逼得她合起双目。 不知过了多久。 剑啸声戛然而止。 韩月歌掀开双眸,周遭恢复寂静,碧色的山林间已经没了薄霆的踪影,岁华剑恢复正常大小,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与此同时,席初轰然向身后倒去。 “席初。”韩月歌一手去扶席初,一手去接岁华。 岁华的剑端系着一条剑穗,瞧清楚那条剑穗的模样,韩月歌微微惊讶。 她扶住席初,将岁华插入席初腰间的剑鞘,轻轻抚着那剑穗,喃喃道:“你还留着它。” 席初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垂下脑袋,早已昏了过去。 韩月歌将席初平放在地上,抬眸四处张望,除了满地长明派弟子的尸首,此地再无旁人。 席初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势。 她的机会来了! 韩月歌咽了咽口水。 她怀里揣着的明明是颗冷冰冰的石头心,却感觉那颗石头心突然狂跳起来。 韩月歌深吸一口气,曲起两指,剜向席初的双眼。 席初陡然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截在半空,眸底一片漆黑。 四目相对间,时间仿佛凝滞了起来。 韩月歌的石头心差点蹦出嗓子眼,心中默念:“眼睛没好,眼睛没好……” 席初皱眉:“做什么?” “我瞧你的伤。”韩月歌平时迟钝,遇着危险时,脑子转得格外快,答的也快。她的唇角抿出一个关切的微笑。 “这样?”席初伸出另一只手,捏住她弯曲的两指。 “我的手指许是方才撞伤了,骨头折了一下,动不了。”韩月歌脸不红心不跳,去瞅他心口的窟窿。 他是骷髅成魔,即使把人皮披在身上,装出一副人样,也是没有血肉的,没有血肉,自然不会流血。 薄霆要他捅自己,失策了。 席初合起手掌,握住她的双指,收紧力道:“真的动不了?” “真的,真的,疼。”韩月歌面色一白,冷汗从额间滑下来。 席初高深莫测地盯着她的双眼。 韩月歌的眸子清澈透亮,像是雨洗过后的天空,哪怕是在说谎,也寻不出一丝杂质。 席初轻声咳嗽起来,掌中力道微松。 “席初,你没事吧?”韩月歌趁机抽回手指,藏在身后,被他捏疼的两根手指活动着,缓解着痛楚。 她垂眸看向席初。 席初咳得越来越厉害,咳着咳着,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化下去,很快就变得干巴巴的,裹在他身上,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老树皮。 韩月歌的眸子有了微小的变化。 席初从她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他抬起手掌,映入目中的是干枯起皱的手,面色微变,手指快速在韩月歌眼前拂过。 韩月歌双目登时陷入黑暗,她惊疑唤道:“席初?” 她的身体也不能动了。 耳边传来怪异的声音,像是什么被一点点撕开,韩月歌心中腾起一个猜测,抿了抿唇。稍许,眼前浓黑褪去,失去的光线慢慢透入她眼底,四肢恢复知觉。 她迎着光望去。 席初站在天光里,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披风,从头到脚将他裹住了。他背对着她而立,风灌入他的袖摆,高高鼓起,隐约露出一截森白的颜色。 韩月歌睁大双目,极力望着,想从那露出的一角窥出端倪。 席初拢了拢袖子,抬步离开。 韩月歌连忙追上。 在人界与仙域的交界处,有一个叫做慕仙镇的小镇子,既不归人界管,也不会仙域管,镇子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韩月歌与席初现在就在这个镇子上名叫“红尘客栈”的地方落脚。 她与席初一人一间房,席初住在她隔壁。 一路上,她都在猜想,席初是不是脱了他的皮。席初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走得极快,根本不叫她看清楚。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她故意往席初身上摔,每每都被他轻易避过。他越是这样躲,她越是肯定,席初脱去了他的皮。 现在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也是她最方便得手的时候。 韩月歌抓心挠肝,席初大抵也能感觉到她的那点坏心思,一路都避着她,不让她靠近。 -- 第47页 尽管确认席初虚弱,但不确定他虚弱到哪种程度,他脱皮时是最虚弱的时候,仅仅为一个传说而已。韩月歌已经被他抓了一回现行,再抓一回,她敢保证,就算她把谎言编得天花乱坠,席初也会二话不说撕了她。 韩月歌进屋后,关起屋门,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听隔壁的动静。 这个客栈隔音效果并不好,客人有需要,可以自行设下禁制。 隔壁传来走路的声音。 接着是桌椅拖行的声音,以及杯盏碰撞的声音。 韩月歌整个人跟只壁虎似的扒在墙上,心道,果真虚弱的不得了,连设下禁制的力气都没了。 她伸出手指,凝起灵力,在墙上戳了个洞。 光线从墙洞里钻出来。 韩月歌眼睛贴着墙洞看过去,先是看到了一盏烛火,橘黄色的烛火静静燃烧着,接着是一道映在墙上的影子。 影子身姿挺拔。 是席初。 席初解下披风,韩月歌屏住了呼吸,望着影子的眼睛一眨不眨。披风脱下,映在墙上的果然是一副没有血肉的骷髅架子! 韩月歌还没来得及高兴,墙洞后出现了一具雪白的骷髅。骷髅的眼眶空荡荡的,透过墙洞阴森森地“盯”着她,声音像是贴着韩月歌的耳畔响起,惊雷似的炸得韩月歌三魂飞了七魄。 “好看吗?”骷髅问。 韩月歌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没有踩稳,双腿像是被人抽走所有力气,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浑身沁出一层冷汗。 妈呀,可吓死她了! 都是妖魔,她绝对没见过比骷髅更可怕的妖魔了。阴森森的,活生生被扒去一身血肉,走起路来还嘎吱嘎吱地响。 生灵都畏惧死亡,骷髅,却代表死亡。 如果只是躺在地上,也无甚么可怕,不过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空架子。 简言之,死的,不可怕。活的,可怕。 从前依附力量强大的席初,即便知道他是骷髅成魔,但从未见过他的真身,一时为他的皮相所惑。 这会儿那股子贪恋美色的心思散了个干干净净。 韩月歌想锤死自己,居然胆大包天,垂涎过席初的皮相。 怪不得妖魔总要隐去本体,辛辛苦苦幻化出一副美丽的皮囊。真拿本体去招摇,怕是连只苍蝇都忽悠不来。 “过来。”隔壁房间传来席初冷冰冰的声音,将韩月歌乱糟糟的思绪扯了回来。哪怕隔着一堵墙,韩月歌也能感觉到周遭气温低了些。 她本就是草木,对温度变化感知明显。 第28章 “我虽未真正宠幸过你,…… 韩月歌手脚发软, 从地上爬起来,垂头整理好衣裙,小跑到隔壁, 刚准备敲门,发现席初特意给她开了道门缝。 她犹豫着伸出手, 将门缝推得大一些:“殿下。” “进来。”席初背对着房门而坐。 他又披上了那件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看着灯下那道孤零零的背影, 韩月歌的恐惧淡去了几许。 她摸着不算良心的石头心说, 与席初相处的这大半年, 席初并未拿自己的本体吓过她,她受惊吓, 也是自己偷窥引起。 席初在人间做太子时,风流倜傥,俊秀无双, 拥有这世上人人都艳羡的好皮囊, 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 不是他所愿。大家都是妖魔, 不能因他的本体长得可怕, 就去歧视他、疏远他。 韩月歌一向都是个讲道理的好妖。 席初拿她做药是一回事, 席初不该因为本体长得不好看而受到歧视是另一回事。 众生平等,众生平等……她默念着, 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恐惧感又淡去了一些。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席初说。 韩月歌想,哪个问题?忽然反应过来,他问的那句“好看吗”。 这是个送命题。 无论答好看与不好看,都要命。 答好看, 显然是骗人的,席初心情不好,还敢当着他的面糊弄他,那是蠢蛋才干的事。 答不好看,说的是实话,就是戳人肺管子,席初和她,总有一个要先炸。 韩月歌快速酝酿着情绪,不管三七二十一,扑通一声扑到席初的腿边,抓住他的手就哭:“殿下,歌儿知错了。歌儿不该偷窥殿下的贵体,歌儿做出如此龌龊事,实在没有脸面见殿下。” 她哭得稀里哗啦,闭着眼睛不敢看席初,席初此刻定然是不好看的,她怕她的眼睛泄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她手中握着席初的“手”,硬邦邦的,硌得她心里发慌。 她淌着眼泪道:“是歌儿色胆包天,歌儿喜欢殿下,总想时时刻刻看着殿下,这才动了歪心思,偷偷摸摸看殿下宽衣解带,还请殿下宽恕歌儿这一回,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的眼泪哗哗滴落在席初干枯的骨架上。 席初的神识看着哭得满脸是泪的她。 她很有劲头,刚才那一撞,撞得他骨头架子差点散了,哭得也很大声忘情,要不是他及时设下禁制,只怕整个客栈的人都会被她引来。 “抬起头,睁开眼睛,不许再哭。”然而席初并不买账。 他空荡荡的眼眶幽幽地将她“望”着。 韩月歌哭声一顿,脖子慢慢往上抬,睁开的眼眸被眼泪洗过,干干净净的,映出一副雪白的骷髅架子。 -- 第48页 韩月歌的瞳孔不可察觉地缩了缩,揪起席初的衣摆,擦着眼角未干的泪痕。 有了心理准备,便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殿下。”她吸了吸鼻子,还带着鼻音,“殿下可是原谅我了?” 席初用骷髅手托住她的下巴,指尖抚着残留在她睫毛上的一颗泪珠:“怕我?” 他的声音是幻化出来的,和他平时的嗓音是一样的,温柔中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散漫。 “不怕。”韩月歌眼角依旧红红的,鼻音软糯,歪了歪脑袋,脸颊贴着他的掌心,“歌儿喜欢殿下。” “证明给我看。” 韩月歌眨着眼睛:“欢喜一事如何证明?” “身体是不会骗人的,歌儿口口声声说欢喜我,可我在歌儿的眼底从未看见过动情。”骷髅的周身缠绕着死寂的气息,说出的话,也透着一股死寂。 韩月歌神色微僵。 她看着骷髅空洞的两个眼孔,她知道,席初此刻也在看她,看着她眼底眸色的变化。 她趴在他怀中,直起身体,捧起他的脑袋,咬了咬牙,心一横,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映在骷髅头的额心。 “殿下给我一点时间,百年、千年、万年,我愿用我的一辈子,证明给殿下看。” 席初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好听,笑得身体微颤,哪怕是骷髅的形态,也保持着优雅的坐姿。 他说:“不必那么久。” 韩月歌尚未反应,身体凌空飞起,跌落在席初的床上。这一摔摔得她七荤八素,她撑着手肘爬起来,脑袋撞到一个硬物又跌了回去。 雪白阴森的骷髅不知何时立在床边,双臂撑在她的两侧,俯身逼向她。 韩月歌下意识地往后挪着,紧张得直吞口水:“殿、殿下。” “不是说好证明给我看吗?” “如、如何证明?” “你明白的。”席初抬起手骨,爱怜地勾起她垂在脸侧的发丝,别在她的耳后,“我虽未真正宠幸过你,你我之间,该做的都做了。” 韩月歌的脸颊倏然间如火烧云般红了个透底。 她丢失记忆后,虽然前后依附过两个男人,却懵懂得像张白纸,是席初手把手教会她何为男女之爱,要不是突如其来的那场变故,最终摘取这颗青涩果实的,只会是席初。 席初的意思很明显,他要她把身体献祭给他。 韩月歌的身体紧绷起来,垂下眼睫,根本不敢看席初。 如果看席初,一定会泄露她眼底的恐惧,以及……厌恶。 凡妖魔化形,无不照着凡人的模样所化,没了这惑人的皮囊,不过一副阴森森的骷髅架子罢了。 美人与骷髅,区别在于一副美丽的皮囊,豁达通透如韩月歌,也看不透。 席初见她半天不动作,哂笑一声,伸出手,解着她胸前的衣襟。 韩月歌脑海中嗡嗡响,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牙关紧咬,以免牙齿发出打颤的声音。 她克制着推开席初的冲动,心底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 席初渐渐除去她的衣裳,露出她雪白的双肩,没了衣裳蔽体,暴露在空气里的肌肤因着陡然降下的温度,一粒粒冒出细小的疙瘩。 席初的指尖,抚上她温软的肌肤,低低地叹了口气。 不知是否韩月歌的错觉,她在这声叹息中,听到了些许遗憾的意味。 叹完这口气,席初拉起她的衣裳,将她揽进怀中,在床上躺下。 韩月歌的脑袋挨上枕头,黑亮的眼睛看向躺在身侧的雪白骷髅,疑惑唤道:“席初?” “睡觉。”席初说。 话音刚落,屋里的灯烛全灭,屋内陷入黑暗,只有些许银色月光顺着半开的窗户,洒落在地上。 “席初。”韩月歌不安,“你是不是又恼了?我、我可以的。” 她想,豁出去了。假如席初因此事怀疑她,不肯让她接近他,她便再也取不了他的眼睛。 “不急于这一时,用百年、千年、万年的时间来证明吧。”夜色中飘来席初倦怠的声音。 这回韩月歌安心了。 她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幔帐。月色渐渐偏移,一缕月光照在床头,映出骷髅的模样。 韩月歌翻了个身,面对着席初,眼珠子转来转去。 整个魔域都在传,席初脱皮时是最虚弱的,她现在就躺在席初的身边,如果此时出手,不知能有几成胜算。 席初的眼睛,此刻定藏在他的身上。当初恶蛟只食了他的血肉,并未吞食他的眼睛和心脏,席初去找那条吞噬他血肉的恶蛟算账时,将属于他的东西都拿了回来。 韩月歌以往被他搂在怀中,能听到他的心跳声。脱了皮囊,这两件东西就被他藏起来了。 韩月歌悄悄将手伸出。 “还不睡?”席初问。 那只手快速缩了回去。韩月歌答:“歌儿在云上天宫时听闻,脱去人皮是殿下最虚弱的时候,歌儿不敢睡,歌儿要保护殿下。” “假的。” “嗯?”韩月歌一怔。 “骷髅是我的本体,褪去人皮时,是我战斗力最强的时候。” 韩月歌张了张唇,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外面都在传……” “传闻是我命青玉散播出去的。” 韩月歌:“……” -- 第49页 她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还好刚才将偷袭的心思压下去了。她是草木,草木状态是最虚弱的没错,随便一阵狂风都能折了她的枝叶。 听到这个传闻时,她便没有经过思考,以惯性思维去揣度,也以为骷髅状态是席初最虚弱的时候。 知道骷髅状态是席初战斗力最强的时候,韩月歌彻底打消了趁他虚弱剜眼的心思,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东想西想,后半夜,意识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 醒来时席初已经不在屋中。 床畔留下他昨日披过的披风,披风下面藏着一只纸鹤,她将披风拿起,纸鹤扇着翅膀晃晃悠悠飞到半空,写下一行字:留在此地待我归来。 写完这行字后,纸鹤身上爆出一团火焰,将自己烧成了灰烬。 床头还有一个储物袋,没有任何禁制,韩月歌打开储物袋,眼睛登时一亮。 储物袋里满满一袋子都是灵石。 是席初留给她的。 这个镇子上既流通人间的银子,也流通仙魔两界的灵石,甚至于鬼界的鬼币也能看到。 这么多灵石,完全够韩月歌在这个镇子上一年敞开肚皮吃喝。 韩月歌快乐极了。 没有骷髅怪的压迫,还有钱随便花,这样的日子,简直比神仙还要快活。 第29章 席初一向波澜不惊的黑眸…… 接下来的数月, 韩月歌拿着这些灵石,将镇子上的店铺逛了个遍。 天色黑沉过后,街道的灯笼次第亮起。韩月歌站在灯影中, 望着来来去去的人影。 夜风送来清冽的酒香。 韩月歌吸了吸鼻子。 她已经许久没有饮酒了,跟着席初时, 是依附着席初存在的,处处要讨他的欢喜, 席初不喜女孩子饮酒, 她便滴酒不沾, 后来也渐渐养成不喝酒的习惯。 其实先前游历人间时, 她常喜欢找个小酒馆,一坐坐上大半天, 为的就是观察人间百态,模仿那些凡人的一举一动。 方才那阵酒香与她以往喝过的酒有所不同。 韩月歌嗅着空气里的酒香,拐过一个弯后, 见一座茅草棚子搭出来的酒肆屹立在街边。这个茅草棚子与周边的繁华格格不入, 显然是新搭出来的。 一名身形佝偻的长胡子老头正拿着木勺舀酒。 韩月歌吸着鼻子, 走到他身后, 发现那阵酒香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老头眯着眼睛喝完木勺子里的酒, 转身与韩月歌撞了个正着, 他极其夸张地往后蹦了一步,两条眉毛耸动着:“你这丫头, 差点吓死老夫。” “你身上有酒香。” “老夫终日酿酒,身上当然有酒香。” 韩月歌摇头:“不是沾上去的,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你是酒妖对不对?” “这满大街的不止老夫一个妖,你这丫头怎么单揪着老夫不放?”酒妖挥开她, 卷起袖子,去开另一坛子酒,如法炮制,尝了一口。 “我是来买酒的。” 老头是开门赚钱的,哪有放着生意不做,闻言,他搁下木勺,凑到韩月歌面前,态度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十分热情起来:“姑娘,说说,看中了哪一坛?不是老夫吹牛,这个镇子上没有哪一家酒馆的酒,能比得上老夫的。” “你这儿有没有一种酒,即便是法力高强的大妖怪饮了,也会醉得不省人事。” 老头眼神奇怪地瞟她一眼,默了默,道:“的确有这样的酒,此酒酿造复杂,寻常之人是决计酿不出来的,老夫这里也只剩下一壶了,不知姑娘是否能支付得起报酬。” “你开个价。”韩月歌掂量着自己的灵石。席初留下的灵石,被她花得还剩下一半。 “老夫不要灵石,这样,用你身上最珍贵之物来换这壶酒,要是能打动老夫,老夫就和你换了。” 韩月歌皱眉:“你要我拿我的性命和你换?那可不行,命都没了,我还要这酒做什么。” 老头失笑:“你这丫头忒得荒唐,老夫要你的性命做什么?” “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老头叹气:“原来是只没有开窍的小妖,白费了这副风流灵巧的模样。” 韩月歌神色微动,摊开掌心,变出一把匕首:“你既不要我的性命,我就拿我的叶子和你交换。” 她握住自己的长发,用匕首割下一大截。那长发被她一割下来,瞬时变成了七叶灵犀草的一片叶子。 韩月歌将叶子递给老头:“我的叶子及不上我的性命重要,但也是顶重要的。” 老头目瞪口呆看着她一头秀丽的长发,眨眼间短了一大截。他心情复杂地接过叶子,递出一壶酒:“这酒名为醉仙露,烈得很,不胜酒力的,一杯就能醉,千万别胡来。” “多谢。”韩月歌欢欢喜喜地取了酒。 用半截头发换一壶能醉倒席初的酒,值了。 韩月歌将没花完的灵石和这壶酒,都塞进了自己的储物袋里。失了一半的头发,脑袋轻了不少,韩月歌变出一面镜子浮在半空,镜子映出她的模样。 少女乌发垂泻,齐整整断了一截,原本是及腰的长发,这会儿只到肩头了。 韩月歌摸着自己的头发,她是草木,只要吸收足够的日月精华,头发长得比旁人快,约莫半年的时间,就能长回原来的长度。 -- 第50页 半年的时间,席初也该才回来,应当不会察觉。 韩月歌拿出一根蓝色的发带,将头发尽数挽起,扎在脑后。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模样,收了镜子,逆着灯影往回走。 夜色渐深,街头的人影稀少了些。她边走边逛,行到一处卖灯的摊子前,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摊子上的灯笼造型各异,颇为可爱。 摊主的手极为灵巧,寻常的造型也变得栩栩如生起来。韩月歌抬手,从左侧取下一只兔子造型的灯笼,口中道:“这个灯笼怎么卖?” 一道颀长的人影站在灯后。 韩月歌拿开灯笼的瞬间,目光猝不及防地与他撞上。 “席、席初?”韩月歌惊得舌头打结。 他已经变回在人间当太子时的模样。 身上的人皮约莫是新披上去的,皮肤泛着冷冷的苍白,几乎找不见一丝瑕疵。橘黄色的灯光笼在他身上,也驱不散那一股子苍白冰冷。 他着了一身素白的衣裳,皮肤又这样冷白,甚至连双唇都泛着点苍白,全身上下唯有头发与眼珠子是漆黑的,静悄悄地立在那里,像幅安静的画。 本该是鬼气森森的,灯笼散发出来的暖光,与天幕投下的幽冷月色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他清瘦如竹的身影,无端冒着丝丝仙气儿,于是,便又生出一股介于仙与鬼之间的妖异。 他用那双比幽夜还要黑的眸子看着韩月歌。 韩月歌举着灯笼,呆呆愣愣地望着他,许久,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扎进他怀中,声音里满是喜悦:“席初,你回来了!” 最终是席初出钱买下了那盏兔子灯笼。 韩月歌提着灯笼跟在他身后,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殿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殿下的伤可大好了?殿下这半年来去了哪里?外面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儿?” 席初发现,她欢喜时,也很喜欢唤他殿下。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韩月歌正垂着脑袋看自己晃动的衣摆,没注意,一脑袋撞进他怀中。 席初虚虚扶了她一下,目光凝于看她头顶乱糟糟的头发,双眉拧起:“头发怎么也不梳?” 韩月歌迅速往后退,席初动作更快地抬臂从她头顶掠过。 发带被抽出的瞬间,短了一大截的头发尽数垂泻下来,披在她肩头。 席初一向波澜不惊的黑眸里牵出震惊之色:“你的头发呢?” “割了。”韩月歌低下脑袋。 “谁割的?”席初眸中的震惊变作厉色。 “我、我自己。”韩月歌讷讷。 “为何?” “卖了,换钱。”韩月歌把席初留给她的储物袋从腰间解下,递给席初。 席初捏住瘪了的储物袋,似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他不是个小气的,留下的灵石绝对够挥霍了。 然而这小仙草挥霍的能力远超他的估算,竟半年时间就将身家挥霍得个干干净净。简直难以想象,在遇到他之前,她逃亡的那段日子,究竟是怎么把自己养活的。 “我是仙草,本不用吃什么,吸收些日月精华,也就扛过去了,只是这些灵石是殿下的心意,我想着,不能辜负殿下的心意,就可劲儿花,谁知一个不小心便超支了,还倒欠了些银子,只好用自己的叶子换了些钱。”韩月歌的脑袋越垂越低,“殿下莫恼,我头发长得很快的,三个月、三个月就能长回来了。” 韩月歌不敢直接说半年。 她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从席初身上散发出来,冷冰冰的,从她身侧呼啸而过。席初把她当成李玄霜时,常常将她抱在怀里,抚着她的长发。 他很喜欢她的头发。 席初的确很喜欢韩月歌的头发。韩月歌是草木所化,身上总是沁着股草木的香气,头发也自带这种香气,她的发丝柔软黑亮,手感丝滑,便是魔域里最上等的缎子也比不上。 他从前只当韩月歌是个有心机的,故意冒充李玄霜,弄清楚这是个乌龙后,他才明白,这株小仙草天生缺了一窍,行事大大咧咧,心大得紧,有时又迷迷糊糊的,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她身上无一处不是她的叶子所化,卖了头发,与卖了她自己无异。要真是按他预估的那般,一年后才回来,这株小仙草只怕已经连根带叶子进了人家锅里。 “卖给了何人?”席初身上的气压很低。 “前、前几日就卖了,那人歇了个脚就走,现如今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韩月歌心底略有几分发虚。 还好席初并未生疑,他深吸一口气,锐利的双眸瞪她一眼:“随我回家。” 二人回了客栈。 鉴于席初生着气,韩月歌回到屋中后,屁颠屁颠倒了一杯热茶,给席初请罪。 好不容易与席初缓和关系,万不能被席初厌弃,再丢回冷宫里,大半年人影都见不着一回。 韩月歌托着茶盏,送到席初面前:“殿下,喝口热水解解乏。” 她倒是想把刚得来的酒端给席初,席初本就恼她,加上不喜她饮酒,如若此时奉酒,无异于雪上加霜。 席初抬眸。 韩月歌面颊上攒出笑意,大眼睛里光芒闪烁,往他跟前凑。杯中茶水冒着热气,雾蒙蒙地映出她清丽的眉眼。 席初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很讨人喜欢,尤其是弯起眉眼的样子。她学会了笑后,木头美人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 第51页 席初并未接她的茶水,他说:“拿梳子来。” 韩月歌赶紧拿过来一把梳子。 不等席初出声,韩月歌自动在他腿边坐下,双臂交叠,趴在他的大腿上。 席初拿着梳子给她梳着头发。 韩月歌惊讶道:“殿下还会梳头?” 席初“唔”了一声。 “殿下何时学的?” “很早之前就会了。”席初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韩月歌头发短,只能挽简单的发髻。 “殿下,我们几时回天渊城?” “明日。” “明日?”韩月歌是趴在席初怀中的,她一抬头就瞧见了席初形状优美的下巴。 席初颔首,确认她没听错。 “殿下是不是忘记在人间还有一桩生意没有了结?”韩月歌嘀咕着,席初怎么也忘性大了起来。 “已经了结。” 韩月歌惊得差点从他怀中蹦起来:“何时了的?” 席初摊开掌心,掌中亮起一团柔和的白光,光晕中隐约有光光点点在飞舞,那是凡人的魂魄。凡人死后,若无特殊情况,魂魄都是散开的。 席初既然说生意已经了结,这魂魄必然是福安公主和瑛娘的。 “怎么会这样?不过才半年的时间……”韩月歌满脸难以自信。 席初拿到福安公主和瑛娘的魂魄,说明福安公主和瑛娘的确是后悔了,付出魂魄的代价,求席初将她们换了回去。 “我输了么?”韩月歌喃喃,“福安公主明明那么欢喜顾长生,做顾长生的妻子是她的心愿,她为何又会反悔?” 韩月歌虽不懂感情,但福安公主宁愿不要公主尊崇的地位和自己的青春美貌,也要做顾长生的妻子,心里定是极欢喜顾长生的。 第30章 “十世落魄,不得好死。…… 席初递给韩月歌两枚玉简:“答案你自己看。” 玉简中储存着福安公主和瑛娘的记忆, 韩月歌太想知道福安公主因何反悔,先打开了福安公主的玉简。 如韩月歌所料那般,舍弃富贵和美貌, 换来顾长生发妻的身份,福安公主是很欢喜的。成为瑛娘的第一天, 福安公主就照着自己设想了许久那般,洗手作羹汤, 为顾长生准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韩月歌不大明白, 为何养尊处优的公主, 会有这样好的手艺。 福安公主备好酒菜, 左等右等,等到天黑, 顾长生才回家。她满面笑容地走向他,迎来的却是顾长生的满脸冷漠,福安公主只当他是辛苦一天, 心情不好, 没有在意, 盛情邀请他用膳。 顾长生借口在外面已经吃过, 丢下福安公主, 径自回了屋中。 这和福安公主料想得完全相反。她见过顾长生与瑛娘在一起, 顾长生对瑛娘向来体贴恩爱。 这桌子给顾长生准备的酒菜,顾长生没有吃, 福安公主也没了胃口,草草吃了几口。 她回到屋中,顾长生不在,床头多了一盒新买的胭脂。她估摸着是顾长生送给瑛娘的,就擦在脸上了。擦了胭脂后, 被那灯烛一照,瑛娘这张脸竟也有几分动人之色。 顾长生沐浴回来,福安公主拿着胭脂走到他跟前,原是想说两句体己话,谁料顾长生的眼神变得极其可怕,二话不说甩了她一巴掌:“谁叫你用的?这是给莲心买的。” 福安公主直接被打懵了,脑子里嗡嗡直响。韩月歌也因着这一巴掌,直接懵了。直觉告诉她,这个莲心不是一般人。 “什么莲心?你给别的女人买胭脂?”福安公主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别给我装傻。”顾长生满脸嫌恶地瞪她一眼,“我早就警告过你,给我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不许过问我外面的事情。” “你在外面有了女人也不许我过问?顾长生,我是你的妻子,你能有今日,都是靠我这双手给你挣回来的。”福安公主伸出满是茧子的双手,眼泪啪嗒掉下来。她在替自己委屈,也在替瑛娘委屈。 顾长生更加嫌弃:“别把自己说的多么贤惠,你的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赵瑛娘,你的双手挣的是你自己的前程,不是我的前程。现如今你享你的荣华富贵,我求我的功名利禄,你我各取所需,各不相干。我们那些恩爱,都是演给别人看的,进了这屋子,就不必再假惺惺的了。” 福安公主难以置信:“你既然求功名利禄,为何拒绝皇上赐婚?做公主的夫婿岂不是更好?” “我打听过了,公主是皇后的眼中刺,我要是娶了她,岂不是得罪了皇后。与其娶那个刁蛮任性的公主,一辈子忍受她的作威作福,还要被皇后娘娘记恨,不如守着糟糠之妻在朝堂中挣些美名。”顾长生高高在上地望着她,眼中带着点嘲讽与怜意,“赵瑛娘,既然今天把话挑明,我便直说了,以后还会有无数个莲心,最好趁早收了你的妒心。” 顾长生说完这句话,丢下惊呆的福安公主,转身去了书房,直到天明也没有回来。 福安公主一宿没睡。 她想了一夜,终究不甘心,换了一身瑛娘的皮,余下二十年寿命,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不相信,她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顾长生与瑛娘之间是有爱情的。 都说色衰爱弛,她以为顾长生是嫌弃瑛娘年老,花了大代价,受了许多折磨,终于恢复瑛娘的青春美貌。 -- 第52页 果然是有效果的。 顾长生不再夜宿府外,看她的眼神里也有了些许温柔,他们日日温存缠绵。她强迫自己忘了外边那些“莲心”的存在,享受着顾长生的爱情。 顾长生的爱情只持续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顾长生对她失去了兴趣,再次夜不归宿。 福安公主带着人,找到勾引顾长生的狐狸精,这次不是什么莲心,换了新人,是个叫媚娘的娼妓。福安公主打了媚娘一顿,趁着她伤重,叫来人牙子,把她卖了。 这下彻底惹恼顾长生。 她已经不再是公主,她是无权无势的瑛娘,依附顾长生而存在,她的生死荣辱,皆系在顾长生的手中。 顾长生雷霆震怒,对她动用了家法,关进后院里。从那天开始,每日都有顾家的人踏进后院,劝她主动向顾长生提出以不能有孕的名义休妻。 顾长生这个伪君子,既想要休弃糟糠之妻,又想保全自己的美名。福安公主不肯,顾家的人几乎都出动了,最后连瑛娘娘家的人都来劝说,福安公主歇斯底里地砸着东西,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她郁结于心,休养得并不好,又逢天气忽冷,重病一场。病得昏昏沉沉中,看见许久未见的顾长生站在床前冷笑。 他说:“既然你不肯主动提出休妻,顾某免不了要承受丧妻之痛。” 福安公主尚未明白什么意思,顾长生摔门出去,留下一句话给守门的:“半个月后,夫人因病亡故,举府上下,感念夫人恩德,悲痛不已。天亮之际,哭声务必要传出府去。 这回福安公主明白了,什么叫做丧妻之痛。她拖着病重的身子,从床上爬起来,追到门口,大骂道:“顾长生,顾长生,你这个……” 还没骂完,一口血从喉中喷涌而出,染红了台阶。 漫天的血雾,惊得韩月歌立即从将灵识从福安公主的回忆中抽了出来。 福安公主因何这么快就反悔,宁愿付出灵魂的代价,也要换回去的缘由,已经很明显了。 从头到尾,她艳羡过的爱情,根本不存在。她看到的,只是顾长生给世人看的,世人被他蒙骗,她也被他蒙骗了。 那么,瑛娘呢?她为何也要后悔?到底是什么缘由,叫她宁可回来继续做瑛娘,也要放弃她唾手可得的富贵权势。 韩月歌打开瑛娘的玉简。 瑛娘一开始,并没有后悔,尽管她发现,公主并非她想象中的那么尊贵。 皇后会刁难她,罚她在冷风里跪上几个时辰,没关系,她可以忍。 皇帝也不是如世人传的那般,宠爱这个唯一的公主,他看着她,眼底时常泛起厌恶,这也没关系,她求的不是父女亲情,只要他们之间存在血缘关系,他是皇帝一日,她便做公主一日。 就算整个深宫里充满了尔虞我诈,每日都与阴谋算计为伴,见惯鲜血死亡,她依旧觉得没关系。能走到这一步的,谁的脚下不是堆着累累尸骨。 她瞅准年幼的七皇子,暗中帮他培养势力,拉拢人才。她可以慢慢熬,熬到皇后被废,熬到皇帝驾崩,熬到她的七皇子登基。 可惜她没有熬到那一天。先是七皇子莫名落水身亡,后是楚国派来使者向公主求亲。 赵国与楚国相邻,楚国占尽苦寒之地,暗中觊觎赵国肥沃的土地,这些年来,两国交战不断。 楚国的臣民在马背上长大,民风彪悍,要是有足够的粮草,他们早就将赵国收入囊中。两国打了很多年,楚国头一回向赵国提出议和,要求他们将公主嫁过去和亲。 赵国这些年因为打仗,消耗了不少兵力,急需休养生息。楚国肯主动求和,自是求之不得。皇帝心中明白,公主嫁过去,就是楚国的人质,两国一旦开战,第一个被斩杀的就是公主,却还是点头同意了。 瑛娘在皇帝的殿外跪了一宿,也没能撬动他的决心。 和亲的前一夜,照顾公主的嬷嬷抹着眼泪说,皇帝的一生有很多子女,这些子女都是皇权中的棋子,每个人从出生起就已注定棋子的用途,寻常百姓家都羡慕公主之尊,哪里知道在这个乱世里,公主就是用来牺牲的,尤其是像福安公主这般生母早逝的帝女。 瑛娘最终还是踏上了和亲之路。 她想,就算她嫁过去,也是以公主之尊嫁到楚国的,她身后有整个赵国作为倚仗。 她错了。 嫁入敌国做人质的公主,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从天上跌进泥潭里,赵国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这位没有任何人惦记的公主。 她入楚国的第一天,身边人就被换了个干干净净,就连从小伺候公主的乳母嬷嬷,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赵国后宫生存便已十分艰难,更何况在这个没有亲人的楚国。 瑛娘一步步走向堕落,起初是为了一碗饭、一盒胭脂、一件蔽体的衣裳、一包能治病的药…… 她沦为了楚国皇室的玩物。 在这个男人强权的世界里,女人唯一的资本就是美貌和身体。她在那些男人们身下辗转承欢,被他们肆意折辱。她表面上是公主,真正却是连楚国最低等的妓子都不如。 那些男人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等两国开战了,第一件事便是斩下她的脑袋,用她的血祭旗。 -- 第53页 瑛娘战战兢兢地过着每一天,每天夜里的噩梦都是她的脑袋被人斩下,血淋淋地挂在城头。 她没等到那一天。 很快她就染了病。病得最重的时候,她想起了曾经的志向。 她最初是想做人上人的,弥留之际最大的愿望,居然是做回一个普通人。 …… …… 韩月歌收起瑛娘的玉简,叹了口气。 夜色已深,席初早已回了自己的屋子,窗外一轮明月孤悬。韩月歌趴在窗前,看着天幕上的明月,看了一宿。 直到晨光熹微。 韩月歌起身收拾行囊。 昨天席初给她挽的发髻经过一夜的折腾,乱了许多,她索性将头发打散,依旧用发带随意绑了起来。 席初大抵是看不惯她这个样子的,拿着梳子,再次替她绑好发髻。 韩月歌趴在席初腿上,脑袋枕在他怀中,低低地叹息:“殿下,我输了,殿下有什么条件便提出来罢。” 她不高兴时,也会唤他殿下,声音里带着些许沉闷。 席初抬起手,又放下:“日后再说。” 韩月歌仰起头来:“殿下,我很生气。” 席初失笑:“气什么?” “我觉得福安公主和瑛娘没有做错什么,她们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付出的代价,也只是伤害自己,可为什么看起来很好的东西,却是那么可怕,比如瑛娘的爱情,比如公主的身份。” “世人浅薄,看到的从来都只是表象。” “这世上真的有爱情存在吗?”韩月歌陷入迷茫。 凡人所谓的恩爱白头,是不是都如顾长生与瑛娘之间表演出来的?就像凡人,撕开美丽的皮囊,也不过一具阴森干枯的骨架。 每个人都会考虑自己的利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深情,会不会是世人的自欺欺人?若果真如此,她下界来历情劫,历的又是哪一番情劫? 席初想了很久,也没能给韩月歌一个答案。他说:“等你真正爱上一人,就会明白。” “我爱殿下。”韩月歌固执道。席初是她的情劫,她注定是爱席初的。她可以不相信爱情,但她一定要相信自己的情劫。 席初没说话了,他深深地看了韩月歌一眼。 “我知道殿下心中只有李玄霜,我也知道这世上的感情勉强不来。殿下不必为难,我只求守着殿下就好。” 席初起身。 韩月歌追在席初身后,搓着手:“殿下,我说的都是真的。” 席初脚步一顿,转身看她,眸子极黑:“你因何爱我?” “我……”韩月歌想了半天,没想出个缘由。总不能告诉席初,她是因为他是她的情劫才爱他,假如他不是她的情劫,她就不爱他。她不知情为何物,也知这个答案太过荒唐。 “那么,殿下呢?殿下因何爱李玄霜?”韩月歌反问。 想不出来,就整个现成的答案,不管席初的理由多么惊天动地,她都能不动声色地依葫芦画瓢,想个一样的来。 席初抬起宽大的袖袍,袖摆拂过她的面颊,袖中伸出一只清瘦的手,轻轻地叩了一下她的额头。 韩月歌捂着额头。这是什么理由? 席初已经开门出去。 韩月歌不甘心,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们都说殿下是在朝花宴上看了李玄霜一眼,就喜欢上她了,我不信殿下是这般以貌取人的浅薄之辈。否则,我和李玄霜生得相似,殿下怎么没有看上我一眼就喜欢上我?这世上美人那么多,只因容貌就喜欢上,殿下岂不是喜欢不过来。” 席初似乎已经习惯她的啰嗦,不为所动。 韩月歌揪住他的袖摆。 席初回头。 韩月歌:“殿下,可不可以再多留一日?” “为何?” “我有事要做。” “什么事?” “殿下能不能不问。”韩月歌两指捏着他的衣摆,碾来碾去,不肯松手。 “不许。” 韩月歌:“我说了,是不是就许了?” 席初:“先说出来。” “是有损功德之事,不大好意思说。” 席初明白过来,斜睨她一眼,抬步又走:“不必你去做了。” “殿下何意?”韩月歌追上。 “福安公主用剩余的二十年寿命,换了一个对顾长生的诅咒。” 韩月歌震惊:“她诅咒顾长生什么了?” “十世落魄,不得好死。” 韩月歌抽了一口凉气,她其实只想给顾长生一个小教训,万没有想到福安公主如此决绝,用自己的永生永世换顾长生十世。 第31章 韩月歌趴在席初的掌中,…… 韩月歌这一走就是大半年的时间, 回到寒桐殿,把小艾和翩翩高兴坏了。白少渊远远坐在一张椅子上,嗅着空气里属于她的气息。 他眼尖地发现, 韩月歌的头发有些异样,一下子跳了起来:“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大惊小怪, 嫌热,剪了, 如何?”韩月歌不甚在意。 小艾道:“人间真的很热吗?可惜我们这些在沧溟山出生的妖精, 还没去过人间看看呢。” 人间有结界, 还要穿过仙域, 手续复杂,更何况人间还有仙门驻守, 见了她们妖怪就喊打喊杀。 韩月歌从储物袋里取出桃花,一人一束:“巫宗国的桃花,特意给你们带回来的。” -- 第54页 小艾和翩翩没见过人间的花, 都很开心, 唯独白少渊翻了个白眼:“少拿这些寒酸的打发我, 我才不稀罕。” 他在人间作恶之时, 不知道践踏了多少这样的花。 韩月歌早已习惯他的尖酸刻薄。从紫玉公主手里逃出来的男宠, 脾气难免古怪些。 “不要就算了。”她将桃花从他手里抢回来, 找了个瓶子盛了点清水,插在瓶中, 放在桌子上留作观赏。 沉闷的大殿,有了这束桃花,一下子鲜活了不少。炭盆里火光燃烧出来的暖意,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望着那束新鲜的桃花,白少渊有点后悔了。 他在心里发誓, 等吃了这株仙草,就去人界,将整个人界夷为平地,那时所有的花都归他。 再过七日,是二十年一度的朝花宴。朝花宴由仙魔两域联合举办,为的是维持两域的关系。这回朝花宴轮到魔域这边主办,地点定在天都城郊的明霞山。 席初作为极地北域的主人,自然是要出席的。 韩月歌也想去,一来,找个机会,把席初灌醉了,剜了他的眼睛;二来,她想去找找灵感。两件事总得完成一件。 她回来后,小艾告诉她,她写的话本子在魔域大卖,挣了不少钱,书坊的老板催着她写第二册 。 能挣钱韩月歌当然高兴,问题是她从人间回来一趟,脑子好像丢在了人界,坐在桌前半宿,愣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书坊那边催得急,她更急,越急越是没有想法。小艾与翩翩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打通她的“任督二脉”。 眼看着离朝花宴越来越近,韩月歌拿挣来的灵石叫小艾帮她打点,弄个不起眼的身份,跟着婢女混进朝花宴。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个叫绿珠的婢女,愿意将自己的身份腰牌借给韩月歌。 朝花宴的前三日,席初动身赶往天都。韩月歌幻化成绿珠的模样,系好腰牌,跟着其他侍女侍卫一同出发。 因参加的是朝花宴,席初这回总算换下一身素色,破天荒地着了一件华贵的浅紫色长袍,外头还着了一层浅色的纱衣,直把婢女们都给瞧呆了。 韩月歌也有些呆。 席初的长相颇得她的欢喜,只是她想到这副锦绣皮囊背后的骷髅模样,便又清醒过来。 到了天都明霞山后,先要给席初收拾下榻的地方,这位尊贵的主儿用不惯别人的东西,许多东西都是自己带的。朝花宴至少要办上一个月,住上一个月的地方,当然是要越舒服越好。 韩月歌和其他婢女一起整理房间。青玉和白霜作为席初的近侍,亲自前来指导监督。 这些婢女以前是席初的太子宫里伺候的旧人,席初死后,她们依照巫宗国的规矩,给席初殉葬了,死后魂魄不散,被席初点化成妖魔。 伺候得久,知道的多了,闲下来就开始八卦一些有的没的。 “上回朝花宴是在仙域的情人谷办的,殿下便是那时结识的玄霜仙子,当时玄霜仙子坐在桃花树下弹琴,弹的还是殿下所作的《桃花曲》,殿下都看呆了。”一名穿黄衣裳的婢女看到庭前生着一株桃花树,将话题引到了李玄霜身上。 “胡说,殿下哪里是在朝花宴上识的玄霜仙子,殿下成魔前,就已经认识玄霜仙子了。”另一人反驳。 韩月歌来了兴趣:“说说看。” “殿下仙逝后,百姓自发为殿下建造了太子祠,供奉殿下的遗骨,可惜后来巫宗国大乱,殿下的太子祠被推倒,尸骨也被人挖了出来,丢在地上,整整百年无人问津,还是玄霜仙子路过时,将殿下的尸骨收敛,为殿下念诵经文超度,助殿下从中解脱。” “怎么没听说过,怕是你唬人的吧。”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道。 “我骗你们做什么,是一只笔妖告诉我的,青玉大人可以为我作证。”那丫头见众人都不信,拉了青玉要评理。 青玉含糊应道:“确有这么回事。” 众人追问,他却怎么也不肯多提。 那个知道内幕的丫头,也还是在世时,在书房里伺候过太子的笔,与那只笔有些交情,探听到了些秘密,再多的就不知道了。 其他人不由感叹,太子殿下与玄霜仙子之间既有血海深仇,又有敛骨之恩,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爱不得,恨不得,磨死个人了。 三日后,朝花宴开宴,韩月歌早早地找到了席初的坐席。席初座位的旁边,恰巧有一棵桃树,桃花灼灼开着,远远望去,像天边漫开的绯红云霞。 韩月歌爬上树,嘴里含着少许一口酒,将自己变成一朵桃花,挂在枝头上。 过了一会儿,宾客相继到席,连常常听人说起的魔君九辰,也到了。 韩月歌伸着脑袋望去,怎么也望不见席初,风将桃枝吹得晃晃悠悠,她也在枝头上晃来晃去。就在这晃来晃去中,终于把席初盼来了。 席初穿着那日见过的浅紫色长袍,一头乌黑的长发挽起,用玉冠束着,腰间垂下美玉流苏。他敛起往日的温柔神色,面上含着几分疏离,与魔君寒暄过后,衣袂飘飘,缓步而来,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侍女奉上酒菜。杯盏都是新的,倒上满满一杯琼浆玉液。 韩月歌伸长着脖子,想将口中的烈酒神不知鬼不觉吐到他的酒盏里。偏偏酒盏与她估算的位置偏离了一些,那滴酒滴在席初的额前。 -- 第55页 伺候的婢女赶紧掏出帕子,替席初擦着水珠,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桃花树,奇怪道:“昨夜也没落雨,怎么花瓣滴水了?” “许是今早凝成的露珠还没干。”另一名婢女替席初倒了杯中酒,重新斟了一杯。 韩月歌失算,没绷住,一口咽下剩下的酒水。所幸她含的不多,小小一口就没了。 酒入喉中,火辣辣的,像是刀割着喉咙。整个身体也轻了不少,一阵风拂过,没抓紧,从枝头飘了下来,直接跌进席初面前的酒盏里,洗个了酒水澡。 这下韩月歌更晕了。 “桃花怎么飘进殿下的杯中了?”侍女赶紧上前换酒。 “无妨。”席初摆摆手,掌中运起灵力,轻轻将桃花从盏中托起,对着她吹了口气。 暖暖的一股气流,登时将韩月歌身上的水珠吹得干干净净。 韩月歌趴在席初的掌中,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抬目间,陡然见席初温柔的眉眼凑近自己,一时呆住。 “下回不许再这么顽皮。”席初合起手掌,将桃花塞入自己宽大的袖中。 韩月歌趴在他的袖子里,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颗葡萄被塞进袖子里:“吃点东西解解酒。” 韩月歌用在自己的花瓣包裹住葡萄,将葡萄当做球儿,在席初的袖子里滚来滚去。 席初的袖子不断摆动着。 坐在席初隔壁的一位男子笑道:“太子殿下的袖子里藏了什么好玩的,怎么这么大的动静?”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皆望了过来。坐在席初对面的薄霆,似有所感,望向席初的袖子,皱了皱眉。 “不过是一只调皮的猫儿罢了。”席初端起酒盏,浅浅啜了一口。 众人作罢。 席初感觉到袖中没了动静,垂眸,袖中飞出一块紫色的葡萄皮,“啪”地落在他脚下。 席初:“……” 韩月歌啃完了葡萄,仰躺着,在席初的袖子里睡觉。 席初的袖子沁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很好闻,她本来因为酒醉有些头疼,闻着香气,头疼淡了一些。 葱白的手指托着一颗红彤彤的荔枝,被送进了袖子里。 韩月歌闻到荔枝的甜味儿,睁开眼睛,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她变作桃花后,胃口跟着一起变小。 席初等了半天,没等到荔枝皮。他释放出神识,入了袖中查看,那贪玩的桃花,已经抱着荔枝呼呼大睡着。 席初失笑。 酒宴过后,席初起身离席。 袖摆的晃动,将睡得正香的韩月歌晃醒。韩月歌的花瓣裹紧了荔枝,在袖子里滚动着,滚到一个拐角,卡住不动了。 她的脑袋晕得紧。酒妖告诉她,不胜酒力的,那酒一杯就醉人。幸而她酒量不错,又只饮了少许一口,只是晕,无穷无尽的晕,就好像有人将她丢进了一个漩涡里,拿着棍子使劲搅了一搅。 不知过了多久,袖子终于不晃动了。 “殿下,衣物已经准备好,请殿下沐浴。”一个女声响起。 韩月歌立时打了个激灵,神志跟着清醒两分。 她还没见过席初沐浴。 说老实话,她写的话本子里的第二位男主蜀皇,就是照着席初写的,她来之前写了一些,写到女主红雨和这位蜀皇的感情戏时,她的脑袋卡壳了,怎么也写不下去。 这会儿突然有了灵感。 不如就用蜀皇的沐浴来推动剧情。 韩月歌趴在袖子里,不动了,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第32章 偏偏他觉得,她在他身上…… 席初只当韩月歌是醉得睡过去了, 褪去衣裳,入了池中。宴会上众人推杯换盏,都是酒气, 他的身上沾了许多味道。 酒是浊物,他向来是不喜饮酒的, 也不喜沾上这些气息。 听到趟水的声音,韩月歌从袖子里滑了出来, 趴在岸边, 仰起头来, 往浴池中望去。 池水雾蒙蒙的, 隐约能瞧见席初坐在池边,露出大半个光滑的肩头。 韩月歌吸了口气。 那日侍寝, 席初只解了她的衣裳,她未来得及解席初的衣裳,席初就变了脸色。 她根本没看清楚席初的身体。 亏了。 她今日在此偷窥席初沐浴, 是将亏出去的补回来, 不算失德。 韩月歌心中略觉安慰, 聚精会神地盯着席初。 席初抬臂, 从岸边取了一本折子, 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纤长优美的脖颈流淌, 滚进他的锁骨里。 韩月歌瞧着折子的封面有点眼熟。 雾气浓厚,席初坐在雾中, 若隐若现,韩月歌想看得更清楚些,便悄然挪动着身体,往浴池靠近。 她伸长了脖子,怎么也看不清席初手中拿的到底是什么折子, 倒是雾气遮眼,她光顾着看席初,没有注意脚下的路,一个不小心,直接从浴池的边缘跌进了池中。 池子里的水温热,她惊得呛了口水,砰的一下从桃花变回人形,扑腾着自水里站起身来,捂着嘴巴剧烈咳嗽着,将自己咳得眼角含泪,满脸通红。 再看席初,半截身体沉入水中,乌黑长发似水藻般披在身后,手臂抬起,免去手中折子被溅起的池水打湿。 那双幽深漆黑的眸子,直直将韩月歌望着,隔着氤氲的水汽,看不清眼底眸色。 韩月歌呛了水,神志清醒许多,变回人后,视线终于不再像做桃花时受限。她的目光凝于席初手中的折子,神色激动地指着它道:“这本书、这本书……” -- 第56页 “如何?”席初淡然开口,嗓音似沾上这雾气,雾蒙蒙的,泛着几分散漫,听得不大明朗。 那酒劲头实在大,酒意未散,韩月歌又晕晕乎乎起来,晕是晕着,有什么从脑海中掠过,她站直了身体,表情变得谨慎起来,一拍大腿道:“这本书我也看过!” 池水被她拍得水花四溅。 她兴奋道:“想不到殿下这样日理万机的,也有闲心读这种书。” “打发时间罢了。”席初将折子放回岸边的琉璃托盘里。 韩月歌还是很高兴,因席初读的话本子,就是她写的那本。她站在池子中央,水珠顺着乌发流淌,眸子水洗过般透亮,堆满期待:“既然殿下读过了,殿下觉得怎么样?” “有点意思。” “什么有意思?”席初的声音总是隔着一层雾气,不甚清晰,韩月歌趟着水,不自觉往他身前靠近两步。 席初盯着她。她脸颊红扑扑的,睫羽凝着雾气,浑身都是水,薄薄的粉色衣裳裹紧身躯,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无意的魅惑,最是勾人。 “构思有些意思。” “殿下真是好眼光。”韩月歌的脸更红了,是兴奋的,她狠狠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只是有些地方不好。” “什么地方不好?”韩月歌高兴不过一息,脸色骤然沉了下来,身上散发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杀气。 席初的目光停在她握紧的小拳头上,嘴角勾了勾,低声诱哄着:“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韩月歌浑然不觉眼前的陷阱,凑到席初跟前。她现在是个小酒鬼,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两个在这浴池里,一个脱了,一个湿着,究竟有多不妥。 她全副心神都放在席初的那句“不好”上。 席初长臂一伸,重新拿起折子,翻开其中一页:“这里写的不对。” 韩月歌瞅了一眼。 他翻开的正是红雨与世子翻云覆雨的那段,韩月歌纵使醉着,也隐约记得这段香艳至极,偏她这个写话本子的就站在这里,脸颊轰然一下烫了起来。 绝不能叫席初看了出来。 韩月歌略心虚道:“怎么不对了?” “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都不对。”席初神色认真,“开头这个吻,更是不对。依我瞧,写话本子的,自己根本没什么经验,这些都是瞎编的。虽用词华丽,却显得空洞,乍一看倒是很会唬人,细细品味,错漏百出。” “谁说她没有了!”韩月歌急了。 她揣个石头心,的确不懂情爱,但接吻这种事,她还是有经验的。她跟着席初时,席初就吻过她,蜻蜓点水地啄一下,也算! 席初嘴角隐隐弯起,眼神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这笑意落在韩月歌的眼底,成了嘲笑。 “不就是这样么!”韩月歌酒意上头,脑子一热,捧起席初的脸颊,将自己的唇印上席初的唇,胡乱碾磨起来。 她不懂接吻,在人间听戏时,每到这样的桥段,含蓄害羞的凡人,都会直接略过去。 和席初在一起时,席初爱护她,侍寝之前,教了她许多,都是纸上谈兵,没有亲身实践过,导致现在的韩月歌似懂非懂。 她摇摇晃晃抓着席初,把席初的唇当做面团儿,用力碾着,牙齿不小心磕上他的嘴角,碾得他都疼了。 偏偏他觉得,她在他身上放了一团火。他就是那荒原,只需一点火星子,就熊熊为她烧起来,烧得魂魄都成灰烬了,也甘之如饴。 他将韩月歌抱在怀里,两人对换了位置,韩月歌被他困在水里,背部抵着身后的池壁,像是困在兽爪下可怜的小兔子,根本无路可逃。 席初眼眸黑得如同最深的夜,垂下脑袋,吻住她的双唇,两人双唇相贴的瞬间,黑夜的深处,有繁星亮起。 长发从他肩头垂下,好似他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蜿蜒缠绕,勾魂摄魄。 韩月歌被他夺去了呼吸,窒息的感觉,像海水一点点将她包裹起来。 她的石头心也仿佛有了知觉,砰砰胡乱跳着,一下,又一下,比九天上的惊雷还要吓人。 席初耐心地引导着她,将自己慢慢送入他口中,被他一寸寸吞噬。 韩月歌觉得自己饮了一口烈酒,烈酒灼得她口中火辣辣的,心尖也火辣辣的。 呼吸间弥漫着席初的气息,很好闻的气息,这气息让她想起了巫宗国的桃花。 她的四肢软绵绵的,半个身体被热水包裹着,灵魂慢慢飞离自己的躯壳,乘着轻风,在云端飘来飘去。 池边枝头的桃花,簌簌落入水中,绯红的花瓣,堆了两人满身。韩月歌露出的半截脖子,变得比水中的桃花还要红,白皙细嫩的肌肤上,冒出一粒粒小疙瘩。 她昏沉沉地伏在席初的怀中,一举一动,都被席初掌控着,魂魄也跟着震颤。神思迷离间,她想,她的确是错了。 她写的东西浮于表面,是她想象出来的,她只写出了十分之一。光是这个吻,都已经这般销魂蚀骨,要是真的与席初双修…… 韩月歌如被人陡然浇了一盆冷水,清醒过来,堵了好几日的脑子,灵感如泉涌。 “我知道怎么写了!”韩月歌睁开双眸,用力地推开了席初,飞快地扒着池壁,从水中爬了出去。 她只顾着抓住那些一闪而逝的画面,浑然忘了,她与席初的亲吻才进行到一半,更没机会回头看,席初被她推开后,是如何黑着脸目送她离开的。 -- 第57页 韩月歌脚程快得像只兔子,眨眼间就没了影子。 席初怀中空荡荡的,没了韩月歌的体温,冷了许多。凉风呼呼往他怀中灌着,他抬起手,擦着嘴角,那里还残留着韩月歌的气息。 他将身体沉入水中,眸中的沉溺渐渐淡去,直至隐匿不见。 一片桃花瓣从他眼前飞过。 席初接住桃花瓣,眸色深了许多。 是他糊涂了,原将那小仙草勾引过来,是想逗弄她几句,没成想自己反倒先沉沦进去,差点行了荒唐事。 是那张脸的缘故吧? 那张已经不知欺骗了他多少回的脸。 韩月歌狂奔着,见前方有一棵树,树下设有石桌石椅,快速奔过去坐下,从储物袋里掏出纸和笔,口中喃喃道:“故事不够,云雨来凑。” 她文思泉涌,运笔如飞:“红雨以公主的身份嫁入蜀国后,始终念着故人,新婚当夜,借口病重将蜀皇堵在新房外。蜀皇早已派人查清公主过往,明知她心中另有其人,仍将她娶了过来,只是见她对着红烛,泪珠暗垂,终究不忍用强,黯然离去。此后,蜀皇常远远将公主望着,两人近在咫尺,远隔天堑,直到有一日,公主误饮了蜀国特有的烈酒,昏昏沉沉,闯入蜀皇沐浴的池中。恍惚间,隔着茫茫雾气,那张脸幻作她的心上人,遥遥冲着她招手……” 韩月歌发挥特长,巫山云雨的桥段一气呵成。 席初说的没错,她的确是没有经验。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但并不妨碍,她想象得出来猪肉是如何美味。 第33章 他还说,总有一天要踏平…… 韩月歌吹干墨汁, 欣赏着自己写下的“大作”,一脸满意。 很快她记起一件事,话本子的两位男主借用的是薄霆和席初的形象, 替身的题材取材于自己,席初又在跟读这本书, 万一看出来那个蜀皇是他,误会她如同话本子里的红雨, 是薄霆派过来故意顶替李玄霜身份, 对他图谋不轨…… 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洗白, 必须得洗白! 韩月歌再次提笔, 补充了部分情节: 红雨答应换上公主的皮,当替身嫁入蜀国, 她明知替身乃是欺骗,仍旧入蜀,皆因她打算先解蜀国围晋之困, 待见了蜀皇, 再将真相阐明, 揽所有过错于己身, 不负世子, 也不负蜀皇。 哪知世子派了个奸细在红雨身边, 往红雨的饭食里下了一种药,叫红雨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 以为自己真的是公主…… 韩月歌咬着笔头,喃喃道:“这样一看,红雨也是无可奈何,被薄霆,不, 世子这个坏蛋利用了,情有可原,真是叫人可怜可惜。” 她拿起写好的这一段,抖了抖,又道:“以前说书的先生说过,不管什么样的故事,波澜起伏的情节才有看头。光说红雨和蜀皇的爱情,平淡了些,得写几个坏蛋出来捣乱,坏蛋要坏得让人恨不得丢臭鸡蛋。” 她本打算把公主的原型“李玄霜”拿出来写两笔,遂又记起,公主已经被她扒了皮,没法蹦跶了。 第一讨厌之人写不了,那就写第二讨厌之人——世子,也就是薄霆。 韩月歌想到上回薄霆差点杀了她,磨了磨牙齿,决定减少他的戏份,降低他的地位,从第一男主,直接降为恶毒男配。 这位恶毒男配可了不得,家里的皇位是从亲戚手上抢过来的,心上人还被他和他的父亲联手逼死,他恶毒到明知红雨是妖精,假装不知,哄骗她换皮后,夺了她所有法力。 他表面上一副坦荡荡的君子范,背地里无恶不作,堪称第一伪君子。韩月歌又添了几个词:貌若春花,心如蛇蝎。 “可惜了,可惜了。”韩月歌连连摇头感叹,“要不是大家都爱看美人,我定要在你的脸上加几颗长毛的大黑痣,再阉了你干坏事的东西,但凡出场必捏着兰花指,公鸭嗓子咿咿呀呀。” “你要在谁的脸上添上几颗大痣,还要阉了他做太监?”身后猛地响起一道肃冷的声音,惊得韩月歌立时跳了起来,一把将面前写好的折子塞入怀中藏起来。 那只被她甩出去的笔飞至半空跌落下来,薄霆往后退了一步,躲开甩出的墨点,抬手接住笔。 韩月歌快步躲到树后,将自己半个身子藏起,探出脑袋,瑟瑟发抖:“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薄霆丢开笔,反问,“你一脸心虚的表情,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我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做什么事,都与你无关。” “你忘了,我说过,要亲手拿你,送你上诛妖刑台。” “你不能拿我,我现在可是有后台的妖!”韩月歌梗着脖子,将席初搬出来。 薄霆见她满面潮红,又一身酒气,皱了皱眉:“喝了多少?” 韩月歌打了个酒嗝,抱着树干。薄霆走过来,她往旁边绕,薄霆绕一圈,她就绕一圈,两人看起来,像是在围着这棵树转圈圈。 她道:“都说了,与你无关。” 薄霆站定不动了,垂下手臂,抚了抚腰间的剑。他的剑是一把古剑,名叫青冥,据说是上古时候传下来的,韩月歌在凌霄阁与他厮混时,就见识过这把剑的厉害。 她拼命地鼓着脸颊,活像一只青蛙。她说:“你不用恐吓我,席初就在附近,只要我一喊,他就来了。他来了,准没你好果子吃。” -- 第58页 “果然是醉了。”薄霆瞧她做出那副古怪的样子,居然觉得有趣。 他想捏一捏她圆鼓鼓的脸颊,他总把她当做李玄霜的替身,现在看来,是他错了,她呆滞时,略嫌不够生动,如今生动起来,又过于活泼,身上没有半点李玄霜的影子。 “没醉。”没有哪一个醉了的,会承认自己醉了。 “那你告诉我,半年前,你可曾去过人间?” 韩月歌瞬时警觉起来,刚隐隐变成浆糊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她举起一只手,掐着指头算:“好像是去过。” 薄霆缓缓朝她逼近:“你去人间做什么?” “我跟着殿下游山玩水,我们去了巫宗国故土,还去了赵国和姜国,还险些……”她说到一半,瞪圆了眼睛,“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也不知薄霆怎么动作的,眨眼间就出现在她的身后,她原是躲着他往后退的,这一退,直接撞进了薄霆的怀里。 薄霆扶住她的身体。 他的手按着她的肩膀,一股强大的力量压下来,压得她不能动弹。他抵着她的耳畔,姿势亲密,像情人之间的低声耳语:“你在姜国,可遇见了什么好玩的事?” “哪有什么好玩的事,就遇见了几个长明派的弟子,对我们喊打喊杀。”韩月歌僵住身体咕哝着,“你们这些仙门正道的,真无趣。整天就知道诛妖除魔,可怜我们这些做妖魔的,什么都没干,见了你们都恨不得绕道走。” “歌儿,想不想跟我回凌霄阁?”他的嗓音压得越来越低,声音褪去冷意,变得魅惑起来。 “去诛妖刑台给薄二公子赔命吗?” 薄霆一怔,半晌才道:“此事你是为救好友,于你的立场,也没有错。阿焰他修炼仙门禁术,自食恶果,落得那般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韩月歌万没有想到薄霆会说出这番话来,险些叫她以为,眼前这个薄霆是其他妖物变的。 “你不恨我了?” “我们仙门正道的,总是比你们妖魔通情达理些。阿焰是自刎的,没能及时凝住他的魂魄,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不是。我捅了你一剑,你欠阿焰的,那一剑已经还清了。” 薄霆那一剑,的确捅得韩月歌很疼,韩月歌到现在还记着。 “歌儿,跟我回凌霄阁。” “那你的玄霜仙子怎么办?” “她是她,你是你。”薄霆用手臂环着她的脖子,低头嗅着她脖子里属于草木的香气,“我发现你和她不同。歌儿,你若肯跟我回去,以往的那些事,我都可以不追究……” “她不会跟你回去的。”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薄霆的话。 韩月歌与薄霆同时抬眸望去。 席初着一身靛青色的长袍立在树下。他刚沐浴过,长发只用一根发带简单地束起,发色极黑,发尾还残留着几分水汽。 清风徐徐拂面,他的衣摆被风牵起,眸色略显冰凉,幽幽地盯着二人。 韩月歌抢在薄霆前面开口:“殿下,救我!我是被挟持的!他对玄霜仙子图谋不轨!他还说,总有一天要踏平云上天宫,把您的骷髅头当球踢!” 薄霆:“……” 席初:“……” 薄霆磨着牙齿,小声道:“歌儿,你如今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可不是,先前在凌霄阁时寄人篱下,每天装鹌鹑,装得我也很累。”韩月歌同样小声回道。 两人贴在一起说话的样子,实在刺目。 席初抬手,掌中幻出岁华剑,眼中杀机毕现:“薄霆,放开她。” 薄霆将韩月歌从怀中推了出去,抽出青冥剑:“上回在玄冰洞是我大意,今日还望能好好向太子殿下讨教。” 韩月歌得了自由,立马躲得远远的,看着这两个男人提剑互掐。 她现在也弄不明白,这两个男人究竟是为她互掐,还是为李玄霜较劲。毕竟有个词,叫做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剑影铺天盖地,可怜立在路边的那棵树没有长脚,不能似她这般能有多远躲多远,不消片刻就光秃秃的了。 万物皆有灵,韩月歌是草木,十分懂得草木秃了有多难受,于心不忍,便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别打了,二位都是仙魔两域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在朝花宴上大打出手,传出去了,叫人看笑话。” 打得正在兴头上的两人,动作皆是一顿,好似猛地想起,这里是朝花宴。 朝花宴原本就是缓和两域关系办的,今年朝花宴的主题,是开通互市,他们两个,一个是仙盟之首凌霄阁的少阁主,一个是魔域极地北域的守界人,光明正大地打起来,简直是拿两界的和平开玩笑。 席初收回岁华剑,转身朝韩月歌走来,握起她的手,牵着她离开。 薄霆也收了青冥剑,望着他二人的背影,冷声道:“太子殿下,这只小妖原是从我凌霄阁逃出去的,闯下天大的祸事,还望殿下行个方便,叫我带她回去,也好有个交待。” 席初停下脚步,却未转身,背对着薄霆道:“歌儿是我的宠姬,她若犯了什么过错,自有我来处置,还轮不到凌霄阁插手。” 说罢,韩月歌只觉眉心一凉,整个人轻了起来,竟是被席初抬手强行变回原形。 席初将变成七叶灵犀草的韩月歌揣进怀里。 -- 第59页 韩月歌一动不动趴在席初心口的衣襟里,过了一会儿,悄悄探出脑袋。 第34章 韩月歌望了一眼打得不可…… 席初召出岁华剑, 御剑离开。 狂风迎面扑来,韩月歌往他怀里挪了挪。 席初刚沐浴完,身上裹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那香气是池中花瓣的香气,身上衣服的料子也很柔软, 韩月歌酒劲未褪,躺在他怀里, 闭上双眼养神。不一会儿, 意识就迷糊起来。 就在韩月歌睡过去没多久, 一只纸鹤扇着翅膀, 飞到席初的跟前。 席初停在半空,凝眸看着纸鹤在空中写下一行字。写完字后, 纸鹤化作一团火焰。 森白的骷髅铺出通往黄泉的路,血红色的彼岸花袅娜生长着,白骨的尽头, 是一条宽阔的大河。 河水浑浊汹涌, 偶尔从水底伸出一只骷髅手, 或是挣扎着飘出几缕怨魂, 眨眼间又被打过来的浊浪吞没。 席初站在岸边, 极目望去。 这里是鬼界的忘川。入鬼界, 必踏白骨路,渡忘川河。 忘川中泊着一条船, 河上无法使用任何法力,若要渡河,乘船是唯一的法子。 那船是一种特殊的木头做的,能在忘川河上浮起,一次能渡百个、千个亡魂, 究竟能渡多少个,谁也没有见证过。 人界若有亡魂未消散,化成鬼,来到鬼界,付出足够的渡资,渡过忘川,便是入了鬼道,从此以鬼身修炼,踏长生大道。 船行到河中央,船夫通常会讨要渡资,要是渡资不够,就会被船夫踹进河里。 席初在河边站了一会儿。 并未下雨,船上的船夫却穿着蓑衣,他见岸边有人,撑着竹篙,将船缓缓划到岸边。 船一靠岸,船夫尚未开口说价,席初挥出一道劲风,将船夫打下船去。幸而河边水浅,船夫扑腾中从水中爬起,抬起眸子,席初已经乘船远去。 河水翻滚着,水中无数怨鬼被困,发出凄厉的叫声。这些都是当初付不起渡资,打算从忘川游到对面,结果被困在水底的冤死鬼。 席初立在船头,仿若没有听见恶鬼的嚎叫,撑开一把伞。倏然从天空落下一阵血雨,血珠砸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韩月歌就是被这一阵雨声吵醒的。 她打着呵欠,从席初的衣襟里探出脑袋,见眼前浊水翻涌,血色飘零,惊得差点从席初的怀里跌了出去。 “忘、忘川?!” 船缓慢靠岸,席初收了伞,足尖一点,掠上了岸。韩月歌用叶子揪住席初的衣裳,以免掉了下去。 席初的脚下是白骨铺出来的路,白骨中开出的彼岸花似有意识,个个伸长了枝条去扯席初的衣摆,哀求着他将自己带离黄泉之地。 席初恍若未闻,踩着彼岸花,往血红色的深处走去。 越往花海深处走去,白骨越多,花色也越浓,浓得像是血色流淌了一地。在那彼岸花海的深处,有一朵花吸引了韩月歌的注意力。 那也是一朵彼岸花。 与其他的彼岸花不同,这朵彼岸花的骨朵大了许多,半开半敛,还未盛开到极致,颜色就已经浓烈得胜过这里的每一朵花。 它生长在一颗骷髅头上,周围有虫蚁鼠蛇等物,那些东西形状恐怖,纠缠扭曲,懒洋洋地散布在彼岸花的周围,像是在守护着它。 随着席初的逼近,原本一动不动的它们,全部聚集到了一起,挡在席初的跟前,老鼠吱呀吱呀发出警告的声音,蛇嘶嘶吐着红信子,更有恶鬼凶煞的叫声,从席初脚底踩着的地下传来。 席初的脚下突然开出了红莲,嘭的一声,红莲化作一团团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那是红莲之火。 当初李玄霜被黄泉鬼气所伤,黄泉鬼气极寒,为替她驱寒,席初特意赶往极炎之地取了红莲之火的火种。 今日这红莲之火,刚好对付黄泉里的妖魔鬼怪。 红莲之火漫开的瞬间,不光脚下的彼岸花与虫蚁鼠蛇被烧了个干干净净,那些对席初虎视眈眈的恶鬼亡魂,也骤然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火焰腾腾燃烧着,吞噬着脚下的一切,席初穿的是件防火的法器,韩月歌赶紧缩进席初的衣服里,方觉得那些灼烧感淡去了些。 待烧光了这些碍事的妖精鬼怪,席初往前踏几步,打算摘花。 “慢着——”一道少年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跌至耳畔的时候,又像是贴着耳畔出声的。 席初转头,见一名身着绯红色长袍的绝色少年,赤足立在白骨的尽头。 少年表面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发用红色的发带高高扎起,束成一个马尾,乌黑的发丝尽数垂泻在身后。 黄泉阴风拂过他的周身,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飞舞。 “太子殿下远道而来,未能及时亲迎,是苏某待客不周。这些花儿无辜,殿下何苦迁怒于它们。”少年不紧不慢地说道,眼中隐约带着笑意,笑意真假掺半,不达眼底。 韩月歌紧紧盯着少年的脸,在心中默念出一个名字:“苏玺。” 自诛妖刑台一别,她已许久没有见过苏玺。 当日诛妖刑台变故,韩月歌拼着重伤,带着苏玺趁乱逃离。只是他们两个,一个重伤,一个是仙门通缉的要犯,不得不被迫分离,各奔前程,韩月歌再次听到苏玺的消息,是他收服万鬼,做了鬼界的王。 -- 第60页 苏玺的身体被诛妖刑台的剑阵所伤,唯有黄泉的阴森鬼气,可养着他的身体。 席初并不与苏玺多言,他抬起右手,掌心化出岁华剑,攻向苏玺。 他一向如此干脆利落,他要摘彼岸花,苏玺是阻挡他的敌人,他便杀苏玺。 苏玺亦不是好惹的,席初提剑的瞬间,他抬手虚空一抓,忘川水化作白练,落入他手中。 一个是魔域的战神,一个是鬼界的王,这一战注定惊天动地。 韩月歌恨不得将全身枝叶都盘在席初的衣襟上,可惜事与愿违,她化成原形时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能飘出好远。 苏玺手中的白练灌满罡气,化作一道白光,朝着席初斩下。席初向后掠开一步,胸前带子被剑气割断,衣襟散开,怀中的韩月歌飘了出去。 苏玺的白练再次攻来。 席初索性脱了外袍,甩了出去,盖在韩月歌的身上,同时掐了个剑诀,岁华剑腾空而起,幻作无数柄,剑影如电,织成一张巨网。 韩月歌一落地就化成了人形,她掀开席初的外袍,钻了出来,随手举起一个骷髅头,挡住脸颊。 她并不希望苏玺此时认出她。 两人打得昏天暗地,白骨黄沙漫天飞舞,二人身形隐匿其间,分不清谁是谁。韩月歌眼见有什么东西从席初的身上掉了下来,奔过去,将那东西捡起,低头一看,是块司南佩。 从席初身上掉下来的,应该很值钱。她将司南佩系在自己的腰间,穿过烟尘,走到彼岸花前。 彼岸花开在崖畔。 崖下黑布隆冬的,什么也看不清,隐约有恶鬼的嚎哭声从崖底飘上来。韩月歌抬脚踹出去一个骷髅头,骷髅头滚到崖下,听不到一丝回声。 崖下是碎骨渊。 任谁跌下去,一不小心,都会跌得粉身碎骨。 彼岸花就生长在这碎骨渊之畔,日夜吸食着崖下的怨气。 这朵彼岸花是黄泉至宝,据说花瓣上凝着回溯时空的强大力量,三千年才开一次花,当初李玄霜闯鬼界,便是为了它。 能让李玄霜不痛快的,韩月歌都很痛快。她掐着下巴,绕着彼岸花一圈,伸出手去。 一道突如其来的雪色剑光斩向她的手腕。 韩月歌飞快地收回手,迎着剑光望去。薄霆玄衣猎猎,手持青冥剑,站在不远处,眸底凝着一抹薄凉。 韩月歌不乐意了:“我先看到的。” “强者得之。” 韩月歌望了一眼打得不可开交的席初和苏玺,翻了个白眼:“你这叫捡漏。” 薄霆抿唇,没有接她的话茬,提着剑朝彼岸花走近。他的脸上有种近乎痴迷的神色。 薄霆心思诡异,这株彼岸花怎么着都不该落在薄霆手里。韩月歌从储物袋里取出芳意剑,朝着薄霆刺去。 薄霆抬手,以青冥剑挡之。两柄剑撞出刺耳的声音。 “谁都不能阻我!”薄霆双目赤红,看起来可怕极了。 韩月歌只是想拖延一下时间,等席初或苏玺得了空闲,薄霆却分明想杀了她。她举起芳意剑,被他凌厉的剑意逼得退到深渊的边缘,身形摇摇欲坠。 薄霆一脸阴沉,眸底血色流淌。 韩月歌高声道:“薄霆!” 薄霆恍若未闻,青冥剑化作无数道虚影,对准了她的方向,不知哪一道虚影是真的。 韩月歌绕到彼岸花的边上,薄霆想得到彼岸花,必定不会伤到彼岸花,哪料到薄霆见她冲向彼岸花,像是被触碰了什么禁忌,眼神瞬间变得狰狞至极。 韩月歌暗道一声“糟糕”,刚要远离彼岸花,忽觉心口一凉,僵住不动了。 她垂下脑袋,入目所见是一截银白剑刃,剑刃的一半没入心口,鲜红的血色疯狂地从剑刃与血肉的连接处涌出,眨眼间就染红了她的衣裳。 他的剑快得几乎让她感觉不到痛楚。 韩月歌的脸色因急速失血变得异常煞白,她用尽力气,缓缓抬起手,握住剑刃,将青冥剑从心口抽了出去。 鲜血狂涌。 那血色比彼岸花的颜色还要浓上三分,映入薄霆的眼底,惊得薄霆眸中赤色倏然褪去。 他松开剑柄,青冥剑咣当一声掉在脚边,向来薄凉无情的眸子,难得堆上慌乱之色:“歌儿,我并非真心想……” 第35章 她的脑海中飞快闪过什么…… 韩月歌的视线飘忽起来, 眼前满是纷乱的血色。她透过血色,神色凄楚地张口:“下回、下回一定要将你写成满脸大麻子。” 这一张口,喉中喷出一口血雾, 尽数淋在彼岸花上,将绯红的花瓣染得妖冶灼艳。 血珠迅速被花根吸收, 赤色光芒亮起,光芒刺目, 灼得韩月歌和薄霆不约而同地闭上双目。 片刻后, 光芒淡去, 韩月歌掀开眼皮。 那株彼岸花已经化作了一颗透明的珠子, 躺在她掌心。珠子里一朵彼岸花灼灼盛放,花瓣绽开到极致, 凝固成永恒的瞬间。 韩月歌眼底透出些许震惊。 珠子自动飞到她脖子上,化出红线,挂在她脖子上。 被薄霆捅了个血窟窿的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韩月歌摸了摸脖子上的珠子。 薄霆回神, 盯着她脖子上的珠子, 嗓音里似压抑着什么:“乖, 我不想伤害你, 把彼岸花给我。” -- 第61页 韩月歌警惕地往后挪一步:“它是我的。” “听话, 歌儿,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把彼岸花交给我,我不想对你出手。”薄霆极力克制着血液里汹涌的冲动,耐着性子哄着。 韩月歌往席初的方向望了一眼。 席初占尽上风,苏玺身上添了无数伤口,绯红长袍被血色浸透, 颜色更深。他连连后退,单膝跪倒在地,喉中呕出一口血。 岁华剑飞回席初的手中,剑身微颤。 席初的脸上出现了杀意。 苏玺抬手抹去唇边血痕,脑袋低垂,隔着细碎的发看席初缓缓逼近的身影,低声笑着:“呵。”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面黑色的铁牌,指尖沾着血,在花纹上轻轻抚着,口中念了几句咒语。 铁牌绽出白光,似裂开一道口子,无数黑色的雾气从这个撕开的口子中钻出,飞到空中,凝成奇形怪状的怪物模样,见人就扑咬。 席初冷静从容地抬剑,将怪物劈成两半,然而这个怪物根本劈不死,劈作两半后,就顺势变成了两个怪物。 眨眼间就多了许多这样的怪物,密密麻麻漂浮在半空中,遮天蔽日,投下浓厚的阴翳。 它们尽数朝着席初、韩月歌和薄霆三人扑去。 薄霆再顾不得抢韩月歌手里的彼岸花。 虽然没了薄霆这个威胁,韩月歌也好不到哪里,这些怪物将她团团围住,有些咬她的手臂,有些啃她的脖子。 韩月歌挥舞着芳意剑,那些怪物感知到芳意剑的威胁,不敢直接扑咬芳意剑,都来咬她挥剑的手臂。 韩月歌痛得浑身颤抖,不知不觉退到碎骨渊的边缘,她全神贯注地砍着眼前的怪物,没有注意到从崖下伸上来一只血手,一把抓住她的脚腕,用力将她拽了下去。 一阵失重感攥紧了韩月歌的石头心,慌乱中,她大叫一声“席初”,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往崖下坠去。 席初与薄霆皆听到了这声呼救,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到崖边的,薄霆犹豫了一瞬,眼角余光瞥见衣袂一闪而逝,是席初扔出岁华剑,直接跳下了碎骨渊。 苏玺拖着染满血色的长袍,缓步踱到碎骨渊前,往崖下望了眼:“噫,掉下去了。” 薄霆推出青冥剑,正欲跳下去,苏玺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地响起:“别怪我没提醒,下面是碎骨渊,这数万年来不知生出多少怪物,你这样单枪匹马地跳下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薄霆五指张开,召回青冥剑,架在苏玺的脖子上:“你是此地的主人,定然知道如何放他们上来。” “我才做了一年不到的鬼王,连黄泉路都没摸清,如何知晓。”苏玺伸出两根手指,推开他的剑刃,“我建议你,不如早些回去搬救兵,兴许还来得及。” “你可知刚才掉下去的是谁?” 苏玺摊手:“与我何干。” “真该让歌儿亲耳听到这句话。”薄霆冷笑。 苏玺无赖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你说的是歌儿?” 碎骨渊下阴风阵阵。 席初的身体急速下坠着,睁开双眼,在黑暗中搜寻着韩月歌的踪影,片刻后,终于在浓黑中寻得一袭浅粉色的衣裳。 “歌儿。”他伸出手,抓住韩月歌的手腕,将她拽入怀中。 “席、席初。”韩月歌怕得瑟瑟发抖,听见席初的声音,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浮木,又惊又喜,手指用力揪着他的衣裳。 碎骨渊下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拉着她往崖底下坠去。自坠下来后,她用尽了方法,也没能挣脱这股力量。 席初抱着韩月歌,踩上了岁华剑。他也发现了,一股力量拽着他往下坠。 黑暗中隐约传来一声冷笑声。 韩月歌声音发颤:“谁在笑?” 席初张开护身灵罩,低声道:“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抓紧我。” 韩月歌“嗯”了一声。 护身罩上传来“啪啪”的声音,像是有尖嘴怪物,在啄着护身罩,一下又一下。韩月歌睁大双眸,眼前所见除了黑暗,再无别的东西。 接着是撞击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撞击席初的护身罩,每撞一下,护身罩便震一下。 韩月歌头皮发麻。 他们还在下坠。 没有尽头的坠落。 韩月歌想起什么,抓住脖子上挂着的珠子,掌心合起,握得紧紧的:“席初,彼岸花在我这里,也许它能救我们,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使用它。” “滴入你的血试试。”黑暗中飘来席初的声音,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要不是被席初抱在怀中,她几乎以为只有自己一人。 韩月歌将手指放入口中,狠狠咬了口,指尖上的血抹上珠子。 “怎么没反应?”韩月歌话音刚落,护身灵罩传来一股巨大的撞击声,她整个人一脑袋撞上席初的下巴,接着是类似于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的碎裂声撕扯着她的耳膜。 韩月歌心口巨震,吐出一口血,血痕顺着唇角滑下,蜿蜒至脖颈,染红了彼岸花。 黑暗吞噬她意识的瞬间,挂在她脖子上的珠子吸食着她的鲜血,绽出血红色的光芒。 韩月歌再也支撑不住,合上双目,彻底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刺目的天光针扎般透入眼底,韩月歌抬起手,遮着眼前的白光。 -- 第62页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适应眼前的光芒,张开五指,从指间的缝隙望过去。 眼前所见是一汪碧色的深湖,波涛茫茫,几尾红色的鲤鱼在水中游曳嬉戏。 韩月歌微微讶异,四处张望,只见重重碧影间,亭台楼阁高耸,日光笼着琉璃瓦,颇为清幽雅静。 “席初?”她唤道。 并无席初的踪影,也无人回应她。 她往前走了几步,听得前方传来细碎微弱的哭声,兼谁的打骂声:“该死的小蹄子,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那哭声骤然爆发。 “哭,就知道哭,仔细吵了入宫朝贺的贵人们,缝起你的嘴。” 哭声一顿,似是被震慑住,变为低声抽泣。 韩月歌绕过夹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瘦不拉几的丫头跪在草地上,双颊被扇得通红,满眼淌泪,哭得十分委屈。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凶神恶煞的老嬷嬷,老嬷嬷见她越哭越凶,抬起肥厚的手掌,再次扇过去。 韩月歌及时道:“住手!” “你是何人,竟敢闯这皇宫重地!”老嬷嬷双目凌厉地瞪着她。 输什么都不能输了阵势,韩月歌双手叉腰,摆出盛气凌人的气势:“大胆!” 这句“大胆”把两人都给喝住了。 韩月歌懒懒地抬了下眼睛,用鼻孔看二人:“你的狗眼是瞎了吗,连我是什么人都认不出来。” 瘦弱的丫头呆呆看她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欢喜道:“公主!您是公主,公主您回来了!” 这回换韩月歌懵了:“你喊我什么?” “公主呀!”瘦弱丫头抹着眼泪,膝行到她的跟前,“公主一去八年,奴婢虽不记得公主的模样,却记得公主身上这块司南佩。” 老嬷嬷也认出韩月歌身上挂着的司南佩,眨眼间换了副表情,双膝一弯,跪在韩月歌的面前:“老奴见过长乐公主。公主您回来,怎么不着人提前通知一声,也好叫奴婢们有所准备。” 心中却犯嘀咕,长乐公主十岁远赴仙门修仙,已经八年没回宫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韩月歌眸底划过异色。 长乐公主,那不是李玄霜的封号么?再看面前这两人,瘦弱丫头明显是宫娥的打扮,老嬷嬷也是宫里嬷嬷的装扮。 “这里、这里是大周的皇宫!” 是彼岸花将她送到了大周的皇宫。 大周已经覆灭两百年,皇宫早就成了废墟,这里又是哪里的大周? 两人将她望着,不明所以。 韩月歌定了定神,道:“你们先起来。” 瘦弱丫头抹去眼角的泪痕,抓住韩月歌的袖摆:“太好了,公主,您可算是回来了,您去修仙的这些年,奴婢连您的面都见不着,整日里就盼着您回来。” 韩月歌心知是她捡来的这块司南佩,导致她们将自己错认成李玄霜了。她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做错了什么,怎么跪在这里挨打?” “回公主的话,这几日各国的达官贵人们入宫朝贺,皇上命各宫的主子准备些新奇的菜品,用来招待贵人们,贵妃娘娘的宫里忙不过来,想着公主常年在外,殿里的丫头都是吃闲饭的,不如调过来用上几天,哪知这个丫头笨手笨脚的,刚来就将贵妃娘娘最喜欢的琉璃碗摔了个粉碎,老奴这才提点两句。” 老嬷嬷说了一大串,韩月歌只注意到了四个字:入宫朝贺。她的脑海中飞快闪过什么,试探道:“巫宗国的太子可来了?” “昨日到的,现安置在城外的一处行宫,明日进宫觐见圣上。”老嬷嬷道。 第36章 韩月歌惊讶道:“席初,…… 巫宗国每年的年底都需向大周进献宝物, 假如这里真的是大周皇宫,还有个长乐公主,那么, 今年巫宗国来进献宝物的,一定是他们的太子, 席初。 韩月歌打发走老嬷嬷后,抓住那丫头的手, 命她带她去行宫。 路上, 韩月歌有意套取信息, 得知这个丫头是李玄霜的贴身宫女, 唤作丽儿。李玄霜拜入瑶山派后,皇帝为她保留了宫殿, 这些年来李玄霜在外修仙,殿里的宫娥们没了主子的庇护,常常被其他宫里的奴仆们欺负, 似今日这般打骂, 已经是家常便饭。 到了行宫外, 韩月歌站在墙下, 释放出神识, 却被什么给挡了回来。 韩月歌心道, 大周覆灭前的几年,皇帝与恶蛟做了交易, 恶蛟充作蛟神护佑大周,行宫里应当是被恶蛟设下了结界之类的东西。 行宫里住的不止席初,还有其他小国的皇亲国戚,韩月歌想起自己被蛟龙咬断的一臂,不想多生是非, 引起恶蛟的注意,就没有强行使用法术。 她正愁着找不到席初住的是哪一方庭院,忽闻丝丝缕缕的琴声自夕阳的余辉里飘来。 韩月歌心神一动。 她识得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是巫宗国的《桃花曲》,能在这里弹出这首曲子的,约莫就是席初了。 她循着琴声而去,走到一堵墙下,琴声就是从墙里边飘出来的。她纵身跃起,跳到墙头半蹲下。 丽儿大吃一惊,连忙道:“公主小心,别摔着了。” 庭院中浓荫深厚,大片绿色的树影,遮住韩月歌的视线。 韩月歌左右张望,见不远处有片琉璃瓦,前方视线开阔,很是适合偷窥。她张开双臂,保持着身体平衡,摇摇晃晃,沿着白墙走到屋顶趴下。 -- 第63页 这番举动惊得丽儿脸色都变了,直为韩月歌捏了一把冷汗。 韩月歌趴在琉璃屋顶上,睁大着双眸望去,视线越过氤氲的清池,入目所见是一扇朱红色的菱形雕花窗户,窗门朝两边打开,淡绿色的纱窗内,隐约映出一道优雅的身姿。 青年着锦绣白衣,坐在窗前,怀中抱着一架箜篌,宽大的袖摆柔顺垂下,手指轻拨琴弦。 她听到的曲声,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凤皇。”韩月歌心底念出箜篌的名字。此时的凤皇尚被封印,只显出普通乐器的模样。 斜阳缓缓西坠,血红色的光芒将大地镀上一层流金。韩月歌双手捧着脸颊,沐浴在夕阳里,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曲声。 她不通音律,却很喜欢听席初弹琴。席初擅音律,会弹的乐器很多,筝、琴、琵琶都不在话下,弹的最多的,是箜篌。 他将她搂在怀中,一遍遍弹着《桃花曲》给她听,听多了,她也能哼上几句。是以她久而久之,养成一个习惯,但凡席初弹奏,她便十分安静听他弹完。 韩月歌听着熟悉的曲子,脑海中不自觉浮起席初站在桃花树下对着她笑的模样。 冬日寒风拂面,她趴在微冷的斜阳中,伸出手,想象着花瓣簌簌飘下,停留在掌心。 “你是谁?”不知何时琴声淡去,好听的声音跌入耳畔,将韩月歌的思绪扯了回来。 韩月歌睁开双眸。 席初一身清雅无瑕的白衣,单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地站在墙下,仰起头来,温润的双眸盛着她的影子。 青玉和白霜腰间悬剑,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警惕地盯着韩月歌。 韩月歌惊讶道:“席初,你不认识我?” 席初闻言,唇角微勾,眸中漾开笑意,似清澈的湖面掀起微小的涟漪,勾得人魂儿都没了。 他说:“我应当认识你吗?” 这个答案着实叫韩月歌发懵,她尚未开口,青玉抢先道:“我看她分明就是刺客。” 白霜轻按腰间长剑,剑刃弹出剑鞘,警告之意明显。 韩月歌连忙摆手:“我不是刺客,真的不是刺客,我是来找席初的。” “可在下并不识得姑娘。”席初失笑,“姑娘来寻在下,可是有什么要事?” 韩月歌盯着他的脸,眼中腾起疑惑。面前这个是席初没错,他与席初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可又有哪里不对。 她认识的席初,的确是高贵优雅温柔多情,但那些都是表象。 她以前跟着席初时,被席初抱在怀里,曾偷偷观察过,席初对着旁人笑的时候,嘴角总是若有若无地噙着一抹薄凉的弧度。那种感觉,就像冰层里裹着的火焰。 看起来是热的,其实是冷的。 哪里像面前这个席初,温文尔雅,宽厚仁慈,笑起来,眼底的笑意如同四月春水映出的暖阳,叫人打心底里生出亲近之意。 “没、没什么要事,素闻太子殿下美名,心中实在好奇,一时失了礼数。”韩月歌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她决定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上面冷,姑娘不如先下来。”席初温声提议。 韩月歌点头:“好,我下去了。” 她慢吞吞地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眼珠子转了转,装作脚底打滑,“啊”地尖叫一声,整个人朝着地上摔去。 眼前白影闪过,是席初足尖一点,纵身而起,将她横抱在怀中,缓缓落回地面。 倒是墙外边的丽儿,见她摔下去,那声撕心裂肺的“公主”,穿过厚实的白墙,震得几人耳膜发疼。 青玉阴阳怪气地笑道:“原来是大周的公主,公主殿下好端端的有门不走,偏要来爬墙,大周的规矩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韩月歌伏在席初的怀里,双手揪着他的衣襟。两人紧密相贴,她一副吓坏的模样,抓着席初的手,指尖传来席初的体温。 体温是真的。 她仰起脖子,与席初四目相对,席初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额间。 呼吸也是真的。 要是法术变出来的幻境,不会有这样真实的体温和呼吸。更重要的是,席初是骷髅所化,全身上下都披着人皮,早已没了正常人的呼吸和体温。 韩月歌指尖微颤。 眼前这个席初是活的,有着体温和呼吸的席初。 如果他真的是席初,有着体温和呼吸的席初,岂不是三百多年前还是凡人太子的席初? 再看青玉和白霜,虽形容未变,身上也无半点妖气,分明还是凡人的青玉和白霜。 韩月歌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席初松开她:“公主没事吧?” 韩月歌摇头,默然片刻,问:“席初,你真的不识得我?” 席初微笑:“先前不识得,现在识得了。” *** 这一趟可以说是找着席初,也可以说是没找着席初,席初是找着了,却并非与她一同坠入碎骨渊的席初。 既然是彼岸花将她送到三百多年前,韩月歌取下脖子上的珠子,将自己的血滴到珠子上,奇怪的是,无论她滴入多少血,珠子都不像先前那般绽出血红色的光芒。 韩月歌只好作罢,将珠子重新戴回脖子上。 或许席初才是回去的关键。 又过了两日,天空飘起大雪,据丽儿说,这是大周今年的第一场雪。 -- 第64页 鹅毛大雪覆满大地,韩月歌穿着宫装,撑开一把伞,踩着雪,走到行宫外面,故技重施,爬上先前爬过的那片瓦。 她这身宫装好看是好看,比之仙女妖姬穿的衣裳,要繁复华丽许多,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上去。 天色已暗,行宫内的灯笼都已经亮起,雪粒簌簌落下,被橘黄色的灯光映照着,流光溢彩。 韩月歌趴在琉璃瓦上,举着伞,往席初的屋中望去。 北风呼啸,席初的窗门紧闭,窗纸上映出席初的身影。 韩月歌摸着脖子上的彼岸花,心想,那日两人坠下碎骨渊,席初也在,或许要借助席初,才催动珠子上的法力,不如取些席初的血,再试一次。 可惜行宫内不能用法术,凡人席初武功高强,依着她的身手,未必能取血。 强取不了,那就坑蒙拐骗。 韩月歌打好主意,没注意,吃了一口北风,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横流。 韩月歌摸出帕子,擦着眼角的泪痕,忽闻一道温润的声音:“下来吧。” 韩月歌睁开眼睛,风雪潇潇,席初撑着青竹伞,站在雪地里,隔着簌簌而落的雪,冲她微微一笑:“都咳成这样了,你还要在上面呆多久?” 这个行宫里使不了法术,韩月歌又是草木化形,天生对寒气敏感。她攥着帕子,堵住鼻子,委屈巴巴道:“我冻僵了。” “屋子里有暖炉,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韩月歌羞赧:“这不大好吧。” “若是公主顾及名节,在下可当做……” “我吃胖了。”韩月歌不好意思地说道。 皇宫里美食太多,这几日她没有节制,多吃了一点,腰身明显粗了。 席初没忍住,轻声笑了起来:“公主莫担心,这点力气在下还是有的。” 韩月歌站起来:“那我跳了。” 席初扔了手中伞,朝她伸出双臂。韩月歌举着伞,从风雪中跳了下去,稳稳当当落在席初的怀中。 第37章 “你不肯跟我走,没关系…… 席初的屋子里果然烧着暖和的炉子, 明黄色的火焰不断跳跃着,驱散着从门外灌进来的寒意。 韩月歌畏冷又怕火,不敢靠得太近, 她坐在不远处,搓着双手, 目光落在席初的身上。 席初在煮茶。 他的动作很优雅,从头至尾, 从容不迫, 优美得像幅画。 “喝杯热茶。”席初递给她一杯茶。 韩月歌伸出手去, 指尖被杯底的温度烫了一下, 怀里的石头心也跟着烫了一下:“多谢。” 席初目光自韩月歌的指间掠过,眼底映出她冻得通红的双手:“公主冒着风雪来找席初, 是为了何事?” “我、我……”韩月歌灵机一动,“我想和你学箜篌。席初,教我弹箜篌吧。” 席初斟茶的动作顿在半空。 韩月歌并不想学箜篌, 但除了学箜篌, 别的理由她暂时又想不出。 席初抱着凤皇从里屋走出来。 凤皇, 凤皇, 他怀里抱的箜篌, 当真如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席初问:“公主以前可曾学过箜篌?” 韩月歌摇头:“不曾。” 席初眉头微蹙, 似乎在苦恼,如何将自己的技艺传授给一个娇贵的公主。 韩月歌善解人意道:“不如你先弹给我听, 我听几遍再学。” 席初抱着箜篌,在窗边坐下,琉璃灯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身上。 在他身后的窗外,素白的雪花无声飘落。 韩月歌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尖,他的手指修长如竹, 骨节分明,圆润的指甲泛着珍珠般的色泽。 这样的手,是弹琴的手,写字的手,握剑的手,轻解罗衫的手…… 韩月歌不知怎么的,想到这双手将来要去解李玄霜的罗衫,心底生出一股子沉闷,猛地上前几步,抓起他的手,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直到口中尝出腥气。 席初疼得眼睫轻颤。他不知自己是何处得罪了她,终究忍着没动,由她用牙在自己的手背上留下一圈印记。 韩月歌松开席初的手,犹记得用手指沾了唇边的血痕,往脖子上的珠子抹了抹。 珠子没有任何反应。 韩月歌失望。 察觉到席初的目光将她望着,韩月歌终于回过神来,这样不由分说地咬人家一口,着实没理。 韩月歌心口那隐约的酸意淡去后,冲席初讪讪笑了两声:“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是我大周拜师的规矩,打下一个印记,从此以后,殿下就是我的人了,不,我的意思是,殿下是我的师父。” 她知自己理亏,改完口,伸出自己的右手:“师父也咬一口。” 她肌肤玉白,连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席初垂着眼睛瞧了半晌,道:“巫宗国没有这样古怪的规矩,你去倒一杯茶端来给我。” 韩月歌依言照做。 席初接过她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我喝了你的茶,便代表与你结下师徒之契。” “师父。”韩月歌欢喜唤道。 席初失笑:“公主还是唤我的名字就好。” 就这样,韩月歌以学琴的名义,勾搭上这个三百多年前的席初。 这个席初比她认识的席初要好说话的许多,纵使她将琴学的很烂,从不苛责她,还很耐心地纠正她的错误。 -- 第65页 可惜席初只留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朝贺结束,席初也要回巫宗国了。 韩月歌没打算跟着他回去。 她还要找回家的路。既然这个席初不是与她一同掉下碎骨渊的席初,她没必要带着他回去。 她也无法带他回去。 席初临走前,韩月歌瞒着宫娥,偷偷送了他一程。那时席初的马车已经走到城外,她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 席初命人停下马车,掀开车帘,探出脑袋。 瞧见她的瞬间,他温柔的眸底掀起一丝波澜。 大雪连下了几日,已经停了,厚厚的雪粒铺在地面上,被冻得结结实实,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韩月歌裹着狐裘,哈出一口热气,奔到席初跟前。 她将冰凉的手塞入席初的怀中。 这是个很自然的动作,她怕冷,云上天宫终年都是冷的,她常将自己的手揣入席初的怀中取暖,席初纵她,用法术将自己的身体烘得像个炉子一样暖和。久而久之,就养成她冷了,便将手揣入他怀中的习惯。 韩月歌心中记挂着别的事,一时忘了,眼前这个席初,不是云上天宫的席初。 席初的面上果然露出惊异之色,但什么话也没说,伸出双手,用温热的掌心裹住韩月歌冰凉的手。 韩月歌望着满目的苍白,抖着身子道:“好冷。” 大周建都北地,冬日比旁的地方长一些。她说:“等殿下回到巫宗国时,巫宗国的桃花该开了吧。” 巫宗国的春天比大周的春天来得早的多。 席初“嗯”了一声:“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巫宗国看桃花。” 韩月歌调侃道:“殿下对几个人说过这句话了?” 席初不解:“公主何意?” 韩月歌却不答,她道:“殿下所作桃花曲,乃是天籁之音,想必殿下偶得灵感时,所见桃花定是极美的。那样极美极美的景象,我也是见过的。” 她想着那日席初带她去看的漫山遍野的桃花,慢慢地回过神来,双目对上席初的视线,殷切叮嘱着:“殿下此行回去,定要记得,三个月后,千万别来大周,记住,千万别来。” 三个月后,是席初命中的大劫。 辚辚马车声碾着细碎的雪粒远去。韩月歌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会儿,望着席初的车马消失在苍茫大雪的尽头。 韩月歌送走席初后,回到最初穿过来的地方,用尽各种方法,始终找不到回去的路。 三个月的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 如她所料想的那般,皇帝以巫宗国进献的宝物有问题,向巫宗国发难,巫宗国不敌大周,兵败如山倒,为了平息这场战乱,只好认了这桩大不敬的罪名。 宝物是由太子亲自进献的,自当由太子亲自认罪。 韩月歌得到消息时,席初已经抵达大周,被人关进了天牢。她用翩翩给她的灵幻香,迷倒天牢的守卫,带着丽儿,摸进了牢内。 席初是恶蛟指名要的祭品,关押他的是大周最牢固的监牢。韩月歌提着斧头,在丽儿惊讶的眼神中,将牢门上的铁链砍断。 牢门“咣当”一声打开,幽暗的灯光透入韩月歌的眼底,韩月歌抬眸张望,在刑架上找到了席初。 他们忌惮席初武功高强,怕席初逃脱,将他四肢锁住,扣在铁架上。 韩月歌急急走到席初面前,唤道:“席初。” 大周的冬天刚过去,初春犹有几分寒意,席初却一身单薄的衣衫。原是洁白如雪的衣裳,现已经染上脏污,袖口和衣摆处印着斑驳的血色。 他的面颊与双唇在地牢的寒气中,冻得隐隐发白。 听见她的声音,席初眼睫微颤,缓缓掀开眼皮。 昏黄的灯光映出韩月歌清丽的面颊,将她担忧紧张的一双黑眸,猝不及防地送到他的眼底。 席初惊讶:“公主?” 韩月歌点头:“是我。” 她提起斧头,要砸席初手脚上的链子,席初连忙道:“公主请住手。” 韩月歌动作一顿,问:“你不想走吗?” 席初摇头:“不想。” 韩月歌又道:“你可知,你要是不跟我走,会怎样?” “我知。”席初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但我不能走。” 他不能走的缘故,韩月歌心里清楚。她也清楚,眼前的席初是不会跟她走的。因他不是云上天宫的席初,他是巫宗国的太子席初,他的肩上背负着整个巫宗国百姓的命运。 韩月歌抖着唇:“如若我一定要你和我走呢?” “若非席初自愿,谁也不能带走席初。” 韩月歌呆呆望了他半晌,扔了手中斧头,朝身后的丽儿伸出手。 丽儿会意,打开手中的食盒,取出一碗瘦肉粥,递给韩月歌。 韩月歌舀了一粥,送到席初的唇边。 席初张开嘴,咽着她喂来的热粥。 大半碗热粥,尽数喂给了席初。有了这些热粥,席初的面色恢复些许红润,他目光温柔地望着韩月歌,轻声启唇:“公主的心意,席初明白,今生无缘,若有来世……” 席初的声音在这个空寂幽冷的地牢里,显得格外缱绻。 “若有来世”四个字迟迟没有接下去。 韩月歌道:“你不肯跟我走,没关系,我会保护你,席初,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 -- 第66页 她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坚定,像极了他临走前,对王与王后承诺的模样——我会保护巫宗国百姓的。 席初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韩月歌离开天牢后,提着芳意剑去了神殿。 神殿是皇帝为恶蛟所造,供奉着恶蛟。恶蛟是席初的命中之劫,席初不和她走,她就杀了恶蛟。 神殿矗立在碧空下。 韩月歌原不想招惹是非,忍着没有使用法术,如今既已决定除去恶蛟,便不再藏着掖着,她使用法术,打晕了看守神殿的侍卫,推门而入。 第38章 你我命中注定有一段宿缘…… 神殿内空无一人。 白玉铺出来的地面泛着温润的色泽, 金碧辉煌的柱壁刻着精美的图案,触目所及,不是珍珠水晶帘, 就是黄金雕出来的宝座,一片金光闪闪, 晃得韩月歌眼睛都快瞎了。 宝座上盘踞着一只银白色的蛟龙。 这是韩月歌第一次看清蛟龙真正的模样。 蛟龙头上生着两只角,身似长蛇, 覆满鳞片, 有四只脚。据说蛟乃是龙的一劫, 再渡过一劫, 便可飞升为龙,获得强大的力量。 这只蛟龙久久难以化龙, 生出恶骨,四处兴风作浪,故称恶蛟。 乍一见到恶蛟, 韩月歌的左臂隐隐发凉, 似又回到跳下噬魂渊被恶蛟咬断胳膊的那日。 她按住左臂, 确认它还在, 定了定神, 望向黄金宝座上的蛟龙。 蛟龙正在午睡, 被她打搅,抬起脑袋, 粗声粗气地吼道:“何人?” “来杀你的人。”韩月歌抬起芳意剑。 蛟龙“咦”了一声,用力地吸着鼻子:“好香。” 它的双眼眯了起来:“原来是株小仙草。” 韩月歌握紧芳意剑:“只要你肯答应我,回到你该回去的地方,我便放过你。” “你在开什么玩笑。”蛟龙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它仰头发出一声长啸,腾空而起,“小仙草,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本座要吃了你。” 韩月歌捏出一个剑诀,手中的芳意剑化作冷厉白光,如流星般袭向蛟龙。 “不自量力。”蛟龙不屑地嗤笑。 韩月歌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生出与蛟龙单打独斗的勇气来,当她清醒并且后悔时,显然已经来不及抽身。 她高估自己的法力,也低估蛟龙的力量,第一个回合,便被蛟龙的尾巴甩了出去,撞上身后的墙,喉中隐约尝到了腥气。 蛟龙嗅着空气里鲜血的气味,眼神变得兴奋起来:“更香了。” 韩月歌捂着心口,半跪在地上,右手背在身后,五指张开。 芳意剑在她的召唤下,飞回她的手中。 蛟龙从上而下,俯冲而来,眼睛里满是变态的光芒。韩月歌虚弱地垂下脑袋,装作无力回击的模样。 空气里蔓延的血腥气,刺激着蛟龙的味蕾,韩月歌的血对它来说太香了,比她的血更香的是她的灵魂。 蛟龙这辈子吃过很多灵魂,凡人的,妖怪的,修道者的,大多数灵魂沾染世间的七情六欲,或贪,或嗔,或欲,味道又腥又臭,久而久之,搞得它都不爱吃灵魂了。 韩月歌魂魄的甜美气息重新勾起它的食欲。 蛟龙的眼底透出痴迷,大口嗅着空气里属于韩月歌的气息,并未注意到韩月歌掌中悄悄蓄力,五指扣紧剑柄。 蛟龙俯冲下来,张开血盆大口的瞬间,韩月歌刺出芳意剑,一引一扬,剑光凌厉刺目,如金阳照雪,逼得蛟龙眯起双目。 恰在这眯眼的瞬间,芳意剑一剑斩落,蛟龙感知到冰冷的剑意,扭动着身体躲闪,剑光与它的下腹擦身而过,咔嚓削去它的一足。 猩红的鲜血喷溅了韩月歌满脸。 蛟龙口中发出凄厉的吟啸声,怒而摆尾,殿内狂风四起,吹得珠帘散落,宝座乱飞。韩月歌只觉迎面飞来一道银白色的尾巴,躲闪不及,被这条尾巴扇飞出去,胸腔受到重创,吐出一口血后,彻底昏了过去。 狂风骤停,五颜六色的大小珠玉噼里啪啦跌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蛟龙最爱的镶满宝石的黄金宝座,咣当一声砸落下来,将地面砸出一道裂缝。 蛟龙在殿内盘旋两圈后,觉断足之处的痛楚稍缓,白光闪过,化作一名丰神俊秀的白衣少年,单手背负在身后,翩然落地。 少年的面容看起来很年轻,一身锦绣白衣染着斑驳的血色,左臂的袖管空荡荡的,断去的一臂被他握在手里,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 少年咬着牙,踏步走到韩月歌身前,眸底光芒蓦地凶狠:“断我左臂,该死!” 躺在地上的芳意剑,受到他意念驱使,不甘心地震动着剑身,直立而起,飞到半空中,剑端向下,对准韩月歌的太阳穴。 剑刃在少年的控制下,不断向下落去,逼近韩月歌。不忍噬主的芳意剑,剑刃剧烈抖动着,抗拒着少年的力量。 少年眼神骤然一冷,芳意剑发出悲鸣呜咽之声,悲壮地刺向韩月歌。 剑刃即将刺入韩月歌眉心的瞬间,扣在她脖间的彼岸花绽出血红光芒,将芳意剑震得飞了出去。 少年受到法力的反噬,连退数步,胸口巨震,喉中喷出一口血雾。他望着透明珠子里封印的彼岸花,喃喃道:“上古神器之一,彼岸花……” 他忽的笑了起来:“原来是错乱时空之人。” -- 第67页 “既是错乱时空之人,我不杀你。”少年扔了断臂,掐指一算,面颊染血,笑容里掺着几分腥气,“你我命中注定有一段宿缘,你今日欠我这一臂,将来是要还我的。小仙草,我等着你。” 说着,他掌心向上,运起灵力,将韩月歌的身体凭空托起,扔出了神殿。 神殿外的守卫醒了过来,见韩月歌满身是血,从九十九道白玉阶上滚落下来,面色大变,上前将她抱住:“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韩月歌大闹神殿这一出,很快就传进了皇帝的耳中,皇帝膝下儿女虽多,唯有长乐公主最为宠爱。 长乐公主是李氏一族唯一有仙缘之人,年纪轻轻就跟随仙长去往仙域修炼,这些年来,皇帝偶尔得些灵丹妙药,受了不少好处,听说爱女与护佑大周的神蛟起了冲突,当即吓得魂儿都飞了。 幸而御医诊断公主无事,皇帝松口气后,沐浴焚香入了神殿,亲自给那只蛟龙赔罪。 神殿经过修整,已经恢复当初的模样。银色的蛟龙盘踞在宝座上,眼眸半阖,一副懒洋洋的神情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皇帝。 皇帝道:“玄霜无状,冲撞了蛟神大人,还望蛟神大人莫怪。” 白光过后,蛟龙化作翩翩美少年,没骨头似的倚坐在黄金宝座上,指尖轻轻抚着扶手上镶嵌的红宝石。 皇帝偷偷瞄一眼,见少年形容俊秀,面颊苍白,鲛绡织成的宽大白衣松垮地披在身上,左臂处的袖管明显是空的,吓得差点晕厥过去。 “起来吧,跪着多累。”少年换了个姿势,以手支着额头,漫不经心地看他。 皇帝哆嗦着不敢起身:“此事是玄霜之过,望蛟神大人宽恕玄霜的年幼无知,待我回去,定会对她严加管教。” 少年轻轻笑了起来,笑得皇帝双腿打颤。皇帝想起什么,上下两排牙齿控制不住地磕碰着:“近日宫里新进贡了一批宝石,蛟神大人若不嫌弃,就请蛟神大人悉数笑纳,拿回去垫着桌脚玩。” 少年的心情似好了几分,淡淡“嗯”一声。 皇帝知他是不再追究断臂之责,抹着额头的汗道:“大人指定的祭品,已经到了,三日后,将入神殿,请大人享用。” 少年颔首:“你且去罢,本座乏了。” 皇帝垂着脑袋离开神殿,站在神殿外的白玉阶上,望向天际漂浮的流云,长长地舒了口气。 殿内供奉的根本不是什么蛟神,而是一只大妖怪。大周国运衰颓,李氏皇族风雨飘摇,求助于一只恶蛟,无异于是饮鸩止渴。 但别无他法。 长乐公主踏上仙途,修的是正统的仙道,大周的衰颓是天命已定,正统的仙道救不了大周。 *** 天际轰隆隆地滚过闷雷,黑沉沉的乌云压下来,压得几乎叫人喘不过气。 韩月歌睁开眼睛,狂风从窗户灌入,掀起头顶的幔帐,她懵懵地望着窗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丽儿守在床畔,见她睁眼,喜道:“公主醒了,大家快来,公主睁眼了。” 不消片刻,几名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宫娥挤满床头,目光灼灼地将她盯着。韩月歌坐起身来,揉着眉心问:“我睡了几日?” “回公主的话,有三日了。”丽儿答道。 “三日?”韩月歌猛地抓住她的手,“席初呢?” 丽儿一脸为难:“席初殿下他、他……” “他怎么了?快说!” “今日举行神祭,席初殿下他沐浴焚香后,去了神殿。”丽儿带着哭腔说道。 她跟着韩月歌,去过好几趟行宫,还喝过席初煮的茶,她想起那位温柔善良,宽厚仁慈,没有一点贵族架子的太子殿下,想到他的命运,忍不住悲从中来。 大周的神祭,是以活人祭神殿里那位蛟神,蛟神性恶,太子殿下入了神殿,必是没有命回来的。 韩月歌急得从床上蹦下来,随手拿起一件衣裳,草草披在身上,往神殿奔去。 神殿外,文武百官身着素服,密密麻麻,夹道而跪。万里苍穹风云翻涌,天地间骤然黑沉。似所有光亮都被吞噬,只剩下乌压压的一片人影。 狂风呼啸,浮尘漫卷。 韩月歌穿过人山人海,朝着白玉台阶狂奔而去。侍卫追在她身后,皆赫然色变:“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万万不可!” 韩月歌恍若未闻,苍茫天地都在她的眼底化作虚影。 九十九道白玉阶上,一道素白的影子渐行渐远。 韩月歌高声唤道:“席初!” 第39章 明年花开时,公主若有心…… 席初听见她的声音, 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 一双黑黢黢的眸子望着她。 韩月歌推开拦在身前的守卫,攀上白玉阶, 奔到他身前,默然与他对视。 席初穿了一身雪白的锦衣。 席初喜着淡色衣裳, 平日里穿的最多的就是白衣, 他所着白衣, 再素也会在衣襟处用银线勾勒处清雅的花纹, 或在腰间坠碧玉流苏,添上几分颜色。 韩月歌从未见过他穿如此素色, 全身上下只一件纯白的衣裳,没有一丝杂色,像是高山之巅最冷的雪堆出来的, 就连头顶绑发的发带也是雪白的, 于乌发间露出一点苍白。 风从远处拂来, 灌入他宽大的袖摆, 他站在风里, 衣摆袖摆皆随风扬起, 飘飘欲仙,仿佛随时会飞升而去。 -- 第68页 侍卫围拢上来, 举着刀剑,将韩月歌与席初团团围住。跟在席初身后的青玉和白霜刷的拔出剑,护住席初。 “还请公主殿下退回去。”侍卫长道。 跪在道路两旁的大臣们也纷纷直起身子,斥责韩月歌阻挡神祭,是要遭受天谴的。 韩月歌丝毫不予理会, 她直直盯着席初的眼睛:“殿下,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便是万劫不复。” 席初轻笑着摇头。 “殿下,跟我走吧,我带你走。”韩月歌朝席初伸出手,双目扫视围住她的那些人,满脸自信,“他们拦不住我,只要你肯跟我走,我就有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席初还是摇头:“我是巫宗国的太子,受百姓供养,今日巫宗国的百姓有难,我若是一走了之,便是弃国家不顾,弃百姓不顾,弃父母不顾。” 雷声轰轰从两人头顶滚过,眨眼间,豆大的雨珠从头顶落下。一滴雨珠坠进韩月歌的眼中,眼前席初的身影模糊了起来。 “倘若你今日所做一切,没有任何意义,你还要往前走吗?” “不去做,怎知没有意义。”席初唇角含笑,眉目慈悲,“皇上已经答应我,我入神殿后,就不再对巫宗国发兵。” “神殿里根本没有神,只有一只恶蛟!这一切都是恶蛟的阴谋!席初,恶蛟要食你血肉,你去了,会死的。你救不了巫宗国,也救不了百姓!你会后悔的!”韩月歌伸手扯住他飘飞的衣摆,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席初,求你,跟我走。” “以我血肉之躯,换来百姓安宁,今为信仰而死,无怨无悔。”席初温柔地抚着她的脑袋,将衣摆一点点从她掌心抽出。 雨势大了起来,雨水砸在地上,溅起破碎的水珠。 满目都是氤氲的水汽,水痕顺着衣摆哗哗流淌,韩月歌执拗地睁大双目,张开双唇,唇瓣颤抖,却终究什么声音都没从喉中发出。 席初的唇角自始至终含着一丝笑意,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插在韩月歌的发间:“原想折一株巫宗国的桃花带给你,路途遥远,恐凋谢在途中,便亲手做了这样一支桃花簪子。明年花开时,公主若有心,遥遥祭我一杯酒即可。” 簪子的尾部,一朵绯色的桃花,沐浴着大雨,灼灼燃放。 席初的袖摆从韩月歌的眼角余光里曳过,等她回神时,殿门已经大开,席初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韩月歌抚着头顶的簪子,想起什么,如梦初醒,追了上去:“席初,我不是长乐公主李玄霜,我不是她,我是、我是……” “韩月歌”三个字没有说出口,神殿的门轰然合起,彻底隔绝了席初的身影。大雨哗哗的响声,吞没了所有声音。 韩月歌三两步跨上前,双手捶打着殿门:“席初!席初!” 殿门上设有禁制,将她弹了出去。 韩月歌跌坐在雨里,顺着白玉阶滚落下来。 她忍住头晕目眩,摇摇晃晃站起身体,踏着白玉阶往上走,还没走出几步,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了个干净,扑通跪倒在地。 她的眼睛里满是水痕,不知是雨,还是泪。 茫茫天地,大雨瓢泼,隐约有痛哭声在身后响起。 是席初随行的侍从在哭他们的太子殿下,青玉和白霜跪在长长的白玉阶前,脑袋低垂,一言不发。他们空有一身武艺,护不了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子民,他们的太子殿下。 在战争面前,个人的力量不值一提。 这些都是战败的巫宗国该受的,他们的太子殿下却选择一人承担。 韩月歌撑着手肘,从地上爬起,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压在她周身,往前一步,那力道便重一分,相反的,若退后一步,力道便松一分。 韩月歌咬牙,一步步往前。 神殿内,站在大门后的白衣少年,隔着门扉,以神识打量着她。突然,他不耐烦地扬了扬袖摆,无形的力道击中韩月歌的心口。 韩月歌眼前骤黑,倒在地上,滚下了白玉台阶。 *** 韩月歌再次醒来时,大雨已经停了,屋外一株桃花,花落后又奇迹地开花,桃花在风里灼灼盛放,风拂来,落了满地的红雨。 丽儿和几个宫娥守在床前。 韩月歌睁着茫然的双眸问:“席初呢?” 丽儿流着眼泪道:“太子殿下祭了蛟神大人,遗骨被青玉和白霜领回,收敛入棺,还归故里,昨儿个已经出发了。” 韩月歌起身往外走。 丽儿追在身后:“公主,公主您去哪里?您在神殿前阻止太子殿下血祭,已经惹恼了皇上,皇上罚您禁足半月……” 韩月歌早已没了踪影。 丽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子的遗骨以金丝楠木收敛,送还巫宗国,太子随行的侍从侍女,皆悲痛太子薨逝,一路走,一路哭,拖慢了脚程,韩月歌追到他们时,他们也只刚走出京郊。 青玉白霜一身缟素,哭得双眼通红。韩月歌放出神识,探入棺木,席初已经成了一副枯白的骷髅,裹在锦衣里,静静躺在黑暗的棺木内,陷入永恒的沉眠。 韩月歌隐约觉得胸口所揣的石头心传来古怪的感觉。 她按住心口,化作一朵粉桃,趴在棺木上,隔着棺盖,以神识望着棺木里的骷髅。 青玉抹了一会儿眼泪,哑着嗓子道:“咱们走吧,早点送殿下回家。” -- 第69页 一众侍从侍女皆点头。 白霜冷冰冰的面庞上腾起异样,惊疑道:“这里怎么有朵桃花?” 青玉瞧了一眼棺木上的桃花,道:“兴许是不小心沾上的,殿下生前最爱惜这些花花草草,这朵桃花也算是与殿下有缘,不如就让它送殿下最后一程。” 青玉和白霜在路上走了一个月,终于抵达巫宗国的都城,这一个月的路程,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大雨滂沱。韩月歌后来索性进了棺木里,趴在骷髅身侧,日日与骷髅相伴。 此时骷髅尚未成魔,只是一具没有意识的骷髅罢了。 太子薨逝的消息早已传入巫宗国,入城的那日,满城缟素,远远就听到了百姓的恸哭声。巫宗国的百姓自发穿起丧服,唱起挽歌,为他们的太子送葬。 一切都如韩月歌所了解的那般,百姓们为席初建造太子祠,自愿供奉太子的亡魂。 青玉和白霜在太子祠建成的那日,一头撞死在席初的棺木前,以身殉主。太子宫里的宫娥仆侍,连同太子生前用过的一应物品,皆为太子殉葬。 太子祠香火鼎盛,前来祭拜太子亡魂的百姓络绎不绝,席初的美名在百姓之间流传着。 韩月歌找不到回去的路,每日睡在太子祠里,顺便沾点香火。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巫宗国天灾人祸不断,坊间里兴起了一则流言,说是太子的亡魂作祟。 太子惨死,亡魂不甘,化作邪祟,成了巫宗国祸乱的源头。 饱受灾祸之苦的百姓渐渐忘了太子的大义,将所有的苦难都归咎于太子的头上,愤怒的他们终于找到宣泄口,冲到太子祠里,推倒太子的神像,一通乱砸。 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他们,扬言要挖出太子的棺椁,将太子的尸骨挫骨扬灰。 韩月歌化作人形,混在百姓中,极力为席初辩解着:“不是这样的,太子殿下不是邪祟,他为百姓而死,怎么会是所有灾祸的源头。” 根本无人听她的辩解。 她打算用法术将这些百姓都丢出去,捏诀时突然记起,妖灵修行最忌伤及无辜生灵,这些人只是砸了太子祠推倒太子石像,若伤了他们,有损功德。 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混乱中,她踩到什么,跌了出去。 韩月歌倒在席初的石像边,脑袋磕上石像,血痕蜿蜒而下。她忍住疼痛,睁开双目。 石像眉目慈悲,温柔地凝视着她。 韩月歌眼角蓦地淌下一滴泪。 她记起来了,她刚到这个世界时,曾在残破的祠堂内,为一人敛骨,那人就是席初。 百姓推倒太子祠,太子的陵墓建在石像之下,百姓挖了太子的棺木,将他的陪葬品洗劫一空,尸骨弃于荒野。 他在荒野里孤零零地躺了百年光阴。 是她远道而来,亲手为他敛骨。 “席初,是我,原来是我。”她哭着笑起来,唇角扬起,眼底带泪,不知是笑多一点,还是泪多一点。 脖子上的彼岸花传来灼热的触感,泪雨模糊间,血红色的光芒吞噬了韩月歌的意识。 第40章 骷髅周身缠绕着一缕阴森…… 韩月歌睁开双眸, 红光淡去,眼前重归黑暗,脖子上的彼岸花泛起微弱的光芒, 破开浓烈的黑暗。 借着这微光,韩月歌看清眼前的景象。 席初伏在她身上, 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自己的身体和石壁间。他的护身罩已经碎了一地, 锦衣上血迹斑驳, 鲜红的血色蜿蜒一地, 无数怪物趴在他的背上, 啃食着他的血肉。 他根本没有什么血肉可啃噬,他的皮囊被撕出无数道裂口, 灵力一点点被怪物们吞噬。 他的意识也在慢慢消失。 微弱的光芒中,他似乎瞧了她一眼,双唇一张一合, 唤她的名字:“歌儿。” “席初。”韩月歌被眼前的一幕吓到, 脖子上的彼岸花似有所感, 骤然爆发出强盛的灵力, 将所有怪物都轰了出去。 血红色的光芒宛若喷洒的血雾, 将韩月歌和席初笼罩其间。怪物一时不敢上前, 喉中发出沙哑的怪叫声,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席初, 席初,你醒醒。”韩月歌得了喘息之机,扶着席初躺下。席初双目微合,已经没了任何意识。 韩月歌抓着他的手,他指尖冰凉, 像是没有温度的冰块。先前他宠着她时,知道她畏冷,总是用灵力将自己的身体烘得暖融融的。 韩月歌将席初抱入怀中。 脖子上的彼岸花光芒越来越淡,那道保护着他们的血红色光芒范围也在缩小,神器的力量与主人的力量息息相关,这株彼岸花能护她到现在已是不易。 韩月歌仰头望着,入目所及是浓烈到望不见尽头的黑暗,这黑暗里不知藏了多少噬魂的怪物,韩月歌自问,自己是没法杀出重围的。 只有席初能带她上去。 席初的灵力大量流失,得将灵气补足。碎骨渊下鬼气重重,没有灵气可言,韩月歌打开储物袋,她穷得叮当响,摸了半天,只摸出两颗丹药。 这两颗丹药已经是她的全部家当,她咬了咬牙,一狠心,拿出匕首,散开头发,将剩下的长发又割下一截。 头发变成叶子,被她送入席初口中。 单单只有这片叶子根本不够。 彼岸花的光芒已经淡去不少,光芒一闪一闪,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 第70页 怪物越逼越近。 韩月歌望着席初的脸,低声喃喃:“我把叶子都给你,神殿前我保护不了你,这次我一定能保护你,殿下。” 说罢,她提起芳意剑,狠心将自己的左臂斩下。 这回她提前施了法术,并不觉得疼,鲜血喷溅的瞬间,围拢在他们周围的怪物们喉中发出咯吱咯吱渴求鲜血的声音,它们不顾彼岸花的威胁,疯狂地冲向韩月歌。 彼岸花的灵力将它们弹了出去。 胳膊血淋淋的,在韩月歌的掌中化成七叶灵犀草的叶子,韩月歌以口含住这片叶子,低头送到席初的唇边,将叶子喂给了他。 她的眼前骤然黑沉下来,失血带来的黑暗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几乎是在韩月歌昏过去的瞬间,席初睁开双眼,用手按了按眉心。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脑海中多出些凌乱的记忆,一时分不清是梦境里所得,还是真实经历过的。 口中依稀泛着草木的清香,他舔着唇角,那里残留着柔软的触感,香香甜甜的,像块软绵的糖。 他坐起身来,惊觉满身是血,韩月歌虚弱地伏在他怀里,左袖血透重纱,已经空了。 席初握住她空荡荡的袖管,神色惊骇,见她头发不知何时又短了一截,自己丹田却灵力充盈,霎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歌儿。”他抱住韩月歌,渡了一点灵力给她。 挂在韩月歌脖子上的彼岸花,最后一寸光芒彻底湮灭于黑暗中,湮灭的瞬间,周围虎视眈眈的怪物们嚎叫着扑了过来。 席初一手抱着韩月歌,一手抓起地上的岁华剑,五指收拢,抬剑斩下。 剑气激荡。 血色与断肢残骸纷纷而落,如下了一场血雨。 席初还剑入鞘,撑开一把伞,罩在头顶。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是眨眼间完成的。 待血雨落尽,他以灵力化作一团火焰,浮在半空中照明。 他在此大开杀戒,这里的血腥气很快吸引了更多的怪物和怨魂。 席初横扫一眼,眼底煞气毕现,那些怪物睁着猩红的眼睛,发出沙哑的怪叫声。 席初抱着韩月歌,将她轻轻搁在地上,倚着石壁而坐。伞柄被他插入石缝间,罩住她周身。 他半跪在韩月歌面前,眼神爱怜,撩起她颊边垂下的发丝,别至耳后,然后撕开自己残破的皮囊,恢复成雪白骷髅的模样。 他没有骗韩月歌,骷髅状态,是他战斗力最强的时候。 骷髅周身缠绕着一缕阴森死寂的气息,嘎吱嘎吱活动着身体,缓缓转过来,空荡荡的眼眶里,黑雾缭绕。 …… …… 韩月歌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变成一株草,扎根荒野间,一骷髅长眠于她的根茎处,与她朝夕相伴。骷髅答应她,等她修炼成人,就穿喜服来娶她。后来那骷髅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张人皮,日日描绘,描出美男子的模样,骷髅把人皮往身上一披,也成了个美男子。 美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叫人抬着花轿来娶她,却抬走了旁人,她追着花轿边哭边喊。花轿停下来,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帘子。韩月歌望着帘后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打心底里冒出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韩月歌就是在这阵毛骨悚然的寒意中醒过来的。 她发现自己化成原形,趴在一个花盆里,大半截都埋在土中,只露出脑袋在外面。 她的脑袋正对着窗外。 窗户的门打开一条缝隙,丝丝寒意往缝隙里灌,扑在她面颊上。 怪不得她觉得冷。 韩月歌从窗户的缝隙往外瞄一眼,茫茫白雪中红梅悠然盛开,红梅的枝丫间被侍女们系上了红绸和金铃。此情此景,除了云上天宫,没有别的地方。 任谁醒来发现自己被埋在土里,都有些郁闷,哪怕她是个草木精怪,天生就是在土里长出来的。 韩月歌挣扎着,使劲从土里往外爬,一只手伸过来,在她脑袋上一点,她便觉眉心微热,白光闪过,变成了一个人,从桌子上滚了下来。 一双手臂伸出,半空将她截住,抱在怀中,低低的叹息声在她的头顶响起。 韩月歌抬起双眼,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席初。” 席初抱着她,往软榻走去:“你是草木,长在土里恢复得更快。” “可我喜欢做人。”韩月歌用仅剩的一条胳膊抱紧席初,晃了晃双腿,“做人有手有脚,真好。” 席初失笑,拿起被子将她裹住:“还疼吗?” 装可怜几乎成了本能,哪怕不疼,韩月歌也哎哟一声喊疼。 席初道:“取药。” 一旁侍候的虞九娘应了一声。 韩月歌“诶”地叫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最讨厌的就是人类喝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药了。 席初知她不喜喝药,提前剥开一颗糖,塞入她口中。 韩月歌仰起头来,认真地盯着他。 席初道:“在看什么?” 韩月歌伸出右手,指尖轻轻抚着他的长眉,又去抚鼻梁:“画过了。” “嗯。”席初道。 他得来的那些人皮,是不能直接用的,需得先用笔照着自己在世的模样画一遍,披在身上才能变成凡人太子的模样。 韩月歌突然想起神殿前的席初,他那么决然地赴死,他拼命守护的百姓,最终却背弃了他。 -- 第71页 她想问他,悔吗? 话到了嘴边,被她咽了回去。世事已成浮尘,再问这些,也没了意义。他如今已经不是凡人太子,他是沧溟山的主人,极地北域的守界人。 虞九娘将药端了来。 席初接了药碗,舀起一勺药汁,送到韩月歌的唇边。韩月歌张开嘴,吞咽着药汁,她心里想着别的事,连苦涩的滋味都没尝出。 她在想,席初送给她的那支桃花簪子去了哪里? 她想告诉席初,三百年前的那个人是她。口说无凭,那支席初亲手赠她的桃花簪子,才是她存在过的证据。 喝了两口药,外头响起慌慌张张的声音。席初不悦地问:“出了何事?” 虞九娘小跑进来,答道:“殿下,是玄霜仙子的侍女织锦,她说,玄霜仙子醒了,只是凤凰蛋灵力过强,玄霜仙子似乎有点控制不住。” 韩月歌一口药汁呛在喉咙里,咳了起来。 席初拿起帕子,草草替她擦拭一下,将碗递给虞九娘,吩咐一句“好好照顾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席初!”韩月歌咳得满脸通红,想要叫住他,话才出口,席初早没了踪影。 小艾从门口探出脑袋:“九娘,您去忙,奴婢来伺候月姬就好。” 虞九娘道:“也好,我先去回殿下。” 虞九娘走后,小艾走进来,坐在床畔,给韩月歌喂药。她喜滋滋道:“恭喜月姬。” 韩月歌满口都是苦味,苦得她直吐舌头:“我有什么可喜的?” “月姬您瞧瞧这是哪里?” 韩月歌这才有意打量周遭,惊觉这里不是她的冷宫寒桐殿,竟是她从前住过的地方销魂殿。 她搬出去后,销魂殿就成了李玄霜的地盘。 第41章 李玄霜用妖镜将她困在镜…… “这座销魂殿本来就是为月姬造的, 李玄霜那是鸠占鹊巢,现在殿下让您搬回来,那日殿下又是亲自将您抱回沧溟山的, 说明殿下已经回心转意,咱们的好日子不远了。”小艾高兴极了, 得意忘形之际居然用了“鸠占鹊巢”这样的词来骂李玄霜。 韩月歌好奇:“我搬回销魂殿,那李玄霜搬去了哪里?” “她搬去了枕霞阁。” 韩月歌“哦”了一声, 又道:“她怎么从玄冰洞出来了?” “有人向殿下进献了一颗凤凰蛋, 恰巧可以压制玄霜仙子体内的蛟龙血。” “谁进献的?” 小艾摇头。 韩月歌撇撇嘴。还能是谁?多半是李玄霜的钟情者, 假借进献的名义, 将凤凰蛋送到云上天宫来。 凤凰蛋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也不知是谁这么大的手笔, 从自己嘴里省下来,也要送到李玄霜的跟前。 “对了,翩翩姑娘担心月姬您睡不好, 叫奴婢送来了这个。”小艾打开床头的盒子, 从里面取出一盒安神香。 一束白光从盒内飞了出来, 落在地上, 化作了翩翩美少年, 吓得小艾直啐道:“作死的王八羔子, 这里也是你能躲的。” “小白兔!”韩月歌高兴道。 白少渊皱皱眉:“你还是唤我小白吧。”说着,他一根手指敲在小艾的头顶, 痛得小艾跳起来。 “你怎么还在沧溟山,我以为你走了。”韩月歌惊讶道。 白少渊翻了个白眼:“唯一的出城手令被你拿了去,我又法力低微,如何能逃出去?还不是在这山上能藏一日,是一日。” 韩月歌道:“紫玉公主那边丢了面首一事, 并未大张旗鼓,可见她也没有将你放在心上,再过些时日,我想办法将你送出去。” 白少渊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一看,登时大吃一惊,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的头发和断臂道:“你才出去一趟,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韩月歌嘿嘿直笑:“你不知道,我这桩生意划算得紧。” 白少渊哼道:“你笨得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哄谁呢。” “谁说的,我明明就很会赚钱,我写的话本子,现在可火了。”韩月歌洋洋自得,猛地记起,该出新稿子了,连忙叫小艾准备纸笔。 小艾道:“月姬,您现在还伤着,不如歇几日。” “歇不得,歇不得。”韩月歌还记得要将薄霆写成个满脸麻子的丑八怪,“我还有一只手,有手就能写字。” 她怀里揣的是石头心,不懂感情,不会爱。恨是爱的反面,不会爱,自然不会恨。她学会喜、忧、怒、厌、悲等诸多情绪,唯独学不会爱与恨。 她不知自己对薄霆是什么样的感情,只知每每想起薄霆捅的那一剑,就将牙齿磨得咯咯响。 她咬着笔头,思索一会儿,刷刷写道:红雨入蜀国后,世子做了新皇,犹不满足眼前的权势,找了个妖怪当国师,向妖怪学习法术。凡人没有灵骨,走仙途是走不通的,国师教他的根本不是什么法术,而是邪术。修炼邪术的新皇走火入魔,吐血昏迷,醒来后发现自己容颜骤变,成了个麻子脸。 韩月歌写得畅快至极,捧着刚写好的折子哈哈笑起来。 白少渊凑上前,幽幽道:“光做麻子脸不够,最好还成个瘸子,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他的那些妃子都嫌弃他,背地里与别的男人私通,生下的崽子还要用他的银子来养……” 韩月歌听了直叹:“小白,你老实告诉我,你跟他有什么仇?” -- 第72页 白少渊抬头望天:“我与他能有什么仇,我这人脾性好,从来不记仇的。” 韩月歌信了他才有鬼,他肯定是记恨那日薄霆将他的画批得一文不值。 韩月歌不理会他,继续写道:再说红雨那边,红雨忘了自己是个妖精,亦忘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在蜀国留了下来。误闯浴池的那日,红雨将蜀皇当做心上人,与他翻云覆雨,此后,两人之间情愫暗生。 白少渊翻着她写过的折子道:“你这里有个逻辑错误,红雨服的那药,怎的叫她忘了自己是个妖精,也忘了自己的目的,偏偏就没忘她的心上人?” 韩月歌一凛,脑子转得极快:“红雨深爱她的心上人,就算是天崩地裂,都忘不掉的。” “强词夺理,怎的就忘不掉?” “我说忘不掉就忘不掉。”韩月歌将折子从他手里抢过来,赶苍蝇似的撵他,“快去给我画画,别在这里捣乱。” 白少渊在她背后龇了龇牙齿。 龇完牙齿后,嗅到空气里的甜香,他忍不住舔着唇角,眼睛里闪着嗜血的光,一脸变态相。 这株小仙草真香。 好想吃。 韩月歌忽觉后脊生出一丝寒意,转头看去,白少渊站在桌前,撸着袖子,乖乖研墨画画。 *** 为了尽快长出胳膊,韩月歌大半时间将自己埋在土里,席初叫人送来灵泉,每日定时浇灌。过了几日后,韩月歌断去的胳膊重新长了出来,头发在灵泉的滋养下,也比预计的生长速度快了许多。 枕霞阁内,李玄霜握着镜子的手柄,眼睛盯着镜子里的画面:少女不慎被百姓推倒,撞到石像上,额头滑出一缕血痕,断裂的石像与她四目相对,眉眼慈悲温柔…… 画面逐渐消失,变成一个白发少女。镜女对上李玄霜的目光,唤道:“玄霜。” 李玄霜已经是第七次看这个画面了,每看一次,她的脸便难看一分。 她的五指紧紧攥着镜子:“想不到他们还有这样的渊源。” 镜女叹道:“他们两个命中注定有此一段缘分。” “还好我早已从镜中看到一切,在她醒过来前,率先从她身上取走了簪子。”李玄霜从袖中抽出桃花簪,垂下眼睑,唇角勾起,“我虽为这个世界的天命之女,照你所说,我有异于常人的气运,然而这气运终结在某个时间点。直到我从镜中窥出她乃天外之人,才知我们所在的乾坤竟是一本虚构的话本,故事结束后,一切都归于虚无,包括我这个所谓的‘女主’,若要挣脱,唯有抢走她的命格,取而代之,方可借着她的机缘去她所在的天外。” 镜女点头:“不错,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发现韩月歌的存在后,李玄霜决意夺取她的命格。韩月歌初来这个世界,为席初敛骨后,掐指一算,时间距离故事开篇早了两百年,就化成原形陷入沉眠。李玄霜用妖镜将她困在镜中世界,想要借此抹杀她的存在,再由自己取代她,瞒过天道,去往天外。 可惜,还是让韩月歌挣脱了妖镜的束缚。 李玄霜咬牙道:“她要是将真相告诉席初,我便再也没有机会。不,不能让她告诉席初。” “玄霜仙子。”织锦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李玄霜敛容,收了妖镜,正襟危坐:“进来。” 织锦走进来,福了福身,道:“玄霜仙子,方才云上天宫出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玄霜仙子可还记得韩月歌身边那个叫翩翩的蝴蝶精?原来她是仙盟掌事会之一的长生宫派来的奸细,听说往外传消息时,被白霜大人亲手拿住了,殿下知道后,脸色可难看了,现下人就关在冰牢,等着过两日处决。” 织锦满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奴婢觉着这事好得很,要是能将韩月歌牵连了,更好。听说韩月歌来云上天宫前,曾与凌霄阁的少阁主薄霆关系匪浅,说不定,她也是仙盟派来的奸细。” 李玄霜一脸若有所思。 *** 翩翩被抓的消息几乎是一传到韩月歌的耳中,韩月歌就去寻席初了。 仙魔两域虽有来往,也有意开通互市,但对奸细一事,向来都是十分统一的,那便是绝不姑息养奸。 养伤的这几日,她想着见上席初一面,将三百年前那桩事的原委,与席初说清楚,纵然没有桃花簪子这个信物,多费些口舌,总是能说明白的,以席初的神通广大,兴许能调查清楚。 可席初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她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见着。她想到席初给她的同心铃,约莫是席初早将同心铃扔了,她对着同心铃召唤了许多次,均未有回应,久而久之,她也就倦了,扔开了同心铃。 这次去找席初,如她所料,依旧没见上席初。 先就忙得没时间见她,这次翩翩出事,他料定她会来求情,更不会见她了。翩翩所犯的是涉及整个魔域安危的大罪,他不可能徇私枉法,放过翩翩。 韩月歌也知翩翩所犯是大事,于公,翩翩该被处决,但于私,翩翩是她的好友,当日她被席初关进冰牢,危在旦夕,是翩翩冒死将她放出去,假如她这次对翩翩置之不理,岂不枉费当日翩翩舍身救她的情义。 翩翩由青玉亲自羁押,她见不着席初,就来求青玉。青玉原是想躲开她的,没躲着,刚出门就被她撞上了,被她堵在长廊下。 -- 第73页 韩月歌尚未开口,青玉抢着说道:“月姬,青玉平时虽放浪形骸,但也知分寸,翩翩这次所犯重罪,是万死也不能抵消的,恕青玉不能帮月姬这个忙。” 韩月歌道:“我还没说话,你怎知我所求为何事?” “月姬重情重义,翩翩是月姬的好友,出了这样的大事,月姬自然为其奔波。” 韩月歌清楚青玉这个人看起来好说话,其实是相当不好说话,当初她以长乐公主的身份与席初厮混时,对她拔剑最多的,就是这个青玉。 她的脑海中飞快掠过几个念头,笑道:“青玉大人光知道我与翩翩是好友,怎么不知我待青玉大人也是情深义重,我为翩翩奔走,又怎么会去害青玉大人。” 青玉被韩月歌“情深义重”四个字震得脑袋发昏。 这位小主子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还差点上了殿下的床,他可不敢承她的“情深义重”,殿下那边知道了,非得扒了他的皮。 他惶恐道:“月姬言重了,月姬是主子,青玉只是奴仆,受不起月姬的情义。” “我也不为难你,青玉大人,可否让我见上翩翩一面?我保证,只是见面,不做别的事。” “这……” 韩月歌低声道:“青玉大人……” 青玉道:“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青玉答应得这样快,也有缘故,翩翩出事后,太子殿下早已料到韩月歌会为此事奔波,曾暗中提点过一句,不可徇情,但可稍微松口,比如让两人见最后一面。 第42章 李玄霜发间簪的,正是她…… 韩月歌不是第一回 来冰牢了, 这回也算是熟门熟路,侍从带她进去后,就按照青玉的吩咐, 自动退了出去。 冰牢上缠着紫色的雷电,韩月歌不敢触碰这些雷电, 她抬目望去,靠墙坐着一道粉色的身影。 “翩翩!”她唤道。 翩翩听到她的声音, 立时惊得站起来:“月歌!”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韩月歌关切地问道。 翩翩走到门边, 也不敢去碰那些雷电, 她摇头:“我没事, 你别担心。” 韩月歌犹豫一瞬:“他们都说你做了奸细,是真的吗?” 翩翩沉默半晌, 点头:“月歌,我对不起你。” 韩月歌惊讶:“仙盟所有门派,都是极其厌恶妖魔的, 尤其以凌霄阁与长生宫为首, 凌霄阁当年有薄霆改了妖魔不得入阁的规矩, 可长生宫内并未对妖魔解禁, 长生宫的宫主叶青璃当年在凌华锋屠戮妖魔的事迹可是传得魔域人尽皆知, 你如何做了他们的奸细?” “我、我……”翩翩张口, 神色痛苦,“我不想瞒你, 当年叶青璃屠魔之时,我也在凌华锋。” “这么说你是被迫的?”韩月歌抓住她话里的关键。 翩翩含泪点头:“叶青璃虽为正道,也生得风度翩翩,却白辜负了一身好皮囊,内里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他以我性命相逼,在我身上下了禁咒,迫我入沧溟山为他传递消息。” “这件事你告诉席初了吗?” “没用的,不管什么缘由,我终究是犯了云上天宫的禁忌,殿下那边绝不会饶我。”翩翩一脸灰白,似有心灰意冷之意,“月歌,都怪我,是我贪生怕死,被叶青璃利用。如果我这次能活着走出沧溟山,我定要去长生宫找叶青璃,当着他的面告诉他,我宁可死在他的剑下,也不会再为虎作伥。” 韩月歌想了想,道:“你别怕,我想办法将你送出沧溟山。只是到了叶青璃面前,你莫要激怒他,你哄着他点,要是能哄他主动解了你身上的禁咒,再借着他的羽翼庇护你,就更好了。” 翩翩这一逃,云上天宫肯定会追杀她。不如与叶青璃化敌为友,利用他。 翩翩:“……这样也行?” 韩月歌承了青玉的情,自然是不能这个时候放走翩翩的,她回去后等到半夜,众人都已经休息,拿出翩翩的灵幻香,再次来到冰牢。 灵幻香所剩无几,这次都被她用上了,她偷了钥匙,打开门锁,带着翩翩奔逃。 两人携手一路奔到紫竹林。 韩月歌从储物袋内取出一件披风,裹在翩翩身上:“你先前告诉我的那条路,约莫还是有用的,我昨夜探过,崖下已经没了蛟龙,想必当初席初命人开启结界,抓捕要犯,抓的是那条蛟龙。这件披风是我从外面买的,你穿着,可以抵挡崖下的瘴气。翩翩,保重。” 翩翩眼角含着热泪,颔首:“月歌,保重。” 她深知韩月歌放她离开,被席初发现,也是重罪一桩。当日她肯拼着性命救韩月歌,今日韩月歌亦同样肯拼着性命救她,证明她没有看错人。 韩月歌反应迟钝,并不愚笨,她相信韩月歌会有办法化解眼前的困局,她能做的,就是不辜负韩月歌这番盛情。 两人穿过紫竹林,往崖边走去。 刚出紫竹林,一道鞭影袭到眼前,韩月歌眼疾手快,抓着翩翩的手往后掠退,躲开鞭影。 李玄霜身着碧裳,面覆碧纱,手里握着盘龙鞭,站在雪地里。总是笼着清愁的双眸中堆着几分杀意,将她们冷冷地盯着。 韩月歌看清楚她乌发间别着的簪子,目光一滞。 李玄霜发间簪的,正是她不知怎么丢失的桃花簪子。北风呼啸,吹落枝头的雪粒,白雪纷飞,她发间一点殷红,自雪间灼灼盛放。 -- 第74页 见韩月歌目不转睛地盯着桃花簪子,李玄霜轻轻抚了一下簪子,得意道:“怎么,没想到它会在我这里?” 听李玄霜的意思,她不但拿了她的簪子,还知道她和席初的那些前尘往事。 韩月歌心有余悸,幸而她没有冒失地跑去找席初“认亲”,她已经在席初那里冒名顶替了一次,差点又“冒名顶替”了第二次。 韩月歌定了定神,不管李玄霜是如何知晓的,今日正好趁此机会,将属于她的桃花簪子抢回来。 她举起手臂,捏了个剑诀,芳意剑从天而降,落入她手中。 李玄霜见了芳意剑,目色更冷。 岁华,芳意,这可是一对情人剑。 韩月歌握着芳意剑朝着李玄霜刺去。 剑光与鞭影在雪地里交织。 芳意剑和盘龙鞭都是不可多得的法器,两件法器在品阶上不分上下,韩月歌因被打回过原形一次,法力比不上李玄霜,好在她们这边有两个人。 翩翩炼香的本领一绝,只见她十指翻飞,调动着香料,空气里飘着一缕缕怪异的香气。李玄霜屏住呼吸,那香气却似有意识,往她鼻腔里钻。 翩翩递给韩月歌一朵花:“闻这个,解毒。” 韩月歌闻了一口,像是被人灌了一脑袋薄荷水,混沌的神志立即清醒过来。 李玄霜扶着额头,身形凝滞,便是这个机会,韩月歌提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抬手欲取李玄霜头上的桃花簪子,刺目的剑光从左边刺了过来,翩翩惊呼一声:“月歌,小心。” 韩月歌抬剑去挡,芳意剑与那剑光撞上的瞬间,手腕一阵发麻。 剑上的灵力将她震了出去,摔在雪地里,脖子微凉,一柄古朴的剑抵在她的颈侧,剑刃比雪粒还要冰寒。 韩月歌可太熟悉这把剑了。 她统共被这把剑捅了两回。 她抬目迎着剑光望去:“薄霆。” 薄霆挺直着背脊立在惨白的月色里,俊美的容颜显出些许薄凉,漠然将她盯着。 韩月歌便是石头心,被他这样盯着,也凉了半截。 这个人,向来都是冷心冷情,纵使他收起凉薄之色,以温柔相待,那温柔中也是藏着陷阱的。 薄霆道:“歌儿,只要你别乱动,我这回不会伤你。” 李玄霜摸着脸颊,确认面纱还在,舒了口气。 她很清楚,她所有偷来的好感,都来自于这张脸。要是那些男人见了面纱下恐怖的伤疤,所有的爱意都会荡然无存。 呵,男人就是这么肤浅,修再高的道法,也会为皮相所惑。 她走到薄霆的身侧,温声道:“多亏你及时出现,薄公子。想必我当初所食凤凰蛋,也是出自薄公子之手,玄霜在此先谢过薄公子了。” 薄霆回头望了她一眼,那一眼中,有着说不尽的缠绵和爱意。 他爱慕眼前这个女子,爱慕了许久,她就站在他面前,却不知道他有多么爱她。 薄霆收回目光,将眼中爱意敛藏,对韩月歌道:“歌儿,将彼岸花给我。” 李玄霜愕然看向韩月歌脖子上的彼岸花,眼底划过一丝恨意。凭什么她想得到的东西,韩月歌都能轻而易举的拥有!就算她抢了韩月歌的命格,依旧无法将韩月歌抹杀!连彼岸花都落到了韩月歌手中! 韩月歌握住彼岸花,扯下扔给薄霆:“它已经认我为主,你若能拿走,便拿走。” 薄霆接住珠子,掌心合起,像是被烫了一下,又猛地松手,将珠子扔在了地上。 他张开五指,掌心赫然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伤口的边缘发黑,是彼岸花烫出来的。 “你受伤了,薄公子!”李玄霜抓住他的手。 韩月歌摊开掌心,跌进雪地里的珠子自动飞进她手里。她道:“我早说过了,你拿着也没有用。” 薄霆自知她不会真心给他,她要是真心给他,珠子不会烫他的。其实珠子已经认了她为主,杀了她就可重新认主。 他的剑抵着韩月歌的脖子,迟迟没有下手。 他的心底腾起怪异的感觉。他一生心狠手辣,不知杀了多少人,真要杀了这株小仙草时,每每又不自觉心软。 他的青冥剑捅她两回,每回都是下意识避开了心脏这个重要位置。 也正是如此,至今他都没有发现,韩月歌心口揣的根本是个顽石。 李玄霜倒出药粉,用帕子裹着薄霆掌中的伤口:“此地是席初的地盘,薄公子又受了伤,还是快些走吧,她们两个交给我,我自有法子处置。薄公子先回凌霄阁,待我了结这里的一切,就去凌霄阁寻薄公子,你我当日约定过,以后还要一同斩妖除魔,这些事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薄霆由她处理着伤口,听她提起年少的约定,没有任何反应。 李玄霜抬起眼睛,发现他一直盯着韩月歌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怔然地问她:“你如何处置她们两个?” 李玄霜心思通透,早就看出薄霆的犹豫,她在薄霆面前一直都是纯善无害的形象,当然不会当面对韩月歌露出杀意。 “韩月歌是席初的宠姬,有席初做她的靠山,我不会动她,我只是有些话,想与她说清楚。” 这句话既表明自己的立场,又将韩月歌与席初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道明,提醒薄霆,韩月歌心机媚宠,并非什么善类。 -- 第75页 “我这次来本是打算带你走的。”薄霆果然将话题从韩月歌转移到她身上。 李玄霜苦笑了一声,面纱掩去她的半张脸,看不清她唇角勾起的弧度。 她轻声叹息:“薄公子的好意,玄霜心领了,只是玄霜与席初之间还有未了断的恩怨,是断断不能离开的。” 李玄霜与席初之间的仇怨,无非是两百多年前大周李氏的灭门之仇,薄霆比谁都清楚,这是长乐公主李玄霜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 薄霆将目光从韩月歌的脸上移开,突然想起那日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碎骨渊下,所见是满目的断肢残骸,唯独不见了韩月歌的踪影。 或许是宿命。 他与席初是命定的对手,与他有关系的两个女人,也与席初有着牵扯不断的联系。 第43章 石头心捂热,会滚烫炽烈…… 薄霆走后, 李玄霜挥出一道灵力,将翩翩打晕,甩出手中的盘龙鞭, 缠住她的脖子,收紧力道。 翩翩面色隐约泛起青紫。 韩月歌身上被薄霆下了禁制, 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伤害翩翩, 不由怒道:“李玄霜, 你针对的人是我, 何必殃及无辜。” 李玄霜居高临下, 微微俯身,抬起她的下巴, 细细打量着她的脸,眼中露出痴迷:“你要是消失了,该有多好, 你千不该万不该回来, 同我争抢。” 韩月歌的目光凝于她的手背, 她以左手握鞭, 右手捏住她的下巴, 一粒浅色的痣映入韩月歌的眼底。 韩月歌瞳孔微缩:“当日是你将我困在妖镜里?” 李玄霜没有否认。 韩月歌盯着她手背上的痣,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的脑海中渐渐汇聚成形。当日,她为挣脱妖镜的束缚, 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具皮囊,满身的灵力,以及所有的记忆。 她丢失的那具皮囊,落在了李玄霜的手里。 但因她的皮囊是在镜子里丢的,所以原本应该在左手背上的那颗痣, 跑到了右手背上。 除非双生,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就算是双生,也会有细微的差别。 她和李玄霜,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莫说席初分不清,假如李玄霜的脸没有毁容,她站在韩月歌的面前,韩月歌也会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 “你的这张脸我用得很是称手。”李玄霜涂着丹寇的指甲在韩月歌的脸上轻轻划着,眼底堆着讥诮之色,“我用了许多脸,唯独你的脸,我最是欢喜。” 原来竟连李玄霜本来的脸都不是她的真正面目! 韩月歌震惊不已,她所读的书中内容,并未提及此事,面前这个李玄霜,究竟是哪里来的妖物。 韩月歌忍着一身恶寒,嫌弃道:“有自己的皮囊不用,用别人的脸,你不嫌恶心,我嫌恶心。” “皮囊?我乃天地间一缕无主孤魂,哪里有什么皮囊?”李玄霜似是想起很久远的事情,双目遥遥望着天上的明月,“时间久得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依稀记得,我用的第一张脸,是个凡人乞儿,后来又做了富贵人家的小姐,再后来,就成了大周的长乐公主。我一步步往上走,爬的越高越发现,纵使我在仙魔两域复辟大周王朝,做千古第一女帝,终究不过是他人笔下的玩物。” 韩月歌眸底掀起惊涛骇浪:“你……” 李玄霜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只是书中小乾坤里的一个角色。 李玄霜眼神蓦地狠厉,捏住她的下巴,眼神变得狰狞起来:“我要你的脸,我还要你的命格!韩月歌,你既做了‘韩月歌’,何不顺应自己的命运去死呢!” 韩月歌的下巴被她的指甲捏得生疼,她皱着眉头,脑海转得飞快:“你既已知道我的命运,就该知道,我不该死在你的手里,你不能杀我,杀我的,只能是席初。” 李玄霜冷笑:“我当然不会杀你。只要你乖乖做‘韩月歌’,你的脸终究会是我的。” 薄霆临走前在韩月歌身上下的禁制,看似是压制韩月歌的灵力,其实是在保护韩月歌。 有薄霆的禁制在,李玄霜没法杀了韩月歌。 现在连薄霆都对她起疑了。 李玄霜心底恨得发苦:“韩月歌,我要你对着心魔起誓,永远不会对席初说出桃花簪子的秘密,否则我立刻杀了翩翩。” 韩月歌挣扎着去看翩翩,她的灵力都被薄霆封住,自顾无暇,更别说救翩翩了。 翩翩面上的青紫之色越来越明显。 “好,我答应你的条件,你若肯送翩翩平安离开,我就对心魔起誓,永远不主动告诉席初,三百年前那人不是你李玄霜,而是我韩月歌。但你也要对心魔起誓,绝不伤害翩翩。”韩月歌答应得很快,皆因她想过,用这个秘密换翩翩的性命,其实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 李玄霜在乎的,恰是她最不在乎的。 一个身份罢了。 她是韩月歌,还是长乐公主,或许对席初和李玄霜来说很重要,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她来这个世界,是应书中“韩月歌”的情劫。既是情劫,横生波折是应当的,没有李玄霜,也会有别人多加阻挠。要是顺风顺水,她反而要自苦自恼。 再说,席初并非真的喜欢三百年前的长乐公主,即便欢喜过,在黑暗中相伴滋生出来的欢喜也是不纯粹的。这样有条件的欢喜,只有李玄霜这样的傻子才会紧紧抓着不放。 -- 第76页 韩月歌一向清楚,自己是石头心,不是缺心眼。 席初生为凡人,甘心为信仰而死,的确很触动她。悲天悯人是至纯至善的七叶灵犀草的本性,凡人太子席初壮烈而死,是她悲悯的众生之一,换作是旁人,她也愿意捍卫他的信仰,去诛杀神殿里的恶蛟。 大概是这样的举动,给了席初错误的认知,误会了她的心意,以桃花簪子回应,许下来世的承诺。 石头心捂热,会滚烫炽烈,但终究是顽石,余温散尽,便只剩下冰冷坚硬。 韩月歌发誓的时候,心底没有一丝波动。 三百年前的凡人太子,就如同她在碎骨渊下做的一场梦,略带了点遗憾,但无关痛痒。就算她在梦里真情实感为他惋惜过,梦就是梦,梦醒过来,当如尘埃一般拂去。 她毫无压力地说着最可怕的誓言。 修炼本就是逆天而行,心魔是重重劫难中最厉害的一劫,以心魔起誓,是修炼者常用来约束自己履行承诺的方式之一,若有违背,便会被自己的心魔反噬。 李玄霜终于松开翩翩,也发下了不伤害翩翩的心魔大誓。她自知大局已定,目中露出满意,转身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韩月歌“啧”了一声,喃喃叹道:“我不屑一顾的,恰是你拼命抓住的,用着偷来的身份,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有意思吗?” *** 待平安送走翩翩,天色已经微微亮。 韩月歌回到销魂殿中。 白少渊正在翻着她新写的话本子,见她回来,他抱起一摞画道:“你回来得正好,这些都是我新画的,你瞧瞧哪一幅更好看?我觉得所有的都好看,今日也是一时兴起,多画了几幅,不如都安排上算了。” 他说着,发现韩月歌满脸无精打采的,丢下画,轻叩她的脑门:“怎么了?今日出门被人打劫了?” 韩月歌抬起双眸,目光呆滞,魂魄像是飞走了。 白少渊磨着牙齿,眼中隐隐翻着腥气:“当真是被人欺负了?你告诉我,我揍他去。” 虽说韩月歌卑鄙无耻,诱他签下血契,到底是他看上的小仙草,他吃了一口,就是他的,容不得被他人欺负了去。况且小仙草心情不好,叶子生长得不好,连魂魄的香气都淡去了。 韩月歌回神,揪住他的袖摆:“小白,你从前在紫玉公主跟前谋生,定是见多识广,你教教我,怎么诱惑一个男人?” 空气陡然寂静了下来,寂静得连蜡烛燃烧到尽头,“噗”的熄灭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殿内幽暗了许多。 “……你先松手。”半晌,白少渊咬牙道。 身为一只横行霸道的恶蛟,他本领通天,什么都会,偏偏不会如何诱惑别人。 诱惑,他需要么? 他向来都是强抢。要不是这株小仙草偷奸耍滑,害他结下血契,他早将人劫到自己的老窝,用铁锅炖了她。 韩月歌可怜巴巴道:“我先前在市井里混过,市井多是无赖或泼妇,骂人的话学了不少,倒是听闻青楼里的女子以媚宠谋生,可惜我现在也没机会下山,只能临时抱抱佛脚了。” “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我闯了一个大祸,原想着有所依仗,无所顾忌,谁料遭人算计了一道,现在这个依仗是用不上了。若是不快点想出法子,怕是死路一条。” 放走翩翩是大罪,要是将桃花簪子言明,席初或许会念在往日的交情上,宽恕她一回。但是现在她对着心魔起誓,绝不可告诉席初真相,只能用杀手锏了——挖了席初的眼睛,解追魂咒,跑为上策! 白少渊沉吟道:“我瞧着你话本子里的男欢女爱写的不错,怎么到了你自己头上,反而变成一个榆木疙瘩。” 韩月歌郁闷道:“这写和做能一样么?我要是写杀猪,难不成自己得变成猪被杀一回?” 白少渊:“……” 他沉吟片刻,道:“这有何难?你见了你想勾引之人,解了身上的衣裳就是。” 他是大妖怪,想讨好他的人自然不少,也有送来女色的,他回想起来,那些人见了他,无不是先解衣裳,妖娆婀娜地缠上来。 韩月歌心想,白少渊说的有理,解了衣裳,接下来自然都是水到渠成。她写那些翻云覆雨的戏份时,也是先写男子解女子的衣裳。 “只是这解衣裳,也有些门道,当解得风情万种,才最是勾魂摄魄。” 韩月歌点头表示同意。 白少渊见她似懂非懂,掀起衣摆,往榻上一坐:“这样,你先练习一遍,有错处我也能及时给你纠正。” 他目光一扫,落在金盘上:“去将那颗葡萄衔过来。” 那些妖姬缠他时,就是口中含着葡萄,往他怀里钻的。 韩月歌并非不通男女之事,相反的,她懂的其实挺多,在侍寝前,席初就让嬷嬷教过她。但考虑到她并非玩物,而是太子殿下心尖上的人,嬷嬷也不敢教这些乱七八糟的,只讲了些阴阳和合。像是口含葡萄嬉戏轻佻之举,韩月歌是压根没有想到。 韩月歌拈起一颗葡萄,用嘴巴含住,伸手解身上的罗裳。 白少渊道:“扭腰。” 韩月歌纠结:“如何扭?” “水蛇怎么扭,你就怎么扭。” 韩月歌:“我是棵草,不是蛇。” -- 第77页 “你现在是人,你有腰。”白少渊恨铁不成钢。 第44章 韩月歌身上本就有他喜欢…… 韩月歌试着将腰身扭动, 摇摇晃晃往白少渊身边走。 她口中含着葡萄,说话不大方便,声音模糊不清, 惊异道:“我写话本子时,怎么没想到这个。好玩, 下次我要加上。” 白少渊见她走得七扭八歪,根本不是在扭腰, 像是幼童学步, 嘴里衔着葡萄, 还不肯噤声, 一脸不忍直视。 韩月歌疑惑:“这样跟蛇似的扭来扭去,走路的姿势真的好看吗?你们男人的审美真奇怪。” 圆滚滚的葡萄没有含住, 啪嗒从嘴里掉下去,她抬起脚,眼看着要踩中地上的葡萄, 就往旁边挪了一步。 她刚解下外裳, 衣摆曳地, 一半还挂在身上, 这样挪一步, 便踩上了衣摆,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了出去,正巧扑进白少渊的怀里。 把白少渊直接给扑懵了。 韩月歌身上本就有他喜欢的香气, 靠得这样近,香气愈发浓烈,勾动着他的味蕾。 少年直愣愣地躺倒在床上,望着趴在他身上的韩月歌,“咕咚”咽下一口口水。 韩月歌:“……” 她以心魔起誓, 她没有看错,白少渊看她的眼神,就如同她看鸡腿时的眼神。 她差点忘了,她是草,白少渊是兔子,兔子就爱吃草。 韩月歌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地从白少渊的怀中爬起,只是她的衣带被白少渊压在身下,爬了半天,还是被困在白少渊的身上。 倒是这一通胡乱拉扯,使两人缠得更紧,白少渊忽觉浑身好像被人放了一把火,热烘烘的。那火焰乱窜,窜上他的喉头,烤得他一阵口干舌燥。 再看韩月歌那双盛着清光的美目,极黑极亮,没有一丝杂质,盯着他的时候,好似有漩涡,将他的灵魂吸入其中。 白少渊身体发烫,心底也跟着发烫,韩月歌更是那烫人的源头,烫得他既想将她揉进怀里,又恨不得将她远远丢开。 韩月歌不动了,她用指尖点了点白少渊的面颊:“脸红了。” 她指尖微凉,于白少渊而言,那凉意也仿佛烫人一般。他扭过头去:“我热的。” 韩月歌怀疑:“真的?” “你整个人都压在我身上,我能不热么?” 韩月歌一惊,连忙爬起:“对不住,我忘了。” 等她爬起,白少渊立时离她远点。韩月歌沮丧:“我是不是表现得不好?” 白少渊想说几句狠话,眼见她垂头丧气,狠话又说不出口了,他道:“倒也不是,毕竟头一回。” “那再来。”韩月歌兴致勃勃。 白少渊从床上跳起:“不用了,我有个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 白少渊丢给她一只盒子:“里面是梦魂香,闻者入梦,无论见了谁都是自己的心上人,你只需趁虚而入便可。” 韩月歌想勾搭的是谁,白少渊心里清楚,韩月歌想得到什么,白少渊心里也清楚。他助韩月歌一臂之力,亦是有自己的打算。 他留在沧溟山,已经太久了。 白少渊强行压下心底那股怪异的酸涩,移开眼睛。 韩月歌拨开盒子,深深嗅了一口,抬眼去看白少渊。白少渊还是那个白少渊,没有变作任何人,她揉着眼睛,再去看,依旧没有变化,她惊异道:“没有效果,是不是时间太久,失去效用了?” “胡说,怎么可能。”白少渊将盒子抢过来,也嗅了一口,看向韩月歌,韩月歌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怔怔与他对视。 白少渊细细思索一番,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我都是无情之人,没有心上人,见到的自然还是本人。我这香绝对不会有错的,你拿着便是。” “那多谢你了,小白。”韩月歌将香拿回来,使劲嗅着,“味道还挺好闻。” 白少渊凝神打量着她,他是修炼了两千年的大妖怪,早就将七情六欲抛之脑后,走的是无情大道,这株小仙草论年纪修为,都该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心底竟无半点波澜,可见是个天生的无情道种。 他笑道:“真是奇怪了,你既是个无情之人,怎么能写出这么多情情爱爱?” 韩月歌托腮道:“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在人间游历时,见过无数痴男怨女,久而久之也就知道‘猪肉’是个什么味道了。” 白少渊:得了,与猪杠上了! 重华殿内,白霜奉上一物:“回殿下,这个是在雪里捡到的。” 白霜奉上的是一面女子用的镜子,镜子的手柄处雕刻着花纹,镜面映出席初的眉眼。单从表面看,是个普通的镜子,上面残留着些许灵气,应该是镜子的主人留下的。 “人呢?”席初眉眼略冷。 “跳下了噬魂渊。”白霜垂眸。 跳噬魂渊的是翩翩,有人拿灵幻香迷晕了守卫,将翩翩从冰牢里放了出来,他们追踪着翩翩的足迹,发现她跳下噬魂渊,从暗河里渡往仙域了。 白霜带着人在噬魂渊前的紫竹林外搜索,找到一面奇怪的镜子。 就是他递给席初的那面镜子。 白霜知道席初怀疑是韩月歌放走翩翩的,但镜子上的气息明显不是韩月歌的。 殿内的气氛骤然冷凝起来。 席初手指轻叩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 第78页 “殿下,方才紫玉公主派人送来一张帖子。”殿外的青玉道。 “拿进来。” 青玉拿着帖子走进来,递给席初。 翌日。 直到韩月歌坐在紫玉公主的宴席上,与席初大眼瞪小眼时,还是没能想通,紫玉公主怎么会想起将她一道请了过来。 说起这位紫玉公主,是跺上一脚能让整个魔域震上三震的人物。作为魔君的胞妹,天生的纯血魔族,紫玉公主骨子里有着魔族好战的血统,这些年来魔域的平乱之战,几乎有一半是紫玉公主领着人去打的,魔域里的叛军,听到紫玉公主的名声,无不先胆寒了三分。 紫玉公主如韩月歌料想的那般,英姿飒爽,神采四溢。只见她身着浅紫色的华丽长袍,乌黑长发挽起简单的发髻,其余尽数披在身后,懒洋洋地坐在主位,身边有四位少年郎侍候,一人捶腿,一人捏肩,一人奉酒,一人倚在她怀中轻啄她的下巴。 这些人都是她的面首,个个生得绝色,不免叫韩月歌想起白少渊。白少渊与这些阴柔的少年相比,身上更多的是阳刚的少年气。 今日同来的,除了韩月歌,还有李玄霜。李玄霜一身碧衣,戴着面纱,规规矩矩地坐在席初的左侧,一言不发。 韩月歌看完紫玉公主,转眼去看李玄霜。估计李玄霜也在纳闷,紫玉公主宴请席初,为何要将她们两个请来。 她们两个的位置是相当的尴尬,一个是席初名义上的宠姬,一个与席初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更绝的是,韩月歌还做过李玄霜的影子,紫玉公主真是看热闹不嫌大。 但也多亏紫玉公主的帖子指名道姓将她们两个请来,昨夜翩翩出逃一事,已经报上席初,席初没来得及追责,紫玉公主的的帖子就来了。 这一出为韩月歌拖延了点时间。 韩月歌喝着杯中酒给自己壮胆。 “殿下素日不怎么饮酒,今日大家都在,不如将规矩放一放。这是我新得的佳酿,殿下尝尝可能入殿下的口。”紫玉公主举杯,笑盈盈地说道。 紫玉公主是魔君之妹,这点薄面席初还是给的,他端起酒盏。 “邀殿下前来,还是想商议与仙域开通互市一事。殿下也知道,天渊城是魔域的入口,若是开通互市,必是天渊城先行,然天渊城亦是魔域的第一道防线,就怕此事被叛党利用。” 魔域自五百年前妖王与魔君闹翻之后,妖王身死,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魔域内常有叛军四起,是妖王遗留的部下作乱,威胁不大,却是很令人头疼。 席初道:“叛军不足以为惧,该警惕的是仙域和鬼界。” “殿下的意思是,仙域之意并非在此?” “仙盟设立的初衷,公主想必不会忘记。” 仙盟的设立,就是为了对抗魔域,斩妖除魔的口号也是仙盟打出来的。近年来,仙魔两域虽未正式开战,背地里的摩擦不少,朝花宴只是维持表面的和平罢了,仙盟看似和善,实则野心勃勃,在打魔域的主意。 紫玉公主沉吟:“殿下考虑得周到,此事的确应当再商量商量,王兄那边我会尽快与他沟通。” 她说完这些,话锋一转,倏然笑道:“今日我冒昧将殿下身边的两位佳人请来,殿下应当不会介意吧。沧溟山整日下雪,实在无趣,怕是把两位美人闷坏了,我这玉梨山庄倒是有几分意趣,月姬与玄霜仙子若不嫌弃,可多留上几日。” 韩月歌与李玄霜之事,整个沧溟山已经传开,紫玉公主自然有所耳闻,要不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早已会了这两人。 韩月歌放下杯子,拘谨道:“多谢公主美意,这里我喜欢得紧,还望公主到时莫嫌我的厚脸皮。” 第45章 韩月歌更像是他认识的长……wwzm 紫玉公主笑得更是开心。趴在她怀中的少年美目流转, 雪似的一截手腕,托着剥皮的葡萄,往她的唇边送。 紫色的葡萄, 剥开皮后是晶莹剔透的淡青色果实,泛着亮晶晶的水光, 像是一位被剥了衣裳的美人。 韩月歌盯着葡萄看。 难道这就是白少渊说的风情万种? 紫玉公主张口将葡萄吃了,看向韩月歌, 凤目微微挑起:“月姬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爱宠, 可是看上我的爱宠了?要不我将他送予月姬如何?” 韩月歌惊得收回目光, 连忙道:“我、我不能要。” “是不能要, 还是不敢要?”紫玉公主意有所指,目光扫向席初, “我们魔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什么一夫一妻,忠贞不二, 那是仙域和凡界用来约束自己的, 男欢女爱, 本就是人之常情, 要是喜欢, 不必委屈自己, 纵使是太子殿下,也无权干涉这些。” 韩月歌急得恨不得将紫玉公主这张嘴给缝上。世人都知道, 席初此人占有欲极强,他沾过的东西,碰过的人,旁人是万万不能再碰的。 薄霆存在于二人未相识前,他可以置之不理, 但也明显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哪次见了不是想直接拔了。这要是真当着他的面去勾搭别人,席初非拿岁华剑劈了她不可。 韩月歌不愿承认自己是不敢,只摇头道:“自然是不能要,我穷得紧,养活自己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万万再无余力去养其他人。” 紫玉公主奇怪道:“月姬是太子殿下的宠姬,怎的还要自己养自己?” -- 第79页 她怀中的那名少年笑嘻嘻道:“要是我自己出钱养自己,月姬可愿带我回去?我愿为奴为婢,侍候月姬,什么也不求。” 韩月歌还是摇头。 少年不解:“我已经不要你养我,还愿意给你当牛做马,你怎么还不愿意?” “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你这块饼怕是硌牙。”韩月歌端起桌上的酒盏,抿住杯口,浅啜。 紫玉公主哈哈大笑起来:“殿下的这位宠姬当真是有趣,我想换她过来。这样,殿下可从我这里任选一人。” 席初摇头:“不可。” “为何不可?殿下舍不得?要是我以十人换她一人呢?”紫玉公主来了兴趣。 席初望了韩月歌一眼。 韩月歌狗腿地倚到席初身边,拎起酒壶为他斟酒。 她道:“公主还是莫要为难殿下了,是月歌不愿离开殿下。月歌心里只喜欢殿下,也想学凡人女子,一辈子心里只装着一人,就算月歌的一辈子是千年、万年,认定殿下,便是殿下。” 那名提出要跟韩月歌走的少年面露失望之色:“原来是这个缘故,是我没有福气了。” 紫玉公主轻轻抚着他的面颊:“这样的福气,自然不是人人都有的。” 韩月歌趁着他们说话吸引了席初的注意力,抬起手臂,以袖遮挡,快速从袖子里的储物袋中掏出一个银色酒壶,与手中的酒壶对换过来。 她将壶里的酒斟给席初,递到席初面前:“殿下,请。” 席初垂眸看她。 韩月歌眨了眨眼,乌黑的眸子华光流转,很是动人。 席初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这一口下去,似灼了心口,火辣辣的感觉蔓延全身。他看着韩月歌,眼睛里有了些许醉意。 韩月歌再斟了一杯,递给他。 待到酒宴散去时,已是月上中天。席初冷白的面颊,被酒意醺出淡淡的薄红,他站起身来,对紫玉公主说了一声“告辞”后,舒展着宽大的袖摆,摇摇晃晃往屋外走去。 紫玉公主随手点了一人:“你带殿下去下榻之处,千万小心伺候着。” 那少年是方才紫玉公主提出赠给韩月歌的少年,他柔顺地垂着眸子,点了点脑袋。 玉梨山庄虽地处极地北域,有紫玉公主施法,山庄内温暖如春,满院的白色梨花在夜风中袅袅绽放,偶尔风大了些,便飘下一阵雪白的梨花雨。 席初穿过梨花雨。 少年追着席初走出大厅。 韩月歌也向紫玉公主告辞,追了出去。 她给席初斟了三杯酒,席初平时极少饮酒,不成想酒量比她预估得厉害,三杯能醉倒神仙的酒,他饮下肚后,竟只是微微红了脸,还能自己走着出去。 她远远跟在少年身后。 少年很快追上了席初的脚步。 席初大概是晕得厉害,站在一棵梨树底下。少年走上前,搀住他的手臂:“殿下,小人送您回去安歇。” 席初将眸光落在他身上,认出他是酒宴上要跟着韩月歌走的公主面首,眸底霎时泛上冰冷的杀意,扼住他的脖颈,五指收拢。 “殿、殿下……”可怜少年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眨着眼睛,双唇张开,面颊很快胀成青紫色,一字一句艰难吐出,“请殿下恕、恕罪。” 好在席初犹存着几分清醒的意识,慢慢地松开了手。 他冷冰冰地看了少年一眼,眸底杀意微敛,整个人犹如敛起锋芒的寒剑。 少年刚从他手底捡回一条命,哪里敢跟他对视,垂着脑袋瑟瑟发抖。 席初抬步离开。 席初走后,少年也不敢跟上,坐在梨树底下偷偷抹眼泪。 韩月歌转身就走。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将门窗紧闭,从储物袋内取出一套碧色的衣裙,一张面纱,以及一支桃花簪子。 脖间的彼岸花光芒闪烁,接着柔光亮起,白少渊自光芒中翩然落地。他瞧着韩月歌坐在镜子前,将自己的发髻挽成李玄霜常用的发髻,眼睛微眯:“你当真要今日就走?” 韩月歌颔首:“等不及那么久了。待会儿你还藏在彼岸花里,敛好气息,等我拿到了东西,就带你出城。” “也罢,从玉梨山庄脱身,总比从云上天宫脱身要简单许多。”白少渊拿起桃花簪子,插入她的发间。这支桃花簪子是韩月歌仿照着席初当日送给她的那支所做,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区别的。 白少渊凝视着镜中她的眉眼,想起三百年前,他在神殿里见到的韩月歌,神思渐渐飘远。 韩月歌覆上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穿成这样,与李玄霜的模样别无二致,况且李玄霜用的那张脸本来就是她的,要不是李玄霜的脸毁了,她不用戴面纱,就能以假乱真。 她们两个相貌相似,气质却是截然不同。李玄霜眉目间总是笼着清愁,泛着股楚楚可怜,仿若雾中开出的一朵白莲花。 她恢复记忆后,喜怒哀乐的表情虽说都是模仿着凡人来的,堆在她的眉眼间,也有几分生动,更像是春日里灼灼盛放的绯桃。 夜色已深,苍穹独垂一轮明月,皎皎月色穿过树隙,斑驳的树影映在窗台上。 席初推开屋门,在桌边坐下。席间他只酌了几杯,哪想这酒如此之烈,灼得他口干心燥,意识也愈发得模糊起来。 -- 第80页 他运起灵力,对抗着酒意,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忍不住轻揉眉心。倏然间,一截玉白的手腕托着白瓷做的茶盏,映入他的眼底。 茶盏中盛着浅褐色的茶水,几片茶叶在其间漂浮。 席初抬起头来。 烛光里,碧衣少女盈盈而立,雪白的腕间套着碧玉手镯,乌发如瀑,垂泻在身后,发间别着一支绯色的桃花簪,灼灼殷红,仿若腾起的火焰,将他的心口猛地烫了一下。 “是你。”席初双眼朦胧,眼神也跟着朦胧起来,这样朦胧的眼神,温柔得好像能滴出水来。 韩月歌施了术法,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李玄霜的一样,她说:“你醉了。” 席初道:“你不是恨我么?一向对我爱答不理,怎么还肯主动来看我?” 韩月歌轻轻地叹了口气,却并不说话。 她刚从梨花树底下穿过,肩头落了梨花瓣。然而她身上的香气并不是梨花的香气,而是一种很奇异的幽香,是从她腰间垂挂的香包里散发出来的。 席初的意识就在这股香气里,也如同那杯盏里的茶叶,浮浮沉沉。 他盯着面前的碧衣少女,一时间觉得她是李玄霜,一会儿又觉得她的眉眼更似韩月歌,其实,他有时也分不清她们两个。 明明发间别着桃花簪的李玄霜才是长乐公主,他却常常觉得,韩月歌更像他认识的长乐公主。 真是鬼迷心窍。 薄霆曾有意将韩月歌照着李玄霜的一举一动引导,约莫是这个缘故吧,韩月歌本来就是作为李玄霜的影子而生。 韩月歌托着茶盏的手腕都酸了,席初也没有从她手里接过去,她将茶盏放回桌面,手腕翻转,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壶酒:“你既不愿饮茶,就陪我喝一杯吧。” 席初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 韩月歌飞快地将手缩回袖中,挽起袖子,斟了两杯酒。 她腰间的香囊散发出来的香气越来越浓烈,烛影摇晃,她的影子跟随着烛影一同摇晃。 晃得席初眼睛都晕了。 韩月歌端起酒盏,饮尽杯中酒,她放下杯子,模拟着李玄霜的语气,红着眼睛道:“席初,我恨你。” 她不知什么是爱恨,火辣辣的一杯酒,入了喉只尝到了满口的酸涩,这大概就是凡人所说的恨。 席初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对不起。”他说。 长乐公主的大周朝,终究是他一手覆灭的。他从恶蛟手中夺回自己的心脏,那些李氏族人堵住他,疯狂地要置他于死地。 他们踏着他的血肉和白骨,筑出虚假的太平盛世,将最后的狂欢延续了百年。 积攒了百年的仇恨,在一瞬间被激化。 他灭了大周,屠了整个李氏,将叛军放入城中,遥遥望着火光将曾经繁盛过的大周吞噬。 第46章 “我给席初用了梦魂香,…… 韩月歌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席初, 见他陷入失神中,知道是她腰间的梦魂香起了作用。他将她看成了李玄霜,回想起他与李玄霜之间的爱恨情仇。 然而, 他并不知道,他与李玄霜之间的爱恨情仇, 爱与情是韩月歌的,只有恨与仇才是真正属于他和李玄霜。 韩月歌端起酒盏, 掀开面纱, 含入口中, 倚进他怀中, 印上他的双唇。 席初的意识被她从纷飞的火光里扯回。 她的动作无疑是青涩的,甚至称得上莽撞。 她笨拙地撬开他的唇齿, 将酒渡入他的口中。 席初睫毛微颤,眼底透出惊讶的光,黑黢黢的双眸直直将她盯着。 晶莹的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滑下, 一路蜿蜒至脖颈, 被烛光映照着, 泛出亮晶晶的水光。 席初本就醉了, 这一口浓烈的泛着她唇齿香气的酒, 烫得他灵魂发颤。灵魂也似沾染了酒气, 绵软飘离,从躯壳中脱出, 缓缓飘上了云端。 韩月歌解着自己的衣裳。 她把自己想象成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在席初的掌中婉转婀娜,剥开紫色的果皮。 席初惊得清醒了几分:“你……” 韩月歌将自己嵌入他怀中,脑袋抵在他的颈侧,贴着他冰凉的肌肤, 温柔缠绵地唤着他的名字:“席初,你爱我吗?” 席初脑海中轰然一响,有什么炸裂开来,化作漫天绚烂的烟火。 “玄霜。”他在梦魂香构筑的幻境里,低声念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韩月歌眼底的光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里,一点点黯淡下来。 她是李玄霜的影子,连这种时候,都只能做李玄霜的影子。 李玄霜又何尝不是她的影子,席初心底的那个人,剥开斑驳的真相,终究是她。 永远都是她。 韩月歌望着燃烧的烛火,轻薄的罗裳眨眼间就褪了一半,雪白的双肩在烛光的映衬下,艳光夺目。 席初低头吻她。 他用宽厚的手掌扣住她的手,掌心本是冰凉的,五指扣紧的瞬间,灼意从她的掌心传递到他的掌心。 韩月歌抽空垂下眸子看向他的那只手,只看到冷玉般苍白的肌肤,以及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 赏心悦目,却有种将人吞噬的窒息感。 他已经反被动为主动,将她捞入怀中,轻轻浅浅地咬着她的唇瓣,又疼又痒,恰到好处,让她浑身微微颤栗。 韩月歌喉中不自觉发出软糯的闷哼声。 -- 第81页 小小的一张凳子,已经盛不下他的热情,他倏然将她横抱在怀中,大步流星走向软榻。 她仰起头来,伏在他怀里,双肩小幅度地抖动着,乌黑的眸底,隐隐泛着几分水光,更是惹人动心怜爱。 他抬起手臂,将她丢在榻上,欺身而来,手掌扣住她的双腕,动作优雅,又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和霸道。 韩月歌昏昏沉沉,抬起双眸,望进他泛着黑潮的眸底,更晕了。 席初抬手,放下金钩束着的幔帐,光影覆下来,将二人笼罩在其间。 这样亲密地拥着,叫韩月歌想起几个月前的重华殿那日,也是这般,幽香倏浓倏淡,烟雾袅袅腾腾,红帐飘摇间,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这下不止席初醉了,韩月歌也醉了。 她忽的记起,那酒她也喝了,喝了满满一杯,怪不得这样晕。 晕晕乎乎间,席初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轻声问:“在想什么?” 韩月歌不肯这样被他占了上风,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脖子,隔着面纱,在他滚动的喉结上不轻不重地啃了一口。 席初的黑眸骤然亮起,眼底涌着极亮的光芒,将她用力地摁在软榻里。 摁得她的雪腕都泛起了绯红的颜色。 他揭开她的面纱,绵绵密密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面颊上。 最后一个吻,堵住她的双唇,封住她所有的呼吸,又在她即将窒息时,渡给她一口绵长的气息。 韩月歌望着纱帐外摇曳的烛影,意识消失前,恍惚间听见席初轻叹一声:“歌儿。” 再后来韩月歌便记不清了。 她好似整个人漂浮在云端,大风席卷着绵软的云团,将她忽上忽下地抛着,她的意识也在这忽上忽下中被抽离了身体。 …… 月影西移,被风吹落的梨花瓣,飘飘荡荡,从朱红色的窗棂间飞了进来,落在霜雪似的月光里。 万籁俱寂,静得好像这朵梨花瓣飘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梨花瓣落地的瞬间,韩月歌倏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底的是头顶乳白色的床帐。 她身上裹着一床薄被,薄被下面什么也没穿,躺在她身边的席初,连人带被子的将她抱在怀里。 韩月歌侧目望他。 他双目阖起,鸦羽似的长睫微敛,在眼周印下一层浅浅的阴影。 他是没有呼吸的,身上渐渐冰冷起来,纵使裹着这身锦绣皮囊,这样冷冰冰的身体,难免叫她想起他的本体来。 韩月歌推开席初的手臂,缓缓坐起身来。她只喝了一杯酒,犹觉得脑袋有几分昏沉,被她灌了至少四杯的席初,现下睡得毫无动静。 果真是天底下最烈的酒,连席初这样的大妖怪都扛不住。 韩月歌小心翼翼地拿起衣裳,套回身上,低低地唤了几声“席初”。 无人应答。 她舒了口气,站起身来,忍着浑身酸软,走了几步。 脚尖踢到什么,在这清寂的夜色中发出清脆的响声。韩月歌弯身,借着月光看清楚,被她踢开的是一面镜子。 镜子原本藏在席初丢下床榻的衣服里。 韩月歌将镜子捡起,镜面翻转,对着自己,眉头微皱。 她觉得这面镜子有几分眼熟。 忽然,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什么,恍然大悟:“是它。” 是困住她的那面妖镜。 她被妖镜困在镜子里,不曾见过镜子的全貌,但依稀对它的轮廓有几分印象。 这面镜子是李玄霜的,怎么会落在席初的手中? 韩月歌疑惑着,想了想,将镜子丢进自己的储物袋。 她走回床边,在榻上坐下,凝眸看着席初的睡颜,摸了摸耳后那道追魂咒。 薄霆说过,追魂咒的咒语藏在施咒者的眼睛里,要想彻底摆脱,唯有将施咒者的眼睛剜下。 韩月歌抬起手。 她不知咒语到底藏在哪只眼睛里,为今之计,是将席初的两只眼睛都剜下来。 她狠了狠心,用灵力将席初的右眼从眼眶里剜出,凝神去看时,眼底绽出惊喜之色。 追魂咒的咒语就藏在席初的右眼中。 眼珠子上满满写着咒语,被剜出的瞬间,咒语从眼珠子上剥离,飞入空中,碎成了一堆粉末。 她耳后印着追魂咒的地方,传来微微的灼热感,不仔细去分辨,几乎难以察觉。 韩月歌合起手掌。 席初是魔,本体是骷髅,眼珠子是他当年从白少渊的手里抢回来的,自是不像凡人的眼珠子那般血淋淋的。 可惜被剜下来后,韩月歌也不知怎么给安回去。 她索性将他的眼珠子丢进储物袋里,一同带走。万一以后席初找她算账,这颗眼珠子就是她的人质,啊不,眼质。 时间紧迫,她不敢在席初屋内长久逗留,捡起地上的面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院内静悄悄的,台阶下,李玄霜立在皓白的月光里,脸上覆着面纱,双目恶狠狠地盯着她,惊疑道:“韩月歌,你怎么会从席初的屋里出来?” “从今日起,我便是席初的人了。”韩月歌满脸羞涩地说道。 这句话如惊雷般劈在李玄霜的头顶。她像是听错了一般,怔怔问:“你说什么?” “我给席初用了梦魂香,你猜,他最动情时,唤的是谁的名字?” -- 第82页 李玄霜险些没有站稳:“韩月歌,你、你太过卑鄙!” 韩月歌将目光收回,仰头望苍穹上的明月。月色皎洁如十二月的霜雪,幽幽撒落在她的裙摆上。 她撩起鬓边的发丝,想到什么,唇角浅浅地勾了一下,弯起嘲讽的弧度,却美得惊心动魄。 “李玄霜,就算你偷了我的皮囊和身份又能怎样?你还是赢不了我,我永远都是席初的第一个女人。即便将来他与你成婚,共赴巫山时,脑子里想到的也只会是我。” 李玄霜神色大变,顾不得再与她纠缠,冲向席初的屋子。 韩月歌望着她的背影,哂笑一声。 李玄霜这个人,败就败在太过贪心,想要她的脸,想要权势和法宝,最后天真的还想要席初的心。 韩月歌最初的计划是解了追魂咒,跑为上策,偏偏李玄霜来激她,以翩翩性命相逼,迫她发下什么心魔大誓。 李玄霜让她不高兴了,她当然也要李玄霜不高兴。 席初的第一个女人,李玄霜这辈子是迈不过这道坎了。谁让她不知不觉,真的把席初放在了心上,想要把从席初那里偷来的温柔据为己有。 韩月歌撇撇嘴,拢好身上的衣裳,穿过梨树,走到一处僻静之处,探出神识。确认四周无人,从储物袋里取出彼岸花的珠子,系在脖子上。 白少渊从珠子里钻了出来,变成翩翩美少年的模样。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嘟囔道:“差点憋死我了。” 他有一身敛藏气息的好本领,可随时隐匿在韩月歌的手镯、珠钗、项链里,但他在里面不能待太久,偶尔也是要出来透口气的。 韩月歌道:“你变回原形,我抱着你出城。” 白少渊乖乖地变成了一只白兔。 第47章 “也罢,你的确没见过我…… 韩月歌抱起白兔, 往玉梨山庄的出口走去。她入庄时留了个心眼,特意记下了路线。 山庄的门口有侍卫看守着。 韩月歌施了个幻术,将自己变成紫玉公主身边的一名侍女模样。 她既然留了心, 自然不会只留意山庄的入口,她在席间观察到, 紫玉公主身边立着一名侍女,约莫是侍女总管, 就连紫玉公主的四名面首, 也对她恭恭敬敬的。 韩月歌抱着兔子, 走到门口, 果不其然被侍卫拦下了。 “明雪姑娘这么晚还出门啊。”侍卫笑道。 韩月歌摸了摸兔子的脑袋,道:“公主的兔子病了, 我带它出去找大夫。” 白少渊立时装作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耷拉着两只毛绒绒的兔子耳朵。 侍卫记起,紫玉公主的确是养过一只兔子。玉梨山庄是紫玉公主暂时的落脚之处, 庄内没有配备兽医, 这些个灵兽们, 平时身体好得很, 也鲜少生病, 似今日这般半夜寻大夫的, 还是头一遭。 韩月歌双眉一拧:“犹豫什么,还不放行, 若耽搁着,出了问题,你们负责不起。” “明雪姑娘,请。”侍卫连忙让开。 韩月歌出了玉梨山庄后,一路往城门的方向奔去。天渊城紧邻沧溟山, 气候极低,四季严寒,尤其是到了夜晚。 寒风呼呼往身上刮着。 韩月歌用袖子裹住白少渊的身体,顶着寒风前进。 天渊城原是有宵禁的,仙魔两域商议开通互市后,席初就取消了宵禁。取消宵禁后,天渊城的夜晚比白天还要热闹,比如这个时候,好些摊位都没收。 韩月歌拿出白少渊先前给她的空白手令,填上日期和出城事宜,签名的地方早已有席初签好的字,盖的章 也盖过了。韩月歌递出手令,等待着城门守卫的放行。 守卫仔细核对着手令上的签字和章 印,确认是出自席初之手,打开城门,放韩月歌离开。 出来得这样顺畅,简直出乎韩月歌的预料。白少渊给她的那份出城手令,帮了她的大忙,要没有这份手令,她这会儿还在城内困着出不来。 逃出魔域,去往何处成了问题。 席初丢了右眼和她这个活生生的药材,肯定会四处追捕她,仙域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可惜如何进入仙域又成了问题。她有出城的手令,却无进城的手令。 她需得想个办法联系上翩翩。 韩月歌心里打着仙域的主意,出城后,一路疾行,直至过了魔域的界碑,抵达一片漫无边际的芦苇丛。 魔域和仙域的连接之处,是块无主的荒地,这片领域既不归属仙域,也非魔域所有,它没有任何主人。 既然没有主人,也就没有了规则的约束,是个鱼龙混杂又极其危险的地方,可暂时逗留,不可长住,否则像韩月歌这样没有自保能力的草木妖怪,迟早都会成为大妖怪的口粮。 韩月歌跳下芳意剑,抬手将剑收回鞘中。 苍穹万里,明月独照,月色笼着枯黄的芦苇地,望不到尽头。韩月歌松开怀中的兔子,兔子变作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 韩月歌对白衣少年道:“你给我出城手令,我助你离开魔域,我们两个已经两清。我这一逃,必定会成为魔域的通缉犯,你我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各逃各的去吧。” 月色笼着白少渊的面颊,泛着森冷的银白光泽。 负手立在月光里的少年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唇角勾起的弧度也因着苍冷的月色,透出几分冷冽。 -- 第83页 他说:“谁说我们两个两清了?” 他的气质好像一下子变了,肆意张狂的冷笑堆在他的眼角,明明还是那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却叫韩月歌感到无比的陌生,仿佛从来没认识这个人。 韩月歌警惕:“你不是白少渊?你究竟是谁?”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白衣少年往前跨一步,迫人的威压令韩月歌浑身微颤,后背不自觉沁出冷汗。 她强撑着身体,仰起头来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若你真的是这副皮囊,我的确是没见过你,或许你认错了人,你该找的人是李玄霜。” “我可不像席初那般有眼无珠。”少年唇角上扬,眉目间邪气流转,“也罢,你的确没见过我这副模样,或许变成这样,你就该想起来了。” 说着,便见他化作一束白光,腾空而起。 银盘似的明月下,赫然出现了一条蛟龙,蛟龙浑身银白,鳞片镀满皎洁的月色,张开血盆大口,朝着韩月歌俯冲而下。 韩月歌眼底映出蛟龙矫健的身影,双目愕然瞪大,恐惧一点点爬上她的眼球。 她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人抽干,双腿一软,“扑通”跌坐在地上,张张口,怔然道:“是你。” 三百年前,她在神殿里屠的那只蛟龙。 她的心底有一汪澄澈平静的湖泊,凡人太子席初,往她的心湖里掷了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涟漪。她怀着一腔热血,没有考虑过与蛟龙的实力差距,就冲进了神殿。 她险些在蛟龙的手下丢了命,但蛟龙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斩断了它的一条胳膊。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她跳下噬魂渊,被恶蛟咬断胳膊,不是偶然,是命中注定的因果。 蛟龙的眼中绽出兴奋的光芒,就和当初它在神殿里遇到韩月歌一样。恐惧会激发她灵魂里的香气,它喜欢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愈发浓郁。 她越是害怕,这香气越是动人。 蛟龙吞着口水,张嘴咬向韩月歌纤细的脖颈。 韩月歌梗着脖子,一动不动,既不躲闪,也不求饶。 蛟龙的牙齿停在肌肤的一寸之外,口水顺着它的嘴角滑落,滴入韩月歌的颈侧,滚烫又黏腻,烫得韩月歌全身的毛孔都在颤栗,连血液都凝结起来。 她不能慌神。 越慌,死的越快。 蛟龙疑惑地看看她,倏然变回少年的模样,他变态似的嗅着空气里的香气,疑惑道:“你怎么不躲?” 韩月歌抬眸,白少渊用的还是她见过的那副皮囊,估摸着这副皮囊应该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翩翩少年,比那凶神恶煞的恶蛟要顺眼许多。 她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甚至藏着掩不去的自得。她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我之间结了血契,你不但不能杀我,还永远不能背叛我。” 刚才的变故太过突然,让她慌了神,静下来后,思维也就跟上了。 这只恶蛟逃出噬魂渊后,不想着离开魔域,反而扮作可怜的兔子精,日日守在她身边。他明显垂涎她的真身,美味就在眼前忍着不动,不是他的忍耐力有多强,是他根本不能动她。 他若伤她,他们之间的血契会反噬到他的身上,他绝对会死在她前面。 想到这里,韩月歌不害怕了,她站起身来,拍掉身上沾染的芦苇絮。席初教过她不少法术,想不到血契这道简单的咒术,居然是能救她命的咒术。 白少渊闻言,果然磨了一下雪白的牙齿,俊美的脸上露出凶恶的表情:“你以为我没有解开血契的法子?” 韩月歌点头:“你当然有,无非是舍弃了你这身宝贵的蛟龙血。” 蛟龙血凝聚他一身修为,要是能轻易舍弃,他早就舍弃了,还会等到现在。 韩月歌双手背在身后,昂起脖子:“所谓血契,是主仆之间常常签订的契约。照这个道理,如今我为主人你为仆,现在主人命你速速想个办法,将我送去仙域。” 话音刚落,韩月歌眼角余光瞥见一条银色的尾巴甩了过来,韩月歌不及躲闪,直接被拍得昏了过去。昏过去之前她唯一的念头是,早知道不逞口舌之快了。 白少渊甩了韩月歌一尾巴,自己也被反噬了一尾巴。 他的脸上印着道鲜红的尾巴印子,神色阴沉地抱住韩月歌软倒的身体,咬牙切齿道:“我总有一天会吃了你的。” *** 韩月歌的意识恢复时,鼻端嗅到了浓烈的肉香,第一反应是,糟了,她真的被那个丧心病狂的恶蛟给炖了! 很快她又想起,她是棵草,就算被炖了,也不可能炖出肉香来。 她舒了口气,睁开眼,望了望,确认自己躺在地上,手脚俱全。 之所以没感觉到身体的存在,是她浑身没有力气,动弹不得。 韩月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 是个山洞,很大很大的山洞。 不远处有个水潭,潭边升起几堆火,或在烤肉,或在煮汤,几个小妖怪围着篝火,忙得不亦乐乎。 韩月歌的视线越过水潭,险些被一阵珠光宝气晃了眼睛。 明月珠照明,宝石铺路,珍珠为帘,流光溢彩的水晶帘深处,黄金打造的宝座上斜倚着一名少年。 少年形容俊秀,身上披着鲛绡制成的衣裳,眼睛半阖,支着脑袋在打盹。 -- 第84页 在他的面前,是一张白玉雕出来的桌子,桌子上放着花纹精美的银盘,银盘里是新切的瓜果。 看到那些瓜果,韩月歌一阵口渴,下意识地舔着唇角。 她从跑出来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他们这些做草木精怪的,最怕水,也最短缺不得水。 第48章 “这样的绝色,难怪大人…… 一只壁虎精捧着刚烤好的肉, 拖着长长的尾巴,讨好地走到白少渊面前:“大人,请用。” 约莫是修为不够, 他只修出了半个人身,下半截还是壁虎的尾巴。 白少渊身边伺候的是只蜘蛛精, 蜘蛛精的修为高了许多,至少能修出人身, 要不是她的肚脐眼不受控制地吐出蛛丝, 韩月歌也看不出她的真身。 蜘蛛精瞧着壁虎精的尾巴, 似乎露出了一丝嘲弄之色, 道:“今儿个咱们大人没胃口。” 壁虎精道:“怎的没胃口?这肉还是烤得和以前一样香,都是大人从前最喜欢的, 大人几百年没回家了,难不成是在外头改了口味?” 这里是白少渊的老巢,这些小妖怪们依附白少渊生存, 多亏白少渊的威名, 这些年来, 没有几个妖怪敢来找他们的麻烦。白少渊好不容易回趟老巢, 小妖怪们自然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伺候着。 “大人最近想吃素了。”蜘蛛精意有所指。 壁虎精挠了挠头:“我们没做过素菜, 不过大人想吃, 我们什么都能学,大人不妨说说。” 蜘蛛精仿佛一个传话筒, 指了指韩月歌的方向:“喏,不就在那里,可惜大人没想好怎么下口。” 见蜘蛛精指向自己,韩月歌赶紧闭上眼睛,进入装死状态。 壁虎精瞧着韩月歌。他修为比韩月歌低, 看不出韩月歌的本体,加上韩月歌身上有股很纯粹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妖怪身上从没见过,他就把韩月歌当成凡人女子,且是个美貌的凡人女子。 神蛟大人想吃凡人女子,但不知道如何吃,这的确是个问题。壁虎精回到小妖怪们的窝,抓了几个心腹过来,将蜘蛛精的话经过自己的猜想,加工了一遍,说道:“咱们大人看中一个凡人女子,可咱们大人是个雏,不知怎样才能吃了这个女子。” “这还不简单。”妖娆妩媚的蛇妖开口,“我那里有些好东西,咱们将这个凡人女子拾掇拾掇,连同我的好东西一同送到大人的榻上,大人看见了,自会明白。” 另外一只鸡妖摩拳擦掌:“什么好东西,也给我来一点呗。” “去你的。”鸡妖被小妖怪们齐齐揣了一脚,变作原形,拍着翅膀飞了出去,留下满地鸡毛。 这些妖怪们虽说修为不高,却是极通人情世故,要不然也不会把蜘蛛精的“吃”,会意成男女那档子事,他们明白韩月歌是白少渊看中的女人,在他享用之前是万万不敢对韩月歌动手动脚的,莫说动手动脚,连看一眼都是忌讳。 他们找来几个性子温和的女妖,命令她们把韩月歌打扮得漂亮一点。 女妖们抱起韩月歌,将她丢进池子里洗了个澡,又给她套上新裁的衣裳,画上精致的妆容。 韩月歌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们折腾。她手脚绵软,约莫是被人用了药,药效在一点点失去效用,比之最初,她现在至少能感觉到四肢的存在。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些女妖们个个都是媚骨天成,极擅风月之事,她们懂得如何发掘一个女人的美丽,并且将这份美丽发挥到极致。 韩月歌乌黑的长发被她们梳起,挽成一个漂亮的发髻,其余尽数垂泻下来,发间簪着一朵殷红的曼珠沙华。 她们给她穿的衣裳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柔滑轻薄,穿上后细腻的肌肤若隐若现,既叫人看见,又叫人看不清,勾着人想要更深入的一探究竟。 她们将她的脸当做一幅画,细细地勾描着,眼角微微往上翘,勾出摄魂夺魄的风情,朱唇抹上鲜花碾出的汁液,像是枝头乍然开出来的娇蕊。 韩月歌望着镜子里那个既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的女人,平生第一回 ,突然明白“女人”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哪怕是狐族里最妖媚的狐狸精,看见了这张脸,也会黯然失色。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这样媚。 “真好看。”女妖们交头接耳,“大人见了,怕是欢喜极了。” “这样的绝色,难怪大人守了两千年的元阳,也要交付出去。” “嘤,我也想做大人的女人。” 韩月歌:“……” 女妖们扶着她,将她送上白少渊的软榻,放下白雾似的纱帘。 这只贪财的恶蛟,连睡觉的床都是黄金铺出来的,头顶坠着的饰物不是金银,就是珠玉,他就差直接拿黄金建座宫殿了。 床头的桌子上,堆着一摞厚厚的书籍,韩月歌瞄了一眼,只瞄到“合欢”、“风月”之类的字眼。在书的旁边,还有个紫檀木的镶金盒子,盒子里不知锁了什么器物,小妖怪们将它送过来时,隐约能听到金属、玉器碰撞的声音。 女妖们将红纱裹住洞内的明月珠,这样一来,明月珠的光芒透过红纱,散出艳红的微光,既驱散黑暗,又营造出销魂暧昧的气氛。 韩月歌直挺挺地躺在帘内。女妖故意将她的衣裳解了一半,半遮半掩,露出胸前雪白的沟壑,以及轻纱下仿若冰雪堆出来的肌肤。 -- 第85页 她瞪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帘子,指尖微动。 帘外响起脚步声,大概是白少渊进来了。韩月歌赶紧闭上眼睛。 白少渊悠悠踏进,乍一见到满屋的艳红光芒,略微迟疑了一瞬,重新踏步,走到床榻前。 床头镶金的雕花盒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打开盒子,盒子里堆着满满的金银珠玉,只是这些金银珠玉的造型略有些奇怪。盒子的旁边还有一摞书,白少渊随手拿起一本翻看着,倏然明白了盒子里都是些什么物什。 他猛地将书籍丢下,挥袖合上盒盖,掀开纱帘。 纱帘内,韩月歌玉体横陈。 她身上穿着件绯红色的薄纱,薄纱半遮半掩,雪般的肌肤,在红纱的映衬下,显得更为细腻嫩白。乌黑的发间,一朵曼珠沙华悄然绽放。 这副销魂蚀骨的模样猝不及防地撞进白少渊的眼底,白少渊的眼睛被晃了一下,飞快地放下帘子,冷白的面颊上透出些许灼意。 他扬袖挥出一道灵力,轰然一声,桌上的盒子连带着那些书籍,落了满地。 “来人!”少年喝道。 壁虎精早就在外面守着,听见声音赶紧跑进来,看见满地的七零八落,登时面色微变:“大人有何吩咐?” 跟着壁虎精进来的,还有先前的蜘蛛精。 蜘蛛精眼馋白少渊的元阳许久,得知壁虎精他们自作主张将韩月歌送上了白少渊的床榻,特意跑过来看好戏。 她绕过壁虎精,走到床榻前,在白少渊阴沉的目光注视下,掀起帘子看向床上的韩月歌。 蜘蛛精眼底明显闪过一丝惊艳,心里直骂那些小蹄子,平时干活没见她们有多利索,原来浑身那股劲儿都用在勾引男人身上了。 蜘蛛精失魂落魄地放下帘子,好一会儿才想起正事,骂道:“你们这些胆大妄为的,大人的元阳也敢算计,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入大人的眼,她只配做大人的口粮,还不带下去,炼了做丹药。” “是,小的这就去。”壁虎精抹着额头的冷汗,才知是自己会错了意。他叫来两名女妖,将韩月歌扶下去。 韩月歌这会儿实在没法继续装睡了,她睁开双眼,看向白少渊,终于明白过来,白少渊在沧溟山按捺着不动她,不是顾忌血契,是顾忌席初下在她耳后的追魂咒。 他叫人把她炼成丹药,血都炼干了,自然再无血契的束缚。 白少渊两百多年没回来,炼丹炉的火已经熄了两百多年。壁虎精叫人将韩月歌扶进炼丹房后,将她安置在角落里,带着人重新给炼丹炉添火。 韩月歌趁他们放松了警惕,举起手臂动了动。 她是七叶灵犀草,体内的血液可自行净化毒物,他们不知道,她的力气在一点点恢复着。 白少渊的炼丹炉,不是一般的炉子,重新生火是件麻烦的事,需得用红莲狱火的火种,要是运气不好,七天也未必能成功。 跟着进来搭把手的小妖怪们得空就坐在一起唠嗑。 只见其中一只麻雀精,掏出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美滋滋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另一只蝙蝠妖见了,说道:“这镜子真好看,哪里得来的?” “大人门口捡的。大人今日不是拿了个谁的储物袋么,翻了半天,没翻出多少东西,嫌寒酸,就丢了出来。我手慢,好东西都被人捡走了,只得了这面镜子。” 韩月歌听见他们的对话,瞧了一眼,这一瞧,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差点没把她气昏过去。 麻雀精拿的镜子是她从席初的屋里顺出来的。 他们说的储物袋,定是她的储物袋了。储物袋这种东西不认主,纵使锁起来,要是遇到个灵力比自己高的,就可轻易将其打开。 韩月歌的确是寒酸,储物袋里就放了几件法宝和写话本子得来的灵石。 麻雀精照了半天,不高兴道:“这面镜子忒得没用,连个人都照不清楚。” “当”的一声,镜子被他丢了出去,掉在韩月歌的脚边。 蝙蝠妖嗤笑道:“你化成了人形,还真将自己当人了。” 两人笑笑骂骂,听见壁虎精喊他们两个,起身走了。 第49章 韩月歌伸出手臂,将…… 韩月歌伸出手臂, 将镜子捞过来。凡是法宝,以血可唤醒,韩月歌咬破手指, 滴入一滴血到镜面上。 镜子吞噬了这滴血,模糊的镜面变得清晰起来, 赫然映出一个白发少女。 少女明显是刚醒的样子,睡眼朦胧地打了个呵欠, 唤道:“玄霜。” 接着, 她反应过来, 愣住:“你不是玄霜。” 韩月歌哼笑:“我当然不是玄霜。你这个该死的妖物, 害得我好苦,我要砸烂你。” 镜女显然不怕:“我是神镜, 砸不烂的。” “这年头是个妖怪都称自己是神,白少渊这只恶蛟自封蛟神不说了,你这等谋财害命的妖镜, 也敢自称为神。” “我没有骗你, 我真的是神。我原本是上古神女的梳妆镜, 后来神族陨落, 我流落凡尘, 辗转于各朝各代女子的闺房, 逐渐沾染上了七情六欲,神力渐弱, 堕了神格。纵使是个堕神,我依旧是神。” 韩月歌望了一眼炼丹的炉子,意味深长地说:“听闻红莲狱火是连神都能烧成灰的。” “别烧我,我帮你逃出去。”这回镜女惧了。 -- 第86页 “你有办法?” 镜女点头:“你拿好我的镜子,不可离我十步远, 镜子离我越远,我的法力越弱。” 韩月歌道:“好。”她将镜子揣入腰间。 镜女凝出一缕神魄,从镜内飞了出来,化作一名妙龄少女。少女白衣白发,苍白到极致的美丽,因着脸颊上横亘的一道伤口,将这份惊艳硬生生地冲淡了些。 她抬起指尖在韩月歌的眉心点了一下。 韩月歌顿觉所有的力气都回到了身体里,她舒展着手脚,试着运起灵力,惊讶道:“我的灵力使不出来。” 镜女皱眉道:“你的体内被下了禁制,我解不了。” “你不是堕神么,也有解不了的法术。” 镜女解释:“我的本事在于窥探天机,法力反倒不擅长。” 两人偷偷摸摸踱步到门口,门口有好几个妖怪守着,镜女施了个法术,隔空拎起炼丹炉,往门口砸去。 妖怪们登时惊得四散逃开。 “快走。”镜女道。 镜女抓着韩月歌的手,边跑边丢出法术,将妖怪们打得措手不及。两人一路奔逃,弯弯绕绕,不知这个山洞究竟有多深,绕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真正的出口。 忽闻一声蛟龙的吟啸,韩月歌脸色变道:“不好,白少渊追来了。” 话音刚落,银白色的蛟龙尾巴甩了过来。韩月歌抱住镜女就地一滚,躲开这道银光。 镜女爬起来,挡在韩月歌身前,回头道:“月歌,你拿着镜子跑,跑得越远越好。” 韩月歌颔首,捡起摔落在地上的镜子就跑。 镜女说,她离镜子越远,法力就会越弱,她必须在镜女法力消失前,逃出白少渊的地盘。 韩月歌被锁了灵力,仅凭一双腿跑,好在她是草木成精,得了双腿后,十分珍惜自己的腿,没事就练习用脚走路,跑起来的速度比普通人快了许多。 但这样不够。白少渊是法力强大的妖怪,凡人的一双腿,跑不过妖怪。 要是能有彼岸花,借用彼岸花穿梭时空的能力逃出去…… 韩月歌将镜子塞进衣襟里,双手合十,全神贯注想着彼岸花。彼岸花已经认她为主,他们心意相通,它是能感受到她的召唤的。 垂挂在白少渊腰间的彼岸花绽出血红的光芒,飞身而起,落入韩月歌的掌心。 韩月歌大喜,握紧彼岸花的珠子,迈出的一步陡然踏空。她的喉中发出破碎的尖叫声,从悬空的楼梯滚了下去。 掌心的彼岸花透出灼热的光芒,她的意识消失前,隐约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强烈的失重感过后,双脚终于踩到了实地。韩月歌睁开眼,定睛一瞧,入目是茫茫碧野,春意盎然。 前方有一座山丘,远远望去,形似一只卧着的狐狸。 她正疑惑着不知到了哪里,脚底传来剧烈震动,金属撞击的声音,和耀目的白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向着声源走去,只见碧空上剑影乱飞,一只雪白的大狐狸腾空而起,露出锋利的爪子,狐狸的身形约有小山丘般大小,毛发白得像是雪堆出来的,几乎找不出丝毫瑕疵。 那些剑织成巨大的网,朝着狐狸落下,狐狸矫健的身影在剑光中穿梭,雪白的毛发间渐渐渗出鲜红的血丝。 轰然一声,是狐狸不敌,被金色的法印击中。狐狸呕了口血,身形急速缩小,变成个浑身染血的少年从空中跌落了下来。 看清少年的模样,韩月歌惊呼一声,急急朝着少年奔去:“苏玺。” 身后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猛地拽回:“危险,别去。” 韩月歌回身,镜女一手抓着她,一手捂住自己的嘴,殷红的血痕顺着她的指缝流淌。 她道:“你受伤了。” 镜女摇头:“无事,那只恶蛟的确很厉害。月歌,你知道彼岸花将我们送到了哪里吗?” 韩月歌定了定神,这才冷静下来打量周遭。这里显然不是白少渊的老巢,她想起方才彼岸花那阵灼热感,神色一凛。 彼岸花又将她带到别的时空去了。 她最后见到的人是苏玺,彼岸花就将她带到了苏玺的身边。 她转头看向苏玺跌落下去的方向,苏玺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身上灵力消散。一名少年握着剑缓缓逼近他,伤苏玺的那道金印就是他打出去的。 少年着了件黑衣,袖口收紧,银色的腰带束出窄瘦的腰身。他的头发尽数挽起,扎成一个马尾,高高束在脑后,面容极清俊,眉眼间有着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薄焰。 韩月歌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薄焰这个样子,因薄焰自刎的时候,穿的也是这件黑衣,鲜血染透重衣,显得那黑色愈发暗沉。 现如今,那少年就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 他朝着苏玺举起剑。 苏玺躺着一动不动,眼眸微微阖起,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抗能力。 韩月歌的石头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薄焰手中剑落下的瞬间,身后传来一道极为凄厉的惨叫声。韩月歌是与薄焰几乎是一同转头的,两人的瞳孔骤然紧缩,眼底映出泼天的血色。 “薄霆。”韩月歌低声呼道。 薄霆与薄焰一道出现,还有小狐狸苏玺,韩月歌恍然大悟,彼岸花将她带回了白狐山。 白狐山中,薄家兄弟之一走火入魔,屠了仙盟掌事会五大派的精英弟子。 -- 第87页 韩月歌盯着薄霆赤红的双眼,滴血的青冥剑,以及他脚下累累尸骨,瞠目结舌:“原来修习禁术手刃同门的,不是薄焰,是薄霆。” 薄霆握紧青冥剑,追着四散奔逃的弟子。薄焰再顾不得地上的苏玺,喊道:“哥。” 他提起剑与薄霆打起来。 然而他根本不是走火入魔的薄霆的对手,薄霆修习的禁术能在瞬间将力量提升百倍,他的修为本就不及薄霆。 韩月歌看见本已昏迷的苏玺,微微掀了下眼皮,拿出玉简,记下了眼前的一切。 韩月歌趴在山石后,不敢泄出一丝气息。 薄霆已经杀红了眼睛,掌事会五大派的弟子都死于他的手中,就连薄焰的身上也添了无数道伤痕。 薄焰跌坐在地上,在薄霆举剑朝着自己斩下时,他拔高了声音道:“哥,是我,我是阿焰,你看清楚。” 流转于兄弟二人身体里的血脉,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将薄霆的神志唤回。薄霆看了看薄焰,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 满地的断肢残骸触目惊心。 他难以置信道:“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薄焰爬起来,将他的剑推回剑鞘中:“哥,你好糊涂,你怎么能修习外祖父刻在棺木中的残卷。” 薄霆眸中的赤红血色渐渐退却,低头看着满手的鲜血:“阿焰,我、我……是我一时糊涂,你我非正统血脉,生母早逝,上面又有主母欺压,当年你年幼,若我不这么做的话,就没办法进入凌霄内阁……” “大哥这么做都是为了我?”薄焰震惊,好似明白了什么,“原来是这样。是我拖累了大哥,大哥要不是为了护我,丢开凌霄阁少阁主的身份,也能做那翱翔长空的雄鹰。” 凌霄阁内势力错综复杂,他们兄弟两个身后并无依仗,也非嫡系血脉,薄霆能杀出重围,坐上少阁主的位置,哪一步不是踏着鲜血走来的。 薄焰自出生起,就患上一种怪病,需要用极其名贵的药材养着,在这个凌霄阁内,如若不变得强大起来,就会处处遭人白眼,更何况伸手去要那些贵的要人命的药材。 薄霆要保护这个幼弟,护他健康无恙地在这个吃人的凌霄阁内成长起来,就必须强大起来。取得踏入内阁的资质,只是第一步。 薄焰震惊过后,表情很快恢复平静。他是在凌霄阁长大的,纵使薄霆将他保护得很好,不叫他的双眼看见那些血腥残忍的争斗,他也能隐隐猜出什么。 他卷起袖子,擦着薄霆面颊上的鲜血,笑了:“以后都不用这么辛苦了,哥。我保证,凌霄阁是你的,有我在的一天,谁都不能抢走你的阁主之位。大哥保护了我这么久,从今往后换我来保护大哥。” 第50章 她自来就有些畏惧薄焰,…… 尸堆中爬起一人,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见他们两个,惊恐道:“你们、你们……你们修习禁术, 我要告诉仙盟的长老们!” 他刚拿出玉简,眼角余光闪过一道银白的剑光, 尚未发出一字,脖间鲜血喷溅, 白眼一翻, 轰然倒地, 气息顿绝。 薄焰眼神阴鸷地吹散剑刃上的血珠, 还剑入鞘,走到他身边, 拿起玉简,掌中灵力吞吐,将玉简碾成了齑粉。 如此还不放心, 他一具具的尸体检查着, 唯恐留下一个活口。 薄霆抬剑欲杀苏玺, 薄焰道:“等等, 哥。” 薄霆问:“怎么了?” 薄焰眼底盛着满地的血色, 双眸黝黑:“这些杀孽总要有人承担的, 我们捉他回去,给仙盟的那些人泄愤, 也算做了一个交代。要是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仙盟那些长老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说罢,他走到苏玺身前,抬起一掌落在苏玺心口,直将苏玺打得留下一口气。 躲在暗处的韩月歌倒吸一口凉气。 好狠的手段! 她自来就有些畏惧薄焰, 不是没有缘由的,以前薄焰还活着的时候,常常欺压她,整个凌霄阁,她最不想招惹的就是薄焰了。 待薄霆与薄焰都走后,韩月歌才敢起身。镜女跟在她身后,喃喃道:“我们得想个办法回去。” 韩月歌沉吟:“我最后见到的人是苏玺,需得从苏玺身上下手。” “那只小狐狸么?”镜女想起刚才薄家兄弟的行为,神思飘远,“他好像快死了。” “他不会死。”因为她救了他。 两人走了一段路,见到了城郭,城门前书“凌霄城”三个大字。镜女身上还有些灵石,拿灵石买了入城的文书。入城后,城内的繁华吸引了韩月歌。 韩月歌在凌霄阁的那些年,被薄霆藏在后院里,几乎没怎么出过门,从来不知凌霄城这样的繁华热闹。 她登时一扫愁闷,脚步欢快地在人群中穿梭。镜女追在她身后,镜子在她身上,镜女必须跟着她。 凌霄城里都是能人异士,似镜女这样白衣白发的,也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韩月歌朝她伸出手:“灵石还有么?” 镜女给她一块:“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给你买点好吃的。”韩月歌拿了两串糖葫芦,一串递给镜女,“很好吃的,你尝尝。” 镜女嫌弃道:“这些凡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的。” 不管是修仙者,还是妖魔,总是挣脱不了与凡人的联系,他们的街上,最多的也是凡人的小玩意。镜女觉得,这些不能修炼的东西都是没用的。 -- 第88页 “你咬一口,就咬一口。”韩月歌将糖葫芦往她嘴里塞,诱哄着。 镜女咬一口。 “如何?”韩月歌期待地问。 “酸酸甜甜的。”镜女老实道。 “你看这满大街的,谁没有点修为,但并非谁都能踏上长生大道,顶多是比凡人活得长久些罢了。如此枯燥漫长的一生,要是再没个乐趣,岂不是无聊死了。” 镜女歪了歪脑袋:“做凡人真的这么好吗?我见过的闺阁女子,几乎没有几个是快乐的。” “她们一辈子都被锁在重楼深院里,当然不会快乐。”韩月歌随手指了一个女子,“你看她就很快乐,因她的双脚走遍了千山万壑,双眼看过了繁花似锦。” 镜女盯着那女子的面容半晌。 那女子着了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悬着宝剑,长发干净利落地束起,足下一双磨得发烂的靴子,鞋底有明显的破损之处,虽满面风尘仆仆,双眼却神采奕奕,与她以往所见的闺阁女子大有不同。 镜女默了默,突然道:“我也要做凡人。月歌,你教教我如何做凡人?” “做凡人,首先得有个凡人的名字。” 镜女失落:“我没有凡人的名字。” “我给你起一个吧,我起名字可好听了。”韩月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镜女点头:“好啊。” 韩月歌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间:“你有一头雪般的长发,凡人说‘碎琼乱玉’,指的便是雪,不如叫琼玉二字,如何?” “琼玉……”镜女低声念着这两个字,“好听。我就叫琼玉好了。” 傍晚起了风,风掀起韩月歌的衣裳。韩月歌拢好身上的薄衫,望着不远处的成衣铺子,问:“你还有灵石吗?” 她这身衣裳还是白少渊的那些狗腿子给她换的,绯红的薄衫,领口开到胸前,隐约露出雪白的沟壑,实在太过招摇,入城后,时不时引来一两道目光。 镜女摸遍全身,摇头:“没有了。” 韩月歌转头看其他人,寻思着能不能拿这身衣裳跟别人换。 镜女嗅着空气里属于韩月歌的气息:“月歌,你好香。” 韩月歌抬袖嗅着自己的咯吱窝,奇怪道:“你们都说我香,我怎么半点味道都嗅不出来?” “是魂魄的香气。”镜女神色痴迷,“你的魂魄是我闻过的最香的魂魄,只有纯净的灵魂,才会有这种味道。” “月姑娘!月姑娘!您怎么在这儿!”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几个身着凌霄阁弟子服饰的青年,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少阁主严禁您出门,您怎么自个儿跑出来了,要是少阁主知道了,又要责罚我们,您还是赶紧跟我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便不由分说,左右抓住韩月歌的胳膊,带着她走。 这哪里是请,根本就是强行抓回去。 韩月歌可不敢去凌霄阁,按照时间推算,这个时空里有过去的她,她去了,她们两个撞上了,那可怎么办!再来一出真假美猴王么! 她灵力被白少渊的禁制锁住,没办法反抗,回头向镜女寻求帮助,镜女早已化作一缕烟雾,藏进了她腰间的镜子里。 凌霄阁地处不远,侍卫抓着韩月歌,不敢从大门走,选了个小门,哪知刚走到门口,就迎面与薄霆、薄焰两兄弟撞上了。 薄霆冷冽的目光扫过来,韩月歌登时浑身僵住。 薄焰跟在他身后,见了韩月歌,挑起长眉,笑道:“哟,今日这身打扮,还是头一回见呐,小姑娘开窍了。” 薄焰最喜欢叫她小姑娘,颇为阴阳怪气,韩月歌不喜欢他,听见他的声音眉头就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侍卫连忙松开韩月歌,纷纷跪了下去:“参见少阁主,二公子。” 薄焰按照排名,不该唤二公子的,薄霆清洗掉凌霄阁反对自己的势力后,整个凌霄阁都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天下,薄焰自然也就成了二公子。 这是薄霆的意思。 他这辈子只有薄焰这个弟弟,其他的阿猫阿狗,都不配做他的弟弟,凌霄阁的二公子,只能是薄焰一人。 韩月歌垂下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进去。薄霆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盯得她浑身发凉。 片刻后,薄霆喝道:“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跟上来。” 韩月歌手脚僵硬地跟上薄霆。 一路穿花绕柳,入了幽庭。 韩月歌最怕突然冒出来另一个自己,冲出来要撕烂自己的脸,大骂自己是个骗子。直到她跟着薄霆进了他们常住的那个院子,也没有人出来。 韩月歌抬起头来,望着满院的桃花。桃树下一架秋千空荡荡的,住在这里的时候,她最喜欢这架秋千,没事就坐在秋千上等薄霆回来。 本能驱使韩月歌朝着秋千架走去。 没有另一个她。 似乎是穿越过来的她,将过去的自己覆盖了。 韩月歌下意识地摸着藏在怀里的彼岸花。 薄霆踏上台阶,推开屋门,回头盯了她一眼。 韩月歌恋恋不舍地松开秋千架,跟了上去。 “来人。”薄霆在桌边坐下。 走进来两名侍女,福了福身:“少阁主。” “取新衣过来,替小姐换上。”薄霆端起一杯茶,轻呷一口。 “是。”侍女们退了出去,又很快回来,手上多了一个木托盘,托盘里放着碧色的衣裳和珠钗等物。 -- 第89页 韩月歌看着那套浅碧色的裙子,嘴角明显垂了下去。 还未发现她是李玄霜替身时,她只当是薄霆对碧色情有独钟,后来才知,他是对李玄霜情有独钟。 这套衣裳的颜色和样式,是李玄霜最欢喜的。 从前韩月歌会高高兴兴地穿上,现如今无论如何都没法高兴地穿上了。 侍女走到她跟前:“月姑娘,请抬起双臂,奴婢侍候您更衣。” 韩月歌往后退一步,牵起裙角,婀娜旋转:“薄霆,你不喜欢我身上这套衣裳吗?” 她不提还好,她一提,薄霆眼中明显有了怒色。 李玄霜是高洁的仙子,从不会穿这样轻浮浪荡的衣裳。 “我还没问你,这套衣裳从哪来的。”薄霆压抑着胸口的怒气,因他知道,小仙草心性单纯,这套媚俗的衣裳怕是有人不怀好意哄她穿上的。 他的表妹陆清芷就向来看这只小妖不顺眼,屡屡捉弄她。 “我随手买的,他们都说这件衣裳我穿上最好看了。”韩月歌满脸单纯的神色,懵懵懂懂的模样,恰巧应了薄霆的猜测。 “不好看,脱了。” 第51章 “你每次见了我都绕道走…… 韩月歌才不信他的话, 她穿这套衣裳被送上白少渊的床榻后,那只恶蛟的眼睛都看直了。刚才薄家两个兄弟看见她的第一眼,眼底也俱是惊艳之色。 有人告诉过她, 男人都是口是心非,果然如此。 要是以前的韩月歌, 定然十分听薄霆的话,叫换也就换了, 今日她偏偏想替过去的自己忤逆薄霆的意。 “可我就喜欢身上这件, 不喜欢那件浅碧色的。” 薄霆本想动怒的, 对上她澄澈天真的双眼, 怒气倏然消散,什么也发作不出来。 她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妖精, 向来听他的话,突然转了性子,定是有人唆使。背后唆使之人才真正可恨, 该罚。 他耐着性子问:“为何不喜欢浅碧色那件?你要不喜欢, 我给你换其他颜色, 只是不许再穿这件。” “她们都说我穿上那件绿油油的衣裳, 远远望去, 像棵嫩绿嫩绿的葱。”韩月歌委委屈屈道。 薄霆:“……” “咔嚓”一声, 是薄霆最心爱的杯盏,在他的指间化作了碎片。 薄霆深吸一口气, 又道:“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去么?谁叫你自作主张偷跑出去的?” “我没有偷跑出去,是清芷小姐说,你叫我出去的。”韩月歌毫无压力地将一口黑锅扣在陆清芷的头上。她在凌霄阁的时候, 这个陆清芷可没少针对她。 薄霆脸色微沉。 “我被人欺负了。”韩月歌揪着袖口,磨磨蹭蹭挪到薄霆面前。 薄霆丢开手里的碎片,抬眸看她:“怎么被人欺负了?” “我今日遇到一个人,跟他打了一架,不敌,还丢了满身的灵力。薄霆,我现在是个什么灵力都没有的凡人了。”韩月歌努力地挤着眼泪,看起来可怜极了。 薄霆心尖一凛:“手伸出来,我瞧瞧。” 韩月歌伸手。 薄霆的灵力探进她灵脉,片刻后,他松开韩月歌的手,神色不明:“你的灵力没有丢,是有人以禁制锁住了你的丹田。” “真的?”韩月歌挤了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挤出来,过去的她,没有记忆,亦没有喜怒哀乐,是不会掉眼泪的,但并不妨碍她在薄霆面前装得可怜巴巴。 薄霆到底是凌霄阁的少阁主,见多识广,白少渊留在韩月歌体内的禁制,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韩月歌不愿着碧色衣裙,薄霆退让一步,叫侍女拿来一件粉色的衣裙。 那粉色是浅淡的粉,似大雨洗过的桃花。韩月歌穿上粉衣,又恢复了灵力,心情很是不错。 她哼着歌,踏出房间,见院内堆满桃花瓣,用灵力捧起这些花瓣,在手中团成一个花球,边往空中抛,边沿着木制长廊走。 刚拐过一个弯,少年戏谑的嗓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何事这样高兴?说出来,我也好高兴高兴。” 韩月歌吓得收了灵力,花球嘭地散开,化作漫天的桃花雨,落了她满身。 黑衣少年双臂环胸,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笑吟吟地盯着她。倏然,他笑意微敛,眸色转深。 原来是一片桃花瓣恰巧落在韩月歌的眉心,似是用笔绘上去的,愈发衬得韩月歌娇艳夺目。 冰凉的触感,叫韩月歌注意到了这片桃花瓣,她用指尖拈起桃花瓣,毫不犹豫地转身。 整个凌霄阁,她最不想看见的,就是眼前这个薄焰。 陆清芷欺负她,她可以反击。薄焰是个混世小魔王,没有人可以跟他讲道理,谁遇见了他都是绕道走,偏偏他最爱欺负的,就是韩月歌。 韩月歌被薄霆藏了许久,凌霄阁内第一个发现她的,便是薄焰。 据说韩月歌还是棵草的时候,是薄焰发现的,命人将她从深山中连根挖起,带回了凌霄阁,送给薄霆。 要是知道小仙草会变成人,他打死也不会送出去。 向薄霆讨回仙草失败后,他常常跑来逗弄韩月歌,看着她慌不择路地躲着他,就会开心的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韩月歌避着他,就跟避瘟神似的。后来,她才知道,这种情绪名为讨厌。 韩月歌刚迈出一步,薄焰伸出手,揪住她的后领,轻而易举将她拽了回来。 -- 第90页 韩月歌怒而挥出一道灵力,被薄焰不动声色地化解。一阵天旋地转后,是薄焰将她抵在了柱子上,他只用一只手按住她的肩头,她就徒劳地挣扎着,动弹不得。 “你每次见了我都绕道走,好没意思。”少年唇角勾起邪气的弧度,露出坏坏的笑容,“是我生得不如大哥好看吗?” “放开我,薄焰。”韩月歌瞪着他。 “会生气了。”薄焰好像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脸兴致勃勃,“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他左手压着韩月歌的肩膀,右臂抬起,手中不知如何变幻,多了一只灰色的长毛兔子。 那兔子不似韩月歌平时所见,生得兔子相,却一脸凶神恶煞,冲韩月歌龇着牙齿。 韩月歌神色微僵。 薄焰将兔子提到她跟前:“我去白狐山的路上捉的,特意带回来给你玩。你瞧,它凶不凶。” 韩月歌咬牙,面颊隐隐发青,偏过脑袋:“薄焰,别玩了。” 薄焰一愣,察觉掌心按着的肩膀似乎在微微抖动着,明白了什么,忙将兔子提远了些:“我忘了,你是棵草,最怕兔子了。” 韩月歌的确是怕兔子的,但也最爱吃兔子,兔子吃她,她就吃兔子,类似于报复的那种心理。 她这辈子就栽在“兔子”手里过,哪怕那是一只恶蛟伪装出来的假兔子。 她早该离兔子远远的。 “别怕,它在我手里。”一向顽劣的薄焰,语气难得温柔起来,“它想吃你,得先问过我再说,有我在,谁吃谁还不一定,我这就将兔子烤了给你吃。” 晚间的时候,薄焰叫人烤的兔子肉果然送到了韩月歌的屋子。 韩月歌想起薄焰那张脸,半点没有胃口。 最后是镜女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整只兔子,还点评了两个字:好吃。 翌日韩月歌跟着薄霆、薄焰赶往仙盟。 仙盟由仙门各大门派联合组成,选出实力最强的五大门派作为执事长老,凌霄阁与逼迫翩翩当卧底的长生宫,便是其中两派,剩下的三大门派分别为万佛寺、清虚观,以及瑶山派。 苏玺就关在仙盟的仙牢里。 苏玺是韩月歌穿回去的关键,她必须联系上苏玺。过两日就是苏玺上诛妖刑台的日子,薄霆屠杀了仙盟弟子,为保全凌霄阁的声誉,反手将这口黑锅扣在苏玺头上。一切都照着过去发展的那般。 韩月歌拿着灵石买通守卫,见到了苏玺。 买通守卫的灵石是从她以前住过的屋子里拿的,薄霆拿她当替身,从未亏待过她,每个月的零花钱十分可观,过去的她没地方使,就存了起来,方便了如今的她。 仙牢有着最牢固的法阵和机关,纵使韩月歌买通守卫,入得牢内,也没法子将苏玺安全带出去。花钱就能探视是默认的规矩,要想将人带出去,那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花多少钱都没用。 韩月歌见到苏玺后,苏玺如记忆里那般,将真相告知她,还把偷藏的玉简给了她。 韩月歌并未感觉到藏在心口的彼岸花有所异动,看来是回去的时机没到。 她拿了玉简,对苏玺道:“苏玺,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诛妖刑台上的。” 苏玺含泪点头。 救苏玺的唯一机会,在于诛妖刑台。诛妖刑台设有剑阵,启动剑阵后,被缚于刑台上的妖物就会被万剑穿心,魂飞魄散。 苏玺行刑的那日,被封印在山底的上古凶兽封印松动,导致五大门派自乱阵脚,给了韩月歌和苏玺逃跑的机会。 这次如果要救苏玺走,凶兽依旧是关键。 上回她虽救走了苏玺,却害了薄焰,韩月歌这次决定改变薄焰的命运。因果循环,要是薄焰因她而死,终究是她最后吞下这个苦果。 镜女十分不赞成:“彼岸花只有穿梭的能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没有办法逆转的。席初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我还想试一次。” “罢了。”镜女叹气,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怜惜,“太过倔强的性格,对于修行者而言,并非好事。” 行刑前,是要开审判大会的,审判大会由五大派掌权者出席,韩月歌没有资格参与。她默默等到行刑这日,跟着薄霆、薄焰两兄弟提前到了诛妖刑台。 薄霆玄衣,薄焰黑衣,两兄弟是一母所出,身量、眉眼皆有相似之处,二人相貌极其出众,兼之风度翩翩,并肩行来,引起其他门派不少女修的注意。 韩月歌从薄焰的身侧,绕到了薄霆的身侧。 薄焰看她一眼,脸上明显有不悦之色:“你躲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专啃窝边草的兔子。” 韩月歌伸手拽住薄霆的袖摆:“薄霆,你提着剑必是很累,我替你提。” 薄霆未语,薄焰又道:“原来是打起青冥剑的主意了。” 韩月歌侧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关你什么事。” 薄焰不恼,反而笑嘻嘻道:“青冥剑煞气太重,不好玩,想玩的话,我把我的赤凤剑给你玩。” 少年解下腰间的剑,递给韩月歌。 赤凤不似青冥低调古朴,相反的,赤凤似其主人,是张扬高调的性子,好好的一柄剑,剑鞘和剑柄处都被薄焰镶了华丽的宝石,垂下流苏美玉,不像是杀人的剑,更像是观赏把玩的剑。 韩月歌露出嫌弃的表情:“我就喜欢青冥剑的低调。” -- 第91页 薄霆解下青冥剑,塞入韩月歌的手里:“待此事了结后,我为你铸一柄剑,你先想好名字。” 韩月歌握住青冥剑,故意调侃了一句:“不若与青冥凑成一对。” 薄霆不置可否。 薄焰默默将赤凤收了回去,垂下眼睑,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失落。 第52章 少年单薄的身体轰然倒向…… 韩月歌抱着青冥剑, 跟薄霆一起落座。她将剑刃抽出三寸,云端射下来的金阳,映着寒刃, 折射出冷冽的光。 剑都是认主的,除非力量强于主人, 否则不可为外人驱使。似青冥剑这般随意由韩月歌拔出推进的,自是有薄霆的默许。 韩月歌从前没察觉, 薄霆这样不信他人的性子, 竟会把青冥剑当做玩具给她玩。 青冥剑不似席初的岁华轻巧,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两者都是当世首屈一指的神兵利器,韩月歌拿到青冥剑, 并非为了把玩,而是有自己的打算。 韩月歌将剑刃推回剑鞘,察觉到异样的目光, 转过头去。 其他仙盟成员都已经到齐, 不少人在偷偷打量着她, 因她实在太显目了, 她相貌显目, 身份更显目。 除了今日要上刑台的狐妖, 她是在场唯一的妖,且还是与最讨厌妖的凌霄阁少阁主一同前来的。 薄霆为一只妖, 改了凌霄阁千百年来妖物不得入内的规矩。光是这个八卦,都够他们津津乐道上一年了。 韩月歌对那些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她聚精会神地盯着诛妖刑台。片刻后,狐妖苏玺被押上诛妖刑台。 “狐妖苏玺,于白狐山屠戮仙盟弟子共四十九人, 今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刑堂长老宣布完苏玺的罪名,命人将他锁上了刑台,准备启动剑阵。 “等等!我有话说。”韩月歌站起身来,“他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全场俱寂。 韩月歌握着青冥剑,展开双臂,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掠上诛妖刑台,落在苏玺身前。 薄霆神色微变,厉声斥道:“歌儿,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回来!” 薄焰也跟着站起来:“月歌,我知道我平时喜欢欺负你,你恼了,可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你能捣乱的,快下来,我给你道歉。” 韩月歌仰起头来,迎着薄家兄弟二人的目光望去,毫无惧色:“那些弟子的尸体被肢解成零碎,看不出是何种兵器所伤,你们可曾想过,这是何缘故。” 薄霆与薄焰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薄霆唇角微抿,唇线绷直,眼底隐隐腾起杀气。 薄焰则是满脸担忧与焦急,下意识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韩月歌拔出青冥剑,刷刷几剑,将锁住苏玺的链子斩断。这便是她要青冥剑的缘故。 只有青冥剑这样的神兵利器,才能斩断锁妖链。 掌中宝剑传来嗡鸣之声,剑柄震动,从韩月歌的手中挣脱了出去。 是薄霆将青冥剑召了回去。他紧握青冥剑,眼神可怕地盯着韩月歌。 其他仙盟弟子都在思索韩月歌的那番话,不成想她突然放了苏玺,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拖延行刑的时间。 “她是狐妖的同党!快抓住她!”众人幡然醒悟。 韩月歌当然不能被抓住,她高声道:“因尸体上留下了杀人的证据,才会惨遭凶手的肢解。假如真的是狐妖所为,那致命之处必有狐妖利爪留下的痕迹。既杀了人,被当场拿住,狐妖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是狐妖,那是何人?你说的头头是道,倒像是亲眼所见。”众人七嘴八舌。 “我的确是亲眼所见,因为凶手就是……我。”韩月歌语气顿了一顿,指着自己,面不改色地说道,“此事与狐妖无关,苏玺是做了我的替罪羔羊。” 话一出口,薄霆和薄焰俱是满脸震惊。 韩月歌毫无愧疚之色地与他们对视。 她既不想对苏玺置之不理,又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薄焰去死,唯有将罪责揽在自己的身上。她并非大度的要代替他们去死,她是要混淆视线,制造混乱,拖延时间等待凶兽的封印松动。 现场越混乱越好,越是混乱,她越是有机会浑水摸鱼。 单凭她一人之力,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苏玺救走,是没有任何可能的。她思前想后,深觉逃出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借凶兽之乱。 韩月歌望了望云层掩映的烈日,又道:“我偷偷跟着薄霆薄焰兄弟两个,去了白狐山,哪成想他们要杀的人,竟是我的旧识。我不得已之下,服食了生死丹,杀了其他人。” 生死丹是仙域禁药,服食后,可将力量增强至百倍,但服用过后会出现一些后遗症,运气好的话,能留下命来,运气不好,灵力耗尽,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因此被仙域列为禁药,只在黑市里流通。 韩月歌当然没服食生死丹,都是她胡编乱造的。她见众人虽想拿住她,却更想知道真相,又或者是碍于凌霄阁的面子,口中喊着捉她,无一人肯做这出头鸟。 这恰好给韩月歌提供了机会。 “诸位若不信,取我的血验一验便知。”韩月歌在赌,此时的薄霆舍不得她这个替身,因李玄霜还下落不明,她这个替身死了,李玄霜唯一的影子就没了。 她明知薄霆是凶手,不敢将他推出去,她怕这样做,命运的轨迹会回归到原点——薄焰替薄霆去死。 -- 第92页 “韩月歌,你给我住嘴!”薄焰神色大变,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句。 他已然明白韩月歌知晓白狐山命案是何人所为,她所谓的“揭发”,竟然是自己承担罪责,包庇凶手,可见韩月歌对薄霆用情之深。 他既惊且怒,恨不得冲过去堵住韩月歌的嘴。 她这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 “我与薄霆是什么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必我再明言。我犯此大错,薄霆不舍得我,想保住我,就拿狐妖替我顶罪。狐妖苏玺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好友冤死。”韩月歌一脸煞有介事,“一人做事一人当,各位都是名门正派,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之人冤死在这刑台上?” 此言一出,薄霆顶多背个昏庸贪色的名声。这世上的事情向来都是两难全,要得到些什么,总得失去些什么。 韩月歌想,反正她最后都会被仙盟追杀,至少她能换回薄焰的命,了结这段本不该存在的因果。 苏玺满脸难以置信:“月歌,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凶手明明不是你!”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愤恨不已:“你好糊涂,你怎能为这等伪君子担此罪名,自古以来,人与妖不相容,他今日待你柔情蜜意,他日也能踩着你的尸骨去宠爱别人。” 苏玺和薄焰一样认定,韩月歌对薄霆情深似海,宁愿自己顶罪,也不愿凌霄阁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的目光落在韩月歌的腰间,猛地冲过去,拽下她腰间的荷包,祭出玉简:“真相在此!” “苏玺!”韩月歌没料到苏玺会突然抢走玉简。 玉简录下来的片段,投影在半空中,因苏玺是半昏迷时所见,只瞧见了薄霆与薄焰其中一人杀人,并不能分辨,他们两个到底是谁修炼了禁术。 不管真相如何,修炼禁术是仙盟乃至整个仙域的禁忌。 众人鸦雀无声,好似时间凝固了一般,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大声喝道:“修炼禁术,其罪当诛!” 接下来就和当年发生过的一样,局势逆转,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薄家两兄弟身上。仙盟其他门派联合起来,逼问薄霆和薄焰,到底是谁修炼禁术。 凌霄阁实力再强盛,如何是仙盟所有门派的对手,被他们逼得退无可退,大战一触即发时,薄焰站出来,冷声道:“别吵了,是我。” 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按在剑柄上,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抬起头,双眸泛着赤红的颜色。 “阿焰。”薄霆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被他甩开。 众人看到这双血红的眸子,皆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薄焰隔着重重人影,遥遥望了韩月歌一眼。他很想再看看韩月歌,仔仔细细看上最后一眼。 他足尖一点,掠上了刑台。 苏玺警惕地瞪着他:“你想做什么?” 薄焰的目光越过苏玺的肩头,深深望着韩月歌,他并不说话,就那么盯着韩月歌,眼眸的深处,隐隐翻滚着什么。 片刻后,他慢慢转过身去,扫视着围在刑台周遭的其他门派弟子,似乎冷笑了一声,启唇道:“人是我杀的,此事与凌霄阁无关,与他人无关,是我争强好胜,走了歪门邪道,铸此大错。” 说到那句“与他人无关”时,他的目光扫到了韩月歌的身上。 韩月歌呆了呆。 薄焰收回目光,抬手拽下腰间的玉牌,用灵力托着,扔到了薄霆的面前:“不肖弟子薄焰,自请脱离凌霄阁,从今往后,一言一行,再与凌霄阁没有任何干系。薄焰欠各位的,今日就用这条命还给大家。” 不等薄霆有所反应,他拔出赤凤剑,横在颈侧,用力一划。 血雾喷溅。 少年单薄的身体轰然倒向地面,手中的赤凤剑“咣当”一声砸落在脚边。 温热的血珠溅在韩月歌的手背,惊得韩月歌回了神。 “薄焰!”她伸出双臂,飞身过去将软倒的薄焰抱在怀中,用手堵住他颈侧的伤口。 血像是开了闸的洪流,怎么堵也堵不住。 鲜红的血珠顺着她的指缝涌出。 韩月歌有很多话说,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发出。 她明明是要了结这段因果的。 怎么又走到了这一步。 第53章 “我想问你、问你……就…… “阿焰!”薄霆目眦欲裂, 推开重重人影,神色癫狂地奔向他们。其他门派弟子俱朝他举起了手中的剑。 韩月歌望着薄焰,鼻子一酸, 眼角泛起湿意。 薄焰的视线逐渐模糊,并未看清她为他落下的一滴泪。 他弯起唇角, 嗓音沙哑破碎,似用尽全身力气, 断断续续地开口:“月歌, 其实, 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你问。”韩月歌强忍着心口的难受, 点点脑袋。 上回薄焰也是死在她怀里的,那时她震惊到整个人都呆成了木头, 根本没有时间去释放多余的情绪。 “我想问你、问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吗?”少年苍白的面容上浮起虚弱的笑意,脖间涌出的鲜血,糊了韩月歌满身。 “我……”韩月歌刚张口, 表情突然僵住。 薄焰没有等到她的答案。 少年的笑容消失在唇畔, 阖起双眸, 脑袋垂下, 已经没了任何气息。 地面传来震动, 隐有凶兽的声音从地底传来。韩月歌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 可她要救的那个人,却依旧死在了她的怀里。 -- 第93页 苏玺抓住韩月歌的手, 将她强行从地上拽起就跑:“我们快走。” 凶兽封印松动,整个地面剧烈摇晃着,场面一时非常混乱。 “妈的,是谁启动了剑阵!”混乱中,有人骂道。 韩月歌跟在苏玺身后, 神色木然地被他拽着跑,薄焰的血残留在她的指尖,被风一吹,逐渐冰冷凝固。 苍穹好似被人撕裂,泻下炸裂的白光,白光之中,剑影纷乱。 无数剑光朝着他们飞来。 “快凝住薄焰的魂魄。”韩月歌如梦初醒,高声叫道。 话音刚落,听见薄霆一声凄厉的长啸:“阿焰!” 启动的剑阵撕裂了薄焰的魂魄。 “哪里走!”薄霆悲痛交加,抬眸间,见那只狐妖和韩月歌在人影中穿梭,怒从中来,祭出了青冥剑。 韩月歌慌乱之中,捏了个法诀,忽觉心口一凉。 她怔怔地垂下双目,心口处没入一截白刃,血珠缓缓涌出,鲜红得刺目。 薄霆站在她面前,唇角抿起,手里握着青冥剑的剑柄。 韩月歌只来得及看薄霆一眼。 薄霆那一眼中充满了仇恨。 藏在心口的彼岸花传来灼热的触感,接着,血红色的光芒席卷了整个诛妖刑台。 韩月歌双眼被这道红光刺激得闭了起来,并未看到薄霆看清她的模样后,握着青冥剑的手腕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今日薄焰身死魂碎,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 是他害了薄焰。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恨韩月歌。 *** 沧溟山大半时间都在下雪。青玉顶着风雪,双手拢在袖中,急匆匆往重华殿的方向行去,未到殿前,冷风送来苍寂空灵的琴声。 又是太子殿下在弹他的桃花曲。 自打从玉梨山庄回来后,席初就将自己锁在重华殿内,半步也不曾出门,日日弹这首桃花曲。 青玉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在玉梨山庄丢了一只眼睛,同眼睛一同丢失的,还有月姬。 是月姬偷走了太子殿下的眼睛,但据玉梨山庄传回来的小道消息,殿下丢失的那只眼睛其实不紧要,真正丢了的东西,才紧要。 青玉急得抓心挠肝,多方打听,综合对比,终于推断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殿下真正丢的,是守了三百多年的童贞! 说起他家这位太子殿下,还在凡世的时候,就有宽厚仁慈的美名,不仅举止有度,品性也是一等一的好。身居太子高位,每日对着无数娇娥美婢,一副君子做派,从不行那些荒唐淫.荡之事。 便是大王与王后私底下也不禁怀疑,他们的儿子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直至某一日,王后忍不住问起,太子才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明明情之所钟者,是李玄霜,现如今偏偏被韩月歌占了便宜。 被吃干抹净不说,还吃完就跑,顺带抠走了一颗眼珠子,分明就是始乱终弃。难怪太子殿下所奏琴声,藏着不可察觉的怨愤。 重华殿的门口,立着一袭青衣的李玄霜。今日的她未戴面纱,那张脸与韩月歌一模一样,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几乎辨不出二人的区别。 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美貌。 倒不是寻到什么法子,医治好了她的脸。她的脸上戴着一张面具,是席初照着她原本的样子,用人皮给她画出来的。 李玄霜站在门口,来回踱了两步。过了一会儿,虞九娘从殿内走了出来,对她摇摇头:“玄霜仙子,今日殿下心情不佳,还是过两日再来吧。” 李玄霜眸中露出失望之色,不甘心地走了。 待李玄霜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色中,青玉抬步上前,入了重华殿。席初坐在窗畔,怀中抱着“凤皇”,双目失神地望着窗前飘雪。 “殿下。”青玉抱拳,“已经查到月姬的踪迹。” 琴声一顿。 *** 韩月歌被彼岸花的力量拽入时空的漩涡,怀中依稀残留着少年身体的余温,薄焰满身是血的一幕挥之不去—— “……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她恍恍惚惚地想,或许在此之前,她的确是讨厌薄焰的,理由粗暴简单,因为他总是欺负他。 直到他在她怀里死了两回。 她抱着浑身被血浸透的薄焰时,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比如当年她被凌霄阁的其他人发现后,那些人要借着她狠搓薄霆的锐气,气势汹汹地将她捆起来。 他们凶神恶煞地吵着要让她魂飞魄散。 是薄焰站出来,提议让她多受些折磨,杀鸡儆猴。那时候,他的表情看起来比那些提议让她魂飞魄散的弟子还要可怕。 他拿了鞭子,亲自行刑。 他打了她三鞭,没有一鞭子是真正落在她身上的。那时的她脸色惨白,也和凌霄阁的那些弟子一样,以为薄焰是故意打偏,对她进行精神折磨。 她以前听戏文时,戏文中对待十恶不赦之徒,都是这般,先精神折磨,再毁灭肉.体。 她瑟瑟发抖,听着薄焰和那些弟子的笑声,只觉得刺耳极了。 如今再次回想起来,犹如被打通任督二脉,陡然开窍。 薄焰的确是故意打偏那三鞭的,却并非折磨她,他是在拖延时间,等薄霆的救兵。薄霆来的那般及时,约莫也是薄焰暗中报信。 -- 第94页 后来薄霆与凌霄阁的长老们撕破脸,在刑台上大开杀戒,薄焰也抽出了那把漂亮华丽的赤凤剑,跟着杀人。他杀的,都是先前吵着要杀了她的弟子。 血珠溅在他的脸上,叫他整个人看起来阴森恐怖。他在韩月歌面前总是带着那张“恶人”的面具,韩月歌只记得他的凶狠,却是忽略了他望过来时眼角藏着的温柔。 凌霄阁的往事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中闪现,韩月歌闭着眼睛,终于轻飘飘地着陆。 彼岸花的血色光芒逐渐淡去。 韩月歌悄然掀开眼皮,四目相对间,惊呼出声:“苏玺。” 苏玺眼睛弯了弯,叹道:“当年一别,曾道后会有期,不成想,竟是这般的惊天动地。” 的确是惊天动地了些。 因韩月歌直接掉进了苏玺的怀中。 “鬼王。”这边的动静引起了鬼兵的注意,一名头领模样的鬼兵率着一大群黑压压的士兵迅速将韩月歌包围起来。 “本王无事,退下。”苏玺道。 鬼兵们偷偷瞄了一眼苏玺怀中的韩月歌,脸上露出暧昧之色,朝苏玺施了一礼,尽数退下了。 韩月歌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从苏玺怀中起身。 她浑身是血,心口处被薄霆捅出来的窟窿,在穿越的过程中被彼岸花的力量修复了,只余斑驳的血迹染透重衣,证实那一剑确实存在过。 加上先前捅过的两剑,这是第三剑。 薄霆的青冥剑是她天生的冤家,她发誓,下回见了青冥剑就绕道走。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 苏玺提起桌上的壶,斟了一杯茶,递给韩月歌:“先喝杯茶。” 韩月歌的确是渴了,她说了一句“多谢”,接过杯盏,“咕咚咕咚”地灌了自己一大口。 喝完,她将杯盏搁在桌子上,抬眸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应当问你自己。”苏玺端起茶盏,垂下眸子,“你从石阶上滚了下来,我伸手去接你时,你身上爆出光芒,接着,你便不见了。再后来,你又出现在我怀里。” 韩月歌略略思索了一下,颔首:“的确该问我自己。” 她坐下来后,脑海中清净了不少,理一理杂乱的记忆,思绪更加清晰起来。 加上这回穿越的经历,她在凌霄阁里的记忆共有两份,两份的记忆都是真实的,有重合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倒不似她刚刚经历的,好似很久之前就存在于脑海中了,只是被她不小心遗忘了。 如果她有两份记忆,那么苏玺呢? 韩月歌望向苏玺,试探道:“苏玺,我回到过去了,还见到了你。你记得吗?” 苏玺定定盯着她,指尖轻轻点了下脑袋:“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醒来,一下子都有些分不清了。” 韩月歌摸着彼岸花,想起镜女说过的话,叹道:“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真的没办法改变吗?” “既已过去,就放下罢。”苏玺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并不是你的错。” 韩月歌递出彼岸花:“这原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苏玺扫了一眼,并未接过来:“它已认你为主,给我无用。你我许久未见,你与从前判若两人,上回碎骨渊前,我竟未将你认出。” 韩月歌抿唇一笑,略带歉疚之色:“上回是我的不是,有席初在,实在不方便相认。” “你逃出去后,便是他一直在庇护你?” 韩月歌点头,脸上又露出些许黯然,有些自嘲地说道:“可惜我得罪了他,继被凌霄阁追杀后,我又光荣地做了云上天宫的通缉犯。” “那就留在黄泉吧,这回我庇护你。”苏玺道。 第54章 “你叫他也没用,他听我…… 韩月歌留在了黄泉。 席初在找她, 白少渊也在找她,这两位都是魔域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存在,一个都惹不起。 现如今还是躲在苏玺这里比较好。 韩月歌想回家了。 她的家在这个世界之外, 神尊说,历完这场情劫, 就可踏破虚空,回到昆仑。 韩月歌抚着自己的石头心。难道真的要被席初炖一回, 剥了这身皮囊给李玄霜, 才算真正的历劫? 她蹲在彼岸花从, 长吁短叹。 真要被席初炖了, 连真身也不保,魂飞魄散, 如何能回到昆仑。 黄泉没有黑夜与白天之分,混沌一片的上空,永远泛着浑浊的昏黄光芒。 韩月歌折下绯红色的彼岸花, 忽见地面覆下来一道影子, 她敏锐地往地上一滚, 再次定睛时, 眼角余光瞥见银白色的蛟龙从上空掠过。 “白少渊!”韩月歌吓得飞快藏到三生石后面, 警告道, “这里是黄泉,你别乱来。” 蛟龙化作一名白衣少年, 翩然落地。少年双手负在身后,眼角微挑,泻出煞气:“你躲到这儿来了,倒是叫我好找。” “你要吃了我,我能不躲么。”韩月歌愤愤。 这个“吃”字不知叫白少渊想到了什么, 冷白的面孔上隐隐浮起一丝薄红,他说:“我今日就炖了你下酒。” 韩月歌扶着石头,探出脑袋,往他身后望了望,突然大笑起来:“你是一个人来的。” 她笑得两眼弯弯,形似月初的月牙儿,贝齿开合间,隐约可见一截粉红色的舌头。 白少渊心底无端涌起古怪的躁动,他舔着唇角说:“我一人如何?” -- 第95页 “你敢动我,必先被自己的血契反噬。” 白少渊唇角勾起,露出笑意:“你猜,是我先吃了你,还是血契先杀了我?” 韩月歌见他笑容张狂,似是信心十足,不由得心头打鼓。可别是他得了什么秘法,能越过血契伤了她。 少年踏步往她这边走来,韩月歌一阵头皮发麻,后颈的汗毛也倒竖了起来。 “苏玺,苏玺,快救我。”韩月歌喊道。 “你叫他也没用,他听我的。”白少渊的笑容逐渐变深,眸子黑得惊人。 是韩月歌熟悉的变态笑容。 韩月歌快速奔到忘川河边,将手中的曼珠沙华掷进河中,河水翻滚,瞬时将花枝吞没,不见半分踪迹。 她厉声道:“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一拍两散,我死了,你一片叶子也休想得到。” 白少渊脚步止住。 韩月歌舒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乱:“你穷追不舍,不就是看中我的叶子么。” 白少渊鲜红的舌头,如同蛇信子一般探出,他说:“你错了,更吸引我的,是你的魂魄。” 韩月歌摇头:“魂魄是不可能给你的,我就算自爆,也不会给你。”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白少渊遗憾。 “你放过我,我与你签订协约,每个月给你一片叶子。否则,你把我逼急了,咱们玉石俱焚,谁也捞不着好处。”韩月歌并指划断自己的长发,变作一片叶子,递给白少渊,“喏,给你,我向来说话算话。” 叶子飘起,落在白少渊的手中。白少渊垂眸看着叶子,长睫微敛,神色认真,似乎在考虑这桩买卖到底划不划算。 “白给你叶子,天下除此之外,没有这样的好事了。”韩月歌梳理着自己短了一截的头发,“毕竟天地间,只有我这么一棵成了形的七叶灵犀草。” “好,就照你所说,不许再把叶子给别人。”白少渊合起掌心。他天劫将至,原打算吞了这株仙草的魂魄,顺利化龙,如今有血契在,他暂时动不了她,拿她的叶子也一样可增强法力。 “还有个问题。” “什么?”少年眉间露出些许不耐烦。从没有哪个口粮敢这样和他讨价还价。 “秋冬两季,可否暂停,等来年春天再补上。” “怎么着,你还要冬眠?” “那倒不是,草木荣枯,乃是自然界的规律,到了秋冬,我的叶子便不会再生长,还有脱落的危险,恐供应不上。” 他们这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妖怪,当然不知道做草木的,每每到了秋天,就要开始愁“脱发”的问题。秋冬草木本就秃了,她只有七片叶子,来不及生长,全给了他,就只能做个丑不拉几的小秃子了。 白少渊大概也不想看到她变秃的样子,稍稍思索,便点头应了她的请求。 无数经验告诉他,要想长久的享用一道美食,应当避免过当索取。 没了白少渊这个威胁,韩月歌在黄泉的日子自在许多,但白少渊是恶蛟,恶蛟的话不能全信,韩月歌心底对他还是有几分防备的。 逃出沧溟山,没了写话本子的收入,韩月歌的生活又肉眼可见的拮据起来。 苏玺大方道:“你若缺钱,只管从我这里支取就是。” 苏玺是她的好友,她吃住都在黄泉,已经占了苏玺很大的便宜,是万万没有脸面再伸手找他要钱的。 韩月歌了拒绝苏玺的好意,表示想谋份差事,自力更生,挣些钱财也好傍身。 苏玺听她有此意,笑道:“巧了,真有一桩差事缺了人手。” 她连忙问:“是何差事?” “上回席初大闹黄泉,将忘川边撑船的船夫踹下河,多亏岸边河水较浅,船夫及时爬了上来,只是自此落下一个见水就怕的毛病,死活不肯再回忘川撑船。” 这可是个肥差事。韩月歌立时拍着胸脯道:“我来撑船。” 苏玺颔首:“那好,渡资你来定,收来的渡资都归你所有,我这边再给你提供一份薪俸,到了年末,薪俸双倍。” “太够意思了你!”韩月歌激动得拍了一下苏玺的肩膀。 苏玺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上。 *** 韩月歌得了撑船的肥差事后,日日就守在忘川河边,等待渡河的亡魂们。这些亡魂死后不散,渡过忘川就是鬼界子民。 韩月歌秉着与鬼方便,就是与自己方便的理念,改了先前的定价规则,将渡资降了不说,遇着没钱的,先打上欠条,待在黄泉安家后,谋了差事,有了余钱再还她渡资。 两个月下来,韩月歌的荷包丰盈不少。 韩月歌愈发有干劲。 这日,韩月歌将船泊在岸边,因半日没有鬼来渡河,就丢下撑杆,自己躺在彼岸花丛里闭目养神。 黄泉除了彼岸花,就是遍地的黄沙和骷髅头。韩月歌随手拿起一个骷髅头垫在脑后,往地上一躺,重重花影将她的身形掩去。 她睡得正香时,忽觉花枝摇曳,猛地睁开眼睛,便见一截雪色的衣摆曳过花丛,飞快往忘川岸边去了。 韩月歌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大喝一声:“站住!” 那雪色的身影顿住。 韩月歌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那是个背影清瘦的白衣女子。 -- 第96页 女子全身上下一袭素衣,披垂下来的长发黑得似墨浸染过一般。 白衣墨发,又立在血色的彼岸花丛里,三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那女子立在河岸边,身前浑浊的忘川水翻滚着,时不时飘上来一缕怨魂。 韩月歌见着她的背影已经是绝色,忍不住绕到她身前,一窥究竟。这一看,双唇微微张开,直接吸了一口凉气。 韩月歌发誓,她天上地下来回折腾无数遍,见过的绝色不在少数,然而她此前所见绝色美人,到了这名女子面前,仿若明珠到了皓月前,黯然失了自己的神采。 韩月歌绞尽脑汁,竟找不出一个词语来形容她的美貌,呆上半天,讷讷开口:“你、你好美。” “多谢。”白衣女子唇角弯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虽然在笑,却带出一丝清愁,好似那晨雾中带露的纯白木芙蓉,就算韩月歌同为女子,见了这抹凄楚的笑容,也忍不住为她心碎。 她瞧了瞧忘川,又瞧了瞧白衣女子,温声道:“你莫不是要投河寻死吧?” 女子温柔笑道:“我已经是鬼,如何再寻死?” 她这一笑,韩月歌的骨头酥了半截。她道:“这里明明有船,你却走到这里,别告诉我,你是来赏花的。” 她见女子立在这黄泉彼岸花中,也掩不去满身丝丝冒出的仙气儿,劝道:“凡人一死,魂魄消散,重入轮回,只能再世为人。你已身死,魂却未散,飘飘荡荡来了此处,可见是你的机缘,千万别辜负这一番机缘。” “你说的对,姑娘,可否送我渡河?” “当然可以,来,坐我的船,包管稳稳当当。”韩月歌拿起撑杆。 白衣女子面露愁容:“可我一身孑然,并无渡资。” “我免费送你渡河。” “其他付不起渡资的如何?” “打下欠条一张。” “那我也打下欠条。” “不必了,看着你这张脸,我也狠不下心来讨债。”韩月歌嘀咕一句。 “什么?”白衣女子未听清她的话。 “咱们快走吧,待会儿其他鬼来了,你可要和臭男人挤一条船了。” 第55章 席初提着那张美人皮,轻…… 白衣女子同韩月歌上了船, 韩月歌拿起撑杆,将船撑离水岸。她见白衣女子在船头坐下,叮嘱道:“姑娘, 小心落水,这水古怪得紧, 掉下去就上不来了。” 白衣女子轻轻“嗯”了一声,乌黑的睫羽微垂, 全身上下, 无一处不美。 韩月歌看着她的背影, 心情好得想唱歌。这大概就是美貌的力量。这样美的脸, 这样温柔的性子,韩月歌恨自己不是男人。 船飘到中央时, 韩月歌瞧了一眼白衣女子,正欲问她的名字,却见她掩面而泣, 伤心不已。 她连忙问道:“你怎么哭了?” “我被人偷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被谁偷的, 拿回来便是。若你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 尽管同我说, 我认识这里的鬼王。” “我自问待她算得上温柔妥帖, 那东西她若喜欢, 送给她也无妨。偏偏她先假意哄我欢心,趁我不备拿走东西, 留下我一个人百般揣测,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欢喜我。”白衣女子望着滔滔忘川水,陷入了回忆中。 韩月歌听了半天,明白过来。得了,是个痴心女被负心汉始乱终弃的故事。 她握着撑杆, 推动水波,漫不经心道:“这有何难,你将他逮回来,严刑逼供。酷刑之下,不怕他不老实说话。” “如何酷刑逼问?” “剥皮,抽筋,取髓,再把骨头磨成灰,魂魄拧进灯芯里烧。”韩月歌磨着牙齿。要是欺负她的人落到她手里,她就这么干,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想到了薄霆。这个世上欺负她最狠的,非薄霆莫属。 白衣女子大惊失色:“这不大好吧,我想温柔些。” “他都如此负你了,你还想着温柔以待,我看约莫是你太过心软,他才敢如此负你。”韩月歌想了想,又道,“你舍不得,就换另一个法子,取那细如牛毛的钢针,钉入他身体里,这样既叫他受些折磨,又不影响皮相。” “她是第一回 犯错,我不想手段过于严厉吓坏了她,要是能从此回心转意,死心塌地与我相伴,是为最佳。” “你倒是个痴情之人。”韩月歌叹道,“既然你不肯伤他,那就将他逮回来,嫁了他。有婚书为契,不怕他赖账。” “要是她不从呢?” “那就打到他从为止。”见白衣女子面露不赞同之色,韩月歌讪讪笑道,“我的意思是强取豪夺,只要你的法力比他厉害,任他有通天之能,也翻不出你的手心。” “我的力量的确是比她强些。” “这就好办了,找到他,绑起来,套上婚服,往洞房里一塞,生米煮成熟饭,再生几个崽子,到时他便舍不得走了。”韩月歌使劲搜刮着脑海中听过的戏文,戏文里那些恶霸强抢民女都是这么做的。 她不通情爱,不代表她不可以出谋划策,她还总结出一个规律,戏文里强抢民女的恶霸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他们都长得太丑了,如果相貌英俊,再搭上强取豪夺,那必然是虐恋情深的主角配置。 眼前这位白衣女子,如此惊为天人的相貌,当然必须是主角。 -- 第97页 白衣女子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这样,倒不是不可行。” 韩月歌:“他不是偷了你的东西么?那东西他喜欢,你又舍得送他,不如就做你的嫁妆,这样一来,嫁妆也省了。” 说话间,船慢慢靠岸,韩月歌丢了撑杆,跳下船,冲白衣女子伸手,扶着她下船。 她道:“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就是真正的鬼界。你先去报上你的名字,登记在册,领一张身份铭牌。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我相识一场,不如交个朋友,我叫韩月歌,你呢?” “席初。” 韩月歌点点头,咕哝道:“姑娘这名字倒是与我认识的一人同音,不知是如何写法?” 白衣女子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指尖快速在她掌心划出两个字,最后一笔收尾时,韩月歌赫然变了脸色。 因她写的是“席初”二字。 韩月歌想拔腿就跑,却发现自己浑身僵住,双腿仿佛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瞪大着眼睛,惊恐地看着白衣女子抬起手,从头顶开始,撕下一张美人皮来。 美人皮下方,是席初的脸。与他画出来的美人皮相比,这张脸毫不逊色。 肤色冷白,鼻梁高挺,眉如远山,目若秋波,如果忽略掉右眼那空荡荡的眼眶,堪称完美。立在在忘川河畔,像是被贬谪下来的九天仙君,便是这黄泉的浑浊之气,也掩不去他浑身的仙气儿。 席初提着那张美人皮,轻轻一笑:“自打歌儿见了我,就目不转睛盯着我瞧,看来歌儿对我新画的这张美人皮,很是满意。” 韩月歌张了张唇,一个音节都没从喉咙里发出。 席初唇边的笑容愈发美得惊心动魄,他将美人皮投进忘川河中,冰凉的指尖勾起韩月歌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方才不是说的很开心么?现在装哑巴可是来不及了。” “殿、殿下。”韩月歌牙齿打颤。 “你刚才替我出的主意,我很是……” “我瞎说的,殿下别放在心上。”韩月歌打断席初的话,“还是殿下说得对,当温柔以待,是为最佳。” “不,我觉得你的主意很好。”席初搂住韩月歌的腰,将她缓缓放倒在地上,覆身而上。 摇曳的彼岸花丛,掩去二人的身影。 席初散落下来的乌发,垂泻而下,披了韩月歌满肩。 韩月歌眨着眼睛,惊惧道:“殿下莫不是打算在这里强取豪夺吧?” 席初抬眸瞧了瞧满目绯红的花影,以及身边奔腾而去的忘川河水:“这里景色别致,不失为风流之处。” “我觉得还是高床软枕更适合一点。”韩月歌的脸色隐隐发白,强忍着害怕,吞咽着口水说道。 “你放心,我虽对你恨得牙痒痒,也不急于这一时。我们慢慢来,还有很长时间,凡人的一辈子只有百年,我们做妖魔的,可以活千年、万年。”席初修长的手指,爱怜地抚过她的面颊,古井般深邃的眸子,映出她紧张的面容。 “那殿下又为何这般?” “这样说话更方便些。”席初右手握拳,支在脸侧,斜躺在她身边,剩下的左眼,幽幽地盯着她。 他抬起左臂,指尖划过她的颈侧,五指微微合拢,覆住她的脖颈:“歌儿,你知道我平生最讨厌什么吗?” 韩月歌呼吸一滞,惊呼出声:“殿下,别杀我。” “我想要个解释。歌儿,只要你肯解释,我就听。” 韩月歌:“……”这事她没法解释啊,就算她再能编故事,也编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歌儿口口声声说爱慕我,果然是假的。” “不是这样的,殿下,你听我说。”韩月歌大脑快速地转动着,努力调动着情绪,“我、我有难言之隐。”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翩翩她、她是我放走的。”韩月歌暗中咬着自己的舌头,眼眶微湿,“翩翩铸下大错,合该受重罚,可她是我在云上天宫唯一的好友,我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被殿下处死。我几番求见殿下不成,就动了不该有的念头,偷偷放走了翩翩。我怕殿下责罚我,想着先躲一段时间,等殿下气消了再回去。” “逃跑时顺手剜了我的眼睛?”席初摸着自己空洞的右眼。 这个理由也太过离谱,韩月歌总不能说是剜了他的眼睛留念,方便以后睹物思人罢。 “我怕殿下找到我。”韩月歌知道此事瞒不过,狠下心说出口来,“殿下在我耳后种下追魂咒一事,我早已知道。剜走殿下的右眼,是为了防止殿下利用追魂咒找到我。我心里很清楚,殿下的气不消,若是被逮着,我必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谁告诉你追魂咒一事的?”席初了解韩月歌,以韩月歌的见识,是认不出追魂咒的。 “薄霆。”韩月歌心虚。的确是薄霆告诉她的,不过并非主动,是她使了些手段。 席初的身上霎时漫开浓烈的杀意。 韩月歌泪眼婆娑,哆嗦着说道:“殿下的右眼,我原是好好保管着的,后来、后来碰上原本封印在噬魂渊下的那只恶蛟,被它夺去储物袋。弄丢殿下的眼睛,是我的错,就请殿下剜走我的右眼,补偿殿下。” 最后一句话,韩月歌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 凄凄惨惨,委委屈屈,像是已经丢了眼睛。 -- 第98页 她不想失去眼睛,但是不舍弃眼睛,就要丢了小命。 她也想不到席初会这么快就追了过来。她本来打算跟白少渊搞好关系后,取回席初的眼睛,这样就算日后被席初逮着了,她还能讨价还价,再将眼睛归还于他。 现在席初的眼睛丢了,只能拿自己的眼睛顶上。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没了右眼,变成一只独眼龙,韩月歌伤心得眼泪越流越多。她是个极爱美的,嘴上没说,心里却是自负美貌,没了右眼,美貌必定大打折扣。 韩月歌伤心欲绝:“呜呜,殿下,你取走我的右眼吧。” 怕自己舍不得,她一遍遍强调着这句话,眼泪横流,被泪水洗过的一双眼睛,犹如雨后澄澈的天空,愈发得乌黑透亮,漂亮得惊人。 席初将手覆在她的眼睛上。 韩月歌浑身僵住,面颊霎时苍白。她一动不动,像个呆住的木头,只有眼泪还在汹涌不停。 席初感受着掌心下方传来的震动。 她的眼珠子在眼皮下不断地滚动着,应该是害怕极了,鸦羽似的睫毛,扇来扇去,搔着他的掌心。温热的泪珠哗哗淌着,不消片刻,他的掌心一片濡湿。 这种感觉过于奇妙,以至于席初迟迟舍不得松手。 第56章 韩月歌:哦豁,打起来了…… 韩月歌哭得不能自已, 想起一事:“殿下取眼时,可否先给我施个术法,我是草木精怪, 疼痛比旁人稍许迟钝,但取眼必定是极疼的。” 她的声音渐渐转低, 神情凄楚,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席初垂眸, 用仅剩的左眼望着她, 突然抬起手, 剜下自己的左眼, 塞入韩月歌的掌中。 韩月歌:??! “给你,我的聘礼。” “殿下!”韩月歌登时惊得连眼泪都忘记流了。 “找到她, 绑起来,套上婚服,往洞房里一塞, 生米煮成熟饭, 再生几个崽子, 到时她便舍不得走了。”席初贴着她的耳畔, 低声念着她说过的话。 韩月歌:“……” 她可以用彼岸花穿回去吗? 她穿回去了, 必须一脚把那个胡说八道的自己踹进忘川河中。 韩月歌心里那叫一个悔呀。席初披了一张美人皮, 先是用皮相诱她,再哄她说出那些话, 分明就是叫她自己挖坑自己跳,用心险恶,狡诈无比。 “这样一来,聘礼果然省了。”席初唇角弯起,笑容里透着一丝韩月歌从未见过的邪气。 韩月歌觉得掌心里那只冰凉的眼珠子火一般地烫着。 她可以拒绝吗? 席初坐起身来, 从袖中抽出一条白绫,覆住双眼,在脑后打个结。 韩月歌沉默片刻,弱弱道:“殿下,还是拿回眼睛吧,我不敢收。” “既给了你,便是你的,还是说,你不肯嫁我?”席初的语调冷了下来,霎时有阵阵阴风呼啸而过。 “若是我的小妻子与我胡闹,放走重犯,夺我眼睛,我都可以只当这是夫妻间玩闹的情趣。倘若没了这一重身份,你所犯皆是云上天宫的重罪,纵使我可以网开一面,云上天宫的众人又何以服气。” 威胁! 明晃晃的威胁! 韩月歌想将眼珠子丢在他身上,硬气地将他轰出黄泉。 但是她做不到啊。 她在席初面前,就是个渺小的菜鸟,一招能被席初放倒的那种。 韩月歌不乐意嫁给席初。 席初是她的情劫没错,如果应席初这个劫数,是要被他剥下皮囊,炖了真身,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还不如不渡。 她都想好了。她渡的是情劫,她换一个人渡就是,哪怕是薄霆,也比席初安全点,薄霆顶多有个爱拿剑捅人的坏习惯。 “怎么又装哑巴了?”席初凑近她,与她鼻尖相抵,嗅着属于她的气息,“你从前总说爱慕我,难道都是假的?我百般揣测你是否真的喜欢我,竟叫我猜对了,你一直在诓骗我。” “并非如此,我所言非虚。”韩月歌矢口否认的同时,又暗暗吃惊。 席初难不成对她动了真情? 可她并无真情回应。 她胸膛里揣的是颗石头心,天生不通情爱。就算她的情劫应在席初的身上,也不知如何去欢喜他。 她所谓的钟情,只是口头上说说,注定无法给予席初同等的情感。 “那就好。”席初的脸上重新泛起笑意。 “如果你娶了我,李玄霜怎么办?”韩月歌拉出李玄霜顶锅。 李玄霜是这个书中小乾坤的女主,席初命中注定会爱她,就算她是假的李玄霜,用的是李玄霜的身份,应的也是李玄霜的命格。 “歌儿是在吃醋吗?”席初唇角的弧度越来越深,“我的清白都给了歌儿,歌儿却如此大煞风景,提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 韩月歌震惊:“……殿下上回是第一次?”她跟李玄霜说,她是席初的第一个女人,完全是自己胡诌的。 “怎么,歌儿不是?”席初的语气危险起来。 “是是是。”这种事含糊不来,韩月歌连忙说了三个“是”,“殿下不亏。” “这种事你也能想到亏与不亏上去,你的脑子成天在打什么小算盘。”席初语气亲昵,似苛责,又似打趣,“我在意的不是自己亏不亏。” “我的脑子的确比旁人笨一些。” -- 第99页 “不,我的歌儿不是笨,是天性纯真。”席初隔着白绫,与她对视,说是对视,他眼眶里已经没了眼睛,是在用神识看她,所以给她一种他在与她对视的错觉。 他说:“我记得我与歌儿打过一个赌,歌儿输了,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韩月歌警觉:“你提这个做什么?” “我要歌儿答应我,做我的妻子。这便是我的条件,歌儿若不允,就是违约,我得想想,如何处置歌儿。”他歪着脑袋,大概是在认真思考,哪种手段对韩月歌更为有效。 “我答应你就是。”韩月歌知道自己今日左右绕不过这一茬了。她甚至有点迷茫。书中的席初并未迎娶替身“韩月歌”,她这是走着走着把剧情给走崩了? “好歌儿,我必不负你。”席初的吻落在韩月歌的眉心。 韩月歌被他亲得浑身酥麻,如过电一般,她道:“殿下说过,并不急于这一时。” “放心,我不动你。”席初冰冷的唇瓣,描绘着韩月歌的五官,语声喑哑暧昧,最后一个字,低得几乎听不清。 这些日子,他发了狂地想念韩月歌。 食髓知味,莫过于此。 韩月歌晕晕乎乎被他亲着,并不知道席初已经解了她身上的禁制。 黄泉阴风阵阵,摇曳着满目的曼珠沙华,那些红色的花瓣,便在韩月歌的眼角余光里模糊了绯红的影子。 席初察觉到韩月歌粉白的面颊,变作云霞一般的颜色,唇瓣离开了她,低声笑着:“歌儿这般真好看,像是胭脂在脸上揉开了。” 韩月歌没了他的钳制,终于得了空,微微张开双唇,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她的唇瓣也红彤彤的,泛着水润的光泽,像是鲜花捣成汁,细细涂抹上的。 席初伸手,将她扶起,揽在怀中,贴着她的耳畔说道:“跟我回去,我叫青玉他们几个准备起来,风风光光嫁给我做新娘子。” “太子殿下要娶月歌做新娘子,不知做的是云上天宫正经的女主子,还又是她人的影子?”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韩月歌如弹簧一般,从席初的怀里蹦了出去。 彼岸花的另一端,苏玺一身绯红长袍,双手拢在袖中,靠着一棵枯木站着。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又看去了多少。 韩月歌心知有救,却不敢明目张胆,只好弱弱唤了声:“苏玺。” 席初挡在韩月歌身前,抬手,召出岁华剑。他抬起覆着白绫的双眼,遥遥朝苏玺“望”了去:“与你何干。” “当然与本王有关系。”苏玺歪了歪脑袋,乌黑的发丝垂泻下来,发尾被风扬起,宛若漂亮的锦缎,“月歌是本王的妹妹,鬼王之妹出嫁,关乎黄泉与魔域两界,怎么能说与本王无关。” 韩月歌吃了一惊,心说,她什么时候成了苏玺的妹妹? 苏玺道:“月歌未修成人身时,本王就伴在她身边,本王与月歌虽无血缘之亲,感情却胜过亲兄妹。” 席初颔首道:“若是鬼王肯做歌儿的兄长,自然是极好的,歌儿能有此依仗,我也放心些。” 韩月歌:咋还聊起天了呢?你们两个这样剑拔弩张地聊天,有点不大合适吧? “自来长兄如父,既然太子殿下肯承认本王是月歌的兄长,那么,月歌的这桩婚事,身为兄长的本王不同意。” 韩月歌感动得想流泪。苏玺,有你这句话,你这个哥哥我认了。 席初冷笑一声:“歌儿已经点头同意,你不认,也得认了。” 苏玺看向韩月歌,问道:“月歌,是否他逼迫于你?你直说,兄长必为你撑腰。” 席初也在看她,嘴角一弯,唇间的白牙若隐若现,笑得叫人心底打颤。 韩月歌手里还握着席初的眼珠子,她咽了咽口水道:“我……” 席初鼓励道:“歌儿,无需顾忌,直说无妨,将心底话都说出来。” 韩月歌估摸着席初、苏玺与自己的距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远水救不得近火。 苏玺离得远,不可能比席初动作快,况且,论实力,他们两个谁更厉害,还说不准。她要是这时改口,席初只需抬剑,就能将她劈了。 “我的确已经答应了殿下。”韩月歌硬着头皮说道,声音小小的,听得不大分明。 苏玺脸上骤然露出怒色:“月歌说话如此含糊不清,必定是迫于你的淫.威。”说着,他便五指张开,凭空汲取忘川水,化作长练,朝着席初甩去。 席初举起手中的岁华剑迎了上去。 韩月歌:哦豁,打起来了。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但是她跑得不能太过欢快,以免被看出真正的意图,她高声劝道:“你们别打了,有话好好说。” 装模作样地喊了几句,两人没有停手的打算,她便躲着刀光剑影,悄悄朝着泊在岸边的船只走去。 渡过忘川,再将船掀了,他们就算有通天之能,也渡不过忘川。 她将地上的撑杆捡起,刚转身,猛地撞到一人身上。那人握住她的手腕,眯起眼睛,沉声道:“想跑?” 白少渊! 屋漏偏逢连夜雨,约莫就是这个光景。躲得了虎豹,转眼又掉进了豺狼嘴里。 韩月歌皱着眉头:“你捏疼我了,松手。” “松手你就跑了,你是不是打算自己渡船,再毁了船只,将他们都困在这里?”白少渊眼眸深邃。 -- 第100页 韩月歌:??!白少渊这只恶蛟什么时候改行做蛔虫了? 第57章 率十万魔兵的男人,那是…… “我果然猜对了。”白少渊一看到她心虚的表情, 就知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恨恨道:“那边两个男人为你打架,你却只想着逃跑,真是没有良心的家伙。” “难不成我要留下鼓掌称好?神仙打架, 凡人遭殃,你瞧他们两个打得天翻地覆, 苦了地上不能腾挪的花儿石头,我要是没长出两条腿来, 现在跟那些花儿石头一个下场。” “真的没打算逃跑?”白少渊狐疑。 “挪个地儿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算逃跑吗?” 白少渊:该死的, 居然有点认可她的说法。 “你好歹也是一只妖, 怎么如此胆小, 遇事只顾着自己跑?” “你要是当过草木,扎在土里, 风吹日晒不说,淹水了,起火了, 都只能咬牙硬扛着, 再遇个打雷什么的, 还要担心一个不慎把自己给劈焦了, 你就知道, 凡人生出两条腿, 到底是个什么用处。” 白少渊被韩月歌逗笑了,力道微松, 忍不住回道:“凡人的两条腿用处多着,不光是用来逃跑的。” “我觉得用来逃跑就挺好的,可恨我不能多生出两条腿,那样跑起来会更快些。”韩月歌将手腕从他掌中挣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与其想着逃跑,不如提升自己的修为。” “草木修炼,自是不及你们这些天生就有血肉的。”韩月歌揉着被捏疼的手腕,仰起头来,看着比她高出一个脑袋的白少渊,“小白,你修炼最久,他们两个加起来,应该都不是你的对手吧?” 白少渊平生最重修为,提起修为,连“小白”这个称呼都忽略了,骄傲点头:“当然。” “如果是这样,你怎么会被席初封印在噬魂渊下。”韩月歌做出一副不信的表情。 “那是他和九辰那个王八蛋合起伙来算计本座。”提起这个,白少渊就恨得牙痒痒。 “席初说,他打架从不喜欢玩弄那些心计。”言下之意,什么合伙算计,都是托词。 白少渊可以容忍别人算计他的钱财,抢走他的口粮,但绝不允许别人质疑他的实力。他丢下一句“你看好了”,便化出蛟身,加入了席初和苏玺的打斗。 韩月歌不信,他就证明给她看,他是怎么吊打那只骷髅怪和狐妖的。 韩月歌好说歹说,将白少渊哄入战局,当即乐得捡起撑杆,抓紧时间跑。 她忘了这世上还有“乐极生悲”一事。 她满心欢喜,以为终于逃出苦海,背过身去,全然没有注意到,矗立在忘川河边的三生石,被三人的法力波及,腾空而起,轰然砸上了她的后背。 韩月歌胸腔内翻江倒海,一股腥气顺着喉咙直冲而上,化作漫天喷溅的血雾。 她整个人被这股力道撞得直接滚向了忘川河。 千钧一发之际,是席初飞扑到河边,长臂一伸,将她捞入怀中,免她掉进河中做了孤魂野鬼。 韩月歌只觉浑身无处不痛,尤其是后背,像是被活生生撕掉了一块皮肉那么疼。她伏在席初怀中,唇角滑出血痕,疼得浑身发抖,虚弱唤道:“席初。” 席初见她满身是血,脸色白得像纸,虚虚将她揽着,根本不敢用力:“莫怕,我带你去疗伤。” 韩月歌唤了这一声后,意识被铺天盖地的痛楚吞没,昏了过去。 *** 韩月歌的住处在彼岸花海的尽头,用木头搭出来一间小屋。檐角下垂着风铃,黄泉阴风吹过时,铃声叮叮当当响,经常引得过路的鬼侧目。 黄泉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百般繁华热闹,除了汹涌的忘川水,血一样的曼珠沙华,雪白的骷髅和满目的黄沙,没有什么多余的乐趣。韩月歌不用撑船时,就趴在窗前听风铃的响声。 每日到傍晚,黄泉的风尤其大。大概又起风了,韩月歌在睡梦中听得铃声乱响。 她的意识在这阵叮当响中一点点清醒过来。 她是趴在床上的,后背凉凉的,没有穿衣裳。 席初坐在床畔,拿着药膏往她的伤处抹。他的动作轻柔小心,药膏冰凉,抹上去后,火辣辣的疼痛登时消去了不少。 窗外烧了个炉子,炉子上“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韩月歌鼻子灵,嗅到了肉香,眼皮还未完全掀开,吸了吸鼻子问:“好香啊,在煮什么?” “回月姬的话,在煮瘦肉粥,待会儿就可以吃了。”一道女声透过窗棂答道。 韩月歌立时睁开了眼睛。 原来窗下还坐着一人,是席初重华殿里伺候的虞九娘。 韩月歌往窗外望去,不仅虞九娘来了,白霜也来了。白霜抱着一把剑,站在门口,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还疼吗?”身后响起席初的声音。 “不疼了。”韩月歌回头望他,他眼眶上依旧覆着白绫,身上的白衣已经换成了一件靛青色的宽袍。 “今日是我行事鲁莽了,未顾及你的周全。”席初又变成了韩月歌熟悉的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此事我也有错,我长了两条腿,就该使劲跑远些。”韩月歌闷闷道。 可见不能做坏事,她刚做了坏事,将白少渊哄过去打架,自己就糟了报应。怪不得妖精修行要多多行善积德,她总算明白是个什么缘故了。 -- 第101页 “我所求之事,不知歌儿是否肯应我?”席初话锋一转,转到他求亲这件事上。 “我兄长不肯应。”韩月歌将锅甩给苏玺。 “你的婚事,当由自己做主。他不肯应,我就率十万魔兵,打到他肯应为止。我在乎的,只有你肯不肯应。” 韩月歌:“……” “假如我不肯应如何?”韩月歌不甘心地问道。 “我说过,歌儿的法子,甚好。” 什么法子?还不是她在忘川河上胡诌的那句“强取豪夺”。 率十万魔兵的男人,那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疼。 “殿下,粥好了。”虞九娘捧着刚出锅的肉粥,走到床前。 席初接了碗。 韩月歌早就饥肠辘辘,连忙道:“九娘,快搀我起来,我饿了。” 虞九娘拿起衣裳,套在她身上,扶着她坐起。 席初给韩月歌用的药膏有些奇效,这会儿她不仅不疼了,身上也恢复了力气。 “快,喂我,席初。”韩月歌要求。 席初施了个法术,滚烫的肉粥热气急速散去,变作温温的,刚好入口。席初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 韩月歌心满意足地吃完了粥。 粥的味道极佳,十分符合她的胃口,她一口气吃了三碗,直到胃撑得有些受不住,才作罢。 吃完肉粥后,她想下床消消食。 席初道:“等伤好了,再起来活动。” 韩月歌伸着懒腰:“我现在就好了,一点都不疼。” 席初失笑:“我因怕你疼,给你用了些麻痹疼痛的药物,不代表你现在就可以活蹦乱跳了。” 韩月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一点都不疼。可是,我有些无聊。” 说着,她嘴角垂下,露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再睡一会儿。”席初拽起薄被往她身上盖。 韩月歌又想起一事,将被子拽下来:“不行,我还得去撑船,否则新入黄泉的鬼就渡不过忘川了。” “此事我已交由青玉去做,你留下来养伤,哪里也不许去。”席初虎着脸按住她的肩头,“你再胡来,我就立时将你抱回云上天宫。” 韩月歌现在不想回云上天宫,摇头道:“不去了,不去了,那渡资……” “青玉收取的渡资,都上交到你的手上,我保证他不会私吞一分一毫。” 韩月歌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毕竟他都替我撑船了,总得给点报酬。” 席初温润的面庞含了丝宠溺的笑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就给他抽一成。” 席初心道,青玉做他的手下,他给的月例,比收取来的渡资不知高了多少,那么点抽成还不够青玉买酒喝。他的脑海中浮起青玉不屑的样子,违心点头,说道:“青玉知道,定会很欢喜的。” 坐在忘川河边的青玉无端打了个喷嚏。 他揉着鼻子,自言自语道:“这是谁在背后算计你青玉大人呢。” 撑船有青玉在,韩月歌放下心来,不过她刚睡醒,现在肯定是睡不着的。 不能下床,又睡不着,待席初放下床帐离开后,她悄悄坐了起来,打开床头的盒子,从里面取出纸笔,继续干她的事业——写话本子。 撑船赚来的渡资其实不多,勉强够糊口,要是再挥霍些,恐不够花。席初要接她回云上天宫,但她终究不能在云上天宫待一辈子,将来总是要花钱的,还是攒点钱为好。 她咬着笔头想,接下来写什么呢?红雨和蜀皇的感情渐入佳境,幽会,拉手,亲吻…… 不如就写亲吻。 暧昧的桥段总是更得人心一些。 先前写吻,是蜻蜓点水般的吻,因为席初只这样吻过她。 想起彼岸花海里那个火辣辣的吻,韩月歌脸颊热烘烘的,下笔写道: 他抱着她,将双唇贴上她柔软的唇瓣,温柔缠绵的吻落下来。 红雨的脸羞得通红。那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全身犹如浸在四月的春水里,四肢绵软,灵魂挣脱了躯壳,飘飘荡荡飞上云霄。 “略欠缺了点激情。”韩月歌皱着眉头,喃喃自语,许是太久没动笔了,居然有些生疏,“我写的话本子都是给仙子魔姬看的,应该多从红雨的角度写。” 她又写道: 红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深吻惊着了,挣动着,奈何他的双臂如铁箍一般,锁得她无处可逃。他霸道地撬开她的唇齿,夺走她所有的呼吸,又将属于自己的气息渡给她。 明明他的唇是冰凉的,和他的肌肤一样冰凉,红雨却觉得他的吻炽烈滚烫得惊人。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一个吻,就轻易掌控了她的呼吸。她的心脏狂跳起来,扑通扑通,心口仿佛有一百头小鹿在胡乱冲撞着。 韩月歌摸着自己的心口道:“心跳的感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是这个道理。” 她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她自己没心跳,但她摸过薄霆的胸膛,滚烫的肌肤下方藏着一颗温热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原来歌儿对这个吻这般满意。”席初的声音蓦地在头顶响起,惊得韩月歌差点魂飞魄散。 第58章 这样温柔的席初,没人能…… 韩月歌赶紧将折子塞进被窝里, 转头看向站在床帘外的席初。 -- 第102页 席初撩起帘子,束在金钩上,唇角微勾:“别藏了, 我都看见了。” 罩着床榻的帘子是纱质的,席初用的是神识, 屋里无一处能瞒过他,一不小心就扫到了折子上的内容。 “你偷看。”韩月歌愤愤, 强烈谴责, “窥探他人隐私, 是不道德的。” 席初自知理亏, 在床畔坐下后,手从广袖中伸出, 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是我不对,不该未经歌儿的同意, 偷看歌儿的东西, 我给歌儿赔罪, 保证下回不会再犯。歌儿先原谅我这一回, 好不好?” 韩月歌不得不承认, 席初的确是会哄女孩子的, 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云上天宫的主人,也能拉得下脸来, 说道歉就道歉,绝不含糊。 这样温柔的席初,没人能抵抗得了。 韩月歌也知席初现在没了双眼,释放出神识视物时,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无所遁形, 他这次偷窥,纯属被迫偷窥。 她道:“下不为例。” 席初道:“说完我的问题,就该到歌儿的问题了。” “我能有什么问题?”韩月歌茫然。 “说好乖乖睡觉的,怎么又起来费神写这些东西?”席初“盯”着韩月歌的双眼,天下至纯的七叶灵犀草,眼神干净得找不出一丝杂质。 “我、我睡不着。”这下换韩月歌理亏了,她快速转移话题,“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弹首安神曲给你听。”席初没有答她的话,抬手变走了她怀里的折子,取出箜篌,“这个我先没收了。不过,歌儿想实践的话,随时可以来寻我。” “实践”二字喑哑低沉,牵出若有若无的暧昧。 韩月歌只好躺下睡觉。席初十指拨弦,弹出一曲柔和的安眠曲。 韩月歌最终还是没睡着,因为虞九娘进来说了句话:“殿下,玄霜仙子旧疾发作,魔医们都束手无策,织锦她们只好将她送到了这里。” 韩月歌刚眯起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几分。 李玄霜为黄泉鬼气所伤,旧疾一直未能痊愈,都说炖了她这株七叶灵犀草给她吃,就能根除她的病根,但种种变故,导致李玄霜至今未能吃上药。 席初所修的功法,倒是能暂时压制她体内的鬼气,保她安然无恙,这也是席初将她拘禁在云上天宫,不肯放她回瑶山派的缘故。 自己就是李玄霜根除病根的药,听到李玄霜旧疾发作,韩月歌自然是紧张无比的,毕竟宿命中注定自己会给李玄霜做了踏脚石。 席初沉默片刻,问:“人在哪里?” “安置在殿下的屋内。”虞九娘答道。 席初起身,往屋外走去,走到门口,转头“看”韩月歌。 韩月歌闭上眼睛装睡。 黄泉昼夜温差大,到了夜晚,温度急速下降,冻得叫人不敢出门。 席初走后,韩月歌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叮叮当当的铃声,直到深夜也没睡着。 她低声叹道:“嘴上说着要娶我,她来了,又巴巴的去了。怪不得戏文里总说这世间男子,大多数都薄情寡义。” 黄泉是没有日月星辰的,到了夜间,墨一般的夜色泼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韩月歌往窗外望,什么也没有望见,索性掀开被子,打开屋门。 一阵裹挟着冷气的阴风迎面扑来。 韩月歌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拿起挂在门边的一盏灯笼,点亮灯笼里的烛火,下了台阶。 白霜告诉她,席初命人在她的隔壁造了一间小木屋。韩月歌抬眸张望,果然见黑布隆冬的夜色里透出昏黄的烛光。 既是隔壁,没走几步就到了。 韩月歌绕过花地,行至木屋前。 木屋的院子里有棵枯死的树,这棵树是苏玺栽的,活了没三日就死了,黄泉这样的地方,除了曼珠沙华,别的草木都是不能轻易存活的。 白霜站在树下,见了她,低声道:“月姬,您这是?” 韩月歌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出来散散步。别出声惊了殿下,我待会就走。” 白霜一脸无可奈何。 韩月歌不再往前走,她停在树下,与白霜并肩站着,望着窗户纸上映出来的人影。 那人影身姿挺拔,只消一眼,韩月歌就能认出,这是席初的身影。 正惊疑不定时,窗户中飘出琴声,韩月歌已经听了成百上千遍,当然听得出来这是《桃花曲》,也能听出此桃花曲非席初所奏。 不是席初所奏,那么,就是屋子里另外一个人所奏了。 传闻,席初在朝花宴上听到李玄霜的琴声,听得入了迷。 韩月歌按住心口。奇怪,心口竟有些发堵,好似有人拿棉花团裹住了她的石头心。 这首桃花曲韩月歌其实也会,让她哼,她能哼上一整首,就是琴艺欠佳,弹出来不那么好听。 她还用桐木琴弹过给席初听,后来,席初叫人拿走了桐木琴。他并不知道,她糟糕的琴艺是他教的。 韩月歌听着李玄霜弹的曲子,立在风中,渐渐痴了。 白霜提醒道:“月姬,夜寒风大,早些回去歇息吧。” 韩月歌上前两步,透过窗户的缝隙望进去。席初着浅紫色华袍,广袖轻舒,立在烛光里,因他是背对着她的,并不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李玄霜倒是一脸苍白,柔弱中藏着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实在惹人怜惜。 -- 第103页 韩月歌惊异她容颜已经恢复,转念一想,席初就是做这个生意的,给她换一张面皮轻而易举。 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韩月歌心头浮起怪异的感觉。 李玄霜素手拨弦,将绵绵情意都纳入琴声中。察觉到席初的神识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唇角忍不住扬起一抹微笑,忽的,她想到了什么,笑意消失在嘴角。 终究是面具,覆在脸上以假乱真,却不是自己的脸。 撕下这张面具,她又会变回那张丑陋的脸。 李玄霜真正想要的韩月歌那身漂亮的皮囊。 李玄霜抬起头来。 站在窗外的韩月歌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藏进阴影里。 曲子逐渐接近尾声,李玄霜按住琴弦,最后一个音节久颤不止。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眉眼间笼着淡淡清愁,犹如月色里圣洁美丽的雪莲: “这首曲子还是当年殿下亲手所教,玄霜愚钝,初时学的磕磕绊绊,险些辱了殿下的名头。殿下入神殿后,玄霜日日弹奏,弹得十指都破了,就盼着有朝一日遥遥祭殿下一杯酒时,再将这首曲子弹给殿下听。” 她吞吃了长乐公主的魂魄,继承了她的琴技,朝花宴上以这首《桃花曲》惊艳四座,引起席初的主意。她一直以为,与席初有段旧情的是长乐公主,后来在那妖镜中窥得天机,原来席初念的“长乐公主”是韩月歌。 韩月歌跟在席初身后学琴时,打的是别的主意,学的并不上心,决计弹不出这样的一手好琴。 但人都是会变的。 三百年前的她弹不出,不代表三百年后的她弹不出。李玄霜言下之意,是表明席初死后,她伤心欲绝,苦练技艺,磨得十指都破了,终将这首曲子练得炉火纯青,才有今日的技艺。 席初不置可否。 李玄霜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当年那位跟在他身后学琴的小公主,他确实担忧过,假使有一天她在外面厮混时,报出他的名号,他会跟着一起丢脸,因她的琴技实在是烂透了。 后来他又释怀了。 他是第一次教人学琴,小公主学的不好,他这个师父也有一定的责任,毕竟她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怎能因为她的琴弹得不好,就起了将她“逐出师门”的念头。 如今的李玄霜琴弹得很好,说出去,半点不辱没他的名头,他这个做师父的,应当高兴。 不知缘何,他的心里头却不自觉想起了韩月歌,以及她那手糟糕的琴技,并且打心底里觉得,韩月歌那烂透了的琴技,更像是他当年手把手教出来的“长乐公主”。 李玄霜望着席初失神的面庞,估摸着他因她的话,陷入当年那段回忆中,她乘胜追击,神色哀婉地叹息:“若我不是大周的长乐公主,你也不是巫宗国的太子殿下,该有多好。” 声音极低,像是情不自禁时脱口而出的喃喃自语。 这句话一出口,直叫韩月歌这个旁听者也酥了半边身子,不知里面的席初又是作何感想。 韩月歌发现,自打李玄霜从玄冰洞里醒来,就换了策略。 从前她与席初隔着血海深仇,在席初面前,总是一副面对强权宁折不屈的模样,实则是吊着席初。在席初每每有所疏离时,又给一点甜头,这样迂回前进,一点点侵占着席初的心房,直至席初彻底对她死心塌地。 他们管这叫欲擒故纵。 这次醒来后,大概是察觉到此法于席初并无效果,又或者是太过心急,她竟利用长乐公主的身份,勾引起席初,营造出二人相爱却求而不得的假象。 可她本来就不是什么长乐公主,大周的血海深仇与她无关,席初对“长乐公主”的痴念更与她无关。 是她对席初动了真情,舍不得放开长乐公主这个身份,自己甘心戴上“长乐公主”的面具。 因席初自始至终爱慕的都是拥有这张脸的“长乐公主”。 第59章 她的确是个妖姬,他要真…… 席初迟迟未应李玄霜的话, 韩月歌猜不出,他是否困于“仇人”这重身份里,同样爱而不得。 他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语气淡淡地开口:“夜深了,你早些睡, 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李玄霜急急起身追去,还未走出两步, 脚踝崴了一下, 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一支桃花簪从她的袖中摔出, 掉落在地上。 李玄霜伸出手去捡簪子, 一只手率先将簪子从地上捡起。 席初拿着桃花簪,神情怔愣。 李玄霜将簪子抢了回去, 飞快拢入袖中,似在遮掩着什么:“不过是一支普通簪子而已。” 看得屋外的韩月歌连连咂舌。 欲擒故纵又来了。 那支桃花簪是三百年前席初亲手所赠,她身为“长乐公主”, 与席初之间有着“血海深仇”, 却将他的簪子留到至今, 被当事人发现了, 还不肯承认, 强说是普通的簪子。 一支旧簪, 隐晦的三言两语,换作任何男人, 面对着曾经爱慕过的这张脸,心底都会百转千回。 毕竟这世间芳心最舍不得辜负,更别提那一腔柔肠百结的情意。 “的确只是支普通簪子罢了。”席初神色莫名地应了一句,留下未能及时反应过来的李玄霜,起身踏步离开。 李玄霜望着他的背影, 表情裂了一下。 -- 第104页 韩月歌赶紧转身就走,经过白霜身边的时候,低声骂了句什么,脚尖用力,一颗骷髅头被她踢得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席初出来时,骷髅头还在地上滚动着,韩月歌已经提着灯笼不见了身影。 席初步下台阶,望着一路滚到碎骨渊下的骷髅头,问:“月姬来过了?” 白霜应:“回殿下,刚走。” “她可有说什么?” “她骂了一句殿下。” “什么?” “狗男人。” 席初:“……” 韩月歌回了自己的屋子,气呼呼地在床边坐下。 李玄霜想做云上天宫的女主人,韩月歌偏不让她如愿。 屋外响起脚步声,她连忙脱了衣裳,胡乱丢在地上,在榻上趴好,眯起眼睛,装作睡了过去。 屋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床畔。 韩月歌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动静,悄然掀开眼皮,正好看见席初笑吟吟地“望”着她。 韩月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席初在床畔坐下:“受伤了怎么还往外面跑?” “我要是不出去,怎么会看见那么感人肺腑的一幕?” “吃醋了?” “没有。” “撒谎。”席初轻轻抚着她半长不短的头发,轻声叹息,“等她伤好了,我将她送回瑶山派。” “为何要等伤好?我要你现在就丢她出去。” “怎的如此小气?我欠她一份旧情,需得亲手了结这份因果,再不相欠。”席初失笑,唇边含着一丝宠溺,“乖,睡觉了。” “不睡。”韩月歌摇头,抬起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爬起来,伏进他怀里。 席初愣:“做什么?” “你说过,如果我想实践,随时可以找你。”她半垂眼睫,羞答答地说了一句。。 席初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情念霎时如同荒草一般在他心头疯长,玉梨山庄销魂的那一夜历历在目,纵使他饮了酒,却记得她是如何在他身下婉转承欢。 他的喉结滚动着,出口的声音已然喑哑低沉:“不行,你受了伤。” “你轻点。”韩月歌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抵着他耳畔小声道,“我们这次换个新花样,从现在起,你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暴君,我是你最宠爱的妖妃,全天下你只爱我一个人,只想着我一个人,有一天,你看见我和你的侍卫说话,还对他笑了,是你最喜欢的笑容,你很愤怒,将我抱回了寝殿……” 韩月歌在他耳边编着故事,故事到了紧要处,她突然收了声,留给席初无限遐想。 席初早已只剩下一具骷髅,却仿佛回到了做凡人时,全身的血液躁动起来,情.欲的烈焰在血液里燃烧。 韩月歌话说的没错,她的确是个妖姬,他要真的做了人间的帝王,他的江山都要被她霍霍没了。 他抱紧了韩月歌,手掌避开她后背的伤处,温柔的神色中透出罕见的凶狠,咬牙切齿:“歌儿,这都是你自找的。”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韩月歌后悔了,害怕了。 想到今夜发生的一切,明日就能传到李玄霜的耳中,李玄霜不痛快了,她就痛快,这样一想,她又不觉后悔害怕。 束在金钩上的帘帐被席初放了下来,掩去满室的烛光,也掩去床榻间的春光。 过了一会儿,帐内传来席初沙哑的声音:“趴好,别乱动,小心背后的伤处。” 不知又过了多久,金色托座上的红烛烧了一截,帐内隐隐飘出韩月歌的求饶声。 黄泉的夜色很深,泼墨一般,吞噬着大地。 …… …… 如韩月歌所料,席初在她这里留宿的消息,翌日天还没亮就传入李玄霜的耳中,织锦大清早就来求见,被白霜挡在门口,劝了回去。 浓墨般的夜色褪去,黄泉的天渐渐亮了,晨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 屋门打开,席初满脸餍足地走了出来,分外神清气爽的样子。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日那件浅紫色的长袍,衣摆处略有些皱褶,像是压出来的。 白霜面无表情道:“启禀殿下,半个时辰前织锦来过。” “何事?” “她说玄霜仙子的身体有些不大好。” “昨日方给她输了灵力,怎么会不好?”席初的好心情一下子散了个干净,脸色微沉。 “属下也是这样问的,织锦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约莫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这句话白霜没说。他曾在宫廷中长大,这样的手段见多了,不足为奇。 席初沉默片刻,吩咐道:“你今日将玄霜仙子送回云上天宫。” *** 韩月歌这一觉睡到晌午才醒,今日的黄泉天色格外亮,她的心情也格外愉悦。 帘帐依旧是放下来的,帐内已没了席初的踪影,韩月歌摸着身边床榻的余温,估摸着席初走的有一段时间了。 怪她睡得太沉,连席初走都没有察觉,也怪席初昨夜太过凶狠,情难自禁之处,她仿佛变成了一张饼,被强行摊开,在那滚烫的油锅翻来覆去无数遍。到了最后,她已没了力气,是搓圆揉扁,全然由席初做主。 韩月歌掀开帘帐,脸颊微红地拿起床头挂着的衣裳。昨夜这些衣裳都是扔在地上的,大概是席初早上捡起挂好的。 -- 第105页 韩月歌还记得自己的目的,稍作梳妆,便急急赶往李玄霜的住处。李玄霜在黄泉没有住处,住的是席初的屋子。 她步上台阶,屋门开着,织锦正在洒扫屋子。织锦不情不愿地冲她施了一礼,唤道:“月姬。” 韩月歌叫她起来,往里屋望去。幔帐垂下来,遮住她的视线,只隐约看到一抹影子在晃动。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戏文里得宠的妖妃,嗓音娇柔婉转:“听说玄霜妹妹旧疾发作,原该昨日就来看玄霜妹妹的,都怪席初,说我受了伤,严令我不许下地。昨夜他又缠了我一宿,还以为今日又要卧床,幸而他还记得我的伤势。” 说到最后,她仿佛记起自己的目的,问道:“妹妹身子好些了没?” 她一开口,织锦的身体明显抖了一抖,一副见鬼的表情看她。 看她这个反应,韩月歌就知道自己这个架势,十分符合妖妃的做派,不免对自己的演技颇为自得。 织锦脸色怪异,正欲开口,屋里传来“啪”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隐含警示之意。 织锦抿住双唇,将到了嘴边的话吞回喉中。 韩月歌心道,这招果然有奇效,这才刚开口,就受不住了,接下来还有更狠的。 她与李玄霜之间,从来没有过姐姐妹妹这样亲热的称呼,她这次突然改了称呼,是因她看的戏文里就是这么演的。 女人的斗争绵里藏针,表面上喊着姐姐妹妹,背地里互捅刀子不手软,就让她来把李玄霜可怜的玻璃心扎个粉碎吧! 韩月歌斗志昂扬,威风凛凛地上前几步,停在帷幔前,开口的语气却是小心翼翼的:“我唤你妹妹,你不会恼吧。我也不知妹妹是什么仙龄,不过我想着,妹妹出身名门正派,总不能不明不白的这样将妹妹放在云上天宫,白惹众妖魔的闲话,不如将来纳了妹妹做妾室,我提前唤一声妹妹也不为过。” 幔帐内没了声息。 韩月歌等半天,没等到李玄霜的回应,暗自有些不爽,就像是她打出去一拳,结果打在棉花团上,都没个声响。 这样都能沉得住气,这个李玄霜果然道行很深。 韩月歌顿生挫败感。 她不愿放弃这么大好的打击李玄霜的机会,继续道:“做妾一事,烦请妹妹耐心多等些日子。妹妹住在云上天宫这么久,是了解席初的,他向来说一不二,近日又刚向我提亲,暂时并无纳妾之意。但既然妹妹对席初有意,等我进门后,掌了大权,再向席初吹吹枕边风,请他勉为其难地纳了妹妹,如此也算不辜负妹妹的一腔痴情。” 韩月歌快被自己这个虚伪又矫揉做作的语气恶心吐了,“求亲”这个杀手锏都放出去了,屋内居然还是没声息。 韩月歌磨着牙齿。李玄霜不愧是李玄霜,要是有人这样阴阳怪气的对她说话,她早冲出去将那人的头给拧了。 “今日提前叫了一声妹妹,就当妹妹是自家人了。妹妹身上有伤,需得席初医治,就算为着这个缘故,妹妹也该早做打算。妹妹用的‘欲擒故纵’本是没错的,依着我瞧,还欠缺了点火候。” 韩月歌话只说一半,就差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时,幔帐内幽幽飘来一句:“还差了什么火候,还望歌儿不吝赐教。” 韩月歌:??! 第60章 席初深觉对韩月歌偏爱得…… 世人常用惊掉下巴这样夸张的辞藻来形容震惊的情绪, 是有些道理的,韩月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确认它还在, 心下稍安。 席初掀开帘子,长身玉立, 冲着她勾唇浅笑:“歌儿怎么不出声了?我倒是想听听歌儿的真知灼见。” 韩月歌望向织锦,织锦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李玄霜一早就被送回云上天宫了, 席初特意命她留下, 不许再跟着李玄霜回去。虽然她不理解太子殿下此举是何意, 能撞见韩月歌栽在太子殿下手里, 也是极好的。 “织锦,你退下。”席初道。 织锦放下手里的东西, 退了出去。 席初缓步走到僵立在原地的韩月歌身前,托起她的下巴,指尖轻轻碾磨着她殷红的唇瓣:“还未进门就替夫君张罗着纳妾, 我是不是该夸一句, 歌儿真是个贤惠的好妻子。” 因他是笑着说出口的, 韩月歌判断不出来, 他有没有生气。 “殿、殿下。” “嗯?” “我其实是来气李玄霜的。”韩月歌望着他唇边逐渐冷却下来的笑容, 不由得心惊胆战的, 她这一步棋似乎落错了子,走到这里, 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殿下若恼,就恼吧,我得了殿下的宠爱还不知足, 偏还嫉妒着李玄霜,跑来李玄霜这里来炫耀殿下对我的宠爱。” 席初唇边笑意完全消失,倒也没有动怒,而是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这样的歌儿的确叫我意外。” 从前误会韩月歌冒名顶替,以为她心机深沉,后来才知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乌龙。今日得见韩月歌得意洋洋跑来挤兑李玄霜,不仅不似当初震怒,反而觉得这样的她居然有点可爱。 席初深觉对韩月歌偏爱得有些超乎自己的控制。 韩月歌见席初不言不语,趁热打铁,勾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唇印上他的唇。 自从玉梨山庄过后,她的榆木脑袋好像一夜之间开了窍,陡然明白一个道理,男人是这个世间最好哄的,只要豁得出去,他们就会一败涂地,任由摆布。 -- 第106页 要是早些悟出这个道理,她也不用去求教白少渊魅惑男人的手段,更不必借着醉仙露和李玄霜的身份,将席初哄入一场骗局里。 韩月歌炽烈的吻落在席初冰凉的唇上,席初扣住她的双肩,反客为主,攻城略地。 喘息间,他抚着她的唇瓣,低哑着嗓音笑道:“歌儿这个样子,真像个妖妃。” 韩月歌正欲说话,身体腾空而起,是他抱着她,挥袖扫落桌面上的东西,将她搁在桌子的边缘坐着。 这样不上不下的,为了维持平衡,她便不由自主伏进他怀里。 席初好心情地轻轻啄着她的下巴。 韩月歌惊呼出声,眼角余光瞥见一人满身血色地冲进来,刚要提醒席初,被席初咬得分了神。 那人低着脑袋,只顾看地面,已然到了门口。 这时,他突然抬起头来,乍见了满室春色,惊得整个人被门槛绊了一下,连法力都忘了使,直接跌坐在地上。 席初快速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韩月歌身前,抬起覆着白绫的眼眶,脸色阴沉至极,风雨欲来。 青玉发间和衣裳都沾了血迹,呆呆的,没有反应。 韩月歌奇怪道:“青玉,你是和人打了一架吗?” 青玉终于回神,神色犹显呆滞,愣愣道:“天上下了场血雨。” “我忘了和你说,忘川气候多变,有时下一阵血雨也说不准。”韩月歌从桌上跳下去,递给他一张帕子,略带歉疚地说道,“你先擦擦吧,我去给你取伞,以后你记得常将伞带在身边。” 毕竟青玉是替她去忘川撑船的,渡资还要上交给她,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忘川好些日子没下血雨了,她都快忘了这茬。 韩月歌跑远后,青玉从地上站起,拿着她给的帕子,也不敢真的用来擦脸,弱弱问:“殿下,我没闯祸吧?” 席初周身似环着阵阵阴风:“你说呢?” 忘川下完那场血雨后,恢复了好天气,说是好天气,除了不刮风不下雨,也没什么可欣喜的,毕竟黄泉终年见不到太阳。 韩月歌坐在忘川河畔,手里拿着彼岸花凝成的珠子,望着河水发呆。 搁在手边的镜子里陡然显出一名白发少女,少女脸颊上横亘着一条伤疤,削弱了她的苍白美丽。 她嗅着属于韩月歌的气息,脸上露出餍足的表情。 镜女发现,即使不吞噬韩月歌的魂魄,只要离韩月歌近一些,嗅着她魂魄的香气,亦能让她通体舒畅。 “月歌,你不开心吗?”少女问。 韩月歌摇头。 “你看着那颗珠子已经许久了,你是不是在想薄焰?” 韩月歌点点头。 镜女沉默片刻,道:“月歌,我不能向你透露天机,但可以告诉你,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确不能改变,你看到的,却未必是真相。” 镜女跟随李玄霜时,为她所诱惑,向她透露太多的天机,导致自身被反噬,沉眠的时间越来越长。假如她再透露下去,恐怕要变回一面普通的镜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镜子里的白发少女迅速隐匿了踪迹。 韩月歌转头,瞧见苏玺从花海的另一端走来。花海是红的,他亦是一身红衣,几乎与满目的花影融为一体。 苏玺走到她身边坐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吹风?” 韩月歌思及镜女方才所言,看到的未必是真相,兴许她所惦念的事情还有转机,便问道:“苏玺,我托你查的事情查到了吗?” “他已经魂飞魄散,是你亲眼所见。”苏玺眸色极深。 韩月歌怔住。 “鬼界并无他的踪影。”苏玺葱白的手指取过她掌心的彼岸花项链,系在她的脖子上,眼底涌动着奇怪的光芒,“你曾对我说过,你讨厌他,讨厌的人死了,不应该开心吗?” “他罪不至死,是我害了他。”韩月歌垂下眼睫。 “他落得那般下场,是咎由自取,相信我,他怪谁也不会怪到你头上。倒是眼前有一桩事,更为重要。” “何事?”韩月歌不明所以。 苏玺忍不住轻叩了一下她的眉心:“你个小糊涂蛋,你既已答应嫁到云上天宫,就该为自己考虑考虑,我可是听说,你做了李玄霜半年的影子。就算席初娶你,保不齐将来改了主意娶李玄霜,那时你的脸往哪搁,要是李玄霜央求席初炖了你做药,你又该如何?” “那我该如何?”韩月歌问。她有自己的打算,但听苏玺提起,还是想听听他的想法。 “笨。”苏玺气得戳她脑袋,“有没有听说过‘母凭子贵’这句话?” “宫廷戏里倒是常有。”韩月歌瞬间领悟苏玺的意思,“可席初是骷髅化魔,生不出孩子的。” “小白那里有颗能重塑血肉的婆娑果,你若是能将婆娑果哄到手,给席初吃了,不就能趁机怀上孩子么?”自从苏玺听到韩月歌喊白少渊为小白,背地里也偷偷这样叫他。 “重新生出血肉么?”韩月歌陷入沉思。 苏玺沉默半晌,又道:“你要不愿嫁他,管他什么十万魔兵,我护你到底。” 韩月歌去找白少渊的路上,问镜女:“当真有婆娑果这样的神物?” 镜女睁开眼睛,颔首:“婆娑果是上古时期天地孕育出来的灵果,的确能生血肉,不过,就算你拿到,席初未必肯吃的。且不说他是骷髅化魔,重新生出血肉会经历极大的痛苦,初初生出血肉,法力大减,他必不肯冒这样的风险。” -- 第107页 “谁说我要给他了?”韩月歌将镜子收入袖中。 白少渊地位尊崇,连鬼王苏玺都得敬他三分,住的自然是黄泉最好的地方。 韩月歌穿过大片的曼珠沙华,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隐在花影间,就是白少渊在这黄泉的暂居之处。她正欲上前,一名衣着暴露的女子扭着腰肢率先上了台阶。 韩月歌步伐一顿,将自己的身影藏匿起来,喃喃自语:“她怎么来了?” 来的白少渊洞府里的妖精——蜘蛛精。 蜘蛛精是来给白少渊送储物袋的。 前几日,白少渊下令叫他们将韩月歌的储物袋归还。 韩月歌的储物袋被他随手丢在洞府门口,妖怪们捡了去,将里面的东西瓜分,吃的吃了,花的花了,如今叫他们物归原主,一时哪里还得了。 妖怪们畏惧恶蛟的淫威,短短几日,东拼西凑,终于好不容易将东西凑齐,赶紧送了过来。 蜘蛛精奉上储物袋:“大人,您要的东西。” 白少渊懒洋洋地靠坐在紫檀木倚中,接了储物袋。他记忆力绝佳,一眼就看出少了东西:“镜子呢?” “镜、镜子?”蜘蛛精心里咯噔一下,暗骂,哪个找死的,一面镜子也敢贪污,是想害死她吗? “许是谁拿了,一时忘记了,待我回去,严加审问,必定叫他交出来。”她战战兢兢回道。 白少渊的目光扫到一只绣着桃花的香囊,勾勾手指,将香囊取了出来。里面的香是梦魂香,白少渊嗅着梦魂香,神思有片刻的恍惚。 梦魂香是他给韩月歌的,韩月歌将它制成香囊佩挂在腰间。香囊不知经了谁的手,颜色已经淡了,香味半点不减。 白少渊抬起头来,忽见韩月歌站在纱帘后,纱帘轻拂,周身犹如大雾涌动。她就立在那雾中,冲他弯了弯眼睛,露出清甜的笑容。 第61章 他只有一个心思,那便是…… 白少渊的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 心底欢喜,面上却露出嫌弃:“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大人您让我过来的。”帘后那人满脸不解,出口却并非韩月歌的声音。 白少渊五指收紧, 香囊无声地化作了齑粉,从掌心滑落, 帘后那张韩月歌的脸,也重新变回了蜘蛛精的脸。 白少渊面色微变, 站起身来。 “大人?”蜘蛛精发现自取出那个香囊后, 白少渊的反应就有些不对劲。 “还有何事?” “听闻大人您天劫将至, 属下担忧……” “此事本座自有计较, 退下吧。”白少渊烦躁地背过身去,脑海中浮起的那一抹影子, 怎么也挥之不去。 蜘蛛精一脸莫名地走了。 韩月歌守在门外,蜘蛛精一走,她立时上了台阶, 步入殿内。 殿内的风格是白少渊喜欢的富丽堂皇, 韩月歌还是头一回来白少渊的住处, 她听说, 苏玺将自己的寝殿让给了白少渊。白少渊的堂妹是他们狐族的祖宗, 照辈分, 苏玺也该称白少渊一声老祖宗。 重重珠帘掩映的深处,明月珠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韩月歌绕过珠帘, 隐约听到了水声。 白少渊喜水,苏玺的寝殿内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清池,这也是白少渊愿意在此居住的缘由。 入目是一方巨大的水池,银白色的蛟龙全身浸入水中,只留一条银色的尾巴在水面上, 偶尔甩一下,溅起巨大的水花。 韩月歌往后退了几步,借着雕花的白玉柱挡住大部分的水珠,免自己被淋成个落汤鸡。待水花全部落尽,她探出脑袋,看向池子里的蛟龙。 蛟龙从水底钻出,嘴巴一张一合,虽然看不出表情,但韩月歌从它的神色里领会到了几分嫌弃。 它不耐烦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韩月歌指了指自己:“小白,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这个熟悉的称呼叫蛟龙僵了僵,白光亮起,池子里的蛟龙化作一名翩翩少年。 少年半身沉入水中,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晶莹的水珠顺着冷白的面颊流淌。 少年朝韩月歌勾了勾手指。 韩月歌的身体被一股力道锁着飞起,轰然落入水中。 她呛了好大一口水,呸呸吐着,从水底站起,尚未稳住身形,后颈被白少渊揪着,压到他的胸前。 少年全身衣裳湿透,衣襟半开,韩月歌被他压在心口,额头触及之处一片滑腻滚烫,睁开眼就是他的裸.露的胸肌,叫她唬了一跳。 韩月歌挣扎着:“松、松手,你呛到我了。” 白少渊力道微松,她从水底冒出脑袋,发尖滴着水,双眼剜向白少渊。 白少渊左手锁住她的手腕,右手揪着她的面皮,好似她那张脸是个面团儿,猛一顿揉搓,几乎将她的脸捏得变形。 韩月歌的面颊被他揉得通红,眼睛在氤氲的水汽下,显得雾蒙蒙的,她瞪着白少渊,用灵力抵抗着他的亵玩。 然而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所有的灵力被他不动声色地化解,剩下那么点挣扎,于他而言根本不痛不痒,反倒是她在他身上动来动去,竟擦出些火来。 白少渊口干舌燥,舔着唇角,眸子极黑。 确认她这张面皮是真的,非他所见的幻象,他松开她的手,俯身朝着她的脸覆压下来。 韩月歌将脑袋往旁边偏了偏。 -- 第108页 白少渊扑了个空,强硬地将她的脸掰过来,眼中是韩月歌熟悉的变态光芒。韩月歌躲不掉,低头“嗷呜”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 她的牙齿又尖又利,很快将他的虎口磨出血来。 白少渊疼得打了个颤,意识清醒不少,垂下眼眸,沉声道:“松口。” 韩月歌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瞪着他,眼底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大字:不松! 白少渊:“……” 他可以用灵力震开她,但是那样做,她势必会受伤,因她咬得实在太紧了。他与她之间还有血契,她被他震伤,他也会跟着反噬。 怎么算,都不大划算。 “我只是想亲亲你。”白少渊解释着他刚才发狂的原因。他是妖怪们惧怕的神蛟大人,他青睐她,是她的荣幸。 韩月歌眼底的“不松”霎时变成“不给”。 白少渊头一回体会到无奈这种情绪:“你到底怎样才肯松口?” 韩月歌咬着他的手,口中尝到了腥气。那是蛟龙血,她不敢咽下,也不敢松口。 松口后白少渊翻脸,她完蛋。 她绞尽脑汁想着解决眼前这个局面的法子。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韩月歌眨巴着乌黑的眼睛,突然滚下来几颗泪珠子。她的眼泪滚烫,砸到白少渊的手背上,直烫到他的心底。 白少渊的心尖上泛着怪异的酸涩,想亲一亲韩月歌的那股冲动,变作绵绵密密的心疼。韩月歌的眼泪越掉越多,那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心疼便越是绵密。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他两次闻到梦魂香后,看到的都是韩月歌。 “好了,别哭了。”白少渊手足无措地安慰着。 他堂堂恶蛟,无人不怕,无人不敬,怎么就栽在了一株呆草手中? 白少渊盯着韩月歌的脸,实在想不通。 他凶巴巴地替她擦着眼角的泪,用命令的语气警告着:“不许再哭。” 在别人那里有效的法子,到了韩月歌这里全然不管用,她非但没有止住啼哭,反而眼泪愈发汹涌。 再淌下去,他这个池子怕是都不够装的。 “你主动来找我,定是有事求我,这样吧,我答应你,你先松口,别哭了。”白少渊叹口气,换上温柔的语气。他平生第一回 对人温柔,温柔得有些别扭。 韩月歌依旧瞪着他,被眼泪洗过的双眸,比雨后的天空还要透亮,清晰地映出白少渊的影子。 “我可以用心魔起誓。”白少渊知道韩月歌不信自己。他老想吞了韩月歌的魂魄,韩月歌避之不及,主动来寻他,多半有事。 他果然猜对了。 在他发过心魔大誓后,韩月歌松开他血肉模糊的手,眼底甚至闪过一丝狡黠。 白少渊忽然觉得,他大概率是被坑了。 “我要婆娑果。”她的满脸伤心难过,转眼间变成了奸计得逞的欢喜。 白少渊:“……” 韩月歌拿了婆娑果,离开大殿。 离开前,她见桌子上放着个储物袋,一眼就认出是她丢在白少渊那里的储物袋。她趁白少渊不备,将储物袋偷偷拿了出去。 韩月歌走后,白少渊从池中起身,施了个术法,烘干长发和衣裳。 苏玺从殿外走进来:“你能轻易将婆娑果给她,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有婆娑果的消息是你透露给她的吧。”白少渊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挑起眉头,轻嗤一声,“我道你为何突然松口,肯让她出嫁,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你我各取所需,不好吗?”苏玺阴柔美丽的面庞上浮起诡异的笑意,“如果不是有自己的私心,你怎么会轻易将东西给她。” “我可没你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白少渊不屑道。 他只有一个心思,那便是—— 得到韩月歌。 他是人人惧怕的恶蛟,世人都怕他,是有道理的。功法、宝石、口粮,还是女人,只要是他看中的,无论使什么手段,他都势在必得。 *** 韩月歌回去后将自己的储物袋清点了一遍,惊异地发现,什么东西都没丢,就连席初的右眼也在。 她还以为,以白少渊与席初之间的仇怨,早已将席初的眼睛捏爆了。 着实不像那只恶蛟的作风。 轻易从他手里拿到婆娑果,更不像是恶蛟的作风。 韩月歌趴在床上,捏着婆娑果放在眼前细细端详。名为婆娑果,其实是颗红艳艳的珠子,丹丸大小,服食的话,直接吞下,连水都省了。 “这么小的珠子,真的能重塑血肉之身?”韩月歌对着镜子开口,按住自己的心口,“琼玉,假如我吃了这枚婆娑果,是不是也能生出血肉之心?” 镜子里浮现出一名白发少女,少女恍然大悟:“你求取婆娑果,原来是为这个。你本无心,生出血肉之心,必要经历极痛的过程。” 韩月歌喃喃:“不管了,先试一试。我留在这里够久了。” 她深吸一口气,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承受痛苦,举起婆娑果,正欲往口中送去,屋外突然传来轻唤:“歌儿。” 接着席初推开了屋门。 韩月歌慌得藏起镜子和婆娑果,坐起身来,她手忙脚乱,镜子没握住,“啪嗒”掉在地上。 席初在床畔坐下,伸出长臂,捡起镜子,“咦”了一声。 -- 第109页 韩月歌当他认出这是李玄霜的镜子,立时将镜子抢过来,护在怀中:“我的,沾了我的手的,就是我的。” 席初吃惊的不是这面镜子落在韩月歌的手中,他早知韩月歌剜了他的眼睛时,顺手拿走了这面镜子。 他惊讶的是,原来这面镜子上缠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黑气,现在这缕黑气完全被净化掉了。 这面妖镜是上古之物,能窥天机,遇善则善,遇恶则恶。镜子沾染凡尘,黑气侵蚀着它的心智,落入韩月歌的手中,反倒向善了。 不知是镜子的善缘,还是韩月歌的善缘。 韩月歌将镜子护得紧紧的。 席初并不恼韩月歌从他手中抢回镜子,反而觉得韩月歌这副霸道的模样有些可爱,便忍不住摸了下她的脑袋:“嗯,都是你的。”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也是。” 第62章 席初轻笑:“将来整个云…… 韩月歌担心他要回镜子, 没话找话说:“席初,你不用回云上天宫吗?” “我来便是与你说这件事的,成亲的吉日已经定下, 沧溟山还有几桩急事等着我处理,你乖乖留在黄泉, 一个月后,我亲自来接你。青玉和白霜他们两个会留下来保护你。” 说半天, 最后一句是重点。韩月歌心道, 真的不是监视吗? 她很乖巧地点头:“我不会闯祸的。你何时启程?” “后天就走。” 席初与韩月歌随意说了几句话, 见她眼皮往下坠, 显出困乏之意,嘱咐两句, 起身离开。 韩月歌巴不得他快点走。 席初走了几步,突然转回身,握住韩月歌的手腕。 韩月歌掌心藏着婆娑果, 正偷偷往储物袋里揣。席初微微用力, 她的手掌不由自主摊开, 露出那枚鲜红的果子。 席初皱眉:“这是何物?” “糖丸。” “我瞧着更像是婆娑果。” 韩月歌:“……” 韩月歌知道席初见识广大, 没料到连婆娑果这样的东西也认识, 此时想要胡诌, 显然来不及了。 她只好承认:“是我从小白那里得来的,小白说是随便吃的糖丸。” “那只恶蛟?”席初提起白少渊, 浑身的气压不自觉低了几分,“以后不许再与他来往。” 他与白少渊有仇,不许韩月歌与白少渊来往,是有道理的。韩月歌不敢当着他的面违逆他的意思,抿着唇不说话。 席初沉吟:“传闻婆娑果有重塑血肉之效, 你吃它做什么?” “婆娑果我是不吃的,我吃它做什么。”韩月歌心虚,“是那恶蛟哄我呢,幸好没上了他的当。” 席初是她的情劫,千万不能让席初知道她心口揣了颗石头心。 “既无用处,不如毁了。”说着掌心泛起灵力,作势要毁掉婆娑果。 “别!”韩月歌想也不想去抢他手中的果子,急声道,“世上就这么一枚,毁了就没了!” “歌儿为何这么在意这枚果子?还是说,你留着它,别有用处。”席初的声音听起来暗含深意。 韩月歌犹如被人淋了一盆冷水,反应过来是席初在试探。她急中生智,飞快答道:“婆娑果这么珍贵的东西,肯定能卖不少钱,我留着它是为了卖钱。” 席初轻笑:“将来整个云上天宫都是你的,这枚婆娑果能换来几个钱。” 他收拢五指,又要毁婆娑果。韩月歌眼皮直跳,猛地抓住他的手。 席初垂下脑袋,他眼眶周围覆着白绫,但韩月歌知道,他在用“神识”观察着她脸上每一寸表情的变化。 不能让席初毁了婆娑果。 “我、我骗你的。”韩月歌狠下心来,“我早知它是婆娑果,我是特意从恶蛟那里求来的。” 席初没说话,静静等着她说下去。 “我是为你求的!” 席初还是没说话。 韩月歌极担心他手掌那么一合,婆娑果就化为乌有。她咬牙道:“苏玺告诉我,你吃了它就能做回正常人,我还能怀上你的宝宝。有了你的宝宝,就算有十个李玄霜,也不能动摇我的地位。” 说到最后,她脸颊微热,泛出淡淡红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装出来的,还是纯属扯谎臊出来的。 空气骤然静默下来,只有屋门被风拂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半晌过后。 “原来这便是歌儿所求。”席初轻声叹息,“既是歌儿所求,我就如歌儿所愿。” 韩月歌:??! 你就不能稍微礼貌性地拒绝一下吗? 说好的重塑血肉法力大减,席初必不肯的呢! 完了,她的婆娑果没了…… *** 云上天宫,枕霞阁。 李玄霜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雪飘如絮,脸上露出厌恶之色。 她讨厌云上天宫的雪。冷冰冰的,总是下不完的样子。 她受了伤,灵力被体内的黄泉鬼气耗损严重,抵不住云上天宫的寒气,需得外物御寒。 枕霞阁没有炎石凿出来的床,不及销魂殿暖和,到了晚上尤其冷的时候,需要多添炭火才能挡住侵袭的寒气。 原本销魂殿才是她的住处,她从玄冰洞醒来后,听闻韩月歌已经搬回销魂殿,席初没让韩月歌迁出来,反而安排枕霞阁给她居住。 李玄霜咬着牙,恨恨地想,这一切本该都是她的,席初是,销魂殿也是。 -- 第110页 “姑娘,该服药了。”孙嬷嬷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汤走进来。 因席初不肯将那株七叶灵犀草炖了给她做药,她这个病就一直拖着,需要用药物压制体内的黄泉鬼气。 看到那碗黑乎乎的药,李玄霜口中泛起苦涩。这些日子,她几乎成了一个药罐子。 “殿下和月姬的婚期定下了,就定在下个月。” “早就听说了,真是叫人吃惊,殿下怎么会娶月姬?明明枕霞阁里的那位才是殿下当初捧在手心里的。” “咱们殿下的心思,谁又摸得清。月姬搬回销魂殿,我就知道事情有转机。要不是玄霜仙子,殿下早就娶了月姬,可见殿下真心喜欢的还是月姬。” 殿门口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李玄霜手中的汤匙“咣当”一声掉回碗里,几滴黑色的药汁溅落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白皙的手背烫出几个红印子。 孙嬷嬷赶紧拿帕子替她擦着药汁。 “叫她们进来。”李玄霜放下药碗。 孙嬷嬷高声道:“外面多嘴的,还不滚进来请罪!” 两名侍女战战兢兢走了进来,她们在外面八卦得兴起,俨然忘了殿内住着八卦的正主。 “玄霜姑娘。”侍女跪在李玄霜面前。 李玄霜清丽的面颊上隐隐现出几分狰狞:“你们说谁要成亲了?”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都不敢开口。 “说,谁要成亲了?”李玄霜甩出盘龙鞭,缠住其中一人纤细的脖子。 “饶、饶命。”那人面颊泛紫,张开双唇。 “是太子殿下和月姬成亲。奴婢们多嘴,求玄霜姑娘恕罪。”另一人见同伴危在旦夕,赶紧磕头求饶,心底暗暗吃惊,那个温柔的玄霜仙子,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孙嬷嬷道:“玄霜仙子,奴婢们不懂事,请仙子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饶过她们一回。” 她说的不卑不亢,语气里暗含警告之意。 “太子殿下”四个字让李玄霜清醒了过来。她们这些个奴仆,惯会见风使舵,她得意时,个个都巴结着她,她失意时,她们就捧高踩低。尤以这个孙嬷嬷为甚,这些日子李玄霜没少受她的白眼。 李玄霜松开盘龙鞭,心头窜起一团火,看起来有些歇斯底里:“滚,都给我滚出去!” 孙嬷嬷和另一人侍女,扶着受伤的侍女,飞快地离开了枕霞阁。 屋内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雪粒从窗户的缝隙中飘了进来。 李玄霜垂着脑袋,半边面颊隐在阴影里,低声念着:“席初要娶韩月歌,怎么可能?不可能的,明明他念着的那个人……” 殿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李玄霜回神,迟疑地朝着殿门口走去。 雪地里,魔兵们将一人团团围住。那人身着玄裳,手持古朴长剑,立于呼啸的寒风里,衣摆猎猎飞舞。 李玄霜惊呼出声:“薄公子!” 李玄霜被薄霆劫走的消息很快传到黄泉,青玉拿到密信,赶紧汇报给席初。 “我知道了。”屋内飘来席初的声音,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起伏。 青玉站在门外,伸长着脖子,等了半天,就只等到这一句,不由得发愣。 “殿下既然没别的吩咐,属下就先告辞了。”青玉拱手,转身离开,口中嘀咕着,“这不对劲呐。” 他步下台阶,走到枯树下,忽听轰然一声,似乎是什么撞倒在地的声音。他快步折了回来,高声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释放出去的神识,被一道结界弹了回来。 “无事。”这次席初的应答,比上一句时间还要长,冷清的嗓音微微发颤,像是在极痛之下说出来的。 “殿下当真无事?”青玉担心。 “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替歌儿撑船。”屋内再次飘出席初的嗓音,这回又是青玉熟悉的云淡风轻。 “啊,属下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事没有处理,属下先走了。”青玉可烦撑船了,动不动就下场血雨,烦透了,还不如让他上战场打架来得爽快。 青玉眨眼就没了踪影。 席初撤回结界,长长地舒了口气,苍白的面颊上,汗珠滚滚而落。 他松开攥紧的双拳,指甲不知何时划开掌心的肌肤,沁出鲜红的血丝。 席初看着掌中的鲜血失神。 三百多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流血是什么感觉了。 黄泉的夜晚与云上天宫是不相上下的冷,好在黄泉并不下雪,只是风大了些。今天晚上碰到了好天气,没有起风。 韩月歌多裹了两件衣裳,出门逛街。 黄泉里的鬼修生前大多数是凡人,还保留着凡人的习性。韩月歌在街头穿梭,东看看,西看看,兴致颇为浓厚。 脑袋猛不丁被什么砸了一下,她回头张望,并未望到什么,便没有在意。 过了一会儿,脑袋又被砸了一下。 韩月歌垂眸,在地上发现了一粒花生米。她一脚将花生米踩爆,仰起头来。 白衣少年扶着栏杆站在酒楼的二楼,举起银壶,笑盈盈地冲韩月歌晃了晃:“我没带酒钱,过来,帮我付酒钱。” 韩月歌替白少渊付了酒钱,并且大方的原谅了他拿花生米砸他脑袋的幼稚行为。 她这么做也是有自己的合计的。 婆娑果被席初拿走,多半是拿不回来了,不如与白少渊套套近乎,旁敲侧击问问他,还有没有像婆娑果这么好的果子? -- 第111页 第63章 “这情劫嘛,既然是劫,…… 被赎出来的白少渊懒洋洋地跟在韩月歌身后。 韩月歌整理着自己的储物袋, 嘀咕着:“真是稀奇了,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胆敢扣押堂堂神蛟大人。” 神蛟大人是白少渊自封的,韩月歌此时说来,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嘲讽居多。 白少渊并不生气, 掐着下巴道:“约莫是本大人的威名在这黄泉不够响亮。” 他舔着唇角,眼睛里腾起亢奋之色:“妖怪吃多了, 不知鬼怪吃起来口感如何。” 两人刚走出酒楼, 韩月歌身前陡然窜过一道人影。 韩月歌:“刚才是刮过去一阵风了吧?” 白少渊:“抢劫的吧。” 韩月歌:“抓贼啊!” 两人在鬼巷的尽头堵住了抢走韩月歌储物袋的“贼”, 韩月歌定睛一看, 哟,居然是个没成年的贼。 韩月歌向来是不以大欺小的, 如果不是对方抢了她的钱。她盯着自己的储物袋,脸上尽量摆出和善的表情,眼角却泻出一丝凶狠:“小兄弟, 乖, 那个储物袋是姐姐的, 还给姐姐吧。” 小少年紧紧攥着储物袋, 缓缓往后退着。他怕的不是韩月歌, 是站在她身后满脸兴奋的白少渊。 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要吃人, 不,吃鬼。 “求姐姐救救我阿娘!”少年看出白少渊不是好惹的, 当机立断,扑到韩月歌面前扑通跪下,痛哭流涕,以求自保。 白少渊遗憾地耸了耸肩膀,这个小鬼是吃不成了。 韩月歌拿回自己的储物袋, 顺便还听了一个悲惨的故事。 这小少年原本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家道中落,父亲去世,叔伯们狠毒不输豺狼,吞了他们的家产不说,还将他和他母亲溺死在潭中。他和母亲死后怨气不散,化身为鬼,大仇得报后,来了这黄泉安家。 他们初来乍到,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睡,眼看着母亲的鬼体越来越虚弱,身无长物的小少年起了邪心。 既是情有可原,韩月歌更不会追究了,她听闻他还有个重病的母亲,便叫他带他们去找他的母亲。 他们的家就在这条巷子后,是个废弃的小院子,破破烂烂,勉强可住。推开结着蛛网的大门,看见院子里坐着的大腹便便的妇人后,韩月歌陷入了沉默。 黄泉最小的鬼,莫过于鬼婴,鬼婴是极少的,整个黄泉找不出几个。婴孩时期不记事,纵有被冤死的,根本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死后魂魄也就散了去,汇入天河,重新凝成魂魄转世投胎。 尚未出生的鬼胎韩月歌是头一回见。 她与白少渊对视一眼。 妇人听说二人是自己儿子请来帮助他们母子的,含泪将来龙去脉说给二人听。原来是这妇人死时,心中挂念着尚未出事的孩子,执念附着在腹中胎儿身上,保全胎儿魂魄未散,跟着母亲一起变成了鬼。 妇人鬼体虚弱,腹中鬼胎也跟着虚弱。然而黄泉鬼医少,出诊费用高,又是个罕见的鬼胎,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是个未知数。 韩月歌留了一些钱给他们母子二人,叫他们想办法先安胎。 离开妇人的住处后,韩月歌喃喃:“鬼能诞下胎儿吗?” “约莫能吧。”实际上白少渊也不确定。不过,满含怨气的胎儿,倒是个极佳的补品。 “不许打他们的主意。”韩月歌察觉到这只贪婪的恶蛟起了食欲。 白少渊“嘁”了一声,目光不怀好意地落在她身上:“你放心,我有口粮。” 韩月歌:“……” *** 夜色浓如泼墨,韩月歌手中提着一盏灯,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席初的屋外。灯笼微弱的光芒破开黑暗,照出庭前血色的曼珠沙华。 门前空无一人,青玉和白霜都各自回去歇息了。 韩月歌摸出一支迷香。 昨日她跟在白少渊的身边,旁敲侧击了一天,得出一个很糟糕的结果:婆娑果真的只有一枚。 她决定把婆娑果从席初那里偷回来。 神尊保佑,席初还没吃了婆娑果。韩月歌心中默默念叨,点燃迷香,从窗户的缝隙中投进席初的屋子。 据说这个迷香效果极强,能迷倒十个席初这样的大妖怪。韩月歌半信半疑,出了大价钱,买了一支回来。 她蹲在窗户下,等了半天,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推开窗户爬进去。 屋子里坠着幔帐,韩月歌将灯笼搁在桌子上,掀开幔帐,往榻边走去。 席初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他平时极重风姿,便是睡觉时,也是这般规规矩矩。韩月歌故意踩出脚步声,未有反应。 她放下心来,轻手轻脚摸上席初的床。 席初只着了件雪色的单衣,眼眶周围覆着白绫,乌黑的长发散开来,柔如锦缎。 韩月歌在床榻上摸了一遍,没有找到婆娑果,她索性趴到席初的身上,搜他的身体。 手指刚探入席初的衣襟,便见他嘴角弯了一下,扣住她的手腕,翻身而起,眨眼间就将她困在了身下。 “歌儿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他唇边笑意极浓,声音听起来是愉悦的。 这个变故简直叫韩月歌措手不及。韩月歌第一反应是去看地上已经灭了的迷香,气得浑身发抖。 该死的奸商,居然卖给她假货! -- 第112页 “我来瞧瞧你。” “半夜偷偷瞧?” “我怕吵醒你了。” “歌儿可真是贴心,怕吵醒我,还特意准备了迷香。”席初心情很好,即使勘破她的“阴谋”,也没有生气,“可惜歌儿太单纯了些,给人骗了也不知道,这迷香已经过期了两百年。” 韩月歌登时变成了弹簧,一下子弹了起来。 “做什么?”席初按住她肩膀。 “我去找奸商退钱!”她挣钱可不容易了,都是血汗钱! “明日再去,今夜留在这里陪我。”席初的声音低哑了几分,喉结微微滚动着。 韩月歌脑袋一缩。 席初低头,爱怜地亲了亲她的嘴角。 韩月歌被困在他怀中,根本没法躲闪,任由他亲着。 席初握住她的手,送进衣襟里,贴在他的心口。 韩月歌五指覆住的地方,隔着滚烫的肌肤,传来心脏的跳动。 韩月歌痴迷地感受着掌心下方心脏有力的跳动,这便是人类的心脏,七情六欲的来源,生出爱,生出恨。 “感觉到了吗?”席初问。 “什、什么?”韩月歌回神。 席初握着她的手,用力按下去,他掌心泛着灼烫的温度,韩月歌五指触及的肌肤,也不再是冷冰冰的。 她陡然睁大双眸,眸底透出震惊:“你……” 席初轻轻地笑了起来,抵着她的耳畔,暧.昧地说道:“歌儿说要给我生个宝宝,既然如此,我就满足歌儿所求。” 韩月歌:??! 啊啊啊她的婆娑果没了! 天明的时候,韩月歌模模糊糊地醒来一次,隐约听到席初说了句“同心铃”,接着是温软的吻落在她的耳廓。她没在意,翻了个身继续睡,再次醒来时,身侧床榻已经空了,连余温都散了个干干净净。 席初走了。 今日是他离开黄泉回云上天宫的日子。 韩月歌想起席初的那句“同心铃”,取出同心铃,不小心用灵力摇响铃铛的瞬间,她赶紧用手掌裹住同心铃,吁了口气。 ***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很快就到了席初定下的一个月之期。 再过两日,迎亲的队伍就会踏足黄泉,将韩月歌迎上云上天宫。 韩月歌一点儿也不想回云上天宫,她打算逃跑,这是在一个月以前就做好的决定,奈何席初留下的青玉和白霜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许她靠近忘川,这让她的逃跑计划一再搁浅。 韩月歌只好另辟蹊径,寻了个小道,但因青玉和白霜的监视,还未找到机会离开。 就这么一直拖,拖到了成亲前夕。 后来韩月歌想通了,迎亲的那日,黄泉鱼龙混杂,是逃跑最好的机会。 打好主意后,韩月歌就不急着跑了,她掏出纸人,复习着新学的傀儡术。 镜女从镜子里走出来,化作一名美丽的白发少女。她在韩月歌身边坐下,歪着脑袋,满脸不解:“月歌,席初是你的情劫,你与他之间注定有段姻缘,他肯娶你,你为何要走呢?” “这情劫嘛,既然是劫,就没有一帆风顺、和和美美的道理。我在成亲当日逃婚,这才算应了情劫。倘若我因此得了一颗心,便是我的造化。” 韩月歌的傀儡术练习了一个月,小有成就,只见她手指轻点,纸人化成她的模样,站在她面前对着她露出甜美的笑容。 镜女看着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纸人,沉默半晌,竟无法反驳她的说辞。 韩月歌低声喃喃,极力说服着自己:“话本子里本就没有席初娶我的情节,我寻思着,必是有什么变故,既然我不知这个变故是什么,不如将变故掌握在自己手里。” 韩月歌心里清楚这个变故应该是李玄霜,当着镜女的面,她没说。 迎亲这日,韩月歌早早起了床,拿出纸人,滴一滴血在她的眉心。那纸人瞬时便活了过来,化成她的模样,冲她作揖:“主人。” “知道怎么做了吗?” “请主人吩咐。”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 纸人点点头,但因是纸人所化,做不出表情,神色略嫌呆滞。韩月歌当过一阵子的木头美人,这个纸人倒是有她从前的影子。 第64章 他勾着唇角,露出邪气的…… 天色微微亮时, 鬼侍们捧着灯,敲开了韩月歌的屋门,见“韩月歌”正襟危坐地坐着, 俱是愣了一愣。 “今天是姑娘大喜的日子,姑娘是该起得早。”其中一人笑道, “请姑娘起身,奴婢们替您更衣。” 嫁衣和首饰是七日前从云上天宫送来的, 青玉说, 这些款式都是席初亲手挑的。席初的眼光一向不差, 韩月歌在云上天宫住的那段日子, 衣服首饰都是席初亲自挑选的。 纸美人站起身来,张开双臂, 由着鬼侍们将嫁衣一层层往身上套。 真正的韩月歌身上贴着一张隐身符,在旁边看着。 她的这张隐身符对付这些低级的鬼侍们尚可,出了屋门, 青玉和白霜一眼就能将她识破, 她暂时不敢贸贸然出去。 鬼侍们替纸美人套好嫁衣后, 开始替她上妆, 自始至终, 纸美人都是面无表情的。鬼侍们不了解韩月歌的性子, 并未起疑心。 韩月歌望着镜子里映出的纸美人。 -- 第113页 席初给她挑的这身嫁衣,衣料华美, 剪裁合体,垂下来的宽摆上用金线绣着凤凰,镜中映出朦朦胧胧的烛火,她着大红色的嫁衣坐在烛火的深处,美得惊心动魄, 就连鬼侍们都感叹:“姑娘是我们见过的最漂亮的新娘子。” 韩月歌也觉得很美,要不是那是她自己的脸,她都想亲上两口。 待鬼侍们替纸美人上好妆,已经天色大亮,整个黄泉都热闹起来。 韩月歌以鬼王之妹的身份出嫁,这场婚事自然是办得极为盛大,黄泉处处张灯结彩,映着红色曼珠沙华,满城披红,流光溢彩。 鬼界不少的子民是韩月歌用船渡过来的,今日是韩月歌大喜的日子,他们也跟着凑热闹,放鞭炮庆祝她的良缘。 鬼侍们拿起云上天宫送来的凤冠,戴在纸美人的脑袋上。凤冠雕成金凤展翅的样式,上面镶嵌着血红色的宝珠,垂下金色的流苏。 “姑娘稍等,迎亲的队伍估摸着快到了。”鬼侍怕纸美人等急了,安慰一句。 纸美人乖乖坐着,隔着垂下的流苏,轻轻点着脑袋。 屋门突然叫人推开,透进一道天光,白衣少年逆光而立,三千如墨发丝被风掀起发尾。 韩月歌在心中惊道:“琼玉,快,将我藏到镜子里。” 几乎是在镜女将韩月歌拽入镜中的瞬间,白少渊款步走了进来。 鬼侍们都认得他,赶紧冲他行了一礼:“大人怎么来了?” 白少渊看也不看她们,扬袖挥了挥,鬼侍们应声而倒。 白少渊直接走到纸美人面前,微微俯身,葱白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认认真真将她看一遍,“啧”了一声。 镜女道:“此恶蛟修为高深,会不会识破这是个傀儡替身?” 镜子映出的是韩月歌的闺房,镜中世界也是闺房的模样,韩月歌坐在床畔,掐着下巴,心里有点发虚,紧张道:“应当不会吧,替身滴了我的血,有我的气息,真假难辨。” 果然,白少渊并未识出面前是个假货,他见纸美人没有反应,兴味索然:“怎么不说话?” “你弄疼我了。”纸美人皱了皱眉道。 镜女感叹:“真像,连皱眉的表情都能做出来。” 韩月歌心想,这个皱眉的表情是傀儡替身能做出的极限,白少渊再戏弄下去,傀儡要露馅了。 白少渊听纸美人说“疼”,看着被他掐红的下巴,眼神黯淡下来,真的松开了手:“猜猜我来做什么?” 纸美人依旧皱着眉,断然拒绝:“不猜。” 镜女:“不愧是你的傀儡,这语气都像。” 镜女觉得像,白少渊自然也觉得像,便没有生疑。他勾着唇角,露出邪气的笑容:“我来抢亲。” 不等纸美人反应,他施了个定身术,定住纸美人。纸美人张唇,他又施了个禁言术。 这下纸美人既不能动,也不能出声了。 白少渊再次拂袖,地上多了个人。韩月歌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李玄霜! 白少渊怎么把李玄霜给劫来了? 李玄霜也被施了定身术和禁言术,僵硬地躺在地板上,一双美目透出凌厉之意,狠狠瞪着白少渊。 白少渊半蹲下,很嚣张地拍了拍她的脸颊:“别这样看我。要不是留着你这张脸有用,我早扒下你的面皮了。” 他扶起李玄霜,让她与纸美人并排坐在一起,拿起梳妆台上的黛笔,卷起袖摆,用笔勾勒着李玄霜的眉形。 他的动作是极温柔的,语气却暗含警告:“她从来就不是你的影子,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今日你代替她嫁到云上天宫,要是中途让席初发现端倪,本座就吞了你的魂魄。” 他照着纸美人的妆容,给李玄霜上妆,他的手竟也灵巧,刷刷几下,居然勾出一样的眉形。 他绘画的技术本就是一流。 上完妆后,他定定地盯着纸美人,说了句“真丑”,便取下纸美人头上的凤冠,戴在李玄霜的头上。 又施了个法术,将纸美人身上的嫁衣和李玄霜的衣裳对调,然后拿出一张听话符,贴在李玄霜的背后。 待符纸隐进李玄霜的身体里,白少渊揽起纸美人的腰身就走。 走到门口,白少渊想起什么,折回来,拿起台子上的一盒口脂,沾了点,在李玄霜的唇上仔细抹开。 抹完口脂,他满意地劫了纸美人离开。 白少渊一走,韩月歌才敢从镜子里出来。她叫镜女将其中一名鬼侍藏入镜子里,自己变成那个鬼侍的模样。 白少渊走后没多久,地上昏倒的鬼侍们都醒了过来。 她们的记忆被白少渊动了手脚,已然记不起发生了什么,满脸茫然地站起来,见“韩月歌”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松了口气。 韩月歌也揉着脑袋,故作一脸茫然地站起来。 青玉和白霜推门进来,道:“月姬,迎亲的轿子到了。” 李玄霜坐着没动。 鬼侍提醒道:“姑娘,该出门了。” 李玄霜被一股力道禁锢着,在鬼侍发出“命令”后,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韩月歌混迹在鬼侍们当中,将李玄霜送到门口。 门口停着一顶披着红绸的花轿,李玄霜在青玉和白霜的指引下,上了花轿。 韩月歌作为鬼侍,要跟在花轿后面,将花轿送到忘川河畔。怕露出端倪,被青玉和白霜二人察觉,她垂着脑袋,缩在鬼侍们的身后,一路都规规矩矩的。 -- 第114页 远远就见忘川上停泊着数艘大船,每条大船上都挂着红色灯笼,灯笼上贴着红色囍字。 最前面的一条船上,站着同样身着红色喜服的席初。覆眼的白绫换成了红绫,腰带束出他劲瘦的腰身,只见他乌黑的长发一半束起,一半披散,垂在黑发间的红色发带,迎风飘扬。 忘川的河水奔腾汹涌,掀起滔天的浑浊水浪,他一身烈烈红衣,立在船头,如置身波涛中。 花轿在河畔停下,鬼侍掀开帘子,扶着李玄霜走出来。 往日总是着艳丽红袍的苏玺,今日换了件天青色的锦袍,他站在李玄霜面前,微微一笑:“月歌,既应承了你一句‘兄长’,我这里便永远是你的家,你若想回来了,随时可以回来,你要受委屈了,我也替你撑腰。” 鬼侍捧着琉璃托盘走到他身边,托盘内放着两杯酒。 苏玺端起酒盏,递给李玄霜一杯。 苏玺将酒饮下,却见李玄霜僵着不动,不由笑道:“怎么,连最后一杯酒也不肯同我喝?” 李玄霜手臂僵硬地举起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盯着她上下滑动的喉咙,苏玺眸底闪烁着怪异的光芒。 席初下了船,朝着他们二人走来。 今日席初率魔兵三千迎亲,浩浩荡荡的阵势,引得黄泉的百姓争相围观。 河岸是黄泉的鬼兵,对岸是魔域的三千精锐,苏玺担心引起秩序问题,叫鬼兵画出一个范围,给鬼界子民们,除此之外,一概不许越界。 韩月歌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们身上,便是一直盯着李玄霜的青玉和白霜,也回到席初的身边,知道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悄悄转身,在人群中几个穿梭,往另一条路去了。 黄泉有两个入口,席初迎亲走的是第一个入口,渡过忘川,就可离开鬼界。第二个入口严格来说是一条小道,因中间横亘着碎骨渊,碎骨渊宽约数万丈,下方又有无数厉鬼怨魂,还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拽着人往下坠,若要通行,非乘云舟不可。 忘川水势汹涌,若遇到船只损毁,来不及修补,就只好从碎骨渊走,因此,苏玺叫人备了云舟,以防不时之需。 韩月歌这一个月以来,四处溜达,早已将地形和云舟的方位摸了个一清二楚,她这些日子攒了不少钱,通通兑换成灵石,为的就是这一日。 几乎所有人都去忘川河畔围观了,通往碎骨渊的路上人影稀少,几不可见。韩月歌快步走着,绕过一条路后,眼见碎骨渊隐隐在望,心中激动。 这条路极其狭窄,两边都是耸立的巨石,巨石间纵横交错生着血色的曼珠沙华。韩月歌走得虎虎生风,忽闻“救命”之声,声音短而急促,是从她右方传来的。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瞥见一抹玄色的衣摆自花影间一闪而过。 韩月歌快步跟上去,那人没能及时隐匿踪影,便飞快地转过身去,将背对着韩月歌。 他的怀中隐隐约约禁锢着一人。 他用双手撑着石壁,将那人困在他的胸膛和石壁之间。 第65章 “你说得对,我欠你三剑…… 韩月歌隔着花海, 望着男人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禁锢在他怀中的是个女人,因韩月歌瞧见了她露出的发尖。乌黑的发盘成飞云斜髻, 点缀着一朵鹅黄色的珠花。 韩月歌想起那声“救命”,礼貌地多问了一句:“那个, 你没事吧?” “滚。”回答她的是个沙哑而暴躁的声音,似乎是好事被打断, 颇为不耐烦。 韩月歌不好意思道:“打扰了。”便飞快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 她又折回来, 望着男人的背影, 欲言又止:“她流血了,还蛮严重的。” 鲜血滴滴答答顺着女人的衣摆流淌, 将她足下的曼珠沙华染得艳靡灼目。 韩月歌在人间混迹了几百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曾半夜趴在墙头研究他们的行为举止。比如他们当中的有些人, 会有奇怪的癖好, 常在亲热时做出伤害对方的行为, 看起来既痛苦又快乐, 更有不小心玩崩的, 闹出人命来, 悔不当初。 韩月歌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不如先去找个大夫吧。” 男人显然没有好脾气,迎着韩月歌而来的是一道凌厉的剑光, 看清他手中的剑后,韩月歌恨不得甩自己一百个嘴巴子。 让你多管闲事! 青冥剑紧贴着她的脖子,锋利的薄刃再往前一点,就能割开她的喉咙。 韩月歌僵着不动。 那名没了禁锢的女子轰然倒地,纤细的脖子上横亘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鲜血滋滋往外冒着。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是死不瞑目的表情。 能凝出血肉之躯的鬼,是等级较高的鬼修了,这样的鬼修在薄霆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可见薄霆的修为又精进了一层。 韩月歌眉心直跳,顺着剑刃望向薄霆。薄霆失了平时的冷静肃然,眉目间隐约泛出阴狠暴戾,盯着她的眼神,暴躁凶狠。 韩月歌胆战心惊地提醒:“你的手千万不要抖,我的脖子很细的。” 薄霆过于焦躁,并未识出她面上的伪装,他冷声道:“白少渊在哪里?” “他、他……”韩月歌一时没想好说辞,支支吾吾。她估摸着白少渊是从薄霆手中劫走了李玄霜,才叫薄霆看起来看只丢了骨头的野狗。 -- 第115页 “说不说?” “我、我不知道!”说了她今日逃婚一事岂不是要露馅。 薄霆眼睛一眯,杀机毕现,是个要杀人灭口的节奏。 在青冥剑即将划破咽喉的瞬间,韩月歌连忙破了幻术,疾声道:“是我,薄公子。” 薄霆的剑一顿,看着她露出的真面容,神色微愣:“玄霜?” 韩月歌点头。李玄霜用的是她丢掉的身体,她们两个一模一样,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互相冒充。 韩月歌脑海中浮起李玄霜平时的模样,学着她的样子,露出温柔恬淡的神色。别的她不敢自夸,就模仿的功力,她绝对称得上炉火纯青。 薄霆盯着她的五官,迟疑片刻,撤回青冥剑。 韩月歌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在心底默默打了一通腹稿后,说道:“那日白少渊将我劫走,带回了黄泉,今日是席初和韩月歌大婚的日子,我幻化成侍女的模样,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 为了配合自己的表演,在说到席初大婚的时候,她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瞬。 原书的李玄霜一辈子都没爱上席初,这里的李玄霜却爱上席初,大概是因为李玄霜已经不是真正的李玄霜。一缕不知来处的幽魂,夺了李玄霜的身份,彻底改变了整本书的走向,加上韩月歌的掺和,剧情变得越来越匪夷所思。 薄霆自然没有错过她眼底的那抹黯淡之色,他的神色也跟着黯淡了一瞬。 韩月歌道:“此地不宜久留,薄公子,我们快些走吧。我知道有一条小道,可以避开忘川,离开鬼界。” 薄霆跟着韩月歌走。 韩月歌是不想带他走的,她能扮一时的李玄霜,扮不了长久的李玄霜,路上多生变故,万一薄霆火眼金睛,识出她的身份,将她扔下碎骨渊,她就得不偿失了。 在韩月歌盘算着如何将薄霆甩下时,薄霆盯着她的背影,眼睛眯起,沉声道:“站住。” 韩月歌背影一僵,慢慢转过身来,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滞了:“怎么了?” “在下曾在玄霜姑娘这里遗失一条额带,不知玄霜姑娘可还记得?” 这是怀疑她了。她在凌霄阁住了七年,也没见他有戴额带的习惯,鬼知道这个额带是不是真有其事。 韩月歌怒道:“薄公子这是何意?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见美人动怒,薄霆微怔,在心中雕琢着措辞。 他对李玄霜一向是敬重而爱慕,很少这样唐突,这句试探,也是因见她背影轻快,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韩月歌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她猛地扑进薄霆的怀中,咬着唇道:“薄公子对玄霜的心意,玄霜一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薄公子丢在玄霜这里的东西,根本不是那条额带,是薄公子的心,对吗?” 薄霆被她抱了个满怀,身体微僵,又听她将他对她的爱慕亲口说出,一时呆住。 两人紧紧贴着,属于少女的馨香钻入他的鼻端。他心神恍惚间,心口一阵冰凉,像是有人拿着一块冰,捅进了他的胸膛。 他垂下眸子,眸底掀起微小的波澜。 怀中这名少女,果然是他怀疑的韩月歌。 韩月歌松开芳意剑,从薄霆怀中弹出,她满手都是血,指尖不可察觉地颤抖着。 像是为了壮胆,她抖着声音道:“你曾刺我三剑,今日我还你一剑,一剑抵三剑,你、你还赚了。” 他听她说起三剑,心想,他什么时候刺过她三剑?忽的想起那个像是真实经历过的梦境,她说的没错,在那个梦境里的诛妖刑台上,他又捅了她一剑。算起来,是三剑没错。 转念又想到,什么一剑抵三剑还赚了,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算法,又不是做生意,还要计较盈亏。 鲜血从伤口处争相涌出,滴上他的衣摆,他张开五指,召出青冥剑,抬眸看向韩月歌。 韩月歌的面颊看起来极为苍白,大概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脸色这样白。她的眼底明明堆满慌乱,却故作镇定凶狠,伸出手,将捅进他心口的芳意剑拔出,转身就跑。 薄霆抬起手臂,又缓缓放了下来,终究放任她奔逃,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按住心口的伤处,以剑撑地,单膝跪了下来,微微垂下脑袋,隔着汗湿的发丝,望着满目摇曳的曼珠沙华。 “你说得对,我欠你三剑,你还我一剑,是因果轮回。”他低声喃喃,唇角弯起,竟笑出声,“还是太心软了些,下次记得刺心脏。” 这些话韩月歌当然是听不到了,就算能听到,也是做不到的。草木妖灵天生就心肠柔软,爱好和平,若非逼到绝境,是不会轻易见血的,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韩月歌一边跑,一边擦着手上的血,忽然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砸在她面前。 韩月歌反应迅速地就地一滚,避开那灼灼燃烧的火焰。 火球将地面砸出深坑,无数火星子散落在地,嘭的化作熊熊烈焰,噼里啪啦地烧着满地的曼珠沙华,眨眼间就将曼珠沙华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是红莲狱火。 韩月歌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远离地上的火焰,又见无数个这样或大或小的火球落下来,间或尖利的飞箭流矢。 震天的喊杀声从忘川的方向传来。 韩月歌震惊地极目望去,只见半边天空被红莲狱火灼得通红,刀光剑影混着血色乱飞。 -- 第116页 这是打起来了。 韩月歌惊魂不定。 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 就算发现是李玄霜假冒了她,也不应该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她逃个婚罢了,怎的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通往碎骨渊的路被红莲狱火封住,韩月歌只好折返回到忘川,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躲着火球和流矢,东奔西窜。多亏她平时别的本事没练,逃命的本事十分熟练,一路上竟也安然无恙。 她看见地上有伤者,将他拖到石头下方,借着石头遮挡,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发现韩月歌在用灵力给他疗伤,就断断续续将事情的原委说出来。 原来在韩月歌离开后,李玄霜跟着席初上船,才走几步,突然“哇”的一声,吐出血沫子,栽进席初的怀中。 席初扶住李玄霜,勃然大怒道:“鬼王苏玺在酒中下毒谋害太子妃,众将士听令,诛杀鬼王,替太子妃报仇。” 于是他带来迎亲的三千精锐,为了给太子妃报仇,冲下船去。 苏玺自然不是好惹的,席初撕破了脸,他也就没藏着掖着,下了命令:“魔域众人,一个不留,杀!” 火球和流矢从天而降,双方在红莲狱火中撕了起来。 韩月歌听完,琢磨好几遍,越琢磨越觉得不对。互撕起来的双方,怎么好像都未卜先知,猜到会有这么一场大战,提前做了准备。 她丢开那人,继续前行。 忘川水映着红莲狱火,像是危险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不断吞噬着从半空掉下来的士兵。 鬼界的子民站立的地方诡异地撑开一道结界,保护着他们。 韩月歌猜得没错,苏玺果然是有所准备,他率领的鬼兵个个骁勇善战,将箭矢点燃,射向席初带来的魔兵。魔兵举起盾牌,抵挡着流矢,朝着鬼兵扔出裹着红莲狱火的火球。 第66章 今日本该是她的大婚,他…… 韩月歌躲在三生石后, 探出脑袋望过去。这块三生石上回砸了她一次,被苏玺修好了,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席初一身喜服被银色战甲覆盖, 手持岁华剑,所立之处, 烈火卷席着满地的血色。 找到席初后,韩月歌又去寻苏玺的踪影。 很快她在人群中找到了苏玺。 苏玺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李玄霜的身后。 李玄霜中的毒不足以致命, 她捂着心口, 原是想偷偷找个安全的地方, 忽然一阵阴冷的寒气将她周身包裹, 定住她的四肢。 苏玺一手抓着李玄霜的胳膊,一手扼住李玄霜的脖子, 飘至半空,声音扩散到每一个角落:“席初,如果你还想你的太子妃活命的话, 就立刻住手。” 杀得满身是血的席初, 闻言果然停了下来。他抬起脑袋, 朝苏玺和李玄霜的方向“望”了过来。 苏玺唇畔勾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五指紧紧扣着李玄霜的脖子:“叫你的人都放下兵器。” 席初轻声笑了起来, 他的面颊上溅了不少血珠, 笑容温柔,半点不显狰狞。连韩月歌都不由得暗自感叹, 真好看,像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公子,哪怕站在修罗地狱中,也依旧满身清贵优雅。 苏玺皱眉:“你笑什么?” “笑你的自以为是。”席初举起岁华剑,剑尖滴着血, 剑刃映出他温雅的面容,“你可知她为何单单只吐了血?” 苏玺狐疑。 这正是他怀疑之处,他在口脂里下了毒,口脂抹在唇上,一点点渗入肌肤,毒入骨髓,便会发了狂,攻击距离自己最近的人。 但李玄霜只吐了血。 苏玺只当是白少渊这个粗心大意的,只顾着换人,忘了给李玄霜抹上口脂。 此时听席初提起,他聪明机警,一下子就悟出了缘由:“酒!你派人在酒里动了手脚!” 鬼界里到底混进了多少席初的人。 席初冷笑:“我屠你鬼界,总该有个正经的理由。” 苏玺咬牙道:“好你个席初!难道你就不在意你心上人的性命?” “她?她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罢了。”席初屈指弹掉剑刃上的血珠,满脸毫不在意的神色,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棋子?”苏玺震惊,“她在你心里,从来都只是一颗棋子?” 韩月歌被换成李玄霜这件事,只有苏玺和白少渊知道,苏玺自然认为席初说的是韩月歌。 他又惊又怒地瞪着席初。 “自然只是棋子。”席初云淡风轻地开口,“她已没了用处,鬼王是杀是剐,随鬼王的意。” “我不信!席初,你怎么可能对她没情!” “看来我要亲自证明给鬼王大人看了。”席初抬手,白霜奉上一把弓。席初弯弓引弦,箭矢对准李玄霜的心口,蓄势待发。 李玄霜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但因苏玺掐着她的脖子,面色一片青紫,显得笑容狰狞扭曲。 她见席初的箭矢对准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席初,我不是……” 苏玺的五指陡然收紧,将她的那句“不是韩月歌”堵在了喉咙里。 “棋子,棋子,哈,棋子。”三生石后,韩月歌神色呆滞,口中重复着“棋子”二字,俨然已经痴了。 “月歌,你怎么了?”韩月歌怀中的镜子里飘出镜女担忧的声音。她如今与韩月歌神魂相通,能感受到韩月歌的情绪。 -- 第117页 一种悲伤又愤怒的情绪,化作滔天的巨浪,将镜女的灵识淹没。她从韩月歌神魂中感受到的,就是这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愤怒,以及仇恨。 是的,仇恨。 这是镜女从未在韩月歌心里感受过的。 她天生不通爱恨,即便石头心裂出一条缝,明白了什么是喜怒哀乐,依旧不懂何为爱恨,因此哪怕是捅了她三剑的薄霆,她也不知如何去恨。 镜女头一回在韩月歌的情绪里感知到了仇恨。 这仇恨来势汹涌,镜女被感染,也跟着生出无边的恨意来。 韩月歌仰头望向席初。席初双眼覆着红绫,凌空而立,恍若九天而来的仙君,足不惊尘,衣袂飘飘。 他的表情是温柔的,语气也是温柔的,说出的每一句话,却犹如这世上最尖利的刀子,刀刀往韩月歌的心口戳。 韩月歌捂住自己的心口,只觉得长着石头心的地方极痛。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如同有人在她的石头心上狠狠地劈上了一刀,直接将她的石头心劈成了两半。 韩月歌发现,原来石头心也是会疼的。石头心长在她的胸腔里,与她情绪相连,是她在疼。 她觉得浑身无处不疼。没有伤口,却叫她疼得死去活来。 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今日本该是她的大婚,他们各有算计,将她的婚礼变成了屠杀的修罗场。 她岂止做了席初的棋子,亦做了苏玺的棋子。 韩月歌望着他们,浑身冰凉。 席初神色微冷,指尖力道骤然松开,利箭化作一道流光,往李玄霜的心口.射去。 李玄霜惊恐地睁大双眼,徒劳地挣扎着,喉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在箭矢即将穿透她的心脏时,一道人影猛地飞身而起,手中剑光斩下,将飞箭凌空斩断。 剑刃翻转,映出一双肃冷的眉眼。 李玄霜舒了口气,望向突然出现的薄霆。 薄霆斩断飞箭后,气力不支,捂着胸前的伤口,跌回地上,手中的青冥剑再也握不住,从掌心脱出。 他单膝跪地,吐出一口血,伤口处的鲜血淙淙涌出,从指缝间溢出。 苏玺看见薄霆的瞬间,面露愕然之色,随即,他将手中的李玄霜推向了薄霆。 薄霆提着一口气,纵身而起,接住李玄霜。 苏玺道:“没了人质,我照样能杀你。” 席初道:“拭目以待。” 苏玺化出九条巨大的尾巴,这才是他真正的武器,他是一只九尾狐。 席初扬袖轻拂,取出一架箜篌。 上古神器,凤皇。 狂风卷起黄沙,将曼珠沙华连根拔起,厮杀声中,忽然响起幽美空灵的曲调。 席初弹的是桃花曲,与以往不同,这次的曲子里暗含了浓烈杀机。 韩月歌满脸是泪,恍恍惚惚地走出来,用手抹着眼角,那泪怎么抹也抹不完。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直至今日,她才惊觉,自己从未将他们看清过。 刀光剑影交织的战场,不断有人倒下,断肢残骸凌乱地散在地面上,鲜血浸透足下的土地。 一名魔兵杀红了眼睛,见韩月歌迎面走来,朝她举起手中的长刀。韩月歌浑然不觉,木木呆呆地走着。 席初的神识扫过战场,忽见鬼兵手中的刀朝着韩月歌劈下。他浑身不由惊出冷汗,手中拨错一个调子,周遭由曲声构造出来的屏障寸寸碎裂开来。 他根本顾不上拨错的调子,甩出一道灵力,击杀了魔兵。 魔兵的血溅了韩月歌满身。 韩月歌只是木然地站着,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席初凌空将韩月歌拎进怀里,乍然见她满脸泪痕,微微一怔,似是明白了什么。 形势危急,他话到了嘴边,变成一声叹息:“你怎么在这里?既走了,就该走远些。” 韩月歌抬起头来。 席初卷起袖口,胡乱地擦着她眼角的泪,温柔问道:“你都听到了多少?” 韩月歌默不作声,只是用漆黑的瞳孔看着他。 一支箭矢凌空射来,距离韩月歌脑袋一寸时,被席初抬手抓住,他叹道:“算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我回去再慢慢解释给你听,好不好?” 说着他将韩月歌抱进怀里,十指翻飞,拨着琴弦,弹出凌厉的杀招。 苏玺巨大的尾巴甩过来,被一道琴音弹了回去。席初弹奏的动作越来越快,飞出去的攻击越来越密集,绵密的杀招,化成巨网,将苏玺困在其中。 苏玺的九条尾巴,沾了血迹,毛发黏在一起,愈发显得颜色鲜红。 席初拨出最后一个弦音,轰然一声,将苏玺击得飞了出去。 苏玺喉中涌出大量的鲜血,面色煞白地跌落到地面上。 他踉跄着站起来,唇畔血痕蜿蜒,双目凌厉地瞪向半空中的席初:“不可能,你明明服了婆娑果,应该法力大减的!” “是你太高估自己了,薄焰。”席初冷淡地说道。 薄焰二字一出,薄霆猛地瞪向苏玺:“阿焰?你是阿焰?” 连席初怀中失了神志的韩月歌,听到这句“薄焰”,也微微睁大双眼,目光落在苏玺身上。 她终于明白镜女说的那句“见到的未必是真相”的真正含义了。 -- 第118页 苏玺抹掉唇角的血,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大方地承认了:“不错,我是薄焰。” 当初诛妖刑台剑阵启动的瞬间,他用了禁术,阴差阳错夺了这只狐妖的舍。他不算冤死,他的确偷学了禁术,这是连薄霆都不知道的秘密。 他惊异于薄霆同样修炼禁术,甚至被薄霆修炼禁术的理由感动。薄霆为了保护他,为了坐稳凌霄阁的少阁主才修炼禁术,而他,纯粹为了好玩而已。 他修的和薄霆不一样,薄霆修的是杀招,他修的是夺舍。他自尽前就已经想好了退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保下凌霄阁和薄霆。 薄焰双目黯然地望向韩月歌,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收回目光,对薄霆道:“哥,攻下魔域,杀了席初,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么?现在,机会来了。” “这就是你今日的目的?”薄霆仿佛第一天认识自己的弟弟。他以为薄焰死了,恨过自己,也恨过韩月歌,到头来,这场仇恨成了个笑话。 “哥哥的心愿,做弟弟的,当然要尽心竭力帮哥哥完成,这里就是席初和他的三千精锐魔兵葬身之处。”薄焰朝薄霆伸出手,“哥,把诛魔剑给我。” 薄霆震惊。原来他的弟弟不仅早就策划好了今日的一切,连他的一举一动都一清二楚。 李玄霜疾声道:“不能把诛魔剑给他。” 薄焰眼睛微眯。 薄霆取出诛魔剑,丢给薄焰。 第67章 “席初,咳咳,我、我恨…… 席初见到诛魔剑, 神色郑重了几分,他将怀中的韩月歌交给白霜:“白霜,保护好她。” 白霜点头:“殿下放心。” 有了诛魔剑的薄焰, 再加上九尾真身,有如神助。席初在方才的大战中折损了不少法力, 又因服食婆娑果,重塑血肉, 力量大减, 对上拥有诛魔剑的薄焰, 未必有胜算。 诛魔剑是妖魔的克星。 席初十指连弹, 指尖杀气汹涌而出。 诛魔剑出鞘的瞬间,刺目的白光席卷了黄泉。 白霜心中牵挂着席初的安危, 忍不住看向前方的战局,没有注意到他身旁的韩月歌眼珠子转了转。 韩月歌召出芳意剑,刺向白霜。 白霜回神, 冷若冰霜的面庞上微露惊讶。 他顾忌着韩月歌的性命, 只守不攻, 韩月歌招招都是要命的攻击, 几个来回之下, 很快处于下风。 他的手臂被芳意剑划了一剑。 芳意剑乃千年寒冰炼成, 剑刃划开的伤口,寒气凝结。 白霜身形凝滞, 便是这个空档,韩月歌一掌落在他身上,将他从半空中击了下去。 韩月歌收起芳意剑,转身就走。 她穿过弥漫着血色的战场,往碎骨渊的方向走去。 黄泉除了曼珠沙华, 并无可燃烧的草木,红莲狱火烧不着黄沙,早已熄灭。 她走得极快,很快就远离战场。约莫距离碎骨渊还有三丈时,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身后传来,将她拎起。 她回身攻向偷袭她的那人。 那人并没有攻击她,而是握住她的手腕,惊疑地唤道:“月歌?” 韩月歌一愣,收了法力。拎住她的是被纸美人骗走的白少渊。 白少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傀儡丢在地上,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嘴角勾起,笑了:“这次没抓错。” 他扛走纸美人,过忘川的时候,一个浪打过来,溅在纸美人的身上,纸美人立时原形毕露,化成一张薄薄的美人像。 白少渊这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气急败坏地回来重新抓韩月歌。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今日这亲他抢定了! 他之所以会被骗,是这纸美人身上都是韩月歌的气息,纸美人是何人所为,非常明显,他磨着后槽牙,正欲向韩月歌兴师问罪。 韩月歌一见是他,便鼓着脸颊,满面委屈地扑进他怀中,哽咽地唤道:“小白。” 白少渊登时手脚僵硬,整个人呆成木头,什么话都忘在了脑后。怀中少女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端,销魂蚀骨。 这香气让他的灵魂都微微颤动。 “怎、怎么了?”白少渊舌头打结。 “小白,带我走。”韩月歌闷声道。 “……好。”半晌,白少渊喉中挤出一个字。 他本来就是来带她走的。 碎骨渊附近的那艘云舟,估摸着是有些年头没有用了,上面覆满灰尘。韩月歌捏了个除尘诀,除去灰尘。 这艘云舟是她无意中发现的。她偷偷检查过,除了有些脏,并无不妥,云舟零件齐全,将法阵注满灵气就可以启动。 云舟不大,一次可供五人出行。韩月歌解开储物袋,拿出灵石,将灵气灌入启动云舟的法阵。 云舟载着她和白少渊腾上高空。 白少渊见她坐在船头,呆呆望着碎骨渊下方翻涌的黑气,在她身边坐下。 他原是打定主意抢亲,不管韩月歌愿不愿意,扛了人就跑。此时见她神色黯淡,眼角犹存泪痕,是他从未见过的伤心模样,那股子气势一下子泄了个干净。 席初说的那番话,他也听见了。 他恼怒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身为人人惧怕的恶蛟,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 “小白,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韩月歌按着自己的心口,突然问白少渊。 -- 第119页 “谁若惹我不开心了,杀了便是,何必浪费感情。” 韩月歌收了声,大概是她觉得,和他这种穷凶极恶的恶蛟,谈恨这种情绪,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替你杀了席初。”白少渊思索片刻,说道。 “不能杀。” “你舍不得?”白少渊眯了眯眼睛,脸上杀气腾腾。 韩月歌张开唇瓣,正欲解释,身下的云舟猛地震动了一下,将她颠了出去。 白少渊眼疾手快地抓住韩月歌的手腕。 韩月歌站起,望向云舟的下方:“怎么刮起大风了?” 似有一阵狂风从碎骨渊的下方席卷而来,覆盖着碎骨渊的黑气,被这股狂风搅动,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中遍布紫色的雷电。 碎骨渊下方原本就有股神秘的力量,拽着一切往下面坠去,形成这个漩涡后,韩月歌明显感觉到脚下的云舟往下沉了三寸。 风力越来越强,漩涡也越来越深。云舟周围的结界,被狂风击碎,发出类似于玻璃碎裂的声音。 韩月歌极目望去,前后左右都是黑漆漆的,望不到边际。头顶轰轰滚过雷声,紫色的雷电将黄泉的上空撕裂,浑浊的天幕顿时布满裂纹。 云舟已然飞到碎骨渊的中央,船身在狂风的拍打下,剧烈地摇晃起来。 白少渊倏然明白了什么,面色微变。 韩月歌稳住身形,掏出灵石,给云舟补充灵气。 “云舟快撑不住了。”怀中的镜子里飘出镜女的声音,“快用彼岸花。” 韩月歌取出彼岸花,合起手掌,紧紧握着。她不知道怎么启动彼岸花,每次都是在危急时刻,彼岸花才会有感应。 “月歌!”白少渊叫了她一声。 崖下翻涌的黑气顺着结界碎裂的缝隙,不断涌入云舟中,白少渊立在那黑气中,只与她隔着五步远的距离,却已身形模糊。 轰的一声,结界尽数碎裂,足下的云舟在狂风的撞击下,倏然化作无数碎片。 韩月歌脚下一空,身体被巨大的力道拽着,往漩涡中沉去,她所有的灵力都如泥牛入海,只能跟着这股力道往下坠。 碎骨渊下应该是设有压制灵力的法阵,上回她和席初坠入碎骨渊也是这般,席初尚有余力抵抗,她却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正当韩月歌以为这次真的要应此处的名字,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时,一条银色的蛟龙从黑雾中腾空而起,甩出尾巴,缠住她的腰身,将她圈在怀中。 “小白!”韩月歌高兴唤道。 下一秒,她的脸色就变了。 从四面八方涌来一股奇怪的力道。这股力道大得惊人,似乎要将他二人碾成肉泥。韩月歌心口如压了千斤巨石,每一口呼吸都极为艰难。 布满裂痕的上空,降下一道天雷,直接劈在白少渊的身上。 蛟龙圈着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 韩月歌耳畔滚过雷声,因被蛟龙护在怀中,天雷之下毫发无损。 她惊魂未定,看向白少渊。 白少渊唇边鲜血狂涌,双眸透出灰暗。一道又一道天雷劈在他的身上,他护着韩月歌往漩涡中坠去。韩月歌急声道:“白少渊,你怎么样?” 听见她的声音,蛟龙睁开虚弱的眼眸,双唇一张一合,声音空灵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月歌,我都想起来了,我是熙华神尊投在下界的分.身之一,来此是为化解神尊的命中大劫。今日天劫突至,是应我这一世的粉身碎骨之命,本是我拖累了你,我会尽我所有,护住你的真身,自此一别,后会有期。” “小白!小白!”韩月歌惊恐地叫道,脑子里一片嗡嗡响,她拼命地叫着白少渊的名字,眼角簌簌滚下灼烫的泪珠。 漩涡吞噬她的声音,也吞噬了她和白少渊的身体。一声凄厉的长啸,从碎骨渊底下传来,响彻云霄。 那是龙吟之声。 凄厉,悲壮,透着不详。 席初和薄焰他们都听到了这声龙吟,以及将龙吟淹没的滚滚雷声。黄泉浑浊的天空布满了紫色的雷电,轰轰雷声朝着碎骨渊的方向汇聚,一道道天雷毫不留情地劈了下来。 在场之人都是修仙者,自然明白这是修仙者一生必要经历无数次的雷劫。 “谁、谁在渡劫?”有人茫然地问道。 “启禀太子殿下,月姬与白少渊乘云舟渡过碎骨渊时,突遇天劫,云舟被天雷击碎,他们二人也……”伪装成魔兵的鬼界士兵,跪在席初面前瑟瑟发抖地开口,眼睑微垂,眼底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席初指尖倏然用力,“嘣”的一声,琴弦断成两截,满含杀机的曲调戛然而止,唯余音在空中震颤不止。 时间像是凝滞了一瞬,又像是静止了很久。 席初的动作僵在半空,手指被琴弦割裂,淙淙涌着鲜血。 血珠从指尖滴落的瞬间,他像是从幻境中陡然清醒过来,面色惨白,“哇”地吐出一口血,血雾尽数喷在他怀中的箜篌上,将琴身染得一片血红。 薄焰握住诛魔剑,双眼赤红:“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 席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碎骨渊的。 他只记得红莲狱火席卷过的大地,花枝枯萎,血色浸透泥土,遍地断肢残骸。 他踩着鲜血,一步步朝着碎骨渊踏近。 -- 第120页 漩涡和紫色的雷电都已经消失,余下一团团黑雾浮在半空中。 魔物的尸体散落一地,尸体被雷电劈焦,已经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其他的鬼煞妖魂,更是被劈的魂飞魄散,不见一点踪迹。 周遭安静得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席初穿过黑雾,抬起头来。黑雾中浮着一条蛟龙,蛟龙全身蜷缩起来,似在极力保护着什么。 它银白色的鳞片布满灼痕,焦黑一片,双眼紧闭,脑袋微垂,已经全无生息。 倏然,蛟龙的身体一寸寸裂开来,化作齑粉。 席初终于看清他怀中护的是谁。 “歌儿!” 蛟龙粉身碎骨的瞬间,韩月歌的身体如枝头飘零的花朵,从他怀中跌落下来。 席初飞奔上前,腾空而起,抱住她的身体。 韩月歌满脸泪痕,浑身衣裳浸透血色,整个人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听见席初的唤声,她挣扎着掀开眼眸,看了他一眼:“席初。” “我在。”席初声音微颤,抱着她,双臂不敢用力,唯恐一用力,她就碎在了他的怀中。 韩月歌面颊苍白如纸,轻声咳嗽起来,抬起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抓着席初的衣襟,双眸中蹦出强烈的恨意:“席初,咳咳,我、我恨你!” 席初僵住,胸膛里一点点结上了冰。 说完这句话,韩月歌的喉中涌出大量鲜血,眸中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抓着他衣襟的手,陡然垂落。 萤火虫般的光光点点,从她的身体里飞出。 “歌儿,歌儿!”席初慌乱地伸出手去,想要拢住这些四散的光芒,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抓不住它们。 它们从他的指缝间溜出,向着黑雾中散开。 “不是那样的!都是假的!我没有利用你!”席初的脑海一片混乱,想要从头解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以为等他打赢这一仗,会有很多的时间让他从头到尾解释一遍。 韩月歌已阖起双眸,再没了任何声息。眼角一滴泪珠,悄然滑下,无声地控诉着她满腔的恨意。 整个碎骨渊都在回荡着席初的声音,回音一遍遍撞在石壁上,仿佛在嘲笑他的可笑与可怜。 是他狂妄自大,机关算尽,唯独没有算到,她这命中的一劫。 站在席初身后的薄焰,手中的诛魔剑“咣当”掉在脚边,他脸色苍白地望着血泊里的韩月歌,扑通跪倒在地:“我错了,是我错了……” 是他利用了韩月歌。利用她哄骗席初服下削减力量的婆娑果,利用她的婚礼想将席初和他的三千精锐魔兵一网打尽。他示意白少渊用李玄霜代替韩月歌,在口脂里下毒,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趁着白少渊天劫将至,日后再将韩月歌抢回来。 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会彻底失去韩月歌。 席初抱着韩月歌,无措地低声哭泣起来。 红绫覆盖下的眼眶空荡荡的,流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细碎的、悲戚的呜咽声,压抑在胸腔内,一点点从喉中溢出。 “快,白霜,你的锁灵戒拿来。”循声赶来的青玉,正好撞见韩月歌魂飞魄散的一瞬,抓紧身后的白霜,疾声吼道。 第68章 这是女人怀孕后用来安胎…… 沧溟山又在下雪了。 青玉站在廊下, 极目望向浩瀚长空。他记不清这是从黄泉回来后第几次下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一寸寸覆盖着山巅。 北风呼啸而过, 卷起门前贴着的大红囍字,落在青玉的脚下。青玉弯身, 将囍字捡起,抖落上面的雪粒。 “青玉大人。”黑衣侍卫在他面前站定, 冲他拱手。 青玉将囍字揣入怀中, 掀了下眼帘:“何事?” “您吩咐属下清理碎骨渊, 属下清理的时候发现了这个。”侍卫双手呈上一个储物袋。 青玉拿起储物袋, 掂了两下:“没有打开吧?” “大人说笑了,这是太子妃的东西, 属下哪敢私自打开。” “那就好,去白霜大人那里领赏吧,就说是我说的。”青玉转身就走。 洁白的雪地里留下一长串的脚印, 青玉咔吱咔吱踩着雪, 绕过清池, 踏上重华殿的台阶。 殿内点着一盏灯, 灯光微弱, 半开的门缝里透出一缕昏黄色的斜光。 重华殿点灯, 因韩月歌喜欢点灯,席初就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青玉站在门口道:“大人, 青玉有急事禀报。” “进来。”半晌,殿内传来席初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 从碎骨渊回来后,席初就将自己锁在重华殿内,闭门不出。青玉踏进殿内,目光扫视一周, 在灯影中找到了席初的身影。 才几日的时间,他的身形清瘦了一大圈,长发也不束起来,就那么随意地披散着,宽大的衣袍裹在身上,松松垮垮的,面颊惨白,眼底堆满疲惫,全身上下透着一股颓废和厌世感。 “殿下,他们在碎骨渊找到了月姬的储物袋。”青玉将储物袋放下后就走了。 席初从灯影中走出,望着桌子上的储物袋发呆,灯光映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幽暗。 许久后,他慢慢地回神,拿起储物袋,施了个法术,打开上面的禁制,然后从里面一件件取出:芳意剑、灵石、匕首、衣物、首饰、拨浪鼓等小孩子的玩意,以及一张药方和—— -- 第121页 他的一双眼睛。 他将东西搁在桌子上,不一会就堆了半张桌子。 他拿起眼睛,取下覆眼的白绫,将眼睛安回眼眶。 久违的光芒透进眼底,席初阖起眸子,待适应了殿内的光线,再缓缓将眼睛睁开。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在他的左手边,放着彼岸花和神女镜。韩月歌坠下碎骨渊时,手里一直紧紧握着这两样东西。 可惜彼岸花的力量逐渐减弱,并未将她带出危险,神女镜也进入了沉眠。 他的心脏骤然一缩,犹如针扎般,绵绵密密的疼痛覆盖了整个胸腔。 席初按住心口。 凌乱的一堆东西里,那张药方引起他的注意,他将上面的药材细细看了一遍。 这药方他是认识的,是女人用来安胎的药方。 他虽不是大夫,但做了二十年的太子,见惯了宫廷的妃子,他父王后宫里的妃子,安胎用的几乎是这个方子。 无缘无故的,她怎么收着安胎的方子?席初神色疑惑,眼角余光扫到了桌子上的拨浪鼓、布老虎等稚童的玩具。 用来安胎的药方…… 小孩子的玩具…… 席初想到什么,猛地站起,碰倒搁在手边的灯烛,“啪”的一声,灯烛掉在地上,火舌舔舐着脚下的毯子,很快就噼里啪啦地烧起来。 青玉将储物袋送到重华殿后,并不敢走远,他怕席初触景生情,做出傻事,就在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 明黄色的火焰光芒从门缝中钻出来,蹦进青玉的视线中,唬得青玉立时跳起来,推开殿门。 重华殿内因怕韩月歌冷,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韩月歌先前得宠时,常常住在重华殿,光着脚与席初嬉戏,也无什么大碍。 这些织物哪里经得起大火的席卷,不一会儿,整个重华殿都烧了起来。 “殿下!殿下!”青玉急切地搜寻着席初的身影,“殿下,您听我说,月姬真身并未损毁,也留下了残魄,定会有办法复活的,您千万别做傻事。” 重华殿不会无缘无故起大火,青玉见了这熊熊烈焰,第一反应是席初故意放的。 席初将韩月歌的尸体抱回云上天宫后,表面看起来很正常,越是正常,越叫青玉警惕。 青玉怕的就是他一时想不开,为韩月歌殉情。 幸而这大火只是凡火,青玉捏了个法诀,调来池子里的水,漫天的水珠泼下来,大火也就轰然浇灭了。 大火熄灭的瞬间,白色的烟雾腾空而起,弥漫着整个重华殿。青玉呛了一口,捂着嘴直咳嗽。 他穿过满目的狼藉,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呈痴呆状的席初。 看清席初的模样,青玉面上露出惊骇之色:“殿下,你的头发、头发……” 席初满头黑如海藻的墨发,不知何时化作了雪色。 席初恍若未觉,手里拿着一张纸,表情似哭似笑,如同没有意识的雕塑,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殿下。”青玉跪在席初的面前,大声哭起来。 哭了半天,席初没有任何反应,他觉得没意思,就卷起袖子擦着眼角的泪痕。 “殿下的伤势要紧。”青玉喃喃自语,抓着席初的手臂,灵力探入他体内。 片刻后,他松了口气。 席初身上除了被火焰灼伤的伤口,没有大的伤,他非凡体,这样的火势,烧到的只是表面。 “殿下,发生了什么事?”席初回来好几日,一直都好端端的,不会突然自焚。 这火不是席初主动放的,大火烧起来后,席初不管不顾,也是有意惩罚自己,与自焚无异了。 席初抬起眸子,看他一眼。 青玉注意到他手中的纸,纸的边缘被火舌舔舐,缺了一角,泛着焦黑。 青玉从他手中抽出那张纸,辨认着上面的字迹,越看越心惊。他和席初一起长大,从小也见惯各种宫廷秘方,自然认得这个方子。 这是女人怀孕后用来安胎的药方。 一张安胎的方子,当然不会引起席初这么大的反应。 除非—— 青玉震惊得张开双唇,一丝声音也没能发出。 他见席初这般,想起席初前段时间服食的那枚婆娑果,不免和席初想到一块去了。 日日和席初缠在一起的韩月歌,肚子里怕是早已种下了席初的种子,不知不觉,有了身孕。 他的手不可抑制地抖起来。 如果是真的,那是一尸两命啊!难怪太子殿下会突然发疯! “殿下,殿下,此事还未确认,您听我说,您先冷静下来。”青玉咽着口水,搜肠刮肚地找着安慰的说辞。 然而席初没有任何反应。 他盯着青玉手中那张被烧焦的方子,瞳孔一点点放大。 青玉暗道糟糕,这样下去,太子殿下会疯。他脑海中飞快地转了个念头,然后做了个大逆不道的举动—— 敲晕席初。 青玉伸出手,扶住倒在他怀里的席初,深深地叹了口气。 幸而重华殿内烧掉的都是凡物,损失不大,需得重新修整一番才能住人。青玉已经自作主张一回,就大着胆子再自作主张一回,将席初送到了销魂殿安置。 韩月歌的那些东西,被他整理好,也送到销魂殿。 如果席初醒来不见这些东西,必是又要发疯一回的。 -- 第122页 将席初安置好后,青玉叫来白霜,让他守在销魂殿的门口,仔细听着殿内的动静,若有不对劲,就立刻冲进去。 韩月歌的遗物,被青玉搁在席初的床头。 大门合起后,殿内陷入幽暗。帐内,搁在席初枕边的彼岸花陡然泛起微弱的血红色光芒,罩住了整张床榻。 …… 席初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红花绿树,浮翠流丹,隐隐有悦耳的鸟鸣声从空山中传来。 这是哪里? 喉中依稀残存着被烟火呛过的痕迹,他忍不住掩唇轻声咳嗽起来。 咳了几声后,愈发觉得嗓子难受,他凝神细听,听到了水声,便循水声而去。 果然有一条清亮的小溪横亘在碧野间,金色的日光漂浮在流水上,泛着点点金芒。 席初走到溪边蹲下,双手拘起一捧清水,咕咚饮了好几口,喉中那股干渴之症才逐渐淡去。 潺潺的溪水声中,夹杂着少女的嬉笑声。 声音是从溪水的上游传来的。 席初被那清脆的笑声吸引,不自觉循着溪畔往上游走去。 溪水的尽头,是一方碧色的深潭。 细瘦的瀑布顺着山壁流下,汇入碧潭中,再由碧潭的缺口中流出,凝成细流,穿过蜿蜒的山谷。 身穿浅紫色纱衣的少女坐在碧潭边,背对着他,乌黑长发挽起一缕,松松挽出斜髻,簪着一朵紫色的珠花。 她双足的鞋袜尽数除去,浸入水中,脚背弓起,两只脚一上一下交错地晃着,带起飞溅的水珠。 她灵活地用脚尖踢着水珠,似是十分得趣,从喉中发出愉悦的笑声。 少女的肤色本就极白,双足更是白得像玉石精雕细琢出来的。水面上浮着金色的日光,那双雪白的脚便在那一片耀目的光芒晃来晃去,晃得席初的眼睛都花了。 席初忽的想起,溪流的水由碧潭中流出,他方才所饮之水,岂不是…… 她的洗脚水! 第69章 他的双目泛着猩红的可怕…… 席初的脸色一黑, 骤然见那少女捧起清水,往空中撒去,水珠哗啦啦作细雨坠下。她仰起头来, 褪去全身的衣裳,像条灵活的小鱼, 跃进了水里。 她脱衣的动作太快,他连忙转过头去, 却还是迟了一步, 眼角余光不小心掠过一截雪白滑腻的肌肤。 席初似被烫了一下, 惊得脚后跟“咔吱”踩断了根枯枝。 “谁在那里!”少女眼神凌厉地瞪过来, 快速结着手印,蓝色的光束从天而降。 席初为免尴尬, 捏了个法诀,将自己变成了一名少女,顺着那股力道, 跌了出去, 趴在地上, 半天才抬起头来。 抬眸的瞬间, 看清潭中少女的模样, 他一下子陷入了呆愣中。 “歌、歌儿……”他失神地喃喃出一个名字。 少女半身沉入水中, 只露出雪白的双肩。她环住双臂,掩住胸口的春光, 乌黑纯澈的双目瞪着他,透出凶狠的光芒。 不过在看清席初的模样后,她也跟着愣了起来。 地上趴着一名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娃娃脸, 大眼睛,白皮肤,黑中泛金的头发及腰长度,发尾微卷。 此刻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蓄满眼泪,可怜巴巴地将她望着。 韩月歌的石头心仿佛被什么给撞了一下。 好、好可爱。 她吞了口口水。 席初:“……” 韩月歌抬手,拿起岸边的衣裳套回身上,上岸将地上的少女扶起,满脸歉意地开口:“对不起啊,我以为是登徒浪子,你摔疼了没?” 韩月歌曾在凡间厮混过几百年,见惯了凡间的登徒浪子,以为这名少女是个猥琐的臭男人,跑来偷窥她洗澡的。 少女眼睛里含着泪,呆呆地望着她,眼底深处藏着说不清的情愫。 韩月歌起疑,探了探,并未在少女身上探到灵力的波动,便以为“她”是摔得疼了,握起“她”的手,果然见“她”白嫩的掌心裂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韩月歌赶紧替“她”处理伤口。 自始至终,那“少女”都是痴痴将她盯着。 席初压制着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激动的指尖微微颤抖。 他尚不确定此处是哪里,眼前这个韩月歌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原本化作少女模样,一是避免争端,二是想与她套近乎,问出此处所在。 谁料竟有这样大的收获。 韩月歌握住他的那只手温温软软的,掌心泛着温热。 她取出发间的簪子,眉眼低垂,小心翼翼替他挑出伤口里的石屑,然后用帕子裹住他的掌心,打了个结,温柔地叮嘱:“不要碰水。” 席初愣愣地点头,用脆生生的少女音开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韩月歌,你呢?” 她并不知道“韩月歌”三个字给了他多大的惊喜,他按捺住心底的激动,羞赧地答道:“我叫怜怜。” 韩月歌盯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心想,这名字还挺应景,瞧这小姑娘,楚楚可怜的,真招人疼。 “姐姐,这里是哪里啊?”席初敛起眼底的喜色,一脸无辜地问道。 “这里?我也不知道。”韩月歌不好意思地弯了弯眼睛,露出个还算和善的笑容,“我是刚到这里的。” 席初长长地“哦”了一声,察觉到韩月歌松开他的手,有些恋恋不舍地勾了下手指。 -- 第123页 韩月歌手上的温度残留在他的掌心。 他合起手掌,想留住这缕余温。 “你一个小姑娘家的,怎么孤身出现在这荒山野岭?”韩月歌问这句话的时候,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猜疑。 “我跟家人在途中遇到了狼群,走散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席初话音刚落,深山中很巧地传来一声狼嚎,席初十分配合地抖了一抖,扑进韩月歌的怀中,花容失色,“姐姐,有狼!” “别怕,有我在,我保护你。”韩月歌察觉到那少女实在怕的厉害,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会武功,很厉害的,能徒手打死十头狼。” “这、这么厉害吗?”席初的心都快化了。他的歌儿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怎么这么可爱,可爱得想咬上一口。 随即,他对自己变成少女的模样亲近韩月歌的行为,进行了狠狠的一番鄙视。 真无耻。 看着韩月歌粉白的面颊,他又心想,无耻就无耻吧。 于是席初无耻地赖上韩月歌,无耻地跟着她下了山。 群山绵延千里,他们身在山中,下山并不容易。 许是有什么缘故,韩月歌当着席初的面,隐藏了自己会法术的秘密,两个人靠着两双脚,一步步走下了山。 幸而席初只是扮成少女,并未真的娇弱如少女,一路上韩月歌都在担心“她”走不动路,却见那少女健步如飞,转念想到“她”能一个人走到深山中,必是有些本领的,就放下心来。 两人抵达山脚,正值夕阳沉落之际,落日将半边天际染成了绯红色。 席初站在万丈霞光中,提起裙角,跺着鞋底沾上的泥土。 韩月歌见“她”双颊红扑扑的,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非常体贴地大手一挥:“今日在此暂作休息,明日再启程。” 席初乖巧地点头:“一切都听姐姐的。” 轰然数声,连绵不绝,不知是谁腹中雷鸣。席初转头,韩月歌略微尴尬地按住肚子,席初不失时宜地开口:“姐姐,我肚子饿了。” “走,找点东西吃。” “姐姐想吃什么?” 韩月歌托着下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回道:“兔子。” 韩月歌爱吃兔子,席初是知道的。韩月歌爱吃兔子的缘故,席初也知道。 草木修行,由于自身条件限制,一生会有诸多劫难,兔子就是其中的一劫。在韩月歌还是棵凡草的时候,差点被一只兔子啃了根。从那时起,韩月歌就发誓,等她做了人,一定要将天下的兔子都吃光。 席初带着她回云上天宫后,知道她喜欢吃兔子,就命厨房每日变着花样做兔子给她吃,清蒸兔子、红烧.兔子、麻辣手撕兔子、干锅兔、凉拌兔……很长一段时间,沧溟山方圆百里都没再见过兔子的踪影。 莫说兔子,便是鸡鸭狐狸老虎狗熊之类的凡是能入口的,都绝了踪迹。连紫玉公主也连夜将自己最喜欢的小宠送下沧溟山藏起来,因那小宠的本体就是只水灵灵的兔子。 继两只兔子遭了秧后,韩月歌和席初饱食一顿,在山脚歇息一夜,天明后继续赶路。 走了半天的路,途中所见愈发荒凉,不见半个人影。韩月歌皱起眉头,口中喃喃:“奇怪,难道方向不对?” 席初好奇问:“姐姐,你要去哪里?” 韩月歌没有回答他,她领着席初继续赶路,又走了两个时辰,天色暗沉下来,天际乌云翻涌,是要下雨的征兆。 但并非真的要下雨,那翻滚的黑云乃是怨气集结。此地常年经受战乱之苦,死伤无数,死去的亡魂怨气不散,凝聚于上空,就形成了黑云压顶。 席初装作什么都看不出来,无辜地说道:“姐姐,是要下雨了吧?” 韩月歌担心真相会吓到“她”,便含糊地应了声,并在心中祈祷,赶紧遇到人家,能将这少女托付出去。 “姐姐,我有点怕,这云看起来好吓人。”席初贴紧了她。 韩月歌握住“她”的手:“别怕,跟在我身后。” 席初“嗯嗯啊啊”地点头,缠住了她的五指,从韩月歌掌心传来的炙热,烫着他的掌心,触感是那么真实。 从昨日起,他就在想,这里究竟是不是他的一场大梦。 若只是一场大梦,但愿这场梦能做得久一些。 亡魂的怨气是席初的补品,席初抓着韩月歌的手,偷偷地吸食着怨气,每当韩月歌回过头来看他时,他便扑进韩月歌的怀中,一脸极怕的表情。 两人穿过荒山野岭,天色渐渐黑沉下来,途中并未遇到一户人家。就在韩月歌以为今晚又要风餐露宿时,前方碧影重重,隐约露出青色的檐牙。 周遭藤蔓交错,植被茂盛,韩月歌带着少女,扒开碧丛,眼睛一亮:“我们晚上有地方住了。” 藏在碧丛间的是一间破败的祠堂,祠堂修建得气势恢宏。黑瓦白墙,朱红大门,门前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檐角飞起,似有直入云霄之势。 只是祠堂有些年头了,屋顶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藤蔓爬满了布满裂纹的墙壁,门前刻着烫金字的牌匾,上面字迹模糊掉大半,悬空挂着,摇摇欲坠。 韩月歌拍掉身上的草屑,往祠堂中走去。 破败是破败了点,终归是有片瓦遮头,她是草木妖灵,风餐露宿惯了,就怕这名叫怜怜的少女身体娇弱,受不得连日奔波。 -- 第124页 韩月歌推开结满蛛网的大门,年久失修的大门发出“嘎吱”一声,在这寂静的暮色中听来尤为明显。 灰尘呛了韩月歌一口,韩月歌以袖遮挡,偷偷掐了个除尘诀,并未注意到跟在身后的席初从进入这座祠堂后,神色就有些不正常。 他的双目泛着猩红的光芒,死死盯着这座祠堂,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指甲掐得泛白。 这是他的太子祠。 当日他的残骨被送回巫宗国后,百姓感念他的牺牲,自发地筹集钱财,为他修建了这座祠堂。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百姓的心血,他们照着他的模样,请工匠细心雕出他的石像,供奉在祠堂内。 父王母后被百姓的善举感动,在祠堂的下方为他修建了陵寝,将他的遗骨用棺木封敛,葬在此处,希望百姓每日供奉的香火,能助他早日修成仙身。 后来灾祸四起,太子的亡灵化作邪祟作乱的流言传遍巫宗国,百姓愤怒地推倒了他的石像,挖出他的遗骨,将他陪葬的金银器皿洗劫一空。 以血肉之身,祭那恶蛟时,他心中满怀仁爱,便觉炼狱亦是天堂。 被以命相护的百姓挖出残骨,肆意践踏时,所谓万劫不复,不过如此。 第70章 他像是坠入了一个荒诞的…… 席初抬头仰望着这座祠堂, 胸腔内怒浪翻滚,只觉得可笑可恨。他不知自己笑的是谁,恨的是谁。 祠堂内无端刮起了阴风, 卷起他的衣摆,发出猎猎的声响。 太子的石像被推倒在地上。 席初恶狠狠地瞪着石像。 石像从颈侧断裂, 头颅滚进尘埃,偏偏眉目慈悲, 想凭一己之力, 护佑着世人。 他所护佑的世人, 又对他做了些什么? 太平盛世, 他们供奉他; 穷途末路,他们就亲手推倒了他们的信仰。 这就是他用命护佑的世人。 真正让他万劫不复的, 不是食他血肉之躯的恶蛟,是他以命相护的子民。 仇恨的火焰席卷过四肢百骸,如同怪兽吞噬着他的心脏。 席初舔着唇角, 眉眼低垂, 眼底滚过嗜血之色。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怜怜, 你是不是不舒服?” 这句低声的呢喃, 穿透无边炼狱, 如从天而降的甘霖, 霎时将他心底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焰,浇得干干净净。 席初眼中赤红散尽, 抬起双目,神思恢复清明。 韩月歌站在他面前,右手搁在他额上,神情略显迷茫:“摸着也不烫啊。” “我没事。”席初松开袖中握紧的拳头,换上无辜的表情, 包子脸鼓起,摇摇脑袋。 “约莫是累着了。”韩月歌拉着他的手,扶着他在台阶坐下,“你先歇一会儿,我去里边看看。” 祠堂内有未燃尽的蜡烛,韩月歌背着席初,指尖弹出一道焰火,将蜡烛点燃。 她一手秉烛,一手拢光,橘色的光芒驱散祠堂内的昏暗。烛光幽幽,映出韩月歌清丽的眉眼。 席初坐在石像上,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神色看不大分明。 韩月歌递给席初一支蜡烛。 席初捧着蜡烛,看着韩月歌走到石像后,弯身从小门进去。席初坐了一会儿,迟迟不见韩月歌回来,就放下蜡烛,悄然跟了上去。 小门后是他的陵寝,他的陵寝修建得并不大,巫宗国崇尚俭省,他出发去往大周前,就已料定此去不归,便事先安排好了后事。 他的葬礼一切从简,原本给自己选的葬身之处,也是远离尘嚣的一处幽谷,陪葬物品一应都是自己在世时用过的旧物。 他的父王母后万事顺遂他的心意,只有在此事上违逆了他的意愿。他们将他的遗骨敛于此处,是希望借着百姓的香火,助他脱离轮回之苦。 他的陪葬物品都被罗掘一空,那只沾了他香火修炼成妖的笔,也早已跑得不知所踪。只剩下几根残骨被人随意丢在地上,千人践踏,无人问津。 此刻,那原本无人过问的枯骨,却有一双手温柔地将它们拾起。她左手的手背上,印着一颗淡淡的殷红色的痣。 席初将自己的身影隐入黑暗中。 韩月歌脱下外袍,跪在地上,将白骨敛起,放入金丝楠木棺内。 她徐徐环顾一周,起身走到院中,折下一株灼灼盛放的桃花,放到白骨的身侧,趴在棺前对白骨道:“我不知你是谁,为何葬在此处,又为何尸骨散落无人收敛。这里看起来像是被洗劫过的样子,陪葬的东西都没了,我折了株桃花,就让它陪你吧。你我相逢有缘,我再为你颂一段经文,望你早日化解心中怨气,得道成仙。” 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刚准备念诵经文,突然掀开眼帘,看了白骨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背的不大熟,见笑了。” 她再次阖起双眼,神色认真了几分,低声念着超度的经文。 席初木头一般地立在那里,愣着两只眼睛,痴痴地注视着闭目颂经的少女,眼眸深处掀起狂喜的巨浪。 真的是她! 曾于荒野里为他敛骨的是她! 他死后,残骨受香火熏陶,逐渐生出灵识,他亲眼所见,他以命相护的百姓视他为灾祸的源头,怒不可遏地推倒太子石像。 而后,巫宗国灭,漫长的百年时光,他的灵识被封印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中。 -- 第125页 在他以为这黑暗冰冷将与他永生为伴时,一抹微光,破开了浓烈的黑暗。 少女轻袍缓带远道而来,温柔为他收敛残骨。 从此在他荒草丛生的心底绽出一朵瘦骨嶙峋的花儿,成为他漫无边际的孤寂生涯里唯一的温暖。 他一直以为,为他敛骨的是长乐公主。 是与他在行宫内相识的长乐公主;是在天牢内喂他一口热粥的长乐公主;是在神殿前阻他血祭的长乐公主;是化作一株粉桃伴他回归故里的长乐公主。 直到此刻,所有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韩月歌才是他认识的“长乐公主”! 他的一颗心在与韩月歌的朝夕相处中,不知不觉偏向了韩月歌,觉得韩月歌更像他认识的长乐公主。 他对李玄霜生了疑,着手调查这件事,然而三百年前那些旧事,如同他的一场大梦,除了李玄霜手里的那支桃花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也愈发分不清韩月歌和记忆里的长乐公主。 席初的目光凝于韩月歌手背上的那颗痣,激动得浑身都在抖。李玄霜的手背上也有一颗痣,韩月歌的痣生在左手,李玄霜的痣生在右手。 他仰起头来,倏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却倏然滑下滚烫的泪珠。 席初又哭又笑,胸膛里滚过灼烫的热流。 他像是坠入了一个荒诞的梦境,喃喃自语:“真的是你,我的眼睛骗了我,我的心却没有骗我。” 从一开始,他就没认错人,他爱慕的,始终都是同一个人。兜兜转转,即使没有长乐公主这层身份,他依旧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她。 席初怔怔地朝着韩月歌走去,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从梦境中拽了出去。 像是灵魂脱离躯壳,整个人都轻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在飞速地旋转扭曲,逐渐模糊起来。 趴在棺木前,陪着白骨说话的少女,也彻底化作了他眼底模糊的画面。 席初的意识穿过漫长的黑暗,逐渐回到脑海中。 他缓缓掀开双眸,神色怔然,纱帘在轻风的吹拂下,将那浓烈的碧青色纳入他的眼底。 大殿内没有点灯,大门紧闭,唯独窗户露出一点缝隙,穿进来一缕雪光。 这里是韩月歌的销魂殿。 销魂殿是他为韩月歌建造的。销魂销魂,是盼着能与她长相厮守,夜夜销魂。 席初用双臂撑着上半身坐起,床头的彼岸花凝成的玻璃珠子,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不是彼岸花的主人,彼岸花无法将他带到过去,便以他的记忆为食,给他造了个梦境。 不知道陷入沉眠的韩月歌是否也做了同一个梦? 彼岸花造完这个梦境后,力量逐渐耗尽,花瓣呈现枯萎的趋势。 席初拿起珠子,掌心合起。 白霜听到殿内有动静,起身走到门前,试着出声唤道:“殿下。” “何事?”良久,殿内飘出席初的声音。 “刚传来的消息,李玄霜有下落了。” *** 浓绿的植被覆盖着纵深的峡谷,瓦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嶙峋怪石点缀山河,其间伏着几道人影。为首的是个身负长剑的绿衣女子,趴在她身边的是个年纪不足弱冠之年的青衣少年。 少年眯起眼睛,望向澄澈碧空,额间滚下几滴汗珠:“玄霜师姐,那只狼妖今天真的会出现吗?” “玄霜师姐什么时候骗过我们,闭上你的嘴,别打草惊蛇。”另一名黄裳少女斥道。 李玄霜对于身后两人的争吵充耳不闻,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心弦紧绷。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只要能杀了这头狼妖,这次的宗门大会她一定能拔得头筹。 宗门大会百年举行一次,这次头筹的奖励是她肖想了许久的一件法宝,她志在必得。 太阳烈了几分,刺目的金光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众人噤声,凝神等待着,片刻后,远远见一只雪白的妖狼沐浴着日光,迈着步子缓缓从山谷间走来,神色悠然自得。 狼妖的身体约莫有三丈高,还是兽形状态,可见只知修炼,未曾真正开启灵智。 李玄霜抬起手臂,屏住呼吸,待狼妖靠近后,放下手臂,一声令下:“杀!” 众人提剑冲了上去,团团将狼妖围住,二话不说就朝它攻击。 狼妖只是午后出来散步,骤然被人围攻,不由得勃然大怒。 跟李玄霜前来的共有六人,加上李玄霜,七人形成合围之势,剑气冲天而起,化作冰蓝色的光束,斩向狼妖。 那狼妖虽未开启灵智,却天生神力,一身血肉犹如铜墙铁壁。只见它琥珀色的眼中绽出凶光,龇牙咧嘴发出一声怒吼,腾空而起,直接撞向七人的剑。 光芒炸裂间,耳畔忽闻叮叮叮数声,竟是七人的剑同时被折,好好的仙剑,眨眼间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李玄霜等人也被这股巨大的气流推了出去,撞在山壁上,登时胸口剧痛,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狼妖目露凶光,目光在众人身上徘徊一阵,最后凝于李玄霜。它居然能判断出对它威胁最大的是李玄霜。 它喘着粗气,口角淌着浑浊的口水,满身杀气地朝李玄霜逼近。 李玄霜捂着心口,支撑着身体想要从地上爬起,无奈周身灵力涣散,眼前一阵阵发黑。 -- 第126页 她抖着手抽出缠在腰间的盘龙鞭挥了出去,却被狼妖一口咬住鞭尾,脑袋扬起,反借着这股力道将她甩了出去。 李玄霜再遭重击,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狼妖彻底被惹怒,一跃而起,朝着她俯冲而来,约莫是打算利用自己体重的优势,直接将李玄霜碾成肉饼。 李玄霜目眦欲裂,将手伸入储物袋中,摸到一张爆裂符。 正当她准备扔出爆裂符时,一道银光从天而降,将狼妖削成了两半。 轰然一声,狼妖的尸体砸落在李玄霜的身侧,喷溅出来的血雨淋了李玄霜满身,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里蔓延。 血点溅入李玄霜的眼底,她眯了眯眼睛,眼前一片血色。 一人翩然立在山巅,自宽大的袖袍中伸出手,掌心向上,斩杀狼妖的剑微微颤动,发出吟啸之声,飞回他的掌中。 李玄霜擦掉眼睛里的血,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白衣白发,缥缈绝尘,周身似有仙气环绕,飘曳的纯白衣摆与苍青色的山巅,勾出天底下最动人心魄的一幅画面。 自他出现后,瑶山派所有的弟子都在看他,除了李玄霜,不会有人从他的身上联想到魔这个词。 “席、席初。”李玄霜失神地唤道。 第71章 “在收回歌儿的身体前,…… 距离忘川大战结束后, 这是李玄霜第一次见到席初。那日席初抱着韩月歌的尸身,踏着满地血色,离开碎骨渊的背影, 深深地刻入了李玄霜的脑海中。 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席初癫狂的模样。 原来矜贵优雅的太子殿下,也会有如此卑微如尘的一天。 席初还剑入鞘, 御风而起,衣袂飘飘地落在李玄霜身前。 李玄霜强撑着一口气, 从地上爬起来, 恍然记起自己满身狼狈, 抬起袖子, 擦着脸颊上的血渍。 她忘了,她袖管里也都是血, 脸上的血越擦越多。 连席初都看不下去了,捏了个除尘诀,将她身上的血渍除了个干干净净。 他温柔地望着李玄霜这张脸, 仿佛在透过这张脸看另外一个人。倏然, 他注意到了李玄霜发间的簪子, 簪尾一株绯桃灼灼盛放。 “席初, 你的头发怎么会……”李玄霜震惊道。 席初满头的乌黑长发, 不知何时化作无瑕的雪色。苍冷的白发, 愈发衬得他清冷出尘。 她记得席初那日离开时,头发还好端端的。 席初没说话, 他眼眸漆黑,瞳孔中映着李玄霜的影子,让李玄霜想起她住在销魂殿养伤的那段日子。那时席初待她极好,即便她每日冷面相对,处处与他争锋相对, 他也从来不恼。 他无声地娇纵着她一切的无理取闹。 这份独宠眨眼间就变成了泡沫。 是这张脸。 成也这张脸,败也这张脸。 李玄霜抚着自己的脸,咬了咬唇瓣。她和韩月歌之间,真正的影子是她。幸好韩月歌已死,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死人是争不过活人的,她相信,席初的伤心只是一时的。 他会很快忘了韩月歌。 李玄霜心念电转,敛起眼底的阴霾,抬起头来,眉间堆着清愁,双目泛起点点清光:“席初,忘川前你的那番话,我……我都听清楚了,原来是我一直误会你了,你娶那小仙草不过逢场作戏。你待我至此,我、我……” 她神色激动,一副恨不得将炽烈如火的一颗心剖开给他看的模样。 当山巅只可仰望不可触摸的冰雪开始融化,亦是另一种不可言说的风情。 “簪子给我。”然而席初只是漠然地打断了她的话。 李玄霜微愣,以为他是要查验桃花簪,拔下簪子,递入他掌中。 这支桃花簪是真的,她从神女镜中窥破天机,看到韩月歌与席初共同的梦境,在韩月歌醒过来前,率先取走了簪子。 她借韩月歌的身份,是想骗过天道截走韩月歌的仙缘,如今韩月歌已死,倘若能骗过席初,从席初那里得到韩月歌的真身,取而代之,不失为一箭双雕。 席初握住簪子,指腹轻抚簪身,片刻后,他将簪子纳入袖中,眸中的温柔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目的冰冷:“桃花簪已物归原主,你我之间再无任何关系。” 话音刚落,他扬袖挥出一道气劲,将瑶山派其余六人击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 李玄霜大吃一惊:“你!” 席初目中露出血色,屈指一弹,便有一道无形的力量缚住了李玄霜。 李玄霜瞳孔微缩。 眼前的席初眨眼间像换了个人,容貌未变,眉目间却横生几分妖冶,睫如鸦翅,阴森森地压下来,睇过来的瞬间,眸底杀意翻滚。 “席初,为什么……”李玄霜动弹不得,神色慌乱地张了张唇。缚住她的力道骤然收紧,挤压着她的五脏六腑,将她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胸腔里。 她徒劳地张开嘴,汲取新鲜空气,维持自己的生命。 席初冷冷地盯着她,双唇翕动,一张一合,每一个字都如惊雷般砸在她的耳畔:“忘川河畔那日,我知道薄焰挟持的是你。” 李玄霜脸上的面具是他亲手所做,他怎么会认不出来。他看到披上嫁衣的是李玄霜时,心底无奈至极,却又庆幸地想,跑了好,跑了就不用趟这趟浑水。 -- 第127页 正因考虑到危险,就没有戳破这个骗局,将计就计,顺着薄焰演了下去。 只是他没料到,逃婚的韩月歌会出现在忘川河畔,还听到了他的那番话。 他将她拎进怀里,发现她脸色惨白,满眼是泪,那时情况紧急,解释不清,他想着先打完这一仗,回去后再慢慢同她解释,反正他们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可以将这桩误会慢慢解释清楚。 谁知这一念之差,在他与韩月歌之间划下生与死的距离。 韩月歌临死前的那句“我恨你”,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子,将他的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凌迟得血肉模糊。 席初喉中似又尝到了那日尝到的腥气,他将这股翻涌的腥气压下去,赤红的双瞳浓郁得像是流淌的鲜血。 他没有告诉韩月歌,当他愿意服下婆娑果,为她重塑一身血肉时,就代表他已经完全放弃李玄霜,放弃那百年孤独的光阴里握着的余温,任由自己的一颗心,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她。 “你持妖镜入云上天宫,本是怀有异心而来,我念及你是故人,于我有些恩情,不欲计较,打算将你的伤医好,再送还瑶山派,却原来连故人这个身份都是从歌儿那里偷来的。” 席初念着旧情,有意放过李玄霜一马,与她了结这段因果,一刀两断,从此以后,再不念前尘过往。 如今真相大白,心底那一缕因误认她为长乐公主的柔情,登时荡然无存。 席初的袖摆无风自动,眼中杀意森森:“歌儿的这具身体你用得够久了,该是时候还给歌儿了。” 李玄霜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仿佛有无数冰渣子混在血液里,冻得她浑身僵硬:“你都知道了?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在收回歌儿的身体前,先把欠她的债还了吧。”席初并不答她的话,他的眼睫微微垂下,扬袖挥出一把银光。银光浮在半空中,仔细望去,竟是由无数长钉组成。 长钉尽数朝着李玄霜飞去,李玄霜“啊”地发出痛呼,浑身被扎出无数个血洞,鲜血从伤口中淙淙涌出,将她的衣裙染得一片绯红。 李玄霜抱着身体在地上打滚,口中惨叫连连,声带似被撕裂,声音尖锐破碎。 席初神色漠然地看着在血泊里打滚的李玄霜。 这些都是她欠韩月歌的,韩月歌失了多少血,她便失多少血,很公平。 李玄霜痛得浑身冷汗淋漓,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来,看着席初如高不可攀的神明一般站在她面前。 她颤抖着伸出手,抓住席初的衣摆,双眼抑制不住地淌着眼泪,颤声道:“殿下,我的确是欺骗了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看在我也喜欢过您的情分上,求您、求您……” 席初眸中似乎露出了一丝哂笑,冷漠地抽回袖摆,举起手掌:“你这样的女人,要不是偷了歌儿的身份,我是一眼也不会看的。” 李玄的脑袋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那种痛像是被人在头顶上硬生生凿出了一个洞。 席初掌中蓄力,将李玄霜的三魂七魄一点点从躯壳里拽出。 “啊啊啊!”李玄霜口中爆出鬼哭狼嚎的声音,痛苦使得她的面容变得狰狞扭曲,冷汗从额角滚滚而落,濡湿了双眼。她拼着仅剩的力气,捏碎了一枚藏在掌心里的玉简。 玉简碎裂的瞬间,一束白光冲天而起。 是一则求救讯息。 席初动作稍缓,身后的空气里传来灵力的波动。一柄裹挟着雷霆之势的长剑破空而来,直刺他的周身要害。 席初松开李玄霜,五指张开,召出岁华剑,一剑斩向来人。 “叮”的一声,岁华与青冥两把仙剑撞上的瞬间,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声。 席初将剑刃翻转,岁华剑银白的剑刃上,映出薄霆凌厉的双眼。 李玄霜那则求救讯息是发给薄霆的,薄霆与她分别前,曾给她一枚玉简,告诉她若是遇到危险,就捏碎玉简。 收到玉简传递的信息后,薄霆知道事关重大,用了瞬移符,一息之间就到了李玄霜身边,正好撞到席初抽取李玄霜魂魄的一幕。 薄霆又惊又怒,提剑攻向席初。 薄霆想杀了席初,席初却并不想跟他打。他将岁华剑注满灵力,震开薄霆,嘲讽道:“少阁主一腔痴情感天动地,可惜错付了她人。” 薄霆听他话中有话,动作微滞,不禁道:“何意?” “此妖女连皮囊都是从歌儿那里偷来的,长乐公主的身份,自然也不是她的。” “什么偷来的?”薄霆冷冽的面颊上浮起一丝惊疑。 “也罢,就让你亲眼看看她的真面目。”席初手持岁华剑,划出凌厉的一剑,剑气搅动的气流,卷起满地狂沙,迷住了薄霆的双目。 薄霆不由自主后退几步。 席初出现在李玄霜的身后,目光森寒,将她的魂魄从头顶拽了出去。魂魄离体的瞬间,李玄霜的口中发出凄厉的嚎叫。 “玄霜!”薄霆提剑又要攻过来,看清席初的动作后,僵在原地。 被席初强行抽出的魂魄浮在半空中,正欲奔逃,只见席初并指快速划出金色的符文,那符文一下子变成了无数个,腾空而起,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李玄霜的魂魄牢牢锁缚在其中。 皮囊可以骗人,魂魄骗不了人。薄霆看着被锁在空中的魂魄,震惊道:“你是何人?” -- 第128页 第72章 “既然你才是假冒,为何…… 那是个女子, 女子长发披垂至腰间,容貌是美的,眼角缀着一颗米粒大的痣, 是个容易叫人记住的长相,只是略显狰狞的表情, 冲淡了容貌给人带来的惊艳感。 长乐公主李玄霜的眼角并没有这样的一颗痣。 薄霆抬剑指着陌生的女子:“长乐公主呢?” “长乐公主的魂魄早已经被她吃了。”席初面无表情地说。 “不可能!说,长乐公主的魂魄呢?否则我立刻叫你魂飞魄散!”薄霆浑身漫开强烈的杀意, 嘶哑着嗓子吼道。 那女子抬起头来, 对上薄霆的目光, 勾起嘴角, 缓缓笑了一声,似是嘲讽, 又似是同情:“他说的没错,真正的长乐公主已经叫我吃了。让我想想,我是什么时候吃了她的。” 薄霆目眦欲裂。 “想起来了。”约莫是看到薄霆痛苦, 她觉得快意, 她的脸上腾起扭曲的笑容, “大概有三百年了吧, 我记得那时她十五岁, 跟随同门下山历练, 被妖兽围攻,不慎坠下山崖, 我趁着她重伤之际,吃了她的魂魄,占了她的身体。别怪我,怪只怪她是长乐公主,我也想尝尝做公主的滋味。” “我杀了你!”薄霆满脸震怒, 抬剑欲斩了她。 席初挥出岁华剑,挡了一下。薄霆赤红着双眼看向他:“你要护她?” 席初道:“我尚有几句话要问她。” 他错认心上人,是因这妖女偷了韩月歌的皮囊,他在朝花宴上遇到她,便以为她是敛骨之人。 席初眼神沉了沉,问道:“你既如愿做了公主,为何又要抢夺歌儿的身体?” 她神色犹疑。 席初掌中飞出一朵红莲,红莲周身缠绕着火焰,朝她逼近,她立时老老实实道:“我要抢夺她的机缘。” “歌儿的机缘?”薄霆疑惑。那小仙草的确有几分慧根,但也不至于这几分慧根招惹出这么大的祸端。 “我看到了,她、她与我们不同。” “有何不同?”席初道。 “不能说,不能说。”她摇着脑袋,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席初将红莲往前推了三寸,飞到半空中的红莲,悬在她身前,腾起的火焰灼烧着她的魂魄。她的口中发出惨烈的叫声,却自始至终都是那句话:“不能说,真的不能说。” 席初恍若未闻,目中俱是狠辣之色,她再也承受不住,痛哭求饶:“饶了我,太子殿下,求求您,饶了我罢。” 薄霆见那魂魄扭动着身体挣扎,神志渐渐模糊,按住席初的手腕,冲他摇了摇头:“她不是不说,是她说不出来。” 席初收回红莲。的确如薄霆所言,是有股力量阻止这女子将真相说出。 “既然你才是假冒,为何歌儿不肯将真相告诉我?”这正是席初的疑惑之处。 他错认心上人,但韩月歌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为他敛骨之人。她与他朝夕相处,从来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那女子在红莲狱火的灼烧下,已经十分虚弱,她隔着乱糟糟的头发,望向席初,低声笑道:“我迫她发了心魔大誓,你当她真的在乎你吗?仅仅为了一只蝴蝶精,她就轻易发下了心魔大誓,没有丝毫犹豫挣扎。哈哈,如果不是有此变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席初,此事怪不得我,怪只怪你自己有眼无珠。” 席初怒极,挥出一掌,将她打得散了一魄。 他走到倒在地上的那具皮囊前。 韩月歌的皮囊。 韩月歌失去皮囊后,做了两百年的草,而这个妖女,用着小仙草的皮囊,在仙域里混得风生水起。世人都只知长乐公主,不知那七叶灵犀草。 席初目光眷恋,痴痴看了半晌,突然挥出一缕火焰。 明黄色的火焰在风中起舞,一寸寸吞噬着那具皮囊。 这具皮囊没了小仙草的灵魂,也只是一具皮囊罢了。 “不要!那是我的身体,啊啊啊啊啊,我的身体,还给我!”那女子见自己的躯壳被烧,顾不得红莲狱火灼烧的痛苦,疯狂地挣动着身体,想要把那具皮囊抢回来。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具皮囊。 她用过那么多皮囊,韩月歌的皮囊最合她的心意,哪怕是容貌毁了,她想的也是从韩月歌那里重新抢过来一句具身体,而非改用别人的皮囊。 红莲狱火席卷过的地方,留下一片灰烬。风带起灰烬,飞向天空,散入五湖四海。 席初转身就走,显然是把她留给了薄霆处置。 皮囊已经化为灰烬,随风四散,“李玄霜”终于从绝望中回过神来,怔怔望向薄霆。 薄霆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长臂垂下,从袖中伸出一截苍冷的剑刃,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恐怖。 “我认识玄霜时,她只有十三岁,那时我们约好,以后若有机会,要一同斩妖除魔。后来我再见你,你已成了仙域里人人皆知的玄霜仙子,你是修炼之人,修为越高,容貌越是美丽,尽管你的模样已经不似我记忆里那般,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你欺骗我,我不怪你,可你偏偏害了玄霜的性命,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薄霆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湮灭于风中。 他于人生的低谷期与李玄霜相识,年少时的温柔留在心底,自此念念不忘,再见时,她便成了他浩瀚高空里的一轮只可仰望的明月。 -- 第129页 可笑,真是可笑。 他和席初一样,有眼无珠,将邪魔妖怪当成了心尖上的月光,被这只妖物耍得团团转。 他心爱的小姑娘,在与他约定好一同斩妖除魔的两年后,已经永久地消失在了这个世间。 碧空澄澈明净,掠过几只白色的飞鸟,突然传来的一声凄厉惨呼,惊得天上的飞鸟崩出几根羽毛,仓皇逃窜而去。 *** 云雾重重叠叠,巍峨大殿隐没其间,露出檐牙的一角,犹如大鸟振翅,飞入云端。 小艾呵着热气,脚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咔吱咔吱”清脆的响声。 殿前台阶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小艾推开殿门,在寒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前,快速将殿门合上。 殿内养着月姬的真身,月姬最怕冷了,太子殿下吩咐过,一点也不能叫月姬冻着。 小艾搓着被冻红的双手,解下身上的披风。 半年前,整个云上天宫喜气洋洋地准备迎接他们的太子妃。得知太子殿下娶的人是月姬,最高兴的莫过于小艾了。 不仅因她是月姬的妖侍,一荣俱荣;更因月姬对太子殿下痴心一片,终于得偿所愿。 小艾是打心底里为月姬开心的。 定下婚期后,小艾在销魂殿里日日盼,夜夜盼,盼来的却是太子殿下失魂落魄地抱着月姬尸身而归的一幕。 那一瞬间,小艾只觉得五雷轰顶。 忘川大战中,魔域的三千精锐将整个黄泉搅得天翻地覆,那么多人,无一人能护得她的月姬。 小艾跌坐在雪地里,哭得眼泪都冻成了冰,幸而青玉将她拉起,告诉她,月姬留下了真身,虽然她的真身也被烧得只剩下了根,只要好好照顾,会有重新修炼成人的一天。 小艾这才止住眼泪,自告奋勇揽了照看月姬真身的任务。 这是小艾照顾韩月歌真身的第一百八十天。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韩月歌的真身毁损严重,即便日日精心照顾,至今也没能焕发出新芽。 小艾拿起水壶,将灵液凝成的甘露兑上一定比例的水。韩月歌现在还太过虚弱,不能吸纳太多的灵气。 她掀开帘子,垂头丧气地走到几案前,几案上摆着一只白瓷花盆,盆内的土壤里埋着韩月歌的真身。 韩月歌是草木妖灵,真身得放在土壤里休养。 小艾提起银壶,微一抬头,眼眸倏然睁大,“啪”的一声,手中的银壶掉在了地上。 “发芽了!发芽了!”小艾跌跌撞撞奔出了大殿,还不忘将大殿的门合上,一边跑,一边喊。 白雪地里留下她杂乱的脚印。 小艾又哭又笑,嘴里念叨着“发芽了”,耳边寒风呼啸而过,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两道身影。 她撞进其中一人的怀中。 那人一身碧青色的狐裘,笑着将她扶住了:“你这个小鲤鱼精,冒冒失失的,也不怕冲撞了什么大人物,逮了你做一顿全鱼宴。” 小艾满脸笑容,眼角却淌着泪,紧紧握着青衣少年的手,哽咽道:“青玉大人,月姬她、她……” 她大口喘着气,话还未说完,就见青玉旁边的白影一闪,原本并肩走在青玉身侧的白霜已没了踪影。 青玉与小艾抵达大殿时,入目便是白霜垂着脑袋,望着白瓷花盆里冒出来的一截绿芽发呆的模样。 绿芽从蓬松的土里钻出来,柔嫩青绿的颜色,在这暗沉的大殿里尤为显目。 小艾趴在花盆前,一片一片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七片叶子,一片也不少。” 她就怕她家月姬被雷劈坏了,叶子长不全。 青玉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长出来了。” “是啊,总算长出来了,这下太子殿下可以宽心了。”一向寡言少语的白霜,也破例跟着长吁短叹。 “快,赶紧告诉殿下去。”青玉兴高采烈地往外走。 第73章 这草真凶! 金日初升, 万丈霞光穿透云雾,映照着积雪,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日光斜穿过朱红色的窗棂, 洒落在桌前,映出宣纸上少女灵动的眉眼。 那是一幅刚画好的画。 画中的少女披着雪白的狐裘, 怀里抱着盛开的红梅,神色懵懂地站在雪地里。 她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 发丝挽出松松的发髻, 垂下两根白色的发带。雪色与梅花皆是绝色, 她是整幅画里最惊艳的一笔。 画作已经完成得差不多, 只剩下几朵梅花没有上色。 席初将笔尖轻点朱砂,给花瓣上色。 画里画的是他在仙域与韩月歌的重逢一幕。 那日, 仙域刚下过雪,雪地里的红梅开得正好,他饮了几杯淡酒, 出来走走, 见那梅花灼然, 起了赏梅的心思, 梅没能赏成, 捡了个心上人。 他痴痴念了几百年, 放在心尖上的人。 一开始,他是没有认错人的。那个抱着红梅撞入他怀中的, 亦是当年远道而来破开黑暗撞入他心尖上的“长乐公主”。不是大周朝的长乐公主,是他一个人的长乐公主。 韩月歌在他的重华殿里偷看到的画,画的的确是李玄霜,朝花宴上的李玄霜。 不是韩月歌做了李玄霜的影子,是李玄霜做了韩月歌的影子。 他痴痴念的, 始终都是她。 -- 第130页 席初取出那幅李玄霜的画,悬在半空,指尖弹出一点火星。 既是假的,这幅画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火星遇上画纸,立即腾起明黄色的火焰,吞噬着画卷。画中少女带笑的眉眼,在火舌的舔舐下,一寸寸化为灰烬。 满室寂静,除了火焰燃烧画卷的声音,再无别的声响。 “殿下!殿下!”青玉的声音由远及近,骤然打破这一室的寂静。 他满脸激动,连门都忘记敲了,直接冲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小艾和白霜,向来冷若冰霜的白霜,眉目间竟也带了点喜色。 “恭喜殿下!”青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喜滋滋地冲席初抱拳。 桌上新作的画,墨痕渐渐干了,席初慢吞吞地将画卷好,头也不抬地问:“何喜?” “七叶灵犀草发芽了!” 砰的一声,是席初撞倒了身后的梨花木椅。半晌,他抬起头,声音干涩喑哑,透着微微的颤抖:“你说什么?” “月姬她马上就要复活了!”青玉兴奋得拔高了声音。 “我、我去看看。”席初急不可耐的往殿外走。 他激动得脑海一片空白,满心满眼只剩下韩月歌,走得跌跌撞撞,期间撞到桌椅若干,还带倒了一架屏风。 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殿内连环响起。 走到殿门口的时候,他似是想起什么,脚步一顿,恍然回神:“不,我不能这个样子去见她。” 他走了回来,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快,将我新裁的衣裳取来。” “殿下,殿下,别忙。”青玉见席初高兴得手忙脚乱,连忙挡在他身前,“殿下风度翩翩,便是这样也很好。” 小艾在青玉的示意下,捧了一面镜子过来,镜面如水,席初的身影映在其中。镜中人白衣白发,因这些日子清瘦了些,愈发显出几分缥缈绝尘。 “头发有些乱了,不知道白发她喜不喜欢……”席初愁眉紧锁,对着镜子理着鬓发,像极了凡世里的少年初次与心爱的姑娘幽会前紧张忐忑的模样。 “殿下,奴婢替您梳头。”小艾道。 席初的白发是当初受刺激所生,然而这件事却是个乌龙。席初在韩月歌储物袋里发现的那张安胎的方子,不是给韩月歌自己用的。 青玉和白霜后来去黄泉调查过,需要安胎的是个刚死没多久的鬼妇,那些婴儿用的衣裳玩具,也是她买给那还未出世的鬼胎的。 韩月歌留下的尸身,经过检查并没有妊娠的迹象。 查清真相后的青玉,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了开来。害死韩月歌,席初已觉得罪孽深重,要真的加上一个胎死腹中的骨肉,岂不是罪无可赦,永堕十八层炼狱。 还好,上天没有打算绝了他们家殿下的生路。 他们家殿下这一生已经够苦了。 小艾替席初重新束了发,席初始终觉得白发碍眼,施了个障眼法,将长发变回原本乌黑的颜色。 殿外太阳烈了起来,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成水珠,从屋檐坠下,化作一道晶莹的水帘。 席初踏上台阶,穿过水帘,进入大殿。 殿门在身后合起。 小艾走上前,将帘子掀开:“殿下,请。” 韩月歌的真身就藏在帘内。 帘内点着一盏幽暗的烛火。 席初悄然深吸一口气,满怀着期待走到几案前,定睛往白瓷盆内瞧去,身形猛地晃了一晃,险些没有站稳。 青玉一看席初这个反应,便知大事不好,他飞奔过去,看清楚盆内景象,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刚冒出一截绿芽的七叶灵犀草,所有的叶子都拢了起来,一副快要蔫死的模样。 “刚才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小艾脸色剧变,眼看着又要大哭起来,“呜呜,月姬是不是没法复活了?” 再看席初,脸色雪白,双目僵直,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大家先莫慌,看清楚再说。”还是白霜最为冷静,“方才殿内并无其他人来过,不可能无缘无故出了事。” 青玉点头:“白霜说得对。我在巫宗国时,照顾过殿下的花花草草,我先看看,是不是生了虫子。” 说着,他伸手去拨拢起的叶子,手指还未触上,那柔嫩的七叶灵犀草弯起身体,用叶子狠狠地抽了他一下。 青玉缩回了手,手背上赫然映出一道鲜红的印子。 青玉:“……”这草真凶! 其他人:“……”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不是七叶灵犀草出了问题,是这株小仙草闹了脾气,自己将叶子拢了起来。 “虚惊一场,殿下,月姬无碍。”白霜道。 “怎么突然闹脾气了?”青玉揉了揉被抽过的地方,脸色扭曲了一下。 嘶,抽得他好疼。别看这株小仙草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抽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 抽完青玉后,叶子又快速拢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依旧一副快要蔫死的模样。 当然,这回大家都知道它是装的。 青玉:呵,要不是你是殿下的草,一把火早将你的叶子都烧光了。 青玉刚对着七叶灵犀草目露凶光,那厢席初的目光就扫了过来,青玉立时赔上笑脸:“月姬不抽别人,只抽青玉,定是青玉做错了事。月姬,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青玉这一回吧。” -- 第131页 小艾看看七叶灵犀草,又偷偷瞄席初。 自从席初知道韩月歌拢起叶子不是生病,是闹了脾气,惨白的脸色好了许多。小艾不敢告诉席初,韩月歌闹脾气的缘由不是青玉,而是席初。 因上回他们三个来看韩月歌时,她还好好的,这回席初来了,她就闹了脾气,可见她并不想见席初。 关于忘川河畔的那场大战究竟发生了什么,小艾听了不少流言,外面都在传,席初当初娶韩月歌是拿她当棋子,目的是保护他真正的心上人李玄霜。流言真真假假,不可全信,瞧着今日韩月歌的反应,小艾估摸着,这流言当中有几分是真。 呵,辜负了她家月姬一腔痴情的狗男人。 小艾心向着韩月歌,自然是站在韩月歌这一边的,韩月歌讨厌席初,她偷瞄席初的目光里不自觉带上几分不善。 席初何等敏锐,轻易便捕捉到了小艾目光里的不善,再加上青玉来汇报前这株小仙草并未闹脾气,很快就猜出,韩月歌真正闹脾气的缘由是他。 韩月歌临死前那句“我恨你”言犹在耳。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妖精,没什么爱恨的概念,至少席初感觉不到她的爱或恨。她干净得像张纯白的纸,是席初在这张纸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说恨,一定是极恨极恨,恨到她只留下了这句话作为临终遗言,化作一把锋利的刀子,剐着他心口上的血肉。 她把所有叶子都拢起来,是在明明白白告诉他,她不想见他。 席初用力按着心口,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缓解那被凌迟似的痛意。他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对小艾道:“好好照顾她。” 然后转身跌跌撞撞离开了大殿。 “殿下。”青玉和白霜赶紧跟了上去。 *** 韩月歌初初焕出新芽,席初又将照顾她的重任亲口托付给小艾,小艾大意不得,不眠不休,照看了韩月歌七日,确认韩月歌的长势极好,松口气的同时,终于感到一丝疲倦。 她给韩月歌浇了水,揉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天色,打算先去睡一觉。 天色已沉,黑漆漆的天幕上,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月辉一泻千里,映照着庭前的白雪。 小艾踩着雪往寒风里走去。 就在小艾离开大殿后,一道颀长的影子从月色里走来,推开殿门,悄然走了进去。 那人浑身裹着一件披风,半张脸隐在帽子里,穿过纱帘,来到摆着白瓷盆的几案前。 盆里的七叶灵犀草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柔嫩的枝叶紧绷着,是个随时准备抽人的动作。 来人摘下了帽子。 七叶灵犀草依旧在抖,不过这回不是害怕,是激动。 灯烛散发出暖黄的光芒,映出来人的眉眼,眉眼浓淡正好,微微带着点少年气,正是熙华神尊投在这个世界的分.身——白少渊。 七叶灵犀草激动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枝叶摇曳,是欢欣鼓舞的模样。 “白少渊”捧起花盆,转身就走,踏出大殿前,他展开宽大的袖摆,将七叶灵犀草收进袖中。 这样即便踏进冰天雪地里,也不会有寒气伤到柔弱的小仙草。 苍茫绵延的山巅被白雪覆盖,雪光映着月光,更显孤月皎洁。 “白少渊”踩着月色和雪色,身影逐渐消失在雪地的尽头。 第74章 那株七叶灵犀草的叶子全…… 翌日一早, 小艾推开殿门,掀开帘子,乍一见到那空空如也的几案, 愣了片刻,哭着奔出了大殿:“快来人啊, 月姬不见了!” 青玉跟着小艾奔进大殿,果然见那七叶灵犀草不见了踪影。 小艾抹着眼泪, 哭得伤心欲绝:“都怪我, 我不该去睡觉的, 我是妖精, 妖精睡什么觉,要不是我偷懒, 月姬就不会丢。” “好了,不哭了,此事不怪你, 谁说妖精就不用睡觉的。”青玉卷起袖子, 擦着小艾的眼泪, “先别慌, 月姬没事。” 小艾哭声一顿, 眨着泪眼:“怎么没事?” “你看, 这殿内的禁制是殿下亲手设下的,除了你我几个, 无人能进来。眼下月姬不见了,殿内禁制却并无破坏过的痕迹。”青玉吊儿郎当的眉眼中堆着几分温柔,“殿下法力高强,你仔细想想,整个魔域当中谁有这个本事, 能不破坏禁制进入大殿,神不知鬼不觉带走月姬。” 小艾怔住,摇摇脑袋:“我想不出来。” “我去看过了,殿下今早不在重华殿,也不在销魂殿,没人见过他。”殿外传来白霜的声音。 “这就对了。”青玉轻轻笑了起来,“咱们家这位殿下啊,怕是短时间都不会回云上天宫了。” 小艾似懂非懂。 青玉点了点她眼周的乌青:“再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没准等殿下再回来时,云上天宫又要办喜事了。” 小艾走后,青玉走出大殿,合上殿门。 白霜靠在门口,面无表情看他。 “看什么?” “真正想办喜事的是你。” 青玉将手插入发中,与他并肩靠着:“怎么,你嫉妒啊。” 白霜哂笑一声。 青玉见他破天荒的笑了,露出惊异之色:“你就是嫉妒我和那小鲤鱼精你侬我侬,啧,还死不承认。” 云上天宫地处北域,并不适合草木生长,尤其是像七叶灵犀草这样怕热又畏寒的娇弱小仙草。 -- 第132页 “白少渊”揣着七叶灵犀草,下了云上天宫后,一路往魔域的南方行去。 魔域的南方四季温暖如春,常年花开不败,景色更胜仙域,最适合草木修行。 更重要的是,南方灵气浓郁,能帮助七叶灵犀草快速修出人身。 魔域本是没有什么灵气的,千年前,仙魔两界曾打过一仗,仙域战败,割了一座城池给魔域。这么多年来,仙域对魔域虎视眈眈,也是想将这座城池收回去。 行了一日的路后,天色再次黑沉下来,暮色吞噬着西山最后一点光芒。 “白少渊”不紧不慢地赶着路,他先是御风而行,天色黑下来后,他翩然落回地面,靠着两条腿,慢悠悠地穿过覆着苍茫暮色的碧野。 袖中传来微微异动,他抬起袖子,往里面望一眼,那株小仙草伸长了枝叶想钻出来。 “还没到地方,等到了,我再放你出来透口气。”他温声开口。 小仙草显然不大乐意,枝叶不甘心地抖了抖。 他优雅地理着袖口,漫不经心地说道:“极地北域有席初坐镇,没有妖魔敢生事,出了沧溟山的地界,就没这种好事了。这里深山野林的,不知道哪里藏着妖怪,你这种刚生出灵识,没有自保能力的小仙草,浑身都是香气,向来是大妖怪最喜欢的口粮,要是来一个,我自是能应付,如若引来一大群,你我都要做他人的腹中餐。” 那小仙草明显僵了一瞬,悄悄探出袖口的枝叶,又悄悄缩了回去,一动不动,无比乖巧。 “白少渊”无奈地笑了一声,拢起袖子,将它裹得严严实实。 穿过山林,是一片乱葬岗。 天上无月,零星的几颗星子,暗沉得挂在天际。乱葬岗立着无数个坟头,其中不少被野兽刨开,露出发黑的人骨。 绿莹莹的鬼火飘来飘去,飘到“白少渊”面前,“白少渊”眼神蓦地狠厉,那鬼火吓得一抖,倏地散了。 “白少渊”踏上乱葬岗,衣摆曳过倒在地上的乱石,他经过好几个坟茔,脚步不带停顿,直到走到其中一座坟茔前,低声道:“就是你们了。” 从坟茔中钻出两具森然的骷髅,骷髅嘎吱嘎吱活动着身体,走到“白少渊”的身前跪下,恭敬地唤道:“主人。” “跟我走。” 两具白骨跟上“白少渊”。许是刚出来活动,走得还不大稳当,身形摇摇晃晃的,仿佛要随时散架,在夜色里看来尤为阴森恐怖。 “白少渊”陡然停下脚步。 那两具骷髅也跟着停下,用空荡荡的眼眶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年。 “白少渊”盯了他们两个半晌,突然道:“真难看。” “披上这个。”他丢下两具皮囊,转身就走。 两具骷髅彼此对视一眼,捡起地上的人皮,穿在身上,眨眼间就化作了两名貌美的少年。 少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乐不可支,伸出手去捏对方的脸皮。眼看着“白少渊”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夜色里,他们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追了上去。 旭日东升,万丈光芒破开云雾,照亮脚下的大地。 “白少渊”站在山脚下,仰头望着眼前这座云雾缭绕的仙山:“我们就在此落脚。” 两名骷髅少年点点头。 “白少渊”眼神在他们身上略微停顿:“你们两个有名字吗?” “我叫阿文,是哥哥。” “我叫阿武,是弟弟。” 两人一前一后道,连神情和语气都是一样的。 死后同葬一穴的兄弟,有意思。 “主人给我们的这张皮,是主人亲手画的吗?”阿文犹豫着,问了一句。 得到“白少渊”的肯定后,两兄弟感叹:“主人的画功真好。” 阿文阿武夸完“白少渊”后,在他的吩咐下,用了半天的功夫,搭出两间木房子。 “白少渊”一间,他们一间。 “白少渊”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下山添置些家具和食物。 此地山明水秀,景色绝佳,山顶有一片桃花林,他们的木房子就建在桃花林后。 “白少渊”找了个灵气浓郁的地方,将七叶灵犀草暂时安置下来。 苍穹一轮金日,阳光暖烘烘地照耀着万物。 七叶灵犀草常年待在沧溟山,沧溟山天寒地冻的,不曾有过这样暖和的日光。七叶灵犀草乍一见了这温暖的阳光,高兴得叶子直抖。 “白少渊”失笑,布了个结界,留下七叶灵犀草,独自穿过桃林,回到小木屋。 他将门窗合起,取出一面镜子,抬起手臂,对着镜子一点点撕下身上的皮囊,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镜子里映出一道人影,白衣白发,眉目温雅,竟是云上天宫的主人——席初。 席初望着镜子里的脸,唇畔露出一抹苦笑。 真正的白少渊已经死了,死在碎骨渊下,灰飞烟灭。 他脱下的这具皮囊,是他拿人皮照着白少渊的模样画出来的。 骗得过那株七叶灵犀草,却骗不过自己的心。 *** 席初带着七叶灵犀草,在这座仙山安置下来,过着每日给七叶灵犀草浇浇水、抓抓虫的日子。 他还给这座山取了个名字,叫做桃源山,这里桃花灼灼,明净幽美,倒真的像凡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 第133页 天气晴朗的日子,那株七叶灵犀草白天在山巅晒阳光,晚上在屋顶晒月光,说是吸收日月精华,据席初观察,大部分时间都在呼呼睡大觉。 席初监督过几回,最后都不了了之。草木没有眼睛,要想分辨它们是在认真修炼,还是在偷懒睡觉,实在是太难了。 好在这里灵气充沛,小仙草又是天生有慧根的,修行进展不算太慢。 约莫半个月后,这株七叶灵犀草自生出灵识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那日席初坐在桃花树下,正在烹煮阿文阿武新采的茶,陡然间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小白!小白!有虫子!” 席初登时顾不得那刚烧沸的水,扔下茶具就跑,广袖带落桌上的新茶,撒了一地。 七叶灵犀草的叶子全部拢了起来,哭得浑身颤抖:“呜啊,虫子!救命!小白快来救我!” 原来是一只金色的蜜蜂扇着翅膀,正在围着七叶灵犀草转悠。它浑身都是密密的绒毛,尾部缀着一根刀子似的蜂刺,嗡嗡嗡地叫着,吓得那小仙草花容失色。 席初白影一闪,掠到小仙草身旁,抬手抓住蜜蜂,合在掌心里,迭声安慰道:“没事了,它已经被我逮住了,让我瞧瞧,有没有哪里受伤?” 那小仙草慢慢展开叶子,似乎还怕得紧,叶子抖来抖去,直呼:“太可怕了!吓死个草!” 席初:“……” 掌心传来蜜蜂微弱的挣扎,但因被他的灵力压制着,始终没能用上尾巴后的那根螫针。对于这株小仙草来说,蜜蜂尾部的螫针,看起来的确是很凶残的吧。 她一株草,又不开花,怎么招来了蜜蜂? 席初知道她怕虫子,特意在她晒阳光的地方布下了结界,隔绝周遭所有飞禽走兽的来访。他将蜜蜂放生,检查了一遍结界。 结界不知何时破了个小洞,蜜蜂就是从这个小洞里钻进来的。 第75章 “小白,你叫那两个没事…… 为了防止还有其他钻空子的, 席初补了这个洞,把结界加固了一层,对周围进行了“大扫除”, 确认再没有一个漏网之鱼,才放下心来。 七叶灵犀草至纯至净, 魂魄自带诱人的香气,这香气与鲜花的香气不同, 那是一种勾动着灵魂的香气, 不单能引来各种想要进补的妖怪, 就连尚未开启灵智的飞禽走兽, 也会循着这股纯净的气息而来。 刚才那只误入的小蜜蜂,就是嗅到了她的香气, 打算过来采蜜。 “蝴、蝴蝶可以放进来。”小仙草哽咽着说道。 席初担心七叶灵犀草受伤,用灵力探查着她的身体。 小仙草惊魂一场,这会儿缓过来, 正摊着枝叶, 努力吸收灵气:“我要早点长出手脚。” 这会儿知道努力修炼了。席初无奈失笑, 摸了摸她的叶子。幸而她的叶子没有破损。 “小白, 给我浇点水。”小仙草央求道。 席初拿起铲子, 给她松土:“早上才浇过, 浇多了会烂根。” “那给我浇点灵液。” “灵气太多,你的身体吸纳不了, 叶子会枯。” 小仙草长吁短叹:“我什么时候才能跑能跳,真羡慕天上飞的鸟儿,天生就有一对大翅膀。” “等你修炼出人身,我给你安一对大翅膀。” “那不成了鸟人?” 席初:“……” “不会再有蜜蜂了吧。” “这么怕蜜蜂?”小仙草喋喋不休,显然是憋太久, 他索性坐下来,陪她聊聊天。 “蜜蜂不是最可怕的,兔子才可怕,它们吃草!一口下去我的叶子就全没了。”小仙草初初生出灵识,心智还不高,约莫凡人七八岁的样子,开口尚带着几分稚气。 席初很耐心地听着她啰嗦。 “还有些大鸟,它们也是吃草的,它们眼神好,嘴又尖,两口下去叶子就被啄了个稀巴烂,还好它们吃完就走,没有把根刨了的坏习惯。” 席初沉默片刻,忽然有些心疼:“以后不会了。” “小白,你叫那两个没事干的,给我捡些漂亮的石头,埋在我的根下呗。” 站在树下听候吩咐的阿文阿武:“……” 席初叫来阿文阿武,让他们把方圆十里最漂亮的石头都捡过来。 小仙草伸出枝叶,扯了扯席初的袖子:“小白,你会弹琴吗?” “会点。”席初思索片刻,答道。 “我想听曲子。” 席初取了琴过来,坐在桃花树下给小仙草弹琴,他不知道白少渊会哪些曲子,随意挑了个现下魔域里流行的曲子,十指拨弦,弹给小仙草听。 等他弹完这首曲子,抬目望过来,发现那小仙草早已趴在盆里睡着了。 经过他多日的观察,总算能分清她什么时候在偷懒睡觉,比如现在这般,她的叶子都卷了起来,微微下垂,就是她在午睡。 席初收了琴,想起他未烹完的茶,重泡了一壶新茶。 *** 七叶灵犀草化形是在某个午后。 和风煦煦,暖阳融融。 卷起叶子在日光里打瞌睡的韩月歌,忽觉浑身充满了力量,那股力量迫使着她展开枝叶。一阵刺目的白光闪过,枝叶生出血肉,化作修长的四肢,是韩月歌化出了人身。 化形次数多了,轻车熟路,这次她直接掐了个诀,将一片叶子化成衣裳,裹在身上。 -- 第134页 韩月歌生在昆仑的山巅,没见过凡人,最初对衣裳是没有概念的。初次化形过后,她披垂着长发,赤身在山间生活,是一只鸟儿看不过去了,下山去为她偷了件衣裳。 那只鸟说,它当日误打误撞吃了一片她的叶子,生出灵识,有了些修为,她是它的恩人。 它是在报恩。 后来韩月歌下了昆仑山,入得人世,才发现凡人不光穿衣裳,女子们还将衣裳裁成各种各样漂亮的样式,比昆仑仙山上的花儿还要漂亮。 韩月歌站起身来,牵着裙角旋转一圈,浅碧色的裙摆登时如碧波般荡开。她对自己变出的这件裙子很满意。 还是做人好啊,能蹦能跳,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韩月歌蹦蹦跳跳,哼着歌去找“白少渊”。 桃源山四季如春,山巅上的桃花常开不败。韩月歌穿过桃林,远远望见那白衣少年坐在树下,腿上摊着一本书。 他以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搭在书页上,食指与中指并起,漫不经心地翻起一页,双眸半开半合,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打盹。 轻风穿过桃林,绯红花瓣灼灼如雨,簌簌落下,堆了他满身。 韩月歌牵起衣摆,边悄悄朝着他靠近,边一路捡拾地上的花朵,等她捡了满满一兜,已经到了少年跟前。 她的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将那桃花兜头朝着少年撒下。 少年陡然睁开眼睛,屈指一弹,一阵强风迎面刮来,桃花瓣尽数吹到了韩月歌跟前,反叫韩月歌被撒了满身的桃花瓣。 碧衣少女呆愣愣地站在桃花雨中,乌黑的发间缀上一朵绯桃,衣袂扬起一抹轻快的弧度,美得像幅画。 这幅画面倏然撞进席初的眼底,将席初的心尖撞得酥酥麻麻。 席初朝她伸出手。 韩月歌刚化出人身,许久没有活动,尚不能自如控制身体。席初只轻轻一拽,她就如同一只蝴蝶,扑进了席初的怀里,衣摆带起的风,掀起满地的花瓣。 席初展开双臂,将她抱了个满怀,抱得紧紧的,胸膛里滚着热流。 真好。 她又回来了。 不再是那具冷冰冰的身体,怎么唤也唤不醒。 席初收紧力道,恨不得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韩月歌懵了一瞬,挣扎着从席初怀中起身,拍掉身上沾上的花瓣,眼珠子往上瞧了一眼,窥见额前发间一点殷红。 她抬手将额发上的花瓣取下,想了想,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双手手指相扣,置于左腰侧,竟规规矩矩向席初行了个礼。 “见过神尊大人。” 席初面上不露分毫,心底却腾起惊疑。不知她为何突然称呼“白少渊”为神尊大人,那明明是条屡次化龙失败的恶蛟。 蓦地他又想起假玄霜不能吐纳的秘密,恐两件事之间有所联系。 他合起手中的书,轻咳一声,高深莫测道:“像以前那般称呼我即可。” “小白!”韩月歌高兴地直起身子,“我就知道小白没变。” 她拽着席初的袖子,紧紧攥着,脑海中浮起碎骨渊下云舟碎裂的一幕,心口似棉花堵得慌:“小白没事真好,我真怕我一睁开眼你就不在了。” 席初神色微滞,含糊应了一声“唔”。 韩月歌初初化形,还需吸纳灵气,继续修炼,稳固人身。 席初让阿文阿武在他的屋旁又搭建出一间屋子,给韩月歌居住,不过韩月歌大部分时间会化为草木形态,埋进土里吸收日月精华,这样有助于她修炼。 有太阳就晒太阳,月亮出来就晒月光,席初常常拿着书陪她一起晒太阳晒月光,她无聊了,就给她弹几首曲子。 有时她会用枝叶拽着他柔顺的袖摆,天南海北地胡扯。 “兔子最讨厌了。” “还有牛啊羊啊猪啊鸡啊……”她掰着叶子数,“反正吃草的都很讨厌。” 席初顺着她的话说:“嗯,是挺讨厌,我也不喜欢。” 他发现草木形态的韩月歌格外幼齿些,得哄着。还得费精力好好看护着,以免被哪个不长眼的啃了根。 *** 转眼间就到了多雨的季节,连日的雨水打落枝头的桃瓣,堆了满地的乱红。下雨天韩月歌无法吸收日月精华,就化出人身趴在窗前听雨,嗅着飘来的香气。 香气是从隔壁的屋子里飘来的。 为了帮助她修行,席初偶尔会出去一趟,常常满载而归,都是些灵植灵兽,他将这些灵植灵兽变着法子做给她吃。 他的烹饪技术好的超乎她的想象。 在他日以继夜的投喂下,她改了挑食的坏毛病,来者不拒,短短几个月,愣是将自己的脸吃得圆了几分。 反倒是席初,不是出去打猎,就是挽袖给她做饭,还要被她缠着一起吸收日月精华,愈发得清瘦了。 今日不知炒的是什么肉,肉香浓郁,勾得韩月歌食指大动。 韩月歌偷偷摸进了厨房。 厨房也是新搭出来的,专门用来给她做饭,她挑食,她的饭食席初从来不假手于阿文阿武。 只见席初长袖高高挽起,腰间系着条围裙,一手拿锅,一手持铲,站在烟雾缭绕中,翻炒着锅中的菜。 阿文阿武站在门口,嗅着香气,赞叹道:“主人做的菜真香。” 韩月歌一左一右,从身后将两只手搭上阿文阿武的肩膀,唬得阿文阿武一蹦三尺高。 -- 第135页 “吓什么,我又不吃人。” 阿文阿武向她行礼:“月姑娘。” “你们两个奇奇怪怪的。”韩月歌用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两个。 “月姑娘,我我我我水还没挑,我先走了。”阿文一溜烟跑了。 “哥,等等我。”阿武跟屁虫似的追上去。 韩月歌耸耸肩膀。她没说错,他们两个真的奇奇怪怪的。 第76章 她口中的“昆仑”为何竟…… 阿武气喘吁吁地追上阿文:“哥, 你跑什么,月姑娘是棵草,不吃人的。” “主人吩咐过, 不能让月姑娘发现我们俩是披着人皮的骷髅。”阿文一本正经,“你没发现吗?刚才月姑娘的眼神很犀利。” 阿武:“……” 韩月歌屏住呼吸, 悄悄走到席初身后。 席初将炒好的肉片装盘,搁在灶台上, 从他腰侧伸出来一只手, 拈起一块肉片。 席初拍了一下那只手, 板着脸道:“要么去洗手, 要么用筷子。” “小白,你的规矩越来越多了。”韩月歌不满地咕哝着。 席初抽了一双竹筷, 夹起肉片,抵到她唇边。韩月歌顿扫满脸乌云,高高兴兴张开嘴, 叨走肉片:“小白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开饭了。”席初目光中不自觉露出几分宠溺。 “我去打饭。”韩月歌转身。 “先洗手。”席初叮嘱。 “知道了, 知道了, 小白真啰嗦。” 席初失笑。 待得菜肴都上了桌, 韩月歌捧来四个大空碗, 兴致勃勃地问:“有酒吗?” 席初刚准备摇头, 屋外阿文探出脑袋:“有的,今日我和弟弟刚下山买的。” 席初瞪他一眼。 韩月歌招手:“快快拿来。” 阿文拿来了酒, 韩月歌斟满四大碗,招呼阿文阿武一起喝。阿文阿武连连摆手:“不了,我们酒量浅,一喝就醉。” “那有什么关系,这里又没旁人。” 阿文正要开口, 阿武偷偷拽了他一下,笑呵呵道:“我们两个修为尚低,恐饮了酒后现出原形,惊了月姑娘。” 韩月歌好奇问道:“什么原形?” 阿武答道:“菜青虫。” 韩月歌手中的酒碗“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酒水溅得她满裙摆都是。 阿文与阿武被赶出去后,阿文不解地问阿武:“为什么要骗月姑娘?” 阿武敲了他脑袋一记:“笨,你没看到刚才主人的脸色吗?咱们要不骗月姑娘,月姑娘非得拉着咱们一起喝酒,到时候你连菜青虫都做不了。” 阿文挠头:“可我们本来就不是菜青虫啊。” 阿武:“……” 阿文阿武走后,韩月歌舒了口气。她这辈子最讨厌的除了兔子,就是虫子,尤其是那种浑身绿油油的虫子。 虽然她也是绿油油的,她绿得标致可爱,不像菜青虫,绿得油腻腻。作为一棵清新脱俗的草,她觉得她是有这个资格站在鄙视链的上端的。 韩月歌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我们两个喝。”韩月歌将其中一碗酒推到席初面前。 “只许喝一碗。” “就当庆祝我死而复生。” 席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酸酸涩涩的感觉蔓延至心底每个角落,他端起酒碗,说了个“好”字。 “等等。”韩月歌突然道。 她蹦蹦跳跳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蹦蹦跳跳跑了回来,发丝和衣裳都沾了点水汽,手中多了两朵桃花。 桃花被雨水洗过,颜色浓烈鲜艳,花瓣上凝着的清露,如同美人垂下的胭脂泪。 “你一朵,我一朵。”韩月歌将桃花放入两人的酒碗中,“既是庆祝我重生,喝的酒自当别致些,不如取名叫桃花酿。” 说着,她又摇头:“不行,这用桃花酿成的酒都叫桃花酿,不够特殊,叫‘万象皆春’好了。桃花是春天才有的,若是心情好了,岂是桃花,所见皆是春色,你我这一碗,是将整个春天都饮了下去。” 韩月歌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甚好,颇为志得意满。 席初率先端起碗,将酒饮尽,既有满口的苦涩,亦有满喉的甜蜜。他满目柔色地将她盯着,眼底宛若盛着清波,荡开圈圈涟漪。 她的影子便在那一片清冽的湖水中摇曳。 韩月歌浑然不觉他的眼中藏了多少温柔缱绻,见他喝了,开开心心地捧起碗,咕咚一大口。 席初给她夹了些菜:“慢些饮,别轻易醉了。” “醉了又如何?不是还有你么?”韩月歌眼神迷蒙,打了个酒嗝,“对了,你替我看着,别叫那两只虫子偷偷摸摸混进来了,我不喜欢虫子。” “明日我打发他们下山。” “不必。”韩月歌知道这年头当妖怪的都不容易,不喜欢归不喜欢,那是草木对虫子的本能,她不能因此断了他们两个的生路,“他们依附你,你将他们赶走了,就有大妖怪将他们抓走吃了。” 席初沉默片刻,略略抬了下眼眸。韩月歌脸颊红扑扑的,像是抹上了靡艳的胭脂。她的眼睛清澈透亮,此时酒意上头,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席初望着她的眼睛发呆。 这双眼睛过于干净,干净得席初在她的眼中从来没找到过一丝她对他的仰慕之情,哪怕从前她口口声声说着仰慕于他,她的眼神中也没有半分心动欢喜。 -- 第136页 她是骗他的。 他一直都知道。 她骗他是为了某种目的。席初总猜不透她的目的,他有过诸般猜测,都有说不通的地方,现在他明白了,她的目的很纯粹,她要依附他的力量。 先是薄霆,后来是他。他们根本就没有得到过她的爱。 甚至他是幸运的,他至少得到过她的恨。 “小白,你又发呆了。”韩月歌抱着酒坛,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最近总是发呆。你是不是想昆仑了?” 席初眼底掀起微小的波澜。她口中的“昆仑”为何竟从来没有听说过? 韩月歌等半天没等到他的回应,以为他是默认,她红着眼睛道:“其实我也想昆仑了,我想回家。” 昆仑是她的家? 他们相识这么久,她的确未曾向她提及过他的家。 昆仑…… 她的家在哪里? 听她的意思,白少渊和她是同乡。但据他所知,白少渊出身恶龙潭,并非来自昆仑。 “我送你回家。”席初试着说道。 韩月歌趴在桌子上,双眸合起,已经睡着了。 桌上的菜吃了大半,酒也喝了大半,窗外的雨渐停,屋檐犹垂着一道雨帘。席初伸手将韩月歌抱入怀中,送回她的屋中。 韩月歌醒来时已经是半夜。 屋外的雨停了,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芒,光芒映照着庭前石子路两旁的泥泞。桃花落了满地,堆在泥泞中,将整个地面染得绯红,煞是好看。 韩月歌揉着眼睛,坐在床畔。 山野寂静,夜晚更是幽静得只剩下虫鸣与蛙声。她站起身来,披起床头的衣裳,打开屋门往外走去。 席初和阿文阿武都睡了,夜幕黑漆漆的,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子。 她踩着堆满落红的石子路,转过头来,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席初的屋子,叹了口气,转身踏入了漆黑的夜色里。 在韩月歌离开后,席初拉开屋门,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阿文和阿武一左一右出现在他身后:“主人,要追吗?” 席初目光幽幽地盯着韩月歌离去的方向,没有说话。 韩月歌走的是回沧溟山的路线,她必须返回云上天宫一趟。 她的石头心丢了。 碎骨渊下,雷劫来势汹汹,她被劈得险些魂飞魄散,还丢了一副身体,石头心就在那副身体里,被席初带回了云上天宫。 先前她被李玄霜困在神女镜里,逃出去前,她顺手带走了石头心,埋在根下,修出人身后,石头心就长在她的胸膛里。 这次她没来得及取出石头心。 石头心关乎她的飞升,不能丢了。 撇下白少渊,是因他与此事无关。韩月歌不想将他扯入这桩恩怨里,云上天宫是席初的地盘,回云上天宫,不免要与席初起冲突。 她想,她就偷偷摸摸地回去,能不惊动席初,就不惊动席初。 神尊保佑,席初没有将她的身体火化了。 沧溟山入口设有法阵,席初早已明言,非沧溟山弟子,不得擅自入内,否则触发阵法机关,后果自负。 韩月歌站在法阵前,一脸为难。 她没有薄霆的本事,能在整个沧溟山来去自如,还轻易破了席初的禁制。 这个法阵只拦截云上天宫以外的人,云上天宫的人都逐一做过登记,可自行出入。韩月歌初次跟着席初上沧溟山时做过登记,据说这个法阵可以分辨魂魄,就算披了别人的皮囊,也休想瞒过它的法眼。 韩月歌深吸一口气,上前,将右手按上矗立在法阵前的一块山石上。 就赌一把,赌席初没有将她登记过的资料抹去。 掌心按上去的瞬间,山石上传来灵力的波动,法阵的入口处,肉眼可见地泛起冰蓝色的光芒。 冰蓝色的光芒闪了一瞬,很快淡去。 韩月歌大喜,她的手印还有用。她高兴地穿过法阵,往山上行去。 她走后,席初带着阿文阿武出现在法阵的入口。 席初的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意外,他跟着韩月歌回来,哪怕发现韩月歌走的是回沧溟山的路线,也不敢相信韩月歌是主动回云上天宫。 这下亲眼所见,她的确是主动回了云上天宫。 她回云上天宫做什么? 是回来找他复仇么? 第77章 真变态。 韩月歌呵着热气。沧溟山总是这样冷, 要不是为了石头心,她才不想回来。还是桃源山暖和,灵气也充足。 多亏这些日子的进补, 她的灵力增长得很快,能扛得住沧溟山的寒气。 一路上, 她都在寻思着,假如席初还留着她的身体, 他会将她的身体藏在哪儿?依着席初的习惯, 他不想别人碰的, 会藏在玄冰洞里。 就玄冰洞里那能冻死人的寒气, 云上天宫的妖魔鬼怪没有几个敢往里钻。 不如去玄冰洞碰碰运气。 如若没有蛟龙血,韩月歌也是不敢往玄冰洞钻的, 这次她的灵力比先前长进许多,撑个一时半会应当没什么问题。比较头痛的是玄冰洞的禁制,这次没有薄霆破开禁制, 她跟在后面捡漏了。 韩月歌这样发愁着, 不知不觉走到了玄冰洞的洞口, 洞口散发着冰蓝色的光芒, 禁制的符文密密麻麻浮在半空, 封印了整个洞口。 -- 第137页 好家伙。 这个架势只怕薄霆来了也要头疼上半天。 要不回去哄哄席初? 韩月歌整张脸都耷拉下来了, 她对席初说的“我恨你”三个字言犹在耳,想必席初的忘性没有那么大, 轻易再受她哄骗一回。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往前走了三步,试着运起灵力,将手掌按上浮在半空的封印。刹那间,所有漂浮在洞口的封印“刷”的一下化作了齑粉, 落了满地。 韩月歌大吃一惊,喃喃自语:“我现在这般厉害了?可是我还没有发力!不会是封印过期了吧……” “封印会过期吗?” “是席初忘了吧。” “席初怎么会忘呢。” 韩月歌挠着脑袋,进了玄冰洞。玄冰洞内陈设华丽了许多,添了不少新家具,像是有人在此久住。 上回薄霆在这里抢李玄霜跟席初打了一架,就是那回重新修葺了一遍吧。 垂帘硬生生多添了三道,明月珠也多了好几颗,垂帘的深处,玄冰雕出来的床换成了沉香木阔床,床上垂着朱红色帘子,床头贴着大红囍字。 整个冰做的洞,愣是被整成了喜房。 韩月歌望着眼前的梳妆镜发呆。 镜子里映出她的身影,她一袭淡粉色的裙子,乌发披垂,发间簪了根桃木簪。 梳妆镜旁放着雕花妆奁,妆奁半打开,隐约露出一支簪子,簪子的尾部,一朵绯红桃花灼灼盛放。 李玄霜! 韩月歌看到桃花簪的第一反应,就是快步走到床榻前,一把掀开床帘。 床上躺着一名身穿大红色嫁衣的少女,少女乌发如云,发间簪着一支金色的凤凰钗。她的衣摆上也用金线勾勒出凤凰,眸眼合起,双手交叠置于腹部,长睫卷翘,在眼周印下一圈浅浅的阴影,不知是死去了,还是睡着了。 韩月歌的心口空荡荡的,没有心,也没有石头,却偏偏有无数翻涌的情绪往胸膛里涌去,在那汇聚成河,交错出万般复杂的滋味,又一点点在她的四肢百骸里漫开。 酸涩。 嫉妒。 愤怒。 仇恨。 她细数着自己品尝到的种种滋味,一股强烈的杀意冲向脑海,她的身体仿佛被这股杀意主导,眸中露出杀气,并指划向“李玄霜”的脖子。 她要杀了这个冒牌货! 在指风化作的刀刃即将割裂红衣少女的脖子时,韩月歌动作一顿,口中发出“咦”的一声。 她握起少女的手,一颗米粒大小的痣,印在少女左手的手背上。痣很淡,淡得几乎察觉不了。 韩月歌愣住了:“这是我自己?” 她的痣生在左手背上。 这具身体冷冰冰的,的确是已经死去多时,面颊和双唇的红晕,是用胭脂点上的。她死后,有人为她仔细画了眉,上了红妆,换上新裁的嫁衣。 韩月歌:我差点杀了我自己! 真变态。 韩月歌嫌弃地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手指,反应慢了一拍地想:我刚才想要杀人? 是的,那股汹涌的恨意,迫使她平生第一回 ,主动想要结束一个人的性命。 她也会恨得想杀一个人。 这于她来说,是好事罢。神尊丢她进入这个世界,就是让她学会凡人的七情六欲。 韩月歌坐在床畔,看着床上死去多时的“自己”,很是苦恼。 席初明明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是他的一枚棋子,为何又在她死后,将她悉心装扮,敛藏于这个千年玄冰洞里? 莫不是他有藏尸的癖好?! 韩月歌毛骨悚然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这比她险些杀了“自己”还要变态! 韩月歌搓着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寒颤,忽的记起正事。 她是来偷回石头心的。 她回头望望,趁着没人发现她破了禁制,赶紧解开床上少女的衣裳,指风凝成刀刃,干净利落地划开她的胸膛,从血肉模糊的胸腔里取出一颗石头心。 她捧着石头心,施了个除尘诀,眨眼间,那颗石头心焕然一新,只是上面多了两条裂缝。 韩月歌来回数了好几遍,没有数错。的确是两条! 一条是跳下噬魂渊时添上的,另一条先前还没有,此时却有了,思前想后,约莫是跌下碎骨渊时添上的。 两条裂缝交错,让整个石头都爬满了裂纹,似乎下一秒就要裂开。 韩月歌乐颠颠地捧着石头,依着这个架势,再添一道裂缝,她就能飞升上界了。 明月珠的光芒映着她手中的石头。 这颗石头放在她胸膛里许久,越来越像颗心了。韩月歌托着这颗石头,将它放回胸膛里,瞬时便觉心口那处沉甸甸的,似装满了什么。 神尊将这块石头交予她时,她以为这块石头大有来历,便问神尊这块石头是何来头。 熙华神尊淡淡瞥她一眼:“相传娲皇补天共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顽石,独一块剩下没用。” 她的眼中绽出神采,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那必然是……” “与你这块石头没有关系。” 韩月歌:“……” “你这块石头是本尊用来垫桌脚的。”神尊说着,目光望向一处。 韩月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角落里一张八仙桌,其中的一条腿短了一截,风一吹,便晃悠悠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 第138页 韩月歌:“……” 韩月歌不服气:“那娲皇补天没用的那块呢?” 神尊:“它?它下凡历劫去了。” 韩月歌想起熙华神尊,忽觉对昆仑的思念更深了一层。 “要尽快渡劫。”她捂着心口,对自己说。 洞口传来脚步声,极强的威压告诉韩月歌,席初来了。整个云上天宫,除了席初,无人有这样强的气场。 她猛地站起来,走了一步,又折了回来。 此时往外走,岂不是正好与席初撞了个正着。 她脑子转得极快,动作毫不含糊,伸手将床上的少女拎起,扔到床底下,掐了个除尘诀,将床单上的血迹除得干干净净,然后自己躺了上去,放下床帘。 在席初掀开最外层的那道珠帘时,她想起什么,双手掐诀,将自己身上的衣裳,与床下尸体的衣裳换了过来,发型和妆容也做了调整。 席初已穿过珠帘,行到床前。 韩月歌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这洞内寒气凝结,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住了,与那僵硬的尸体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床帘被席初掀开,明月珠的光芒透入帐内,映出韩月歌的眉眼。 席初在床畔坐下,牵起韩月歌的手,合在掌心。他掌心温暖,这股温暖化作一股暖流,顺着韩月歌冰凉的指尖,往韩月歌的身体钻去。 不消片刻,韩月歌冻得僵硬的身体暖和了起来,整个人都好似裹在了四月暖阳里。 韩月歌舒服得在心里直叹气。 倏然察觉席初垂下脑袋,凑了过来。韩月歌的石头心仿佛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正紧张时,绵密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亲吻死去多时的“尸体”,啊,好变态。 韩月歌的情绪眨眼间从紧张转为了嫌弃。 那吻从她的眉心移到眉骨上。 他的唇是凉的,吻也是凉的,像是春日里微凉的桃花瓣,落在了她的脸上。 有一双眼在看着她。 韩月歌即使闭着眼睛,也无法忽略掉那道灼灼的视线。韩月歌从前就发现了,席初吻她时,是睁着双眼的,那双眼睛必然要看着她,眼中盛着腻死人的温柔。 他吻遍了她的面颊,最后将吻落在她的唇瓣,经过辗转碾磨,他的唇已经发烫,隐隐带着香气。韩月歌分辨不出来,约莫有些像梅香。 云上天宫种的都是梅花,他身上带着梅的气息不奇怪。 他凑她这样近,唇齿相抵,鼻梁亲昵地贴着。 他的唇是柔软的,被他吻着,像尝到了一颗软软的带着花瓣气息的糖,偏她鼻腔内忽一阵细微的瘙痒。 原还能忍得住,随着两人的吻愈发炽烈,她憋着呼吸,憋得实在艰难,又被那酥痒折磨,便再也忍不住,抬起手臂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了出去。 她得了空隙,从床上弹跳而起,伏在床沿上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席初伸出手,揽住她的腰,免她从床上一头栽了出去。 韩月歌将这个喷嚏打了出去,终于觉得通体舒畅,快乐得像是升仙了。 她揉揉鼻子,垂眸看着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猛然想起坐在身边的人是谁,瞪着双眼看了过去。 席初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间,空气尴尬得仿佛都凝滞了起来。 一个轻薄“尸体”,被抓了个现行,一个扮演尸体,现场上演“诈尸”,一时竟分不清谁更丢脸些。 第78章 席初抱紧了韩月歌:“那…… 这么个突发情况, 是韩月歌始料未及的。她的脑海中一下子冒出了好几种应对方式: 第一种,躺回去,继续装死, 让席初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第二种,冰释前嫌, 扑进席初怀中,告诉他自己死而复生了; 第三种, 什么都不说, 直接拔刀就砍, 打他个措手不及; 第四种, 算了,解释不清, 装失忆吧。 …… 韩月歌怎么琢磨怎么觉着这些法子都不大靠谱。 重点是,床下那么个大的尸体,除非席初眼瞎, 要不然一定会被发现的啊啊啊啊啊。 韩月歌现在有点儿崩溃。 席初深深将她望着, 在她差点启动失忆计划时, 抬臂将她拥入了怀中。 韩月歌被迫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他的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有种腰身都被他勒断的错觉。 “勒、勒到我了。” “别再离开我了, 好不好?”席初脑袋微垂, 抵着她的颈侧,声音被压抑在喉中, 闷闷的。 明明有千万种情丝缠在心头,说出的话,最后只剩下了这句“别再离开我”。 韩月歌总觉得席初拿的剧本不对。 他站在千军万马前,用薄凉的眼神俯视着一切,毫不在意地宣布, 她是他的棋子,这才是他的剧本,比嚼碎的甘蔗渣还要渣! “席初,你是不是……”韩月歌想提醒他,这句话不该对她说。 “我爱你。” 韩月歌脑海中轰然一响,不知为何,冒出三个字:完蛋了。 她也不知道哪里完蛋了。 总之,就是完蛋了。 然而喟叹之余,隐隐又有些欢欣雀跃,那欢喜雀跃眨眼间变作了滔天的恨意,情绪之跳跃,让韩月歌以为自己借了谁的心,坐地飞升做了情圣。 -- 第139页 他骗她。 她分明只是她的棋子。 千军万马前,他嘲弄的神色,像是一把刀,恶狠狠地往她胸膛里捅。 韩月歌品尝着心口处这些交织在一起错综复杂的感情,欢喜与仇恨两种情绪来回拉锯,她分不清,她到底是希望席初爱她,还是不爱她。 她一时欢喜,一时仇恨,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都是她,又都不是她。 真是难以理解。 席初捧起她的脸,刚好瞧见的是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恨意。席初的神色肉眼可辨地僵了一瞬。 他没有忘记,韩月歌恨着他。 碎骨渊下,她伏在他怀里,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恨他。 席初抱紧了韩月歌:“那日忘川前的话都是假的,我爱你,我早就爱你了。是我有眼无珠,认错了你。” 这下换韩月歌神色僵硬了:“你、你都知道了?” 席初颔首。 他的怀中热烘烘的,韩月歌被他抱在怀中,像抱着个大暖炉,一点也不冷。席初搂着她,将真相一五一十地道来。 拿到那面妖镜后,他便看清了李玄霜的真面目。 那妖镜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名为神女镜,遇善则善,遇恶则恶。妖镜上黑气缠绕,镜女的心智为李玄霜蛊惑,变得凶恶至极,一心想要吞了韩月歌的魂魄。 那时,他并不知李玄霜的来历,以为她是远道而来为他敛骨的长乐公主,纵使清楚她怀有异心,留在云上天宫是为了他的宝物,念及旧时交情,没有追究她的责任,依旧用法力续她性命。 与李玄霜相处越久,越是觉得,她与记忆中的“长乐公主”有所差别。他对她的好感,不可控制的,日益消减。 他以为是记忆将“长乐公主”美化了,当他将轮可望不可即的明月捧在手心里,却反而没有想象中那么欢喜。 他让李玄霜从销魂殿迁到枕霞阁,并非他自欺欺人的“枕霞阁清净”,是他私心觉得那座销魂殿是他为小仙草建造的,是独属于他们两个的销魂殿。 他对那株小仙草,不知不觉生了情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直至那一日,小仙草骗他饮下了醉仙露。 梦魂香的香气构筑的幻境里,初时的确是李玄霜,待那香气渐渐入了骨髓,他看到的,是韩月歌,自始至终都是韩月歌。 他不愿意承认,一旦承认他移情韩月歌,便是信仰崩塌。他背叛了“长乐公主”,亦背叛了自己的承诺。 他明知她是韩月歌,依旧固执地唤她“玄霜”,想要把这个错误纠正回来,只有在意乱情迷时,情不自禁的,真正唤了她的名字——歌儿。 她剜了他的眼睛跑了。 他醒来时,抚着空荡荡的眼眶,既愤怒又甜蜜。愤怒的是,她欺骗他,就是为了剜走他的眼睛,然而那甜蜜一缕缕漫开,渗进心底里,将所有的怒火浇灭得干干净净。 他开心地想,他占有了她。 从今往后,她是他的了。他们两个曾赤身相拥,彼此融合,是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 他的嘴角忍不住扬起,没有吃糖,却尝到了绵绵密密的甜。 那些被他强行压制在心底的爱意,再也控制不住,汹涌澎湃,席卷了他整个胸膛。 他爱她。 他的心快乐地跳动着,每一个节奏,都显得疯狂。它在告诉他,他爱她。 他背叛了“长乐公主”,爱上了韩月歌。 哪怕他昧着自己的心,“强迫”自己去爱长乐公主,他的心依旧不由自主地奔向了韩月歌。 “歌儿,我爱你。”这已经不知是席初第几次说爱她。 从前他会隐藏他的偏爱,经历过失去她的痛苦后,他只想将那些未曾来得及说出口的心动,都告诉韩月歌。 他抓着韩月歌的手,强硬地按在自己的心口,迫使她感受着手掌下心脏的跳动。 “它是为你跳动的。” 掌心下的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膛,韩月歌听到了他的心跳声。伴随着炽烈的心跳,是他滚烫真实的体温。 面前这个男人,心甘情愿为她重塑血肉之躯。 这就是他的爱情吗? 他为什么爱她? 爱,究竟是什么? 是他温柔的眼神?炽烈的心跳?满口的甜言蜜语? …… …… 她像是被困在一个玻璃罩子里,能看到他的表情,听到他的声音,偏偏有一层阻隔,隔绝着她和他。 席初这场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让韩月歌陷入了困惑。 更让她吃惊的是,李玄霜迫她发下心魔大誓也要隐藏的秘密,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席初挖了出来。 席初没有告诉她,他是怎么从李玄霜那里知道这个秘密的,也没有告诉她,李玄霜去了哪里。 韩月歌瞠目结舌,望着温柔款款的席初,不知道怎么去回应。 她初初学会了恨,打心底里恨着席初,席初的这番话,如同一个巨大的浪头打过来,硬生生地将她的那些仇恨冲击得支离破碎。 连恨也不纯粹了。 她恨他,因他骗她,那些欺骗都成了乌龙,恨没有了源头,就像是生机勃勃的一棵树,陡然掐灭了所有营养供给,便再也长不成参天大树。 如果是爱他呢…… -- 第140页 韩月歌仰头望着席初。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学不会去爱一个人。她不知道怎么去回应席初的爱情,给他对等的爱意。 席初殷切地望着她,在等她的回应。 韩月歌张了张唇,却是问出了最扫兴的一句话:“李玄霜呢?” “我保证,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席初的眼角隐约掠过一丝杀意。 韩月歌心知,从席初这里是问不出答案了。她双臂搂着席初的腰,将脑袋搁在他的心口,快速转移了话题:“席初,我冷。” 席初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件狐裘,裹在她的身体,只露出个脑袋。 他将她横抱在怀里,朝着洞外走去。 *** 席初抱着韩月歌回了销魂殿。 销魂殿还是韩月歌离去前的样子,屋内的一应陈设,连位置都没有换。 席初将韩月歌搁在软榻上。 这张软榻乃是炎石雕出来的,殿内壁上又镶嵌了不少这样的炎石,没了玄冰洞里那往骨头里钻的寒气,韩月歌不冷了,反觉得有些热。 席初弯身替她脱去鞋袜,拿着薄被往她身上盖时,她拒绝了。 韩月歌抱着被子,眼见席初要走,慌忙拽住他的袖子:“我饿了。” 席初道:“是我疏忽了。” 他叫虞九娘备了一桌酒菜,送进销魂殿。 韩月歌拉着席初陪她用膳,两人吃完饭后,虞九娘带着侍女进来收拾。韩月歌没事做,躺回软榻,无聊地翻着一本书。 席初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尚有些事要处理,过一会儿再来陪你。” 他刚站起身来,韩月歌便扯住他的袖子。他回头望她。 韩月歌靠在软垫上,仰起头来,神色有些无赖:“你陪我睡。” 她怕席初不肯,用了些力道,硬生生将席初拽上了床。 席初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身下,垂着眸子看她,无奈道:“歌儿,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你要我陪你睡,就不止是睡觉那么简单了。” 韩月歌脑海中乍然想起他们两个在黄泉胡来的日子,面颊轰的一下,如抹上了一层胭脂。 她讷讷道:“就、就不能单单只盖被子纯聊天吗?” “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不是那万佛寺里的和尚,你叫我如何忍得住。”席初的眸子很黑,望着她时,眸眼深处似燃起了幽幽火焰。 韩月歌头皮发麻。她想起了被她扔进床底下的那具身体,留下席初,席初要“吃”草,放他走,万一他折回玄冰洞,发现她的秘密…… 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第79章 他蒙上她的双眼,假装看…… 韩月歌犹豫半晌, 坚定道:“你留下。” 席初眸底的小火苗,“噌”的一下,燃作了熊熊烈焰, 俊美苍白的面颊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你当真愿意?” 韩月歌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摊开身体, 摆明了“任君采撷”。 她也晓得她与席初久别重逢,席初必是要将她这棵清新别致的小草里里外外啃了个遍, 连根都要刨出。但石头心是她的底线, 万不能让席初察觉出端倪。 况且。 她认真回想了一遍与席初胡来的那段日子, 除却席初有些霸道凶狠不知餍足, 其实她挺享受的,席初顾忌她的感受, 更喜欢带领着她一同登顶极乐之峰。 她认认真真地点头:“望殿下莫要失却惜花之心。” “惜花”二字,着实将席初的心脏撞了一下,她说的没错, 对于她, 他一向是惜, 即便爱意汹涌, 也不舍真正伤她半分。 他眸中炽烈的火焰, 辗转化作了无尽的温柔缱绻, 黑得如同幽寂的夜色:“我改主意了。” “嗯?”她不解。 “歌儿,我想听你说, 你爱我。” 韩月歌沉默片刻,干净的眸子映出他的面容,轻声说:“殿下,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席初眼中的温柔浓烈得化不开,似有千层涟漪激荡。他伸出手, 蒙住韩月歌的双眼,声音喑哑生涩:“歌儿,我还想再听一遍。” 韩月歌眨着眼睛,实在不懂他为何要捂住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如同小刷子,上下刷着他的掌心,一阵阵酥痒的触感,痒进了他的心底。 “我爱你,殿下。”韩月歌说。 席初弯起唇角,笑了起来,满目的欢喜深处,却夹杂着一丝不可察觉的苦涩。 她说,她爱他。他便信了。 他蒙上她的双眼,假装看不见她眼底的无情。这样,他就只能听到那三个字。 “好歌儿,我也爱你。”席初松开手,低下头,奖励似的在她的眉心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吻完她的额头,他在韩月歌身侧躺下,拥她入怀,拽起薄被,将二人盖住。 韩月歌略抬了下眸子:“席初?” “睡吧,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做。” 韩月歌“唔”了一声。殿内很暖和,席初的怀抱也很暖和,她这样抱着他,心里无来由很有安全感,神志便模糊了些。 但韩月歌是不敢真正睡下的。 她望着席初,待席初闭上双眼,陷入沉睡时,偷偷自被子里伸出手臂,用手指勾到了储物袋。 她的储物袋。 她刚才吃饭时就发现了她的储物袋,她一度以为自己的储物袋丢在了碎骨渊,约莫是席初把它捡回来的。她悄悄掐了个诀,打开储物袋,神识探进去。 -- 第141页 储物袋里的东西一件没少。她翻到一只小瓶子,里面盛着“醉仙露”,是上次剩下的,她没丢,用小瓷瓶装了。 韩月歌拿出醉仙露,取出一滴,悬于席初的面上,动了动手指,用法术控制着那一滴醉仙露,悄悄滴在席初的唇瓣上。 醉仙露滑进席初的口中,消失在他的唇齿间。 她故技重施,又滴了好几滴,轻声唤道:“殿下。” 殿内静悄悄的,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席初双目阖起,安静地睡在她身侧,没有反应。 韩月歌松了口气,拿开他搭在她腰侧的手,从被窝里起身,套上鞋袜,往殿外走去。 她气喘吁吁地回到玄冰洞,掀开帘子,走到床榻前趴下,想将她藏起的那具身体偷出来,毁尸灭迹。 然而却摸了个空。 她难以置信的垂下脑袋,往黑黝黝的床榻下方望去,那里空荡荡的,别说她的身体,连根老鼠毛都没有。 “我身体呢?”韩月歌惊了。 她甚至怀疑是自己记错了,不信邪地将玄冰洞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依旧没有找到失踪的那具身体。 她捂着心口,大口喘着气,眼睛瞪得圆圆的。 席初一直守在她身边,究竟是谁偷走了她的身体? 韩月歌不能在此久待,只好回了销魂殿。席初已经走了,她问虞九娘席初什么时候走的? 虞九娘道:“刚走的,殿下醒来没见着月姬您,就先走了。” 韩月歌用指尖探着床榻,被子里果然还是温的。虞九娘是席初的人,她在床畔坐下,解释了一句:“我刚出去看雪了。” 虞九娘道:“奴去寻殿下。” “不必,他有事就让他去忙吧。”韩月歌郁闷地在床上躺下,她至今想不通,她的身体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 席初踏着雪,步上台阶,入了重华殿。青玉和白霜在殿内等他。 “殿下。”二人齐声道。 “查出了什么?”席初问。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青玉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何处奇怪?” “月姬这次回来,剜走了自己的心。” 席初在桌前坐下,拿起笔的手顿了一顿:“她剜走自己的心做什么?” “这才是奇怪之处,恕属下愚钝,猜不透月姬的目的。”青玉愁眉苦脸。 白霜道:“那颗心应是对她很重要。” 席初沉吟:“此事我已知晓,将那具身体烧了,不许叫月姬察觉。” 青玉与白霜应了一声。 席初望着殿外的雪色,突然道:“沧溟山过几日又要下雪了。” 青玉瞬间领会席初的意思,不失时机地说道:“老是下雪,冷冰冰的,看来看去都是一片白,不如殿下将先前未办完的那场婚礼再办一遍,也好给云上天宫添上几分喜庆的颜色。” *** 云上天宫要办喜事,新娘是韩月歌,韩月歌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得知自己又要嫁一遍席初,韩月歌趴在梳妆镜前,长吁短叹。 小艾问:“月姬仰慕殿下,如今得偿所愿,为何看起来闷闷不乐?” 要办喜事的消息,先是瞒着韩月歌的,这是太子殿下吩咐的,青玉对小艾说,殿下是打算给月姬一个惊喜。 小艾想着,提前说了,的确没了惊喜,就没告诉韩月歌这件事,等到一切事宜都操办得差不多了,韩月歌才知道这件事。 可小艾看着韩月歌的神情,不像是惊喜,更像是惊吓,惊吓过后,韩月歌就变成了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小艾原也是不大乐意韩月歌嫁给席初的,黄泉迎亲一事,是她心底的疙瘩。 青玉看出她对席初的敌意,将韩月歌与席初之间的误会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总算得到小艾的谅解,小艾见这两人经历重重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打心底里为他们高兴。 她家月姬吃了这么多苦,终于圆满了。她没忘记很久以前,月姬是如何心悦太子殿下的。 韩月歌不是愁嫁给席初,她是愁什么时候才能渡完这场情劫。她抓着小艾的手,认真问:“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小艾不解:“月姬怎么会不知道?” “我想听听你的理解。” 小艾思索片刻,红着脸道:“大概是眼里见着他,心里想着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他,就算是死了,也要化成灰葬在一起。” “妖魔寿命漫长,真的会爱一个人,直到死亡也不肯分离吗?”韩月歌双手托腮,“我曾见过一位凡世的公主,她爱上一个男人,肯为他放弃荣华富贵和漂亮的皮囊,但是最后,她用自己的灵魂,换了一个诅咒,诅咒那个男人不得好死。” “小艾相信,即使诅咒了那个男人,她还是爱他的。” “怎么会?” “由爱生恨,如非爱他,不会恨他。” 韩月歌不懂:“照你所说,有人欺我,伤我,杀我,我恨他,也是因我爱他?这太离谱了!” “恨有仇恨、怨恨、痛恨、愤恨……不能把它们混为一谈。”小艾又急又恼。 韩月歌按住自己的心口,想起那日她听席初说的那句“棋子”。她恨席初,恨生于爱,所以其实是因为她爱席初,便是这个道理么? 真难理解。 她要能理解,早已经裂心飞升,回昆仑做她的仙子去了。 -- 第142页 她用力地揉着自己的脸,苦恼极了:“啊啊啊有点难搞。” “殿下。”小艾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对着韩月歌身后行了一礼。 韩月歌回头,席初不知何时出现在殿内,她光顾着与小艾东拉西扯,连他进来都没察觉。 “殿下,月姬,奴婢告辞。”小艾吐了吐舌头,留下二人,自己飞快跑了。 “什么有点难搞?”席初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将韩月歌拽入自己的怀中。 韩月歌顺势坐在他的大腿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歪着脑袋看他。 她想起小艾说的话,神色变得谨慎起来:“席初,我眼里见着你,心里想着你,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你,做、做一块牛皮糖。” 韩月歌私自添了个比喻,她觉得自己这个比喻甚是恰当,颇有些自得。 席初:“……” 席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歌儿是在对我说情话?” “你不喜欢吗?” “喜欢,歌儿再说一遍。” “不说了,你骗人,你都没笑。”韩月歌生气地扭过头去,她只是不通情爱,又不是傻子,席初脸上根本就没有欢喜之色,反而划过一抹失落。 席初从袖中取出一物,温柔地系在她的脖子上。那东西沉甸甸的,触感冰凉。 “我没骗你,只要是你对我说的,我都欢喜。”他说。 韩月歌低头,发现席初系在她脖子上的是一块玉。那玉佩雕成佛像,通体碧绿,初时冰凉,摸久了,触手生温。 “这是什么?” “给小牛皮糖的奖励。”席初眸中柔波缓缓。 “值钱吗?”韩月歌用手托着佛像。 “价值连城。” “这是万佛寺那群秃驴的东西吧?”韩月歌认出佛像,“我会不会被秃驴们追杀?” 她犹记得当年诛妖刑台上,最凶的就是万佛寺的那些老和尚们了。他们咄咄逼人,逼得薄焰不得不拔剑自刎。韩月歌十分怀疑,混乱中,也是他们浑水摸鱼启动了诛妖剑阵。 “这是叶青璃给我的,要追杀也是追杀他。” “叶青璃来了?翩翩是不是也来了?”韩月歌喜得从席初的怀里蹦起来。 半个月前席初就同她说过,翩翩做了叶夫人,那叶青璃还力排众议在长生宫给她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气得仙盟长老差点将长生宫逐出仙盟的掌事会,多亏薄霆力保,这才作罢。 一个是妖,一个是仙道正派掌门,他们的结合,想也知道会经历多少波折。 韩月歌很欣慰。翩翩得了她的真传,第一次就出师成功,拿到了叶青璃这张免死金牌,以后可以在仙域横着走了,不愧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 “你这是什么表情?”席初捏了捏她的脸颊。 “名师出高徒。”韩月歌指了指自己,一脸得意,“翩翩,我教出来的。” 第80章 “可我就是喜欢席初的皮…… 韩月歌已经许久没有见翩翩了, 听说翩翩来了,立即高兴得去寻翩翩。 翩翩和叶青璃被安排在敛芳斋,敛芳斋那二十八个仿品, 早已经被席初逐下云上天宫去,此刻空荡荡的, 不及往日热闹。 韩月歌踏过庭前积雪,推开屋门, 兴冲冲地往里走。屏风后面映出一道身影, 那身影窈窕婀娜, 腹部却已经微微隆起。 韩月歌唤道:“翩翩!” “月歌!”翩翩听见她的声音, 忙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两人久别重逢,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翩翩眼眶微红:“月歌,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韩月歌殒命碎骨渊一事传到她耳中后,她趴在叶青璃怀中整整哭了半宿, 翌日一早吵着要回云上天宫找席初算账。叶青璃好说歹说劝不住, 只好将她关了起来。 两人足足闹了半年的别扭, 直到几个月前, 听说韩月歌复活, 叶青璃伏低做小, 殷勤哄了半个月,两人才和好如初, 恩爱更胜从前。 她腹中的孩子就是那个时候怀上的。 韩月歌揪着袖口替翩翩擦着眼泪:“别哭了,我不是没事么!你有宝宝了,不能伤心。” 韩月歌这辈子朋友不多,苏玺算一个,翩翩算一个, 小艾算一个,白少渊算一个,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就这么几个,他们都是极好极好的。 “对啊,我有宝宝了。”翩翩破涕为笑,抓住韩月歌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月歌,等宝宝出生了,我让他认你做干娘。” “好啊好啊,宝宝有名字了吗?”韩月歌兴奋。 “还在想,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我还是算了吧,让孩子爹取,我可不敢抢。”韩月歌想起叶青璃那张冰块脸,心想,惹不起惹不起。 “翩翩,你真是出息了,连叶青璃都搞得定。”韩月歌一脸佩服,“你同我仔细说说呗,怎么搞定他的?” 翩翩脸红:“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去长生宫,原是找他同归于尽的,后来想起你教我的,就、就哄着他点,没成想他的态度就变了,像做梦一样。” “你爱他吗?” “爱。”翩翩坚定地点头。爱他,才会不顾仙盟的反对,破除妖与人的禁忌,义无反顾地和他在一起,孕育爱情的结晶。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韩月歌问道。 这个问题她问过小艾了,小艾说的她不懂。 -- 第143页 小艾没成亲,无法说出更深的理解,翩翩不同,她和叶青璃的身份本来是对立的,敌对的两个人却在一起了,她的答案或许能给韩月歌启发。 “大概是天塌了,只要他在,我便觉得安心。” 这下韩月歌更不懂了。叶青璃个头是挺高的,但也不至于高得天塌下来,能将天顶住,翩翩怎么会觉得安心?她是不是高估叶青璃的个头了? “那你为什么爱他?”韩月歌决定换个角度问。 翩翩被她满脸的求知欲问的有些发怔:“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就是怦然心动的瞬间,认定他了。那种感觉无法形容,很奇妙。”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不自觉露出幸福的笑容。 韩月歌默默念着“怦然心动”四个字,很是苦恼,她的石头心要是会怦然心动,她早就飞升了。 “翩翩,你觉得叶青璃好看吗?”韩月歌觉得翩翩的笑容很晃眼。她与翩翩相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翩翩这么笑过。 翩翩猛点头:“好看。” 这题韩月歌会了。她当初也觉得席初非常好看,作为一个有审美的妖精,她敢打包票,席初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因为好看的皮囊,而爱上一个人。这就是爱情么? 韩月歌捧着自己的心口。 完了,她不单觉得席初好看,她还觉得薄霆、薄焰都挺好看的,就连熙华神尊本尊和他的分.身白少渊,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关键这么多人,她爱得过来吗? “但我不是因为他好看才喜欢他的。”翩翩看韩月歌的表情,就知道她误会什么了,“仙域里多的是美人,他不是最好看的。” “这个我知道,仙域第一美人是逍遥道君。”韩月歌抢答,“啧,我可喜欢他那张脸了。” 翩翩抓住她的手:“嘘,这话千万别让殿下听到了,殿下这么喜欢你,会吃醋的。” “如果看见席初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不高兴了,这就叫吃醋,对吗?”韩月歌发现这题她也会。 忘川前,席初对薄焰说,她只是他的棋子,她满心都是酸涩。她想,这大概就是吃醋。李玄霜是席初心尖上一缕圣洁如雪的月光,她却只是一颗用来利用的棋子。她难过得石头心都裂开了一条缝。 翩翩心酸地握紧了韩月歌的手:“月歌,如果殿下负你,你就来长生宫找我。” “翩翩,还是你最好。”韩月歌感动得抱住了她,顿了顿,好奇问,“假如有一天,叶青璃不好看了,翩翩,你还会喜欢他吗?” 翩翩眼神坚定:“会的。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不是他的皮囊,身份,法力,权势,只要他是叶青璃,哪怕他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他也是我的夫君。” “可我就是喜欢席初的皮囊,身份,法力,权势。”韩月歌小声嘀咕着。 翩翩突然“啊”的轻声叫了一下。 “怎么了?”韩月歌紧张。 “宝宝踢我。”翩翩露出无奈的笑容,那笑容慈爱温柔,充满母性。 韩月歌伸出手摸她的肚子,感叹:“真神奇,这里有你和叶青璃的血脉。” “翩翩,该用膳了。”屋外响起叶青璃的声音。 翩翩起身:“月歌,宝宝不能挨饿,等得空了我再找你。” 韩月歌目送翩翩离开。她走到门口,见一身白衣的叶青璃,用狐裘裹住翩翩的身体,将她揽在怀中,踏着雪往远处去了。 两人的背影融进漫天苍冷的雪景,叫韩月歌想起戏文里常说的一句话“只羡鸳鸯不羡仙”。 韩月歌回味着翩翩说的话,暗道一句“收获颇丰”,回了自己的销魂殿。 昨日下了场大雪,积雪将窗前的枯枝压得发出“嘎吱”一声,断裂的瞬间,白雪簌簌而落。 席初坐在窗前,正在紧急批阅刚送上来的一叠折子,旁边站着一众婢女,为首的是手捧红色婚服的虞九娘。 今日是席初大婚的日子,偏偏这个时候从天渊城送来了几封加急信件。虞九娘眉目间隐约泻出焦灼,心中暗暗祈求,千万别再生出什么事端,耽误了这良辰吉时。 云上天宫谁不知道,太子殿下盼这一天,是日也盼,夜也盼,如今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再生出乱子,后果不堪设想。 虞九娘正胡思乱想着,青玉和白霜匆匆走了进来,冲席初抱拳道:“殿下!” 虞九娘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糟了! “何事?”席初从案牍中稍稍抬了一下眼眸。 “刚抓到几个形迹可疑之人,眼下战事吃紧,这些人来路不明,属下和白霜怀疑是仙域派来的探子,请问殿下如何处置?” “交给紫玉公主。”席初划下最后一笔,将紫毫递给一旁的侍婢,站起身来,抬起双臂,“更衣。” 销魂殿内韩月歌也在更衣。 侍婢们将衣裳往她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直将她裹得像个圆滚滚的粽子。 韩月歌苦着脸道:“小艾,为何这件嫁衣这么重?” 小艾思索片刻:“可能殿下是怕您冷。” “倒更像是怕我跑。”韩月歌嘀咕着。沧溟山是很冷没错,她有灵力护体,销魂殿内又有炎石,这么折腾下来,反而一身汗。 小艾没敢告诉韩月歌,她大概是误打误撞猜中了。整个云上天宫谁人不知,太子殿下最怕月姬跑了。 -- 第144页 “月姬,您就暂时忍一忍吧,过了今晚您就是太子妃了,值得。”小艾安慰道。能做殿下的太子妃,是无上的荣宠,多少人也羡慕不来的。 韩月歌坐在镜前,气呼呼的,暗道:谁稀罕!要不是为了那破劳什子情劫,她才不愿意留在这里呢。 侍女拿着黄金凤冠往她头上戴。 韩月歌见那凤冠又大又重,戴在脑袋上,脖子能给压折,连忙道:“不要这个!不要这个!” 她重复了两遍,脸上满是嫌弃之色,想了想,从妆奁中取出三百年前席初送给她的那支桃花簪,递给侍女:“就用这个。” 侍女们为难。 那桃花簪子的确是灼艳绮丽,可成亲这样大的场合,只戴这一支簪子,未免显得过于素净,不如太子殿下为她准备的这顶凤冠气派。 翩翩从殿外走了进来,接过侍女手里的凤冠,对她们道:“你们先出去,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吧。” 侍女们求之不得,赶紧退了出去。 韩月歌抚了抚翩翩的肚子:“你怀着宝宝,不要乱跑。” “你怎么比叶大哥还要紧张。”翩翩无奈地笑了,“我没事,现在身子不重,再过几个月,想跑都没法跑了。” 翩翩放下凤冠,取了几个漂亮的首饰给韩月歌戴上:“今日月歌是做新娘子的,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小艾自豪道:“我们家月姬怎么打扮都好看。” 第81章 “你真的要跟他走?”…… 翩翩从一旁的盒子里取出一枚碧玉做的佛像, 惊讶道:“你怎么将这个给取下来了?” “有什么问题吗?”韩月歌不解。 “这个是护心珏,是太子殿下特意从叶大哥那里换来的,玉佩里滴了殿下的心头血, 能在关键时刻将对你的攻击转移到殿下身上,护你一命。”翩翩把护心珏戴在韩月歌的脖子上, “这是殿下的好意,你千万不要辜负。” “这是席初和叶青璃换的?席初允了叶青璃什么?”韩月歌摸着佛像好奇问。 “现下仙魔两界交战, 叶大哥是长生宫的宫主, 要不然你以为以他的身份, 如何能上这沧溟山?”翩翩叹了口气, “是我要回沧溟山来看你的,叶大哥别无他法。” 这些日子韩月歌一直待在云上天宫, 关于仙魔两界交战一事,耳闻了些。本来仙域与魔界打算开通互市,签下止戈协议, 不知是何缘故, 仙域突然改了主意, 转而攻打魔域, 要求魔域将仙域千年前割让出去的春熙城归还给仙域。 魔域自然不肯答应, 两界谈不拢, 战火就烧到了天渊城。现在天渊城有紫玉公主镇守,这位魔族公主是领兵打仗的能手, 暂时不用席初操心。 “月姬,这是殿下刚才派人送来的扇子,您挑一把喜欢的。”小艾捧着木托盘,走到韩月歌面前。 托盘里放着好几把团扇,有绣金色凤凰的, 也有绣山水、蝴蝶、孔雀的。韩月歌拿起凤凰那把,指尖轻轻抚着上面的图案,突然,搁在她左手边的镜子亮起一团柔光。 韩月歌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她拿起镜子,卷着袖口,擦干净镜面。 镜面如湖水般泛起涟漪。 接着,一名白发少女出现在镜中,睁开眼睛看向韩月歌,眼底依稀泛起几分倦怠之色。 “琼玉,你醒了。”韩月歌高兴道。 镜女以手掩嘴,打了个呵欠:“月歌,我好像睡了很久。” 韩月歌颔首:“有一年多了。” “月歌,你又要做新娘子了。”镜女陡然发现韩月歌妆容华丽,身上披着漂亮的嫁衣。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你说。” “你帮我查查李玄霜的下落。”韩月歌只知李玄霜不见了,却不知道她在哪里,席初不肯说,其他人也没有头绪,李玄霜就好像从这个世间蒸发了。 “稍等。”镜女举起右手,并起两指,闭上眼睛,用手指抵着自己的眉心。 寻人不算窥探未知的天机,很快镜女就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茫然之色:“我看不到她,我曾经与她结过契约,照理说,我比旁人更容易感知到她的存在,但是我眼前所见雾茫茫的,什么也瞧不见。她消失了,连魂魄也消失了。” 韩月歌心底蓦地腾起一丝寒意。李玄霜不可能会自己从这个世间消失,能让她悄无声息消失的,只有席初,或者薄霆。 李玄霜魂飞魄散了,她这场情劫还怎么渡?韩月歌没忘记,在原本的故事里,她的命数系在李玄霜和席初的身上。 “月歌,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怎么了?”镜女道。 “月姬,吉时到了。”虞九娘差人过来提醒了一句。 韩月歌拿起团扇,遮住自己的面颊,由小艾搀扶着,走出销魂殿。 整个沧溟山张灯结彩,处处飘着红绸,满目的绯色,映得白雪地都红了。仙乐从远处飘来,不知是什么乐器所奏,地上用红绸铺出来一条路,撒满了红色的花瓣,韩月歌拖着长长的衣摆,踩着花瓣,踏进大殿。 隔着纱质的扇面,隐约瞧见席初一身红衣,站在人影当中。 他身材挺拔,面容俊雅,唇角微微翘起,含笑朝韩月歌看过来。 满大殿的人,不乏风姿出众者,偏偏韩月歌只一眼就瞧见了他。 这个人是她的夫君。 过了今日,他便是她在这个世间最亲密之人。 -- 第145页 韩月歌的石头心传来一股怪异的感觉,她好像有点明白翩翩说的怦然心动了。 韩月歌执扇走到席初面前,察觉到席初的目光投过来时,她微微垂下眉眼,脸上带了些羞怯。 目光灼灼,即使隔着扇子,也忽略不掉。 “歌儿。”他在唤她的名字。 这个世上只有他会将她的名字唤得温柔缱绻,似含在舌尖上,辗转千万遍,绵绵爱意最终化作一声低低的呢喃。 深情厚爱,尽在不言中。 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韩月歌的手,从掌心传来的温度,仿佛烫到了韩月歌的心底。 韩月歌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跨了一步。 “等等!”翩翩忽然道。 韩月歌一愣,回头看翩翩。 翩翩的神色看起来有些陌生,凌厉的目光扫向韩月歌和席初:“月歌,你不能嫁给他。” 韩月歌茫然问道:“为什么?” “你会后悔的。” “你不是翩翩。”翩翩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韩月歌放下扇子,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翩翩,皱起眉头,“你是何人?翩翩呢?” 叶青璃闻言,“锵”的一声抽出腰间宝剑,指向翩翩。 他性子冷,平日也只着冰雪般的白衣,今日是席初与韩月歌的大婚,他给席初三分面子,难得换上一身浅青色的衣裳。此刻他的脸色,比他的衣裳还要青。 “叶宫主别动气,这副身体是尊夫人的,小心误伤了肚子里的孩子。”用着翩翩身体的那人,用手抚了一下肚皮,掌中银光若隐若现。 叶青璃脸色更青,将剑往回撤了一寸,高声道:“所有人都不许轻举妄动。” “这样就对了,我并没有打算伤害谁,我来此处是想带走一个人。”翩翩的目光定在韩月歌的身上。 韩月歌讶然:“你为何要带走我?” “席初并非值得托付终生之人,你今日嫁了他,将来苦的是自己。” “此事与你何干。” “新娘子是你,就与我有关。” “你到底是谁?” “或许你可以猜一猜。” 韩月歌转头问叶青璃:“叶宫主,请问翩翩近日都接触过谁?” “她向来极少出门,来云上天宫前,也只随我去过凌霄阁,与薄家兄弟吃了一顿饭。”叶青璃目光紧紧盯着“翩翩”手里的刀,答道。 “你是薄焰!”韩月歌脑子转得飞快,瞬间就猜出了挟制翩翩之人的身份。薄家兄弟没一个好人,兄弟二人都修了仙门禁术,薄焰修的正是能抢夺他人身体的禁术。 “翩翩怀有身孕,你竟然对她下手,薄焰,你还有没有点人性。”韩月歌怒目瞪向薄焰。 “不用紧张,我只是控制了她的意识而已。”属于薄焰的声音从翩翩的口中飘了出来,“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薄焰,那么,你应该明白,我今日带你走的筹码是什么。” 韩月歌僵着身体,没能从喉中发出一个音节。 “如果你还想见到苏玺,就来凌霄阁找我。”薄焰双唇翕动着,他似乎不单能控制翩翩的意识,连翩翩脸上的表情也能控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翩翩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那笑容是薄焰惯常露出的笑容,就好像薄焰亲自站在了韩月歌的面前。 薄焰说完这句话,丢下韩月歌,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薄焰,你等等我。”韩月歌听他提起苏玺,急得连忙提起嫁衣的裙摆,追着薄焰的脚步,想要将他拦下问个清楚。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席初,倏然抬起眼眸,眸中流淌着血一般的赤红光芒:“薄焰,受死!” 话音刚落,他便抬起手掌,掌中光芒大绽,眨眼间多了一把银光闪烁的剑。 席初并指在空中一划,受他的灵力牵引,岁华剑腾空而起,朝着“翩翩”斩下。 叶青璃全神贯注盯着“翩翩”,未注意到席初的举动,这一剑来势汹汹,等他反应过来,剑光已经落下。 “翩翩!”叶青璃大惊。 千钧一发之际,离翩翩最近的韩月歌,从储物袋中抽出芳意剑,横剑一挡。 “咣当”一声,芳意与岁华撞上的瞬间,剑气涤荡了整个大殿。 案前的一对龙凤喜烛被剑气拦腰斩断,倒在了托座上,明黄色的烛焰不甘心地跳了两下,“噗”的一声,熄灭了。只剩下红色的蜡泪,宛若沾了美人的胭脂,红得刺目,无声地流淌着。 这是岁华和芳意第一次交锋。 岁华与芳意本是一把情侣剑,情人剑白刃相向,剑吟也似隐隐含着几分悲戚。 岁华剑斩落的瞬间,韩月歌其实也没有把握能挡得住这一击,银白色的剑刃迎面而来,她下意识地闭上双目。 待那凛冽剑光淡去,她悄悄掀开眼缝。 席初站在不远处,神色阴沉地盯着她,双目黑得可怕。 他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缠绕着灵力,受他灵力牵引的岁华,浮在半空中,剑刃颤动,散发着刺目的寒光。 叶青璃终于回过神来,得见翩翩完好无事,暗自松了口气。他提剑挡在韩月歌和翩翩身前,面向席初,冰冷的嗓音中透着浓烈的怒意:“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席初并未看叶青璃,他的目光越过叶青璃的肩膀,落在韩月歌的身上,面无表情地问:“你真的要跟他走?” -- 第146页 “我、我……”韩月歌声音发颤。她想告诉席初,她只是想抓住薄焰问个清楚,舌头却像是打了个结。 她的身体一阵僵冷,席初盯着她的目光,叫她心底泛出寒意,半句话也说不完整。 他明明已经生出血肉,全身却泛着一股阴沉死寂的气息,两只眼睛幽幽盯着她的时候,令她想起他的本体。仿佛那具森白的骷髅,藏在这身血肉之下,正在用那双空荡荡的眼眶盯着她。 不甘,怨恨,偏执,疯狂。 第82章 “你在乎翩翩,在乎苏玺…… “太子殿下这是骗不成, 打算强取豪夺了吗?”薄焰冷笑,“太子殿下这般心机手段,可想过有朝一日, 月歌知道真相,又该如何自处?” “什么真相?”韩月歌的神思被薄焰的话拽了回来, 薄焰将“真相”二字咬得极重,她直觉这其中有什么不同寻常。 “不如你亲口问问席初, 那只在碎骨渊下护你的恶蛟, 如今身在何处?”薄焰道。 韩月歌不解:“小白他在桃源山。” “当日那雷劫来势汹汹, 白少渊全力护住你, 才保住你的真身,你尚且重伤, 需得灵气滋养方可复活,那雷劫本就是冲他而来,他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韩月歌隐隐猜到了什么, 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 她深吸一口气, 固执地说道:“不, 我见过小白, 我们还在一起喝过酒, 我们约好了,要一同回昆仑。” “世人总是轻易就被表象蒙骗, 这句话的道理是席初教给你的,今日我就撕开他虚伪的皮囊,让你看看他的真面目。”薄焰举起右手,五指张开,又猛地收拢, 似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弹出,从大片的人影中揪出两个人。 那两人突然被拎起,露出惊恐的神情,尚未反应过来,抓住他们的力量陡然消失,他们跌回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这样一起一落,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露出帽子下面两张熟悉的脸。 韩月歌看清他们的模样,惊道:“阿文阿武,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阿文阿武,他们不过是席初随手捡回来的两只骷髅,就连桃源山上的白少渊,也是他幻化出来的。月歌,从头到尾,他都是在欺骗你。”薄焰用着翩翩的脸,脸上泛起一种称得上恶意的笑容。 不知他怎么操作的,阿文阿武呜呜哇哇大叫着,被他撕开了人皮,露出雪白的骷髅。 骷髅本体一露出,众人凭着本能后退一步。 唯独韩月歌没退。 她满脸木然地望向席初:“桃源山上的当真是你?” 席初一言不发。 韩月歌眼眶微微泛红:“小白呢?” 席初并起的两指不可察觉地抖了一下,指尖灵力消散。 “告诉我!”韩月歌拔高了声音。 “白少渊承了八十一道天雷,未能顺利化龙,已经灰飞烟灭了。”半晌,席初喑哑的声音飘来,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出口时,语气却很轻,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的灵魂也好像变作了一缕轻烟,飘飘忽忽,升至了半空。 韩月歌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形晃了一下,神色有些恍惚:“你说什么?” 她一开口,声音已经哽咽,眼角不受控制地滚下泪珠。她抬起手,抹着眼泪,不知怎么回事,那眼泪越抹越多。 “小白,小白。”她口中呼着白少渊的名字,想说些什么,那些字句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发不出,徒然只剩下“小白”二字。 她听清楚了。 “灰飞烟灭”四个字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他的劫,别太伤心,修道之人,终归要经历这一天的。”薄焰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过于残酷的真相,终究要血淋淋的剖开摆在她的眼前,她迟早是要痛上一回的,长痛不如短痛。 韩月歌双眼通红,视线里的人影模糊一片,身穿大红色喜服,比那忘川河边的彼岸花还要灼目的席初,模糊得面容也看不清了。 “歌儿。”席初走向了她。 “我的时间已到,月歌,记住我的话,要想见到苏玺,三日内来凌霄阁找我。”薄焰再次往殿外走去。 “别走,薄焰,苏玺他、他在哪里?”韩月歌回神,抬步欲追上去。 身后漫开一股杀意,竟有阴风从四面八方刮来,那阴风吹得韩月歌袖摆高高鼓起。韩月歌眼角余光瞥见薄焰的背影即将消失,从袖中伸出手,去抓薄焰的衣角。 “今日谁都别想离开这里!”一声冷喝,泛着尖锐的杀气,蔓延至整个大殿,席初眸中赤红光芒大盛。 浮在半空中的岁华剑,陡然化作一柄寒光从天而降,剑啸之声宛若从九天而来,直直斩向韩月歌左手伸出去的方向。 韩月歌当机立断,纵身扑了出去,一把抱住翩翩,右手举起芳意剑。 那一剑并未落下。 眼前剑光交错,是叶青璃手握长剑,挡住了岁华剑。剑气凛然,狂风肆虐,席初红色的衣摆猎猎飞舞,手腕翻转,掌间银光闪烁。 他的眸底似有大片的彼岸花盛开,血色比红衣的颜色还要浓郁,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他本就法力高强,失控使得他力量大增,不消片刻,叶青璃就落了下风。 满大殿的都是席初的人,一时无人上前帮叶青璃,叶青璃支撑不住,轰然一声飞了出去,撞在石柱上,呕出一口血。 -- 第147页 席初提剑缓步朝着韩月歌走来。 韩月歌望着他眸中的血光,张开双臂,挡在翩翩身前,面颊上泛着一股凶狠之色:“席初,你站住!我不许你动翩翩。” “你在乎翩翩,在乎苏玺,在乎白少渊,可曾在乎过我?”席初一字一句,每一个音节都似含着血腥气,声音喑哑难听,刺得韩月歌耳膜隐约泛起痛意。 他突然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堆着笑意,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他抬手摘下束发的玉冠,长发披散下来的瞬间,幻象消失,发丝以肉眼可见地速度一寸寸泛起雪色。 不过眨眼间,白得惊心动魄的三千发丝,化作这殿内最苍冷的颜色,倏然映入韩月歌的眼底。 韩月歌神色骇然:“你、你的头发怎么都、都白了。” “歌儿,我至今才发现,你终究是没有心的,但那些都不重要了,你在我身边就好。”席初低声喃喃,唇畔犹含着一抹嗜血的笑容,像是说给韩月歌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岁华剑隐于他的掌中,席初五指张开,朝韩月歌推出了一掌。韩月歌又惊又惧,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冻结了,根本避无可避。 那一掌并不重,韩月歌甚至感觉不到疼。 她只感觉到了一股寒气注入她的丹田中,她所有的力量便被这股寒气封印在丹田内。不等她运功驱散寒气,无形的力道锁住了她的身体,带着她腾空而起,往席初的身边飞去。 席初抬手抱住她,手臂箍住她的腰身,他的动作透着难以言喻的温柔,看着她的双眸依旧流淌着浓郁的血色,其间的戾气和杀意渐渐淡去,反而添了些缱绻。 他将韩月歌揽入怀中。 韩月歌浑身没有力气,紧贴在他怀中,双腿虚软,若非他抱着她的腰,她已经化作一滩烂泥,倒在了地上。 她的耳朵贴着席初的胸膛,从那里传来擂鼓般的声音,席初说,那是他的心跳声。他所有失了节奏的心跳,都是因她而起。 韩月歌勉力抬起眼睛,望向翩翩。 翩翩倒在地上,四肢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缚住,动弹不得。她的面上露出痛苦,面颊泛着雪一样的苍白。 席初再次抬起手。 “别、别伤害翩翩。”韩月歌挣扎着说道,声音不似先前坚定,低声下气了起来,“求你,席初。” 席初的掌中亮起白光,那白光凝成一道光柱,冲着翩翩而去。 “不要!”韩月歌眼中泛起惊恐,凄厉地喊道。 “翩翩。”叶青璃拼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捡起地上的剑,神色癫狂地奔向翩翩。走了两步,扑通跪倒在地,喉中涌出一大口血,那血顺着唇角蜿蜒流淌,触目惊心。 他趴在血泊中,眼神绝望。 白光注入翩翩身体的瞬间,韩月歌眼角含泪,不忍地闭上眼睛。 她等了半天,没有等到翩翩的惨呼,睁开眼眸,看了过去。白光依旧笼着翩翩,翩翩脸上的痛苦逐渐消失,苍白的面颊一点点恢复红润。 叶青璃停下了挣扎,手中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双眸愕然地看向席初。 待翩翩的脸色完全恢复红润,席初收了灵力,隐约有什么东西从翩翩身上挣扎而出,化作一缕微光,朝着殿外窜去。 席初长袖轻挥,岁华剑如流星般从袖中射出,穿过那缕微光。 光芒轰然散开,消失了踪影。 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凌霄阁内,薄焰盘腿坐在榻上,忽然“哇”的吐出一口腥红的血沫。 “阿焰!”推门而入的薄霆脸色骤变,运起灵力护住了他的心脉。 薄焰的意识从翩翩的身体中脱离后,翩翩慢慢恢复了神志,眼见叶青璃倒在地上,她连忙奔了过去,将叶青璃扶起:“叶大哥,你没事吧?” “我无事。”叶青璃摇头,冰雪般的眸子里露出关切之意,“你呢?” “我没事,孩子也没事。”翩翩抚了抚肚子。 听到翩翩和孩子都没事,韩月歌悬着的一颗石头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这下她应该担心自己了。 她这会儿还被席初钳制在怀里。 而席初正处于发疯的边缘。 她先前听闻白少渊已死,伤心之下,难免行事冲动,这时冷静下来,望着眼前白发红眸的席初,深知自己处境的危险。 刚将眼珠子转了转,欲开口哄席初松手,后颈一麻,韩月歌眼前黑了黑,栽倒在席初怀中。 席初收回手,垂眸,眼中俱是怜意,小心翼翼将她横抱在怀中,抬步离开。 “太子殿下。”翩翩叫住他。 席初停下脚步,背对着她,静待后文。 翩翩道:“你别伤害月歌,她只是不懂,她似乎……天生就缺了情窍。” 不懂感情,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也不懂如何去回应席初的爱。 她天生就是来克所有爱她之人的。 他们注定得不到她的回应。 就算他们在她面前发疯发狂,粉身碎骨,她也未必能明白他们的心。 第83章 韩月歌早已慌得面颊雪白…… 天幕挂着一轮幽寂的明月, 月色笼罩着被白雪覆盖的重华殿。 重华殿内,几案上一对红色的龙凤喜烛静静地燃烧着,红色的蜡泪顺着烛身流淌, 悄无声息地堆满托座。 -- 第148页 珠帘的深处,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上, 垂下红色的纱帐。韩月歌躺在纱帐中,刚睁开眼睛, 就被这满目的绯色惊呆了。 地上铺着红毯, 床上挂着红帐, 身上裹着红衣, 身下铺着红色的被褥,灯烛是红的, 珠帘是红的,饰物是红的,就连壁上都贴满了大红色的囍字。 这审美还真是…… 惊天地, 泣鬼神! 要不是认出这是一间喜房, 韩月歌还以为这是什么凶案现场, 又或者是席初将整个黄泉的彼岸花都霍霍了。 烛火轻轻跳跃着, 于是这满目的绯色, 又化作一片摇曳的红色光影。 韩月歌揉着后颈, 撑起手肘,从这片摇曳的光影中起身。 龙凤红烛前摆着果盘, 盘内盛着瓜果等物,她不知躺了多久,腹中空荡荡的,就掀开薄被,下床朝着果盘走去。 刚迈出三步, 左手腕间传来一股剧痛,像是被电流狠狠击了一下,韩月歌瞬间被抽干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左手,腕间套着一根尾指粗细的银链,链子上缠满紫色的电光。那根银色的链子在电了她这一下后,出现在她的手腕上,等她缓过这股疼痛,又连带着紫色电光消失了。 用肉眼看,根本看不出什么。 韩月歌试着用灵力抵抗,链子重新出现在她的手腕,紫色的雷电滋滋发出电流,狠狠电着她的手腕,细小的电流淌过全身,瞬间击散她所有的灵力。 韩月歌冷汗连连地撤回灵力,再不敢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殿门被人推开,一阵风迎面扑来,吹得殿内烛火疯狂跳跃。 韩月歌抬起头来。 殿门朝两边打开,泻进来一缕苍白的月光,席初一身红衣,踏着月光出现在门口,双目漆黑地朝她望了过来。 他的红色衣摆沾上月色,好似镀上一层皎洁的月光。他就站在这月色里,整个人泛着幽冷的银色光晕,满头雪白的长发,和这满室的浓烈绯影形成鲜明的对比。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瞬。 殿门“嘎吱”一声在席初的身后合起,隔绝了殿外的月光,惊得韩月歌回了神。席初身上的那层银色光芒也跟着消失,只剩下满身血一般浓郁的红色。 他抬步往韩月歌的方向走来,随着他的动作,衣摆轻轻拂动,那浓郁的鲜红也好似流动起来,晃着韩月歌的眼睛。 他停在韩月歌身前,弯身将她抱起,恍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苛责的语气里夹着几分关切:“怎么醒来就在地上坐着?” “席初,疼。”韩月歌举起被电得发红的手腕给他看。 她的肤色白皙得没有一丝瑕疵,此刻那雪白的腕间缠着绯红的颜色,凄艳靡丽,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目光。 “你乖一点,就不会疼了。”席初将她搁在床上,握着她的手腕,替她轻轻揉着发红的地方。 “为什么锁着我?”韩月歌仰起头来,她的眼睛很大,眼神清澈透亮,宛若山间干净的湖水,委屈的时候,湖水也跟着泛起涟漪。 席初没有答她的话,他低声说道:“歌儿,我们已经拜堂成亲,你是我的新婚妻子,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 韩月歌猛地将手腕从他的掌中抽出。 如今席初为刀俎,她为鱼肉,她不该跟席初硬碰硬,她应该温柔一点,可怜一点,可心底压抑不住的怒气控制了她。 她不明白神尊为什么要她学做一个凡人,凡人一点都不好,凡人为七情六欲主导,就好像她现在这样,变得都不像自己了。 她的双手撑在身侧,五指收拢,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头,浑身轻轻颤抖着,看向席初的眸子里也忍不住泻出一丝恨意:“凭什么!凭什么锁着我!席初,你凭什么!” “洞房花烛夜,都是要喝合卺酒的,歌儿贪杯,常常坏事,今日只许喝一杯。”席初像是没有听到韩月歌的质问,起身朝着圆桌走去。 桌子上放着白玉酒壶和酒杯,他握着宽大的袖摆,抬起手腕,拎起酒壶。 “席初!”韩月歌惊怒不已,她追着他下了床,想要个说法。 喷薄的怒意使她暂时忘记了她腕间拴着禁锢之锁。 电流击中手腕的瞬间,她发出一声惨呼,表情痛苦地半跪在地上。 席初斟了两杯酒,手持白玉酒盏,走到她身边,也跟着半跪下来,眸中满是爱怜的神色:“我说过,你乖一点,就不会疼。” 韩月歌咬紧双唇,不发一言。 席初将其中一杯酒递给韩月歌。 韩月歌怒目而视。 席初轻声叹了口气。 就在他叹完这口气,一只无形的手抓住韩月歌的手,迫使她抬起手腕,将席初手中的酒盏接了过来。 席初的脸上露出欢欣之色。尽管清楚她不是自愿的,他就当她是自愿的。他一向自欺欺人惯了。 他举着酒盏,绕过韩月歌的手肘,饮下这杯合欢酒。 控制韩月歌的那股力道,操纵着她仰起脑袋,一口将合欢酒饮尽。 她喝得急,又非自愿,一杯下去,火辣辣的酒灼着她的喉咙,她不小心呛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席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歌儿一向性子急。” 韩月歌终于能控制自己的手腕,她抬手将白玉酒盏“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眼角因咳嗽泛起湿意,红着双眼狠狠瞪向席初。 -- 第149页 她满目都是恨意,那恨意仿佛化作世上最尖利的刀子,剐着席初心尖上的血肉。 席初的心口狠狠一窒。 他抬起双臂,抱着她,放回床上,长袖一挥,红帐应声而落。 红帐罩在二人的周身,宛若涌动的红雾。 韩月歌轻声道:“席初,你放了我,求求你,让我去见苏玺一面。他是我的朋友,他危在旦夕,我不能置之不理。” “翩翩,苏玺,白少渊,他们都是你的朋友,你在乎他们,那我呢?我在你心中是什么?你知道今天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是席初,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若是以前,席初还会高兴,因为韩月歌亲口承认,他和他们不一样。他现在已经明白,他和他们的确是不一样的,他在她心里,连朋友都算不上。 他苦笑起来,脸上满是悲愤:“对,我不一样,我比不上他们。我这么爱你,恨不得将整颗心都剜给你,可我在你那里,随时都可以被放弃。” 他像是一个卑微虔诚的信徒,在向他唯一的信仰诉说着情衷:“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爱我?” 他为他的百姓脱去一身血肉,又为他的信仰生出一身血肉,百姓背弃了他,韩月歌不肯爱他。他这一生,就好像一个笑话,永远都在被放弃。 席初握起韩月歌的手,低头亲吻着她的手背:“再也不会了,我保证,再也不会给你放弃我的机会。” 韩月歌浑身一震,那句自欺欺人的“我爱你”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口。她无法体会席初口中说的肯为她剜心的浓烈爱意,她所有对席初萌生的爱意,都是基于飞升的目的。 那三个字,过于轻飘飘,不像承诺,更像谎言。 韩月歌再也骗不下去了。到头来,她骗不了席初,也骗不了自己。 席初扶着她的双肩,将她按倒在榻上,伸手解她的衣襟。 韩月歌如梦初醒,抓住他的手,五指攥紧,神色略显惊慌:“你做什么?” “歌儿,你是我的妻子。”席初垂下脑袋,白发从身后倾泻而下,铺了韩月歌满身,“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回到你的身边,席初,我可以发下心魔大誓,如果我不回来,就罚我……” 韩月歌掌心一凉,她垂下视线,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匕首的刀尖对准席初的胸膛。 席初抓着她的手,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说:“要么,今夜留下陪我,要么,将这把匕首捅进我的心脏,去找薄焰。” “席初,你听我说……” 席初俯身,匕首的刀尖瞬时刺入他的胸膛,鲜红色的血珠狂涌,眨眼间就将他的心口染湿了一大片。 温热的血珠红得刺目,滴在韩月歌的手背上。韩月歌睫毛狠狠颤了一下,脸色“刷”的白了。 席初双手撑在她的身侧,眼中涌动着疯狂的光芒,看起来偏执又可怕,手下的动作不停,很快就将韩月歌的衣裳褪至双肩。 雪白圆润的肩头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白皙的肌肤上冒出一粒粒疙瘩。 席初的身体往下沉了半寸,匕首再入皮肉半寸,鲜血顺着伤口争相涌出,蜿蜒缠绕,在他的衣服上开出巨大的血花。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又仿佛那匕首刺的是别人。 韩月歌握着匕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席初的血很烫,烫得她快要握不住这把匕首了。 他双目紧紧盯着韩月歌,眼神专注,神色温柔:“我这么喜欢你,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韩月歌早已慌得面颊雪白,被困在他怀中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泛起寒意,她咬着牙大骂道:“疯子!疯子!你这个疯子!” 第84章 “得寸进尺!恃宠而骄!…… “对, 我是疯子,是歌儿你将我逼疯了。”席初笑了起来,他的脸色因失血变得惨白一片, 满头长发,比沧溟山的雪还要白。身上红衣被血色染透, 愈发得鲜红。 极致的白,与极致的红交错, 让他这个笑容变得惊心动魄起来。 他俯下身, 吻上了她的双唇。 韩月歌闭上双眼, 眼角泪珠簌簌而落。在席初的身体沉下来的瞬间, 手中力道微松,“咣当”一声匕首跌落到了地上。 眼泪蜿蜒流淌, 濡湿了脸侧的枕巾。韩月歌认命地抱住席初,回应了他的这个吻。 她输了。 席初以性命为赌,赌她的心软。 苏玺是她的朋友, 她尚且牵挂于心, 席初活生生的在她眼前, 身体是暖的, 血也是暖的, 她是草木, 已非草木,她胸膛里揣着的那颗石头心, 渐渐有了温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席初死在她的面前。 很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夜,韩月歌依旧震惊于席初的丧心病狂。别人的洞房花烛夜都是在温柔缱绻的气氛中度过的, 她的洞房花烛夜是在满目浓烈的血色中度过的。 席初胸口的伤入肉一寸,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韩月歌几次三番提出给他包扎伤口,都被他用凶狠的吻堵在了喉中。 他就像是游走在崩溃边缘的罪徒,终于得到救赎,他抓着黑暗中的一丝光芒,从中疯狂地汲取着生机。 鲜血顺着他的胸膛蜿蜒,染湿了身下的床单。他们褪去所有衣裳,在寂寂寒夜里彼此相拥,融为一体。 -- 第150页 …… …… 这已经不知是沧溟山的第几场雪了。 苍白的雪色,覆满整个山巅,将一切淹没。雪地里有一片殷红的梅林,花朵灼灼绽放着,是这满目苍白中唯一的艳色。 韩月歌打开窗户,趴在窗前,望着雪里的红梅。寒风呼啸着吹进来,吹散了殿内的寒气。她衣裳薄,又光着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去接飞落的雪。 腕间的禁制依旧存在,范围不再仅限于床榻的三步远,她现在可以满殿走动,只有走到门口的时候,会被禁制扯回来。 电流的惩罚被席初去除了。 那夜过后,他们的关系缓和,除了不肯放她自由,他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对她有求必应。 距离薄焰说的三日,早已不知过去了多少个三日。韩月歌求过席初,席初抚着她的脑袋说,薄焰不会杀苏玺。 过了这么久,薄焰还留着苏玺的命,说明苏玺对他是有用处的,他这样的人,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不会轻易毁了这一步重要的棋子。 韩月歌半信半疑。 冷风灌入殿内,将她的神思吹得清醒了些,她取下腰间的同心铃,晃了晃铃铛。片刻后,铃铛里传来席初的声音:“歌儿,何事?” 仙魔两域正在打仗,席初身为守界人,近日忙得不可开交,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若非如此,他恨不得日日与她形影不离。 “席初,我饿了。”韩月歌可怜巴巴地说道。 “稍等。”席初道。 席初说完这句话,铃铛那边没了回应,韩月歌兴致缺缺地将铃铛丢在地上,爬上窗台,探出半个身体,去捞飞舞的雪粒。 雪冰凉冰凉的,落在她掌心,不一会儿,她的身上头上都堆满了雪粒。 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席初和虞九娘走了进来,乍见到窗户大开,韩月歌半个身体在外面,席初皱了下眉头,快步走过去,将韩月歌从窗台上抱了下来。 随他前来的虞九娘赶紧将窗门合上。 席初抱着韩月歌走向床榻,将她搁在榻上,自己坐在床畔,伸出手,握住她的双足,用温热的掌心暖了暖:“这么冷的天,怎么光脚跑来跑去?” 韩月歌撇撇嘴,不说话。 席初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同心铃上,瞬间了然:“恼了我?” 韩月歌低头看自己的衣角,依旧不说话。 “我近日并非故意不理你,实在是有些事要处理。” 韩月歌将脚从他的掌中抽出,拿着后脑勺对他。 虞九娘见二人的气氛有些冷,提醒道:“殿下,菜快凉了。” 席初笑道:“今日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兔子。” 韩月歌果然眼睛一亮,刷地将脑袋转回来了。 半个时辰后,韩月歌心满意足地抱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她吃饱了,吃的还是最喜欢的兔子,心里的那些不高兴,也就散了去,只剩下高兴。 她就是这般简单,高兴与不高兴,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学会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但没凡人那么复杂,需要拐弯抹角地去揣测。 给她点甜头,就能将她哄得开开心心,比谁都好养活。 席初看她心满意足,心里也跟着心满意足,他伸出长臂,将她抱在怀里,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肚子:“饱了?” 韩月歌点点头:“明日我还要吃。” “说几句好听的话给我听,就让厨房给你做。” “小气。”韩月歌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席初惯是这样被她欺负的,就算她变成一只雀儿,飞到他的头上做窝,他也不会恼。 他的手掌按着韩月歌的肚子,温声道:“歌儿给我生一个宝宝好不好?” 生一个属于他们两个的宝宝,身体里流淌着他们的血脉,成为他们之间永远也解不开的羁绊。 “不要。”韩月歌干脆利落地拒绝,扭过头去。她还要飞升成仙,才不要留在这里相夫教子,虽然席初哄得她很快活,但不及做个无忧无虑的仙子快活。 席初眼底的失落一闪而逝。 “席初,你什么时候才肯放我?你不喜欢我去找苏玺,我便不找苏玺。” “等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了宝宝,我就放你。” “你无理取闹!”韩月歌随手拿起一个枕头,砸在了席初的脑袋上。 最后是席初连同那个无辜的枕头,一同被赶出了大殿。席初抱着枕头,站在殿门口,看着合起的殿门,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他的重华殿。她这个霸道的小仙草,将他从自己的屋里赶了回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 众人都已经见怪不怪。 每回席初提出让韩月歌给他生个宝宝,都毫不例外的,被韩月歌从重华殿赶了出来。 韩月歌将席初赶出重华殿还不解气,她用脚碾着地上的同心铃,将它当做席初,脚心碾得疼了,才肯罢休。 “得寸进尺!恃宠而骄!” 对,骂的就是席初。席初仗着上了几回她的床,仗着新婚之夜她没有杀他,就得寸进尺,恃宠而骄。 她骂了两句,想起什么,走到殿门口,从门缝里往外面望,试探地开口:“席初,你还在吗?” “我在。”门外飘进来席初的声音。 “叫他们送几盆土来,土要松软些的。”韩月歌双手握在一起,绞着手指,扭扭捏捏道,全然已忘了他们两个刚吵过架。 -- 第151页 “求我。” “求你了,席初。” 席初登时眉开眼笑,转头,对虞九娘道:“按她的吩咐做。” 得了,他们的太子殿下也忘了自己刚被小仙草赶出来。 门外的众人神色木然。 这两个人,不知该说是那小仙草没有原则,还是他们的太子殿下没有原则。两个没有原则的凑到一起,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虞九娘将新鲜松软的几盆土,送到了重华殿,韩月歌变回原形,埋进土里,舒服得直叹气。 做草木的,偶尔回到土里,有种回家的感觉。 就是这里的土比不上昆仑。 韩月歌撑着叶子,趴在盆里,望着跳跃的烛火,愈发得想念远在另一个时空里的昆仑了。 韩月歌在土里埋了几个时辰,正卷着叶子打盹儿,殿门忽然被人推开。开门的声音小心翼翼的,透着几分做贼心虚。 韩月歌仰起头来。 小艾猫着腰,小声道:“月姬!月姬!您在吗?” 韩月歌赶紧从土里爬了出来,化作人形:“我在这里。” “月姬。”小艾高兴地向她跑来。 “你怎么来了?”席初把重华殿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也不许小艾来见她,这些日子,她只能见到席初。 “我偷偷来的,月姬,您看还有谁来了。” 小艾话音刚落,从殿外走进来一道人影,那人白衣黑发,全身似结着寒意,正是长生宫宫主叶青璃。 “你们……”韩月歌震惊。 小艾道:“月姬,您委屈了,小艾和叶宫主是来救您离开的。” 叶青璃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遍,冷冰冰道:“韩姑娘,请伸出左手。” 韩月歌举起左手,叶青璃抽出一把剑,朝着她的手腕斩下。 韩月歌吓了一跳,只听得“当”的一声,扣在她腕间的银色链子断成了两截,化作无数个字符,飞到半空中,刷的一下粉碎了。 韩月歌心有余悸地揉着手腕:“叶宫主为何帮我?” “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叶青璃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递给韩月歌,“答应薄焰的我已经做到,是去找薄焰,还是远走高飞,由你自己选择。” 第85章 席初眼神狠戾地瞪着他们…… 能胁迫叶青璃做事的把柄, 定然是翩翩了。韩月歌张了张唇,担心道:“翩翩怎么样了?” “她没事了。”叶青璃默然片刻,“以后有空回来看她。” 韩月歌点点头:“好好照顾翩翩。” 她握住小艾的手:“我走了, 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小艾,殿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小艾垂下脑袋, 脸上略有些羞涩,“况且, 青玉大人答应过我, 无论出了什么事, 都会保护我的。” 小艾与青玉的事, 韩月歌自然知道,她成亲时还打趣过小艾, 让她和青玉同一天将婚事办了。有青玉在,不会让小艾受到伤害。 而且,她会回来的。 等她救了苏玺, 就回来找席初。 这是她答应过席初的。 “月姬, 您快走吧, 这几日殿下不在云上天宫, 等他回来了, 想走也来不及了。”小艾提醒道。 “保重。”韩月歌说完, 握着盒子,走出重华殿。 殿外漆黑一片, 夜色已深,苍穹上挂着几颗黯淡的星子,雪色泛着冷冷的银光。 韩月歌熟悉沧溟山的地形,不消片刻就下了山。 下了山后,她打开叶青璃给她的盒子, 从盒子里飞出一只浑身绿羽的鸟儿,鸟儿周身泛着一层银白色的光,像一盏小灯笼,浮在半空中,照着前方的路。 这盒子是薄焰给叶青璃的,这只鸟儿应该是一只引路鸟。 鸟儿扇了扇翅膀,往黑夜深处飞去。 韩月歌跟在它身后。 极地北域常年极寒,夜间尤其冷,幸而山下的积雪没有山上厚,连续几日都是晴天,积雪渐渐消融,结成了冰。 韩月歌裹紧了衣裳,跟着鸟儿穿过一片苍翠的竹林。竹林的后方有一条小溪,四周都冻结了,唯独这条小溪流水潺潺。 溪边坐了个人,从身形来看,还是个不足弱冠的少年。少年坐着的空地,积雪被铲得干干净净,地上生着一堆篝火,肥美的大鱼串在火架子上,被烤得肉香四溢。 少年手持钓鱼竿,正在垂钓,水底有了动静,韩月歌提醒道:“鱼上钩了。” “鱼的确上钩了。”少年话中有话。 “鱼真的上钩了。”韩月歌见他没有动作,急得上前从他手里抢走鱼竿,提起一看,鱼钩果然勾住了一条大鱼。 “还是这样急躁。”少年用苏玺的脸,做出无奈的表情。 韩月歌取下鱼,丢进他怀中:“我要吃烤鱼。” 薄焰双手捧住活蹦乱跳的鱼,挑着眉头道:“喂,这是求人的态度嘛。” 韩月歌指了指飘在半空中的鸟儿:“我饿了,你烤不烤,不烤我吃了它。” 那鸟儿一听韩月歌要吃了它,浑身的毛立时都炸开了,“噌”的一声飞到了薄焰的头上,两只小爪子紧紧抓住薄焰的头发,瑟瑟发抖。 薄焰:“……” 等薄焰将鱼腹里的东西清洗干净,火架子上的鱼已经进了韩月歌的肚子,地上全是她啃出来的鱼骨头。她啃鱼骨头啃得极为细致,骨头上见不到一丝多余的鱼肉,半点没浪费粮食,看得薄焰瞠目结舌。 -- 第152页 韩月歌朝着薄焰头顶望去,那只藏在薄焰发间的鸟儿身体往下缩了缩,只冒出一撮绿毛,倒像是薄焰特意在头上插了根绿羽,绿得很别致。 “别看了,它是我的灵宠,不能吃。”薄焰将刚洗好的鱼撒上调料,串起来架在火上烤,“你这样贪吃,我要怀疑,席初是不是虐待你了。” “他就是啊,只有他在的时候,才能吃上肉,平时就吃青菜豆腐,脸都吃绿了。我本来就是棵草,越吃越绿。”韩月歌捧着脸颊,一脸忧愁的开口。 薄焰认认真真将她打量了一遍,大概是想确认她有没有真的变绿。 第二条鱼很快又进了韩月歌的肚子。 趴在薄焰头顶的那只鸟儿,盯着韩月歌的眼神带着几分怨念。韩月歌也在盯着它,她是在认真考虑,抓住这只鸟做鸟质,能不能威胁薄焰把身体还给苏玺。 一鸟一草,都在打对方的主意。 薄焰挥袖,灭了篝火,站起身来:“好了,吃饱了,我们该走了。” 韩月歌拽住他的袖子,决定直接了当地问出来:“你怎样才肯放了苏玺?” “跟我回去,我让你见他一面。” “好。”韩月歌寻思着这个条件也不难,点头答应了。 薄焰抬手,将头顶的鸟儿抓下来。鸟儿得了命令,飞到地上,扇了扇翅膀,掀起一股巨大的气流,飞沙走石间,巴掌大的鸟儿“嘭”的一下,变作了两个成人大小。 韩月歌目瞪口呆。 薄焰跳上它的背坐下,朝韩月歌伸出手。 韩月歌围着大鸟绕了一圈,十分担忧地说道:“它没吃饭,不会没力气吧?” 大鸟看向韩月歌的眼神里,头一回与她统一了战线。 薄焰温柔地拍了拍大鸟的脑袋:“它要真的如此没用,我就将它炖了,给你煨汤。” “那敢情好呀。”韩月歌附和着,“这么大能炖好几锅了吧。” 大鸟立时扬起脑袋,冲着天空中气十足地长唳一声。 韩月歌这下放心了,搭着薄焰的手,跳上了鸟背。 “抓好。”薄焰提醒一句,那只鸟儿载着他们两个,扑着翅膀飞上了天。 韩月歌吓得赶紧抓住他的衣裳:“天渊城上空有结界。” 薄焰不屑道:“我有这个本事进来,自然有这个本事出去,坐稳了。” 大鸟越飞越高,天上几颗黯淡的性子骤然明亮起来,寒风迎面扑来,韩月歌将自己的脸颊埋进薄焰的背。 薄焰突然道:“看到前面的火光了吗?” 韩月歌抬起脑袋,几万米的高空下面,熊熊火焰烧成一片,落在她眼中,约莫是巴掌大小的面积,真正烧起来的却是一大片荒原,大火不分昼夜,蔓延了几千里,明黄色的火光腾空,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那是仙魔大战的主战场,席初应该在那里吧,你猜,他会不会看见我们?” 韩月歌心想,他们两个飞这么高,天空又乌漆嘛黑的,只要他们两个不树靶子,刷个存在感,席初没事不会往这边瞟的。 这个念头刚起,薄焰突然站了起来,手中多了一道银光。 韩月歌定睛一看,薄焰手中握着的是把剑,是薄焰的本命剑,赤凤。薄焰用了苏玺的身体后,许久没见他用这把剑了。 薄焰举起剑,剑上电光缠绕。大鸟越飞越高,马上就要到天渊城的结界边缘了,薄焰手中的剑银光大绽,朝着结界劈下。 韩月歌来不及阻止,那道剑光落在结界之上,结界上立时多了一道口子。裂口周围布满了裂纹,随着裂纹散开的,是类似于玻璃破碎的巨大刺耳声响。 又是银光,又是巨响,这下想不吸引席初注意都难了。 席初身着银甲,抱着箜篌,坐在城墙上,十指拨弦,指尖的音律化成凛冽刀光,削掉了无数敌兵的脑袋。 血雾喷溅间,天边银光刺目,他抬眼一瞥,见那暗沉沉的天幕下,绿羽的大鸟驮着两道人影,往结界的裂口处飞去。 席初眯了眯眼睛。 他认出其中一人是韩月歌。 “取弓箭!”他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冷喝一声。 青玉连忙奉上一张弓,席初收了箜篌,张弓拉弦。 这弓箭乃是一件上品仙器,箭搭上弓的瞬间,箭端噌的一下,燃起一团火焰。火焰是幽蓝色的,泛着冰冷的色泽。 席初将箭对准天幕上的两道人影。 结界只是添了一道裂口,无法容大鸟飞过,薄焰还剑入鞘,双掌升起一团电光。他抬起双臂,徒手抓住结界,嗞啦嗞啦几声过后,结界硬生生被他撕开,露出一个大洞。 大鸟驮着他们两个,往洞中飞去。 席初眼神狠戾地瞪着他们两个,手中长弓拉至满月,手背青筋暴起,那支燃着幽蓝火焰的箭始终没有射出去。 青玉适时道:“殿下,太子妃定是被挟持的,不妨先调查清楚,以免误伤。” 那支箭倏然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席初的指间,与此同时,大鸟驮着韩月歌和薄焰,消失在洞口。 席初把弓丢回青玉的怀中。 青玉道:“属下这就去修补结界。” 结界破了这么大的洞,眼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把结界修补好。 韩月歌坐在鸟背上,直到离开天渊城的范围,悬着的一颗石头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她料想席初应该是看见她了,她有些鸵鸟心理,不敢回头看他,她觉着她不回头看席初,席初就看不见她。 -- 第153页 自欺欺人罢了。 离开魔域,越过一大片荒原,就是仙域的地界了。 平原上,一团团火光亮起,大鸟带着二人往火光的方向降落,离得近了,韩月歌看清火光是火把燃烧出来的,火光交错间,一顶顶帐篷扎在地面上。 仙魔两界正在打仗,这里约莫就是仙域军队扎营的地方。仙域以仙盟为首,凌霄阁又是仙盟掌事会的首席门派,这场战争无疑是由凌霄阁主导的。 大鸟“扑扑”扇着翅膀落地,薄焰跳下鸟背,韩月歌也跟着跳下。 第86章 薄焰。 “鬼王大人!”士兵们见了薄焰, 恭恭敬敬地行礼。在他们的眼中,薄焰是鬼王,代表着黄泉, 一向不参与仙魔两域争端的鬼界,这一战破天荒地站在了仙域这边, 士兵自然是非常尊敬他们的盟友。 “薄少阁主回来了吗?”薄焰卷了卷袖口,问道。 “回鬼王的话, 尚未。”领头的小兵答。 薄焰颔首, 双手负于身后, 回了自己的营帐。 尽管士兵们奇怪为何鬼王出去一趟带个女人回来, 却忍着没问。鬼王行事,不是他们能过问的。 韩月歌放眼打量了一眼军营, 根本望不到尽头,不知这次仙域出了多少兵。眼看薄焰快要走远,她连忙追了上去, 几乎是脚尖贴着他的脚后跟, 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薄焰脚步一顿, 她走得急, 反应慢了一拍, 撞上薄焰的后背。 韩月歌捂着脑袋, 后退一步。 “疼了?”薄焰伸手,揉着她的额头。 韩月歌躲开他的手, 与他拉开距离,警惕道:“我跟你回来了,该你履行承诺了。” 薄焰不慌不忙地拉过来一张椅子,神态悠闲地坐下,眸光上下将她打量, 分不清是嘲讽还是叹息:“说你重情,那么多人欢喜你,你却视而不见,说你无情,你偏偏记挂着这个,担心着那个。大概真的像大哥说的,你这小东西,天生缺了情根,凡是爱你的,永远都不会得到回应。” 韩月歌狐疑:“你别岔开话题,苏玺呢?你把苏玺藏哪儿去了?” “我是答应过让你见苏玺,但是没答应是现在。” 韩月歌脸色一变,双拳陡然握紧。 薄焰不动声色地道:“这里是我的地盘,动手吃亏的是谁,不用我提醒吧。” 韩月歌张开五指,松了拳头,深吸一口气,脸颊上快速攒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拍着胸脯道:“我都跟你回来了,你先让我见苏玺一面吧,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我保证做到!” “等我高兴了,自会让你们两个见面。”薄焰将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食指点了点,面上露出一丝疲态。 韩月歌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着递给他:“二公子怎样才能高兴起来?” 薄焰略略掀了下眼皮。 苏玺这张脸堪称绝色,眉眼生媚,不经意的一抬头,眸中泛起缓缓清波,与从前意气飞扬的薄二公子,大相径庭。 薄焰没有死,夺了苏玺的身体,这让韩月歌很意外。他的演技实在好,韩月歌一直以为,她从诛妖刑台带走的,是她的好朋友苏玺。 离开诛妖刑台后,他们一路逃亡,薄焰控制着苏玺的身体,丝毫未露出端倪。他还脱下指间的戒指,送给韩月歌,约定来日再见。 他不单骗过了韩月歌,也骗过了薄霆,薄霆以为他死在诛妖刑台,不择手段想得到彼岸花,借助它的力量回到过去,改变薄焰的命运。直到他的脑海中突然多了一段记忆,才发现原来韩月歌回去过。 已经发生过的,是没有办法更改的,彼岸花只能带他们回到过去,无法改写历史的轨迹。即便命运有所偏离,天道也会一点点修正过来。 薄焰没接韩月歌递来的茶盏。 他垂下眼眸,看着杯中茶水。 韩月歌会意,将茶盏抵到他唇边,喂他喝水。 薄焰轻啜一口,突然道:“以前在凌霄阁的时候,你也是这样伺候我大哥的?” 韩月歌哼了一声:“薄霆才没有你这样不讲道理。” 她在凌霄阁内,除了没有自由,没有朋友,向来都是锦衣玉食地供着,莫说伺候薄霆喝茶,便是吃饭连筷子都不用动,薄霆恨不得事事都能代劳。当然,那个时候,他当她是李玄霜的影子。 薄焰听她提起薄霆,微微失神了一瞬。 薄霆的确对韩月歌很纵容,他第一次发现薄霆后院中藏着个小姑娘,是个天气很好的晴天,满树的桃花都开了,树下结着一架秋千。 身穿水绿色薄衫的小姑娘坐在秋千上,双脚轻轻一踮,秋千载着她晃晃悠悠飞起来。枝头的桃花瓣簌簌飘下,落在她的乌黑的发间,美丽得像一幅画。 薄霆站在秋千的不远处,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侍女手里捧着炖盅。 他在哄她吃饭。 薄焰偷偷听了一会儿他们的对话,才知那个小姑娘是他大哥悄悄养在后院的,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她就像是美丽的金丝雀儿,被他大哥锁在牢笼里。 金丝雀每日望着广阔的天空,想出去玩,薄霆不许,她就闹起了别扭。薄霆手握绝对的权势,她没有抗衡的能力,只能用绝食来威胁。薄霆舍不得她挨饿,好言好语地哄着,可以为她摘星星摘月亮,只是依旧不肯答应她的条件,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 第154页 薄焰怕薄霆发现他的存在,很快就离开了,回去后,他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小姑娘在桃花树下荡秋千的样子。 他变着法子从薄霆那里套取金丝雀的信息,薄霆很谨慎,什么也套不出来。他心说,那是大哥养的小雀儿,算了吧,别念着了。 不想念着,偏偏心心念念,怎么忘都忘不了。 他鬼使神差的,再次偷溜到大哥的后院,将结界戳出一个洞,看那个小姑娘。小姑娘还在和薄霆闹别扭,不肯吃饭,薄霆好几日没来了,每天的饭食按时送来,又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她修为不高,还没到辟谷的境界。薄焰以为她再熬几日,就会饿得面黄肌瘦了。哪知每日那送饭的一走,她立刻变了脸,跳下秋千去,拔掉窗台上大哥最喜欢的那盆白玉兰,化作一株碧绿的草,埋进了土里。 看得薄焰瞠目结舌。 薄焰识得那棵草。 约莫五年前,他外出历练,于深山中偶得一株七叶灵犀草,七叶灵犀草是难得的仙草,就叫人将小仙草连根拔起,栽在玉盆中,送给了薄霆。 她竟是五年前被他带回凌霄阁的小仙草。 小仙草与薄霆的拉锯战还在继续,他们在比谁先心软,小仙草表面绝食,背地里每日都会偷偷吸收日月精华。 这样一来二去,每日被拔了又重新栽进土里的白玉兰,反而先面黄肌瘦起来,没过多久,花枝就枯死了一大半。 小仙草是薄焰送出去的,没脸再要回来,那小仙草想要自由,薄焰就还她自由。恰巧他大哥想找个借口,清除阁内反对他的势力。薄焰想了个主意,他利用陆清芷这个笨蛋,破了结界,把小仙草的存在暴露了出去。 凌霄阁自古以来不容妖邪的存在。 他们发现小仙草的存在后,趁着薄霆外出,把她送上了刑台。小仙草满脸茫然地站在电光中,约莫是吓呆了。 薄霆虽坐上少阁主的位置,凌霄阁内仍然有一批守旧派,仗着自己是凌霄阁的元老,处处与薄霆作对。小仙草的存在,无疑是他们打击薄霆最好的机会。 私藏女人,还是个妖,这样大的一项罪名压下来,能动摇薄霆在凌霄阁的根基。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薄焰的网已经朝他们张开。 薄焰悄悄传了个讯息给薄霆,为了拖延时间,他掠上刑台,取了鞭子,鞭柄轻轻敲着手心,唇角勾起邪气的弧度,言道,这小妖触犯阁规,岂有轻易处死的道理,应先鞭笞一百,以儆效尤。 他就是这般面目狰狞地出现在她面前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却是他第无数次见她。大概就是这样不大好的初次印象,给她留下了阴影,往后在凌霄阁里每次会面,她都是能有多远就躲多远。 她的表情总是呆滞的,看不出任何情绪,但薄焰能敏锐地感知到她对他的厌恶。他真的很想光明正大地问她一次,就真的那么讨厌他吗? 讨厌。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着薄焰的心。 她第一次见他,就讨厌他。他拿着鞭子狞笑着逼近她,她怕得浑身瑟瑟发抖。 那些混迹多年的老东西如何不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他们驳回他鞭笞的建议,极力主张启用雷电之刑,将这小仙草劈得魂飞魄散。 只有她死了,才能彻底激怒薄霆。被激怒的薄霆,会暴露浑身的弱点。 局势险些失控得连薄焰都掌握不住。 在他装模作样地打了她三鞭后,这些人再也按捺不住,启动了诛妖的法阵。无数紫色雷电织成的巨网即将诛灭她元神的瞬间,薄焰唇边的笑容消失,他扔了鞭子,朝着她扑去。 薄霆率先一步,出现在雷电形成的漩涡中心,他抱住小仙草,将自己的披风裹住她的身体,举起手中的青冥剑,硬生生挡了这一击。 薄霆的确是被激怒了。 他们动他的人,就是挑战他在凌霄阁的权势。他已经忍了他们很久,这一回,他不想再忍了。 他布下了结界,以手中的青冥剑,血洗了整个刑台。 薄焰站在不远处,看着薄霆的剑不断收割着头颅,心想,杀吧,将这些人都杀尽。这些人平时散布在各处,今日齐聚此地,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等他们都死光了,再罗列一个刺杀少主的罪名,这场屠杀就完美落幕了,届时,整个凌霄阁都会臣服在他们兄弟两个脚下。 凌霄阁本来就是用实力说话的地方。 薄焰也加入了屠杀,他们兄弟二人联手,杀得血色遍地。 他的屠杀中带了点报复的意味。 这个刚才恐吓了小仙草,这个是提出雷电之刑的,这个一直色眯眯地盯着小仙草看…… 薄焰露出了变态的笑容。 那个变态的笑容被韩月歌记了许久,以至于往后的岁月里,韩月歌无数次告诫自己,远离这个少年。 她的确是这样做的。 凌霄阁内,每每见了薄焰,她都恨不得绕道走。 越是想躲的,越是躲不掉,那时的她,又怎么能想到今日她会主动跟着薄焰回来。 如今他们都已经不是凌霄阁的他们。 一个改头换面,一个死过一回。 第87章 韩月歌力气极大,直接将…… 韩月歌将往事抛之脑后, 放下茶盏,绕到薄焰身后,举起双拳, 轻轻锤着他的肩膀:“你要喜欢我这样伺候你,我便这样伺候你。” -- 第155页 这叫能屈能伸。 韩月歌不介意用坑蒙拐骗的手段, 将苏玺的魂魄从薄焰的手中骗回来。 她是个护犊子的,一旦认谁做了朋友, 就会将他扒拉进自己的圈子, 不惜一切保护他。 她的袖中悄悄滑出一把匕首, 握着匕首, 朝着薄焰的喉咙刺去。薄焰猛地抓住她的手,屈指一弹。 韩月歌腕间被电流击中, 一阵发麻,匕首跌了出去。薄焰握住匕首,反手朝她刺去。 韩月歌没有躲避, 反而迎着匕首撞上去。 她不通情爱, 却很有判断力, 她判断出薄焰对她是无害的。先前在凌霄阁时, 她害怕薄焰, 皆因她误会了薄焰, 薄焰将对她的好感藏得很深。 如今她知道薄焰舍不得她受到伤害。 薄焰果然脸色微变,撤回匕首, 韩月歌抓紧机会,扑到他身上。 薄焰连她的手都未正正经经拉过一回,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投怀送抱”,当即慌得扔了匕首,双手不知往哪里放。 韩月歌力气极大, 直接将他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握起双拳,一通狂揍,口中念咒似的喃喃念着:“把苏玺还我!薄焰,你把苏玺还我!” 她不是在打架,分明是在耍无赖。薄焰撤了灵力后,她也撤了灵力,用的是凡人的拳脚。凡人的拳脚对薄焰造不成什么伤害。 旁边的凳子“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发出巨响。 守在营帐外的守卫掀帘而入:“鬼王大人……” 守卫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明显划过尴尬的神色。 薄焰举着双手,躺在地上,任由韩月歌坐在他身上,挑眉看向守卫:“怎么,小情人之间的情趣没见过?滚出去!” “抱歉,大人。”守卫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韩月歌还在揍薄焰,薄焰的半边脸颊已经肿起,他抓住韩月歌的一只拳头,龇了龇牙:“好了,泄愤该泄够了,这张脸可是苏玺的。” “那你还给苏玺。” “你先起来。” “你先还给苏玺。” “看那边。”薄焰用眼神示意她看过去。 一只青色的灵囊浮在半空中,灵囊内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韩月歌起身,去拿灵囊。灵囊从她手中掠过,倏地飘过来,落回薄焰的手中。 韩月歌抬手,掌心现出芳意剑。 薄焰揉着被揍的脸:“别动手,论打架我还没输过。” 韩月歌看着他变成猪头,满脸的怒意没绷住,一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恼了?” 韩月歌:“哼。” 薄焰叹道:“你以为我真的愿意好好的人不做,去做一只狐狸?当日情况紧急,我原打算用秘法夺了一名剑修的身体,哪知被一股力道撞进了苏玺的身体里。苏玺在剑阵中险些魂飞魄散,说起来你还应该感谢我,是我及时锁住他的魂魄,保住了他的残魄。” 韩月歌惊疑:“当真如此?” “骗你罚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当一只狐狸。”薄焰指天发誓。 韩月歌不高兴了:“狐狸有什么不好?” “假如你能待我像待苏玺那般,也没什么不好。”薄焰咕哝一句。 “可有办法帮助苏玺?”韩月歌问。 “苏玺现在的这具身体受损严重,需得用黄泉鬼气养着,苏玺的魂魄虚弱,受不得黄泉鬼气,要想救他,需得给他找具合适的身体。” “什么样的身体适合他?” “将死之人。待他一口气断了,立时将苏玺的魂魄放入他的身体中,以特殊秘法融魂,不能早也不能晚,必须续上那一口气。如今仙魔大战,死的人倒是不少,过两日你随我上战场,瞄准了时机。” 也只好用这个法子。韩月歌点点头,她犹有些不放心:“你把苏玺的魂魄给我。” “苏玺的魂魄需要用我的秘法养着,你确定要拿走?” 韩月歌思索了一阵,很乖巧地说道:“那拜托二公子了。” 薄焰被她哄得很受用,将灵囊塞入怀中。他的脸颊还是肿的,走到水盆前,捧起水洗脸,转头看见韩月歌鬼鬼祟祟摸到门口,探出脑袋。 他长臂一伸,胳膊一下子长了三尺,抓住韩月歌的衣领,将韩月歌拎了回来,搁在凳子上。 韩月歌十分发懵:“你拎我回来做什么?” “你出去做什么?” “我没有打算逃跑,我出去透透气。”韩月歌以为他误会自己想跑,认真解释。 “此地是仙域的地盘,你身为云上天宫的太子妃,就这么大摇大摆走出去,小心被薄霆逮住,杀了你祭旗。” 韩月歌半信半疑:“薄霆答应过我,不杀我的。你都死而复生了,他更不该杀我。” 薄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笨。今时不同往日,你可知仙域为何要对魔域发起战争?” 韩月歌摇头。仙魔两界这一战打得很是莫名,两界和平了那么多年,都差点开通互市了,说打就打了起来,还是仙域先发难的。 “仙域想夺回千年前割出去的春熙城。” 韩月歌不解:“春熙城都割出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现在想起要回去?” “仙域数万年未有修成大道者,究其根本原因,是仙域的灵气不比数万年前丰盈。这些年来,仙域的灵气逐渐枯竭,初步估算,撑不过三百年。” -- 第156页 韩月歌愕然:“竟有这等事情?” “修道者皆仰仗天地灵气,一旦灵气枯竭,整个仙域都会没落。” 灵气枯竭对魔域的妖魔而言,影响不大,到时候妖魔出山,没有了仙域的制衡,整个大陆都会陷入动乱。 这是极其难以估量的后果。 “这与春熙城有什么关系?” “新的灵源藏在春熙城中,这是我们必须将春熙城夺回来的原因。大哥他有些手段虽然非名门正派所有,终究是仙盟之首凌霄阁的继承人,他的肩上肩负着整个仙域的未来,儿女情长之于他,未必就那么重要了。” “我发誓我不会让他发现我的。”韩月歌毛骨悚然,赶紧向薄焰保证,接着,她又怀疑,“你不会卖了我吧?” “放心,我不是大哥,仙域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天下是否为妖魔所乱,也与我无关。” 韩月歌这下放心了。薄焰的一番话,让她觉得薄焰这个猪头看起来有点可爱。她摸了摸薄焰的猪头。 薄焰“嘶”了一声:“疼。” 韩月歌怕薄霆拿她去祭旗,更怕薄霆拿她换春熙城。这几日她不敢出门,日日躲在薄焰的帐内,就等着薄焰带她上战场,去给苏玺找一具适合的身体。 薄焰因为身体的缘故,需要回黄泉一趟。 韩月歌留在帐中等他。 薄焰的营帐,平日除了薄焰,无人进来,薄焰临走前,也吩咐过守卫,不许任何人进来。他给韩月歌留下了足够的食物和水,韩月歌在帐内吃吃喝喝,时间过去的很快。 几日后,薄焰留下的食物和水都消耗殆尽,也不见薄焰归来。 韩月歌复活后,修为尚低,还未达到辟谷的境界,没了食物,挨饿的滋味很不好受。薄焰迟迟不归,她决定自力更生。 薄焰在营帐周围设下了结界,结界能阻挡外面的人进来,阻挡不了她出去。她悄悄化作一个小兵,掀开帘子。 守门的侍卫见她从帐内走出来,大吃一惊:“你、你怎么从……鬼王明明吩咐过……” “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去,是吧?放心,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韩月歌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大摇大摆地走到太阳底下,伸了个懒腰。 草木天生喜欢阳光,她躲藏了好几日,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前方的空地上飘来一阵香气,已经是午时,士兵们在生火做饭。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探出脑袋,问:“做什么好吃的,怎么这么香?” “你是哪个营的?怎么有些脸生?”士兵们道。 “我跟着鬼王混,鲜少露面。”韩月歌不慌不忙道,吸着空气里的香气,突然兴奋,“你们在烤兔子肉!” “今日巡逻时猎到的,便宜你了,待会分你一块。”这些士兵听说她是和鬼王混的,鬼王是凌霄阁的贵宾,自然都想巴结。 韩月歌登时眉开眼笑地坐下:“好啊,好啊,等鬼王大人回来,会赏赐你们几个的。” 兔子肉很快就烤了七八成熟,士兵们撕下一块递给韩月歌,那兔子肉被烤得滋滋冒着油,勾得韩月歌食指大动。 韩月歌刚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忽然面色一变,将肉塞到旁边一人的手中,捂着肚子站起来就跑:“我、我肚子疼!先走了。” 她一溜烟跑得没影,留下士兵们面面相觑。 不远处,薄霆负手走了过来。 “少阁主。”士兵们见了他,纷纷站起来行礼。 薄霆微微颔首,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往韩月歌消失的方向望去。 韩月歌捂着肚子狂奔,始终觉得有一道阴沉的目光锁着她。 得藏起来,千万别被薄霆捉了去祭旗。 她慌乱中见一顶帐篷无人看守,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帐内无人,她直奔桌上的一盆白玉兰,拔了白玉兰丢进桌布底下,自己化成白玉兰的样子,埋进土里。 她是草木,化成花花草草的样子,最难识别出来。 韩月歌化作白玉兰的瞬间,薄霆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韩月歌轻舒一口气,既觉得倒霉,又觉得万幸。倒霉的是她随手挑了顶帐篷,居然是薄霆的帐篷,万幸的是她在薄霆进来前将自己藏了起来。 薄霆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放着一张地形图,他以手轻轻叩着桌面,目光自图上掠过。 韩月歌耷拉着叶子,趴在盆里,一动也不敢动。 “来人。”薄霆道。 一名守卫小跑着进来:“少阁主。” “鬼王回来了吗?” “尚未。” “派出两个人,打探鬼王的消息。” “是。” 守卫离开后,帐内再次陷入寂静。韩月歌趴着累了,悄悄抖了下叶子。 薄霆猛地将目光凝在白玉兰上,似乎是刚注意到这盆花,他阴森森地盯了白玉兰片刻,抬手从白玉兰上拂过。 韩月歌头顶一阵发烫,不由自主化成了人形,自一片白光中跌落在地上。她刚将脑袋抬起,一只手伸过来,拎着她的后领。 韩月歌打了个转,撞进薄霆的怀里。薄霆面色冷厉:“你拔了我的白玉兰?” 差点忘了,薄霆很喜欢养白玉兰,先前在凌霄阁与薄霆闹别扭时,她也拔过薄霆的白玉兰,薄霆脸色可难看了,还是她装可怜哄好的。 -- 第157页 第88章 他纵着她,她反而无理取…… 韩月歌想起在凌霄阁受的那些委屈, 硬气起来:“拔了就拔了,就是一盆花而已,大不了我赔你。” 薄霆也想起了她在凌霄阁内胡作非为的日子, 他纵着她,她反而无理取闹, 拔了他的花不说,还偷偷往他的被子里塞大青虫。 她自己讨厌大青虫, 就拿讨厌的大青虫来作弄他。回忆起大青虫的触感, 薄霆现在还觉得浑身发痒, 一阵恶寒。 薄霆气得磨牙, 拎着她往外走:“是你自个儿送上门来的。” 韩月歌的个头不及他高,力气没他大, 被他胁迫着走,挣扎着问道:“你带我去哪里?” “斩了你的脑袋,祭旗。”薄霆冷笑。 “你放开我!薄霆!我不去, 凭什么, 我又不欠你什么!”韩月歌一听要被祭旗, 脸色雪白, 挣扎得更为厉害。 薄霆脚步一顿, 松开她的衣领, 垂眸看向自己的腰间。 韩月歌握着一把剑,剑刃的三分之一没入他的身体, 鲜红的血珠缓缓滴落到地上,凝成一汪小小的血泊。 她听到祭旗二字,整个人都慌神了,手脚胡乱挥舞着,抓到薄霆悬在腰间的剑, 下意识地刺了出去。 她抖着手道:“是你吓唬我的,我、我……” 她这会儿冷静下来,明白薄霆说的那句祭旗,不过是恐吓之言。薄霆恐吓过她无数回,没有哪一次是真的做到了,反而他在诛妖刑台上捅她的那一剑,没有任何预告。 他要杀谁,只会将杀意藏起来,再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薄霆握住青冥剑,抚着上面的血珠,脸色因失血隐隐泛着苍白,想说什么,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你啊。” 他将剑拔了出来。 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染红地上铺着的毯子。 “少阁主。”帐外的守卫听到屋里的争吵声,试探地问了一句,“您没事吧?” “无事。”薄霆还剑入鞘,步履蹒跚地走到榻边坐下,摸出一张帕子,按住淙淙冒血的伤口。 韩月歌手足无措地跟了过去:“我帮你止血。” 薄霆抬起眸子:“上回在黄泉,你刺我一剑,说从此两清,现在算来,你又欠我一剑。” “一剑抵三剑,我亏了,不能这样算。”韩月歌蓦地反悔起来,“一剑抵一剑,这样算,你还欠我一剑。” “我是不是该把剑递过去,让你再捅我一剑?” 韩月歌扭捏半晌:“算了,你现在伤重,剩下的一剑下回再捅。” 薄霆:哦,原来你还真想着再捅我一剑。 他有些无奈,用眼神示意:“抽屉里有药,取来给我。” 韩月歌立即奔过去,拉开抽屉,里面许多瓶瓶罐罐,她五指一张,尽数拢进掌中,拿过来递给薄霆。 薄霆松开帕子,拿起一瓶,倒了些药粉在伤口上。 “我帮你。”韩月歌上手拿药。 薄霆任由她接过瓶子,处理着他的伤口。他垂眸看着忙活的韩月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韩月歌睫毛很长,鼻梁很挺,唇瓣泛着殷红的色泽,眉眼低垂时,如娇花照水,有种说不出的娴静动人。 韩月歌包扎好伤口,抬起头的瞬间,刚好撞进他的视线里。 她嘟囔道:“我不是李玄霜,别看了。” 薄霆一怔,半晌,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你的确不是她,你们两个没有一处相像。” 他说的是真正的长乐公主,李玄霜。 韩月歌手上沾了血,她丢下药瓶和染血的帕子,走到水盆前,将双手浸入水中。 薄霆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你从诛妖刑台逃走的两个月后,我就撤销了对你的追杀令。” 韩月歌洗手的动作一顿。 撤销了么? 当年她东躲西藏,哪里有机会打听这些,她见了那些仙门的人,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薄霆又道:“当初阿焰之死,真正的错在于我,是我连累了他,我不该迁怒于你。阿焰殒命后,我把自己关进祠堂里,整整两个月,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度过去的。如果不假装恨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 后来,韩月歌利用彼岸花回到了过去,他因此多出一份记忆。薄焰自刎,非韩月歌本愿,韩月歌想过改变他的命运。 他拿彼岸花,也是为了救薄焰。 韩月歌已经证明了,即使回到过去,也没办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韩月歌洗完了手,拿起架子上的布巾擦着手上的水珠,回头笑道:“你跟我提这个做什么,其实我早就不记得那些事了。” 她并不是在开玩笑,或是在骗薄霆。 她对薄霆,从来没有过仇恨。她天生缺一窍,不会恨,不会爱。后来她终于学会恨,第一个恨的男人是席初。 只有在乎,才会恨一个人。 大概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薄霆在她心里,连恨都沾不上。 薄霆眼中划过一抹黯然之色。他垂下眼睑,敛去这抹黯然,扬声道:“来人。” 守卫走了进来,乍一见到韩月歌,呆了呆,很快又反应过来,连忙收回目光,冲薄霆抱拳:“少阁主请吩咐。” “备一桌酒菜。”薄霆道。 韩月歌寻思着薄霆都已经辟谷了,怎么还要酒菜,他刚受伤,更是沾不得酒。 薄霆将筷子塞入她手里,她恍然大悟,哦,这桌酒菜是给她备的。 -- 第158页 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自然不会委屈自己,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酒是仙域难得一见的佳酿,她倒了一杯酒,察觉薄霆在盯着她,不好意思吃独食,也给他倒一杯。 她端起酒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少阁主不会把我灌醉,然后送给席初换春熙城吧?” “我还没那么卑鄙。” 韩月歌放心了,将杯盏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子:“干!” 她酒量不差,一壶酒大半都进了她的肚子。酒菜吃完,她抱着肚子,在薄霆平时休息的那张软榻上躺下。 薄霆在床头打坐。 韩月歌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迷迷糊糊醒过来,这期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醒来时,帐外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她揉着脑袋起身,掀开帘子。 屋外天色已沉,浩瀚长空上缀着无数颗晶亮的星子,宛若被谁撒了一把银沙。星光下,两道人影缠斗在一起。 “以前顾忌着她是大哥的人,纵使对她有好感,弟弟也是藏着掖着,哪知大哥从头到尾都是拿她当别人的影子。既然大哥不珍惜,就别怪弟弟动手抢人了。”这个是薄焰的声音,略带着少年的清朗。 “普天之下你喜欢谁都可以,唯独她不行。”这个是薄霆的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怒意。 “凭什么?偏你能喜欢,我就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我知道了,真正的李玄霜早就死了,你又打起她的主意。我告诉你,若非那妖鬼抢了她的皮囊,你的李玄霜未必长这个样子,你日日看着那张脸,也是枉然!” 兄弟俩一边打一边吵,大概是提前清场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韩月歌跑回帐内,将未喝完的那壶酒拎了出来,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蹲下看着二人的拆招。 不愧是同出凌霄阁的剑修,这两人的剑法都是一等一的好,招式凌厉,身法漂亮,打起来完全不顾忌对方是自己的亲兄弟。 韩月歌看得津津有味,不知是谁先扔了剑,抡起拳头,直接从剑招变成了打拳。拳拳到肉的打法,惊得韩月歌一口酒没含住,“噗”地吐出来。 这也忒不体面了些。 原谅她,两兄弟这样互掐,让她想起了两只炸毛互啄的大公鸡。 薄霆一拳头砸中薄焰的眼眶,利落地将他一脚踹翻:“你清醒点!” 薄焰气得龇牙,灰头土脸地瞪他:“你这个混球!我让着你,你居然真下狠手。” “你我这样为她拼命,亲兄弟之间打得头破血流,她却无动于衷地看着,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争下去吗?”薄霆站起身来,理着身上的衣裳,朝韩月歌望过来。 薄焰愣了下,捂着一只眼眶,也朝韩月歌望过来。 韩月歌被他们看得头皮发麻,礼貌问道:“你们希望我有什么反应?” 薄焰脸上的表情明显崩了一下。 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举起手中的酒壶,试着说道:“要不,你们别打了,坐下来喝杯酒吧。” 薄焰气呼呼走到她跟前,抬起一拳砸在她身边的石头上,直将石头砸成了两半:“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 韩月歌:“……” 还真是。 这场争吵最终败在韩月歌异于常人的反应中,草草结束。 又过了几日,仙魔两域再次开战,这次仙域出兵不力,节节败退,退到了开阳城。开阳城连接仙域的入口,要是失守的话,魔域就能长驱直入,攻下整个仙域了。 韩月歌瑟瑟发抖,这几日能躲着薄霆就躲着,纵然薄霆承诺过不拿她换春熙城,也难保薄霆输红了眼睛,改变主意。毕竟将薄霆打得节节败退的,是她拜过堂的夫君,席初。 薄霆这个人很奇怪,说他恪守正道,偏修习禁术,徒生心魔,屠了仙门正道的弟子;说他离经叛道,又将整个仙域的未来扛在肩上,怜悯起苍生。韩月歌有时很想将他的脑壳打开,看看里面的脑子是不是跟她的心一样,也是石头做的。 值得高兴的是,经过韩月歌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在战场上捡到了一具适合苏玺的身体。薄焰将苏玺的魂魄放进那具身体里,施了秘法,再过几日,苏玺就能醒来。 韩月歌深感欣慰,觉着自己该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她捡尸体的时候,隐约觉得席初望了她一眼。 那时战火弥漫,双方厮杀得不可开交,席初乘坐一只白色的大鸟,怀里抱着箜篌,十指拨弦。曲声化作杀人的利器,眨眼间就取了无数敌人的首级。 隔着浓厚的血色,席初向她望来。他的眼睛一片漆黑,比韩月歌眼前看到的这片天幕,还要黑上几分。 第89章 他可以向她所求任何东西…… 韩月歌爬上墙头, 从怀中掏出神女镜。 镜子里的白发少女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月歌。” “我想回昆仑了,小白一定是回到了神尊的身体里。”韩月歌坐在黑漆漆的天幕下, 撑着脑袋说,“我有个主意。” 镜女问:“什么主意?” “席初是我的情劫, 我的石头心因他添了两道裂缝,我有预感, 再添一道裂缝, 就会破此情障, 得一颗人心。我本该是死在他手里的, 假如我真的在他手里死上一回……” 镜女震惊:“你要席初亲手杀了你?不可能的,先前席初不知你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人, 你毁了玄霜的药,他都舍不得杀你,现如今他已知道所有真相, 更不可能亲手杀你。你死在他手里, 这是要他的命。” -- 第159页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韩月歌叹息, “不知下一次裂心的机缘在哪里。明天我就回席初身边, 也许在他身上, 我才能找到答案。” 韩月歌话音刚落, 一只手敲上她的后颈。 韩月歌手中的镜子跌落出去,整个人向后倒去。 黑暗中伸出一双手臂, 将她抱入怀中。那人抱住韩月歌后,捡起地上的神女镜。 镜面恢复如初,镜女早已藏了起来。 镜女向来只见有缘人,比如假玄霜,比如韩月歌。 抱住韩月歌的那人, 温柔地将韩月歌倚着石墙而放,他满目爱怜地注视着韩月歌,抬手撕下身上的皮囊,眨眼间就从面目普通的士兵,变成了一名丰神俊朗的温润青年。 “歌儿,总算捉住你了。”席初在韩月歌面前半蹲下,轻轻抚着她的脸庞,黑黢黢的眸子里涌动着奇异的光芒,“真不乖,就该将你藏起来。对,藏起来,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最后那句“藏起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假如韩月歌醒着听到了这句话,一定会不寒而栗。 席初抱起韩月歌,足下光芒一闪,多了一柄飞剑。飞剑载着他腾空而起,化作一束白光。 轰然一声,开阳城上方的结界破了一个洞,那束白光消失在洞口。 所有士兵都朝着天空望去。 薄霆与薄焰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们道行高于其他人,自然看清楚了,是席初抱着韩月歌,强行破开结界而去。 “妈的,怎么让他混进开阳城了!”薄焰面色骤变。 *** 海水从天际涌来,卷上沙滩,堆出银白色的泡沫。空气里泛着一股咸涩的海水味,潮湿,黏腻。 一个浪头打过来,拍在礁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韩月歌就是在海浪声中醒来的。 她躺在一间小木屋中,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地上,映出斑驳的树影。 韩月歌揉着眼睛坐起,待渐渐适应了光线,朝着屋外走去。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沌,尚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蔚蓝壮阔的大海,倏然映入她的眼底,将她惊了一下。 韩月歌将眼睛睁大了些,徐徐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座孤岛,岛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四面八方都是海水,金色的日光漂浮在海面上,璀璨生辉。 岛的四周被设下了结界。 结界看起来像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罩住了整座孤岛。不明真相的鸥鸟撞上结界,被弹了出去。 韩月歌细细回想着自己是怎么到这座岛上的,片刻后,终于想了起来。 她坐在开阳城的城墙上,与镜女说话时,被人突然从身后打晕。 能不动声色靠近她不被她察觉的,此人的道行远远在她之上。 韩月歌试着将灵力运转一周,并无大碍。 此人打晕她,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到这座岛上,说明他本意并非伤害她。 韩月歌检查储物袋,储物袋里的东西一件没少,只有神女镜不知所踪。神女镜应是那时候掉在地上了,看来这人的目的也不是她身上的宝物。 既不伤害她,也不抢夺宝物,只将她掳到此处,真是奇怪。 韩月歌走到沙滩上,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静待那人现身。 这么一等,直到夕阳西下,那人也没有出现。 夕阳犹如一枚熟透的红枣,垂在天际,霞光铺满海面,流光溢彩。 韩月歌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沙滩上有不少贝壳,这些贝壳在夕阳的映照下,反射出五彩的光芒。 韩月歌心神一动,弯身捡拾着这些贝壳。 她还是一棵草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后来生了灵识,能开口说话,奈何未化出手脚,就用自己的叶子交换,拜托她的邻居青鸾从外边捡些彩石回来,埋在她的根下,她每日就趴在五彩斑斓的石头上睡觉。 看到这些贝壳,韩月歌想起了她收集的那些彩石。幸而她下界前,神尊承诺过,会帮她看住这些石头,不许旁人偷去。 韩月歌将捡来的贝壳往兜里揣,不知不觉走到了结界的边缘。 她直起身体,触摸着结界,结界看起来像玻璃,摸起来却软软的。 韩月歌摸了一阵,察觉结界并未像弹开鸥鸟一样弹开她,取出储物袋里的芳意剑,试着一剑朝着结界劈了下去。 芳意剑劈上结界的瞬间,从结界上弹出一股巨大的力道,韩月歌没有丝毫防备,被这股力道弹得飞了出去。 一双手臂将她接住,抱入怀中。 韩月歌抬头,猝不及防撞入席初的眼中,脸上露出愕然的神色:“席初?” “又想趁着我不在逃跑?”席初的眼眸黑漆漆的,像是一片幽寂的夜,深不见底。 “果然不该对你有任何怜惜。我应当锁着你,歌儿。”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 韩月歌心中警铃大响。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席初这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可怕。 草木对危机的感知是敏锐的,迅速判断出自己处于危险当中,韩月歌当机立断,伸出双臂,抱紧了席初,脑袋抵着他的心口,高兴道:“席初!真的是你?我好想你,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每日都想着你。” “满口谎言的歌儿,该罚。”席初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并不买账。 -- 第160页 韩月歌身体僵了一瞬,将脑袋从席初的心口移开,乌黑透亮的眼睛对上他的目光,显出几分可怜巴巴:“我知道你这次是真的恼我了,不告而别并非我的本意,是薄焰,他劫走我的!” 韩月歌毫无压力地将锅甩给了薄焰。 席初在此出现,韩月歌已然明白过来,劫她过来的是席初。既不伤害她,也不抢夺宝物,只为将她敲晕带走,这个人是席初,就说得过去了。 假如一个人的气质有颜色的话,面前的席初,从浑身冒着白色的仙气儿,已经变成浑身冒着黑气。先前将她囚在重华殿的他,本就有黑化的趋势,这回是黑化了个彻彻底底。 这也就不难解释,他把她丢在这座孤岛上还设下结界的行为了。 席初对韩月歌的话不置可否,他抱着韩月歌,往木屋走去。 韩月歌自知理亏在先,跟个鹌鹑似的,窝在席初怀中,一动也不敢动。 席初将她搁在榻上,掌中多了一根银色的链子。 “席初?”韩月歌一见到那链子,眼中露出惧色。 席初不容拒绝地抓住她的手,将链子套上她的手腕,链子眨眼间没了踪影,化作一个银环,扣在她的腕间。 韩月歌抚着银环,想起上回重华殿内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地问:“这回还会电我吗?” “只要你乖乖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席初抚了下她的脑袋,动作称得上温柔。 这个答案实在叫韩月歌很茫然。乖乖的,这三个字的范围太大了,她现在分不清对席初来说,什么样的举动才算是乖乖的。 席初起身。 韩月歌拽住席初的衣摆。 席初垂眸。 韩月歌有些不安:“你去哪里?” 席初冷冰冰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温度,他将袖摆从韩月歌手中抽出:“我去给你做饭。” 话音刚落,韩月歌腹中应景地响起一连串的“咕咕”声。 她饿了。 她尚未辟谷,从昏过去到现在,粒米未进。 席初总是恰到好处地察觉出她的需求。 许是看出了韩月歌的不安,席初的眼神柔和几分,温声道:“你擅自离开云上天宫的事情,我可以不予追究,但你也要答应我,这是最后一回。否则,否则……” 他的眸子再次变得黑沉起来,幽幽地盯着她,叫她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他的眼神告诉她,否则,他也不会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那样的席初,是席初自己无法控制的。 “歌儿在乎翩翩,在乎白少渊,在乎苏玺,在乎小艾……我都能容忍,也请歌儿从今往后,多在乎我一些,好不好?”席初在她面前半蹲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抚着她腕间的银环,近乎祈求地说道。 韩月歌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石头心仿佛砰砰狂乱地跳动着。 席初看出来了,或者,确切地来说,席初从来都知道,她在对他说着那些情意绵绵的话时,她的心未有一丝波动。 她是骗他的。 她根本不懂感情。 “我试试。”韩月歌张了张口,声音喑哑。 席初满意地笑了下,转身走了出去。 韩月歌在床畔坐了片刻,试着往屋外走。 腕间的银环没有任何反应。 她试着远离木屋,银环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韩月歌舒了口气。银环限制的范围应当是这座孤岛,席初太没有安全感了,他设了结界,还怕她跑,又用银环锁住她。 韩月歌摸到了厨房。 席初站在烟雾缭绕中,挽起长袖,正在炒菜。他身姿挺拔,腰身劲瘦。随着他的动作,袖中隐约露出神女镜。 韩月歌走到他身后,用双臂箍住他的腰身,紧紧抱着他。 席初动作一顿:“饿了?” “突然想抱抱你。”韩月歌将脑袋抵上他的后背,小声开口,“记得在桃源山上的时候,你也是每天亲手做饭给我吃,虽然你骗了我,但那时我们在一起,每天都很快乐。” 她顿了顿,又说道:“席初,我的确很在乎翩翩,小白,苏玺,还有小艾他们,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在乎他们是正常的。你是我的夫君,成天与他们争风吃醋,是不是有些蛮不讲理?” 席初对“蛮不讲理”四个字无可辩驳。 他会疯狂地嫉妒他们,因他知道韩月歌在乎他们是真的,她唯独对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翩翩说得对,韩月歌天生缺少了情窍。 他可以向她索求任何东西,只有感情索取不了。她天生不会爱上任何人。 第90章 如果有一天,她也有了心…… “今日我想吃炒鸡蛋。”韩月歌用脸蹭了蹭席初的背, 语气带着点撒娇,“动作快点,我饿了。” 她说完, 悄悄从席初的袖子里摸走神女镜,塞入自己的袖子里, 大摇大摆地走了。 回到木屋后,她卷起袖子, 擦着镜面, 担忧唤道:“琼玉。” 片刻后, 镜子里出现了一名白发少女。镜女一脸后怕的表情:“月歌, 他太可怕了。” “你说席初?” 镜女点点头,想起什么:“你没事吧?” “我没事, 你呢?” 镜女摇头:“幸好我躲得快,但我能感觉到席初的杀意。” “他想杀谁?” -- 第161页 “所有和你有关的。” 韩月歌心尖一凛。 镜女又道:“他强行压下杀人的念头,但不保证, 他何时会再起这样的杀心。月歌, 你先前说的那个法子, 太过铤而走险, 万一操作不当, 你在他手中魂飞魄散了, 便再也没有转世轮回的机会。” 韩月歌表示同意。先前她还跃跃欲试,在见到席初后, 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的席初,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 “月歌,我还有一法,你可以试试。” “你说。” “你是草木修出肉身,天生缺了一颗心, 假如你一直悟不出这颗心,便没法渡过最后一劫,才下界来历劫的。通常所说的历劫,无非是历经重重劫难,我这法子倒称得上捷径,与历劫相比,过于轻巧,或许行得通。你寻一人,诱他自愿将心交付于你,你得了他的心,岂不是从此有了心。” 韩月歌拍了下床榻,恍然大悟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 这个法子称得上歪门邪道,她修的是正统的仙道,行善积德,累积福泽。夺取他人之心,实在有悖于她所修之道,她一时没想到,也实属正常。 “可谁又会自愿将心给我?”韩月歌愁眉苦脸,“夺取他人之心,委实有点不道德。” 七叶灵犀草至纯至善,天生不会害人,要韩月歌无缘无故去抢夺他人心脏,她自己这关就先过不去了。 夺心一事,暂被韩月歌放下。 席初将炒好的菜都端了过来,韩月歌忙将镜子藏到枕头下,动作慢了一拍,被他看到了。 他并未说什么。 韩月歌能从他身上偷走镜子,是他默许的。 只要韩月歌肯留在他身边,他可以纵容她的所有任性。 席初做饭的手艺极符合韩月歌的胃口,桌上的菜有大半都进了韩月歌的肚子,席初砌了一杯茶,递给她。 喝完最后一口茶,韩月歌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吃饱了?” 韩月歌不明所以,点点头。 “该我吃了。”席初道。 韩月歌一愣,惊觉刚才她狼吞虎咽,并未顾及到席初。席初斯斯文文的,也不同她争抢,一桌子菜,他似乎只夹了几口。 她以为他不饿。 “对、对不起,我给你重新做。”韩月歌很是过意不去。虽然她的手艺比不上席初,还是拿得出手的。 “不急,下回给我做吧。”听韩月歌说要给自己做菜,席初看起来很高兴,他抓住韩月歌的手,将她轻轻一推,推到了她身后的床榻上。 席初抬袖一拂,收了满桌的残羹冷炙,换作了一对燃烧的红烛。 韩月歌:“……” 席初原来是要吃她。 韩月歌抱着肚子:“我刚吃饱,能下回再吃吗?” 席初又是一拂袖。 这回他直接将自己变了副模样。白衣翩翩,墨发如缎,三千青丝用玉冠束起,端的是温文尔雅。 正是当初凡人太子的模样! 韩月歌的眼睛不自觉地亮了一下:“席初,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样子了?” 自席初将满身的血肉饲给了恶蛟后,再未打扮成这副模样,她都快忘记他当太子的样子了。 席初俯身,双臂撑在床榻上,望着她眼睛里的光。 他没猜错,在韩月歌的心里,凡人太子席初是不一样的。都说草木无情,无情的她,偏偏不顾一切,想要拯救凡人的他。 “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吗?”席初的眼角像是长了钩子,勾着韩月歌的魂魄。 “喜、喜欢。”韩月歌没法子不喜欢这样的席初。美人是赏心悦目的,她是个有审美的妖精。 席初大概是不喜欢那头白发,每次都会使用幻术,将头发变回黑发的样子。 韩月歌握着他的头发。他全身上下,无不契合她的审美,就连头发丝都长在她的审美上。 席初是君子,成了魔后依旧是君子,唯独在床上的时候不是君子。 韩月歌像块饼,被他丢进油锅里,翻来覆去煎了好几道的时候,很后悔自己色迷心窍,一时着了他的道。 两人肌肤相贴,亲密拥着彼此,她的手不自觉按着席初的心口,感受着胸腔里传来的震动。 一颗温热的心脏,砰砰跳动着。炽烈,滚烫,疯狂。 这是席初的心。 席初说,他这里爱着她。 如果有一天,她也有了心,她这里是不是也会爱着席初? *** 韩月歌与席初在岛上住了半个月。每当韩月歌问席初什么时候回去,席初总会反问一句“这里不好吗”。 这里没什么不好。 有吃有喝,有蓝天大海,还有金色的沙滩,和海上自由翱翔的鸥鸟。 唯一的不好大概是太过安逸,无法助她悟出大道。 席初看出她喜欢贝壳,去海边捡了很多漂亮的贝壳,做成风铃挂在她的床头,每当他们两个在榻上抵死缠绵时,那些贝壳就会相互碰撞,敲击出好听的声音。 他时常潜入海底,在水草或石头上取下海蚌,将得来的珍珠串成珠链,套在她的手腕和脚腕上。两人恩爱过后,他还会带着她,攀上海岛最高的地方,坐在海风里看浩瀚长空缀满星子。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去捡贝壳,距离这座海岛的不远处,还有一个更大的岛,岛上的贝壳很漂亮。 -- 第162页 那是韩月歌唯一能离开这座岛的机会。 两人的贝壳越捡越多。 渐渐的,不止韩月歌的床头,窗口和门上也挂满了贝壳风铃。 韩月歌在贝壳风铃的声音中醒来,揉了揉眼睛。裹在她身上的轻纱滑落下来,露出她身上斑驳的红色印记。 这些印记是谁留下的不言而喻。 她皮肤白,红印在她雪白的肌肤映衬下,愈发显得惊心动魄,像是雪地里乍然开出的红梅。 韩月歌拽起衣裳,掩去那些痕迹。 席初已经不见踪影。 好几次都是这般,夜里他们相拥入眠,到了白天,他就没了人影。 仙魔两域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席初身为魔域的守界人,这场战争缺不了他,就算有紫玉公主坐镇,他也会偶尔回去主持局面。 韩月歌推开屋门。 已经是晌午。 日光透过结界,洒落在金色的沙滩上。海岛气候宜人,几乎日日都是晴空万里,偶尔夜里下场雨,白天又是艳阳高照。 海里的鱼倏然跳出水面,又落回海中,发出“哗啦”的响声。 木屋前的炉子里,熬着一锅鲜浓的鱼汤,空气里都是鱼肉的香气。 这锅鱼汤大概是席初临走前熬的,这个时候味道已经熬出来了。 韩月歌食指大动,走到炉子前,盛了一碗乳白色的鱼汤。 刚坐下用勺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袖中的镜子里传来镜女的声音:“好香,月歌,什么这么香?” 韩月歌放下碗,取出镜子。镜女出现在镜子里,使劲吸着鼻子:“我的天,席初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镜女是上古就已经存在的堕神,早已经辟谷,万物不动于心,这些日子席初变着花样给韩月歌做好吃的,破天荒的将她一肚子馋虫都勾了出来。 “我给你盛一碗。”韩月歌建议。 “好啊好啊。”镜女立即从镜中飞了出来,坐在韩月歌的对面,双手捧着脸颊,满脸期待的表情,连右脸上韩月歌留下的那道伤疤都生动起来。 两人将一锅鱼汤分食。 镜女心满意足地捧着肚子,感叹:“月歌,席初他这是在养猪。” “那他以后得养两头猪了。”韩月歌托腮,若有所思。 镜女:“……” 吃饱喝足,容易倦怠,韩月歌锅碗也不收拾,回到屋中的榻上懒懒躺着,拨弄着手上的银环。 镜女回了镜中。 韩月歌拨了一会银环,打开床头的抽屉,抱出一个盒子。盒子里都是珍珠,是席初给她采来的,最大的有拳头那么大。 韩月歌将珍珠串套在腕间,合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梦中,隐约有人在轻啄她的面颊,她挥了挥手。 手腕被人抓住,那人抚着她腕间的珍珠,轻轻笑了一声。 韩月歌恼怒地睁开眼睛,撞进席初的眼中。席初笑吟吟地托着她的手:“歌儿很喜欢这些珍珠?” 韩月歌收回手,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尽管他换了衣裳,她还是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你又去战场了?” 席初不置可否:“你不喜欢打仗?” “打仗会死人,我不喜欢死亡。”草木都是热爱和平的,它们只喜欢生机勃勃的春天。 “可有些战争是必须存在的。如果不打这场仗,就会有更多的人死亡,这场战争是在保护魔域的子民。” 韩月歌垂下眼睛,表示自己懂了。 席初没料到她的鼻子会这样灵,他来之前特意洗了澡换了衣裳,也没能掩住这满身的腥气。 “席初,战争结束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过了一会儿,韩月歌抬起眼睛,问。 “等战争结束了,我会陪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我们就守着这座岛,如果你寂寞了,我们多生几个孩子,每日听他们唤我们阿爹阿娘。” 韩月歌再次垂下眼睛。 席初握住她的手,在她的身边躺下:“我有些累,陪我睡会儿。” 他说的睡,是很单纯的睡觉。韩月歌钻进他怀中,趴在他胸前,合起眸子。她的耳朵紧贴着他的胸膛,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这是席初的心。 不知不觉,她养成了听他心跳的习惯。 他有一颗温热跳动的心脏,这是她唯一羡慕席初的地方。 睡梦中,轰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一道惊雷,陡然在两人的头顶炸开。 席初睁开眼睛,眼底划过凌厉的光芒。 有人在攻击他的结界。 “留在这里等我,不许乱走,更不许逃跑。”他的目光从她腕间的银环掠过,警告之意显而易见。 韩月歌很乖地点了下脑袋。 第91章 她会像一只鸟儿,回归属…… 席初一走, 韩月歌立即坐了起来,转着腕间的银环,问:“琼玉, 刚才的声音听见了吗?” 镜女点头:“听到了,有大事要发生。月歌, 你就听席初的话,别乱跑。” “我不乱跑, 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韩月歌起身, 悄悄踱出木屋。 岛不大, 木屋建在高处, 能将岛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刚才那轰然巨响,是席初的结界碎裂的声音。 罩在孤岛上的结界, 被人强行打开,碎成了光粒。 日光不知何时隐去踪影,浓厚的乌云覆满天空, 苍穹上, 仙盟的三百剑仙御剑而立, 广袖灌满了风, 高高鼓起, 颇为仙风道骨。 -- 第163页 结界就是他们打开的。 薄霆和薄焰两兄弟各自乘一只仙鹤, 衣袂飘飘地立在最前头。 看清薄霆手里的剑,韩月歌的眼神微微变了一下。 诛魔剑。 此剑乃是长明派的镇派之宝, 据说天生克制妖魔,上回在黄泉大战中,席初就吃了这把剑的亏。再看席初,足下踩着岁华剑,凌空立在薄霆的对面。薄霆身后有三百剑仙, 他身后空无一人。 大战很快拉开了序幕。 名门正派平时大道理一条条,真正对付妖魔的时候,都是不讲道理的,能群殴就绝不单打独斗,因他们打心底里就看不上妖魔,不屑跟妖魔讲道理,打死就是了。 况且席初还是仙魔大战中的重要首脑,杀了他,等于切断魔君的一条臂膀。 仙域节节败退,当然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天幕上都是剑影,几百把剑绽出的光芒,交织成一张五颜六色的巨网,不知是谁的冰蓝色仙剑,在席初的肩头戳了一下,他的白衣霎时间开出鲜红的血花。 薄焰看见了韩月歌,高声喊道:“月歌,你别怕,我和大哥来救你了。” 听见韩月歌的名字,席初微微分神,往韩月歌的方向望来,身上又被一把紫色的剑戳了一道。 “谁让你出来的,回去!”席初冷着脸吼道。 这些仙剑对他造成的伤害不大,真正让他忌惮的是薄霆手中的诛魔剑。 他的神思被韩月歌牵动,失了先机,被诛魔剑的剑气从云端轰了下来。他握住岁华,以剑拄地,“哇”地吐出一口血。 “月歌,你觉得如何?”镜女突然问。 “什么如何?” “看着席初腹背受敌,感觉如何?” “我……”韩月歌张了张口,声音顿住,半晌回道,“说不上来的滋味,这里,好像有针在扎。” 她按住的是心口的地方。 “这就对了。” 韩月歌不解。 “月歌,你没发现么,你已经有心了。”镜女说道,“你先是有了喜怒哀乐,后来又明白了什么是恨,如今的你,有朋友,也有爱人。你已经爱上了席初。” “我爱他?” “你还记得忘川前你为什么会哭吗?” “我以为他喜欢我,他却说我只是他的棋子,我好像很难过,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韩月歌回想着那日的情景,“我恨他。从那时起,我明白了恨一个人,原来是这种滋味。” “你爱他,才会在他背叛你的时候去恨他。月歌,其实你很早就已经爱上他了。” 韩月歌震惊地望向立在剑光里的席初:“我既然有心了,为什么还在这里?” 镜女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明白。” 韩月歌茫然。 镜女道:“这一战,席初必死,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从现在起,顺从你的心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死在他的剑下,或者看着他死在你的面前,遵从你自己的直觉。相信我,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韩月歌按着自己的心口,回味着镜女说的那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死在席初的剑下,也许她就能渡过这场情劫,飞升上界; 又或者,眼睁睁看着席初死在自己的面前…… 韩月歌的目光紧紧锁着席初孤立无援的背影,无数剑光吞噬着他的身体,他的白衣已经染成斑驳血色。灵力的流失,破开他的幻术,使得他满头青丝变回白发。 他摇摇欲坠地站在沙滩上,手中凭仗的,只有一把岁华剑。 他很快就要死了。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韩月歌,那一眼中,藏着深切的眷恋与不舍。唯独没有担忧,因为他知道,薄焰会保护韩月歌。 他死了,韩月歌就会彻彻底底地属于薄焰与薄霆两兄弟。她天生缺少情窍,不会给予任何人回应,她会毁在薄氏兄弟的手中。 这样一想,他的眼中又涌起浓烈的不甘,浑身骤然爆出一股强大的灵力。 这是近乎自毁的杀招。 毁了他自己,毁了所有人。他死前唯一能为韩月歌做的,就是为她劈开一条通往自由的大道。 谁也得不到她。 她会像一只鸟儿,回归属于她的广阔天空,所以觊觎她的,妄想她的,都会同他的痴念,一起埋葬在这片孤岛上。 席初垂下眸子,唇角勾起,脸上泛起古怪的笑容。 “琼玉,我明白了。”韩月歌思索着镜女的话,恍然大悟,“我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她召出芳意剑,冲进了剑光里。 “你怎么来了?”韩月歌的身影出现在席初面前的时候,席初的笑容僵在嘴角,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那阴森森的怒意中隐藏着一抹绝望,“连你也要来杀我?” 这种时候,她没有选择逃跑,而是加入了战局。 就真的这么恨他么? 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席初的整颗心像是坠进了无底深渊,一直往下沉,被寒意包裹、冰封。 韩月歌走到他身边,举起芳意剑,剑端指向薄霆和薄焰:“不,我是来帮你的。席初,以前我对你说了很多谎话,但这句是真的。” 镜女给她的两个选择,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清楚了,她不想死在席初的剑下,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席初死在自己的面前,这两种选择,无疑都会将席初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 第164页 她想救席初。 如同三百年前,站在神殿前阻止凡人太子席初血祭的自己,将席初从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拽回来。 薄霆与薄焰的表情俱是裂了一下。 席初满心的绝望,乍然都变成了欢喜,激动得险些没有站稳:“歌儿!” 薄焰怒道:“韩月歌,你想清楚,选择席初,你今天会和他一起死在这里!” 韩月歌摸着自己的心口,点头:“我想清楚了。” 薄霆道:“勿要再多废话,先杀了席初再说。” 席初长臂一伸,将韩月歌揽到身后:“你别乱动,藏好,相信我,我会保护你,就像三百年前你保护我那样,保护你。” 他收了那自毁的杀招。 那原是绝望之下做出的选择。他站在黑暗冰冷的深渊里,仰头望着深渊前的韩月歌,如今韩月歌终于朝他伸出了手。 他欣喜若狂,如何再舍得自毁自灭。 天色骤然黑沉下来,狂风掀起巨大的海浪,砸在礁石上。乌云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片,压得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韩月歌站在席初身后,握紧了芳意剑。 席初身上的血色越涌越多,他放弃骷髅,执意生出一身血肉,就代表放弃骷髅状态强大的战斗力。 他祭出了神器“凤皇”,箜篌浮在半空,他一手握剑,一手凌空挥出灵力,拨动琴弦。 剑光罩在他们头顶,凛冽的剑气逼近,叫韩月歌生出一种被凌迟的错觉。 薄焰的表情看起来狰狞至极,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溅在了他的脸上,愈发显得他面目阴鸷。 “月歌,快看,那是什么?”镜女的声音突然响起。 韩月歌抬目望去,只见黑沉的天幕上涌出无数紫色的电光。 轰—— 第一道雷降下来的时候,立在云端的剑仙们显然惊了一下。 修仙历劫,不知要遭多少雷劫,他们见惯天雷,依旧被这个不同寻常的雷声吓了一大跳。 轰轰轰—— 又是数道惊雷落下,伴随着不详的紫色电光。 闪电多为白色,即便是雷劫,天雷也很少见到这样浓烈的紫。韩月歌上回见到这样的紫色雷劫,还是在碎骨渊下。 白少渊是熙华神尊的分.身,来到这个世界历的是死劫,降下的雷劫,必然是要将他置之死地的,威力可见不一般。 此时并无人渡劫,怎么会有这样的九天神雷? 雷声如同贴着众人的头顶滚过,直叫众人头皮发麻,有人祭出护身灵罩,有人撤了仙剑,飞身落回沙滩上。 他们俱朝着天际望去,黑云翻涌中,天空铺满了紫色的闪电,浓郁得像是会流动一般。 倏然,紫色电光逐渐凝成雷柱,恍若一柄巨大的紫色仙剑,从天而降,劈下的瞬间,脚下的整座孤岛裂成两半,地缝中涌出刺目的白光,逼得众人皆回过头去,躲开这光芒。 那道缝隙越裂越大,海水逐渐漫上岛屿。 有人喊道:“这岛要沉了,快走!” 那人说完率先祭出仙剑,打算踩着仙剑飞走,飞到半空中,裂开的缝隙中出现了漩涡,那人“啊啊”大叫着坠下,四肢奋力地挣动着,满身的灵力毫无用处,竟是被直接吸入了地缝里。 不止是他,其他人也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们往裂开的缝隙中吸去。 “歌儿。”席初收回箜篌,抓住韩月歌的手,将她抱入怀中。 他们足下的沙滩被海水吞没,岛屿沉没后,失重感拽着他们往下坠去。 若是此时从上空俯瞰,就会发现,他们脚底下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疯狂地吞噬着孤岛上的一切,沙滩,海水,水里的鱼,天上飞过的鸟儿…… 无一幸免。 凡是出现在漩涡周围的,都会被吞噬。 “上古罅隙,是上古罅隙……”韩月歌袖中传来镜女沉重的声音,“上古罅隙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你知道怎么回事?”韩月歌疾声道。 “这处罅隙是上古时代留下的,据说是一位法力高深的前辈劈出来的,后来为了防止无辜之人掉进这处罅隙中,前辈将其封印起来。前辈仙逝后,封印上的仙力逐渐消失,罅隙生出灵智,到处乱跑,它所到之处,必有人遭殃,先前玄霜就着了它的道。”镜女不安道。 海水倒灌进罅隙的瞬间,席初撑开一道灵罩,将二人护在其中,他抱着韩月歌,奋力朝着海面上飞去。 一股巨大的力道压制在他的周身,使得他的速度非常缓慢,就在他快要挣开束缚时,只听得一声巨响,头顶的白光陡然消失。 是罅隙合起,掩去了所有天光。 第92章 他的目光变得缱绻起来,…… 浓烈的黑暗覆下来, 吞噬着一切,幸而席初的护身灵罩泛着莹绿淡光,映出周围的环境。 罅隙中灌满了海水, 水中各种奇形怪状的鱼儿游来游去,光芒照不到的地方, 浓黑得望不到尽头。 席初握起韩月歌的手,飞身落在一块巨石上。灵罩保护着他们, 隔绝了周围的海水。 韩月歌从袖中取出神女镜, 问:“琼玉, 有没有办法从这里出去?” 镜女摇头:“除非罅隙自己打开。” “它多久才会打开?” “没有规律, 全凭它的心情。”镜中的白发少女神色凝重,“上回玄霜掉进这罅隙中, 足足等了十九年。” -- 第165页 “难道我们也要等十九年?”韩月歌惊得跳起来。 “要是十九年也罢了,就怕它千百年才会打开一次。” 就算是修仙之人,也耗不起这么长的时间, 这海底下面没有一丝灵气, 待他们灵力耗尽, 不是被海水淹死, 就是自身先衰竭而死, 席初这样的魔修反而能撑得长久一些。 席初捂住心口, 身体晃了一下。 “席初。”韩月歌扶住他,“你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 我没事。”席初咽下喉中的腥甜,反握住韩月歌的手,抬眸冲她轻轻笑了一下。 “都这样了,还笑。” 席初脸色苍白,笑起来连笑容都是苍白的。 “我高兴。”席初掌心传来灼烫的温度, 目中泛着说不出的缠绵之意,“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他笑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脸色更加惨白。 韩月歌扶着他坐下,从储物袋里摸出瓶瓶罐罐,能治伤的,一股脑都喂给了他。 席初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睛。 他终于在这双漂亮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原来被她放在心尖上、装在眼睛里,是这样叫人快乐的一件事。 席初服了药,在一旁打坐。韩月歌走到巨石的边缘,往下面望去。 灵罩的光芒照到的地方,是一片黑色的海底深渊。这处罅隙不知有多大,下来这么久,除了周遭游来游去的鱼,其他人一个也没见着。 韩月歌伸出手,抓住一只顺着海水飘过来的仙鹤。 这仙鹤似乎是薄焰骑的那只,仙鹤不像鱼天生就生活在海底,它们被吸进来后,很快就葬身在这海底。 韩月歌用灵力处理着仙鹤的羽毛,升起一堆火,将它架在火堆上烤着。 片刻后,那仙鹤就被烤得滋滋冒着油,泛出肉香。韩月歌舔着唇角,回头望向闭目打坐的席初。 她老是在席初面前吹嘘自己的手艺,还没让席初真正尝过一回,席初每次都是给面子的夸她,心底肯定在笑话她说大话。 这次好好烤,等席初醒了,就能吃上她烤的肉了。 韩月歌往肉上加了点调料。 火光跳跃着,肉香四溢,她托着下巴,眼睛望着烤肉,神识探进心口。 悬在她胸腔里的石头心,还是颗石头心,两条裂缝交错之处的裂纹好像大了些,差一点点就能裂开,除此之外,并无别的变化。 韩月歌以神识问镜女:“我明明已经想明白了,为何还是石头心?” “你执念于此,当然不会有变化。” “琼玉,你怎么说话愈发高深了。” “我要是同你说明白,你一辈子也休想修出一颗人心,不过你能修到这个地步,超乎我的预料。月歌,你记住,凡事要遵从自己的心。” 镜女遇善则善,遇恶则恶,吸收世间无数怨念,成了妖镜;后追随假玄霜,吞吃了假玄霜的欲望,又成了邪镜;落到韩月歌手里,被韩月歌纯粹的灵魂净化,跟随韩月歌一同修心,竟先于韩月歌修出一颗人心来。 她不像一面镜子,更像是一个人了。 与镜女相比,韩月歌的修心进度慢了许多,但她天生无心,这方面资质愚钝,不像镜女数万年修行,她能修到这个地步,是很不错的结果了,所以镜女才会夸上她一句。 此话并非奉承。 韩月歌被夸了,很高兴,夸她的是个混了几万年的老油条,说明她真的有了长足的进步。 她收回神识,将烤肉翻到另一面继续烤,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银白色的剑光飞来。 那道剑光速度快得宛若流星,竟是直接朝着席初去的。韩月歌心尖一凛,抽出芳意剑,纵身飞扑过去,举剑去挡。 “当”的一声,剑光撞上了芳意剑的剑身,韩月歌身形巨震,被撞得连退数步,脚下没有站稳,单膝跪倒在地。 她的心口痛得像是被人戳了一个大洞,耳边传来“咔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碎了。 她抿了抿唇,喉中并未尝到腥甜气息,心口的疼痛也是一闪而逝,瞬间没了踪影,反倒是脖子上挂着的玉佛像断裂成四瓣,掉在她的脚边。 是席初给她的护心珏。 韩月歌转头看席初,席初张口喷出一口血雾,面白如纸地倒了下去。 护心珏将她的伤害转移到了席初的身上。 席初身受重伤,韩月歌却毫发无损。 “席初!” “月歌!” 韩月歌与薄焰同时出声。 薄焰愣了一下,继而露出恼怒之色。 韩月歌快速修补着灵罩,阻止海水的侵入,然后扶起席初,输了些灵力给他。 薄焰召回自己的赤凤剑。 他的赤凤剑上挂着长长的剑穗,此刻那嫩黄的剑穗上沾满了血,他抚着剑穗,将剑端指向席初。 “哥,好机会,我们杀了这魔头。” “谁也不许动他。”韩月歌抬手,芳意剑落回她的手中,她横剑挡在自己和席初的身前,双眼瞪向薄焰。 “阿焰,此时并不是杀人的好时机。”薄霆的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席初纵使身受重伤,实力也不容小觑,他们现下困在海底,不应当将灵力耗在自相残杀上。 薄焰收剑,推入腰间的剑鞘中,打量着韩月歌,露出惊疑的神色。这株小仙草有些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 第166页 滋滋冒着香气的烤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转头看向火堆,火堆旁堆着一地的羽毛,他认出那羽毛乃是他的坐骑仙鹤,脸色扭曲了一下:“谁杀了我的小宝贝?” 韩月歌弱弱道:“它是淹死的,不关我事。” “死无葬身之地,真惨。”薄霆破天荒地嘲讽了一句。 “进了我们的肚子,也算有个好去处。”韩月歌察觉到薄焰收了杀心,拿起烤肉,撕下一块递给薄焰,“尝尝我的手艺。” 薄焰迟疑地接过烤肉,眉头微皱。这只仙鹤好歹是他的坐骑,不但死无葬身之地,死后还要被他这个主人分食,着实委屈了些,简直称得上死不瞑目。 韩月歌很自豪地昂起脖子,拍着胸脯道:“包管好吃。” “你烤的?”听说是韩月歌亲手做的,薄焰的目光柔了下来,压下心底的负罪感,吃了一口。 “怎么样?” “想不到你有这样的手艺。”薄焰吃完,犹用舌尖舔着唇瓣,意犹未尽。他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尝过,这块肉没什么特殊的,因是韩月歌亲手烤的,掺了他的爱慕欢喜,便有了不一样的滋味。 薄焰转头看薄霆:“我记得你的仙鹤也掉下来了。” 薄霆:“……” 韩月歌将烤肉分成了四份,一人一份。薄霆和薄焰将两人的护身灵罩与席初的护身灵罩融在一起,罩住整块巨石,这样他们便可在这块巨石上自由活动。 席初伤势很重,靠着石壁而坐。韩月歌蹲在他面前,把烤肉撕成一条条,细心地喂着他吃下。 薄焰瞪着他们二人,突然觉得口中的肉吃得没滋味,气恼地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 海底的时间无声地流逝着。 待席初伤愈后,四人联手,试着强行打开罅隙。试了无数回,皆无功而返,最后为了保存灵力,便不再用这个法子,转头寻其他的出路。 他们走遍了海底,也没有寻到第二条出路,倒是不少鱼虾,糟了韩月歌的毒手,进了四人的肚子。 奇怪的是,他们一直未遇见其他人。同他们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仙盟的三百剑仙,他们像是从海底蒸发了似的。 他们被困在海底,见不到日升月落,不知到底过去了多少日。海底没有灵气,他们将储物袋里的灵石宝器都拿出来,吸纳灵气。 因无法预测还要在这里困多久,他们尽量不用灵力就不用灵力,每日只分出一点灵力,维持着护身灵罩。 护身灵罩的范围也越缩越小。 又过了不少时日。 护身灵罩的范围已经缩小到只够容纳四人的空间,韩月歌伏在席初怀中,转头看薄焰和薄霆。 薄霆面无表情,闭目打坐,薄焰垂着脑袋,怀里抱着赤凤剑,身上早已没了平时的意气风发,看起来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的。 察觉到席初握住她的手,她转过脑袋,对上席初的眸光。席初亲昵地抵着她的颈侧,低声问:“怕不怕?” “如果我说怕,会不会显得很怂?”韩月歌小声回道。 席初温柔一笑:“我的歌儿不需要很勇敢。我会一直站在歌儿身前,保护歌儿。” 韩月歌将脑袋搁在他的肩头,嘟囔道:“你都自身难保了。” 席初取下她头上的桃花簪子,垂眸望着,五片花瓣拧成一朵桃花,花.心点缀着金蕊。这支簪子是他亲手为韩月歌做的。 他的目光变得缱绻起来,抚着花瓣道:“若真的出不去,我会在灵力耗尽之前,将你的魂魄封印在这支簪子里。” “那我岂不是要留在这海底,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所以歌儿要耐心等待,等待有缘人将簪子从海底拾起,或者等这里的海水都干涸,等上千年万年,总有封印解封的一天。” “我不要!”韩月歌突然抱紧了席初,摇摇头。她单是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都会寂寞得发疯。 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无尽的折磨。 “我宁可和你一起死。”她咬牙道。 第93章 他的心,终于永远地和她…… “呵”的一声冷笑, 打断了韩月歌的声音。这笑声里掺杂着几分嘲弄,极轻,像是绕过耳畔的一缕风, 因海底过于幽静,才显得清晰、突兀。 冷笑声是薄霆发出的。 韩月歌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他。 薄霆倏然睁开眼睛, 双唇微启:“你大可不必陪着我们一起死,你是可以离开这里的。” 韩月歌愕然, 指了指自己:“我?怎么离开?” “你好好想想。” 韩月歌急躁:“都这种时候了, 别跟我打哑谜。” 席初和薄焰俱看向韩月歌, 韩月歌更急了:“别看我,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是乾元大陆的人,你渡过这一劫, 便可破碎虚空,飞升上界。”薄霆微微垂着脑袋,长睫敛去眼底所有情绪的变化, 语气不疾不徐, 仿佛在陈述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韩月歌眸中腾起惊愕, 张了张口, 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他, 话到了嘴边, 只剩下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言下之意,是默认薄霆的话了。 薄霆说的是事实, 她无法否认,也否认不了。只要他们剖开她的胸膛,就能证明薄霆说的都是对的。 薄霆的唇角似乎翘了一下,但脸上并未有笑意,他抬起双眼, 看着韩月歌,叹了一声:“还是愚钝了些,并未完全悟出一颗心。” -- 第167页 薄霆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落在席初身上,突然怪异地笑了起来,半是快意,半是绝望:“我们都输了,哈哈,席初,我们在她心中是一样的,她待你,也不过如此。” 薄焰眉心微皱,不安地问道:“哥,你究竟在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追问我,为何天下的女子你都可以喜欢,唯独她不行?”薄霆指着韩月歌,脸上的笑容愈发怪异,“我们都说她缺了情窍,倒也没错,你们可知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有她的心是石头做的。” 席初与薄焰的面色皆是一变。 “不可能!”薄焰惊得怀里的赤凤剑“啪”地掉在地上。 薄霆又道:“她下界不过是渡场情劫,待悟出一颗心来,便是她修出仙身历劫归去之日。” 当日那吞吃了李玄霜魂魄的妖鬼,提及韩月歌的秘密时,吞吞吐吐,似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挟制,半天说不出所以然,他察觉有异,在捏碎那妖鬼魂魄之前,对妖鬼用了搜魂大法,强行读取了妖鬼的记忆。 此禁术乃逆天而行,那妖鬼的记忆才读到一半,就在惨叫中被日光灼成了灰烬,他也因此元气大伤,折损半数修为,然而这些都不及韩月歌的秘密给他带来的震撼。 至此他终于明白,为何这株小仙草天生无情,皆因她缺少了一颗心。那送她来渡劫的神尊,在她的胸膛里放了一颗石头心,她来到他们身边,是为了渡她的情劫。 她所经历的一切,是一场劫数,而他们,也只是她命中的劫数。 劫数过后,她是昆仑山上的小仙女,他们,则会成为她记忆里的一粒尘埃。 假如席初当初剖开假玄霜的胸膛,就会发现这个秘密,是他自己亲手烧毁了秘密。 席初倏然明白了什么,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去。他的眼中俱是难以置信,颤声开口道:“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韩月歌欲解释,浑身一紧,动弹不得。 席初锁了她的灵力。 韩月歌疾声道:“我并非有意骗你,席初,我……” 韩月歌的声音戛然而止,是席初将神识探入了她的胸腔。 韩月歌的心口果然悬着一颗冷冰冰的石头心,上面添了两道裂缝,交错处,裂纹布满整颗石头,仿佛下一秒这颗石头心就会彻底碎裂。 席初心口一窒,似有刀子在他的心尖上凌迟,绵密的痛楚,一点点蔓延到心底的每个角落。 这两条裂缝都是他给她的吗? 每叫她伤情一次,便多添一道缝隙。她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离别中,终于悟出了凡人的爱恨情仇。 而这些,都是他带给她的。 他想起站在噬魂渊前,她决然跳下去的样子,亦不会忘记,忘川河畔,她站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泪流满面的一幕。 他足足伤害了她两次。 席初伸出手,指尖微颤,轻轻抚着韩月歌冰凉的面颊。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周遭的一切也都幻化成虚影,他深深地将她望着,眼眸幽深得如同黑夜,她的影子是点缀黑夜的唯一的光。 她从来不知,在那些幽冷漫长的百年光阴里,留在记忆里的她,是如何温暖着他的灵魂。 那丁点的温暖伴他渡过无尽的苦楚,在黑暗中重生,即便骷髅化魔,也要再次回到她的身边。 他是那么的喜欢她,喜欢到即便双眼被蒙蔽,他的心依旧义无反顾地再次爱上她。 他曾将假玄霜不能吐露的秘密,反反复复地揣摩,始终猜不透她的秘密。 原来这就是她的秘密。 她回到沧溟山,从自己的胸膛里剜走的是颗石头心。 “是不是还差最后一劫?”席初眼中满是温柔爱怜,如同过去无数次纵容她那般,略带了点无奈,轻声笑了起来。 最后一劫会是什么? 死在他的手里,抑或,亲手杀了他? 所谓情劫,无非便是这般。 “我知道你不会再信我,但这次是真的。席初,我真的有点喜欢上了你……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不必了,歌儿不必这么辛苦。”席初以食指轻点她的唇瓣,示意她噤声,他张开双臂,像从前两人温存那般,动作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我总是在想,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真正将你的心交付于我。呵,原来我的歌儿根本没有心。没关系,歌儿,你没有的,我给你。将我的心,换你的心,就像当年站在神殿前的凡人太子,便赌这最后一次。” 韩月歌浑身僵硬,任由他抱着,陡然睁大双目:“席初,你要做什么?” 席初将手掌覆上韩月歌的心口。 韩月歌的心口处传来一阵凉意,那里一下子空了下来,像是一颗心活生生地被人摘走,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韩月歌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奈何浑身无法动弹,只徒劳地张着嘴巴,凄声道:“席初,求你,别这样……” 空荡荡的胸腔陡然一沉,又像是被什么给填满了,接着,那里传来心脏的跳动声。 炽烈的,滚烫的,有力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如惊雷一般,撞着她的胸膛。 韩月歌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咙里,竟一个字也发不出。 仿佛无时无刻不罩在她周身,封闭她五感的隐形玻璃罩子,砰的一下支离破碎,被隔绝在外的、那些她体会不到的感情,如同海水一般,疯狂地涌向她,包裹住她的心脏,冲击着她的灵魂。 -- 第168页 那是席初给她的心。 柔软、炙烫,生机勃勃,是所有喜怒哀乐的来源。 韩月歌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这些情绪,那些她不曾理解过的感情,浓烈得覆盖了她整个胸腔。 她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每跳动一下,都在向她诉说着席初对她的爱慕。 韩月歌合上双目,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席初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痕,将从韩月歌胸膛里取出的石头心,放入自己的胸膛。 他的眼中充满爱意,温柔地注视着韩月歌。 他有了这颗石头心,就算他有一天他的心也会如同石头般冷硬,忘记自己爱过韩月歌,但他赠予韩月歌的心会记得,自己有多么的喜欢她。 他的心会永生永生地追随着他爱慕的心上人。 她拥有了他的心。 从今往后,分隔两界,天涯亦是咫尺。 只要她活着,他的心就不会停止跳动,不会停止爱她。 这是他唯一能给韩月歌的。 纵有一天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化作了尘埃,他的心永远和他的心上人在一起。 席初换心的期间,薄霆和薄焰都没有动,他们只是呆呆望着席初的举动,或是震惊,或是同情,或是敬佩,却出奇一致的没有阻止他。 心乃本源,若失了心,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席初将自己的心给了韩月歌,兴许能换来韩月歌的情,但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兄弟二人的内心同时腾起这样的疑惑。 他们要的从来就不是韩月歌的情,他们要的,是与韩月歌的朝朝暮暮。假如要他们牺牲自己,去成全韩月歌与旁人的朝朝暮暮,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头顶响起轰轰的雷声,似乎是从地面上传来的,这样的雷声他们已经屡见不鲜。 是修仙之人必经的雷劫。 闪电划破天空,化作一道道银色的利剑,劈向大地,将天空和大地撕开一道口子。 裂开的缝隙中,涌出无数光芒。 所有光芒汇聚成一道刺目的白光,从天空射向地缝,照亮整个幽暗的海底,薄霆与薄焰抬头朝上面望去,白光穿过流动的海水,罩住韩月歌的周身。 韩月歌睁开双目,眼睫犹垂着晶莹的泪珠,低声开口:“席初,我要走了。” 席初抓住她的双手:“歌儿。” 韩月歌满眼含泪道:“我都明白了,席初,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她的身形笼在白光中,越来越淡,淡得几乎只剩下一个轮廓。 她有千言万语想告诉席初,但来不及了,从上界下来的力量,将她拽回了属于她自己的时空。 彻底消失前,韩月歌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两件东西,塞进席初的手里。她的双唇一张一合,微微翕动着,什么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身体便完全消失在白光里,再杳无踪迹。 “趁现在,快走!”薄霆道。 降下的这道天雷,直接劈开了上古罅隙,这是他们离开的最好机会。 薄焰祭出赤凤剑,踩着仙剑飞出罅隙的瞬间,他回头望了一眼,伸出长臂,将神色已痴的席初一同拽了出去。 轰然一声,罅隙在他们身后合起。 席初望着韩月歌消失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 就如同他做了一场虚妄大梦。 唯独手心里残留着她的余温,提醒着他,他爱过一个人,爱到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心给了她。 他的心,终于永远地和她在一起了。 直到很久以后薄焰还是没能想明白,一向与席初势不两立的他,为何会在最后关头将席初拽了出来。 也许是席初做了他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事情。 将自己的心赠予另一个人,这世上,只有席初能做到,怪不得他们都说,云上天宫的太子殿下是个痴人。 做凡人时,明知会万劫不复,依旧用自己的血肉饲了恶蛟,只落得一副枯骨,最后还被他以命相护的凡人践踏; 做魔头时,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依旧陷于“情”之一字,连心都给了别人,心没了,心上人亦没了。 任谁听了,都要叹息一声。 太子殿下,当真至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