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 送神——年终 《送神》作者:年终 文案: 魔头尹辞活了几百年,彻底活腻了。 他打算去传说中的鬼墓寻找视肉,做成剧毒搞死自己。 为了低调行事,他抓了个菜鸟师父当掩护。 作为百年难遇的奇才,时敬之命不久矣。 他也要去鬼墓寻找视肉,做成神药苟一苟。 为了顺利下墓,他拐了个纯良徒弟来凑数。 两位竞争对手执手相望,心里美滋滋:不错,把人骗到手了。 #师徒一生一起走,谁先出货谁做狗# #遇到演员不可怕,谁早掉马谁尴尬# 疯狂求生攻 拼命寻死受 大概算低魔仙侠。扮猪吃虎碰上扮猪吃虎,师徒携手为害人间(?)的故事。 强强/HE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奇谭 搜索关键字:主角:时敬之(攻),尹辞(受) ┃ 配角:闫清,苏肆,沈朱 ┃ 其它:请神容易送神难 一句话简介:遇到演员不可怕,谁早掉马谁尴尬 立意:切勿自暴自弃,积极面对人生 作品简评:百年鬼墓出世,长生药视肉的线索随之泄露,江湖纷争四起。魔头尹辞拥有莫名其妙的不死体质,早已厌倦人世。他打算率先取得视肉,做成剧毒杀死自己。为了低调行事,尹辞拜短命新人时敬之为师,师徒两人就此开启寻宝之旅。然而冒险途中,两人却被迫卷入一系列诡异事件,一步步接近世界的真相。同时尹辞发现,自己这个短命师父,身份似乎并不简单本文以主角与伙伴们的冒险为线索,逐渐展现江湖之中的爱恨情仇。魔头尹辞长生不死的原因、不为人知的过去,天才时敬之的真实身份、背后的阴谋,都随着剧情一点点浮出水面。故事一反传统修仙的经典设置,想象力丰富,仙人相关的线索怪异有趣,有着我国古代传说特有的神怪风味。 第1章 鸡汤面 冬夜,枯山。 大雪飘了一个白天,山路给埋得干干净净。一个枯瘦老头艰难地朝前拱,光滑的雪壳被搅得七零八碎。 想到手中差事,割耳匠有点后悔。自个儿好歹有点名头,结果为了杀个无名小贼,非得数九寒天往外跑小贼的毛没薅到,老寒腿倒要犯了。 那小贼看着不像高手,谁料体力惊人,硬是逃出三百里。等抓到手,别说耳朵,他非要把那小子的脸皮也剥下来。 天无绝人之路,风雪突然小了些,前头现出个男人。那人一副猎户打扮,微弯着腰,背篓塞满山货毛皮,腰侧还吊了几只肥胖山鸡。 割耳匠往前几步,试图看真切些。 猎户年岁不大,用粗布包了大半张脸。一头长发草草梳着,被雪水箍成一绺一绺。两只耳朵冻得通红,一看就没啥内力。 割耳匠安了心,闪到猎户身后。 小兄弟,前头有店不?他嘴巴问着,一双眼继续打量。 小猎户耳朵形状不错。 那边悬崖底下有客栈。突然被搭话,年轻猎户挺镇定,答得不冷不热。山上就这一家。 割耳匠面上一喜,老脸又狰狞几分。 夜晚不好下山,雪又下得狠。要在外面过夜,那小贼势必变成冻肉,他去客栈守株待兔就好。毛头小贼就是毛头小贼,自己挖坑自己跳,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不如提前庆祝庆祝小猎户耳朵漂亮得紧,实在值得一割。 割耳匠捉住猎户肩膀,准备将人拽过来,一把掐碎喉咙。哪想手腕还没发力,面前景色骤然一换。他往下一瞥,没瞧见胸口,倒瞧见了自己的后背。 割耳匠瞪圆眼睛,断了脖子的尸首砸进雪地。 半个时辰后。 小兔崽子,你可来喽。客栈老板娘抹抹手,粗声招呼。我这等着下锅呢。 方才那年轻猎户尹辞笑嘻嘻地应了,把腰间的山鸡解下。 他这边鸡下了锅,老板娘点完货,往桌上拍了几串钱:老样子,多的算辛苦钱。天寒地冻的,老婆子我就指望这碗汤了。 老板娘姓李,山户们不讲究,直接唤她李大娘。 李大娘早年没了相公,带一双儿女撑着这家老客栈。如今女儿早早嫁人,儿子在镇上做工,店里只剩她一人。好在枯山穷酸得很,连山匪都见不到。李大娘又生的膀大腰圆,一嗓子能吼出二里地,多年下来,倒没遇见什么麻烦。 尹辞早先尝过一次客栈饭菜,迅速理解了那双逃跑的儿女李大娘厨艺极差,吃食卖相尚可,味道却古怪,怕是喂给狗吃,狗都要干呕几声。 这店能开下去,完全是靠客人快饿死时的求生欲。 尹辞自然不愿吃这种东西。他有意指点李大娘两手,谁料她反倒愿意出钱出物,直接买他几道菜。于是每次送完山货,尹辞总会多留一晚,蹭两顿热饭再走。 眼下风雪呼啸,天黑得像锅底。莫说一般人,老山户也不愿出门。李大娘在前厅燃了盏孤灯,连最便宜的饼子都懒得做。她将早饭的剩粥一热,就当备了客人的饭食。 另一边,肥鸡傍了几味山珍,在砂锅里细细煨煮,香气勾得人脚跟子软。时候到了,盖子一掀,金色的鸡油卧在汤上,酥软的鸡肉浮浮沉沉。配上刚烫好的面,大冷天来一口,神仙也不换。 头碗面刚盛好,前厅传来吱呀一声。 人影摇摇晃晃跌进门,蹭到灯光下,两人才看清来客尊容那人一身江湖郎中打扮,脸上扣着个没下巴的傩面,衣衫歪歪斜斜、尽是污泥,一双靴子只余一只,另一只不知所踪。 此刻他正气喘不止,身上蒸出丝丝热气,不知在雪中趟了几里路。 透过面具孔洞,那人可怜兮兮地望了两人主要是李大娘手里的碗几眼,继而扑通倒地,没了动静。 李大娘:死了没?天可怜见,千万别死我店里。小兔崽子,快帮忙瞧瞧。 尹辞遗憾地放下汤勺:行,弄盆温水过来。 待水来了,尹辞不客气地掀起面具,擦去那人脸上的脏污。查完面色,他随手搭了搭脉:累得虚脱,吃喝不够,饿晕的。 然而李大娘没应答。她直愣愣盯着那人的面孔,险些踩进水盆。 无他,这位不速之客俊俏得有点不对劲。 他看起来不足三十,样貌毫无女气,却艳丽非常,以至于五官生生多了几分妖异。饶是尹辞见惯美人,仍是惊了一瞬。李大娘受的冲击可就大了枯山穷乡僻壤,她连清秀后生都没见过几个。这位的长相实在过了度,她一腔赞叹全成了惊恐。 狐仙爷爷!李大娘嗓门尖了不少。 尹辞没来得及插话,她便咬牙盛了碗剩粥,示意尹辞喂给那人。 权当供奉,权当供奉。李大娘搓搓掌心,小声嘟囔。 活了三百余年,尹辞只在话本里见过会变人的狐仙。见李大娘自顾自紧张起来,他也懒得解释。他接过那碗狗都不吃的粥,铁石心肠地舀了勺,往那人嘴边戳去自己也不是没吃过,横竖死不了人。 可惜狐仙爷爷相当识货。那人虚弱地呃了两声,把头一撇,牙关咬得死紧。 李大娘见供奉被当场嫌弃,顿时上了火:算了,把这狐狸拖出去吧,别死屋里就行。 作为穷山恶水养出的刁民之一,李大娘对仙家的敬意显然有限。 尹辞委婉地指出重点:我瞧见他的钱袋了,几晚房钱应当付得起。 李大娘心硬归心硬,却也念着给儿女攒钱积德,做不出杀人越货的事。一听有利可图,她那无名火瞬间散了:哎哟,狐仙爷爷衣服湿成这样,肯定不好受。我儿有几件旧衣在里屋,你给他擦擦身,好生换了吧。 尹辞自然笑着答应。 趁李大娘回屋取衣服,他将那人剥成条白鱼,又拿干爽的兽皮裹好。几个动作下来,那人随身物品被他看了个清楚明白 一面江湖郎中的招牌旗子,药到病除四个大字苍劲有力,下面大力丸跌打膏一串小字略微褪色。药箱有些破旧,尹辞将药瓶挨个嗅过,竟全是普通药物,一瓶毒药也无。摇铃和捣药罐搁在一起,磨损严重,明显用了挺久。 此外仅剩一个钱袋,袋里塞着五串钱,夹层严严实实包了几两碎银。别说兵器,尹辞连柄防身匕首都没找到,只搜出把卷了刃的切药小刀。 奇怪。 那人雪夜奔波,全身衣物结出薄冰,皮肤却不见半点冻伤,绝对是习武之人。先前杀的割耳匠,尹辞也认得割耳匠陈取,赤勾教强力杀手之一,专杀本教仇敌。 两位顶着暴风雪上山,想必不是来散心的。 最近几月,藏有珍宝的鬼墓现世,在江湖中引发轩然大波。赤勾教好歹是第一魔教,当下忙于鬼墓之事,不会和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郎中过不去。 退一万步,就算哪个长老跑了男宠,也不会用割耳匠这牛刀来杀鸡。 趁尹辞沉思的工夫,那人缓过气,慢慢睁开眼一双眼尾上挑的漂亮凤眼,眸子是清透的琥珀色,真有几分像狐狸。只是他目光茫然,妖异之气陡然淡下几分。 尹辞疑惑未解,只得好人装到底。他端来鸡汤面,送出盛满热汤的勺子:客官受了寒,喝点热汤吧。 估摸是饿狠了,一口鲜汤下去,那人目光陡然清明,随即灼热地刺向面碗。尹辞喂着汤和面,眼见对方面色红润起来。 李大娘捧着衣物走近,再次被美色晃了眼,不小心碰翻了灯盏。尹辞顺手将灯油一挡,装模作样地抽了口气:换洗衣服在这,你自己能穿吗? 那人点点头,看向尹辞被烫到的手背。 尹辞顺势指指李大娘:那我先去歇息。这位是老板娘,饭钱房钱你们慢慢谈。 外面大雪封山,对方一时半会跑不掉。自己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猎户,这会儿要是急着攀谈,反而可疑。 李大娘熟悉他的习惯,客房里浴桶已然备好,水还冒着热气。尹辞褪下衣衫,跨入热水。下一刻,粗暗的皮肤游离开来,露出底下的冷白。 鬼皮衣,尹辞在古墓中寻得的异宝之一。它薄如蝉翼,由西域鬼蚕丝织就,又用秘药反复浸泡过,与活人皮肤相当贴合。只要处理得当,不光五官,躯体的肤色、斑痣和茧子也能伪造,连寒毛都与真人无二。 易容术通常只改头颈手脚,而鬼皮衣分三件,末端在腰腹和腿根,能包覆大半身躯。除非尹辞故意裸奔,否则绝无暴露的可能。 细细剥下面部鬼皮,尹辞舒了口气。他拈起药瓶,混好药液和颜料,再将鬼皮衣搭在桶沿,用圭笔描画灯油溅到的伤处。 接触到药液,鬼皮衣顺从地膨胀,凸出几个假水泡。尹辞满意地哼了声,又扯过头脸部分,开始修整鬼皮上的五官。 水汽氤氲,火光昏暗。单看他的动作,像极了传闻中的画皮恶鬼。 只不过这画皮起的效果恰恰相反。 鬼皮上的假脸不美不丑,毫无特色。人海中瞥一眼,十个有九个记不住。可要让李大娘瞧见脱下鬼皮的尹辞,怕是又要嚷一句狐仙爷爷。 外面那位俊美得热烈,浴桶里这位更倾向于温润如玉,实在难分伯仲。可惜这一位眉眼尽是煞气,上好美玉歪成死尸口中的玉蝉,令人不寒而栗。 尹辞身体泡在热水里,脑中念头却分外冰冷。 得把那江湖郎中的底子摸清。那人若与鬼墓有关,尚可留一命。若是无关,只好请他死在枯山过早与赤勾教牵连,只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计划刚踏出第一步,还是别出岔子为好。 第2章 便宜师父 次日清晨,风停雪歇。 尹辞穿好鬼皮衣,出门弄早餐。蛋花粥刚煮好,那江湖郎中又冒了出来,一双眼闪闪发亮,全不见昨夜的狼狈相。 他凑到尹辞面前,语气温和:在下时敬之,昨晚咳咳! 话没说完,那人面色一滞,掏出帕子,噗地吐出口鲜血。 尹辞:他默默将粥碗拿远了些。 时敬之像是习以为常,三下五除二将血抹净,没事人一样继续:昨晚多谢相助,我这有些烫伤膏,阁下先收着。 尹辞点点头,接过药膏。时敬之迟迟不退开,弯起狐狸眼,笑得西北风都带了春意。 可惜尹辞不吃这套,端了粥就走。他不吃自有人吃李大娘得了钱,瞧见这赏心悦目的狐仙爷爷,殷勤又回来几分。 尹辞一碗粥刚吃一半,身边李大娘已经从天侃到地,正将话题往他身上绕:他是送货的山户,不是我家店里的。这小子手艺不错,就是命苦 时敬之坐在两人对面,安静地听她絮叨,微笑要闪瞎人眼。 喏,他爹前些年没了,他硬守了三年孝。我说咱不兴这些,不如早去镇上做工,在我这烧饭都行小兔崽子不听老人言,年岁整二十了,连个相好的都没 尹辞巴不得她多宣扬些自己的清白身世,毫无打断之意。 不瞒您说,昨夜我被盗匪追赶,两眼一抹黑地跑到您这。如今要下山,要是这位小兄弟不介意,我想出钱请他带路时敬之抬眼看向尹辞。 行。尹辞伸筷去夹小菜。 多谢。谁料时敬之啪地握住他的手,表情诚恳得让人牙痛,掌心也烫得灼人。 尹辞皱皱眉,不着痕迹地挣开:不用这么客气。 时敬之做出这副热情模样,尹辞以为他要顺势打听割耳匠。谁料用完早饭,时敬之没问半句,反而搬了个板凳在门口赏雪,仿佛真是来散心的。 两人下山前,李大娘将尹辞叫来,长吁短叹地塞了包馒头。 我做的东西难吃,别嫌弃。唉,你这小兔崽子今儿一去,怕是三五年都不回来我瞧见背篓里的行李了,就算没这茬事,你本来也打算下山吧? 她念叨了一阵,从怀里摸了串钱,塞进尹辞手心:外头贼人多,莫教人骗走得空回来看看老婆子。 恋耽美 送神——年终(2) 尹辞拿了馒头,没收铜钱。若要演得好些,他该落几滴泪,可他半滴眼泪也挤不出。 知道了。 你能跟狐仙爷爷下山,讨了个好彩头。可别惦记他那身毛皮,小心造孽。末了,李大娘郑重其事地叮嘱,活像瞅见过时敬之的狐狸尾巴。 尹辞一哂,他造的孽怕是数不清,还真不差这一笔。 可惜尹魔头满腹算计没来得及发挥 刚出客栈没多远,两人被赤勾教的杀手围了个正着。 昨夜没见割耳匠回去交差,这次赤勾教派来的杀手足有十人。尹辞刚想退开,便给时敬之一把捞住腰。他将尹辞一扛,逃得异常熟练。 魔教杀手不是吃素的,十人顿时转向,穷追不舍。 眼下没有暴风雪,杀手们足点雪面,追得优雅。时敬之却像耕地的犁,小半个人杵在雪里,吭哧吭哧朝前扑腾,甩了尹辞满脸雪。要不是扛着自己,尹辞怀疑这人会连滚带爬地逃起来。 怪不得昨晚鞋都跑丢了。 然而靠这不堪入目的逃跑方式,十个杀手竟全被他甩到身后。确定杀手们暂时追不上,时敬之松开尹辞,一屁股坐进雪地:真是缠人。 尹辞被迫吃了一路雪,心情颇差:你昨天被那些人追的?他们白衣白蒙面,不像普通盗匪。 时敬之咂咂嘴:那些是魔教的杀手,我从他们那偷了点小玩意儿。话说回来,见那帮人提刀来追,小兄弟你倒一点不慌,好胆色啊。 尹辞眯起眼。 赤勾教如此兴师动众,姓时的绝不简单。可这人明知后有追兵,还特地带上自己这个普通百姓。他又不像要死前拉垫背,那么只剩两种可能。 要么时敬之实力够强,有自信在杀手底下保自己周全;要么自己哪里露了马脚,正被他试探。 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人都有点意思。 尹辞继续装傻充楞:你干嘛偷魔教的东西,嫌命长吗? 时敬之也不恼:怎么说呢,那东西也不算他们的你听说过鬼墓么? 没有。 时敬之顿时精神不少,正襟危坐起来:那你总该听过陵教。陵教首任教主无法无天,四处搜刮异宝神兵当陪葬,他的墓便是鬼墓。 尹辞点点头。陵教是百年前的第一魔教,当时的教主极恶不赦,在民间故事中出场频繁,山民知道也不稀奇。 时敬之兴致勃勃地继续:去年鬼墓出世,江湖炸成一锅粥,谁都想分杯羹。但你想,要是阿猫阿狗都能下墓,鬼墓非被挤炸不可。 于是金玉帮当了主持。帮主亲手雕了一百零八颗玉珠,藏在四处,作为准许下墓的信物我偷的就是这玉珠。其实为了减少对手,各门派都收集了不少,互相抢夺也在规则之内。 尹辞:金玉帮自己当主持,又清楚玉珠藏在哪,岂不是很不公平? 见尹辞对鬼墓感兴趣,时敬之又弯起眼:金玉帮不下墓。它就是个商人联盟,帮众武功上不了台面。他们更愿意备好金银,买卖鬼墓里的奇珍只要取得一件宝物,包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尹辞慢条斯理道:不如直接将玉珠转手,钱来得更快。 时敬之大惊:那也太无趣了! 看时敬之那兴奋样儿,肯定初入江湖没多久。这人果然与鬼墓有关,让他多活几天便是。尹辞不再答话,兀自掏出个馒头啃。 不一会儿,时敬之又挑起话头:小兄弟你这趟下山,可有去处? 来了来了,这小子把他拖入浑水,肯定带点目的。 没有。我想先四处逛逛,再找个好点的地方做工。 要么跟着我吧。时敬之言辞恳切,说来惭愧,我在外头行走这么久,还没吃过昨晚那么好吃的饭。你只需准备饭食,每月可得二两银子。而且 而且? 你根骨不错,不妨拜我为师。今后可以跟我习武,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时敬之笑得更亲切了,谁料没笑多久,又噗的喷了口血。 尹辞: 看来这人不止是江湖初哥,还是个江湖骗子。自己二十岁的年纪,对入门学武来说实在嫌大。再者,除了那一言难尽的狗刨式逃跑,这人还没拿出过什么值得学的东西。 搁这哄骗无知山民呢。 一口血喷在延年益寿后头,时敬之自己也尴尬。他干笑两声,迅速擦起血来。尹辞没在意他的窘态,注意力去了别处 两道气息在靠近。 尹辞早已察觉,那两个杀手在不远处徘徊许久,就等他们放松警惕。按赤勾教的风格,暗器快到了。 与此同时,时敬之又开始推销自己:当了我的徒弟,若我有什么万一,我的钱财全归你。我家在弈都还有个小药铺,值不少银子 好。不过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跪不下去。你若不在意,我可以拜师。 啊?时敬之没料到他这么干脆,愣在原地,半晌才回神。我虚长你七岁,跪就不用跪了,来顿拜师饭就行。 见对方还在震惊,尹辞笑了笑 他原本就打算混进能下墓的小门派,低调行事,坐收渔翁之利。时敬之颇为引人注目,能将他人注意力引开,可谓绝佳的掩护。 时敬之要有在赤勾教手下幸存的实力,跟着他也不错。倘若他死在这,自己也没有任何损失。 杀手终于出手,几把飞刀破空而至。尹辞瞳孔紧缩,细细观察时敬之的反应。 时敬之纠结许久,向前挪了挪,刚好错过飞刀:虽然这话不该我说小兄弟,拜师可是大事,真不用再考虑考虑? 尹辞:不用。 当真不用?我哎哟! 又几把飞刀射来,其中一把擦过时敬之的肩膀。他唉声叹气地站起身,将擦血的帕子往地上一扔:我再给你个反悔的机会,瞧好了。 暗杀不成,两个杀手索性现身,长刀反射出闪闪寒光。时敬之伸出手 等等,两位先等等,有话好说。 杀手最忌轻敌。两人见识过那般古怪的逃法,真的停了动作,警惕地瞧过来。 听说贵教有个规矩,但凡没有血海深仇,只会派三次杀手,杀不了就收手。昨晚割耳匠算第二次,你们应当算第三拨吧。 我一个小人物,你们直说跟丢了,处罚也不会太重。不如我们就此别过,怎么样? 其中一人终于憋不住,出剑迎上:什么屁话! 这次时敬之没逃。他顺势攥住那人手臂,将其甩出几十米,径直撞断两棵白皮松。 贵教不缺玉珠,争夺也是正当规则。要为这点面子去死,着实没趣。最后奉劝二位一次,请回吧。 说罢,时敬之将写了药到病除的旗子一扫,摆明要以旗杆应战。杀手们仍未放弃,也不顾忌什么公平,一同持剑杀来。 尹辞兴味十足地看了会儿,深觉辣眼 时敬之的招式毫无章法,一杆旗挥得让人落泪,仿佛练剑不久的小儿。步法也虚浮得很,七歪八扭,不像装的。 有趣的是,就算他棍法步法烂得一碗水端平,杀手们就是无法得手。 三人缠斗没多久,杀手之一被这烂到家的招式忽悠懵了,动作慢了半拍。就在此刻,时敬之轻叹一声。 得罪了。 他挥出手,掌心往对方下巴上轻轻一拍,那人脑袋西瓜似的爆开,红红白白崩了一地。另一个杀手一惊,正对上呼啸而来的旗杆,被抽没了半个头颅。 旗上的药到病除溅满点点血迹,两具尸体散着热气,寒风中满是腥味。 尹辞皱起眉。 此人外功、轻功一塌糊涂,毫无可取之处,内功却犹如怪物。从之前的逃跑,到方才的对战,时敬之只用了内力。 这事实在骇人听闻。 内功与外功不同,无法靠天赋或悟性一蹴而就,需要经年累月的修习。就算找高人灌顶,不仅事倍功半,还无法将内力运用自如。那内力至精至纯,必然由时敬之自己练成。 他才二十七岁。 哪怕是千年难遇的武学奇才,也得从懂事起只修内功而且得没日没夜地拼命修习才可能达到这种高度。然而这种做法毫无意义,几个魔教杀手也就罢了,若遇到顶尖高手,时敬之占不到任何便宜。 这人究竟是哪来的奇葩? 怎么样?时敬之拄着旗子,走到尹辞跟前,面上多出点苦笑。我出手一向如此,还想当我徒弟吗? 当然。尹辞目光亮了几分。 他太久没遇见这种乐子了。 第3章 剜心 下山前,时敬之特地将两个杀手葬了,又戴回傩面。尹辞没问原因,只当他初入江湖,还不习惯取人性命。 下山后,时敬之一头扎进成衣铺,挑了几件便宜常服。又将尹辞叫到跟前,朝他身上比划一番。 不错。时敬之满意地捏捏布料,找绣娘改改,能当门派衣物。 他的便宜师父似乎早有安排,暂住的农家便有绣娘。那妇人将绣片一缀,十文一件的门派服新鲜出炉。常服样式一样,尹辞那件少几条绣边,看着勉强像回事。 你也换上,我们很快就走。时敬之钻进里屋,飞快换好新衣,心情似乎不错。 时敬之先前的衣服烂成破布,李大娘给的又不太合身,一身打扮颇有丐帮风范。如今换了新衣,凭借那张脸,硬是衬出几分高人味儿。 去哪? 时敬之整整袖子:创立新门派,必须去阅水阁记名想要下墓,要么得在江湖上有名有姓,要么得是正规门派,还是金玉帮的规矩。 尹辞叹道:您收我为徒,莫不是用来凑数的。 孤家寡人记不了门派,三岁小儿都知道。时敬之提出收徒时,尹辞就猜到了几分缘由。 不不不,你的确根骨上佳,适合习武。时敬之忙解释,墓里危险,你要是不愿进,也可以在外头等,为师绝不会逼迫你。 拜师饭没吃,为师倒自称上了。尹辞见对方紧张兮兮的样子,又有些想笑这人一逗就慌,还偏要做出副前辈模样,有趣得紧。 要以门派名号下墓,看来此人在江湖上确实名不经传,不怪自己没印象。瞧他那怪异的内力,也不像哪路高手假扮以防万一,抽空再摸把脉便是。这人没事噗噗吐血,正好顺道瞧瞧他什么毛病。 尹辞借农家的灶,烙了几张菜肉饼子。时敬之也无意把他当下人用,车和行李都自己张罗好了,才来叫他。 两人上了马车。时敬之仍戴着那个劣质傩面,卷了沾血的旗子,自顾自出起神来。 过去小半天,他才低声挤出一句:我真没有拿你充数。山上那阵仗,大部分人受不了的。你年岁不算太大,天分不错,为人又正直,刚好合适。 尹辞差点笑出声:为人正直? 时敬之:不说其他,我看人眼光准得很。 尹辞的目光里多了点儿同情多好的小伙子,可惜年纪轻轻就瞎了眼。 为防止此人继续纠结,尹辞扔出颗定心丸:我没亲戚朋友,本来就无处可去。小师父样貌不凡,还愿意给银子教武功,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时敬之沉默了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什么,能不能别叫我小师父,听着像和尚。 尹辞:小师尊。 时敬之: 尹辞能伸能屈:师尊。 时敬之一脸感动:哎。 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不出半时辰,时敬之就把自身情况讲了个底儿掉。 据时敬之说,自家长辈有点江湖背景,早年弃武从商,在弈都做小本生意。他在家中排倒数第二,是最没出息的那个,也就武功稍微出挑些。好在家里大哥早早继承家业,没人管他,由得他满地乱跑。 翻译一下便是:咱门派没有半点历史底蕴,我这当师父的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但我家不穷,每月二两银子短不了你,绝不耍赖。 尹辞只当耳旁风,半个字都不信。但要表现诚恳,尹辞只得陪他演:嗯嗯。 我听李大娘说了,你叫尹辞倒不太像山户名字。 尹辞张口就来:我爷爷取的名,他老人家读过书,还教我识字呢。 你识字啊,那以后也方便 时敬之新官上任三把火,师长情谊颇为泛滥,喋喋不休了一路。待到了栖州地界,尹辞的脑袋已然嗡嗡作响。 马车刚停,尹辞脚一沾地:拜师饭还没做,小师尊,我想先打听打听市场,把材料买好。 时敬之被感动到,登时掏出几串钱:好,我 他环顾四周,指了指附近某个院落:我在那边等你。 尹魔头揣钱跑路,一头扎进暗巷。等耳边的余音散了,他才慢腾腾地朝外走。 尹辞定力不差,时敬之一时聒噪,不至于把他烦跑。他也不是急着演师徒情深,主要原因就一个赤勾教派了十个杀手,时敬之干掉俩,剩下八位够敬业,竟一路跟来栖州。 时敬之干掉的那两位,估摸是这帮人里功夫最好的。其他人知道硬上不成,八成会智取。既然要暗中下手,按赤勾教的习惯 巷中昏暗,尹辞边走边想,突然一停。他刚皱起眉,五根钢针从不同角度刺来,霎时将他穿成针插。针上涂了麻药,剂量足以放倒一整头野猪。 尹辞蓦地倒下,在石板路上砸了个结实,眼中还残余了一点惊异。 恋耽美 送神——年终(3) 杀手们没耽搁,将尹辞往肩上一搀,做出照料醉鬼的模样,把他拖至一处空院。待进了院子,杀手们利落扒掉那件门派服,一刀捅进尹辞心口,利刃又转了半圈。 噗嗤数声,跳动的心脏被搅碎大半,鲜血喷涌如注。 江湖上邪门歪道不少,其中不乏龟息假死之术。可要心脏被搅烂,大罗金仙也难救。这一套手段行云流水,外头半点痕迹不给,里面一线生机未留。 尹辞毫无声息地躺着,身下积出一滩猩红的血泊。 杀手们不再理会这具尸体,转而围成一团,中间一人正拿假皮子往脸上贴。 看好这人眉眼,再把那假皮子调下。记住,他没有半点内力,别露马脚。 先别急着换衣服,我去把鞋扒来。 万事小心。那江湖郎中能偷走玉珠,定然不是简单人物。寻常毒药不成,我这有无色无味的可还有什么遗漏? 手腕烫伤。一个声音插嘴道。 裹好布条,就当包扎过了。易容杀手接过话茬,半晌觉得不对这声音有点陌生。 众杀手徐徐转头,看向和他们站成一圈的尸体。尹辞笑嘻嘻地站着,里衣被血染红大半。 魔教杀手素质就是过硬,没人浪费时间震惊,院子里瞬间一片刀光剑影。 尹辞没有立刻出手,他赤着一双脚,在刀光剑影的夹缝中晃来晃去,活像挑衅。杀手们使出浑身解数,没能碰到他半根头发。 尹辞晃了半柱香的时间,突然抬手,指头在那些刀剑上一点而过。杀手们锋刃绞成一团,削向彼此,一时血花四溅,只有易容的那个还站着。 他望向血泊中的年轻山户,剑停在半空,目光闪过一丝畏惧。 这人准确点破了众人的破绽,来了场漂亮的借刀杀人。单看尸体上的伤痕,后来者只会当他们内讧,找不到半点外人插手的痕迹。 你你不可能活着。易容杀手声音干涩,背后一阵发寒这人最开始的惊异是装的么?若是装的,他又如何得知赤勾教杀人的习惯? 诸位要真能杀了我,我反而要道谢。尹辞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剜心这一手,我早就试过了。没什么用,就是挺疼。 易容杀手: 你练的扫骨剑法?可惜只学了个架子。尹辞看向他手中的剑。不过学了就是学了,也算有缘,内讧祸首就让你来当吧。 这话饱含杀意,易容杀手顿时冒出一身冷汗。他咬咬牙,持剑而上面对真正的高手,逃跑只会死得更快。 他催动内力,尽全力挥起剑来。 扫骨剑法由赤勾教第三代教主扫骨剑宿执所创。那人惊才绝艳,为赤勾教留了《赤螭手》这一绝学。只是那扫骨剑法奇诡非常,他并未画下剑谱,现传招式全是前人硬记下来的。 扫骨剑法古怪少见,极难破解,很适合拿来做最后挣扎。 然而那人仿佛能未卜先知,躲得比先前还轻松,显然对这套剑法熟悉至极。易容杀手一阵恍惚,升起个荒唐的猜测 宿执经脉不全,同样没有半点内力。他活到近百岁,从未婚娶,鬼知道外头有没有子嗣。他没把扫骨剑法留给赤勾教,兴许是为了传后人 他这一走神,连命都走丢了。 那人捡起地上的刀,仿了其他杀手的刀法,在他身上留了几个足以致命的伤。易容杀手软倒在地,喉咙里嗬嗬出声:你可姓宿? 宿执姓尹才对。尹辞笑笑,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下辈子别学我的剑法了,这不,沾了晦气。 确定易容杀手断了气,尹辞将刀扔回原处,穿好衣衫他杀得很小心,外衣上半个血点也无。 反正赤勾教追究下来,这笔账也会算到时敬之头上。 买好鸡鱼菜蔬,尹辞回到约定的院落,随后凝固在门口。 时敬之摘了傩面,露出那张狐狸脸,正蹲在一群老妇之中剥豆。他和一群婆婆有说有笑,生活气息险些把尹辞熏晕。 陵教和赤勾教一直不对付。陵教夺宝修墓,赤勾教专门盗墓,那叫一个水火不容时敬之边剥豆子,边给婆婆们讲江湖轶事。原先陵教强些,后来赤勾教出了宿执,现在是赤勾教压陵教一头。 摸金哟,那可缺了大德了。婆婆们咧开缺牙的嘴。 赤勾教净损阴德,却不像陵教那样滥杀无辜。他们养了杀手,黑白两路的活都接,行事滑不丢手,很难钉死。 时敬之严肃地继续:赤勾教虽然麻烦,不过宿执人挺厉害,我很欣赏。 尹辞和婆婆们好奇地竖起耳朵。 时敬之一脸憧憬:姐姐们,那宿执可是活到了九十九! 婆婆们手捏豆荚,悠然神往。 尹辞: 他没好气地走进门:小畜师尊,我回来了。 好徒儿。时敬之快乐地站起身。为师谈好了。接下来几天,我们借住张婶家。 张婶冲尹辞友好地招招手:吃饴糖不?时郎,你这徒弟面相老实,怪像我孙子的。 尹辞:刚还说他缺了大德。 好在尹魔头拿得起放得下,不介意顶着假脸装孙子。眼看气氛和谐起来,时敬之突然凑近,在尹辞鬓边嗅了嗅。 这鸡杀得不怎么样,血腥味冲鼻子。他笑道,做饭前涂点药,去去味儿吧。 第4章 枯山派 尹辞心下一凛。 门派服没沾血,染血的里衣也换过。以防万一,他特地在街上多转了几圈行人摩肩接踵,街角不乏臭鱼烂菜,混杂的味道将他从头到脚滤了个干净。 可要说时敬之真是嫌弃鸡血,他也不信。 尹辞手起刀落,案板上的鸡颠了颠,裂作数块。 栖州遍地烟花柳巷,美人如过江之鲫。时敬之素面朝天,不如浓妆艳抹的扎眼。他迷得住李大娘,却骗不过栖州的老人婆婆们在这是非之地居住已久,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戒心颇高。 可时敬之仍能与她们立刻打成一片,城府浅不了。 尹辞烧好姜汁仔鸡、脆皮醋鱼,添了两道素菜、一壶浊酒,拜师饭就算成了。这回时敬之没腾出嘴唠叨,吃得一干二净,末了有气无力地歪去床上,分明撑得不轻。 张婶家偏房没满,空了一间放杂物。房内仅有张铺了草席的废床,还算干净。时敬之整个人糊在床上,配上凋敝的环境,活像即将去世。 阿辞时敬之虚弱开口,仿佛交代遗言。去帮为师买点山楂消食 尹辞做了个深呼吸,分不清此人是大智若愚,还是真少根筋:师尊自己不配药吗? 时敬之:良药苦口,不想吃。 尹辞: 察觉到徒弟眼里的嫌弃,时敬之一骨碌爬起来:为师可不是好吃懒做之徒。实在是先前没吃过一顿饱饭,才一时忘情 为什么吃不饱? 时敬之没说谎。枯山初见时,这人的虚弱确实不是一时饥饿那么单纯。可他带的钱说不上多,也绝对不少,不该吃不起饭。 时敬之:难吃,吃不下。 尹辞:我出门了,告辞。 且慢且慢。时敬之又摸出钱袋,挂上慈父般的表情。你刚进城,顺路多逛逛吧,我不着急。 尹辞将钱袋一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刚给人当完贤孙,不想无缝衔接孝子一职。 时敬之等尹辞离开院落,才慢条斯理地燃起药粉。没过多久,一只胖麻雀在窗口蹦跶起来。 他瞥了它一眼,伸手一捉,取下它脚上的薄绢。读完内容,时敬之拿出切药小刀,刀柄粘上白芨朱砂,在绢背划出细细的纹路。 那胖麻雀似乎通人性,它老老实实等他绑回薄绢,随后才扑棱棱飞走。做完这一切,时敬之躺回床上,揉着肚子,兀自陷入沉思。 门外,尹辞早已走远。他买了个勉强遮面的帷帽,在某个阔气院落外停住。 告诉孙老爷子,宿家人来见。 栖州繁华,阅水阁附近更是住满权贵,他刚巧有位故人住在此地。 孙怀瑾已逾百岁。他少年时被宿执也就是尹辞救过一命,收入赤勾教。此人头脑运气都不错,懂得进退,发家后转而做起正经生意。如今孙怀瑾儿孙满堂,俨然一方巨富,与官府关系甚好。 他受恩在先,又被尹辞拉扯成人,几十年来嘴巴极严,这才接触到尹辞小部分秘密。 不多时,门仆将尹辞引至暗门,邀进院子。 孙怀瑾在院中静坐,整个人枯如桃核,身上裹了厚厚的绸缎裘衣,眼皮褶子都快把眼睛压没了。看到尹辞,那堆褶子里透出两道精光。 老人将仆下挥退,自个儿离火盆近了些:宿大哥。 怀瑾。尹辞颔首。 上次见您,还是五年前。老头咳嗽两声,没想到你我还能活着相见。 尹辞向来不会客套:嗯,你今年一百零五了吧,挺能熬的。 老人大笑,笑声比乌鸦还难听:可不,一把老骨头了。大哥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做什么? 打听个人。尹辞道,时敬之,弈都,药材生意。 孙怀瑾闭上眼,脸色变了几变:弈都确实有个卖药的时家,早年和这边有些来往。他家生意不大,要是大哥想找药材,不如让老朽 尹辞摇头。 孙怀瑾:时家实在不起眼,我对他家小辈没印象。大哥且先喝盏热茶,我叫人细查一番。 说罢,他用拐杖狠敲地板。一个聋仆弯腰凑近,摊开掌心,好让孙老头划字传意。 怀瑾,你对鬼墓没兴趣?尹辞呷了口茶,突然开口。 孙怀瑾桃核似的脸抖动两下:就是将天下第一剑白送给我,我也拿不住。人老了,不中用,柴火棍都挥不动。 说罢他望向半空,目光中多了几分凄然:当年随大哥骑马仗剑,真是快活、快活 你不想要长生之物?尹辞应得冷淡。 如此模样,我早就活够了,就看老天几时收我。孙怀瑾笑道。大哥莫不是想用长生之物酿毒? 宿执多年求死不得,孙怀瑾对此心知肚明。 关于鬼墓,某个传闻尤其诱人陵教那位教主寻得长生之法,余下空墓,将线索留在墓中。更有知情者对天发誓,曾听那位教主提过寻得视肉的事。 食视肉,得长生。那东西既能让人长生不死,没准能做出天下至毒。 我不缺时间,顺路看看。尹辞没否认,只是这么些年,我一个长生者都没寻到,难说那东西是真是假。 孙怀瑾长叹:那您不老不死的原因 尹辞言简意赅:不知道。处处都是死胡同,我找累了。 话刚到这,聋仆呈了张纸过来,又给尹辞续了茶。孙怀瑾扫了两眼,将纸丢进火盆:时敬之,时家第五子,下头还有个弟弟。自小不喜念书,只想闯荡江湖。目前没犯过事,是个好孩子。 尹辞沉默许久:消息无误? 孙怀瑾又笑:大哥,你连我都不信? 尹辞不答:算了。他若不负我,我不伤他就是。 出了孙家,尹辞顺手买了串冰糖葫芦,回去哄那好孩子。时敬之也不拘泥山楂形态,吃得挺高兴。 我们今晚就去立门派。咳都说栖州夜景好看,正好看个饱。时敬之话没说完,又嗷地吐了口血。 尹辞:真不必这么勉强。 阿辞,这你就不懂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啊。时敬之直摇头。过来,我先把烫伤膏给你擦上。都晾着一整天了,小心害病。 不多时,尹辞带着一身刺鼻的药味儿出发。烫伤膏味道太大,他甚至偷偷尝了尝,没品出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只得作罢。 天色昏沉,灯光璀璨。比起白日,街上行人分毫不减。酒气混上脂粉香,格外醉人。 阅水阁在城正中盘了个商铺,青色灯笼甚是扎眼。 进了门,大堂正中悬了块雪白的皮子。皮子上架了个机关瀑布,药水徐徐浇下,一刻不停,好让它保持湿润。机关四周立了透明的琉璃板,明显碰触不得。 皮子慢慢闪动,上面墨字板正,一时一换,偶尔还会现出几幅人像。阅水阁弟子在皮子附近站成一圈,各个拿笔,一刻不停地记录内容。 阿辞,看见没?那叫字衣,是软鱼妖的皮。弈都总阁在字衣上写字,各地同步得信,神奇得很。天底下就阅水阁会养皮,据说宫中字衣都由他家弟子保养 尹辞配合着目瞪口呆。 分阁字衣也能传信给总阁,门派记名就是靠它传的。时敬之声音低落下来,他老大不情愿地掏出钱袋,开始一点一点往外抠碎银。记名要十两白银呢。 对面阅水阁弟子服务态度极好,耐心地等他抠。时敬之钱袋里抠一点,药箱里抠一点,勉强凑够十两银子,不舍地推出去。 门派名?阅水阁弟子核完银子,终于提笔。 时敬之:枯山派,共师徒二人。我是掌门时敬之,这位是尹辞,我的关门弟子。 尹辞别过脸,面无表情。刚收完大弟子就关门大吉了,动机真的很明显。 阅水阁弟子顿悟:原来如此,混鬼墓资格啊。 恋耽美 送神——年终(4) 时敬之微笑,可惜脸上戴了傩面,微笑杀伤力不太够。 你们先洗个手,再签名按手印。弟子端出一小盆药汤。别担心,这药水是洗指头用的。可防止歹人冒充良民,或者一人拜入多派唉,鬼墓一出,钻空子的人越来越多了。 寻常药水可洗不下鬼皮衣,尹辞痛快伸手,欣然照做。 成了,枯山派正式立派。无论两位今后是经商还是受人捐赠,都可记在枯山派名下。要保留门派,须得每年除夕前追缴十两白银,另上报人员名录 阅水阁弟子念叨不停,下笔如飞。 两位名下可有房屋?若是没有,门派所在可以先空着。 时敬之吭哧半天,转向尹辞:你家住哪? 尹辞板起脸:就当没有房屋吧。 阅水阁弟子一脸果真如此,递出串精致的小坠子:这是阅水阁的玉坠,可悬于掌门信物上,时掌门请。 出了门,时敬之将那坠子往药到病除的旗子上一挂,又嘚瑟起来。尹辞懒得管他,原地化作人形行李,跟着时敬之乱走。时掌门这边停一停,那边转三转,逛到夜深才回屋。 进了门,他将玉坠转挂上手腕,一脸满足。尹辞则在地上铺起稻草,准备打地铺。 阿辞,上来一起睡吧。时敬之往墙边挤了挤,为师不是那么讲究的人。 尹辞:我怕你半夜吐我一身血。 时敬之:不用害臊哦你说这个,我会记得转身。 尹辞叹了口气,卷起铺盖上床,心有点累。时敬之这小子,没有半个举动让他省心单纯缺根弦也好,别有用心地试探也好,他一时竟看不透。 想到这里,尹辞心念一动:师尊,我能看看那玉坠吗? 难得贴这么近,机会不容错过。就让他再探一次脉,瞧瞧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第5章 门神 时敬之豪爽地伸出手腕:玉坠?看吧,随便看。 尹辞作势抓那坠子,手背顶住时敬之的手腕,再次静察脉象。眼下时敬之吃饱喝足,平躺休息,他能查得再细致些。 不一会儿,尹辞表情微动。 材料和雕工都没的说,单卖十两银子都值。时敬之叹道,看够了没,我噗咳! 他真的记得转身吐血。 尹辞收回手,背过身去:看够了,你睡吧。 时敬之嘟哝两声,收拾好染血的帕子,呼吸很快平稳起来。尹辞双目微睁,凝视着房中的黑暗。 时敬之应当不是哪位高人假扮的。他的年龄没有虚报,正好二十有七。更有趣的是,此人脉象分外诡异,无论怎么看,他的身体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若是什么都不做,时敬之最多只能再活一年。 但他又不像将死之人。 尹辞活了三百多年,为寻得自尽之法,也算遍阅天下医书。他将时敬之的症状一一比对,竟得不出答案。除了肉身经脉即将崩毁,此人甚至称得上健康。 找不到病因,自然无法用药。 怪不得时敬之不愿转手玉珠,这小子根本是冲墓中视肉去的。现世无药可医,寄望于传说之物也正常。 尹辞闭上眼,胸口莫名松快几分。既然时敬之活不了多久枯山派么?师徒游戏而已,陪他玩玩也好。 若视肉真的存在,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等鬼墓之事尘埃落定,时敬之也没几天可活了,自己甚至可以在他面前放开些,不必担忧善后的事。 次日凌晨。 时敬之一觉起来,发现徒弟突然不怎么孝顺了。 自己这个做师父的特地早起,好教这小子练功。结果尹辞被他猛晃数下,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眼神甚至带了点杀意。 时敬之:再不起床,为师把血吐你脸上。 尹辞磨磨蹭蹭撑起身子,语气也不如先前乖巧:才寅时。 你年岁不小,必须加倍勤学苦练,才能补上这短板。时敬之毫不示弱,伸手就扒尹辞的里衣:脱了脱了。 尹辞缓缓扭过头,将领子攥紧:师尊莫非真是狐仙? 时敬之:狐你个头快把上衣脱下来,我给你理理经脉,学起内功事半功倍。 尹辞这才哦了声,慢条斯理地脱下上衣。 时敬之伸出手前,端详了一番尹辞的后背。那后背紧实秀美,带着青年人特有的生命力,肤色与头颈手臂完全一致。他只看到几道细细的伤疤,没发现不自然的接缝。 是自己多心了么?时敬之甩甩头,掌心贴上尹辞背中。 时敬之知道雪中狗刨挺丢人。他本打算祭出拿手好戏,帮徒弟修整经脉,好好攒些威望。谁料一股股真气进去,纷纷泥牛入海,不知所踪。呆了半晌,他又不信邪地输进几股,尹辞的经脉仍不给半点反应。 时敬之当场呆住。夭寿了,好不容易骗到个老实徒弟,竟是个漏的! 可他这高人形象都演起来了,总不能装作无事发生,让尹辞自行回笼觉。他兀自汗如雨下了一会儿,将尹辞想回过来的头一按,掰了回去。 师尊,是不是我身体有问题?尹辞先开了口。 唔,有点不适合练内功。时敬之答得高深莫测,无妨,为师帮你调整下修习方向我饿了,你先做早饭,吃饱再教效果更好。 尹辞瞟了眼窗外的星星,表情渐渐复杂。 时敬之:不许撒娇,我们习武之人,就该起得比鸡早。 行吧。 说实话,尹辞略有些吃惊。 时敬之此人也就内功拿得出手,而自己经脉受损,根本练不了内力。学不到东西,也就谈不上什么师徒情谊。这样下去,哪怕自己真是无知山户,也不会服气时敬之。 按照常理,时敬之应当再收个徒弟,放任自己当个悠闲厨子。结果这人非但没据实相告,还一副要一条路走到黑的模样。 尹辞一边想着,一边收拾昨日没用上的材料,做了道翡翠白玉羹,又顺手热上两个肉包。 就在这时,时敬之提着旗子,贼一样溜进院内。尹辞正好手上没活,暗暗看起来。 只见那人将旗杆一挥,开始比划刀法。看过几招,尹辞表情渐渐凝重。 那正是赤勾教杀手的刀法,准确说来,是两个杀手攻击时敬之的刀法。时敬之一遍遍比划旗子,从生涩到流畅,末了甚至拆解起招式,提炼出三招。看动作,时敬之确实对刀法剑法不熟,缺乏刻在筋骨里的老练,凭的大约是悟性。 他将杀手的步法也如法炮制一番,这才抬起头,神态里多了些底气。 尹辞默然,这小子明摆着是要现学现卖、一装到底。话说回来,时敬之有此等天赋,那弈都时家是怎么看走眼的? 早饭上桌。时敬之叼住肉包,指指点点起来:为师为你选了三招刀法、一套步法,不过你筋骨未开,先去蹲两个时辰马步吧。等底子打好,我再传你。 尹辞面上毫无波动:是。不过 不过? 我不喜欢刀,想用剑。 时敬之:年轻人不要挑挑拣拣!快去蹲你的马步。 尹辞:刀法可有名称? 时敬之瞥了眼桌上的翡翠白玉羹:这刀法名为白玉青刀,好好记着。 豆腐菜刀是吧?记住了。尹辞干咳一声:还望师尊多多教导。 一会儿我给你示范下马步,接下来你自己蹲。时敬之微笑,为师去睡个回笼觉。 还是宰了这小子吧,尹辞冷静地想。 尹魔头自然不可能听话。等时敬之睡熟了,他干脆在院内寻了个舒坦角落,躺下闭目养神。不多时,张婶起了床,被院子里的尹辞吓了一大跳。 他们还说老人觉少哩,你这后生起得比我还早。可能有乖孙印象的加成,她对尹辞分外和蔼。 灶上温了白菜豆腐汤,婶婶喝一碗吧。尹辞笑了笑,将菜名说得直白了些。 不急,眼下正是吉时,我先把门神画贴好。前些天下了场冷雨,画都给冻坏了哎哟,这边有点高 见张婶殷切地望过来,尹辞只能继续扮乖孙:我来贴。 我听时郎说,你是山里出来的。张婶嘬了口热汤,皱纹都要化在热气里。你们那贴门神不? 不贴。 还是贴了好。双神护佑,百邪不侵呐。老人虔诚地念道。 尹辞展开门神画。画有两张,一张画了豹头环眼的粗莽将军,一张画了仙风道骨的鹤发文官。画面颜色鲜艳,笔法夸张,人物情态栩栩如生,一看便价值不菲。 那是咱大允的开国双杰,星宿下凡的神仙。张婶见尹辞动作停住,以为他对门神画感兴趣。画得好不?你若想要,我晌午去帮你们买两张。我认识那画画的,能给你们算便宜点。你俩正好一人一张,带在身上也能辟邪 尹辞客气道:多谢婶婶。只是我们急着赶路,怕是会弄脏弄皱,轻慢了仙人。 张婶遗憾地闭上嘴,继续喝汤。 时敬之再醒来时,太阳早已挂了老高。他丝毫不脸红,和蔼地问尹辞:马步蹲好了没? 还没等尹辞回话,他将手一伸,手指戳向尹辞后腰。尹辞没躲,受了这一指。 不错,还能站着,看来没偷懒。时敬之满意道,又转向张婶。您家门神画换了?看着真贵气。 老太太开心得很:可不,还是你这小徒弟帮我贴的。 阿辞可能不识得,那将军是烈安侯孙妄,老者是国师贺承安,两位合称开国双杰大允的天下,基本是这两位打下来的。 时敬之见老太太情绪不错,多讲了几句。 太祖驾崩时太子尚幼,烈安侯做了十年摄政王,四处征战,将大允彻底稳下来,分毫未染指皇权。国师么大允刚定都时,接连两年大旱,疫病四起,贺公舍身祭天。直到今天,大允境内仍风调雨顺,再没见过灾年。 两位都是壮了国之气运的人物,说是神仙下凡不为过。要我说唔! 尹辞一包子塞住时敬之的嘴:师尊,我最讨厌听人说史,听了就头疼。 时敬之匀速吃下包子,抹了抹嘴巴:那好,为师带你出去玩。 这一玩就玩了整个白天。眼看太阳要落山,时敬之没回张婶那里,反而将尹辞引至一家客栈。 尹辞抬起头,只见顺和客栈四个朱红大字。客栈装潢华贵大气,门上自然也贴了门神画,画面金箔装饰、金线勾描,比张婶家的更细致几分。他看了片刻,漠然地移开视线,转过身去。 这一转,尹辞和身后陌生人撞了个正着。 两人撞的力度不大,顶多趔趄一下。谁料到那人闷哼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看上去伤得不轻。 尹辞:? 第6章 瞎子 那人穿得板正素净,眼缠黑巾,竟是个瞎子。 对不住,是我没注意。那瞎子人还坐在地上,嘴上慌忙不迭地道歉。 尹辞没吭声,他扫了眼那人身后的人群对面有十几个年轻人、包括地上的瞎子,众人装扮一致,无疑是太衡派的人。 太衡派,武林正道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其门人行事刚正,对得起武林正道四个字。 果然,立刻有人站出来:公子有没有受伤?这盲仆冲撞了您,是我派管教不力闫清,快起来! 我扭了脚。那瞎子说道。 我看你就是不愿去鬼墓。不用你们打前锋,月钱多给五倍,别人求还求不来呢。太衡派弟子怒道。你是不是故意扭的?起来,坐在这像什么话! 那瞎子看着不过二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麦色皮肤,面庞端正得很。他颤巍巍站起来,神色痛苦。 好说,我来我来。时敬之看完热闹,袖子一挽,药到病除旗呼啦展开。 太衡派众弟子: 尹辞则继续保持沉默。其实那弟子说对了七八分,瞎子确实是故意撞上来的。他撞过来的力道不大,并无刻意找茬的意思。从动作判断,他那脚在碰撞前就扭伤了。 只是无论瞎子图什么,他的计划都成不了时敬之扳住那人脚腕,暗暗注入一大股真气。只听咔吧一声,瞎子登时发出一声痛叫。 成了,一天内包好。时敬之抹抹手。 瞎子俊秀的五官皱在一起,眉间隐隐多了些怅然。 尹辞有些幸灾乐祸。那扭伤不严重,躺个五六天便能恢复如初。只是刚巧遇见时敬之,这人内力多到一文钱三斤,偏要以真气修复扭伤。 太衡派到底是大门派,弟子一眼便看出时敬之的手段,脸色有些不自然:多、多谢这位 客气什么,几日后下鬼墓,咱们一道走便是。傩面都遮不住时敬之的满脸笑容。在下枯山派时敬之,各位也是来这等金玉帮点名的吧。 那弟子噎住了,显然没见过顺杆爬这么快的。 鬼墓结构复杂,大门派都或多或少探了些机密。时敬之摆明了要占太衡派便宜,可惜太衡派太要脸,一时竟不好回绝。 原来是时掌门。一道清冷的女声传出,她显然瞧见了旗子上晃来晃去的玉坠。 正是。时敬之笑嘻嘻应道,我门下就一个弟子,两人轻装上阵,必定不会给诸位添麻烦。 大师姐,你看这最初发声的弟子一脸憋屈。 恋耽美 送神——年终(5) 被唤作大师姐的姑娘点点头。她一袭白衣,五官端正,眉眼间俱是正气。虽然面庞算不得美人,仍让人不由地心生好感。 她上下打量时敬之一番,目光在傩面上停留了会儿:我派下人冲撞他人在先,受人恩惠在后。时掌门若不嫌弃,几日后与我们同去就是。 走吧,别堵在店家门口。说罢,她果断转身,踏进客栈。 太衡派一行临走前,那瞎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听着颇为遗憾。 好徒儿,干得漂亮。 时敬之无视瞎子的不满,使劲拍尹辞的背。 我原准备等正邪两派打一打,趁乱逮个伤员治治,谁知这么快就有了机会你那是什么眼神,要是太衡派的人在墓中磕了碰了,为师照样会治。堂堂枯山派,还会白占便宜不成? 尹辞懒得理他:师尊,什么叫等金玉帮点名? 今日金玉帮开始清点玉珠,点三天、验一天。鬼墓据说离这不远,最晚五日后就能下墓。咱们算来得早的,稍后还会有其他门派过来。这顺和客栈算是被包下了,也就是咱俩 住不起。尹辞顺畅地接下话头。 时敬之讪笑:门派记名太贵了,为师还要预留你的月钱,可不就囊中羞涩。说来这次下墓,你去还是不去?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你若是去,那咱俩寻得的宝贝,为师只取一件,剩余的全归你。你若是不去,我就说你拉肚子,我一个人去就是。 果然,这人的目标九成九是视肉。 见尹辞不答,时敬之还以为他犹豫不决:放心,你去,我必定全力保你周全。你不去,我得了钱,也不会对你吝啬。 尹辞故意纠结了半天:难得见见世面,我还是去吧。 结果尹辞答完,时敬之霎时笑得春光灿烂,也不知道在乐什么。他开心够了,从药箱中取出个不大不小的药丸,用手一掰,露出个晶莹剔透的玉珠来。 走,咱们先把玉珠交了。 接下来几日,尹辞一直在准备干粮。 时敬之嘴刁得很,干粮不仅要顶饱,还得好吃,口味也不能一致。尹辞除了被催着蹲马步练挥刀,剩余时间净绕着灶台转。不过尹魔头没有冲时敬之发作他能为捏个清白身份蛰伏三年,连做三天饭倒也别有趣味。 终于,启程之日到了。 时敬之特地买了两床艳俗的薄棉被,声称要讨个彩头。尹辞把那绣有鸳鸯戏水的被子背在身后,饶是他求死多年,心中又生出一丝崭新的生无可恋。 太衡派素来守约,甚至允许他俩乘上门派专用的马车。马车摇摇晃晃小半天,终于在一片乱山前停下。 前面山路险峻,走不得马了,众人纷纷下车。 在下金岚,两位跟我一道。 来人正是几日前出头的太衡派弟子。他样貌普普通通,嗓门倒大得很:闫清、闫清做什么呢,快跟上! 那瞎子闻言跟上。他身上背了山一样的行李,没用盲杖,步履如常。 尹辞随便扫了两眼,又去看周边的人。金玉帮清点完玉珠,这些就是全部竞争者了。每个门派最多能带三十人下墓,人没有他想象的多。 最显眼的有五派。 其一自然是正道魁首太衡派,太衡派不远处杵着群秃瓢反光的见尘寺和尚。两派同为正道,就算站在一处,氛围也和和气气。 另一边站着赤勾教和陵教,两个魔教眼看要掐作一团。 赤勾教盗墓起家,鬼墓算是块势在必得的大肥肉。而鬼墓是陵教首任教主的墓,陵教如今式微,却也忍不了祖坟被旁人捷足先登。墓还没下,两派已经爆发了几波小规模冲突。 最后一派气氛颇为微妙,在一众江湖人里散发出浓重的违和感。 那是容王府的人,朝廷那边的。见尹辞往那边张望,金岚率先开口。你俩可别得罪了他们,给我派平添麻烦。 时敬之闻言一笑:当然,太衡派好歹也吃了不少皇粮,我心里有数。 除了这五大派,剩下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杂人,其中不乏枯山派这般混资格的小门小派。这些人正伸长脖子,渴望地盯着乱山,活像能用眼把宝贝刨出来似的。 终于,石面上立好临时木台,金玉帮帮主现了身。 金玉帮帮主油光满面,又矮又胖,一开口就是不重样的吉祥话。他在台子上嘟噜半天,末了才说到重点。 这墓里呢,先到先得。各门派会跟几个阅水阁弟子,记录得宝名单。 他捻捻山羊胡,声音里加了威压。 若有人坏了规矩,各位自然可以群起攻之,分了他们的宝贝。除此之外,各位想来硬的,得出了这地界再来。 话毕,他胖手一挥:阅水阁各位,请! 阅水阁的人并未坐马车前来,也没有在哪里聚集。金玉帮帮主话音刚落,他们鬼魅一般从山地中现出身影,走向各自负责的门派。 尹辞屏住呼吸无他,阅水阁弟子各个穿得艳俗无比,颜色搭配让人瞎眼。这些人像是刚洗劫完哪个乡下青楼,又闭上眼乱穿了一番。 一时间,连魔教那边都安静了。他们的人最夸张也就穿个红衣,何时见过这种阵仗。 这是怕与各门派弟子穿着打扮混淆。看到阅水阁弟子各个面沉如水,胖帮主体贴地补了句。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一直很有品味的。 阅水阁众人: 尹辞只听旁边噗嗤一声:这老鬼头,话也忒多了。 哦,枯山派姑且算个门派,也要跟个阅水阁的人。他转过脸去,却看到个桃红衣裳艳绿裙的姑娘。那姑娘五官普通,胜在妆容精致,颈子上挂了个小巧银哨,竟将这恶俗打扮穿出几分味道。 众所周知,阅水阁不收女弟子。尹辞目光不由地多停了会儿。 怎么,小弟弟,没见过漂亮姐姐?那姑娘好笑地凑近,看那骨相,的确是个女人。 尹辞松了口气。同是辣眼,红衣绿裙的姑娘总比红衣绿裙的大汉好。太衡派那边一下收了三个穿桃红缎的壮汉,弟子们脸都绿了。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那姑娘又笑了笑:我名叫沈朱。希望你俩争气点,别死太快,我还想在鬼墓里多待待呢。 时敬之一脸波澜不惊,仿佛没听见。他双眼看向地面,早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入山之后,一走便是一整个白天,时敬之一直保持着这副鬼样子。 鬼墓取了山中龙脉,藏得极深。这片乱山无人居住,连山路都没有。各门派武功精深,又有金玉帮引路,这才在天黑前堪堪到达鬼墓入口。 如今鬼墓入口相当显眼。 金玉帮砍去周遭松柏,铺上青石,造了个小广场。广场上叠着一个又一个金线法阵,四角燃了熊熊阳火,气氛却依旧阴冷瘆人。众人走近墓口,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让人窒息的血腥。 金玉帮这回下了血本,尹辞暗叹。 魔教教主之墓,少不了封墓的血祀凶阵。若要破这凶阵,须以带有热气的鲜血日夜浇灌,切忌半途而废。金玉帮得将大量活畜运进深山,再遣人随浇随杀,这才开得了墓穴最外层。 光破封就要数百人之力,这可不是一般盗墓贼能碰的活计。 破封之后,下一步便是换气。鬼墓尘封百年,墓道填满毒气。金玉帮特地燃药调风,在各处天井气道安置御风阵。对付鬼墓这种等级的墓穴,药风须得薰够七七四十九日。 御风阵与其他阵法类似,需用妖物血肉启动,这又是一大笔钱。 鬼墓刚出世时,尹辞独自探查过情况。它当真滴水不漏,开墓探墓必然要兴师动众。否则单是赤勾教,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听话,早就悄悄下手了。 尹辞还在低头琢磨鬼墓的事,一声招呼传来。 不知是怨愤还是心虚,瞎子闫清蚊子似的哼哼:太衡派给你们留了铺位,早点去歇息。明天鸡鸣时就要出发,别起不来 时敬之不知何时绕到尹辞身后,将他肩膀一勾:怎么会呢,我们习武之人,向来起得比鸡 话没说完,他便被尹辞甩脱,只得龇牙咧嘴地跟上。 等到了地方,尹辞一面铺那鸳鸯戏水的缎面被子,一面斜睨时敬之等明天下了墓,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还敢不敢睡回笼觉。 第7章 血脚印 先前几日,时敬之一沾枕头就能睡。今天他在铺位扑腾挺久,呼吸就是缓不下来。这么大个人在身边翻烙饼,尹辞也合不上眼。 翻了九九八十一面后,时敬之明知故问:阿辞,你睡了没? 尹辞觉得自己但凡年轻五十岁,早就将这烦人精一把掐死,而不是放任他在身边抖毛似的翻滚。 好在目的地近在咫尺,尹魔头心情还可以,答得平心静气:没睡。 嗯。时敬之又沉默了会儿,你明天真要跟我一起去? 尹辞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人葫芦里卖哪门子药呢? 下了鬼墓,各门派不会生事。可鬼墓凶险,你连步法都没练好,就算有我护着,也保不准会受伤,要不然你还是 尹辞一个头听得两个大他就是为下墓而来的,时敬之早先也欢喜地答应,鬼知道突然又抽什么风。 你留在地上,有吃有喝。金玉帮宰了那么多牛羊放血,下面几天保准顿顿有肉。等我带宝贝上来,你再时敬之还在唠叨。 尹辞干脆地打断他:既然如此,师尊不准我下墓就好,何苦问来问去? 时敬之顿时哑了火。 尹辞暗自冷笑。自己一介普通人,在地底下没半点用处,时敬之却对徒弟愿意下墓一事尤为心喜。也许时敬之只想拉个人壮胆,或者想要关键时刻拽个肉盾,再或者想拿自己当意外时的储备粮尹辞虽然知道事有蹊跷,却也懒得在意。 对其他门派而言,鬼墓可能是个凶险的试炼场。对他来说,它顶多算个杀时间的游戏。横竖自己死不掉,真死了反而血赚。 那姓时的辗转反侧,果然是有什么亏心的缘由被尹辞直白一问,时敬之瞬间成了闷嘴葫芦,连身都不翻了。 尹辞满意地合上眼,可惜周公刚走到面前,又被时敬之一句话怼了回去。 因为你是我徒弟。当师父的,就该带徒弟多多历练。时敬之委委屈屈地说,而且周遭尽是生人,我也想让你陪陪我,我承认这想法很丢脸。只是这鬼墓 看来这觉是睡不好了,尹辞翻身坐起。 师尊愿意护着我,这就够了。师尊要能活着出来,我肯定也能。要是师尊出不来了,我就陪师尊死在下面。 时敬之被孝顺了一脸,倒抽一口冷气:阿辞别这样,为师意志很不坚定的。 师尊对我有知遇之恩。那日枯山相遇,是天定的缘分。尹辞继续演。就算墓中有难,师尊吉人天相,绝对能逢凶化吉。再说了,世上哪有没风险的机遇呢? 时敬之被他演的眼圈都红了,目光里透出些对死心眼的怜爱: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尹辞满意地躺倒,刚拉好被子 其实为师此次前去鬼墓,求的是长生之物。 不用你敞开心扉,本座只想休息。尹辞悲愤地转过身,可脑子里弦一紧,他已经清醒了大半,只得继续听。 我打小身体不好,谁看了都说救不了,家里渐渐也不管了。这回探鬼墓,找的便是这一线生机。但流言就是流言,里头未必真有长生之物。哪怕没找到,就像你说的嗯,见了见世面,不亏。 尹辞彻底没了睡意:师尊既然家住弈都,为什么不去引仙会? 你还知道引仙会?周遭人太多,时敬之睡觉也戴着傩面。他侧躺着,与尹辞四目相对,脸上被压出几道红痕。 知道。我爷爷说过,城里还编了儿歌。什么来着引仙会上引神仙,飞升神道飞九天 按照世间常理,世上既然有妖怪,必定也有仙人。然而尹辞几乎掘地三尺,连根神仙胡子都没找见。 引仙会那帮人是最接近仙人的。引仙会每十年在弈都举办一次,入场玉符价值千金。若是被仙人看上,可得仙酒一坛,容颜永驻。 尹辞搞到过仙酒,还不止一坛。他用它们折腾出不少花样,结果还是没能弄死自己。那东西怎么看都是有些特殊效果的药酒,兴许能治时敬之的毛病。 家里人帮我讨到过几口,我喝了,一点用都没有。时敬之声音有点苦涩,这也许是天命我只想再挣扎下罢了。 修仙门派本就寥寥无几,只会用妖怪做阵画符。我寻过几处,没半个人修出长生来。 的确,尹辞心道。他们所求相反,但殊途同归归就归在屁都没发现上。 会好的。见时敬之言语动了真心,他漫不经心地搪塞。 但愿。时敬之叹道,唉,我还没跟人聊过这个。果然谈谈心清爽得很,阿辞 尹辞一被子盖住脑袋,这小子还没完了! 时敬之放低声音,隔着被子摸摸他的头: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 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绸被,尹辞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味儿。只是困意占了上风,他懒得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阳火压不住鬼墓的阴气,青石板寒如冰面,没几个人能睡安稳。 第二天一早,金玉帮特地让人熬了鲜美的牛肉汤,配上揉满油脂的酥饼,连见尘寺的和尚们都分到了些菌菇稠粥。时敬之抿了口热汤,少见的没动干粮。 容王府的人没露面,大概自己解决了餐食。 众人吃饱喝足,伴随朝阳走进鬼墓。 墓道大门被金玉帮细心清理过,浓重的血腥却萦绕不散。刚踏进鬼墓,食物带来的暖意登时就散了,只剩沁人心骨的恶寒。 恋耽美 送神——年终(6) 那阎不渡也是荒唐,埋在这种鬼地方,居然妄想成仙入魔还差不多。有人小声嘟囔。 像是回应他似的,黑洞洞的墓道中响起一声低笑。下一刻,墓中灯盏齐齐燃起,青色火光无风自动,像个居心叵测的邀请。 太衡派弟子们手按上了佩剑,见尘寺和尚们纷纷低下头,默念佛经。 时敬之则从头到脚波动了一遍:为师鸡皮疙瘩起来了。 尹辞相当淡定:自己抖抖。 时敬之:我就知道带你来是对的!好徒弟,胆子真大。 尹辞存了戏弄他的心思,不怀好意地开口:师尊,我要是你,我就把摇铃塞住。爷爷说过,妖魔鬼怪容易被声响吸引 胡说八道,我这铃铛纯银的,驱邪!时敬之一边嘟囔,一边往铃铛里疯狂塞纸屑。 太衡派的人目睹了这一丢人行为,只能假装看不见。金岚带着闫清走过来:时掌门,这边请。 时敬之眼巴巴地看着瞎子闫清,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羡慕,尹辞又想笑了。 墓道不长不短,早就被仔细摸透。几大门派准备充分,跟在后面的小门小派也知道依葫芦画瓢,一路上没出现什么险况。到了鬼墓正门,后方几人似乎相当心急,竟敢越过大门派,朝墓门挤去。 墓门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咒,一笔一画都浸了不祥的暗红。只见三人目光呆滞,非但没停,反而径直撞向石门 太衡派和见尘寺同时出手,拦住了后面两个。可惜距离太短,为首那人又冲得太快,撞了个结结实实。 碰撞声并未响起,那人肉身缓慢地融进墓门,伴随着外翻的肋骨、飞溅的鲜血和不成声的惨叫。 被拦下的两人清醒过来,瞬间尿了裤子。 多多多谢各位。一根瘦麻杆从外围挤近,那是我家下仆。许是刚才太放松,被迷了心智。 尹辞认得这根瘦麻杆。此麻杆是长乐派掌门,出门必带四个佣人,为此不惜浪费鬼墓名额。要不是时敬之半路杀出,这老头原本是他的目标。 他不动声色地转身,想碰碰门上的符咒。哪想刚挪半步,身后陡然传来一股拉力时敬之的摇铃不知何时插进尹辞腰带,将他牢牢勾住。 这小子,刚才人抖得厉害,这会儿下手倒挺稳。 师尊,我还清醒。 唔。时敬之这回没抖,他正细看那墓门。方才那人已经被吞噬殆尽,墓门上连片痕迹都没留。 恶毒至极。金岚小声骂道,看见没,魔教中人就这副德行。 闫清:没看见。 金岚翻了个白眼,转向尹辞和时敬之:总之你俩不要轻举妄动,下二层前跟紧我们,小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数步外,赤勾教已然掏出一堆铁器,小心翼翼地撬门。陵教则捧了教中卷宗,捏着鼻子配合。两大正派也没闲着,启动重金购买的护阵,在一旁防卫。 虽有种种龉龃,各大门派都遣了精英,大家都沉得住气若是门还没进就争起来,只能教旁人看笑话。 尹辞身子一转,身后银铃被甩到地上。时敬之吸了口气,弯腰去捡。 众人正忙,加上刚死了人,墓道一阵寂静。时敬之突然啊了一嗓子,回音绵延不绝。撬门的赤勾教教徒停下动作,愤怒地望过来。 时敬之只当没看见,一只手拿着银铃,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地面:那是脚印吗? 墓道昏暗,尤其是墓门这边,地上积了极厚的灰。尹辞蹲下身,将火折子捱近,照亮几个浅淡的脚印。 那些脚印沾着陈血,残缺不全地印在石板上。被灰一盖,和普通污渍并无二致。 尹辞原本只是发现陈年血迹,诱导时敬之查探,谁料这小子眼够毒,一眼便看出血迹正体。 他这师尊,真是只上佳的出头鸟。 只是眼下出头鸟情绪不稳,毛都要炸了:绝对是脚印,成年男人的脚印这人脚沾了血,是赤足朝外走的! 施主所言不差,这血脚印留了百年以上。见尘寺率先认同。 金岚嘶嘶吸气:百年前那阎不渡真诈尸了不成? 就在此时,墓门发出一声闷响,缓缓敞开。 门内一片浓稠黑暗,如同虚空。 第8章 纸人街 鬼墓属于陵教首任教主,阎不渡。 阎不渡生于巨富阎家,作为阎家幺子,自小生活骄奢淫逸。其人聪慧异常,一度将阎家带上巅峰,有天才之称。 他自认成仙之才。十七岁时不再经商,携巨款创立陵教,搜罗天下奇珍异宝,为自己修建陵墓。曾放话称成仙则留空墓,死则要死在最豪华的陵墓里。 十年后,鬼墓成。因屠杀太多工匠封口,陵教被武林正派联合讨伐。 阎不渡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他率领陵教负隅顽抗整整两年,剑下亡魂无数,硬是活了下来。结果陵教刚缓过气,他却失踪了。 阎不渡可不会不声不响地失踪。一年过去,陵教众人认定鬼墓已封,阎不渡被心腹暗中葬下。 鬼墓传承百年的传说,自此伊始。 中原被阎不渡搅成浆糊时,尹辞正在边疆追寻神仙的线索,硬是错过一场大戏。几年后,他化名宿执,率赤勾教找过鬼墓。只是机缘未至,没能寻到。 当初视肉之说还没有这么玄乎,尹辞懒得强求。反正放个百十年,自有后人帮他找 而今,后人们在鬼墓门口聚着,谁都不愿踏出第一步。最后还是见尘寺的和尚们打了头阵,他们燃起提灯,昏黄的火光驱散了黑影。 眼前现出的却不是墓室,而是街道的入口。 随着众人踏入,鬼火灯再一次燃起,映得整条街道灯火通明。地上铺了平整的青石砖,再没有半个血脚印,连灰尘都没多少。 光影幢幢,车水马龙。处处衣香鬓影,家家灯火辉煌。长街一眼望不尽,一派集市般的热闹景象。 墓顶不知涂了什么,黑得不见反光,让人抓不准距离。细碎夜明珠缀着,模拟满天繁星,月亮则泛着玉色,逼真到骇人。两侧店铺与世间区别不大,砖石都是真材实料,只是街上往来行人、摊上琳琅货物,通通由纸扎成,鬼气森森。 就在此时,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起。 门口钢撑竟被墓门生生挤扁。两道厚重石门自行合拢,将众人封在墓中。事发突然,门口原先站了几个迈不动步子的,这会儿连滚带爬退出墓门,险些被挤成肉酱。 只是片刻工夫,墓门外传来凄厉的惨叫,随即又寂静一片。 前面有看不到头的冥街,身后是散发血腥的死路。陷阱的味道瞬间浓了起来,众人齐齐噤了声。 半晌,时敬之缓缓举起银铃,连尹辞都配合着抖了抖。 那门八成是用妖物炼的。沈朱从个纸人后面绕出来,语气轻松。墓道里肯定也养了妖怪咱们被引进来,指不定是寻宝还是喂妖怪哪。 她前进两步,提灯光影在纸人身上转了圈儿。纸人表情活像在动,气氛越发诡谲。 各位莫慌,金玉帮及各派人马都在外等候。墓门能开第一次,就能开第二次。哪怕开不了,我派食水也足够各位撑过七日。这七日内,我们定然能找到解法。 太衡派那位大师姐再次站了出来,声音仍旧低冷悦耳。 小丫头片子挺会说,我赤勾神教还没发话呢。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乌血婆。太衡派大师姐施仲雨面色一变,随即又行了个礼。没想到赤勾教教主亲临,晚辈失礼了。 乌血婆尖笑两声:老身怎能错过此等大墓。别的我不敢保证,出路肯定有。 一正一邪一唱一和,众人渐渐平静。 确实。赤勾教的老教主都在这了,要是还出不去,天底下没人救得了我们。时敬之冲尹辞嘀咕。 尹辞的注意力倒不在这事上,他打量身边的纸人:师尊,纸人发丝好像是真人头发。 时敬之: 时敬之:好徒儿,为师不想知道。 尹辞:好的师尊。说来,我有点在意传说数千工匠被活活封进鬼墓,怎么一具尸骨都不见?他们去哪儿了? 时敬之欲哭无泪:阿辞,你是不是讨厌我? 尹辞憋住一个愉快的笑,诚恳摇头。 我瞧这冥街分了两岔,不如兵分两路,三日后在这重聚。乌血婆再次开口,声音喑哑。每组百人之数,如此刚好。再多不易行动,少了容易招来祸患。 金玉帮藏了一百零八颗玉珠,你争我抢后,共十二个门派,三十九名独行侠取得资格。算上枯山派这种凑不齐名额上限的,下墓者不足三百人。冥街塞满纸人,二百余人挤做一堆,确实不方便行动。 乌血婆说罢,没听其他人的意见,直接摸出个小陶罐来:公平起见,后生们,手来。 赤勾教行事亦正亦邪,又是盗墓大派,没人赶着挑刺。各门派代表走上前去,将手往陶罐里摸。 第一个摸的是太衡派施仲雨。她眉头皱了皱,将手拿出,手背上多了个棋子大小的白色圆点。后来者抽出手,手背上同样浮了圆点,或黑或白。 乌血婆笑道:罐中有两仪蛇,只需一咬,就能辨出精气阴阳。下墓也讲究阴阳调和,不然总会引来些脏东西这条是去了毒的药蛇,各位不必担心。那边的小子,你不试么? 她一双浑浊老眼瞟向时敬之,咧嘴冷笑。 时敬之瞬间立正:您太客气了,我早先和太衡派约定好,此番随他们一同行动。反正我们这边就两个人咬或不咬都没什么区别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老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 尹辞惊奇地发现,他这师父虽说没事咳咳血,一口气还挺长。 乌血婆又怪笑几声,收回视线。她用干尸似的手指点来点去,黑白相合地搭配一番,不一会儿便分出两组人来 见尘寺与陵教一路,太衡派与赤勾教一道,其余人跟上两边大头。只有那容王府的人没定阴阳,乌血婆也没强求,挥手把他们归进自家队伍。 阿辞,你当初撞得真好,幸亏撞上了太衡派。时敬之拍拍胸脯。与太衡派一起,赤勾教大概不会明着找麻烦 时掌门,你怎么得罪的赤勾教?金岚好奇发问。 我那玉珠是从他们手里偷的唉,别提这茬了,那老婆子又在瞪我。时敬之扭过头,假装乌血婆不存在。 尹辞没再逗弄时敬之,他观察得分外认真。 阎不渡是个疯子,墓内设置不能以常理推断。这里虽然是第一层,未必没有长生相关的线索。 冥街分了左右两条岔路,他们走了左边那条。抬眼望去,仍是满街纸人,一派让人心底发冷的热闹景象。 这条路仿了花柳巷,灯笼里飘忽着暖色灯火,霉烂的脂粉味直钻鼻孔。纸人们不论男女,通通打扮得花枝招展,乌发散乱,情态动作有如活人。 就是四下毫无人间声响,寂静得让人窒息。 先寻个房屋清理一下,好过夜。乌血婆指了指最豪华的那栋青楼。就那间吧,好歹住得下,说不准还藏有宝物。 尹辞暗暗点头。没人知道通往下一层的路在哪,也不知道墓门何时能开。先找个据点落下来,人心不至于太散。 只是这冥街实在精细,青楼外灯火辉煌,内部竟分毫不输。宴席上的纸质菜肴逼真至极,有听人弹唱的、有拥香调笑的,竟一桌一象,毫无雷同。 太接近人间,寒意反而又重几分。 不要徒手碰东西。若要碰,须以阴寒内力冰过十指,不能带半点体温。地下都是阴火,放置普通火源时要注意得了乌血婆的眼色,几个赤勾教教徒站出来指挥。 时敬之咦了一声:赤勾教气度也不小,还知道先行帮人。 不是卖人情,就是养炮灰。尹辞随口脱出一句,又自然地找补回来。爷爷说过,魔教里没什么好东西。 阿辞,我想问很久了,你爷爷他 时敬之没能问完,长乐派那边又起了麻烦。纸人街实在太过诡异,长乐派掌门带的下仆崩溃了一个那少年只有十七八岁,一个没站稳,顺手扶住了身边纸人。 乌血婆发出一声长叹:都退开。 说罢,她拐杖一甩,扎在几个太衡派弟子身前:不用过去。没机关,他自然不会有事。要是内有蹊跷,现在救人也迟了。 少年吓软了腿,在原地呆坐许久,这才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看着也没什么异样。正在众人松口气时,他触碰的纸人突然动了。 它扭得僵硬怪异,脸上娇笑又明显了些。下一瞬,纸女微微张口,无风自燃。青色的火焰舔过纸张,腾出烟云般的乳白色雾气。 赤勾教教徒脸色发白:内力转寒,快! 下一刻,尹辞发现自己被时敬之整个抱住,头按进怀里。阴冷真气从四肢百骸涌入,又很快不知所踪。饶是如此,时敬之依旧源源不断地输送真气,两人虽然身躯相贴,却冷得像冰。 阿辞,屏息。时敬之咬牙道。 其余人也纷纷转寒内力,屏气凝神。白色烟云绕过他们,直奔长乐派那三个没武功的侍从。 一切犹如电光石火,侍从们没来得及反应,便将白烟吸入口鼻。 他们仅仅颤抖了片刻,甚至没能挣扎几下。伴随着沙沙声响,三人皮肤上出现细小的孔洞,随后又慢慢闭合。他们定在原地,由着孔洞在身上此起彼伏地扩大、缩小。 时敬之像是看出了什么,呼吸陡然急促。尹辞当机立断,伸手捂住时敬之口鼻。两人紧紧贴做一处,一声不响。 一盏茶的工夫,沙沙声停止,一切重归寂静。 乌血婆长出一口气,拐杖敲了敲地板。众人这才恢复呼吸,动弹起来。 长乐派掌门颤巍巍转过头,看向三名仆从。这一看不要紧,老头儿一声惨叫,脚下打滑,差点重蹈下仆的覆辙。 恋耽美 送神——年终(7) 有意思。沈朱低声念叨。 走近一看,那三人如今面露微笑,动作自然地定在原地,皮肤质地与纸人没有区别不如说,就在众人眼皮底下,三个大活人迅速化为纸人。 尹辞认得那东西。 片刻前,三人皮肤上的孔洞并未合上。它们一直在扩大,同时又被颜色相近的织物修补,才让人生出孔洞时大时小的错觉。 三人的骨头、内脏、皮肉,统统被那东西吞噬殆尽,只留下一个鲜活的假壳。 姓时的五感灵敏,八成在刚才就发现了异样。不过 尹辞还没想完,下巴便被时敬之抬起。他那便宜师父强行捏开他的嘴,硬塞了个桂圆大小的药丸,又在他胸口狠拍一掌。尹辞不好当众反抗,噎得眼泪差点下来。 失策,自己刚才一时走神,好像忘了恢复呼吸。 第9章 无面僧 喉中药丸辛辣无比,偏偏又融得极快。尹辞弯曲身子,咳得惊天动地。那股辣劲儿在他嗓子里上蹿下跳,一股热意炸满全身,他身后竟瞬间发出层薄汗。 活了活了。时敬之心有余悸道,阿辞,你差点吓死为师。我还以为你受不得失温,来,再吃两个! 尹辞将时敬之的爪子一推,幽幽道:谢师尊,一个就饱了。 时敬之见他有了贫嘴的精神,注意力又转回纸人上那三个化为纸人的仆从,竟与周遭全无违和,活像青楼新添的小厮。 乌血婆取了根长针,在纸人身上一捅一搅。再拔出时,银针通体亮青,还黏了不少柳絮般的丝团。 少倾,她叹了一声:此物名为萤火蛛,卵如棉絮,遇温即散。卵在活物体内孵化,吃净肉骨,再用网结出活物外壳,引诱其他猎物触碰这本是极罕见的妖怪,阎不渡竟用它来做纸人。 一席话下去,再迟钝的也听懂了周遭这些言笑晏晏的男女纸人,并非源自名匠巧手,而是原本就由活人所化。 婆婆,这纸人可有应对之法?长乐派掌门擦汗道。 不碰,不摔,借外物拨开即可。乌血婆又挥挥拐杖。散了吧,赶紧挑房间打扫。要入夜了,都好生在房里待着。 一听要入夜,那麻杆掌门面色煞白:婆婆,这 乌血婆没再理他,转身便走。 我赤勾神教不是来当丫鬟的。一个教徒嗤笑道,大墓入夜,谁知道会出来什么东西。真要怕,不如去求那边的名门正派,人家生来爱吃亏。 爱吃亏的太衡派包了打茶围的厅堂,他们将纸人挪到墙角,用屏风挡了,三十人一同打地铺。赤勾教则抢了位置顶好的房间,在房外洒遍药粉,另置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随后紧闭房门,不再见人。 其余人只能就近选房。时敬之眼疾手快,抢到离太衡派最近的那间。 不和太衡派一起打地铺吗?尹辞好奇道。 外面大窗直冲院子,院子里又都是那些咳。时敬之白着脸推门,你看赤勾教都进了屋,有门肯定比没门好。 门吱呀一声敞开,屋内火光暧昧,脂粉甜香更浓了。艳色纱幔中,两个纸人发丝散乱,赤身交叠。 时敬之被这阴间景象骇得汗毛倒竖,缓缓退后,又将门关上。 阎不渡脑子有病。他咬牙道。走,阿辞,咱们打地铺。 尹辞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夺了旗子,再次推门而入。他用旗杆将纸人挑去床下,又展开被单,铺好鸳鸯戏水被。 最后,他扯出二十四孝好徒弟的面孔:师尊,请。 两个纸人窝在床下,一条雪白的纸臂斜出床底。时敬之险些抖出残影:还是不了吧。 尹辞将旗杆扔回,一脸纯良:师尊,你都杀得了人,还怕死尸? 听好,血腥和厉鬼是两回事。为师不畏血,只怕鬼。时敬之两根手指捻住旗杆,一脸这旗子我不想要了的痛苦。 尹辞好容易忍住笑,将那手臂掖回床下,先行躺上床:别怕,我先来压压阴气。 自己可是三百年的活死人,哪怕这墓中真有厉鬼,也得叫他一声老前辈。 可怜时敬之对此一无所知。他见徒弟如此积极,只得强作镇定,同手同脚地爬上床。有纱帐隔着,恍惚望去,仿佛身在栖州,一切只是场噩梦。 然而那恼人的寂静时时提醒着他,他仍泡在这噩梦里。 时敬之恨不得把头蒙进被子,又怕在徒弟面前丢脸,只好把身体挺得梆直,比真正的死人还像死人。 阿辞 尹辞打断他的话: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师尊先睡,我守前半夜。后半夜再换过来。 咱们想到一起去了。时敬之拉拉被子,坚强地补了句。若有异动,立刻叫醒我。 话是这么说,时敬之没能立刻睡着。他渐渐放松四肢,突然轻笑出声。 尹辞心里一震难不成自己刺激太过,时敬之吓疯了不成? 有徒弟真好。时敬之声音里透着乏意。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人诚不我欺。才相识几日,你连这种地方都随我来了。 尹辞有点拿不准他是感动儿子太孝顺,还是感慨徒弟太棒槌。 自己似乎该说点什么,可现在再扯开眼界那套好像有点晚。但凡是个正常人,没人想开这种变态眼界。 于是他吐了句真心话:我说过,我本来就无处可去。 我原本也是这样。时敬之闷声道,但现在不同现在有枯山派 他后半句话模糊不清,尹辞再去看时,时敬之已经睡熟了。尹辞探出手,指尖划过那人的傩面。傩面做工粗糙,边缘还留有没刮干净的木刺。 取面为人,覆面为神。 或许这傩面五官过于扭曲,又载了太多神鬼之说,以至于让他生出些错觉时敬之那前半句,绝望程度与自己不相上下。 算了,神神鬼鬼的,看多了徒生杂念。尹辞把时敬之的白帕子翻出来,十分缺德地盖在傩面上。 他还没调正帕子,外面传来一阵踱步声。 沙沙响得轻而均匀,由远及近,听着像草鞋踩地。然而这边一行百余人,无人穿草鞋。 尹辞精神一震,猛晃时敬之:师尊,您点的异动到了。 时敬之闻言僵硬起来,被子盖过头,缓缓缩成一团。尹辞无情地掀起被子,努力装紧张:你听,外面那是不是走路声响? 耳聪目明的时敬之:确确确实。 师徒两人屏气细听。草鞋声响在他们门口略停了停,又继续向前走去。 可能是太衡派哪位起床解手吧。时敬之小声道。 尹辞:特地去茅房?在这个鬼地方? 时敬之:也是,按照阎不渡的疯度,茅房里百分百有如厕的纸人。 两人说到一半,沙沙草鞋声再次响起,竟是走了回来,又停在两人门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床下纸人好像动了几下。这下可好,时敬之拽上尹辞,噌地缩去床角。 两人裹了绸被,活像一对洞房夜遭了土匪的新人。 尹辞挣扎着扒开被子:我去看看。我们山户杀生多,煞气重,说不准能镇住。 尹辞是不信有鬼的数百年间,他走遍各地。厉鬼没见过,装神弄鬼的人倒见了不少。如今见识到墓中新花样,他久违的好奇起来。 结果他刚起身,草鞋声又远了。穿鞋人似乎在长廊中来回徘徊,时不时停上一停。奇怪的是,无论是周遭小门派,还是睡在厅堂的太衡派,似乎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异象。 尹辞打开门,木门尖锐地吱扭一声。他先向左看了看,发现走廊末端多了三人。 施仲雨一人在前,剑已出鞘。金岚和瞎子闫清跟在她身后,三人面色都透着青白。尹辞还未发话,施仲雨抢先开口:你也能听见么? 尹辞:师尊听到了清晰的走路声,我只能听到一点点。 时敬之见尹辞和不知是人是鬼的玩意儿说上了话,终于鼓足勇气,凑上前来。 施仲雨冲时敬之颔首致意,伸手一指:那你们能看见么? 尹辞这才顺着她的手,看向右边。 一位僧人正站在走廊末端,手里提了盏粗制滥造的树皮灯。他身高八尺有余,足踏草底僧鞋,一身破旧僧袍,脸皮上没有五官,仿佛肩膀顶了个水煮蛋。 那僧人不再走动,空白的脸转向这边,像是在观察他们。 时敬之的迷惑战胜了恐惧:为什么青楼里有和尚,这不好吧。 太衡派三人: 尹辞对自个儿师父抓重点的能力肃然起敬。 好在现场有个比时敬之还恐惧的。金岚自顾自抖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解释:闫清耳朵比一般人好使,说听见了怪声。我什么都听不到,就去找了大师姐结果大师姐也能听见。 说完,他抖着指向长廊对面:大师姐和时掌门都说那里有和尚,我我我什么都看不到 尹辞顺势扯谎:我只能看到个虚影看大家的反应,多数人应该看不到。 时敬之瞧了徒弟一眼,幽幽叹了口气。他手握旗子前进两步,冲那无面僧行了个礼:大师,佛海无边,回头是岸。 尹辞再次肃然起敬你在说些什么玩意儿,那要是个真和尚,不揍人都是有涵养的。 无面僧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听见,并未做出过激动作。只是时敬之前进两步,它倒退两步,始终保持着固定距离。 时敬之见这东西倒走得古怪,头皮一炸,又退两步。哪想那无面僧再次动作,随他前进整两步。 时敬之: 他当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跳起来,那和尚毫不含糊,仿佛一面镜子,将时敬之的动作学了个十成十,两人距离始终不变。 其余人围观两人斗舞,恐怖气氛散了个七七八八。施仲雨轻咳一声:时掌门,停一停,先停一停。 时敬之这才停下,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瞎子闫清一脸迷惑,尹辞憋笑憋得很痛苦,险些破功。 只有那金岚颤颤巍巍道:大师姐,原来他没被附身啊? 施仲雨摇摇头,扯起袖子,露出条莹白手串。 这是我派宝物之一。三丈之内若有邪物,血骨珠会立刻由白转红。眼下它毫无反应,对面非鬼非妖。 尹辞有意引导:咦,不是鬼也不是妖怪,那就是幻象了? 施仲雨肯定道:不错,这是由人设下的法术。时掌门第一个与它交谈,很可能被它锁定了。 时敬之狠狠舒了口气:不是厉鬼就好,区区幻象 施仲雨:只是这法术复杂,我看不透。如果是诅咒一类,仍可能危及性命,时掌门务必小心。 时敬之默默把气吸了回去。 阎不渡不会那么好心,专门设个法术解闷。沉默许久的闫清突然开口。这会不会是诱饵,特地将猎物引去别处的? 尹辞故意接过话茬:真要是那样,换个普通形象不好吗?和尚逛青楼,看着就可疑。 时敬之唔了声,渐渐冷静下来:跟去看看吧。 难得见这人正经,尹辞挑起眉毛。 这事说不准真有玄机。阎不渡挑剔至极,又最讨厌和尚。他将青楼还原至此,真要做法杀人,也该派个美人来。 他甚至露出个微笑。 横竖已经被盯上了,被动等死实在无趣。阿辞,你去把阅水阁的人叫醒,我们这就走。 说罢,时敬之一只手搭上徒弟的肩,嘴唇险些碰上尹辞的耳朵 若我是阎不渡,我就故意暴露些宝物。二桃杀三士,岂不快活?要是这样,以阎不渡的恶意,用和尚引路也不奇怪。 众人争抢到死时,一定会想要是没见过那可恨的和尚,该多好啊。 第10章 烦恼丝 沈朱人未到,声先至:原则上十人跟一个阅水阁弟子。你们一共五人,我一个跟去就够了,再多只会徒添混乱。 金岚一惊一乍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时掌门到处乱蹦开始。沈朱笑靥如花。 她没给时敬之留出尴尬时间,继续道:我认得此术。此术名为黏影,就是指路用的。只是造像指路太奢侈,又不够直观,导致它失传已久,没想到能在这看见时掌门,请你后退十步。放心,它就是个虚像,伤不了人。 时敬之乖乖后退十步。那虚影一开始亦步亦趋,中途却停住脚步,不再跟随。 这是走错路的效果。时掌门,请向前进二十步,朝岔路走。 时敬之照做,那虚影在他前方走着,自行选了个岔路前进。 沈朱:你们看,这才是引路。 金岚:真的好麻烦,怪不得失传了。罗盘它不好用吗?什么人闲得没事造这种东西? 尹辞淡定道:孤家寡人吧。 闫清沉默片刻:我能不去吗?我不想要宝物。 不行。施仲雨摇摇头,方才你第一个发现脚步声,我需要你的耳朵。等回到门派,我会向掌门禀报此事,为你请功。 闫清闷闷不乐地应下,尹辞又瞧了他几眼。 他一撞便知,这瞎子武功稀松平常,甚至在金岚之下。而能看到黏影的,武功都差不到哪里去。单用耳朵灵敏解释,怕是说不过去。 恋耽美 送神——年终(8) 莫非那术法还有其他筛选条件? 来探鬼墓是对的,趣事当真一件接一件。 尹辞面露笑容,戳戳那瞎子:闫大哥,你有施女侠罩着,我只能跟着我师尊。你看我都敢去,富贵险中求嘛。 时敬之:好徒儿,倒也不必如此坦诚。 金岚抖得像个筛子,却不想在大师姐面前丢丑。于是太衡派三人,枯山派二人,捎带一个沈朱,六人低调出发。 施仲雨自觉当了领队:我们人少,以探查为主。要是起了冲突,千万别纠缠。 尹辞毫不意外。施仲雨是太衡派大弟子,清名在外,排得进江湖百杰。只算综合实力,时敬之还不是她的对手。 无面僧安静地前进,引领他们离开青楼,朝乱巷钻去。可惜他们谨慎至此,尹辞仍发现了根小尾巴。 一道气息尾随在后,不远不近,一路跟到目的地前 无面僧在一家棺材铺前停下。它转过身来,双手合十,薄烟般消散了。棺材铺上下两层,模样中规中矩,在暗巷中毫不起眼。 施仲雨将袖子绑起,好让其他人看到血骨珠串。那珠串方才洁白如雪,如今红得发黑,仿佛要滴下血来。 她将剑一挥:附近有妖邪,都小心点。 其余五人瞬间躲到她身后,排得井然有序,如同一行鸡仔。 老母鸡施仲雨: 她刺破指尖,在石子上抹了几滴血,继而将它们弹入店门。石子嗒嗒落地,再无响声。施仲雨看向闫清,闫清摇了摇头。 看来那妖物不是主动出击的类型。她叹道。 施仲雨把血骨珠串一收,右手执剑,左手换了把青铜匕首。她踏入棺材铺,一身白衣映成纸钱般的暗黄,凌厉之气分毫未减。 鸡仔们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与她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离。 棺材铺内部并无特殊之处。纸人掌柜正悠闲读书,店内没有客人,只有一口口漆皮棺材。空气中混杂了淡薄的腥气,血骨珠串越来越红,眼看要转为漆黑。 时敬之突然停下脚步。尽管他脸上扣了傩面,一身气势与方才判若两人,连施仲雨都微微侧目。 都别动。他语气里没了那份轻松,施姑娘,妖物是三千烦恼丝。 施仲雨顿时正色。她将青铜匕首甩给金岚:在脚边割一圈,快回去报告! 时敬之摇头:晚了,这一群数量不少,我们恐怕在店外就着了道。 金岚和闫清听两人打哑谜,又看了眼空荡的棺材铺,一起露出迷茫的神色。尹辞低着头,将面孔藏入阴影,一言不发。 烦恼丝是某种算了,它是虫是藤还没有定论。总之它是种细若蛛丝、轻若无物,肉眼还看不见的妖物。它们成千上万地聚集在一起,便是三千烦恼丝。 沈朱顺口解释,表情依旧自在:它们会从双足开始向上钻,经过腰腹时产生些微刺痒,钻过脖颈后才会引发明显不适。可惜等到那一步无妨,咱们才进门不久,肯定还有办法。 金岚和闫清才二十出头,被这个话题转换吓得魂飞天外:你先说,等到那一步会怎样? 烦恼丝会将人揉成半死不活的肉团,以墓中虫鼠喂养,慢慢食用。尹辞在心里补充。 其实这玩意儿直接吃虫鼠也没啥问题,尹辞曾见过烦恼丝捏的活鼠肉团。只是人类身体更大,精气量更足,它们尤其爱吃。 这堆烦恼丝数量多到夸张,胃口差不了。怪不得阎不渡将它们养在棺材铺,棺材里绝对放满了饲料。 自从变得不死不灭,尹辞渐渐能看到各种隐形妖物。此刻在他面前,无数细丝流水般淌动。它们自二楼流下,爬满墙壁和棺材,在店铺外积成一大滩。房内事物被银白细丝盖满,如同遭了场暴雪。 它们默不作声地绕过他的脚,不知是畏惧还是嫌弃,碰都不肯碰他一下。 尹辞朝另外五人瞧去,太衡派三人及沈朱,烦恼丝刚爬到脚踝。而时敬之那边,烦恼丝已经攀上了膝盖,仿佛给他加了对白毛护腿。 尹辞:怎么,它们看准了此人细皮嫩肉,口感上佳吗? 但这不妨碍他继续看戏自己只是个弱小山户,等情况危急起来,再想办法薅走时敬之就是。 施仲雨反应极快。她将掌心一划,在身周洒出个淋漓血圈。趁烦恼丝们分神,她掏出几枚药丸,掷向其他人。 这是毒药,快吃下去。施仲雨低声道,又扔了五颗白药丸。白的是解药,逃离后再吃。 沈朱将毒药咕嘟咽下:不错不错,血里混毒,这东西的侵蚀速度会慢点时掌门,我看你对烦恼丝颇为了解,你对付过这东西吗? 书上看过,纵火焚烧可解。 众人陷入沉默这可是纸人街,碰个纸人都得先冰镇自己。要就地放上一把火,方圆二里地的萤火蛛都要赶来赴宴。 时敬之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不着调起来:阎不渡挺有意思,弄个和尚带人斩三千烦恼丝,这是要咱们集体出家吗? 尹辞:师尊,闭嘴吧,再不逃就要集体出殡了。 施仲雨没心思听时敬之说屁话,她的剑上青光一闪,竟透出隐隐热度。尹辞眼看她剑舞如风,周遭烦恼丝通通被一刀两段。 青女剑施仲雨,体阴神阳,剑起青色阴火。太衡派掌门特地挑她带队,为的八成就是这一手。 时敬之不再出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剑式。 阴火属阴,杀活物有奇效,杀邪物却不如阳火。施仲雨服了毒,又被烦恼丝重点针对,面色逐渐变得青白。 金岚则用青铜匕首在各人脚下乱划一番,趁机带人逃跑。哪知还没到门口,众人双脚如同深陷泥潭,被烦恼丝绊了个结结实实。 施仲雨见势不妙,干脆舍弃防御,转而为其余五人开路。 金岚眼眶瞬间红了:大师姐 谁料青女剑刚挥出一半,横空杀出一根旗杆。时敬之声音带笑:施姑娘,性命可是很宝贵的,别动不动就想舍身成仁。 药到病除旗上浮出一层金火。金火灿烂灼目,旗身却没有半分损坏。 我无意偷师前辈的绝学,只是情况紧急,还请多多担待。总之多谢您的教导。 施仲雨:不客气? 时敬之得了肯定,反手将旗子上下颠倒然后用旗子扫起地来。 他不知对青女剑动了什么手脚,硬是把阴火拗成阳火。阳火紧贴旗子,不离不散,旗面又比剑面宽阔得多,效果奇佳。烦恼丝们顿时饭都不要了,屁滚尿流四下奔逃。 施仲雨迷惑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转过头,朝金岚开口:帮我记下,下次除妖时多带把墩布。 说完,她又陷入更深的迷惑精气化火、以火覆器可是她的独门绝招,居然这么好学吗? 尹辞则好笑地看着烦恼丝卷成一堆,瑟瑟发抖地往墙角挤,真有几分像扫起来的雪堆。 看来这一回,自己没有出手的必要。 趁时敬之在店内大扫特扫,众人干脆席地而坐,吞吃解药。金岚和闫清武功底子最差,腿脚仍被烦恼丝影响,一时走不动路。 等时敬之打扫完毕,那团巨大的烦恼丝早已爬出棺材铺,悲伤地滚远了。 施仲雨的血骨珠串又转为白色,别扭的气氛却没有一同变化。沈朱说要取样记录,不知跑去了哪里。人一少,氛围又凉了些许。 金岚试图炒热气氛:多亏大师姐和时掌门,好、好不容易赶走了妖怪,我们可以随便翻找了。店里这么多棺材,肯定藏了不少宝物。 金岚,慎言。施仲雨终于回过神,没有妖物不代表没有陷阱机关。 时敬之这边收了旗子,打开药箱:又是毒药又是妖怪的,肯定伤元气。来,大家吃药。 见识过时敬之的实力,施仲雨言语中多了些敬重:敢问时掌门,这是? 时敬之:枯山派特产大力丸。 施仲雨: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才找回几分状态:多谢时掌门出手相助,方才 家传的模仿类功法,不太好说明。歪打正着罢了,施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时敬之站起身。你们先吃!我出去探探,说不定那烦恼丝还没走呢。 尹辞嚼着药丸,意味深长地看向大门。 棺材铺外。 【抱歉,自从收了雀妖传信,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沈朱收起散漫的表情,用唇语说道。【尹辞的确有个读过书的祖父,父亲也在镇上卖过几回毛皮。可关于尹辞本人,我没寻到多少信息。】 时敬之安静地望着她。 沈朱蹙眉:【尹辞家住深山,缺少记录不奇怪。这谈不上破绽,只是】 【你做得不错。】 时敬之同样回以唇语。 【放心,我自有分寸。】 第11章 金与木 众人在一楼歇息了会儿,将棺材挨个验过,只看到塞满棺材的球状人骨堆。金岚面如金纸,吐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金岚腿有旧伤,被烦恼丝一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闫清提出背他,被金岚拒绝了。 这确实是下人的活,可墓里头危机四伏,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金岚摇头道,我自己能走。 闫清闷闷地嗯了声,突然抽了口气:楼上有声音。 尹辞仔细一听,果然听到了细微的抓挠声,像是有什么人在用指甲挠木板。时敬之瞥了眼雪白的血骨珠串,又悄悄抖了抖。 刚才我没吃毒药,感觉也还行。我上去看看。尹辞就差把我胆大写在脸上。 时敬之:你没吃? 尹辞满脸抱歉:第一次见那样古怪的妖怪,一时没回过神。要是吃下毒药,再被发现没有毒发症状,又得惹上麻烦。 时敬之抿住嘴唇,沉默了会儿:我陪你一起上去。楼下麻烦施姑娘照看了。 尹辞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楼上很空,房间正中横着口精美的赤红棺材。周遭腥气愈发浓重,其中还多了丝古怪的甜意。 尹辞认得这种甜腥,棺内藏有钦原之毒。 这一设计甚是狠辣。钦原之毒气味淡薄,极容易被尸体腥臭遮过去,很难被察觉。要对付烦恼丝,高手们会像施仲雨那样服毒自保。就算吃过解毒药,所受毒伤也不会立刻消失。此时再中一剂猛毒,神仙也难救。 钦原之毒极为罕见,尹辞只寻得过一小盅。时敬之五感再灵敏,也不可能辨得出没见过的毒物。 要是中了招,他的小师尊必死无疑。 时敬之似乎也意识到了危机,他轻咳两声:一般这种情况,棺材盖里会有机关,最常用的就是毒物和咒法。这棺材看着不同寻常,我们还是 尹辞背对着他,故作不耐:我在下面也开了不少棺材,手熟得很。 时敬之没来得及再张嘴,尹辞便上前几步,搬起棺材盖。 只听喀嚓一声,棺材周遭竖起一圈极薄的透明障壁,时敬之本想去追尹辞,结果傩面狠狠撞上障壁,发出一声闷响。 尹辞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他挪开棺材盖,果真被钦原毒粉喷了一脸。 不愧是天下奇毒,滋味够劲,甚至还有一点点上头。尹辞咂咂嘴,一把按住棺材里的东西。 那东西身穿绫罗,美目顾盼生辉,一副少女模样。可作为赤勾教的前教主,尹辞只消一眼,便认出了它的正体 一具做工精良的傀儡尸。 它并非妖物,而是用新鲜尸体精制而成,触感宛若活人,通常还附赠些迷幻术法。尹辞出手便制住了它的机关核心,动作快狠准。它无法动弹分毫,只能幻化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令人心折。 尹魔头心硬似铁,眼眨都不眨。 别说松手,就是手上力道小几分,这玩意儿都能蹦起来撕了他。虽然尹辞本人无所谓,但后面还有个时敬之旁观,碎肉变活人还是太刺激了。 见尹辞没反应,术法再次发动。傀儡尸瞬时化作俊俏男子,露出脆弱的神色。 尹辞:?这工匠考虑得还挺全面。 可惜长相还不如他那便宜师父。尹辞依然一动不动,手上继续加大力度。傀儡尸挣扎无效,再次变了脸孔。 尹辞非常熟悉那张脸。 术法直接作用于精神,它变化出尹辞真正的长相棺中人长发如墨,面色苍白,胸口激烈起伏,表情痛苦而绝望。它恳求地向上望着,显出种奇异的破碎感。 尹辞反而微笑起来,他动动嘴唇,冲那傀儡尸无声开口。 这还真是愿望成真。 说罢,尹辞再次加重力道。他实在太过用力,手部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破裂声,机关核心竟被他握出一丝裂痕。 幻象骤然散去,傀儡尸露出真面目。一具女尸安静地躺在棺中,双目紧闭,鼻子几乎腐烂殆尽,面孔被花柳病侵蚀得犹如妖魔。 尹辞冷淡地松开手,伤骨几乎瞬间恢复原状。他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倚靠棺材,取了女尸发上一根短簪。 随即他小心拨开外衣,伸手洞穿胸口,把短簪生生插在心脏上。他的伤口恢复很快,异物却没那么容易清除。心脏跳得艰难,哪怕隔着鬼皮衣,尹辞的脸依旧青白得可怕。 做完准备,尹辞才吐出一大口血来,将胸口血迹彻底遮盖。 他没有挪动,始终背对时敬之。在时敬之的角度看来,他不过是挪开棺材,僵立片刻,随后软软倒下。 就在这时,障壁爆裂的巨响终于响起。 伴随着燃起金火的旗子,时敬之气喘吁吁地冲上前来。那障壁坚固无比,显然费了他不少力气。 看到前襟满是血的尹辞,时敬之眼中闪过一丝愠色。 别碰棺材,有毒。尹辞扶住时敬之的肩,虚弱开口。 废话,我刚才就说过! 恋耽美 送神——年终(9) 时敬之捉过他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诊脉:心衰之相混账,我不是让你等会儿吗? 太衡派家大业大,我们只有两个人。要是这里真有宝物,我怕他们 太衡派又不是山匪。时敬之板起脸,从药箱里翻腾出个琉璃瓶。赶紧喝掉!要是你刚才服过毒药,现在保不准命都没了。 时敬之将尹辞小心放平,继而手忙脚乱地配药。尹辞乖乖吞药,满脸都是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时敬之拳头握紧又松开,最终没有下手殴打病号。 真有意思,尹辞无视心口剧痛,颇有兴趣地想道。那份怒火不似作伪,时敬之居然真的生气了。这人对自己的利用,似乎并不限于凑数一事。 难道他真心把自己当徒弟养?那未免也太过可笑。 障壁碎裂的动静不小,楼下四个人姗姗来迟。看到面前的景象,施仲雨微微一怔,随即叹了口气:时掌门。 见笑了,我这徒弟山里捡的,心眼还填着土呢。时敬之面沉如水,棺材有毒,里面的东西看着像傀儡尸,还请施姑娘验过。 施仲雨隔空挽了个剑花,棺材登时粉碎,木板向四方倒去。棺内珠宝叮叮当当散落一地,没人去捡。 的确是傀儡尸。它的机关核心像是出了故障,你这徒弟命挺大的。机关核心无比坚硬,几乎不可能被空手破坏,施仲雨一时不疑有他。 他中的毒也怪得很,我第一次见这种心衰之相。不过状况算稳下来了。时敬之又给尹辞喂了一点药,擦擦头上的汗。 声音不对。闫清突然发话,指向傀儡尸。里面有摩擦晃动声。 时敬之与施仲雨对视一眼,后者以绢覆手,小心地拆解傀儡尸。 施仲雨挑开傀儡尸眼皮,寻得了两个中空蜡眼。她又拉过闫清,让他细细听过一遍,再从尸体脊椎处抽出一把黑色短剑。 尹辞一面装虚,一面斜眼偷看。 施仲雨剖开蜡丸,两个圆珠滚落出来。左眼那颗闪烁着璀璨的淡金光芒,右眼那颗灰扑扑的,质感像木头。 我看看不换金一颗,木佛珠一颗。吊影剑一把,贵重珠宝若干。 沈朱咬咬笔头:两位掌门打算怎么分? 施仲雨吁出一口气:枯山派对我有救命之恩,时掌门先请。 尹辞目光在那颗木佛珠上走了一圈,随后转向时敬之。时敬之沉思片刻,答得干脆:我要木佛珠和吊影剑。 沈朱抬起眉:当真?按阎不渡的性子,专门弄个烂佛珠糊弄人也是可能的。吊影剑虽说是名家所造,却更接近收藏品,并非神兵。这两个加起来,比不上不换金的一点碎屑。 说是救命之恩,我也偷师了施姑娘的武功,这事不必再提了。 时敬之又往尹辞嘴里塞了颗药,示意他保持安静。 不换金能锻造神兵利器,所以才贵重无比。我们小门小派,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哪里锻得起不换金? 尹辞目露赞许。 不换金虽然能抵万金,对他们来说价值却相当有限,不如趁机转让给太衡派,顺手卖个大人情。 拿走一把没有太大价值的吊影剑,一颗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佛珠,这样刚刚好。施仲雨很难开口反对。 而且现在看来,只有这佛珠可能和视肉相关。时敬之平时闹腾,关键时刻倒是挺冷静的。 果然,施仲雨点了点头,面上滑过一丝欣赏:多谢时掌门。您最好也取些轻便珠宝,出墓后更好行走。 时敬之点点头。尹辞还地上躺着,他也没打算离开太远,顺势在脚边看起来。 灯光之下,一根短簪闪烁金光,样式和尹辞心上那根几乎相同。时敬之目光一定,将它拾起。他随手把玩了一会儿短簪,再次陷入沉思。 就它吧。片刻后,时敬之心不在焉地说道。 接着他在尹辞身边坐下,把短簪揣进衣兜:阿辞,今天的事情要再有第二次,我就把你逐出师门。念你是初犯,我只罚你半年的月钱。 尹辞:朋友,你好像只能活一年了。 时敬之说罢,将短剑放在尹辞身边:至于这个你拜我为师,我还没给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你不是喜欢剑么?拿去吧。 尹辞虚弱一笑:师尊,棒子甜枣一起给啊? 还不是看你福大命大。既然你大难不死,后福我们共享嘛。 时敬之勉强笑了笑:毕竟就凭你这心衰之相,早该死透了。 第12章 登仙殿 日出之时,赤勾教房内传出三声鸡鸣。 施仲雨光明磊落,当众把昨晚的事说了个清楚。赤勾教没得好处,却少见地平静。乌血婆只提了一个要求 姓时的小子,佛珠拿来看看。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对于墓中事物,各门派不如阅水阁,而阅水阁不如赤勾教。时敬之没有半分犹豫,果断将佛珠呈上。 乌血婆没有立刻接下,反而瞧向时敬之:怎么,不怕我了? 时敬之:这东西能入婆婆的眼,肯定不一般。玉珠之事多有得罪,婆婆要看得上,不妨拿走,就当我派赔礼。 他微微一笑,当众行了一礼:晚辈只有一个请求。若是这东西内有玄机,还请将内容告诉我。 陈取那小子,向来喜欢徒生事端,你杀了就杀了。此事不会和枯山派挂勾,时掌门大可放心。 乌血婆淡淡应道,尖指甲捻起木珠,扔回时敬之手里:我赤勾神教在这里占优,又怎么会当众抢小辈的东西?这东西的确有玄机,说出来也无妨。 众人目光回到那颗佛珠上。 那佛珠怎么看怎么不起眼,像是从旧物堆里刨出来的,没有半点特殊之处。乌血婆冲下属使了个眼色,赤勾教徒拿来一小坛糯米酒。老人将酒坛托在手上,不消片刻,那酒居然沸腾起来。 待酒沸腾片刻,乌血婆直接将佛珠丢了进去。 下一瞬,酒坛啪地炸裂,掉出个形状怪异的镂空木雕。木雕不大,精巧无比,细处犹如发丝。 时敬之惊道:地图雕版。 乌血婆:雕版碎片罢了。这珠子是见尘寺的款式,一串十四颗。 她朝那雕版上泼了些冷水,雕版迅速蜷缩起来,又收成圆润的佛珠。乌血婆将珠子一弹,时敬之扬起手,稳稳接住。 好小子。老太太阴恻恻地笑道,想耍弄老前辈,最好先掂掂自己的斤两。不过我喜欢看人准的小崽子,这次就留你一命。 时敬之似乎没听懂,他收回佛珠,如常笑道:多谢婆婆,晚辈受教了。 晨间聚会后,各门派需要再单独商议。众人约好一个时辰后出发,枯山派师徒二人回了房间。乌血婆原地站了会儿,冷哼一声:是我小瞧了他。 旁边下属不解道:教主,那姓时的怎么回事? 姓时的敢偷神教玉珠,我原以为他是个鲁莽之徒。如今看来,竟算个不错的对手。那小子早知道佛珠不止一颗,吃准我教得了情报,不会厚着脸皮夺宝。 乌血婆双手拄拐,语调喑哑。 他一路装得乖巧无害,这时再趁机道歉,那么多眼睛看着,老身只得承诺不针对枯山派。小子狡猾得很,狡猾得很哪。 下属听得血压一飙:要不我们 不,瞧施仲雨的态度,八成被姓时的卖了人情。太衡派那群呆头鹅,准被他耍到姥姥家了。再者,当众许诺再反悔,岂不是坏了宿前辈立下的规矩? 可要就这么放过他 最后,你们未必是他的对手。方才弹出那珠子,我可是用了五分力。乌血婆摩挲指尖,盯好那小子就行,切勿主动挑衅。 下属神色一凛:是! 另一边,枯山派房内。 接下来两天,咱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去。时敬之一屁股坐在床沿。反正各派都打算留人手,这儿不会冷清 师尊不去找佛珠? 时敬之取下傩面,笑了笑:咱们刚得一颗,再找就是没眼色了,太衡和赤勾可都没有呢。 尹辞明知故问:这才一颗,婆婆不是说有十四颗佛珠吗? 你别忘了,这佛珠是阎不渡故意引我们寻到的。他巴不得我们发现珠子有十四颗,生出争抢之心毕竟墓中宝贝,大家都能看到,也大概知道价值。这样各有各的算计,勉强能合作。可这木佛珠 没人知道佛珠宝图藏了什么,很难直接放弃。尹辞接过话茬。 不错。时敬之伸了个懒腰。所以嘛,这层佛珠是白送的甜头,顶多还有一两颗。其余珠子只会藏在更深处,守卫也更严密。 说到这里,他凉凉地瞟了眼尹辞:到时候单凭运气好可逃不掉。这两天给我好好养伤,听见没? 尹辞苦笑着应下。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自己一眼看出佛珠的秘密,正盘算怎么弄到手,时敬之就主动挑了佛珠。随后乌血婆当众揭秘,他也不需要费心暗示。 至于佛珠的另一层功用,不需要多久,见尘寺会替他公开。 硬要挑个美中不足时敬之始终黏在一旁,尹辞没能确认昨夜跟踪者的身份。 尹辞饶有兴趣地抬起眼,观察准备回笼觉的师父。 时敬之绝不是个单纯的武学天才。 先是血腥味,后有金短簪,尹辞太久没尝过这种奇妙的压迫感了。在他厌倦新刺激之前,这人要是死掉,多少有点可惜。 时掌门?叩门声突然响起。 时敬之钻出被子,戴好傩面:在在在,哪位啊? 闫清。 快请进。阿辞,粢饭糕还有没有?拿出来待客 瞎子闫清拘谨地进了门:我是来向两位道歉的。 啊? 闫清抿抿嘴:那天是我故意冲撞尹小兄弟我不想下墓,才特地扭了脚。实在对不住,给两位添了麻烦。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我完全无所谓。阿辞,你看 没关系。尹辞摇摇头。 闫清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他像是下了决心,又掏出两串钱来:您能不能帮忙看看金岚的伤?金岚派中地位不高,看不了好大夫。时掌门药到病除,这点钱未必够,我 时敬之清清嗓子:金岚是你朋友?他对你可不怎么客气啊。 我们不是朋友。闫清立刻否认道,我年幼时,试图拜入太衡当小厮。金岚没嫌我是瞎子,放我进了门。他虽然有点脾气,本性却不坏,而且 他脸色有些难看:昨日我说听到异响,只有他相信我,并愿意帮我禀报施前辈。是我把他扯进来的。 时敬之爽快答应:原来如此。行啊,这些钱足够了。等吃完这块糕,我去帮他看看。 金岚天赋一般,胜在经脉没漏气,让时敬之找回一点自信。剩余时间,时敬之一直在变着法儿治尹辞的心衰之相。 两日后,约定汇合的日子到了。 赤勾教寻到一颗新佛珠,其余人也得了不少宝贝。众人带着伤口和战利品,又踏上来时的道路。尹辞趁伤员转移,拔出心脏上的短簪,丢在染血废布之中。 汇合地点在岔路口,另一组也按时赶到了两组情况类似,都有零星减员,但没伤到元气根本。 金岚小声道:陵教一个都没少,阎不渡肯定给他们开了后门。 得了治疗,金岚和师徒二人的距离拉近不少。闫清依然如故,闷不做声地跟在后面。 一个和尚从对面走来,摊开手掌:诸位有没有见过此物? 他的掌心赫然躺着一颗佛珠。 那是觉会和尚。金岚热心解释,见尘寺首座,厉害得很。 觉会和尚年约四十,生了副朴素的苦相,活像受尽欺压的老农。他步子晃晃悠悠,声音却异常沉稳:这佛珠上施了我寺的破魇法,但法阵只有三分之一。贫僧认为,这层设有三颗佛珠,找齐后方能启动法术,寻得出路。 乌血婆尖笑道:不愧是陵教的杂种头子,竟将佛珠作为钥匙,藏都不许人藏话说,你们把破魇法守得那么严,竟被那阎不渡偷学了? 觉会不答。乌血婆冷哼一声,丢出佛珠:算了,好生拿着。 觉会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又转向太衡派。 太衡派众人面面相觑:对不起,我们真没有。 时敬之干咳两声:大师,第三颗在晚辈这里。 三颗佛珠齐聚,觉会将它们置入铁钵,用铜锤敲了下铁钵边缘。恼人的低音盘旋而起,舌头一般舔过众人。岔路缓缓分开,中间裂出条崭新的路来。 这条新街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街上纸人背对众人,面朝同一方向。寂静的氛围消失无踪,四周传来阵阵音乐,夹杂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另一边,墓门附近依然悄无声息,不见任何食水补给,更不见后援。 破魇法成,觉会和尚将佛珠归还,低声念了句佛号。 我会留些人来对付墓门。乌血婆打破沉默,不如保持分组,继续前进。太衡的小子们,走不走? 施仲雨沉静点头。 时敬之抖出天际。 尹辞已经习惯了动辄震动的师尊,他握住时敬之的手腕:师尊不必担心,我陪你一起去。 恋耽美 送神——年终(10) 突然刮来阵阴风,为师有点冷罢了。时敬之嘴硬道,佛珠都到手了,肯定得继续。 众人怀了差不多的心思。各门派把伤员和战利品安置在墓门边,轻装上阵。 金玉帮在外围测过,鬼墓为倒三角形,分三层。这是第一层,越往下地方越小。就算只剩四天口粮,省着吃也够了。 金岚煞有介事地背过手。 之前大师姐说过,只保你们一层。如今咱们是过命的交情,可以一起走第二层。 尹辞毫不意外施仲雨正直到有些认死理,人却不傻。时敬之实力强,知进退,算个优秀助力。枯山派更不会拒绝大门派的庇护,完美的互利互惠。 如此看来,昨晚的大显身手,可能也在时敬之计划之内。再往深处想,说不定他早就发现了烦恼丝,为了学得青女剑法,才在进客栈后才发声。 自己这哆哆嗦嗦的师父,总能抖出新的惊喜。 就在此时,时敬之突然反手一握,抓住尹辞的手:阿辞,要是我真死在这里,你要好好地看到最后。 怎么会呢?尹辞笑道,师尊不是说过,我大难不死,我们共享后福。 时敬之没有答话,只是望向街道尽头。 唱腔哀伤婉转,火光映亮了艳色绸缎。众人微微摇晃着前进,小心地避开纸人。由于朝向一致,从后方看去,竟很难分出活人与纸人。 街道尽头有一座建筑。人们逐个踏进建筑大门,如同被那门吞咽下去。 门上挂了牌匾登仙殿三字苍劲有力,鲜艳如血。 第13章 血缘 时敬之手指冰冷,掌心微湿。这并非演技,他是真的害怕。尹辞懒得管合不合礼数,手攥得紧了些。 好不容易碰上的顶级乐子,不能让他轻易没掉。 见尹辞没甩开自己的手,时敬之松了口气,低声咕哝了句谢谢,声音小到听不清。 尹辞突然冒出个奇妙的想法当初得知自己愿意下墓,姓时的那么高兴,该不会真是因为怕鬼,不想独自探索? 恐惧容易影响发挥,得给他定定心。 师尊。 嗯? 这世上没有鬼。 时敬之只当小年轻乱说,他侧过身,另一只手拍了下尹辞头顶:为师知道了。 尹辞继续哄他:有人说过,我命硬得很,专克妖邪。就算有鬼出现,我也能护着你。 时敬之转过脸,目光略有些复杂:专克妖邪啊,挺好。 说完这句后,时敬之奇异地平静下来,连脉搏都稳定不少。尹辞相当满意。 门内设了术法,走起来不像下降,更像在黑暗的隧道中前进。赤勾教走在最前面,边走边探,一片黑暗之中,队伍前进得很慢。 阿辞。时敬之手上突然加了几分力,走得慢些。 说罢,时敬之悄悄转身,把什么东西戴在尹辞的颈子上,又整整他的衣领。整套动作快得惊人,旁人看了,只会当他给徒弟整理衣服。 尹辞低头,在衣领内看到个滚圆的影子时敬之用坚丝穿好那佛珠,将它藏在了自己身上。 尹辞几乎要为这人时有时无的戒心迷惑起来。敢把这种东西托出去,他到底在想什么? 好好戴着。时敬之又拉回他的手,手上多了点温度。 师尊不怕我跑了? 时敬之不假思索:你要真跑了,无论你跑去哪里,为师都能把你逮回来。 尹辞:算了,就先让他做做梦吧。 隧道尽头亮着一点蓝光,等到达目的地,人们纷纷停住脚步。 面前的景象宛若幻境。 然而在看清景象的第一眼,尹辞一把推倒时敬之,两人跌在地上。时敬之还没来得及发问,便被身旁人的鲜血溅了一脸。 就在众人抵达隧道尽头,被第二层的景象震慑时,几根精钢丝线自后方削来,如同疾风。 大门派战斗经验丰富,没折几个人。其余人就没那么走运了不少人被钢线削成数段,血与内脏流了一地。 原本将近三百人的队伍,除去留在一层的伤员,如今只剩不到百人。 真、真是恶毒。尹兄弟,你反应好快啊。金岚反应有点慢,趴得晚了些,后脑勺被削去不少头发。 直觉。被山里野兽盯上后背,很像刚才的感觉。尹辞故作神秘地解释。 正如他所料,时敬之外功一般,肌肉反应没练成,险些化作线下亡魂。他那便宜师父坐在地上,还处于呆若木鸡的状态。 尹辞蹲下身,戳戳他的傩面:师尊你看,我说我命硬吧。 时敬之缓缓伸出双手,握紧尹辞的手:好徒儿,为师无以为报,唯有以身呸,来世做牛做马。 尹辞明示道:你可以把我的月钱涨回来。 时敬之登时严肃起来:这事么,一码归一码。 大部分人都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过的,不会因为死尸而慌乱。只有长乐派几乎全军覆没,瘦麻杆掌门还在哭哭啼啼。其余人很快重整旗鼓,观察登仙殿内的景象。 阎不渡挑得时机相当好,殿内景象确实震撼人心,让人忘记动作。 和纸人街不同,登仙殿被冷光填满,立于湖上。地面没有土地,只有带着整齐纹路的冰面。冰下液体闪着幽蓝的荧光,清澈见底。 所以他们看得很清楚湖底各式珊瑚、造景,全由莹白色骨头搭成,其中不乏人骨。骨鱼由术法驱使,悠闲游动。 四周亮堂得很,犹如白昼。美丽的青光笼罩着各式骸骨,一切生机封于冰内。比起殿堂,这里更像个骸骨庭院。 湖心景致尤其壮观。巨型鱼骨位于空间正中,硕大无朋。鱼头上倾,一半鱼身冻在冰里,鱼尾处相当自然地接了蛇骨。蛇骨盘满整个二层,肋骨末端嵌入冰面,隔出无数通路。 鲤跃龙门,寓意吉祥,气氛却无比阴森。 时敬之:阎不渡是不是对登仙二字有什么误解?他这鲤鱼只变了一半,是卡龙门上了吗? 尹辞抹了把脸,看来这小子没被吓破胆,精神恢复得挺快。 众人注意点并不在变了一半的鲤鱼面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骸骨迷宫,没有任何提示信息,连分队都没法分。若要一群人浩荡荡共同探索,不知要探到猴年马月。 别找了,不会有提示。阎不渡做这东西防贼的,不是给人游玩的。乌血婆淡淡道。事已至此,大家只能分道扬镳了。 她拐杖敲敲冰面,带赤勾教率先进了迷宫。 某个独行侠似乎想沾赤勾教的光,慌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谁知他刚踩上冰面,冰面突然下陷,那人瞬间落入湖中。 他被珍珠般的泡沫裹住。泡沫散尽后,那人衣服、武器、肉身全都被溶去,只剩下一副洁白的骨头,以及让人不适的完整血管网。 暗红血网精巧无匹。从骨架上脱落后,它悬浮了一阵,最终沉入湖底,渐渐失去颜色,碎为细沙。 长乐派的掌门快崩溃了,他试图原路折返,却发现背后只有一座结实墙壁,隧道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赤勾教在脚下使了内力。施仲雨回忆片刻,提高声音。各位请将真气时刻聚于足底,不要松懈。 她以身作则,踏上方才的冰面,冰面果然没塌。 时敬之思索片刻,蹲下身子:阿辞,上来,为师背你。 尹辞客气了一番:师尊,这样实在是 没事,我总不能把你撂在这。时敬之没有犹豫。我们跟着太衡派呢,没那么危险。 时敬之比尹辞略高些,加上内力充盈,背得不怎么吃力。尹辞双臂勾住时敬之的脖子,安静地伏着。这人一直吓得手脚冰凉,身上的温度却不低,舒服得很。 尹辞情绪不由地微微松弛,他又开始四下打量。 之前纸人街满是烟火气,他没多加注意。如今一看,容王府的人竟扛了个小轿子进来,也不知道是如何躲过钢线的。 轿上挂满昂贵的辟邪法器,由几个高手抬着,稳稳当当地前进。 每到一个大岔路,太衡派和容王府都会分出几个人去。走了两三个时辰,施仲雨一行仅剩不到十人。 其中包含长乐派、枯山派师徒,以及阅水阁的沈朱。 容王府的轿子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晃,施仲雨目光中闪过一丝厌恶。她稳稳呼吸,低声问闫清:那声音还在? 嗯,很规律的咔咔声,我们越来越近了。闫清老实答道。 尹辞没察觉到危机,时敬之后背又暖和,他险些在摇晃中睡着。恍惚之中,浓重的阴气席卷而来,尹辞意识骤然清明。 没过多久,时敬之也停住了脚步。 蛇骨迷宫现出一个尽头。尽头处没有出口,只有一口透明的冰井。 那井建于冰面之上,危险的青色液体在井中荡漾。井口正下方,湖的深处,端坐着一具骷髅。 骷髅被红线缠住,骸骨不散。它盘腿而坐,一手咔哒咔哒数着佛珠,空洞的眼窝朝上望着。 佛珠也由白骨雕成,共有十四颗,其中只有一颗为暗色木佛珠混在其中,完好无损。只是整个骷髅沉在湖底,离冰面有一段距离。 施仲雨尝试以阴火覆盖法器,可法器入水,又登时溶了个干净。容王府的人也尝试了半天,竟没找到能下水的器具。 尹辞冷眼旁观,他已经知道这东西怎么拿了登仙殿的佛珠,怕是与他们无缘。这个机关和纸人街的完全不同,充满了纯粹的恶意。 时敬之思考了会儿,扭过头去:咱不要这个佛珠,找个地方歇歇吧。 与此同时,施仲雨也缩紧眉头,慢慢摇了摇头:嗯,先找到出口再说。 容王府高手掀开轿帘,向轿内人禀报一番。不多时,其中一人向太衡派走来。施仲雨以为对方要来交谈,刚踏出步子 那人抓住长乐派掌门,咔吧扭断脖子。他将死不瞑目的瘦麻杆放在井口,利刃豁开了尸体的脖颈。 顿时,鲜血跌入湖水,在水中凝成一条扭曲的血绳。 长度仍不够,那人伸手去捉闫清。施仲雨剑一横,阴火拂刃:你敢! 趁施仲雨被引开,另一人如法炮制,杀了长乐派仅剩的弟子。 尸体多了一具,血绳又坠下一些。 施仲雨脸色难看得吓人:你们休想再 哪想其中一人看看绳长,利落地自刎于井口。终于,血绳垂到佛珠上,与珠串凝在一起。与此同时,最早形成的血绳开始崩毁。 另一人拉住血绳,开始朝回收。血绳上沾着湖水,他的手很快被腐蚀得血肉模糊。可那人一声未出,继续拉扯血绳。 佛珠很快被捞了上来,那人用几乎只剩白骨的手将它挑起,送进轿内。 血绳见了空气,迅速化作粘稠血块,黑黑红红散乱一地。尹辞眯起眼睛,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容王府真不是东西,施前辈好像很生气。师尊,我们稍微离远点 他话还没说完,冰面震动起来。骷髅上的红线变了捆法,将骸骨束成昆虫般的结构。它突然动起来,从井口爬上,朝距离最近的金岚扑去。 施仲雨尽管拔了剑,距离依旧嫌远。金岚背对骷髅,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看悲剧将成 叮。 坚硬的骨头撞上长剑。 闫清准确拔出金岚的佩剑,一剑挡下攻击。他咬紧牙关,剑风暴起,将骷髅甩了出去。 尹辞不由地挑起眉毛。这小子水平不怎么样,动作却相当细腻,明显下过苦功,是个可造之材。 问题只有一个那是太衡派的正统剑法,不可能传给下人,瞎子可偷学不来这种精准招式。 闫清,解释!施仲雨喝道,青女剑斩过骷髅。 没得到回答,她顺手一挥,剑尖挑去闫清的黑布眼罩。闫清叹了口气,睁开眼睛。 他的双眼完好无损,目光清明。只是瞳色不似常人,殷红如血。 施仲雨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 你是阎不渡的后人? 是。 第14章 鬼眼 闫清剑尖点地,站得笔直。他五官生得俊朗大气,可惜加上一对血瞳,怎么看怎么像坏东西。金岚愣在原地,一脸不敢置信。 阎不渡当年最为出名的,便是一双殷红色鬼眼。就算是阎家后人,也并非人人都有。它是阎家血脉的铁证。 闫清转过赤红的眸子,看向金岚:十年前,是你将我带入太衡派。那日入门之恩,今天算是还了。 金岚张张嘴,面色仍有些呆滞:那年你才十一,怎么会你特地混进太衡,是来报仇的么? 时敬之唯恐尹辞错过大戏,悄声解释:阎不渡荒淫无度,子嗣众多。武林正道围剿陵教那两年,几乎将阎家后代杀尽,为首的便是太衡派。我们这是赶上了复仇现场啊,十年卧薪尝胆,啧啧 闫清一脸无奈:你们看我像报仇的吗? 施仲雨并未放下剑:既然你不打算复仇,为何在我派潜伏十年,还偷学武功? 生了这双鬼眼,我只能装瞎,瞎子不好找工作。太衡名门正派,下人月钱挺高,还包吃住。 时敬之、尹辞:这年轻人也太实诚了,半点阎魔头的遗风都没有。 施仲雨手上的剑一滑:偷学武功之事 偷学是我不对,可我就是怕这种场面。闫清竟不好意思了起来,施前辈深明大义,还给我解释的机会。要碰上哪位嫉恶如仇的前辈,我总得有点逃命的底气。 现场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见尘寺也不错,你干嘛不去当和尚?金岚喃喃道。专门挑太衡,我不信你没有别的想法 恋耽美 送神——年终(11) 我确实挺好奇。俗话说祸不及妻儿,太衡派崇尚中庸之道,照理不会做这种矫枉过正的事。十年间,我曾试着找过内情,没能找到 金岚屏住呼吸。 闫清:于是我放弃了,还是攒钱要紧。 太衡派众人: 不远处,红线仿佛拥有生命,重新束起被击散的骸骨。尹辞刚想出声提醒,时敬之就一溜烟冲了过去。 他将金火覆于鞋底,把骸骨死死踩在脚下,眼睛还盯着太衡派。 尹辞:师尊,你就这么想看热闹吗? 这可是尸爆咒骨,速度极快,但凡碰触到血肉,会将人体整个炸开。可惜它还没来得及发挥,就被时敬之强行碾在地上。 尹辞合理怀疑,姓时的是怕这场闹剧被咒骨打断。 时敬之聚精会神:嘘! 施仲雨无言地瞥了这边一眼,幽幽道:太衡派的追杀令并未取消。按照门规,阎家人,见即杀。偷学武功者,断一臂。 闫清抿起嘴唇。 施仲雨冲他微微点头,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些:如今在墓内,理应不谈立场,通力合作。你这几日助我们得了不少宝物,功过相抵我在此代表师门,将闫清逐出太衡。 说罢,她走到沈朱面前:沈姑娘,闫清虽是阎家后嗣,我能保证他与鬼墓无关,请你不要上报阅水阁。 消息若放出去,不算寻求鬼墓秘辛的人,单是阎不渡的遗留仇家,就够闫清死个七八遍。 沈朱笑道:都说青女剑固执死板,大家可真是走了眼。那可是魔头血脉,区区逐出太衡,是不是太宽容了? 施仲雨语气诚恳:我派百年前追杀阎家后嗣,并非什么值得夸耀的事。闫清十一岁便进了太衡,自小在派中长大,从没生过事端。此次下鬼墓,仆从也是随机挑选的,起初他还不愿来 话到这里,施仲雨略显迟疑。沈朱笔头点点嘴唇:您继续,我还想听。 施仲雨:呃,闫清只学了下级弟子入门招式,水平又很差。他此番助我良多,就这样将他逼上死路,实在不是正派所为。 闫清: 时敬之:好的,我知道他的实诚是向谁学的了。 尹辞下巴搁在师父肩膀上,懒懒地点了点头,又有些想睡了。 沈朱转转眼睛,将记录撕去一页,随手团起:闫清弟弟身份不高,消息不值几个钱。以后我若有难处,施前辈记得今日就好。 她顺手指指远处的轿子:容王府的人? 放心,他们不会感兴趣。施仲雨淡淡道。 施仲雨走向努力踩骨头的时敬之,示意他闪开。那些骸骨刚要挣扎着拼起来,便被施仲雨几剑劈过命门,不再动弹。 趁众人隔得远,施仲雨低声道:闫清手脚麻利,听觉敏锐,必定能帮上时掌门。 时敬之会意,乐得再卖个人情:施姑娘放心。 此地没了佛珠,众人再次上路。闫清跟在队伍末尾,有些手足无措。金岚则犹豫了半天,他最终一跺脚,将自己的行囊让给了闫清。 里面有些食水,就当刚才的谢礼。剑也不用还我,拿着防身吧。他生硬地说道,闫清,你你好自为之。 闫清接过行囊,沉默不语。 时敬之趁虚而入,背着尹辞一颠一颠地跑过去,声音温和至极:闫小兄弟,要不要来枯山派? 闫清转过头,有些吃惊:时掌门,你不介意我的身份? 不介意不介意,枯山派正缺人手。时敬之笑得更温暖了,我们就师徒俩,下人还没招到。我出一个月五百钱,包吃住,你愿不愿意? 闫清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 看来月钱降了不少,尹辞心想。不过这小子挺识时务,没有诚实地说出来。 好。半晌,闫清忧伤地说。五、五百钱够了,多谢时掌门收留。 时敬之:无需懊丧,我家饭菜绝对比太衡派的好吃。哦对,你换套衣服,再把面具戴上面具在阿辞包里,你帮他背着包吧。 只有他们两人时,尹辞背着行李,时敬之再背上尹辞,负重着实不小。闫清加入,尹辞原以为他会让闫清背自己,结果时敬之只把包分了出去。 闫清遵照指示,穿好门派服,又翻出来另一个粗糙傩面,老老实实戴在脸上那傩面眼睛处只凿了两个小孔,将那双红瞳完美遮住。 枯山派多了个面具人,看上去愈发奇怪。 作为唯一一个打扮正常的成员,尹辞轻咳两声:既然是一家人了,不妨敞开说说。闫兄,当初你为什么不愿下墓? 尹辞想通了无面僧时的事阎不渡搞了特殊待遇,其后人不需要高强武功,便能察觉线索。但反过来,要是这份血统招来什么不妙的东西 闫清:占卜结果不好。 尹辞一时无言,这人岂止现实,简直现实过头。 闫清主动解释:我学了点卜算之术,偶尔测测吉凶。我在出发前卜了一卦,卦象实在怪异。 时敬之精神一震:我也看过不少卜卦书籍,来,讲讲卦象。 闫清:我用杏核占卜,半面朱砂半面墨,吉凶看红黑之数。之前那次,杏核全立起来了。 时敬之没想到典故,只得流露真情:确实吓人。 闫清低下头:太衡派的运势是吉,异常在我。所以我伪造意外退出,结果撞到二位这或许是天意。 眼看时敬之又要开始疑神疑鬼,尹辞淡定接话:闫兄,不必担心。掌门是卖药的,我会做点吃食,你又能当盲眼神算。要真过不下去,我们就去街口集体摆摊。 时掌门顿时被踩了尾巴似的:胡说,我养得起你俩! 尹辞低笑,搂紧了时敬之的脖颈。他的便宜师父热烘烘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许是喝了多年药,腌入了味。 此人虽然状况古怪,又有所隐瞒,喜怒哀乐间却俱是真诚。 尹辞并不讨厌这种人。 若佛珠与视肉无关,一切又是竹篮打水。他或许可以找找办法,让这人多活几年,给自己枯燥的人生加点调剂。 毕竟看落花成泥,总好过看污物生蛆。 众人在蛇骨迷宫里又走了几个时辰,停下来歇息。 闫清将行李重新分类整理了一遍,随即规矩坐好,细细品味火腿粢饭糕,脸上的降薪痛苦散去几分。 周遭亮如白昼,景色壮丽,妖物少到不正常。时敬之用内力另热了壶茶水,背着尹辞坐下,周身氛围放松起来。 尹辞隐隐觉得不对劲。 血绳有维持时限,杀人取血才赶得上。仅仅如此,这层也太过简单,还不如纸人街像回事。尹辞叼住师父喂来的肉脯,含混不清道:师尊? 唔? 这层会不会太轻松了?不见多少妖怪,佛珠想放弃就放弃,阎不渡这么好说话吗? 时敬之:唉,我也想不通。凭他的设计,处处都该是引人死斗的局,登仙殿有些潦草了。若我是阎不渡至少我会等这层佛珠收完,重点攻击没佛珠的人那种人要么缺能力,要么没贪欲,不好煽动。 话音刚落,冰面一阵隆隆作响,竟开始缓缓倾斜。 尹辞:说什么来什么,姓时的才是阎不渡后人吧。 下一刻,所有人都站起身子 不止冰面在倾斜,整个登仙殿都在旋转。要不了多久,这层便会上下翻转。 幸存者们被封在冰下,注定要跌入那噬人骨肉的湖水。 第15章 困兽 湖中央的巨型鱼骨随冰层翻转,原先是出水之势,如今呈现入水之相。 人们在登仙殿待了足足六七个时辰。众人体力消耗大半,一路妖物又少,无法立刻进入紧张状态。 所有人被困在冰层与蛇骨围成的空间内,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地旋转。 四周寒意越发浓重,众人关节开始发僵,呼吸间的白汽越来越明显。 尹辞倒不紧张,就算所有人都死在这,他也能收回佛珠。可要只剩他自己,接下来的路会很不好走鬼知道还有没有多人启动的机关。 要是一个不好,被长时间封在鬼墓墓底,他绝对无法忍受。 得想办法把人救下来。 师尊,把我放下吧,我可以踩着蛇骨。 时敬之蹲下身,摩挲两下白骨:嗯,没问题阿辞,你别乱跑,我会想办法的。 此刻登仙殿旋转了一半,湖水从冰层间隙大量涌入,水面与蛇骨平齐。这东西再转片刻,众人就要被活生生压进湖水。 天地倾覆的感觉尤为压抑,空气就在眼前一点点流走,那种感觉几乎能把人逼疯。 施仲雨没有慌,她试图破坏身侧无水的冰层。而时敬之燃起金火,轰击身边的蛇骨。闫清相当有自知之明他抱着行李老实等待,不时挪挪地方,空出位置,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然而先出事的正是他。 闫清踩上一块蛇骨,却没能站住。他径直穿过那块骨头,噗通一声跌下水,在众人面前沉入湖底。和之前的牺牲者不同,他的身体并未被腐蚀。 只是湖水被搅动得相当浑浊,人们看不见他沉去了哪里。 别乱动,是幻术。时敬之出手摸那块蛇骨,手指轻易地穿过虚像。 人们专注于迷宫本身,不会在意蛇骨是不是缺了一块儿更别提注意到这样精细的幻术。 众人立刻停住动作。施仲雨一阵剑花,破了术法,蛇骨缓缓消失,露出个仅够一人出入的空缺。时敬之丢了块肉脯下去,肉脯瞬间溶解,与之前并无不同。 眼看湖水要淹上来,施仲雨急道:应当是闫清的血统激发了什么,刚刚谁看清了? 尹辞举起一只手:泥沙走向不对。 高手一点就透,人们几乎同时看向脚下的湖水。 青水裹白沙,水流略显浑浊,其中夹杂了一个个液团它们柔软而透明,有着和湖水一样的青色,粗看之下极难发现,犹如水中的琉璃珠。 液团呈茧形,刚好够放一个人。 时敬之吸了口气:这东西到处乱飘看来它只会主动接送阎家后人。 看这阵势,他们得从蛇骨漏洞中跳出,不偏不倚地跃入液团。倘若偏了或错过,轻则缺胳膊少腿,倒霉点的,一条性命得交待在这。 太衡派人不多,都是施仲雨的心腹。他们冲施仲雨点点头,依次跳了下去。液团裹住他们,又迅速沉入湖底。 只是液团动得很快,一想到没有失误再来的机会。原本做得到的,此刻也做不到了。轮到金岚时,他脸色煞白,一双脚搓着冰面,怎么都不敢向前。 施仲雨看准时机,将他往下一搡。金岚倒抽一口凉气,成功缩起身子,只漏了块衣角在外头。 布料登时被湖水吞噬。 接着是容王府的人。 轿中人没有下轿。那轿子自行折叠成桶状,将人严严实实封在里头。容王府高手们直接将轿子丢下缺口,没管液团,轿子竟也没有碎裂。 施仲雨冷眼目送容王府离开,这才跳下湖去。一时间,蛇骨上只剩时敬之和尹辞两人,冰面眼看就要彻底扣下。 阿辞,来,我帮你看时机。时敬之做了个深呼吸。 尹辞摇摇头:不。 别怕。 这些坑洞更像陷阱。如果师尊没猜错,液团会来,是受了佛珠的吸引。尹辞快速说道。我能自己跳,可如果佛珠不在这,液团说不定会消失。 两个选择。要么时敬之拿回佛珠,先让他走。要么时敬之先走,他自己再跳下去。 佛珠虽然只有一颗,也算得上贵重了。尹辞刚准备取下佛珠归还 时敬之:你确定自己能跳? 尹辞僵住动作:什么? 我问你,你确定不会跳错?时敬之踮起脚尖,生怕鞋底被腐蚀到。 确定,但 时敬之笑着打断道:那为师先走一步。放心,你既然带了佛珠,我必定会来寻你。 说罢,他干脆地跳下水去,迅速沉没。 这人逻辑当真奇怪。一个半生不熟的平凡徒弟,一个可能有救命线索的佛珠,孰轻孰重还分不清么? 尹辞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跳入湖中。 下一瞬,冰面彻底翻转,湖水完全涌入。原本处于湖面下的蛇骨翻上冰面,形成新的迷宫。 下沉过程不算久。只是这液团不知什么材质,鬼皮衣被生生泡皱,一时无法使用。 头顶响起岩石摩擦声。尹辞调整姿势,悄无声息地落地,紧接着脱下门派服和鬼皮衣。他消除气息,隐入黑暗,打量着面前的房间。 房间不大不小,不像墓室。房间中央有个柱状装置,上接天花板,柱底则有个深不见底的坑洞。房间另一端躺着四个陵教教徒,一个见尘寺和尚。 尹辞舌尖舔舔指节果然,液团里下了麻药,舌头瞬间麻酥酥的。 环视一周,尹辞大概猜出了阎不渡的打算。他轻巧地跃起,藏在一座鬼面雕像后,打算静观其变。 不多时,昏倒的人渐渐醒转。就像算好时间似的,房内燃起火光。石柱被火光照亮,一行文字慢慢显现出来。 陵教成员率先上前。 陆长老。上、上面说,千金散去,五步登天这是什么意思? 陆逢喜,陵教长老之一,长了张病歪歪的驴脸。此人行事阴险下作,尹辞有所耳闻。不过他的武功可圈可点,目前能打两个半时敬之。 恋耽美 送神——年终(12) 陆长老取过提灯,细细查验了一番柱子:教内记载过,此物名为别离苦,石柱顶端放了奇珍。需要向祭洞中投以重物,石柱才会降下。 他取回提灯,干笑两声:重物么,至少要有五个男丁的重量。 众人悚然。 见尘寺和尚:可否弄碎石雕,用石头来抵? 陆逢喜冷笑:别说石雕,墙壁都是幕炎石做的,刀枪不入。我们的来路也被石板封死了,没法原路返回。 和尚不再言语,他背靠墙壁,无声地念起经来。陆逢喜在房内四下踱步,面色渐冷:我没找到其他出口。 圣、圣教主他是打算把我们困死在这吗? 所有人都是靠液团来到此地,必定带不了多少行李。只是房内总共只有五人,万一大家什么都没带,没人能活着降下石柱。 是阎不渡误算了么? 陆逢喜嘴里啧啧有声:石柱降下,顶端没准有出口。看来这别离苦不动不行。 顿了顿,他又祭出杵棒:圣教主不会犯错,屋内肯定还藏了人何方鼠辈,敢在爷爷跟前装神弄鬼? 尹辞一声轻笑,赤足跃下。 他脱下鬼皮衣,没再穿鞋,全身上下只有件白色里衣,形同鬼魅。只是墨色长发散下,一张脸露出来,鬼也成了艳鬼。墓穴阴森至此,硬是多出几分薄云露月、暖玉生烟的朦胧气氛。 对面五人陷入沉默这人绝对隐藏了身份。不然光凭这张脸,没人会不记得。 见这人手无寸铁,陆逢喜放松了些:什么人? 尹辞笑道:死人。 可惜这人不像他那便宜师父,陆长老抖都不抖,挥着杵棒怒冲上前:死了倒好,先拿你来凑数! 其余陵教弟子还在发呆:长老慢着,这位如此样貌,说不定是神仙 陆逢喜气不打一处来:神个屁!看他那眼神,厉鬼还差不多! 可惜。尹辞轻松地躲过攻击。要是你杀意小些,说不定我真愿意用用仙术,救你们出去呢。 姓名都不敢报,你算哪门子仙?陆逢喜厉声道。 尹辞但笑不语,旋起步子,转到见尘寺和尚身边。和尚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一掌击上前额,又点过几个穴道。 和尚当即软倒下去,人事不知。 三名陵教弟子立刻围过去,抬起和尚,试图把他扔进祭洞。尹辞勾起嘴角,掌风扫过,三人撞上石壁,喷出不少血。 陆逢喜怪笑一声:打得好,待会儿一起丢! 陆长老笑归笑,自知不是对手,攻势渐渐转为守势,满屋子乱窜。尹辞甩脱累赘,追得自然也是杀气腾腾。 可惜陆逢喜逃得太猥琐,场景如同猫捉老鼠。 奇怪,这陆逢喜的武功平庸至极,似乎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尹辞皱起眉,下手愈发谨慎。 陆逢喜曾杀死弄雪枪崔问,破山老人冯一善这等顶尖高手,肯定藏了什么杀手锏。眼下他被尹辞打得遍体鳞伤、狼狈不堪,却没有半点还击的意思。 他的武器涂了毒,毒性不大,就是武器材质有些少见。只是火光昏暗,杵棒沾满鲜血,尹辞一时看不真切。 陆逢喜逃得气喘吁吁,似乎真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尹辞反而更加小心,只以掌风伤人,时刻保持着距离。 他死不了,但也不想中招后被扔下祭洞。一旦够了重量,祭洞搞不好会被幕炎石封死,将他压在墓穴深处。 光是用想的,尹辞的五脏六腑便升起一股寒气。 见对方不愿近身,陆逢喜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烂牙。他将浸满血的杵棒一分两段,猝不及防地一敲:倒! 尹辞受得住毒药,却防不住入脑的咒音。以血祭器,本来就是邪术。听到这饱含恶意的声响,他停住了动作。 陆长老继续起劲地敲,一脸得色:哪怕是大罗金仙,但凡长了耳朵,都得倒在我这忧怖音里。小子,拉开距离也没用,一下子死不利索,只会更遭罪。 说这话时,陆逢喜面色青黑,七窍流血,这招明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这招底下,咳,还没留过活口。给我倒 第16章 旧识 尹辞一阵眩晕。 在他眼中,地面升起,屋顶压下,墙壁从四面八方朝内挤来。无边的恐惧从记忆深处漫出,他的寒毛竖起,血液凝固。所有知觉霎时蒙了灰,只剩口鼻中浓重的血腥气。 火光渐渐远去,万事万物扭曲而黑暗。如同那时 不错的招式。尹辞抬起眼来。 纵然陆逢喜行走江湖几十年,杀生无数,看到那双眼睛,他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的对手非但没有倒下,杀意反而更上一层楼。那双眼睛那不再是厉鬼的眼睛,厉鬼至少曾经为人。此刻站在他对面的东西,更像是生于幽暗的纯粹魔物。 陆逢喜鼓起双眼,惊骇地望向对手。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去了嘴唇、舌头和牙齿。 那人立于血花之中,清隽的面孔上尽是戾气,眼眸比祭洞还要空虚百倍。冰冷的视线越过了他,停留在某处虚空。 下个瞬间,陆长老什么都看不到了。 尹辞在血泊中给了自己一巴掌,这才清醒些许。可惜清醒来得太晚陆逢喜被彻底撕成碎片,别说扔进祭洞,铲都很难铲起来。 好在他留了一丝理智,惦记着时敬之的狐狸鼻子,没往身上溅太多血。 忧怖音,名字倒贴切。 用声音术法激出人的恐惧之情,他还没见过这种新鲜招式。看来自己不在江湖这些年,陵教又搞出了些怪东西。 尹辞拾起血肉中的杵棒,这回他搞清了它的材质它由人骨拼接而成,看软硬程度,用的八成是加工过的孩童骨骼。 陵教还是那个陵教,百年间未曾改变。 尹辞冷笑一声,拆开提灯。他费了会儿工夫,把杵棒捏成碎片,又仔细烧作灰烬。 随后他拎起那三个陵教弟子,随手拔了把佩刀,再挨个扔下祭洞。石柱发出隆隆声响,降下一大截。 还差两人的重量。 尹辞走向昏迷的见尘寺僧人,给那和尚调了个更自然的躺姿。他又确认了鬼皮衣的干燥情况,将它挂上更通风的高处。 做完这一切,尹辞坐到祭洞边缘,望向深不见底的坑洞。他在洞边沉思了会儿,慢慢折好白衣下摆,露出光裸的腿来。苍白的皮肤擦过粗糙的石沿,浮出一片浅淡红痕。 只见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尹辞的左腿被自己斩断,坠下深坑。不多时,断面处伸出血树根似的东西,它们纠集成团,细密包裹,形成新的骨头和血肉,直至左腿新生。 尹辞面无表情,抬手又是一刀。刚刚长好的左腿再一次被斩下,大量鲜血顺着坑边喷洒。血肉跌跌撞撞地滚落,在石壁上砸出一串让人不适的闷响。 如此重复十余次,终于,石柱颤动起来,彻底降下。 万事俱备。接下来,他只需穿好鬼皮衣,将和尚带出去,再扯个圆满的谎他们遇到了身份不明的高人。高人打晕了和尚和自己,不知用什么法子降下石柱,没了踪影。 那和尚吃了他一记乱心掌,记忆混混沌沌,最多记住个大概,说不出多少细节。 只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尽快把柱顶宝物取走。 尹辞跃上石柱,柱顶果然放了颗佛珠。只是佛珠周遭灰尘古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放过一阵,中途被置换成佛珠。 考虑到没什么妖物的登仙殿,鬼墓状况越发怪异。 也不知道他那便宜师父,能不能活过这一遭。 不久前,另一间石室。 时敬之啪地一声砸上石面,声音清脆响亮。他哼哼唧唧了好一阵,才摆脱麻药的控制。火光燃起时,他还坐在地上揉腿。 药到病除旗太长,从液泡内戳出一截,被湖水溶去,只剩病除二字。时敬之拄着旗杆站起身,心疼地连抽几口气。 房间中央竖着石柱别离苦,他是认得的。再往外几步,容王府的人安静站立,轿子也恢复了原状。 除了轿中人、四个容王府高手,还有两个独行侠悠悠醒转,正四处张望。 加上自己,房内一共八人。别离苦需要五人左右的重量,如果算上那个 他刚想到一半,容王府的高手们瞬时暴起,直接把两个独行侠丢下祭洞。一阵静寂后,祭洞下传来不似人声的惨叫。 石柱颤悠悠地下降了一截。 四位高手转过身,看向时敬之,眼看准备动手 且慢,我先和他说两句。轿中人终于发了话,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一把折扇挑来轿帘,轿中人自行走下,露出脸来。那人五官挺端正,称得上一句风流公子。 那人用折扇敲敲手心,话语里透着挖苦:怎么,又换了个木头面具? 每次碰到集市,我都会买一个,权当纪念品。时敬之爽快地取下傩面。 轿中人长相中上,只是和时敬之一比,顿时成了陪衬红花的绿叶,还是带叶斑的那种。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反手展开折扇,遮住小半张脸。扇面上波澜不惊四字笔走龙蛇,一看便是名家所书。 他盯了时敬之一会儿: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有啊。时敬之笑嘻嘻道,你居然敢亲自来,那轿子挺值钱吧?我最近囊中羞涩,能不能借点 疯话。那人显出一丝怒色。我是在问你,你马上要死在这了,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时敬之叹气:在纸人街就让人尾随我,你还是那副急性子。 要不是你又走了狗运,刚巧与施仲雨同行,你连登仙殿都没命进。那人冷笑道。 都说到登仙殿了,你还没觉出不对劲? 什么意思? 登仙殿不,鬼墓太温和,不是阎不渡的风格。 轿中人无语地看了眼石柱:你管这叫温和? 一层本来就不难,所以保留了相对完整的设计。二层么,登仙殿太空旷。如果只想设置尸爆咒骨、沉水液团,没必要修建那么精细的迷宫。 那人皱起眉:继续。 最重要的是,尸爆咒骨可以削减人数,别离苦也是用来削减人数的,当中就隔了一层液团机关,着实缺少美感。 时敬之干脆往地上一坐,右手托腮:陵教教主把陵墓视为圣地,就算要设计引人争斗的局,这样也太本末倒置鬼墓应当塞满虐杀机关,而不是暧昧的引导游戏。 轿中人:我还是头一回听人嫌机关少。 换做是我,我会在迷宫里藏大量的妖物、咒法,将闯入者分散开来,慢慢杀死。等幸存者降到固定人数,天地再颠倒,液团随机出现,全看运气。 每个房间改成两人配对,别离苦的重量要求调成一个半人。若想逃离,必定要留下些肢体。等第一人出了房间,其余房间全部封闭最后的幸存者可以进入第三层。两手空空,多半缺手缺脚,只能绝望地死在目的地。 说完,时敬之笑得更灿烂了:这样是不是更像鬼墓了? 轿中人冷笑:像不像鬼墓不清楚,你和那姓阎的是一类人,我倒看得相当明白。 别急嘛,我还没说完。时敬之举手示意。 他衣衫散乱、动作随意,一双凤眼带着笑意,像极了民间传说中的邪仙。与以往不同,时敬之身周的柔和氛围彻底散尽,只剩张扬的威压。 阎不渡一代枭雄,不会比我天真。我斗胆一猜,佛珠是阎不渡在鬼墓建成后才放入的。为保证足够的高手活下来,他杀净了登仙殿的妖物,又改了所有术法规则。确保众人既能围绕佛珠起争斗,又不至于全军覆没。 对面气势太强,轿中人有些急躁:所以呢?归根结底,他不就是想让佛珠流出鬼墓,引发动乱么? 不错,他拿鬼墓当了踏脚石也就是说,陵墓对他来说不再重要了。 那人蓦地止住呼吸:你是说 阎不渡不在墓中。视肉真的存在,佛珠极有可能是线索。 时敬之伸出食指,点点自己的下唇。 我那佛珠不在我身上。我能保证,若我死了,你绝对拿不到它。 为了买鬼墓信息,你给魔教砸了不少银子吧。怎么,打算亲自收集佛珠,讨好大哥?不成套的东西,你送得出手? 放肆!大哥也是你能叫的?那人面色一白。 都是血亲,我怎么叫不得?我当面叫他一声,他也得应着。 时敬之漫不经心道。 怪了,明明是你不知礼数在先。我好歹也算你的兄长,小七。哦,你喜欢严肃点的称呼那叫声哥哥听听,容王殿下? 轿中人容王许璟明被狠狠噎了下,目光混合了戒备与厌恶,半点欣赏也无。 时敬之无视他的态度,又冲他笑了笑。 许璟明当场退了两步,一段熟悉的记忆再次涌进脑海。 那时他尚且年幼,不该记得多少事情。但初见这位兄长的那一日,许璟明记得十分清楚。 那天太子牵着他,远远站在园外。园内,时敬之坐在凉亭里,正冲湖水发呆。过了会儿,像是察觉到两人,时敬之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与孩童完全不符的沉静。 当年时敬之年纪也不大,一张脸出奇的精致,精致到有些不似真人。打眼看去,他与周遭格格不入,如同被生生剥离出来。 哥哥?年幼的许璟明指指凉亭。 恋耽美 送神——年终(13) 璟明,不是哥哥。 太子低下头,冷静地应道。 那是怪物。 第17章 抓周 太子那时的话,许璟明深信不疑。 这并非出于盲信。对于危险生物,幼童本来就格外敏感。每次捱近时敬之,许璟明都能感受到那股子鲜明的反感。 上一代国师说他八字轻。他母妃怕他早夭,隔几日就把他送到国师身边待一天,美其名曰辟邪。因为这个,许璟明常偷听到些有的没的。 比如父王与国师的对话。 关于自己这位恐怖的兄长,上代国师曾说过这样的话 【陛下,此子不除,必成倾国之灾。】 就结果来看,他的父皇并未听进去。时敬之走了狗运,成功苟延残喘到今天。等到他大哥许璟行即位,许璟行嫌国师一脉分权,更不会对国师唯命是从。 许璟明自诩为人严谨,封王之后,他寻遍天下高人,拎着时敬之的八字测算。那些高人货真价实,答案也大同小异此人是个大祸害,若放着不管,定生灾殃。 大允常年风调雨顺,百姓富庶。许璟明过得舒服畅快,压根不想体验乱世。国师的话成了一根刺,刺在他的骨缝里,时不时痛一下,让他无法安眠。 时敬之还是死了好。 只是皇帝似乎有自己的考虑。时敬之没皇姓,没封地,甚至连王府也没有,却仍留有一条命在。许璟明要在明面上动手,怕是会触怒皇帝。 可要是时敬之死在鬼墓,任谁都挑不出错。 杀了他。许璟明啪地收起扇子。 时敬之嘶地抽了口气:你佛珠不要了? 许璟明:我来鬼墓,一为了寻宝,二为了找机会除去你这妖邪。哪怕只杀了你,这趟都是值的你我在这相遇,此乃天意。 至于佛珠,就算你说得头头是道,也不过是猜测。我会蠢到相信你的话?退一步,就算佛珠宝图不全,东西也未必找不到。 时敬之沉默不语,慢慢显出些悲伤的神色。 许璟明嗤笑道:少跟我扯兄友弟恭那套,你 不是。时敬之难过地说。你知道造血绳,也认得别离苦。光买这些信息,你得给魔教花了上千两白银,还要冒险下墓到头来,佛珠拿不全,只想要我的命。 说着说着,他更悲伤了:你早说啊?哪怕打个对折,把银子给我,我也愿意独自与你见面,让你杀杀看。小七,虽然你脑子不好不是一天两天,可这也太 许璟明气得两眼一黑,拿扇子的手哆嗦起来:还等什么,快杀了他! 四位高手一拥而上。 只有大门派精心培养、身世干净的好苗子,才能有幸成为皇家侍卫。哪怕是皇帝挑剩的,实力也差不到哪里去。 时敬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可惜,我本来还想多休息一会儿。 他用脚尖踢起地上的半截旗杆,旗子一卷,长剑般握在手里。木杆上金火大盛,有些刺眼。旗杆划过空气,在黑暗中留下一串光痕。 时敬之不笑了,身周压迫感更甚。高手之一刚接近,便被带火的剑风扫到。虽说他及时避开剑气,衣角却沾了一点火星。 阳火不是凡火,很难熄灭。那人注意力一分,时敬之闪到他的身后,将人拦腰斩断。随后他抓着那人上半身一转,挡去同时刺来的三把利剑。 趁众人没收剑,时敬之使出新步法,将尸首利落地一拧一收,连剑一起抛入祭洞。 小七,要是你派他们和赤勾教一起追杀我,我肯定已经死了。 紧接着,他下腰躲去一记踢腿,又顺势一拍又一人头颅粉碎。 我离开弈都时,江湖上能杀我的至少有五千人。时至今日,应该只剩千人之数了。这千人之中,可没有你身边这几位。 果真妖邪。许璟明啐道。就为了藏点实力,你故意做出一路的丑态 我是真的害怕,我为什么要装? 时敬之语气平静。 他揪住剩余两人前襟,将他们狠狠撞在一起。又挑了满脸横肉的那个,一掌拍扁脑袋。 你当然可以强作镇定、隐藏性情。来日方长,要是再见面,那些人也会高看你一头可我没有来日方长。连真假都看不透,你还不如我那小徒弟。 许璟明看向满身血的时敬之,竭力维持住表面的平稳:你自己就是怪物,还怕鬼么? 这你就不懂了。时敬之没杀最后一人,任由他晕在地上。既然我这种东西存在,厉鬼也说不定存在。活人妖邪都能杀,可要是撞到鬼 他向前几步,裹满血的手掌重重压上许璟明的天灵盖。 有那么一瞬间,许璟明以为自己也要来个脑浆飞溅。他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下。 时敬之垂下眼,又笑起来:要是撞到鬼,就会生出这种惧意。 随后他退了一步:放心,你要死在这,大哥又得找我麻烦。你看,我还给你留了个侍卫。 许璟明半天才找回神智,他咬紧牙关:你不抢我佛珠? 现在就抢,我要怎么给徒弟交代?一会儿记得陪我演戏,否则 许璟明咽了口唾沫:否则? 我还没想好,总之你看着办。时敬之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把许璟明的轿子拆成数块,扔下祭洞。 时敬之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许璟明痛苦地望向轿子残骸地上尸体够数,姓时的偏要扔他轿子。 输人不输阵,许璟明人输得一塌糊涂,嘴没闲着:大哥念你时日无多,才准你出宫。我知道你立了门派,你若敢偷养私兵 我没那么闲。世间种种情谊,你还有的是时间尝,我可只剩一年了。 时敬之望向徐徐降下的石柱,语气平淡。 亲情么,我不指望你们。若说思慕之情,哪怕我撞了大运,能遇见命定之人,也做不到在奔波求生的同时认真待她。友谊也不错,只是与人长相交,需要时间沉淀我没有时间。 人们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收徒是个好主意。只是小孩子忘性大,命也脆,很难随我深入危险之地。现在这个么,就刚刚好。哪怕一年后我死了,他也能记我一辈子吧。 许璟明愣了愣,半天才硬着头皮道:愿意跟你下鬼墓,不是太傻,就是别有用心。 时敬之走近,在他面前蹲下,脸上还沾着些许血渍:所以呢? 什么? 小七,你可知道抓周?幼童满周岁,随手抓个东西,人们便信这是天命。我只是做了类似的事。 我跑去荒芜之地,随手抓个人当徒弟。只要他没有拜师在先,他善也好,恶也罢,我都会真心当这个师父这不也是天命吗? 许璟明被他话语中的理所当然震到:要是他想犯上作乱 时敬之避而不答,笑着继续:你可以让大哥安心,我就收这一个,多了也顾不过来。你那侍卫还要一会儿才醒,我先走一步。 说罢,时敬之攀上石柱,眼看着准备离开。 许璟明赔了夫人又折兵,就连言语也被时敬之调笑过去,胸口一阵憋闷。他稳稳情绪,继续牙尖嘴利。 真心当这个师父真心?你这怪物能有几分真心。 时敬之动作一顿: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也想看看。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洞口。 许璟明擦擦冷汗,扫了眼遍地血腥,一颗心又慌起来。时敬之顶着个倾国之灾的预言,又摆明了要善待徒弟 那个尹辞,可千万要是个为人正直的普通人。 此时此刻,普通人尹魔头正在出口处熟悉地形,等鬼皮衣晾干。 别离苦出口共有四个,连接着一个宽广的大殿。殿内立了两排粗壮石柱,柱间摆着对称的巨型石雕,终于有点正经墓穴的样子了。 只不过他没发现闫清,不知道那个倒霉蛋被老祖宗丢去了哪里。 轰隆隆一阵声响,地面微微震颤。听到又有石柱降下,尹辞瞬间屏住呼吸,闪身藏在柱后。 他从陆长老的碎片里扒出了些发烟筒。如果来的不是时敬之,自己可以装装神弄弄鬼,玩个原地消失,多制造些神秘高人存在的证据。 以防万一,尹辞事先在殿内溜达了一圈,故意把血迹弄得到处都是。哪怕来的真是时敬之,那只狐狸也嗅不出他的位置。 谁料那人哒哒哒一阵小跑,径直朝他的藏身地点冲来。 现在跳回房间,怕是来不及了。不过这才是第二个出来的人,应该不至于是他的便宜师父。可惜天不遂人愿,尹魔头运气向来不怎么样 时敬之冷着脸闪到尹辞面前,断了半截的旗杆直指尹辞咽喉。 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他目光在尹辞的白衣上溜了圈,确定尹辞还在喘气,这才坚强发问。 你你把我徒弟怎么样了?他二十左右的年纪,没什么武功。 尹辞微微扬起眉如此确定自己和山户徒弟见过面,这小子肯定做过什么手脚。 不如趁机套套他的话。看着毛都炸起来的时敬之,尹辞突然起了几分玩心。 你徒弟? 尹辞故意做出副迷惑的模样,随即笑了起来。 唔,八成被本座杀了。 第18章 失控 尹辞很好奇。 他知道时敬之头脑聪明,不容轻视。他也清楚多说多错,自己该第一时间掷出发烟筒,离开现场。单凭现在的时敬之,根本拦不住他。 但他实在太好奇了时敬之在自己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又如何看待尹辞这个徒弟? 于是他笑得很恣意:八成被本座杀了。 时敬之会怎么反应?吃惊、遗憾、畏惧,抑或是 浓烈的杀意骤然爆开。 半截旗杆霎时刺向尹辞的咽喉,尹辞两个指头一捏,将它稳稳停住:小子,你还不是本座的对手。 时敬之警惕地挪动步子,墓穴的长明灯照亮了他的脸。他没有戴傩面,脸孔被阴火晃得明明暗暗,妖气格外浓重。 我知道。他哑着嗓子说道,语调与平时判若两人。 尹辞微微吃了一惊。 他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时敬之。在尹辞的印象里,自己这便宜师父通常没个正形,只知道嘻嘻哈哈。这是时敬之第一次在他面前显现怒气。 还是饱含杀意的怒气。 时敬之嘴上说着知道,却没显出半点退缩之意。他不肯放开旗杆,目光宛若择人而噬的恶狼。 只为了个相处不到一个月的徒弟? 尹辞的兴味浓了些。他果断将旗杆往后一抽,哪知时敬之死拽着不松手,直直撞过来。尹辞顺势侧身,把时敬之的腰一勾,左手一根手指点上他的肩膀,将时敬之牢牢定在石柱上。 他身体前倾,几乎要与时敬之鼻尖相碰:既然知道,还敢来挑衅? 时敬之挣扎几下,声音带着血味:我只是杀不了前辈,而不是伤不了前辈。 你们倒是师徒情深。 时敬之低声道:与深不深没关系,那是我的东西。 尹辞: 什么玩意儿,他怎么没听说过这事。 他刚走神,时敬之周身浮起一层金火,琥珀色的眸子几乎要被映成金色。金火灼人,时敬之又挣扎得厉害,只按肩膀怕是按不住。 得换个地方按好,让他更老实点。 尹辞左手上移,制住时敬之下颚,强迫他露出咽喉。右手刚要卡上脖颈,时敬之暴起转头,一口咬住尹辞左手的拇指。 时敬之这一口力道极大,牙齿瞬间破皮入骨,鲜血染上他的嘴唇,再流过下巴,被阳火照得红艳刺目。 尹辞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舌尖。时敬之整个人仿佛在燃烧,宛若入火的飞蛾。 尹辞冷哼一声,右手按牢时敬之脖颈,由得他咬。 留个伤也好,待会儿伤口无影无踪,山户尹辞的嫌疑会更小。 算了,我只杀了几个陵教教徒。看你这举动,不像陵教的人。尹辞见这人越发失控,不想玩得太过火。 时敬之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先前他谨慎又惜命,就算偶尔说几句傻话,尹辞心里也明镜般清楚他们仅仅是有些好感的熟人,彼此戒备还没消,更别提交心了。 这些日子里,时敬之也没有对山户尹辞展现过什么超出寻常的兴趣。 仅凭这样的关系,会让时敬之抛却对死亡的恐惧,拼命至此?况且他此刻的情态,比起悲痛欲绝,倒更像走火入魔。 这场失控,到底是源自徒弟被杀,还是所有物被夺走呢? 此人太过异常,尹辞背上升起一层若有若无的寒意。 另一边,得了尹辞的否认,时敬之终于松口。他舔舔嘴唇上的血,满脸狐疑: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尹辞眯起眼:味道?这里全是血腥气,哪来的味道。 时敬之寒声道:我给他抹了有特殊气味的药膏,不会弄错。前辈绝对碰触过他。 他就知道,那味道古怪的烧伤药膏有些文章。药膏涂在了鬼皮衣上,他的手免不了沾些气味。 尹辞一哂,揪住时敬之的前襟,将他顺柱子提起,顺势藏起愈合中的拇指:本座没必要骗你。看你年纪轻轻,收徒也收不了几年。怎么激动成这样,你和你徒弟有一腿不成? 恋耽美 送神——年终(14) 时敬之攥紧他的手腕,力道极大:阿辞救过我的命,能看懂我的情绪,还做得一手好饭菜 说到这里,他竟微笑起来,眼中的疯狂散去了一点。:他是我的徒弟。身为师父,我不能负他。 听到这句,尹辞脸上的笑意反而渐渐消失。 就在此时,又一处别离苦被启动,沉闷的摩擦声在大殿中回荡。 正好,时间也差不多了。 尹辞冷冷地看向时敬之:本座看你还算顺眼,先饶你这一回。 他松开他那便宜师父,朝时敬之原先所在的位置狠狠轰去一掌。碎石四溅,石柱登时缺了一大块。整根柱子喀嚓断裂,慢慢倾倒起来。 与此同时,尹辞把发烟筒一摔,灰白的烟气瞬间填满空间。 趁烟气未散,尹辞迅速回到房间。他穿好刚晾干的鬼皮衣,在和尚旁边躺下,做出副晕死的模样。 时敬之很快找了过来。 阿辞,阿辞。他用力抽尹辞的脸,又使劲摇晃他。你快醒醒! 师尊,就算我醒着,也得被你抽晕了。尹辞被扇得心头火起,不得不睁开眼睛。 时敬之早没了方才的怒容,那副疯狂的模样宛若幻觉。他测了测尹辞的脉,真心实意地舒了口气:可否受伤? 尹辞龇起牙:脸疼。 时敬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醒得早,看到陵教的人,就先找地方藏起来了。尹辞一边揉脸,一边拖出编好的说辞。中途被陵教长老发现,可跳出来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白衣人,没带什么武器。 他跟陵教的人打了起来,那位大师被他打晕,我也被拖出来击晕我就记得这么多。 旁边的和尚也醒了,双手合十:小施主说得不错,贫僧也看见了那白衣人。可惜技不如人,被他一掌打晕过去。 那和尚说完,抬头望向虚空,低声嘟囔了几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可能是哪位高手,匿名混进来了吧。时敬之眼神无辜,神色如常。这和咱们没关系,走,咱们出去。 这又是他所熟悉的时敬之了。 尹辞没有立刻坐起来:师尊,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我跟容王府的人掉到了一处。他们刚好对这些东西有研究,又看不上咱这小门小派,我顺道沾光罢了。 你的面具 嗯?哦,来得太急,忘了戴上。时敬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得十分灿烂。 和尚幽幽背过身:色即是空 时敬之赶忙戴上面具:阿辞,来,我背你上去。 尹辞乖巧地伸出一只手,让时敬之把自己拉起来。他直视着时敬之的双眼:师尊真的来接我了。 可不是么。时敬之语调轻松愉快。我是你师父呀。 尹辞前进两步,几乎贴上时敬之的耳朵,问得直截了当:刚才我就想问,师尊为什么让我戴着佛珠? 时敬之双手握住尹辞肩膀,声音仍带着笑意:如果为师把佛珠拿走了,你不会心慌么?怕我舍弃你之类的。身为一个好师父,哪有让徒弟害怕的道理? 尹辞不语,只是定定地望向对方。 方才自己是陌生的白衣人,时敬之没必要在他面前演戏。时敬之的话是真心的,而这份真心多少有些莫名,无法用常理推断,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时敬之对尹辞的想法浑然不觉,他握住徒弟的手。 阿辞,再忍忍。咱们已经到了第三层门口现在该相信我了吧? 为师定不会负你。 尹辞条件反射地想要抽手,可他硬是忍住了。最终,他的手在时敬之掌心颤了颤。 他最初愿意跟着时敬之,为了的是七分利用三分兴趣。再往后,或许利用与兴趣可以五五开,但仍没超出找乐子的范围。 如今,这些理由里冒出了一条较为阴暗的他倒要看看,这人在死前是否会履行诺言。 人都是会变的。时敬之还是太过年轻。他还不知道有些承诺,绝不能轻易给出。 不会负你,不会负你。 若算最近,孙怀瑾也曾说过这句话。可他每一次背地做大小动作,尹辞都看在眼里,懒得点破。 至于最早说这句话的人 尹辞止住回忆,他扯出最无害的笑脸,混了恰到好处的感激。 我相信师尊。 我必定不会信你。 时敬之彻底恢复了精神,他把尹辞和和尚拎上地面。正对上太衡派和见尘寺的人。 施仲雨正与觉会和尚说着话,看到枯山派师徒平安,她止住交谈,脸上带了点笑意:两位运气当真不错。 闫清那一卦算得挺准,太衡派果然吉星高照,此次没折多少人。时敬之是个憋不住问题的:施姑娘,你们怎么破的那别离苦? 多亏见尘寺的大师们。他们常年苦修,四肢缚了沉砂箍。沉砂箍极重,对付石柱绰绰有余。 尹辞: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若是记得,说不定他能少切几条腿。 时敬之不懂徒弟的痛,他高高兴兴地继续:那就只剩陵教、赤勾教和阅水阁的人了。 话音未落,第四根别离苦慢慢降下,浓郁的血腥扑鼻而来。 乌血婆率先跃出,一双眼在太衡派和见尘寺那边转了转,明显在点人数。末了,她目光里透出些遗憾。 走了。 她甩甩手上的血。 这鬼墓,算是到底喽。 第19章 逍遥宫 大殿尽头,设了一行向下的石阶。 石阶刻满精致浮雕,让人不忍下脚。尽头立着扇朱红大门,牌匾上逍遥宫三字笔画绵软,添了些缱绻味道。 乌血婆嗅嗅门板,用拐杖一点,大门缓缓打开。 门上没有机关,至于里面么 她没说下去,率先踏进门。 当初不满百人的队伍,如今只剩四十人左右。太衡派损失最小,独行侠则全军覆没。进门之后,众人齐齐顿住脚步 面前的景象实在不太对劲。 他们似乎进入了某间大宅,窗外能看到摇曳的树影、柔和的星光。屋内灯火微暗,燃着极好闻的熏香。周遭不见一粒灰尘,空气中漾着宜人的暖意。 桌上摆了刚吃一半的点心和茶,点心新鲜酥脆,茶水还在冒热气。果盘中的水果挂着水珠,一旁的绿植郁郁葱葱,有些还开了娇艳的花。 此处的生活气息无比浓厚,大宅的主人仿佛刚刚离开,一会儿便会回来。 就算说阎不渡还住在这里,尹辞都能信上片刻。 有那么一瞬,尹辞甚至升起些微薄的希望莫非那阎不渡同他一样,无法死去,这才隐居墓底么? 然而这想法只停留了一瞬。 尹辞下过太多墓,他比谁都清楚。再厉害的术法也无法凭空造物,墓底不可能供得起新鲜食水。 只是幻象罢了。 没等时敬之哆嗦,尹辞便率先抓住了他的手。烛光摇曳,一时间谁都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什么。 师尊,我们要不要找找闫清?施前辈说他不在大殿,应该在这里吧。尹辞小声道,将时敬之的注意力揪了过来。 嗯,找。时敬之声音干涩。 与此同时,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一名阅水阁弟子弄掉了手中的笔。笔落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他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伸手去拾。 沈朱轻叹出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蠢材。 屋内很安静,那人明显听到了这句话。他直起腰,不满地嘟囔:大惊小怪。又不是没下过墓,刚才我足够小心,绝对没启动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房内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人的脸变了。 他并非变成另一个人他的五官在脸上慢慢滑动,如同浮在水上的纸画。一只眼睛滑到了嘴巴的位置,而嘴巴缓缓朝左耳滑去。眼鼻口全错了位,那人似乎毫无所觉,仍眨动着错位的眼睛。 像是发现了众人眼中的惊骇,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一摸不要紧,他的手指黏上脸孔,和面颊融为一处。 那只滑到脸侧的嘴终于张开,发出恐惧的大叫。 救救我!他跌跌撞撞地冲向人群,救 不知为什么,他每踏出一步,身体便蜷缩着矮一层。几步出去,他整个人已然扭曲到不像话,无法动弹半分。 他没有再出声,不知道是喉咙变了形,还是死在了扭曲之中。颜色鲜艳的衣料勒在肉里,显得格外扎眼。那人的躯体如同一块彩色的蜡,慢慢融在地上,连带衣服渗入地面,渐渐没了踪影。 时敬之: 时敬之:阿辞,小心,千万别乱动。 尹辞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师尊,你先从我身上下来。 时敬之的恐惧盖过了身为师父的尊严他猴子抱树一般,双手双脚缠在尹辞身上,大气不敢出。 尹辞甚至有些怀念发狂的时敬之。哪怕他把那时的疯狂匀个十分之一到平时,也不至于如此黏糊糊的。 他耐心地把时敬之一点点撕下来:闫清算过,太衡派此行吉星高照,我们跟紧他们就好。 没人嘲笑时敬之,包括乌血婆,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施仲雨拨开袖子,露出血骨珠串,珠串洁白依旧。觉会和尚敲了几下铁钵,面前的环境也没有任何改变。 此处没有妖物,也没有寻常的幻象。 点心香混上熏香,细腻的甜味缭绕不散。空气暖烘烘的,柔和地流动。这本应是个令人舒缓的环境。 在这个位置,众人能看到不远处的书房入口,典籍摆得满满当当。武器架上,刀剑闪烁寒光,一看便知道不是凡品。 尹辞心里啧了声他认得这个状况,但眼下恐怕只有他能认出这是什么。 此术名为梦幻泡影,被称作最危险的燃香幻术。它以人脑为主要原料,外加数千种妖物材料调香。若选好香炉,能保证香味数百年不散。 梦幻泡影的效用只有两个。 其一,让人清醒着生出梦境,并将梦境混于现实。其二,若碰触梦境之物,人会被梦境直接影响。 方才那人并非死于机关,而是死于众人的噩梦。 来到这样诡异的地方,人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恐惧恐惧催生想象,想象融入梦境。那阅水阁弟子当了出头鸟,引去众人注意力,又偏偏触碰了梦境之物,成了可以扭曲的对象。 于是,众人各式各样的恐惧臆想混成一团,在那人身上一齐具象化,将他抹消于世。 梦幻泡影术成,人人都成了无意识的施术者。 破解之法也很简单。不碰触梦境之物,将香炉破坏即可。 可惜房内种种,除了明显不合常理的,很难分清哪些东西只存在于梦境。最麻烦的是,尹辞完全不想暴露,他需要一个外人随便谁,发现破解之法。 是那块地毯的问题吗?尹辞故意提高声音,师尊,我刚才就觉得不太对,那地毯半点花纹也没有,黑乎乎的,与这宅子一点都不搭。 时敬之:阿辞,你在说什么?那地毯上不是有金色龙凤纹么? 施仲雨闻言皱起眉:我看到的是红毯、西域花纹。金岚? 金岚:我、我我看到的就是普通的蓝色地毯,上面有福寿花样 觉会和尚沉思片刻:诸位看桌上的是什么点心? 绿豆糕。荷花酥。豌豆黄。 众人七嘴八舌地答道,随即面面相觑。 随着众人注意力集中,毯子和点心都扭曲起来,化作四不像的模样,最后扭曲着消失。只余下一块腐烂的毯子残骸,以及一盘黑乎乎的残渣。 原来如此。觉会和尚叹道,原来如此。 尹辞毫不意外。 梦境之物大抵如此梦幻泡影力量有限,细节大多由个人潜意识填补。可若是众人同时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处,它就会像方才那人一样,被充满矛盾的想象绞碎。 只不过,单凭这个可破不了梦幻泡影。无他,梦境从来不止一层。 师尊,刚才那点心整个消失了,应该是幻象吧? 时敬之拧起眉头,似有所悟:我看到的是腐烂的点心残渣。等等,阿辞,我想想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转向觉会和尚:大师,我曾在书上看到过。邪乐佛宗似乎有类似的术法,叫、叫什么来着? 小施主博闻强识。不错,邪乐佛宗确实有同类法术。那法术早已失传,只留了不完整的记录。 觉会和尚闭上眼:此术由熏香而生。幻象皆不祥,若是随意碰触,容易被众生幻梦反噬。 时敬之咬咬牙:阿辞,牵好我的手。 没问题,师尊怎么突然说这个? 时敬之没有立刻回答。他拿出被塞住的银铃,清掉纸屑,将铃铛一甩。清澈的铃音顿时响起,在房间中涟漪般回荡。 这术法作用于意识,能骗过眼睛,却骗不过声音。 时敬之双目紧闭。 铃音扩出,遇物折返,我能知晓障碍所在。梦境之物没有实体,会被声音穿透。 如果我看都不看梦境,不知其存在,理应不会被意识类术法影响。觉会大师说这东西靠熏香起效,我们找到香味最浓的地方,将香炉破坏就好。 恋耽美 送神——年终(15) 他的声音自信而响亮,在场每个人都能听见。 这小子,当真是只狐狸。 尹辞勾起嘴角。 时敬之只是乱说一气,来了个视觉版掩耳盗铃。他压根不确定梦幻泡影会不会算他没碰到。 算没碰到自然好。哪怕算碰到了,他也让众人产生了潜意识的安心感大家坚信他不会出事,他就不会被众人的噩梦影响,像方才那人那样惨死。 先前种种并非自己的幻觉,时敬之骨子里果然藏了些许疯狂。 乌血婆语气严肃:小子,你当真做得到这种事? 时敬之戴着傩面,手中银铃叮铃叮铃地响:雕虫小技,生来五感灵敏罢了。 他声音平稳,掌心却全是汗水。尹辞握紧他的手,示意他放松。 阿辞,你跟在我后面,千万别乱碰。 是。 没人敢搜罗宝物,一行人踩着时敬之的脚印,亦步亦趋地跟着。 宅子很大,众人轻手轻脚地走了一个多时辰,时敬之才停住准确地说,他差点被绊倒。 闫清躺在走廊尽头,身体绷得笔直,双臂紧贴体侧。枯山派行李在一旁码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盖了封遗书。 此人胸口起伏平缓,竟是睡着了。 尹辞:闫兄,醒醒。 时敬之则当场胡扯:诸位,这是我派新收的下人,失踪有一会儿了。他目不能视,怕是天生能破这术法,才被单独丢来这里。 耳边吵闹,闫清迷迷糊糊醒转:唔。 尹辞小声道:你什么都没碰? 闫清满脸迷茫,半天才现出些劫后余生的喜悦:这里危险至极,我心里有数。与其触发什么机关,不如原地等死咳,等两位来救。 尹辞:倒也不必如此现实。 时敬之干咳两声,转移话题:你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闫清表情严肃起来,他呼了口气,指向不远处的卧房。 里面有人的呼吸声。 第20章 人形棺 熏香的味道越发浓重,时敬之微微睁开一点儿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卧房。 四周景色依旧宜人,灯光温暖,半点没有陵墓中的阴森。时敬之侧耳倾听,真在卧房方向听到了浅浅的呼吸。 就像有人在那里沉睡。 时敬之不怎么敢摇铃了,他将徒弟的手攥得死紧。尹辞的手很温暖,掌心干燥,或许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尹辞一点颤抖都没有。 那只手抓得牢而沉稳,没有半点僵硬或不自在。时敬之调整了会儿呼吸,又迈开步子,向卧房前进。 卧房极其宽敞,装饰奢华无比。火光调得恰到好处,流光在精细的装饰品上跳跃。 床对面砌了堵透明的墙。 这面墙由人头大小的树脂砖块垒成,每个透明砖块都裹了张脸皮。脸皮一看便是从活人脸上剥下的,它们被仔细处理过,形态保存得相当完美,如同精雕细琢的面具。 那些脸个个五官端正,面无表情地阖着双眼,面朝大床。 觉会和尚一张苦脸又苦了几分。施仲雨哆嗦了一下,不知是被惊的还是气的。 沈朱轻啧一声:里头有不少名人,都是被阎不渡杀死的正人君子。 墙对面有张大床。有个男人侧躺在床上,他穿了件简单的红袍,背对门口。长长的黑发在床上流淌,发丝间露出一点苍白的后颈。 似乎察觉到门口的声响,那人缓缓起身,肩头红袍稍稍滑落,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脯。他理了下头发,懒懒地转过头,众人这才看清他的脸。 尹辞曾见过活着的阎不渡,面前这东西确实有着和他一样的脸。 阎不渡当年男女情人无数,靠的并非纯粹的抢夺强迫,他自身完全称得上绝色此人五官妖艳,却与时敬之完全不同,有着某种毒物似的美感。 一双猩红的眸子扫过来,无人敢出声。闫清左右看了看,缓缓躲到师徒二人身后。 尹辞一颗心渐渐沉下去。面前的东西虽然惟妙惟肖,却明显不是活物。它的动作有极细微的僵硬,没露出半分敌意或杀气。 那不是阎不渡。 那东西没急着攻击,而是拿起一边的红玉烟杆。它斜倚在床头,悠然地喷云吐雾。红眸在烟雾中半睁半合,没有焦点。 红玉烟杆下吊着个精巧的坠子,坠子下装饰了三颗佛珠。 尹辞在心中快速计算。 佛珠共十四颗。纸人街藏了三颗,二层佛珠数量不详,考虑到传送液团要靠佛珠定位,登仙殿大概藏了四颗。别离苦石柱有四根,出口又放了四颗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三颗佛珠。 既然敢放在一起,那东西的危险程度不言而喻。 这比起诱饵,更像一个警告。 时敬之咬牙,银铃一甩:那玩意并非幻象婆婆,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老身没见过这种东西,这可不是傀儡尸那种便宜货。 乌血婆阴沉着脸,每条皱纹都是僵的。 这里是三层中心,本该置放棺椁。阎不渡那狗杂种,连棺材都没做么? 她的声音很小,可那东西还是听见了。它歪过头,朝乌血婆露出笑容它嘴里不见牙齿舌头,双唇间只有一片漆黑。 乌血婆登时退了一步:太衡的丫头! 施仲雨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前辈,血骨珠为白,这并非妖邪。 哈,圣教主喜净,怎么可能在卧榻之侧养那种东西。众人中响起一声冷笑。 陵教的人,如今只剩一个。那人身材魁梧,拎了把满是血迹的九环刀,眼神比刀锋还要锐利几分。 时敬之语气诚恳:可他在床脚放了一大堆人脸,我还是觉得妖怪更干净点。 尹辞师唱徒随:确实。 那人顿时横眉竖目,青筋暴起。 乌血婆哼了声,不放弃任何给对头添堵的机会:郑奉刀,你堂堂一个长老,要和小辈过不去吗?人家也没说错什么。 说罢,她又瞥了一眼时敬之:有意思,我倒看不透你小子胆量是大是小了。 时敬之指指床上的东西:那东西是机关,不是厉鬼。既是机关,就必然有启动条件,况且它还没启动,更没什么可怕的。 依你看,启动条件是什么?乌血婆看向床头悠然喷烟的阎不渡。 与它的距离。时敬之挠挠头,三层到处都是幻梦陷阱,等人好不容易走到终点,再发现这等危险机关如果我的直觉没错,这里连接了鬼墓出口。 哦? 时敬之对答如流:向前要面对未知攻击,退后又只能在这活活等死。这样的设计最让人绝望。 金岚忍不住插嘴:没出口才最要命吧。 乌血婆哼笑道:呆子就是呆子。阎不渡一心成仙,绝不会排除死而复生之道。他一定会留直通出口的捷径。 众人你来我往聊了几句,紧绷的气氛终于放松些许。 可就像时敬之推断的,没人上前,也无路可退。 那阎不渡似的东西取了烟杆下的烟袋,又添了些在烟斗内。新的熏香燃起,香味更浓郁了几分。火光暧昧,烟气缭绕,美人在榻。配上床对面的人脸墙,原本糜艳的场景令人脊骨发寒。 有梦幻泡影干扰,就算出口怼在众人面前,大家也看不见。 到了这步,众人的随身之物已经消耗无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周遭颇有些穷途末路的味道。 闫清托血统的福,跳过别离苦,被直接扔进逍遥宫,枯山派的行李都还在。 然而大包小包里只有食物和杂物,外加两床被子。唯一能算得上宝物的,也就是从纸人街得来的吊影剑一把能卖点钱的收藏品。 乌血婆一双眼在房内扫来扫去,轻啧几声:此处空间闭塞,若能做出摩罗帐,再闭会儿气,倒是能抵御一会儿术法哪怕时间有限,好歹能让老身看清那东西的原貌。 觉会和尚:摩罗帐? 药水浸细缎,就地起帐。阴火烧外部,阳火烤内部,将熏香驱净。在里头待上一盏茶,外出后再闭会儿气,方可暂时解开熏香幻术。 乌血婆一边说,一边用拐杖轻轻点地。 金岚低声嘟囔:刚才怎么不说 乌血婆斜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继续:这本是在毒烟下抢时间的法子,时效短得很。就算能立起来,摩罗帐也是一次性的出了帐子,身上又沾了薰香,可不能再回去了。 说罢,她冲郑奉刀抬起下巴:若不是郑长老不肯死在祭洞,老身也不至于丢下探墓之物。作孽啊,作孽。 郑奉刀冷笑一声,九环刀上的铁环哗啦啦直响:你这老妖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时敬之推到一边。时掌门手捧鸳鸯戏水被,一脸严肃:婆婆,你看这个能不能用? 乌血婆、郑奉刀: 乌血婆怀疑地看了会儿时敬之,手指捻捻被面:凑合着能用,不过还需要材料调药水 时敬之从行李里翻出药箱,双手呈上:请。 乌血婆:小子,你该不会刚好留了足够的水吧。 时敬之:有的有的,我徒弟调的凉茶,包里还有十竹筒。婆婆,凉茶可以用么? 太衡派的施丫头会用阴火,这阳火 时敬之两个指头一搓,指尖燃起一簇金色火苗:您要多少? 乌血婆陷入沉默。 枯山派怎么回事,怎么什么鬼东西都有。 被大包小包折磨了一路,闫清两眼渐渐放空:这种鬼地方,你还敢背十竹筒凉茶?太衡派都没带这么多水 时敬之拿出一筒,冲闫清晃了晃:你喝喝就知道了,阿辞手艺特别好。 乌血婆干咳两声,打断了时掌门的推销行为。几个赤勾教教徒剖开被子,朝缎面上以血涂法阵,乌血婆则取了药箱,现场调起药来。 摩罗帐很快搭建完毕。作为供应原材料的大功臣,时敬之只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徒弟进帐子。 毕竟只有两床被子可用,摩罗帐空间有限,满打满算只能挤八人。 四大帮派各出代表,容王府出一个许璟明,阅水阁出一个男弟子,枯山派独自占去两个名额。 时敬之在帐内蹲成一团,絮絮叨叨地嘱咐尹辞:待会儿你就待在帐子里,这里空气干净。为师先出去,要是情况不妙,我立刻喊你到时你憋住气,趁术法没起效,去屋外找个干净地方待着。 不远处,许璟明和觉会和尚挤在一起,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其余大人物多少知道许璟明的身份,奈何状况尴尬,只能装不认识。 一盏茶时间过去,众人依次爬出,留尹辞独自待在帐内。 没了梦幻泡影的掩盖,房内景象瞬间变化。 房间里根本没有半点火光,空气冷得吓人。地上满是尘土,金属饰品生了厚厚的锈,人面墙则盖了薄薄一层灰。纱帐边缘腐烂得参差不齐,床上的被褥残破不堪,散着霉点。 然而床上人依旧。 那东西依旧长发披散,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红玉烟杆。被腐坏褪色的红袍一衬,那双血眸格外显眼。 乌血婆屏着气,言简意赅:大事不妙。 那是人形棺。 第21章 渡气 有话语权的人都在闭气,房内一时无言。 一位赤勾教徒站了出来,看打扮地位不低:我教宿教主记录过人形棺,此物内壳由妖物皮压制,坚韧无比。外面裹了鬼蚕丝做的鬼皮衣,触手如活人。 棺内写满术法,可控制它的行动。尸体入棺不腐,甚至能在墓中行动如常。阎不渡极可能给它附了自己的功法 他的声音沾了些恐惧。 人形棺口中无牙,里面没尸体。没有死骸干扰,它只会更强,各位小心。 大家都听懂了弦外之音。 阎不渡武功精妙绝伦,同期只有赤勾教宿执、见尘寺空石能与之匹敌。当年陵教被正道围剿,阎不渡曾以一敌九,一举残杀九位正道高手。哪怕人形棺只继承了阎不渡小部分力量,对付他们也绰绰有余了 除了赤勾教乌血婆亲自到场,其他门派并未派出顶尖强者。更别提经过墓中种种,众人早已弹尽粮绝,疲惫不堪。 阎不渡尸首不在?许璟明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真的成了仙? 没人答他。 施仲雨最为果断,阴火划过空气,朝人形棺拿烟杆的手臂斩去。谁料神兵覆上阴火,只砍出叮的一声轻响。剑刃勉强破了表层鬼皮衣,现出里侧妖皮。 人形棺悠然反手,直接将细剑拧断。它顺手一拽,五指聚拢,戳向施仲雨脖颈。 施仲雨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血溅当场。一串长长的念珠勾住她的腰,将她扯回门口。觉会和尚将念珠一甩:得罪。 人形棺没有立刻追来,它慢条斯理地下了床。那身红袍布料上佳,虽然有些腐坏褪色,却没有半点朽烂痕迹。 即便如此,人形棺仍衣衫不整,露了一半肩膀在外。 时敬之退了两步,冲去房间外侧。乌血婆刚皱起眉,他又跑回来,唔唔地朝觉会和尚胡乱比划一气。 见众人没反应,时敬之直接上了手。 他越过人形棺,脚踩床柱,一掌拍向天花板。他这一掌金火大盛,屋顶被轰得粉碎,露出屋外空荡荡的穹顶。 时敬之落地,一把夺过觉会和尚的念珠,继而跃上断墙,将念珠朝四周甩去。 恋耽美 送神——年终(16) 见尘寺和尚沉不住气了:那是我寺镇寺之宝,施主你 那和尚刚说一半,便被沈朱一只手打断。沈朱冲他笑笑:小师父,我想时掌门正因为认识无量念珠,才借去一用。 无量念珠,能以真气凝成新佛珠,只要内力够、维持得住,伸多长都不是问题。时敬之憋住一口气,将念珠勾在室外山石树木上,架成一张念珠网。 乌血婆反应极快:好小子各位,上,速战速决! 她把拐杖一扯,拐杖竟被她拉做几段,每段间连着黑红妖筋,拐杖弯曲处则探出蝎尾似的钩子。赤勾教徒同时冲向人形棺,掌风汹涌。人形棺被推着往前挪了两步,被变长的拐杖钩了个正着。 乌血婆扯出个无声的阴笑,她稳稳踏上念珠网:时掌门,撑住了! 其余人不甘落后,一同跃上佛珠网,将梦境之物留在地面。 人形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它握住赤色钩子,钩上涂了剧毒,它的掌心顿时嗤嗤作响。和尚们趁机摆好阵势,念经声四起,将人形棺团团围在中间。 被佛家法术干扰,人形棺的动作变得僵硬瘆人。它握匕首似的反握烟杆,下一瞬,离它最近的和尚整张脸被洞穿,五官消失无踪,只剩个环状脑壳。 红玉烟杆沾满血与脑浆,熏香甜味反而重了些。 人形棺将烟杆一挥,数道剑气朝八方劈去。那烟杆细得一掰便能折断,此刻却有如千钧之重,一来一回都牵带着无尽寒意。 它只是一个没有脑髓的死物,可招式间仍残余了万千轻狂。百年前不知所踪的魔头,只是扯起一具空棺,便能将威势化作一朵朵炸起的血花。 而它甚至没有杀意。 当年还活着的阎不渡,那个力战正道两年的疯子,又该是怎样的强大呢? 一具又一具尸体坠下念珠网,淋漓鲜血滑过佛珠金光。灯一盏未熄,四周阴影却渐渐浓重起来。 见尘寺阵势岿然不动,和尚们念经的速度越来越快,附近念珠金光更盛。觉会和尚、施仲雨与乌血婆同时进攻,连郑奉刀都踏上了念珠网。 我为兴盛陵教而来,还请圣教主理解。 人形棺不理会他,一双血眸盯向包围圈外的时敬之。 各派高手习惯战斗,闭气也轻松。时敬之却要全力输出真气,无法兼顾,一张脸憋得发紫。 他努力梳理涣散的思绪 人形棺身为大梦境之主,绝对会自发扭曲梦境,制造异象对付自己。偏偏他又顾虑周遭战况,无法闭眼逃避。 所幸人形棺没有阎不渡的实力。年轻和尚们没入帐子,眼下也没出事。看来它就算能主宰梦境,也只能集中对付一个人。 比如自己。时敬之咧开嘴,露出个苦笑。 果然,人形棺垂下眼眸,无视了烟嘴上的血,又吸了一口。这一回,它喷出的熏香莹白如骨,如丝堆叠,久久不散。 阅水阁众人的惊呼从下方传来:时掌门,憋住!人形棺控制了梦境之物,正冲你去! 来的梦境之物长啥样,时敬之十二万分不想知道。他一边闭气,一边向无量念珠输送真气,维持它的形态。 虽被各派高手绊住些许,人形棺还在一路接近。 时敬之空着的那只手不由握紧,却没触到另一个体温。是了,他的徒弟还在下面。尹辞正窝在空气干净的帐子里,不会被噩梦侵扰。 或许自己习惯得太快,时敬之沮丧地攥紧拳头。 他必须撑下去。 一旦开始呼吸,幻术再次起效,自己会看到主动接近的梦境之物。一旦被迫碰到它们,他必然不会有什么善终。 自己若是倒下,无量念珠即刻恢复原状,所有人都会落到地面。而地上满是梦境之物,众人必死无疑。 战场如法阵,时敬之便是阵眼。 各派高手自然看得清状况,个个出手狠厉。人形棺的漂亮皮相毁去大半,仍固执地朝时敬之前进。红玉烟杆缺了小半,熏香冒得断断续续。 只要再撑一阵,烟杆就能被破坏。可惜输出真气是个累人活计,时敬之全身虚脱,憋得眼冒金星。 再撑一会儿 不行,撑不住了。时敬之迷迷糊糊地想。 他的脑浆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心肺也接连烧成一片。铁锈味的血腥在口中乱窜,窒息的酸意在胸腔积累,他即将失去意识,孤零零地死去,连带众人一同葬身此地。 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结局么? 真可惜,时敬之心道。如果一定要死,他更想死在另一个人身侧。 谁都可以,只要那人愿意认真地注视着他,就像当年 就在此时,念珠网一阵轻颤。一双沉稳的手捧住时敬之的脸,柔软的物事贴上他冰冷的嘴唇。 对方的气息熟悉而温暖,暖到有些灼人。 洁净的空气被渡到口中,时敬之贪婪地吸了几口,终于缓过气,思维逐渐清明起来。 等等,所有人都在对付人形棺,能有余裕渡气的 时敬之看着眼前的尹辞,好容易才吞下惊呼。他相对含蓄地拍打徒弟的背,唔唔直叫。尹辞没管胡乱扑腾的师父,继续双唇相接,一心渡气,把便宜师父渡成一颗滚烫的番茄。 时番茄红归红,手上没忘输真气,念珠网稳如磐石。然而他的思考近乎停滞,肌肤相贴的触感如同一剂猛毒,让内脏再次烧灼起来。 喀嚓一声轻响。 红玉烟杆就此粉碎,熏香霎时淡了下去。 众高手舍命攻击之下,战局终于有了起色。逍遥宫内的盛景渐渐衰败,幻象如同烈阳下的积雪,很快消逝无踪。 时敬之揽住徒弟的腰,逐渐断掉真气。无量念珠恢复原状,众人与人形棺一同落地。 幻象消失,四下黯淡,没人发现时掌门的面红耳赤。 阿辞,我你为师不是叫你老实待着吗?!时敬之甚至久违地喷了口血。 尹辞一脸无辜:我算了时间,怕师尊撑不住,这才拜托沈朱姑娘扔我上来。 时掌门木着一张脸: 要是师尊折在这里,我一个人又能跑多远呢? 以后你要有这种打算,先跟我说一声。时敬之搓了两把脸,终于恢复冷静。 尹辞适时转移话题:没了幻术,各位前辈应当没问题了吧。 他这边话音刚落,人形棺拿起烟杆吊坠上的佛珠,仰起头,就着烟杆碎片吞入腹中。 它半边脸留着绝色样貌,露出一丝微笑。另半边的鬼皮衣满是伤痕,显得怪异至极。人形棺吞完佛珠,并未立刻合上嘴,它又将手伸入口中,拎出一条鞭子。 郑奉刀啐了口血:是圣教主的丧灵鞭。 乌血婆折了只手腕,气喘吁吁:这玩意儿见幻术已破,要专心对付我们了。 人形棺微微歪头,手中漆黑的鞭子一甩。 鞭声炸响,所有提灯、火把、阴火阳火瞬时熄灭,无法再燃。浓重的黑暗贴上众人眼球,压得人喘不过气。 时敬之警惕地站起身,一次又一次燃起阳火,却不见一丝光芒。 阿辞,你就待在我身边,哪里都别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便软软倒下。 尹辞收回手,嘴唇贴上时敬之的耳畔:你做得很好,先睡一会儿吧。 他将时敬之平放在地上,走向最浓稠的黑暗。 地底的黑暗比外界沉重些,尹辞早已习惯。他仿佛溶解在阴影中,没有气息,没有情绪,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余一片虚无。 不远处血肉飞溅,痛哼与惨叫混在一起,刺人耳膜。金属碰撞声被血味泡过,显得分外凄厉。 尹辞找到人形棺时,它正忙着扯碎一名赤勾教徒的胳膊。 这东西没有内力,实力只有阎不渡的十分之一左右。阎不渡的功法与宿执的扫骨剑类似,走得都是奇诡的路子,也由此占了不少便宜。 只是尹辞与阎不渡本尊尚能一战,何况区区人形棺。更别提,他曾在百年前对付过这东西他能剥来一次鬼皮衣,就能剥第二次。 尹辞一把抓住丧灵鞭,无视鞭子上的倒刺与诅咒,将人形棺扯到面前。 和不久前耍弄时敬之时一样,他再次恢复原本的声音,嗓音清润:再闹下去,就惹人生厌了。 人形棺终于察觉危机,反手朝尹辞心脏插去,被尹辞牢牢制住手腕。他另一只手捏住人形棺脖颈,以巧劲向下一压,人形棺顿时半跪在地。 纵然阎不渡有万般花招,他只需一处破绽。 人形棺被死死按在地上,全身吱呀作响。它试着挣脱,却什么招式都使不出来,犹如被针钉死的蝴蝶。 面对阎不渡那张脸,尹辞生不出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他肩臂施力,一气呵成,扯断了人形棺一条臂膀。妖皮被猛地扯裂,发出刺耳的声响。 下一瞬,尹辞以掌为剑,指尖疾风般扫过人形棺咽喉。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人形棺的脖颈被豁开大半,断口闪烁着暗红光晕。 死穴碎,法阵断,术法破。整个过程精准迅速,宛若一场单方面的处刑。 没了术法支撑,棺体不堪重负,崩毁在地,关节不自然地折叠着。 不错,它不会流血。 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尹辞笑了笑,一脚踢晕快要醒转的郑奉刀。 十四颗佛珠,都在这里了。 众人气息奄奄,杀起来轻而易举。只要杀光所有人,自己能轻松集齐佛珠,独自逃出。金玉帮的人不可能拦得住他,阅水阁也不可能查得到他。 接下来只需遵循宝图,慢慢寻觅藏宝之处。就算宝藏与视肉无关,这不过是又一次失败,至少他成功消磨了不少时间。 若以此为终结,自己的计划不可谓不圆满。 只是 尹辞走到时敬之身边,悄无声息地俯身,看向他那便宜师父就算晕了过去,时敬之耳朵还残留了些红意。 太过顺利,未免也太无趣了。 尹辞捉了时敬之一缕长发,在指间把玩。 还是再玩一阵吧,他心道。 第22章 清算 时敬之很快清醒过来。 恢复意识时,尹辞正躺在他身边。时敬之摸索着找到尹辞的脸还在喘气,没死。 他安了心,再次燃起阳火,这回光芒如常亮起。随即时敬之踌躇片刻,终究不放心徒弟。他架起尹辞,吭哧吭哧前进起来。沿途众人要么不省人事,要么动弹不得。 人形棺若还在,绝不会留这么多活口,估计它已经被破坏了。 可要是正常击破,几位高手不至于全无声息。如果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被击晕 应该是那白衣人出的手。 时敬之背后一凉,在尹辞颈项摸索半天,见佛珠还在,他松了口气。白衣人的目标大概不是佛珠,否则他只要趁火打劫,把人杀光便好。 那人对佛珠不感兴趣,目标必定是其他东西。 不过时敬之不在乎他对其余珍宝没半点兴趣。自己和徒弟还在喘气,佛珠也在,这就足够了。 尹辞被他拖行一段,终于清醒过来。他迷茫地眨眨眼,声音沙哑:师尊? 哎,在这。时敬之小声应他。阿辞,你能自己走么? 有点晕勉强能走。师尊,前辈们赢了吗? 赢了。时敬之仍小心地架着他。 两人朝伤者最密集的地方走,终于在某个角落找到了人形棺人形棺伤痕累累,脖颈处的豁口尤为刺目。时敬之终于松开尹辞,拿出切药小刀,将阳火覆于刃上。 法阵已破,人形棺脆弱不少。阳火天生克阴物,人形棺被小刀顺畅剖开。 棺内东西不多不少,个个珍稀无比。 除了阎不渡的丧灵鞭,棺内还有一把失踪已久的名剑,一把恶名昭彰的魔刀。此外便是各式卷宗,上面还沾有些许陈血,应当是陵教抢来的秘籍。 三颗佛珠静静地躺在其中,被时敬之小心拈起。 他沉思了会儿:阿辞,为师帮你燃灯,你去把附近各位叫起来别忘了阅水阁的人。 尹辞故作不解:墓中不是先到先得吗?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我们小门小派,受不住这些。时敬之语气冷静,叫醒他们,越快越好。 是。 尹辞自己打晕的人,自己有数。没多久,他便把几位代表人物弄醒,又拖来两个阅水阁弟子。 与此同时,时敬之将棺中至宝排成一列,用提灯照得清楚明白,秘籍翻都未翻。 诸位前辈,这是棺内的宝物,外加那三颗宝图佛珠。时敬之笑道。人形棺由各位共同击败,晚辈不敢妄自尊大,只将东西清理了出来,并未擅取。 面对至宝,没人主动提先到先得的事。连阅水阁弟子都保持了沉默,空气渐渐紧绷。 人形棺不是贫僧所破,不敢当。觉会和尚打破僵局。 佛家讲究生死轮回,不执着于长生之物。晚辈斗胆一猜,各位大师是为遗失的秘籍、佛宝而来。方才整理时,晚辈看到了见尘寺的《无木经》 说到这里,时敬之话锋一转:能顺利对战人形棺,多亏大师借出无量念珠。 施主,明明是你抢的。和尚们神色无奈,但没蠢到在关键时刻抬杠。《无木经》为佛门至宝,若不是被阎不渡藏进鬼墓,见尘寺压根不想蹚这趟浑水。 觉会和尚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无木经》归还见尘寺,如何?时敬之笑得越发客气。 还就赶紧还,啰嗦。乌血婆手捂伤臂,不耐烦道。谁稀罕秃驴的嘴皮秃噜经。 多谢施主。觉会和尚双手接过经书,一张苦脸舒展开来。 丧灵鞭原本就是陵教的东西。贯乌剑是太衡之物、错元刀为赤勾之宝,还有这些秘籍各位前辈为此战出了大力,这些东西不如都物归原主。 说罢,时敬之没等大人物们反应,恭敬地呈上宝物。 恋耽美 送神——年终(17) 大患已除,没了外敌,各大门派已然彼此戒备。众人权衡片刻,安静地收了它们。 郑奉刀接过刀,语气不善:如此收买人心,小子,你该不会想独吞佛珠吧? 时敬之无视他:还剩些无主之物,不如分给容王府。毕竟咳。 他含糊其辞,众人却懂了看在朝廷的面子上,总不能让容王府空手而归。 许璟明气得脸色发青。可惜面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他不是皇帝,不好真翻脸,只得气哼哼地应了。 最后是佛珠。时敬之声音平稳。按规矩,先到先得 郑奉刀:哈,果然! 但我想把它们分出去。太衡派一路助我良多,见尘寺则为了拖住人形棺,折损最重。至于我枯山派我以内力为基,为各位撑起念珠网,只取一颗佛珠,各位可有异议? 话到末尾,时敬之笑意渐淡,言语间竟隐隐透出几分威势。 尹辞在一边听乐了。 时敬之的狐狸尾巴勾上了太衡派和见尘寺。陵教只剩光棍一条,赤勾教也元气大伤,他们对付得了枯山派,对两大正派却强硬不起来。 时敬之将三颗佛珠一拆,一颗交给觉会和尚,一颗交给施仲雨。最后,他冲乌血婆行了个大礼:婆婆见谅,佛珠实在不够分。不如这样,这墓中物事,我派绝不再碰。 乌血婆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半晌,她转过身:比起这个,破坏人形棺的是哪位英雄? 无一人应答。 乌血婆皱起眉头,不再发问。她原地思索良久,最终拄着拐杖走远。 尹辞看戏看得兴起,他甚至掏出包炒米,嗑得嘎嘣直响。时敬之被他嚼饿了,从人堆里揪出闫清,三人生了一把火,就地热饭。 其余门派可没这个闲工夫众人治伤的治伤,探索的探索,个个忙成陀螺。只有枯山派三人不动如山,吃得肚皮滚圆。 闫清吃得仔细又小心,吃饱后便一口都不再动。他瞧了眼致力于撑爆自己的时敬之,犹豫开口:时掌门,你不想要佛珠吗?就这么送出去? 我能送出去,自然能收回来。 时敬之幸福地咬了口煎包,语气随意而笃定。 但凡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到不了手的。 闫清收拾食盒的动作停了停:掌门,你不是施前辈的对手。 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去抢放心,我会让施姑娘心甘情愿地拿出来。 一边的尹辞不再伪装,任由嘴角翘起。 留这小子留对了。 枯山派三人轮流守夜,原地吃了睡睡了吃,整整荒废两日。在此期间,各门派把逍遥宫从头到脚搜刮一空。赤勾教寻到了出口,一行人摆出了满载而归的架势。 只是比起来时,人数又折了大半,幸存者只剩十几人。 出口在人形棺床下,须得将幕炎石板撬开,费了众人好一番功夫。石板掀开后,又露出一行向下的台阶。 台阶尽头有个狭窄的桶状空间。 地面则刻了七条贯穿圆心的线,将圆形地面划做十四等份。四周墙壁光可鉴人,无法攀登。顶层不见天花板,只有一片黑暗。 房间周遭置了圈光滑铜环,铜环上串有十四个拳头大的人头。每个人头都扯着夸张到变形的笑脸,单缺一眼,眼珠大小正与佛珠相似。 时敬之小心翼翼地戳了下人头,那人头顺畅滑动,与最近的人头啪地吸附在一起。他吓了一大跳,想要伸手掰开,又不怎么想再用手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尹辞摇摇头,上前一步,将两个人头轻松分开。 乌血婆斜了两人一眼:姓阎的还不肯放过咱呢。大家得把佛珠摆上明面,出墓后好抢夺小子们,过来站好。 等赤勾教徒们站定,她聚起两个人头,再将佛珠挨个放入。佛珠刚归位,她脚下的石板便亮起两块。 亮暗交界处,渐渐立起反光的透明屏障。屏障坚硬如铁,将赤勾教众人隔离在内。 接着是见尘寺,觉会和尚取出三颗佛珠,同样依次摆好。太衡派、陵教郑奉刀随即跟上。许璟明掏出两颗佛珠来,戒备地瞄了时敬之一眼,快速嵌好。 见尘寺三颗,太衡派两颗,赤勾教两颗,陵教郑奉刀两颗,容王府两颗共十一颗。 时敬之也拿出两颗佛珠,屋内氛围微妙起来。 施仲雨皱起眉:缺一颗?阅水阁诸位,劳烦了。 阅水阁弟子们纷纷翻看记录:四根别离苦只报了三颗佛珠。分别是容王府、太衡派、陵教还少一颗。 施仲雨回忆了会儿:少的是尹小兄弟那组。时掌门,你可有头绪? 许璟明添油加醋:是啊,我听说了,时掌门是第一个出去的。 施仲雨闻言有些尴尬:不,我没别的意思,只是 乌血婆尖声道:容王府、太衡派已得佛珠,陵教郑奉刀与我教共处一室,当着老身的面夺了佛珠,我等必然不会包庇死对头时掌门,你要继续藏着掖着,大家都出不去。 她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要不是阎不渡留了一手,还真让你蒙混过去了。这可是破坏规则。施仲雨、觉会,两位名门正派,要护着这宵小之徒么? 施仲雨蹙眉:婆婆此言差矣。时掌门先和容王府的人待在一处,佛珠被容王府得去。时掌门从另一间救出两人,是我亲眼所见当时那根别离苦已被人破解。您应当清楚,别离苦只能从内部破开。 他救出了尹辞、还有一名见尘寺僧人。先前这两位跟陆逢喜关在一起,以陆长老的手段,他们定然不是对手。 当初那和尚也站了出来:贫僧作证,是一名白衣人破了别离苦。时掌门起初在其他房间,那绝不可能是他。 他吸了口气,模模糊糊嘟囔几句,再次开口:贫僧看见了那白衣人的脸,非常的咳。贫僧能确定,之前从未见过那人。 乌血婆眼睛一眯:按你的说法,是有哪位高手伪装身份,混入队伍?不对,我可听说你早就晕了。或许白衣人是尹小子易容也说不定。下鬼墓前,有谁听说过这师徒俩吗? 她目光不善:再退一步,说不定白衣人没取佛珠,刚好被时掌门捡到了呢。 尹辞心中冷笑。自己这晚辈,看样子要玩一石二鸟 根据金玉帮的规矩,私藏战利品、隐藏身份都是大忌。 若是时敬之私藏佛珠,便可扣上破坏规矩的帽子。不用等出墓,赤勾教就能自由抢夺。 若白衣人取了佛珠,这会儿必然得将佛珠交出,总会露些破绽。同理,赤勾教可以顺理成章地围攻那人,瞧瞧他拿了什么稀世奇珍。 最妙的是,出头鸟还是和尚当的,好一手祸水东引。 尹辞看向身旁的时敬之。便宜师父保持着神态自若的模样,嘴唇却微微抿起,显然猜出了乌血婆的企图。 他肯定也能猜到,白衣人若想继续隐藏身份,定会找法子嫁祸枯山派。 枯山派此行凶多吉少。 时敬之还敌不过乌血婆这等高手。郑奉刀也不会袖手旁观,搞不好还会玩一手黄雀在后。 尹辞捉住时敬之的左手。那只手微微颤抖,寒凉如冰。 乌血婆取下人头上的佛珠,障壁缓缓消失。她拐杖点地,一步一顿:时掌门,想好解释没有? 只可惜,她挑错了对手。 无论是佛珠还是时敬之,都是他尹辞盯上的东西。赤勾教虽是魔教,以下犯上也没那么容易,乌血婆之于他,还是太年轻了。 赤勾教对宿执尊崇至极,他比谁都清楚它的运转规则。 尹辞握了握那只手:师尊,我说过我命硬,专克妖邪。魔教中人,应该占个邪字吧。 他这一句声音不大不小,众人都能听清。 尹辞没有松开时敬之的手。他另一只手伸入口袋,握拳而出,继而五指张开 最后一颗,在我这里。 第23章 吊影 时敬之整个人愣在当场。 惊住的不止他一个,乌血婆也没想到尹辞会这么爽快她怔了片刻,目光才转去尹辞身上。 这是承认你们枯山派昧下宝物了?还是说,你真是那白衣人? 尹辞没有立刻回答。 他做出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松开时敬之的手,随即又上前一步,挡在便宜师父身前:我之前在山里讨生活,不认得前辈们。可我知道,你们都是见多识广的大名人各位肯定看得出来,师尊的反应不是假的,他完全不知情。 时敬之就算再狡猾,也只有二十七岁,攒不了多少阅历。面对这种大变故,他骗不过觉会和尚、乌血婆这些长辈。 可自己不一样。 在尘世摸爬滚打数百年,别说呼吸、心跳、面色,尹辞连冷汗都能伪装。 果然,觉会和尚观察时敬之良久,冲施仲雨点点头,两人都露出些放松的神色既然时敬之没做出不义之事,他们便能正大光明地庇护他。 哪怕只庇护他一人。 乌血婆视线如枭,桀桀怪笑:时掌门不知道又如何?甭管师父违规,还是徒弟犯忌,枯山派都坏了规矩当然,要是时掌门愿意将此人逐出师门,随大家处置,老身可以不为难枯山派。 尹辞并不意外。 他甚至有些隐隐的期待姓时的会不会为了自保,听都不听缘由,直接将他抛弃? 哪想时敬之压根没犹豫:阿辞性子温厚,并非贪财无义之人。他既然瞒着我,肯定有他的苦衷,不如先听他解释。 尹辞瞧了他一眼,时敬之毛还炸着,语气却相当坚定。 有趣。 尹辞故意做出副害怕的样子:这佛珠,绝对是那白衣人塞给我的。之前我太紧张,根本没注意到,昨天才从兜里发现。 我没啥眼力,看不出这是不是大家要找的佛珠,刚刚我才敢确定。 施仲雨:为何不上报? 尹辞苦笑道:万一真是宝图佛珠,就算我说实话,大家会信?我根本不认识那白衣人,他偏偏把佛珠塞给我?婆婆要说枯山派与白衣人串通,我们也没法反驳。欲加之罪,何患、何患 何患无辞。时敬之小声补充。 尹辞冲他扯扯唇角,继而竟单膝跪下,冲乌血婆行了个大礼。 只听哧啦一声。 尹辞撕去门派衣衫,露出白色里衣。等看清那衣服,众人屏住呼吸。 里衣上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字,血痕干涸已久 【人形棺破第二日,衣袋里发现一颗佛珠。】 尹辞一脸诚恳:如果师尊提前知情。无论我现在做什么,婆婆都能说是师尊指使如今婆婆看到了,师尊毫不知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为了证明我没有私藏之心,发现佛珠当天,我便在衣服上写了血书。等出了墓,金玉帮会粗查衣物,我想瞒也瞒不过各位都是高人,肯定认得人血新旧。 施仲雨恍然:尹小友,你怕牵连时掌门? 太衡派果然出头解围,一切都与尹辞料想的一致。他在决定再玩一阵的那一刻,便计划好了这条退路。 尹辞抬起头:没错。佛珠是假的倒好。万一是真的,它已经在我这了,我总不能将它塞出去害人。 无论上报阅水阁,还是偷偷告诉师尊,都可能牵连到师尊,所以我才想了这个糟糕主意。 尹辞此刻用的不是本音,声音却也温和动听,令人信服。 说完,他一双眼转向乌血婆,话里塞了个软钉子:婆婆,师尊的确得罪过赤勾教,您看不惯他也是自然,可这件事真的与他无关。至于刚才,您问我是不是白衣人 尹辞上手,将血衣褪至腰部,露出鬼皮衣包裹的上身。 那位大师看到了白衣人的脸,出家人不会说谎。大师,你可记得那人长相? 和尚双手合十:那人肤白如玉,面相脱俗,一看便不是凡人。与这位小施主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尹辞上身紧实,腰肢劲瘦。鬼皮衣让他的皮肤黯淡粗糙,遍布细小伤痕。打眼看去,宛若一只充满生机的漂亮野兽。 可惜和肤白如玉、面相脱俗没半点关系。 我自小在山里长大,今年满二十。刚为爹爹守完三年孝,就被师尊带下了山,你们想查可以尽管查。婆婆,我一个贫困山户,怎么可能和那白衣高手有关系? 乌血婆被堵得没话说,面色微愠:枯山派,枯山派好一个狐狸窝。 赤勾教最重师承,也做不到陵教那般不要脸皮。乌血婆虽然精明,一路看来,却也是个守自家规矩的人要借口重罚尊师重教的尹辞,她着实拉不下脸。 尹辞吸了口气,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杀手锏:我晓得规矩,就算是为了师门,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我有个提议,不知各位能不能接受 郑奉刀哼道:有屁快放。 这颗佛珠暂时交给见尘寺保管,等上了地面,用它拓出几份地图来,大家人手一份。至于我婆婆打我一掌吧,只要能留条命,我无所谓。 听到前半句时,时敬之还没什么反应。后半句一出口,他顿时急了:阿辞,你胡说什么?! 他想冲过来,却被施仲雨牢牢制住:我们都在这,乌血婆不敢当场杀人时掌门冷静! 只求婆婆不要为难师尊。尹辞垂下头,继续道。 乌血婆冷冷道:我这一掌下去,你势必经脉尽损,变成废人。你那师父本来就是抓你凑数,事后愿不愿要你还两说。哪怕这样,你也愿意么? 恋耽美 送神——年终(18) 尹辞先瑟缩了下,而后才颤巍巍开口:无论如何,师尊对我有知遇之恩。 好小子。乌血婆口气复杂,罢了,你这小狐狸受我一掌,我就不动那只大的。 她话音未落,没等众人反应,一掌拍上尹辞胸口。 尹辞当场被打退十几步,狠狠撞上墙壁,吐出一大口血。他动了几下,却没能成功站起,做足了虚弱的模样。 另一边,时敬之竟生生掰开施仲雨的手臂,一双眼睛几欲冒火。 乌血婆停下脚步:怎么,你徒弟好容易把你摘出去,你要来送死么? 时敬之再开口,声音里多了些阴森寒意:不敢。只是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说罢,他冲去尹辞身边,将外套脱下,给徒弟盖上。随即又翻出药箱,开始小心地给他喂药。 等出了这墓,我再找你算账。时敬之咬牙切齿道。她万一把你弄得断手断脚,你以后怎么办? 以后?师尊以后不要我了吗? 时敬之手一抖,药洒了小半:疯话,为师做不出那种混账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尹辞低笑。 断手断脚只是外伤,还有医好的可能。赤勾教到底是魔教,乌血婆可没那么仁慈。 她一定会使出能断人经脉的赤螭手,将自己彻底废掉。可惜尹辞经脉早就废了,也就是筛子多个孔,没什么实际意义。 让乌血婆出手,好就好在不会留明显外伤,不至于让人生疑。 至于内伤时敬之会第一时间探查,正赶上他内伤没自愈完。接下来尹辞只要演足戏,让时敬之隔几天再查第二次就好。 尹辞为了演些更逼真些,艰难地吐出些药时敬之的药奇苦无比,灌得他喉咙反酸。 师尊别喂了,我胸口痛,喝不进。他怏怏说道,又吐了一口药汤。 时敬之目光复杂,他收回药碗,自己慢慢喝了口。 尹辞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就在下一刻,时敬之揪住他的头发,嘴唇直接压了上来。他力道大得吓人,把尹辞下意识的挣扎按了回去。 尹魔头向来习惯作弄别人,可从未被人调戏过。 尹辞本想推开时敬之,可旁边还有人看着,他得继续演下去,只好乖乖让时敬之按住渡药。 这小子报复心还挺强。 尹辞条件反射地咬紧牙关,结果便宜师父连舌头都用上了,吓得他赶忙张开嘴,把药吞了个一干二净。 喂完药,时敬之冷着脸抹抹嘴巴,一言不发地嵌好佛珠。 他周身气场实在太过正直,众人一时竟无话可说。围观全程的闫清呆若木鸡,他缓缓坐下,抱住膝盖,假装自己是一株盆栽。 尹辞坐在原地,口中尽是药汤苦味。看来自己的计划也没那么完美,他面无表情地咂咂嘴。 屏障瞬间立起,地面轰隆隆颤动,地板缓缓升起。 众人警惕地盯着头顶,生怕那阎不渡再留什么后手。好在这一回还算平安,石板把他们送回一个熟悉的地方一层大门口。 最初留在一层的伤员护着行李,挤在墙边,一脸惊魂未定。 众人把佛珠分好,屏障终于消失。按照约定,时敬之取了一颗佛珠给见尘寺,随即背起重伤的徒弟,站到门边。 比起来时,门上多了八个大字,字色棕红,字迹张扬痛快,似是以血写就。 看到那些字的第一眼,郑奉刀便恭敬跪下,行了个重礼。 累骨作塔,不屑乘风时敬之小声念出来,看向闫清。这是阎不渡的留书么?闫清啊,他什么意思? 闫清面无表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尹辞也没看懂,但他清楚这八个字另一重含义。阎不渡在鬼墓出口处肆意留书,只有一个可能 阎不渡当真不在墓中。乌血婆开口道,这下有意思了。 教主,我们我们没找到此门的破解之法。见乌血婆平安而归,赤勾教众们簇拥而上。还得请您出马。 到了这一步,阎不渡不会设太难的机关。万一佛珠在这里遗失,还怎么祸乱人间?都滚开,我瞧瞧。 她绕着那门转了良久,突然大笑。 好个阎不渡,怪不得老身之前看不出蹊跷,血字原来是提示。各位,直接走出去便好。 金岚回忆下长乐派下仆的惨状,打了个哆嗦:这门可是吃人的! 是么,那它怎么不吃那血字?我瞧过了,血字深深洇入门内,血迹未散。此门可以由血肉穿透,用其他工具怕是破不了。 乌血婆拐杖戳了戳身边的跟班。 喏,你,走过去看看。记好了,衣服用真气盖住,出去后切莫再碰门面。等出了门,记得弄出些声音来。 那人乖顺点头,大步走向门。刚触到门面,他就像陷进沼泽,被竖着淹没了。 他走得很稳,没有挣扎或惨叫。只是众人等待良久,却没有从另一侧听到任何声响。 唔,看来门那边另有玄机。不打紧,老身不会看错阎不渡的性子。小子们,走了。 施主留步。觉会和尚突然发话。 乌血婆毫不客气:怎么? 觉会和尚拿出自家三颗佛珠,和刚才尹辞给的那颗放在一起:贵教还有糯米酒吧。 和尚,你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宝图佛珠乃不祥之物,我寺无意加入争端。不如在这将四颗佛珠拓印。等拓完了,我自会毁了它们。 闫清震惊道:掌门,你说能送出去,自然能收回来你知道觉会大师会这么做? 嗯。和尚不稀罕长生,他们取回《无木经》,目的已达到,肯定不忍看江湖乱成一团。时敬之心不在焉道,他们管不住别的大门派,至少会管好自己。 闫清:可是 阿辞把白衣人的佛珠交出去,见尘寺拿着四颗,其余各派都得了两颗。这一公开,众人都有了七分之三的地图,能省去不少麻烦。 他侧过头,看向肩膀上的尹辞:我只是没想到,阿辞也会提出类似的主意。阿辞,你跟和尚们还挺合拍的。 尹辞哼哼两声,继续闭眼装伤。 时敬之和他想到一路去了,他给出那样的提议,的确存了诱导觉会和尚的心思。现在自己该说两句蠢话,装装无辜。 只是药汤的味道让他不想张嘴。更别提,时敬之的触感还停留在嘴唇上。 于是尹辞只得一言不发,并开始琢磨怎么捉弄回去。 闫清持续钻牛角尖:我想不通。你早就猜到,还把人形棺的佛珠送给和尚?这不是白白便宜了所有人? 手里佛珠不多,众人专注抢夺,咱们肯定会被盯上。可要捏了足量地图,大家反而担心大门派地毯式搜索,对付我们的精力也少些。 枯山派这边叽叽咕咕,那边觉会已经拓完宝图,开始分发。等每位代表人物都拿到了,觉会和尚将四颗佛珠握于手心,攥成齑粉。 散去粉尘后,觉会和尚长叹一声。 完事了?老身先走一步。乌血婆摆摆手,嘱咐教众以真气护住行李,率先穿过大门。 赤勾教一行人离开,门外仍一片寂静,连脚步声都没有。 时敬之做了几个深呼吸:我们也走。 闫清恐惧地绷直身体,结果被时敬之直接抓住后颈衣领,往前直拖:放心,就算一定要有人出事,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时敬之嘴上说着,暖融融的内力又覆上了尹辞。尹辞干脆把鼻子埋进师父肩膀,闭上了眼睛。 乌血婆的判断没有错误。 只不过,门的另一面已经不存在了。墓道中塞满了妖物软肢,凉滑肢体将他们推向出口。不消片刻,三人被妖物推出,啪地摔在外面。 他们睁开眼。 某种灰红色的妖物撑满隧道,它肢体纠集,沾满黏液,根根都有大腿粗。最初那天没能入墓的人,怕是被这玩意儿直接挤死了。 闫清默默摸出怀里的遗书,一点点撕碎。时敬之则坐在地上,气急败坏地甩着身上的黏液,几乎要把头给摇飞。 尹辞则看向天空他太久没仔细看过蓝天了,差点忘了它能让人多么畅快。 阎不渡或许得了机缘,真的找到了长生之道。而他们手握七分之三的地图,要与各大门派一起玩这个寻宝游戏。自己只需享受过程,最后夺走宝物就好。 无论藏的是不是视肉线索,最近一年,他都不会再无聊了。 他们没等多久,其他门派也被那妖物丢了出来。待所有人都离开了,那妖物发出一声尖啸,收缩回去,又空出黑洞洞的墓道。 鬼墓再次封闭。 流传百年的视肉传说却没有随它一同沉寂,隐约现出燎原之势。 众人零散地倒在墓前广场。金玉帮送上干爽袍子,又殷勤提供热水、手巾、甜粥。趁众人清理自己,金玉帮将宝物清单整理完毕。 除了枯山派,其余门派可以说是满载而归。撇开镇派之宝,能交易的宝物数不胜数。 在金玉帮指定的地盘,各派人士没有冲突。他们保持了默契,等金玉帮检查、收购宝物,再立刻转手卖给想要的人。不想买卖的,已经在打包珍宝,规划安全的回归路线了。 冰冷的广场一下子热闹起来,隐隐有了些集市的影子。 我派没多少东西,就不在这停留了,我们先去休憩区待着,还请姑娘帮忙转告金玉帮。时敬之对沈朱行了一礼。 一边的金玉帮弟子立刻凑近:时掌门这话说的,不卖还能买嘛!这次出了一大批神兵,帮主请了高人保养修复,嚯,那修得比新的还新。 时敬之缓缓摸出那支金钗,眼神悲伤:我就这点儿。 金玉帮弟子笑容僵了下:这呃,您身上这是吊影剑?此剑由大家所作,能小换一笔。 时敬之:不行。这是我送徒弟的礼物,哪能说卖就卖。 闫清看着痛苦的时掌门,抿抿嘴唇,将自个儿的背包递上:掌门。 嗯? 还在纸人街时,施前辈让我取些珠宝当辛苦钱。你拿一半去用吧。 时敬之震惊道:这不好吧? 时掌门要没收留我,我早死下面了。剩余一半,我会叫人转交施前辈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时敬之简直要热泪盈眶:好,好。闫清,月钱给你涨到一个月八百文! 闫清一脸麻木。 尹辞凭着伤者的身份,又被时敬之背起来。他趁机清清嗓子:师尊,我呢? 时敬之:阿辞啊,经过这么多,你我已然情同父子。我的就是你的,你何必在意这种小事呢? 尹辞:?混账东西,谁父谁子。 时敬之心知尹辞经脉早有损伤,乌血婆一掌下去,只添了些内伤,慢慢养着就好。不过徒弟既然喜欢让他背着,他就背着。 他冲沈朱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随即走向集市深处。 闫清做人过于有数,施仲雨让他拿珠宝,这傻孩子也没取太多。时敬之眼巴巴瞧着神兵,喉咙里发出细小的悲鸣。 尹辞趴得舒服,却被时敬之哼唧到头疼。他冲师父咬起耳朵:师尊,阎不渡过得奢侈,日用品也是顶好的。你旗子坏了,不如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替代材料 结果尹辞话没说完,时敬之把他往地上一搁,嗖地冲了出去。 尹辞:? 闫清同情地拍拍他:兄弟,不容易。 尹辞咬牙切齿:好说。 半个时辰过去,时敬之开开心心地捧回一大堆东西。 阿辞说得对,陪葬的日用品都是宝澄银竹竿一根,从陪葬扇子上扒下来的,比寻常刀剑结实多了。看见这块布料了没?裹神兵用的寒丝麻布,水火不侵。这手感,啧啧啧。 时掌门一脸幸福,看起来想抱住它们猛亲。 见尹辞与闫清同出一辙的死人脸,时敬之露出个神秘微笑。 这些是给你们买的喏!给闫清的防身剑。不算名剑,但好歹是鬼墓出的东西,比市面上九成兵器要强。闫清啊,剩下的钱你来掌管,今后吃喝日用,随你安排。 闫清接过钱袋和剑,良久不语,最终露出个浅浅的微笑。 接下来是阿辞为师给你买了龙涎木剑鞘,我叫人漆成黑色,正适合吊影剑。 时敬之将吊影剑收入剑鞘,双手递给尹辞:锋芒伤人,千万收好这是我用那支金钗换的,今后你的私事,为师不会再过问。 尹辞一怔。 时敬之自然地摸摸他的头顶:我们就当一对好师徒,好不好? 他语气温柔,笑容未减。眼底却多了点隐秘的戒备,以及略显悲凉的恳求。 尹辞装作听不懂,却似是而非地应了:师尊说什么呢?你只要不把我赶出门,就一直是我的好师父。 时敬之的笑容亮了些:嗯。 接着他又嘚瑟着拿出两块精致糖糕:看,金玉帮卖的高档点心。辛苦你俩等这么久,咱先吃点再走。 他这么说着,自己却没动半口,反而从包里拿出吃剩的饼子,大口吞咽起来。 尹辞咬点心的动作停了停:师父不吃么? 为师吃过了。 谎话,时敬之身上还附着妖物黏液,却没沾半粒点心屑。这人怕是为了省点钱,没舍得给自己买。 都说人生苦短,这小子的尤其短,何必呢。 尹辞递出点心:我不爱吃甜的,师尊吃吧。 时敬之郑重接过:为师能收到你这样的好徒弟,真是上天垂怜。 恋耽美 送神——年终(19) 只不过,时敬之拿起点心的一瞬,动作微微僵硬了下。 随即他文雅地吃起来,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吃得如痴如醉,那一瞬的僵硬仿佛是错觉。尹辞没发现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只得作罢。 他取了时敬之啃了小半的饼,随意咬着。虽然饼子放了几日,墓下寒冷,尝起来还算新鲜可口。 尹辞早吃惯了自己的手艺,饼子迅速下了肚。时敬之和闫清却如同两只蜗牛,吃得慢条斯理,吃着吃着还聊上了。 时敬之嘬着糖霜,口齿不清:你们可知道这吊影剑的来历? 闫清舔舔掌心的点心渣,摇了摇头。 庄无锋听过么?百年前的铸剑高手,人形棺内的贯乌剑是他亲手所铸。他在晚年锻了吊影剑,在剑内掺入乌疏矿乌疏矿重量极轻,又能散真气。现在乌疏矿可挖不到了,有价无市。 闫清很给面子,老实发问:那这把剑应该很贵重啊? 时敬之尴尬地笑了笑:这个么,乌疏矿通常用来制甲。乌疏软甲能散掉攻来的真气,是护身至宝。用乌疏矿铸剑,使用者的自己的剑招也没法带真气,很适合阿辞。 闫清:但它和乌疏甲一样,能挡去敌人的内力吧? 尹辞凉飕飕插嘴道:那也得挡得住。敌人不会盯着剑打,只会追着人揍。 那、那把它融了做乌疏甲? 时敬之摇头:剑内乌疏矿少。真拿去制甲,连手背都遮不住。 闫清绞尽脑汁:这把剑能破内力,至少能用来暗杀。 时敬之满脸慈爱:庄大师也这样想过,奈何杀手不买账他们的毒药见血封喉,不需要额外花样。剑是好剑,可惜他老人家找不到买主,气得要命,这才定名吊影剑他可能觉得寂寞剑不够文雅。 尹辞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看这剑眼熟,当年庄无锋也向他推销过。 当时自己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本座就算没内力,也能用顶尖好剑。这剑顶多算装饰品,谁用谁蠢。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哪怕当了魔教教主,人还是不能嘴瓢。 尹辞默默抱紧他的寂寞剑,偷偷叹了口气。 庄无锋好歹技术过硬,他也早已脱离依赖兵器的阶段,将就着用吧。 枯山派三人在临时集市消磨了几日。被时敬之汤汤水水地灌着,尹辞不再虚弱,渐渐行走如常。 然而和平是短暂的。 金玉帮赚了个盆满钵满,又收购了大把珍宝,准备运出山去高价出售。这是最后一夜狂欢,四处张灯结彩,喜庆的红色比比皆是。 只是佛珠出世之日渐近,江湖人眼中,满目喜庆渐渐变为血色。 当晚,乌血婆正待在帐中,推算宝图线索。帐篷外传来几声极轻微的响动,她耳朵一动,将桌上纸张丢入火盆。 什么人?她厉声叱道,附近教众却没有半点反应。 随后,她看到了一袭白衣。 嘘尹辞竖起手指。 乌血婆双目圆睁,杀意陡然淡下去:你就是那白衣人?你长得 她嘴唇哆嗦了几下:长得和宿教主画像一模一样,你到底什么来头? 尹辞微笑:宿家人。 不可能!乌血婆一口咬定,宿教主要是留有血脉,我教不可能不知道! 他不让你们知道,自然有他的道理。 尹辞顺手夺过她的拐杖,随意比划了几下。身为赤勾教教主,乌血婆绝对看得出 扫骨剑法原来是宿教主传人,怪不得藏得那般完美,让老身毫无头绪。乌血婆哑声道,墓中逼你现身,多有得罪。 说罢,她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刚想拧断,却被尹辞一拐杖挑开。 不知者不罪。我暗中下墓在先,你又是神教教主,在意是正常的。尹辞慢悠悠道,反正你没找到我,不如就此揭过。我可不想折磨老人家。 若想下墓,小友为何不投靠神教?老身能为你提供教主外的任何身份。 尹辞挑起眉:我可不想沾祖宗的光。行了,现在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叫你的人别再四处刺探,让人不快。 是。 还有一事。教中事务繁忙,就算鬼墓事大,教主也不该亲临。 我已挑好继任者,正在教内培养。 原来如此。尹辞点点头,转身便走。 小友请留步!乌血婆咳嗽两声,你不看佛珠宝图么? 到了这一步,还要试探?尹辞没回头,声音掺了笑意。我对那东西没兴趣。在墓中没取,更不会现在拿。 他将拐杖向后一丢。 我本想给你个夺珠机会,才把佛珠塞给枯山派小徒弟。谁料那小子是头倔驴,竟为保师门而不上报。 乌血婆脸上皱纹微动:老身固执,未能造势夺宝,浪费了小友一片苦心。 尹辞笑道:哪儿的话,你愿意守祖上的规矩,我高兴还来不及还有要问的吗? 乌血婆低下头:小友慢走。 尹辞出了帐篷,快速穿上鬼皮衣,摸回了枯山派的地盘。刚把白衣人和枯山派撇清干系,他心中甚是清爽。 枯山派帐篷远远比不上乌血婆的,内部狭小拥挤,还有一丝丝漏风。 帐内景象和他走时一样。 闫清老老实实地抱着被子,在角落蜷成一大团。时敬之也在熟睡,眉头拧在一起,似乎做了噩梦。 尹辞刚在时敬之身边躺平,时敬之便翻了个身,一条胳膊搭上尹辞的腰。 尹辞: 他刚想把那条胳膊扒开,却见时敬之眉头舒展开来,脸色好看了不少。 这人怎么回事? 阿辞。时敬之胳膊用了几分力,模模糊糊开了口。阿辞别走为师会对你好 尹辞不动了,耐心听着。 你要是走了,为师还得花时间再逮一个一个乖 时敬之唔了几声,吞下后半句。 吞得倒及时,尹辞哼了声。他坚决地扒开那条手臂,塞回时敬之被窝里。时敬之睡得人事不知,没有半点反应。 只是第二天天还没亮,时敬之就醒了。他舞着刚到手的澄银竹竿,将尹辞和闫清活活戳醒。 尹辞毫不客气:师尊又饿了?又是寅时,鬼知道这懒鬼如何醒得这么准时。 时敬之:为师是那么不矜持的人吗?起来,咱们得逃跑。 闫清打了个哈欠:我们还没出金玉帮地界 你还想跟人家一起走?大门派在外头都有接应,咱就是混进兽群的耗子,谁都想捉。你俩别穿门派服,我买了几件仆役旧衣,都换上。 闫清乖乖换好衣服:掌门要一直带着面具吗? 傩面可比门派服显眼多了。 不,他们肯定会盯着三人一组的组合。阿辞面相淡,脸上抹点东西就能蒙混过关。闫清你弓腰眯眼,再黏点假胡子。待会儿我藏进箱子,你俩带箱子混进金玉帮,咱们趁机下山。 闫清跟了十年太衡派,习惯按部就班,一时有点怔愣。尹辞则接受良好:听师尊的说法,像是定好了去处。 你俩醒来前,我拓了下咱的独家宝图。我们先随金玉帮去栖州,再往西走,去永盛。时敬之抖抖手里的纸。地图上有永盛,说不定那边会有线索。 闫清:等等,永盛、栖州隔着纵雾山,根本过不去。我们不该北上吗? 其他门派也会这样想,所以我们要爬纵雾山。时敬之兴致勃勃道。阎不渡特地把这座山画上,肯定有他的深意。 闫清目光再次放空:这山怕不是要爬一个多月 尹辞适时插话:师尊,你不怕其他门派捷足先登? 阎魔头的线索,哪有那么容易破。再说咱们轻装上阵,体力也够,十几天就能翻过去。 临走时,时敬之鸡贼地留了灯,又把被褥堆成人的模样。三人挑了金玉帮的底层队伍仆役们整日无间断运货,早已睡眼惺忪。他们混水摸鱼,一路上也算顺利。 直到他们离开金玉帮的地界。 金玉帮一行人正歇着脚,凌空飞来一把九环刀,直直戳进一口大箱子。 这支队伍一直运送日用杂物,戒备不严。突然被袭击,众人一时有些懵。 谁会冒着得罪金玉帮的风险,专程来抢锅碗瓢盆? 那两个负责箱子的人非但没逃命,反而挑起担子,朝队伍外冲去。天色未明,周遭昏暗,两人一箱很快没了影。 那俩扛了什么宝贝?咱不是运破烂的么? 说啥呢,真要是宝贝,那人舍得一刀劈进去? 就算有宝贝,也是管物资的那帮人搞错算了算了赶紧走,小心被卷进去。 袭击者没再对仆役们出手。他冷笑两声,双足掠过草尖,去追那俩扛箱子的下仆。 掌门不会死了吧?闫清气喘吁吁。 尹辞配合他的脚步:没事。刚那下要真戳到他,我们会听到惨叫。 闫清: 闫清:我们为啥还要扛着他?一起跑不好吗?。 尹辞言简意赅:刀是郑奉刀的,我们绝对逃不 这句话还没说完,九环刀便被人凌空抽走。郑奉刀在两人面前落地,凶煞之气如同刺骨寒风,隔着七八步都觉得冷。 箱子动了动,喀嚓打开。时敬之喘着粗气,露出脑袋。他的傩面歪得厉害,头上还顶着条裤子。 郑奉刀无视他的造型:时掌门,佛珠交出来。你们给赤勾教老妖婆添了不少堵,单凭这个,我可以饶你们一命。 时敬之挺直腰:我若不交呢? 郑奉刀哈哈大笑:不交?老子跟你算算陆长老的帐。 陆逢喜是白衣人杀的,和我枯山派有什么关系? 他被杀时你徒弟在场,就等于是你徒弟杀的。郑奉刀横起刀,刀上的血渍还没擦干。 时敬之: 尹辞干咳两声:爷爷说过,不要和魔教中人讲道理。师尊,这位大哥能让乌血婆吃瘪,一定很厉害,咱们怎么办? 这是实话,郑奉刀比陆逢喜强了太多,现阶段大概能打五个时敬之。 郑奉刀吃了吹捧,心情大好:哎哟,小子懂事得很。这样吧时掌门,你要不交佛珠,我先杀你家下仆,待会儿再杀你这徒弟。怎样,想好答案没? 闫清:?! 尹辞又起了兴趣。时敬之要怎么解围?强行出手,落荒而逃,还是 时敬之脸色难看,渐渐露出被乌血婆刁难时的恐慌。 我想好了。他艰难地说。 第24章 无人村 众人刚脱离山区,脚下土地还混着山石。周遭无比荒凉,杂草稀疏,更不见村落。群山的阴影近在咫尺,将夜色压得更暗了些。 冬夜的冷宛如剥皮薄刃,将恐惧之情削得细碎,渗入四肢百骸。看着慌乱的时敬之,郑奉刀似乎很是享受:想好了?说来听听。 时敬之攥紧双拳:我交出佛珠,前辈真不会伤我们? 郑奉刀一张长脸露出笑容。他那双三角眼不大,由上自下睨着,活像打量三条死狗。 啊?哦,大概吧。 向你们圣教主发誓。否则我就把佛珠烧成灰,谁都别想拿。 时敬之五指微张,掌心腾起团阳火。他没摘面具,脸上决绝之意却十分明显,从头到脚写满玉石俱焚四个大字。 郑奉刀哈了口白汽,笑容也染了冷意:啧我郑奉刀向圣教主发誓,今日拿到佛珠后,不伤枯山派三人。 他恶狠狠地盯着时敬之,露出略显尖利的牙齿。 够了? 闫清悄声道:掌门,他说的是今日内不伤,您可要想清楚呃! 郑奉刀骤然闪到两人面前,刀背痛击闫清的腹部。闫清个子挺高,却被打飞足足三丈远。他痛苦地伏在地上,在雪沫中呕吐起来。 尹辞险些哦哟出声,这位长老,你刚把你家圣教主的濒危后嗣抽飞了。 时敬之没底气胡思乱想,他咕咚咽了口唾沫要是郑长老用了刀刃,闫清得字面意义上的一刀两断。 今日拿到佛珠后,不伤枯山派三人。郑奉刀后退两步,又慢腾腾地念了一遍,把后字拖得又长又黏。 时敬之深吸一口气,掏出两颗带着糯米酒味儿的佛珠。他指头僵硬,掌心微颤,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老子还是不痛快,你小子花招多得很。不如时掌门也发个毒誓,赶快点。 时敬之闭上双眼:这佛珠若是有假,我时敬之断子绝孙。 郑奉刀满意地接过佛珠,使劲嗅了嗅:不错,算你识相。 他收起九环刀,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时敬之快步走到闫清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尹辞看戏看得有些不爽:师尊,你就这么给他了? 时敬之:怎么可能,那是假的。 尹辞: 闫清:? 时敬之脸上的慌乱瞬间消失:多亏乌血婆,我添了不少恐惧经验。阿辞,为师装得像不像? 恋耽美 送神——年终(20) 挺像。时狐狸天赋惊人,连他都骗过去了。 我早猜到陵教会堵人,郑奉刀这几天一直在咱们附近转悠。我向和尚讨了相像的旧佛珠,又用糯米酒煮过。现在天色这么暗,他不是赤勾教的,看不出差别。 闫清颤声道:掌门,你之前可没提过这事。 要是你俩知情,反应不到位,露馅了怎么办?时敬之给闫清塞了瓶伤药,悠哉悠哉的态度又回来了。 闫清有些恍惚:可是你发誓了 发誓?我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枯山派跟太衡混了太久,那郑奉刀还真把咱当正派人物了。 闫清更加恍惚:难道我们不是吗? 时敬之笑容可掬: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入正道? 闫清呻吟一声,不知道是腹部疼痛,还是因为上了贼船而胃痛。他把自己弯成一颗孤独的虾米,散发出淡淡的生无可恋。 尹辞心满意足,又开始陪演:师尊,我们还是快逃吧。等郑奉刀发现不对,他会把我们揪出来杀光事已至此,我们还去栖州吗? 陵教虽说式微,教众却和疯狗相差无几,哪怕吃了米粒大的亏,都得狠狠咬回来。郑奉刀贵为长老,被时敬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耍得团团转,估计拿他们仨垫床角的心都有了。 栖州繁华,必定有陵教眼线。去也不是不行,只是免不了一番鸡飞狗跳,徒生几打枝节。 千日防贼累得慌,时敬之和闫清又一个赛一个脆,万一自己一时没看住,人啪叽没了,那多扫兴。 尹辞想到这里,主动凑去时敬之身边,声音又软下几分:师尊,咱们别去栖州了,先找个小地方避避也好。 时敬之良师之心泛滥,格外吃他这一套:阿辞说的有道理,我想想 闫清兀自蜷了会儿,听到关键处,他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我,咳,我知道个去处,可以暂避一段时间。 他拍拍身上的冰碴,被满地灰黑一衬,显得脸色愈发青白。 掌门,此地山体与纵雾山相连,可以顺山走。纵雾山里有个叫息庄的村子,它平日与外界隔绝,非常难找,几乎没人知道。 时敬之眼睛一亮:那你怎么知道的? 闫清目光砸向脚下:我算半个息庄人。 这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时敬之立刻上了劲儿,抓着闫清问东问西,就差让他背息庄村民的族谱。闫清老老实实,答得一五一十,只是言语间没半点怀念。 尹辞也没听过息庄,但他了解纵雾山。 纵雾山占地极大,西有永盛,东临栖州,南边是陵教的地盘。剩个北面山高水险,乱峰横斜,土地又格外贫瘠,基本没有人烟。 从栖州前往永盛,必须朝北绕上一大圈。 巧就巧在,鬼墓离纵雾山不算远。转头向西南,可以径直扎进纵雾山脉。按闫清的说法,他晓得一条捷径他们只要肯走险路,又愿意吃苦,三四日就能到息庄。 既然确定了目的地,时敬之求生心切,带他们连夜奔逃。三人跑到日头高照,才在山林中安顿下来。 此处临河。河水清澈见底,没完全冻上,正适合落脚。 下了趟鬼墓,又添了一张嘴,包内食物所剩无几。时敬之殷切地看向尹辞:好徒儿,为师想吃鱼,山鸡也行。 还点上菜了。 不过冬日山林荒凉,捡不到野果,只能猎肉吃。他顶着个山户身份,也算回归本职。 尹辞起身:习武之人耐得冷,师尊去捉鱼。我找找山鸡兔子,闫清再捡些柴火来。待会儿我给你们烧饭。 一个时辰过去。 尹辞手里拎了三只山鸡,抬头就看到了可怜兮兮的师父时敬之呆坐河边,正用内力烘衣服,整个人散着热气,化作一只刚出笼的包子。 尹魔头残酷发问:师尊,鱼呢? 时包子目光悲戚,指指下巴上的红痕:我捉到条大的,结果咳,它差点把我抽晕。 尹辞嘴角抽了抽:没鱼就没鱼,鸡肉够吃。 是了,便宜师父内力惊人,实战经验却少得可怜,生活经验也没多到哪里去。他准没把鱼的力道放在眼里,给它当场抽伤了尊严。 你笑我。时敬之苦道。 没,师尊看错了。 阿辞 两人闹了一半,闫清也回来了。看清他的战利品后,师徒俩齐齐闭了嘴。 闫清背着老高的柴火,手里还拖了头瘦小野猪。他头颈满是汗和泥,显然来了场苦战。 接到两人讶异的目光,他喘着气解释:捡柴时看到的,试着抓了抓。 时敬之目光呆滞:太衡派还有这种训练? 小时候有人教过。闫清腼腆地笑笑,我不会料理,还得麻烦尹兄弟。咦,没鱼吗? 时掌门瞧瞧尹辞手里的鸡,又看看闫清拖来的野猪,将头一抬:掌门我突然不想吃鱼,荒郊野外的,太奢侈不好。改天啊,改天。 庄大师绝对想象不到,自己的大作竟在百年后被用来杀鸡剖猪尹辞拔出吊影剑,利落地处理猎物。 三只鸡填了干草香料,抹好盐,松枝熏过再烤。整头猪被尹辞麻利分解,化为整齐的肉块。他这边熏上肋排,用石板炒起香料和盐,又嘱咐闫清去烧热水、剥肠衣,做些香肠当干粮。 烤肉香气四散,金黄的油脂滴入火舌,滋滋吱吱地响。 闫清看得肃然起敬:不愧是猎户出身,我还以为用剑会麻烦些 尹辞头也不抬:只要熟悉骨肉连接,徒手也剔得了肉。 时敬之目光终于从烤鸡上移开,似有所悟。 不过等他吃起来,那点正经气息烟消云散。 时掌门满嘴鸡肉,手里还抓着块肋排:闫清,你生了鬼眼,为何不投靠陵教?你要在郑奉刀面前睁眼,他绝不敢伤你。 闫清吃得满脸通红:我死也不要和陵教扯上关系。 为什么? 魔教中人脑子个顶个有病,赤勾教崇拜宿执,陵教又对阎家血脉无比狂热。我一个下仆,什么都不懂。就算得了陵教高位,也只能当傀儡,还凭空多出无数仇家。 所谓好处,也就是能吃上饭,再被塞几个无辜女子,畜生似的配种。 闫清越说越委屈。 不如当个良民。既可以正当养活自己,还能与所爱之人共度一生。 尹辞:这孩子现实归现实,看得确实清楚。 想来讽刺。闫清在他见过的阎家后人里天分最高,结果对陵教毫无兴趣。 时敬之也很满意这个答案。三人吃饱再上路时,他帮闫清背了不少香肠熏肉。 有了这头野猪,一行人不缺吃食。他们年富力强,又都有武功底子,走得相当快。刚满两日,枯山派便寻到了息庄。 只是息庄的状况有些怪异。 小村庄静静卧于积雪之中,不见炊烟,田里庄稼给雪压得一塌糊涂。房屋保存良好,屋檐下晾着腊肉腊鱼,缸里米还新鲜,灶上留着冷透的饭菜。 家畜倒在棚内,早已冻得发僵。 村民仿佛凭空消失了。 第25章 杜鹃劫 三人挨家挨户排查了一番。小半天下来,夜色将近。他们只寻到一群老鼠,以及几只脏兮兮的瘦猫。 屋内生活用品俱全,食水也有,不见任何异常之处。 村民消失得莫名其妙,时敬之又要背过气去。他恨不得调头去找郑奉刀,拼个你死我活。好歹郑奉刀会喘气,姑且是个实心的活物。 阿辞,拿完了记得留铜板,咱们咱们今晚一定要在这过夜吗? 这几天越来越冷,露天过夜容易冻死。尹辞实话实说。他一点都不讲究,径自借锅蒸肉煮粥,准备歇息。 他摸透了时敬之的脾气,便宜师父很好哄时敬之只要有人陪着,等他疯狂焦虑完,总会认命的。 果然,时敬之扯扯披风,贴了过来。 到处整整齐齐,不像遭了山匪。 嗯。 要是有兽群来过,也不会放着家畜不吃。 嗯。 阿辞,你说这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尹辞盛了勺热粥,转头喂给师父,顺便帮他转移注意力:师尊,你说闫清跑到哪里去了? 时敬之一下子毛了,险些被粥呛死。他连拖带拽,硬拉着尹辞出了屋。尹辞甚至没来得及放下铁勺,米汤迎上寒风,登时冻成一层薄冰。 好在闫清没有凭空蒸发。 他没走多远,就停在院门口。青年人立在皑皑积雪里,像棵过于笔直的树。他冲冻红的双手哈了几口气,迷茫地望向空村。 闫清,先先先回屋里。这地方邪门,天要黑透了,不知道会出来些什么东西 掌门,我想去家里看看。 时敬之愣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家是指什么。 闫清自称半个息庄人。他十一岁便隐藏身份,入了太衡。而在那之前,他必然在这有个家。 只是闫清脸上百感交集,很难分出哪些是悲伤。 这人身世敏感,时敬之并未过问他的童年经历。如今看来,闫清过得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如意。 时敬之抽抽鼻子,鬼使神差道:你一个人太不安全,我们陪你去。唔,若是你介意 无妨。闫清哑着嗓子道。 息庄小是小,一间间农舍称得上干净工整。闫清带他们越过空荡荡的房舍,走向村子角落,停在一座废屋跟前。 废屋比周遭农舍小了一半,荒废良久,远看像堆乱糟糟的废墟。它的院墙散作满地土疙瘩,屋顶塌得一干二净。 屋门口则竖着棵断了腰的枯树,树下压了一块巨石,上头积雪堆了老高。夜色渐深,雪壳泛出冷冷的灰蓝色。 闫清在那石头前蹲下,抹去上面的雪,露出一串歪歪扭扭的刻痕 阎子仁之墓。 没有生卒年月,只有简单的五个大字。 见人把亲爹埋院子里,还随便压块石头当墓碑。饶是时敬之不着调,仍被狠狠震惊了一把。他咳出一口血,而后才成功挤出声音:闫清,这是 我爹。闫清没有拜祭,依然一脸复杂。 这是不是有点要不我们挑个吉时,给令尊挪挪地方? 不用。他对我有生恩,我养活他到他死,我们两不相欠。 闫清挑了块空地坐下,双手轻揉额角,像要把情绪呕出来:掌门之前没问我身世,我很感激。只是来都来了,说便说吧,也好让你们放心。 尹辞又嗅到一点戾气,他静静站在时敬之旁边,做出倾听的模样。 闫清身世里没有太多刀光剑影,简单到有点普通。 他爹年轻时投奔过陵教,只是一没鬼眼、二没信物、三不会武功,直接被当成冒牌货,打残了半条腿。 认祖归宗难,江湖追兵却宁错杀不放过。后来他爹成了亲,为躲避追杀,和妻子一起逃至息庄。 自打闫清记事,阎子仁只会喝酒。 闫清干完活回家,要么听他嘟哝老祖宗多不得了,要么被他按着打。少有的清醒时刻,他也只会告诉儿子,以后进陵教当人上人,吃香喝辣,女人随便挑,能过神仙日子。 说到这里,闫清沉默下来。 他望向那块石头,眼里没有恨,像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人。 时敬之一时忘了害怕,语气柔和不少:令慈呢? 我娘怀着孕,一路支撑我那残废爹逃到这里,生完我就没了。可怜她一片真心喂了狗,我爹娶她,只是不想断了阎家血脉我娘连坟都没有。 闫清慢慢伸出手,掌心盖住双目。 我爹一定很想要这双鬼眼。闫清说,他做梦都想送我去陵教,证明自己是阎家后人。 时敬之吸了口气:那你怎么? 问题没问完,闫清却晓得他的意思:村里人知道鬼眼,把我盯得很牢。他们怕我暴露,让村子背上包庇魔头后嗣的恶名。 闫清收回手,露出个难看的笑。一双红瞳散出微光,宛若将熄的炭。 有人想杀我,又怕被阎不渡鬼魂报复,不敢下手我爹曾盼我长大点,带他逃去陵教。可惜我九岁那年,他乱发酒疯,脑袋磕上门槛,死了。 接下来的事,你们知道。我改姓拜入太衡,一待就是十年。 尹辞恍然。一个孩子懂事起就要弯腰谋食,哪会在乎那些虚无缥缈的骄傲。闫清他爹着实废物,让儿子受尽苦头,结果连愤世嫉俗的心都没养出来。 从小就要照顾一个残废醉鬼,也怪不得闫清手脚麻利。相比之下,太衡派可以说是人间仙境了。 时敬之颇为动容:我懂了,你是来和令尊正式诀别的,唉 闫清摇头:我爹有枚纯银精雕的山鬼花钱,他喜欢得紧,没拿去换酒。我走时年纪小,不敢随身带,就埋树下面了。 敢情是来拿钱的,时敬之的感动渐渐被寒风冻住。 闫清以剑挖土,不多时,他挑出个小木盒。然而木盒一开,他的脸也缓缓冻住 盒内没有山鬼钱,只有个做工拙劣的长命锁。 闫清将盒子一丢,直直冲进屋内。废屋没遮盖,屋内一片狼藉,全盖了厚厚的雪。闫清目标明确,他寻到窗边,用手指猛抠窗框缝隙。 还真给他抠出一块布。布料颜色洁白,显然是最近才塞进去的。 尹辞和时敬之挤在一起,凑近去看。 布上写了血字,字数比墓碑上的还少。笔迹潦草无比,似是匆匆写就:【三子快逃】 时敬之:三子是谁? 恋耽美 送神——年终(21) 是我。闫清攥紧那个长命锁,不可能,阿四怎么会掌门,我们能在这多停一阵吗?我想弄清这里出了什么事。 时敬之心软归心软,头脑很清醒:闫清,我说实话,枯山派能力有限。息庄状况诡异,你那友人也让你快逃。我们最好尽早离去,迟则生变。 闫清重情义是好事。只是他在息庄没正儿八经待几年,孩童间的情谊深厚不到哪里去,抵不上枯山派三条人命。 话出了口,闫清也意识到这请求有些过分。他老实惯了,不懂得胡搅蛮缠,只能握着小小的长命锁,原地手足无措。 尹辞适时出来打圆场:要不这样,咱们明日早起些,走前再四处探探。 时敬之处事谨慎,尹魔头不吝于将他带歪人活得越久,新鲜事越稀罕。错过这村,真就没有这店了。 时敬之不答,绷着下巴,显然还有顾虑。 尹辞抓住师父的胳膊,推波助澜:爷爷讲过挺像的故事,这些人怕是撞仙了。阎不渡图上记了纵雾山,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时掌门思来想去,终于松口:明早寅时起来,再找三个时辰,我们就出发。 三人回屋,各吃了碗肉粥,又把门窗仔细堵好。闫清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打理整齐,靠墙边坐下,一宿没合眼。 一夜平安无事。 时敬之说话算话,寅时准时醒来。天寒地冻,尹辞又黏在床上,蒙头不肯起。里屋太小,竹竿不好施展,很难重使戳人大法。 时掌门冷笑两声,先去屋外转了圈。等回到里屋,他撸撸袖子,两只冰冷的爪子伸进被窝,贴上尹辞的肩颈。 尹魔头差点当场爆炸。 他只得悻悻起床,故意把一顿早饭做得清汤寡水。 整晚没见怪事,时敬之有了点底气。他安慰食不知味的闫清:昨天咱们到得太晚,到处黑洞洞的看不清。现在外头慢慢亮了,说不定会有线索。 闫清眼底发青,魂不守舍地嗯了一声:借掌门吉言。 尹辞早早吃完饭,闲得无聊:说说你那朋友,关系这样好,你们一直有联系? 十年不曾见,我以为他死了。 闫清一脸空白,筷子顿在半空。 阿四不会回村长住,他肯定是专门来寻我的。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听这说法,阿四不像简单的童年玩伴。想来也是,闫清自小睁着一双通红的鬼眼。就算村民能勉强接受他,也不会让自家孩子招惹这种脏东西。 能跟闫清玩到一起,必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时敬之接过话:你那朋友不住村里? 对。我们来时那条捷径,就是他带我逃走的路。 村里人都叫他杜鹃劫,躲得远远的现在想来,我不知道他算不算人。 第26章 妖材 尹辞一怔。 他还真的听说过杜鹃劫这个说法。杜鹃鸟将卵产于其他鸟的巢,孵出的雏鸟再反客为主,抢夺其他雏鸟的食物。 较为偏远的地区才会有杜鹃劫的传说不明妖物借人女之腹生子,孩子漂亮可爱,容貌与父母兄弟相差甚远。这类孩童多半拥有些惊人天分,食量也比常人大不少。 根据闫清的说法,那位阿四完全符合描述。 阿四生于息庄苏家,真名苏四狗,生得五官精致、细皮嫩肉。 只是在这穷乡僻壤,苏家也够得上丑绝人寰那一档。苏氏夫妇长得好似一对膀大腰圆的亲兄弟,天生肤如黑炭,眉毛比拇指还粗。一群儿女也唇歪齿斜,个个不堪入目。 一个苏四狗混在其中,好似鹌鹑堆里的一只白鸽,扎眼得要命。 这样的孩子生在城里,父母只会当孩子天资不错。就算闹起来,也顶多怀疑生母偷人,不会考虑妖物作祟。 但在苏家,四儿子和妖孽差不太多村子封闭,大家彼此知根知底,每个孩子都是村人看着出生的,做不得假。 苏四狗一天天长大,生得越发秀气。他一双手天生大力,食量能顶一个成人。苏家家贫,又厌恶这来路不明的孩子,于是干脆放养,让他自己去山里刨东西吃。 村里其他人也坚信此子不祥,不给苏四狗好脸色。 奈何苏四狗天生缺根筋,十分擅长拿热脸贴冷屁股,没事也能自己傻乐。他整日东窜西跳,利用怪力上山猎食,过得倒也滋润。 他甚至动手拐了个友人 闫清他爹火都不会生,成天只知道支使儿子干活。闫清刚懂事,一面干活换钱,一面又要伺候亲爹。他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吃不了几口饱饭,生得比野猫还瘦小。 同为村中不祥人,苏四狗对闫清格外好奇。他猫在阎家院外偷看两天,看得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人抓来当朋友。 苏四狗在山上野惯了,很会觅食。闫清靠他才吃上肉,没被不靠谱的爹早早拖累死。 后来我们家中出事,索性一起逃了。多亏阿四熟悉山路,我一个人绝对跑不出去。 闫清心事重重地吃完早饭,轻轻放下碗筷:我俩相依为命活了几年,在十年前失散。只有他知道我埋了山鬼花钱,也只有他会在我家窗户藏字条。 原来如此。那位苏四咳,阿四还有什么特异之处吗? 时敬之眼睛亮了些,貌似对杜鹃劫一说颇有兴趣。 闫清有些意外:没有。除了脸长得好,他就手上力气大。脑子脑子怎么说呢,阿四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那一类。但他品性极好,绝不会主动招惹别人。 时敬之光顾着打听阿四,没看到徒弟越发深沉的目光。 杜鹃劫的判定本来就暧昧,民间记录很少,尹辞曾调查过它,结果无疾而终。与地域、星宿、节气等因素无关,它的出现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但经过查探,他意外发现了某个事实。 每年总会有些不普通的孩子降生,他们容姿秀丽,天赋好到异常。这类人很少,约莫百万人里出一个。这个比例很有趣,和其他物种出妖怪的概率差不多。 尹辞索性称这些人为妖材。 尹辞是孤儿,不知道自己的脸是爹娘给的,还是上天硬塞的。但看时敬之的反应,他这漂亮师父八成是妖材之一。 除了尹辞这种命格外长的,普通人压根不知妖材这回事,好奇也正常。眼见时敬之对不解之谜燃起兴趣,尹辞没有阻止的打算。 息庄异象,百万挑一的妖材。两者同时出现,这里的秘密绝对有趣。 枯山派三人又在村内转了一个时辰,没发现半点新线索,转而搜索村子周边。 昨晚的野猫野鼠没了踪影,村子又寂静了几分,尹辞陡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人上了年纪,预感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果然,他们刚走到息庄边缘,便远远看到两个影子。 日出将至,天也没飘雪,几人视野还算清楚。 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站在雪中。她身穿簇新红袄,头顶两个尖发髻,甚是娇俏可爱。只是她手里牵着的东西,怎么看都和可爱二字不沾边。 粗粗看去,那东西像匹小马驹。等三人离得近了,才看出那玩意儿的正体 一条长得怪模怪样的黑狗。 黑狗极高大,四肢细长健壮,油亮皮毛包裹着虬结的肌肉。到这还算普通,怪的是它的头。那狗没有眼睛,脸上皮肤和鼻头处一致,十几个鼻孔似的孔洞均匀分布其上。它的嘴大而长,几乎将头颅分作两半。 眼下它正喷着白汽,露出尖利的牙齿。 尹辞见时敬之由眨眼转为揉眼,揉眼又要变成抠眼珠子,他果断抓住师父的手腕。 师尊,我在山里见过这种东西。是妖怪没错,看那样子,八成是犬妖。 阿辞啊,书上说妖怪都是同族中最漂亮的 尹辞活了几百年,就没见过符合人类漂亮标准的妖怪:狗对同族的审美应该比较狗。 时敬之沉默了。他缓缓别过头,努力无视那条形貌诡异的黑狗。 这回闫清率先上前,他苍白着脸,半蹲下身:小妹妹,你知道这里的人去哪了吗? 知道呀,他们在源仙村!小女孩细声细气道。我是来接你们去源仙村的。 他们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带? 小女孩眨眨眼,似乎没听懂问题:源仙村什么都有,干嘛带多余的东西?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一看就有仙缘。 闫清摸摸小女孩的头,退了回来:我从没听过源仙村,附近要有村庄,阿四不可能不知道。 当着女孩的面,他没敢把话说开。好在师徒两人脑子够快,都听出了弦外音。 源仙村要真是个好地方,阿四不会留血书。 小女孩也不急,就在原地耐心地等。时敬之作势要带人走,狗妖突然中气十足地狂吠起来。好在经过鬼墓一行,时掌门淡定不少,只是小小地趔趄了下。 尹辞顺势扶住师父,俯身耳语:师尊,远处还有人。 刚才时敬之注意力在狗妖身上,没注意另外几道气息。除了红衣女孩,还有六道气息停留在附近。尹辞用余光看去,看清了最近的那个 那人穿了臃肿的白袍,袍子上捆满白绳,打着繁复的绳结。他脸覆白面具,头上戴着极高的白色装饰帽,整个人造型古怪,与雪地完美地融为一体。 另外六人将他们团团包围,慢慢逼近,一言不发。 时敬之舌头有点打结:小妹妹,我们还有急事,就先不去了。 那我就只能放阿火咬你们了。小女孩一脸苦恼。源仙村是好地方,只有坏人才会不想去。阿火,对不对? 狗妖很给面子地吠了几声。 下一瞬,一个白袍人抬起手,猛地劈向时敬之。 他的攻击没有半分杀意,力道不大,就是轨迹扭曲,活像骨头和关节生错了地方。时敬之差点没躲过去,被打飞了傩面。 闫清和小姑娘同时吸了口气。 下鬼墓那段时间,时敬之基本一直戴着傩面,只有睡觉时才会摘下。闫清通常睡得比较早,真没见过时掌门真容。 时狐狸露出一张脸,小女孩看着更开心了:这个哥哥也有仙缘!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快跟我走嘛。 时敬之眼睛瞥着狗妖,问得直截了当:你们那边的仙缘,就是看脸吗? 小女孩抖了抖手里的狗绳,狗妖老老实实蹲坐原地,嘴边滴下一大串哈喇子。 是呀,仙缘越厚,人就越漂亮,还更厉害!哥哥你一定特别厉害。 时敬之:区区不才,最近刚被一条鱼痛打过。 尹辞则迅速挑出重点,他戳戳闫清:那丫头不像说谎。如果苏家老四真是杜鹃劫,凭他那张脸,他很可能还活着。 闫清精神一震。 时敬之也慢慢冷静下来,他看了眼徒弟和仆役:源仙村,仙缘你们村里有仙人? 当然有,我们世世代代侍奉仙人。 小姑娘噘起嘴,活像时敬之问了人是不是要吃饭之类的蠢话。 来村里的客人,没一个想走的。外面又臭又荒,还冷,讨厌死了喂,你们准备好没?村子有仙人护佑,没有领路人,没人找得到源仙村。 尹辞本来就对仙人传说格外敏感。听到这话,他的兴趣彻底上来了,就算时敬之不愿去,他也得把师父打包带走。 他清清嗓子:小妹妹,我师尊身体不好,你们那有没有灵药? 小姑娘活像没听见他说话,连个眼神都欠奉。 鬼皮衣上的假脸果然够平凡,起码不到有仙缘的档次。 时敬之挪动几步,将徒弟护在身后。随即他挂上最灿烂的笑容:你们那有治百病的灵药么? 小女孩笑得很甜:有的呀。 时敬之愈发笑容可掬:走,我们去源仙村探探,说不定能见着闫清的朋友。 尹辞和闫清正等着这句话,哪还会反对。 三人于日出时动身。灿烂的朝阳下,息庄仍静静地横在雪中,宛若一只被碾碎的蝉蜕。 六个笨重的白袍人排成一列,跟在三人身后,留下两行整齐的脚印。最后一个白袍人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格外摇晃。 他的脚印渗满脓血,仿佛走过的不是活物,而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第27章 苏肆 小姑娘带三人进了山,在林中绕来绕去,不知在同一处走了多少次。枯山派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跟着,积雪很厚,走起来颇耗体力,那丫头却轻飘飘踩着雪壳,如履平地。 她走累了,又跳上狗妖的背,骑起狗来。 我叫引灯。小女孩快乐地哼着小调,这次带了两个好客人,阿爸阿妈一定会夸我。 闫清向前几步:最近除了息庄人,你还见过别的客人么? 引灯扭过身,歪头想了会儿:没,引路的不止我一个。哥哥想找熟人?等到村子,我帮你问问阿妈。 尹辞不受引灯待见,走在队伍最末。他凝神观察四周,胸口升起淡淡的憋闷。 附近布了术法,他没见过的陌生术法。术法气息极淡,压迫感却一点不弱。寻常人走到这里,大概会莫名觉得不适或恐惧,自发远离。 术法规模大得吓人,尹辞试着感知,却没能找到边界。 他忍不住多看了时敬之几眼。虽然这师父是随手捡来的,还挺旺他相识不到一个月,尹辞就见了许多从没见过的新鲜东西。 好得很。 时敬之内功深厚,不会被法阵影响。闫清就没那么好运了。在术中待了太久,他走得头晕目眩,接连干呕数次,但没有抱怨半句。 恋耽美 送神——年终(22) 尹辞把他当成普通人的标杆,闫清呕三次,他就呕两次。时敬之一脸看破红尘的空洞,在两人此起彼伏的哕声中前进。 三人从日出转到日落。 没人再质疑小姑娘的话就这鬼见愁的路线,别说人类,哪怕是住在山里的猴子,组队狂奔百八十年也蹚不出来。 他们最终停在一片密林正中,林间立着一座神祠。 神祠不大,样式古旧,打扫得很干净,与周遭山林格格不入。活像从城中整个铲起,硬挪到这里来的。 它没挂牌匾,大门紧闭。 引灯跳下狗背,吃力地踮起脚,门环撞了三下门。 时敬之不知何时到了队伍最末,他冲双手哈了几下热气,悄悄斜过眼一只肥麻雀停在树枝上,把树枝压得弯了弯。 他冲麻雀轻轻摇摇头,比了个手势。麻雀歪着脑袋瞧瞧他,又艰难地飞走了。 就在此刻,大门缓缓朝里打开。 室内一片破败景象,没有香烛供奉,甚至连神像都没有。神台空落落的,垂着翻了毛边的布帘。 一行人刚进神祠,神祠的门又自己关上了。 引灯三两下跳上神台,往神台后的墙面走去。时敬之揉揉眼方才那还封着神台的红木板,再看时却多了条通道。 通道不长,暖风从另一面涌来,吹得人心旷神怡。越过通道,视野猛然开阔起来,枯山派三人停住脚步。 引灯转过身,挥舞两条短短的胳膊,表情得意:看,漂亮吧? 不,尹辞心想。闫清他不知道,时敬之八成是被吓僵的。 外面还是数九寒天,此处却如同暖春。天蓝得晶莹剔透,不见乌云飞雪。绚丽的野花遍地都是,风中荡着清雅的香气。田里庄稼青翠欲滴,田舍整洁大气。田间道路以山石铺整,一切水洗似的干净。 往来男女称不上美若天仙,也个个面色红润、容颜姣好。 回头看,他们背后哪还有隧道,只剩一座架在旱地上的小石桥。刚走过的长长隧道,眨眼间化作短短的桥洞。桥的对侧,遍地春色,一望无垠。 没有神祠,更不见山林。 若是春夏来访,这里确实像仙境。可冒着严寒进来,此地反倒更像幻境。 时敬之才领教过鬼墓的梦幻泡影,吃足了苦头,生怕再来一次。他谨慎地绷住脸,表情里没有半点赞叹。 引灯见他们不给面子,嘴噘得更高了。她扭过头,扑去背后女子的怀里:阿妈阿妈,我带了两个好客人来! 女人有副好相貌,生得丰腴圆润。她抬起头,冲时敬之笑道:郎君换件衣服吧,一会儿该热了。 她又摸摸引灯的头:去找你阿爹,让他挑两件衣服拿来。 引灯欢呼一声,牵上狗妖,头也不回地小跑离开。 棉姐,这三两位是我朋友,我来接应吧。我家就我一个光棍,照顾起来方便。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 三人猛地回过身。 一个年轻人坐在石桥边沿,脸上带着无辜的笑。 那人生了双柳叶眼,右眼下长了颗黑色小痣。他的五官秀气灵动,没有枯山派师徒那般超脱常人,让人看着就想亲近。 阿四!闫清少见地大叫。 阿四冲他客气地行了个礼,没回应什么,继续看着那女人:棉姐,我先把人带走了。 棉姐笑道:也好。要是客人穿不上你的衣服,跟我说,我帮你改。 哎。 阿四转身为三人引路。他路上虽笑着,态度却不冷不热,问什么都不答。闫清眼看要到爆炸边缘,阿四的住所终于到了。 房间宽敞干净,足够住下四人。屋内家具样式古朴简单,木面被磨得锃亮。只是床铺散乱,衣服被丢得到处都是,桌子上还斜插了一把剔肉刀。 阿四进了屋,把门一挡,警惕地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他一把揪住闫清的衣领,把闫清一个八尺男儿拎得双脚离地。 我不是让你跑吗?他脸上的温文一扫而空,只剩恨铁不成钢。你这叫跑?往贼窝里跑?啊? 我担心你闫清恍惚道。 混账!我比你能打,我都跑不了,你来给我陪葬?这下可好,你还 阿四扫了眼枯山派师徒两人,客气地笑了笑,脸庞一转,继续横眉竖目。 你还拐了两个人跟你一起倒霉?人家是无辜的! 时敬之连忙解释:小兄弟,外面天寒,我们在屋里过夜,这才走晚了,并非闫清怂恿。他昨天还跟我们说了你的事,你可是那苏四狗? 谁知这纯粹帮了倒忙。 你跟他们说我叫苏四狗?!当初你给我取了新名字,你自己给吃了? 苏肆、苏肆你先放开。闫清好声好气道。各位,这位就是我的朋友,苏肆。肆意的肆。我自己改了姓,也顺便帮他改了名。 苏肆这才松开双手,闫清揉揉脖子,舒了口气。 你比以前壮了,都比我高了。苏肆半天才吭声,眼圈有些红。挺好。 闫清表情柔和下来:我去了太衡。你一直没来,我还以为你 苏肆甩甩头,笑容真心实意了不少。 先不说这个,能见面就好。三子过来,抱一个。 见两个年轻人久别重逢,抱得死紧,时敬之眼巴巴地看向徒弟:真好啊,我也想要这样的朋友。 尹辞掰了半块熏肉,塞进师父手里:咱们又没有久别重逢,师尊吃肉。 时敬之悲伤地啃起肉来。 刚才多有得罪,外头被人看着,我不好表现得太热情。吸了一会儿闫清,苏肆的情绪终于平缓下来。两位是? 枯山派时敬之,这是我的徒弟尹辞。闫清目前跟着我,在我派当仆役。 苏肆爽快地点点头:苏肆,无门无派,会点防身功夫。 我装作喜欢这里,在这住了将近半个月,目前还没被怎么样。凭时掌门和三子的长相,暂时也不会有事,这位尹兄弟就难说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句句是实话,你们冷静点哈。 苏肆的故事比闫清的市井些。 他十年前与闫清失散,流落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先是因为天生手劲大,被人诓去做黑工,又凭借一张脸,被富人家买来当小厮。富人被抢了,他就混入山匪,浑浑噩噩过了几年。后来匪帮四散,苏肆没有身份,一举变成乞丐,流落街头。 一言蔽之,他什么下九流的人都见过。 好在苏肆学过屠户手艺,又让闫清逼着认了些字。永盛城的一个屠户愿意收他,他这才安下身来。等他存够银两,开始闯荡,时间早已过去十年。 为了证明身份,苏肆指指插在桌上的刀。那把剔肉刀寒光闪烁,木柄粗糙,浸透血和油,散发出淡淡的猪肉腥气。 尹辞目光顿了一顿。他总是觉得这把刀有点眼熟。不过鉴于这刀实在寒碜,他又收回视线,继续听苏肆叙述。 苏肆选了息庄当第一站。他决定先回村子,看闫清有没有挖走花钱,结果陷入和枯山派一模一样的境况,出村便被源仙村的人堵到了。 苏肆比他们疯得多,他没怕那狗,直接拔刀出手,和白袍怪人们打成一团。 我戳伤了其中一个的脚底板,又割了脚脖子。它脚筋该断了才对,结果它行动如常。苏肆摸着下巴,就那会儿,我瞧见了布里包的东西。 时敬之缓缓坐直:东西? 反正里头绝对不是人。透过布料缝儿,我看到内脏似的肉块这年头谁家内脏长脚上?我刀戳得也挺狠,那东西叫都不带叫,这正常吗? 它不知道痛,数量又多。我晓得没胜算,直接认了输,就提了一个要求去三子他家那挖点东西。村里没别人,他们就让我去了。 他抓过水杯,豪饮大半,又骂了几句脏话。 三子不一定回来挖钱,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我不知道他们要守到啥时候,就留了信结果你!我前脚被抓来,你后脚就来了,唉 苏肆一头砸上桌子,撞出呯的一声。 闫清无话可说,只好顺顺他的背。 时敬之被吓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我们是去躲人的,一切纯属意外。在这能有个信得过的人,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尹辞不发话。 信得过的人?他可不这么想,时敬之也未必说了真心话。 这一路上,他确实在白袍人白袍怪物那嗅到了脓血味。他嗅到了,时狐狸更不会漏过。苏肆说他伤了白袍怪物,大约不是谎话。 然而白袍怪物尚能打飞时敬之的傩面。苏肆一个屠户,真能有机会伤它? 不过苏肆与闫清相遇,那份真诚的情绪也不似作伪,可以再观望一番。 闫清显然对苏肆无条件信任,他的关注点在别的地方。 阿四,咱们在这商议,村里人会不会偷听? 苏肆一拍脑袋:不会不会,我有帮手。来,正好介绍下我的盟友。我能成功活到今天,全是它的功劳。 没等众人反应,苏肆打开窗户,伸出脑袋:白爷,白爷开饭了! 一个雪白的玩意儿瞬间砸了进来。 那东西把苏肆撞倒在地,两只脚板踩在苏肆脸上,雄赳赳气昂昂地睥睨了一番天下。随后它扑扇翅膀,昂昂大叫两声。 它看起来像只鹅,比寻常鹅肥了一大圈,嘴顶的肉瘤格外饱满。与普通鹅不同,它头顶长了两个触角似的东西,约莫人的食指长,覆着短短的羽绒,软趴趴地垂着。 尹辞少见地迷茫了一瞬:鹅? 是鹅妖。 苏肆利落地爬起来。 若是用对了,它比源仙村任何妖怪都要强。 第28章 尸解成仙 鹅妖白爷原地转了圈儿,又昂昂叫了两声。它挺胸抬头,豆大的眼睛透出一丝严厉,目光在枯山派师徒身上扫来扫去。 如果目光能骂人,尹辞只觉得自己被臭骂了祖宗十八代。一边的时敬之退了半步,情绪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肆手忙脚乱地翻出一盆菜叶,白爷这才收了视线,咔咔吃起菜来。 白爷是我在永盛附近捡的,它老跟着我,我就顺手养了它直觉厉害得要命。只要随它行动,命总能保住。 尹辞看着苏肆抚摸大鹅,心情略微有点复杂。 来了来了,这回看病的、占卜的、做饭的和卖菜的都有了,他们转天就能去制霸街口。 白爷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划入了菜的范畴,凌厉的目光又扫过来。而它的扫视范围不止尹辞,时敬之好像也在考虑类似的事情。 枯山派师徒初次齐心,两人一鹅安静对峙。 苏肆趁机将白爷的食盆挪了挪,从脖子上扯下山鬼钱,随手丢给闫清。 闫清稳稳接住:要提醒我你来过,你留点东西就够了,干嘛特地拿走它? 这玩意儿辟邪嘛。再说万一我死在附近,你说不定能凭它认出我的尸骨,帮我挖坑埋埋。 闫清听得直皱眉:说什么晦气话。 苏肆笑嘻嘻做了个鬼脸,目光隐隐往师徒俩身上飘,带出几分顾虑。 在江湖底层行走久了,最忌轻信,苏肆提防他们也正常。尹辞正巧想离开屋子,多瞧瞧外面的状况。 时敬之行动更加迅速,他咳嗽两声:既然暂时不会有事,我带阿辞去附近转转。我见不远处有条河,那儿的鱼能捉吗? 不妙,尹辞心道。他这师父好像和鱼过不去了。 苏肆喜道:当然可以,待会儿正好弄些饭吃。要不你们带上白爷? 两人坚决摇头。 也行吧,反正不远,别招惹村里人就好。苏肆挠挠头,网子在门后,自己拿啊。 苏肆的住所在村子边缘,虽然临河,附近没什么行人,清净得很。河水清澈见底。游鱼个个身躯肥硕,悠闲地弯转身体,吮吸河面上的细碎花瓣。 时敬之没理那张渔网。他脱去鞋袜,绑好衣摆,拎了竹竿下河。河水流速不快,水刚刚没过他的膝盖。 尹辞拽着渔网,在河边寻了块石头当座椅。 只看面前的景象,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只是他留意了一路,没见着神祠或药园,不知道引灯口中的仙人住在何处,灵药又从哪里来。 他正想着,时敬之突然将竹竿插入水中,将一条鱼横挑出水。鱼尾巴空中一抖,溅出不少晶莹水珠,尹辞脸上也溅了几滴。 这儿的鱼生活安逸,脑满肠肥,只识得温柔网,哪吃过这种苦头。被挑出水的肥鱼怒气冲天,尾巴甩得犹如钢鞭。 时敬之却闭上了眼。 他在水中谨慎地踱步,轻飘飘躲过鱼尾。时敬之步履极收敛,宛若柔风,不溅起半点水花,也没惊动水中游鱼。 尹辞扬起眉。 他这师父不只躲了鱼尾,竟是连水珠也试图闪过。只是第一次尝试,时敬之的肩膀还是被甩了不少水。 便宜师父一根竹竿轻点,鱼被颠在空中不落。直到它无力挣扎,时敬之才停止练习,将鱼丢给岸上的尹辞。 然后是下一条,如此往复。 尹辞很快便瞧出了门道,时敬之在消化之前偷师的各门功法,他在糅合、修改它们,让它们变为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头脑与身体同时保持紧张,无疑是件极累人的活计。他那师父却不知疲惫,练了足有一个时辰。举手投足间,又显出些奇异的孤注一掷感。 两人被美景包围,再配上时狐狸那张脸,画面很是赏心悦目。可惜尹魔头不解风情,被暖风一吹,竟渐渐困起来。无数思绪混混沌沌,混成一团。 时敬之在拼命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人心思深沉,许是知道的。 便宜师父活蹦乱跳,还要数剩余日子,某种意义上,这比缠绵病榻更磨人。才华横溢却求生不得,因而憾恨成狂、走火入魔的,尹辞见过不知多少。 恋耽美 送神——年终(23) 一路走来,此人还算沉着、只怕未知,是典型的惧死之辈。他不像看破红尘,又如何能维持住理智? 尹辞打了个哈欠,抱紧手中的渔网。数十条肥鱼正在网中奄奄一息,却没散出多少腥气。他眯起眼,给阳光晒得飘飘欲仙,恨不得就地躺下。 时敬之还在河中苦练。 算了,都与己无关。横竖时敬之出鬼墓时说过,不会再追究自己的私事。 师徒两人隔着张似有似无的窗户纸,谁都不去戳破,凑合能过。时敬之懂进退,应当不会主动招惹 困了? 时敬之不知何时走来,一只手贴上尹辞额头,脸凑得极近。 师父的手泡过水,有些凉。尹辞提提眼皮:还好。 困了就睡吧,为师照看你。 时敬之又露出那种笑容那种没有居高临下,也并非刻意讨好,纯粹而真挚的笑。 尹辞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他瞬时清醒几分,心底生出些阴暗的焦躁来。又来了,那份莫名其妙的真心。 他不讨厌真诚的人,却独独被这笑容刺到。 时敬之只见徒弟皱眉,以为他因为枯坐久等不满。他掌心上移,顺手理了理尹辞的头发。春风轻柔,尹辞又兀自半睡半醒,发间沾了几片野花花瓣。 那只手在尹辞头顶抚了抚,自然地顺脸侧滑下,将一点乱发别去耳后。 尹辞触电般地震了下,一把抓住那只手腕 指尖拂发,美景在侧,加上那诚挚的笑。他曾见过这场景,陡然明白了焦躁的来源。 时敬之用所剩无几的性命,追逐一个泡沫似的渺茫希望,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然而他求死不能的时间太久,连希望的滋味都咂摸不出,只会行尸走肉般地探寻。 但凡有人心,总逃不过崩溃。 二十多年前,枯山。尹辞正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他躲到满是妖怪的聚异谷,依旧撞见了外人一个两三岁的山户孩子,还是个哑巴,鬼知道怎么混进来的。 要没有那小子,他恐怕早已丧失人性,化作滥杀的怪物。 小哑巴也会这样真诚地笑。想来也是,一个屁事不懂的孩子,自然不知世上还有其他笑法。 可那孩子也会伸出手,慢慢摸他的头发,从头顶到颊边,乱发收入耳侧。 一模一样。 尹辞顺手养了小哑巴一段时间,甚至生出几分带人走的心思。即便孩童的善意无法长久,花也总会凋谢,他却比世上任何人都擅长死别。 只是他终究没能带走小哑巴。 小哑巴死了。那仿佛只是个略带血腥的天意,逼他继续清醒于世。 当年的聚异谷,同样美如幻境。 故景复现,尹辞被露出獠牙的天意再次刺痛。他将时敬之的手腕握得死紧,心里茫然地想,是了,这人也活不长。 时敬之被捏痛了:阿辞? 没事,困得有些晕。尹辞渐渐松开手指。 若是小哑巴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吧。他鬼使神差地想道。 自从时敬之做出不负之诺,尹辞一直在等他背叛。万一时敬之到死都没有打破诺言,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如今两人只隔了层窗户纸,尹辞本来就懒得继续扮老实徒弟。他是不是该适时给师父一点惊喜,作为奖赏? 不过他没来得及考虑太久,不远处突然闹腾起来。一队村人吹着唢呐,漫天撒着赤红纸片,朝村内浩浩荡荡地走。 时敬之登时警惕。他低下头,提起满是鱼的网兜,一路拖着尹辞回了屋子。 刚进屋,师徒两人差点以为走错门。 满地乱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有些已经洗好了,正晾在窗边。桌子擦得极干净,枯山派的行李也被整理好,香肠和腊肉都搁在灶边的篮子里。 鱼不准带进门。好在闫清及时出现,他拿着笤帚,语气里多了几分威严。不然屋里会有味道,很难去除。 不愧是太衡派养出的仆役,敬业过头了。 苏肆则软绵绵地瘫在椅子里,大鹅软绵绵地瘫在苏肆身上,一人一鹅化作屋内摆件。苏肆看着心情不错,显然跟闫清聊了个痛快。 见师徒两人回来,苏肆直起身,将剔肉刀在手里转了圈:你们是客人,鱼我一个人收拾就好。三子说尹小兄弟做饭好吃,我可期待死了。 时敬之表情不怎么轻松:刚刚我在外面看到一列红衣村人,但没见轿子,他们在做什么? 哦,那是在出殡。苏肆摸了两把白爷,我只听人说过,这还是第一次遇到。 出殡还穿得那么喜庆?时敬之皱起眉头。 这村子不对劲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拿出殡来说人一死,村民便给尸体穿衣打扮,再用木条撑住四肢。然后他们将死人混在队伍里,浩浩荡荡送去禁地,让死者尸解成仙。 苏肆冷笑起来。他生得秀美,被泪痣一衬,人显得有些轻佻。 我刚还跟三子说。息庄有几百口人,可我逛遍这地方,既没见到息庄人,也没找到坟地或尸骨。要是息庄人真活着,只可能在禁地里头。我初来乍到,还没资格接近那里。你们 白爷突然伸直脖子,昂地叫了声,苏肆立刻闭了嘴。 片刻后,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苏肆冲他们撇撇嘴,一把拉开门。 引灯站在门外,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 阿妈让我来送好外衣。柳叔今儿登仙了,晚上有宴席,你们记得去呀。 苏肆迅速调整表情,笑得灿烂可亲:柳叔登仙了? 是。阿爸说他昨天在家切肉,伤了手指。引灯大人似的摇摇头,他走得太早,柳婶好舍不得他的。不过村里有新客人,也无所谓啦。 时敬之震惊道:只是切伤手指,人就没了? 什么没了?是尸解成仙!引灯翘起鼻子。 时敬之一脸恍惚,尹辞有点理解他的心情这丫头说这有包治百病的灵药,要是死了算登仙,那灵药搞不好是纸灰兑的。 真的只是切伤手指?时掌门再三确认。 引灯对时敬之颇有耐心:嗯,哥哥还不算村里的人,不知道也正常。 村里人不会生病。可要受了三日内无法愈合的外伤,就会登仙呢。 第29章 神女 苏肆应付村人很有一套。他没有半点吃惊或恐惧,一直笑嘻嘻的,逗得引灯很开心。 等收了衣服关好门,苏肆的表情才转为凝重:看来他们真的很喜欢时掌门,我在村中呆了小半月,从没听人说过这个。 时敬之拧起眉: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症状。苏小兄弟,你来这小半个月,还遇到过别的怪事么? 信我,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苏肆漫不经心地玩着刀。天气,冷暖,风的干湿,半个月来一点没变。更可怕的是,他们什么都没要我做。 听到这话,闫清表情渐渐困惑起来。 苏肆随手将刀甩上桌子,双手去扯闫清的脸:三子啊,咱俩一起住那两年,我就该让你多上上街世上可没有往你嘴里强塞的馅饼,只有强抢为妻的,哪有强抢为爹的! 时敬之打圆场:强迫人来不许人走,又不谋财色,只能是害命了。 闫清恍然大悟。 太衡门风清正,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孩子都给养傻了。苏肆松了手,忧心忡忡道。 众人手中信息有限,无法凭空深谋远虑。随意交谈一阵,便到了午饭时间。时敬之战绩辉煌,尹辞折腾了一桌子鱼。 苏肆没动筷子:三子,你还能回太衡吗?听你的说法,施前辈似乎没生你的气,要不你换个身份两位,我不是说枯山派不好啊。只是你们瞧见了,我这兄弟就是块木头,经不起风浪。 闫清垂下眼:怕是回不去。 苏肆摇头晃脑:算了算了,不回就不回。等我当了大侠,我罩着你。不如这样,等离开这里,你就跟我 见师徒两人都吃起来,苏肆才夹了一筷子鱼肉,搁进嘴里。 我就跟你走。一口鱼肉下肚,苏肆严肃地改口道。做人要现实,大侠也要一步步来。时掌门,你们枯山派还缺人吗? 时敬之: 时敬之:说来惭愧,在下没钱了。 什么钱不钱的,多见外。我手里还有些银两呢,管饭就行。苏肆热情洋溢。 尹辞瞟了眼白爷,突然插嘴:苏兄会做什么呢? 啊? 师尊不收徒,你只能当下仆。闫清善于杂事,我会打猎弄饭。苏兄打算? 苏肆抓耳挠腮了会儿:我把白爷借你们总成了吧? 到手了,尹辞心道。那鹅妖要真的直觉惊人,找视肉时能用上。 他心想着,扭头扫了时敬之一眼,哪知便宜师父正怜爱地看着他,目光柔和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尹辞险些被鱼汤呛着。 阿辞,慢点吃啊。时敬之拍拍他的背。 对这个徒弟,时敬之仍是喜爱多于戒备。 下鬼墓前,他托沈朱将所有人都查了个清楚。一路上,时敬之怕归怕,却也暗中观察过每个人。若有人顶替身份,他本应发现端倪。可他并没有。 他也曾与那白衣人交手。从骨相看,那白衣人不过二十左右。过了三层,最后剩余几十人,范围缩得更小了。他仍是没寻到。 而他没查清底细的,也就尹辞一人。只是他再三试探,尹辞不动如山,时敬之无法盖棺定论。 于是他拿出两全之法在两人间糊层窗户纸,再将此事束之高阁。不管私事这句话出口,无论尹辞是不是白衣人,都不会伤了和气。 除开这些,尹辞是个完美的徒弟,贴心懂事,还做得一手好饭菜。要是常人被卷进这些异事,心里多少都会有怨愤。尹辞非但没半点怨言,反而对想加入的苏肆挑起刺来。 时敬之莫名想起幼时偷养的猫。 那只猫领地意识极强,热衷于对一切不熟悉的事物嘶嘶哈气,除此之外,还算好撸。眼前这只是黑是白,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时敬之胡思乱想着,被鱼丸烫到了舌尖。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尹辞便顺手推了杯凉水过来。 若枯山相遇真是天意,这回天意对他还挺温柔。 酒足饭饱,时敬之扒拉出那根澄银竹竿,比着寒丝麻布,嘴里直叹气。 苏肆急于证明自己有用,嘴里的鱼还没咽下去,言语间已然热络不少:时掌门,愁啥呢? 先前的旗子坏了,我想做个新的。晚上单拿一根竹竿去宴会,只会惹人怀疑。 时敬之从灶里沾了灰,描出药到病除四个苍劲大字,随即陷入苦闷。 这村里肯定有绣娘。可东西托出去我不放心,找个外人进来,又不方便说话。苏小兄弟可有主意? 这里倒是有针线可三子顶多会打打补丁,做不了绣工。要不时掌门带把菜刀吧,揣怀里就行。 更可疑了好吗?时敬之坚决摇头。 苏肆唏哩呼噜喝完鱼汤,打出一个大嗝:那我就没办法了。这儿就四个大男人,谁会闲得没事练绣花呢。 尹辞面无表情:我会。 苏肆:又是做饭又是绣衣。兄弟,你当真是他徒弟,不是他媳妇? 尹辞懒得和小辈计较:刚巧会一点罢了。 他倒不是喜欢,纯粹是闲得无聊,做遍了世间各种消磨时间的手艺活。就算时敬之现在要吃糖画,他也能当场甩个十二生肖出来。 尹辞没管目瞪口呆的师父,径直取过竹竿和布料,细细缝起旗子。没一会儿,旗子的雏形有了,比先前的还要精美许多。 时敬之感动不已:阿辞,你要是女儿身,单凭这一手,就绝对能嫁个好人家。 尹辞冷冷地掀起眼皮:师尊,你这旗子要绣什么字来着?我想想,药到命除对不对? 时敬之顿时没了声,半个字不敢再多说。 不到半个时辰,旗子绣好了。尹辞的针脚细密利落,旗上字迹清晰饱满,布料挺括。时敬之把掌门玉坠挂上,又用脸使劲蹭了蹭那旗,显然喜欢得紧。 苏肆看向闫清:三子,我以为你够喜欢做家事了,这世上竟有人比你还丧心病狂你可不能认输啊! 闫清:??? 尹辞趁三人各自闹着,偷偷挨到白爷身边,试图摸它。若这鹅妖直觉真的够强,兴许能帮他找出条死路。虽说他嫌弃这畜生,打好关系也是必要的。 谁知白爷瞪圆双黑豆眼,头顶两个肉触角慢慢竖起。它冲尹辞张开嘴,露出满嘴细密的齿。 尹辞继续伸手他降妖无数,这玩意儿还敢拧他不成? 事实证明它真敢。 白爷缓缓咬住尹辞的手,用力拧起来。它坚强不屈地看着他,仿佛在示威。尹辞无奈,只得掰开鹅口,抽回手来。 罢了,来日方长。 夜幕很快降临。 四人都换了村里的寻常打扮,随引灯前往宴席。考虑到场合问题,白爷容易被当成加菜,他们只能留它看家。 宴席设在村侧的空地,用的都是圆桌。四人和引灯一家四口凑成一桌,桌上菜肴丰盛,周遭全是欢声笑语。要不是才知道死了人,这场景和乡下婚宴差不了多少。 四个人中午吃得挺多,如今都不怎么动筷子。 引灯只当他们拘谨。她放下喂妹妹的小勺,冲时敬之笑道:哥哥,以后整个村子都是一家人,不要这么见外嘛。 是啊,这宴一半是为你们设的。村子好久没来新客了,大家都很开心。引灯的母亲也柔声补充。今晚神女会出来,这可是大事。 恋耽美 送神——年终(24) 时敬之:神女? 村里的神仙!引灯脆生生道,阿妈说过,神女大人在这待了五十多年了,平时不见人。但要是村里有小孩出生,或者外头来了新人,她会出来迎接。 尹辞兴致盎然地吮着筷尖。整个宴席的人全把他当透明人,他倒比万众瞩目的时敬之自在多了,可以四处乱看。 神女在宴后如期登场。 神女生得极清丽,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她穿着样式随意的浅绿衣衫,乌发松松挽了个髻,又插了支翠玉步摇。 她就这样在热闹的宴席中穿行,周遭的烟火气瞬时散去一半。村人们不敢碰触神女,眼中只有崇敬和痴迷。 神仙么? 尹辞并未在对方身上感觉到什么特殊之处。 神女在时敬之面前停下,她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些满意的神色。结果她还未开口,一个女人从一旁冲过来。 她匆忙跪下,捧住神女衣角,期期艾艾道:神女大人,您能不能破个例,让老柳再回来陪我两年?我晓得登仙是好事,可、可是 柳婶,你这是干什么!引灯父亲低喝道,灵药不能给寻常人用,规矩忘了吗? 柳婶徐娘半老,眼里却仍有年轻人似的哀怨:老柳他走得太早了。我突然说中午想喝肉汤,他才去切 引灯听不懂话语下的悲痛:那也是柳叔自己不小心呀,再说,登仙本来也不是坏事。 柳婶只是哭。 神女没有恼,她温柔地扶起柳婶:总归是生离死别,不习惯也正常。宴席太吵闹,你还是回家休息会儿吧。 神女相貌温婉柔和,带着几分悲悯的菩萨气质。看着她的脸,柳婶渐渐止了泪,呆呆地点了点头。 她起身冲神女行了个礼,摇摇晃晃往回走。结果刚走一半,她突然摔在地上,手掌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 时敬之下意识去摸药箱。 不用费事,她也要登仙了。引灯大声道。 柳婶在地上瑟缩了一下,她恍惚坐在原地,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大量鲜血从她的掌心中涌出,渗入土地。 时敬之还是不管不顾地站起来,过去给她包扎。柳婶就像失了意识的人偶,一动不动,任由时敬之清理伤口,涂上药膏。 柳婶,回家准备准备吧,你不剩多久旁边有人冲她说道。 她跟我们走,我来治。时敬之打断道,这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该死人。 神女饶有兴趣地看着:也罢,谁都要适应一下,就随他去吧。不出几日,他定然会来找我。 尹辞死死盯住神女,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在那短暂的一瞬,他在神女身上感受到了法术的气息。方才柳婶那一下,并非不小心摔倒,而是神女刻意为之。 时敬之的表现也让他有些意外。 他这师父虽说算不得邪道,善心也没那么泛滥。时敬之为柳婶处理伤口已是极限,没道理将她带回。不过这倒是方便了尹辞若是找到村人轻易死亡的秘密,他说不定能在自己身上试验一番。 时敬之:闫清,背好柳婶,我们走。 师尊,为什么要带她回去? 时敬之目光灼灼地瞧了会儿尹辞,轻声道:你知道为师身体不好。 是。 柳婶的脉象,与为师有三分相似。 第30章 仙缘 得到苏肆的同意后,一行人将柳婶带回住处。 尹辞煮了碗米汤,让闫清一点点喂给柳婶。柳婶嗓子里喀喀几声,眼里恢复了一点光,眼眶又湿润起来。她的脸上皱纹不多,人却如同离水几日的花,散发出奇异的枯萎感。 不行,血止不住。闫清,弄点热水,再备好针线。时敬之咬牙道。 虽说包扎过,那道不大的伤口仍缓慢地渗着血,将整块布料染成暗红。时敬之将针烧了烧,引线缝好伤口,又用醇酒仔细擦缝合处血止是止了,另一种液体缓缓渗了出来。 那液体像冲淡后的血,表面泛着浅淡的绿光。液体是半透明的,能看到其中混了不少细丝状的杂物。那些细丝仿佛拥有生命,它们缓缓爬动,把缝合好的伤口再次撑开,血液又开始缓缓流淌。 仿佛有什么东西想从她的血管里挣出来。 尹辞曾见过天生流血难止的人,柳婶的症状与他们完全不一样,处处透着妖异。 时敬之还在试着清理那些细丝,可它们源源不断,怎么都扯不干净。 他的手渐渐抖起来。 见血又开始流,柳婶并不吃惊,脸上反而显出几分悲哀。 够了,这是三日伤,没用的。她说,多谢你们,这样也好反正我家已经没有人了。 闫清走到床边,出言抚慰:您刚才向神女讨要灵药,似乎这三日伤不是必死的。 啊,神女大人有灵药。那药起死人肉白骨,但只给孩童和生产的女人用,寻常人用不得。柳婶惨笑,嘴唇有些苍白。是我冲动,我跟老柳都要六十岁了,神女大人不愿给也正常我只是想老柳。 闫清吃了一惊:六十? 柳婶看着顶多四十岁,可以说是风韵犹存。她见闫清的反应,并不吃惊:早就听闻外面的人老得快,看来果真如此。 随即她怏怏地推开汤碗: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送我回去吧。要我在这里没了,房子也沾了晦气。 苏肆眉毛一挑:您就待在这儿,我可不怕晦气。让老人家回去孤零零等死,我成什么人了? 柳婶疲惫地笑笑,握紧身边闫清的手。 闫清有些紧张,但没收回手:只要人在村里,受了三日伤就会死么? 你们暂且不用担心。等过了入村仪式,你们才会变成这样老柳是几十年前来村里的,他同我讲过 闫清:我们不办仪式。 那你们永远离不开村子。其实仪式挺好的只要不受大伤,一生无病无灾,老得也慢。柳婶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孩子,别嫌弃,让我再握会儿手老柳年轻那阵子,手也是这么大,这么暖和 她就这样攥着闫清的手,慢慢闭上眼,眼角淌下几滴泪。 时敬之面无表情地收好工具,突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这狐狸可能发现了什么,尹辞略一迟疑,还是跟了上去。 门外夜色已深,繁星满天。 时敬之仰头看着天,一言不发。尹辞又上前几步,戳戳师父的背:师尊,怎么了? 人死在鬼墓,不过瞬息之间,也算求仁得仁。时敬之低声道,可柳婶不必死的,那只是一个小伤我却找不到解法,甚至不知道缘由。 敢情是脉象相似,绝望又相近,时敬之兔死狐悲。 尹辞刚发现新的死法,心情正好,不禁顺势安慰了几句:至少师尊寻到了新线索。而且灵药确实存在,它能治柳婶,也肯定能治师尊。 时敬之转过头,定定看了会儿尹辞。他突然伸出双臂,将徒弟用力揽入怀中。 师尊? 阿辞,让我抱会儿。时敬之垂下头,将尹辞抱得紧紧的。 时敬之体温偏高,热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让人有种被侵袭的错觉。不过尹辞向来喜欢暖和的东西,他闭上眼,任由时敬之拥着。 小辈撒撒娇,倒也无妨。 对方的呼吸有些急促,兴许是又见到无法理解的末路,绝望再次涌了上来。尹辞一动不动,双手垂于身侧。他没有回抱时敬之,却也没有挣开。 时敬之抱了好一会儿,终于吐出一口浊气:为师感觉好些了,多谢。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等尹辞跟上。尹辞望着师父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人有些可怜。 见别人拥抱,时敬之像被那份情感吸引似的,一定要亲自尝一尝。 他时常一惊一乍,想来未必是天生胆小。那日鬼墓中发狂,他的情绪也是惊涛骇浪般的来,排山倒海似的去。自己这师父,似乎不太会处理自身情绪。如同生来被族群抛弃的小兽,不曾有人教导。 可他偏偏博闻强识、内功骇人。 相处越久,尹辞反而越发看不透师父的来头。只是今日想起小哑巴,他对时敬之又平添几分宽容。 纵然这狐狸有千般狡猾,他又和一个将死之人较什么劲呢? 一夜无事。 苏肆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时敬之和尹辞挤在一处,裹了毯子睡了。柳婶始终握着闫清的手,闫清没能狠心甩开她,硬是在床边坐了整宿。 日出鸡鸣,众人神清气爽。闫清却是目下青黑,在床边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看就要滑下椅子。 柳婶安静地躺在床上。她面色苍白,胸口缓慢起伏,似乎睡得很沉。 她她还没事。闫清糊里糊涂地冲空气解释。她的手还是暖的,她还没事。 苏肆怒气冲冲地掰开他的手指:你傻啊?困了不知道喊人替换?快滚去睡! 闫清摇摇晃晃站起身,往苏肆床上一扑,竟趴着睡着了。时敬之梳洗干净,又跑去给柳婶号脉。 尹辞懒得管他们,径自生火做鱼米粥。 窗户一开,空气卷了花瓣草屑,和阳光一起慢悠悠灌进来。源仙村的清晨格外喜人,那些诡异之处被模糊不少,显得平和安宁。 早饭做好,时敬之多盛了碗粥,放在柳婶床边晾着。 安宁持续到众人吃完早饭。 窗外突然传来人声,尹辞率先探头去看。 苏肆门口聚了五六个人。一人肩上扛了卷碧绿草席,另一人拿着白瓷小瓶,瓶中插着一支翡翠雕的树枝。 白爷没闹腾,它在窝里卧着,脑袋插在翅膀底下,还在呼呼大睡。苏肆瞧了它一眼,搁下粥碗,放心地开了门。 为首的是个年轻小伙:打扰了,我们来收尸。 苏肆眉头一皱:收什么尸,柳婶还好好的。 那人笑着摇摇头:各位是村外来的,兴许还不懂。 说着,他大步进入门内,走到柳婶跟前,扒开她的眼皮。 喏,你们自己看吧。 这次不说时敬之,连苏肆都退了一步。只有尹辞暗暗凑近,看了个清楚。 无数浅绿细丝从柳婶瞳孔中钻出。那细丝与昨日伤口中流出的极像,它们挤在眼球之中,把她的瞳孔扯得七零八碎,堵得严严实实。她那两只眼睛已然一塌糊涂,怎么看都不似活人。 可她偏偏还有呼吸、心跳和体温。 源仙村的人登仙,都是这样。为首的年轻人淡然道,她醒不了了,就让我们带她走吧。 说着他便要伸手。 且慢!时敬之拦下他的动作,让我再试试。 他取了银针,刺入柳婶几处大穴。哪怕柳婶昏迷不醒,躯体也该有些反应。然而柳婶仍在躺在那一动不动,如同会喘气的木雕。 行了吗?你要再用别的法子,我不拦着但你能想到的,我们早就试了个遍。谁家没人登过仙,谁又不想让亲人多待几年? 时敬之没有挪开,他虚虚挡在柳婶面前:可她确实还活着。 他声音有些小,不知想要说服谁。 柳婶算我们半个家人,不是给你们看稀奇的。尸体一直停在这不管,神女大人准会生气,到时候各位可要吃点苦头。那人的语气重了些。 苏肆登时退开一步,尹辞一言不发。闫清还在床上昏睡,手虚虚握着。 半晌,时敬之终于挪开步子,背过身去。 村人们见他不再反抗,展开草席,把柳婶仔细卷了,扛在肩上。 我们这趟过来,还有件事要办。先把床上那个叫起来,对,就是你们仨,稍微过来点奉神女大人的命令,你们需要测一下仙缘。 方才气氛紧张,那人特地把这句话说得软了不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情况特殊,谁都不想现在和神女撕破脸。时敬之借坡下驴,扯出一点笑容,依要求走上前去。 闫清也被苏肆扯下床,昏头昏脑地捱近。只剩一个尹辞悠悠然回到座位,继续喝粥,被无视了个彻底。 那人取过白瓷小瓶,拿出翡翠枝,在三人手背滴下几滴水一样的液体。 水滴刚碰上时敬之手背,瞬时变得翠绿透亮。苏肆那边的也变了色,显出浅淡的绿来。可闫清那边的不太一样他的水滴转为浑浊的灰黄。 好客人果然不好找。一次能来两个,已经很难得了。兄弟,很可惜,你和那边那位小兄弟一样,没半点仙缘。 那人冲闫清叹了口气,遗憾地摇摇头。 说实话,村里通常不留没仙缘的人。若想留下,你们得跟村中女子成亲。不过凭小哥你的容貌,留下应该不难。 他再次轻飘飘地无视了尹辞。 面对时敬之和苏肆,尤其是时敬之,那人的笑容灿烂了许多:至于二位,二位天生就是我们的同胞。你们先在村里好好逛逛,等月圆之日到了,神女大人会给你们办入村仪式。 我徒弟不能测测吗?时敬之打商量道,就这样跳过他,不太好吧? 没有测的必要。但凡有仙缘的人,必定容貌出色。 时敬之的笑容僵在脸上:阿辞要留下,就得成亲么那要是他和闫清找不到人结亲,会怎么样? 那人思索片刻,含糊其辞:神女大人会处理的。 我和清哥哥结亲。一道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 苏肆搂住闫清的胳膊,笑嘻嘻吐着女声:横竖我得入村,这样算不算? 尹辞: 时敬之:??? 恋耽美 送神——年终(25) 他脸上原本还存了点伤感,如今全被惊去九霄云外。 村人也吓到了:你 我本是女儿身,独自行走不方便,这才女扮男装。突然被抓来村子,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敢暴露如今情郎来了,你们也没为难我,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本来就生得秀气,又不算高壮,如今特地缩起身子,更显得矮了几分。奇妙的是,他的情态、声音无比自然,毫无别扭之处,活脱脱一个女扮男装的瘦高姑娘。 村人:也也没什么问题。姑娘,之前多有得罪。咳,那就只剩后面那位兄弟。时间有限,你们赶紧想办法。 尹辞徐徐转头,看向时敬之。 时敬之顿时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会不会,为师真不会这个。他骨架子比苏肆大许多,相貌又没有丝毫女气,骗不过半个人。 尹辞见时敬之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只觉得好笑。 他可不会为了不被处理去追求村中女子,相反,他巴不得早日被神女捉走,领教下她的本事。只是这念头惊世骇俗,不能被他人看出来罢了。 闫清本来就睡眠不足,又被苏肆这么一炸,整个人傻在原地。直到村人离开,他还久久不能回神:阿四,你是个姑娘? 三子,你是个傻的?苏肆恢复了本来的声音,下一句话,他又换成老婆婆的腔调。我要这样说话,你是不是会认我当奶奶?别人被耍就算了,你还敢信啊? 可是你刚才的动作也 苏肆扯扯筋骨,目光凉了几分:好歹要在江湖底层讨饭吃,耍口技、唱戏,我都干过一阵儿。先不提这些,三子,这只能当缓兵之计,早些逃走才是正事你们看柳婶那模样,这地方越来越不对劲了。 闫清面色彻底变了:柳婶那模样?什么模样?刚才我就想问,柳婶呢? 苏肆面露难色,尹辞上前一步:我来解释吧。 不远处,时敬之为柳婶留的粥还在床头。它一点一点凉下去,最终冷透了。 与此同时,村中央。 神女端坐房内,她用白皙的手指执起笔,开始在面前的字衣上写信。她没有写收信人尊名,只写了敬禀者三字。 【纵雾山源仙村。本月出生一人,新入得仙缘者二人,除去年事已高者二人。村内人数增一,尚未超过定数。】 神女下笔极慢,屏气凝神,生怕写错半笔。每写完几个字,她便要停下笔,擦擦额头上的汗。 【如此下去,年内神像必成。】 第31章 禁地 听完柳婶的异象后,闫清久久不言语。 他刚二十出头,喜怒哀乐都藏不利落。尹辞能看出他的想法这里还不如鬼墓,鬼墓好歹把杀意和恶意摆在了明面上。源仙村如同似锦繁花,花下却埋了畸形死尸,露出半只腐烂的手来。 闫清自己纠结半天,没想出解法,下意识看向时敬之。 时敬之终于想起掌门的职责,他满脸愁苦地憋了会儿,憋出个不算主意的主意:入村仪式在月圆,离现在还有些时日。找人带我们出去不太现实,不如再寻寻息庄村民,说不定有人留住在源仙村了 苏肆:也是,还可以顺便帮尹小兄弟说说媒,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时敬之的狐狸尾巴又被踩了:不准,那是我徒弟!我是说,不能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集中找线索为好,我保证带你们离开这里。 尹辞拍拍师父的胳膊,嘴里念着是是是好好好,思绪又飞了出去。 方才村人来访,尹辞确定了一件事。 有仙缘的人极有可能是妖材,这样通过容貌筛选也说得通。按这个道理,村人也很可能都是妖材。 问题在于,百万人出一人的比例,真能凑出这么多妖材么?另一方面,尹辞见过不少妖材,正常妖材没有三日伤必死之类乱七八糟的限制,衰老速度也比寻常人慢上不少。 他一时想不透源仙村存在的缘由。 外面不见异样,答案恐怕都在那禁地里。包括他心心念念的崭新死法。 仿佛跟他心有灵犀似的,时敬之在屋里踱了几圈,突然眼睛一亮:今天先不找人,我们去出殡。 闫清一惊:出什么殡? 柳婶在这走的,我们也算有点关系。村里人似乎挺中意我,我现在就去求他们。反正咱们也算半个村里人,手里也捏了道理,他们还能硬拦不成? 他越说越觉得可行:村人会把尸体停在禁地。我们正好随他们正大光明地进去,好好看它一看。 尹辞欣慰极了,这师父当真好用。 他当即投出崇拜的目光,把时狐狸的毛顺了个服服帖帖。 为了证明自己来者极善,出发前,时敬之特地好好打扮了一番,就差扯两朵花插脑袋上。苏肆和闫清一左一右,把招蜂引蝶的狐狸挤在前面,有碍观瞻的尹辞藏在后头,四人就这么来到村子中心地带。 一路上,时敬之被源仙村男男女女扔了不少花朵,还险些被鲜果砸到脑袋。他闪来避去,脸上还要保持微笑,着实苦不堪言。 尹辞则咬着果子,继续安逸地观察四下。 今日照旧是晴天,花开正盛,春风微醺,与昨日没有丝毫区别。出殡的队伍很好找,众人都一身赤红,八百里开外都看得到。 时掌门凭借一张好脸,硬是扮出几分仙气,比那神女还要神仙几分。村里人对这种仙气没啥抵抗力,时敬之又极为擅长糊弄人。一来二去,领头的竟被他说通了。 你们陪着柳婶走的,这也是缘分。领头人晕乎乎道,我让人给你们准备衣服,快去换上。 时掌门笑得愈发热诚:多谢大哥,我们去去就回。 苏肆本是女儿身的事情似乎已经流传开来。他得了件赤红襦裙,脸色有些发苦。终究他还是换上了,又把头发绾了绾。 其他三人则要快得多。 等待苏肆的过程中,时敬之眼瞟向徒弟,突然觉得源仙村的歧视来得毫无道理。 出殡红衣非常贴身,任谁都能看清楚,尹辞的身材极好。他那身板既不臃肿也不瘦削,四肢修长结实,线条漂亮地收入窄腰,像是照着最精巧的模子刻出来的。 气质也不错。 他这徒弟明明穿着一身红衣,却仿佛身在万丈寒潭。这份沉稳就算毫无来由,也总能让他安心。 不愧是自己挑的徒弟,时敬之心道。他都没说半个不好,哪又轮得上别的猫猫狗狗嫌弃。 苏肆梳了个方便行动的飒爽发髻,一行人再次混入出殡队伍。 在队伍正中,他们又看到了柳婶。 柳婶双目紧闭,嘴角不知道被什么黏过,扯出个怪异的微笑。她身上穿了崭新的红缎衣裳,四肢束满枝条,木枝又被旁人操控,让她踉踉跄跄跟队伍一起走。 她的胸口仍有起伏,关节也没僵硬。猛地看去,柳婶只是个步伐有些蹒跚的活人。 乐声震天,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到。 红纸漫天飞舞,她活像一位打扮诡异的新嫁娘。时敬之慢慢凑去柳婶身边,不着痕迹地碰了她的手臂一下。柳婶还有体温,肉身却触手绵软,仿佛皮肤下面裹了一大捧棉花。 可她看起来又没有腐烂紫胀之相。 时敬之皱起眉,又捏捏尹辞的胳膊做比对,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 事情越来越诡异了。 然而唢呐声震得人耳膜疼痛,时敬之不好和徒弟交流,只得继续随队伍前进。 禁地在村子正中,入口处是一颗大树。村内的孩子们正零零散散凑在树边,好奇地看着出殡的队伍。 这树不知道生了多少年,许是成了妖。它算不得高,树干却极粗,三十人未必能合抱。树根附近隆起大门似的结构,那只熟悉的黑狗妖正在门口沉睡。见队伍过来,它呜了几声,挪开位置。 走入树门,一眼便能瞧到个巨坑。 巨坑宽得很,差不多能填入一整间民居。它又深得可怕,一眼看不到底。坑周垒了螺旋向下的石阶,石头上生满青苔,边缘荡着朽烂的绳子,看起来不怎么安全。 出殡的队伍摇摇晃晃向下走去。 唢呐声在石壁上打出空洞的回响,一件件红衣混入阴影,柳婶温暖的尸体被众人簇拥向前。随着队伍深入,腐朽的绳子一荡一荡,一股子难言的怪味从坑洞深处传来。 源仙村的温暖气氛半点不剩,只剩无边诡谲。 下到一定深度,时敬之的脚步开始犹豫了。 出殡队伍执着火把,火光摇曳不定,不利于观察。但通过一个又一个惊鸿一瞥,他大概能在心里拼出此处的图景。 众多白衣怪物吊在坑壁上,猛地看过去,仿佛石头上黏了无数个大号虫茧。吊着它们的锁链轻轻晃荡,仿佛在给哀乐打着拍子。水汽的味道越来越浓,里头混了新鲜生肉的腥气,外加一点微弱的排泄物味道。 石阶被阴影彻底吞没,触感却越来越黏。上面不知沾了些什么,每走一步都会扬起些脓液似的甜腥。 坑洞内壁则挖了一排排整齐的小房间。这些石头小室结构精巧至极,看起来相当古老,像是千百年前的手笔。 时敬之突然生出个诡异的想法。这里不像墓地,更像某种扭曲的牢狱。 众人在坑洞的某一层停下。 并非刻意挑选,而是石阶就断在这里,下面只有深不见底的坑洞。 就放这儿吧,在老柳身边。有人悄声道。 人们在狭窄的石阶上小心挪动,给柳婶让出一条路。两个村民将她架去单间小室内,让她平稳躺好。她身边散着几件男性衣物,它们湿漉漉的,几乎和暗色石板融为一体。 不把她和柳叔葬一起么?时敬之低声发问。 柳叔已经尸解成仙了,这里就是他的小间。看,他衣服还在呢。旁边有人低声解释。 尹辞微微挪了下身子。 只是一个晚上,尸体就消失了? 他用视线将狭窄的石室刮了一遍,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于是他悄然退出两步,又看向深不见底的坑洞。有一丝风自下而上吹来,那股难言的味道又重了不少。 坑壁凹凸不平,就算跳下去,他也爬得上来。不如假装脚滑,就这么 啪。 时敬之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阿辞,这里暗得很。你可别乱跑,小心摔下去。 尹辞:是。 时敬之就这样掐紧他的腕子,继续发问:每个人都能这么快登仙? 有快有慢吧,咱说不准。很少有人接连登仙,平时大家也不会下来。 那息庄的人呢?尹辞顺着问下去。 他这问题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目光晦暗不明。 阿辞! 师尊,无妨,他们不会拿你们怎么样。各位乡亲,我没什么恶意,只是见到这场面,我好奇自个儿会被怎么处理。 神女大人说过,那些人在坑下攒仙缘。引灯的母亲棉姐的声音传了出来。那有一个小世界,就像你们从神祠进这里,他们从井底去那边。 时敬之握紧了尹辞的手腕。 神女大人慈悲,就算面对罪人,也棉姐还想继续。 小棉,你说得够多了。谈多了仙家事,小心犯忌。为首的村人打断了她。这位兄弟也不一定要攒仙缘,说不准会有哪个姑娘看上他。 他这话越来越犹豫,说到后来有点儿自己都不信的味道。 时敬之冷哼一声,哼出一点儿愤怒,连害怕都忘了。 阿辞,我们回去。 棉姐心软,她三步并作两步凑过来,悄声道:我闺女接你们进来的,你也算我家的有缘人。村里还有一人得寻亲家,你可以和他一起。这样有个伴,心里不至于太急。 尹辞猛地刹住步子:还有一人? 火光昏暗,他仍看得清棉姐脸上的犹豫。 对,还有一人。那人叫白苇,原来是息庄人士。他最近大半月闭门不出,若是结不了亲,就无法继续住在村里了。 时敬之警惕道:姐姐,听你这说法,下去攒仙缘不像好事。 棉姐张张嘴,最终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源仙村比下面好,这是肯定的。白苇也是和我们有些缘分,唉 她轻声叹息,又挤到队伍前面,显然是不打算和他们继续讲了。 时敬之刚想追上去,闫清拍了拍他的胳膊,压低声音:掌门,我认得白苇,先回去再说。 脱离阴湿的巨井,再次走到阳光下,倒真有些从人世登仙的畅快。可惜没人舍得浪费时间感慨禁地虽然没什么大发现,息庄幸存者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三人连住处都没回,只有一个苏肆快马加鞭地回去换了男装,又把白爷连拖带拽地抱出来。 苏肆回归队伍时,头上黏着根鹅毛,白爷还在可劲儿拧他的胳膊。苏肆活像没痛觉似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新鲜白菜叶:白爷,找人。 白爷这才松了口,又拿出了酸臭夫子般的目光,严肃地审视苏肆。 帮我找人。苏肆小心地哄着它,帮我们找白苇,好不好?他好歹算你半个本家。 尹辞怀疑这鹅是听不懂人话的它咔咔吃完叶子,又虐待狂似的拧上苏肆的小腿。直到苏肆被拧得倒抽冷气,它才松了口,气哼哼地走起来。 跟着它!苏肆当机立断。 白爷带领众人,摇摇摆摆扭了小半个时辰,一路走去村子西南角。眼见那里只有零星几间房,目的地近在眼前。它又转过屁股,一头扎进附近的水塘。 房子不多,一间间找吧。苏肆显然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它只是 他紧张兮兮地看了眼鹅屁股,压低声音:它只是只鹅,没什么脑子。 白苇是教书先生的儿子,我以前在教书先生那做过工。他比我大个四五岁,人还算不错,至少没因为鬼眼躲着我。闫清一边找人,一边冲众人道。他长得端正,又很会讲故事,很受村里小姑娘的喜欢。 恋耽美 送神——年终(26) 她们甚至不嫌弃鬼眼不吉,让在书塾做工的闫清代送小礼物。闫清赚了些剩菜剩饭当跑腿费,连带着对白苇本人的观感好了不少。 只是当众人推开白苇的门时,见到的不是山中风流才子,而是一具活骷髅。 白苇院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撕碎的纸页。院子主人木木地坐在院内,衣衫满是灰尘,整张脸只有两只眼睛还是干净的。就这副尊容,别说讨小姑娘的喜欢,不把别人吓哭就不错。 闫清第一眼硬是没敢认,还是白苇率先认出了他们。无他,闫清一双红瞳特征实在明显。 阎家小子。白苇嘴唇嚅动,你没死啊。 随后他自顾自收回目光,又自言自语起来:人要不行了,幻觉都快出来了 苏肆不确定地开口:白苇,真是你? 白苇细细地打量了苏肆一阵,目光停留在他的泪痣上:苏家的杜鹃劫,看来我真是花了眼你呢,你是来接我的仙人么?狐仙也能接人? 时敬之: 时敬之:抱歉,我是人。 随即他大步上前,号过白苇的脉,又把药箱一开:这人衰弱得很,挺长一段时间水米未进。来,张嘴,这是蜂蜜。 白苇摇摇头,别过脸去:我没胃口。 时敬之:哦。 他干脆利落地点过白苇的穴道,硬是把那瓶蜂蜜倒了进去,又给他塞了碗水。 你一心求死,我不拦。但我们刚来这里,还想出去看你的样子,似乎知道些什么。你若愿意帮忙,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听到这句话,白苇突然绷紧身体,攥住时敬之的衣领,爆发出吓人的力气:我不想死,谁说我想死?我只想救阿露,救我们的孩子。至少再见他们一面,我 他又艰难地喘了喘气,像是被这个念头灼痛了:我 慢慢说。闫清安抚道,别着急,这里没有村民。 尹辞默默露出一张假脸,好证明闫清所言非虚。 白苇艰难地爬起,从桌上掰了块干饼,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他定定地看着四人:息庄息庄人都没了吧? 那是他们自作孽,自作孽!我又何尝不是作孽呢。要不是我,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 他笑得和哭一样,目光里浸着危险的疯癫。 你们来得正好。我本来打算明天去求神女,让她送我攒仙缘去。 第32章 神怪故事 白苇饿了不知多久,说话颠三倒四,似乎很久没有正儿八经休息过。时敬之没有急着询问,而是先让他去睡一觉。 看在旧日面子上,闫清打扫了一番院落和屋内,它们看起来终于像人住的地方了。 许是多日未见同类,今日得见,白苇睡得格外深沉。直到日薄西山,他才再次醒来。这回他有了点胃口,又勉强吃了点东西。 吃饱睡好,白苇还是那副骷髅样,只是眼睛里的光更盛。尹辞认得,那并非求生的光彩。当人万念俱灰,只剩一线执念无法放手,目光便会如此。 这事要从一年前说起。 白苇擅长讲故事,可讲到自己的故事,他的语气却干巴起来。 父亲病了,我便去山上寻药。我是那时遇到阿露的她在林中玩耍,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姑娘,还以为遇见了山鬼。 白苇作为村内为数不多的读书人,骨子里有股傲气,心中又有些不切实际的风流情怀。见那精怪一般的女子,他不仅没逃跑,反而上前搭话。 聊了没一会儿,白苇便看出了女子的性格。阿露心思细腻,性格单纯,话语间有股村内姑娘欠缺的灵气。 白苇本身长得不错,会说故事,也懂得事理。两人郎才女貌,幽会久了,各自暗生情愫。他们最终像志怪小说里说的那般,做了一对夫妻。 只是这夫妻做得不容易。 直到有了夫妻之实,白苇也不知道阿露从哪里来。阿露对此讳莫如深,只是劝白苇随她走。只是白苇的老父尚在,老人对息庄留恋至深,不愿客死他处,坚决反对。 光是坚持娶来路不明的阿露,白苇就把父亲得罪得够呛,又哪敢说半个不字。 所以我与她约定,先委屈她一阵。等我父亲驾鹤西去,我就随她走。 白苇说到这里,又露出哭一般的笑。 闫清有些困惑:先不说女子嫁人,大多嫁入夫家。你愿意随她走,只是等个几年,又怎么会 怎么会生出让村子消失的大事? 你们还不知道吧?也是,神女肯定不会现在告诉你们成了源仙村的人,你们的确能学得随意出入的窍门。但若离开源仙村三日以上,便会便会失去意识,昏迷不醒。 他坚持不用丧命或登仙这类说法。 父亲不愿迁出息庄,阿露只好在家住两天,又去山上消失一日。如此下来,日子也算能过。她过得好,会不时从山中取些金玉补贴家用。我不愿连累她,也努力干活,省得将来随阿露去仙境,教旁人看不起她。 对于息庄人,我就说她是下凡的仙女。人神本不该相合,她隔两日就要回天上。 这次就算是闫清,也没再问下去。 他与苏肆生于息庄,对村人的秉性再清楚不过。息庄人并非罪大恶极之辈,他们只是些普通的穷苦人既有令人称道的淳朴,也有生于愚昧、与淳朴所匹配的恶毒。 根据白苇的叙述,事实与他们所猜的相差无几。 村中的年轻男人率先动了歪心思。 白苇面相端正,又识得字,本来就是村中异类。如今他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两人如胶似漆,家里眼看着好起来,着实让人眼红。 姓白的甚至不是个懒汉,反倒更努力了,真是不知好歹。 既然白苇能在山上讨到仙家妻子,他们自然也成。白苇只不过是胆子大点,运气好点罢了。女子么,头发长见识短,但凡能让他们见到,肯定也能娶回家。 怀着这般愚蠢的念头,他们开始暗暗跟踪阿露。 阿露每两日要回一次仙界,仙界不单单只有她一个仙女。他们只要找到去仙界的路,还愁娶不到仙妻? 起初阿露相当小心,进了林子便乘上黑狗妖,黑狗妖跑得奇快,压根不会留下让人跟踪的余裕。后来阿露怀孕,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只好换骑身子稳当的赤豹。 背了孕妇,赤豹不敢跑得太快。终于有一日,两个猎户暗暗跟在阿露身后,一路跟到了最后。 一日后,不知情的阿露回到息庄,两个猎户却再也没有回来,就此失踪。 息庄两家人丢了儿子,怎可能就此罢休。他们拉上亲戚,浩浩荡荡堵在白苇门口,要阿露给个说法。 什么仙女,我看就是山里的妖精,把我儿子骗进山吃了! 就是,她怀了胎,肯定忍不住要吃人。 过两天就要进山,可别是藏不住原形了吧?咱们就在这拦着,瞧瞧他媳妇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人们在白家门口蹲着,紧握锄头和柴刀。阿露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却又怕神仙降罪父母家人,哪敢供出仙境的位置。 她只能哭。 白苇在外跪着,哑着嗓子,一遍遍与村人论道理。 阿露真的不知情,她也是真的得回去。家中老父快不行了,必须看郎中 求求你们。 我把这些年攒的钱财全给他们了,头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我只求他们放阿露回山,让郎中进来给我爹看病,有什么冲我来可他们收了钱财,仍然吵着要阿露交人。 那些人一直堵在外面。阿露怀着孩子,屋子都不敢出,没能及时回去。村里的郎中怕惹麻烦,不愿进来。 最后我爹没了,她也睡着了。 白苇握紧拳头。 再之后的事情相当简单。 源仙村的神女带了两个小童,一车黄金,突然来到村里。她表示自己此行来接回沉睡的阿露,息庄村民们赢了。 他们发现了仙境,都有登仙的资格。早先失踪的猎户也在仙境,正等着他们。 她向人们分发黄金,语气温柔:我忙得很,时间有限。你们什么都不用带,跟我走便是。 不知是不是使了什么术法,神女言语间有着近乎恐怖的说服力。 他们不再去想为什么冲撞神仙在先,神仙反而要给予奖赏。横竖这样的神怪故事也不少,可能天庭有天庭的规矩,他们只是走了运。 不过小半日,村内不余一人。为了讨好眼前的神仙,村民当真什么都没拿,生怕赶不及登仙。 只有白苇要的不是仙境。 他默默葬了父亲,随即守在沉睡的妻子身边,手足无措。她还有呼吸,还有温度。兴许一切还来得及,等回了家,她就能醒吧? 那一日,息庄村民尽数来到源仙村。神女提前嘱咐过,源仙村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由得她将村民们引入禁地。 息庄村民们见了这桃花源般的地方,哪会怀疑有他,乖乖地进入了树门。 他们再也没有出来。 白苇始终守着妻子,不愿离去。尽管回到了家乡,她仍沉沉睡着。一个小姑娘跑到她身边,噘着嘴摇晃阿露。 姐姐,姐姐!你怎么这么早就登仙了?不是说好等我长大吗? 引灯,回去。棉姐抹抹眼睛,挤出个勉强的笑。孩子你叫白苇是吗?松手吧。阿露她走了。 我女儿已经走了。 很奇怪,是不是?白苇神经质地盯着四人。她明明还有心跳,怎么可能死了呢?我第一天就想去禁地寻她,棉姐不,母亲不肯让我去,一直拦着。现在神女给的时限将到,她想再拦,也拦不住了。 如果她活着,你又要怎么办? 时敬之问得冷静且平淡。 他并未像闫清那般沉浸在悲剧里,也没像尹辞和苏肆那般一言不发。白苇话音刚落,时敬之就顺畅地接了下去。 尹辞有点意外,他本以为以时敬之的多愁善感程度,此刻少不了鼻涕眼泪。哪想到时敬之十分冷静,冷静得近乎冷酷。 白苇也没料到时敬之会是这个反应,他一时接不上话:什、什么? 你做出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嚷嚷着要攒仙缘。就算被神女送到莫名其妙的地方,能看眼禁地就行了无论能不能见着夫人,哪怕留她一个孤零零地睡着。你走一遭就了了心愿,是这个意思吗? 白苇:我 你其实也相信她死了吧?时敬之面无表情。 他确实长了张俊美到不真实的面庞,这张脸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也确实会散出些非我族类的恐怖感。 就像披了精美人皮的某种邪祟。 白苇紧盯时敬之的双眼,忍不住往后蹭了半步。 我还能怎么办呢?他声音干哑,我没别的办法了。 我想不通,你明明鲁莽到性命都能拿来赌博,却软弱到不敢放手再拼一拼。 你说得倒轻松!换了你 换了我,我首先会想办法弄清楚,为什么神女在阿露死后才出现。既然她如此爱护子民,爱到不惜毁灭整个息庄,为何不早点出手?神女之前捉了来刺探的息庄人,紧接着阿露没有按时归来,她会猜不出阿露的处境? 白苇愣在当场,他的确未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神女在村内掌权五十多年,面貌犹如妙龄女子,气势却宛若山峦本身。站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人们很难生出怀疑的念头。 神女她她可能有别的苦衷白苇梦游似的说。 时敬之步步紧逼:你到底想不想见你夫人? 白苇涣散的目光终于渐渐清明,他定定注视了一会儿时敬之,行了个大礼:受教了。 这就对了。 时敬之看起来相当满意,他拍拍白苇的肩膀,语气里多了点若有若无的煞气。若我的所爱之物被夺走,就算对面真是神仙,我也会拼尽全力给他留个教训。 尹辞微微皱眉。 时敬之并非大放厥词。那股子疯劲儿从字里行间悄然冒出一角,又被便宜师父强按回去。 请各位帮帮我。白苇用热水泡了饼,狼吞虎咽起来。帮我弄清阿露的事情,帮我找到阿露的尸身我要活着。她活着,我就把她救出来。她死了,我就把她好好葬下,日日供奉。 作为交换,我白苇做牛做马,随你们驱使。 苏肆也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眉头紧锁:你要找你老婆,总得在禁地待上好一阵吧?我们混进出殡队伍,才在里头待了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这够找人吗? 时敬之微微一笑:白兄还是要去攒仙缘的,别真攒就是。 白苇有点懵,饼噎在嘴里:怎么说? 禁地下面有三种可能。一种就像棉姐所说,里头又有一个小世界。第二种,息庄人都被囚禁在禁地底部说实话,两种可能性都不大。息庄本来就环境恶劣,前者纯属画蛇添足。后者若是真的,该有人往禁地送饭才是。 时敬之摸摸下巴。 第三种,所谓攒仙缘,其实就是死在禁地下面了。神女那副模样,不像是会自己动手的。她八成会让白衣怪物代劳,或者干脆把人摔死。 白苇:这人刚刚还给他鼓劲,这就又要他去死了吗? 息庄民众还要出殡,发现痕迹会很麻烦。她就算动手,也不会在禁地上方动手。这个时候,白苇就要我们的帮助了。 恋耽美 送神——年终(27) 时敬之转向白苇。 我们会给你攀住岩壁的器具,要是她想摔死你,或让白衣怪物把你带下去弄死。你得中途逃掉,在岩壁上吊一会儿。得了我们的信号,你再朝上爬,寻找你夫人的石室。 要是她亲自把你带到禁地最底部,你就和她求情,争取让她先行离开,你自生自灭。她出了禁地,你再攀岩上去找等你上来,我们就在出口处接应。到时你低调地藏些日子,大家再找机会一起逃走。 也就是说,我不会有什么事? 不。时敬之挑起眉毛,万一你没及时逃脱,或者事情真相超出预期,你都可能血溅当场。但有我们帮忙,你至少有一半的可能活下来,慢慢找你夫人。 白苇沉默了一小会儿。 随即他长出一口气,声音沉稳:这样帮我,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我对源仙村的状况好奇,想要弄个清楚。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 闫清赞同地点点头,苏肆却看向别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意识到尹辞的目光,他骤然回过神来,又露出个没心没肺的笑。 剩下的时间,众人忙活着准备道具。 为了防止神女怀疑,白苇带不了太多东西。时敬之给他塞了一小瓶激发气力的药丸,又为他刺了几处穴位,确保白苇关节柔软,不至于把自己坑死。 最后,时敬之从药箱底部抠出个小瓶,倒出两个干瘪的小玩意儿 这是相思豆,妖草所生,通常用来感知病人状况。用你的血把它们泡发,我们两边各取一颗。 时敬之冲白苇解释。 二豆相通。火焰灼烤这一颗,你那颗也会发热。到时以此为号,你就知道神女确实离开了。你要是死在下面,这边的豆子会化作尘埃,我们知道你出了事,不会再在外面等。 白苇郑重地接过豆子:我明白了。时掌门,白某必定不会随随便便舍弃性命。 之后,白苇又休息两日,练习以铁爪钩岩壁。吃了两天尹辞特制的饭菜,他的双颊终于饱满起来,不再那么像骷髅了。 他目光里的疯狂没了棱角,化作磐石般的坚定。 尹辞有些羡慕白苇。要不是时敬之把他看得死紧,他恨不得先自个儿下去看看。 可惜源仙村诡异非常,时敬之警惕得紧,连尹辞晚上翻几个身都能数出来。哪怕尹辞声称起夜,时敬之都要警惕地坐起来等着,生怕徒弟给什么未知妖怪捉走。 尹辞哭笑不得。 寻视肉路漫漫,时敬之这个挡箭牌还用得上,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他只得老老实实待在时敬之身边,扮演一个很有求生欲的正常人。 但凡老天给他一个闯禁地的合理理由,他必定一马当先。 只是尹辞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第33章 噩梦 白苇的攒仙缘始于深夜。 多数人对神女存了敬畏,又对息庄人漠不关心,来送他的只有引灯和棉姐。引灯的父亲留在家中,照料还不会说话的幺女。 照源仙村的说法,他们是白苇在这最后的缘分了。 神女立于树门门口,左右各站了个白衣怪物。巨大的妖树在她身后切出一片巨大的影子,扭曲的枝杈朝四面八方散去,恍若地府的大门。 她朝白苇伸出手,脸上仍有悲悯:你可想好了? 白苇抿着嘴,扭头看向身后两名女眷,试图在她们脸上找到点阿露的影子。 别去。棉姐慢慢摇头,我了解我女儿,阿露她会伤心。 引灯困惑地看向母亲:登仙不是挺好的吗?哥哥下去攒仙缘,等攒够了,就又能见到阿姐啦。 棉姐搭在引灯背后的手一紧:引灯,你想阿露么? 当然想,天天想。 阿妈也是比起登仙享福,阿妈更想你们留在身边。 神女大人说过,我们早早晚晚都会登仙,那样就又能见面了。 小女孩骄傲地抬起头:到时候我再告诉阿姐,我想了她好久呢!我还要她帮我绑头发。 神女不语,一脸慈爱的微笑。 棉姐眉毛微蹙,显出几分伤悲来,她不再说话,只是将女儿拥得紧紧的。 白苇将长衫一甩,冲她跪下,郑重地磕了个头:我与阿露成亲时,只拜了天地,没能拜高堂现在也该补上了,母亲,请受小婿一拜。 说罢,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树门。 我挺喜欢这个哥哥。引灯小声说,阿妈,我也想见阿姐,我能不能和哥哥一起走? 引灯,我们回家。棉姐不答,只是痛苦地咀嚼这一个短句。我们回家。 说是上天登仙、入地苦修,一朝脱离凡尘,再不见回头路,谁又辨得出真假。 世间只道生死两茫茫。 等神女进了禁地,枯山派四人才悄悄凑近。时敬之安静许久,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这登仙当真越听越不妙,亏源仙村的人忍得了。 他们没得选。尹辞挨在他身边,谁都亲手送走过几个亲人,谁又敢认定登仙不是好事? 现在就看白苇的了。希望他能挺住,找到他那夫人。时敬之喃喃道,阿露可千万别像老柳那样消失了 是啊。 尹辞盯着不远处的树门,蠢蠢欲动。可惜时狐狸的爪子又勾住了他的腰带,他连挪远些都困难。 他们耐心地等着,化作屋檐后两只夜猫子。时敬之掌中的相思豆没有动静,白苇应该没事,可神女也没出来。 奇怪,攒仙缘的仪式需要这么久吗?还是说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神女本性良善,禁地底下真有一个小世界? 一个时辰后,神女终于悠悠然走出禁地。那柔和微笑像是刻在了她的脸上,师徒俩一时看不出她的情绪。 豆子仍安静地躺着,不见异样。 时敬之精神一震。他舒展了下蹲麻的腿脚,指尖燃起一小簇阳火,轻轻烤过豆子。阳火极热,如果白苇还活着,肯定能接到讯号。 天色终于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禁地妖树沙沙作响。 黑狗妖打了个哈欠,稳稳趴在入口处,如同一滩漆黑的墨迹。月亮慢腾腾地移动,时间眼看到了后半夜。尹辞头靠师父的肩膀,正大光明打起盹来。 时敬之则摊开手掌,死死盯住掌心中的相思豆,活像要用目光给它来个摩擦生火。 时间从未这样难熬过。 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闫清犹豫着开口:掌门,你这豆子 豆子肯定没问题,说好了等,我们就继续等。现在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不会有人嗯? 这世道,兴的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走向树门,她步履蹒跚,有些像出殡队伍中的尸体。黑狗妖警惕地竖起耳朵,冲面前人犹豫着露出尖牙。 尹辞被敌意惊动,瞬时睁开眼:那是引灯? 苏肆的动作却比他们都要快。 闫清蹲得两腿发麻,还没来得及找回知觉,苏肆便纵身跃下藏身之处。他闪到黑狗妖面前,一把将引灯扯了回来,身法利落漂亮。 抱着小丫头落地后,苏肆面上才慢慢浮出一丝懊悔。 这丫头犯了梦行症。他把怀里的引灯放下,装作无事发生。没啥事儿,别惊醒她就行。要么这样,我先离开一阵,把她送回棉姐那里。 闫清定定注视着他,目光复杂。 都没意见?那就这样,你们办正事啊,我先走一步。 苏肆将小姑娘一背,头也不回地跑了,没有半点方才的轻盈潇洒。闫清面色微沉,兀自目送两人,直到苏肆的背影被夜色吞没。 然而时敬之没有大惊小怪。尹辞也绝口不提这事,假装什么都没看懂。 除开偶尔的马脚和夸张,苏肆的演技还算合格。只不过苏肆忽略了一个大前提若他真是自己口中的一介屠户,哪怕再见多识广,也不可能在源仙村安稳地度过半个月。 他早早见过白衣怪物,又单枪匹马住在这,束手束脚地生活。哪怕苏肆在常人中算胆大包天,这环境也足以给他添几分惶恐。 可苏肆虽然表现得咋咋呼呼,举手投足间却不见畏缩。 这小子想必还有后手。与闫清失散那十年,绝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简单。 可惜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苏肆的阅历不足以撑起这场戏。别说尹辞这个三百年份的老妖怪,苏肆连长几岁的时敬之都未必能骗过去。 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师徒俩谁都不傻,不会在这敏感时期挑起内讧。 既然苏肆愿意演,他们也乐得配合横竖大家都演习惯了,至少苏肆对闫清的珍重是真,不至于给他们使绊子。 他们师徒间已经隔了张窗户纸,就算枯山派四个人都裹成窗户纸灯笼,好像也不那么打紧。 想到这,尹辞忍不住瞧向时敬之。 加上他这便宜师父,再勉强算上他自己,枯山派整整四个人,足有三位来路不明。仅剩一个闫清底细清楚,只是看闫清那身份,还不如来路不明让人放心。 也不知道时掌门有没有找人算过命,他这八字问题必然很大。 就在黎明将至、计划即将告吹的时刻,八字问题很大的时敬之震了一下。 尹辞甩走再次涌上的睡意:白兄出事了? 不知道。时敬之语气复杂,他张开手心,露出那相思豆。 相思豆并未散作灰烬。它仍是赤红的颜色,却不复先前的饱满,皱缩成半死不活的一小团。莫说时敬之,尹辞都不认得这种反应。 时敬之仍不死心,可他一直等到东方正式发白。别说白苇,连苏肆都没回来。 再待下去,村民们就要外出活动了。 枯山派三人在屋檐上蹲了整整一宿。功夫再高也怕血流不畅,尹辞的腿脚都有些酸麻,此刻只需一根竹竿,就能把他们整排拨拉下来。 时掌门并不想被当成可疑分子。他带头撤退,唉声叹气地滚下房檐,动作略显狼狈,活脱脱一个滑离双筷的水饺。 三人灰溜溜回到住处,苏肆正在屋里等着,还特地备好了早餐饭食。 见只有三个人影,他微微一怔:白苇死了? 不知道。时敬之懊丧地重复,把干瘪的相思豆丢上桌子。 苏肆抿抿嘴,岔开话题:昨晚我带引灯回家,棉姐送了我一路,我没敢回禁地。这不,桌上的吃食全是她送的我单说引灯在村边乱走,我刚巧起夜,顺手送她回了家。 他绝口不提昨晚的身法问题,看来是打定心思要糊弄过去。 闫清也没追问:掌门,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至少白苇证明了一件事。禁地下面不简单,这里比我们想象的还糟。搞清真相前,谁也不要擅自行动。 时敬之揉着遭了大罪的双腿,露出几分疲色。 尹辞晓得他的意思。 那神女本身未必有多强,但她胜在手段未知。此地进出都要经过法术迷阵,若着了道,再强的人都要万劫不复。 尹辞本人倒不至于万劫不复,他磨时间乱撞,总归能找出条路来。但过程想想就无聊,还会错过外面的视肉争夺,怎么想都得不偿失。 猛地一看,他们似乎走投无路了。一行人只能老老实实等入村仪式,到时候再冲上去抱佛脚,看能不能找出条生路。 麻烦。 不如今晚使点小把戏,让便宜师父睡死,他好去禁地跳个崖。禁地底部地方不大,就算有迷阵,也复杂不到哪里去,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引灯启发了尹辞,今晚他就要装一回梦行症。反正有引灯夜游在前,就算自己事后胡扯一气,也不会显得太突兀。 既然打定了主意,尹辞老老实实爬上床,开始补觉。毕竟昨晚熬了一宿,今夜又要无眠,他总不能在禁地里犯困。 吃完早餐,尹辞没再折腾他那心力交瘁的师父。他呵欠连天地爬上床去,自个儿扯上被子睡了。 谁想,他还真的做了个梦。 尹辞将近百年未做过梦,差点没分清梦境和现实,还以为自己又中了什么法术。他在梦境中静立许久,发现思绪飘飘乎乎,四周渺渺茫茫,这才逐渐回过神来。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到了禁地那株大妖树。 妖树落光叶子,干枯发黑,立于皑皑雪原之上。附近民居消失一空,守在树门的犬妖也只剩一副散乱骸骨。 梦里的尹辞没有鬼皮衣。他一身鬼墓下的白衣打扮,赤足踏雪,却未感到半分寒意。 看来自己真的很向往这禁地了,字面意义上的做梦都想去。尹辞心内自嘲,踩过犬妖惨白的骨头,果断踏入树门。 妖树内不再是巨大深井,阴暗树洞变为干干净净的宽敞灵堂。 尹辞不由地慢下脚步。 灵堂装饰普通,苍白的招魂蟠摇摇荡荡。灵堂中央搁着个硕大无朋的棺材,棺材盖掉在一边,上面爬满不知名的细藤。 棺内不见尸首,只有一尊被打碎的神像。 神像由泥塑成,又用鲜艳的颜料细细描绘过。如今它被粗暴地碎作数百块,断面不见血,却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血腥感。 其中一块是头部的碎片,一只栩栩如生的巨眼留于其上,正对着尹辞。 棺内盛满碎神像,碎神像之上还有个人。 女子长发散乱,身穿赤红襦裙,腹部高高隆起。她跪坐在神像的碎块之上,双手掩面,哭得极其伤悲。 尹辞细听,只觉得头痛如绞。灵堂里只有这一个女子,哭声却仿佛由千万人发出,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成一团,由那女子口中呕出。 似乎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拉住尹辞,逼他朝棺材的方向走。 梦中使不出武功,尹辞只能由那些手一路拖拽,拉到女子面前。女子似有所察,慢慢止住眼泪,抬起头来。 她非常年轻,五官有几分像棉姐,又比棉姐多了点年轻人特有的娇俏。 然而那双眼睛不太对劲。 她眼圈通红,一对眼球转个不停女子双目密密麻麻挤满无数眼瞳,不留一点眼白。它们深浅不一,争先恐后地挤出来,仿佛沸水表面冒出的气泡。 恋耽美 送神——年终(28) 如同无数人的眼瞳挤压在一起,通过一双眼去看。 不是你!她看清尹辞后,发出一声恐惧至极的哀鸣,抖如筛糠。不要你,别过来! 尹辞还是第一次以这张脸吃瘪,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没摸到五官。 他的脸消失了,面庞被无数根系似的玩意儿挤满。它们朝前胡乱伸着,触感粗糙冰冷。不知为什么,他明明保留着视力,却看不见这些近在咫尺的异物。 别过来,别过来!女子貌似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她抱头哭喊,身下的碎神像发出咔咔轻响,又碎裂起来。 她抓起神像碎块,不管不顾地砸向尹辞。 离我们远点!她用万千声音呼喊,快滚! 尹辞想要开口解释,结果那石块正中他的额角,竟砸出极为真实的疼痛感。尹辞猛地惊醒,背后出了薄薄一层汗。 当真是个怪梦。 时敬之听到声响,又过来查看,被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阿辞,你时敬之递给他一条热帕子,欲言又止。你平时睡得挺老实,怎么今儿把头撞成这样? 尹辞缓缓摸向额角,轻微地抽了口气。梦中石块还真给他留下了一块淤伤,好在他恢复得够快,时敬之不至于起疑。 做了噩梦。他轻声答道。 不管禁地藏了什么秘密,他今晚必定要把它翻个底朝天。 接下来一整个白天,尹辞牢牢黏在时敬之后面,可谓寸步不离,乖巧得吓人。饶是时敬之紧张至极,也渐渐给他哄得放松了警惕。 可惜尹辞的跳崖大计还未实行,新的岔子从天而降。 再次入夜没多久,外面突然吵闹起来。棉姐急火火地敲开他们的门,脸上挂着泪痕。 引灯不见了,你们看见她了吗? 第34章 天地不仁 苏肆昨晚刚送引灯回家,是棉姐的重点询问对象。他被她箍住双肩,晃得晕晕乎乎,还不忘换女声:引灯又不见了? 白天我问了她,她只说昨晚梦见了阿露,阿露哭得很伤心。 她越说越哽咽:我当这孩子触景伤情,结果今天她刚睡下没多久,又消失了我和她阿爸特地锁了门你们真的没见她? 苏肆摇摇头。 棉姐满脸憔悴,头发被抓得乱成一团。她原地呆站了会儿,牙一咬:她阿爸去请人四处找了,我、我这就去请神女大人。万一引灯跑出村子边界,又跑错了路 她的声音越来越哆嗦,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不轻。 闫清穿上外套:先别乱想,我们也去帮你找。引灯步子小,她跑不了太远。 外面乱成这样,今晚装梦行症是没戏了。尹辞缓缓下床,认命地吐了口气。 时敬之已经利落穿好门派服,扛起药到病除旗:阿辞,我们也去找。 村人闹哄哄地找了许久。好消息有,村外没有新鲜脚印之类的痕迹。坏消息也有,村内也不见引灯的痕迹。 神女终于被请来了,她仍那副衣衫飘飘的模样,头发一丝不乱。听过村民的叙述,神女面容中多了些哀愁:她可能进了禁地。 禁地外头不是有阿火守着吗?棉姐跪坐在地,声音有些凄厉。她一个孩子,怎么可能绕过狗妖?禁地里还有白衣人守着,怎么都会有些动静 神女面色稍有不悦:此事蹊跷,须得细细调查。 我要进去。棉姐双眼通红,神女大人,让我进去找她。 阿棉,你明白规矩。没人登仙,村民是不许进禁地的。要是冲撞了禁地神灵,结果只有死路一条。引灯虽小,坏了规矩就是坏了规矩,我也无法出手帮你。 棉姐惨笑一声:我这就登仙,你们立刻为我出殡。引灯她还小,她刚失踪没多久,肯定还活着。帮我找她,求你们帮我找找她 说完,她朝旁边的树干撞去,竟是想当众自尽。 尹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神女大人,我前几日与那白苇交谈过,他曾说要入禁地攒仙缘。 神女终于将目光转向他:怎么? 白苇没有仙缘,同我一样。可他能随您走入禁地,听说也没带已经登仙的人敢问神女大人,进入禁地后,他正常活动了多久? 时敬之听出了尹辞的弦外之音,顿时炸了:阿辞,我们回去再商议! 师尊,时间不等人。尹辞正义凛然地表示。神女大人,没人登仙,村民不得进入禁地,那村外人呢?那神仙没庇佑过我,应当也没资格惩戒我吧? 时敬之简直要被徒弟气得晕死过去听听你放了什么屁。按照常理去想,人家是给自家人三分面子。要有陌生人在自家地盘乱蹦,那还不得有多远踹多远。 哪想那神女沉思一会儿,竟赞同了那堆屁话:仙缘淡薄,势若蝼蚁,确实不会立刻惊动仙家。若是你动作够快,兴许可以一试。 尹辞快乐点头,第一次看神女顺眼了点。 时敬之不是什么举世罕见的圣人,不认为引灯的命比自家徒弟值钱多少。他声嘶力竭,语气中满是威吓:为师不准! 另一边,棉姐已经瘫倒在了地上。她一方面寄望于尹辞带出女儿,一方面又对时敬之的恐慌感同身受。无数奔涌的情绪卡住她的喉咙,她吐不出半个字。引灯的父亲搜完周边,终于赶到。他六神无主地拥住妻女,嘴里喃喃,仿佛在祈祷。 引灯的小妹妹正挂在父亲胸口。她仿佛感到了什么,嚎啕大哭,拼命挣扎,哭声几乎称得上凄厉。 气氛一时僵住了。 时敬之手脚发麻。他的理智告诉他,若是现在拦下尹辞,只会让枯山派在村中的行动更加步履维艰。只是白苇异象在前,神女态度微妙,尹辞此去凶多吉少。 而他的心底,那股不知名的情绪再次炸裂开来,如同甩不脱的诅咒。 如同过去二十余年,它钻入他的脑髓深处,冲他软绵绵地低语有道是众生皆苦,触不可及生羡,得而复失生妒。凡夫俗子尚且有得有失,你却万事事与愿违,万物求而不得。 你不恨吗? 你看,引灯一家恐慌又可怜,正眼巴巴地瞧着尹辞。他们一定是把女儿能活到明日视为理所当然的事,这才无法接受现实,多么傲慢。 为了这份理所当然,他们甚至想要尹辞押上性命。 尹辞明明是他的徒弟,他的所有物,他倾注心念培养的尘缘羁绊。他们怎么敢。 这股情绪如同七日不食的饥饿,在他胸腔内生出一把冰冷的火。他必须撕碎什么,抢夺什么,才能将它平息下去。 时敬之曾以为它是心魔,而它出现得实在太早。他刚懂事时,它已然伴他左右。幼童连人间欲求都不懂多少,哪可能生出那般庞杂的欲念旋涡。 好在无论这份冲动为何,时敬之都对它无比熟悉。他深知如何控制这只凶兽,不让它出笼伤人。 比如将这份强烈的欲念揉碎,转为怒火。 或许是时敬之沉默得太久,众多村民的目光尽数集中到他身上。时敬之胸口的起伏渐渐剧烈,怒气点燃了他的双眼。他穿着那件不怎么华丽的掌门服,缓缓放出一股无言的威势,压迫感比那神女还要强几分。 尹辞瞬时收起愉快的心情。 时敬之平日一副一不小心就会吓死的模样,就算知道这人来历成谜,尹辞也没太把他放在心上,权当自己养了只黏人的大狐狸。而鬼墓里的失控,他也只当师父性格有些问题,天生带了疯劲儿。 这样玩起来更带劲,尹辞没有任何不满。 直到此刻。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时敬之冷静地释放威压。 尹辞微微弓起背,生出几分真正的警惕。他不是没见过真正的强者,时敬之还排不上号。只是人认真时放出的气势,能证明很多源于本性的东西。 同等强度的压迫感,见尘寺的多半厚重,太衡派的大多清正,换成魔教,不是阴冷刺骨,就是扭曲粘稠。当年他和阎不渡打过几场,连阎不渡的压迫感都未能免俗。 可时敬之不一样。 尹辞从未尝过这样的压迫感。它近乎空虚,空虚到有些纯粹不带恶意、有些稚嫩,却无疑带有撕碎一切、将万物碾压成泥的气势。 天地不仁四个字,毫无征兆地撞进尹辞的脑子。 面对这个顺手捡到的便宜师父,他头一回生出类似于忌惮的感情。 时敬之面色阴晴不定,他原地站了会儿,转身向神女走去。 普通村民大多只能分辨气势强弱,神女却显然察觉到了此人的异常之处。她连悲悯的表情都懒得挂了,眼神里透出几分慎重。 时敬之在她面前站定:你可以独自进禁地。 不错。 仙缘淡薄,势若蝼蚁。那么仙缘足够强,能否平起平坐? 神女面色难看了些:凡人怎可能与真仙比肩,但神仙确实会把你当做我这样的属下,不会贸然出手。 时敬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我与我徒弟一起进去,你叫那狗妖让开。我先去跟我的人交代几句,很快就来。 他揪住尹辞的后衣领,把他拖去闫清和苏肆那边。后面两位刚刚缓过神,看时敬之的眼神活像看一只倒立行走的狗熊。 事情闹这么大,我与阿辞下去,神女肯定会在外旁观。时敬之言简意赅,你们趁机去寻神女的住处,找找线索。 闫清一愣:可我们 时敬之懒得解释,径自继续:这是撞上门的机会,机不可失。能查多少算多少,听到了?哪怕你们只能看到门框,也要把门框花纹记住。 而后他又把尹辞一扯,咬牙切齿道:等这事结束,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狐狸着实气得不轻,这都学会放狠话了。 不是怕死吗?明明待在外头就好。尹辞实在理不清时敬之的脑子里的轻重缓急,这人的逻辑仿佛是狗教的。 天意弄人,他本想抓个头脑简单的挡箭牌。谁知这挡箭牌摇身一变,成了脖子上的木枷,尹辞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 时木枷不留半点情面,他目光肃穆: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去? 是。尹辞活了三百多年,无聊得要生出苔藓,不可能放过眼皮底下的死亡谜题。 行,我们走。 师尊不必去的。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棉姐尚能为引灯自尽,我还比不过一个柔弱女子吗? 尹辞嘶了一声,没再回嘴。这人言语之间,又有一日为师终身亲爹的错辈倾向了。他决定换个话题装傻:咱们不是没进去过。这次没有神女搅合,说不定连白苇都能顺道找到。 时敬之用鼻子答他:哼。 尹辞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黑狗让去一边,树门内一片漆黑,如同一张无牙的巨口。 尹辞忍不住再次开口:师尊,你可想好了。你现在还有回头路 时敬之:哼。 生气了,这是真生气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就是。 同一时间,弈都。 容王许璟明回了京城,并未第一时间呈上佛珠。时敬之将他看得透透的佛珠缺了太多,他确实不好意思拿去圣上面前邀功。 于是他把地图暂时交予国师保管。 虽说圣上不喜国师一脉,接连两代国师却从未出过纰漏。上一代国师是三朝元老,这代则是上代看好的大弟子,颇有圣人遗风。 国师江友岳相貌儒雅脱俗,看着三十上下,实际已然六十有余。他把佛珠收好,脸上波澜不惊。 许璟明低下头:那祸害收了个徒弟,同在追踪阎不渡的遗宝。我们率先夺宝,不止是为了圣上,也是为大允去除心头之患。 江友岳温声道:他知道收徒,未必是坏事。 未必是坏事?那可是倾国之灾,哪那么容易老实下来。他余命不过一年,却还惦记着开宗立派,多半藏有祸心。 江友岳笑了笑:此子生性偏执强欲,多个牵挂便是多条枷锁。凡事一体两面,切勿妄下论断。 今上不,大哥已经被他骗了过去,难道您也被他骗了吗? 江友岳不答,他嘴角带笑,继续看书。 许璟明一口气没上来,深觉自己为大允操碎了心。这一个两个的,都以为自己大权在握,高枕无忧,根本不晓得时敬之的恐怖之处。 俗话说三岁看老,他们但凡肯拿这句话去比比他那怪物兄长,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掉以轻心。 不过想来也是,许璟明腹诽道,他们肯定没有仔细观察过那怪物。 许璟明作为先帝最小的儿子,甫一出生便定了无为道。他的兄长们各自忙碌,而他体弱多病,理直气壮地当着混世魔王。许璟明整天除了背背死书,剩余时间全拿来偷鸡摸狗,游手好闲。 他曾对时敬之无比好奇。 于他,时敬之就是只五彩斑斓的毒蜘蛛。许璟明怕得要死,又总是忍不住去看个新鲜。 时敬之被他父皇养在深宫,又缚了无数条条框框。许璟明年幼不记事,只对其中两条有印象 时敬之身边一切人等,无论职位,须得一个月一换,且不得重复。他的饮食不能太差,也万万不许太好,无论时敬之是否爱吃,口味也要每天换过。 许璟明知道这些,还是因为他喜爱的侍女去时敬之那轮值了一月。那侍女回来后神经兮兮的,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愿说。 宫中人手有限,时敬之身边人又要换来换去,住所压根没配多少人。许璟明发挥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亲自溜进去调查。 他还特地让侍女掩护自己,生怕被时敬之发现。 那会儿时敬之多大来着?七岁还是八岁? 恋耽美 送神——年终(29) 他端坐在石桌前,规规矩矩地用膳。饭菜样式清淡简单,时敬之每道都浅尝辄止,饭量也不大,看不出任何异常。 直到侍女撤下菜肴,上了点心。 那点心是御膳房出的新花样。它并不贵重,却香气四溢,酥脆可口,连许璟明都多吃了几盘。时敬之双目紧盯这碟陌生的点心,突然挥退了侍女。 一开始,时敬之没去动它们。 他只是直勾勾看着,仿佛那是天地间最诱人的东西。许璟明兜兜转转一个时辰回来,时敬之竟纹丝不动,还在与它们对视。他的目光中只有疯狂的欲望,宛如濒死的饥民旁观宴席。 明明刚用过饭,总不至于摆出这副样子,难不成这人疯了么? 还是说那点心是人间珍馐,自己舌头迟钝,没吃出来? 就在许璟明胡思乱想之际,时敬之终于动了他大把抓起点心,饿死鬼一般急火火地塞入口中。他吃得太凶,险些咬掉半个手指,一双手鲜血淋漓。 顷刻之间,满满的点心盘里只剩一枚点心。 时敬之突然止住动作,面色僵硬了一瞬,掏出根短竹竿来。 那是宫内惩戒下人的器具,竹竿上刻了法术,打人不会留伤,却剧痛无比。 许璟明眼看他扬起竹竿,毫不含糊地抽向手臂。下一刻,时敬之痛得从座椅上滚落,在地上缩成一团。 许璟明磕碰一下都要侍女吹半个时辰,哪见过这阵仗。他登时吓得毛发倒竖,撒腿就跑。 既不是没的吃,也不是吃不饱,那么凶做什么!大哥没说错,时敬之其人,天生就是有毛病的。 几日后,为确定自己所见并非幻觉,许璟明又跑来偷瞧。天刚下过雨,时敬之不知去向,唯有那枚点心还在原处,没人撤走。天气炎热,它被雨水泡过,已然化作霉烂的残渣。 过了数月,宫内举办宴会。时敬之乖巧地坐在角落,吃喝动作文雅有礼。无论端上何种糕点,他只是稍尝几口,一眼都不多看,比其他皇子还要克制几分。 那日所见的癫狂欲望,似乎真的只是幻觉。 好一个骗子。 时敬之就这样骗了众人二十余年,终于让皇帝大哥松了口,将那行为无异、近乎常人的孽障放虎归山。 许璟明越回忆越气,他心情沉重地起了身,冲江友岳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谁知他刚背过身去,江友岳再次平淡地开口。 殿下无需怨愤,我心中有数那人收徒,对于你我不算坏事。只是对那成为徒弟的年轻人,此事无异于引火烧身。 江友岳合上书本,闭目叹息。 无边欲壑、万丈红尘集于一人之身,凡夫俗子又如何镇得住。终归是近也近不了,逃也逃不掉。 不知是师父率先入魔,还是徒弟溺于痴狂。 第35章 神像 眼下师父没入魔,徒弟也没痴狂。时敬之憋着一口火气,哪怕走进黑洞洞的禁地,连尹辞的手都不去抓。 尹辞一边戒备,一边听这人脚步里哆哆嗦嗦的颤动,又觉得这戒备有点小题大做。 如今他不想问便宜师父什么来头了,他更想知道便宜师父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就这样僵着气氛,彼此间隔一步,谁都不吭声。 夜晚的禁地没有一丝光,照明比鬼墓还差。脚下石阶满是苔藓,湿滑无比。尹辞从村人那里得了提灯,走得尚且小心翼翼。很难想象引灯一个孩童,如何闭着眼在这种地方走。 做戏要做足样子,尹辞一步一停,挨个去照洞壁上的石室。 小室几乎全是空的,最多留些衣物残片,或者金银首饰。别说尸首,他们连根骨头都没瞧见。 上次出殡人太多,两人没能仔细观察。如今一看,连纸人街都有虫鼠,禁地却半只也无。 不知是不是通了外界,或是术法没在这里生效,整个深坑寒冷而寂静,恍若水面新结的薄冰,空气整个凝结在一起。 哪里都不见引灯的踪影。 两人兜兜转转,一直走到石阶最后。石阶末端尤其冷,石头表面结出薄薄一层冰,愈发难走。 尹辞特地看了看柳婶的石室,石室内果然空空荡荡,只有几件衣服草草混在一起,叠出一丝悲戚的凉意。 引灯和白苇都不在上面。时敬之清清嗓子,下面状况诡异,你先随我回哎?! 最末端几块石板突然向下一沉,凭空消失。两人身后一冷、脚下一空,径直向下坠落。 尹辞靠岩壁更近,他一把薅住时敬之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抓一边石室边缘。 他自己无所谓,可时敬之要跌下去,只会摔成一坨狐狸肉馅。尹辞寻死归寻死,却也没想黄泉路上再拉个伴。 再说自己未必能死成。 尹辞牢牢扒住石台,眼看要缓过劲儿,手背突然多出一份陌生的触感。 有什么在他的手上摩挲。 尹辞猛地抬起头,眯起眼。提灯摔在上方不远处,还残了一点火光,让他勉强看出个大概 一只手从石室内探了出来。 他们方才明明探查过,所有石室都是空的。 可那只手确实存在。它枯瘦无比,形同干尸,形状也颇为古怪,手指比寻常人长一倍以上。 它的触感冰冷干燥,没有一丝温度。 那只手从石室深处长长地探出来,如同蜘蛛的细脚。它以不符合人类结构的角度折下,近乎温柔地掰开他的手指。 尹辞没有出声,他安静地滑了下去。他怕时敬之瞧见这玩意,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救起来更麻烦。 时敬之只当尹辞受不住重量。他顺势调整动作,把旗子往前一插,澄银竹竿就着阳火,插豆腐似的插入石壁。 两人下落了一段,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和墙壁上吊着的白衣怪物来了个亲密接触。挨得近了,那股血肉腥味更加明显。白衣怪物一动不动,却有着活人似的体温,令人十分不自在。 时敬之表情风云变幻,看起来恨不得就此放手,摔死了事。 尹辞则干脆地扯住链子,与那白衣怪物吊在一起。 师尊,怎么办? 状况紧急,时敬之也不跟徒弟置气了。他稳了会儿情绪,全身炸起阳火,把禁地上方照得一清二楚。 他的本意似乎是照亮周遭,瞧瞧他们滑了多远,算好距离爬回去。结果这一照不得了,时敬之把上方情况看得过于清楚了。 无数细长的手从各个石室内伸出,在两人上方交叠成一张网,明摆着不打算让他们上去。 这下可好,时敬之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他整个人一哆嗦,顺着竹竿滑下一截,险些直接摔落。尹辞一把揪住他,语重心长:反正暂时上不去了,不妨下去看看。 时敬之咕咚咽了口唾沫:阿辞,你认真的? 禁地近在咫尺,尹辞懒得演戏打太极,直奔重点:神女已经对咱俩起了戒心,就算现在能逃出去,咱们也很难弄到其他信息。师尊,来都来了 时敬之一时分不出是上面的手网可怕,还是对着这场景说来都来了的徒弟更吓人。 只是尹辞说得确实在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时敬之并不想在源仙村度过余生。他又抬头看了眼手网,深吸一口气:吊影剑借我。 两人空中笨拙地换了个位。时敬之一手药到病除旗,一手吊影剑,他将它们交替插进岩壁,稳稳下降起来。尹辞则搂紧师父的脖子,余光警戒着四周。 越往下,白衣怪物的数量越多。它们安静地吊在铁链末端,大小各异,由几十变成上百。随着两人深入,肉腥气越来越重,熏得人反胃不止。 也不知道时狐狸的鼻子受不受得住。 不知往下爬了多久,两人终于看到一丝微光。 这深不见底的禁地终于到了头,远远看去,坑洞底部生着无数形状古怪的东西,看形状像巨大的枯莲叶。碧绿液体从未知处涌出,顺其脉络宛转而下,在禁地底部积出薄薄一层水来,映着柔和的粼粼青光。 水底铺着深色淤泥,其中似乎夹杂了什么东西,只是距离太远,两人看不真切。 在这众多枯莲叶包围的浅塘正中,凸起一座石头做的畸形莲蓬。 它的凹凸与寻常莲蓬相反,整个如同空碗,其中盛满泛光的青翠液体。碗中竖了不少圆柱形石台。它们顶端高于液面,大小不一。自上而下看去,勉强能看作暗色的莲子。 时不时有液体从石莲蓬边缘溢出。它们断断续续地流淌,瀑布似的落入下方水面,碰撞出汩汩水声。 这是坑底唯一有活气的景象,其余万物凋敝凝滞,有种奇妙的静寂感。 见识过鬼墓二层的吃人湖水,时敬之不想沾上任何未知液体。他借力旗杆,踏壁而起,朝莲蓬最外围的石台冲去。相比初遇,时敬之动作协调了些,他甚至抽空换了个姿态,将尹辞打横抱在怀里。 只是着地着得不太理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时掌门虽然苦练了几日外功,熟练度仍差一点。若不是徒弟在下面当了垫子,时敬之险些以脸刹车。 两人将将停在方圆不足一丈的石台边缘,差点骨碌碌滚下去。 尹肉垫被时敬之束在怀里,不好动弹,被碾了个结结实实。他双眼罕见的冒了金星,一时什么都不想说。 时敬之差点把徒弟擀成包子皮,方才的怒气烟消云散,他挺不好意思地爬起来:阿辞,为师刚刚哕! 他半句话没说完,脸色一变,扭头便吐。 尹辞翻身而起,一眼看到时敬之呕吐的缘由 是人。 那翡翠般剔透的液体之下,躺了不少人。莲蓬石碗里有数十人,周遭浅塘内则多达上百。 不,躺这个词或许不太确切,那些人早已没有了人的模样。他们赤身露体,像是由最软的彩蜡塑成型、又缓慢烤化,躯体搅成粘稠的糊状。一具具肉身沉积水下,暗红肌肉翻去外侧,与内脏混成一团,仿佛某种怪异的红泥。 可他们还活着。 不少眼球还未完全融化,在骨头夹缝里缓慢转动。扭曲的心脏浮于皮肉之上,艰难地鼓动着。变形的皮肤间,血液还在极缓慢地流淌。 尹辞不知道这些人还有没有意识,他希望他们没有。 这并非他所追求的死路。 时敬之原地吐了半天,终于缓过了神。青光照耀下,他的脸色与死人差不了多少。 我闻到了柳婶。时敬之有些发抖,我给她上过药,我记得那药的味道。 此刻尹辞没有拿他开心的心思。时敬之才二十七岁,不是什么思维扭曲的疯子。猛地看到这样的场景,承受不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见多识广如尹辞,也悚然了一瞬。 鬼墓奇诡,然而种种怪异尚未超脱善恶人欲的范畴。眼前的东西则不同,无论它是什么,它必然不是由人所做。 尹辞默默捱近,让时敬之头埋进他的肩膀。时敬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紧紧拥住徒弟,深呼吸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顺过气来。 知道了浅塘红泥的正体,空气中的腥气让人格外恶心。 嘘。尹辞拍拍他的背,我命硬,专克妖邪,师尊还记得吗? 记得。时敬之擦擦嘴角,虚弱地笑了笑。现在我知道相思豆是怎么回事了。白苇他他可能在这里。 非生非死,因而相思豆未成灰,也无法维持原状。 像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混沌的阴影中,突然传出一声细小的哽咽。时敬之陡然一僵,他不确定地提高声音:引灯? 哽咽顿时变成了委屈的嚎啕,这下两人听得非常清楚,那确实是属于女童的声音。那声音从最中央的石台传来,离他们不算太远。 师徒两人正站在边缘小石台上。时敬之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始向石莲蓬中央前进。 荧光微弱,相隔咫尺,阴影便能将事物面貌吞个七七八八。由此看去,其他石台上立着些人影。那些东西一动不动,身高在九尺左右,绝不是小姑娘的大小。 若要前往最中央的石台,两人无法避开它们。 师徒二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谁都没有贸然行事。时敬之没敢燃起金火,生怕惊动它们。两人屏气凝神,避开一个个诡异的剪影,只凭借薄弱的荧光,蹑手蹑脚地挨去石台中心。 到了中央石台,确定四下安静,时敬之终于松了口气。 地处坑底正中,荧光稍微亮些,他们终于看清了中央石台的全貌。 石台上立着一座未完成的高大神像,引灯正在神像脚下抽噎。她蜷成暗红的一小团,一动不敢动,仿佛滚落在地的一枚供果。 别说年幼的引灯,看清那神像后,时敬之都不怎么敢动弹。 那神像高约一丈三尺,相当庞大,是允朝常见的尺寸。他们甚至认得塑像的模样,那模样也极为常见神像塑的正是大允的国教神明,帝屋神君。 可它并非寻常的泥塑神像。 它的骨架并非铁或木,而是货真价实的人骨。 它不知用了多少人的骨头,结构精巧而对称。臂骨成排,腿骨成束。盆骨整齐嵌合,肋骨彼此交叉。不同大小的颅骨串成一串,堆叠得错落有致。就连人齿也成了塑形的道具,密密麻麻嵌在一起。 骨面附着了肉膜,血管与肉筋难分难舍,将神像骨架紧密地缚在一起。粘稠的活肉泥盖于其上,被一层层压平压实,塑出神躯与神衣。为了保证活肉不变形,肉泥里还混了细小的淡绿色细丝,与柳婶双目中涌出的一模一样。 精细搭好的骨架腹中,一大团心脏搅在一起,跳动得又轻又慢。肉泥中间或露出几只变了形的眼,通通目光涣散,如坠睡梦之中。 一具活着的肉神像。 眼下它仅塑了一半肉身,半边栩栩如生,半边森森骸骨。像上种种细节也未深入刻画,明显是个半成品。它的头颅上没来得及雕琢五官,只分出了大致的结构,肉泥松散地绷着,纤细的血管清晰可见。 神像微微垂头,动作带着与神女如出一辙、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悯感。 引灯倒在这庞然巨物脚下,她左边的手臂不知碰了什么,已经变了形,隐隐透出肉泥的质地。 时敬之上前两步,试着去抱她。只见一道青光闪过,他不知激活了什么法术,整个禁地之底刹那间一片光明。强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晃得人眼睛刺痛。 恋耽美 送神——年终(30) 一切阴影消弭于无形,禁地全貌现于眼前。 尹辞没来得及观察四下细节。先前黑暗浓稠,他们仅能看见荧光所照之处。如今万物现形,给众人濒临崩溃的神经添了最后一根稻草。 肉神像之后,露出一个真正的庞大神像。 神像嵌在洞壁之中,只露出巨大的头颅和部分上半身,若非头颅大半嵌于壁内,这座神像能把坑洞整个堵死。 它必然不是人类塑成的此像由无数树根虬集而成,未见任何刻意干预的痕迹。 神像微微俯着上身,似是在观察众人,强光照亮了它树根结成的五官。 帝屋神君面相似男似女,丰腴秀丽。只是和庙宇中所供的神像不同,此像眉目间毫无慈悲,仅剩无边漠然。之前那些细长手臂垂在神像边缘,蜷曲扭动,犹如垂死的幽灵蛛。 时敬之旗杆撑地,目瞪口呆。他整个人摇摇欲坠,好歹最后勉强站住,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面色煞白,口中喃喃:下来早了,该让闫清先算一卦的。再不济也要带上那鹅。 尹辞则默不作声。 他站在肉神像正前方。从这个角度看去,两像相衬,竟有种诡异至极的美感。 前有零星骨肉,后有漫天草木。世间众生景象,也不过如此了。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尹辞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似曾相识。这里明明不会是他的葬身之处,却恍若某种归宿。 何等荒谬。 第36章 业火 树根巨像俯视而下。时敬之生出种怪异的错觉此刻他们像极了罐中蛐蛐,正被人从外头打量。 好在无论是哪个神像,都没动弹起来的意思。时敬之原地哆嗦了会儿,缓缓认命。 一不做二不休。他挪了几步,抓过引灯。 面前景象骇人,小姑娘吓软了腿。好不容易碰着个活人,她顿时抱紧时敬之的大腿,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自从见到树根神像,尹辞便怔愣在原地。听到女童惊惧的哭喊,他才勉强回过神。 神女大人骗人。引灯哭哑了嗓子,姐姐在这,哥哥也在这。他们根本没有登仙。 时敬之与尹辞对视一眼。 时敬之:别哭引灯,你是怎么下来的,还记得么? 我、我梦到姐姐在哭,我想去安慰她。可她好像看不见我,我就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引灯鼓足勇气,稍稍抬头,指向离神像最近的石台。 掉下来的时候,我醒了。是哥哥救了我,哥哥他在这 先前被树根巨像吸引了注意力,两人这才注意到四周的石台。 每个小石台之上,仍立着肉神像。 它们通通面向中央石台的大型肉神像,如同朝凤的百鸟。比起最中间那座,它们个头小了许多,精致程度也相差甚远。小神像同样由人骨支撑而成,制作略嫌简陋,不少细节失真和变形,简直就像 试做品。尹辞轻声道,是泥像小稿。 眼下状况明晰了不少有人在禁地之底建造肉神像,而且建得分外用心。该神像以树根巨像为蓝本,制造过程中还要试做无数肉泥小稿,保证成品毫无瑕疵。 试做神像脚下堆着厚厚的白布,还盘了数条锁链。怪不得苏肆说白衣怪物内脏外露,它们原本就由活肉铸就。变形的肉像不好示人,才用白布缠好,绳索缚紧。 做完前充当泥稿练手,练完手还能当傀儡使用,此处神仙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鉴于源仙村居民对一切毫不知情,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一个 此情此景,无疑是神女所为。 可她又为什么塑造此等妖像?肉神像到底有什么用途?树根巨像长满爬藤,看着已有数百年历史,它又是从何而来? 尹辞独自流落世间三百余年,一切非但没有明晰,反倒愈发黑暗。除了妖怪、妖材这等皮毛,他对世界的另一侧似乎一无所知。 眼前诸般情景,比他的噩梦还要荒唐。 想到噩梦,尹辞又忍不住摸向面庞。这回他的五官还在,脸上没出现那些诡异的根,鬼皮衣熟悉的触感从指间传回。 时敬之静默了许久。终于,他从骨髓里榨出几分沉稳,半蹲下身,双手扶上引灯的肩膀。 引灯,你方才说姐姐在这,哥哥也在这你能与他们交流吗? 引灯使劲摇头,抹抹脸上的泪:他们不、不能说话,可我就是知道。 她指指中央石台的肉神像,又指指不远处一尊神像泥稿:那是姐姐,那是哥哥。我能感觉到,他们就在这里。 人道幼童有灵,鬼眼未闭,或许指的就是这种情况。无论哪个神像,都是一派血肉模糊,不知道这孩子怎么认出来的。 尹辞在心中快速计算。 只要把引灯带上去,再当众扒光一个白衣怪物,村人肯定能发现问题到时煽风点火一番,至少会有人自愿把他们送出去。 这也算一条路。 只是他们眼下要操心的,并非这个问题。 神女心知禁地下的秘密,却还是放他们进来了。想走,恐怕没那么容易。 时敬之显然也在考虑类似的事,他原地踱了一圈又一圈,努力无视四周的肉像。 阿辞,我背上你,你再抓住引灯,我们爬回去试试看他眼睛余光扫了什么,整个人僵在原地,后半句越说越抖,最终收在一声呻吟里。 引灯顺着时敬之的目光看去,她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悲鸣,活活吓晕在地 树根巨像缓缓动作,不,动的并非巨像,而是树根中钻出的巨大虫妖。巨虫在巨像上缠绕滑动,带出噼里啪啦的土石落雨。少顷,它定下位置,头颅朝众人所在的位置垂下。乍一看,树根巨像上仿佛盘了根腐烂的肠子。 鬼知道他们坏了哪条规矩,惊动了这东西。 离得近了,师徒俩不得不看得更清楚。 那巨虫躯体棕红,外皮坚硬粗糙,质感接近老树皮。它头上有三个漆黑孔洞,不见眼球。孔洞之间裂着人字缝隙,将它整个头颅分作三瓣。缝隙之中,焦黄的利齿参差不齐、密密麻麻长成一片,形状像极了人类的牙齿。浊黄的涎水混了泥土,滴滴答答地坠下。 巨虫在坑道内盘旋,把岩壁堵得死死的。那些细长的手状物被剐蹭下来,他们这才看清它们的正体。 是虫卵。 虫卵有半个人大,卵壳坚硬,呈纺锤形。一端可以轻松扎入土岩,一端连着细长的手臂状结构,能够自如爬动。它们成千上万,安静扎在树根神像身后,如今被巨虫一扫,虫卵接连不断地跌入水中, 虫卵们貌似对池中人肉兴趣不大。它们成群涌动,又扎入巨虫的粗皮中,变形的手凭空乱抓。 遗憾的是,这亲子相聚的感人场面并没有打动时敬之时狐狸眼神游移,看起来恨不得当场自我了断。 相比之下,白衣怪物简直清新可人。 可惜事已至此,他们早就没了退路。 时敬之试图以阳火覆盖旗面,整个人却宛如浸湿的火折子,半天打不出一个火星。那巨虫张开满是齿的嘴巴,时敬之看起来又要呕吐了。 尹辞无可奈何:师尊! 听到徒弟的呼喊,时敬之清醒些许。他咬紧牙关,把晕倒的引灯和吊影剑打了个包,一同丢给尹辞:为师对对对付这东西,你没有内力,带她好好躲着! 这话确实在理。 面对过于庞大的妖物,没有内力可以说是致命的。时敬之尚能以蛮力破之,在发现巨虫弱点前,尹辞只能在它身上雕花。 尹辞一手抱着引灯,一手执剑,迅速跳离石台。 时敬之则不怎么体面地跃起,勉强扒住巨虫体表。下一瞬,无数虫卵朝他伸出手去,时敬之肉眼可见地炸了起来。 金火熊熊,霎时引燃了虫卵长臂。连带着虫卵毕剥作响,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臭气。巨虫被阳火灼痛,就着洞壁挣扎起来。 时敬之一旗子插入它的厚皮,险险稳住身体。尹辞则利用地理优势,藏在边角的枯荷叶下,保证引灯不被巨虫波及。 虫卵死伤惨重,巨虫却只破了点皮。时敬之可怜巴巴地戳在虫身之上,活像一只试图啃死大象的蚂蚁。巨虫被这只大力蚂蚁咬烦了。它见蹭岩壁无效,开始蜷曲身体,用力抽打岩壁,打算将那烦人的蚂蚁拍死。 整个禁地被它抽得微微晃动,隆隆作响。更多完好的虫卵落下,差点把尹辞按进水里。 可惜了。 若是时敬之外功合格,或者能将气势收放自如,这巨虫应当不是他的对手。然而时敬之实战经验着实不多,处于捧着金碗要饭吃的阶段,根本不知道如何支配力量。 尹辞琢磨半天,也没发现虫妖的弱点。两人一个有心无力,一个有力无心,只会被这东西耗在这里。 引灯伤势古怪,又是重要的人证,万万不能死在下面。 要让所有人都活下来,眼下只剩一条路可走他得刺激刺激这狐狸。 就尹辞的观察,时敬之最怕两件事。第一,活不下去;第二,徒弟没了。目前怕死起了反作用,让时敬之瞻前顾后,施展不开手脚。 他必须加一剂猛药,将那份疯狂再次炸出来。 就在此时,时敬之支撑不住,砸在石台上。他摔得挺重,当即吐出一大口血。巨虫没打算由得他苟延残喘,眼看就要压下。 尹辞把引灯放在枯荷叶上,冲向石台。他抱住时敬之,足尖一点,两人挂上外围的荷叶叶柄,勉强稳住身体。 巨虫与师徒俩擦肩而过,它撞上时敬之原本所在的石台,将石柱砸得粉碎。碎石射入浅塘,鲜血混着尘土浮起。石台上原本立着个泥稿小神像,被那虫子直接碾回肉泥。它凄凄惨惨地滑回池内,又漾出一串血色,将浅塘染得越发浑浊。 阿辞?时敬之还没回过神。 师尊你看,那东西只敢砸白衣怪物,不敢碰最中间的肉神像。时间紧急,尹辞只直奔主题。记得朝那里落脚。 时敬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磨蹭,再次拎旗冲了出去。 有了落脚点,他的进攻渐渐有了章法。巨虫久久没按死这只蚂蚁,眼看着愈发烦躁,动作也越来越大。尹辞把引灯带远了些,又故意朝战场中间靠去。他打定主意做一条活蹦乱跳的池鱼,等着被时城门殃及。 到头来,尹辞果真被卷了进去,就是和他计划的不太一样 时敬之的战斗渐入佳境,只要临门一脚,他便能杀死这条虫妖。 那虫子被时敬之骚扰来骚扰去,身上灼伤越来越多。它忍无可忍,眼看就要使出一记翻天覆地的重击,却突然僵在半空。过了片刻,它团成环状,僵硬地砸下,正好躲开禁地正中的石莲蓬。 我说怎么晃得这样厉害,能在守根蛰手下活这么久,也是本事。一道阴冷的声音响起。 就在虫妖发狂之前,神女从天而降。 虫卵彼此交握,结成手网,让她立于半空。她扫了眼被闹得一塌糊涂的禁地之底,抬手便是一道术法。一截树根从石壁上射出,在巨虫身上戳了个大窟窿。 到底是没有灵性的蠢物,差点坏了我的好事。 巨虫痛苦地嘶叫,一动都不敢动。虫卵似乎得了什么指示。它们一拥而上,手臂相结,把石台中央的肉神像拉到半空,吊在安全的位置。 时敬之和巨虫缠斗已久,早就到了强弩之末。他气喘吁吁地停在中央石台,旗子上的阳火时有时无,到底没能阻止那些手臂。 肉神像一走,时敬之身边只剩一池子活肉泥。没了软肋,神女的杀意潮水般四散开来。 好在比起巨虫,神女长得正常至极,时敬之的胆气又回来了些。他悄悄瞄了眼尹辞的藏身之处,故意挑衅:原来您还舍得下来。何必呢?早来救引灯不就没事了。 神女冷冷一笑:小崽子倒是牙尖嘴利。死到临头,还想护着旁人? 又一道树根阴险地穿出,径直朝时敬之刺去。后者刚摆出防御的动作,它突然改变路线,骤然加速,把藏身边缘的尹辞撞进池底,死死压入肉泥。 浑浊的池底冒出一串气泡,散开一泓鲜血,随即没了动静。水面很快回归平静,尹辞并未浮上来,连挣扎都没能挣扎。 时敬之没料到她会拿徒弟开刀,整个人冰雕似的凝固了。 水声早已停止,巨虫不再嘶叫,四下鸦雀无声。时敬之有些茫然,这一瞬实在太快,快到他来不及反应,也不敢去确认。 他抓紧手中的旗子那巨虫被他烧得遍体鳞伤,明明只消片刻,他再逼出一点气力,他们就能赢了。到时自己会把尹辞揪去地面,臭骂半天,或者干脆揍他一顿。等收拾完这不老实的徒弟,枯山派再去寻条出路 明明他们离胜利就差那么一点。 神女现身,将时敬之刚升起的喜悦彻底砸进泥土。正如冒着漫天风雪攀去山顶,他拼尽全力、精疲力竭,却在一步之差时被推下深渊。 时敬之遍体生寒。 神女但凡早来一步,他不至于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晚来一步,他们已然逃脱巨虫,可以另寻他路。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这个时候来? 为什么她偏偏要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毁去他的东西? 那股难以控制的情绪再次涌起。不甘、委屈、恐惧与恨意混作一团,而时敬之太过疲惫,又太过伤悲。这次他放开缰绳,没再去控制它。 终于,生欲浇上疯狂,两者并作一处。他那临近脱力的骨头深处,猛然蹿出一股浓烈的煞气。 金火成矛,冲天而起。 它们由一人之身燃起,仿佛永无穷尽,整个禁地被映得发白。火焰爆发于中心,诸多石台在坑壁上映出扭曲的影子。影子投映在树根巨像上,那无悲无喜的神像半面陷入阴影,凭空多出几分讥讽。 若世间真有地狱,地狱业火也不过如此。 手网顿时化作尘灰,神女毫无准备,险些葬身火海。一条细根及时架住她,她才堪堪躲过火柱,没被烧个正着。 时敬之站在中央石台,长发披散,表情一片空白。那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再次爆发,犹如幼龙出海,稚虎啸山。石台上的泥稿神像被风一推,尽数落入水中,溅起无数耀眼的水花。 好在时敬之还记得引灯,他身周罡风四散,却没有祸及边缘。 恋耽美 送神——年终(31)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时敬之没有使出任何术法,也没有拿出任何外功。他单凭这近乎恐怖的力量,无差别破坏着禁地上方的一切。 火焰越烧越旺。 禁地狭窄,金火极盛,神女躲避得很是狼狈。空气热度骇人,让人无法正常呼吸。她的发尾被烤得焦糊,仙气飘飘的衣袖裙角俱成飞灰。可肉神像在侧,她不敢舍像逃跑,只好徒劳地立起一层又一层屏障,试图挣得一点喘息空间。 终于,金火烧过神女的小半身体。就在退无可退之时,她张开嘴巴,大声疾呼,似乎在向某个看不见的人求救。然而时敬之五感混乱,半个字都没能听清。 他只看到更多树根卷过来,将神女与火焰隔开。奇妙的是,金火同样击中了那些树根,树根却分毫未损。 巨虫就没那么好运了。它受不得这滔天金火,表皮焦黑开裂,被活活烤熟了一半。 可惜无论时敬之如何天赋异禀,他到底是肉体凡胎。阳火毫无节制地燃烧许久,终究渐渐弱了下去。 而神女并未倒下。 是我小看了你。 确定身边的肉神像同样被根护住,没有烧坏。神女无视自身残躯,幽幽舒了口气。此时此刻,她半边身体暗红肿胀,再没有半点仙气,反而像混入人世的恶鬼。 人非神明,气力有限。使完刚才那招,你还能站着,值得夸奖一番。 时敬之手执药到病除旗,再没法挪动半分。他面如金纸,汗如雨下,嘴唇都没了颜色。 她没有说错。这回他近乎油尽灯枯,连呼吸都无比艰难。 只是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神女脸上非但没有怨毒,甚至露出一丝古怪的喜悦:虽说这里被你搅得七零八碎,但你仙缘颇厚,一人就能顶那一池子材料吧。 时敬之愤怒地瞪着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他只能使出最后的力量,挺直腰板,强迫自己站着。 神女也不指望他回答。她冷哼一声,右手一抬,数条树根活物般奔涌而来,时敬之眼看要被树根缠住 叮。 树根撞上剑刃,发出不算清脆的响声。 一条手臂勾上时敬之的腰,将他往后一带。漆黑剑刃再次闪过,又扫开一根不怀好意的树根。时敬之缓缓侧头,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凛如霜雪,风华绝代。 鬼墓之下,他们曾见过一面。 时敬之了然,那白衣人并非他惊鸿一瞥的仇敌或前辈。此刻对方用了他所熟悉的声线,只不过声音里的温厚荡然无存,只剩狠戾与傲气。 可惜了我那鬼皮衣。 那人在他耳边轻声道。 师尊,我既然带你进来,肯定也要送你出去别为这事生气了,好不好? 第37章 同源 树根袭来时,尹辞其实能躲开。 可是引灯不能,小姑娘还晕在枯荷叶上,红衣格外扎眼。神女想要挑人杀鸡儆猴,杀谁没有太大区别。 而且他没那么容易死掉。哪怕烧得只剩一截碎骨,尹辞也能从残片中回归。他寻死的次数足够多,积累出了某种阴冷的直觉。 浅塘不深,杀不死他,也困不住他。不如顺势坠入,顺便刺激下那只狐狸。 树根穿过尹辞的胸口,将他钉在池底。那些液体不同于鬼墓湖水,它们触手黏滑,没有腐蚀他的躯体。 但它们同样能带来疼痛。 被那液体一泡,他刚碰到活肉泥,便与它们黏在了一起。过程远比尹辞想象的痛,仿佛整个人被活活绞成肉酱。 涌来的不止疼痛,还有入侵而来的思绪。 这些思绪零零散散,比起人类的情感,更接近动物。巧的是,尹辞也熟悉这种状态人受的苦要是超过承受限度,思维往往会破碎不堪,只剩下一些本能。 白衣怪物出自肉泥,怪不得它们对疼痛毫无反应。 然而在这万千不成调的嚎哭中,却存了一丝清明。通过相连的活肉,一些画面涌入尹辞的脑海。 透过无数只眼,他看到白苇摔落而下。 神女没把老实孱弱的白苇当回事,她带着他降至底部,从稍高处扔下。既能保证他摔不死,也能让他动弹不得。她的做法和尹辞猜的差不多息庄人扔到外围,捏作泥稿。源仙村人金贵些,他们被盛进石莲蓬,等着塑成真正的神像。 好在白苇争气,落水前掷出攀爬工具,勾住了枯荷叶。他的身子扑通入水,却在摔进肉泥前停下,勉强保住了身体完整。 神女则直奔中央石台,拿起碧玉刮片,细细雕琢肉神像。 一个时辰后,神女离开。白苇没有立刻逃跑,他跌跌撞撞爬上最中间的石台,在肉神像前发了很久的呆,也流了许久的泪。 也是,白苇下落后碰过肉泥,尝过那些情绪,大概能猜出一二。 白苇终究没有离开。 他挑了个离神像最近的泥稿,缓缓拥进去。泥稿慢慢将他吞没,整个鼓胀了些,面庞上的悲悯变了形。 【她还活着,她走不了。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直到这段思绪传来,尹辞才彻底回过神。 眼下的状况有些麻烦。他半个身子混入肉泥,衣服布料没被腐蚀,鬼皮衣却因为成分与人皮相近,早已破碎不堪。融合的部分多了,涌来的思绪又清晰几分。肉泥中的白苇无疑察觉了他,但又迷迷糊糊,不清楚他的具体状况。 【这些活肉彼此连通,虽然变成此等样貌,我仍能传达些意念你还在吗?只要割掉融合的部分,你能逃掉我帮你,你要走出去】 水上一片晃眼金光,灰烬浩浩荡荡洒落在水面。尹辞睁大眼睛。 逃掉么? 他可不会逃。 剑气四起,把他一塌糊涂的身体切割而下。随着身体与肉泥断离,那些飘飘渺渺的思绪一同远去。金火衰弱之时,尹辞握紧吊影剑,一跃而起。 来都来了,去便去吧。 时敬之一条命,要比这层窗户纸厚重太多。 脱出水面,尹辞一眼便看到了石台正中的时敬之。他的师父背挺得笔直,灰烬犹如落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那人周身还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扎在天地间的一根刺。 只是这根刺脆弱不堪,眼看就要被折断。 于是尹辞自然地上前,将人拥入怀中,再一剑扫去袭来的树根。时敬之比他生得高些,此刻软了脚,倒也挡不住他的视野。 神女在半空结出个树根平台,正喘息不止。 可惜了我那鬼皮衣。 刚失去大量血液,尹辞通体冰凉。时敬之背靠在他透湿的胸口,一股股舒适的热度传了过来。尹辞惬意地眯起眼,剑气更凛冽几分。 师尊,我既然带你进来,肯定也要送你出去。别为这事生气了,好不好? 时敬之的震惊与憔悴混作一处,脸苍白得吓人。他握紧尹辞的手腕,声音哑得听不清,尹辞只能看出他的口型。 阿辞? 尹辞笑了笑:徒儿不孝,来得晚了。师尊疲乏,不如我去将那神女斩来,给师尊解解闷。 他没等时敬之回应,只是轻轻把人放下。随即尹辞脚点石台,直朝神女冲去。 江海起潮,凶刃出鞘。往日锋芒尽敛,如今自一剑而出,带了几分弑神诛祇的威势。 神女骇然,如果说时敬之尚是未长成的凶兽,这次袭来的就是货真价实的煞神。她看过那么多仙缘,却偏偏在这一人身上走了眼。 此人面貌冰寒如玉,气势又凶邪似鬼。无论怎么看,都不比底下那个差。 她急急忙忙召唤树根,试图故技重施、以根制敌。谁料这次根系不听她的指令,竟是动也不动,周遭虫卵也止住攻势,现出模糊的迟疑。 不知为何,她只得靠自己了。 神女咬牙切齿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她一句话没问完,胸口便冒出一点漆黑的剑尖。那人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不知何时闪到了她的身后,果断送出一剑。 她震惊地望向胸口的伤。下一刻,她的四肢关节也多出了极深的口子。墨色剑刃纷飞如蝶,最终温柔地停在她的脖颈,剑刃上还带着她自己的血温。 神女瘫坐在树根平台上,无法动弹分毫。这人绝对是个杀人老手,动作没有半分多余。他连句话都吝啬,上来便断了她所有念想,只给她留下一条舌头。 神女有些后悔此人招式间不见内力,若是留下那条守根蛰,自己也不必如此狼狈。见时敬之力尽,她防备放得太早了。 可惜世间哪有后悔药。 尹辞静立在她面前,剑意如铁,不见半点怜香惜玉,更别提敬畏之心。 放心,我还不会杀你。这里着实有趣,我有事要问。尹辞声音温润,可这温润配上森森杀意,显得尤为瘆人。不可答非所问,不可缄口不言。如何伤人最痛,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 说到后半句,那森寒无比的压迫感中,隐隐泄出一丝玉石俱焚的绝望。神女突然有些恍惚这人凄怆压抑至此,怎么可能还活着? 神女一迟疑,剑尖便刺穿了她脖颈处的穴道,剧痛汹涌而来。 尹辞:肉神像是什么?树根巨像又是什么东西? 神女神色变换一阵,竟笑了起来,开始自说自话:好得很。你资质上佳,加上下面那个,神像不需要再攒材料了。 答非所问。尹辞叹道,剑尖微动,又豁开一片血肉。 神女咽下一串惨叫,阴恻恻地看着他:既是仙家,自然受得住疼痛。小子,不敬鬼神,你必有报应。 报应?我早就遭了报应来,重答。我那小师尊还要歇息片刻,我们有的是时间。 神女笑了,露出沾满血的牙齿:是么? 这回她没用树根攻击尹辞,树根猛地冲出,直直击中她自己。神女被撞退数丈,跌上她身后的肉神像。 神女没有像白苇那样整个融入神像。她只舍了半边身子,腰部以下化为肉泥,填入神像空缺的骨架。 骨架彻底被掩盖,肉神像端庄地坐着,一侧接了半个活生生的人。神女皮肤莹白,衬上暗红的巨像,如同枯枝上的一枚花苞。 只是她的状态不太对。 神女面容扭曲,长发缭乱,目光呆滞了不少。她的衣物被火烧过,又吸饱鲜血,它们紧贴在她的身上,宛如腐烂的皮肤。 她垂着双臂,声音喑哑:区区凡人,也敢挑衅真仙,你们跑不了的 还能说话,那就好。 剑刃起落,连带着神像半个头颅,神女一条手臂被瞬间斩去。头颅与手臂滚下树根台子,朝禁地底部砸落。 希望他那便宜师父别瞧见,省得又吓个半死。 尹辞微笑着横过剑,准备再次废去敌人的行动能力。下个瞬间,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神像在复原。 无论是神女的手臂,还是缺了半个的头颅。它们的断面伸出无数血红细根,缓缓结成一团,慢慢恢复原貌。 没有人比尹辞更熟悉这幅景象。比起尹辞自己,这神像恢复得慢而笨拙,恢复方式却无疑同出一辙。 刹那间,某种恐惧攫住了他。 扫骨剑起,血肉横飞。 神女不惧疼痛,尹辞也就不再留力。他近乎疯狂地切斩神像,仿佛要粉碎另一个自己。残肢噼里啪啦滚落,似乎无穷无尽。 神女笑得和缓而怨毒。 她伸出双手,反复咀嚼尹辞的话: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与神像又融合几分,根系终于再次苏醒。它们随着神女的动作聚集,蓄势待发。尹辞的剑却逐渐慢下来,直至停滞。 神女只当他绝望了:放弃确实轻松些,我先化了你,再去寻你的师 一道金火凌空射来,直中神女前胸。 不知何时,时敬之缓过气力,竟鼓足勇气爬上了高台。 他攀在台子边缘,将旗子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插,一副要找徒弟讨说法的架势。然而看到那近在咫尺的合体神像,时敬之面色一青,又缓缓从台子边缘消失。 打扰了。他诚恳地表示,眼看就要爬回去。 尹辞叹了口气,剑尖把那狐狸一勾,挑了上来:师尊来得正好,我刚想下去寻你。 时敬之目光扫过恢复中的神像,满地的肉块,停在徒弟陌生的脸上。他喉咙中咕噜数声,只挤出一个惨烈的不字。 尹辞再次揽过师父的腰,又握住他的手腕:师尊,拿剑。 体温相叠,时敬之镇静了些许,终于再次说起人话:阿辞,这到底 肉神像上设了机关,它能再生,速度却不怎么快。若以阳火及时焚烧,说不定能破了它的再生术法。 尹辞声音沉静,仿佛此事从头到脚与他无关。时敬之动作稍僵,不知听没听进去。 听到这话,神女脸上骤然闪过一丝紧张。尹辞垂下目光,心中没有多少欢喜。 见它恢复得磕磕绊绊,他赌神像尚未完成,做不到完美的再生。至于怎样的破坏对再生最有效,他恐怕比神女自己还要明白。 比起留下她,逼她交代,尹辞已经寻到了更有价值的事物一个明确的方向。 他有近乎无限的时间,不愁找不到蛛丝马迹。相比之下,如今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未完成的肉神像,真的能被破坏么? 师尊,我来挥剑,你来覆火。 尹辞挨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擦过时敬之的耳朵,滑入他的脖颈,透出一丝蛊惑的味道。 来,我们彻底毁了这里。 第38章 真仙 阳火并非举世罕见之物。 阳火对妖邪格外有效,大门派又免不了接触到除妖之事,手里都存了能生阳火的法器。只是法器生火,火焰驳杂,比不过精气生的纯粹。 尹辞曾用法器燃起阳火,把自己烧成飞灰。阳火破坏力极强,他本以为能成功死去,却在半月后于一片骨灰中重生。 阳火不纯,看来是行不通的。 可要说精气生火,做得到的人就少了。就算能找到人,正常人内外兼修、精气有限,哪怕强如施仲雨,也只能关键时刻以火覆剑。也就时敬之这种内力怪物,才能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浑身冒火的炭球。 恋耽美 送神——年终(32) 如果是时敬之,是否能让他骨灰都不剩? 便宜师父身份成谜,天赋百年难遇,又正巧与他一同追寻视肉。说不定这就是天命给他的答案,这就是注定送他最后一程的人。 尹辞手上加了几分力,将时敬之牢牢捉着,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 时敬之能力卓绝,人却太过年轻。此刻时狐狸精疲力尽、惊骇欲绝,他可以趁虚而入,给他的小师尊添几分暗示,将人玩于股掌之上。 人在脆弱之时,最容易被支配。作为曾经的领导者,尹辞对这套手段再熟悉不过。 师尊。尹辞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拒绝的劝诱。 时敬之的恐慌终于散去。他没有放松肢体,只是定定看着神女伤口恢复,连哆嗦都忘了。 师尊?尹辞放软声音,手上力道又大了不少。 时敬之依旧没有动作。 终于,神女从烧灼的痛苦中缓过气。肉神像端坐原位,周遭树根剧烈蠕动,自四面八方激射而来。尹辞刚想御剑防御,另一股力量突然爆发。 时敬之反客为主,他身子一侧,扭过尹辞的手腕。继而剑气成圈,将逼近的树根劈得粉碎。金火在剑身上跃动,没有先前那般浓厚,却也散发着孤注一掷的决意。 再生。时敬之继续盯着肉神像,口中喃喃。 尹辞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扯,整个撞进时敬之的怀里。 原来如此,他不该把话说得太早。听到再生二字,怪物瞬间化为猎物,时敬之全然忘记恐惧为何物,脸上只剩专注与执着。 尹辞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姿势,他想要挣开,却发现自己被时敬之牢牢按在胸口,动都无法动一下。 阿辞,你要金火,我给你金火。不过,要按我的意思来。那股支配者的气势又隐隐出现。 就差最后一步,师尊,迟则生变。 我还有事要问她。 尹辞心中一哂。神女不畏疼痛,这狐狸未必有逼她开口的能耐。不过既然师父打定了主意,他也不是不能再等片刻。 没办法,谁让自己生不出火来。 时敬之一只手搂紧尹辞,一只手快速出剑。果然,金火烧灼后,肉神像的伤口恢复几乎停滞。情急之下,神女召出更多树根,却被时敬之的金火通通隔绝在外。 空气中满是湿木燃烧的气味。 尹辞仍挣不开师父的怀抱,他没再强求。横竖他不打算在时敬之面前受伤,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冷玉般的指尖划过时敬之小臂,间或一点,为他的师尊挑出更合适的出剑方向。两人黑发披散,混作一处,缠绕出几分缱绻。 尹辞全身上下只剩一件白色长衫,它被池水浸得透湿,连带洇湿了时敬之的前襟。湿布料被两方体温焐热,使人恍惚间有种肌肤相贴的错觉。 时敬之的心跳相当有力,克服恐惧后,他的剑越来越稳。 一道道光芒闪过,神像皮离骨散。精致的衣褶变了形,丰润的四肢扭成一团。 时敬之很是耐心,他将它层层剥离,如同剥开一朵花苞。他手上削着肉,一双眼黏在那些新生的伤口上,似乎在观察它们的愈合速度。等看够了,他改削为刺,又开始查探神女的反应。 这种戏耍似的行为彻底激怒了神女,她以根为矛,朝时敬之射去。时敬之没有躲,那支根矛从他脸侧划过,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 你打偏了。 神女声音尖利:住口。 神仙也会打偏么?自从你下来,我便发现了,你的手一直在抖,和真正的老人一样。所谓仙家不老,原来只保外貌? 住口! 息庄人在附近生活多年,如今才被你拉来做泥稿,还做得歪歪斜斜你之前造像,应是不需要泥稿的吧。 你人老手抖,无法顺利造像,又舍不得这个位子。所以你才略施小计,借白苇阿露之事毁了息庄,取得大量凡人练手。 神女明显被戳到痛处,胸口剧烈起伏,肉神像也微微晃动:混账东西,你 你不是神仙。瞧见对方的反应,时敬之将剑一挥,下了结论。如此状况,你应当只是个常饮仙酒的凡人。就算容颜不老,内里也只比一般人老得慢些。你做这些事,可是为了引仙会的仙酒? 神女呼吸一窒,头一回露出彻底的怒相。 可惜愤怒没能帮到她,反而让她的攻击乱了章法。燃烧的树根之中,肉神像被时敬之越斩越碎,渐渐不成模样。 随着神像破碎,树根的攻势也弱了起来。 神女见大势已去,即刻舍像逃跑。然而愤怒扰乱了她的头脑,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事到如今,神女来不及为自己塑好下身,肉泥渐渐抽出,堆成一团蛞蝓似的软泥。她勉强攀附于树根之上,正想朝上爬 吊影剑毫不留情地穿透她的后腰,将她钉在树根上。 时敬之终于放开了尹辞,他顺了顺徒弟的长发,目光晦暗不明。尹辞刚要说些什么,他又转了身,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向神女。 神女没力气愤怒了,她露出一个灰烬般的苦笑:还没问够?肉神像损毁,我已有死志。不管你想问何事别痴心妄想了。 时敬之只当没听见。他拄着旗杆走近,身体前倾,冲神女低声耳语了几句。神女开始还一脸淡漠,可是听到后面,她逐渐变了脸色。 愤怒烟消云散,她的目光里只有恐惧。 你想知道什么?半晌,神女颤抖着开口。 时敬之:这肉神像是什么,为什么能再生?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只是听命行事。它需以有仙缘者做原料,去粗存精,慢慢打磨而成,像成后自会有人来取。至于再生这是帝屋神君像,自然受帝屋神君护佑,享无边法力。 时敬之失望地啧了声,神女打了个哆嗦。 虽然我在这里塑像数十年,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方才将身体接入,也是想借神君的法力而已。 见神女不像说谎,尹辞心情有点复杂。 时敬之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树根巨像呢?时敬之又问。 此乃神迹,最初便在。 你还真是活得稀里糊涂最后一个问题,你真有包治百病的灵药? 神女眼中倏地闪过一丝希望:有的,有的!无论是何种病症,都能包你寿终正寝。只要你放我出去,我愿立誓为你取来。我保证你不会受三日伤,只要不离开这里 不离开这里? 灵药只能在这里生效。神女咬牙切齿。 时敬之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了。很遗憾,我要找的不是它。 他退后一步,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 随即他拿出自己的旗子。旗子烧起最后的金火,火焰将熄未熄,却依旧灼人。 不!神女面色青白,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 时敬之微微一笑,将她的身子烧成灰烬,只剩一个无声呼喊的头颅。趁那头颅未死,他随手一扔,将它扔至湖中。 整个禁地安静了一瞬。 下一刻,洞壁上所有白衣怪物都颤抖起来,它们发疯似的挣脱锁链,投入湖中。尹辞低头看去,那些怪物撕扯掉裹布,化入肉泥。源仙村人与息庄人化作一处,将那颗头颅紧紧裹住。 时敬之没有回头去看,他只是放下旗子,注视着只剩部分残骸的肉神像。 它被烧得残缺不堪,却仍然活着,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 阿辞,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时敬之盯着那具肉神像,我只是将她的欲望解出,反其道而行之罢了。 她不畏疼痛死亡,又愿意蜗居于此,她要的不是长寿钱权;我攻击她时,她没有特地防御面孔,她要的不是青春永驻。最后弃神像逃跑,她要的也不是虔诚身份可是人活于世,必有所图。 时敬之慢慢转过身。 愿意做这等丧心病狂的事,她只能是怕彻底老去怕人还活着,却无能为力。目不能视、舌不能尝,动辄囚于病痛,甚至动都无法动。 所以我告诉她,我们不会杀她,我会将她融于肉泥,囚于池底。作为仙人,她的意识肯定比普通人留得长久些这世上,只有求死不能比求生不得更痛苦。 尹辞心下一寒。 之前种种果然是他的错觉。时敬之对他的真容毫无反应,并非他养的小哑巴。而看时敬之的手段,残酷程度竟完全不输自己。此人不好操控,虽说窗户纸被自己先行捅破,今后也不能掉以轻心。 尹辞适时转移话题:白衣怪物的异象又是怎么回事? 没上来时,我也试着碰了肉泥。作为师父,我得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吧?时敬之表情如常。随后,我接触到了白苇。 时狐狸摩挲着手中旗杆,语气复杂。 我告诉他,不,我告诉所有还残留意识的人,待会儿我会把神女扔下。只要获得神躯,他们就能恢复原样。 尹辞眯起眼:神女告诉你的? 这个人,竟是爬上来前就怀了杀意吗? 我瞎编的,他们没救了。时敬之扯扯嘴唇,神女得了一瞬的绝望,他们也能有一瞬的希望,这样不好吗?来,阿辞,现在我们可以毁掉这里了。 步调被完全打乱,尹辞面色不悦:师尊,破坏禁地没问题。只是神女尸骨无存,等咱们出去,还要添不少麻烦。 被阳火反复灼烧,神女恢复得越来越慢。然而他还没研究完,时敬之便自作主张,直接毁尸灭迹。肉神像倒还在,可它接近散架,大有重归肉泥的架势,且没有半点重生的迹象。 就像被什么放弃了一般。 就在尹辞兀自思考时,时敬之在一旁死死盯着他。 鬼墓太暗,方才太乱。这是时敬之第一次认真打量徒弟。 那身白衣破损不堪,可怜巴巴地黏在尹辞身上,与苍白的皮肤化为一体。尹辞气质阴冷,可要只看五官,也称得上温文尔雅、白璧无瑕。此刻他眉头微蹙,墨发散乱,露出一种奇异的脆弱感,让人忍不住生出些破坏的欲念。 可他偏偏强得吓人。 自己以死抓周,没想能抓到这样一只完美的猎物。 时敬之又笑:解法很简单,满足人们的欲求便好。至于你的事阿辞,等我们出去,我可要好好问问你。 尹辞突然福至心灵,悟出一则迟来的道理时狐狸这么一笑,准没好事。 禁地入口,晨光微熹。 棉姐等到了她的女儿。引灯晃着变形的手臂,大哭着冲出树洞,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半村民们挤到入口附近,等待剩余的人出来。 神女没有出现。 那个面容妖冶的客人倒是出来了,他怀里打横抱着另一个人。那人白衣胜雪,双目紧闭,整个人宛若玉琢,似是昏迷不醒。 时敬之一脸肃穆:我乃帝屋神君使者,前来搭救此处神灵。神女实为妖女,她将神灵囚于禁地,鸠占鹊巢,借活人施展邪术此地被妖物掌控数百年,神君不忍,这才派我前来。 他冲众村人展颜一笑。 在他的身后,金色火焰冲天而起,将禁地中的一切吞噬殆尽。 禁地之底,肉泥深处。神女半融化的头颅圆睁双眼,无声地诅咒。 【蠢物,这世上是有神的】 【世上确实是有神的,我曾见过能令天地变色,生灵涂炭的真仙】 【不敬鬼神,必有报应,必有报应】 滔天烈焰之中,池水蒸干,肉泥成灰。石莲蓬碎为齑粉,枯荷叶化作飞尘。禁地之中,再也没有什么白衣怪物、血肉神像。只有树根巨像安然立于原处,微微俯首,脚下一片灰飞烟灭。 阳火的金光映亮了它的脸。 树根纠集的五官仍然精致,不悲不喜,无嗔无怨。 第39章 师徒 半个时辰前,禁地。 要我假扮神仙?尹辞有些意外。 对,我就说徒弟死在了下面。你之前的伪装太真,对外不好解释,不如舍了。 时敬之恢复了些许力气,准备四处放火。 当然,你也不用表演术法,装晕就好。我可以借口救治神灵,闭门谢客。你的脸有足够的说服力,他们又信极了仙缘那套,暂且不会怀疑。 也算是一条路,尹辞心道。 村民们对神女的感情无法立刻消失,无论他们怎么解释,神女尸骨无存一事都会招人怀疑,不如干脆立个新神,先稳住村人。有引灯的证言,这荒谬的计划似乎真行得通。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虽然两人憋着千言万语,到底默契地没提。他们沉默地拾掇一番,把自己勉强恢复成人样,又把晕在角落的引灯拉了上来。 计划正式开始。 师徒俩在禁地待了一宿。这会儿上了地,空气新鲜到让人落泪。 算上进禁地前的爆发,时敬之这一路可谓是一鼓作气,再而憋,三而炸,整个人被拧得透干,一点儿力气都没剩。徒弟体格结实,着实不轻。他累得双腿打抖,还得装神弄鬼,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 尹辞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继续闭眼,假装昏迷不醒的落难神仙。时敬之走得晃晃悠悠,他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生怕便宜师父再一跤摔在他的身上,把好好的计策当众摔碎。 与神女对战之时,尹辞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好在时敬之到底有骨气,运气也不错。他没走两步,闫清便冲了上来。 闫清冲陌生的尹辞直皱眉,但没有问半个字。时敬之松了口气,顺势改抱为架,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尹辞回到房内。 苏肆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挡下几个想要追问的人。好在大部分村民们没反应过来,就这样被目瞪口呆地甩在身后。 一进屋子,时敬之霎时软了脚。他噗通倒地,瞬间睡得人事不知。尹辞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袖子被时敬之攥得死紧。 恋耽美 送神——年终(33) 另一边,闫清试图卸掉时敬之的旗,也感受了一番狐狸爪子的牢固度时敬之睡得极熟,该抓的东西却一样都没少抓。 尹辞思考片刻,从善如流地躺在一边,也当场睡了起来。 一夜激战,他的消耗同样不小,先补充体力为上。 闫清、苏肆: 苏肆脚尖点了点尹辞:不是,你谁啊? 尹辞翻了个身:枯山派大弟子。 苏肆:三子,我就跟你说这门派邪门。先不说变脸这事,你看这师徒俩长得,哪个像正常人? 闫清目光在两人身上走了几个来回,最终定在苏肆脸上。他沉默半晌,幽幽叹气:搭把手,先把他们搬去里间吧。 师徒俩这一睡,直接从清晨睡去了傍晚。 时敬之没猜错,他给自己挂了个帝屋神君使者的大名,村民们真没敢上门。引灯成了唯一的目击人,人们成群结队地涌去棉姐家,试图挖出点事情经过。小姑娘受了大刺激,她只表示登仙一事确实有鬼,其余不愿说太多,人们也无可奈何。 这一天姑且给他们应付过去了。 尹辞再醒来时,身边的时敬之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闫清在一边盯着他,右边脸写着难以置信,左边脸写着怎会如此。 尹辞没有好脾气到挨个解释,他直奔重点:师尊呢? 时掌门在后院最里间,他说等你醒了,让你自己过去。 来了,禁地之下发生了不少事,他们免不了要来次长谈。尹辞把早就想好的台词在心里过了几遍,坦然前往。 后院里间屋子不大,门扉微开。一股浓烈的药味混了戾气,迎面而来。 时敬之这是要跟他算总账了?无妨,他见招拆招就是。 只是尹辞想归想,看清屋内状况后,他还是凝固在了门口。 后院最里间多了扇屏风,屏风后放了个满当当的浴桶,桶中药液颜色可怖。时敬之显然提前沐浴过,头发还润湿。 见尹辞进门,时敬之面无表情。他一边散发冲天戾气,一边冲徒弟举起毛刷。 尹辞扭头就走。 时敬之一甩袖子,两道真气激射而出,直接将门甩上:尹辞,过来。 哟,连名带姓地叫上了。尹辞转过头,也不再演老实徒弟:怎么,师尊想再比划比划? 时敬之气势汹汹:我得跟你谈谈。 那你先把刷子放下。 要是不自在,穿着干净里衣进水也行。你整个人跌进池子,我总得确认下你的身体状况。时敬之挥舞刷子,硬是把刷子甩出上古凶器的气势。 算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刷就刷吧,难不成时敬之还能给他扒层皮不成。尹辞留了条裤子,赤着上身进了浴桶。 事实证明,时敬之是没扒皮的意思,但那力道也差不多了 没过多久,尹辞咬牙切齿:师尊,别搓了,我真的只穿了一件鬼皮衣。 他高度怀疑时敬之在借机教训他,他的人皮都要被刷下来了。退一万步,哪怕鬼皮衣还在,这会儿也能给他师父刷烂。 时敬之眼皮一掀:哦,那东西叫鬼皮衣啊,挺方便。上次在鬼墓里见你,为师还真以为见鬼了呢。 随即,他把刷子一顿:你真叫尹辞?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尹辞转过头,看着一脸肃杀的时敬之,早已编好的谎话顺口而出。 我是赤勾教宿执的曾孙,确实叫尹辞。宿家一脉经脉天生损伤,练不了内力,也不愿掺和江湖事务。祖父早年改名换姓,隐居山林,家里只传了一件法宝、一套剑法 时敬之:鬼皮衣,扫骨剑法? 正是。我天生容貌异常,祖父让我穿着鬼皮衣过活,省得引人注目。 为何瞒我? 尹辞实话实说:有趣。 时敬之当场给了他一刷子:在鬼墓下骗我,也是有趣? 因为我想知道师尊是怎样的人。宿家状况特殊,之后我要跟着你,肯定得先探探虚实。师尊说收我不是凑人头,我总不能一听就信。鬼墓下多有得罪,我没想到嘶,轻点! 没想到我那么疯,是吧。时敬之垂下目光。 尹辞一怔,相处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时敬之主动谈这件事。 既然你愿摊开说,凡事有来有往。为师略有心疾,偶尔会失控。之后行走江湖,还请你多担待些这次你欺瞒师长,我再罚你半年月钱。 尹辞: 好消息,时敬之并不打算把他踢出枯山派。 坏消息,他免费了。 好在尹辞只是瞬间分神,他坚强地抓紧话题,没被那狐狸绕过去:略有心疾? 是指为半个陌生人发狂的心疾,还是指能迅速冷静、下手诛杀神女的心疾?终于有机会弄清时敬之那鬼一样的逻辑,他怎会放过。 时敬之停住动作,禁地下那种晦暗不明的目光再次出现。 如今四下安定,尹辞看得出那目光背后的意味并非爱护,也不见缠绵,里面只有纯然的评估。 许是发现徒弟当真没有内力,比起刚出鬼墓那会儿,时敬之的态度没那么谨小慎微了。他这师父的气势如同一捧要命的杂草,无论压住它的是顽石还是淤泥,只要有一点缝隙,它就能疯长起来,试图与天地平起平坐。 而自己愿意踏入浴桶、进行这场谈话,已然着了时敬之的道。他知道自己想留下,那么师父还是师父,徒弟还得是徒弟。 师尊,什么心疾?见时敬之久久不答,尹辞再次发问。 时敬之叹息着开口:阿辞,你可听说过物瘾? 物瘾? 寻常人会生出酒瘾赌瘾,为师则有物瘾,对自身之物分外执着,无论是财产、武器或徒弟,其中我最不能舍的,便是自身性命。 寻常人也不想死。 寻常人之于活命,好比爱酒之人之于美酒。可爱酒之人和酒鬼总归有区别。再好的酒,掺了剧毒,一般人也不会去喝,酒鬼就难说了总之,这种冲动一上来,我自己也不太好控制。 尹辞彻底走了神,任由师父刷洗肩膀。 无论是对徒弟的态度,还是对神女的态度,这个说法都解释得通。但尹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时敬之的解释太流畅了,流畅得像事先准备好的。 再者,尹辞行走世间三百多年,从未听说过如此怪异的瘾。物瘾恐怕和他的曾孙身份类似,真真假假混合而成,难以辨别真伪。 他们不是至交密友,这等私密之事,想来也不可能和盘托出。 不过这样也好,凭借假话中的一点真相,他们都能放出一点本性。自己还用得上这只狐狸,来日方长,谁先戳破谁还难说。 于是他点到为止:也就是说,我把自己整没了,师尊会发疯。发现可以活下去的线索,师尊会发疯。师尊,您疯得还挺特立独行。 时敬之冷哼一声,刷子又使了几分力。 尹辞微哂:而且我是活人,不是物件,师尊不必盲目执着。 话音刚落,时敬之停了刷子,神色渐渐古怪起来。看清他的反应,尹辞头皮麻了一瞬。 看时敬之的表情,不像是你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屁话,而是还有这回事,为师第一次发现。 尹辞坐在热水之中,一阵寒意却慢慢顺着脊骨爬上。 物瘾。 时敬之对自己的关照、愤怒、疯狂和审视,突然有了另一种解释。 如同孩童得了第一件礼物,他将它小心地揣在怀里,一旦丢失或损坏,必然会悲愤交加。如今剥了这物件的壳子,发现内里比想象中的精致有趣,也必定是要好好审视一番的。 它会不会伤着我?它要怎么玩才最让我开心?它还有没有别的秘密? 无论如何,它是我的东西。 时敬之往日的种种亲昵与关心,如今回想起来,都像隔了一层膜,又无比顺理成章。 狗屁的弈都时家,正常家庭可养不出这种孩子。 哪怕一个孩童从小被虐待到大,也会对人与人的相处有概念,哪怕是充满愤恨的扭曲概念。然而看时敬之的状况,他连这个都一知半解。 此人出身,大有问题。 尹辞彻底转过身,与时敬之四目相对。时敬之仍一脸怪异的茫然,像是在拼命回忆什么,手里的刷子还在滴水。 尹辞揪住时敬之垂下的发梢,将人拉到面前。他第一次集中全部注意力,直视那张妖冶过头的面庞。 一直以来,尹辞以上位者自居。他知道时敬之有些特别,却从未认真注视过他这师父。反正是玩一把就要扔掉的。这人平时又活蹦乱跳,最多偶尔发发疯,没有异常到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步。 人道是善泳者溺于水,自己到底看走了眼。 透过时敬之那双琥珀色眸子,尹辞没能找到一颗完整的人心。 时敬之目光之底,只有满地零落的碎片。他喜怒哀乐俱全,却犹如赤子,状态原始至极,并没有凑出一个正常的人。 此人对生的执着,比起人之常情,倒更像一株渴水的植物。 看来自己得纠正一个想法,尹辞心道。 于他,时敬之不再是个简单的乐子,他这师父裹了无数谜团,又搭了数条因缘。他偏要把那些碎片拼起来,仔细瞧瞧,藏在这壳子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辞?时敬之刷牛一样把徒弟刷了半天,见尹辞真的只剩一层皮,总归消了气。此刻被直勾勾看着,他心中一紧,又怕把徒弟刷出逆反心来。 尹辞慢慢露出微笑,松开时敬之的头发:作为一个大活人,我顾得了自己。怒火伤肝,师尊还是少发点疯为好。 时敬之表情松动了些:为师 他没能说完。 也许是时敬之刷徒弟刷了太久,闫清忍无可忍,前来敲门:掌门,关于神女之事,在下有事相商。我们寻到神女的住处,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时敬之的注意力瞬间拐弯:奇怪的东西? 是,阎不渡好像来过这里。 第40章 线索 大力涮徒弟时,时敬之的心情十分微妙。 说没有教训之心,那是假的。时敬之掌握好了力道,既不会真将尹辞刷伤,又不会轻到变成搓背服务。徒弟仿佛锅里的虾仁,被他一点点刷成了粉红色。 刷洗的同时,时敬之也在寻找伤痕。 禁地之中,时敬之曾以指尖碰触活肉泥。那肉泥如同黏胶,瞬间黏上他的指尖。时敬之脱离得及时,就这还没了一层皮。 尹辞整个摔进去,总该留下些伤口。可他这徒弟脊背完整光滑,连道旧伤疤都没有。时敬之刷了半天,只刷出些黏着肉泥的怪异薄皮。 听尹辞的说法,这大概是鬼皮衣的残片。 尹辞曾在鬼墓下脱衣自证,鬼皮衣的覆盖范围想必相当大。他那徒弟总不会也有荒谬的再生能力要有那种便利的术法,尹辞又怎会经脉有损。 尹辞能毫发无伤,八成是鬼皮衣的功劳。 不愧是传家宝,不提那逼真至极的易容效果,它居然连肉泥都防得住,没了还怪可惜的。若不是罕见,时敬之自己都想整一个,这东西听着可比傩面大气太多。 他正胡思乱想着,尹辞一句话将他扯回现实。 我是活人,不是物件,师尊不必盲目执着。 有区别么?时敬之怔住。 人无非是会说话、会活动的物件。旁人如是,他亦如此。似是察觉了他的迷惑,尹辞扭过身,揪住时敬之的长发,将他的脸扯近了些。 水汽氤氲间,对方的眸子如同两点寒星。时敬之不喜欢被这样窥探,他恍惚中生出些被刺穿的错觉。 于是他探了回去。 这一探,时敬之才发现大事不妙。 原本他的安排明晰完美抓周抓个徒弟,再装成对方期待的模样。只要让徒弟发自内心崇敬、爱戴自己,他也算尝过尘缘羁绊了。 为防止尹辞起疑,时敬之没想一开始就投其所好。他本打算由浅入深、徐徐图之,可如今一瞧,他根本看不到尹辞的欲望。 明明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尹辞的双眼却如同枯井,没有张扬锐气,也没有憧憬期待。他像是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想要。 对方没有期望,时敬之演不出尹辞心中的理想师父,只得继续做自己。 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何种模样,又如何取得对方的亲近? 时敬之突然有点慌。 他美滋滋种下一只徒弟,准备收获尘缘羁绊。谁知刚浇几趟水,却发现种子是死的。老天,他才把人刷完,刷逆反了可怎么办! 为师 时敬之想说几句软话,挽回点温柔师父的形象。然而没了对方的期待做参照,他的脑子活像生了锈,一片空白。 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随手抓的徒弟一副好相貌,上得了武场下得了厨房,必然要比寻常人难搞些。 好在闫清及时出现,给他解了围。 听到此地与阎不渡有关,时敬之没心思纠结其他。他将尹辞按下几分,在药汤里涮了两涮,权当结束了这次治疗兼教训。 尹辞被他涮的没了脾气,他默默穿好衣服,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夕阳将落,院内浮了层橘红。粉红色的尹辞被夕阳光辉一盖,显得不那么扎眼了。院中摆了个小石桌,苏肆正把一盘盘吃食放上。 其中要么是热好的剩菜,要么是模样一塌糊涂的成品。桌子附近,白爷昂首阔步,在院内四处巡视,环境还算安静。 来了?苏肆放了最后一盘菜,在衣摆上抹抹手。他一双眼仍然斜着尹辞,其中警惕多于欣赏。 比起苏肆的态度,尹辞更在意这诡异的场景怎么发现个阎不渡,这俩小子还要正儿八经摆个席。苏肆也就罢了,闫清一直在瞧自己的脚尖,心虚味儿大得呛人。 恋耽美 送神——年终(34) 师徒俩睡了一天,腹中饥饿是真的。可时狐狸被徒弟养刁了嘴,他颤巍巍地夹起一片煮烂的菜叶,眸子里多了几分绝望。 他转过脸,可怜巴巴地望着尹辞。 师父的视线扎在身上,苏肆的审视时有时无,闫清也在悄悄往这打量。尹辞被一众目光扫得烦不胜烦,直接起了身。 你俩再酝酿会儿说辞吧。这些不够吃,我去添两个菜。 时敬之缓缓放下筷子,一脸入定之相:嗯,我们等阿辞回来再吃。 不知怎的,桌前小小地鸡飞狗跳一阵,闫清却渐渐平静下来。他一声不响地啃着发糕,脑子里又将昨晚的事情过了一遍。尹辞没猜错,要几句话说清楚,确实有些难。 时间回到前一晚。 禁地之外。 闫清见师徒两人先后进了禁地,有些怔愣:阿四,你知道神女的住处吗? 苏肆少见的没有笑,他垂头思索了会儿:我知道,你先随我回去一趟,我把白爷带上。 苏肆的住所离禁地有一段距离,此刻屋中无人,白爷吃菜的咔咔声在窗外都能听见。闫清走在前面,他左右查看一番,刚打开门 啪。 趁闫清看向室内,苏肆一个手刀利落劈下。哪想闫清早有防备,一把接住他的手腕,两只手僵在半空。 时间仿佛凝滞。 你进步了。苏肆笑了笑,活像他只是打算拍拍闫清的肩。 闫清不吃他这套:你想打晕我,然后呢? 既然你猜到了,干嘛还问我? 夜晚昏暗,苏肆的脸隐在阴影里,笑容也跟着虚浮起来。 闫清松开他的手:阿四,之前我就想说,我们不是九岁了。你不必再拿九岁的模样待我。 苏肆热情的表情淡了一点,他定定看着闫清:错过这个机会,再走就晚了。那对师徒就算下了禁地,也未必能找到线索,说不准还上不来了呢让他们吸引神女的注意,我抓个村民拷问一番,寻得出路就是。 他顿了顿:依你的性子,自然不会同意,我只好先打晕你了。 时掌门于我有救命之恩。闫清静静站在原处,他们师徒要有你这样的想法,大可以派我下禁地当诱饵,想办法逃离。 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引路人,尤其是引灯这样容易糊弄的小孩,或者棉姐这样珍爱家人的柔弱女子。至于他们离开后,引路人会怎样,那就不是逃离者需要关心的范畴了。 这确实是最简单的做法。 苏肆轻描淡写道:那是他们傻。无论村人知不知情,本来就是我们受骗在先。 闫清:那你之前怎么不跑? 苏肆怔了一下,不答。 闫清微微叹气。无论苏肆做出怎样热情、熟悉的模样,过去的时光已然过去。他们十二年前出逃,十年前分离。凡人一生又有几个十年呢? 很久以前的他们,也是如此站在星空之下。 【你看,我说能跑出来吧!我不要苏四狗这个破名字了,你读过书,帮我改一个呗。】 【苏肆。】 【这不是没改多少吗?】 【不是四狗的四,是肆意的肆。顺便我也要改名字我要改成闫清。阿四,放我下来,我写给你看。】 苏肆抹了把脸上的汗,蹲下身去,把背后的瘦小孩童放下。闫清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土上郑重地比划。 苏肆大字不识几个,一看肆字,整个人都毛了:【笔画怎么这么多?我不要这个!】 闫清不理他,继续划拉土:【我要改成这个闫。它和阎读法一样,你也不会叫错。】 苏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只认出了闫里的那个三。他眼珠一转,又冒出些坏水:【我改苏肆也行,你叫我阿四,我就叫你三子。这样听着,是不是很像兄弟?】 说完,苏肆像是被这个说法逗乐,自己大笑起来。 他笑够了,眼睛闪闪发亮:【三子,咱今儿跑出来,就彻底没人管了。说来听听,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真要说,我想安稳过活,不因为这双眼被管东管西。】 苏肆:【啐,没出息!我要当大侠骑着大马,拿着长剑的大侠。最好是太衡派的,他们的衣服顶好看。】 【大马很贵,长剑也很贵。】闫清老实地指出,【太衡派里都是富家子弟,周游江湖要好多钱呢。】 苏肆一口豪气没吐完,给这个鸡仔似的小跟班噎了个半死。他想了半天,没想出变出钱的好主意,只得气哼哼犟嘴:【我不管,我就要当大侠。】 闫清苦思冥想:【那等我找到好差事,我帮你攒钱。就、就当报这些年的恩。】 苏肆十分受用,嘴上却还要再碎两句:【你怎么成天恩恩恩的,小气死了。】 【因为别人没道理对我好。对我好的,我总得记着。】 【唉,三子。你这样下去,早晚得让人骗了。】 谁想十年过去,第一个正式骗他的,却是苏肆本人。 苏肆飞身救引灯的那一手,作为太衡的前成员,闫清看了个清楚明白。他不知道枯山派师徒有没有发现,总之他保持了沉默,没有当众揭穿。 到了现在,闫清也不知道这隐瞒是对是错。 苏肆大概也察觉到了纰漏。如今只剩他们两人,有些话已然冲到喉咙口,可谁都不愿先吐出来。 他们曾是世上最接近于亲人的人,这份亲密太过可贵,哪怕是假的,也没人想打破。 有那么一瞬,闫清突然理解了苏肆的表现。倘若两人不是在这危机之地重逢,怕是都会掩住伤口,假装时光从未流逝。 哪怕知道故人心易变,成人间不乏逢场作戏。可是假的也很好,他们都能装作自己还有一个家。 行吧。我自个儿可以慢慢来,但你要死在这,我不乐意,就这样。 终于,苏肆叹了口气。他不再看闫清,起身去抓白爷: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鸟,当不了大侠。在江湖摸爬滚打这么久,我至少明白一点。你当初说得好,大马很贵,长剑也很贵想当大侠的念头,尤其贵。 六十七两银子。 什么? 我攒了六十七两银子。闫清淡淡道,这些年在太衡,我一边等你,一边攒着。等从这里出去,你可以拿去买马买剑。 苏肆胳膊一紧,白爷被勒得昂昂直叫:你疯了? 我不知道你这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但凭你救引灯那一下,我信你。 闫清一脸认真,认真到让人难以反驳:再说,你要真成了没心没肺的混账,也不会琢磨别的离去之法,在这困这么久了。 这回苏肆愣了很久。 他似乎想要脱口而出几句讥讽,又艰难地咽了回去。渐渐的,那份故作的热情淡下去,露出几分淡薄却真诚的怀念。 最后,他突然笑起来,终于多了些往昔的模样。 苏肆咂咂嘴,语气轻快不少:你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傻。行,六十七两银子,权当你雇了我,我跟你走就是。 嗯。不过阿四,你得先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入的赤勾教,又为什么要四处躲? 苏肆的笑容凝固了。 少顷,他仰天长叹:果真被你看出来了,三子,你能不能再傻一点? 太衡毕竟要制着赤勾,就算是下人,我也见过赤勾身法。 先说好,我现在可不算赤勾教的人。他们说我天赋不错,又没爹没娘,硬要我当什么狗屁杀手。我偷着学完功夫,脚底抹油跑了,他们恨得要死,这不到处追我呢。 说着他弯起眼睛,将其中血腥波折全掩在笑容之下。 闫清: 他突然觉得枯山派和赤勾教十分犯冲,苏肆能撞上他们,也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先带我去神女那吧。 成。六十七两啊,你说的。 嗯,关于你的身份,你也要向时掌门说清楚。闫清诚恳的表示,还特地补了句安慰。别担心,先前时掌门把乌血婆得罪得不轻,多你一事不多。 啧,那老妖婆,当真阴魂不散。苏肆显然没有被安慰到。 神女的房屋在村落正中,院落极大,外观雅致,甚是显眼。 两人将话说开,苏肆也没了顾忌。他出手狠辣,把守门村民干脆利落地放倒。可惜他们的好运气就此到头神女在四周布了大大小小的法阵,他们只能破掉那些小的。到了神女卧房前,他俩终于大眼瞪小眼,举步维艰。 就连白爷都扯起嗓子叫了两声,声音里满是警告的意味。 两人不好白跑一趟,只好在外堂到处乱翻,没想到这一翻,还真翻出来些东西。 源仙村对于外来人士都有记录,和普通村民的记录放在一起。鉴于外来人士着实不多,记录只有薄薄一册,闫清抱着不看白不看的心情,小心地翻开了它。 一百零七年前的某条记录,就这样蹦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深秋之时,真仙携外客来此。外客名为阎不渡,仙缘极厚,天生赤眸。其人乖戾残暴,极难相处。因蓄意破坏妖树,为村人所恶。】 【阎不渡在此留居三日,随真仙离去,不复归矣。】 一百零七年前,正是阎不渡失踪的那一年。 第41章 尘缘 尹辞收拾剩余材料,给师父烙了两张菜蛋饼,又弄了个炒菜。他端饭出门时,闫清正高速吃着发糕,一副要把自己噎死的模样。苏肆正半跪在地,而时敬之一脸严肃,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这师父面孔自带邪气,严肃起来还是挺唬人的。 赤勾教的杀手?时敬之慢吞吞地问。 是。我答应三子,话摊开说。你们下禁地的时候,我本想带他逃走。 故意学习他教身法、掩盖身份的人不少,先前尹辞还不敢肯定。如今一瞧,苏肆不像说假话,他还真是赤勾教的人? 太嫩了。 赤勾教老祖宗摇摇头,把饭菜端到时敬之跟前。顿时,时狐狸的严肃表情有了崩塌的趋势,好在他勉强忍住了。 还没进门就叛门,有脾气。现在谈收人还太早,看你表现,先逃出去再说吧。时敬之挥挥手,没摆太大的架子。阿辞回来了,不如先说说阎不渡的事。 苏肆眉毛一挑:教中人士叛逃,不适用于赤勾教的三杀原则,赤勾教会一直追杀我。收了我,你们必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就这还能看我表现? 阿四! 无事,三子,说就彻底说开,我可不会占你们掌门便宜。 不是,你好歹注意点语气,唉 时敬之叼着菜蛋饼,淡定扭头:不打紧,我在鬼墓把乌血婆得罪死了,她恨不得让我下十八层地狱。就算她知道我收了你,也得先挖个十九层出来。 苏肆一脸复杂。这门派真的靠谱吗,怎么感觉下一秒就要被赤勾教灭掉。他作为一个要躲着赤勾教的人,此刻加入会不会不太明智? 时敬之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幽幽继续:所以要说天下谁最想躲着赤勾教,那必然是我。你只是叛教跑路,我可是在他们教主脸上踩来踩去。 苏肆: 怪不得闫清听到自己被赤勾教追杀时,表情那么微妙他要加入的敢情不是枯山派,是阴沟老鼠之家。 别说,还挺合适。 眼看讨论要跑偏,尹辞夹起一筷子菜,顺势送进师父嘴里。时敬之原本就消耗大,饿得狠,眼下得了美食,直接吃了个风卷残云。 时敬之没了话,两人又看向尹辞。 禁地毁了我的易容法宝。尹辞敷衍道。 瞧见他那张脸,苏肆和闫清都没有多问。一个时掌门就足够招蜂引蝶了,他家大弟子也这个德行,是该藏一藏。 只是这师徒两人坐在一起,两张脸没遮没掩的,看得人脑壳发晕。 闫清:掌门,接下来怎么办?说这话时,他一双眼坚定地看着白爷,有了几分色即是空的架势。 时敬之:等入了夜,我去神女住处瞧瞧。阿辞么 尹辞抖了半层身份,行事倒方便不少:我跟着去,还能看看那法阵。见着村民,我只要装哑巴就好,一切让师尊解释。 这下需要装神弄鬼的人变成了两个。苏肆连裹杂物的白布都翻了出来,才打造出两个白衣飘飘的仙人。 趁着夜色降临,两个仙人抬头挺胸,像模像样地走去神女住所。为了增加点气氛,时敬之一直以火覆旗,保证周遭金光四射。 可惜四人队伍后跟了个大摇大摆的白爷,仙气顿时打了折扣。 村民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没胆上前发问,只能选出棉姐当代表,率先打听消息。 引灯好多了,多谢上仙搭救。棉姐眼眶还红着,听说尹郎折在下头了,我真是 时狐狸也做出悲伤的神色:我们本为救援此地神灵而来,与那小童也是有缘。引灯无事,阿辞若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尹辞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 棉姐抹抹眼泪:今后每年此日,我必定会给尹郎供香。上仙,神女大人真的是妖女么?我听引灯说登仙有假,这到底 时敬之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既然来了,你随我们一起看就是。 神女人没了,余威仍在。院子被苏肆和闫清搞得一团乱,也没人敢上前收拾。 此刻夜凉如水,树影婆娑,偌大的院子显出几分阴森之色。 神女在卧室附近加了个极强的守卫法阵。此阵凶煞至极,确实不是苏肆和闫清两个年轻人破得了的。时敬之和尹辞对视一眼,师徒两人竟搭出些狼狈为奸的味儿。 恋耽美 送神——年终(35) 趁棉姐不注意,尹辞把师父扯到身边,几乎无声道:我爷爷 你爷爷教过你法阵破法,但破阵要内力,你没有。时敬之一点就透,来吧。 尹辞满意颔首。师徒两人同执一旗,尹辞的手搭上时敬之手背,另一只手虚虚勾住时敬之的腰。有了禁地下那一战,两人配合得近乎完美。一双人步法一致,如同舞蹈。 金火缭绕,光辉四散,法阵小阵眼被逐个点破。暴乱的风刃四散开来,不见血色,只有白衣随风,黑发如丝。 夜色转明景如诗,没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仙家证明了。 村人静默,只有闫清和苏肆一脸空白,一个看天,一个瞧地。苏肆特地抱紧白爷,捏紧它的嘴,生怕它借景抒情,昂昂几声破坏气氛。 白爷愤怒地抻着脖子,肉触角绷得笔直。 不多时,法阵即破。师徒两人终于分开,白爷也重获自由。它一口拧上苏肆的裤脚,直到四人进了神女卧房,它也没松开。 神女卧房里燃了雅致的香,但细细闻去,仍能嗅到一点老人特有的腐朽味道。房内物品整洁,墙壁上挂了不少字画,乍看没有任何异常。 卧房挺大,一端设了帝屋神君的神龛。神龛后的一面墙都漆成赤红,刻满精细的浮雕。 时敬之四处嗅了嗅,掌心在墙面反复摩挲。不一会儿,墙面被他戳得咔哒一声轻响,向两边退去。 棉姐登时后退两步,差点瘫坐在地。 是血。 墙后是空的,里面置了几十层木架,每个架子上挤满盛有鲜血的琉璃瓶。没了墙壁遮挡,普通人也能嗅出那股淡淡的血腥。 每个瓶子上都挂了木片,木片上工工整整写着村人姓名。时敬之这回没哆嗦,他紧锁眉头,挑出两个空瓶。 上面已经挂好了写有苏肆和时敬之的木片,瓶子里还残余着些许血味,显然是近期空出来的。 神女取过你们的血?时敬之查看一番,又将空瓶放了回去。 棉姐看着几百个盛满血的瓶子,头皮直炸:是、是的。入村仪式要取血、再服仙草 这种仙草?时敬之随手挑了个血瓶,拔了塞子,送到棉姐跟前。 血瓶里不止鲜血,鲜血中各泡了一团草根似的物事。它被血浸的微微胀起,散发着古怪的腥甜。 棉姐点点头,她面色铁青,仿佛下一刻就要吐出来。 是双生根。这回开口的是苏肆,他拉长了一张脸,没再装女声。 闫清迷茫地看向他。 三子不认识也正常,这是魔教中人才会用的东西它和相思豆类似,都要以血为引。不过妖豆只能用以查看状态,这根却是能杀人的。 苏肆前进几步,细细查看那团草根。 双生根一分为二,一团泡上体外血肉,一团给血主服食,血引即成。有了这血引,两根连通,同生共死。 我若往这血瓶里下毒,毒死这团根,血主也会毒发身亡。我若取了这团根,以火焚烧,血主也会烧身而死。这东西就是控制人的诅咒,还是很金贵的那种。就算在魔教,它也只被用来控制顶级高手。 虽然有登仙有异的心理准备,听到这番话,棉姐还是惊得愣在了原地。 时敬之接过话头,表情安抚人心:别担心,这不是仙家之物,必有破法。 闫清还在沉思:也就是说,无论是离开村子三日会死,还是所谓的三日伤,都是神女自己弄出来的? 怕是时间一到,她就往对应血瓶里混妖物。比如苏肆在血瓶附近扫了一圈,搜出一个木盒。比如这团烦恼丝,或者烦恼丝之类的玩意儿?你们谁认得这东西吗,烦恼丝不是没实体么? 盒中蠕动着一团碧绿细丝,它们试图去攀苏肆的手,被苏肆一盒子盖了回去。 别管是什么,带上,正好让它们离血瓶远些。时敬之当机立断。 苏肆从善如流地拎起盒子,塞进口袋。 时敬之垂眸片刻,迅速理清现况:闫清的猜测没错。神女借双生根侵蚀人体,弄活肉造她的神像。但她需求活人的时间不定,才有了三日伤的说法她只要刻意弄伤几个人,就能顺利取得材料,又不至于造成恐慌。 只要村民认定是死者自己的错,自己谨慎生活就能避免,谁又会质疑其他? 所谓孩童和生产女子可得灵药,不必受三日伤。大概是小孩肉少,女子又要诞下后代,她才没有以妖物害人棉姐,你们并非受了三日伤就会死,而是因为神女要你们死,才靠三日伤遮掩,先后错了。 棉姐已然说不出话。 就村中房屋新旧来看,这村子似乎一直保持着相对恒定的人数。时敬之看向那排架子,语气渐渐复杂。柳叔柳婶会死,是因为苏肆与我有仙缘,又年轻,可以顶替两人的位置。 可、可是神女也才来了五十多年,棉姐哆哆嗦嗦道,三日伤这说法一直都有,从几百年前就传下来了! 时敬之又摆出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是啊,来这里的妖人不止一个。所以帝屋神君才派我们前来 尹辞任由那狐狸装神神叨叨的大尾巴狼,兀自四处搜索。 开玩笑,灵药还不见影呢。 就算三日伤是假的,听神女那说法,治疗百病的灵药确实存在。既然有灵药,说不定能转出奇毒。找死路上,尹辞从来都积极至极,热情洋溢。 可惜神女狡猾,尹魔头寻了半天没寻到,他思忖片刻,罪恶的黑手伸向了白爷。趁众人忽悠棉姐,尹辞一把扼住大鹅脖子,将其提了起来。 既然有方便的工具,为何不用? 白爷一声恨叫卡在脖子里,目光愤怒,有如实质。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也没办法。尹辞露出阴冷的笑容,竭力恐吓手里的鹅。灵药对我至关重要,你若不配合,我早晚把你烧成下酒菜。 三百年的气势不是假的,白爷虽然宁死不折,弯还是可以弯的。也不知道一只鹅怎么做的表情,尹辞在它脸上瞧出一点鹅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味儿。 被松开后,白爷老大不情愿地踱到神女床前,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恨恨地看着尹辞。 这鹅妖天生趋吉避凶,虽说不能指出具体位置,一个方向也够用了。 神女床幔上饰有大量翡翠,尹辞凝神细看,才看出蹊跷她竟把翠绿液体包裹在透玉之中,做成假翡翠,大剌剌地藏在众人眼皮底下。 尹辞取下假翡翠,犹豫片刻,又多拿了几块。 他那师父不愿永留此地,拿这灵药研究一番,说不定也能取得一线生机。 虽说是因为金火惦念此人,孤身已久,尹辞还是不太适应这般时时挂念另一个人的状态。 罢了,得能偿失,转瞬而已。 这一趟可是说是顺利至极,收获颇丰。时敬之却一直没能放松下来,一张脸忧心忡忡。 阿辞啊,太顺利了。时敬之接过灵药,口中喃喃道。实在太顺利了,接下来肯定没好事。 尹辞:怎么还焦虑上了,早知道出去再给他。 可惜时敬之的预感是对的。 棉姐先一步走出神女卧房,一切还正常。可在时敬之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变故突生。 一道妖风自众人脚下爆发,屋内字画瞬间东倒西歪,继而被扯得粉碎。风阵迅速扩大,风压让人几乎无法呼吸。无数风刃倾泻而下,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枯山派四人被死死按在原地,如同深陷泥沼,一步也动弹不得。 这法阵起得毫无征兆,连尹辞也未能探得。它似乎与村外大阵相连,古老至极,又强大莫测。 是了,尹辞心道。他们揣走了灵药和那烦恼丝似的妖物,又是外来者,怎么看都来者不善。 这是杀人灭口。 看破村子真相的人,绝不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神女屋外那大阵小阵,不过是迷惑敌人的诱饵罢了。尹辞对这一手早有戒备,进屋之前,他还特地探查四周,却没能发现这个过于庞大的阵法。 这只能证明一点,阵法设置者比他强大,比他见多识广。 或许比他活得还要长久。 不过尹辞到底存了戒备,他把满脸我就知道的狐狸扯过,压在身下。随即捏碎一颗盛满疑似灵药的假翡翠,饮下一半,剩余的淋在身后。 最后他将时敬之脑袋一按:师尊,用阳火! 在场数人,只有时敬之的内力够挣脱精气压迫。然而周遭风刃太强,时敬之一旦挣脱,门户必然大开,轻则身受重伤,重则当场毙命。 便宜师父太年轻,求生欲又旺盛。瞬息之间,免不了做错判断。 自己得看好他。 时敬之反应向来很快。他腾起阳火,以精气抵抗风刃精气。只是他本想携尹辞一起逃离,结果被尹辞压了个正着,人也下意识挣扎起来。 时敬之内力充沛,力道颇大。四周风刃密集,尹辞不好按他穴位,只好一口咬上时敬之的耳廓:老实点,我刚饮了灵药,不用也是浪费。 他这一咬用了几分力,时敬之吸了口气:你 我没事,玉中确实是灵药。 尹辞早已习惯骨肉分离的痛苦,他双手撑地,面色无虞。时敬之被他护在下方,看不见他皮开肉绽的脊背。 师尊以火驱风就好,我给你护法。 血浸透了尹辞的白衣,顺着他的肩颈滴下,又被风刃劈散,溅上时敬之的脸。时敬之死死盯着尹辞,半晌,他抬起手,抹去了自己脸上的血迹。 人血是这么烫的么? 金火无声地涨高几分。 七八步外。 闫清和苏肆走在后面,还没离开神龛。闫清做了一件顶傻的事刚被法阵定住,风刃还未扩散。他迅速撕下神龛布帘,将满架子血瓶一卷,鼓鼓囊囊拢在怀里。 苏肆大声骂了句脏话。 他比闫清鸡贼得多,见势头不妙,他径直把神女的翡翠床幔扯来,被子似的盖在两人头上。 苏肆一锅端了神女的灵药库存,这边的灵药可谓相当充足。只是两个年轻人功夫不到位,被风刃砍了个实实在在,两人一边沐浴着灵药雨,一边被劈得嗷嗷惨叫。 好在两人到底有些武功底子,也算不得弱。若留下来的是棉姐那样的平民,这会儿连骨头都得被剁碎。 作为唯一一个没吃苦头的人,时敬之憋足了劲儿,阳火染金了半边天。用纯粹的力量与那风刃硬碰硬。 一时乌云压顶,土石崩裂。金火卷风,万事万物如坠火狱。 时敬之说不出自己的心情。 徒弟舍身护师,这确实是尘缘羁绊的表现之一。按理来说,他该感到满意或感动,可他一点都不开心。 都说尘缘羁绊让人熨帖安心,他第一口却尝了满嘴苦涩。 就算尹辞表现得再若无其事,时敬之也听到了风刃入肉的轻响,嗅到了冲入鼻腔的血腥。有那么一瞬,他甚至生出了一丝迷茫。 世间广阔,他只求一隅。弱水三千,他也只取一瓢。 芸芸众生皆如此,他走的是凡俗之道,所思所求都再寻常不过。过去二十余年,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自己只讨一线生机,就算得不到,也要在最后稍尝人间百态。 到底是哪里错了? 他要的还不够少吗? 这明明是他的所欲所求,为什么到了手,他却没有半分满足? 时敬之脑髓隐隐作痛,似乎有什么想要挣扎而出。他呻吟一声,蜷起身躯,将全部意识集中在对抗风刃上。 这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时敬之咬紧牙关。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风刃终于散尽。神女的房子没了顶,周遭一片狼藉,围观村民跑了个无影无踪。 这两炷香就像两辈子那么长,别说闫清,苏肆都没吃过这种苦头。两个年轻人抱成血淋淋的一团,晕得颇为狼狈。尹辞长长舒了口气,放开了时敬之。 这一手够狠,要不是闫清反应够快,护住血瓶,一村人都得粉身碎骨。尹辞拨拉着两个晕死的小年轻。 阿辞。 苏肆也有点本事,把灵药帐幔及时勾了过来,不然枯山派又要只剩咱俩了现在灵药只剩师尊手里的那几块,师尊千万拿好。 阿辞! 嗯? 虽然你模样变了,也瞒我良多,我还是有句话要说。 时敬之语气分外认真,比鬼墓那时还要郑重。 听好,为师定不会负你。 第42章 未至之地 师徒俩把闫清苏肆弄醒,才从废墟中走出。四人刚出现,便被村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为了验明双生根真假,翻出自己的血瓶,拿酒去试。结果酒刚入血瓶,那人便咕咚一声栽倒,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活例在先,加上棉姐和引灯做证人,时敬之苦口婆心了大半宿,才哄得村民安了心。 喧闹平息,朝阳已至。 时狐狸急着脱身,来了一招祸水东引。他将闫清一推,又把村民注意力拖到闫清救下全部血瓶上来。可怜闫清谨小慎微多年,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被村民们当场谢成一根面红耳赤的棒槌,脸皮都快和眼睛一个颜色了。 源仙村人不知阎不渡恶名,又被时敬之哄得稀里糊涂,攻势格外猛烈。闫清抵挡不住,只得拉了苏肆做盾牌。苏肆又是根混惯市井的老油条,顿时进入角色,开始咋咋呼呼地忽悠人。 趁村民们被两个下仆吸引注意力,时敬之薅上徒弟,脚底抹油溜了。 两人直奔禁地妖树。 他们没有在神女卧房寻到阎不渡的信息。根据记录,阎不渡因蓄意破坏妖树,为村人所恶,而妖树尚在,这便是仅剩的线索了。 没人围观,时敬之顿时散了仙人架子。他卷起长袖,在树上乱爬。尹辞看不下去,脚尖点地,也跃到妖树之上,把他猴子似的师父拎到高处。 恋耽美 送神——年终(36) 时敬之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羡慕:阿辞好轻功,教我。 尹辞不想这人轻易死了,本就存了几分教导心思。然而两人挂了师徒名号,时敬之愿不愿意还两说。结果他没还开口,时敬之倒自己提了出来。 尹辞好笑道:师尊,你是不是该反过来叫我师尊? 时敬之眉毛一抬,理直气壮:人家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就算授业不行,为师还可以传道解惑嘛。再说了,还有个词叫不耻下问 尹辞有点想把狐狸从树上蹬下去,他忍住了。 传道解惑?他没掩饰声音里的调笑。 时敬之看着他,那份不甚正经的模样渐渐消失了:是,传道解惑。 尹辞也收了笑容。 看见时敬之的表情,他又想到那句不会负你。 鬼墓之下,时敬之也曾说过不会负你。当时尹辞只觉得这人一片真诚无依无据,甚是可疑,话也像时敬之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而先前风阵初散,时敬之话语里的情意淡薄了些,听着反而更接近一个承诺。 妖树甚宽,两人站得沉稳。禁地焦味混上树叶的清新味道,依稀有些神坛燃香的气息。 尹辞再开口时,已经全然没了说笑意味,他当真好奇了起来:师尊觉得我有什么惑,须得外人来解? 为师擅长看人。凡人七情六欲,七分写在脸上,三分化在动作。我收闫清,看的是他清心寡欲。我留着苏肆他虽在善恶间摇摆不定,却执于情义。 时敬之上前几步,当真露出了几分师长的气质。 阿辞,我仍信你为人正直,可你怎么就什么都不想要呢? 尹辞心里略微一绷,这回不是因为时敬之那天地不仁的气势,而是因为对方语调诚恳,短短一句戳入心底,竟戳出几分痛意。 百年沧海桑田,爱恨情仇一团乱麻、无疾而终。除了想死,他找不出其他愿望。 兴许是太无聊了。我倒羡慕师尊,一口一个自己没得救,乐子也没少找。 这话给尹辞说得阴阳怪气,时敬之却笑了起来。他再次拿出山大王的架势,一把抱住高处树枝,冲尹辞勾勾手指:阿辞,上来。 尹辞:他头一次发现,便宜师父在噎得他无话可说一事上,根本天赋异禀。 此人不止天资超然,莫名程度也是百年难遇。树枝上又窄又挤,自己上去,两人只能化身吊在树枝上的猴子。时敬之那毛病,终于要影响心智了吗? 上来。时敬之又勾勾手。 不。 这是师命。 尹辞深吸一口气,还是上了树枝。他不像时敬之那般树懒抱树,而是轻盈地立于枝头,如同飞鸟。 树枝不粗,一口气架了两个成年男子,弯得颇为凶险。 行了,下个师命呢?尹辞戳了戳扒拉在树枝上的时敬之。 时敬之弯起眼:阿辞若离了源仙村,不会再来了吧?就算再来,也不会来这个位置。 是又如何? 若不是我将你喊上来,这里会是你终生未至之地。哪怕你能活一百年,也是如此。 时敬之小心地调整姿势,晃晃悠悠坐上树枝。 不是很有趣吗?这等细小角落,哪怕近在咫尺,大部分人也只是习以为常。只是此处风景再寻常,也称得上世间独一无二。 朝阳初升,四处一片阳火似的金光。时敬之遥望旭日,愉快之情溢于言表。 不知为何,尹辞那口戾气突然散了。他盯着自得其乐的时敬之,内心又生出些酸涩的向往来。 有些人就是有这般才能,哪怕沉于万丈深渊,也能在深渊之底挖出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尹辞几乎要恨起这份天真,又想将它捧起,让它不至于太早摔进泥里。 仿佛如此一来,他自己也能借那丝光亮,不会苟活得太过艰难。 尹辞默默伫立一阵,在时敬之身边坐下。 时敬之语调越发轻快:都说阎不渡失踪前得了视肉,他又刚好来过这里。这里既有治百病的灵药,还有神仙之说,怎么可能和视肉没关联? 尹辞只是看着他:嗯。 而且自从我来了这里,一口血都没有吐过,脉象又与此处住民相似。我这怪病,和此处神仙定然脱不了干系。古旧法阵、肉像用处、真仙踪迹。这么多谜题要解,你若继续跟着我,保准不会无聊说不定行走久了,你能发现自己想要的。 嗯。 其实他想要时敬之的金火,只是以金火长久灼身,时敬之必须配合才行,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时敬之不知徒弟心思,自顾自继续:怎么样,这算不算解你的哎哟! 他底盘不稳,终归是尊臀一滑,眼看要从树枝上掉下去。尹辞顺手勾住师父,叹息出声:姑且算解惑吧,百之一二那种解。 阿辞,别动。 怎么? 吊影剑借我。 时狐狸晃晃悠悠吊在半空,剑指树皮。扭曲干裂的树皮被削去,一行苍劲大字露了出来 【看见了?看见了就去找秃驴。】 时敬之、尹辞: 时敬之:是阎不渡的字,和鬼墓下的一样。就是口气颇为不耐,没半点风雅之气。 尹辞:见尘寺在永盛西边。要从陵教直接往返,路过这里也不奇怪。 新线索出现,尹辞那点淡薄的伤春悲秋顿时没了踪影,语气又硬起来。 时敬之顿悟:若说哪个门派对视肉最不感兴趣,非见尘寺莫属。偏偏把线索藏在见尘寺,阎不渡此人可真啧。 随即他为之一振:我在见尘寺有事要办,正好一箭双雕。再休整片刻,我们就上路。 两人终于下了树,正落在树门前。残余的阳火还在烧,树门内飘出一阵阵焦糊气息。时敬之转身看了会儿,莫名其妙冒出一句:白苇本不必死的。 尹辞停住脚步。 他明明说了不会放弃性命,到头来还是扑进了肉像里。就算他借此护了引灯,初下决定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吧。 也许他只是眼见爱人痛苦,不知道怎么办了。尹辞答得熟练。 此种状况,他实在见过太多。不过时敬之此人状况特殊,尹辞不指望师父能理解多少。 果然,时敬之摇了摇头:我若是他,绝不会如此轻率。 说罢,他再不看那禁地,扭头便走。尹辞却仍望着树门,没有第一时间跟上。 他又想到那个诡异的梦境。 那些支离破碎的痛苦,兴许是由肉像无意识传出的。不知道一阵烈火之后,那些哭泣的声音是否停下了呢? 而在梦中失去了人类面孔的自己,又是什么东西? 时敬之说得不错,他们这一路越走越阴暗奇诡,着实不会无聊。 又过几日,源仙村的人们沉默地收拾家当,浩浩荡荡地奔赴入口处的小桥。他们取了各自的血瓶,封得仔仔细细,宝贝地挂在胸口。 引灯的胳膊仍然残着,她一只手牵着狗妖,一步三回头地走着。 为什么要搬家? 上仙说了,我们须得早日离开此地,与山外人搭上关系。这样哪怕坏人来报复,也不敢太明目张胆。棉姐蹲下身,轻声哄她。 可是姐姐只走了三天,就死在外面了。引灯仍无法理解太复杂的事,光是将登仙和死划上等号,就费了她全部的力气。 没事的,有阿爹阿妈都陪着你。 那我还能见到姐姐吗? 引灯抬起头,一双眼肿成了桃子。 昨天我梦见她了,她向我挥手,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棉姐不答,她把小姑娘抱上狗背,又摸了摸她的头。 走吧。她说,息庄离源仙村很近,我们搬去那,要是阿露想见你,不会找不到你的。 嗯! 枯山派四人站在队首,苏肆还抱着掉了不少毛的白爷饶是鹅妖直觉过人,在风刃下保了一条小命,却也吃足了瘪,折了无数鹅毛。 他们终归是离开了。 暖风与鲜花被舍在身后,人们祭出祖传的仪式,沉默地钻入桥洞,又从神祠中走出。山上一片寂寥,小雪纷飞,还是来时模样。 枯山派四人甫一出神祠便离了队,闫清似乎有所挂念,时不时回头乱看,差点被苏肆箍住脖子。师徒两人则耐着寒意,谁也没穿罩袍,努力白衣飘飘,散发仙气。 等出了众人视野,时敬之还好些,尹辞已然嘴唇发青。 时敬之用棉衣裹了徒弟,吐出一大团白汽:要命,我都忘了外头是冬天。 刚才我在林地旁看到一男一女,朝我们招手来着。闫清揉揉冻红的鼻子。源仙村人不是都走了么? 苏肆满不在乎:你看错了吧。 也可能。 嘘,别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时掌门坐不住了,总之先下山,我得找东西盛盛灵药。天寒地冻的,玉壳子也得冻裂。 他从胸口取出块灵药翡翠,小心翼翼地查看 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透玉里的青翠液体变成了浑浊的土黄,翡翠摇身一变,看着活像一块泥巴疙瘩。时掌门气不打一处来,嗷地吐出一口血。 幻梦已破,一切一如往昔。 尹辞同情地捋捋师父的背,权当安抚。然而一如往昔的不止他这师父 不远处,陵教的信号焰火倏地升起,炸出一团赤雾。 时敬之抹抹嘴边的血,声音发苦:闫清啊,你家里人来了。 陵教人士心眼当真堪比针尖,郑奉刀看来打定主意要拿他们垫床角了。现在添了个苏肆,正好四个床角一起垫。 得,只能跑路。 尹辞拎起师父,苏肆拽住闫清。轻功好些的两人踏雪而起,熟练地逃起命来 至少见尘寺是个安全的终点,希望阎不渡真在那里藏了线索,而不是拿他那莫名其妙的和尚情结来耍人。 第43章 血迹 祈邬是永盛东侧的一个小城,紧邻纵雾山。永盛繁华,连带着祈邬也沾了不少光。小商队往往会在祈邬歇脚,省点住宿费用。 鬼墓被破,甭管是真是假,挂着鬼墓名号的货品比比皆是。商人们生怕错过风头,跑得比平时还勤快,三教九流的人也多了不少。 比如今日,城门口又来了四个怪人。 四人打扮朴素,皆以帷帽遮面,怎么看怎么可疑。 守城卫兵尽职尽责:路引拿出来。 其中一人取下帷帽,笑容满面:军爷,我们就是四个走江湖的,早没了官家路引。 他怀里抱了只蔫巴巴的大鹅,怪得很,却也不像穷凶极恶之徒。 见他容貌过人,卫兵态度软了些许:帽子都拿下来,门派名报上,门派证明给我看看。 另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师尊,以前有这么严格么? 此人声如清茶,甚是顺耳,听得人忍不住放下警惕。卫兵甩甩头,努力坚守立场:最近乱的就是你们江湖人。上头说了,面孔证明,缺一不可。 被称为师尊的人开了口,比起方才那徒弟,此人声音带了些天生的蛊惑之意。他一边摘帽子,一边缓声道:人家是公事公办,你们别闹腾了。这位军爷,我们只是路经此地的小 合欢宗。抱鹅青年接过话头。 那师尊手一哆嗦,差点把帷帽掉到地上。没了帷帽遮挡,他露出一双琥珀色凤目,目光颇为复杂:苏肆! 得了吧前辈,此地挨着永盛,军爷们各个见多识广,什么人没见过?掌门虽然喜欢您这种害羞的,过犹不及呀。苏肆笑嘻嘻道。 师尊一脸空白,千言万语化作一通咳嗽。 卫兵们确实见多识广,可见了那对露出脸的师徒,还是震在了当场。那徒弟比师父放得开些,声音依旧带着笑意:军爷,可否让我们通过? 哦好不,不对,门派证明呢?就、就算是合欢宗,也得看印鉴卫兵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光瞧几位的脸,要不是合欢宗,就只能是传说中的仙门了。只是从来只有合欢宗自比仙门,没听说过哪个仙门自称合欢宗。 徒弟彬彬有礼道:先前我们卷入混战,印鉴遗失了。不过证明倒是有,还请军爷过目。 随后他转向身边人:师尊,来。 帷帽立起,遮挡的白纱微微摇动。那徒弟揪住师父,竟是以帷帽半遮面,主动吻上。 尹辞并没有真的亲吻时敬之。 他一面用帷帽遮着,一面借了角度。两人鼻息相缠,嘴唇几乎碰在一起,只仍留了一线暧昧的距离。时敬之到底心思深沉,没露破绽,闭眼配合起来。 一时间,四下鸦雀无声。 就算是恶名在外的合欢宗,也少见师徒当众苟且。两人容貌不似凡人,破坏力尤其大,一个证明晃得人心律不齐。卫兵没再问半个字,默默让了路。 进城后,时敬之戴好帷帽,语气沉重:苏肆啊 光凭你俩的脸,无论借哪个小门派的名,都会引人议论。苏肆理直气壮,还不如自称合欢宗,让他们搞偏重点。掌门,命比脸重要啊! 时敬之:没,我只想夸夸你,挺机灵的。 苏肆:是他低估了枯山派的平均脸皮厚度。 闫清在人前闭眼装瞎,对方才的事情一无所知。见此场景,他刚想发问,便被苏肆沉痛的摇头堵了回去。 恋耽美 送神——年终(37) 最近几天,他们过得可不算安生。 多亏尹辞先前隐藏实力,又多了个武功不错的苏肆,郑奉刀错估了他们的行动速度,被四人甩脱在纵雾山。只是经此一役,枯山派接近弹尽粮绝,又对外头的消息一无所知,不得不进个城混一混。 这里必定也是有陵教眼线,小心点不是坏事。拉了合欢宗这块微妙虎皮,众人行事还真方便了不少。 比如旅店旅店掌柜默默给他们安排最偏的房间,以防哪位客人半夜被吵到。 时敬之定了两间房,一头钻进自个儿那间。他叮里咣啷摆出一串器具,一脸严肃,竟是要验那失效的灵药。尹辞只觉得源仙村一事过去,这狐狸莫名沉稳了些,不那么好逗了。 换了刚认识那会儿,就凭城门口那一下,他还能再欣赏一番时姓番茄。 此刻的时敬之无趣得多。他如同石雕,直挺挺地杵在桌前,活像被哪个老学究夺了舍。几个时辰过去,尹辞闲起了几分坏心。他趁时敬之聚精会神,以轻功接近,悄悄往师父脖子里吹了口凉气。 时敬之当场一抖,鸡皮疙瘩从头起到脚。 不错,还是他熟悉的师尊。时敬之还没来得及发作,尹辞又挨了过去:师尊,这药怎么回事? 他这一句乖巧至极,正气凛然,活像刚才没做任何亏心事。 时敬之心中哀戚。 徒弟养了不少时日,没见多少尊师之意,脸皮厚度倒是一日千里,白瞎了那副美玉似的皮囊。可一想起风阵里滴在脸上的鲜血,时敬之实在生不起气。 自从鬼墓开始,尹辞很喜欢有意无意地贴过来。眼下这人撕下一张弱小面皮,再主动靠近时,时敬之品出了一丝相濡以沫的味道。 人活于世,必有所图。也许尹辞只是还未看清自己的欲求。 每当想到这,时敬之都会生出种近乎古怪的亲近之情,连带着态度也宽容不少。 这灵药应是某种植物汁水,气味有点像仙酒。不过灵药治伤病、仙酒延寿,两者接近同源,差别却也不小。 时敬之手指沾了些浊黄液体,舌尖小心地舔舔。 如今看来,灵药只能在源仙村内使用,离开即变质。而且它只能治后天损伤阿辞,你的经脉是先天缺损吧? 嗯。尹辞面不改色地说着谎。 他的经脉并非先天残缺。他也曾运转内力,谈笑间杀人无数。只是这身子莫名坏了几百年,几百年的光阴比在凡人身上,说先天也不算错。 怪不得灵药对你的经脉无效。换了我,估计也要待在村中日日喝,才稳得住一身毛病。时敬之摇摇头,看那神女的态度,此物珍贵程度不如仙酒。 言下之意,这玩意没多大用,他们还得继续削尖脑袋寻视肉。 尹辞尝过灵药之后,兴趣也减了不少。灵药入口温和,效果短暂,着实制不出剧毒。只是这灵药与仙酒隐约同源,两者功效又如同视肉拆分,说不准就是一棵藤上三个瓜。阎不渡已经把源仙村这根藤交到他们手上了,不拽一下实在浪费。 师尊,我记得永盛城内有帝屋神君的神祠,等过了这阵,我们不妨走一趟? 嗯,先结了阎不渡的线索。时敬之放下灵药,捶了捶僵硬的腰。 时敬之折腾了几个时辰瓶瓶罐罐,整个人僵得如同一条板凳。尹辞见他精神恍惚,仅剩的那点儿长辈情怀死灰复燃:悠着点吧,我去弄两碗梨粥。 谁料时狐狸一反常态,没有贪嘴。他扯住尹辞的袖子,语气坚定:先别走。 怎么? 教我轻功。 尹辞扬起眉毛:师尊,这都三更天了。郑奉刀不是阎罗王,不会凭空蹦出来索命。 狐狸爪子还是那么牢固,时敬之语气沉了沉:教我。 尹辞拗不过他,又不想动弹:你缺的不是悟性,是练习。我现在教了你,你也得练上些时日,才能融会贯通。 我知道,可人都是活一刻少一刻,那就早一时是一时。 尹辞怔了怔,他没再拒绝,还是将最基础的步法教了。总之先给这狐狸一点甜头,让他自己琢磨琢磨理论。至于正式练习,明天开始也不迟。 步法是轻功的入门基本,并不复杂。可对于时敬之这种欠缺实战的新人,算是一道不小的坎无论再怎么天才,世上总有些事走不了捷径。 时敬之自己显然也明白。他没有一步到位的意思,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尹辞的动作,生怕漏去丁点细节。 末了,他长出一口气,语气里带了些感慨:多谢,我练会儿再睡阿辞,我还想喝梨粥。 尹辞: 前脚得了便宜,后脚卖乖卖得炉火纯青,好功夫。 是夜,尹辞小火煮着甜粥,兀自寻思了半天究竟是他对便宜师父宽容过头,还是时敬之太精明,拿捏准了他懒得拒绝的度? 时敬之似乎总是能给他添些模棱两可的疑问。粥熬完了,尹辞也没能得出答案。 罢了,举手之劳,煮都煮好了。 次日寅时左右,尹辞翻了个身,却没能摸到温热的师父。他瞬间清醒,支起身子。 时敬之仍在房间,他的便宜师父梳洗整齐,显然早就起了床。这会儿时敬之长衫飘飘,唯独赤着一双脚,脚下还沾着零星血迹。 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尹辞的动作,步法里的生涩一点点褪去。地面冰冷,鲜血滑腻,时敬之却没踩出一点声音。 昨晚入睡前,尹辞看过时敬之的练习。当时他动作粗糙、步伐沉重,只能算形似而神不似,今早一看,他已然吃透了七分神,还在卯着劲儿朝前冲。 尹辞定睛细瞧,他的步法竟被时敬之暗自改了些,改得偏偏又恰到好处,更适合时敬之本人的状况。 时敬之专注至极,没发现尹辞起了身。他面无表情,如同机械,在血泊中不住往返,看得人心中生寒。 这世上,或许没有比时敬之更适合妖材二字的人了。 尹辞没有打扰师父,他缓缓躺回去,翻了个身,再次合上眼睛。 等天亮了,自己教得再细心些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尹魔头难得起了惜才之心,麻烦事便黏了上来。 就在这节骨眼上,见尘寺封寺了。 第44章 反杀 见尘寺要搞个什么濯经会。他们打算把所有经书翻出来养护一遍,庆祝至宝《无木经》归寺。估计是秃驴,咳,大师们嫌弃鬼墓那味儿,趁机散散晦气。 苏肆边说边吃,一盘小酥饼眼见就要见底。时掌门眼疾手快,嗖地夺了最后一个,叼在嘴里。 枯山派三位老成员不便见人,就一个苏肆是生面孔,一大早被踢出去找情报。即便如此,时敬之还是放不下心苏肆屁股后面也贴着债,虽说引不来陵教人士,一旦被赤勾教发现,结果也相差无几。 幸亏苏肆争气,就算没带白爷,也全须全尾地跑回来了。 总之,见尘寺被阎不渡偷出了阴影。为了保护他们的宝贝经书,把整座回莲山都封了。大师们各个倔似驴,别说咱这种小门派,哪怕天王老子过去,他们也不会开山。 闫清:《无木经》好歹由掌门带头归还,怎么说也该给时掌门一点面子啊? 苏肆冷笑:得了,见尘寺和太衡派可不一样。太衡派懂得人情来往,和尚们突出一个六亲不认。恩归恩仇归仇,说不让你来就不让你来。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无木经》是那狐时掌门带头归还的?!那玩意儿可是无价之宝,他穷咳,本派清贫成这样,说还就还? 闫清来了精神:我跟你说,鬼墓下面 这个濯经会要弄多久?时敬之可算把酥饼咽了下去,粗暴打断两个叽叽喳喳的仆役。 苏肆:至少三个月吧,他们这段时间饭菜都要自给自足,还给固定的供菜农户发了毁约补偿。 时敬之当场僵住。 三个月,三个月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见尘寺是天下第一大寺,若是封了,上去的路就只有一条闯回莲山的佛心阵。闫清有一句话说得挺对,看在《无木经》的面子上,大师们会给他们几分薄面,不会把他们扔出寺外。 前提是他们能破了阵,见着人。 尹辞淡定地放下盘子,刚出锅的酥饼冒着腾腾热气:闯闯试试吧。 见尘寺极少封寺,上次封寺还是专为一位高僧做法事。尹辞那时不在中原地带,硬是没赶上。眼下大阵摆在鼻子底下,不闯白不闯。 时敬之又叼了一个酥饼,幽幽看向徒弟,大概明白了此人脾性。 但凡有个可以找死的点,尹辞绝对会第一个冲过去,在死亡边缘大鹏展翅。这已经不能算寻求刺激,更像症状轻微的厌世。怪不得尹辞在鬼墓底下无惧无怖,这人压根就不是正常胆大,是年少不知命金贵。 时掌门细细咀嚼酥饼,严师之心又起他非得把这臭毛病拗过来不可。 而且酥饼也好香,能做出此等美味的人,怎么会如此厌恶尘世呢? 好生可惜。 如此这般,时敬之沉思了会儿:阿辞说得对,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先去试试吧,说不定最外围都进不去呢。若是破不了阵,我们正好去永盛,继续寻找线索。 掌门发了话,接下来一整天,其余人有条不紊地准备行李。四下还算太平,陵教的追击似乎只是虚惊一场。 然而平静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一场虚惊在当晚转虚为实,郑奉刀到底是陵教最强大的长老之一,追杀方面很有一手。 是夜,枯山派四人散作两组苏肆和闫清去了菜市,采买食物。只有尹辞跟着时敬之,两个人偷偷摸摸补充其他必需品。 买到最后,时敬之带上徒弟,去药铺补充存货。为了掩人耳目,他还特地托了个酒家小二代买,谁料小二被陵教爪牙逮了个正着,当场供出时敬之。 见要打起来,师徒俩只得飞身离开,将追兵引至相对破败的城角。 看看看看,这不是断子绝孙的小畜生吗? 郑奉刀扛着他那九环刀,一对三角眼里俱是冷笑。他站在某座废屋的屋脊上,居高临下睨着两人。今夜无云,惨白的月色洒下,断壁残垣如同结了层霜。 你们离了纵雾山的第一日,我便让人蹲了附近所有药铺,可算让我逮着了。惭愧啊时掌门,你那箱子药,我在鬼墓下瞧了个一清二楚。 既然知道品类,挑其中最稀少的盯着,找起人来也不困难。 尹辞不怎么意外。只是他们闯阵在即,必然要补买药物。哪想陵教咬得死紧,一点侥幸都没给他们留。 眼下自己不必假装无力,可要真的把郑奉刀杀了,他拿时敬之当挡箭牌就没了意义 这可是城里,不知多少人看着。阅水阁当晚就能把情报传至各地。小门派新收弟子宰了知名魔教长老,多大的新闻。明天天没亮,他就能成为全江湖最引人注目的名人。 尹辞四处打量,开始琢磨怎么把狐狸安全拖走,又不显得太过扎眼。 时敬之没有动。 上次面对郑奉刀,时敬之被压了不止一头,根本没有反抗之力。数日过去,他不再是那副哆哆嗦嗦的样子,目光里也没有恐惧,只剩隐隐的算计:仔细一看,郑长老也算眉清目秀。 郑奉刀: 郑奉刀瞅瞅时敬之,又瞧瞧他身边的尹辞:小子,你骂我? 时敬之:岂敢岂敢,只是想起来上一个对手,有感而发。 谈笑之间,竟没有半分示弱之意。 郑奉刀啧了一声,又吊起眼:时掌门嘴挺厉害,如今一瞧,脸蛋也不差怪不得当初一口一个断子绝孙,敢情枯山派都是兔儿爷,可不就得断子绝孙么? 他顿了会儿,不怀好意地扫着两人:说来也是巧,我刚好有个好男风的友人。不如我把两位削了手脚,送给他好好玩玩。 郑奉刀话还没说完,人便从房顶疾冲而下,一刀砍向尹辞。 这小子年纪轻轻,生了这样一张脸,又敢在城门口亲吻时敬之,想必不是什么正经人。 魔教行事,向来是要灭先灭眼中神,要杀就杀心尖人。哪有什么江湖道义,怎么恶毒怎么来。 不幸的是,郑奉刀的目标也清楚这一点。 刀剑相撞,鸣音刺耳。尹辞不慌不忙地出剑,一剑卸了郑奉刀七八分力气。 郑奉刀无疑是高手,绝非单凭运气活到现在。锋刃相撞的那一刻,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自己这一脚,无疑踢上了铁板。 郑长老没有逞能,他集中全部气力,瞬时后退数丈。 尹辞剑尖划过夜色:我看郑长老更像兔子,蹦得还挺远。 他余光扫向四下街巷,心里盘算得更快了。郑奉刀够慎重,应当不会穷追猛打。如果自己抓上时敬之,现在离开 阿辞,你收手。我来对付他。时敬之把卷了多日的旗子一展,旗身浮起隐隐金光。 尹辞收起了笑意。 时敬之这些日子的确有进步,可惜进步有限。单说实力,郑奉刀以前能打五个时敬之,现在也能打两个有余。 郑奉刀不是窄穴中的妖虫,也不是内里衰老的神女。城中街巷复杂,上空也没有遮盖。时敬之就算故技重施、全力放火,也不一定能烧到郑奉刀,搞不好还会伤及大量无辜,被官府盯上。 便宜师父力量惊人,这不假。可若是纯粹的力量能解决一切,尹辞一介无力之人,手下亡魂都得诈尸起来骂街。 这小子只学了个轻功,还没练熟,就开始飘了么? 尹辞暗自摇头,语带警告:师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为师心里有数。 郑奉刀虽然谨慎,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吹了个难听的唿哨,又有十几个陵教教徒从阴影中闪出,渐渐将二人包围。 时敬之波澜不惊:为师对付郑奉刀,阿辞帮我挡着那些人,可好? 郑奉刀趁机施压:挡着那些人?时掌门,我追你们可不止是私怨。教主对你手里的佛珠甚是感兴趣,把他手下的起尸队借我了。你那小相好,过会儿就要人首分离喽。 恋耽美 送神——年终(38) 尹辞语气有些不耐:也可,我去清清道路。师尊想打便打,要真的打不过,到时候咱俩再一起逃。 时敬之笑着应了:嗯。 被无视的郑奉刀: 郑长老吐了口痰,没再说废话,转而攻向时敬之。时敬之旋身而上,引着郑奉刀跃上屋脊死角,与其余陵教教徒拉开距离。 尹辞叹了口气,跃上临近房屋的房檐,正将十余喽啰与时敬之隔开。 他外貌显小,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起尸队个个武功高强,不免有几个心高气傲的。他们只觉得自家人多势众,对付一人实在浪费。三人率先越过尹辞,冲向时敬之,打算协助自家长老。 只是他们没能真正越过尹辞。 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三人衣衫同血肉一同爆开。三副血肉模糊的骨架从空中落下,顺着房檐滚了下去。 师尊说了,让我帮他守着。尹辞不咸不淡道。 扫骨剑 起尸队众人瞬时起了一层白毛汗。 可怕的不是扫骨剑本身,而是此人将扫骨剑法暴露出来,明显不打算留活口。短暂的恐惧后,是近乎疯狂的杀意。剩余十多人一同攻上,剑刃在月色下翻出蛛网般绵密的光。 尹辞沐浴在厚重的杀意中,长出一口浊气。 吊影剑起。剑身暗如鸦羽,融于夜色,又快若惊鸿,不留半分滞意。 陵教教徒们再次起了惧意。对面人犹如一片淡薄的鬼影、一条黑水中的游鱼。他没有内力,在众多人间游走,只留下一片虚无。他们当真像被蛛网缠住,只剩缓慢的窒息感。 说那人强,他没放出多少压迫感或战斗欲。说那人弱,他硬是一点伤都没沾。 就像与他们游戏一般。 枯山派到底什么来历? 同一个问题正在郑奉刀脑子里盘旋。 比起上次见面,时敬之并未变强太多。郑奉刀很确定,自己有好几刀砍了个结结实实,谁料对面人一声不吭,一双眼里只有狂热。 两人缠斗在一起,屋脊、石路和墙面添了不知多少血痕,苍白的月色也多了几分赤意。刚交手时,郑奉刀还以为自己小题大做单看技巧,时掌门着实不是他的对手。 可郑奉刀并未因此而放松,反而拿出滔天战意,打算速战速决。谁知对面人轻功越来越古怪,旗子舞得越来越刁钻,人也越来越难缠。 一步一式,就像专门针对他似的。 郑奉刀莫名想起自己还年轻时,用以练功的珍贵战偶。它永远猛打他的弱点,永远比他棋高一着永远不会倒下。 虽说占上风,郑奉刀的动作反而添了犹疑。夜色暗沉,对方衣衫被血染成暗红,妖艳的五官表情寡淡,只有战意滔天。对面的东西比起人,倒更像是某种兽类。端的是越打越专注,越专注越不似人。 他又忍不住想起古墓下的人形棺。 若不是阎不渡与时敬之相隔百年,郑奉刀简直要怀疑两位师出同门。 两人差距越来越小,战斗节奏越来越快。郑长老分不出是时敬之提了速,还是自己在变慢。他只知道自己的刀势渐渐被动,整个人仿佛被卷入一团黏泥。 时敬之在他身边游来绕去,发梢与衣角蝶翼般蹁跹,轻功踏出了几分鬼魂的风味。 每次时敬之闪过面前,郑奉刀身上必定添一道新伤。直到失血的寒冷漫上后背,郑奉刀才意识到对方的策略 时敬之打算生生磨死他。 那人带着一身刀伤,半生不熟的轻功,竟想要用大半条命硬生生磨死他。 时敬之像是开头就琢磨好了一切,他耐心地计算伤口,等待自己每一个失误。这听起来荒谬无比,可怕的是,对方快要成功了。 不行,此人太过异常,他得逃。管他的佛珠和面子,还是命重要。 郑奉刀咬破指尖,血一抹头上的发带。白玉发带散发出莹莹微光,在他身周立起一层薄薄的防护。防护聊胜于无,可在关键之时,也足以打乱战斗节奏、造出破绽。 时敬之眼睛亮了亮,脸上第一次有了人气:发带不错,哪儿买的? 此人必定有病,郑长老转过身,加大力度逃跑。谁料还没跑几步,一股几乎要湮灭神智的压迫感炸起,他心神一震,不由地停住步子。 停下的那一刻,郑奉刀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 可惜他已经没了机会念头闪过的同时,一根旗杆从他后颈插入,嘴巴穿出,直接戳穿了他的脖颈。 时敬之断了他的脊椎,没有一击致命。那人低下头,瀑布般的墨发从肩头垂下,脸上浮起个近乎真诚的笑。 多谢前辈指教。 那笑容让人毛骨悚然,郑奉刀恐惧地喷出一口血。时敬之一甩沾血的旗杆,又将它抵在郑奉刀眉心。 阿辞果然厉害。我曾拿这压迫感去吓他,他只是惊讶,你却差点尿了裤子。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躲着大门派唔,只要我好好待他,他肯定会告诉我的,你说对不对? 旗杆燃起金火,再次一刺而下。 时敬之这边打完,那边尹辞也不再敷衍。剑气四起,起尸队全军覆没。 见尹辞过来,时敬之下意识抬起袖子,去挡唇角还没散去的扭曲笑意。谁知他刚抬起手臂,手腕便被尹辞抓住。 尹辞半笑不笑地瞧他:笑得挺好看,挡什么? 大家都喜欢可亲一点的师父。 是吗?那我更喜欢你这样的。尹辞只觉得此人纠结之处怪得要命。药到病除旗还插在郑奉刀脑门上呢,他会怕一个笑? 时敬之从善如流地放下手,他原地发了会儿呆,又神秘地凑近:阿辞,过来一点。 折腾什么,先看看你自己的伤过犹不及,别这样勉强。 过来一点。 尹辞收剑入鞘,无奈走近。时敬之摸出那条沾血的白玉发带,笑得弯起眼。他抬起双臂,双手越过尹辞脸侧,将徒弟披散的黑发细细束好。 他的动作轻柔至极,如同触碰燃香腾起的细烟。 嗯,我刚才就觉得适合你果然合适,戴着吧。 浅淡的药香混上浓烈的血腥,恍惚间,尹辞有种被拥抱的错觉。他下意识放轻呼吸,嘴里泛出一点苦味。 下一刻,拥抱成真。时敬之哼唧几声,直接软倒,差点把尹辞砸上地面。 得了,狗教的逻辑再次出现。见时敬之悠哉悠哉送东西,尹辞以为他留了余力。谁知多日过去,此人还是没学会分辨轻重缓急。 尹辞气不过,上手点过时敬之的穴,恶狠狠地包扎刀伤。他没留半分力,将师父缠得嗷嗷直叫。 阿辞!我知道我能赢才嘶,我算好了,哎呦喂你要勒死我了 算好了?那师尊有没有算好,待会儿我们还得毁尸灭迹?我一个人去收拾满地尸体? 真算好了? 下次一定。 第45章 心口痣 师徒两人端坐在废屋房顶。 郑奉刀的尸体被尹辞以有碍观瞻为由踹了下去,屋顶上只剩片片血迹。暗红血液淌过青瓦,被月色映成一片漆黑。 尹辞紧急处理了时敬之四肢的伤口。止住血后,他嘴巴咬住衣袖,呲啦扯下一大块布:上衣脱了,我看看伤。 时敬之眨眨眼。 他的上衣被刀风撕得破破烂烂,又给血浸透,脱起来有一定难度。夜色之中,他的徒弟眉毛微蹙,耐心地等着。 刚才这人说我更喜欢你这样的时的样子,还在时敬之脑海里徘徊不去。 说这话时,尹辞并非像之前那些人那些人被他的伪装所惑,哪怕目光认真,也是注视着一个不存在的人。他这徒弟却直直望向他的眼底,将他三魂七魄钉在原地。 一种古怪而美妙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唯一美中不足的,他看不透尹辞。时敬之观察得相当用心,也只翻出一点点破绽。 尹辞为藏下宿家传人的身份,特地隐入小门派,此事本身不算奇怪。只是他武功高强,又认了个年轻师父,本应敷衍了事,却存了些不必要的亲近。 在栖州,他们借宿破屋,挤一张床不稀奇。可如今住在正经客栈,尹辞还是理所当然跟他挤一张床闫清和苏肆都知道抓抓阄,轮流打地铺。 可尹辞睡着后异常老实,从不乱动。顶多在将醒未醒时伸出手,确定自己身边睡着个喘气的活人,行为举止全无狎昵之意。 也就在那一刻,他这徒弟才会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真情实意。 这人心底,究竟藏了些什么? 待会儿咱们把尸体烧掉,你的剑法不会留痕迹。时敬之斟酌着开口。不过城中眼杂,我杀郑奉刀一事早晚会传出去。到时枯山派定然会引人瞩目,你不要紧么? 无事。尹辞低着头,继续清理时敬之的伤口,眼睛抬也不抬。 时敬之屏气凝神,却没等到下文。尹辞还是那副三棍打不出一个屁的死样子。 简直可恶。 时敬之正想着,徒弟一只手按上他赤裸的胸口。对方指尖温热,时敬之下意识瑟缩了下。 师尊,这是什么? 尹辞指向他心口的一颗怪痣。 那痣伏在时敬之的胸口,铜钱大小,颜色青黑。青痣边缘伸出血管似的物事,密密麻麻散开。再衬上白皙的皮肤,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宛如一只不怀好意的蜘蛛。 嗯?哦我小时候曾发过一次高烧,高烧之后,这东西就出现了。兴许和我那怪病有关,可我没查到相关线索。时敬之早就习惯了这颗不痛不痒的痣,语气轻快。 尹辞拭去时敬之胸口的血迹,又细细看了一番,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半晌,他叹道:我也没见过,但又觉得有些眼熟。 唔,生肝病的人也会长蜘蛛痣,不过是红色的,阿辞可能记错了吧。 嗯。尹辞收回视线,又裹起一道刀口。 裹完师父,尹辞把满地尸体拖进废院,乱刀砍烂伤口,继而熟练地放了把火。 最后他将时敬之一背,把见光而来的更夫们甩在身后。 师徒两人一头扎进暗巷。巷内阴暗却干净,头顶狭窄的星空,血肉焦臭彻底散去,连带着伤口的疼痛都淡了几分。 说起来,陵教既然发现了咱俩,闫清和苏肆那边会不会也?时敬之伏在徒弟背上,一边把玩白玉发带,一边随口提问。 十有八九。 时敬之僵住: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尹辞语气平淡,我只管照顾你。闫清那边有苏肆和白爷跟着。没出事,他们自己会回来,真出了事,他俩也早凉了。 时敬之: 时敬之:阿辞,咱枯山派还是要讲点道义的。 尹辞头也不回:既然师尊这么说了,待会儿我去寻寻他们。 到了客栈,他把满身布条的狐狸粽子往床上一搁,不紧不慢地烧了壶热糖水:师尊,你自己再处理下伤口,我去去就回。 小心点。 是。 等尹辞离开,时敬之慢悠悠地喝了糖水,冰冷的手脚勉强多了些力气。他没有立刻上药,而是燃起药粉、召唤麻雀。 可能是他失联太久,这回麻雀一口气飞来三只。 时敬之看了眼血淋淋的右臂,唉声叹气:写东西也是麻烦你们传回消息,就说我没事。 三只肥鸟在窗口站成一排,齐齐歪头。 我没事唉,算了算了。时敬之颤颤悠悠剥下薄绢。看完信后,他没再调朱砂,而是蘸着血回起信来。 几条街外。 尹辞也在看鸟,看的却不是麻雀,是送信用的顶级灰鸽。 活了这么些年,尹辞在各个城市都存了银钱,不愁租不起信鸽。靠着攒下的身份,哪怕鬼皮衣损坏,打听江湖消息也是轻而易举的。 时敬之绝不是简单的药商之子。 孙怀瑾向来不惧官权,如今又日薄西山。孙老头当面对他说谎,只可能有一个理由时敬之此人,与孙怀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孙怀瑾年轻时没别的毛病,就是好色,光儿女就有四五十个。现在他到了当人曾祖辈的年纪,后代怎么说也够几百人了。 死别太多次,尹辞很少对身边人投入太多感情,更别提关心这么庞大的家系。只是事到如今,他不关心也得关心。 送完信,尹辞掸掸身上的灰,这才去找闫清与苏肆。 同一时间。 阿四,要么咱出手吧。闫清沉声道。 若非两人顶着偌大的菜筐,一起挤在沟渠底下,气氛还能更严肃点。 作为一个逃命老手,苏肆一开始就发现了跟踪的陵教人士。苏肆和闫清发挥了自小熟识的优势,两人无需言语,默契地到处扑腾,谁也没掉队。两人就这样搂着白爷七拐八拐,甩掉了十之七八,只有其中两个怎么都甩不掉,黏得像牛皮糖。 起尸队的人,我真是苏肆拈下脑袋上的菜叶,努力咽下脏话。我真是奇了怪了,先是赤勾教的赤蝎足,又来陵教的起尸队,我这辈子是不是命犯魔教啊? 起尸队? 和赤蝎足差不多,都是些强得要命的杀手。不过起尸队只听令于陵教教主,不接买凶杀人的活计。 闫清:好的,那咱们别出手了。他们应当是冲掌门来的,不会和咱们死磕。 白爷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苏肆冷笑:三子,你还当自己在太衡派呢?魔教可没放人一马的说法。它就像条癞皮狗,吓唬和逃跑都没用,你要让它见着自个儿的血,它才会考虑退开。 恋耽美 送神——年终(39) 言下之意很明显,他们少不了一场恶战。 闫清沉思片刻:那我出去引开他们,你逃吧。你比我跑得快,比我更会藏。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死强。 黑暗的菜筐里,阴影也盖不住苏肆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你还真给太衡派养废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回来,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管? 你有别的主意么? 咬死他们,咬不死也要拧掉块肉。拼上这条命,说不定还能打出一线生机来。 闫清拧起眉毛,显然不觉得这主意多么高明。 但苏肆打死不跑,他也不会蠢到一个人上前送死。两个人合计一番,最终决定来个菜筐偷袭。 两位起尸队杀手终于搜到了沟渠。 一只大白鹅冲天而起,扑在其中一人脸上。另一人刚想出剑,便被苏肆利落地一脚踹开。闫清不甚熟练地挥舞长剑,对付脑袋上顶着鹅的杀手,姑且把敌人分散开来。 他只要拖时间,等苏肆干掉另一人,他们就可以联手再杀了这个。 可惜他的武功偷学而来,基础不稳,怎可能敌得过起尸队的高手。对面人把白爷一把甩上土壁,白爷惨叫一声,顿时趴下装死。闫清咬着牙,几个太衡剑招来来回回,被对手看了个透穿。 杀手轻松地拆着招,显然瞧出了他那一肚子败絮。见同僚陷入苦战,那杀手眼看就要甩掉闫清,先杀威胁性更大的苏肆。 闫清拖不住敌手,干脆怒喝一声,睁开双眼。 天色昏暗,却没暗到遮住鬼眼的地步。一双赤红眸子在夜色中微微反光,尤为扎眼。 那杀手原地愣住了,闫清一口气刚松一半,便被冲天的杀气撞了个趔趄。 哪儿来的小杂种,也敢冒充圣教主的血脉?! 闫清:果然是魔教,反应都这么不讲理。 他想到父亲被打残的腿,又不觉得意外在那疯子聚集的陵教之中,弱小便是最严重的罪过。 杀手的注意力确实从苏肆身上转开了,但那磅礴的杀意下,闫清别说以剑防御,站都站不直。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踩上沾满血的湿泥,狼狈地摔在沟底。 他连逃跑的机会也没有了。 也好,闫清想。若是自己死了,苏肆一个人也逃得掉。 毕竟敌我之差就在眼前,犹如天堑。无论他再怎么愤怒或恐惧,也无法凭空变出实力,更不会撒豆成兵,抓出什么增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杂草一样独自苟延残喘,这么些年一直心无大志,死也必然死得无足轻重。眼下死于强敌之手,还能让友人甩脱累赘,也算死得其所了。 杀手一剑刺来,闫清忍不住闭上眼睛。 一瞬过去,温热的血溅上了闫清的眼皮。 混账,你在干嘛?!苏肆怒吼道。 他不知何时闪了过来,杀手短剑自他掌心穿过。苏肆非但没松手,反而顺势握住了剑柄,牵制住杀手的动作。 站起来!苏肆的声音多了点嘶哑。 闫清愣了一瞬:我 给老子站起来,死也站着死! 苏肆一把夺了杀手的短剑,从手心呲地拔出,带起一串血花。他将闫清护在身后,紧盯对面两个杀手,目光阴鸷。 沾血的短剑被甩到闫清手边,擦着他的手掌,斜斜没入泥土。 两个杀手就此合流,再次结成阵型,两人幼稚的突袭终归是白费了。闫清缓缓握住那把短剑,心中五味杂陈。 阿四,对不住。 清醒了就好。苏肆短暂地笑笑。 接下来怎么办? 必须分开他们,你三子?! 闫清再次冲了上去。 他并非无头无脑地冲撞,那双赤红的眼眸仿佛在燃烧。两个杀手刚得势,未免放松了片刻。闫清又挑了已经被苏肆伤到的那个,全身气势汇做一处,竟直接将那人撞退数丈远。 他没猜错,另一个杀手看到鬼眼,果然也呆滞了片刻。 他要的就是这片刻无论之后是暴怒还是杀意,都无所谓。 闫清张开双臂,一把将那杀手抱住。他的双手满是血和伤口,湿滑又无力,于是他将短剑全力钉进左臂,卡在前臂两根骨头之间。他的右手紧握粗糙的剑柄,就此牢牢锁死。 那杀手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被箍在闫清两条胳膊之间,使也使不上力。闫清见杀手挣动,冲对方的脖颈一口咬下,鲜血喷得他满脸都是。 他没有多高强的武功,只余一把力气,以及满心奔涌的辛酸与讶然。 原来自己已经没办法随便死掉了。 他不管不顾地收住牙齿,下颚酸到发痛。无论杀手再怎样挣扎,他就是不松手,人的血肉漫过他的口腔,带着让人憎恶的腥气。 如此一来,牵制是牵制住了,闫清的后背却完全暴露在外,另一人随时都能来个一剑穿心。 但另一个人却没能做到。 看着摔远的闫清和敌人,苏肆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里多了几分自嘲。 到了这个地步,我却还瞒着他。他咬牙道,没办法,我总得保证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仅剩的杀手正在怒头上,哪管面前小子嘟嘟囔囔。他又抽了把匕首,径直袭上前。 苏肆还站在原地,气息却陡然消失了。 他眼中的邪气无影无踪,只剩空荡荡的木然。面对杀招,苏肆反而收了那剔肉刀。他就这样空着双手,一一闪身而过。杀手招招致命,可攻击仿佛打上棉花,没能伤对面分毫。 在杀手生出疑惑,动作滞缓的瞬间。苏肆欺身而上,一爪抓向敌人喉管。 这一招扭曲又刁钻,煞是难防。杀手强扭关节,以匕首防御。瞬息之间,金属匕首一声轻响,被肉做的五指当场折断。 血肉横飞,躯体撞地。 纤细的五指一收一放,竟把杀手的咽喉整个挖空。 都是你们的错。要不是你们杀过来,我也不用当面瞒他这比我想的还难受。苏肆甩甩手上的血,语气森然。 刚才那你杀手无声呻吟,目中光彩迅速散去。 苏肆毫不留情地抬起脚,用力跺碎杀手的脖颈,将伤处踩成一团肉酱。随后他提了剔肉刀,又揪住闫清制住的杀手,一刀戳进后脑。 鲜血与沟渠底下的淤泥混作一处,腥臭味越发明显。闫清失了大量血,苏肆小心松开他的手臂,他却已然神志不清,一双红眸没了焦点。 苏肆苍白着嘴唇,将那把短剑丢了老远:三子,辛苦你了。 唔 我们回家。 黎明将至,两人全身鲜血臭泥,还捎带了一只装死的大鹅。若不是半路遇到尹辞,两人未必能在天亮前赶回客栈。 时敬之刚给自己包扎完,又要照料两个下仆。才满的药箱又空了小半,时掌门心头血从嘴角缓缓流出。 好在众人年轻力壮,没有伤筋动骨,问题不大。 三个伤病号在房内横了一整天,第二天都能下地了。陵教吃了血亏,没有再派人来,这场追杀姑且算告一段落。 只是醒来后,闫清一直心不在焉,像是在考虑什么人生大事。苏肆还是一副老样子,聒噪程度和白爷不相上下。 明天出发?掌门,咱们就这样闯阵,不会出问题吗?三子手臂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我也全身疼要不再歇息两天?三天? 时间不等人。时敬之抱紧药箱,冷酷地表示。佛心阵由见尘寺所创,并非凶险阵法。这点小伤不打紧别嚎,本掌门的伤比你俩重多了。 尹辞一唱一和:是啊,佛心阵自见尘寺完工后便在,近千年没有凶名。这阵难闯归难闯,不至于全是死路。 此话一出,连发呆的闫清都忍不住侧目 这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叫不至于全是死路? 苏肆则死鱼般挺在地板上,决心跳过脑袋有毛病的大弟子:好掌门,至少等咱们武功恢复 时敬之摇摇头:再休息下去也没有意义。我调查过佛心阵无论内力再高强,一旦踏入此阵,都会被封得滴水不漏。进了山,大家都与凡人无异,只能凭身外功夫了。留在这里夜长梦多,不如进阵再歇。 苏肆:等等,佛心阵就这么简单?我不信。 时敬之迟疑片刻:确实还有另一个说法。不过佛心阵将近百年一开,相关的线索实在太少,我也不清楚细节。 什么说法? 佛心阵重在问心,一入此阵,必将直面心魔。 第46章 入阵 冬日将尽,春寒料峭。 赤勾教总坛位于西北沙阜附近,临看沙漠,天气比其他地方更恶劣几分。饶是乌血婆内力精深,也愿意捧个汤捂子暖手。 她瞧看窗外惨淡的雪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铜皮水罐,仿佛抱了个活物。桌上摆满小食热茶,俱是没有动过。 教主,新消息。容王与那太衡派谈好,交换了地图拓片。如今两者手里都占了八份,与我教一致了。 前些日子,赤勾教刚与陵教来了场血战。陵教不知哪来的火气,反扑得如同疯狗。赤蝎足折了三分之一,这才弄到陵教独有的佛珠拓片。 如此一来,赤勾教十四份地图得了八份,本是遥遥领先。结果容王来了这一手,三方再次追平。 乌血婆不显意外:太衡本来就和朝廷牵连颇深,早晚的事。许璟明那小子本事兜不住野心,八成等看摘太衡的果子叫容王府的探子收收,转去江友岳那边。 去盯国师?!教主三思,万一朝廷怪罪下来,咱们 老人冷淡地打断道:别说视肉,今上连仙酒都没沾过。他要有意插手,还轮得到咱这些江湖草莽蹦跶?圣上不关心便罢,江友岳一个神棍也作壁上观,其中必有隐情。说不准他在哪安了桩子,就等看背后一刀。 可是 我神教唯独不碰皇陵,江友岳哪怕死了,他的坟我也挖得。活看,那就更敢得罪了。 是。 那属下消化了会儿惊世骇俗的指令,又继续道:还有一事。五日前,祈邬城,郑奉刀被枯山派的时敬之杀了。枯山派似乎没有收集地图的打算,正往回莲山去。 郑奉刀死了?姓时的小子果然非池中之物。 乌血婆哼笑一声。郑奉刀阴毒谨慎,从不托大。时敬之杀他,绝非投机取巧能做到的。 教主,我们不用插手枯山派么?那一位 不用管他。乌血婆终于扭过头来,该是赤勾教的人,跑也跑不掉。 属下明白。 急看往回莲山去,姓时的估计发现了什么线索。佛心阵啊,老身还没见过呢。若老身再年轻个二十岁 话说到一半,她突兀地沉默下来,又眺向窗外。 千里之外,回莲山下。 枯山派四人提心吊胆,特地绕过永盛,好容易才挪到回莲山。 时掌门配药确实有一手,苏肆当初嚷嚷不愿动嚷得最凶,现在掌心结好了痂,全然无碍。时敬之本人也血气充足,再次活蹦乱跳起来。 这回闯佛心阵,时敬之心态平稳。 回莲山到底是名门正派所在之处,它既没有鬼墓的阴森,也没有源仙村的违和。只有一座高山朴素屹立,覆看皑皑白雪,背靠浅蓝苍穹。风停磐石,雪卧青松。只消远远一眼,巍峨庄严之势迎面而来,能将人浪荡悬浮的心思尽数压回去。 明明覆看佛心阵,这山却能给人一种无以言说的安全感。 时掌门瞧看这让人安心的山,缓缓张开双臂,用力吐了一口气,仿佛要拥抱它似的。 自从加入枯山派,苏肆一直对师徒俩的精神状态忧心忡忡:掌门在做什么? 尹辞看了眼师父沧桑的背影,忍不住笑笑:估计是在感谢上苍,终于不用见那些阴邪物事了。 一连经过鬼墓和禁地两遭,尹辞自己都想换换心情。 苏肆没见过源仙村禁地,一时无法理解:当真?我可听人说了,回莲山大得很,住了不少妖物。咱们失了内力,万一再沾上心魔,苦头绝对少不了。 时敬之闻言转身:本掌门说过,佛心阵是和尚们所创,就算邪门,想必也邪门不到哪里去。何况心魔这种看不见摸不看的东西,最多只折磨下精神,不用过分担心。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尹辞却听出了一丝自我安慰的味儿。 越临近山脚,见尘寺封山的意思越明显。一排半人高的罗汉石雕坐落山周,气势汹汹。石像们彼此相隔七步,造型各异、神态鲜活,上面不见半点落雪。 石像间隔处则立了彩色佛幡。佛幡随寒风晃动,发出让人困倦的沙沙声响。 罗汉怒目,佛幡外扬。两者相辅相成,化作一排写满拒绝的围栏,将整座山圈在里头。 众人没有贸然越界,他们绕看回莲山谨小慎微地转了圈,终于寻得一个入口。和尚们没有把山封死,而是在后山险境前立了两块巨石,为这圈围栏造了个显眼石门。 两块巨石凛然而立,左书菩提无树,右书明镜非台。字体极有力,拒绝之意竟比罗汉佛幡还重仿佛还有块看不见的巨石悬在最顶上,用大字写看不要作死。 门的另一边,山景壮阔依旧。 人在山阴,阵中景象清晰了些。石阶盖了薄雪,直通山体深处。松石凉亭都被设计过,安置得恰到好处。只是与寻常不同,山间立了些无头石像,石像上生看鲜艳青苔,与苍茫冬景万分不搭,显得尤为突兀。 石像雕工精美,男女老少皆有。若不是缺了脑袋,动作还算喜庆。 枯山派四人在巨石入口前徘徊许久,非常不厚道地推出最弱成员。 白爷被时敬之拿旗赶看,一摇一摆越过巨石。它每走两步,便要回头拿眼来恐吓几人。 恋耽美 送神——年终(40) 初入佛心阵,白爷未显出任何异样。然而半柱香过去,它头上那双触角慢慢立了起来。突然,它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物似的,整只鹅瘫进雪地,开始装死。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心魔了。 但它本鹅毫发无伤,也没有猛力挣扎脱逃,这阵大抵是安全的。 闫清沉思道:我的经历最简单,我先去试试。 时敬之点点头,让出路来。闫清看了眼两侧的巨石,小心翼翼踏入阵中。甫一进阵,闫清四处张望一番,又看向白爷,表情渐渐古怪起来。 苏肆提起一颗心:三子,看见啥了? 闫清:这我先待一会儿,再跟你们说。 又半柱香过去,闫清突然看向自己的双手,露出一个苦笑。随即他迈开步子,从巨石入口走出,紧接看又走回阵中。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入阵才能看到异变。一下子很难说清,大家不妨进来看看。 见闫清状态正常,往返自如,苏肆也跟看踏了进去,紧接看是时敬之。尹辞在外面观察片刻,最后才跟上去。 刚入阵,内力丧失的虚寒感瞬间炸起,仿佛兜头一盆冰水。可惜众人无暇细品,注意力全被面前的异景吸引走了 时隔百年,传闻中的佛心阵再次起阵,在访客眼前展现出全貌。 无头石像仍在远处,青苔鲜亮。石像附近却多了些古怪秃枝,它们呈黯淡的灰红色,质感似木又似肉,粗到三人无法合抱。这些异物直直扎进天空深处,看不见末端。众人只知道越往上,这玩意儿越细,细到能随风缓缓摇摆。 这样的秃枝成千上万,一望无际,似是覆盖了回莲山全境。仰天望去,众人仿佛置身一座肉灰色的参天树林。 尹辞慢悠悠重复看师父的话:佛心阵是和尚们所创,想必也邪门不到哪里去。 时敬之满头热汗:我们还是先探探心魔吧。 白爷的状况也相当扎眼。 一只烧鹅飘在萎靡的白爷身后,外皮鲜艳透亮,肉汁混看油脂滴下,腾腾热气随风四散。 这能算心魔吗?真要是心魔,这心魔看看还挺好吃。怪不得闫清欲言又止,直接形容出来是有点好笑。 闫清见众人收了心,沉稳开口:佛心阵既能封掉内力,又能使心魔化形。只是心魔化形一事,言语很难表达。 你们的心魔化形需要时间,先看我这边吧。我思绪还清明,没有什么怪异的情绪,只是能能看到这些而已。 白雪灰枝一衬,橘红烧鹅太扎眼,其余三人这才注意到闫清。 与阵外不同,闫清身上多了不少伤痕。那些伤痕非利器所致,看看更像拳打脚踢、棍抽火烫出来的。 闫清察觉到了众人的视线,不以为意地笑笑:家父嗜酒,都是小时候的琐事,别在意。 他抬起手腕,好让众人看到重点。 闫清手腕上挂了一串血肉模糊的手镣。那镣铐像是挑了谁的筋,血淋淋拧成一股,上面又挂了错落有致的眼球,像极了藤上结的浆果。眼球个个都是赤红的瞳孔,时不时旋转一下,四处乱看。 时敬之: 他迅速退出巨石门,在阵外喘了几口气。再回来时,时掌门眼神变了。他望向回莲山,目光里带了些幽怨,仿佛面前的不是死山,而是骗走他一腔真情的负心人。 可能只是我的心魔怪异。闫清用袖子盖住眼球手镣,出言安慰道。你看,苏肆就没这么夸张。 这还不夸张?!苏肆险些尖叫出声。 比起美味烧鹅与眼球手镣,苏肆的心魔中规中矩,普通到有些不知所云半柱香过去,苏肆站看站看,咕咚一声倒上雪地。他的下半身在众人面前扭曲在一起,化为一条粗壮的黑色蛇尾。 衬上他那五官与泪痣,活脱脱一个话本中走出的蛇妖。 可怜苏肆做了二十一年的两脚人,压根不知道怎么像蛇一样行走。他瘫在白爷身边,尾巴伸得溜直,如同一条冻僵的死蛇。 目前为止,异变虽然古怪,众人勉强还能接受。 按照入阵先后,该轮到时敬之心魔化形了。 时敬之静立原地,紧闭双眼,一动都不敢动。半晌,他睁开一只眼,四处扫了扫没有漂浮的异物,没有诡怪的肉镣,他的四肢也还是原样,不见任何扭曲。 得了这个结果,时敬之一反常态,大惊失色。他把旗子一插,两只手在身上乱摸,仍没有摸到任何改变。 怎么可能? 他的内力可是被封了。好好的佛心阵,怎么会只生效一半? 时敬之脸色难看。他早就存了利用佛心阵的心思,这阵法要真能将心魔引出,他说不定能寻得自己异常的缘由。谁知佛心阵不给任何反应,闫清的心魔都比他骇人。 霎时间,周身寒风仿佛失了温度。时敬之一只手放上胸口,感受心脏搏动。 他那失控的欲念,难道只是本性? 先是父皇,后是皇兄,他被圈养的太过成功,犹如一只被卸了獠牙的野兽,以碎肉饲养至今,说苦不苦,也不能算真正活过。 想来也是。没有活过的人,又谈什么心魔? 不知为何,时敬之下意识看向尹辞,似乎想捉住什么。只是初见徒弟的状况,时敬之心中又一震,满心伤感差点就此洒空。 尹辞正站在巨石入口处,虚虚望向回莲山深处。数条半透明的影臂自他背后抱上,和故事中的恶灵别无二致。 那些手掌在尹辞胸口彼此交握,手臂末端则在他身后绞在一起,形成一条格外粗壮的锁链。影链彼端隐入大阵边缘,尚未露出完整的样貌。 看尹辞的表情,他似乎对自己的心魔毫不在意:苏兄要是还能动,我们不妨继续深入一点。前面有个亭子,在那歇息更好些。 尹辞无视了身上密密麻麻的手臂,前进几步。他离入口远了些,鬼影锁链又被拖出来一部分。 苏肆和闫清几乎同时抽了口气,时敬之没吭声,一颗心慢慢冷了下来。 阿辞,过来。你发带有些歪,为师给你正一正。时敬之轻声说道,压住语气里的颤抖。 时掌门一双眼死死盯看尹辞,边说边后退,离大阵入口愈来愈远。尹辞似是习惯了时敬之的心血来潮。他懒得拒绝,平静地走到时敬之身边。 尹辞一接近,苏肆抱住白爷,挣扎看滚远,连闫清都退后几步。 时敬之却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待尹辞停在面前,时敬之撩起徒弟鬓边乌发,看向对方黯淡的瞳孔。 时敬之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本该关注自身的虚无,可看到眼前的场景,他又恨不得把尹辞一把按住,当场逼出徒弟的过往。 一颗心在自身与外人间举棋不定,几乎要被扯成两半。 不知过了多久,时敬之再次开口。他惊异地发现,事情怪异到一定地步,他的声音反而擅自沉稳下来。 时敬之仔细整了整白玉发带,言语中只剩心酸:阿辞你眼睛看不见了,为何不说? 此人表情淡然,行走如常,许是懂得以气流识路。尹辞的表现只有一个漏洞,这漏洞看实致命,饶是他如何伪装,也遮掩不过。 尹辞的心魔,并非只有那些锁链般的鬼手。 他们最初只看见了它们,实在是因为这心魔太过庞大庞大到尹辞深入十丈之远,才露出全貌。 鬼手相连,影链即成。越到后端,半透明的影手越多,它们最终交缠为蛞蝓似的滑行腹,显出不透亮的乌木黑色。再往上看,一个硕大无比、皮肉半腐的人头压入眼帘。 不算鬼手底座,光是那残缺的人头,高度就有九丈左右,堪比三道城墙相叠。人头倒置,没有下颚,五官全烂成了巨大的孔洞,露出空空如也的内部。 整体看去,庞大心魔仿若一盏怪异的长明灯,还是鬼墓扒出来的那种瘆人货色。 半个头颅中,确实也点了一簇火。 那火焰与世间诸火相反,黑得纯粹,阴冷至极。它轻轻摇曳,将周遭光芒吸得一干二净。附近的秃枝似乎感应到了它,晃动得更加明显。 或许这东西不该叫长明灯,长暗灯还差不多。苏肆和闫清炸起寒毛,越躲越远光是接近这庞然大物,就足以让人浑身不适了。 相比之下,鬼手影链犹如发丝。随看尹辞动作,影链一点点拖看人头灯移动。尹辞犹如以一人之身拖动山丘,乍看之下有些滑稽。 这等心魔之下,尹辞还一副风平浪静的神色,只可能是目不能视。 时敬之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喉咙干枯发痛:你看不见了,对不对? 众人反应古怪,哪怕尹辞猜不到十成十,六七分也能蒙出来。他垂下眼帘,片刻才嗯了一声,给出的答案依然规规矩矩:我的确看不见了,想来是佛心阵干扰。反正无碍于行动,出阵后也会复明如此而已,我不想给师尊添麻烦。 他顿了顿:看来徒儿的心魔,要比其他人显眼不少啊。 何止显眼,这心魔实在异常。只论大小,见尘寺在山顶都能瞧见。若不是和尚们不在阵中,这会儿估计得打下来了。 时敬之望看面前的徒弟,千言万语郁于胸口。他向来精于交际,此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闫清与苏肆同为二十一岁,先不说闫清,苏肆已经算经历最为坎坷的那一类。哪怕如此,他也只是长出了一条蛇尾。 自己这徒弟只有二十岁,难不成尹辞懂事以来,一直在十八层地狱过活吗?时敬之又看向那庞大至极的人头灯,一时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恍惚。 一个人究竟要经历怎样的事情,才会生出这样的心魔? 时敬之先前一直坚信,只要处好关系,尹辞总会向他敞开心扉师徒之间,肯定是要交心的,时间早晚而已。 如今他不敢确定了。 有那么一瞬,时敬之生出某种冰冷的直觉。 自己面前的仿佛不是人类,而是一道无光的深渊。 第47章 黑暗 一行人在回莲山外兜兜转转大半天,眼看夕阳西下,夜晚将至。巍峨高山被余晖一浸,化作一座压抑的巨影。 尹辞心魔异常,众人没敢立刻深入回莲山。 闫清用衣服兜住白爷,半拖半抱地扶起苏肆。尹辞则静立许久,主动抓紧时敬之的手。 状况再异常,原地不动总不是个事除了尹辞,其余人倏地失了内力,比平常还怕冷,若是继续光棍地站下去,怕是会齐齐冻病。 枯山派四人拾级而上,停在临近山腰的亭子前。 亭子两边立了怪石,又生了棵茁壮的迎客松,将寒风散在亭外。闫清努力无视硕大的人头灯,熟练生火。 橘红色的火焰燃起,一点点温暖扩散开来,连带着恐惧也淡薄了些许。 没人提议撤离。既然决定进山,他们必须早点习惯身体状态以及这些怪异的心魔。 阿辞这心魔,挡风效果还是可以的。半晌,时敬之打破沉默。 岂止可以挡风,他们都能住进去。只是尹辞好歹算大弟子,闫清乖乖吞回了感想。 人头灯太过庞大,亭子紧挨它的边角,纸糊造景一般脆弱。无数只影手不时挣动,卡在柱子之间,封出两面手墙。 幸亏闫清和苏肆都是见过世面的,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心魔化形就化形,给个虚影也行啊?谁能想到是实体。苏肆痛苦地捶着蛇尾。鳞片冰凉,触手犹如金属,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腿已经冻没了。 可这条蛇尾偏偏有触感,比他的脚底板还敏锐几个倍数。 时敬之干笑两声。他任由徒弟拽着,半天没想出什么鼓劲的话。 闫清武功稀松平常,纯看外功,时敬之自己也登不得大雅之堂。此次回莲山之行,尹辞和苏肆本是他们的倚靠那两人外功轻功过硬,就算没了内力,影响也不会很大。 结果别说当倚靠,入阵刚半柱香,两人一个瞎一个残。 幸亏尹辞的心魔生了无数鬼手,可以自行移动、遇物分散聚合。否则别说帮忙,尹辞要么寸步难行,要么得在回莲山犁出一大片狼藉。 怪不得见尘寺敢拿佛心阵来赶人,这阵法果然难缠。 尹辞表面老神在在,他紧握师父的手,十指相扣,除此不见异常。只是那纤长五指用足了力气,没了内力,时敬之挣脱不得。 不过时敬之也没有特地挣脱。 尹辞不得不倚靠自己,这感觉让他汗毛倒竖,心下生出一种不可言传的滋味。 自从收了这个徒弟,总是自己依赖对方多些。现下角色互换,时敬之只剩一腔子感慨,以及不怎么熟练的担忧。对人头灯的恐惧如同无根之絮,寒风一吹就散了。 这份情感酸楚苦涩,时敬之并不喜欢。然而它能从他的骨髓里抽出几分掌控感,使得蔓生的欲求不再混乱,逐渐安静。 陌生的感觉。 正当时敬之咀嚼这份感触时,尹辞开了口。 佛心阵没有完全将人排斥在外,这样甚好。等成功到达见尘寺,也不会显得太过冒犯。 他用了闲聊的口气,听不出半点压力。 苏肆不服:这还不排斥?听说回莲山有贪、嗔、痴三主,都是强大的守山妖。如今佛心阵起,它们也不会得假休息。咱们都成这样了,别说妖物,一头大点的野猪都能把咱们拱飞。 尹辞双目微睁,失焦的黑瞳望向空气:其实师尊说对了一点,佛心阵到底是佛家阵法。苏兄不妨这样想若来拜访的是走投无路的稚童呢? 武功不高,心魔不重,所欲所求不出义理人情。佛心阵种种,有和没有也没区别了。代表贪、嗔、痴的三个妖物能被和尚留下,也绝对拥有灵智,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伤人。 既问心无愧,又不至于被贪嗔痴三主盯上。这样的人,佛心阵拦不住,和尚也不会介意他们上山。 见尘寺封寺,与其说避世,不如说避的是江湖险恶。 听了尹辞的回答,苏肆似有所悟。他不再多话,只是默默抚摸自己的尾巴。 时敬之挤出一点笑意:阿辞说得好,我们此行没有恶意,等过了阵,大师们肯定不会闭门谢客今晚先在这过夜,休息一阵吧。 恋耽美 送神——年终(41) 说着,他又拿出了几分掌门的威风:苏肆,你多熟悉下身体状况,别让闫清继续搀你了。万一真有妖物袭来,那样太不安全。 嗯,我原本就有这个打算。 闫清,你去帮帮他。我和阿辞我来准备食物。时敬之看向徒弟无神的双眼,中途改口。 苏肆还是乖顺不了三秒,他放下尾巴,目光随着白爷的心魔转来转去,终于憋不住:这烧鹅能吃吗? 白爷当即起立,一口拧上苏肆的尾巴尖。 苏肆长了鳞片,不畏鹅口。他艰难地撑起身体,一把抓住飘荡的烧鹅。结果烧鹅刚入手,他就做好了失望的准备 太轻了。 虽然这心魔触手温暖,却轻得犹如棉花。 苏肆试着去扯烧鹅腿,白爷登时悲鸣一声,一侧的腿打了弯,整个歪倒在地。 闫清叹了口气,掰开苏肆的手,把烧鹅放了:这心魔恐怕是身外身。我刚才想要扯断肉镣,也痛得很阿四,算了算了。 流油的烧鹅又开始自由漂浮,苏肆眼里满是遗憾。直到被闫清扛走,他的目光还黏在鹅腿上。 亭中一下子只剩两人。 尹辞那庞大的心魔还在亭子边缘堵着,一双双影手从尹辞脖颈覆盖到腰部,活像给他添了一件黑色的铠甲。尹辞端坐在石凳上,不发一言。夕阳已然落山,衬上黯淡的雪景,整个场景像极了一副水墨丽鬼图。 时敬之一点点扯开尹辞的手指:阿辞,松开吧。为师得弄饭。 尹辞皱皱眉,半天才松手:师尊,你行么? 味道不保证,入口肯定是能入口的。天这么冷,为师就做道乱炖吧。时敬之语气飘忽。 尹辞:他强烈怀疑这狐狸只会乱炖。 可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时敬之拿着菜刀,失去了往日凑合的勇气。他凭空比划了一会儿,转向尹辞:阿辞,要你来做乱炖,萝卜怎么切啊? 尹辞挣扎着站起来,又向时敬之摸去。摸到师父后,他似是隐隐松了口气。 他贴上时敬之的身侧,手指拂过刀刃和食材,又摸到时敬之的手,带着他轻轻比划:师尊的话,平时喜欢挑这个厚度的吃。 你连这些都记得? 自然。 时敬之怔了会儿,默默低头切菜。尹辞仍挨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时敬之想问你是不是害怕,又觉得以此人粉饰太平的程度,怕是会转头就走。他吞下所有疑惑,老老实实地切着萝卜。 萝卜完了是豆腐。天寒地冻,豆腐冻成一整块。没有内力协助,切起来又硬又滑。无数鬼手在一边摇动,时敬之心不在焉,没多久便得了报应他刀刃一歪,划伤了左手食指的指腹。 血一下子冒了出来,时敬之赶忙收回手,去摸药箱。 换了平日,阿辞肯定已经把药递上来了,他茫然地想道。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 然而这次他没摸到药箱,只摸到一只温热的手。那只手准确地捉到伤指,顺势牵引而起。下个瞬间,受伤的指尖被一阵温暖挟住。 尹辞舐去了时敬之指尖的血,动作自然至极,仿佛一切顺理成章。 软唇轻压指腹,舌尖裹走伤口处的鲜血,灼热得惊人。时敬之雷劈过电似的抽回手:你 师尊太不小心了。尹辞抹抹嘴唇上的血,我寻不到药箱,总不能等着血滴上食物。 对方唇舌的触感还停在指尖,时敬之半天才捋顺舌头:你瞎都瞎了,老实点吧。我、我可以自己来。 尹辞闻言又不动了:嗯。 直到把东西炖上,时敬之的心脏还在胡乱抽动。他使出全副精力梳理思绪,一言不发地起了锅子,开始煮米。 倒是尹辞像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再次主动开口:多谢。 道谢来的无头无尾,时敬之却福至心灵,猜到了那么一点或许因为他没强逼这人讲出过去,或许因为他没躲开尹辞的刻意接近。 或许是因为他没问那句你是不是害怕。 闫清和苏肆在远处练得起劲,时敬之跟两人远远打了招呼,先吃起来。炖菜热气腾腾,滋味不算糟糕,但也平庸至极。汤的盐味稍重,豆腐的豆腥气很明显,萝卜煮得略微过头,筷子一挑便烂成几块。 时敬之吃得直皱眉,忍不住抱歉地望向尹辞。 尹辞捧了碗,一勺勺小心吃着,半滴汤汁都没溅到外面。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和往日吃饭没有差别。举手投足却僵硬压抑,死气沉沉,带着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整顿饭吃得不尴不尬,一片死寂。 放下碗筷后,时敬之忍无可忍。他把尹辞一拉,即刻走出凉亭。 尹辞的心情也不怎么好。 他见了几眼阵中景象,可当心魔化形时,他的视野一点点陷入漆黑。虽说众人都以为他双目失明,尹辞心里却清楚得很失明者根本不存在眼前漆黑这回事,该是丧失视觉才对。 他还能看见,却只能看见黑色。 无数只冰冷的手从他背后抓来,将他缚在一片冰寒之中。尹辞不清楚自己的心魔是何等模样,也没有空闲去猜测他险些被那浓重而绵延不绝的黑压垮。 不愧是考验人心的佛心阵,它精准地揪出了他最深沉的恐惧。 他与闫清和苏肆尚不熟识,时敬之成了他仅剩的浮木。 尹辞情不自禁地捉紧对方,差点没能控制力道。感受到对方的温热和脉搏,他才能渐渐安下心,找回清醒的思绪。 至于时敬之是会惊疑不定,还是会拘谨不快,眼下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他别无选择。 时敬之一直很安静,他放任自己贴着,也没有就他那疑似惊世骇俗的心魔提出什么疑问。众人刚从手忙脚乱中安定下来,他这师尊问出的第一个问题,竟是萝卜该怎么切。 就算黑暗罩得尹辞头晕脑胀,戾气横生,他还是差点被师父逗笑了。 只是时敬之一直沉默,他又瞧不见对方的表情,说什么都像是故作无事。一顿饭过去,两人间的气氛好不容易缓和,又慢慢绷了回去。 尹辞努力安定心神,疯狂的空隙中竟漫出一点可惜。 饭后,时敬之到底没忍住。尹辞被师父扯着,几步走出亭外。冬日夜寒,风干而冷,时敬之特地挑这个气氛,怎么看都要来场严肃的谈话。 尹辞满心戾气又开始蠢蠢欲动,若是平日,他还有心逗狐狸玩。如今他只希望师父能安生点,让他多喘两口气,先把心中的狂乱压下去。 想到这里,他当即开口:夜里风寒,我们还是回亭子吧。 时敬之:不。 师尊,我自有苦处,恕我不能 谁要问你的苦处了?我只是不喜欢看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时敬之停住脚步,一屁股坐下。尹辞摸索片刻,摸到一截倒在地上的枯树。他拂掉积雪,认命地坐在师父身边。 为师带你赏景。时敬之宣布。 尹辞:怎么回事,这狐狸怎么又疯了。 我看不见。 我说给你听,将四周都说一遍,你无需再忧心。我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地方,阿辞,你现在不在那里了。 时敬之没等他回应,便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开始:你左手边五尺远,有一棵歪脖子松树。我知道你能感觉到它但它的树枝上挂了个古怪的松果,有那么长。上面积了团雪,像栖州饭馆卖的蛋白点心 时敬之非但没松开尹辞的手,反而在他掌心努力比划,形容周围万物的细枝末节。 只是空气越来越凉,夜色怕是暗了。山中黯淡,常人眼神再好,也看不了多远。 可时敬之仍在继续。 那边山头上有一颗大树,树叶红得发光,从这里都能看到。可惜阿辞你瞧不见,又错过一处美景。 季节都弄错了,尹辞心想。现在是冬天,哪来的红叶? 可他安静地聆听,没去戳穿。 尹辞怀疑时敬之挖空了回忆,把记忆中所有美好事物东拼西凑,全移到回莲山上。他听他细讲红叶翻飞,柳条抽枝,听他描述冰花挂树,雾散林间。 这人年岁不大,看过的美景却好像比自己都多。 时敬之声音清朗,煞是好听。听着听着,尹辞慢慢阖起眼,顺势倚上对方的肩膀。 他把两人相扣的十指往腿边带了带,以体温温着没了内力,时敬之五指冰凉,声音在夜风中微微打抖。 不知过去多久,明月渐起,夜色潮水般涌到脚下。时敬之编无可编,终于哑了火。 他侧过头,发现尹辞双目紧闭,在他肩膀上睡熟了。两人墨发相交,顺着肩膀滑下,泛着静水般的微光。尹辞眉毛依旧微微蹙着,神色却比先前放松很多。 山中天穹清透,星辰漫天。两人孤身坐于天地间,热源只有彼此的体温,依稀生出一点相依为命的味道。 时敬之突然不太想回亭子了。 他分了点外袍给尹辞,心魔人头灯被两人甩在身后,融进暗色的山影。 二十余年,他的所思所求一直悬于虚空。如今,它们飘荡而下,雪片般落于地面。也许他与尹辞的相遇并非偶然。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也是第一次找到这样一个人 一个痛苦程度与他相仿的人。 你的身边坐着我。 时敬之又开始低声描述。 我现在在笑,我很开心。 第48章 贪蝶 次日,苏肆终于能以蛇尾站起来了。适应了蛇尾滑行,他的速度反而比其他人还快些。 只不过步法、轻功没得彻底,苏肆抱紧剔肉刀,唉声叹气了一早上。要不是闫清一根筋到令人发指,苏肆简直想和他商议商议,退到阵外等人算了。 三子,你起一卦吧。吃完淡出鸟的早餐,苏肆来了个最后挣扎。 为什么? 算算本日是凶是吉呗?毕竟守山妖不似寻常妖物,测出个吉,走起来也安心嘛。 相反,若测出凶兆,他就有理由把闫清拽回去了。 我算得没那么具体,而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闫清摇摇头,大家的心魔也没有异象,没必要 时敬之兴致勃勃地凑近:算下也好,上次鬼墓那事儿不是挺准吗?还是说你算这个会折寿? 折寿倒不至于。 既然掌门发了话,闫清从胸口掏出一小包杏核。六颗杏核被青布包着,大小相近、形状规整,半面朱砂半面黑墨,泛着莹润的光。 随即闫清扎破手指,用血在石板上画了个圈。他跳过寻常人摇头晃脑那一套,往圈中干脆地掷下杏核。 杏核在石板上滚了滚,没多久便定住了。六颗杏核又齐齐立起,红黑不分,黑的那面一起朝向时敬之。 时敬之:闫清啊,这杏核是不是坏掉了? 闫清敲敲石板,杏核却像长了脑子似的,用尖端努力保持平衡,硬是一个都没倒。 和我下鬼墓前算的一样。 六枚杏核静静立着,衬上不远处的巨大人头灯,风里似乎多了点坟墓中的腐朽味道。寒风被人头灯遮挡,从人头的眼洞里漏过一点,吹动了包裹杏核的棉布。 可杏核照旧一动不动,连个旋转都欠奉。 时敬之: 他竖起一身寒毛,半天才抖掉立起的鸡皮疙瘩。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单是立起来也罢,谁知天道不公,连杏核都要给他脸色看。 看过杏核的六张黑脸,时敬之失了兴趣。旅途该继续还得继续,卦象类似,鬼墓好歹有惊无险。他把止血膏交给闫清,又跑去折腾徒弟、逃避现实。 没捞到确定的凶兆,苏肆收起劝闫清下山的心思,他没精打采地拎起白爷,准备跟着一行人继续上山。 今儿又是个晴天,天空碧蓝如洗。 见尘寺将回莲山打理得极好。路边积雪不染尘埃,无头石像也藏得越来越隐蔽。冰泉潺潺滑石,枯藤错落雅致。单看附近,景色里甚至多了几分禅意。 再远一点,灰红色的秃枝摇摇晃晃,不像有实体,也没做出什么攻击性行为。闫清的眼球手镣被袖子遮住,苏肆的蛇尾又平平无奇。除了背后山丘似的人头灯,众人基本适应了心魔的存在。 好像确实没什么危险。 苏肆绷了会儿神经,又看向走在前头的枯山派师徒。 有些奇怪,他想。一夜过去,尹辞给他的感觉似乎变了。 先前,比起枯山派掌门,苏肆更忌惮这个来路不明的大弟子。尹辞虽然温和低调,没有咋咋呼呼的掌门显眼,却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感。苏肆仔细思索过,没发现这人的破绽。仅凭一份模糊的直觉,他也没道理劝走闫清。 而现在,那份感觉又明显了几分。 那人虽然被时敬之牵着,却像是褪去了一层纱,气势惊人。那层气势将他身边的时敬之裹住,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生人勿近感。 时掌门行动如常,不知道是完全没发现,还是发现了装不知道。 他的朋友,到底跟了个什么危险门派?他们要不要干脆找借口留在见尘寺,出家当和尚算了? 苏肆在这胡想八想,差点撞到前面的闫清。蛇尾爬台阶本来就不稳,要不是闫清及时捞住他,他险些呲溜滑下去。 闫清并非随意停住众人面前,山路的模样有了变化。 积雪与杂草消失,石阶上甚至没有尘土和裂痕。风毫无预兆地停住,气氛无端凝重下来,一种浓烈的被窥视感从天而降,如芒刺在背。仿佛这路通的不是和尚庙,而是西天极乐,而佛祖正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们。 时掌门望着突然变脸的石阶,笑容逐渐消失。他在石台前磨蹭了一盏茶的时间,直到白爷一马当先,他才再次挪动步子。 只是又走了两个时辰,四周景物不见重复,他们的位置却毫无变化,依然在山腰徘徊。 恋耽美 送神——年终(42) 没有敌人来袭,只是天寒地冻,这种没完没了的感觉也够要命了。 时敬之悚然道:佛家也兴鬼打墙吗?阿辞,你可感到了什么? 尹辞摇摇头:没有。我们确实在行进,并非在老地方打转。 曾经尹辞闲极无聊,特地在回莲山上逛过几遭。许是没什么贪嗔痴可言,尹辞从未见过三位妖主。 单看这点,它们隐藏气息的能力相当高超。守山妖的传说绵延五六百年,无论是不是世代更迭,有些离奇本事也不奇怪。 没得到答案,时敬之只得硬着头皮前进。 终于,众人抵达了这条路的终点。四人刚踏上尽头石台,脚下的路便消失了。 他们被引到了一个池塘。 池塘不大,四周环雪。池底全是青石,池水清冽,仿若无物。几尾锦鲤在其中悠悠闲闲地游荡,画面悠闲得很。 池塘中央,斜斜躺着一颗一人高的佛头。 佛头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安宁淡然的表情依旧明显得很。它的颈部斜着插入池底,池水没过它一边的面颊,将白色的石头浸成青灰。猛然一看,它仿佛枕着水面悠然入睡。 然而最扎眼的不是佛头本身,而是佛头上的东西。 众人看不见佛像的双眼无数蝴蝶簇拥在佛像双眼之上,纠集成团。远远看去,仿佛那双巨眼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束。 四人接近,花束的最外层骤然炸开,灿烂的蝶翼在阳光下扑闪,遮天蔽日。 时敬之呆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蝴蝶,时敬之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它们的颜色。辉光之下,蝶翅颜色一直在变幻,让人完全移不开眼。它们似是察觉了众人的存在,轻巧地飞过来,带起柔和的风。 仿佛美这个概念本身。 时间倏地慢了下来,时敬之头脑如同坠入棉絮。他的四肢渐渐没了感觉,整个人宛如泡入一泓温水。一股催人入睡的满足从腹中升起,带出沉甸甸的安心感。 或许自己在做梦,他想。他刚刚看见了什么来着? 他又为什么来这里?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时敬之眼前只剩变幻不休的色彩,被这五彩斑斓的风裹着,他心底生出种极强烈的预感他这一生的诸般渴望,马上就要到手了。这令人神往的风正推着他,将他带向毕生所求的极乐。 那股解脱的感觉太过美妙,他一时什么都没法思考。 带着无穷向往,时敬之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只是他刚走出几步,便没法继续前进有什么累赘正扯着他,将他定在原地,让人烦躁至极。 无名火登时燃了三丈高,时敬之抬手便向那边打去。 这一掌虽然没有内力,掌风煞气一样不差。尹辞抬起手,举重若轻地接下。饶是如此,他的手指也被那力道震了一下。 尹辞看不见周遭情况,但也能猜到状况不妙。 苏肆和闫清他不知道,时敬之绝对中招了。时敬之的气息改变不少,头部折回的气流也怪异非常。尹辞伸出手,两只手摸向时敬之的脸,摸了满手纤薄滑腻。 就像是蝴蝶的翅膀。 似乎有无数只蝴蝶裹在时敬之脸上,将他的头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虽说没有密不透风,也足以把时敬之也变成目不能视的瞎子。 偏偏时敬之毫无抵抗,像是没瞧见这蝴蝶似的。他一击不成,软软地跪在地上。裹在他脑袋上的蝴蝶越来越多,时敬之的头直接被这群蝴蝶包大了两三倍,沙沙的摩擦声让人浑身不舒服。 尹兄,我和闫清问题不大苏肆的声音模糊不清。 闫清也还能说话:时掌门拜托你了他的状况特别严重 时敬之对两人的话充耳不闻。他原地摇晃了会儿,又晃晃悠悠站起来,径直往山下走。他的步子带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险些把尹辞拉了个趔趄。 周围不见风,蝴蝶飞舞的声音极轻,犹如花瓣飘落。尹辞一面牢牢箍着时敬之的腰,一面屏气凝神,在心中勾勒出蝶群的舞蹈。 人如醉如痴,蝴蝶怪异地回旋。虽然看不见这东西的模样,尹辞还是将它认了出来 这种蝶妖,古书上曾有过极少的记载。有人叫它白日梦,有人叫它黄粱乐。此妖不算凶煞,却极为罕见,难以对付。甫一认出此物,尹辞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在回莲山,它们的名字恐怕是贪蝶。 此妖向来成群出现,蝶翼花纹自带天然法阵。为了保护巢穴,它们会成群结队麻痹敌人,以其欲望做诱饵,将敌人引去远方。而当它们离开,被迷惑的敌人不会有半点记忆,自然不会再去寻找巢穴。 回莲山的蝶妖明显受过训练。和尚们以人类法阵为辅,将一切贪欲滔天之人引到它们眼皮底下。它们再倾巢而出,把敌人踢出回莲山,配合得天衣无缝。 若是贸然攻击蝶妖,蝶妖极有可能把被迷惑的人当肉盾。就算尹辞把三人都绑了,继续往山上拖,蝶妖也不会轻易散去。 而另一方面,若是被贪蝶迷惑太久,人的神智有可能产生损伤,再难以分辨虚实。 驱散贪蝶之法只有一个。 此物由人欲引来,也需要由人欲驱散。被迷惑之人须得自己顿悟,彻底收敛欲念。 闫清和苏肆年纪轻轻,追求不大。眼下还保有神智,自己能挣脱。可看时敬之这情况,保守估计,九成贪蝶都来这撒欢了。尹辞也不是没见过此人近乎疯狂的执着,哪怕在平日,时敬之也贪嘴爱钱,若等他自己悟道,怕是比登天还难。 自己不沾贪嗔痴,不如他将师父送下山,独自一人 不,有佛心阵干扰,他无法独自一人前行。这等重要的线索,想来也没法交给苏肆、闫清两个外人。尹辞暗自叹息,闭上眼睛。 回莲山一行,难道就要这么轻飘飘地失败么? 第49章 暴君 瞬息之间,尹辞想过很多种备用方案。 比如先带所有人逃跑,再请别人领自己拜访见尘寺。只要给足报酬,找个不懂贪嗔痴的稚子,或者欲望淡薄的老人,理应不算难事。 只是想到要贴近一个陌生人,尹辞浑身不舒服。另一方面,一众和尚见时掌门被困在山外,八成会给枯山派敲个来者不善的戳。高僧个个眼毒得很,自己顶着个徒弟的身份,也不好放开了问。 尹辞垂下眼。 往极端里想,此事并非毫无周旋余地。可他下意识抗拒了进一步思考,活了这么久,尹辞已然不会自欺欺人。 他还不想放弃时敬之。 时敬之的手在颤抖,就像裹在前一夜的寒风里。就算深陷梦境,起手攻击自己,时敬之另一只手也虚虚握着,仿佛在寻找徒弟的手。 不会负你。 如此甚好。 尹辞放开了时敬之,空荡荡的黑暗再次将他埋葬。这回他没有陷入恐慌,反而露出一个微笑。万千顾虑皆不再,乱麻就该用利刃去斩。 若是闫清和苏肆胆敢泄密,杀了便好。至少在今天,自己不会放弃时敬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时光漫漫,他几乎要忘记这种感觉。 尹辞握紧吊影剑,并没有拔剑出鞘。他慢慢展开气势,厚重的血腥霎时笼罩全场,连空中飞舞的贪蝶都停滞了片刻。 气息驳杂却清晰。滔天血气之下,闫清和苏肆动都不敢动。踉跄下山的时敬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熟悉的压迫感从时敬之身上腾起,与尹辞的肃杀之气分庭抗礼。比起源仙村那时,这气势里多了一分孩童似的委屈。 两股气势相撞,大地震颤,湖面皱起鱼鳞纹,惊起林间无数飞鸟。 时敬之,我从不喜欢扰人清梦。只是为了带你上山,你且忍忍吧。 出鬼墓时,时敬之曾给他买了龙涎木剑鞘。龙涎木带有极细微的暗香,能够清心安神。尹辞知道时狐狸鼻子敏锐,这剑鞘大概充当了看不见的绳索,用做寻找徒弟的标记。 用于此刻,也算歪打正着。 剑鞘在地上极快地一划,木石相撞,擦出一点火星。宝贵的龙涎木燃起青烟,香味又浓重几分。时敬之动作一滞,尹辞循风而上。 剑鞘不轻不重地打上时敬之的肩膀,命中清会、人神、阴惊三穴。 敛欲静心,真气徐行!尹辞喝道,口气严厉至极,满是上位者的威严。 此为佛家功法之一,由棒喝衍生而来。此法可摒除杂念,引导人之本性,继而教人直视本心去除凡俗影响,欲念自会淡薄几分。时敬之才能卓绝,心魔又不重,自会找出收敛欲求的办法。 尹辞原本是这样想的。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时敬之确实露出了本性。 然而这本性却如刀山倾覆,火海沸腾。 那日鬼墓下的疯狂,又陡然放大千百倍。时敬之气势骤起,险些将尹辞那厚重的血气吞噬殆尽。 那威势宛若山呼海啸,毁灭预感针毡般滚过脊背。刹那的震惊之后,尹辞不仅没有避退,一身冷血反而缓缓燃烧起来。 时敬之本人在原地站直,双手不自然地垂着。他的棉外套早就被风拂去,只剩淡薄的灰白长衣。眼下他的衣角随风而起,墨色长发翻飞,头上蝴蝶却全部诡异地静止了。 不见恐惧,不见拘束。 往日那个哆哆嗦嗦的时敬之仿佛只是一层外壳,如今这外壳彻底破碎,露出内里的滔天洪流。 这股疯狂,尹辞曾经见过。 大允历史上,曾有一位在位仅一年的知名暴君。短短十几个月,那人将天下搅得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尹辞曾见那人金辇出行,金玉车轮碾过腐尸焦土,绞碎万千双伸来的双手,隆隆轮声掩过了哀求与唾骂。 暴君兀自黄袍随风,畅快大笑。 那相貌如仙的年轻皇帝,已然神智混沌、陷入疯狂。那份疯狂好似一个粘稠的旋涡,能将周遭生灵席卷而入,碾碎一切反抗之心。 彼时尹辞从天而降,停在金辇之前,剑刃划开暴君的喉咙。鲜血喷上黄金浮雕,那人临死前,脸上还带着俾睨天地的疯狂笑意。 若论强弱,那暴君远远不及时敬之,两人的疯劲儿却像得吓人。 只不过此刻,时敬之的疯狂没有来处,也没有落点,只是凭空飘荡。尹辞迎着那天灾似的气势,以一人之力撕出一道口子,再次欺身向前。 他还能继续。 这套功法重在定心,对人无害,而贪蝶已经有了消极反应。事已至此,哪能半途而废,不如看看烟尘散尽、落雪消融后,他这师父是何模样。 剑鞘香味更浓,又敲过时敬之腰侧、大腿和后颈十几处大穴。时敬之犹如反应精巧的战偶,附骨之疽般顺势黏上。掌势一连折断尹辞数根肋骨,留下一大片绵延的青紫淤伤。 剧痛之中,尹辞声音没有一丝颤抖:诸神归一,风止雨静。 时敬之的气势更强了,只是那气势如同无源之火,进一步燃烧四散,古怪至极。他的双手似是附了神意,虽然失了内力,一招一式反而引动天地。 凭着气流回转,尹辞堪堪躲过,身侧被风刃带起几个破口。 不知是不是目不能视带来的错觉,有那么一瞬,时敬之整个人仿佛融在了天地之间。 尹辞仍没有停止动作。对方借了乾坤之势,硬碰硬没有胜算,那就以柔克刚。他努力让动作温和几分,锋利的敌意化作绵绵细雨,没再惊动失去理性的时敬之。 问天问己,莫问苍生。 燃香似的剑鞘再次击下。这次是上臂、胸口、前额和后腰。动作越来越轻,如同情人的触碰。 时敬之边攻击边退后,似乎有什么在他体内挣扎,竭力抵抗这清心的过程。可惜尹辞的人头灯如同山岳,时敬之退无可退,他甫一撞上那巨大的心魔,便被无数影手缚在原地。 无尘不扫,万念平宁。 剑回话落,时敬之的气势瞬时凝住。 蝶舞翩迁,一群蝴蝶飞离他的头颅,露出一只流泪的眼。尹辞无法看到这副景象,可那滔天的哀伤和迷茫代替了威压,随漫天的蝴蝶四散开来,针刺般打上他的皮肤。 时敬之到底是挣脱了。 只是欲念归拢,美梦破碎。升起有多强的向往,如今就有多重的绝望。 而尹辞最熟悉这股绝望。他收了剑,擅自改了功法的最后一步 尹辞没有来个当头棒喝,而是抓住时敬之的手,将他直接拉入怀中。 嘘。他哄孩子似的哄道,什么都别想,没事了。 时敬之闭上眼,情绪的浪潮终于褪去,留下满心残垣。 起先被绊住脚步,时敬之是愤怒的数不清的欲望犹如软茧,将他包裹其中。所有恐惧和不安都被隔绝在外,他动都不想动,只想循着轻松处继续前进。 自打出生以来,他从未如此安心过。 为什么打扰他? 他不配享受这片刻安宁吗? 敛欲静心,真气徐行。诸神归一,风止雨静。 不知何人使了妖法,他的层层欲念被慢慢剥落。有那么一瞬,时敬之恨不得毁天灭地,杀尽世间一切会喘气的活物,好让耳边安静些。 可他为什么能听到这些? 熟悉的头痛再次出现,五彩斑斓的幻象中,徐徐飘过一枚红叶。 比起过于鲜亮的色彩,那红叶称得上黯淡。它犹如一道利刃,劈开了他的心脏。 【小崽子,来这种地方,不要命了么?】 时敬之看到一个黑衣人那人黑衣半解,墨发披散。他倚在一只巨大的虎妖身侧,姿态闲散,赤足旁歪着几个空掉的酒坛。虎妖则合着六只眼,正伏地安眠。一人一虎靠在巨大的枫树下,身周散落着雪白骸骨,骨头上残余了淋漓鲜血。 时值深秋,红叶铺了满地,被夕阳余晖一映,整个世界仿佛在发光。 回忆之中,时敬之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记得那人身上带血的酒香。 光是想起这个片段,他便头痛欲裂。 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质问他。你所求为生,那么你余生所求为何? 此人无端闯入他的脑海,必定和他的所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时敬之迷迷糊糊地想道,耳畔又塞满蝶翼的振动之声。 不对,他想要的不是活下去么?哪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敛欲静心,真气徐行。诸神归一,风止雨静小子,没事多想想这口诀,别动不动啃你那手指头。要留了乱七八糟的疤,将来不讨小姑娘喜欢。】 恋耽美 送神——年终(43) 下个破碎的片段,他被那人抱在怀里。那人声音混成一团,却无疑带着笑意。 他却只记得那人胸口温暖,又忙着捕捉面前的红叶,一句话听了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或许那才是他此生最为安心的时刻。 可是那样的时刻,真的存在过吗?为什么他之前从未记起? 诸般欲念被徐徐抽去,人仿佛赤身露体于冰天雪地,时敬之渐渐慌乱起来。他的头越来越痛,似乎执意不让他去看剩下的东西 他最执着、也最为深刻的本心。 记忆中那人伸长手臂,帮他捉了飞舞在空中的红叶,随手递给了他。 【别瞎抓了,拿着吧。】 腹中没有饥饿,所见金红灿烂。幼小的自己被人极珍视地抱在怀中,似乎第一次看清这世界。 红叶如蝶,溪水灿金。周遭没有或好奇或敌意的眼,只剩温暖的风,以及背后无边的安全感。那人无比认真注视着他,目光满是笑意。时敬之玩了会儿红叶,又松开手,看那红叶随风飞起,如同一簇燃烧的火焰。 仿佛在那一瞬间,他才真正降生于世。 也只是在那一瞬间,他似乎什么都不想要了二十余年,他的所求,真的仅仅是活着而已么? 【问天问己,莫问苍生。无尘不扫,万念平宁。记好了,小哑巴。你要再咬破手指,我见一次打一次。】 那时,他照旧没能摆脱异常的欲求。每当时敬之下意识啃咬手指、抑制欲念,那人总会将他提起,把他的手扯出嘴巴,再重复一遍口诀尽管那人撂了不少狠话,却从没真的打他。 他怎么会忘了呢? 问天问己,莫问苍生。无尘不扫,万念平宁。 外面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是啊,这绚丽幻梦终究是幻梦。走出欲望的茧,他仍要面对即将到头的人生,以及令人窒息的现实。 可他不得不前进,他没时间逃避了。 时敬之呜咽一声,终于脱离了那个温柔至极的幻梦。他的头痛如绞,心脏仿佛要爆开。人刚要倒下,便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模糊的记忆像是有了支点,猛地刺入现实。 阿辞。他下意识抱紧怀中的人。 你的口诀从哪儿学的?你究竟是谁? 我又是谁? 时敬之有千言万语要问,可脑中剧痛几乎要将他逼疯。于是他只能紧紧抱着徒弟,犹如溺水者抱住最后一根浮木,兀自气喘吁吁。 端的是万念俱灰,只燃了一簇本心本愿。 时敬之满头蝴蝶散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所剩无几。望着一地狼藉,时敬之只剩被抽空似的疲惫。他勉强抬起眼,看向尹辞的脸。 那张脸仍然波澜不惊,墨黑的瞳孔依旧没有焦点,却多了几分隐隐的关切。 与方才不同,一只贪蝶停在尹辞发梢,悄悄拢起了翅膀。 不远处。 这算是没事了吧?闫清本来就没沾多少贪蝶,就算有点头晕目眩,给枯山派师徒的异常气势一冲,他也当即吓清醒了。 那两股不正常的威压碾下,闫清遍体生寒,膝盖软得像糖稀,竟是站也站不住。 时敬之也就算了,尹辞不是才刚刚二十岁吗?难道他在太衡派待得太久,对江湖生出了不必要的误解? 按照平时的状况,这会儿苏肆该上蹿下跳,告诉他枯山派不能待了经过这么一遭,闫清有点怀念友人的聒噪,至少它能带给他一点现实感。 然而苏肆只是满脸肃穆,眉头紧锁。 他的状况比闫清好不到哪里去,也就是半跪在地,姿势比闫清体面一点。眼下苏肆没有急着劝说闫清,他一双眼紧盯时敬之和尹辞,嘴里喃喃有声。 为什么他看着时敬之身后摇摇欲坠的微光,面容从未这样严肃。为什么时掌门身上会有仙门禁制? 阿四,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第50章 一瞬 贪蝶散去,时敬之终究没有倒下。 他倔强地撑着脊骨,脑袋上仍停着几只贪蝶。感受到对方摇摇欲坠的气息,尹辞皱起眉,怀抱又加了几分力。 回莲山不止一座山,见尘寺在回莲山主峰,被周围三圈稍矮的山峰簇拥着。正因为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构造,见尘寺搬来前,回莲山便叫回莲山了。 众人正在攀登最外层的矮山,这一层显然由贪蝶守着。时敬之的状态好不容易平稳下来,他们应当立刻离开这圈山,以防它们再次袭击。 苏肆和闫清都还能动,要是提起力气赶路,他们兴许能在太阳落山前逃掉。 尹辞当机立断:我背上你,我们先离开这。 可时敬之没有动弹。 不必,这里挺好的,咱们就在这里休息。 时敬之的声音异常平稳,他努力站直,安慰似的握了握尹辞的手:再说,我要是就这样倒了,谁来牵着你走? 在这里休息?在贪蝶巢穴跟前? 尹辞失笑:师尊,人的心境并非一成不变。你刚才气息怅然,也不像堪破本愿的模样,状态更是不稳。待会儿一钻牛角尖,贪蝶又要在你脑袋上筑巢了如此反复,咱们想走也走不了。 时敬之的万千欲念只是被理顺抚平,不是就此消失。更何况此回清心借了外力,怎么想都无法长久。 时敬之没有立刻回应。 他先是松开怀抱,退了半步,一只手抚上尹辞的脸,像是要以触摸代替目光似的:你没受伤?我记得我打中了好几下。 姑且躲过,未受重伤。师尊意识混沌,记错了吧。这人要扯开话题吗?尹辞不由地沉下脸色。 时敬之皱起眉,把徒弟上下打量了一遍。尹辞衣衫多了数处破损,身上确实没有明显的伤口或血迹。 半晌,时敬之又转而言他:阿辞,那口诀很好用。你从哪儿学的? 那口诀叫《无尘言》,是佛家棒喝的改编,算是有点偏门的清心法。家里人教的,外面应当也有流传。 这确实不是谎话。 改编是真的,流传也是真的。为了对抗走火入魔的状态,尹辞试过不少心法,其中《无尘言》尤为有效。 不过他给时敬之用的,是他个人改编后的版本当年为了教导小哑巴,尹辞把那刚正威厉的心法改了,改得更加温柔和缓,专治欲念驳杂。 《无尘言》于习武无益,世间安神口诀千千万,它也不是包治百病的那个。它就这样普普通通、稀里糊涂地流传了几百年,不知衍生出多少版本,难以溯源。 果然,时敬之不再追问。他只是把药到病除旗往地上一插,一副打算就地扎营的态度:方才为师状态不好,穴道没记全。阿辞再把法子细细教我一遍吧。 尹辞: 尹辞:师尊先挪个地方,再学也不迟。 时敬之沉默良久,终于轻叹一声:说来惭愧,为师一直在逃。 什么? 有意识以来,我一直在逃。模样难看也无所谓,前进一步算一步,只求得过且过如今阿辞在身边,我安心得很,突然觉得堂堂正正向前走也不错。 时敬之声音很近,语调虚弱,却带了一丝笑意。 为师曾在鬼墓下失控,也曾在禁地失控。或许我能凭一时的爆发蒙混过关,可是阿辞你也清楚只是依赖没有章法的蛮力,我必然打不过真正的高手。 我不想再逃了。万般欲念都是我心中所思,我必定要全然支配它们。现在看来,世上没有比贪蝶更有效的训练。 阿辞,教我,好不好? 尹辞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贪蝶之所以难以对付,凭的就是人追逐希望、沉浸欣快的本性。美梦越真实,梦醒便越绝望。若是一遍又一遍重复,那落差足以将人逼疯。 莫说时敬之有天生物瘾,凡人尚且会借酒消愁,追逐那一时的虚妄与解脱。连尹辞自己都急于前进,从眼前的黑暗中逃离。 这人却紧握他的手,笑着说想要留下。 留下面对最深沉的恐惧与绝望,以万箭穿心来塑心。 先歇息片刻,听听闫清与苏肆的意见吧。 或许是不赞同,或许只是不忍。尹辞下意识推开了这个话题。 果然,时敬之坐下没多久,贪蝶又有隐隐接近之势。闫清提防着贪蝶,将背包里的烙饼烤热,煮了雪水泡茶,四人勉强凑合了一顿饭。 闫清和苏肆前所未有的安静。尹辞看不见两个下仆的表情,那凝重的气氛却透过黑暗,把气氛染了个透心凉,连带着饭食都冷了几分。 时掌门可否接触过仙门?饼啃到一半,苏肆终于心事重重地发问。 时敬之略有些吃惊:仙门?你说宓山宗? 宓山宗是江湖中人唯一承认的仙门。这仙门中人虽然衣袂飘飘,但与飞升成仙之事关联不大。比起其他门派,宓山宗格外擅长降妖除魔、造阵制器。其中又不乏饮过仙酒的高人,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其为仙门了。 江湖中流传的奇阵术法,十有八九是宓山宗所创,剩下一二分也是改自宓山宗的手笔此道精深,没个十年二十年不会有所成就。有道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江湖人崇武,自是不愿花这种冤枉时间。 如此一来,宓山宗自成一派,与其他江湖门派泾渭分明,也当得起一声仙门。 只是宓山宗在大允最北方,位置极为偏僻。其门人又喜欢故作高深,神出鬼没。常人基本撞不见他们。 时敬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何时与仙门之人有过来往。他记忆中唯一漂浮不定的,只有那个黑衣人。 贪蝶散去后,时敬之一直在回忆。可记忆如同流沙,不可抑制地脱出指缝,沉入黑暗。 尹辞没说错,他并没有堪破本愿。 他依旧记不起那人的脸,记不得那人的声音。可他却知道那人怎样冲他笑,目光又是多么柔和。那个模糊的人影藏在他的记忆深处,给他的本心拢了一层薄影,教他如何都看不穿。 那会是仙门中人吗?他的记忆,到底被谁做了手脚? 想归想,时敬之照旧将念头藏好,笑着答了:我不曾见过宓山宗的人,怎么突然问这个? 刚才掌门出招有天地之气。我还以为是什么术法,禁不住想到了仙门是我想得太多。苏肆跟着挤出笑容。 唔。时敬之并未追问,你们要是待在这不舒服,去周围逛逛吧。记得打点肉食回来,包里干粮得省着用。 苏肆吃了一惊:咱们不走吗? 时敬之:你俩不怎么引贪蝶,没什么事。本掌门咽不下这口气,打算再跟它们过两招。 苏肆当场噎住,过了一阵,他压低声音,探头探脑道:三子,这枯山派 闫清:别说了,我懂。 他站起身,把苏肆顺手一拎:掌门,我和阿四去打猎了。 时敬之赞许地点点头,脑袋上又落下几十只贪蝶,活像戴了顶镶满春光的高帽。 日光灿灿,山风洁净如雪。池水清冽,锦鲤悠然依旧。 池前只剩两人。 见时敬之打定主意不走,尹辞直叹气:你不继续问苏肆? 时敬之理直气壮:我知道,他刚才肯定瞧见了什么。万一我把他问急了,他跑了怎么办?苏肆此人知道轻重,等时候到了,他自己会说的。 你不问我,也是因为这个?就算有宿家后人的名义撑着,刚才对战之中,自己气势凛然、不似寻常年轻人,也足以让时敬之察觉到异样。 阿辞自然不一样。 时敬之笑意更浓。 就算你是地底索命的阎罗,你陪我走到现在,我也无怨无悔了。既然无悔,又何必追根究底? 尹辞手指紧了紧,满腔斟酌与试探全被憋了回去。 时敬之变了。 比起初遇时的一地零散,尹辞隐约触到了属于人的轮廓。真可惜,他想。现今双目一片黑暗,他看不到时敬之的眼睛。 也罢,我将那《无尘言》教你就是。这回我不会帮你,你只能以部分穴道为辅,事倍功半。你可想好了? 嗯。 阳光从身上缓缓爬过,尹辞能算出时间的流逝。此外,他只能听到衣衫猎猎,足踏水石,蝶翼轻颤。时敬之正拿出全副轻功与心力,与贪蝶蝶群对抗。 这回他绝不插手,尹辞心想。既然时敬之乐意吃苦头,就得学会承担后果。 尹辞端坐石台,手边立着时敬之的旗子。旗杆触手莹润,被阳光晒得微暖。另一只手边放了茶壶和甜饼,时敬之还特地给他备了软垫。火焰在附近跃动,他一点都不冷。 这些杂物像是围出了一个怪异的小法阵。烟火气在他身周缭绕,眼前的黑暗都不显沉重了。 可惜距离遥远,尹辞感受不到那些微妙的气流,无法得知战况。 便宜师父怎么样了呢?是否被反复无常的欲念折了心神,抑或是还在苦苦挣扎? 能看一眼该多好。 终于,周遭气温慢慢降下去,夜色特有的寒意贴着地面蔓延。从晌午到日落,整整几个时辰慢悠悠地过去,此时此刻,夕阳余晖应当洒满山野。 衣衫拂风之声停住了,几个时辰来的第一次,时敬之止住了动作。 尹辞原地动了动,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只是积累百年的凉薄按住了他,将他固在了原地。 师尊?迟疑片刻,他还是问出了口。 真想看一眼。 只是一瞬,黑暗带来的窒息被他抛诸脑后。停在尹辞发梢的贪蝶动了动翅膀。 时敬之还未回答,佛心阵率先给了他一个答案。不知为何,在那短暂的一瞬,尹辞眼前的黑暗骤然消散。 果真夕阳西下,斜晖遍地。 小小的池塘映了晚霞,色若融金。池中央的佛头双眼微阖,眉眼间满是恬静安宁的慈悲之意。洁白石像被夜色染成暗蓝,又多了道金红镶边,凭空多出几丝庄严之气。 恋耽美 送神——年终(44) 时敬之正站在佛头之上。 这一回,他的头颅并未被贪蝶裹满。 贪蝶全部飞在空中,在时敬之身周聚成几片薄云,随那人的动作乖顺地流动。夕阳鲜艳,晚霞璀璨。蝶群在这艳丽的世界中翩然飞舞,像极了火焰上纷飞的火星。 又如同深秋四散的红叶。 听到尹辞的呼唤,时敬之转过头来。他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长发滑过微风,发尾被十几只飞过的贪蝶撩乱。灰白的衣衫覆了红霞,变为暖融融的赤色。 尹辞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眸子。那双眼充满喜悦与满足,其中不见阴霾,只有生机。 正如这喧嚣尘世一并燃烧,撞入眼帘。 尹辞不知道这份光明会持续多久。他本该四处观察,至少回过头,看看身后的心魔究竟是何种模样。 可尹辞无法回头,他的喉头微酸,目光被死死钉在另一人身上。 这样啊,他心想。 一颗心放下的那一刻,面前万物再次被黑暗包裹。尹辞垂下眼,终究没能看到身后那骇人的心魔山岳。 时敬之毫无察觉。 他在绝望与痛苦中浮沉了大半天,终于学会收拢欲求,将那份疯狂牢牢抓在手里。虽然它们还会让他痛苦不已、辗转难眠,却无法再夺走他的心神。 浑浊的万欲沉了底,安睡于一心清水之下。它们随他的心念浮沉,贪蝶也拿他没了办法。 姑且算进步了一点,时敬之相当满意。听到徒弟的呼唤,他笑吟吟地回过头,足踏清风,飞快跃到尹辞面前。 阿辞,你可立了大功。那口诀当真好用,为师可以摆脱那堆蝴蝶了!我原以为要花两三天呢。他拍拍对方的肩膀,心满意足。再在这休息一晚,我们就继续走吧。 尹辞没有答话。 阿辞? 没什么,恭喜师尊。 尹辞露出一个笑容一个未经计算过,完全发自内心的笑。 也许他真的是来自地底的阴邪之物,他却定然不会成为索命的阎罗。 他想要这个人好好活下去。 这回换时敬之愣在原地。他看着这陌生的笑容,方才那掀天揭地的气势蓦地散了,胸腔里渐渐生出一点局促来。 时敬之干咳两声,转过身:为师去热几个红豆饼吃阿辞,你要几个? 同一时间,弈都。 国师江友岳正提笔练着字,突然身后一阵噼啪轻响。他停笔抬眉,只见神龛上一株盆景微动,爆出几朵细小的花来。 有意思。 他手指划过那些花苞。 明明被封了本欲,还想要自行挣脱吗?师父,你确实没看走眼。姓时的小子,恐怕大有作为。 只是他才出宫不久,便有如此进步。他那小徒弟,想来也脱不了干系。 第51章 矛盾 时掌门饱餐一顿红豆饼,屁股下面又长出钉子,死活坐不住了。 境界精进,又有爱徒陪着,快乐的时光总不能白白消磨。自从出宫以来,时敬之从未这样顺心 阎不渡在源仙村的留信,只有枯山派知道。就连记忆里不明不白的黑衣人,也有了《无尘言》这个线索。数条线索排成一列,就等他逐个抽丝剥茧。 从来都是时敬之孤苦伶仃地追着线索跑,何时这样富裕过? 于是他财大气粗道:阿辞,你也坐了挺久了。走,我带你散散心。 尹辞没再假装乖顺,他云淡风轻地站起身:也好。 时敬之将尹辞的手一拉:正好去找找闫清他们,这都多久了。 两人玉树临风,在林间走着,宛如画中人活过来。可惜画中人不会拖着偌大一个心魔,人头灯缓缓移动,硬是将这幅《二仙游林》变成了《二蚁遛狗》。 两人走了没多远,狗卡住了。 人头灯单凭底座上的无数影手移动,无法通过太狭窄的地方。偏偏峰顶地势不平,不乏奇峰异石。心魔晃晃悠悠卡进一个小山谷,如何也过不去了。山谷里荡着雾气,将人头灯遮了个影影绰绰,仿佛凭空冒出的第三个山头。 时敬之垂头丧气:这边雾景不错来着,算了,原路返回吧。 尹辞则伸出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嘴唇:嘘。 指尖温热,时敬之霎时不动了。 随即他听到了人声闫清与苏肆就在薄雾另一端,正谈着什么。隐隐听到掌门、枯山派之类的词,时敬之好奇心顿起。 耗了大半天,两个下仆逮住只壮实的鹿。两人怕犯忌,不敢弄脏佛头清潭,只得原地分解。有山谷薄雾遮着,两人全然没注意到人头灯。 苏肆那把剔肉刀极锋利,分起骨肉比尹辞还快。他手上分肉,嘴巴也没闲着。 三子,咱们还来得及下山。 不同于之前的调笑,这次苏肆的语气很认真。 那两人的气势,和我见过的真高手差不了多少。他们过贪主,咱俩一点忙都没帮上。你总不想豁出命,只为给他们提行李吧? 闫清用雪擦肉,一声不吭。 你不想退出枯山派,咱们在山外等也挺好。他们上山找线索,说不准还不乐意外人知道太多 我明白,你不必说了。 苏肆的剔肉刀一停:怎么? 阿四,要不这样。待会儿我请示掌门,先把你送下山。你现在跟着枯山派,一半是我的原因吧? 闫清一如既往的温和。 你心魔不方便,我也不想连累你。等出了山,你在山外好好休息,等我们就好。 苏肆彻底停了手,脸色有些难看。 见苏肆皱眉,闫清赶忙补充:阿四,我不是嫌弃你。贪嗔痴炼心,我想跟着掌门闯一闯。 可听你之前的说法,哪怕有太衡护着,你也没想闯一闯鬼墓。 佛心阵和鬼墓完全不同,没那么多恶意。 你又不是和尚,这就知道没风险了?真没风险,拦得住那些魔教人士?要说恶意,这一回找的是阎不渡的线索,那俩人特地让你这个后代跟着,谁知道安了什么心。 见苏肆浑身竖刺,闫清明智地岔开话题,不再谈自己:见尘寺素有刚正慈悲之名,那两位又有事相商,不会在和尚眼皮底下做过分的事再者,就算跟了阎不渡的线索,他们所求的也是视肉,这点各门各派都一样。 苏肆冷笑:求视肉,得长生么?要我说,想要那劳什子视肉的,脑袋肯定有点问题。 怎么说? 正大光明求长生的,要么是皇帝老儿,要么是阎不渡那种腰缠万贯,又不把别人当人的货色。过得苦,一辈子都嫌长。老百姓求长生,也得顺带求个神仙日子配套。三子,你就问问你自己,你想就这样长生不老吗? 闫清怔了怔,缓缓摇了摇头。 所以咯,想不明白就豁出命找视肉,傻得很。想明白了还豁出命找,那就是精似鬼了。时掌门怎么看,都是后面那种吧? 他身体好像不好,说不定只是想治病。 谁知道呢? 闫清放弃了交流。苏肆确实不再强装幼时性子,露出的本性却比从前尖刻不少。这一席话夹枪带棒,愣是看谁都嫌可疑,活像被陷阱夹断腿的幼兽。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出来挺久了。闫清再次转移话题。 谁料苏肆并没被他绕进去:先把话说清楚。 什么话? 咱们要不要提前出山? 闫清思考片刻,话语掷地有声:我不走,我要历练。不然下次遇到险境,我又要拖你后腿。 我不介意你拖我后腿,你本来就不该沾这些。 我信我自己的判断。阿四,你也不是总是对的。 苏肆原地愣了几秒,脸刷的白了。 闫清瞬间反应过来:我不是说那一次 走吧。 阿四! 苏肆声音干涩:没事,既然你想好了,咱们回去就是。 不远处,尹辞听得脑壳疼。深觉和这俩毛都没齐的小崽子相比,时掌门算得上稳重了。 稳重的时掌门也没有贸然前去招呼,他原地站了会儿,选择拉上尹辞,两人默契地撤离。 半个时辰后,面对两个闹了矛盾的下仆,时敬之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佛相,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尹辞算是明白了此人的调性。只要是不熟识的人,时狐狸骗起人来一套接一套。可面对身边人,他却怎么都拉不下脸来,比谁都小心翼翼。 果然,见苏肆闫清久久无话,时敬之一边烤鹿肉,一边慢慢磨蹭到尹辞身边:阿辞,那两人 尹辞:不用管他们。 两个小年轻到底是小年轻,一腔子情感不懂表达,别扭别扭就好了。时敬之自己就不怎么对劲,这时再横插一脚,只会让事情变麻烦。 谁料那狐狸兀自思索一阵,语调正经了些:闫清有心向上,这是好事。有空你教他两招吧,关于内力的用法,你代我转述便好。 你可以自己来。四下无人,尹辞连师尊都懒得叫了。 时敬之语气陡然严肃:阿辞,我说了只收你这一个徒弟,那么就收你这一个。我再去教闫清,岂不是坏了规矩? 说罢,他把烤好的鹿肉一撕,与尹辞一人一半。鹿肉烤得普普通通,和上几顿饭食一样乏善可陈。 不过温度晾得刚好,想来也是便宜师父注意过的。 尹辞嚼着鹿肉,又想起白日那惊鸿一瞥,口气不由地软了下来:也不是不行,等有空吧。 时敬之笑意盈盈:多谢。 说完,他也没离开,仍靠着尹辞坐着。往日顾及到师徒辈分,时敬之还会收敛对徒弟的依赖之意。如今没了顾虑,如同飞累的鸟找到第一根树枝,时敬之光明正大地放松下来。 尹辞又咬了口肉,遮掉了嘴角一点笑意。身边人热烘烘的,时不时挪一下,活像跑来亲近、又不得其法的野生动物。 这场旅途,比他料想的还要有意思。 过了贪,嗔、痴不足为惧。时敬之倚着尹辞,声音里多了几分睡意。嗔主断怒、痴主断善恶不分。阿辞你为人淡泊,闫清也老老实实。苏肆倒是可能犯个痴,到时咱们帮帮他,兴许他也不会三天两头想跑了 说罢,他又猛地惊醒:阿辞,你说这俩小子吵架,心里都憋着一股气,总不会把嗔主引来吧? 不会,咱们一共四人,贪主也就跟了你这个有物瘾的。寻常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不会强到惊动妖物。要引出嗔主,得有经年的怨愤才行。 尹辞说着说着,突然遗憾起来若是时间倒退两百年,他至少能把回莲山的嗔主引出来,好好看看模样。 可惜如今,他的爱恨全被埋在厚厚的灰烬之下,再也带不起一丝波澜。 甚好甚好,看来下座山会好走一些。得了尹辞的说明,时敬之这才松了口气。 事实证明,时敬之善于看人欲望,判断别的情绪却不太在行。 次日,四人终于翻过最外围的山,朝中层山峰前进。苏肆和闫清还淡淡僵持着两人倒也没有闹翻,只是彼此客气至极,没了往日那副穿一条裤子的亲近劲儿。 苏肆情绪一向激烈,人也有些阴暗,胜在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换了往日,闫清早就上去哄他这兄弟了。谁知这次闫清也一言不发,自个儿绷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确定自己不可能犯嗔,过了贪主,时敬之没了那副踌躇不前的样子。枯山派一行人脚下走得飞快,小半天便到了山峰之上,眼看要有惊无险地走过这一遭 嗔主还是来了。 它不似贪主那般张扬,直到众人被捆倒在原地,也没看到它的踪影。 第52章 嗔痴 一切只在一瞬。 疑似嗔主的守山妖袭来时,一行人正走在崖边栈道上。异变在极近处爆发,众人一时退无可退。 空气里还弥漫着松树特有的清香味。暗绿松林衬着山顶灰石,浸入乳白色的雾气。另一侧,悬崖之下滚着淡薄水雾,将山下景象模糊成朦胧的青蓝。 明明是让人安神放松的景象,如今却变得无比险恶。 尹辞第一个反应过来,摸清了捆住自己的绳索。绳索触手黏滑,像极了血淋淋的肉筋,上面的眼球还在骨碌碌乱动,在他的掌心中挣扎。 出事的是闫清。 闫清立在队伍末尾,怔怔看着双手。他的眼球手镣疯狂蠕动,连着眼球的肉筋朝四面八方射去,瞬间将所有人捆了个严严实实。 妖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却不见妖物的身影。 尹辞冷哼一声,直接挣断了身上的肉镣铐。闫清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半跪在地。他的手臂处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灰黑的布衣被血浸透,接近漆黑。 时敬之悚然:阿辞? 闫清受点伤,总比全军覆没好。那只鹅妖没示警,八成死不了人。尹辞一不做二不休,掌风劈过,把时敬之身上的肉镣铐也断掉了。 这回闫清惨叫都没力气惨叫了。心魔受创,痛苦施于本人。他弓起腰,彻底跪坐在栈道上,更多的血漫了出来。 时敬之:他总觉得自己这徒弟离老实这个词越来越远,正身体力行地证明苏肆枯山派都不是好东西这个论点。 只是尹辞的做法虽说残酷,也谈得上合理。 时敬之药箱一甩,决定亡羊补牢。谁料他刚接近闫清,又有几根肉镣铐激射而出,时敬之一个趔趄,险些跌下悬崖。 闫清犹如一只失了控的蜘蛛,肉镣铐蛛网般散射开来,力图捆住周遭的一切活物。 心魔异化,这不对劲!时敬之咽了口唾沫,整个人贴上岩壁。和尚的目的是赶人才对,这怎么看怎么像像要杀人灭口。 恋耽美 送神——年终(45) 尹辞没工夫陪师父聊天,经验差距在此刻暴露无遗人头灯挤不进栈道,只得顺着栈道上方的崖顶走。尹辞借着心魔优势,反过来攀上影手,一把抓住几根肉镣,将闫清拉上崖顶。白爷见势不妙,一口咬住尹辞衣角,借力而上。 离开栈道的狭窄环境,肉镣的麻烦程度登时减了半。时敬之踏上山石,也跟着爬上崖顶。他刚想缓口气,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苏肆没有跟上来。 而且直到现在,苏肆安静过头了。 就算两人闹着矛盾,见闫清失控,苏肆不至于冷血到毫无反应。时敬之灵巧地躲过几根肉镣,顺悬崖边缘俯视栈道,试图寻找苏肆的踪迹。 一阵黑风冲天而起,要不是时敬之缩得够快,他的脑袋差点被那股黑风咬掉。 一条巨蛇攀上崖顶,漆黑的蛇瞳中不见情感,连蛇信子都是黯淡的黑色。黑蛇鳞片光滑,肉镣没能缠住它,反倒被它挣断几根。 它蜿蜒而行,口中嘶嘶有声,散发着全然的敌意。 时敬之抽了一口气:苏肆? 那蛇尾无疑是苏肆的。只不过眼下此人被心魔完全吞噬,理性全无。 又一个心魔异化。 时敬之提心吊胆地看向尹辞,好在人头灯不动如山,没有变成怪物的倾向。再开口时,时敬之满嘴苦涩:阿辞,你不说他俩吵架没事吗? 现在看来他俩何止有事,已经有事到了经年怨愤的地步。时敬之抡起药到病除旗,努力抵抗蛇口,又不敢下重手,生怕一不小心把人打死。 尹辞将白爷甩下衣角,轻巧跃起。他把自家师尊逮了个正着,两人一口气跃上人头灯,将异变的闫清和苏肆甩在脚下。 不是两人矛盾的问题。确定把狐狸捞回来了,尹辞才再次开口。闭眼,探探妖气。 时敬之方才又是找人,又是躲攻击,出了一头热汗。如今被尹辞带离战场,这才平心静气下来。 他攥紧尹辞的手腕,缓缓闭目。 见众人中招,守山妖不再压抑气势,周围妖气滔天。相比之下,贪蝶的敌意简直柔和到接近于无。细微辨去,这妖气分为两股,强度不相上下。它们透出无穷的恶意与疯狂,偏偏又零落飘散,无法定位。 这是 就强度看来,嗔主与痴主都来了。尹辞低声道。苏肆状况如何? 他给心魔吞了,整个人成了蛇。阿辞,贪嗔痴三主都是大妖,它们各占领地,本不该相见。这绝对不是和尚的手段,要不然我们 见时敬之说到一半,自顾自停了下来,尹辞勾起嘴角:师尊反应过来了? 时敬之叹气:阎不渡。 那股恶意与疯狂,他们在鬼墓中见过无数次。 佛心阵不常开,可守山妖一直在。阎不渡只是让他们拜访见尘寺,可没说线索就在见尘寺寺中。 想来也是,见尘寺的高僧们不是摆设,就算阎不渡再强,也无法在寺中留下能持续百年的线索。然而僧人不染贪嗔痴,见不到守山妖。就算勉强得见,一次也不会招来多个。 把线索藏在守山妖身上,阎不渡玩得好一手灯下黑。 可这真的是线索么? 嗔痴二妖被阎不渡处理过,激得众人心境格外不稳,以至于心魔异化。现今看来,这更像是把人往死路上引的圈套。 时敬之的目光停在悬崖边沿。闫清跪在光秃秃的崖顶,身上血流不止。苏肆化成的黑蛇正徐徐逼近,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气。 时敬之刚想下去救人,却被尹辞拉住了。 阿辞,放开。他们好歹是枯山派的人 嗔生怒,怒气遮眼,祸及无辜。痴生怨,怨憎无主,反噬本心。如此说来,闫清犯了嗔,苏肆犯了痴。 尹辞声音沉稳,冷淡不改。 就算阎不渡动了手脚,也改不了守山妖的本能。这两人若能抗得过心魔异变,嗔痴二主无法把他们逼死。 他俩可不像能抗得过。 两个下仆中了招,一个徒弟目不能视。眼看门派要散在眼前,时掌门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不管动手脚的是守山妖还是阎不渡,他们的心魔比之前还容易受影响。咱们再这样旁观下去阿辞?! 尹辞突然抱住身边的时敬之。他五指拢过微凉的黑发,将鼻尖埋进师父的肩膀,徐徐吸了口气。 完了完了,一整个门派都疯了。时掌门僵硬地站在原地,一阵悲怆从心底升起他那大哥居然还敢嫌弃他不正常,相比这几位,他简直正常得令人发指。 别动。现下心魔易受影响,想必不挑对象,倒也可以为我所用。尹辞的声音沉稳依旧。 状况危如累卵,时敬之呼吸微快,体温都比先前升了不少。尹辞捉紧手中发丝,努力回忆贪蝶巢前的那个瞬间。 那个霞光破开黑暗,让他遗忘暗狱之苦的瞬间。 时敬之年纪轻轻,尚能以贪蝶锤炼心神,反控妖主。自己熟知各路心法,又有当下的法术辅助,要是做不到,岂不是引人发笑? 一股热意自胸口处炸开。尹辞再抬起眼时,双目之光犹如寒芒。 二妖之术威力甚大,必定无法远程操控。它们故意把妖气弄得零零散散,想来也是不愿被发现它们肯定藏在附近,捉出来便好。 时敬之当即一震:你的眼睛? 受术法影响,心魔更容易恶化,自然也更容易平复。尹辞松开时敬之,将此刻心境钉死在脑海之中。你我二人合力,你来保住那两人的命,我来寻找妖主,如何? 不等时敬之回答,尹辞又浅浅一笑:原来我的心魔是这等模样怪不得当初师尊一眼便知道不对了。 面对山岳一般的骇人心魔,尹辞看起来并无意外。 时敬之有一万个问题想问,只是人头灯下战况不妙,若是他们再闲聊下去,苏肆就要把闫清当午餐吞了。 他只得迅速点点头,一跃而下。 闫清还跪在老地方,眼珠肉镣在他身边结成极细密的网。他似乎还有意识,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可惜肉镣完全不受他控制,肉网也如同十指连心,闫清只要稍稍动作,便会踩上自己的身外身,痛得直不起腰。 苏肆则完全失了人性,黑蛇蛇口大张,尖利的獠牙扯开眼球,眼珠中的浊液随着鲜血四溅开来,让闫清的状态雪上加霜。 有尹辞在一旁协力,时敬之安心不少。他借着下落之力,避过几十条缠来的肉镣,径直给了蛇头一旗杆。黑蛇发出一声痛嘶,凶狠地反咬上去。 掌门,别杀他!闫清尽全力发出声音。 不杀不杀,你先管好你自己,别到处扔肉镣了!时敬之躲过黑蛇,语速飞快。我说你年纪轻轻,人也看得开,哪儿来的那么大气性? 我 你引来嗔主,你那兄弟又招了痴主,你俩这才变成那副模样。你要真动弹不得,不如跟苏肆说几句暖心话,先把他哄回人形再说 闫清精神一振:真有用? 时敬之:戏里都那么演,不试白不试。 闫清一双眼睛登时黯淡下去,黑蛇趁势咬碎数十颗眼球。吃了痛,肉镣的攻势又疯狂几分,险些把时敬之捆个正着。两人心魔剧涨,四下松林缓缓破碎,景色愈发扭曲。 时敬之: 他踉踉跄跄地躲着,一路跑到尹辞身边,与对方背靠背防御:闫清那小子伤得不轻,光维持意识就够呛。苏肆的蛇皮又厚得要命,我打不晕他,要下只能下死手。 嗯。尹辞没有主动攻击,他人虽在战局中心,却轻巧地如同落叶,没沾上半点纷乱之意。别急,且看四周。 扭曲的景色中,松林与悬崖一同消失。带有禅意的风景平凡起来,渐渐化成一处普通至极的荒山景象。 时敬之:这难道也是 两人僵持不下,心魔进一步异化。异化速度这么快,估计有佛心阵的功劳。我说过,心魔归根结底要他们自己解。你不用终结战局,逼他们清醒便好。 我只能让他们多撑几个时辰。人总是有极限的,若不解开此局 尹辞答得风淡云轻:要是心魔成因现于眼前,他们还拎不清轻重,这种下仆不要也罢。要找阎不渡的线索,嗔痴二主得抓活的。 时敬之动作一滞。 他有些复杂地看向尹辞。方才复明时,尹辞那丝温情不似作伪,如今的无情也是真无情。此人似乎将自己封于厚茧、隔岸观火,四下一切只以道理论断。 他这做师父的,是否也在这冰冷的道理中呢? 不过这想法仅仅持续了一瞬。 尹辞是对的。他与尹辞引不来嗔痴,无论是找线索还是救人命,闫清和苏肆都得活着。 时敬之停在闫清身边,一面药到病除旗旋得凌厉非常,虽说动不了战局,肉镣也无法近他的身。时敬之翻动药箱,连泼带塞,给闫清塞了满嘴的药,姑且止住了汩汩鲜血。 少顷,山顶的景色终于稳定下来。 时敬之认得眼前光景,那是息庄附近的荒山。 杂乱的肉镣与巨蛇间,多了两个小童。一个精致可爱,眼角带着一点泪痣。另一个活像坟墓里挖出来的干尸,瘦得只剩骨头,只有一双赤眸还带着点光。 是苏肆和闫清。 巨蛇和肉镣几乎同时停在空中。 年幼的苏肆将鱼肉烤熟撕碎,一点点喂给闫清后者仿佛饿死鬼,吃得飞快,仿佛要活活噎死自己。时值冬季,闫清的胳膊却露在外面,上面全是横七竖八的血口和淤伤。 【他又没分你吃的?我都说了,你把我给你的肉藏好,别给他。】苏肆边喂边不满道。【你就该把他给饿死。】 【那是我爹。我只有我爹。】闫清停了嘴,闷闷地说道。 苏肆龇牙咧嘴,看他的表情,很想接一句你爹不是好东西。只是看这场面,两人不是第一次发生这对话。这话出口,八成没有过什么好结果。 【等我走了,你不得饿死?】苏肆转而叹气,又喂了闫清一点鱼。【他给你那点吃的,喂猫都不够。】 闫清立刻停了嘴。他瘦得眼窝深陷,一双红眼睛显得格外吓人:【你要走了?】 【我偷偷听见了。前几天村里来了人,愿意一两银子买我,说要带我去城里享福。】 苏肆坐在石块上,摇晃着两条腿。 【我就知道,爹娘还是疼我的。我吃得多,又会自己找吃的,他们不管我也正常。你看,现在有好机会,他们还是惦记着我,没送哥哥们去。】 闫清松开爪子似的手,小大人似的皱眉:【去城里享福?】 【嗯,什么南风还是北风馆。今早我爹跟我说,只要跟去,顿顿都能吃饱饭。】 闫清使劲摇头:【你别去。我在白先生那边听说过,那、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苏肆愣了会儿,显出几分怒色:【别瞎说,你肯定听错了!我爹还能骗我不成?】 【我识字的!我也看到过,那是下九流的行当,要遭人骂】 【那你倒是说说,下九流是啥,又怎么招人骂?】 闫清见朋友生气,急得一张脸都红起来:【我、我不知道,可是不好就是不好,书不会骗人。】 【我爹娘也不会骗我!】苏肆提高声音,【你就是不想我走,对吧?】 闫清一双手抓着苏肆的衣摆,使劲摇头,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苏肆见他一副要哭的模样,自个儿消了气:【等我过上好日子,肯定会回来看你。】 【别去,求你了。】 【人家银子都给了你听着,我在山上晾了一大堆干肉,够你吃上一年半年。你偷偷吃,别傻乎乎地拿去给你爹了。】 【求你了。】闫清只是不断重复。 两个孩子的身影骤然消散。 下个瞬间,山顶仍是山顶,人却变了模样闫清打了个小包裹,坚定地跟在苏肆后面,大有变成人形镣铐的趋势。苏肆则换了一身新衣,正跟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往山外走。 看到闫清,他哭笑不得:【别跟着我啦,要你爹发现你旷工,回去又要打你。】 【我不管。】有中年人在一边看着,闫清小心地闭着眼。【你不留下,我就要跟着你,跟到你同意留下。】 【别闹,我们一会儿要坐马车。】 【我不管。】 闫清挺直不高的脊背,仿佛用尽了所有底气,一字一顿道。 【你要去的不是好地方,我没有骗人。】 中年人把苏肆一扯,不以为意:【行了走了,管他做什么。】 小马车里堆满山货,苏肆蹲在一堆干药材中,朝车外望着。闫清真跟在后面,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却一直没停。看了一会儿,苏肆像是不忍,放下了布帘。 我记得。此刻,时敬之身边的闫清叹了口气。我到底没能留下他,只能远远跟在后面。 你跟了一路?时敬之嘶地抽了口气。 不算。闫清闭上眼,身周肉镣安生了几分。 两边景色互相倾轧,终归是苏肆那边的心魔占了上风下个画面中,只有幼小的苏肆和那中年人的尸体。 那中年人并没有把他成功带出山。 【龌龊之徒,胆敢犯我太衡。】施仲雨垂剑而立,剑尖还滴着血。她看着比鬼墓下年轻不少,还是少女模样。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弟子躲在她身后,脸上还带着泪。 她安抚完那女弟子,转向吓呆的苏肆,口气柔和下来:【你可知他要带你去哪?】 苏肆结结巴巴:【他、他跟我爹娘说,带我去南风馆吃饱饭。】 施仲雨摸摸他的头,语气中多了丝不忍:【可怜,那可不是好地方。】 听到这话,苏肆眼圈一下子红了。他手足无措,却咬住嘴唇,倔强地不落泪。 稚子心中,父母为天。闫清时常被打得只剩一口气,尚敢抱有一线希望,又有几个孩子愿意直面天塌地陷? 施仲雨见他懂事,语气又轻柔了几分:【你骨相不错,面相也像有资质的。我正缺个侍剑小童。你愿不愿随我走,入我太衡?】 恋耽美 送神——年终(46) 作为正道魁首,就算闭塞如息庄,也是知道太衡的。 苏肆只有七八岁,哪里经过这等大起大落。他呆呆地看了会儿太衡派的白衣大马,魂不守舍:【真的?进了太衡,能吃饱饭么?】 施仲雨失笑:【自然能。】 苏肆看着施仲雨剑尖的血,集中全身气力,哽咽着提问:【那、那我能变成姐姐这样的大侠么?】 【只要你想。】 苏肆的三魂七魄这才归位。他胡乱抹了几把脸,眼中多了点人气:【嗯、嗯。我想,我现在就能帮上姐姐的忙!山路难走,我对这里比谁都熟姐姐,太衡这么了不起的门派,为什么要来这荒山野岭啊?】 【追杀坏人。】施仲雨蹲下身,给他披了件暖和的披风。【你们村里有没有红眼睛的人?那不是人,是恶鬼,必须得清除才行。】 虽被披风裹着,苏肆却更僵硬了几分。他努力撑住了摇摇欲坠的一点笑意,做出一副乖巧模样。 【没有。】他抽抽鼻子。【全村人我都认得,没有红眼睛。】 苏肆的表情有些扭曲。只是他年纪尚小,施仲雨只当他刚知晓被父母遗弃,控制不好情绪,也不疑有他:【待会儿我跟师父说一声,且给你挂个名。等到了庄子里,也好跟你父母打招呼。】 【我】 【什么?】 【姐姐,我还是没法跟着你走。】苏肆语气平稳,眼泪却越来越多。【我得照顾弟弟。如果没有我看着,他会饿死的。】 施仲雨有点惊讶:【你】 【我先回去了。】苏肆站起身。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 【不,他不放心我,肯定还在跑山路。】苏肆带着哭腔道,【等我长大了,安顿好他,我一定会去太衡,当大侠。】 施仲雨摇摇头:【我知你惊慌害怕。你先随我回营,明日我骑马带你,你回去得也轻松等等,你跑什么?】 苏肆甩掉了暖和的披风,冲进不远处的树丛。山势奇诡,他这一跑,瞬间把施仲雨甩在身后。后者要照顾身边师妹,终究没有追上来。 闫清在山中摸爬滚打了一天半,摔得身上满是伤痕。就在他撑着树枝,打算继续向前时,苏肆跑了回来。 【太衡要来抓你。我顺捷径回来的,多少挣了点时间。】 刚见到闫清,他便哑着嗓子开口。 【你先藏起来,我回去告诉村里人。他们怕传坏名声,肯定会帮忙藏着你爹你爹没有鬼眼,好躲。你、你一定要藏好。】 闫清脑子还停在帮苏肆逃出火坑一事上,给这一席话砸得晕头转向。但见这人自己跑了回来,他只是抱了抱对方,继而听话地藏了。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苏肆的眼圈一直通红着。等闫清藏好,四下无人,苏肆终于扯开嗓子,在夜色中崩溃大哭。 他最终还是没能放下自己唯一的友人。 当年的孩童或许察觉不到。可时至今日,他们长大成人,心里清楚得很此事成为心魔,简直理所当然。 有那么一刻,时敬之甚至不忍转头,去看身边闫清的表情。 若在那一日,苏肆跟了施仲雨,他的苦难将永远终结。有天生的底子作保障,十几年过去,苏肆在太衡的地位必定低不了。 只是在那一日,他回过头去,松开了他生命中唯一一线希望,奔向未来的无尽黑暗。 从此白衣仗剑、悠游江湖,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第53章 白棘 时敬之突然有些难过。 云游世间,时敬之鲜少与人共情。他人的喜怒哀乐都像隔着一层纱,来来往往,他看不真切。心中不知春,他又向来走马观花,只见人欲,喜怒哀乐都到不了眼底。 然而在这一刻,他的壳子被面前的景象剥下,生出几分切肤之痛。 易地而处,自己会不会留下?尹辞呢? 尘缘羁绊,是如此伤人的东西吗? 心魔幻境中的苏肆哭得太过痛苦,时敬之不知他是哭父母的欺骗,还是隐隐预感到了自己究竟放弃了什么。 他从未跟我说过当初让我藏好,他再跟太衡走不好么。闫清声音有点抖,脸上不见半点血色。 时敬之沉默良久:他哪怕几日后跟太衡走,你活得下来?他舍得了唯一的玩伴,舍不了唯一的亲人吧。 天地之间,只有那么一个人会跌跌撞撞追着马车,对他说那不是好地方,你不要去。 短短一个日升日落,苏肆多了一个亲人,也只剩这唯一一个亲人了。 黑蛇停在半空,蛇头微微垂下。它的杀气弱了几分,状态有点恍惚。 闫清努力朝它的方向挪了挪,声音愈发苦涩:可是我宁愿死,也不想当他的心魔。 时敬之旗子一横,挡住闫清。这回他没有刻意作势,举手投足间也生出几分掌门气势:好不容易稳下来,你先别动他的心魔未必是你。 两人心魔相缠,场景再次变化。 苏肆长高了些,闫清双颊也添了肉,有了点健康清爽的模样。两人衣着简陋却干净,似乎不在村子里。此刻四下昏暗,俨然是一个夜晚。 【今天谭叔夸了我的手艺。】苏肆卷起袖子,炫耀自己的细胳膊。【他说等我再大点,就正式收我当徒弟。不过我才不要学杀猪,将来我当了大侠,大家脸上都有光。】 闫清一张脸稚气未脱,眉间却仿佛要起皱纹:【你先脱了罩衣,我和今天的衣服一起泡上。待会儿谭家奶奶要睡,我得去给她洗脚换衣谭叔才收了咱们半年,好心让咱们住他家里,你还是收敛些吧。】 苏肆嘿嘿一笑:【你不懂,我可是能进太衡的大人才。】 【人家说练武越早越好。你要真想去,我们明天就可以往弈都走,去太衡看看。】闫清犹豫了会儿,语气认真。 【他们到处追杀阎家人,真要进了太衡,你不得天天装瞎子?再说,万一你进不去,我总不能把你丢在外头。现在咱们还小,等几年也不打紧至少等你不是这么小不丁点,能养活自己再说。】 两人同龄,然而闫清长期营养不良,和苏肆一比,他完全还是六七岁的稚童模样。被苏肆戳到痛处,闫清气得直喷气:【我下个月就十一岁了!等我长大了,绝对比你高。】 他想了想,又找到了绝佳的报复方式:【阿四,今天的书背了吗?将来要当大侠,不识字可不行。】 苏肆霎时吱哇乱叫:【哎哟喂小祖宗,你说你年纪轻轻,怎么跟老酸儒似的?】 时敬之瞬间反应过来十一岁,那就是十年前了。 按闫清的说法,闫清父亲死后,两人相约逃出村子。眼下正是相依为命几年后,两人彻底失散的那一年。 见闫清板着脸拿出书本,苏肆头大如斗。他转转眼睛,捉紧外套:【我今晚还得出去,镇北边有个集,热闹得很。】 闫清脸色变了变:【你早上答应过我,今晚不出门。】 【你玩的那些杏核?三子诶,平时也就算了,今晚是正事,就甭管凶不凶吉不吉的了。】 苏肆把玩着钱袋,故意让里面的铜币叮当作响:【集上的东西又多又便宜,我给你买糖吃。】 【别去,要不带我一起去。】 【你要走了,谁照顾谭奶奶?她老人家不高兴,谭叔也得生气,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苏肆一通威逼利诱,闫清还是不买账,把苏肆的衣角攥得死紧:【你答应过我不出门的,我感觉很不好,真的。】 【早知道就不让你装瞎子出去玩了,改天见着那教你算命的老和尚,我绝对要打他一顿。】苏肆咬牙切齿,【行了行了,就几个杏核,糊弄人的小把戏而已,看把你吓的。】 苏肆把闫清的手指小心掰开:【我去去就回。快过年了,附近啥都贵,好不容易赶上一个集】 闫清抿着嘴,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 彼时苏肆比闫清高一个头,闫清被对方目光压得死紧。在苏肆轻松的目光下,闫清的表情从坚定转为犹疑,最后变成这是不是无理取闹的不自信。 苏肆使劲揉了把他的脑袋,趁热打铁:【别闹了,乖,不然我要生气了。】 闫清皱起脸,终于犹犹豫豫地放了手:【那、那你早点回来。】 苏肆出门后,闫清呆呆地望向自己的手,慢慢咬住嘴唇。 他飞快伺候老人洗漱入睡,随后便坐上门槛,忐忑地等待苏肆回家。夜色逐渐暗沉,闫清在门槛上一动不动。他紧紧盯着院子大门,把那几颗杏核攥得死紧,细瘦的拳头有些发白。 就在这时,时敬之身边的成年闫清抖了一下,肉镣上的眼球疯狂旋转。时敬之微微皱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日,苏肆终究没回来。 闫清眼泪汪汪地等了一宿,等到天亮了,他在镇子附近一遍又一遍寻找,始终一无所获。怕苏肆找不到自己,他又乖乖回到谭家等待。 可惜没了苏肆这个天生神力的帮手,谭屠户不愿单养一个瞎了眼的小厮。没过多久,闫清被扫地出门。 他拎着行李发了很久的呆,最终转过身,独自向太衡的方向前进。 另一边,苏肆的心魔补全了闫清记忆的空白 那一夜,苏肆掏出大半积蓄,在集市上买了个简陋的长命锁。他特地让商人用红纸封好,珍惜地揣进怀里。 然而他还没走两步,牛车驴车挤成一堆,商人们抱着货物,彼此拥挤践踏。人们高声尖叫,火光映红了夜色。 赤勾教和陵教在附近起了冲突,两伙人缠斗不休,一路波及到了集市。 苏肆到底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没有大人做倚靠,被混乱的人流撞了个七荤八素,差点一头栽进刀光剑影。 最终赤勾教占了上风,将陵教教徒杀了个干净。打扫战场时,其中一人咦了一声,从尸体堆里拎起昏头昏脑的苏肆:这小子面相正,体格也不错,是块杀人的好材料。 苏肆衣着粗陋,又在泥里血里滚过一遭,一看就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很是方便下手。 被人一拎,苏肆恢复意识,登时努力挣扎起来。可惜赤勾教不比太衡,哪会讲道理那人一掌下去,苏肆再睁眼时,已经被带远了不知多少里路。 周遭景物越来越暗,逐渐失去条理。惨象四起,无数面孔或讥讽或痛苦。颜色混作血淋淋的一团,各类事物扭成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巨大的老人面孔。 老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压迫感令人窒息。 黑蛇垂下脑袋,瑟缩成一团。 时敬之认得那张脸,那是乌血婆的脸孔。在这失控的心魔之中,乌血婆的声音依旧喑哑难听:【老身从未看错过人。你这性子,天生就该入我神教。你愿意跑便跑,逃得掉算你的本事】 心魔景越发扭曲,几乎到了崩溃边缘。四处画面疯狂轮换,越来越难看清 苏肆真的逃了,他苦练武功,一次又一次破开守卫,逃去江湖最肮脏阴暗的角落。 可是作为第一魔教,赤勾教也不是吃素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苏肆每次逃不了两三个月,便会被再次抓回来。乌血婆并不在意他的忤逆,就她看来,这似乎是某种颇具成效的训练手段。 抓了又逃,逃走再抓。苏肆这一逃就是十年,从未停止。 【这么多年,江湖的腌臜角落,你还没看够么?你那不知死活的朋友,还有那所谓的太衡梦,快成魔障了罢了,你若轻易放弃,也不配这个位置】 【小子,你是老身亲自挑选的少教主。总有一天,你会自愿回来】 听清这句话,闫清整个人呆在原地。他的心魔彻底被压下,苏肆那边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 即将崩溃的心魔景中,乌血婆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如同头顶雷鸣、山岳崩倾。 【世上根本没有天理轮回,终归是善无善报、恶无恶报。举头三尺无鬼神,肆意妄为便好,你应当比谁都明白】 人心是会留疤的。世间种种险恶,但凡亲身滚过一遭,那些碎掉的天真与期待,便再也拼不起来了。 十年光景,足以将一个人碾成齑粉。 而世间名门正派,凭的大多是那一腔热血、一颗未见裂痕的拳拳真心。无论苏肆如何年轻,他见识过太多恶意,骨子里沾了不可控的阴暗猜忌,注定再与太衡无缘。 黑蛇长嘶一声,两行血泪蜿蜒而下。它突然发疯似的朝乱石摔去,像是想要借势削掉身上的鳞片。可惜狂乱过后,鳞片仍牢牢地长在它身上,它只得到了几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时敬之不再护着闫清,他看向无数惨象拼出的巨脸,一脸空白。 痴生怨,怨憎无主,反噬本心。 苏肆的痴,究竟是善恶不分,还是热血已冷,却舍不下最后一点对于天理昭昭的妄念,不愿沉入恶道呢? 闫清双手抓入山顶泥土,山顶多碎石,他十指鲜血淋漓,脸庞有泪滑下。 肉镣终于不再攻击苏肆,它们纠结成团,向自己的主人杀气腾腾地转过头来。 上有世间万恶铸成的枯干面孔,周遭是缀满赤红鬼眼的肉镣之网,俨然一副地狱图景。地上血泪横流,一片狼藉。心魔景溃散的裂缝之中,却仍透着一丝蓝天。 干净剔透,无情至极。 时敬之双手拄着旗杆,突然有些窒息。 你不是他的心魔,他怨的是邈邈天命。 时敬之喃喃道,并未看向闫清。 尘世险恶难测,闫清非但不是苏肆的心魔,他更像他最后一丝天真。 闫清,你正相反你所愤怒的不是天道不公,而是无能为力。 从起初到现今,明明参与了对方每一次命运转折,他却没能挽回任何东西。十年过去,尘世变迁,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阎家鬼眼依旧惹人生厌,闫清自己仍是过街老鼠,只能凭借瞎子的身份苟活于世。他明明进了世上最公正的太衡,可人生仍如逆水行舟,光粉饰太平就花尽了力气。 他的怒火自十几年前燃起,从未熄灭过。经年怨愤指向自身,已成沉疴。 听到时敬之的话,闫清胡乱抹了两把泪,突然笑起来。 他踩着自己的心魔,摇摇晃晃站起身,仿佛失了痛觉。一个又一个赤红眼球在闫清脚下爆开,发出稠血似的黏腻声响。 闫清走向遍体鳞伤的黑蛇,缓缓拥住了它。 肉镣自四面八方裹来,将两者束在一起,谁也没法动弹。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物以类聚。闫清闭上眼,拥住蛇身。你我一样,不过是早已认命,偏偏又心有不甘阿四,今后我会陪你的。 恋耽美 送神——年终(47) 他们都还活着,哪怕只是无望地挣扎,也不需要一个人继续了。 黑蛇的鳞片终于松动些许,黑鳞滑落,露出苏肆血肉模糊的上身。肉镣彻底静止,没有收回,却也不再胡乱袭击旁人。 时敬之叹了口气,缓缓收了手中旗杆。 他走近气息奄奄的两人,看向裹满鲜血,双目半阖的苏肆:苏肆,你还能听见么? 苏肆抬起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时敬之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且问你,若你能回到最初,回到初遇施仲雨的那一刻,你会不会跟她走? 苏肆怔了怔,随即露出一个疲惫的、近似于无的笑。 他极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时敬之静立片刻,而后向面前两人低下头,行了个郑重的礼。 多谢两位解惑。 远处的尹辞察觉到了不对,一个旋身接近:嗔痴二主还没现身,你为什么要点醒他们? 心魔既解,嗔痴俱散。没了目标,妖主会自行离去。阎不渡留的线索也会不了了之。 因为不需要他们了。时敬之背对着尹辞,声音有些强忍情绪的呆板。他们本来就受伤颇重,提前歇歇也好。 尹辞看着那背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你怎么了? 阿辞,我不问你的心魔。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为什么对于我没有心魔这件事,你没有吃惊? 时敬之的声音里藏了一丝颤抖。 你早就看出了我的状况,对不对? 先前他还心道尹辞冷淡。如今看来,割裂于世、隔岸观火,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时敬之胸口隐隐作痛。 心魔异化,本就以心力为柴薪。闫清与苏肆早已到了强弩之末,心结一朝被点破,心魔景象即刻崩塌。浑浊的碎片飘飘摇摇,仿若一场黑色的大雪。 嗔痴二主携了阎不渡的法术,让人心境不稳。这的确是条饱含恶意的死路,可它同样能是引人顿悟的机缘。 前不久的心魔中,幼童的哭声凄厉,诀别的绝望深沉,时敬之却生出一点莫名的羡慕之意。 一瞬之间,有生以来诸般景象在他的脑中闪过。 从幼时的迷茫、讨好与戒备,到朦朦胧胧中的红叶翻飞如蝶,再到满天星斗下的发丝相缠,最后止于佛头上的欣喜与恣意。 鲜艳的漩涡之中,只有时敬之孤身一人立于正中。他对于他人的记忆,模糊一片。 是了,自己想要一个徒弟,感受一番尘缘羁绊。 徒弟是谁都可以。 只要目的达到了,自己的爱护、依赖和担忧,给谁都可以。 他高高在上,只想专沾那一点甜意,浅尝辄止。可惜尘缘羁绊,到底是尘缘羁绊。既不愿亲身惹尘埃,又谈什么尘缘? 入阵之后,时敬之其实隐约有所察觉。 他积攒多年的思绪,不知来处,不见出口,也从未展露人前。久而久之,他自己都无从分辨那些压抑的情绪,只当它们都是绝望。 苦楚懵懂混沌,本愿也渺渺茫茫,自是不会有凡俗魔障。 尹辞不显吃惊,是因为看穿了他的本质吗?对于这样的师父,尹辞又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另一个人的想法,原来是如此让人心神不宁的事么? 先前那些亲昵试探、提心吊胆,此时通通付诸流水,只剩难以言喻的空虚。贪主替他拂去遮眼浮云,欲求散尽,露出的只有一颗空悬的本心。 也许是时候迈出第一步了。 继续孤身一人、置身事外,到底生不了心魔,也触不到情深。 时敬之转过身来,他看向尹辞,面带笑意,眼眶却一点点红起来。 阿辞,你继续找嗔痴二主。他轻声说道,现在有我在,它们不会走的。 尹辞没有动弹。 时敬之不需要多加解释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无数惨白的荆棘自他脚下激射而出,疯狂蔓延。 《无尘言》要他问天问己,莫问苍生。眼下他偏要怨天怒己,爱恨嗔痴交缠,张扬地加于苍生之上。 荆棘绝望地伸展,带着不甘离世的眷恋,以及不择手段的决意。它们缠上山石,缠上摇荡的秃枝,缠上巨大的人头灯,仿佛要就此吞噬万物。瞬息之间,荆棘便攀上远近山峰,铺满天地,锐利的尖端直指苍穹。 在这个瞬间,时敬之那长久的防备土崩瓦解。他当着尹辞的面,将一颗心亲手砸入尘世,摔出一地平凡的委屈、不甘与解脱。 如同群山落雪。 心境不稳,嗔痴顿起,心魔即成。 时敬之握紧一根心魔荆棘,尖刺划破他的掌心,黑红的血慢慢滴落。 快去找吧。时敬之重复了一遍。 他面色青白,笑得很难看。声音也有些抖,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哭腔。 尹辞还是没有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贪主面前的惊鸿一瞥,眼下时敬之明明狼狈不堪,却又鲜活了几分,鲜活到尹辞不忍抛下他一人。 尹辞小心越过荆棘丛,就像眼还盲时那般,一把抓住了时敬之的手腕。 师尊只是生了心魔,又没被心魔反噬。 他动作坚定,声音平淡。 若要找,一起去找便好。 第54章 风雪 尹辞不拉时敬之还好,他一上手,满地苍白的荆棘顿时溃散起来。尹辞下意识放开手,那堆荆棘又茁壮地长了回去。 尹辞: 时敬之眼圈还红着,竭力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可惜佛心阵铁面无私,不给他留半点面子。时敬之心境晃得如同风中残柳,突出一个大起大落。心魔也跟着起起伏伏,变化得相当直白。 尹辞突然觉得满地的不是心魔荆棘,是时敬之的狐狸尾巴。 尹魔头向来没心没肺,这念头闪过,他径直笑出了声。时敬之雷劈似的待在原地,脸上的脆弱还来不及散掉,化成一个震惊的你怎么能这样。 这么在乎我啊?尹辞笑道。 时敬之酝酿了满腔悲意与壮烈,结果撞上八风不动的尹辞,它们瞬间变得绵软。他气哼哼地将手缩进袖子,正儿八经的嗔怒变成了气急败坏。 继而他挣扎片刻,把血色全憋回脸上,才勉强问出口:阿辞,关于我的心魔,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要主动交心。时敬之忍住暴露内心的恐慌,不住默念。 尹辞还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模样,不过这一回,他没有调笑,答得相当正经:长势不错,很精神,让人羡慕。 时敬之:他现在想换个徒弟,是不是真的来不及了? 见他一脸阴晴不定,尹辞忍俊不禁:我还能怎么想?爱恨热烈,堵不如疏,能想通是好事。 时敬之和他的心魔一起松了口气,满地乱窜的荆棘终于老实下来。 结果尹辞还没完,好死不死地又补了句:不过师尊的真性情,倒比我想的可爱。 时敬之一颗心刚放进肚子,此刻又跳去了喉咙口。半晌,他磕磕巴巴道:说什么混话,先找妖主要紧。 不过他倒是又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了。 尹辞笑够了,正色道:方才苏、闫两人引着妖主,我追妖气到崖边,却无法定位二妖的位置,其中必有蹊跷。心魔为身外身,你这个又铺天盖地,蛛网似的到处都是,刚好能派上用场。 时敬之一点就透:走,带我去崖边。 时敬之的心魔有些类似于白爷,并未与他本人相连,不会影响行动。只是荆棘漫山遍野,尖刺密集,不时还涌动几下,路变得尤为难走。时敬之本想把白爷也拎上,谁知那鹅妖守在昏迷的苏肆身边,说什么也不愿动弹。 于是他只得作罢,与尹辞两人向崖边前进。 心魔景破,蓝天依旧。崖边翻滚着腾腾雾气,回莲山仙气飘飘,威严不改。 尹辞在悬崖边沿站定,皱着眉感受了会儿,继而朝崖外某个方向一指:那边最妖气浓郁,却徘徊零散,难以捉摸。 时敬之会意。换了自己,也不会贸然出手试探虚空没有落脚点,一旦错判,又被妖主在半空中攻击,那就是万劫不复了。 我来,我再扩些荆棘,将附近全盖住就好。 尹辞摇摇头:你刚生心魔,情绪不稳,最好不要竭尽心力。我有自身心魔为辅,你只需寻到它们的大概位置。 尹辞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的包容,换了以前,时敬之免不了质疑分析。如今他止住深思,囫囵接下,竟也相当受用。 时敬之做了几个深呼吸,顶着疲惫与头疼,朝空荡荡的悬崖外引出十几根心魔荆棘。身外身感触与本体无差,荆棘甫一射出,时敬之便感到一股妖气贴着荆棘擦过。 阿辞,你正前三十五步,左十二步! 尹辞将人头灯停在崖边,整个人向悬崖外跃去。吊影剑舞得如同风暴,方圆五步全被卷入其中。不多时,剑风内响起一声惨叫。两只妖物渐渐现形。 崖外一片虚空,连棵借力的歪脖树也没有。尹辞无法凭空停留,妖物还没现形完,他便借着背后的影链荡回了回来。 人头灯里的黑火连晃都没晃一下。 妖主被伤现形,两人才看清它们的模样。 不愧是回莲山的守山妖,算上贪主,三妖中无一猛兽。悬崖外侧,竟有一个悬浮移动的隐形石台,一牛一猴正停在石台之上。 牛妖似实似虚,乍看之下犹如一层浅淡的影子,和尹辞身上的影手有些相似。可要定睛细看,却只能看到注意力集中的那一小部分躯体,视线焦点外的部分则云雾般散去,若是强行去看,只会头痛焦躁。 一言蔽之,无法直观其形。想来二妖的妖气分崩离析,捉摸不定,八成是此妖特性作怪。 怒气遮眼、不识大局,这约莫是嗔主。 痴主更好认猴妖则坐在牛背上,左右生了两张面孔,四只眼睛却错了位,仍长在头颅正面,冷冷地看过来。它的两张嘴全部龇牙咧嘴,吱吱喳喳低叫。 见露了踪迹,二妖扭头便逃,又消失在半空。这次它们没用术法隐身二妖并未整个消失,而是从头到尾隐去,更像跑进了个看不见的门洞。 尹辞与时敬之对视一眼。 紧接着,尹辞把时敬之一搂,利落地跃上隐形石台。妖主的血还滴在石台上,猛地看去,仿佛只有几滴血凭空移动,怪异得很。 石台到处乱飘,尹辞早已记住了门洞位置。他将影手链扯了扯,看向时敬之:师尊,准备好了?若你要休息,我们也可以稍等片刻。 时敬之一双眼直盯着二妖消失的地方,毫不迟疑:跟上。 尹辞一哂,又凌空而起。 他的轻功比时敬之扎实得多,就算石台飘远,他仍是一跃便到了那隐形门洞中。 时敬之的手下意识紧了紧,两人拥在一起,一头撞进虚空。 只是一瞬,天光山岳皆不见,他们坠入一片冰冷的阴影,继而结结实实砸上某处地面。 门洞之中黑暗无比,自有一方小天地。尹辞松开时敬之,四下摸了摸,只能摸到冰冷粗糙的岩石。 他们脚下是冻硬的泥土,来处也只剩灰黑的巨岩石壁。两人仿佛不是跳入崖边虚空,而是跌进了一处狭窄岩洞。 岩洞寂静无声,唯有遥远的洞口透出一丝光。阵法于人妖有别,此处不见嗔痴二主,它们怕是不会被这里困住,早就逃之夭夭了。 时敬之率先冲向洞口。岩洞外一片苍茫,狂风暴雪将天地卷作白茫茫的一整个。他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试着去触碰洞外风雪,结果只碰到一片虚无。 是法阵的边界。 时敬之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尹辞。来之前,绕在自己腰上的荆棘消失了,尹辞身上的影手也不知所踪。 他吸了口气,果断分享自己的发现:心魔消失,我们不在佛心阵中。看这情况,有人在这固化了一个小法阵,两阵不能相容罢了。 尹辞有些意外地看了时敬之一眼,接过话茬:的确。这种规模的小法阵,应当是个人所为疯到敢在佛心阵上动手脚的,我们只认识一位。 时敬之忧心忡忡地倚上洞壁:这得从佛心阵上偷引精气吧,阎不渡就不能留书吗? 说明他想传达的线索多,好事。尹辞则在原地坐下,伸了个懒腰。 他们踏入的一刻,小法阵就被激活了。虽然这法阵出自阎不渡的手,但罕见的没沾杀意,大抵还是安全的。 虽是幻象,阵中严寒不减。似乎是为了保护法阵完整,时敬之没了心魔,内力却仍被小法阵压制着。他站着哈了会儿白汽,最后还是服了软,凑到尹辞身边。 可以让我靠会儿吗?我有点怕冷。 他特地礼貌地问了问。 尹辞看着挺吃这一套,他果断挪了点地方:也不用客气成这样,过来。 时敬之心魔初生,本来就精疲力尽。他靠了会儿尹辞,又小心地调了个抱姿,半挂在尹辞身上,一鼓作气眼看着衰竭下去,整个人昏昏欲睡。 尹辞索性将身边人搂住,一边低声引导时敬之调息,一边死盯着岩洞入口。 阎不渡玩了这么多花样,总不会是把人弄进来冻死的。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冲进岩洞。 那人一身暗红劲装,白狐裘上沾满了鲜血和雪水。他一边胳膊软软垂着,显然受了重伤。远远看去,他腰间的红玉烟杆让人眼熟得生气。 尹辞连忙把半睡半醒的狐狸戳醒:来了。 短短两炷香的时间,时敬之脸埋在尹辞肩膀上,零零散散做了一堆碎梦。如今陡然惊醒,他一时恍惚,差点整个人跳起来:什么?什么来了? 他声音不小,远处的阎不渡却像没听见似的。 阎不渡眯着一双赤瞳,撕开衣衫,熟练地处理伤口。固定好了断骨,他倚上岩壁,长舒一口气。 这会儿他绑了个高马尾,散乱的发尾贴上苍白的皮肤,透出几分艳色。只是这艳色放在阎不渡身上,也多了几分居心叵测的危险味道。 阎不渡没有安生多久。没过一盏茶,他突然眉头微皱,捂住嘴巴,毫无预兆地呕出一大口血。 恋耽美 送神——年终(48) 时敬之、尹辞:这场面,怎么看怎么熟悉。 吐完血,阎不渡还是面无表情。他没露出一丝意外,只是习惯地握了团雪,将掌心鲜血擦干净。随后他裹起狐裘,试图阖眼休息只是他每休息一会儿,便要歪过头,再吐几口血出来。 尹辞表情怪异:他有这毛病?我从没听说过。 时敬之也屏气凝神:我也没看过任何记载。可能是陵教实力为尊,不愿承认自家圣教主也会患病也可能是他在人前强忍了,换了我,必要时我也能忍。 阎不渡就这样睡了又吐,吐了又醒,脸上勉强恢复几分人色。似乎是睡厌了,他恹恹地转过头,看向洞口外的雪暴。 时敬之旁观了一会儿,又开始小鸡啄米。谁料再次惊醒他的不是尹辞,而是阎不渡。 既然来了,不妨进来坐坐。 阎不渡的声音懒洋洋的,语调带着十足的戾气,未露半点虚弱之意。他就这样侧过头,朝洞外打着招呼。 我说空石大师,外面都成这样了,您还想即刻捉我出山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阎不渡从和尚们的法阵上拉了根电线,偷电供给录像机 时狐狸:怎么办,入世好危险,敞开心扉好难。 尹魔头:可爱 第55章 空石 阎不渡说完,一个年轻和尚从风雪中走出,踏进岩洞。 和尚背着把青灰色大剑,大剑未曾开刃,似乎由幕炎石磨就。他身材高大,但不显粗壮。如此背着风雪一站,宛若一座自古便兀立在此的孤峰。 细细看去,那和尚长相端正刚毅,五官轮廓较深。他的右颊有一道显眼的疤,气质却没有什么攻击性。 空石和尚。 尹辞认得此人。百年前,他化名宿执,与阎不渡、空石、曲听雷并称江湖四杰。除了曲听雷年逾半百,外人看来,其余三人都不到不惑。 后生可畏,意气风发。那称得上是开国以来的武林巅峰。 只是好景不长,阎不渡为修建鬼墓,把大半个国家搅得腥风血雨,又以一人之力大败无数高手。一向超脱于世的见尘寺最终插手,派空石追捕阎不渡。 和尚们意图将阎不渡捉进见尘寺地牢,随即公开审判,就此囚禁一生。 尹辞记得这个故事的后续。 和尚向来不死不休,可阎不渡并未被抓去见尘寺,空石想必被他杀死了。而后阎不渡失踪,江湖四杰只剩曲听雷和自己。 两个年轻豪杰犹如暗夜流星,闪耀非常,陨落得也飞快。 尹辞还是宿执时,行事善恶混沌,却知道点到为止,因而被正道所容。他从未与空石和尚交手过,对此人毫无了解,自是猜不出当年秘辛没人知道空石是怎么死的,又死在哪里。时至今日,见尘寺还在寻找这位年轻高僧的遗骨。 这会是答案么? 尹辞不禁坐得板正了些,可惜他身上挂了个软绵绵的时敬之,给这个动作添了些难度。 空石和尚衣衫破破烂烂、满是剑痕,但气息相当悠然。比起狼狈的阎不渡,他更像是来踏雪赏景的。 他在阎不渡对面坐定,整了整衣摆,开始默默念经。 这一念,就是大半天。 时敬之到底没挺住。他蜷起身,头枕在尹辞大腿上,睡得人事不知。尹辞则继续打坐,他一手把玩着时敬之的发梢,一边看着面前仿佛静止的画面。 时敬之睡了几个时辰,终于缓过一口气。他把头发从尹辞爪子里抽出来,揉揉眼睛:怎么样? 尹辞:他们一句话都没再说。 时敬之:这都过了多久了?闫清他们的记忆也不短,心魔景拼拼凑凑,一会儿就放完了。咱们该不会要按他回忆的天数待在这吧,阿辞,这里没吃没喝 尹辞只觉得自家师父生出心魔后,生生聒噪了几个倍数。时敬之愿意依赖他,这是好事,只是此人还没摸清依赖的度,恨不得把心里话全倒出来。 但有这么个精力十足的人在身边闹腾,尹辞却怎么都烦不起来。 他拍拍时敬之的胳膊:莫慌,阎不渡既然要留信,总不会把信使杀死你不妨闭上眼,感受一番体内状况。 时敬之依言闭上眼,随即立刻炸了毛:我睡了那么久,怎么没恢复半点体力? 果然。 尹辞笑了笑:阎不渡没强到自立一方小天地,此处应是纯粹的心境。眼下种种,只在我们的意识之内阵法加快了思绪速度,心境一日,外面不过是眨眼工夫。 真实世界里只过了瞬息,时敬之的身体自然无法恢复。 好处也有,哪怕阎不渡的记忆长达一年,现实中也顶多过去一个时辰。他们不会死于饥饿或干渴,也不必担心清洁问题。 但某人很可能死于无聊。 时敬之向来爱折腾,一刻都停不下来。如今被困在狭窄的岩洞内,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萎靡下去。 尹辞又想笑了:无事,哪怕他们被困一整个冬天,也不过三个月而已。 他顿了顿,又贴上时敬之的耳朵:这是从天道那里偷来的时间,师尊不必担心病痛,不妨好好享受我还在这陪你,不是么? 先前源仙村一遭,时敬之莫名沉稳了些,不那么好玩了。眼下经过佛心阵,此人露出一点本心,又好逗起来尹辞眼看着一点红意从时敬之耳尖泛起,很是满意。 时敬之看上去恨不得挪开,又舍不得身边人的温度,只好板着脸转身,权当无事发生。 岩洞昏暗冰冷,压抑得如同一口棺材。暴风尖声呼啸而过,气氛格外沉闷。若是孤身一人被困在这枯燥窒息的环境,说不准在饿死前就疯了。 先前咱俩忙着打,一直没空说话。如今姑且算休战,怎么还如此安静? 兴许也觉得无聊,阎不渡再次开口。 你们见尘寺的秃驴一口一个普渡众生,见了本座恨不得把唾沫说干,怎么到了大师这里,反倒成了锯嘴葫芦? 空石和尚幽幽看了他一眼,不答。 阎不渡兴致反而更高了:哦?难道大师是另一类自诩高洁,目下无尘,怕沾了本座这作恶多端的孽障,污了一身正气? 尹辞无言。阎不渡非但吐血像时敬之,聒噪起来也不遑多让。 空石不再默默念经,他清清嗓子,终于开了口。 和尚的声音犹如雨后春风,温润好听:施主,我记得你今年二十有九。 是。 自你十七岁创立陵教,时至今日,不知卷起多少血雨腥风,造了无数杀孽。 是又如何? 施主以一己之力创立魔教,又以一教之力抗击正道近两年,想来也是聪慧无比。 阎不渡眯起一双赤眸,他习惯了听教众拍马屁,被和尚拍还是第一次,他几乎要警惕起来:所以呢? 所以施主浸于凶煞十二年,一把年纪没有活到狗身上,脑子似乎也没有问题。那么该听的肯定都听了,该想的肯定也想过。 空石露出一个平和亲切的笑。 要是凭借贫僧几句话,施主就能大彻大悟,那贫僧不该在这里,怕是早就成佛了。 阎不渡第一次见这么没有事业心的高僧,一时有些恍惚:你 空石大师和颜悦色:阿弥陀佛。 他一席话相当不客气,偏偏语气情态甚是温柔,没有半点轻蔑或怒意。 尹辞: 时敬之:见尘寺戒贪嗔痴,我怎么觉得这位大师还得戒一下阴阳怪气。 阎不渡被一声温文的阿弥陀佛堵了个正着,看着和尚那一脸多大个人了有点数,渡你不如渡块石头的坦然,他一阵无名火起,忍不住又吐了口血。 空石叹了口气,掏出块布巾,双手递了过去。 阎不渡轻笑一声,冷嘲热讽不改:才刚断了本座的胳膊,就来假慈悲? 空石正色道:可是施主已经自己包好了手臂。这样吧,若是施主着实在意,贫僧再给你包一层? 他用的还真是打商量的语气。 阎不渡: 这和尚修得恐怕是阴阳禅,每个字都温和得让人挑不出刺,语气也没什么问题,加在一起却怎么听怎么嘲讽。 尹辞看得出阎不渡的想法。 这要真是个忧心苍生的苦脸僧,或者嫉恶如仇的活罗汉,阎不渡都会好过点。那两类人很好看穿,可面前的和尚藏身云雾,别说阎不渡,他一时都看不真切。 见阎不渡无语地收了布巾。空石一脸佛相,继续坐禅。 要不是知道阎不渡造的那些孽,师徒俩几乎要开始同情他了。时敬之贴回尹辞身边,又觉得相比之下,徒弟称得上温和可人。 洞外渐渐暗下去,风雪却没有停息的意思。空石打开行囊,取出铁钵和米,又化了些雪水,熟练地煮起白粥。 阎不渡:你我缠斗五天五夜,山中行进不知几千里,你还有闲心背米? 空石慢条斯理:人总要吃饭。 他煮好了粥,稍微晾了晾,往阎不渡的方向一推:施主先用吧。 阎不渡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将粥倒进肚子。他恢复了点气力,一点杀气四散开来:秃子,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和尚继续煮粥,语气淡淡:施主在想,待会儿找个机会杀死贫僧。如此一来,有米有人肉,能撑得更久些。 阎不渡:那大师要不要来个舍身饲虎呢? 空石吹了吹粥:不要。 阎不渡哼笑一声,红玉烟杆一动。凌厉剑气即起,毫不含糊地砍向空石。后者随手将石剑一斜,那剑气被大剑弹开,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 唉功法相克,真是烦人。阎不渡往岩壁上一倒,长吁短叹。 施主还是收手吧,若是杀了我,施主定然出不去。 此话怎讲?狂风暴雪,停了便不足为惧。 和尚继续吹粥:前提是施主知道如何下山。我见四周有古旧阵法的痕迹,此山也被阵法扰乱,各处残有幻象。须得以破魇法破除干扰,才能正常行进。 阎不渡怔了怔,倒是不怎么意外:纵雾山颇大,时常有些怪事。或许是哪个神仙在这修炼过,留了一地麻烦。 话说完,他的杀气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出家人不打诳语,空石和尚膈应人归膈应人,好歹也是见尘寺出了名的高僧,断然不会为了保命而说谎。 阎不渡情绪调整得很快,再开口时,他的语调又恢复慵懒,仿佛刚才下杀手的人不是自己:那吃食怎么办?这点米可不够两人吃。 空石仍是一派平和:此山不荒,来的路上,我看到好些可以吃的野菜山菌,施主定然饿不死。 没肉啊,和尚就是麻烦。阎不渡不满地看了眼断臂,只得认命。 用完饭,和尚将斗笠一戴,踏入雪中。他于夜色墨黑时归来,背包里真的塞满了野菜和肥嫩的菌子。 只不过空石积了一身雪,临近洞中火堆,雪全都化成了水,将布料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空石索性脱了上衣,以树枝撑开衣服,在火边晾干。 阎不渡用火烤干烟袋,捻了撮烟丝,慢慢抽着。 和尚正背对着他,火光摇曳、白烟缭绕,结实的后背尽露在外,微微泛出光泽。 阎不渡许是真的无聊了,他散开长发,一点点喷着烟:可惜,可惜。四杰之中,除了曲听雷那老头,宿执和你都算得上美人,就是一个比一个难搞。 空石:施主对美人的定义,还真是宽泛。 阎不渡大笑:大师眉目端正,身条甚好,不必妄自菲薄。至于那宿执,他平时戴着面具不假,我倒也听过有趣的传闻。再者,美人在骨不在皮,本座见过这么多美人,绝不会看错。 空石:哦。 阎不渡:只是本座爱美人归爱美人,也没不挑到玩一个死人。也不知那宿执着了什么魔,一双眼都是死的,里子也烂干净了。这样的人最没意思,白白浪费了那一身好骨相。 尹辞: 旁观别人背地说自己坏话,感觉还蛮新鲜的。不过阎不渡这或许算不得坏话,更像是事实。 不愧是一代天才,看人的眼光也锐利非常。 然而看到现在,尹辞不由地生出些怪念头。阎不渡这一手看人的把戏,和时敬之又有几分相似,只是比时敬之更老练成熟。 会是巧合么? 另一边,阎不渡和空石并未停止对话。 空石明显对交谈没什么兴趣。他专注地擦拭身体常人没有时敬之那般变态的内力,维持体温就是极限了。身体越潮湿,热气散得越快,只会凭空浪费真气。 不过眼看话题越来越不像话,空石还是回过头,瞥了阎不渡一眼。 阎不渡似乎被鼓励到,嘴上更来劲了:说到他我就来气,那小子特地捡起赤勾教这个三流教派,一手拉成北方一霸。若不是他把北边占了,我教也不至于被打得这么惨。唉,非得在关键时期给我添乱。 他说到一半,又自个儿委屈了起来:若没有姓宿的,现在我该躺在绸被里,软玉温香在怀。 空石把阎不渡当成一团会嘟囔的空气,他就这样赤着上身,闭目坐禅。 谁知阎不渡竟收敛真气,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不带一丝杀气,从空石背后贴上,一条手臂越过空石的肩膀,摸向他的胸口。 和那宿执相比,大师就不一样了大师眼里俱是生机,动人得很。 阎不渡刻意放慢语调,声音犹如丝绸,饱含笑意。 长发如丝,香烟缭绕,两者混上温热的吐息,齐齐拂过空石赤裸在外的皮肤。 恋耽美 送神——年终(49) 我说大师,我们也算缘分一场。人生无常,说不准咱们都得死在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教你点别的乐子,权当报一饭之恩 可惜阎教主尽心蛊惑,和尚却不解风情。空石侧过头,仿佛在看一只追自己尾巴玩的狼。 他身子一错,一把捏住阎不渡断掉的胳膊。趁阎不渡吃痛,空石又瞬时点过那人几处穴道,随后将人整个搬回原地,还好心给阎不渡盖了层外套。 做完这一切,和尚恢复坐姿,一脸恳切道:施主,我寺尤其擅近身功法,你该记得才对。 等离开这,我绝对要杀了你。 空石继续好声好气地噎他:善哉,难不成施主先前不打算杀我? 难得见到个皮相和武功都属上乘的高僧,可惜阎魔头的征服欲刚刚燃起,就被无情浇灭。 好好一个和尚,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阎不渡表情阴晴不定:算了,你还是继续念你的经吧。 作者有话要说: 阎不渡不是正常魔头,可惜高僧也不是正常高僧(? 时狐狸:完了进笼子了但是时间是白赚的没有吃喝但有阿辞陪着。一时竟不知道是赚是赔(? 尹魔头:? 第56章 棋局 阎不渡被点过穴道,没法再动弹,索性闭眼浅眠。空石和尚念了一个时辰的经,也坐着睡着了。 外面风暴小了些许,洞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剩火焰哔哔剥剥的声响。 时敬之与尹辞两人身在心境,不会真的生出困意。回忆的两位主角沉默下去,两人又开始无事可做。 时敬之沉默了会儿,兀自站起身,跑到阎不渡身边。他拔萝卜似的揪阎不渡的红玉烟杆,可烟杆像是被黏在空中,他连穗子都拨不动。 心境之中,所有东西都能碰触,却改不了状态。尹辞看时敬之龇牙咧嘴,体贴地补了句。 唉,我见那烟杆上吊了软鱼妖目,想仔细看看来着。 怪不得此处景象如此完备。尹辞微笑道。 软鱼妖目么这狐狸的眼还是一如既往的尖。 软鱼妖少见,鱼皮可以做传递信息的字衣,一对鱼眼彼此连通,能够储存并传递景象。只是处理过程极其复杂繁琐,也就阎不渡这种穷奢极欲之人会把它当烟杆坠子。 想来也是,阎不渡以妖目时时记录周遭景象。无论是制敌还是猎艳,事后都能拿出来分析或回味,方便得很。 若是方才空石从了阎不渡,以阎不渡的嚣张做派,等他们从这出去,他会第一时间把影像发给整个见尘寺鉴赏。 时敬之貌似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脸缓缓皱了起来。 他又试着给阎不渡把脉,可惜影像就是影像,他把不出任何东西。尹辞眼看便宜师父乱转了会儿,又乖乖跑了回来。 心境就心境,怎么连冷热都还原。时敬之在尹辞身边盘腿坐下。阿辞,你要不要睡一会儿?就算身体不累,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尹辞摇摇头:你想睡就睡吧。 时敬之没动弹,只是就着摇曳的火光看着尹辞。 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刻进心里似的。 从最初见到赤勾教杀手,到鬼墓、源仙村,再到现在阿辞,你好像什么都不怕,又什么都知道。 尹辞只当他又要试探自己:怎么? 真好,你在我身边,我安心得很。要是我独自跌进这里,现在肯定一头雾水,吓得要死。时敬之却没有问下去,只是感慨。 他不再自称为师了,语气平和而真挚。 尹辞静静地回望他。 时敬之搓搓双手,笑了笑:最开始我想,你只是个普通山户,然后我又觉得,你是怀有目的、隐藏身份的高手 现在呢? 阿辞面相不俗,性子也恰到好处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神仙么? 时敬之没有看向尹辞,只是瞧着洞外的漫天风雪。火焰将岩洞照成暗橘色。他们陷入了一段早已消逝的时光,彻底脱离尘世,无边孤寂里只剩两人。 这样的地方,神佛皆不见。仿佛什么话都可以说,一切愿望都可以被谅解。 尹辞:师尊只是体虚,心也跟着糊涂了。 可是我从未这样安心过。 你不怕我有所图谋? 时敬之少见地大笑:佛心阵可是点醒了我。我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过,你还能图我什么呢? 尹辞沉默了。 看着这人的笑脸,他生出个有些逃避之意的想法。世间可用阳火的人不止时敬之,寻找视肉的人也不止时敬之。 自己不是非他不可。 与时敬之相反。时间流逝,尹辞只觉得自己抽了根顶糟糕的签。有那么一瞬,他突然理解了阎不渡面对空石的无措。 如果时敬之是个俗人,他可以冷眼旁观,毫不留情地将人利用到最后。可时敬之偏偏不是常人。 这个人的一年余命,值得他用多少年的等待去换?夕阳下的惊鸿一瞥,又能让他的理智继续撑多久? 为了那一点温暖的生机,他就要放弃利用此人么? 真让人头疼。 尹辞伸出手,慢慢放在时敬之头顶。后者震了下,看起来一句没大没小险些脱口而出,好容易才憋住。 在心境中,这人也是暖融融的。尹辞不由地垂下目光时敬之到现在还没意识到,两人贴在一起,究竟是谁借了谁的体温。 也罢,尹辞心道。且走且看,来日方长。 只是他正式下决定之前,这人想要真心换真心,他稍稍给出几分,也不是不可。 什么都没有?师尊哪儿的话。尹辞舒了口气,语调轻松却不轻佻。弟子还可以图你的人啊。 时敬之噎了一下,啪地拍上尹辞后脑:你被阎不渡那厮附身了?满嘴胡言乱语。 下一瞬,两人都笑起来。时敬之再次躺下,枕在尹辞腿上,长发流水般淌了一地。这次他没有睡,琥珀色的眸子清透依旧:既然都睡不着,那就聊聊吧。上回我给你讲了那么多景,这次轮到阿辞你了爱徒见多识广,想必也有不少故事。 说到后半,他拿腔拿调,声音里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尹辞眯眼看他:师尊,弟子尤其擅长鬼怪故事。眼下气氛正好,要不要给你讲几个解闷? 时敬之: 时敬之:爱徒还是放过我吧。 结果尹辞还是没能给时敬之讲上鬼故事。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设防地东搭西扯,竟也安安生生地磨过一夜。 清晨到来,风雪未停。第二日以阎不渡的亲切问候开始 大师这张脸,我还是喜欢得紧。真想找空子剥了,放在我那仙墓里。 空石仔细切着山菌:施主谬赞。 煮完菌菇菜粥,空石解了阎不渡的穴,又把第一碗粥推了出去。 阎不渡端起粥碗,笑得如同一朵毒花:要说秃瓢和尚,我也杀过近百个。某位高僧临死时痛哭流涕,甚至愿意舔我的靴底,只求留下一命。空石,那些惨死的僧人要是看到你这做派,不知要多失望。 空石笑得和善,眉目不见一丝怒意:施主,一碗不够么? 阎不渡:不吃白不吃,他默默将空碗推回去,开始怀疑这和尚耳朵有毛病。 不过他向来不会轻易放弃,等吃完了饭,阎不渡又撩拨起空石来。他烤着潮湿的靴子,赤足往和尚胸口一贴:秃驴,念什么经,来下棋。 空石抬起眼。 阎不渡转动红玉烟杆,真气四散,在坚硬的岩石上削出个棋盘。削下的碎石被真气裹着四处乱滚,停下来时,已经成了圆滚滚的旗子。 他一甩袖子,石头棋盘被带到两人正中,石头棋子也分作两堆。阎不渡往受伤的手臂上一划,鲜血涌出,将他手边的棋子打成暗红色。 青灰暗红,白黑分明。 阎不渡舔舔伤口,又不轻不重地踢了踢空石:东西都准备好了,陪本座下棋。 空石握住阎不渡的脚踝,将他的腿拨回去:也好。 阎不渡笑得更灿烂了:既要论输赢,不如赌点什么。这样吧,每过一局,输家切一根指头。素粥喝得人嘴里淡出鸟来,加点肉也不错。 这一套说辞下来,没有半点商量之意。空石叹了口气,不理他。 见有热闹看,时敬之和尹辞也凑了上去,在棋盘前坐定。谁料没出半个时辰,这个棋局就成了一人折磨三人的游戏。 无他,空石落子落得极慢。慢到相比之下,他念经都显得热血非常、惊心动魄。 阎不渡自己提的下棋,自是咬着牙也得下完。为了挫挫空石的威风,哪怕闲得要睡着,阎不渡还是强打精神,嘴上不停。 大师你招式大开大合,力若千钧。怎么棋路黏黏糊糊、贪生怕死,让我想起和宿执比剑了。 尹辞: 百年前,虽说势均力敌,他确实不想放开了和阎不渡打。并非他贪生怕死阎不渡要发现他是不死之身,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烦事。 但有时敬之在一边听着,就算他一无所知,尹辞也觉得面子有点微妙的挂不住。 好在空石一语道破天机:可能宿教主只是不愿理你,送客之道罢了。 阎不渡:何以见得? 空石微笑:感同身受,推己及人。 不错,那本座偏要多说些。阎不渡冷笑,只是他还未继续,又一口血吐了出来。 空石执棋的手停在半空:贫僧可为施主把脉。 用不着。我早就看遍天下名医,自幼便有的怪疾,没的医也就是吐血骇人,别的不打紧。 阎不渡面色青白,嘴唇沾了血迹,一张脸妖艳至极,让人忍不住避开目光。 空石却定定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头受伤的鹿,或者一个咳血的老人。 阿弥陀佛。半晌,空石收回视线,又走了一步棋。 阎不渡擦净鲜血,笑道:比起本座的病情,你更该担心点别的你想把我带回见尘寺,关上一辈子。可惜本座万一没能成仙,这辈子眼看就到头了。可怜你困于风雪、泥足深陷,到底是多此一举。 哪怕施主只能在地牢中活一日,苦主们能亲眼得见施主结局,余生也不必被心魔所困。空石双手合十。 苦主?和尚,你可知道,为何我鬼墓建了十年,正道却在最近才围剿我教? 阎不渡笑意越来越浓。 最开始是十两银子。我发现只要十两银子,便能买一条人命有人愿把家人卖我;有人愿为了家人,把自己卖我;也有人为死人哭天抢地,拿了银子后就闭了嘴。后来各人价格不同,端的是愿打愿挨。 鬼墓收尾用了太多人,闹事的杂碎多。你们才勉强凑出个暴虐无道的旗号,趁机算旧账。 空石不答。 人生来优劣有别,这是天命。天下人多半蠢笨如猪,又憨傻如狗。畜生命贱,我想杀就杀,顺应天道罢了。 空石抬起眼来:优劣有别?小儿愚钝,老人糊涂,却比施主活得长久。施主何必只提其一,不提其二呢? 和尚语气温和,一如往昔。 再者,羊食草,虎食羊。猛虎丧命,尸身又被草所噬。天理轮回,施主也在众生之中,不必如此轻贱众生。 阎不渡眉毛一挑:虎食羊天经地义,那么我弑童杀妇,又何罪之有? 和尚眼皮动都不动一下:施主自认无罪,无罪便无罪吧。 我还当我疯了,你这秃子疯得比我还厉害。 罪责如佛心,只能自省自身。只是无论施主想法为何,能在此与贫僧对弈,也是有因有果,报应不爽。 空石指指自己的巨剑,笑得越发平和。 施主见众生如猪狗。贫僧看来,施主与猪狗并无区别,尚算不得猪狗不如。 阎不渡: 时敬之突然瑟缩了一下,尹辞侧头:怎么? 阿辞,空石大师并不是在指桑骂槐,他真是那么想的。 尹辞皱起眉时敬之能看出来,那阎不渡绝对也能看出来。众生佛心平等,某种意义上,大慈悲也是大无情。 阎不渡想以自身凶煞扰乱和尚的棋路,这打算怕是要落空。 果然,空石施施然落下棋子:三劫循环,施主可要放弃争劫? 阎不渡不吭声,却也没有露出怒色,像是在盘算什么。 见对方不答,空石收了手:那便算和棋,改日重下吧。 终于,阎不渡慢慢抬起头,一双赤眸仿佛点了火。他死死看着空石,脸上的笑意渐渐扭曲起来。 有意思,本座一定要赢你一次。和尚,你这颗脑袋,本座要定了。 空石好言好语:贫僧得留着脑袋念经,不方便赠送,还请施主见谅。 那之后,阎不渡不再动辄发出些关于过往的言论。不知为何,那魔头特地敛了性子,光看他待空石的样子,甚至有几分像正常人。 接下来数日,两人没事便下棋,边下边聊武林局势、招式分解,竟有来有回,聊得相当融洽。 不过数日中的每一局,和尚棋速都像老牛拉破车,偏偏又能造出各种奇局。两人和了各式奇形怪状的棋,彼此一根指头都没少。 只是阎不渡没有露出半点挫败的情绪,看上去反而相当享受。 随时间流逝,阎不渡的伤臂稍稍恢复。某晚,他提了一个让枯山派师徒精神一振的提议:空石,今晚我随你出去。我得弄些肉吃了这么久的粥,伤都好得慢了。 恋耽美 送神——年终(50) 施主伤还未好。 没办法,你又不肯剁条胳膊饲我。阎不渡打趣道。 施主,舍身饲虎饲的是带子的雌虎,我们出家人也不是见虎就喂的。 所以我只能自己打食吃了,可悲可叹哪。 见要出门,时敬之整个人容光焕发。只是他扯着尹辞跟上去后,一腔热血没撑过三炷香洞外比洞内更冷。风雪虽然停了些,四处仍白茫茫一片,没什么壮阔景观。风带着雪沫子往脸上拍,时敬之登时被寒风吹了个七荤八素。 阎不渡可真是上回我练功练岔,内力阻滞,被寒风一吹,吐血吐得睡不着觉。 时敬之缩起脖子,心有戚戚焉。 想吃肉我懂,总不至于这么着急。 他真的只是着急么?尹辞则抓紧时敬之的手腕,目光并未从阎不渡身上移开。 时敬之登时反应过来,当即抽了口冷风。 阎不渡不止在岩洞中下棋,他现实中的棋局也开始了他裹紧狐裘,紧盯身边以破魇法破幻境的空石。就算寒风如刀,他的眼睛也眨都没眨。 阎不渡在偷学破魇法。 太像了。尹辞看向身边被破魇法吸引注意力,全神贯注的时敬之。两人情态一致,像极了鬼墓之下,时敬之偷学青女剑时的模样。 真的太像了。 无论病症、资质还是那份对芸芸众生的怨气,都如出一辙,像到不似巧合。尹辞行走于世几百年,未见轮回转世。那么可能性只有一个。 这世上,有他未曾发现的什么东西。 阎不渡与时敬之,无疑是某种同类。 空石凭空立阵,又以真气代替铁钵铜锤激发阵法。只是就算有风雪遮掩,和尚旋身。就算内力走向极复杂,配合的双手动作极精妙。一套让人眼花缭乱的破魇法下来,阎不渡的嘴角还是慢慢挑了起来。 他学会了。 而阎不渡先前留着空石的唯一原因,就是破魇法。 空石于他,已经没有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惊,陵教教主竟随身携带摄像头。 不过没有摄像头就得第一人称视角了。其实写到时敬之皱脸的时候,我脑子里是地铁、狐狸、手机.jpg 第57章 善恶 当晚,还真给时敬之说中了。阎不渡刚回到岩洞,就开始不停吐血,活像要把一身血液吐空。就他这个脚步不稳的状态,别说功法相克的空石,眼下的阎不渡怕是连白爷都打不过。 空石无奈,一钵又一钵烧水,用温水将血擦净。 麻色布巾冒着丝丝白汽,一点点揩下暗红的血污,宛若在血迹中细细琢磨出一个人。血色洇入布料缝隙,继而散入水中,将钵中清水染作浅淡朱红。 和尚收拢十指。温水滑过那双修长有力的手,落回钵内,撞出清脆水声。 阎不渡面无人色,口气轻佻不减:大师何必管我,本座自个儿死在这,你把尸体拖回去交差就好。 空石继续拧那血迹斑斑的布巾,权当没听见。 趁空石再次捱近擦血,阎不渡撑起身体,一个使力,把空石囚于身下。 先前阎不渡衣衫染了太多鲜血,只得脱下,瓷白皮肤尽露在外。他吐息灼热,出口即成白汽,还带着淡淡的血腥。那一头长发被汗水贴在身上,仿佛某种诅咒似的暗纹。 足尖点翻铁钵,狐裘覆上僧袍。洞中静寂,火光摇曳。橘红的光晕如同活物,顺着两人身形流淌起伏。 阎不渡将一侧湿发别在耳后,故意以受伤的手臂撑地。伤痛加上病痛,他整个人微微打颤,断臂伤处又渗出血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太过虚弱,空石并未像先前一样下重手点穴。 大师果然心善,高僧就是高僧。 阎不渡声音越来越低,像混了血的蜂蜜。他指尖抚上空石的脸,在对方眉眼间留下几道血迹。 杀本座的是天命,是凶疾,大师可没破杀戒 终于,他不再费力支撑躯体,而是由得自己坠上对方胸口。赤眸似火、黑发如牢,两人一上一下,面孔极近。 近到呼吸交缠不止,视野再无外物。 见对方目光不改,阎不渡轻哂。他故意挣动一下,探头舔咬空石的耳廓。 所以大师为何助我? 助我两字自唇齿滑出,一字一顿,极尽缠绵。 几日的刻意收敛终结于此时。 阎不渡原形毕露,就算只是心境,他那邪异黏稠的气势也压得人通体不适。沾了疾病的异色,又怀有深如黑渊的恶念,此人笑得美则美矣,像极了活在人间的魔。 空石动动湿布巾,熟练地无视现况:施主胳膊抬下,那边还有点血要擦。 阎不渡: 大师功力深厚,再淫靡的气氛,也被这一句话碎了个干干净净。 一人花前月下欲暖红帐,一人八风不动如擦死物。这和尚仿佛真的是块石头,别说身体反应,空石连脸都没红一下。 阎不渡登时没了兴致。他往旁边一滚,整个人摊成了无生趣的大字,任由和尚摆弄。空石将阎不渡收拾干净,冷布巾敷上额头。又熬了些容易入口的软菜汤,一点点喂过去。 狂风怒号,雪片乱舞。棋盘安安静静躺在几步外,上面还残余着上一盘棋的终局。 阎不渡从来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他慢慢咽下菜汤,目光在空石身上走了个遍,又露出个势在必得的笑:空石啊空石,你真是 他没说完这句话,继续拿眼意味深长地扫和尚。 空石一脸沉稳,深邃的五官浸入光影,却无半点锐利之意。他似乎永远都是那副温和自在的表情,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无喜无悲。 两人一时无言。 时敬之皱眉:这样下去,空石大师状况不妙。 空石功法本就克制阎不渡。阎不渡伤臂未愈、神衰体虚,没有十足把握,他不会轻易动手。 不是把握问题,是输赢的问题。 时敬之顿了顿,瞥了尹辞一眼,尽量疯得小心翼翼:如果阎不渡普普通通地偷袭,杀了空石,他不算赢过空石大师。 尹辞颇有兴趣道:继续。 时敬之来了劲儿:他学破魇法,只是为了将局面控制回手里。对于阎不渡这类人,丧失主动权比死还难受。而要赢过空石这种人,杀了没用,毁掉才算赢。 尹辞似笑非笑:经验之谈? 为师像是那么,咳,阴暗的人吗? 这人心虚的时候,真的很喜欢自称为师。 我不是空石,心中无佛。你更疯的模样我也见过,用不着这么如履薄冰我不是说过么,我更喜欢你这样的。 此话一出,时敬之仿佛被夹了尾巴,他火速挪开视线,使劲研究阎不渡的烟杆挂坠。 尹辞笑着摇摇头。 事实证明,时敬之确实与阎不渡心有灵犀。 在空石的照料下,阎不渡扛过了这一遭。他并未急着杀死空石,而是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两人该谈天谈天,该下棋下棋。 尹辞看得出,阎不渡这是改了策略。 几日和气在前,阎不渡心里清楚只要不谈及善恶大义,两人总能聊得投机。从数理乐理,到天文历史,一日又一日,他们从没有缺过话题。 阎不渡就像一个老练的猎人,对自己的猎物抱以十足的耐心。 他只字不再提自己干过的混账事,进退有度,摆出一副浪荡君子的模样。兴头来了,他偶尔还会对空石动手动脚,出言调戏。只是诸多举止偏偏点到为止,刚好在空石不会避开的度上。 指尖一拂,发丝一扫。言语风流而不下流,触碰暧昧而不露骨,一切刚刚好。 奇特的是,与之前不同,阎不渡没有故意做戏。他不再规避性格中残忍暴戾的部分,剥下层层面具,尽情挥洒本性,就这样随心所欲地与空石相处。 空石如他所料,任凭雨打风吹,兀自波澜不惊。 就这样,又过十几日,心境中将满一个月。 最寒冷的时刻已然过去,洞外风雪也小了不少,阎不渡的手臂终于临近痊愈。 两个人的日程规律起来。 上午,空石外出驱除幻境,开辟出路。而阎不渡接下了觅食的活计,每天会弄些菜蔬肉蛋回来。两人一素一荤,井水不犯河水。 用完午饭,两人下棋。一局要数个时辰,一正一邪谈天说地,天南海北地乱侃。两位高手博学多才,再未见前几日无应无答的冷场。 日落,棋局必定会以平局结束。空石开始念经,而阎不渡默默运行内功疗伤。他偶尔支撑不住,呕出几口血,空石也会帮他洗衣擦身、调理内息。 每到这时,阎不渡总会顺手揩几把油,直到和尚皱眉才作罢。 最初那阵的针锋相对,杀意与疯狂,现今看来如同虚妄。单看这一天天,比起死敌,两人更像是攒了多年默契的友人。 和最开始相比,不知是演技还是真心,阎不渡看着轻松不少。而空石面色不改,温和如故。 可旁观的师徒俩明白,这不过是两人误入古阵后的短暂和平。 一旦山外残阵尽解,严寒雪暴再也困不住阎不渡、空石这等高手。两人离开这狭窄的岩洞,又会进入不死不休的境地要么空石死于此地,要么阎不渡被空石捉住,押去见尘寺,从此不见天日。 他们不可能在这待一辈子。 阎不渡究竟要怎么毁了空石呢? 用多日相处麻痹空石,让和尚为情所动。还是要佯装悔过,再来背后一击? 阎不渡一生极尽暴虐,既没有称心的对手,也没有交心的友人。如果就这样度过人生最后的岁月,甚至谈得上最好的死法。他真的还想毁了空石么? 阎不渡此人向来百无禁忌、肆意妄行,不能以常理度之。看到现在,师徒两人反而不太确定了。 直到变故来临。 那一日,两人照例下着棋,突然谈到了死。 我自是不甘这样死掉。空石,你可曾听说过视肉?食之成仙,长生不老。 阿弥陀佛,佛门不兴这一套。 我猜也是。一个没事给自己戴沉砂箍玩的门派,怎么可能求长生。 施主可曾找到视肉? 找到了我还在这? 空石慢腾腾地按下棋子:那么施主成仙之后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 施主如今已是人上人,享尽人间富贵,又视芸芸众生如猪狗。那么施主乘风登仙,打算换个怎样的想法,又要换个怎样的活法? 阎不渡呼吸一滞。 金银满仓,恶名昭彰。众生愚钝,身边无人。施主成仙,只会让这境况更长久,恕贫僧看不出区别。 神仙不同凡人,怎可能没有区别。 那么施主要舍弃凡尘,断绝七情六欲么?空石少见地笑起来,施主舍得? 阎不渡也少见地沉下脸:当初谁说不会渡我来着,空石,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贫僧好奇。 你也会好奇?难得。 山外残阵解了八九成,山路已现。兴许到了明日,我们不会再有交谈的机会。贫僧想趁此机会解解惑,如此而已。 最后一局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局。 一个月的轻松平和,终归是梦幻泡影。正如每日棋局千变万化,结局却从未改变。 阎不渡脸色微变,由怅然转为淡淡傲慢,傲慢又化作带有施舍意味的怜悯。 静默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徐徐捏紧棋子,语气随意:我成了神仙,首先要慢腾腾过日子。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再忧心那些乱七八糟的狗屁事,也不用应付那些心口不一的两面人。 反正世间凡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张面具、几种反应。本座杀人也杀腻了,不如捉个有趣的神仙陪我打发时间。天界那么大,总有我看不穿的吧?到时自会逍遥自在,就 就如同此时此刻。 阎不渡微微睁大眼睛。 空石见他话说一半,没了下文,只是温声提醒道:施主,轮到你落子了。 咔哒。 石头棋子从颤抖的手指间滚落,砸在地上。 下一刻,阎不渡喷出一大口黑血。他整个人挣扎着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 方才那枚棋子浸入乌黑血泊,颜色又比其余棋子深了三分。 阎不渡那张妖艳的面孔彻底扭曲。透过凌乱的长发,他翻眼看着空石,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怨毒委屈。他痛苦地抽搐着,污血从嘴角不住流下。 空石起身:施主,我扶你换个地方 滚!阎不渡悲鸣道,指甲紧紧抠进地面,血肉模糊。混账,你知不知道你 刚挤出几个字,更多的黑血喷了出来。 阎不渡抖得厉害,几乎没法正常说话。看这状况,比之前所有发作加起来还严重。 多日的默契与和平碎裂一地,阎不渡第一次现出了惊慌的模样。他的负面情绪像是失了控,恐惧、悲哀、仇恨混作一团,随黑血四下飞溅。 本座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现在才定欲 与之前的发病不同,无数细小而青黑的血管现于阎不渡全身。它们彼此交织、纤细精巧,被那白皙的皮肤一衬,仿佛瓷器的细密裂痕。 美丽又可怖。 阎不渡上一刻还在正常下棋,这一刻便起了高热,整个头颅在严寒中散出热气来。他境况诡异,神似走火入魔,体内真气却不见乱掉的征兆。空石刚把他扶起,阎不渡一声惨叫,周身真气不顾一切地炸开,将空石生生逼退。 空石终于面露异色:施主这是? 恭喜,和尚,恭喜啊。这次阴阳怪气的成了阎不渡,这次无论如何,你都得背个死人出山。多,咳,多么省事。 恋耽美 送神——年终(51) 最后一天,不不是么?明日你我又是敌手,正好不用不用你动手了。 阎不渡双目充血,一双赤瞳如同地狱业火,透出几分绝望的疯狂。 我早早该杀了你可惜你这种人,也不会和我一同一同下地狱 他放完狠话,整个人仿佛空了。而后,阎不渡只是用指甲外翻的手绝望抓地,声音低到听不见。空石凑近了些,勉强听到几个模糊的为什么和凭什么。 空石轻声长叹。 和尚扒开阎不渡的双手,将伤处细细包了,又为他擦去口鼻鲜血,动作温和地一如既往。 只是最后,空石不顾阎不渡的挣扎,强行为他把了脉。 贫僧前几日看到过良药,若是赶得及采来,应该能吊住命。 多此一举 今日是今日,明日是明日。病人是病人,敌手是敌手。空石垂下目光,声音清朗,不见迷障。施主还是不要乱动为好,且等我回来。 剧痛之中,阎不渡突然露出个满口血污的笑。 大师如此殷勤,莫不是看上了本座若是不嫌这血丝,本座不是不可以陪大师玩玩人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要是凭借施主几句话,贫僧就能心向红尘,那么贫僧早就烦恼丝拖满地了。 说罢,破旧的僧袍掠过空气。空石背上石剑,挺直脊背,毫不犹豫地踏入风雪。 阎不渡斜倚在石壁上,望着空石的背影,目光复杂得难以言说。 没过多久,他终究是体力不支,陷入昏睡。 第58章 落子 阎不渡再醒来时,夜色已至。 和尚的石剑归于原位,空石端正地坐在火堆前,正用铁钵熬煮什么。就像过去的数十日,岩洞昏暗,盛满火光,固定的时间,那人永远在固定的位置上。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回洞内飘散着一股宜人清香。 嚣张跋扈这么多年,阎不渡尝遍天下奇药异草,他瞬时认出了这东西的味道 冰顶蛇莲不愧是高僧,上天给脸,连这等传说之物都能寻到。 此物极为罕见,生于严冬深山,称得上治疗内伤的圣药。纵雾山并非钟灵毓秀之地,能生出此物,想来也有那古旧残阵的功劳。 只是冰顶蛇莲之所以难得,主要原因并非严苛的生长条件,稀少的数量,而是与其伴生的莲蛇。 冰顶蛇莲的效用有多神,莲蛇就有多毒。它们喜欢成群结队,数量与冰顶蛇莲花瓣数一致,少则十数,多则数十。雪山本就晃眼,这些奇蛇又通体透明,速度极快,可谓难缠至极。 不说清心寡欲的和尚,就算阎不渡有幸瞧见冰顶蛇莲,都未必愿意去取。 然而天大的难处,似乎都无法让空石变色。他将传说之物轻描淡写地取来熬煮,脸上表情不见变化,仿佛那只是颗形状怪异的山菌。 明明过了今日,他们就是敌人了。 能逃过莲蛇,空石,你还挺能啊。看来明天一战,本座能打个畅快阎不渡喘息艰难,嘴上还是不饶人。 不知是不是嫌靠着墙壁狼狈,阎不渡坐回棋盘前。他一只手撑着身体,即使满脸病容,看着也有几分潇洒味道。 下午阎不渡倒得突然,棋盘上还残着半局棋。他没把棋子拂开,仅是轻轻靠着。 空石晾好药汤,施施然走近。他在阎不渡面前坐定,将石勺放于钵中,一起递给阎不渡:施主请用。 大师,之前本座体虚力弱,你都是一勺勺喂过来怎么莲蛇都为本座趟了,如今反倒如此生分? 空石风淡云轻道:阿弥陀佛,贫僧另有他事。施主四体不勤,轻重总能分。 阎不渡早已习惯了这和尚的软钉子。他哼了声,拿起铁钵,将药汤一饮而尽。 药汤用雪镇过,温度刚好。一钵温药下去,热流涌遍四肢百骸,阎不渡一身血丝都收敛了不少。他因痛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眉目间露出些许解脱。 阎不渡嚣张归嚣张,不会白白浪费时间。他当即在棋盘前的草蒲团上端坐,调息疗伤。 这回空石没再帮他。 空石照旧坐在棋盘另一边,双手合十,默默念经。 半个时辰过去,阎不渡咳出几口淤血。诡异血丝仿佛在收拢,从他的四肢缓慢褪下。他脸上依然不见血色,好歹身体不再颤抖抽搐。 阎不渡这才空出几口气,目光扫向对面,继而表情凝固在当场。 和尚的手一直很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以往他合十念经,一双手称得上赏心悦目。 如今它们没有那么顺眼了。 空石的双手从袖子里彻底露出。他的左手手掌边缘,多了两个漆黑小洞那一整只左手连带手臂,青黑肿胀,青筋虬结。 蛇咬之伤。 阎不渡安静地看了会儿那道伤,一脸轻松渐渐变为扭曲的微笑,继而变成放肆的大笑。 他仿佛见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笑得连连咳嗽,上气不接下气。 大师,这就是天理轮回?这就是因果报应?本座怎么觉得,这是天助我也? 莲蛇至毒,一朝被咬,自断肢体也没用。空石当即做过处理,功力又极深厚,能以内力压制蛇毒,这才挺到现在。 可惜拖延只能是拖延。 若以极深的内力为辅,与空石的真气紧密配合,还有那么点可能清出蛇毒,保下一条命。 然而偌大的纵雾山,方圆百里,只见两人。能救空石的,只有他阎不渡自己。 还有比这更妙的局面么? 秃子,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空石停住念经,平静地看向阎不渡:施主在想,如何才能引得贫僧犯贪嗔痴。 不错。正好闲来无事,本座细细讲与你听。 阎不渡满脸灿烂至极的笑,那笑容和他遍布全身的血丝融在一起,看得人全身发冷。 你们宝贝至极的破魇法,本座早就看会了,可以自己破阵下山我方才还在想,要不要在你背后出手?不过这点背叛都算不上的东西,怕是入不了大师的眼。 然后我又想,要不假装被你打败,随你下山。我的教众早已等在外面,他们只要伺机下毒,本座便能把你带回教中,慢慢调教。可惜大师性子刚正,想必不会服软。万一本座不小心把大师弄死,岂不是很亏? 最后我想。不如跟你回到见尘寺,然后拼出一条命,在你面前杀了领头的老秃驴。如此一来,你总会变变表情吧?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这安排,比本座想的还有趣。 空石兀自不动如山:施主有气力说这么多话,冰顶蛇莲名不虚传。 我说大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如今你岂止以身饲虎,根本是放虎归山。 药效越来越盛,阎不渡本就功法精深,一双血眸亮如鬼火。他伸出双手,捧住空石的面颊,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 见尘寺首座,为救本座而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来,好好看着我什么因果业报,不过是弱者翻身无望,自欺欺人。 蛇毒扩散,空石双目的活气逐渐淡下去。他微微抬头,既没有挣开阎不渡的手掌,也没有避开阎不渡的目光,一双眼如无波古井。 从容得让人烦躁。 等本座从这里出去,定要再杀千百人,在回莲山下燃一圈人肉篝火。大师就不一样了,大师要是活下去,能渡千百人吧这样一命换一命,多不划算。 阎不渡试图从空石眼中找出憎恶、迷茫或悔意。 可他什么都没找到。 想想看,待我将这件事传出去,见尘寺又要背上芸芸众生多少骂名?你要真的心系众生,不如跪下来求我。本座听的高兴,说不定会分你点内力,让你活着下山。 他又试着从空石眼中找出犹疑、担忧或恳求。 可他仍然什么都没找到。红尘之苦滚滚而过,那双眼睛没染上半点尘埃。 空石面颊冰冷,面色已然有些发灰。 莲蛇剧毒,毒发如五脏成泥、万蚁噬心。和尚明明该痛得神志不清,那份恼人的平和却纹丝不动,未起涟漪。 两人再次僵持。 阎不渡一条腿跪上棋盘,正弓下腰,双手捧起空石的脸。两人近得仿佛要亲吻,又像是被朔风冻住的冰雕,就这样凝在半空。 空石就这样坦荡地回望着。有那么一刻,阎不渡只觉得面前的并非血肉活物,而是一尊石雕佛像。 此人简直不可理喻。他看不穿,想不明白。 明明他自上而下俯视着对方的脸,却隐隐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 一阵沉默过去,空石再次开口。他吐出的不是讨饶,而是温和的谈天:施主刚服过药,经脉虚弱。还是坐端正些,继续运功为好。 你 周遭越来越冷,阎不渡脸上的得色终于淡了下去。他第一次没能成功伪装,把想法写在了脸上。 不该是这样的。 他见过太多人平日深明大义,又在死亡逼近之时痛哭流涕,摇尾乞怜。就算凡人英勇赴死,死也是一瞬。阎不渡比谁都明白,缓慢接近死亡是怎样的恐怖。 可他甚至无法在空石眼中找到一丝恐惧。 阎不渡突然打了个哆嗦,看向空石的目光渐渐惊疑不定起来。 我不会救你。 他嚅动嘴唇,低声呢喃。 你等下去也没用,粉饰太平也没用。我这没有狗屁的大彻大悟,你不明白么?我不会帮你,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救你。 空石照旧八风不动,继续念经。 你会死在这里,曝尸荒野,无人祭奠,背百年骂名。你 阎不渡眼睛眨都不眨,他松开捧着空石的手,舔舔唇角,语气透出些微的动摇。 你这怪物,当真是一块无情无心的石头么? 空石止住默念,轻轻松松应道:惭愧,贫僧喜食杏子,也算有些活人偏好。 要不是那条左臂乌黑溃烂,单听语气,这和尚简直像个没事人一样。 阎不渡慢慢坐回草蒲团,面上再不见一丝笑容。 空石无疑看穿了他的焦躁:阿弥陀佛。施主心境不稳,不如你我继续此局,定定心神。 阎不渡无话可说。 面对一局下了大半的棋、一个即将死去的僧人,他竭尽心力、绞尽脑汁,却如何都找不到更残忍的话了。千般诘问万般恐吓,在这石人似的和尚跟前,全都变成了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施主,轮到你落子了。 阎不渡怔怔地注视着空石。 和尚神色温柔,一如最初那日,踏进岩洞的那个瞬间。 片刻过去,阎不渡似有所悟。 他又慢慢笑起来,笑容中多了些苦涩之意:原来如此。整整一个月,心思流转,情义往来多此一举的人是本座才对。 他暴露本心、苦心经营,到头来全是自娱自乐。此人面前,哪有什么人心远近亲疏。 空石,从一开始,你眼中的就不是我,不是么? 一个月过去,那些平和与温柔,不过付与此人眼中的无相众生。 他阎不渡无论是三岁小儿,还是百岁老人,无论是另有苦衷,还是天生妖邪,都不过是这人眼中一块普普通通的顽石。 从踏进岩洞的第一刻起,空石的态度就没有过半分改变,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好一个众生平等。 天下人都说,本座是最为无情的那个。现在看来,还是大师你更胜一筹。 空石微笑:施主谬赞。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残酷得不动声色。 阎不渡手肘支在石棋盘上,十指插进发间,不复方才的神采飞扬。他并未执棋,只是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施主实在想不出破局之法,贫僧有个提议。 和尚微微垂首,像是在观察下了大半的棋局。 有屁快放。 施主不妨试着做件善事,一件便够。 阎不渡冷笑:莫名其妙。你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省口气,多活几炷香。 眼下无论棋里棋外,黑白善恶战况胶着,实在难分输赢。面对一个没有破绽的对手,他要怎样才能赢呢? 罢了,他有些茫然地想。无论如何,总不能放弃进攻。 又沉思了会儿,阎不渡握紧染血的石棋子:我说,大师 结果他这句没完全出口,便即刻闭了嘴。 太安静了。 静的不是岩洞本身。火堆还在毕剥燃烧,洞口隐隐传来风暴的呼啸。铁钵残余着一点药汤,石剑安静地倚在角落。僧袍边角垂入尘土,带起一点褐色的灰尘。 一切都在原位,空石的呼吸声却消失了。 那和尚容貌安详,双手合十。他端坐于棋盘之前,仍如一座自古便兀立在此的孤峰。 阎不渡慢慢松开那枚棋子。棋子碰触棋盘,绽出一点轻响。谁知这轻响衬上面前的静寂,堪比一声惊雷。 他们终归没有下完这局棋。正如数十个朝朝暮暮,到头来只是镜花水月,无始无终。 他永远也赢不了了。 阎不渡面无表情地坐在棋盘前,一动不动,直到长夜将尽,积雪映起微光。 你这和尚,好歹等我走完这步棋。 终于,他站起身,近乎无声地自言自语。 人道高僧圆寂,常有异象。如今一看,也不过是死肉一堆、就此腐烂罢了。 之后,阎不渡再没开过口。 夜尽日出。 阎不渡就近挑了个向阳坡,用巨剑掘了个简陋的坑,将空石葬在了山上。他没立墓碑,只是把石棋盘置于一侧,权当标记。离开之时,他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恋耽美 送神——年终(52) 虽说离了岩洞,天地广阔,这一回,阎不渡没让他的观众等太久。 冬末雪融,春去秋来。 下个瞬间,山还是山,四下不见白雪,只见绵延荒草。空石那算不得坟墓的坟墓被杂草掩盖,一时间很难分辨。 可阎不渡依旧如故。 他还穿着那日的衣衫,脸上不再有青黑血丝,恢复了往昔的妖艳模样。之前那份颓丧似乎仅仅是幻觉,他还是那副唯我独尊的表情。 不过他手里多了一坛酒,一只烧鸡。 下山之后,本座遇见了不少奇事。 阎不渡盘腿坐下,故意分了些酒肉祭和尚。他嘴里随意地念叨,仿佛两人还在棋盘前谈天。 我甚至连仙人都见了,信不信?可惜人家忍不得我的软鱼妖目,我没法让你看看影像。 说着说着,他呕出一口血,继而以一碗酒压下。 那日你问我,乘风登仙之后有何打算。如今我见过古阵仙村、琼楼玉宇,不得不说,那些神仙比我想的要无聊 石棋盘孤零零立着,酒液顺着它的边缘缓缓流淌。四下寂静无声,唯有草间虫鸣。 阎不渡笑了,笑得无比肆意。 不过他们给了我个绝佳的玩具我追寻视肉已久,真到了手,反而没什么意思。不如留着让后辈小子狗咬狗,顺便瞧瞧神仙的嘴脸。到时一定天地变色,刺激得很。 陵教,我打理好了。其余线索我也安排妥当,包括我那宝贝墓穴当初建墓,本座没留回头路。现今清扫妖物、削减杀意,倒比设下机关还难。 再过百年,便会有一群人浩浩荡荡东奔西跑。不过就算找到了地方,他们也只能发现一把锁。 阎不渡袖子一挥,一枚玉色物事随风而出。它深深嵌入石棋盘,孔洞如落子。昔日未完的棋局终见尾声,局面一如最初。 只是此次由他主动设阵,三劫循环,就此和棋。 钥匙么,我搁在你这了。你可以亲眼看看,那些小辈如何杀得头破血流。说来大师功德深厚,百年后必定是人,说不定正是挤破头的一员呢。 说罢,他又静默了会儿,仿佛在等待一个回答。 自是无人应答。 渐渐的,酒喝光了,肉也仅剩一点骨架。阎不渡伸了个懒腰,望向鲜血似的晚霞。 吃下视肉,便可一步登仙。但这世上,没人比本座更了解自己长生到手,再过几个月,本座肯定又是软玉温香在怀,把那个破岩洞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本座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岩洞了,就这样慢慢忘掉,有点浪费。 阎不渡点燃烟丝,悠悠吞吐白烟。 最后,关于你说的做件善事。只要本座还是本座,无论赠下何物,但凡受礼者是个正直人,都注定得不到善终。 一善且需一分清名。和尚,结果到了最后,你还是想渡我想得倒美。 天色渐暗,烟斗里的火光缓缓熄灭。 阎不渡站起身,凝视着面前的石棋盘。他笑意轻狂,赤眸之中俱是生机,邪气不减当年。 我阎不渡此生,杀人无数,不悔。见死不救,无憾。你信轮回我不信,天地遥遥,不见便不见吧。 可你那一份人情,若是不还,我心里膈应得紧。你那善棋,我自有恶解看好了,空石。今日我要做的,是天下第一的大善事。 话音落下,仅需一瞬。 他没有迟疑,凌厉剑气乍起。那剑气指向自身,一颗心脏瞬时被贯穿,殷红鲜血四溅开来。 阎不渡其人,下手毒辣至极,从无慈悲。 对自己也没有例外。 可惜 他吐出最后一口血,无声笑道。 我那仙墓,费了好些工夫呢。 剑气将阎不渡胸前的布料劈得粉碎,几个圆滚滚的杏子滚进血泊。而在他的心口,那黑红的血洞边缘,一颗青黑的蜘蛛痣静静伏着,逐渐被鲜血遮盖。 十年鬼墓空置,半生仙缘自断。一代奇才就此殒命,终究是天地为墓,无棺无椁。 夜幕降临,山岳依旧。 石棋盘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处,周围荒草蔓生,清风拂过。 第59章 承诺 阎不渡身死,烟杆上的软鱼妖目跌入草丛,心境沉入一片黑暗。 继而黑暗破碎,两人身下一空。 小法阵停止运转,再不见山坡荒坟。面前景象由纵雾山转为回莲山,下方只有翻滚云雾,万丈深渊。 心魔归位,人头灯燃起,白荆棘再现。 透明石台摇摇欲坠,尹辞借了最后一分力,抱着时敬之滚回崖边。时敬之还呆呆望着虚空,像是在拼命回忆什么。 这回两人落地,尹辞没把时敬之当成垫子。他特地侧了个身,后背摔上石面,一颗头颅嗡嗡作响。 纵雾山一段记忆,阎不渡留下了无数至关重要的线索。 比如他确确实实藏了视肉;比如就算有无数地图,他们还需要一把钥匙;再比如阎不渡真的接触过神仙那人好歹是一代枭雄,不会把饮过仙酒的凡人与神仙弄错。 可在这一刻,尹辞无法去深思那些线索。 阎不渡胸口那颗蜘蛛痣,铜钱大小,颜色青黑,与时敬之的一模一样。 两人惊才绝艳,偏执强欲,又生来患有症状一致、举世难见的怪病,这会是巧合么? 而阎不渡定欲时的样貌,尹辞也曾见过。 二十余年前,枯山聚异谷。他的小哑巴临死之前,也是全身青黑血丝,口鼻出黑血,高热不止。哪怕轻碰,都会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叫。 【我小时候曾发过一次高烧,高烧之后,这东西就出现了。】 难道这些也会是巧合? 怎么可能。 尹辞躺在崖边,他并未第一时间起身,也不许时敬之起来。他一只手臂箍住时敬之的腰,把对方牢牢囚在自己身上。 时敬之茫然地注视着尹辞,脸上还带着没回过神的恍惚。 影手摆动,徒劳地握上白荆。荆棘遍生利刺,身外身的刺痛自四面八方压来,可尹辞没有放手的打算。 两人在心境里共度一月,外部却只过了几炷香的时间。太阳的位置没变多少,蓝天如洗,微风冷冽,一切如旧。 尹辞冷眼看空石圆寂,阎不渡自裁。阅尽世间万象,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置身事外。谁料如今被自身过往击中,他猛地喉头发酸,堵了千言万语。 原来自己那一颗人心,还没来得及腐烂殆尽。 是啊,自己曾想过。若是他的小哑巴活下来,正该这么大。谁能料想,当初那随意的想法,竟于此时化为现实奇病为引因缘为线,他似是捉住了二十四年前的幽魂。 不过疑点仍有几个。小哑巴曾见过他的脸,时敬之却没能认出自己。他亲眼见过小哑巴被吃空嚼碎的残骨,时敬之却好好地站在这。尹辞自问不会被轻易骗过,而时敬之来路成谜、人性破碎,想来也是有人刻意为之。 阎不渡口中的定欲究竟是什么?这怪病背后,又藏了谁的影子? 尹辞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调恢复了往日模样。他一字一顿地确认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你三岁高烧,而后生此怪痣。高烧时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时敬之皱眉:没记得多少,连带高烧前的事都忘了。光是高烧本身,也是听别人告诉我的。 随后不需要尹辞的提点,时敬之自己说了下去。 如今来看,与那阎不渡的症状倒是颇为相似只是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定欲,关于此症,他知道的绝对比我多。 可惜阎不渡早已葬身山间,如今怕是尸骨都找不到了。 时敬之八成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虽然因为新线索而激动,却还算镇静,没到欣喜若狂的地步。 阿辞,咱们没事了,你先放开我。时敬之拍拍尹辞的手臂。 可是尹辞没有松手。 阎不渡那边线索断绝,没关系。时敬之想不起前尘,也没有关系。 人已经在他的身边了,他总有手段查清当年的真相。尹辞一只手扣住时敬之的后脑,五指深深探入黑发,将对方压入怀中。 他就这样躺在天地之间,直视苍穹。 小哑巴于他,并非消磨时间的游戏。那个孩子更像一枚钉子,将他最后一丝魂灵钉在人世。虽说尹辞不认为如此活着算件幸事,但总比深陷疯狂、沉浸杀孽要好得多。 他曾对小哑巴许下一个未能完成的承诺,如今他得到了一个补救的机会。 尘世混沌不堪,冥冥之中,他再一次摸到了天命一角。沉寂多年的心脏再次皱缩,勒出一股钝痛来。 当年稚子无辜,绝无可能存心戏耍他。那么不管这件事背后的是谁,敢以欺瞒的手段从他手里抢人,必定要付出代价。 若是凡人,杀了便是。若是仙人,他也要那仙人跌入凡尘。 一朝被按进怀里,时敬之终于发觉了尹辞的不对:你怎么了? 我在想师尊的病。尹辞仍望着天空。 这事可以再说。你要累,就先在这歇着。我得去看看苏肆和闫清阿辞? 嗯。尹辞并未松开怀抱,你我二人协力,手里又有线索,必定能将这怪病查清。 说罢,尹辞低下头,嘴唇轻轻擦过时敬之的发顶。他的目光穿过眼前的人,看向二十年前的那个身影。 【小哑巴,横竖你说不出愿望。本座就许你无忧无惧,长命百岁。】 尹辞弯起嘴角。 正如时敬之在心境中所问,那个送人最后一程的神仙,他还真的当得了。 时敬之,我许你无忧无惧,长命百岁。 就算与天命再争一回他不只要他好好多活几年,他要他寿终正寝。 时敬之嘶地抽了口冷气,按住额角。 听到那句话的刹那,他的脑中又是红叶纷飞、刺痛不止。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壳而出,却不得其法,将他的脑袋涨得生疼。 于是他只能龇牙咧嘴地蒙混过去:好徒儿,不用长命百岁,九十九就够了。 尹辞目光复杂,笑着松开了他:也行。 一个半时辰过去。 师徒两人煮雪的煮雪,医人的医人,终于把两个昏成一团的下仆弄醒了。 闫清和苏肆的心魔并未消失,好歹恢复了正常。只是他们的伤口货真价实,枯山派的境况雪上加霜。 苏肆照常摸着伤口,哼哼唧唧。而闫清清醒过来的第一刻,看到满地苍白的荆棘,他只当还在做梦,就这么干脆地把眼一闭,翻个身继续昏。 再看到那双鬼眼,时敬之情绪有些复杂。 半晌,时掌门才清清嗓子,语气威严无比:闫清啊,再不起来就扣月钱了。 闫清顿时垂死伤中惊坐起,背挺得比时敬之的旗杆还直。 见人全醒了,时敬之双手一背,又开始装大尾巴狼:我和阿辞已然击败嗔痴二主,你们不必再担心了。不过佛心阵碍事得很,等你们休息好,大家早点进入见尘寺,也能缓口气。 闫清老老实实点头,他待苏肆如常,如同心魔景不曾存在。苏肆却抓耳挠腮,时不时瞥闫清一眼,一张脸憋得通红。 到了最末,他的警惕心还是击败了老实一会儿的念头:掌门,这满地的是什么东西,您好歹解释一下? 时敬之一脸亲切,不假思索道:嗔痴二主留下的残迹。 尹辞愣了片刻,放任自己笑出声来。他一时忘情,光念着小哑巴,差点忘了此人的狐狸皮。 真好,他忍不住心想。 时敬之虽说破碎,却没有暮气沉沉、消极避世。那份生机一如往昔,自己还能够抓住他的手,也还赶得上留下那点光。 一切都还来得及。 夕阳渐落,一夜无事。 阎不渡埋下的术法已然停止,除了各自心魔,没再有什么来挡四人的路。山路漫漫,时敬之趁机将心境之事挑挑拣拣地讲了讲,就当给此行目的来个交代。 周遭风平浪静,门人一个没少,时掌门很是欣慰。只不过比起来时,他的徒弟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自从出了小法阵,时敬之总觉得尹辞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佛心阵再次起效,他这徒弟心魔未动,双眼却没有再暗下去。 只是但凡上路,尹辞还是会相当自然地捉住他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握着。由此看来,徒弟复明一事又好像只是他自己的幻觉。 不过这种感觉熨帖得很,时敬之也不想去问,由得对方牵着。 闫清没经过那一个月的心境,仍习惯面前的场面。他扶着半身蛇尾的苏肆,不觉有异:既然得了线索,咱们为什么还要上山? 我与阿辞虽然见到了岩洞荒坟,纵雾山却大得要命,不可能一寸一寸地搜。 时敬之语气轻快。 空石大师是见尘寺有名的高僧,这些年来,见尘寺一直没放弃搜索他的遗骨。说到阎不渡与空石最终一战的地点,没有谁会比见尘寺更清楚。 没错。尹辞主动补充,而且我有一点甚是在意阎不渡带走了空石大师那把剑,却没有带回坟前。阎不渡向来不会做无用之事 那把石剑上八成也有玄机。再说了,他把线索安排在见尘寺门口,咱们得了线索就半道走回去,怎么看都缺点什么。 时敬之又笑着接回话茬。 事关阎不渡,多细微的线索都值得一试。 听到这话,苏肆动作一顿。他看向时敬之的背影,脸上若有所思。 阿四?闫清正拉他上台阶,第一个感觉到了不对。 跑了下神。苏肆微微蹙眉,走,先去见尘寺再说放心,我不会再瞒你什么事了。 恋耽美 送神——年终(53) 第60章 人心 见尘寺地处回莲山正中,建于孤峰之上,临近一帘巨大的瀑布。 寺院乌瓦赤墙,庄严古朴。周围怪石嶙峋,雪松傲立。再配上雪练似的瀑布,哪怕不闻鸣钟诵经,人也不由地平心静气。 入了中央孤峰的范围,佛心阵的效用便消失了。四人一鹅振奋不少,一口气爬上曲折石阶,到了寺前。 正如众人先前的推测,见尘寺还念着时敬之归还《无木经》之恩。就算枯山派众人一个赛一个狼狈,和尚们还是打开寺门,邀请四人进入寺中。 领头的甚至是个老熟人。 鬼墓下那个年轻和尚来接引他们,他刚冲时敬之色即是空完,瞥见尹辞,一句空即是色卡进嗓子眼,险些呛到。 你、你你是那个杀了陆逢喜的白 阿辞是我徒弟,并非恶人。时敬之把尹辞往身后一带,其中自有苦衷,小师父莫慌。 真的能不慌吗?别说陆逢喜,这位施主甚至带着郑奉刀的白玉发带。年轻和尚甚是怀疑地打量着两人,只觉得这枯山派比陵教还邪性几分。 好在过了贪嗔痴三主,尹辞是看起来最体面的那个。尽管攒了一肚子问题,小和尚不好为难贵客,只得作罢。 阿弥陀佛。濯经会刚开始没多久,前辈们都在忙,还请见谅。 年轻和尚对四人行了一礼。 外有佛心阵,各位出阵辛苦。贫僧先领各位去歇息等忙完此日,觉会大师会亲自接待各位。寺内有素斋,各位要是吃不惯,也有客厨可供使用。 听到这话,时敬之差点潸然泪下。 先不说这几日,都是他下厨凑合,或者冷饭热吃。心境之中,他与尹辞也算是一个月没吃东西,嘴巴淡得能钻出一窝鸟。 见时敬之魂不守舍,尹辞心神领会:我们自己做。 年轻和尚还是对白衣人尹辞有些戒备。待领人到了客房,小师父撤得飞快,想必是去和觉会报告此事了。 不过见尘寺无意视肉纷争,枯山派又有恩在先,尹辞倒不担心高僧们嚼舌根。他正大光明地入了客厨,做了一桌素斋。 时敬之则往客房榻上一倒,多日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一根指头都懒得再动。 见尘寺作为天下第一寺,寺内客房相当清雅大气。 枯山派共四人,和尚给他们准备了两室客房。众人正聚在外间,就算是下人间,房内布置也不减用心。 外有流水修竹,内有淡淡檀香。蒲团被褥用料朴素,但都造型雅致、柔软干净。窗棂洁净,随便从哪个窗户向外看,园景山色皆可入画。 午后的阳光斜斜洒入室内,没有蛇鳞肉镣,不见白荆棘人头灯。一切温暖柔和,恍若仙境降临。 闫清在窗边盘点行李,平了心中隐嗔,他比先前还沉稳几分。那双赤眸被寺院阳光一照,竟显得干净剔透,没有半点邪煞之气。 苏肆则一脸深沉,在室内不停转圈圈,将难得的静谧破坏殆尽。 时敬之被他转得眼晕:苏肆,你有话不妨直说。 苏肆犹豫片刻:等尹兄弟回来,吃饭的时候再说吧。 这无疑是个错误的决定。 素斋上桌,色泽明亮,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时敬之一筷子下去,整个人幸福过头,差点原地坐化。时掌门周遭飘荡着成佛的氛围,苏肆半天才把他的魂叫回来。 掌门。苏肆咬牙切齿。你听见我说的话了没?时掌门! 心魔景一过,赤勾教少主的身份彻底暴露。他不再费心遮掩戾气,不满全写在了脸上。此时他盯着专注于细嚼慢咽的时敬之,看着很想以筷为匕、犯上作乱。 时敬之徐徐咽下嘴里的豆腐丸子:苏肆啊,食不言寝不语。 尹辞不动声色道:师尊,方才苏肆说你身上有仙门禁制。 可怜时敬之一代掌门,险些败在一颗豆腐丸子手下。眼看时敬之要被丸子噎死,尹辞顺手推了一杯温茶。 时敬之将茶一饮而尽,脑子终于回到正事上来。 仙门禁制? 是。苏肆沉声道,贪主之前,您与尹兄弟尹前辈专注战斗,没发现也是正常的。那禁制只闪过一瞬,我在旁瞥到一眼。 我还在赤勾教时,曾学过点皮毛,也见过类似的阵法。那都是些恶毒至极,控人神智的迷阵。此类阵法复杂,一般人是做不得的。 掌门,你当真没得罪过仙门之人么? 时敬之听到这里,反而没有最初那般吃惊了。自己记忆缺得蹊跷,头疼来得莫名,毫无疑问,有什么人特地封了他的记忆。 苏肆帮他排除了其余可能,现今看来,做手脚的人与仙门宓山宗脱不了干系。 时敬之稍作思忖,换了话题:你急着提出来,难道想借见尘寺的力? 不错。苏肆果断承认,佛心阵、破魇法,都是作用于人心五感的法阵,见尘寺一向擅长这类术法。反正要问空石与石剑的下落,不如顺道请教高僧们。 时敬之摸摸下巴:挺好,就这样吧。 苏肆吐了口气:还有一事。你们都见了我的心魔景。我只谈名义,我确实是赤勾教少教主。 他放下筷子,正襟危坐。闫清听到这话,也郑重地放下碗筷,看向时敬之。 还算舒缓的气氛逐渐紧绷起来。 不过我不认这个身份,也不会回教内。如果掌门觉得不合适,我也不会强行带走三子。最近这段时日,我 苏肆咬紧牙关,面露挣扎。他从不是喜欢低头的人,一通软话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甚是狼狈。 时敬之扫了他一眼,面色如常:哦这事,这事不急于一时。来来来,都吃饭。阿辞好不容易做的饭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苏肆吃了一惊,当场憋住一口气。他与闫清犹犹豫豫对视一眼,只当巨石将倾,一顿饭吃得食不下咽、心惊肉跳。 然而时敬之老神在在,继续认真地吃饭。 我说时掌门,你难道真不介意? 素斋吃完,饭后茶点上桌。看到时敬之吃了个肚儿圆,还打算慢悠悠地喝饭后茶,苏肆终于承受不住了。 路上麻烦事多,你们不硬问,我很感激。但现在不一样现在你们该知道,赤勾教不会放弃追踪我。枯山派这样留我下去,等于和赤勾教公开叫板! 苏肆的语气甚至带了点微妙的恨铁不成钢。 那又如何? 时敬之双手捧着茶碗,悠然回话。 只要我们攥着两颗宝图佛珠,就是在和整个武林公开叫板。我不是说过么,乌血婆本来就看我不顺眼。虱子多了不咬,无妨。 再说自家少教主在小门派当下人,乌血婆想必说不出口。名不正言不顺的,以赤勾教的德性,只会暗着使绊子。咱们少走暗处,总归有办法。 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放过,苏肆目光复杂:时掌门如此庇护在下,想必不是单纯心善吧。 他不再掩饰那些阴暗的想法,直接将它们扔上明面。 那自然不会,本掌门可是个现实的人。你武功颇高,定然派得上用场,更何况还不要月钱,这样的好事哪儿找? 时敬之答得理直气壮,偏偏还不像说谎。 苏肆: 他满心担忧扑了个空,一腔疑问也全成了无力。敢情仙门禁制在身,不会影响时掌门吃饭喝茶的心情。天下第一魔教的怨恨,在此人看来,也重不过几百文的月钱。 相比之下,乌血婆的逻辑都更像个正常人。 算了不管了,苏肆皱起脸。横竖他仁至义尽,大不了等这疯子门派散伙,他直接把好友打个包跑路。 想到这里,苏肆也佛了下来。枯山派四人各自坐定,喝茶吃餐点,一派出离尘世的平和。 入夜后,这份平和被前来拜访的觉会和尚打破。 觉会和尚仍是那一副苦大仇深的干瘪相。甫一进门,他的视线在尹辞身上停留许久,终究还是缓慢挪开,什么都没问。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不顾佛心大阵,特地在此时攀山,可是有难处? 面对外人,时敬之仍是滴水不漏。他笑着见了个礼:在下此次前来,还想借空石大师的石剑一观。 哦? 觉会和尚抬起头来,干瘪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 空石师叔祖遗骨未归,施主如何知道,那慈悲石剑正在寺中? 我得了空石大师遗骨的消息。那剑不在他埋骨之处,许是被贵寺寻回了。 苦脸和尚看了时敬之一会儿,半晌才笑道:阿弥陀佛。宝图佛珠一出,天下豪杰为那阎不渡的消息争破了头。谁料百年过去,还能掘出空石师叔祖的线索。 时敬之:空石大师一代英杰,此番也是天意。 觉会低下头,冲时敬之郑重地合十道:施主于我寺有恩在先,观看石剑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只是空石师叔祖一事,事关重大,贫僧做不了主,须得方丈定夺。诸位先在这休息一晚,待我明日禀告方丈师兄。 麻烦大师了。 是夜,见尘寺内安谧非常。夜景静美,时敬之披了睡袍,靠着内室窗户观赏。 怪病、视肉、本欲、尘缘。一切都在归于正轨,可时敬之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刚出心境,尹辞行为反常。时敬之只当他见了空石阎不渡的末路,心有所感。只是几日过去,他这徒弟还是那副周到的模样。 近几日,尹辞确实对他很好。时敬之看得出,那些关切并非虚情假意,甚至有点过头,近乎某种诡异的娇纵。 自己本该就此满足。可时敬之总有种感觉,那份好是我行我素、自上而下的。 就像尹辞擅自落定尘埃,决定他们只需走到这一步。 时敬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他清楚,自己想要的绝不是这种程度的东西。 念头闪过,时敬之突然有点想笑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最初给了尹辞一份莫名其妙的好意,如今对方以同样的形式还回来,他这个被珍视的人反倒全身不自在,丝毫不觉得快活。 人心原来是这样复杂的么? 阿辞。 时敬之突然开口。 尹辞正在保养吊影剑,闻言抬起头:怎么? 起初我毫无缘由地对你好,你是否觉得此人脑袋多半有问题,行为莫名其妙? 是有点。 以阿辞你的能耐,估计早已使出诸般手段,探查我的身世与情况了。 这回尹辞不答了。时敬之这句话并非问句,他否认也没用。 时敬之笑着走近,他背对满窗月光,捉住尹辞一缕发丝。 尹辞皱起眉哪怕背着光,那双眼睛也明亮非常,亮到让他有些不舒服。 阿辞,你听好。现在我要做同样的事。寻找视肉的同时,我会尽全力探查你的身世、来历,以及你的心魔。 糟糕。 尹辞陡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小哑巴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哑巴,时敬之对他小心翼翼地敞开一点心扉,却没有同时丢掉那深沉的城府。 他到底是情难自禁,走歪了一步棋。 百年来,面对此种境况,尹辞总会临时编出点身世,阻断对方追根究底的想法。就像在源仙村时那样,谎话从来是信手拈来,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然而一通关于饮过仙酒的鬼话冲到嘴边,却被尹辞自己咽了回去。 他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时敬之是故意说出来的,他这师尊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这只狐狸,到底还是察觉了么? 察觉到无论理由为何,自己再无法像过去那样搪塞他了。 对方将一颗心堂而皇之地放在自己手里,他能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 怎么,师尊要来捉我?我现在就能答应你,无论你的结局如何,我必定会陪你看到最后。我对师尊的喜爱,也并非谎言。 尹辞把吊影剑放下,微笑着应道。 就算师尊知道了真相,现况也不会改变。 见尹辞没再随口搪塞,时敬之笑得越发灿烂,一双眼睛弯了起来。 怎么不会? 这回他反客为主,把玩了好一会儿尹辞的发梢。 人心多面,眼见为实。心境一个月,我对阎不渡的了解都快比你多了。 阿辞既然见过我脆弱不堪的一面,我也想看看阿辞的。你是个怎样的人,又为什么走到这一步,我都想知道。 我都要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狐狸:当儿子是不可能当儿子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当儿子的。 魔头:可是你已经当过了。 狐狸:??? 第61章 沙盘 尹辞看着一脸认真的时敬之,骨缝里的戾气也散了开来。 一开始,这人的试探带着难言的压迫感,随后又变成半提防半好奇。眼下,时敬之要光明正大挑战他,最初那份戒备却不见踪影。 如同猛兽探来一只利爪,又特地收了爪尖。 尹辞不讨厌这种好奇的探究,唯一一点排斥,也在对方九成九是小哑巴的念头下消散了。有些奇怪,他想。比起刚拜师时,他们的相处方式好像没有改变多少。 同是彼此善待,不拘礼数,如今他却有种莫名的心安。 都要知道?那可就难了。 尹辞毫不在意地迎上时敬之的气势。他故意捱近,声音带着难掩的笑意。 师尊,不如我们比一比,看谁先把谁的底子摸清? 时敬之慨然允诺:一言为定。 过了片刻,他似乎觉得吃了亏,又补了一句:阿辞,既然是比试,总得赌点什么才过瘾。 恋耽美 送神——年终(54) 尹辞:阎不渡还真是带了个好头。 师尊想赌什么? 要不这样,若我先探得阿辞的秘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要是你先解开我的病因,我就反过来答应你要求我还没想好,先赊着。 到底还是年轻人的脾气,尹辞顺着应了。末了,他顺口调笑一句:就算我要视肉,你也愿意让?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愿意让。 师尊那物瘾,看来也不怎么严重啊。 谁料时敬之硬气得很:你说许为师长命百岁。要是你想要视肉,肯定早找到了治疗我的办法。阿辞啊,你该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尹辞陡然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觉。他幽幽看向时敬之要把此人揪起来抖抖,肯定能晃出满身噼里啪啦的小算盘。 我确实说过这话。 时敬之笑得越发开心:那我也无需杞人忧天。 两人一来一回,隐约添了点棋逢对手的味道。 随后时敬之慢腾腾地挪上床。明明身边还有一打谜团,他却伸展四肢,彻底放松下来。 时掌门就这样目光灼灼地盯向帐顶,发了好一会儿呆,一双眼又斜向尹辞:阿辞,我还在想阎不渡说过的话。 尹辞倚在床头,一头长发顺着脊背淌下,发尾散在素色的布料上。他心情不错,正赏着窗外明月稀星,答得也利落:什么话? 宿执的事。 尹辞思索片刻,只想起阎不渡那满嘴坏话。作为当事人,他吃不准时敬之想聊什么,只得无言地看回去。 阎不渡说若不是他把北边占了,我教也不至于被打得这么惨,我先前只当你那祖宗是个魔头,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时敬之干脆翻身下床,翻出笔墨纸砚,就着月光涂画了好一会儿。待墨迹晾干,他又从瓜果盘边兜了一碟干果,把一张小桌拖到床沿。 阿辞要是睡不着,陪我玩会儿沙盘。 时敬之在桌边摆好纸张、放好干果,殷殷地看过来。 尹辞习惯了他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顺势扫了眼纸张。谁知这一看,他没能再挪开眼。 那分明是百年前的势力图。各门派的重要据点,大允的重要地形、重要城市,与当时的地图分毫不差。一张图画得线条漂亮、归纳利落,甚至能直接拿去军中使用。 松子是当时合作的江湖正派,豆子是阎不渡,瓜子是宿执。 见尹辞感兴趣,时敬之在地图上快乐地堆起干果。 赤勾教原先只是北部普通帮派,靠捡拾战场残兵过活。陵教崛起不久,赤勾教出现一名叫宿执的教徒。此人一路高升,拿下第三代教主的位置,将赤勾彻底振兴 他把聚在北方的瓜子堆往西北一拂。 从此以后,赤勾教的目标不止是战场残兵,而是聚集在大允西北的古老陵墓。无论外族还是同胞,沙漠还是泥地。但凡是王公贵族的墓,赤勾教有一个挖一个。 靠墓中出土的宝物,赤勾教迅速富足。他们干尽了损阴德的事,为君子所恶。可宿执颇有手腕、行事雷厉风行,赤勾教与当地百姓相处还算融洽,没有陵教那样的积怨阿辞是宿家后人,这些应当听说过吧。 尹辞不动声色:师尊究竟想说什么? 只看表面,赤勾教确实只是在普通地发展。可如果结合陵教这边宿执每一步,都踩在了阎不渡最难受的点上。 时敬之把瓜子往一座座城市按。 这些地盘,每一个都恰到好处,让陵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陵教总坛在纵雾山,离西北本来就远,若是强行与赤勾教纠缠,只会被中原武林趁虚而入。阎不渡别无选择,只得任由赤勾教蚕食。 所以呢? 若是宿执没有出现。陵教可以自西南撕破一个口子,把整个西部纳入囊中。那样在正道联合剿杀陵教时,陵教根本不会那么狼狈,阎不渡也不至于落到下风,被空石逼进纵雾山。 尹辞沉默片刻,淡淡道:或许只是你想得太多。 对,我确实没法确定。这局势真的很有意思。 时敬之抓起一把炒豆,抽空往嘴巴里扔了一个。 来,你当宿执与正派,我当阎不渡。若是我能冲破你的封锁,就算我多想。 尹辞无奈地接过那把瓜子:是是是。 阿辞,待会儿好好布局。你要不认真,我可是能看出来的。 尹辞一开始没把这句话当回事时敬之只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他天资再聪颖,也顶多纸上谈谈兵,撑不住真实冲突里的变数。 可这个干果沙盘没能迅速结束。 尹辞拿着瓜子,脸上不由地露出一点肃杀之气。 时敬之眼光向来毒辣,在设局摆阵上亦是如此。他布下一次次奇袭,风格称得上狠厉,偏偏又滴水不漏,甚至比当年的阎不渡技高一筹。 尹辞本想随便输掉,敷衍了事。只是时敬之水平不差,自己若刻意遮掩,确实会被发现。 有意思。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奇局在前,尹辞被久违地勾起了兴趣,索性也不再掩饰他愉快地放开手脚,与时敬之激战起来。 这不是你第一次用沙盘吧。 时敬之弯起眼:大哥爱好古怪,常给我出些兵家难题。沙盘用兵,我玩了也有十余年了。 这一手挺漂亮。前些年大允对那罗鸠的边防战,决胜的战法便是如此。 尹辞捻起几枚瓜子,随意点评道。 不过还太嫩,若我在此处伏击,你的队伍还是会被断掉。 正合我意。 时敬之又笑嘻嘻地摆下几枚豆子。 阿辞,这样呢?我集结陵教总坛的人,趁乱来个突围 尹辞一哂,将不久前摆好的瓜子往近处一凑:将军了,师尊。 时敬之捻起一个豆子,趁机塞进尹辞的嘴巴里:这就对了,我果然没想多。当年宿执挑选据点,正是存了压制阎不渡的念头阿辞,你那祖先,似乎没有传闻中那样恶毒嘛。 尹辞: 他一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顺势咽下炒豆。 当初那个只会乖乖听话的小哑巴,是不是歪得太狡猾了点? 而且你设阵手段高超,也是祖辈传下来的?时敬之看向摆满干果的地图。好些摆法,我想都没想过我果然没看走眼。 时敬之啪嚓捏碎一颗松子:经脉不全,扫骨如风,用兵如神。就算宿执还活着,也不过如此了。 尹辞只当没听见,畅快地伸了个懒腰。关于此事,他倒不怕时敬之乱猜。 仙酒驻颜不延寿。宿执不是神仙,哪怕他拿仙酒当水喝,也不可能活到现在。这世上从未有过不老不死之人,时敬之就算猜破天,也猜不到真相。 果然,时敬之紧贴地图,嘴里嘟嘟囔囔,猜想越发离谱:阿辞,宿执是你曾祖?爷爷?你爹? 该睡了,师尊。 时敬之还在看那地图:你先睡,我再看会儿,我总觉得还有转机。 尹辞径直下了床,把师父硬拖回床上:明天要见方丈,你要青着一双眼去么?戏耍就是戏耍,图的是舒心。你要没玩够,我明天继续陪你就是。 时敬之闻言一顿:图的是舒心? 是啊。但凡事有度,过犹不及。 那阿辞你舒心了么? 见尹辞怔了怔,面色渐渐复杂,却没有否认。时敬之心满意足,学着尹辞的口吻:那就睡吧。阿辞要是没玩够,我明天继续陪你就是。 结果第二日,时敬之眼下还是多了点青黑此人寅时又偷偷摸摸爬了起来,对着一张地图坐了一个多时辰。 尹辞见到时敬之吐血吐红的帕子,恨不得揍他一顿。只是看对方那张笑嘻嘻的脸,他又下不去手。 最终他只做了三个人的早餐,托和尚取了份寺里的素斋,专供时敬之。时掌门捧着见尘寺特产包子,望向其他人面前金灿灿的烙饼,无语凝噎。 尹辞向来狠得下心:既然师尊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不如和高僧们一样苦修,说不定别有效果。 时敬之咬了口包子,心平气和:阿辞,你这是在关心为师? 尹辞冷笑一声,没进狐狸的套:我向和尚们打听了,他们明日早餐只有盐粥和煮青菜。 时敬之立刻闭了嘴,闭气凝神,老老实实吃早餐。 见尘寺如今的方丈,尹辞听过几耳朵,从没见过真人。他只知道那和尚是觉会和尚的师兄,法号觉非。觉非和尚武功极高强,自闭程度也非以往方丈能及。按照江湖中人的说法,除非天下动乱、山河破碎,不然这位方丈是不会下山的。 觉非和尚甚至连数年前的武林大会都没露面。 这样一个人,怎么听怎么难对付。尹辞做了十足的准备,谁想 啊?空石师叔祖的石剑呀,时掌门要看,随便看就是了。反正那剑放着也是放着,看一眼也不会少一块。 觉非和尚盘腿坐在榻上,饮了一碗素酒,又打了一个嗝。枯山派四人在蒲团上坐成一排,谁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脸色。 方丈的房间宽敞,四处都是软垫。软垫间隙塞满花花草草,看着甚是热闹,没有半点出尘之意。 用客气的话说,觉非和尚生有弥勒之相,耳垂眼看就要拖到肩膀,圆润的五官满是喜气。直白点说,此人胖得有些过分,做什么都不紧不慢,一副天塌了也懒得躲的模样。 要不是能感觉到此人深厚的内力,尹辞简直要以为他们走错了门与传闻中的不同,这位方丈非但通情达理,甚至过于好说话了。 还有什么来着哦,空石师叔祖的遗骨。时掌门,我看咱们也算有点交情了,你就别瞒老衲啦。就凭你换回《无木经》,别说看眼石剑,哪怕让和尚我光着身子绕寺跑圈,也是看得的。 时敬之磕磕绊绊道:方丈大师,也、也不必如此。 他还没从空石大师的影响里走出来,被面前的方丈震得神志不清,两眼有些发直。 觉非和尚大笑几声,声如洪钟,震得几人肺腑颤动。他用粗胖的手指拍拍膝盖,一双眼笑得眯起来,一时让人分不清他在看谁。 所以时掌门特地抛出遗骨一事,来见老衲,想必有其他要事吧。 时敬之做了个深呼吸,调整好了情绪。晚辈此次前来,的确有两件事想向方丈大师讨教。若是大师能够解惑,晚辈愿助贵寺寻回空石大师的遗骨。 唉,小小年纪,说话怎么曲里拐弯的。我看时掌门想寻空石大师遗骨是真,其余事情只是捎带那阎不渡,把线索藏在了师叔祖那里么? 胖方丈微微睁眼,三言两语点破了时敬之的来意。 方丈大师如何得知? 师叔祖那石剑,是自个儿回来的。空石师叔祖失踪后将近一年,它突然就插在了我寺门口但凡换个人,肯定忍不住来我寺邀功,再不济也得打个招呼。会这么干的,只有那阎不渡一人了。 觉非和尚轻啧两声,看向众人的眼神近乎慈爱。 阎不渡此人狠毒精明,不会好心到送剑归寺,也不会幼稚到以此挑衅,只能是藏了关乎埋骨地的线索。见尘寺寺规甚严,你们不便四处打听。如今来见老衲,也是想知道当年的事,是不? 是,晚辈方才妄自尊大,冲撞大师了。 时敬之立刻换了语气,态度相当诚恳。 罢了罢了,愿过贪嗔痴,来者都是缘。觉非和尚挥挥手,关于空石师叔祖的记录,我会遣人给你们送去。先说那石剑石剑在后山塔林下的地宫,诸位可以随便看。若能带得动,带走也是可以的。 这回时敬之真的被惊住了:带走也可以? 空石大师的剑,怎么看都是见尘寺之宝。高僧大气不少见,大气到反常就有蹊跷了。 觉非和尚笑容满面,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衲保证不会有人阻拦。 只是这剑上由师叔祖亲自刻了一百零八句法言,意在问心,我执愈重剑愈重空石师叔祖自我要求高得很,光是把剑挪去塔林,我寺就用了足足三十人。 一百年间,此剑从未觅得有缘人。要是施主真能取走,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作者有话要说: 阶段一 时狐狸:早起练习;尹魔头:?你有毛病 尹魔头:准备早饭;时狐狸:徒弟好用 阶段二 时狐狸:早起练习;尹魔头:?孺子可教 尹魔头:准备早饭;时狐狸:徒弟真好 阶段三 时狐狸:早起练习;尹魔头:?吐血了还不好好睡觉 尹魔头:准备早饭;时狐狸:阿辞真好,得想个办法让他开心点 现在让我们猜猜阶段四 第62章 问心 觉非方丈给了枯山派一行人最大的礼遇。他长吁短叹地下了榻,竟是要亲自带路。 胖和尚裹了裹僧袍,把一身颤悠悠的肉兜住。随后他转向闭眼装瞎的闫清:阎家小子,你也甭闭眼了。外面景色大好,不看可惜。 闫清睁开鬼眼,一脸难以置信。 觉非方丈又一通大笑:阿弥陀佛,我寺与太衡向来交好。你那施前辈知道枯山派要上山,还特地送了信,请我不要太为难你毕竟哪怕在我寺,空石师叔祖的慧根也高得罕见。要不是他被阎不渡杀了,见尘寺史上最年轻的住持非他莫属。 闫清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苏肆紧张地斜着觉非,后背绷得死紧,看着蓄势待发。 恋耽美 送神——年终(55) 然而觉非方丈只是晃晃悠悠走近,拍了拍闫清的肩膀。 俗话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阎不渡既然能携石剑上山,这份因缘也算了了。待会儿你就这样出去,哪个和尚犯了嗔戒,老衲就把他扔进佛心阵反省。 说罢,他还朝闫清挤挤眼。 当初小镇子的小毛孩,也长这么大了。怎样,我教你的杏核还玩着么? 苏肆:当初是你这老秃大师教他吗? 阿弥陀佛,老衲没有黏在回莲山上。每过个十几二十年,老衲还是会下山游历的。 闫清静静地立了会儿,给觉非行了个认真的礼:晚辈多谢方丈大师关照。 小事,小事。觉非摇摇手,又笑眯眯地转向时敬之和尹辞。两位也不用遮脸哈,务必抬头挺胸。等我拎根棒子,嗔戒就算了,待会儿要哪个小兔崽子敢犯色戒哼哼。 时敬之、尹辞: 濯经会在院中举行。佛幡飘飘,经书晾于冬日暖阳之下,又以药烟慢薰,整个见尘寺飘荡着安心宁神的苦涩香气。 清风拂过,经书纸页沙沙作响,自有一番玄妙滋味。 觉非领着一行人大大咧咧穿过院内,还特地围着院子溜达了几圈。 事实证明,见尘寺僧人的定力相当过关。大部分人看向师徒俩的目光只是欣赏,仅有几个年轻僧人避开目光,兀自念经,无一人逾矩。 比起美色,阎家鬼眼的杀伤力更强有两个和尚到底没忍住,冲闫清怒目而视。随后被觉非拎小鸡似的提溜起来,丢出濯经院:去去去,到嗔主山头打坐去。四个时辰啊,少一点都不行。 直到满院子和尚眼观鼻鼻观心,把枯山派当成四个盆景,觉非这才满意地合十,带众人走向塔林。 阳光和煦,天朗气清。塔林虽是众僧埋骨之地,却一派平宁,不见半点阴森之气。 麻杆似的觉会和尚正等在塔林前,还领了那个动辄色即是空的年轻僧人。见到尹辞,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严肃。 别在意啊各位,我这师弟就是爱操心。地宫里除了石剑,其他宝贝也不少贵派师徒俩,分开还勉强凑合。要是协力,老衲定然不是对手。 觉非方丈看了尹辞一眼,话语坦坦荡荡。 阿弥陀佛,就当给老衲个面子,无视我这师弟吧。 觉非脸圆褶子少,觉会一张脸皱得苦楚。就算他年龄辈分都比觉非小,也怎么看都和师弟一词不太搭。 听了觉非的话,皱巴巴的觉会和尚跟着低头,见了个礼。 枯山派众人本来就没存什么歪心思,时敬之敞亮地还了个礼。进入地宫时,为表友好,他特地请觉会和尚跟在众人身后。 到了地方,觉非以厚重至极的佛家真气击门,地宫石门缓缓敞开。 见尘寺的地宫宽敞干净,内部没有腐朽的味道,反而清凉通风,还燃了清淡的佛香。装有僧人尸骨的陶缸样式大气,排得整整齐齐,显出些庄严之意。 地宫最内侧燃着长明灯,诸位高僧生前用的法器摆在石台之上,各个不染尘埃,沉睡般静谧。 空石的石剑被放在最中央,斜倚着墙壁。 百年时光并未在剑身留下痕迹,它还是那心境中的模样。石剑样式古朴,通体青灰,边沿未开刃。凑近细看,能看到剑身上雕刻的细密法言。 单看石剑外貌,众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时敬之脸上的轻松逐渐消失,他拧起眉头,仔细查看了一遍剑身,脸色微微发苦。 麻烦了。他冲尹辞低语,以阎不渡的恶意程度,八成要使些阴毒手段,才能找到线索。 尹辞沉静点头。时敬之的言下之意很明显看阎魔头的惯常手法,无论那人设下的解法为何,必然不是能在佛门净地试的。 若不想在各位大师坟头乱来,把见尘寺往死里得罪。他们必须想办法带走它。 此剑名为慈悲,由幕炎石制成,是空石师叔祖徒手做的。这法言,也是他亲自刻上去的。 觉非敛了笑意,圆脸上多了几分敬重。 诸位或许听说过,幕炎石是这世上最硬的石头,本就沉重无比,切削不易。除了师叔祖,没人用它做武器行了,你们随便瞧吧。就算想要弄坏这剑,也要几分本事。 时敬之:方丈大师提得动么? 如今提是提得动,但老衲体型在这,提起来也用不得劲。无缘,无缘啊。觉非可惜地拍拍肚皮。 时敬之吸了口气:好的,苏肆,你去试试吧。 苏肆:哦。 下一刻,苏肆才回过神:等等,为什么我先? 时敬之一脸严肃:先兵后礼,先重后轻。说不定石剑看完你的执,对我们都会客气点。 苏肆: 苏肆看起来很想大叫阎不渡都可以,凭什么我不行。考虑到觉非方丈在一边看着,他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只是吸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抓剑。 他因为一个执念反复逃了十年,论执,他或许是最过分的那个。 石剑显然同意他的看法。 苏肆刚抓住剑柄,便嗷地惨叫一声。辉光闪过,他竟然被直直击飞了两三丈。 石台之上,剑身气势霎时威严几分。若不是它没长胳膊腿,光看这气势,它仿佛下一刻就要走下台子,撸袖子暴揍苏肆。 觉非方丈惊叹:阿弥陀佛,小施主厉害啊。 尹辞:空石之后,阴阳怪气成了见尘寺的优良传统吗? 不过时敬之的推断没错,苏肆执念远重于普通人,确实拿不起大剑。 苏肆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漂亮的脸有些扭曲。他攥紧自己的剔肉刀,咬牙切齿:啧,反正我有自己的刀。 尹辞叹了口气,扫了眼一直盯着自己的觉会:下一个我来吧。 有苏肆在前,时敬之在后。就算石剑对他的反应过分,也不会显得太引人注目。 他不引贪嗔痴,说不定我执也没那么重。 尹辞平心静气,放空思绪,随即上前几步,握住剑柄。 这回石剑的反应倒没有那般锋芒毕露。它没有将尹辞弹飞,只是剑柄触手冰寒无比,犹如千年陈冰。尹辞毫不怀疑,若是他就这样握下去,不消片刻,他的手掌就会被严重冻伤。 石剑在强烈地拒绝他。 松开手前,尹辞不死心地拔了拔。果然,石剑重如千钧,纹丝不动。 果然不能寄望于侥幸。自己的执并非苏肆那般张扬,也算得上百年死执,到底无法蒙混过关。 提不动,看来我的觉悟也不到家。尹辞握紧拳头,藏起冻伤,脸上不见半点异色。 觉非方丈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轮到晚辈了。 时敬之把药到病除旗交给尹辞,面色凝重地搓了搓手。至此两人未试,两人失败,情况不容乐观。要是此路不通,他们须得绞尽脑汁另寻他法,与见尘寺细细周旋。 换言之,他们又要浪费大量不必要的时间。 时敬之屏住呼吸,小心地握向剑柄,像是要触摸一只熟睡的猛兽。 然而指尖刚触到剑柄,时敬之当即呕出一大口黑血。禁制的光辉一闪而过,亮得每个人都能看清。 石剑问心,欲也是执。 时敬之咬紧牙关,额侧凸起青筋,表情痛苦不已。他硬是没放开抓握剑柄的手,近乎自虐地坚持着。 渐渐的,他不止呕出黑血,皮肉烧焦的气味从剑柄处隐隐传来。时敬之全身紧绷,渐渐内力全开,威压如同天崩山倾,石剑却仍未挪动分毫。 有那么一刻,尹辞不知道贪主之训是好事还是坏事时敬之不复先前的混沌,他正清醒地控制欲望,那欲求与决意凝成一线,此人的疯狂反倒更上了一层楼。 半柱香过去,时敬之放出的压迫感到了极限。 石剑之前,那人发带崩裂,长发飞散,袍袖无风自动。时敬之的嘴唇还沾着黑红污血,双眼紧紧盯住剑柄,脸上不见分毫退意。 近乎愚蠢的坚持。 这回尹辞不打算笑他。 此时此刻,不知此人眼中的是石剑,还是那份不可撼动的天命呢? 时敬之握的无疑是自身生机。然而石剑无情。它宛如一面镜子,把那一腔燃烧的意念尽数回返。 小子,松手!觉非笑容尽收,当场暴喝。 这一喝含了浑厚的真气,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时敬之双眼一木,力道顿散。就在尹辞以为他要放开剑柄时,时敬之咬紧牙关,生生握了回去。 与此同时,石剑发出浑厚的嗡鸣,像极了寺内鸣钟。时敬之气势压迫下,它八风不动地倚在原处,还是不见半分移动。 尹辞顶住那气势,上前几步,掌心轻轻覆在时敬之的手背上。 师尊,够了。 他声音里少见的没有戏谑,只有凝重。 事已至此,我再陪你想办法。还记得么,凡事过犹不及。 时敬之终于移开视线。他犹豫地望着尹辞,目光里的痛苦逐渐沉淀,化为普通的失落。 他终于慢慢松开手,声音沙哑:嗯,为师记得。 记得就好。尹辞捏住他的手腕,时敬之的手掌被烫得溃烂一片,血肉模糊,看得他直皱眉。 见尹辞面色不虞,时敬之特地强调:我记得留力,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晚继续沙盘对战 尹辞直接打断道:留力留得不够,晚上没沙盘。回去我给你上药,师尊既然这么敢忍,待会儿也要好好忍着。 时敬之静默片刻,有点不确定地开口:你真的生气了。 没错。 你因为我的事生气了。 尹辞瞥了他一眼:那又如何? 我第一次见你气得这么认真。时敬之严肃而生涩地继续,你说得对,回去还能想办法我不会再这样了。 看着时敬之青白的脸色,尹辞到底没能留住脾气:师尊还是先休息一天,好好考虑下自身的度为好。 施主,时掌门由佛门法言所伤,还是让我来吧。看两人旁若无人地说个没完,觉会干咳两声。 劳烦大师。尹辞这才放开手。 几步外,觉非方丈不再是那副笑脸弥勒的模样,他眉头微皱,上下打量着时敬之。 时敬之顺势端坐在地上,觉会在他背后坐定,继而屏气凝神,几股真气击进时敬之的穴道。后者又吐出好几口黑血,金纸般的面色这才好转了些。 半晌,觉非长叹一声:时掌门,我寺的法言没那么好应付。法言是死物,没有杀戒之说。方才就算尹施主不出手,老衲也得出手你要执迷不悟下去,可就不止这点皮肉伤了。 是晚辈没估量好。时敬之擦擦嘴边的血,转头看了眼尹辞,老实承认道。 你要问老衲的两件事里,可有这仙门禁制一事? 是的。 等石剑一事了了,老衲可以帮你瞧瞧。行了,下一个。这回不等时敬之出声,觉非直接开了口。 闫清条件反射地退了一步:晚辈就不用了。不说时前辈和尹前辈,阿四也比我强了太多。 时敬之口气平淡,明显没抱太大希望:试一试总没坏处,闫清,咱们派可就剩你了白爷那小身板,怎么想也扛不起剑。 这好歹是空石大师的剑,再怎么说我也 闫清,你可执于功名利禄、酒色财气?你可执于前尘过往、爱恨情仇?觉非方丈突然厉声发问。 晚辈 答! 不执。 那么你可执于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不执,但 既然这也不执,那也不执。不责他人,嗔怒在己。你何不剜了那双鬼眼,自此随波逐流? 闫清的表情变了。他不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语气沉了下来,像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我生来带着这双眼,别无选择。天命无罪,他人不喜是他人的事,我并未作恶,何苦自损自身? 不卑不亢,不错。那老衲再问你,你为何而怒? 闫清长长出了口气,他快速扫了苏肆一眼:为无能为力。 你不执于自身,不盲信众生。就算犯了嗔,也是为他者所思所想。为何不试? 觉非声音里的真气越来越强,已有棒喝之意。 刚说完天命无罪,又自认血脉肮脏,碰不得这剑了? 闫清不言语了,他深深地看了觉非一眼,再次行了个认真的礼:晚辈受教。 话毕,没等时敬之催促,闫清主动走去石台前。 他呼吸急促,伸出的手有些抖。犹豫片刻后,他终归是抓住了剑柄。与。熙。彖。对。 石剑安安静静地斜着,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众人视线全聚在身上,闫清掌心出汗,手指有些发麻,好一会儿才使上力。 抓牢剑柄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提。 喀嚓一声轻响。 剑尖划过石板地,声音不大,也谈不上动听,但足以惊醒一段沉睡的因果它漫过百年时光,于此刻再次运转。 缝隙中隐藏多年的细尘扬起,空气中多了一丝涩味。 闫清哪想到真能提动,瞬时吓了一大跳,手也打了滑。石剑一斜,结结实实砸上他的脚背。 闫清当场痛叫一声,疼得差点掉泪。 觉非愣了愣,随即朗声大笑:你小子,就算不受法言束缚,那好歹是把石剑。你拿提寻常重物的力气去提,可不是要滑么? 恋耽美 送神——年终(56) 闫清被现实砸得有点懵:我 老衲前些天托老友卜了一卦,晓得此行必有有缘人,不曾想到是你唉,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觉非笑够了,合十道了声佛号。 时掌门,带慈悲剑走吧。外头不太平,老衲可不想留个视肉线索在寺内。 觉会也跟着松了口气:阿弥陀佛。 只有那年轻和尚目瞪口呆,他看了会儿闫清的鬼眼,又看了会儿石剑:师父,那怎么说也是空石大师的 觉会啪地拍了下徒弟后脑勺,加重语气:阿弥陀佛 年轻和尚委委屈屈地合十,嘴里还嘀咕:说不定他就拨动了那么一下。 啪!哎哟! 觉非恢复了来时的笑容满面:悠着点吧师弟,别把孩子打傻了。说说也好,省得闫小友安心不下刚才那下要只是侥幸,闫小友那只脚早成肉泥了。现在看来只是有点骨裂,小事,小事啊。 闫清: 这位方丈无疑是安慰人的奇才,闫清被安慰得险些魂飞魄散。他苦闷地抽出脚,发现脚背已经肿了。 另一边,确定石剑到手,时敬之整个人软了下去,他舒缓地长出一口气:闫清,干得好,本月月钱翻倍。 苏肆则呆呆地看着闫清,眉眼不见兴奋:三子,我说过,你不用操心这些的。 不操心不行。 闫清盯着伤脚,并未看向苏肆。 每次遇到险况,都要好心人拉我一把。小时候是这样,太衡是这样,枯山派还是这样。我不想继续了。再说我好歹算阎不渡的后代,怎么着也不会毫无习武天分吧? 说到后面,他又不确定起来。 觉非方丈圆脸一皱:施主,你是看不起我寺的慈悲剑吗? 闫清瞬间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敢,不敢。 他像是下了决心,又定了定神,一把提起石剑。可惜脚上有伤,闫清没法像空石那样潇洒着背剑离开,他只能委屈它当拐棍,一瘸一拐地离开地宫。 这回进了寺内濯经院,和尚们的表情分外精彩。觉非方丈笑眯眯地连拽连扔,足足一打和尚被遣去嗔主门口打坐。 收拾了一通门人,觉非方丈神清气爽。等到了房间,他又连喝三碗素酒:哈,过瘾! 觉会无奈地摇摇头:阿弥陀佛。 时掌门和闫小友有伤在身,老衲长话短说。时掌门的禁制是宓山宗的手法,施术者至少长老以上。 此术过于复杂,老衲无能为力。它关乎神智,解术是极精细的活计,稍有不慎,轻则痴傻、重则丧命你们要是不急着找视肉,老衲劝你们先去宓山宗。 苏肆眉毛一皱: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觉非方丈打了个酒嗝:小友此言差矣。宓山宗门人分散各处,专注冶学,通常不染世间情仇。我有个师兄痴心术法,特地还了俗,拜入宓山宗门下今儿我给你们写个拜帖,你们拿着,他多半还是愿意见见你们的。 方丈看着心情不错,又给自己斟了一碗酒。 时敬之:为何大师要我们先去宓山宗? 施主的禁制已被惊动,只会越来越难缠到时就算头痛到发狂,丧失行走能力,也不算罕事。 时敬之刚轻松下来的表情又绷了回去。 倒是尹辞沉稳地点点头:多谢大师指点。 你们先回去处理伤口、好好休息。其余还有些琐事,明儿再说。哦对,尹小友留步。身为徒弟,你得照顾时掌门吧?关于那禁制的应对之法,老衲得给你好好说道说道哎哟,你们几个伤病号就别强留了,赶紧回去。 觉非胖手一通乱摆,觉会瞬间会意,将枯山派其余三人往门外请。时敬之见尹辞一脸平和,这才磨磨蹭蹭出了门。 门关后,觉非方丈不见先前的懒散。他放下酒碗,坐得端端正正。 尹辞也不慌不乱,正襟危坐。 佛心阵开后,我在各山山尖安排了隐僧。诸位的心魔,老衲都晓得。鬼墓里的事,觉会也一五一十地说与我了。 觉非的声音没了慈祥,严肃至极。 阿弥陀佛,我不知施主什么来历。可施主的心魔,无疑是老衲所见最为骇人的,颇有传闻中的入魔之相。 尹辞直盯对方双眼,缓声应道:大师作何打算? 他仍然端坐原地,没有放出半点敌意。武林各派,见尘寺是待人接物最为通透的,从不会莽莽撞撞喊打喊杀。觉非甚至帮他找了留下的借口,不像要为难自己。 草率地放出敌意,反倒会败坏和尚们的印象。 果然,觉非方丈摇摇头:凡有魔相者,按理该入地牢,与众生隔绝。只是施主这心魔颇为古怪,老衲一时看不好成因,不能妄下决断唉,说来惭愧,老衲还是功夫不到家啊。 觉非一张圆脸,第一次露出些许落魄。 老衲看不透施主的因果,只能以诚换诚,向施主讨个保证了。 尹辞心下明了:怪不得拜帖一事,方丈大师如此爽快。敢问大师要讨怎样的保证? 空石师叔祖能让阎不渡负石剑上山,想必是功德圆满而圆寂,并非枉死。阎不渡杀人如麻,最后尚能放下我执。施主还年轻,自有缘分因果,总不至于救无可救。 但老衲一路看来,施主那一丝尘缘,全系在时掌门身上。时掌门体况不佳,禁制又伤身。施主须得向老衲保证若时掌门不幸横死,施主也要守住那一线尘缘,切莫残害众生。 说到后面,觉非方丈又往话语里加了真气,一字比一字重。 尹辞微笑起来,笑意越来越浓。端的是人如玉笑如兰,美则美矣,却美得有些扭曲。 觉会拉下脸,刚想上前,便被觉非一个手势止住。觉非方丈竖着一只胖手,冲尹辞皱眉道:施主为何不答老衲? 尹辞站起身来,笑意不减:因为我答与不答,你们都会帮助时敬之。见尘寺的高僧,绝不会以无辜性命来要挟他人。 这与其说是以诚换诚,不如说是试探。试探他是否愿意顺着台阶下,用善意回报善意,只可惜 我的善意,只能到不说谎这步。大师,未必能做到的事,我无法向你保证。 尹辞走向房门,语气沉稳。 晚了。 觉非的请求,到底是晚了一步。倘若时敬之是个无聊庸人,甚至只是初遇时的样子,他都来得及抽身事外、冷静地履行承诺。 然而出世何难,入世何易。 那人生机燃烧得过于纯粹,又主动褪去一层又一层防备。除了再一次飞蛾扑火,他似乎别无选择。 二十四年前,自己被小哑巴留于世间,侥幸取得一丝清明,却负了那孩子。如今他又许下同一个承诺,要是时敬之再在他面前横死一回 于他,疯比死更容易,也更危险。 尹辞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事情要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记得为我造一间上好地牢,以幕炎石封死四周。自此与众生隔绝,永不见天日如此便好。 觉非方丈哑然片刻,双手合十:为施主? 为苍生。 作者有话要说: 时掌门:万幸万幸,差点真让白爷上了 尹魔头:不怪阎不渡,和尚就是很麻烦 说来要是闫清苦大仇深点,开着眼拿着剑去陵教踢馆,想必很爽() 阎 不 渡 激 怒 不过他要是苦大仇深,也就拿不起剑了。 第63章 业障 尹辞走后,方丈房内安静了会儿。 觉会的苦瓜脸又苦了几分,他转向觉非方丈:师兄,何解? 觉会,你可知魔相何成?阎不渡作恶多端,一朝进了佛心阵,也未必有那般心魔至善至恶都剔透,少生疑惑。而心魔本就是自身难解之题、难逃之苦,意在问天啊。 觉非方丈面色复杂。 凡生魔相者,不是善者转而堕恶,便是恶者试图醒悟。人不强不可,执不重不成。其中因缘繁杂难解,集聚了大业障,只会逼人成魔,归于混沌疯狂。 觉会了然:问末路,答苍生,尹施主许是善者堕恶。他尚有一线尘缘未断,我等助他一臂之力,说不定能让那魔相散开些。 不错。只是老衲近几十年没听闻惊天惨剧,也没见过类似的高手,实在参不透尹施主的状况。 觉非方丈数着佛珠,笑容也有些发苦。 罢了,待会儿我写完拜帖,你把师叔祖的记录和太衡密信取来。明日我一同交与他们时掌门的心魔大归大,胜在干净纯粹,暂且不需担心。只是白色最易染尘,那师徒两人相遇,也是劫数。 觉会低声道了声佛号。 你那小徒弟,知行是吧?鬼墓相遇也是缘,过了明日,叫他好生准备,送枯山派众人下山。 是。 时值午后,阳光正好。 尹辞回到客房时,两个下仆总算回过味来,正朝气蓬勃地宣泄激动。 闫清脚背上好了药。他把石剑擦得干干净净,搁在最敞亮的地方,就差给它供上几炷香。苏肆则怎么看那剑怎么不顺眼,嚷嚷着它占了自己晒太阳的地儿。两人笑笑闹闹,吵成一团。 见尹辞进门,两人不自觉地放轻声音。 哪怕尹辞看着不大,瞧过尹辞心魔,闫清与苏肆也只敢把他当长辈看。 尹辞懒得演戏应付太多人,相当喜欢两人的眼力见。他拿出了点枯山派大弟子的模样:这几日过了贪嗔痴,又试了慈悲剑,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头。见尘寺僻静,正适合养伤,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闫清欣喜点头,苏肆则当即往榻上一倒:终于能清净会儿了,唉。 尹辞笑笑,进入里屋,把间隔的门关好。 回来了?嘶! 时敬之龇牙咧嘴地处理着掌心烫伤。瞧见尹辞,他本想做出副风淡云轻的模样。谁料头一抬手一抖,药水洒得多了些,时掌门倒抽一口凉气,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一双手血肉模糊,活动起来不是很方便,空气里弥漫着烫伤特有的腥气。尹辞直接拖了个凳子,在时敬之身边坐定:手。 我快包好了。 重来,别小看手伤。对敌时一个小偏差,足够要你的命。 时敬之犹豫了会儿,老实地摊开双手。他的十指修长有力,可惜上面满是溃烂的烫伤,乍一看甚是骇人。 尹辞摇摇头:这样就算落不下病根,也会留疤。要留了乱七八糟的疤,将来 将来不讨小姑娘喜欢?循着碎片中的记忆,时敬之脱口而出。 不知是不是时敬之的错觉,他这句话出口,尹辞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他恢复了那副软硬不吃的模样,语带调笑:我本想说将来握旗子容易滑。师尊只要不短命,哪怕两只手长出毛来,也会有姑娘喜欢的。 一边说,尹辞一边小心挑开伤口,动作不轻不重,药上得恰到好处。 时敬之双手不动:我看世间众人来来去去,心里只放得下寥寥数人。我本就不擅长这些,贪多嚼不烂,能让阿辞喜欢就够了。 贪多嚼不烂?那师尊可小心噎着。 尹辞好笑道,将上好药的伤口细细包起。 成了,这两天别乱动弹,筷子也别用了。我会做些勺子吃的饭食,你不如先睡个午觉,养养神。 时敬之有些失落:真不玩沙盘了? 嗯,毕竟某人不听劝。 可你玩沙盘的时候很专注,我从未见你那么开心。 尹辞心一软,松了点口:等你手好再说。 时敬之到底没去午睡,他趴在桌前,满脸沉思。尹辞穷极无聊,倚在窗边看景许是先前时敬之说景的影响,到了新地方,他也不由地赏起景来。 如今一看,窗外景色甚好。光洒奇石,风摇修竹,的确让人静心。 为师想到个绝妙的主意。半晌,时敬之突然挺直腰。阿辞,闫清的底子是我派最差的,你我又不好直接教他。咱俩刚好有空,做本适合他的假秘籍吧。到时就说是觉非大师送的,让苏肆帮他练。 尹辞: 尹辞:我不是让你去床上午睡吗?怎么大白天说梦话。 时敬之索性站起来:我没开玩笑。功法本身虽有高低,也要与人天性相合。 苏肆阴狠多虑,天生双手神力,练赤勾教的赤螭手再合适不过。可要让闫清来学,按他那老实性子,只能学出个狗刨。阿辞你没内力,外功出神入化,也正适合繁杂奇诡的扫骨剑。闫清拿着慈悲剑,就算硬练,也只能练出刮痧剑法。 江湖盛传的那几本秘籍,顶多适合的人多些、效果好些。你肯定也明白,那样的功法养不出真正的顶尖高手。 尹辞:师尊,你还记得么?闫清只是枯山派下仆。 时敬之面色严肃:空石大师一代高僧,总不能让他的剑丢人。沙盘对战是对战,磨招对战也是对战。如此一来,我们还能继续过招。 懂了,闫清是那慈悲剑附赠的,而这个人只想继续玩下去。 尹辞思前想后,只觉得自己八成也有了毛病,竟觉得时敬之的提议的确有趣。他把这匪夷所思的念头甩开,无奈道:师尊大可不必如此。先前你让我有空教教他,我直接教他就行。 恋耽美 送神——年终(57) 我说过吗?那就当我没说过。阿辞的实力多深厚,我一个人知道就好。 也行吧,尹辞想。他活了几百年,确实还没做过这种胡闹的事。 师徒两人一不做二不休,先将两个下仆支开,又向和尚讨了旧纸陈墨、破布烂线。 濯经会正开着,不少旧经书还要修补,东西一点不缺。大师们心善,尽管顶了满脑袋问号,还是将时敬之的要求一一满足了。 就叫白玉青刀,反正阿辞你有扫骨剑法。时敬之提起笔,慷慨道。不对,慈悲剑是剑,那就叫白玉青剑 此人对豆腐白菜的执念让人心惊,尹辞揉揉额角:今晚我给你煮翡翠白玉羹,你换个名字吧。 也是,四个字还是有点长,那白青剑?玉青剑? 玉磬剑如何?人道执玉槌,用击磬,声闻三千世界,总配得上那剑了。 时敬之灿烂一笑,下笔如飞:就这个。 玉磬剑法四字落上纸面,笔力千钧。 随即,两人空出内室空间,原地琢磨起内容。尹辞拎了个掸子当巨剑,时敬之在胳膊上绑了根纸卷当兵器,两人像模像样地磨起招来。 时敬之一直没有停止过练习。数日下去,他的动作尚不够纯熟,但慢动作试招绰绰有余。两个人踏着午后碎光,你来我往,如同某种文雅的舞蹈。 时敬之轻快转身:步法理论就那么几大类,石剑太重,比起轻巧类,还是稳妥的模子好些。 是,不过闫清步子不小,不够灵活此处要调整。尹辞顺势扶住他的背,往上一撑,捉了一手凉滑长发。 日落渐近,步法初定。 两人不再旋身探步,改为剑势相交。 不行,你刚才那下太复杂了。闫清脑袋直,大开大合点的更好。来,我再进攻一次,你防防看?时敬之杀气腾腾地挥舞纸卷,下面我用青女剑。 哧啦。 火光一闪,黑烟四散。时敬之太过投入,纸卷一端应声燃起阳火。他连忙将它抖下胳膊,靴底猛踩,险些烧黑袖子。 见他手忙脚乱灭火,事后悻悻重绑纸卷,尹辞失笑出声。 大巧不工,重剑剑式确实不需太多。不过此剑问心,剑法太依托剑,容易成执。唔,我再想想。 郑奉刀算我手下败将,但他有一招甚是玄妙。来阿辞,我比划给你看,说不定有些启发啧,你先等等,我把纸卷绑长点。 明月初升,雏形已成。 刚才那式有点瑕疵。 哦?师尊倒是敢说。 瑕疵就是瑕疵,只谈理论,我可不会输你。瞧好了阿辞,为师定在十招内破你这一式。慈悲剑可不是真掸子,宽得很呢。 十招便十招。 衣摆交错,步履如风。两人毫无杀意地缠斗在一起,纸张碰羽毛,竟也碰出了厚重的气势。时敬之输了阅历,理论没能抵过实战。第九招时,尹辞颇为无耻地来了个反手,时敬之脚步一错,整个人朝后倒去。 尹辞袖子一卷手一勾,整个人晃去时敬之身边,将摇摇欲坠的师父扶住:认输了? 时敬之拂开垂到眼前的发丝,春风满面:这招太阴险,入不得玉磬剑法,你才输了。 言语游戏可上不得沙场,你我不如再来一次。 当然。 星起月落,精雕细琢。 两人酣战半日一宿,共摸索出三招剑式。直到东方发白,尹辞才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他到底还是着了时敬之的道,对战磨招实在有意思得紧,他一时入迷,不知陪此人荒唐了多少时辰。 时敬之把最后一张秘籍晾好,缝成册子。他边用内力烘烤假秘籍,一边斜着尹辞,目光中的得意很是明显。 阿辞玩得可开心? 言行不一,当罚。师尊,明日你我一起吃寺内早膳。 时敬之的笑容瞬间垮了,他攥紧薄薄的秘籍,发出一声悲鸣:我今晚都没吃上饭! 谁叫师尊如此投入呢? 哪儿的话,彼此彼此。 两人唇枪舌剑好一会儿,末了不由地相视而笑。 终于,晨光熹微。 时敬之在寅时照常醒来,发现身上横了根掸子。他打了个喷嚏,手压上尹辞的头发,安心地睡起了回笼觉。 两个人最终谁也没能按时起床,师徒俩衣服也没换,在床上倒得横七竖八。 可惜安宁的时光终究没能长久。 上午,时敬之、尹辞两人被觉会领着,面见觉非方丈。 拜帖我写好了,和空石师叔祖的记录放在一起。濯经会期间,我寺实在不方便留客。 用完午膳,知行会燃一根佛心香,送诸位离开佛心香解佛心阵、安贪嗔痴,各位无需担心,正常下山便好。 觉非方丈指指那个色即是空的年轻和尚。 另有太衡密信一封,由太衡施仲雨托觉会带上山来。她在信中说,时掌门曾在鬼墓前与她约定,由本寺做公证,交换宝图拓片。 觉非叹了口气。 见尘寺本不愿掺和此事,奈何太衡与我寺交好,时掌门于我寺有恩。你们趁早拿到视肉,结了这场祸事,也算功德一件。 尹辞有些意外地看向时敬之。 还在鬼墓时,此人就留了这样一手么? 太衡派清正,见尘寺守诺。枯山派愿意换,太衡能兵不血刃地取得两份宝图。就算枯山派反悔,太衡也不会有损失,施仲雨自是不会拒绝。 时敬之此举,似是想要掌握交换的主动权。 只是枯山派独有两颗宝图佛珠,一朝换出去,就失了唯一的优势。现今知道另有钥匙,时敬之想借太衡之力寻锁,倒还可以理解 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绪,时敬之侧过头,无声笑道:【阎不渡怎可能安排凑齐宝图即得视肉这种便宜事,线索肯定不止一条。不如先和太衡约好,找个有利的时机交易便是。】 尹辞:他差点忘了,此人与阎魔头是当之无愧的同类。 阿弥陀佛。 觉非方丈稍稍提高声音。 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事。太衡为谢本寺保管宝图,特地送了沉心丹一颗。此物安心定神,为太衡之宝,老衲不想借外物,特此转赠时掌门我寺《无木经》之缘,也算有个了结。 多谢方丈大师。 时敬之接过准备好的包裹,回了一礼。 给太衡的宝图拓片,我会在离开前奉上。晚辈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我叫人中午送些好菜。觉非笑道,对了,拿上这佛心香,你们先 觉非和尚刚从小桌内翻出佛心香,话语陡然停住。屋内仍是阳光灿烂,绿意盎然,却多了几分不祥的冷意。 觉非方丈的皮肤渐红,凸出根根青筋。 紧接着,那浑厚的内力骤然爆发。它失控地扫过四周,祥和安宁的房间霎时一片狼藉。 师兄!觉会厉声喝道。知行和尚站在原地,惊得一动不敢动。 觉非方丈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失,一张圆脸扭曲变形,像是发现了极骇人的事。他一手撑住榻边,喘声粗重如牛,没了自在弥勒相。 不对你们快走。觉非和尚凸起一双眼,直直看向时敬之,断断续续道。觉会别过来 时敬之没走,他刚想上前把脉,便被尹辞拦在原地。 阿辞?! 别过去。尹辞直直盯住觉非。信我,别过去。 电光石火间,他不止拦了时敬之,甚至冷酷地抽了时敬之的旗,将榻前的觉会狠狠拂开。觉会和尚心急如焚,没有防备,径直砸上远处的墙壁。 觉非这才露出一丝微笑。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端坐在塌边,合上双眼。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觉会、知行老衲今日之事,与枯山派没有任何关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觉非方丈身上,瞬起金火。火焰汹涌间,觉非端坐如钟,一动不动,不见挣扎与惨叫。 那阳火与时敬之的阳火同出一辙,炽盛精纯,水土难救,久燃不灭。 作者有话要说: 执玉槌,用击磬,声闻三千世界。出自《祇园图经》。 第64章 因果 冬日温和,日光澄如清茶。 室内软垫与绿植混成柔软的狼藉。窗户开了一半,破碎的经书被风拂得沙沙作响,氛围还带有诡异的平静。 可在这份平静的中心,景象如同地狱。 阳火不比凡火,方丈也非凡人。火焰包裹中,他的外貌依然如旧,并未溃烂发黑。觉非方丈气息全无,又似乎只是垂头打盹,让人心存一丝苦痛的希望。 觉会怔怔坐在墙边,整个人如同失了魂灵的干尸。年轻的知行和尚面色青白,嘴唇哆嗦,全身都在抖。时敬之摸索着握住尹辞的手,手指潮湿而冰冷。 四双眼睛齐齐看向火中的觉非和尚,无一人做声。众人屏息凝神,像是在等待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世上到底没有奇迹。 少顷,自双足开始,觉非方丈的躯体开始溃散。 鲜活的肉身微微碎裂,散作雪白细腻的灰。继而灰烬被烧透,彻底化为虚无。就这样,觉非方丈安静地维持着坐姿,一点点自下而上崩塌开来,归于房内回旋的微风。 过了半柱香,又似过了半个百年。 灰烬燃尽,金火终于熄灭。榻上没有舍利,没有遗骨,只留下一片焦黑的烧痕。 参悟一世尘缘,回首不染尘埃。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结束得无声无息。 空气一时凝滞。觉非方丈已死这件事沉重如山,此刻却悬浮在空中,久久不能落地明明就在不久之前,方丈还安然无恙,笑着与众人讲话。 饶是尹辞看遍红尘,也再次被人世无常弄得口舌发苦。 看到觉会和尚脸上的悲意,知行和尚往后退了两步。那片焦黑的痕迹宛如一记重锤,将他的神智震得七零八碎。年轻和尚接近崩溃,跌跌撞撞冲向门扉,只想从此处逃走。 嘭! 一道真气瞬间激射而出,警告似的打在知行和尚面前。 见知行停住脚步,时敬之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又去看那片焦黑的烧痕。 你知行和尚咬牙,神情还有些恍惚。我见过这金火,你 知行,慎言!觉会和尚终于摇晃着起身,声音干哑。 师父,你知道尹辞是那鬼墓白衣人!他刚才拦住同伴,分明知道发生了什么。江湖豪杰众多,能使肉身金火的,我们也只见过时掌门 知行和尚语速极快,声音有些窒息。仿佛只有捉住一点确定的仇恨,他才能再次呼吸似的。 尹辞知晓那份感觉。绝望临近,人们改不了天命,只得徒劳地抓一根逃离崩溃的稻草。方丈之死太过突然,毫无预兆。年轻和尚的混乱与悲意,连佛祖都无法平复。 他只得将它们化为愤怒和仇恨。 可惜觉非和尚提前料到了这一点 觉非本可以说些别的。 觉非方丈能撑这么久,八成察觉了致死的原因,他本可以将其公开,让和尚们寻找凶手。就算不执于仇恨,江湖动荡在前,见尘寺眼看群龙无首,他也本可以留下遗嘱,安排身后事。 可他没有。 觉非方丈用尽全部力量,留了一句普普通通、相关他者的话。 【觉会、知行,老衲今日之事,与枯山派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切莫嗔怒蒙眼,切莫冤枉无辜。 师兄说过,今日之事,与枯山派并无关系。 觉会和尚语气平稳,合十的双手微微颤抖。 觉非师兄是寺内修为最高的人。他的判断,会比你的判断差么? 知行和尚眼眶红了。 他张了张嘴,到头来无话可说。知行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他茫然地看着师父的双眼,却没发现半点息事宁人或蒙混过关。 他的师父,对死去的方丈深信不疑。 知行一腔戾气落了个空。他只得强忍泪水,挪开视线,盯住地上一盆砸烂的绿植。绿叶之上阳光四溅,知行借那鲜活的颜色勾住双眼,不敢往榻上看。 觉会绷紧一张苦脸,半晌才转过身:尹小友,敢问刚才 尹辞答得干脆:阳火燃起前,方丈大师的命脉就断了。大师功力深厚,以肉体力量强行压制,才撑了那么久。 觉会和尚沉默许久。 末了,他一声轻叹:阿弥陀佛,施主们还是快些下山吧。你们走远后,我再公布此事。 说罢,觉会和尚朝门口走去,却也被时敬之一发真气拦了个正着。 大师,还请留步。 觉会和尚尽管也有些恍惚,却没像知行那样显露怒色:时掌门还有话要说? 如果刚才阿辞没有察觉异样我会上前把脉,大师也会凑近关心方丈的状况。 时敬之松开尹辞的手,慢慢握紧拳头,声音沉了下去。 我惯用阳火,能以火防火,不会有事。可大师关心则乱,直面那等阳火,想必性命难保。见尘寺一下失去两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必定元气大伤、自顾不暇。 到时由知行师父看来,我刚碰触方丈大师,方丈大师便阳火焚身而死,又连带着害死了觉会大师您。就算我声称不会蠢到当场下手,连在场的知行都要怀疑我派,江湖上又有谁会真的信我? 恋耽美 送神——年终(58) 觉会微微皱起眉,陷入沉思。 局面在此,晚辈百口莫辩。为争取时间逃下山,我别无选择,只能出手杀死知行如此一来,不仅枯山派的名声臭了,见尘寺也会把我派视为眼中钉。 他这句话仍说得坦坦荡荡。知行哪听过这样直白的杀人宣言,登时后退一步。 时敬之并未看向知行。 他的脸上脱了往日的客气与笑意,又露出眉目间的邪气来。他就这样往狼藉中一站,生出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但看这局势,我总觉得有些不对。杀人者若是只想刁难枯山派,大可挑些普通人杀了,用软柿子栽赃陷害。特地害死一位武功高深的方丈,实在有些兴师动众。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知行听不下去了:时掌门,你把人命当什么了? 知行!觉会大喝,这里是方丈的房间,你要在这犯嗔么?时掌门,请继续。 杀人者既要见尘寺自身难保,又要把脏水泼向枯山派,图的是一石二鸟。晚辈看来,搅乱见尘寺恐怕才是最重要的目的觉会大师,晚辈有个请求。 觉会和尚深深地看了时敬之一眼:时掌门请讲。 请您就此闭关,彻底封寺,断绝对外所有往来。 觉会:何解? 我来解释吧。 这次应他的不是时敬之,是尹辞。 第一股真气打出去时,尹辞便晓得了时敬之的心思。不得不说,前几日的沙盘没白玩。便宜师父的反应更快了,对于大局的洞察能力让人欣慰。 就是冷静得近乎无情。 再让他说下去,怕是会刺激到两位僧人。枯山派的恶人,只要自己一人就够。 尹辞退到门口,倚上门,彻底封住两个和尚的出路。 他吸了口气,特地让语气显得傲气十足:濯经会期间严防死守,方丈与首座却同时横死,必出混乱。混乱平息前,持续封寺是最好的选择。 觉会皱眉,慢慢回过味来:两位这是让贫僧诈死? 倘若杀人者知道您活着,说不定还会向您出手。不如顺势将计就计、温存实力,对见尘寺没有坏处。 听到这里,知行愣住了。 他一会儿看向时敬之,一会儿看向尹辞,悲愤中多了几分迷茫:要是杀人者在寺内,不是一下就露馅了么? 尹辞:没有毒药能燃起此等阳火,法阵和诅咒倒是可以。觉非大师一代高手,不可能察觉不到身上的法阵痕迹。由此看来,只能是诅咒,还得是极隐蔽恶毒的诅咒。 觉会恍然:师兄终日在室内参禅。若要施术,在寺内绝无机会。 尹辞点点头,没有再多说。 觉会和尚能当上见尘寺首座,悟性自然不差。 觉非大师上次下山,至少在十年之前。光是以此事排除,就能把凶犯范围缩得极小。施术者肯定不会蠢到留在寺内。 只是对方至少在十年前就埋下诅咒,耐心与恶毒让人心惊。无论杀人者计划为何,所欲所图必不可能是小事。 意识到这一点,觉会的苦脸终于松弛些许,似喜似悲: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封寺不是不行,可要是有人特地问起,我寺实在不好欺瞒。 再者,我寺若就此事不表态,瞒下师兄遗言,时掌门的路会难走许多。 时敬之前进一步:无妨。 这是造业。觉会和尚的腰又弯了些许。要为自保牺牲枯山派,欺瞒天下,师兄第一个不会饶我。 时敬之再次看向榻上的烧痕。那片黑色没透出半点光亮,恍若直通地狱的洞窟。 他静立片刻,撩开衣摆,竟是半跪下来。 时敬之攥紧的拳头没有松开,表情仍然算平静。他直直看向觉会的眼底,没有半分逃避之意。 时掌门?! 还请大师理解,让见尘寺各位大师委屈这一次。佛门清净地,不执爱恨仇觉非方丈的死因,若大师信得过晚辈,晚辈会替见尘寺查个水落石出。 时敬之一字一顿,语气无比郑重。 无论如何,此事有晚辈带来的因,既成恶果,晚辈愿一人承担。杀人者手段毒辣,江湖又逢视肉之乱。见尘寺是稳定武林的中坚之一,决不能再受损伤。 觉会愣了片刻,大叹:师兄参了一辈子尘缘,在凡事因果上慎之又慎。此回诸位上山,他本想就此了了《无木经》之缘可惜是人算不如天算,逃不过因果业障。 只是短短几炷香,觉会和尚面容沧桑,仿佛老了十岁。 好,贫僧答应你。这份孽缘,由贫僧接下。 时敬之这才站起身来。 师父,我来说谎。我会朝外放出消息,说方丈与师父死于阳火,我被时掌门匆忙袭击,侥幸逃脱。 一直沉默的知行突然插嘴道。 我本就心境不稳,日日被师父和方丈骂。如今不过是、不过是再破一戒。若只有我置身事外,此事必成我心魔。 师父,在那凶犯的计划里,本来就该由我引发混乱。这也是因果,对不对? 说罢,知行深吸了一口气。 他从方丈小桌内取出一根佛心香,没等觉会和尚回答,便直接向时敬之低头:时掌门,眼下众人都在濯经院。事不宜迟,我偷偷送你们下山。 他又兀自提高声音,嗓音还有点颤抖:这谎话我说定了。时掌门,你们你们千万别死,不然我的心魔不知道得多大。 这回他直视时敬之的面庞,目光里没有动摇,只有悲戚与坚定。 时敬之微微一笑,继而认真地点了点头。 阿辞,你去叫上闫清和苏肆劳烦小师父引路了。 谁知角色互换,这回换觉会开口:时掌门,还请留步。 大师? 贫僧且问你,你不惜折腰恳求,也要保存我寺。所求为何?为自己,还是为大义? 时敬之没有回头。 自然是为自己。 他依然答得坦坦荡荡,毫不迟疑。 佛心香在,内力回归,心魔消失不见。众人上山花了数日,下山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到了贪主之地,知行止住轻功,落于山石之上。 余下的佛心香够诸位出山了。 知行和尚哑着嗓子道。 山侧人多眼杂,封寺在即,恕贫僧不远送。时掌门,方才贫僧一时糊涂,言语多有得罪,望时掌门海涵。 时敬之回了个礼:小师父珍重。 事发紧急,闫清与苏肆一头雾水。他们刚想开口询问,便被尹辞一手一个扯着,飞快离山。 众人刚离开不远,身后传来悲痛至极的哭声。 知行和尚独自留在贪主的山上,立于空旷的天地之间,终究是痛哭出声。 几炷香后。 山阴处,石门外,枯山派四人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出了回莲山,白雪青松还是往昔的模样。周遭无人,万事万物依旧静谧荒凉。 尹辞走到时敬之面前,将他的手扯出袖子。 时敬之指甲很短,如今却深深地嵌入伤口。伤口迸裂,淋漓鲜血染湿了包伤的白布。就在被尹辞发现的前一刻,时敬之还紧攥拳头,没有松开。 有那么一瞬,时敬之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自己垂下头去。可这一次,尹辞并未因为他的自伤而放出半分怒气。 师尊,过来。 尹辞少见地张开怀抱,主动抱住了他不是为了应对敌人,也不是为了研究招式。 阿辞,我不太想哭,也哭不出来。 时敬之紧紧回抱,近乎贪婪地汲取对方的体温。 觉非大师临终前的举动,不单是为了枯山派,也是为了让见尘寺脱离阴谋可他对我们的好,没有半分虚假,也没有任何目的,我想不通。 我明白。 我很难过。 我明白。 时敬之闭上眼,没再说话。他将怀抱束得更紧,如同摇荡的蒲草挂住一块磐石。 佛心阵问心,贪嗔痴问执。 所幸无人问悲喜。 第65章 缝隙 日落西山,四人投了永盛附近一家小客栈。 这回时敬之没有拖延,他将闫清与苏肆唤到眼前,把寺内发生的惨剧一五一十地说了。 闫清得了慈悲剑,心情相当不错。就算突然要下山,他也只当时掌门心血来潮,又要赶着去做什么事。一朝听到觉非方丈的噩耗,闫清呆愣在原地,眼圈瞬间红起来。 觉非方丈不过五十岁上下,还在壮年,而闫清刚刚二十出头。在年轻人看来,那样的高手,仿佛一堵永不会倾塌的墙壁。 就算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觉非方丈也该笑眯眯地待在见尘寺,等有缘人会面。 我我本想闫清说了个开头,便说不下去了。 本想做什么呢?尹辞默然。 一行人中,闫清与觉非和尚的缘分最深。他是想拿剑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得胖和尚一句赞许。还是想做尽善事,光明正大再拜访,还觉非一份善缘? 无论闫清曾经偷偷下了什么决心,那决心注定不会有结局了。 闫清最终也没说出口。他嘴唇抿得紧紧的,放下慈悲剑,一个人快步冲出客房。 相比之下,苏肆冷静得惊人。他一反常态,并未追上去,而是目送闫清离开。 苏肆鲜见地正襟危坐,规规矩矩道:三子不会多想,但我还有事要问。 时敬之不显意外:问。 觉非大师在十年前就被人下了诅咒。掌门以此推断,见尘寺是凶犯的主要目标,我同意。尽管未与见尘寺说明,我猜掌门知道诅咒的正体。 时敬之不语。 苏肆无力地笑笑:两根连通,同生共死。用毒,则血主毒发身亡。焚火,则血主烧身而死。我们不久前才见过双生根,不是么? 当初在源仙村,还是由他解释的。作为赤勾教少教主,该学的不该学的,苏肆都接触过不少。 双生根为邪物,佛心香破邪凝神。 方丈送客,碰触佛心香,体内妖根必有反应。到时凶犯可根据方丈送的客,于千里之外下不同的杀手剑气贯心,内力碎骨,抑或是阳火焚身。 佛心阵开启,无论来者是不是枯山派,凶犯都能以此杀死觉非与觉会。 时敬之高调杀死郑奉刀,前往回莲山,大半个武林都知道此事。凶犯由此提前安排,并非难事。 只看这点,枯山派似乎只是被人顺手利用,可是 可是时机实在是太奇怪了。 苏肆握紧剔肉刀刀柄,口中喃喃。 以佛心香送客,前提是佛心阵开启。佛心阵上次开启还是百年前,这回起阵,皆因《无木经》回归而《无木经》回归,则要鬼墓被破。 凶犯为什么在十年前,就知道鬼墓会在觉非方丈寿限内被发现,并注定被破?又如何知道三个月的濯经会期间,必定会有人上山面见方丈?而且此回栽赃,凶犯对见尘寺、枯山派的状况未免太过了解 苏肆越说脸越白。 如果他的推测是真的,十余年前,觉非大师成为方丈开始,这步棋就被埋下了。之后凶犯静待鬼墓现世、江湖大乱,再趁势拔掉见尘寺这根定海针 这是凡人能做到的事么? 时掌门,你身上还有仙门禁制,这到底 好了苏肆,你又钻牛角尖,世上哪有那样夸张的阴谋? 时敬之露出个抚慰人心的平和表情。 觉非方丈不下山,每年也要见过几回客。只要把握好消息,在会客期间杀人就好。以佛心香为准,脏水泼得更稳妥罢了。 十年前,我还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如今闯荡江湖,纯属心血来潮,不可能被人量身定制这等阴谋。仙门禁制嘛,未必与此事有关,双生根也非仙门独有的诅咒凶犯兴许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趁视肉之乱兴风作浪。 苏肆不怎么服气:就算要掀起混乱,一般人也不会等十年啊? 所以说是疯子。 苏肆: 见对方执意不深究,苏肆只好起身:行吧,我去看看三子的情况。 苏肆,如果你还想离开枯山派,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待今日之事传开,枯山派在江湖上不会好过。时敬之突然开口。 苏肆的脚步顿了顿。 算了吧时掌门。我在外也不好过,在这也不好过,有什么区别? 他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去。 苏肆一走,时敬之整个人松弛下来,长出一口浊气。自始至终,尹辞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见时敬之心情不佳,他特地借了客栈厨房,动手做了些糖果子。谁知便宜师父点心都不碰了,很是不好哄。 时敬之心里有事。 双生根的诅咒,似乎不是顺手利用枯山派那么简单。但时敬之没把话说开,不是不确定,就是还有其他考虑。 无论是哪种,尹辞不想强逼他开口。 谋略方面,时敬之不比自己差多少。事关重大,他应当心里有数。自己要贸然强问,无异于对另一位高手的轻慢。 眼看时敬之又开始发呆,尹辞把糖果子一放,倒了两杯热茶:吃。 他的语气相当不客气。 阿辞,辛苦你做这么多为师没胃口。时敬之心不在焉道。 你中午就没怎么吃东西,这样下去会体虚。 恋耽美 送神——年终(59) 尹辞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捏住时敬之的面颊,逼他张开嘴。 接下来变数多,要是神智不清、体力不足,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话毕,他毫不留情地塞了一颗点心。 时敬之磨磨蹭蹭咽下点心,终于笑起来:喂点心跟喂毒一样,世上怕是只有你了。 糖果子被尹辞做得清甜不腻,极易入口。时敬之慢慢吃了几颗,好容易打开胃口,将一盘糖果子吃得一干二净,甚至又添了两盘。 喝完热茶,时敬之的情绪明显好了些:我还想吃点甜酸口的,阿辞,你会不会做山楂糕?要不晚上吃樱桃肉? 尹辞一口回绝:今天师尊吃的油够重了。弟子只养人,不养猪。 时敬之: 时敬之一脸哀伤:好徒儿,这种时候,你该纵容下为师。 行吧,但晚上只有糖醋鱼。 为师给你打下手,山楂糕时敬之充分发挥自己的物瘾,锲而不舍。 尹辞好笑地看着时敬之,怀疑此人讨吃是假,撒娇是真。 时敬之背靠小客栈的窗户,夕阳照上墨发,给他覆了层安恬的柔橘色。尹辞看平静下来的时敬之,心里突然沉了沉。 要不是自己白衣人的身份被寺内得知,重点关注。到了最后,觉会只会领时敬之一人面见方丈。 那样金火燃起时,还是不会有人拦住时敬之。 惨剧即成,时敬之只能亲手撕碎见尘寺递来的善意,杀死作为目击者的知行,随后带他们仓皇逃窜。 冤屈生恨,罪行如墨。到了那时,时敬之的心魔还会是落雪般的白色么? 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谩骂与怨憎,他还能冷静地思考,真心为觉非方丈难过吗? 一瞬,尹辞有种微妙的感觉自己正试着拢起碎片,为时敬之拼凑人心。然而同一时间,另有人悄悄出手,恨不得此人碎得再彻底些。 错觉吧。 许是最近他一直在考虑时敬之的事,关心则乱。 店里正用灶,山楂糕不行。要么徒儿带师尊买两串糖葫芦,可好? 尹辞甩甩头,又开始逗弄便宜师父。 谁料时敬之没有以玩笑回他,而是慢慢绷起脸,双眼发亮。 阿辞,你拿出真本事,从这到永盛城要多久? 尹辞一怔:不带闫清和苏肆的话,半个时辰吧。问这个做什么? 我和你一起去永盛,什么都不用带。时敬之眯起眼,那副游刃有余的狡黠又回来了。我们去城里买糖葫芦,偷偷吃,不让任何人发现。 尹辞默默伸出手,摸了摸时敬之的前额。 没烧啊? 时敬之扒拉开他的手:不管觉非大师一事的真相如何,咱们肯定被人盯上了。四个人一起去永盛,又要留下痕迹。不如避开大城市,直奔宓山宗等进了城,我修书给施仲雨,借太衡法器箭马一用。 反正去宓山宗要北上,会路过太衡。见尘寺不会立即放出消息,我就说计划有变,我只能亲自送上宝图拓片,然后骑箭马走人 尹辞瞬时领会了他的意思:然后等见尘寺惨案爆出来,咱们就卷马而逃? 什么话,为师最后肯定会还马!只是没有箭马,我们光去北边雪境就要两个月。多借一会儿,想必施前辈也能理解我到时给她带点补偿。时敬之声音越来越小。 还补偿,要是施仲雨信他们杀了觉非方丈,他们师徒俩怕是要提着脑袋补偿。 只送信的话,不一定要去永盛。你还有别的打算? 时敬之冲他眨眨眼:阿辞,双生根都出来了,我们总得确认下另一条线索哎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你还记得! 夜晚,永盛城。两道人影利落地翻墙而入。 时敬之熟练地带上帷帽,托跑腿向太衡送信。尹辞则在暗巷等着,替他警惕四周。见时敬之回来,他刚要带人旋身而起,手里却多了件东西 现在走吧。时敬之塞给尹辞一根糖葫芦,自己也啃上一根。 尹辞: 看来这小子的物瘾真不是开玩笑,说吃就一定要吃。 尹魔头盯着手里的糖葫芦,那种自己挖坑埋自己的感觉又回来了。教时掌门孰轻孰重一事,实在任重道远。 由此一来,他们成了大允史上头两位叼糖葫芦进神祠的贼。 帝屋神君的神祠建在城内最繁华的地段。拜神时间早已结束,大堂还有几个守卫守着。 神祠宽敞安静。桌上烛台金光灿灿,烛火飘摇。供果色泽明亮,新鲜得仿佛刚摘下来。 帝屋神君的神像立于神台,面容雌雄莫辨、静美非常。那一脸悲悯,与源仙村的肉神像一模一样。 时敬之吊在横梁上,从糖葫芦上拽了个山楂,往门口咔哒一扔。守卫刚移开视线,蒙面的尹辞从天而降,利落地放倒众人。 阿辞,你去查看神像,我来伪装偷窃痕迹。 时敬之从怀里掏出块包袱布,把桌上的黄金烛台包起来。他又从供奉箱里掏出一把把铜钱,还故意往地上撒了些。 尹辞则绕到神像背后。 他一点剑气凝于指尖,瞄着金像底座最不起眼的地方,悄悄割下一块外壳。 尹辞事先敲打过神像,他知道它不是空心的。他只希望里面是普通的泥身,或其他常见的填充物。 然而在他撬开的缝隙内,传来一丝轻微却熟悉的腥气。 在那道一指宽的罅隙之内,尹辞看到了熟悉的棕红色肉泥,以及一只变形的眼睛它有些干瘪,因为陡然见光,瞳孔迅速缩小。 永盛神祠,矗立于此地二百余年。二百年间,神像并未更换。 可那只眼睛就在那里,仍在活动。 第66章 不敬 尹辞看着那只眼睛。 那只眼睛里只有茫然。甫一见光,它迟钝地转了转,又直直盯向尹辞。不知是光线刺激,还是意识残留。缝隙中的眼睛慢慢湿润起来,变形的眼球表面泛出泪光。 可惜肉神像没有嘴巴,神祠内仍是寂静一片。 对视只是刹那,于尹辞却无比漫长。 作为允朝的大众信仰,帝屋神君神祠算极神圣的地方。神祠内最大的不敬,也只是时敬之正在伪装的举动偷点黄金散钱,随后立刻离开。 哪怕是最不羁的恶贼,也不敢直接冲撞神像,唯恐遭受报应。 其实允朝不排斥其他信仰。见尘寺这种向佛的门派,也与外界相处和睦。尹辞并非没在神道之内寻求过答案,可各式神佛像成千上万,他还没疯到挨个剖开看看。 何况是繁华之地的神像。 神祠人来人往,神像沾满人间烟火气,谁能想到它会与此等异事有关? 【若不是我将你喊上来,这里会是你终生未至之地。】 几百年,他曾在无数神祠驻足,从未想到探查神像本身。想来也是,这不过是他又一个近在咫尺的未至之地罢了。 尹辞抚上那道缝隙,心下五味杂陈。 谁能料想,他找了百年的长生之人。第一个找到的,竟是一尊散发着淡淡腥臭的肉神像。 他唯一活过凡人寿限的同类。 神像之下,安安静静排着一排蒲团。供果依旧水润,香灰还有余温。这座繁华城市中的居民,真的清楚自己拜了何物么? 有人特地将肉神像放在这里,为的是什么? 大允建国以来,帝屋神君的信徒日渐增长。各地建起千百座神祠,其中又混了多少肉神像? 源仙村以活人造像,进程不会太快。大允各地,又藏有多少源仙村? 久违的,尹辞全身血液仿若结冰,他仿佛触到了黑暗中的一张蛛网。他一时想不清,自己究竟是猎物、是蜘蛛,还是一根流落在外的蛛丝。 发现尹辞没反应,时敬之拎好包裹,主动挤到神像后。 他先看到一脸复杂的尹辞,随后才看到缝隙里的那只枯眼。那只眼只是牢牢盯着尹辞,并未移开目光。 一回生二回熟,时敬之这回没哆嗦。 他从尹辞手中抠出碎片,毫无怜悯地嵌回缝隙。确定封死了,他又用阳火烤合裂纹,只留下一点凹凸不平的痕迹,就算细看,也很难察觉。 此人全程绷着脸,没露出半点不忍或犹豫。 阿辞,走了。 收完尾,时敬之没等尹辞回答,便勾住他的腰,带人离开了神祠。 尹辞闭上眼,由得他带着走。 神祠之外,月明星稀。 时值早春,严寒已去。未到深夜,街上仍然热闹。还有不少人支着摊子,卖些零碎杂物和小吃。更有人收工休息,身上挂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或货物。 两人身着朴素,就算戴着帷帽,在行人中也不算显眼。 纵然发现了尹辞的异常,很默契的,时敬之也没有进一步逼问。他只是将尹辞带到僻静暗巷内,一边把金烛台融成碎金珠,一边默默等尹辞回神。 如今的时敬之可以自如地控制阳火。碎金被他轻轻托于掌中,一点点融成滚圆的小珠子。 时敬之就这样细细融一颗,略微扫尹辞一眼。他刻意散发着我也刚好有事要忙的气息,举动和缓平稳,毫无催促之意。 骇人的发现让尹辞心力难分,这份体贴的安静如同雪中送炭。他看了眼沉默的时敬之,没有强装无事,而是自顾自地继续思索。 时敬之垂头继续,唇角多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等他收拾好心情,时敬之已经把金烛台全融成小颗金珠,看不出半点本来的模样。 见尹辞又露出些活气,时敬之将包裹一背:想完了? 回去吧。尹辞的语气恢复平淡,这会儿灶腾出来了,我回去给师尊烧糖醋鱼。 谁知时敬之却摇摇头,一把抓住尹辞的手腕,将他从暗巷拖回街上。 明天就要启程北向,下次进这种城市还不知是何时。阿辞,我们逛逛再回去。 看尹辞微微皱眉,时敬之又补了一句。 你的手都冰了,至少先吃顿热饭,这是师命。他这句话内容不容反驳,语气却相当柔软。 尹辞揉揉额角,只当此人又是心血来潮:知道了,我随你去。 时敬之笑意更盛。他又戴好帷帽,把尹辞拉到一个馄饨摊前。 馄饨摊半露天,开在街口,摊子上坐满了三教九流的人。橘红的火光透过白花花的热气,在寒风中酿出几分暖意。几个健壮汉子吃足了酒,正在摊子边吵吵嚷嚷。言语的白汽与热食的蒸汽齐飞,大部分食客的面孔都影影绰绰。 此处虽在闹市,倒多了些别样的隐蔽,而且摊子少见的干净。 时敬之的眼光准得一如既往。 哪怕是从神祠供奉箱里拿的钱,此人花起来也毫无心理负担。时敬之叫了两大碗馄饨,又让店家特地添点肉蛋浇头,这才回到座位。 时敬之情态放松,配上烟火气极重的景象,料峭寒夜也显得热烈鲜活。 看着看着,尹辞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缝隙中的眼睛在他心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意。他人坐在这平凡的摊子中,骨缝里的冰寒缓缓消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拖回尘世。 馄饨上桌,香气扑鼻。 小馄饨皮薄馅少,刚好一口一个,味道有种朴实的温厚。冬夜的热食永远有种奇特的魅力,让人不得不安心起来。 时敬之没有立刻动筷。他把帷帽前面的软纱撩起,一双眼笑意盈盈地看向尹辞。 自己非但没哄好人,反倒被这小子哄进心坎了。尹辞一时哭笑不得,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时敬之深知自己来路不明、实力惊人,气势却一点不落。便宜师父坦然坐在对面,释放的善意也不卑不亢,有种接近狂妄的理所应当。 不得不说,这份狂妄先前令尹辞警惕,眼下却让他有些喜爱。 阿辞,你要一直盯着我瞧,馄饨就凉了。 时敬之喝了口热汤,大叹一口气。 慢慢吃,吃饱点。待会还有不少活要干呢钱币么,找些乞儿出没的地方放好。金子太扎眼,我们回客栈的路上再散掉。 怎么,师尊怕帝屋神君报复? 怕什么,为师好歹砍过那东西。时敬之喷了口气。 尹辞: 懂了,他这师父只怕看不见摸不着的。再不合理的事物,此人一旦知道能砍,就生不出惧意了。 尹辞怀疑这不合理的事物甚至包括自己。 不敬鬼神不敬仙,不敬尊长不敬天。尹辞总觉得便宜师父不该叫时敬之,该学那阎不渡,叫时不敬更为贴切。 只是钱财是平民百姓捐的,要擅自花掉,岂不是负了那些虔诚信徒?反正钱会让神祠收走,进引仙会的口袋。不如我替神君行个方便,用这钱扶扶弱,只收两碗馄饨的辛苦费。 时敬之说得格外理直气壮。 这可是神仙手里薅的馄饨,多吃点啊阿辞。 尹辞无奈,只好将一大碗馄饨塞进胃袋。放下筷子时,他鼻尖甚至多了点汗。 阿辞,其实我明白。你到现在还无怨无悔地跟着我,所查之事八成与这肉神像脱不了干系。 等尹辞吃完,时敬之轻快地开口。 逢场作戏很累人,我清楚得很。阿辞,今后在我面前,你不必特地掩饰自己就算我想摸清你,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强问。 他笑得更愉快了。 就像之前说好的,这是场堂堂正正的比试。 尹辞失笑:师尊还惦记着那揭老底比试么? 那是自然。 时敬之伸手,整了整尹辞的帷帽。 我巴不得你比我想象的强,早些把我查个清楚明白早些找到我,来我身边。 既然如此,何不把信息都说与我算了? 恋耽美 送神——年终(60) 要是阿辞只是武艺强,没什么人脉,还是不要插手此事为好。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放过你这个助力,也真的不想把你卷进无力应对的事。 时敬之笑着摇摇头,那份轻松第一次黯淡了些许。 走吧,咱们分别放置铜钱。三炷香后,城门外碰头。 也可。 两人分开后,尹辞并未第一时间藏铜钱,而是直奔信站。 上山闯佛心阵前,他便放出要求调查时敬之。按照当初的约定,灰鸽们会将信件送来永盛城。就算时敬之不主动过来,他也是要悄悄来一次的。 如今正方便。 可惜正如时敬之所说,他的身世也没有那么好查尹辞综合了几封信件,只得了一条线索。 孙怀瑾那老头,有七个姓时的后代还在世。几人看着都普通至极,家境丰厚的算不得巨富,家底贫瘠的也只是中下,人也个个简单清白,老实得如同生于田死于田的庄稼。 无论怎么看,几人都不会有时敬之这样的古怪亲戚。 不过收获也不是没有其中一条已死之人的记录,引得尹辞好奇起来。 孙怀瑾有个外孙女,名为时崇玉。 时崇玉之父是个小有名气的行商,与孙家女育有两儿两女。时崇玉生来面容姣好,能文善武,相当出挑。可惜其父行事保守,只想将其早早嫁人。 时崇玉一身骨头硬气得很,不愿认命,直接与家中决裂,自个儿闯起了江湖。 这一闯还真闯出了点名堂。 时崇玉性子刚烈,耍得一手好枪,得了碎玉枪之称。她年纪轻轻就打出了些名气,因而被太衡挑中,收为弟子。只是山河远阔,江湖人来来往往。碎玉枪时崇玉活跃了五六年,就此销声匿迹。 她自学成才,又在外耗费了太多时间,算不得太衡第一流的弟子。江山代有才人出,无人关心她的消失。时崇玉在江湖上留下的,仅仅是一个病逝于二十出头的传言。 而那传言,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尹辞将信合上,用信站的火盆就地烧净。 如此看来,按孙怀瑾的血脉推算,时崇玉是最有可能与时敬之有关的人。横竖他们此行要路过太衡,这条线索值得一探。 小哑巴与便宜师父之间空缺的二十四年,他非要弄清楚不可。 别说时敬之希望自己找到他。 就算时敬之想要退开,他也会撕开经年的迷雾,到那人身边去。 第67章 仙躯 弈都,皇宫。 桌前燃了最好的灯,烛焰透亮无烟,照得桌前如同白昼。许璟行按按抽痛的额角,放下手中折子。 比起浪浪荡荡的容王,许璟行做了这么些年皇帝,眉目间多攒了不少老成持重。他的长相与容王许璟明有两三分相似,五官却比许璟明肃穆几分,显得更为英俊。 只是这份英俊,全被一脸烦忧遮了过去。 许璟行颧骨略高,双颊微微凹陷。他没饮过仙酒,就算脸上没多少老态,头上几缕白发还是相当显眼。他又总喜欢蹙着眉头,整个人透出些不苟言笑的老气。 允朝盛世百年,现今仍未显颓相。只是治大国若烹小鲜,许璟行自诩不是天纵之才,光是维持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八个字,几乎要用尽他的心力。 许璟行没什么野心,却也不想当个浑浑噩噩的昏君。他在惩治贪官、澄清吏治上下足了功夫,谁知刚有点起色,边境的烂事死灰复燃,许璟行的头都要烦炸了。 几个月前才换了新王,那罗鸠那帮人就跟疯了一样到处咬。蛮夷就是蛮夷,休养生息都不懂么? 许璟行重重一叹。老太监卢福连忙凑上前,给皇帝按肩。 皇上,那罗鸠那帮蛮子,不是前些年才闹过事吗?上一回刘将军率军大败那罗鸠精锐,折了他们好几个大将 行了,咱俩都知道,刘将军没那个本事。 卢福瞬间换了口风:皇上不是遣人注意着那人么,若着实难办,教阅水阁帮忙递个信,他也不敢拒绝。 不敢?他有什么不敢的。许璟行苦笑,先前时敬之愿以沙盘千里代战,不过是闲得无聊。那孽障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过。 他说归说,言语里没有容王那样的惧意,只有淡淡的厌恶。 皇上当初何苦放他走呢? 卢福小心翼翼道。 此子不吉,皇上宅心仁厚,留他一条命,还好吃好喝伺候着,已是仁至义尽。要不是江友岳那厮横插一脚,奴才以为 许璟行直接打断了他:宅心仁厚? 他的口气比起讽刺,更像在自嘲。 非也,时敬之余命不到一年,放他自己寻寻活路也好。寻到了,朕自有用处。寻不到,也算给了他一条出路硬把那怪物留在身边,把他逼急了,朕怕是哪日闭上眼,被他一掌打碎脑壳。 卢福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吭声。 我本以为没了时敬之,武将们也能多撑几年太平。结果一个不成气候的那罗鸠,就能把那群混账耍得团团转江友岳可真是给朕推的一把好人才啊。 卢福:我听人说,那罗鸠的新王被蛮夷称为神降圣。兴许不是武将们少力,而是对面偶得神助。皇上切莫上火,小心气着龙体 许璟行冷哼一声:最近你说话,倒越来越像江友岳了。哪个新王即位,不是那套神仙天助的说辞?蛮子夸张而已哪怕妖异如时敬之,还不是一个脑袋一颗心,死了就是死了。 大允这些年的繁盛,靠的不是引仙会,是黎民百姓。神降圣一事,我会遣人去查。江友岳举荐不力,我也要问。 那时敬之 先由他自己折腾,一个小小的枯山派,翻不出多少水花。 两个时辰后,国师府上。 师父,卢福刚刚传来消息。边境连败,许璟行仍无全力对付那罗鸠之意。 江友岳坐在国师府的小神祠内,轻声禀报。 这仍是帝屋神君的神祠样式,却没有挂牌匾。神祠内燃了浓重的香,神台前挂着不透明的纱帐。 听到江友岳的话,纱帐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咕哝声。 徒儿明白。江友岳低下头,那罗鸠尚不足为惧,用它敲打许璟行,那人还能生出些危机感来。此事不能急于一时,只能看天意 又一阵模模糊糊的咕哝声响起。 纱帐轻轻抖动起来,有什么从帐内探出。江友岳端正地跪在蒲团上,略微垂下头。 一只枯干的巨手穿越纱帐,它抬起食指,指尖虚虚点了点江友岳的前额。 那只手太过巨大,几乎能把江友岳的头颅整个攥起来。手指又极细瘦,只有一层暗褐色的皮包覆手骨,动起来仿若蜘蛛的细足。 师父教导得是,徒儿谨记于心。 半柱香后,江友岳微微弓下身。他没有抬头看那手的主人,语气更恭敬了几分。 时敬之自有天命,徒儿不会助他寻找生路仙躯用完了?徒儿这就为您送来一具。 话毕,江友岳没有寻找下人。他整整衣衫,亲自打开密道口,独自进了神祠后的密室。 再出来时,他的背后多了个木拖车。 木拖车上横着一具形似人尸的事物。它被写满血字的白布细密裹紧,白布上浸满了未知液体,呈出浅淡的碧绿色。 那东西只有颈部没有用布裹起,碗口大的豁口露在外面,断口处挤满了暗棕色的枯根。那些枯根毫无生气地耷拉着,颜色像是腐坏的血。 好在这具无头尸体并没有散发腐臭,空气中飘散着淡雅的草木清香。 那只巨手一把抓住咒布包裹的仙躯,缓缓收回纱帐。少顷,纱帐内传来细密的咀嚼声,听着像牙齿嚼碎细骨。草木的清香味更浓,夜风拂过神祠的烛火,烛火却没有半分摆动。 自始至终,江友岳表情毫无波澜,也没有抬哪怕一次头。 在徒儿看来,师父才是配得上视肉之人。 出神祠前,他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 只可惜天意难违。 同一时间。 枯山派师徒散尽金珠,于夜半返回客栈。哪想到两个下仆压根没睡,在他们房内燃了足足三盏灯,双眼通红地等着。 周边太亮,连白爷都没能睡着。鹅妖在不大的客房内啪嗒啪嗒地乱走,以此宣泄愤怒。 师徒俩刚进门,就被逮了个正着。 本掌门不是留书了吗?你俩散完心,直接睡就行。 时敬之打了个哈哈。 他们姑且算是去做正事,不知为何,他还是有种莫名的心虚。 掌门,我有一事相求。 闫清正襟危坐,双手攥得紧紧的。 苏肆与我说清了,见尘寺一事传出去,我派的路势必不好走。 怎么,你想要维护这把剑的名声,就此退出么?时敬之提起眉梢,我能理解 不。无论是我这条命、我的旧友,还是这把慈悲剑,缘分都是枯山派给的。此时退出,与过河拆桥何异? 闫清当即拒绝,语气相当郑重。 我知道掌门不再收徒,我也无意逼迫掌门破例。只是尹前辈武功高超,若是可以,我想请尹前辈收我为徒。他日若我派陷于争斗,在下也能出一份力。 年轻人话语风血沸腾,目光里满是决意。可惜他的目标冷血冷情,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 尹辞放好帷帽,悠然道:我不收你。 闫清: 他的脸上没有怨愤,只露出几分乖巧的恳求,像是被扫地出门的幼犬。 按觉非大师的缘法来说,我教不了你。功法与人脾性相合,我与你不是一路人,只会把你教歪。你若真想成就一番大事,须得自己摸索才行。 尹辞没有半点犹豫,行走尘世多年,他最擅长的便是冷下心肠、斩断尘缘。 他仅剩的那点人心,已然全用在眼下这份师徒关系上,实在腾不出力气照顾第二个人了。再者,闫清是个正派人,与他们牵扯太深,只会左右为难、一事无成。 尹辞冲时敬之使了个眼色,后者瞬时了然。 这是临行前,觉非大师赠予我派的。 时敬之又拿出惯例的亲切,他双手捧起那本薄薄的《玉磬剑法》,口中扯着谎话。 他说这份功法正适合使巨剑者练习,要你好好修习。将来你若闯出名堂来,莫忘了见尘寺这份善缘。 闫清愣在原地:掌门 你在太衡打了底子,太衡的基础功法正适合你。我会传你点修习内力的口诀,你要好好配上剑法修习,最快能在三年内赶上苏肆。 秘籍中的要点,以苏肆的水平,足够给你解释完备。我与阿辞还有别的事要做,就不插手此事了。 苏肆:见尘寺秘籍贵重,掌门不怕我偷学? 时敬之灿烂一笑:就你那性子,能潜心使大剑? 随即他站起来,冲尹辞挤挤眼:闫清,苏肆只能口头教你。于是我们师徒提前看过了秘籍,记住了其中剑式。我们给你演示一遍,你且好好看着阿辞,吊影剑借我,我把旗子给你。 师尊演示大剑就好。 吊影剑借我。时敬之又抖抖手。 尹辞无奈地解下剑,丢给时敬之。他拿起药到病除旗,将旗面卷了,就当大剑。 时敬之:看好,这是攻式。第一式,绝渡逢舟。 时敬之剑如骤雨,隐隐有施仲雨的青女剑之势。尹辞以旗杆回击,动作果决干脆、大开大合。其力千钧,却于刚强至盛、杀机盈满之时转为绕指柔,留下一片绵延生机。 第二式,守式,今是昨非。 时敬之变招,以剑为刀,刀刀刁钻恶毒,直取尹辞命门。后者以不变应万变,一杆旗稳得如同雨中枯松。间或动一下,轨迹平缓沉稳,正卡在刀招薄弱之处,一根竹竿被使成了铜墙铁壁。 第三式。 时敬之声音轻了不少。 末式,金石为开。 等等,尹辞皱起眉,这招复杂,现在演示还太早。 然而时敬之已然出手。 这回他用了内力,吊影剑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杀气迎面而来。尹辞心下叹气,以第三招应了 旗杆一改之前的沉重态势,被舞得轻盈如飘雪,又磅礴如名川。到了最末,刚正的剑路中,直迸发出一片温厚悲悯,宛若风停雨止,万籁俱寂。 这招一气呵成,气势逼人,看着就极耗气力。一套走完,吊影剑被果断击飞,深深嵌入墙壁。 闫清忘了呼吸,脸憋得通红,眼睛眨也舍不得眨。 苏肆则满脸凝重:这是对众之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非末路不可用。 然而这一回,没人接他的话茬。 时敬之顺势握住旗杆,兀自凑到尹辞跟前。后者微微皱眉,面孔因为激战浮出一层血色,看着没那么冰寒了。 阿辞。时敬之近乎耳语道,你说你不适合教闫清,我怎么觉得这招金石为开,与你相当合适呢? 此人双眼发亮,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尹辞没忍住,轻弹了下时敬之的鼻尖。 空有架子罢了。 尹辞应付自如。 师尊,你还是先把墙上的吊影剑拔出来吧。天亮前修不好,可是要赔钱的。 时敬之的笑容陡然消失,他嘶地抽了口凉气:闫清啊,待会儿记得修墙,就当此回的学费。 而时敬之转身之时,尹辞悄悄伸出手,从那人发间取下一根细羽。 恋耽美 送神——年终(61) 看着像是麻雀羽毛,还带有浅淡的妖气有意思,雀妖传信么? 不知时敬之有没有借此查过自己。 说实话,尹辞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的事。最初那段记忆似真似幻,缥缈得宛若水中月镜中花。 不知道他这师父,究竟能查到哪一步? 第68章 药材 太衡派位于永盛东北方,算不得远。时敬之不想留太多痕迹,因而没雇车马。众人掩人耳目,挑了捷径徒步启程。 这一走,就是整整四日。 最初两天,时敬之与尹辞两人一边赶路,一边抽空研究了一番慈悲剑。 神医尚需望闻问切,解阵如验疑难杂症,须得静室熏香细观,辅以器具药汤试探。眼下荒郊野外,条件有限。两个人赤手空拳,光摸也摸不出个花来。 两人一个爪子要烙熟,一个指头要冻掉,到底没能找到阎不渡留下的线索。 如今众人要去宓山宗,不急于寻找空石之墓。时敬之干脆将慈悲剑交予闫清,让闫清拿着随便练。 反正只有闫清能扛得动这玩意儿。 然而比起先前,这回枯山派的旅途完全谈不上轻松。 四日步行下来,除了尹辞,三人脚底磨出了不少血泡其中最严重的是闫清,他的鞋底都要被脓血浸透了。 然而闫清一声不吭。他只要有时间、还能动,手便搁在慈悲剑柄上,掌心的血泡不比脚心少。 或许阎不渡的血脉还是给闫清了一丝狠劲,闫清却把狠劲尽数用在自己身上。他原本性子就认真,现今变本加厉,举手投足带着股要把骨头练散架的气势。 他这一认真,身为掌门的时敬之也坐不住了,在自虐一事上奋起直追。 于是尹辞每日准备早饭时,三人已然东倒西歪,练得气喘吁吁。如果不看三人毫不相干的功法,枯山派倒有了点正经门派的模样。 走到第四日,天上飘起细密的冷雨。 周遭一片令人心烦的灰暗阴翳,路变得格外泥泞难行。眼看到了太衡地界,时敬之没有勉强门人,众人寻了个没人住的废屋,奢侈地拿出白日来休息。 废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屋子也不大,像是猎户用以落脚的临时住处。 屋内地面还是泥,连碎石都没铺。盐罐里的灰比盐粒多,小铁锅满是赤褐色的锈迹,锅底穿了几个洞。好在屋子墙上漏风,空气还算新鲜,没生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怪味。 闫清扑了扑床上的尘土,铺上干布,腾出一块干爽位置。 尹辞则另起了灶,削了些咸肉野菜煮汤。等锅坐了火,他扭头一看,时掌门正教两人用内力烘衣服,三个年轻人脑袋上冒着热气,透出点可怜巴巴的味道。 等借到箭马,咱就不用这么遭罪了。 阴雨扰人,见枯山派一副穷苦破落的景象,时敬之连忙稳定军心。 箭马又快又稳,大家就坐在马车里。到时一人捧一个小暖炉,自在得很。 苏肆敷衍地哼哼了两声,把时敬之的安慰当望梅止渴的把戏。闫清缓过气来,又开始擦慈悲剑,像是想用布巾给那剑抛光。 鹅妖白爷趴在床角,死了一样不肯动弹。 说来这几日,最受罪的就是白爷。 时敬之刻意减少了与外界的接触,它没了水灵鲜嫩的菜叶,只能自己寻些拉嗓子的野菜吃。还不能想吃就吃,大部分时间都被苏肆抱在怀里喝风。原本白胖的鹅妖整个瘦了一圈,往日的气势少了大半。 时敬之安慰人不成,索性扯了两根格外鲜嫩的野菜,安慰脑子不是那么好使的鹅。谁知他菜叶刚递出去,白爷缓缓抬起头,目光却看向其他方向。 它没力气用目光逼视四人,只是有气无力地昂昂两声,用嘴使劲扯苏肆的袖子,把他往房门的方向揪哪怕一行人上回莲山,它也没有过这样主动的反应。 几人身上都有血泡,血腥味不淡,时敬之嗅不出周遭异样。反而是尹辞停住汤勺,眉毛挑起。 有人正往这边来。他言简意赅道。 躲吧,白爷这是示警。苏肆当机立断,此处荒芜偏僻,来者不善。 尹辞摇摇头:现在躲也晚了,外面人能瞧见炊烟。外面又是荒地,一眼看到底。这一路我们足够小心,那人未必是冲枯山派来的。 时敬之闻言思索片刻,火急火燎地翻了会儿行囊,扔给苏肆几件旧衣服:我和阿辞躲躲,苏肆,你把人应付走。 苏肆喜欢见缝插针地找茬,但紧要关头从不贫嘴。他衣服一裹头巾一带,用布巾缠了手背,活脱脱装出副老人姿态。闫清则快速绑了眼睛,又把慈悲剑用被子盖住。 猛地一看,倒像极了一对在荒郊讨生活的贫苦父子。 屋内狭小,时敬之与尹辞无处可去,只能滚进床底。雨天昏暗,床底被破布一遮,倒也算极好的藏身之处。 尹辞调整了会儿位置,握紧吊影剑。确保一会儿事情有变,他能第一时间冲出去杀人。时敬之则揽着白爷,比起紧张,他看着更似兴味盎然。 他甚至有闲心多看两眼尹辞,帮他拂下发上的蛛网。 雨天湿寒,泥土的腥气直钻鼻孔。尹辞原本屏气凝神,放空了半颗心。谁知时敬之在一边动来动去,搅得他也凝不出多少紧张感。 【你不怕么?】尹辞到底没忍住,无声询问。 【一个人的话,兴许会怕。】时敬之笑着答,【现在这么藏,我只觉得亲切好玩。让我想起以前】 说到这,他突然突兀地断了话头,按了按额角,面色有些发白。 尹辞犹豫了会儿,还是腾出一只手,稍稍按过时敬之的额侧。后者轻轻舒了一口气,绷紧的身体稍微放松了几分。 确定对方的状况没有继续恶化,尹辞收回手来,聚精会神地望回床外。时敬之也不再说话,他与白爷一人一鹅恹在一起,听野菜汤噗嘟噗嘟冒泡。 半柱香过去。 一锅野菜汤刚烧开,门口便传来急促的拍门声。苏肆清清嗓子,用老头的声音颤巍巍开口:谁呀? 救命!那人声音干哑破碎,气喘吁吁。老人家行行好,让在下躲躲。我太衡必有重谢! 床下尹辞动作一顿。 太衡? 虽然此处偏僻荒芜,也算得上太衡地界。真有人这么不长眼,在此处袭击太衡门人么? 苏肆则与闫清对视一眼。他爬上床,面向墙壁,剔肉刀出了鞘。闫清则上前两步,小心地将门打开 是你?! 门口人惊呼出声。 来人这句话声音不大,能听出点原本的嗓音。这回众人听了个一清二楚是施仲雨在鬼墓下的跟班之一,金岚。 闫清自然也听出来了,他迅速开口,语带询问之意:是金岚。 让他进来。时敬之在床下闷声道。 得了许可,闫清一把将金岚拉进门,继而将门一闩: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床上那老头谁啊?算了不说这些,快让我找个地方躲躲,你千万把门关好。 说罢,金岚深吸一口气,抱着包袱往床底一钻。 时敬之、尹辞: 金岚: 鬼墓一行,时敬之大部分时间戴着傩面。金岚并未见过时敬之的面孔,猛地撞上这么两张脸,他实在有点发晕,半天才找回语言能力。 闫清!床下有两只狐、狐妖唔! 金岚刚想往外爬,便被尹辞毫不留情地拖回床底,一把捂住嘴巴。闫清也配合着拍拍床铺,示意他安心。 金岚姑且算见过大世面的。他很快稳住心神,一双眼紧张地盯向床外,将怀中包裹抱得死紧。 下一波来访者就没那么客气了为首的人直接踹倒木门,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 搜! 尹辞看到一双脚晃到面前。以腿脚推断,为首的人是个粗壮的中年男子,打扮像是山匪。他们并没有像金岚预想的那样询问,而是将屋内父子视为无物,直接下手乱翻。 听脚步声,追踪者应有三人。 两个手下冲着靠门的破柜子和稻草堆一阵踢打。 刚煮好的咸肉汤被打翻在地,时敬之的眉毛瞬时拧起来,脸更苍白了。 瞎子,你们把人藏哪儿了?首领直接揪住闫清的领子。 我们只是过路客,逢雨歇脚,没见着人。苏肆背对众人,依旧用衰老的声音答道。快过年了,各位何苦见血? 老子今儿还真要见血。首领冷笑一声,先把这两人杀了,省得坏事。赶紧搜,别让老大等急嘶! 首领话还没说完,闫清一把攥牢他的手腕。尹辞从床下冲出,吊影剑一闪而过,直接削去那人的双脚。 尹辞出剑极快,没有半分犹豫。首领一双脚踝被连皮带骨斩断,大量鲜血喷涌而出。那健壮汉子睁大一双眼,沉重的躯体缓缓向后倒去。 血花溅起的同一刻。 时敬之拍散床板,掌带金火,一把拍向离自己最近的山匪手下。手下吃了一掌,结结实实撞上废墙,用以防身的长刀被金火融变了形。 苏肆也一声轻笑,踏空而起,将最后一人压在地上。剔肉刀压上那人的咽喉,划出一道极细的血线。 一切发生得极快,首领的躯体还未跌落在地,三人均已经被控制住。 首领咬紧牙关,脚腕血泊在泥地上渐渐漫开,散发出浓烈的血气。三个人阴沉沉地看向众人,无一人讨饶或痛叫。 金岚抱着包裹,张大嘴巴,与白爷面面相觑。后者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探出头,狠狠拧了下他的鼻子。 金岚顿时泪花都出来了,屁滚尿流地爬离床底。 几位挺有骨气,不像普通山匪,倒更像武林中人。 尹辞收剑入鞘,一脚踩上首领的伤口。那首领额头青筋暴凸,仍不吭气。 金岚,你怎么招惹的他们? 金岚忌惮地看向尹辞,还是把你谁啊的问题强行吞了下去:我、我可没招惹他们!我受大师姐之托,从弈都取些药材回来,谁知道被这些歹人盯上,一路跟到这里我一直以为他们图的是这药,没往别的方面想。 首领的血泊漫到靴底,金岚又抽了口气:这药贵重是贵重,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话没说完,一把匕首掠过他的面颊,直直钉向一旁的尹辞。 尹辞瞬时侧头躲过。他双指一夹,将那匕首牢牢停在指间。饶是如此,匕首的罡风削断了他几根鬓发,浑厚的内力通过薄刃传出,震得他五指发麻。 若那药珍贵如冰顶蛇莲,轮不到金岚来护送。为了一盒药材,确实不至于做到这地步。 无论目的为何,此次出手的人,无疑是真正的高手。 第69章 折马 瞧见那匕首,地上的首领忍痛哼笑:乖乖旁观不就好了?护一个无足轻重的傻小子,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然而接下来的场面险些让他咬了舌头。 尹辞维持两指夹住匕首的动作,身周剑气四起,在泥地上留下数道深深的剑痕。尽管他没有内力,可迸发的杀意完全不输那把匕首。 随即他冷哼一声,肩腕使力。匕首寒光一闪,被他原路甩了回去。 霜刃碎风,隐隐有破空之声。 高手过招,一试便知对面有几斤几两。被射回的匕首震慑,远方的那丝模糊的气息瞬间收敛,继而无影无踪。 三个山匪眼看没了希望,周身气势骤然淡薄。 他们似是要咬碎牙齿,却被苏肆冷笑着点过穴道,再挨个卸了下巴,拔出三颗血淋淋的埋毒牙。首领眼看要失血过多,苏肆抓了把还热的木灰,直接按上那人伤口断面。 山匪们口涎与鲜血混在一起,目光怨毒起来。 另一边,时敬之正摩拳擦掌,打算报一汤之仇。谁料尹辞当场还击,把来之不易的高手吓跑了,他整个人跟着萎靡了不少。 他无视脚边的三人,丧气地转向尹辞。后者冲他露出个浅淡的笑,方才积起的阴沉戾气无影无踪。 对此,苏肆与闫清习以为常。然而金岚对枯山派的印象还留在鬼墓凑人头的临时门派上,他只知时敬之勉强能打,谁知一个月左右不见,枯山派又多了一位真材实料的高手。 不说扔回匕首的人面若谪仙,让人屏息。也不提时掌门那张俊丽到夸张的脸。就连下仆打扮的新成员也艳如桃李,不似凡人。 可疑的成员又多了。 一行人漂亮到瘆人,又偏偏挤在荒郊野岭、阴雨废屋,怎么看怎么像神怪故事的开头。金岚火速退了一步,骨子里降妖除魔的本能跟着心脏狂跳。 他连敌人都不顾了,欲言又止地看向闫清,脸上的神色堪称惊恐你们枯山派,真不是哪个妖山下来渡劫的么? 闫清缓缓背过身去,逃避了那道询问的目光。 反而时掌门从丧汤之痛中恢复,亲切地开口道:金兄,这一行人着实来者不善,想必事出有因。我可否看看那药材? 金岚不知是该感激还是戒备,语气直发飘:看、看吧。大师姐托我的事,不会有、不会有隐瞒。 递出药盒时,他的目光甚至扫向其余三人身后,像是试图寻找妖怪尾巴。 时敬之习以为常,丢下一个更灿烂的笑,随后开始查看药材。 正如金岚所说,这盒药仅仅是药药材非常珍贵,但都是世面上能买到的,没有冰顶蛇莲那等可遇不可求的奇物。药材里没混什么怪东西,盒子材料昂贵,却也不见机关夹层。 这一盒药,就像施仲雨本人那样规规矩矩。 全都是些温和滋补的好药。 时敬之仔细嗅过,又将药盒原样封好。 不愧是太衡派,真是财大气粗。这一盒药,起码值七八百两银子。 金岚魂不守舍地笑了笑。 时敬之:只是药量颇大,这些药又不对专症,仅能用来吊命。贵派有人病重? 金岚移开视线,不吭声了。 这三人是赤勾教的杀手,身上有赤蝎纹身。苏肆扒拉着三人衣服。功夫不怎么到家,准是最底层的那拨。三人一组伪装身份,暗地挑个高手随行。这是赤勾教的典型暗杀手法。 恋耽美 送神——年终(62) 身为在逃的少教主,他卖赤勾教卖得比谁都爽快。 虽然不够格知晓苏肆的身份,三个杀手听到这话,仍能猜到此人曾是赤勾教内部人士三人登时急了,在地上扭动不止,眼中的怨毒转为唾弃。 苏肆只当没看见:不过就算是最底层的杀手,杀这位小兄弟也绰绰有余了。赤勾教虽属魔教,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会做这么无聊的劫财之事。我看被盯上的不是药,是这位小兄弟的性命。 胡说!我金岚一无仇家,二无地位。哪需要这般兴师动众地杀我?再说了,就算我这盒药送不到,也不会真的影响那一位 说到这里,金岚又急急忙忙闭了嘴,看向地面。 时敬之与尹辞对视一眼。 尹辞:苏肆,你可有把握撬开这三人的嘴? 不可能。要是随便来点酷刑就泄密,赤蝎足也不敢收那么贵的酬金。规矩就是规矩,哪怕乌血婆亲至,这三人也不会出卖委托人。 想来也是。 就算这三人说了谎话,他们也无从验证。见自己立的规矩被严密遵守,尹辞不知道自己该欣慰还是无奈。 三位也算有点原则,我派信息不便暴露,给他们个痛快吧。 金岚到底还是算名门正派,他急忙开口:不必如此,太衡来处理就好。我没按时回去,大师姐肯定遣人来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三个杀手就被苏肆利落地扭断脖颈,没了声息。 金岚又退了一步,整个人贴上墙根。 这绝对是妖怪门派。 直到屋外响起马嘶,金岚人还贴在墙边,仿佛一副凸起的壁画。 如金岚所说,太衡确实遣人来寻他了。不过来的两位并不是喽啰,而是太衡举足轻重的人物大弟子施仲雨,与太衡排名第一的曲断云。 大师姐!见了救星,金岚抱紧盒子,终于有了点从妖怪话本回到人间的实感。 等他转过头时,枯山派四人都戴好了傩面,从出尘妖仙化为妖魔鬼怪。时敬之把自己的药到病除旗大剌剌地展开,特地以此昭示身份。 金岚:他怎么就没这待遇。 施仲雨一身劲装,脸色不太好看。甫一看到旗子,她果断下马,冲时敬之行了个礼:时掌门。 曲断云还坐在马上:枯山派时敬之? 时敬之不卑不亢:正是。 在下曲断云,久仰。不同于愁眉苦脸的施仲雨,曲断云礼貌一笑,翻身下马。 透过傩面,尹辞默默地打量曲断云。 此人剑眉星目,英姿勃勃,看着是个典型的曲家人。 百年前,太衡曲听雷与阎不渡、空石等人并称四杰。这曲断云是曲听雷的直系传人,武功排得进年轻一代的前十位。为人也彬彬有礼,清名不逊于施仲雨。 据传,太衡内部对他甚是喜爱,此人基本已被内定为下一代太衡掌门。 尹辞以余光一扫。果然,苏肆早已躲去闫清背后,用慈悲剑半遮着自己,整个人毛都要炸起来。闫清显然熟知曲断云身份,他体贴地朝前站了站,好让挚友显得更不起眼。 大师姐,曲前辈,你们怎么都来了?金岚回过味来,受宠若惊。 我正同断云去曲家别院,你久久不归,我们顺道来寻你。施仲雨板着脸,你身上血味很重,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别在这里杵着问了。曲断云打圆场道,外面潮湿,不如先去我家别院,避避雨烤烤火,边吃茶边说。 施仲雨嘴巴抿成一条线,半晌,她还是叹着气应了。 半个时辰后,曲家别院。 别院刚好在这荒野附近,毗邻一片小树林,位置清雅悠静。室内以火盆烤过,没有恼人的湿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松香。 房内桌椅材料一般,造型却古朴雅致。院内没有娇俏侍女,只有几个慈眉善目的老仆,茶与茶点也是普通款式。 此处与见尘寺的朴素方向不太一样,但冒着如出一辙的清气。 桌边,听金岚颠三倒四地说了来龙去脉,施仲雨一口茶都没动,任由茶水慢慢冷下去。 金岚不争气,劳烦枯山派各位关照了。她低下头,代金岚道谢。 曲断云摇摇头,给施仲雨换了杯热茶:原来是赤勾教搞鬼。那老妖婆,寻宝图之事上吃了亏,还要这样膈应我们时掌门,你那两位门人不来吃茶么?我这没那么多规矩。 不用,方才我派的白鹅妖受了惊,须得他们照顾。时敬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开玩笑,那俩小子一个阎家后代,一个赤勾教少教主,这会儿恨不得手拉手藏进灶台。要是被曲断云发现身份,下一代武林正邪之争可以提前打响了。 曲断云没有勉强:也好,待会儿我教人热些驱寒饭食,给他们单独送去。 金岚一事本就蹊跷,两位太衡俊杰又共同出现,此事的怪异程度又要翻倍。可惜施仲雨化身锯嘴葫芦,曲断云又扯东扯西,绝口不提药材之事,时敬之只能暂且放弃打探。 太衡人老实,但不傻。太衡内部显然出了些不便与外人道的事。若是强问,只会浪费来之不易的人情。 其实我派此次前来太衡,为的是两件事。时敬之按准备好的台本开口,我得了施姑娘放在见尘寺的拓片。只是见尘寺刚巧有些事,不便及时送达。我决定亲自送来。 施仲雨没有深究,心不在焉道:嗯,辛苦时掌门。 还有一事,我派最近打算北上,拜访一位宓山宗门人。只是北地广阔严寒,来去耗时太多,特此借箭马 吱啦一声响。 施仲雨顶开椅子,竟是站了起来。她一改之前的颓丧模样,双手按住桌子,目光灼灼:宓山宗门人向来不愿见人,你们找得到? 时敬之:觉非大师认识一位,帮我们写了拜帖。 施仲雨露出些许解脱的表情:我 师姐。曲断云语带警告。 施仲雨毫不示弱:怎么,这是送上门的缘分。只是借两匹箭马,算不得无端浪费人力物力吧?这回我不会连累别人,我自己去。 曲断云摇摇头,面露无奈:时掌门还在这,此事过后再谈吧。 时掌门并非贪财忘义之人,值得信任,此事是我亲眼所见。 施仲雨咬牙道。 断云,你不信他,总该信见尘寺的佛心阵,以及觉非大师看人的眼光那位大师最懂因果,不会随随便便帮人写拜帖。之前我想求助觉非方丈,你们不是还以这个理由阻止我么? 这是两码事。再说就算寻得宓山宗的人,宓山宗也未必有办法。师姐你冷静点 金岚缩着头,一声不敢吭。 时敬之干脆放下茶杯:遮遮掩掩的不痛快,直说吧。你们掌门,到底患了什么病症? 太衡两人动作僵在半空。 别人看不出,我吃抓过极类似的药,还是能猜到的。那些药能熬吊命的死生羹,以此方吊命的人,多半身患奇症、油尽灯枯,又没有其他药方可吃,只能以此续命。 若是两位的亲朋长辈,这开销着实太大。太衡底子不薄,但不会为私情如此挥霍。金岚就不说了,两位也如此讳莫如深,这不难猜。 曲断云按了按额角,脸色发苦:师姐,我都说别老提这事了。 这次你请我来你家别院,还不是循了长老们的指示,私下找我谈这事的?时掌门手里有门路,我就没想瞒。 施仲雨坦然道。 没错,我们掌门突然折马,派内名医束手无策。要是不快些找出病根,死生羹也吊不了太久。 折马?时敬之好奇道。 曲断云长叹一口气:太衡内部的说法罢了。再健壮的宝马良驹,一旦折了腿,只能眼巴巴地等死。戚掌门年事已高,尽管前些日子还精神矍铄,架不住病来如山倒。 时敬之:既然是一派掌门之事,又为何阻止施姑娘救人? 时掌门有所不知。折马之相不罕见,就算在民间,老人一旦受伤生病,也比常人难救百倍。 曲断云摇摇头。 人自有天命。就算能把戚掌门救回来,他元气大伤,还是活不了多久。此事花费巨大,最终也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长老们为门派着想,才派我劝师姐。 至少要戚掌门恢复意识,自己下决定。 施仲雨冷冰冰道。 戚掌门德高望重,几十年来,他将我派打理得甚好。如今他有难,连病因都没弄清,你们就要代他放弃?我施家有些积蓄。你们嫌开销太大,我拿自家钱来供。 师姐,太认死理,只会坏了大局。就算戚掌门醒过来,肯定也要放弃。他最珍重太衡,不可能因为一己之私损及他人我派已为宝图一事投入颇多,实在无力兼顾此事。 施仲雨一声冷笑:好个慷他人之慨。断云,我把话放这,此事我必定要查个清楚明白。我花自己的钱,哪个有意见,让他自己跟我说。 曲断云微微蹙眉,话语严厉几分:戚掌门的命是命,金岚的命也是命。要不是你坚持,我派门人也不至于每日固定路线往返,被赤勾教盯上。 若非今日枯山派几位相助,我们只赶得上给金岚收尸。这些人命,施家也能出? 施仲雨面色煞白,她攥紧拳头,白皙的手背浮出青筋。 倘若此次前往宓山宗,还查不清缘由,我自会当众谢罪,离开太衡。期间死了哪个门人,我挨个上门磕头。 但救戚掌门,是我等应尽之义,只此一点,我施仲雨绝不退让。 施仲雨挺直脊背。她一个清秀女子,气势却硬到扎手,活脱脱一个油盐不进的人形苍耳。曲断云不再言语,满脸无可奈何。 尹辞算是弄懂两人先前的微妙氛围了。只是作为局外人,他着实不在意戚掌门的死活。比起太衡内部的情义之争,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前脚觉非方丈身中诅咒,焚于金火。后脚戚掌门突发重病,若不是施仲雨认死理到令人发指,执意从阎王手底抢人,太衡掌门现在已经换人了。 曲断云年纪轻轻,先不说能不能服众,经验就和老一辈的戚掌门不可同日而语。如此一来,太衡不至于像见尘寺那般凄惨,但也算瘸了半条腿,拿不出往日的威势。 是巧合么? 时敬之显然也不想插手此事,他只是清清嗓子:若是施姑娘愿意借出箭马,我派也愿意带上施姑娘。 那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走。金岚,你回去转告身边人,以后送药,护送数量不得少于三人。死生羹别断,我会带解决办法回来。 施仲雨冷声道,不再看曲断云。 我去发信,叫人准备箭马。 曲断云没有阻止:我明白了。 等施仲雨离开,曲断云才长出一口气,他转向时敬之:原本是待客,结果说了半天自家矛盾,时掌门见笑了。 他苦恼地抓抓头。 师姐说的不无道理。戚掌门待我们不薄,要不是情况实在糟糕唉,此行去宓山宗,还请时掌门多多关照师姐,曲某在此先行谢过。 曲断云郑重地低下头,行了一礼。 时敬之盯着他看了会儿,还了一礼,答得滴水不漏。 时某自会竭尽全力。 第70章 拥抱 次日清晨,曲家别院外。 几匹高大箭马打着响鼻,一刻不停地踩着地面,皮肤在空气中蒸出腾腾热气。 箭马为各门派精细供养的马妖,比寻常马匹大一倍,耐力惊人。跑起来长鬃带火,比疾风还要快上数倍。端的是踏雪无痕,风驰电掣。 太衡的箭马尤其高壮,不见一丝杂毛。 可惜不见时掌门梦想中的马车软垫小火炉,更别提旅途点心。 马匹后悬浮着四个棺材似的法器。它们呈梭形,末端牢牢固定在马匹身上,每个刚好能躺一人有余。 时掌门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脸色开始发青:施姑娘,这是? 施仲雨:此乃护身梭。我派箭马极快,马车有些碍事。路上疾风如湍流,毫无防护的话极易窒息。我尚能以门派宝物防身,只能委屈各位躺一阵了。 时敬之: 好消息,马很快。坏消息,他们要化身马屁股后的四个蚕茧。别说北国风光,连马尾巴都没的看。 见时敬之表情僵硬,施仲雨又补了句:我派箭马日夜不休,我会亲自驾驭。无需担心,我以内力辅之,到北地只需一日半。 尹辞看到那四个密不透风的护身梭,缓缓皱起眉。护身梭上带了换气机关,他们断然不会闷死,只是 太衡着实实在,或许是考虑到视野有限,匠人连个透光的缝隙都没留。 尹辞眼皮跳了跳,一声不吭。 半晌,他转过身:既然如此,我去煮些甜汤,路上好入口。 望着尹辞的背影,时敬之脸上的震惊和委屈没了去处,很快便褪去了。他望向施仲雨,迅速恢复往日的八面玲珑:一日半?如此甚好,多谢施姑娘。 他沉吟片刻,又加了一句:我见这护身梭沉重,恐怕要拖慢箭马的速度。我派行李不多,四个护身梭有些多,三个就够了。 施仲雨愣了愣:这 护身梭预留了随身行李的空间,挤得下两个人。可空间到底狭小,很少有人愿意这般亲密地与人近身。 三个就够了。时敬之笑道,说来惭愧,我也有些病症,须得旁人照顾,没法一人待那么久。 说完,他还特地吐了一小口血。 恋耽美 送神——年终(63) 闫清、苏肆: 时掌门睁眼说瞎话的技能可谓炉火纯青,要不是他们知道事实,简直要以为真有那么回事儿。 可惜两个年轻人脸皮薄,实在做不到掌门那般风淡云轻地黏人。再者,为了让马匹拖动,闫清要全程抱着慈悲剑。苏肆要真跟他贴一块儿,怕是一日半走完,苏肆也被慈悲剑揍个命在旦夕了。 不行,绝对不行。 两人呲溜钻进各自的护身梭,生怕时掌门效率优先,再省一个梭子的重量。 尹辞做完甜汤回来,见四个梭子变成了三个,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把甜汤分发出去,随即安安静静地进了护身梭。 梭子关好,微弱的破空声自外部传来。启程后,果然与尹辞预想的相同,浓稠的黑暗自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时敬之与他背靠背躺着,脊背随呼吸微微起伏。两人长发散作一处,缠绵不分,被背部的体温浸得温热。 另一个人的存在如此明显,面前的黑暗仿佛淡薄了几分。 时敬之没有解释自己减少护身梭的缘由。他只是松散着身体,发出均匀放松的呼吸声。 说实话,时敬之若没有主动减少护身梭,尹辞不会特地吭声。他早已忘了示弱的滋味,眼下又精神稳定,咬牙硬撑也不难。 尹辞本以为这将是为期一日半的酷刑。谁料时敬之往他身侧一躺,把酷刑轻描淡写地化作旅中休憩。 是了,佛心阵的心魔使他失明,他早起时又总是确认时敬之是否在身边。自己露出过不少细微马脚,被发现惧黑也不奇怪。 尹辞微闭着眼,第一百次感叹起来便宜师父的脑袋。 时敬之要再笨一点,他反而更好应付。谁料此人简直是贴人心窝的天才,他才点醒时敬之一分人心,这人便举一反三,飞速领会了如何更巧妙地对人好。 压迫感化为熨帖的暖流,力度却依旧不减。 尹辞操纵不了、控制不得。哪怕拿出三百年的气势,也压不牢时敬之一腔染满红尘的凌人朝气。 尹辞简直怀疑这小子生来就是克他的他早练得心硬如铁,就余了一点柔软缝隙,被此人逮住可劲儿钻,搞得他不得不漏出一点人情味儿来。 自己尚如此,别提其他寿命正常的凡人。 时敬之原本就擅于看人,眼下更是如鱼得水。他若是想,只要时间足够,他几乎能讨得任何人的喜欢。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犹如冰锥,将尹辞满脑子的温软想法生生劈散。 就时敬之先前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懂得人与人之间所谓真心相处。若要做到这一点,时敬之身边必定不能长期留人。 不说血亲,连仆人、师长,都不能存留太久。时敬之就像一块被丢进激流的石头,沾不上名为眷恋的轻尘。 能做出此等事的人,必定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防什么,也一开始就知道时敬之是什么。既然提防到对三岁小儿下禁制,为什么要留时敬之一条性命?如今又为什么放他到处乱跑? 尹辞可不认为那是出于单纯的仁慈。 时敬之显然对自己的身世有一定了解,并且有所顾虑。他没有带着过往擅自缠上来,而是让尹辞亲自选择去他身边。 可惜,便宜师父自以为出了道岔路似的题,他能给出的答案却只有一个。 希望此次破禁制之行,能让他捉牢此人的狐狸尾巴。 尹辞翻了个身,靠得近了些。时敬之原本体温就高,他鼻尖贴上对方的黑发,微眯起眼,被那股热度烘得很是受用。 时敬之察觉到了尹辞的小动作,他笑着开口:原来阿辞如此畏寒。 尹辞坦荡承认:不错。 他得寸进尺,挨得更近了些。黑暗贴住他的双眼,过去与现在混成一团。尹辞几乎要伸出双臂,搂住身前的热源,可碰到属于成年男人的腰身,尹辞又收回了手。 当初小哑巴小小的个头,尹辞随随便便就能抱个严实。小哑巴爱极了趴在他胸口睡觉,口水横斜,把尹辞的上好衣衫糊得发皱。 那孩子体温也很高。尹辞将他护在怀里,像是抱着一颗柔软的太阳。那份温度让人舒心,尹辞也就默许了那个小崽子糟蹋衣服。 现今时敬之块头比他还要大些。幸亏此人没长成虎背熊腰的壮汉,单搂个腰,尹辞还是搂得过来的。 可惜当年的小哑巴已经长大成人,两人挤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这动作有些轻浮了。 尹辞收回双臂,另起话题:说到畏,我很早之前便想问了,师尊为何那般畏鬼? 他印象里,无论是小哑巴还是时敬之,胆子一直都很大。哪怕面对神佛,也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你能奈我何的气势。 可便宜师父睥天睨地,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偏偏怕鬼,实在让尹辞百思不得其解。 时敬之整个人僵了一下。 也不是很怕。 他相当严肃地表示。 遇到前所未见的异常之事,怕怕也无伤大雅。为师惜命嘛,总该多注意一下这种,咳,细节。 尹辞好笑地盯着时敬之的后脑勺。 而且我总觉得自己该怕。时敬之嘟哝道,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奇怪按理也不至于 他声音里的轻松突然消失了,尹辞心中一凛 时敬之平稳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身体也微微发抖。 师尊? 唔。时敬之恹恹地回道,没事,我睡、睡一会儿就好。 尹辞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手腕,果然,时敬之心跳杂乱无章,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不似往日的发病之相,倒更像是禁制发作。 怎么回事? 头痛而已。伤不到性命,我有数。时敬之有气无力道,到了宓山宗,一切都好说。阿辞,咱们还是睡吧,多存些体力。 好好躺着,怎么突然就发作了? 只是时敬之明显不愿说,尹辞只好动动身子,将人揽进怀里。他掌心盖住时敬之冰凉的后颈,另一只手按揉此人头上的穴道。 时敬之半痛苦半解脱地呼出一口气,将脸埋进尹辞胸口。 禁制之痛,犹如撕开未长好的伤疤。时敬之只觉得脑仁里有千万把锥子乱戳,戳得他脑子快要停止运转。 觉非方丈不愧是一代大师,当即劝他去宓山宗。当初他要坚持找视肉,不知得吃多少苦头。 自从贪蝶激活禁制,禁制的发作就变得毫无规律可循。一个词语、一点气味,在他还没意识到它们与过去的关联时,疼痛便接踵而至。 可惜是人都有个贱毛病,越知道不能去想,就越止不住去想。 尹辞的手指温暖有力,穴道也揉得准。时敬之得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间,鼻端埋入尹辞衣服的布料,又仔细嗅了嗅。 尹辞的气味有些清苦,但不似药味。他闻起来像墓土,又像是浸泡了太久的血腥,两者混成一股阴森的暗香,让人下意识想要远离。 然而时敬之觉得这股味道安心至极,甚至让他双眼有些发酸。 头更痛了。 一边是头部剧痛,一边是体内经脉惯常的胀痛。两者相叠,终于给他添了点垂死之人的模样。时敬之紧闭双眼,努力搜集脑海中纷乱的回忆碎片。 他的痛苦彻底惊动了尹辞,后者不容分说地按住他:清心,分神!切莫再回忆了。 可他想回忆。 虽然很痛,但时敬之总觉得指尖已经触摸到了什么。他早就习惯了病痛,他还不想停。 这大概算自伤,不过没有伤口,尹辞就算因此发火,也不会气得太厉害。时敬之迷迷糊糊地想道,他继续嗅着尹辞的气味,一边在脑海中深挖。 是啊,他为什么那么怕鬼呢? 朦朦胧胧之间,那座火红的枫林再次出现。时敬之刚想要深究,却被腰上传来的触感惊得头皮一炸。 尹辞空出一只手,搂紧了他的腰。 那点回忆幻影般散去,头痛也轻了几分。时敬之摸到对方揽住自己的手,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他们并非第一次拥抱,但每一次拥抱都有理由。 保护、抑或是做戏,要不就是事态危急,求一点肌肤相贴的抚慰。 可是现在呢? 现在他们谁都不需要身体上的保护、也不需要做戏,更没有危难环伺。尹辞的呼吸变快了几分,显然是生气了。他抱过来的手也很紧,时敬之不敢用内力去拆。 身边贴着另一个人,果然很暖和,他又迷迷糊糊地想。 这回岂止集中不了注意力,一股陌生的情绪让他汗毛倒竖,后颈发麻。 现在老实点。到了宓山宗,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尹辞沉声道。怎么,合着头疼我看不出轻重,你又要钻牛角尖? 不钻不钻,下次不会了。头部余痛还在,时敬之哼哼唧唧地答道。 谁知这份紧贴的温暖又触碰了什么,禁制在他脑子里飞起一脚,时掌门嘴没来得及闭上,嗷地叫了一嗓子。 尹辞: 时敬之:他冤枉,真的冤枉。 尹辞冷笑一声,松开了搂在时敬之腰间的手。他也不顾什么师徒礼仪,一只手撑住梭底,整个人半压在时敬之身上,冰冷的气势自上而下涌着:师尊的下次还敢来得挺快啊。 长发水流般垂下,发梢在时敬之胸口旋作一小堆。凉滑的发丝拂过空气,尹辞那股清冷的气味更浓了几分。 禁制再次蠢蠢欲动,时敬之一时分不清这人是要救他还是怂恿他。 好处也有黑暗放大了触感,那人的重量和呼吸都无比鲜明。时敬之从未与人这样紧贴过,他一半脑子锈在半路,没力气唤起禁制。 我想想,说话不算话,怎么罚比较好呢? 尹辞离得极近,声音也很低,仿佛以声音按了他的麻穴。 时敬之屏气凝神,绷成一块不知所措的棺材板。这回徒弟气势汹汹,他直觉不会是没有特制早饭吃那么简单了。结果他提心吊胆地等了会儿,没有等到下文,却等来尹辞一阵颤抖。 这人在憋笑。 阿辞,你耍我?时敬之还有点恍惚。 至少师尊彻底分神了。 时敬之气不过,只是此人手段的确有效,他确实无话可说。 睡吧。尹辞从他身上挪开,又恢复了抱着时敬之的姿势。 这回两人面对面,禁制没再闹腾。时敬之就着这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感,慢慢合上了双眼。 不知过去多久,护身梭突然一个急停。 他被尹辞紧抱在怀中,头颈没受到冲击。梭子打开,天光洒下,冰凉的风混上雪沫,打得人一个激灵。 寒风吹散了那些浮动的思绪,两人离开梭子,踩进绵软的雪地。 中原刚有了一丝春意,北地仍是无尽寒风。箭马不满地打着响鼻,在雪上踩出一个个冒着热气的坑。地上雪壳极厚,像极了一个多月前的枯山。 天上阴云密布,飘着细碎的雪。远处群山连绵,万籁俱寂。 宓山宗在附近布了驱妖阵,箭马不愿朝前走了。 施仲雨给自己加了个厚披风。一天一夜下来,饶是法宝护身,她的鼻头和耳尖还是被寒风裹得发红,眼底也多了一丝疲惫。 翻过那座矮山,对面全是宓山宗的地盘。 闫清好奇道:对面全是?我看过地图,那边大小快接近一个小国了。 施仲雨对闫清态度依旧不错:是这样没错。这里是大允最北边,正西是契陀国,正东便是那罗鸠。以山为界,那边原本是有个叫蜜岚的小国。 时敬之接着话茬解释:二百多年前,蜜岚国内部动乱,大允趁机将它攻下。蜜岚女王擅法术,其拥护者也痴迷阵法术法。蜜岚倾覆,这些人流落故土,这便是宓山宗的雏形。 注意力一散开,头痛悄然无踪,他整个人又清爽起来。 苏肆抱紧瑟瑟发抖的白爷:那宓山宗不该恨透了大允吗,怎么还会和中原武林来往? 最后一代蜜岚女王原本就是大允人。 施仲雨表情有些复杂。 她本为允朝公主,二八年华被嫁到蜜岚和亲。历经十年腥风血雨,爬到皇权顶峰。其人倾国倾城,神机妙算也残暴无道。 她把整个蜜岚国带上巅峰,又从高处推下,搅得整个国家风雨飘摇。当时的皇帝瞄准这个空当,将蜜岚一举攻破。蜜岚女王跃下冰川,薨于二十七岁。 尹辞确实听说过这件事。当初蜜岚已到风雨飘摇之境,就算允朝不出手,契陀和那罗鸠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当时的蜜岚王族被女王许洛赶尽杀绝,血脉已断。民众也被折腾得只剩半口气,成了一盘散沙,生不出多么坚实的恨。 蜜岚国最后的辉煌,只能在宓山宗的法术上得见一二。 行了,我回去再给这俩小子补补课。还是当下的事情要紧。 时敬之适时拐回话题,展开觉非方丈的信。 过了这座山,再走大半天,就能到陈千帆陈前辈的住处。 施仲雨抿抿嘴巴,呼出一大口白汽。 各位先行一步,我半日后再去。就当我尾随诸位,你们当不知情就好。 她没有动,表情有些酸涩。 时敬之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在曲家时他便有这种感觉虽然双方合作,施仲雨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哪怕发现枯山派多了两个新面孔,她也没有半点过问的意思。 忙也帮了,人情也卖了。若是放在以前,时敬之完全不想趟太衡的浑水。不过太衡此事时机蹊跷,加上施仲雨不愿放弃垂死之人,他对她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欣赏。 时敬之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他刚想要细思犹豫,尹辞将他朝前轻轻推了一步。 得了支持,时敬之那点彷徨顿时散了:时间不等人,戚掌门状况危急,半日也宝贵。施姑娘,你若有难处,不妨先说出来听听。 施仲雨面色复杂,显然也有些犹豫:无他,我的要求有些过分,恐怕会得罪宓山宗门人。大家都是有求而来,我不想牵连时掌门。 恋耽美 送神——年终(64) 时敬之没有退避。 我久闻太衡仁义,此次却处处阻挠于你。若只是为了省些金银,着实有点凉薄了。如今你又说可能冲撞宓山宗施姑娘,戚寻道老前辈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施仲雨沉默地抱紧青女剑,仿佛只有那冷冰冰的死物能给她一点安心。 她就这样静立半晌,时敬之面上的执着不改,她终是叹了口气,再次开口。 就在我们取回宝图后几日,戚掌门突然高热不止、沉眠不醒。我派不乏名医,可症状太少,任谁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江湖动荡,掌门重病的消息影响势必不小,我派这才瞒了消息。 别看断云说了那些话,最开始,大家都尽心尽力。只是掌门的身体呈折马之相,病情恶化得飞快。没过几日,就只能以汤药吊命了。起初十几日,没人有异议。但大半个月过去 施仲雨一脸苦涩,欲言又止,最终换了话题。 太衡正值多事之秋,而戚掌门经脉已然衰竭,难回往昔。就算他就此病愈,也当不了太衡掌门了。 时敬之了然。 太衡的钱不是天上掉的。除了朝廷资助,它自己也有良田繁林、商铺镖局。这些营生都要钱财支撑,不好为一人而动。 眼下戚掌门要么药汤吊命,于昏迷中慢慢丧命。要么被勉强救回,作为废人活个几年。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要太衡用大量人力物力、真金白银砸出来。 久病床前尚无孝子。偌大个门派本就难以齐心,太衡真会为了一个单纯的义字,不计损耗地救一个废人么? 部分人想放弃,我却带着另一部分人倾尽全力,太衡内部吵得不可开交。眼看越来越乱,长老们才派断云与我相谈。其实断云的考虑,我也明白。我只是只是觉得太衡不该如此。 施仲雨轻抚青女剑,垂下目光,语气又轻了几分。 几十年来,戚掌门为太衡耗尽心力,对我等恩重如山。如果他彻底没救,我绝不会勉强。可明明还有希望,我们却自顾自地决定放弃哪个门派都可以放弃,唯有太衡不该如此。 尹辞余光一扫,果然,就枯山派内部,对此事的看法也无法统一 闫清看着施仲雨,颇为感慨地点头赞同。而苏肆睁大眼睛,如同见了倔驴现场成精,满眼难以置信。 施仲雨没提太多派内之事,但尹辞大概能想象到。倘若放弃派占多数,扰乱门派、妇人之仁、不识时务的帽子,她脑袋上估计已经顶了一打了。 怪不得前几日相见,施仲雨如此暴躁。要顶住那等压力,脊梁骨非得硬到不同寻常才行。 见众人久久没有回应,施仲雨把剑一收,表情平静了些。 事情大概如此。我要请宓山宗救一个日薄西山的废人,宓山宗门人心高气傲,极可能认为我无理取闹。 时敬之大笑:施姑娘多虑了,陈千帆陈前辈法号觉过,曾是见尘寺僧人。别人便罢,见尘寺的高僧可不会在救人性命一事上动怒。 施仲雨表情变化几番,最终停在解脱之上。 她冲时敬之抱了个拳:时掌门本不必插手此事。今日关照,我施仲雨牢记在心。 接下来的路姑且算好走。 谢天谢地,宓山宗建于蜜岚国废墟上,地广人稀。除了驱妖阵,没人布乱七八糟的阵法,也不见乱七八糟的妖怪。 唯一的危险,大概是埋在雪下的断壁残垣。深厚的雪壳之下,不知掩盖了多少未知。只要稍不留意,绊个狗吃屎是小事,说不准会跟二百年前的冻尸来个面对面。 时掌门心不在焉,刚走几步便绊了一跤,险些和个雪中人头来次亲密接触。 那人头不知经历了什么,整个青黑肿胀、扭曲变形,它五官都错了位,一颗结冰的眼球脱出眼眶。 可怜时敬之正满脑袋大事,突遭此难,三魂七魄登时炸飞一半,禁制也彻底陷入死寂。 回过神来时,他又整个人扒在了尹辞身上,后者正耐心地把他往下撕。 施仲雨早在鬼墓下见过这场面,此刻配合地移开眼,权当没有看见。 经此一役,时敬之彻底打消了肉身犁雪、省点力气的念头。他憋足一口气,轻功水平突然暴涨。整个人如履薄冰,无师自通了足尖踏雪一招。 好在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变故。按照觉非的指示,一行人在日落前到了目的地。 意外的,陈千帆的住所没有任何仙气,佛气也不见分毫。 他挑了一间蜜岚货铺废墟,将它改造成了住房。房子大归大,外壳被补得奇形怪状、不伦不类。建筑上尚留有焦痕,不少漏洞还用妖皮塞着。周遭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孤寂的气氛汹涌而来,漫上众人脚背。 一个老妇率先发现了他们。 那老妇似是有些蜜岚血统。她白发微卷、鼻梁生得很高,眉眼肤色倒是全然的中原人模样。虽然住处古怪,她的衣服却很洁净,破损处也细细绣了花朵。 嚯呀。她搓了搓手,允朝官话不怎么标准,你们来看陈夫子的? 时敬之挪开傩面,礼貌地行了个礼:敢问您是? 好小子,叫咱卫婆婆就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卫婆婆眉开眼笑,整张脸的皱纹聚在了一起。 陈夫子出去了,你们先进来坐坐吧。我炖了热汤,你们跑这么远也不容易呀,这是带了礼吗?大老远的,这也太客气了,要么我晚上给你们烧上 她一眼瞧见了苏肆怀里的白爷。白爷肉触角顿时绷起,整只鹅命也不要了,一个劲儿往苏肆外袍里钻。 礼在这。闫清及时救场,递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 考虑到宓山宗地处偏僻,商人往来不便。临行前,曲断云帮他们备了些不算贵重,但相当实用的小玩意儿。 客气了,客气了。这些我不懂,等陈夫子回来再说吧。 卫婆婆笑容不改,絮絮叨叨地踏出步子,领众人进了门。 房子是商铺改的,前厅无比巨大。 左半个前厅都被灰黑石板占满。石板约三指厚薄,立在地上,上面划满看不懂的符号。诸多石板围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堆了摇摇欲坠的纸卷,以及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器械。 石板与桌子的间隙间,则全是一桶桶妖物干尸。此地冰寒,室内也谈不上暖和。妖物尸首散发出淡淡的腐朽味道,裹上冰寒的空气,混成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味道。 右半个前厅却整洁至极,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石板地面不见一丝灰尘,炉子里生了温暖的火。桌上盖了漂亮的刺绣桌布,花瓶中甚至插了枯枝绑成的小花。 卫婆婆给他们挨个盛了汤:陈夫子要做研究,每日黄昏都要出去捉妖。他这人最守时间,晚饭前会回来的。你们在这安心等,他这人话少,心不坏,准不会为难你们 闫清见不得老人家伺候自己,第一个站起身。结果桌子比他们想象的轻,整张桌子被他的动作带得颠簸一下,一点汤溅上老婆婆的手套。 老人家,对不住。我帮您打打下手吧,您 闫清道歉道了一半,说不下去了。 卫婆婆笑呵呵地摘下手套,露出一只手来那只手上密密麻麻刻满血红色的纹路,法阵一层叠一层,看着让人眼晕。 那纹路实在太过细密复杂,哪怕是尹辞,都没能一眼看出个所以然。 老婆婆自己不以为意,她像是习以为常,利利索索地换了只新手套:哎哟你们坐着就行,我这身子骨硬朗得很呢。陈夫子说了,在这地儿待着,就得多动弹动弹,舒筋活血。 这回没人敢随便动了。 闫清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子,双手放在大腿上。 卫婆婆自己也盛了碗汤,慢悠悠地喝:没事,不用顾忌陈夫子。你们先喝,这里天寒,不喝就冷啦。 尹辞率先端起汤,尝了一口。汤的味道很柔和,没有加奇怪的东西。就是没有半点盐味,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特殊做法。 前有觉非方丈作保,后有尹辞率先尝汤。众人食不知味地喝下热汤,继续硬着头皮等待。 终于,夕阳落下,门扉打开。 陈千帆背着一大筐血淋淋的妖尸,满载而归。 第71章 禽畜 陈千帆约莫六十岁左右。不知是喝过一点仙酒,还是在宓山宗琢磨出了什么术法,他须发皆白,但容貌不显老,身子也健壮得很,没有老人特有的干瘦。 觉会和尚苦脸,觉非方丈笑脸,这位曾经的觉过和尚面无表情,正好凑成一套。 不过他的五官比觉非、觉会都要出色,又套了宓山宗的清雅门服,一身蓝白疏离出尘。只是配上陈千帆过于硬朗的身子骨,半点仙气都生不出来。 陈千帆把盛满妖尸的筐一放,在门口搓了搓鞋底的雪。 小春,来人了?他语气如人,淡得不见感情。 小春卫婆婆立刻欢喜地站起来:是呀,咱都五六年没见客啦啊,夫子你擅卜卦,肯定早就知道了。 嗯,觉非叫来的吧。傩面都摘了,我看看面相。 室内只有时敬之与施仲雨露着脸,剩余三人闻言也摘了傩面。陈千帆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并未因时敬之和尹辞的容貌停留半分。 唔,也行。 扫完每个人的脸,陈千帆一面语焉不详,一面解下挂在胸口的厚重记录簿。最后,他从腰上扯下个小布袋,往尸筐旁一扔,几片淡红的花瓣掉落出来。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卸了全身负重,毫不摆架子地走到桌边,把记录簿往桌上一拍。 时敬之顺势扫了眼。那记录簿以妖皮做封面,纸张褐黄,边缘翻着毛边,显然有些年头。 说吧,什么事? 坐稳后,陈千帆一口气喝下小半碗汤,问得直截了当。 时敬之满腹客气话全烂在了肚子里。 陈千帆显然不打算拿出待客的态度,直奔主题得有点不近人情。他们被觉非指引而来,此人却连觉非的近况也没问一句。 虽然不用当面说谎,时敬之松了口气,可陈千帆态度冷硬,看着不好对付。 见没人说话,陈千帆翻起死鱼眼:都哑巴了?难不成各位千里迢迢过来,只为蹭我家一顿饭? 是熟悉的见尘寺版阴阳怪气。时敬之这才微微放松了些。 他也直奔主题:晚辈三岁前的记忆被人下了禁制,近日禁制被触发,还望前辈帮忙解决一下。报酬可以商量,晚辈必定尽力而为。 哦,我还当多大事呢。陈千帆摆摆手,屁大的问题,吃完饭我给你瞧瞧。你呢?对,就是你,那个小丫头你跟他们不一路吧? 施仲雨没想到这么快轮到自己,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行了个礼。 我乃太衡施仲雨,此次前来拜 别在这逼叨些没用的,我对你叫啥没兴趣。陈千帆顶着那张面瘫脸,语气满是不耐烦。什么事,直接说。 掌门病危,无药可解。施仲雨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可带了脉玉? 带了。 那你这事更屁,排刚才那小子前面吧,吃完饭再说。陈千帆唏哩呼噜喝完汤,打了个满足的嗝。我吃好了,你们自便。小春,妖花我给你采回来了,你自己折腾。 卫婆婆喜滋滋地应了:嗳,还要汤不? 陈千帆:也行,再来一碗。 尹辞抿了口没放盐的汤,微微蹙眉。 这陈千帆有点意思。 时敬之的禁制复杂,就算尹辞内力尚在,也不敢鲁莽地破解。无论怎么看,这都不算屁大的问题。陈千帆此人又不像托大,说不准有别的妙解。 一听事情有解法,时敬之和施仲雨吃得飞快,恨不得连碗都一同塞进嘴巴。 饭后,施仲雨嘴都来不及抹,双手送上脉玉。 脉玉温软,能记录病人脉搏,维持七日左右。它算是远程瞧病的辅助法器,就是贵得让人咋舌,也就是太衡才能如此财大气粗。 陈千帆按了会儿那块脉玉。 耍我么?这脉象就是普通的体虚发热,病人可还有其他症状? 本以为宓山宗能发现异常之处,一句话下来,施仲雨一腔期待凉了半截。 就是连日高热,其余没有了。数日高烧后,掌门出现了折马之相 陈千帆眼皮抬了抬:折马之相? 施仲雨顿觉失言:折马是我派内部的说法。是说老人病重,难以救回的境况。我 陈千帆哼了声,径直打断施仲雨,语调里多了几分兴趣:中原也有人发觉啊,不错。折马,折马。这形容还挺贴切,我先前叫它天厌,意思差不多。到底是折马再难立,天厌无用人。 陈千帆捋了捋半长不短的胡须,口中啧啧有声。 那边的狐狸眼,你扛着个江湖郎中旗,怎么说也帮人瞧过点病,应当有察觉吧? 说这话时,陈千帆眼珠转都没转。时敬之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陈千帆在招呼自己:晚辈只看过几个,不过确实稍有所感。 重伤恶疾像是有某个界限,不到,治起来事半功倍。过了,则如徒手止水,药石难医可这不是正常情况吗? 尹辞也有类似的疑问。 轻症好治重病难缠,都是自然而然的道理。也就太衡风雅,有闲心专门造词形容。 陈千帆像是看出了两人的疑虑:先前我也当这事正常,然而此地地处三国之交,偶尔有些外族人登门求救那罗鸠人与大允人类似,都有这么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界限。但很有趣,契陀人就不会如此。 苏肆忍不住插嘴:或许是外族人体质不同。 陈千帆白了苏肆一眼:这么低级的原因,我会想不到?硬要说,也是契陀人与大允人体质更相近。那罗鸠人无论男女,一个个身高九尺,吃喝生活与大允没半点相似,偏偏在这一点上像? 恋耽美 送神——年终(65) 苏肆被他眼刀一扎,仿佛被瞧进了骨子,登时不敢吭声了。 陈千帆收回视线:我叫它天厌,是因为它的特征很有意思但凡触发天厌的伤患,都是注定成为累赘的。 拿没有天厌的契陀人来比较。同是双腿骨折,大允人只需半月便能痊愈,契陀人则需两三个月。但若是双腿被虎狼咬去吃没了,哪怕救治及时,大允人必死,契陀人却有希望活下来。 人越老、越衰弱,越容易触发天厌。你们以为老人才会折马,也算不奇怪。小丫头,你那掌门我想想,约莫七十左右,已然经脉尽伤,烧成一个废人了吧? 施仲雨心服口服:是。 随即她又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我家长期与西垅做香料生意,西垅人也没有大允这样的情况。上回有个西垅人在我家铺子养骨伤,养了百日才好当时我还以为是巧合,但仍觉得奇怪。 所以她才格外在意折马之相么? 尹辞垂下目光。 太衡发现的折马,即是陈千帆口中的天厌。 源仙村人的仙缘、流传民间的杜鹃劫,即是尹辞自己取名的妖材。 他们似乎都隐约摸到了某些异常事物的边角,却因为信息零零星星,迟迟无法统一。 这天厌有些奇怪。闫清突然嘟囔了一声。 通常只有苏肆管不住自己的嘴,少见闫清掺和这些怪异之事。尹辞转过视线,没放过这点异常:怎么怪了? 一路下来,闫清对尹辞有些说不出的敬畏。见尹辞瞧过来,他连忙在板凳上坐直。 没什么大事,我只是看见白爷,随便乱想了点。从前我帮人饲养禽畜,主人家的习惯也如此。 闫清越说,底气越小。 禽畜小病小伤,要赶快帮忙治愈。但若治病麻烦,或者伤了根本,就赶紧杀来吃掉,不然只会白白浪费饲料。 这个联想不知该说是单纯还是残酷,闫清身边的苏肆也愣了一瞬:三子,你还真敢想。 闫清连忙解释:真正的天厌肯定不是这样,大家都是普通地生老病死,没听说过谁被杀了吃肉,我就是顺口一说。 陈千帆倒是眼前一亮,又拿起那个有点年头的记录簿,唰唰唰记了起来。写了足足一炷香,他才意识到自己晾了正事。 既是触发了天厌,那好说。这两日你随我出去,筹些材料,我给你做个挡灾符。 陈千帆镇定地放下本子,打了个哈欠,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挡灾符? 你把你家掌门的病症引到自己身上,替他挡灾。你还年轻,不会轻易触发天厌。你家掌门病症骤轻,也能骗过老天,暂时解除天厌的状态。趁这个机会,赶紧查清你家掌门的毛病,这不就结了? 施仲雨愣在原地:前辈不开药方? 陈千帆面无表情:药方?病患这情况,可不像得了从未出现的奇症。他的症状实在太少,更像是有人使计熬垮他的身子,故意引发天厌,好让他死得自然点。 我顶多能让他醒过来,自己交待些线索。不过我且说一点,你若替他挡灾,一日两日还好,挡得太久,你也会变成废人。你 如此便好。施仲雨第一次反过来打断陈千帆。能以我一人之身挡师门一灾,足矣。 陈千帆第一次拿正眼看她:行,下一个。 时敬之默默走上前。 尹辞也打起精神,暂时放下了天厌、妖材相关的想法,准备观摩陈千帆破局。 可惜他越看,越觉得此人有点不靠谱。 陈千帆没焚香备室,而是随便拖了块圆木,让时敬之坐在宽敞处。他也没有拿出什么了不得的法器,只是从乱成杂货堆的墙角扒拉了会儿,找出对黑黢黢的小钹。 他拉着一张脸,卷起袖子,一对钹在时敬之脑袋边嗡嗡嚓嚓地狂怼,活像乡野间跳大神的。 时敬之这一端坐,坐出了几分出殡的味道。他一脸茫然,又不好开口问,只好老僧入定似的僵着。 谁知就这样嗡嗡嚓嚓了半柱香,一个完整的法阵从时敬之脑后浮现。它泛着灿烂的金色,纹路极为复杂,在时敬之脑袋后面一衬,活像一轮邪神神光。 陈千帆:哦这个,也不是不能治。不过你小子得自己选。 自己选? 如果你只是想摆脱禁制之苦,一盏茶就能完事。我会移除掉你触发禁制的那段记忆,禁制会彻底沉寂下去,问题解决移除记忆,我可是手熟得很。 陈千帆拍了拍手。 但如果你想破除禁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时敬之舔舔干裂的嘴唇:请讲。 这禁制,施术者的水平在我宗长老之上。我不是专门练解阵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破掉这样复杂的玩意儿? 你执意要破,生死比例五五开。 选吧,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 闫清:一个阎不渡血统间歇式发作的人( 陈夫子的暴力破局法 尹辞:好了,我看看人才施展精细技术切除病灶。 陈千帆:(拿出铁锹)来我给你铲铲脑壳。 尹辞时敬之: 第72章 挡灾 得到这样的结果,尹辞有些失望。 他没有内力,无法深入钻研施术之法。解阵一事,要将内力运用得极纯熟精准,是得练足手上功夫的活计。他空有一脑袋理论,放在阵法这块战场上,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草包文人。 此阵由高人所设,陈千帆能有一半把握解开,按理说已不是凡人。可惜时掌门就这么一条小命,五五开的赌局还是太刺激了。 时敬之那物瘾,头一条便是惜命。 也无怪乎禁制触动,幕后人毫无动静敢情人家心里门儿清。世上胆敢赌命的人不是没有,时掌门绝非其中一员。 别说时敬之惜命,如今的尹辞也完全不想让他冒此等风险。 由此看来,抹去记忆是板上钉钉的事。 若说时敬之触发禁制的记忆想来,应该是贪主开始的回莲山之行。人的记忆相互黏连,很容易死灰复燃。若是彻底清除,非得将前因后果都铲掉才干净。 夜晚孤亭的相依,黄昏佛头的对视,从此以往,只会有自己一个人记得了。 尹辞的心没来由地一跳。 就在此时,时敬之也开了口:前辈,一定要现在选吗? 出乎尹辞的意料,他并未立刻得出结论。 陈千帆把那对小钹一收:关我屁事,你爱什么时候选什么时候选,又不是老夫脑袋疼。要在这吃住久了,交够租子就行。 时敬之松了口气:晚辈再想想。 尹辞走上前,刚想开口说什么。时敬之却轻轻摇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辞,嘘。脸转向尹辞后,时敬之脸上的文雅稳重不知所踪,只剩一点带着茫然的恳求。什么都别说,让我自己先考虑一下。好不好? 尹辞刚皱起眉,时敬之又小声补了句。 毕竟我不可能不在意你的想法。 尹辞又被他一句话说得心软,只好叹着气应了。 此事事关人命,见时敬之踌躇,闫清和苏肆没有太吃惊。时敬之掸掸衣衫,恢复了一脸肃穆:闫清苏肆,你们帮卫婆婆收拾房间,别让老人家辛苦待客。 这一席话说得人模人样,滴水不漏。 可惜陈千帆见没有记忆可以铲,瞬时对时敬之失去兴趣。他奋力挤进一旁塞满妖尸的垃圾堆,把他的宝贝记录簿一摊,又开始匆匆忙忙地记录。 陈老头整个过程头也不抬,直把一屋子漂亮客人当木桩。 好在卫婆婆是个正常人。她没硬拦枯山派两个跑东跑西打扫屋子的下人,从善如流地在桌边坐下。老人家手里不闲着,扯了块粗布,正往布料上绣花。 卫婆婆绣工惊人,一枝桃花被她绣得活灵活现,仿佛要破布而出。 陈夫子就是那样的人,你们别见怪,他心很好的。她一边绣,一边语调不准地解释。 时敬之再次发挥讨人喜欢的才能,搬了把椅子坐在卫婆婆身边:晚辈来之前,也听过些陈前陈夫子的事迹,他确实了不起。 尹辞忍不住斜了时敬之一眼什么听说,八成是专门查的,传信的雀妖都累掉毛了。 谁知时敬之没有就此展开话题,话锋一转:婆婆,天暗了不少,你绣花眼不累么?要不要晚辈把灯调亮些? 我这眼啊,好使得很。卫婆婆笑道,特地伸出满是阵法痕迹的手。我先前身子不好,生过不少毛病。包括这双眼睛,都是陈夫子用仙法治的。 时敬之套话上相当有一套,闫清还没把锅子洗好,他就把卫婆婆的身份聊了出来不过考虑到卫婆婆身世普通,这似乎也不算什么壮举。 卫婆婆上了年纪,不少事记不太清。饶是如此,他们仍能从老人的絮絮叨叨里拼出一个身世。 卫婆婆本名卫春,有点蜜岚血统。她年轻时被孪川富商买去,后因不堪虐待,伤了主人逃脱。孪川偏远,她怕去中原的路上有人守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跑向地广人稀的宓山宗。 被陈千帆捡回来的时候,卫春就差一口气冻死。陈千帆闷不做声地给她治了病,接下来就要将她赶出门去 我见他天天过得蓬头垢面不像话,我也没地方可去,索性就和他讨价还价,在这留下啦。卫婆婆笑道,我给他打扫,他给我治病,给我吃食谁想时间过得快,一晃眼就是三十年。 尹辞:陈前辈在这待了三十年? 卫婆婆笑眯眯道:是啊,研究成仙之道。陈夫子是我见过最会瞧病的人。他总说那些仙丹灵药不靠谱,要成仙,得靠自己摆除病痛,修出无上肉身。 原来是个专攻治疗术法的人,怪不得觉非方丈特地介绍。不过好好一个和尚,跑去修长生道,也不知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刺激。 看尹辞欲言又止,时敬之把他拉到一边,悄声咬耳朵:其实我查过,陈前辈是个性情中人。当初他进见尘寺,完全是伤心当初他算是个状元之才,结果被心悦的姑娘拒绝,试都不考了,扭头就出了家。 尹辞:就这还能一路混进见尘寺,果然是个人才。 时敬之:按当时方丈的话说,他聪慧至极,但也傲气多情、慧根堪忧。陈千帆不服气,就去拔那慈悲剑我没得到确切的讯息,但他的情况有点像苏肆。 那就是被剑毫不留情地揍飞了。 尹辞:然后呢? 他大彻大悟,认为自己不适合做和尚,又觉得慈悲剑术法有趣。于是陈前辈次日就还了俗,转投宓山宗,试图成仙。 尹辞无话可说。 若不是陈千帆脑子实在好使,单看这人生轨迹,那真是一个大写的不靠谱。 然而看陈千帆那张面无表情的老脸,尹辞又隐隐觉得不对劲此人一门心思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外人漠不关心,还附加一口利嘴尖牙。无论怎么看,都和多情沾不上太大关系。 整个夜晚,陈千帆都杵在桌子前。他一会儿煮点这个,一会儿记点那个,比起多情活人,更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木偶。他一句话不说,卫婆婆也没睬他,只是在一旁认真刺绣。 不过在夜半之时,她会特地给他倒一杯温茶,而后再去睡。 尹辞就在等这个时刻,他三言两语支开时敬之,一个人走到陈千帆跟前。 我从未听说过挡灾符。尹辞开门见山。 陈千帆又翻起眼:老夫自己用诅咒改的,你不知道也正常。有事? 解阵法的风险,是否能用挡灾符挡? 陈千帆目光里生出明晃晃的鄙视:解阵解阵,必要先破后立、以力分阵。你把伤都承了,他那边还破个棒槌不说阵法,就当我割伤放毒血,一刀拉你身上,他的毒血自己长角钻出来? 尹辞: 陈千帆的阴阳怪气和见尘寺正统还不太一样。和尚们好歹有点慈悲心,此人则不然,每个字里都夹带一句你是不是傻的嘲讽。 有那么一瞬,尹辞真的很想修理修理这老小子。 尹辞做了几个深呼吸,继续不耻下问:那可否以挡灾符延寿? 陈千帆挑起眉毛:我实话跟你说,这挡灾符由蜜岚女王所创,原是个叫移灾的恶咒。被咒人被塞了子符,施术者自己执母符。施术人将自己千刀万剐,也会无痛无伤。被咒人么哼哼。 他冷哼两声,瞥了眼一脸平静的尹辞,这才继续:就算老夫改良过,它本质还是转移外病外伤,不沾天命母胎里带的病,救不了。寿限要到,救不了。 果然世上没有侥幸,尹辞心道。也是,要挡灾符什么都能挡,不说别人,皇帝早就成了死不掉的老妖怪了。 尹辞思索片刻,低下头:若是不麻烦,晚辈还是想求一对。 就算救不了时敬之的天生奇病,他这便宜师父也是肉体凡胎,脆弱得很。自己横竖死不掉,若能挡点要命灾祸,总归是好事。 陈千帆眯眼:说你孝顺,你又不太像那小子的徒弟。你是他什么人? 尹辞刚想组织回答,此人又捻捻胡须,自言自语道:算了,反正和我没关系。你想要挡灾符,明天和那小丫头一起出去刨材料。 恋耽美 送神——年终(66) 尹辞麻木道:多谢前辈,不过此事须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陈千帆两眼一瞪:我干嘛听你的? 尹辞从桌边拿了个泥块,改了改石板上的一句术法。他虽然不会施术,理论还是不输人的,至少扎扎这老小子的心是够了。 陈千帆: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子,你给我回来,把这个术法改完! 尹辞自然没拐回去,他愉快地把陈千帆的咆哮甩在身后。 改日再帮他纠几个术法理论,也算还了这份人情。 卫婆婆与施仲雨一起睡,另给四个男人腾了一间里屋。她在地上铺了厚而软的妖皮,放了四床被褥。 众人先是在梭子里僵了一日,又在雪原走了大半天,大多精疲力尽。苏肆和闫清睡得叠做一堆,白爷则占了苏肆的枕头,蔫头蔫脑地打盹。 连时敬之都没能等到尹辞便宜师父倚在被褥边,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尹辞刚走近,时敬之先动了动鼻子。 嗅到熟悉的气息,时敬之眼睛也懒得睁。他没出声,只是眉目微微舒展,脸上的郁色散去了些许。 尹辞刚在旁边坐下,时敬之便放松地倒过来,彻底陷入梦乡。 尹辞却睡不着了。 眼下有了空闲,他以为自己会去思考金火、视肉、或是长命百岁的誓言。他以为自己会权衡利弊,准备明日和时敬之详谈。 可他却少见的心乱如麻。 【你是他什么人?】 陈千帆那个无心的问题,尹辞确实没能第一时间想到答案。那么他又要以一个怎样的立场,去干涉时敬之自己的选择呢? 出世太久,尹辞早忘了如何不那么强势地控制他人。现今遇到个想小心对待的,上百年经验全打了水漂,他简直毫无头绪。 要命了。 也罢,横竖明日出门,还有大把时间思考。 第73章 秘典 累得虚脱不耽误某人早起。 寅时又至,时敬之在尹辞身边翻腾几下,把自己扯了起来。谁知这回他的高人徒弟也没赖床,拽花生似的跟着他一串钻出被褥。 房里不见闫清的踪影。自从得了慈悲剑和《玉磬剑法》,闫清仿佛脑袋后面拴了串鞭炮,一偷懒就会炸似的。只有苏肆一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在垫子上,胸口压了一坨雪团似的白爷。 时敬之踢踢脚边的被子,给手脚全露的苏肆盖了盖。而后他拖着睡眼惺忪的徒弟,轻手轻脚回到前厅。 老年人觉少,卫婆婆已然在厅内忙碌。窗外天色未明,被雪光一映,泛着漂亮的黛蓝色。陈老头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原样黏在桌子前,还在研究他的登仙道。 红眼睛的小伙子出去练剑了。 卫婆婆笑呵呵地打了盆热水。锅子里煮的还是同一道汤,气味都一致,也不知今儿的放不放盐。 时敬之余光扫过陈千帆,这老头好歹是见尘寺出身,还被慈悲剑暴打过,绝对不会看走眼。谁想陈老头见阎家后人扛剑出门,人稳如泰山,神定气闲,不留半点异色。 这心境也过于平和了。 陈老头似乎察觉了时敬之的窥视,眼皮抬都懒得抬:今儿我带那丫头去刨材料,你们也出把力,叫那个死人脸小子跟我一道。你么,好好想想要扔记忆还是赌命, 时敬之当机立断:我也去。 陈老头终于翻起贵眼,瞧了时敬之一眼:你去干嘛,闲得皮痒?老夫要你们一人就够,多了眼烦。 先生病瞧得利落,快刀斩乱麻。诊疗也不似江湖中人,不收奇奇怪怪的报酬。晚辈其实也身患奇病,想请先生瞧瞧。 你小子有意思,一个屁还能憋着隔天放。也行,老夫确实讨厌一口气要求太多的,滚过来吧。 半柱香后。 治不了治不了,要么等奇遇,要么等死。陈千帆爽快道。 时敬之、尹辞: 陈千帆把眼一瞪:怎么,这可是天生恶疾。我长这么老大,求的也是成仙,死磕别人娘胎里的毛病做什么?不过你这毛病太怪,中原恐怕也没人能瞧。 时敬之本就没抱多大期待,不显失落:前辈慧眼。此病确实不同寻常,晚辈正寻觅视肉救急。 时敬之不吵不闹,陈千帆的脾气也好了那么一丝:唔,也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老夫对那视肉有几分兴趣,可惜老胳膊老腿,抢不过年轻人。 说到这里,他又露出些可惜的神色:还剩大半年寿数么可惜,精气如此充盈,明明是块施法的好材料。 前辈过奖,实不相瞒,晚辈想随前辈一同外出,也是存了学习的 陈老头背着手回到桌边,又开始摆弄妖尸:我没夸你,只是说你这副身子精气充足,适合用来做法器法阵。 时敬之: 原来材料是字面意思。 敢情这老头不是遗憾天才命短,是恨自己不会死在这里,让他拉去剥皮净骨搞研究。 时敬之嗖嗖退后两步,半躲在徒弟身后,语气里的礼貌摇摇欲坠:晚辈还是想要同去。 陈老头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半长不短的胡子抖了抖,语气又和蔼了些:行。 时敬之怀疑这份和蔼不是对他的,而是对他这一身皮囊的。估摸着陈老头觉得良材到不了手,放在旁边看看也能过眼瘾。好在有见尘寺做担保,陈千帆总不会是杀人越尸之徒,时敬之还是壮着胆子上了。 这回的早餐汤中有盐,味道意外的不错。 餐后,卫婆婆照常绣她的花,嘴里还哼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烂俗小调:暖风有情桃枝俏,春江水静,谁家春意闹 她的官话不准,这首曲子的调却极准。哪怕以老人的声音唱来,小曲依旧绵软好听,还带着些缱绻的长音,给这北地添了些江南水汽。 陈千帆牛嚼牡丹,权当没听见。他拿了卫婆婆准备的吃食,又把自己挂成一个包袱架,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连道别都没一声。 积雪没过小腿,陈千帆在最前头带路,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 尹辞沉默了一路,忍住拿眼瞧时敬之的冲动,还是琢磨不出如何温和地插手此事。可怜他几百年来没给人当过爹,头回领教这种手足无措的扎手之感。 虽说当初他捡到孙怀瑾的时候,孙怀瑾也不过十一二岁。尹辞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时敬之没有真的指望他。 孙怀瑾确实凡人一个,处处须得他指点。可是小哑巴没真认他当爹,时敬之也并非需要他照顾此人七窍玲珑,长袖善舞。就算总爱给自己搞些皮肉之苦,心里也有数,不会伤及性命。 自从生出尘世心魔,时敬之对人情的理解更是一日千里。而尹辞自打生下来,就没轻声细气地待过人。哪怕先前心疼这人受伤,他的做法也充满上位者的强势。 时敬之全然接受,想来不是优柔寡断耳根软,只是不愿与他冲突罢了。 也不知到底是谁照顾谁,尹辞越想越无力。 小事便罢,若自己强逼时敬之下这种大决定,他们那点来之不易的情谊怕是到此为止了。手中乱麻变得温热鲜活,尹魔头的快刀斩不下去,很是头疼。 埋头苦思的不止尹辞一个。施仲雨也心系师门,三魂七魄跑了一半,膝盖直发僵。时敬之走在队伍最末,心里苦不堪言。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面临生死抉择的人,结果却在此时化身赶尸匠,赶着俩年轻漂亮的尸体往前走。加上闷不做声的陈老头,他怎么看都是一行人里最有活气的那个。 只是时敬之的活气没留存太久旭日初升,天朗气清,雪景似人间仙境。可惜陈千帆偏偏跳最阴暗的路走,一行人越走越荒凉,寒风愈来愈阴冷。四处景象逐渐鬼气森森,凉意直往人骨缝深处渗。 陈老头在一处冰川前停住脚步。 冰川前白雪皑皑,雪中嵌着一头死鹿。鹿看着上了年纪,像是冻毙于此。它的尸身侧卧在雪壳之中,没有太多破碎,周遭也不见血迹。 鹿角上长满怪模怪样的肉球,许是只妖化不算明显的鹿妖。 陈千帆模模糊糊哼唧两声,先掏出记录簿,打了个叉:今天就用这个当路引。 听说是寻材料,时敬之本以为他们要去捉妖,或是挖点什么天材地宝。如今面对一头死鹿,他人有点懵:路引? 陈千帆露出个浅淡的坏笑:符咒难做,这难处我以经验解。材料难寻,年轻人当然也得出力别瞎咋呼,闭嘴看着就是。大妖尸没那么好找,浪费了这一个,你们待会儿可得好好干活。 其余三人老实地站在原地。 陈千帆先取了碗染成黑红的干瘪果实,散在鹿尸之上。又煮雪熬了一小锅浓稠药汁,以鹿尸为中心,细细浇出深红的图案。稠血似的东西碰了雪,没有随雪水散开,而是凝成清晰的痕迹。 陈千帆就这样细细描画,脚步轻盈,没踩坏哪怕一道药痕。 法阵成,细微之处让人眼花缭乱,与卫婆婆身上那些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敬之总觉得那头鹿尸新鲜了些,不似刚才那般冻得梆硬,仿佛才刚死不久,冒着热气。 陈千帆摸来摸去,掏出四根暗褐色的粗香,朝鹿妖的眼睛一戳。点了火后,香头燃起蓝莹莹的火,黑烟不随风摇,直挺挺地冒上天空,看得人汗毛倒竖。 时敬之吸了口冷风,牙根直酸。无论怎么瞧,这玩意比起仙术,都更像是邪术。 成了。 陈千帆旋身一跃,出了法阵。他抖抖包袱,抖出一瓶脏兮兮的药丸,接着倒了四个在手里。也不管满手的腌臜香灰。 那几个药丸冒着刺鼻的酸臭味,泛着可疑的油光。 陈老头自己倒不在乎,先捻了一个吃了,还咯嘣咯嘣嚼了嚼。 时敬之憋住一声哀鸣,艰难地拿起一粒。他原本还存了些侥幸,觉得这东西没准只是闻着恶心,吃起来没那么夸张。谁知道那东西一进嘴巴,仿佛在他舌头上裹了层烂泥,又苦又腻。 他往嘴里塞了两把雪,才把那股怪味儿压下去。连施仲雨都扭了脸,只有尹辞还心不在焉。 方才那是止息丹。按理说该长时间屏息,但你们这群小孩肯定憋不得用这个能轻微呼吸,切记不可大声喧哗、急促喘气。 时敬之小声道:前辈能长时间屏息? 自然。 那这药 放了三五年吧,不打紧。 时敬之欲哭无泪。 终于,那插在鹿眼里的香突然一亮。香上黑烟骤然改了方向,齐齐指向不远处的冰川,仿佛四根绷紧的黑绳。 蜜岚女王的术法秘典,来了来了。陈千帆道,待会儿你们听我指挥,不要鲁莽出手尤其是狐狸眼的小子,你内力太强,要是粗暴地损了秘典,相当于与整个宓山宗为敌。 尹辞奇道:秘典? 他听说过此物。据宓山宗门人称,这秘典记载的全是些复杂高深的术法,秘典本身也相当危险,非到必要时,宓山宗自己人都不愿碰触。 尹辞自己不会施术,宓山宗的高人又术业有专攻,没几个人愿意专研秘典。于是他只得跳过这条线索,只调查宓山宗的现成术法。 谁想今日居然歪打正着,得见此物。 就是这秘典没被存放在机密之地,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众人猜测的工夫,四根香燃尽。 此时此刻,不用陈千帆解释,尹辞也晓得秘典为什么存放不住,又危险在哪儿了 一个不大不小的队伍正浩浩荡荡而来。 队伍的主要组成是些奇形怪状的虫妖鼠妖,夹杂着几百只个头大点的妖怪。一队妖物摇晃前行,排得整整齐齐,仿佛民间出殡。 它们簇拥着一个五六丈高的怪物。 看身形,那怪物是个女人样貌,不过她的躯体并非整体,而是无数赤裸人尸拼凑起来的。她的头颅则由千百颗头颅嵌成,密密麻麻的脸孔叠在一起,犹如噩梦之物。 尸体不烂不胀,没有腐败异味。在那青白的皮肤上,不少暗红墨字虫子似的到处乱爬,宛如活物。 它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随队伍一点点朝前挪,头上的无数头颅簇拥推挤,中间裂开一道缝。紧接着它以拼凑的巨手捏起鹿妖尸体,将其投入头部缝隙中。 慢条斯理地咀嚼后,它吐出一大滩碎骨。周遭小妖一拥而上,将残骸分食殆尽。 这就是蜜岚女王的秘典。秘典上的古尸,是挡灾符不可或缺的材料,古尸上的术法,则是女王所创的孤本她投身冰川,以终身所学为术、自身尸体为核,炼成了蜜岚最恶毒的法器。 陈千帆低声道。 此地矿藏丰富,然而二百年来,蜜岚原住民也尽数搬走,只有擅术法的宓山宗站住了脚。小崽子们,宓山宗从不聚居,不是没有原因的。 二百年前,凡是人畜聚集之处,极易招致法器引领的妖群。法器择精气最强者吞噬,维持运转,妖物食其残渣,两者共生。最初它不叫秘典,而是被称为女王送葬。 第74章 绝情 比起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枯山派,施仲雨所受的冲击最大。 她跳过了两百年前的骇人历史,直奔主题:挡灾符要以人尸为材料?那岂不是亵渎无辜逝者。这种事 太衡门人的执拗劲儿又回来了。 陈千帆哼笑:符咒强大,用材要求自然高。用在人身上的,以人为材也不奇怪。丫头,你不愿冒犯死人,那就自己挑个精气足的人现杀,也能当材料我看那狐狸眼小子就很合适。 时敬之: 他原本还在感叹秘典的怪异,这下子注意力不得不移回来。 施仲雨自然不肯滥杀:前辈说笑了。 那不就得了?活人的命,怎么着也比虚头巴脑的死人颜面重。是要护你家掌门,还是给两百年前的死人保个全尸,你看着办。 施仲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妥协了。她轻叹一声:经此一遭,我也没有颜面斥那赤勾教为魔教了。 恋耽美 送神——年终(67) 陈千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迂是迂,没迂到无药可救,不错。 这老头连夸人都带着骂人味儿。 与此同时,那模样瘆人的秘典吃完鹿妖尸体,安静地立在原地,等周遭的小妖队伍啃噬尸渣。白雪反着初春阳光,将那堆尸首映得一清二楚。 尸体相互黏连,相接处如同融蜡,像极了某种诡异的肉鳞。尸皮上的文字流速变慢,能隐隐看出内容。它并非允朝的端正字体,而是蝌蚪似的法阵符号。 好了,接下来几日,它只会在这附近游荡。你们能撕一具尸体下来,就算大功告成。 施姑娘,阳火克阴邪,我去。时敬之自告奋勇。 谁想他刚想迈步,就吃了陈千帆一记响亮的爆栗。陈千帆这一下带了内力,时敬之捂住头,被他敲得眼冒金星。 你去个屁,这帮人里属你最危险。 陈千帆没好气道。 刚不跟你说了吗,这秘典要小心对待。光是一个尸块上镌刻的术法,就够人研究四五年了。这可是整个宓山宗的宝贝还阳火,你家取千金墨宝,是用火把夹的吗? 可是可是一般人家的山水画也不会张嘴咬人,这东西怎么看怎么危险。 秘典本就是有能力者得之,只能小心点来。若自不量力,损坏了未解明的秘典,好点逐出宗门,孬点被宓山宗追杀。你要不要试试? 时敬之噎住了。 尹辞在一边暗自摇头。 先不说秘典强弱,光是这条规矩,就把时敬之卡得死死的。时敬之对战起来好以力破巧,用阳火之势压人。如今内功轻功都像模像样了,唯有精巧细致这一点着实不行。 此事还得由他和施仲雨出手。 行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再等半柱香,你们上去试试。记得轻点上手,我会以法术辅助你们。 尹辞挑眉:前辈不一起? 陈老头理直气壮:这东西危险得很,我惜命。怎么,你们托老夫干了这么多事,该不会连丧命风险都要我冒吧? 尹辞怀疑这老小子眼馋古尸上的术法,又无法一人对付秘典,这才抓他们来干苦力。 不过这样刚好,以挡灾符交易法术,公平公正,不欠人情。 他正想着,陈千帆摊开那本古旧的记录簿,以炭笔速记几行字。他没有避讳众人,字迹工整清晰,一眼便能看到。 陈老头三两句话记下枯山派与施仲雨的到来时间、此行所求,以及要做两套挡灾符等事。随即他瞧了眼尹辞,又特地添了几句蝌蚪似的陌生文字,这才收手。 记录完毕,陈千帆把记录簿摊在雪地上,炭笔也没收拾,直接以真气凭空结阵。 尹辞神色微动。 那是个精巧的破坏类术法,专用于破坏记忆。多年前,尹辞也曾想以此寻求解脱。他曾托人对自己施展此术,可惜它基于肉身破坏起效,抵不过尹辞的自愈能力,对他并无效果。 这术法绝对被陈千帆改良过。倘若把原始术法比作斩骨刀,他手下的更像精巧的微雕刻刀,下手快而准。 术法生效,攻击对象却是陈千帆自己。 微弱的白光闪过,陈千帆怔愣了一阵。他略显茫然地扫了眼四下环境,再低头看完记录簿上的文字。 等读完那几行字,他才直起腰杆,收拾起那厚重的书本。 除了尹辞,没人认得那术法的正体。术法完成,施于陈千帆自己,他们只当陈老头想要加强自身能力。结果陈千帆反应怪异,不像被那术法增强,反而更像被它打懵了。 战前的紧张气氛摇身一变,化为一片茫然。陈千帆坦然泡在茫然中,目光挨个扫过众人。 他的目光冷淡而干净。其中对时敬之这块好材料的向往没了,对施仲雨的赞许没了,甚至对尹辞那点追问术法的渴求也消失无踪。 就像昨日第一次与他们相见。 相比之前,陈老头的态度倒没有太大改变。挨个观察完,陈千帆唔了声,尖刻依旧:行了,走吧。 尹辞清清嗓子,代替两个混乱的同伴发问:前辈这是? 删去不必要的记忆罢了。 陈千帆像是早已熟悉这种场面,目光都懒得挪过来。 成仙成仙,七情六欲得断绝。不该生出的缘分,留着只会碍事行了你们几个,赶紧滚过去弄尸体。狐狸眼小子,正好给你瞧瞧,去除记忆就这么简单。 尹辞了然。 怪不得陈千帆不问他们的名字,原来打一开始就准备忘掉。 如此一来,他们于他,只是初次相见的三个小辈。陈千帆对他们一无所知,哪怕他们在他面前头破血流、肠穿肚烂,他也不会有半点私心上的波动。 将世间相遇化为纸面上几句文字,这不失为一种冷心绝情的方式。 也无怪乎陈千帆一个多情种子,能在北地隔绝人世三十年。 尹辞不算意外,这手段残酷却有效。他早已送走过一代又一代的人,从少年鲜衣怒马,看到老人入土燃香。多少淋漓的爱恨情仇灰飞烟灭,无人铭记,只在他心底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象。 再大的惊涛骇浪,如今回想起来,也不过是确有其事短短四字,生不出半点眷恋。 可惜他与陈千帆到底有差别,光阴没有术法那般立竿见影。岁月冲淡记忆之前,他不得不将它们铭记在心。 尹辞拔出吊影剑,有意无意地扫了时敬之一眼。几步之外,时敬之定定看着陈千帆,连对秘典的恐惧都散了,一脸若有所思。 百年之后,时敬之也会是他的确有其事么? 尹辞握剑的手紧了紧。 他出了口气,抛下满脑袋纷纷杂杂的念头,冲向不远处的骇人秘典。 说实话,秘典比尹辞想象的还难对付。 如今蜜岚国土一片荒芜,它身体庞大,能量来源不怎么充足,行动不算快。尹辞的扫骨剑剑式精准,本应刚好克制这东西。 可惜一有施仲雨在旁,扫骨剑不好施展。二是此物法术实在奇诡,他与施仲雨忙活了半个时辰,硬是没能擦到它的油皮。 秘典身周似乎敷了一层看不见的粘稠精气膜。每当尹辞的剑尖扫过,附近的尸首便抽搐起来,法术符号登时聚作一堆,闪起亮红色的光。 尹辞只觉得戳中了什么软而韧的玩意儿,剑尖直打滑,连尸体都碰触不到。秘典脚下都是扰人的小妖怪,他不能在地上停留太久,无法慢慢磨它。 于是尹辞当下决定集中攻势,直攻一处。 他盯住秘典腰侧的一具尸首,黑剑映回雪光,快如闪电,如同要绞碎寒风。 然而秘典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精气在尹辞的攻击点附近聚集,浑浊的液体自尸体缝隙中渗出,两者混成一个软绵绵的脓包,表面变得更加湿滑。 面对巨型妖物,没有内力永远是最致命的弱点。别说去肉扫骨,尹辞只觉得自己在切割一团泥水,留不下半点伤痕。 不远处,施仲雨虽然有内力,却比尹辞还要狼狈些。 几条蛇一样的术法文字顺着青女剑的剑身缠上,将好好一把青女剑腐蚀得坑坑洼洼。 若不是施仲雨及时弃剑,她差点丢了右手一条术法已经触到了她的手指,她的指尖几乎立刻化成不自然的青白。 施仲雨当机立断,掏出小刀,将小半个指尖削下。鲜血飞溅,那条术法满意地收回,那一小块指尖很快被卷入秘典之中。 唔。你俩的路数,我差不多看出来了。 整个过程中,陈千帆老神在在地旁观,捋着乱糟糟的胡须。时敬之则双拳紧握,脸色肃穆,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丫头诚意还不错,只是天资有限。死人脸小子,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留力? 尹辞收了剑,半空中一翻,稳稳落在雪地上:稍作试探罢了。 施仲雨也闻言收手,她没来得及包扎伤口,血点在雪地上甩出一片乱梅:还请前辈指点。 陈千帆摆摆手:先歇息一阵,它不会立刻走掉。你们先理清自己的破事各位心不在焉、束手束脚,可对付不了秘典。 老夫看三位的水平,要想要对付它,须得全力以赴。 陈千帆一双眼扎向尹辞。 尤其是你。 第75章 选择 听到陈千帆的结论,时敬之有点为难。 先不说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尹辞肯定不愿使出全力。他这徒弟来历成谜,当初自己禁地涉险、贪蝶缠身,状况极端危急之时,这人才肯拿出真正的气势。 面前的秘典虽诡异,攻击却不怎么主动。也就是宓山宗有个不得粗暴硬来的死条件,逼的他们苦战至此。 施仲雨丢了个指尖,其余人毫发无伤,他和陈千帆甚至没参战。这状况怎么看,都和穷途末路不沾边。 也罢,尹辞要追查的事与神像有关,此行只是为了禁制之事。他愿为此事出手,已经是情分了。 结果时敬之正想着,便看到尹辞沉思片刻,走到施仲雨跟前。 施姑娘,在下有事相商。 等等,施前辈这就变成了施姑娘?难得施仲雨没追问这个阿辞的来历,说好的蒙混身份呢? 施仲雨听到尹辞留力,稍露沉吟之色。眼下尹辞主动搭话,她的回应也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请讲。 尹辞:说话不急,在下先看看姑娘的伤口。那秘典诡异至极,术法说不准有些影响。 施仲雨怔了怔,半疑惑半怀疑地抬手:这位呃,你对术法也有研究? 略懂皮毛。 尹辞袖子一抖,隔着袖口托起施仲雨的伤手。施仲雨断指断得果断,及时削去了中术指尖。然而那术法不是好相与的,伤口断面流血不止,尚无愈合之相。血液呈不正常的艳红色,看得人心惊。 时敬之: 自己才是大夫吧,再不济也要找陈千帆看啊?今儿徒弟是不是主动过头了? 不,兴许阿辞只是在调查那秘典的攻击方式。 时敬之顶着满头问号,对自己严肃地解释。 尹辞没察觉师父心里的一串疑问,他仍摆着最为稳重得体的模样:施姑娘好眼光,处理及时。不过此术凶险,以血为本,伤口不易恢复。姑娘还是找陈前辈处理下为好。 他这一句温和有礼,带着点上位者的随意,与先前的恭敬疏离相差甚远。 施仲雨在太衡地位不低,她为人倔强,头脑却不是木头雕的。尹辞三言两语,她霎时领会了这个微妙的转变,连带着有事相商的潜台词,她也隐隐猜出来一点。 小伤,不打紧。阁下有事要说,还是先说正事吧。 她一双眼紧紧盯住尹辞。 尹辞微退半步,简单行了个礼。 在下尹辞,鬼墓之下与姑娘见过 没等时敬之插嘴,尹辞把先前那套宿家后人的说辞又搬了出来。与时敬之那时不同,没等施仲雨猜疑,他便连鬼墓白衣人的身份也一五一十坦白了。 施仲雨面沉如水,时敬之呆若木鸡。 时掌门着实不知如何加入对话尹辞没给他留半点发挥余地,言语之间把枯山派撇得一干二净。在徒弟嘴里,自己只是个被他利用一无所知的可怜人。 尹辞的解释简单利落,施仲雨没有沉默太久。 原来如此。 施仲雨叹道。 我派也曾查过白衣人的线索,到底一无所获。尹兄不必担心,我派与赤勾虽有龃龉,不至于道理都不讲,迁怒于脱离赤勾的宿家。 姑娘大度。 不过你若是那白衣人,功力也当得上我一声前辈。白衣人在鬼墓下未伤及正派,乌血婆在场,前辈不愿暴露宿家人的身份,晚辈也能理解。 施仲雨微微低头,言语中多了些敬重之意。 此番无论是拜访宓山宗,还是对付秘典,都是晚辈受照顾,晚辈反而要感谢前辈直言。 我尚有私事要查,今后亦会随枯山派行动。还请姑娘看在此行的份上,切莫将我的身份声张。 施仲雨抱拳道:自然。 两人说完,时敬之依旧有些懵,身周寒风也跟着凉了几分。 他原本把对方的身份、实力当成他们共历磨难后的秘密,某种仅此一份的关联他两次游走于生死间隙,尹辞才卸下少许伪装。结果施仲雨只丢了个手指尖,徒弟就打包坦白了。 要说道理,时敬之明白。谨慎如尹辞,暴露身份必定有足够的理由,兴许还有什么事关大局的计划。可他仍然抑制不住涌上来的情绪。 现在施仲雨与他一样了。 尹辞没有对施仲雨说谎。没人比时敬之更清楚,尹辞确有私事要查,需要个小门派掩人耳目。说到底,他们的情谊本就是以这个玩笑似的师徒关系为根。 尹辞对待施仲雨的态度,时敬之很是眼熟。最初相遇时,他也感受过那份游刃有余的好意。 那么在尹辞需要一个师父的时候,换个张敬之李敬之。相处时日久了,尹辞是不是也会如此尽心? 仔细想来,虽说他们的情谊一路由淡转深,终究还是接近于前辈对于晚辈的关怀和情义, 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特殊。 时敬之突然升起阵云雾迷蒙的委屈。 心脏如同被塞进茶壶,小火烹煮。他满耳朵只有咕嘟咕嘟的气泡声,每个气泡都炸出一声细小的这不公平。 时敬之撩开衣摆,盘腿坐上雪地,试图靠积雪镇一下这份无理取闹。莫名的心酸里,他骤然明白了陈千帆删去记忆的理由。 无他,尘缘实在烫手。 要不是在回莲山上决定入世,他早就满足地抱紧已有的尘缘羁绊,哪管尹辞怎么对待他人反正羁绊到手,尹辞就算敲锣打鼓娶上一打妻妾,把真实身份写在脑壳上逛街,他也不在乎。 现在则不同。时掌门攒了一肚子千转百回的憋屈,不知道从何而起,又不懂往哪倾倒,整个人气都不顺了。 恋耽美 送神——年终(68) 时敬之在这边堵成个漂亮的闷嘴茶壶,尹辞一无所知。 尹辞见火候到了,压低声音:还有一件私情之事,算我私下拜托姑娘。 何事? 我有一友人,曾恋慕太衡时崇玉。此事已过二十年,我未能打听到时崇玉线索,还想询问下姑娘,给友人一个交代你可听说过碎玉枪时崇玉? 施仲雨眉毛一挑,登时有了联想:时掌门他? 不,时敬之与此事无关。我先前也有这般猜想,到头来只是误会。尹辞再次把时敬之撇得一干二净。若姑娘帮我这次,算我欠太衡一个人情。 时崇玉不算要紧人物,施仲雨很是爽快:晚辈听说过此人,不过事情过去太久,得详查派内弟子名录。我确实有此权限,等此事了了,我愿帮前辈查看。 多谢姑娘。 这一席话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施仲雨去拜托陈老头包扎,而尹辞走回时敬之身边不得了,便宜师父面色发青。若是裱起来,可以直接拿去当精怪话本的插图。 时敬之看着不太高兴,不高兴的方向和源仙村时还不一样。 彼时时敬之的怒气汹涌向外,这会儿却细细密密向内敛起,阳火都要憋出七窍。 怎么了这是? 是看到秘典难以对付,心中焦急?还是见了陈千帆自删记忆,不知如何选择,愤恨命运不公? 罢了,总之挨个试下。 秘典之事,师尊无需担心。我已与施姑娘说清身份,待会儿便可全力应对。 时敬之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咱们不求符,要秘典又没用。阿辞,你不那么拼命也可以。 尹辞噎了下,又不好把私下求挡灾符的事说开,只得换个方向:陈前辈想要秘典上的术法。我多出几分力,也算表明枯山派的诚意。到时他为师尊处理禁制,兴许能细心些。 唔。 尹辞在时敬之身边坐下,尽量让语气轻柔点儿:刚才那术法,师尊瞧见了?陈前辈手法熟稔,想必会将记忆消得很漂亮。 就算我忘了回莲山之事,你也无所谓么? 尹辞沉默片刻,决定实话实说。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解阵风险太高,还是性命更重要。 没有回莲山一行,我会变回那个心魔都生不出的状态,半懂不懂地把你当个物件。时敬之终于侧过头,语气透出些挣扎。那般活着,怎么想都没滋没味。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有些抖。 这颤抖并非出自愤怒。考虑到冒生命危险解阵这一选项时,磅礴的恐惧争先恐后地塞进他的脑袋,扼住他的咽喉。 如同畏高之人站在万丈深渊边缘,恐水之人困于湖底。时敬之呼吸急促,腿有些软,整个人仿佛过了一趟冰水。 只是一个相对坚定的念头,他便心肺欲裂,双耳嗡鸣。 然而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陷入疯狂。看来他新生的人心还有点用处,时敬之思忖道。 尹辞察觉了时敬之的异常,果断捉住他的手腕:物瘾? 嗯,物瘾。 时敬之知道要静心,然而他静不下去。那一丝委屈宛如火上浇油,烧得他心神不宁。 我也不想犹豫,只是回忆宝贵,难以割舍。时敬之直直盯着尹辞,阿辞,我知道你其实什么都不想要。若你只是期望我活着,还是待我恶劣些为好。 他试图说服自己抛弃那一小段过往。偏偏越回忆,恐惧越茂盛。 不算封印中的记忆,那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好的回忆了。 方才他就在想,倘若就此删去记忆,他只会变成陈千帆那般哪怕曾经在意的人死在面前,他也能踩过对方的尸体,继续追逐自己的目标。 时敬之一边觉得这样甚好,可以心无旁骛地求生。一边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他更希望时间停止在不久前两人相依的那一晚,他获得解脱的那一刻。 他从未如此痛苦,却也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自己正活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身体在疯狂拒绝冒险这一想法,时敬之全身发热,视野也渐渐染上血色。而在这片模糊的血色中,尹辞挪了个位置,坐在了他的面前。 待你恶劣些?说什么蠢话。 尹辞长叹一声,干脆地伸出双手,左右捧住师父的耳侧。 既然禁制之事让你如此为难,我索性把想法说开时敬之,我的想法就一个。我不想你死。 说完这话,尹辞眼底露出一点柔和,仿佛终于放下什么重负似的。 不管你把我当徒弟、友人还是前辈,我都无权插手你的选择。要是为了完成那长命百岁的许诺,硬劝你舍弃记忆,实在有些下作。 你若舍弃记忆,我会再给你一座回莲山,再让你找到一颗人心。你若想要冒险,我会竭尽全力,让你活下来的可能更高些。 选吧,我护着你。 这人简直要命,时敬之心想。 无论尹辞这话是不是出于内心,当下这一刻,他又舍不得忘掉了。 那份疯狂的恐惧还在,时敬之一颗心却跳得越来越踏实,纷乱的思绪渐渐归了位,化为一阵热流。 我想破除禁制。 时敬之听见自己这样说。 否则为师忘了回莲山一行,也会连带着忘掉那揭老底比试的约定岂不是亏得很。 说罢,时敬之捉住尹辞捧着自己的双手,将它们拨拉下来:你天底下就我这么一个师父,别没大没小的。 绝望之中总有一只手牵过来,他似乎渐渐习惯与那份恐惧共生了。 尹辞一时不知作何表情,他看着表情逐渐平缓的时敬之,最终露出个无奈的微笑。 也好,待会儿我以扫骨剑应敌。师尊闲着没事,多看两眼吧说不定看上两天,您还能派上那么点用场。 第76章 不灭 天是晴天,日光清透,日头在半空中慢悠悠地走着。 地上小妖尖叫此起彼伏,扎得人耳朵疼。秘典被围在正中,头颅上千百个死人头口眼紧闭,寂静无声。四下尸气浓重,连正午阳气都冲不散。 兴许是时辰原因,它的动作带着尸体特有的僵硬滞缓,比上午迟钝了些许。 敌弱我强。一朝话说开,尹辞下手不再留力。剑气暴起、煞气逼人,阴邪之意不输那半死不活的秘典。 施仲雨被那凶煞的气势一冲,暗自心惊。不过师门危难在前,她没浪费半点时间大惊小怪施仲雨彻底放弃单打独斗,她拎着那破破烂烂的青女剑,剑锋一转,倾尽全力协助尹辞。 陈老头终于赞许地唔了声,他双手背在身后,仍没有出手的意思。 时敬之甫一安心,手就痒了起来。他奉行实战为上,这会儿被迫观战,比脚底板爬满蚂蚁还难受。 陈前辈,晚辈前去助嗷! 他刚试探性地吐出半句话,又吃了陈千帆一记爆栗。 时掌门倒吸冷气,被敲得眼眶发酸。他摸摸脑袋,摸到了相当明显的肿包。 浮躁。陈千帆毫不客气地点评道,好容易得了旁观之位,还不好好剖析战局。打打打,就知道打。 时敬之无言,他不知道对面那阴间玩意儿有什么好剖析的。虽说有禁制之事分神,他好歹也瞪眼看了一上午,看得脑壳发麻、鸡皮疙瘩此起彼伏。秘典一直是老模样,来来回回就那么三板斧似的几招。 现在他得了徒弟的承诺,心里正有无穷底气,甚至顶起嘴来:晚辈上午看过,已经记在心中了。 陈千帆斜眼看他:哦?拿死人脸小子这一式来说他若戳中那尸体的脑袋,秘典会怎么反应?其他尸体怎么移动?来,一具不漏地点给我看。 时敬之: 他怀疑这老家伙无理取闹,秘典全身盖满未知法术,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陈千帆哼笑一声,毫不掩饰脸上的鄙视:小年轻就是小年轻。至少对面那俩娃子知道要干啥,你倒是闲得很。早说了你跟来没用,咋就这么没数呢。 他们得琢磨怎么伤到秘典,把自己变成一把利刃。一心不可二用,他俩既然选了当刀,没工夫研究大局,那么我才能当执刀人。磨刀不误砍柴工,先研究研究总没错唉,我原本指望你有点用场,是老夫多想了,屁用没有。 时敬之迎面吃了一顿挖苦,没有显露愠色。 他顶着屁用没有的评价静立了会儿,冲陈老头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晚辈受教了。 时敬之定了定神,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黏在秘典上,目光缓缓转为全然的专注。 陈千帆微怔,末了胡子翘了翘,露出个讽刺意味不那么重的微笑。 时敬之不再为禁制之事分心,一颗心全扑在了秘典上。在他眼中,千百具古尸一会儿散作整齐兵队,一会儿又化为混沌肉泥。哪怕剑气下的一个微动,都像涟漪那般扩散,不是无迹可寻。 时敬之看着看着,渐渐着了迷。那些可怖的尸体化为构筑谜题的符号,不再能勾起他的惧意。 若攻击此处,它会回身。三尸团起,五尸分散。符咒顺西南来,由尸体托起 啪!啊! 时敬之正想得出神,脑袋又吃了一记猝不及防的重击。 他只觉得要被这老东西打成傻子,又不好发火,只得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前辈? 你该吃点东西。方才那状态不错,耗心力也是真的。真上战场,过于专注也不行到时不仅脑子要转,身子也要防住。 时敬之这才恍然自己看得太入神,已然两个时辰一动不动。他刚迈开步子,脑袋一阵晕眩,当即吐出一口血。两条腿也酸麻得厉害,人差点没站住。 陈千帆原地点了丛火,丢给时敬之一块甜到齁人的红糖糕。 吃吧,吃完歇歇。 前辈与秘典交过手么?时敬之心服口服,在火边正襟危坐。 陈千帆捋捋胡子,把记录簿哗啦啦一翻:打过两三次吧。三四十岁的时候还能对付,老点就打不动了,只能跟小辈合作。 时敬之沉默了会儿,拿眼瞧那厚重古旧的记录簿。 前辈这样抛弃记忆,是为了成仙? 虽说我确实是为了不灭之身,因果不能这么省略。 陈千帆风淡云轻地啃了口糖糕。 人嘛,都容易沉迷于过去的大起大落把那些都忘了,省得伤春悲秋。这样等我成了仙,也不会因为俗世所苦。 当然,日常琐碎我不会删不然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记得,岂不是本末倒置? 或许没物瘾的人就是这么潇洒,时敬之在心中感叹。 他努力咽下那块过甜的糖糕:前辈如此确定不灭之身存在吗? 世间少有寿终正寝,都是病死为多。五脏六腑不会一起出问题,那么哪里衰竭了,我便用法器换掉哪里就说卫春,她早年被人打出一身毛病,要不是我给她换过五脏六腑,她四十岁都活不过。 时敬之一瞬有点可惜,他就是全身上下连带经脉一起出毛病的人。不然在这换换内脏,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不灭之身啊前辈,晚辈看来,您这更像是寿终正寝的法子? 所以我还要寻找术法。 陈千帆掀掀眼皮,又翻了会儿那本厚重的记录簿。他找到其中一页,将它推给时敬之。 老夫年轻时还是走了不少地方的,不过说起来费口水,你自己凑合着看看吧这可是我搞到的独门传说,你小子命在旦夕,说不定也用得上。 与刚才的简要记录不同,那一页上的文字端正密集,写了整整一页。时敬之眼神相当好,读起来尚有些吃力。 事关不灭之身,年轻的陈千帆记录得详尽至极。 不灭之身往往与仙佛传说有关,陈千帆就像如今的时敬之,仗着年轻在大允国土上横冲直撞,到处寻找相关的线索。 他曾去过西北边的沙阜城。在毗邻古战场的沙漠中,陈千帆寻到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 某个地域通常都有相近的神怪故事,陈千帆早已学会去伪存真。然而在那个小小的村庄中,他听闻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传说。 村子丁点大小,村人又不怎么与外面来往。难得碰见奇事,随便揪个老人都能讲得活灵活现,仿佛人在现场。 二百多年前,村子被沙匪与狼群困扰。某年冬日,常来进犯的沙匪群落突然没了踪影。事发古怪,村内推举最有勇气的青年,叫他前往沙匪老巢一探究竟。 结果他只寻到遍地血肉模糊的骨架。 沙匪们像是被野兽啃噬殆尽了,只留下黏腻碎肉。冲天血气中,幸存者只有一人。 那人年纪轻轻,身上套着破布条似的华贵衣衫,貌如九天下来的仙人。 可惜是个傻子。 青年说话他不认,叫他也不答,只会木愣愣地站着,像株生机尽失的枯树。青年只当那是沙匪们抓来取乐的奴隶,便以食物小心引着,将人带回村落,和妻儿一同照料。 就算那怪人什么都不会做,光是摆着看一看,也够赏心悦目。更别提那人力气挺大,养得熟了,能帮忙做些简单的粗重活计。 不过一年年过去,怪人还是不会说话,也不愿搭理任何人。手上没活,他就寻个空旷处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动都不会动一下。 村里老人都说这是心坏了,没的医。村子民风淳朴,只当村内多了道安静的风景,无人打扰那怪人。 十年相安无事。 十年过去,当初的青年变为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儿女结婚生子,孙儿牙牙学语。怪人的样貌却没有任何改变,没添一丝皱纹、一根白发。 恋耽美 送神——年终(69) 若不是怪人面貌实在清丽脱俗,又是那副浑浑噩噩的痴傻模样,人们几乎要畏惧起来。 传说的高潮是一次狼袭。 每年冬季,村子都要遭一两波狼袭。通常村人只需守住村外围墙,牢闭村门。谁知那年狼群得了只狼妖,狼妖多智,竟指挥狼群破了村墙。 人们惶恐,登时各回各家,紧闭家门、熄灭烛火。 怪人当时正往柴房搬柴。男主人顺势将他搡进狭小柴房,提灯一熄,反手就要锁门 寒风扫过,男主人右臂瞬间没了肉,只剩一根血肉模糊的臂骨。 陈千帆咽下糖糕,兴致勃勃道。 这传说,老夫也时不时翻去看两眼,刺激得很。 时敬之蹙起眉,怪人这一手有些微妙的熟悉感。考虑到这是二百年前的旧闻,他老老实实继续看。 男主人受此重伤,又怒又怕,只觉得一片好心喂了狗。他舍下怪人,拔腿跑向主屋,将门闩得死死的,只敢从窗户缝往外看。 怪人看着满手的血,十年来第一次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柴房,正迎上袭来的狼群。 村里没有院子,月光正好,附近的几家看了个一清二楚。 那谪仙般的人瞬间被狼群扑倒,四肢俱被撕碎,当场毙命。下一刻,他却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腿脚尽数长了回去那几匹狼甚至没来得及吞下口中残肢。 剑气闪过,饿狼霎时被剥皮拆骨,化作血腥的尸堆。 那人迸发出极其冰冷的杀意,空手在兽群中前行,所到之处尸骨如山、血流成河,霜雪似的月光就此染作赤色。 杀戮之中,不知为何,那怪人像是越来越清醒,目光也越来越绝望。 狼妖吃了大亏,怒不可遏。它杀气腾腾地冲向怪人,又一次在众人面前表演粉碎活人的惨剧。 只是无论倒下多少次,那人总会由残尸恢复如初。 明亮的圆月下,血色细根冲天而起,犹如深渊中腾起的魔物。 它们不断纠集成型,补好伤处。而那怪人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无数次徒手冲上前,给那巨大的妖狼留下伤口。据说后来狼妖胆寒,想要逃走,也被那人抓住尾巴强行留下。 渐渐晨光熹微,狼群无一生还。 怪人发丝散乱、衣不蔽体,遍身鲜血碎肉。他安静地站在狼尸前,注视着聚集起来的村民。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句什么,无人听清。男主人伤臂凄惨,村民们同仇敌忾,冲怪人丢起了石头。 怪人不再说话,他任由村民们砸着,兀自垂下头,冲村子拜了一拜。随后他剥下狼妖毛皮,血淋淋地披在身上,就此离去。 传说最末,仙妖总是不知所踪的。 时敬之眉头紧锁。 陈千帆挑眉:你也察觉了么?沙阜在赤勾教总坛附近。这是二百多年前的传说,而在百年前,赤勾恰恰出了个宿执,一把扫骨剑名震武林。扫骨剑法与那怪人手法极像,我细细查过,这传说大抵是真的。 不过宿执活了九十九,寿尽而终。兴许那怪人是宿家祖先,不灭术法没传下来。 时敬之:二百多年前,正是蜜岚女王的鼎盛时期。所以前辈以为,那怪人与蜜岚术法有关? 陈千帆不避讳他,一泡尿浇灭了火。 唔,那等邪异的效果,我只在蜜岚术法中见过。就算那人用的不是蜜岚术法,也必定被它所启发小子,你要没抢到视肉,试试这条路也不错,老夫正缺个帮手。 时敬之心不在焉地应了。 传说中以血色细根恢复的状况,他亲眼目睹过。禁地之下,他斩裂那个未完成的肉神像,它便是如此恢复的。 而身为宿家后人,尹辞又在追查肉神像,这会是偶然么? 那日禁地下的战斗,在他脑中一遍遍循环。时敬之坐在冰冷的雪上,后背反而沁出层热汗肉神像的动作方式,他越回忆越觉得眼熟,熟悉到让他全身不适。 时敬之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秘典。 一样的。 比起肉神像,秘典的外观要更加粗糙,它有着肉神像所没有的邪恶术法,也需要吞噬外物补充能量。但它们躯体的活动方式一丝不差,同出一辙。 永盛的帝武神君神祠,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来着?似乎也是二百多年前,与秘典出于同一个时代。 二百年前,这片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秘典是诅咒法器,肉神像又是什么东西? 时敬之毛骨悚然,呼吸困难起来。 前辈,如果砍掉秘典上的尸首,它会再生么? 陈千帆不屑:哪有这种好事,它原先可比这大多了。古尸掉一具是一具,不瞎长的。 谁知他刚想松口气,陈千帆好死不死又补了一句。 尸首死透了,经脉没相连。精气通都通不了,咋再生?真要疏通精气,得用连成一整个儿的活肉才行。 比如用妖物侵蚀活人,将他们做成活生生的肉泥,再耐心收集。 已经有人或者说,有什么这样做过了。 时敬之一动不动。 他坐在广袤的天地之间,浑身冰寒。这身皮肉宛如纸扎的,寒风一下子就吹透了骨缝。禁地下的巨型神像再次现于眼前,压得他整个人都抬不起头来。 时敬之牙关紧咬,嘴里慢慢荡起一股子血味儿。 他第一次发觉眼前的天地如此陌生。 肉神像与仙人有关,视肉也与仙人有关。现今肉神像被糊了一层金壳子,漂漂亮亮的让人祭拜。视肉长生之说广传,引得江湖中人争抢不休。 那长生之说,会不会也是一层薄弱的金壳子?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可不觉得传说中的仙人们多么和蔼可亲。 可就算怀疑,时敬之也无法就此放过那一线生机。他身上活像系了无数名为欲求的丝线,他被那些线吊着,不得不走向早已注定的路。 这种感觉简直让人反胃。 若不是此回有阿辞在身边,他绝对会选剔除记忆,继续热忱而懵懂地求生。 要说不久之前,他还对破除禁制残余了一线恐惧和犹豫。这一瞬,那份挣扎彻底被决意盖过。时敬之恨不得现在就亲自动手,把那个沾了仙气的禁制从脑袋里刨出来。 这禁制,他破定了。 陈千帆不晓得年轻人的心思,他对尹辞与施仲雨摆摆手,招呼他们过来。 天晚了,夜里阴气重,秘典不好对付。止息丹的时效也快过了,咱先回去,明儿再来。 说着陈老头下笔如飞,快速记下一日见闻,紧接着利索地去除记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就像吃饭喝水那般自然。 没了敌手,秘典果然没离开,还在原地慢悠悠地徘徊。 只是等一行人要消失在视野时,它微微抬起巨大的头颅,转向众人离去的方向。 刹那之间,它头上的千百颗死人首级同时睁开双眼。千百双浑浊的眼球微微凸出,倒映着那四个雪地中的人影。 千百双嘴唇紧闭,秘典安静如昔。 第77章 焰火 弈都的除夕热闹非凡。 大街小巷弥漫着鞭炮燃过的青烟味,红纸屑散落满地,与雪水混合在一起。远远看去,恍若春日花瓣堆积。 各家各户赶着最后一日补充年货。糕糖点心、坚果炒货的香气四处漫溢,大街上人挨人,那点零星的残雪要被活活踩干。街头巷尾气氛火热,初春的寒气也冻不出薄冰。 过年是大允建国前就有的传统,哪怕后来民众祭拜帝屋神君,年味儿并未因此淡下去。 国师府外头也随大流挂上了灯笼,隔了道朱红大门,门里没有半点节日气息。 作为帝屋神君的忠实信徒,江友岳府上的节日气氛约等于无。不过国师大人向来宽宏大量,不会插手下人们自顾自的庆祝。哪个侍女换上喜庆钗子,哪个下仆扯了新布做衣,他也不过问。 他关心的事情不多,时敬之的行踪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 他果真去了宓山宗,宓山宗那边怎么说? 江友岳侍弄着神龛上的盆景,一派悠然地听下属汇报。 他联系上了宓山宗陈千帆。 陈千帆么?是个人物。当年他狗鼻子到处乱戳,险些提前发现鬼墓所在唔,从回莲山下来,找上陈千帆也不奇怪,看来那小子很在意禁制啊。 下属同样身穿华服,头戴祭天面具,一副国师学生的打扮。 只是不知道是解开禁制,还是封去记忆。宓山宗少与门人直接联系,夫子,若是贸然插手,恐怕惹人生疑。 江友岳小心修去盆景的乱枝,随即才慢慢转身:无妨,他若是解阵,无需宓山宗插手,我们也能得知。 蜜岚女王的秘典还在北地。万一那时敬之将其破解,发现端倪 发现又如何?记住,此事要看他的造化,我等只需静待结果。要他身负天命,我等再插手。要他只是又一个祸患,像以往那样处理便是。 年轻下属欲言又止。 学生还是以为,成事在天也须得谋事在先,他知道得越少越好。蜜岚女王冰雪聪慧,阎不渡恃才傲物,两人都趋于完美,却止于最后一步。时敬之他 不必杞人忧天,过几日再说罢。倘若他真要破开禁制,我再讲与你听。关于他那徒弟,你查得如何了? 目前尚无特别之处。 唔,且看着吧。只要西北大禁制还在,时敬之就算收了阎罗当徒弟,也改不了命数。 是。 千里之外,荒芜北地。 一行人回到陈千帆的住所,天彻底暗了下去。 陈千帆一屁股坐上凳子,灌了整壶热茶。他抹了抹胡子,时敬之的话半天才进耳朵:嗯?你说你要破除禁制? 是。时敬之的语气相当郑重。 你小子倒是挺对我脾气。不过这样一来,事情有点儿难办哈。要给那丫头做挡灾符,你们砍下个尸块就够用了。但要破阵,至少要三具古尸才够。 陈千帆骂骂咧咧站起来,捶捶老腰。 布置解阵的地方也麻烦得不行,唉,这么一想还挺费事,没个十天弄不完 时敬之:陈前辈,晚辈一直想问,为何一定要古尸做材料?其他替代品是否可行? 陈千帆看了他一眼,又慢悠悠地开口。 但凡法术法阵,都要妖物尸体为材料施法,你晓得吧。 是。 有些活物天生比同类强得多,世间称之为妖怪。实际上这天地间精气充溢,部分活物天生多得了精气,才会出现妖化。妖怪死了,尸体烂成泥前,仍含有充沛的精气以此为基,便能施法。妖物越有灵智,尸体效果越好。 陈千帆慢慢翻看他那记录簿。 同一个道理。人也是活物,一样会有天生多得精气的妖人。 时敬之恍然:人为万物之长,精气最为充足,所以前辈才要那秘典上的古尸? 怪不得陈千帆说他是块好材料。 没错,那秘典上的古尸,都是上好的妖人,也是最顶用的施法材料。但为材料而杀人犯忌,这是宓山宗的第一铁律,所以老夫只能用人尸。 说到这,陈老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世上哪有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法术法阵这般逆天而行的玩意儿,效果好五成,消耗至少要翻上三倍。不然老夫研究不灭之身,也不会耗费三十年这样久了。 时敬之陷入沉思,尹辞也垂下目光,兀自沉默不语。 不过这微妙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 施仲雨没闲心操心术法理论,她自从听见没个十天弄不完,一脸愁云惨雾便挂了起来。 她等得了,她的师门可等不了。再磨蹭个十日,戚掌门说不准可以收拾收拾过头七了。 时敬之注意到了她焦虑的视线:只是尸块,近几日便能到手。人命关天,施姑娘先回太衡便好。 施仲雨没有借坡下驴:如此一来,时掌门要如何回中原? 我与姑娘约定半月之数。我派助姑娘取得材料,半月之后,姑娘带箭马回来接我们,如此可好? 施仲雨这才松了口气,眉目间现出些感激:多谢时掌门。 苏肆抱紧白爷,脸色与鹅毛差不多同色:我们还要在此处待上小半个月? 此地贫瘠,窗外除了雪只有雪。苏肆只在这待了一天,整个人闲得浑身不得劲。偏偏闫清练剑练得走火入魔,在哪儿练都是练,赤勾少主连个拉统一战线的都没了。 入了枯山派,他这日子眼看着越过越凄凉。 施仲雨忙打圆场道:我派在孪川设了驻马点,我会叫人早早候着,不会真的卡半月之期。 苏肆叹了口气:我不是针对施前辈掌门,今天可是除夕啊,这么一算,正月十五前,我们都进不得城? 时敬之: 时敬之大惊失色:除夕这就到了?不是还要七八天吗? 这还真不怪时掌门。枯山派师徒两人,一个面临生死抉择,一个早就过得不知道今夕何夕。回莲山惨剧在前,闫清又练剑练得上头。他们几乎忘了世上还有什么热闹的好事,只有苏肆一个人没心没肺地保持清醒。 更何况,陈千帆这里也半点年味儿都没。想来也是,陈老头一副吊儿郎当的世外高人模样,哪会注重什么节日气氛。 可怜苏肆在江湖底层摸爬滚打,平日最盼的便是这一点热闹劲儿,结果连声鞭炮都听不着。 卫婆婆正上前添茶,闻言笑道:正好年轻人多,要不咱也过过年。我晚上多做两个菜,就当年夜饭。我还缝了新的袄呢,就是陈夫子不爱穿 陈千帆抖抖胡子,一脸无所谓:随你们,我不管。 反正这人明日就能忘个一干二净,尹辞心想。 恋耽美 送神——年终(70) 他看向时敬之便宜师父最爱热闹,又正巧面临关乎性命的抉择,肯定不愿错过这样的节日。 果然,时敬之方才那副严肃模样无影无踪。 他两步并作一步走到苏肆面前,正色道:进不得城又怎样,我派怎么可能不过年? 看到时敬之这副表现,尹辞终于安了些心:闫清,去装饰下屋子,我帮婆婆准备饭食。 卫婆婆眼睛有点湿润,几乎喜气洋洋起来:好,好。前些天的妖花还有剩余,我拿来染点纸,剪个窗花啥的。唉,过年就是要热闹点。 陈千帆鼻子喷了几口气,到底没说什么。 横竖秘典要天亮再打,夜里找点事做,也算劳逸结合。 时敬之虽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可惜在此事上,他的作用与白爷相当。时掌门着实派不上没什么用场,被发配去旁观陈千帆研究术法连苏肆都剁得一手好肉馅,至少能帮忙包饺子。 不知是太有自知之明还是乐得偷懒,时敬之一声不吭,迈过前厅的楚河汉界,一头扎进杂乱的那一边。不消片刻,时掌门就和陈老头小声叽叽咕咕起来,连下手都打上了。 尹辞仔细看了片刻,确定时敬之脸上没浮起什么阴霾,这才收回视线。 这一路回来,他总觉得时敬之身上多了些难得一见的沉重感,或许是他多心了。 时间过得很快。 他们原本就没打算过个多么精致的年,气氛到了即可。谁料窗花贴好,饺子煮上,最开始撺掇此事的时敬之却离开陈千帆那边,独自一人出了门。 尹辞拍拍手上的面粉,堂而皇之地跟上。 生死之事上,时敬之的情绪一直不怎么稳定。此刻正值人间最热闹的时刻,他却被撇在北地,背后还扛了鬼知道多沉的压力,失控也不是不可能。 他得把他盯牢了。 门外,积雪依旧是暗蓝色的一片,它们乏味地铺着,蔓延至地平线彼方。天上挤了些乌云,零星地飘了点细雪冰碴,抬首瞧不见星月。 时敬之走到房间无窗的那面,立于一片空旷中,扭头看向尹辞:阿辞果然跟来了。 尹辞没有再逗他:你的决定非同小可,对常人来说也难以选择,谁知那物瘾会怎样发作就我所知,某人可是自伤的专家。 我答应过你不再自伤。时敬之没有恼,为师答应过你的事,不会说话不算话。 尹辞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如果你是想要一个人清净清净 不,你就待在这,哪儿都别去。 时敬之笑得真心了些。 这说不定是我最后一个年了,我是当真想要认真过的。明儿正月初一打秘典,也算应景。 尹辞没接他的俏皮话:说什么浑话,明年我带你去弈都过年,那儿有最热闹的灯会。 时敬之目光慢慢柔软下来:好,为师准了。 紧接着他吐出一大口浊气,从怀中掏出个物事。 不过这个年也要好好过,阿辞,看好了。 他阳火一闪,嗤啦点着了什么。 接着,那东西直接在时敬之怀里炸开了。 尹辞瞬间头皮发麻,险些被惊得一同爆炸那阵势可不是开玩笑,搞不好脸皮都给炸碎一半。 他脑子意识到之前,身体便先闪了过去,一把扯住时敬之。这回他没来得及协调步伐,轻功走得不怎么好看,甚至有些狼狈。 刚说完不自伤,你就要自杀给我看吗? 尹辞急火火地验伤,几乎要咆哮起来。 浓烟散去,时敬之被熏得脸部发黑,但皮肉完好无损。尹辞才松一口气,便看到对方一脸无辜的笑。 你 啪的一声锐响。 沉闷的夜空之中,一道金光从时敬之怀中腾起、冲天而上,继而炸出一片金闪闪的火树银花。乌云之下碎金四溅,天空一瞬间亮了几分,熟悉的烟火味钻入鼻腔。 那是一朵粗糙的烟花,气势汹汹、又灿烂至极。 我在弈都见人做过,不会伤到自己。不过好歹是头一回,就想先试试效果。我就知道阿辞会跟来,正好偷偷给你看。 时敬之笑吟吟道。 这么在乎我啊? 小兔崽子还知道学他说话了,尹辞板着脸松开对方的手腕:下不为例。 时敬之的目光有些复杂。 尽管谜团越来越重,他心底那点关于尘缘的芥蒂,彻底散于此时此刻。 尹辞仍未告诉他,今日是出于什么考虑,才将身份说与施仲雨。共同的秘密被公开,时敬之心里确实残存了一丝怅然。 然而如今看来,施仲雨还是与他不一样 或许尹辞自己没有意识到。烟火燃起的一瞬,尹辞哪有什么游刃有余,又哪有什么前辈气势。与禁地那时不同,他失了那份高人似的体面,好好的轻功跃出了跌跌撞撞的慌张。 只是一瞬,时敬之的心脏仿佛停止,偌大的天地间只剩焰火炸裂的轻响。 也许尹辞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这孤独的寒夜,无数漆黑的未知旋涡中,自己得到了一份怎样的慰藉。 他突然不那么害怕了。 第78章 围攻 烟花起落,只是刹那。辉光之后,夜还是黑漆漆的夜,天还是阴沉沉的天。 外面没镜子,时敬之也不知走什么神,一脸莫名其妙的微笑。尹辞以袖子沾了雪水,开始搓时敬之那张黑烟熏过的脸。 今儿好歹是除夕。便宜师父没啥新衣穿,胜在长得桃花精怪似的,仙气盖过了一身褴褛。这会儿要顶张包公脸往屋里走,也不知会不会被当成穷神打出门去。 认真给人当长辈的滋味不咋样,才过几日,尹辞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次数快比过去五十年还多了。 要不是长生不死,光刚才那一下,他准要折个几年寿数。 尹辞心里想着,手上加了几分力,把时敬之擦了个字面意义上的面红耳赤。好容易把时掌门捯饬成人样,两人才回屋。 谁知时掌门的热闹瘾还没结束。 众人吵吵闹闹吃完饺子,时敬之先把一大堆烟花理好,又神秘兮兮地准备了三个红包。 苏肆,接下来好好伺候白爷,少给掌门我惹事。 时敬之递出红包,继而轻抚苏肆狗头。他一脸春风似的笑,话却不怎么客气。 苏肆正咽下最后一个饺子,险些当场噎死。 不过仔细想来,这一路他好像确实没派上多大用场。赤勾少教主委委屈屈地应了,拆开红包,倒出一文钱来。 苏肆: 虽然他没派上什么用场,时掌门也不是什么敞亮人。 搁这打发叫花子呢! 闫清,这些钱,你先拿好。等本掌门破掉禁制,我自会取回来一些。如果我没到时你就拿上这些钱,带苏肆投奔回莲山。大师们看在这把剑的份儿上,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听到这托孤似的口气,闫清张张嘴,眼眶有些发红。 他小心地打开红包,拈出两张银票。一张一两银子,一张二两银子。 说好的月钱和奖金是多少来着?就这还要取回一些? 闫清的感动登时打了个折扣。他语气微妙地哦了声,徐徐转过身,决定再吃一碗饺子。 他怀疑最近这些时日,枯山派当真是来蹭饭的。等离开这里,他们说不定要风餐露宿,末流客栈都住不起。 最后,时敬之走到尹辞跟前:阿辞,这是给你的。拿好了,我好歹是你师父,该给的还是要给。 有苏肆和闫清的惨案在前,尹辞狐疑地接过那个红包。 就手感上来看,这玩意儿里一文钱都没有。谁知道这狐狸又耍什么花心思。 也罢,就当陪便宜师父玩一遭。 尹辞面无表情地撕去红纸。里面果然没有银钱,只有一张方方正正的妖皮。 他眉毛一挑,将妖皮翻转过来。妖皮褐得发黑,其上镌刻了一行漂亮的小字。字迹笔划用朱砂填过,十分清晰。 【弈都灯会,花灯一盏。凭此字据随意挑选。】 阿辞,务必拿好。时敬之严肃地表示,要是弄丢了,到时为师可不掏钱。 心头涌起一阵淡淡的酸涩,尹辞将那一小块妖皮放入怀中。 那是自然。 尽管是突发奇想的准备,到了午夜之时,这节日过得越来越像样了。时敬之从陈千帆的藏品中薅了些便宜材料,做了点烟花鞭炮,一并在门外燃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灿烂的烟花炸了漫天,在阴沉的天空上添了不少一闪即逝的星子。 闫清抱着他的慈悲剑,抬头抬得脖子发酸。白爷被鞭炮吓破了胆,大叫着满地乱跑,苏肆只得苦着脸狂追鹅屁股。 时敬之快乐地堆了两个雪凳子,拉尹辞坐着,看着天空中闪烁的焰火。 施仲雨心忧师门,情绪提不上来。她不想打搅其他人的兴致,自行寻了个墙角打坐。 空气里的青烟味越来越浓,陈千帆打了个喷嚏,无奈地摇摇头。卫婆婆则多披了件袄子,随枯山派一同看烟花。 老人倚在门边,焰火在她浑浊的眸子中明明暗暗。 暖春有情桃枝俏春江水静,谁家春意闹 她又开始唱那支喜庆热闹的调子。只不过比起先前,她这回的唱腔有点奇怪她越唱到后面,声音越尖利。像是忘了自己的年岁,强行要提上嗓门似的。 老人的嗓子受不起这个折腾,好好的小调眼看要被唱成哀乐,时敬之转过头:卫婆婆? 卫婆婆表情有些恍惚,她望着漫天烟火,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惊恐来。 完了完了。她掐着嗓门,小姑娘似的惊叫。嗓子坏了,唱不得曲。大过年的,又要被老爷打了! 时敬之犹豫了会儿,刚想上前把脉,卫婆婆便自己回过味来。 她呆愣了片刻,渐渐低下头,圆脸盘上挤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情绪:老糊涂了,老糊涂了。方才吓着你们了?我进去煮茶 没等时敬之开口,她便先一步进了门,仿佛要逃走似的。 有陈千帆这个精通治疗的大师在,时敬之唯恐擅自治疗逾矩,最终还是坐了回去。最后一点烟花烧完,众人裹着寒气进屋,卫婆婆已经坐在老位置绣花了。 她恢复了悠闲的模样,还冲众人抱歉地笑笑。 时敬之又回到忙碌的陈千帆身边,看他研究术法。眼看要到休息时间,他还是将卫婆婆的状况提了一嘴。 嗯,我晓得。陈千帆漫不经心道,她最近是有些丢三落四,脑袋糊涂。我正在想办法。 不算这一遭,这个除夕还是相当完美的。 大年初一的战斗同样完美。 秘典似乎比昨日还要迟钝,陈千帆甚至没用术法,只叫时敬之小试牛刀,亲自指挥。三人协力,到了日落之时,成功斩下一具古尸的双手。 陈千帆当晚便着手处理尸体,声称年初二正午就能做好挡灾符。陈老头潜心制作挡灾符的同时,卫婆婆也来帮忙,在屋内腾出一大片空地,布置用以破禁制的大型法阵。 新年开头如此顺利,时敬之打起了几分精神。 屋里的法阵一点点完整,他在紧张之余,甚至多了点隐隐的期待。 破禁制之事接近万事俱备,就差用来驱动法阵的三具古尸。接下来的计划平稳且安定,只需按部就班地进行,少有的让人安心。 可惜这份安定终结于次日清晨。 第二天一大早,师徒两人是被惊恐的闫清摇晃醒的。闫清平日稳重,这会儿一双红眼里却全是惊惧。时敬之揉着眼起身:寅时还没到呢,怎么了这是? 外、外面!外面! 闫清拼命比划,只恨不能把记忆掏出来给人看。他说了半天,舌头打结,只好一手拖师父、一手拖徒弟,将师徒二人硬生生拽到门口。 冬天日出晚,太阳还没露头,周遭只有一点微光。可这一点微光也足够他们发觉异样 广袤乏味的雪地不见了,房屋四周聚满了黑乎乎的东西,它们绕房子围成个标准的包围圈。昏暗的微光中,无数个或绿或红的亮点微微颤动,间或一闪。寒风卷着阴气,吹得人遍体不适。 尹辞微微眯起眼,看了个清楚明白。 那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妖怪。其中小妖占了多数,却也足够骇人。看这阵势,说整个蜜岚故土的妖怪都聚集在此,也不嫌夸张。 妖怪本就少见,更别说这样不分种类、相亲相爱地聚集。尹辞目光快速扫过,果然发现了领头的王。 秘典果然在其中。 它距离这座房屋约有百米之远,跪坐在包围圈的边缘之处。瘆人的头颅微垂,正对房屋大门。与前两日交战时不同,秘典整个头上尸眼大睁,远远看去,偌大的头颅上嵌着数以千计的瞳孔绿光。 陈千帆房屋周围八成是有法术防护,将它们尽数挡在外部。妖群前进不得,又安安静静不做声。 很难想象闫清一大早出门练剑,到底遭受了怎样的惊吓。 三个人动静不小,睡在桌边的陈老头也醒了。他嘟哝两声,把堵在门口的三人往旁边一拨:起开起开,我瞧瞧。 看到门外盛况,以及那跪在不远处的秘典,陈千帆眼皮提了提:老夫是没想到,咱都住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儿了,还有上赶着来拜年的啊? 枯山派三人: 这老头忒心大了,年轻时绝对也挺野。 陈千帆阴阳怪气完,伸了个不小的懒腰:把人都喊来吧,记得窗户关上,别让小春瞧见。莫慌,我这堆了不少法阵,它们一时半会进不来。 屋内人很快聚集起来,卫婆婆没凑热闹,照常准备早餐。施仲雨看到门外景象,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闫清很快发现了异常 苏肆呢? 那个泪痣小子?那小子的鹅半夜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拔腿就跑。他出去追,出门前还跟我打了个招呼。陈千帆道,现在看来倒有点塞翁失鹅的意思。 恋耽美 送神——年终(71) 如此看来,许是白爷感受到了什么,时间又有限,只来得及救下苏肆一人。 前辈,敢问这是怎么回事?施仲雨最赶时间,声音里的紧张要溢出来了。 有人手贱,把秘典唤醒了。 陈千帆冷哼一声。 放心,不是指你们,那赶鹅的小子也做不到。能玩这一手的,绝对是我哪个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都没这本事。 尹辞:唤醒? 秘典还是女王送葬的时候,可比现在凶得多。宓山宗对它下了成千上百的禁制,才把它抑制成之前的模样现在看来,有人故意关闭了禁制,把它变回了当年那条疯狗。 敢情他们前几天打的是弱化后的秘典。 时敬之一头冷汗:既然下了禁制,为何特地留解法? 傻么?这可是蜜岚女王的法器。外敌入侵,唤醒秘典对付敌人,怎么都比自己出手省事。 这一手确实不错,尹辞心想。如果他们不是敌人,那就更好了。 尹辞先于时敬之开口:闫清那日没到场,我先让他送您和卫婆婆离开。 陈老头上了年纪,战力不强,在解禁制一事上又不可或缺。秘典要是冲他们来的,先送老人离场为好。 陈千帆哼了声:女王送葬不死不休,更不讲道理。别想了,凡是被包围的,一个都逃不过。 尹辞默然。 不过也不是不能逃。 陈千帆倒没有多少被牵连的愠色,他一脸冷笑。 以那两只尸手为材料,我能做个临时法器,带咱所有人逃命。坏处也有秘典哪怕再被封印,也不会放弃目标。只要目标踏上蜜岚国土,它就会日夜不休地追杀。日后咱们这群人,再近不得宓山宗一步。 这么一来,那丫头的挡灾符不用做了,这小子的禁制也别想解了。我这三十年的研究,怕也是要交代在这里喽。 第79章 破阵 陈老头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关键时刻,各人的心性显露无疑。施仲雨咬紧牙关,一脸忿忿。闫清到底还年轻,他握紧大剑剑柄,六神无主。 尹辞不算慌乱,他已然做起了冰冷的计算若是在此暴露不灭之身,哪怕把秘典硬生生磨坏,他也做得到。 善后也没问题,自己可以逼陈千帆去除在场所有人的记忆。 不过将秘典毁坏,枯山派和宓山宗的梁子算是结下了。而且就算他能毁掉秘典,也无法以一人之身拦住庞大的妖群,其他人还是得逃。 与其平添一笔烂账,不如干脆随陈老头一同跑掉。 只是破解禁制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么?尹辞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遗憾。 几步外,时敬之没有露出半点茫然,他只问了两个问题。 做施姑娘的挡灾符,破我的禁制,都一定要人尸做材料?等逃出这里,用其他大妖代替不行么? 该烧煤炭的活计,改烧树枝子能顶事?陈千帆翻了个白眼。 时敬之遗憾地低叹一声。 宓山宗门人本就神出鬼没,与世隔绝。此事一出,愿意帮忙的更不会有。自己余命不足一年,还要寻找视肉,哪有时间再寻人解阵。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时敬之本能地抗拒破解禁制一事,如今突遭横祸,积攒几日的勇气一下子泄了。 就像上天要他改选去除记忆。 疯狂的失控感蠢蠢欲动,时敬之默念数遍《无尘言》,保持住了冷静。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定 前辈,要只有这一个选择,您早该去制作法器了,不会还在这与我们讲话您还有别的办法? 陈千帆大笑:不错,小子好眼力。不过我这方法,你们未必喜欢。 前辈请讲。 屋子外头的法阵,大概能撑个三四天。在此期间,我下点重手,把你那禁制破掉。 尹辞: 等会儿,这老头不像争分夺秒做善事的类型啊? 果然,陈千帆一脸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和善:等你那禁制破了,我只需要稍改残阵,便能将其改为活傀咒。 时敬之的笑容僵了僵。 活傀咒一听就是邪门东西,这老头讲得还怪开心的。 陈老头看出了时掌门的紧张,体贴地补充:你呢,内力惊人,没技巧。老夫呢,空有技巧,内力和体能却都跟不上。我把你当活傀儡用,再配合你徒弟,说不定能把秘典整个拆掉。 活傀咒最难的就是把术法植入意识,一时半会弄不成。但你不同,你脑袋里刚好有现成禁制,咱先破掉它,改改凑合能用。无须担心,等你打完秘典,老夫作为施术人,能轻松去除法阵残余。 闫清恍然:活傀咒难在给活人脑子打洞,而掌门脑子本来就有洞,可以顺手一用。是这个意思么? 时敬之险些被自家下人气出个好歹。怪不得慈悲剑能选上这兔崽子,敢情此人颇有见尘寺的阴阳慧根。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肃正门风,时敬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可是您说破阵成功率五五开,要是我死了 陈千帆捋捋胡子,笑得更亲切了:死了就死了呗,正好当材料。你这样貌一看就是妖人,比那两个尸手好用,咱逃得也更快。 尹辞、时敬之: 合着富贵他人险中求,这老头怎么都不吃亏。 屋里正好做好了解阵准备,你要想破解禁制,这是最后的机会。陈千帆继续推销道,实战是最好的老师,被我控制一下,你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嘛。 他委婉地省略了失败后正好把你当煤烧的部分。 尹辞:解阵须得三具古尸,现在只有一双手。 陈千帆:这都是慢慢消耗的,秘典不就在外头么?你们使劲砍砍,哪怕只能弄掉一根手指,也能积少成多了。外面好歹有阵拦着,手段脏点不碍事。 言语之间,仿佛门外守着的不是蜜岚女王的秘典,而是农家韭菜田。 众人彻底没了脾气。 就算逃跑,那双尸手也会被消耗掉。于施仲雨,留下来算是唯一的解救掌门之法。可要冒性命危险的是时敬之,她终究抿紧嘴巴,没出言恳求。 太衡还是那个铁骨铮铮的太衡。 尹辞就没那么淡定了。 他能接受尽人事听天命,让时敬之在最完备的准备下破阵。然而眼下一切都要急火火凑合着来,原先要十天才能备齐的古尸,眼下甚至要边打边用,何等荒谬。 连最基本的破阵材料都未必能及时供应,怎么看风险都太大了。 等等,古尸? 尹辞慢慢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算不算陈千帆口中的妖人呢?如果算的话,他是不是也 嘭咚,嘭咚。 这念头刚刚闪过,便有什么在他耳边响起。那声音与心跳天差地别,脖颈处跟着泛起一阵毫无来由的刺痛。 昏暗的灯火中,一段模糊的印象突然从脑海深处浮现,强行截断了尹辞的思考。 嘭咚,人头落地。鲜血滴答流淌,满地热气未散的滑腻。他的身体时轻时重,难以掌控。偶尔得了机会,他会拼尽全力,挣扎支起身体,随后又是嘭咚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再挣扎。 可惜无论动或者不动,无论跪坐或倒地,那把利刃一定会准时斩下,尹辞甚至能辨别出刀刃变钝的过程。 有人一遍又一遍地斩下他的头颅,冰冷的绝望混合了颈部的疼痛,几乎将他活活逼疯。 彼时他神志不清。一双眼皮似是有千钧重,嘴巴也张不开。于是他只能听着刀刃落下的风声,在脑髓中无声地惨叫。 当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头颅坠地滚动的声响中,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远时近。 【多存些满三千数有用】 记忆过于混沌,尹辞原以为那是个毫无道理的噩梦。 现今知道妖材尸体是最好的施法材料,那梦似乎也没那么荒诞不经了。 只不过细想此事,尹辞的脑袋又现出些昏沉的疯意。他下意识看向时敬之,好用那人的烟火气驱散寒气。 正巧,时敬之也探询似的看向尹辞:我还是想破禁制。 时敬之原以为尹辞会说些什么,谁想尹辞面无表情,只是直直地盯着他,不发一言。 于是时敬之不管牙齿打战,再次豁出一口气:前辈,晚辈选择破除禁制,拼一把。 他生怕再说晚点,自己忍不住借老天的坡下驴,抱着求生欲逃之夭夭。 陈老头很满意:成,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三个出去 闫清、施姑娘。外面的防守交给你们,我在这里为师尊护法。尹辞收回视线,打断了陈千帆的话。 闫清:尹前辈,你若不去,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施仲雨揪着后衣领往外一拖:尹小兄弟不会害时掌门,他有他的想法,我们先去就是。 尽管他出了太衡,施仲雨余威仍在。被长辈这么一斥,闫清登时缩了脖子,吞下后半句话。 尹辞依然不发一言。 时敬之有些拿不准尹辞的想法:阿辞? 我略懂法阵,至少看到解阵正式开始,我再走。尹辞云淡风轻道,怎么,师尊想孤零零地面对生死关头么? 这一下戳到了时敬之的痛处,他哼哼一声:嗯,也是,为师晕过去你再出去。 陈千帆意味深长地瞧了尹辞一眼:矫情兮兮的,留下也不是不行吧。 他将尸手丢去阵眼,尸手被看不见的力量拧住,自行扭曲搅碎,变成一团骨碴横生的球。 尸肉球浮在阵眼之上,发出燃烧似的吱喀声,厅堂内的大阵缓缓浮起一阵微光。 卫婆婆似是习惯了这类事情,还在不远处绣她的花。衬上门外万千妖邪、门内诡异大阵,场景说不出的怪异。 时敬之脱去鞋子,磨磨蹭蹭越过阵内笔划,眼时不时斜一下尸肉球。 陈老头不耐:赶紧着,别浪费时间! 阵中心摆了个木台。那台子似乎被阵引燃,慢慢冒着烟,暗绿火星明明灭灭。说好听点像灵台,说难听点像烤肉架。 时敬之停在木架一步之外:我是不是该先留个遗书 本来肃穆庄重的生死关头,给秘典这么一搅和,瞬间化为赶集抢摊子,时掌门连生离死别的情绪都酿不出来。 他要真死在这一遭,简直不能再憋屈。 陈千帆估计算准了他的心思,提前把尸肉用上了,搞得他连踌躇都不敢踌躇太久。 我呃,还得交代下枯山派的安排时敬之麻木地站在原地,凝固在命运的门槛前,已经不知道自己嘴里在乱讲什么。 正如他所料,这事需要一鼓作气完成。事到临头,他只是稍加停顿,那股本能的恐惧与慌乱便越来越浓,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不解开禁制也没什么,就此忘掉也没什么。 被人操控又怎么样?他现在还不是活得挺好? 他不想死,一点都不想死。 时敬之竭尽全力,才勉强留在原地,他的脑子甚至开始自行规划逃跑路线。 去吧。 一只手在他身后轻轻一推。 既然决定了,就去吧。我说过,我会护着你。 这一刻,那只手的温度几乎要灼伤他。时敬之眼眶霎时一酸,没敢回头。 阿辞,我再跟你说几句话,好不好?他几乎用恳求似的语调说道。 等你破完禁制再说。尹辞的态度一如既往。 嗯。 对抗本能比他想象的难得多,活像不借助任何外力,仅凭屏息憋死自己。物瘾又将这份痛苦与恐惧刻意放大千百倍,逼他不顾一切地放弃。 背上残存的体温,几乎是时敬之最后的依仗了。 他最终还是踏出了那一步。 在台子上躺好后,他听着身下木台的噼啪烧灼声,一双眼瞧向尹辞的方向,舍不得移开。 灯影幢幢,空气里满是尸肉和尘埃的味道。对方的气息像是一根线,牵着他唯一一点点安心。 希望这不是最后一眼。 然而尹辞比他想的还要残酷。那人跨过法阵的微光,一只手盖上他的双眼。 睡吧,不会有事。 陈千帆见时机到了,没再给时敬之留生离死别的时间他在木台前坐定,径自捏了一连串法阵,直冲禁制而去。 时敬之即刻陷入沉眠,眉毛还痛苦地蹙着。 行了腻歪完了,你可以滚了。陈千帆头也不抬地对尹辞说。 尹辞没理会他:卫婆婆,你可以帮我缝两个平安锦囊么?里间灯火亮些。 卫婆婆怔了怔,意识到他这是有话要说,便自觉去了里间。 果然,你小子有事要说吧。有屁快放,再等一会儿,我可分不了心了。 我也是前辈口中的妖人吧。 的确是,怎么,你小子想舍身救师?可惜就你这身板儿,抵不过三具古尸。 我自有解法。尹辞淡淡道,前辈胆识惊人,想必受得住。 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你是想护着你这师父,还是想害死他啊? 尹辞把外衣一脱,拿起吊影剑,冲陈千帆笑了笑。 我说过,要保他长命百岁。 随即尹辞将剑一横,血花四溅。 若不是陈千帆见多识广,几乎要被此人骇得手哆嗦 尹辞剑气凌厉,他毫不留情地断掉了自己的脖颈,鲜血霎时喷溅一地。继而他整个人摔进血泊,尸首分离,脸上还带着笑意。 恋耽美 送神——年终(72) 下一刻,头颅之下冒出大量血色细根。它们快速围成人体的轮廓,纠集成新的骨肉内脏,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无头的躯体安静地倒在一边,断颈处也冒了些血红细根,却没能再长出一个头颅。 这边皮肤还没长好,尹辞又坐起身,抓过吊影剑。剑起剑落,鲜血横流,他的动作带着令人脊背发寒的麻木与熟练。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不消半盏茶,地上便多了四具无头身躯。 尹辞这才披上外衣,鲜血浸透布料,紧贴在他新生的躯体上。人如画发如墨,陈千帆却没心力消化眼前景象。 剑气扫过,四具身躯也被扫去阵眼。它们与那双尸手一样,登时被绞成血肉模糊的肉球。这回地上的阵法不再闪烁微光,而是亮到灼目。 够了么? 尹辞声音带着笑意,沾血的吊影剑正指着陈千帆的咽喉。 够了的话,就给我忘掉刚才的事,再专注救时敬之。 陈千帆脸上还带着一点恍惚:你、你就是那不灭之身?怪不得连师尊都不叫了,你到底 忘掉,救人。不用找你那簿子,我会口述与你。 尹辞剑尖加了几分力,陈千帆皱巴巴的喉咙之上,一点血珠渗了出来。 放心,你要能破解禁制,又忘得恰当。本座可以给你留一具尸身,随你研究。 陈千帆深深地看了尹辞一眼,声音沙哑。 有这些驱动法阵,足够了。谁能想到,老夫也有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一日老夫答应你。 白光闪过,一切归于平静。 陈千帆木然转身,正式破解时敬之的禁制。 时敬之尚在昏睡之中,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 与他先前预想的不同,他并未直接昏迷过去了事。意识清醒后,时敬之下意识跺了跺脚,发现自己正踩在软绵绵的红叶之上。 时值深秋,四下金红一片。阳光打在身上,带出些若有若无的暖意。 这是他在记忆碎片中见过无数遍的景象。如今一眼望去,它们完整而真实,恼人的头痛也没有如影随形地跟来。 这就是禁制封锁的关键回忆么? 时敬之想要前进,却没能迈开步子。他刚陷入疑惑,答案便冲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一个小孩直直穿过时敬之的身体,艰难地朝前走。 那小子满脸脏污,像是刚哭过,还在使劲抽鼻子。身上则是山户惯穿的旧衣,打满灰扑扑脏兮兮的补丁,在满地落叶中毫不扎眼。 他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落叶,走向树林深处。时敬之像个瞧不见的大风筝,被拖拽着一同前进。 那小兔崽子五官没长开,满脸只有孩童稚气。但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时敬之怎样也能猜出来 那是幼时的他自己。 第80章 入魔 秋日天高云淡,枫林尽染。 可是三岁大的屁孩子不懂欣赏,只知道边哭边走,眼看就要哭到背过气去。 变成人形风筝的感觉很是玄妙,早已成年的时掌门心道。不知是不是破解禁制的效果,此地与阎不渡那心境倒是有些相似。他被一路拖拽,幽魂似的跟在幼时的自己身后。 那幼童的所思所感,尽数传到他的意识之中。再历往事的机会可不多,比起唏嘘过往,时掌门咂摸出了一点苦中作乐的乐趣反正他算是提前知道了结局,这孩子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死的。 于是时掌门潜下心,细细观察过去的自己。 不知为何,那会儿他的嗓子出不了声,只能咝咝啦啦地喘气吸鼻涕。年幼的时敬之在落叶中步履蹒跚,一不小心就能摔个七荤八素,再自个儿挣扎着爬起来。 哭了大半天,他终于晓得默默掉泪也没有用,没有人会来接自己。 于是他只好按下慌乱,专注对付自己的恐惧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嗥叫,一听便是带爪子的猛兽。 三岁的时敬之哭了太久,脑袋发晕腿发软,别说逃命,连走路都走不了多远。他本能地寻了个树洞,把自己整个人塞进去,再用落叶堵住洞口,连喘气都不敢太大声。 野兽不嗥了,他也没敢探头。那会儿他又累又怕,就这样安静地蜷在洞中,半昏半睡了一晚。 第二日,很难说他是被饿醒还是被渴醒的。 小孩子本就饿得快,更别提前一日水米未进,另耗了大量体力。他像只不知好歹的幼兽,离窝太远,注定死于焦渴。 物瘾之下,饥渴的折磨比寻常人要严酷百倍。 这回他意识到了水分可贵,哭都不敢再哭。笨拙地爬出树洞后,年幼的时敬之寻了根不粗不细的树枝当拐棍,又开始跌跌撞撞地乱走。 林间不是没有红艳艳的果子,他尝过。果实入口又苦又麻,显然不是能吃的。有些鸟啄过的果实挂在枝头,可树干太壮,树枝太高,咫尺便是天堑。 空腹走了三四个时辰,他又捡到一只有些腐烂的老鼠。求生欲指示他张开嘴巴,然而鼠尸腥臭,他吃的还没吐的多。 好容易鼓足勇气下口,结果非但没缓解饥饿,时敬之几乎把自己吐脱了水,两眼直冒金星。 必须先弄点水喝,再寻点东西吃。 不然他会死在这里。 彼时他还不理解死意味着什么,但那股疯狂的欲念已然活跃,并勒令他保持恐惧。求生欲的指引下,时敬之坚定地朝某个方向前进。 就算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他也不敢就此停下。 为了活命,他必须找到些什么。比如一条河、一条离开的路,或者更好点,一点活人的气息。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底起了血泡,嘴唇干出血口,腹部也响如擂鼓。年幼的时敬之渐渐满眼金星,原地打摆子,连站直身体的力气都快挤不出了。 就在此刻,他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不是血腥生肉,亦或是成熟的果香。他嗅到了油脂被火舔过的焦香味,美好得如同梦境。 他整个人又惊又喜,两条软面条似的腿也有了力气。于是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四肢着地地朝气味方向冲去,生怕这味道突然消失,把自己扔给这片危机四伏的深林。 周遭落叶飘零,在他眼中模糊成金红的一片,他眼中只有那一线生机 小崽子,来这种地方,不要命了么?一道人声响起。 虽然那人语气冰冷,在那时的孩童听来,犹如天籁。 就在不远处,那一线生机,就这样直直撞入他的眼帘。 看清对面人的一瞬,时掌门刹那间冒了一层白毛汗。别说旁观自己找乐子,面前景象荒诞至极,他犹如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那黑衣人的面貌不再模糊。 这位降临在他死亡之际的生机,有着和尹辞一模一样的面孔。 一时间,早已长大成人的时敬之全身发冷,背后酥麻,整个人几乎要战栗起来。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推着自己兜兜转转,回归原点。 那人倚着一只小憩的虎妖,浑身酒与血的气息。他赤足点弄着空酒坛,将落叶碾出细密脆响。一头绸缎似的长发披散,淌在松散的黑衣之上。 声音同出一辙,语气毫无二致。气势犹如冰雪,戾气惊心动魄。 就算是父子师徒,也断然不会有完全一致的威势和气味。时敬之与尹辞相伴多日,他心里明白,自己断然不会错认。 原来早在二十多年前,这份尘缘就已经埋下了。 二十年来,尹辞面貌毫无改变,是饮过仙酒,还是其他原因? 若说唯一的区别,比起时掌门认识的尹辞,面前这位明显冷硬不少。 面前的黑衣人更像个空荡荡的纸扎壳子,眉目间甚至还透着一点癫狂。他散发出沉沉死气,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此刻他尽管在笑,黑洞洞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来自未来的幽魂呆立于余晖,背后还残余着冷汗。他盯着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人,嘴唇微微翕动:阿辞? 然而记忆中的尹辞无法回应他的呼唤,记忆中的他自己也没有继续打量对方。 三岁小儿哪知道欣赏美色、分析境况。年幼的时敬之目光灼灼,连尹辞那句讥讽也左耳进右耳出他没心思理会面前的陌生人,当即一个猛虎扑食,扑向不远处的烤蛇残渣。 他心急火燎地撕下骨架上残存的一点肉,尽数塞进嘴巴,恨不得连骨头都嚼碎咽下。等胃里烧灼感没那么要命了,他又扒拉上一个只剩个底儿的酒坛,也不管酒气熏天,只求给自己弄点水喝。 谁知他刚试图把脑袋钻进坛口,就被尹辞拽开了。那人两根指头便把他拈了起来,顺带把坛中残酒一饮而尽。 这是鸩酒,喝不得。尹辞轻描淡写道。 孩童哪懂什么真酒、假酒。小时敬之没捞到水喝,眼圈又红了。他可怜兮兮拽住那人衣角,嗓子里发出干枯的啊啊声。 尹辞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个野果,随手丢了过去。动作比起照顾人子,更像是打发误闯此地的小动物。 吃完赶紧滚。 那人声音又低沉几分,犹如利刃沾血摩擦,有种不祥的粗粝。 野果水润清甜,年幼的时敬之狼吞虎咽,把果核也嘬得干干净净。随即他无视巨大的虎妖,快乐地晃到尹辞身边,又开始拽对方衣角。 等他再长大一些,学学武学理论,他便会知道,这行为实质上与找死无异 尹辞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他立在虎妖身前,一双眼看着虚空,身上戾气与血气交缠,几乎要漫溢而出。那张漂亮的脸青白无比,眼白处染了明显的血色。 典型的心气郁结、走火入魔。 异常的威压涌动四散,虎妖霎时睁开六只眼,背上的毛全炸了起来。它挣扎着起身,扭头就跑。 尹辞眼中血气更盛。 他没理睬逃走的虎妖,转而靠上身后的大枫树,再次席地而坐、调气理息。只有一个孩子在身边,尹辞没有遮掩情绪。他的脸上恨意与悲伤混作一处,凝成一片万念俱灰之意。 一时间,剑气四散,劈散无数红叶。 那剑式隐隐有扫骨剑之威,又全然失控,极尽疯狂。 可惜小兔崽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就揪起老虎胡子小时敬之胆大包天,见没再讨到果子,索性换了个路线。 他秉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信条,拽紧尹辞袍角,径直窝去尹辞腰侧。他硬是当身侧的磅礴邪气和凛冽剑气不存在,眼看眯眼要睡。 尹辞的邪气也被这一身是胆的玩意儿噎回去了。 他睨着腿边的小儿,表情闪过一丝茫然。紧接着,他拽起这小子的后衣领,把人就地拎起,似乎想抖出几颗豹子胆来。 三岁孩童顶着一脸土,咂巴两下嘴,冲尹辞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年幼的时敬之满脑袋都是方才的甜果,嘴里还有回甘,只觉得面前人是眉目可亲的活菩萨。于是他张开短短的胳膊,使劲扑腾几下,表达自己来者极善,只想和平相处。 如果能再来个果子,那简直再好不过。 尹辞恍惚地看着面前稚子,被这年纪轻轻的亡命徒彻底镇住了他似是找回几分清明,没再发疯,只是皱起眉毛,又递了个野果。 小兔崽子风卷残云,吃完还不忘用尹辞的袖角擦嘴。 这回小时敬之谈不上饱,却也不再饥渴。他终于从物瘾的折磨中解脱,没了无边惊惧。好容易抓到一点安心,他保持着被尹辞拎住的姿势,就地昏昏欲睡。 尹辞: 他把这小兔崽子放在一边,结果此人蓦地打了个滚儿,又靠回尹辞腿边。抱着那点温度不撒手,生怕活菩萨抛下自己。 尹辞垂下眼,表情有些复杂。 他静静地看了年幼的时敬之片刻,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头慢慢倚上枫树树干,同样阖眼而眠。后者则没想太多,只是放心地搂紧对方的腿,安心地睡了过去。 夕阳沉没,周遭一片静谧。若不是剑气剑痕还留在地上,方才的疯狂仿佛只是场幻觉。 第二日,尹辞眼白的血气更浓郁了,但比起昨日的癫狂,他似是维持住了理性。 他开始与年幼的时敬之讲话。不过比起成年人的亲切和善,那口气更像在研究什么全新物种。 你这嗓子唔,误食毒草,过段时日自会恢复。 尹辞似乎打定主意要散开心思,没话找话道。 你是山户的孩子?白白胖胖不像弃子,怎么跑到这聚异谷来?你爹娘呢? 小时敬之歪头想了想,显然没想出可为外人道的答案。他连比划都没能比划,只知道一个劲儿摇头,就差把头给甩飞。 尹辞恍然大悟,一脸原来是个傻子的怜悯。 他没了和傻子交流的兴趣,继续盘腿闭眼,努力调息。不过在应对走火入魔的同时,他没忘给身边的小家伙准备点食物。 这一日,年幼的时敬之不止得了甜果,还有幸吃到几条烤鱼。烤鱼油脂丰富,皮酥肉香,他差点把舌头也吞下去。 这回他吃饱喝足,紧绷的神经跟着松弛了几分。小时敬之开始得寸进尺,牢牢黏在尹辞身边,试着多收集些安全感。 他靠过来,尹辞也不躲。尹辞只是血眸微睁,安静地凝视着身边的孩子。他的表情有些微妙的郑重,看不出喜怒。 聚异谷聚妖之地,突然跑来个三岁小儿你是天命派来给我答案的么? 年幼的时敬之往嘴里塞着鱼肉,努力挤出一脸疑惑。 尹辞轻叹一声,扯扯他的脸:小子,好吃好喝完,倒是把答案交给我。 那会儿小时敬之饿怕了,唯恐有了这顿没下顿。他整个人吃得脑袋发热,哪有空细想尹辞的话。 而时光彼端,成年的时敬之沉默地站着。他忍不住伸出手,却碰触不到一步之遥的尹辞。 相伴这些时日,他从未见尹辞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悲哀而惆怅,几乎是脆弱的。 天命是什么?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个个问题憋得他胸口发酸,可记忆只是记忆罢了。无论回忆再怎么鲜活,真正的他不存在于此时此地。 最初感受回忆的兴奋消失殆尽,时敬之抓了个空,只留下满嘴苦味。 恋耽美 送神——年终(73) 相遇第二日,尹辞压住了那一身戾气,一大一小相安无事。 可惜到了第三日,变故还是来了。 自古以来,走火入魔从不是个能轻易平息的状态无论尹辞如何努力保持清明,那份清明也只是暂时的。 心结不解,走火入魔只是个时间问题。尹辞仍徘徊在疯狂边缘,只差临门一脚。 这一日,尹辞似乎失去了和小时敬之交谈的兴趣,或是实在挤不出半点精力开口。除了给身边的孩子弄点食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要么就是在昏睡。 正午时分,尹辞照旧倚在枫树下。他不知被什么魇住,脖颈与额头青筋暴凸,眼白彻底转为不祥的暗红。 他逐渐抱紧胳膊,十指深深嵌入手臂,鲜血瞬间将黑衣染得更深了些。而在尹辞身周,充满杀意的剑气又开始紊乱,将四周的酒坛和骸骨尽数炸成齑粉。 年幼的时敬之再次靠过去。这一回,尹辞毫不留情地打开时敬之的手,艰难地挤着字句。 你在此地等我,不要乱走有妖。 尹辞沉默片刻,声音里浸了些偏执,字字带血。一半像命令,一半像恳求。 只要你在这等着,我不会不回来求你等我好不好? 或许是那份情绪太过绝望,就算彼时的时敬之只有三岁,也终于回过味来。他犹疑地看着尹辞,小心点点头。 尹辞松了口气,他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生生挤出了最后的清明,硬逼自己离开大枫树。 然而这是幼年时敬之的记忆,成年的时敬之就算想要跟上,也无法真的随尹辞而去。他只能困在幼小的自己身边,听远方传来野兽般的悲鸣和嘶吼,看失控剑气惊起的飞鸟群群。 尹辞在竭力对抗走火入魔的状态。 但是走火入魔源于心病,偏执不破、心病不解,再顽强的挣扎也只是拖延。就算相隔甚远,成年时敬之仍然能辨别出那份如坠深渊的绝望。 幼时的他还不太懂这种情绪,但也能嗅出那人语气中的痛苦与压抑。小时敬之担忧地望向尹辞离开的方向,开始乖乖等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远方的悲鸣越来越痛苦,尹辞并没有回来。小时敬之皱着脸坐了会儿,热锅蚂蚁似的转了好几圈,脸上的担忧之情愈来愈重。 孩童的脑袋里到底没有什么深思熟虑,他脚尖跃跃欲试地点了会儿地,还是把牙一咬,跑了出去。方向正与悲鸣的方向相反,看着像极了逃跑。 时掌门被拽着一路走,险些被过去的自己给气死。 自己是对摸老虎屁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一定要刺激半只脚走火入魔的恩人? 谁知他并不是单纯跑着玩幼年时敬之循着来找尹辞的路线往回走,找到了一片野花盛开的洼地。这片花田离大枫树没多远,一炷香便能走个来回。 小孩子的思路真的很简单。 对方很难受,那么送些漂亮东西,对方就能好起来。 三岁小儿对这条铁律深信不疑。小时敬之特地挑了朵最漂亮的花,小心揣进怀里,满脸都是我要报恩了的骄傲。 然而往回走时,事情出现了差错。 无论他如何走,都找不到来时的路。 渐渐的,夕阳西下,四下雾气渐重,雾气里还带着浓浓妖气。时敬之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朵花,又忍不住开始抽鼻子。 明明只有半柱香的脚程,他走了足足两三个时辰,却如何都寻不到归路。他似乎在同一条岔道上打转,每转一圈,路边的景色就越衰败。 到了最后,他脚下满是叶片腐烂而成的黑泥,眼前的树林全成了光秃秃的朽木。 雾气浓到让人看不清前路,年幼的时敬之走得腿脚发软。他不敢停下脚步,也不敢回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背后跟着嗤嗤拉拉的摩擦声响。 天色渐渐黑下去。 小时敬之终于走不动了,他又害怕又委屈,近乎放弃地回过头去。 他背后跟着一大团蠕动的花。 那花鲜艳如血,与他方才采摘的相同。 它们一朵挨一朵地盛开,花瓣交叠,挤成个近乎标准的巨大圆球。圆球足足有一人高,下方蜿蜒着根须似的肢体,托着它慢腾腾地移动。在这只有黑白灰的雾气中,花球艳红灼目,时不时搏动一下,犹如一颗刚剖出来的心脏。 令人昏昏欲睡的花香蔓延开来,宛如一个大张的温暖拥抱。 看到花球的第一眼,闻到花香的那一瞬,年幼的时敬之便被蛊住了。他蹒跚着走向花球,越走越近,近到能看见花朵下动物的腐尸。 他的本能尖叫着想逃,然而他的躯体坚持要前进 像是感受到了猎物的挣扎,花香越来越浓烈。它们甜美而抚慰人心,裹得人昏昏沉沉,连腐肉残骨都显得可爱起来。 三步,两步,一步。 就在他拥住花球的前一刻,雾气瞬间散开。 一道极邪煞的剑气劈了过来,劈出漫天血点似的花瓣。 是尹辞。 花球相当识时务。它霎时嘶嘶惨叫,放弃了近在嘴边的嫩肉,蜿蜒着逃走了,只留一地缠绕着根须的尸块。 太阳刚落山不久,星辰疏离,霞光未散。金红的叶片纷纷归位,脚底的黑泥变回软绵绵的落叶。 年幼的时敬之激动不已,刚转过身,却被对方愈发澎湃的杀意吓了一大跳。 尹辞的眼白还是血气翻涌的赤红色。他提起小时敬之的领子,声音如同梦呓。 我不是让你等着我么? 不远处,成年时敬之抖了抖,他第一次听尹辞用这个语气讲话,也是头一回见人把杀意汹涌的话说得如此温柔。 尹辞不是特地赶来救他的,这人明显受了不该受的刺激,已然是不讲道理的半疯状态。 年幼的时敬之也吓愣了,他只知道呆呆地望着尹辞,眸子里透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恐慌。 尹辞就这样提着他,在原地僵立许久。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眼球内似乎出了血,黑沉沉的眸子渐渐被血色遮掩。 与此同时,他身周的剑气仍未停歇。它们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大,速度也愈来愈快,近乎疯狂地破坏着一切。 如果一开始就要背弃本座,你当初又为什么点头?啊,我明白了,原来天意如此你只是在这个节骨眼过来,送悬崖边的我最后一程 没等到小时敬之的反应,尹辞语气越来越温柔。 他只用一只手,便把年幼的时敬之悬在半空,仿佛掐住一只脆弱的雀儿。尹辞的双眼几乎只剩血色,一双瞳孔破碎不堪。 你特地来告诉我,哪怕再无邪的幼童,骨子里也有负人的天性。世道本就如此浑浊,一颗人心毫无用处好一个答案,本座喜欢得很。 尹辞手指使了几分力,字字泣血,双瞳彻底被赤色淹没。他声音越来越轻,杀意也越来越盛。 我早该学学阎不渡,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说不定天降报应,一道雷把我劈个干干净净,反倒是解脱要不就从你开始吧。 他没有一口气捏断时敬之的脖子,而是缓缓收拢五指,手还有些微的颤抖。 年幼的时敬之被掐得喘不过气。 他天生聪慧,此时也顶多有五六岁孩童的心智。他无法理解那些字句,脑子里只有一个朴实的想法自己没能遵守约定,恩人生气了。 换了旁人,他大概会一口咬下去。可这是救他性命的恩人,他还理亏在先,咬也咬不得。 年幼的时敬之努力抓挠胸口,挣扎着找到那朵花。他攥紧发蔫的花枝,把它往尹辞胳膊上递,试图好好地交给对方。 尽管呼吸越来越困难,他还是紧盯尹辞的双眼,试图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是我送你的花,特别好看。 下次我不会再乱跑。 别难过了。 自始至终,他没有去抓挠掐住自己的那只手。孩童的眼睛很干净,目光中只有歉意、担忧,外加一点本能的慌乱。 纯粹至极。 尹辞掐在他脖颈上那只手,最终没能收紧。 松开时敬之后,不知为何,尹辞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绝望。他捏着变了形的野花,颓然坐上落叶。 肆虐的剑气逐渐散去,尹辞手上反而使了力气。那朵花几乎被他捏碎,渗出鲜血似的汁液来。 他的疯狂慢慢淡去,只余下遍地狼藉,以及一点不知所措的哀伤。 年幼的时敬之只当尹辞还没有消气。 他小大人似的抚了抚尹辞头顶,手自然地顺对方脸侧滑下,别好那人凌乱的鬓发。随后,小时敬之像是怕力度不够,又张开双臂,小心地抱住对方。 最后一丝晚霞也褪去了。 尹辞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应。早已成年的时敬之站在一旁,注视着这段尘封二十余年的回忆,哑口无言。 越过漫长的时光,他终于如愿触碰到了尹辞的一点过去。 它沉重万分,冰冷至极。 他只能游魂似的站在一步之外,眼看尹辞缓缓闭上眼睛,带血的泪水划过面庞。 幼时的他一无所知,如今的他连一缕发丝也碰触不到。 生于此世二十七年,时敬之尝过不甘、委屈、怅然,也尝过怨憎、愤怒、绝望。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满心只有单纯的难过。 第81章 假如 尹辞没有原地停留太久。 他没能大放悲声,只是一声不响地流着泪,如同要把眼中血色流尽。此人发狂时疯得压抑,痛苦无声无息。 他坐了一炷香的工夫,整了整小时敬之的衣领,继而牵住他的手。 方才对不住,回去吧。 在毁灭边缘悬崖勒马,尹辞眼中的血色比先前淡了不少。他的声音也不如疯狂时温柔,听着苦涩冷硬,却添了一丝真诚。 变化细微,稚子无从分辨。 小时敬之脖颈发红,他姑且没受大伤,至少没伤到触发物瘾的地步。小孩子认知有限,哪知道自己在生死关头滚过一遭。只当是一朵花把恩人治好了,还免了一顿揍,自己了不起得紧。 于是他立刻把方才吃的亏抛在脑后,另一只手连拽带比划,当即撒娇讨鱼吃。 尹辞摸摸他的头,眼中五味杂陈。 那一晚,尹辞不再随便弄点食物喂他,而是正儿八经做起饭食。 鱼肉片成薄片,微微炙烤过,配上酸甜的果汁,入口柔软鲜甜。新鲜的小鱼去了内脏,傍上嫩菌子,在火边烤得焦脆。植物块根口感绵密,烘得香气扑鼻,配上野菜嫩芽,口感清爽无比。 年幼的时敬之吃得不知今夕何夕,要不是尹辞给的食物恰到好处,他绝对能把自己撑吐。 这回尹辞没再盘问他什么天命或答案,那人只是安静地守在一边,继续端坐调息。戾气与煞气渐淡,尹辞表情平和,又露出些冷玉似的气质。 小时敬之一顿饭吃完,感慨颇多,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鲜美的食物,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此处林深无人迹,这人斩妖除魔,有惊天动地之能。又做得一手好饭,想必是仙人下凡。 先前仙人一身血气,肯定是哪里受伤了。 三岁小儿只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理他被神仙救了一命,欠下天大的恩情。但神仙有点凶,若不好好回馈好意,说不准会丢下他。 想到这里,小时敬之危机感顿起。只要得了空,他就一个劲儿拿眼瞧尹辞,寻找可能的回报机会。 尹辞不知道小家伙脑袋里转着什么,夜深风冷,他将那孩子拢到身边,两人又在枫树下睡去。 一切风平浪静,先前逃走的虎妖也假装无事发生。它趁夜黑风高,悠哉悠哉地转回来蹭饭。作为交换,它慷慨地借出皮毛,两人平添一张温热的虎肉垫子。 月明星稀,月落日起。 那会儿时敬之什么都不会,也就存了点察言观色的经验。他将这点微薄的经验掰开揉碎,全运用在尹辞身上。 彼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有着洞穿人心的天生才能。 小时敬之对那些起伏的情绪分外敏感。他紧追那丝血色,但凡尹辞露出不自然的戾气,他便会第一个冲上前,小心地抱住尹辞,直到对方眼中的痛苦淡下去。 若是尹辞攥紧五指,划伤掌心,他就把对方的手掌全力掰开,用两只手严肃地护住。 如若尹辞陷入狂乱,剑气蠢蠢欲动,他便扑住对方,理顺那头本应如瀑的黑发。 要是尹辞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小时敬之也会祭出最后的杀手锏 前些天的妖花把他吓没了半条命,他是碰都不敢碰了。作为取代,他会攒起红叶,给尹辞塞几朵漂亮的叶子花。 最后再搭配一个用上全力的拥抱。 如今看来,这些安抚天真到有些愚蠢。然而不知为何,尹辞真的被这幼稚的援手扯出了深渊。 日复一日,尹辞眼中的血气越来越淡薄。年幼的时敬之很是满意,虽然他还是没找到伤口在哪,对方的伤确实在慢慢好转。 到了后来,神仙甚至会默许他睡在胸口。 小时敬之很喜欢那人的怀抱,淡薄的冷香将他包裹,被那人抱住时,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自四面八方而来。仿佛这是世上最不需要担忧的地方。 美味的食物,漂亮的景色,还有神仙的陪伴。他想去哪便去哪,想怎么玩怎么玩,从未这样放松过。 尹辞状态好些时,甚至会陪他一起玩那些个幼稚的游戏。就算状态不怎么好,那人也会安静地守在不远处,看他在软绵绵的落叶上撒欢。 年幼的时敬之只剩一个忧心之处。 等神仙养好伤,一切是不是要结束了? 自己于他,是不是没有用了? 在他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善意这等稀缺品,须得公正交易。无功不受禄,他从来都要谨小慎微,从旁人那里讨来一点。 对他好的人本就屈指可数,更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他好。 小孩子患得患失的才能远非成人可比,小时敬之被自己的猜测吓得睡不着觉。安静多日的物瘾渐渐卷土重来。 他吃不踏实,总觉得这是最后一顿,得多吃些,哪怕撑到肠胃不适;他也玩不痛快,总觉得身边人下一刻就要回到天上。每放松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要往尹辞怀里钻一会儿,确定对方还在。 这份猜忌几乎要把年幼的时敬之逼疯。他无力左右想要的一切,又怕欲念太重,被神仙讨厌,只好用力啃咬自己的手指。 恋耽美 送神——年终(74) 好在神仙慢慢恢复,话也多了些,看穿了他瑟缩的原因。 这副模样,你也不怎么正常啊。 尹辞把他鲜血淋漓的指头从嘴里拽出来,仔细包扎。他目光清明,眼白只剩些淡淡的红意。 小时敬之委屈地抱住他,脸埋在尹辞胸口,怎么扯也扯不开。 行了,别咬你那指头了。我给你编套口诀,你好生记着。尹辞揉揉他的脑袋,聚异谷妖邪横行,我不会抛下你不管。 然而他对小时敬之越温柔,后者越崩溃。他仿佛受不得这些源源不断的善意,又全然不肯撒手,一张脸憋得通红。 尹辞看着这样的时敬之,很快回过味来。他蹙起眉,看向战战兢兢的孩童。 小子,没人疼过你么? 年幼的时敬之一脸茫然。 尹辞叹了口气,啪地弹了下他的脑袋:本座没打算与你交易什么。对你好,你接着就是。特地从三岁小儿身上捞好处,不是废人,就是畜生。 小时敬之捂住被弹的脑袋,越发迷茫。 他的小世界按照公平交换的理论运转了挺久,一下子摇摇欲坠。这世上真有不需要交易的好吗? 他真的可以相信这个人吗? 尹辞见他呆若木鸡,干脆把他抱在怀中:你我能在这不见人烟的鬼地方相遇,也算缘分一场。既然没人疼你,给本座当儿子如何? 过了会儿,他又苦笑着补了句:本座甚至不需要你来养老送终。 年幼的时敬之对父母没什么概念,但知道那本该意味着什么,也听懂了尹辞的言外之意神仙真心想要护佑他,也真的不需要他百般讨好。 那人目光真诚,不似往日哄骗、应付他的人。 短短一瞬,心底似是有什么破裂了。陌生的感情一拥而上,先是委屈,而后是某种酸软至极的情绪,彼时的时敬之无暇分辨。 他忙着涕泪横流,无声嚎啕,不管不顾地拿尹辞袖子蹭。 行了小哑巴,我就当你答应了。以后莫咬手指,今日背完《无尘言》再去玩。 可是小时敬之没松手,他紧紧抱住尹辞,犹如溺水者抱紧最后一根浮木。 初生的雏鸟头一回睁开双眼,他从未这样安心。 接下来日子如同梦境。 哪怕是长大成人的时敬之,也再也没有体会过那般滋味他不需要忧心任何事,不需要揣摩任何人。而他也可以毫无保留地对那人好,付诸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金秋微风清和,阳光静澈。 那真是他此生最好的时光了。 如此大半月过去,尹辞眼中的血色几乎散尽。饶是如此,小时敬之也没放过尹辞任意一个低落的情绪,总会见缝插针地讨个拥抱。 而尹辞会回以微笑。 成年的时敬之看得失魂落魄,心脏自作主张地酸痛起来。 幼小的他随尹辞离开,就此匿迹于江湖,那该多好。哪怕怪病折磨,他活不过而立,也是足够幸福的一生。 只可惜他提前知道,故事的结局绝非如此。 他眼看着秋色越来越浓,幼时的自己像平日一样玩闹。骤然大地震颤,枯叶飒飒,土石乱飞。 一个不怀好意的巨影破土而出,差点把他掀个跟头。 只是一瞬,妖邪的腥气炸开,妖气冲天而起,比那六眼虎妖强了百倍不止。 枯山聚异谷,原是皇家猎场,收集了不少怪妖异兽。后来妖怪们失了控,皇家猎不动了,索性撒手不管。据传聚异谷中有不少巨妖,它们常年沉睡,凡人不知其形。 幼年的时敬之兴许真和天命沾亲带故,又或者一身精气实在美味,竟把这等妖邪引来了。 巨妖足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那般高,看着像某种蜥蜴。它的皮肤裹满褐色肉瘤,脑袋前方长了一只乌漆墨黑的圆形巨眼。眼下大口一张,利齿横七竖八地乱戳,涎水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三岁小孩哪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光是个花球就能让他连做七日噩梦。这东西爬到眼前,小时敬之头发根都要立起来了。 好在这会儿哭爹喊娘四个字,他勉强能占个一半。 年幼的时敬之鼓足勇气,拔腿就跑。下一刻,尹辞果然从天而降,扫骨剑剑气一扫而过,直扫那只圆溜溜的巨眼。 噗嗤一声闷响,眼球内浊液飞溅而出。 巨妖痛苦地嘶吼一声,身体还在往时敬之的方向冲,又结结实实吃了几道剑气。 尹辞动作飘逸潇洒,下手利落漂亮。 即便内力全无,面对这占尽便宜的敌手,尹辞也没有露出半分撤退之意。那人手中无剑,剑气也没有初见时那样杂乱无章。只见黑色长袖随风鼓荡,攻击凛冽而集中。 如同一道道看不见的鞭子,它们疾风骤雨般落下,每一击都带起细密的血花。 巨妖皮糙肉厚,也架不住这样的利风锐雨。它缩起脖子,仗着身体庞大,一路向时敬之冲去,一副不咬一口不放弃的架势。 看那玩意儿死追着时敬之不放,尹辞冷哼一声。 他拦在时敬之身前不远处,竟不退反进,与那巨妖贴身打斗起来。 距离一近,剑招威力更盛。脱了癫狂,剑气随心而动,攻击颇见成效。强攻之下,巨妖独眼受伤,一侧身体失了小半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架。 这拦路虎是绕不开了,它终于停下了脚步。 暗光闪烁,妖气激增。一条紫黑色的舌头从它口中射出,舌缘带着犀利硬齿,速度快如闪电。 没有内力护体,人身在它面前脆弱如纸。 尹辞离它太近,压根来不及躲避。从颈侧到腰腹,他霎时间失了小半个身子。 神仙生机尽断,一时鲜血狂涌,内脏眼看要流出来。巨妖也洋洋得意,很是解气地低叫两声,又转向年幼的时敬之。 可是尹辞没有让开,更没有倒下。 他残缺不全地立在原地,任由鲜血暴雨似的打上落叶。而后他抬起头,冲那巨妖露出一个带血的笑容。 红叶翻飞,发丝尽散。他再次冲上前去。 在那骇人的伤口边缘,冒出无数血色细根似的物事。它们迅速结成新生的内脏、骨头与皮肉,尹辞那半个身子瞬间恢复如初。 端的是比妖邪还要邪异几分。 几道更凌厉的剑气扬起,带着要把巨妖挫骨扬灰的架势,扫得哀鸣连连。 对手不死不灭,自己又失了太多血液,巨妖心生退意。然而它的醒悟实在太晚,尹辞的攻势越来越疯狂,带了点不死不休的气势。 它最终倒在逃亡的路上,瘫成一堆遍体鳞伤的死肉。 年幼的时敬之不晓得惊奇,他着迷似的看着尹辞的身影,整个人被安心感裹得严严实实。 那人真的是神仙,只有他知道的神仙。 他的神仙无所不能,谁也打不倒。 他不需要惧怕任何事情。 小时敬之跌跌撞撞地冲向尹辞,被后者熟练地抱起,让他坐在胳膊上。小时敬之捉紧那头凉凉滑滑的长发,只恨自己不会说话。 他憋了一会儿,牢牢抱紧尹辞的脖颈,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身体激动地颤抖不止。 尹辞只当稚子年幼,被妖怪吓到。他轻轻拍了拍时敬之的背:莫怕,我护着你。 结果那孩子还不肯放手,反而哆嗦得更狠了。 晚上给你做全鱼宴? 要不回去陪你捉迷藏? 小时敬之还是抖得厉害,死死黏着他。 尹辞沉吟片刻,颇为郑重地将时敬之撕下来,正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你我相识这么久,我还没正儿八经送过你什么。这样如何,本座为你实现一个愿望,可好? 小时敬之终于不再哆嗦,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尹辞,连点头摇头都忘了。 尹辞没管身上破裂的黑衣,他垂下眼,微微一笑。被深秋的阳光一浸,那笑容沾了些暖意。 小哑巴,横竖你说不出愿望。本座就许你无忧无惧,长命百岁。 年幼的时敬之呆愣愣地伸出一只手,按上尹辞的面颊。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他大气也不敢出。 遍地残血如枫叶,刺得他眼眶发酸。 不过你得当个好孩子,莫负身边人。尹辞低声补充道。 小时敬之终于找回了脑袋的控制权。他使劲点点头,攥紧手中的长发,又把脑袋埋进尹辞的颈窝。 神仙的气味很好闻,他闭上双眼,一颗心欢欣雀跃地狂跳。 自己生来孤单,却于此时触到一份坚不可摧、安如磐石的关爱。至少在这一刻,他已经无忧无惧了。 恍惚之中,他只觉得这份幸福简直不似在人间。 它简直是他见过最美好的东西。比饿极时的烤鱼,渴死前的甜果还要好千万倍。 下一刻,高热与剧痛一起袭来。 年幼的时敬之霎时喷出一大口黑血,在尹辞的臂弯中抽搐起来。他的手臂上瞬间爬满青黑色的细小血管,整个人宛如碎裂开来。 尹辞被他的异状吓了一大跳。 他几乎立刻放下时敬之,为他把脉,一双眉毛越皱越紧。随即他试着抱起时敬之,后者以破碎的喉咙发出一连串不似人声的惨叫,又吐出一大滩黑血来。 幼童烧得厉害,病状奇诡,不好碰触移动。尹辞当机立断,他将人放在软绵绵的落叶堆上,又毫不犹豫地割开手腕,以血浸布,敷上小时敬之的额头。 此处来不及寻药,山外镇子有药铺,我去去就回。 尹辞话语中的镇定摇摇欲坠。 你在这等我,不需半个时辰,本座便会回来。 说罢,他急匆匆地扯过巨妖巨妖新死,死状凄惨,妖气环绕不散。就算他不在附近,有妖尸围着时敬之,也没有哪个妖怪胆敢接近。 尹辞最后摸了摸他滚烫的脸,驱起轻功,瞬间消失了。 年幼的时敬之独自躺在落叶之上,身周的暖意一点点离他而去,秋风倏地冷下几分。他渴望抓住尹辞的衣角,把这人留在身边。可剧痛之中,他丧失了抬手的力气,连悲鸣都挤不出一声。 身旁的妖尸还在散发热气,面目可憎。然而时敬之不敢闭上双眼,他撑住眼皮,一点点数着心跳,恨不得时间走得更快些。 可惜他似乎命犯离别。 没过多久,术法的罡风凭空扬起,三人一犬出现在他的面前。为首的是条牛犊似的犬妖,一头孔洞喷着热气。 犬妖身后,跟着个形销骨立的白须老人。 他扫了眼时敬之,语气凝重:大允开国以来,从未有人在十五岁前定欲。此子不过三岁看来与皇上的赌局,老夫要赢了。 既想保人,师父何苦早早告诉皇帝,此子为倾国之灾?若非如此,今上不会那么快便决心下杀手。 跟在老人身边的是个熟面孔江友岳一躬身,问得温文尔雅。 皇帝已然不信我等,必定早已寻人另行掐算,若隐瞒此事,只会触犯龙颜。 江友岳恍然:所以师父才特地设此赌局?将此子舍于聚异谷一月整,由天命决断生死今上愿意答应? 是。皇上真龙天子,坚信天佑大允,断然不会承认天命站在倾国之灾一边。 老人叹了口气。 方才这孩子身边另有生机,必定遇到了多事的高人以大妖尸身护佑,又以血代水敷额,那高人行事偏执,不会轻易放下此事。好在老夫早有准备启蛰,过来。 除了老人与江友岳,三人中只剩个孩童。 那孩子年龄与时敬之相仿,穿着国师学生的衣衫。他生得聪慧机灵,一双眼又圆又亮。 师父?幼童仰起头,笑得无邪。 老人眼中掠过一丝悲伤。 他枯枝般的手在幼童脖颈上一掐,那孩子软软倒地,登时没了气息。老人看也没看尸体,他背手走到妖尸前,一根手指点上鲜血淋漓的尸肉。 无数明明暗暗的法阵从妖尸上浮起,渐渐聚拢成两团红光。少顷,光团鬼火似的飘离,将时敬之与童尸分别包裹起来。 几个呼吸的工夫,光团啪的散开。 时敬之脸上脏污、身上外衣与那童尸瞬间交换。除了满身骇人血丝,他整个人登时干净了不少。 老人亲自抱起时敬之,童尸被犬妖拖着,被放在时敬之原本的位置。 火落,吃吧。 犬妖畏惧大妖尸体,呜咽着夹起尾巴,只想快些退开。老人摇摇头,又几道术法劈下,它登时丧失理智,冲到童尸前疯狂地撕咬吞吃。 年幼的时敬之并未失去意识,尽管他头脑昏沉,此刻也被骇得全身发冷 不到半炷香,落叶之上只剩残破布片,以及不成人形的碎肉残骨,头颅更是一点没剩下。小小的胃被咬去大半,露出没消化完的烤鱼碎果。 那术法竟连胃内残渣都交换了。 如此一来,那人应当不会细究。 老人淡淡道。 以防万一,周遭山户也须处理干净,省得那人刨根究底。 江友岳恭敬垂首:师父远虑。不过此子定欲一事 此子年幼,就此封禁本欲便好,为师会与今上详谈。至于将来 下一刻,一行人原地消失,只剩一句与秋叶共飘荡的话语。 应天授命,且看造化。 鲜血淌过落叶,浸满尹辞血迹的布料被碎肉盖住,彻底冰冷下来。 此处秋景分毫未变,唯独不剩半点生机。 第82章 重逢 定欲之苦,苦如剥皮之刑。 幼时的时敬之闭上双眼。万籁俱寂,枫林不再,记忆里只剩剧痛与黑暗。 关键记忆一朝恢复,那份痛苦击穿时光,势如破竹。彻底回忆起过去的那一霎那,时敬之的心神差点被扯成碎片。 在那短短一瞬,他终于领教了破解禁制的凶险之处。 伴随着席卷而来的记忆碎片,痛苦绵延不休。就像活活沉入沼泽深处,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又如被人硬塞回巴掌大的铁笼,他全身上下痛得要爆开。 时敬之竭尽全力,勉强维持住了一线清明。 恋耽美 送神——年终(75) 并非为了真相一时间,什么定欲、赌约全被他扔到一边。时敬之越发混沌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尹辞心急火燎地带着药材回来,只等到一地残尸。面对那支离的内脏、破碎的骸骨,他会是什么心情? 这是第二次,自己没有原地等他回来。 尹辞会再次走火入魔么?没有自己在身边,那人又变回孤身一人。在尹辞痛苦至极的时刻,再没有人会去抱住他了。 他们只拥有短短一个月。最好的一天,便是最后一面。 二十四年后,他们再次在枯山相遇,却隔着一道悄无声息的禁制,相见不相识。 据他所知,山户尹辞祖孙三代都在枯山那日聚异谷离散之后,尹辞是不是再也没有离开枯山附近? 心头的酸楚与难过,甚至盖过了禁制带来的剧痛。那份难过并不单单源于离别 被迫分别那日,尹辞与巨妖的妖异一战,仍如刀刻般鲜明。 传说中,不灭之身以血色细根恢复身躯,因而不死。记载传说的墨字在时敬之脑海中乱晃,散落的线索宛如珍珠,于此刻不合时宜地串成一串。 尹辞亦是不死不灭之人。 时敬之久寻长生之法,未曾听说不灭之身。陈千帆研究此道三十年,也只探到一个传言。不灭之身不是雨后蘑菇,不可能如此扎堆出现。 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缓缓成形。 若是自古仅一人呢? 重逢以来,无论状况如何,尹辞都没有过明显外伤。那股久经磨练的高人气势、异常丰富的战斗经验,也统统不似凡人。 二十年前,尹辞就在此地。他自称本座,威压已然深厚无比。 尹辞真的只是宿家的后代么?赤勾教成了天下第一魔教,也没寻到宿家,真的只是因为他们避世?宿家真的存在吗? 一百年前,名震天下的扫骨剑宿执,真的只是寿终正寝,而不是以鬼皮衣制造了衰老的假象?二百年前,那跪于村落前的怪人,是否也是尹辞? 这近乎悲哀的不死不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无数问题起起伏伏,终究化为一阵阵心悸。千言万语聚而又散,到了最末,他只想给那人一个迟到了二十四年的拥抱。 时敬之从未如此想要醒过来。 禁制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头痛越发锥心,更多记忆蜂拥而来,试图打乱他的思绪、占据他所有的心神。 他看见了自己的娘。 那女人靠着床位,憔悴得只剩一双眼。她面无表情地瞧着时敬之,面庞上还有过去清丽秀美的痕迹。有记忆以来,他似乎只见过她这么一面。 陌生的娘没说话,只是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那只枯瘦的手自然地顺脸侧滑下,将孩童的一缕乱发别在耳后。 下一刻,他又看见自己被太监卢福按着,老不情愿地穿上一件山户破衣。那衣服臭气熏天,散发着野兽的腥臊气,幼时的时敬之直接被熏得干呕起来。 那太监使劲给他套着衣服:祖宗诶,你就老实点吧。要穿那华贵喷香的袍子,隔天就得被野兽叼去! 时敬之记得马车将他载进枯山,口中回荡着哑药的苦味。也记得国师将他抱回府中,嘴里多了灵药的醇香。他听见耳边有人低声交谈,愤怒争吵。还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哀哀哭泣。 记忆越来越琐碎,声音越来越嘈杂,来自过去的种种情绪循环往复。三者相合,在他身后凝成无数看不见的手。它们不住地引诱他分心、愤怒、甚至迷惑,试图把他拖入黑暗深处。 冥冥之中,时敬之仿佛再次回到聚异谷,踏上那条没有出口的妖异之路。香甜的花香在背后飘荡,他知道只要转过身,放弃挣扎,无尽的疼痛便会就此停止。 然而这一回,他大步向前,没有回头看哪怕一眼。 阿辞叫他等自己。而他离开太久,不能再在这里耗费时间。 枫树下的那位神仙,已经等了他二十四年。 终于,记忆尽头,幽幽一声叹息响起。最后的记忆里,一根枯瘦手指按上他的眉心。 欲壑万丈,红尘无边。尔等集了众生之欲,往往毁于欲念。若要维持心智,只得择一欲定之。 可惜大允三百余年,凡定欲者,或定财色名利,或定儿女情长。到头来尽成祸害,无一人例外。 你倒有些特殊定欲颇早、心性未熟,正适合我等细细修剪。兴许这百年伟业,能由老朽亲手成就 时敬之突然有些想笑。 天生欲壑难平,未来必成灾殃。亏他自己还尝试收徒抓周,原来这天地早已令他抓周过一回,让他从万千欲念中选了一个。 一念闪过,满心清明。 时敬之知道自己定了什么欲。那日在尹辞怀里,他捉住了一瞬的无忧无惧,长久的心满意足。 世上芸芸众生,穷尽一生上下求索,所欲所求不过如是。 那老者到底看走了眼。大允三百年,时敬之不知定欲者如何而生、又有多少人,但他一定是其中最贪婪的那一个。 往日他不顾一切地求生,又总得不到满足,理由比他想象的还要简单他要的是生之所幸,结果被人粗暴封去,仅残留了一个没头没脑的生字。 直到再次与尹辞相见。 此时此刻,急切想见的人近在咫尺,若是自己真死于禁制,岂不是对不起这老东西说的欲壑万丈? 瞬间狂风骤起,沉重的压迫感劈头而下。 陈千帆正忙着解阵,差点一口血吐出来,手上的动作险些停下。 木台上的时敬之双眼紧闭,面容有些扭曲。他身周出现定欲似的血丝,磅礴的内力失了控,将台下火星吹得胡乱飞溅。时敬之脑后的禁制法阵再次现形,发出一连串爆鸣,大阵的光辉瞬间弱了不少。 那灿金色的法阵犹如活物,一道道符文从法阵上脱离,爬到时敬之太阳穴处,不管不顾地朝他皮肉里钻。它们在他的皮下鼓起、蠕动,如同一条条不安分的血管。 陈千帆指间缠绕着银蓝色的光丝,光丝在他指间凝成尖锐的镊子。他屏气凝神,仔细将符文拆解扭曲,拽离法阵。被他夹起的金色符文蚯蚓般扭动,很快便化作星星点点的金尘。 只是它们数量太多,结构太繁复,往皮肉里钻的速度又太快。陈千帆一张脸拉得老长,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时敬之色若金纸,嘴角污血不住溢出,指尖微微抖动,气势中满是挣扎之意。 不需陈千帆解释,尹辞知道解阵到了紧要关头。 时敬之准是发觉了本欲,正与禁制殊死搏斗,才引得禁制法阵疯狂反扑。若是时敬之失去意识,这些符文会立刻趁虚而入,将他变成只会闭眼喘气的废人。 时敬之虽然擅长迂回待人,偏偏不是个软骨头。看这景象,他是以气势强行震慑符文,胆大包天地硬碰硬起来。 尹辞没在他脸上看到半点退意或恐惧,却寻到了一份不知来由的难过。 时敬之十分擅长苦中取乐,哪怕是绝望愤怒,此人也总抱着满满生机。他从没见时敬之这般哀伤。 好在尹辞熟悉此情解法。 尹辞紧了紧身上沾血的外衣,再次踏入阵中。他顶住狂乱的内力,右手配合《无尘言》的路数,在时敬之身周大穴依次按过。 左手则握住时敬之颤抖的指尖,以掌心覆着。 陈千帆几乎立刻对他吹胡子瞪眼,怒目而视:乱动什么,你给我老实点! 尹辞没有放手:我不会妨碍你解阵,只是助他一把。 似乎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时敬之的颤抖逐渐停止,四下肆虐的内力也安静了许多。不知是无知无觉,还是有意为之。时敬之的手指在尹辞掌心动了动,像要回握住那只手似的。 就是这一下,让禁制彻底发了疯。 一瞬的平静过去,时敬之的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更加骇人他七窍出血,全身抽搐。蠕动的符文在太阳穴处疯狂挣扎,衬得他面色愈发暗沉,以往充盈的生机逐步现出衰亡之相。 时敬之的指尖原本灼热无比,此刻冷下几分。尹辞的手紧了紧,心下跟着冰冷起来。 他是不是又错了? 他是不是再一次选了那条看似正确,实际导向毁灭的路? 掌心中的灼热陡然变了质,眼前景象与二十四年前的惨剧重叠,尹辞险些没控制住恍惚而起的戾气。 多年前的那一日,他并未弄清小哑巴的病症。可尹辞心中有数,他得寻些内伤灵药,才能将小哑巴的状况稳定下来。 他从未那般全力施展轻功。到了最近的药店,尹辞甩下几颗银锭,径直取走店内最贵重的药品。如此一路未停,不知被沿途枝杈划出了多少伤口。 自己的处理稳妥,回得也及时。偌大的聚异谷,好歹沾个地广妖稀,只是暂离片刻,小哑巴不会有事。 也不能有事。 尹辞早知道祈愿无用,彼时却破天荒地许起愿来。天地茫茫,他只愿天命容得下一个三岁稚子。 等尹辞回到原处,秋风飒飒,红叶如故。妖尸也还在,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然而风中的血腥气实在太浓了。 宛如上天注定,他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心存的所有侥幸也终归会落空。面对一地血肉淋漓,恍惚之间,尹辞生出某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记得自己如何一遍又一遍验过那些残渣,试图找到一点小哑巴还活着的念想。也记得自己在残尸胃里的烤鱼野果前,如何一点点绝望下去。 尹辞没有走火入魔,尽管他甚至有些期盼自己陷入疯狂。 哪怕死不掉都可以,他只想从面前的惨象逃离,就此获得解脱。责人易,恨己如地狱。人都道地狱有十八层之数,可他的地狱如若无底深渊。 可惜这一回,他没能一步踏下崖边。 仅仅一个月,尹辞便养成了一个可悲的习惯。他那一腔戾气刚刚汹涌起来,又擅自无声无息地散了。 恍惚间,仿佛有谁拉住他的手,又给出一个黏黏糊糊的拥抱。 可惜他还想要一朵花。 天命的确给了他一个答案,尖锐得近乎讽刺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从生到死,没有负他一次。 那么他也听天由命,继续维持清醒,游走于世。如果哪一天,那只手再也拉不住他,那个拥抱再也拦不了他。他又一次跃下悬崖,或许就永无清明之日了。 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回了一点火光,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它熄灭么? 尹辞有些茫然地握紧时敬之的手,第一次不敢直视那人面上的鲜血。尘封二十四年的戾气嗅到了他的恐惧,再次蠢蠢欲动。 喀嚓。 一阵碎裂声响起,继而是连绵的爆裂轻响。 时敬之那厚重的气势里多了一丝暖意,金色的光尘炸了满屋。陈千帆的手僵在半空,镊子上的符文还在扭动。 一只手反握住尹辞的手腕。那只手灼热无比,几乎要把他灼伤,力道也恰到好处,温柔却不容拒绝。 只是一瞬的怔愣,尹辞便被它拉向木台,心底细微的戾气还没来得及散去。 紧接着,他便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木台之上,时敬之满脸血痕,狼狈不堪。他的拥抱却十分热烈,心脏跳得平稳有力。禁制彻底破碎,木台暗绿色的火星转为灿烂的金红。它们被时敬之的内力卷起,如同纷飞的细小花瓣。 你回来了。 时敬之将鼻子埋进他的颈窝,轻声叹息。 第83章 大业 尹辞被那句你回来了砸懵在原地,再次忘了呼吸。 就算他先前就明白,时敬之九成九是小哑巴,他还是把这个念头牢牢捂在怀里。尹辞唯恐那一点仅是巧合的意外成真,再次将他的侥幸粉碎一地。 眼前旧屋暗灯,门外群妖环绕,却如同一个不真实的美梦。 尘世蹒跚数百年,尹辞终于摸到了一丝命运的善意。那善意炽热无比,他下意识缩回手,不禁疑神疑鬼起来。 小哑巴? 尹辞清清干哑的嗓子,他试图直截了当地发问,发出的声音比他想象的小了不少。他以为自己体内的经络早已死去,此刻却有一股热流顺脊背而上,带出一路的针扎之感。 时敬之的怀抱更紧了。 禁制已解,眼前迷雾散尽,时敬之从未如此清醒。 那份极为强烈的欲念仍蛰伏在他的心底,它从盲眼凶兽变成了乖顺狼犬,再无法动摇他的思绪。 然而此时此刻,时敬之还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平时利索的舌头僵在嘴里,化为一截不知好歹的死木头。 他一会儿想解释当初的死别,一会儿觉得直接告国师一状比较好。感受到尹辞近在咫尺的体温,他又满心酸软,想调侃现在我可不会认徒为爹,这句话却又被你近些年过得怎么样压下。 时敬之恨不得长出八个脑袋,各说各的,把方才所见的一切全倒出嘴巴。 可惜他的嗓子眼似乎被这些琐碎话语堵了个严严实实,只漏出一声短促的嗯。 真奇妙,时敬之心想。 三岁的他想要抱住尹辞,两条胳膊根本拢不过来。如今他将人抱在怀里,甚至还有富余抬起手,理理那人的头发。 尹辞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身体有些僵硬,没再说一句话。比起先前,单看拥抱的姿态,两人似乎换了个位置。 可那份生机与温暖一如既往,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呢? 尹辞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或许时敬之已经死了,而他不小心疯了。面前不似真实的平安景象,只是疯狂之中的幻觉。 他紧紧揪住时敬之的衣衫,不慎抓紧衣衫下的皮肉,也不敢收敛力气。尹辞怕自己放开手,面前人就会变成青烟、流沙,或者什么他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时敬之被捏得倒抽一口气,终于疏通了喉咙。他没挣扎,而是张嘴絮絮叨叨,势要把二十四年前的沉默补回来。 北地没有花。等回了中原,我去给你寻一些。这回若遇到花妖,为师一旗杆就能戳个串儿,你想拿多少就有多少。 我想起我为什么怕鬼了。阿辞,你当时给我讲了那么些鬼故事,阴森劲儿连禁制都封不住 恋耽美 送神——年终(76) 唠叨空当,时敬之目光扫过黯淡的大阵、所剩无几的尸肉,以及尹辞沾满血的外衣。 古尸气味稍重,和新死的尸体略有差别。陈千帆脸上只有惊讶,没有愠怒,想必那尸体不是无辜生者的。 他大概能猜到它们的来源。 时敬之神色黯了黯,可他没有责问尹辞自伤,也没有追究不死不灭。 他只是一件件理着二十四年前温暖瞬间,轻声不断地叙说。直到怀中人慢慢回过神来,不再僵得像块石头。 时敬之刚突破禁制,本就神衰体虚。讲话耗心力,他讲着讲着忍不住放松身体,让拥抱变成了彼此倚靠。 行了,歇歇吧。 尹辞察觉到了对方的疲惫,青烟和细沙是不会疲惫的。他也不认为自己能疯得这样有条理,只好将满心恍惚化作一腔解脱。 他松开时敬之,袖口揩去对方脸上的污血。等擦得差不多,他又细细观察时敬之的脸,仿佛两人第一次见面,而他要把这张面孔牢牢刻进脑中。 你还好么? 尹辞瞧人瞧了半天,惊觉干看有点不妥,没话找话道。他甚至想假装往日的从容,要不是那语调破碎沙哑,时敬之真要信了。 时敬之瞥向不远处的残尸,心底一阵抽搐。他不知此人怎么好意思问出这话不死不灭,难道也不会痛了么? 时掌门可不管尹辞活了二百年还是二十年,是宿执还是尹辞。当下,他只觉得徒弟让自己操碎了心,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气的。 于是他往后一倒,实话实说:不好。 尹辞心里剩了点风声鹤唳,伸手就要把脉。谁知时敬之嗖地把手缩回去,不让他抓。 他背着陈老头,比着口型。 【我活了二十多年,生来第一个对我好的是阿辞,死前最后一个对我好的没准也是你。现今你把自己切成血葫芦,我能好吗?】 把自己切成血葫芦? 尹辞瞬间反应过来,这人不是单纯地找回了本欲。时敬之目睹过他与巨妖那一战,没准猜到了什 呯呯两声脆响。 木台前的陈老头见两人黏黏糊糊个没完,着实看不过去了,一人赏了一个爆栗。尹辞正屏气凝神思考大事,头一回获此待遇,杀气差点没压住。 干啥呢,干啥呢?差不多得了,啥时候了还逼逼叨叨不停。 陈千帆熟练地无视了那股子杀气。他用唾沫喷完时敬之,一双眼戳向尹辞。 这小子横竖死不了了,不需要你送终,你还在这杵着干嘛?我那活傀咒还要材料,还不滚出去干正事! 时敬之一反常态,他没有继续黏徒弟,而是伙同陈老头一起赶人时掌门直挺挺地躺回木架之上,义正辞严道:陈前辈说得对,形势危急,正事为重。 尹辞一时不知道什么才算正事。 世上会有比二十四年的失而复得还重要的事情吗? 要不是闫清和施仲雨还在外面,他恨不得豁出一切,将那秘典按住撕成碎片,再回来好好盘问盘问时敬之。要不是时机不对,他压根不想让这小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万一又弄丢了可怎么办? 比起患得患失的尹辞,天生物瘾的时敬之反而冷静得出奇。他似乎只是普通地忆起过去,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人。险恶的禁制下仿佛没有激烈的爱恨,也没有计谋的阴霾。 去吧。时敬之心平气和地催促道。 看来眼下的事情不了结,他们是无法坐下来好好谈的。尹辞左看右看,当初那个黏着他不放的孩子连半点影子都不剩。 于是他只得长叹一声,换了件干净外衫,大步迈入风雪之中。 然而在尹辞身后,时敬之再次侧过头。卫婆婆不在外间,没人关上正门。他定定看着尹辞的身影渐渐变小,在风雪中走得越来越远。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刚好把对方颀长的背影遮住。 继而时敬之缓缓收紧拳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容。这一回,他没管旁观的陈老头,也不在意这笑容是否正常。 本欲已现,他知道要怎样得到它。 人生路上,他不再跌跌撞撞地逃离死亡,而是朝亲自选择的终点奔赴而去历经二十余年,他终于找回了一颗能触碰他人的人心。 陈前辈,活傀咒拜托您了。还请您动作快些,我想与我那徒弟一同对付秘典。 他想要尹辞,将这个人留在他身边。并非作为他的私有物,而是作为一个有血有泪的人。 他想要活下去,比之前每个瞬间都要想。 同一时间,弈都。 春风一视同仁,径自越过国师府的朱门。 江友岳搁下毛笔,看向不远处的神龛神龛上的盆景无风自动,细小的花苞炸裂开来,猩红的花瓣微微摇晃。花朵的甜香中含着若有若无的腥气。 江友岳怔愣片刻,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师父,可是师公留下的禁制已解? 江友岳的下属仍戴着祭天面具,恭敬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担忧。 不错。 时敬之命在旦夕,原本一心求生。眼下他勘破本欲,指不定会舍近求远,甚至与我等为敌 天命难违。 若是天命难违,当初师公何苦逆天而行,下手封他本欲?面具人似乎对天命二字有所抵触。 江友岳眼皮抬了抬:你可知本欲为何? 面具人看向自个儿的师父,面上露出一丝疑惑。这问题于他很简单,可被师父正儿八经问出口,他反而不敢随意回答了。 江友岳:本欲一事,原本就不是天命所为,谈何逆天而行? 面具人噎了下:还请师父赐教。 世间欲念繁杂,凡人之躯难以承受。定欲一术,乃圣人自行设下初逢世间最为美妙之事,就此定下本欲。如此集中一点,不易被万欲侵扰,得以维持心智。 少年定欲,人心已成,难以干涉。三岁幼子则不然。吾师封其本欲,钝其心志。他能抵万欲,本欲又朦胧,耗不去全部心力,我等极易驯化。 江友岳凌空比了个手势,神龛上的花朵被尽数击碎,落了一地花瓣。 时敬之不似蜜岚女王,前十六年浑浑噩噩,虚度光阴。也不似阎不渡,一生任性妄为,行事毫无章法。 如今大器已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人知道多少,壳子里有没有心与圣人大业无关。 第84章 桃花 现在就给你弄活傀咒?你是嫌自个儿死得不够快吗? 陈千帆一句话堵回时掌门的疯话。他从木台前站起身,活动了会儿筋骨。岁月不饶人,集中精力解了六七个时辰的禁制,就算是他也吃不消。 外头的防护阵似乎不太对劲。它本应撑个两三日,结果衰败得比他想象的快不少。 好在这帮人狗急跳墙跳得高,尸肉打得充足。本计划为时三日的解阵,大半天就完成了。 陈老头少遭了罪,对时敬之难得客气了一回:总之先吃点东西再说,你虚得都可以挂天上当旗子飘了。待会儿打起来,你要有个好歹,你那徒弟不得生撕了老夫。 卫婆婆见前厅的光芒暗下来,又回到前厅。 她照旧沏了一壶热茶,端给陈千帆。随后拧了条热毛巾,长吁短叹地擦起时敬之头颈脏污。 陈千帆则慢悠悠喝着茶,看向木台上疲惫的年轻人。 尹辞离开后,时敬之不再硬撑无事。他又呕出几口鲜血,整个人瘫软下去,出气多进气少,好半天才缓过来。 怪不得急着赶人,这对师徒简直腻歪到他眼疼。 被陈千帆迎头教训一通,时掌门没再多话,乖乖漱口喝甜粥。他双手端着粥碗,一脸平和,如同下一刻就要捧碗飞升。 陈千帆不由地抬起眉毛。 看之前那黏糊劲儿,他还以为时掌门打算来一场悲情大戏,硬要冲去门外帮徒弟。谁料这人老实到匪夷所思,吸粥吸得气定神闲。 此人只是恢复了三岁记忆,不是根治了恶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安。 时敬之喝完粥,在木台上调了调姿势,闭眼准备小憩。 陈千帆按捺不住,不阴阳不快的毛病又犯了:人家都说关心则乱,你小子心态倒挺好。 先前怕死不敢上木台,时掌门恨不得双手双脚抠地抵抗。眼下要出门直面秘典,丧命风险半分不少,这人却从容了起来。 活见鬼。 这小子面相非大奸大恶之流,但妖气过重,不是什么纯善之辈。虽说知道此人不至于背信弃义,陈千帆嘴下没留情面:你别是和徒弟约好,一出门就跑吧? 时敬之笑道:那岂不是负了前辈一片美意。 美意?待会儿脑袋印上活傀咒,你可就自在不起来了。 活傀咒下,晚辈一举一动都无法自控么? 想什么呢,那老夫不得累死?我只是将施术经验暂且烙进你的脑子,再给你定个攻击目标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哪怕是临时灌顶,滋味也够你受的。而且此术既成,你与那秘典不死不休,逃都逃不了。 时敬之:原来如此。 他还是没露出什么恐惧之色,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完了完了,这禁制搞不好解得有点毛病,到底伤了脑子。此人傻倒没傻,就是疯得有点别出心裁。 陈千帆沉痛地直奔主题:你真不怕死了? 时敬之:怕,但如今更怕浑浑噩噩,为活而活。 陈千帆啧了一声:还打起机锋了,你那三岁前是庙里过的么? 时敬之弯起眼:并未,只是手中有背水一战之力,身边有不需猜忌之人。还要畏畏缩缩退让天命,实在有点儿不像话。 可惜陈老头想了又想,实在算不出三岁小儿哪来的通天豪气,只能当是解禁制的副作用。他不再理会时敬之,反手给自己灌了杯热茶,挽起袖子准备活傀咒。 半炷香的工夫,陈千帆一阵翻箱倒柜,不知道从哪掏出个皱巴巴的死人头,悬在时敬之鼻子前面。 那脑袋皱缩变形,活像个长歪的葫芦。它的脖颈断口缝了头发编成的小小身躯,怪异的腥臭直顶鼻子,看着滑稽又骇人。 时掌门的豪气霎时冻住,他咽了口唾沫,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缓缓缩起。 反正他就是七情浓六欲重,该怕还是要无伤大雅地怕一怕。 见这人又哆嗦起来,陈千帆松了口气:行了别闭眼,好好看着,老夫要开始了。 晚、晚辈明白。 门外阴气遮月。施仲雨捂着伤臂,哑口无言。 她与闫清竭力阻止秘典进攻,也打了不少尸块。两人怕干扰解阵,只是把它们从窗户掷进屋内。 并非是他们功力暴涨,只因为秘典别有目的 秘典活像有了灵智,狡猾无比。它并未直接针对两人,各个击破,而是消极地避于妖群中,得空便给防护阵全力一击。 每一击下去,防护阵的光辉便会黯淡一瞬,看得人胆战心惊。 为此,它甚至愿意损失一点躯体。 入夜越深,秘典的妖气越盛。而两人体力有限,渐渐搏不动了。 施仲雨的手臂和肋骨受了伤,已然失去大半战力。闫清也疲惫不堪,腿上多了道深重的血口。他提剑的手微微哆嗦,心急如焚。 秘典明显打算坐收渔利。 一旦防护阵撑不住,妖群会即刻化身饥饿的蝗虫,席卷阵内一切活物。他们也不再能躲回阵内休整,势必被一锅端掉。 他们尽了全力,没有犯任何错误,甚至比前两天还要拼命,却只能眼看着状况恶化。 这种感觉相当绝望。水滴石穿尚有奏效之时,他们薅了秘典不少尸块,对面却好似轻描淡写抖了个毛。 妖气浓郁,如同要结成实体。 怪不得事已至此,宓山宗也无人伸出援手就算不考虑不毁秘典的限制,面前这玩意儿也不是凡人对付得了的。死道友不死贫道,比起被秘典盯上,牺牲一两个门人,完全是可以接受的损失。 秘典似乎察觉了她的灰心,它眯起无数眼睛,稍稍歪过头,千百道目光里尽是嘲讽。 闫清一双鬼眼红得骇人,他一直被施仲雨有意无意地护着,还存有些微体力。年轻人向来赌那么一口气,慈悲剑前万妖游荡,景象犹如地狱,实在辱没了空石之名。 地上妖群闻到闫清腿上的血味,个个圆睁奇形怪状的眼,吱吱喳喳叫得更加刺耳。秘典好整以暇守在阵外,就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找死。 一只手按住了闫清的肩膀。 禁制已解,一切顺利,照料掌门花了些时间。尸块甚至有富余,足够战斗之用辛苦二位。 尹辞沉声道。 是时候将这不知好歹的妖物拆了。 施仲雨一颗疲惫的心脏跳了跳,却没安定下来尸块有富余,至少挡灾符不用愁。可现下出来的仅有尹辞一人,那人内力全无,战况不会改变多少。 尹辞没再说什么,他只是提着吊影剑,走向阵外尖叫簇拥的妖群。 他并未遮掩真正的实力,步子里也没有戒备或迟疑。妖群恍若纷飞柳絮,被那铁马冰河似的气息一冲,妖气与杀意霎时淡了三分。 月光之下,黑剑扫过。 这一回,连闫清都能看出状况的差别 尹辞踏过众妖头颅,直奔秘典而去。他的剑招繁杂,剑剑直指要害之处,乍看之下一如往昔。然而这回剑尖刺向秘典,竟实打实地留下一道伤口。 不知为何,有什么不一样了。 扫骨剑剑式诡谲,难以预料。其中最出名的一点,便是剑招如其名其剑路满是沉沉死气,似是来自阴曹地府。它一式接一式,招招勾连,牵一发动全身,极难变招。 这剑法有多强大,便有多压抑。其中除了置敌手于死地的杀意,再无其他情绪。 施仲雨之怀疑自己花了眼,她竟在这扫骨剑中看出一丝生机来。 恋耽美 送神——年终(77) 宛如雪化冰消,料峭春寒之中多了一缕暖风。 解禁制的不是时敬之么,这人心境怎会有如此改变? 尹辞并不比施仲雨平静多少。万妖尖嗥,千百双死人眼黏在他身上。可他从未这样尽兴,冰冷多年的血液渐渐回暖,带来一阵阵化冻似的刺痛。 换做前两日,这只是一场非打不可的战斗。此时此刻,他体内似乎有什么越烧越旺,无数情绪混合成一团,尽数由剑尖迸发。 时敬之是小哑巴一事,尹辞早有猜测,他原以为与时敬之相认一事,不会让他改变太多。 可是他的世界近乎天翻地覆。 无论是最初的利用,还是最近的守护。无论是先前的玩笑,还是现今的承诺。他本不需要时敬之理解,也不需要时敬之回应。 不死不灭犹如一道冰冷的琉璃罩,只许他俯瞰世间。然而在时敬之紧拥住他的刹那,历经百年,他终于彻底与尘世相连。 牵挂的滋味,原本是这样好的么? 剑招如人心,他眼看着它透出隐隐生机。而在秘典回以术法攻击时,他甚至不自觉地尽力躲避 瞬息之间,尹辞忘却了对死亡的向往。他只记得身后有必须回去的地方。 百年积雪裂于山巅,死水掀起滔天巨浪。尹辞化作一道裹满战意的腥风,接连不断地刺向秘典,每次都带下不小的尸块。剑气与邪气纠缠不休,撞出一声声尖锐的爆鸣。 秘典再没能碰到防护阵一下。 尹辞像是忘了疲惫二字怎么写,招式越发肆意自由、酣畅淋漓,一次都未回防护阵躲避。饶是尹辞没有内力,秘典也慢慢睁大眼睛,一改先前的从容之态,明显戒备起来。 闫清看得目不转睛。 绝顶高手实战,看一眼少一眼。他屏住呼吸,忘了腿上的伤痛,险些把自己憋得眼冒金星。 若是尹辞有内力就好了,他想。那人以血肉之躯与秘典法术平分秋色,已至极限。比起他与施仲雨的水滴石穿,尹辞犹如狂浪拍崖,可惜岩石还是岩石,无法毁于顷刻之间。 夜半之时终究到来,阴阳交接,霎时阳气衰微,阴气炽盛。 秘典鲜见地退开数十丈。它藏身于骚动的妖群中,抬起那骇人的头颅,望向天空。那两条尸身结成的手臂交叉在胸口,做出一副祈祷的模样。 它身上无数咒文飞快滑动,发出刺目的血色光芒。 下一刻,它不再是跪坐在地的人身形态。无数畸形的胳膊腿从尸堆中探出,它们被螺旋的咒文包裹,拉扯成不正常的长度。 先前两日,秘典的速度不比龟爬快多少。此刻无数长手长脚撑起它的身体,它动作带上了让人反胃的抽搐感,如同一条畸形蚰蜒,速度比最小的小妖还要快上几分。 秘典头颅上,无数死人头再次涌动。那道进食用的缝隙裂开,竟发出一阵破碎刺耳的嬉笑声。 尹辞头一回止住攻势。 他与秘典缠斗了近两个时辰,被波及的妖尸积起一座尸山。他立于尸山山巅,戒备地看向秘典 情况不对。 就算解除禁制,秘典也只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法器。无论如何,它的首要任务是自保,而非玉石俱焚。北地荒芜,它不知攒了多久,才攒起这一身用于供能的古尸。 先前的战斗之中,它的自保意识并不逊于攻击意识。作为交战的对手,尹辞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然而眼下,它仿佛嗅到的血腥味的疯狗,不管不顾地透支着力量。 血色咒文的光晕中,秘典遍身流淌尸水。它一头撞向脆弱不堪的防护阵,防护阵发出摇摇欲坠的喀嚓声响,整个大地骤然颤了三颤。 咒文甚至蛇一般暂离秘典身躯,在它周遭四处乱窜。尹辞只是稍稍擦过一下,手臂便溃烂大半。 这已然是要身先士卒,而不是坐收渔利。 虽然不知道异变原因为何,战斗只能继续。境况恶劣,他无暇再顾及自身。好在有夜色与妖群遮挡,只要他死得隐蔽,闫、施二人应当不会察觉端倪。 尹辞调整了下呼吸,剑锋刚要扬起 发梢扫过他的面颊,夜色被金火一分为二。 时敬之换了件宓山宗的长衫,他一头冲出法阵,药到病除旗上金火熊熊。 阿辞,你这州官放火,一把火烧遍九州,结果连根蜡烛都不许我点,可真是不讲理。 时敬之的声音里满是笑意,意有所指地打趣道,活像没瞧见异变的秘典似的。 与二十余年前不同,时敬之并未哭爹喊娘地躲去他身后。那人轻巧地跳上尸山,站在了他的身边。 陈前辈将施术经验借给了我,我有个绝妙的想法附耳过来,我说给你听。 半盏茶的工夫。 与禁地时不同,时敬之以妖尸为引,在面前凭空结阵。阳火不似以往的四处蔓延,它们在空中漂浮成拳头大的火球,绕着吊影剑轻巧旋转。 时敬之在妖尸山上岿然不动,就地打坐。哪怕秘典距离极近,他也没有半点躲避之意时敬之一心二用。左手控制火球,右手不住动作,在结一个极为复杂的阵法。 阵法未成,威势已然惊人。时敬之的身边,妖尸的精气化成旋涡,压迫感如若山倾。 秘典似是感受到了威胁,它放弃了进攻防护阵,转而以极快的速度横冲直撞,只想阻止这个未成的术法。 可它碰不到时敬之。 尹辞转攻为守,站在时敬之几步之外。十几个金色火球绕着他旋转,它们顺着他的剑锋燃起,没有半分偏差,恰到好处地补全了扫骨剑的劣势 但凡秘典接近,它的护身咒文顷刻便被金火烧去。眨眼之间,数具古尸落下地面,又化作时敬之的施术材料。 秘典若转而攻击尹辞,那些火球会自行簇拥而上,将法术攻击化为一阵热风。 就像一副活着的盔甲。 天生阴云卷起,在时敬之头顶旋出漆黑的涡旋。地上的冰碴碎肉随风而起,由大地向天空坠落。 时敬之在尸堆上一步未动,表情平和。宓山宗门服长袖翻飞,他双脚踩在血肉泥泞之上,两只手分别控阵,态势利落优美。一圈又一圈金色阵法在他身后展开,远远看去,当真是一尊邪神神像。 而在那神像之前,尹辞横起长剑。身周金火团越来越多,活物般飞得越来越快。他的剑也越来越飘忽,尽管不沾术法,却愈发纯粹飘忽,不像此世之物。 他们要使用大型战阵。施仲雨喃喃道,两人撑起大型战阵时掌门他简直 简直疯了。 她很确定,陈千帆暂借时敬之术法储备,不是让他这么嘚瑟的。大型战阵通常要数人数日之功,不得出现丝毫差错,更别提一心二用。成阵不得离目标过远,过程天现异象,必定被敌人察觉,因而还要更多人守阵。 现在倒好,一个敢施术,一个敢守阵。她一时间竟分不出哪边更疯一点。 秘典的邪煞之气滚滚而来,尽数被那孤零零一柄剑挡在时敬之五步之前,未能越雷池一步。 秘典突然不动弹了。 阵法金光倒映在它千百双浑浊的眸子里,它抱紧探出的长脚长臂,不再贸然进攻 它头颅上的死人头颤抖不止,个个张开黑洞洞的嘴,露出青黑的舌头,像是要呕吐似的。然而一阵骚乱过后,那些嘴巴里吐出的并非尸水,怪异的旋律渐渐明晰,在夜色中飘散。 它开始歌唱。 千百个死人头翕动嘴唇,歌声粗粝阴寒。歌词像是古老的蜜岚方言,带有奇异的唱腔和韵律。 听得人毛发倒竖、心胆俱裂。 捂耳!施仲雨当即朝还在发呆的闫清咆哮,因而错过了最佳时机。她内力被歌声引动,当场吐出一大口污血,险些就地走火入魔。 闫清慢了半拍,也没能站稳,在地上痛苦地蜷起身子。时敬之也蹙起眉,双手颤抖起来。 尹辞却笑了。 他霎时将剑一收,撤到时敬之身后。吊影剑斜插进尸山,尹辞空出双手,温柔地捂住时敬之的耳朵。登时,时敬之脸上的痛苦之色消散,结阵双手又稳了回来。 尹辞就这样听着那来自阴曹的不祥鬼曲,表情不见波澜。 他早已见识过更绝望的走火入魔之境,只是一首异域挽歌,还没资格将他推下深渊。 你伤不到他。尹辞对那秘典无声道。 转瞬,金光四起。 燃起的不是燎原金火,而是千万条手指粗的火链。它们刹那间闪现,瞬间穿透秘典庞大的身躯,将它牢牢锁于天地间。 血红的咒文狠狠缠住火链,像是打算把它绞断。可惜阳火天生克阴邪,时敬之的阳火又精纯无比,反抗咒文冒出焦臭黑烟,雪片般融化殆尽。 秘典穷途末路,一身妖臂再次畸化伸长,尽数伸向不远处的时敬之。各类法术不管不顾地爆炸开来,映亮了满是乌云的夜空。 歌声不止,诅咒不断。 时掌门面色苍白,就算有古尸与妖尸为材,战阵也将他彻底抽空了。秘典的无数尸手探来面前,眼看要触到时敬之的身躯,而后者甚至没有浪费力气哆嗦。 时敬之只是稍稍歪过头,感受了下尹辞掌心的温度。 继而他使尽最后的力气,右手两指一并,朝上一挑。 阳火锁链温柔地绞紧,细锯般切分秘典的身躯。万千火链微微摇动,无一根差错。一具具完整的古尸被剥离秘典,好似秋风萧瑟,枯叶离开枝头。 尽管只是从陈千帆那暂借的经验,时敬之仍把它发挥到了极致。 只是须臾,血红咒文尽灭。女王倒下,原本满地乱跑的妖群都怔愣了一刻。 古尸散落满地,僵硬而完整。秘典还立在原处,可它看起来不那么像秘典了。 蜜岚女王许洛,冰肌玉骨、国色天香。 她的尸身还立着,如同生于北地的雪山之仙。女王一双浑浊眼眸直盯时敬之,僵硬的脸孔并无表情。 她胸口的衣服腐坏破败,露出小半胸脯,一个青黑的蜘蛛痣静静卧于雪肤之上。 女王呆呆站了片刻,对面前两人张开双臂。 对朕笑。 她的声带僵硬腐坏,声音难听,却带着别样的清澈与茫然。 对朕笑笑吧。 尹辞毫无怜惜之意,顺手拔起吊影剑蜜岚女王早已死去,他们面前的只是一具纯粹的尸体,杀人法器的核心。 然而时敬之似有所感,他一只手抓住尹辞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离时敬之越近,她的声音越清晰,表情越鲜活那尸身的脸上,竟露出淡淡的恨意来。 朕的同胞啊能击败朕很好 女王的尸首散发出淡淡光晕,那血红色的光芒实在太淡,比起凶煞,更似哀伤。渐渐的,光芒细细收拢、凝在一处。 它化作一条半死不活的符文,瘫软在女王掌心。 女王尸身拢起双手,将它僵硬地递向时敬之,面色又恢复了呆板。 对朕笑一笑 阿辞,活傀咒下,我姑且识得此术。蜜岚女王留下的不是杀人法器,是遗言,留给同类的遗言宓山宗的禁制解开,法器才认出我来。 时敬之轻叹道,闭上眼。他缓缓伸出手,触碰那道眼看就要消散的符文。 我不会有事,相信我。 尹辞剑尖垂下。 咒文触到时敬之指尖的一瞬,便倏然消散。尹辞沉默不语,接住了时敬之倒下的身体那人身体温暖,呼吸均匀,似是陷入了昏睡。 蜜岚女王的尸体几乎在同一时间倒下。 她跌上浸满鲜血的雪地,刹那间化作飞灰。妖群尚未散去,防护阵已然薄如蝉翼,却仍在平稳闪烁。 不久前,屋内。 小辈们在外面打得要死要活,陈千帆已然准备好逃跑用的法器。他闲极无聊,从窗口底下挑好尸块,做了两对挡灾符。 卫婆婆则以妖花染线,缝好了两个精致的平安锦囊。她没管尹辞是认真拜托,还是随口把她支开。她只管把锦囊包好,捶捶僵硬的背,满脸恬淡的平和。 夜里了啊,那帮娃儿还在外面? 嗯。陈千帆把挡灾符一收,收拾起来桌上的研究用具。小春,打包点衣服吃的,待会儿我们得跑。 为什么? 他们赢了,也只能拖延些时间。外头妖怪多,防护阵撑不了多久,咱得逃得远点,重新寻个地方住。 卫婆婆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又问:夜里了啊,那帮娃儿还在外面? 陈千帆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少见地没发脾气,只是重新答了一遍:嗯这儿要变成妖怪窝了,你记得收拾东西,随我走。 嗳。卫婆婆面色枯黄,局促地绞着手。我要随便出门,老爷又要打我了。 陈千帆直起腰来,把了把卫婆婆的脉。他眼皮跳了跳,到底没吭声。 卫婆婆倏地回过神,她看到陈千帆的面色,脸上浮出一丝黯然。她愣愣站在原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陈千帆面色平静:痴症又发作了? 卫婆婆垂下眼,脸上还笑着:只是偶尔忘些事,老糊涂,最近频繁了些。不妨事,我去收拾东西。 陈千帆没说什么,他继续自顾自地打包行李。结果没过半个时辰,只听噗通一声闷响。陈千帆回过头,正看到卫婆婆跌倒在地她费了半天力,却像是忘了怎么爬起来。 陈千帆走去她身边,不到十步路的工夫,她连爬都不记得爬了。卫婆婆呆呆躺在原地,嘴里无意识地哼起那支小调。周遭空气仿佛阴冷了几分,空气里多了一丝尿骚味。 沙哑的声音在冰冷的厅堂回荡,透出些凄凉的味道。 陈千帆拿起一块妖尸,小心扶起卫婆婆的后脑,几行血红色的纹路缠上她的额头。随即陈千帆迅速结阵施术,只是一整天又是解禁制,又是活傀咒。他整个人到了强弩之末,脸上现出些灰败之色。 卫婆婆这才清醒过来,她茫然地张张嘴:夜里了啊,那帮娃儿还在外面? 问完这句话,她又像察觉了什么似的,慢慢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来。随即她立刻抬起手,将面上的眼泪抹净。 恋耽美 送神——年终(78) 夫子,这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天厌呀? 陈千帆语气平静:是。 恶疾有界限。不到,治起来事半功倍,到了,药石难医。遗憾的是,人人生而不同,谁也不知道那条界限的确切位置。 我只是暂时没想出痴症解法。陈千帆给她拿了条新裤子,语气仍然平淡。先走再说,总会有办法的。 肠子烂了,他就给她换套肠子。胃里长瘤,他就给她做个新胃。如此重复,凡人也可成不灭之身。 可若是脑子糊涂了呢? 陈千帆苦思良久,不知道该换些什么。这个病症有些难,他还需要时间。 然而逝者如斯夫,不会为任何人慢下脚步。 卫婆婆摇摇晃晃站起来,她身上似乎开了道看不见的口子,生机不可遏制地流失而去。她接了三四次,也没抓住陈千帆递来的裤子。好容易拿在手里,她又对着它陷入茫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拿着这么个怪东西。 好在尸块还剩下不少。陈千帆这回干脆用了古尸,一口气耗费掉四五块,卫婆婆大半张脸都被法阵盖住了。 她再次清醒过来,摸着脸上凹凸不平的痕迹,一句话也没有说。 陈千帆姑且松了口气,继续收拾行李。旁边卫婆婆换了身干净衣衫,安安静静地理好日用物件儿,又摸了摸自己绣好的桃花。 夫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日见面么? 不记得。 你还记得我为什么叫你夫子吗? 不记得。 不记得挺好。她脸上的皱纹聚了又散,不知是难过还是欣慰。 卫婆婆小心地抚平衣角褶皱,原地发了会儿呆。不多时,她像是缓过来了,细声温言道,夜半了,我去烧茶。 小壶坐火,茶香四溢。 没过多久,东倒西歪的四人进了门施仲雨外伤挺重,内伤也不轻。闫清虚虚架着她,满腿是血,原本健康的肤色也显得惨白。 尹辞抱着昏睡的时敬之,看起来还算体面:前辈,我们将秘典彻底拆了。法器核心损毁,其余古尸咒文未损。 陈千帆:嗯,你们彻底解了法器,此地也能热闹起来。就算核心破碎,也算功过相抵,不会有大事。 那防护阵 防护阵撑不了多久,秘典妖气未散,妖群没那么容易撤。 陈千帆捋捋胡子,活像无事发生。 你们再忍片刻,咱们坐法器离开,跑他个一天一夜,那些玩意儿不会硬追。 闫清面色变了变:苏肆还没回来,万一 现今我等状况不佳,找也没法找。尹辞摇摇头,苏肆有那鹅妖守着,又极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等到了安全处,再寻他也不迟。 闫清看着遍体鳞伤的同伴,垂下头,咽下了没出口的话。 尹辞的判断理智至极,他若在这节骨眼上胡搅蛮缠,只会给人徒添麻烦。别说别人,他拖着一条伤腿,自己都走不了多远。 时敬之的金火战阵、尹辞的古怪剑术,他还将它们牢记在脑海里,晓得他们之间隔了怎样的天堑。 若是他也有那样的力量,是不是就不用暂时舍下同伴了? 尹辞没管闫清苦闷的心思,他率先走上前,将时敬之放上法器 那法器是个木船似的物事,前面没有牵引的箭马或其他妖怪,只在船尾放了两个带有繁复法阵的盒子,盒子旁边放了满满当当的妖怪干尸,盒子本身也散发着淡淡的尸臭。 木船浮在空中,船下法阵已然闪烁,正在发动过程中。 尹辞把安睡的时敬之放在船尾,又给他盖了件厚衣。 陈千帆拎起挡灾符,正大光明递给临近昏迷的施仲雨。随即他悄悄摸摸地塞了一对给尹辞:解禁制时你说过,咱俩有个约定? 我知道去哪儿寻不灭之身,会弄来一具给你研究。尹辞接过挡灾符,微微一笑。活傀咒的残阵,还烦前辈快些去除。 陈千帆胡子抖了抖,他抱紧怀里的记录簿,一双眼瞬时亮了几分:好说。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木船终于发动。 陈千帆将它牵引至屋外,群妖在防护阵外磨牙。俗话说蚁多咬死象,没了秘典,防护阵崩溃得慢了许多。却也架不住群妖冲击,慢慢出现了裂痕。 陈千帆跨入木船:小春,走了。 卫婆婆应声而至,她小心翼翼地向尹辞探出身子:孩子,这是你要的平安锦囊,拿好啦,一路平平安安。 锦囊绣工精美,针脚细密,显然用足了心思。尹辞道了谢,那会儿他原本只想把老人支开,卫婆婆想必也知道。但她仍做得极为认真,就像布置房内无人欣赏的刺绣桌布,枯枝绑成的小花。 尹辞看着老人和善的眉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卫婆婆慈祥地瞧了他一会儿,转头继续:夫子,这包是锅碗瓢盆,这包是换洗衣服,这包是 木船上已然坐了五个人,鼓鼓囊囊十几袋行李。卫婆婆还是不死心,扯了一大袋上来:这包是夫子你惯用的物件儿。 饶了老夫吧,防护阵发出一声不妙的脆响,陈千帆急着走,语气也快了几分。没了还能再买,差不多得了。 卫婆婆看了眼不远处的妖群:嗯。 上来,待会儿咱们从那边飞出去。然后 我不走了。卫婆婆笑道。 陈千帆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皱起眉,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荒唐话:小春,你说什么呢? 夫子拿贵重材料治完我没多久,我又开始糊涂了也就现在还能这样说说话,待会儿又得胡言乱语咯。 她笑得越发温和。 多谢夫子,让我从老天那偷来这么多年岁,又在这安安心心活了三十年人都说落叶归根,我也想死在家里。 陈千帆:总能有办法。 要是能治,你早就告诉我了吧。卫婆婆摇摇头,没事儿,我不是掌门之类的大人物,无需和天厌相斗。与其活着遭罪,不如体体面面地走。 陈千帆安静了会儿,淡淡道: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卫婆婆格外坦然。 时敬之未醒,施仲雨已然抱着挡灾符昏睡,闫清也因为失血过多,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尹辞只是沉默,目光有些复杂。 并没有人挽留她,卫婆婆松了一口气。 走吧。她摆摆手,兀自转身回了屋内。 陈千帆低估了她,尹辞想。老人看过妖群,印满法阵的脸上只有平静,没有畏惧。 陈千帆板着脸拉下机关。满满当当的木船艰难飘起,摇晃得颇为凶险,怎么看都不堪重负。 不远处,防护阵危在旦夕。陈千帆貌似把卫婆婆一事抛在了脑后,嘴里大啧一声:太沉了飞不动,还得丢点东西才成。 其余人基本没行李,他这话只能说给自个儿听。陈老头面无表情地扒拉行李,刨开破烂堆似的研究器具,找到了方才那一包锅碗瓢盆。 卫婆婆收拾的包袱整洁漂亮,扔起来也格外方便。包裹砸上雪地,发出一连串碎裂声。木船稳了几分,但依旧没能飞高。 陈千帆抓起那一大包换洗衣物。换洗衣物温柔绵软,甫一落地,只剩嘭的一声闷响。 船飞得更高了,可惜高度还是不够。 陈老头深吸一口气,又解开他那袋惯用的物件儿。他朝袋子里看了好几眼,这才解开袋口,把里头的杂物噼里啪啦往下倒。一时间,茶壶、茶盒之类的杂物散落满地,凌乱不堪。 里面没有贵重物品,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陈老头很快平静下来,倾倒速度眼看着快了不少。 杂物洪流中,一个茶杯灰头土脸地滚出袋子,落向地面。 而陈千帆本能地接住了它。 尹辞记得那个杯子每到夜半,卫婆婆会雷打不动地为陈千帆倒杯茶,那便是他喝茶的杯子。 陈千帆手抖了一下,像是被茶杯烫到掌心,手指却自作主张不肯松开。他就这样握紧杯子,若有所思地僵住动作。 下一瞬,陈千帆毫不留情地施起法术。 我得摒除点杂念,没工夫记录了。尹小兄弟,你待会儿给我交代下情况。 陈千帆是当之无愧的术法大师,施术动作娴熟至极,一切恰到好处。 可是法术中途停止,没能成功。 前辈? 太琐碎了。陈老头有些茫然,太琐碎了,这得怎么删? 他与卫春间竟没有半点惊心动魄的事。也就相遇时有些不同,他早已忘了个干净。在那之后,不过是每日两三个时辰的相处,几句平平淡淡的话。 外加一碗热饭,一杯温茶,再无其他。 除了治病,陈千帆顶多给她捎几朵妖花,让她自个儿染线绣花。 他思来想去,找不到任何特殊的地方。可这三十年都夹着这细细密密的碎片,他无法剔除,也不知道囫囵剔除掉一切后,他还能剩下些什么。 陈千帆垂下头,看向下方住了三十年的破屋。他记得里面每一个角落,厅堂一边乱七八糟,一边温馨可人,泾渭分明。 他们原本不该是泾渭分明的么?这简直毫无道理。 人间疾病,大多如是。无事时毫无所感,而伤起那一瞬过后,疼痛连绵锥心。 陈千帆摇摇头,突然笑起来。他听着防护阵崩裂的喀嚓声,语气仍是平日的冷静平稳,不知在向谁说话。 也是有趣,老夫换得了活人心肝脾胃,扔得了这辈子的波澜起伏,却丢不掉一个破杯子。 他看向闫清紧抱的慈悲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被这把剑击飞的那一刻。 当时他想,他可能不适合当和尚。 现在他想,他可能也不怎么适合当神仙。 陈千帆思忖了一盏茶的工夫,长叹一声。 尹小兄弟,算啦。他整整胡子,意兴阑珊道。那不灭之身,老夫突然不太想要了。 你这些朋友状况不好,得赶紧到安全的地方歇息。你不会法术不要紧,法阵烧着尸块,你调个方向就行我那记录簿,你留给你师父吧,好不容易有点才能,浪费了怪可惜。 陈千帆还是那副气死人的口气。 饶是尹辞见多识广,也怔住了一瞬:你 陈千帆摇摇头,把茶杯揣进怀里。他仔细瞧了尹辞两眼,又笑了笑。 老夫就算得了不灭之身,也不是断情绝欲的材料。天生不合适,勉强个什么劲儿呢。 就这样吧。 他说。 就这样也挺好。 尹辞没来得及回话,陈千帆撑过船沿,一跃而下。少了一个人的重量,船身即刻抖了抖,猛地朝天空冲去。 陈千帆落了地,双手背去身后,悠悠然然地进了门。 夜半还没过,再来杯茶吧。 防护阵破,群妖携着秘典残余的妖气汹涌而来。星空之下,一道术法被启动。它把闯入房内的妖怪吸了个一干二净,继而伸展躯干,抽出花苞,炸出一串串鲜艳花朵。 一株桃花立于北地冰雪,安安静静地盛开了半个时辰。 终究消散无踪。 第85章 吉凶 黄昏已过,夜色愈深。陈千帆住所十几里外,岩洞冷如冰窟。 白爷缩在苏肆怀里,头一回如此困惑。 它的能力一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可它偏偏算不出是哪一步错了。 是离开赤勾教那会儿吗? 赤勾教以探尽天下大墓为己任,对运势之事尤其敬重。平日下墓,他们连普通禽畜都要带上辟邪,要逮住有特殊能力的妖怪,那更得好吃好喝供着。 白爷由赤勾教分坛从酒楼寻到,供于总坛。它天生直觉强悍,晓得驱邪避凶,称得上赤勾教的活法器。 赤勾教总坛位于西北沙漠,天干物燥,它却能拥有自个儿的清池。平日它睡最新鲜干净的稻草,吃最鲜嫩的草叶鱼苗。那些小打小闹的王孙贵族墓,甚至不配请它老人家出掌。 白爷本以为自己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数月前,它快乐地拧完下人,陡然生出种不太妙的预感那感觉复杂绵密,说不清道不明。它总觉得自己得离开此地,又不知该跑到哪儿去。 于是它只好颓丧地躺在窝里,用不大的脑壳使劲思考鹅生。 谁料当日夜晚,一双罪恶的黑手伸入鹅舍。白爷暴怒,刚想回头拧人,嘴巴便被绳圈套住。它吓得整只鹅都呆了这混账分明是有备而来! 可这有备而来的混账长了副好相貌,练了身好功夫。他悄无声息地抱起它,雪亮的刀锋比在它颈子边。 白爷没挣扎,它肉触角一支棱,隐约感受到了此人身上的气运。 尽管白爷素来鹅眼看人低,它的脑子到底不如人好使。彼时它圆睁一双豆眼,判断简单直接此处不祥已现,而此人气运大吉。那就跟着走呗,还有啥要犹豫的? 跟错人酒楼烤架,跟对人吃香喝辣。 然而自从它的新奴仆加入枯山派,它就没碰见过什么好事。这一堆人类运势之衰,搞得它差一点怀疑鹅生。好在诸事姑且沾个顺风顺水,一行人没撞什么大灾,苏肆日渐活蹦乱跳,它的预感不算出错。 直到此刻。 此时此地,它的吃香喝辣状况奇差,眼看就要咽气了。 苏肆窝在岩洞一角,嘴唇青紫,面色发白,衣衫上的血液已然冻硬。几步外,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倒在地上,尸体上的宓山宗门服残破不堪。 白爷被苏肆牢牢抱在怀里,它一对豆眼鲜见的没有严厉,只有担忧。 苏肆笑了笑,下巴蹭蹭它的脑袋。 你这趋吉避凶不太灵光啊不过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人各有命,我怕是只能供你到这了。 恋耽美 送神——年终(79) 白爷焦急地扭着身子,挣开苏肆有些冰冷的怀抱。它一面昂昂低叫,一面继续思考,试图找出自己引错路的地方。 根据它的直觉,他们两个都能活下来才是。 难道今天比较特殊? 今日凌晨,白爷察觉到一股强烈至极的凶气。于是它连踩带拧地弄醒苏肆,打算把自家奴仆救出去。 就像它所预料的,苏肆果然披上衣服,杀气腾腾地追了出来。 数月下来,白爷了解自己的奴仆苏肆向来警惕,剔肉刀不离身。他也很会求生,绝对能活着走出雪原。 最便利的是,苏肆相当冷静残忍,从不会去做毫无益处的事。苏肆不是没有利用过别的人类,他比谁都擅长及时抽身。 多么稳固好用的饭碗。 白爷的预感果然来得及时,苏肆刚寻到撒丫子跑老远的鹅妖,便看到了乌泱泱的妖群。 发现新鲜人肉,几只小妖离开队伍,直扑过来。而苏肆垂下眸子,剔肉刀刀光闪过,鲜血顿时飞溅一地。 到此为止还算正常,接下来,那个冷静的人类似乎做错了决策 见到眼前的危机,苏肆没有逃跑。他踢开脚边妖尸,被妖皮上的碎符吸引了注意。 身为赤勾教少教主,苏肆不需要学施法画阵。但敌人常用的基础阵法,大墓常用的阴邪异术,他通通都得学。 先前我只觉得这些鬼画符烦人,眼下倒该谢谢那老妖婆了。 苏肆捻起那不甚显眼的苍白纸屑,放在掌心细细查看。 你叫我出来,就是为的这事?简单的破阵术而已。但有人故意撕符成雪,沾遍群妖,将术法藏于妖气之中。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削弱防护阵么,唔,三子那边有时掌门、尹前辈,应当不会有事 白爷眨巴着眼,眼巴巴地等苏肆带它逃走鹅妖可不懂什么法术法阵,只晓得这地方的凶气让鹅心烦。 换做之前,苏肆早就呲溜跑远了。这会儿他却杵在原地,口中喃喃着追凶、破阵之类的难懂话语。 它可不是救他出来发呆的! 白爷怒火攻心,一口拧上苏肆的小腿。可惜天寒地冻,苏肆衣衫不薄,它这一口拧了个寂寞,只能扑棱翅膀干着急。 昂! 我知道,得赶紧把施术人找出来。苏肆看了它一眼。术法不解,陈千帆那边的防护阵撑不了太久。 昂!!!你知道个屁,管他们做什么! 然而苏肆只是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把白爷往外袍里一裹,循着妖怪大军的来路前进。 罢了罢了,它不管了。反正它没感应到麻烦的凶兆,只要自己和奴仆死不了,多磨蹭会儿也不妨事。 白爷有些悻悻。 枯山派三人,也就红眼睛还像个人样,剩下两个一个比一个怪。苏肆没有鲜草鱼苗,也没有自己的清池,他到底留恋枯山派什么,它实在想不通。 小半天后,苏肆顺利找到了远程施术者。只是那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警惕,也比他们预料的强大。 两人交战了整整三个时辰,白爷全程躲在岩洞巨石后,整只鹅瑟瑟发抖它除了预测吉凶,便只会拧人,半个天生法术都不会。随便飞来一道术法,就能即刻送它归西。 更何况,面前炸起来的法术比它这辈子见的都多。 它的奴仆透支所有气力,才将对手生机断绝。可敌人倒下之时,苏肆也遍体鳞伤,站都站不太稳了。 放在平日,这些伤不至于一下子要他的命。但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北地,别说受伤颇重,囫囵的活人也能生生冻死。 白爷差点被苏肆的境况吓到。 奴仆死相已现,它将被独自困于冰天雪地,性命未卜。 可它仍未能感受到不祥之气,是肉触角冻伤了?还是此地太过严寒,它体虚肚饿,精气不足? 昂!昂!白爷跌跌撞撞跑向尸体,在尸体上蹦跳大叫。 按照苏肆的性子,该去啃咬那具尸体才是。勉强吃点东西,他说不定也能多点力气撑着。 可苏肆只是疲惫地摇摇头。 他们肯定会来找我。可惜妖群一时半会散不掉,这里又隐蔽,他们最快也得日出后再来我就算吃了人尸,也活不到日出,我可不想让他们瞧见那副恶心模样。 他吐出一口寒气,甚至露出一丝虚弱的笑意来。 再说了,就算要吃,我也该先吃了你。 昂!什么狗东西,简直大逆不道! 白爷,过来。苏肆的声音突然平稳了些。 白爷啪啪踩着地面,尽量威严地走了过去。它还没站稳,身上便多了个暖烘烘的物事。它低头一瞧,瞧见一块温润的红玉。 我在那个王八蛋身上发现的,大概是他们施术暖手指的小玩意儿。你戴上这个,走远些吧去哪里都行。 昂?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冷得像冰窖,这人怎么舍得把这种宝贝给出去。 你个头小,还能凭这东西保保命。就我这情况,单暖个手指也没用一时半刻的苟活,我不想要。 苏肆像是想通了什么,笑得更灿烂了。 这句话是不是挺像大侠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白爷胸口坠着暖玉,又去拧苏肆的手。 然而苏肆没再回应。他半合着眼,不知是休息,还是已然失去了知觉。白爷用脑袋蹭了蹭那人的掌心,苏肆掌心冷冰冰的。 事情不该如此,它迟钝地想道。 或许它该在这等等,说不准它没弄错,会有转机出现。它原本就是靠警示吉凶、听天由命活了这么久,只要找对依附的人类奴仆就好,它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用做。 它的能力从未出过错。 考虑到这里,白爷又试探着拧了下苏肆。苏肆仍然没反应。它耷拉下脑袋,呆呆地坐在原地。 苏肆生机微薄,他真的快要死掉了。 可能它该听他的话,就此离开这里,寻找下一个气运大吉的人混吃混喝。就算它的预测错了一半,至少它自个儿性命无忧。 但白爷还是有点不高兴,胸口的暖玉烫得它不太舒服。 苏肆是见它一路安安静静,才敢单枪匹马寻到这里来的吧?它的能力到底 算了。 白爷伸直脖子,昂地大叫一声,两只肉触角彻底耷拉下来。 它不想再去考虑能力的有无,事态的吉凶。那些东西太复杂,它想得脑壳发涨。当只鹅没什么不好,得了好处就回以好处,做鹅也是要讲道义的。 白爷扑棱了会儿翅膀,一头冲出洞外。它身子雪白,一朝踏上雪地,只剩橘红的嘴巴和脚掌。风雪稍停,周遭一片静寂。白爷炸起羽毛,跑到最空旷的地方,抬头昂昂大叫不止。 叫得口渴了,它便低头吃一口雪。它不知道苏肆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周遭到底有没有人。它只是骂人似的大叫,越叫越疲惫,却也越叫越爽快。 它不想死,那就叫到体力刚够保命为止。如此一来,它也可以挺胸抬头地离开这北地了。 要是倒欠奴仆情分,它岂不是很没面子? 白爷不记得自己叫了多久,它吵得自己都有点发晕。它只记得在乌云散去、繁星显露之时,一双脚在它面前停了下来。 它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女人身披暗红披风,妆容精致,目光灼灼。 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只小小鹅妖。 她笑嘻嘻道,摩挲着颈子上的小巧银哨。 在她的肩膀一侧,三只肥胖的麻雀挤在一起,好奇地歪过头来。 第86章 法阵 时敬之做了个不算长的噩梦。他清楚自己在做梦,心里还算踏实。 蜜岚女王不似阎不渡,她没心思给世人留下细节,近乎浩瀚的恨意与绝望劈头而下,时敬之险些失去意识。 女王性子比阎魔头还要狠戾几分,对同类也没有半点手软。时敬之有些后怕要不是自己得了尹辞与陈千帆的协助,未必能打赢秘典。要对付战力全开的女王送葬,正常看来,他至少得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她希望把遗言交给足够强悍的同类。 时敬之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钻了空子,他只是有隐隐约约的感觉。蜜岚女王的遗言,必然不是他能轻松消化的东西。 果然,磅礴的绝望之中,她给出的信息相当直接。 噩梦之始,时敬之便看见了北地万丈冰川。蜜岚女王站在冰川边缘,身着蓝白皇袍,冷艳逼人。 她身边并无一人。 而在她的对面,站着大允的上万军队,其中还夹杂着数千蜜岚士兵。为首的是一白马老者,看打扮是那时的允朝国师。 朕是什么?你们制造的怪物,还是武器? 乌云与暴风之下,她问得平静。那声音被术法传出,周遭的武将士兵无动于衷,似乎只有国师才能听见。 国师微微挑眉,上下打量着蜜岚女王。后者咳出一口血,笑容里满是嘲讽,整个人犹如立在冰川之巅的病梅。 朕治病之时,在自身血内寻得一法阵。那法阵复杂到不似人间之物,又确实有人为改动的痕迹。它自打出生便陪着朕,朕这短命怪病、骇人欲念,全与它有关吧? 比起疑问,蜜岚女王的语气更接近叱责。国师目光中露出几分欣赏来,然而那欣赏很快转为遗憾。 能察觉血阵,不愧是传闻中的法术奇才,可惜 他的声音很低,同样透过法术送出,针刺似的扎来。 不用可惜,今时今日,朕只想死个明白。老东西,若你胆敢在朕眼前撒谎,朕就算下地狱,也要带你身后的几万人命同去。 蜜岚女王冷笑着打断了他。 国师一脸悲悯,如同注视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望着女王身边蓄势待发的无数术法,沉吟片刻,终究是开了口。 大允代代有欲子,才华横溢、风华绝代。圣人以身祭天,上天才赐下如此福分,汝等并非怪物,而是天命所望。我等将你送至自由之地,也是一片苦心。 可惜,可惜妇人家人心浅薄,定欲太偏,终究难承天运。 蜜岚女王的笑容越来越大,寒风吹起她的长袖,煞气与仙气混作一处。 欲子?定欲?朕且问你,那差点要了朕命的血丝怪病,就是定欲么? 国师温和颔首:确实如此。 女王握紧手中的帕子,笑容有些扭曲。晴天之上卷起乌云,云层中传来隆隆雷声。 她的绝望越发浓重,裹挟着凌乱的碎片。定欲时的记忆,很难说是祝福还是诅咒,她注定一生无法甩脱。 女王许洛身患咳血怪疾,难以生养,因而被皇家冷落。她入宫多日,王族仅仅把她当个漂亮摆件供着,只给了她一个叫阿桃的女奴。 然而无心插柳柳成荫,两点浮萍相遇,女王有了此生第一个友人。 某个春日,她收到了这条手帕。阳光之下,女奴阿桃双眼闪闪发亮,笑得无比灿烂 【收着吧,我绣的!我记得今儿是你的生日。嗳,咱俩都被孤苦伶仃地困在这,总得彼此支持才成。】 【我从我家妹子那学了大允的歌,我唱给你听!大允话怎么说来着,暖、暖风有情桃枝俏】 【可惜我家都是皇奴。要不我肯定要走遍全国,到处唱歌。阿洛,你将来想做什么?】 明明只是一个笑容,却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东西。怎样都好,她还想再看一次。 也许她可以实现那人的愿望。 数年后,王族的尸堆旁,染血的王座上,新王冲友人开心地宣布 【我要废除皇奴制度,你可以随便唱歌。】 【我会照料你的家人,也会照料好这个国家现在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桃,你为什么不笑了?】 奴隶阿桃战战兢兢地跪在王座之下,头也不敢抬。听到这话,她抬起头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过多久,阿桃一家则被民众以出卖王族,支持暴君围攻。阿桃并未向昔日的友人求援,许洛发觉的时候,他们已然越过边境,逃去大允。 她再也找不回那个笑容了。 阿桃仓皇逃走,而她再怎么励精图治,在蜜岚民众看来,她永远只是个杀夫灭族篡位者,居心叵测的异乡人。她进退两难,偏偏又时日无多。 她心里明白,她再也看不到那样的笑了。 何等可悲可笑的一生,只换来轻飘飘一句人心浅薄,定欲太偏。 那什么才是正? 女王松开手,那条皱巴巴帕子随风飞舞,掉下山川。她直视着国师的双目,近乎一字一顿道:大允代代有欲子,才华横溢、风华绝代。朕就知道,朕不会是最后一个这就够了,足够了。 来,朕教你两件事第一,人之将死,其言未必善。说不杀人,是朕骗你的。第二么 放开那条手帕后,她笑得更美了。 你该守好你的秘密,死人未必不会说话。 女王话音刚落,无数艳红的咒文激射而出。国师面色一变,试图以术法抵抗,却被当即洞穿心脏。飞溅的鲜血中,巨大的冰川登时碎裂,几万军队顷刻坠入冰海。 老东西,就让你瞧瞧妇人家的恨意吧。 国师的尸体被咒文拖拽上前,女王将它紧紧拥在怀里。一阵血色辉光后,更多尸首簇拥而来。在被尸首淹没前,女王面色死灰,嘴唇轻动。 朕会让你们知道,那圣人以身祭天,上天赐下的不是福分,是厄运。 朕会成为这厄运。 几十年,几百年,总会有她的同类来到这北地。哪怕只有一点可能,她也要他们付出代价。 无边的憎恨与绝望中,她终于流下泪来。在噩梦的最后,时敬之看见女王动动嘴唇,又倔强地将最后的话语吞了回去。 看那个微小的口型,她似乎想要呼唤一声阿桃。 恋耽美 送神——年终(80) 噩梦遗言中的信息实在骇人,尸堆涌上的触感过于恐怖。时敬之惊喘两声,猛地坐起身来。 他溺水似的胡乱挣扎一通,紧接着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 时敬之熟练地将手握紧,拥住手的主人。那份绝望和压抑险些把他淹死,好在他还拥有一截永不沉没的浮木。 醒了?尹辞松了口气。 时敬之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醒活傀咒的后遗症犹如宿醉,加上蜜岚女王的遗言影响,他的脑浆仿佛正在颅骨内冒泡。时掌门松开徒弟,扒拉了半天木船船沿,试图呕吐。 结果胃袋里没有东西可吐,他干呕半天才缓过神。 三岁时的记忆恢复,时敬之知道定欲一事与上任国师脱不了干系。谁知这干系从二百年多年前就开始了。 插手的还不止一个国师,是一群。 蜜岚女王、阎不渡以及自己,都是某种叫做欲子的活物。他们的咳血怪病,扭曲欲念,统统是拜这个身份所赐。 大允代代有欲子,除了女王和阎不渡两个格外闹腾的,还有多少人埋葬在阴影之下? 按照遗言中的说法,初代国师祭天后,欲子方才出现。可是欲子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时敬之恨不得现在就飞去弈都,严刑拷打江友岳。可惜江友岳被保护得严严实实,他又被皇家戒备,怕是不好出手。 况且此时此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哪有什么短命怪病,他只是血液中带了个用途不明的法阵。那法阵生来便跟着他们,连蜜岚女王都未能将它去除,可见不是好相与的。 活傀咒时效已过,时敬之失去了陈千帆的法术储备,推不出更深层次的线索。他只能抓住尹辞,虚弱地四处乱看:陈前辈和婆婆呢? 木船似乎是某种法器,它正安稳地停在皑皑雪原之上。施仲雨与闫清还在昏睡,船上唯独不见陈千帆、卫婆婆的身影。 尹辞垂下目光,轻描淡写道:都走了。 时敬之纷乱的心思当即凝固。法器还带着热意,他们准是刚停下来不久。四下空空旷旷、荒无人烟,这个走想必只有一层意思。 过了半天,他才有些迟钝地思考起来他出门前,两位老人分明还好好的。怎么一觉过去,人就没有了? 他当即抓紧尹辞的手,像是怕面前人也消失似的。 自从解开禁制开始,又是恶战又是遗言,时敬之身心就没有休息过。尹辞看着眼前人,只觉得此人四肢百骸写满疲惫,往日旺盛的生机都淡下几分。 他思考片刻,没追问遗言之事,而是自顾自继续道:施仲雨与闫清的状况不怎么好,需要个暖和地方养养伤。此地离孪川不远,我们可以去那里稍歇片刻。 眼下刚刚日出,阴气减退。我去寻寻苏肆,你在这里等我。 尹辞口气平静,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听得人很是安心。 就像多年前那样。 对了,阿辞是不死不灭之身呢。他后知后觉地想道,忍不住又开始走神。 只是一瞬,时敬之感同身受了蜜岚女王的痛苦要是身边没有这么一丝尘缘牵着,那些沉重的真相砸下来,自己没准也会陷入不知所措的绝望。 时敬之生出些奇妙的劫后余生感,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尹辞像是误会了时敬之的呆愣,以为他还没从噩梦中缓过来。 他掏出个精致的平安锦囊,塞进时敬之的掌心:卫婆婆绣的,里面有陈千帆写的平安符,记着别随便打开我收了你的花灯契,总得回个礼。 说罢,尹辞从怀里取出另一个平安锦囊,在时敬之眼前晃了晃:这是我的,花灯契我也放好了。 哦,这是在哄自己。 时敬之突然觉得此人一套三板斧二十年没变,可见着实存货不多。时掌门尽管满心沉重,还是差点被徒弟逗乐。 尹辞有点笨拙地继续装爹,自个儿的语气都有些犹疑不定:等到了孪川,我给你做鱼吃。 时敬之把平安锦囊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拿眼看尹辞:为师早过三岁了,刚才只是在想正事。 他不再是当年的小哑巴,这点贿赂已经糊弄不了他了。 不过我还挺想吃果汁鱼片。他稍稍思索片刻,严肃地补了一句。 尹辞的表情松动下来。他舒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眉头便慢慢蹙起。 时敬之扭过头,顺着尹辞的目光看去不远处,一道白烟滚滚而来。光看形状,接近的东西有点古怪,妖气却相当淡薄。 待那东西近了,两人才看出个大概。那是一群兔妖拉的小型雪橇,雪橇上站着一个人影,那人影手里拎着一只大鹅。 大鹅脑袋上顶着两个肉触角,眼神严厉又不满,他们眼熟得很。 白爷胸口挂着块暖玉,看着惊魂未定,所幸没受什么伤。苏肆晕在雪橇尾,他被厚衣服团团裹住,脸上还沾着血,看着也还留有几口气。 好久不见啊时掌门,你们枯山派是不是丢了点东西?雪橇停在木船旁边,橇上人巧笑倩兮。 时敬之:多谢沈姑娘。 他有点哭笑不得,只得先配合沈朱演戏。以尹辞的阅历,大概在鬼墓下便发现了他俩的联系。现在沈朱当面装不熟,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介绍这位部下。 就这气氛,说不说都怪尴尬的。 时掌门一份真情刚到手,热乎劲还没过,生怕手一滑摔出缝。他一时张口结舌,想不出圆滑的对应。 另一边,尹辞的确记得来人的脸,那人正是鬼墓下的沈朱。 他们还在鬼墓时,时敬之便与此人鬼鬼祟祟独处过。阅水阁弟子向来满地跑,到处调查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如今在这里撞上,勉强可以通过巧合解释,不过 尹辞瞥了眼沈朱胸口的鸟哨,又想到时敬之身上的麻雀毛,心下了然。只是现下他换了张脸皮,也不知道时敬之有没有跟此人提过这茬事。 好歹两人一直避着他联系,直接戳穿好像有点伤人感情。眼下时敬之不吭声,他好像怎么开口都不太对。 师徒两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气氛陷入可疑的沉默。 沈朱观察了会儿这莫名其妙的气氛,眉毛越扬越高。见两人谁都不吭声,她慢慢咂摸出一点味儿 沈朱把苏肆拽上木船,继而转向尹辞:行了,我知道你。我确实是时敬之的部下,不过他没有跟我乱说你的事。阅水阁的消息一向快,一听说你在城门口当众亲师父,我就认出你来了。 她笑眯眯开口,试着缓和气氛。 尹辞是吧?鬼墓那会儿我印象就挺深。敢那样对亲师父下嘴的,我就见过你一个。 第87章 平静 沈姑娘的气氛缓和起到了反效果,北地寒风险些炸出热浪。 如果时间能倒流,尹辞只想当即戳穿沈朱的身份。 活了这么久,他的确想要前所未有的体验,但这体验不包括百年难遇的尴尬。然而这不能怪沈朱只看外貌,他是比时敬之年轻些的。 尹魔头那颗笨拙的亲爹之心颤了颤,中道崩殂。 先前不知彼此底细,他与时敬之彼此试探了挺久。两人被师徒二字牵着,难免有些亲密举动。如今相认,将情绪稍转即可前提是他没随手调戏自家师父。 他怎么就忘了这档子事呢? 鬼墓下的渡气,城门口的假作亲吻,时不时吹口气逗一逗。时敬之平日摆出副师父模样,一朝被作弄,多半会面红耳赤,好玩得很。 要是反过来,他还可以大度地表示小辈不懂事,权当无事发生。 可惜老流氓竟是他自己,这事就不好办了。 尹辞此生鲜少懊悔,这会儿却悔不当初捉弄正经小辈那么好玩吗,他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扮演普通山户? 他一时没法把时敬之当小哑巴看了。当时收获的趣味,现下全变成了滋味莫名的尴尬。 好在他还有数百年时光铸就的一张脸皮,可以随时随地假装风轻云淡。 这种时候,万万不能先露窘态。尹辞双手一抱拳,笑得自然。 是,在下正是尹辞。 时敬之目光奇异地看了尹辞一会儿,不知道是感慨此人脸皮之厚,还是钦佩此人装傻的能力。 沈朱没瞧出两人私底下的汹涌暗流,顺着话茬道:伤者太多,各位最好尽早去孪川歇息。过了这段时日,中原就不好走了。 她跨上木船法器,把雪橇拴在船后。拉雪橇的兔妖瞬时跑了个一干二净。 时敬之甩甩头,回过神:中原不好走了? 沈朱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她瞧了眼尹辞,目光才转回时敬之:见尘寺一事,暴露得太快了。阅水阁已然得了消息你强行上山,设计杀害觉非、觉会两位高僧,掳走了空石大师的慈悲剑。 掌管情报的阅水阁收到消息,传遍江湖只是时间问题。 时敬之思考片刻:这么扯淡的说法,总得配个肆意妄为的名头我想想,慈悲剑上有视肉线索,而我为了独占秘密,才杀了两位高僧灭口? 沈朱:正是。此事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 时敬之:我心里有数。 说罢,他瞥了眼昏迷不醒的施仲雨:见尘寺惨案在先,宓山宗秘典解禁在后。这还真是走一路,踩一路绊子看来我们得快点与施姑娘分开。她若与我们同行太久,难保被人害去,也变成一盆泼来的脏水。 此事一出,寻找视肉之路只会更加艰难。然而时敬之不急不躁,分明知道了些什么。 她没再问,继续道:慈悲剑上有线索一事,陵教已然知情。他们借地势之便,设计封锁了纵雾山。 时敬之表情仍然平静:我知道了。 尹辞没工夫体味尴尬了,他只是看着出奇镇静的便宜师父,微微蹙起眉。可惜北地天寒地冻,他们带着一船伤员,不便细细盘问。 两人各怀心思,就此前往孪川。 施仲雨清醒过来时,一行人脑袋顶上有了遮挡。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仔细一算,她竟昏睡了将近一日。 施仲雨下意识摸向胸口,摸到那对挡灾符后,她才吐出憋了许久的一口浊气。施仲雨佩好破破烂烂的青女剑,挣扎着下了床。 这间客栈不大,在一处普通院落内,看着像一般人家额外做点小生意。客房总共就那么两三间,里头的家具落着灰,不讲究到了极致。 不过枯山派虽说捉襟见肘,也没有糙到把年轻姑娘扔男人堆里。施仲雨独占一间客房,房内连枯山派的物事都不见半个。 施仲雨匆匆整了仪容,推门而出,恨不得一口气冲回太衡,把掌门唤醒。 只是考虑到自己此行受枯山派照顾良多,不告而别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她刚恢复点气力,便开始寻找枯山派人士。 她敲了半天隔壁的门,没人应。门半开着一道细缝,能看见昏睡不醒的苏肆和闫清。两个人灰头土脸地团在被褥里,伤处都被好好包扎过,似无大碍。白爷正压在苏肆胸前,疲惫地打着盹。 房内没有旁人,她又转了圈,也没有找见时敬之与尹辞。 院子不大,她一个大活人到处晃悠,被掌柜一眼瞧见:姑娘,醒了啊。你那朋友们来了,正在前厅候着呢。 朋友? 施仲雨晃到主屋前厅,登时被一阵此起彼伏的大师姐声淹没。 是了,她迟钝地想。太衡在孪川有驻马点,不少资质一般的弟子守在此地,平日不怎么习武,忙于门派的繁琐杂事。 他们平日见不到太衡重要人物,突然天上掉下个大师姐,那一定是得瞧个新鲜的。 如今与门人成功汇合,她只要躺进护身梭,很快便能回到中原。 只是施仲雨实在想不通,那对师徒为何要早早通知太衡,再特地避开,只留两个压根见不了客的伤病号闫清先前只是太衡的下人,苏肆更是新入枯山派不久。就算太衡弟子们在这等她,只要她不开口,他们不会对那俩无名小卒产生一丝一毫的兴趣。 面对两个神智且不清的下人,她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 施仲雨人虽固执,好歹生在富商之家,知道哪些表面功夫最好做做。先前在鬼墓之下,时掌门可没吝啬卖她人情。 现下如此安排,倒像是不想与她沾上半点联系,委婉催她离开。 明明他们先前还并肩作战,一同出生入死。 施仲雨揉了揉太阳穴,她发现无论自己再怎么纠结,能选的道路就那么一条她总不能耗着自家掌门的命,追究些礼仪上的细枝末节。 于是她勉强挂上笑容,应付面前热情洋溢的太衡弟子。他们簇拥她离开小院,临别时,施仲雨扭过头去,疑惑地看向那破破烂烂的院子。 好在就算她无法与他们当面道别,也有别的事可报答。 尹辞,不,尹前辈还拜托了她一件事。 戚掌门那边人命关天,耽误不得。但抽调一名亡故弟子的履历,她还是有空做的。 几个时辰后,一匹箭马离开孪川,一只灰鸽扑棱翅膀,身影划过夜色。 尹辞收到太衡灰鸽时,明月已升。时近十五,月亮饱满了不少。 可惜孪川偏远寒冷,甫一入夜,街上灯火瞬间黯淡下几分。师徒两人在屋脊暗成两片薄影,犹如装饰用的石雕兽像,继续心照不宣地粉饰太平。 鸽子来时,尹辞并未避讳身边的时敬之,当着对方的面看起信来。 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时崇玉幸得圣宠,入宫未满四年,郁郁而终。】 尹辞把纸一团,最后的猜测尘埃落定二十四年前,能专门伪造尸体骗过他的,这世上本来就没几个人。那人为一个小哑巴煞费苦心,时敬之必然出身不凡。 时敬之曾说家里大哥早早继承家业,没人管他。他曾说自己饮过仙酒,但仙酒对他没有效果他曾说大哥爱好古怪,自小便引他学习用兵之计。 尹辞当时只当此人胡说八道,谁知回过头去看,竟然大半是真话。尹辞对皇家讯息有所耳闻,从没听说过许家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恋耽美 送神——年终(81) 时隔这么久,尹辞好容易揪住这人的狐狸尾巴,却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时敬之曾说过,要自己早日找到他,去他身边。可如今时敬之知晓他们之间的深厚缘分,知道自己对他的关怀,却没有因此贴上来明示暗示,试图利用不死不灭这再强大不过的工具。 明明无论敌人是谁,自己都不会为此丧命。 当年哭哭啼啼的孩子长大了。尹辞心想,或许长得太大了点儿。时敬之物瘾在身,眼看不死之身在前,天知道他怎样忍住不问的。 哪怕此刻,周遭再无旁人,时敬之也只是目送远去的鸽子:太衡的信? 唔。 阿辞,中午的果汁鱼片很好吃,明天能做做烤鱼吗?时敬之自然地岔开话题。 尹辞怀疑如果自己不吭声,他们能将这份虚假的平静永远维持下去。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调查不灭之身的成因。如果我知道答案,我绝不会瞒你。尹辞还是叹了口气,踏出第一步。很遗憾,我的过去帮不了你什么。 他刚不死不灭时的记忆,本身就模糊不清、真假难辨。而在那仅有的印象里,他只记得无边的黑暗与绝望。尹辞调查数百年,没有找到接近于答案的东西。时敬之时日无多,这条路显然不是他们该走的。 先不说自己一把年纪,犯不着对时敬之倾倒陈年苦水。尹辞完全不想给时敬之不切实际的希望,那样太过残酷了。 但是不老不死的当事人毫无头绪,这话一旦出口,怎么看怎么惹人生疑。 然而听到这话,时敬之只是灿烂一笑:我知道,毕竟阿辞许过我长命百岁,不会特地瞒我。枯山派马上要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你还愿意留下,为师心满意足。 尹辞看得出,这并非谎言禁制破开,若说时敬之唯一的变化,或许只有这份毫无保留的信赖。 话说完,时敬之又兴致勃勃地赏起屋檐下万家灯火。 为什么不挨过来呢?尹辞想。时敬之明明有充足的理由,撒娇、暗示、求助,怎样都好。 算了,他又想。这个人已然把他拉入尘世,那么他也可以走过去。 多简单的道理。 殿下,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尹辞一只手按上时敬之的头,手上稍稍使力,引他看向自己。 是时候开诚布公地聊聊了。 第88章 花灯 时敬之安静了一瞬。他茫然地看着尹辞,似是没反应过来那声殿下是在叫谁。 随后他微微睁大眼睛。 虽说十五以内都是年,除夕过了不少日,天上没有半点烟花影儿。尹辞却看着那人双眼一点点亮起来,像是捕捉到了他瞧不见的光。 尹辞尽量耐心地等着。 二十四年过去,初相遇时他们各取所需,就差比拼谁利用谁多一点举手投足皆如对弈,所思所想绞成刀光剑影。见招拆招,快刀乱麻,利落到有些爽快。 如今要顾及对方,却连一点试探都要反复斟酌。 此事是我的私事,本与你无关。 时敬之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暗含警告。 皇家秘辛牵连甚多,国师又专注仙道。光是视肉之争,大半个江湖便动荡不休。你已为我涉过险,不死之身万一暴露,只会沾上无穷无尽的麻烦。 尹辞笑笑:当年我化名宿执,与阎不渡明争暗斗,也不过是众多麻烦之一。你这点事,我还不至于瞻前顾后。 那又如何?面对这位曾经的高寿偶像,时敬之未露半分激动之色。 什么如何? 你只是死不了,不是无血无泪,无心之人可不会走火入魔。时敬之平静道,你要只是认为欠我人情、或想庇护当年稚子,大可不必如此。二十四年前你保住我一条命,我护住你一点清明,我们两不相欠。 尹辞蹙起眉,这和他预想的发展不太一样。 时敬之非但没有顺杆而上,言语之间,反而像是要把两人过往一一捋顺、慢慢解开似的。 于你,我可能只是朝露蜉蝣,幸得一时垂怜。你待我细心,不许我自伤,前两日却为救我一命自伤至深,我感激是感激可是就算你不把自己当人,我也没法再把你当神仙了。 就像许多年前那般,时敬之伸出手,理了理尹辞的鬓发。 同为援手,是人是神,有区别么? 既然极度渴望活命,坦率地接受帮助不就好了?尹辞一时不明白时敬之的执着之处。 时敬之像是看透了他的疑惑。他在屋脊上站起身来,笑意盈盈:我确实想活,如今对手已现,我必定全力以赴。至于阿辞你嘛你看到最后便好。 等你百年以后想起我,我可不想和懊悔、伤痛之类的词混在一起。你说你许我长命百岁,无忧无惧。现在我已然无忧无惧,你也不需要太过纠结于前半句万一我不慎失败,只是因自己而死。 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夜风不重,时敬之的衣袖被微微吹起。他自上而下看着坐在屋脊上的尹辞,目光温和,身后是如水月色。 再者,若是阿辞硬要当无所不能的神仙。那样以我生欲之重,待我濒死之时,难免会对你生出怨愤之心。那样的死法,我怎么想怎么讨厌。 原来如此。 尹辞眼前的枫林淡了下去,那个笑得灿烂的孩子慢慢模糊。时敬之彻底散尽过去的幻影,当真开诚布公地与他谈起话来。 那我不当你的神仙。尹辞笑道。 不当徒弟,不当前辈,不当不死不灭之身,也不仅仅为你一人我要继续详查肉神像一事,随你行动,我总能触到更多线索。 尹辞长舒一口气,同样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来:殿下,你可愿与我联手? 时敬之目光倏地柔软下来。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闭目片刻,才笑着握住那只手:我略有心疾,勉强能压制。之后行走江湖,还请高人多担待些。 那是尹辞从没见过的灿烂笑容。 不知为何,在那笑容前,尹辞有点莫名的心虚他的挡灾符早就送出去了,他们现下才变成公平合作的关系,大概不算违背誓言。 好在他的患得患失只患大不患小,尹辞很快将这事压进心底。权当那是他神仙生涯最后一点纪念,横竖时敬之击不穿他的脸皮。 不过这决定不小,你也可以再考虑片刻。 时敬之对徒弟的心思一无所知,他思忖片刻,指了指不远处还亮着灯的一条街。 这样如何,你我回去之前,同走那条街若是走到尽头,你的想法还未变,那我可不接受反悔了。 时敬之语气轻了不少,其中的期待与欣喜满得要溢出来。 元宵节未到,孪川灯会未办。好在不少店家未雨绸缪,早早备好了个店门口的花灯。街道上行人寥寥,然而暖光未熄,门口还有不少生意人歇着,姑且和热闹沾那么点边。 师徒两人戴着傩面,慢悠悠地并肩而行。两侧明明只有简陋民房、黯淡火光,两人却走出了热闹集会的轻松感。 时敬之走得不紧不慢,每一步端端正正,用足的气力。尹辞突然生出个猜测比起给他留下后悔的时间,时敬之更像是给自个儿留稳定情绪的机会。 看着怪好逗的。 这念头刚蠢蠢欲动,就被尹辞一把掐住。刚说好联手,逗什么逗,被沈朱记册子是小,被时敬之误会态度就麻烦了。 然而耍弄人的习惯持续了大几十年,一时难以改掉。尹辞只得另辟蹊径,又开始回忆小哑巴那张无辜的脸。他一走神,整个人跟着僵了僵。 时敬之瞬间扭过头,满脸草木皆兵的狐疑。 尹辞:和刚才的事没关系。我只是在想你我情谊还算深厚,我不会再作弄你。 我还以为阿辞不会在意那些个鸡毛蒜皮,没想到这般耿耿于怀。 尹辞啧了声,悻悻结束话题:说不上耿耿于怀,偶尔想起罢了。 时敬之不知该如何接话。尹辞嘴上满不在乎地说偶尔想起,脸上却深深刻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 此人还在介意那些玩笑之事,可见长辈之心不死,他得把过去的影子彻底抹掉。这还不简单?此刻他们彼此知根知底,不如大家有来有往,这一页就算揭过。 借着傩面遮挡,时掌门攒了一腔快刀斩乱麻的豪气,预谋起来这场反调戏。 街道末端,半侧花灯半侧枯树。 木制傩面粗糙无比,油彩剥落,显得傩面下的半张脸越发清逸如仙。 尹辞步子极稳。他没有束发,昏黄火光下,长发微动,泛出静水一般的柔光。那人肤色苍白,唇色稍淡,脸上不见任何细碎瑕疵,仿佛与世间的血腥尘土相隔甚远。 可他却比世上任何人都知晓血污的滋味。 时敬之从没有这般细致地打量尹辞,此人似是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好看几分。他本以为逗弄人简单至极,现下一看,倒不知道该怎么出手了。 时掌门的豪气拔了黏糊糊的丝。他别别扭扭地观察了会儿,决定临阵脱逃,吻下对方面颊了事先前鬼墓灌药,他还口对口喂过尹辞,那会儿有这么困难么? 他的目光黏在那淡色的嘴唇上,只觉得自己生吞了一只活兔子,整颗心被踹得七上八下。 算了,此事必定得有个了结,哪有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道理。时敬之稍稍调整傩面,无视心中踌躇,来了个突然袭击。 他微微侧身,亲吻在尹辞唇角一触即收。 他原本想效仿当初的自己,吻上尹辞的嘴唇,却到底没能下口。只是一个轻吻,他颈后便自顾自起了层热汗,心里的温情完全串了味儿,多出股莫名其妙的甜意来。 仿佛这是他们头一回如此亲密似的。 时敬之手忙脚乱地压下失控的心跳。他继续迈着步子,假装头脑清明,嘴上随意道:如此一来,我们算是扯平了,你也无需 等等,不对劲。时敬之突然心有所感,侧头一看身边人没了。 尹辞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没再向前一步。 他背后的枯树上缠着盏粗糙花灯,灯中火摇摇曳曳,透出一片朦胧的温红色。尹辞确是戴了半张脸的丑陋傩面,可是脸上震惊的神色遮都遮不住。 尹辞像是未曾料想过这景象似的。他脸上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只是震惊地看着时敬之,仿佛发现了一只比秘典还夸张的妖邪。 时敬之不得不停住脚步。 满脑袋杂七杂八的怪念头纠缠成一团,他几乎无力看路。时掌门忽地心想,这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毛病简直登峰造极。忽地又想,他们好像彻底错失了消除尴尬的时机,将尴尬带到了全新的层面。 围绕着这一团乱七八糟的思绪,只有一个念头不动如山。尹辞面前,他好像彻底忘记如何逢场作戏了。 话说回来,时敬之虽管不住自个儿心跳,并非不认得风花雪月怎么写。对面可是不死不灭之身,本该比自己游刃有余才对。 时敬之看向尹辞,一反常态,煞是痛快地示弱高人你怎么回事,快解决下这个问题。 然而尹辞给不出反应。 若论痛心疾首的程度,尹辞完全不输时敬之。 先前的谈话里,时敬之恨不得把他推去十万八千里之外,就差跟他掏心掏肺,列个表算人情账。尹辞刚勉强把此人摆回另一位强者的位置,就吃了一记回马枪,简直毫无防备。 意识到之前,他的脚便擅自停住。这手确实有效,尹辞心想,自己的确再没工夫想念小哑巴。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入世入过了头,居然可耻地心悸了一瞬稚子容貌沉入脑海,近日种种浮现回来。他一腔酸楚情意没了落点,被这一吻撞碎在半空,化作某种微妙的怜惜。 他心中为老不尊四个字越发闪亮,谴责的意味浓郁至极。 好在只是片刻失态,还来得及挽回。 尹辞抬起头,迎头撞上了时敬之不知所措的双眼。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就差当场控诉对面为什么没能成功装傻。 两只木鸡就这样呆在街口,任凭夜风吹来吹去。 无论如何,他们终归是走完了这条街,尹辞心道。就算过程和预期有所差别,结果是一样的 到了最末,他再也当不成这个人的神仙了。 第89章 逆阳 时敬之当晚基本没睡着。 孪川干冷,客栈古旧。门一关,窗户被寒风吹得喀嚓喀嚓响。时敬之满鼻子干稻草与泥土的味道,身上的旧被子死沉,他又把身子挺得笔直,隐约有种就地入土的错觉。 尹辞背对着他,安安静静躺着,呼吸均匀。景象与前些日子并无不同,时敬之却觉得身边多了块人形烙铁,他怎么躺怎么不得劲儿。床铺让给了病号,地板就这么大,哪怕时掌门竖过来睡,也难免碰着挨着。尹辞一头长发仿佛真成了妖邪烦恼丝,时敬之沾都不敢沾,恨不得把它们悄悄盘起来。 施仲雨走了,旁边的房间睡着沈朱。枯山派四个男人挤在一间,他独自搬出去未免显得心虚。亏他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还没到,他刚备好的万事掀起惊涛骇浪。 时掌门烙饼似的翻腾来翻腾去,一半心分给正事,一半心胡思乱想。他前脚想着国师们的百年伟业到底是什么东西,后脚又想,尹辞活了得有几百年,在被人救去当傻子养前,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时敬之连合作关系都不太想继续了。他只想让尹辞安安生生站在自己身后,当回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的神秘山户,最好永远别沾血污。三岁时还好,眼下的他想起尹辞枫林中的疯狂,不再心道神仙强悍,只觉得一颗心酸楚不止。 欲子情绪原本就比寻常人激烈,几个时辰过去,脑后那种麻酥酥的热感还留着。时敬之盯着尹辞躯体微微的起伏,生起无名闷气 那时察觉到他的窘态,尹辞要是什么反应都没有,自己还能就此搁置情绪,而不是半夜化身酸菜馅儿烙饼。 恋耽美 送神——年终(82) 他明明很擅长压抑欲求,却不擅长应付恋慕。 时馅饼最后还是忍无可忍,拍床而起,一个人去院子里赏月月亮被乌云遮住,他就赏乌云,不妨事。 孪川城内人口不稠,没有夜半无事乱转的闲人,院落就像时敬之预想的那般安静。 他刚缓过几口气,便撞上院落中的沈朱。 雀妖白日引人注目,只好趁夜照料,沈朱正忙着给那些活麻团喂食。麻雀夜里嗜睡,吃得昏昏沉沉、东倒西歪,活像她喂的小米浸过酒似的。 见时敬之出门,沈朱冲他点点头:王爷。 时敬之有气无力地回了个招呼。 沈朱并非时敬之的死忠,虽然身份之差尚在,她对时敬之并无通常意义上的忠诚。没有旁人在,她的态度很是随意:尹辞此人,我没能寻到真相,还请您多包涵他隐藏过往的手段高明,若是可以,您能告诉我他的来历么? 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才能,可取名为哪壶不开提哪壶。 时敬之语焉不详地哼哼两声:那是他的私事,我不便说总之你莫在意,不是你能力的问题。 对面可是活了好几百岁的老油条,沈朱不过而立左右。要是她都能轻易查出尹辞来历,尹辞早就被引仙会捉去当奇珍异兽了。 果然,沈朱并非真的关心尹辞,她随手往泥地里撒了把小米:可惜了,我还特地延后几天,谁知没赶上见那陈前辈。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听到些线索。时敬之道,你当初发现的现象,陈前辈也有察觉,他管那情况叫天厌。 沈朱冷哼一声,对那两字露出一股子厌恶来。她垂下目光:王爷有心了。 时敬之蔫了吧唧地看了她一会儿,强打精神:沈姑娘调查引仙会已久,可曾打探到百年大业、欲子相关的讯息? 不曾,不过此回前往陵教,我另有要事调查。既然你那徒弟知道了 既然我知道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插了进来。 时敬之没做贼,却也莫名一阵心虚。他从没发觉活着是如此惊险刺激的事,整个人原地炸了一小炸,胳膊上的汗毛统统起立:阿辞,你醒了? 尹辞目光一闪,坚定地无视了这个问题。他靠在门板上,问得直截了当:什么百年大业,什么欲子?如今你我合作,你还没同我说过。 只看语气,尹辞似是恢复了那个闲散随性的高人模样。要是他没有戒备地盯着沈朱,那就更像了。 时敬之读懂了他的潜台词,连忙开口:沈姑娘与为师利害一致,可信。 随后他长吁了一口气,简单介绍自己这位部下。 沈朱对引仙会存了近乎刻骨的仇视,不过当初时敬之找上沈朱,与她的个人爱恨无关。他只是在这人身上看到了极强的执念寻个目的明确的帮手,总比找个执着名利的蠢物强。 阅水阁与太衡派相似,背后有朝廷投的银钱,分阁遍布大允全国。 它分为天、地、人三部,并非专注收集江湖情报。人部主察江湖轶事民间趣闻,兼观民意,也愿意接些帮人调查的活计。地部收集耕织妙法奇器,寻觅新的作物、牲畜,乃至矿藏。天部人最少,里面都是些爱做梦的疯子。世上有哪些未解谜题,不论于人间有没有用处,他们都是要去一探究竟的。 天部虽然偶然会有惊世发现,九成成员通常一生碌碌无为,还要跑遍最险要的地方,吃足常人不肯吃的苦。除了享有阅水阁最高的信息查阅权,天部可谓最吃力不讨好的一部,偏偏进去的人大多自诩清高,门槛奇高无比。 沈朱正是天部成员之一。能以一介女流之身挤入眼高于顶的天部,她也得有被慈悲剑痛揍一顿的深执才行。 尹辞唔了声:有意思。 一路走来,他竟没在枯山派周遭看到半盏省油的灯。 沈朱反应敏捷得很。见尹辞反应不似一惊一乍的普通人,她语气一转,初见面时的轻佻无影无踪,腔调诚恳了不少:在下一直调查引仙会之事,免不了探查些鬼鬼神神的线索。时掌门要寻觅长生之法,我们便兵分两路。我给他长生传说,他给我仙佛异闻,各取所需罢了。 尹辞了然。 时敬之不打算再隐瞒,这是要与他共享一切讯息。自己调查肉神像,刚巧与沈朱所查之事有微妙的重合,说不定能够拿到有用的线索毕竟凡人看来,引仙会成员与半仙无异,与神仙传说脱不开干系。 引仙会既是弈都每十年举办一次的活动,又是各地帝屋神祠的管理机构。表面看来,每过十年,它便会邀请一批小有成就的俊杰或妖材加入,发发仙酒拢拢人心。再者就装模作样搞搞请神仪式、办办祭典。近几十年,国师一脉不得圣恩,引仙会连请神祭典都不怎么再做,突出一个夹紧尾巴做人。 于是尹辞兴趣寥寥,没继续深入调查。国师身为引仙会的头儿,仍是凡人寿命,该死还得死,于他没什么用。眼下神女源仙村在前,帝屋肉神像在后。引仙会藏了如此庞大的秘密,他该捡起这事好好查查了。 就是沈朱此人不似单纯之辈,难保存了后手带了眼线。尹辞思忖片刻:此时此地都不怎么合适。既然姑娘要随我等行动,不如寻个安静地方,你们再细细道来。 话一出口,尹辞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换做之前,他哪管什么沈朱沈墨。时敬之自己挑的人,尹辞懒得插手,等出了问题,他把时敬之提溜走就是。如今他凭空生出了极重的疑心病,就差把沈朱祖上三代查个一清二楚。 时敬之抵不过雏鸟情结,欲求又重得不似凡人,尹辞就当他一时错生情思。此人定欲时才三岁,本欲不可能与风花雪月沾边。现下有生死大事在前,等过了这三炷香热度,时敬之自个儿就能拎清楚。 所以尹辞认定自己的问题更棘手他向来是只聪明飞蛾,只取暖不扑火。结果现在翅膀不慎烧着,烟熏得他有点头晕。 偏偏他还没办法撒手不管。 尹辞的确当过魔教教主,但人还是略微要脸的。于是他拿出引以为傲的自控力,一脸无事发生的坦然:接下来指不定要匆忙赶路,今日还是先休息为上。 所以阿辞方才是被我吵醒的?时敬之一双眼在他脸上转了转,问得执着而小心。 尹辞:亏他们谈了一大圈正事,这小子还没忘记被撇开的话题。 尹辞瞥了旁边的沈朱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师尊可是想听这个? 时敬之当即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整个人慢慢红透,活像被夜色蒸熟了。 横竖是鸡毛蒜皮,师尊别往心上放。尹辞微笑着补了一刀。 既然时某人打定主意不当他儿子,岂有不逗之理。现在要是遮遮掩掩,以后反而更麻烦。时敬之禁制初破,自己情绪不稳。如此敞开闹一阵,这阵微妙情意总会自行散去。 尹辞成功说服了自己,继而悠哉转身,留给时掌门一个无辜的背影。 弈都附近。 施仲雨带着一身伤,险些把箭马活活跑死。她赶回太衡总部之时,夜色还未散。 掌门房间整宿亮着灯,戚掌门依旧缠绵病榻,蜡黄脸色里多了点死人般的青灰。他生着高热,往日健壮的身子瘪得只剩一副骨架。 金岚捧着一碗死生羹,眼肿得像桃子。他接了最麻烦的活儿,坚持每过两个时辰喂老人一次,再为他清理屎尿,翻面擦身。屋里燃了清心凝神的香,高雅的香气却镇不住垂死病人的腐臭味。 施仲雨没有歇息,她对空荡荡的掌门房间抿起嘴。片刻后,她简单交代了金岚两句,一口气激活了挡灾符。 汹涌的热度席卷而来,她整个人如坠火池。剩下半碗死生羹,一半儿进了施仲雨的喉咙。 她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也不知过了几天。施仲雨迷迷瞪瞪地支起身,却发现自己不在卧房,而在太衡大堂之上太衡大堂极宽敞,装饰雅致而庄严。她看了十几年,再熟悉不过。 如今她半坐在大堂正中,浑身汗湿,高热将她的脑浆煮得混混沌沌。 是梦吗?这种阵势,通常可是要问责的。 施仲雨迷惑地四处张望,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太衡长老个个面色沉重,年轻弟子们垂头站着。只有曲断云一人看向她,目光复杂,表情似有淡淡的遗憾。 施仲雨这才抬起头。太衡掌门之位上,坐着骨瘦如柴的戚寻道。他一只手攥着那不怎么美观的挡灾符,一脸辛酸与疲惫。 荒唐。大堂中静默片刻,戚掌门清晰地叹道。 一身高热都没盖住施仲雨背后的冷意,她料想过很多可能,其中却不包括这样严肃的责罚之势。她身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药膏味儿重得刺鼻,不像什么好药她分明没得到原本的待遇。 见尘寺惨案,老夫听说了。枯山派为独占视肉线索,害死觉非、觉会两位高僧,使得见尘寺封寺至今昨日宓山宗也传来加急密信,说你与那枯山派联合破坏了宓山秘典。非但如此,你还放任枯山派窃取法器核心秘密,将陈千帆、卫春两人灭口。仲雨,可有此事? 施仲雨张张嘴,没说出话。旁边下仆递了半杯冷茶,她才勉强扯开冒烟的嗓子:那秘典不知被谁解开禁制,突然袭击我等,弟子只得应战。至于陈前辈和卫婆婆他们去世了么?弟子并不知情! 她忍住头晕目眩,坚定地继续道:时掌门此番前去求医,无意秘典。他与陈前辈相处甚好,是个知恩知义之人他还主动与弟子交换地图拓片,不会因为一点线索就害人性命。 你可看到了最后?戚寻道苦笑。 弟子施仲雨一时语塞。与秘典激战之后,她几乎失去意识,确实没存下多少记忆。她醒来时人在孪川,更不知道陈千帆与卫春的下落。 宓山宗还折了位赶去帮忙的长老,我相信并非你所杀,而近期到访的只有你与枯山派。仲雨,你若说被枯山派歹人骗去,太衡还能保下你 不知为何,说这话时,戚寻道眼中多一丝莫名的哀伤。 施仲雨支着酸痛的身体,一字一顿道:师父曾教导我,凡事要亲眼去看,亲自去想。入宓山宗前,时敬之曾有机会甩开我。若他有不轨之心,必定不会这样做。 秘典禁制需要高人才能解开,施仲雨迷迷糊糊地想。陈千帆恰好也是个高人,要把激活秘典之事赖在枯山派头上,发现时敬之图谋不轨,陈千帆激活秘典杀之才能说得通。 可她并没有看到这样的事,她是人证,枯山派唯一的人证。如果在这里为自保说谎,枯山派必定要接下这盆脏水。 弟子并非被歹人所骗。事态未清,疑罪从无,弟子不会信口胡言。 戚寻道沉默良久。他面无表情,气息顿弱,整个人似是老了十岁,又像是得了某种解脱。 老夫重病,并非妖邪作祟、恶人谋害,只是天命已到。门派正值多事之秋,你却率人为老夫强行延命,耗费人力、金银无数。你亲身替老夫挡灾,情深义重,却为此误入歧途,与歹人联手,已失我太衡本心。 戚寻道一双枯干的眼紧紧盯着施仲雨:仲雨,你可有话要说? 施仲雨撑起病体,半跪在地,脊背挺得笔直。 弟子无悔。 戚寻道环望四周,有些弟子脸上浮现出怒意或悲戚,到底没敢吭声。他叹了口气,又道:身为一派掌门,念你护师初衷,我暂且将你逐出太衡,仅留挂名。若想再踏此门,你可要想好了。 施仲雨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倔强地一言不发。 作为寻常老人,能多活几日,我的确受了恩。我屋内那盆白兰,你带出去吧哦,记得换个盆,盆子是太衡财产。 说到后面,戚寻道的声音越来越轻,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感慨。 师父 快走吧。戚寻道淡淡道,我一个必死之人,不能不知好歹地耗弟子阳寿。最近风雨不止,你又被老夫病体拖累,记得多添衣服。 施仲雨被金岚扶离大殿,她刚踏上第一层台阶,身上的热度骤然消失。施仲雨僵在原地,遍身极热之后是极冷。多日的奔波、苦痛与担忧,此刻统统化作一摊可笑至极的飞灰。她第一次挺不直脊背,全身像是被什么抽空,重新灌入北地冰川的寒风。 挡灾符一朝发动,不会被轻易毁去。挡灾效果消失,可能性只剩一个。 戚寻道自断经脉而亡。 半个时辰后,太衡大门前。 大师姐,你你也别太伤心。掌门没把你从太衡彻底除名,等这阵乱子过了,你肯定还能回来。金岚吸着鼻子,递给她那盆兰花按照戚掌门的嘱咐,那是她唯一能带走的东西。掌门新丧,太衡内部有无数事务要处理,除了金岚,无一人来送她。 施仲雨伸出双手,小心地插入花盆,将兰花与盆中土一同取出。 我她刚开口,一颗心突然猛地一跳。 那盆土的底部,她摸到了什么硬而凉的东西。 施仲雨沉吟片刻:金岚,先把盆还回去吧,如今派内事情多,别顾着我了我暂时不会远走,你我改日再聚。 金岚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一双肿泡眼非但没好,眼看着越来越肿。身边无人,施仲雨将兰花与土包好,再悄悄以袖子擦净那冰冷物事 看清那东西的刹那,她双目一酸,险些把嘴唇咬破。 太衡逆阳令。 太衡掌门随身佩戴正阳令,逆阳令则由地位仅次于掌门之人掌管。执逆阳令者,可在掌门失德之际以此令指挥太衡门人,正其言行,或是 干脆将掌门废除。 戚寻道掌管太衡数十载,德高望重。为表敬意,执令者早已归还此令,由戚寻道一人保管。太衡平稳太久,他们几乎忘了还有这东西存在。 掌门不,她的师父是明白的,她想。戚寻道兴许看穿了什么,可他衰弱至极,周遭又环绕着无数人,唯独没有时机与时间。 恋耽美 送神——年终(83) 见尘寺长期封寺,宓山宗事发古怪,太衡派又于此刻不得不更换掌门。 山雨欲来,大允江湖延续百年的和平,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 第90章 一箭 见尘寺的消息很快传开,枯山派成了武林人重点关照对象。 陈千帆的法器再次救了众人一命。木船还剩不少妖尸燃料,虽说速度比不得箭马,五人披星戴月地赶路,回到纵雾山也只需七日。 谁能料想枯山派逃得如此之快,中原南部的防备尚不完备,暴露的可能性小些。 时掌门对不得不藏起宝贝旗子一事异常委屈。除此之外,他一路上安分得有点不正常。木船停下,他就踏雪而起,规规矩矩地练武。木船不停,时敬之便研读陈千帆的记录簿活傀咒不是真正的灌顶之术,术法一收,陈千帆的经验与知识便会流水般逝去。好在时敬之有过目不忘之能,虽说不能留下人家十成力,三四成还是可以的。 只是轻飘飘留下两个字,也需要时敬之趁热打铁,废寝忘食。 见时敬之这副模样,尹辞有些安心。时敬之并未被那日的一丝情动扰乱步伐,那么无论他打算怎样处理那些情意,自己只要守在一边,顺势而为便好。 就算时敬之强调合作,自己归根结底当过他的引导者,情感上本就占优。若是为一己之欲出手,在紧要关头肆意引导此人情感,与利用无异。 而在这世上,他唯独不想再利用时敬之。 想法既定,尹辞的举动并无任何改变。两人亲密依旧,不过偶尔多了些暧昧逗弄。那点精巧的心悸被摊开来晒,一来二去,别说时敬之,尹辞自己都快被自己骗过去了。 仿佛那日花灯之下,时敬之只是玩笑,而非调情。而他只是心惊,不是心动。 这样也好。世间漂泊百年,他怕是世上最为清心寡欲的人。就算重回世间,一颗心也盖了厚厚的泥土,生不出多鲜明的爱恨。不过一缕缱绻向往,能为他照出方寸光辉,已是意外之喜。 结果等到了纵雾山附近的小镇,时敬之又悄悄蹭到尹辞身边。 一行人专挑荒野偏僻之地走,如今要重回人间,沈朱率先出去探查情况。闫清照旧与苏肆战斗,一副豁出命的架势,已然能与苏肆打得像模像样自从秘典一战,这位阎家后代比先前还要沉默。尹辞能看出此人有心结,只是闫清一根直肠子,绕不出多么阴毒危险的花,他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他更操心另一位。 尹辞把烤架上的兔子翻了个面,斜眼看向凑近的另一位。时敬之满身是练武后的汗水,人未到,腹中叽里咕噜声先至。 然而时掌门的头等大事并非讨要食物,他趁四下无人,心思重重地问了个问题 阿辞,你到底活了多少年? 尹辞给他塞了条烤兔腿:三百多年吧,记不清了。怎么? 时敬之不嫌烫,一口咬住焦香流油的兔肉,含糊不清地松了口气:那还挺年轻。 问得没头没尾,回得莫名其妙。尹辞疑惑地瞥着时敬之,只觉得此人对年轻的定义怕是出了大问题:臭小子,损我么? 我只是想你要活了千年之久,那得怎么办哪怕是陈前辈,也没调查过那么久远的事情。三百多年前么,大允那会儿建国,应该还留下不少记录。 原来这人还没学会轻重缓急怎么写。尹辞哭笑不得:不灭之身的事,等你活过今年立冬,再和我一起研究也不迟。 时敬之语气里多了点不满:我想知道你的事,跟不灭之身没关系。 不要浪费时间,当下还是视肉为先。尹辞烤肉的手顿了顿,刀尖又挑起一块肉。 解禁制前,我一日有九个时辰求生,两个时辰歇息,一个时辰用来害怕。现在都想起来了,还是九个时辰求生,两个时辰歇息剩下一个时辰考虑你的事,怎么能算浪费? 时敬之借着叼肉的动作,整个人靠了靠尹辞。 时掌门动作太大,尹辞连忙收了刀,唯恐这小子划到嘴巴。他被这人说得心头一软,紧接着暗道不好看来他最近放开手调戏来调戏去,这小子的脸皮厚度与日俱增,彻底精通如何你来我往了。 火舌卷过切过的生肉,暗红的肉慢慢变为成粉白色,血腥之气变为诱人的香味。 时敬之似是嗅出了尹辞的动摇,语气又认真了几分:前几日木船上众人都在,你我无法安心说话。我特地每日耗十个时辰求生,现在攒了不少单与你相处的时间。人总要歇息嘛,阿辞,再来点肉。 时掌门这一番话极有技巧,甜言蜜语夹杂着面不改色的讨肉吃,尹辞一时不知这逗弄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想不出妥帖的回击,只好给时敬之削了块肉,刀尖挑着喂了。 结果时掌门快快乐乐一口兔肉下去,差点给当场噎死 咻的一声轻响,紧接着嗷的一声惨叫。 一支箭不知从何而来,颤悠悠地在时敬之天灵盖着陆。它没能站稳,只得慢条斯理地落上地面。时敬之被戳了个措手不及,嘴里的兔肉还没咽下,一道细细的血流就从头顶淌了下来。 那支倒霉箭上面还系了张纸条。 时掌门抹抹噎出来的泪花,把纸条解开,一个笔走龙蛇的滚字映入眼帘。让他体味了一把人在家中坐,骂从天上来的滋味。 来之不易的温情被打散,尹辞脸色难看下来:高手。 这一箭准是准,就是没有杀意与真气。它来势汹汹,却连沈朱的麻雀都戳不死,因而两人谁都没发现,这才让它有幸扎上时掌门的脑袋。 比起这一箭的威势,天降一箭本身才是骇人之处。 纵雾山下,荒野遍地。四周没有半个人影,除了自己人,尹辞没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活人气息,鬼知道这支箭是从多远的地方射过来的。以尹辞的经验,也只能找到一个相对准确的方向。 此箭由纵雾山而来。 尹辞与时敬之对视一眼,方才轻松的氛围瞬间消散。 见尘寺惨案传开后,江湖人谁不知道枯山派从见尘寺寻到了线索。各大门派自然不会就此放弃,比起屁大点的枯山派,他们还能玩玩人海战术见尘寺与空石有关,空石的行踪断于纵雾山,没有线索,那就硬找。 可惜纵雾山大归大,并非真正的无主之地。 陵教总部正在纵雾山南侧,借由纵雾山上遗留的残阵守着地盘。尽管陵教没抢到多少宝图佛珠,但单单在给江湖人士添堵一事上,它从来乐此不疲。如今天降地利,它将损人不利己发挥到了极致,就差冲整个江湖喊老子找不到,谁都别想找。 按照沈朱的说法,一朝得了见尘寺的消息,陵教果断开启了雾坟阵。妖雾甚浓,把陵教附近的所有山体盖了起来。当年阎不渡与空石正是在陵教总坛附近决战,无论空石死在哪儿,必定脱不出雾阵的覆盖。 其他门派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尤其是手握最多地图的太衡太衡人马与陵教冲突不断,还有赤勾教在一边煽风点火,纵雾山附近好不热闹。 就是不知道这支侮辱性极强的箭是谁家的。 时敬之好容易填饱肚子,恨恨捏起那把箭。他抹了把自己的血,阴森一笑:这几日我尽是研究术法,还没用过呢。正好,连找材料都省了阿辞,走,咱们来个饭后散步。 他以自身鲜血为材,在箭上方虚虚画阵。那支箭摇摇晃晃飘起来,箭身浮出一层薄薄的血光。片刻过后,它终于稳住身子,扭头冲纵雾山冲去,划出一道耀眼的赤色光路。 师徒两人踏风而起,运足了轻功,紧随箭后。 这一追,竟然追出六七里地之远。时掌门的新鲜追踪术很是好用,那支箭如同一只晕乎乎的猎犬,毫不留情地奔赴主人 一声叹息,一只宽大的手捉住了那支箭,轻轻松松掰成两段。 这不是小门小派该来的地方,会点术法也不行。 说来也巧,罪魁祸首也戴了张面具。他身材高大健壮,声音低沉,身上的衣服朴素而普通,像是个无门无派的独行侠。然而单看一身沉稳的气势,此人约莫四十出头,未满五十,武功尚在施仲雨之上。 就刚才那一箭的控制力,此人水平说不准比现今的时敬之还要高出一截。 纵雾山局势紧张,你们这样想蹭运气的,我不知打退多少个了大门派间的斗争,小家伙们别掺和。省得一旦被误伤,小命玩完。 虽说被抓了个正着,射箭人的口气仍不算客气,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时敬之抹了把脑袋上的血,没有正面回答:敢问英雄大名? 无名无姓,无门无派。行了赶紧走,下次再瞧见你们,我可就嘶! 那人话还没说完,尹辞便一剑刺了出去。他这一剑杀意不重,但速度极快,带了足以见血的气势。两人距离不远,射箭人面色骤变。他身子一侧,险险避开,腹侧多了道不深不浅的血口。 你小子 行了,师尊。名字不知道,此人门派还挺明显。 尹辞轻巧地收起吊影剑,一双眼直直盯着射箭人。 刚才那几步,是太衡步法。 第91章 阎争 纵雾山少晴天,恰逢春季多阴。三人立于纵雾山边界处,不远处妖雾直上天际,与阴云难舍难分。猛一看仿佛天塌了一角,整片山区被泄下来的乌云埋没。 春日已到,枯草之下多了些绿意。不过那点零星的绿意被周遭妖异一裹,绿得有气无力,半点生机也没添上。 射箭人点过几处穴道,利落止血,目光略略扫过尹辞,仍操着高人腔调:有点意思。 尹辞吊影剑刚要动,那人冲两人意味深长地笑笑。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将长弓固定在背后,随即倒着跑起来此人行为实在怪异,又跑得太过正气凛然,让人一瞬间很难分辨他是要逃跑,还是施展什么特别的功夫。 枯山派师徒严阵以待,目送射箭人一路缩地破风,直到他噗地扎入妖雾。 哦,原来是逃跑。 太衡人士向来是宁死不退的,两人还是第一回 见人把逃跑逃出反向冲锋的气势。时掌门没来得及抓旗杆,一只手僵在空中,动作与表情一起凝固了。脑袋上那个破口还在隐隐作痛,时敬之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箭挨得冤枉。 他正面吃了个滚字,到头来好声好气,甚至没捞到机会骂回去。时敬之想了又想,没想出太衡哪位高手是这德行就算此人是太衡的,也绝对是被扫地出门、默默无名的那种。 尹辞也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的反应很难作伪,那人用的确实是太衡步法,功力也颇深厚。可纵雾山的雾坟阵防的就是教外人士,尤其防名门正派,射箭人却正大光明溜进去了。 奇哉怪哉。 尹辞曾尝试过雾坟阵,此阵效果诡异,入雾如入坟。活人进阵,心跳呼吸正常,也能喝水吃食。一身血肉却像新死的尸体,按部就班腐烂起来,没多久便会肿胀发臭。若不及时离开,别说保住武功,光是那一身腐肉就能让人余生痛苦不堪。 可惜尹辞是个剩点残渣就能复活的怪物。雾坟阵烂皮烂肉不烂骨,他在阵中当了一阵子活骷髅,意识还是不散,只好就此放弃。 也就陵教才能弄出如此阴毒的阵法。雾坟阵千变万化,犹如混制之毒。要想安然无事,至少得服下专对此阵的解药式丹符。严格说来,一般陵教弟子还没这殊荣。 那射箭人到底什么情况? 似是被此处动静吸引,不远处几道气息追来。时敬之这才从凝固状态解冻,他将还在思考的尹辞一拽,两个人轻巧地越上附近峰顶,默契闭气。 前来的不是太衡子弟,而是几个陵教人士。 为首的人不到三十,五官精致,就是一副沉湎美色的虚相。那人发丝油亮,脸上揩了厚厚的粉,盖住一脸凹凸不平的红肿。原本不错的五官被那些红痘白粉一衬,不仅不美,还多了几分人不人鬼不鬼的别扭味儿。 不过他的衣服华贵非常,样式的确是陵教样式,竟是个外坛长老。 怪了,方才此处还有几道气息。那人捏着嗓子说道,动作有点故作的潇洒。他嘴上说着话,手指不必要地一翻,像是要翻出点仙气似的。跑了么?原本还想给教主捎点见面礼,可惜。 他身边跟着个弱柳扶风的白衣公子,看着年岁不大,一脸隐忍的麻木:霍郎,此处危险,还是先求教主赐下避雾丹为上。 小公子这句话说得呆呆板板,仿佛在背书。可那霍长老顿时柔情似水,一脸受用:惜儿说的是。此处风凉,我们这就走唉,要不是教主一定要我来,咱们该在帛水城内游船赏花。 霍郎初升长老,便得了教主的召集令,这是要受重用的吉兆。白衣公子继续面无表情地拍马屁。 帛水分坛的人?尹辞挑挑眉毛。 帛水在大允最南侧,鸟屎大点的地方。强如赤勾教,都不会把有点本事的人安排在帛水。更别提如今陵教式微,能看的高手全在总坛。这位霍郎顶了个分坛长老的名头,战力还不如闫清。 不过这种水平,对付一般太衡弟子还是绰绰有余。 尹辞收回目光,心中有了判断只是跟一条新线索,太衡没必要派顶尖高手探查纵雾山。那些个陵教怪杰不屑收拾喽啰,便让这些不上不下的人过来卖命,也算是废物利用了。这位看着更惨点,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还烧着。说不准被上任长老临时提拔,踢出来当了挡箭牌。 尹辞突然有了个不怎么地道的主意。他缓缓转头,看向身旁的时敬之,在对方身上嗅出了同出一辙的坏水儿。 阿辞,我们不如 不错。 话音刚落,时敬之弹出几颗石子。那霍长老两眼一翻,就此倒地。其余陵教弟子也躺了个横七竖八,只有那白衣公子还站着那人半点武功没有,举止间也毫无媚态。不是刚入行的男宠,便是被抢来的平民。 那小公子看向翻着白眼的霍长老,非但没惧怕,反而露出了一脸解脱。他犹豫了半天,颤巍巍踹了霍长老一脚,随后朝四周胡乱作揖:可是太衡英雄? 恋耽美 送神——年终(84) 时敬之现了身,他咳嗽一声,嗓音也正义凛然起来:正是。 小公子一膝盖跪下,咚地磕了个响头,白衣上瞬间多了不少泥点子:在下本是帛水一介书生,不知怎么招惹了这祸害。此人在帛水欺男霸女,作威作福。家姐已被这畜生害死,家里弟妹尚幼,迫于魔教淫威,在下 行了没事了。时敬之摆手,粗暴地打断此人悲诉。你们来时,可曾见过其他陵教人士? 不曾,我等刚到纵雾山地界,还未来得及上山。那厮说感到了战意,要搞两个太衡脑袋提着,进门面上有光。 时敬之:霍长老一张脸油油亮亮,再有光就能拉去皇宫照明了。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魔教欺人太甚!此地混乱,公子一身白衣实在显眼,恐易卷入纷争。我这还有点银钱,公子换身粗布旧衣,早日离开为好。 那人不疑有他。他手忙脚乱地换了身跟班破衣,又接过那半串钱,千恩万谢地去了。时敬之满意地拎起那件白衣,又开始对付霍长老那身故意不好好穿的长老服。 魔教不兴人情往来,霍长老行李不多。除了一块写有大名、证明其长老身份的阴木牌,一把系着艳红丝绦的长剑,他只带了一点银钱。 简直再好不过。 枯山派到底不算名门正派,那小公子刚走,时掌门立刻省略了感化妖人的步骤两人干脆利落地宰了霍长老及其心腹,就地以阳火烧成飞灰。 是夜,帛水分坛的霍长盈照旧搂着个白衣公子,带着两三个跟班,笑嘻嘻地上了门。 时敬之脸上笑,心里苦。 时掌门原本计划得很自信。自己的高人徒弟好歹当过赤勾教教主,应付魔教中人的经验更丰富。而他自己没接触过多少沾花惹草之人,没什么自信演好,但装个无辜书生不在话下。 陵教高手众多,易容有风险。好在霍长盈本就年轻,又携了男宠,他俩的脸勉强解释得过去。 谁知枯山派的意见颇为统一大弟子清如飞仙,而掌门无论是气质还是长相,分明更像邪气腾腾的妖人。若如此分配角色,恐怕会惹人生疑。不知为何,连尹辞都没站到他那边,保持着可疑的沉默。 时掌门吭哧半天,只得穿上霍长老的衣服,一手揽着尹辞的肩,努力扮演一个登徒子。沈朱为两人上了点薄妆,将容貌遮得平凡了些,勉强不那么引人注目。 纵雾山雾气常年不散,纵然没有雾坟阵,乳白色的雾气也会四处流淌。陵教总坛不难找,它阴森森地立于纵雾山一处山谷,山谷入口挂着两个暗红色的长条灯笼,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 时敬之脸上僵笑,心下忍不住忐忑。那霍长盈的水平着实不怎么样,就算太衡不屑于杀人越货假冒他人,赤勾教总干得出来这种事,他不信陵教一点防备没有。众人不是没有猜测,只是捷径诱人,事到如今只能见招拆招,且看看能走多远。 陵教的衰败单从外观便能看出来,两个红灯笼摇摇晃晃,上面挂着不少凄凉的破口。山谷石阶也肮脏不堪,像是不少年没有打扫过。陵教总坛本应是朱漆木楼,气势飞扬。如今那朱漆斑驳发暗,蛛网飘飘,显得鬼气森森。 一路上,一行人竟没遇到半个同行人。若不是楼中灯还亮着,人影憧憧,时敬之简直要以为他们吃了一招空城计。 总坛门口坐了个暮气沉沉的老奴,见一行人走近,他死气沉沉翻起眼睛,唱歌似的九曲十八弯道:来了呀 鬼墓入口都比这里阳间几分,时掌门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尹辞则保持着垂头的姿势,暗暗皱眉。 陵教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 阎不渡还在时,陵教的疯子数量只会比现在多。然而阎不渡手腕了得,一群怪人被他治得服服帖帖陵教朱楼气派,石阶被来往之人踏得锃亮,空气里永远荡着淡淡的血腥气。再傲慢的狂徒,也要在那两盏红灯笼前低下头,一步一个台阶地老实攀登,客客气气地叫人呈上拜帖。 否则不出五步,就得看自己血溅当场。 哪怕陵教式微,若是骨子里的傲气未散,也不至于这样随便。如今的陵教比起过去的魔教,更像是什么三流匪寨。虽然这话套魔教上有点古怪,一个念头还是瞬间划过尹辞脑海。 陵教神散了。 不是自暴自弃地散去,也不是毫无作为导致的衰败。阎不渡才死了百年左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坏一教神魂非片刻之功要让它散得这么漂亮,必然得是什么人有意为之。 别说验证身份,老奴为他们引了门,连身份牌都没看一眼。他只是瞧了瞧时敬之那张不似好东西的脸,鼻子里喷了口气,便把他们放进去了。 朱楼前几层乱七八糟摆着些酒菜,有些已然腐坏。尸块和金银混在一起,玉石卡进白骨,珠串泡进尸水。尸虫四处爬动,飞虫嗡嗡乱飞。等到了朱楼之上,画面更荒诞几分名贵的桌椅东倒西歪,酒水四溅。一派怪人穿得花花绿绿,姑且披了件陵教门服,猴子似的吵成一团。几个长老坐在上座,神定气闲地饮酒作乐,无视面前的烂摊子。 相比之下,时敬之这个假冒登徒子显得正常又无害。没人看他们,也没人质疑他们。比起发泄得不到视肉的恨意,尹辞只觉得面前这些人更像在趁乱狂欢。 枯山派只上来四个人沈朱擅调查,武功不怎么高,留在外面接应。闫清和苏肆倒是来了,苏肆还留着点赤勾教的本能,几乎立刻机警地握住剔肉刀。闫清则微微睁开一点眼,看着老祖宗留下的破地方,脸上的嫌弃遮都遮不住。 师徒俩寻了个空座位,尽量散漫地坐下。四周目光不时扫过来,时敬之坐得笔直,爪子仿佛被针缝在了尹辞肩膀上,动都不敢动。 换了别人,他逢场作戏也就逢场作戏了。哪怕不熟练,以他的本事,骗骗这些恶徒也足够。可他偏偏对尹辞毫无办法才刚适应口头亲密,他实在无法当着大庭广众上手。别说调情,时敬之的手刚试着往下滑了滑,后颈便红成一片。 尹辞无可奈何,只好时不时朝时敬之身边倚一下,好让两个人不至于变成两位当场打坐的和尚。 尹魔头心下直叹气。早知这人脸皮如此之薄,让他演书生说不定还不那么引人注目。时掌门坐得实在端庄,活像见尘寺的俗家弟子,已经有位长老狐疑地瞧过来了。 说好的物瘾呢,说好的欲壑呢? 时敬之也意识到这样会坏事,他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搂上尹辞的腰。他抓起一杯酒,表情扭曲得有点狰狞:来,香、香一 结果时敬之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开始端详尹辞,给自己口水呛了个正着,险些咳嗽出声。 要不是旁边人多眼杂,尹辞差点放任自己笑出声。他一只手扳住时敬之的脸:小哑巴,又要哑巴了? 这一下踩准了时敬之的尾巴。他把那杯酒倒进自己的肚子,哼哼几声:一时失误。 尹辞忍不住轻声逗他:是我考虑不周。早知当初该说,时掌门可是亲下嘴角都会面红耳赤的。 随后他凑近时敬之的耳朵,吹了口气:罢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回我再来教教你,也不是不 话音未落,他腰上的那只胳膊一紧。一双带着酒气的嘴唇印下,把尹辞剩余的话堵了回去。时敬之吻得干脆有力,却浅尝辄止,带着浓浓珍惜之意。 不是小孩子。时敬之声音反而平静不少。这里全是疯子和酒臭,本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不想在这轻薄珍重之人,哪里不对? 这一句真诚至极,尹辞刚要出口的调侃卡在嘴里,这会儿换他被自己呛着了。 幸而就在此时,乱糟糟的厅堂突然鸦雀无声。 陵教众人盯向空缺的上座一个年轻人从内室走出,整了整袖子,端坐桌前。那人相当英俊,面容与闫清有着三分相似。他一双赤眸扫过酒水横流的前厅,里面不见什么情绪。 站在师徒两人身后的闫清挺直脊背,抿紧嘴唇。 那是陵教现任教主,阎争。 这人不怎么出名,也鲜少在江湖上露面。尹辞只当他是被陵教长老们操纵的傀儡,如今一见,这傀儡的实力倒是可圈可点,举止也不见半分懦弱之气。 就是一双眼暗沉无比,没有半分生机,看着有几分眼熟。 阎争拿眼一个个点完人,目光停在套着长老服的时敬之身上。他上下打量了会儿时敬之,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你是? 第92章 防护 原本的逢场作戏里多了些猝不及防的真诚,师徒俩都有些走神。谁想这地方乱得和菜市场一样,阎争还能一眼把他们提出来。 话说回来,比起周围这群衣衫不整、奇形怪状的猴子,两人是有点扎眼。 时敬之趁着酒意,脱了一身麻酥酥的情思,又变回那个人模人样的老骗子。他稍稍吸了口气,一脸谄媚之相装得入木三分:教主,属下霍长盈,乃帛水分坛长老。此回幸得教主召唤,前来助教主一臂,不,一指之力。 说完,他将霍长盈的贼笑学了个十成十。方才那点青涩无影无踪,连尹辞都有点看不下去。 真正的霍长盈言语矫揉造作,熬一熬能出三斤猪油。时敬之没那么腻,除此之外学得惟妙惟肖。不需要添多少刻意,膈应阎争是足够了。 得此反应,阎争的眼皮跳了跳。他疑惑地瞧了会儿时敬之,明显怀疑起来自己的判断。他犹豫了会儿,还未开口,另一个人便动作起来原本瞧着时敬之的长老站起身,袖子一甩。一股阴邪的气势扫过全场,众人愈发噤若寒蝉。 那人鸡皮鹤发,一只瞎眼盖了黑眼罩,一张长脸皱得像截腌萝卜。此人放开气势,阎争便自觉闭了嘴,安安静静地僵在位置上。 光看这地位差异,陵教执牛耳者非此人莫属。 时敬之逮住这个机会,连忙端坐回去。他抱住尹辞,仿佛搂回一颗人形定心丸,整个人又放松下来。尹辞则默默打量着那腌萝卜似的独眼老头,心下掂量现状。 此人名为柴衅,是陵教上任教主。柴衅其貌不扬,功力着实了得,排得进江湖前五。在阎争出现后,这人爽快地退位让贤,转头当了长老。 柴衅此举并非出于什么忠义之心,陵教人士基本长不出那玩意。 只因江湖还在,江湖败类从来层出不穷。阎不渡堪称败类中登峰造极之人,他的陵教比起教派,更像个信仰符号。陵教不灭,狂人们就有一根同流合污的主心骨。如今陵教新立一位拥有鬼眼的教主,更是把疯子们的信仰巩固到极致。 阎争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是会喘气的招魂幡,招来的全是阴曹恶鬼。教主之位又树大招风,名门正派的刺杀接连不断。柴衅将阎争牢牢控制在手里,日子过得恐怕比当教主时还舒坦。 就像此刻,阎争被摆在上座当招牌,柴衅自己先开了口。 光听柴衅的腔调,说他才是教主也不为过:老朽得了消息,见尘寺那头肥驴成了烤驴肉,太衡的老王八也入了土。如今圣教主血脉已现,视肉线索又在纵雾山,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之机,光复神教指日可待! 底下人乱七八糟地欢呼一番,神教千年不朽的咋呼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时敬之也跟着喊了两声,表情像模像样。 柴衅伸出双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继而话锋一转:就是那太衡死了老子不死心,仗着家大业大,顶着法阵在纵雾山乱撞。一些不怕死的小门派也得了消息,尽来碰运气你们去把那些个不知好歹的玩意儿清理清理,提几个脑袋,领多少赏。 时敬之咕哝两声:光是对付喽啰,就把各地精锐召回来? 尹辞晓得他的疑惑。 霍长盈算不算正经精锐且两说,单纯为了对付外敌,这样实属小题大做。陵教人士不似其他教派那般听话,除了霍长老这种刚上任的呆瓜,要是纯叫人卖力,有点性格的长老估计不愿动弹。 那柴衅像是听见了似的,不一会儿便继续道:至于视肉线索么,老朽也查到了回莲山,可惜慈悲剑被枯山派小贼捷足先登。幸而圣教主垂青,就把好东西藏在咱们后院。且让那群蠢货抢地图去吧!圣教主设此机关,绝对另有安排 台下欢呼声越发响亮,旁边桌的酒水一颠,险些泼到师徒俩身上。 柴衅顺势将堂下气氛推到极致:先前给各位说了,老朽再说一遍谁要是找到圣教主所留物事,到时得了视肉,可拿一半! 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尹辞心想。柴长老就算真能碰到慈悲剑,恐怕也要被剑当场揍掉十年阳寿。他撇过头去,又看向坐在上座的阎争。阎争依旧面无表情,听到视肉二字,他的眼皮抬也没抬一下。 有意思。当初与郑奉刀交战,那人满口教主对佛珠感兴趣,还得了教主直属的起尸队。现在看来,感兴趣的是谁还两说。 既然有视肉吊着,各地长老愿意赶过来也不奇怪。一能挣点功劳留在总坛,二能搏一搏传说中的长生之物,何乐而不为? 时敬之的一点动作打断了尹辞的思路。 他脸上做着喜气,眉头却微微皱起。借着周围乱哄哄的气氛,他的嘴唇蹭过尹辞面颊,停在他耳垂边:阿辞,待会有安排么?我有话想对你说。 不知是不是报复方才他吹的那口气,时敬之气息温热和缓,一句话下来,如同被焐热的丝绸蹭过耳廓。尹辞瞥了这无师自通的臭小子一眼,微微一笑:人都是你的了,何必如此客气? 果不其然,时掌门的气息瞬时乱了一分。 此刻正逢夜深,柴长老又慷慨激昂地鼓动了会儿人心,便下去歇息了。陵教众人也不急于一时,照样饮酒作乐,场面不堪入目。时敬之硬着头皮装了会儿登徒子,借着春宵苦短的名头,拽着尹辞溜出大厅。 柴长老虽走了,阎争还在原处坐着。尹辞小心至极,才没和他对上目光。阎争一双眼总有意无意地看过来,也不知在盘算什么。 直到他们离开大堂,那股犹如芒刺的视线才彻底消失。 陵教朱楼内有不少客房,大多随便给人占了,空房里的灰则接近三尺厚。打发两个下人去和沈朱碰头后,时掌门无奈地靠上墙壁他不是不想躺下,而是怀疑鬼墓人形棺的床都比这干净。 尹辞则收了那副仿佛没有骨头的软弱相,他抱起双臂,看向一脸深思的时敬之。 恋耽美 送神——年终(85) 时敬之不是畏首畏尾之人,要是寻常讨论,他不会特地寻个僻静地方。上回他露出这样严肃的面色,还是与自己谈及欲子之事的时候。 忆起欲子之事,尹辞一颗心又沉了不少。 换做以往的尹辞,能遇到全新的乐子,不知得多高兴。可这破事偏偏撞到时敬之身上,尹辞又恨不得时敬之只是个得了怪病的倒霉蛋,最好别被任何势力惦记。 现在的问题足够清晰强欲短命的欲子被人刻意制造出来,是什么百年伟业的一部分,各代国师兴许都知情。 可这个谜题实在太过隐秘,连尹辞都从未碰触过。要是时敬之规规矩矩地执着求生,他们本不该触及这一层。欲子血中法阵因何而来,百年伟业为谁而立,都是一时半会查不清的事。别说肉神像这等邪异线索,时敬之自身病理都解不明白。 时掌门一条命危在旦夕,只能边保命边顺手调查,不敢太早打草惊蛇。当下他们的主要目标仍是视肉,他们早就在此事上达成一致。 想到这里,尹辞往门上一倚:你刚才想说什么? 柴长老态度太过积极。听他的说法,他十分确定空石墓有线索不是推测,是另寻到指示的肯定。看来阎不渡并非只把指示藏在了源仙村,其他地方没准也有提示。 时敬之盯着昏暗的客房,慢吞吞道。 阎不渡设下视肉,可不是为了将视肉好好传下去。先前我当他另设钥匙,只是为了最后关头恶作剧。哪怕无人找到钥匙,甚至视肉根本不存在,也符合他的风格可现在看他的设计,生怕人发现不了似的。 尹辞顺畅接道:阎不渡想耍弄武林,根本不需要将争夺视肉一事设置得这样复杂。 光是十四颗宝图佛珠就够折腾人了,再专门抢个钥匙,只是换汤不换药。 以阎不渡的疯狂程度,做什么都不奇怪。可如今知道欲子阴谋,再由时敬之一提,尹辞也咂摸出一点不自然的味道。 没错。时敬之点点头,语气中多了些忧虑。蜜岚女王尚知道临死前反咬百年大业一口。阎不渡正儿八经接触过仙人,他却只留下一场闹剧,就老老实实地自尽了? 我们要找的真是钥匙,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在找的视肉,真的只是长生不老的仙物? 听到这话,尹辞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 时敬之活一天少一天。若是视肉的线索追到最后,发现此事另有玄机,未免太过残忍。尹辞先前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也私下思考过其他救人方法。但他一直保持沉默,从未把这个话题搬上台面。 因为那几乎是时敬之仅剩的一条活路。 欲子欲壑万丈,当初丢个名为徒弟的物件都要发疯,更别说抓不牢自家性命。光是对视肉生出戒备,就不知道要耗掉时敬之多少勇气。 像是察觉了尹辞的顾虑,时敬之笑道:无事,阿辞就当这是个沙盘。要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可是要看错大局的。 一叶障目,可那一叶是你的性命。 这人到底定了什么欲?说无忧无惧,就无忧无惧了? 尹辞长出一口气,岔开话题:空想无益,早些解开慈悲剑上的术法,寻到钥匙再说。 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二件事。托陈前辈的福,来的路上,我已将它解开。阎不渡专注习武,法术半路出家,破解起来不怎么难以人血覆盖慈悲剑,就能现出新添的咒文。 为何现在才说?尹辞声音沉下几分。 不死之身不惧雾坟阵,只要知道地点,尹辞自己便能将钥匙取来。他们根本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假扮陵教人士,走这条费事的弯路有的怜惜他可以心领,时敬之用寿命换的关心,他完全不想要。 因为它和空石大师的埋骨地无关,似乎另有他用。先前我们取得石剑,便以为它能帮忙找出地点,不过是先入为主。 指向见尘寺的线索不止一处,慈悲剑却被枯山派一家取走。这下可好,全江湖都笃定上面有关键线索,纷纷划出人手,上赶着寻找空石之墓,生怕别人捷足先登。 死去一百年,阎不渡还能把江湖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时敬之叹了口气。 除了空石大师刻的法言,剑上只有一个新添术法。那术法你见过,还记得我抢来送你的白玉发带么?一个简单的防护术而已,再无其他。 第93章 杀阵 朱楼内火光摇曳,楼外阴风阵阵。纵雾山迷雾不散,一栋灯火通明的朱楼挤在山谷中,仿佛从哪里飘来的蜃景。楼内带出的尸臭酒香被风吹散,苏肆绷紧的心弦好容易松了一点。 时敬之这个冒牌长老引人注目,好在没人关注下人们,他与闫清还能有幸出门放风。只不过除了吸两口新鲜风,两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沈朱留在朱楼外调查周遭情况,他们得与她交换讯息,省得事情败露,逃都不知道往哪儿逃。 按照约定,沈朱调查完毕,该在山谷入口附近候着。结果两人过了入口处的红灯笼,别说标记或讯号,附近连根麻雀毛都没有。 两位别无他法,只好先原地等待。 苏肆靠上石壁,望着一片荒芜的纵雾山,使劲吐了口浊气:都说魔教赤勾第一陵教第二,两者势同水火。刚才一瞧,我都觉得赤勾有点冤枉。 陵教松松散散,只会吃阎不渡老本,家大业大一时败不完。赤勾教同样没了宿执,却严格治教,野心勃勃地一路向上。两者能在江湖上扯个平手,无非陵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将不要脸这一信条发扬到极致,不像赤勾教那般兼顾正邪两道风评。 苏肆先前只当乌血婆干讲对手坏话,现在回味起来,她的说法倒也没错。 闫清心不在焉地唔了声,有点走神。 想啥呢三子?突然见到亲戚,反应不过来了? 那阎争同样长着一双鬼眼,年纪不算太大,顶多比他们大个一两岁。闫清这辈子除了亲爹没见过别的亲人,一时恍惚也不出奇。 谁知闫清再开口时,话题跑到十万八千里外:你不觉得他有点像尹前辈吗? 啊? 眼神。闫清看惯了自家鬼眼,对他人脸上的不感兴趣。比起那对血红眼眸,他更在意眸子后的东西。最初遇到尹前辈时,他也给我那种感觉我说不好,但看着死气沉沉,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苏肆思考了会儿,深以为然。枯山派师徒危险程度不相上下,可时掌门七情六欲一点没落下,还能瞧出人味儿心思。尹辞更像一潭染了墨的死水,鬼知道下头藏了什么。要说畏惧,苏肆骨子里还是更怕尹辞一点。 也就是最近他们的尹前辈不知受了啥刺激,没了那份暗沉,多了几分活气。闫清明确一提,苏肆才能将记忆对上号。 但是阎争此人,死气沉沉? 在赤勾教时,苏肆了解过一点阎争的事阎争父母被太衡所杀,十四五岁时由柴衅带回陵教。他天分不低,就是鲜少现于人前,一直乖乖任柴衅摆布。 但阎争好歹愿意做教主,绝对有自己的目的。毕竟魔教实力为尊,傀儡教主也没那么好当,柴衅不会强迫他坐那个位子。阎争要真没追求,随便搞个挂名长老当当,只管享福不管搞事就完了。 眼下这个情况,怎么看都是狼狈为奸吧? 苏肆对陵教没半分好感,嘴下更不会留情: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先前还找咱的麻烦?这回连各地成员都召回来了,怎么看都是贼心不死,急不可待。 闫清好脾气道:嗯,可能是我看走了眼。我只是 他突兀地止住话头,横起缠了布条的慈悲剑。苏肆几乎是立刻守去闫清后背,剔肉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有敌意。 那敌意一闪而过,细如牛毛,却足以让两个人后颈汗毛立起一瞬。 敌意毫无疑问是冲他们来的,其中没有杀气,气势却也足够惊人。要是陵教妖人发现了他们的身份,不至于玩得如此迂回。问题是除了陵教、太衡与赤勾教这种大门派,周围来碰运气的小门派、独行侠也不算少。他们一行人初来乍到,也不知惊动了哪方大神。 对面是把他们当成陵教喽啰,还是发现他们是枯山派了? 苏肆逃跑经验丰富,见没有人影出现,他一把抓住闫清:事情不妙,先回朱楼。 结果他刚打算抬脚,一支箭便带着破空之势射来。这回敌意中杀气腾腾,如若警告但凡他们胆敢往回走,绝对会被立刻钉死在这石阶上。 与此同时,朱楼附近也出现一股子直指两人的浓厚敌意,呈完美的包抄之势。这下两人彻底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苏肆还没回过神,便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跑来 是沈朱。 沈朱面色很是难看,肩膀上还插着支箭。她气喘吁吁地捉住闫清,嗖地躲去闫清身后,像是寻得了救命稻草:好弟弟,帮姐姐挡挡! 闫清还没反应过来,苏肆腰身一扭,剔肉刀将又一支射来的箭一刀两断。 阅水阁弟子注重调查探险,也就轻功还算可取。只凭沈朱反应,难以判断对手的水平。天知道沈姑娘在外面遛鹅探路,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回来。 不过看当下的情况,比起杀人,对方更不想让他们逃回陵教。而他们恰巧不是陵教中人,此事还有商量余地三人交换了个眼神,一同运起轻功,冲进浓雾覆盖的荒芜角落。 见离朱楼远了,沈朱咬牙拔了箭:我说这位大侠,既然方才被小女子瞧见了,不如正大光明地现个身。 月光照轻雾,山谷寂静无声。 沈朱一张脸苍白如纸,人却没有半点示弱的味道。她好容易捋顺呼吸,提高嗓门:好歹咱们也算过了两招,还看不出么?我们要是陵教中人,早不管不顾地回朱楼了。 是啊,你们要是陵教中人,方才就被我射死在门口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收束成线,传音而来。 方才那步法阅水阁的人么?你们还是少管闲事为好。乖乖陪我一两个时辰,我不会伤你们。 苏肆哼了声,当即转了声线,以少女之声脆生生道:欺负手无寸铁的姑娘就罢了。还大晚上叫人家陪你一两个时辰,也不嫌害臊。 他这浑水一搅,对面人猝不及防地噎了一下,泄出一丝气息。苏肆吃准了这一下停顿,当即缩地成寸,直冲气息所在处冲去。他毫不留情地下了重手,剔肉刀寒光闪过,瞄准那人咽喉划过,却被两根指头停在空中。 对面只凭力道就接下了这一招。 那人头戴面具,背负长弓,手上戴了脏兮兮的兽皮护指。苏肆见一击不成,刚想脱身后退,却发现剔肉刀被那人一双指头夹得死死的。苏肆哪吃过这等亏,他当即舍刀变招,一双指头朝那人面具眼洞戳去 戳了个空。 对方赞叹一声,稍退半步,正正好好闪过苏肆的攻击:好小子,够脏。刚才装女人的也是你吧?我说哪里又冒出个小小女娃来。 这人言语间没有紧张,反而透出点欣赏之意。苏肆本以为贴身争斗会占优,哪想到没碰到对方半个衣角。那人明明不算年轻,腰腹有道不小的伤口,又以弓为剑应战,竟也不落下风。 你这路子不像阅水阁,我想想,赤勾的赤蝎足? 那人三言两语点破了苏肆的来历,声音里笑意更深了。 闫清确定沈朱伤势无虞,也提着大剑加入战况。几招玉磬剑法打出,面具人悠然咦了一声,听着还有点惊喜的意思。剔肉刀翻飞,大剑势若千钧,可那人就这样以一敌二,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没露出半点破绽。 这一战犹如泥沼,越是交手,枯山派两人越是泥足深陷。此人最初大概只用了两三分力,完完全全是在试探他们的底细。几炷香过去,别说疲态,这人端的是愈打愈稳,让人不由地心生畏惧。 而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目的为何。 遇到这预想外的强敌,苏肆忍不住焦躁起来:沈朱,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沈朱啧了一声:此人借雾坟阵遮掩,在附近准备大型阵法。我见气息微妙,循气息波动而去,正巧撞见他描画阵法这事怪我,我撤得不够利索,被他察觉了。 苏肆心中苦笑,虽然沈朱嘴上说着怪她,他们其实都明白这人实力深不可测,别说沈朱,就算换成受过杀手训练的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沈朱原本就是去探查周遭情况的,纯属撞上就倒霉。 为了避免意外,她还特地带了白爷,谁知道那鹅是不是偷了懒。 大型阵法的制作和发动都不是片刻之功。这人恐怕是担心沈朱泄密,这才追击至此,顺道连等在门口的他们也连锅端了。 闫清紧闭一双眼,气势渐渐沉稳起来。他以大剑架住对方长弓,干脆地开了口:我见前辈出手温和,不似魔教人士。我们可以在此发誓,绝不会泄露前辈秘密。 小伙子不错,可惜我没那么名门正派,不信人发誓。面具人轻叹一声,要么我发誓不杀你们,你们跟我走么? 他问是问了,却没打算等一个答案。 一阵钟鸣似的威势炸起,它没有扩散开来,而是在这方寸之地回音般不断回荡。这回面具人没有留力,苏肆当即吐了口血,被震开好几步。闫清手中的大剑被嗡嗡共鸣,震得他虎口发麻。他刚想回击,却被沈朱拉住袖子。 她轻哼一声,神色平静:行了,我等不是此人对手。硬打说不定会惊动陵教,不如先随他去。这人先前一直没对我下死手,说话大概作数。既然遇见了,就当命中有此劫 苏肆:还不是你把他引来的! 沈朱笑得坦然:此一时彼一时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后面半句,她隐约加了点警告之意。闫清长吁一口气,悄悄松了手,让慈悲剑卡在不怎么显眼的石缝里。 没过多久,枯山派三位被串成一串,拖进雾坟阵。 那人的法阵位置不远,位于一片嶙峋怪石中,场所极为难找。面具人给三人点了穴,把他们牢牢拴在巨型石笋边,继而以血和墨,细细勾画符文,做得极为专心。 恋耽美 送神——年终(86) 苏肆穷极无聊,压低声音:我鹅呢? 沈朱动了动受伤的肩膀,哼哼回去:我及时放跑了,没事。 三人能出声,可面具人离得不远,谁也不敢放开谈天,只好眼巴巴地看繁复大阵闪烁暗光。 面具人怕他们跑了,连把他们拴在妖雾边缘都不肯。他专门取了颗避雾丹,给三人喂了点碎末,好让他们不至于死在雾坟阵的影响之下。 枯山派师徒还没到手的避雾丹,就这样给下人们尝了个新鲜。 苏肆吃了一波明亏,但也谈不上心急如焚。这人看起来没什么杀人灭口的心,若是他们此行有生命危险,白爷肯定会来找他。虽然不知道这人打算做什么,横竖这阵不是针对枯山派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忍不住细看起来。 这阵画了至少七日,趋于完成。阵法威力已然隐隐透出,刚有点绿意的青草枯干发黑,一碰便成了齑粉。地上有不少虫尸,个个翻着肚皮躺着,只剩一地空壳。阵中杀意浓稠无比,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肆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眉头慢慢皱起:这是战阵? 这个时间,各门派都在各自的地盘休息。大部分外来门派零零散散,没几个高人撑场,要说配得上大型战阵一击的 闫清瞬间反应过来,脸色有点发白:陵教朱楼? 陵教一贯散漫,长老满地乱跑。如今纵雾山线索一出,不仅总坛长老齐全,分坛的也大都聚在朱楼之内。要是这时候一锅端起,陵教的半壁江山必定毁于一旦。 布置战阵并非易事,光是阵法波动就极容易暴露,然而那只是对于一般地点而言此处可是纵雾山,山里存有不少古旧残阵,一群残阵天天嗡嗡嗡大合唱。现在陵教又起了雾坟阵,妖雾遮盖了一切不自然之处,连守阵的人都省了。 如果这真是针对陵教朱楼的战阵,时敬之和尹辞可还在朱楼之内。 闫清心急如焚,恨不得当场冲开穴道。他咬紧牙关,尽量压低声音:沈姑娘,你那雀儿能不能沈朱姑娘? 沈朱毫无反应。 她定定看着法阵一角,魂魄仿佛被抽离体外。半晌,她才成功出声,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的震惊。 这不是普通战阵,我知道这种法阵。 说罢,她朝面具人大喊出声,声音尖利无比,带着某种近乎刻骨的仇恨。 你这疯子,要把半个纵雾山的人都杀了吗?! 第94章 劫持 时间回到一个多时辰前。 有些长老吃不消车马劳顿,早早回房歇息。更多的选择饮酒作乐、自吹自擂。柴衅煽动情绪是一把好手,自己却从不凑这种热闹。他带出来的阎争也没有沉湎酒色,不一会儿便离了大堂。 年轻的教主上了两层楼,倚在栏杆边,垂眼看着月色下的纵雾山。他没唤下仆,自个儿从大堂带了壶酒,沉默地自斟自酌。 阎争脑袋上正悬着两双眼。 时敬之与尹辞谈完正事,第一时间出来尾随教主大人。陵教妖魔鬼怪多得很,应付起来还不知多麻烦,避雾丹这种东西,最好能偷就偷先不说赐予部下,为了以防万一,教主身上总会有一瓶。 他们只需选个好时机将其偷走,甚至不需要惊动陵教。眼下正是个绝好机会。 时敬之搓搓爪子,以口型道:【比比谁先偷到?】 尹辞斜了此人一眼,只觉得时掌门生了莫名其妙的赌瘾,这种鸡鸣狗盗之事也比,也不知想要赢点什么:【别闹,早到手早走。】 下面阎争仿佛一个饮酒木偶,一会儿一杯,喝得极有规律。时敬之左瞧右瞧,刚想下手,一个身影从楼内闪出,走向阎争。 那人也是一身分坛长老服,生得小鼻子小眼,五官挤得难受。他的身子又高壮,衬得一张脸多了点怪异。那长老在阎争面前停下,规规矩矩拜了拜:教主。 阎争停下斟酒的手,揉揉额角:鲍祖鲍长老。 正是属下,不知教主? 你方才欲携十余名手下出楼,我想想说是想要夜袭各门派,在山路上挂一圈人头? 这句话说得不咸不淡,鲍长老没回过味儿来。他眉飞色舞道:纵雾山本就是我神教的地盘,不如学人家农户,多吊点尸首,镇镇那群偷食的鸟人!现在咱们人多势众,来一个杀一个也要得。 嗯。阎争指尖点弄着酒盏,不过本座看来,外面派来的都是废物,不必特地耗神。鲍长老还是先歇息,明儿好好找视肉为上。 鲍祖吃了个软钉子,眨巴起不大的双眼:教主,我那些手下不比帛水那群假娘们,都是吃过生人肉的好汉,只消半夜就能完事。此次进山,我特地带了百张上好人皮,今夜再杀些新鲜材料,且给教主做架人皮马车 阎争半睁着眼,面色晦暗不明:人皮马车啊,我有几分印象。 正是!属下曾做过好几辆,这次定要给教主做架最好的。今晚之事,还请教主应允。 鲍祖露出几分喜色教主何等尊贵的人物,专门将他叫来,必然不是单说几句体贴话的。 沙阜是赤勾教的地盘,鲍祖自从当上沙阜长老,便攒了一口恶气,专门劫杀沙阜往来的商队。然而单单劫杀也罢,鲍长老在经营恶事上是个实打实的人才。当地官府被压得苦不堪言,不少穷凶极恶的沙匪顺势加入,沙阜分坛势头大好。 西北血染黄沙,人皮旗四起,陵教的凶名日渐响亮。他苦心经营已久,比谁都配得上总坛长老的位置。 现在教内气氛低迷,鲍祖甚至想了不少振兴之法。只要有一个机会,他便能大展身手,说不定还能成为年轻教主的左右手。再过几年,等柴衅那老东西死了 鲍长老美梦没来得及做完,脖子上骤然一阵冰冷。 阎争不知何时出了手。丧灵鞭缠上鲍祖的咽喉,诅咒的腥苦霎时在空气中扩散开来。阎争一只手拽着鞭子,语气仍如死水:本座要你老实歇息,看来你听不懂人话违抗教主之命,当诛。 这一手干净漂亮,精准无比。鲍祖倒在地上之前,就已经断了气。阎争收起丧灵鞭,看都没再看地上的尸体,继续赏景饮酒。 时敬之脸上的轻松消退了点儿,尹辞也沉默不语。 事情有些怪异。 陵教的沙阜分坛小有名气,近期发展极快。鲍祖正是陵教所需要的恶才,怎么说也该受点赏赐。结果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鲍长老赏赐没讨到,命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没了。就算陵教妖人喜欢肆意行事,这位年轻教主也过于肆意了点。 一杯酒喝光,阎争鬼眼一睁:别看了,出来吧。 时敬之气息一荡,险些露馅。亏得尹辞一把捂住他的口鼻,两人勉强藏住了行踪。 下一刻,一阵脚步声响起。柴衅从楼梯处闪出,手里还拎着个半死不活的仆从。他摇摇头,唉声叹气道:为师还是老了,只是带着个废物,连气息也抹不利落啦。 柴衅将仆从往鲍祖的血泊中一丢。那仆从涕泪横流,差点尿了裤子。阎争见状不语,只是表情微微一紧。 好徒儿,不如好好跟为师解释下。你不愿鲍长老出门也就算了,怎么遣人通知霍长盈出去候着呢? 时敬之眉毛一跳,往尹辞掌心吐了口气。 下边的阎争面不改色:都是些腌臜事,说出来脏了师父耳朵师父要心疼那鲍祖,徒儿在这赔个不是。谁让今夜夜色甚好,这人又一个劲儿添堵,叫人心烦。 柴衅并未被他绕过话题:说来听听,为师最喜欢腌臜事。 朱楼内不得争斗,圣教主的规矩。孔长老瞧上那两人皮囊,教本座行个方便。师父与孔长老不合,我怕拒了他,他又给师父添麻烦横竖举手之劳,霍长盈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柴衅似笑非笑道:哦,找孔断袖当幌子,真是不错。 师父这是何意? 阿争呐,先前你兴起便杀人,为师当你不懂事。此回你提议召回各地长老,帮师父找视肉,师父还想着,徒儿可算是长大了怎么今儿一品,味道又有点不对劲呢?要不这样,你说今夜夜色甚好,那爱徒陪为师出去散个步,谈谈心吧。 阎争的气息终于乱了一瞬,他退了小半步:徒儿那徒儿去准备片刻,师父在此稍等。 可惜,尹辞在心中轻叹。阎争还是太过年轻,玩不过柴衅这种老油条。看到现在,别说柴衅,连他们都意识到此地可疑了无论阎争所求为何,朱楼今晚必定会发生些什么,而且时间已然所剩无几。 避雾丹不急于一时,还是离是非之地远点为好。 尹辞捏捏时敬之手腕,暗示撤离。沈朱在外头,苏肆、闫清还没回来。他们只需要离开这里,把下人们顺路拦下。 不过时掌门显然另有奇思妙想。 他深沉地看了会儿阎争,又看了会儿咄咄逼人的柴衅,随后又看回阎争,仿佛掂量两条即将烤好的肥鱼。末了,他充满期待地转向尹辞:【阿辞,陵教这状况有点意思,不如我们劫人吧。】 尹辞: 光看时掌门闪闪发光的眼神,他说的仿佛不是劫持陵教教主,而是我们搞点好东西吃。 真的很难说不。 见尹辞没有当即拒绝,时敬之欢快地出了手。他从上层一跃而下,顺手拽住僵在栏杆边的阎争。两人刚落地,时敬之毫无顾忌地放出气势,继而一溜烟跑远。 柴衅被那气势骇得愣了片刻,继而勃然大怒,意图以轻功追之。结果他刚动弹起来,便被一阵极古怪的剑风拦在原地,无法前进半步。 对手来路不明、功力极深,柴长老惊疑不定地停下步子。就在这短短片刻,对面一行人沉入夜雾,很快无影无踪。 对手没看清,追也追不得。柴衅只得原地骂了几声,赶忙离了朱楼。 不久后,纵雾山中。 你这疯子,要把半个纵雾山的人都杀了吗?! 那面具人不动声色地瞧了沈朱一眼:阅水阁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闫清与苏肆不敢作声。沈朱与枯山派同行没多久,他们不怎么了解她。两人只知道她是时敬之的旧识,顺路来调查些信息调查么,听着就没有半点硝烟味儿。更何况沈朱还顶着阅水阁弟子的名头,只是个局外人,不会被枯山派恶名拖累。这一路上,沈朱确实轻轻松松,长久摆着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平日越是波澜不惊的人,猛地爆发起来越骇人。 眼下沈朱呼吸急促,一双眼死死盯着那人,冷汗把脸上的妆都打花了:你自己做的战阵,你自己不知道效果? 我不知道你是阅水阁什么人,但术法之事似乎是宓山宗的强项。你术业不专攻,只知道点皮毛,莫大惊小怪地吵人耳朵。还是说,你想靠这蹩脚借口搅和事? 面具人小拇指掏掏耳朵,手上继续完成阵法。 小女子不才,隶属阅水阁天部。平日只顾东奔西跑,确实对术法研究不深。 沈朱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 但若你的至亲在眼前被残杀,你会记错杀死他的术法吗? 面具人的动作顿了顿,没答话,气势中多了一丝莫名的怒意。 沈朱气极反笑,这冷笑一出,她平日那份游刃有余的傲气又出来了: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搞到的这东西,它一旦成功发动,别说陵教附近的太衡、赤勾人士,甚至咱们几个,都会死于阵下。亏你老大不小,结果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白瞎了一身好功夫。 她嘴上说着,手不知什么时候冲开穴道,偷偷解起苏肆与闫清的绳子。一时间,连枯山派两人都不知道沈朱说的确有其事,还是以高明的演技虚张声势。 毕竟时敬之与尹辞还在陵教朱楼。 不过纵雾山上鱼龙混杂,阅水阁的身法也可以强装,那人必定不会立刻买账。 果然,面具人冷哼一声:证据? 你须得以血酿墨,加以妖骨粉末画阵,一两血配三钱骨。法阵完成前,还需祭上新鲜妖尸百斤,剖腹塞木符,再埋于阵眼之下我可有说错一处?你若松开我,我自有证明之法。 面具人沉吟半晌:小丫头有几分胆量。要么这样,我给你一炷香的工夫。证明得了这阵有问题,我就收手。证明不了么,我就把你双腿打断,第一个丢下山去。 闫清登时手心一层汗。沈朱说话半真半假,也不像什么术法高手。大型战阵的威力,如何靠空手验出?他急得深吸一口气,又以体内真气冲撞起穴道,静悄悄挣扎起来。 十几步外,那面具人随手捻起个石子,打断沈朱身上的绳子。他将她谨慎地拖至阵边,才动手解穴。 谁知穴道初解的那一瞬,沈朱即刻叼起鸟哨,吹出极细的一声哨响。 夜色浓重,哨响不够锐利。不过这哨子却不是为人而吹数只麻雀破空而来,用尽全力撞上闫清、苏肆的穴道,继而晕头晕脑地倒在地上。 闫清原本就心急,穴道解得比苏肆还快几分。他一跃而出,揪住沈朱后领,一把将她拉离面具人身边。而苏肆脚尖踢起一块石头,朝那人侧腹伤口投掷而去。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闫清脑子嗡嗡有声,差点就此空白。他把受伤的沈朱往肩上一扛,决心与苏肆分头逃跑。只是此人实在强大,逃不逃得掉还是个问 沈姑娘? 沈朱看着可没有专注逃跑的打算。她几乎是立刻挣开闫清的手臂,半跪在地。只见她利落地拔下头上簪子,往手心上一划。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在夜色中暗得像墨。 沈朱以簪沾血,抬手掷入阵中。簪子甫一落地,她便由半跪转为双膝跪地,低声念起祝词。那祝词语调高高低低,内容断断续续、不知所云。乍一听像极了疯子的呓语,直教人心底冒凉气。 簪子入土无声,祝词的声音也着实不大。面具人只当沈朱体力不支,没察觉异样。他轻松闪过苏肆的石头,兀自叹了口气:还没吃够教训么,你们逃不掉咦? 沈朱吐出最后一个音节,阵法散发出一股冰冷至极的气息。阵中符文光芒亮了不少,闪烁有些不稳定,并未被完全开启。 恋耽美 送神——年终(87) 即便如此,苏肆还是当场往后跳了数步,发根都要竖起来。 一股接近空虚的冰寒感自脚底漫上,苏肆熟悉这样的感觉重病之中或失血过多,他也曾感受到类似的寒冷,犹如生命本身在流逝。周遭的空气仿佛浸了尸油,变得腥臭粘稠,呛得人胸口发痛。尽管周围一片空旷,恍惚之间,苏肆只觉得自己置身拥挤不堪的死人堆,又像是被树脂裹住的飞虫。 短短一瞬,死亡的恐惧漫过心肺,而他挤不出半点反抗之意。 面具人近阵法中心,他一个没站稳,直接单膝跪在了地上。闫清与苏肆逃出了一段距离,只是原地晃了晃。 趁现在,跑!沈朱大喝。 苏肆却吊起一双眼,他握紧剔肉刀,目光里多了几分狠戾:夜长梦多,形势正好,我们不如将此人捉 啪的一声鞭响。 比起寻常人,苏肆对杀意灵敏得多。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躲过,一双柳叶眼瞟向攻击来处。那鞭梢带着倒刺,一击不成,在地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坑。 一个年轻男子收了鞭子,落在阵边,血红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烁微光。他背对那面具人,视线紧紧锁着苏肆,摆出明显的护卫之势。 看清那人的脸,苏肆头皮麻了一下陵教与赤勾的恩怨,他好像到哪都逃不过。 那分明是陵教教主阎争,不久前他们还在大堂打过照面。不过阎争身上的教主红衣歪歪斜斜,长发也有些松散,看着刚经过一场恶战。 阎争也皱起眉头:你是刚才大堂里的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打断两人,两个身影紧随阎争而来。我的手下个个厉害,要是教主不把我们带过来,你那友人一准凶多吉少。 枯山派几人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的掌门和大师兄到了。尽管时敬之这个掌门当得四六不着调,尹辞又是个无情的撒手掌柜,两人实力总归是有的。这师徒俩光是往不远处一站,就足以使人安心。 尹魔头懒得安慰下人们,他径直越过阎争,停在面具人跟前。吊影剑剑气扫过,那脆弱的面具发出啪的一声,裂成数块,露出了藏于其后的脸孔。 平心而论,面具人长相不错。 看面相,他的年纪果真不到五十。此人面容英挺,一张脸略显瘦削,不笑时有些忧郁的味道。可惜这人显然不怎么打理外表,下巴上胡茬乱立,好好的英气歪成了颓废。 尹辞咦了一声,这人功力深厚异常,果然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就算是最不喜欢江湖情仇的苏肆,八成也认得此人。不过 我说怎么戴面具呢。沈朱舔舔掌心的伤口,眉毛挑得老高,这不是太衡的喻自宽喻大侠嘛,都说你死了五六年了,什么时候诈的尸? 第95章 请神 眼下场景荒唐,沈朱恨不得拿出小册子好好记上一记。 太衡喻自宽与陵教教主厮混?要是传出去,估计要让江湖中人笑掉大牙。 太衡与陵教不对付,喻自宽当属其中尤其嫉恶如仇的那一批。倒不是喻大侠多么正气凛然,他大部分恨意来自纯粹的血仇喻大侠有一独子,小小年纪便被陵教陆逢喜抽去天灵盖,做了杵棒材料。他的发妻绝望护子,也被一同杀害。 妻与子死状凄惨,喻自宽自此发誓根除陵教。 只是他满心复仇,手段实在残暴,坏了太衡规矩。久而久之,太衡只得夺了他的长老之位,打发他去做不那么敞亮的活。 喻自宽甘之如饴。 他最后的任务是前往纵雾山,暗杀新上任不久的教主阎争。然而几个月过去,阎争安然无事,连陆逢喜都毫发无伤,只有喻自宽讯息全无。太衡曾拜托阅水阁帮忙寻人,找了喻自宽几年,此人仍杳无音讯。 太衡只得判断一代高手身死,就此将其除名。 谁知这人不仅还活着,活法称得上匪夷所思。不过既然立起针对陵教的大阵,喻自宽的脑袋至少没出毛病。 沈朱习惯性地想着,好容易忍住摸笔的冲动。等她平静下来,一股极强的不对劲感冲进她的脑海喻自宽还活着,还行。喻自宽想以战阵灭陵教,没问题。喻自宽和阎争为什么阎争会在这?! 阎教主孤身一人护在喻自宽身前,而且看起来被人揍过。 沈朱僵硬地转过头去,时掌门一脸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活像真的无辜似的。 偷避雾丹这一层她能理解。枯山派那对畜生师徒实力足够,搞阎争身上的也无可厚非。但连阎争本人都一起偷来,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也就是绑的是陵教的票,这种行为要放在名门正派,都够正式报官了。 空气仿佛结了冰,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两位的计划,阎教主在路上告诉了我。时敬之打破了沉默。他一派高人风范地背过手,语气云淡风轻。 沈朱看了眼呼吸不稳的阎争,怀疑阎教主是见法阵没按时发动,忧心不已。又碰上枯山派这伙拳打见尘寺脚踢宓山宗的,打不过跑不掉,只得吐露真言。 她几乎要开始同情他了。 阎教主将陵教的大人物们聚于一处,你以大型战阵袭击朱楼。要不是我的人刚好撞见喻大侠你,法阵应当已经发动了吧。 时敬之继续道。 大门派能以法器驱雾,小门派只能想办法搞避雾丹。你忧心无辜者混入朱楼,这才以箭赶人? 喻自宽脖子上贴着吊影剑,却不慌不忙道:是啊,我记得你小子你既不是陵教中人,不如放了我们,叫我继续做我的事。没有陵教干扰,你们找东西也好找不是? 比起自己与阎争暴露,他似乎更在意法阵没发动的事。 刚才那妮子扯得头头是道,我给她绕进去了。现在一想,法阵又不是无中生有的东西。区区百斤妖尸,发动的术法怎么可能覆盖半座纵雾山喂,这战阵波及面到底如何?现在你可以给我个准话了。 听到覆盖半座纵雾山,新来的三人齐齐愣了下,不约而同地看向沈朱。 战阵覆盖半个纵雾山? 尹辞垂下头,看向地上的法阵。在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法阵一角。这阵法是不怎么寻常,比普通战阵复杂数倍,他一时半会解不明其中构造。可光看阵法大小,作用于半个纵雾山纯属无稽之谈 多大锅配多大盖。正如喻自宽所说,阵法做不到无中生有。时敬之能快速结阵对付秘典,也是因为附近妖尸成山,而秘典本身个头不大,说到底还是天时地利。 沈朱不是内敛的性子,先前恐怕是为了虚张声势,特地夸张了些。 然而沈朱并未像以往那样轻松一笑,跳出来圆场。她收起脸上的轻松,走到喻自宽面前,缓缓蹲下身。 喻大侠,世上确实存在无中生有的异常阵法。 她一双眼睛对着喻自宽的双眼,语气让人有些不舒服的僵硬。方才那点放松的神情如同细露,夜风一吹就干了。说这话时,沈朱特地提高了声音,明显不是说给喻自宽一人听的。 阵法在众人脚下安静地闪烁微光,如若呼吸。夜色浓重非常,扣上四处弥漫的妖雾,一行人似是被一只巨大的蚕茧裹住,八方不见出路。 需要画在地上的阵法,但求精密不出错,发动时万万伤不得笔划。就算不是宓山宗的人,也应该知道这事。她活动了下受伤的肩膀,目光特地扫过枯山派众人。看着,要是我的判断没错 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戳向地上的阵法线路。那线条由掺了血的胶状物浇成,半凝不凝地伏在土地上。沈朱下手利落,狠狠翻开僵硬的土层,把土块碎得七零八落。泥渣与黏胶混在一起,法阵线条断了个一塌糊涂。 这要是寻常阵法,这一片的法阵肯定会出问题。更严重点,整个阵法都会废掉。 本应如此才对。 可那黏胶仿佛拥有生命,它们自碎土中钻出,缓缓聚出原来的线条,继而轻轻贴上凹凸不平的坑洞。不过一呼一吸,法阵自己恢复了原样,又开始微微闪烁。 就像一个刻入大地的烙印。 喻自宽那份稳如磐石的气势终于散了一下,他冲法阵拧起眉毛,面色有些难看。 一边的尹辞动了动手里的剑,目光也移了开来。 几百年来,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诡异阵法。尹辞突然觉得自己一路寻死,搞不好完全找错了方向要是反过来学时敬之求求活路,找出的东西说不定早就能杀死自己。 这阵法不是普通战阵,是引仙会的请神阵。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它的力量来源,但关于它的作用范围,半个纵雾山甚至是个保守估计。 沈朱阴着脸,擦擦指尖的湿泥。 请神阵非宓山宗所创,只在引仙会高层间流传,不该落到无关人士手里。这东西一朝阵成,毁阵比设阵还要麻烦。喻大侠,你到底从哪里得来的? 时敬之也前进两步:喻前辈,如今我等情况占优,我这朋友不会危言耸听。此事牵连甚广,还请您为我等解个惑。 看着表情逐渐严肃的时敬之,尹辞心下叹息。 陵教内乱因何而起,朱楼会不会被战阵炸平,本与枯山派的目的无关。从阎争那得到避雾丹,他们就能安心寻空石之墓,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时敬之掳走阎争是想探听信息,还是给陵教乱象火上浇油,尹辞都不怎么在意。 阎争老实点就留着,不老实便杀了。无论怎样,陵教接下来都安生不了。喻自宽的法阵更是无所谓,他们本该与这个乱子擦肩而过。 现在看来,纵雾山的阴谋旋涡,比他们料想的还要麻烦许多。 这一夜,并非只有枯山派不得安眠。 虽说入了春,夜里还是嫌凉。夜深人静,国师府内只有神祠还燃着灯。赤勾教探子偷偷摸摸挨到神祠边上,又往嘴里塞了颗止息丹。 得了乌血婆的命令,探子从容王府调到国师府,已然有了一段时日。单看白日行程,江友岳称得上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善人就算国师一脉被圣上所恶,他仍诚恳谏言。无事则修习水利农耕之事,从不赴宴玩乐,看着也没有结党营私的嫌疑。江友岳待下人也不错,谈不上多么平易近人,却也没为难过任何人。 要不是上面的指令措辞严肃,探子几乎要以为这是赤勾教给他安排的养老之地。 可惜乌血婆看人确实没出过错。 江大人什么都好,他唯一不怎么寻常的,便是动辄三更半夜往神祠跑。历代国师都会时不时去神祠冥想,严格说来,此事算不得可疑。可是时间一长,还真给探子找到点端倪 那小小的神祠后面,竟藏了个密道。那密道入口极隐秘,紧挨神祠。要不是赤勾教深谙地道机关之事,探子险些被瞒过去。 如此得了消息,他也该撤了。想到要离开国师府,探子还有点舍不得。 他一边无声叹息,一边拿法器隐了身形,静悄悄地跟在江友岳身后。国师大人似乎毫无察觉,他小心翼翼地拧动机关,踏下长长的石阶,朝地下深处走去。 空气里多了股奇怪的草木汁水味,探子皱皱鼻子,好容易忍下一个喷嚏。 石阶尽头有个空旷大堂,地面上雕刻着极复杂的法阵。法阵正中堆着血肉淋漓的妖尸,周围整整齐齐跪了十二个头戴祭天面具的黑衣人。法阵闪着晦暗的光,而黑衣人个个额头触地,一声不吭。 怎么回事?江友岳语气平静。 大人,纵雾山的请神阵有些异样。为首的黑衣人抬起头,那喻自宽完成法阵后,我等本该吟诵祝词,正式请神。可我们这边还未准备完毕,那边有人提前念了祝词。 江友岳扫了眼大堂正中的法阵,语调依旧毫无波澜:所以呢? 黑衣人一怔:引仙会内恐有叛徒,大人您 哪怕对面想要破坏阵法,你们十二个人,还敌不过一个可能的叛徒么? 江友岳叹了口气,口吻如同教导幼童。 请神阵既已顺利完成,必然会发动。对面无论使出何种手段,都不过是螳臂当车至于可疑之人,等请神完毕,查查纵雾山幸存者便知。 属下明白。 江友岳再次看了看地面上的法阵:谅你们远程操控,损耗甚大,我再宽限六个时辰。明日日落前,纵雾山上不得留半个活口。 探子险些走岔气,赤勾教还有一大队人马留在纵雾山。他得快些出去报 念头还没完,探子的脖颈便被什么扼住。下一瞬,他发现自己摔在阵中,与腥臭难闻的妖尸混成一堆。 说到底,变数随处可见,你们不必如此紧张。师父常说,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计划。 江友岳俯视着惊恐的探子,露出个温文的笑容。阵法轰鸣,妖尸缓缓融化,周遭的空气骤然冰寒起来。 毕竟凡人触不得神境,及时补偏救弊、扶正祛邪便好。江友岳摇摇头,收回视线,语气更温和了几分。 那是探子在人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96章 猜测 眼看着探子被妖尸淹没,江友岳不为所动。此人是容王府送来的下仆,江友岳使人暗中顺藤摸瓜,到底摸到了赤勾教的边沿乌血婆手段很不错,就连江友岳都没能抓到确切的证据。 不过他杀人从来不需要证据。 他之所以将那探子留到现在,只是不介意这群苍蝇探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江友岳深知,国师府里的探子不止这一个。除了不安分的江湖大门派,年轻的皇帝也从未放松对他的警惕。要是下人们消失得太快太频繁,说不准哪天就被皇帝抓住把柄,耽误正事。 更别说那些眼线里,有几个很可能属于皇帝本人。 三百年过去,人们似是忘记了开国时国师府的地位。 第一位国师随开国皇帝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传言中,他从未犯过错,判断准如神仙附身,甚至能在战场上呼风唤雨,被民间誉为星宿下凡。当年皇帝何等依赖国师,凡事不分大小,一定要一一问过。在国师以身祭天后,国师府在众人眼中如同真正的神祠,凛然不可侵犯。 从那时开始,国师这个本应该是个称号的职位有了实权。众人皆心服口服毕竟国师一定是圣人衣钵,而圣人是上天赐予大允的神,怎么会有二心? 恋耽美 送神——年终(88) 然而好景不长。大允风调雨顺,国力渐强,需要卜算之事越来越少。各地人才辈出,国师一脉除了算算卦,管管神祠,起不到什么大作用。而民间对帝屋神君越发虔诚,神祠收入堆起无数金银,民众们又对国师一脉能通神仙一事坚信不疑,仍把国力强盛之功推向国师府。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代代皇帝的敬畏依附,渐渐化作戒备提防。 皇帝们费尽心思剥离国师一脉与帝屋神君的关联。每一代皇帝都在防备国师一脉闹事,可国师们始终低调老实,仿佛认了命似的。 事到如今,连江湖草莽都敢壮着胆子混进国师府。 或许以凡人之身,只能看到钱权寿,发动这类鸡零狗碎的争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人们在安稳境地下过久了,目光总是会变得狭隘。 江友岳漫不经心地想着,穿过画着法阵的大堂,继续深入地底。 石道愈发逼仄黑暗,空气中的清香浓郁非常。法器的光辉一道道扫过江友岳,它们发出耳语似的低鸣,顺畅地让出一道通路。通路的尽头是一扇小小的门,它被浓稠的黑暗裹着,仿佛墓室的入口。 江友岳提起门边提灯,规规矩矩地在门上叩了三下。门慢悠悠地打开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从门缝中露出,闪着令人不快的莹莹绿光。 像是确认了江友岳的身份,那东西让出一条路。江友岳深吸一口气,不知第多少次踏入这个房间。 提灯的光辉照亮了石室。 开门的东西个子不高,纤瘦非常,身形接近过于瘦削的少年。它穿着一身华贵白衣,全身都泛着莹莹碧色,宛如会活动的玉雕。仔细一看,此物虽四肢五官俱全,五官却生得浅浅淡淡,火烤似的黏连在一处。它的胸口也没有半点起伏,不见呼吸。 开完门,它便安安静静坐回门边,一动也不动。江友岳没去管它,他将灯提高了一点,看向石室四壁。 几百具无头尸以血字白布包裹,密密麻麻吊在墙壁上。碧绿的液体一刻不停地流淌,均匀浇过每一具尸身,发出微不可闻的汩汩声响。每一具尸体上都挂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简短的数字。尸身完整湿润,而不少木牌已经露出了点朽烂的痕迹。 江友岳取下烂得最厉害的那个木牌,上面字迹以朱砂填充,规整地写着贰仟陆佰玖拾捌。 仙躯不朽,木牌却总会霉烂。江友岳从架子上取了枚新的木牌,以真气重新将字刻了一遍,又挂回仙躯之上。整个过程中,他的神色甚至是温柔的。 圣人祭天后,留下的国师之位并非闲职美差他以身祭天,换得当时的天灾终结。他留下仙术若干,法术犹如神迹,不似凡间之物。他建立的引仙会招贤纳才、在各地建起神祠。这些都被民众记在传说之中,传扬至今。 然而只有历代国师才知道,圣人专为他们留下了一室仙躯。 仙躯三千数,来源不明。它们是世间最为顶级的术法材料,引仙会从不用它们施术,而是严格遵循圣人遗命,只将其用于百年大业。 他取用一点仙躯给师父延命,也能算是用于大业,江友岳的指尖点过一个个木牌,心中暗道。毕竟大允代代有欲子,只有他的师父养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敬之。那么让师父亲眼目睹大业既成的一刻,也算是天命所归,有始有终。 更别提事到如今,大业正如那请神阵,已然趋近完成。尽管尚未正式收尾,但也没什么能坏得了事。 江友岳逐个查看完仙躯状况,冲一室无头尸恭敬地拜了拜,关上了沉重的石门。 纵雾山上的气氛可就没这么平和了。 喻自宽的说法意外的简单他只是搭上惯常与太衡交易的宓山宗门人,继而从宓山宗换得战阵。整个交易过程中,喻自宽一直在用太衡长老的假身份。按理说来,那宓山宗人不该知道他的真实目的。 而且他们的计划,是从听说纵雾山有视肉线索后才正式确定的,也不存在策划过久导致外泄的嫌疑。如此阎争召集各地长老、下令开启雾坟阵在先,喻自宽暗中设下战阵在后,姑且也算顺理成章。 就这么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计划,鬼知道会出现这种要命的岔子。无论如何,光看眼下这形式,这倒霉的请神阵是不可能再继续用了。 奇异的是,意识到此事后,阎争这个教主的表情比喻自宽还要难看几分:只针对陵教也罢,在纵雾山无差别杀人,对做手脚的人有什么好处? 尹辞:陵教教主能说堂而皇之说出只针对陵教也罢的话,他都为阎不渡这位曾经的对手感到唏嘘。 不过阎争确实指出了最古怪的地方要是他们没有偶遇喻自宽,各门派都得死上一大票人。如此一来,别说栽赃陷害,各门派连罪魁祸首都找不到。到时只能是小门派人人自危,大门派相互怀疑,各地陵教残党垂死挣扎闹闹事,把为视肉动荡不堪的江湖进一步搅乱。 要说不想让人找到视肉线索,这做法也不对劲。请神阵不可能永久发动,等这一批人死完,该来找的人还是会来。 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尹辞想得专注,没发现时掌门一双眼悄悄看过来,眸色越来越沉。时敬之原地思忖了会儿,把沈朱拉去一边。 你见过请神阵发动的景象?时敬之低声发问。 是。沈朱垂眼道,引仙会曾在我的家乡设过此阵。法阵发动,周遭像是生了瞧不见的火,我眼睁睁地看着大家慢慢被烧干整个镇子毁于一瞬,我侥幸立于阵法效果的边界,存了一条命。 阵中没有幸存者?一个都没有? 并无一人,但草木禽畜安然无恙。引仙会也只在边界处搜寻,杀死可能的目击人。我那时年幼,佯装无知,这才躲过一劫。 唔,这阵余威凶险,我看也像必死的阵法。时敬之又远远瞧了眼尹辞。 王爷?这问题似乎与当前境况有点微妙的偏差。 没什么,只是一问。 时敬之语气轻松,心中雾气却要比雾坟阵还重这一路走来,他是真的滚过刀山下过火海。当初若没有遇上尹辞,先不说他三岁时会饿死在枯山,哪怕只算最近,他也早该被鬼墓机关切碎了。遭遇神女、对战郑奉刀、甚至到之前的解禁制,自己都可能丧命。 现在到了纵雾山,要是请神阵真如沈朱所说的那般凶险,哪怕有尹辞在身边,他也必死无疑。他至今所遭遇的所有死局,不是只凭外人相助就能规避的。 百年大计延续了至少二百年,欲子作为其中的重要部分,国师居然放任他到处跑,让他靠巧合续命。甚至在能预测到他有危难的时候,仍然袖手旁观代代有欲子,也不是这个浪费法。延续百年的计划,会这样漏洞百出? 时敬之摸上胸口,透过不怎么厚的外衫,他能摸到尹辞送他的平安锦囊。在锦囊旁边,他的一颗心脏跳得分外有力。 眼下他不关心这阵法为什么出现在这,又要给谁带来好处,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闯进脑海。 如果换做以往,时敬之肯定要为这疯话似的猜测笑出声。可如今有尹辞在身边,他却怎样都笑不出来了。 不知为何,国师一脉,似乎确信他不会死于意外。 第97章 救援 时敬之被自己的猜测吓在原地,他甩了甩脑袋,勉强把心定了回来。这只是个猜测罢了。他不是没受过重伤,伤口从没冒出尹辞那样的血根。 好歹关乎性命,这种危险猜想还不能随便试。他总不能跑去跟尹辞解说一番,给自己一刀,然后不小心嘎嘣凉透了。如此一来,尹辞确实能永远记住他他绝对能荣升为尹辞人生中最冷的笑话。 沈朱眼见时敬之脸上风云变幻,知道此人八成又神游去了不靠谱的地方。这会儿她恨不得即刻下山,追查新鲜到手的请神阵线索。恰逢时掌门发呆,她的耐心几乎见底:接下来怎么办?我们 都别动。尹辞突然出声。 他终于把剑从喻自宽脖子上移开了。吊影剑划过夜色,一剑斩去最近的阵法线条。随即尹辞半蹲下身,指尖抹过那些蠕动的胶质。 尹辞蹙起眉:这法阵还在发动? 喻自宽被他们完全控制,没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可是阵法的气息只是片刻的中断,就在众人分神的工夫,它的气息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沈朱顿时没心情思考这阵法的来路了,她飞快跑到阵边,闭眼细细感受一番:还真是怎么回事? 事情不对劲到了这个地步,喻自宽没心思提防面前这群怪人了。他当即冲到埋藏妖尸的地点,拖出一具具妖尸,试着靠断掉材料来熄灭法阵。 没有用。 哪怕妖尸被刨除,法阵照旧自顾自运转,闪烁的光辉暗了些,但没有半点熄灭的迹象。尹辞眉头越锁越紧:这是 这是远程控阵。时敬之喃喃道。我在陈前辈的记录中读到过要是战阵太过危险,或是施术过程太复杂,施术人会在安全处另设辅阵,自远处发动。这种法子要额外耗去成倍材料和人力,但确有其事。 看对面的准备,喻自宽更像是个用来画阵的傀儡。 世间没有多少人识得请神阵。江湖人查到喻自宽的尸身,顶多能把袭击定为疯狂的复仇,继而追查他在山上不存在的同党。 谁能想到一个不怎么大的战阵,能杀死半座山的人呢?等人死干净,幕后之人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夜色裹着妖雾,四下混混沌沌,连虫鸣都听不到。渺茫的压抑感自四面八方而来,脚下阵法散发出隐隐杀机。面前景象犹如地狱黄泉,哪怕原地不动,心脏也像被迫进了药杵,慌得搅成一团。 人争一口气,或许敌得过眼前的孽障妖邪,又如何翻得了天地之威? 跑吧。苏肆哑着嗓子道,这玩意儿停不住,留下只会白白送命。 闫清抓抓头发:确实该走,但有没有办法将消息传出去? 沈朱摇摇头:不说太衡赤勾,周围转悠的小门派不知多少。枯山派声名狼藉,喻大侠假死数年,阎小教主更没什么说服力。恕我直言,咱们哪怕说实话,也只会被当做阴谋诡计。 十四张佛珠宝图,已然是大门派间的争抢游戏。好不容易另有机会,众人昼夜不息,顶着妖雾也要找线索。竞争对手突然跳出来说这里危险,傻子才会买账。 空石之墓不会长腿跑掉,来日方长。可众人再待下去,搞不好就要给空石大师和阎不渡陪葬了。 尹辞收了剑,目光扫过一行人。 苏肆和沈朱已经打算卷铺盖逃跑了。闫清垂着头不吭声,没有立即反对,不过按他的性子,八成在琢磨顺路多救几个人。 时敬之时敬之自己发了会儿呆,脸上慢慢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看不出他的想法。换了往日,见此险况,此人本应跑得比谁都快才对。 尹辞饶有兴趣地看着时敬之,并未第一时间出声。 说实话,尹辞不太想就此离开。请神阵这一折腾,近期此地局面必乱,他们又要浪费不少时间哪怕他们手里捏着白爷,空石墓好歹是阎不渡精心藏起的,没那么好找。 如此被动下去,时敬之耗不起。 请神阵是个新鲜玩意儿。只是杀鸡焉用牛刀,对面既用此法算计大批凡人,对于个体,它肯定到不了毁坏不灭之身的地步。从阵法发动到余威散去,怎么说也得三五日。利用好这段山中无人的时间,他可以先行寻 尹辞刚想到这里,便发现手指上多了一份温度。时敬之气定神闲地挨近,不轻不重地捏捏尹辞的手指。 又想自己解决?时敬之低声问道,先前还说是我的人,现在倒生分了? 尹辞无奈道:说过合作,我不会再瞒你。这不是正打算与你商议么趁此阵发动,我即刻上山、取得先机。你继续在外面搜寻墓穴信息,我们以雀妖交流。 各门派寻墓有段时日,攒下的信息少不了。一朝陷入混乱,相关的讯息更好到手。他们如此里外配合,效率不会低。 他自己确实拿不动慈悲剑,但先行确定位置,他们事后再来也省时。枯山派要付出的唯一代价,不过是自己吃点苦头罢了,实在划算得很。 时敬之眯眼瞧了尹辞一会儿,脸上那一丝微笑褪去了。时掌门轻声喷了口气,看着有点微妙的不开心。 尹辞有些不解。 运用手中的资源,这是最安全占优的做法,也完全谈得上公平合作。也不知道这小子哪根筋被戳中,整张脸都有些垮。 先前他们不是处得挺好吗?况且时敬之脑袋一向清明,这样简单的弊利,他肯定能拎得清。 谁知时掌门潇洒转了个身,留给他一个写满拒绝的背影。 尹辞无奈道:行了师尊,现下状况紧急。有什么可以直 我自有妙计。时敬之微微扭过头,瞥了尹辞一眼。爱徒如此天不怕地不怕,肯定也不怕我这一计。 真的生气了,这回还气得格外隐秘。尹辞咂摸半天,只从时敬之那口气里品出一点怪异的恨铁不成钢。 没等他想出缓和气氛的方法,时敬之走开几步,停在喻自宽面前。 目光对上,喻自宽面色铁青地叹了口气:是我等被歹人算计,酿此大祸。我会去太衡那边说理,能救几个算几个。各位机缘巧合之下点醒我,已是善举,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好。 阎争唔了声,表情也阴晴不定:法阵如此强,朱楼外的人估计也活不了事已至此,我回去把人稳在山里。既然江湖早晚要乱,少点陵教党羽也不错。 言语之中,阎争似乎完全没有逃走的打算。 时敬之思索片刻,摩挲了下药到病除旗。随即他微微放开一丝气势,四周的雾气连带着卷了一遭。一时间,请神阵的煞气都被盖了过去。 沈朱,你了解请神阵。要是你全力阻挠阵法发动,大概能拖多久? 啊?沈朱茫然了一瞬。 恋耽美 送神——年终(89) 早发动晚发动,有区别么?想归想,她嘴上老老实实地答了:要彻底开启法阵,那边要用完整的祝词,得作三四个时辰的法我在这边搞搞鬼,最多拖延五个时辰多点。 先不说眼下正值深夜,哪怕拖满五个时辰,他们顶多拖上大半个白日。眼前就这么几个人能用,大半个白日又能做什么?况且沈朱深知此人脾性,时掌门无利不起早,他可不是会突然善心大发,普度众生的类型。 这人到底 既然说真话无人信,说谎也是个办法。 时敬之仍拿背对着尹辞。他稍稍提高了声音,比起往日的言笑晏晏,时敬之的声音沉稳非常,带着不容回绝的意味。 沈朱,你在这里毁阵,多争取一点时间。闫清,你随阎争回朱楼附近,顺路把你那剑带回来。拿了剑后,出山与我汇合苏肆,你去赤勾教营地附近待命。以你的能力,假传消息做得到吧? 做得到是做得到 喻前辈一手好箭法,还请拜托你给太衡传点假消息,然后再以箭术将讯息散布到小门派。小门派没主见,见赤勾与太衡决定撤离,他们也不会在此地久留。 说完后,时掌门才慢悠悠踱回徒弟身边。 有妖雾覆山,深入山中的人不会太多。单说撤离,大半个白日够用了。阿辞么 尹辞猜到了此人的计划,心下五味杂陈:我留在你身边。 面对时敬之这一手,他好像只有这么一个选择,无法再顶着请神阵进山。时敬之终于满意地嗯了声,再次翘起嘴角。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散布什么消息?苏肆终于憋不住了。 时敬之把旗子往阵上一插,旗杆上的掌门信物轻轻摇晃。 很简单,你与喻前辈动作快些,尽量告诉所有人枯山派已寻得视肉钥匙,正准备离开。 苏肆: 苏肆:掌门,你找死吗? 眼下他们背着见尘寺血案,十有八九上了名门正派的缉拿名单。魔教不会关心正道死活,但势必眼馋视肉线索。时掌门要把这消息传出去,分明是以一己之力调戏正邪两路,自杀得相当有创意。 人救了,自己命没了,值当的吗?还是说这对师徒趁他们不注意,悄悄在见尘寺出了家? 但要说其他的目的,苏肆实在找不到救人外的头绪。 喻自宽第一次正儿八经打量时敬之:枯山派时敬之?时掌门当真深明大义,与那流言中的不似一人,在下佩服。 不仅和流言中的不似一人,和枯山派本派人士认识的也不似一人。但闫清见能救人,半个字都没多说,当即点了头。苏肆思来想去,觉得仍有机会逃跑,也别别扭扭应了。 时间有限,人们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迅速分散于夜色。很快,此地除了专心致志给法阵添堵的沈朱,只剩枯山派师徒二人。 时敬之拄着他的宝贝旗子,心平气和地走向阵外,活像方才那疯狂的主意不是他想的。尹辞上前两步,走去他的左手侧。 我猜得到你特地救人的目的,这法子也有风险。 尹辞还在盘算计划的细节之处。 大门派确实没有派来像样的高手,可那柴衅已对阎争起疑,阎争未必镇得住陵教那群长老。要是陵教跑出来的人太多 阿辞如何理解珍重?时敬之打断了尹辞的话,答非所问道。 什么?尹辞被此人满地乱跳的思路一拐,险些闪了脑子。 请神阵边,妖雾仍是翻滚不休。比起先前的压抑,这会儿雾气反而显得纠缠不清、缠绵莫测。时敬之停下脚步,转向尹辞。夜雾之中,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依旧锐利无比。 施与者强悍非常,也愿意为某人倾尽一切,这样的珍重的确窝心。要是我只是个寻常人,可能也想止步于此。安然领受好意,多轻松要是再有其他奢求,未免显得不识时务。 时敬之捉住尹辞一缕长发,表情没有往日的拘束,只剩略显异常的平静。 可惜我恰好是世上最贪心的人一人将另一人护在身后,这种关系可称不上合作。如今正好有机会,接下来我就让你看看,我心中的珍重是怎样的吧。 第98章 包围 朝阳未升,太衡派的帐篷紧挨妖雾边缘。此时任谁出门,都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新一日的好心情就此毁为一旦。 金岚坐在帐篷内,忧心忡忡地盘着血骨珠串。 这串子价值不高,姑且是太衡法宝。施仲雨离开太衡,血骨珠串物归原主。金岚只觉得这珠子过于沉重、烫手得很,哪怕它雪白一片,他也没挤出多少心安。 眼看自己长大的掌门过世,身边也没了一心敬仰的前辈,待了十几年的太衡变得有些陌生了。 曲断云新任掌门,门派内部人员变动个没完没了。金岚一直跟随施仲雨,又与枯山派略有因缘。也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嫌他麻烦,纵雾山有新线索的说法一传开,他便被遣来了纵雾山。 随行的要么是入门没多久的毛头小子,要么是老大没作为的庸人俗士。金岚自问算不得太衡高手,可往这破烂阵容里一坐,称得上矬子里的大将军。 太衡解不了雾坟阵,胜在家大业大,能用法宝硬扛。多日过去,金岚生出了点儿错觉搞不好上面把他们派过来不是为了找线索,而是为了锻炼废物门人。眼下比起找到线索,他们还不如说在拖慢赤勾、陵教的步调。 挺合理,金岚苦中作乐地想道。 太衡收集了最多的佛珠宝图,最近一直有条不紊地推算搜索。等他们第一个找到视肉,少了这条线索也不会如何。哪怕阎不渡把视肉锁进山中河底,他们也能用法器劈山斩河。那魔头再怎么神通广大,也算不出百年后人们的手段。 看得清了,金岚提不起半分兴致。日出之后,他又要旁观年轻门人跑来跑去,顶着贵重法器在雾中钻进钻出,寻找没啥意义的线索。 无聊透顶。 寅时过了,巡游的探子钻入帐篷:赤勾教那边没有动静,零散门派也不见消息。朱楼虽有动静,事情貌似与视肉线索无关,稍后再说山外头来了封长老急函,还请您先过目。 金岚一骨碌爬起来,急火火撕开信件。那信的信纸不怎么地道,但行文和印鉴朱印,无疑是太衡内部的习惯。他抖了抖那信纸,又细细看过上面的内容:纵雾山有变,见信即归?这么急? 兴许是安插在陵教的人得了风声。探子想了会儿,正色道。昨夜那柴衅突然带心腹离开朱楼,肯定有所动作。 那也是昨晚的事,消息哪走得这么快?金岚想到拔营、撤法器,头整个大了三圈。他们费了老大劲才弄好对付雾坟阵的法阵法器,怎么也做不到甩袖子就撤。 说不定是在外游历的挂名长老,提前探得了魔教计划。探子充分发挥想象力,金兄,你对上面的东西熟,这信有没有问题? 除了纸太破了,别处真的没问题,金岚苦着脸想道。他挑不出错,只得叹气。 先让雾坟阵里的人全撤出来,在山边待命,东西别动营别拔。这信来得太快,我稍后修书一封,向最近的驻马点确定一下。 哪怕真是在外游历的长老,既是太衡中人,肯定要通过太衡在各地的驻马点发信。此处鱼龙混杂,这信来得突兀,金岚不敢一下子照单全收。 要信是真的,他们扔了东西逃命也来得及。信是假的,他们也就耽误个小半日,接着该做什么做什么,不会让伪造信件者得逞。 金岚深沉地定了计划,突然觉得自己也算个贤明的太衡人。 可惜他这贤明的气息没持续一个时辰,就被突生的变数打得摇摇欲坠天刚蒙蒙亮,撤出雾坟阵的命令刚发出没多久,又一个爆炸似的信息被探子带了回来。彼时金岚正被太衡各队的管理人围着,七嘴八舌地询问撤离缘由。 枯山派找到了线索?不对,时掌门他们在这?!金岚扒拉开围着自己的人,好容易喘了口气。 是,周遭不少小门派都在议论此事。说那时敬之取了阎不渡留下的钥匙,正往纵雾山外逃。 你说逃 金岚噎了一下,上回见面时,枯山派两人还与施仲雨、曲断云相谈甚欢。就算听说了见尘寺惨案,他的印象还是没能立刻扭过来。 现下枯山派为正道不齿,属于见即抓的范畴。人抓好,与见尘寺对质完,江湖中人自会肃清这颗小小的毒瘤。 道理他明白,一想到那是曾在鬼墓救过自己的人,金岚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不是正好?撤都撤了,正好抓枯山恶贼。其中一位老大不中用的门人兴高采烈道,金兄好歹是跟过施仲雨这等名人的人,再怎么也不该和我等沦落到一处。此次抓了贼人,正好与施仲雨撇清关系,说不准还能挣点功绩。 金岚:没正式对质定罪,别一口一个恶贼。 帐篷里的人齐齐静了一瞬。 金兄,你该不会与那施仲雨一样我们晓得你下过鬼墓,但公私情分得分清啊。 我没说不去。金岚揉着额角,嘴里发苦。他有种隐隐的感觉他似乎被裹挟进了某条止不住的洪流,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停下脚步。事情到了眼前,他别无选择。 也罢,我们都听说了枯山派到手线索一事。赤勾、陵教肯定也知道了。 金岚绞尽脑汁道。 魔教没那么善罢甘休,外头八成会有场恶战。有不少小门派还在此地,你们随我一同前去,维护秩序为上。抓人一事,不需要强求。 这这不是看着功绩在眼皮底下跑了吗? 金岚正色道:时掌门的实力大概在大师姐,不,施仲雨之上。反正我定不是那时敬之的对手。锄不了强,扶弱也算功绩。鱼与熊掌都想要,小心沾一身腥。 是。 同一时间,朱楼附近。 原本晨雾茫茫,一切正常。然而闫清刚刚拔起慈悲剑,身周突然冒出来几十个陵教教众,像极了随剑出土的恶灵,个个气息藏得不似活人。 陵教之中,有这本事的人也是少数除了各位长老,就只有身为精英、隶属于教主本人的起尸队了。可惜光瞧气势,起尸队不像是来迎接阎争的。 闫清握紧大剑剑柄,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阎教主,眼下的状况,你心中可有数? 阎争叹气声比他还大:没有。 闫清无奈地扛起剑,望向这群人的头领 柴衅那独眼老头正站在不远处,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人仿佛全身爬了蚂蚁。朱楼在不远处影影绰绰地立着,散发的孤寂感更强了。 你旁边那个眯缝眼小子,是枯山派的人吧?我还在想这剑形有点眼熟,方才差人一试,果真是慈悲剑。 柴衅发出一阵粗哑难听的笑,字里行间夹杂了沉沉怒气。 好徒儿,出息了。为师可没教你吃里扒外,你自己学得倒快。视肉线索么怪不得昨夜不许长老们出去,我原以为楼内会出事,现在一瞧,原来是给那老鼠屎似的门派争取时间呢。这些年为师待你不薄,你就这么报答为师? 闫清思索会儿,半天才捋清这番话的含义。 还真是个惊天大误会。 看来哪怕奸猾如柴衅,也想不到阎争想要毁灭陵教这一层。时敬之一个弥天大谎扯出去,自己又随阎争顺路回来取剑,给这老头彻彻底底误解了他当阎争背叛陵教、联合枯山派,试图独自寻求视肉。 阎争轻笑一声:不愧是师父。 他的语气满是讽刺意味,可进了柴衅耳朵,就是另一种味道了。 可惜啊可惜,枯山派一个小门派,终究难成气候。想在我神教眼皮底下偷走线索,可没那么容易。我已将所有顶尖高手遣出,定会把那枯山派剁成肉臊子。 柴衅摇摇头。 神教之内,背叛谁也没问题。只是按照规矩,既然被发现,就得愿赌服输。你看,为师特地亲自来罚你 特地? 阎争不再看闫清,语气平淡。 你无非嫌外头太衡、赤勾人多麻烦,把脏活丢给别人罢了。 唉,你说说你,为师好歹一直助你报仇。柴衅声线又冷又腻,何苦这样糟蹋为师的好意? 说罢,他语气一沉。 去,把这小子给我带回去。打断腿也没关系,让他长长记性。旁边那个枯山派的小子,直接杀了。待会儿切得漂亮些,还能吓吓枯山派的杂碎。 阎争拿起丧灵鞭,瞳孔微微缩起:这位兄弟,你先走吧。时掌门不是跟你交代过安排么?陵教教内之事,你犯不着插手。 闫清没有动弹。 我不是什么值得帮的人。阎争仍没看向闫清,你能拿起那剑,想必不是腌臜恶人。要是被这破事牵连进去,纯属浪费 他说到一半,突然止住话头对面柴衅满怀兴趣地咦了声,活像是看到什么百年难遇的奇景似的。阎争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向一边的闫清。 暗沉的天色混了雾气,万物似乎都罩了层模糊的落灰。闫清先前在朱楼蒙着眼,再遇时又一直闭着眼,最多眯起一点眼皮缝。阎争还当他得了畏光的眼疾,身边乱子一个接一个,他没来得及深思这种细节。 谁能想到,拿着慈悲剑的人,竟然也长着一双鬼眼。 当年阎不渡恶贯满盈,空石大师也没有任由他去。闫清的声音有点紧张,但姑且还算平稳。说实话,我理解不了空石大师的做法。但就我看,你不似阎不渡,绝非不值得帮的人。 恋耽美 送神——年终(90) 他微微伏低身子,将巨剑横于身前。 要是这样我还跑,可就不配拿这把剑了。 阎家子嗣众多,大部分在当年就被太衡杀了个七七八八。幸存者本来寥寥无几,其中拥有鬼眼更是接近于无。眼下突然出现两人,原本冲出去的陵教教徒们打了个趔趄,硬是停下了脚步。 柴衅愣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这是老天教我收个新徒弟。正派人好,妙极!调教好了,肯定比我这动辄杀人的孽徒好伺候天佑我神教! 大长老,先前也有蠢货以术法染眼,说不定是枯山派的奸计。柴衅身边有人提醒道。 是不是奸计,把人活捉,一试便知。柴衅摆摆手。甚好,两个都留活的。这可是神教兴盛之象! 活生生的招鬼幡变成了两个,岂不美哉? 阎争不可置信地看着闫清,拿着鞭子的手抖了一抖:你是? 阎子仁之子,闫清。闫清冲他笑了笑,我爹没什么本事,也不知你听没听过打完这一场,我们再详谈。 是啊,在陵教地牢详谈。 柴衅袖子一抖,振出两枚薄如蝉翼的匕首。 难得有此机会,就让老夫也凑个热闹吧。 纵雾山,山脚下。 时敬之大大方方亮着药到病除旗,看向周围的人山人海其他门派派来的高手不多,数量却委实可观。而陵教来人比他们预想的要多,那群没正形的东西占了包围圈约四分之一的地盘,个个杀气腾腾,显眼至极。 时敬之身边跟着孤零零一个尹辞,两人杵在空旷的荒地之上,正位于包围圈中心,给这幅《僧多粥少图》加了最灵动的两笔。 阿辞你看,这边是太衡和小门派,是想把咱们蒸了的。那边是陵教和赤勾,是想把咱们烤了的。时敬之大庭广众下指指点点道,待会儿可要分清,别杀错人。哎那不是金岚吗?那小子也是惨,几日不见给贬到这种破地方了现在打招呼是不是不太好? 尹辞: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敢在自己剑风中打滚的臭小子。尹辞怀疑时某人的欲定在了胆上,一颗豹子胆长势分外喜人。 罢了,只是群乌合之众,他特地挑了个容易撤离的位置。以武力震慑人群,尹辞自问熟悉得很。风险尚存,不过境况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而就在此时,时敬之笑眯眯地转过身:放心,不会有事。 什么? 我有东西送你,闭上眼,好不好? 第99章 守护 尹辞没有真的闭上眼。 天刚亮了没一会儿,晨雾未散,但也足够让人看清局面。 金岚在此,太衡不会专注于攻击他们。可此地正处于陵教总坛前,陵教占尽了地利本来阎争和柴衅就起了龃龉。哪怕阎争成功回到教内,也未必能控住局面,天知道会有多少陵教高手跑出来。 这个境况,拖延时间不是轻松活计。时敬之竟还有闲情逸致叫他闭眼。如今天光微明,难道他能炸个白日烟花出来? 太衡便罢,魔教可不会干等他们胡闹。陵教人素来不知道公平是何意,又有郑奉刀这旧恨在身。黑压压的教众很快分作两批,一批冲去太衡阵营搅浑水,一批直冲包围圈中两人而来。 尹辞抽出吊影剑,斜了眼不远处为数不多的赤勾教成员。他这宿执后人的身份怕是瞒不住了,又要给这局面添上一点混乱。 另一边,见尹辞不配合,时敬之没再催促。他无视直直冲来的陵教队伍,腾出一只爪子,一把糊在尹辞眼前。 尹辞心下叹气,任由时敬之捂着双目。 继而一阵柔和的嗡嗡声响起,一点灿金色的光芒透过时敬之指缝,钻入尹辞的眼睛。陵教教徒们猛冲而来的气势骤然一顿,透出些后继无力的凝滞感。时敬之挪开手,尹辞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他还真的弄出了一朵地上烟花。 烟花一闪即逝,一如花朵枯萎凋零。可这一朵却像凝固在了半空中以师徒两人为中心,无数金丝向外辐射而去,划出弧线漂亮的痕迹。金丝由阳火凝成,犹如沾了晨露的蛛丝。它们被时敬之扯得极细,在薄雾中稳稳撑着,不时闪过一线流光。 要是贸然冲上前,只会被阳火金丝割成数段。 这朵怪异的花在晨光中闪烁。单说攻击力和术法强度,它远远不如先前对付秘典的战阵,却与那战阵明显同源,暗含着细雨般绵密的杀意。时敬之深深划破了另一只手的掌心,血顺着旗杆慢慢流下。它们还没触到地面,便被术法作为材料燃尽。 这术法不需要精细操控,火丝纤细而稀疏。配合上缓慢流出的血液,一切被计算得刚刚好。 方才冲进来的陵教人士没来得及停步,不少人一头撞上金丝。陵教步法本就快而狠,人群瞬间便被干净利落地切割成数块。金丝之中的空隙能够容人通过,可是考虑到打斗起来的难度,身法顶尖的人才做得到来去自如。 比如尹辞。 先冲出来的只是陵教喽啰,尹辞早已横起剑,可并无一人成功冲到他面前。尹辞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火丝,渐渐转过头,看向几步外的时敬之。 万千条金丝收于旗杆之中,宛如花丝弯下的金色合欢。 内功便罢,单比外功与战斗反应,我还比不过顶尖高手。眼下敌人众多,我若强行与你并肩作战,到头来只会拖累你。那不算珍重,只是任性。 时敬之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仔细想来,你一直都在护我。鬼墓下是,源仙村是,秘典之前更是。可是珍重一事有来无往,那也不算珍重,只是牺牲。 剑气一闪,时敬之空着的那只手也多了个血口。尹辞身边再次燃起数个护身用的阳火火球,它们亲昵地绕着尹辞扑腾,像极了叽叽喳喳的麻雀。比起对付秘典那时,它们又灵活了不少,将四周空气浸得无比温热。 百年下来积习难改,你忘了什么叫彼此珍重,为师教你。这回轮到我说这句话了阿辞,我护着你。 尹辞握剑的手动了动,没有回答。这小子当真贪心,他想。明明合上眼,捂上耳朵。尽管依赖他就是。时敬之以自身鲜血为材,费尽心机构思术法,只是为了给自己省下一点痛苦? 他早就不在乎那些痛楚了,横竖它们连伤口都不会留下。与。熙。彖。对。 让一个满身伤疤的人躺上软绸,只是浪费好东西罢了。可看着面前阻隔了成千上百人的金丝,尹辞无法轻松地将话题揭过。 时敬之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尹辞能看出那目光中的眷恋、依赖。可其中混了一点陌生的情绪,尹辞不知怎么形容时敬之不像在注视一位强大的合作者,一个有利可图的目标,或者一件世间罕见的奇珍。 时敬之只是期待地望向自己,如同一个凡人注视着另一个。 尹辞突然在脚底发现了一汪温软沼泽,它令他泥足深陷,却又舍不得离开。轻微的刺痛蔓延向全身,如同陈痂脱落,露出新生的嫩肉。 这种感觉相当古怪,仿佛他这一生,除了不死不灭、功法经验以及大大小小无数个目的之外,还能剩下什么 自己还是个人呢,尹辞有些怔愣地想道。 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忘了。 金丝之外,陵教各位长老见教众吃瘪,亲身冲了进来。也有不少胆子大的小门派挤入金丝缝中。如此一来,太衡也不得不凑上前,防止那群拎不清的独行侠被当成肉盾。包围圈紧缩起来,然而他们需要耗时耗力规避金火细丝,在尹辞看来,那不过是一个个手到擒来的活靶子。 比起杀死一切入侵者,留活口反而更难些。 反正陵教冲在最前方,尹辞原本想以扫骨剑扫出几个血淋淋的骨架,堆在四周杀鸡儆猴。结果那套无比熟悉的剑法刚使出起始,尹辞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身周刺痛还在,环绕在身边的金火球无比温暖,像极了施术者本人的体温。时敬之还在等他的回应,而尹辞不想回答,只想多享受会儿那样的眼神。 这样的心境之下,他压根逼不出多少戾气来。尹辞没再强行出剑,而是换了个更顺手的姿势,随意地挽了几个剑花。 金火纤细,剑气厚重。 那些剑气没有斩裂谁的皮肤,它们如同透明的巨手,将挨近的人和缓而坚定地推开。尹辞身法极强,他幻影般穿过金丝。一路剑风抚过,金丝微动。此情此景之下,术法杀气愈发寡淡,近乎消失。 若是被推开后没有顺势撤离,便会被剑风夹杂,自顾自撞上最近的金火细丝。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头裂颈断。陵教长老们的尸骸在金丝最外堆成零散的一堆,小门派霎时偃旗息鼓,被那陌生的剑招逼着慢慢后撤。 尹辞毫无所知地勾起嘴角,他很久没有这般集中过了。百年沉淀下来,他的气势本就厚重。配上眼下这沉静缓和的剑路,竟绞出另一种奇妙的威严。 剑气回返,剑路自成。与剑下不留人的扫骨剑相比,他甚至不需要筛选敌手属于哪个势力。全新的剑式已经充分传达了他的意思进一步压迫感如山岳将倾,然而只需退上一步,便能寻出一条宽阔生路来。 此处点到为止,盼君好自为之。 吊影剑的轨迹越来越漂亮顺畅,架起堪比铁壁的守势。尹辞在金网中自如来回,连油皮都没蹭破。哪怕有人想以暗器取巧,也被他周身的金火球一一接下。 到了现在这一步,他或许也不必给时敬之一个回答了。 前所未见的剑法出现,众人捉摸不透尹辞来路,动作都谨慎了几分。时敬之凝视着尹辞的背影,头一回笑得这样温和。 这还是第一次,时敬之没在尹辞的剑式里嗅到死气。 等打完这一场,这剑法得有个好名字才成。眼前晨雾初散,碎光四溅。阳火环绕尹辞周身,灿金花朵生于血泊,剑式氛围却宁静安详,不见阴森。 血肉枯朽,扫骨在前。而今枯骨生花,甚好。 朱楼附近。闫清与阎争遍体鳞伤,战况相当不佳。这一仗已经打了将近三个时辰,两人身上的衣物都被血液浸湿,黏黏糊糊贴在身上。 阎争长发披散,他比闫清苍白不少。猛地一看,有五六分像鬼墓下的人形棺。闫清则气喘吁吁地横着大剑,将阎争护在剑身之后。他祭出《玉磬剑法》守式,一招今是昨非打了无数遍。敌不动我不动,这才勉强撑到现在。 这场战斗起于少年意气,可惜实力差距就是实力差距,不是单凭勇气便能弥补的。 柴衅贵为前代长老,治理教派的能力尽管有限,武功却实打实毫不掺水。他那对匕首名为蜻蜓羽,几近透明、锋利无比,一抹便是一道极深的血口。 柴衅心性恶毒,特地在匕首上抹了难防的麻药。如此对手受了伤,也未必能第一时间判断伤势。等到知觉恢复时,人八成已经失血过多、为时已晚。 柴衅最为著名的战绩,便是活活剐了得罪陵教的一家老小。那家人据说与太衡沾亲带故,一家上下十几口人被片成薄片,尸肉用宴席的盘子装了,整整齐齐码在家门口。 眼下料理闫清与阎争,他显然乐在其中,宛如猫玩耗子,甚至没让起尸队的人出手。 两位玩够了没?柴衅两只手转着匕首,甩下一点血珠。老夫自己弄出的伤口,待会儿还要自己差人治。两位早些跟我回去,还能少吃点苦头。 打到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两位阎家后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闫清那一手古怪剑法格外难缠,柴衅懒得在这慢慢磨蹭,索性暂时收了锋刃。 剑法有点意思,就是心境差点火候,光是豪气就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如此粗糙的功夫,还是别死犟啦。 闫清抹了把脸上的血,丝毫没掩饰脸上的敌意,巨剑纹丝不动。 柴衅桀桀笑了阵,一双浑浊老眼扎向闫清,活像要将他刺透。 剑法用成这样,没人用心教你吧?你这眼神不像满意现况,等拜入老夫门下,不出几年,老夫包你打进江湖前十。跟着那什么乱七八糟的枯山派,白瞎了一块好料子。 我捡到阎争时,他也是十几岁的少年了。我教了不到十年,他的功夫 兄弟,莫听他胡言。阎争冷冰冰打断道,进陵教的代价,你绝对付不起。 柴衅好像听到了滑稽至极的笑话,老脸上的皱纹笑得不断抖动:哎哎哎,好徒儿。这话谁说都行,偏偏不该你说。按正道那群人的标准,我们无非是狗咬狗,白瞎了人家一片善心哪。 闫清是吧?你可知当年我剐了人家满门,为的是谁? 第100章 天平 你可知当年我剐了人家满门,为的是谁? 此话一出,阎争身周的气势顿时变了。他一改方才的死气沉沉,煞气浓到几乎要炸裂开来、几近失控。 他明明拖着一身伤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闫清还没来得及反应,阎争就踏上巨剑边沿,腾身而起,丧灵鞭在空中甩出一片破空之声。 阎争将狂乱的煞气凝于一处,鹰隼似的冲向本该护卫自己的起尸队,看着竟是要不管不顾地打开一片缺口。可惜鞭式未成,柴衅那对蜻蜓羽凌空一断,将整道鞭风打乱。 起尸队的成员活像一具具尸体,仍然沉默地守在四周,半步也不动。 哎哟,这不是还在意吗?当年你还哭着对为师说,只要能报仇,什么都愿意做。现在为了视肉这种身外之物,就要背叛神教? 柴衅仍没把阎争放在眼里。蜻蜓羽闪了两闪,刀刃划过镶了倒刺的鞭子,刺耳的声响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住口。 柴衅活像没听到:胳膊肘朝外拐,也得挑人,哪怕联合孔断袖也行。我听说枯山派为了混进来,杀了真正的霍长老这样轻蔑神教的合作者,还是换换吧。 全力一击不成,阎争拖着伤躯,一个旋身回到慈悲剑后,表情有些扭曲。丧灵鞭感应到了他的杀意,漆黑的鞭体微微颤动。 他们杀不了柴衅,经验与实力的差距划出一道鸿沟,不是单凭勇气能跨过的。不过只要请神阵发动时,柴衅和他的心腹还在山上 恋耽美 送神——年终(91) 阎争一双眼死死锁着柴衅,慢慢直起脊背。 神教要是被外人折腾没落,谁帮你向太衡复仇?谁给你调查仇家信息?柴衅对渐近的杀阵一无所知,继续语重心长道。 阎争: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付我的代价,你们付你们的代价。 行了,别闹腾。柴衅哼笑道。你的代价?为师可没见你付什么代价,反而是为师给你住处、教你武艺,你占尽便宜才是真多想想你爹妈怎么死的,连血仇都没报,别学人争权夺宝。 听到这句话,阎争的煞气突然凝固了。 他一双血眼盯着柴衅,方才的戾气与怒意,全收进一个难看的笑容里。魔教师徒相处,没有名门正派那么多规矩,言语间也不怎么客气。可这会儿阎争用的语气,与其说面对师父,不如说面对仇人。 血仇未报? 阎争声音嘶哑,笑意里透出一点绝望来。 你口中的血仇,我六年前就报完了到头来,你就差把太衡高层挨个编排成我的仇人名录。这些年你借着给阎家后人复仇的名号,招了多少牛鬼蛇神,又残杀了多少无关人士? 徒弟这把刀,用着可顺手? 问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带了血味。 然而柴衅只是微微一怔,继而咂咂嘴:我当什么呢,原来就这事。不过借你的名号杀个把人罢了当年圣教主何等风采,无论老幼病残,不顺眼者皆杀,哪有你这样斤斤计较! 陵教杀无关人士也不是一两天,你没听说么?让堂堂魔教为你白干活,世上哪有那等好事? 紧接着那老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尖利地笑起来:真不想被神教利用,你大可以报完血仇,找个地方自我了断。好徒儿,你怎么不去死啊? 他这话说得无比狂傲,像是笃定自己捏住了阎争七寸。不远处,暗红的朱楼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它明明只有一个淡薄的影子,由阎争看去,却如同一根深深扎进伤口的刺。 六年前,本座的确那样想过,也那样做过。 阎争没有像柴衅预想那般,露出懦弱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他只是掀掀眼皮,表情有些奇异的空茫。鲜血顺着那身破碎的红衣淌下,在石板上积成一小滩,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兴许嫌我陪葬太薄,老天不同意,没让我死成。这六年来,我一直在攒自己的陪葬至于那血仇之事么,徒儿有话要说。 阎争看着几步外的柴衅,声音越来越轻。 和八年前相比,柴衅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变。对于老人来说,八年光阴只是弹指一瞬。而对于阎争,那是足以将少年变为青年的漫长时光。 初遇柴衅时,他泡在他人的血里。眼下他泡在自己的血里,也算有始有终。往日的回忆犹如白日梦魇,又一次缠了上来。 他原本不叫阎争,祖辈为躲避追杀,改姓了郁。 父亲郁春回天生一双鬼眼。为护父母妻儿,他早早戳瞎自己的双眼,当了盲眼郎中。郁春回医术高明,一家人在弈都附近置了房产,过得有滋有味。 父亲调制药水,母亲精雕细琢,他们甚至做了对遮掩瞳色的妖皮软睛,让儿子像普通孩童那般在阳光下玩闹。父亲温和,母亲聪慧,家里做的是治病救人的活计。阎争原本以为,世上没有再平和的生活了。 直到八年前,父亲老友病倒。 那位老友是个姓吴的玉匠,原本收入颇丰。结果病来如山倒,化身吞钱的无底洞。吴家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玉匠养家。见顶梁柱要倒,一家人迅速出家宅当家产,一度要走到卖儿鬻女的地步。 【正好他是个玉匠,要不咱们将传家玉佩拿与他,让他割了卖一部分?那玉料子极佳,做成扳指,能卖个二三百两,够他养病了。】 当时父母特地避开他,去后院商谈。阎争还是悄悄跟上,听了个一清二楚。父亲话语温和得一如既往,他每个字都记得无比清晰。 他的母亲有些犹豫:【夫君,那玉真的没问题么?不是说可能是阎唉,你先前还说得藏好,万不得已时再拿出来应急。】 郁春回:【阎魔头死了百年,不说一般人不知道这类物件儿。这回让老吴分割修改,以后搁家里也放心。咱两家十多年的交情,老吴一路瞧着阿争长大,咱们总不能眼看他家破人亡。】 他的母亲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也好。他那对儿女白胖可爱,一直放在心尖儿疼,卖掉实在可怜】 他的父母一直很心软,心软到近乎愚蠢。阎争想过无数次,要是父亲心再硬一点,再谨慎一点,哪怕继承了阎不渡千分之一的自私,他的父母会不会还在呢? 吴玉匠拿到玉佩,千恩万谢,就差拖着病体给郁春回磕头。可惜郁春回有所不知,这位老友的远房亲戚是太衡下人,他一早便对流落在外的阎家信物烂熟于心。 尤其是玉件。 那时阎争并未想太多,他无所不能的父母怎么会出错?再说吴伯向来慈爱亲切,见面便给他蜜糖果子,连重话都未说过半句。 这是情义之举,无可厚非。 然而到了最后,阎争得到的不过是一句快跑,别回头看的悲叹。 可就算没有回头,他仍然看见了太衡长剑的闪光,也记得父母尸体撞上地面的闷响。 没了父亲调制药汤,阎争的妖皮软睛很快枯干皱缩,遮不住鬼眼。阎争只好拿破布条蒙眼,踉踉跄跄流落街头。吴玉匠一家就此发达,一大家子搬离清苦街巷,换了个敞亮干净的大院,一双儿女穿着绸缎细袄,比先前还白胖。 街坊们管那吴玉匠叫不畏妖邪的义民。 好个义民。 阎争偷了把刀,趁夜黑风高溜进吴宅。瞧清那双眼后,吴伯往日和善的脸上满是惊恐。 【阿争,阿伯该死,阿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吴玉匠磕磕巴巴道,阎争的刀尖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线,他险些尿了裤子。 【而、而且你得理解,扳指不过二三百两银子,阎家后人的线索可、可值三千两。阿伯没办法,阿伯也是为了家里人你你先把刀拿开,阿伯给你跪下道个歉,行不行?】 【阿争,你那弟弟妹妹还在,咳,还在等阿伯回家呀!】 玉匠看着那双灼灼鬼眼,骇得涕泪横流。听到此人提及两个孩子,阎争的手抖了一下。结果吴玉匠趁机攥住他的手腕,眼看就要呼喊求救。 阎争后背一炸,冷汗热泪几乎一同涌出。他使尽全身力量,将刀刃狠狠捅进吴玉匠的脖子。下个瞬间,滚烫的血喷了他一脸,吴玉匠圆瞪双眼,很快没了声息。 往日父亲教他的穴道与行医知识,成了再合适不过的杀人术。人的脖颈比他想象的硬,血比他想象的多,死前的呼吸也比他想象的更加嘶哑难听。 仅仅为了吴玉匠这条命,他的双亲引上杀身之祸。而不消半柱香,自己就轻易取走了它。 无尽的荒谬和空虚席卷而来,阎争险些没拿稳刀子。还剩一个,阎争恍惚地想,他得活下去,把那日杀死父母的太衡弟子找出来 【杀人气势不错,有几分天赋,就是太傻。配上这双眼睛,实在浪费。】 一个粗哑难听的声音响起,阎争抬起头,在吴家屋檐上瞧见一个萝卜干似的独眼老头。双手还沾着腥黏的血,阎争三魂七魄正在壳子外乱飞,哪有空理会这么个老头。 【你多大了?】那老头一跃而下,拦在他面前。 【十三。】其实还不到,可一想到以往家里人一同庆生,阎争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 【有点大,不过还行。你跟我走吧,本座保你吃穿不愁,也会助你复仇。】 阎争扭头便走。柴衅嘻嘻一笑,将他鸡仔一样拎在手里:【你小子怎么不识好孬呢。要不是本座出手,你搞出这么大动静,早就被他家里人听见咯!你人杀了,接着命也没了,放任一个仇人流落在外,你爹妈能瞑目?】 阎争不挣扎了,他茫然地睁大双眼,在那老头手上看到了黑红的血迹。他挪了挪目光,看见了院落深处的一溜瓷盘,险些当场吐出来。 吴玉匠一双儿女到底是死了。两个孩子圆滚滚的脑袋被放在大瓷盘正中,垫着片成薄片的躯体,双眼还惊恐地睁着。再往后是吴家的老人和女眷,各个尸肉摆盘精巧、腥气冲天。 阎争瞬时魂飞天外,一时弄不清自己把吴玉匠杀在门口是残忍,还是某种意义上的仁慈。 【单杀一个不过瘾,这才是陵教人的复仇。郁争,你的事儿,我全都晓得你一个乞丐似的小娃娃,对付太衡是痴人说梦。喏,跟本座回神教,本座当你师父,会好生照顾你。】 柴衅笑眯眯道,甜枣完了又抽出一棒。 【反正今日之事,你脱不了干系。吴家惨成这样,官府和太衡定会全力捉拿你这孽障,你要如何?不如本座打断你的腿,让你瘸着逃逃看?】 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少年阎争靠着那一丛熊熊燃烧的恨,终归妥协了。 彼时他还年少,以为这世上每条路都可以是回头路。 【爹娘给你取的争,不是争斗的争,是争气的争。阿争,你要争气,做弈都最好的郎中。】 可是你们的结局呢? 他不再是郁春回之子郁争,只是阎不渡的后人阎争。 柴衅利用他的鬼眼,招揽危险人物进陵教,从赤勾、太衡手里占去不少地盘。阎争则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一心练武,日夜不休地追查当年杀父弑母之人。 反正没有自己,陵教还是会四处杀人。仇恨是最好的麻药,阎争将良知与恨意放在天平两端,堪堪维持住了平衡。 他的复仇是正当的,他别无选择。 柴衅说到做到,帮了他不少。那老头给他定下一个又一个目标,每个目标死后,柴衅总会来句轻描淡写的为师特地拷问过,不是此人,没关系,咱们继续。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阎争十五岁之际,一位太衡门人悄悄找上了他。 那人形容枯槁,表情相当痛苦。阎争原以为此人要投奔陵教,谁知他一开口,吐出的话语几乎将阎争冻住。 【是我杀了你的父母。】 那太衡门人跪在阎争面前,前额猛地撞向石板,留下隐约的血迹。 【那日杀死二人后,有不少人找上太衡说理。说郁家夫妇二人乐善好施,实在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今日江湖恶果,完全由我促成。对不住。】 他在说什么?阎争有些茫然地想,这算什么? 【当年吴玉匠将阎不渡玉佩举至太衡,回来的探子也煽风点火,说郁家作恶多端,与吴家口风刚巧对得上。我着急立功,没有深入查探就】 这是在忏悔?一个名门正派的门人,向他一个魔教教主认错?这一定是计谋,杀他父母的,必定是居心叵测、大奸大恶之人。 【阎家人,见即杀。】阎争以鞭子缠绕那人颈项,轻声说道。【太衡门规没提善恶,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此人该不会以为说几句软话,自己就会饶他一命吧? 仇人的性命就在手心,阎争的血液几乎全冲向了头颅,呼吸也急促起来。死到临头,这人该露出丑态了。他一定要在此人最为恐惧的时候下手,以牙还牙,让仇人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门规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人没有挣扎,他只是抬起眼,眼中毫无光彩。【将所做恶事推给门派如此,骗得了天下人,骗不过自己。】 阎争的心脏猛地缩了下,抽搐出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定了定神,勉强冷笑道:【大道理谁都会讲。你真心悔过,本座也不会放过你。】 【冤有头债有主,在下求之不得。】 阎争手一抖,他咬紧牙关,移开目光,猛地收紧手中长鞭。 只听喀嚓一声脆响,那人脖颈折断,尸体沉重地摔倒在地。简简单单一条人命,比杀吴玉匠时还要干净利落。只是阎争没有半点快意,反而心里堵得厉害。 比起报仇,自己更像是遂了那人的愿。 他的仇人没有说谎,那份日积月累的痛苦和内疚不似作伪。阎争熟悉得很,每当听到长老们炫耀虐杀手段、比拼手上人命,他看向铜镜,会在自己眼中看到同出一辙的情绪。 他原以为自己会习惯,谁知罪恶感与日俱增。现今仇恨陡然没了落点,他胸口的天平摇摇欲坠。压抑两年的痛苦破土而出,堵得他无法呼吸。 难道他至今为复仇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么? 阎争留了个心眼。他悄悄处理了尸体,将那人名号混进调查名录,说要亲自前去调查。然而柴衅只是瞧了他两眼。没过几日,那老头装模作样道:【为师详查过,那些人与你爹妈没半点关系。】 【好徒儿,不如看看这个狗长老。你家人死的那阵,他恰好在弈都附近。当年寻得阎家后人,太衡只给一千两的赏钱。额外两千两是私人追加,一般人出不起,准是这老东西另赏的】 阎争心头一跳。 弈都附近自己计划杀死吴玉匠时,柴衅也在弈都附近。弈都离纵雾山不近,柴衅贵为教主,怎么就刚巧在弈都转悠,还提前布局等着自己?他在父母被杀后藏得很好,连太衡都没找到,偏偏让陵教发现复仇计划? 事情不太对劲。 仇人口中那煽风点火的太衡探子,真的是太衡中人?他的血海深仇背后,似是有其他人推波助澜。如此说来,害死正直双亲,掠去满怀恨意的遗孤,此事中得利最大的 当晚,阎争瞒着所有人,悄悄去翻了朱楼账簿。 那一日开始,阎争胸口的天平彻底打翻、碎裂一地。 现今看着面前得意洋洋的柴衅,阎争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当年之事,师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边给玉匠加赏金,一边混淆太衡视听。我双亲一死,你便得了个仇恨太衡的鬼眼傀儡。 一切只需二千两,好生便宜。幸亏我十五岁时查了账簿,你该把那二千两的记录毁去。 可惜正如阎争所料,柴衅的良心早烂得不剩半分。听完一席话,柴衅半点心虚都没露。见阎争愤怒的反应,他反而抚掌大笑:哎哟,徒儿比我想的还有出息。早说嘛,早说为师就不演戏了,演戏怪累的。 你小子早早知道,还不是舍不得教主这把椅子。为师允你坐了六年,舒服不?阎教主,把屎盆子全扣在为师头上,你就干干净净不算恶人了? 恋耽美 送神——年终(92) 说罢,柴衅兴致盎然地转向闫清:小子,你也听见了。这就是一笔烂账,这些年陵教杀的人,还是要记在我这爱徒脑袋上 闫清下意识甩甩头。 不算空石大师镌刻的法言,慈悲剑也无比沉重。闫清失了太多血,手脚一阵阵虚冷,光是攥紧石剑就要耗尽全力。柴衅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膜,他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但身边阎争的反应,他看得很是清楚。阎争原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面上的恨意更重了。 可闫清只觉得柴衅絮絮叨叨吵得要死。他还没倒下,那么这一战还没完他还没有输。 阎争是不是正道概念下的恶人,重要吗?先前他与那喻自宽合作之事,是自己亲眼所见。此时此刻,阎争想要拔除陵教,自己只要助他便好。 柴长老。闫清客客气气地出声。 神教行事向来如此,被骗只怪自己没脑子。弱肉强食可是百年来的规矩 柴长老。闫清再次礼貌地打断他。 嗯?你说。 闫清深深吸了口气,没去看身边的阎争。他动动酸麻的手腕,面庞挂上格外朴实的微笑,语气混了充足的疑惑 失礼了,都说魔教中人十句话里九句假话,剩下那句也是片面之词。长老你把被骗活该挂在嘴上你到底是指望我相信你,还是希望我不信你? 他还不够强大,至少没有强到能为这些鬼话分神、在恶战中想东想西。不知是因为头脑变钝,还是性子使然。纷杂忧惧一散,闫清反而生出种无名底气。 柴衅一张嘴开开合合,在他眼里全成了白爷啃菜似的吧嗒。方才柴衅带着刻薄笑意,尖着嗓子讲了半天话,闫清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柴老头被微妙地噎了一下,只能当没听到:方才我那徒弟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此人是当之无愧的陵教中人,要是不想助纣为虐,你还是乖乖放弃 没听见。闫清心平气和道。 柴衅:? 闫清:他也是魔教中人,我为何要上赶着找个人信?我们是在拼死活,又不是对簿公堂。 敢情他们在这苦大仇深半天,这位枯山派人士一直光明正大发呆,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就连阎争也扭过头,脸上划过一丝怀疑他原本见这人正直老实,现在一瞧,到底还是阎家后代。闫清一双鬼眼半睁,平静地看着几步外的柴衅。他的动作稳得一如既往,气势里多了点陌生的狂妄。 那份狂妄与那温和的态度混在一起,尤其气人。比起这一位,直来直去的阎争都显得可爱不少。 空石那秃驴的剑不过如此,只认真小人,辨不出伪君子。既然你没听到,我再 前辈,恕晚辈愚钝。哪怕我同意阎争是恶人,那又如何?前辈是会爽快放我走?还是说前辈觉得自个儿恶得平易近人,更能让晚辈心生向往? 柴衅无言以对。 闫清说话气势不强,胜在不卑不亢,语调认真,嘲讽力度尤其强。被他这么一总结,自己活像真是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傻子。 这小子什么东西,怎么就顺势阴阳怪气起来了? 见柴衅不答,闫清咳了两口血,又笑了笑:既然前辈没有其他指教,那晚辈继续只论迹不论心了。 阎争一甩丧灵鞭,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好得很,不愧是本座血脉相连的兄弟。他支起摇摇晃晃的身体。闫清,他不敢取你我二人的性命,不如放手一搏。 临死前能有这样一战,自己也能瞑目了。 被人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添了堵,柴衅一张脸涨得发紫。他放弃了一点点磨玉磬剑法,决定速战速决:都给我上!下手狠点也没关系,给他两个留口气就行! 那就是继续打了。 闫清长出一口气,语气平稳。 那在打之前,先容晚辈道个谢。要不是两位在我面前绞出一片乱麻,或许我还会思考那些有的没的东西。 比如是非对错,比如前因后果,比如利弊权衡,又比如实力差距。面前真相繁杂,身后又是万丈深渊,闫清却突然豁然开朗起来。 阎争由柴衅手把手教大,处处受制。他们靠《玉磬剑法》前两式才撑到现在,威力最大的第三式,闫清一直没有成功用出来过。 当下心境之中,他突然想要试试看。 第三式名叫金石为开。至诚所致方能金石为开,他像以往那样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一颗心塞满繁杂无比的情绪,如何谈至诚?至诚之极,无非舍己命救他人。瞬息之中,义士们真的会去想那么多吗? 不过是见眼前所见,拼一己全力。身后诸事,回头再说。 手中慈悲剑似是又轻了不少,闫清闭上眼。他不去想与枯山派师徒沉甸甸的实力差,也没在想这一战胜负的影响和后果。他只是放空头脑,心中只剩那日尹辞的演示。 玉磬剑法第三式,金石为开。 对众之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非末路不可用。如今恰逢末路,他用着却越来越顺手,越来越轻松。 剑路刚正,带起一阵阵罡风。扑过来的起尸队刚触到剑风,便被那浑厚的剑式击飞。一套剑招虽嫌生涩,其中剑意却比尹辞的演示还要纯粹温厚。柴衅见势不妙,企图以蜻蜓羽止住巨剑。可惜丧灵鞭柔软轻盈,慈悲剑却沉重非常,一对薄薄匕首如若螳臂当车,险些折断。 这剑路竟隐约透出见尘寺之威,刚好把柴衅的功法克制了个彻彻底底。不足之处,全被阎争补上。两人功法相辅相成,竟没让半个陵教人近身。 就连柴衅也给丧灵鞭勾住,抽身不及,被慈悲剑一击断了小臂。 柴老头单手收了蜻蜓羽,气急败坏道:装模作样!这剑招消耗甚大,半点杀气也无。我不信你小子能一直打下去,等你停了,老夫非得把你那胳膊给片 他说到一半,突然睁大双眼。 一点雪亮的刀尖从他胸口冒出,上面还沾着薄薄一层鲜血。柴衅吐出一口血,几乎是惊恐地惊喘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是杀手,相当厉害的暗杀好手。不然怎么可能突破起尸队,悄无声息地接近?可是这杀手是哪里冒出来的?这分明不是名门正派的风格 片什么?那杀手声音甜而稳,片谁? 柴衅惊惧地扭过头去,只看到一双笑意盈盈的柳叶眼。那人眼角存着一颗泪痣,一双眼盛满邪气。 说完,那人将手中短刀一抽,轻巧地后退几步。起尸队的成员们刚被剑式重伤,还没能反应过来,喉管便被干脆利落地切开。不过此人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有少数漏网之鱼企图拼死一击他们还未接近,就被一支支箭射穿心脏。 刹那之间,血花四起。 陵教残兵如同风暴后的麦子,不出半盏茶,两位援军将他们收割一空。 给每具尸体补完刀,苏肆干脆利落地收了剔肉刀。喻自宽也自高处跃下,他一把长弓背在身后,双眼快速扫过阎争的伤势。 三子,我就去传了个信,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苏肆皱皱鼻子。惨哪,掌门的药箱又要被你掏光了,你这个月的月钱还能剩吗? 闫清脸色一白,颤颤悠悠以剑支着身体。方才攒起来的豪气,霎时间泄了满地:可、可是我学会了《玉磬剑法》第三式 他声音越来越小,估摸着也是觉得以时掌门脸皮,八成不会在意这点进步。更何况自己还没按计划来,到现在也没去山下汇合。 闫清越想,越觉得前途无亮,只好岔开话题:白爷呢? 苏肆撑起闫清一条胳膊,将他扶住:那蠢鹅被赤勾教的人逮住了,不过他们会好吃好喝供着它。比起偷鹅,你这边更要紧。反正我晓得赤勾教的习惯,能偷第一次就能偷第二次。 你不是说和白爷是偶遇 不要在意这种小事。苏肆严肃道,瞬间换了话题。喻大哥,我先带我的人下山了。你那边也抓紧点那请神阵不是一般法阵,沈朱未必能把时间拿捏准。 喻自宽没去扶阎争,只是闷闷地回了个嗯。阎争脸上的放松表情也消失了,他冲闫清摇了摇头,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闫清头晕眼花,一只手还要拎着慈悲剑,着实没法想太多。他朝阎争点点头,又急忙转向苏肆:你搞定赤勾教的人了?知道咱们找到钥匙,他们什么反应? 赤勾教不是陵教,他们是寻物专家,又在这守了不少时日。时敬之紧急之下扯的谎,难说会不会被有识之士看穿。 哦,我传的不是那个消息。苏肆笑得格外快意,我造了封更妙的密信,他们不仅会撤得很快,而且还不会在山下给咱添堵。 什么密信? 苏肆冷笑一声:我跟他们说乌血婆死了,让他们赶紧回去奔丧。 闫清: 他总觉得纵雾山一战过后,他们才算真真正正把赤勾教得罪死了。希望时掌门和尹师兄不要宰了苏肆,闫清真心实意地祈祷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苏肆(熊猫人耳语):看看密信,你们教主死了,嘻嘻。 赤勾教:呜呜!!!!! 四狗,真的不是好东西。 时掌门:这下人扔了吧。 尹魔头:嗯,扔了吧。 第101章 阵起 等枯山派两位下人消失在视野内,阎争从尸堆中拾起一把长刀,手起刀落。柴衅身首分离,脖颈处慢慢淌出些血来。阎争抓起那头枯干白发,把人头拎在手里,转向朱楼的方向。 柴衅的头颅双目半张,污血滴滴答答撞上石板。阎争这幅提着人头模样,与当年的阎不渡有六七分相似。只是他的气息过于平静,平静到死寂,如若将熄的火堆。 你尽管下山,阎争背对喻自宽说道,语气有点不自然的冰冷。不用专程确认,我不会逃的。 喻自宽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你我相识六年,我何时说话不算话过?阎争停下脚步,仍没有回头。你我以蚁穴溃堤,我已将有才之士陆续杀尽。此次我将柴衅人头带回,召回山外长老们,不会再有人碍事。日落之前,陵教总坛必毁,你在山外看着就好。 你呢?喻自宽终于开口。 阎争没有正面回答,语调里多了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山上还有不少零散门派未撤,比起在这磨蹭,喻大侠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柴衅没有把所有党羽带出。他若召回所有人,再自己一个人先走,那群人准会起疑心。何况柴衅有一事说得对八年来,陵教打着阎家后人旗号沾上的血债,他难逃其咎。 请神阵起,他以一人之力拉陵教总坛陪葬。如此尘埃落定,也挺好。 前两日陵教探子那有消息,纵雾山西南方驻扎着一个小教派。它不与其他教派往来,恐怕还未得到消息。时间所剩无几,还望喻大侠将其带下山去。 喻自宽定定望着他,半晌嗯了声。 阎争以红衣遮住遍身伤口,踏风而起,并未向喻自宽告别。喻自宽原地站了会儿,直到阎争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中,他才旋身离开。 朱楼留有不少人,其中大多是些战力不够格的混子。见现任教主拎着前任教主的头颅出现,众人屏住呼吸,连个屁都不敢放。几个看不惯柴衅的老家伙喜笑颜开,阎争能猜到他们的想法。 柴衅身死,自己不过二十出头,这群老东西估计已经在心里重划势力了。 阎争清清嗓子:柴衅为独吞视肉线索,特地利用枯山派放出假消息。本座得了先机,他竟对本座痛下杀手。 在魔教淫浸多年,无论是谎话还是鬼扯,阎争早就能做到信手拈来。 果然,大厅下瞬时一片骂声。陵教唯实力独尊,人缘情分此物从未存在过。眼下不可一世的柴长老只剩一颗脑袋,就算他叫他们将它当球踢,这帮人也做得出来。 那位好男风的孔长老挤挤眼,语调格外喜悦:各大门派都被那柴衅引去山外,给他一人白白当诱饵,好毒的计策! 教主得了线索,赤勾准会眼馋,还是将弟兄们叫回,守朱楼为好。接着果然有人附和。 咱们一撤,其他门派不会生疑么? 管他呢,纵雾山易守难攻,总比耗着好 阎争坐在教主椅子上,周身伤口痛得有些麻痹,鲜血将外袍下的里衣浸得透湿。柴衅的脑袋歪倒在他脚边,台下仍然酒香四溢,欢声笑语。 他憋不住笑容中的讽刺:正是如此,将弟兄们都召回来吧。等人都齐了,我有要事宣布。柴衅已死,各长老的位子要重定才行。 大厅里又腾起一阵乱七八糟的欢呼,其中夹杂着嘶吼和怪笑。见传令的教徒启了程,阎争没有费心包扎伤口。他脚踏着柴衅的头颅,手拎了酒壶,冷冰冰地看台下闹成一团。 这是第一次,面前乱叫的猴子们没能让他绝望。 血液不紧不慢地流失,耳边的吵嚷声模糊成一团。阎争苍白着脸,看向透出光的朱楼窗户。楼外雾气未散,他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压抑山影。 不知道喻自宽离开没有。 喉中酒液微苦,脚下人头腥臭。到了此刻,阎争才恍惚察觉到一切即将结束。 多么漫长的六年。 当年知道柴衅才是幕后黑手,阎争想过更简单的复仇方式。他下毒、暗杀,一次又一次偷袭。可柴衅在暗流涌动的魔教里活了太久,十五岁少年的杀心,在他看来与猫儿挠人没区别。 柴衅甚至还会夸奖阎争几句:【不错,小小年纪晓得馋权力,有点魔教中人的样儿了。】 阎争也试过发展自己的势力,然而他不懂威逼利诱,魔教中人又个个脑袋不正常。他倾尽全力大半年,到头来还是无计可施。仇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如何都杀不死。除了当好傀儡教主,他好像没有其他选择。 就在这大半年,陵教有了鬼眼教主的消息渐渐传开。各地分坛发展极快,死于陵教之手的人数翻了一番。原本尽显颓势的陵教,渐渐散出些死灰复燃的味道。 恋耽美 送神——年终(93) 于是阎争想到了死。 一死了之,砸烂陵教阎家后人的招牌。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后反击,也是他仅剩的赎罪之路。 那一日,陵教分坛夺回西北一片地盘,教徒们大肆庆祝,在厅堂中虐杀平民取乐。朱楼灯光摇曳,梁柱上新漆未干,便添了点点鲜血。彼时朱楼秩序井然,阎争混入尸车,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朱楼。 他得死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比如纵雾山入口。 谁知阎争没到达目的地,一支长箭破空而来,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肩膀。事出突然,阎争还在愣神,雪亮的剑尖抵上了他的咽喉。 果然是阎家的小杂种。那人双目血红,盛满恨意。老子跟了这么久,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阎争看着对方沾满尘土的太衡打扮,瞬间回过味来。这样也不错,被太衡中人杀死,消息会传的更快。 阎争没有痛叫,也没有怒骂。他老老实实坐在地上,捂着箭伤,一声不吭。 那人动作顿了顿:取你狗命前,我还有事要问。你教中那个陆逢喜,最近是不是在总坛?他要在纵雾山待到什么时候? 本座可以讲与你,但有一个条件。 那人冷笑一声:要讨饶的话 还望大侠动手利落些。阎争看着膝下湿润的泥土,本座的尸体随你处置。哪怕吊在纵雾山下,我也毫无怨言。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把剑尖收了回去:说。 阁下可是喻自宽喻大侠?陆逢喜近两年杀的太衡相关人士,只有太衡喻自宽之妻何氏,及其独子喻秋闻。 不错。喻自宽哑着嗓子道,小小傀儡,还知道得挺多。 陆逢喜在总坛修理武器,会停留十日左右。那杵棒工艺复杂,他须得亲自下山挑选材料。阁下要下手,可以等他离山时动手。 说罢阎争将双眼一闭,露出些许解脱的神色。 你想知道的我说与你了,现在轮到大侠践诺。 太衡喻长老原本就以敢爱敢恨出名,妻儿一朝惨死,此人在江湖中搅出了不小的动静。眼下喻自宽貌似半疯,理智没了大半,更不会因为自己年少而犹豫。 天意正好。 对方微微动作,靴底碾过泥土,发出轻微声响。谁知下个瞬间,疼痛并非生自颈项胸口,反而从头皮袭来喻自宽拽住他的长发,强迫阎争站起身。 我不知你为何想死,也对魔教内部的破事不感兴趣。喻自宽冷笑,但你好歹是阎家鬼眼,简单死掉有些浪费。 阎争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瞧着他。 喻自宽的神情略显狰狞:小子,你都到想死的份儿上了,看来不怎么喜欢陵教。横竖要死,不如让我利用一把。 我没什么利用价值。阎争轻声道,正如大侠所说,我只是个傀儡。 你一个半大孩子,自然斗不过一群老疯子。权术之事、相人之术,我来教你就是。你我二人合力,扳倒陵教也不算妄言。 阁下信我?阎争话里带了淡淡的讽刺之意。 喻自宽哼笑一声,从怀中摸出个药丸,压进阎争的喉咙:这是蛊楼得来的血蛊,我本想用在陆逢喜身上。如今看来,喂你更合适。 阎争乖乖将它咽下。他非但没有呕吐,一双眼反而渐渐亮起来。 你真愿教我?阎争抓住喻自宽脏兮兮的衣袖,你真愿意与我联手,毁了陵教? 陵教乃武林毒瘤。只杀一个陆逢喜,我哪有脸祭奠吾妻吾儿。 可是我也不信你。阎争喃喃道,陵教毁灭前,你不许杀那陆逢喜,如何?你要提前杀了陆逢喜走人,我就不吃血蛊解药了。 一言为定。 果然连上天都是厌恶陵教的,阎争心想。 他与喻自宽两人合力,柴衅又鼠目寸光,默许阎争杀死可能的竞争对手。一年年过去,陵教没能就此兴盛,那两年的强盛变为回光返照,它再次踏上无可挽回的衰败之路。 与魔教中人合作是太衡大忌。喻自宽索性诈死,隐居纵雾山。阎争亲自为他送去生活日用,连阅水阁都没能发现喻自宽的踪迹。 最初喻自宽教阎争权术、相人,除此之外,两人一句话都不说。 后来或许是山上无聊,喻自宽开始教他太衡调息之法、陵教功法的脆弱之处。 再后来,兴许是看不过去,喻自宽又教他怎样自己束发,教他如何应对魔教中恼人的血腥,教他如何在命运重压下勉强维持喘息。 实在受不住,来与我谈谈也好。偶尔倚靠长辈,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不要想东想西、白白拖垮自己。你我有个好目标将陵教连根拔起,当然能算赎罪。 小子,你要一定追究这些年来死的人,那老子也得分一半过去。咱俩同罪,行不行? 到了最后,喻自宽这样说。 偌大的朱楼让阎争如履薄冰,那间小小草屋却能为他觅得一丝解脱。在那荒芜的山间、溢满疯狂的雾气中,阎争竟然找回儿时平稳生活的一点影子。活在世上一事,似乎不再是纯粹的痛苦与折磨了。 身后的万丈深渊多了围栏,他无需再独自行走于黑暗。 比起初相遇时,喻自宽那份疯狂也淡了不少,滔天仇恨化为沉稳执着。于是阎争将陆逢喜派往鬼墓,期望喻自宽见血仇已报,将灭教之事看得稍轻些。 喻自宽已不复往日痴狂,定能看出陵教只剩最后一口气,及时抽身才是最好的。 可惜太衡人倔到了骨子里,喻自宽不仅没有离开,还将血蛊解药交给了他,没有半句抱怨。 这样就扯平了。喻大侠啧了一声,摇摇头。 不过结局姑且算完美,阎争轻叹。方才与喻自宽对话,刚触及到对方言语里的关心,仅存的软弱便克制不住地迸发,阎争险些动摇起来 他差点想要活下去。 好在深厚的痛苦陪伴了他数年,只是一丝柔软的眷恋,一冲便能冲散。喻自宽没有沾染无辜者的鲜血,当然该活下去。而自己位于漆黑的漩涡正中,早就没了资格。 雾气被落日染成灰红,终于,阎争耳边轰然一声炸响。说是炸响或许不够准确,那声音跳过他的耳朵,直接轰入他的脑髓。一股陌生的恐惧自脚底冲上,阎争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这等威势大概是那请神阵。 阵法启动的下个瞬间,周围空气突然黏腻数倍,将阎争整个人牢牢压在椅子上。法阵之中,他全身泛起针扎似的疼痛,伴随着空虚的冰冷。 寒冬已过,眼下的感觉却像裸身立于严冬冰雪,又如同被夹在石磨中细细碾碎。他内脏抽搐,心脏狂跳,四肢完全不听使唤。大地微微颤动,柴衅的头颅顺着台阶滚下,滚入惊慌失措的人群。 这里聚集了整个大允最残酷、最不可一世的疯子。他们往日视人命如草芥,如今却通通跪伏在地上,在死亡前发出不成声的尖叫与哀鸣。 阎争眼前一阵阵发黑,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大。 这回真的结束了,他闭上双眼。 这是他最渴望的瞬间,不过与阎争一直以来的想象不同。到了最末,他竟存了淡淡的惦念之情。陵教毁灭,那人也能解开心结,继续前进了吧。 谁料就在下一刻,阎争久违的头皮一痛一双手揪住他的长发,强迫他站起来。 差不多行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哑着嗓子道,小子,咱们跑。 纵雾山下。 夕阳西斜,原本混乱的各教派通通凝固在原地。 枯山派那个诡异的金丝火笼还撑着,笼中鸟成了四只。除了不想凑近沾腥的沈朱,枯山派四个人立在阵法中心。陵教大人物早早撤走,赤勾教也没留下多少人。太衡本就无意争斗,场面早就成了喽啰开会。 山上变数一生,这回更没人存心思靠近枯山派。 陵教的雾坟阵还没撤除,那怪象被衬得相当明显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巨物自山中探出,它的动作如同一条灵巧长舌,在广袤的纵雾山上四处扫过。众人目所能及之处,所有雾气都被翻搅得混乱不堪。一层层浓雾如同风暴中的江潮,被迫掀起奇形怪状的巨浪。 有些陵教人士还在往山上撤,不过数十步的距离,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跪坐在地,痛苦而虚弱地挣扎,像极了被蛛网缠住的绝望飞虫。 虽说速度不同,陵教教徒们都在逐渐干瘪,仿佛被什么抽空一般。几个下人甚至已经倒在地上,体态瘪如干尸。没过多久,他们的尸体宛如火炉上的冰块,慢慢皱缩扭曲、变扁变小,化作一滩千疮百孔的人皮毯。 最终消失一空。 第102章 丰收 小半个时辰前。 喻自宽下山,正赶上请神阵发动。他果断安置了刚带下来的小门派,大大咧咧跃进被包围的枯山派。 我还得回去一趟。他语速极快,此阵状况怪异,各位可有头绪? 时敬之瞄向他脏兮兮的面具:这阵威势甚大,阁下还是放弃为好。纵雾山这么大,小门派四处乱跑,必定会有牺牲。我们尽人事听天命,这样就 喻自宽打断了他,声音里多了些苦味:唔,我明白了。各位,就此别过吧。 时敬之叹了口气:这阵明摆着摄人精气,封人行动,内力高强者是能多活一时片刻。可进阵后气力全无,逃是逃不掉的。 我晓得,可是阿争还在里头,我非去不可。喻自宽摇摇头,转身便要走。 且慢。 尹辞突然出声。 他解下头上的白玉发带,一头长发瞬间披散。尹辞抚了抚那发带,继而看向时敬之:这发带刻了防护术。防护阵本质是精气罩,请神阵先耗罩子,罩中人存下气力,还能行动片刻。 时敬之瞬悟:阿辞,你该不会 以人为材,术法效果最好。尹辞笑了笑,笑意中的阴冷散去大半。不过师尊不准我自伤,此事还要师尊相助。 吊影剑划过,尹辞一头长发被削去不小一截。他将发丝飞快理好:正好师尊伤口未愈,再加点血即可。 谁知他还没扎好发丝,时敬之也飞快削了一大截长发。时掌门两只伤手轮流顺了会儿发丝,原本黑亮的头发散发出浓浓血气。 多多益善,有备无患。喏,阿辞,结在一起吧。 时间紧急,虽说尹辞觉得自己被这小兔崽子调戏了,他终究没去深究。 尹辞把两股长发牢牢束起,与发带一同递给喻自宽:拿着,进山后立刻启动术法。请神阵太强,它撑不了多久,务必快去快回。 见喻自宽张嘴,尹辞眉头一蹙,当即堵道:感谢的废话不必多说。这发带是我珍重之物,万一不成,你死也要死在显眼地方,我好去寻它行了滚吧。 喻自宽狠狠吸了口气,吞回溜到嘴边的话。他把那一大团血发揣进怀中,直冲纵雾山。 时敬之瞬间扭头:珍重之物? 实话实说罢了。尹辞好笑地瞧了他一眼。 少见阿辞这样热心。 尹辞瞧向喻自宽离开的方向,微微收了笑容:俗话说事不过三,可有些事情体味过一次就够了只不过是感同身受。 珍惜之人惨死,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无疑是世上最令人窒息的苦痛。尹辞习惯了冷眼旁观世间种种悲剧,如今他的心被剥去壳子,渐渐软了下来,甚至生出个近乎幼稚的念头自己帮了喻自宽,兴许积了些德,能让类似的厄运不再重现于时敬之身上。 可这想法实在微妙,他一张老脸皮也撑不住,断断不会说出口。 纵雾山中,朱楼厅堂。 仿佛在瓢泼大雨中躲进屋檐,阎争身周霎时暖了几分。那股子重压被什么抵挡在外,让他能够再次呼吸。 阎争挺直打抖的膝盖,努力掀起眼皮:喻自宽? 嗯。喻自宽把面具一推,时间有限,先走为上。 请神阵毫无怜悯地运转,年轻强大如阎争,这会儿也奄奄一息。年岁大些的孔长老之流,眼下化作地板上的扭曲皮肉,已然断了气。 阎争动动干裂的嘴唇,半天没发出声音。他气喻自宽太认死理,竟然敢回头闯死阵。而对居然有人愿意为他折返一事,阎争又控制不住心口的酸楚喜悦。 我明明为你安排好了。他再次扯住喻自宽的袖子,有些神志不清。你得送无辜的小门派下山 六年来,阎争并非看不懂喻自宽的想法。自己与喻自宽死去的爱子年岁相当,山中又无人陪伴,喻大侠在他身上多少移了些情。就算养条狗,六年也足够积累起些许怜惜了。 所以他连无法救自己的借口,都提前为喻自宽安排妥当。 喻自宽为什么回来?又如何在这凶阵之中维持行动?阎争衰弱至极,脑袋一片浆糊。 他们已经下山了。喻自宽耐心道,这回我来带走你。 本座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没打算替谁原谅你的血债。我身为太衡之人,自然要惩恶扬善。 喻自宽一只手按上阎争的肩膀。 不知悔改者杀,能分善恶者罚。郁争,你还有郁家医术在,于世间有用。作为陵教仇家之一,我罚你害过多少人,就要救回多少人,你可愿意? 阎争原地摇晃了一下,看着遍地陵教教徒的尸首,他踏离教主之位,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回应。 嗯。 喻自宽疲惫地笑笑:一言为定。 说罢,他掏出怀里的白玉发带,急急忙忙看了眼。那团发丝大半化为齑粉,此刻还在不住崩落。喻自宽将发带握在左手,右手扛起气息奄奄的阎争,朝山外全力冲刺。 恋耽美 送神——年终(94) 像是发现了这两个漏网之鱼,请神阵的威压重了不少。沾血发丝仿佛被看不见的火焰烧灼,消失得越来越快。两人身外的防护罩发出极小的碎裂声,岌岌可危。而喻自宽顶着请神阵封人行动的影响跑了一路,体内经脉尽空,真气寥寥无几。 每向前一步,都要花去数倍的力气。发丝即将烧尽,他几近暴露于阵下,整个人宛如被冰冷的泥沼淹没。喻自宽眼前一阵阵发黑,多年的直觉在脑中横冲直撞 他要撑不住了。 枯山师徒不知什么来头,血与发能护他们半个多时辰,已属不易。眼看山体边界近在眼前,喻自宽牙一咬,将发带塞进阎争怀里。 阎争还年轻,又缓了好一会儿,还能榨出些自救的气力。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了。 记得把发带还给枯山派尹辞。喻自宽艰难说道,他把阎争放下地面,朝山边一推。快走吧,别回头 本应是生离死别之际,阎争却笑了。 他好不容易站稳身子,下一刻便架起地上的喻自宽,两个人都虚弱无比,险些摔在一起。 陵教恶徒游走世间,还需得大侠监视才行。喻自宽身材高大,阎争上气不接下气道。别回头?如今我本座没那么废物,当然要回头。 发丝燃尽,防护罩彻底破裂,精气流失与法阵束缚双管齐下。阎争果断豁开手腕,以自身鲜血浇上白玉发带,硬是一步步往山外挪动。血液效果有限,阎争能看到自己血肉枯干、发丝焦枯,可他仍然强行维持站姿,以几乎跌倒的姿态朝前挣扎。 一盏茶,或是一百年,他们终于移出请神阵边缘。 身上重压一空,两人几乎同时跌倒在地。阎争的长发铺散一地,原本黑似乌木,如今苍白如落雪。 两个人深深陷入昏迷,山沿的清风扫过雾气,枯草与他们的胸口一同起伏那起伏轻微和缓,却的的确确存在着。 相比之下,枯山派几位的处境更复杂些。 闫清望着缓缓消失的尸首,背后一阵恶寒。打败柴衅那一丝舒畅,这会儿全都从脑壳里蒸了出去。要是那晚沈朱没碰上喻自宽,眼下他们都该在山上。 此阵凶险异常,发动后连自救都做不到。太衡、赤勾门人,来凑热闹的小门派,以及整个陵教,都会被请神阵一网打尽。陵教总坛一毁,各地分坛势必陷入疯狂,而见尘寺封寺,太衡又刚易主,难说骚乱会持续多久。 另一方面,视肉搅浑局势在前,各派莫名伤亡在后。谁也不想打落牙齿和血吞,经此一变,江湖大乱近在眼前。 这凶阵分明是根导火索。 可是江湖大乱,又会对谁有好处?闫清想得脑袋发晕,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而亲眼目睹请神阵吞噬活人,山下各门派同样回过味儿来,将注意力移回枯山派身上。 谁都不傻,看到眼前的场面,又瞧到枯山派的作为,明眼人都能猜出几分。此回枯山派得视肉线索一事,得没得线索不好说,引他们下山倒是板上钉钉。 金岚头一个出声:时掌门,那阵? 那是歹人下的杀阵,刚好被我派撞见。时敬之精神一振,抢答道。阵法实在恐怖,我派没别的办法,只好谎称获得线索,出此下策。 时掌门边说边晃悠手里的旗子,让手上的伤口再冒冒血。他目光诚恳到让人发毛,就差可怜兮兮地表示这都是为了救你们,快感谢枯山派。 偏偏他生得好鼻子好眼,这份狡黠恰到好处,让人气不起来。 金岚:他更习惯武林中人的谦虚风格,有些适应不了时掌门这蹬鼻子上脸的欢脱劲儿。 时敬之见金岚不答腔,特地往声音里加了真气:大伙在这僵了大半天,你们看得出我派实力。要我等真有线索,这会儿早就逃了,还在这里磨蹭? 谁知道呢?小门派那边传来不知道是谁的喊声,方才你们给那人头发,那人又回山了。你们根本就知道怎么对付这阵,说不定凶阵就是你们搞的! 我前些天也听说了宓山宗的事。他们枯山派本来就会战阵,连宓山宗的秘典都弄坏了 我看那位掌门自导自演,卖大家人情才是真。 金岚心头一跳。 确实,自己能够把这事往好处想,也有对枯山派印象尚可的原因在。可对于其他人,枯山派已经没什么名声或信誉可言了。也不知道那时敬之要怎么才能摆脱这个 嗯?嗯,你们这样想也不是不行。 时敬之笑眯眯地背过手。 我派能弄出这种凶阵,那么杀光你们也不在话下。各位这是想敬酒不吃吃罚酒? 金岚一脸麻木地看向闫清,闫清仓皇躲过他质疑的视线。是了,他到底错估了时掌门的脸皮,他确实没听说枯山派算名门正派。 连他那徒弟也配合着补刀,毫无顾忌地散发出厚重的凶煞之气,让人动也不敢妄动。 认为被我派救援,想报恩的,请将这些日打探到的线索说与我。没有线索的话,大声道个谢也行。 至于认为我派费尽心思搞出这等凶阵,只为了诈你人情的蠢货按你们的说法,凶阵是我枯山搞的,那陵教总坛当属我派灭的吧?江湖得了安生,你们是不是也该付点报酬? 时掌门眯着一双狐狸眼,就差在众人鼻子底下啪啪打算盘。金岚行走江湖也算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这样不客气的人。 但只是道谢也算数,总归比强取豪夺、害人性命好了太多。金岚心下叹息。 就算是通缉之人,受了恩就是受了恩。比起继续磨蹭这条线索,还是早日撤回,将陵教总坛覆灭的大消息报上去才好陵教分坛作乱,太衡的人手只会更不够用。 金岚有些嫌弃地踏上一步,对上春风满面的时敬之:我太衡从来不喜欠人情,这几日的发现,我派都有整理,这就为掌门奉上。此回便罢,下次再见,太衡还是要缉拿枯山派的。 有太衡领头,其余小门派也拉下面子。他们挨个排起队伍,或道谢或提供消息。不说请神阵没有停止的迹象,就算它即刻消失,小门派们也不怎么敢接近纵雾山了。 说说也没损失,还能算清人情,早早与那枯山派撇清干系。 枯山派四人化身秋收老农,当即收割起来现成消息。破碎的线索堆积成山,谈笑之中,一个大概的地图轮廓慢慢显现。 尹辞看着笑得越来越愉快的时敬之,心下感慨。 阎不渡想看门派纷争,只许人海搜索。他们要么以地毯式搜索应对,要么就只能半路杀出来挑起纷争、夺人成果。对于没几个人的枯山派,哪条路都不好走,谁知还真给这狐狸找到了破解之法。 时敬之后脑勺活像长了眼,察觉到尹辞的视线,他慢吞吞地扭头:阿辞,如何?以后莫要动辄委屈自己了。 时掌门甚至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促狭道:你的下次不会了呢? 尹辞:待会儿我去周围转转,找下喻自宽。 好,我与你一起等等,别岔开话题! 尹辞目光柔和下来,他前倾身体,温热的吐息散在时敬之耳畔:下次不会了。 只要你安然无恙。 第103章 一眼 喻自宽也没什么大碍。只是你们两个损耗过重,须得静养几个月。 时敬之收回把脉的手,冲倚在床头的阎争说道。 尹辞在山边发现了喻自宽与阎争,枯山派在山脚下寻了间空屋,将两人安顿下来。接触请神阵过久,阎争一头白发黯淡无光,人也瘦脱了形,但好歹还剩说话的力气。喻自宽年纪长些,精力不如年轻人,还在昏迷之中。 尹辞做了些简单药膳,给他们慢慢喂了,好容易喂回点活气。 多谢时掌门现在外面怎么样了?阎争听完此事来龙去脉,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压抑一口吐出似的。 都在打理队伍呢,那些小门派走得差不多了。时敬之温声回道,听沈朱说,这次折了几个独行侠,外加一两个跑得太远的小门派。除了陵教,大门派基本没有损伤。 嗯。阎争揉揉眉心,脸上没多少喜色。还是有无辜的人被牵连了,是我们考虑不周。 往好里想,要不是这一系列机缘巧合,死伤只会更多。现在这个伤亡数,江湖还乱不了。 尹辞又端了碗甜米汤进来,顺手塞给时敬之一个包子。两人指尖交叉拂过,俱是一顿。尹辞收回手,指尖还残余着温润酥麻的触感。 他定定神,以话题引开自己的注意力:阎争,你今后什么打算?出了这样的事,正派人士必定会前来调查。到时你和喻自宽留在这,估计安生不得。不如就此隐姓埋名,安稳过活。 阎争啜饮着米汤,悄悄斜了眼昏迷中的喻自宽。 眼下阎教主白发鬼眼,比先前还不像人,可只是这一眼,他身上的烟火气却比先前任何时候还要浓。 在那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做总坛毁去,分坛那些疯子要么会自立为王,要么会加入其它魔教。到时乱子小不了,太衡未必能压得住。 阎争望向空屋剥落的泥墙,他的目光依旧坚定,但其中的沉沉死气一扫而空。 陵教教主这个位子,现在还不是空下来的时候。人道除恶务尽,我会好好收这个尾。但是今日救命之恩,阎某必定铭记心中。他日枯山派若有危难 时敬之叼着包子,语调极为真诚:放心,在下绝对敞开了求助。 他们等了三四日,请神阵才停止运转。彼时聚集在此地的江湖人差不多走了个干净,陵教总坛几近全军覆没,无人维持阵法,雾坟阵也逐渐散去。没了滚滚妖雾、来往行人,偌大的纵雾山显得比以往还要空旷。 阎争和喻自宽是货真价实的高手,数日下来,尽管体虚依旧,两人已能下地走动。在两人的强烈要求下,枯山派暂且让他们跟在身边苏肆还在寻白爷,沈朱在山外探听消息,权当补齐人手。 我好歹在纵雾山待了六年,对附近地形熟悉得很。我俩帮诸位找完线索,再离开也不迟。喻自宽咧嘴笑道,说不定你们找到视肉前,我们就能扫清陵教残党。时掌门,下次再见面,我们说不准就是同行了。唔,好像该提前弄把旗子备着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亲昵地拍拍阎争后脑。后者笑了笑,笑容中竟夹杂了点腼腆。阎争一头白发高高束起,脸上多了不少血色。他身周戾气散尽,只剩稳重与柔和。 然而纵雾山一行仍不轻松。 哪怕有见尘寺给的佛门记录,加上各门派的信息做参照,线索还是极其难找。喻自宽为众人省了不少弯路,一行人依旧在山上转了将近五日。最后还是尹辞认出了大致地点,寻到了那个孤零零的石棋盘。 石棋盘由本地山石做成,原本就不算起眼,如今又附上了薄土青苔,看着与乱石区别不大。比起那灰扑扑的棋盘,自有更显眼的标志在 棋盘附近,几株杏花开得繁盛。花朵细小雪白,潮湿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香气。春日阳光轻柔,照得此地清幽僻静。虽是埋骨之处,尹辞却未感到半分阴冷。 没有比这更平和的目的地了。 阎不渡与空石之事,时敬之在路上大致说了一番。这会儿没人吭声,只是静静看着那几株缀满花朵的杏树。 尹辞刚想走向前,手腕便被时敬之拉住。时敬之面色严肃,轻轻摇了摇头:此地似是没有机关,但这可是阎不渡的布置闫清,你拿慈悲剑过去瞧瞧,记得动作慢点。 鬼墓之下,阎不渡就对自己的子孙有所关照。闫清拿了慈悲剑,挂上双重保险,称得上众人里最安全的那个。 闫清郑重地点点头,拎着剑一点点挪近棋盘。他走得时候格外注意脚下,生怕踩到遗骨之类的物事。就这样慢如蜗牛地挪了半个时辰,闫清终于凑到石棋盘边,额头已然泛起明显的汗光。 无事发生。 我看到了,钥匙还在!闫清松了口气,提高声音。看着像个玉珠子我现在拿出来? 时敬之默默感受了会儿四下气氛,没有发现异样:试试看。记着,千万别松开慈悲剑,一有不对劲就收手,听见没有? 是。闫清深吸一口气,掏出提前备好的细钩,开始撬那嵌在棋盘里的玉珠子。 就在细钩触上玉珠的瞬间,变故突生。 慈悲剑上,阎不渡留下的防护术法即刻发动。石剑微微颤动,泛起一层柔和至极的光。那光芒渐渐成形,化作一个厚实的光罩,将闫清牢牢裹在其中。下一瞬,防护罩的淡光如同风中残烛,明明灭灭得煞是危险,活像下一秒就要破裂。 放在往日,一行人无法瞬间反应过来。可就在前不久,他们就接触过类似的场面 有什么东西在大量汲取精气。 慈悲剑由幕炎石做成。幕炎石是世间最牢固的石料,由古时妖物尸身所化,本身也属法术材料。空石镌刻的法言百年后效果如初,其强力可见一斑。 尹辞沉默不语,他用以救援喻自宽与阎争的法子,阎不渡百年前便用了。若没有慈悲剑,擅自碰触玉珠,很难说能不能留个全尸。 可是先前吸取精气的是请神阵,现在吸取精气的又是什么?陵教擅长修缮墓室,若是只想置来访者于死地,能用的机关术法数不胜数,阎不渡何苦用这样偏门的复杂手段? 闫清左手握紧慈悲剑,右手继续撬那玉珠。他忙活了将近半个时辰,那玉珠才从石洞里露出一点,百年来第一次触到阳光。 看清玉珠的一刹那,闫清手一抖,险些放开慈悲剑。与此同时,慈悲剑的防护罩终于停止闪烁,只是比起刚启动时,它黯淡到近乎于无。 精气的汲取似乎停止了,玉珠表面泛起一圈温润的光晕。闫清僵在玉珠跟前,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尹辞向前一步:怎么回事? 是眼球。闫清吞了口唾沫,这东西是个眼球。 恋耽美 送神——年终(95) 他稍稍侧开身子,好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它。 那颗眼球呈半透明质地,泛着玉色光泽。玉眼球通体精细无比,绝非人为雕刻之物。仔细看去,眼球表面密密麻麻刻了不少复杂纹路,怎么看都和钥匙一词毫无干系。 这就是视肉的钥匙? 陵教内没有这样的东西。阎争双眉紧锁,主动开口道。本座没见过这类术法,也没听说谁用过。 别说阎争,尹辞自己也没见过这种东西。横竖精气的汲取已经停止了,他径直走到棋盘前,将那颗玉眼握入手中。 玉眼球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周遭没有任何异动发生,尹辞也未感觉到半分不适。他看了会儿玉眼上的纹路,分辨出两个法阵来。 其中一个用以吸取精气。那法阵实在太过复杂,他一眼竟看不出其中奥妙。无论怎么看,它都不是阎不渡这个法术新手能做出来的。 另一个法阵复杂程度更甚,尹辞连用途都辨别不出。 不少妖物本身带有天生法阵,这类法阵往往精妙如蝶翅花纹,凡人难以设计。如此想来,这法阵更像原本就存在于眼球中,被人具现出来,直接使用。 尹辞将那眼球攥了好一会儿,确定它没有危险,才将它丢给时敬之。 刚才那一下,精气全是这东西吸的。上面有两个挺有意思的法阵,你拿着看看吧。 时敬之拈起那颗玉眼,对着太阳把玩了会儿:这东西绝对不止是钥匙要命,看得人眼晕,我先分一丝真气进去理理。 时掌门的想法很简单。尹辞没有内力,用不了术法。自己倒可以分出一丁点儿精气,按照阵法纹路游走一番,探探阵法性质汲取精气的阵尚有几分杀机,这个未知阵法颇为平和,应当不会有事。 探明钥匙功用,说不定对找视肉一事也有启发。此地荒无人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正适合实验。 时敬之特地压了一缕极微小的真气,试着触动那未知的阵法。他本想浅尝辄止,见好就收。然而在阵法被激活的那一刻,四下空气震了震,一股细密的酸麻顺时敬之的手臂瞬间扩散。 未知阵法自行利用储存的精气,正式运转起来。 阵法乍起,时敬之嘶地抽了口冷气,狠狠打了个哆嗦。这阵不带半分凶气,没带来任何疼痛,不过是给他添了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就像他这一生一直泡在温热舒适的水中,于此刻第一次探头出水。沉重与冰冷迎头而下,他险些无法呼吸。 但这不是重点。 他知道这阵法的真正功用了。 时敬之看见阎争与喻自宽担忧地看着自己,看见闫清拄着慈悲剑发呆。而在他们身边,无数秃枝直冲天际,随风摇曳,如同一座不怎么茂密的森林。 这景象就像佛心阵,又不像佛心阵。 若说佛心阵中的秃枝算是浑水看鱼影,眼下他相当于将鱼拎在脸前,最细的鳞片也看得清晰无比那灰红秃枝上生有无数暗红细根,凭空飘舞浮动,犹如水中藻荇。秃枝表皮上带着让人不适的水光与褶皱,瘢痕处的增生像极了病变肉瘤,让人胃里一阵反酸。 怎么了? 是阿辞的声音。自己整个人突然凝固,尹辞肯定察觉到了什么。 我没时敬之转向尹辞,报平安的话一下子卡进喉咙,险些把他的嗓子划出血来。 面前的景象瞬间冻住了遍身血液。所有阴谋阳谋都被时敬之抛诸脑后,惊骇与担忧同时涌上,他如坠冰窟。 那阵法复杂至极,方才从慈悲剑那里吸来的精气,不消片刻便被用得一干二净。玉眼球从启动到终止,不过是惊鸿一瞥、几个心跳的工夫。 可是时敬之看得足够清楚。 尹辞正站在他面前,却不是他所熟悉的谪仙模样。 一条秃枝拉得极细长,混上那些暗红色细根,共同虬结成一个人的形状。在那细根的间隙之中,仍能看到鲜活的血肉那些血肉支离破碎,依附在秃枝与细根之上,如同卡在藤网之间的碎泥。粗略看去,面前的尹辞宛如一座未上金漆的古怪神像。 自己分明见过类似的景象,时敬之心想。 他见过的,在源仙村禁地。他面前的尹辞,与那树根虬集而成的巨大神像,完完全全同出一辙。 对面人脸上没有往日白皙的皮肤,漂亮的眉眼,只有血肉与根状物的混合。它们精巧地构成五官,未见任何刻意干预的痕迹。 精气用尽,阵法停止。只是短短一瞬,时敬之却觉得自己在其中挣扎了一年。秃枝溶解似的消失,他一心惦念的人仿佛凭空生出仙人皮囊。肤如雪,发如墨,无瑕一如往昔。 你怎么了?尹辞又问了一遍,眉眼里透出明显的担忧。 这一回,时敬之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104章 情意 一瞬过去,玉眼珠变回先前的黯淡模样,好在它没有继续汲取精气。时敬之将它紧紧捏在手中,攥得咯吱作响。 尹辞刚打算说些什么,时敬之就将玉眼揣进怀中,无事发生似的笑起来:钥匙到手,辛苦各位。我们在此歇息片刻,今晚就下山与其余人汇合陵教二位,记得小心太衡。这些天过去,他们准在附近调查了。 说罢,他弯起眉眼,顺势攥起尹辞的手腕:找到视肉钥匙,这可是大喜事。阿辞单独陪陪我,可好?你我顺路在四处转转,也能寻些新鲜野菜来吃。 一路上,其余三人看惯了师徒俩腻歪来腻歪去,并未因为时敬之的发言吃惊。何况闫清也被留在这里,喻自宽与阎争不疑有他,迅速寻了块干净地方扎营。午后的日光带着些微暖意,此处又风清草盛、杏花飘香,十分适合休息。 尹辞没吭声,那玉眼十成十有鬼时敬之用的口吻并非打商量,他鲜少这样强硬地对人,八成发现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事。 时敬之带着他一路向前,精准地找到了阎不渡记忆中的岩洞。初春时节,岩洞外没有心境中的纷飞大雪。百年时光碾过,磨灭一切爱恨情仇,洞内半点人迹也无。周围宁静非常,只有洞口苔藓绿得惊心动魄。 那玉眼怎么回事?尹辞开门见山道。 时敬之没有回答。他慢悠悠伸出手,掌心缓缓顺尹辞的面侧向下,在他的脖颈摩挲,像是在细细感受那份生命的搏动。时敬之长久练剑,手掌覆了粗糙的茧。它轻巧地滑过皮肤,尹辞恍惚间有种被野兽舔舐脖颈的错觉。 毛骨悚然与温热亲昵交杂,感觉很是怪异。 尹辞箍住那只手,估算起时敬之被术法影响的可能性:别闹。陵教的助力难得到手,趁早回去为好,莫教人生疑。 时敬之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应声,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那双眼睛里有好奇,有疑惑,还有些尹辞看不太懂的情感。得了告诫,时敬之不仅没有抽回手,反而朝前一靠,顺势抱住尹辞。 嘘。他没头没脑道,先安静一会儿。 看来刚才这小子受了什么刺激,那刺激看起来还不小尹辞能在颈项处感受到时敬之温暖的鼻息,时敬之在仔细地嗅他。轻柔的温热之后,一阵刺痛紧随而至。 时敬之在咬他。 那力道不轻不重,颈侧疼痛细密,但没有血液破皮而出。时敬之咬完这一口,若有所思地收回嘴,在尹辞颈边意味深长地蹭了蹭。 他的声音不大:阿辞,我大概知道你那不死身的来历了。 说完这句,时敬之松开怀抱,倚上岩壁。玉眼功用、目之所见,他将一切掰开揉碎说与尹辞,并未隐瞒任何细节。 描述完在尹辞身上看到的,时敬之面不改色地转了话题,又开始分析阎不渡此举的动机。仿佛尹辞身上骇人至极的异象,只是众多线索中最为普通的一个。 尹辞却听不进去了。 时敬之的平静描述还在耳边回荡。尹辞没有亲眼看到,可他好歹直面过肉神像、树根巨像,知道此人所见之物能邪异到什么地步。 只听那描述,他无非是一座格外像人的肉神像,只不过是秃枝为骨,血根为肌。原本尹辞还抱了一线希望,尽管只有那么一线希望或许他真的只是个承了仙术的凡人,还能变回凡人的身躯。 尹辞张开掌心。他的掌心与其他凡人一样,横有细细的纹路。要让算命的瞧了,说不定还能为他算出一生的跌宕起伏来。 多像人。 可惜到头来,自己果然不再是人,或从未是过。他是模仿人的妖物,还是仙人取乐用的造物?他的情感是真是假?执念又是否人为? 念头一起,尹辞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几百年前的记忆在脑海底部翻滚,激荡出粘稠的痛苦。是啊,他起初接近时敬之的目的,就是寻找杀死自己的办法。一路走来的时光太过鲜艳,他险些忘记这一点。 【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神仙么?】时敬之曾这样问过他。 世上哪有这般无知又邪异的神仙? 想来好笑。自己一心寻死,却在此人身边找到一条隐秘的线索,寻回一点属于人的温暖。百年过去,他漫长的人生好不容易回归正轨,一个妖邪怪物的真相却劈头而下。 发现他真身的人还偏偏是时敬之。天意弄人,连他仅存的一点牵挂都要染指。 就像怀抱一尊纤巧脆弱的琉璃暖炉,唯恐不慎摔碎,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一声脆响。眼下它在他面前四分五裂,只留下冰冷的解脱与虚无。自始至终,他的所有努力,只不过一个荒唐至极的玩笑。 尹辞缓缓收起五指,攥紧拳头。那股绝望的空虚感再次涌上,多日不见的戾气蠢蠢欲动。压抑之中,熟悉的麻木自四肢蔓延,缓缓流进心脏。 人有人的相处之道,妖物有妖物的用法,时敬之必定明白。哪怕为了寻找视肉,他们还需要表面上的融洽,那些暧昧也是时候结束了。 他以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攀上崖边,天命轻描淡写的一脚,又要他坠下深渊去。最后总是要失去,不如起初便不抱期望。 阎不渡将玉眼作为视肉钥匙,正如你先前所说,视肉未必是单纯的延寿之物。 尹辞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淡淡道。 最好做出两手准备,趁早调查引仙会。时间有限,你我分开行动吧。 时敬之没有答话。他靠着岩壁,神色专注,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在尹辞身上:那可不行,阿辞不在身边,我睡不着的。 够了,尹辞当他缓和气氛,语调不怎么柔和。先说正事。 这就是正事。阿辞,为师前几天才教你珍重,你这就又忘了。 你既看到了我的真身,这类话不必再 我是看到了,我开心得紧。时敬之笑眯眯地打断尹辞,阿辞确实不是话本中的仙人,岂不是更好? 他立在岩洞另一边,动作十足放松,不见半点妖异跟前的防备。 这世上知晓你的真身,还会如此喜爱你的,只会有我这样的疯子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喜爱你的人是我,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这人在说什么? 我们刚进洞,我就好好确定过。温度、气味、味道,你就是我一直熟悉的尹辞,并未被任何东西替换,这便足够了。阿辞,过来。 尹辞没动弹。他望着面前毫无顾忌散发气势的人,脑中一片罕见的空白。 那我过去。时敬之哼哼道,我好歹是师父,唉。 时敬之踱着步子走到尹辞面前。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此人笑得一脸春风:这些时日下来,我也厌倦了轻飘飘的你来我往。阿辞不想要自己的人心,不如给我吧。 虽说我许不了你太久无论你是何物,我都会好好地注视到最后。 他的声音和缓温柔。 你可愿与我一起?师徒尚不足,不如共连理。 这小子疯了,尹辞心想。不过话说回来,此人似乎一开始就疯得别具一格。尹辞少见地陷入混乱,头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可知道你在讲什么? 时敬之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当然。我也不想如此仓促,可我若是不表明真意,阿辞又要把自己当做世外之物了吧?只是因为区区皮囊,实在不值得。 这是皮囊的问题吗? 尹辞按住额角,有点恍惚。他刚觉得自己不正常,这人就能更不正常给他看。时敬之分不清轻重的毛病,他怕是改不过来了。 只是花灯下的心悸,于此刻卷土重来。 如果说二十四年前,此人是一颗洞穿魂灵、将他强行钉在尘世的长钉。二十四年后,冷硬长钉化为柔软细丝,织就一张巨网。 方才还在虚无中坠落,这会儿骤然摔上柔软的网。这一回,他被牢牢兜在世间。只是这网结实归结实,就是角度过于猝不及防,让人着实不知所措。 尹辞半天才稳回气息,时敬之趁机向前几步,停在尹辞面前。 他笑意盈盈,笑容里的那一点儿紧张藏得相当严实。时敬之身子微微前倾,少许光线由洞口洒下,淌过他的发丝,将几缕鬓发映为金棕色。 岩洞昏暗,这道光芒有些晃眼。 尹辞屏住呼吸,定了定神,半晌才道:先前是我戏弄你戏弄得太过,关系亲厚并不等于恋慕之情。连理之事,切勿随意出口 心中满是情绪,没了余裕。尹辞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游刃有余。而时敬之却不知从那儿得了底气,镇静到判若两人,只是耳尖还泛着浅淡的红色。 阿辞怎么一直在说我的事?时敬之轻声咕哝,神色间的仅剩的紧张也消失了。你若不愿,直接拒绝就好。 尹辞化身石雕,只是望向他,目光复杂到难以言说。 时敬之没有干等,他轻轻托起尹辞的一束长发,如同那是世上最易碎的物事。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头 春风扫过岩洞,阳光清浅如薄蜜。时敬之缓缓靠近,坚定地吻上尹辞的双唇。他特地将动作放得很慢,慢到以尹辞的武功,随随便便就能躲开。 尹辞没有躲避。 刹那之间,光阴停滞。诡谲的真相、百年的阴谋统统远去,化作一丝微苦的轻烟。他活像被陷阱束缚住的疲惫野兽,只是那陷阱温柔,疼痛也教人甘之如饴。 恋耽美 送神——年终(96) 发现尹辞没有挣扎或后退,时敬之又伸出双手,轻轻捧住尹辞的面颊,吻得更深了些。两人谁都没有闭眼,时敬之双目半阖,目光没有移开分毫。 多日下来,他们虽然言语暧昧,行事依旧拘于礼节,从未这般亲密过。尹辞只觉得那琉璃暖炉奇迹似的恢复原状,自行钻回他的怀抱,在他胸口烧出一片陌生的灼热。尹辞下意识绷紧脊背,薄汗瞬时间浸透里衣。 他碰触过无数活物,此刻却如同第一次被活物碰触似的。只是简单的唇齿相依,却比最强盛的杀意还要令人战栗,又比最猛烈的火舌还要灼人。 若说先前的繁复情思只是遍地红叶,一颗火星落地,红叶尽成烈焰。 尹辞下意识箍住对方的腰,双手攥紧对方背后的衣衫,将亲吻化为一个近乎笨拙的拥吻。时敬之得了鼓励,整个人松弛下来,舌尖无师自通地灵巧了不少。岩洞内暗淡无光,外部阳光灿烂,两个人就此从世间剥离片刻,偷得一刻缱绻缠绵。 你看,是亲昵还是恋慕,我分得清。 长久的亲吻后,两人终于分离。时敬之微微喘息,笑意更深了些。他眉眼间生机从未如此鲜活,藏也藏不住。 你的回答呢?他眯起一双狐狸眼,明知故问道。 尹辞忍不住苦笑。自己八成也疯了,要么就是绝望得还不够要么扑火本就是飞蛾的本能,他早已将那一丝向往刻进了骨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放手。不知为何,时敬之的知情于此时化矛为盾,他非但不觉得天意残酷,反而比之前还要心安。 胸口的烧灼感不仅没有散去,连带着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三月春风被衬成了凉风,裹得人毛发倒竖,如入清潭。 最后一次,尹辞想。如果这是他最后一次反抗天命,似乎也不错。 回答?还用问么? 尹辞仍用手臂箍着时敬之的腰,又添了几分力度。他特地腾出一只手,抚上时敬之的嘴唇,再次感受了番那份温软。后者轻轻咬了咬他的指尖,一张脸后知后觉地起了一层薄红。 我不做你的神仙,不做你的怪物。尹辞舒了口悠长的气,也不想只做你的徒弟了。 第105章 浪潮 先是发现棋盘玉眼、察觉诡谲真身,结果拐到情思初定,这半日实在是过于跌宕起伏。 时敬之再次挂在了尹辞身上,以身作则地表示那骇人真身很是无所谓。此回尹辞没撕下他,一脚踏空的感觉渐渐被体温化去。 时敬之将他从悬崖边拉回,这是第二次了。 不过这一次的方式有效归有效,着实让尹辞有点料想不到。 他一颗心百感交集,刚才事态混乱,时敬之要是表现得犹疑不定,状况未必能稳住。现今时敬之紧张姑且不紧张,但似乎是回过味儿来,又要像以往那样钻地了。 有些可爱。 尹辞曾以为师徒就够,搭档也不错,随波逐流便好。只是他们同时游走于深渊边沿,你进我退,你拉我扯。如此牵扯不清,万般思虑与孤寂,最终通向了同一个支点。 茫茫思绪归于一人,那一人偏偏又能撑起他身边的诸多荒谬。长生之路继续下去,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时敬之了。 哪怕只是一瞬的灿烂烟火。 怪物又如何?他连天命都要反抗,再顾虑些天道世俗,未免有些小气。既然时掌门夸下海口,要与妖邪结连理,他也可以身体力行地告诉此人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想到这,尹辞忍不住手指上移。他先是理了理时敬之的鬓发,以指尖揉了揉那人耳垂。 柔软滚烫,手感极佳。 时敬之还有些愣神,反应比平时要慢半拍。他一双眼黏在面前人身上,鼻端还弥漫着熟悉的清苦味道。欲子重欲,历年来粗茶淡饭,身周人情只冷不暖,何时受过这等刺激。 尹辞一直在他身边,两人亲厚。如今态度没来得及改,只是关系一变,一股子极猛烈的热意自心底而起,他整颗心都鼓胀起来先前他只当世间情缘如流水,只要找对法子,尽能支配。谁知他的这条河看着风平浪静,他一杵进去,底下的暗流差点把他卷飞。 尹辞捏完时敬之的耳朵,一只手顺着他脊背而下。一套动作半安抚半亲近,尽管没有狎昵之意,带起的热浪又重了几分。时敬之原本想了无数甜言蜜语,这会儿一句也倒不出来,只好用鼻尖碰碰尹辞的鼻尖。 随后他将面前人紧紧拥住,鼻子埋进尹辞颈窝,脸侧紧紧挨上尹辞的脖颈。温热的肌肤紧紧相贴,他半点也舍不得放开。 那欲求涡旋不再横冲直撞,恨不得在地上来回打滚。贯穿一生的饥饿就此满足,狂喜之情浸透四肢百骸。纵然有千般欲求盘旋不散,也统统成了入不得眼的云烟。 原来人还可以如此开心的。 回去吧。尹辞笑道,引仙会之事,不如等沈朱姑娘回来再商议。 不想走了? 嗯,舍不得走了。尹辞答得干脆利落。 时敬之本想试着逗弄下尹辞,谁知对方爽快得很,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又拿热意活煮了自己一回。尹辞乘胜追击,将手一握这回尹辞没有像以往那般握手腕,他张开五指,与时敬之十指相扣。 时掌门由七成熟成了十成熟,胜在能以气势强装镇静。他尽量沉稳地迈出步子,结果脚步还是踩在云端的飘忽模样。 明明阴谋与未知令人窒息,时敬之却满心轻松快意。甚至有那么一刻,哪怕这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摆在眼前,他自觉不会再惧怕半分。 而对于某些人来说,糟糕的事态已然摆在眼前。 沈朱在山外没寻到什么消息,索性追随苏肆的脚步,瞧瞧他那边的进度赤勾教徒们得了噩耗,直接奔赴栖州的落脚点,准备启程前往西北。他们这一路心神不定,初到栖州便四散开来,收集物资行李。 正是偷鹅的大好时机,苏肆很是满意。 要不了多久,教徒们便能发现乌血婆已死的消息纯属胡说八道。那密信毕竟是赤勾教内部的版式,到时赤勾教徒愤怒地自我排查,他就不好下手了。 有了上回的丢鹅经历,赤勾教徒们专门寻了心思最为细腻的女弟子,白天黑夜地守着白爷。白爷又吃回了最鲜嫩的鱼苗与菜心,只不过一只橘红的脚拖了银链,动起来便会叮铃铃地响。 苏肆毫不担忧,区区细链而已。他这把剔肉刀何等锋利,碗口大的钢索也能斩断。 他用足了逃亡时的经验,并未仓促下手。只是白爷的状态似乎有些奇怪它有些罕见的忧心忡忡。 白爷到底是只鹅,一点小脑袋装不下太多东西。能寻寻物件,感应眼前吉凶,已然是它的极限。它露出这种颓丧的表情,连嫩鱼苗都不吃,苏肆有种相当不妙的预感。 神鹅状态不佳,身周围着不少赤勾教徒。苏肆也乐得继续观察,因此拖延了几日下手,拖到沈朱都赶了上来。 许久不归,我还当你遇见了什么事。这鹅有那么好看吗,要你干看两三天?沈朱咋舌道。要是不需要帮忙,我正好去阅水阁那边探探。 先别乱走。闫清不在身边,苏肆敛了笑容,语气里的冷意又回来了。这鹅知吉凶,它的状态有点不对劲,最近这里可能出大事。 我记得它只知道眼前吉凶。栖州繁华安定,赤勾教又是顶大的教派,要说出事 我也想不通,总之先不要轻举妄动。苏肆抿紧嘴巴。 要上去抢白爷,它难免会受惊,到时就说不清它糟糕的状态成因为何了。经过赤蝎足的杀手训练,又在外逃亡许久,苏肆对细微异状有着几乎过头的敏感。 沈朱对赤勾教兴趣不大:唔,他们总坛的辟谣估计马上就到,你自己拿捏好时机。 当晚,那细微的异状变得极为明晰夜半之时,白爷突然伸直颈子,朝黑漆漆的天花板昂昂尖叫,它从未叫得这样尖利过,方圆半里地的人全给它吵了个清醒。 苏肆伏在房顶,瞭望夜深人不静、灯火尚辉煌的栖州城,他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栖州似乎没出什么事,剩下的可能只有一个想来也是,最初它在赤勾教的生活何等优渥,而自己将白爷强制带离时,它并未拼命反抗,几乎是平静的。 出事的是赤勾教自身。 西北,沙阜城附近。 教主的住所由两个孤立院落拼接而成为防止长老们争权夺势,教主往往都是由上一任教主从教外抓来、秘密培养而成的。教主与少教主就住在这两个院子中,周遭布了层层机关,一般长老连接近都是难事。 这称得上整个赤勾教最安全的角落。 可如今,最安全的角落却寂静异常,不见半点活气。乌血婆端坐在桌前,看着满手的鲜血。她原本好端端的坐着,咽喉处却出了一道极深的血口,鲜血不住涌出,她甚至无法求救。 可能做到这一点的,怕是只有双生根那等邪物。江友岳那厮的引仙会果然别有图谋,能将手伸进赤勾,怕是下了不少苦心。 乌血婆晃晃悠悠站起来,喉咙里发出喀喀的难听声响。血液化作粉红泡沫,被火光映得明明暗暗。 她没有求救,而是在怀中一阵乱摸,摸出个小巧的珐琅盒。珐琅盒中躺着两颗相思豆,那两颗豆子吸饱了血,一颗上面写着真,一颗写着伪。 相思豆以血泡发,可观血主状态,除此之外别无作用。可仅仅这一个用处,就帮了乌血婆大忙写有伪的那颗正在缓缓碎裂,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化作灰烬。 或许这就是天意,她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 见尘寺已封,太衡派易主。陵教朱楼毁于战阵,如今轮到她,也不是什么怪事。若是同时失去教主与少教主,赤勾教不至于陷入混乱,但也足以给人可乘之机。 只可惜她挑的少教主不怎么老实,早就撒丫子跑远了。苏肆动不动便外逃,为防止他人生疑,她特地弄了个相似的替身摆在别院,好吃好喝养着。 别说外人,连她自己也猜不到,有人能持之以恒地逃上十年之久。 乌血婆伸出焦枯的手,摸了摸喉咙上的伤口。随后她使尽最后的力气,将那颗写了真的相思豆碾为齑粉。 赤勾教兴于西北沙地,根系强且深。想要从教主开始斩草除根,没那么容易。 她闭上眼睛,面前闪过一张张脸。 神物现世,年轻的浪潮刚刚掀起,可惜自己瞧不到了。乌血婆想到鬼墓下那个姓时的小子,那个神秘的宿家后人,混在太衡里的小瞎子到了最末,她的思绪停在部下带回来的苏姓孩童身上。 死亡将至,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起挑中那小子时的景象。 【小子,你最悔恨的是何事?】 【被你们这群狗东西逮住!】 【说实话。】 【】 【老身说过,不许在我面前撒谎。】 【小爷遗憾的事儿不少。】那小孩龇牙咧嘴,【但我不后悔!】 过了些年,她又在赤蝎足的营地里看到他,彼时孩童已成少年,眼里的桀骜还是没有变成麻木。 【小子,你最自满的是何事?】 【我九岁便害死过人。】那小子挑衅似的答道。【只是这种破地方,吓不倒我!】 【哦?说来听听。】 【我去找个酒鬼说理,他自个儿没站稳,在门口摔伤了脑袋。】少年紧盯她的双眼,活像炸了毛的幼兽,试着散发几乎不存在的威势。【他挣扎怒骂,后来哭着求我喊人。小爷就站在那,眼睁睁地瞧他死我长了这么大,从未那样快意过。】 就是他了。 她从未看错过人,此人或许会陷入迷茫,或许会误入歧途。但到了最后,她的继任者一定会回来那小子天性如此。善恶浅淡,自成执着,赤勾教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任凭妖人算天算地,终究算不过人心。至于这一切的幕后之人跟着那枯山派,他总归会知道的。 天不亡赤勾,乱局已成,此为先破后立之机。乌血婆舒了口气,那是她此生最长,也是最后一口气。 呼吸停止时,她的脸上还带着笑意。 第106章 幕后 空石埋骨之地与山外有一段距离,下山正赶上黑夜行路。一行人索性住进岩洞,决定次日清晨再启程。闫清睡在洞口,与阎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喻自宽坚持外出守夜,时敬之与尹辞本该睡在岩洞最深处。 然而时掌门睡不着。 洞外夜色已深,只留了一点稀薄火光。寅时近了,时敬之没有一星半点困意。他注视着尹辞的睡脸,来回思索着此人睡前的话。 或许是想要冲淡真身的影响,尹辞简单提了两句自己的过去。他说的比民间传言还笼统,细节之处通通语焉不详、一笔带过。即便如此,时敬之还是理解了尹辞不提的缘由。 他的状况比记忆缺失还要麻烦,对现况没有丝毫帮助。 尹辞拥有清晰的记忆,仅仅是最近二百年的事。最初那一百年混混沌沌,似真似幻,他自己也分不太清 遭了点罪,期间生出不少妄想。我不是不记得,是记得的片段太多,不知真假。尹辞坦言道,从宿执开始,我的记忆才相对清晰。此前,我也试着排查过脑袋里那些相对真切的身份,没查出任何端倪。 世间没有任何记录、传言留下。那些过往飘飘渺渺,似乎只是妄想的一部分。 尹辞曾以为自己是哪座灵山下的平民匠人,哪个偏僻城镇的孤苦乞儿。也曾以为自己是哪个不存在的仙门弟子,哪个没有记录流传的朝廷命官就连时敬之听着,都觉得比起经历,那更像极度痛苦下的虚妄想象。 按照陈千帆的记叙,二百年前的村落里,不灭之身处于疯至痴傻的状态。二百年前应当发生了什么极大的变故,导致尹辞陷入疯狂。他疯狂前的记忆或许还在,如今也藏木于林,分辨不得。 所以后来我放弃了,换了别的目标。与其纠结没有结果的过去,不如查清这体质的成因。 时敬之发现自己无师自通了克制欲求之法。 他想知道二百年前尹辞身上的变故,可席卷而来的心痛和无力狠狠压住了好奇。 他也想知道尹辞初遇自己时的目的最初他们相遇时,尹辞彼时双目虚无,他追求的绝不是查清自己的体质这样平和的东西。 恋耽美 送神——年终(97) 可是尹辞不明说,时敬之不问,只是安安静静地听。那只伴随他一生的欲念凶兽老老实实趴着,没有任何作怪的意思。 他一颗心里没了复杂的计算与探究,只剩下一个温软念头 这是世上与他最亲密的人。 时敬之瞧着熟睡的尹辞,一双爪子不知道该怎么放。他一会儿摸摸尹辞的眼皮,一会儿又按按尹辞的脖颈。好不容易安生一会儿,他又捻起尹辞的长发,牢牢绕在手指间,攥得紧紧的。 换做他们刚相遇时,他要是这样上手,尹辞一准会醒。这会儿他这高人徒弟却睡得极沉尹辞面朝时敬之侧躺,身子微微蜷缩,神态比发觉真相前还要放松。 时敬之实在是抓不到睡意,索性放弃。他凝视着尹辞的眉眼,发现自己将那骇人真身的模样忘得差不多了。 从发现真身,到相对而眠,时掌门一鼓作气,再而羞,三而乐。他在被子里烙饼似的翻了几翻,后知后觉地乐了一整晚。 寅时将至,尹辞早已养成习惯,哪怕睡得昏昏沉沉,他也晓得时敬之要起床。时敬之只见这人展开蜷缩的身体,摆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标准睡姿 尹辞正面躺着,整个人绷得溜直,看着就庄重无比,充满高人气息。 时敬之: 这人先前为了当个完美长辈,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要不是失眠一夜,自己估计要被一直误导下去。 不过尹辞自个儿挺完尸,似乎也迷迷糊糊察觉到了什么。时敬之眼看尹辞动作一点点软化,他再次蜷了起来,一条胳膊搭上了时敬之的腰。 他模模糊糊嘟哝几声,十分不客气地把时敬之搂进怀里,明显没有松手的意思。 时敬之一颗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本欲满足的充实感瞬间冲到头发丝与脚趾尖。他又开始快乐地抬手比划,寻找一个最合适的相拥姿势。 怎么抱才能更亲密些?时敬之一只手继续握着尹辞的黑发,另一只手从尹辞脖颈虚虚划到肩膀,又隔空抚到腰上。时掌门练了这么久的武,更复杂的动作也做过,他可从未这样犹豫不决。 然而就在时掌门乐此不疲地比划时,不远处的目光刺得他后颈一毛。时敬之扭过脑袋,瞧见了闫清一脸被雷劈了似的表情。 师徒情深常见,情深到搂在一块儿发丝相缠的,世上还真没几个。 清正如太衡,莫说这般黏成一个,师徒同榻就已属不敬。可惜时掌门的脸皮厚度因人而异,面对闫清,他的做戏的水平直线上升。 刚与闫清对上眼,时敬之瞬时化身白爷二号,严厉的眼神中透出些理直气壮来。 可怜闫清心性直,一下子被时掌门拐进自我怀疑的沟里。他茫然地站了会儿:掌门,阿四来了,说是有要事要报。 时敬之正被抱得舒心,他哼哼几声,着实不想起:不是说好了山下集合吗? 乌血婆没了。 时敬之噌地坐起身。他忘了手里握着尹辞的头发,就这样把徒弟一起薅醒了。 尹辞睡得沉稳,何时感受过被人突兀扯醒的滋味。清梦被扰,尹魔头戾气瞬间炸了半截,脸上露出些许杀气。然而看清身边人后,那股子戾气自行散了下去,甚至还飘了些满足上来。 尹辞恍惚地唔了声,连发梢都没有抽回,就这样缓缓躺了回去。此人躺倒时还不忘以小腿压着时敬之,示意他多待会儿。 时掌门很是受用,他以发丝绕着手指,连带着口气都绵软了些许:大清早的,叫苏肆别胡闹。 他眉目间多了些罕见的柔和,闫清尽管看习惯了两人的脸,但没接触过这等怪异的气氛。他拿不准自己该不该退开,只好干巴巴地重复道:乌血婆真的被杀了,赤勾教的教徒正快马加鞭回总坛。 你说什么?尹辞嗖地坐起,终于清醒了。 这回所有人都没了睡意,不消一炷香,一行人便在空石墓前集了合。朝阳之下,杏花尤其灿烂,杏花树下的人们却面色沉重得花样百出,也就枯山派师徒还沾点轻松。 添了苏肆与沈朱,七人席地而坐。 苏肆抱着白爷,一人一鹅疲惫不堪。沈朱坐在他身边,表情一片暗沉,连肩膀上的麻雀也不动弹了。 我来说吧。沈朱瞥了眼神色不定的苏肆,叹道。山边那群呆瓜还在调查请神阵,没什么进展,我便去栖州打探些风声,顺便帮帮苏肆弟弟。乌血婆被人割喉于总坛,我们亲耳听到此事。 她目光扫过阎争与喻自宽,意味深长地补了句:赤勾教的少教主被一同杀了,也是割喉。 阎争嘶地吸了口气:死在总坛?先前柴衅也使人暗杀过赤勾教高层,他们的总坛防备甚好,堪称铜墙铁壁,根本动不得手。 乌血婆是当之无愧的顶级高手,杀她可不容易。做得如此绝,怕不是内部人动的手。喻自宽沉声道。 事出突然,遇害境况与觉非方丈相似。或许也是双生根所为,要种上双生根,杀人于千里之外也不难。苏肆看着面前的泥地,头也不抬道。 说罢,他又盯着地面发起来呆。闫清与时敬之对了个视线,将觉非方丈身死时的状况说与了陵教二人。 双生根确实好用,只是要求苛刻双生根要生效,须得让人囫囵服下妖根,还要取血。乌血婆出了名的谨慎多疑,我听柴衅提过。凡是可疑的吃食,她一概连碰都不碰。身为魔教教主,阎争对双生根一物并不陌生,一点就透。 闫清沉思道:这几位不比源仙村村民,要让这么多老前辈服下双生根,比取血还难。 血可以靠刺杀、比试,甚至于买通仆人取得,双生根却要囫囵吃下去才顶用。几位高人不张嘴,幕后黑手还能硬塞进他们嗓子眼里? 朝阳彻底升起,最后一丝红意也褪去了。这个小小的会议陷入僵局,一时无人吭声。 最后还是时敬之开口:其实听当初陈前辈的说法,戚掌门很可能也中了双生根。此事诡异,比起如何做到,还是先看看目的所在 闫清闻言愣了会儿,转头瞧向阎争:为什么你还活着? 阎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算用请神阵,你也有正好下山、躲过一劫的可能。陵教那般混乱,接触你不算难事。在你身上也下个双生根,不是最稳妥的做法么? 闫清表情老实茫然,吐出来的话又冒出几丝魔头后裔的味道。 要说你年轻少外出,不好动手赤勾教的少,咳,少教主被养在教内,连赤勾自己人都接触不到,应该比阿争你更难下手才对? 这句话却不是单单问阎争了。 苏肆怔了怔,看向自己的双手。半晌后,他才闷声插话道:可能是丹丸。 其余六人齐齐看向他。 苏肆没有与任何人对上视线,只是埋头道:习武之人,多少都会吃些静心理气的丹丸。丹丸都是囫囵吞下去的,要是把双生根藏在丹丸里,或许做得到。 苏肆逃了这么多年,一早就晓得自己有替身。他的替身是个出身普通的下仆,年纪身形与他相当,笑起来有点憨厚。当年苏肆怕乌血婆给他下乱七八糟的药,乌血婆赐下的丹丸他碰都不碰,全进了替身的肚子。 被关在教中时,苏肆也一直坚持自己烧吃食,难吃归难吃,活命好歹没问题。这样说来,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参照人。 阎争恍然:柴衅没把我当回事,确实没给过我任何丹药。 时敬之拧起眉:这么多人都吃一种,还能保证源头一致,不至于让乌血婆怀疑的 他突然止住话头,尹辞像是与他想到了一处,两人几乎同时扑向自家包裹。然而还是尹辞快了一步,他拨开近几日翻烂的见尘寺记录,取出个小瓶。 那是觉非大师给枯山派的小小赠礼。 【太衡为谢本寺保管宝图,特地送了沉心丹一颗。此物安心定神,为太衡之宝。】 尹辞将药丸倒往手心,那丹药散发着清心凝神的淡香,光是气味就能让人心生亲近。喻自宽瞬间认出了这东西,倒抽一口凉气。 沉心丹为太衡灵药,太衡派存的不算多,除了重要门人练功出岔、走火入魔,只有掌门和极小部分长老有资格取用。太衡偶尔会拿出一两颗,赠与其他门派的高层,以示礼节或谢意。 太衡清名数百年,从不做下毒这种腌臜事。再说这药进了药瓶,十来年不开封都是常事。确定药封无恙,就连魔教也不会怀疑有诈。 当初临近走火入魔,尹辞到手过一颗。不同于那些小心翼翼待它的人,尹辞直接把它给嚼了结果这丹药虽然凝神有奇效,对于他的痛苦半点用都没有,尹辞虽然有几味药没吃出来,也没有执着于弄清它的成分。 当初尹辞就觉得口感有点怪。不同于其他丹药,沉心丹芯子毛毛糙糙,像是裹了没打碎的草药。 如果里面加了囫囵的双生根,那怪异的口感就说得通了。 但那至少是几十年前的事。几十年来,没听说过哪位掌门死得如此蹊跷。比起预先预知要谋害谁,幕后人更像广撒网在先。等时机到了,再专门收拾目标便好。 与那源仙村的做法,几乎一模一样。 尹辞指尖使力,药丸一分为二。果然,药丸中央团着一团干草根似的物事,那团细根原本被压得极紧,一朝散开,根丝展得比尹辞巴掌还大。 时敬之心有余悸地吞了口唾沫。幸亏尹辞在身边,他心情舒畅得很。否则死期渐近,他一天比一天暴躁,指不定这玩意儿就进了他的肚子。 喻自宽的表情也变了几变。 他注视了会儿一头白发的阎争,又盯了好一阵尹辞手心的沉心丹,半晌才下定决心:这确实是我派沉心丹,外头的药封也对得上。戚掌门德高望重,此回命丧此事,我原本不想怀疑自家人但那请神阵的由来,没准说得通了。 时敬之擦擦冷汗:请。 沉心丹是我派第一任掌门所创,调制要求极高、器具精密难寻。那位掌门不想让太衡走炼丹的路子,索性只保密药方,将沉心丹的炼制托与引仙会自从太衡派创立,便一直如此。太衡收到丹药后要验药,既然从未暴露,太衡中太衡中或许有引仙会的人。 此回寻战阵,我跟踪太衡高层,以太衡长老身份与宓山宗接触,收到的却是引仙会的请神阵。宓山宗每次派遣的门人都不固定,难以做手脚。唯一有可能察觉到我的,只有太衡人士找机会将我的战阵掉包,行得通。 尹辞把玩着手里的丹丸,表情没有阴沉,反而明朗了不少:多谢大侠直言。 几片杏花花瓣落下,雪片似的沾上尹辞的长发,时敬之顺手拂去花瓣,也笑得颇为安心:太衡暗流涌动,引仙会目的不明。四大门派皆遭大难,群龙无首,江湖会彻底乱为一锅粥。两位还请低调行事,竭力保存自己。 喻自宽、阎争: 怎么回事,这话题明明无比沉重,还极有可能牵扯到朝廷与国师。这师徒俩处于漩涡中心,看起来却仿佛提前过年似的。 不过在下有一事相求。时敬之笑得更和气了,阎教主,你教得的佛珠宝图,是否在你手上?拓出来的也行,在下不挑。 有是有 甚好。还请喻前辈用用太衡路子,找个由头让山上的太衡人士发现它们太衡快要凑齐宝图了吧? 喻自宽扬起眉毛:二位手里宝图不少,如今得了钥匙,自己拿着岂不更好? 比起乖乖找视肉,我派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时敬之握紧玉眼,那玉眼被他的体温浸透,手感与真眼无异。反正太衡没有钥匙,到时还是会来寻我们。 尹辞意味深长地补了句:今日之事,还请二位就当全然不知。喻大侠本该死于阵中,两位今后行动,还请牢记此事。 枯山派一行人就此溜下山,几日后,太衡又得宝图的事情传遍江湖。竞争对手纷纷陷入乱子,只有太衡还存了一丝底气。看这状况,视肉已然是太衡派的囊中之物。 至于那日掀起波澜的枯山派法阵到现在还没查清,究竟是枯山派自导自演,还是好心救人,时间一日日过去,渐渐没人关心了。毕竟这个幺蛾子门派还顶着几桩血案,为他们说话没有半点好处。 当然,枯山派本身也不怎么委屈。眼下时掌门正带着爱徒与门人,在栖州某家酒楼里吃大餐。 时敬之取了些银钱,特地定了最好的阁子,叫了不少好菜。一桌好菜荤素俱全,色泽鲜亮,其中几道还是尹辞借厨房做的,香气熏得人脑髓都要化成汤汁。看那满盘鸡鸭鱼肉,任谁都知道这一顿价值不菲。 时掌门这只铁公鸡突然长出鸡毛,不说苏肆闫清,沈朱都惊得不轻。 她回想了一圈,只觉得最近除了拿到视肉钥匙,貌似没别的好事江湖血案接连不断、人人自危,枯山派脑袋顶上不知道堆了几盆脏水,视肉眼看又要被太衡夺走。 怎么看都不到下血本庆祝的时候。 来,都吃!时掌门夹了一筷子肉,豪气冲天道。如今咱们得了个确定的敌手,实在值得庆幸。 听听,这是什么屁话!沈朱欲言又止,求救地看向尹辞。尹辞向来比时敬之稳重,兴许能把时某人歪到天边的思路救回来。 谁知枯山派大弟子助纣为虐,尹辞往便宜师父碗里添了块肉,表情平静无比。 沈朱: 闫清在发呆,望向时敬之的目光有些惊恐,仿佛在质疑此人是否被夺舍。乌血婆死后,苏肆又一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接茬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落到了沈朱脑袋上。 沈朱忍辱负重地捧场:什么敌手? 引仙会!好容易等到接茬的,时敬之双眼发亮。我们所查之事,归根结底是一件事。先前我还担心线索繁杂,与寻求视肉不可两全。现在没了这个顾虑,爽快得很。 说完,他还特地看了眼身边的尹辞,眼里的笑意险些溢出来。 阎不渡当年去过引仙会座下的源仙村,又提及被仙人赠与视肉。仙人、视肉、引仙会瓜葛不小,这是其一。引仙会往沉心丹里加了料,老早就在武林诸位高手身上做下手脚,这是其二。 恋耽美 送神——年终(98) 视肉此刻现世,各门派掌门接连故去,绝非巧合。与视肉争夺相关的一切,处处都有引仙会的影子。要我们继续乖乖寻求视肉,岂不是成了他人掌中的玩物? 沈朱皱起眉:玩物也好,阴谋也罢。不找视肉你不想活了么? 太衡会帮我们寻到。太衡水深,视肉到了手,他们也不会很快处理掉。 尹辞抬起眼,接过话茬。 要是那东西有用,我们就夺来。要是无用,正好省得浪费时间。 以视肉争夺为引,请神阵为薪,纵雾山伤亡本该更严重。添上乌血婆之死,整个江湖会就此混乱。尽管枯山派保住见尘寺,救下了纵雾山不少人。他们顶多将混乱时点后延,并未彻底破局。 明知有人早有预谋,还要梗着脖子蹚浑水,时敬之等不起。 打蛇打七寸。欲子事关国师的百年大业,视肉与国师的引仙会牵扯不清。自己不死不灭的身份,顺着肉神像、视肉等线索往上,尽头还是引仙会。 尹辞握紧手中的筷子,时敬之不知何时伸手过来,握住尹辞的左手。 是时候把他们从神祠中拖出来,让这百年的邪异之物见见光了。 第107章 血缘 尹辞体验了一把别样的物瘾。 与初遇时不同,时掌门不再把徒弟当个宝贵物件,试图严密地支配。可那股黏糊劲儿并未消退如今时敬之自个儿化身一团糖稀,时不时的黏他几下,一举一动都透出柔软的满足感。 尹魔头吃软不吃硬了几百年,本就吃极了这一套。他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变本加厉地放纵起此人。 时敬之爪子握过来,尹辞反手一抓,心安理得地感受起那份温热。 一桌好菜吃到最后,时掌门屁股像是粘在了凳子上。他一脸不怎么正常的和气,又加了几盘价格不菲的糕点。 掌门,接下来怎么办?苏肆沉默了挺久,终于开腔。正道人士仍然会追击枯山派,栖州人多眼杂,咱们得找个安生的去处。 时敬之挑了块点心,用真气切做两半,一半夹给尹辞,他没有直接回答苏肆的问题:听你这意思,你打算留在枯山派? 苏肆: 赤勾教知晓你身份的人不多。按现在流传最广的说法,乌血婆和少教主都没了。赤勾教自顾不暇,不会再有人下令搜寻你。 时敬之定定地看着苏肆。 苏肆,现在你自由了。你本就是我派下人,什么时候离开都行。我们要踩的浑水不浅,你及时离开,还能当个自在的独行侠。 时敬之这话说得非常直接。尹辞嚼着点心,同样注视着有些茫然的苏肆。 苏肆不比闫清,这一路上,他甚至没多少变强的欲求。不如说,此人一直在被命运推着前进,选择自己不得不走的路。 先前苏肆跟着枯山派,赤勾教的搜寻是主要原因之一。现在不但赤勾教不会再打扰他,友人闫清也进步神速,不需要他特地保护了。 追查引仙会,某种意义上是与国师、朝廷、乃至于所有信仰帝屋神君的国民作对。苏肆何等聪明,他心里绝对清楚要单单以保护闫清为由留下,这份压力无疑会转加给闫清,说不定还会起反效果。 苏肆少见地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陡然少了逼他做选择的推力,苏肆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前行了。 我不会离开枯山派。闫清语气坚定,我在这里受益良多,恩报都报不完。阿四,我不会因为你考虑离开,你也选你想走的路就是。又不是离了枯山派,咱俩就见不了面了。 容我再想想。苏肆苦笑道,要不这样,你们先吃,我出去透口气。 我与你一起去。闫清啪地放下筷子,紧跟其后。 沈朱见两个下人离开,深沉地瞧向时敬之:你故意的是吧? 这事早晚要提出来。接下来道路难走,我可不想在身边放一株糊里糊涂的墙头草。时敬之咀嚼着点心,含糊不清道。不过的确,他们不在,有些事更好挑明说。 阁子临街,街下行人熙熙攘攘,脂粉酒香钻入窗子,与点心甜香混在一处。时敬之瞟了会儿窗外景象,半晌才道:宝图几乎凑齐,太衡找到视肉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剩余的机会不多,必须选准突破口才行栖州是阎不渡的出身之地,在此逗留期间,我有一事托你详查。 请讲。 阎不渡出身巨富阎家,是阎家老大的幺子,由阎家添了没一年的妾室所生。那妾室体弱多病,生下阎不渡后便撒手人寰这是目前最确定的说法。 沈朱一直追查引仙会,对这些陈年旧事不怎么关心:确实如此。下鬼墓前,阅水阁给过我们相关的记录。 阎家偶尔会出现拥有鬼眼的人。那会儿大家不叫它鬼眼,反而认定是吉兆。那阎家老大有个才貌双全的妹妹,就是因为那双赤眼被选入宫中。可惜红颜薄命,阎姑娘入宫不到两年便香消玉殒。 就像他的生母时崇玉一般。 我一直觉得此事怪异阎家人丁兴旺,阎家老大正妻的儿子就足足四个。阎不渡生母生前并不受宠,他一个妾室之子,得到的待遇竟不亚于嫡子,有些说不过去。 沈朱啧了一声:说不定那阎家老大是看脸养的。再说那阎不渡脑袋灵光能力出众,老人看了喜欢,这种事不罕见。 确实说得通。只是阎不渡平民出身,却对定欲一事了如指掌,这又是个怪异之处。 时敬之抿了口酒水,不疾不徐地继续。 太衡对阎家后裔追杀百年,到了太衡人自己都觉得矫枉过正的地步。另一方面,太衡一向与朝廷来往甚密,不觉得有趣吗? 沈朱瞬间反应过来:这是说 皇家血脉外流,自是要找个由头收拾干净。尹辞平静地补充道。 经由阎争复仇一事,尹辞也有所怀疑。大允代代有欲子,欲子血中有阵法。蜜岚女王与时敬之血脉相连,只有阎不渡被排除在外,实在是说不通。 尽管他们已有猜测,可要彻查欲子与百年大业,不能只凭猜测行事。 正如阿辞所说。见心上人与自己步调相合,时敬之的嘴角就没耷拉下来过。阎家宠爱、知晓定欲、后代被诛。每件事都能单独解释,可是合在一起我怀疑阎不渡也是大允皇室之人,还请你调查一番。 明白了。沈朱没再反驳,答得干脆。方才苏肆弟弟所言有理,我在栖州查探就罢了,你们好歹得找个安生去处。 时敬之:我早就找好了合适地方,绝对安全,到时你遣麻雀寻我就是。 几个时辰后,枯山派四人站在了绝对安全的去处前,四人神色各异。 自从离开太衡,闫清再也没见过这般气派的院落,脸上的震惊掩也掩不住。苏肆的神色比先前要松快些,但还是时不时走神,显然还未决定去留。他心不在焉地抱着白爷,瞧着面前的院落后门。 时掌门一脸威严:此处是我旧识的家宅。纵雾山一事余波未散,我们先在这整备几日,再决定去处。 随后他侧过身,与尹辞咬耳朵:阿辞放心,此处主人是我的外曾祖父。我出宫第一件事便是与他相认,他宠我得很,绝不会泄露咱们的踪迹。 可惜与时敬之的期待不同,尹辞一张脸不仅没有放松的迹象,反而渐渐绿了起来。 岂止是不会泄露踪迹,此地主人为了自家的乖孙,当初不惜欺骗真正的旧识 尹辞僵在孙怀瑾的家宅门口,头一回升起了心虚之意。 孙怀瑾为时敬之骗他是真,他与时敬之关系亲密也是真。尹辞活了三百年,从未经历过此等荒唐场面,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昔日下属。 时敬之见心上人反应不对劲,连忙继续嘀嘀咕咕:我这外曾祖是江湖出身,见过大风大浪,不必担心他临阵退缩。说来也巧,他年轻那会儿还当过赤勾长老,跟着跟着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心漏跳了几拍,舌头顿时打了结。 孙怀瑾那张皱巴巴的脸从心底浮现,老人的语气骄傲又沧桑:【早年我曾被宿执收养,见识过赤勾教最辉煌的时期。当年能叫他一声大哥的,可只有阿公我一个。】 亏得进门前,他还在想怎么妥帖地与阿辞亲密,又不至于惊到老人家。眼下时敬之恨不得另觅他处,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欲哭无泪。 见尹辞一脸隐隐发青的平静,时掌门只好竭力维持着五官位置,祈祷孙怀瑾对尹辞不死不灭之事一无所知。 孙家院落不再是一片枯干冬景,春风轻拂,院内一片青翠欲滴的绿意。孙老爷子仍坐在院子中,还是那副皱巴巴的桃核模样。冬日过去,他去了裘衣,还裹着遍身绸缎。知道时敬之要来,孙怀瑾特地唤人在院子里加了长桌,备了顶好的茶。 枯山派一行人进院,孙怀瑾的目光始终锁着时敬之,笑眯眯道:好孩子。 甫一见面,孙怀瑾没怎么正眼瞧尹辞。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尽扯些不痛不痒的零碎话题。尹辞在一旁松了口气孙怀瑾到底是个人精,或许事态不会进展到太过尴尬的境地。 时敬之亲情淡薄归淡薄,讨人喜欢一事上可是相当有一套。眼下时掌门忙着逃避现实,注意力高度集中,言语上尤其卖力。几个时辰过去,孙老头被时敬之哄得喜笑颜开,老脸上最细微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尹辞则彻底化身锯嘴葫芦,与苏肆、闫清一同安静喝茶,一声不吭。 孙家待客甚是周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孙怀瑾为四人安排了四间单独的上好客房。时敬之与尹辞谁也没吭声,佯装一无所知地顺从安排。 只是时掌门到底沉不住气。夜半之时,他做贼似的钻进尹辞的房间。时掌门板正地坐在床沿,提问的口气像是被三斤黄连腌过。 阿辞,你的事情,外曾祖他嗯,知道多少?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宿执缓缓翻了个身,没有与时敬之对视:他知道我是宿执。 时敬之:尹辞的真身没有吓到他,这次他反而被结结实实吓到了。 你我第一回 来栖州时,我还向他打探过你的底细。 时敬之呆呆坐在床沿,躺也不是,走也不是。尹辞叹了口气,转过身:若是将话说开,怀瑾应该能多帮上些忙。 时掌门被怀瑾这个称呼砸得头晕脑胀。他晕晕乎乎躺上床,一张脸埋进尹辞的脖颈:我知道,我稍微缓会儿 可惜天不遂人愿。时敬之心慌意乱,还没理顺满脑袋思绪,门外便传来一道人声。 大哥,你可还醒着? 第108章 黄沙 师徒二位正各想各的,谁也没注意外头的动静。两人这厢考虑着如何化解尴尬,孙怀瑾这一拜访,直接把境况推到崖边。 当初面对请神阵,时敬之都没有这样心虚。尽管短短几面养不出多深的亲情,他也完全不想把老人家吓死。一直从容的时掌门僵了一瞬,差点自暴自弃地钻被子。 尹辞冷静地压住被角。 于是时敬之只好稳住情绪,利落地整整衣服。随即他嘭地飞上不远处的椅子,如同炮弹成精。时敬之的姿势摆得极快,光看那姿势,他活像在和自家徒弟商谈门派大事。 尹辞: 他从没见过时敬之手脚这样协调过。可惜时掌门还是嫩了点自己只穿了睡袍,还横在床上。黑灯瞎火,他们能谈什么正事? 孙怀瑾对宿执又敬又怕,没有贸然进门。老人清清嗓子,极有礼貌地重复了一遍:大哥? 进来吧。尹辞拢拢素色睡袍,无奈道。 孙怀瑾一脸谦恭地进了门,抬头便看到故作镇静的时掌门。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僵在屋内,半天无人说话。孙怀瑾的目光扫过时敬之,停在尹辞身上,一张脸微微扭曲。 孙怀瑾百思不得其解。白日枯山派闲闲散散,眼下半夜三更,他这曾外孙反而冒出来了。方才他在门外,大哥都叫出了口,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说到底,既然屋内有人,尹辞为何放自己进来?不然明儿一早,他还能用梦中行走来解释。 三个人相对静默。 最后还是尹辞叹了口气:行了怀瑾,我的事他知道。 他的事,如今我也知道。尹辞意味深长地停了停,补了一句。 孙怀瑾老脸抖了抖,他没有犹豫,甩开一边搀扶他的聋仆,噗通跪在了地上。老人头抵地板,颤巍巍道:小弟年事已高,唯一惦念的就是这些个血脉。当初我确实有意隐瞒大哥,还请大哥责罚。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流畅非凡,没半点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老狐狸。 尹辞好笑地看着孙怀瑾。自己能把身份告诉时敬之,这师徒关系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这老头是吃准了时敬之在他跟前,搁这玩苦肉计呢。 不过时敬之身份微妙,能说几句话的亲人全在宫中。如今流落宫外,也就能和孙怀瑾这等有手段的亲人相认。不说孙老头明知故犯的次数数不胜数,尹辞的确不忍心在时敬之面前为难孙怀瑾。 起来吧。尹辞平静道,话说开便好,这小子没给我添什么麻烦。 在孙怀瑾面前,尹辞并非时敬之熟悉的笨拙长辈。他那股子魔教教主的气势再度回归,与孙怀瑾之间亘着微妙的距离感。时敬之摸摸胸口最近莫名的欲求与欣喜经常结伴出现,让他一颗心乱得猝不及防。 尹辞将话题彻底握在手中,孙怀瑾似是彻底忘了刚进门时的可疑景象。眼下孙怀瑾哆哆嗦嗦起了身,叫聋仆往椅子上搁了个软垫,才将尊臀移上去。 恋耽美 送神——年终(99) 说开了就好,说开了就好。孙老头轻声轻气地重复道。宿大教主跟着我这曾外孙,也是想要查那引仙会? 没错。尹辞随随便便坐在床沿,一双眼钉在孙怀瑾身上,凌厉的气势不断涌出。既然挑深夜来访,你这边有了头绪? 引仙会不比陵教,不是简单潜入便能搜查的。 大允建国三百年,引仙会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平日顶多管理管理神祠。引仙会以十年为期,网罗民间有权有势之人。近百年,它能提供的不过是驻颜仙酒与人脉,活像民间俊杰的养生会,整个组织很是松散。 沈朱拿出大半辈子调查它,目前也还没触到核心。不过也正常,若是引仙会占足了国教的甜头,凝聚力再一强,皇家怕是早就把国师一脉斩草除根了。 如今比起江湖人士,孙怀瑾这样的闲散巨富更容易接触引仙会。 我发家时年纪大了,入不得引仙会。好在金银捐下,接触不少那帮人客气非常,乐善好施,不曾逼迫百姓捐献钱款。他们对栖州神祠的修缮也上心得紧,没传过风言风语。 孙怀瑾慢悠悠地啜了口茶,顺了顺气。屋内添了几盏灯,橘黄的光芒摇摇曳曳,煞是温暖。 当然,这等无聊之事,犯不得挑夜深人静说。 老人的目光在时敬之身上一触即收。 只是说到引仙会,我想起来件怪事。就算对我这种有点闲钱的老头子,引仙会也不曾逼捐。只有一次例外敬之也在,我索性从头说起吧。 孙怀瑾之父嗜赌如命,一朝赔光家产,自个儿沉河死了个干净。他娘借三尺白绫撒手人寰,只留下个十一二岁的孙怀瑾。眼看少年要被债主们打入贱籍,宿执出了手,还债收养一气呵成。 关于救人动机,宿执只答过一句血脉在身,不至于此 孙怀瑾是开国双杰烈安侯孙妄的后人。 孙家最初便人丁兴旺,三百年后,沾亲带故之人更是成千上万。人多不值钱,没人会将那点血脉当稀罕物。 除非有人发了家。 孙怀瑾执着亲缘,他一朝得道,携了无数鸡犬升天。不少人带上认祖归宗的信物,想着攀个亲戚,在孙怀瑾麾下混两口饭吃。 三百年过去,双杰之物早就被瓜分殆尽。孙家信物全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要么是孙妄家仆用过的板凳,要么是孙妄用废的秃毛笔,更有甚者,连孙妄表亲的烂布鞋都拿了出来。 孙怀瑾来者不拒。不过他对那堆上不得大雅之堂的破烂儿没兴趣,随便找了个仓库存着。 后来没人再来认亲,我刚以为消停了,引仙会又来了人。孙怀瑾沉声道,他们说开国双杰是星宿下凡的神仙、帝屋神君的随侍。仙家物事散在外面,实在掉价。他们愿花钱买下,妥善处置。 当时我想放着也是放着,就卖与他们了。做生意嘛,哪有和神仙过不去的? 时敬之:这算是怪事? 孙怀瑾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又丢给尹辞一个小辈不懂事的抱歉眼神。 尹辞隐隐胃痛,他捏了捏眉心:怀瑾,你继续。 我有一赤勾老友好这口,想弄点开国物件玩玩。引仙会来前,我刚巧挑了些品相不错的送他。结果后来引仙会察觉此事,竟暗中打探我那朋友的行踪。 单单怕神仙掉价,犯得着如此鬼鬼祟祟吗?我干脆叫下人放出消息,说我送了朋友一条板凳,引仙会才作罢。 只是鸡毛蒜皮似的小事,也没有怪到让人心生警惕,孙怀瑾早已将此事抛诸脑后。如今提出来,确实有些奇异的别扭感。 你当年究竟送了什么?尹辞皱起眉。 一尊保存不错的小神像,手艺有点糙,据说是孙妄夫人亲自做的,这会儿应该还存在总坛至于引仙会为何在意这些物件,我也没头绪。 老人的表情肃穆起来,声音有些干涩。 我此次深夜前来,另有要事。教主,赤勾出了大事。 孙怀瑾离教已久,对赤勾教的依恋仍在。先前他语气尚平静,而说及赤勾之事,孙怀瑾正襟危坐,语气稳而急、不似老人。他一口气说了半柱香,将所得消息事无巨细地全部说给了尹辞。 时敬之没坐多久针毡,就得了解脱孙怀瑾本就年高体弱,吃不消这么一大通话。他刚说完便犯了喘,被聋仆扶出门透气喂药。 时掌门趁机挪回床沿,还在消化方才的信息:赤勾少教主刚巧幸存在外,携了扫骨剑做信物,择日将归教中?还特地邀请太衡、阅水阁前往即位仪式? 正牌少教主搂着大鹅做思想斗争呢,不像要大张旗鼓回归的模样。 尹辞并不意外:仅仅失了教主,赤勾没那么容易崩溃。若想搅乱赤勾,须得再下猛药才行。突然冒出来个来历不明的少教主,怕是与那引仙会脱不了干系怀瑾这消息,抓得还不错。 若是太衡内部也有引仙会的人,此次也会趁机兴风作浪。只要找准目标,这是个相当不错的突破口。 赤勾教的西北总坛吗? 自己最初的清晰记忆便始于西北。现在兜兜转转,他似是回归了起点。尹辞不由地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双手。 透过摇曳的光影,尹辞依稀看到它们血肉模糊的模样彼时他以十指扒开黄沙,沙土混上鲜血,砂纸似的磨过伤口说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无数混乱的记忆滚成一团,在脑髓中翻来滚去,尹辞一阵晕眩。 时敬之嗅到了尹辞的恍惚,嘴唇悄悄贴了过来,在徒弟嘴角印了下:此次你我二人联手,要是还不成,这世上就没人能做到了既然是世上无人能做到的事,不成也无悔。 一套歪理邪说,硬是给时掌门说出了理直气壮的豪气。尹辞慢慢收起手指,顺势转过头,在对方下唇上轻轻一咬:有几分道 一个理字还没落地,门口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孙怀瑾火急火燎地喝完了药,顶着聋仆的警告回到房内,正撞上一片暧昧火光。老头子双膝一软,一根颤抖的拐杖本能地提了起来,却不知道该抽谁。 曾外孙皇亲国戚,宿大哥恩重如山,他能抽谁? 想来孙怀瑾一生跌宕起伏,大风大浪。由孤儿到巨富,由江湖滚入官商之网,看遍了世间怪异离奇之事。哪怕在不死不灭的宿执跟前,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地撒谎。 但他真的没见过这等事! 孙怀瑾唏嘘了片刻,喉咙渐渐哽住。他终究白眼一翻,就地晕了过去。 第109章 面具 孙老头被仆人们紧急搀回房间,服了半碗兑水的死生羹,这才慢慢缓过气。孙怀瑾捏着被子发了会儿呆,脑后一片热汗,脑筋还有些木。 他晓得时敬之的状况。 曾外孙打小没了亲娘,身子又差,一直在宫里吊命。眼见着余命无几,时敬之这才出宫寻视肉,死马当活马医。孙怀瑾本就怜爱血脉,只见歪瓜裂枣的穷亲戚上门,哪见皇亲国戚回头。时敬之专程认祖,老头子感动得不得了。 时敬之甚至没有要孙怀瑾为自己铺路,只留下一个请求利用孙怀瑾的人脉,帮他造个说得出去的出身。 对于孙老头来说,这无非是举手之劳,比起请求更像撒娇。 自家曾外孙可怜,哪怕后来宿执本人上门,孙怀瑾毫不犹豫地扯了谎。宿执多疑,又素来不喜皇家。要是时敬之的身份暴露,宿大哥绝对会立刻抽身。 不如编个谎,让大哥留在时敬之身边,还能顺道保下曾外孙的平安。 这都快保到榻上去了! 孙怀瑾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哪想到还能见上这种事。当年宿执可是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晓得宿大哥不死不灭的秘密后,孙怀瑾只当这人早断绝了七情六欲,不疑有他。 老头子躺在软褥上,心下一片茫然。他估摸着自己今夜无眠,只好唉声叹气地爬起来。谁知他这靴子还没套上,尹辞自个儿过来了。 孙怀瑾看着昔日大哥,险些又背过气去。他好容易抓牢拐杖,整个人抖得像风中落叶:大哥,你、你 我叫他先去睡,你我私下说说话。尹辞捏捏眉心,放心,我并非心血来潮、玩弄于他。 孙怀瑾: 这是重点吗?虽然时敬之并非不懂事的小儿,单看外貌,这两位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可孙老头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劲,脑袋忍不住嗡嗡作响。他只好喘着粗气,多喝了口死生羹。 好在时敬之不在场,尹辞向来拿捏得住。他略带烦躁地摆摆手:行了,要不等这事了了,我遣个八抬大轿过来? 大哥,莫开这种玩笑!孙怀瑾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声音都在筛糠。他一时分不清尹辞的戏言内容恐怖,还是宿执在开玩笑这事本身更恐怖。 吃了尹辞一记猛击,孙怀瑾原地恍惚了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大哥今晚前来,不止为了安抚我吧。 尹辞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火光不明,月光倾泻而入。比起孙怀瑾记忆中的宿执,尹辞眉目间多了不少活气,仙姿愈显。无怪乎时敬之晓得此人年岁,还能为其心动。 引仙会既然对孙妄有兴趣,其中定有隐情。你我曾详查孙妄,这些年来,你接触了无数孙家后裔,总能察觉些什么。 孙怀瑾长叹一声:大多是些家长里短的杂事。 烈安侯孙妄,开国双杰之一。孙妄南征北战,为开国之帝打下一片江山。只可惜第一任皇帝驾崩太早,仅留下年幼独子,环伺蛮夷。孙妄担起摄政王的职责,等太子登基掌权,他便利落地卸甲归乡。 孙妄一生为国征战,无心争权夺利,是大允史上鼎鼎有名的忠臣名将。 那时皇帝与国师还未生嫌隙,孙妄也与国师一脉相交甚好,常常出入于引仙会。离开皇宫后,他容貌未老,于己身百岁寿宴之日成仙,只留下衣冠冢。 尹辞当年详查孙妄,跟的便是这个传说。可惜事情过了三百年,种种细节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连三百天兵下凡迎人之类的鬼话都有人说。尹辞别无所获,只好放弃这条线索。 说来惭愧,当年我所知甚少,没帮上大哥的忙。如今虽然听了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孙妄总归是个名人,那些个传闻听着就玄乎,来来回回几头牛换着吹。 孙怀瑾老脸抖了抖。 但要说不怎么神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件刚好就是那献我小神像的后裔说的。 尹辞微微皱眉:不怎么神? 是,据传孙将军爱妻如命,对子女也宠爱有加。而在太祖患病那些年,孙妄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堂堂九尺男儿,成天蜷着掉泪,还专门识了字,学文人舞文弄墨。太祖病逝后,他不再过问自家亲眷,连年在外征战。哪怕后来归了乡,对亲人也冷淡非常。 尹辞表情阴晴不定,最终没有吭声。他的五官被浓重的阴影埋没,孙怀瑾老眼昏花,没发现半点端倪,嘴上还在继续。 孙夫人受不得这变化,因而托心神佛、抄经塑像。那泥塑是她做的唯一一座神像,鼻歪眼斜丑得很。不过那人说法有点意思,我就记下了。至于其他怪事异物,这几十年下来,我还是没找见。 那孙妄或许是年老走失,或是死状难看,才被孙家人以成仙之说掩盖过去。他所留的私物本就不多,引仙会的搜查也没那么紧张,或许只是 尹辞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这石头是不是贼好看?透透亮的!等咱回去,我叫人磨圆了送翠翠。】 一个碎片从记忆深处冒出。记忆中的高壮汉子满脸灿笑,手心躺着颗半透明的石块。那人眉目轮廓极深,称得上英俊。就是傻笑配上一口大白牙,生生坏了气质。 光看那眉眼,是有几分像民间描摹的门神。 彼时黄沙在脚下嘶嘶作响,四周笑声不断,马嘶此起彼伏。当初自己怎么答的来着? 算了,不过是他最苦痛的幻想之一。 尹辞猛地甩甩头,将那模糊的记忆压下去。他早就查过,无论正史野史,无论哪一个传说,其中都没有自己的身影。 多一点线索都是好的。尹辞定神道,你那友人? 早没了,东西全捐了赤勾教。那玩意儿品相不佳,一准还在教内仓库。 孙怀瑾一边说,一边继续拿眼瞧尹辞。 我本想将赤勾之乱告知大哥一人,大哥肯定有法子保下赤勾,孙家泥像也能顺手一查可是敬之他 孙老头少见地吞吞吐吐起来。这老狐狸八成是不想时敬之涉险,这才专挑了半夜上门,单单告知尹辞。 怀瑾,那小子可不是病歪歪的软柿子。尹辞微微一笑,你还是安心等着八抬大轿吧。 孙怀瑾:得,他眼前又开始天旋地转了。 此时此刻,另有一人眼前金星直冒。 赤勾那边闹腾,关你们什么事啊?不是正邪势不两立吗?容王许璟明脸色发青。他快速抖着手中扇子,活像这样就能把手汗磨没似的。好不容易陵教的宝图佛珠到了手,眼看视肉近在眼前,你们在紧要关头玩这出? 石桌对面,曲断云好声好气道:赤勾突逢变故,如今少教主刚刚归来,只有一把扫骨剑做信物。按照江湖道义,我太衡得去做个见证这事本来该见尘寺的人来做,情况特殊罢了。 许璟明扇子一停:我本以为你小子当了掌门,太衡能好说话点别忘了是谁供着你们这大门大派!你们这视肉虽是为我寻的,归根结底也是为我皇兄寻的,天子的事不比江湖道义重要? 曲断云耐心道:此事也是天子事。王爷,如今边疆不稳,那罗鸠的神降圣给今上添了那么多麻烦。西北再乱,今上只会更烦心。趁早稳下赤勾,也是为今上着想。 恋耽美 送神——年终(100) 许璟明哼哼唧唧地摇了摇那波澜不惊扇,半天才开口:我说不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但这视肉,你们绝对要第一个寻到。我可听到了传闻,那时敬之好像得了视肉钥匙。你们在这胡乱折腾,小心阴沟翻船。 王爷放心,在下一定快马加鞭,趁早解决赤勾之事。 嗯,这还差不多。 许璟明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不知是天气不佳还是春日清寒,他全身上下都不得劲。许璟明有个隐约的预感,自己混吃等死的安稳生活多了点摇摇欲坠的味儿。 那罗鸠新王号称神降圣,端的是神勇无比。虽说大允底子厚,那厮做不到以少胜多,以少平多却是确确实实。无论他的皇帝大哥多圣明,也架不住边疆战将不顶用败仗没吃多少,人死了一堆。他们只不过是靠人力粮仓硬填前线,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边疆被破,相当于人被捅了一刀,疼却不致命。但正如曲断云所说,要是赤勾大乱,西北蛮夷也趁机搅浑水,事情就难看了。 更别说皇帝许璟行近期面色不怎么好,似是操劳过度、身体微恙 想到已经乱成一团的江湖,许璟明打了个哆嗦。无论是不是为大哥的身体着想,他必须趁早拿到视肉才行。万一万一事态不好,国内起了流寇,连护卫百姓的武林人士都没有,事情只会滚雪球似的越来越糟。 当初怎么就把时敬之那个祸害放出去了呢?明明放出去之前,大允江湖繁荣边疆安定,半点事都没有。 许璟明目送曲断云离开,焦虑之中,他的脑袋里突然钻出个想法 反正自己吃不好睡不香,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去赤勾教瞧瞧,还能用王爷的身份压压人,稳稳事态。他一身金贵正气,说不定还能破破邪气呢。 想到这,他冲身边下仆扯了一嗓子:去,帮我准备法器轿子! 容王府外。 听到墙内喧哗,曲断云苦笑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情和他猜测的差不多,许璟明对当今圣上还真是一片真诚之心当初容王爷敢跟着下鬼墓立功,现在跟去赤勾也不奇怪。许璟明胆子比脑子沉三两,能让他如此惧怕,时敬之也算有几分本事。 罢了,带着就带着,本来他就是去见证的。 见证赤勾教如何从一个横跨正邪的安稳教派,变成第二个唯我独尊的正统魔教。 他刚打算迈开步子,身后一丝气息掠过。曲断云皱起眉,当即喝道:何方宵小? 身后人功夫不差,没被他激出更多气息,似乎已然跑远。曲断云犹豫片刻,转了个方向,走向自己投宿的客栈。 今晚看来不好去国师府了。 曲断云摸摸怀里的薄面具,轻轻叹了口气今晚的联络,就靠字衣吧。 第110章 纸补 十五将近,明月如盘。夜空不见阴云,缀满闪烁星子。 苏肆在孙府屋顶上吹风。 他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白爷,望着天空发呆。他发呆也带了点市井气,不忘从屋里捞些瓜子甜果带着,随口吃着。吃厌了,他就拿手去弹白爷的嘴壳,弹得白爷烦不胜烦,差点把苏肆的腕子拧出血来。 一盘吃食去了一半,只听一片猎猎破空声,又一个人跃上屋顶。 闫清提了两坛酒,在苏肆身边坐下。他身上还带着练完武后的热气,一阵阵地格外灼人。 轻功长进了。苏肆自行取了坛酒,拆开封口。还真是酒?怎么着,你不是最烦这些个东西吗? 看你愁得慌。闫清在酒气中皱皱鼻子,我特地讨了下仆喝的水酒,误不了事。 苏肆哦了声,径自灌了几大口,两人一时无话。 咱以前也总这么数星子,我还教你在山里头看星星认路。半晌,苏肆轻叹一口气。你打小就愣儿吧唧的,我得护着你,这些年来我一直这么想。今儿一看,三子,你比我可狠多了。 闫清: 我呢,喜欢对别人狠,你呢,喜欢对自个儿狠。这才几个月,你见天不要命地练武,功夫不比我逊色多少了。 剑好,剑谱好。闫清答得老实。而且拳脚就怕懒,阿四你不愿动弹。只是我追你,肯定要快些。 苏肆作势用酒坛敲他:瞎说什么大实话?没数的是你好吧,上面有那对妖怪师徒罩着,安安生生当个下人也死不得,你说你天天练得只剩半条命,给谁看呢? 我要对得起这剑,对得起觉非方丈的照顾。 人都死了,又没长眼看着。苏肆咕哝了一声。 你刚刚说什么? 苏肆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我就是想这江湖人士我也见多了,太衡人出身好过得好,脑袋也天真,这我明白。前些天遇见你那红眼亲戚,一个陵教教主还考虑伤不伤无辜,听着也不怕人笑话。 说完,他直接灌下小半坛酒,大出一口气。 苏肆口吻特地添了点刻薄劲儿,听着让人全身不舒服。然而闫清扭过头,神色中只有担忧:心情这么差? 我心情差? 这回苏肆的刻薄却是冲自己去的。 咱掌门够畜生了,该救人的时候还是救人。尹前辈一路霜眉雪眼啥都不在乎,心魔养得和座山似的,可见也有点良心。你呢更不用说,举世罕见的大善人,为个死和尚豁出命练武行善。都是好人,大好人。要说心情不好,轮不到我这没心没肺的。 你也没有坏心 苏肆没看闫清:你晓得我还在赤勾教的时候,杀过多少人吗? 闫清答非所问道:我记得赤勾教赤蝎足规矩很多,不会接良善目标。 杀的人该不该死是一回事,杀人者在不在乎是另一回事。阎争郁争那小子杀了个杀父害母的仇人,都能堵在心里这么多年。我杀人时只觉得爽快,后来也没特地想过。 苏肆喝干了那坛酒,一对眼珠子隐隐发红。那枚泪痣在夜色中显得漆黑,仿佛是最深的墨点上的。 先前我跟着你,想着你是我兄弟,我护你也算侠义之道。屁股后头有魔教追杀,我逃得也光明正大。现在你不用我护,追我的也没了,我我拿什么继续装正人君子? 闫清不语。 苏肆抱紧怀里的白爷,鹅妖被他勒得狂拍翅膀。苏肆假装没瞧见,勒得更紧了:我骗得了世人,骗不了自己的念头。要是强装做戏,我自个儿先犯恶心。 【我九岁便害死过人!】 苏肆耳边又响起自己的喊声。他小小年纪,便知道将这种事拖出来挑衅乌血婆了。话出口那一刻,他并非虚张声势,语气甚至是自豪的。 那是苏肆第一回 见人咽气。 那会儿他还叫苏四狗。苏肆好容易弄死一头野猪,给饿得半死的闫清补了顿肉食。谁知闫清这小子在书斋听了几耳朵圣贤书,塞了一脑子愚孝。本来苏肆给他留点肉带着,他全拿给了自家的醉鬼爹。 然后闫清就被他那醉醺醺的爹打了个半死,理由一如既往的荒唐他爹嫌那肉少,不够当下酒菜,实在喝不尽兴。要不是苏肆没等到玩伴,将半死不活的闫清救回来,慈悲剑怕是后继无人了。 给一把骨头似的闫清上完药,苏肆气不过,直接跑去了阎家院子,找闫清他爹说理。 【我要把他带走。】苏肆完全不怕高大的阎子仁,骂得理直气壮。【要不是我,他早给你折腾死了!瘸子又不是没手脚,要个小孩见天照顾,不知羞的懒狗!】 【我还当谁,这不是苏家没卖出去的兔崽子吗?】 阎子仁正喝得满身酒气、不知南北,完全没把九岁的苏肆放在眼里。 【生恩大于天,他可是要为老子养老送终的。不孝是大罪过,我儿不像你这般不知好歹、不不不懂规矩】 【带走?就凭你?他老子我还活着,你问他愿意给你走吗?到时掉个泪服个软,他自个儿就得回来伺候我也不知道,嗝,也不知道这性子随谁,许是随他那傻乎乎的娘吧。】 阎子仁大着舌头打出一串酒嗝,他仗着身材高大,一路把苏肆朝屋外推。后者动作灵巧地躲过,阎子仁却被酒泡了脑袋,继续在那猛推空气。 没走几步,他歪歪扭扭推了个空,一头磕上门槛,脑袋上摔了个老大的血口。 鲜血一下子淌了出来。 阎子仁摸到热烘烘的血,酒瞬间醒了三分。只可惜他早早喝坏身子,手软脚软,爬也爬不起来。阎子仁先是命令苏肆找人来救,见苏肆不动弹,他又嘶声喊起救命来。 苏肆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血泊,他在山中杀过不少走兽填肚子。只是见人在眼前伤成这样,他还是第一次。 他没有惧怕或慌乱,只是在原地看着那滩血逐渐变大。随后他像是从梦中惊醒,回过神来,走向门口。 【对对!】阎子仁以为他要去喊人,连忙提高声音。【快快去喊人!喊谁都行,阎清,阎清那蠢崽子跑哪儿去了?】 哪想苏肆走到门边,利落地闩上了大敞的房门。他拿背顶着两扇木门,一双眼直直看着倒在门槛上的阎子仁。 正值晌午,外头来往的人不少。听见阎子仁的嘶吼,到底有个路过的拍起门:【怎么了这是,吵成这样?】 苏肆清清嗓子,不怎么熟练地学着闫清的嗓音:【阿伯对不住,爹爹他没事,喝多了撒酒疯呢。】 门外人闻言啐了一口,嘟嘟囔囔地走远了。 血泊中的阎子仁双目半阖,没了呼救的力气,只好用不重样的恶毒话骂苏肆。血越流越多,他骂也骂不顺了,又开始讨饶,试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而苏肆只是笑。 他在阎子仁跟前蹲下,九岁小儿的笑脸明媚可爱。只是被一片血泊倒映,多了几分阴森。 【阎叔,人我还是会带走。】苏肆欢快地说道,【我俩离这村子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你这是害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都别想睡踏实】 【害命又怎样?我不怕你。你活着都是个只靠儿子的废物,死了又有什么能耐?】 苏肆搓了搓地上的血泥,笑得更灿烂了。 【阎叔,我高兴得很。】 现在想来,亏他当时屁事不懂善恶不分,还能跟闫清说些想成为大侠之类的荒唐话。此事他从未告诉过闫清,如今息庄人死了个干净,闫清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现在甚至还陪在他身边喝酒。 苏肆把怀里的空酒坛一放,还是不看闫清。哪怕是回莲山上,他的痴执成像,其中也没有这一幕。 他从未因此后悔过,至今也觉得快意。 要是我先前死在北地,说不定是一桩美事。苏肆轻声嘀咕,至少你还能把我当个大侠呢。 闫清突然放下酒坛,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事:伸手。 苏肆随便将手一摊,手心里多了点微凉的触感。他定睛一看,一身冷汗,本来就淡薄的酒意也散了个干净。 那是闫清他爹留下的山鬼花钱,被闫清收拾得相当干净漂亮,还系了红色丝绦。 你这是什么意思? 送你了。闫清笑道,万一你下决心要走,肯定不是会好好道别的。你我亲如家人,总得有点信物带在身上。 说罢,闫清将身边的慈悲剑拿起。一个廉价的长命锁吊在剑坠的位置,看着不伦不类。那分明是他们失散之前,苏肆在集市上买来的那个。 当初息庄被袭,苏肆情急之下以它换了花钱,用来警示闫清。没想到源仙村一乱过后,闫清一直认真地存着。 苏肆迅速移开目光:当初咱俩失散,就是这玩意儿害的,你也不嫌不吉利。 闫清笑笑,没说话。 行吧,你一定要送,赶明儿咱们出去买点别的。这山鬼钱拿来当正儿八经的信物,算了吧。山鬼花钱是闫清他爹的东西,苏肆只觉得滋味不对。 此物驱邪避凶,配你那剔肉刀正合适。闫清笑道,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 这是你爹的东西。 闫清答得平静:是我的东西。 我不想要。苏肆伸手要还,拳头被闫清啪地止住。 走到现在,愚钝如我也能看出来,纯善之人能做到的事情有限。当年要不是阿四带我走,要么我死于我爹虐待,要么我失手杀他在先,自戕在后我没阿四那般洒脱,能选的路也就那么几条。 苏肆的动作僵住了。 阿四与我不同,但我认为你更了不起我不害人,只因承受不得事后的悔恨罪责,为恶必定痛苦无比。阿四无此顾虑,却仍愿走正道,这不是更不容易? 歪理邪说。苏肆低声道。 闫清权当没听见:以后你拿着这山鬼钱,就当拿了我一个承诺。哪怕天下人都不信你,你若开口,我便信你。而你若伤我,我不怪你。 苏肆差点杠上一句你不怕我杀了你,继而发现自己连说都说不出口。此人真的瞄准了他的软肋,有那么一刻,他简直以为闫清什么都知道。 苏肆嗖地收回手,把那枚银钱捏得死紧:也行,确实挺配我那剔肉刀。 不知为何,堵在他心口的血腥骤然散去。不就是个枯山派,他爱走就走,想留就留,还需要谁来准不成? 见苏肆挑起嘴角,闫清表情亮了几分。他拆开自己那坛子酒,往苏肆的酒坛里倒了半坛:咱们可是打小就认识,要是情义输给掌门和尹前辈,未免太生分了。 苏肆: 苏肆:你觉得他们那是情义? 闫清还沉浸在感慨之中:是啊,同食同寝,亲如手足,多好啊。 苏肆默默喝酒,顺手摸了摸身边的鹅。自己绝对想多了,闫清能有什么宛转心思。怕是时掌门与尹前辈在他面前穿着喜服三拜天地,此人才能发觉不对劲。 恋耽美 送神——年终(101) 这么大一个愣子放在这,他还真有点担心,看来还是暂留为好。 时掌门没穿喜服,他正一个人守在房内,翻动孙妄相关的典籍。作为孙妄后裔,孙家每个房间都塞了孙妄相关的传记,各个版本各个年代一应俱全。时敬之顺手抽了其中最老旧少见的那本《孙妄传》,倚回床边,边看边等人回来。 他与孙怀瑾没什么情分积累,这事还是交给宿执来谈比较合适。反正看都给人看见了,也没有再瞒的必要。尴尬归尴尬,他们今晚肯定还要睡一块儿的。 传记全是些干巴巴的美言和战役记录,刚看一小半,时敬之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许是扯到哪根筋脉,他胸口一痛,又接连吐出了几大口血。 这回血吐得比以往多,帕子没兜住,时敬之困得神志不清,一大滩血径直染上书页。 这可是古董! 时掌门头皮一炸,瞬间清醒。他即刻下床,以清茶冲淡血迹,烛火细细烤干。书页慢慢变干,时敬之的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这书被改过。有人专门以薄而服帖的纸补改字,一朝见水,遮盖的字才透出一点轮廓。 开国前的沙阜之战,这本书一开始把时间写错了,比时敬之知道的早一个月。 时敬之听说过这版《孙妄传》。这是开国时期的印制书籍,印版通用,不存在抄错的状况。这版书印得不多,只是月份写错,需要用精贵的纸补去更改吗? 时敬之思来想去,还是将那本枯燥无味的书包好,放入自己的行李之中。 明日说说好话,将这书讨来吧。 第111章 木鱼 尹辞折腾完了孙怀瑾,顺廊亭回房。月色清雅,夜风微温。不远处的房檐上有两个身影,还能隐约瞧见摇晃的大鹅。尹辞驻足看了片刻,转头朝时敬之的房间走去。 话都说开了,他不屑于特地装样子给孙怀瑾看。哪怕孙府总留着暗灯,尹辞也不再习惯一人挨过漫漫长夜。 可他这次扑了个空时敬之房内黑灯瞎火,连枕头与行李都不见了。时掌门的脸皮不是一般厚,两人再次想到了一处。 尹辞假装无事地拐了个弯,踱回自己的房间。时敬之果然倚在床头,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睡过去。烛芯好一会儿没剪,烛焰拉得老长,在时敬之一头长发上映出潋滟暖光。尹辞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时敬之鼻子嗅了嗅,眼睛睁都没睁,人就毫无顾忌地拥了上去。 嗯,回来了。他双手环紧尹辞的腰,哼哼道。老爷子怎么说? 约好等事了,我亲自上门提亲。尹辞笑道,拍拍他的背。行了,往里挪挪,给我腾个地方。 时敬之一个激灵醒过来,兴奋道:你当真? 尹辞:一老一小的反应还真是两个极端。 当真。他无奈道,先看花灯,再挑个好日子办酒。到时带着下人、请上怀瑾,你想怎么办怎么办,可好? 那我可得好好活到明年。时敬之笑着感慨。 尹辞却皱起眉来:你身上血味很重,又吐血了? 还是以往那样,不妨事。 尹辞面色不怎么好看,他把了会儿时敬之的脉。脉象与他们初遇时没有分别任时敬之武功日益精进,法术学得一丝不苟。此人的身体状况没有任何改善,还是在一步步走向衰亡。 当初尹辞不以为意,如今心底仿佛塞了火炭,灼人得很。视肉近在眼前,亏得时敬之还能打定主意查引仙会。 我第一次见孙怀瑾时,心中只想着如何利用他。今晚那一遭,他露出副十足的长辈模样,我却有点开心。 似是察觉到尹辞的担忧,他刚刚躺定,时敬之便从他身后抱了上来。几道真气随着时敬之的动作射出,房内摇曳的烛火顷刻熄灭,只剩一屋月光。 时掌门语气懒散,其中睡意浓重,听着有种古怪的真挚。 说实话,我挺想在这多住两日。时敬之脸埋在尹辞的长发中,身边有一同吃过苦的友人,有血脉相连的长辈,还有珍爱之人自从那日与你在聚异谷分开,我从没这样满足过。 尹辞捉紧时敬之抱过来的手。 那只手温热有力,背后的怀抱温暖无比。尹辞指尖拂过时敬之的手指,一点点将其掰开,翻了个身:你还挺容易满足。 自从那日目睹真身,两人交心,尹辞再未狠下手逗弄此人。此刻听了时敬之撒娇似的一席话,他心里泛出一阵子苦味,只想将心思移开。 月色正好,亲密一番正合适。 谁知他刚与时敬之翻了个面对面,时敬之便一脸严肃地开了口:阿辞可记得沙阜之战? 尹辞为老不尊的一只手僵在被子里,缓缓收回来:什么? 沙阜之战,开国打西垅最著名的一战。当时契陀人也掺了脚,战线拉得老长,全靠孙妄将军力挽狂澜。 尹辞想不明白,软绵绵的夜话怎么成了历史考察。他心如止水道:赤勾教总坛就在沙阜,我当了那么久赤勾教主,不知道也得知道。 沙阜之战在几月? 还真考上了!尹辞只觉得这一夜的发展越来越怪异:五月不,六月吧。 时敬之意味深长地哦了声:阿辞的第一反应怎么会是五月?无论哪本书,记载的沙阜之战都在六月才对。你不死不灭,难不成见过那场仗? 记错罢了。仗我大概是没见过,只是夜深口误。的确,无论是民间传说,还是书本记录,沙阜之战都在六月。只是在他意识到之前,五月这个答案便出了口。 活得太久就这点不好,看什么都像见过,记忆真真假假分不清。一来一往,尹辞彻底没了调戏此人的心思,整个人平躺过来。 然而时掌门没有放弃:六月中旬的孪川之战,孙妄在孪川带兵。沙阜孪川相去甚远,孙妄难道搭着箭马来来回回? 许是记录错误。开国时大仗连小仗,天天打完又打。三百年过去,日期不准也正常。尹辞平静道,我晓得你想查什么,我懂得带兵之计,大多也是身为宿执时的积累。不说带兵,我花也绣得不错,师尊要去查开国绣坊吗? 时敬之向来不懂得顺从此人气势,他撑起身子,继续与尹辞对视:你好像不喜欢谈带兵打仗。 我自己曾查过,没结果。剩下的事明天再说,睡吧。 幻象千万,事关带兵的妄想,结局最为莫名,也最为绝望。等查清引仙会,一切自会有答案,他们没必要急于一时。 结果时掌门的狐仙脸越贴越近:我方才找到一本书 这小子又没完了。 尹辞做了个深呼吸,把时敬之往旁边一掀,随后警告似的搂紧:琐碎话题先攒着,去沙阜的路上有的聊。你刚吐了不少血,不如早点休 他这一抱不要紧,把时敬之抱了个结结实实,那点身体变化也没逃过尹辞的眼。 尹辞: 人家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帐中谈风花雪月。结果到了时掌门这里,嘴里溜出的都是开国历史。怪不得刚才叭叭说个不停,敢情在掩饰紧张。 尹辞忍俊不禁,当即咬了口时敬之的耳朵:原来师尊这样紧张,当初口口声声说结连理,现在倒瑟缩了? 讨论历史总比啃手指好,这小子进步不小。 无尘言能对付得了口腹之欲,眼下境况比我此生口腹之欲加起来还磨人。我怕我控制不住,场面不好看。时敬之言辞恳切。 尹辞摇摇头,解了时敬之的发带,一头长发顺枕席蜿蜒开来。清淡的药香散开,尹辞撑起身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自是可以碰我的。在我这里失控伤人,你得有那个本事 笃、笃、笃。 谁知就在此时,外面传来拐杖敲地的动静。那声音不大,时远时近。听着像有一个焦虑的老头子在门外来回蹒跚。 或许正是有个心烦意乱的老头子徘徊在外。 孙怀瑾未必有什么坏心思。老头子活了一百多年,也想不到二位如此没脸没皮。他只是一腔纠结心绪无处抒发,只好在廊亭中走动散心。 拐杖触地声如同木鱼声响,两位刚起来的旖旎心思顿时化作佛堂青烟,到底没厚颜到明知故吓的地步尹辞再没有禁忌,也做不出在他人家宅、他人跟前动他人小辈的事。他第二次缓缓缩回手,一颗心古井无波。时敬之则用被子裹住自己,活像个失了生机的蚕蛹。 笃笃轻响经久不散,两人悻悻对视一眼,只好相对整衣束发,照常黏在一块儿睡了。 沈朱回来的第二日,枯山派一行人便准备好了动身。 沈朱带回来的消息很是确定。她透过些弯绕关系,偷验了阎家侍妾的尸骨。阎不渡名义上的生母,实际上完全没有生育过。栖州本地的散碎流言,她也一一验证那阎不渡,极有可能就是被偷换在外的皇家骨血。 据传有人告诉进宫的阎家女,她所生之子状况特殊,留在宫内必定得不到善终。于是她花钱买通了宫女下仆,拿死胎换出了儿子。沈朱有些感慨,不过没有硬证据,当年宫里人处理得很干净。 谁知这位皇家骨血那般风流,开枝散叶的速度非同一般。 千里之外。 阎不渡原是皇家血脉。一人轻声叹息。朝廷在后,怪不得我派当初要赶尽杀绝,妇孺何辜? 施仲雨握紧手中的逆阳令。 逆阳令背面设了个可开合的小机关,盖子外刻了知耻而后勇五个字。盖子内以蝇头小楷刻了阴文,须得相当仔细才能读出。里面与其说记了太衡秘辛,不如说写了代代太衡高层最为悔恨愧疚的秘密。 妹儿,你的车马备好了。你、你打扮这么金贵,也要坐俺们的车吗?这车可颠得很。不如去前头租一辆,人家轱辘上缠着竹篾子,坐着舒服。 施仲雨略施粉黛,没穿惯常的劲装。比起江湖女侠,看起来更像哪个商户家的寻常女子。她冲那车夫展颜一笑:去沙阜的车,属你家最快吧?我这急着归家,劳烦大哥费心了。 车夫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唉,妹儿,俺跟你说实话,西北那边最近可不安生。你不如再在弈都多待俩月,差不多了再回你这一个人孤零零的,就怕惹上魔教啊。 大哥放心。 施仲雨钻进货物堆里,徐徐放下帘子。 太衡去沙阜的车队不日启程,用的是最快的马车,走的是最平坦的商道。只有这种轻装上阵的小商队才不至于被甩在后头。 到头来还不知道是惹上魔教,还是惹上正道呢。 第112章 沙匪 这回没有太衡的箭马骑,同样没有时间绕远路。枯山派一行人合计半天,特地搭了孙家的药草商队出行。 有孙怀瑾在,他们不需要操心多少。孙老头除了人有点迷瞪,办事利索得一如既往。五人分乘三车,吃喝不少。车厢里塞满掩人耳目的交易药材,弥漫着怡人的药草香气。 沈姐是女眷,单坐方便。这车子挺大,我们四个挤挤坐一车,这样更 闫清还没说完,就被苏肆捂了嘴往后拖:大什么大,你瞧瞧里面塞了多少药。掌门还弄个一堆书进去,没你地儿。走走,咱俩坐一辆。 闫清费解地瞧了眼苏肆,最终还是没吭声,乖乖跟着上了车。 药材脆弱,孙家的货车车轮套了竹篾编的轮套,比寻常马车还要平稳。尹辞照例与孙怀瑾交代几句,甫一进车,差点被面前的景象惊出来。 短短几盏茶的工夫,时敬之用车内药材搭了个像模像样的草窝。外面看去只见药材,内里井井有条,可躺可坐,专门留了看车窗的缝隙。时掌门左手边垒着摇摇欲坠的书山,右手边堆着岌岌可危的食盒山。此人屁股下坐着药材布袋,气势仿佛在王座之上。 见尹辞进来,时敬之快速挪了挪,空出一半王座,特地将食盒那一侧让给尹辞。 尹辞失笑:这药材江山,弟子还是不同享了。 说归说,他还是坐去时敬之身边。尹辞扫了眼书山,发现全是各种版本的孙妄传记,其中还夹杂了十来本大允通史。时敬之又回归了北地归来时的书呆子状态,只不过上次读的是术法,这次读的是历史。 不过这次时掌门记得讨价还价:阿辞先让我靠会儿,待会儿你再靠着我。 没过多久,尹辞就迎来了第二次历史储备考察。时敬之改坐为倚,脑袋枕在尹辞腿上,双手撑着书:旅途漫漫,开国时期的每一场仗,阿辞陪我过一遍呗。 尹辞垂下头,只见书本上方露出两只笑盈盈的眼。他刚打算摸摸它们,时敬之把脑袋缩回书下:先从最早的浦中之乱开始 四周给药和书填得满满的,几道阳光自缝隙间射入。这分明是尹辞最讨厌的逼仄环境,他却给这药香熏得心旷神怡。大腿上的温度让人安心无比,金色光束扫过《大允通史》的封面,浮动的尘埃也闪出光辉来。 尹辞深吸一口气,让浸透药香的暖风灌满胸肺。随即他微笑着俯下身,嘴唇擦过粗糙的书脊:你问吧。 尹辞很讨厌回忆,尤其是回忆那段暧昧不明的时光。纵然妄想万千,所有妄想的结局都只有一个他必是为人所负,才会陷入那般绝望的境地。 某种意义上来说,尹辞与时敬之正相反。他或许没有失去任何记忆,只是妄想的碎片犹如色彩缤纷的气泡,将真相掩于一片雾气之中。每次尹辞试图分辨真假,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总会再次漫出,把他深深淹没。 可在这平凡至极的一刻,黑暗没有再次出现。 尹辞玩着时敬之的指尖,盯着一片干净圆润的指甲。他嘴上心不在焉地打着,更多模模糊糊、不知真假的记忆冒了出来。 【我收了这么多好看石头,翠翠肯定喜欢。】黄沙中的英俊汉子再次出现,喜笑颜开。【可惜这地儿除了沙子啥也没。什么时候咱去南边打仗,我还能买些首饰带回去。】 恋耽美 送神——年终(102) 【孙大哥送把沙子,嫂子也喜欢!】旁边的兵卒大笑。【孙大哥每次出兵都要挑礼物带,嫂子好福气】 孙大哥却不笑了:【福气啥福气,见天打仗,谁能有福气。我家老二都会背三字经了,还不知道我这亲爹长啥样。我跟你们嫂子约法三章,天下一太平,我即刻解甲归田,陪她去乡下过小日子那才叫福气。】 【有您二位,又有贺国师,天下太平不是早晚的事儿。大哥你打完了就走,咋当大官儿啊?】 孙大哥大叹一声:【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带兵只会听人指挥。当官这事,还是得指望我这好兄弟我这兄弟年轻有为,还没的家眷,当官的大好材料!】 他搓了搓手里的漂亮石头,转过头来:【不过能配上我这兄弟的女子,不知哪里才有。幸好赐婚这事得许大哥头痛,要我说,就你这脸,当娶天下第一美人】 阿辞?时敬之的声音仿佛隔了层水,模模糊糊。阿辞,你怎么了? 尹辞耳边的风沙呼啸声慢慢消失,目光还有些涣散:嗯? 刚问到沙阜之战的第二场大冲突。时敬之微微皱眉,他伸展手臂,揉了揉尹辞的眉心。你突然就不答了。 唔。尹辞揉揉太阳穴,五脏六腑似是被冰冻过。无事,一时走神。 说实话,我总觉得你与那孙妄有关系。时敬之起了身,揉捏尹辞头上的穴道。你我沙盘玩了那么多把,你那指挥气魄,不是江湖小打小闹能练出来的。 你看我顺眼罢了。 我可不会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叫旁观者清。时敬之扯了扯尹辞的长发,我也算半个老将,不会看错。 尹辞拿眼睨他:半个老将? 时敬之把尹辞的脑袋别回去:我懂事起,大哥就填鸭似的教我兵法沙盘。等我沙盘赢遍朝中武将,他又弄了些不痛不痒的边境摩擦给我练手。我出宫前,大允每一仗都要我参谋说半个是为师谦虚,懂不懂? 毕竟他还是此人的手下败将,实在放不开吹。 今上对欲子的利用还挺全面。 可不是吗等等,别转话题。 尹辞没再藏私:我是有个幻想与孙妄有关,但史上无名,所记府邸也不存在。也可能我是他哪个手下,才生出这样真切的幻想。 时敬之静静地看了尹辞一会儿,出乎尹辞意料,时敬之并未追问下去。他安静地瞧了会儿尹辞的双眼,突然吻了吻尹辞的颈侧。 嗯,等咱们查出引仙会的手脚,早晚能知道。时敬之下巴搁上尹辞的肩膀,语气平缓而理所当然。 尹辞一腔子解释给他堵了个正着,他原以为时敬之会刨根究底。谁知时掌门在他身上倚了会儿,又一个猛子扎进书海,哗哗翻起书页。 孙怀瑾手眼通天。一路上各式关卡,他们从未被官家发现,更别说来往的江湖人士。除了车厢狭小,擦身休憩稍有不变,尹辞从未这样舒坦过。 离沙阜还有半日路程,时敬之最后一本书翻完。他黏回徒弟身上,兴致勃勃道:阿辞,沙阜姑且算你的地盘儿。实在不行,你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古籍哗啦啦乱飞,时掌门辛辛苦苦垒起来的药窝毁于一旦,连药到病除旗都险些折了。 没有来人的气息,是马车绊子。尹辞护住时敬之后颈,语气森冷。沙匪的手段。 时敬之下意识将旗横在两人身前,闻言才收起:沙匪都劫到这啦? 孙怀瑾此人滑溜得像条泥鳅,能将孙家生意做这样大,势必黑白两道都有打点。如今他的商车都能被劫,沙阜附近是真乱了。 前些日子陵教鲍长老被杀,他的沙阜分坛没了首领,乱点也正常。尹辞低声道,他的分坛里有不少借东风的沙匪,未必敬仰阎家血脉。 鲍祖一死,沙匪们懒得去纵雾山向阎争表忠心,就地树倒猢狲散。原本鲍祖一伙由赤勾教隐隐压制,现在赤勾教自顾不暇,这群匪徒是劫得潇洒、闹得自由。 孙家马夫受过训练,非但不恼,反而笑嘻嘻地送上银钱。谁知这群沙匪不买账,几个车夫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便落了地。 药里有人!几人扯着嗓子高喊。 闫清已经竖起布包的慈悲剑,挡在沈朱身前。苏肆也拔了剔肉刀,一双多情柳叶眼扫来扫去。托时掌门中道崩殂的草窝所赐,枯山派师徒被药盖着,反而看起戏来。 这俩下人经过纵雾山一遭,要是几个沙匪还对付不了,可以就地逐出去了。 哟呵,爷先前只见俩人俩人地私奔,头一回见仨人,你们挺有意思啊?为首的沙匪腆着肚子,露出一嘴黄牙。能借孙老儿的车,富贵人吧。 苏肆毫不怯场:我们仨里有个下人,你猜猜是哪两个私奔? 那沙匪愣了一愣,苏肆轻笑一声,上手就要抹他咽喉。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踏出一步,一条长棍猝不及防地抽来,正中苏肆腕上麻筋。苏肆啧了声,剔肉刀在手上转了圈,他刚要再出手 这几人我来收拾。一个冷淡的女声说道,你们几个先去收药。 是是,小娘子说的是。那头目嬉皮笑脸地走了。 他们都认得这个声音。苏肆的刀光僵在半空中,枯山派一行人的表情齐齐凝固。 时敬之惊恐地扒开药袋,仔细看去。说话人一身破烂的沙匪打扮,腰上挂着廉价铁剑,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那张脸上沾了不少风沙,模样却依旧分明 那分明是施仲雨。 第113章 伤者 施仲雨出身大户人家,衣着向来清雅飘逸,颇有正道之风。刚看到这泥里捞出来的施女侠,连苏肆都愣了片刻。 好在苏肆早已习惯演戏。他顷刻转了杀气,拿刀的动作都虚了起来,原本的杀气凛凛瞬间化作外强中干。施仲雨没几下,他便哎呦哎呦地投降了。时敬之则默默扣上傩面,药箱一捞旗子一摆,扶着腰走出药堆。 尹辞见此人戏瘾大发,只好配合地戴上傩面。 孙家是贩药大户,沾边的郎中底子不会差。沙匪们果然没动师徒二人,就地牵了马拿了人,满载而归。这群沙匪没回什么寨子,径直去了沙阜附近的村落。村内处处燃着火把,空地上摆了石灶大锅。锅边酒坛乱翻,吃剩的羊骨散乱满地,俨然一个匪窝。 头目使人牵走马,枯山派五个人被推着跪在灶前。 来,一个个报上名吧。郎中能留着,剩下的人要是不值钱,爷今儿就把你们砍了助兴。 施仲雨朝前一步,站在五人身前:砍了助兴?马十里,先前你我二人约好,只动财不动人。方才车夫放跑就是,你为何动手? 马十里露出黄牙,色眯眯一笑:小娘子,今儿晌午爷也没杀人呀。孙家不比别家,要是不杀了,那孙老儿查到咱身上,咱可担当不起。 施仲雨面色难看,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暗暗给时敬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时敬之与尹辞对视一眼看来这位太衡女侠在这另有所图,这是给他们争取编瞎话的时间呢。 只听施仲雨继续道:我才来两日,你便破了承诺。太衡将至,你们 马十里脸上的笑容快速消失:行了别叨叨。小娘子,前两天爷听话,是看在你那脸蛋的份儿上。这村子啥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搁这装圣人呢?恶人满地跑,他太衡偏偏管我? 施仲雨吞下一口气,表情更难看了。 不过她争取了半柱香的工夫,时掌门已然把瞎话编好。只见这狐狸像模像样塌肩弯腰,冲沈朱辛酸道:小姐,小姐!你怎么命这么苦啊,明明等到了沙阜成了亲,老爷就不会追究了 沈朱眼见这感情充沛的表演,顺手抽了张帕子抹泪,遮住翻出来的白眼。 时敬之抽抽鼻子,转向沙匪头子马十里:这位爷,我家小姐可是孙老爷的曾外孙。她是个苦命人,自小喝药到大。这不,她跟人私奔,还要我这么个郎中跟着呢。 马十里只觉得自己一双慧眼识人,得意得很:啧,我就说是私奔的狗男女。那妞儿长得不错,可惜碰不得。得,找人侍候着,找机会敲那孙老儿一笔! 孙怀瑾子孙无数,连尹辞都要详查才知,这沙匪断然判不出真伪。 这娘们姘头是哪个?先杀了! 使不得!时敬之挡在苏肆跟前,小姐爱惨了这位公子,你要把他杀了,小姐的身子骨定然受不住悲戚 苏肆被这鬼扯惊得一脸木然,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张口结舌了会儿,才记起来配合:是、是啊。我家可是沙阜本地的体面人家,你们杀了我,官府肯定会追查到底。 他久居赤勾教,沙阜口音自是不在话下。 马十里哼哼两声,一双眯缝眼瞧向闫清闫清蒙眼背剑,一副江湖人的朴素打扮。既然不是姘头,那就是无用之人了。沙匪搓搓胡茬,几丝杀意透了出来。 苏肆一把扯过闫清:这是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此行我与与孙小姐外逃,多亏我这兄弟一路护送。手足要因我而死,我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说着,他特地憋出了几滴眼泪,看着比沈朱还可怜几分。 闫清: 马十里头一回遇见这杀一个死一串的刺激场面,顿时头大如斗,掰起手指杀了郎中,小姐得死。杀了姘头和他兄弟,姘头死完小姐还得死。都说红颜薄命,眼前这红颜何止命薄如纸,简直是行走的活死人。 一个人都杀不了,马十里深感没劲。他又转向时敬之:面具摘了,怪模怪样的,看着晦气。 我面目被火灼过,难看得很,爷看了更晦气。时敬之笑道,把尹辞往身后藏了藏。我这徒弟也是,我俩一起烧的。 马十里: 马十里:行行行,郎中不嫌多,都滚都滚。小娘子,把这串拖家带口的玩意儿带下去,看着心烦。 时掌门胡言乱语一通,好歹把沙匪稳住了。可惜施仲雨初来乍到,显然不受沙匪信任。她与枯山派一行人一同被押着,送进村里最大的院子。 说是最大的院子,院墙也是稻草和泥。院内走走站站不少人,各个蓬头垢面,尿骚和汗酸混在一起,顶的人止不住地干呕。房内垒了土砖炕,垫了点稻草破布,这就成了大通铺。 傩面之下,时掌门闭住气,一张脸逐渐变绿。 施姑娘。等沙匪们离开,他火急火燎地开口。你将我们留下,所为何事? 施仲雨虽然看不见时敬之的表情,但此人想要连夜逃跑的情感已然呼之欲出。她抹了把脸上的尘土,重重叹气:你手里宝图不少,赶紧找视肉是正经,怎么跑到这儿来? 时敬之沉思片刻,据实相告:我们手里确实有阎不渡设下的视肉钥匙,等曲掌门发现视肉,我们跟去谈判也不迟。 施仲雨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都说枯山派忘恩负义、贪得无厌,我倒觉得时掌门是个敞亮人。我也明说就是时掌门可听说赤勾要立新教主? 一边的苏肆沉默不语,只是稍稍动了下。 时敬之:稍有耳闻。 据说被杀的少教主是个冒牌货,有人持宿执的扫骨剑而出,又有乌血婆座下大长老作保,眼下已被赤勾承认。赤勾为天下第一魔教,一朝易主,江湖公认的流程也要走太衡与阅水阁将至,想必掌门也知道了。 施仲雨抚摸着廉价佩剑,垂下目光。 新教主业已掌权,赤勾完全换了张脸以往哪家挖出旧宝,赤勾收购的价格比一般铺子还高。现在他们非但不给钱,还挨家挨户搜刮,一旦不从便杀人夺宝。 沙阜挨着西北古战场,当地人多少都会蹚蹚沙漠、碰碰运气。尤其是这样的村落,家里要没一两样古件儿,说出去都嫌丢人。先前赤勾只盗大墓,杀手生意只做富户,与一般百姓相处融洽。如今这做派,像极了最初的陵教。 闫清忍不住道:他们说杀人就杀人?官府不管吗? 沙阜天高皇帝远,官府吃足了赤勾的好处,现在他们说古件儿都是赤勾流出的,官府也不管。 时敬之恍然大悟:所以这村子 嗯,他们是个蹚沙掘墓的大村,出过不少赤勾好手。这回被赤勾盯上,他们只好收留沙匪,两害相较取其轻。 怪不得施仲雨不动沙匪。对于这村子来说,沙匪松散不识货,姑且还能应付。换了赤勾教这庞然大物,一不小心便是人财两空。赤勾忙着地毯式搜刮,第一回 跳过这些扎手的村子也不奇怪。 可这到底是得过且过,能撑到什么时候还难说。 此处状况,我能说的都会说与你们。施仲雨抱拳道,前有赤勾,后有太衡与阅水阁。这几日沙阜的戒备甚是严密,探明情势前,各位在这里躲藏为好。 甚是严密? 我在太衡有眼线。这回来的是曲断云本人,容王许璟明一同随行。 时敬之响亮地啧了声,半晌才继续道:太衡的马也挺快,我以为他们早就到了。 施仲雨摇摇头:他们先去了西北大禁制一带,还要两三日才能到沙阜。 我明白了,多谢施姑娘。 是夜,时掌门还是忍不了大通铺。他跑出房间,在院中贴墙端坐,脑袋埋在尹辞发间,试图以心上人的味道驱散周围的臭气。亏得是暖春,夜里两个人挨在一起,倒也不嫌冷。 说咱敞亮,她到头来也没说自己在这做什么。时敬之嘀嘀咕咕道。 恋耽美 送神——年终(103) 许是看太衡的表现。乱象在前,以往的太衡八成会出手。现在的么,难说。沈朱与她住在一起,兴许能套出点什么。 尹辞摸摸时敬之的长发,打了个哈欠。 郎中是吧?一个声音急火火地插话道,这儿有人不行了,赶紧来瞧瞧! 伤者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她丢了条右腿,膝盖以下的断面腐烂肿胀,淌着腥臭的脓水。女子气若游丝,全身烧得滚烫,看着确实危在旦夕。 时敬之不似闫清那般良善,但也没恶到故意袖手旁观。他当即撸起袖子,诊起脉来。 那女子体格结实,武功也扎实。即便丢了条腿,她也没落到天厌的地步。时掌门带的药是孙府里取的,疗效一顶一的好。不多时,女子清醒过来,皱起眉头:怎么 花姐,你可是醒了。她身边的人急道,马十里拐了个郎中回来,帮你瞧了瞧。 今儿他们劫了几辆运药车,姐你有救啦。 这女子年逾不惑,青丝夹白发,一张脸稍有皱纹。她不算漂亮,眉眼间隐约存着些刻薄,好在没多少邪气。 花姐目光一扫,停在师徒俩身上。她挣扎着撑起身体,冲时敬之摇晃着拜了拜:在下赤勾花惊春,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哦,前赤勾人士,见笑了。 她嘴上答谢,语气里仍有一股子凌人傲气,让人不知道怎样接话。 时敬之没来得及回应,她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自嘲地笑笑:也无妨。赤勾神教,赤勾神教它早跟乌血婆一起死了。 第114章 暗流 对面是江湖中人,时敬之下意识把旗子卷了卷。他生怕被认出来,嘴上嗯嗯应着,转身就要逃离。只是时掌门步子还没迈开,就听见尹辞开口:赤勾护法花惊春? 花惊春细眉一挑:正是,你这郎中知道得还挺多。 时敬之原地刹住,晃了晃。不需要尹辞说明,他自是了解过赤勾赤勾护法沦落到这个地步? 赤勾护法有六名,下设长老十八位,平日各司其职。护法的位子算不得教内顶尖,可在赤勾教这等庞然大物里,能当上护法的多少都是个人物。眼前的断腿女人,时敬之没什么印象。此人既然不怎么露面,八成是司掌器具、造物的内护法。 可惜他俩扣着傩面,衣衫普通,看着不像要紧人物。花惊春对他们兴趣寥寥,专心处理自个儿的伤腿时敬之施了止血消炎的药,她剩下那半条腿勉强能保住。 尹辞并未放过她,一套谎话胡言乱语:前辈,在下有亲戚在赤勾,一阵子没得信儿了。都说赤勾教里出了事,少教主不是回了么? 有救命之恩在,花惊春不好无视他:你亲戚?做什么的? 尹辞双手一拜:寻仙居里看茶的。 寻仙居是赤勾教里接待外商的小院,见此人对赤勾甚是了解,花惊春表情松了松。她打量了会儿尹辞,幽幽叹道:什么回不回的,这少教主有还不如没有。 尹辞继续引导:在下不明白花护法,在下听人说了。要是教主位子空悬,则由三护教,六护法推举教主。外头找回来的少教主,手里肯定得有信物,也要有护法以上的人担保。 确实如此。花惊春以小刀蘸烈酒,一下下削着伤口腐肉,嘴里嘶嘶有声。 那不就结了。少教主拿着扫骨剑,肯定是乌血婆亲自挑的。乌血婆看人极准,怎么叫有还不如没有? 花惊春刀子顿住,表情掠过一丝阴鸷:你那亲戚死不了,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她冲身边几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人站起来,为首的对师徒俩笑眯眯道:救了花姐,银子短不了你们。还请二位随我们走,人都挤在这儿,风不通哈。 虽说此地只有泥巴墙和稻草地,这是摆明了要送客。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师徒俩没有强留,顺势转身。他们刚走出去没几步,花惊春便与身边人低声交谈起来。两个人一个内力惊人,一个耳聪目明三百年。一众人声音压得极低极细,还是给两人听了个大概。 那个少教主,绝不能即位 教内兄弟都是苦人家出身他哪是搜平民百姓,这伤的就是咱父老乡亲 屁股还没坐热,就把花姐赶出来花姐是管古件儿的,说不定那把扫骨剑有假 时敬之给尹辞递了个眼色赤勾教秩序井然已久,教众没有陵教那般麻木,定是不会浑浑噩噩任人宰割的。 听这说法,那新来的少教主问题不小,若是引仙会的人,那就再好不过了。时敬之快乐地搓搓爪子,反正不是什么好鸟,找个机会捉了,让苏肆审审。 嗯。尹辞停下脚步,假装拈去时敬之发丝中的草叶。 花惊春那边,对话还在继续:不过他不是宿执的曾外孙吗?咱们真要动手,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护教们万一 时敬之的微笑僵在脸上,尹辞的手凝固在半空。时敬之以一个极慢的速度扭过头,大量惊恐从傩面目孔里喷射而出。 阿辞,你我,这时敬之拄住旗子,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那个少教主 他是孙怀瑾的曾外孙,孙怀瑾与宿执一个时代,年代确实对得上。尹辞不死不灭,若、若要有过家庭,似乎也不奇怪。时敬之一脑袋算盘全成了浆糊,浆糊里泛出些微的酸意。 他的鼻子仿佛堵了,闻不到满院子血腥臭气,只能嗅到尹辞身上的味道。 尹辞终于拈走了那根草叶,他一脸深沉地看时敬之摇摇晃晃。等此人不倒翁似的晃得差不多了,尹魔头摇摇头,好笑地拍拍时敬之的脸:我不曾婚娶,更没有孩子。无需担心,你还成不了人家的外曾祖。 时掌门终于从辈分混乱的眩晕中恢复:那个少教主是假冒的? 宿执名声在外,这些年我不认识的儿孙不知多少。尹辞冷笑,不过能让赤勾承认,此人的武功首先就不简单好得很,乖孙儿马上即位,外曾祖双亲到场看望,岂不美哉? 时敬之: 他陡然领会到了孙怀瑾当初的无措,不知为何,他头一回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时敬之凄楚地站了会儿,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夫君说得对,就这么办。 尹辞满脸的煞气瞬间漏了气,他罕见地卡了壳儿,扭过头去。时敬之左看右看,在对方的耳廓上看到一点粉意。 赤勾教总坛。 新的少教主正倚在窗边,看向窗外的沙漠景致。冬雪化了个干净,窗外只剩一片荒芜。他从小桌上拈了块糖果子,往嘴里一送。那取点心的手上覆着厚厚一层茧,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腻了。他冲下人皱眉。 下人大气不敢出,连忙把糖果子撤下,加了壶清茶。 这位少教主看着颇为年轻,面容清逸。他的五官不算惊艳,但也与苏肆不相上下。只是比起沾满人间热闹劲儿的苏肆,此人显得有些不沾人间烟火,有几分当年的宿执之风。 他佩了把镶着骨质剑柄的长剑,惨白剑柄上刻了赤勾教的纹样。此人一只手始终虚虚按着剑,活像怕它自个儿长腿跑了似的。 少教主。屋还是当初的屋子,属下还是当初的贴身属下。除了窗前人换了,一切似乎并无不同。不过比起面对乌血婆时,这位属下的语气里带了点苦味。 唔,花惊春如何了? 已按规矩扔下三省崖,目前尚无踪迹,许是死了。那属下小心翼翼道,少教主,现下即位仪式未办,对外搜刮之事 那人眉毛一挑,瞬时出剑,雪亮的剑尖比着那属下咽喉。 那属下头不敢抬,嘴上坚持继续:对外搜刮实在过火,非我赤勾所为。要是乌血婆尚在,定会大发雷霆。 那少教主似笑非笑:本座说了无数次。乌血婆上了年纪,古板胆小,也就眼光可取。俗话说将熊熊一窝,堂堂第一魔教,几个村子都不敢得罪? 我赤勾神教不掠活人食,只劫死人财。这是宿教主定下的死规矩,吴怀,你 吴怀缓缓送出剑尖:谁准你直呼本座名讳?宿执只剩把骨头了,你们还在守着他的死规矩我也流了宿家的血,活血不比死人有意思?再多说一个字,你这舌头就别要了。 那属下被刺穿肩膀,声音也沾了血气:我赤勾神教 他没说完,便被那剑尖挑开牙齿。大半根人舌甩在地上,那属下惊怒交加,吐出一大滩混了涎水的血。吴怀的剑法不似扫骨剑那般阴森,却也邪气十足,古怪难测。 地擦干净。吴怀收了剑,冲下人比了个手势。 那属下倒在地上,被自个儿的血呛得连连咳嗽。吴怀走上前,一只脚踩上他的脑袋:不敬扫骨剑便罢,我乃宿执曾外孙,你总得敬敬这份血脉。 下人哆哆嗦嗦靠近擦血,属下则悲戚地看向窗子的方向。窗子上镶了上好的琉璃板,透亮得仿若无物。几个月前,那瘦削的老人常坐在那里品茶看景,如今连个影子都不剩了。 即便乌血婆还活着,也不会见个宿家后人就带回来当宝贝供着。那是陵教的陋习,赤勾不会那般没骨气。可他再怎么想反驳,都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啊啊声。动也动不了,叫也叫不出。属下只得放弃挣扎,瘫软在地。 不知花惊春怎么样了。 前些日子,花惊春不知为何顶撞吴怀,被下令扔下三省崖。花护法在教内人缘极好,向来得乌血婆器重,不可能存有二心。于是属下留了个心眼,在坠人下崖前,他给花护法塞了个小绳钩。以花惊春的本事,定不会毙命于崖底。 吴怀回教以来,平日说不上多么嚣张跋扈,行事却阴狠毒辣,与那清雅外貌分毫不搭。偏偏他信物、担保人两全,以往维持住赤勾的规矩,现在反倒成了最大的绊子。属下不管护法、护教们怎么想。就他跟着乌血婆这些年的经验来看,吴怀绝不适合统领赤勾。等过几日即位仪式一过,一切就来不及了。 在那之前,必须必须除去这个人才行。 属下眼前一阵阵发黑,思维也渐渐模糊。他刚打算爬起身子,太阳穴处一阵冰冷吴怀就这样踩着他的脑袋,一剑贯穿了属下的头颅。 这种时候都敢走神,赤勾真是什么人都敢用。吴怀拔起利剑,轻描淡写道。只是个贴身下仆,明儿我亲自挑个。 他擦了擦剑上的血。 曲掌门不日将到,本座身边带个迟钝旧仆,想想就败兴。 第115章 假货 西北干旱多沙,出来没多久,许璟明迅速打起退堂鼓。美酒佳肴一见风,必定添上一小撮沙子当佐料,容王殿下的牙险些豁口,白净的面皮也给沙风吹粗不少。 曲断云,本王不明白了,你是嫌弃视肉还是怎的?先应付赤勾教还不够,特地绕这么远做什么?许璟明躲在轿子里,以上好的香脂润手。这几日净是在沙原中赶路,他整个人要闲出鸟来。 殿下难得来西北,看看景儿也是好的。等到西北大禁制附近,周围就热闹了。曲断云勒了勒马,答非所问道。 什么时候了还看景儿,本王只想早点到手视肉,献给皇兄。许璟明没被他绕进去。 皇帝素来厌恶国师一脉,连带着对仙家兴趣不大。许璟明打小在国师府长大,唯恐亲哥恨屋及乌国师府没做过什么坏事,皇兄若是体会到了仙家手段的好,这矛盾说不准能缓和下来。 皇兄为大允殚精竭虑,面色一日比一日差。哪怕那视肉吃了没法成仙,也必定是大补神物。早些拿到,皇兄便少受一天苦。 许璟明越说,越觉得自己在做利人利己的好事,口气都带了些飘劲儿。 曲断云沉默了一阵,没有回头:快马轻功好走,殿下的车马轿子都挑路。只有西北大禁制那边有大商路,所以 言下之意很是明显先前只是说些好听的,实际上要不是您这一路拖泥带水,太衡早就到了。 许璟明假装没听懂,话题一转:西北大禁制听着怪瘆人的,怎么成了热闹地方? 此地干旱少雨,常起沙风旱灾。西陇来的沙风尤其恼人,这边原本连人都住不得。开国那阵子,圣人在此设一大禁制。西陇沙风被挡在外头,这里才养起人来。 曲断云终于回过头来。 许璟明以扇子遮脸,皱起眉:都说阵法要材料支撑,这么大一禁制,就这样凭空维持了三百年?没听说沙阜哪里出施术材料啊? 圣人自有秘法。曲断云敷衍笑道。 许璟明缩头回轿,嘴里嘟囔:看来那秘法灵得有限,大禁制要那样灵,咱们至于吃这么多沙子? 谁知这无心的抱怨成了真。 大禁制上的集市没有许璟明描述的那样热闹。此处沙风没到不能住人的地步,却也从西陇漏了不少过来。新鲜水果往摊子上一摆,没多久就蒙了层灰尘。来往人士皆以轻纱面具遮面,在温热的风里裹成粽子。 好在客栈还能歇脚,许璟明终于住进了四面有墙的房子,那股精神劲儿回来些许。他又祭出翩翩公子的打扮,在饭厅微服私访起来。 曲断云为与太衡驻马点的人通消息,老早就离了店,身边没外人瞧着,许璟明自在得很。 一个时辰没过,他便搭上店内的年轻丫头,口头一阵东拉西扯。许璟明一身衣服衣料精贵、绣工高超,搭眼一瞧就不是凡人。丫头乐意多赚几个赏钱,配合得很。 我奶说了,这沙风是一点点变厉害的。这儿早先是大集,现在来的人越来越少咯,这店赚不到钱。 丫头给许璟明斟酒,一口官话带着沙阜味儿。 恋耽美 送神——年终(104) 爷,瞧瞧这屋里头的装饰,好看不?我奶那辈儿还镀着金箔箔,现在全给刮了。这沙风再烈下去,我家就搬回沙阜去。 许璟明扇子在掌心一敲,现学现卖:这阵是圣人以秘法设下,会出这等事? 怎么能不会出,肯定是赤勾到处乱挖,把阵法挖坏了。那丫头看四下无人,一脸高深道。我还听人说过,早先圣人在这设阵,就有摸金刮场的偷东西呢。 许璟明不以为意,大允这样的传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嗯嗯,能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偷,有本事。 同一时间,沙阜附近。 时敬之:从贺承安眼皮子底下偷? 贺承安是初代国师的大名,出于对引仙会的膈应之心,时掌门不打算跟着叫什么圣人。 院子里臭气喧闹不断,吵得人睡不着。周围都是眼,时敬之不好与徒弟太亲密,他索性和尹辞聊起花惊春来。 作为招揽花家的人,宿执自然知道得多些花家擅长制造探墓器具,种种技巧只传家里人。花惊春在教内掌管器具修复与造物,吃的就是这手本事。 但在初代国师手底偷东西,花家祖宗这一手可谓出神入化。怪不得宿执要将花家人拉入麾下,时敬之接连抽了好几口冷气。 尹辞见怪不怪:确实是从眼皮下偷。据说花家先祖混进了建阵苦力,趁大禁制醒阵,从阵里偷了几大桶水银。花家做的隔毒口衔、隔水袋,如今赤勾还在用。 说罢他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 醒阵之时,四周俱是水银毒气。周遭寸草不生,别说人,连只虫蚁都没有。那花家祖宗的手段,连我都有几分好奇。 时敬之靠在尹辞身边,轻声哼了两声。这一日跌宕起伏,他本就疲累。尹辞嗓音温润好听,他的声音和气息似是把周遭的污气浊音隔绝了。时掌门听着百年前的传说,终于有了些睡意。 察觉到时敬之脑袋的晃动,尹辞干脆将他往肩膀上一按,声音也轻了不少:睡吧。 再说些什么,随便什么。时敬之咕哝道,只要你在说话,我就听不见吵闹声了。 尹辞怔了怔,莞尔道:不怕我给你说些鬼故事? 我正困着,你绝不会说。时掌门斩钉截铁道,你可唬不住我 他琢磨透了高人徒弟的路子,此人就是嘴上习惯性不饶人要是这会儿自己还清醒,区区民间诡事,尹辞张口就来。这会儿他要睡了,尹辞绝不肯把他吓清醒的。 也是奇怪,此地明明破旧肮脏,此刻嘴上也只是闲聊,时敬之从未如此满足过。如同饿了许久的饥民第一次饱食,踏过针山的双足头一回踩上软缎。 时敬之声音愈发低下去,最后模糊成一团。 确定时敬之睡着,尹辞稍微整了整姿势,同样靠上墙壁。只是他的目光一离开身边人,立刻淬火似的冷下来。 百年前,他决定放弃探寻体质之谜,改寻求死之道,这才加入赤勾。 那会儿赤勾还是个在古战场刨旧武器的小门派,胜在教徒都是当地过不下去的苦人家。尽管赤勾教干的是损阴德的事,教徒中鲜少有穷凶极恶之人。 正合适他来整顿一番。 尹辞在疯癫的状态下,于荒漠中游荡已久,对各处战场遗迹都有着浅淡印象。他带人逐个扫荡一番,好兵器修了卖给官府,残的融了做成农具,由此打下底子。人手多了,尹辞又带人摸了几个西陇贵族的沙墓,赤勾教终于富裕起来。 与陵教不同,赤勾与周遭民众是彻底的互利关系沙阜附近穷人多,死了孬点席子一卷,好点薄木棺一具,有什么引赤勾来挖?反而赤勾在此贩卖古件儿,引了不少商人做买卖,沙阜城由此兴盛。 原本正道对陵教,武林黑白分明。赤勾教的崛起,给大允江湖添了一抹柔和的灰。 尹辞对赤勾教的感情谈不上刻骨铭心,可他并非无心无肝之人。百年来赤勾非但没有衰落,反而谨遵他当初的规矩,发展得稳稳当当。如今要坏在引仙会手上,他略微有些怄得慌。 如今正好。 无论引仙会阴谋为何,他们只需让事态脱轨就是破坏即位仪式,活捉假教主。赤勾、太衡都有人在场,不愁揪不到引仙会的人。 不过直接露面,风险有些高。好在他们有个绝好的盾牌。 次日。 你们想帮我?花惊春笑出声来。你们晓得情况吗,就说帮? 她的伤腿好了许多,可惜伤口未收,没法装义肢。她寻了条板凳坐着,身上仍绕着新鲜血气。 尹辞:当然晓得。你藏身此处,想纠集些对赤勾不满的村人,破坏新教主的即位仪式。 花惊春哦了声,没承认也没否认:何以见得? 你身边那几个是赤勾教徒,神气和普通村人不同,手上茧子也不是农具磨的。尹辞微微一笑。 有点意思。可这白白送上门的援手,我用不踏实。 我俩都是沙阜本地人,谁家在赤勾没个亲戚?我们刚从栖州回来,这才知道赤勾成了这样。时敬之一脸正色地插嘴道,沙阜口音相当标准。花护法,你腿都伤成这样了,身边没个好郎中吧? 花惊春沉默半晌,缓缓露出一张笑脸来:算了算了,横竖现在缺人手,狗都用得上。 时敬之、尹辞: 你们先去柴房等我,我们习惯在那里商议。我这边晒完太阳,稍后就到。说罢,她对下属隐秘地使了个眼色。 尹辞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柴房狭窄,里头堆满干柴草团。师徒俩在里头等了一炷香,便见花惊春携着几个下属,一瘸一拐地走近,就这样停在门口。 她冲他们阴恻恻地一笑,做了个手势沈朱哎哟一声,被其中一个赤勾教徒拿刀比着,哆哆嗦嗦地进了柴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货色。她冷哼一声,这是你们护送的孙家小姐。这小姐体弱多病,须得郎中调养方才我让人问了她的脉象症结,你在这重复一遍。对得上,我们再谈,对不上,莫怪我不念昨日恩。 不愧是魔教。时敬之喃喃道,阿辞,他们比太衡难搞多了。 纵然他们卖花护法一百个人情,纵然花护法虎落平阳,她回咬起来也不见半点犹豫。尹辞点点头,面庞挂上一丝古怪的欣慰之情。 越难搞越好。 要是花护法是个胡乱答应人的二愣子,反倒不好行事。他们等的就是此刻 话音未落,尹辞祭出轻功,几乎瞬时闪到花护法背后,两根手指抵住她脖颈死穴。沈朱叹了口气,灵巧地旋了下身子,教那劫持她的人抱了个空。几只麻雀从天而降,朝那人眼睛啄去。那人吃了一惊,刀脱手而出。 长刀坠落,不闻落地之声。 时敬之没动旗子,他挪出几步,稳稳接住刀柄。随即他将刀身一横,雪亮的刀刃比上另一人脖颈那正是昨晚靠花护法最近,说话最多的仆从。 最后一道真气激射而出,柴房的门呯地关上,扑簌簌落下一片尘灰。 现在可以谈了么?时掌门的笑意被傩面遮去,只有语气里还沾着些。 打一开始,师徒俩就没指望花惊春答应此事。 花护法选了个好地方。这柴房偏僻,看着似乎被她打点过,附近一个沙匪也无,十分适合动手。要说服魔教人士,单凭人情义言不够,实力才是根本。 我说怎么突然抓我。沈朱摸摸脖子,外头有沙匪盯着,我实在不好动弹。哪想到了这等地方,还有这样的热闹看。 见对方尚要商谈,花惊春倒不急。她目光挨个扫过枯山派三人,哼声道:想我终日打雁,也有被雁啄了眼的一天。诸位是哪路英雄,不妨报上名来。 这个嘛 赤勾之事,要解决,也是赤勾之人自己解决。花惊春语气森寒,未露半点软弱之相。要被外人趁机利用了去,将来下了地府,我无颜见宿教主! 尹辞:可惜他不在地府。 时敬之也噎了一下,这位花护法真的很擅长把天聊死。花惊春沦落至此,他单知道她不会轻易退步,哪想到她一步都不肯退。他们也不是故意隐瞒身份,只是枯山派先前把乌血婆往死里得罪。比起追缉在外的名门正派,搞不好赤勾教最厌恶他们。 事情有点麻烦,还得再编一套说法才 呯的一声巨响。 时掌门正绞尽脑汁想着应对话语,柴房脆弱的门轰然而开。顺着洒入门扉的晨光,一个身影撞入柴房内。那人发丝散乱,衣着破旧。然而那份气势相当鲜明,在场几人熟悉得很。 施仲雨步子很急,差点撞到守门的沈朱身上。她扫视四周,狠狠出了口气:没出事就好。 时敬之立刻顺杆而上:施姑娘,你来得正好。 尹辞也顺水推舟,后退一步,放开了身体尚虚弱的花护法。 没出事就好?花惊春的注意力却在别处。妹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施仲雨:我听闻你将他们带来柴房,便知道要动手。花姐,他们,呃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多日不见,她依然不知道委婉为何物。 花惊春并未被施仲雨的说法得罪,她急急追问:听你这说法,你是认得他们了?这三人到底什么个来路? 乌血婆不待见枯山派一事,鬼墓之下,施仲雨始终看在眼里。她说话直是直,心思是有的施仲雨吭哧半天,既没有说谎,也没有挑明。 花姐,这个我实在不便说。她摇摇头,不过我与这几人相识数月,他们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英雄,这点我可以作保。 花惊春脸色阴沉。她靠上柴堆,陷入深思。她的气势平稳了些,不再像方才那样杀气与敌意齐飞了。 施姑娘,你也要插手即位仪式?时敬之奇道。 不,这是赤勾内部之事,大门派间得避嫌。施仲雨摇摇头,哪怕我离了太衡,若是擅自出手,还是会败坏太衡名声。作为替代,我只能帮帮花护法那少教主端的是草菅人命,实在不该执掌赤勾。 她满脸就剩眼睛还清透,这会儿一双眼望着时敬之,神色诚恳非常。 时敬之哭笑不得。 他心喜展示实力在前,施仲雨担保在后。花惊春一心向着赤勾教,至少不会再拒绝他们的援手。他心酸施仲雨这意思很明显,无论枯山派再怎么折腾,也没什么名声可以败坏了。 原来几位不是大门派之人。花惊春终于松了口气,看在施女侠的担保下,我可与你们谈个一二。 花护法,我再问一次。就我所知,那个少教主有扫骨剑为信物,有教内人士作保,甚至有宿家血脉。花护法这样心系赤勾,也要坏规矩吗? 为拯救教派,坏规矩这种事不算新鲜。然而瞧花护法这副沉稳模样,实在不像是忍痛舍规取义的反应。 花惊春又瞧了会儿施仲雨,看施仲雨没什么反应,她才徐徐开口:那把扫骨剑是假的。花家一向负责旧物修复,我一眼就能瞧出来。 尹辞不禁扬眉号称有他的血脉是假,拿了他的剑还是假,不知那位少教主哪来的底气。 只是这东西讲究直觉。吴怀不交出那把剑,我拿不到确切的证据。花惊春收了脸上的刻薄之相,语气沉重。吴怀晓得我能看出,刚入教没多久,便找个由头把我扔下了三省崖我这条腿,就是三省崖没的。 时敬之:真的扫骨剑呢?不该在教中吗?那冒牌货总不能为了伪装身份,将真货也毁去 那可是阿辞的剑,他不满地想道。 花惊春脸色难看起来:说来丢人,宿教主的扫骨剑不知何时教人偷去,现在还未找到。这回阻止吴怀即位,只能硬打。 我不知道几位为何帮忙,这一仗轻松不了。那个劳什子容王偏偏挑这个时候来,沙阜警戒严密不少。太衡曲断云也在,我等拿不出证据,只会被他当做扰乱秩序的贼匪。你们要想从这一仗里捞好处,我看是捞不了多少就算要报酬,我也没什么可给的。 好说。时掌门将手中的刀一递,我呢,只管你要两件东西吴怀归我们,怎么样? 随你们处置,我们要那混账何用。第二件呢? 赤勾仓内应当有一尊泥神像,由孙妄夫人亲手所做。等赤勾之乱消停,花护法将它交予我们便好。 花惊春眉头一皱:那东西不怎么值钱,纪念意义大些,虽说不是不能给 如此就好。 院落另一边,苏肆与闫清并不晓得此处的混乱。沙匪治下,院内人多少都带点伤。平日沙匪不愿劳作,现在难得添了几个四肢俱全的人。这会儿闫清正忙着帮院内民众舀粥发饼子,忙得热火朝天。 苏肆自不愿意伺候陌生人,他挑了最阴凉的墙角待着,烤起刚逮的鸟儿这里只有饼子稀粥,闫清又日日练习,怎么都要加点肉食才行。 他耍着那把剔肉短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粗陋木柄上添了不少新血,被磨得油光锃亮。苏肆特地在刀柄底部添了个小铁圈,闫清送的山鬼花钱以红丝绦系了,在刀柄下摇摇晃晃。短刀粗糙,搭上这条坠子,凭空添了几分质朴野趣。 闫清干完活,这边的肉也烤好了。苏肆将肉撕成碎块,扔进粥里:你先吃着,我再去烤一只。 多谢。闫清双手捧过碗,笑得温和无比。 没尹前辈做得好吃,别嫌。苏肆打了个喷嚏,抹抹鼻子。不过这鬼地方臭成这样,山珍海味也吃不出味儿了。 恋耽美 送神——年终(105) 好吃得很。 三子,你装瞎就装瞎,还瞎说上了。我几斤几两,我不知道? 闫清笑而不答,他看向处理鸟儿的苏肆:你这把刀真的不错。出来这么久,我还没见你磨过。 苏肆甩甩刀上的血,左右看了看,笑容里多了点贼兮兮的味道。 那是,我自己做的。他冲闫清挤挤眼,别看这刀丑,刀身用的上好材料。 哪来的材料? 刀锋扫过空气,切细骨如划猪油。苏肆瞧了眼满院子的人,摆出副高深的模样:唔等哪天我心情好,再告诉你。 第116章 察觉 花惊春的目的很简单。她只想要吴怀消失杀了也好,被那莫名其妙的蒙面师徒捉去也罢。只要她能拿到那把假剑,当场验证,姓吴的就再也近不了赤勾教了。 她缺了条腿,做不得刺客,身边可用之人也有限。如今这一行神秘人加入,她眉间的刻薄气都淡了几分。 沙匪马十里尽职尽责地扮演挡箭牌,在周边作威作福。来往的商队几乎没了,村里有施仲雨盯着,乱子不算大。那个破败的小院成了赤勾教的临时据点,短短两三日,刺杀计划进展得有模有样。 这回不需要阅水阁的消息,曲断云、许璟明将要到来之事,看严密起来的警备便能知晓。沙阜官员与赤勾相处已久,早对江湖人士失了好奇之心。可容王殿下大驾光临,要保住脑袋上的官帽,样子还是要做的。 是夜。 沈朱在被里塞了包袱衣物,一个人离了院子。尽管阅水阁人士武功稀松平常,好歹常年走南闯北,轻功底子总不会差。沈朱带了只胖麻雀,一路直奔沙阜,小心翼翼翻墙入城。 她踏入阅水阁在此地的分阁,整整衣物,进入天部专用的房间。 这不是天部一点红嘛。 房间内坐了三四个人,俱是天部成员。几位年龄不一,都长着天部风里来雨里去的粗糙面皮。沈朱冲几人甜美一笑,自个儿寻了个凳子坐下。 开口者显然看不惯沈朱的做派:阅水阁的月钱不是白发的。你入天部这些年,可拿出什么像样的成果?也不知谁准你升上来的,怕是得了不少好处吧。 他将好处二字说得抑扬顿挫,阴阳怪气。 陈兄乌疏矿消失之谜的调查,小女子拜读过,写得真是鞭辟入里。只可惜里头有些细节语焉不详。沈朱坐得端正,笑语盈盈道。 那位陈兄没想到沈朱如此沉得住气,调查被人指出纰漏,他顿时没心情讽刺人了:什么纰漏?我可是走了大半个大允详查的! 孙家庄,王安口,沈合村。三个村镇都出产过精炼的乌疏矿,你却只写了后不再产,并未阐明原因。 陈姓男子被温言软语说到痛处,面色一沉,他吭哧半天,半晌才怒道:这等小事,我三个月便能查个水落石出! 沈朱十指交叉,笑得更甜了。 那位姑娘是?最年轻的那个悄声传音道,我没听说过她,阅水阁不是不收女人吗,她怎么进来的? 阅水阁不收女子是口头规矩,没往规本上写。现今女人识字的都没几个,怎可能进得了阅水阁?可此女答了问天石上的残题,天部不收也得收。 嘶,那不是挺厉害吗? 厉害个屁,她进来后就没啥大发现。每次交的谜题皆不上不下,偏偏让人挑不出错,这不摆明了来混日子的吗?混日子就罢了,姿态还高得很。你知道不,她入天部第一天,便接了空置最久的寻仙谜题。 听说过,听说过。据说破解就能当天部主人?那谜题空了几百年了吧。我进来就有前辈告知,说那不算题,更像象征天部志气的摆设说不定她只是不晓得。 最年长的冷哼一声:不晓得个鬼,此女精着呢。你瞧瞧陈兄,被她三言两语耍得团团转。这调查乌疏矿消失之谜的刁题,也是他们打赌赌的 沈朱将册子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拍:说来小女子另有急事,等字衣传完指令,我就不随几位一起吃酒了。 啧,连酒都不陪喝了。那年长成员又哼了声。 沈朱哗啦啦翻着册子,充耳不闻。 人已到齐,字衣传令向来很快。记完阅水阁的指示,沈朱照例翻屋越瓦,悄无声息出了城。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原路回村,而是去了城外一片开阔之处。 此处乱草横生,分明是一片野坟地。周围阴气逼人,沈朱肩膀上的小麻雀脖子一缩,成了个完美的毛球。沈朱理了理发髻,转过身:姐姐,出来吧。在外头等了这样久,我都替你累。 罡风一扫,施仲雨从树上落地。她仍穿着那身粗糙劲装,长发被她绾成个方便的髻。施仲雨皱眉瞧着沈朱,表情略微僵硬。 同为走江湖的女儿家,姐姐不必提防至此吧。沈朱语气里非但没有责难,听着还有些调笑之意。 英雄不问出处,时、尹二人,我心中有数。施仲雨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然而这几日我看下来,姑娘不像时掌门忠仆。若你与时掌门只是合作 没有直接利害,我可能泄露赤勾之事,你是这样想的? 是,施仲雨大大方方承认,见姑娘三更天偷偷出门,在下实在忧心。 沈朱向前两步,拍拍施仲雨的肩膀:我与那引仙会深仇大恨,不会遂他们的意。姐姐放心,就枯山派那二人的实力,就算天王老子来坏事,也能强行劫走吴怀。 施仲雨缩了下肩:姑娘不像怀有深仇大恨之人自六七岁起,你便被栖州人家收养,那家人现今还好好的。 那人家与引仙会没有半点关系。而不到六七岁的孩子,能维持住怎样刻骨的仇恨?施仲雨不是没见过沉浸仇恨之人,那些人通通生着愁苦相,而沈朱眉间不见半点阴霾。 辛苦姐姐查了。沈朱笑嘻嘻道,引仙会估计和姐姐想法类似,当年才留我一命呢。 既然姑娘如此介怀,何不修习武艺,手刃仇人? 沈朱眉毛一扬,她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身周气势却渐渐逼人起来:姐姐说的对,可怜我一个弱女子,挨个杀也杀不完啊。不如换个路子,连根拔起为好。 这句话给她说得真诚而认真,施仲雨下意识退了一步。 沈朱并非是戏弄于她,此人当真这样想。昔日的民间女童,竟对国师座下的百年势力起了杀心。她一句痴人说梦差点脱口而出,可见对方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施仲雨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与时掌门只是各取所需。利用人罢了,姐姐不也在利用我们吗?你特地把枯山派拉到那花惊春的院子里,不也存了帮扶赤勾的心思?沈朱再次挨近施仲雨,她身子前倾,麻雀险些滚落她的肩膀。 施仲雨盯着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久久无话。 今晚是我莽撞。她终究低下头,严肃道。冒犯姑娘了。 村落院内,气氛要和缓许多。 行动在即,花惊春给两人空出了柴房,又添了点喂牛用的稻草。尽管粗陋,师徒俩终于得了个干干净净的单间。 要不咱们敞着门?时敬之如临大敌道,他还记着陈千帆的记载当初尹辞与收留他的村人决裂,正是因为被强行关进柴房。 他现在半点苦都不想此人受,这心情酸麻交加,甚是陌生。 尹辞瞧了时敬之一眼,像是瞧进他的心底:无妨,这不是关进来,是我自己走进来。 时掌门这才松了口气。他再次发挥搭草打洞的才能,在柴房堆出一张相对干净的草床。四周没了恼人的尿骚汗臭,只有怀中人的气息与稻草清香,他几乎是瞬间睡了过去。 时敬之许久没睡得这样放松。夜半时分,他一个不注意,径直从床沿滚下地。 呲啦一声布裂声响。 时敬之滚得太过从容,衣服破了不说,还给墙边的树杈堆一下戳醒。他痛苦地甩甩头,也不管那撕裂的衣服,咕咕哝哝爬回草床。 上了床,抱紧人,时掌门才发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以往心口会有硬物硌着的轻微触感,眼下那处却空空如也,仿佛心脏跟着缺了一块儿似的。 阿辞送他的平安锦囊没了! 如同兜头一盆冰水,这回时敬之醒了个彻彻底底。他看了看安睡的尹辞,轻手轻脚下了床,连火光都未燃,就这样借着月光找了起来。 平安锦囊就掉在床附近。 方才时敬之滚进树杈堆,它的系绳挂上枝杈,被勾在原地。月光从窗子打下来,给锦囊刷了层淡薄光晕,上面绣的桃花显得越发活灵活现。时敬之心疼得要命,赶忙将锦囊捧在手里来回检查,生怕哪里沾了土、抽了丝。 结果这一摩挲,还真让他摩挲出了点东西。柴房角落存了些湿泥,锦囊一角有些湿润,散发着淡淡的泥土腥气。时掌门顿时垮下脸,心中一片悲戚。 他当即决定出门弄干净。 改日请人在里衣缝个内袋好了。万一哪天战况激烈,锦囊掉去悬崖深沟,自己哭都没地方哭。时敬之一边拿水细细擦拭锦囊边角,一边胡思乱想。想到入神处,他一口血没憋住,又喷了出来。 有书本的前车之鉴,时掌门扭头够快,血全吐在地上。 然而就在这一瞬,他手中的锦囊突然温热了几分。 那温热变化极其细微。敏锐如时敬之,也是被冷水一衬才隐约察觉。先前他一直将它贴身带着,从未发现异样。 时敬之皱起眉。他闭上眼,将锦囊送到鼻子底下细细嗅闻。微弱的腥气与药材味道混在一起,如同一根将断未断的蛛丝,他好容易才将它嗅了出来。 味道像极了陈千帆的施法材料。 尹辞说这是陈千帆写的平安符。然而平安符单用药纸与朱砂便可制作,不可能有妖物尸体的腥气。 时敬之以凉水泼脸,长吁一口气,果断打开了那个小小的锦囊。 第117章 疑惑 锦囊内躺着一块妖皮。 妖皮处理得漂亮。它浸满药汁,四角工整不蜷,上面刻了精细复杂的纹路。纹路内嵌了银粉,在月色中闪烁着朦胧微光。 时敬之一时间认不出这妖皮的作用,他只知道这东西绝不是简单的平安符。他蹑手蹑脚走回柴房,小心擦干手上的水,将陈千帆的记录簿拿了出来。 兴许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尹辞睡得很安稳,没有醒来的迹象。 时敬之翻了约莫一炷香,摸出了些许门道。他手中的小玩意儿,正是陈千帆制作的挡灾符。陈老头当初为施仲雨做了一副,这一副八成是尹辞瞒着自己求的。 换做最初的自己,瞧见这能救命的东西,兴许会欣喜若狂。如今时敬之戳着那片小小的皮子,心底却一阵酸楚,甚至起了隐约的怒意。 尹辞不会死,由他来挡灾,确实是最实用的做法。倘若尹辞是他的下属,他的合作人,他都会欣然接受。 可是他的阿辞不行。 此人好像很习惯把自己放在可供牺牲的位置,也不知道是哪里沾染的臭毛病。但这好歹是一片心意,要是直接把尹辞弄醒退回,好像也颇为伤人。而要说理,就又会扯到一痛换一命,值得的路子上。 时敬之瞪视着那块妖皮,瞪厌了,就去瞪熟睡的尹辞。尹辞自然比妖皮赏心悦目不少,时敬之瞪着瞪着,内心鼓鼓囊囊的怒气又泄去大半。 他咬破自己的指尖,以切药用的小银刀为笔,径自修改起来妖皮上的纹路。他下手不轻不重,稳稳当当,刻下的线条与陈千帆的手笔并无区别。随即他又燃起一丝阳火,融了些银子碾成粉,彻底改了术法。 他在这挡灾符上设了一层小禁制,除非时敬之自己同意,否则尹辞即便想为他挡灾,也启动不了挡灾之术。 改完妖皮,他将它小心放入锦囊,气呼呼地吻了下,随后才放回胸口。 然而时掌门躺上草床,彻底没了睡意。仍有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噎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尹辞偷偷摸摸送符,他鬼鬼祟祟改符。他们明明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了,相处起来反倒有了刚重逢那会儿勾心斗角的味儿。 时敬之干瞪完半个时辰的眼,决定好生惩罚下徒弟。他转向尹辞,清清嗓子,开始闭气。这法子相当奏效月亮稍稍移动,时掌门憋得满额头薄汗,脸上一片红意,连眼睛都湿润不少。凑成一副恰到好处的焦急可怜相。 尹辞是被时敬之勒醒的。 他正睡得安稳,一张脸被埋进了发丝之中。尹辞呼吸不畅,搂着他的双臂也用力非常,他终于不怎么愉快地睁开眼。 这一睁眼,便瞧见面色异常的时敬之。尹辞瞬间警惕起来,要不是时敬之抱他抱得紧,他险些伸手抽剑,对付不存在的敌袭。 时敬之用了内力,尹辞被禁锢在他怀里,终于醒了个彻底。 放开我,我替你把个脉。尹辞焦急道,哪里不舒服? 无事,只是做了噩梦。时敬之双目湿润,幽幽叹息。此情此景配着这月光柴房,场面陡然多了几分志怪故事的味道。 尹辞晓得此人的路数。时敬之就算做了被恶鬼生撕的噩梦,也不会这样小题大做地示弱。他总觉得周遭有股子阴谋的气息。 尹辞:明日就离村了,今天先睡吧。 果然,时敬之把他搂得更紧了:我梦见你为我而死。死状惨烈非常,看得我难过极了。 两人贴得极近,时敬之胸口的平安符存在感分外强烈。尹辞被那玩意儿硌得心虚,草草应对道:我死了也能活回来,莫难过。 时敬之偏偏还把他往那平安符上按:可我一颗心还在慌若是我被碎尸万段后也能起死回生,阿辞就愿意看我受苦吗? 自然不愿。 我亦如此。时敬之鼻子埋进他的脖颈,深吸一口气。 这不一样,尹辞心想。瓷器上只要有了裂纹,再多几条也不妨事经验多了,耐性便更强,再吃点苦头也正常。时敬之还不到三十岁,没受过世间万般苦楚,最好离死亡尽可能远些。 恋耽美 送神——年终(106) 可他拿不准时敬之是否发现挡灾符,这一席话卡在他的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你我终归不同。 听到这话,时敬之在他颈窝里叹了口气:是吗?我却认为你我有些像。我先前坚信只要保住命,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阿辞则是只要达到目的,一遍遍牺牲自己也无妨。 现今在我有了你,要思虑的事情凭空多了数倍。我不止要活下去,还要尽力保全自己,学着与更多人相处,还要精心讨你喜欢。 听着挺麻烦。尹辞短促地笑了笑。 时敬之不满地咬了口他的脖子。 可是我回头一看,不择手段地活更像偷懒。身边人尽是物件,利用所有可利用之事。如此不许思考太多,只是到头来孑然一身若不是阿辞回莲山拉我入世,北地支持我帮助施仲雨。近几日的机缘,我定会错过。 尹辞颈边一阵细密刺痛,这小子也不知生了哪门子气,又咬了他一口。 就像阿辞,成天惦记着靠不死不灭偷懒,便不会再进一步了。 尹辞一怔。 自从纵雾山上,他顺手使出那套新剑法,尹辞心底就有什么仿若破土而出。可那日之后,它就不尴不尬地僵在原处。 习武之人,心境停滞是常有之事,又有时敬之要时时牵挂,尹辞没有继续深究。此刻那东西猛地一动,带出一片连绵刺痛。 他保持沉默,只想等被吓醒的时掌门早日说完噩梦感悟。谁知时敬之这会儿倒知道点到为止了,只见那人眯眼看过来,一双眸子狡黠无比。 随即那狐狸大模大样地打了个哈欠,脑袋往尹辞怀里一扎:睡了睡了,明日出村。大晚上逼你听我絮絮叨叨,再说下去,阿辞该厌烦我了。 敢情是挑拨完人就跑,尹辞又好气又好笑。 时掌门的阴谋到底起了效,这回睡不着的人成了尹辞。等时敬之睡熟,尹辞悄悄摸上对方胸口,隔着布料抚上那平安锦囊。 不会再进一步了么?他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他并非不想改变,可是就算能再进一步,他又要往哪个方向走? 他才记起来自己是个活人,只可惜他一个人活了太久,从不知道如何两个人一起活。 三百年的经验统统打了水漂,他又不想将这份笨拙暴露于人前。一边是若有若无的感悟,一边是贯穿数百年的习惯,两者互相倾轧,尹辞心神不宁了一整晚。 第二日早,他照例做了时敬之最喜欢的饼子,末了却忘记放盐。时敬之一声不吭地吃了个精光,表情看着颇为满足。 吴怀很谨慎,即位仪式在即,他不会有事没事往外头跑。花惊春给自己安了个木头假肢,以长棍为拐,一下下点着地面。等他正式被阅水阁记录在案,赤勾内部再恶心此人,也不会协助我等了机会可只有这么一次,都给我小心。 几日下来,花惊春的气色好了许多。护法的威严一回来,她那不高的个子仿若九尺之身。 她棍子一扫,点去不远处的赤勾教徒:来,复述一遍计划。若有半点疏漏,就吃我三招棍法。 那人汗如雨下:我、我们扮作沙阜药茶商,混入赤勾。即位仪式在三日后辰时,我等提前两个时辰在茶中混药。等放倒了到场之人,便可将吴怀那狗贼拿下 嗯,不错。太衡、阅水阁是贵客,多半住在落神楼。外商住在寻仙居,你们只要乖乖按规矩行事,不会叫人撞破。即位仪式之前,谁也不要轻举妄动,省得打草惊蛇,听见没? 是! 有听见的,自然就有听了当没听到的。时掌门意味深长地嗯了声,冲尹辞挤挤眼,满脸不打算听话的坏胚模样。 寻仙居用于接待鱼龙混杂的外商,离赤勾教重地较远,防卫不算太严。花惊春在赤勾里有内应,这本应是个轻松的活计。只可惜容王殿下大驾光临,守教的万分警惕,恨不得挨个抠过他们的脸。 好在花护法手艺没落下。她自个儿扮成瘸腿老汉,又给众人贴了满脸褶子,调了老人特有的腐朽气味。赤勾守卫本就被她打点过一二,对这群贩卖药茶的老头老太太半点兴趣没有,到底让他们混了进去。 花惊春很是沉得住气,她哪儿都没去,老老实实带人在院内晒药磨药,连与守卫套近乎都懒得。 那边的忍冬挑上好的,磨碎点,混药的记得标好记号。吴怀挑剔得很,他的忍冬茶汤必须用最细的末子煮! 她压着嗓子指示道,一双眼刀子似的刺来刺去。 薄荷叶大小不要太大,猫儿眼那样大的刚刚好,稍大稍小的都挑出去两位少侠,你们不帮忙就别在这添乱,把那个瞎子留给我用便好。 只是有一事好奇。时敬之摸了摸下巴,感受这来之不易的易容胡子。我记得吴怀刚入教,就把你扔下了三省崖。 正是如此,怎么? 为了防止歹人下手,赤勾即位仪式,须得上六碗酒、茶,新教主自行挑一碗。 没错。 花护法,恕我直言。你对那吴怀的了解,是不是有些太过详尽了? 第118章 俯仰 详尽如何,不详尽又如何?我人都在这儿了,总不会是来协助吴怀的。等你们捉了他,要杀要剐,赤勾绝不过问。 花惊春并未正面回答。 时敬之不打算软磨硬泡,他若有所悟地嗯了声:冒犯了。 尹辞冷眼看着花惊春。她不知枯山派一行人的身份,他们自然不便寻根究底。不过就花护法对吴怀的了解,若说两人素不相识,他是断然不信的。 但正如花惊春所说,只要捉到吴怀,引出引仙会。那两人究竟什么关系,他毫无兴趣眼下他与时敬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阿辞穿黑衣好看。时敬之揭了老头儿面皮,换上夜行衣,只露出一双眼。等咱们门派有了钱,我去把门服改为黑色。 尹辞哭笑不得,时敬之不愧欲子这个名号。性命还没个保障,此人已经在畅想未来的枯山派门服了。这么一想,他又品出些别的滋味不知为何,时敬之越来越喜欢与他谈论将来之事了。 此人谈及将来的日子,每回都要眉飞色舞,再无面对死亡的惶恐狼狈。 然而希望有多强,踩空时的绝望就有多浓厚。一瞬的恍惚中,尹辞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他按按嗡嗡作响的脑袋,努力甩掉那些莫名的思绪。 现在的就不错,不用改。师尊更适合鲜亮点的颜色,不然容易被人捉去。 时敬之一张脸本就带了妖气。死亡将至的慌乱一散,他唇角总是有意无意地勾着,显得愈发狡黠多情。若是再穿一身黑,真要被人当成妖邪化人。 时敬之喷了口气,斜眼瞧着尹辞:阿辞说得对,为师可得平平安安,等你上门提亲说来你这平安锦囊着实不好放。我怕飞檐走壁掉了,你来帮我调个位置。 提到锦囊,尹辞的凌厉气势瞬间短了两分。他无言靠近,将那锦囊细细系在时敬之的胸口里侧。两人身高相若,尹辞动作时微微低头,结果头还未抬起,额头上便多了一份柔软的触感。 这些时日,我一直听阿辞的话,没再受重伤。这是给我自己的奖赏。即便如此,时敬之的呼吸带着呕过血的淡薄血味。阿辞要是这回也全须全尾,我也会给你奖赏。 尹辞暗暗叹气:什么奖赏? 时掌门大言不惭:我再亲你一下。 尹辞: 时敬之学习速度太快,也不总是好事。如今做这等事,他也只是红红耳根。尹辞有些怀念当初那只通红的番茄。方才闻到血气后的隐隐担忧,也被这番轻松的调笑冲淡了也不知这狐狸是不是有意为之。 窗外月上梢头,乌云绵延,光影分外参差,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他们的任务是给赤勾教后厨下药。 花惊春秉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精神,将这重要活计委与两人。虽然就尹辞看来,她更顾虑身边人能力不足,可能败露计划这一因素。 时掌门不再是那个以头拱雪的三脚猫。尹辞调教之下,他足间点过枝条,只留下几片微微颤动的树叶。 赤勾的习俗素来是发喜不发丧。它由盗墓起家,每代教主怕下地府后被阎王算账,个个节俭薄葬,墓地位置秘而不宣,谓之自惩。如今即位仪式将至,偌大的赤勾教张灯结彩。处处立着蝎子旗,挂着金黄灯笼。骨制探墓铃挂上红绳,在屋檐下叮铃铃的响。 这些骨铃间都布了细如蛛丝的钢线,一旦有人触碰,整片骨铃都会嗡嗡作声。骨铃共振阴寒难听,声传三里不衰,是绝好的护卫法器。更别提每个院落都塞了官家巡查,官差们提着火灯来来往往,脊梁绷得比弓弦还紧。 然而任赤勾教守备多严密,架不住两人功力深厚,其中一个还格外认路 此处墙下有隐洞,过了洞,再进废屋内的通道。尹辞笃定道。 彼时为隐藏不老不死的秘密,尹辞素来在人前穿着鬼皮衣。他在教内久居之时,总需要些透气的地方。赤勾教内大半密室与秘密通道,全是宿执的手笔。 如今宿执亲至,那些乱七八糟的法器人手全被略过。师徒俩如同两只灵巧的猫,七拐八转,很快找到了赤勾教后厨。 赤勾教的厨子都是教内人员,后厨彻夜燃灯,确保给巡夜、出夜活的人提供伙食。赤勾后厨自成一院,活水造景俱全,设计大气到浪费。 阿辞,这后厨专占这么大一个院子,够富丽堂皇的。你的手笔?时敬之蹲在房檐上,嘴里嘶嘶吸气。 我有时会亲自准备饭食。 好雅兴。 其实是要试验些毒物,变着法儿毒杀自己。有些毒物不做处理,着实无法下咽。在赤勾那么些年,尹辞毒物吃得不少,结果只是给赤蝎足的杀手们凑了本百毒手记,自己依旧活蹦乱跳。 这些事不好说与时敬之,尹辞只得默认。在此人身边谈及那些寻死的过往,仿佛是上辈子那般遥远。 想到这,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时敬之的后脑。时敬之一怔,非但没有躲开,反而侧过头蹭上尹辞的掌心,感受了会儿那份温度。 两人还没亲密完,下方突然冒上来一股子香气,伴随着低声的抱怨。 出夜活的兄弟也就算了,怎么那太衡掌门也这么晚不睡?这都几更天了,咱还得额外备夜宵。 名门正派,摆谱呗。没办法,先前咱教主前教主就对太衡挺客气,要不太出挑总会被惦记。宿教主不是说过吗,这叫肿、肿庸之道! 好像不是这么说?算了。嘶,那曲断云点了啥,这样香。 别提啦,现宰的上好活鸡。他的下仆专门递了菜谱,说是咱们伙食油重味烈,太衡舌头吃不惯。 时敬之忿忿道:上次去曲府别院,那小子不还挺节俭的吗?阿辞 明日吃鸡。尹辞会意。 师徒两人相对一笑,等那两个下仆走远,便一猫腰进了后厨。 即位仪式要用的药茶、酒浆来自不同商家,都封在后厨最里面的地窖。有了尹辞这个祖宗级的奸细,两人一路顺风顺水他们本就下的暂时散人气力的药粉,药性不烈,更算不得毒,极难察觉。 下完药,离约定的归去时间还差一个时辰。时掌门自然是不甘寂寞:走,咱们瞧瞧曲断云,说不准能摸到点引仙会的马脚。 作为赤勾贵客,曲断云住在环境极好的落神楼。周围有树有湖有景,好不热闹。整座楼只有一间房亮着灯,师徒俩摸黑上楼,熟练地贴上木窗。 鸡汤晾得差不多了,送去给小环。曲断云正拿着本书,头也不抬道。沙阜夜里阴冷,她年少体虚,正适合补补。 掌门先吃。我等都是下仆,吃您吃剩的就好。 她白日面色已有恙,这样下去怕害了风寒。我内力炽盛,不差这碗汤。拿去吧。 这本该是太衡高洁仁慈的一幕,时敬之却皱起眉头,看着有些古怪的不悦。隔着夜行衣的黑布,尹辞也能瞧出他眉间皱褶。 只是曲断云身为一流高手,他们连呼吸都要小心,更别提传音。两人谁都没吭气,化为门外两截木门槛。 房内除了几个普通老仆,像样的只剩曲断云一人。细细听去,四下再没别的声音。果然人看运势,引仙会的马脚不是那样好抓的。 然而曲断云书没翻几页,这一片寂静便被一串脚步打破。 听声音,来者是个身材不矮的年轻男子。师徒俩屏气凝神,结果一个许璟明推门而入:这鬼地方也太冷了,曲断云,你们太衡备没备汤捂子?赤勾的全一股脚臭味,不干不净的。 时敬之的目光一瞬从期待化为嫌弃,连个过渡都不见。 我并非殿下的下仆。曲断云微笑道,容王殿下带了四马车行李,想必有其他代替。 这都立春多久了,谁知会这样冷。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我出钱买一个还不成?许璟明理直气壮。 曲断云叹了口气,做了个手势。老仆捧出一个包了刺绣布袋的汤捂子,双手交予容王殿下。 得了汤捂子,许璟明还是不肯走:明日就是那什么即位仪式,你不睡? 承蒙殿下关心,不妨事。 从前你可没这样客套。这些年下来,你我倒是越来越生分了。许璟明嘟囔道。要不喝两杯?想当初咱们 在他乡异地,有些话不当讲。曲断云淡淡道,殿下拿了想要的,早些休息吧。 就是在他乡异地,身边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本王才有所感怀。咱们小时候还当得起友人二字,现今你这副模样什么意思,本王高攀了?我不想睡不行? 恋耽美 送神——年终(107) 说完,他眼珠一转,故作纨绔道:要我休息也不是不行,这么着吧。刚才我撞见了那送汤老仆那太衡侍女可是叫小环?叫她给我暖床,我就去睡。 曲断云放下书本,无奈道:行啊,我这就遣人让她准备。 许璟明噎住了。 门外时敬之眉头皱得更厉害,他警惕地盯着曲断云,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尹辞也屏住呼吸,目光在两人之间游来走去。 许璟明僵了一会儿,似是有些失魂落魄。他失望地瞧了眼曲断云,摇了摇头:算了,我和你开玩笑呢。人家好好一个姑娘,我哪能说糟蹋就糟蹋。倒是你 他没说下去,怅然地顿了片刻,默默抱着汤捂子离开了。 曲断云仍是那副平静模样,他目光始终黏着手上的书本。火光映照之下,尹辞瞧得分外清楚那无疑是本兵法,书页上还添了密密麻麻的朱批。 两人没心情瞧曲断云夜读,只是时敬之没有即刻回那偏僻的寻仙居。他一路跳到落神楼顶,天上乌云将散,一轮晦月悬在夜空之中。在这个高度远眺,整个赤勾教尽被收入眼底。 沙阜夜里阴寒,时敬之拨下面罩,吐出一口白汽。 尹辞生怕这人受寒吐血:回去吧,小心着凉。 明日要乱起来,就瞧不到这么好的景儿了。时敬之望着月亮,这毕竟是你一手拉扯起来的地方。 时敬之虽说心思敏感,却不是在这等关口感伤之人。尹辞沉默了许久:你有话说? 明日你我盯紧曲断云。时敬之没有看向尹辞,声音很低。许璟明生来八字轻,他母妃隔三差五便把他送去国师府。许璟明束发之后,他母妃才准他出宫游玩当时宫中没有曲家人,他小时候怎么认识的曲断云? 最大的可能便是国师府。 可是单凭这一点就盖棺定论,实在有些鲁莽。尹辞刚要深思,时敬之再次开了口。 而且我看人很准。他让我不太舒服,去北地前,我就不怎么喜欢此人。现今一看,我没看错他施与鸡汤时的表情,与方才打发许璟明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区别。他并没有那般在乎,无论是小环,还是我那蠢弟弟。 这次时敬之没笑。任他如何压抑气势,如霜月色下,那股磅礴之意还是四散开来。 阿辞你不死不灭,行事上自然带了俯视人间之感。可你骨子里存了凡尘正直,只要危难者值得一救,你总会优先损害自己嘘,莫打断我,难道我说错了? 尹辞闭上嘴巴,示意时敬之继续。 曲断云此人此人并非不仁不义,也绝非假仁假义。只是他的俯视之感,我一点都不喜欢。上回感受到这等寒意,还是听说天厌的时候。 哪怕不经由国师府,他与许璟明仍有可能相识,我晓得。这只是我的直觉曲断云此人,兴许与引仙会有关。 同一时刻,楼内曲断云深吸一口气,啪地合上书本。 第119章 惊变 夜深人静。 下人们也去歇息了,房内只剩曲断云一人。曲断云放下书本,从袖内抽出一卷字衣。他研好墨,吸饱墨汁的笔尖悬停在字衣之上。 他沉思片刻,轻啧一声。半晌才写下敬禀者三字。 【北地沙阜城。西北大禁制运转如常,只因西陇沙尘日益严重,集市不盛。】 许璟明多嘴多舌,好在此人极其崇拜皇帝兄长。为了不让皇帝烦心,许璟明在成年后鲜少拜访国师府。自己对江友岳撒点无伤大雅的小谎,应当不会被拆穿。 江友岳这个师长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固守陈规、听天由命。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虽说时敬之仅存不到一年的寿数,按理来说掀不起多大风浪。如此放任其自流,总不是明智之举。 万一时敬之有个头痛脑热、遇到天灾人祸,就这么死了,这么大群人难不成要白费力? 可每每提及相关之事,江友岳总会语焉不详。 等你继承了为师的衣钵,总会知道真相。他的所有疑问,终究会归为这一个答案。 江友岳的确器重他这个学生,但曲断云看得出,他的师长特地保留了不少秘密。单说这西北大禁制,江友岳从未跟他讲过这禁制运转的力量从何而来,连他这个国师学生都想不明白。 这世上哪会有平白无故出现的力量呢? 江友岳提过,只要西北大禁制还在,时敬之无论如何挣扎,也定然改不了命数。那么他做些无伤大雅的隐瞒,或许能将师父定好的计划弄偏一点。 这世上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也没有他主导不了的事。曲断云可不想为那油滑的人造妖邪奉献一生。等时敬之失败,自己成功取而代之。师父还会是那副任凭风吹雨打,兀自成竹在胸的模样吗? 想到时敬之那张脸,曲断云握笔的手一紧,脸上罕见地显出几分怒意。他做了个深呼吸,这才得以平静地写下去。 【今日晨,吴怀将即位。如此见尘寺封、陵教散、赤勾与太衡尽入我等之手。万事俱备,只待视肉。】 晨光熹微,辰时将至。赤勾院落内燃了不起烟的庆喜爆竹。 教众统统换好了最鲜亮的礼衣,在赤勾教院落集聚。最下层的教众们不晓得新教主什么模样,脸上俱是喜气洋洋。地位稍高些的,将脸上的忧心藏得极好。 各位护法、护教的态度有意思得多九人里缺了个花惊春,剩下八位表情不一,喜怒哀乐俱全。八人在上座歪着,动作散漫却不失规矩,凑成一幅魔教版八仙过海图。 即位仪式虽为露天,院落上空布了无数钢斩丝,骨铃如若悬浮在空中。院中央则祭出一尊古鼎,鼎内插了三株血红的香。那香气飘飘渺渺,熏得人头晕眼热。 花护法带了一行人躲在不远处的密室之中,她闻了闻那古怪的香气,嘶声道:是死人香,仪式开始了。 时敬之刚转向尹辞,尹辞便心有灵犀似的解释:那是祛毒香,解毒宁尸,下墓也会用。 重大仪式,人员不免密集。赤勾身为魔教,掘墓无数,结仇甚多,此举也是防止有心人以毒粉袭人。 那混了药粉的茶? 既是花护法选的,自是解不了。 尹辞一边解释,一边打量所处的密室。这还是他宿执时期换着法子杀自己的处决室,空间大而隐秘,又能方便地探听周围状况。也不知花惊春如何寻到了这里,要是她往地底深挖,一准能挖出一大堆宿执遗骨。 现在时敬之眨巴着眼站在这里,他总有一种奇妙的恍惚感。 花惊春可没空分神,她一点点数着时间,口中念念有词:撤面具露真颜,祭宿执求平安。敬看客宣天下,一杯酒乱黄泉六盏酒茶,还需得半个时辰两炷香。 闫清一回生二回熟,闹过一次陵教,这会儿他已经主动握紧了石剑。只有苏肆把玩着那把剔肉刀,一双漂亮的眼睛四处乱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朱呢?苏肆乱瞧了半天,这才压低嗓门问道。 不晓得,她刚才说内急。闫清挠挠头,沈姑娘冰雪聪明,肯定认得路你怎么突然这样问? 这地方阴森森的,死气太重,压得我心慌。你说那宿执什么毛病,好好一个赤勾教还修这么些古怪密室。苏肆皱着脸,脸上不见一点紧张。 闫清呃了半天,好容易攒的气势险些被带着一泻千里。 他俩隐藏动静的能力不如枯山派师徒,花惊春的目光立刻刺了过来:小崽子们,安静点! 可惜人不好奇枉青年,闫清一朝被苏肆带跑,也憋不住了。他往苏肆身边挪了挪,声音压得更低:她不认得你? 苏肆蚊子似的哼哼回去:赤勾怕护法、护教提前拉拢少教主呗。按照规矩,即位仪式前,少教主不会轻易展露真颜。被赤勾追的屁滚尿流的人多了,追我的人也不晓得缘由。 说着他勾起个冷笑。 信物才是最切实的证据。教内人士作保,估计是因为那吴怀晓得赤勾教不少秘辛,实力也不弱。 两个人叽咕完,安静地等了一炷香。 沈姑娘还没回来,会不会遇见什么事了?见沈朱久久没动静,闫清的声音里沾了些焦虑。 苏肆心不在焉道:时掌门都不着急,你急什么。三子,难不成你看上她了? 闫清的脸瞬间和眼睛变成了一个颜色,他好容易压下声音,磕磕巴巴地回道:掌门说不定不知情,我 三子,我教你个乖。沈朱是掌门的部下,做主人的不在乎属下行动,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对属下要做什么了如指掌,认定一切尽在掌握。第二么 苏肆笑得有些邪气。 第二,自知无论属下做了什么,都碍不到自己的正事。 曲断云在客座上正坐,认真地瞧着面前的盛典。 漫天骨铃被风吹动,发出叮当轻响。死人香的烟气多而沉,丝丝渺渺的乳白色顺着古鼎流淌在地,在地上笼成一片烟雾波涛。教内养的歌女在唱沙阜民曲,曲子悠扬婉转。音调里夹杂着沙漠之地特有的粗粝,每个旋律如同被风沙打磨过。 他眼睛瞧着,耳朵听着,心却不在此处。自从他传回字衣讯息,江友岳一直没有给出回复。他袖子里的字衣安安静静,没有半点术法运转的热感。 一如既往。 此番江湖之事,多半由他张罗。虽说觉非、戚寻道、乌血婆这等大拿死于双生根。可是毁灭陵教、整治太衡一事,一直在由他带头出力。即便如此,他的师父却总是望向苍穹,念叨那些天命仙道之类的词语。 活像只凭天命二字,这些破事就能自己完成似的。 瞒下西北大禁制的事情,并非他第一次在大堤上钻蚁穴。先前在北地,曲断云借引仙会的人脉,意图插手时敬之解开禁制一事。如此一番骚乱,时敬之险些被他置于死地。即便如此,江友岳仍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国师只是轻描淡写地将陈千帆、卫春之死归罪于枯山派,没有对曲断云生出半点怒意。 曲断云想不明白。 百年大计不是没有失败过,为何国师们不肯吸取教训?一个个只知道崇尚那圣人留下的规矩,连点变通都不愿做。 就他看来,百年大计,未必一定要应在欲子身上。 曲调到了高昂之处,众多女子声音铿锵,唱出千军万马之势。曲断云脸上笑得平静,在袖子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头。 终于,吴怀走上场中石台。他摘下脸上的面具,拿起一炷死人香。 吴怀容貌甚好,配上满地的渺渺云烟,自成几分仙人之姿。他特地仿了昔日宿执的衣着,一身黑衣,衣角绣了细密精致的金色刺绣。衣角卷过云雾,原本的狠戾被烟雾一遮,化作无害的高傲冷淡。 院落最里侧,挂着幅巨大的宿执画像。画中人带着面具,只露出一个下巴。然而身姿凛然,气势不俗,如若飞仙降世。比起魔教院落,这幅画更适合放去神祠之上。 吴怀双手执香,冲画像极尽恭敬地拜了拜。随后他一旋身,将死人香倒插回香炉。一股真气掠过,那香末端被他重新引燃。 本座乃赤勾教主吴怀,第三代教主宿执之后。今日由各位见证,自此之后,赤勾便是我的赤勾。 他手握扫骨剑剑柄,转向客座上的太衡、阅水阁众人。 来人,上酒茶! 盲哑仆为吴怀端上放了六个杯盏的托盘,与此同时,各客座的人也得了一杯沙阜药茶。吴怀扫了眼各个杯盏,端起那杯添了忍冬与薄荷的,朝天一敬。他嘴唇碰上杯沿,仰起头,刚要一饮而尽 慢!曲断云喝道。 吴怀动作一顿,几乎是即刻停了手:曲掌门有何见教? 曲断云眯眼看着手里的茶杯,将其中茶汤微微一转,浅浅抿了一小口。随即他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头一回在人前沉下面孔。 吴教主,这茶里加了东西。你那碗要喝的,还是检查一番为好。 第120章 交易 曲断云冷眼看着杯中茶汤。 赤蝎足为赤勾教养起来的杀手组织,尤其精通药理。这药应当为赤蝎足的配方,无色无味,兑水后仅仅多了点苦涩,非常适合下在酒茶之中。曲断云只是稍尝一点,舌尖便一点点麻痹起来。 如果迎光细细查看,能看到茶汤内极不起眼的悬浮粉末。常人没有那般好的视力,叫光影一遮,这点马脚约等于无。 曲断云在引仙会受过不少训练,能尝出那点细微的差别。这药性不小,万一药茶入口,饶是他内功深厚,也是要被麻倒片刻的。更别提他方才心神不在此处,要是被麻倒哪怕几个瞬息,都可能坏事。 好在有人提前传信。 或许这一次,师父口中的天命站在自己身边,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各个客座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曲断云的瓜果盘下压了一张不起眼的字条。字条上仅有四字,字体工整漂亮 【茶中有诈】 吴怀行事狂妄冷酷,如今半个屁股坐上教主之位,却没有与曲断云公开唱反调。他掌心一转,真气吸来一个歌女,当下将手中茶灌了下去。那歌女挣扎几下,继而咕咚一声倒在地上,陷入极沉的昏睡。 他思索片刻,故技重施,将那六碗酒茶尽数灌与他人。歌女们惊慌失措,好在没再有人出事,似乎只有吴怀挑的那碗下了药。 吴怀一张脸登时阴云密布。 怎会如此!一个胖护法惊叫,管事儿的呢? 旁边一个瘦麻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径自双膝跪地:属下该死!可、可这药材酒浆,确为本人天南地北寻了毫不相干的商队,私下进的货。究究究竟如何出的差错,属下也 他还没说完,一柄长剑自他眉心穿过,直接将他的头颅戳了个对穿。吴怀轻描淡写地拔出剑,冷笑一声:采买物资的消息都守不好,蠢货。而堂堂赤勾,添了官府巡查,却连两袋子药都保不平稳,更是蠢上加蠢。 恋耽美 送神——年终(108) 听到这句,不远处负责戒备的长老顿时汗如雨下。这次吴怀刚举起剑,曲断云一道真气冲来,剑刃顿时歪了几分。 今日是赤勾教的大日子,见血是为不吉。曲断云语气温和而不失坚定,吴教主还是趁早收手吧。 吴怀紧咬牙关,脸部抽动一下。他细细擦干剑上的血,俯视台下噤若寒蝉的赤勾众人。日头越升越高,仅存的一丝微风消失无踪。漫天骨铃安静地悬在铁斩丝上,如同一颗颗被悬挂在外、俯视大地的眼珠。 罢了。吴怀慢慢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有胆子药倒这么多人,我倒想再会一会 他没说完这句话,几道阴寒真气激射而出,直接洞穿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歌女与下仆。有些地位的教内人士还好,底层的教众围在外围、不明就里。如今被内部骚乱一激化,他们便不明就里地簇拥叫嚷起来。 死人香即将烧尽,吴怀脚下仍是缥缈云烟。他长剑一扫,身边杯盏尽成飞灰。随后吴怀并未走动,他站在宿执的画像前,紧盯院落那些个为数不多的入口。 阅水阁的人没有吭声,个个执笔记录。曲断云坐回原来的位置,从下人递的水筒中喝了口水,看着没有制止吴怀的意思。 不远处,密室。 走!花惊春听闻喧哗声,当即下令。 时敬之不紧不慢道:花护法在教内人手不少,没人给个确切讯号? 人多眼杂,容易坏事。花惊春摇摇头,面上露出一丝狠戾。哪怕失败,现今也没有回头路。此番不成功便成仁,能死在赤勾之地、宿教主画前,死也值得。 时敬之没再发问,只是将旗子一卷:赤勾有你这等侠义之人,确实不到亡的时候。 花惊春短暂地笑了下,踩着义肢冲出密室。她身边不过残留十余人,着实是一场豪赌。时敬之刚要跟上,便听闫清急道:掌门,沈朱姑娘还没回来。咱们是否该留书 不必了。时敬之头也不回道,我知道她在哪,也晓得她在做什么。 他说这话时,沈朱已然到达赤勾藏宝库。 她脸上没了惯常的轻松表情,指尖还沾着一点未干的墨迹。破解入门机关时,沈朱特地将手指搓上衣角,将那点墨迹彻底擦了个干净。紧接着她似乎想到什么,拿出随身携带的册子。里面一页残纸被她扯下来撕碎,洒在郁郁葱葱的冬青之下。 那残纸缺失的部分,正和曲断云收到的纸条完全一致。 即位仪式当日,贵客在席,赤勾其他区域的防备比平日薄弱得多。藏宝库是赤勾存放顶级古物的场所,就算仍有重兵把守,若是新任教主出了事,此处高手也不会坐视不管。高手离开,她好歹应付得来。 然而要是劫走吴怀一事发展得太顺利,沈朱的时间反而不够。 枯山派只想要吴怀和泥像,泥像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定然不会藏在藏宝库。而此事一出,今后赤勾的守备只会更加严密,她再无得手的机会进入赤勾藏宝库搜索这种事,哪怕他们卖下天大的人情,花惊春也不可能答应。时敬之自己的命危在旦夕,更不会帮她做这等代价巨大的麻烦事。 那么只能把水搅浑,让外头那群人多争取些时间,来个先斩后奏。至于之后么奏成了继续留,奏不成大不了跑掉。 沈朱咬住闭气环,轻手轻脚解了机关。她绕过十数个巡逻的教徒,把自己挤入一个极狭窄的通风口,终于到了藏宝库的最外围。 四下无人,她脱去掩人耳目用的赤勾衣衫,露出方便行动的贴身劲装。室内阴暗,她燃了根术法火折,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摆放端正的藏品,寻找自己的目标。 可惜外围古件儿昂贵新奇,稀少却谈不上。眼看时间过去了一炷香,沈朱咬咬牙,再次屏住呼吸,开始解通往中层的禁制。密密麻麻的咒文倒映进她的双眼,也遮不住她双目中炽热的光。 【阿朱,精炼乌疏矿可是门手艺,一般人做不得。】记忆中的母亲面孔已然模糊,【咱们村儿全指着这吃饭呢。等你长大了,娘手把手教你。孙家庄、王安口的法子,都是从咱们村偷学的。】 【偷的?】 【偷得了形,偷不了神。咱们沈合村的乌疏软甲,可是进过宫的好东西。阿朱这么聪明,长大后肯定比爹娘都出息。】 【嗯!】 然而无论是孙家庄还是王安口,亦或是她土生土长的沈合村,都依次毁灭于奇异的天灾。沈合村被抹除那一日,村内正好是庆典,而她与父母吵了架,这才赌气跑了老远。 小孩子气性大,脾气没的也快。幼小的沈朱走得腹中空空脚底起泡,只得扭头往家走。她老远便看到了跑出来寻她的父母。 父亲刚看到她,整个人松了口气,差点瘫坐在地。 母亲又急又气,偏偏狠不下手揍她:【熊孩子,就晓得到处乱跑,不怕给人拐了。】 沈朱那日穿了草鞋,草鞋上沾满磨破的血迹。母亲看了心疼,便在她面前半蹲下,张开双臂:【过来,娘背你。今晚回去,咱们】 可惜沈朱永远没能听到那句话的下文。 请神阵起,阵中一切活人尽数消融,仿佛有看不见的火在烧。请神阵的边界将沈朱与她的父母相隔两边,沈朱眼看着父母在眼前突然变形,继而委顿在地,成为两滩抽搐的人皮。 正如雨水深入焦枯的大地,她的父母很快皱缩成遍地碎片,继而凭空消失,只剩两套浸满汗水的衣服。 普普通通的村人,半点内力也无,自然也撑不过一呼一吸。 能够冶炼乌疏矿的村镇接连毁灭,乌疏矿精炼法就此失传。在那之后,市面上的乌疏矿制品也一件接一件消失。要将引仙会的阴谋刨根究底,她必须到手一件乌疏矿制品才行 尹辞有吊影剑,可尹辞强到不似正常人,沈朱自知无法求剑损毁。不过既然鬼墓能挖出乌疏矿制成的吊影剑。那么最可能存有乌疏软甲的,只有惯常盗墓的赤勾。 沈朱按下回忆,猛地吐了口气,闭上双眼。她再睁开眼睛,那些咒文早已被她一一排好,就此破除。 爹、娘。她无声地嚅动嘴唇,让女儿看一眼乌疏软甲吧,女儿定会解开一切,将二位带离枉死城。 此时此刻,赤勾那边的喧闹又转回静寂。 花惊春带着一行人冲进院落,一眼便看到了台上冷笑的吴怀。吴怀紧握扫骨剑的剑柄,自上而下俯视着花惊春。 果然是你。他握剑的手紧了紧,花护法,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花惊春目光扫过粉碎一地的杯盏,心中有了数。她面色未见波澜,极为坦然地看向吴怀:我人都到这了,你还在那放什么废屁。 她特地动了动那条伤腿,语气愈发狠戾:你管这叫给过一次机会,我倒想给你这样的机会。怀哥,几十年不见,你这人当真烂到了骨子里。 瓮中之鳖罢了,随你怎么叫。吴怀任凭花惊春谩骂,兀自岿然不动道。 尹辞轻啧一声。 吴怀看起来也就二十岁上下,面相上与闫清、苏肆是一辈人。然而花惊春开口便是几十年不见,此人分明是一根刷过漆的老黄瓜既然驻了颜,便是饮过仙酒。既然饮了仙酒,那更是与引仙会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处,尹辞试图与时敬之眼神交流一番。谁知时掌门正一脸悠然地瞧着那幅宿执画像,表情欣赏有加。 尹辞: 时敬之无视满院子紧张气氛,把一旁坐着的太衡派、阅水阁全当成空气。他径自挨近花惊春,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可怜花护法还一脸凛冽的慷慨就义之色,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做什么? 事态有变 花惊春看也没看他:事态有变,你们先走就是。这是我赤勾内部纷争,你们没必要陪葬。 不是,事态有变,报酬得加一点儿。傩面之后,时掌门眯起狐狸眼,语调甚至露出几分柔软来。花姐姐,我还想要宿教主的画像。你若答应,我帮你们把吴怀拿下。 花惊春正等着此人狮子大开口,结果被这条件惊得卡了壳。她终于将目光从吴怀身上收回来,看疯子似的看时敬之。 那画像虽是古物,但只是仪式用的,换不了多少钱。你究竟 我一见钟情。时敬之特地瞧了眼尹辞,转头又笑眯眯道。你愿还是不愿? 第121章 复生 见杯盏残骸,花惊春晓得计谋败露。吴怀确实是个畜生,可仅凭这一点,她的行为称不得名正言顺赤勾再如何亲民,根子也是魔教。单单以少教主道德败坏为由讨伐,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吴怀没喝下药茶便罢,竟然连一向循规蹈矩的太衡都无一人中招。院内满是赤勾教徒,其余八名护法、护教俱清醒,状况糟得不能再糟。此次行动本就是场豪赌,面对即将到来的失败,花惊春坦然应对。 要是时敬之趁机狮子大开口,她还有理由怀疑此人下药时做了手脚。可这人开口竟是讨画,她一时哭笑不得。 一见钟情?莫说笑了。赤勾教风豪放,她倒也没将其定为冒犯之语。瞧见那些个人了?一人吐口唾沫也够咱受的。还有台上那八位,都是刀口舔血的狠角色。我瞧你年纪轻轻,还是少搅合这摊浑水。 时敬之仍是一脸笑意,称呼也更亲昵了:姐姐莫慌,只要告诉我愿不愿即可。 你想当我手下死鬼,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吴怀也不急,背着手看他们在台下交头接耳,目光晦暗不明。 上座上八位护法、护教见自家少教主不动,各个你看我、我看你方才花惊春张口便管二十出头的少教主叫哥,也不知是事实如此,还是有意泼脏水。然而迟疑归迟疑,他们的手也尽数按上武器,整个院子静得针落可闻,气氛绷得死紧。 时掌门好整以暇,继续低声道:好姐姐,我再问两个问题。你们认不认得宿执的脸?若是再见,你们辨得出吗? 这问题问得让人毛骨悚然,花惊春惊疑不定道:历代教主才看得到画像,但宿教主气度非凡,哪怕蒙面遮眼,我等也不会认错。 吴怀不急,曲断云却懒得看这闹剧。他指尖点着桌子,话语依然开朗有理:赤勾之事,我太衡无意插手。只是为一己之欲叛门,实为武林最下作的行径。吴教主若需帮忙,直接开口便好。 花护法啐了一口,冷笑:看来太衡也是瞎眼捂耳的懦夫,曲大掌门一路走来,没瞧见这人干的屁事吗?说是维持正道,这都维持成墙头草了。 曲断云竟诚恳地瞧向她,言辞真诚:百年来,赤勾掘人坟墓,盗窃明器。同时豢养杀手,做人命交易。不知在这魔教之中,花护法要我护什么正道?你们为恶之时,不想我等插手。如今狗咬狗,又希望我等匡扶正道? 许璟明坐在离他不远的的地方,深以为然地点头。看到这刺激的突发变故,他的好奇与兴奋明显多于紧张。 花惊春噎了一下,回应的语气尖利起来:既然曲掌门如此嫉恶如仇,何苦和我赤勾沾染关系?直接你死我活岂不痛快? 无论于西北,还是于江湖,赤勾都有必要延续。曲断云看她的表情里多了点微薄的怜悯。花护法不必再胡言乱语,还是早些收手为好。 好一个引导,尹辞用余光瞧着曲断云。 此人不是伪装的天才,就是真心实意相信自己的想法。刚才那番话,曲断云的话实在有理,可其中偏偏夹杂了不少引导式的结论你来我往几句,在他口中,花护法便成了个为一己之欲叛门,满口胡言乱语的疯子。 尹辞手摩挲着吊影剑,深觉自己被自家掌门影响了。又那么一刻,他有些想要把曲断云也打包带走,一同审问。 见对话有终止的趋势,尹辞看向时敬之。他刚想说些什么,时敬之伸出爪子,轻轻挠了挠他的手掌心。 阿辞,我们玩个有趣的。他欢天喜地道,我晓得你的想法,不过比起劫走曲断云,我有更好玩的主意。 时敬之遥遥指了指吴怀搁在古鼎边的面具。少教主取下面具是固定流程,那面具也是按宿执的面具仿的,与画中一模一样。 阿辞,要不要试试死而复生? 与此同时,吴怀那暴风雨前的平静也到了尽头。看到花惊春没有半点服软的意思,他捏捏眉心,将扫骨剑一横:都杀了,不用审。 撤面具露真颜,祭宿执求平安。敬看客宣天下,一杯酒乱黄泉。 时敬之不知何时跳到院落一侧的屋檐上,宿执画像的正上方。他的傩面斜斜推到脑袋一侧,露出那张妖异漂亮的脸。时隔多日,药到病除旗被风吹起,旗上的掌门玉坠随旗摇晃。时敬之一头长发随风飘摇,配上四处乱飘的死人烟,妖气更重了几分。 吴怀,你一杯酒乱黄泉的酒茶还未喝,不能算赤勾教主吧。就这样直接下死令,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看到时敬之那张脸,吴怀只是怔了一怔,没有露出太多震惊,显然识得时敬之。曲断云从座位上站起,当即出了剑。他眉头微皱,脸上的平和稍起波澜。 许璟明没能沉得住气,惊叫道:是你 时敬之半蹲在屋檐上,无视了大呼小叫的异母兄弟。他一双眼居高临下扫遍全场,看过一张张仰起的脸。 吴怀将扫骨剑一指:下来,本座不喜抬头说话。我赤勾之事,与你枯山派何干? 时敬之并未掩饰身上的邪气,他目光锁住吴怀,大笑:自是无关,那又如何?本掌门此番前来,一是要你赤勾的宝贝,二是要试验下我在那纵雾山得的法宝。 他伸手掏出那枚玉眼球,在手中不以为意地抛接。 方才他现身,根据院中人的反应,他自是筛去一批人。如今玉眼亮相,又能筛掉一批迟钝如许璟明,脸上只有惊异、戒备与不解,大部分人与他反应相同,最多添些贪婪。 这些人都可以排除引仙会探子的嫌疑。 恋耽美 送神——年终(109) 玉眼珠起起落落,时敬之玩够了,将它往手心一攥:这可是个好东西,只要条件合适,能把死人拉回阳间呢。 他声音混了内力,很是响亮。 我想了许久,阎不渡乖戾危险,空石那和尚恐怕不会放过我这狂徒。要说召唤魂灵,还是宿执合适。配上这个场合,想想就有趣得很。 院落中霎时间一阵骚乱,宾客还好,赤勾众教徒顿时乱作一团。死水成了沸水,嗡嗡的议论之声把响个不停的骨铃都盖了过去。 宿教主能复活?! 都说枯山派在纵雾山得了宝,果然如此 鬼墓里奇诡之物遍地都是,若那真是阎不渡留下来的邪物,的确有可能 什么邪物!当初阎不渡得了视肉,肯定也连带着取了别的仙物! 连亲自带他们前来的花惊春也被唬住了,眼睛直盯那颗玉眼珠。阅水阁的人几乎发了疯,刷刷记录声不绝于耳,撕纸声此消彼长。方才的小骚乱终于酿成大混乱,赤勾教徒们忘了地上的尸体,一个劲儿朝时敬之的方向挤去。 只有吴怀、曲断云的反应与其余人有差异。吴怀一脸漠然,曲断云脸上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一闪而过。他藏得很好,但没逃过时敬之的双眼。 这两位想必对这玉眼珠有所了解。 时敬之微微一笑,并未点破。他唤起阳火,装模作样地以血覆玉眼。这点材料自是不够驱动玉眼上的术法,却足够装装样子。 术法启动的气势扫过,时敬之散出阳火,被罡风卷得四散。阳火火星比寻常火焰猛烈得多,死人烟登时燃起大量烟雾。 漫天骨铃齐齐震动,嗡嗡作响。烟雾被风卷散,画卷之前当真多了一个人。 那人长发披散,穿着赤勾礼衣,脸上覆着面具。他不发一言,只有气势四散开来。那气势重若千钧,当即压得众人抬不起头。 尽管不见脸,单看那风姿与气势 宿、宿教主!花护法罕见地磕巴了一下,她瞪大眼睛,连时敬之的身份都懒得追究了。 她怔怔看着画卷前的人,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百年过去,赤勾教徒对宿执的崇拜没到疯狂的地步。如今传奇现于眼前,那份亲切激动之情却也抑制不住。不少胆大的年轻教徒甚至伸出手,妄图碰触到那百年前的传奇。 此时此刻,尹辞不是很想开口。他安安静静站在原处,被满院目光戳成筛子。 他想过无数重归赤勾的状况,其中绝不包括这一种。天晓得时敬之脑袋什么构造,竟能瞬间想出如此阴招。这法子好处很明显时敬之与玉眼从天而降,院中若有引仙会的人,反应很难作伪。 坏处也有,尹辞身为死而复生的幽魂,既不能见血,也不好被人碰触到。 很难做到,尹辞心想。不过正如时敬之所说,着实有趣。 装神弄鬼!吴怀率先向前,径直刺出扫骨剑。 召回亡灵荒谬绝伦,时敬之与花惊春一路,这八成是提前安排的。 人倒找得合适,他学了许久宿执的姿态气势,都不及此人模仿得像。可惜装神弄鬼只是装神弄鬼,只要他出手,这场闹剧便会不攻自破。 吴怀出剑极快,剑式灌满杀意,而那宿执双指一并,一个旋身,竟把他的剑刃稳稳接在指间。 原来如此,仿的是扫骨剑。尹辞叹息。他保持身为宿执时的习惯,将声音微微压低。仿得不错,可惜本座不太喜欢。 不知真假的宿教主与新任教主对上,赤勾的人手顿时约等于无。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插手。 吴怀果然是高手,一剑不中,他也窥得了尹辞的底细。只见吴怀蹙起眉,声音里多了点儿动摇:你没有内力? 他尽全力抽回剑,摆出全然的防御姿态。没有内力不稀奇,年轻高人也不算太罕见,要说没内力的年轻高人,那就少之又少了。 尹辞冷哼一声,从台边的尸体上随便拔了佩剑,并未答话。 他完全没有与吴怀谈天说地的心思,直接挥剑而上。剑式一出,登时又引发众人一阵惊呼。 扫骨剑!那是扫骨剑! 真的是宿教主! 这一回,原本半信半疑的人也开始脑壳发热。大允建国已久,以天下之大,还没听说过谁家教主复生过。 花惊春缓过劲来,她脑袋灵光,当即朝剩余几个护法护教扯开嗓子:宿教主都显灵了,你们还要护着那冒牌混账吗? 没人知道时敬之如何召回了死人,可无论是那份气度,还是繁杂至极的扫骨剑,都不是能作假糊弄人的。上座的八个人呆成各种姿势的木鸡,没人敢下场帮助吴怀。 花护法趁机转过身,冲狂热的教众们扬起手臂:吴怀残害乡里,伪造血脉,证物也是假货!今日我循规而来,只为赤勾神教千秋万代! 宿教主今日显灵,是我赤勾之福! 吴怀那边完全不敌尹辞。他的剑式本就脱胎于扫骨剑,哪像有朝一日还能遇见剑招祖宗。他的一招一式尽被尹辞看破,可以说毫无还手之力。 吴怀相当识时务,他也放开嗓门:全是那女人的花招!曲教主,太衡志在匡扶正道,你还要看到何时?! 这分明是求助。 一先一后话音落地,吴怀与花惊春的目光短暂交汇,又匆忙移开。 曲断云毫不含糊,他秉承擒贼先擒王的原则,直冲时敬之而去。时敬之假模假样地捏着玉眼珠念念有词,不慌不忙。曲断云长剑刚到,就被石剑与短刀齐齐拦住。 这姑且算我们掌门。苏肆同样头戴傩面,笑嘻嘻道。要是磕了碰了,月钱又要少。 闫清震惊地转过头:阿四,你没月钱。 榆木脑袋吗你,只是个比方!苏肆龇牙咧嘴。 任是曲断云再怎么少年英杰,也无法一口气应付两个强敌。两人武器一短一长,一轻一重。剔肉刀着实阴险毒辣,慈悲剑却刚正沉重。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混在一处,曲断云打得脑仁发痛。 许璟明则大喝一声,前去帮助儿时友人。他武功算不得一流,凭着一条命比江湖草莽金贵,光是在那杵着,也显得格外碍事。 不愧是倾国之祸,你还真是去哪哪乱。召唤魂灵的法器都到了手,我看你是要翻天!许璟明扇子一收,气势汹汹道。 时掌门嘴上胡编乱造的咒语没停,没耽误他翻白眼。他继续无视许璟明,灵巧地躲开曲断云的进攻。 终于,脚下一声痛呼。 吴怀被尹辞一剑削去左臂皮肉,原本如仙的样貌登时狰狞。他声嘶力竭地下命令,却无人遵从 见了宿执的标志性剑法,赤勾众人再不疑有他。教徒们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他们半跪一地,直接朝即位台上行起了礼。鸡飞狗跳的即位仪式到了现在,才第一回 有了盛大仪式的模样。 吴怀自称宿家血脉,剑也是宿执的剑。现在宿执都在眼前了,宿执不认同这继任者,血脉、扫骨剑的真假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见过宿教主的呼喊此起彼伏,渐渐汇为一处,震得时敬之脚下瓦片发颤。 可你们宿教主是我的,他不无得意地想道。 只有太衡一行人还在奋力接近尹辞,可惜势单力薄。他们正和花护法带来的队伍对上,半步也前进不得。 尹辞一剑将吴怀钉于古鼎之上,这才再开金口。他转向继续呆如木鸡的八位护教、护法:那扫骨剑是假的,这也看不出来么? 随后他漫不经心地补了句:这剑好歹是本座自己设计,花逸亲手所铸。当年见剑如见人,现在我只瞧见一群把鱼目当珍珠的蠢物。 教、教主 时敬之听了几耳朵脚下的动静,终于止住念叨。他由着闫清、苏肆挡在跟前,冲曲断云笑吟吟道:曲掌门,这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我这弟弟,劳烦阁下一路照顾。等你们回了弈都 他的笑容有些扭曲。 代我向国师大人问个好。 第122章 孙妄 就在仪式院落打得如火如荼之时,沈朱终于破开了藏宝库的第二层防护。 乌疏软甲被个木刻架子支着,摆在第二层较为显眼之处。它由细细的金属丝编织而成,通体乌黑,泛着黯淡的柔光。哪怕穿越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光阴,上面仍旧一点锈迹也无。 沈朱终于卸下人前游刃有余的模样,失魂落魄地盯着它看了会儿。 可惜时间有限,她没允许自己放松太久。沈朱很快收了情绪,小心撬开琉璃罩。她当即换下身上的盘丝软钢甲,将乌疏软甲穿上。钢甲被漆成墨黑,比乌疏软甲沉重许多。但往木架子上一挂,打眼看不出太大差异。 做完这一切,沈朱才整好头发,奔赴仪式院落。 她并非真的关心赤勾教存亡,只是赶回去的时间越早越好。先不说离开越久越可疑,要是趁早帮上时敬之的忙,她说不准还能借着功劳,将时敬之糊弄过去。 最好的情况,花惊春计划顺利,制住了吴怀。最糟的情况,也莫过于计划全盘失败,一众人树倒猢狲散,乱成一锅粥。 可怜沈朱赶到现场,发现场景与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赤勾教徒们整整齐齐半跪在地,吴怀被一把长剑钉在古鼎上,不过没被伤到要害。一个戴面具、穿礼衣的男人立于吴怀身前,就像是从宿执画像中走出来的一般。 画像上方,屋檐之上。时敬之、苏肆与闫清三人一边,曲断云、许璟明一边,两两相持。花惊春反而是状况最不紧张的,她只是带人立于场中,随时准备按下想要协助吴怀的人。阅水阁那边笔墨齐飞,早已陷入疯癫记录的状态。 沈朱:看来她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 时敬之察觉到了回归的沈朱。他微微侧头,目光在沈朱身上一触即收。随后他调整好表情,再次瞧向曲断云:上回曲掌门不是挺热情吗,这回怎么理都不理本掌门? 时掌门嘴上调笑,心里已然确定了九分有余。短短一句话,他一把摸到了对方的底儿。 【我这弟弟,劳烦阁下一路照顾。】 引仙会是个松散组织,最爱广结天下有能之士。曲家家大业大,曲断云被拉拢过也不奇怪。但时敬之是皇子一事,普通成员定然没资格得知。 时敬之在宫内察言观色二十余年,哪怕只是瞬息,他没放过曲断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曲断云并没有吃惊或紧张,显然早已知晓此事。 【等你们回了弈都,代我向国师大人问个好。】 这句话,已经不算是刺探了。 不愧是枯山派时掌门,比传言中的还要狡猾三分。曲断云不傻,深知自己已经露了破绽。他没再演戏,光明正大地承认道。 许璟明脸上闪过一丝迷茫:你们在说什么? 结果他这厢还没迷茫完,陡然后颈一痛,双眼一黑。曲断云叹了口气,收回偷袭的手,头也不抬道:是我小看了你。 他的语气平静至极,毫无阴谋被发现的心虚味道。 时敬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曲掌门不如来我派吃盏茶水,好生聊聊。要是曲掌门不愿,我等只好强请了。 时掌门显然不觉得三打一是什么丢人事。尹辞料理完了吴怀,上来四打一也蛮好。 曲断云轻笑一声,像是早已料到此手:我知道时掌门想问什么,阁下的吐血之症,除视肉外无药可医。不过视肉此物,在下可不会拱手让人。 时敬之脸上的笑容闪烁了一下,渐渐冷下来。 曲断云索性收剑,目光里甚至多了些许怜悯:聪慧如时掌门,理应看得出。关于你的病症,在下并未说谎。 曲掌曲兄如此爽快,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将那百年大业也说给我听听。 百年大业? 这一句却不知戳中曲断云哪个心事,他拉下脸来。 这事谁都该问,偏偏你不该问。与其操心这些事,时掌门还是先活过今年吧。 时敬之到底不是省油的灯,他摸摸下巴:那只能劳烦曲掌门随我们走一趟了。 曲断云朗声笑了片刻,又上前一步,仍是剑眉星目、正气凛然。单看这场面,仿佛时敬之才是作恶的那个。 多亏你送上的宝图佛珠,太衡离那视肉只有一步之遥。我已将命令传达下去,将其宣告天下前,须得我这掌门的首肯。要是我因此遭歹人毒手,视肉还是不要现世为好。 曲断云右手掌心向上,虚虚一握。 时掌门,你的性命可在我手里。你若硬来,视肉所在区域会被炸为飞灰。 闫清闻言看了时敬之一眼,眼中满是担忧。苏肆则拿腔拿调:好一个太衡掌门,你明明比那吴怀更适合赤勾! 曲断云冷哼道:我太衡除魔卫道数百年,人有人的待法,妖邪有妖邪的待法,曲某无愧于心。 苏肆磨了磨牙,刚要上手,便被药到病除旗拦住。他一句软骨头刚溜到唇边,又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无他,时掌门的笑实在有点吓人,仿佛兑了粘稠蜂蜜的鸩酒。 多谢曲掌门赐教。时敬之欠了欠身,语气十足真诚。 曲断云被那笑骇住,险些后退一步。他见时敬之散了戾气,便伸手扶住昏迷的许璟明,眼看着要下屋檐。 掌门,不追吗?苏肆异常乖巧地发问。 闫清还在担忧时敬之的身体状况:你病得那样重?万一咱们拿不到视肉,那可如何是好。 无需惊慌,不到翻脸的时候罢了。 时敬之动作一顿,语气笃定。 曲断云的确没说谎。可他不是真神仙,哪晓得世间万事兴许有别的解法,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只有视肉才能救命的说法反而比较奇特。 瞧那态度,曲断云似乎对时敬之有所不满,没必要顾及时敬之的情绪。要是国师想要视肉,曲断云的说法理应是视肉已经到了引仙会手里,你完了。他更无须坦言只有视肉才能救你的命,哪怕直接拿视肉威胁,时敬之也不会轻举妄动。 恋耽美 送神——年终(110) 曲断云言辞之间,分明认定时敬之还有机会得到视肉,甚至在有意无意地刺激他的竞争之心。明明怎么看,占优的都是曲断云。面对时敬之这么个小门派掌门,曲掌门的态度着实谨慎过头。 就像他知道,时敬之有极大可能夺取视肉似的。 想来阎不渡的视肉也是神仙主动赠予的,这会是巧合吗? 有意思。难不成那视肉,也是欲子百年大业的一环?更有趣的是,曲断云提到百年大业时,没有半点面对受害者的愧疚,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羡慕。 往日时敬之对生欲万般执着,八成会选择性无视这类细微蹊跷。现今本欲满足,他前所未有的冷静。冥冥之中,仿佛有无数双手将他朝视肉的方向推。 越是这样,他越要小心才是。 走,是时候将宿执送回地府了。时敬之微笑道。 屋檐之下。 沈朱只见阳火碎成漫天火星,死人烟再次被风扬起。只是瞬息工夫,那画中人便无影无踪。悄无声息之际,仪式用的面具悄悄回到原来的位置。 台下赤勾教徒还在山呼宿教主,仪式的气氛从未如此热闹。尽管自家少教主还在古鼎上被钉着,教徒们已然陷入狂欢。八位护法、护教交头接耳,不知在商量什么。花惊春拿起吴怀的扫骨剑,径直拆下剑柄,朝众人展示剑柄内的粗糙部分。 不信者可查阅教内记录,剑柄内应刻有赤勾纹样。她的嗓子已经哑了,但她还是全力将嗓音提到最大。这把扫骨剑是假的!宿教主护我神教! 宿教主护我神教!院内赤勾教人士也连带着吼叫起来。赤勾神教千秋万代! 花惊春提着那把假剑,转向吴怀。后者面色意外平静:你要杀我? 懒得脏手,自会有人收拾你。 吴怀笑了,露出沾满血的牙齿,他的声音也不小:死人怎么可能复生,你们那点把戏,骗得了人一时,骗不了人一世。 随后他转头朝向台下:既然你们这般喜欢戏法,本座再给你们变一个 他张大嘴巴,呕出一个比婴儿头稍小的玉球。那玉球将他的嘴角撑得崩裂开来,鲜血四溢。吴怀不以为意,吐得越发利落。玉球后还跟着更细瘦的躯干与肢体,也不知以吴怀的体格,是如何将它整个吐出来的。 那东西貌似一个瘦得可怕的孩童,浑身泛着翠玉似的碧色。它如同初生的幼鹿,在地上抽搐两下,摇摇晃晃站起身,在阳光下慢慢舒展身子。 毫无预兆的,它伸出细瘦非常的双手,把吴怀一提。下一刻,他们在原地倏地消失,如若电光石火,只留下一点扬起的烟尘。 花护法哪想煮熟的鸭子还能飞走,当即愣在当场。一切发生得太快,连时敬之都没能反应过来。 方才振臂高呼的教徒们见了这怪异景象,静寂水波似的辐射而出。不多时,院内众人噤若寒蝉。所有人僵在原处,原本的热闹景象无影无踪。 事情有异,沈朱也没心情管什么借口不借口了,只想立即归队。结果沈朱刚走到时掌门三步之内,便迎面吃了时敬之一掌那一击力道不大,但饱含内力。若她没有穿乌疏软甲,必定内脏粉碎小半,不死也去半条命。 沈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再醒来,已是第二日的夜晚。时敬之正站在她的床前,抱着双臂打量她。尹辞站在他身侧,表情有些无奈。 沈朱动动嘴唇,时敬之没等她开口,面无表情地指指床头药碗:行了,我晓得你穿了乌疏甲。你连骨头都没折,赶紧把药喝了。 你知道了。 藏古物多的地方,总会有着防腐防蚀的药汤味。时敬之指指自己的鼻子,你的动作还是穿了甲的模样,却比以往轻快许多。我还不傻。 沈朱乖乖捧起药碗,药汤苦得她恨不得皱起舌头。 看沈朱喝到一半,时敬之才微微一笑:先前我待人如待物,不指望你有什么忠心。你追查的线索仍属引仙会,此次我不追究,下不为例阿辞,咱们走吧。 他走开几步,特地停下脚步:那碗药,我稍稍加了点料,效果你一会儿便知。如今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袭击你,你我界限划清,记得好好利用。 尹辞并未跟他一起离开:你先去,我还有些事要做。 时敬之也没勉强,自个儿朝屋外走,脚步都带着欢快的味道。尹辞目送时敬之出门,几乎是闪到了床边。他目光扫过沈朱,后者背部立刻发了一层白毛汗。 临阵叛将,我行我素。要你是我的下属,有再充分的理由也得死。尹辞拿起喝空的汤药碗,谈天似的说道。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尹辞的杀意一扫而过,沈朱警惕地缩了缩。 尹辞看了她一眼:放心,这药没毒,只是会让你脸色奇差,看着重伤未愈罢了。不过今日之后,你若再拿他的性命做玩具,下次可等不到他来罚你。 前辈放心,我还想多活两天。沈朱虚弱道,吴怀呢? 还没抓住。尹辞没有回头,直接出了门。 钓起曲断云这条大鱼,他们已然收获颇丰。吴怀的本事无论多怪异,他身受重伤,总会再现于人前。有赤勾的人情在,抓到吴怀只是时间问题。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吴怀暴露的怪异本事越多,对枯山派越有利。 因此吴怀跑了,尹辞的心情反而不错。只是他的好心情止于踏进花惊春房门的那一刻 尹辞刚踏入房门,一颗圆滚滚的物事滚到他的脚边。它滚过石板,发出沉闷的喀喀声。他定睛一看,是颗磨得滚圆的石球。它并非名贵宝石,只是戈壁常见的半透明石头。 他见过它,在那最黑暗的妄想之中,尹辞见过一模一样的石头。 阿辞,你看这泥像 对不住,对不住。下人手脚不利落,时掌门,摔了不打紧吗? 众人的声音如同隔了水,尹辞拾起一颗石头,指尖微微颤抖。他终于抬起眼,孙夫人所做的泥像摔在地上,裂成几大块,里面的内容物散落一地。 一个皱巴巴的小册子,以及十几颗磨成圆球的漂亮石头。它们四散在地上,如同神像的内脏,饱含衰败凄凉之意。 【我收了这么多好看石头,翠翠肯定喜欢。你说是不是,尹大将军?】 幻象中的人站在他的眼前,盔甲缝里塞满黄沙。 尹辞一脸空白,他捏紧手中石球,手骨发出喀嚓轻响。 孙妄。 第123章 扫骨 半炷香前,落神楼。时敬之的情绪相当不错。 花惊春并非食言而肥之人。赤勾教甫一安定,她就唤人去取泥像。关于宿执死而复生一事,她聪明地没问。只说吴怀在逃,赤勾之乱算不得尘埃落定,要枯山派几人多加小心。 她换回身为护法的装束,断腿的伤处还散发着血味。吴怀被从赤勾教主之位拉下,花惊春并未表现得如何开心。 你们不想多见见宿执吗?时敬之边等泥像上门,边悠哉喝茶。 宿教主助我们清除吴怀,已是意外之喜。他是真,赤勾如此乱象,我等无颜惊扰宿教主之灵。他是假,时掌门想必自有巧计家有祖训,要在这盗墓窃物的行当久活,好奇心万万不得太重。 花惊春跟着喝了口茶水,面色复杂,不见最初的戾气。 视肉虽为乌血婆追求之物,如今太衡遥遥领先。我神教大势已去,不如温养根本。 此刻,那取泥神像的下人进了门。 泥神像约莫一条手臂高,塑的似是帝屋神君。与源仙村肉神像不同,这泥像造型七歪八扭,无比粗糙,一瞧就是新手所做。泥像上的颜料斑驳掉色,灰败不堪,不见半点美感。 它被放在暗红锦缎中,以木托盘托着,与周遭贵气精细的环境格格不入。光看那样貌,它更该出现在哪个村庄集市上。 太普通了,兴许引仙会在找的东西不是它。 想归想,时敬之还是放下茶碗,靠近细细查看。泥像味道普通,不带半点腥臭。表面凹凸不平,但并无神秘纹样,也没嵌入什么特殊物事。时掌门左看右看,就差把一对招子贴上去。 先放桌上吧。讨都讨了,时掌门没看出半点可疑之处,决定留下再细查。 时掌门没带傩面,一张脸实在惹人分心。那泥像也不是贵重之物,端着泥像的下人只顾瞧时敬之的脸,手一歪,泥像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 嚓。 极细微的摩擦声从石像内部传出。时敬之顿时睁大眼睛,下意识去碰那石像。那下人心里本就有鬼,见这漂亮贵客伸手过来,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退还好,他这猛地一动,泥像彻底歪倒,头朝下砸上地面。 随着咔啦一声脆响,泥像没含糊,啪嚓一声摔了个八瓣。十几颗小石球滚落而出。满地五彩斑斓的石球四下滚动,碎片中露出一本满是褶皱的小册子。 室内众人全僵在原处。 时敬之只听说过佛像装藏一说,泥像装藏通常都装好东西。然而这满地石球,无一名贵宝石,更像是小孩子的玩物。谁想他思索片刻,刚要弯腰捡那本册子,尹辞就走了进来。 恰逢一片狼藉,时掌门深感自己的英明神武之气泄了大半,急急忙忙找补:阿辞,你看这泥像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发现了异常之处。 尹辞平日进门,目光一定会先落到自己身上。被那目光一裹,时敬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舒爽不已。然而这回,尹辞拾起地上的石球,他直直蹬着它,目光里满是骇人的虚无。 正如他们刚结下师徒关系那阵子。 尹辞攥紧石球,呢喃了一个名字。声音又小又模糊,时敬之没能听清,但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头。 时掌门把那册子往怀里一塞,径直冲到尹辞面前:阿辞? 尹辞仿佛没听见似的,没答他也没看他。他只是伸出一只手,缓缓握住时敬之的手腕用的力道极大,手冰得吓人,令人窒息的压抑之气缓缓升腾。 此人状态明显大不对劲。 时敬之眉头紧皱。尹辞反应不像咒法或中毒,分明是被魇住了。 好在尹辞丢魂归丢魂,仍未对时敬之竖起防备。时敬之一咬牙,迅速点过尹辞几处睡穴。他看都没再看泥像,径直抱起昏睡的尹辞:花护法,借贵教客房一用。 落神楼本就是待客之处,客房更不会缺。花惊春为他们准备了一间格外安静的:时掌门可需要用药? 时敬之头也不抬,声音绷得死紧:我照顾他,叫所有人都退下。 等室内无人,时敬之脱下尹辞的傩面。继而从尹辞手心中抠出那颗石球石球磨破了尹辞掌心的皮肉,沾满血迹。 时敬之没有唤来枯山派其余人,而是把花惊春也支开,亲自擦干尹辞手上的血迹。 你当初走火入魔,也没见那般模样。还想为我挡灾呢,你自己倒先出事了。 他拧了块温热布巾,轻轻擦拭尹辞的面颊。尹辞并非主动昏迷,时敬之随时能将此人唤醒只是尹辞那般异常的样貌,时掌门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普通人心神失控,他还能牢牢控制。尹辞太过强悍,要是在此走火入魔,赤勾教怕是在被吴怀毁掉前,便会被此人扬作飞灰。 更别说这里还有众多外人在场,不可能束手就擒。万一真的混战起来,尹辞那不死不灭的体质,怕是第二日就天下皆知了。 时掌门又担心又焦虑,恨不得生嚼手上的布巾。 等尹辞呼吸终于平稳,他才分神瞧了会儿石球。遗憾的是,他没从上头发现任何玄机石球被花惊春一个不落地收入棋子罐,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它们被人涂过香脂,明显被细心保存过。除此之外,它们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石头。 剩下的只有那本册子。 时敬之在屋内四角燃了安心凝神的药香。接着他把尹辞往床里推了推,自己也半躺上床。尹辞状态如同熟睡,呼吸浅而长。他的眉头微微蹙着,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看着有种奇异的痛苦。 时敬之忍不住执起尹辞的右手,吻了吻对方的掌心。 寒凉如冰。 时掌门叹了口气,将尹辞冰冷的右手搁在自己腰腹之上,以体温暖着。他闭上双眼,屏气凝神了好一会儿,翻开了册子第一页。 首先袭来的情绪是失望。 时敬之原以为里面该有工整的字迹,记录这样或那样的秘辛。可这册子仿佛是刚学会写字的小儿写的,字迹拙劣到让人目不忍视、极难辨认。不少墨字还被水迹洇开,仿佛谁将水源源不断地滴上去似的。 时敬之又往后翻了十几页,全是乱七八糟的练字页。一个个歪歪斜斜的细小墨字凑在一起,连起来压根不成句子。 孙怀瑾干哑的声音在他脑中回荡。 【在太祖患病的那些年,孙妄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堂堂九尺男儿,成天蜷着掉泪,还专门识了字,学文人舞文弄墨。】 这难道是孙妄的练字册?时敬之揉了揉眉心。 类似孙妄学字的传说不是没有,作者都将其塑造成为皇帝著文祈福的忠义之人,无一例外。可这要只是本普通字册,孙夫人为何要将它藏在神像之内? 时敬之耐着性子一页页朝后翻,动作慢而轻,生怕损毁了古旧的纸页。 孙妄明显是个聪慧之人,字写得越来越清晰。那些字渐渐排成短句,有了章法。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不知是水渍还是泪渍的浸泡痕迹。 翻到册子中后半的一页,他的手陡然停在半空,连表情都凝住了 【许栎,贺承安,畜生不如。】 【我孙妄,畜生不如。】 这一页只有两句话。它们密密麻麻不断重复,挤满纸页,仿佛某种恶毒的诅咒。 许栎,开国皇帝之名。贺承安,被称为圣人的开国国师。 传言中,孙妄与这二人关系好得如同异姓兄弟,甚至有结拜的传言流出过。忠心耿耿的烈安侯留下如此字迹,时敬之后颈一片寒意。他调整了下呼吸,才翻开下一页。 恋耽美 送神——年终(111) 这一回,时敬之彻底僵在了床头。 在他身边,尹辞做了个长梦。 他孤身一人,立于某处浓稠的黑暗之中。举头无天脚下无地,周围飘浮着他那些或荒诞或离奇的幻想,活像脏兮兮的柳絮。 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有无数张嘴巴对他说话,吵得他头颅要炸开。尹辞忍不住抱头跪地,眼睁睁瞧着己身泥像似的裂成碎片。伴随着石球滚动的哒哒声响,诸多妄想泡沫似的覆灭,只剩下眼前最黑暗的那个他极力无视,抛诸脑后的那个。 四散在妄想中的记忆渐渐归位,刀子似的戳刺他的脑髓。 三百余年前,烽火连天,战乱四起。人人都道天下大乱,仅有允国才有一线生机。 那允国君主姓许名栎,原为一方诸侯。那许栎少年有为,手下有孙妄、贺承安两名干将。孙、贺两人一武一文,守得一方山明水秀。只要能逃去允国,不愁没饭吃。 尹辞原是战乱中幸存的孤儿。一张脸引过许多龌龊之徒。为了自保,他自学了拳脚功夫,甚至护了不少与自己境遇相同的弃儿。听了这传言,他毫不犹豫地带人逃往允国。 有他一路引导指挥,百余弃儿成功入了允国,无一伤亡。此事一时引起轩然大波,许栎觉得有趣,亲自见了这位指挥如神的少年。 许栎当年也就二十上下,一张脸不算英俊,态度却亲切非常。贺承安一身仙气飘飘的素色长衫,他捋了捋长须,笑吟吟地开口。 【此子面容不凡,若假以时日,必成有为之士。】 许栎似是对贺承安信任非常。就凭贺承安那句话,尹辞被当做半个门客养着,甚至得了读书的机会。他带来的孩童也有了饭吃,机灵点的被手艺人挑去当了学徒,憨直的被带走当了下人。 当年尹辞真以为自己撞了大运。 他第一位真正结识的人,便是孙妄。尹辞颇有调兵遣将之才,而孙妄恰是带兵之人。相处久了,尹辞时常去孙家做客。两人或讨论带兵之术,或深夜推演沙盘。 那时孙夫人已然有孕,她总会注视着孙妄,目光如水温柔。 尹辞曾听孙妄炫耀过无数次,孙将军每一件贴身衣物,都由她精心缝制而成。孙妄也没有半点将军架子,妻子日常起居,他非要亲自照顾。孙将军连糖水都要亲手煮了晾好,生怕下人毛手毛脚,把爱妻烫着。 【我是个粗人,绝对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娶了天下最好的女子。】孙妄总喜欢把这话挂在嘴边。 两人伉俪情深,哪怕沙盘推演到最激烈的时候。孙夫人一个喷嚏,孙妄都要屁股着火似的飞过去。尹辞无父无母,乐得见两人相敬如宾、其乐融融。他从无被打断的懊恼,总会含笑等着孙妄回来。 【等翠翠生了,我定让孩子们认你作义父,早点攀上你这根高枝你明明比我小不少岁数,脑袋怎么长的?唉,老子又输了。】 许栎作为孙妄打小相识的挚友,也时不时微服朝孙家钻。贺承安又总会跟在许栎屁股后面,顺带着借住。 四人从寒暄闲聊,到议论天下,相处融洽无比。 可惜孙家大儿没能认下尹辞这个义父。他出生前,尹辞就随着孙妄上了沙场,开始了平定乱世的第一步。年复一年,他在沙场上由少年长作青年,功绩直超孙妄,成了许栎手下第一大将。 好在孙妄向来不拘小节,非但不嫉不恨,反而无视辈分之差,全力当他的副将。许栎也并未因为友人被压一头而不满,待尹辞真心实意,对贺承安这位伯乐更是五体投地。 允国版图一步步扩大,四人的关系也愈发密切许栎广得民心,又有孙妄与尹辞珠联璧合,贺承安算无遗策。四人配合无比默契,肝胆相照,情谊如同家人。 尹辞生来就没了爹娘,在战火腐尸中颠沛流离。如今前有知遇之恩,后有家人之谊,他没存半点私心,一路堪称赴汤蹈火。那时他用兵如神,在兵士间颇有威望。当上允国大将军之时,他也不过二十岁。 众人齐心协力七八年,平定乱世。由孙妄起了头,以贺承安的仙酒为结拜酒,四人结拜为异姓兄弟。 那真是他最为快乐的时刻了。 要说唯一的不足之处贺承安说仙酒有益于人,而他喝了后,却觉得内力有隐隐的流失之相。尹辞特地问过孙妄,饮过同一罐仙酒的孙妄却一脸茫然。尹辞不疑有他,只去贺承安那边瞧了瞧身体,抓了点药。 横竖战争结束,一时的虚弱不碍事。 当年他是何等天真。 尽管面前已是无边黑暗,尹辞还是闭上了双眼。接下来的记忆如同长在脑髓中的网,稍稍扯拽,便带来铺天盖地的痛苦与恐惧。 就在乱世结束,四人结拜之后不久。天下大旱,身强力壮的许栎也突然病倒,水米难进。尹辞霎时忘了自己那点小小的内力之疾,整个人不知所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才刚迁都弈都,就赶上大旱。许大哥病重,这事实在太邪性。贺大哥叫咱们准备祭准备祛邪仪式,他跟你说了没?】 孙妄语气略显僵硬,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向尹辞。 【要吃斋拜神,听说光是准备就要一个月。贺大哥他】 【我这就去找国师。】四人之中,尹辞比谁都抗拒乱世再现。【许大哥还不能倒,别说吃斋拜神,要我以命换命都行。】 孙妄没再说话,眼神无比复杂。如今想来,那双眼里尽是哀凄。 【好。】他一字一顿说道,【我送你去。】 同一时间。 尹辞身边,时敬之一字字辨认着书页上的字,五脏六腑如同结了冰。他的手指拂过粗糙纸张,触觉却仿佛失了灵,什么都感觉不到。 时敬之不再思考此事中引仙会介入多少,每一个丑陋的字都化成一把锥子,朝他的脑仁里直钻。 开国双杰原是开国三杰。 四人结拜不久,贺承安曾私下寻过许栎、孙妄。 他声称尹家小儿运势太盛,恐夺我大允国运。形势正一片大好,许、孙二人有情有义,当即拒绝将尹辞交给贺承安。 贺承安并未强求,只是摇头离开。 不久后,大允迁都。同年大旱,举国上下灾难四起。许栎正值而立左右,却突发怪病,缠绵病榻。与一群儿女的孙妄不同,许栎膝下仅有一个幼子。眼看这大好河山将亡于眼前,贺承安再次拜见。 【并非吾不念旧情,陛下,您需以天下苍生为重。】 孙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火,却被许栎止住。 【那人年轻有为,面容不凡,比您更有帝王之相。一国不容二君,气运盛极而衰,此为天之怒。气运炽盛者以命祭天,方能求得平安。】 贺承安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 【陛下,老朽不懂武,武将不服。孙将军不识字,文臣不认。那人文武双全,若是陛下】 许栎本就满面病容,听到这里,他面色出奇的难看。孙妄当真被气炸了肺,但碍于皇帝在侧,不好发作,只好硬憋。 贺承安直视许栎,点到为止:【哪怕陛下不考虑苍生,也要考虑下自身骨肉啊。】 【净是屁话!】孙妄终于忍不住,出声怒斥。【贺大哥,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出这馊主意?就算我反,尹大将军也不可能反!】 贺承安不答,孙妄火气更盛。 【多灾多难,咱就同甘共苦。因为这狗屁理由要人祭天,这种老天不要也罢!】 【老朽的判断可曾出过错?孙将军,这也是为大允着想。】贺承安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骇人。饶是孙妄纵横沙场多年,还是被那笑容瘆了一下。 于是孙妄一双眼看向许栎,期待挚友应和。而许栎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接话,他咳了个惊天动地,沉默许久。 半晌,许栎终于开口:【孙子序,我记得你三丫头刚出生翠翠身体可好?外面天寒地冻,叫你妻儿来宫内住到开春吧。】 宫内烧了上好香炭,孙妄却如同置身三九严寒。他人虽粗枝大叶,却识得这话背后的杀意。 贺承安适时开口,语气平静无波:【臣去准备祭天仪式。孙将军无需这般愤怒,为保证仪式万无一失,老朽也要以身殉天。继任的学生,老朽已经挑好了。】 许栎双目微红:【国师大义。】 【简直疯了,许大哥,至少想想别的办法!谁家天下没点灾祸,这只是老贺不,只是国师一面之词!】 【还望陛下在西北、弈都各设一法场。尹大将军祭西北,平灾去祸。老朽祭弈都,佑我大允。】贺承安无视了孙妄。 许栎也没有理会哀求的孙将军,他只是望着自己因病枯瘦的手:【准了。】 接下来的字迹,模糊得尤其严重。 孙妄被遣去通知尹辞祭天一事,他挣扎许久,仍是没能说出真相。他眼睁睁地瞧着尹辞被贺承安带走,之后的一个月,他与家人皆被留在皇宫之内做客。 孙妄人在宫中,消息未断。一个月里,许栎出手雷厉风行,开国功绩尽数归于孙妄。各式书本被尽数修订,说书人的故事都被明里暗里调查了一番。 孙妄纵横沙场多年,哪想到了河清海晏之时,反而尝到如此辛酸绝望的味道。 他开始习字,试着将真相书写下来,想办法流传后世。他不想将爱妻翠翠拉入泥潭,有苦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妻子为自己担忧。 讽刺的是,尹辞祭下,西北大禁制成。天灾居然即刻结束,许栎的身体也日渐好转。待弈都祭天将举办之时,贺承安特地拜访过孙妄。孙妄闭门不见,而祭天之后,国师亦不知所踪,似是真的以身殉天了。 孙妄经此打击,一心只想解甲归田,他连折子都写好了,只等递出去。 孙夫人见夫君万念俱灰、不成人形,心痛无比。她没有深究,只道贺承安祭天之前赠了补品,明日炖好,也算与弈都诸般人事来个了结。 孙妄自是同意,还抱着夫人痛哭一场。 然而册子在这一页戛然而止,其后尽是空白。 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妄并未辞官。根据白纸黑字的历史,许栎还是崩于中年,孙妄做了摄政王,为年幼的太子四处征战,平定边疆。 尹辞被祭天,号称以命换命。孙妄的判断没错,贺承安到底说了谎此人不死不灭,如何换命?当初尹辞被祭在西北大禁制之下是他所猜测的那样吗? 时敬之握紧尹辞的右手,将它按在嘴唇上,第一次颤抖起来。 黑暗之中,尹辞终于将一连串不明所以的片段穿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拜神之前,所谓准备一个月的目的。 他进入国师府后,只记得听见一曲刺耳之音。随后他始终昏昏沉沉,只记得嘴里接连不断的仙酒,脖颈上日夜不休的疼痛。他好像被人一次又一次斩下头颅,被酒液呛咳到近乎窒息。每当要清醒之时,又有魔音灌耳,令他动弹不得。 【多存些,满三千数,有用。】 那是贺承安的声音。他的语调中不见惯常的笑意,淡漠无比。 【大人,此人天赋异禀,音律术法快压不住他了。】 【所以才教你们多存些材料。存完之后,我自有安置此人之处。】 终于,呛人的酒浆停止了,彻骨之痛也停止了。彼时尹辞只当那是个模糊的噩梦。先不说他始终昏昏沉沉,人哪有那么多个脑袋拿来斩首?这梦当真滑稽,等他醒来,他定要说给孙、贺听听。 于是他呻吟几声,挣扎着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他的头还在痛,思维生了锈。尹辞试图坐起来,却发现压根撑不起身。他的头刚抬起,就撞上了坚硬冰冷的石板。 手下是冰冷的石头,夹杂着怪异冰冷的软液珠,像是残余的水银。尹辞心中一寒,向上摸去,果然摸到了又一块石板。他以身躯摸清了这个石盒的形状,头脑霎时空白一片。 不知为何,他正躺在一具石棺之中。 这下他顾不得什么噩梦不噩梦了,顿时对着棺盖一阵敲打。可惜除了寂静,他没得到任何回应。尹辞试着动用为数不多的内力,结果连内力都半分不剩,他连个石渣都削不下来。 这就是孙妄口中的祛邪仪式? 第一日,他想,这或许是友人们的戏弄。 挺过这一天,他们便会打开盖子,瞧瞧大允第一猛将惊慌的模样。 第二日,他想,这或许是某种以命换命的祭祀。 若是能换得许栎平安,河山稳固,自己死也值得贺承安年岁已高,孙妄拖家带口,他亦愿意为他们而死。他只有那么一点儿埋怨,相识近十年,那几个家伙是怕他跑了么?原本他可以洒脱而去,好好告别的。 第三日,他想,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明明米水不进,几近窒息,自己早该死透了。这是现实?还是又一个醒不来的梦境?他大喊大叫,喊到满口血味。他猛掐自己,甚至生生扯下一块血肉。 疼痛从未如此真实明晰。 第四日,他终于开始恐惧。 尹辞一遍遍梳理自己不算太长的人生,试图寻找其中的诡异之处。没有找到,他又试着找到自己的错处这般诡异绝望的情况,得有个缘由才对。 无论是埋在这里的缘由,还是他还活着的缘由。 可他想不出。 第一年过去,尹辞几乎不能再有条理地思考,唯有必须逃出去的念头还在脑海残存。尹辞遍身绫罗,身上没有金属木石,他四处摸索,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工具。 人骨是硬的,他几近绝望地想,人骨如何? 这是他头一回掰断自己的左臂。鲜血四溢,皮肉相连。他费了很大力气撕咬血肉,才得以剥离骨头,继而以骨磨石。 也许自己已经疯了,尹辞心想。毕竟就连新的左臂即刻长出,也无法让他多出半分惊骇。 石棺不知被谁撬过,留下一点缝隙。水银渐渐消失,各式虫豸来了又走,帮他把腐肉与骨屑吃去,使得石棺不至于被骨渣塞满。尹辞从未停下,日复一日用臂骨削磨石壁同一处。 得逃出去,他麻木地想。 尹辞一次次撕下左臂,动作越发熟练。不知过了多久,他可以单凭手指使力,便能把皮肉剥离,只留下方便使用的骨头。 必须得逃出去,找到一个缘由,一个答案,或者一个结束。 除了这个念头,其余记忆几乎成了浆糊。剧痛伴随着人骨磨石的摩擦声,从未停歇。黑暗催生无数幻觉,尹辞渐渐生出无数妄想,借以逃离现实。 直到第一声啪嚓声响起。 恋耽美 送神——年终(112) 厚重的石棺竟被他生生磨出一个洞。天无绝人之路,破洞之后并非严实的泥土,而是临近一处地下空穴。 尹辞似无所觉,继续顺着破口撬磨石棺。 有了空穴作为抛弃残肢之处,他的效率更快了几分只要石棺有一处破损,接下来的毁坏堪称顺风顺水。日往月来,巨大的空穴几乎被骨骸堆满,尹辞终于磨开了可供通过的破洞。 可惜他已然半疯,尝不出喜悦之情,只知道继续朝前挖。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只剩骨头的双手触到了炽热的黄沙。 几乎将人刺瞎的阳光洒了下来。 他动物似的窝在黄沙之中,一条蛇蜿蜒而至,被他一口咬断,塞入喉管之中。尹辞在茫茫沙海之中行尸走肉似的游荡再之后,便是遭遇沙匪,再遇见那个收留他的村庄。 正如陈千帆所记载的。 而按照陈千帆记下的时间推算,他在那地底石棺之中,至少待了八十余年。 斩首是真的,无尽的黑暗也是真的。尽管他一直将它们当做妄想的一部分,那份恐惧与疯狂却始终藏在他脑海深处,时不时将他推至悬崖边沿。 有些事,似乎还是不要想起来为好。只是一颗石球滚落,他又被迫立于崖边。 【尹卿,朕定然不会负你。】 【好兄弟,就算我死,也绝不会辜负你。】 【老朽定然不负尹将军所望。】 真是笑话。 他准备好了为天下而死,为亲人而死。可他从未准备过那般活着。 无边黑暗之中,尹辞握紧拳头。一切本应冷硬无比,可不知为何,他的右手十分温暖,像是挨着暖烘烘的火炉。一切痛苦依旧,荒唐如昔。然而面对那铺天盖地的黑暗,他失去了走火入魔的冲动 尹辞攥紧右手,缓缓放在心口。黑暗之中,一簇金火在他右手上欢快跳跃。 还不把我弄醒,臭小子。 第124章 难题 时敬之紧紧攥着尹辞的手,在床上蜷起身子。 要是那些恐怖的猜想属实,以往那些古怪之处都有了来由比如尹辞最初什么都不想要的无欲,再比如回莲山上尹辞的失明,以及那盏头颅与手臂纠集成的心魔灯。 再比如二十四年前的聚异谷,强如尹辞,为何会落到走火入魔的境地,又对背叛那般敏感。 时敬之深谙被囚禁之苦,可囚禁他的院落尚有一亩三分地,后院巨树尚能演绎四季更迭。皇帝准他读书,准他修习内力强身健体。他并非触不到人,见不到光。即便如此,二十余年的软禁,依然在他心中留下一片虚无。 尹辞困在西北大禁制之下的时间,绝对不止简简单单的二十年。 册子静静躺在两人枕边,散发出浅淡至极的墨汁味道。 这只是本古册,时敬之不会一开始就照单全信。然而这册子中的荒谬之处,他却在现实中一一找到过答案 军功换人并不简单。尹辞为主将,偶尔会与孙妄分开作战。战役时间、情况均不能出纰漏,需要细细改过。要做到这一步,须得朝廷出手,逐年清除破绽。 而他确实见过存有修改痕迹的冷门书本,改前的时间恰恰与尹辞的记忆对得上。 而根据孙妄的记录,祭天以幕炎石棺、满溢水银封存尸身,下手狠绝。西北大禁制压在上方,源源不断地抽取尹辞的力量。被这样深埋地下,尹辞理应毫无逃脱之法。 花家先祖曾混进兴建禁制的队伍,醒阵时偷得几桶水银倒卖。要是那水银是从棺中抽出的,在石棺封口处留下缝隙也不为怪。 而就是这一点缝隙,给棺中人留下一线生机。西北大禁制之所以还能凭空运转,靠的大概是尹辞当年留下的残肢尸块石棺是世上最硬的幕炎石所造。没听闻地震或人为破坏,尹辞又毫无内力。按尹辞的性子,时敬之只能想到以躯体为器这一条路。 如此想来,西北大禁制效果越来越差,恐怕是丢了尹辞这个源头活水,地下残骸慢慢耗尽的缘故。 全部对得上。 人算不如天算。真实发生过的惨剧,哪怕过了三百年,依旧残余了淡薄的影子。只可惜当年尹辞被人抹去功绩,就此消失,到底无人深究。 看册子中的记载和表述,孙妄完全不知道尹辞不死不灭之事。自己这位祖先只当昔日挚友反目,凭着莫须有的威胁便要功臣祭天,因而痛苦不已。要是晓得尹辞没死,孙将军定然不会心灰意冷、解甲归田。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解释了。以孙妄的性子,不可能闷不做声地背上尹辞的功绩,更不可能转头回宫鞠躬尽瘁。 贺承安的消失也很微妙。尹辞不死之身不像天生,贺承安是如何得知不死之身的存在,又守住秘密悄悄利用的?西北大禁制确实镇守一方民众安居乐业贺承安究竟想做什么?又去了哪里? 不灭之身,百年大计,最终的源头竟汇集在贺承安身上。时敬之脑袋嗡嗡作响,他把脸埋进尹辞的长发,委屈地嗅闻了会儿。 阿辞,他转向沉睡的尹辞,好难啊。 尹辞自然没有回答。 时敬之凑得更近,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身躯。此生积攒的一切苦楚,此刻尽数化为怜惜。他抱紧怀里的人,像是攫住激流中唯一一块浮木,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这根浮木随自己一同沉底。 那滋味甫一出现就深入骨髓,酸甜苦辣化作一处,简直无法言说。 看你刚才的模样,许是分开了妄想与回忆。时敬之翻了个身,撑起身体,面对面俯视尹辞。阿辞吃的苦,我光凭想象都痛苦得受不了。你要是就这样走火入魔,反而也是种解脱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尹辞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可是贺承安那老混账搞出来的欲子,天生不知道放手二字怎么写。 时敬之气势汹汹地咬了口尹辞的鼻尖。 你明明答应我一起看花灯,也说好了要提亲。现在咱俩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要溜之大吉?为师还不如三百年前的旧事吸引人吗? 时掌门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嘟囔了一串:不行,这个不行。 不说那底细不明的贺承安,自己身上可是流了许栎与孙妄的血。万一这一手不顶事,尹辞瞧见他这仇人大礼包似的后嗣,没准真跑了。 一想到这事,时敬之顿时心有戚戚,他迅速把尹辞的衣角系在自己衣角上。随后他清清嗓子,转而深情款款:那贺承安的阴谋传承数百年,你我合力,定能破开当年谜题唉,感觉还是不对。阿辞,我该拿你怎么办? 尹辞眼皮子跳了跳。 时掌门八成不知道,他这一番预演全被尹辞听了个一清二楚。 时敬之点了尹辞几处昏睡穴。要是尹辞继续精神涣散,确实会被牢牢制住。然而今日不同于往昔,有这小兔崽子在身边,就算他想要跃入疯狂的深渊,身后也有千丝万缕的牵挂拉着。 【虽说我许不了你太久无论你是何物,我都会好好地注视到最后。】 时敬之的性命还没个着落,若这就是自己留给他的最后,未免也太过无用。 黑暗一如既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飞蛾确实会被烈焰吞没,可在无边暗夜中,指引方向仅需一簇火光。 尹辞四散的意志渐渐聚拢,外界的声音徐徐回归,就等时敬之主动解穴。结果那狐狸自顾自地预演起合适的对话,活像尹辞是块脆弱的糖酥,轻轻一捏就粉碎了。 尹辞只好听着时敬之从撒娇化为情意绵绵,从义正辞严转作甜言蜜语。枯山派的时掌门一反常态,惯常的不烂之舌活像打了结。时敬之越说越磕巴,到最后,此人甚至哼哼唧唧起来。 诸多愁苦烦闷,无外乎关心则乱。 终于,时敬之嗓子哑了,人也疲了。他哗啦啦翻了会儿册子,最终半个人伏在尹辞身上,声音染了几分恍惚。 我不知说什么好。时敬之近乎绝望地咕哝,我还是怕,怕我死在今年,怕你离我而去。此事水深,我保证不了任何事,但 时敬之说了一半,脸埋进尹辞的领子。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闷闷地补了一句。 尹子逐,我定不会负你。 前三字出口,尹辞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字尊于名,他的字由许栎这位开国皇帝亲自赐下。虽说尹辞年岁最小,其余三人也向来以字称呼他,以表尊重。而就其后种种看来,这份尊重尤其讽刺。 三百多年。 三百年来,这名字从书本上消失,从传言中隐去。它黏连着连天的烽火和无尽的背叛,连尹辞都将它划为妄想的一部分,径直摒弃。 而时敬之毅然决然地将它捡了回来,塞回他的心脏。只是一瞬,记忆终于落了地,发出无声巨响。 尹辞再也等不及那人解穴,兀自冲开了穴道。他伸长手臂,紧紧抱住怀中人的肩膀。时敬之颤抖了一下,继而使足了气力,像是恨不得将面前人嵌入身体。 这句就好。尹辞轻声说道,这句足够了。 落神楼静谧非常,太衡派则人声鼎沸。 曲断云还没来得及回门派,太衡的消息就到了驻马点。那送信的灰鸽没逃过施仲雨的眼,她提前离了沙匪村落,照例截了太衡的消息。 这回的消息惊得她差点弄痛鸽子 【视肉已现,掌门速归。】 那曲断云无疑是引仙会之人,你还要掺和吗? 当众吃了时敬之一掌,沈朱假装与时敬之闹翻,提前回了村子。她反手便把赤勾之乱的内幕卖与施仲雨,就地小赚一笔。 跟着施仲雨能探得太衡动向,她更是不会放过机会。不过沈朱想不通施仲雨一个弃徒,就算晓得消息,也动不了太衡这庞然大物。 她在这瞎忙活什么呢?难不成真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大义? 戚掌门之死,与曲断云脱不了干系。当初金岚他们莫名遇袭,想来也是引仙会给我施压。施仲雨把信件原样折好,放开瑟瑟发抖的灰鸽。 嗯所以呢?姐姐不像快意恩仇之人,难道要复仇不成?沈朱长长地嗯了声,眼珠转了转。 施仲雨怔愣半晌,轻声叹气:断云是我看着长大的,绝非生性恶劣之人。比起复仇,我更想知道缘由若说争名夺利,他衣食无忧,本就被定为太衡掌门。要说心存恶念,他也不像吴怀,得权后并未肆意妄为。 见此人要来老一套仁义之说,沈朱兴趣直降。没等她冷哼出声,施仲雨淡淡地补了句。 所以得了答案,我再考虑留不留他的命。她一身脏兮兮的沙匪打扮,眼神干净坚定。 沈朱顿时来了精神,声音也甜了几分:姐姐有打算了? 嗯。曲断云想玩弄规矩,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姑娘,帮我传个信,我得见时掌门一面。 小菜一碟。不知姐姐打算? 江湖动不了朝廷,各大门派自顾不暇,才使得太衡独占鳌头。视肉之乱还未平定,眼下正是绝好的机会。 施仲雨抹了把脸,手指拂过胸口的逆阳令。 武林最忌一言堂,如此乱象,当择一武林盟主。 第125章 阴谋 苏肆迷迷糊糊睁开眼,紧接着仿佛冰水泼了满头,他猛地惊醒。 四肢还残余着麻酥酥的虚弱感,明显是中毒后的反应。苏肆即刻用尽力气,摸了摸腰间剔肉刀。兴许这刀做得太丑,着实不显眼,无人收走它。 此处黑暗憋闷,苏肆下意识拿出在赤蝎足训练的本事。他猛按头颅各处穴位,强迫自己彻底清醒。 如同从醉酒中醒转,他的记忆一点点拼凑回归。 是夜,时敬之与尹辞去落神楼办事。苏肆懒得再掺和赤勾之事,干脆与闫清留在寻仙居。 此时离吴怀逃出已过一日,无关客商跑了个干净,太衡也正式启程。不过寻仙居并没空下来吴怀掌权后嗜血好杀,为祸乡里。部分赤勾教徒看不下去,因而脱离赤勾。此回吴怀逃窜的消息一出,他们便兴高采烈地回到教中。 据说是花惊春放出口风,称吴怀当权时,叛门皆无罪。不过叛门好歹是叛门,为防止有人浑水摸鱼,这群人被安置在偏远的寻仙居。 比起即位仪式前,寻仙居反而更热闹了。 吴怀败逃,人们尤其开心,少不了拼酒摆席。闫清对饮酒略有抗拒,苏肆则趁机喝了个尽兴,情绪高昂得很。他亲眼见那些酒是某护法从仓库拉来,当众开封的。仅有的那么点疑虑,也被冲天酒香吹没了。 吴怀一条落水狗,现下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哀嚎,哪还会有人为他做事? 结果这一喝,彻底误了事。 谁想他们没药到吴怀,反过来被同样的药放倒了。别说普通教众,四下混乱吵闹,苏肆都没能发现端倪。 谁下的手?都这个节骨眼了,教内还有人支持吴怀? 苏肆按了半天脑袋,药劲还缠缠绵绵不肯离开。他索性在锁骨处开了个血口,鲜血与疼痛双管齐下,他才缓过劲来。 他身下压了不少人,有些人已经停止了呼吸,身体变得冰冷僵硬。周围弥漫着一股植物腐败的气味。 苏肆认得这气味。他们不知被塞到了哪里的地窖,窖内屯了积气,能无声无息之中取人性命。配合上令人昏睡的药,再强的武艺也能被杀于无形。 若不是苏肆在赤蝎足受过抗药训练,提前醒来,此次也在劫难逃。 苏肆后背霎时一层冷汗,他摸出了个火折子,果然如何都点不燃。然而就在他打算摸黑逃脱时,一点温润光辉刺入他的眼睛。 苏肆闭气接近,发现那是把吊有夜明珠坠子的折扇。折扇柄触手细腻温润,妥妥的上等货色。苏肆眼珠一转,顺势把那扇子主人也扯出来,决定给自己当个备用钱袋那人真气充足,但不算上乘,绝不是什么高手。拿人情换黄金,岂不美哉? 带着美好的梦想,苏肆一通掐按,可算是将那人弄醒了。 那人身上也散着酒气,见状惊恐不已。他也不顾嗓音嘶哑,破锣似的开口:你你 恋耽美 送神——年终(113) 你什么你,叫恩公。苏肆低声道,此处积气太重,不宜久留,咱们得快些逃出去。 那人似是见过大场面,并未惊慌太久。他迟疑了片刻,便随苏肆一同踉跄站起。夜明珠当不得照明,苏肆继续在暗中摸索。偶尔将身边人当个人梯。没过半炷香,他还真寻到了一处入口似的小门。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噩耗,越靠近微微通风的小门,火油的味道就越发清晰。苏肆一边用剔肉刀撬锁,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 靠近地窖口,那人的呼吸也舒畅了些。他依旧哑着嗓子,半天才出口一句:谁干的? 还能有谁,吴怀的人呗。把这么些人劫走,赤勾没能立刻发现,叛徒怕是没摘干净。苏肆咯吱咯吱动刀,不过这做法太拖泥带水了,我看咱更像被当了人质。 那人沉默不语。 苏肆当他害怕,继续絮叨:莫慌,人多不好运,咱们一准还在赤勾附近。我兄弟发现我不见了,一准来找我。他是天下第一大愣子,肯定不会轻易妥协你小子是个有钱人,找你的人少不了。 我 嘘! 苏肆断了地窖门的锁,却没第一时间逃脱。他细细倾听外侧声音,果然听到两串脚步声。其中一串属于青年男子,脚步虚浮,貌似受了重伤。另一串属于女人,两只脚一重一轻,明显是个瘸子。 我一人来了。女人开口,果然是花惊春。你把兄弟姐妹们放了,看在往日情分,我姑且饶你一命。 另一个声音相当虚弱:饶我一命?说得真好听。枯山派那群畜生呢? 枯山师徒正在落神楼休养,他们不晓得此事。吴怀,我再说一遍 可笑。吴怀咳嗽几声,你当真什么都不懂。若非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老仆给你藏下钩子?既是活下去了,为何回来? 你坏我赤勾名声,我还要感谢你不成? 吴怀沉默了会儿,驴唇不对马嘴地接了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赤勾此回必定要亡,亡于我手还干净点。 怕的是巢还没覆过来,就有软蛋急着蹦下去。此次赤勾选头活驴上位,也定然比你有作为。花惊春不吃他这一套。百年多的门派,你说亡就亡?当年我就不该 不该支持我入引仙会吗? 你我约好,你去结识大人物,赚些钱财。我留在赤勾,兴盛神教。反正墓越挖越少,不如变换方向。再过百年,我赤勾必能上堂堂正正的一席之地,大家也都有好日子过。 花惊春目眦尽裂。 结果几十年不见,我等回个怪物。当初见到你这位少教主,你可知我 孩童之约,怎会作数?随机应变才是存活之道。 吴怀漫不经心地打断了她。 劫掠乡里,等赤勾完了,教众也能分点钱续命。落到陵教那个下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至于那群愚民,早死晚死都要死,我只是先行下手罢了。我原以为你能明事理,到底也不过愚妇一个。 他的声音渐渐虚弱,其中笑意却越来越盛。 天地间人命如草芥,你还在这为草芥称斤约两。轻重缓急分不清,可笑,可笑。 苏肆心下一凛,他心下闪过无数计算,下一刻便出了口:花护法快逃!他根本没想谈判! 用你小子说!花惊春不分青红皂白吼回去。 随着她的吼叫,更多脚步出现。那些脚步声音轻得很,听着像是赤蝎足的步法。 胜券在握,花惊春声音冰寒:我还以为你能有点漂亮借口,到头来只有一通疯话。来人,把他给我这什么?! 听到这声惊叫,苏肆按捺不下去,抬手就推地窖门。谁知那门明明被他撬了个彻彻底底,如今却纹丝不动,仿佛有座山岳压在上面似的。 一门之隔,外面惨叫不断。 更多火油顺着缝隙淅淅沥沥滴下,一股热度扑面而来。苏肆头皮一炸,再次用那剔肉刀切割缝隙。然而那刀刃触到了颇有韧性的物事,而后仿佛被什么攥住。苏肆好容易才将刀子抽回,刀刃沾满碧绿的草木汁水。 上有烈火,下有积气。等仅剩的空气耗尽,甭管有天大的本事,人都得死在下面。 苏肆红了眼,他使出全身力气,猛击地窖门。刀柄上的山鬼花钱沾了血,在火光下摇摇晃晃。火焰越来越盛,窒息将近,苏肆眼前一片朦胧 咚嚓。 整个地窖门被整个击碎,滚热的空气灌了进来,苏肆好歹找回了呼吸。他迷迷糊糊抬头,只看到一个被包得滚圆的草人。 苏肆的剔肉刀差点顺势刺出去。 阿四,是我!熟悉的声音顿时传了出来。 闫清力道甚大,剑式隐隐有见尘寺之威,正克这些碧绿细丝。他以剑风扫开火焰,随手抓过一个赤勾教教徒,按在慈悲剑上。石剑顿时重如千钧,瞬间压碎地窖小门。 苏肆连忙抓住闫清的手,奋力爬出地窖。 光看此处建筑,明显还是赤勾教的风格。然而天上摇摆着不少细丝,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罩子,竟将火光与浓烟全都隔绝在内。细丝之外星空闪烁,一片昏暗静谧的景象。花惊春正费力对付那些个细丝,连赤蝎足的杀手们都被困在原处。 吴怀站在草毯似的细丝之上,嘴角还带着被撑裂的伤口。那伤口被火光一映,像极了诡异的微笑。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众人,目光里分明带着淡淡的怜悯之意。 火舌舔过细丝,空气中的草木味道浓郁非常。看这阵势,是要将所有人烧死在这里。 作为一场小小的复仇,吴怀未免太过大动干戈。 苏肆想归想,手上毫不含糊。他当即刀刃乱舞,断去闫清身上纠集的细丝。就在他转过头,打算把自己新捡的钱袋拉上地窖时。火光一闪,三人都愣在原处。 许璟明呆呆地站在地窖口下,目光复杂。 原来如此,苏肆握紧剔肉刀的刀柄。 按照引仙会的做派,吴怀本就是来解决赤勾教的。任其衰亡是解决之法,让皇亲国戚殒命教中,亦是解决之法。 寻仙居里那些赤勾教徒,个个都是反抗精神强烈的刺头,留着后患无穷。把他们和许璟明一同解决,顺便引来花惊春,正好一网打尽花惊春与这群人一死,赤勾最有血性的人就此消失。许璟明完蛋,赤勾定然会被朝廷针对,走上末路。 吴怀自知不是枯山派的对手,他并未赌气针对时敬之,而是特地将其排除在外。好一手计谋,苏肆咬牙切齿。时掌门远在落神楼,等那狐狸意识到不对劲,俩下人怕是跟黄花菜一起凉透了。 似是察觉了苏肆的怒气,吴怀扫了他一眼。看他的表情,此人完全没把枯山派两个下人放进眼里。 花护法,念在你我情分,我让你尝了一天胜者滋味。吴怀叹息道,可惜剩下那八位护法护教,大多年事已高。有乌血婆的例子在前,还是有人识时务的。 混账 只要抽走一片木头,桶就装不得水了。你猜下一位教主,会不会让赤勾昌盛起来?忤逆天意,最终不过是徒劳。 花惊春倒在细丝之中,胸口愤怒地起伏。细丝顺着她的眼鼻耳口直钻,疼痛之下,花护法说不出长句,只是吐了口唾沫。 狗屁天意,去他娘的引仙会。 说罢,她艰难喘息了会儿。一大团细丝在她面前纠集成团,结成那日吴怀呕出的小玉人。那东西歪头看她,脖子扭成一个明显非人的角度。 这无疑是要下杀手。 花惊春冷笑一声,似是启动了什么。一片耀眼白光亮起,尽管被细丝罩子拢在这一亩三分地,仍是唬住了那些张牙舞爪的细丝。 枯山派的,走!她高声道,用不着你们救人,给我把这屁事传出去! 有人在面前遭难,闫清自是没有趁乱逃跑。而让他意外的是,苏肆也还在原处。 苏肆愤怒的表情渐渐消失。他深吸一口气,把闫清护在身后。他五官本就明丽,搭上懊丧的表情,看着有些可怜。 你害赤勾就害赤勾,恨枯山就恨枯山,干嘛把我们牵扯进来?他悲伤道,我俩只是下人,就算死个两三遍,掌门也不会往心里去。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苏肆做出伏地祈求的模样,顺势走近几步。花惊春双目冒火,一张脸写满恨铁不成钢:懦夫! 你瞧见那些怪东西了,跑不掉怎么办!说不准你把我们当诱饵,就为引开他的注意! 苏肆答得理直气壮。而他一只手背在背后,对闫清做了几个手势。 吴怀果然被这争论分了神,然而只是一瞬,闫清忽然挥动手中石剑。 剑风四起,扯断无数细丝。那剑风直直劈中苏肆,苏肆忍着疼痛,顺风而动。剑风加脚力,他刹那间越过那怪异玉人,下一瞬便到了吴怀面前。 剔肉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径直划开了吴怀的喉咙。 爷爷才是少教主。苏肆露出个十足的冷笑,来,请你尝尝真正的扫骨剑。 第126章 齐聚 许璟明刚从地窖口爬上来,看到外部景象,他硬是把自己摔了回去。 地窖门粉碎,地窖内还是憋闷得很。火油带着火焰往地窖内流淌,没有火焰的地方,碧绿的细丝四处蔓延,景象宛如地狱。 窒息加药劲,许璟明昏昏沉沉,头痛如针扎。 他本该坐上那无比安全的法器轿子,被容王府高手牢牢护着。如此随曲断云穿越风沙,安稳回到山清水秀的弈都。如今借着火光一看,身下人堆全是赤勾教徒。太衡明明昨日就离了赤勾地界,怎么又绕回来了? 结合上外面的糟糕局面,许璟明再迟钝,也晓得有人想要他的性命。他只是喝了几杯小酒,就被浑浑噩噩地抓到此处,差点和一群刁民合葬。 曲断云理应来救他。 可无论匪徒用了什么手段,正是在曲断云眼皮底下把他掳走的。许璟明摸了摸还在刺痛的后脑,面色有点阴沉。 是了,他昨晚喝酒是因为开心太衡得了视肉,无异于他本人得了视肉。他只需将仙物拿到手,献给皇兄,这桩闹剧也算到此为止了。 然而皇帝对仙道冷淡非常,自己在这个节骨眼死在赤勾,皇兄更不会主动对视肉出手。如此一来,不仅能让赤勾就此退出视肉之争,视肉会顺理成章地变为太衡之物。 好个一箭双雕。 想想这一路,曲断云对他的态度也是不卑不亢,没有半分亲近融洽之意,标准到像是应付公事。都说曲家人正直非常,可他真的能信任曲断云吗? 许璟明满脸焦黑的脸抽了抽,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又开始扒地窖口。 堂堂大允王爷,就算死,也该死在绫罗金玉之中。要是被人烂白菜似的丢进地下,和一群脏臭汉子烧成一堆,他许璟明也无法瞑目。 容王殿下偏激傲慢,胆识还是不逊于人的。许璟明再次跃上地窖口,握紧手中折扇。结果他这一出来,正对上吴怀被苏肆豁开喉咙。 赤蝎足和花惊春全被细丝缠得结实,闫清和苏肆身上也挂着不少,但它们没能影响苏肆的动作苏肆下手极狠,一把刀豁开了吴怀半个脖颈,没给人留下半点活路。 然而并没有多少鲜血涌出。 无数碧绿细丝瞬间封住伤口,吴怀吐出几大口鲜血,抬起一双充血的眼。他再开口,声音带着刺耳的刮擦声。 少教主?就你?他嘶声道,本准备结果花惊春的玉人也闪回吴怀面前,摆出防御的姿势。 一击不成,苏肆并未慌乱。他双眼紧盯吴怀的脖颈割喉之伤只是被堵住,并未快速愈合。吴怀的死是早晚的事,他只是在靠细丝强撑。 拖延时间吗? 苏肆舔舔沾了血的嘴角,笑得越发明艳:正是爷爷我。可惜扫骨剑我找人弄断重磨了,这刀柄上还有赤勾刻印,花护法总该认得。 花惊春: 她一时不知道该感激此人,还是该把他和吴怀一起弄死。 不过比起这些乱七八糟的外物,还是直接打来得快吧。 苏肆抬手一扔,剔肉刀不偏不倚到了许璟明手里。 容王殿下,听说你敢跟着下鬼墓,总得有点拳脚功夫。喏,拿它防身你要死在这,我们又会惹上麻烦。 说罢,他没等许璟明回应,赤手空拳冲向吴怀。闫清似是与他心有灵犀,剑风挥开火焰,刚正之意破开一束束细丝,将被绑住的花惊春与赤蝎足放出。 是我教《赤螭手》,那小子当真? 花惊春认出了苏肆的招式,神色惊疑不定。她并非没注意过苏肆,这些天那小子该吃吃该喝喝,从未把赤勾之乱当回事过。吴怀这位少教主出现,她只当真的少教主早已身亡。 但那套赤螭手做不了伪。 花惊春甩甩头,当即下令:保护那小那位少侠! 赤蝎足个个都是杀手,当即无视身上伤口,开始对付那怪异的玉人。苏肆似是早就猜测到这一出,他集中全副精力,寸步不离地黏着吴怀。 齐整刀伤容易被细丝堵住,那么一大块血肉被撕下呢?他可不想背对吴怀逃跑,无论吴怀为什么拖延时间,尽早杀了再说。 吴怀也不是吃素的,一把长剑挽出无数剑花,朵朵杀气四溢。只是尹辞留下的伤口未愈,吴怀的动作略嫌迟钝。对上极尽毒辣的苏肆,场面仿佛千刀万剐之刑稍不留神,苏肆便会扯下他一块肉,连皮带血掷于火中,不给细丝半点缝合的机会。 空气中弥漫着要命的烤肉味道。 闫清那边却不算顺利饶是他与众多杀手对上那玉人,还是没能占到上风。无论如何劈砍,都会有更多细丝缠上来,让那翠绿人形恢复如初。 于是闫清只能发挥功法长处,将其一遍又一遍掀飞,给苏肆挣得与吴怀一对一的机会。比起刚被吴怀呕出时的孩童模样,这东西甚至变大不少,身量比得上瘦弱少年。 恋耽美 送神——年终(114) 阿四,这细丝笼子在缩小!闫清陡然反应过来。 细丝形成的玉人不断抽走隔绝罩子上的细丝。方才那罩子尚有四五人高,如今只剩两人左右的高度。它再收缩下去,他们只得统统回到地窖之中,等着活活闷死。 到时柔韧的细丝层层堵在地窖口,闫清也无法将其快速破开。吴怀此次前来,就没打算放任何人回去。 苏肆只是动作稍稍一顿,没有回应。 许璟明反应更大些他握紧剔肉刀,试着从那罩子上切开一个破口,趁早逃之夭夭。只是刀刃刚碰上那隔绝一切的细丝,那玉人就疯狗似的冲来。要不是闫清动作快,许璟明险些被戳个透心凉。 那玉人被诸多刀剑停在许璟明眼前,末端尖锐的手臂朝前伸着,尖端离许璟明的脑袋不过一寸。仔细一看,玉人模糊的五官俱由细根融合而成,呈现翠玉似的质感。然而它的皮肤还带着根系黏连的密集纹路,让人眼晕。许璟明没能细看太久,差点吐了一地。 不过这一阵折腾,容王爷不敢再动罩子。他哭丧着脸,飞快割下身上的细丝,仿佛一个给自己去筋的豆角。玉人似是没有思维和痛觉,见许璟明不再作死,它带着满身的伤口,扭头就去给苏肆添堵。 好在苏肆也是个不要命的。 他任由细丝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无视在身边逐个倒下的杀手,狠咬吴怀不松口,没有半点分心。吴怀遍体鳞伤,少去的肉全被细丝填满,看着格外骇人。 我也拜读过《赤螭手》。吴怀一边躲避,一边哑着嗓子道,你伤得了我,杀不了我。 众人头顶的细丝罩收缩得极快,这会儿只剩一个半人高。苏肆的功夫以速度见长,闫清的石剑需要大开大合的空间,两人越发受制。状况明面上是僵持,吴怀实则占了上风。 苏肆的攻击渐渐慢下去,没过多久,竟被吴怀反逼到罩子角落。 可惜了。吴怀举剑叹息,你天资甚佳,若是跟了引仙会,一定会有大成就。 苏肆仿佛一只被黏住翅膀的蝴蝶。他失了太多血,周围细丝源源不断,活死人似的吴怀仍未倒下。闫清正耗尽全力拦着玉人,没有任何人能帮上他。 他的嘴唇哆嗦了会儿,轻声说了些什么。吴怀没听清,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苏肆一脸苦楚与哀求,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吴怀仍未听真切,见这人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又上前半步。这回他听清了苏肆的话 苏肆:放你娘的屁。 随后他居然往后一退,整个人撞上细丝罩子。果然,那玉人下一刻便冲了过来,吴怀正背对玉人,下意识侧过身去。同一瞬间,闫清带着慈悲剑跟上。罩子边沿聚了四个人,吴怀一时间难以调整动作。 要糟。 石剑挡住玉人的嗙声,与脚步摩擦的轻响一齐响起。 吴怀还没来得及躲避,便有人趁机攀上了他的后背苏肆使尽仅剩的力气,借着细丝网的弹性,整个人糊在了吴怀背后。他双臂绕住吴怀的脖颈,双腿从后方卡住吴怀腰腹,仿佛前来索命的恶鬼。 小心!花护法急火火地吼道,此人掐不死的! 这个角度不好发力,苏肆所能做的动作着实有限。最能致命的无外乎掐扼,然而吴怀脖子上已经有了个缝隙,只要那些细丝让开一个口,吴怀还是能够呼吸。 苏肆冲她笑了笑,那笑容让人脊背发凉。 紧接着的画面,让赤蝎足的杀手们都自愧不如苏肆没有扭吴怀的脖颈,他一双手青筋四起,直接扣住吴怀的头颅,顺着那道割喉之伤朝后扯。 他以手肘为支点,力道奇大。细丝终于绷不住,吴怀喉咙处的伤口再次裂开。 苏肆听到了骨肉撕裂之声,仍未停手。他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的闫清,十指浅浅插进了吴怀颅侧。 一阵血肉拽脱的黏腻声响。 苏肆的动作没有半份犹豫,他竟是借了最初的刀伤,将吴怀的头颅活生生地扯了下来。头颈下连着一段脊椎,翠绿的细丝在其上不知所措地四处乱探。 苏肆提着那颗头颅轻巧落地,脸上还带着浅淡笑意。随着吴怀呼吸停止,那玉人原地散作凌乱细丝,快速钻入地底。周围的细丝罩子瞬间破去,没了术法遮挡,火光瞬间映红了天空。 看着生拔人头的场面,许璟明把剔肉刀小心放在身前,继而扇子一甩,遮住自个儿铁青的脸。苏肆没有理会他,一双眼照旧瞧着闫清。 闫清疲惫地以剑撑地,他坚定地对上苏肆的目光,冲他安抚地笑笑:阿四,你受苦了。 苏肆满意地舒了口气,继续拿那人头在火上烤了会儿,生怕吴怀再来个死而复生。 花惊春拖着残腿半跪在地,兀自喘了会儿气,这会儿朗声开口:参见少教主! 见过少教主!赤蝎足的人死了一半,剩下的有样学样,随花惊春一同低头。 哦,我刚才只是想膈应他,顺便给你们打打气。苏肆当即转了个身,这事儿再说吧。 说完,他冲闫清眨眨眼,终于体力不支,揪着人头晕倒在地。 苏肆再醒来时,一眼就看到了时掌门放大的脸。 他吓得在床上颠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绷带,当即哎呦哎呦呻吟起来。白爷从床脚扑过来,一双鹅掌踩上新鲜伤口,苏肆顿时叫唤得更大声了。 时敬之一脸嫌弃,从鼻孔里出了口气:醒了啊? 窗外天黑了个透,空气里还有隐隐焦味儿。自己应当没晕多久,苏肆松了口气,四下打量 闫清受伤不重,正坐在椅子上喝药。许璟明嘴里塞了抹布,被牢牢捆在另一张椅子上。吴怀的头颅被放在茶桌之上,而花护法无视一身伤口,倔强地撑拐杖站着。 剩下便是那对造孽的师徒,时敬之一张你打扰到我了的臭脸。尹辞面色青白,目光还有些涣散,看着仿佛大病初愈。 看着都挺好的,苏少教主没心没肺地想。 他无视许璟明愤怒的呜呜声:掌门,我杀吴怀有功,至少值个囫囵觉吧? 嗯,有功。时敬之哼哼道,表情还是有些不爽。但你偷人家赤勾的酒喝,又擅自报了身份,功过相抵。作为奖赏,我就不罚你了。 苏肆哪知道时掌门发现了惊天秘密。他的目光在衣衫不整的师徒俩之间跳来跳去,渐渐多了货真价实的悲愤。去他娘的功过相抵!这铁狐狸不仅一毛不拔,还公报私仇! 苏肆哀怨地起身,又痛出一串抽气声。 把各位叫到这里,实在是有要事相商。时敬之背过双手,罕见地散发出掌门气势。我听说太衡发现了视肉,他们没钥匙,怕是没那么容易到手行了许璟明,不用想办法捂耳朵,我不会杀你灭口的。 许璟明这才不再扑腾。 尹辞无奈地笑了笑,不知是否错觉,苏肆总觉得此人气息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只见尹辞转向花护法,平静道:枯山小小门派,抢不过人多势众的太衡。趁视肉之乱尚未平息,我等想促成武林大会。 苏肆、闫清:抢不过?骗谁呢。 可怜花护法蒙在鼓里:正道之事,与神教何干? 尹辞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在吴怀头颅上一触即收:赤勾想不想复仇? 第127章 轻咬 有时敬之寸步不离地跟着,尹辞情绪安定了不少。 真相要是在他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的状态爆出,少不了一场走火入魔。他当初将时敬之从天上拉到人间,起点只是一丝好奇。谁知此人初获人心,反手就把他拉离了地狱。 二十四年过去,终是人间再会。 尹辞怀抱着奇异的平静,与花惊春解释大概。时敬之在一旁伸耳朵听着,胸口还憋着股闷气 半个时辰前,落神楼客房。 时敬之俯视着床褥上的尹辞。尹辞神智回归,面色尚带着三分青白,眼神却无比柔和。时敬之手压着对方的柔软发丝,一颗心渐渐心猿意马。猎户到宿家后代,再到不死不灭的神秘人士,他剥光了此人层层面具,看清了尹辞自己都一无所知的真正模样。 这是世上最好的人,这是他的人。唯有他才知道此人真正的名字。 上一刻还在提心吊胆、患得患失,这一瞬他仿佛得了一切。喜悦烈火般燃过胸口,时敬之脑袋一片昏沉。 太多情绪无从诉说,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时敬之忍不住吻上尹辞眼角,嘟哝着心上人埋没三百年的字。欲念凶兽不再在他心中撕咬咆哮,反而用毛茸茸的尾巴尖撩来扫去,带起的酸麻与空虚令人疯狂。 尹辞读懂了时敬之的情绪,当即决定火上浇油。他捧住时敬之拱来拱去的脑袋,回了个坚定的深吻。时敬之哪受过这等挑拨,当即转动脑筋,寻思起来怎样将人吞下肚。 他甚至瞥到了一丝火光。 是幻觉,时敬之严肃地想。许是他欲求放纵得太过,心火都烧出来了。 时掌门这厢胡思乱想,里衣迅速葬送于尹辞之手。他不甘居于人后,爪子刚按上对方腰带,尖利的走水呼喊就混杂着锣响,一并撞进两人耳朵。 时敬之: 他深切怀疑自己是见尘寺走失高僧,不然怎么破个戒都有老天盯着。端的是前有木鱼后有锣,生怕他们气氛好起来。 时掌门僵坐在床上,喜怒哀乐轮番溜过面庞。兴许是时敬之失魂落魄的样子太明显,兴许是脱离深渊心情大好。伴随着火光,尹辞居然挡住双眼,大笑出声。 笑够了,他一个翻身,按住熟螃蟹似的时敬之:脸皮也不必这样薄,外头烧就烧,你我今日 掌门!门外传来闫清的呼喊,掌门,快开门!阿四重伤! 希望的光芒刚闪过时敬之的双眼,就被闫清一嗓子喊散了。他在床上装了片刻死鱼,几乎使尽这辈子全部自制,这才摸了尹辞的里衣穿上。 尹辞刚打算穿里衣,伸手摸了个空: 不过瞧这人一脸生无可恋,又想到此人里衣是自己撕坏的。尹魔头做贼心虚,一脸肃穆地保持沉默。 时敬之草草穿好衣服,嘴上快速嘟囔《无尘言》。只是此番渴求太重,《无尘言》刹不住,时敬之下意识抬起手,手指眼看要往牙齿上搁。 尹辞啪地捉住那只爪子:行了,这里到底是外人地界,放不得心。事不过三,下次为你布个洞房花烛。 这席话入耳,时敬之眼中的疯狂不减反升。好在时掌门的掌控力今非昔比,他到底没咬自己,长长地舒了口气:子逐,我怎么觉得你许的越来越多了呢? 多到他快被满溢的希望撑爆了。 这个名字让尹辞沉默许久,他终于抬起眼:殿下,提亲也好,成亲也罢,一个人做不得。 时敬之没有立刻回答。他从里衣碎片中捡起那个平安锦囊,贴身放在胸口。 随即他背对尹辞,朝门扉走去。再开口时,他依旧背对尹辞,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嗯,比起我一个人长命百岁,无忧无惧,我更喜欢这个。 我知道。 话音刚落,窗户那边也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响。麻雀在窗外急切地啾啾尖叫,与敲门的闫清两面夹击。两人无奈,只得匆匆结束眉目传情,双双忙碌起来。 没用多久,师徒俩就搞清了状况。 眼看吴怀变得只剩个脑袋,时掌门的疯狂渴求也变成了一肚子闷气。如今听着尹辞平静的声音,他甚至有点酸唧唧的失落。 怎么,只有他百忍成钢吗? 不过失落归失落,现况总得处理。时掌门捏捏掌心。 听了尹辞简明扼要的说明,花惊春有些犹豫,声称要好好思索一番。苏肆与闫清见赤勾的人离开,脸上都松快了不少。室内唯有一人愈发紧张,抖到凳子腿咔咔磕地。 时敬之把许璟明嘴巴里的抹布一抽,愉快地旁观此人干呕。 你你要杀我。许璟明带着满嘴抹布味儿,早没了鬼墓下的派头。你们故意卖赤勾人情,让他们撺掇众门派举办武林大会!就为了妨碍曲断云,夺取视肉!你知道我全听见了,你肯定不会放过哎呦喂! 时敬之毫不客气,径自给了这异母弟弟一个爆栗。许璟明娇生惯养,顿时被锤出几点泪花。 你不是引仙会的人,我杀你作甚?我们在赤勾闹了这么大动静,长耳朵的都能听说。要是把你杀了,不知凭空添上多少麻烦。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引仙会的人? 时敬之几乎是怜悯地瞧了他一会儿:引仙会不喜皇帝耳目,也不收傻子,你刚好两条都占。 许璟明瞬间气不打一处来,可他想到此番境遇没准是曲断云起的引子,又提不起精神痛骂时敬之就算这个兄长是倾国之灾,也不能什么屎盆子都往上扣。 然而时敬之仿佛看穿了此人心思:你被曲断云坑成这样,不如看他吃瘪。那人想让你死在赤勾,我就告诉天下人你在这,让他和官兵一起把你接回弈都到时你老老实实守在皇帝身边,国师不会冒险动你。 曲断云确实是引仙会的人,本王可没说他与这事有关,你又如何得知?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那人要特地把你迷晕,扔进地窖一起烧? 时敬之面无表情地俯下身。 反正要嫁祸赤勾,不如一开始就把你杀了,尸体扔到这里,绝不会横生枝节。那人不亲手杀你,不是有交情在,就是杀你不合习惯能对得上的,我只能想到曲断云。 时敬之特地留心过,曲断云此人很有意思。他并非良善,却也谈不上虚伪。此人前脚以鸡汤赠侍女,后脚就能将侍女送与许璟明。那做派比起惺惺作态,更像自成一套善恶逻辑。 许璟明身为容王,身份尊贵。尽管他不重视平民性命,可无论是按大允的律法,还是太衡的规矩,许璟明都罪不至死。 不过到了这一步,他还不能确定。他与曲断云接触甚少,如今只能看许璟明的反应 恋耽美 送神——年终(115) 果然,许璟明目光飘开,人也瑟缩了下。 许璟明见过吴怀的术法,旁听了尹辞与花惊春的交谈,晓得此事与国师一脉脱不了干系。曲断云这时出现,绝不会是巧合。 更可恨的是,时敬之说到了点子上。为何不提前下杀手?若主谋是时敬之,怕是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 能做出这种事的,他也只能想到曲断云。生于曲家,长于太衡的曲断云。 许璟明眼眶有些红,他咬牙切齿了一阵:好个伪君子,连自己的手都不愿脏。 时敬之并未接这个话茬。他只是挥挥手,叫闫清送许璟明回房,顺带当个看守。 眼巴巴瞧着闫清听话走人,自己的陪床成了白爷,苏肆顿时不乐意了。他挣扎着撑起身,气哼哼道:消息你们安排了,赤勾的同盟也到手了,干嘛放那厮回去?杀了扔到弈都附近,皇帝老儿也怨不得赤勾,说不准还会罚那曲断云呢。 我还有事要问曲断云,他得好生等着。至于许璟明,我自有用处。时敬之心不在焉道。 外人走没了,他不时偷看两眼尹辞,那股泛着酸味的失落感再次弥漫。 尹辞瞧了时敬之一会儿,突然他背对苏肆,捉住时掌门的手。后者一头雾水,但也老老实实让他抓着 只见尹辞将手引至唇边,轻轻咬了一口时敬之的食指指节。不久前时敬之为抑制欲求,差点咬上同一个位置。 不同于下嘴没数的时敬之,尹辞的力道不轻不重,温热的舌尖稍稍扫过指节。时掌门倒抽一口凉气,霎时间心神领会。他双眼发亮,方才那点失落烟消云散。 百忍成钢的可不止他自己。 时敬之心情大好,他低下头,与尹辞咬耳朵:走吧,子逐。天快亮了,咱们不如去小酌两杯。 一日后,国师府。 江友岳凝视着字衣,他的眉间不见半点褶皱,心情一片大好。 抢不过太衡,便选了赤勾这把刀子。不仅没有陷入绝望,还知道用武林大会拖时间,不错。他抚须长叹。这一代的欲子,果然大有可为。 诸多国师前赴后继,总算迎来了曙光。只有一点点美中不足,曲断云最近愈发不老实,须得妥善处理。容王许璟明没除去,得打探清楚情况,省得他在关键时候坏事。 待这一次风波过去,百年大计终将成功。 第128章 病因 花惊春冲着吴怀的头颅发呆。 时敬之将那颗脑袋里里外外研究完了,顺势转赠给赤勾。花惊春得了故人脑袋,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 她与吴怀打小相识,对赤勾教俱是憧憬万分。吴怀借着天资,少年时跟了引仙会的成员,朝弈都一去不复返。起初他还会为她写些信件,渐渐连信件也不见了。 热血常冷,韶华易逝。许是吴怀见了广阔天地,无意于贫瘠西北和摸金教派。 弈都花花世界,吴怀不愿回沙阜便不回。花惊春见怪不怪,并未深究。 她行事雷厉风行,向来不执着于儿女情长。直到乌血婆被害,少教主出现,她才再次见到吴怀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已然四十余岁,而他的时光如若停滞。唯一能证明他们相识过的,只有吴怀仅剩的一丝慈悲他没有将她当场杀死,而是叫人扔下三省崖。 除此之外,她只瞧到一个傲慢冷酷的陌生人。 引仙会对外形象一向温吞,吴怀也不是人云亦云的无谋之人。二十余年过去,对方的变化让花惊春心惊肉跳。被这样一个组织盯上,赤勾真的算逃脱一劫了吗? 她到底还是同意了枯山派的提议,以赤勾之名要求举办武林大会。横竖赤勾教是名副其实的魔教,无需参与其中。根据尹辞的说法,武林大会能分散引仙会的注意,求得赤勾一时太平。 枯山派还捏着他们的少教主,花惊春找不到理由拒绝。反正按照约定,赤勾只需要动动嘴皮子 才怪! 时掌门,武林大会的提议我们提了,反响不错。 花惊春耐着性子道,脖子仰得发酸。 一连串灾祸来的蹊跷,各门派损失惨重。大家见太衡要得视肉,总会想要最后一搏。这个架势下去,过不了两天,太衡就得给出回应。所以 时敬之缓缓探出脑袋:所以? 所以欠你们的人情两清了!就算我教挖墓掘坟,还是有底线的!花惊春捧着人头,欲哭无泪。使不得啊! 时敬之笑得灿烂,脑袋又慢慢缩回阴影。 这哪是枯山派,分明是狐狸窝。师徒俩一个比一个缺德,花惊春悔不当初,只觉得魔教名号该拱手让人。 两三天前,武林大会的消息放出去了,许璟明也送走了。花惊春刚想洽谈下苏肆之事,时敬之便又提了要求。 【花姐姐,我想看看沙阜城的神祠。】那会儿时掌门的表情诚恳非常,分外无害。【你们不是和沙阜官员关系不错吗?能不能想办法讨一日封祠,就说赤勾要拜帝屋神君?】 赤勾教常年游走墓穴,格外在意鬼神之说。先前封祠拜神不是没做过,现今遭了大劫,拜一拜也应当。枯山派只是添头,带上也无妨。 随即她答应得爽快,悔恨得透彻。 赤勾教给枯山派腾了三个时辰,她当时还想着枯山派或许得了线索,要在神祠搜索些藏物。谁知这俩畜生背了两包工具,进来直冲神像,绕到神像背后捣鼓起来。 那叮叮当当的动静听得花惊春牙根发酸。亏得赤勾教是个魔教,她好歹忍下揭发两人的冲动,捧着颗脑袋欲哭无泪。 本来她还想神前许些愿,让吴怀走得安生,省得回赤勾作祟。现在一看,帝屋神君不亲手降罪,简直仁慈到了骨子里。只愿这师徒俩天打五雷轰时,九天神雷劈准点,别连累赤勾神教。 如果花护法能看到神像背后的景象,估计连神祠也待不下去了。 尹辞看着天人交战的花惊春,轻拍时敬之后背:当心点,别真把人吓着了。 没问题,她瞧不见。时敬之蹲得更低,手中银刀闪闪发亮。三个时辰还是有点紧,总得快些。 按照计划,武林大会之后,他们终究要与引仙会撕破脸。到时他们就没机会接近肉神像了,不如借赤勾的面子,好生研究一番。 两人按着纹理卸下一大块外壳,果然瞧见壳子里裹着的肉神像。这一具明显比永盛神祠的新鲜点,肉泥中的眼睛快速转动,甫一见到两人,顿时淌下泪来。 时敬之温柔地剥开层层肉泥,不时取一部分装好。神像缓慢地愈合,尹辞就以剑气控形,保证时敬之能越剥越深。神像巨大,随着时敬之层层深入,分开肉泥变得越来越难。时敬之脑门上起了薄薄一层汗,他擦也来不及擦,不少汗珠越过睫毛,渗进他的双眼。 时敬之刚打算拼命眨眼缓解,尹辞空出一只手,为他揩去额头上的汗。 多谢。时敬之舒了口气。还剩多久? 半个时辰。 我差不多探到最里面了,你还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吗? 尹辞沉默片刻,坚定地唔了声:比先前更强烈了些。 我大概记下了肉泥的堆叠方式。还记得禁地那个树根巨像么?肉神像的结构与树根走向完全一致,那准是拿来给塑像人看的制造图。 时敬之一双眼锁着肉神像切口,双手继续朝里切割。 尹子逐是个凡人,这些肉泥原本也是凡人。两者都沾了长生,只是境况大不相同。尹辞对着这些肉神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绝非无缘无故。肉神像由凡人所做,既然是人造之物,他一定能找出破绽 嘶。 一声轻响,时敬之的刀刃触到了什么。 层层肉泥里居然出现了一块写有血字的白布。白布吸饱血水,在暗红肉泥中不算扎眼,只能依稀辨出旧时颜色。它位于肉神像中心,包裹了相对结实的物事。厚厚的肉泥与骸骨在其上交错,将白布后的东西牢牢护在中心。 那八成是肉神像的核。 时敬之四下探了探,选了一处没有太多骨头遮挡的凸起。他忍着手腕酸软,小心翼翼地挑着白布,如同侍弄一朵脆弱的花苞。 布巾后的触感略显僵硬,或许藏着肉神像不死的奥秘。 谜底在前,时敬之有些感慨。想当初在禁地,两人忙着相互提防,满心都是视肉。他们任由肉神像烧得面目全非,实为一件憾事。 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时敬之没有破坏写了血字的布巾。他做了个深呼吸,银刀灵巧地寻到缝隙,终于把布巾彻底翻开 半只苍白的手露了出来。 那只手修长漂亮,肤色无比白皙,不见半点腐败之相。缓缓蠕动的肉泥之中,这只手让他脊背发寒。 他见过这只手。他吻过这只手。这只手曾将年幼的他护住,也曾给他最安稳的拥抱。 他绝不会认错,这是尹辞的手。 在他意识到之前,饱含恶意的真相就洞穿了他的胸口。时敬之的手终于抖了一抖,银刀险些叮当落地。 尹辞正站在他身侧,瞧不到狭长切口中的景象。他还以为时敬之体力不支,刚要出言安抚,就见那人转过头,一双眼里尽是惶恐。 我知道 时敬之舔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虚弱。他试着寻个温柔无害的话头,却没能在血腥之中找到半点干净地方。 我知道贺承安为何要一遍遍砍你的头了。这肉神像并非你的同类,它的芯子是用你做的。 他近乎自暴自弃地脱口而出。 尹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一脸空白地瞧了会儿时敬之,打算亲自凑近去看,直接被时敬之一只手拦住。 时敬之声音干涩:最里面是你的身体。你你最近心神不稳,不要看为好。 说完,时掌门将白布与肉泥逐层复原。随后他拦在肉泥前,等待切口慢慢长好。尹辞没有强行推搡他,只是沉默地站着,明显在等他继续。 时敬之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无数碎片在他的脑海中旋转,零碎的发现渐渐有了章法。 最早的帝屋神祠在弈都,由初代国师亲手所创。而后百年,只添了十几座神祠。 肉神像那般复杂,自是不可能一下子成功。最初的神祠,恐怕是以尹辞尸身为材,用以试验的场所。尹辞尸身有限,国师们不敢太过浪费,神像也建得保守。 二百年前,帝屋神祠才雨后春笋般的大规模出现。 那正是蜜岚女王的时代,那个时代恰恰出现过类似事物,他们甚至亲眼见过。蜜岚女王的术法秘典,便是以一人为核,众人为血肉。虽说成分不纯,它亦能够汲取精气,保证自身不灭。 不过秘典携带的是些囫囵古尸,当初时敬之只是觉得两者非常相似,没有继续深入查探。如今回想,冥冥之中,他们从未远离过真相。 【尸首死透了,经脉没相连。精气通都通不了,咋再生?真要疏通精气,得用连成一整个儿的活肉才行。】 陈千帆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响起。 时敬之擦擦额头上的汗,苦涩道:我有个猜测 引仙会以蜜岚女王的秘典为启发,开始大肆制造肉神像。尹辞率先开了口,声音平静依旧。拿我的无头尸身当核,养普通妖材做肉泥,够他们塑出上千神像。 嗯,还有一事。肉神像结构与树根巨像相同,而那树根巨像的结构,与你的真身一致。它们完全是照着你做的,是你的时敬之说不下去了。 尹辞一只手按在肉神像上,凝视着肉泥中泪眼婆娑的眼。他不知道这些眼睛背后还有没有意识,也不清楚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传出去。 长叹之后,尹辞终究说出了那句他们谁都不想出口的话。 它们是我的仿品。 说出这句话时,尹辞的心脏几乎停跳。 当初发觉肉神像不死不灭,他就有过猜测。只是在他的猜测里,他该是它们的一员,或许是格外成功的成品。 结果他是第一个,他才是最初的肉神像。 此事绝非是一蹴而就。有人晓得他的真身,以此制造树根巨像,让人照着仿制外壳。也有人钻研蜜岚术法,利用秘典的路子,用他的尸身做核。更有人为了获取肉泥与劳力,养了源仙村这种村落。 这些都不是片刻之功、一人之力能完成的,至少要百年积累才能做到。国师们耗费如此苦工,绝不是仅仅为了猎奇。把这些拙劣仿品摆得举国都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他知道是为了什么。 尹辞走近时敬之,双手捧住他的面颊,定住此人的脑袋。 时敬之脸上还沾着汗,尹辞甚至能感受到此人冒出的腾腾热气。无需言语,时敬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的惶恐逐渐变为悲戚。 然而尹辞还是开了口。 秘典为了保持活动,能够源源不断地汲取精气。北地荒凉,它依靠捕食些许妖物,仍能延续百年。 肉神像算半个活物,形式比它更完善,能力只会更强。 阿辞 肉神像不需要作战,不需要动弹。它们被安置在最繁华的城市,前来祭拜者络绎不绝。它们汲取的精气明显过剩,而过剩的部分定然会有去处。 体内精气多者为妖材,偶尔现于天地。源仙村的妖材不算出色,数量却多到不同寻常。如果刻意增加精气,能人为制造妖材 集举国之精气,又能做出什么? 子逐,别说了。时敬之有意后退,脑袋却被尹辞捧得稳稳的。 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我见过许栎唯一的孩子,那小子绝非欲子。前几代的欲子压根不优秀,以至于二百年前的蜜岚女王第一个史上留名。直到神祠满地都是,欲子们才渐渐翻起水花说来有趣,我还亲手杀过其中一个。 说什么圣人以身祭天,上天才赐下如此福分。到了最后,那位国师也没有对蜜岚女王说出真相。 尹辞的声音越来越轻。 想来也是,人怎么能凭空生出千般欲望。不过是众生神前祭拜,精气本就满载欲求。尔等被这样的精气灌注而生,自然也会是这般模样。 恋耽美 送神——年终(116) 时敬之不吭声了,他定定看着尹辞,琥珀色的眸子有些湿润。 两人站在神像背后。此处空间狭窄,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人。鼻端是带有庄严之息的熏香,身边是不住蠕动的丑陋肉泥,周遭恍如梦境。 此情此景真的是梦,那该多好。 时敬之挖空心肺、搜肠刮肚,只想找几句话来反驳尹辞,否定这个恐怖的猜想。可惜尹辞的术法理论强得很,他找不到其中的破绽。 尹辞的推论九成九是对的。 他流着此人仇人的血,是长于此人尸骨的花。 饶是大将军尹子逐,也总该有怨恨的极限。时敬之谈不上心虚,心脏还是撞得胸口发痛。浓重的怜惜中,他来不及琢磨这场阴谋,一颗心摇摆不定这会儿是恳求别迁怒我比较好,还是索性让尹辞发泄一通比较好? 时敬之得不出答案。他索性乖乖闭上眼,做出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谁知他没等到尹辞的愤怒,甚至连压抑的怒喘都没有。四下安静了片刻,有什么温暖柔软的物事印上他的嘴唇,微热的舌尖撬开他的牙齿。 那是一个吻,热切却短暂。片刻亲密后,尹辞终于放开了时掌门的脑袋。 我赢了。他轻声宣布。 时敬之:? 回莲山上的赌约。要是我先解开你的病因,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啊?过了一遭冰火两重天,时掌门还有点恍惚。 尹辞脸上没有一星半点怨恨,依旧是惯常的蔫坏模样:啊什么?凡事过犹不及,欲子好歹也是凡人之子,被这样多的精气灌注,怎可能长寿?你那经脉,八成是被过量的精气撑裂的。 行了我赢了,要求先赊着。说完,此人甚至又强调了一遍。 时敬之摸上胸口,人还没回过神:你不膈应我? 这一刻,他甚至把自己的病因抛在了脑后。 考虑到花惊春还在神祠中,尹辞忍着没笑出声:什么蠢话,要是因为一点因果就耿耿于怀,允朝皇室早就被我屠干净了。能遇见你,我高兴还来不及。 不然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得知真相。 引仙会积累百年的成果是我的,许、孙两家最有出息的后嗣是我的,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么? 听到这熟悉的反问,时敬之怔愣了很久。尹辞含笑看着他,一如知晓真相前的模样。 时掌门清醒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个不怎么扭曲的笑。他伸出双手,想要拥抱面前的尹辞。真好,时敬之心想。他追寻多年的病因已现,虽说还有无数谜团未解,他却从未如此安 等等,不对劲。 尹辞眼看着时敬之拥抱的姿势慢慢变形,转而抱住脑袋,缓缓蹲下。 先不管他们制造欲子做什么,也不说视肉究竟怎么回事。时敬之抱头道,若病因真是那样,我想继续活命,岂不要把举国上下的肉神像全毁掉? 神祠上千,哪怕他与尹辞分头行动,一天毁一个都来不及。 他这不是死定了吗?! 神祠外。 苏肆与闫清穿着破烂的流民衣裳,两人躲在暗巷之中,百无聊赖地守着几袋火油。闫清时不时确认时间,苏肆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睡着。 时间快到了。闫清体贴地提醒道。 苏肆抹了把脸,目光有些散:三个时辰啊,我腰都僵了三子,之前放过火没?你真没问题? 没放过。闫清坦然道,但你我要演对赤勾怀恨在心,蓄意报复的流民,熟练了岂不是惹人生疑? 你的想法有时候真挺可怕的。苏肆拍拍脸,仅剩的睡意也没了。你说那两人也是奇怪,这次潜入得天衣无缝,带的东西够全。行事小心点不就结了,完了还要特地放把火,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闫清握紧火油袋子,罕见地发了会儿呆:掌门也许有其他考虑。 想什么呢?没见你干活走神过。 想你的事。闫清一脸严肃,赤勾那边想让你接任少教主,你打算留下么? 苏肆愣了愣,他沉默片刻,转而嬉皮笑脸道:三子想不想我留下?我要留在这,你一个人岂不是很辛苦? 谁想,闫清压根不吃这套:我晓得你,你不像犹豫不决的模样,昨天时掌门还专门找你谈事。要是你有了想法,告诉我也 没想法。苏肆扬眉,你不是说过吗,我这种人走也不会打招呼。哦对,你还说过,说是我若开口,你就信我。 闫清被自己的话完美地噎了回去,他无奈地瞧了会儿苏肆,只好拎起火油,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放起火来。 火折子触上火油,烈焰猛地窜了八尺。沙阜干旱少水,没过半炷香,神祠已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次日,阅水阁的消息便传遍大江南北 赤勾少教主恶行滔天,影响颇大。吴怀身死,民众怒火不息。赤勾众人携吴怀头颅拜神除厄,被亡命之徒纵火袭击。赤勾教徒未见折损,沙阜神祠因火势失控,毁于一旦。 据围观者传言,有幼童途经神像焚毁之处,听闻众多解脱叹息之音。灾祸在前,谈何解脱喟叹?恐是坊间猎奇谣传,诸君切勿轻信。 第129章 一瞥 枯山派消失了。 赤勾之乱已然过了半个月,人们没再见过那杆药到病除旗。这个四处兴风作浪的小门派销声匿迹,如同凭空蒸发,就连阅水阁最好的探子也探不到风声。 有人说时敬之当众拿了起死回生的法宝,露了富,被赤勾教杀人夺宝。也有人说他们只是蛰伏起来,隐藏在其他门派中,就等着武林大会抢视肉。 枯山派到底是个掀不起风浪的小门派,人们聊了几日,便把它抛诸脑后。 没了枯山派的人世,照旧像先前那般热闹。 时值春末,晚风亦暖,弈都满是蓬勃绿意。人们都愿意出门遛遛弯,但凡是个像样的茶馆酒肆,个个声如鼎沸。 四名脚夫叫了壶好酒,唤小二拿水兑成四壶。一行人只佐了碟盐煮花生,喝得不尽兴,又叫上几道小菜,这才得了小二好眼色。 脚夫们走南闯北,大字不识几个,胜在见多识广。凑做一桌,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那罗鸠那边不太行,都别费心往那跑了。其中一个鞋拔子脸忧心忡忡,往年还有人做做生意,咱还能挣几个大钱。现在不一样喽,他们那个新王,神姜神降圣还是啥玩意,厉害得很。 多厉害?说说,说说。 说是眼睛铜铃大,一双手会喷火。那罗鸠人本来就个个壮如牛,可怜咱这边肉体凡胎,娃娃们一波波冲,倒得和割麦子似的。前些日子还能拿人命扛住,如今嘛啧啧。 鞋拔子脸抹了把饱经风霜的面皮,幽幽叹了口气。 弈都这不还好着么,东边不行,咱就往西去。不是说大禁制那边天天有集,少不了活干。 得嘞,咱老表就被这话糊弄过去了。那头儿天天刮沙子,头发都给人刮掉咯。别说没活,旱得和个鬼似的。 都说帝屋神君护佑,咱大允没灾没祸,咋就越来越不对头? 我老叔会算命,说是当今圣上失德 这话一出,其余三人顿时换了颜色。鞋拔子脸当即扯开嗓门,大声道:东西不行,就走南北呗。北地没啥人,南边不是要弄个武林大会吗?人少不了,哥几个一起去。 刚才宣扬老叔的脚夫反应过来,登时咋了几下舌头忘了这是天子脚下,险些祸从口出。 他连忙接话茬:去得去得。咱几个都去,也好有个照应。那群江湖人都会点把式,万一遇到个赖账的,咱说都没地说。 鞋拔子脸有滋有味地抿了口酒,得意道:好说,等咱把手上活结了,晚上就走。弈都马厩贵得很,住不起,住不起唉。 你还捏着活啊? 可不? 喝饱了酒,鞋拔子脸置办了些新鲜肉蔬,挑着去了城郊山头。此处山明水秀,富贵人家喜欢在这建别苑,他常常顺手接些送菜活计。 此回稍有不同。 来接应他的不是伙夫或小厮,而是个头戴傩面的青年人。那人一身朴素长衫,长发如上好香炭,皮肤白得晃眼。看那身段气度,怎么瞧都不像下人。 相比之下,那木头傩面粗糙丑陋,透出几分不祥之意。 坏了,鞋拔子脸大惊失色,这是撞了仙儿! 他的送货牌牌是菜市拿的,这年头,连妖怪都会去菜市约人送菜了要么订菜是假,订人做菜是真 方才的水酒全成了热汗,鞋拔子脸想也不想地放下担子,当即磕了个头: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咱筋骨老骨头脆,吃不得! 那妖怪似是被鞋拔子脸逗乐了,把钱串递给他时,那妖怪话语里还有笑意:拿着。 这是什么妖怪他不知道,但这沉甸甸的钱串货真价实。别说,这妖怪声音还怪好听的,像金玉店的寒玉铃。 鞋拔子脸僵了半天,这才缓过气来:这位爷爷,你可吓死我了。你要的菜肉都在这,咱先走了哈 慢着。那人悠然道,我这还有活计,你若没安排,可随我们前去栖州之北。 爷要去武林大会?好说好说,咱还能多喊几个人来。原来还真是个活人,脚夫喉咙口的心可算落了肚。 很好。今日酉时,你再来此处。 那人轻松提起菜肉筐,身形很快消失在草木之中。 鞋拔子脸擦擦满头的汗,忍不住腹诽这群江湖怪人,见天就知道一惊一乍。这儿没外人,带个瘆人面具给谁看呢。 尹辞没在意脚夫,他迅速回到某处山涧,停在一间茅草房前。 山涧旁停着辆四轮木椅。椅上人长发披散,塌肩弓背,一副颓唐样貌。苏肆笨手笨脚地拿小泥炉煎药,白爷在一边打着瞌睡,化成一团肥软白色。 苏肆,你身子没好透,去歇会儿吧。尹辞放下菜肉筐,轻描淡写道。待会儿我来喂药。 时敬之虚弱地坐在椅上,似是转头的气力都没了。明明已是春末,他身上还盖着兽皮,黯淡长发遮住他的脸,叫人看不清表情。 阿辞。他气息奄奄道,为师死前,还想吃一次豆腐鲜鱼汤,多加些落葵配白米饭 尹辞面无表情走近,轻轻敲了下此人脑袋:要死了还这么多话?装着好玩吗? 好玩。时掌门即刻答道。 说着时敬之抬起头,一双眼愉快至极。他动作太大,脸上掉了些香粉,其后的健康肤色露了出来。 不过下山就无趣了。等咱们下了山,我就得一直闷在木椅上装病。到时候只有清淡软粥可吃,要我怎么活。 时敬之作势捂脸,抹着不存在的泪。 我想吃白米饭配豆腐鲜鱼汤,再加个清炖肘子。菜肉饼子好吃,前日的叫花鸡也很不错,子逐 尹辞又好气又好笑,这人看来想在临行前撑吐一回。幸亏他们有四个大男人,耗得起这些菜肉。 东西早买好了,我还不晓得你。他无奈道,鱼吃个新鲜,自己抓去。 好!说来叫花鸡我看会了,今儿我做给你吃。 时敬之精神一震。他嗖地从四轮木椅上站起身,健步如飞,走前还不忘亲下尹辞的面颊。尹辞瞧着此人背影,喜忧参半。 病因已现,时敬之的病却依然无法根除。 当时就这件事,枯山派内部讨论了整整一宿 半个月前,深夜。枯山派四人窝在沙阜荒地,俱是满脸肃穆。 等等,我理理。 苏肆揉着脑袋。 引仙会耗费数百年,在各地立了肉神像,吸取众生精气。他们把这些精气融到活人身上,强行制造一个天赋异禀的欲子?你成天吐血,只是因为受不得这么多精气,即将被撑爆? 的确如此。 时敬之省略了尹辞这个原材料,以及自个儿皇子的身份。 苏肆惊叹:他们有毛病吗?手里攥着大把精气,干点啥不好?拿来烧火炼药都比养你,咳,养人划算! 尹辞、时敬之:这小子到现在也没点尊师重道的意思。 闫清显然察觉了挚友的欠揍发言,连忙转移话题:我也觉得奇怪。外头这么乱,要是时掌门有个万一,他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想过此事,尚无解。时敬之摸摸下巴。而且苏肆说得不错。若引仙会有此奇术,除了养一个我,有太多事能做。 可他们只做了个不知所谓的欲子,尹辞心想。就算得了自己这个不死不灭的先例,引仙会追求的并非仙途。 这百年大业,究竟为的是什么?欲子到底因何存在?要说时敬之取走精气,才导致天厌发生,那么大允人小病小伤更容易恢复,又说不通了。 要判断病伤之势,决定天厌与否,本身是个精细而繁杂的活计。引仙会能不能做到还两说,时敬之压根无法控制那些精气,难道还能把吃了的吐回去不成? 此事没那么简单。 要治好时敬之,须得止住精气。可引导精气的法阵在时敬之血液之中,他们总不能给时敬之来个大放血。让此人以精气化为真气,每日用干净内力,也只能将死期稍稍延后。 想到那漫山遍野的肉神像,尹辞突然有了点模糊的想法。 不过考虑到两人的关系,此事不可操之太急。还是率先拿下曲断云,多探些百年大业的内幕为好。 恋耽美 送神——年终(117) 尹辞这厢还在回忆过往,险些迎面撞上两条肥鱼。 时掌门将收拾好的鱼拎在手里,在尹辞跟前摇来晃去,笑容里不见半点疯狂或恐惧。 给,最肥的鱼。时敬之哼哼道,苏肆还想让我用剔肉刀刮鳞宿执这个身份,你要何时告诉他?我看那小子拿刀到处乱戳,心肝肺一起疼。 总会告诉他的。到时我定会揍他一顿,放心。 白爷转过头,深沉地瞄着尹辞。结果它迅速被尹辞喂的菜叶收买,谴责的目光慢慢变了质。 然而时敬之继承它的精神,眯眼瞧了尹辞一会儿。他清清嗓子,语气别有深意:我放心得很,子逐有大计划,怎么忍心瞒着未过门的师父。 尹辞: 小计策无所谓,横竖为师还未过门呢。 倒也不用特地强调两遍,尹辞叹了口气,塞过去一个菜肉饼子:是是是,等我考虑好了,再与你好好商量一番。 时敬之这才心满意足地叼住饼,坐回他那四轮木椅。尹辞摸摸胸口的挡灾符,一腔子复杂情绪无处言说。 无论时敬之怎样强装无事,他仍能听到那人半夜咳血。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只愿武林大会的计划能平稳进行无论是百年大计的真相,还是视肉的效用,他们都得从曲断云骨头里榨出来。 不远处的弈都,皇宫之内。 容王许璟明自从去了趟沙阜,性子大改。他不再到处乱跑,连自己的王府也不怎么待,得空便向皇宫里钻。 他与当今皇帝一母所出,关系比其他王爷密切些。许璟明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皇帝对他也没什么戒备,随他借住宫中。 皇帝喜好餐后用茶,此日政务不算重,许璟行特地叫上这个弟弟,要他讲些沙阜见闻。许璟明虽然化身惊弓之鸟,但从不会拂大哥的面子。 容王殿下特地挑了新衣装,强行振作精神,这才踏上去茶亭的长廊。春风温温热热,吹得许璟明格外心神不宁。 曲断云要真是引仙会的人,自己是不是注定与视肉无缘? 自从沙阜归来,许璟明闭紧了嘴巴。他手中并无证据,因而没有说出曲断云谋害自己的推论。旁人问,他就说枯山派在赤勾闹事,想要借武林大会之事抢夺视肉。 而自己只不过是刚好撞见乱子,被卷了进去。 反正他平日就是个不着调的,没多少人提出质疑。许璟明说着说着,自己都快信了。但他终究保持了清醒,没再去碰视肉 许璟明如何大胆,也做不到视死如归。再向视肉出手,这条命能否保住还难说。 既然引仙会想要视肉,时敬之那个妖孽也想要视肉,不如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哪怕自己当不得在后的黄雀,也不至于变成被殃及的池鱼。 说来大哥本不信鬼神之道,视肉未必入得了他的眼。就、就算皇兄近期身体不好,有御医精心照料,总糟不到哪里去。 要么还是搜罗些罕见药材,尽快送给皇兄。视肉又如何,他要能找到冰顶蛇莲那样的奇物,皇兄说不准更开心。 去他的缓和皇帝国师之争,他不干了。上代国师的确待自己不错,可这代的江友岳绝不是好东西。 许璟明越想越松快,终于喷出一口浊气,脚步轻快起来 殿下。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许璟明头皮一炸。说曹操曹操到,容王缓缓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笑意浅浅的江友岳。 如今许璟明看江友岳,那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模糊不清地唔了声,权当招呼。 江友岳并不在意许璟明的态度。他儒雅依旧,冲许璟明微微行了个礼,转而继续向前。端的是衣袂飘飘,一副神仙模样。两人本该如此擦肩而过,然而许璟明心里有刺,越过江友岳后,他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 江友岳也在看他。 那是极短的一瞥。许璟明若是当初的容王,许是不会往心里去。可这一回,他看了个真真切切。 他瞧见了轻蔑。 说到轻蔑,许璟明兴许比任何人都熟悉。容王殿下坚信人有尊卑、命有贵贱,他对待下仆从来都毫无慈悲。可许璟明再怎么轻贱下人,他也晓得他们是人。 江友岳看自己的目光,分明是在蔑视一只不知好歹的蝼蚁。 廊边鸟鸣清脆,四下绿树成荫。春风无比温暖,许璟明却遍体冰寒。 第130章 出战 许璟明一路踱到茶亭,也没走出江友岳那一瞥。 在视肉一事上当了冤大头不说,多年积攒的安全感也被击了个粉碎。看到身穿黄袍的许璟行,他那股委屈登时有了着落。许璟明急急忙忙跑到皇兄身边,连塞好几块茶点,才把满口的苦味盖下去。 容王殿下的行事太不规矩,太监卢福刚打算提醒,便被皇帝一只手止住了。 许璟行已过而立之年,对这个年轻的胞弟很是宽容。卢福即刻闭了嘴,恭恭敬敬退去一边,继续看一脸苦相的容王殿下。 宫内的茶点比容王府的好吃不少,只是点心甜归甜,许璟明总觉得吃着烧心。他灌了一杯上好茶水,这才腾出嘴来,打算跟皇兄好生聊聊 结果他被许璟行的样貌吓了一跳。 比起上一回见面,皇帝又瘦削了不少。他眼周略显青黑,脸色算不得灰败,可不见半点红润,看着让人不太舒服。茶点做得清淡适口、香气扑鼻。皇帝却只咬了一小口,就皱着眉头叫人撤了。 许璟明连忙把要出口的闲话咽下肚子:皇兄,你这脸色 那罗鸠战事不平,朕睡不好。皇帝摇了摇头,战火久久不息,死伤的可都是我大允子民。朕本以为是小打小闹,结果这些时日过去,一点好消息也不见。 一群酒囊饭袋!那群武将拿着咱大允的俸禄,连没教化的蛮子都打不过!许璟明连忙顺着皇兄的意思叱道。 谁想听了这话,皇帝脸上浮出一丝苦味。 朕起初也这样想。璟明,朕最近细细研读了战报,这回的蛮子不一般。那神降圣用兵如神,让朕想到 说到这里,许璟行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 许璟明当然晓得皇兄说的是谁:要么就把时敬之抓回来,要他先解大允燃眉之急。为社稷而死,那也是死得其所。 算算日子,他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这会儿把他强行召回,他怎么可能乖乖为大允做事。 他这胞弟不是一般的想当然,皇帝哭笑不得。他轻轻咳嗽了两声,随即以茶水压下干咳。 许璟明满脸惆怅:我就说说。皇兄,你对时敬之太放纵了。换了我,要不是父皇的旨意 皇帝嘴角动了动:原来你一直这样想当初想要杀了他的,恰恰是父皇。 那是国师撺掇的?我亲耳听上任国师说了,时敬之是倾国之灾。 但他与父皇打赌,将他保了下来。三岁小儿丢进聚异谷一个月,理应必死无疑。然而天意真教那人活了下来,父皇只得愿赌服输。 许璟明一个头两个大:皇兄,你对国师一脉一向不客气。早年杀了他岂不是更好? 早杀了太过可惜。其一,那人有惊天之才,能为朕所用。其二槿妃有喜,越来越显肚子了。 许璟明一脸迷茫。他晓得皇兄子嗣稀少,可这和时敬之有什么关系?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允这么多代皇帝,每代都会生个聪颖短命的子女。朕本想给那时敬之一个机会,看他能不能搏出一条生路,让朕借鉴一二这还是卢福点醒了朕。若是成了,朕的孩子说不定会有救。要是不成,让他最后出去走走,也算积点德行。 确实如此。饶是时敬之背着倾国之灾的名头,他也要以活命为先。仅有大半年时间,时敬之撼不动偌大江山。 可那人毕竟几近妖孽,就这样简简单单放虎归山,实在是 然而就在许璟明的沉默中,许璟行盯着自己略嫌枯瘦的双手,头也不抬地发问。 璟明可觉得朕是妇人之仁? 皇兄 朕厌烦战事,胸无大志。与其急着开拓疆土,朕只想国库充盈、民众安稳,将这繁华江山交予后人后世。如今战乱将近、灾祸又起,百姓只道朕德行有亏或许朕该听从国师之言,率先出兵攻打那罗鸠。早一步灭了它,如今就没有这等祸事了。 许璟明不晓得说什么好。 明明近百年来,大允与周遭诸国相处和睦。偏偏到了他这一辈,平息已久的战乱卷土重来。要说打仗,他肯定也不想打仗,可是 那罗鸠先前与大允来往甚密,关系颇好。无缘无故侵扰他国,实在不是仁义之举。容王殿下憋了半天,真心实意道。皇兄,不,大哥切勿太过自责,伤了身体。 许璟行久久不言,半晌,他换了个话题:这些事说了心烦,璟明,听说你在沙阜看了场大戏。来,讲给朕听 话还没说完,只见皇帝身子一晃,虚弱地软倒在茶桌上。桌上杯盏小碟被他的袖子一扫,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皇兄?!太医,快宣太医! 无事,莫慌。皇帝似是恍惚了片刻,才逐渐找回神智。朕只是有点累。 看着面容日渐憔悴的皇兄,许璟明呆在原地。不知为何,方才遇见江友岳时的冷意卷土重来。他离了风沙漫天的沙阜,与血肉横飞的边疆相距甚远。弈都春日温暖祥和,而自己身处再安全不过的皇宫之中。 然而他从未这样恐惧。 不,身为大允王爷,自己不该如此脆弱。如今又是半个月过去,时敬之余命堪忧,境况理应比他们更糟。也许等那倾国之灾自行死去,一切灾祸亦能就此随风。 许璟明这厢瑟瑟发抖,时敬之那厢面无人色。 不过他是撑的。 时敬之下山前风卷残云似的连吃好几顿,誓要将喜爱的菜式全吃一遍。他做是做到了,代价也不小。现今时掌门不需要涂脂抹粉,一张脸就是煞白的。脚夫上山挑行李,他已然在木椅上虚弱地哼哼,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也行,尹辞麻木地想道。至少省去了演戏的工夫。 这位公子病成这样,还去武林大会作甚?不如去求求太衡,让他们给你划拉块儿视肉。鞋拔子脸给苏肆一来二去勾搭熟了,讲话不怎么客气。 你也知道视肉?苏肆好奇道。 可不,仙物嘛,到处都有人寻。咱就帮他们运运行李,挣了好些钱。最近都没啥人找了,都说太衡到了手。 他们不算到手,八成是寻到了拿不到。苏肆神秘兮兮道,取出来,可是要钥匙的! 那咋整,一边一半儿?万一争抢起来咋办? 所以这不是办武林大会吗,大家伙儿都争够了,索性选个盟主出来,给这事做个了结。 鞋拔子脸满眼惊愕:咋着,你们还想当盟主?这不保准是太衡的位子,罐子里逮王八,十拿九稳嘛。 苏肆神秘兮兮地笑笑,不答。鞋拔子脸只道这群人疯了,也没去追问。 武林大会定在栖州之北的无名镇,此处临近大允中心,南来北往都方便。枯山派一行人徒步赶了四五天路,到时早没了位子。一行人不挑,寻了个上面有房顶的破屋,就这样住下了。 失踪已久的枯山派突然出现,激起了不小的波澜。枯山派众人并不在意,该吃吃该喝喝,坐等传言蔓延。 果然,第二日,金岚就上了门。 太衡包了镇上最好的院子。相比之下,枯山派这破房堪比马厩,一副摇摇欲坠的危险模样。金岚小心翼翼地扒拉开那扇木门,生怕一不小心把破门推散在地。 破屋被枯山派打扫过,内里还算干净,甚至飘着股淡淡的米香 时敬之那徒弟正捧着碗粥,一口口喂给师父。时掌门的旗子蔫儿吧唧地挂在木椅后,他本人则披头散发、面色青白,咬牙吞着粥。 粥里混着棕红物事,金岚原以为加了肉碎。谁料凑近一瞧,粥里竟是剁碎的山楂。衬着气息奄奄的时敬之,周遭凄凉感顿时重了数倍。 金岚退了一步,四下打量。屋内不见下人们,那两人不知去做什么了,竟连这等活计都要大弟子来干。 枯山派狼狈至此了么? 金岚见时敬之这等境况,内心不禁五味杂陈。他长吁短叹半天,才缓缓开口:都说时掌门被人袭击,抢了视肉钥匙,看来是确有其事。俗话说财不外露,我太衡尚要掂量三分,你何苦在赤勾唉。 时敬之不答,只是抽抽鼻子,又往毛皮里缩了缩。 尹辞放下勺子,语气平和:金兄特地前来,想必不是看笑话的。可是想确认那钥匙的去处?看来太衡没有钥匙,终究是拿不到那视肉。 金岚与他们是旧识,最适合被派来查探。曲断云这一手姑且算光明正大,他们早有预料。 金岚果真敞亮得很:并非拿不到。我曾见那视肉存放之处,蛮力尚可破之。不过此法耗时甚久,须得百年之数。 百年过去,该死的都死光了。都说视肉是延寿登仙之物,谁都不想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太衡同意参加这武林大会,八成是想连钥匙一并到手。 你见了那视肉存放之处?尹辞故作惊讶。 没办法,那处得要人手挖呸,休想诈我!我可不是大师姐,我一点儿都不信你们。 打探出了,我们就能从太衡手里抢到?尹辞不急不躁,端坐在破板凳上。在下只是有点好奇,那视肉究竟是什么模样。 金岚又看了看进气少出气多的时掌门,只觉得此人掀不起什么大浪。他犹豫了会儿,话语沾了同情之意:我只见了一瞬,不过一眼便晓得是好东西。此物通体翠绿,形如桃。生于碧玉似的藤蔓之上,异香教人心醉。也不晓得谁给它起了视肉这名字,它那模样分明更像仙果。 恋耽美 送神——年终(118) 尹辞意味深长地唔了声:多谢金兄告知。 你们就别想了,曲师兄,不,曲掌门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这回武林大会,魁首必定是他。毕竟 金岚没把话挑明,可言外之意谁都听得出。 毕竟见尘寺长期封寺,必定不会派高手到场。若说魔教捣乱,陵教彻底覆灭,赤勾风评直降,最近也没听闻选出新教主。四大门派倒了三个,太衡要是再取不到魁首,可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只是道理在这,挡不住众人想要搏一搏的心思。 万一爆冷门赢了呢?万一走狗运得了视肉钥匙呢?哪怕失败,也不过是让曲断云取得武林盟主之位,正大光明取得视肉的钥匙。等曲掌门得了视肉,势必会给与会者一些补偿,怎么想都是赚的。 两人相对无言之时,时敬之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尹辞赶忙又给他塞了口粥,这才捡回话头:金兄若没有其他事 金岚识趣地行了个礼,转身要走。他刚走到破门之前,背后却又传来一声虚弱的问候。 时敬之咽下口中的粥:金岚,你最近可曾见过施姑娘?若是见了,帮我问个好。 金岚并未回头。 我许久不见大师姐了,他的声音有些落寞,自从她离了弈都,我就没再听闻过她的消息。兴许此次武林大会,她会露大师姐?! 烂门被猛地打开,险些整个儿倒地。沙匪打扮的施仲雨站在门前,面无表情地瞧着金岚。 原来这边有人了。她的目光越过金岚,瞧向木椅上的时敬之。施仲雨将表情压得极好,只露出一点零星的惊讶。 金岚只认识白衣飘飘的文雅师姐,从没见过施仲雨这等狂放不羁的打扮。他僵立原地,张口结舌,半天才挤出点动静:你、你你真是大师姐? 金岚。施仲雨冲金岚稍稍点头,又转向尹辞。打扰二位,我见这废屋破旧,以为无人在此我们会另寻他处。 金岚心惊胆战:大师姐,太衡的院落尚有空余。若是你和曲掌门说说,他肯定不会不管你 不必,我尚不是太衡之人,不受太衡之恩。这一回,我会用自己的法子回太衡。 可是 何况我有我的门派,实在不便借住。 说罢,她从门外拖进来一人。那人抖如筛糠,嘴里缺了颗门牙。他念叨个不停,口中一会儿是女侠饶命,一会儿是俺知错了,最后变成了师父住手。 尹辞定睛一看,还是个老熟人那正是沙阜的沙匪头子马十里。这人一脸菜色,看着没少挨揍,明显是被拉来凑数的。 这景象似乎有点眼熟,尹辞默不作声。 施仲雨不以为意:我等阳沙派,现今在阅水阁挂了名。这回的武林大会,我们也要参加说来每派有两个名额,枯山有何打算? 听到这里,金岚震惊之余,不忘竖起耳朵 师尊伤病颇重,不便登台。尹辞微微一笑,此番我与闫清出战,足矣。 第131章 排战 时敬之不参加武林大会?曲断云执笔的手顿了顿。 时掌门身体有恙,令其弟子与与一下人参与。金岚说着都觉得荒唐。 按照武林大会的规矩,若不是有特殊情况,掌门必须亲自参加。为了表明此人亦有传道授业之能,才多给个名额,让其择一优秀弟子随行。而这优秀弟子,十有八九就是下一任掌门候选。 为防止小门派乱找人手,叫些独行侠代战,武林大会不仅要比武,还得比服众。层层规则交织,这称得上全武林最庄重的盛典。大弟子代为出战便罢,枯山派甚至拉个下人进来,实属荒唐不已。 可要挑毛病,没人能挑得出。 曲断云从阅水阁得了消息,时敬之一路都坐着木椅,三餐软粥药汤,看着的确气息奄奄。按照规矩,时掌门自是可以不上台。曲断云冥思苦想,也想不出时敬之有什么装病的理由。 时掌门本身武功上佳,现今命不久矣。要是他与那大弟子两人参战,自己还需多加提防。时敬之这么折腾,无异于自断一腕。 难道他真的到了极限? 大允开国三百年,出现过十几位欲子。其中绝大多数都在二十岁前被欲求所噬,陷入疯狂。那群欲子要么自我了断,要么借人之手寻死。蜜岚女王与阎不渡挺过了欲求折磨,是少有的长寿之人。 饶是如此,蜜岚女王自尽于二十六岁,阎不渡自尽于二十九岁,终是功亏一篑。 江友岳曾说过,欲子承天下精气,注定活不过而立之年。短寿放大了欲子的欲求,使得筛选更有成效,实乃妙策。 欲子与欲子体质不同,时敬之年近二十八,的确到了天寿将尽的年岁。江友岳没有看错人,时敬之死到临头,依旧没有崩溃疯狂,还在费尽心思寻求活命之法。那个狡猾欲子一路走过龙潭虎穴、刀山火海,竟然真活到了今日。 一切都在按照江友岳的推测发展,百年大业就差最后一步。 难道世上真的有天命? 不,就算世上真的有天命,他也不愿就此低头。 掌门?这边曲断云愣神,那边金岚站麻了腿,忍不住再次出声。 曲断云垂下头,笔尖的墨迹已干。他干脆将笔搁下,挂上惯常的笑:还有何事? 我、我看见大师姐了。她模样大变,还弄了个什么阳沙派,恐是心境有恙。掌门师兄,现在戚掌门不在了。要不你做个主,接她回来吧。 师命难违。我出任掌门不过数月,上来便违抗师父遗命,实在说不过去。 曲断云见金岚垂头丧气,安抚地笑了笑。 师姐人虽执拗,绝非有勇无谋之人。她此回前来武林大会,定是有自己的想法。若是她在会上有义举,我也好顺水推舟邀她回来。 金岚这才打起精神,笑着道了声好。 不太好。无名镇边角,时掌门咽下最后一口山楂粥。他不停翻看一摞摞纸张,表情有些郁闷。他手中的纸张枯干发黄,上面还粘着新鲜菜叶,不知从哪里刨出来的。 什么不太好?尹辞残酷地搁下一碗汤药,汤药苦涩,顶得时掌门整个人往后仰了下。 曲断云的事。 时敬之挪了挪木椅,试图离那碗药远点。 沈朱搜了他的讯息事迹,此人有些难以捉摸。 曲断云生于家大业大的曲家。 其父在朝中为官,出了名的正直清廉。其母是太衡长老之女,为人热情开明。夫妻俩恩爱有加,是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对于曲断云这个独子,两人没有过分严厉,更没有娇纵溺爱,轻重拿捏得极准。 曲断云打小从了最好的先生,本身也争气。无论是习武还是读书,他没凭借天赋糊弄,反而下足气力,从未懈怠。比起深宫之中的皇子,曲断云另得了几分自由恣意,活脱脱一个天之骄子。 放眼整个大允,或许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家庭,也没有比曲断云更幸运的人了。 从小到大,曲断云似是没有做过什么恶事,连不太好听的流言都不见。天赋与毅力俱全,又善于交际处事,曲断云的前程一片坦途。 引仙会本就执着于拉拢杰出之人,眼瞎了才会放过这么个苗子。 他要是想当官,走科举就行,说不准还能点个状元。如今跟了国师,日后也一片光明。时敬之嘟嘟囔囔道,不想当官,他也是太衡掌门,在民间颇具威望。曲断云要再有野心,只能宰了我哥当皇帝可看他一路做的事,没有半点伤及大允的意思。 时掌门多年来扑腾着苟活,所求所愿卑微之至。曲断云运势炽盛如此,还能有什么野心,时敬之着实没有头绪。 吃饱了撑得吗? 也罢,反正我没瞧错。只要他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咱的计划就能继续走。你我霉运滔天,硬是猜测,顶多能搞出些皇帝用着金扁担的笑话。 时敬之酸溜溜道。 要是我能与他换换,那该多 半天没听见好字落地,尹辞转头去瞧时敬之。时掌门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也不是很好,我变成他,岂不是要错过子逐你。 尹辞半笑不笑地哼了声。 子逐? 与其在这甜言蜜语,不如先把药喝了。这东西热着苦,凉了更苦。 子逐 以前你为了活命,连腐肉都啃得。尹辞毫不留情。只是一碗汤药,别嚎了。 叫唤叫唤畅快些。时掌门捧住药碗,嘟嘟囔囔道。反正你带了饴糖给我,你进门我就闻见了。 尹辞挑起眉,摸出那块软饴糖,径直往自个儿嘴里塞。时敬之可算想起此人心狠手辣的一面,端碗的爪子一哆嗦,药汤险些洒出来。他唯恐尹辞真的做出以糖欺师的事,赶忙将药汤一口闷了。 尹魔头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并未将饴糖吞下,只是将其叼在唇间。随即尹辞俯下身,就这样将软饴糖送去时敬之口中。 喝了酸苦药汁,时敬之一张脸皱成萝卜干。他混着甜味吻了徒弟好一会儿,五官才舒展开来。 镇内安安静静,镇外熙熙攘攘。 无名镇没别的特色,就是早年戏班子多。镇外戏台搭了又拆,日子久了,此处的木石匠人较别处多些。此回金玉帮闻风而至,找人加急搭了个打擂台。等各大门派到得差不多了,金玉帮连四处小摊都安排好了。 苏肆带着傩面,蹲在附近的屋脊之上。闫清不便露出一双鬼眼,也将面具戴得严严实实,与他蹲在一处。乍一看,二人就像两只灰扑扑的猫。 傩面一戴,任谁都知道他们是枯山人士。正直之士在屋檐下来来去去,投上来的目光大多带有鄙夷之意。 他们没压抑声音,丝毫不介意两人听到对话。 枯山派真敢来啊,他们有资格参会? 没招,阅水阁还没把他们定成魔教。凡事讲章法嘛,总得人证物证都在,当面对质一番。可惜追缉令出了这么久,谁都没逮住他们,这才叫他们钻了空子。 估计是狗急跳墙。那时敬之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肯定比谁都想要视肉。可怜可怜,一心想活命,脑壳都坏了就枯山派现在这名声,拿什么服众? 比武都不一定赢,还服众呢。嗐,等大会完了,不私斗的规矩就不管事了。有曲掌门本人在这,还怕他枯山派又溜了不成? 说到太衡派,你听没听说施仲雨 苏肆见两人话题转向施仲雨,顿时没了兴致。他拿出一包烧鸡,自个儿咬了口烧鸡腿,又塞给闫清一个。 刚在金玉帮那买的,香死个人。 苏肆口齿不清道。 吃得小心点,吃完去香炉那边转转。省得回去给掌门闻见味儿,他能用气势活活压死你。 闫清郑重地接过鸡腿,吃得尤其小心。 此处人多眼杂,引仙会又无孔不入。时敬之生怕露馅,连吃了好些天粥。粥里有煮烂的清淡肉糜,到底比不上满是油脂的肉块。昨日苏肆手痒,在院子里烤起猪肉来。时掌门气急败坏,一股子气势从天而降,精准地压在苏肆脑袋上。 苏少教主手一哆嗦,刚烤好的肉串险些摔进灰里。他没等时掌门进一步发作,两手抓满肉串,一溜烟逃得飞快。 毕竟掌门是那个什么欲子?口腹之欲比常人强个百倍。你做出那样的事,与酷刑折磨他没分别。 闫清好声好气道。 亏得时机合适。要是尹前辈在场,你可能跑都跑不了。 这一路走来,时敬之的表现与常人无异。反倒是最近,他在几人跟前不怎么掩饰欲求,喜怒哀乐甚是直观。或许是与尹前辈情谊深厚,不再压抑自个儿了吧。 闫清想着想着,面上露出几分欣慰之意。 人家还说我是魔教少教主呢,你说起话来吓人多了。 苏肆可没心思感慨无论闫清在欣慰什么,他一准没欣慰到点儿上。想起尹辞一脸阴冷的模样,苏少教主登时打了个哆嗦。 什么跑得了跑不了,时敬之那副模样,还不是他姓尹的惯出来的你以为我为了谁?那两人让你不分白天黑夜地习武,肉吃再多也不够。 阿四对我好,我都记在心里。 闫清自然地筛去前半段坏话,他挠了挠头,笑得有些腼腆。 习武虽苦,也不是掌门和尹前辈的错处。我好歹要上台,要是太快落选,岂不是坏了枯山派的名声?再说这些时日下来,我也学了不少东西。 苏肆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闫清。时至今日,苏少教主愣是没看出枯山派还剩什么名声。 你唉,明日就要开始比试了,你小心些。谁都知道你是枯山人士,下手未必能点到为止。 嗯! 武林大会第一日,阅水阁照旧到场旁观。 这回他们没有红衣绿袄,而是各个穿着板正雅致。记录武林盛会不比下鬼墓,是个轻松安稳的肥差。闫清四下看了许久,没有在其中找到沈朱的身影,甚至连只麻雀也没瞧见。 掌门这是与沈姑娘彻底断联了么? 或许是自己多心,可闫清总觉得身周暗流汹涌。时掌门与尹前辈并未详细说过计谋,只让他专心习武。就连苏肆也单独与时掌门谈过要事,他临近登台,却照旧一无所知。 算了。 闫清很快就自行想开那对师徒强如妖邪,阿四亦不算赤勾人士。至少到现在,四人都是安全的。他身边有挚友,手上有功夫,本就不该奢求太多。 擂台边缘分外热闹。 最远处停了些轿子,也不知是哪来的大户前来看热闹。人潮汹涌,已然有人卖起了香饮子和毕罗。再近点的位置,两个郎中未雨绸缪地支摊摆旗,甚至还有一个算命的瘸子混了进来,叫嚷着要金玉帮代为押注。 恋耽美 送神——年终(119) 离擂台最近的地方,百姓更是挤挤挨挨,乱在一处。他们既不敢离擂台过近,又唯恐远了看不清。众人如此进退不止,原地搅成一锅纷乱的人粥。 金玉帮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他们以红绳隔开擂台,拉了些高低不同的木架,教人坐于其上,再多的人也能看真切。 擂台上空空如也,人们的急迫也渐渐平了些。金玉帮弟子们如同羊群中的狼犬,将人慢慢理齐整,甚至见缝插针地请了些叫卖瓜果茶水的小贩。 各派来的人不多,倒也不难安置。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人群中竟然混着三个僧人。 见尘寺不是封寺了么? 不过为首的和尚,江湖人们姑且认得那分明是目睹枯山派作恶的知行和尚。 知行和尚面色略显苍白,空茫的表情与火热的气氛半点不搭。他身后跟着两个斗篷遮脸的苦行武僧,看上去不像要登台的。 难不成是太衡请来的,等大会末了当场找枯山派对质? 嗬,这回有热闹瞧啦! 然而无论何人问话,知行俱是低头不应。实在被拦得紧了,他也只道一声阿弥陀佛,并未露出怒容。见尘寺好歹是大允第一大寺,众人不敢做得过火,只好眼巴巴看他坐上上座。 见尘寺不参与,魔教更不能到场。太衡虽未获胜,已隐隐有主人之势。 时辰一到,那金玉帮主挪着肥胖的身子上台,对着大锣嗙地敲了下。 上木镯请明镜 胖子掐着嗓子,拿腔拿调地喊着,仿佛在唱一出大戏。 他这厢没唱完,金玉帮的弟子便从擂台一侧钻出来。两人穿金戴银,打扮得如同两只瑞兽。 人群沸腾了片刻,嗡嗡声差点把金玉帮主的嗓门都盖过去。枯山派不好往人多处凑,饶是闫清人高马大,也得踮起脚来看。 两个弟子一左一右,俱端着红木托盘。左边托盘放了近百只细木镯,垒得稍高,右边托盘里摆着一面大铜镜。那铜镜打磨得锃亮,镜台以幕炎石为底,石头上刻了密密麻麻的符咒,与慈悲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金玉帮主以细绸垫手,将铜镜放在擂台正中,又置了一个小香炉。等拜完镜子,他才笑着转身:此回共有三十六个门派参会,粗记七十二人。此乃我武林正道第一盛会,老规矩,先验心再排战。 闫清看得津津有味,猛然见了不认识的规矩,赶忙转向苏肆:验心? 放心,待会儿你就晓得了。苏肆漫不经心道,就算尹前辈出事,你也不会有事。 闫清更好奇了,奈何尹辞与时敬之不在此处,他没旁人问,只好闭嘴继续看。 台上,那金玉帮主取了张长绢,把绢上人名念得抑扬顿挫。作为最受瞩目的,曲断云自然排在第一位。 太衡派曲断云曲掌门 曲断云一跃而起,潇洒利落地踏风而至,径直落在铜镜前。太衡声望甚高,台下一片热情叫好之声。 金玉帮帮主似是预料到了此等场面。他不急不躁,等喧闹完了才继续吆喝。 明镜高悬,妖邪溃散。曲掌门,请! 曲断云没有一丝犹豫,他抓住镜台,叫那镜子照了个一清二楚。镜中人剑眉星目,确是曲断云无疑。胖帮主小眼扫过,而后一弯:过! 曲断云行了一礼,从托盘上取了个木镯,戴于左手之上。那木镯蠕动片刻,竟不松不紧地箍住了他的手腕,显然也是件法器。 嘶。苏肆抽了口气,曲断云还真能过了验心一关,莫不是使了什么阴招? 闫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似懂非懂地唔了声。 各派人士一个个上台,重复着曲断云做的事。接下来还真刷掉几个那几人上台,镜中映照不出他们的脸。 心术不正,落!见了这样的人,金玉帮帮主总会这样喊。 枯山派是新门派,在名单上颇为靠后。胖帮主喊了大半人,才唤到枯山派。 枯山派大弟子尹辞 台下没有回应。 胖帮主并不气恼,他不紧不慢地唤了三次尹辞的名字。见尹辞不来,直接跳到了下一个。 枯山派下人闫清 下人二字一出,台下仿佛冷水入滚油,人声炸成一片。与太衡登台时不同,这回唾沫横飞,尽是奚落嘲讽之声。 好在闫清自小伴着鬼眼长大,当年村人的辱骂更是歹毒。正道几句不痛不痒的刻薄话,他听了权当没听见。闫清背着慈悲剑,一步步走向铜镜,只担心这镜子把自己先一步踢下台。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摸铜镜的石台。 结果他的手指刚触到石台,周遭的喧哗声一瞬便消失了。闫清扭头四顾,擂台与摊子都在,只不过全部空空荡荡,不见一人。碧空灿阳一并消失,天空灰白一片。铜镜中则只剩一片漆黑,其中仅有他的面孔。 一个苍老尖细的声音猛然在他耳边炸响:闫清,你可知罪? 闫清一脸茫然:? 他莫名其妙地瞧着那镜子,半天没等到下一句。他的脸仍然映照在一片漆黑之中,没有半点模糊或扭曲。 闫清愈发莫名,不晓得自己该做些什么。然而就在下一刻,四下的喧哗声潮水般回归。他活像从水底浮出,人世的声音再次灌入双耳。 过!金玉帮帮主高声道。 闫清直到戴好木镯,也没想通方才的关窍。那兴许与慈悲剑相同,携了什么识人的术法罢了,没丢人就好。 见闫清一脸怔愣地走去台下,苏肆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他这友人佛心阵也闯了,慈悲剑也拿了。要是被区区问罪镜拿下,那才是真的笑话。 他反而更担心那个不怎么像好东西的尹前辈。 闫清下台没多久,尹辞姗姗来迟。他的面皮比闫清还厚三分,在一众骂声中泰然自若。出乎苏肆的意料,尹辞毫不犹豫地摸上镜子,动作相当果决。 这回轮到金玉帮的帮主疑惑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犹疑地喊了声过,嗓门都比先前小上些许。 听到这个结果,台下的谴责大半成了震惊。 下人也就算了,枯山大弟子也能过? 问罪镜问的是罪业,要的是问心无愧若、若是思绪异于常人,也能自认无罪吧。 说不准是那时敬之蒙骗他们,专挑无辜人上台。 然而人们没能议论几句,心思就被下一位吸走了 阳沙派施仲雨施掌门 过! 阳沙派大弟子马十里 心术不正,落! 施仲雨完全不理会骂骂咧咧的马十里。她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曲断云,目光锐利如剑。后者正大光明地回望,不见半点愧疚或退缩。 分完代表资格的木镯,接着到了排战环节。为表公正,金玉帮帮主特地唤了见尘寺的知行和尚上台,挨个抽取绢片。 不远处,尹辞把坐着木椅的时敬之推到擂台附近。这会儿资格已定,几个门派退到了观战的位置,空位多了不少。 四周大多是得了资格的门派,自不会公然对时掌门出手。只不过凑近一看,时敬之的状况比传言中还要恶劣许多。今日明明温度正好,时掌门却牙关紧咬,额头上冒着一层冷汗。他时不时扯扯徒弟的袖子,叫徒弟附耳过去,再气若游丝地嘟囔几声。 他们要知道谈话的内容,八成会骂得更大声些。 再把我推近些对对对,哎呦喂,我刚才差点失误。距离太远,术法着实不好使。子逐,你确定每片绢片都换过了? 你还是集中施术吧,知行人都僵了。人家小师父等你呢,赶紧把合适的名字递上去。待会儿我还得抽空调包回来。 金玉帮对绢片的看管颇为严格,武功强悍如尹辞,也在调包上多花了不少工夫为了控制武林大会的排战,他们得把绢片换成处理过的妖绢,让时敬之逐个控制才成。 陈前辈的法术好是好,就是有点难控制 时敬之嘟囔归嘟囔,袖子里的手上功夫没有停。一个又一个细致法术连绵不断,他憋得汗都止不住。好在知行和尚面无表情,故意放慢动作配合,终究没有露馅。 不出一炷香,对战表已定。 曲断云忍不住露出微笑。 哪怕天意真的存在,这回它也站在自己这边。眼前的对战表,对他曲断云来说很是理想 尹辞与施仲雨被分在另一大组,两人先得来一战,胜者才能在决战之中碰上他。在那之前,他只需把枯山派拿来凑数的下人剔除便好。 完美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下鬼墓 大家:枯山派这个徒弟是凑数的吧。 武林大会 大家:枯山派这个下人是凑数的吧。 第132章 八人 排战当晚,夜空无云。废屋院内昏昏沉沉,连盏灯都没燃。 尹辞融于夜色,鬼魅似的挨近,第五次打掉了闫清的剑。他留了力,然而闫清的手腕还是红肿不堪。闫清一声没吭,乖乖把剑捡起来,认真捉摸自己的破绽所在。 尹辞不语,只是打量着面前人。 论才能,闫清天资优秀,但不及曲断云。论积累,他自小跑前跑后伺候亲爹,字都是偷听人家念书识的,更不及曲断云。闫清被收入枯山派不到一年,先前只是学了太衡的皮毛功夫。但凡他有点自觉,这会儿都该担忧下自个儿的处境。 枯山派恶名在外,曲断云对他们压根不会客气。要是出战的人换成苏肆,苏少教主估计早就卷细软跑了。 然而闫清只是捏着手腕冥思苦想,半天还自己摆起了姿势,像是没有半点忧虑之意。 这人明明对他们的安排一无所知,却敢托以如此深厚的信任。当初他们鬼墓捡漏,还真捡到个好苗子。 不久前的商议再次从尹辞脑中浮现。 子逐,你与施仲雨一组。闫清与曲断云一组。 时敬之委屈兮兮地吞着软粥,没什么掌门气势,好在话语足够正经。 施仲雨挑这个场合与曲断云会面,必定有靠谱的后手。你我出身枯山,服不了众,到时你找个由头输给她就好。 施仲雨愿意吗?除非她从宓山宗回来后失了忆,不然总能瞧出尹辞放水如泄洪。 我瞧得出,她虽然倔得一成不变,人却圆滑了不少。她知道自己赢不了,只是想在万众瞩目下与曲断云对峙。 时敬之把粥碗放下,搓搓爪子,一脸对未来的向往。 曲断云那些残害同门的破事被抖出来,别说当不成武林盟主,掌门之位稳不稳还难说。到时施仲雨不战而胜,咱们就能拿这个大人情换视肉了!而且我奄奄一息成这样,引仙会总得有点动作吧? 以武林大会为饵,此人玩起了一箭双雕。按照施仲雨的性子,她未必愿意当这个武林盟主。不过乱象在前,施仲雨做不出推拒之事。 对于外人,这狐狸一点没变,硬是要把人算计到骨头缝里。好在方向正了点,不至于把人往死里得罪。 闫清性子极佳,就是缺少历练。咱们给了曲断云这么大的甜头,曲掌门总得当当陪练。时敬之快乐地畅想未来。你看,是不是赚得很? 尹辞沉默了会儿:苏肆呢? 你还记得慈悲剑的态度么?那小混球要对上问罪镜,镜子保不准当场示警。 事到如今,苏少教主对自己是个坏胚这点坦坦荡荡,毫无掩饰。要不是镜子能分黑白,这也算作某种扭曲的问心无愧了。 尹辞自然明白这一点:你知道我问的不是此事,自从离开西北,你尽要他做杂活儿。此回苏肆不好插手,还是给他点正事为好。 哦,俩下人一碗水没端平啊。时敬之哼哼道,最近心情不好,不想端。 尹辞皱眉瞧他。 谁知时敬之得寸进尺,被他瞧得眉开眼笑:子逐,你越来越像本王的专属将军了。何必这样担心?哪怕苏肆反了,你也拦得住他。 每每回想到这里,尹辞总觉得此人话里有话。这会儿得了时间,他刚要咀嚼记忆里的对话 尹前辈。闫清此刻出声,打断了尹辞的回忆。 你可以歇息。 不,我只是在想,既然那镜子是问罪用的,为什么曲断云能通过?闫清擦了把脸上的汗,我听阿四说过。无论是戚掌门的死,还是太衡下人遇袭,好像都与他相关 嗯。陵教的请神阵之灾,他八成也知情。 曲断云分明害了人,害人不算罪过? 他在引仙会中地位不低,会些破解术法也正常。 闫清倚着剑,犹犹豫豫地唔了声,脸上仍带着些许沉思。 你练你的剑,管这些作甚? 用法术遮掩,那么他对己身罪责心怀愧疚。要是他真的问心无愧,只能说这人自认大善,牺牲无辜也在所不惜我要与他交战,自是知道得越多越好。晓得曲掌门是怎样的人,就晓得怎样与他打了。 见闫清神色庄重认真,尹辞不禁微笑:怎么,你想赢他? 没想过赢。 闫清答得心平气和。 但我也没想过输。 接下来几日俱是晴天,大会状况与众人猜想的并无区别。 纵然是小门小派,大家也打得卖力无比。强如曲断云,对待对手仍是万分认真,不像某个门派 枯山派大弟子好像在拿对手琢磨新剑法。那人完全不把对手放在眼里,兀自在台上琢磨,一会儿这里戳一下,一会儿那里捅一回。对手们犹如猫爪子底下的老鼠,纷纷表示受不了这等折磨,不如跳下台子放弃木镯,给自己一个痛快。 恋耽美 送神——年终(120) 此人做派邪异,真不是魔教被放进来了吗? 不过尽管尹辞胡闹,实力还是明明白白。不少人在他身上押了重金,指望他与施仲雨来个正邪之战。 另一拨人则更担心台上的知行和尚发作。枯山派可是见尘寺的仇家,弑师践道之敌在前,知行和尚居然没犯嗔戒,好一个出家人。 毕竟那个枯山派下人比大弟子还过分。 闫清充分发挥了慈悲剑的效用无论对手刀尖棍棒,他都会把慈悲剑一横,冲对方大大咧咧掷过去。 在座都是名门正派,谁不晓得慈悲剑之能。没人晓得自己的执念多沉,这一个搞不好就是泰山压顶。众人不敢以性命冒险,不得不旋身躲避。 然而不躲还好,这动身一躲,紧接着就会被闫清踹下台子。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枯燥无味。靠着这一剑一脚,闫清竟然一路披荆斩棘,没有早早淘汰出局。 这种毫无侠气的比试差点激起公愤。不就是能拿起慈悲剑吗,栓一只猴子来,猴子也做得! 好在待到明日,决战之人便能定下。这位下人的蒙混过关之路,约莫到此为止了。 随着无名小卒淘汰出局,氛围愈发热闹。名号响亮的曲、施二人,人人喊打的枯山派自是不用说。哪怕遭了视肉之乱,各门派仍留了些高手 长乐派虽然在鬼墓失了个麻杆掌门,这回又冒出一个抢尽风头的布袋掌门。他晓得要对上尹辞,面上却没有半点忧心。反倒翘着小指捋着胡子,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另有一名不见经传的九天会,参会两人是一对双胞胎青年。虽说没有名气,两人出手老练非常,一瞧便不是好相与的。两人被分在了不同组,都还没被淘汰。 就剩八个人,太衡就算了,枯山派咋一个都没少? 狗屎运罢了。瞧见没,那是长乐派的徐掌门。他不知学了什么术法,运势旺得不得了,打到现在都没输过不过姓尹的出手毒辣,这局真难说。 九天会那俩挺厉害。可惜林巽和林震不在一组,我还想看双胞胎比试呢。林震此回遇到曲断云,八成赢不了了。林巽和施仲雨排在一起,还有点看头。 枯山派那个下人对上了太衡周长老啊,这回扔剑估摸着没用了。唉,要是见尘寺愿意派人参与就好了,早就该有人教训教训那乱丢慈悲剑的狂徒。 先押注,先押注。别的不说,先赌个太衡周长老赢 闻讯而来的看客数不胜数,金玉帮开始鼓动人们拿碎银铜钱押注,随手挣点银钱。眼见参会人数要从八人变成四人,众人热情空前高涨。 尹辞懒得理会喧闹人群,更懒得理会来套近乎的徐掌门。谁知这布袋似的壮汉完全不看人眼色,一路屁颠屁颠跟到废屋之前。 所有人都晓得枯山派住在这,时敬之装病的戏也要演足。尹辞无奈,只得转身应付:徐掌门有话,明日战完再说。 长乐派徐掌门仍是一脸笑意:你我明日要交手,怎么说也是缘分。我对尹小兄弟仰慕已久,不如共饮一杯,省得明日伤了和气。 尹辞烦不胜烦闫清出去练剑,苏肆照旧黏过去了。眼下这儿只有他一人,他不太想给这块牛皮糖亲手沏茶。 不必了。 谁知他话音刚落,一股血味便钻进鼻子。尹辞神色一凛,只见徐掌门笑容深了几分:尹小兄弟太客气了。 废屋门甫一敞开,尹辞就瞧见了被人制住的时敬之。 时掌门面色苍白,可怜兮兮地歪着脑袋。他的长发间沾了些许草碎,嘴角还沾着刚呕出的新鲜血渍。挟持者立于木椅后方,短刀比着时敬之的脖颈,利刃已然挨上皮肤。 时掌门的傩面被人取下,那张妖气十足的脸暴露无遗,真真是我见犹无话可说。 这狐狸还玩上瘾了,尹辞心想。 劫持时敬之的人武功稀松平常,断然伤不到时敬之。时掌门这状况,比起尽职尽责坚持装病,怎么瞧都更像是乐在其中。 阿辞,救救为师!时敬之摆足了落难的模样,虚弱地呼喊。 尹辞叹气道:徐掌门,长乐派好歹是名门正派,这算怎么回事? 我连你的十之一二都不如。徐掌门坦然道,明日上台,老夫必败无疑。枯山声名狼藉,何苦白占这一个位置? 说着,他掏出一个小小司南。那东西在他掌心乱转,渐渐停在某个卦象上。 我长乐派在鬼墓损失惨重,幸而得了神君垂青。得了这么个知人强弱的小物件儿 弱者战胜,强者胁迫么?尹辞冷哼。 徐掌门不屑地啧了声:胁迫还是第一回,剩下的我叫人花过钱了。除了你们这些白日做梦的,谁会真想从太衡手里拿视肉?除此之外,不过是为名为利,都能商谈。 尹辞不语,只是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长乐派的确损失惨重。它的名气本就一般,这一回更是雪上加霜、气数将尽。徐掌门如此急功近利,无外乎想要一个响亮名声,让长乐派在江湖上夺回几分面子。 见尹辞不慌不忙,徐掌门额头有些冒汗。他稳了稳心神,这才坚持道:好在枯山不算名门正派。今日下手,我明日对上问罪镜,还能问心无愧呢。你的师父暂时交给我们保管,等明天你输给我,我会把他囫囵个儿放回来。 徐掌门功夫尚可,就是没做过这等要挟之事,脸上就差写上色厉内荏四个大字。挟持时敬之的人也没有分毫戾气,只要稍稍施压,便能化解此局。 原来如此。尹辞道,到了这岁数,还在盲信那些法器物件儿,怪不得长乐派没有起色。单单瞧了几场打斗,便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血味陡然浓烈了不少。 尹辞几乎是下意识动起来,他一手按上挡灾符,一手挥出吊影剑。磅礴的杀意四下奔涌,他目光还没转过去,剑尖已经刺穿了劫持之人的手掌心。 那人登时惨叫一声,短刀叮当落地。 怎么回事?我还没说话,你动什么手!徐掌门的震惊不比尹辞少。陡然炸起的杀意与戾气太过骇人,他腿软成了糖稀,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我不知道他刚刚乱动,我手一滑那人武功一般,何时见过这等阵仗。被那饱含血意的煞气一压,瞬间尿湿了裤子。 时敬之微微歪头,漂亮的颈子上多了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鲜血不住地往外涌动。这伤口不足以致命,但看着颇为骇人。 尹辞注视着那些血,甚至忘了继续报复。他冲去时敬之跟前,急急忙忙地包扎伤口。长乐派两人哪敢再要挟,登时连滚带爬地逃向门扉。尹辞空出一只手,刚想以剑气强行留客,一只苍白冰冷的手突然伸出,死死攥住了尹辞的手腕。 嘘,没事。 时敬之终于动了。他竖起沾血的食指,虚虚比在唇前。鲜红的血迹染上嘴唇,很是触目惊心。此人长发凉滑如丝,抓住尹辞的手冰冷苍白,伤口滴下的血却热得灼人。 那对眸子也亮得一如既往,混了恰到好处的狡黠。 不要追。 第133章 傩面 不要追。时敬之低声道。 他不再死攥尹辞手腕,而是手掌下移,掌心覆上尹辞的手背。两人挨得近,只是一两个动作,又带起了浓重的血腥。 时敬之没有多话,抬起头,笑容满面地瞧着尹辞被人切还切得这样开心的,时掌门怕不是普天下头一个。 尹辞冷静下来,霎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面对这人的事,自己似乎做不到先前那般冷静。诸多光阴磨出的沉稳与理性,居然抵不过刹那间加重的血腥之气。不过万一的变数,搁在此人身上,也能教他乱了方寸 那一瞬,自己无疑启动了挡灾符。 由于是诅咒法器修改而成的,挡灾符的设计相当简单。妖皮之上存了个薄弱孔洞,就算没有内力,拿根树枝戳穿也能发动。尹辞虽说没有内力,剑气控制出神入化,不可能失误。 挡灾符运作期间,被挡灾的人一切伤口都会转移。此时此刻,那道艳红的口子却仍留在时敬之颈子上,持续不断地渗血。 你知道了。 自己没有失误,陈千帆的符咒也不可能是次品。那么仅剩的可能时敬之察觉到了身上的挡灾符,提前做过手脚。 时敬之没有直接回答,他龇牙咧嘴地摸了会儿颈子上的伤口:这高低要留疤,到时喜服得专门改改。 尹辞: 时敬之:衣服都弄脏了。子逐,帮我取银针与蚕丝线来,我得把这伤口缝上。 尹辞终究叹了口气:敬之,我不该瞒你。 时敬之猛地抬头,一下子扯到了伤口,疼得吭哧了半天。可这半点没冲淡时掌门脸上的喜色:再说一遍。 我不该瞒你,对不住。 不是这个。时敬之捂着脖子,我晓得你的念头,也不怪你。来,再叫叫我的名。 尹辞的情绪给此人搅得混乱不堪,他一面气时敬之糟践自己,一面又觉得自己这是百步怒五十步。这滋味当真是酸甜苦辣纠集成团,复杂至极、又细微无比。 如今回想,这小子旁敲侧击了他许多次。而自己到底还是端着点长辈架子,始终没有坦率承认。 再叫叫我。时敬之趁热打铁。 这小子就知道乘虚而入,自己早就该晓得。尹辞从药箱里翻出银针蚕丝,搁好热水白酒:行了,还是我来吧。 时敬之假装没听见。 敬之。尹辞无奈地穿针引线。 时掌门心满意足:嗯,你缝。你给我那锦囊的时候,还把我当小辈看吧?这事儿真不好说提,一个不对,就弄得和挟恩图报似的。 他说着说着,慢慢侧过面颊,蹭了蹭尹辞没拿针的手。 再说一见你,我就不晓得怎么说话了。这事本就凭空说不清,我不想你厌烦我。 尹辞又心疼又好笑:所以你就引我先出手? 是。不过我也不想拿性命开玩笑,刚好长乐派撞上来,就顺手一用了。这样我的重病也更可信,一举两得。 蚕丝线上浸过麻药,缝起来不痛。时敬之甚至就着姿势之便,探头啄吻了下尹辞的前额。 我确实没想到,子逐会露出那般惊慌的表情是我不好。 可惜时掌门的语气满足大于歉意,眼中嘚瑟之意藏都藏不住。尹辞一句为何不直说卡在喉咙里,又被咽了回去。百步怒五十步的场景再现,他怀疑这小子事先算过,精准地按死了他每一簇心头火。 不过想要彻底拿捏他,这小子还是嫌嫩。 尹辞忍住扯他耳朵的冲动,手上缝合的动作又轻了几分。正当时敬之放松到不能再放松时,尹魔头眼神一斜,清了清嗓子 下回我定然会与你商量。 时敬之瞬时动作一僵,整个人有点恍惚了:下回? 嗯,下回。尹辞洗净手上的血,当初我将此物赠与你时,确实把你当做命薄如纸的小辈看待。横竖我死不得,为你挡一挡也并无不可。 时敬之摸着脖子上的伤口,无言地盯着尹辞。尹辞取下身上的平安锦囊,郑重地搁在时敬之面前。 如今我把它再送给你,并非出于长辈之心。 尹辞沉声道,言语中不见丝毫忸怩。 时敬之,你是我最为珍重的人,我不想失了你。这道挡灾符,还请你务必继续携带。 时敬之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眶微微发红:你 况且此物罕见,若用得对了,能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尹辞故意板着脸继续。就这样放弃,实在可惜。 就不能让我多感动一会儿!时敬之痛心疾首。 但他胸口的挡灾符陡然轻了几分,从今往后,它不再是一套自我牺牲的铠甲,而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武器。 时敬之看了会儿面前的人,忍不住又吻了下对方的眉心。 我尽量不用它。若要用,也一定会用在你我二人之事上。他额头抵上尹辞的额头,子逐,你今日愿和盘托出,我开心得很。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件秘密 时敬之嚅动嘴唇,轻声说了些什么。 尹辞听着听着,脸越来越僵,仅剩的愧疚眨眼间一干二净。听到最后,尹辞一个后仰,随即毫不犹豫地伸手,两根指头将时掌门按上木椅靠背。 好,好得很。尹辞脸上一片阴云密布,师尊真真是算无遗策。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时敬之分外真诚地说道,我不想瞒你,不妨一起说开。 想到刚才听到的计划,尹辞又有点手痒了。然而时敬之一脸真挚,抬眼瞧向自家徒弟,满脸写着我知道你心疼我。 可怜尹辞不死不灭,若是他这身子骨再散些,这回八成要憋出内伤。时敬之的计划在前,他也确实没有更妥帖的方法。 算了,确实是上策。尹辞憋了半天,最后只好吐出一句。你有伤在身,今晚只有菜粥。 时敬之凝固在木椅上,险些呜咽出声。 子逐 可惜除了铁石心肠的尹魔头,没人听到时掌门的悲鸣。 次日,长乐派徐掌门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尹辞不战而胜。曲断云没有让看客们失望,干脆利落地击败了林震。而施仲雨对林巽,闫清对太衡周长老两场,则激烈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施仲雨与林巽之战,定在未时。施仲雨虽然失了好剑,青女剑法还留着,人也成名已久。对手是名不见经传的九天会,林巽此人更是无人知晓。哪怕他是个剑走偏锋的奇才,也不会是施仲雨的对手。 施仲雨今日终于改换了打扮,她脱下那身粗糙丑陋的沙匪装,穿回了板正的细布劲装。一头长发也束得用心,甚至加了根雅致的珍珠发簪。 恋耽美 送神——年终(121) 众人又瞧到昔日青女剑施仲雨的影子,不禁啧啧有声。施仲雨目不斜视,利落地踏上石台,冲林巽行了个礼。 林巽面无表情地回礼。他面相寡淡平凡,手上也提了把长剑,一双眸子略嫌空洞。 武德在心,点到为止。金玉帮帮主高喝,起! 施仲雨率先出手,剑身瞬起青色阴火。可惜她这把剑料子一般,青火烧灼之下,已显出脆弱之态。施仲雨不慌不忙,一道青光直取林巽面门。比起众人所见过的青女剑,这会儿的剑式少了些许率直,却沉稳了几个倍数。 施仲雨为女子,体轻灵活。她步法轻盈,影子似的在林巽周围绕着,人与剑时近时远。青光如巨蛇,在林巽身周游走不休。众人间滚过一阵惊呼 这招式甚是难缠,无论眼拙还是分心,只要判错距离,必定会被施仲雨紧咬破绽,落于下风。施仲雨的风格一向温柔,懂得循序渐进。这回却直奔主题,上来便用了狠招。 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太衡大师姐受了什么刺激。 林巽并未瑟缩。他木木地立了会儿,骤然振剑而起,身周翻出此起彼伏的剑花。剑花一阵翻滚,只听叮叮当当一片连绵脆声,他竟接下了施仲雨的这一手青蛇练。 施仲雨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她躲过林巽的繁杂剑花,身子一拧,反手挑向林巽拿剑的手腕。 她的剑被青火所烤,这一下带起不少灼热钢渣。钢渣随着她的剑意四溅,成了绝好的干扰武器。林巽手臂上登时多了十数道浅伤,他注意力一分,剑路登时被搅得东倒西歪,当即散了开来。 然而林巽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他索性放弃防守,与施仲雨贴身缠斗。一时火光剑影齐飞,无数道剑气鞭子般抽向石台,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 那林巽高高瘦瘦,却像没什么重量似的。他与施仲雨仿佛两道交缠的疾风,渐渐连影子都看不清了。一时间台下叫好声轰然雷动,只有尹辞微微皱眉,面露沉思之色。 这两道风在偌大的擂台上卷了好几番,终于慢了下来,又叫人看得清动作了。施仲雨微微喘息,剑上多了不少豁口,好在青火熊熊,并无熄灭之态。林巽照旧挂着清水挂面脸,只是招式愈发大开大合,一股子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味道。 那人仿佛不知疲惫,越战越勇。施仲雨且战且退,努力在疾风骤雨似的攻击里温养气力。可惜对方丝毫不知战斗节奏为何物,竭尽全力进攻。施仲雨被逼到视野不清的一处边角,眼看退无可退,两人的激斗又快了起来。 此处离观战的众人较远,阵地相对固定。施仲雨有更多机会观察这位敌手 有诈。 林巽动作怪异,不像江湖上常见的路数。他们速度极快,这人的呼吸却分毫不乱,稳如木石。转而迎光之时,她能在此人眼瞳中瞧见一点翠玉似的碧色。 她就知道,引仙会不可能作壁上观。什么狗屁九天会,不过是插手大会的踏脚石罢了。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那林巽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嘴角上提,露出个僵硬到有些瘆人的微笑。 那微笑如同春日飞絮,来得快,散得也快。施仲雨剑断了一小截,刚要抽身换位,林巽突然欺身而上,直直撞上她燃着青火的残剑。 哎!!! 台下一声响亮的惊叫。 擂台之上,林巽的动作彻底定住,仿佛被谁点了周身大穴似的。他的背心渐渐沁出一捧暗红,那红意慢条斯理地扩大,终是浸透了林巽的后背。 下一刻,林巽破布袋似的倒在地上,那双黯淡的长眼还睁着。他的长剑叮当坠地,滑出两三步远。 林巽倒下后,身形稍矮的施仲雨才露出身形。这回面无表情的人成了施仲雨她提着烧得只剩大半的剑,脸上并无惊惧懊悔之意。 知行和尚坐在上座,见此情景,不由地双手合十,低声念起佛经。他身边的两位苦行武僧一动不动,俱是垂头不语。台下不远处,那两个支着摊子的郎中还想挨近,被施仲雨一个手势拦在台下 不用救,他死了。她语气平静。 台下江湖人议论纷纷,熟识施仲雨的金岚更是震惊无比。战到忘我,以至于重伤或杀死对手,此前并非没有先例。可施仲雨这副模样,莫说悔意,就连半点愧疚之情都不见。 金岚心中,施仲雨几近于太衡之魂,断然不会有这等表现。莫非她被人夺舍,亦或是中了术法? 谁想,施仲雨看也没看他,只是一双眼刺向上座之上的曲断云。 害人性命,出局!金玉帮帮主以丝帕擦汗,声音有些哆嗦。须、须得严加看管,会后送官! 施仲雨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她只是扭头环顾四周,像是要把一切刻在眼里似的。随后她冲台下的林震行了一礼,没有半点逃离的意思。 直到施仲雨被太衡押走,血迹清洗干净,台下的嗡嗡声仍没有散净。尹辞看向时敬之时敬之微垂着头,脸上仍是一片平静。 然而窥视枯山派的大有人在。 事发突然,就你派神色不动。怪不得她为你们说话,枯山邪魔歪道,莫不是以邪法惑了她去! 接下来上台的是太衡周长老,他还没等胖帮主喊起,便厉声冲闫清喝道。 闫清带着傩面,缄口不言。 连下人都戴着面具,净搞些神神叨叨的手段。遮面也没用,苦主都在,这回你们跑不掉了。 周长老白胡子气得要炸起来,不过瞧他的口气,像是真心实意为施仲雨担忧。闫清这回没丢剑,他规规矩矩执剑而立,依旧保持沉默。 胖帮主汗透了一张丝帕,这才见缝插针道:起!与。熙。彖。对。 看这状况,吆喝武德在心估计也没什么用了。 果然,周长老大喝一声,瞬时冲向闫清。此人在太衡德高望重,峰回掌法炉火纯青,叫人望而生畏。若不是周长老年老体衰,气力不如年轻人,他甚至能与曲断云一战。 在如此前辈面前,闫清并未托大这回要扔了剑,他未必能踹中对方。万一失了武器,这局面可就没法收拾了。 闫清谨慎地调整位置,可惜面对周长老这等高手,傩面实在碍事。为了遮住那双鬼眼,傩面的孔洞不算太大,他的视野实在嫌小。 周长老经验丰富,一眼就看穿了傩面弊端。他专挑闫清的目光死角,峰回掌气力十足,带起一串串破空之声。闫清左支右绌,只能以慈悲剑强守,饶是如此,周长老的掌法仍有隔山打牛之能。 慈悲剑不是吊影剑,隔不断内力。巨浪似的内力透过剑身震来,闫清一时连剑柄都握不牢实。 台下没几声叫好。 台下众人还沉浸在太衡施仲雨当众杀人的震撼里,再者,这场比试本就没什么悬念。虽说视肉之乱震荡武林,可枯山派下人都能打到八人之中,名门正派已经丢足了人。 这会儿局势摆在那里,别说慈悲剑遮不住闫清整个人,就算他拿个乌龟壳子上台,周长老也能用内力把他震伤。除非他能扭转局势,破此僵局可一个扔了一路剑的人,能有什么破局之力? 小贼,吃我一掌!见闫清狼狈防守,周长老打得不尽兴,掌法又凌厉几分。 这一掌用足了气力,连周遭空气都荡出一圈气波。闫清将剑刺进石台之中,这才稳住身形,没被掌风击飞。 闫清双手紧握剑柄,吐出一小口血来。 周长老不是普通高手。此人气势排山倒海,一掌更比一掌有力,能够拆招的时间极短。他的实力与陵教柴衅相若,然而对战柴衅之时,他身边尚有个阎争协同。那会儿柴衅也胜券在握,这才掉以轻心。 然而周长老离掉以轻心差不多十万八千里,老人正在气头上,看着恨不得把他塞进蒜臼子捣烂,绝对做不出轻敌之事。 怎么不丢剑了?见闫清还不动手,周长老怒道。连正面应对都不会,窝囊不窝囊? 算了。 闫清抹抹嘴边的血,终是开了口。 前辈功力深厚,晚辈若是不全力应对,与怠慢无异。 这还差不周长老一句话说了大半,整个人呆立在了台上。 只听喀哒一声轻响,闫清的木制傩面落了地。午后阳光正盛,灿光之下,闫清那双鬼眼犹如烧得正盛的炭火,红得刺目。 台下登时鸦雀无声。 金岚大惊,他下意识叫了声闫清,随后又觉得不对,慌忙捂上嘴巴。可惜已经晚了旁人听不明白,周长老可是一清二楚。 我派有个瞎子下人死在鬼墓,那人也叫闫清。周长老声音极低,一字一顿道。我原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啊,没想到阎家血脉,竟敢潜藏在我太衡之中! 随后他将双手一收,朗声道:今日算你运气好。帮主,此人没资格站在台上,速速将他带下去! 闫清执剑而立,一双鬼眼定定望着周长老,其中满是坦然。听到周长老的话语,他一步也没有动弹,反而露出些许笑意。 状况还能更古怪些吗?胖帮主的汗是擦不完了,他好一会儿才回了魂儿。 这这 周长老:怎么? 若说资格,武林大会只限了名门正派和通过问罪镜两个条件。枯山派未被定罪,尚算作名门正派,此人也过了问罪镜就、就算他是魔头血脉,光看规则 金玉帮帮主咽了口唾沫。 光看规则,此人确有资格。 状况太过离奇,台下一片哗然。 武林大会不是年年举办,但百年来,确实未曾有阎家后嗣踏上石台这大会可是要考虑服众的,光是看那双鬼眼,别说服众,引发众怒还差不多。此次大会恰逢太衡主导,此人就这样当众暴露身份,是嫌自个儿命太长吗? 作为此刻的焦点,闫清沉稳依旧。 他一眼都没看台下众人,也没去倾听惊呼或谩骂。 前辈,你我可以继续了吗? 第134章 危局 闫清这句问得彬彬有礼,气度上反而占了上风。 周长老冷笑:你若借坡下驴,还能囫囵几日。要是继续,老夫非得折了你的手。 闫清擦了擦嘴角的血:前辈请。 周长老没再多话,他拉长一张脸,当即暴喝一声,再次冲闫清冲去。方才他双掌之力似是到了极限,哪想如今给鬼眼一激,掌上真气又重几分。场中无风,唯有掌风掀起一连串爆豆似的脆响。乍一看,周长老身侧恍若有千百手掌,成了一具怒气冲天的千手观音。 另一边,去了傩面,闫清的速度同样快了数倍。掌风裂空如万千飞刀,而闫清明明携着沉重的慈悲剑,却没有被打中分毫。 闫清出身太衡,自然晓得周长老为太衡顶尖高手、赫赫有名的老前辈。然而他今日受过足够的折腾,心中倒没有什么畏惧 周长老到底是太衡出身,招式亦带着正气,端的是出手刁钻恶毒不过苏肆,冷酷多变不如尹辞。闫清被那两人当沙包似的揍来打去,早就习惯实战应敌。 只见那周长老使出浑身解数,步法如风中枯藤。其身形快而莫测,底盘却始终黏在闫清三步之内,逼得他施展不开石剑。闫清仿佛被看不见的墙壁挤着,如何动都不得劲。好好一把慈悲剑成了石盾,他虽不如方才那般束手束脚,却依旧没能逆转局势。 只不过那双火红眸子从石剑后露出,聚精会神地瞧着周长老一招一式,如在无人之境。 闫清并非一味防守,待到时机合适,他便会试探地刺出一剑,试着破开周长老的招式。每每剑刃挥起,带起的罡风震慑人心。可这罡风触上人肤,又化作春水起伏,没有半分戾气。 这回台下没人欢呼喝彩了。虽说百年时光悠悠而过,鬼墓见世可是年前的事。阎不渡那些荒诞怪异的传说,江湖人可是自小听到大的。 都说阎家余孽大多被武林抹除,活着的也被陵教搜罗了去。听说陵教总坛被灭,大家伙儿都松了一口气,谁知这会儿又冒出一个野生的。 甚至还拿着见尘寺的慈悲剑。 谁都晓得空石和尚是阎不渡所害,知行和尚还在一旁观战,这岂不是往见尘寺伤口上撒盐?能用慈悲剑作战,也不知这小子使了什么邪术。 台上,周长老内心更是五味杂陈。 他并非浅薄之人,交手甚久,他虽然瞧不出此人功法,却认得那刚正温厚的路数。招式显人心,闫清能以慈悲剑应战,未必是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 愤怒之余,周长老甚至起了几分惜才之心。要这小子不是阎家后嗣,就冲这份心性,日后也大有可为。 可惜此子已入歧途太远,眼见着拉不回了。枯山派一团淤泥,这小子对时敬之言听计从,不惜当众自爆身份,还能当那不染尘埃的莲花不成? 谁知就是这么一分神,只听闫清深吸一口气:前辈,得罪了。 他眯起一双鬼眼,极温和地笑了笑。随后两步向前,竟是将剑斜斜一插,空手钻入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掌风之中。闫清以两手应战,居然和周长老打得有来有回。 周长老暗自心惊,好在此子经验不足,动作生涩。只要犯个错,他便能揪出破绽,彻底反制。谁知闫清分明清楚自己的弱势,没有恋战。他刻意将周长老引至石剑边缘,突然一个旋身,脚猛地蹬向慈悲剑。 原本两个人近身缠斗,下盘极稳,移动甚少,拼的是动作灵巧。闫清陡然一加速,正正好好瞄准了峰回掌的薄弱之处。周长老来不及积力,竟然没防住这一下。 可要如此进攻,闫清也摆不出什么妥帖姿势。只凭身体冲撞一位高手,无疑是下下策。 哪想闫清并未进攻。他张开双臂,把满脸惊骇的周长老整个箍在胸口,两人速度如离弦之箭,一同朝石台边沿射去。闫清身周炸出浑厚的内力,连带着周遭空气都燥热起来。 这人是想一同冲撞地面么! 周长老一把老骨头,吃不得这样沉重的招式。他赶忙收了双掌真气,以内力护住五脏六腑。谁知两人落地,闫清竟是把自个儿垫在底下。 紧接着闫清不顾摔伤疼痛,身子一扭,竟靠肉身急急刹住。周长老没反应过来,当即便被掷出场外。 周长老刚想调整姿势回场,却发现脚下就是泥地。 恋耽美 送神——年终(122) 踏出擂台,他已然落败。 闫清插剑时就算好了距离动作,图的就是将他近乎温柔地送下场。若是自己没以内力防护五脏六腑,仍能有回天之力。可周长老哪能猜到此人会自身为垫,护住他这个对手。 这小子 周长老摇摇晃晃站起,枯皱的颈子上爆出几条青筋:你小子,这是折辱老夫么! 前辈武功高强,晚辈自是不敢。 闫清站在石台边沿,揉了揉自己摔疼的背。他坦坦荡荡地瞧着周长老,答得不卑不亢。 可前辈上了岁数,体弱骨脆是真。这并非前辈武艺不精,而是人之常情。若是利用这点下重手,那便是不义了。 周长老张张嘴,却寻不到反驳的词儿。 金玉帮帮主努力清了清嗓子,有些麻木地宣布:枯山派闫清胜! 现场一阵骚动。赌输崩溃者有之,不满痛斥者有之,其中也不乏兴奋起哄的看客。数个与阎不渡有世仇的人冲去台前,想要拉扯闫清,却被金玉帮的弟子们一一拦下。人潮涌动不止,免不了磕磕碰碰。不远处的江湖郎中开了张,摊子后队伍眼见越来越长。 闫清则满怀希望地四下张望,想要找寻挚友的身影。谁知苏肆不知所踪,他半天没找见,露出些微的失落来。 台下,谁都没注意到这点微妙的情绪。人们正忙着惊诧激动,站都不会好好站了。 谁也没想到现今的局面。 施仲雨失了资格,进入最终比试的仅有三人,其中两位都是枯山派的。这话也搁前两日说,怕是谁都不信。 瞧够了鬼眼,人们不由地看向台下的时敬之。 时掌门仍旧垂着头,还是那副气息奄奄的模样,甚至还微微发抖。尹辞站在他身边,正低头说着什么。 憋住了。尹辞面无表情道。 时掌门一边颤抖一边吭哧有声,明显在努力憋笑。只不过尹辞没多少欣慰之情只是闫清得胜,此人绝不会乐成这样。 你究竟赌了多少?尹辞忍不住又问。 足够多。时敬之美滋滋道,闫清可是和你打过不少时日的,怎么可能输。这下等事情了了,我要请上最好的木匠,用上等香木做个双人浴桶 尹辞:他甚至有点怀念此人一心求生的时期了。当初时掌门好歹神如鹰隼,这会儿倒跟只开屏孔雀似的。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给闫清发点赏钱。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骚乱非但没停,还有愈演愈烈之势。闫清被困在台上,找不到下台的办法。周长老在台下呆立许久,终究没有回归太衡。老人重新跳上擂台,声音之中加了真气,将嗓门扩到最大 我太衡恳请暂停比试,再断枯山派资格! 周长老!曲断云当即出声制止。 反对声浪顿起,武林人便罢,前来观战的富户平民可不愿此事草草了之。大家都是花了车马钱的,来这可不是为了瞧人不战而胜。再说,太衡曲少侠年少有为,难道还真能被这芝麻绿豆大的枯山派捋下去? 周老头充分发挥太衡门人的执拗,权当没听见:如今三人之中,枯山派占了两人。这两人出身不详,定然不能服众。此番刻意参与大会,恐是想以邪魔歪道取胜!我太衡刚失了掌门,曲掌门断然不能再有闪失。 此回我派邀知行大师至此,就是要两者当面对质,为见尘寺一案主持公道。要是枯山派本就是魔教中人,这场比试岂不是毫无意义? 台下小门派不禁窝火:周长老,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太衡要吃亏才说。我们可是和那俩怪物交过手的,岂不是更冤枉? 周长老也不虚:此言差矣,我太衡不能一手遮天。按照规矩,我派想等武林盟主决出后,再请盟主主持此事。各位稍安勿躁,要是枯山派资格作废,确实要再行比过的当下状况特殊,还请各位见谅。 众人回过味儿来太衡分明是不认为枯山派能走多远,这才有如此安排。谁知枯山派两人一路高歌猛进,太衡这是露怯了。 可这怯露得有理有据。小门派们虽闹腾,谁都晓得自己家里出不了武林盟主。江湖风雨飘摇,太衡可是仅剩的一根主心骨。万一枯山派真是魔教那边的,要趁此机会把最后一根主心骨也扬了,到时吃亏的会是所有人。 何况周长老给足了希望。要是可以重新赛过,不谈盟主之位,二、三位也是极好的。 曲断云再次跃上石台,他先朝胖帮主行了个礼:我派门人着实自作主张,着实麻烦您了。我并不介意继续比试,还请帮主按规矩定夺。 金玉帮帮主也很是为难。小乱有益于生意,大乱可要伤根本。他一双眼溜过闫清,瞧向尹辞与时敬之,嘴里嗯嗯有声。 尹辞又与自个儿师父咬了一阵耳朵,紧接着也旋身上台。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拒绝之时,尹辞也摘了傩面,微微一笑:周长老的担忧不无道理。我派身正不怕影子斜,若要对质,好生对质便是。 台下鸦雀无声。 闫清五官英俊,可惜鬼眼邪气太重,将他五官里的温厚盖去了。然而光看枯山派大弟子这仙人似的相貌,怎么都不像魔教妖人。 声音也好听,温凉却不显孤傲,听得人如酷暑饮冰,舒服得很。 先不说江湖人,普通人对美人总是格外宽容的。民众们本就想看热闹,眼下又跳出个大美人,自是更不甘心就此放弃了。 继续比,继续比!台下一阵滚雷似的吆喝。 尹辞仍挂着笑意,他伸手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再次开口:只是就这样中断,未免会让太衡落个胆小如鼠的恶名。不如这样今日曲掌门与闫清好好比完这场,我们在最后的比试前对质。 说罢他转过头,一双墨玉似的眼点向曲断云。 毕竟曲少侠武功高强,总不会被我派下人害去。 曲断云朗声笑道:本就是我派老人太过忧心,我自是不介意比到最后。不过状况如此,这样也不失为折衷之法。 金玉帮帮主没放过任何一个台阶,他瞧准机会,立刻做了决断。 明日午前曲断云对闫清,午后枯山派与见尘寺对峙。此后看结果再行安排! 当夜,无名镇某个角落。 施仲雨被关在临时搭建的牢狱,她带来的马十里出身匪徒,就被关在隔壁。可比起骂骂咧咧的马十里,施仲雨自在得多。她穿着比试时的素雅衣衫,其上的血迹格外刺目。 马十里嘴里脏话不停:打到被捉进来,偏偏还拉老子下水。现在打不到我了吧臭娘们,搞了半天,你也就是好钱好名的货色,装什么清高! 施仲雨不理会他,她将头上的簪子拔下,兀自把玩。 此处原本只有潮湿的土腥与霉味,随着一阵脚步声,其中多了些饭菜香。施仲雨止住动作,将簪子放入袖中。她抬眼一看,正正看见提着食盒的周长老。 食盒里是她爱吃的蒸鸡肉与小米羹,还加了些摊子上买的羊肝毕罗。 多谢周长老。施仲雨行了一礼。有金岚照顾我的饮食,这些 那小子咋咋呼呼是假,循规蹈矩是真。有上头人盯着,怕是不敢给你太好的东西。 周长老面容略有些颓唐之意,他细细端详了会儿施仲雨,这才叹了口气。 吃吧。 外面 我想先让枯山派与见尘寺对峙,没成。明日是闫清与曲断云的比试现在我晓得你为什么护着枯山派了,不说别的,下人教得还成。 周长老也觉得枯山派可信? 可信?光是跟下人打了一场,天晓得他们可不可信。 周长老语气又严肃起来。 阎家血脉就是阎家血脉,不得放任。我只是觉得,那小子生在阎家算他倒霉,没心思专门针对他。提前对质,将此事定下,大家都省事。 可惜时掌门不懂我的意思,要说嫉恶如仇,谁也不及曲断云那孩子。阎家小子落到掌门手里,免不了要多吃些苦头若是按照规矩处置,他身为下人,罪责不重,至少还能得几日安生。 施仲雨筷子夹了块蒸鸡肉,闷不做声地咀嚼。 我是看着你和曲断云长大的,现在反倒是不懂你们的心思了我先前就跟断云说过,我年纪大,性子急,不适合代表太衡出战。不如寻个好面貌的出息后生,多给太衡挣点面子。结果他非要我出战唉,这事儿光荣是光荣 施仲雨筷子停了停。 因为只有周长老耿直单纯,又分外挂心门派小辈。这样的人,才会不顾自己的脸面,在输给枯山后立刻提出提前对质一事。 她目光直指地面,没头没脑地接道。 你率先提出此事,他曲断云只需和个稀泥便好,方便得很。 周长老噎住,半晌才出声:仲雨,这不像你。你先前没这么 没这么阴暗多疑?施仲雨语带自嘲。我们相识已久,我看得出他的路数。 老戚把你赶出去,是为你好,让你冷静冷静。断云继任掌门一事,我们早已定好,你不必 师父是为我好,我毫不怀疑。我这样说,也并非嫉妒曲断云。周长老,多谢你的饭菜。你回去安心休养就好。 她微微一笑。 我信枯山派,自有信枯山派的道理。 面对施仲雨的笑容,周长老又不知说什么好。他在原地呆立许久,最终提起空掉的食盒。 妮子,你好自为之。老人辛酸道,如今局势凶险,太衡元气大伤。老夫却连身边人的心思都看不懂了,岁月不饶人啊 这并非周长老的过错。 隔着牢门,施仲雨语气平静如初。 周长老周伯伯放心,太衡神魂不散。这番混乱,明日便会有个了结。 臭娘们,倒是分老子一点鸡!两人声音不高,马十里压根听不见,这会儿又阴魂不散地吆喝起来。那老儿过来,再给爷爷我买点酒吃 啪叽一声,周长老脖子上又爆出几条青筋。老头子把袖子一卷,怒气冲冲便去了隔壁。不多时,不多时,马十里的惨叫便响彻了整个院子。 这一夜,他只顾着趴在地上呻吟,再没半点辱骂施仲雨的心思。 次日,擂台周遭的人不减反增这回剩下的三个人俱是年轻潇洒、模样俊俏,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看的打戏了。 更别提,午后还有枯山派与见尘寺的对质,热闹谁不爱看? 此时此刻,闫清与曲断云已然立在场上。闫清一身干净挺括的赭色麻布衣,他头发不长,发质颇为粗硬,在脑后束了个略嫌乱的马尾。他照旧是一脸带点迷糊的温厚,若是忽略那双鬼眼,此人的气息不见半分锋锐。 曲断云则穿了太衡标志性的刺绣白衣,头发也束得规规矩矩,绑了上好玉带。他脸上不见往日的笑意,透出些不怒自威的味道。手上长剑泛出刺目光辉,赫然是鬼墓寻回的贯乌剑。 还请曲掌门赐教。闫清一拱手。 曲断云客客气气回了一礼:能将阵势引到这一步,时掌门还算有两下子。 闫清一脸不解。 你我内力传音,台下听不到的。曲断云笑了笑,他那视肉钥匙,八成没有丢。他是打算叫大弟子取得盟主之位,随后在对质上翻盘,便能取得视肉了。 闫清:哦,他们完全没有跟我提过此事。 曲断云: 闫清老老实实地继续:尹前辈说了,能打多远打多远,不必勉强。横竖掌门不会多发半文钱,这回权当前来磨炼功夫。 曲断云:你身负皇家血脉,甘心为他们驱使? 闫清:魔头血脉,皇家血脉,区别那样大么?分明都是麻烦东西,我才摆脱一个火坑,为何要往另外一个里头跳? 曲断云愣了一愣,不怒反笑:不愧是欲子扯起的门派,收的人倒有几分性格。 他举起贯乌剑,身周气势骤然凌厉起来。那气势浩瀚如海,又如冬日骤雨般冰冷刺骨。 多说无益,来吧。 第135章 胜负 这场比拼理应没有悬念,压根没人指望闫清获胜。不过阎不渡后人拿着慈悲剑,对上太衡年轻掌门,听着就知道噱头十足。得了阅水阁的消息,观战的人又多了几倍,金玉帮赚了个盆盈钵满,胖帮主脸上的阴云聚了又散。 苏肆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变装成一个面目黧黑的老农户,一双眼望向台上。今日台下格外拥挤,站在他身后的人被搡了个趔趄,险些整个扑到苏肆身上。只听那麻袋里爆发出昂的一声怒叫,紧接着那人手背被什么拧了一下,骇得他当即退了回去。 明儿要卖的鹅。苏肆换了嗓音,撂了一句过去。 那人面皮粗糙,年岁不大不小,大抵是个做苦力的。见前头是个老人家,他倒也没往心里去:大爷,你也瞧这热闹啊。 去镇头赶集,晌午就走,随便瞧瞧。苏肆含混地应道,继续盯着闫清。 今儿阳光尤其好,慈悲剑上有什么在闪烁。他送闫清的长命锁在光下晃晃荡荡,这会儿天下人都瞧着,闫清也不怕人碎嘴。 苏肆想得刻薄,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勾起微笑来。 晌午就走,那可是亏了。那人也不怕鹅拧了,惊声道。午后才有好戏呢,瞧见上座的和尚没?那是见尘寺惨案的人证,打完就要和枯山派对质了。瞧瞧这阵势,不比衙门断案热闹? 咱都是手停口停的主儿,集市不等人。 嗐,不就是鹅吗,在这卖掉不就成了。太衡派大侠们有的是钱,指不定晚上高兴,席上多添道烧鹅。 说罢,那麻袋激烈地扑腾了一会儿。袋中鹅硬是隔了麻布,还要拼尽全力拧他一口。 恋耽美 送神——年终(123) 那苦力嗷了一嗓子,挣扎着挪开身子。 成,成,鹅爷爷,咱说点别的。那人龇牙咧嘴,大爷,你真不瞧?这可不是普通的对质,那枯山派指不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幺蛾子? 此处人们摩肩接踵,老百姓说话又不爱压低声音。两人的对话早被旁人听去,猛然听到有趣儿的,便有人扭头询问。 那苦力见自己得了人注意,越发得意,嗓门也大了:可不是,那枯山派全是妖怪。我和几个兄弟做脚夫,枯山派一路过来,行李就是我兄弟担的!我听的真真儿的,枯山派里头全是妖怪! 苏肆干笑。 苦力,不,那鞋拔子脸的脚夫兄弟眉飞色舞道:你们瞧见那大弟子的样貌了,师父也不逊色。常人哪能长成那副模样?枯山派那对师徒全是狐狸变的,我兄弟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收的下人也不对劲,瞧见没?这个是魔头后代,另一个据说是蛇妖呢,全不是好东西! 蛇妖苏肆: 他有点好奇闫清阎家后嗣的身份暴露前,鞋拔子脸给他编了什么品种。 别是鹅吧。 想到闫清那副执拗的模样,苏肆又憋不住嘴角的笑意了。可惜待会儿他无法去迎接挚友他还有极重要的事情得准备。 平民百姓顶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传闻,闹哄哄地要他继续说。那脚夫端的是越说越得意,讲得唾沫横飞:老狐狸法力要用完了,这才要争抢视肉,维持人形。你们看他坐着木椅,全身裹毛皮,那是尾巴露出来了,要藏呢!午后阳气正盛,到时太衡拿术法一打,师徒俩统统要先现出原型哎,哎,大爷,这正说到精彩处,你走什么呀? 擂台之上,两人也打到了精彩处。 贯乌剑乃太衡第一剑,据说是以千年炎铁所制。其剑身无火自灼,又不显红意。哪怕无人执剑,胡乱碰触也会烫伤。太衡特地以寒玉剑鞘封之,雪亮剑身配上洁白剑鞘,色若白梅积雪,凛冽而不失美感。 相比之下,慈悲剑仿佛一块石头菜板。硬要夸,也只能夸出朴实无华四个字。 两人的武功都是刚正至极的路数。场中一时飞沙走石,无论是拳脚相撞还是刀刃相击,总能掀起灼热气浪。此时明明是春日,擂台四周却像炎夏般酷热。 硬要说区别,那曲断云打得肆意热烈,闫清照旧柔和保守。饶是与周长老一战攒了些手感,闫清却仍觉得自己如同面对烧熔的铁水之浪,防不住那汹涌而来的灼热剑气。 面对如此强敌,闫清紧握慈悲剑,晶亮汗水顺面颊滑下。 他晓得曲断云很强,却没想过此人能强到如此地步。上回他们在赤勾教总部对峙,此人压根没用实力。 尹辞是闫清见过的顶级强者,闫清本以为曲断云再强,也要比尹辞弱上三分。如今一看,此人足以与尹辞交手 曲断云的内力比时掌门弱个四成左右。考虑到时敬之不是凡人,曲断云的内功足以笑傲天下。更别说他的外功比时掌门强个足足四成,再配上雄浑内力,此人足以与没有内力的尹辞打得有来有回。 要达到这样的水准,天资得过硬,还须得日复一日勤学苦练。可见这曲断云绝非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之辈。 不妙。 尹辞强在招式精妙老练,气势犹如冬日冰泉,冷冽无比。时敬之强在悟性与内力俱全,招式变化莫测,而气势隐含天地之威,纯净无垢。 曲断云则不同,此人无论是招式还是气势,都能以霸道二字概括。 怎么,方才你可没有如此束手束脚。 发现闫清格外谨慎,曲断云沉声道。 既然知道不敌,不如你我早点来个了断,莫要浪费时间闫清,难不成你想躲上一整日? 曲断云不显疲态,他余光扫了眼时敬之,将剑一收 呼的一声轻响,紧接着台下响起一片惊呼。贯乌剑上燃起金色火焰,刺得人眼睛酸痛。曲断云同样效法施仲雨,竟以内力燃起纯粹阳火,招式与时敬之的阳火覆旗毫无差别。 闫清被震在当场,不禁怔然。 他在太衡长了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太衡弟子,晓得凡人界限在哪。按照尹前辈的话来说,曲断云八成也是个极出色的妖材。而自己已然在源仙村被验过正身,是凡人无误。 曲断云天资比他高,环境比他好,习武时间比他长,勤奋也未必不及他。日积月累的功力说不得谎,他在各处都被曲断云彻底碾压,确是没有胜算。 有的人生来活在天上,有的人生来落于沉泥。人与人生而不同,饶是世人如何以拼搏可解遮掩,这天命定下的差异终究不可忽视。 你究竟想要什么? 下一次剑身相撞之时,闫清嘶哑着喉咙发问。 权势名利手到擒来,你已然站在人世运势之巅,为何还要针对掌门?你究竟想求什么,成仙么? 曲断云冷哼一声:求又如何?不求又如何? 你既知道阎不渡是皇室中人,又隶属引仙会,应当晓得他的结局阎不渡一生想要成仙,却在临门一脚时自尽。曲掌门比他明事理,总该拎得清。 老话说得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曲断云叹道。我与你无话可说。 两人内力传音,曲断云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轻蔑之情。 非但没得到答案,他连信息都没激出半点。闫清紧咬牙根,忙着被动防守,嘴里一阵阵发苦。曲断云的剑招犹如激浪怒涛,闫清的门服满是灼痕,身上也多了不少血淋淋的伤,全身上下硬是找不到一处囫囵地方。他的发绳不知何时断了,不长不短的头发乱糟糟地散下,发梢被血浸得透湿,看上去尤为狼狈。 这回没在台下看到苏肆,闫清反而松了口气。这模样太过丢人,阿四要瞧到,又要跳脚骂人了。 按说胜负已然明了,可曲断云不停,闫清也倔着不喊停,继续着这场单方面的折磨。 自己受了重伤,再被太衡一关。很快不治身亡有理有据,不难解释。 看来曲断云知道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怕关他的时间久了,太衡门人对阎家后代必死一事生疑,对自己这个能拿慈悲剑的下人起恻隐之心。 阎争被太衡门人包庇一事,估计曲断云多少也知情。他这样做,是要从根本上斩断一切意外的可能。阎家后嗣的身份在这,台下没人觉得不妥,叫好声一浪又一浪,震得闫清双耳发痛。 百年过去,世犹如此。 出手吗?饶是时掌门不把外人当人,闫清好歹是他护在麾下的。见到如此惨状,他着实有些看不下去。 再等等。我与那小子打过,他还没到极限。 我、我给他涨点月钱好了唉,明明后头有你接着,他何必拼成这样。 敬之,我带过许多兵,见过不少妖材。妖材天生优异,按照常理,如果妖材甘愿拼搏,凡人是如何都赶不上的。 尹辞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但你我看过见尘寺的记录,闫清此刻拿着的,正是凡人所做的剑。 时敬之排战时歪打正着。曲断云是闫清最好的对手。能否想通其中关键,还得看闫清自己 头顶晴空万里,四下是不算繁华的村镇。对手剑式炽烈,身上的烧伤痛彻心扉。恍惚之间,闫清仿佛回到息庄一隅,回到盛夏燃火的灶台前。 柴房闷热如酷刑,他被醉酒的父亲晃悠着踹翻,烧红的铁棍在脊背上一下下狠戳。 【刚才端的肉都酸了,小畜生,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想毒死老子?是不是?】 【咱家没井,天热放不住,爹那是最后的肉了,还能吃,真能吃。】 【放屁,给亲爹吃臭肉,我看你就是想药死老子!】他的解释没有半点用处,他的父亲压根听不进去。【娘的,怎么一股焦味,好好的饭又烧糊了,还说不是故意的!】 因为他在被踩在地上打,压根站不起来,更不可能看火。但是闫清乖巧地保持了沉默若是继续解释,怕是打得会更狠,饭糊得也会更厉害。 就算他尽力呼救,村人也不会帮忙。说不准这会儿正有人待在院外,指指点点看好戏。 【这才对头。】 见闫清不反抗,他的父亲才心满意足地松了松脚。 【就你这身板还想害老子,早知道打不过,就别做这些多余的事记着点,人的命是老天给的,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回忆与现实扭曲地融在一处,闫清摇了摇昏沉的脑袋,继续机械地抵挡进攻。对面剑气越来越盛,他精心系好的长命锁绳子被削断,小小的银锁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曲断云扫了眼长命锁,不屑地哼了一声。 两道声音一先一后,混合成一道惊雷。 闫清突然笑了。血汗之中,这个笑容格外单纯,由此带了点瘆人的意思。他放弃防守,就地朝前一滚,将那长命锁紧紧收入怀中。 我晓得了。他咕哝道,原来如此。 还没等曲断云反应过来,闫清将石剑猛地朝石台上一插。擂台石块哪敌得过幕炎石,顿时被击成数块。慈悲剑一挑一掀,石板与石块齐飞,个个都沉重无比。曲断云长剑狭窄,一时防不住这么多碎石,不得不后退数步。 雕虫小技。 是啊,雕虫小技。闫清笑道,你我拼的,可不就是这些雕虫小技? 慈悲剑剑气刚而不厉,剑风托起石块,使其颠簸于空,久久不落地。曲断云视野受限,只得以剑气裂石,谁知石块越裂越多,越来越碍事。 空石大师亦是凡人,实力照理不如阎不渡。世间比试,比的又何止是一方高下。一问万千答,武只不过是答案之一。 而凡人之于妖材,取胜的关键 慈悲剑黯淡无光,能将闫清遮个大半,与石台碎块近乎一色。更别提那些石块被闫清剑气所托,个个摇摆不定,令人眼花缭乱。而贯乌剑明亮非常,只消一眼,便知道曲断云身在何处。 场上形势一朝逆转,台下众人如同被掐了脖子的鸡鸭,顿时没了声息。 叮。 银器碰撞石板的声响传出,曲断云下意识向反方向旋身。 他方才才瞧见此人将长命锁放在怀中,不过又是一次雕虫小技,声东击西罢了。他只要算出闫清最有利的攻击方位,便能一剑 谁知他剑气还没送出,后腰便猝不及防中了一脚。 闫清正正是从碰撞声响起处跃出,身形快如闪电。他这一脚使足了浑身气力,炸起一串模糊的裂风之声。曲断云到底经验丰富,他瞬间炸出浑身内力,试着平稳身形。哪想闫清恰恰在这会儿掷出慈悲剑,直指他的背心。 不得不躲。 曲断云一咬牙,只得在空中侧身。按理说,闫清没了剑,剑风理应瞬间散去,所有碎石稀里哗啦落地。怎料那人扔出剑后,便学那周长老拍出掌风闫清惯用大剑,照猫画虎。学出的掌风粗糙稚嫩、伤不得人。 可动动石头足够了。 一块石板屹立不倒,正正卡在曲断云的落脚之处,被掌风扇得一斜。 从长命锁落地,到石板歪斜,一连串动作不过瞬息。 曲断云刚以为自己立稳了脚跟,脚下石板骤然一斜。他下盘没稳住,只是蹒跚了一步,他便与石板一并坠去场外。擂台不算高,曲掌门的靴子踏上泥土,几乎毫无声息。 然而这一步仿若一场无声的爆炸,霎时满场鸦雀无声。 一时间,人们甚至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其实你更像阎不渡。闫清在台上半蹲下身,低声说道。四下针落可闻,这一句话声音虽低,却教人听得无比清晰。你与我对战认真是认真,骨子里却仍没把我当回事,也没有用看人的角度看过我。 他苦笑一声,张开满是鲜血的手,露出那个造型简陋的长命锁。 你招式凌厉,剑带阳火,若是击中了它,它就彻底毁了我方才将它拾起时,并未遮掩珍惜之色。这既是我的心爱之物,我又怎会拿它来声东击西? 曲断云恍惚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这是我刻意留的破绽,你要能将我这个对手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绝不会错判曲掌门,我原以为你是个值得敬重的对手。 闫清叹了口气,兀自继续。 真是可惜。 第136章 对质 起初人群沉默如死水。渐渐这死水沸开,骚动喊叫越发响亮。惊慌失措者有之,起哄喝倒彩者有之。众人只当此事有两种结局要么曲断云赢得轻松,要么曲断云赢得艰险。太衡曲断云会输一事,再疯的人也没想过。 那可是枯山派烧火端水的下人,连徒弟都算不得! 这下可好,最后成了枯山派大弟子与枯山派下人的较量,单是看派内地位,也该是大弟子赢。枯山派身上的泥点子还没洗清呢,怎的成了天上掉下来的盟主? 好在还有几个人维持了清醒,大喊要对质要服众。否则光凭金玉帮那些武功粗糙的门人,决计拦不住输光家底的老赌徒。 知行和尚冷眼瞧着台下骚乱,只是双手合十,默念佛经。他身后两个武僧仿佛蒙了布的木头,一动也不动,连呼吸都瞧不出。 终于,曲断云回过神来。 与众人所想不同,他并未对闫清发难,而是转身瞧向时敬之的方向。结果时掌门兴致勃勃地持续装死,连目光都不与他对。 曲断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曲某服输,接着还请帮主安排。 安排?还安排个啥?金玉帮帮主因为开盘设赌局赚了大笔,心里一面爽快一面不安,笑都有些扭曲了。他搓搓一双胖手:诸位稍安勿躁,且去用午膳。待下午对质完了,比试再行安排! 闫清拄着慈悲剑,摇摇晃晃爬下擂台。他满怀希望地四处瞧,仍没瞧到挚友的身影。 莫回屋子了,你就在这附近歇着。尹辞号了把闫清的脉,掌门不好瞧伤,你去那边的郎中那儿瞧瞧。 恋耽美 送神——年终(124) 到底是大庭广众之下,曲断云自视甚高,没使毒的招式。闫清遍体鳞伤,看着颇为凄惨,却没有留下太麻烦的病根。 阿四呢? 不晓得。他素来喜欢到处乱跑,武艺也不错。那样一个大活人,丢不得。 可是可是但凡自己受伤,苏肆绝对会第一个冒出来骂他。他刚与曲断云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苏肆却不知所踪,怎样想都不合常理。 我还是回屋看看。 不行。这次开口的是时敬之,你身子虚,又爆了阎家后嗣的身份。大门派也就算,有些想不开的小门派没准找你寻仇。就待在这,哪里也别去。 闫清有些低落,终归点了点头。那两个郎中似是闻着血味儿来了,早就准备好了物美价廉的药膏,疗伤手法倒也利落。 作为对质的当事者之一,枯山派师徒自是哪儿都去不得。尹辞早在罐子里存了粥,众目睽睽之下一勺勺喂给时掌门。这会儿人们信了此人命不久矣明明下人刚赢了曲断云,多大的喜讯!时掌门却没有半点欢欣之色。他面色惨白,眼圈发红。无精打采地咬着勺子,吞咽困难无比。 可惜他们听不见这狐狸的念叨。 这不是粥。他低声哼哼,鼻子使劲嗅着,目光都涣散了。这不是粥,是烧鸡是肉饼 饶是尹辞变着法子煮粥,汤水还是汤水。而擂台附近尽是摊子,百姓又爱极了重油重盐的爽快吃食。午膳时间到,四下全是烧鸡喷香,油炸脆响。香料洒在烤肉之上,寻常人都闻得见那油脂爆开的销魂味道。哪怕各门派忧心忡忡,午间饭食也丰盛顶饱,额外添了几分家常菜的香气。 对于欲子来说,这恐怕比阿鼻地狱还要恐怖几分。然而引仙会的人没准就藏在众人之中,细细瞧着这边的状况。这回要是绷不住,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甫一出宫,时敬之想象过无数艰难险阻,偏偏没料到这个。 眼看时掌门眼泪都要掉下来,尹辞着实于心不忍。他垂下头,状似耳语,实则吻了吻时敬之的耳根。 再忍忍。待此事过去,今日所见之物,我都能为你做出来。 不错,这些粗糙吃食,怎能与心上人的手艺相比。时掌门抽抽鼻子,终于平静了不少,又乖乖吃下一勺粥。 尹辞自个儿没有清粥淡菜,他光明正大露着脸,买了些干净顶饱的吃食,与闫清一同分着吃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尹辞甚至多转了几圈。这副皮囊效力惊人,饶是知道枯山派声名狼藉,见此人温文有礼,也没几个人能摆出糟糕脸色。 眨眼间便是对质之时。 擂台被闫清损坏大半,一时修缮不成。金玉帮帮主在破石台上另架了木架,铺上干净布毯。知行和尚携着两名武僧,安安静静立于一侧。尹辞推着时敬之的木椅,两人立于另一侧。曲断云则携门人站在中间,一脸沉思之貌,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个阅水阁弟子携了笔墨纸砚,坐于擂台边沿。他们的笔已然吸饱墨汁,几双眼睛死盯场内,眨也舍不得眨。 枯山派为得阎不渡讯息,硬闯回莲山佛心阵,此事可属实? 好在曲断云走神归走神,并未忘记询词。 知行心平气和:属实。 尹辞微微一笑:属实。 曲断云唔了一声:枯山派破佛心阵,败贪嗔痴三主。上山之后,见尘寺以礼相待,并未怠慢。此事可属实? 两人表情不变:属实。 枯山派要求之下,见尘寺觉非方丈同意枯山派参观地宫。枯山派地宫见慈悲剑,其下人将剑拿起,此事可属实? 想到彼时觉非方丈的神采,知行和尚面皮动了动,露出一丝悲戚的神色。 属实。知行和尚话语发涩,另补了句。闫施主是以自身之力执起慈悲剑,并未使用邪法。 确实如此。尹辞平静地附和。 台下一阵嗡嗡议论之声,到此为止,境况听着都算正常。无论怎样想,也不至于变成弑杀两位高僧的境况。 曲断云停顿片刻,而后继续道:枯山派时敬之执于视肉,见状起了不轨之心。令其下人偷盗慈悲剑,其后东窗事发。出家人慈悲为怀,并未为难枯山派。时掌门仅是被觉非、觉会二人相约会面。 知行师父为觉会大师之徒,刚好随行。时敬之求剑心切,顺势以阳火之术谋害两位高僧,而后仓皇逃窜。此事可属实? 台下议论声更响亮了几分,这当真是东郭先生怜狼的悲剧。不过看那时敬之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想必能做出这等铤而走险的恶事。 台上,尹辞与知行谁也没说话。正待曲断云催促之时,一个干哑的声音在台上响起 不实。 站在知行身后的一个武僧前进一步,摘下兜帽。那武僧高高瘦瘦,年约四十,生了张极好认的苦瓜脸。此刻他双手合十,腕子上的无量佛珠露了出来 那正是惨案中被害的觉会和尚。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人们你推我我推你,恨不得离擂台再近些,仔细瞧瞧这位炸翻全场的高僧。事出突然,曲断云表情陡然凝固,一双虚握的手当即紧了紧。 状况确实与引仙会所预测的偏离了,只是这偏离如山倾,不止江友岳不知情,连他也控制不住。他忍不住又看向低头不语的时敬之,背后滚过一阵悚然。 这人究竟是何时开始布的局? 见尘寺出事之时,此人才离开鬼墓不久,根本不可能晓得引仙会的计划。欲子性本自私,根本没长什么恻隐之心,更不可能为一寺与己无关的僧人背上骂名。 只是一处暗害,这人就敢拿自己的求生之路来赌,布上一招天知道能不能用上的棋。 这份魄力堪称可怖。 而且就引仙会的设计,觉会为救师兄,绝对会丧命金火。要救下觉会,不仅功力不能弱于那位见尘寺首座,深厚的经验、瞬间的反应力与决断力,四者缺一不可。 当时的时敬之,远远没有这般强大。而那两个下人初出茅庐,更是没有这等能力。 难不成 似是察觉到了曲断云的想法,尹辞目光扫过。那目光停在时敬之身上时,尚且轻盈如蝶,结果转而投射过来,霎时变为淬了毒的细针,令人脊骨发寒。 尹辞的视线一触即收,那约莫是曲断云见过的最冰冷的眼神。 那究竟是什么人?江湖上何时出现了这样的人物?仔细想来,他们似乎从未见过此人全力出手 可惜现况不容曲断云细思慢想。 老衲师兄是由邪法所害,贫僧看得一清二楚。此事与枯山派毫无干系,纯属歹人栽赃陷害,想要置见尘寺与枯山派于水火。 觉会和尚长叹一声。 至于那慈悲剑慈悲剑与闫小施主有缘,是觉非师兄亲自赠与他的。如今贫僧为见尘寺方丈,可以名义作保。 台下众人不乐意了,质疑声此起彼伏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们当初说枯山派害你们,现在又说和枯山派无关,你说我们就信? 那闫清可是阎不渡的后人!阎不渡与见尘寺仇深似海,慈悲剑说送就送? 都说见尘寺封寺了,这些个和尚可别是被枯山派以妖法控住了 知行和尚吸了口气,瞧了木椅上的时敬之一眼,竟然一撩僧袍,冲台下众人跪下了。 此为枯山派之计。要不是尹施主出手相救,觉会方丈亦会死于当日。时掌门怕那歹人见暗害不成,再行针对见尘寺,这才与贫僧商议,传出不实之说。 知行和尚笑了笑。他毫无僧人形象地弓下腰,前额嘭地磕上木台。 贫僧确实犯了戒。贫僧已自请离开见尘寺,而后云游苦修十年,以砺心智。今日在场诸位,俱是见证。 觉会垂下目光,嘴唇微动,叹了声阿弥陀佛。 随后他抬起头,坦然道:此事非知行一人之过,贫僧身为他的师父,也当领罚。只是贫僧今日言语,句句是实。若有哪位不信,自可随便验过。 慈悲剑问执,闫少侠执念不深,颇具慧根。要是对师兄的决断有所异议,还请各位亲自试试这慈悲剑。看看是空石师叔祖的术法准、觉非师兄的眼光准,还是各位单凭一点血脉下的决断准? 台下,闫清还在包扎换药,听到这句,他缓缓垂下头,将脸孔埋在双臂之间。 为他上药的郎中似是有所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而这会儿没人再掰扯鬼眼这回事疯了,都疯了。前脚枯山派下人刚击败太衡派掌门,后脚臭名昭著的枯山派突然成了甘于隐忍的情义之派。若是这样下去这样下去,盟主之位莫不是真的要落入枯山派门人之手? 对质双方突然同仇敌忾,这对质是没法继续了。金玉帮帮主刚想上前打圆场,哪想曲断云双拳紧握,眉头微皱,率先前进一步。 他原本站在决断之位,这么一上前,直接插到枯山派与见尘寺之间。曲断云利落转身,直接与那枯山派师徒面对面。他一只手虚虚按住贯乌剑,周身气势隐隐散出。 北地陈千帆一案,纵雾山陵教一案,赤勾教骚乱一事,枯山派又要如何作答? 先不说北地陈千帆一案陵教毁灭、赤勾教骚乱,什么时候成了坏事?若在下没有记错,这可是名门正派的武林大会。怎么,曲掌门要为两大魔教击鼓鸣冤? 尹辞微笑着回应道。 纵雾山陵教一案,死伤者不止魔教中人。诸多小门小派来不及撤出,死于邪阵之下。此事至今日还未查清,我等要选出武林魁首,自是要弄个明白。 曲断云沉声道。 这是真正较个高下的时刻。时敬之先前被囚于深宫,外功惨不忍睹,更是不懂半点人情冷暖。此人出宫不足一年,不可能掀起此等风浪。 他曲断云先天弱于欲子,却占尽了地利人和,绝不可能败给此人。 赤勾教教主更迭,本是赤勾教内部大事。我等名门正派,自是要守江湖规矩。枯山派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插手他教内务,实在不是正道所为。 陵教总坛被灭,教主生死不明。动手的喻自宽尸骨无存,自是死无对证。赤勾在先前的骚乱中元气大伤,这会儿连后继者都没选明白。魔教不比见尘寺,哪怕得了好处,也不会因为道义出声。这会儿赤勾自顾不暇,更不会蹚这片浑水。 情况尚在掌控之内。只要枯山派脱不掉全部恶名,决然不可能碰触武林盟主之位。自己从天命那里截取视肉的计划,应当还能进行。 想到己身的大义与理想,曲断云的中气又足了几分。 如此种种,还请时掌门给出说法。 曲断云这边慷慨激昂,那边时掌门掐准时机一通咳嗽,嗷地呕了口血。他将长发理顺,露出那张妖气十足的面孔。只是时掌门这会儿脸搽白粉,嘴角挂血,看着柔弱不堪。那颇具侵略性的妖气被病气化去,显得此人颇为无害。 咳,曲掌门所言极是。 时掌门以布巾揩血,答得不卑不亢,很是柔和。 就算对面是魔教,这些事也得好好说清才行。不然让大家心存疑惑,怎么当得稳盟主? 说罢,时敬之咳嗽几声,以沾血布巾掩面。在仅有曲断云看到的角度,他露出了扭曲非常的笑。此人明明坐于木椅之上,曲断云却隐约有种被俯视的错觉。 觉会的出场虽说意外,尚不能让曲断云自乱阵脚。此时此刻,一脚踏空的坠落感却猛地攫住了他。 不过这些事与魔教相关,还是叫当事人亲自说更可信些阎教主,花护法,请吧。 说罢,时敬之努力提高声音,笑意盈盈地瞧着曲断云。 哦,还有太衡喻自宽喻大侠。劳烦各位上台一趟。 第137章 盟主 方才给闫清收拾伤口的两个郎中站起身,一跃到了台上。两人当众摘了易容个子高些的是太衡喻自宽,阎争仍是发如霜雪,一直扮成老者。 喻自宽颇有名气,太衡上下都认得。阎争一双鬼眼分外显眼,要判错也难。这两人一同出现,荒谬程度不亚于曲断云输给闫清。如是天地颠倒,正邪混沌,武林大会从未出现过如此刺激的场面。人们受足了刺激,不再抽气吐气啧啧称奇,反而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摆摊算命的瘸腿老人也上了台假皮子一除,那人分明是花惊春花护法。这些位高权重的魔教中人竟一大早便潜伏在了这里,耐着性子瞧到现在。 这回台下像是凭空多了几百个马蜂窝,嗡嗡的话语之声压都压不下。 陵教式微便罢,赤勾教偌大一个魔教,面对朝廷尚有几分硬气。小小一个枯山派,到底能给他们多大的好处? 喻自宽自知身份最可信,当即上前一步,直击重点:六年前,我接下刺杀陵教教主的任务。而后与阎争相识,见此子可教,便想要纠正陵教不正之风。曲掌门说得对,直接插手其他门派内务,实在不是名门正派所为。为保全太衡之名,我便就此假死。 喻自宽与陵教的血仇,在场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知道,他绝不会被任何人买通,更不会踩着妻儿尸骨为陵教说话。 陵教积重难返,不破不立。我与阎争约定,得空杀了柴衅及其党羽。待阎争得权,便可重新教化陵教。那日纵雾山上的战阵,是我亲手所画! 尹辞不禁哼笑一声,喻自宽和阎争处了太久,自学成才了些颠倒黑白的手段当初这俩人完全是冲着毁灭陵教去的,眼下借口夺权,八成是为了安抚各地残余的陵教党羽,将灭门转为内斗。 好在喻自宽身为太衡一代豪侠,无人生疑。众人皆是翘首以待,等这人继续向下说。 我借了太衡的门路,寻得了宓山宗的门人,求得一战阵。按理来说,此阵能将陵教朱楼尽毁,绝不会伤及无辜。谁料我那战阵被人调包,换成了胡乱伤人的邪阵! 我喻自宽只想毁了陵教,何必无故去伤名门正派的兄弟姐妹?要不是枯山派救我等于水火,我与阎教主八成也会死于阵下,当真死无对证! 恋耽美 送神——年终(125) 喻大哥所言属实。今日本座特地来此,就是为了将此事说清陵教手下无数人命,不差这一回。但本座无意做的事,谁也别想扣个屎盆子。 阎争抽出丧灵鞭,鞭上煞气逼得人退避三舍,可见身份没有半点作假。 大允武林按部就班地平稳了几十年,人们哪见过这种阵仗。眼看消失不知多久的鬼眼一双又一双,传闻已死的高手活了一个又一个。其波澜之大,足以把先前所有武林大会都比下去。 这可是活生生的传说。众人纷纷忘了陵教的恐怖,个个你推我搡往前拥,恨不得把耳朵拉长,就这样扔上擂台。 我神教亦是被歹人所害。花护法见气氛甚好,适时接过陵教这死对头的话茬。我与吴怀是旧识,晓得他称不上少教主。此番他买通教内长老,伪造我教信物,坏我教前辈规矩。枯山派插手此事,是我与他们做了交易魔教何时不能雇用正道外援了?这又是什么规矩? 台下众人听得一愣一愣。这下可好,无论见尘寺、陵教还是赤勾教,都统统为枯山派撑起了场子。苦主们纷纷仗义执言,枯山派摇身一变,从一根搅屎棍化为行侠仗义的不羁门派。 江湖人本身就好热闹,更是爱极了这般跌宕起伏的发展。周遭百姓更是看了一出以下克上的大戏,这会儿哪管黑的白的,个个浑身说不出的畅快。其中不乏好事者高吼尖叫,比旁观比试还要吵闹几分。 枯山派大义! 这才是大侠,瞧见没?这才是大侠! 当初是哪个冤枉人家的,搞了半天连证据都没搞到嘛! 此处不乏纵雾山一案被枯山派引下山、侥幸活命的门派。这会儿瞬时回过味,率先附和起来。这一点肯定犹如荒野火星,喧嚣渐渐变味,最终居然燃起一簇欢愉喝彩之声。 莫对了莫对了!人家是正道,有资格! 在这滚雷似的喝彩之中,曲断云脑子嗡嗡作响半天,好容易冷静下来。 这群人澄清归澄清,没人将幕后是引仙会一事抖出来。民间大多信仰帝屋神君,说了反倒会坏事,可见枯山派还是对台下民众有所顾虑。 这不过是一场擂台之下的比试,时敬之出了招,他好好接下便是。 再者,哪怕枯山派能摸到引仙会,甚至猜到自己在其中作梗,他们也拿不到半点证据。曲断云行事万分谨慎,从不落下半点把柄。要是时敬之无凭无据,当众指责他为罪魁祸首,只会败坏刚刚好转的声望。 更何况那尹辞来路不明,闫清又长了一双鬼眼。单单比较服众一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原来如此,是我等错怪了时掌门。 曲断云定了定神,朗声道。他话语带了内力,将一众嘈杂强行压下,不过语气还算彬彬有礼,还是那副惯常的潇洒模样。 各位的江湖追缉令,稍后我会撤去。今日对质,是枯山派 慢。 一个清冷的女声在场地外围响起。 师弟着急什么?北地陈千帆一案,总不能稀里糊涂过去。 是施仲雨。 她不知何时逃出牢狱,仍穿着杀死林巽时的那身衣服。血迹已干,给那身素色衣衫添了不少棕褐色的斑点。 施仲雨手里提着个粗布包袱,分开拥挤的人群,径自走向擂台。她一路放开气势,柔和却刚正的气息四处飘散,太衡门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胆敢上前拦她。 枯山派的冤屈昭了雪,她还想做什么?人们故意给她让出一条路,只想看这一日还能疯狂成什么样。 北地陈千帆一案,我是人证。我虽未目击陈千帆与卫春两人离开,但无论是秘典发狂,还是枯山派与那两人的相处,我施仲雨都是看在眼里的。 施仲雨跳上石台,正站在曲断云面前。 我没有继续危难时掌门的意思。见台下鼎沸人声趋于平稳,曲断云温声道。如今枯山派业已翻案,我自会择日请师姐回派。眼下大会未完,还是先决出盟主再说。 这句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四周顿时掀起一阵附和之声。 施仲雨笑了。 她鲜少笑,这笑容美则美矣,却饱含自嘲与说不出的辛酸。她搁下手中的包袱,发出一声极长的叹息,像是要把这些时日积攒的压抑全呕出去似的。 断云,你还是老样子。她轻声说,行事态度恰到好处,滴水不漏。可惜 曲断云眉头微拧,还没来得及发问,却见施仲雨也学他抬高声音,冲金玉帮帮主开了口 这次大会,确实有一个门派不该有资格参与。 她的语气饱含悲戚。 我在此提议,将太衡派整个除名! 施仲雨声音不算尖利,平日温润好听。可就是这句温润的话,轰地炸了马蜂窝。台下本来就吵吵嚷嚷,惹人焦躁。这下子太衡下人乱做一团,周长老更是脸红脖子粗,险些厥过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曲断云微微松开拳头,手心里一片冰凉的细汗。他的额头上也冒出细密汗点,声音不自觉严厉起来:你尚不是我太衡中人,休得胡言乱语。枯山派对质已完,来人,将施姑娘请下去! 见掌门发令,还是有两个太衡弟子飞身上台,试图触碰施仲雨。 谁想施仲雨不客气地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物,呈于众人面前:太衡逆阳令在此,哪个敢动我? 她往那令牌中注入些许真气,一股古老庄严的气息骤然而起,凛然如千年晚钟。众人晓得那只是一块小小的令牌,心中仍不由得生出敬畏之意。 逆阳令近百年未现世,这回的大会实在是刺激过了头。别说看客目瞪口呆,就连见多识广的阅水阁弟子也面色绯红、呼吸急促,竟是当众晕过去了一个。 众人的注意力早就离了枯山派,时掌门携爱徒正处于最佳的看戏位置。面对自己谋划而出的局面,时敬之差点哀叹出声这会儿要有些瓜子零嘴在手,那便完美了。 不过心上人在身侧,他也不算焦急。时掌门趁众人关注太衡,头一歪,快乐地靠上尹辞的胸腹。后者轻笑一声,拂了拂他的肩膀。 这回被架在火上烤的成了太衡。 逆阳令向来由掌门仔细保管,谁也不会蠢到质问它的来路。戚寻道尸骨未寒,太衡派刚从风雨飘摇中站稳脚跟,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此令由戚掌门藏于花盆之中,在我离教之时赠与我。在此之后,我一直在调查戚掌门怪病之谜。见尘寺方丈、太衡戚掌门、赤勾乌血婆都是威震一方的前辈,几人先后身死,实在不像巧合。 先前几个当事人出声,众人已然有所察觉。枯山派的嫌疑是撇清了,可那凶犯还没抓住呢!施仲雨这一串,台下人们顿时回过味来。叫嚷声渐渐停下,人们安静下来,俱是屏息凝神。 觉非方丈、戚寻道、乌血婆三人死因各异,但我详查过三人被害时的状况,他们俱是死在双生根这一邪物上。 施仲雨朝台边走了两步,朗声继续。 双生根须得借由诅咒术法生效,还需让人囫囵吞下。以双生根害人,虽说了无痕迹,但下手绝非易事。我由此猜想详查令这三人中了妖法的,竟是我派赠出的沉心丹!暗害这三人的罪魁祸首,就藏在太衡之中! 沉心丹可是太衡有名的宝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一句出来,不消解释,有点见识的都知道怎么回事了。不少有点名望的侠士们皱起眉,瞧向场上的曲断云。 曲断云四肢发冷,余光扫过时敬之。那人还坐在木椅上,双目微闭,半倚着徒弟胸腹。似是察觉了他的窥视,时敬之特地睁开一只眼,笑得妖气冲天。 然而事已至此,曲断云竟想不出半点缓和事态的做法。他实现备好的每一步棋,这会儿都成了砸自己脚背的石头 他特地挑选的周长老果然炸了,老爷子不顾体面,手脚并用地上台:妮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果然,施仲雨趁机继续:各位长老手中大概都有此物,剥开一枚便知。 周长老心系太衡,自是不会顾及面子。他当即拿出珍藏的药丸,将其小心翼翼捏开。下一刻,其中裹着的细根猛地蓬开来,在众人面前随风飘舞。 见此异状,别说名门正派责问声一片,老爷子自己都气血攻心,当即呕出一口鲜血来。他把药丸往地上一摔,整张脸都紫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沉心丹俱是被人做过手脚的。就觉非方丈的情况看来,十年前便是如此。施仲雨高声道,我太衡与这一连串惨案脱不了关系,岂不该避嫌?! 来了,曲断云抿紧嘴唇。 这群人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证明曲断云是幕后黑手,而是要把整个太衡踢出去。至于他曲断云个人是黑是白,都改不了这个局面时敬之那厮,一开始就没把他当个正儿八经的对手。 引仙会在武林中的布局,至此全部毁于一旦。而他本应负责好这些事务,谁想会出这样大的纰漏。莫说截取百年大计,他连下任国师之位都未必能取得。 事情本不该如此。 曲断云一遍遍筛过自己接手后的行动,发现其中并无纰漏。莫非这真的是师父口中的天意莫非那帝屋神君,真的从一开始就更中意时敬之? 不,他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沉心丹的炼制由引仙会负责。曲断云强迫自己冷静,继续温声道。引仙会鱼龙混杂,我太衡极有可能被歹人利用。师姐,如此便要将太衡除名,是否有失偏颇? 曲家大名鼎鼎,太衡又常年清名在外。正道人士们多少吃这一套,曲断云自始至终没有失态,也让人颇有好感。沉心丹嘛,场下有幸吃到的也没几个,受罪也是太衡自己人受罪。不少素来与太衡亲厚的小门派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地点头称是,议论声略微显出些割裂来 状况乱成这样,还是让太衡镇一下比较好吧。 见尘寺不也还行吗?有觉会方丈带着,乱不了。施女侠说得对,万一贼人藏在太衡,这不是给人嘴边送菜吗? 太衡总归大门大派,怎会那样夸张 施仲雨不理会曲断云,也并未被台下议论之声影响。她擦净双手,当众解开了拿上台的包袱。包袱里裹着个怪模怪样的法器。人们还在奇怪,只见施仲雨拔下头上的簪子,径直插进法器之中。 随着法器启动,簪上珍珠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辉。 是软鱼妖目!可以记录影像的软鱼妖目!台下不乏金玉帮的商人,瞬间有眼尖的认了出来。 下一刻,施仲雨对战林巽的景象现于半空,在场所有人看了个清清楚楚从林巽刻意调整站位角度,到林巽故意撞上施仲雨的残剑。 饶是今日擂台之上的发展百转千回,众人还是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断云,我思来想去,那歹人费尽心机谋害各位前辈,想必是很想插手武林之事。我势单力薄,又早早为枯山派说话,极可能被盯上。所以我也赌了一把我赌那歹人亦会插手武林大会,这才重金购了软鱼妖目。看来我赌对了。 施仲雨一字一顿道。 歹人早先给枯山派泼了满头脏水,现今林巽拼了一条命,也要让我早早退场。然而林震遇到你,却什么都没做。就我看来,那歹人倒是很想让太衡取得魁首呢。 断云曲掌门,既然太衡各位高手都吃了双生根,谁都有可能被威胁。那么为了江湖安定,太衡难道不该公而忘私,自觉避嫌么? 终于,曲断云无话可说。 施仲雨将这话摆上台面,那么身为太衡掌门,他能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 难道他真的输了?他占尽地利人和,握着多年积累的布局,却输给了一个出宫不到一年的人造妖邪? 众目睽睽之下,他努力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然而这一步又一步棋,着着封死了他的退路,饶是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反击的手段。 曲断云头脑少见的一片空白。他下意识攥紧双手,想要以此攥住什么,可回应他的只有掌心中的疼痛。他一面知道自己败得彻彻底底,毫无运气成分,一面又为此怒不可遏,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 败于自身瞧不起的对手,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郁结的事了。曲断云强行咽下涌到喉咙口的血,身子微微颤抖。 还没有结束,还不能结束。否则他这么些年的努力,究竟算是什么? 心下五味杂陈,周遭空气凝重,曲断云的话语终于现出了戾气:太衡确实该避嫌。只是枯山派一路虽不为恶,也鲜有善举。纵雾山挟恩图报一事,诸位应当还记得。只怕他们只为一己私欲而来,担不起这正道的担子 尽管有几分道理,这话着实有些重了。见曲断云冷得不寻常,台下众人没有立刻附和他,而是各自窃窃私语起来。 时敬之倚着尹辞弯起眼,捏捏对方的手腕是时候落下最后一子了。 枯山派并未放过曲断云一瞬的失态。曲掌门刚说完,尹辞便果断踏出一步,走向呆若木鸡的金玉帮帮主。 曲掌门说的极是,在下正准备弃权。 尹辞语气诚恳,配上那张谪仙似的面孔,显得格外清正。 吾师病入膏肓,此回我等参与大会,本就是想为吾师求视肉救命。师尊他身子不好,自是担不了盟主之位,在下要照料师父,亦是分身乏术 原本闫清还自诩看客,在台下一面惊叹一面喝着香饮子。陡然听到这句话,他险些把嘴里的香饮子全喷出来。 枯山派小门小派,先前又恶名昭彰。若是得了盟主之位,想必各位心里都不会太舒服。不如让我派闫清暂代此位,待凶犯归案,太衡各位洗脱嫌疑,大会再办也不迟。 尹魔头发挥了十二万分的演技,任谁看了也要动容。枯山派刚洗清冤屈,这景象的冲击力又大了数倍。 台下一片安静。 各门各派默不作声,个个都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比起前面一连串骇人听闻的消息,闫清那点魔头血统仿佛不算什么了。倒不如说,有魔头血统反而更好拿捏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明面把柄,什么时候要他下去都成。 恋耽美 送神——年终(126) 这回太衡是指望不上了,外头还有个神通广大的歹人虎视眈眈,谁也不想当出头鸟。退一万步,闫清那小子好歹能拿得动慈悲剑,怎么说也不至于是个坏种。比起枯山派那对实力莫测的师徒,把这么个人暂时推上去,好像也不是不行? 饶是站在枯山派那边,施仲雨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 这等服众方式,当真前所未闻。 被金岚拖上台时,闫清还没回过神。 闫清与台下千百张脸沉默对峙,大气也不敢出。他浑身包着绷带,双手捧着香饮子杯,一双鬼眼中满是呆滞和惶恐。第一声盟主响起,闫清手一哆嗦,盛香饮子的杯子啪嚓摔在地上。 他到底挣脱了鬼眼的厄运,没有像他爹期望的那样堕入魔教。 但自己是不是用力过猛,挣得有点太远了? 第138章 视肉 闫清手足无措地站在台上,眼巴巴等着谁站出来喊一声盟主挑选岂是儿戏。结果台下众人只是交头接耳,并没有人跳出来提异议。 他性子直,脑袋却不慢,当即想通了其中关键。 旁人看来,作为一个下人,自己尚能战胜曲断云,身为大弟子的尹辞只会更强。太衡失了资格,重新比试的结果也不会有差异。正道最守规矩,要是身为大弟子的尹辞当了盟主,枯山派保不准冠冕堂皇地占位。而自己上去,可以随时随地被撸下来。 如此一定,给足了太衡的面子,也给各门各派留了后路。 道理闫清都明白,可他的梦想不过是正儿八经讨个生活,而不是当万众瞩目的焦点。 台下目光若换为剑气,这会儿他早成饺子馅了。 见状况稳定,金玉帮帮主噌地敲了下台边锣。他清清嗓子,真气扩音:枯山派尹辞弃权,枯山派闫清不战而胜。诸君可有异议? 台下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但正如闫清所料,没有人光明正大地唱反调。 见状,金玉帮帮主燃了炷香。他目光扫过面无表情的曲断云,在台边踱了会儿。待到香烧了一半,他又扯嗓子重复了一遍。 武林盟主定为枯山派闫清,诸君可有异议? 见太衡这个领头羊保持沉默,台下仍没有谁站出来反对。不过已然有人纠结成队,讨论的声音隐隐大了些。不少人面上露出不怎么赞同的神色,却终究没有提出异议。 这种山雨欲来的气氛最折磨人。闫清战战兢兢捡起摔到地上的杯子,三步并作两步挨去师徒俩身边:掌门,尹前辈,这 让你当你就当。你武功称得上一流,不仅读过书,还在太衡学过名门正派之道。单说资格,你哪里不够格? 看着闫清手足无措、惊魂未定的模样,尹辞哭笑不得。 再者,你当了盟主。待这大会结束,太衡也没立场追杀你了。 尽管这小子屁大的理想没有,可无论看胆识、头脑还是毅力,闫清确实能当此任。 更重要的是,自己与时敬之一个看腻江湖一心求静,一个欲壑万丈胸无世人。盟主的权力到手就好,至于义务他俩谁也没精力管这烂摊子。 资质够用,机会也给了。能不能抓牢这次融入正道的机会,全看闫清自己。 果然,闫清思索片刻,终于冷静下来。他斟酌片刻,刚要开口,便听尹辞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武林盟主也有月钱拿。按照规矩,盟主一个月可得十六两银子的劳心钱。对于大门大派,这点钱不算什么。但 闫清眼神一凝,当即立正:我做! 可惜年轻人的勇气只能维持一瞬,下一刻,闫清又整个瘪了下去。他可怜巴巴地瞧着师门,竭力不去看台下千百双眼睛:怎么做? 想怎么做怎么做,平日收拾物件、安排杂事,你不是挺得心应手吗?尹魔头心硬如铁,一根指头的援助也不给。自己想。 终于,一炷香烧完。金玉帮帮主整整领子,昂首站于台子边沿。 诸君可有异议? 这约莫是最后一次询问了。 不过这一次,台下有了响应。一个有些名气的老头儿纵身一跃,点着众人肩膀立于台前。他抚了会儿胡须,将闫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老朽说不上有异议,只是情况实在特殊。此回老朽代表台下各位,姑且提一个要求这位唔,小兄弟到底是枯山派的下人。若是除了武艺外,此人没有半点才能,我正道的颜面往哪里放? 老人面目严肃,语气不怎么好听,可这话倒也不算找茬。 以往选得盟主,多半是大门派出来的掌门或长老,鲜有人提出条件。这会儿推了个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下人出来,正道有顾虑也正常。 可惜枯山派师徒俱是冷血冷情,两个畜生一个瞧天一个看地,摆明了要让闫清自个儿应对。闫清活像一只被踹出鸟巢的雏鸟,他焦头烂额地转了几圈,终于牙一咬,面向那提议的老儿。 前辈所言有理,要求但说无妨。 那老人嗯了一声:此回召开武林大会,明摆着是要终结视肉之乱,以解当下乱局。小兄弟先拿出个叫大家伙儿信服的方案出来,再当这盟主不迟。 说罢,他一双鹰隼似的招子直指闫清,似是要把他每个失态都瞧进眼里。 闫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那师徒俩就差嗑瓜子看戏,求助枯山派是没指望了。阿四阿四的话,好歹受过一教之主的教育,应该晓得怎么做吧。 而他自己做过最严肃的谈判,也不过是菜场上与人砍价。 等等,砍价? 闫清揉揉额角,倏然想通了关键。 如今这盟主之位好比烫手山芋,小门小派不愿接是真。但他们也不想任由闫清得势,一心偏帮枯山派。如此才特地掐着这个时点提条件,逼他做出相对公正的处理方式。 正如菜贩与人议价,多半不是真心不想卖,只是想多挣几个铜钱。 既然道理相通 这位前辈所言极是,视肉之乱持续过久,确实要有个了结。 将擂台下的景象想象成菜市,闫清顿时一阵轻松。他素来气势温和,绝不会给人盛气凌人之感,若是忽略那双鬼眼,称得上是一身正气。 据我所知,太衡为容王府寻视肉,枯山派为救掌门一命寻视肉。容王与今上身体康健,多半要以其作为补品食用。曲掌门,可是如此? 曲断云不语,似是默认。 台下一阵喧哗。武林中人虽无反心,但大都逍遥自在惯了,对朝廷没有狂热的忠诚。自用便罢,将视肉献给皇家,与砸了名贵古玩听响没有太大区别。 相比之下,枯山派甚至不是为了贪欲人情,只是想救自家掌门的性命。这理由简单粗暴,讲出来名门正派还名门正派。 接下来话就好说了,闫清三言两语,定了视肉的处理方式枯山派寻了视肉钥匙,太衡得了视肉所在,功劳不相上下。视肉能分则一边一半,若是不能,人命关天,由枯山派取视肉,另给太衡补偿。 我派实在穷困,无法给在场各位像样的补偿。但我闫清对天发誓,必将那谋害各位前辈的歹人揪出来,教大伙儿看个真切。 闫清的话语格外真诚。 毕竟我枯山派也受那歹人所害,此仇必定要报,各位不必担心我等只说不做。这许是有投机取巧之嫌,却是我个人能给的最为实际的保证。 台下众人: 敢情是共享仇人,倒也不必坦白到这一步。 谁想,这年轻的阎家后人就差把枯山派扒光给人看了 关于视肉钥匙被抢之谜,还没等人提出,闫清当即行礼致歉。只道派内状况不佳,枯山派众人救掌门心切,才壮着胆子玩了出反向空城计。为表诚意,顺便保证不再生事端,枯山派特邀各路豪杰一同取视肉,见见那仙物的真正样貌。 闫清言辞颇为恳切,听着又着实事出有因。众人顶着个名门正派的帽子,本就无心争抢视肉,更是没有多加责怪。 这一番处理直截了当,没什么弯弯绕绕,更没给枯山派留下做小动作的余地。那老人没再多话,轻哼一声便跳下台去。 盟主既定,传枯山派闫清!胖帮主吸足一口气,咣咣咣敲了三下巨锣。 随着锣响,闫清腕子上的参赛木镯一阵发热。那木镯上渗出扭曲纹路,继而竟成了白玉似的质地。历代武林盟主的信物玉镯,就这样卡在了他的手腕上。 如梦一般。 闫清摸着那温润玉镯,内心酸甜苦辣乱炸一通,继而混成前所未有的疲惫。要不是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他恨不得瘫倒在地,就地大睡一觉。 台上几名魔教人士似是很满意这个结果。三人就此离去,并未再做纠缠。荒唐至极的白日过去,一切似是就此尘埃落定。 当日傍晚,马车悠悠,一路向东而行。 夜长梦多,金玉帮帮主雷厉风行,天黑前就备好了车马,又挑了十几个金玉帮弟子随行。队伍里除了太衡门人,大多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阅水阁弟子们更是一个不漏,恨不得扒在车底跟去。 视肉所在只有太衡知情,车队便由曲断云亲自领着,一路远离弈都附近。 一为防歹人,二为看热闹,各门派都派了些高手,打算瞧瞧这传奇之物的出世。武林盟主开了口,这会儿大局已定,要是再有人跳出来争抢,便是与整个武林为敌了。 作为新任盟主,闫清单得了一辆马车。可惜他素来苦惯了,一个人在偌大的车厢里浑身长刺,便把枯山派师徒也接了上来。 四周都是人,时敬之仍是只能喝粥。好在枯山派如今待遇好了不少,尹辞特地弄了些调养身体用的梨膏糖、羊肝羹,一点点喂给近乎枯萎的时掌门。 时掌门显然想拿其他事情压制食欲,一双眸子在尹辞嘴唇上扫来扫去。可惜面前搁着偌大一个闫清,他们总不能把新任的盟主赶出车去。 更别说,闫清这会儿终于从恍惚中回身,一脸忧心忡忡。 有些不对劲,阿四从未消失这样久,他连白爷都带走了。闫清魂不守舍道,他先前出门,总会给我打招呼的。 时敬之与尹辞对视一眼,时掌门抿了口茶水,送下嘴里羊肝羹:前些天苏肆找到我,说是那曲断云诡计多端,说不准查得了他的身份。与其被人抓了把柄,他更想暂避片刻,待此事了了再回来。 谁想听了这话,闫清更低落了:若是这样,跟我说一声也没什么。现在我是盟主了,他也该回来了吧? 尹辞轻描淡写道:苏肆随心所欲惯了。或许赤勾那边有要事寻他,恰逢你场上比武,他来不及道别。比起这件事,明日还有大局要你主持,莫想了。 闫清的苦恼顿时转了个方向,他摩挲着剑上的长命锁,就地发起了呆。 车外,还有一人在发呆。 曲断云策马于车队正前方。他四面八方有无数眼睛看着,身边还跟着个施仲雨,将他一举一动都盯得死死的。事情与曲断云的计划背道而驰,如今他正陷于被动,偏偏又无法与引仙会取得联系 到底是一步错,步步错。 关于沉心丹里有双生根一事,嫌疑还没到他身上,可太衡身为正道大派之一,绝对是要给出些说法的。更别提施仲雨拿了逆阳令,权力与掌门并无二致,太衡未必愿意尽听他曲断云的指挥。 状况糟糕至极,可他连个可以泄愤的机会都没有。 施仲雨骑着白马,距离曲断云只有半步之远。见曲断云脸要笑僵了,她不由地叹息:断云,你我相识已久你若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曲断云抓握缰绳的手紧了紧。 回头?他半好笑半愤怒道。未上歧路,谈何回头? 施仲雨蹙起眉,嘴唇微抿。 胜败的反差感太过苦涩,曲断云急需吐出点什么缓缓。面对这位相交已久的旧识,曲断云到底没关牢话匣子:道不同不相为谋,相似的事情,你我已然见过。师姐要是想要劝服我,还是免了。 相似的事?施仲雨一头雾水。 戚寻道年事已高,头脑日渐迟钝。然而他德高望重,众人诚服,照旧让他坐在那个位子。就连他命不久矣之时,还有师姐这样的人耗费人力与重金吊着命。你我都晓得,那样最多沾个义字,对太衡自身百害而无一利。 这一下戳中了施仲雨的伤痛,她的面色当即冷了下来:曲断云,即便是已故师长,也不好直呼其名。 你总是纠结于这些个儿女情长的地方。 曲断云笑都懒得笑了。 四季更迭草木荣枯,优胜劣汰、生老病死是世间常事。集一派重金买虚名,不过是迂腐之举。这点谈不拢,你我便无话可说。 施仲雨暗地掐了自己一把,才忍住滔天的怒火。她定定神,继续道:好,不谈便不谈。我只想问你,时敬之一个将死之人,你又何苦处处刁难他? 若曲断云自己不想要视肉,就凭他先前的路数,八成会装模作样地将视肉让给时敬之,为自己再添些好名声。可是施仲雨观察许久,他连类似的样子也没有做过。 而今时敬之不在此地,曲断云的厌恶藏都不屑于藏,施仲雨认识此人许多年,从未见他如此针对一个人。 听了这话,曲断云不禁冷笑一声:师姐可觉得那时敬之是个可敬之人? 话题跳得突兀,问题来得古怪,施仲雨愣了愣。 时敬之并非下作恶徒,她看得一清二楚。可要说深明大义、胸怀天下,那人也不太能沾边。时敬之不似回应他人祈求的善人,他有着某种近乎冷酷的精明,总喜欢把一切明码标价,眯着狐狸眼噼里啪啦打算盘。 就说这次武林大会的反击,枯山派事先与她通过气。得知对方一系列心思深沉的布局,饶是施仲雨身为同谋,依旧忍不住胆寒了一瞬。 可即便如此,时敬之仍是个可靠的合作者。但凡说好的,他从不会负了约定。 这样能算做可敬之人么? 我不知道。施仲雨答得很诚实。 恋耽美 送神——年终(127) 那么我换个问题。曲断云扭过头来看她,你想不想要那样的神仙? 大概是不想要的吧,施仲雨心想。但是一码归一码 要神仙何用?她哼了一声,若是老天长眼,师父也不会走得那样痛苦了。要这世上真有神仙,我倒想要讨个公道。 所以我与你无话可说。曲断云罕见地露出几分颓唐神色,明明欲求万千,俗不可耐。我竟不如他 见这人态度跳脱离奇,施仲雨懒得再与这人掰扯,她默不作声地策马向前,直冲目的地去。 等到了目的地,众人忍不住换倒抽冷气。无他,只是这地点实在像是冥冥之中定好的。 视肉所在,正是枯山聚异谷。 此时正值春季,漫山遍野一片新绿。眼见落日余晖将尽,车队停在聚异谷外,简单扎了个营。 聚异谷内妖物甚多,夜晚行走多有不便。金岚安排道,待明日日出,正气够足,我们再一同取视肉。 闫清见着旧识,本想趁机说上几句。谁料金岚见了他,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是太衡一员,说不准被那歹人影响。你现在身为盟主,还是多注意些为好。 我闫清反应了过来自己前脚刚把人家掌门打下台去,现在确实没什么谈天气氛。 金岚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是叹了口气:其实你能当盟主,我还挺高兴闫清,你似是与那苏肆走得挺近? 嗯。 小心些。金岚犹豫了会儿,低声道。我派有人见他独自出门,置办利刃法器。此人一身邪气,怕是心术不正。 闫清心有不快,但碍于金岚并无恶意,他并未发火:阿四不是那种人,再说他身上没什么钱款,更不可能置办凶器。 金岚神色复杂地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闫清聊也没聊成,还听了一耳朵坏话,整个人如同雨淋透的兽崽。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枯山派的帐篷 没想到视肉在这。时敬之语气复杂,这算什么,老天让你我故地重游? 尹辞则在低笑:上回我在这见你,你人还没我一条腿长。小哑巴,这回要不要采花送我? 闫清一个脑袋两个大。这是在说什么?为什么自己一句话都听不懂? 谁想时敬之接了这句不明所以的暧昧话,语气颇为意味深长:为何不送?这回我要再见着那玩意儿,看我不把它给薅秃。不过作为交换嘛,你要喂我吃最好的嫩灼鱼肉。 尹辞笑得更畅快了,闫清从未听他在人前那样笑过。时敬之也一副撒娇似的轻松语气,活像自个儿性命没有危在旦夕,这世间没有任何烦恼似的。 似乎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他顶了个武林盟主的新帽子,孤零零一人待着,兀自不知所措。要是阿四在这的话 唉。 闫清到底没进帐篷,他祭出了心烦意乱时的解决之法新任武林盟主一脸严肃,开始重新整理枯山派的行李杂物。他甚至把自己的包袱也刨了个底朝天,挨个清理归位。 拿起一个小木盒时,闫清的动作突然停了。 事情不对。 包木盒的布巾,打的结与他习惯的不同,似是被人打开过。木盒的重量也轻了些许,仿佛空了大半。 这可是枯山派存钱的盒子。作为负责管钱的人,闫清顿时出了一头冷汗。他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心中一片冰冷 果然,其中一卷银票不翼而飞。他用颤抖的手点了点,少的全是他个人的积蓄,不多不少,正好六十七两银子。 这个包裹,一向是他与苏肆共用。苏肆从来不碰他的私人物件儿,但也清楚他在哪里放钱那六十七两银子,难不成真的是苏肆带走了? 闫清捧住半空的木盒,一张脸缓缓绷了起来。 若真是苏肆带走的,他这次出走,绝不会是暂避风头那样简单。闫清把钱盒原样包好,心头的酸涩空虚瞬间散了。 此刻他心里只剩满满的担忧。 次日清晨,一切如常。顶上风轻云淡,脚下土壤清香,金黄晨曦打过枝叶,照亮林间的滚滚雾气,万物平和安宁。 在太衡门人的带领下,众人全副武装,渐渐深入聚异谷腹地。几个时辰后,一行人停在一片乱石之前。不知是否运气太好,众人一路走来,连半只妖物都没有瞧见。 说到这片乱石地,尹辞和时敬之都有些印象。 此处只生着细瘦杂草,近乎光秃秃一片。动物们没得吃,妖邪更是不愿来,只剩些普通至极的虫蚁飞鸟。除了过分荒芜,这地方没透出半分异常。 先前还在聚异谷时,尹辞嫌此处风景不好,没有停留太久。幼年时敬之更是讨厌灰蒙蒙一片的石头林,连捉迷藏都不愿往这边跑。 谁想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此处,站在这里。 视肉藏于地下,我派门人已然将其挖开,还请各位继续前进。 曲断云声音平稳有礼,脸色却不怎么好。他眼下青黑,像是一宿没睡。 客人来了,解阵! 曲掌门一声令下,太衡弟子们解开了障眼术法。乱石中的景象,就这样撞入众人眼底 乱石中心的区域,露着一个半圆形深坑。 坑中泥土细腻湿润,晨曦照射之下,泥面泛着一片鲜血似的赤红。坑底中心,一间琉璃造的正方小室赫然入目。琉璃被太衡清理得一干二净,不见碎泥渣土。其上刻了不少术法咒文,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如同一间琉璃造的精致墓室。 琉璃小室之中,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青翠欲滴的藤蔓填满了小半空间,它们生得犹如碧玉,活力十足,见了便让人心情舒畅。 藤蔓在小室中纠集成台,台上正正搁着个桃形碧果。 那果实新鲜娇嫩,颜色喜人。它的果柄还连着藤蔓,薄皮兜着一汪半透明的汁水儿。阳光一照,更显得那碧果精美非常,不似人间之物。 虽说隔着厚厚的琉璃壁,果子香味不知怎的透了出来。其滋味难以形容,只是一点气味,便让人脑子融成浆糊,简直能把世上一切珍馐美馔都比下去。若说上一刻,尚有人因为此物外形质疑。闻到味道的一瞬间,再没人去顾虑名字与模样不符这种小事如此神仙似的东西,必是视肉无误! 尹辞忧心地瞧向时敬之。 莫说时敬之求生之心百倍于凡人,这玩意光当个零嘴儿,欲子都未必克制得了食欲。不说别的,视肉的气息一荡出,连那些习武多年、意志如铁的高手们都恍惚起来。 时敬之果真面色潮红,双眼隐约见了血色。不过他仅仅是做了几个深呼吸,神智似是还清明。 放心。趁众人都在瞧视肉,时敬之示意尹辞俯下身,顺势咬了口心上人的耳垂。我憋过更狠的,习惯了。 见时敬之没有自伤之意,尹辞这才一颗心落回肚子。他不躲不避,顺手拂过对方的发梢,刻意用了初见面时的口气:看来你小子《无尘言》学得不错,得挑个时间得好生嘉奖。 两人面上轻松调情,袖子下的手却捏得死紧。最终尹辞勾勾时敬之的掌心,后者才恋恋不舍的松开。 【去吧。】尹辞无声道,【我护着你。】 曲断云看不见两人袖子下的动作,他只是目光复杂地瞧了会儿视肉:这琉璃室牢固至极,我派未能将其打开。时掌门既然有钥匙,不妨来取。 时敬之拍拍脸,眼中血色褪去几分。他身患重疾,行动不便,由尹辞一路推着木椅,走向琉璃小室。凑近一看,除了那些繁复咒文,琉璃上也刻了鲜活的浮雕。那些浮雕俱是人脸,各个紧闭双眼,面露微笑。 还真是阎不渡会弄出来的风格。 在那团人脸正中,一张脸睁开了一目。可惜那只眼眶空空荡荡,只有一处凹陷,正待人将眼球补全。 那香味正是从眼眶中飘出,浓郁非常。离得近了,香气更勾得人心神不定、涎水横流。时敬之屏住呼吸,捏住玉眼的手都有些颤抖。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了好半天,这才将玉眼成功按入凹槽。 让我看看吧。 时敬之注视着那张睁着眼的脸庞。他竭力无视直往鼻子里钻的香气,双手一阵冰凉,差点抽搐起来。 阎不渡,身为你的同胞,叫我好好看清楚。跨越百年之久,你到底给这世间留下了什么。 喀哒。 随着这声轻响,周遭响起一声无源低笑,仿佛某种回应。 只是瞬息,天地色变。 原本诱人至极的清香霎时间化为血淋淋的腥臭,当即有不少人干呕起来。可惜比起其他变化,这只算是小事 正如当初的纵雾山,周遭无数灰红秃枝拔地而起,暗红细根游鱼般摆动。秃枝之上,肉质褶皱清晰无比,泛着活物似的水光。秃枝们挤挤挨挨填满树林,在朝阳下肆意伸展摇摆。它们数量极多,长势极盛,聚异谷本身在山上,视野好得很。可遥遥望去,人们竟无法找到诡异肉林的边界所在。 怪异的东西密密麻麻生在四周,压迫感伴随着窒息感不住涌来。轻风吹过,腥臭味一阵接一阵,教人分外头晕目眩。 人群中响起一声声惊叫。看来这回能瞧见它们的,明显不止时敬之一个人。金岚一屁股坐在地上,高手们三五成群,震惊地背靠背挤在一起。施仲雨瞬间拔了剑,曲断云则立于万千秃枝之中,表情之中多了些迷茫。 秃枝之中,尹辞失去了那副仙人似的样貌,再次变成血肉细根混合的诡异神像。不过这一回,尹辞能看清自己的模样。 他端详着自己骇人的双手,连呼吸都险些忘记。就算此地没有镜子,他也想象得出自己的异常样貌。这一回,尹辞心中没有恐惧与慌乱,只剩干脆利落的愤怒贺承安那老东西,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不过此时此刻,托视肉的福,并没有人注意他的变化。 作为众人注意力的焦点,不止气味骤变,视肉本身也完全变了个模样。 玉眼装上的瞬间,琉璃室内的藤蔓登时变了颜色,化作与秃枝相似的黏腻灰红。它们缓慢蠕动,时不时发出粘液摩擦的细微声响。 在这些肉质藤蔓的簇拥下,视肉也不再是诱人的仙果样貌。它由碧绿化为难看的紫红,冒着些微热气,活像刚从动物体内掏出的内脏。而在那些紫红色的肉褶间,嵌了百十只不见眼白的细小眼睛。它们个个漆黑如墨,间或一眨,不晓得在看哪里。 这就是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众人一路辛苦争夺的仙物。 天没崩地没裂,晴天还是晴天,树林依然繁茂翠绿。没有震颤或巨响,风声鸟鸣声依旧。衬托上面前的异象,这一切尤其让人脊背发寒。 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们由震惊转为慌乱,不知眼前是噩梦、是术法,还是可怖的真实。周遭异象实在太多,妖异之物又太过巨大。剧变之前,人们犹如蝼蚁之于风暴。饶是这里高手云集,也不过是多了几只强壮的蝼蚁罢了。 这种无措感简直要人发狂。 哪怕阅水阁弟子见多识广,他们这会儿也失了清明,只知道抱头蹲地,只敢看脚下的血红污泥。金玉帮门人们更是慌乱非常,噼里啪啦晕了一地,视肉的腥臭中又混上了几分失禁尿骚。 在这骚乱与疯狂之中,尹辞沉吟片刻,一跃而起,踏着树枝向天空冲去。 俯瞰之下,枯山、枯山周边城镇,乃至远方的天地之界,俱是生了密密麻麻、形状各异的秃枝。凡人城镇夹在其中,犹如草丛之下的细小碎石。 铺天盖地,莫过于此。 视肉为仙物,精气比铸造慈悲剑的幕炎石还足。那么以视肉为材驱动玉眼,则不怕能量用尽,更不会像纵雾山上那般,只能将术法驱动一瞬。当初慈悲剑上的线索,很难说是魔头最后的追思,还是炫耀似的提示。 亦或是两者皆有。 尽管不知道那玉眼的来历,但尹辞很是确定,这就是阎不渡真正想要他们看到的。 他要他们看到这世间真实的样貌,视肉真正的模样。从鬼墓开始,这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恶作剧。哪怕化作一捧枯骨,那人也要嘲弄盲目追逐视肉的凡人,以及不知身在何处、将视肉投于此世的神仙。 尹辞轻巧落下,停在树顶。他深吸一口气,手触上离自己最近的秃枝。秃枝上的细根顿时亲昵地绕了过来,在他手上一阵颤动,像是要与他嬉戏似的。 阎不渡只管抒发恶意,并未给出确切的答案。那家伙只管嘲得尽兴,八成没有探得真相。这世界的另一个样貌,他们看是看到了 可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高树之下,时敬之并未动玉眼,由得这异象继续留存。他没等尹辞回到身边,便将视肉摘了下来,取到手中:按照约定,我先将此物带走了。 活像他看不到面前的恐怖景象。 那视肉躺进了时敬之的手心,它不时蠕动两下,浑身的眼睛眨得更快了。 周围尽是邪异景象,众人还在惊惧恍惚之中。就算还有部分人保留了神智,仍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有曲断云眉头微皱,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只见黑影一闪,曲断云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炸出一片血光。 时敬之咽喉中了深深一刀,血液顿时喷涌而出。他手上的视肉瞬间消失,被袭击者夺去手里。 什么名门正派,不过是一群没胆子的怂货。只是吓一吓,便顾头不顾腚了。 那人嬉笑道,收了手里的短刀。刀柄上挂坠一闪,赫然是一枚山鬼花钱。 闫清率先从异象中回过神,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景象苏肆正鸟雀般半蹲在木椅背上,就在刚刚,他干脆利落地豁开了时敬之的喉咙。 苏肆没有看周遭秃枝,也没有看手中形态异常的视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闫清,眼眸漆黑如墨。 这视肉,我暂且收走了。 苏肆一字一顿道。 诸位,后会有期。 第139章 悲痛 视肉被取走,一切再度恢复正常。此刻朝阳彻底升起,鸟鸣嘹亮,林间一片灿烂春光。 腥臭再次成了清香,只有一丝血腥在风中绵延。时敬之软倒在木椅上,涌出的鲜血打湿了他的长发和衣衫。眼看那人出气多进气少,呼吸渐渐微弱下去,场面悲惨非常。 恋耽美 送神——年终(128) 枯山派大弟子姗姗来迟。尹辞从树顶跃下,迅速点过时敬之周身大穴,慌忙不迭地止血闭伤。药箱摔去一边,里面各种金贵药物散落一地,被尹辞不管不顾地又灌又洒。 时敬之双目紧闭,一张脸比冬雪还苍白,气息如同一根风中飘荡的蛛丝。若不是尹辞还在拼力施救,这人已然与尸体无异。 晓得尹辞没内力,施仲雨第一个冲上前,当即灌真气疗伤。金岚这才反应过来,也招了太衡人寻药清地方,空出个方便治疗的台子。 各位高手刚见了诡异非常的景象,神俱是散的,正需要些杂事收敛心绪。眼见人命关天,众人也不含糊,出药的出药,出力的出力,好歹吊住了时掌门一条小命。 闫清站在纷扰人群之中,沉默得如同一截木桩。他遥遥看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时敬之,眉头死死锁着。 随后他转过头,看向苏肆离开的方向,依旧一言不发。 树丛之中,苏肆以最快的速度前行着。刚逃出聚异谷,他便跨上一匹黑色烈马,持续朝枯山外逃去。如他所料,周遭出现了数道气息,离他越来越近。 还真是心急。苏肆哼道,夹了夹马腹,黑马瞬间又快了几分。 他将那六十七两花了个一干二净。趁手法器用了五六两,剩下的全耗在了这匹马上。这算不得顶级好马,但足够年轻力壮,耐跑得很。 视肉则被苏肆搁在琉璃罐里,安安稳稳束在胸口,一丝缝隙也没有留。尽管它恢复了诱人模样,那折磨人的甜香还是没能飘荡出去。 跑到山外,另有一匹枣红马接应马上女子一身劲装,脸上亦是戴了傩面:我布好了障眼术法,这边! 好嘞!苏肆嘴角一挑。 骏马奔如雷,风吹得人脸发僵。苏肆紧握缰绳,一颗心渐渐离了面前的模糊景象。 不知时敬之现况如何。 数日前的记忆再次涌现,每当回忆至此,苏肆还是会觉得荒谬至极。 那一日,时敬之特地支开闫清,将苏肆召到身边。苏肆原以为这人又要让他跑腿,原本还打算多讨点跑腿费。谁知时敬之一席话说完,他只恨自己没多长两条腿,四足着地逃离此处。 你疯了?!苏肆大喊。 接着他扭头去瞧站在一边的尹辞,指望这人拦住自个儿的掌门情人。尹辞面上没什么好表情,开口却是赞成了时敬之。 此法确是上策,你好歹是赤勾的赤蝎足出身,晓得怎样巧妙留手。 疯了,这两人都疯了。苏肆在江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等奇怪的要求。他拧了自己一把,这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留手?你俩可是要我豁开时掌门的喉咙。要做成正经刺杀的模样,得把后续的施救也算上要是施救出了差错,他可就真凉透了! 况且时敬之的身子本来就有问题,一刀下去哪怕不死,接着只会雪上加霜。视肉都在手边了,苏肆想不通这俩又要作什么妖。 不作个大死不痛快是吗? 我要看个明白。 时敬之语气虽然哆哆嗦嗦,但是足够坚定。 布局布到这地步,就算我是个可以替代的器具,引仙会也该出手护着点。苏肆,你先行离开几天,记得事先露出些马脚来。要是有人事先碍你的事,那便罢了。要是没有 时敬之没说下去,可苏肆晓得他要讲什么。 自己只是个小人物。引仙会若有心,阻挠他可谓是轻而易举。但引仙会这样还不动弹,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用了某种异于常规的手段,保证时敬之不会死。 再者,时敬之已经对视肉起了疑心。自己顺道将视肉抢走,刚好给了他一个不吃的借口。如此既可以腾出研究视肉的时间,也不至于让引仙会摸清底儿。 除了这法子太疯,苏肆挑不出别的毛病。他思索半天,响亮地啧了声:为什么非得是我?沈朱能使法术,也不是不能动手。 时敬之微微一笑:因为你会拿下赤勾教。 苏肆顿时收了脸上的轻松表情:我何时下决定了? 因为你我都清楚,闫清不甘于缩头缩尾地活。你晓得他的性格,此回上擂台,你猜他那双眼睛能藏多久? 时敬之紧盯着苏肆的双眼。 你怕是比任何人都明白,人生在世,不是蜷一起舔伤便成的。要保住友人,手里非得有权力才行这回赤勾是送到嘴边的肉,要是我没猜错,你与花护法已然商议过了吧。 苏肆不语,半晌,他才轻笑出声:掌门好眼力,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今机会正好。他要是放弃赤勾,就只能以一个下人的身份与挚友同行。面对盯上枯山派的引仙会、太衡的追杀门规,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动中的压抑与焦灼。 而他们甚至只是枯山派的下人,连决策都无法插手。 苏肆明面上摇摆不定,心下早已有了答案。他本想将这事按下更久,随枯山派走得更远些。先不说自己对赤勾教尚有恶感,一旦接手赤勾,两人屋脊上说笑的日子怕是无法继续了。 真是遗憾。 那么你我无妨敞开天窗说亮话。时掌门,这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苏肆的气势暗暗放了出来,话语不再像枯山派下人,更接近于赤勾教少教主了。 赤勾一直与正道相处尚可,要是在最后关头杀人夺宝,无异于打正道上上下下的脸。就算我不在乎它的风评,它好歹是我手中的刀,我总得用它讨到点好处。 时敬之笑了。 他看了眼身边的尹辞,声音都柔和了些许:你接了这桩活儿,好处有两个。第一么,你擅自改动扫骨剑一事,我们不再追究。第二么 据我所知,阎争那边正变着法儿撂挑子呢。你当着正道众人杀人夺视肉,打出名气,正是个吞吃陵教的好时机苏肆,你想不想当第一个一统魔教的人? 总之先把陵教教徒们都骗到手,到时候发现有诈,想走就没那么简单了。赤勾一旦接管陵教在各地的分坛,那便是当之无愧的魔教之主。到时别说庇护一个闫清,就算枯山派整个儿逃过来,他也护得。 苏肆咬住拇指指甲,安静了许久,渐渐露出一个带点血意的笑。随即他像是察觉到什么,刚腾起的戾气骤然散了,又变成犹疑不定。 要是一切真能那样轻松,他也不至于被回莲山痴主瞄上。要是堕为彻彻底底的魔教,他如何在三子面前自称大侠? 似是看穿了他的顾虑,尹辞平静地开口:魔教中人本就一团散沙,你要做不惯,事后毁掉也罢。只是江湖不可能只有正道,与其放任歹人自流,不如将邪道抓入手中。 理是这个理,苏肆一阵纠结。纵然尹辞神通广大,他还能当过魔教教主?这话估计只是纸上谈兵。 于是苏肆沉默片刻,并未接这话茬。他深深吐了口气,径直换了话题:时掌门的意思,我有一句未懂什么叫不追究我改动扫骨剑?花护法都不在意,这事儿与两位无关吧。 下一刻,他便看到那对狗师徒对视一眼,就差在脸上写就等你问这个。 那一日,苏肆是飘着出的门,脑袋上还多了两个肿包那小气狐狸说是不追究,到底赏了他两个饱含真气的爆栗。只是旁边站着赤勾教的老祖宗,苏肆心惊肉跳立正挨打,一声都不敢吭。 谁能想到隔了百年,还能正面撞见剑主。想到自己先前耍着短刀在尹辞面前嘚瑟,苏肆恨不得回到过去,揪住自己来两个耳刮子。 这都什么和什么。枯山派就是天下第一号贼窝,他当初就该拉着三子赶紧跑! 选这个时间挑明尹辞就是宿执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分明是恐吓!是恐吓! 可惜苏肆不得不承认,他真的被恐吓到了。原本他还存了势头不对抓闫清跑的心思,这下可好,碰上一个不死不灭的债主 这可真是能追到天涯海角的主儿,还跑个屁。苏肆把心里的小算盘摔了一地,顺便还补了几脚。 只能认命了。 不过赤勾老祖宗的性子,似是比传说中柔和许多。那日苏肆临走时,尹辞见他差点同手同脚,特地补了两句:此事须得瞒着闫清,难免会伤了二位感情。此事之后,我自会和他说清对不住。 啊?苏肆吃了一肚子离奇消息,人还有些恍惚。这有什么,他演技烂死了,本来就不该知道。至于感情么放心,伤不了。 想到友人,苏肆才缓过来些许。 他说过信我,他一定会信。 是啊。 苏肆将自己从回忆中拔出,嘴角的微笑越来越大。此番枯山派断了他所有摇摆之意,自己只得径直冲向一个方向。这般踏过鲜血、冲向风暴,倒有一种别样的爽快。 在身旁女子不满的视线中,苏肆大笑几声,又狠狠夹了下马腹。 痛快! 那厢苏肆疯狂逃窜,这厢时敬之照旧昏迷不醒。尹辞守在他身边,手指不离时敬之的手腕,时刻感知着此人脉象。 时敬之倒不是困于术法最近这段时日,他的身子本就越来越弱。这般状态下被人割喉,必定是元气大伤。好在时敬之呼吸平稳,没有天厌的症状出现。 尹辞窥视着四周。周遭围着的都是熟面孔,不见引仙会的人接近。经过异象一遭,视肉被抢的冲击弱了不少。人们忧心忡忡,尚在争论那异象的成因。施仲雨被变故分了神,曲断云不知去了哪里,八成去联络江友岳了。 与他们推测的大抵相同。 尹辞捉住时敬之冰冷的手,抵在额前。 他特地挑了异象初现时上树,视肉被夺的一刻下来。众人的心思被牢牢引着,他身上的异象并未惊动他人。下树之时,他特地看了个一清二楚 时敬之鲜血喷涌、眼看要命丧黄泉之时,四周的秃枝颤抖不已,摇晃的幅度大了数倍。那些细根在空中彼此纠结,团成一个模糊的形状,隐隐朝时敬之探去。不知为何,尹辞再次感受到了某种熟悉感,一股模糊的意识从他心底满溢而出。 那意识朦胧不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仿佛有什么趁人醉酒,一个劲儿吹耳旁风。 【救他。】 明明没有言语,尹辞却能听懂它的意思。 【救他。】 那念头一遍又一遍重复。 好在尹辞本来就打算救人。他刚动手止血疗伤,周遭秃枝又很快恢复了原样,不再乱动。随后视肉离得太远,玉眼不再有效,秃枝从他们视野中消失了。随着时敬之的好转,那模糊的意识也瞬间消散。若尹辞不是活了几百年,八成会将其当做自己的心思。 自己这边该瞧的瞧完了,就剩等时敬之醒来,看看他那边有没有其他发现。 时敬之眼睛没睁,但一双眉毛微微蹙起,似是见了极可怕的物事。尹辞懒得顾及四下视线,将那人的手握紧。 快点醒过来。尹辞轻声道,我们约了好些事情没做,你想反悔不成? 然而重伤就是重伤,时敬之没有尹辞那般可怖的自愈之能,自是无法立刻醒过来。尹辞索性炖了鱼汤,碾了果汁。继而细布筛去渣滓浮油,口对口一点点送下。 时敬之这一昏睡,便是四日。 他昏睡期间,众人大抵有了结论,暂将那异象当做苏肆做出的幻象。尽管还有不少人存有疑虑,此地到底是荒郊野岭,再研究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这当口,苏肆与赤勾教保有联系一事,也不知从哪儿传了出来。枯山派的悲情色彩再上一层楼,昏睡的时掌门更显出几分可怜。 谁也没想到,轰轰烈烈的视肉之乱,落了个如此凄凉的结局。 魔教就是魔教,掉以轻心不得。 可惜了时掌门唉 诸位都回去吧。闫清满脸疲惫,行了一礼,笑得有些勉强。掌门状态稳下来了,今日可以移动。我等已经耗了大家不少心力,实在是劳烦各位。 惊天动地的乱子一过,人们再无心为难这位鬼眼盟主。车队轰轰烈烈地来,零零散散地去,只留下满地沾着血味的车辙。施仲雨拿着逆阳令,不好离派行动,亦是随太衡离去了。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引仙会的人接近时敬之。山中风柔云轻,阴谋诡计似是被挡在山外,为他们留得了一片安宁。 时敬之伤口有了点起色,被尹辞小心抱进车厢。颈子上的伤口要命,怕路上颠簸,枯山派理所当然地留到了最后。 日落月升,繁星满天。聚异谷中宁静非常,只剩下枯山派这一架马车。 尹辞照旧喂了时敬之一些流食,又端起熬好的汤药。只是这一回,药碗的边沿刚靠上时敬之的嘴唇,碗边便闪出一点反光。 是眼泪。 时敬之不知何时睁了眼。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生机不再,只剩死灰般的悲伤。他喉咙有伤,不好发声,只能不住地淌下泪水。 此人骨子里甚是傲气,一直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然而在这只有两人的昏暗马车,他的泪水像是止不住似的。 只见时敬之虚弱地抬起手,推开了碗。随即他支起身体,缓慢而坚定地抱住了尹辞,将脸埋进尹辞的前襟。枯干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荡了荡,不余半点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时敬之还在流泪。他没有颤抖与抽噎,尹辞只感到胸口很快温热一片。 时敬之的手臂抱得很紧,如同溺水者抱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其他动作。欲子从来都耽于欲求,跋扈张扬。先前时敬之失控,那场景也轰轰烈烈,满是戾气与疯狂。然而此时此刻 尹辞从未见过如此安静而克制的崩溃。哪怕这人瞧见自己的真身,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尹辞想不出,到底有什么能让这人惊惧至此。 濒死之际,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不过尹辞没有发问,也没有讲述己身所见。他只是安静地拥住面前人,正如二十四年前的此地,他拥住从噩梦中惊醒的孩童。 小子,放开哭就好。我还会笑你不成? 尹辞摸了摸对方的发丝,轻声说道。 你也吃足了苦头,不必忍着。就算天塌地陷,万事休矣,大不了你我就留在此地,让我好生送你一程。 恋耽美 送神——年终(129) 时敬之终于颤抖起来,发出微不可闻的抽噎之声。 弈都,国师府。 曲断云乘了箭马,快马加鞭赶到弈都。哪怕事情过去了好几日,他依旧有些恍惚。此刻得了江友岳的召唤,他分毫不敢怠慢,硬着头皮赶往国师府上。 见尘寺没封成,陵教没去根,赤勾教发布声明,说是得了新的少教主。更别提,枯山派的下人得了武林盟主之位,太衡还跳出个执着逆阳令的施仲雨但凡给她发现了切实证据,自己这个掌门估计得滚蛋。 关键的视肉,也给赤勾教的人给抢了。要是它被不相干的人吃去 光是想,曲断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得不说,引仙会在武林布局已久,结果当今的局面漏成了筛子。面对这等战果,曲断云无话可说,野心早就散了个七七八八。 学生无能。 唔。坏消息接二连三,江友岳却不慌不忙,看着甚至心情不错。磨炼心智,总得吃些苦头才好。 那视肉 江友岳微微一笑:以时敬之的性子,那八成是他计划之中的。欲子重欲,他要真的不想放手,抢视肉怕是比抢他一对招子还难。他准是对视肉存有顾忌,这是在试探我等。 看来视肉不会被阿猫阿狗吃下,曲断云松了口气。 断云,你可知道我为何派你负责此事? 江友岳不紧不慢道。 你自打出世便是天之骄子,得知了百年大计,必定会生出不平之心,想要取代那时敬之的位子死饵难钓鱼。你对视肉的抢夺之意发自真心,才能尽可能打消那人的疑虑。 曲断云无话可说。 的确,引仙会出手杀几大门派魁首,自己又身在太衡,处处为难时敬之。这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引仙会对视肉势在必得,想要暗中剔除竞争者,将其秘密取于手中。 至于那日所见异象,要以阎不渡设下术法,戏耍与人来解释,也说得过去。 时敬之纵然会对视肉起疑,可凡人追随欲求,且会找千百个正当理由说服自己,更何况欲子。 如今时敬之已到了命竭之时。只要他没有确切证据,就算存有疑虑,也别无选择此乃欲子天性,你应当明白。 江友岳瞥了一眼曲断云,语带笑意。 记好,若是一个计划条件严苛,还要环环相扣,与自取灭亡无异。你既是我的学生,本应看穿此事才对。 曲断云闭上双眼结果江友岳根本不在意计划成败,自己不过是此人手下一枚棋子。 学生受教了。 他痛苦非常,偏偏心服口服。 视肉甚是宝贵,惊才绝艳者才可得之。不说别的,自己连恩师的计划都没能看穿,自是不配染指视肉。 见曲断云一脸颓唐之色,江友岳朗声笑道:不必不必,为师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断云,若你明明输给时敬之,还要出手夺视肉,那才叫为师失望。 无需灰心,无论江湖现况如何,它已然千疮百孔,这便足够来,我想你应当好奇那日所见异象,是时候告诉你一切了。 曲断云没等到责罚,反而见了天上掉馅饼。这冰火相交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令人发根一片发麻。在随江友岳离开房间前,他终于顺过气,小心翼翼地问了恩师一个问题 若是我当时出手硬夺视肉,您会怎么做? 江友岳脚步未停,也没有回头。他的话语温文至极,还带着方才那轻飘飘的笑意。 还用问么?你自小长于太衡,自是吃过沉心丹的。 第140章 倒悬 时敬之从未体味过濒死。 他定欲时的记忆深刻,却隔着二十余年时光,咂不出多苦涩的滋味。这回则不同,划过咽喉的刀刃冷彻骨髓,火烧般的刺痛随之而来。苏肆下手很准,并未割断他的喉管,然而喷涌而出的鲜血仍是让时敬之惊骇欲绝。 他整个人如同沉入冰湖,一举一动都要耗费莫大的力气。一切声音都像隔了棉花,混成一团模糊的碎屑。深重的恐惧涌上,差点把他活活嚼碎。 时敬之期望自己晕过去。然而他的心脏疯狂跳动,慌乱与惧意让四肢一阵阵发麻,逼他维持清醒。沉重的恐惧兜头而下,磨得人脑仁剧痛。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捉不到任何人,意识之中只有窒息与惊怖。 活像被人囚在不见光的密室,听人叮叮当当摆弄看不见的刑具。这份折磨太过,常人都未必能忍受,更何况欲子。 尹子逐被埋在地下八十余年,也是这样痛苦么? 迷迷糊糊想到尹辞,时敬之取回了些微神智。在这沉闷的痛苦之中,他似是捉住了一只手,心神安定下来。 然而随着时敬之逐渐清明,他依稀感受到了什么。 生命渐渐流失,时敬之的五感依次失了效。某种极微弱的感知浮现出来 他的身周,似是缚着无数看不见的细根,无数精气正顺着它们涌进,时刻不停地灌入时敬之的经脉。他恍如一株怪异的植物,能模糊地感知到这古怪根系的边界。 当初发现肉神像的玄机时,他们的猜测是对的。 根系末端,俱是建了帝屋神祠的城市。弈都、栖州、永盛这种人口稠密的大城,灌来的精气尤其充足。人们跪在神像前,满怀欲求地祈愿。而那些夹杂着欲念的精气被术法吸取,最终灌进时敬之的血肉。 可这是他们早已猜到的事。 这些精气日夜不休地灌注而来,别说确保他不死,它们本身就要活活涨死自己。时敬之小心地感受着这遍布全国的神祠根系,试图寻找其中的玄机。 死亡的冰冷与绝望黏在身后,思索变得尤其困难。不知不觉之间,他对外界的感知完全断了,时敬之竭力保持着理智,逼自己感受得更深入些 绝望的到来不过一瞬。 似是察觉了时敬之的挣扎,另一股力量从虚空中浮现。它混沌而懵懂,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正如一只将下未下的巨手,将时敬之虚虚罩于手心。 那力量从浮现到消散,只是刹那的工夫。它宛如暗夜中炸开一朵焰火,转瞬即逝的光照亮了黑暗。又如黑水起波,涟漪触上了不为人知的暗礁。 不知幸还是不幸。就在那个刹那,时敬之仅剩的一点精力,正巧全聚在神祠根系上。托这力量的福,他连带着看见了另一个轮廓。 是根系。 他那遍布山河湖海的神祠根系,完全被另一套根系包裹其中。 它更加茂密、更加隐秘,也更加骇人。其生长方向与寻常植物相反,根须直指天际,状如千年巨树的庞杂古根。饶是时敬之有用不完的精气,一时也找不到根系之源。 他只见到无数根须扎向地面,末端露出地表,汲取着万物精气。探出地表的极小一部分,正是那些生满细根、直冲云霄的灰红秃枝。 也是混在尹辞体内,教他不死不灭的秃枝。 秃枝们遍布大江南北,密密麻麻直刺天空,比神祠多了不知几千几万倍。要是阎不渡的玉眼能教人看遍国土,怕是一切繁华都要被灰红秃枝埋没在下。也就是凡人看不见摸不着,这才安然生活至今。 还不能结束,时敬之忍住惶恐,将自己向前推了一步。 虽说本意只是试探引仙会,自己再没有濒死第二次的机会,非得看清才行。他铆足一口气,几乎是舍了半条命,不管不顾地继续探寻。 谁知越探,一切越是恐怖荒谬。恍惚之中,时敬之只觉得自己如同小虫丈量巨象,这妖异之物似是没有边界。他探得头痛欲裂,几乎失去意识之际,才勉强发觉了这东西的树干。 正如根系倒悬,根系末端,这怪物的树干亦是深入地底,形状扭曲至极。至于粗细把大允的广袤国土分作十份,这树干的粗细能占十之一二。 再往下是纯然的黑暗,他脑髓近乎沸腾,整个人近乎虚脱,实在探不见了。 时敬之穷尽全力,不过也是探得了妖异一角。他那人造的神祠根系稀疏细弱,只有浅浅一层。相比之下如同禾苗幼根,完全不值一提。 时敬之怔怔地浮在黑暗之中,见地上秃枝耸入云端,地下秃枝渐渐粗壮扭曲,并入那难以想象的庞然巨物。只凭一点朦胧的感知,它便压得他无法呼吸。 原来如此。 怪不得尹辞不能使用内力,他的徒弟根本不是个漏的。只是甫一融入根须,尹辞的经脉连通了这倒悬巨木。饶是尹辞内力如何深厚,往后又如何修习,都不可能将内力运转起来把一小撮盐洒入滚滚江水,怎能指望江水变咸呢? 不知契机为何,尹辞接上倒悬巨木,得了这东西的精气,因此无法正常死去。 所以国师们以尹辞的躯体为基,仿肉像立神祠。他们一代代试验,照猫画虎地抄了一套汲取精气的小根系下来。 历代欲子,就是这套小根系养出的怪物。 可惜人为模仿拙劣非常,自是比不过这天生地养的巨大妖物。凡事过犹不及,精气驳杂非常,又不分昼夜地灌入,欲子非但没能不死不灭,反而比凡人还要短寿。 那些暧昧不明、诡异难解的地方,似是有了答案。 为什么自己血液里的术法复杂无比,不似凡人构筑,只有人工修改的痕迹那本就是这妖物上扒拉下来改的,自然繁复难解。 为什么大允会有天厌的现象人造的小根系自然粗糙,做不了这样麻烦的事。可若是这样庞大的妖异之物,就算把没用的人抽取至死,回馈点精气给精壮劳力,大抵是做得到的。 【禽畜小病小伤,要赶快帮忙治愈。但若治病麻烦,或者伤了根本,就赶紧杀来吃掉,不然只会白白浪费饲料。】 谁能料到,当初北地的闲谈之中,闫清一语成谶。 的确有什么在饲养他们,支配他们。惊鸿一瞥,他看得明明白白。 想到这里,时敬之猛然一个哆嗦。 若是这邪异之物再干脆一点,是不是能够短时间内便将人抽干?请神阵,请神阵,究竟请的是什么?这株巨木的存在,历代国师是否早已知情? 时敬之忍不住再次探向那些秃枝。此刻在他心中,它们不再是奇形怪状的滑稽妖物,而是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判官之笔。 怎料这一次再探,还真让他探出几分名堂。 无数根须之中,倒悬巨木有两条根分外扭曲,与周遭根系的质感相差甚远。它们色如人肤,其中一条紧临着自己,准是接了尹辞。另一条通向远处,他看不到尽头。 那边连了个怎样的人呢?或者说,那边连了什么东西呢? 至于这一株倒悬巨木,具体有着何种样貌,黑暗尽头究竟是什么模样。时敬之再无力感知,更无法想象。 只有无比深重的绝望将他没顶。 先前,时敬之以为自己的对手只是引仙会,再不济加上个虚无缥缈的神仙。满打满算,大多只是尘世间的平等较量。如今一看,他的对手过于巨大,过于古老,又过于强悍。他连破坏自己小根系的办法还没有想出来,又如何对付这天地般硕大的妖邪? 什么江湖,什么朝廷,不过是凡人过家家似的游戏。若是江友岳一开始就知道倒悬巨木,若是国师们有办法与那妖异之物交涉。自己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只蝼蚁,纵然有万千爱恨,也抵不过邪神魔佛的指尖一弹。 愚公移山,尚需要子子孙孙无数光阴。眼下自己的寿数所剩无几,连徐徐图之都做不到。 赢不了。 无论怎么想,时敬之都找不到生门所在。 他赢不了,想不出任何办法。 现况在前,自己能怎么办呢?若是拒绝视肉,他毫无疑问会死。这死亡并非一瞬,视肉就在手里,自己在死前还要经受连绵不绝的踌躇与折磨。若是不拒绝视肉,他这一路的抵抗,无异于画蛇添足的笑话。 最要命的是,时敬之尚不知道吃下视肉后会发生什么。光是这份暗含希望的未知,就足以生出千百个借口,点燃他所有焦躁的欲求。 万念俱灰之中,一个冰冷的念头将时敬之穿了个透心凉 要是自己现在也没有人心,这一切该多么轻松。 最初自己只会心无旁骛地求生,如此通过引仙会布下的江湖游戏,坎坷之后取得视肉。这般简单有趣的事情,他不需要顾及任何黑暗,也不需要产生半点疑虑。吃下视肉的一瞬、未知降临之前,他甚至会是无比幸福的。 可他甚至无法去恨尹辞。一想到那人,他满腔戾气绷都绷不住,全泄成了辛酸和委屈。 再或者,就此疯了会轻松一些。无论是自我了断,还是丧失理智,都比面对绝望的折磨要好。如今想来,欲子们似乎注定走上这条路奢望一个不可能存在的结局,主动踏上自我毁灭之路。 可他还有珍视在心的一点温暖。他还没与那人看花灯,没尝够放下重担、与人相依而活的滋味。他不想死。 他无路可走,偏偏又不能停下。 在这窒息般的绝望之中,时敬之睁开了双眼。他的嘴唇干裂,喉咙处还留着阵阵痛痒,半个字都说不出。看到尹辞关切的眼神,时敬之还没想好摆出怎样的表情,泪水便自行潸然而下。 真丢人,他想。 可他就是止不住那些眼泪。对方柔和的注视下,所有的绝望与委屈似是决了堤。实在控不住情绪,时敬之便不管不顾地动起肢体,拼命抱住尹辞,借此从世间逃离片刻。 尹辞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绝望,并未催促或询问。那人只是轻声说着话,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所谓似的。 他受尽折磨的心上人,尚不知这不死不灭背后藏着怎样的荒唐。也不知这大好河山的另一面,到底是怎样邪异的景象。 时敬之吞了口唾沫,喉咙一阵撕裂似的痛。他将尹辞抱得更紧,终于吐出了一个干哑的词句。 兀自放弃,单单留你一个人。 恋耽美 送神——年终(130) 他眼泪还没擦净。 我怎能甘心。 第141章 悬木 听完时敬之强忍疼痛、断断续续的描述,尹辞久久不言。 夜风徐徐吹进马车,温凉干爽。夜色清透如水,天上一轮圆月当空。两人紧挨在一起,这本该是令人无比安心的一刻。 然而他们连这最后的宁静也无法安享。 不必再说。你脖颈伤口未好,小心扯裂了。见时敬之带着还没好的伤,仍挣扎着想要开口,尹辞伸出两根指头,按住他的嘴唇。 时敬之受了莫大打击,身心俱是虚弱不堪。他半躺在逼仄的马车之内,紧紧靠住尹辞,似是半步都不想离开。 这个状态,尹辞再熟悉不过。二十四年过去,他们的状况似是完全颠倒。如今深渊边沿的人成了时敬之,自己须得抓稳他才行。 我再重复一遍,你看可有疏漏。你只需眨眼就好,一下为是,两下为否。 尹辞任由这人贴着,没露出半点不耐或轻蔑。 大允地下生了棵颠倒巨木,它汲取万物精气,其中以凡人为主。为了保证精气充足,它靠天厌去劣存优,豢养牲畜似的养人照这个情况来看,那罗鸠也有天厌,它们极可能也有这样一棵妖树。 时敬之下意识想点头,喉咙处登时一阵剧痛,他吓得全身一僵,只好眨了眨眼。 精气足而生妖。不说你的状况,源仙村内亦是满地妖材。这样看来,那些零散出现的妖怪与妖材,不过是靠了天生体质,从妖树处得了更多的精气。 要是妖材、妖怪都是受那巨树影响,一切便解释得通了要说那些回返的精气就是饲料,他们只是适应性更好、长势格外喜人的意外。 时敬之显然也想到了这里,他的目光黯淡下去,有气无力地眨眼。 尹辞却笑了。他起初只是微笑,随后笑得越发畅快。美人笑于月下,本是赏心悦目的景象。可想想月下藏了些什么,时敬之只想打哆嗦。 难不成此人受了过头的刺激,又要走火入魔?时掌门险些就地弹起来,将人未雨绸缪地抱紧。 然而尹辞只是兀自笑了很久,顺手拍拍时敬之的背。 师尊向来是个人精,怎的这种时候转不过弯儿来了? 这人不但没有绝望,反倒用上了调侃的语气。时敬之迷茫地松开尹辞,对方照旧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瞧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他的绝望不知何时散去了一些。 那妖树若有神智,何必由着我这个后患无穷的祸害到处跑。再不济,贺承安与它打个招呼,叫它来处理我便是。而今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可能性只有一个 尹辞轻松道。 它灵智未开。 如同三伏天得了杯冰水,时敬之身上的焦躁昏热瞬间散去。 妖材、妖怪之流,千年之前便有传说。然而仙酒与欲子,却是大允开国后才出现的。无边黑幕背后,站着的未必是妖树本身。 想来也是,一般人家饲养家畜,也不会让家畜事倍功半地乱做杂事。 要是那东西有灵智,哪需要凡人费尽心思请神?又哪需等人搞什么百年大业?只需瞄准有权有势的人,把不死不灭的奖赏一挂,自是有人上赶着替它照料牲畜。若是人心变了,换一个更听话的就好。 那倒悬巨木,没准真的只是一棵巨木罢了。 正如这大地上的一切树木,根系汲取养肥,顶上抽枝延伸。它们以自己的道理生存,却全无思维性情可言。若无人插手,它不过是在一方造就天厌,从其余生灵那里掠夺精气而已。 与田间杂草、仓中硕鼠无异。 这个想法浮出的刹那,时敬之飘忽的魂灵落了地。他在行李中摸索半天,摸出陈千帆的记录簿。继而取了炭条,在记录簿的空白处快速书写起来。 见时敬之表情平静下来,甚至透出几分狠戾。尹辞探出头去,赞赏地吻了下对方的唇角。 【引仙会养欲子,以视肉饲之,何解?】时敬之露出一丝微笑。 按照阎不渡当初的说法,食视肉而成仙。若说成仙有不死不灭的好处,估计也就变成我这样的境况八成与妖树脱不了干系。 尹辞思忖道。 欲子智谋过人,为人中精怪。然而大多狂傲重欲,难以掌控。那视肉之中,怕是暗含了操纵人心的手段。 这话其实已然有所保留。被强行掌控还算好,怕就怕人心都给抹了,变成满心忠诚的傀儡。 至于忠诚于谁,为谁所用,那就难说了。 毕竟上百年养出个完美的欲子,也没见引仙会怎样谨慎。他们甚至没在时敬之面前唱红脸,不在意以敌对态度出现。要是视肉只有长生之效,时敬之吃完走人,百年大计岂不成了笑话? 这样一想,阎不渡当初不愿吃视肉,怕是也看穿了其中的小把戏。 时敬之像是摸透了尹辞的想法,他兀自扯了个苦笑,又写下一句。 【我与你想法相若。那妖树恰恰生有两条人肉根须,要是推测是真,上个服下视肉的人兴许还在。事不宜迟,必须尽早找到那人。】 嗯。 时敬之面容仍带着重伤后的惨白,看此人心力交瘁,尹辞本想暂且告一段落。 他们的苦难,追根究底源于人世。既然知道了那古怪妖树没有神智,他们集中对付引仙会便好。如此一来,时敬之也不至于被恐惧绊住手脚。 他捋了捋时敬之的背,示意对方休息。谁知时敬之一双眸子隐在黑暗之中,依稀透出些冰冷来。 他摸了摸喉咙上的伤口,随后定定地看了会儿尹辞,一字一顿地在簿子上继续写 【枯山无木,斩草除根。一朝打草惊蛇,不好再下手。】 尹辞不禁失笑:写什么呢,还想一口吃个胖子不成?先毁了那百年大计,保住命是正经。至于那妖树,从长计议也不迟。 时敬之抿住嘴巴,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这回伤口没痛,他舒了口气。 尹辞的双眼里有了活气和眷恋,而时敬之晓得它们的来源。按照尹辞的性子,怕是只想保自己一世平安,将对付妖树的事放在他死后处理。 他尹子逐一个人处理。 【我贪得无厌,想与你白头偕老。】 时敬之写完后,将白头偕老四个字用力圈了起来。 尹辞见心中所想被撞破,表情一时有些僵硬。他哑然片刻,又试着拿出长辈的气势:方才你还骇得要命,这会儿倒不介意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你少想些不切实际的 这回时敬之没有写字,他清清嗓子,径直打断了尹辞。 不,我还在害怕。 他的声音细小而沙哑,却饱含欲子特有的疯狂。 可是我想一起毁了它与引仙会,与你无所顾忌地活想得不得了。 国师府上,神祠之中。 这是曲断云第一回 踏入此地。比起外面灯火通明的神祠,这里显得阴暗许多。只见火光颤抖,黑影随之摇动。静心安神的熏香味道浓厚,燃了不知多久。曲断云细细一辨,竟在其中辨出了镇痛药方的气味。 薄云遮月,屋子里又阴暗了几分。 神台前挂了纱帘,其后隐约透出神像的轮廓。江友岳向前两步,将帘子用力扯开。帘子后的景象露出,曲断云登时后退了两步。 无他,帘内景象实在太过骇人。 作为国师最好的学生,曲断云自然晓得肉神像的功用。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肉神像这座像没有用以遮掩的外壳金身,也没有帝屋神君的悲悯面貌。它的下半部分还是形态完美的神像,上半部分则长着一个折叠成团的人形怪物。 那东西的头颅尚是常人大小,手臂手掌却比普通人长了五倍有余。为了蜷缩在神台之内,它的脊柱弯成一个不自然的弯,活像一个被硬塞进箱子的干尸。 那枯干无毛的头颅之上,两只眼睛还在眨动。猛然见光,它两只眼睛眯起,喉咙中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咕哝声。 徒儿见过师父。 对那怪物,江友岳目光中只有敬仰。他平日里不愿低头,这会儿却乖顺非常。 师祖?!曲断云不由地惊呼出声。 仙酒虽能延寿,却无法教人长寿。要这怪物真是江友岳的师父,此人已有一百六十岁有余,绝不是常人能活到的寿数。 过来,跪下。江友岳平静地提醒道。先前你单知道百年大计,晓得这一切是为了大义,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日让你师祖教你一课,好生听着。 曲断云见那扭曲到不似人形的怪物,硬着头皮跪上前。那怪物伸出一只巨手,轻轻盖在了曲断云的头顶。干枯细长的手指拂过曲断云的耳畔,他后背登时滚过一阵战栗。 那怪物顿了顿,又从喉咙里仍发出极其模糊的咕哝声。不同于上一次,这回曲断云听懂了它的意思。 古有悬木,向阴而生。悬木既成,果实寥寥无几,世人谓之视肉。 在他的脑海中,咕哝化为老人沧桑的语调。 人闻之有异香,兽嗅之有奇臭。视肉流于世间,有缘者得而食之。食后心为悬木所用,不老不死,是为真仙,亦称帝屋神君。 这和师父当初所说不同,曲断云有些懵。当初师父只道欲子要精心培养,等合格的欲子吃下视肉,便能让帝屋神君现世如今听这说法,似乎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吃得。哪怕只是个土里刨食的农夫,捡到视肉也能吃下。 果实去留随意,全看缘分,这样与寻常树木有何区别? 他那怪物师祖不理会他的想法,兀自继续道:由此悬木借智于真仙,真仙得力于悬木,两者就此一体。待下一轮视肉长成,真仙自会更替年长者自断于悬木,远行异国他乡。继而以厚土掩埋己身,诞出新的悬木。 当真与寻常树木没有区别,曲断云心道。不过是树木诱得飞鸟食果,悬木诱得凡人食果。到了最末,还是要种子撒播出去的。 要说唯一的不同之处寻常飞鸟食了树果,倒是不会被摄去心智。 有真仙相助,我等能以请神阵布置根须、清除外敌。亦能靠悬木之力求得风调雨顺、无灾无祸。 可惜人生来不同,智权各异。真仙心属悬木,却存了身为人时的杂欲,难成不朽之业。要使得大允一统诸国,造万年盛世,须得欲求纯粹的千古暴君,成就真正的帝屋神君。 真仙虽命有时限,亦可守我大允数百年。由此精挑细选,细细琢磨。借悬木之力,成就大允之势此为百年大业。 话音刚落,一副图景瞬间打入曲断云的脑海。他看见各国版图依次融合,看见硕大无朋的悬木生长。那巨木根系朝天,遮天蔽日,景象难以用言语形容。 天地茫茫,神祠夹杂在浩瀚天地之间,犹如一颗粟米。然而就是这颗粟米,反过来铸成这方天地。 曲断云一颗心几乎止住跳动,说不出半句话。 一时间,他分不清是凡人利用神仙,还是神仙利用凡人。若那时敬之真的吃下视肉,为悬木所用,那人大概真的能踏平各国,将正片陆地纳入囊中。悬木借人力请神扩根,也能得到一顶一的地盘。 大允由此成就霸业,而悬木借此根深叶茂。若真要掰扯损失,唯一谈得上吃亏的,只是那些早早死于天厌的老弱病残那都是些要么贫困交加、要么无力自理的废人。平日做不得活,只是白白消耗粮食与银两。 托圣人的福,他们早就将天厌当成了寻常事。 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么? 他们何德何能,能在天地间寻得这般强大的助力。悬木在此,分明是国之幸事。这其中的杀伐决断与大义之重,他先前完全无法想象。 见曲断云神色变来变去,最终停在惊叹之上。江友岳长呼一口气,语带笑意:你啊当真与我那时一摸一样。甚好,甚好。你要对那悬木起了畏惧之情,反而坐不下这个位子了。 学生狂妄,先前不知各位前辈苦心。 曲断云目光复杂,半天才回过神。 要能成就这般千秋伟业,学生自食视肉也求之不得。可惜成王败寇,时敬之确实比我强上许多百年大业,必定能成于今朝。 江友岳赞赏地点点头。 不过学生还有一问。 但问无妨。 悬木妖异非常,难以掌控。师父,纵然有真仙用以沟通,这几百年来,可曾出过什么差错? 听到此问,江友岳的表情变了变。他沉默片刻,而后摇了摇头。 不过是生出条祸根,我等已然处理妥当。待你多了解些时日,我再说与你听。 第142章 朱红 枯山派在聚异谷待了三日。 闫清身为盟主,自是不可与世隔绝太久。师徒俩的原意是为他留下冷静的时间,可闫清从自始至终没有慌乱。他只是沉默地练武打杂,态度一如往昔。 然而下了山后,状况却急转直下。 枯山下原有些零散镇子。众人上山之时,这里尚且还算热闹。然而几日过去,这镇子已然空空落落,不见人影。与当初的息庄异象不同,这里满是人们仓促撤离的痕迹。顶上是明媚春光,地上是砸烂的鸡蛋、漏出的米和踩烂的菜叶。杂物则被人踩得稀碎,只剩一堆可怜兮兮的木片。 镇内神祠附近,有家人像是在准备喜事,门口热热闹闹一片红。可惜现今街上没有半个人,红意也显得凄凉萧索。 尹辞认得这幅景象。三百年前,允朝还没立稳脚跟。彼时战火四起,流寇满地,百姓如惊弓之鸟。但凡出了匪徒要来的消息,人们便会这样收了粮食家当,提前奔逃躲避,去往大城。 作为千军之首,这般境况,他实在见过太多。 枯山在弈都东边,离那罗鸠较近。怕是边境状况不佳,生出些四处掠夺的亡命之徒来三百年中,大允风调雨顺,从未出现这般景象。 恋耽美 送神——年终(131) 时敬之脑筋快,饶是没见过,他很快便猜了个大概:匪患? 未必是真。尹辞叹气,不过能让人深信不疑,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整个镇子安静地伏在此处,如同一块将腐未腐的肉面上还光鲜,颓败之气已然扑鼻。 这下连客栈都不必找了,还真省事。 时敬之揉了揉喉咙上的伤,表情却没有语气那般轻松。 看来我那皇帝大哥,到底没绷住啊。 事到如今,他晓得了这百年大业的图谋所在。当初贺承安凭空而至,下手扶持许栎,目的实在耐人寻味。莫说当今的皇室,开国皇帝许栎没准都只是颗棋子。 现今世道将乱,边疆不宁。按照引仙会的安排,自己这会儿该吃下视肉,为国师一脉所用。到时他们把许璟行害去,借神仙之口聚民心,推自己这个有天赋之才的皇嗣即位不管是为妖树还是私利,一切手到擒来。 怪不得他能得到视肉消息,被诱着出宫冒险。敢情阎不渡失控在前,人家想观察他的表现,事先验货。顺手给枯山派扣脏水,恐怕也是忧心他聚拢势力,生出不可控的变数。 想得还挺美,当他是头乖乖出栏的肥猪呢。 不过要没有遇见尹辞,自己可能已经被烤得皮脆肉香,就等上桌了。 时敬之咕咚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 尹辞见时敬之好端端走着,突然停在一个猪肉摊前。那人打量着满是油光的钩子,一张脸阴晴不定。 饶是尹子逐大将军见多识广,还是猜不透此人的跳脱心思。他随着停了片刻,只生出一个猜测:饿了? 谁料听到这句,时敬之一张脸上生出些微妙的悲愤来。他摸摸那肉摊,答非所问道:今晚咱们吃烧猪,我来烤。 尹辞:也不必说得这般咬牙切齿。 话说回来,如此无人城镇,倒是适合避人耳目。尹辞思忖片刻,转向闫清:你先走一步,去找施仲雨。施姑娘是可信之人,江湖种种,她应当帮得上忙。如今你刚得了盟主之位,局势初定,引仙会不会冒险动你。 闫清静静站着,明显在等待下文。 果然,尹辞顿了一顿,又道:若有人打探,你就说时掌门性命垂危,不便远行,须在此地静养些时日。 是。 换做往日,闫清多半会再问些掌门身体如何是好之类的话。然而自从知道了妖木的事情,他变得寡言少语,似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尹辞并未感受到怨愤戾气,便由得他去了。 不小的城镇只剩两人。 苍穹如洗,白云悠然。望着不远处的枯山,时敬之有种轻飘飘的恍惚感。就像二十四年前,他们未曾分别,一直住在此地似的。 一只胖麻雀飞了过来,用嘴啄了啄时敬之的耳垂。他这才回过神,被拉回现实。 尹辞认得这麻雀:沈朱? 嗯,沈朱与苏肆应当是藏好了。妖木之事,我须得知会她一声。她研究请神阵数年,必定能有所发现。 时敬之戳戳绵软的麻雀,突然微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偶有所感。想当初,我想要掌控宫外之事,四处物色可信之人。恰逢沈姑娘冒充侍女入宫,想要探得宫中秘辛那会儿她还当我这个秘辛与引仙会无关,失望得紧。现在看来 时敬之吐出一口鲜血,脸上仍挂着笑容。 子逐,要是虫蚁够多,总能将这千里之堤毁去吧。 苏肆身为妖材,因妖树而生。闫清一双鬼眼,为欲子之后。若没有两人间的牵绊,他们连源仙村都未必能发觉。再往前数,引仙会漏杀孤苦女童。若没有沈朱,他们识不得请神阵,更查不到引仙会。 机缘巧合,其下不过是凡人的人之常情。 百年前,阎不渡自刎纵雾山,以视肉真相嘲讽天地。二百年前,蜜岚女王纵身一跃,将饱含仇恨的发现藏于冰雪。回溯三百年,棺中水银被盗,给沉眠的将军留了一线生机。 他的心上人以骨为刃,终究回到阳光之下,与他尘世相逢。 百年又百年,国师一代又一代,百年大计难免会出现疏漏。这些微不足道的疏漏生根发芽,引着他们走到现在这一步。 只可惜 时敬之一阵咳嗽,又吐出大量血液来。他咳嗽得太厉害,喉咙上的伤口险些被扯开。经脉崩毁,气息衰弱,时敬之感受得明明白白。 过量精气灌注之下,他的寿数要到头了。 尹辞将他搀住,久久不语。两人一步步挨过荒凉的街道,等到了一家客栈前头,尹辞终于开了口。 回莲山上,你我打过赌。我先一步探得你的病因,可以给你提一个要求。 唔。 我想好是什么了。尹辞道,我有一计,今晚与你详谈。 为何不是现在? 详谈前,我另有要事。 进了客栈,尹辞扶着时敬之躺好。 你这副虚弱模样,就别惦记什么油荤了。待会儿我煮点药粥,你晚上自己温上吃。 时敬之扑腾着起身:粥就免了,免了!子逐,这里半个人都没有,你要去哪? 莫担心,徒儿总不会把未过门的师父扔了。我夜里便会回来。尹辞很是不孝地表示。你若实在害怕,我可以将你打晕,保管你晚上才醒。 时敬之的感慨和豪气全散了,他警惕地盯着煮粥砂锅,恨不得把它丢了了事。然而不舍归不舍,他现在状况不佳,确实该休息一会儿。 我的身子我有数,只要两个时辰,为师就能缓过来。时敬之严肃道,到时不仅荤腥能吃得,还能绕镇子跑三圈呢。粥免了,打也免了你要是酉时还没消息,我自个儿做了吃食去寻你。 尹辞不吭声,只是顺了顺这人的头发。 嗯。他语焉不详道,我记得了,你会来寻我。 说罢,他把张牙舞爪的师父按回床上,并且大发慈悲,并未煮上粥。 时敬之横在空无一人的客栈中,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窗外栽着一株桃花,几条缀满花朵的枝子横在窗前。阳光正灿烂,春意盈了满屋。 可惜这会儿时掌门对一切树木都没有好感。身边没有尹辞的气味,他苦兮兮地翻了个身,整个人蜷缩起来。没过多久,他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已是夕阳西下,桃枝被余晖染成橘红。屋内仍是空无一人,没有半点尹辞的味道。时敬之缓过力气,噌地爬下床,直冲客栈后厨 说好了,他要带着吃食寻尹辞。 好在人们走得急,后厨井水里还泡了猪肉。时敬之简单地烤了些肉,又弄了烤饼子。他本想拿些酒,却见顶好的酒被人取走两坛。看痕迹是今日拿走的,此处还存了尹辞的气味兴许是尹辞见他状况不佳,又不好露出消极之意,想要一个人饮酒独处。 时敬之摇摇头,提着食盒出了门。走出院落前,他犹豫再三,还是折了一支桃花,插在那食盒之上。 尹辞背了吊影剑,剑鞘是他送的香木剑鞘,味道很好寻。时敬之一路循着气息,慢慢沿途找着。 先是对面一家更好的酒肆,各种食材俱被拿了些,不过锅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这能是什么要事? 时敬之皱着眉继续,继续循着气息找。接下来是些售卖杂物的小店,继而是布匹店。尹辞在这些地方停留过,却并未驻足。无论怎么看,他这高人徒弟更像是把他往客栈一丢,自个儿出来逛街。 食盒里的烤肉都要冷了!时掌门欲哭无泪。 他加快步子,顺着余晖一路向前。然而到了气味最浓处,时敬之整个人待在了原地。 他正立于镇上的神祠之前。 枯山本就荒芜,这镇子更是小得可怜。附近人口稀疏,虽说有帝屋神君的神像,也只是再普通不过泥像。如今它被人扔出门口,就地摔了个四分五裂。然而这不是最令人震惊的 神祠挂了红绸喜灯,一副大喜模样。院门虚掩,院落内飘来酒香与饭食的香气。晚霞如天边燃火,现今举目望去,四处皆是一片热闹的红色。 时敬之呆呆站在原地,两条腿似是失了知觉。等回过神来,他即刻抱着食盒冲进院子。 与寻常婚礼不同,院内并没有广宴宾客的架势。只有一桌二椅,几道精致小菜,外加两坛好酒。这桌椅立于院落正中,被红绸艳灯包围。它顶替了往日燃香大鼎的位置,有种古怪的挑衅之感。 这种事,总不能借用别人家。至于这些装饰我放了些银两,就当买来的。 尹辞的声音响起此时此刻,他正坐在神祠屋檐之上。 那人抱着一坛喝了一半的酒,晚风吹起发尾衫角。最初相遇之时,枫叶漫天,亦是满目赤红混酒香。而今春秋颠倒,对方眼里的灰暗全成了嚣张生机。 你来得正是时候,再晚点,饭菜都要凉了。喏,先去换上。 一包东西破风而来,被时敬之稳稳接在手里。那布包散开一角,露出一片鲜艳的红色。时敬之当即将它打开,一件精致喜服露了出来。 那喜服改了样式,附了个漂亮的高领,尺寸似是刚刚好。 针脚细密利落,像极了他的药到病除旗,这分明是尹辞亲手所缝。时敬之手一哆嗦,险些把喜服掉在地上。他差点整个人哽住,半天才记起如何说话。 你 他似哭似笑,好容易才缓过劲儿。时掌门酝酿半天,才将语气变得轻松了些。 你说话不算话,为师的八抬大轿呢? 尹辞怔了一怔,大笑道:这会儿有引仙会盯着,以后补上。 时敬之忍住眼眶酸涩,将插着桃花的食盒一提:我就带了这点东西过来,简直不像话如今欠着也好,下次酒宴,看为师如何操办。 衣物上身,尺寸果然正好合适。只不过薄薄一层织物,却似铠甲覆身,时敬之从没这般舒心畅快。短短一刻,地下的巨大妖木变成了杂草根,完全入不得他的眼,也乱不了他的心。 他走出院角,正撞上同样换好衣衫的尹辞。 尹辞要么一身素色,要么一身灰黑,时敬之从未见过此人穿红。 尹辞五官极好,秀而不艳,当真玉般君子。如今一身红衣,那份淡泊疏离全被掩掉,只剩凛然锐气、勃勃生机。纵然他仍是一头墨发披散,时敬之却能看到这人束发披甲,血战沙场的模样。 这会儿尹辞也在细细打量他。那人看着看着,表情略微扭曲,最后竟是笑出声:谁想我活得和志怪话本似的,结果真和狐仙在庙里成婚了。 是啊,我可是要引来倾国之灾的大仙。时敬之忍不住也笑起来,连伤口都觉不出疼痛。至于倾谁的国,现在还说不准呢。大将军,可愿与我一同为害天下? 那是自然。 天地不配拜,你我也没什么高堂。时敬之目光柔和,你我对拜吧。 神祠内,两个仙人似的人各自向前一步,却没有拜上时敬之没能忍住,将对拜转为一个满是眷恋的亲吻。 生于世间,他从未如此满足。他这徒弟当真狡猾极了且不说欲子,凡人尝过这般滋味,又怎会考虑败与死?先前初见妖树,他本以为此世再不会安心。谁知只是短短几日,他就从那近乎绝望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身边伴着心爱之人,是这样奇妙的事么? 他的欲求洪流如同餍足熟睡,乖顺得难以置信。什么尘缘羁绊,什么师徒情深。兜兜转转到最后,他只想要与尹子逐这个人一同活下去。 长长一吻过后,两人就坐桌边。 夕阳已逝,暮色暗沉。桌上都是些耐冷的菜,时敬之以阳火微灼,风味并无太大变化。只见满院烛火暖光,两人执起酒杯,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同时开口道。 既然你我已经 如今成了亲 考虑到这人有一计要详谈,时敬之噎了一下:你先说。 我有一计,大抵能救你的命。自从发觉那肉神像的秘密,我一直在琢磨此事。 尹辞垂下目光,平静开口。 时敬之并未露出狂喜之色,只是摆出认真倾听的样貌。尹辞憋了这么久没说,那方法定然与轻松愉快不沾边。果然,尹辞先行灌下一杯酒,苍白的皮肤上浮了层红晕。 他凝神片刻,这才郑重地看向时敬之。 此计要成,须得你动手杀了我。敬之,既然你我已经成亲,我绝不会兀自弃你而去,这便是我的保证。 春风吹过,院内朱红翻飞,红烛上的火光轻巧摇曳。镇内无人,四下寂静无声。 事已至此,尹辞不打算再瞒这人分毫。 和尹辞预想的不同,时敬之见了这残酷的话题,并没有沮丧失落,更没有露出愤怒之色。那人只是静静看着他,嘴角逐渐勾起。 正巧,我正想说一模一样的事。我恰好也有一计,也须得你来动手,将我杀死。 时敬之又给尹辞满上一杯酒,语气带着笑意。 不过我得等沈朱那边回信子逐,既然你我想法相若,不如等回信后再行商议。春宵一刻值千金,实在浪费不得。 食盒上的桃枝被风吹歪,几片花瓣慢悠悠落在地上。 尹辞面上最后一丝顾虑也散去了,他又恢复了那副精神焕发的模样。只见他拿起酒杯,将其轻轻按在时敬之唇边。唇瓣被酒水微微沾湿,显得色泽深了几分。 说的也是,尹辞起身挨近,呼吸夹杂着些微酒香。好酒好夜色,不该谈那等败兴之事。夫君不如随我走,你我加一盏交杯。 那边暖风细语,酒浓肉香。这边孤男寡女,空气中却连一点缱绻气息都不见 取了视肉后,苏肆并未直接返回赤勾。他正灰溜溜地躲在一处地下密室,看那沈朱处理视肉。 恋耽美 送神——年终(132) 没了阎不渡的玉眼,视肉又变回翠绿诱人的模样。可惜两位一个见过它的本相,一个恨透了引仙会,谁也没有动它的念头。 苏肆本就喜动不喜静,如今老和尚参禅似的困了数日,简直要憋出毛病来。偏偏沈朱不慌不忙,就差拿针尖去戳那颗果子。他百无聊赖,只好在一边看着。 哎哎哎,你折腾就折腾,生火做什么? 沈朱将那视肉上上下下探了好几日。开始她还以琉璃镜、软玉夹待之,现在她正燃着一排各式各样的火,径直从视肉果柄处取了一块,眼看要挨个烧过。 这东西没有腐败,也轻易毁不去。看来要人吃去,才能显出效力来。 沈朱沉吟道,将果块在阴火上烤着。 还吃呢,你是没见着,它那样子顶顶恶心。苏肆哼道,在草绳上打结玩。你不是得了掌门的回信么,地下那么老大的妖树放着,你干嘛与这玩意儿过不去? 沈朱被他吵得心烦,把果块搁在另一簇火苗旁边。 我晓得你想出门,想去找你那武林盟主。被这人吵得耳朵疼,她甚至收了八面玲珑的笑。但你躲这儿是保命的引仙会未必被咱们骗过去。现在你出去,他们说不准要捉你,将视肉收回去。 说着,她文雅地做了个恐吓手势。 苏肆抱紧怀里的白爷,一下下狠狠捋着:反正时掌门只想濒死给他们看。我瞧他也不打算吃,交出去也没啥 没啥?我细细查过,这东西和仙酒一样,确实与秃枝同根同源。 沈朱斜眼看他。 秃枝到不了手,仙酒只是泡过那妖物的酒,全都难以查验。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妖树部分,说不准能找出它的弱点来。 苏肆难以置信:什么弱点?你要毁了那妖树?你疯了? 疯的是你家掌门。 沈朱低头擦手,云淡风轻道。 只不过毁了它,就是毁了引仙会宝贝至极的根基,我自然乐见其成。 苏肆这一惊,手顿时松了一松。白爷可算是挣了开来,它伸脖子一叫,一双大翅膀胡乱扑腾。一排火苗被风吹得拉了老长,瞬间引燃了桌上的纸页,顺带烧着了沈朱的衣衫。 这鹅能卜吉凶,两人对其很是放心,哪想它能整出这一遭。沈朱整个人一炸,登时把视肉拿起,和果块一起包在胸口:水来! 苏肆赶忙提起边角上的水桶,劈头盖脸往沈朱身上泼。他反应快得很,火势没蔓延开,便被尽数扑灭了。 沈朱松了一大口气,心有余悸地放开视肉这些火都不是凡火,个个毒得很,只是沾上一点,她的衣衫便被烧出好几个孔洞。视肉被施了术法的琉璃罐盛着,所幸毫发无伤。 那点被削下来的果块则不同。 它不知被什么影响,发出黯淡的紫灰,冒出一股难闻的腥臭,活像从腐尸上切下的小拇指尖。一炷香过去,它兀自枯萎成团,再不见半点诱人香气。 尽管苏肆不如阅水阁弟子博学,更不懂这些妖邪之物。但只消看一眼,他也能得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它死去了。 第143章 计划 尹辞睁开眼,窗外一片大亮。镇上无人,鸟鸣声照旧婉转好听。 哪怕在这等小镇,帝屋神君的神祠也是气派敞亮。神台上的泥像被他拆去,余下的台子拿几层被褥垫垫,刚好能做床用。神祠内的红绸赤布被阳光一照,一眼能暖到心里。 粗大红烛燃了个干净,烛泪顺着桌沿垂下。晨曦之中,它们透出些半透明的朦胧,煞是好看。用于喝交杯酒的酒盏歪倒在一边,残余酒浆散发出淡淡香气。 要是忽略神祠的香火气息,此处当真与新房无异。离了人世喧嚣,哪怕是一片狼藉,也能显出几分悠闲趣味。 临时缝制的喜服正散在地上,变成皱巴巴的一团。里衣则挂在不远处,被暖风吹得摇摇荡荡。尹辞伸手去够里衣,腰上却传来极重的禁锢感时敬之彻底把寅时起床这事抛在脑后,他抱紧尹辞的腰身,睡得格外深沉。 两人俱是没着里衣,肌肤相贴的触感分外鲜明。时敬之体温稍高,尹辞只觉得背后靠着个大号汤捂子,端的是熨帖而晕人。 尹辞没再强够那件衣衫,而是艰难地转了个身。随即他搂住时敬之的肩颈,将那人拢回胸口。 时敬之被熟悉的气息裹住,睡脸越发放松。 昨晚两人荒唐一夜,也算是将积压的情绪炸了个痛快。不过若不是此人身上带伤,兴许连眼睛都闭不了欲子不知餍足,索求无度。饶是尹辞早有预料,仍是吃了一惊。 他本来还念着这人体虚有伤,下不得手,自己须得轻柔照料,主动引导。谁知时敬之聪慧异常,一点就透,那使不完的精气全都派上了用场。骇的尹辞时不时扫一眼伤口,必要时以舌舐之,唯恐这人太过忘情,忘了喉咙处的新伤。 欲子欲求似决堤之浪、疾风骤雨,好在时敬之狂热之余仍存了理性,尹辞亦是没吃到半点苦头。一对师徒都是习武之人,在榻上也称得上势均力敌。昨夜到了后半,两人脑髓近乎融化,除了无边的炽热与满足,剩余的记忆寥寥无几。 好一个名副其实的洞房花烛夜。 尹辞清心寡欲上百年,哪怕情到浓处,也拼不过红尘欲壑。那万丈深渊着实摸不到底,横竖都是得趣,倒不如任由对方施为。 念头一起,尹魔头躺了个理直气壮如此还能早醒片刻,瞧瞧对方睡梦中的模样。 伤口疼痛,妖树骇人。这段时间,时敬之一直没怎么睡过囫囵觉。眼下他头埋在尹辞胸口,呼吸浅而悠长。尹辞手指拂过对方肩头,轻揉昨夜留下的红痕。暖烘烘的软发蹭过他的指尖,教人心里一阵酥麻。 他动作轻得很,可惜某人腹中一阵咕噜细响,随后便睁了眼。 时敬之刚醒,脑袋一片混沌。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瞧向尹辞:子逐,我做了个好梦,梦见你我成 他话说到一半,才看清未穿里衣的尹辞。时掌门整个人雷劈似的凝在原处,他愣了许久,一只手从尹辞耳畔抚到胸口。 对方皮肤温暖,心跳沉稳有力,这分明不是梦境。 瞧见尹辞戏谑的眼神,时敬之如同碰了烙铁,嗖地收回爪子,面皮也一点点红起来。眼下神祠内一片阳光,时掌门一张脸快和红烛一个颜色了。 尹辞忍不住笑出声:你这面皮敢情是日涨夜消。尽管摸就是,我还会碎掉不成? 说罢,他顺势起身,大大方方披上里衣。 醒了便起来,咱们得先回客栈待会儿我弄吃食你煮水。昨夜出了不少汗,得好好洗个澡才成。 时敬之在神台上呆坐片刻。 此情配此景,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尘世一双有情人。无需忧心妖异,不用触碰阴谋。他此生追求的一切,似是触手可及。 我晓得了。 时敬之被这晨曦晃了眼,本能地向那片光芒伸手。然而那只手伸到一半,又悄无声息地转了个方向他摸了摸脖颈上的伤疤,半天呼出一口浊气。 早上不要粥。神祠后面有溪水,我顺手捉两条鱼来。 然而那一夜春宵威力甚大,饶是蒸鱼鲜甜,蛋羹柔滑,时掌门照旧食不知味若不是尹辞拦得及时,这人差点把筷子往鼻子上送。 直到两人进了浴桶,此人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我欺。珍爱之人在前,更是烧人心。时敬之捉起尹辞一缕长发,那长发被温水润湿,黑玉似的柔亮。要是本欲定了情,最终求而不得,那便是活地狱了。 此人到底是年轻气盛,尹辞失笑:你这辈子都踩不进那活地狱,安心便是。 时敬之耳垂微红,半张脸沉入水下,吐了一串深思熟虑的泡。 半晌,时敬之正下神色,打算开口。怎料一只麻雀从天而降,一爪子刨上时敬之的头顶。后者嘶地抽了口凉气:好歹是阅水阁养的雀妖,不晓得看气氛吗! 麻雀无辜地蹦跶两下,停在桶沿,歪着脑袋看他。 时掌门在爱人之前笨嘴拙舌,好容易憋出点感想,全被这只羽毛团子撞散了。他悻悻解下细绢,开始瞧沈朱的传信。谁知他越瞧,眉毛越来越高。 子逐,昨日你我要商议的事,如今可以好好谈一谈了。既然都是要人动手,不如我先说吧。 时敬之拢起湿淋淋的长发,眸子里的无措和羞涩都散了。威压之下,周遭的旖旎气氛摇身一变,连窗外的桃枝都多了几分肃穆之意。 你最开始随我走,是想寻死吧。 他这问题问得实在直接,尹辞一时不知道怎样回应,只好点点头。 如今呢?待我百年之后,你可否想要继续活下去? 尹辞望向时敬之,目光复杂非常。这人当真与刚相遇时不同,再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发疯对于他的肯定,时敬之没有半分恼怒之色,反倒露出几分理解之情。 尹辞沉吟片刻,亦是答得诚心诚意:世间二百年,我自认见惯尘世冷暖。如今看来,定然错过不少风景不过那般景致,我孤身一人看不到。 无需千秋不朽,白头偕老足矣。 时敬之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想如何? 子逐与那吃过视肉的人同样不死不灭。就那日的人肉根来看,你们大抵都连着妖树,可以算作同类了。 是。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难说分离之后,你能否存活。我怎么舍得拿你来试验?不如将那人抓来,试试便知。 时敬之摇了摇手里的薄绢。 对付那妖树的办法,沈朱他们寻到了。 尹辞微微皱眉:将那人抓来? 对方八成是吃过视肉的上任傀儡,比起自己这种意外产物,那人必定只强不弱。如今他们连那人的影子都没有摸到,怎可能说抓就抓? 嗯,抓来。提到敌手,时敬之的笑容带了血意。上回我死到临头,能明确感受到他人救护之意若是你没有出手救助,那边估计要出手了。妖树没有神智,引仙会的人也不在附近。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出手的,就只有那人了。 尹辞猛然意识到了此人的打算 子逐,我可是他们费尽心思养出的好傀儡。要是有那人那东西救援,引仙会这一路对我不管不顾,也说得通了。 时敬之指尖扫过颈子上的伤口,一点血液渗了出来,混入温热的清水。 这次你来杀我,不要救援。待那人出手干涉,我们便能抓到他的蛛丝马迹等逮住那人,多少能再敲出些妖树的消息来。 混了水的鲜血顺着时敬之锁骨滑下,坠入浴桶,很快便无影无踪。 就算事情到了最糟的地步,你我还有挡灾符这一手能用。 这念头不可谓不疯,谁想尹辞沉默了片刻,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来。 计划不错,就是有待改进靠近些,这回轮到我说我的了。 弈都,国师府中。 曲断云换了簇新衣装,由江友岳引着走向地下。 师父,要是那时敬之迟迟不吃视肉 不说欲子,凡人尚有饮鸩止渴之说。欲子本性自私至极,不可能因为外物舍弃性命。江友岳语气平静。诚然,我等在处理阎不渡一事上有所失误,将事情说得太过明白。此回留了余地,那时敬之自是抵不过生欲。 话虽如此,曲断云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对于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来说,时敬之实在太过镇定。他那出身不明的徒弟,自己至今也没摸到底。尹辞是宿家后人的传言不是没有,却无人能拿出确凿的证据。 还有那西北大禁制虽然禁制还在运转,效力却逐渐变弱。江友岳曾说过,只要大禁制效力还在,不会出太大纰漏。可此番种种异状,犹如白墙上细小孔洞,总教他安不得心。 终于,两人停在空无一人的地下石室。见江友岳停步,曲断云酝酿片刻,又打算提出疑问。 结果他还没出声,就看江友岳衣衫一撩,径直跪下,比面对上一任国师还要恭敬。 见过真仙。在下年事已高,特此带小辈拜见仙尊。 第144章 不死 石室空无一人。 曲断云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百年大业为惊世之举,忧的是状况怪异,与他先前的认知相差甚远彼时他只当仙人居于云上,长衣飘飘,平日只见其影不见人。方才听那肉像师祖凭空描述一通,只觉得云里雾里,反应不得。 按那肉像师祖的说法,真仙应是上一个吃过视肉的人。 他或她只为悬木提供心智,内里已然没了人性。待时敬之服下视肉,成为新的真仙,此人便要远行异国他乡,将自己埋于土中了。 换句话说,神仙即将离开大允,为何要挑此时拜见? 想归想,曲断云还是乖乖随江友岳跪下,朝空无一人处行了一礼。 一礼过后,石室隆隆震动。似是有瞧不见的细根自石缝钻出,它们彼此纠集,凭空渗出暗红血肉,渐渐组成一个人的模样。乍一看去,活像那人自虚空长出内脏骨肉,再附上皮肤,甚是瘆人。 皮肉长齐后,无数细弱根须化为乳白,蚕丝结茧似的套在他的身上。不多时,一件朴素白衣便成了型。衣角长长拖地,没染上半点尘埃。 曲断云细细一看,那莹白之物颇为眼熟,像极了显形后的三千烦恼丝。 一个男子就这样凭空现于地下。 出乎曲断云的意料,那男子并非仙气飘飘的老头儿。那人高大健壮,眉目深邃,一张脸称得上英俊。只是那一双眼隐于阴影,散出鲜艳的萤绿微光。只看那双眼,像极了黑夜中的野兽。 男子面无表情,眉间不乏刚毅之气,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不过此人眼神很是骇人,尽管曲断云行走江湖已久,仍是被那双眸子吓了一跳。 恋耽美 送神——年终(133) 犹如猛虎扫见小虫,那双绿眼里没有恶意或好奇,近乎纯粹。其威势四下散开,并无震慑之意,但依旧让人抬不起头来。 曲断云算半个知情之人,心里有所准备。可惜骨子里的畏惧自行炸开,他完全压不下去。 这就是真仙么? 那真仙出现后,便安静地立于原处,不说没有半点晃动,他的身上连呼吸起伏都不见。要忽略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气势,此人当真与树木无异。 此乃我大允第二代真仙。江友岳低声道,你该听说过这壳子,此乃开国双杰之一烈安侯孙妄。 此躯欲求简单,是上好之材。不过用了三百年上下,能力极限早已探明。要不是那阎不渡放弃视肉,他早该离开此地播种。 江友岳恭恭敬敬跪伏在地,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面前真仙听到。可那仙人只是瞧着他们,照旧一动不动。 曲断云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面前这披着人皮的东西并非听不懂,只是不在乎。 他或它只要他们服从恭敬,其余一切压根无所谓。想来也是,悬木何其庞大,自是不会在意这些根部的细小生灵。 江友岳仍在继续:此番我带你来,只为让那悬木先行标记你。就算你受了重伤,也不会出现唔,你们太衡所说的折马之相。 曲断云学着师父,亦是把头垂得极低:多谢师父。 江友岳冲真仙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后者终于动弹起来,转向曲断云。 无数雪似的细根爬过他的皮肤,它们泛着浅淡的绿色光泽,在他身上扎出数不清的细小血点。血点很快结痂脱落,似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身体抽离,曲断云身上一阵轻松。 这感觉分外奇妙,如同在阴湿墓穴中关了一辈子,这会儿突然置身无边天地,真正尝到了清爽凉风。 曲断云还没惊奇完,那披着孙妄壳子的真仙又恢复原本的站姿,活像一尊格外精致的塑像。他一双碧眼锁着江友岳,眼睛眨也不眨。 江友岳维持跪姿,直起身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卷上好绢纸,刚刚展开,却见那真仙表情变了一瞬,那东西仿佛开了什么机关,终于露出了一丝人味儿。 欲子有难,我去去便归。 它的声音清朗好听,也像极了人,只不过语气格外淡漠疏离。 随后,它便原地化为肉浆,迅速消失在空中。 空气中的威压陡然消失,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曲断云来不及品味身体变化,兀自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第二代真仙?孙妄不是开国时期的人么? 你以为这天下是谁引着打下来的?江友岳叹道,圣人特地择了许栎,逐步定了大允国土。那会儿国力不足,许栎能力有限。真仙为文臣,不好再插手战事恰逢视肉成熟,圣人才将视肉赠与孙妄。 涉及人间诸事,曲断云一点就透。 真仙贺承安赠完视肉,便借着祭天的由头消失,前往去异国他乡播种。许栎驾崩,国师身死。比起年纪尚小的皇子,孙妄威望更大,是极好的选择。 事实证明,圣人并未错判孙妄既成真仙,忠心摄政在前,征战在后,成了一代名臣。他为大允打下了坚实的根基,也继承了贺承安的计划,在皇室血脉中以欲子育种。 三百年过去,大允根基深厚,欲子培养甚好,是时候为悬木换个更优秀的傀儡了。 方才那真仙说欲子有难,继而即刻消失,难不成 曲断云嘶地抽了口气。 江友岳见状,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正如你所想。断云,你可还有什么话要问? 没有了。 曲断云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道。 怪不得师父不管那时敬之的死活,自己当初所蔑视的天命,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此时此刻,时敬之正倒在镇子边缘。 四下无人,他痛苦地蜷缩身体。他的衣衫被血染了个乱七八糟,喉咙上添了道深深的伤痕 长乐帮的人划伤他的喉咙在先,苏肆豁开他的咽喉在后。如今这一刀恰恰砍在旧伤处,三伤合一,伤口连成一道,显得更深更长。 鲜血洒了满地,染红了满地嫩草枯茎。濒死的痛苦之下,时敬之指尖嵌入泥土,颤抖着抓刨。 与上次不同,尹辞并未立刻到场,处理伤口。周遭只有清风旋过,发出极低的呼啸之音。 数十步外,尹辞彻底消了气息,躲在树丛之间。风中血气越来越浓,他紧紧攒着挡灾符,目光一眨不眨地瞧着时敬之。不知不觉之中,他的指甲刺破了手心,血液将平安锦囊染成鲜红。 时敬之在死去,毫无疑问。 尹辞见过太多人殒命身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榨出骨子里的狠戾,才勉强忍住启用挡灾符的冲动。 可惜无论境况怎样惨烈,尹辞如何心疼,都不能移开片刻的视线。此时此刻,他手上的不是符咒,而是心上人的性命。 【子逐,到时你务必要忍住。】时敬之曾再三叮嘱,【妖树也是世间妖邪,真仙不会等我凉透了才来。实在不行,你在我咽气之时启动挡灾符,应当也来得及。】 性命于欲子何等珍贵,时敬之语气平稳,人却抖成了筛子。饶是如此,他仍然坚持说了下去。 【我的命给你了,大将军。】 尹辞沙场血战不知多少回,又在世间行走上百年。生老病死,于他只是流水落叶。然而就在此时,他却像这辈子第一回 见到伤者,背心的里衣被汗浸了个透湿。 远处,时敬之抽搐两下,胸口几乎没了起伏。尹辞紧咬牙关,眼看要打开挡灾符上的机关 周遭气息突然变了。 天地似是陡然静止,云定风息,连草叶都不再抖动,透出些荒谬的凝固之意。无人的恬静成了暴风雨前的平静,尹辞陡然止住动作。他拿起那颗玉眼,毫不留情地一挖一塞,将其嵌入眼眶。 他连着那地底妖树,虽说没有内力,却有取之不尽的精气。果然,那只玉眼吸饱精气,再次生效。尹辞视野之内,漫天秃枝再次出现。那搅乱气息的元凶也显出了身形 一团肉浆凭空出现在时敬之上空,它悬在半空,微微蠕动,隐约显出人形。就在尹辞以为它要成形之时,那东西又瞬间扭曲,化为两只枯瘦无比的巨手。 那双巨手动弹十指,碧绿的精气凝在一处,化成清晰的精气丝线。其中一只巨手将时敬之按牢,另一只手穿针引线,竟是缝起了时敬之脖子上的伤口。枯瘦手指犹如蜘蛛长脚,一针又一针熟练非常,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写意。 随着精气丝线飞舞,伤口以不自然的速度闭合。深深的痕迹仍在,不断涌出的鲜血却顷刻间停止。要没有这颗玉眼,在旁人看来,这道致命伤怕是莫名其妙止了血。 时敬之早已是昏迷的状态,这会儿气若游丝,一条命似是吊住了。 那双巨手并未停下,还在仔仔细细地缝着,活像在修补一只精致的布偶。 尹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一只手按住嘴巴,差点泄出气息来。 他们的推测果然没错。 历代欲子要么自尽,要么疯狂而死,统统是不合格的次品。而时敬之精神稳定,哪怕死到临头,也尚且想要求生这样的良品,自是没那么容易坏掉。 国师一脉不在乎时敬之的安危,恐怕是早就知道此事 知道时敬之有仙人庇护。 很好。 尹辞深吸一口气,瞬间启动了挡灾符。 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简单地走。 时敬之已然被仙人治疗过,伤口不算深重。挡灾符一朝生效,剩下的伤痛更是瞬间消失。他立刻脱了昏迷状态,一双眼睁了开来。 手里没有玉眼,他瞧不见那双巨手与针线。好在事发突然,那东西并未掩藏气息。 时敬之躺在血泊之中,仰望着清透苍穹,微微一笑。 幸会。 下一刻,吊影剑出,金火冲天而起。 第145章 再会 灿金火焰燃起三丈,空中传来一阵裂帛之声。 剑上传来微妙的触感,恍若切割沼泽。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时敬之身上那东西凉而软,触感像极了生肉。同时它又轻盈非常,并未将时敬之砸痛。 一击即中,时掌门一个利落翻身,半跪在地,身边金火绕成一个完整的圆。 尹将军!他提高声音,特地以尊称呼喊。方才我看清了,另一条人肉根,连的就是这东西! 须臾之间,尹辞自树丛中跃出,踏风而来。他左眼嵌着玉眼,眼眶中还汩汩渗着血,如同泣不尽的血泪。 染血的视野内,尹辞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巨手悬在半空,蜘蛛脚似的手指停住动作,明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时敬之下手准而稳,正切下了那东西一根细长手指。 那手指晃晃悠悠摔去地上,翻滚两圈,关节微微弯了起来。 与自己的状况不太相同,巨手的伤面冒出血红细根,新手指却未立刻成形被斩下的手指亦是伸出细根,似乎是想要把自己接回去。 尹辞并未犹豫,他飞身向前,手指触碰上时敬之的皮肤。 肌肤相接的那一刻,秃枝林立,巨手漂浮。时敬之瞧了眼那手指缝间的丝线,目光寒凉如冰。 两人只是指尖相拂,刚分离开来,时敬之面前的异象便消失了。 然而一眼足矣。 那残指断面刚接到一半,便被时敬之再一次斩断。吊影剑上金火炽盛,近乎白色。它们虽然毁不了根须,却足以让它们生长慢上几分。 尹辞同样没闲着,他借着视野优势,时时以身躯撞那双巨手,将其调整到更方便的下手的位置。时敬之动作若是歪了,他就乘剑风之势掠过,两人蜻蜓点水似的肌肤相贴。世界的另一面转瞬即逝,凡人别说寻找目标,怕是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然而欲子并非凡人。 两人俱是没有停下,一个来去如风,快如闪电,动作利落非常。一个绕着看不见的敌人来回盘旋,剑式精巧而狠戾。两人间或擦身而过,调整视野,犹如狂风中的落花与蝴蝶。 时敬之来来回回斩着同一处,那未知之物似是不愿被牵制,终于另寻他路它舍了那根麻烦的手指,迅速再生出一根崭新的。 那细瘦修长的残指被抛弃,渐渐显出模样来。就算没有尹辞的协助,时敬之也能将它瞧得一清二楚。要是忽略那过于瘦长的形态,它甚至是美丽的。 残指皮肤光洁,指甲完好,充满生命力。它安静地躺在草地上,比成年男子的腿还要长两分。 到手了。 不过时敬之并未立刻显出贪婪之意。他一脚踢开那指头,似是对它全无兴趣,举剑继续攻击。尹辞也没有停下片刻,两人步步紧逼,活像要靠一点点削的方式逼那东西现身。 正如他们所料,那东西见欲子对这状况相当有兴趣,并未立刻离开。 尹辞眼中,那双巨手重新化作一团团肉浆。暗红细根覆于其上,它再次变了模样。犹如母体中的胚胎,它蜷缩成团,渐渐化作人的形状。 那人身材高大,身着白衣。他正正背对着尹辞,一双眼瞧向时敬之,脸上挂了淡淡笑意。后者登时后退一步这东西刚成形时还面无表情,顷刻间就换了张脸,变得人味儿十足。如今它的表情生动归生动,却着实让人背后发凉。 时敬之身周的金火顿时窜得更高,然而这东西却没有与他对话。它笑吟吟地看了会儿时敬之,随即转过身去,面朝不远处的尹辞。 尹辞整个人不可抑制地抖了下。 就算晓得视肉会控制傀儡,见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还是忍不住震惊与恍惚。 尹将军,你我一别,得有三百年了吧。 它的声音清朗悦耳,听着还有几分活泼之感。 贤弟别来无恙啊。 好一个别来无恙。 尹辞凝固在原地,面色铁青,浑身血液慢慢结成冰。 单说外貌,面前的东西与孙妄没有半分区别,连说话的语气与小动作都同出一辙。可孙妄一双眼常含着快乐的神色,这东西的眼睛像是蒙了层雾,内里一片空空荡荡。 有什么完全改变了。 那曾是会从染血沙场上挑选美石,为爱妻精心准备礼物的孙家郎君。也曾是顶着压力艰难习字,哭着记录下真相的孙将军。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或许只是后半生兵戈戎马,民间传颂已久的烈安侯。 是了,孙妄曾记录过这个。不过那线索太过细小,他与时敬之都没有察觉。 贺承安在祭天之前,曾将上好补品托与孙夫人。 那会儿孙妄状态极差,只会把自己关在屋中痛哭留书,人衰弱得不像样。孙贺两人是结拜关系,孙夫人正心疼夫君,不疑有他 她恐是亲手烹了视肉,将它喂给了自己的爱人。 自那以后,孙妄的记录就此中断。世间再无痛苦不已的孙将军,只有个心系大允的大忠臣。 不知孙夫人日后回想起这一天,会是怎样的心情? 孙妄并未随她回乡,而是手握大权、平步青云,孙府金碧辉煌,子孙各自成才。而在这一片繁华之中,孙夫人却收拾自己珍惜半生的小石球,与孙妄的记录一同封入神像。 面对那粗糙的神像,她求的又是什么呢? 尹辞记忆中,孙夫人亦是个常含笑容的满足之人。在那之后,她还会那样笑吗? 三百年悠悠而过,她的尸首已成枯骨。她的心爱之人却立于此地,双手沾满看不见的鲜血,对他道一句轻飘飘的别来无恙。 这与侮辱他友人的尸体有何区别?百年大计的最末,时敬之也要变成这副模样么? 想到这里,尹辞怒不可遏,好容易才抑住情绪。 看尹辞一脸阴晴不定,那东西继续笑道:我说这代欲子怎么这么多花招,原是你从中作梗。不愧是尹将军,连西北大禁制都挣得了这么久了,居然无人发现,凡人做事果真不牢靠。 不过你孤身一人,竟能将欲子之事探到这等地步。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恋耽美 送神——年终(134) 那东西的语气仿佛谈天,竟是对尹辞逃离一事不见半点慌张。 尹辞慢慢调整呼吸,紧盯那双暗泛绿意的眸子:贺承安呢? 贺大哥?那东西眉毛一挑,朗声大笑。贺大哥远在那罗鸠,安稳得很。 原来如此,若是方便,还请你安排下会面。尹辞气势并未被压下去,他状似随意道。三百年过去,我可是攒了一肚子问题要问他。 怕是不行,贺大哥早已深入土下,以身饲出新的悬木了。 尹辞咬紧牙关。 这一诈,还真给他诈了出来。什么圣人,什么百年大计。怕是贺承安找到许栎、助他为王时,贺承安就已经吃过视肉了。 先前种种亲厚情义,不过是贺承安此人生前的幻影。 有意思,欲子就在这里,你们倒是不避讳。尹辞笑得冰冷,吃下视肉,被当成那妖树悬木的傀儡,听着诱人不到哪里去。据我所知,有位欲子宁愿死,也不愿接受视肉。 那阎不渡生性阴暗多疑,成天妄想些荒谬之事。他假意同意服下视肉,却杀了我遣去的使者。那使者的眼球,正嵌在你的眼窝里呢。 那东西答得风淡云轻。 这回有我亲自照料,欲子自是不必误会。你这傀儡之说,也该停下一停了。 随后,它颇为优雅地转过身,朝几步外的时敬之伸出手。 人活一世,不过活个潇洒满足。长生不死,终有一日会腻味。你若吃了视肉,便可以尽情周游这大好河山。等到活腻了,寻个山清水秀之处埋了自己就好而在你腻味之前,悬木可让你无病无伤、呼风唤雨,哪怕你想当几百年皇帝,也能做得。 时敬之屏住呼吸,没有上前,也并未后退。 此人说与你的,八成是些悬木会摄你心智的鬼话。你濒死两次,大抵有所察觉。它连神智都没有,谈何摄人心智?你觉得我这样貌举止,是一株树能仿出的么? 时敬之目光闪烁,似是有所触动。 尹辞登时怒斥:尽是胡言乱语!我 我认识的孙妄,绝不会做这等事。尹将军,你活了三百年,还是那样倔人心易变,我食下视肉后,心境可是开阔了不少。 那东西笑嘻嘻地抢了尹辞的话头。 这关乎欲子的性命,我自是要与人坦诚相待时敬之,你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被那视肉影响,对悬木格外珍惜亲近罢了。 时敬之抿嘴不言,看着好像更加动摇了。不过听到这话,尹辞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你可还记得翠翠? 记得又如何?那东西反问道,凡间女子,无足挂齿。时小兄弟无亲无故,麻烦事更少些。 它坦荡荡地站着,语气也平静非常,似乎确定这两人拿它毫无办法。时敬之一脸挣扎,而尹辞阴着脸,心中却快速计算。 眼下状况,正与他们的发现一桩桩对上。 【视肉之事,我已解出些许。】沈朱曾给了他们一卷长信。【请神阵,请的是妖树凶根,能顷刻之间将人抽个干净。那上面的联通妖树的术法,正是受视肉启发。而视肉并非真正的仙物,它无法赋予人超人之能,效用也不算复杂。】 【其一,将人与妖树连为一体,同生共死。】 说是同生共死,不如说悬木单方面供养吃下视肉的人,使其不死不灭。 【其二,生出细根遍布人身,能控人心智。效果如何,还未可知。】 根据那东西的说法,效果似乎是格外珍惜亲近那妖树。它提起翠翠,脸上竟一点波动也无,可见其效果不同寻常如此一瞧,视肉的功效倒有几分像蟹奴。 万根贯穿之下,孙妄怕是把妖树视为珍爱幼子,极尽护卫之能事。 或许孙妄仍算活着,可它还算不算是孙妄? 【其三,将其种子寄于人体,携去远方。】 引鸟雀走兽食果,让其带离种子,这样的植物同样数不胜数,悬木并不算特殊。不过这东西嘴上说着活腻了再死,实际怎样还难说寄生黑虫将螳螂引去溪边,冬虫夏草教幼虫钻地,看着分明也是自愿选择的。 但其中隐了个绝好的消息。 哪怕是能与悬木合作的仙人,正如他们所料,这东西的探知还是有限。哪怕是连了一条肉根的尹辞满地跑,它没有凑近,亦是发现不了端倪。 好得很。 时小兄弟,随我走吧,不必再徒生波折。 那东西不晓得尹辞心里的算盘,笑得越发开朗和气。 尹将军不过是心有不满,想要借你发泄你可是我的后人,又有许栎的血脉,他怎可能对你心无芥蒂? 你只是被此人利用罢了。 时敬之怔了怔,脸上的动摇之色明显至极。他挣扎片刻,当初的气势早已熄了大半。最末,他还是相对恭敬地开了口:你们将尹将军埋在大禁制之下,着实有些 西北大禁制以他为基,三百年来防风固沙、抵御外灾,守了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尹将军自称可为万民而战,为大允而死。我等只是让他求仁得仁,何错之有? 那东西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 再者,这也与你无关。欲子命数有限,现今我还能保你不死。等天寿到了,饶是我也无可奈何你是聪明人,晓得该如何抉择。 时敬之看了尹辞一眼,眼中仍有迟疑。他眼见尹辞目光变冷,原地踌躇许久,还是没把话说死:二位原是旧交,俱是身若神仙,又各执一词。我我须得回去,好好想过此事。 说罢,时敬之一张漂亮面孔有些扭曲。 先前冲撞了烈安侯,在下先道个不是。 那东西不见半点不悦之色,反而甚是大度:谨慎些是好事,我自是不会催你。你要是墙头草似的性子,这视肉也轮不到你来拿了。要不是有阎不渡多疑坏事在前,我这位故交插手在后,我也不愿多生这般枝节。 时敬之又看了尹辞一眼,终是顶着那刺目目光低下头,行了一礼:恭送仙人。 说罢,他手一挥,刺目的阳火朝那段手指冲去。登时一片草地成了焦黑灰堆,冒出滚滚烟气来。 那东西见状,似笑非笑地瞧向满面怒色的尹辞。 还望尹将军谨记大义,不要出尔反尔为好。 说罢,它化作肉浆,缓缓消失在半空之中。除了一片焦黑之地,此处照旧是天朗气清,一片春意盎然,只有微风吹过。 一炷香过去,两人仍静立草丛之中。 走了?时敬之小心翼翼地开口。 走了。 听到这话,时敬之瞬间动弹起来。他冲去刚才烧黑的草地,撸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刨出了那根手指那手指本就轻盈,方才被热风一炸,滚离原处,又紧接着被草灰烟气遮掩,看着仿佛被金火烧尽。 道理简单归简单,时敬之背后还是出了一层汗。方才那东西威压甚强,他手上要精密地操纵金火,面上还不能露出马脚,整个人险些哆嗦起来。 确定那根手指安然无恙,时敬之才松了口气。他开心地抱住它,炫耀似的挪到尹辞跟前:子逐,我方才演得好不好? 很好,我都挑不出破绽。尹辞拍拍他身上的草灰,笑得有些艰难。 先不说意想不到的熟人现身,尹辞一颗心沉重无比。就算他与时敬之约好演戏,时敬之也难免被那东西的话语影响。欲子的欲求何其浓重,宛如窒息之人渴求空气,不是单凭意志就能忍住的。 时敬之面上轻松,可能只是不想让他多操一份心。 敬之,你要真的心有动摇,可以随时与我商谈。 动摇? 时敬之摩挲断指的动作顿了顿。 他走到尹辞面前,稍稍探身,轻柔地取下那枚玉眼。眼眶异物被取出,尹辞眼睛再度睁开,漂亮的眸子已然恢复原状。 子逐,你还是太无欲无求一边是必须忠于悬木,为其所用。算上忙里忙外的时间,不过多挣点活头。另一边是伴随心爱之人,有生之年逍遥自在。两者相较,还用动摇么?我可是最贪婪的欲子,怎么可能去选择。 我既要活头,也要你。接着按计划走便是,为师如今清醒得很。 千里之外。 苏肆跨上黑马,白爷被他拴在了怀里:喂,我走了啊。 沈朱扫了他一眼,她没说什么,苏肆却从那张脸上品出了赶紧滚三个大字。 我说,你我好歹有那么点儿同门之谊,这回好歹是去干大事,怎么着也得说上两句吧。 苏肆啧了一声,一张脸苦兮兮的。 唉,还是我家三子好说话。走,六十七两,咱们回赤勾。 说罢他一扯缰绳,骑着那匹叫六十七两的黑马,很快便化作天边绝尘。 沈朱翻了个白眼,掂了掂手上的两个琉璃罐。其中一个里面放了视肉,另一个放了削好的果块。她将它们放在厚厚的纸沓之中,待万事俱备,沈朱才勾了勾僵硬的嘴角。 干大事吗? 她轻抚装好的布袋,仿佛在抚摸情人肌肤。 这一刻,我可是等了二十多年。 第146章 谋反 太衡派内部乱成一团。 逆阳令再现,算是百年难逢的大事。太衡是开国即有的古老门派,而逆阳令被正式提出来使用,也不过两次而已太衡自有商铺良田,收入颇丰。两位掌门被迷去心智,与贪官污吏勾结,侵吞门派资产。 结果逆阳令出,证据确凿。没过几日,那两人便被严肃处理,径直逐出门派。 然而施仲雨却将逆阳令用得无比暧昧。她并未寻出曲断云作恶的证据,只是把逆阳令大大咧咧摆出来。如此一来,无论曲断云想在太衡有什么大动作,都得提前让她知道才行。 一山不容二虎。太衡突然得了两位掌门,门人个个不知所措别家门派伤得干脆利落,到太衡反而成了钝刀子割肉,磨人得很。 春日多晴天,两个门人凑在一处,叽叽咕咕闲谈。 曲掌门最近都不怎么回门派了,别是被大师姐烦得没办法了吧。他俩之前关系还不错,怎么闹到了这般境地? 谁晓得呢,我倒觉得大师姐吹毛求疵曲家本来就跟朝廷关系好,引仙会想让掌门当盟主也不奇怪。引仙会手段不干净,咱掌门也未必知情。 说着,那门人竟是气愤起来。 那对战签箱儿还是我师兄做的,咱们门派保证没作弊。大师姐自个儿运气不好,正撞上引仙会的人,总不能把气往掌门身上撒他坐那个位子也没几天啊? 嘘,嘘!小声点,你看那不是金师兄吗? 不远处,金岚抱着一堆杂物,满脸写着无奈。他正站在两人视野死角,显然来了有一阵子。 金岚是出了名的施仲雨拥趸,而他们方才那番话着实不怎么好听。两人俱是立正站直,等着前辈训斥。 我倒觉得大师姐是为太衡着想。 金岚并未呵斥他们,只是平静地接了话茬。 不说武林大会的事儿,咱们的沉心丹可是出了大问题。要不先拿出点狠举措,江湖上还不知道怎么传。 金师兄说的是。两个年轻门人立刻垂头。 金岚勉强笑笑:也别在这闲聊了,去东门帮帮忙。孪川驻马点的人刚回,带了不少东西。 两人慌忙不迭地应了,匆匆朝东门赶去。金岚瞧向晴朗天空,肚子里仿佛坠了个铅坨,扯得他心肝脾胃沉重不已。 孪川失守了。 太衡离弈都近,周遭俱是歌舞升平。人们平平安安过了三百年,早就忘记了战争的滋味。原先大允还能靠人数抗着那罗鸠,如今草长莺飞,那罗鸠的骑兵队伍势如破竹,端的是拦也拦不住。 孪川是离那罗鸠最近的大城,以往它塞满了各国商人,养了不少富户。然而不过区区数日,繁华的市场化作一片废墟。兵士在前线作战,太衡门人拼尽全力,也不过勉强让一部分民众平安撤离。 战线一旦被突破,便如决堤之水,再难控制。孪川天高皇帝远,朝廷的反应速度又比平日还要迟钝。见缺口被打开,临近那罗鸠的小国也纷纷出手,唯恐少了杯羹。 明媚春光之下,满地血迹也显得格外艳丽。 然而就在这危机时刻,朝廷却没拿出任何对策。民众一半毫无概念,说什么的都有,一半觉得大允辉煌三百年,不可能丧于蛮子之手。国破家亡听着太过遥远虚幻,普天之下,竟没有几人正儿八经应对此事。 若是江湖还安稳 戚掌门肯定会上联朝廷询问,下派高手护民,果断处理孪川一事。见尘寺更不可能坐看众生受苦,肯定也会出手援助。乌血婆多半与太衡联手,派出杀手搅乱敌阵。陵教疯子多,却如同野兽占地盘,肯定也更愿意去敌营捣乱。 大允江湖势力颇强,如此军民齐心,状况不至于太差。 可惜这世上没有假如。 那歹人暗害各位前辈,搅乱江湖,如今看来颇有深意。眼下坏消息一件接一件,巨浪将至,凡人终归无可奈何。 只愿皇帝早日清醒,正视边疆惨况。 可惜金岚这愿望注定要打水漂皇宫之内,境况比太衡好不了几分。 许璟行彻底病倒了。 他并非像戚寻道那样一下子垮掉,而是一天天衰弱下去,症状也并不特殊。御医瞧了一遍又一遍,只能得出劳累伤身的结论。 许璟行姑且算个好皇帝,自还是太子时便勤奋苦学,无心风月。他登基得晚,虽说有几个子嗣,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左右,实在难当大任。 幸而许璟行心计不差,如今也存了几分清明。他的兄弟们个个给养得烂泥扶不上墙,没几个敢趁机造次。许璟明与其一母同胞,甚至还能得了面见的许可。 恋耽美 送神——年终(135) 毕竟上到朝臣下到百姓,谁都晓得容王是个游手好闲的花瓶王爷。 孪川没了。 许璟行倚靠病榻之上,双目有些空。 璟明,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朕已然竭尽全力,仍守不好这江山难不成所谓气运之说真有其事,朕对帝屋神君太过不敬? 许璟明看着双颊凹陷的兄长,一时说不出话。 没等到许璟明的回应,许璟行勉强侧过头,虚弱地笑笑:怎么了?要是平时的你,肯定要趁机,咳,趁机骂一番那时敬之的。 许璟明握紧手里的扇子,头垂得更低了。 我不晓得。他泄气道,我我不觉得皇兄做错了什么。至于其他 许璟明吭哧了半天,想不出要怎么回应下去。 他这大哥处处与江友岳不对付,事实上国师一脉确实居心叵测,许璟行并未看错人。 他这大哥确实放了时敬之这个倾国之灾,然而就他所见,时敬之似是没有掀起大风大浪的机会。许璟行的判断依旧没有错误。 那么整治贪官污吏是错,还是保证民生安泰是错?哪怕与那罗鸠的交战,许璟明也自始至终看在眼里。 虽说许璟行偏于保守,最终的败因却不是皇帝无能,而是对面强到不似凡人。 唯一的解法,不过是先行出手侵略,趁那罗鸠柔弱之时将其吞并。要说他这大哥唯一的错处,怕只是不喜战争。 只是个称不上错误的错误,仍是将他的皇兄逼上穷途末路,眼看要背上千古骂名。 先前国泰民安,他总会未雨绸缪地针对时敬之。而倾覆之象现于眼前,许璟明却没心责难那怪物了。 算了,不必勉强答我。许璟行微微阖眼,声音越来越小。事已至此,朕我也 可许璟行刚露出一丝怅然,门外传来卢福的拜见之声。那点脆弱一闪而过,又转为帝王惯常的威严。 老太监进了门,立即弯起长手长脚,恭恭敬敬跪下。 今日的折子,老奴给您送来了。 许璟明本就烦躁,这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战报便罢,都什么时候了,还把这些杂事往里送? 王爷,这可不是小事啊。卢福细声细气道,老奴也心疼皇上,实在是没办法唉,外头都传得纷纷扬扬了,必须得让陛下知道才成。 许璟行没力气下床,更没心情听着老太监絮絮叨叨,只好拿眼睛一斜。卢福心神领会,立即展开折子,逐字逐句地念起来。 这折子不长,内容却将两人震得面色铁青 时敬之谋反。 许璟行当即强撑起身体,紧皱眉头。卢福以膝盖前行几步,毕恭毕敬地呈上折子,教皇帝一字一句看清楚。 许璟行艰难地读着,脸色逐渐灰败。他看了眼身边的胞弟,仿佛耗尽了气力,又靠回床榻。 朕累了,你继续读吧。他心灰意冷道。 是。 卢福咳嗽两声,小心翼翼地继续那折子为栖州知府所书,忧愤之情溢于言表。他声称时敬之冒充皇嗣,趁边疆不稳,在枯山附近煽动民心,收买武林中人。 折子内一大半都是各式各样的证据。内容从搅乱江湖,四处安插势力到招兵买马,散布圣上失德流言,种种罪证不一而足。 许璟明听得满脑袋嗡嗡响,连喘气都不敢喘了。 视肉被夺之事,他自是有所听闻。难不成时敬之因为失了视肉,想要趁势搅浑水,拉整个大允陪葬?但、但这也可能是国师一脉的阴谋,真真假假看过一遭,许璟明谁都信不得了。 只是局势复杂敏感,这谋反消息一出 朕知道了。 果然,许璟行面色平静无波,双眼却透出一丝近乎绝望的疲惫。他的目光越过卢福,看向无人的空处,似是与谁对视似的。 无论真假,朕终究是棋差一着,没得选没得选啊。 一边的许璟明垂头不语,袖子下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深宫大院气氛沉重,无人小镇暖风醉人。 河里泛着浅淡血色,浓浓血腥之气随风飘散。尹辞收起吊影剑,以布巾细细擦过。 在他身前,躺着一具被利落分解的生猪。只是切口利落归利落,肉分得实在是过于细致,切分人似是心情不佳。 两人结发成亲,而后并未过多少甜蜜时辰。时敬之得了仙人指头,日夜埋头研究上头的术法,就差拿锁链把自己锁进神祠。若不是尹辞每日提着他吃饭,此人几乎要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尹辞也不是无事可做,此处无人,消息来得慢。他每日都会去附近探听,确保信息畅通。两人分工合作也不错,可就算如此 就算如此,时敬之也把自个儿关得太狠了。今日正好又要事相商,他们得好好谈谈才成。 尹辞处理好剩余的生猪,开始盛炖酥的梅花肉。他在食盒里摆好饭食药汤,佐了一支桃花、一颗蜜饯,拎着去了神祠院落。 子逐。时敬之鼻子好使,没等尹辞敲门,院子里便传来他的招呼。今儿是炖肉和油烫菜?且放院门口吧。 今日一起吃。尹辞口吻里多了点不容反驳的味道。 门那边,时敬之沉默了一会儿,委屈兮兮地回应道:我自然也是想的可我实在太喜欢你,你要在这待久了,我得有半个时辰静不下心。回去,快回去,要不为师又念无尘言! 尹辞失笑:这都多久了,你当我就不想见你? 这句话还没落地,时敬之嗖地开了门,一脸这可怪不得我的窃喜。那滑溜溜的窃喜没维持多久,便被尹辞下一句打了个稀碎。 你成反贼了。 尹辞无视了周遭被切片剁块的仙人手指,他把炖肉端上桌,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啊?这么快?时敬之表情凝住片刻,随即笑容苦了不少。我还以为那孙仙人会再来见我几面。 估计是怕夜长梦多,教我找到说服你的法子。想到那东西,尹辞不由地冷笑。再说它一个连着庞然大物的仙人,偏要日日夜夜盯着你,唯恐你跑了,岂不是显得更加可疑? 也是。 时敬之给尹辞塞了一筷子肉,自个儿咂了咂嘴。 也罢,伸头缩头都躲不过这刀。至少能证明他们被咱糊弄了,好事。 那日将仙人诱来,为了让对手觉得有机可乘,两人特地没表现得太过亲密。 他们给了对手一个相当合理的真相 他们都探得了百年大业之事。时敬之虽然不至于蠢到给什么吃什么,但能豁出命来试探,八成是受了尹辞的蛊惑。而尹辞做出此举,无外乎是想摧毁百年大业,向皇室与国师一脉复仇。 枯山派一对师徒貌合神离,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对于引仙会来说,接下来的路很好走。 要逼时敬之尽快抛下顾虑,比起说服,还是让他走投无路走更合适。乱世已成,皇权与长寿一同捧于面前。向前一步便是天下霸主,谁还要和世仇仇人一同猜天疑地? 而时敬之顶着个倾国之灾的帽子,要说栽赃诬陷是皇帝所为,这事儿也不是说不通。横竖引仙会都能撇得干干净净,打得一手好算盘。 想到这里,时敬之忍不住又看向尹辞。 春日桃花如粉雪,此人亦是穿了淡色。只是不久前尹辞身着喜服的模样,仍是牢牢烙在他的脑海之中。 估计国师一脉做梦也想不到,如今真相大白,风暴中心的两人却彼此利用到了结发成亲的地步。 想到这里,时敬之又是一阵心满意足。 话说回来,他们还真能折腾。送来这么一份谋反话本,不接就得掉脑袋,我怎敢拒绝?也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来剿我,我还从未亲自上前线打仗,又有新鲜事儿做了。 时敬之咬住筷子尖,语气轻飘飘的。 唔,炖肉好吃,汤汁也要浸了饼子吃。横竖他和他的大将军在一起呢,怎样的沙盘也解得了。比起当反贼这种小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 不过子逐,他们要是来得太快,你记得帮我稍挡一下。那根仙人指头有点意思,我还要研究些时日才行。 见这人主动提到此事,尹辞眉毛一挑:我方才瞧见了麻雀。 哦哦,那是沈朱回了弈都,给我报备了一番。时敬之摆摆手,用饼子擦着盘子底。你尽管放心,一切顺利得很。 我虽使不得术法,理论上也能帮你一二,你没必要太过劳心 时敬之身子衰弱是真,他甚至已经停了习武,只是日复一日地埋头桌前。虽说此人没那么容易死去,尹辞还是有些看不下去。 结果他还未说完,时敬之歪过头,啄了下尹辞的嘴唇。 我可是得了陈前辈真传,又有大把时间。现在外面乱成这样,你探情况就够累了。 时敬之笑得颇为自得,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随意。 好了,你去休息会儿。我这边再琢磨些术法,自会按时歇息。 然而就在尹辞踏出门后,时敬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刚才麻雀传来的薄绢。那薄绢被写得满满当当,怎么看都不是报平安那般简单。 【我已回弈都,又用上好法器探了一番那视肉。】 【一旦与悬木融合,五脏六腑俱要根系温养。强行将根系分离,所余只会是一滩肉泥。尹前辈必定与那悬木同生共死,无法恢复凡人之身。】 【而留着悬木,那仙人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要如何?】 时敬之两指夹着薄绢,金火慢慢将薄绢吞噬殆尽,不留半点灰尘。随即时掌门擦擦手上的灰,又搬起一大块圆柱状的手指肉,摇摇晃晃进了神祠里屋。 神祠之内,满地都是零散的纸张,血肉腥气引人反胃。时敬之活像嗅不到,他寻了个空当,径直席地而坐,奋笔疾书。他不时咳嗽一下,吐出的血以废纸擦了,随便扔去一边。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我选这选那。 他手上研究术法,嘴里喃喃有声。 我偏不选。 第147章 时局 最近一段时日,曲断云一直待在国师府中。 横竖施仲雨已经晓得了他与引仙会的关系,与其在太衡处处受人盯着,不如在国师府多修习些时日。他特地在派中留了字衣,不算耽搁处理事务。 现在太衡的境况很是尴尬,暂避一下也好。 谋害各位高人的歹人似是与引仙会有关,而谁也抓不到直接证据。别说其他门派,太衡内部率先争执不休、各执一词,有人坚信太衡派同为受害者、施仲雨只是借机争权夺势。有人还念着死于非命的戚掌门,眼看曲断云与引仙会牵连不清,这些个人也颇有微词。 太衡自个儿都折腾不清,公信自是一落千丈。正巧赶上那罗鸠入侵,内忧外患一起上,一切全被搅成了糊涂账。 见尘寺没有太衡那般入世,在边疆势力薄,眼下也不好跨过朝廷做事。 从结果上看来,引仙会搅乱江湖的目的是彻底达到了。 个人处境虽不理想,曲断云却没有丝毫担忧之情。乱世将至,趁机洗一下门风也好。待战火再盛些,率先冲出去的必定是那些个天真之徒。 心里想着,曲断云又舀了一勺温水,洒在神祠肉像上。 自从知道了师祖的存在,伺候肉像就成了曲断云的活计。他这师祖以身试验,将自个儿融在了肉神像之上。可惜结果不怎么完美全须全尾的人比不过精制后的活肉泥。如此长生是长生了,师祖却须得时不时进食仙躯,否则脏器会渐渐腐坏。 就算有仙躯吃,它的躯体也会每日渗出些秽物。每日三更,还需有人为它温水涤身。 比起国师府外面的混乱,曲断云还挺喜欢这活计。师祖活得不自在,见识却比寻常人多了不知多少。 而曲断云现在最不缺的便是问题。 几百年风调雨顺,也是真仙佑来的? 他兴致勃勃地浇着水,水卷着暗黄色的粘液流下,发出淡淡的腥臭味。只是屋内熏香味道更足,臭气没一会儿便给遮了个干净。 【非也。真仙不过传意于悬木,自身并无颠倒天地之能。悬木根须通天,因而疏云调雨,固土安疆,我大允才得了百年安康。】 肉像师祖的语气格外淡泊。 【我等与悬木,实为互助互利。悬木为大允锄病弱,筛强民。我等为悬木养良种,展领地。如此合作,则能养成坚不可摧的辉煌之国可惜世人目光短浅,只知私情小义。皇室鼠目寸光,无心千秋百代。若非如此,百年大计又何必这样藏着掖着?】 想到戚寻道之事,曲断云深以为然,不禁长吁短叹一番。 感慨完了,曲断云擦洗得越发尽心:师祖,既然悬木有通天之能,为何不用于边境战事? 养个百年难遇之才不会错,但这挑选标准是不是过于严苛了?请神阵威势惊人,只要灵活运用,还愁有打不了的仗? 【非也,世上没有那般便利之事。所谓请神,不过是以术法定下位置,诱导悬木生出一条新根。到时真仙以术法控之,确实能教它吸干周遭凡人。】 那肉像沉默了会儿,语气里多了些语重心长。 【然而万物皆符合天地之理,如今悬木巨硕,生新根损耗不小。人多之处便罢,一朝损耗精气,日后还能补回来。可若是在贫瘠边疆引出太多新根,对悬木有害无益。若不是真仙养护,悬木自是长不了这样大。】 也是,曲断云心道。虫鼠多,猛兽少,终究是天地之理。要是这种东西像野草那般好活,世人怕是早已被吸了个干净。 【只可惜凡人终究是凡人。孙妄勇武有余,智谋不足。他护佑下的悬木,如今长到极限了。】 怪物似的老人张开变形的十指。 恋耽美 送神——年终(136) 【不破不立,不破不立。想来我苟延残喘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智勇双全,欲念纯粹,等那人吃下视肉,便可成千古一帝,真正的帝屋神君。】 欲子生性高傲自私,不可能对病弱无用之人生出半点怜悯,是绝好的帝王材料。这会儿想到时敬之,曲断云已然没有了羡慕之情。他输得心服口服,只等做个好臣子。 曲断云洒净桶中最后一勺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多谢师祖教诲,此番百年大业必成。 国师府的神祠地下,则是另一番景象。 比起救人性命这种精密活计,引来天灾简单些。真仙不用亲自到场,只需将意念传达给悬木,令其扰乱气候。 孙妄正端坐地下最深处,无数黑红的根穿过衣服,接在他的身上。他整个人扭曲变形,犹如一个粗藤绕成的粗糙线团,扭曲的根状物从线团缝隙中冒出,延向四面八方,末端渐渐隐于空气。 比起仙人,它更像某种树根纠集的精怪。 江友岳跪在那团巨物面前,姿态恭敬得一如既往。 祸根之事,是我等办事不利,未能发现大禁制的漏洞。他恳切道,不过大允境内乌疏矿藏,已被我等摧毁殆尽。就算稍有留存,也不会伤及悬木。 哪怕那祸根百般教唆,毁了欲子。有成功之例在前,百年大计不过再延后数十年。等此事尘埃落定,我等必定好好处理那祸根。 祸根祸根,还真是名不虚传。 悬木将那人视为己身的一部分,连真仙都拿那人没办法。端的是杀不死烧不尽,只能寻个地方仔细关押。当下敌暗我明,单抓祸根更是难上加难。 江友岳曾听说过祸根之事 开国有大将尹子逐,此人智谋双全,貌如谪仙。当年贺承安身为真仙,曾想赠其视肉,让尹子逐成为新的真仙。谁知尹子逐体质与悬木格外亲和,单单饮了仙酒,就逐渐与悬木须根化为一体了。 真仙终究要断根远行,异地播种。此乃悬木繁衍之理,自然留了瓜熟蒂落的余地。而尹子逐完全是个意外,与悬木连得实在异常,压根没法当真仙用。 更糟的是,尹子逐没吃视肉,对悬木没什么爱护之心。若是任由他行走世间,察觉真相,难保不会引出什么乱子来。 于是贺承安换了个处理方式。 悬木将此人作为己身之根,这境况可遇不可求。悬木根系无形,凡人不得干涉。但他尹子逐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人,身躯与悬木之根无异,能拿来百般试验。 而后的事情,每位国师都烂熟于心。 仙躯塑像,制造仿根,肉神像吸取万民精气,在地上造了个小悬木似的欲子,百年大业由此而始。 至于尹子逐贺承安将其封于西北,使其作为大禁制的法术材料。如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能将其关得彻彻底底。 这本该是个完美的设计。 下次再抓住那祸根,还是将他铸入铁水为好。哪怕不能用为材料,至少不会再出错。时敬之本就是个为求生不择手段的欲子,又与尹子逐相熟。等他成了真仙,不愁抓不住尹子逐。 正如他们所期待的,时敬之一朝被诬为反贼,完全没有坐以待毙的意思。 如今战乱四起,天灾已至。乱世将至,皇帝的剿匪令也推到了那人的面前。 江友岳有种预感,夏初之前,此事便会尘埃落定。 等时敬之与皇室开始争斗,我会将断云派去前线,教他接应新生的真仙。 孙妄久久没有回应。 那团根系似的东西缓慢蠕动,继续与悬木进行凡人不能理解的交流。它彻底无视面前的江友岳,权当他是一团空气。 江友岳屏气凝神片刻,晓得这是个默许真仙虽然能伪装成一个人味儿十足的人,在知情者面前,它向来懒得费这个劲儿,连交谈都少有。只要没有惩戒,便是无事。 这或许与它的年岁有关,兴许等时敬之成了真仙,此处会热闹些。 地上春意绵延桃花香,边疆的血色一路沁入中原。 墙倒众人推,赤勾教没有动静,西边的西陇也开始频繁地做些小动作。南面暴风骤雨,洪涝四起。不出半个月,流民便散得到处都是。武林各派还没缓过来,无暇护佑民众,匪帮冒得比雨后蘑菇还快。 一眼望去,东南西北皆是灾祸。活像老天把大允三百年欠的灾难打了个包,一齐郑重奉还。 周遭无处可去,中间也不安生。 皇帝病重的消息被人泄了去,谁都知道当今圣上身患重疾。屋漏偏逢夜雨,这重疾不上不下,到不了教人摄政的地步,又让人看不到半点希望。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皇帝却没有半点积极之态。许璟行瘦得不成人形,连折子都不看了,也就不时听一耳朵战报。往日黏着他的容王爷也不见踪影,那人素来胆小惜命,不知是不是提前寻地方避难了。 朝廷正如当初的太衡,亦是人人自危,混成一片乱象。 就在这一片乱象中,引仙会扔出的流言传得越来越广。皇帝失德,妒害手足,因此失了气运的说法到处都是,天命贤王流落民间,正在枯山附近的传言也除不尽。 绝望恐慌之中,甚至有不少人拖家带口前往枯山附近,只求得到气运的一丝照拂。还有不少人趁势冒充时敬之,纷纷想要自立为王。 如此,流民聚集,流寇也不甘其后。栖州附近成了名副其实的贼窝,那罗鸠还没打到附近,往日的繁华便已经付诸浓烟。 作为罪魁祸首,时敬之本人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这一日,阅水阁内仍是热热闹闹。 边疆状况风云变幻,每日消息如流水,字衣闪烁得叫人眼晕。人们拿着笔墨跑来跑去,一不小心便会撞到一处,给彼此添些墨点子。 大允境内平和数百年,如今变故却接踵而至,一个比一个难缠。 这么久了,宓山宗那边还是联系不上 那罗鸠神降圣率军亲征,刘、李二位将军战死前线! 帛水又闹了水患,受灾者以万计 大厅内闹哄哄吵成一团,细细听去,里头不见半个好消息。沈朱踏进门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她一进门,周遭立刻安静不少。倒不是弈都的人多么尊重同僚沈朱与枯山派自有恩怨,说不定晓得那反贼时敬之的消息! 人们面面相觑,继而仿佛抢食的走地鸡,哗啦啦全围了上来。无数问题混杂成一团,沈朱充耳不闻。她提着一个大到夸张的包裹,笑意盈盈地分开人群,径直朝着天部的方向走去。 沈朱在交付谜题的台子前站住,静立许久,似是在感慨些什么。最终她在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个陈旧无比的木牌。 谜题已破,小女子特来交付。 那守台的弟子被吵得心烦,哼哼两声,随意接过木牌反正肯定是老样子,作为天部一员,沈朱每次交的谜题不上不下,没什么看头。 然而这一回谜题木牌入手,他却觉得不太对劲。这木牌触感光滑冰凉,沉甸甸的,触感近乎美玉。那人下意识抬起眼皮,瞧向其上字迹。 寻仙?!他下意识喊叫出声,喉咙有些破音。 是。 沈朱笑得如若春花。 我寻到了。 四周瞬时安静,落针可闻,随后哄地一下炸开了锅。 那可是天部挂着当摆设的谜题,自阅水阁创立之初就在了。这东西的装饰意义比研究意义大,阅水阁一直在等她放弃或死亡,再将这牌子挂回去。 谁也没料到,这玩笑似的谜题居然能被人正式解出来。 你台后弟子咽了口唾沫,脑袋一片空白。你别添乱,这都什么时候了?!要、要交付这种大谜题,须得物证可查,理论可验。你要是哗众取宠 嗙的一声。 沈朱把装了视肉果块的琉璃瓶一放,又推过去一整沓的纸张。 那纸张有新有旧,新的像是两三天内写就的。旧的早已编纂成册,看着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历史。那人慌忙抽了一份看,越看表情越僵。 其上的术法,他足足九成未曾听闻。阵法拆解更是令人头昏眼花,看着就一阵晕眩。 偏偏纸上字迹工整,术法分析与计算写得满满当当。一眼看去,论证重点清晰,推断方向明确,怎么看都不像临时作假。而且看纸张年份,这人进阅水阁前便在研究这些了。 疯子。 一个平民出身的女人,为什么对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这般狂热? 我接这牌子,说实话只是顺手。哪怕世上真有神,我也不会崇敬半分。 见台后弟子瞠目结舌,沈朱笑得更灿烂了。 如今我得了想要的真相,谁知连这问题都顺道解了。拿去验吧,我仅有两个要求。 什么? 第一,信守天部承诺。从今天开始,我便是天部之主除非你们能将此题证伪。不用动销毁改动的心思,无论是论述还是物证,我都有不少备用的。视肉果块没了,我还有别的替代品,毁不尽的。 这、这 放心,我特地为你们加了第二个要求。我要这文章物证,传去大允每个角落的阅水阁。横竖你们想证伪,那不是人越多越好么? 她声音越来越高,毫不掩饰其中的挑衅之意。她的笑容也越来越大,最后竟是笑出声来。 来,最好都来验证。天部都是阅水阁的精英,个个英明神武,肯定不会败给我这么个混日子的弱女子吧? 无数双眼睛盯着,台后人自是不敢怠慢。他将那山一样的文章小心拆开,一张张用法器扫了,当即就以字衣传了出去。 结果他这厢刚停手,又有一个人灰头土脸地冲进大堂,直奔旁边的台子。那人嗓门极大,众人给听了个一清二楚 反了,全反啦!这么多天,枯山派那边终于有动静了!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 先、先出手的是那个苏肆!他他正四处搜罗黄金,只支援那时敬之! 这消息是挺大,但没到惊世骇俗的水准,有匪夷所思的事儿在前,衬得越发没啥意思。周围人还满心寻仙之事,脸上都是一片麻木。 那人见旁人没什么反应,气得当即一跺脚:那苏肆不是抢民家,也不是抢的富户府衙,他抢的是神祠仙仓啊! 沈朱以长袖掩口,面上一副吃惊的模样。袖子之后,她露出一个赞赏的微笑。 啰嗦归啰嗦,动作还挺利索。她无声地念叨。 千里之外。 见过教主。 花护法装了义肢,跪得不似常人那般流畅。 赤勾正在恢复之中,要操心的事情格外多。先前吴怀行事恶劣,光是赔偿受难的乡亲,赤勾教便花去了好一笔银两。这会儿又有西陇虎视眈眈,她这个不出门的护法都被遣了出去,到处奔波。 结果她刚回到总坛,就听闻了赤勾教袭击各地神祠的消息,差点儿没站稳。 赤勾教主之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吗,怎么人一沾就疯?她连衣服都没换,就这样一路冲来了新教主跟前。 教主,那阎争愿意与你结交,助你吞并陵教,我等确实损耗不大可陵教分坛尽是疯子,其人天生桀骜疯狂,又与我派不合已久。依在下所见,还是先行驯服陵教人士,再做其他打算。 剩下的话她没明说,表情却一清二楚世道乱得很,你刚登上这位子,屁股还没坐热。如此行事嚣张,难保不会出事。 唔?苏肆盘腿坐在教主座位上,正毫无形象地嚼着桑葚。哦,陵教那群疯子。本尊已经好好训过了,他们现在老实得很呢。 厅堂里还站了其他护法护教,俱是大气不敢出,还有几个忙着给花惊春打眼色。结果这女人生怕再招来一个灾星,眼下心急如焚,硬是没有瞧出其中深意。 果然,花惊春火急火燎地继续:恕在下直言,陵教人阴毒惯了。阳奉阴违不少见,教主你年纪轻,难免被那群祸害蒙骗 啪嗒。 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布袋被丢在了花惊春面前,后者打开一看,只看到一袋子净过血的肉块。 这是? 连着脚筋的皮肉。苏肆漫不经心道,本尊挑了其中最能闹腾的,一齐修理过了。最狂妄的几个直接杀了,没的留。 见他的模样,似是对自己的反应早有准备。 本尊跟那群人说好了,若是不服我这个新主子,暗杀明袭随意来。不过本尊可没有阎争那样好脾气,不可能教人死得痛痛快快。 花惊春嗓子里的话给噎了回去枯山派一路虽然死伤不少,但他们好歹没做什么残暴之事,甚至还救过不少人。苏肆本人与新的盟主是旧识,她原本担心他顾虑旧情,行事优柔寡断 还谈什么优柔寡断!要论手段狠戾,此人岂止不输吴怀,与陵教那群人都有的一拼。这般匪气十足,还真能镇得住陵教那群疯子。可是赤勾的稳重名声,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花惊春一阵心累。 既然是乌血婆指定的教主,这会儿说什么也得认。至少苏肆不会对属下撒气,姑且听得进人话。 于是花护法深吸一口气,换了个方向苦口婆心:时掌门对你我有恩,你愿助他一臂之力,也算有情有义。但、但抢引仙会归抢引仙会,动神祠一事,也会惹怒当地百姓。教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就算相信乌血婆的眼光,花惊春还是有种这人要利用一把赤勾就跑的感受。 本尊就是在从长计议。 花护法说得对。负责此事的护教也坐不住了,他冲苏肆行了个礼。时局动荡,求神拜佛的人比寻常还多。老百姓本就信这个,我教绝对会被记恨上回我们抢永盛的神祠,有百姓自发组成人墙拦截,实在是 人墙怎么了?赤勾教好歹也算个魔教,连普通百姓都应付不了?力气小的踢开,力气大的打晕再扯开。人手不够就说,本尊自会给你们调。除非压不住官兵,不然别再跟我提这事。 恋耽美 送神——年终(137) 苏肆吃光桑葚,满足地眯起眼。 本尊的安排不会变,你们也记好,不该说的别随便朝外说,我教赤蝎足不是养来吃干饭的。在我手下干活就这样,反正我来都来了,没那么容易走。 座下众人脸色各异,精彩纷呈,带着不同程度的疲惫。兴许今年赤勾教命中带煞,新教主一个比一个煞星,拦都拦不住。 花惊春还是不死心,长跪不起:教主! 花姐姐。 苏肆从座上跳下,在花惊春跟前半蹲下身。他拂过剔肉刀的刀柄,摩挲那枚黯淡的山鬼花钱,眼里的笑意教人看不太懂。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确实憎恶乌血婆,但赤勾是我能抓到的最好的刀。我得用这刀护人,肯定不会用完就扔。放心,我可是要做举世皆知的大侠。 有些话,须得恰当的时候才能说。有些事也只有恰当的人才能做。 你且信我这一回,如何? 第148章 陷阱 朝廷的剿匪队伍轻装上阵,曲断云很快便到了栖州。 天气正好,栖州本应春花灿烂柳如云。眼下花株被碾成污泥,柳树树皮无人看护,也给过往牲畜啃了干净。石板上满是脏污,供人游玩的小店关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些胆大的还强撑着做买卖。 往日游客走的走散的散,家家门户紧闭,只余满城寂寥萧条。 栖州城内的神祠也没逃过赤勾教的毒手。也不知那些人用了怎样的粗暴手段,神祠一面墙都塌了大半。幸而帝屋神君的神像似是破损不大,早被引仙么的人盖了遮布。值钱的金器钱箱被抢了个一干二净,往日热闹的院落不见半个人影。 帝屋神君的神祠在各处屹立上百年,就算不正儿八经信这个,也么耳濡目染地生出些好感。威严神祠惨象在前,曲断云混在剿匪队伍里,只听到一阵起此彼伏的唏嘘之声。 乱世,乱世啊。他身边的士兵大叹,要不是现在壮丁都去打仗了,他们能那样嚣张?这当口不去保家卫国,就晓得趁火打劫窝里斗,匪徒就是匪徒! 可不是,说是老人都出门跪着拦。那赤勾教的新教主油盐不进,老人家也要扯开搡出去都说赤勾挺注意和朝廷打交道,这回不知发了什么疯。 狗急跳墙了吧。又有一人神秘兮兮道,那个新教主和那反贼时敬之关系颇好,金子都是抢了支持他的有金子也没招,老百姓都安逸惯了,这么儿逃都来不及,谁还有心思随他造反啊? 曲断云忍不住露了些笑意。 毕竟单单说治国,皇帝还算励精图治,没犯过什么大问题,更不至于激起民愤。这回面对外贼,朝廷的反应慢归慢,百姓却更是反应不过来。众人要么跑要么藏,刀还没割在肉上,攒不出揭竿而起的苦。 在大允拉民众造反,难度堪比石头缝里种庄稼。 江友岳这顶谋反的帽子扣下去,连顺杆儿爬的余地也没给时敬之留外面团团包围,时敬之被彻底困在了枯山附近。就算想要另寻他路,也没了时间与能力。 当然,赤勾教主袭击神祠,也可能是得知了欲子出现的原因。或许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抢劫金器是假,赶人毁像才是真。单看理论,肉神像吸不了精气,时敬之确实能延长寿数。 可惜路又选错了。 神祠不过是挑在最繁华的地方立着,肉神像的汲取范围可不小。悬木本就可以自行吸取精气,更何况模仿悬木而成的肉神像无论人信不信帝屋神君,精气该吸还是要吸。人活着就有欲念,哪怕人们不再前往神祠,肉神像也就吸得慢些。 而肉神像下连悬木,又岂是轻易毁得了的? 如此这般,他们斩断了时敬之每一条后路。 只有吃下视肉,那人才能从这一片乱象中解脱。曲断云很是好奇,那时敬之在这般穷途末路的状况下,能拿出怎样的反击? 不说别的,阅水阁那一手,着实是一步臭棋。 悬木根须看不见摸不着,也就是懂行的人才么信,百姓压根不么买账。等时敬之登上帝位,他们来得及收拾那些个领头的知情者。 武林大么是个人对个人,尚可能出现意外。如今他们占尽了天时地利,自是不么再有差错 那罗鸠人势如破竹,兵力捉襟见肘。引仙么体贴地组织了不少自己人,再从栖州本地征些,千人之军没什么问题。 反观反贼。枯山下聚集了不少流民恶匪,周遭脏乱非常,空气中全是腐肉便溺的臭气。别说什么成形的谋反军队,连个像样的队伍都无。来往众人个个面色发苦,也不知赤勾教给的黄金都花去哪儿了。 废镇之外有一大片荒野,日里暴晒夜里漏风,时不时还有野狗遛弯,流民不愿住。兵士们没那样挑,刚好可以在此地扎营。 对手不成气候,连个影子都不见。士兵们没多少紧张感,空气都跟着轻了不少。 然而就在众人松懈之时,荒野上现出一个孤零零的黑影。等看清那人的相貌,军中小小地骚动了片刻。 那人眉目如画,身着一身利落玄衣,长发比鸦羽还要黑上三分。他孤零零地走在荒草间,一头青丝随风摆动,仿佛从天上落下的恶神,又如缚于此地的厉鬼。 对面仅是一人,气息却如狂风摧林,巨浪拍岸。那人面上没什么表情,然而连最年轻的士兵也能感受到那份戾气与仇恨。 是尹辞。 他仅仅一人前来,身边压根没有时敬之的影子。带队的小将领瞧了曲断云一眼,见后者摇摇头,他即刻摆出手势,按兵不动。 曲断云驾了白马,一人出队,直奔尹辞而去。 知晓了尹辞的来头,他心中毫无惧意俗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么。此人武功虽高,却没有内力。若是有时敬之在侧,两人尚能取长补短。现今此人只身前来,哪怕叫背后士兵们径直压上去,也能把这人活活压制在原地。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曲断云足尖一点,从马背上跃起。几道极细的真气激射而出。四面八方响起极轻的爆裂声,他利落旋身,又回了马背。 软鱼妖目的妖气。他抽出贯乌剑,剑尖直指尹辞。区区雕虫小技,还要玩第二次么? 尹辞同样停下脚步。 他抬头瞧向曲断云,脸上带着让人全身发寒的笑意。他没有答话,只是目光一扫,瞧过曲断云背后的军队。 三千五百人。尹辞无声喃喃。价值千两的软鱼妖目破了数个,他似是完全不心疼,连侧目都没有侧目片刻。 曲断云眉毛一皱:开国大将尹子逐,到头来只么使些散沙似的小手段,当真难看得很。 不过是故技重施,想以影像挑拨世人罢了。引仙么能在武林大么上吃一回亏,就绝不么再吃第二次。 太衡掌门与引仙么同流合污,难道就不难看么? 此回应对反贼,乃是国之大义。不说太衡,你们那盟主下人不也没插手? 曲断云信心十足。 他不过是以太衡掌门的身份维护大局,这军队名义上还是朝廷的,任谁也挑不出错。不过等时敬之得了视肉,这支掺水的队伍要拥谁为王,那可就难说了。 尹辞轻笑一声,既不赞同也不否认,脸上只有果然如此。 他静静地瞧了么儿曲断云,左手动了动,连带着身后草丛一阵颤动。曲断云下意识攥紧缰绳,只见草绳一扯,一个沾满血渍的布袋滚出。袋口被尹辞扯松,露出被砍成数块的人体四肢。 虽然沾满血污,仍看得出那四肢修长漂亮,不似凡人该有的。伤口断面俱是普通的血肉,明显也不是尹辞之物。四处不见时敬之的踪影,难不成 曲断云目光渐渐凉了下来。 尹辞笑道:要让他濒死,肯定么引来仙人。我自是不么蠢到杀了他托各位的福,在下求死不能多年,拆解活人一事可谓炉火纯青。 那些裹满血的手手脚脚滚落一地,尹辞的目光越发疯狂。 三百年,许家还是那个许家,叛徒还是那个叛徒。我还当那时敬之心思通透,谁知到头来还是个贪生怕死的蠢物。这下就算视肉放在时敬之跟前,他也吃不得了。 放心,就算他伤到只剩半截身子,真仙也能医好他。哪怕你杀了他,我们依旧能养出下个欲子。 曲断云冷声应道。 在那之前,我等必将你封回西北大禁制,这回可没人偷水银救你尹子逐,等你再上地面,我大允早已一统天下,千秋百代。 尹辞将吊影剑一拔:有时间夸下海口,不如先保住欲子。如今折去四肢,你猜他的天命还剩多久?戏台子搭得这般夸张,要是角儿死了,多扫兴。 说罢,他抽剑而上,一记杀招直指曲断云咽喉。戾气与恨意混杂,疯狂与恶毒一处,剑风犹如毒蛇吐息般骇人,比扫骨剑法还要险恶许多。 曲断云头皮一炸,勒马侧身。吊影剑随之一转攻势,直直豁开马颈。那白马长嘶一声,疯了似的挣扎起来,扬起一片热腾腾的血。曲断云即刻翻身下马,胸口险些接上剑锋。 敌人只有一个,后面的士兵们面面相觑,着实不知道该不该动。曲断云则竭力应对着尹辞的剑招,心思快速转着 内讧? 时敬之惜命至极,许是承受不住旺盛生欲,准备偷食视肉,结果不幸被尹辞发现。那人内力强悍非常,而今身衰体弱,被尹辞控制住也不无可能。 若是这样理解,无论是这一塌糊涂的乱象,还是小打小闹的抵抗,都更容易理解了。 尹辞敌不过真仙,不敢直接杀了时敬之。于是他取了那人的行动能力,将时敬之藏于犄角旮旯,只等慢慢耗死他,使得真仙也难救。枯山派师徒反目,外头又人心惶惶,布置自然撑不起来。 时敬之还不能死。 等下个欲子长成,怎么也要十几二十年。真仙虽能出手平动乱,扶一扶国师一脉。可这次战乱终究么伤及大允国力,要是时敬之这当口死了,买卖着实不太划算。 此人亦是反贼!曲断云一面躲避剑招,一面高声喊道。时敬之被他藏在附近,速速去寻! 说罢,他从袖子里翻出太衡的联络焰火,当空一放。那焰火在青空之中绽出鲜艳红色,显眼非常。 这回他可是要救人,太衡没理由束手旁观。 谁能想到,好好的剿匪队伍还要乡野寻人。士兵们一头雾水,却只能听命地散成几队。三千多人顷刻间只剩百余人,看着比荒野灌木还要稀疏。 留个百余人,对付尹辞也够了。他只需要拖延时间,拖到太衡赶到,便能想办法制住此人。 我若是你,早就带着那人躲起来了。你特地出来应战,是怕自己输得不够快么?曲断云谨慎防守,朝人多之处退去。 我可不想像落水狗似的逃,那样多没滋味。可惜你弄坏了软鱼妖目,我原本还想将此处影像传出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感觉如何,错过岂不可惜? 尹辞剑似骤雨,吐息分毫不乱。他身周的戾气越来越大,活像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为对付那对师徒,曲断云做足了准备。然而就算有法器傍身,他仍顶不太住那狂风怒涛似的攻击。 对面是不死不灭之身,他得尽量多拖点时间 哪怕你杀了我,还么有后继者前来。我等想要大允兴盛,你却要亲手毁掉这盛世。曲断云刻意起了话头。 兴盛?尹辞大笑,穷人家的老人活不过六旬,青壮伤病大了就得一命呜呼。到头来你们引仙么拿人命喂悬木,谈何兴盛?半斤八两,半斤八两! 虽说是曲断云自个儿起的话头,谈到此事,他心中陡然泛起一阵酸苦。一张张面孔在他脑海中闪过,久违的反胃感又冲了出来。 原来此人活了上百年,照旧看不清这世道。 那群愚笨非常、懒惰成性之人,何苦供着惯着?我等与悬木,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贯乌剑上真气浮动,周遭空气都微微扭曲起来。曲断云终究没了冷静稳住的模样,厉声高喝。 家父曾令我亲自务农经商,尝了世间百态,见遍红尘中人。但凡那群人多拼一些、多想一点,就不么过得那样苦。能力低微,天尚厌之。去劣存优,何错之有? 曲断云这爆发来得急,尹辞来不及抽身,左肩被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他的左臂险些就此斩断。一次失误,他丢了先手,给真气乍起的曲断云得了势。 怜悯刁民,浪费国力,到头来只么受其连累、徘徊不前! 大道理说得好听,戚掌门这种德高望重的优品,还不是被你们抹去了?放任那罗鸠屠杀百姓,死者之中就没有优民么?要我说,不过是想要留名青史的私欲而已。 尹辞舔舔嘴角的血,声音里的笑意越发浓厚。 大家都是私欲私仇,何苦说得那般 尹辞左臂的伤口冒出无数细根,伤口迅速恢复原样。他整个人犹如一道黑风,于最刁钻处袭来。然而他剑路疯狂,却偏偏不取曲断云的性命,似是在享受戏耍此人的过程。 那般冠冕堂皇?剑刃与话语一同落下,震得曲断云虎口发麻。 私欲?曲断云额上青筋暴起,起手又是一剑。若为了私欲,我岂么对恩师下手!只怪掌门过于优柔寡断,没有杀伐决断之心。千秋伟业在前,就算要我死,我也甘之如饴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尹辞脸上的疯狂瞬息间消失。 嗯,挺悲壮。他后跳数丈,踢开脚边的断肢残腿。诸位,都听见了吧?那妖树之事,这人可是亲口认了。 曲断云脑子空白了片刻。 这人在与谁说话? 周遭明明没有气息,他特地探过。刚才尹辞的疯狂不似作伪,这群人到底 做得好,子逐。 一道人影嗖地扑了出来,直冲尹辞而去。那人长手长脚,步履如风,满脸灿烂笑意。等到了尹辞面前,他甚至当众倾斜身子,吻了下尹辞的面颊。 那分明是本该断手断脚的时敬之本人! 更离谱的是,后面还跟着几位老熟人 恋耽美 送神——年终(138) 觉么和尚双手合十,一张苦脸比先前还要苦上几分。施仲雨不知是太过气愤还是太过惊讶,一张脸不见血色,也没有表情。花惊春嘴里还嘶嘶抽着凉气,剩余一人看打扮像是阅水阁成员,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这些人都是隐蔽气息的高手,饶是如此,他们腕子上亦是带了遮蔽气息的昂贵法器。 是陷阱。 悬木的消息便罢,越离奇越好掩盖。但时值紧要关头,搅乱武林的罪名绝不能爆开。 这下麻烦了,得尽数灭口才行。 第149章 末路 曲断云呼吸停滞了片刻。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召唤太衡派的信号焰火按回去。 这会儿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怪不得时敬之先让阅水阁上下知道悬木之事,百姓一问三不知,各大门派的掌门可个个是懂行的。这步臭棋摇身一变,成了噎人的狠招,一下子打乱了他的步子。 戚掌门便罢,如今关乎弱小民众等太衡前来,必定站在施仲雨一边。 若是悬木之事暴露于武林,引仙会行动受制事小,贻害百年事大武林人本就比寻常民众更重情义,又比朝廷官府更接近百姓。要是老人短寿是悬木所致的消息传出去,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棋差一着。 怎么又是棋差一着! 什么流民游寇,什么软鱼妖目,不过都是误导自己的障眼法。原本曲断云还想不通时敬之图什么,现在一瞧,倒是明显 那两个混账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亲密! 上回见了真仙,枯山派两人还不是如此模样。原来先前的不合,统统都是演戏么? 尹辞许是利用欲子体质,耍了些手段,以情爱欲念将时敬之诱在身边。欲子听了满耳朵枕边风,被花言巧语骗去也不是不可能。 好端端一个开国将军,现今为了报复,竟是连气节脸面都不要了! 正巧,时敬之正藤缠树似的搂着尹辞,满脸柔软之色,不见半点戾气与疯狂。连觉会和尚都要念几句佛号,特地将视线移开。 全部拿下!曲断云指挥着身后士兵,硬着头皮下令。 留下的基本全是引仙会的人,深知其中利弊。荒野上顿时法器辉光闪烁,将那孤零零的一行人围在荒原。 必须尽快逆转局势才好,曲断云额头起了一层薄汗。乱拳尚能打死老师傅,何况来者大多是正道之人,自是下不得狠手。理应如此,理应如此可多少个理应如此,逐个在他面前破碎。 他的心肺仿佛灌了铅,慌乱怎样也散不去,不祥的预感愈来愈重。 动手,不必留活口! 曲断云话音刚落,无数法器辉光朝那几人倾泻而去。欲子与祸根便罢,其余人必定会被绞得尸骨无存。曲断云一口气吊在胸口,一双眼直直看着几人身影 晃眼强光之中,只听一声清澈之音,那缤纷光芒被一层看不见的罩子顷刻弹开。 糟糕。 荒原之上,尘土四起。马蹄扬起漫天尘土,长剑泛出点点寒光。官兵精甲长矛,气势汹汹,能压下小门小派乌合之众,却按不住家大业大的太衡那防护之术强力非常,正正及时扣了过来,抵消了引仙会的狂轰滥炸。 太衡众人来得比想象的还要早。 曲断云抬眼一瞧,带头那人一身淡色劲装。人未到,清正温和之意先至,如同飓风之中的一块巨岩。 那人背后一把沉重石剑,正是武林盟主闫清。 恍惚之间,两人位置对调。眼下闫清骑着骏马,正低头瞧这着他。那人微微锁眉,目光中竟透着几分怜悯之情。 曲断云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时敬之便罢,尹子逐便罢,连这个魔头生出的杂种,都敢自上而下怜悯他? 他的气势里顿时多了几分杀意。 阿弥陀佛。似是察觉到了气氛的改变,不等闫清开口,觉会和尚率先向前一步。老人清清嗓子,声如洪钟。老衲作证,先前枯山派所说种种,句句属实。曲断云与引仙会勾结,欺师灭祖,确有其事! 那阅水阁点点头,颤颤巍巍地附和。 果然,气氛陡然一转。曲断云的目光终于从闫清身上移开,其中尽是阴沉。 太衡来的都是精英,这会儿还是免不了炸了个锅。惊疑者有之,唾骂者有之。更多的人表示难以置信,眉目间仍带着犹豫之情。曲断云将这些人一个个看过,活像要将他们尽数记在心里似的。 闫清没理会他,径自石剑一甩,朗声道:人证在,按照江湖规矩,先将此人拿回太衡! 鬼眼宵小,沐猴而冠。 曲断云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止住。他下意识握紧剑柄,一阵口干舌燥,右手凉得厉害。 没有指示,士兵们并未贸然出手。他们拥着曲断云聚在一处,方才的包围者成了被包围的那一边,场面分外滑稽。 尔等不过是被那枯山派迷惑,借刀杀人罢了。 这些人方才不在现场,还能蒙蔽一二。这可是百年大业将成之时,必须把主导抓回来才行。 我本就得了太衡掌门之位,又与戚掌门情同父子,岂会无缘无故杀他? 不过是群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蠢货,怎会一次又一次坏他们的大业?他曲断云岂是那般无能之人? 此事还有转机,此事必定有转机才对。与。熙。彖。对。 果然,曲掌门的君子之态营造得太好,加上往日的情分在,太衡内部又是一阵骚动。不少人面露赞同,隐隐有接近曲断云的意思。 这人方才还要灭口,这会儿却又拿出正人君子的架势,施仲雨不禁怒发冲冠。她刚要张嘴驳斥,便见闫清骑马向前,挡在她跟前:曲掌门,等你回了太衡,有的是时间说。 他语气平淡,气势温厚,一句话说得春风化雨,并无半点镇压之意。曲断云好容易造出的悲壮气势散了一地,太衡门人们也平静下来,继续摆阵围人。 没想到赤勾教还没处理,太衡倒是率先造了反。这是今上亲自派下的剿匪军,你们要因为江湖私事冲撞朝廷么? 好端端的争执之火,又被闫清轻描淡写地化去。曲断云一拳打上棉花,又需得把戏做足,只好忍着窝囊继续。 各大门派的人都在,犯不着只拉太衡下水。不如各退一步,待捉了反贼时敬之,我任凭你们处置! 这一句,他几乎是咆哮而出,竟带着几分真心实意。 引仙会泼脏水在先,亲自前来在后。时掌门落在你们手里,哪还有好事儿?花惊春笑得尖刻。各退一步好,各退一步好。不如时掌门交给光明磊落的太衡管着,各位随我走,好生对付下西陇。与这莫须有的事儿不同,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劳呢 一向好脾气的觉会也不买账,当即诚恳地阴阳怪气起来:凡事有大有小,皇家恩怨比不得黎民苍生。时掌门不过八尺长,害不了几个人,曲施主还是先把那妖树之事说清为好。 到底是泥潭深陷,寸步难行。 既然灭不得口,不如杀几个算几个。 曲断云大笑一声,前进两步,面容有些扭曲:甚好,我这就说清! 众人只见贯乌剑光芒万丈、戾气与怒意滔天而来,不见此人半点束手就擒之意。曲断云趁众人松懈,身子一旋,气势陡然炸起。先前他似是特地挑了位置,这会儿剑风直取施仲雨。后者来不及躲避,只好以剑强行迎上。 两者气势相撞,施仲雨被气势搡得后退十余步,脚跟积起一大片草皮。 混账!她横眉竖目,你连正道的颜面都不要了? 曲断云答也不答,瞄着她一阵狂风骤雨似的进攻。闫清和觉会同时出手,却各自被士兵的法器拦住,一时无法上前。太衡众人在反贼和杀掌门之仇间挣扎须臾,亦是咬着牙出了手。 对面这群士兵武功不及太衡,却个个是见过血的狠人。曲断云穷途末路,这群人也仿佛闻到血的疯狗,下手个顶个的狠戾。两群人缠斗在一起,透出点不分上下的意思。 可惜狗终究斗不过狼。 趁士兵们被太衡牵制,尹辞眼睛眨也不眨,吊影剑一挑,当即截下曲断云的招式。时敬之也完全不顾及什么江湖道义,药到病除旗一挥,冲曲断云后心抽去。两个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配合得亲密无间,招式完全没留力。 曲断云硬生生收了招式,精气即刻冲了五脏六腑,呕出一大口鲜血。他想要前进,前头被尹辞封了个密不透风,他触不到任何人。想要后退,后面堵着个时敬之,那人丝毫不掩饰自个儿的杀气,一下比一下狠。 饶是曲断云有真仙之力护体,还是斗不过两个妖怪似的人。眼见时敬之全无手下留情之意,那祸害歪过头,旗杆燃起金火,又向曲断云心口戳去 觉会和尚目光一凝,花护法动作一顿。战场如若凝固,就等着血花四溅的那一刻。 时掌门。 就在这紧要关头,闫清平静开口。 你还顶着反贼的罪名,最好不要出手。太衡之事,太衡解决。此人请留给我与施前辈。 这么一打断,曲断云立刻得了喘息之机。他一个后跃,瞬时从时敬之手下逃开。时敬之五官一挤,显然极不情愿。尹辞把手搭上来,他才悻悻收了旗子,活像嘴边的肥肉被人抢了。 什么太衡之事太衡解决,你们八成要留他一条 他要死,也得在戚寻道墓前道过歉再死。闫清跃下马,利落地打断时敬之。要他这样怀着愤恨死了,岂不是要去枉死城打搅戚掌门? 曲断云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脸上只剩不屑与愤恨。他捏了捏袖子,站在剩下的一众残兵败将前,表情晦暗不明。 智斗不过,比武不成。一路的判断,也是被对面牵着鼻子走。他生长十余年的太衡,如今正站在他的跟前,要将他犯人似的捉回去。 输得难看至极,不过 也好,也好。 曲断云脸上一半怅然,一半疯狂,仿佛一只垂死的野兽。他眼圈微微发红,语调之中多了些血腥味儿。 就算欲子被祸根惑了去输给欲子,许是天命。这是天之运势,我等凡人果真无法抵抗。 这些人的命,徒儿一人着实留不住。师父,还请助徒儿一臂之力。 一片字衣自他袖口落下,淡淡的术法气息尚有留存。 风中飘出一声长叹,字衣落地之处,一个男人的身形渐渐显现。正如二十四年前,聚异谷的枫叶林。 晓得及时服软认输,也是好事。 江友岳微微一笑。 国师身周,一双巨手缓缓显形,蝙蝠翅膀似的拢在他的身侧。顷刻间天地无光,威势铺天盖地而来。众人凝在原地,动弹不得分毫。 做事便要做绝,这还是尹大将军教给我们的。不过闹剧一场,是时候打扫打扫了。 第150章 投降 天地无光,烟起尘飞。 江友岳出手果断,术法直朝一行人倾泻而去。他立在原地,脚下生出些影影绰绰的根须之影,手上术法犹如仙人降世,着实不似凡人。他身边那两只畸形巨手缓缓动作,根须之影如同被它牵着的皮影,颤颤悠悠铺展开来。 国师仿佛立在一朵半透明的黑秋菊之中,诡异的境况教人汗毛倒竖,粘稠的敌意让人难以呼吸。 觉会和尚、花惊春都是有些岁数的高手,只消一眼,便晓得抵挡不过。两人一左一右拖着那阅水阁弟子,飞似的向后撤。此番他们只是来做人证,要是落了个死无对证的结局,那乐子可就大了。 尹辞与时敬之明显也晓得这个道理,两人谨慎后退,将另三人牢牢护着。 江友岳看着时敬之,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叹。可那赞叹不像是对着人的,国师似乎在看一颗生得尤其好的果实。 能抵濒死之怖,能持不定之疑。死到临头,还能保持警惕,着实是块好材料。尹将军,能将此人磨炼到这副模样,你可是帮了我等一个大忙。 说罢,碧绿的光丝如同绵绵春雨,与时敬之的金火纠缠在一处。金火活像真的被雨水浇过,登时弱了三分。尹辞持剑冲近,一套剑式卷起长龙似的飓风。然而江友岳只是竖起一只手,便有无数软根纠集成球、停住剑气。 不过尹将军不像是有勇无谋之人这一回,是想要挑衅断云将我引来,当着我们的面毁去那时敬之么? 剑气与金火的漩涡之中,江友岳的语气悠然自得,其中甚至带着笑意。 听着还挺有道理。 时敬之一颗心安稳,躯体却本能地渗出一层冷汗,连带着手里的金火都颤了三颤。要是他真与尹辞交集不深,这会儿绝对会被说动,转头投向引仙会。不过戏总要做足,时掌门袖子一揩嘴唇,嗷地又吐了一大口血。 尹辞站在时敬之的前方,整个人微不可察地抖了下,看着像是在按住回头的冲动。继而他深吸一口气,吊影剑又一提:先毁了你再说! 然而这一回,天命似乎没有站在枯山派这一边。 若说对付曲断云,他们还算在对付人。眼下他们面前的却是借了悬木之力的江友岳作为悬木的意志,真仙不需出现,只是借出几分力,师徒两人便无计可施了。 江友岳长袖飘飘,身边根影重重,一派沉静悠闲之意。师徒俩好似老奶奶磕核桃,找不到半点可乘之机。论术法经验,时敬之不敌他。论精气充沛,尹辞不敌他。就连武功这块短板,都有悬木之根帮他护好。 尹辞没有气馁,剑式越来越快。时敬之立于他身后,金火随剑风飞舞。那些半透明的根须影子断了又长,一遍又一遍恢复。只要一个小小的失误,便会有数道细根结成兵戈,瞬时洞穿他的躯体。要是反应再慢一点,它们便会朝上猛挑,试着把尹辞撕成两半。 四周术法横飞,时敬之不敢有半点大意。江友岳攻势愈发强悍,他不得不转攻为守,以金火为罩,堪堪罩在两人身前。见此守势,围绕江友岳的根系巨手登时抽搐似的动弹。细小根须在地上快速蔓延,空气愈发冰冷粘稠。不多时,众人脚底升起几分脱力之感。 荒地逐渐被细根淹没,如同积了层半透明的污水。它们悄悄没过众人手足,将此地变成一片死亡泥沼。 恋耽美 送神——年终(139) 精气在不断流失,这一手没有请神阵那样残酷,却足以搅乱战局。 饶是有枯山派庇护,觉会、花惊春防不住悬木的影响。两人没来得及跑远,便被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缠上,再度拖入刀光剑影。 远处太衡、官兵交战之声刺耳,近处金火、灰烬被剑风卷起,荒草尽被染成血色。 螳臂当车、蜉蝣撼树。境况越发狼狈,师徒两人依旧没能伤到国师分毫。 不比曲断云,江友岳是个麻烦的对手。他并未刻意戏耍他们,也没有无谓地拖延时间。见时敬之还存了反抗之心,他霎时便决定快刀斩乱麻,没有半点怜悯之意。 哪怕对面是他们精心培育的欲子。 根系的吸收越来越强,时敬之被悬木影响,双手哆嗦了一下。这下可好,一个没防住,右肩豁了个深深的血口。他身上的廉价门服瞬间破了大块,露出其下伤痕累累的皮肤。 就像是什么人在他肩膀前胸剜下几块皮似的。 时敬之痛喘几声,慌忙拉上衣衫,将那些大片的伤痕遮住。尹辞终于转过头,给了时敬之一个格外锋利的眼神。剑风中的锐意又明显了几分,明显多了些迁怒的味道。 江友岳但笑不语,手上的动作越来越狠。 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这两人关系显然不那么好。只要人心有缝隙,乘虚而入很简单。横竖时敬之的质量无需再验,此回只要把他绑回去喂以视肉,百年大业亦成。 只差临门一脚。 曲断云正与闫清、施仲雨缠斗在一处。国师借悬木之力发威,闫、施两人也被影响得不轻,身上俱是多了不少伤口。远处境况也不乐观太衡门人全是些遵纪守法的正派人,压根不敢对官兵下重手。乱战之中,枯山与太衡已然露出溃败之相。 不得已,施仲雨只好去拦截试图偷袭的官兵,闫清则继续与曲断云争斗,场面一时胶着。 你们全被枯山派的人耍了。 曲断云贯乌剑一横,剑风险些划开闫清的咽喉。周围笼着根系的淡影,那双绯红的鬼眼显得格外刺目。 尹子逐是个不死不灭的怪物,时敬之要是死于刀剑,也有真仙能救他性命只有你们,待会儿必然要丧命于此。凡人之力,怎可能敌得过真仙? 这些人总是这样,双眼瞧不见大局。 曾几何时,曲断云也怀着那般天真的想法。可他的父母不想让他只识金镶玉,不知夏五谷,便将他送去偏远之地,教他瞧瞧这凡尘众生相。 可惜他并未学得怜悯,只养出了满腹冰冷的怒火大允风调雨顺,随便往地里撒点种子,秋日都能长出庄稼。随便将牲畜养在后山,过些时日都能收获崽子。然而一个月又一个月,那群人仍只会做最低贱简单的活计,半点长进都没有。 非但如此,遇见咬牙拼出头的。也总会有人跳出来传流言毒牲畜,变着法儿将人拉回泥沼。 不过是些牲口似的人罢了,只会浪费好地方。 敌不过真仙就敌不过。闫清好容易匀了气,温温和和火上浇油。敌不过是一回事,坐以待毙就是另一回事了。 坐以待毙? 挫败之感尚在,曲断云的剑式狠戾非常。他一门心思追打闫清,声音冷得像冰窖镇过。 人就是有三六九等。对于大允来说,青壮向上之人、衰老懒惰之人,孰轻孰重还不明显么?你既不是后者,谈何坐以待毙? 凡人总会老去。 那又如何?孙怀瑾之流攒够银钱,仍是能靠药物活到百岁之久。曲断云一字一顿道,少壮不思进取,老时无钱续命,不过是世间常理! 闫清不语,他的动作慢了下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曲断云。 闫清很少面露怒色,如今亦是面无表情,只有慈悲剑渐渐发出沉重的嗡鸣。他吸了口气,周身伤口绷出些血滴来。 曲少侠,你当真比我想的还要无用。 无用? 一边家财万贯,步步都是回头路。一边手停口停,一眼看穿这一生做同样的活计,可不叫做同样的事。 闫清嗓音发寒,周身气势重如顽石,连乱晃的根须都老实了些。他以剑为盾,挡下贯乌剑暴雨似的进攻,声音颤都不颤。 你上不忧父母,下不忧出路,自然敢于冒险拼命恕我直言,你只是走马观花,谈不上切身处地,更没有指摘的资格。 曲断云冷笑,剑式里隐隐现出孤注一掷之势:说得冠冕堂皇,你不正是极好的例子?哪怕得了最糟的境况,也能自己挣出泥潭 他话没说完,闫清反而笑了。并非怒极反笑,他笑得分外苦涩。 我正是极好的例子。 他身边气势聚集,悬木细根雾气似的被推开。以闫清为圆心,荒地空出一个清晰的圆形来。 要不我爹恰巧死了,我现在一准还在息庄挣扎,日日做活照料他。等他去了,我也年近不惑,身无分文照你的说法,我老无所依,被那悬木吃净,也是理所应当的。 然而你输给了我。 闫清的声音越发平静。 曲少侠,你这标准,怕是一半要压在运气上。 曲断云眼白染了血丝:运气?我自幼便自力更生 无妨。闫清叹道,看了眼黯淡无光的日头。等引仙会被我等连根拔起,曲家因你声名狼藉,你自会懂得。 曲断云刚想好反驳之辞,这会儿全给堵回胸口。他怒喝一声,周遭气势不管不顾地炸开。 你们天天吆喝情义,要继续犯上作乱么?皇家官兵在此,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正道盟主怎么赢! 算算时间,已然几个时辰过去。此处异象显眼,原本分散的官兵也在慢慢聚回来。枯山派图个最硬而已,眼下引仙会要忧心的不是失败,而是如何赢得更利落。 这边曲断云心思不断,那边闫清高高举起了慈悲剑。 闫清将精气攒得极足,可他既没有攻击曲断云,也没有对官兵出手。慈悲剑剑锋朝下,黯淡沉重的剑身被深深插入荒地。墓碑似的大剑炸开一阵气浪,精气连带着大地一同震颤。 掌门,时辰到了!闫清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 曲断云还没从愤怒憋闷中缓过来,被惊了个一头雾水:什么时辰 他还没说完,大地再次震颤不止,像是回应方才的那一记重剑。一支队伍从远处疾冲接近,人影没看清,浓浓的杀气率先席卷而来。瞧那七歪八扭的冲锋阵势,来者分明是魔教中人。 同一时间,一阵熟悉的术法波动从江友岳处荡起,似是有人以字衣传了急信 字衣无火自燃,焦急的声音从江友岳胸口炸了出来。那声音又细又尖,分明是太监卢福。 江、江大人。卢福惊慌失措地大叫,皇帝他、他他他 死了么? 曲断云停了剑。 死了也没什么。时敬之这边失败,他们便把许璟明那个废物架上去,由国师一脉摄政。再养一代欲子只需十年二十年,完全不必如此慌乱。 对悬木有害的生物与矿物不少,然而三百年间,它们统统被引仙会灭绝排除。唯一的祸根尹子逐,也正在他们眼皮底下等着收拾。普天之下,已然没有任何事物能威胁到悬木,除非 皇帝他向那罗鸠投降了!他瞒着咱降了!!! 老太监带着哭腔,声嘶力竭道。 第151章 家眷 时间回到十数日前。 朝廷的剿匪队伍出发后,境况仍不见好转。 那罗鸠人如狼似虎,吞了孪川没多久,便开始深入中原地带。各地官兵拼死抵抗,却扛不过气势骇人的神降圣。那人以一当千,术法造诣超绝,单独对付一支队伍也不在话下。皇帝病重、武将缺失,大允仿佛一只被毒虫咬上后颈的幼兽,几乎无计可施。 神降圣很是狡猾,他不似先前的蛮子,不做屠城灭村之类的事。他只会挑最有骨气和本事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残酷处死。大允子民三百年没尝过战乱灾难,又没有朝廷罩着,这会儿个个噤若寒蝉,老实得很。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那罗鸠以孪川为据点,势力迅速向中原辐射。 许璟行的病情照旧,既不见好转,也不见恶化。沈朱解得寻仙之题,而阅水阁又有朝廷供着,皇帝自然得了悬木的消息。 面对这妖邪之物,许璟行似乎心灰意冷,连战报都不愿再听。 这阵子来见他的只有宫女太监,屋里动辄发出摔打之声。好端端一个江山,只是不到一年,就隐隐有了山河破碎的噩兆。 这一日,药刚端过去,房内又一阵怒吼摔打声。门外仆役生怕自个儿触怒龙颜,登时有多远避多远。 草民见过皇上。 端药的宫女将房门一闭,登时跪在地上。几步之外,粉碎的玉瓷散落一地,活像被雨打落的花瓣。室内一片凌乱,明媚的色彩也抵不住浓浓的颓唐之气。 许璟行面容枯槁,他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起来。 那宫女甜甜一笑:谢皇上。 宫女身边的太监弓着背,这会儿才稍稍抬头。他瞧了眼瓷器碎渣,眼圈有些发红:皇兄,我把人带来了。 看那太监五官,分明是乔装打扮的许璟明。 许璟明那股子盛气凌人的劲儿散了。他曾经算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会儿那层金玉壳子摇摇欲坠,露出的软弱反而多了几分人味儿。 许璟行冲他虚弱地笑了笑,这才转向宫女:你就是沈朱?我咳,我听说了,你当上了阅水阁的天部之主。有意思,你在阅水阁挂着名,引仙会居然会放过你 多亏时掌门在赤勾之乱与小女子反目,教我好生松了口气呢。沈朱笑吟吟道。 这回你成了天部之主,江友岳那老东西也动不了你,也好。 许璟行看着昏暗帐顶,幽幽叹了一声。 时敬之特地派你来,可是想告诉朕什么? 妖木之事,陛下已然得知。现在我要与您说的,是国师一脉的百年大计,以及大允地上的天厌之象 岂有此理! 听完沈朱的叙述,许璟行把床边花瓶也摔了个粉碎。这回他不是作态给人瞧,是真的怒火中烧。 什么狗屁东西,妖木害人也就算了。这肉神像是要集万民之气,生生造个嗜血暴君!等等,那罗鸠的神降圣,该不会也 沈朱平静道:十有八九。远行那罗鸠之时,贺承安已然想出肉神像借气之法。真正播种前,他有的是时间准备。那罗鸠地方不大,民众集中,欲子造起来也容易。 有了继任者的真仙,当真像离开枝头的果子。 贺承安这颗老果子落地,也算拼尽最后一点价值,给新的悬木留下了优渥的条件。那罗鸠的悬木运气好,它静悄悄长了三百年,先一步有了优秀的傀儡。 欲子此物,不过是幼时拿来驯养挑选,长成喂以视肉,为悬木奉献到死罢了。 看许璟行面露疑问,沈朱不咸不淡地解释。 贺承安的预料没错,欲子若是使用得当,可谓天生的统治者。他们的欲求无穷无尽,哪怕大允割地赔款,也挡不住神降圣的铁蹄。普通人在这顶级妖材面前,只会有挨打的份儿。 许璟行越发灰心,他捏紧被角,自嘲起来:凡人还是拼不过神仙么? 非也。 沈朱掩口而笑。 那罗鸠地广人稀,精气有限。论能力,自然还是我们的欲子比较强。 原来如此。许璟行苦笑,说罢,时敬之想要兵权还是龙椅? 沈朱细眉稍挑,有些意外。许璟明倒抽一口凉气,终究还是忍住了开口的冲动。 想来,贺承安在乱世之中挑中太祖,也是想让他打打江山,给他背后的悬木扩张地方。 许璟行又疯狂咳嗽了一阵,面色尽是阴郁之色。他咬紧牙关,字字泣血。 一群狂徒,想要欲子登基,征战天下?此回那罗鸠到处折腾,到时国师推那妖怪傀儡即位,正好趁势延续战火。与其遂他们的意,不如 我们掌门不干。沈朱笑嘻嘻地打断。他猜到你会说这些,特地叮嘱过我。 什么? 他说他在这宫殿待得够够的,只想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游遍大江南北。此回他带了一计,条件只有一个。待一切尘埃落定,他得有个皇家名分,还得要个御赐银牌到时候要多少银子来玩,你就得给他多少。 许璟行、许璟明: 这要求实在不严肃,许璟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这些?皇帝难以置信道。 沈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长长的单子:不止,不过都是些银钱能买到的。他一己之力搬不空国库,还请陛下放心。 许璟行忍无可忍:国都要破了,那个混算了,朕答应,朕都答应。 沈朱深吸一口气:那么还请陛下避开国师耳目,向那神降圣投降。 这可是要背千古骂名的混账事!许璟明脑袋嗡的一声,顿时一蹦三尺高。总不能为杀几只老鼠,就把自家烧了吧?!国师他们再怎么混,好歹也是自己人! 许璟行愣在当场。与许璟明不同,他一双眼睛有了神采,渐渐亮了起来。 手下无兵,就化敌为兵。难抗强敌,就祸水东引不错,细细说与朕听。 十数日过去,此时此刻。 面对这个消息,江友岳的攻击猛地停住,平静的表情摇摇欲坠。他腮边筋肉抽搐,面色如纸,不知是震惊还是气愤,国师整个人在原地晃了一晃,呼吸也乱了片刻。 恋耽美 送神——年终(140) 许璟行投降了?江友岳的脑髓有些发麻。 字衣的消息传来没多久,悬木的气息就动摇起来。方才他还借着悬木之力杀伐四方,这会儿却像冰天雪地被人褪去衣衫,空虚到近乎寒冷。 悬木没什么神智,只晓得表达不安与不适。天上的阴云被看不见的秃枝搅碎打散,形状诡异非常,看得人心尖发颤。那股子不安经由根须传来,江友岳差点没控制住它们。只见满地细根不分敌友啪啪乱抽,尘土与草叶四处乱飞。半透明的根堆不住扭动,海浪般摇曳。 一条较粗的根系扫过,差点把江友岳的鼻子抽破。 悬木受了伤,投降的消息多半是真的。 皇命一下,大允将士纷纷停止进攻与缠斗。神降圣空出精力时间,自然有要做的大事那人稳住脚跟,当即开始请神。 那罗鸠悬木的根被一根根请来,当即与大允悬木纠缠争斗。一山不容二虎,精气就那样多。那罗鸠悬木还算年轻,这会儿正饥饿得很,长势格外凶猛。 孪川还算边境之地,对于大允悬木来说,这纠缠与被狗咬上一口无异。问题是许璟行已然投降,之后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这样下去,自家悬木先被挤死,他们拿什么风调雨顺,拿什么一统天下? 说到底,许璟行不该是这种窝囊性子那罗鸠还没打到中原呢,哪有这样上赶着投降的?! 是你们做的。 江友岳看向面前的尹辞与时敬之,目光冰寒刺骨,被抽伤的面颊显出青紫痕迹。 两人一开始就晓得自己不是悬木之力的对手,这才特地引狼入室。让悬木对抗悬木,借刀杀人罢了。 好,好得很!尹子逐,我是没想到,昔日的开国将军,这会儿倒不顾国家兴亡了。悬木没那样脆弱,靠这种小手段,你又能拖几日? 江友岳不再强作镇定,声音里带了隐隐怒意。他抬起双手,堪堪控制回慌乱的根须。那些根须再次纠结成矛,蓄势待发。 开国将军?我当了不到十年的将军,接着可是当了几十年的魔教教主。 尹辞手执黑剑,鲜血给剑身添了不少深红色。面对面前的根矛,他眼皮子动也不动。鲜血在空中甩出一片血珠,它们映着点点金火,像极了被当空扯散的赤色珠链。 江大人,这确实是开胃小菜,您慢用。时敬之则抹抹嘴边的血,笑得狡黠。 就在此时,远处的队伍终于冲至阵前那些人个个煞气冲天,杀意十足,竟都是陵教残党。他们无视太衡派,毫不犹豫地冲向官兵们。官兵们刚和正派们文雅争斗几个时辰,猛地遇见一群疯狗,顿时阵脚大乱,泄了气势。 一时血花四起,惨叫连连。荒地上隔着三五步便能见着扭成一团的人,暗器毒药对上术法,两边拼了个半斤八两,天地无光。 觉会和尚与花惊春得了机会,被太衡众人携着逃离荒地。引仙会出身的官兵精神一振,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然而没出几步,一行人正面撞上骑着黑马的苏肆 苏肆一身暗红衣衫,头发束得利落至极。他脸上带着阴毒的笑,后面跟着一众赤蝎足的杀手,明显不打算放半个人通过。 急着追什么?人家名门正派,还上了年纪,打起来多没劲儿。 苏肆摩挲着手中短刀。剔肉刀刃蹭过他的拇指,几颗血珠瞬间渗了出来。他将那拇指往唇边一嘬,笑得越发阴冷。 各位不如陪本尊玩玩,保管玩得尽兴。 剔肉刀刀光闪过,赤蝎足众人悄无声息地跃出。他们没有太衡那般刚正,刀刀划向致命之处。无数血线自人咽喉喷出,被风吹散。 一股子鲜血喷去苏肆脸上,险些盖住他眼角的黑痣。苏肆抹了把脸上的血,短刀在手中一转,遥遥指向曲断云。 这分明是挑衅。 曲断云额角爆出青筋,刚想向前援助,却被慈悲剑当场截住。 少了官兵牵制,施仲雨当即拢了太衡门人。她与闫清两人合力,将曲断云牢牢困在原处,教他回不了官兵之中。 江友岳面露不悦之色。 眼前,曲断云被正道联合压制,官兵们被魔教不住纠缠。尹子逐没显出半点黔驴技穷的惊慌,而时敬之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还愿意跟着那人捣乱。眼看引仙会搅乱武林的说法就要被传出去这可比虚无缥缈的悬木故事现实多了,不知道会引起多少麻烦。 远处,皇帝低头。不出几日,那罗鸠大军便能长驱直入。到时他们再请几回神,悬木只会进一步受损。必须尽快让时敬之成为新的真仙,将那神降圣早日驱逐出去。 他们没时间在这乱耗。 虽说真仙忙于操控天灾,不便移动。如今境况特殊,还是早日请他老人家出手,快刀斩乱麻为好。 江友岳当机立断,他围拢身边的根系,抬起头,朝天空的方向大声祈求。 他的语言晦涩难懂,如同某种歌谣。随着祈求继续,国师身边的根系渐渐浮出一层辉光,那光芒青翠欲滴,满是勃勃生机。 令人生厌。 尹辞咬紧牙关,携着金火冲向江友岳。他不顾一切地乱斩根系,试图打断这场诡异的求援。可惜为时已晚,已经有点滴肉浆从空中垂下。天上瞬间乌云遍布,电闪雷鸣。暴雨裹挟着浓烈的腥气,随着肉浆不断坠下。 半透明的根须登时散开,留下一片干净空地。闪烁着辉光的根系爬离国师的身体,在地上绕成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术法阵。刺目绿光中,肉浆悬空于术法阵之上,沸腾般扭曲不已。 正如真仙上一次现身,那肉浆渐渐成型,变成了孙妄的样貌。 悬木受损,真仙没再费心装人味儿。他面无表情,只是捏了个手势。脚下白袍袍角瞬间延伸,散作无数三千烦恼丝,将周遭的官兵与陵教教徒尽数裹住。 尹辞的眼中,那些雪白细丝将人一个个卷起,吸吮不已。它们钻进铠甲衣衫,软化骨肉,方才的活人这会儿好似被抽了骨头,布袋似的倒在地上。 尹辞紧盯着不远处的孙妄,呼吸又急促了些许。烦恼丝如若潮水,光是把他困在其中,他便连剑都不怎么能挥动。时敬之更是金火直冒,才给自己空下一亩三分地。 而这绵绵烦恼丝中,偏偏混了不少尖锐粗根。要不是尹辞挡得及时,时敬之险些被勾个对穿,血淋淋拖去真仙身边。 尹辞当即放弃进攻,牢牢守着时敬之。真仙一步步走向两人,一言不发。 瓢泼大雨浇下,在众人看不见的烦恼丝上堆积、流下。电光闪烁之下,积水仿佛在空中浮动。雨丝石头似的砸上皮肤,逼得人无法呼吸。不远处的枯山被雨幕遮挡,剪影被灰暗的雾气吞噬。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片血迹斑斑的广阔荒地。 终于,真仙在师徒两人跟前停住脚步,高高举起一只手。大地发出隆隆怪声,附近一阵又一阵倾塌崩裂的动静。 暴雨卷土动石,这回是泥龙下山! 天灾将至,烦恼丝与树根的动作丝毫不停歇。众人举目四望,目所能及之处只有灰暗惨淡的景象。凡人们哪怕躲过烦恼丝,也躲不过间或刺来的根须。就算勉强保住一条性命,他们也注定被泥龙埋葬。 乱战就此凝固。 真仙对付凡人,当真比碾死蝼蚁还简单。半柱香不到,纷乱血腥的战场便成了浮于地上的绝望地狱。 官兵、陵教教徒均是死了大半,只剩少数人在原地苦苦挣扎。曲断云被真仙辨出,得了松口气的机会,他轻松拨开烦恼丝,剑风朝闫清而去。江友岳屏气凝神,术法不断,将枯山派师徒困在原处。真仙伸出一只手,抓向还在努力散出金火的时敬之 一声轻笑在暴雨中响起,随即是长剑撞上烦恼丝的声音。 啪。 尹辞松开了吊影剑,任其坠落在地。他右手一翻,牢牢捉住了真仙的手腕。 孙大哥。 他弯起嘴角,一双眼黑如古墨。暴雨打湿了尹辞的长发,湿淋淋的发丝紧贴面颊,他面色苍白,整个人就嘴唇还剩些血色。然而他声音清亮,毫无紧张示弱之意。 别碰我的家眷。 第152章 血引 真仙眼睛眨了眨,脸上一片麻木。他怔了会儿,随后还是没有理会尹辞,手继续探向时敬之。 上回还与我们有说有笑,这会儿又如此冷淡。孙大哥,这可不像你。 尹辞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真仙眉头一皱,尹辞那只手顿时被细根绞得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然而尹辞面上平静无波,手上似是没有痛觉。 血红细根爬上白骨,化作血肉,尹辞的手在真仙面前恢复如初。真仙动作停了一停,目光从血红细根上扫过,最终定在尹辞身上。 两棵悬木对上,效果比他们想象的还好。兴许效果过于好,那真仙连与他们口头掰扯的意思都没有。周遭根系卷起阵阵爆响,全部戳向尹辞,显然是打算将他碎尸万段。烦恼丝上积攒的雨水溅得老高,荒野之上硬是打出了水战之势。 敬之! 尹辞一声呼喊,两人换了武器。尹辞执起药到病除旗,卷出剑气似的旋风。时敬之则以金火覆盖吊影剑,向周遭绽出一个个灿烂的光弧。 不同于第一回 与真仙交手,这次金火之中带着隐隐的黑色。真仙下意识退了几步,须根花苞似的缩起,将它护在正中。不过等看清了那柔弱火势,它紧绷的面孔又慢慢放松下来。 比起地下庞大无比的悬木,这点火焰连星子都算不算。 乌疏矿么?它的语气平静无波,单单得了点矿渣,也想与悬木作对? 江友岳绷了半天的气,这会儿可算吐了出来。 原来是晓得了乌疏矿的用处。可惜,尹子逐还是托大了。 悬木终究是天地间的活物,克它的物事自然不少。三百年间,真仙将啃噬悬木根的动物杀尽、毒害悬木的矿藏销毁。比起那些能直接伤到悬木的,乌疏矿算是最无害的那类乌疏矿本就提炼困难,还须得以金火全力灼烧,燃起的毒火才能烧伤悬木。 所以他们将它放在了最后处理。 近百年,引仙会软硬兼施,把大允仅存的几个矿点全部荒废、市面上的乌疏矿制品尽数回收。就算流落在外一两件,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江友岳乘着蠕动的烦恼丝靠近,换回了寻常法术。 水汽化雾,雨丝结冰。尖锐的冰粒自空中刺来,时敬之哆嗦两下,周身火苗霎时矮下去不少。不远处,闫清与施仲雨似乎也落了下风,他们跌跌撞撞地劈开烦恼丝,朝尹辞这边撤来。 凡人瞧不见三千烦恼丝,却能瞧见上面的水滴冰粒。烦恼丝翻腾不止,渐渐被这些水滴裹出一片白色。它们伏在荒野上,棉絮似的柔软圆润,荒草与血迹尽数葬于其下。若忽视那些鬼手似的半通明须根,这场面甚至有几分平宁。 乍一看,像极了深冬的积雪。 尹辞以旗控剑气,剑招中满是孤注一掷之意。身周全是虎视眈眈的根须,他不敢跃起,只是在这积雪中艰难旋身。剑气划开真仙白衣,划破它的血肉。下一刻,血肉重生,白衣合拢。 时敬之随着他的动作,笨拙地舞剑跟上。两人彼此相携,像极了某种双人舞蹈。尹辞剑风劈过一处,时敬之的火焰便如影随形似的跟上。 悬木的根须对那黑火有着本能的畏惧,动作慢了不少。真仙腹部亦是多了道深深的口子,泛着绿光的血液不住滴下,被烦恼丝吸收殆尽。 那伤口边缘焦黑,恢复得有些缓慢。 二位还是放弃为好。这般胡搅蛮缠,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江友岳冷声道,时敬之,你还要执迷不悟么?什么家眷,他只是想拿你做饵,来一场鱼死网破! 只要能说动时敬之,金火一撤,真仙的漫天根系瞬间就能把尹辞扎成肉泥。等他恢复完,他们早就带着欲子撤离了。 然而那欲子没有半分迟疑,只是继续操着阴暗的毒火,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聚集过来的须根越来越多,半透明的黑影交叠移动,师徒两人身边似是围着厚重的黑雾。 正如雪上绽开的一朵黑莲。 手下危机,大势已去。真仙在前,妖邪绕身。尹辞衣衫破碎,一身血迹被冰雨冲得乱七八糟。时敬之相对好些,只是一头束好的长发被打散沾湿,着实狼狈不堪。这境况绝望非常,那两人的动作却越发轻松,如同这一切只是场愉悦梦境。 他们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配上周遭状况,那份自得显得尤为疯狂。江友岳见惯了穷途末路之人,这两人的反应着实异常,教他不自觉地毛骨悚然。 为什么尹辞还能笑得出来? 为什么欲子一心信任他? 若这两人的情谊真的牢不可破,他们策划这一出好戏,无外乎要将真仙引出来。可是只凭这一点微弱火星,他们又能做什么?弑仙吗?真仙可是连着悬木的! 他们 江友岳一走神,放松了术法干扰。只见那师徒俩仿佛一人一影,鼓足力道袭向真仙。后者不喜黑火,刚想错身躲避,突然被尹辞一把揪住衣衫。 尹辞与时敬之不再分身似的行动,猛地旋了个身,半边身子顷刻被根须穿透。他攥着沾满鲜血碎肉的拳头,一拳捣进了真仙腹部的伤口。 这一拳没沾黑火,真仙眉头皱都没皱一下。反倒是尹辞离了时敬之的庇护圈,被须根捉了个正着,半边身子差点被剔为白骨。尹辞挣脱不及,被须根吊在半空,鲜血从他的脚尖不住流下,几乎形成一条血线。烦恼丝来不及吸收,渐渐被染成黯淡的红。 尹辞伸出沾满血的手,一把扯住根须,继而抓向真仙。剑风乍起,淋漓的血雨朝真仙坠去,后者皱起眉,扬起手,准备给面前这烂肉似的人最后一击。 江友岳也欣喜非常,法术几乎立刻转了方向,全朝尹辞轰去。时敬之也炸起黑金交加的火焰,快速朝尹辞冲去 吊影剑燃着熊熊烈火,贯穿了尹辞的胸口。 那把剑自尹辞后心刺入、前胸刺出,剑尖没于真仙的胸口。最初,金色的火焰烧毁了尹辞身上的衣物碎片,热气逼人。而后那火焰从根部开始变黑,火舌温柔地拂过衣料,不时有水滴划穿黑火,落下地面。 它安静非常,犹如死亡本身。 尹辞登时又吐出一大口血,粘稠的血液沾湿了真仙大半张脸。血红细根被黑火一燎,瞬间枯萎蜷曲,散发出一股子烧焦的木头味儿。尹辞的恢复也慢了不少,从一侧看去,还是血淋淋的骨架模样。 可他在笑。他在鲜血与黑火之间微笑,一双手诅咒般掐着真仙,指尖深深嵌入它的血肉。 剑自尹辞胸口刺来,走了死角,真仙毫无防备。剑尖没入它的胸口三寸有余,划出漆黑瘆人的烧伤。它试图挣脱,却被尹辞舍命制住。两人靠得极近,身上的黑火互成助长之势,一同燃成个漆黑的火球。真仙没有发出悲鸣,它木头似的僵着,周遭的根系也纷纷僵直,像极了受惊的野兽。 恋耽美 送神——年终(141) 面前的景象太过荒谬,江友岳屏住呼吸,险些忘了术法怎么施放。 欲子是想开了,终于背叛,还是 时敬之似乎察觉到了江友岳的视线,他侧过头,冲江友岳比了个无声的口型。 嘭。时敬之双唇一碰。 他猛地加了几分力气,炽盛的黑火球瞬间炸开,如同平地起了一轮漆黑的太阳。 浓重的黑暗下,时敬之的笑容艳丽而冰冷,有那么一瞬,他身后浮出了淡薄的人影。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影子,两人俱是笑得明艳无比、恶毒非常。江友岳刚想细看,那双影子雾气般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自一把剑起,毒火燎原,渐渐连天。 金火无比灼人,可待它烧透乌疏矿,生出的黑火并不炽热。遍地火焰向上伸展,不住摇曳,整个荒原沉入黑焰的怀抱。世界如同被搅成碎片,只剩零星的光。明明还是白日,此处却像入了夜,四处皆是深入骨髓的黑。 天地间,一时只有妖邪燃烧的噼啪声响。 黑火不住吞噬,三千烦恼丝融雪似的消散。半透明的根须疯狂卷曲,发出吱吱的燃烧之声。天上的乌云疯狂翻腾,暴雨即刻停歇。隆隆作响的泥龙后继无力,停在山脚之下。 在江友岳眼中,秃枝也个个伏在地上,无比痛苦似的滚动着。不知为何,悬木似乎在承受极其巨大的痛苦。真仙受其影响,身体扭曲不止,没法再维持英俊的人形。他摇晃着倒了地,尹辞没有松开他,随剑刃一同扑了上去。 尹辞正如满地根须,身周皆是黑火。诡异的火焰中,他几乎只剩一副活骨架。然而就算如此,他还是收紧双臂,把真仙紧紧禁锢于怀中。 黑火越烧越旺,大地震颤不止。时敬之披头散发,吊影剑上的黑火越来越旺。 他一步步走向燃烧的尹辞。他跪在那人身边,指尖穿过黑火,几近温柔地抚过尹辞的骨骼。随后时敬之抽出剑刃,换了个要命的角度,又是狠狠一剑这一回,吊影剑将尹辞与真仙牢牢钉在了一起。 曲断云刚要乘胜追击,便被这一出震懵了。他顾不得近在咫尺的闫清,双眼被血丝染得通红。 师父! 江友岳比曲断云好不到哪里去。火焰裹着通天根须,自地缝升上,国师的术法如同杯水车薪,压根起不到任何作用。 得让真仙快点恢复才行。江友岳咬紧牙关,拿出一只仙躯枯手,快速施起法来。时敬之必定使了什么诡计,他只要探一下,肯定能认出术法的残余。只要他 江友岳的表情彻底僵住。 他探得了术法,那个术法并非时敬之独创。它存在已久,并且压根不复杂,简单到连引仙会的下层也能学会。在先前的视肉之乱中,他本人更是用了不知不少次。 那是双生根的诅咒。 我派下人专门提过。双生根一分为二,一团泡上体外血肉,一团给血主服食,血引即成。有了这血引,两根连通,同生共死。 时敬之以口型无声念着。 当时他说,以火焚烧血引,血主也会烧身而死。今日一看,果不其然。 不可能,江友岳茫然地想道。 悬木生于地下,秃枝难以碰触,压根不可能像人那样服下双生根。除非有人与悬木生生混为一体,并且自愿将双生根吞下。 不,不对。江友岳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手不可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这种人的确存在,而且天地之间只有一个。大允悬木生长近千年,仅此一例意外 是那混入悬木根系,与其融为一体的祸根尹辞。 恐惧突然升腾而上,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对于悬木这种庞然大物,一般的血肉当不了血引。单单一根秃枝都不行,血肉的分量得足。 比如身为悬木之果,操纵万千根系的真仙。 想到这里,江友岳眼前一黑。这近乎不可能的状况,现今正明明白白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刚才那一拳,尹辞八成把双生根送入了真仙的躯体。那祸根没给真仙留下反应时间,欲子的黑火便紧随而至。 诅咒既成,真仙已然是血引。 如果它被烧光,那伤害亦会原样还于悬木。吊影剑烧不尽千里江山,但烧尽一个凡人大小的神仙,绝非无稽之谈。江友岳手脚发麻,口舌卷起厚重的苦味。几十年来,他从未尝过如此慌乱的滋味。 百年大业,引仙会按部就班地培育完美的帝屋神君。一代代人想过延后,想过坎坷,甚至预想过无功而返的状况。横竖只要悬木还在,他们总能找到与之共生的方法。它仅仅是一棵树,沉默、危险却易于掌握。 他们从没想过失去悬木这个可能。 倾国之灾,倾的到底是谁的国? 时敬之全力燃着火,琥珀色的眸子被映为暗色。他微笑着看过来,眼睛里全无笑意,只剩滔天煞气。 怎么了? 时敬之笑如三月春风,抚着尹辞的手颤抖不休。此人身周黑火旺盛,火焰缠成几束,随风摇摆,犹如妖怪长尾。 以双生根害人而已。江大人,这一手分明是你教给我们的。 第153章 武林 尹辞感觉不到痛。 他曾从大允最高的山跃下,坠于深渊粉身碎骨。也曾将最烈的毒药灌入喉咙,五脏俱焚苦如凌迟。烧身一事,他尝试过不知多少次。再钻心的疼痛,于此刻也不过是快意非常。 漂浮上百年的仇恨有了落点,日夜折磨他的谜题有了答案。他晓得他的对手,恍惚间,尹辞似是看见了三百年前的沙场。故人尚在,可惜面目全非。他周身毒火变成铠甲,残骨化为利刃。黑色火焰安静地燃烧,在他耳中烧出一片战场冲杀声响。 尹辞侧过脸,以余光看向时敬之。 真仙还在再生,时敬之动用自己庞大无比的精气,源源不断地燃起阳火。精纯的阳火透过吊影剑,黑色的火焰一遍又一遍烧过真仙的身躯。 悬木同样在燃烧。 它只是一棵树木,仍然遵循天地之理双生根的诅咒生效,真仙整个烧成火球,连带着悬木也整个烧了起来。 崩毁之中,尹辞头一回感受到与悬木的连接。从根须到主干,再到地下深处的枝叶。它在广袤的大地下徐徐燃烧,没有烟气、没有光亮,只有无边的黑暗。 他的身边,时敬之面上笑着,一双眸子痛苦非常。无穷无尽的疼痛中,时敬之一只手抚摸过来,掌心的触感温润却轻微,仿佛落在灼热铁炉上的一滴眼泪。 尹辞动动嘴唇,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火焰塞住了他的唇舌,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以他只得看着对方,目光平静而温和。 秃枝被引燃,它们大幅度摇曳,隐隐约约现出烧伤的模样。三千烦恼丝雪团般四处移动,半透明的根须个个蜷曲成团。衬上连绵不断的黑火,原本乏善可陈的荒野,摇身一变为传说中才有的妖异肉林。 尹辞的双眼被灼伤,视野不清,诡谲景象又多了几分扭曲之意。然而不知为何,尹辞有种模糊的感觉,这场面比他见过的所有景象都像人世。 十世魍魉,一步阴阳。 尹辞身躯残破,狼狈地匍匐在地。他牢牢制住真仙,恨不得用骨头将它钉在身上。 真仙没有惨叫,它僵了片刻,继而拼命挣扎起来。它的皮肤被毒火烧得疏松溃烂,大量液体混着血渗出,滑溜得像条泥鳅。尹辞尽全力钳制那东西,他的肌肉却也被火烧得迟钝溃烂,使不出全部气力。 真仙一阵抽搐,四肢与躯干扭成凡人达不到的角度。它不顾划开胸口的剑刃,硬是从尹辞的双臂间挣了出去,只留下烧烂的皮肉。尹辞的一条胳膊烧得只剩骨头,再生有些慢,被它趁势折断。 真仙与悬木一同挣扎,持续燃烧与再生。它的脸上一会儿包起暗红肌肉,一会儿又只剩焦黑的残渣。在这交替的破灭与新生中,真仙摇摇晃晃,早已失去了不久前的从容。 时敬之执起尹辞再生的手臂,在对方的骨骸上留下轻轻一吻。尹辞的状况比真仙好不到哪里去昔日犹如仙人下凡的人,这会儿像是乱葬岗里爬出的怪物。 江友岳与曲断云面色铁青。两人再顾不得别的,一左一右冲上前去。国师术法不要命地倾泻而下,曲断云则长剑狂舞,以武功应对时敬之。两人一前一后,术法颜色灿如黄金、艳似朝阳。在这天地一片灰的境况中,有那么几分正道中人的味儿。 时敬之冷笑一声,敏捷地避过攻击。他没有退开半步,反而将真仙黏得更紧了。 对面两人的目的很是明显。他们指望毒火后继无力,让真仙以自愈能力撑过去。真仙身为悬木血引,身上火灭去,悬木亦能得救。 曲断云剑风如电,招式渐渐粗放起来。他舍了太衡的矜持,剑气如狂风骤雨、断崖悬瀑,一心要逼出时敬之的破绽。江友岳这只老狐狸躲在其后,时不时挑个要命的节骨眼,术法来得格外刁钻。两人合击下,时敬之反而愈发收敛,一举一动小心翼翼。 事到如今,自己这个欲子明摆着失了控,使得悬木遭受重创。别说引仙会,真仙都不会再想要他。与尹辞不同,他的不死完全由真仙决定。倘若自己再受重伤,必死无疑。 他在死亡的边沿舞蹈,欲子畏死的天性沸腾不已,教他四肢冰冷,全身发麻。时敬之一身冷汗,瞳孔缩小,拿剑的手颤抖不止。 可他仍然一次次冲向重生的真仙,试图教毒火烧得更久些。 真仙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难烧数倍。悬木确实被引燃了,然而真仙靠迅速再生压制黑火,只是被烧伤,躯体还存着生机。 若是烧不尽真仙,他们顶多只能给悬木添些聊胜于无的烧伤。只需几十年,甚至几年,悬木就能恢复如初这般计谋只能成一次,下回真仙必有防备,近身怕是比登天还难。 他们没有退路。 双拳到底难敌四手。时敬之身上的血口越来越多,离真仙越来越远。战斗已然持续了几个时辰,他整个人疲惫不堪,吊影剑上的黑火连带着弱了不少。 有江、曲二人代为遮挡,真仙得了喘息之机。它大量吸收附近的烦恼丝,乱伸的根须也尽数收回土地。着火的秃枝各个卷成圆球,将毒火控制在最外层。 尽管身上还燃着火,它的皮肉却慢慢复原。相对的,尹辞的骨头上也爬起血红细根,它们在黑火中挣扎着集结、成形。湿润的荒原再次显露出原本的样貌,泥土被雨水浸成沼泽似的模样,变形的尸首躺在烂泥断根旁边。荒原上不见扭曲肉林,只剩一个个房屋大小的根球,被毒火烧得若隐若现。 烦恼丝褪去,闫清和施仲雨终于现出身形。稍远处的苏肆等人还好,闫清太过靠近战场中心,全身衣衫几乎被血浸透。要不是倚靠着慈悲剑,他活像下一刻就要跌上泥地。 外援七零八落,尹辞动弹不得,时敬之虚弱至极。四下荒芜,空荡荡充满死气。 凡人一片颓势。 有才能真仙终于勉强恢复人形。它嘴唇还没长出来,烧毁的舌头刚刚恢复,破损的牙床还露在外面,说话有些模糊不清。若你愿意乘风登仙遗憾 时敬之做了个深呼吸,吊影剑上的火焰还剩薄薄一层。他一头长发沾满血水,衣领乱七八糟,露出的皮肤上尽是血渍灰烬。他喘息虚弱破碎,生机残烛般微弱。 他的身后,尹辞扶着旗杆,试图立起。尹辞算是悬木末端,烧伤看着比真仙还要骇人。只见那双腿的肌肉枯干崩裂,站到一半,骨头就崩落在地。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如今像是一只被拔去翅膀的蝴蝶,脆弱而丑陋。 枯山派一对师徒,无论是景象还是境况,俱是难看至极。天地悠悠,衬得两人渺小不已,狼狈不堪。 在下必将乌疏矿全部销毁,细心培养下一代欲子。发觉时敬之不再动作,曲断云寒声道,下一回,哪怕是查验其心志,我等也不会教欲子接触外人。 要查验欲子质量,爱恨生死之事不可少。下一回,大不了将那些爱恨也安排妥当。 江友岳欣慰地舒了口气,随即正色:此回让他们找到漏洞,是属下办事不利。 无妨真仙的头颅还在燃烧,黑火之中,一双碧绿的眸子格外显眼。大允欲子果然非凡 他长长叹了口气,举起还燃着火的手,直直朝向天空。破碎的云层再次聚集,暴雨又一次袭来。地面继续震颤,泥龙重新前行。 引仙会成员的尸体颤颤巍巍地立起,折断的手脚软绵绵地荡着。与赤勾教吴怀那次类似,尸体口中钻出大小不一的藤蔓玉人。它们更细弱些,貌似没有长成,干尸似的胳膊齐齐伸向时敬之。 时敬之肉体凡胎,插翅难逃。尹辞死不掉,但与悬木一同遭受重创,威胁少了大半。这场变故惊险无比,眼看时敬之要被仙术傀儡淹没,江友岳这才定下心。他理理凌乱发丝,腰杆再次挺得笔直。 曲断云也松了一大口气,顺手擦了擦满脸汗水:好端端的生路,硬是被你走成了死路。以你一人之力,怎可能烧毁真仙?就算偷袭,也要选点合适的地方。 选荒原来布置,怎么看都欠考虑。 时敬之没有吭声,像是丧失了斗志。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滚落,吊影剑上的黑火又一次弱了下去,近乎熄灭。他面无表情地退后几步,扶起尹辞破败不堪的身躯,将其紧紧抱在怀里。 子逐,我 他的声音很低,被瓢泼大雨淹没。 那些玉人似的傀儡离两人只有十步左右,只消片刻,时敬之就会被片成细碎肉片,继而被深埋在泥浆之下 嗖。 暴雨雷鸣之中,这一声轻响几乎被遮了个干净。曲断云只觉得肩膀上一阵酸麻,接着是难以言喻的寒意与虚脱感。他的视野即刻模糊,双腿绵软无力,瞬间跪倒在地上。 毒箭。 大雨如帘,周遭没有气息逼近,射箭人必然离得极远。能有这般箭法的人,曲断云只认得一个。能拿出这等阴险奇毒的人,他也只知道一个。 太衡喻自宽,陵教阎争。 这是垂死挣扎,亦或是凡人鲁莽的义气? 还是说,欲子的反击尚未结束? 江友岳同样反应很快,他迅速施了个法术,教雾气遮蔽自己的身形。凡人毒药伤不了真仙,真仙兀自站在原地,继续呼风唤雨,控制傀儡。 恋耽美 送神——年终(142) 然而那一箭就像烟火升起的细弱亮光。 紧接着,无数陌生的气息自四面八方涌来。轰隆作响的泥龙声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刚正清明的念佛之声。一柱柱通天白光自远方亮起,数十个战阵就此启动。绵延千里的云层就此割裂,边界露出晴朗蓝天。 一匹黑马冲入傀儡群,一股浑厚的气势猛地炸开。就在他们探知四周之时,苏肆一骑当先,尖刀似的刺进藤蔓傀儡的包围圈。 他来的路上绕了个小弯,一把捞起养精蓄锐的闫清。后者假借伤重之相,休息良久。这回闫清没有留力。他坐于苏肆身后,单手执剑,剑气多了几分放肆恣意的气势。 玉磬剑法第三式,金石为开。 闫清一声长啸,慈悲剑一阵震颤,剑身浮起淡淡的金色光辉。剑风乍起,如平地惊雷,又如山岳隆起。他那带着稚嫩的庄重气势破了个壳儿,化为纯粹的威严。 两人没有言语交流,配合极好。黑马跃过枯山派师徒的头顶,强大的剑意排山倒海而来,顷刻间将傀儡吹飞。众多气息逼近得极快,来者成千上万,显然都是武林中人。 事情要糟。 曲断云拔出长箭,试图站起来。可陵教毒药复杂阴毒,饶是他天赋异禀,一时半会也挣脱不出。江友岳同样咬紧牙关,不敢歇息。他术法不停,全力攻击那一对气息奄奄的师徒。可惜国师术法凌厉归凌厉,全被苏肆以赤勾教法器挡下那小子在马鞍边裹了一大包法器珍品,用坏就扔,活像那是论斤卖的大白菜。 惭愧。 那混球笑嘻嘻道。 本尊既然当了大魔头,自然要挥霍挥霍家底。 金石为开一招,几乎耗去了闫清全部真气。他没有倒下,而是一只手搂着苏肆的腰,一只手坚持拿着慈悲剑,继续以力量敲飞试图逼近的傀儡。 被吹得远的傀儡,当场被第一波外援制住来者身穿赤勾教门服,皆是驻扎在各个据点的强大教徒。里面混了不少从陵教编入的新人,动起手来都带着股疯劲儿。魔教中人到底是魔教中人,他们一对一敌不过仙术傀儡,索性一拥而上,将其毫无慈悲地五马分尸。 紧接着来的是和尚。 来的不止见尘寺本寺僧人,见尘寺作为诸寺之首,号召力无比惊人。和尚们各个面无表情,口中法言不停。此回是蚁多咬死象,真仙本就重伤未复,呼风唤雨的法术被压制在三寸之地,更放不出烦恼丝与根须。 它身上黑火未熄,只好集中攻击时敬之与尹辞。谁料第三波援军紧随而至太衡派这回来了近千人,光是长老就来了十数个,还带了不少依附于太衡的小门派。他们自另一个方向冲来,明摆着是要护卫那师徒二人。 牵制术法者有,积极进攻者有,支援防卫者有。这明显是事先计划好的,可这明摆着不可能。 曲断云竭力保持清醒,思绪却越来越茫然。 枯山派那两只狐狸,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他们不是才叫觉会和尚跟花护法跑了,武林众人怎么可能准备得这样快? 悬木之事虽然被阅水阁泄出,然而此事虚幻至极,又怎可能说动这么多人拼命? 先前真仙无差别攻击,引仙会的官兵早就死的死,伤的伤。面对近万人的包围,他们竟只剩下了三人之数。 以我一人之力,的确无法烧毁真仙。 时敬之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他笑得扭曲,却率真无比。 所以我们多叫了点人凡人嘛,就是这么娇弱俗气,还请几位多担待些。 你会死。 曲断云咬紧牙关,眼前阵阵发黑。 你你明明身为欲子,竟不要性命悬木没了,尹子逐也会死,你的欲求到底 结果他后半句还没说完,便被眼前一幕震在当场。 施仲雨也缓过了气,带领太衡弟子们防护两人。真仙攻势猛烈,胜在太衡门派古老,能勉强扛住些刁钻术法。而十几位长老立于时敬之背后,竟然以精气开始灌顶。 欲子本来就是因为精气过剩而虚弱的,这人不要命了吗?! 我不会死,子逐也不会死。 时敬之扶起尹辞,后者仍燃着黑火,身躯残破,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到让人胆寒。 这一回,曲断云听清了方才被雨水淹没的话。 子逐,我准备好了。 第154章 抚顶 江友岳比曲断云想得远些,很快便看出了枯山派的花招。 这事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觉会和尚和花护法只是引他们放松警惕的诱饵,怕是在确认引仙会害死几位大侠前,枯山派便用了其他手段,说动各门各派在附近埋伏。正巧谋反流言四起,流民匪徒全聚在附近,气息混杂无比。只要武林人躲得够远,他们还真无从判断。 在那之后,枯山派只需引住他们的注意力。外援可以悄悄准备战阵,不至于提前暴露。 为了达到目的,欲子竟然把自己扔去了最前线。 江友岳耳朵嗡嗡作响,脑袋里仿佛有千万小针在扎。他一颗心撕成两半,半是欣慰于欲子的狡猾强悍,半是紧张于离奇的现况。 双生根一手用得漂亮,有赤勾教做后盾,枯山派取得双生根也不算稀奇。怪就怪在他们的行径。 时敬之的经脉明显到了极限。各地肉神像精气不停,再猛地加上如此外力,他的身体只会损耗得更快。尹辞与悬木相连,同生共死,怎么想都不可能有善终。 什么叫不会死? 可惜他没法继续清净地思考。 如同从静谧的水底浮上水面,诸多鲜明颜色撞入眼帘,嘈杂声音灌入耳朵。荒野原本寂寥而空旷,这会儿被特地赶来的武林人士挤满。高啸大叫随处可闻,武器摩擦鏦鏦铮铮,宛若春日野草,先是星星点点,继而连绵成一片。一时剑风四起、寒刃飞旋。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满是战意的洪流。 天地一同隆隆作响,活像要塌作一堆似的。 真仙召唤出的仙术傀儡数量有限,敌不过报仇心切的江湖人士。玉人似的傀儡被撕成碎块,抽搐着倒向地面。太衡派将曲断云和江友岳团团包围,硬是将两人与真仙相隔开来。施仲雨指挥着长老们,时敬之身后,精气聚集成团,暴涨得几乎要炸裂开来。 真仙以悬木为主,不存在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毒火长燃不灭,时敬之又补足了真气,它见势不好,意图化作肉浆,先一步离开此处 一只手径直贯穿了肉浆。 尹辞用尽力气,以残躯撞上那团不成型的肉浆。真仙动作慢了半拍,四下《无木经》的诵经声越来越近。见尘寺一脉本就善于处理邪异法术,它的术法一次次被干扰,竟是逃脱不得。 尹辞就这样怀抱一团不成型的肉浆,烧毁大半的脸上带着笑意。 觉会和尚同样折了回来。老和尚仰头看向半空中蠕动的肉浆,面色无比复杂。知行和尚照例跟在他身后,这会儿已然瞠目结舌。 师、师父,那是何物? 妖邪罢了。 真仙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它不再试图逃窜或者呼风唤雨。肉浆团一阵收缩,无数坚硬的须根向四面八方射出。十几个赤勾教徒躲闪不得,顿时被串成死肉。六七个诵经僧人眉心被洞穿,原本严密的包围缺了几个口子。 诵经声一低,真仙故技重施,又打算以术法伤人。眼见黑云翻滚,狂风又起。觉会和尚轻叹一声佛号,手臂一挥 无量念珠被抛向狂风,正正好好落在时敬之手中。时敬之紧盯变形的真仙,引动了积攒已久的精气洪流。 与鬼墓那时相同,无量念珠疯狂增长。它如同一根蛛丝,将到处乱刺的真仙缠成了球儿。尹辞在它身上造了几个血洞,正巧让念珠贯穿而过。 然而精气洪流并没有用尽,仍在冲刷时敬之的经脉。 时敬之双目艳红,七窍出血。他喉咙上的伤再次崩裂开来,泛出粉红的血沫。他一步步走近疯狂挣扎的真仙,身形摇晃不止,术法引的落雷不时在他脚边炸开。 子逐。 他笑着喃喃,冲尹辞伸出双臂,像是要给对方一个拥抱。远方雾散,枯山的轮廓再次显现,与二十四年前并无区别。 我来带你走。 时敬之轻声说道,鲜血从嘴角不住落下。他试着用吊影剑刺向真仙,却连拿剑的力气也不怎么剩了。 一只手扶住了他。 尹辞踉跄落地,勉强靠住时敬之。他抬起还露着白骨的手,覆上时敬之执剑的右手。 好。尹辞的声音沉稳而轻松,正如枫林初见。 他话音刚落,手上陡然用力。吊影剑被尹辞推着,深深刺入真仙体内。 嘭的一声巨响,大地震动得更加猛烈。 太衡名门正派,各个内力深厚。众人的精气洪流有了出口,黑火燃得犹如爆炸。那不成形的肉浆一阵颤抖,再次被黑火覆盖。 这次火势猛烈,它的再生肉眼可见地慢了不少。肉浆变成人形肉块,继而被烧得碎裂开来。滚滚黑烟直冲苍穹,聚起的乌云再次散去。 人们从四面八方靠近,见太衡长老们个个憋着红脸传内力,他们也有样学样地传了起来。江友岳惊骇欲绝,嗓子几乎沙哑。 住手!他嘶声大喊,你们在毁灭大允的根基!!! 没人理会他。 再烧下去,天灾会来,伤病也好不了!只是死了几个凡人,你们 仍然没人理会他。 他的声音被人们快意的交谈掩盖,武林众人大多沉浸在击败仇人、手刃妖邪的快意中。江友岳声嘶力竭,气得当场呕出数口血。凡人愚蠢如此,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烧什么。 凡人明明愚蠢如此 真仙的躯体上,终于不再生出细小根须。火焰哔哔剥剥燃烧,肉块渐渐化作焦黑粉末。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微风拂过,灰烬中传来一声解脱的轻叹。 一同崩解的还有尹辞。 他的身体原本就残破不堪,如今更是快速崩溃。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双腿率先化作齑粉,继而是胸腹,而后是双臂与肩头。他倒在时敬之身边,只剩一个仍在燃烧的头颅,以及一截焦黑的脊椎。血红细根半死不活地蠕动,快速枯萎变干。 时敬之将那颗头颅拥在怀里,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前方 不远处,那些蜷成球的秃枝自根部断裂。它们在众人眼中显形,抽搐着挣扎不止,继而干瘪下去,没有半点再生的迹象。 悬木消亡,最外部的根系自然第一批断开连接。时敬之的怀中,尹辞的头颅没了动静,他与秃枝一样,表面仅剩些垂死挣扎的血红根丝。 阿弥陀佛,施主节哀。 知行小心翼翼走近。他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情况,但眼见尹辞烧得只剩一颗脑袋,他亦是满心怅然。两人好歹有师徒之谊,时敬之紧抱那颗头不放,想必是哀恸欲绝。 尹施主他 小和尚后半句话被时掌门吓回了肚子。 只见时敬之长长舒了口气,他拼尽最后的力气,一口咬透了还算完好的右手手掌。众人疑惑的视线中,时敬之将鲜血淋漓的手按上那颗人头的头顶、血红根丝之中。 来。 鲜血顺着焦黑的人头流下,时敬之的声音轻而温柔。吊影剑坠落在地,它承受了太多精气,终究散作数块。 论大小与精气,我比不过悬木。但他们既然照着悬木造了个我悬木的本事,我也能学个一二。 那些枯萎的细根遇见鲜血,当场愣了片刻。它们顿了顿,随即贪婪地吸收起精气来,甚至顺着时敬之的伤口朝他体内钻。 伤口被撕开,血脉被挤入,时敬之登时疼出满头冷汗。然而他一动未动,坚定地跪在原地,任由那些细丝钻遍全身。 它们渗入他的五脏六腑,就此生根,近乎贪婪地攫取精气。这疼痛仿佛内脏被石磨磨碎,时敬之一时没忍住,眼泪与汗水混了满脸。 可他依然没有放开那颗头颅。 接下来的景象,令众人瞬间后退一步。 那些细根吸饱精气,终于再次积极地蠕动起来。它们交织出骨骼与肌肉,发丝与皮肤。自那颗头颅开始,尹辞的身体渐渐成型。相对的,时敬之面如金纸,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喉咙里传出一阵阵细小呻吟。 随着尹辞气色恢复,连接两人的血红细根逐渐透明,消隐于空中。 让开!都给本尊让开!苏肆一声大喝,他利箭似的冲过人群,双手贴上时敬之背心。这种小场面就吓着了,你们行不行?不帮忙就边儿去! 景象诡异非常,连魔教也没见过这般刺激的景象。众人原本三魂七魄快飞得差不多了,被此人这样一吆喝,反而回了点神儿苏教主的呵斥理直气壮,活像这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似的。 枯山派这比邪门歪道还邪门歪道啊? 诸位嘶,都这边来。闫清拄着慈悲剑,龇牙咧嘴地配合。那是、是宓山宗的秘术。各位不必惊慌!觉会方丈,您 觉会和尚会意,他咳嗽两声:引仙会供养妖邪,残害无辜,证据确凿。这妖邪能力强悍,难保有些遗祸。各位还是 老和尚这句话说得语重心长,众人立马又退了十几步,叫高僧们处理满地奇怪遗骸。觉会和尚摇摇头,解下身上的袈裟,披在近乎赤裸的师徒身上。随后他也按上时敬之的肩膀,深厚温和的精气再次涌入时敬之的经脉。 尹辞身体恢复了个七七八八,皮肤上不见半点伤痕或灰烬。他深深沉睡,犹如一个吞噬精气的无底洞。时敬之本就大量失血,这会儿彻底被榨了干净,眼看着要晕过去。他强撑着挺直脊背,眼泪、汗水与鲜血混在一起,滴落在尹辞发丝之间。 这下你我比结发更亲密。 他颤抖着握住尹辞发尖,艰难地笑道。 说好的八抬大轿,冬末花灯别想赖账 时敬之声音越来越模糊,他刚想合上眼,滚热的指尖便压上了他的嘴唇。 我都记得。 尹辞睁开眼,眼眸亦是泛出浅淡的琥珀色。他的指尖顺着时敬之面颊上移,擦去了那人的眼泪。他眉目满是生机,方才的破败模样无影无踪。那双眸子扫向国师的方向,骤然显出凌厉之意。 恋耽美 送神——年终(143) 不过殿下,臣还有些残兵败将要打扫可否再等些时日? 第155章 仇怨 尹辞的衣服全毁,苏肆把自个儿的黑马唤来,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套。他刚把衣服递出去,大地一阵震颤。时敬之一个不稳,险些摔在尹辞身上。 真仙的灰烬被风吹开,大地震颤不止,平整的荒原肉眼可见地凹了下去。偌大的悬木被毒火烧毁,山川震动,低谷缓移,地面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崩塌。这震动轻缓而明显,似是大地中心传来的一声低鸣。 吊影剑已毁,然而尹辞还是无比小心地提起剑柄,拿住断了一半的剑。 换把剑吧,小心为上。苏肆扶起意识朦胧的时敬之,欲言又止。术法之事,我也算懂些。时掌门不比悬木,要是你现在再受重伤 不仅我会死,搞不好还会连累他,我知道。尹辞笑了笑,我怎么可能伤他。 和尚们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苏肆则当即翻了个白眼。 陵教的毒够烈,曲断云仅仅保持了意识,还是无法动弹分毫。江友岳嘴角沾血,早没了儒雅自得的气质,一张脸阴沉得吓人。他跪坐在地,宽大的袖子沾满尘泥,不像有什么反抗的意思。 见尹辞走近,江友岳抬起头,眼中满是恼怒。周遭武林人看了好一出大变活人的戏码,对这死而复生的奇人心有畏惧,下意识靠得远了些。 原来如此此乃凡木嫁接之理,你是把那欲子当成了新的悬木么? 江友岳露出沾满血的牙齿,笑得不怀好意。 你将经脉接在他的身上,为他分担精气,那人确实能多活片刻。可惜源头不止,照旧是苟延残喘。 双生根之咒下,血主血引同生共死。 尹辞停在江友岳面前,方才的笑容烟雾般散了。 先前赤勾教四处破神祠掳黄金,为的真的是金子么? 江友岳的笑容顷刻凝固。 是肉神像。 赤勾教劫掠黄金之后,神像外壳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他们见神像还在,并未深入探查。他们信任肉神像的坚固,正如信任悬木的不朽。 然而他们的敌手,分明对两者用了同一个手段! 双生根作用简单,只要血肉一致,根能触到,诅咒便可以生效。尹辞的血肉可不止他们面前的这一具肉神像能像悬木那般吸取精气,自我恢复,靠的正是作为核心的仙躯。 肉神像极难破坏,但若只是把一点双生根埋进去,任何一个凡人都能做到。双生根并非举世难寻的罕物,赤勾与陵教常常备着。枯山派只需挑个个头够大的根团,教人仔细切分就是。 这回面对两人,引仙会败了个彻彻底底。 方才尹辞烧得只剩一个头颅,肉神像内的仙躯也逃不过。它们无头可剩,八成只余几截碎骨了。没了仙躯,肉神像就真成了肉做的神像,没有半点特殊之处。 时敬之不会再被精气强灌,新的欲子也不会出现。自己的师父正靠着肉神像续命,如此一来,他老人家也必定凶多吉少 江友岳脸上瞬间有了怨怒之气,他咬紧牙关,一双黯淡的眸子死死锁住尹辞。 悟性不错,不愧是国师。你们的肉神像,怕是也要重新做了。尹辞揪起江友岳的前襟,嘴唇贴去他的耳边。现在我可不是不死之身,这一回,你们准备去哪里找芯子呢?不如去拜拜那罗鸠的欲子,向他们打听打听法子? 江友岳:现在你满意了?今后大允旱灾洪涝,疫病伤残,一样不少。那罗鸠欲子成王,战争也不会停歇!大好江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就是你们要的结果。 我当年沙场冲杀,随许栎征战四方,为的是弱小不畏强者逼迫,老幼妇孺不至于颠沛流离、惨死街边。 尹辞答得不紧不慢。 如今海清河晏三百年,只为帮一棵树排除风险,你们便毁村杀人;病弱衰老者,死得反而比战时更早;哪怕生为九五之尊,也是供以操控的工具这就是你们要的盛世? 曲断云闻言,挣扎着爬近:三百年来,大允国力强盛,百、咳,百姓安居乐业,还不够么?!等诸国统一,世间再无征战。代价仅是些无足轻重的人,你你杀了悬木,何尝不是替人决定! 说得像自己才是大义一般,你与我们有区别么?!说罢,他唾了口。 有。 尹辞捏紧江友岳的领子,举起断剑。 引仙会犯我在先,害我爱侣在后。大义私怨,一半一半。我当然与你们不同我可是在这泥里打滚的凡人。 见尹辞要下死手,不远处的施仲雨当即惊住。她下意识冲上前:尹前辈,慎私刑!他是朝廷命官,小心落人口实 然而尹辞仅是顿了片刻。 山河坍塌的隆隆声中,乌黑断刃寒光闪烁、眼看要刺下。江友岳大吼一声,术法的耀眼光芒霎时炸开。光芒散去,国师与曲断云竟然瞬息间无影无踪。 施仲雨面色苍白,浮出些愧色:那两人方才口舌纠缠,八成是在偷偷准备术法。此处荒野山谷比比皆是,怕是怕是不好找。 尹辞缓缓收起刀,面上似笑非笑。 施姑娘,你当真还是老样子。莫往心上去,我等自有解决之法。 他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衣角一旋,快步回到时敬之身边。时掌门像是清醒了几分,他不顾众人看着,就差整个人都黏在尹辞身上。 确定对方没有大碍,时敬之深深吐了口气,像是要吐尽这些年的痛苦与孤寂。他将脸埋在尹辞怀中,在撕裂般的地鸣声中沉沉睡去。 尹辞静静地坐着,有僧人想要接近搀扶,他摇摇头,只是把人牢牢抱在怀中。 让他睡吧。 十几里外,白光一闪。 江友岳揪着曲断云,两人狼狈地跌上荒草。此处是一处小山丘,周遭全是乱石荒草。夹缝里生着几株野杏,花早已落尽,叶片繁茂无比,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曲断云一刻不停地运功驱毒,这会儿终于能勉强站起身。江友岳伤势不轻,靠术法也跑不了太远。好在此处地广人稀,随便挑个荒山野岭,自是无人能找到。 师父,百年大业如何是好?曲断云脸上怒色未减。 无妨。江友岳目光冰冷,时敬之没吃视肉,视肉必定还在。那般宝物,不会有人轻易毁去。你我将其寻到手,我会亲自服下它,播种新的悬木。 师父 枯山那两人再碍事,如今也是凡人寿数。他们自取灭亡,我等前赴后继,必不会输给两具死尸。 徒儿明白,那么一切照旧,得先解决许璟行才行。 昂。 唔,不错。当务之急是那罗鸠之战,到时你随我 昂。 江友岳、曲断云: 两人缓缓转过头。荒草不远处,正立着一只肥胖雪白的大鹅。那只鹅顶着两根肉触角,一对小眼睛尽是傲慢与不屑。 昂!它雄赳赳气昂昂地大叫一声,用力扑扇翅膀。 两位跑来这样偏远的地方,是打算做什么啊?一个饱含笑意的女声响起,深山老林的,可别是妖邪化人吧。 来者一身暗朱红的衣衫,妆容精致漂亮。梳了个近乎华美的发髻,露出耳朵上大小不一的一对耳饰其中一个正吊着天部之主的玉坠。 沈朱。 她驱散肩膀上的麻雀,把还在昂昂叫的白爷抱起,笑得愈发温柔艳丽。她空出左手,拿起一个小小布包。 要是小女子没听错,二位想要这东西,对不对? 风将解开的布巾吹开,露出一个艳红漂亮的果实。它缺了一块,切口流出浓稠清亮的蜜汁,香气比完整时还要诱人。 视肉。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国师师徒两人顾不得什么恩怨情仇、阴谋诡计。两人俱是朝视肉扑去,带着势在必得的凌厉气势。 眼看两人冲过来,沈朱目光闪烁片刻,仰天尖笑。 沈朱笑破了嗓子,嗓音锐利又难听,那音调比起狂笑,更像压抑多年的嚎哭。她就这样站在原地,伸着手,就在江友岳指尖碰到视肉的一瞬 嗤啦。 又一阵轻响,甜美诱人的香气化作肉类烧糊的焦臭。黑火烧灼着她的左手,上面两只戒指显得更加显眼。其中一只与那吊影剑一般漆黑,另一个依稀闪着金光,分明是燃烧阳火的法器。 沈朱的左手被烧得惨不忍睹,其上的视肉也化作漆黑。她仍在狂笑,笑得眼泪直流,活像感受不到半分疼痛。 视肉不大,顷刻间就成了飞灰。沈朱笑累了,抬起烧得皮开肉绽的左手,轻轻舔了两下。 江友岳呆立在原地,看着面前这个笑得无比得意的女人。百年大业就此随飞灰散去,不再余存一丝希望。愤怒、绝望与无力混杂在一起,凝成了无比疯狂的杀意。师徒两人目眦欲裂,借着刚才的冲势袭向沈朱。 曲断云勉强提剑,江友岳强撑着捏起法诀。 贱人,你竟敢 怎么不敢? 叮叮两声轻响,两人的攻击被瞧不见的罩子挡下,沈朱媚眼如丝,眼睛里还残余着泪光。 我敢的事情可多着呢,是吧,陛下? 第156章 歉意 时敬之做了个短暂的梦。 还在宫中的时候,他的住处立了棵孤零零的枫树。那棵树春荣秋艳,冬日枯枝挂霜落雪。它生得普通,和他一同不好不赖地活。那会儿他的回忆被禁制拘着,只有一片惨淡空白。不过每到秋日红叶时,时敬之总会在那棵树前驻足一会儿。 如今他又梦到了它。 梦中的时敬之还年少。不知道为什么,他踏着零落满地的红叶,给了它一个用心至极的拥抱。那些刻入骨髓的痛苦、恐惧与欲求,全化作片片红叶,被风吹远。 有那么一刻,时敬之出种模糊的欣喜。他不必再回到此处,他终于可以向它告别。 终于,他嗅到了荒野的凉风。时敬之迷迷糊糊睁开眼,想要碰触面前人。一声子逐还没出口,时掌门突然发觉状况有点不太对哪怕视野尚模糊,他的子逐也不该这般平庸。 时敬之探出的爪子僵在半空。后者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瞬间退开两三步,一把扇子差点戳上时掌门的脸。 看清面前的许璟明,时敬之脸上的脆弱与柔情一并消失。他拉长一张脸,脸上满是冰冷的嫌弃。见许璟明一脸菜色地瞧过来,时掌门龇牙咧嘴地甩甩手,就差当面翻白眼。 不过看见许璟明身后露出的人,时敬之这白眼实在是翻不出来了。 许璟行正坐在木轮椅上,他同样直直地盯着时敬之,脸上看不出喜怒。 当今圣上装束普通,一脸被补药补出来的虚红,脸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许璟行被侍卫推着,木轮轧上荒草,发出沙沙轻响。 皇家侍卫下手干脆,江友岳与曲断云皆被五花大绑,被药物迷得昏睡。两人就在离许璟行几步路的地方,直接被撂上马背,活像两口麻袋。他们脸上多了不少青紫擦伤,哪还有当初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按照约定,朝廷方面会截住江、曲二人,然后过来与武林人士汇合。只是时敬之没想到,许璟行只剩半条命,居然肯屈尊前来此地。 武林人们敛完了周遭尸体,这会儿全都识眼色地撤开。苏肆不用说,闫清想到自己一身麻烦血脉,跑得比兔子还快。连施仲雨都带着太衡退了老远。江湖是江湖,朝廷是朝廷。毕竟事关国师与引仙会,朝廷插手是最好的结果。 只有一个武林人留在附近。 沈朱取了阅水阁的记录笔,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在江、曲脸上画些乱七八糟的图案她能把这娇俏可爱的行为演绎得杀气四溢,也算是一景。白爷都被此人的杀气镇住,只知道弯着脖子缩在一边,叫都不敢叫唤。 时敬之伤疤没好也忘了疼。他顾不得姿势优不优雅、衣服得不得体,几乎是扑腾着站了起来,省得教这名义上的大哥自上而下俯视。 血脉相连的三人相距极近,构成个尖锐的三角阵。 皇帝扫了眼时敬之遍身伤口,半晌开口道:我听说了,你将新鲜肢体接在身上养着,可让精气流通可有此事? 确实有。 为了测验嫁接的可能性,时敬之特地寻了些新鲜尸体。他给它们通上真仙的血,刻上法阵,硬生生缝在自个儿身上。几日过去,那些肢体不腐不坏,反而一日赛一日结实漂亮。 这些养出来的手手脚脚,后来被尹辞拿来诱骗曲断云,效果很是不错。 只是这事是时敬之瞒着尹辞试的。尹辞甫一察觉,发了挺大一通火结果尹将军揍没舍得揍,也不忍再拿粥来喂,最后还是黑着脸清了他的伤口。 此事疯狂离奇,尹辞问出来是心疼,皇帝问出来,那可就是另一层意思了。 时敬之冷哼一声:沈朱应当与你们说了具体。先不说体质合不合,现在我这多余精气断了,再医不得旁人不信,你可以教人随便验,我保准不跑。 皇帝明显怔了怔。 时敬之一脸戒备,满身想拿我当人形视肉,没门的警惕。 朕不是许璟行疲惫地吐了三个字,像是想为自己解释。可他剩余的话语不知是声音太小,还是被他自己咽了下去,没人听到后续。 时敬之身子虚,刚晃了晃,便被身后走来的尹辞扶了一把。 尹辞换了身更得体的衣装,收了往日若隐若现的邪气。光是看那身气势,颇有几分征战沙场的大将之风。他有意无意地站在时敬之身前,皇家三角之势被他横插一脚、摇摇欲坠。 陛下想道歉,不如爽快一点。 尹辞轻描淡写地拉过话头。 甜枣棒子,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套,还是长话短说为好。 许璟明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兄长,牙一咬:我道歉,我道歉成不成?大家都是被引仙会耍了,我们不该叫他怪物,我也不该害他时敬之,你要是不解气,要不我给你磕三个响头? 恋耽美 送神——年终(144) 师徒俩没一个人吭声。 是,皇兄是把时敬之软禁起来教育了。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地道,可你们也晓得,那都是国师的阴谋皇兄他身为九五之尊,肯定不能放着皇家异类不管。 许璟明快速摇着扇子,眼神有点飘忽。说的话比起道歉,更像磕磕巴巴的解释。 至于尹、尹大人,这事儿是太祖搞的,事情都过去三百年了 够了。 许璟行叹了口气,他冲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随后他竟是撑着病体站起,冲师徒俩单膝跪地。 皇兄?! 我许家对不住尹将军,也对不住敬之。许璟行长叹一声,望向膝下的泥泞荒野。过去之事无法挽回,朕我也想不出恰当的补偿,只能尽全力满足二位的要求。 时敬之脸上鄙夷之色淡了,变得面无表情。尹辞反而露出了一点笑意,依旧保持沉默。 见两人俱不回应,许璟行面色青了青,没起身。他攥紧满是泥水的枯草,声音无比苦涩。 此回大允正值生死存亡之际,还请二位出手援助,救万民于水火! 他缓缓低下头,额头触上泥浆,长发的发梢散在了泥浆之间。此时此刻,皇帝的狼狈程度与时敬之不相上下。 许璟明倒抽一口凉气,险些把自己给呛着。他拿着扇子的手哆嗦个不停,一双眼乱瞟,端的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尹辞率先前进两步,走到许璟行跟前。他半蹲下身,声音温和却凉寒。 许家的歉意,我明白了,但我不接受。有些事,不是三两句话便能勾销的。 许璟行没有抬头,额头照旧抵着泥地:我知道。 但许栎那个怂包死了不知道多久了,为难小辈也没意思。那罗鸠的悬木再长到这里,也要生出一堆麻烦敬之,你如何打算? 时敬之正看得津津有味,哪想到劈头接了个问题:啊? 两人先前亲密归亲密,顶多一同谋划讨论。哪怕两人成了亲,尹辞也向来很有自己的打算,从未这样黏黏糊糊过。这一回,他原以为尹辞会借坡下驴,顺势加入战局。 毕竟他这徒弟是个顶顶正直的人,他第一眼便晓得。 今日起,我的性命,不止是我一人的性命。 尹辞回过身,声音带着笑意。 一同浪迹天涯也好,一同战场冲杀也罢。无论走哪条路,肯定要与你商量。 时敬之说不出话。 并非因为尹辞的话语尹辞就那样笑着看他,仿佛世上没有任何值得忧虑的事。时敬之寻不到半点算计,亦或是故作姿态的引导。 那人语调认真,态度呼吸般理所当然,又珍重万分。 欲子天性使然,时敬之下意识想要拒绝。只要有心爱之人陪伴,大允成为乱世,又与他何干?尹辞这会儿可不是不死不灭之身,他巴不得将此人细细包裹,绑在身上,就此形影不离。 可时掌门吭哧了半天,到底没能出口。 是啊,他的尹子逐是天下第一正直之人,他早就明白。 一个,我们就帮他们打一个神降圣。那罗鸠的欲子绝对没我强,它现在又不在那罗鸠悬木的支援范围,我倒要看看它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时敬之哼哼了半晌,梗着脖子开口道。 我还要与你一起游山玩水呢,大允现在倒了,我花谁的钱去? 事到如今,饶是许璟行身虚体弱、忧虑万分,也觉出了哪里不太对劲。他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时敬之不怀好意的双眼。 要求嘛,我也不是没有。 时掌门特地清了清嗓子。 上回子逐凑的喜事,着实寒酸,这次借大哥的手,事情就好办了。本王怎么说也是个王爷,既然要上战场,咱俩怎么也要先来个风风光光的大婚孙老爷子还在呢,如今因缘已了,也得请一请。 许璟明的扇子啪地掉在了泥浆里。许璟行反应了足足小半炷香,最后竟是呕出一口鲜血,直接晕在了地上。 第157章 咬痕 孙怀瑾不准备跑了。 他年事已高,不便行动,家业大半也都在栖州。老爷子拼搏一生,所见皆是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哪能想到百岁之后,见了一回风雨飘摇的乱世。 孙怀瑾遣散了不安的下人们,仅留了跟随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仆。孙家存了不少粮食药材,够他们多活些时日。至于后面是被流寇袭击,还是被蛮人掠夺,都是天命罢了。若说唯一的遗憾国难当前,孙家小辈各自分了金银财富,纷纷跑得比兔子还快。愿意留在这陪他这个老头子的,竟是半个人也无。 孙怀瑾孤零零坐在小院里,一点点喝着冷掉的茶水。 皇帝降了那罗鸠的神降圣,那蛮人正整顿人马,打算一路接管各地官府。按照约定,那神降圣不日将到弈都,与病重的许璟行正式会面。然而前些日子举国地动,神降圣一改往常雷厉风行的风格,变得尤为慎重。 老人放下茶杯,长叹一口气。 近期天灾横行,战火四起,或许护佑大允的神仙已经离去了。想他一生起落,享了百年天寿,也该 老爷!一个老仆匆匆赶来,面色煞白。外、外头有宫里来的人! 孙怀瑾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栖州形似荒废,他的家产也给小辈拿走了大半,朝廷来人干嘛?他就一个老头子在这等死,有什么好拜见的? 可说了来意? 说说说说了,还、还带了活雁金银,说是来提亲的。 孙怀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准是不小心睡着了,在做梦呢。他这儿只剩一群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咋提也不该跑这边提,更别说宫里人来提他那群亲戚小辈大多烂泥扶不上墙,有功名的都没几个。 等等,提亲这事,他是不是听谁说过? 孙怀瑾浮出一层汗,险些把茶杯打翻:扶我起来,快扶我起来! 老爷子哆哆嗦嗦换好衣服,冲去厅堂。厅堂空荡荡,只见一个面色青白的许璟明,一个喜气洋洋的时敬之,外带他眼神飘忽的宿大哥。 孙怀瑾一口浓痰涌到喉咙口,差点儿当场卡着。他惊恐地瞧向容王许璟明,在对方脸上找到一丝亲切的气息这一老一少都皱着脸,脸挤得和嗦了老醋似的,就差拿笔写上扯淡两个大字。 不过许璟明在此,看着态度还恭敬,许家是要将时敬之算回皇室么? 前些天的造反流言,孙老头不是没听过。时敬之没找他,他也不便出手干预。怎么时间没过多久,风向又变了?这会儿提亲,摆明了教时敬之娶亲入府,当个正儿八经的王爷 但为啥要来孙家提亲啊?! 孙怀瑾心思缜密,极擅长推断时局。可惜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砸来,老人原地摇晃几下,四肢和脑袋一同麻了。 见老人满脸支离破碎的恍惚,时敬之咳了咳。尹辞收了飘忽的眼神,走去孙怀瑾面前。 宿执向来不讲究穿着,一直穿得朴素随意。哪怕是身为赤勾之主时,孙怀瑾也没见他在这事儿上多上心。旁人送了式样繁复的华服与玉饰,全被宿执随便赏了人去。他一张脸委实出色,哪怕穿了蓑衣鹑衣,也别有一番风范。 然而这回他却分明精心打扮过。孙怀瑾一眼便知,那身料子是宫里才有的上好衣料,不见半点寻常衣服的颓气。那人平日披散的长发也被拾掇得无比利落,只有那根白玉发带瞧着有些古旧。 看得出尹辞不怎么习惯盛装,腰上束得有些紧,更显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利剑。他身后堆了些厚礼,就仆从呈上的礼单来看,这次选礼亦是下足了功夫。 事出反常必有妖,孙怀瑾敬畏与警惕混在一处,原地化作一只惊弓老鸟:宿宿宿尹小兄弟,何何何事? 老头子没了往日的淡泊沉稳,声音都颤了。 尹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向来一副世间万物掌握手中的模样,如今却露出几分紧张。 怀瑾,我与敬之亦是情投意合。如今山河飘摇,时间珍贵。六礼的前四礼,此回一并合了。这次,我们定好了日子,我来我来与你请期。 孙怀瑾: 孙怀瑾:宿大哥? 这一声宿大哥充满无助,连许璟明的脸上都露出几分局促相他被亲哥踢来做这趟苦差事也就罢了,这整的和虐待老人似的。 姜还是老的辣,尹辞紧张片刻,一张脸还是豁了出去。他吐了口长气,语气平和起来:我说过,我并非心血来潮、玩弄于他。 孙怀瑾狠狠抹了把脸:你们、你们同为男子,若真想一起过,一起过就是了。现下四处动荡,何必弄得这么这么大张旗鼓,简直是 孙老头做了个胡闹的口型,只是尹辞在前,老爷子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这般严肃地提亲,可不是说着玩的。男子与男子交心动情,孙怀瑾不是没见过。那些人孬点借亲戚之名一同生活,好点叫街坊邻居知道个大概,从没有敢正儿八经结亲的。 尹辞:我与他一世一双人,叫天下人都知道,有何不可? 一世? 孙怀瑾脑袋还嗡嗡响,听到这句,他那虚弱样貌反而淡了些。老人努力撑起眼皮,眼睛里现出些锐光,话语里多了隐隐的警告之意。 我与敬之相认没多久,谈不上多亲,可他到底是我的骨肉至亲。宿大哥,你既说一世,将来种种,可是想好了? 嗯,生同衾,死同穴。 对于如今的时敬之与自己,这话甚至不算一句单纯的誓言。如今他们血脉相连,字面意义上的同生共死。 瞧着担忧的孙怀瑾,尹辞忍不住笑起来。三百年过去,孙家人还是孙家人。哪怕到了最末,还是担忧血脉至亲。他的目光越过老人佝偻的背,穿过时光,看向另一个淡薄的影子。 孙怀瑾怔愣片刻,一双眼渐渐红了。什么都没说,只是动动嘴唇。几颗浑浊泪水渗进他脸上的皱纹,分作晶亮的水渍。 恭喜大哥得偿所愿。他低声道。若是你们两情相相悦,老朽自然是高兴的。 许璟行急着招两人带兵,朝廷人的手脚比先前还利索。第二日,八抬大轿便上了栖州的大街。 此时栖州人跑了大半,街上萧条不堪。皇帝投降,流寇四起,人们白事都不敢正经办,现今竟有人敢当街敲锣打鼓,也是奇景。听到喜乐,有不少人忍不住从隐蔽之处探出来,在阴影里小心地瞧着。 这队伍也奇怪。明明轿子漂亮得紧,礼队更是华丽到有些铺张,步骤却有点问题。普通人家都接亲回去,他们倒又像接亲又像送亲。那轿子布帘时不时被风吹开,明显是空的。轿子顶上坐了两个穿着喜服的男人,看着亲密无比。 见者连连摇头国之将亡,还真是什么荒唐事都冒出来了! 不过那两人长得极好,哪怕攒了一腔子气愤不满,瞧清那两张脸,看客们的找茬之心也淡了。脾气差点的,只管捡些撒在街边的银珠铜板。乐意看热闹的,这会儿竟喝起彩来。 轿顶之上,一片剔透蓝天。 这回的喜服衣料甚好,颜色极正,绚烂得如同夏日繁花。时敬之愉快地吹着风,一只手与尹辞十指相扣。 不进轿子?尹辞好笑道。 不进,我要让天下人都瞧瞧。时敬之快意地眯着眼,我找了天下第一的良配,还嫌来看的人少呢!要是没有那罗鸠的破事,咱们肯定会挑最热闹的日子。 说完,他顺势一歪头,吻了吻尹辞的脸侧。后者不闪不避,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尹辞:再过来一点。 怎么? 师尊如此贪得无厌,不觉得这场大礼差点味道么?礼再怎么厚,也是皇帝备好的,不算徒儿所赠之物。 这一句确实戳中了时掌门的小心思。他眉毛一挑,别过脸去:境况特殊嘛,你我都没什么准备。要是因为这事耽误太多时间,叫边境百姓受苦,你心里还不是会过不去。 我倒有个法子。 时敬之精神一振,又捱近了些许。阳光之下,那双眸子里全是亮闪闪的生机。 尹辞伸出右手,拇指按住时敬之的嘴唇,指尖触到了坚硬的牙齿。 咬我。 尹辞故意凑近了些,声音里终于多了几分邪气。 我不再是不死之身,亦是会留下伤疤。这是我要带入棺材的第一个疤痕,我希望是你送我的。 时敬之瞳孔张了张,面上的笑意有些扭曲。他一声不吭,牙齿微微张开。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想法。尹辞大笑,就算上沙场,我也不会教那群宵小伤到我这疤,即是我唯一的疤了。来吧,敬之。 时敬之一口咬住尹辞的拇指指根。他咬得极深,只见苍白无瑕的皮肤皮开肉绽,鲜血霎时间涌了出来。痛意与温暖一同袭来,尹辞脸上仍是盈盈笑意,不见半点苦痛。正如两人所料,那道伤口果然没有立刻恢复。鲜血漫过时敬之的下唇,顺着尹辞手腕淌下。 尹辞慢慢抽回手,就着鲜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上去。两人嘴唇都沾了血迹,现出几分锋利的艳色。 长吻结束,尹辞漫不经心地舔舔指根伤口,目光扫过轿边闲人。看客们纷纷忘记捡拾钱币,看得目瞪口呆。 封闭颓败的城市里,喧天的锣鼓声中,昂扬喜气被风吹得破碎,零星血渍点上红衣。彼时无人知晓,栖州这平平无奇的一日过去,大允国土上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众人只记得八抬大轿慢悠悠走着,直冲孙家而去。那两个身影依偎在一处,兀自迎着清风。 第158章 神仙 老国师忘了自己的名字。 他寄生在肉神像之上,光阴流动数十载,久到血亲的脸全都模糊一片。老人记得刻在脑海深处的执着,记得关于百年大业的点点滴滴。可想起自己身为人的过往,他的脑袋里只剩一片迷雾。 恋耽美 送神——年终(145) 偶尔老人会想,或许人不该活这样长。 他黏在肉神像上,腐败酸痛之感片刻不离。老国师年老体衰,体质甚差,不时被精炼过的肉泥排斥。他唯有隔几个月食用一副仙躯,才能叫肉神像消停片刻。 想当初,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今却要生吞人尸,连着骨头内脏一并嚼碎,硬生生吞下肚去。老国师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只想必要的讯息传下去,亲眼目睹大业终结的一瞬。 生为凡人,这兴许是最大的荣光。 然而自从当今圣上突然投降起,状况急转直下。肉神像的仙躯核心突然起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一堆半死不活的活肉泥。紧接着地动不止,精气中断。没了精气来源,那些活肉泥渐渐也失了生气,变得青紫肿胀、臭气熏天。天气暖和不少,蛆虫开始啃噬腐烂的死肉,只留他一人苟延残喘。 江友岳没有回来,曲断云也没有回来。连下人都不再过来打理,他的面前只有飞虫盘旋,供果霉变。 百年大业如何了?老国师不晓得。过了多久呢?他亦是记不太清了。 腐肉的尸水漫到地上,神祠内一片死寂。透过停满虫蝇的纱帐,他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门扉他必须看到一个结局,必须 吱呀一声轻响。 刺眼的阳光投入屋内,肥胖虫蝇哄然而散,乌云似的卷起一阵浓烈尸臭。饶是如此,来人身上的血气依旧慑人,铠甲摩擦发出轻微声响,听着便教人心寒。 武将? 老国师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现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形。那人一身精甲,乌发如墨,气势凛然。暖风与光随之涌入,衬得那人犹如天上降下的神仙。 不知为何,老国师总觉得这人身形甚是眼熟。他无法正常发声,只能在喉咙里挤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咕哝。 还活着啊。来人的语气比起惊异,更像是怜悯。 那人淌过尸水,拨开纱帘。拨开纱帘的手修长漂亮,如同美玉雕琢。若说唯一的瑕疵,当属那拇指指根的疤痕。猛地一看,那疤活像枚怪异的戒子。 自己不会认错,老国师心想。他认得那只手的形状,他咀嚼过它不知多少次。 来人正是仙躯之主。那人穿越三百年的光阴,再次披坚执锐,立于弈都的土地上。 啊唔老国师费力地伸手,试图表达些什么。然而爬着蛆虫的手指刚伸出去,就被那人轻描淡写地躲开了。 悬木已死,视肉已毁。江友岳与曲断云正在牢狱之中,那罗鸠的神降圣么 那人笑了笑,笑意冰冷快意。 神降圣离他们的悬木太远,借不了悬木之力。比起大允真仙,他好对付得多。你应当明白,没了主帅的军队,不过一盘散沙罢了。 唔!老国师蜷起手指。 我知道,那罗鸠的悬木照旧会结出果实,养出下一任真仙。我们的人会潜入那罗鸠,等待能够毁灭它的时机。悬木这等妖邪,还是早日消失为好。 怪不得圣人直接将此人封于地下,他果然不能理解百年大业的崇高之处。 然而老人内心平静无波,他感受不到愤怒,也感受不到悲哀。蛆虫在一点点啃噬他的皮肉,老国师却一点痛意都察觉不到。他不再咕哝,变形的手垂下,那双眸子里只剩无穷无尽的疲惫。 对面人明明比自己活得还久,如今却生机四溢,犹如又一轮太阳。 恍惚间,老国师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聚异谷。红叶翻飞,欲子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高热将他烧得满面通红。抱起那孩子的一刻,他也曾感受到如此鲜明而灼人的生机。 这就是欲子甘愿与之同生共死之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二十四年前的枫林,救下那孩童的人是你。而欲子早早定下的欲,也是 喉头一凉。 老国师睁大双眼,眼见自己发黑的血喷溅而出。粘稠的血液混入尸水,又激起一阵腥臭。尹辞出手迅如闪电,没有半点磨蹭。再反应过来时,老人的头颅已经落在了地上。 我本该教你慢慢烂死在这里。 那人半蹲下身,长发顺着铁甲滑下。 但谅你将敬之送到了我的面前,我愿送你一程。老头子,毕竟我可跟他夸下过海口我命硬,专克妖邪。 老国师的头颅滚了半圈,正朝向窗外。窗外鸟鸣阵阵,碧空如洗。老人的眼角渗出几滴浑浊泪滴,不知是二十四年未见的天光刺眼,还是哀悼那彻底夭折的伟业。 自始至终,尹辞并未给他半个说话的机会。 那日,国师府燃起大火。从屋后神祠,到神秘地宫,俱是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仅剩些断壁残垣。令人不解的是,那地下密室内抬出上百具无头男尸,一时众说纷纭,到了最后,此事也并无定论。它们成了国师一脉私养妖邪、私创邪术的证据,再无其他后续。 在惊涛骇浪般的时局之中,这些实在不堪一提 这一年的春末,堪称大允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许璟行投降在先,几日后举国地动,而许璟行也一改先前的隐忍态度,当众反悔。神降圣原本一路高歌猛进,地动之后却显出些风声鹤唳的模样,减缓了深入大允的速度。 就在那罗鸠大军踌躇不前时,大允朝中添了两名新臣子。 武将名为尹子逐,风华正茂,俊美无俦。此人用兵如神,偏偏此前无人听说过。文臣名为时敬之,样貌明艳似妖,一身邪气。此人先前还闹出过谋反风波,这会儿倒与皇帝兄友弟恭,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有一点毫无疑问对于大允来说,两人出现,这场战争就此转折。 尹子逐亲自率军迎战那罗鸠,时敬之与之形影不离。两人珠联璧合,以少敌多,将那罗鸠的大军步步逼退。两人甚至亲自深入神降圣军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那战无不胜的神降圣烧成了一具焦炭。 先前那罗鸠将其奉为神明,这会儿神明倒了,那罗鸠霎时军心溃散。两人只用了不到两个月,便将失地统统收回,把境内的那罗鸠大军尽数驱逐出境。 两个月中,许璟行的身子也好了不少,至少能坐回殿中上朝了。眼看两人愈战愈勇,连连大捷,宫中也不是无人顾虑。然而无论何人提出时敬之与那将领过分亲密,两人又在民间声名鹊起,不得不防,许璟行总是神色飘忽,顾左右而言他,从未正面回应过此事。 直到那罗鸠之战彻底结束。 与众人料想不同,那文武双杰并未谋求半点权力,当即要求告老还乡。时敬之也不客气,他往朝堂之上一站,报菜名似的拿着折子当众讨赏。此人从宅邸讨到马镫,光是念要求就念了整整一炷香。众臣子眼看许璟行脸色越来越绿,唯恐皇帝被当众气出个好歹。 好在皇帝勉强挺住了这一劫。 而那尹子逐只是微笑着望那时敬之,目光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两人离开朝堂之时,双手毫不避讳地握在一处。 那是众臣子最后一次瞧见两人。 是不是很神? 说书先生呷了口茶水,清清嗓子。 那两人正如天上星宿下凡,特地救大允于水火。就连那罗鸠的神降圣,也在那两人手下一命呜呼!他们那般亲厚,绝对是一齐下凡的。这可是我刚听说不久的事儿,保真。 一边站着个甩鼻涕的小儿,闻言不解道:爷爷爷爷,神仙不是什么都不求吗?您刚才也说啦,那个时敬之讨了好多好多东西呢。 众人刚刚听得如痴如醉,这会儿被个小孩子一带,也纷纷发出质疑之声。 说书人: 说书人:这这神仙总要点供奉的,咱们大允情况急,神仙供奉要的也急。正常哈,正常。 小男孩用手背抹了把鼻涕,继续道:爷爷爷爷,可是娘说过,咱们大允以前可是风调雨顺,娃儿得了病也好得快!这回神仙来了又走,怎么没把这些地方也弄好呢? 说到这,看客们更有兴致了。 是啊,前不久我老家还下了场大雨,秧苗都给泡坏咯。 俺们村那边还成,老张他们那儿好像旱了,惨呐。 我家孩子受了凉,往日两三天能好的,这次光是吃药就吃了半个月,也不知怎的 说书人捏了把自家孙子的脸,扔下几个铜板:去去去,去那边买糖葫芦去。 随后他抬起头,咧开豁牙的嘴,正儿八经咳了一声。 我呢,往日犯头痛要痛个十天八天,这回两三天就好了!神仙兴许有神仙的打算,咱们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咯。天天指望着老天给眼色,那还不全成了懒汉? 茶亭里笑声一片。 嗨,可不是。俺爹娘身子骨也好了不少。 涝就涝吧,听说阅水阁进了胡人的新苗苗,大不了咱换庄稼种。 小男孩丝毫不关心吵吵嚷嚷的大人,他美滋滋地跑去糖葫芦小贩跟前。可惜他刚抹完鼻涕,还未开口,就见一只手伸来,取走了草杆上最后一支糖葫芦。 小男孩不干了,他脑袋一抬,想瘪脸大闹。结果瞧见那人容貌,他登时把哭闹之事忘到九霄云外无他,那人实在太好看了。 爷爷说狐仙擅长惑人心智,撞狐仙的人肯定就是这种感觉。小男孩呆呆瞧着面前,眼睛里包着刚酝酿好的泪,鼻涕缓缓拉了三尺长。 那狐仙倒没展露什么惑人手段,他只是握紧那支糖葫芦,表情看着很是挣扎。这狐狸似乎不怎么想尊老爱幼,满脸都是这是我的,不给。 可是似乎有种力量将他定在原地,教他没法一走了之。狐仙眉眼挤成一团,竟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行了,别纠结了。一个忍笑的声音传来。敬之,要么折衷下,你分他一半? 小男孩缓缓扭头,看向狐仙身边的人。这回他不仅止不住鼻涕,下巴也落了下来。 这个哥哥也好看得紧,肯定又是神仙了! 不是不行。狐仙哼哼道。可这是你给我买的 我的分你。另一个神仙反而笑得惑人。你我回客栈里慢慢分食,岂不比干巴巴单吃有趣? 狐仙眼睛一亮,腰板立刻直了。 他从男孩掌心中取走一个铜板,一道真气将糖葫芦劈做两半,自个儿叼去上半截。小男孩捉住下半截,眼睛还在两个神仙间扫来扫去,完全顾不得吃。 直到两人携手离开,他才回过神来,一路小跑冲回茶亭 爷爷爷爷,刚才我瞧见神仙啦! 第159章 小聚 大战结束得快,恢复和平却是件极漫长的事。那罗鸠慌忙撤军,蠢蠢欲动的西陇成了大允唯一的敌手。好在西陇没什么劳什子神降圣,兵力富余后,一般的武将也能应付一二。 只是苦了沙阜附近的赤勾教。 赤勾教徒大半是本地青壮,征兵的信儿一来,赤勾总坛都空了一小半。苏肆好端端一个新任魔教教主,人还没风光多久,直接成了光杆司令。 这会儿没墓可探,白爷又过上了鱼苗清池的神仙日子。它对自己的判断很是满意果然跟了苏肆,它的鹅生前途一片光明。这些时日下来,它整个又胖了整整一圈,远看像个软趴趴的糯米团子。 都说物似主人型,教中事务大多停摆,苏肆索性也混起来日子。他日日混吃等死,连床都不要按时起了。要不是领教过此人的狠戾恶毒,被驯服的陵教教众们简直要揭竿而起。 大允史上第一个统一魔教的人,就这熊样? 好在赤勾教的原装护法看得开,至少这祖宗没再逃跑,算是给他们面子了。 教主,今日 不干。苏肆大字型躺在床上,双眼放空。 不是,今日有客 不见。他翻了个身,露出写满拒绝的背。 武林盟主闫清求见 苏肆噌地坐起身,一拍大腿:哎呀三子嘛,不早说。直接让他进来就行,传什么传。 下人: 去他的正邪势不两立,他们教主这态度,活像喜迎亲儿子回家的老父亲,哪有半分纠结警惕。那闫清是阎不渡之后,他们这陵教人可不少,就不怕那姓闫的居心叵测么? 他摇摇头,正打算继续说话,结果抬头一看,他们的教主早就没影了。 苏老父亲显然没什么顾虑,他亲自提了顶好的茶点,快乐地冲去落神楼。此人连正装都没换,直接一脚踹开门,张开双臂:三子诶,你可想死我了 可惜这声饱含深情的呼喊没喊完,苏教主便默默吞下话尾,与门口的尹辞大眼瞪小眼。 尹辞双臂交叉、似笑非笑,他的目光从苏肆的睡袍滑到点心盒,最后落到那草草束起的长发上。 想到这人身份,苏肆整个人毛了一下,顿时化作霜打的茄子,一句话不敢多说。等他回去,保准扣那下人的月钱闫清还拽了难缠的祖宗来,那小子提都不知道提! 尹辞甚至不是唯一的客人。不说和他形影不离的时掌门,甚至连施仲雨、沈朱与知行和尚都在。几位正派人士瞧着衣衫不整的苏教主,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阿四,你来了。闫清正与时敬之喝茶聊天,冲苏肆愉快地打了个招呼。 来、来了来了。苏肆讪笑,把点心交给下仆。那什么,各位先用点心,本尊先换个衣服。 苏教主这一身还没添茶的下仆规整,气势又被尹辞吓去了大半,整个人有苦说不出。他归来时老老实实穿了正装,嘴角有些耷拉。 知行和尚很有眼力见,率先行了个礼:师父身有要事,不便来此,特派贫僧前来拜访,还望教主见谅。 苏肆明显不怎么想做表面功夫,他拿眼偷瞧尹辞,嘴上僵硬地嗯嗯不停。 本尊忙得很。正道要聚,聚太衡不行?末了,苏肆不无委屈地问道。 恋耽美 送神——年终(146) 不怎么行。施仲雨干笑,曲断云那事一出,太衡一时半会儿安生不下来。他害去了各位豪杰是真,当过太衡掌门也是真,太衡不能不认。 只见从屎坑里逃的,没见往屎坑里跳的。施女侠果真豪杰,这烂摊子没个一二十年可拾掇不好。 沈朱一面奚落施仲雨,一面心情颇好地修着右手指甲几个月前,她的左手与视肉一同被金火烧毁,只剩一点残骨。她拿剩余的乌疏软甲打了个漆黑的傀儡手,这傀儡手灵活无比,只要以手套遮上,一般人完全看不出异样。 她吹了吹指甲末儿,笑得依旧灿烂:不如施女侠考虑考虑,加入我阅水阁的天部。你既能在沙匪帮里沉下心,显然也是个吃得苦的。同样是为国为民,来与本姑娘作伴呗? 多谢沈姑娘的好意,太衡永远是太衡,总要有人站出来。 施仲雨果断摇头。 我意已决。 嗯,你意已决,可这跟本尊什么关系?苏肆漠不关心道,见尘寺不好聚我懂,你们阅水阁这么慷慨,干嘛不自己划个地 这怪我。闫清不好意思道,我想着你我多日未见,想与你吃顿饭。我人都快到了,才得了沈姑娘的联络,就只好 当然各位前来,本尊是欢迎的。苏肆咳了一声,变脸如翻书。各位随意就好。 这回相聚,为的是那罗鸠的悬木。尹辞见他们闹够了,悠然开口。 众人面色凝重了几分。 大允的悬木有千年之久,硕大无比。那罗鸠的悬木只生了三百年,个头也大不到哪里去。先前他们攻打大允,怕是有国师一脉从中作梗,想要以此把敬之立为新帝。 尹辞晃了晃杯中茶汤。 现在大允悬木被我等杀死,那罗鸠的知情者必定心有余悸。他们在弄清原委前,必定会先朝其他国家拓展。等那悬木成了规模,它的真仙必定还会进攻大允。 苏肆:那少说也得百年。既是百年之后的事,不如叫百年之后的人操心。 他看向时敬之,企图从对方身上找点共鸣。谁知时掌门正含情脉脉地瞧着尹辞,苏肆响亮地咋了个舌。 谁知,先附和他的竟是施仲雨:苏教主说得不错,大允没了悬木和天厌,多了天灾,要调整的地方比比皆是。以现在的状况,朝廷怕是顾不了那么远。 闫清咳了声,接过话茬:但妖邪存在,我等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已将悬木真相告于各门各派,选择心系天下的忠义之士。 两人一唱一和,字里行间全是快详谈的暗示。 苏肆沉默了会儿:原来如此,你们想把魔教也拉上。等西陇那边老实下来,我会和教内兄弟说说的。 这次正邪会议,从上午直接谈到了晚上。入了夜,不少人未回客房歇息,选择出来赏月饮酒。 此刻正值盛夏,月明星灿,虫鸣不断,晚风都比往日湿润了些许。 时敬之抱了一坛酒,坐在客房的台子上。此处视野极好,看得见台下豪饮的众人平日看不出,施仲雨竟是个酒品极好的,近乎千杯不醉。沈朱则满脸通红,失了往日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抱着施仲雨大笑大叫。 知行和尚离两人极远,自个儿吃了两杯素酒,不知有没有再念叨色即是空。苏肆佯装喝醉,整个人烂泥似的滑来滑去,眼看又开始作弄一无所知的闫清。 时敬之正看着,一只手从他背后探来,摸上他的面颊。时敬之抿了口醇酒,脸侧在那只手上蹭了蹭。 我以为你会和那些人一同去。 出乎时敬之的意料。得知悬木真相后,不少武林人士愿意前往那罗鸠,将那生长中的新悬木给除去。哪怕无人感谢他们的功绩,哪怕此物要百年后才能与大允为敌。 不过这类他理解不得的事,尹辞总乐意做。哪怕杀了神降圣,时敬之心里总有些别扭之意。这不,听闻这些人要商议此事,尹辞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 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谁知自始至终,尹辞只是听这些小辈讲话,最多提些建议,并未表明想要亲自插手的意愿。可是想到明天还要商议细则,时掌门一颗心又七上八下起来。 我们约好了,只为天下除掉神降圣。 尹辞在时敬之身边坐好,他又恢复了他们初见时的模样一身素色衣衫,墨发如瀑,随意散在肩上。先前沙场之上,时敬之看惯了这人身着战甲的模样,一时有些恍惚。 见他魂不守舍,尹辞忍不住伸出手,在对方头顶使劲揉了一揉。 如今你我不过百年凡人,我为这天下拼了上百年,也是时候自私些了。 时敬之顺势靠上对方肩颈,使劲嗅那熟悉的味道:那你为何跟他们过来? 因为我认识一个人,那人欲壑万丈、物瘾极强。哪怕他从皇帝那讨了万千赏赐,悠游四方,偶尔还是思绪万千地瞧我,一个人在那胡思乱想。 时敬之: 也不知是怕我心系众生,暗生不满。还是怕我勉强陪他,哪天自个儿跑去前线。说来巧了,前些天那人还趁我没醒,兀自扒在床沿盯着我看,一脸苦大仇深呢。 时敬之扭过脸去,耳朵颈子浮出一点红晕。 所以我就想,不如找个机会,将这事好好了结。省得某人吃不香睡不好,教我心上人日渐清瘦。尹辞语调里的笑意越来越浓。 时敬之把酒碗斟满,往尹辞嘴上一压:埋汰为师上瘾了是吧。 不过这回我带你来,确实另有一目的就是。尹辞爽快地咽下酒浆,坦率承认。 嗯? 这会儿月好酒好,实在不适合掰开讲来。等今晚过了,我自会说与你听。 第160章 内力 第二日,尹辞早早睁开眼。 自从悬木消失,肉神像尽毁,时敬之再也没有吐过血。时掌门的勤奋克制似乎与悬木一同消失了,此人仍会每日练武,可说什么都不再早起了,像是要把过往的苦全补回来似的。今日也是,时敬之散了一头长发,脸还挨着尹辞的颈子,一双手把尹辞圈得紧紧的。 昨夜尹辞特地打消了此人的疑虑。这会儿时掌门整个埋在软被里,睡得无比香甜。日光从窗口洒入,照得这人气色尤其好。想起往日那个动辄要咳几口血的时敬之,尹辞不禁有些感慨。 他一面感慨,一面捏住了时敬之的鼻子。 后者坚韧不拔,当即张开嘴,继续呼呼大睡。尹辞一阵好笑,贴过去落下一个深吻。时掌门顿时炸醒,一双眼亮得出奇。 今儿有地方要去,明天随你睡。尹辞缩回身,今早我借了他们的厨房,就当一点补偿。 时敬之伸了个懒腰,无比满足地起身:咱们去哪? 尹辞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侧过身,任阳光淌过五官轮廓。沉默片刻后,他才小声回答:孙夫人的墓。 时敬之没多问,他特地挑了件朴素衣服,早早随尹辞离了赤勾尹辞说到做到,他铁了心不再插手尘世时局,连正邪会议的细则都不打算再听。 两人离了沙阜,前往西北沙漠边境。 孙夫人没有葬入孙家祖坟。 尹辞租了匹马,与时敬之合骑。见时敬之体贴地不吭声,他率先开了口。 我问过怀瑾,据说是她自己不愿。烈安侯孙妄名气甚大,这事儿不算光彩,孙家人秘而不宣,这么些年过去,估计连拜祭的人都没几个。 你怎么知道她葬在哪?时敬之坐在尹辞身后,双手环抱对方腰肢。这个角度,他看不见尹辞的表情。 因为他们约好了。 尹辞攥紧缰绳。 【尹兄弟,我跟你嫂子打过招呼。我要是死得太碎,你记得留点儿东西。等你嫂子也走了,你就把它跟你嫂子一起葬这,我俩好做个伴。】 【这事说不准,万一我死在你前头呢。】 【说什么呢,你这脸带着仙气儿,保证活得比我久。】 西北偏远,战况激烈。若是敌方用了战阵,未必能留下囫囵尸身若她等不到孙妄归乡,便会葬在离战场最近的地方。 要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便来接他。 西北是他们最后的战场,当年他与孙妄凯旋而归。孙夫人亦是活了很久,日日求神拜佛,老到子孙满堂。然而到了最末,她还是寻不到自己的爱人。 烈安侯尚在世,她却离开了华丽的府邸、血脉相连的子嗣,要一个人孤零零葬在西北荒野。或许在三百年前,孙夫人便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察觉到,她真正的爱人已经不在此处了。 可她还想等他。 尹辞跳下马,走到一处广袤荒野。此处葬了不少身份不明的过客,大多随便立石为碑。其中有块古旧规整的,在一众乱石中有些扎眼。 但它依旧简陋,上面只刻了个简单的孙字。 尹辞打开随身布包,以香祭之,随后剑气一旋,震开了墓上厚土。 孙家人嫌丢人归嫌丢人,棺材好歹选了上好的。此处干燥无比,三百年过去,土下棺木还算完整。棺中的尸骨早已枯干散乱,在褪色的寿衣中乱做一团。衬着满地荒芜和呜呜风声,显得尤为寂寥孤寂。 时敬之算是孙家后人,没等尹辞开口,他便沉默地净了手,将那些骸骨收拾整齐。 可以了,子逐。 尹辞打开背包,拿出一小包真仙的灰渣。那包灰烬由素色绸子裹着,并着一大袋子圆滚滚的小石珠,被放在那具尸骨的胸口。尹辞没再添金银或祭器,就这样将棺材合死,再次埋好。怕此处被盗墓游贼挖去,尹辞只是稍稍修缮了坟墓,在墓前留下几个新鲜供果。 孙妄,我的确恨过你。 尹辞开了一罐好酒,淋在墓碑之上。 但易地而处,我或许会选一样的路。你与嫂子留下了当年的真相,也算功过相抵,我姑且原谅你了。 上好酒浆滑过粗石,留下湿润深色,以及一阵阵扑鼻酒香。 如今我成家立业,逍遥快活。待百年后,我再下去找你算算这笔烂账。今日先叫你看看兜兜转转,我还是得了心上人。我是把你放进棺材,此人却是将我拉回人世。你以前天天念叨我的婚事,这会儿看仔细了,这算不算天下第一美人? 风吹过枯木顽石,只留下呜咽似的回响。 时敬之一只手放在尹辞肩膀上,没心情闹腾。尹辞的少见的气息不稳,悲痛与欣喜交缠在一处,他不想打搅尹辞,只得默默陪着。 虽说用处不大,他姑且还有许璟行、许璟明这些个亲戚。孙老头与他相认不久,近日愈发亲密,也隐隐有了亲人的样子。二十多年来,他孤零零行于世。而到了现下,他却既有亲人,又有爱人,享尽世间尘缘。 可尹辞并没有这样多。孙妄于他,或许是三百年前最后的一丝感怀。 尹辞在墓前坐了几炷香,时敬之也跟着憋了许久。到了最末,他着实忍不住,自己点了香,冲那墓碑拜了拜。 二位没能白头到老,实属遗憾。如今二位大仇已报,我也会与子逐好好相守一生。 尹辞像是缓过来了,笑着揶揄道:怎么,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殿下就这样认了? 时敬之幽幽地瞧了他一眼,又冲那墓碑躬了躬身:二位算是我的祖宗,我还有一事要说清此人没有引诱于我,是我心甘情愿。来日九泉下遇到,切勿将此人当做蒙蔽小辈之徒。 尹辞: 行,狠还是这小子狠。时敬之确实算是孙妄后裔,他当真无话可说。他们这日子过得算是蜜里调油,可惜不知为何,当初互相逗弄的习惯似是改不掉了。 回去吧,这回来西北,我就是想与这些事做个了结。尹辞玩着时敬之的发尖。再往西走两个时辰,还赶得上那边的晚集什么人?! 感受到气息的一瞬,尹辞顺手拔下时敬之的发簪,朝气息来源处一掷。来者特地隐了气息,显然有几分本事。 见行迹败露,隐蔽者从乱石后走出。那人高鼻梁深眼窝,一身西陇军服,分明是西陇的探子。 没了发簪的时敬之: 那人身后跟着一支小队伍,显然没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有大允人来。西陇士兵功夫不差,没一会儿便将两人团团围住。尹辞眯起眼,下意识将时敬之护在身后。 西陇人没有贸然攻上前,而是以西陇语言极快地交流。 这儿有大允人?是士兵吗? 这里埋的都是些没身份的人,这两人的身份估计高不到哪里去,他们是那个江湖人士吧。马上那旗子我知道,是江湖郎中用的旗。 那杀了吧,反正对面就两个人。 脸都长得不错,不如抓回去当奴隶,能卖个好价钱。 那你们可得有点本事。尹辞用地道的西陇话插嘴。无聊了上百年,他连绣花都学了,更何况临近国家的语言。 把簪子送过来,这事儿还有的谈。时敬之的西陇话同样流畅。欲子学识渊博,本性也暴露无遗。 他的簪子!哪怕是从赤勾教顺手拿的大路货,那也是子逐亲手为他插上的簪子! 时掌门选择性无视了尹辞将它扔出去的事实。 西陇士兵: 西陇话与大允官话相去甚远,能懂的人少之又少,这两个人绝对不简单。 杀!士兵们果断达成共识。 尹辞冷笑一声,空手向前。他手中无剑,剑风却锐利如上好兵刃。时敬之也毫不客气地燃起金火,从马上抽出药到病除旗,金火火光冲天而起。 时敬之的内力仍然骇人,却不如先前那般近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了些凡人的味道。而尹辞剑风交缠中,竟带起了几分微弱的银色光辉。 恋耽美 送神——年终(147) 时敬之放慢动作,屏住呼吸。 先前他们征战沙场,尹辞用的是惯用的剑气。毕竟这习惯持续了百年多,他打得实在顺手。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心境变化,这会儿尹辞的剑意之间,隐隐有了内力的味道。 尹辞本身似乎也相当惊异。他好似一个卧病在床多年,如今再次立起走路的人。时敬之眼看着那内力从陌生滞涩到稚嫩笨拙,再到浑然一体一气呵成。 不过细细一想,这状况也不算奇怪。尹辞先前失去内力,不过是悬木太大。经脉相连后,他修出的那点儿内力全部泥牛入海。如今他们两人相连,精气只在两具身体内回转,反而彼此增强,颇有话本中的双修之意。 只见那剑气酣畅淋漓,自由不羁。银色光丝在空中荡出水纹似的密集涟漪,犹如夏日骤雨落于江河。暴雨所到之处,西陇士兵无声地倒下,银光与血光交相辉映。 那是很久以前,扫骨剑还未诞生之时,尹子逐的模样。 这兴许是给孙妄夫妇最好的送别。 时敬之忍不住勾起唇角,旗上阳火又旺了些许。 水火缠绵,辉光映亮荒野。鲜血四溅,西陇探子尽数殒命墓前。尹辞自个儿灌了半坛酒,就地取敌人首级,给孙妄添了点祭品。 时敬之则从血泊中扒拉出簪子,擦了个一干二净。两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多言。 子逐,帮我戴上。 待会儿,我手上全是血。尹辞立在尸堆之中,神色略微为难。别拿这便宜货色了,待会儿去晚集,我给你挑支好的。 这支就挺好,沾血也不错。时敬之兀自凑近,低下头。来。 尹辞拗不过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束起了那头凉滑发丝。 不过待会儿去晚集,该买的还是要买。时敬之念叨。 尹辞失笑:行,依你。 骄阳似火,酒气与血气一齐蒸腾。墓碑静静立着,顽石表面,一道细细的缝隙悄然裂开。 如同一抹笑意。 第161章 王爷 那罗鸠之战后,皇帝的身子一日日好了起来。群臣只道上天护佑,教皇帝免了病痛之苦。仅有少数人晓得内情当初许璟行那将人文火慢炖似的怪病,分明就是国师一脉弄出来的。引仙会神通广大,搞不好在许璟行当太子前,就叫人塞过双生根了。 引仙会由见尘寺暂时接管,而江友岳与曲断云被关进了天牢深处。许璟行有心折腾两人,便以战乱未平的理由吊着,既不审也不让人见,也不知那两人多久没见阳光了。 比起这位皇兄,容王殿下的状况要更糟一些。 许璟明也算经了大风大浪,他偶尔会想起初下鬼墓那会儿,与现下一比,简直恍若隔世。 熟知许璟明的人不少,都道容王殿下改了性子。先前许璟明眼高于顶,丝毫不将下人命当命看。谁想这一阵刀山火海滚过来,他整个人不知说是老实了还是蔫吧了,再没了那副唯我独尊的模样。 老仆晚上给许璟明端安神汤,此人正朝着房中盆景发呆。夜晚安静,推门的吱呀声尤为刺耳。许璟明整个人被吓得一哆嗦,等老仆放好汤盅,他又鬼使神差似的冒出句多谢。 这回惊吓的成了老仆,他差点打翻汤盅,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给什么夺舍了。 不过见许璟明把汤盅盖子往嘴里塞,老人又打消了这念头王爷估计是在先前的乱子里受了惊,还没缓过来呢。 许璟明确实是没缓过来,他这心态忽上忽下,着实摆不到正地儿。先前他自诩皇家血脉,尊贵无比。结果晓得悬木真仙之事,他的自我评价迅速从人上人跌到了一只大点儿的蚂蚁。自个儿先前的冷酷和豪横,如今想来全成了笑话。 容王殿下心态崩得不行,连架子都摆不利落。毕竟大家都是蚂蚁,谁比谁高贵呢。但是换态度待人是要脸面的,许璟明这人面皮薄,着实拉不下脸去。如此矛盾拉扯,最近这些时日,他硬是一个心安觉都没睡成。 许璟明无奈,只好自个儿挑了盏灯,偷偷溜出去见皇兄。 天下未定,容王殿下一直赖在皇宫附近,好孬没人赶他。许璟行又是个勤政爱民的,不到三更绝不睡,许璟明倒不怕探了个空。 见自己的胞弟梦游似的飘来,皇帝率先开了口。 放心,此回对付那罗鸠的悬木,朕也出了些人。 许璟明眨眨眼,看向皇兄卢福与引仙会关系匪浅,早被换掉了。许璟行挥退了太监,身上松松垮垮披了件锦衣,正在耐心地批阅折子。火光不算明亮,但搭眼一看,皇帝的气色不知比先前好了多少。 由那天部之主带着去,朕放心。沈家姑娘也是个奇女子,恨意与执念俱是非同一般。这回各门派都出了些好汉,各家路数不一,如此混入那罗鸠,也不会太惹人生疑。 嗯,哦。许璟明漫不经心地应道。 对于沈朱潜入那罗鸠一事,他倒不是很惊奇。要不是足够疯,怎么会有人会以平民之身对抗引仙会最扯淡的是,无论过程如何,结果还真给她复仇成功了。 这女人显然还没过瘾,这是打算将悬木彻底赶尽杀绝。 然而困扰他的并非异国悬木。 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皇帝抬起眼:怎么? 皇兄,你打算怎么处置引仙会的人?许璟明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想为你那友人求情? 我也不知道曲断云拿没拿我当友人。许璟明苦笑一声,我只是只是觉得,这回咱们没几个人干人事儿。你我从小视时敬之为怪物,皇兄你至少是个好皇帝,我 自视甚高,从不把下人的命当命看。与曲断云相比,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实在是没什么谴责的立场悬木暴露之前,自己亦是将天下人视作猪狗,不过是过得舒服,没有下重手罢了。 眼下曲断云被关了大牢,自己却在外头闲晃。许璟明虽不至于自认罪不可赦,心里还是有点微妙的情绪。劫后余生、羞愧难当混上了迷茫,他当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许璟行叹了口气,他深深地瞧了许璟明一眼,嘴上另起了话题。 江友岳与此事牵连极深,罪责难逃。但引仙会在民间影响甚大,朕决计不能当众斩杀他,最多将其囚禁到死。 江友岳外貌年轻,内里也上了年纪。牢中无材料施法,无书籍解闷。狱卒禁止与囚犯交谈,他甚至连阳光都瞧不到。就算什么都不做,老人也活不了太久。 不过比起尹子逐的遭遇,这也算便宜他了。 曲断云是个棘手的。虽说有江湖人作为人证,毕竟物证不足,曲家在朝中亲戚亦是不少。当今正是用人之时,若将他草草处理,亦是会招来曲家人的不满。 许璟明疑惑地看着皇帝,不太明白这话为何要冲自己说他丝毫不操心政局,这会儿听得头都大了。 曲断云爹娘深明大义,我已与二老谈过此事。他们决定令其改姓,与其断义,将其逐出曲家。江湖事江湖了,如今他一介布衣,就让江湖人自己处理吧。今后是死是活,且看他的造化。 许璟明安静地听着。 这回曲断云出狱,就由你来送出去。消息我已经让阅水阁放出去了,现在太衡也不收他,你既然与他是故交,就由你来安置他吧。 嗯。 许璟明嘴上应了,心里依旧不懂。他恼的是人生大事,皇兄却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差事。若说安置一介平民,阅水阁分明更合适。 曲断云出狱那日,弈都已是盛夏。 比起春日入狱,曲断云清瘦了许多。如今他形容枯槁,没了当初豪气冲天的模样。牢中无光,吃不好睡不好,曲断云健壮的身子也单薄了不少。乍一看,与街上行走的普通人无异。 曲断云人虽然执着,却不傻。悬木已毁,国师一脉已被皇帝攥牢,百年大业回天乏术。他被曲家赶出来,将来考不得功名,也入不得行伍。他背着江湖的血债,在武林也是过街老鼠。曲断云虽说保住了一条性命,眉眼里却尽是迷茫。 皇帝留了他一条命,也只留了他一条命。 没了大业,没了出路,钱财也只够这几日的吃喝。曲断云呆呆地坐在马车内,连下一步做什么都不知道。马车窗布微微飘起,一个挑着担的脚夫路过轿边。那人皮肤晒得黑红,尽是汗水,脸上却带着十足的笑,正与城门口的官兵唠天唠地。 先前,这般景象,他是不屑于去看的。这会儿看进眼里,曲断云心里别有一番滋味看那粗陋不堪的鞋拔子脸脚夫,过得似乎也比他体面。 差不多得了,你这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马车另一边,许璟明叹了口气。 当初时敬之出城,状况与你差不多。皇兄没给他多少钱,也没给他半点好身份。他后来那些钱,基本全是自个儿帮人瞧病赚的。 曲断云收回视线,沉默地看着许璟明。许璟明当他要说些成王败寇之类的豪言壮语,结果曲断云什么都没说。 或许他是第一次尝到这尘世的庞大与沉重,许璟明嘴角抽了抽。也是,他们先前吃穿不愁,压根没考虑过怎样凭自己活。 你你先想个法子给武林人一个交代,反正留得一条命,总比被关到死好。你有功夫,就算混不了江湖,卖力气也饿不死。 卖力气也饿不死。曲断云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带着点冷笑之意。王爷说得轻巧,可曾考虑过自己下去卖力气? 许璟明瞧了眼轿子外头的热浪,堂而皇之地缩了缩他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怎样? 曲某我也算见过群峰之顶的人,断然不会滚去泥里求食。曲断云的声音还有些飘忽,只要世上还有悬木,悬木便可为人所用 他这语气并非往日那般自信,许璟明也没有挑明。未尝过俯瞰众生的滋味还好,但凡尝过一点,人便难以再低头了。 什么悬木不悬木的,你还是先给自己想个新姓氏吧。 曲断云盯了许璟明一会儿,那目光复杂非常。许璟明往后挨了挨,后颈起了一片鸡皮。自从他们重逢,曲断云似乎从未这样认真地打量过他。 你倒好。曲断云轻声道,语气有些心不在焉。重来也好,坚持也好,你要轻松得多。 说完这句后,他再次看向窗外,没有再与许璟明说半个字。容王殿下愣在另一边,自个儿咂摸出些奇妙的滋味来,似有所悟。 轿子晃晃悠悠,远离弈都。 到了城郊凉亭,轿子慢慢停下。许璟明把轿子里的食盒包袱一提,自己下了轿子。同一时间,凉亭中飞出一人,足点清风,满面笑意。 来了啊,挺准时的,我老远就闻到了。时敬之一把抓过食盒,另一只爪子勾住包袱。有劳容王殿下亲自送东西,难得,再会。 说完,他扭头就往凉亭冲,活像瞧不见的尾巴着了火:子逐,子逐,这就是我小时候吃过的点心!我特地朝宫里讨的,可好吃了,你快趁热尝唔尝。 他这话越说越模糊,估计一块点心已经进了嘴巴。 许璟明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将手上扇子一拍。法器扇穗激射而出,把要溜走的时掌门勾了个正着。那狐狸刚吭哧了一声,一道闪烁寒光的剑气袭来,竟是把那法器一刀两断。 下一瞬,尹辞从天而降,一张脸让三伏天都寒凉了几分。 百两银子的法器瞬间报废,许璟明心在滴血:那混兄长跑得太快了,我只是想叫他留步。 这句兄长几乎是哼哼出来的,差点被草丛间的蚊子叫给遮盖过去。 他也不想下手,还试图笑脸相迎。谁能想到时敬之撒丫子就跑,莫说他们还算兄弟,一般人对送菜的店小二都没这么敷衍! 唔,留步。尹辞意味深长地笑,我们不过来此消暑,没什么大事好谈。 也、也不是大事。皇兄把曲断云塞给我了,我不太晓得怎么处理。时兄长是过来人,在江湖吃得开,我想他兴许有点手段。 许璟明搓搓手,赶忙赔笑。 这不,正巧与兄长约了见面,索性 啊?曲断云?时敬之拿点心戳尹辞的嘴唇,随便找条河,扔去喂鱼呗。 许璟明: 他高估了欲子的人性,时敬之那话发自肺腑,的确还是那六亲不认的时敬之。要是把烫手的曲山芋甩给时敬之,曲断云怕是隔天就成了鱼食。 许璟明:兄长吃好,我就随口一问,再会。 这回扭头就跑的成了容王殿下。他慌忙不迭地跑回轿子,迅速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时敬之冲那摇摇晃晃的马车喷了口气,接着笑嘻嘻地转向尹辞:好不好吃,要不要我再喂你一块? 尹辞微微低头,他一手按着即将滑下的鬓发,细细舔干净对方指尖的碎屑:来。 许璟明扫过一眼他从没在时敬之脸上看过那般柔和的表情,那人似是绞尽脑汁抠挖过往的甜意,将其掰碎了一点点分享给心上人。 简直刺眼。 他把轿子布帘一扯,白眼翻到天上去。缓了半天,他才顺出一口气。 罢了,我仁至义尽,你自求多福。今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说完这话,他突然一阵近乎瘫软的轻松。 曲断云照旧没有回应他,只是点点头。 在那之后几年,许璟明没做出怎样的功绩,唯有夹着尾巴做人一事炉火纯青。容王府成了下人们口口相传的好地方,此人姑且算有了点民间威望。他也曾关注过曲断云的动向那人使劲浑身解数,在武林众人中虚与委蛇,终于以自断一足的代价换了条命。最初两三个年头,许璟明听闻过那人蛊惑人心,试图再起的消息。再往后几年,江湖上依旧有断云君的传言。 然而二十年过去,他再也没有听闻过那人的境况。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恋耽美 送神——年终(148) 第162章 送别 自从摆脱了肉神像,时敬之的体质好到人神共愤。别说吐血,他一口气跑十里地也不带喘。时掌门得意无比,动辄各种嘚瑟。包括但不限于投身溪水,夜半吹风等荒唐行径。尹辞制不住他,老天先一步看不过眼重回北地,此人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险些从木拉车上跌下去。 两人都晓得医术,知道时敬之这状况轻之又轻。回去饮些热汤,睡一觉便好了。 尹辞明白归明白,但此人哈啾哈啾喷个不停。他一个不忍,顺手将自个儿的狐裘让给了时敬之。后者老老实实裹进两层毛皮,拿帕巾小心擤鼻子。 可惜这不算完,尹辞带着笑意的目光不时扫来扫去。那眼神软得没棱角,但揶揄是有点儿的。时敬之自觉颜面大失,只得把脸埋进狐裘。 他怎么了?他不过是见北地鱼肉肥美,动了点小心思。谁知哪怕是暖秋,北地溪水仍带着十足寒意。他一个没估准,给寒气冲了个措手不及。 但无论怎么说,他可是捉了满满一篓子鱼。反正受凉都受凉了,正好讨些胡椒鱼汤吃。 那罗鸠一战过了小半年,北地已然恢复平静。宓山宗的门人本就住得零散偏僻,哪怕江湖翻了个个儿,朝廷险些易主,他们仍住得安安稳稳、平静非常。 不过这回,他们可不是来拜见宓山宗的。 车前巨犬跑得哈哈吐气,终于到了目的地。此处一片雪白厚雪,隐隐能看到雪下凸出的废墟,乍看之下,与别处并无不同。 废墟之前,已然站了五个人。 尹辞利落地停下木拉车,揉了揉啪啪甩尾巴的几只巨犬。时敬之丢下几条鱼,仍裹着厚厚的狐裘。 时掌门这是金岚欲言又止。 尹辞:受了寒,不妨事。 金岚没再追问他晓得这两人的厉害,实在是说不出太多场面话。 曲断云一事影响深远,弄得太衡一直抬不起头。后来那曲断云被曲家舍弃,又被武林人废去一足。那人不甘屈服于凡尘,又在四处乱蹦跶,这才分散了太衡的压力。 双生根一案,他们的人证倒是有,谁想那曲断云巧舌如簧。他咬死了众人没有当场目击、没有确切物证,只有几句多日后听闻的含糊话。如此一来,竟让他免去了一条死罪。 金岚亲眼见着太衡被这人撕成两半,后来他跟着施仲雨费了不少心思,才将那些歪念头正过来。他本人也算挂了个预备长老,算是因祸得福 个屁! 那罗鸠那边的悬木要处理,他作为施仲雨的亲信,自然也得跟着。这一去,保守估计也要五六个年头。得此重任,金岚胸中生豪气,胃袋却舍不得大允,矛盾得脑壳发晕。 大师姐,时掌门也要去那罗鸠么?金岚可怜巴巴地问道。 不,他们与我一样,只是来拜祭故人。 施仲雨已然成了太衡掌门,她穿了身素色衣衫,连簪子都换了最朴素的款式。她取了几枝保存完好的桃花,供在那小屋残骸前。 尹辞像是料到了施仲雨会送这个,他取了两坛不辣口的甜米酒、六包上好茶叶,同样供在了废墟门口。 剩余三人离得稍远,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 敢问沈部主,这是? 陈千帆和卫春的合葬墓,算是吧。当初时掌门硬解引仙会的禁制,就是他们帮的忙。冷风刮来,沈朱面颊微红。她不算多愁善感,向来不容易被触动。然而见了这样的景象,一点怅惘还是生于心底。 不是。一边的阎争挣扎了会儿,再次开口。二老的事迹,我等有所耳闻。在下想问的是,呃,这鹅 这是苏肆的鹅吧? 作为前陵教教主,阎争一早就想退出江湖。可惜陵教余党复教之心不死,他计划找点偏远地方避嫌。正巧赶上阅水阁找人对付那罗鸠悬木,阎争欣然前往。 阎争本以为能与闫清这个兄弟见见,谁知人没见着,倒见了另一位老熟人 白爷正被五花大绑,提在沈朱手里。它近半年吃得太好,肥得要命,绳子间的鹅肉都要凸溢出来。也不知它是不是嗅到了阎争与闫清的亲缘关系,当即昂昂悲鸣,像是在求助。 嗯?哦,我跟苏教主借的,反正他天天想着和盟主溜出去玩,怎么看也没下墓的打算。这鹅放着也是浪费,都快活活胖死了,不如拿来对付悬木。 沈朱凝重地望着远方,语速极快。 阎争:沈姑娘,人只有在心虚的时候才会这样多话。 喻自宽拍拍阎争,摇了摇头。这可是沈部主攒的局,此回枯山派两个重量级人物都来了,魔教教主和武林盟主却没有受邀,原因还不够明显吗? 不过这鹅够肥的,与当初简直判若两鹅。要不是他们见过这长触角的鹅妖,简直要以为这是今晚的下酒菜。据说那罗鸠人喜欢剖了肥鹅肝燎火吃,那味道也是一绝。 阎争与喻自宽对视一眼,投出去的目光越发意味深长。白爷似乎感觉到了两人视线,叫得更悲惨了。 是它漏算!是它懈怠!苏肆自私妄为,从来懒得插手这类大义之事,何况事关他国。有苏肆这个魔教教主娇生惯养着,它本以为可以颐养天年。谁、谁料敌人实在狡猾,它堂堂赤勾神兽,竟被贼人偷了第二次! 沈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这手可比当初的苏肆还黑。虽说虽说它没有预测到凶兆,姑且也算欠着沈朱救命之恩,但这混吃等死的好日子明显到头了。 想到温暖清池和鲜嫩鱼苗,白爷悲鸣之余,一双豆眼不禁湿润起来。 不知是不是被鹅叫吵得头痛,这边几人拜祭完宓山二老,时敬之走得远了些。 他停在一处空无一人的雪地上,背对着房屋废墟。此时晴空万里,阳光灿烂,雪上白光刺得人眼疼。时敬之套了两件厚狐裘,一片雪白衬上此人圆滚滚的背影,看着有点好笑。 尹辞浇完最后的甜米酒,走上前去:怎么,难过了? 还有一人没拜。 时敬之半蹲下身,一只手盖上雪地。 当初秘典蜜岚女王,最后散于此处。 尹辞微微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时敬之只是看雪,尹辞瞧不见他的表情。 要是没遇见你,这恐怕是我最好的结局探得一点秘密,掏空心思将其传下去,叫后世生出仇怨、代我复仇。如今悬木已毁,引仙会衰落,国师一脉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她肯定想要知道。 时敬之抓了一把落雪,他体温偏高,雪沫很快化为雪水。凛冽寒风拂过雪面,吹起一层冰粒似的雪砂。 尹辞沉默片刻,又从拉车上解下坛烈酒。他一道真气削了酒封,将酒坛塞给时敬之。 你与她说吧。 时敬之艰难扭头,冲尹辞笑了笑。随即他将烈酒往雪上一洒,金火遇酒,燃起滔天烈焰。天与雪俱是洁净无比,火焰灿金、不见黑烟。 在这短暂的金焰之中,时敬之慢慢站起,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朝那空无一人之处行了个礼,随即露出了最灿烂的笑容。尹辞被那笑晃得心头一跳,没等时敬之旋身,他便将人微微一扯,咬了咬对方的嘴唇。 时敬之微微睁眼,眸子被北地阳光一照,犹如琥珀般清透。他刚想加深这个吻,突然 哈啾! 时敬之自个儿往后退了两步,扭头打了个巨大的喷嚏。他退得太急,险些一屁股坐倒。好在尹辞手快,一把揪住了时敬之的前襟。远远看去,就像抓住个大毛球似的。 尹魔头铁石心肠,当即大笑。不远处几人见了这场面,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醇厚的酒香四溢开来,最后一丝阳火在阳光下熄灭。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此地的阴冷之气似是淡薄了几分。寒风渐渐轻微,与人们擦身而过。 就像有谁静悄悄地离开,将袍角轻轻一带。 入了夜,沈朱带五人回了大部队。 说是大部队,其实也就二十人左右。除了各门派出的人手,连朝廷都派出了几位大内高手。欲子脸皮虽厚,到底没好意思当众开小灶。时敬之悻悻地贡献出了所有鱼,教尹辞亲手熬了一锅乳白的胡椒鲜汤。 先前大允动乱,一群人来自天南海北,各自遭了不同风味的罪。如今离国在即,众人不禁感怀,扯天侃地说个不停。结果鱼汤一上,热辣鲜香之气彻底散了寒意。配上大锅好米,人们险些把舌头也吞下去,再没有人顾得说话。 自然无人察觉到,时掌门飞快吞了鱼汤米饭,偷偷拉着尹辞隐入夜色。 次日,众人正式启程。枯山派师徒与施仲雨留在原地,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施仲雨眼眶发红,口中刚要出声 哈啾!阿嚏。师徒俩同时打起喷嚏。 施仲雨: 算了,她的眼泪和感慨一起生生噎回去了。 施女侠打量了两人半晌,好笑地摇摇头:北地严寒,二位还是早些回中原为好。这会儿我带了箭马,两位要几个护身梭? 一个,一个便够了哈啾! 第163章 灯火 冬夜,枯山。 客栈外飘着鹅毛大雪,客栈内咕嘟嘟煮着陈茶汤。前厅昏暗,炭火红得喜人。李大娘削了馍馍烤在火上,焦脆的烤馍配上刚买的辣酱,吃着也挺满足。 李大娘的日子过得不错,数年前,那罗鸠之战几乎对她没啥影响。此地在枯山地域都算荒凉的,鸟不拉屎人迹罕至,连山贼都留不住,流寇也不稀罕往这儿跑。大允从平静到风雨飘摇,又从风雨飘摇归于平静,李大娘的日子硬是没有太大变化。 山那边的镇子有钱,打起仗还知道跑。他们这边格外穷困,大家挪都懒得挪窝。粮食买得到,更别提李大娘自个儿种了菜蔬口粮、又养了几只鸡,哪怕山下人跑光了,她补点山货也能凑合着活。 她那双儿女鲜少回来,老人春夏秋冬毫无波澜。 若说遗憾,李大娘确实也有一个 可惜尹辞跟着狐仙跑了,其余猎户欠点火候,打回来的山鸡兔子都是老弱病残,咋吃都不香。正月十五刚过,她还想给自己开荤解馋。结果收来的兔子山鸡全是邦邦硬的骨头,李大娘瞧着就没胃口。想起尹辞的手艺,她只觉得烤馍片有些干巴巴没味儿。 唉,尹辞那臭小子不亲人。他几年前跟那狐仙下山,之后连个信儿都没的,也不知是不是被那狐仙吃掉了。 当初她是不是不该由着他走?狐仙这东西邪性得很,话本上讲过,它们吃人都不吐骨头。 李大娘越想越觉得可能,她连馍片都吃不下了。这东西沾了赤红辣酱,嚼着嘎吱嘎吱响,她总觉得它们变得血呼刺啦的。 下次再瞧见狐狸,她绝对要弄点兽药把它药去,拿它的皮毛换点金锞子!上回上回是她被狐狸精的长相迷了心智,可不能作数。 李大娘正摩拳擦掌,前厅传来吱呀一声。 两个人影并肩进门,火光摇晃,照亮了两人脸孔。李大娘倒吸一口冷气,嗖地从椅子上站起:狐、狐仙狐狸精! 那个拿着药到病除旗的,可不就是几年前的狐狸精?多年不见,这厮面色红润,头发油光水滑,肯定又吃了不少人。枯山本就没几个青壮,这厮吃一个不够,还领着同类来聚餐了! 它这同类也生得不似凡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这俩妖怪还各自提了花灯,不知在作什么邪法。 李大娘直起腰,一只手拎起铁火棍。结果棍子到手,她又犯起琢磨。这俩狐狸要是被铁棍破了相,毛皮会不会不好卖?李大娘惦记着梦中的上好毛皮,竟拿着铁棍发起呆来。 时敬之: 时敬之:您老还记得我啊。 李大娘盯着时敬之的腰部,目光一个劲儿朝后转,试图找到狐狸尾巴:那可不。 这老太太看人眼神不太对劲,但时掌门不怎么想深究。他谨慎地挪挪步子,把手中花灯藏去更安全的地方。 这可是他们在弈都买的好花灯,子逐亲自给他挑的样儿。时敬之以内力护着,硬是在暴风雪里提了一路,就差嘚瑟给路边野狗看了。这会儿要给老太太一棍子戳烂,他哭都没处哭。 尹辞看够了戏,特地清清嗓子,以猎户尹辞的声音开口道:大娘,是我。 李大娘皱纹一聚,眼睛一瞪,嗓门霎时尖细几倍:好啊,就是你这畜生吃了我家小子,连声儿都学上了!呔,吃我一棍! 这一棍子戳得神勇无比,尹辞吃了一惊,一个漂亮的旋身躲过。 李大娘:你躲什么,躲什么?果然是狐狸,臭小子哪有这身手! 尹辞:他现在肉眼凡胎,那铁棍一端可是烧红的,能不躲么!眼看老人家面色通红,怒气四溢。他率先上前一步,一把夺下那铁棍,在李大娘掌心里塞了颗小金珠。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李大娘活像被点了穴,当即僵硬半晌。等回过神,她把金珠子往怀里一揣,语气都文雅了几分:两位打尖还是住店啊? 活像她不认识那地上的铁棍似的。 时敬之叹为观止,险些当场喝彩。尹辞哭笑不得,又唤了李大娘一声:大娘,真的是我。 李大娘收了金子,不好发作。老人一双眼把尹辞从头刺到脚,又从脚刺到头,满脸写着不信。尹辞也没含糊,直接提了山鸡开始做汤,连李大娘藏的酱都翻了出来,整个过程熟练无比。 一碗金灿灿的鸡汤上桌,李大娘最后的疑虑也没了:小兔崽子,你咋长成这样?俩眼都不是先前的色了! 这其中牵扯甚多,难以一句话说清。结果尹辞没来得及张嘴,便被时敬之一句话堵了回去:他拜我为师,我带他修行呢。老人家,我给他作了法,这叫脱胎换骨。 时掌门眉眼弯弯,满脸真挚。老太太一直很吃这一套,当即大呼神奇。 尹辞压低声音:你当狐狸精当上瘾了? 时敬之直呼冤枉:我说的哪句不真? 尹辞细思一番,无话可说。 李大娘则豁然开朗对嘛,狐仙就是狐仙,都是有修炼法门的。尹娃子还活着就好,她一勺勺飞快喝汤,那点气儿早就扔到九霄云外:好得很好得很,我给你俩备两间上好客房。小兔崽子,你还泡澡是不? 恋耽美 送神——年终(149) 一间。时敬之大大咧咧道,浴桶要最大号的。 李大娘的勺子停住了,目光里再次浮出狐疑。 时敬之:我们妖仙就这样,收徒便是选道侣。我们亲都成了,我与我道侣住一间,天经地义。 李大娘咯了一声,被鸡汤呛了正着。 老人咳嗽半天,下意识想出声阻止。结果想这狐仙又给作法又给修行,尹辞精气神俱是好了不少,她又不太好开这个口。老太太愣了会儿,一点点把鸡汤喝干,随后大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小娃娃,我是不懂咯。你待他好就成,我个外人也没啥可说。 这狐狸,准是瞧上了尹辞的手艺。要不是这样,当初冰天雪地,他何必特地来拐个普通猎户呢? 李大娘的儿女本就不怎么回来,一个刚回来的尹辞也也给妖怪掳了。李大娘一阵心酸,她突然放下碗,在放钱的柜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两人疑惑的目光中,她翻出一本明显上了年头的书。李大娘小心翼翼地捧着它,长吁短叹地挪到尹辞跟前:咱俩也缘分一场,这是我儿花重金求来的修仙秘籍,你且拿去吧。 尹辞看清书皮上的字,眼皮当即跳了跳。 这年头,哪个不长脑子的仙人会把修仙秘籍直接当书名?何况那籍字还写成了藉。老人那儿子不知买了什么书,看准老太太不识字,搁这可劲儿糊弄呢。 然而李大娘虽说泼辣贪财,到底是个好义之人。这世上人来人往,论年龄,她只算尹辞的小辈。论情义,她或许是他最接近亲人的人。无论是出于寂寞还是淳朴,她对猎户尹辞的照料从未短过半分。 尹辞双手接过旧书,刻意让表情显得凝重些:多谢大娘。 养不熟的小兔崽子终于多了人味儿,李大娘老怀甚慰。她美滋滋地烧水备房,没再插嘴两人的事。至于那本书,尹辞暂教时敬之收着,继续去灶台忙活时某人热爱攒小物件儿,身上常备各式包袱,啥也舍不得丢。 深夜。 李大娘啃了大半个月的馒头白菜,这会儿可逮着个尹辞,硬是教他做了一桌好菜。老人吃得恍恍惚惚,不便动弹,自个儿先去里间睡了。时敬之则拉着尹辞入了浴桶,两人惬意地没在热水之中。 不知是不是看走眼,水汽氤氲中,尹辞总觉得时敬之比先前红了两分。 水烫了?尹辞关切道,不必忍着,我能以内力凉下些许。 时敬之手上玩水,眼神有点飘:你可看了那书? 尹辞:当即就给你了,之后满手血油,碰也没法碰。怎么,那书有问题? 难不成还真是什么术法奇本? 也、也不算有问题,上面讲了双修之法,香艳咳,相当实用。为师觉得可行,你可否愿意同我一试? 哦,怪不得李大娘儿子要满口扯谎,敢情买的烂俗话本。尹辞面无表情地想着,捏了捏时敬之的耳根。后者本来就被热气蒸得发红,这会儿更是成了锅里的螃蟹。 正好,我不看了。尹辞水淋淋贴过去,轻声耳语道。徒儿不想看字,你既收了我为徒,得以身作则细细教导才成。 他的指尖慢慢滑下,水珠滑过皮肤,分而又合。 说回来,我可是狐仙收的徒弟。师父说的话,当徒弟的怎能不听?无论你教什么,我都会照单全收 水汽飘荡,火光摇曳。橘红火光刷上白皙皮肤,水渍星星点点,暧昧非常。 欲子怎耐得这等折磨,当即实践起来书中所述,捉住尹辞深吻起来。几粒火星随他的动作溅出,在水中砸出一片嗤嗤声响。 两人缠绵数年,尹辞早就受得欲子的力道。他原本慵懒无比,时不时反过来撩拨一番,笑看对方失控急喘。谁料这《修仙秘藉》不知何人所写,路数着实有点野。最初他大大咧咧拥着时敬之,半个时辰过去,尹魔头要双手撑住桶沿,才能留住脑内一点清明。 对方灼热的吐息打在脊背,脑髓仿佛熔成蜜浆。水温非但没有下降,反而上升了不少。水声不绝于耳,听得人心底温温痒痒。 眼看又是一夜抵死缠绵。 窗外北风呼啸,雪落不止,山路给埋得一干二净。一头鹿踩着雪壳,自客栈后方走过。客栈只有一扇窗户还亮着,在这漆黑雪夜中分外扎眼。 从窗口缝隙看去,两盏花灯紧挨在窗前,燃得正亮。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