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年》 第1页 《第二十年》 作者:唐不弃【完结+番外】 文案: 他和他的第二十年。 陈景明强行困住郝春,俯身,哑着嗓子求他。“阿春,我要的……是你和我的一辈子。” * 这世上有一见钟情,也有日久生情。 七月十五日,乍晴。 郝春被人强押去民政局领证,却在门口意外撞见了陈景明。 藏在破牛仔裤内的手指猛地痉挛,耳边口哨声突兀响起…… 哨音尖利,二十年往事汹汹。 15岁:“陈景明,你就该高高在上!你是老子心里头最亮的那颗北极星!” 25岁:“陈景明你也有今天!” 35岁:“结婚证拿来,我这次保证不撕(个屁)。” ——郝春 #你是我年少时冒着傻气的喜欢。 也是我三十五岁时,最后一次心动。# ** 提醒: △1v1 HE 双c,架空,同性可婚。 △受有病(字面意思的病),攻为了保护受会黑化。不好这口的,慎入! △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以及,不要相信任何人物说的话,他们都是住在深渊底的人。 cp:依然腹黑高冷攻(陈景明)x 依然c天r地皮皮受(郝春)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郝春,陈景明 ┃ 配角:┃ 其它:晋江独家,谢绝转载 一句话简介:爱入膏肓,再不留余力。 立意:山河如昨、星河滚烫。誓用你予我的暖意,燃尽人生中一切黑暗。 ☆、01 乍见之欢,不如百看不厌。 陈景明如是说。 当时他正缓缓咽下一口龙舌兰。吞咽的动作牵引薄唇,酒吧浑浊的空气里呼吸艰难,或深或浅,恰应和着对面郝春紊乱的心绪。 他们拥抱。 他们接吻。 桃花在他们年轻的眼底绽放,夭夭灼灼。 ——满目星河,皆是你。 01 深夜十二点。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一米八五,短头发,爱穿白衬衫和大号的T恤。他叫陈景明。你见过他没?”郝春问对面那个私家侦探。 “没有,我根据你给的资料,搜遍了资料库,都没有你要找的这个陈景明。”私家侦探笑了,隐含生意不成买卖在的精打细算。他有着挺拔的鼻和料峭的眉,虽然五官算不得精致,却勉强算得上是一位好看的男人。郝春挑选男友的标准很高,眼前这位,勉强算得上是中等吧。 两个“勉强算得上”,已经拉开了他与陈景明的距离。 陈景明是郝春的前男友,也是他多年来一直未曾来得及忘却的初恋。 然而,过了今夜,一切就都结束了。 * “怎么想起来冀北城找人?”私家侦探开始没话找话,试图借起身的空挡,凑到他身边坐下。 郝春略皱眉,挑动两条浓眉看定了他。“你知道冀北城哪家酒吧里歌手唱歌最好听?” “就是我带你来的这家啊!”私家侦探笑着说道。 郝春转头看舞台上那个穿着人字拖的歌手,听一首首款款深情的民谣从他嘴巴里吐出来。歌手很年轻,声音算不得沧桑,远没有陈景明动听。却在发出类似于“皮”这样的爆破音时,双唇薄凉,发音颇显得有些流氓。 带点一本正经的禁欲气息。 这点很像陈景明。 郝春意兴阑珊地逗留了一个多小时,手指拨动键盘,划给私家侦探一笔费用,然后离开酒吧。在夜色深沉处,郝春拒绝了私家侦探的提议,独自上了计程车。 车行五分钟,郝春下了车,回头看看,那个私家侦探早已淹没在三三两两的夜归人中。兴许他压根没回头看过他的背影。这点不像陈景明。 陈景明。噩梦一般的陈景明。 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待他如同陈景明。 郝春叹了口气,沿着古城孤独的石子路独自走回酒吧街。这两年来,他几乎重新走遍了当年与陈景明一同走过的所有路。直到他再不奢望爱情。 耳边传来一阵阵酒酣耳热的搭讪声,皮肤在酒精刺激下早已微微泛红,又被夜风吹凉。他不知道来回走到第几遍,终于听见了一个很沙哑的声音,低沉而缠绵地反复歌唱“长长的街道,被狗吃掉的青春”。 郝春一个激灵,迅速推开面前那扇刷了朱红色漆的门。 吱呀一声。 宛若推开了一道早已被时光封存的世界之光。 一束莹莹的光照在那个歌手所在的位置。歌手侧面对着他,低着头,只见到漆黑如水草的发,笨拙粗短的五指按在吉他弦上,影子落在舞台,格外凄清。 郝春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抬手看了下左腕,凌晨两点半。 他静静靠在门边最昏暗的角落,痴痴地听完整首歌,有泪滑落。光.裸的手臂抬起,又放下,背后一只怒放的蝴蝶攀升上后颈。是年少时他与陈景明爱的见证。一只永不消磨的蝴蝶,以刺青的形式纪念。 02 “来杯水吧,你今晚喝的太多了。”歌手走下台以后,脸庞晶莹而俊秀,常年浸泡于各色小0之间的老辣扑鼻而来。 一件外套披在他身上,掩盖了裸背上巨大张扬的刺青。 郝春抬头,瞥了他一眼,又一眼,最后眼底含着水光笑了笑。“你唱的很好听。” -- 第2页 他不想哭。 过了今夜,他连被龙舌兰辣出的生理性眼泪也不会再有。 因为,他再不会喝龙舌兰。 * 歌手笑笑,弹落指尖的烟灰。“这家酒吧我待了三年了,你是第一次来?以前没怎么见过。” 话题平淡而细碎,乏味的就像缺了陈景明后的杯中酒。郝春却舍不得就此告别。他尽量用言词挽留面前这个人,说了大把不着边际的话。话语漂成了河流,淹没那颗曾经爱过陈景明的心。 陈景明没什么好。 可是没了陈景明的日子,天空所有的颜色都黯淡下去。就连酒,也淡出了鸟味。 “……这歌词不错,你自己写的吗?”郝春试探着问,唇瓣不经意抖动,各种试探和小心都在等他回答的空隙里缤纷碎裂。 “不是。”歌手答的坦荡荡。“两年前有个朋友也喜欢一起玩吉他,这首歌是他教我的。他写了很多歌,都不火。但他不肯唱别人写的歌。” “后来呢,他去了哪里?”郝春声音变得尖锐,手指缩在身侧,控制不了的痉挛。 歌手顿了一下,诧异道:“你认识他?” 郝春看着他明亮闪烁的眼睛,说不出话来。“不,不算认识。”他很努力,没让自己再次在这间酒吧里失控。“只是很好奇。” 歌手不说话。 “我很喜欢这首歌啊,所以,有点好奇。”郝春开始笑的神经质,手指一根根痉挛,蜷缩,再绷直。 “你喜欢,不如我们一起唱一首。”歌手热情邀约,拉他上台。两人并排坐在小小的舞台上,灯光射在头顶,晕黄色,像极了那年那月陈景明与他挤在一处。 郝春不知道最后他说了什么,他又说了什么,最后两人都笑了。笑语欢歌,衬托酒吧里的夜阑人散。 发了疯的笑声传出门外。 突然一只手拉起郝春,力道强悍,不容许拒绝。 “郝春!你这个疯子!我终于找到你了!”声音里含着浓浓的郁怒。来人瞪着歌手,充满防备。那件披在郝春身上的外套被扔在地上,踩了几脚,又打着卷儿落到台下。 歌手蹭地站起身,与来人揪打作一团。 郝春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慢慢地,从地上捡起吉他,静静地一个人唱着歌。唱着月色嘹亮的夜晚,有个心爱的少年遗失在了远方。那是陈景明写给他的歌,从前的陈景明只为了他一个人唱歌。再后来,他转手把这首歌卖给了别人。 再后来,他失踪了。 郝春再没见过他。 遥远的太平洋对岸,那人是否还活着,他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只要过了今夜,一切便都结束了。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一米八五,短头发,爱穿白衬衫和大号的T恤,唱的都是他写给我的歌。他叫陈景明。你见过他没?”郝春突然放下吉他,转头殷切地问起酒吧老板。 酒吧老板目露恐惧。下一刻,一只染血的拳头挥舞在郝春耳后,砸的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身体往前栽倒。 03 凌晨五点。 郝春歪着脑袋坐在急诊室的长椅上打盹。一只手拉住他,强行用体温包裹他背后那只凌厉张扬的蝴蝶。 “陈景明,陈景明……”梦中的郝春在奔跑,阳光洒在篮球场上,陈景明在篮球架下汗流浃背。每一颗汗珠都闪烁着金色阳光的碎芒。他冲过去,满心满脸都是笑容,从后面抱住陈景明的腰。那呼唤如同他生平仅存的呼吸,一呼一吸,舍不得用力。怕下一个瞬间,在一呼一吸之间,陈景明再次消失不见。 有泪从脸上滑落,掉在那只手的手背。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扇在郝春的脸上,扇落了他的梦境。 “郝春,你这个疯子!”声音恶狠狠,饱含怒火。 郝春茫然看着面前的这只手。然后慢慢地,眨了眨眼,突然地笑了。他笑的柔软如春天里灼灼夭桃。“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一米八五,短头发,爱穿白衬衫和大号的T恤,唱的都是他写给我的歌。他叫陈景明。你见过他没?” 回答他的,是另一声响亮的耳光。 “你他妈给我醒醒,现在陪着你的男人是我,你说要嫁的男人也是我!你睁开眼看看我!”耳边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咆哮。 咆哮冲破了金色阳光,阳光碎成了玻璃渣,每片玻璃渣上都沾染了鲜艳的血,一点一滴,凌乱而肆意。 “不!”郝春抱住脑袋痛苦地嚎了一声,手指痉挛,全身不间断抽搐。 那张脸在眼前放大,最后定格。不是记忆中那个俊秀的打篮球少年,而是一张五官扭曲的脸,左眉到下巴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男人永远饱含怒气的声音,这次透露出一种痛心疾首后的疲惫。“阿春,你还要继续这样疯下去吗?明天,我们就要结婚了!” 郝春猛然抬头,死死盯住男人,距离近的彼此呼吸可闻。“钱瘪三,是你!” 静默。 “你终于肯正眼瞧我了。”坐在他身边的男人呼吸粗重,搂住他肩头的手也在抖动,颤抖的像一片枯叶。“十年了,阿春你终于肯再次喊我绰号了!” “对不起,”郝春反手抱住他,汲取男人身上的温度。“是我的错。明天我们就去登记。” 男人抬起空荡荡的右袖管,衣衫破损,沾满了斗殴的血污。“十年前,陈景明开车撞残的人是我!是你说,只要我不去追究他责任,你就愿意同我结婚。是你说,你……” -- 第3页 “别说了!你别再说了!”郝春猛地一把推开他,然后痛苦地抱住脑袋,胸口剧烈起伏,几乎不能呼吸。 “是你说,”男人仍在残忍地继续。“从此后再也不会去找陈景明。这两年,你拎着背包到处跑,到处委托人给你寻找陈景明,你置我于何地?郝春,我爱了你十五年!” 郝春低下头,从口袋里掏烟。这个简单的动作,他试了十次,终于点燃了挂在唇边。 嗓子里很干。 郝春盯着钱瘪三不断翕合的唇,瞳仁内的光渐渐涣散。不知过了多久,他笑了一声。长长的烟灰顺着苍白的唇掉落,如一地凋零的陈年旧梦。 “是,我不再爱他了。明天我们结婚。” “真的?” “嗯。” “这次你不跑了?” “嗯。” “你不后悔?” “嗯。” 钱瘪三失魂落魄,双眼赤红,沾着血迹的嘴角似哭似笑。嘴巴里发出可怖的赫赫声,像是一只残破的风箱,吐出来的气都令人毛骨悚然。 在烟雾里,郝春看不见钱瘪三的脸。他尽量往长椅内缩了缩,白球鞋内的脚趾不住痉挛。他听见自己胸腔内那颗曾经砰砰砰激烈如同造反的一颗心,渐渐地死了。 十年了。 陈景明离开已有十年了。也许,他再不会记得他。 又或许,他依然恨着他。 那样一个天之骄子的人,笑起来那样好看,又怎会低声下气地回头来找他,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分手。为什么,不要他。 郝春蜷缩在医院急诊室外的长椅内,眉眼低垂,再没说过一句话。 * 七月十四日。凌晨五点半。 钱瘪三缓慢却坚定地,褪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交到郝春掌心内,然后合着他的手,让他慢慢握住。那姿态,不容拒绝。 钱瘪三最后一字一句说道:“郝春,你是我的!” ☆、02 04 七月十五日,黑云压城。 郝春打开门,然后靠在墙角点了一支烟。钱瘪三站在楼梯口,满脸不耐烦地瞪着他,目光凶狠。“怎么磨蹭这么久?” “睡晚了。”郝春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吐了口烟圈。“昨晚去医院换药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就不能不睡?你他妈就不能给我清醒一点?!”钱瘪三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骂声不绝,内容不堪入耳。 郝春垂下眼皮,单手插入裤兜。 下一刻,怒骂声又飘入耳蜗。“让你穿的正式点!你穿着破洞牛仔裤是想去见谁,啊?说!去见谁?!” “见你。” 像是从牙膏里挤出来两个字。 “知道是陪老子去领证,你就不能高兴点?整天哭丧着个脸,做什么?!”钱瘪三说着要来揪他耳朵。 郝春侧了侧脸,避开昨夜的伤口。“轻点。待会儿流血了,不吉利。” 他知道钱瘪三最怕这事儿。出门都要翻老黄历的人,说了见红,对方肯定能消停一会儿。 钱瘪三果然住了口,伸手来拽郝春胳膊。 郝春没动。 他一手叼烟,一手插裤兜,没理他,迈动长腿率先从楼梯走下去。 老式的楼。 两人脚步声回荡在清晨九点的楼道间。年轻人都出去工作了,老头老太们忙着接送孩子。 二十年了,这栋楼内的住户越来越少。 越发显得空寂。 下楼后,郝春一支烟也抽完了。他耷拉着眉眼,站在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旁,球鞋碾灭烟蒂。 这辆面包车是钱瘪三的,买了七八年。郝春很奇怪,这人分明残疾了,只剩下一只手,买车做什么? 那时钱瘪三的回答是,这车是买来给你跑货的,你整天也就靠你妈那点抚恤金,你爸又是那样的一个人,万一我不在了,以后谁给你养老? 说这话时,倒有几分真心。 郝春摸不清钱瘪三这个人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好的时候,恨不得扒心扒肺,哪怕家里只剩下一碗米饭,也能全部倒在他的碗里。但兴致一来,摁住他就要动手动脚。 若是郝春不搭理他还好,他自己弄一会儿也就消停了。假如郝春说一句,无论说什么,钱瘪三都会咆哮着对他吼,十年了,你他妈还没忘记陈景明!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跟老子拉个手,亲个嘴?啊? 郝春不想碰他,只能沉默。 他倒不是想做贞洁烈夫。这个年代,即便他想守身如玉,说出去也会被人笑死。他只是生理性厌恶。 每当钱瘪三有了那个意思,他就只能默默地递给钱瘪三一瓶油,然后关门走开。 有次,钱瘪三在黑暗中哭的特别凶。那次是在电影院,最后一排,他们看到一部不知什么狗血桥段的电影。 那场电影,是工作日的下午场。整个电影院只有他们两个人。 钱瘪三突然毫无预兆的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郝春当时觉得很尴尬,试图跟他说话。郝春刚凑过去,钱瘪三突兀地大力抱住他,充满汗臭味的脑袋凑过来,双唇拼命在他脸上胡乱亲吻。 郝春蜷曲的手动了动,然后垂下眼皮。想,算了,这一次就随他吧。总会有这么一天! 他心里是这样想,可是等钱瘪三当真吻上他唇瓣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大力推开钱瘪三的脸,随即转身呕吐。 -- 第4页 狂吐不止。 直奔洗手间。 他那天在洗手间直吐到脸色苍白,黄胆水几乎都吐出来了。对着洗手台前明亮的镜子,他看见自己双眼赤红,脸色惨白,如同一只游荡在阳世间的鬼。 再后来,钱瘪三就不哭了。只是打他打的更凶。 * 郝春等钱瘪三走到近前,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室。车子发动起来后突突的颠了两下。 “这车该换了。”钱瘪三闷声闷气的来了一句。“你喜欢什么样的车?” “随你。” 车子发动,一路往民政局去。 郝春专心致志地盯着方向盘的正前方。 在路上,两人堵了二十多分钟,人潮汹涌的闹市街口一个个撑着雨伞的人从他们面前走过,雨点打在前玻璃窗上。郝春开了雨刮器,默默地看着红绿灯路口一动不动的红灯。 这条路过去,向右拐就是民政局。向左拐,是二十年前郝春与陈景明一同就读的金星中学。 呵,二十年前。 05 嗤啦! 一溜儿小男孩站在学校的长条白色瓷砖前,比赛谁尿得更远。 一个眉眼清秀的男生推开厕所门,撇了一眼,缩回手,收回脚尖,掉头打算出去。遛鸟的郝春一回头,发现门口那人,高兴地喊了一声:“陈景明,你也来啊!” 陈景明脚步顿了一下,垂下眼皮,淡淡地道:“无聊!” “切!就会假正经!”郝春收回视线,吹了个口哨,抖了抖,拉上裤子。校服裤肥大的很,上身背心太长,郝春胡乱塞了塞,走到外头洗手。 陈景明却还没走,正站在门口,板着个脸儿。 “你不是中途一向不上厕所的吗?”郝春边洗手边问他。 陈景明绷着脸,视线平视,看也不看他。 这家伙,又生闷气了! 郝春甩掉手上的水珠,在校服上衣胡乱抹了两把,斜着眼,打量了一眼陈景明。 “昨晚你爸又打你了?” 声音很冷。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郝春龇牙笑。“没事儿,皮肉伤。咱不在乎!” 说着大咧咧地笑了一下。 陈景明凑过来,掰开郝春的脸,仔细地打量他。 两人凑得太近,呼吸喷洒在郝春的脸颊。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目光。“别,别,别凑这么近!” 陈景明不搭理他,仔仔细细地将这人检视了一遍。从头发丝到鼻梁,哪里都没错过。然后皱眉,“这回没打脑袋?” “哪能次次都打脑袋!上次班主任不是还找他谈心来着。”郝春满不在乎地道。 “那打你哪儿了?” 语气凶狠,像在审问。 郝春不自觉地脊背缩了缩。 陈景明敏锐地捕捉到他这个小动作,一把拉开他校服拉链,剥卷儿似的往两边肩头扒拉。 “别动手动脚!”郝春往后躲。却赶不上陈景明手快,将他胳膊反过来一拧,校服外套就剥了下来。 九月份的天气,郝春里头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校服上衣一脱,从肩头到胳膊都是伤。 陈景明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将他掀过来,检查后背。 背上大片淤青,条缕纵横。 从脖子下头全是青青紫紫,显然是被鞭子抽过。有几道血红的鞭印高高坟起。陈景明掀起黑色背心,挪到颈子下头,手指冰凉,抚在那坟起的鞭印上。 “他又抽你!” 愤怒至极。 郝春见这事儿瞒不过他,只得笑。“没事儿,没事儿,咱皮实。从小揍习惯了,不怕他。” “你就不知道躲?!” “怎么躲?他人那么高,那么壮!”郝春一把推开他,慌慌张张把背心放下来,又从陈景明手里抢外套。“又不关你事儿,你就爱瞎操心。” “怎么不关我事儿?!” 校服外套没抢下来。陈景明凶狠地瞪着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躲不过,你就不知道来我家睡?” “又去你家睡?”郝春夸张地挑动两条浓眉,眼珠子亮的跟黑玻璃弹珠似的,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爷爷该烦我了!” “瞎说,我爷爷特喜欢你。” 陈景明目光下垂,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突然泛起一点可疑的潮红。在苍白皮肤上,就像开了桃花。比班花还漂亮! 郝春咦了一声,凑到他面前笑道:“呀,你脸红了!你脸红了,陈景明。” 说着哈哈大笑。 哗啦一声,厕所门打开,刚才和郝春一起比赛遛鸟的男生脚步乱哄哄地从里头走出来。 陈景明放开他,将外套一扔,就直接罩在郝春脸上。郝春啊啊地叫着,胡乱将外套从脸上扯下,再看时,陈景明早就跑了。 远远地走在前头,腰杆笔直,在阳光下如同一株正在青葱生长的树苗。 06 郝春吹了声口哨,和后头那帮小无赖汇合,晃晃悠悠往课堂走去。 刚走到教室门口,上课铃就响了。陈景明早就脊背绷的笔直坐在第一排,目视前方,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对他耍流氓的样子。 郝春笑笑,拖沓脚步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然后将书本高高的摞起两路,遮住老师投过来的视线,双手往课桌上一趴,头埋在臂弯,开始睡觉。这一节英文课,反正上和不上对他这个学渣来说没什么区别。他索性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下课铃响也没能唤醒他。 -- 第5页 一双手不停地推他,那力道十分不客气。郝春不耐烦。“谁这么讨厌,苍蝇似的!”说着巴掌一扬,就朝那人挥去。 那人叼住他胳膊,用巧劲捏住他手腕。 “哎呦呦!”郝春终于疼醒了,迷惘地睁开双眼。陈景明那张放大的俊脸落在他眼皮底下,险些将他吓的蹦起来。“班长!” 在教室里,他从来都是叫陈景明“班长”,哪怕俩人自小在一个小区,相隔不过几栋楼。 在很小的时候,郝春奶奶还在世。听奶奶说,他俩当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接生的还在同一家医院。两家一起遛娃的时候,大人说起来,都觉得稀奇,经常将这两小子放在同一辆婴儿车里,让他俩胡乱地咿咿呀呀地爬。 光屁股的陈景明,小时候郝春应该见过很多次。可惜了的,那时候没记性,不然也该把那样子记下来,如今好好的糗一糗这位一本正经的班长大人。 陈景明一声不吭,拎起郝春胳膊就往外走。郝春被他拽的打跌。“哎哎哎!有话好好说!班长大人,你这是要把我拖哪儿去?老师没要我去罚站啊!” 陈景明拖他走到教室门口,同学们都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支楞起耳朵,准备听八卦。 陈景明脚步顿了一下,道:“老师让你去补作业。” 这英语老师见他睡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都睡了快一个星期了,怎么今天想起来教训他?郝春摸不着头脑,只得暗叫倒霉,老老实实跟陈景明出去了。 出了教室后,陈景明直接带他到了黑暗的楼梯间,沿着楼梯直接往学校天台走。 郝春觉得不对劲了。“陈景明,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陈景明也不理他,反手将人拎到身前,推着他往前走。两人直走到拐角处,再推开门,就上教学楼的天台了。这里极少有人经过,校工常将扫帚垃圾桶堆这儿。臭倒不臭,就是觉得芜杂。 郝春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缩了一下。“你到底要干嘛?” “上药。” 闷闷的。 “上,上什么药?!”郝春一急就结巴,转身就跑。 陈景明一把拉住他,将人推在墙角,不由分说,拉开他校服外套的拉链,将背心直推到上方。 黑秋秋的墙角,光线幽沉。陈景明微凉的手指抚上郝春后颈。郝春后颈上有块小软肉,他平常最怵人碰这块儿,一碰就笑。 “哈哈哈哈,”他忍不住笑着求饶,“别,别挠我!我,我不动就是了!” 陈景明不说话,手指上不知抹了什么膏药,那冰凉的触感过后就是一阵麻辣辣的疼。郝春疼的滋溜滋溜抽凉气。 “现在知道疼了?” “废话!我这不是……” “知道疼还不躲!” 陈景明凶狠地打断他。 郝春摸了摸鼻子,没吱声。 陈景明的手沿着他后颈一路往下,整个后背都涂满了。 “打得这么重,你就不考虑个法子?” “考虑啥,我又没妈。”郝春笑,没心没肺的。“可怜,咱亲妈死的早啊——”拖着嗓子开始唱洋腔。 陈景明沉默,呼吸突然变得粗重。 过了一会儿,郝春听见陈景明在黑暗中喊了他一声,“阿春。” 两人自打上了初中,基本就没怎么来往。小学时其实交往的也不多,虽然一直同校,但那时陈景明与他不同班。如今到了中学,也不知为什么,永远全校第一的陈景明和他这个向来全校倒数的学渣居然分到了同一个班,而且还每天监督他上下学。 郝春都不止一次怀疑,是陈景明借用他爸的关系,给学校打了招呼。不然这,这cp怎么组起来的?! 郝春思绪不知飞到几万八千里外,陈景明等了一会儿,见他没说话,又喊了一声阿春。 这一声嗓子有点哑。 呼吸喷洒在他刚涂过药的后背上,原来只是麻辣辣的疼,现在又酥又暖,像是有万千只蚂蚁在他后背上爬。 郝春缩了一下,下意识往墙角抵了抵。“干嘛?” 底气不足。 语气很虚。 陈景明凑过来,鼻尖擦过郝春脸颊,温热的唇几乎要碰到郝春耳朵。 郝春吓了一跳。“你你你,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干啥?” 陈景明也不知在想什么,就保持这个诡异的姿势,将他抵在墙角,一动不动。 ☆、03 07 嘭! 郝春脸颊歪了歪,右边脸颊坟起高高一块巴掌印。 单手的钱瘪三力气格外大。仿佛上帝拿走了他的右臂后,将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他那只左手。 郝春回过神,撩动了下眼皮,淡笑一声,重新踩下离合器。 “你他娘的刚才在想什么?叫你叫了几十声,嗓子都破了,叫魂呢!”钱瘪三怒骂。 “没想什么。”郝春口气淡淡的,继续沿着红绿灯方向往前走。在路上十多分钟,剩下的都是钱瘪三不干不净的骂声。郝春早习惯了,也不吱声,一直开到民政局门口,货车发出呲啦一声。 他将车停下的时候,车身颠簸了两下。 “到了。”钱瘪三收住怨气。“过来,给老子解开安全带!” 郝春低头,凑过去帮他解开。 解安全带的时候,钱瘪三粗重的呼吸声喷洒在他头顶,带有一种燥热的汗臭味。 -- 第6页 郝春略避开一些,露出半边脖子,后背刺的那只蝴蝶触须露出一角。 “郝春!” 郝春没动。 “你是不是恨我?” “没有。”郝春不抬头,咔嗒一声解开安全带,然后帮钱瘪三开好门。 俯身过去的时候,两人身体轻轻擦碰了一下。 体温是热的。心是冷的。 波澜不起。 钱瘪三站在车旁等他,见郝春拖沓脚步低垂着头出来,忍不住踢了他一脚。“你他妈能不能别这么丧气!大喜的日子。” 郝春视线落在下方,雨停了。他嘴唇动了动,鼻梁起了点皱,慢慢地漾开一个笑。不知道是笑他这句话,还是笑这个大喜的日子。 “好。” 钱瘪三不知说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等他一起往前走。 郝春却没动。 “烟没了。” 钱瘪三烦躁地皱眉,左眉那道旧疤越发丑陋不堪。“忍忍!” 郝春抬头看了钱瘪三一眼。 “行,我帮你去买!他妈的老子前世欠你的!”钱瘪三骂了一句,到底转身帮他去旁边找小卖部买烟去了。 郝春也不知为什么要支开他,也许是没结过婚? 呵! 他笑了一声,抬起眼皮,看见民政局白底黑字的招牌前立着一个人。 也许是雨后的阳光太刺眼,那人低垂着头。利落的平头,一身黑西装,皮鞋锃亮。 单看装扮,就和他不是一个档次的人。 郝春吹了个口哨,纯粹是中学时代的□□惯。他吹完,才发现与他这年纪不符,太幼稚。 他笑了一声,单手插裤兜,目不斜视的,从那人身边走过。 大概那声口哨唤起那人注意,那人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哑着嗓子喊出他名字——“阿春!” 这一声阿春,倒真的是叫魂。钱瘪三那么多声都没唤醒他丢在金星中学的魂儿,这一句,仅仅两个字,郝春却全身如同遭遇电击,簌簌抖了一下。 插在裤兜内的那只手不断痉挛,抽搐成惨白色。 他没回头。 那人又喊了一句。“阿春,果然是你。” 08 那人走到他面前,距离一步远,站住。就这样也够近了。古龙水的味道,淡淡扑入郝春鼻端。高级货! 郝春顿了一下,回头神经质地笑了一声。“好巧!” “不巧,我特地在这儿等你。”那人望着他,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两枚电灯泡。 插在裤兜内的那只手又惊了一下,手指抽搐。球鞋内十根脚趾绷的笔直。郝春拼命控制住身体,僵的就像一块石头。 他没敢动。 不能动。 “阿春,”那人强势掰开他肩膀,呼吸喷洒在他脸上。现在他比郝春高十公分,轻而易举就看到郝春不断颤抖的睫毛。 那人笑了一声,笑声沉沉的,有些感伤。“怎么,如今见到我,连句别来无恙都不想说了吗?” 郝春低垂眼皮,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阿春,我很想你。” 沉默。 长久的沉默。 那人兀自说下去。“我听酒吧一个朋友说,你去那里找我……” 那人眼睛越发的明亮。诱人的,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郝春感到窒息。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身体僵直,几乎绊倒在地,心口悸动。发病的感觉又要来了! 郝春拼命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当街失态,尤其不要当着这个人的面失态。 “我没有,我……” “别否认了!”那人迫近一步,又道:“那个朋友跟我说,你去了他在的酒吧,到处找人问,有没有人见过我。” 然后那人停顿了一下,薄唇微动,勾起一抹凉薄的笑。“他说,你男朋友也去了,还把他打了,现在还躺在医院挂水。不过幸好,要不是他受伤要我去医院看他,我也不会知道……你要结婚这件事。” “对,对!老子他妈要结婚了!”郝春猛地嚷嚷了一句,又往后退了两步,随后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所以陈景明,你他妈别再烦我了好不好?” 陈景明一声不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以为……” “没什么你以为!”郝春挥舞着拳头,身体拼命往后仰,如一张绷的太紧的弓,随时都会断裂。 “陈景明,你有没有想过,十年了,咱们分手已经整整十年了!老子他妈早就不爱你了!” 薄唇抖了一下。 陈景明眼皮微颤,一双亮的惊人的瞳仁内有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郝春见他不说话,拼命往后又退了几步,似乎转身就想逃跑。脚尖却卡在地面,竭尽全力都拔不动。 他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半拧着身子。头往后仰,上半身已经朝南面转过去了,但是脚尖却依然向着陈景明在的北方。 他想走,但他的身体不听话。 “阿春,我今年三十五岁了。” 郝春没搭理他,心想,老子他妈也三十五岁了。咱俩同年同月同日生,难道还要在民政局一起庆生? 他想笑,笑不出来。喉咙中发出空洞的呵呵声。 陈景明没再追过来,声音却稳得很,一字一句地传到郝春耳中。“我想过了,半辈子已经过去了。可是,我还是最喜欢你。” -- 第7页 “……阿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陈景明的语气太认真。 郝春脖子上的青筋迸出来,喉结尖利地上下滑动。他忍不了,也来不及听下去。 他必须得在钱瘪三回来前把陈景明打发掉,不然这两人会打起来。钱瘪三见到陈景明会抓狂!十年前那件车祸又会被翻出来。钱瘪三会打陈景明,就像打那个酒吧歌手。 他不想看见陈景明受伤,更不想他去坐牢。 “咱俩早就结束了。”郝春闭了闭眼,然后捏紧拳头回头吼道:“你他妈别犯贱了!” “阿春,你……你说什么?”陈景明的声音难得有点抖。 09 当年郝春提分手的时候,陈景明也是这样颤抖着嗓子问他,阿春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那天分明是一个阳光很晴好的春天,两人坐在安静的咖啡厅内,咖啡厅播放着流利的钢琴曲,令人昏昏欲睡。 郝春低头搅动咖啡,那黑色液体抿的他嘴唇发苦。他低垂眼皮,又重复了一遍。“陈景明咱们结束吧,我不爱你了。” 陈景明蹭地站起来,拽住他领口,将人扯到面前。 乒铃乓啷。 烟灰缸掉在地上,砸的粉碎。咖啡泼洒在陈景明昂贵的白衬衫上。 这衬衫废了,可怜了老子的八百块钱。郝春斜耷着眼皮,心里冷冷地笑了一声。 陈景明的逼问砸到他脸上,一句接着一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认识了你二十五年,谈恋爱谈了十年。十年!十年的感情,什么事儿都做了,现在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吗?” “是,这事儿我说了算。”郝春掰开他的手,无赖地吹了声口哨。“陈景明你清醒点,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话都说的这么明白,还死皮赖脸拽着我干啥?” “这就是你坚持要从家里搬出去的理由?!”陈景明脸色惨白,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中怒火灼热。 “你当是,那就是吧。” 陈景明喉口滚动了几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拎着他,慢慢松开。一根一根手指,极慢地,缓缓地,松开。 “你,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郝春抖了一下。这理由打死他也没想过! 天底下到哪儿去找像陈景明这样的人! 他有陈景明就够了。 这一辈子,他也只喜欢过陈景明一个人。哪怕散了,老了,死了,他也会小心翼翼地将这份喜欢放在水晶玻璃瓶里,和小时候玩过的那些弹珠一起,珍藏在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他怎么会背着陈景明去找别人?他怎么能背着陈景明去喜欢别的男人?!天塌了也不能。 但这句话他没说出口,眼皮低垂。 陈景明当他是默认,冷笑一声,惨白着脸踉跄后退。 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后退的时候居然吧唧一声跌坐在地上。 郝春惊了一下,下意识弯腰想去扶他。陈景明打掉他的手,像一条狗一样,坐在地上,双手撑着拼命往后爬。沾着一地的狼藉。 脸是湿的。 陈景明哭了。 ……郝春就是从那时候病的。 他忘不了那一幕,他打算爱一辈子的人,像一条狗一样,在地上爬。 这些屈辱,是他给陈景明的。 他是个罪人。 他这辈子唯一能为陈景明做的,就是替他瞒下那桩车祸。 他爱陈景明,一直都爱。 可是他没有资格了。 * “陈景明,你的骄傲你的自尊呢?”郝春声嘶力竭地吼。 七月十五日,雨过天晴。 “去他妈的复合!老子要结婚了,对象不是你!” 陈景明脸色苍白的像一只鬼,可是脚步却很稳,一步,又一步,坚定地朝他走过来。“阿春,我喜欢你,是一辈子的事。” 郝春仓惶后退。 “你不喜欢我,不要紧。”陈景明说: “没关系的,我喜欢你就够了。” “我重新追你。” “你……不要和别人结婚好不好?” ☆、04 10 郝春觉得自己像喝了酒,一口喝干了一瓶老白干,脑子有点晕,脚步也有些乱。大脑反应不过来,完全宕机。 “你说什么?” “你不要和别人结婚好……” 这句话没有再说完,一个拳头挥过来。陈景明拽住郝春,仓促往后退开,郝春就着这个极其古怪的拧身姿势,一头栽入陈景明怀中。 陈景明现在还是比他高个十厘米,一下将人闷在胸前,转身用后背稳稳地接住了这一拳。 钱瘪三的怒吼声炸雷一般响在两人耳边——“老子弄死你!” 这一拳砸的沉,陈景明带着郝春踉跄了一下。 郝春心里头不是滋味。“放开我!”话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哑的厉害。 他咳嗽两声,推了陈景明胸口一把。“不关你的事儿,你走!” 陈景明低头看他,眼睛里怒火熊熊。“这就是你找的人?” 郝春不吱声,眼眸低垂。 “这就是你找的人?你就是要和他结婚?”陈景明追问不休。 钱瘪三狂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错,老子就是他丈夫!你算什么东西,跑到这儿来打眼?!” 陈景明背对着他。 -- 第8页 十年过去,陈景明外貌有了很大变化。这世上也只有郝春,能一眼就认出他。 陈景明缓缓地转过头,与钱瘪三四目相对。钱瘪三的狂笑声戛然而止。 “你,你是陈……” “陈景明。” 陈景明冷静地自报家门,然后皱了皱眉,“你是?” 似曾相识,目光困惑。 钱瘪三突然慌张起来,不管不顾地用左手来拽他怀里的郝春。郝春被两人大力拉扯,身子扭的厉害。“放开!都放开我!” 郝春挣扎着挥舞双手,一手推开陈景明怀抱,另一手却是将钱瘪三往后推了一步。那两人都怒气上冲。钱瘪三左手挥拳,稳稳地砸在郝春下巴。 这一拳砸的郝春脸歪了歪,嘴巴里牙齿松动了一下。“呸呸!”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你敢打他!”陈景明怒吼了一声,冲过去和钱瘪三扭成一团。整齐的黑西装起了皱,九分裤下的脚踝清瘦有劲。 陈景明与人打架的样子,好多年不曾见过了。 郝春嗓子里呵呵的笑了两声,大张着手往后退。下巴的新伤,加上先前被钱瘪三打的巴掌印,伤痕累累。郝春觉得整个脑袋疼的厉害,里头仿佛有一千只蜜蜂嗡嗡的叫个不停。他起先是往后退,退着退着,突然蹲下来,双手抱头,痛苦地嚎叫出声。 那声惨叫划破天际。民政局前来往的人都震惊地停下来,看着两人扭打在一起,又看另一个人抱头蹲在旁边,不知是哭还是在笑,嚎的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 这一看,就是狗血三角恋啊!人群聚拢的越来越密,话语纷杂,如同浮在尘世里的水。载着郝春或沉或浮,竭力想要耸动胸腔呼吸,却只能在更多的闲碎话语中被人摁住脑袋沉下去。 “啊——!”他又凄厉地叫了一声,脑袋里的碎片砸下来,黑色的,沉重而又狰狞。 这声哀嚎终于引起陈景明注意,他扭头看了一眼,陡然间,面容剧烈震动。 嗖地一声。 钱瘪三一记飞踢脚,踹在他裆.部。陈景明痛的嗞了一声,却不管了,一瘸一拐蹒跚着朝郝春跑过来。 那姿势,可笑至极。 周边围的人越来越多,人语繁絮,如同一大团一大团的黑色海藻,理也理不清。缠住郝春的胳膊与后背,拖拽着他沉入深渊。 郝春咧开嘴角,想笑,唇角却在往外渗血。血珠凝在干裂的唇皮上,触目惊心。 “阿春!”陈景明跳着朝他跑过来,努力将人抱在怀里,郝春却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他的病又发了。 他开始抽搐,血迹混杂许多白沫,从嘴角溢出。双眼上翻,四肢神经质地抽搐,整个人往地下瘫。陈景明大力搂住他,他却一次次往下滑,抱也抱不住。肚皮一挺一挺的,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在砧板上绝望地挣扎。 11 “……阿春,阿春你怎么了?” 喊声越来越模糊,郝春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当真,又见到了那年的金星中学。 二十年前,初二(三)班。 课桌前是一摞崭新的教学辅导书,里头的题目认得他,他不认得它们。 郝春从参考书上抬起头,陈景明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手指敲在他课桌上。 “这些题,你每天写二十道!不会的我教你。” “凭什么?”郝春将背往后一靠,双腿摊开,懒洋洋地道:“你又不是我老子!” “就因为你爸不管你,你才成这样!”陈景明嘴唇绷成一条直线,腰杆笔直。“从今天起,每天放学后我陪你写作业。” “不要!”郝春下巴扬起,别开头,看也不看一眼。 大约过了一分钟,陈景明都没再说话。郝春悄悄地用眼角偷瞄了他一眼,见那小子眉眼严正,满脸写着不高兴。 “……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啊?”郝春惊讶地回头,嘴里衔的那支圆珠笔掉下来。 他拿校服袖子擦了擦嘴,一脸茫然。“你说啥呢?老子天天上学放学都和你一起,哪有时间谈恋爱?再说了,就班里这些女孩子,人也看不上我啊!” “你也知道自己废!” “嘁!” 陈景明见他这傻样,薄唇微扬,不自觉笑了一声,露出左边脸颊上的一粒小酒窝。 然后陈景明又敲了敲他课桌。“每天与我一起写作业。” 又重复了一遍,真唠叨! 郝春双手抱胸,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你到底想怎么样?都放学了,也不让我走,你看看这教室就剩下咱俩了!” 陈景明瞥了他一眼,回答的一本老正经。“老师让你抄一百遍课文。” 说完,又跟变戏法似的从咯吱窝夹着的书里翻出一本语文书。 郝春看着这书就头疼。“咱能不能打个商量,陈景明?你呢,就继续做你的三好学生。我呢,继续做我的学渣。行不行?” 陈景明不说话。 “班长大人,您就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 郝春和他打洋枪。 陈景明依然一声不吭,硬的像茅坑里的石头。 郝春见这招没效果,眉头一挑,计上心来。他索性放下胳膊,身子前倾,靠近陈景明。拿小拇指勾了一下陈景明的白衬衫袖子。 陈景明低头看了他一眼,依然杵在课桌边,站得像一杆标枪。 -- 第9页 郝春加大力度,五根手指齐上,使劲摇晃了一下陈景明的胳膊。 “真的,我这人吧,别看平时挺聪明的,”郝春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但一写作业吧,就头疼!我这儿,恐怕遗传了我妈。”他手戳了戳太阳穴。 “别瞎说!”陈景明脸色一沉。“别自己咒自己!” “哟嗬!你还忌讳这个?年纪轻轻的,活的跟老头似的。” 那天大概也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郝春记得那时的光线不是很明亮,大概傍晚六点多,明黄色的光透过玻璃窗爬进来,毛毛的,像起了一层朦胧的雾。 雾光里的陈景明最终也没答应他,反倒是一把捏住他后颈的小软肉,挠的郝春笑瘫在课桌前,身子趴在桌面上,手还勾着陈景明的胳膊。一摞书胡乱地摊开,风吹动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一笔一笔,所有的难点重点,陈景明都帮他标注好了。字迹清劲颀长,晕漾在黄昏的光线里。 雾越来越淡,十五岁的陈景明与十五岁的郝春,并排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埋头沙沙地写作业。 “这题我不会。” “我教你。” “这题也不会!” “……郝春你动动脑子!” “我妈生我的时候就没给我这玩意儿!陈景明你他妈烦不烦!老子不做了!” “……是我不对,阿春,咱们再重新来过。” ☆、05 12 “郝春,郝春!你醒醒!” 有人在大力摇晃他。 烦。 郝春不想搭理,可是那人摇晃的越来越厉害,声音沉沉的,很有威严。不知道是谁,这么在乎老子的死活!郝春心里冷漠的笑了一声,继续装死。 “阿春!阿春,我只有你,你别吓我了!” 嗓子带了点哭音。 郝春心里莫名一悸。他挣扎了一下,手指蜷缩着动了动。 “阿春,你醒来!你醒过来,我不逼你了,行不行?” 那人的眼泪滴在他脸上,很热,烫的郝春一个哆嗦,脸皮抖了抖,眼睛终于睁开一条缝。 一个利落的平头埋在他怀里。一扬头,眼泪砸下来,沿着唇蜿蜒地流入郝春齿缝间,很苦。 这人哭了。 郝春笑了一下,嘴角微动,开始剧烈咳嗽。“咳咳!” “阿春你醒了?”那人慌慌张张转过脸,郝春也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睛。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站在他面前,眼圈通红,哭的像个傻子。 “陈景明……”郝春压着嗓子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后又剧烈咳嗽,唇皮裂出血来。 陈景明忙抬起手,从旁边取过一杯温开水,小心地滴了两滴粘在郝春唇边。“喝点水,小心伤嗓子。” 还是这么唠叨! ……都二十年过去了。 郝春淡淡地笑了一下,脸上表情却动的艰难。“你怎么在这儿?” 这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十年来郝春已经十分熟悉,有时是发病,有时是叫钱瘪三打的。但是在病床前见到陈景明,却是这十年来他做梦也不敢想的美事。 他耷拉着眼皮,想多看这人几眼,又不敢看。——看多了,心里头念着,更加舍不得了。 “这地方不适合你,你还是早点走吧!” 陈景明皱眉。手中握着那杯温开水,嗓子也沙哑的厉害。“怎么就不适合我了?你有病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医生说你这病史都有十年以上了,是不是咱们当时在一起,你就一直瞒着我?” 话很长,郝春刚清醒过来,消化的有些吃力。他艰难地将这陈景明这一大段话在脑中过滤了一遍,筛出两个关键词——十年前,他有病。 “没有!”郝春说的理直气壮,因为这句是真话。“当年和你在一起真没这事儿!” “真的?” “真的!陈景明,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郝春呲牙笑,大大咧咧的。 只可惜脸上颜色太惨淡,两颊削瘦,颧骨支楞出来。 陈景明深深地将他看着。“阿春,我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郝春视线抖了抖,随后笑了一声。 陈景明沉默,俯身望着他,手指爱怜地拂开他额前碎发,然后突然顿了一下。“你这伤是怎么回事儿,谁打的?” 郝春一愣,随即想,坏了,他只顾着用额头碎发遮伤,却忘了陈景明这人向来观察仔细。先前在民政局前若不是心绪过于激动,想必当时第一眼就该看见他脸上尚未完全消散的巴掌印。 郝春略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脸。“没事儿,自己碰的。” “你还想骗我?”陈景明大力呼吸,双眼赤红。“刚刚还说你从没骗过我!” 郝春沉默。 “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阿春,当年为什么要分手?是不是也是……在骗我?” 最后几个字语调上扬,带着点颤抖,听着莫名带有一丝乞求的意味。 郝春心中一悸,千万言语卡住咽喉,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太久了,他和陈景明这人纠缠在一起,实在太久。哪怕陈景明一句话,都能在他心里反复掂量着。今日与陈景明说了这许多话,待会儿这人走了,恐怕他又得反复思量上许多遍。一年半载,这些话都会反复回响在他脑内。 “脑袋疼。”他嘟囔了一句,别过脸,索性不搭理陈景明。 -- 第10页 陈景明放下杯子,努力想握住郝春露在病床被子外的手。郝春全力往后缩,陈景明却不依不饶地握住他两手,将他的手包在掌心内。 “阿春,你就与我说一次实话好不好?” 这次是真的祈求了。眼睛里湿漉漉的,刚刚哭过的痕迹还在,越发显得这双眼睛像一对儿刚被雨水清洗过的黑曜石。 眼白是红的,瞳仁是黑的。 这样的陈景明,看起来像一只哀伤的兽,愤怒而又绝望。 郝春抿紧嘴,一声不吭,脑袋往下缩了缩。 “你到底……”陈景明语塞,手指微松,沿着郝春额头那道旧伤缓缓地抚下去,摸到右边脸颊上微微肿起的块。再往下,沿着脖子摸到郝春的那块小软肉。 当年郝春最怵他摸这块儿小软肉,每次郝春都会笑得打跌。可是这一次,他摸到这儿,却听见郝春龇牙咧嘴的呼痛声。 “这里怎么了?”陈景明的手不由分说按下去。 “啊——!” 郝春疼的整个人弹起来,胳膊上挂的吊瓶抖了几下,险些将输液管打掉。 “谁干的?这么多年,你爸还在打你吗?” 他家老头子早在几年前就被送到牢里去了。陈景明这些年不在冀北城,对他的近况也实在不了解。郝春心里淡淡的笑了笑,口中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陈景明深呼吸了一口气,过了片刻,突然又皱眉怀疑。“不对,是刚才那人打的吧?” 他指的是钱瘪三。 郝春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劲,但他脑袋疼的厉害,一阵清醒一阵迷糊。这个想法就像是一条游鱼,从溪水深处往上蹦哒了一下,跃出水面。下一瞬又重新落回湖面,只留下几圈涟漪。他想不通,暂时也没去想。 郝春顿了一下,改口道:“我男朋友呢?” 陈景明果然被这句话刺痛,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你真的要与他结婚,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郝春笑了一下,刚沾过水的唇瓣又裂开几道血口。 唇色淡白,血迹鲜红。莫名有一种耀眼的美。 陈景明目光不自觉落在他双唇,半天没挪开。 郝春一撩眼皮,发现了陈景明的视线,这回真笑了。“你小子不是吧?这么多年了,还是见着老子就走不动路!” 这句话完全是冲口而出。一说出来,郝春就后悔了。 果然,下一刻陈景明突然激动起来,苍白两颊泛起红晕,抚着他的手也有些抖。 “阿春——” 这一声叫的格外温柔,像是一池春水,在微风中轻漾。 又像是那天下午,春光晴好,陈景明第一次约他,白衬衫黑西裤,手里拿着两张电影票。电影票捏得太久,让汗水浸泡的微软。 那天,十五岁的陈景明紧张地站在他面前,局促不安。“阿春,我请你去看电影,好不好?” 郝春不想再回忆下去。他现在已经逐渐分不清现实与回忆,如果再纠缠,恐怕他等不到医生所说的三五年后了。 他手指痉挛,大力地捏紧,却忘了陈景明依然从外头包着他的手。他一用力,指甲掐入陈景明的掌心,在掌纹处刻下红痕。 郝春后知后觉地视线下移,落在两人交握的手,心里又跳了一下。他别开脸,口吻很淡地道:“嘴贱,习惯了。班长大人,您大人大量,就当这句话是个屁,给放了吧!” 说完,呵呵地笑了两声。 陈景明没笑,嘴唇哆嗦了一下,那表情反倒有些像哭。 ☆、06 13 温热的吻落下来。 陈景明突然吻他,吻的很轻柔,只是在他干裂的唇皮上蹭了蹭,小心舔.舐渗出来的血迹。 这吻带有一丝铁锈味儿和眼泪的咸湿。 郝春脸皮抖了一下,手指剧烈痉挛。 “阿春——” 陈景明的呢喃细雨一般靡靡,奢华甜美,带着生命的热气。古龙水的冷香披在这人身上,也被染热了。 “阿春,我想你,想了好多年……” 郝春淡淡地笑。“你想我?” “嗯。” 闷闷的。 “陈景明你他妈真贱!” 恶毒的话从嘴巴里喷出来,好像也是件挺容易的事儿,不愧是与钱瘪三厮混了近十年!郝春自嘲地想。 这句话于陈景明而言,却像是没听到。他反倒笑了,苍白清秀的脸,笑起来很好看,左边嘴角一只酒窝若隐若现,一如当年。 “对,我就是犯贱,可是我太喜欢你了。” 陈景明笑得很温柔,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却如同过了火,灼伤郝春的四肢百骸。 “阿春,就算你骂我贱,我也认。我求你……就当我求你好不好?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那么急着结婚。” 这些话,即便是在最孤寂的梦中,郝春都不曾敢去奢望。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么骄傲的陈景明会哭着求他说,阿春,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当年在咖啡馆里第一次说出分手的时候,他倒是幻想过的。 那会儿他想,他舍不得这十年的感情,陈景明应该也舍不得,他就试这么一次。他郝春也没那么伟大,牺牲自己和那样一个缺了手破了相的垃圾卷在一起。他想,就试这么一次,如果陈景明不干,那老子也不干! -- 第11页 大不了就是陪他一起熬,他坐牢了,老子去给他送牢饭。 那时候,郝春心里有一种隐秘的绝望。他想抓住陈景明,利用这道难得的瑕疵,深深地隐秘地抓住这个人。 从前的陈景明就是一件完美无瑕的瓷器,高高在上,需要供奉在水晶玻璃橱窗后头。可多了车祸致残这件事,瓷器裂了,不值钱了,他也就终于可以掏出口袋里的零钱从橱窗后把它带回家了。 那一年,郝春终于知道当初母亲为什么会发生那样一件可怕的事!原来,在对待爱情这件事上,他和他母亲是一样的。 他妈这人,什么好的没留给他,这种对爱的畸形占有欲却原封不动地遗传给了他。 他喜欢陈景明,喜欢到不能自拔。他爱陈景明,爱到不能呼吸。所以当他无法证明自己在陈景明心中是否也有同样分量时,他卑鄙地提出了分手。 因为太想得到,所以说出来的话格外漫不经心。越渴望,越轻描淡写。 他怕被陈景明看穿,又想被陈景明看穿。 看穿了,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那件车祸,说出老子是为了掩护你。如果你不要,那咱们就一起扛。你一个劳改犯,我一个劳改犯的家属,绝配! 那时候他想,陈景明那样聪明的一个人,肯定一眼就能看穿他的企图。然后……他的爱情就自由了!也成全了。 郝春控制不了那种从高空往下坠的极限快感。与陈景明在一起十年,他太快乐了!快乐到不真实。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快乐的每天都像是在云端飘。 现在这云彩破了,脏了,染了血,他反倒沉重地松了口气。 裂口的瓷器,弄脏了的陈景明,配他郝春才刚刚好。 他心底里的神祇跌下云头,染了凡人烟火味,他觉得这是他的运气。 可是真的看见陈景明跌倒在地的那一刻,郝春病了。头颅炸裂,他抱着脑袋嚎啕,二十五年光阴错乱。 他的世界,解构了。 * 郝春承认自己卑鄙。可他就是想要陈景明,彻底地,疯狂地,严丝合缝地占有这个人。 然而他没想到,那一天在咖啡馆他提分手的时候,陈景明跌坐在地上,哭着往后爬。 陈景明哭了。 可陈景明没有求他。 然后他们真的分手了。没有了。从此什么都没有了。 分手后第二年,郝春坐在密闭的就诊室内,仿佛一个在神甫窗口前告罪的教徒,喃喃自语地道,那会儿,我并不想分手。我只想留住他。打碎他,然后,永远地留住他。 医生的笔刷刷地在诊断书上飞,连横潦草。 隔着玻璃镜片的反光,那医生挡在玻璃片后的眼球凸出,如一条干瘪老去的鱼。 “先生,你有病。”那医生说道。 14 “阿春,”陈景明在唤他。“你给我句话啊!那个人,究竟有哪里好,值得你和他过一辈子?” 郝春晃了晃神,反应过来他口中说的应该是钱瘪三。“怎么,他脸上多了一道疤,又缺了右手,我就不能和他结婚?” “丑。”陈景明皱眉。“我以为你挑伴侣的眼光会很高。” 郝春笑了一声。“陈景明你幼不幼稚?就因为老子和你好过,以后就得照着你的样子找对象?” 陈景明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半天没回话。 “还是说,你觉得就我这样,还有哪个比你好的男人会排队等我,求着和我结婚?” “你别这样说自己!”陈景明压住他,长而卷的睫毛抖了抖。“我这里,难过。” 他抓住郝春的手,两只手一起按在胸前。 郝春触到陈景明的心跳声,怦怦地,健康有力。 他病了,他还是一如昨日。 郝春觉得,如果现在这两只手一起挪到自己的胸口,听到的恐怕是黑色马达疯狂旋转的碎裂声。 他裂了。他再住不进陈景明的心里。 “都为你犯贱了,还说我幼稚!”陈景明嘴角微抿。“你说幼稚那就幼稚,反正我什么样你都见过!” 这话郝春不能答。 他的确见过陈景明所有的样子,衣冠楚楚的,光.屁股的,甚至是在床上无赖撒泼的样子,他都见过。无数次陈景明在他身上用那种哀求的口吻跟他打商量时,那一声声阿春喊的销魂噬骨。那时候的陈景明真他妈的迷人! 这句话他不能答,可他不能不说话。再这样墨迹下去,他怕陈景明这个人会从此在他的生命中安营扎寨。 他想要,又不敢要这样的结果。 “陈景明,你清醒一点!二十年都过去了。” “二十年。”陈景明也随着他感慨了一句。 二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七千个日子,说快也快,说慢却也极慢。 那时他们都以为二十年很长,过完二十年,他们肯定都老了。然而现在是二十年后郝春躺在病床上,叫人打得一身伤,陈景明伏在他身旁,哭得像个傻子。 好像和当年也没什么变化。 好像兜兜转转一大圈,这个世界上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池塘春草,韶华窗内的少年,风扇哗哗地在头顶吹。他和他并肩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那年陈景明抱给他的一摞辅导题目,他还没来得及写完。 郝春闭了闭眼,极力地从胸口呼出一口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 第12页 “回来两三年了。”陈景明渐渐地稳住语气。 说起三次元的事儿,他总归都是理智的,是个手握权势的成年人。 “我爸在那边的生意场收拾的差不多,然后我就回来找你。之前也找过你,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你真找我?”郝春嘴唇哆嗦了一下。 当年闹得那么惨烈,他以为陈景明那次哭着从咖啡馆消失后,再也不会提起他,再也不会主动想起他,更别提委托人四处找他。 也只有他郝春,才会像一条狗一样,狼狈而又绝望地在这世上每个角落搜寻一个名叫陈景明的男人。 郝春想说,你既然找我,你手法通天又那么有钱,怎么会这么多年一直没找到过?怎么会十年来音讯全无? 但是这话他又不想问。他问出口,两人只会更尴尬。也许对方只是一个说辞。 如果陈景明并不是真的想要找他,只是在重逢时哄他,他却当了真……到时候可不连老底都给掉了,太尴尬。 “我是真的找不到你!”陈景明口气却很认真。“我去咱们当年读书的金星中学找你,各个同学会我都有出资。虽然我人在A国,却每次聚会都托人辗转打听你的近况。他们都说你一直在冀北城,可是不跟任何人联络。” “一开始,我想你还活着,活的很好,我也就知足了。”陈景明垂下眼皮。“但是这两年不知为什么,我经常做梦,梦里都是当年你对我笑的样子,那时候郝春你可真是个无赖!” 郝春笑笑。他从陈景明眼中见到了当年的自己,坐在天台栏杆上晃荡着两条腿,口中吐着泡泡糖,对陈景明满不在乎地说,九中老子真考不上,咱俩要不就这么完了吧? 十六岁的陈景明站在下面,白衬衫黑西裤,风在他额前碎发乱七八糟地吹。阿春,你明明答应了我,一辈子在一起。他说。 十六岁的郝春哈哈大笑,吐出一个泡泡。骗你的,陈景明,怎么老子说什么你都信! 然后跳下来,一把揽住陈景明肩膀。就算散了,咱俩还是好兄弟,成不? 去你妈的好兄弟!那天陈景明没笑。 那天陈景明揍了他。 郝春手指动了动,好像那天被陈景明揍歪的鼻梁骨还在疼。 *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站在病床前,俊逸挺拔,高级的像是戳了御窑印的顶级瓷器。 “阿春,我今年整夜整夜睡不着,有时白天睁着眼睛都能看见你站在我面前。我觉得我大概是疯了。什么事业什么底线什么男人的自尊都可以不要,”陈景明淡淡地道:“这些都他妈是什么玩意儿!我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 “……所以,我输了。” “……所以我回来找你。所以我现在在求你,阿春,我在求你。” ☆、07 15 郝春嗤笑一声。“陈景明,你来的……太晚了。” “为什么?”陈景明握着他的手,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是一种白而冷的火,令人窒息。“到底为什么,你好歹给我个理由!” 沉重的呼吸声。 “你他妈怎么变得这么……”陈景明喘着粗气,很久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语来形容此刻的郝春。 现在的郝春躺在病床上,看起来十分凄惨,额头、下巴、后背到处都是伤。他手抚着郝春的后颈,一手捏着他的手臂,另一手轻抚郝春后颈上那块小软肉。沿着那里下去,然后突然重重地一按。 郝春疼的整个人跳起来,胳膊上的输液管剧烈抖动。“你他妈干什么!不答应你的求爱,你就得杀死我吗?!” “你说话什么时候这么低俗!” “老子他妈本来就低俗!陈景明,咱俩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陈景明抿嘴不说话,突然松开他的手,双手强势地撕开郝春的病号服。后颈下面,刺着一只巨大的张扬的蝴蝶。 触须宛然,栩栩如生。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于空气中。 郝春大口呼吸,几乎不能够喘气。 呼出来的气是热的,可是郝春却觉得自己胸腔却像是破了口的老风箱,呼啦呼啦往外漏气。 瘆人地凉。 “什么时候纹的?”陈景明的声音都在抖,颤抖的似带哭音。 郝春不想说话——他也说不了话。他现在连呼吸都够呛。嘴唇一直哆嗦,刚被陈景明吮干的血迹又流出来。 “是不是那时候……” “不是!”郝春别过头,声音很拧。 然而这么强势的否决,代表他本来就知道陈景明要说的“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 那时候,陈景明和郝春都是二十五岁,两人同一天生日。在生日那天他们做的很疯狂,从客厅到沙发到卧室到厨房,每个角落都滚,都沾染了青春的热汗。 他们在七月出生,他们在七月相爱,他们在七月那天晚上喝的酩酊大醉,彼此纠缠在对方的身体内,几乎不能喘息。 “陈景明我爱你!”郝春疯狂地喘着粗气吼。 “郝春我也爱你!咱们什么时候做个纪念吧。” “你要什么纪念?” 二十五岁的陈景明陷入沉思。“戒指。咱们去订一对戒指吧,刻上你我的名字。” “俗!”郝春笑的很欢,鼻子上起了一点皱,露出一口白牙。“戒指会丢,不如刻进皮肉里,一辈子带着。” -- 第13页 陈景明动作一滞,流畅的人鱼线下肌肤汗珠淋漓。 “听人家说刺青很酷,咱俩纹一对儿。” “你想纹什么?”陈景明难得纵容他,眼眸赤红,呼吸滚烫。陡然间带郝春冲到了极点。 烫的郝春一个哆嗦。 他抖了抖。“你他妈行了啊!该收收了!再这样下去,怕你精尽而亡。” “那也是为你死的。”陈景明笑,拿起扔在地上的衬衫给郝春擦拭身体。 “蝴蝶吧。”郝春就那样大躺着在地板上,双眼放空。头顶的洛可可式吊灯灯光异常明亮,投在郝春的眼底,像是眸光中开出了七彩的花。“我喜欢蝴蝶。” “为什么?”陈景明丢开用脏了的衣服,撩开他额前碎发,亲吻他额头的湿汗。 “蝴蝶像我。”郝春懒洋洋地笑,眼角一夹。“遇见你之前,老子他妈就是一条毛毛虫。” “你也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废!” “你别打岔!我觉得吧,爱情这玩意儿,有人说是罂.粟。可我觉得,它就是蝴蝶啊,带我飞!陈景明,我快乐的快要飞起来了!” “是刚才爽的要飞起来了吧?”陈景明凑近他,不怀好意的笑。 两人的呢喃软语在那一夜无数次重复,湿漉漉一地的黏液。气味飘散在空气中,落在郝春发丝,又回到陈景明含笑的唇角。 只是当时有多甜,此刻在这白亮的病房灯光下,就显得有多苦。 16 “阿春,你分明还记得!”陈景明强势掰过他下巴,凝视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瞳仁内都映出对方的影子。 郝春避无可避,只得垂下眼皮不去看他。 “你明明什么都记得!”陈景明怒吼道:“这只蝴蝶是不是后来你自己去纹的?” “有什么用?”郝春笑了一声,意味不明。“老子他妈什么都记得,可你呢?你一走十年,拽得很。” “是你说要分手的。”陈景明莫名委屈。 “老子说分你就分啊?老子他妈说什么你都信!”郝春心头一股无名火窜上来,他啪一下打开陈景明的手。“既然都分了十年了,你现在跑回来干什么?你说复合就复合,凭什么?” “凭我喜欢你。” “喜欢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郝春笑。“这句话文艺吧?陈景明,离开你十年,老子他妈什么都变了。” “呵呵呵呵,”陈景明大口喘粗气,笑容越来越凉。“阿春,这辈子还长。” “有多长?”郝春冷笑一声。“三十年?五十年?长的是你陈景明的一辈子。我郝春差不多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别这么自己咒自己!”陈景明不悦地打断他。“阿春你现在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年你为什么提分手?你……” 陈景明想说,你分明外头就没有人! 这十年,陈景明从一个青涩少年长成手握重权的上位者,只要他想查,这世界上很少有他查不到的消息。他当然知道郝春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只是在他的信息里,钱强这个人始终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丑角。 他满以为,只要他出现,钱强这个小丑就会自动消失。他才是郝春生命中的主角。 然而这一次,他从郝春脸上看到了决绝的不可能。 “都和你说了,当年喜欢,现在不喜欢。这就是不可能啊!就算你有再多钱,你能买下一个王国,也买不回咱俩曾经的爱情。”郝春呲牙笑了一声。 “这话老子再说一遍都觉得肉麻!咱俩当年多大,十五,十六?二十?跟你谈恋爱的时候,不过十六岁。跟了你近十年,二十五岁分手。那十年,咱快活过了,疯狂过了,也就足够了。现在你巴巴的又回来到底想干嘛?” “想和你结婚,想和你过一辈子。”陈景明说的极慢。 “没意思。”郝春吐出三个字,笑的异常凉薄。“你也看到了,老子他妈就是一条咸鱼。你呢,你继续回皇宫去做你的王子,这不挺好?你非得把我拽起来做什么?” “可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你,阿春。” “别说的那么煽情!”郝春呼出一口气,又笑了一声。“如果咱俩复合,很快你就会发现,我也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阿春。你会觉得失望,会唾弃,会厌恶,然后一天天的疏离。就算你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提离婚,咱俩迟早也得玩完儿。到时候你在外面情人无数,老子在家独守空房,你觉得这样才算扳平一局是吗?”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陈景明挑起料峭浓眉,厉声驳斥。“阿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郝春不说话。 陈景明在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他不能答。 答了,实在太他妈难过。 17 十五岁之前,陈景明在他心里就是一普通同学,话都没说过几句。 小学三年级那年,他妈没了,他爸酗酒。郝春经常挨打,饱一顿饿一顿的。陈景明爷爷总是将他叫过去吃饭。有时晚了,或者他不敢回去,就在老爷子家睡。 地方小,他就和陈景明挤一张床。两人一个被窝也不知睡过多少回。 那时候真是纯的像一张白纸! 这感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郝春也不知道,只记得当年是陈景明追的他。 在十五岁生日快结束的时候,陈景明突然约他去看一场电影,那是——十五岁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小时。 -- 第14页 蜡烛在灯光下幽幽的亮着,陈景明的脸看起来格外清秀。爷爷早就睡了,他俩挤在陈景明的小屋内,有一种独自偷欢的快乐。 房间整整齐齐挂着彩色小旗子,陈景明捧着六寸的小蛋糕,左脸颊一粒小酒窝若隐若现。郝春猛地跳起来,手往蛋糕里一掏,抹了陈景明一脸白奶油。 换了平常的兄弟,肯定要给郝春一拳头。 但陈景明不仅没骂他,反倒呆愣愣地憨笑。郝春原本正准备跳下椅子往门外蹿,没听见动静,诧异地回头。一只手蒙上来,随后整个蛋糕糊在他脸上。 “陈景明你这个王八蛋!”郝春坐在椅子上大叫。顶着一头奶油蛋糕,他听见了陈景明的笑声。 眼皮抹开奶油,蛋糕东倒西歪地塌在脚边,蜡烛却还燃着,兀自流下几滴细碎的彩色蜡烛泪。 陈景明突然停下笑,长而翘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对他说,“郝春,我喜欢你。” 那是陈景明第一次对他说喜欢。不是好兄弟的那种喜欢,也不是大大咧咧挂在嘴边的喜欢。 郝春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懂了。 他从陈景明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纯粹的,令他不敢置信的喜欢。 他当时惊得从椅子上跌了下去,头磕在桌子边缘,整个人趴在桌子底下。先是不敢相信,随后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腿踢了踢陈景明的黑色长裤。“你他妈开什么国际玩笑?!” 陈景明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的又重复了一遍。“阿春,我喜欢你,很认真的那种喜欢。” 郝春哆嗦了一下,一抬头,又撞到桌子裆,额头上肿起一块大包。 陈景明手忙脚乱地将他从桌子底下拖出来,给他抹药油。药油刺鼻的气味和蛋糕的香甜气交织在一起,陈景明手指微抖,苍白脸颊泛起桃花的红色。 “阿春你,你考虑一下!” 说完,突然慌慌张张的跑了。 门也忘了关,外头的星河月光仿佛一瞬间沿着大开的门缝流淌进来。 郝春呆呆的望着陈景明落荒而逃的背影,突然想,他跑去哪里?这是他家! “陈景明!”他忙追出去。 ☆、08 18 二十年前的那晚,陈景明突然仓促地起身跑了,仓促地,就好像完全忘了这是在他自个儿家。 陈景明沿着正门一溜烟儿地奔出大院,到了路口,索性快步跑起来。郝春拔脚跟在后头追,边追边喊。可他越喊,陈景明跑得越快。 艹,这算什么事儿!跟老子表白完就跑。 十五岁的郝春只觉得这事儿又好气又好笑。他迈动短裤下两条肉乎乎的小麦色长腿,拼命在后头追赶。 可别看平常陈景明瘦的跟旗杆似的,跑起路来体力相当惊人!那晚两人一追一逃,跑了足有一个小时,最后郝春气喘吁吁的在路口堵住陈景明。 “你,你……”郝春喘气,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儿?没头没脑的!” 陈景明被他堵住路,掉过头,屁股对着郝春,清劲背影微微地在夜色中打着颤儿。 “喂!你丫倒是说句话啊!什么叫喜欢我?啊?还有你丫跑什么跑?” 郝春气势汹汹地抬手来拽陈景明,可这家伙死倔,他无论怎么拽,陈景明都能朝另外一边拧过头。转来转去,只看见这家伙一个后脑勺。 黑黢黢夜色里有漫天星光。 “艹,”郝春终于怒了,累的双手按住膝头恶狠狠地发飙。“你丫爱说不说,老子要回家睡觉去了。跑一身臭汗,你不嫌臭老子还要洗澡。” “……你别走,”陈景明突然转过身,气息不均匀地望着他。 郝春怔了怔。 近距离看,星光下陈景明脸上那抹霞绯色越发明显。“……就是你想的那样。” 那晚陈景明一双眼睛在星光下亮的惊人,语气也很坚定,带着股迫人喉嗓的飚劲儿。“阿春,我喜欢你。你肯不肯同我好?” 郝春张嘴。 “等一下!”陈景明喘气,脸上又浮现出十五岁特有的慌张,双手紧紧地攥拳。“你、你先想,想好了再回答我。” “不是吧你,你丫玩真的?老子这个要,要想想……!” 郝春一向吊儿郎当,堵过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每次堵了人就属他最得意,摁住就是两拳头。可他这回堵住了人,反倒尴尬了。 他一急,二尴尬,说话就不太利索。 郝春摸着后脑勺,话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啊!他觉得自己挺好,陈景明也挺好,但他要不要和陈景明谈恋爱,这事儿他不知道啊!想多久也不知道! “陈景明,我觉得这事儿吧……要不,你也回头再想想?想好了再来问?” 也许过了一夜,陈景明又不愿意同他好了呢?谁知道! 郝春卑鄙地把球又踢回去扔给陈景明,然后缩了缩脖子,咧开嘴,故意嘿嘿傻笑,露出两颗雪白尖尖的小虎牙。 一阵风过,夜风有点凉。 “我早就想过了,想了很久。我觉得咱俩挺合适的。”陈景明抿嘴,脸皮绷紧,瞧起来一本正经。 可是最后一句话出口,陈景明耳尖突然蹭的窜红了。又红又软,像一对煮熟了的小元宝。星光下,它们好像镀了一层光。 -- 第15页 红色柔艳的光,挺可爱。 郝春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摸上去了。“你害羞了,陈景明!哈哈哈哈!” 他快活地在星光下大笑。 “你……” 郝春叉腰得意大笑,笑了很久,最后笑的开始打嗝儿。夜风掀开他黑色背心,露出一大段小麦色的软腰。 陈景明忍无可忍,跑过来挠他。一手挠他后颈的痒痒肉,另外一只手沿着背心下头钻进去,溜到脊椎骨分明的后背。指尖绵软,如同一根根羽毛轻轻擦过肌肤。 “我……我错了,陈景明你饶了我吧!哈哈哈哈哈……救命啊!” 郝春从小怕痒,笑的几乎喘不上气,整个人瘫在地上。 最后,他是被陈景明背着回去的。 “放我下来!”郝春挣扎。屁股跟长了牙齿一样,扭来扭去。 “别动!”陈景明比他略高一丢丢,背起一个同龄少年却还是有些吃力。他臂弯将郝春的屁股又往上托了托。“再动,小心掉下去屁股摔八瓣!” “屁股本来就八瓣!”郝春咧嘴笑,露出两粒小虎牙,胡乱地轻拍陈景明的后背。“喂!我说,你上个月约我去看电影的时候,是不是就想说这句话?” 陈景明不吱声,耳朵依然烫的厉害。隔着一件白衬衫,郝春都能感受到从这人后背和脑袋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热气腾腾的,雾一样化在眼底,令人昏沉沉想要睡觉。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清楚?”郝春嘟嘟囔囔地抱怨,顺手揉了一把眼睛,打了个哈欠。“怪不得!老子当时还奇怪,只有约女孩子去看电影的,你约我干啥!” “男孩子怎么了?”陈景明脚步一顿,扭头看着他,薄唇微抿,表情一本正经。“你忘了,男孩子也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的。” 郝春没吱声。这是最近才流行的说法,他们两家都没有出过这样的先例,他认识的人当中也没有两个男生在一起的。 陈景明这么大胆,想必还是受了A国的文化熏陶。 “你爸不会打死你?”他问。 “是我要和你过一辈子,又不是我爸。”陈景明稳稳地背着他往家的方向走,一边慢慢地答他。“阿春,你别管其他的!你只想好你答不答应就成。” “这个,这个要老子怎么想嘛……”郝春拖着洋腔,咧开嘴笑。 漫天星光,夏夜的风吹过他们的发丝衣衫,短裤下两条肉乎乎的小腿晃来荡去。陈景明的手很稳,手心微微洇出一层细汗。 郝春趴在陈景明背上,嘴里唱着荒腔走板的歌,肉乎乎的手掌拍在陈景明后背。“驾——!” 清劲的脊梁骨抖了一下。 片刻后,耳边传来陈景明低低的笑声。 “骑我?” 郝春愣了一下,随后扯开嘴角哈哈大笑。“那你让不让?” 陈景明低低的笑了一声。“你会吗?” “废话!老子当然会!” 过了一会儿,陈景明才慢慢地答他道:“你太小。” “废话!咱俩一个岁数!”郝春一脸痞笑,凑近陈景明的耳朵。“再说老子的,你不是早就看过?你敢说你比我大?” 啪! 陈景明拍了一下他屁股。“那你算答应了?” 郝春肉乎乎的屁股弹了弹。“再,再想想……” 陈景明低声笑。“阿春,咱俩先试试?” 声音轻柔的不像话,像藏了一整个夏天的羽毛,全部飘起来了。轻轻地,撩过郝春的心尖。 痒痒的。 又想抓住,狠狠地薅一发! “……试试就试试!”郝春揉了一把陈景明的碎发。“谁怕谁啊!” * 路很长,前所未有的长。 他们说了很多的话,东拉西扯,像是有一肚皮说不完的话。 最后两人回屋的时候,都累得像条狗。 郝春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睡着了,只记得那天夜里陈景明背他回家的路特别长。 长的,他一辈子也不想醒来。 19 “陈景明,你在我心里是个顶好的人。”郝春一字一句地将这句话还给二十年后的陈景明。“对我郝春来说,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陈景明。” 陈景明的嘴唇动了动。 “可是咱们不可能了,都结束了。”郝春淡淡地说道:“陈景明,我累了。” “现在,请你出去——” 他缓慢而又坚决地从陈景明手中剥离出自己的手指,指向病房的门。 “出去!” 陈景明愣愣的看着他。“可是阿春,你心里分明还有我!” 陈景明目光落在郝春的背。 光.裸后背上那只巨大的蝴蝶刺青像是一张恐怖的笑脸,咧开满嘴尖牙,嘲讽郝春的言不由衷。 他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是,曾经有过!这句是过去时。你成绩那么好,又在A国镀金,这句话你不应该听不懂!” 陈景明抿唇,默然良久。“钱强那个人……” 郝春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人就是个无赖。”陈景明静静地一字一句地道:“阿春,你和他在一起,能过什么日子?” “这个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可是为什么?阿春,你告诉我!好让我死心。” 郝春嘴唇动了几次。他想说,因为老子爱他,但是这个词卡在他喉咙内,说不出口。 -- 第16页 这辈子他只对陈景明一人说过“爱”和“喜欢”。 对其他人,他真的吐不出来这俩词儿。 于是他闭了闭眼,就像一只被人用刀撬开口却死死不肯吐出珍珠的河蚌那样。前尘往事,隔着二十年呢,他怎么就能又被陈景明逼到这份儿上了? 郝春肩背紧张地绷成一张弓。他也不可能对着二十年后的陈景明说爱或喜欢了。他和他今年都三十五了,就像陈景明在民政局说的那句,半辈子都过去了,再纠结过去没意思。 二十年前那条路上的夏天,应该被他珍藏在水晶瓶子里。 而陈景明? 他打算放过陈景明。 郝春沉默了许久,一双天生爱笑的丹凤眼尾低垂,慢吞吞地哑着嗓子笑了声。“陈景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就给我留点尊严好不好?” 陈景明用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望着他,薄唇微抿,俯身很小心地凑近。“阿春……” “老子不想说为什么!”郝春却又转而暴躁,不耐烦地皱眉,身子紧绷着往后退开,厉声打断他。“陈景明你丫烦不烦?既然现在心心念念死不放手,当初为什么老子一提你就走了?” “当初我以为……”陈景明欲言又止。 “是啊,你以为老子爬墙!当年你都能这么认为,现在老子都要领证了,你他妈为什么又死活不信?!” 陈景明再次抿唇,手指捏成拳,放在黑色西裤的裤缝边。拳头握的太紧,手背上青筋都露出来了。 郝春视线落在陈景明的拳头上,然后痞笑了一声。“说实话吧,陈景明!你不过是因为不甘心。当你想要一件东西的时候,你就得得到!得不到,你不甘心。” 陈景明试图反驳,可是郝春又接下去道:“我累了,脑袋疼。” 他就这样打着赤膊往被子里拱了拱,手臂上还挂着吊瓶。管子里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这片静默中格外刺耳。 陈景明终于没再说什么,慢慢地退到门口,脸还朝着他的方向。“阿春,我就守在这里,你先睡。缺什么,喊我一声就行。” 郝春蜷在被窝里嗤笑了一声,故意激怒他。“你丫还是让钱强进来吧!” 陈景明沉默很久。 郝春已经闭上眼睛了,半天听不到回答,勉强又睁开看了一眼。 陈景明这家伙的脸色挺难看,一阵青一阵白的,双手握拳站在门口,死死地瞪着他。那姿势,如同一只捍卫自家领地的野兽。 大约是见到他睁眼,陈景明铁青着脸,一字一句地对他道:“那个男人不会再出现了!” 郝春诧异地睃了他一眼,咧开嘴,露出八齿笑。“你把他杀了?” 这句是个笑话。 可是陈景明一点要笑的意思都没有,薄唇紧抿,那双深不见底的点漆眸内燃着怒火。几秒后,他慢慢地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阿春,那个男人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郝春愣了一下。“你,你真杀人了?!”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只顾着爱自己,待你可有可无,甚至在发现你要和别人结婚的时候,会去杀人!” 这次,陈景明笑的格外惨淡。 “阿春,很多事情当年我不懂,现在……我也不懂你。可是无所谓了,只要你高兴,什么都好。” 郝春眼珠子动了动,龇牙咧嘴地冷嗤。“那你丫给我把钱强送来!” “只除了这一条!”陈景明断然否决,凶狠地瞪着他,薄唇绷成直线。片刻后,却又用力地闭了闭眼,大口喘着气,强行平复情绪。 几秒后陈景明再次开口,语声轻柔,甚至微带诱.哄,薄唇勾起一个弧度。“……其他的,我都依你。好不好?” 啧,口是心非的伪君子。 一如当年。 ☆、09 20 郝春一转身,屁股对着陈景明。 过了没十分钟,他呼啦一声掀开被子,叫嚣着道:“我要上厕所!” 陈景明挑眉。 “老子要上厕所!” 语气嚣张,一如当年。 只是他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再也没了当年凶狠的气息。 陈景明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走过来凝视着他。“我抱你去!” “别!老子只是受了点皮肉伤,不是残废!”郝春说着自己坐起来,拔掉插在胳膊上的输液管,嫌弃地往床边扔了一下。 输液管断开,在空中荡起了秋千。 他就这样光着膀子趿着个拖鞋,站起来就往门外跑。结果却被陈景明堵住了。 “这房间里就有厕所。”陈景明强行拽住他胳膊,引到旁边一个小隔间。 郝春无计可施,只得磨磨唧唧掏出鸟。回头一看,陈景明却还堵着,就跟在他边上。“你,你出去!” 郝春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在这儿看着。” “看什么?!”郝春凶狠地朝他挥舞了一下拳头。“小心我告你猥亵!” 陈景明笑了一声,突兀地道:“阿春,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 “什么?”郝春立刻警惕地回头望着他。 “没什么,你先撒尿吧。”陈景明却又住口不说了。 郝春懒的搭理他。嗤啦一声,随后淋淋漓漓,解决掉生理问题。完事儿了,又拖沓脚步走到洗手台前洗手。 -- 第17页 这病房看来很高级,有单独的洗手间,吃喝估计也被陈景明承包了。问题是,他怎么出去? 他眼下在哪儿? 他就没觉得第二个问题可以问出口。问了,怕陈景明也不肯告诉他。但还是得问! “陈景明,你他妈到底把老子困在哪儿呢?这是什么地方?” “景明医院。”陈景明倒是真的回答了他。 郝春愣了一下。景明,他倒是知道这家医院,是一家私人高级医院。原本郝春是不应该知道的。只是这名字与他所找的人名字相符,从私家侦探给的信息里曾经见过。但是他从来也没将这家医院和陈景明联系在一起。 陈景明当年也没说过要学医啊!就算是分手那年,陈景明都二十五了,也还是兢兢业业的在读工商管理。 “什么时候转行的?”他回头问,带着一抹痞子笑。“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转行,”陈景明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扶着郝春又走回病床前。“我爸在A国的生意做的比较杂,旗下有间医院,就是这。” “呵呵,还真是一条龙服务!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给承包了。” 陈景明不说话,大概是听出了这句话里的讽刺。 郝春躺下来,有感而发。“有钱就是好啊!” 陈景明沉默。“我有钱,你就肯跟我吗?” “那得看多少钱!” ……陈景明有多少钱,十六岁那年就告诉过他。 那是一个他数不清的数字,直数到手软,也数不完。 * 我想再遇见一次十六岁的你。 郝春如是说。 彼时他的笑有些微醺,杯中龙舌兰将尽未尽。酒吧内二十岁的陈景明白衬衫松开三粒扣子,喉结滚动,脸上映着迷离的彩光。 他舔了一口手背上的盐粒,醉眼吔斜中,又看见了当年的金星中学。 那一年,初三就要毕业了。 校园的风哗啦啦地吹过。吹过树梢上的叶片,吹动肥大校服裤子的裆.部,滋溜滋溜,小鸟儿冻的慌。 十六岁的郝春大发雷霆。“陈景明,你他妈有完没完?老子不和你好了!你爱去哪个高中,随你!别拿老子当借口,赖在冀北城!” 站在他对面的陈景明抿着嘴,薄唇绷成一条线。 天台上的风太大。陈景明一身笔挺的白衬衫黑西裤刮的刷刷响。“我走了,谁来教你写作业?” “老子不在乎!”郝春凶狠地吵空气挥舞着拳头。“你走你的锦绣大道,老子过老子的穷苦独木桥!” “你不穷。”陈景明抿紧嘴,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亮得惊人。“我会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你有多少钱?”郝春乜了他一眼,顺便滋溜一下冻出来的清鼻涕。 “三千万。” “多少?”郝春惊的险些从天台跳下去。“不是,陈景明你再说一遍!” “三千万,”这次陈景明顿了一下,眼皮低垂,略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得等我成年,现在我手头能动的大概只有一百万。” “不是,”郝春舌头都不利索了。“你爷爷就一退休老干部,哪来那么多钱?” “我爸在国外发展的不错。”陈景明望着他笑了笑。“三千万在那边算不了多少,但也够我俩读书了。” 随后抬头,认真地将他望着。“阿春,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去读最好的高中,去九中,然后高二一起去A国。我爸在那边,他会很高兴我们在一起的。” “那得离开冀北城。”郝春杵在天台边缘,吊儿郎当地坐在栏杆上,两条腿一晃一晃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景明,皱眉道:“我不缺钱,也不想跟你走。咱俩就这么散了吧!” “为什么?”陈景明纹丝不动,依然站在空荡荡的平台上。校工晾晒的床单一匹匹挂在风里,飘成连绵的色彩缤纷幕布。 背景宏大的就像是一场电影分镜头。 郝春觉得自己是挂在旗杆上的一条咸鱼,渴的嘴巴都有点黏。“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咱俩不合适,陈景明。” “哪里不合适了?” “哪哪都不合适!” 郝春双手一撑,从栏杆上跳下地,眉头皱的能打结。“你家有钱,我没有。你成绩好的一匹,老子年年倒数第一!还有啊……” 他掰着指头数。 陈景明没让他说完,仓促地走过来,一把抱住他脑袋。 吻落下来,潮湿而又清甜。 郝春懵了。 那天,是陈景明第一次吻他。很深的那种吻。 21 十六岁的陈景明就可以告诉他有三千万,那现在陈景明的身家有多少?那得上亿了! 郝春不敢想,想了也没意义,反正和他没关系。 他蒙上被子开始睡觉。起先只是不想跟陈景明说话,摆出一个抗拒姿态,但大概是这一天惊喜交加,心里实在是疲累的很,居然迷迷糊糊当真睡着了,连梦也没做一个。 清醒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几点了。病房内的灯关了,只有一盏走廊上的壁灯悠悠地透过门缝,溜进来的光也是冷的。 郝春朦朦胧胧中动了一下,仿佛听见陈景明的呼吸声。呵,怕又是幻觉!他冷嘲的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陈景明!他重新遇见陈景明了! -- 第18页 他猛然坐起。 胳膊上拽着的输液管又动了一下,他摸索着拔掉。在黑暗中双眼逐渐适应了,看见他床头果然伏着一个人。就拿把椅子坐在床边,脑袋枕在他的被子上,也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没有鼾声。 睡相还是那么斯文。 郝春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小心不惊醒陈景明。随即摸索拖鞋。找了一会儿没找着,他火急火燎地光脚就往外跑。也顾不得了,直接拉开门。 一脚跨出去,在门口立刻叫人堵住了。 黑压压的阴影。 郝春抬头。两个身高足有两米的壮汉一左一右分立在门旁,一人对他开口道:“郝先生,没有少爷的吩咐,您不能出去。” 少爷? 郝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两人说的恐怕是陈景明。 他和陈景明认识这么多年,相好了有十年,从没听过有人叫他少爷。恐怕是他新的身份。 听起来挺豪门的! 郝春扯动嘴角。“咱们打个商量?” “郝先生,别让我们难做。” 郝春摸了摸鼻子没吱声,目光落在这两个壮汉粗壮的拳头,以及一看就一脚踢不倒的庞大身躯……然后,只得又垂头丧气地走回病床边。 陈景明却醒了,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视线在暗室中存在感格外强烈。 郝春顿住脚,也没吱声。 两人持久沉默。 咔哒一声,门从外头轻声地合上了。 郝春回头看了一眼,又掉头看了看坐在那里正准备审问他的陈景明,嗤笑一声。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在你同意前……”陈景明犹豫了一下,又改了个措辞。“阿春,你现在是个病人,我这是为你好。” “囚.禁?”郝春挑眉冷笑了一声。“这都是哪年的桥段了!陈景明,你不是吧?!” “你说是,那就是。”陈景明硬邦邦地将当年分手时郝春的那句说辞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你要将我困到什么时候?”郝春焦躁。这事情发展比他预料的要严重的多了! “明天。”陈景明回答了他。 郝春挑眉。“真的?明天你就放我自由?” 陈景明在黑暗中笑了一声,笑得特别凉薄。“阿春,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你的结婚证已经办下来了。” “呵呵,”郝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脊背弓起,整个人紧张的如同一张即将发射利箭的弓。 “和谁?” 总不能是钱瘪三。 陈景明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我。” ☆、10 22 “陈景明你这是强迫!”郝春暴怒咆哮。 陈景明不声不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丢到他怀里。“打开自己看看,我有没有强迫你?!” 郝春打开本子,上头居然是他和陈景明的合照,两人都在笑。陈景明的笑,带着一种成年人的胜券在握,很职业化。郝春则笑里带着点冷,是丹凤眼尾下垂,像是对这世上什么人什么事都看不惯,很漠然。 分明是各自拍的单人照,然后凑在一起。 “这也能算?”郝春呵呵笑了两声。 “盖了钢印,就算生效。阿春,这世上有钱能办到的事儿,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多。” 郝春深呼吸了一口气。“所以……咱们这是强制结婚了?” “我本来想求你……”陈景明站在那里,淡淡的。“结果后来我想通了。如果求你,你不答应,那就先把手续办了。反正你人是我的。” 陈景明又迫近一步,两人鼻梁几乎擦在一处。郝春抬头看他。 “你这辈子只能和我在一起了,阿春。” 陈景明笑了一声,又冷,又哀伤。然后伸手夺回那个红本子。 郝春站在他对面,叫他不经意间推搡了一下,忍不住大口喘粗气,鼻孔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行啊,你他妈行啊!一别十年,刮目相看。” 陈景明脸皮绷紧,视线落在郝春背后的白墙,刻意不去接触郝春的目光。 虽然这人不言不语,但是郝春莫名就觉得这人很拧,正在和他使性子。 他笑了一声,手一伸。“给我,我再瞧瞧!” 陈景明手中捏紧那张结婚证,下意识往后缩了一步。 “两本啊!别那么小气。”郝春呲牙笑,露出两粒小虎牙。“你一本,我一本,老子这本你总得给我自己收着吧!” “不许撕!” “呵呵,当我还是小孩子呢!” 陈景明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慢吞吞地松开手指。幽暗的光线内,陈景明的脸覆在阴影处,仅有一点余光打在他高挺的鼻骨,显得格外冷峻。 郝春特地多看了这人几眼。怕以后没得看了。又怕眼前这一幕,只是一个残梦。 “这本是你的。”陈景明睫毛颤了颤,长眉微挑,语气有点怪。“阿春,持证人是你的名字。” 啪一声。 陈景明打开灯。 开灯的时候陈景明有一瞬间无限贴近郝春。两人身体擦过,肩头相撞,然后一只手绕过郝春的脸颊,打开他背后墙壁上的开关。 陈景明身上那股古龙水的气味已经很淡了,消弥于医院刺鼻的消毒水中。 郝春耸动鼻翼,又大力闭了闭眼,手指痉挛,几次后,终于能打开这个红本子。 -- 第19页 郝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从左到右地瞅了一遍。上头果然是他郝春和陈景明的名字,持证人赫然写着“郝春”。 右边格子内是他和陈景明拼凑出来的大头照。照片上,他笑的很尴尬。 本子捏在手里,也尴尬的很。 他勾起唇角,双手撕拉一声将结婚证撕成两半。 “你——!”陈景明下意识往前冲了一步,随即又抿唇。几秒后,声音里仿佛淬了寒冰。“说好了不撕的!” “你管我!”郝春翻了个白眼。“反正你手眼通天,就算撕了,以你陈景明的本事,五分钟就能再弄一本出来。” “你当我是什么?!”陈景明双眼赤红,捏紧拳头冲郝春吼了一句。在他愤怒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都蹦出来了。 嗯,有点丑。 “当你是有钱人啊!哈哈哈哈哈哈……”郝春歇斯底里地大笑,然后突然张开双手整个人往前一扑。 那动作太快,陈景明不得不侧身避开。 郝春一头栽倒在病床上,两条瘦骨伶仃的麻杆腿还挂在地面。上身套的条纹病号服过于宽大,在他扑过来的时候,领口沿着肩头塌下去,露出大片淤青旧伤。 陈景明回头,郝春正双手捶床,笑得打跌。“哈哈哈哈,陈景明,你他妈太可乐了!” 郝春笑声停不下来,穿透病房的墙壁,回荡在这个寂静的深夜。 陈景明起先是惊怒,随后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没了血色。 病床上的郝春笑的完全像一个疯子,笑到最后气都喘不全,脸涨成可怖的猪肝色,眼角大颗大颗往下掉眼泪。 “阿春——”陈景明颤抖着声音,大步向前,朝他走过来。 “哈哈哈哈哈,陈景明你也有今天……” 捶床声硿咙硿咙,像是敲击在过去十年荒废了的光阴。 * 陈景明手臂撑在郝春两侧,拼命按住郝春的胳膊,好让这人不再蹦哒。 鼻息咻咻。 输液管剧烈晃荡,啪嗒一声,连接输液瓶的那一头终于掉下来,如一条土黄色的死去的蛇,蜿蜒地瘫在病床上。两人却都没空去管它。 郝春歇斯底里地笑,手臂被摁住,脊梁骨就不断地往上顶,双脚蹬地。陈景明不得不两脚叉立,膝盖压住郝春的两条腿,两手反拧住这人胳膊,然后整个人身体的重量压下去,隔着一件病号服,贴合着郝春那把嶙峋的脊梁骨。 “阿春!阿春你醒醒!”陈景明声音抖的厉害。 郝春只剩下一个脑袋自由,便上下不停地弹动,一次又一次,恶狠狠地将脸砸向病床。虽然床是软的,但眼下郝春这疯狂的力道,看的陈景明一颗心都要掉出来。 “阿春,阿春你停下来!”他拼命喊这人的名字。 但郝春却像是完全听不见,双眼发直,脸皮涨的紫红,嘴唇泛出诡异的惨白。 喉咙管是破了口的风箱,呵呵地往外喘粗气。胸口一起一伏。好像从那里头不停地呼出来的都是恐惧和痛苦。 陈景明后悔了。 这样的郝春,三十五岁瘫在病床前笑到大颗大颗涌出泪珠的郝春,太痛苦。 “阿春,你不要吓我!我,我不逼你了,成不成?”陈景明眼底发红,鼻子里酸的厉害。 郝春却像听不见,也看不见陈景明这个人。 挣扎中病床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守在门外的保镖听见,慌慌张张进来,发现自家少爷正滚在病床上与病人纠打在一起。两个保镖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 “少爷?” 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快去叫医生!”陈景明回头,一头一身的汗,双眼红通通的,看起来与郝春一样狼狈。 两个保镖不敢怠慢,立刻留下一人守在门边,另一人出去。 不过一分钟,医生就揉着惺忪睡眼来到病床前。脚步有些乱,衣服都是胡乱披在身上。 医生一走进来,见到病房内的狼藉情景,倒抽了一口冷气。“陈少爷——?” “快看一下他怎么回事儿!” 医生走到面前,只简单看了一眼郝春惨白的脸,耷拉着眼皮对陈景明道:“需要注射镇静剂。” 陈景明皱眉。“非这样不可吗?” “病人的病史过长,情绪受到剧烈刺激下,如果不注射镇静剂,恐怕……” “会怎样?”陈景明不耐烦地打断他。 “恐怕会陷入自我认知障碍,很难走出来。”医生缓缓地道。 陈景明手中一松,一时不察,被郝春挣脱开。发病的郝春就像一匹野马,力气大的惊人,一把将陈景明掀翻下地。陈景明咕噜噜从病床边缘仰面掉下来,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疼。 但是这种疼,远比不上他此刻心中的痛苦。 陈景明躺在地上,双手捏成拳,指甲在掌心内掐出血,脖子上青筋一条条迸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一双眼睛冰凉。“如果,我陪他一起熬呢?” 医生倒抽了一口冷气,郑重地对他说道:“陈少爷,病人恐怕……” 在陈景明的逼视下,医生不得不郑重措辞。“需要病人内心深处十分认可您,对您十分信任,否则的话,他会将您当作敌人。现在只是刚发作,再过一会儿恐怕就会……” 话音没落,病床上的郝春砰地一下耸动后背弹起来,身子往上拱了拱,随后光脚踩在床上,口中发出呵呵的喘息声。 -- 第20页 白炽灯灯光下,赤脚高高站在病床上的郝春脸色青白,双眼血红,冷冷地瞪着医生和陈景明。如一只活鬼。 “恐怕会谁也不认得了……”医生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将话说完。 陈景明捏紧拳头,慢慢地从地上起来。他拒绝了保镖伸过来的手,不想让任何人碰他。站起来时,脸上刮了几道血口,胳膊上也叫郝春抓伤,腿摔的厉害,恐怕一大片青紫。身体每一处神经都在叫嚣着它们有多么受伤,但是大脑此刻却冷静异常。 郝春信不信任他? 如果搁在十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说,这人将他当作自己的命!哪怕他郝春的命可以不要,都不会不要他陈景明! 可是现在是十年后。 陈景明没有这个把握。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长而卷的睫毛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颤抖如一只冬雪下即将冻僵的昆虫触须。 “注射吧……”他最后颓然地道。缓缓松开拳头,齿缝内有血。 病床上,郝春好像听懂了。倏地掉转视线,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陈景明。 ☆、11 23 那视线,令陈景明感到窒息。 如果还是20年前十五岁的陈景明,他一定会拒绝医生的建议,坚定地站在郝春身后,与他同生共死。哪怕是看似无望的暗黑地狱,他也有信心能从深渊边缘将郝春拽回来。 二十年前,十五岁的郝春信任十五岁的陈景明。 可是眼下,光脚站在病床上如临大敌的郝春的世界,他陈景明进不去。 白炽灯光线惨白,映照出郝春眼底一片荒漠。这是一片无人可走过的沙漠之地,沙漠腹地中寒鸟哀嚎寸草不生,有无尽的尸骸。就连血迹,也早已在陈年旧事中风化。 风吹过,秃鹫盘旋于尸堆上空,成片阴郁的影子。 陈景明无法穿越这个世界。没有水,太过枯涸,所以他也无法泅渡。他如今甚至无法突围,通过郝春厚重的城墙壁垒。 他垂下眼皮,生平第一次避开了这人投过来的隐含乞求的目光。 “阿斌!阿高!” 两个保镖无声无息地从门边闪过来,站在陈景明身后。 “按住他!”陈景明深呼吸一口气,捏紧拳头,低声道:“注射镇静剂!” “是!陈少。” 异口同声。 脚步声几不可闻。灯光下两个保镖面无表情,分别扑向郝春的两翼。 郝春一瞬间脊背弓起,口中发出呼喝声,似乎想要猛扑过来,与这两人搏斗。 * 在清醒的时候,郝春明知自己不是这两人对手,是绝对不会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的。然而眼下他脑袋中已经进入了一片炽热的火色区域。红色业火在荒漠中炽烈燃烧,天空布满太阳。 不是一个,也不是九个,而是满天都是太阳。 黑子从太阳中掉落,在地面在空气中毕剥燃烧,到处都是火焰,他无处可逃。在火焰熊熊中,有一个虚拟的陈景明,或者说无数个陈景明的碎片。他们在同他说话,他们在同他怒吼,他们在无声地向他哭泣。 郝春挥舞双手,砸碎了一个陈景明。下一刻,无数个陈景明蜂拥而至。 郝春发出痛苦的嚎叫,与冲过来的两个保镖纠缠在一起,拳头不时落在空处,偶尔砸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郝春不知他打了多少拳,阿斌首当其冲,脸颊边到处都是血迹。阿高拐了一下,横身朝郝春砸过去,硬生生承受了郝春轰在背上的一拳,用双手抓住郝春脚踝,将人拖拽着坐倒在床头。 “滚开!滚!” 郝春一拳又一拳地砸下。 疯了的郝春,力气大到惊人。 医生下意识退后一步。 “别走!” 一条胳膊拦住他。 陈景明回头,投过来的目光极冷。“注射完镇静剂后,需要做什么?” “病人会昏睡。”医生又咽了口唾沫。 “然后会怎样?” “需要长期的治疗。”医生郑重地谨慎地斟酌词句,以便向这位执掌他职业生杀大权的陈少汇报。 “陈少,凭我从业二十五年的资历,郝先生这种症状,建议还是尽早送到疗养院……” “不行!”陈景明断然否决。“他只是一时不清醒。” 医生张了张嘴,随后默默地将话咽回肚皮内,再也没吱声。 陈景明说完,像是怕自己不信,又像是想极力说服手下这位业内翘楚,又重重地强调了一遍。“他只是眼下暂时不记得我了!待他醒来,我会带他重新开始。一切都会好的。” 医生咽了咽唾沫,脚尖微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那……提前恭喜陈少了。” 陈景明沉默。目光落在地面,一片狼藉。 地面一片狼藉中,躺着他与郝春爱情的尸体。那本撕裂成两半的结婚证。 这结婚证是郝春睡着后,他托了无数关系抢在天亮前做出来的。它们当然不是真的。但正如他对郝春所说,它们也不是假的。至少钢印是真的。但是缺失了主角现场登记的结婚证,是否仍有法律效力,就连陈景明都不想再自欺欺人。 他想,他只是需要一个证明,一个能够让郝春相信他、愿意跟他重新开始的证明。 二十年后,他无法说服郝春,无法走入郝春的沙漠孤城,甚至不能够从郝春眼中口中抹杀钱强这个跳梁小丑。 -- 第21页 他所能做的一切,仅仅剩下了一个虚假的证明,然后强行绑定这人在身边。 现在他再也不想放开郝春。 他和他,本来注定就要在一起。 同生同死。 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才是“春和景明”。 * 十九年前,初三快毕业了。 有一天郝春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捧着语文课本冲到陈景明面前,手指着那一段文字,一脸痞笑。“陈景明,原来咱俩名字还可以组成一个词!” 陈景明从书本中抬起头,溜了一眼。胖乎乎的手指头,指甲粉润,是他昨天刚用指甲刀修饰的结果。陈景明思绪在郝春指甲多停留了一瞬,发觉这人很适合养的再胖点。嗯,明天可以让保叔再多炖两斤排骨。 胖乎乎的手,指在那一段崭新的文字。文字是黑色的印刷字体,散发出油墨香味。 但是陈景明一个字也没看见。 他视线凝聚在那胖乎乎的几根手指头。 在青春期,这几根手指就代表了所有的荷尔蒙。 这是阿春的手。它们在未来某天会与他做更亲密的事。陈景明呼吸微粗,不知不觉绷紧身体,整个人抖了一下。 郝春毫无知觉,仍在大大咧咧地朝他笑,口中喋喋不休。“……你瞧这句词儿!说的是不是咱们两个?” 陈景明深呼吸一口气,瞳仁内光线波动了一瞬,然后他终于见到那只胖乎乎的手所指向的几个字。是一段古文。那段文字描述范仲淹登岳阳楼时所见到的场景,春光乍泄,柔软的晴丝正摇漾如线。 好春色,由来只得四个字。赫然便只是四个字——他和他的姓名并排睡在一处,“春和景明”。 “像不像我俩?”郝春凑过来,脑袋挨着他。 两人发丝碰了一下。 刚确定关系不久后,有一段时间郝春似乎特别喜欢与他发生肢体接触。总是有意无意地拿手撩一把他的胳膊,或者是猛然掀翻他白衬衫,将手从后背探进去,滋溜滋溜往下滑,柔软如同一条胖乎乎的小蛇。 “陈景明你打球贼帅!来,擦擦汗……” “陈景明你笑了!笑起来居然有酒窝,真他妈好看!” “咦,你怎么没有痒痒肉?” “哎呀,陈景明,我爱死你这对元宝耳朵了!” “陈景明你又脸红了……” 无数的话语,伴随着这人漫不经心的笑声,都沉淀在陈景明的耳尖心上。一句,又一句。每句话都不能忘。 发丝擦过,郝春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薄唇边一层软绒毛动了动。像是春风拂过湖面,陈景明就是那面湖。 他是他的春风。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陈景明垂下眼皮,慢慢地翕合薄唇,一字一句地顺着郝春的手指读下去。 郝春的声音渐渐加入,与他凑成二重唱。“……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郝春又笨拙地往他这边靠了靠。两人这次挨的太紧,四只眼睛几乎都扎堆在一处。 这回陈景明真的看不到课本了。 郝春将整个语文课本挡在两人脸上,在书本后头,他的呼吸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嘻嘻,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在说话?”郝春说话时,红润的唇微微翘着。唇瓣翻飞,有几次就这样轻轻的擦着陈景明脸皮,像是一个个似有意若无情的吻。 陈景明颤了一下,夹紧双腿,西装裤边手指微微蜷曲。 “你看,老子今天提前背课文了!今晚不需要留堂了吧?”郝春笑的得意洋洋。 陈景明怀疑,这傻子压根就不知道,两个男孩子在一起需要做什么。 “陈景明你有没有在听……” 嘟囔声戛然而止。 陈景明忍不住叼住那两片不断翕动的肉肉的唇瓣,吮了一口,空气沿着齿缝间偷溜进去。 如同野风,强悍地掀翻了一匹烈马。 郝春脸当时蓬地一下,炸了。 语文书朝左右两边打开,撑起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一吻下去,小世界内着了火,温度急遽飙升。 “你,你……”郝春结结巴巴。 陈景明望着他,无声地静静地笑。一对黑曜石般的眸子像是被水洗过,有摄人心魂的光。就连那瞳孔内的影子,都像是在对着郝春微笑。 “傻子。”薄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郝春脸色更潮了,又红又肿,手抖的几乎撑不住书。 “我喜欢你。”陈景明以鼻尖拱了拱郝春的耳廓。 “陈景明!” “嗯?” “你,你真是越来越骚了。” “你不喜欢?”陈景明哑着嗓子低笑,鼻尖轻蹭郝春的脸颊。 “喜……喜欢吧,”郝春语气不太确定,让陈景明挠的往后直躲。 像是不甘心认输,郝春又咕哝了一句。“老子又没恋爱过!老子就只遇见过你一个。谁知道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你还想遇见几个?”陈景明不高兴了。长眉微皱,张嘴就咬了一口郝春的脸颊。 “哎哟喂——!”郝春惊的捂住脸往后一仰,四仰八叉跌出椅子外。他跌出去的时候,下意识脚尖上钩,准确绊进陈景明的黑色裤管。 硿咙! 轰! 吧唧! 兵荒马乱中,课桌歪了半边,两把椅子都倒了,陈景明摔在他身上。 -- 第22页 唇擦着唇,亲了他一口。 ☆、12 24 病床上,郝春终于被制服。 阿斌阿高两人分别摁住他胳膊,迫使郝春头朝下,半跪在床头。条纹病号服下郝春脊椎骨不断剧烈起伏,瘦的嶙峋。 陈景明垂下眼皮。 陈景明身侧的那医生就像是接到了什么信号,窒息了一瞬,随即终于下定决心般大步走到病床前,猛地推下注射器。 药是早就准备好的,针管也是现成的,可是陈景明眼睁睁看着那医生在他冰冷的视线下竟然手抖了两次,直到废掉两个针头后,第三次终于成功将药液注射入郝春的静脉内。 郝春猛然弹起来,眼白往上翻。阿斌阿高两人人死死摁住他。可能是郝春痉挛的实在是太厉害,阿高手指稍微松动,郝春便从桎梏下蹦出来。 却也仅够他翻个身而已。 郝春头朝下,半边脸侧过来,只有一只冷漠无情的眼睛。那只无情的眼,瞳孔正急遽收缩,眼睛内眼白过多,只余下一点漠然的黑,漂浮在他过于空白的眼球。 冷冷地看向陈景明。 陈景明几乎完全没过脑,在瞬息间狂奔到病床边,单膝跪下,双手捧住郝春的脑袋亲吻。 “阿春——!” 他亲吻郝春的眼皮,郑重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一次,请你一定要信我!剩下的路,我替你跑!” 阿春……你只需要坐在看台边,为我呐喊就可以了! * 那是个燥热的秋季。 初三(三)班的学生扎堆坐在一起,白T恤,深蓝色短裤,女生们长发飞扬。陈景明捏紧拳头坐在看台第一排,头顶戴着一枚白色棒球帽,薄唇紧抿。 郝春背后贴着鲜红的13号号牌,甩动两条肉乎乎的大长腿奔跑在暗红色橡胶跑道,身侧是呼呼的风。其他几个选手在弯道时试图超过他,肩头朝郝春的方向挤过来。 陈景明倏然从看台站起,双手捏拳。一双眼睛死死地看向跑道。 “四百米冲刺而已!”旁边有嗡嗡的人声。“班长你太激动了!咱班能赢……” 陈景明身形微微颤抖,却强迫自己垂下眼皮,有一瞬间他几乎尝到了舌尖血的锈味。 郝春膝盖受了伤,确切说是膝窝。眼下站在跑道上弯曲膝盖进行快速冲刺动作,对于郝春来说都是一种锥心刺骨的疼。 陈景明咬牙。 郝春膝盖受伤这件事班上没人知道,只有他。因为他喜欢这人,所以恨不能代替这人尝尽这世间所有的苦。 恨不能,把这世上所有的欢喜都给他。 * 那年陈景明下意识已经冲出了看台区域,与此同时跑道上的郝春果然叫后头赶上的那个高个子男生不怀好意地用肩头撞了一下。郝春身体一侧,受了伤的膝盖反应不及时,右腿一抽,整个人朝地上栽去。 可就在快栽到地面的那一瞬间,郝春却还记着要往前冲,上半身往前俯冲,风声从郝春耳后呼呼的过去。郝春右腿拖拉着往前挣,是一个险些跌倒、却没有最终栽倒的局面。 看台上一片惊呼声。 陈景明快步冲过去想要抱住郝春,他人刚到跑道两侧,教练就跑过来拉着他。 记忆中,有胳膊拽住他的手,老师的呼喝声在他耳畔炸雷般响起。 可惜陈景明什么都顾不得了。他那时眼中只有受了伤的郝春!大概是也听到了他这边的动静,郝春猛然抬起头,呲牙咧嘴地朝陈景明露出一个笑。 郝春笑得很high,丹凤眼儿半弯,两粒小虎牙惯例尖尖。 陈景明一瞬间鼻酸,捏紧拳头正准备开口说话,郝春却突然又踮着脚一抽一抽地往前跑,几乎是以单脚跳的姿势跑完了全程。 这一次当然是没有名次,他们班梦寐以求的大奖——全能奖项的理想,就这样破灭了。 看台上初三(三)班的学生一片嘘声,竖起中指,还有吹阴阳怪气口哨的。女生们纷纷在那里交头接耳,不知郝春这家伙临时犯了什么糊涂。 陈景明耳中是乱七八糟的人声纷语,眼底是那个被众人遗弃了的孤零零站在在积分牌处的郝春。郝春耷拉着脑袋,嘴角抽着凉气,一手在揉受伤的右膝盖。 跑输了,白球鞋的鞋带散了,阳光下郝春站在那里像一条丧家犬。 陈景明忍无可忍,终于铁青着脸冲过去,阳光下影子覆动,郝春被吓了一大跳,回头见是他,才呲牙咧嘴地笑道:“没、没啥事儿,你别过来!” 郝春一边拼命护住伤口,一边下意识往后退。 像是在故意躲他。 陈景明大力掰开郝春的手,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膝盖。昨夜刚敷过药的地方伤口又裂开了,血从里头喷涌而出。 “老师,这里有人受伤了!我带他去敷药!”陈景明大声喊了一句,也不等旁边教练员过来,直接背起郝春就往学校医务室跑。 郝春趴在他背上,有些怪不好意思的。“陈景明你放我下来!” “你别动!一动,血流的更快!”陈景明寒声道。 “旁边就有医药箱,冷敷一下喷点药粉就好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残废了!” “你如果残废了,我一定会将那人弄死。”陈景明恨恨地低声说了一句。 郝春沉默,大概是被吓到了。 -- 第23页 陈景明一向优雅,像一只爱惜羽毛的雄孔雀,在人前永远冷漠而高傲,从不曾说出这样狠话。这种狠话,反倒像是下三滥的郝春应该说的。 好半天,郝春才低低地笑了一声。“那人是我老子!” “不过是生了你,借他一枚精子罢了。”陈景明的声音十分漠然。“他生了你,却不养你,反倒天天打你!你……” 陈景明一口气冲到这里,忽然沉默下来。趴在他背上的郝春也不吱声,只是屁股扭来扭去,身上的汗一层层透过背心染到陈景明的白衬衫上。 十五岁的夏,汗水一层层地洇湿了两个少年的衣服,就像是语文课本里背的那个生词儿——层林尽染。 * 校医室的门虚虚掩着,上午十一点的阳光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明亮的光点一寸寸,长了脚,在陈景明眼皮上跳。 明亮的天光底下,陈景明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越发幽深。 郝春垂下眼皮,几乎不敢与那双黑眼睛对视。 在红药水抹上去的时候,郝春轻轻地呲了一下牙,陈景明立刻瞪他。“让你倔!都说了,让你今天不要比赛!” 杵在旁边的校医愣了愣,手上的棉棒一抖,随即笑道:“这位同学也是你们班的?” 这话是对着陈景明说的。 校医是认得陈景明的,只是不认得郝春。 陈景明历来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走在校园内外叫不出他名字的人极少。但是像郝春这种,平常混在人群中就如同万千锦鲤中的一条鲫鱼,灰不溜秋,死了也没人会在意。郝春几次代表全班参加比赛,也只是个中不溜丢的成绩,从来没得过奖,生病了受伤了,也都不来校医室拿药,所以校医顿了顿,对这个胖乎乎的半大小子友善地点了下头,又笑道:“比赛?受伤了?” 郝春龇牙咧嘴地笑,露出两粒小虎牙。“嗯,是啊!” “不是!” 俩人这话同时出口。可陈景明的声音又冷又硬,稳稳压过郝春一头。 校医愣了一下,蘸了红药水的棉棒按在郝春伤口上,不动了。 “没事儿,我来吧!医生你,你忙……”郝春忙伸手接过那支棉棒,死死摁在伤口,没好气地瞪了陈景明一眼。 陈景明张了张薄唇,到底没再吱声。 校医看了一眼俩人神色,识趣地搓手笑了一声。“好,你们自己来!年轻人嘛,身体恢复的快,哈哈!” 校医打了个哈哈,转身到一旁去喝茶了,跷着二郎腿,眼角不时觑这边。 郝春低头凑过来,胳膊肘捣了陈景明一下。 陈景明不动。 “咱出去说?”郝春说着,讨好似的将脑袋靠近陈景明,蹭了一下他的头发。 郝春头上仍有运动时挂的汗珠,汗珠蹭到陈景明碎发后的额头。 湿漉漉的。 郝春顿时尴尬。 没想到陈景明居然唇角一翘,微微的笑了一下,左边脸颊那粒小酒窝若隐若现。 郝春这颗心才算咽回肚子里头。 校医室内静的只听见抹药的沙沙声。陈景明撕裂纱布,刺啦一声,低头仔仔细细地替郝春缠上。 郝春屈腿。陈景明几乎是半跪在他脚边,碎发遮住眼睛,侧颜格外虔诚。 哐当! 两人回头,校医弯腰在地上捡茶杯碎片,笑的脸部肌肉都有些哆嗦。 陈景明抿嘴,不动声色地盯了校医一眼。 * 十分钟后,陈景明又领了一盒药水,与郝春并肩走出校医室的门。 外头阳光大好,操场上依然人来人往。郝春懒洋洋地对陈景明叹了一口气。“我说陈景明……” “嗯。” “打我的那个家伙……他好歹是我老子啊!在外头,你丫给他留点面子成不成?” 陈景明嗤笑。 “就当给我留点面子!” 陈景明不作声了。 两人闷闷地沿着学校的林荫道走。阳光透过叶片,光线下每枚叶片都翠到透明。过了好一会儿,陈景明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后悔今天对你做下的一切!” 这话,就更不像陈景明说的了。 “你他妈这话说的像个混混!”郝春大笑,肉乎乎的手掌拍在陈景明肩头。 陈景明脑袋晃了一下,眼角下撇,乜了他一眼。“阿春,我是认真的!” “行!你是认真的!”郝春满不在乎地哈哈笑,嘹亮地吹了声口哨。 * 十九年前金星中学那一幕,与眼下重叠。都是惨白的医院四面白墙,都是床上伤痕累累的郝春。 消毒水味道刺鼻。 病床上,注射过镇静剂的郝春终于缓慢阖上眼皮,陷入沉睡。 陈景明屈膝俯身,指腹擦过郝春冰凉的淡白唇瓣。半晌,眼皮下垂,藏着意味不明的光。 “去查一查郝周弟这个人!” 阿斌阿高两人沉默了一下,随即应了一声。“是,陈少!” 啪嗒!门在身后轻声阖上。 阿斌阿高出去了。 陈景明垂眸静静一笑,随后在郝春额头落下一个吻。“阿春,有关于你,我从来都是认真的!” ☆、13 25 郝周弟,现年五十三周岁。十八岁参加工作,是冀北城红岭汽车厂的修理工,三十三岁那年因盗窃罪入狱一年半,入狱前开除公职。此后无正当职业,酗酒,多次刑拘。 -- 第24页 妻子窦静,曾就读于无名大学法律系,大二辍学,一年后与郝周弟结婚,婚后三个月,生育郝春。 郝春为二人独子。 …… 陈景明坐在阴暗的景明医院高级看护房内,不声不响地抖落手上一摞卷宗。 纸张发出轻微的簌簌响声。 惊动了病床上的郝春。 “唔……”郝春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含糊语声,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睫毛颤了两下,将醒未醒。 陈景明忙放下手头卷宗,从窗下走到病床前,俯身摸了摸郝春额头,轻声道:“嘘,再睡会儿。” 半梦半醒间,郝春大约是又回到了十年前两人同居时光。因为他接下来嘟囔了一句,“陈景明,你今天没课吗?” 十年前,两人好的蜜里调油,陈景明还在隔壁省的无名大学读工商管理的研究生。每到周末或者没有专业课的日子,就开车溜回来,与郝春一觉睡到自然醒。 两个城市的钟摆生活,持续了三年。在第四年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时候,他们分手了。 陈景明抿唇,手指留在郝春额头,半晌没动。 “……几点了?”郝春翻了个身,下意识双手在被窝里一掏,却摸了个空。 “还早。”陈景明怕彻底弄醒他,轻轻地答他。“今天没课,我去给你弄早餐。” “要鸡蛋。”郝春在睡梦里痞笑,颧骨高突的脸上一瞬间有了点神采。“要吃你煎的爱心鸡蛋。” “好。” 郝春笑了笑,随后又蹬了两脚被子,侧身翻平,四仰八叉地摊开手脚,再次沉沉睡去。 陈景明终于将手指从他额头收回,目光却锁在郝春伤痕遍布的脸上,久久没有出声。 “陈少!” 身后来轻轻的拍门声。 是阿斌的声音,虽然压低了嗓子,却依然清晰可闻。 陈景明皱眉,弯腰仔细替病床上的郝春掖好被角,随后回头。 那边阿斌已经轻轻推开门,局促地站在门口,双手搓了搓。“陈少,啊,那个……” “怎么了?”陈景明见他吞吞吐吐,越发不高兴,皱紧料峭浓眉,回头快步走到门边,小心地将门带上。 他与阿斌在过道里说话。 “是这样的陈少,您在A国那边的未婚妻追过来了……” “哪来的未婚妻!”陈景明立刻打断。“不过酒席上一句敷衍话。” “可显然林小姐不是这样想的!”阿斌表情十分愁苦。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耷拉下来,莫名可怜。“林小姐的保姆车就在楼下,恐怕两分钟内就拿到了。” “撵她走!” “你要撵谁走?” 话音未落,走廊内传来噔噔的高跟鞋敲击声。一个身穿黑色蕾丝薄纱的女郎快步冲过来。 人还没到,扑鼻一阵香风。 “陈景明我告诉你,如果你这次再拖延下去,这家医院精神病科的资金就休想到位!” “不过是三千万!”陈景明嗤笑一声。 那女郎咯咯娇笑道:“是!三千万,如今陈少早已不放在眼里。可那三千万背后,可是一位国际顶尖人物Tommy医生!” 陈景明抿唇不答。 “Tommy,可是只有我才能唤的动!他只听我的话。”林小姐说着,翘起刚保养过的指甲,目光落在指甲油上,仔细观赏了一番。随后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了陈景明一眼,像是终于欣赏够了这男人哑口无言的窘迫。“陈少,你这个人,我可是十年前就看上了!现在你在想甩了我?没门!” 陈景明不耐烦地打断她。“如你所愿!” “怎么?你……”林小姐话还没说完,就见陈景明啪一下从她面前闪过。 陈景明的手背打在她刚做过指甲油的那只手上。 两手相击,震的林小姐手臂一麻。 “你我连手都没牵过,以后不要再拿未婚妻身份来压我身边的人!”陈景明逼近林小姐的脸,四目相对,鼻尖只有一寸距离。 陈景明薄唇轻吐,冷漠注视这个理论上他的“未婚妻”,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你、不、配!” 林小姐失声尖叫。 猝不及防的这一次拍手,仿佛是男人在她精致浓妆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林小姐猛然扯破嗓子,用十厘米高跟鞋猛踹陈景明的西装裤。陈景明眼皮下垂,不待他发话,阿斌阿高两人早已如同幽灵般分别钳制住林小姐的胳膊,将人死命往后拖。 两条光.裸的大腿从短裙后探出,仍死命地朝着陈景明方向,不时敲击在地板上,硿咙硿咙格外刺耳。 “陈!你不得好死!”林小姐的尖利叫声回荡在长廊。 “我打过招呼,两侧病室都是空的。一层楼都是空的。”陈景明冷冷地看着她,薄唇扯动,嗤笑了一声。“这里就连医生都不会来。随你怎么闹!” “哈哈哈哈哈!你以为这能改变什么?”林小姐疯狂大笑,睫毛膏糊开了一层晕。“我到死也不会让Tommy和你接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许是因为无计可施,海藻般的卷发从精心盘好的发髻两侧纷纷掉落,泪珠成颗成颗的往下砸。林小姐崩溃大哭。 “随你。”陈景明眼皮下垂,又冷冷地道:“别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谁!” 他说着,毫不留恋地转身往病房走去。 林小姐的声音,却从他背后追过来。“陈,我诅咒你!” -- 第25页 陈景明脚步不停,手已经触到门把手,但下一刻那句话追过来的却是——“无论你爱上谁,你们的爱情都不得好死!” 陈景明倏地转过身,手指向发了疯的林小姐,颤抖不休。 * 阿斌阿高拖着林小姐,三人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一分钟后,陈景明突兀地从裤兜中掏出电话。 “能不能帮我封杀一个人?”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后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怎么,谁又得罪陈少了?说吧,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我替你收拾他!” “林辰。” “林辰?那个当红一线女星,刚在A国拿过奖的?” “不错。” “哎呀这事可有点难办!她不是一向挺喜欢你的,长得又漂亮,两条大长腿,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艳福!你怎么……” “别废话!”陈景明不耐烦地皱眉。“就是这样,越早封杀越好。有消息了,告诉我一声。” 他啪一下合上电话,插.入裤兜。手放在门把手上,轻声地小心翼翼地转开。 经过这么一闹,病房内的光线愈发显得幽暗而静谧。 郝春仍安然无恙地躺着,但是眼睛却睁开了。见他过来,淡淡道:“我做了个梦。” 陈景明一时分不清郝春这是醒了,还是留在过去的记忆中没能拔步而出。他默了默,小心地靠近病床前,温柔俯身,轻声道:“什么梦?” “我梦见你被一个女人抢走了。” 陈景明在郝春额头落下一个轻吻。“我不喜欢女人。” “可梦中那女人哭得特别大声!”郝春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眼神中满是迷惘和无辜。 看得陈景明心中一抽,不知不觉加重那个吻,沿着脸颊,似乎想要往下。 郝春却侧脸避开他的吻。“陈景明,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陈景明没再强迫他,双手撑在郝春两侧,薄唇上扬,轻声笑了一下。“就算是不要,也是你不要我,阿春。” 原本是很苦涩的一句情话。 郝春听了这句话后,却突然呻.吟了一声,双手抱头,表情十分痛苦。 低吼声从喉嗓里迸出来,像是一头受伤的兽。 “陈景明!陈景明……”郝春张皇失措地一遍遍喊陈景明的名字。 “我在。我在这里,阿春。”陈景明试图安抚性地抓住这人抱头的手,但是却一次次被郝春打开。 陈景明就站在郝春对面,但是郝春却看不见他。 郝春一双丹凤眼中眼白浮起,黑沉沉的瞳仁像两粒失去了光泽的玻璃弹珠。黑暗落在里面,一点光都没有。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好像在他那个深沉的梦中,只有一次次弃他而去的陈景明。 那个无声无息的陈景明。 那个他再也找不到的陈景明。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缠,但是陈景明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措手不及的惶恐。他眼睁睁看着郝春将头往病床的栏杆上恶狠狠地一次次砸过去。 这是间特殊病房,为了防止病人自. 残,就连墙内都填塞着海绵垫,栏杆自然也不是真的金属。可郝春如今身体太脆弱,哪怕被人用手指头轻轻掐一把皮下都会淤青,在几次冲撞后,他还没好全的额头便又新添了几道青紫淤痕,瘦弱手臂从条纹病号服里露出来,上头密密麻麻都是注射前与阿斌阿高缠斗过的痕迹。 陈景明眼皮抖了几下,长而卷的睫毛颤抖,一阵鼻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陈景明缓缓地沿着病床边瘫下去。修长笔挺的西裤,经过这一天一夜后的战役,早就皱巴巴的。他腿靠着病床边缘,骤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蹲下去,在最后就那样毫不顾及形象的瘫坐在地上。 鼻梁架嘶嘶的冒着冷气。一丝一缕。在他脸上交缠,又落入地下。——是他的眼泪。 是三十五岁叱咤风云的陈少的眼泪。 在郝春面前……无论多少年,陈景明觉得自己都是个没用的男人。 “阿春,我只要你。我这一辈子,也只欢喜你一个。”陈景明眼泪掉下来,却不想擦。 这十年,他压抑的太过痛苦。就连这样的哭泣,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奢侈。 不知道是这句话终于被郝春听见,还是那张不断流泪的脸触动了郝春的心。 十分钟后,就在陈景明绝望的时候,郝春突然安静下来。 病房内拉着沉沉的暗蓝色窗帘,郝春靠坐在床头,大口喘着粗气。目光无声无息地抬起,随后又落地,落在陈景明身上。 眼白里的一潭死水动了动,惊起两点涟漪,微弱的泛起一点活着的光芒。 “陈景明!” “嗯。”陈景明带着鼻音答他。 “老子这辈子都不会不要你!” “嗯!” 郝春静静地看着他。喘了口粗气,又道:“就算老子死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你也是我的人!” “好。”陈景明静静地笑了一声,眼泪滑落。“如果我没来得及,在你咽气之前,记得杀死我,阿春。” “好!”郝春笑。 郝春笑到露出两粒雪白小虎牙,鼻梁上起了点皱。 像是二十年光阴从未降临过。 ☆、14 26 -- 第26页 郝春在陈景明的安抚声中渐渐睡去。睡着了,睫毛还闪了两下,唇角上翘,鼻头那一两道小竖纹立在那里。刚进来时穿的病号服被陈景明手撕了,如今又换了件,崭新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套在他身上,明确地宣告他是个病人。 这人病了十年。 陈景明手指颤抖着抚过去。三十五岁的郝春太瘦,这几道当年可爱的皱纹,如今也变得深刻,略带些老相。 陈景明轻轻在这人鼻尖落下一个个潮湿而又绵密的吻,似乎想替岁月将它们抚平。 “睡吧阿春,我会一直守着你。” 这次,他再也不走开了。 郝春不知听见,还是没听见。病房内一直没开灯,光线幽沉,郝春安静地微笑。几分钟后,病房内响起他轻微的呼噜声。 陈景明拖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一声不响。就这样静静地、沉沉地看着。 像是怎样也看不够。 * 郝春醒过来的时候,陈景明却不在旁边。 那把椅子空了。 他惊慌失措地坐起,后背咣一下撞在病床栏杆上。 “陈景明!” 一瞬间他心里想到的是,他又把陈景明弄丢了。 耳中传来哗哗的水声。 他闭了闭眼,胸口那股熟悉的刺痛来袭,黑色海藻类的蔓生物拖着他将坠未坠。足有三分钟后,他才渐渐分辨清楚,眼下是在二十年后。不是金星中学。也不是冀北城那个窝藏了他和陈景明无数欢声笑语的老房子。 这是在哪里? 郝春掀被坐起身,看到裤管上鲜明的蓝白条纹,愣了一下。再看手腕处被人勒出的条条瘀紫,在发病前的记忆潮水一般呼啸而至。 他身体一晃。 坏了,眼下所有的都暴露了!大敞着,千疮百孔,破烂一样摊在陈景明面前。 那人该嫌弃他了! 他脚趾痉挛,赤脚想去踩拖鞋,却怎么也穿不进。耳中哗哗水声越来越沉,淅淅沥沥的,像是下了一场磅礴大雨。 又像是结婚那天去民政局路上的雨漫成了海,拖着半空中的黑色海藻,不怀好意地淋在他的雨刮器上。 不,那辆破旧的白面包车是钱瘪三的,他郝春如今混的一无所有。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更久。时间在他这里总是混乱不清的。 郝春终于艰难地穿上鞋。 他赤脚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到水声响起的地方。 推开门,整个浴室内热气腾腾。 分明是他先前来过的地方,但是在雾气中这里一切都变了样。隔着一层透明玻璃,陈景明清瘦有力的身体若隐若现。雾气中,陈景明正仰着头,花洒对着他那张俊秀的脸,黑发湿漉漉,漆黑的化作水草。汗珠顺着陈景明的清劲脊背落下来,鸟翘着,脚边一滩热乎乎的水渍。 郝春站在门口,突然一瞬间失声。 “你醒了?”推门的响动声惊动了陈景明。他拧掉水龙头开关,毫不避忌地推开全景玻璃的门,就这样光.着走出来。 两人近距离相对,海水一样清澈的香味在浴室内弥漫。 郝春呼吸突然间急促,耳根下面,连同脖子都染红了,呼吸声赫赫。一双丹凤眼迷茫地闭了闭,随后迅速掉开。 他别扭地转过头去,闭上嘴,一声不吭。 “怎么,十年没见,不习惯了?”陈景明低声地笑,随意取下挂在全景玻璃门把上的白毛巾,撩了两下头发。 水声滴滴答答。 陈景明身上肯定还在往下滴水。再接下来,这家伙会毫不顾及地滴着水走过来抱他,黏在他耳边心口,一声声地唤他阿春,央求他一次又一次。 就像过去那样。 即便不去看,郝春也能在脑海内一笔一划描摹出那只鸟的形状。 何况陈景明的确正在对他发骚。 陈景明刚那句话说的对,郝春的确有十年没见过陈景明如此赤坦地站在他面前了,可这不代表他不记得。往事汹汹,却也不完全是坏的,至少从前他们的确快活过。 次次,都能被送上天的那种快乐。 郝春徒劳地吞咽唾沫,喉结在他瘦弱的脖子上下滚动。他下意识地脚往后扣,脊背耸起如一张被拉紧的弓。 他妈的,他现在只想逃。 可惜他每退半步,陈景明便逼近一步。 两步之后,陈景明与他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着。陈景明凉薄地笑了声,扯下白毛巾,就那样随意地丢在郝春脚边。他身上湿漉漉的水汽破了笼,肆意刺穿那件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洇染了郝春。 郝春觉得自己整个人,连同这颗心,都是潮湿的。淹在水里,呛得喘不过气来。 “陈景明,你别这样!”他狼狈地掉过头,背抵在门板上,嗓子里莫名多了点哽咽。 “别哪样?”陈景明低声地笑。“别这样逼你,还是别这样求你?” 郝春说不出话来。 静谧的浴室中,蒙蒙一层水汽积聚在天花板上。渐渐的,如同云中起了雾,雾里凝了雨,沿着墙角缝隙悄无声息地往下落。 “你明明知道……”郝春倒抽着气,蹦出一句。 陈景明等他往下说。然而过了一分钟,后头那句话还是没能说出来。“知道什么?” 陈景明嗤笑。 -- 第27页 黑发上的水滴甩在郝春肩头,凉的,像是那天陈景明掉在他唇边的眼泪。 “……阿春,你是不是恨我?” 七月十五日,在到达民政局的那天,从那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下来时,钱瘪三也曾这样问过郝春——“郝春,你是不是恨我?” 恨不恨钱瘪三郝春是清楚的。他对钱瘪三的恨意深沉,如同一条条黑色锁链,套在他脖子,束缚着他手脚,他每走一步,那些黑色锁链都会叮当作响。 他对陈景明的这份爱情无能为力,于是他选择了逃亡,然后将这罪放在钱瘪三头上。他私自将钱瘪三绑在十字架上,恨不得下头能燃起一堆木柴,活活地将这原罪连同这个犯罪的人一同烧死。 然而这个问题,当时对着钱瘪三,他也没答。 现在陈景明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却反倒不清楚了。 恨不恨? 十字架上的罪人变成了他郝春心中的神子。神子皎然洁白,手脚垂落,正转头哀切地望着他。 神子眼中有一滴泪,将堕未堕。 郝春剧烈地喘息,头脑内有一阵尖锐啸音,脚趾在拖鞋内不断勾住,然后全身起了痉挛。他整个人如同一片落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陈景明忙冲过来一把抱住他,将他纳在怀里。“阿春!阿春,我不逼你了!” 陈景明慌张地安抚他,不断在他鬓角耳垂落下轻吻。“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阿春。” 事实是二十年后,他和他再次陷入了僵局。陈景明不敢逼他,郝春也不敢逼自己。 郝春闭了闭眼,呼吸声粗重。他现在生怕他发病,然后再也好不了了。也许下一秒,就连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陈景明,他也不认得了。 只要想到有那种可能,他就觉得不能呼吸。 “你就放过我吧?”他在陈景明怀中苦笑了一声,哑声道:“陈景明,你放了我,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不放!”陈景明不管不顾,近似于狂热地吻他。“阿春,你醒来时我们说好的,这一次,就算死,我也陪你一起。” 郝春猛地推开陈景明。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像一尾离开海后即将干死的鱼,喉管内赫赫地喘着粗气。 “……阿春,你甩不掉我的!”陈景明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料峭长眉高挑,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可是你他妈的到底要做什么!” 郝春突然蹲下.身,双手捂住脸,几乎是要暴躁嚎啕了。“陈景明,你想把我逼疯吗?” “你本来就疯了。”这次陈景明听起来格外冷漠。“阿春,十年前你赶我走,我就已经当你是疯了。” * ……余生漫漫。 十五岁的时候,郝春认为二十年他妈太长了!他和陈景明怕是好不到那时候。 二十五岁的时候,郝春想,就在这里戛然而止吧,一切刚刚好。这份爱情死了,他就能放在玻璃瓶里藏好,死亡成了盐,可以永久替这份爱情保鲜。 他想得很美好。 可是又十年过去了。三十五岁的他失去了一切赌注,狼狈失措地站在陈景明面前。他刚被陈景明抱入怀中,拥抱凶狠,闷到他不能呼吸。 对方光.裸肌肤的每一丝儿褶皱纹理,他都曾刻骨熟悉。 这个家伙,这段不能回避的爱情,终于还是活生生地撕裂在他面前。 空气中有血的腥味。 “如果……”郝春蹲在那里,声音从十指缝间渗出。“陈景明,如果有天我病了,再也认不得你了,怎么办?” “不会有那一天的!”陈景明快步走到他面前,也蹲下.身,就这样心平气和地对他道:“阿春,我不会让你有那一天的。” “可是我这病治不好!”郝春苦笑,笑的比哭还难听。“当年我妈是那样,如今我也……” “阿春,你要相信我!”陈景明打断他,慢慢地掰开他捂住脸的双手,一字一句地对他承诺。 “阿春,我们已经结婚了。你现在是我的合法伴侣,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会带你去A国,我们一起去找最好的医生。” “阿春,你会好的。” “我们的爱情,也会好的。” ☆、15 27 “阿春,一切都会好的!”陈景明慢慢地起身,用浴室毛巾替郝春擦干身上沾到的水汽。 声音又轻又缓。 “阿春,你记不记得,当年在金星中学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什么?”郝春哑着嗓子问他。 陈景明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当年,在初三那年,每天在我睡着以后你房间里的灯会突然亮起来。每天都是。一直到夜里三点,灯才会熄。那时候,你在一个人偷偷写作业……” 话语汇成河。 郝春思绪顺着它往回漂,然后低下头,垂着眼皮道:“没有!我那时候,是在打游戏。” “还在骗我!”陈景明笑,声音沉沉的。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面却一点笑意都没。仔细看,反倒有点苦涩。 “阿春……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很喜欢我。很喜欢很喜欢。” * 那时候,是十九年前。 郝春在金星中学的天台上,从栏杆跳下来,对陈景明大言不惭地道,你去你的九中,我留在冀北,反正老子也考不上! -- 第28页 那天陈景明揍了他。 两具年轻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在拳头与皮肉的交锋中,郝春奋力还击,但是到后来陈景明突然哭了,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滴在拳头上。 郝春没再挣扎,任由陈景明将他按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捶他后背。拳头隔着厚重的深蓝色校服外套落在皮肉上,硿硿作响。 “阿春,你能不能争口气?我们说好了的,要永远在一起!” 那天是周末的学校,操场上万径人踪灭,整个世界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陈景明的眼泪变成磅礴暴雨,淹没郝春一颗即将干死的心。 这世上无人爱他。 陈景明爱他。 为了这份爱,郝春决定搏一搏。 那天晚上,陈景明心疼地给他脸颊上药。郝春呲牙咧嘴,肿着半边脸,眼眶乌黑。他对陈景明漫不在乎地笑道:“咱俩先说好!看这次联考成绩,要是还挤不进前一百名,老子就不去了。” 陈景明张嘴刚要说话,郝春打断他。“考不上金星中学的一百名,去了九中吊车尾都没人要!” “我会找我爸!”陈景明拧干热毛巾,又敷在郝春后背,缓缓地小心替他揉按瘀伤。 “不要!”郝春推开他的手,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斗志昂扬。就像一只刚长齐羽毛的小公鸡,昂起头,对陈景明呲牙笑。“你再给我一个月!看联考成绩!” “……好。” 那天夜里陈景明目送郝春推开门,一蹦三跳地走了。 郝春那个不着调的爸爸郝周弟不知又去哪里鬼混了,大约要几个月后才回来,说是出去跟人跑货。郝春不知道真假,他也没办法去计较真假。但那个醉鬼不在家,于他即将实施的计划刚刚好! 从那天开始,郝春每天读书到夜里两三点。他怕陈景明说他,总是在十点钟对面陈景明的窗户熄灯后,他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也不敢当场就开灯,怕陈景明还没睡沉。他就拿着手电筒,窝在角落里一点点从初一的功课开始啃。 过了十点半,他打开灯,在灯下展开陈景明给他编好的题海战术,一道题一道题地咬着笔想。有时候实在想不通,就用笔画个叉,第二天问陈景明。 在班级内,当着人,陈景明从不主动与他说话。下课后也与他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各玩各的。但是当所有的学生都背着书包拖沓脚步从教室里走出去后,陈景明会突然从回家的路上折返回来,拎着两包热腾腾的炸鸡,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杯橙汁,递给郝春。“今天我们继续讲数学!” “好!”郝春吸溜吸溜地咬着吸管喝橙汁,假装不在意地拖出一本边角都翻卷了的的题海战术。“陈景明,这道题你看看老子做的对不对?” 陈景明接过,抿唇看了郝春一眼。 郝春也不解释,只仰头望着陈景明笑。 他笑的灿烂。 陈景明那时往往心一软,就放过了他。只认认真真地指着他做错的地方,又仔细地讲了一遍。 一遍。又一遍。 直到联考前一周的时候,郝春有次无缘无故地在课间活动时突然晕倒。初三(三)班的学生一片尖叫声。作为班长的陈景明一个箭步冲过去,背起人就往校医室跑。 校医见到又是他俩,头疼地道:“说了多少次了,让你这位小朋友平常多注意休息!这是熬夜熬的!” 校医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着郝春眼皮下的两坨乌青。“看看!成年人眼袋都没他这么重!这是天天不睡觉,半夜起来做贼吗?” 陈景明一愣,目光落在郝春微闭的眼眸,心里揪着疼。 也就是那一天,从校医室把郝春背回家后,陈景明请了一下午的假。就坐在爷爷家的那间卧室,安安静静地等郝春醒过来。然后与他摊牌。 爷爷出去找人下棋了,奶奶见到他们,惊慌地问道:“小春这是怎么了?怎么叫你背着回来了?去医院看了没?” 一叠连声的追问。 陈景明绷着脸,淡淡地道:“看了。医生说,他就是睡得太少,让他安静睡一觉就好。” 说完啪的一声关上门,将奶奶的唠叨与叮咛声关在门外。 然后坐在床边守着郝春,一直守到眼圈通红。 郝春醒过来的时候,就见到陈景明冷着一张脸对他说道:“阿春,你成绩不好,就不要这么拼了!” 郝春拧紧眉头,举起肉乎乎的拳头对陈景明挥舞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会被人笑。”陈景明垂下两扇长长的睫毛,轻声地道:“成绩不好还这么拼,没有人会疼你,别人只会笑你。” 这句话就像利剑一样刺穿了小公鸡的心,他一瞬间落败。 郝春嘴皮抖个不停,拳头也慢慢地放下来,就在他以为陈景明要说“我们分手吧”的时候,陈景明突然抱住他,对他说道:“你考不上九中,就考不上吧!” “……我陪你!我陪你留在冀北城,哪里也不去了!不去A国,不去找我爸。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陈景明是贴着郝春耳朵说的,话语里有热气,还有陈景明昨晚刚洗过头的洗发水香味。 郝春哆嗦了一下。 他肩头落满陈景明的眼泪。一颗又一颗,涓滴成流。 “陈景明你不要这样卑微!” 那天郝春掰着陈景明的后脑勺,拼命想将人从他身上扒拉下来,可是陈景明却死死搂住他的脖子,眼泪一股一股顺着脖子往T恤里面流。 -- 第29页 秋天,T恤外还罩了一件薄毛衣。郝春又燥又慌,不耐烦地吼道:“你……你别哭了!别他妈跟嚎丧似的!” 陈景明反而哭的更厉害了,清劲的少年人脊背一耸一耸的。埋着头,却始终听不到哭声。 “你……” 郝春支吾半晌,又结巴了。 “陈景明你,你给老子抬起头来!” 大概过了半分钟,陈景明终于慢慢地松开他,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睛郝春看不见,因为陈景明垂下了眼帘。 郝春想去看他,他反倒别扭地将脸转到一边,死活不肯让郝春看见他的脸。 “瞧你这小样儿!”郝春笑话他。“有刚才哭鼻子的那劲儿,现在怎么不好意思给我小爷我瞧?” 他说着拿手挑起陈景明的下巴。 手指在下巴上一晃而过,摸到一点微刺的触感。 “这是什么?”郝春有些震惊。“陈景明你长胡子啦?” 陈景明原本哭的下不来台,正在缓缓地想将这口气咽下去,听了郝春这不着调的一句,噎了一下,发育期的喉结上下滚动。半天,才用带着鼻音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回答他。“这个月刚冒的胡渣。” 郝春顿时将刚才的话题丢到九霄云外,兴奋不已,扑过来缠着陈景明要看。陈景明甩开他胳膊,别扭地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以后也会长的。” “给我瞧瞧!给我瞧瞧!你说咱俩同一天生日,怎么你都长胡子了呢?”郝春说着手一摸下巴,眼珠子转了下。“我别以后像我爸!” “呸!别瞎说!”陈景明瞬间黑了脸,掉头啐了一口。 郝春笑。“虽然我老爸有一百样的不好,但有第101点,他长得好!” 这点就连陈景明都没法反驳。 郝春的生父郝周弟生的面如冠玉,手长脚长,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里面带钩子。无论男女老少,见了郝周弟笑的模样,魂都被吸走一半。 “你说我老妈当年是不是……” “不要乱猜!”陈景明打断他,随后突然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对郝春低声道:“给我点纸!” 郝春盘腿坐在椅子上,挡住了身后的桌子。抽纸放在桌子上。郝春诧异挑眉。“不会自己拿啊?” 话是这样说,但他动作比说话更快,人已经扭身回头,手一捞,就将纸巾盒整盒递给陈景明。陈景明捧着纸巾盒,转过去背对着他,抽抽搭搭地开始擤鼻涕。郝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陈景明是怕从他面前走过去,叫他看见了他哭的样子。 郝春忍不住嗤笑。“自打咱俩谈恋爱以后……” 陈景明后背微微耸动了一下,吸鼻涕的声音也停了。 郝春却毫无察觉,满不在乎地笑道:“陈景明你哭鼻子的时候就越来越多了。” 陈景明没说话,淡蓝色马海毛背心下.身体微微抽动。慢慢地,耳朵那里也红了。 郝春这次终于发现了,忍不住拍手笑拍手大笑。“陈景明,你实在犯不着这样对老子低声下气的!你就该高高在上!” “陈景明你啊,”郝春拍手笑。“你就像天上的星星,就该高高地照耀着凡尘,俯视我们这群你脚边的蝼蚁。” 语调抑扬顿挫,可惜用词狗屁不通。 陈景明没忍住,一下破了功,噗噗两声,从鼻孔里吹出一个鼻涕泡泡。 太响了!格外尴尬。 陈景明怕郝春笑他,忙忙地低头,又用了三张纸巾盖住脸,转过身对郝春道:“别瞎用词汇!让你背语文课本,拓展课外阅读,是让你写作文的!不是用来糗我的!” “怎么能算糗你?”郝春盯着哭红鼻子的陈景明。 陈景明哭的眉毛都有些皱了,可小模样依然那么好看!那么俊! 于是郝春又笑道:“我说真的,你实在犯不着!陈景明你在老子心里就是天上的那颗北极星!你是天之骄子!老子不许你卑微!” 陈景明手里抓着那几张擤过鼻涕的纸,手指收紧,慢慢地将那团纸揉皱成一团,捏在指缝间。过了好久,才撩起眼皮认认真真地看了郝春一眼。“阿春,喜欢就是输了。我只输给你。” “我不是天上的北极星,阿春,你才是我的春天。” “没有你,我也不活了。” ☆、16 28 莫名其妙遗传了她妈的癫痫,也遗传了她妈的疯病,郝春觉得自个儿倒霉透了!三十五年的人生对他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活着,就是一场灾难。 三十五岁的郝春瞪着陈景明,听这家伙把十六岁那年的情话又说了一遍。 “阿春,没有你,我也不活了。” 郝春直勾勾地瞪着眼笑,露出两粒小虎牙。他忽然疑心分手后十年陈景明压根就什么都不知道……陈景明这种天之骄子的男人,怎么会和他这样的渣滓结婚呢? “陈景明,老子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郝春在被陈景明抱到病床上的时候,他两条瘦长、遍布旧伤的胳膊依然勾住陈景明脖子,然后响亮地嗤笑了一声。“我那个爸,坐牢了。” 陈景明怔愣了一秒,黑曜石般深不见底的眸子动了动,薄唇微勾,似乎挺为他高兴的。 于是郝春接下去笑的更讽刺了。“他是被老子亲手送进去的。陈景明,老子是个六亲不认的人,亲爸都能给送牢里去,男朋友是个残废,你说你和我厮混个啥?还你也不活了?你这句是想哄谁呢?” -- 第30页 陈景明皱眉。“那个人不是你男朋友。” “那个人?”郝春一呆。 郝春刚开头说了那么爆. 炸性的消息,他以为能震住陈景明,至少能震住那么几分钟吧?结果这家伙就只听见了他称呼钱瘪三为男朋友。 钱瘪三当然不是他男朋友,在他这也从来没得到过男朋友的待遇。 郝春故意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现在自己还算清醒。他得趁着难得还没发病的空档儿,尽快把话都交代了。这么多年他都没能拒绝得了陈景明,这家伙又聪明又狡诈,时间一长,就能逮住他话里漏洞,然后把他的破烂人生掀翻,一条一条、一桩一桩地去查。 直到把他掀的底裤都不剩。 “我那个爸,坑蒙拐骗,还特喜欢放高利贷。十年前他不是跑了吗?” 陈景明静静地注视他,两道料峭浓眉动也不动,安静的甚至带点冷淡。“嗯。” 他一直也不喜欢郝春那个爸。郝周弟的所有资料就在他手里,他知道郝周弟因为诈骗罪二次入狱,但真相并不是郝春说的那样。 所以郝春又想骗他什么? 郝春却一点儿被识破的自觉也没,兀自皱着鼻子笑,笑声呵呵的,说的跟真的一样。“他跑到南边儿一个城市,换了个名儿,仍然活的逍遥自在,哦他大概是又有了女人。” 陈景明顺着他,又嗯了一声。 “然后老子特么贼不服气!”郝春用吊着输液瓶的胳膊捶打病床边沿,笑的跟抽风了一样。“老子就聘了私家侦探去找他,找啊,一直找,终于在火车站把他给逮着了,然后老子立刻就举报了他。” 陈景明俯身凑近他,叹了口气,轻轻地啄了口这人笑到打皱的鼻尖。“那是他该得的。阿春,我们已经结婚了,可你……到现在还没跟我说一句真心话。” 什么叫真心话呢? 郝春直勾勾瞪着陈景明尬笑。“你这样不行的!” 他又强调了一遍。“陈景明你这家伙总是太聪明,老子摸不清你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你与谁好、与谁不好,你丫的到底喜欢老子的哪点……你丫的也从来都没说过真话。” 陈景明默了默,薄唇微抖,逼近了俯身凑到他眼皮子底下。“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我说了很多年,也说了很多很多遍。阿春,我以为你能懂。” * 二十年前的金星中学,陈景明也是这样凑到他面前,喷吐着温热的鼻息,话语里有言辞不能形容的温柔。 “阿春,我以为你能懂……”陈景明板着脸,站在天台上一字一句地对郝春道:“我爸在A国,华国不允许同性结婚,但我们可以去A国。我以为你知道,我要的是我们两个人的一辈子。” 盛大的背景下穿着白衬衫黑裤的陈景明居然挺帅! 至少当时当地,帅的让郝春挪不开腿。 十五岁的郝春嗫嚅半天,最后却忍不住笑起来。他当时笑的前仰后合。“啊陈景明你这个傻子!你会后悔的,我爸会掐死你你信不?” 十五岁的陈景明扬起脸看着吊儿郎当坐在栏杆上的郝春,勾起薄唇,分明两只拳头握的青筋都迸出来了,却故意绷着脸说的云淡风轻。“啊,他不敢的。” * 二十年后,陈景明又把那句话说了遍。“阿春,你爸那个人……” 郝春抽搐似地笑了声。“我爸吃喝嫖赌,什么事儿都做的出来。要不我妈怎么死的那么早?她疯了,他就下死手揍她。” “可他不敢动你。”陈景明说的异常肯定,肯定到可疑。“阿春,你撒谎。” 郝春翻了个白眼,龇牙冷笑。“他不敢动我?你丫是不是忘了当年老子天天被他揍的一身伤?他哪点不敢动我?他凭什么不敢动我?嗯?” 陈景明俯身,又凑近了一寸,薄唇微抿。“那是二十年前。后来,我给了他钱,让他滚远点。阿春,他不是跑路,他是拿了我给的钱,不得不离开冀北城。不得不,离开你。” 郝周弟揍他的记忆停留在十五岁。 十五岁后,郝春确实再也没被他爸揍过。确切说,是生日那晚陈景明背他回去之后。那条路很长,长到夏风微卷,记忆也在夏风中铺展成一幅历历鲜活的画卷。 “……你从没说过,”郝春嗓子沙哑的厉害,喉咙口就像正在渗血那样地疼。“你丫从来没说过!” 陈景明静静地望着他那双冰凉的眼睛,笑容略有些苦涩。“那是因为你从来没问过。” 他问,他就会说吗? 郝春觉得这事儿不能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又不能不信。他吞咽着喉结,笑声呵呵。“我爸,他拿了你多少钱?” 陈景明两只手撑在他身侧,俯身,呼吸中带着最后的袅淡的古龙水气息。“三千万。你当年没要的那三千万,我后来陆续都给了他,条件是,他从此后得滚的远远的,再不能伤害你。” 十六岁开始,郝春寄居于那个芜杂的大院内,每天晚上都被陈景明接回去吃饭睡觉。那时他以为只是因为他爸跑了,陈景明和陈景明的爷爷可怜他。 如今看来,原来一切不过是交易。 郝春笑得更加讽刺了。“你真有钱啊陈景明,你丫是拿钱砸了,好买下老子的青春?亏老子一直以为你后来与我那样好,是因为你爱过我。” “不是爱过,”陈景明挑起两道料峭长眉,薄唇再次抿紧。“不是过去式。阿春,我一直都爱你。” -- 第31页 在病房内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中,陈景明一字一句地宣告着什么,就像是在宣告主权。“Tommy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精神科医生,他在A国,所以我会带你一起去A国。你会以我合法伴侣的身份去那里。阿春,我比你能想象到的,更爱你。” 郝春赫赫地喘气,从喉管内爆发出一阵仓惶大笑。他手指着这座连四面白墙都包裹了软布的特殊病房,笑声里有无尽嘲讽。“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 陈景明再次逼近了一寸,声音低哑。“阿春,这十年,你是不是认为自己疯了?” 他的确疯了。 在这座精神病院特制的布笼子内,他于世人眼中疯的无可救药。 郝春赫赫地笑,笑到鼻梁上两道可爱的小皱纹惊鸿乍现,笑到他自个儿……都觉得自己可笑。 陈景明俯身小心翼翼地吻他。“阿春,我一直都爱你。如果你疯了,我陪你一起疯。” 陈景明在亲吻他的过程中语气逐渐变得奇异,带有一种郝春所不能理解的恨。“阿春,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病了,而是这个世界……它疯了?” ☆、17 29 时间这种东西,对于郝春来说混乱不堪。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记得光. 屁股的陈景明,不是后来俩人好的时候那个清劲背影,而是幼年的陈景明。 但这怎么可能呢?人的记忆据说不能早于三岁。 郝春赫赫地干笑,摊开手,摆出一副找陈景明要东西的姿态。 陈景明不动声色地望着他。“要什么?” “结婚证。”郝春咧开嘴角笑,一双丹凤眼里有说不尽的凉意。“咱俩那本结婚证。” 陈景明又抿了抿薄唇。“哪本?你那本被你撕了。” “哦,那就算了。” 郝春一脸无所谓,推开陈景明近在咫尺的脸,身子往后拱了拱,盘腿坐在病床上。他穿的那件病号服只能勉强够得了他的身高,眼下他瘦的只剩下骨头,病号服罩在他身上,便嫌太宽大了。 陈景明眼神往下溜了溜,语气很怪。“为什么突然想要结婚证?” “刚才没来得及看清。”郝春盘着腿,一脸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的,就像是当年跟他要作业本抄时一样。 陈景明喉结滚了滚,再开口时嗓子沙沙的,语气带了点诱. 哄。“没来得及看清什么?” “你啊!”郝春答的更加理所当然了。“从前一直想着,咱俩要是有天真结婚了,那天你该穿什么衣服。” “……是什么时候的从前?” “咱俩好的时候。”郝春答的依旧理所当然,答案却模糊不清。 他们俩好了也有十年了。然后,又分手十年。 陈景明抬手,试探性地将手掌落在郝春肩头。郝春扭了扭肩头,没推开他。 于是陈景明胆子更大了点,试探地按住郝春,然后猛地往前倾身。 一个恶狠狠的拥抱,把郝春脸埋入他怀里。 郝春的鼻息声突然变重,咻咻的,几秒后他闷在陈景明怀里笑了一声。笑声很仓促,又有点哑。他从前有把嘹亮的好嗓子,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药吃多了,还是烟抽多了,现在有点烟嗓。 笑过后,郝春就推开了陈景明。 陈景明俯身看他。 “嗯,我那时候……”郝春哑着嗓子开口,唇皮都是灰白色的,但眼神还算亮,就是莫名透着股对什么都不在意了的冰凉。“你那时候衣服都是我买的。我还送过你一盒内裤。” “……嗯。” 郝春撩起眼皮仔细地盯了陈景明一眼,见他表情有点尴尬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笑。“那盒内裤,”他拿手比划了下。“是老子专门照着你的尺寸,后头开了孔。” 陈景明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脸腾地一下,蹿成了绯红。 他有好多年没见过陈景明脸红了。 郝春目露怀念,盘着腿坐在病床,再看这间白墙都包着软垫的特制病房似乎都没那么讨厌了。 “老子那时候就想压你一次。”这回郝春唇角歪了歪,笑得露出两粒小虎牙。“次次都你压我,凭啥啊?对吧?” 陈景明薄唇动了动。 “别又拿那套来糊弄老子!”郝春及时制止他,歪着头,眼神自下而上地撩他。“你丫就一次都没让过我!”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撒娇的意味。 陈景明莫名高兴,薄唇微分,也笑得露出了左边脸颊一粒小酒窝。他唇虽然薄,上唇却有个不明显的唇珠,在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总显得一本正经。现在他笑了,就终于有点青年俊彦的样子。黑色西装贴着袖口,手臂撑在郝春身侧,似乎想圈笼住郝春。“阿春,我们和好吧?” 从前陈景明也总这样哄他。 从前……郝春记得的从前有很多很多个,可惜都是碎片,稀里哗啦倒在镜子里头。到处白亮亮的,镜子里头套着镜子,又像是无数个镜子立在他面前,到最后就连碎片都变成了镜子,刺的他心口疼。 按照惯例,郝春又准备进入那些个镜子里头去摸索从前。 陈景明却打断了他。“门窄,你进不去。” “什么?”郝春一愣。他思绪被打断了,还有点不高兴。现在不比从前,他确实知道自己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再不抓紧点时间,他就快连陈景明都记不牢了。 -- 第32页 郝春瞪着眼睛,上下左右把陈景明扫了一圈,狐疑地问他。“什么门?” 陈景明依然俯身圈住他,俊脸微红,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亮得跟黑曜石似的。郝春打量他,他便绷着脸任由他打量,借机又凑近了些,说话时气息都似有若无地喷洒在郝春干燥的唇边。“我的门,很窄。” 郝春还是没能听懂。什么门?陈景明哪来的门?从前…… 陈景明俯身凑到了他耳边,轻轻地补充了句。“我内裤上的孔不是你挖的么?你挖过,你记得它的尺寸。” 艹! 郝春不想他那些个狗屁倒灶的碎镜子里头的从前了。他忍不住翻着白眼嘟囔了句。“你爷爷说的,屁. 眼儿小的人最坏!” 陈景明脸红的发烫,却忍着不笑,轻轻地吻他耳尖。“阿春,那就是门。” ……郝春简直不敢相信这么流氓的话居然是陈景明说的! 他震惊地扭头瞪着陈景明,一双丹凤眼现在明亮异常,清清楚楚地写着不可置信。这家伙看起来一本老正经,薄唇微凉,气息里都透出股高级货的味道。怎么能、怎么能这样流氓?! 陈景明见他一脸呆傻,忙趁势继续吻他,右手摸索着往下,轻车熟路地替他剥开这件过于宽大的病号服,修长手指沿着他刻在脊椎骨上的蝴蝶刺青一路往下。 “阿春……”陈景明嗓子有点哑,诱. 哄更深。 郝春慌忙往后退了退,他一慌,就有点结巴。“你、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陈景明低低地笑,膝盖压在病床上,一步步地爬向他。两条手臂圈笼住他,吻一个接一个地沿着他脊梁骨那只蝴蝶刺青往下。 陈景明吻的很仔细,从他脖子后头那只蝴蝶的触须一路往下,直到尾椎骨两侧张扬的蝴蝶翼翅。 “……阿春,我爱你。” * 郝春不吱声。 他如今是个病人,病的还挺疯。陈景明这句爱他、喜欢他,不过就是哄哄他。 他没想到,陈景明居然会真的继续往下继续做。 郝春最后没能忍住,哼唧了两声,舒服的喉咙管里都打着小哼哼。“这么多年了,你、你丫的……还是这么会伺候人。” 陈景明抬头看他,毫不介意薄唇边都是郝春喷出来的黏液。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更亮了,灼灼地倒映出郝春。“我只伺候你。” 郝春眼皮低垂,有点别扭,呵呵地干笑了一声。“你丫唬谁呢?” 白色的黏液沾着薄唇,在陈景明说话时不安分地跳了跳,看起来挺刺眼。“阿春,我没有过别人。” 郝春强制自己不去替他擦干净。这么高级的陈景明,盖了御窑戳的陈景明……不行,他得忍住自己的爪子。现在不比从前了,陈景明于他就是个路人。 可路人,也不会这样专心致志地伺候他就是了。 郝春手指抽搐着痉挛了一下,眼皮垂着,慢吞吞地故意嘲讽道:“咱俩分手都十年了。” “可我一直都只有你。”陈景明扬起脸,清劲有力的腿压着他,缓缓地、一寸寸地试图压着他,努力想把他脸扳正。“我知道,你也只有我。” 郝春痉挛似地笑了一声,嗓子发干。“陈景明你以为你是谁?老子……” 郝春停顿了一瞬,突然想不起来那个押着他要结婚的男人叫什么。 不过就隔着一天而已。 哦不,只隔着一夜。 时间流在郝春这里再次混乱不堪,他陡然间烦躁。“放开我!” 郝春猛地抬腿,想要把趴在他身上求. 欢的陈景明踹开。 陈景明死死地压住他,两条手臂压住他的手,俯身,脸对脸地凑近他的唇。白色黏液从陈景明的薄唇染到郝春的心口,一点点,一滴滴。 放肆而又下流。 陈景明吻住他的心口,薄唇微微叼起一块皮肉,口齿不清地笑了笑。“阿春——这十年,你调查我,我也……一直都在调查你。” ☆、18 大概是仗着刚把他伺候舒服了,陈景明这句话说的特别有底气。 “阿春,我知道你的一切。” 郝春足足愣了十个呼吸,然后挑起两道眉毛,歪着头笑。“一切?” “……嗯。”陈景明嗓子有点哑,带着咻咻热望。 这家伙,每次对着他的时候,就像是头永远不知餍足的贪吃的兽。 郝春坐起身,猛地一把推开他,扬眉冷笑。“你当真知道?那你知不知道老子这十年找你找到发疯?老子拜托了多少个私家侦探去找你,啊?” 陈景明被他大力推搡开,就连那件白毛巾都没披,那模样实在有些狼狈。但他生的好看,就连颓丧的模样都异常俊美。 是一种自他离开后,郝春身边再也寻不到的世间隽秀。 陈景明沉默,有点疲惫地撩起眼皮望向郝春。“对不起!” “你说什么,老子听不清!”郝春挑起两道好看的眉,怪笑道:“你丫有种再说一遍!” “阿春,对不起。” 陈景明这次变得诚恳,嗓子也格外热,有灼灼烈焰从他喉管里冒出来。又仿佛是二十年前那场野风再次卷落人间,试图带动郝春这匹烈马。 郝春瞪着他,怪笑连连,心里头却咯噔一声。 郝春突然间明白为什么疯了以后他脑袋里会有太阳,一堆堆灼热的火、一颗颗飞速旋转的星球,原来……都是陈景明。 -- 第33页 二十年前的陈景明不是他的北极星,原来……这家伙于他郝春贫瘠的生命而言,是那颗照耀大地的太阳。 他后来把这家伙弄丢了,于是他就在脑袋里自己制造了太阳。 30 郝春能承认他这样深沉地爱着陈景明,却不能当真认了这件事儿。 二十年后的郝春坐在这间特制的属于精神病人的病房内,忽然就淡定下来。“说说,你都是怎么找我的?” 陈景明撩起眼皮,似乎正在判断他是否清醒。 郝春不耐烦地打断他,伸出手,歪着嘴角冷淡地笑了一声。“先给我包烟。然后你说你的,老子就当听个故事,听你慢慢儿地说。” 陈景明抿唇,拳头攥起一瞬。这是他发怒前的征兆。 可惜郝春现在不仅不怕他发怒,反倒有点烦他不发脾气。 “快点!”郝春索性踢了他一脚。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光着,眉梢眼角无一处不精致,就连洗澡用的东西都是高级货,愣是在郝春鼻端散发出一丝儿又一丝儿的海水清香。 就这么个高级的像御窑货的男人,郝春满以为这次陈景明当真会发怒。 陈景明不喜欢他抽烟,一直都不喜欢。在金星中学那会儿,他熬夜熬的凶猛,就为了陈景明那句“咱俩一起去九中”,他熬了不知道多少个通宵。所以那段时间,他也抽烟抽的特凶,然后在第二天凌晨滚去冲冷水澡,怕出了家门就被陈景明闻到味儿。 可他有次还是露馅了。 * 那是金星中学的初三,十六岁的陈景明绷着脸堵在郝春面前。教室里的人早走光了,也就他俩,打着补作业的名义在偷偷搞小动作。 身为班长的陈景明俊脸紧绷,手指敲击郝春的课桌。“你昨晚去哪了?” 郝春抬起头望着他无所谓地咧嘴笑,两粒小虎牙尖尖。“你管我!” 陈景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俯身逼问他。“阿春,你这些天到底和谁混在一起?你……到底抽了多少烟?” 十六岁的郝春翻了个白眼,身子往后仰,倒在课桌内抱胸笑的更加无赖了。“你丫几个意思?” 陈景明抿了抿薄唇。几秒后,又低头凑近了些。“阿春……” “嗯,喊魂呢你?”郝春丝毫不惧,依然抱着胸望他,顺便翻了个白眼。“你丫要是不想和我好,随时都能开这个口。老子还他妈的不想干了呢!” 郝春猛地一脚踹翻了课桌,蹭地站起身,鼻孔里哼哼了两声。 于是十六岁的陈景明只能干瞪着他,咻咻地喘气,被他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可惜今年他和他都三十五了。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早已成了别人口中的“陈少”,大权在握,远不是昔日那个青涩逗比的金星中学初三(三)班的班长可比。 “我当然会找你,就像你在调查我那样!”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对着同样三十五岁的郝春冷笑,双拳攥紧,语气里透出入骨的恨。“阿春,包括你和那个钱强混在一起……我也,一直都知道。” 钱强,就是钱瘪三。 郝春忽然觉得没劲。 他是个疯子,在旁人眼里他大概还是个傻子。可那些人不知道,疯子呢,有一种特属于疯子的审慎与聪敏。 他原以为陈景明不是“旁人”。 “你丫当真不认得钱瘪三了?装什么相呢!”郝春醒了,对着一个把他当作旁人的陈景明,他觉得没必要喜爱。 喜欢和爱,都谈不上了。 郝春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会有这么一天,他突然间就能不再爱陈景明。 于是他终于能变得尖锐了。“钱强那条右胳膊是怎么弄没的,嗯?你丫可以啊陈景明!转脸就能成为陈少,再摇身一变,就能不认得这个被你开车撞残的人。你当你自个儿是孙猴子是吧?还能摇身七十二变?你丫也不过就是仗着你有钱。” 也不过就是仗着老子爱你,爱到浑身上下哪哪儿都冒傻气,所以才傻不拉叽替你扛! 但是这句话,郝春到底没能说出口。也许是他也没那么快就能抽身而出,毕竟是个他爱过二十年的男人。 二十年呢,哪就能那么容易。 郝春有点自嘲地勾起嘴角,歪着头,自下而上斜斜地打量了一眼陈景明,满意地看到这个御窑级别的高级货变了脸色。 事实上,陈景明现在两片唇抖的厉害。是两片刚伺候过他的薄唇,上头还沾着他的痕迹。 郝春突然觉得扎眼,抬起手,想用袖子替这个高级货擦掉这些痕迹。 这是属于他郝春的痕迹。 这也是,他和他刚才居然差点和好的痕迹。 ☆、19 陈景明蓦然打开他的手,俯身压近,两片薄唇颤抖得厉害。 “……我什么时候,撞残过钱强?” 郝春没能毁尸灭迹,将这家伙两片薄唇上招摇的痕迹给擦了,异常地不爽。他翻了个白眼,从喉咙管内哼哼了两声。“哼哼,陈景明你丫不是吧?就连老子当面问你你都能不认?早知道当年就该让他去告你。” 陈景明沉下脸,缓缓地停下了动作,不再近距离逼近他,但是那双黑曜石般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鼻息声之间,那股海水味儿更重。 啧,郝春突然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这人这样瞪着他干嘛?不会是打算不认吧?再然后,就会扑过来压住他揍他,就像钱瘪三每次恼羞成怒后那样? -- 第34页 “你丫……” “阿春……” 他们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停下。 和过去很多年那样。 时光于他和他,大概是真的从来就没能真正流动过。他们之间不是那条流淌的时间之河,时光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枚镜子。 那年他们分手,镜子从中央一掰两半。现在他和他又重新遇见了,于是,破镜他妈眼看着就要再次重圆。 郝春更加不耐烦了。他疯了十年,这家伙一回来,他突然就什么都看明白了,也都什么都弄懂了,包括他脑子里那些炽热火红的太阳、无数个碎片一样割着他心口疼的镜子,哦还有那些不断缠住他手脚硬拖着他往下坠的黑色海藻。 什么样的海藻会是黑色?这他妈分明就是陈景明的头发! 郝春猛地一抬手就揪住了陈景明的头发,刚洗过,还湿淋淋的透着股海水香。这他妈就是当年他最喜欢的味儿!透着点儿凉,海水底下藏着一本老正经的闷骚味儿。 郝春猝不及防地搂抱住陈景明脖子,瞬息间就与这家伙贴的严丝合缝儿。然后,唇就吻进去了。 他再次被这两片薄唇吞咽。 陈景明这家伙,就是他的那片漆黑不见底的海域,水藻蔓延,次次都咕嘟嘟地开着一股透心凉的滚泡儿。然后就在那座海的底下,也死鱼样躺着他郝春的尸体。 郝春手中动作越发激烈起来。陈景明被他带的,明显从一脸懵逼变成了欣喜若狂,几分钟后,主动占据了主导权。 “阿春,阿春我……”陈景明胡乱地伺候着他再次进入高点,一边忙着给自己弄好,又担心郝春现在实在太瘦一会儿嫌疼。就这样繁忙,他还是得小心翼翼地再确认最后一次。“阿春,我很高兴,你呢?你……你会不会后悔?” 陈景明现在挺卑微的,是从前那些文艺范儿里的书写的,差不多就卑微到尘埃里头去了。可是郝春一点也不想心软。 他故意咧开嘴角,大张腿缠着陈景明。“嘿嘿,都箭在弦上了,你说老子会不会后悔?” “……阿春!” 陈景明眼底都红了。 “少废话,你丫到底干不干?”郝春笑的露出两粒小虎牙,丹凤眼尾倒垂着,自下而上地扫着陈景明。 带着点蔑视。 陈景明哪能受得了被他这样望着,瞬间汹涌了,可真子弹上膛了,他却又懵逼地憋红了一张俊脸,吭哧吭哧,哑着嗓子来了句。“……没油。” 郝春似笑非笑地乜了他一眼,眼风儿斜扫,望着台子上那一大摞瓶瓶罐罐类杂物。“陈少,这是你家开的医院,能没油?” 陈景明脸色涨得差不多就快紫了,几次张嘴,大概是想驳他那句“陈少”,但最终还是咽下去了。两道料峭长眉压着,长而卷的睫毛微颤,薄唇也在抖。 两个人近在咫尺,姿势还挺不可描述的。 郝春响亮地嗤笑了一声。“不行你丫就给老子滚下来!” 他嗖地缩回腿,十足摆出了一副鸣金收兵的架势。 “……你,你别动,”陈景明难受地按住他,强行憋着,是个圣人也忍不得,何况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柳下惠。 陈景明抱住郝春架在自己腰间,喘着粗气对他说,“你、你再忍一分钟。” 郝春斜眼乜他,不说答应,也不算不答应。于是他就被环抱着,与陈景明一起下了床,挪动到台子前。哗啦啦,台子上的东西被陈景明弄翻了大片,陈景明的修长手指稳稳握住了一瓶油状的药。 一路颠簸,郝春其实已经被碰到了秘处。但他也在强忍着,这么多年他一直都爱陈景明,哪怕脑子不爱了,身体依然对这个人保持深刻记忆。 这样亲密地碰触,于从前是家常便饭一样的寻常。可在分手十年后,这还是郝春第一次被人碰。 啧,他有点不想忍耐了。 “你丫快点!”郝春用这么多年老烟龄飙出来的沙哑烟嗓怒了,低低地、难耐地吼了句。“你再不快……啊!” 陈景明猝不及防地进入,带着一股弥漫的药油气味。 郝春瞬间说不出话了。他眼神拼命往上翻,眼白暴露出来,嘴角微微咧开。头顶依然有一盏明亮的灯光,或许不是一盏,而是无数盏。就像那年那月的老房子里,他和陈景明滚在一起,无尽疯狂的那个白天与黑夜。 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他们俩连续滚了三天,从客厅到床脚,竭尽全力地嘶吼着。 十年前,他们爱到野蛮。 他们爱到用尽全力。 慢慢地,一滴眼泪从郝春眼角落下来。他今年三十五了,他没有多少余生可以用来再与这个人死缠烂打了。他的病来自于遗传,常年都得靠药撑着,他撑了十年,这么艰难,不过就是拼着那口气。 他不服气。 他觉得他是真的爱着陈景明,用尽全力地爱、傻不拉叽地爱。就连他的身体,也依然这么忠诚地、可笑地爱着陈景明。 这世上无人能否定他对陈景明的爱,他自己都不能! 可陈景明终于还是成了“别的男人”,拥有一张模糊的脸,转过身,就是人群中模模糊糊的一抹背景色。 二十年后,哪怕他都已经当面戳穿了谎言,陈景明依然能轻言细语地吻他、狂野如牛地耕他。 二十年后的陈景明,可怕到陌生。 -- 第35页 “啊——!” 郝春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嘶吼,眼底一直藏着的热泪疯狂往下坠。在这间私人医院的精神科病房内,他喉咙管内倒灌着二十年。 ☆、20 陈景明的话语里漏洞百出。 在深度陷入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带来的极致满足后,郝春流着热泪瞪视头顶那片雪白的光,想,陈景明怎么可能找过他呢? 七月十五那天,是他和陈景明共同的生日。那天的空气汹涌而又阴冷,透着鬼气,他在民政局被陈景明拖住求复合,然后……钱瘪三打了他们。 那天陈景明的表情很奇怪。那种奇怪,可以用很多词来形容,却唯独没有“熟悉”。 那天的陈景明看起来既不知道他结婚的日子,也不知道他结婚对象是钱瘪三。那天的陈景明看起来,甚至就连钱瘪三都不认得。又或许,是他已经不了解陈景明了,就连陈景明的表情都不再能看得明白。 因为据钱瘪三说,他与陈景明在九中那会儿是同学。 ……九中,呵! 31 十九年前,郝春没能从初三(三)班毕业,他们两个人共同的金星中学时光仓促结束。 在最后一次模拟联考的考场上,郝春突然发病,昏倒前四肢剧烈抽搐口吐白沫,被紧急送去附近的军医院。医生诊断后说是癫痫,吃药就能控制的那种轻微癫痫。 没事儿多喝点药。 那医生说。 郝春拎着一堆药回到芜杂大院,刚进入那条熟悉的小路路口,他就被陈景明堵住了。陈景明拖着他爷爷,板着脸命令他不许再去学校了,说他必须接受住院治疗。 嗐,我不就抽个羊角风么?至于连学都不让上了?郝春吹了个口哨,笑得满不在乎。 陈景明脸色惨白,整个人紧紧地绷着,一字一句地命令他。阿春,你必须修养!联考时你和我不在一个考区,万一发病,我照顾不到你。 郝春发病是在模拟考的考场A区,陈景明当时也在A区,但不在一个教室,他被担架抬着塞入救护车那会儿,陈景明并不知道被抬走的那个学生就是他。 我不能原谅自己!陈景明捏紧拳头,脸色惨白地站在归家路口对他说,阿春,你需要静静地修养。你需要住院! 我偏不!郝春回答的依旧吊儿郎当,哐哐哐,特地提起那堆药给他看。医生都没让我住院,你让我住院弃学,凭什么啊? 当着爷爷的面,陈景明沉默地拧着劲儿。 郝春猜他也不敢说出来那句,是因为喜欢他。于是吊儿郎当地又吹了声口哨,走到陈景明身边,嬉皮笑脸地抬头望着陈景明爷爷,喊了声,爷爷好! ——就凭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到要死,喜欢你,喜欢到我要跟你过一辈子。 陈景明突然就像只炸毛的小狮子那样狂吼出声。 郝春被吓了个哆嗦。抬起头,旁边爷爷的脸色也不好看。 别吓着阿春,爷爷板着脸训陈景明。他病刚好,受不了你这么吓他。 倒是只字没提陈景明公然说喜欢他。 郝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眼神来回地睃陈景明和他爷爷。爷爷嘴边挂着抹慈爱的笑,眼神甚至比往常更慈爱了。 他都跟我说了,你俩打小儿一块长大,又是在同一家医院出生的。以后要是真的在一块儿了,倒是比旁人更好些。 爷爷笑得意味深长,带着种愈发奇异的慈爱。 于是郝春就受到了更多惊吓。他脊背弓起,脚步下意识后撤,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爷爷,你、你别误会,那什么…… 那什么?陈景明板着脸反问,话语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凶狠。我什么都跟爷爷说了,阿春你还想抵赖吗?! 郝春吞咽了口唾沫,提着一袋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尬笑道:咱、咱俩啥事儿啊? 他还想续一句,咱俩啥事儿都没有啊!如今老子模拟考都挂了,九中怕是没戏了,到时候还不是陈景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然后陈景明打断了他,绷着脸,凶巴巴地道:咱俩亲过嘴也睡过觉,你不和我好,你还想跟谁好? 艹,郝春一瞬间就炸毛了,怪声高叫起来。什么叫咱俩睡过觉?! 爷爷会想歪的好不好? 陈景明却像是故意要爷爷想歪那样,汗津津的手猛地攥住郝春,与他争夺那袋药。你敢说咱俩没睡过? ……他俩确实经常钻一个被窝,但俩人才十六,纯的都近似于蠢。就算睡一起,还能干啥啊?他俩真的就只是纯睡觉好不好? 郝春又要炸毛。 陈景明却已经劈手夺过那袋药,抬头望着爷爷道:爷爷,保叔的车到了吗? 听见这么容易误会的“睡过”,爷爷居然一脸淡定,顺着陈景明的话道:来了,这不就等着阿春回来么? 等……等我回来干啥?郝春心生警惕,下意识就要跑。 陈景明一把拽住他胳膊,凶巴巴地对他说,不许跑!我和爷爷商量过了,让保叔送你去医院,景山那家。 你丫烦不烦…… 郝春那句话没能继续,因为他眼睁睁看见,陈景明眼圈儿忽然红了,话语里也多了鼻音。 你要是害怕,我陪你一道去。以后……你不上学,我也不上学了。 陈景明说这话时眼泪终于掉下来,眼圈儿红红的,一脸不管不顾的样子。 -- 第36页 于是郝春张了几次嘴,最后只能转头找陈景明爷爷求助。爷爷,我真的就是羊癫疯,吃药就能好。 陈景明爷爷笑的很有内容。哦。 爷爷?郝春心里头打鼓。 一阵汽车喇叭声传来,陈景明家的男保姆兼司机保叔已经开车到了。 小路口,爷爷笑容里内容愈足。他轻描淡写地从陈景明手中接过那袋药,冲他俩点了个头,笑眯眯道,去吧!这有病啊……就得治。 那天郝春被陈景明硬押着塞入锃亮的黑色小车,一路狂啸着奔入景山那边儿的私人医院。景山的医生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诊断: 鉴于你有家族性遗传精神病史,极易诱发癫痫性精神障碍。最坏的结果,会导致焦虑、抑郁症,甚至持续性的精神障碍。 持续性的精神障碍,那就是疯。——和他妈一样。 十六岁的郝春喉咙管内呵呵地笑了两声,笑声落在四壁白墙内,空洞洞,落地有声。他不是没怀疑过这个可能性,事实上他四肢抽搐那会儿勉强还残留了一丝记忆。他知道他倒在金星中学众目睽睽之下了,这点,也与他妈当年一样。 他妈身为无名大学高材生,为什么会学业都没读完就仓促嫁给他爸?冀北城红岭汽车厂里风言风语,夹杂乡野恶毒流言,都说他不是他爸亲生子。 当年他妈嫁入冀北城红岭汽车厂时穿着件格外宽大的红色呢子大衣,波浪卷长发,是个闯入的异乡人。 还是个绝顶的美人。 冀北城红岭汽车厂内男人都望着她眼馋,女人都望着她生恨。结果刚嫁进来三个月,就生下了郝春。 于是流言就钻入一口口炸开了的油锅,在家家户户炒菜做晚饭的时候,伴随着油星子四溅,女人们的口水也在空气中飘扬。人人都笑郝周弟做了次便宜老爹,又笑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大学生,原来不过是个荡. 妇。 流言四起,带着冀北城红岭汽车厂男人们一种更加蠢蠢欲动的馋,也带着冀北城红岭汽车厂女人们终于恍然大悟般的愈发深沉的恨。 有次郝春他妈抱着襁褓内的郝春站在院子门口晒太阳,微低着头,口中轻轻地哼着歌。突然就有女人朝她啐了口唾沫,夹杂着一声极其恶毒低俗的咒骂。 那是个唾沫星子就能砸死人的年代。 那句恶毒的咒骂是针对她怀中抱着的牙牙学语的郝春,于是郝春妈当场就懵了,几分钟后,抱着郝春就瘫在地上。 绝顶美人,有绝顶美人的脆弱。他妈就从那次后被人发现原来是个有羊癫疯历史的人,稍微一刺激就发病,发病的时候不择地择时,说倒就倒,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什么美人、什么形象,都没了。 再后来,他爸郝周弟罕见地血性方刚了一回。据说他爸某晚持着斧头冲入那惹事女人的家里,那女人全家被吓得瑟瑟发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地上求饶。 再后来么,他爸就开始酗酒。一喝多了就揍他妈。 再后来……他妈就死了。 郝春对于他那个传闻中曾经美成一枝花的亲妈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朦朦胧胧曾经躺在竹床上到处乱爬,抬头看见他妈正在照镜子。镜子里倒映出一个穿着黑白蝴蝶裙的年轻女人,那条裙子的裙摆很大,于是他妈对着镜子转了个圈。 那些黑色的蝴蝶映在雪白厚底的及膝短裙,如今也映在十六岁郝春的眼底。 不,我不休学!郝春执着地抗争,甩开陈景明的手,一脸倔强。我妈是我妈,我是我!陈景明你凭什么管我? 十六岁的陈景明抿着唇,薄唇一直在抖。 十六岁的他与他站在景山医院楼下的长廊角落,角落里大蓬大蓬盛开着蝴蝶花。天空阴阴的,可是郝春站的地方斜角上方有面镜子,很高,是杆路灯上装的镜子。事后他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路灯杆上会有镜子呢? 所以也许是后来的郝春记忆紊乱了。 但郝春觉得当时当地,在那家景山私立医院的楼下长廊,他确实见到了那面镜子。镜子里折射出一片银亮的天空,他忽然抬头,真实的天色其实阴沉,空气中潮湿的就快下雨。 ……阿春,阿春!十六岁的陈景明正在慌乱地喊他,抱着他求他。你不要这么拼命好不好?就当是我求你啊,我求你,你不要再去拼命考联考了,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职高。 镜子里的天空依然银亮,亮的就像是月光。 郝春张开嘴,他听见自己呵呵地笑了几声,最后他仰起脸任由陈景明抱着他哭。他的声音飘出去……好。 最终他果然没能去那个该死的九中!陈景明倒是去了。——被他逼着去的。 十六岁那个盛夏的暑假下午,街边阳光特别好,叶片亮到像一枚枚透明翡翠。郝春倏地从书包里翻出把长刀,把陈景明抵住,故作凶狠地道:“你丫去不去九中?” 长刀抵住的是肋骨,其实蛮疼。但陈景明一脸高傲倔样,抿着唇,话语又冷又硬。“不去!你到了职高我也跟着你去职高。” 十六岁的郝春呵呵大笑,手底下的劲儿却一点没松。“凭什么?” “凭我喜欢你。” 十六岁的陈景明薄唇微抿,眼神里亮的就像光。 这句“凭什么”,他问了很多次,每次陈景明都是这个答案。大概是暑假那天下午的天气很好,街边也没有那些该死的蝴蝶花,于是十六岁的郝春只能妥协。他握住长刀柄的手指有点不自然地蜷缩,阳光照耀在他头顶,暖融融的,又像是太阳这颗星球的火焰不管不顾地笼罩着他。 -- 第37页 当时郝春燥热到嗓子眼发干,咧开嘴角,露出两粒雪白小虎牙。 “淦!” 他说,同时收回了那把弹簧. 刀。 陈景明看起来也松了口气,往前跨了半步,依然黑眸熠熠地盯着他。“阿春,我陪你一起去职高。” 大概是怕他不能同意,尾巴上又加了个柔软的央求。“……好不好?” 当然是,不好。 郝春咧嘴龇牙笑得特别没心没肺。他故意歪着头,斜眼打量阳光底下的陈景明。街边咖啡馆的香气挺浓郁,比他日常喝的那些中药味还要苦。咖啡馆深绿色招牌在微风中簌簌轻颤,不知名的,郝春的心也抖了一下。 他觉得心酸,嘴巴里却故意笑着说,“不好!陈景明,你要是不能去九中,你爸就得让你出国啊!你出国走了,到了太平洋那头你还能记得我不?就算你能吧,咱俩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想要聊个天都不容易是吧?” 这些倒都是真话。陈景明抿紧了唇,又紧张地攥起拳头,拳头贴合在黑色镶嵌白边的运动短裤下,叫太阳晒的都快冒汗了。 可依然很白。 陈景明这家伙就像是天生晒不黑,无论怎样糙养,都始终透着股脂明玉润的亮泽度。皮肤细腻到触手一片滑,但和女孩子们的不一样,和他郝春的也不一样。 这家伙,就是透着股高级感。像一颗落在沙堆中的夜明珠,皎皎莹莹,就连生气起来都格外好看。 郝春龇牙咧嘴地笑着打量他的这颗明珠,这家伙就又快要生气了。算了,看在这家伙这么好看的份上,他决定宽宏大量一次。 “这么着吧陈景明,”郝春继续龇牙咧嘴地笑,两粒小虎牙尖尖。“你要是真想和老子在一起呢,你就去九中!咱图的不是眼前啊对吧?你去了九中,你爸就不能催你,你爷爷躺在病床上也不能日夜舍不得闭眼。” 暑假刚开始第三天,陈景明的爷爷就病了,老毛病复发,据说是看不好了。据医生说,他爷爷肝脏早就衰竭了,估计也就是为了照顾这对儿“孙子”才能撑到中考结束才倒下。陈景明爸就想把他爷爷弄去A国,顺便把陈景明一道接走。可陈景明刚与郝春确定恋爱关系不久,恨不能日夜都做对方的影子,当然打死不肯去A国。 至于陈景明爷爷么,也不想走。按老人家的原话就是,故土难离,何况这病去了A国也治不好。 于是这事儿就梗成了一根刺,陈家祖孙三代都梗着,谁也不肯让步。 郝春当然也没那么伟大,他也就刚过完十六岁生日,心上人要跑路甚至一跑就是横跨太平洋,这事儿他也接受不了!他就尽力想着能折中。 “陈景明你丫别说是为了老子,要真是为了老子,你就该滚去你的九中。”郝春故作凶狠地瞪着陈景明,从语气到神色,哪哪儿都不善。 陈景明紧紧抿着唇,神色有点委屈。“九中和你那个职高隔的远,公交车得穿越大半个冀北城。”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郝春翻了个白眼,响亮地嗤笑道:“大不了,老子每个周末都去你们学校看你。” “九中是封闭式管理……” “你丫傻啊!”郝春嗤笑着打断他。“你忘了,老子会爬楼,还能以你家属名义去看你。弟弟!老子就和你们楼的宿管说是你弟,宿管还能拦着不让我看亲哥哥?” 大概是这声“亲哥哥”彻底取悦了陈景明,他脸色终于缓和,一直紧攥着的拳头也松开了些。“要是宿管不信呢?” “哪能啊!”郝春说着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眯起一双丹凤眼,歪着头笑道:“你忘了老子这张嘴,就连个死人,都能被老子说活咯!” 他说的信誓旦旦,陈景明却还是犹豫。憋了一会儿,撩起眼皮,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死死盯着郝春。“阿春?” “嗯?”郝春漫不经心地扬眉,随手插. 入裤兜,撮唇,又吹了段口哨。 这次,哨音悠扬。 他吹的是那首英文歌《Whisper》,曲调还挺长的。一字一句,都是暑假里刚学会的。没办法,谁让陈景明爷爷就爱听他吹口哨呢!将死的人,又是打小儿看着他长大的一个老人家,郝春只能学了这些个小腔调,好哄哄老人家欢心。 “你……我是说万一,”陈景明犹豫着在口哨声中问他,拳头不知不觉又攥紧了,黑色额发下有层薄薄的汗。“阿春,万一宿管不信呢?” 口哨声戛然而止。 郝春不耐烦地挑眉瞪他,右手斜插裤兜,几秒后,笑得吊儿郎当。“你丫是不是就想问,老子会不会当真爬你们学校宿舍的楼?” “……嗯。”陈景明闷闷的,俊脸通红,一看就是又在和自己拧劲儿。 于是郝春走过来大笑着拍他肩头,故意俯身,凑到他耳边下流地低声道:“老子是去爬你的床啊,你猜老子会不会?” 盛夏咔啦一声,碎裂成光年中银亮的明镜。两个人耳鬓厮磨,如同鱼儿般毫无顾忌地在阳光下厮混。一个连一个的吻,以及那些细细碎碎的情话,都鲜明如昨。 那个下午的他们被郝春裤兜内藏着的弹簧. 刀一刀刀,刻入银亮的镜面,永不能被磨灭。那个下午热汗从他们年少的额头滴落,沿着殷红唇角,最终在陈景明薄唇中央那粒隐约的唇珠中被吮. 出潋滟花纹。 那曾经是他最爱的陈景明。 -- 第38页 那也曾经是让郝春刻骨铭心的、与陈景明的二十年。 ☆、21 32 郝春终于痛苦地哭出声。 伏在他身上的陈景明连忙停下来,满目怜惜地试图亲吻他嘴角。郝春却执拗地避开。 “疼。”他说。 陈景明面带尴尬,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对不起!下次……下次我一定准备好你喜欢的……” “陈景明!”郝春厉声打断他,流着泪的丹凤眼底满布凶狠。“你丫骗我!” “没有,我没有。”陈景明顿了顿,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囧境迫使他脸红的就快要燃烧,眼白处也微微染着红。“阿春我真没骗你,下次我一定会先准备好用具。” 郝春瞪着他,几秒后,呵呵地干笑出声。“那年你只是不想让我去九中。” 陈景明明显愣了愣,这次真的停下来,哪怕憋的难受,他也缓慢地、坚决地从郝春那处离开。就那样汗淋淋地俯身贴着郝春的脸,眼对眼地问他。“阿春,你在说什么?” “那年你把我拉去景山,跟我说,我如果不住院就会疯。”郝春眼底渐渐变得凉了,热泪干涸,刺的他眼角微疼。“可我依然是疯了。” “那不是因为景山医院诊断错误……” “你当时那样说,”郝春再次打断他,语气漠然到竟然透着恨。“只不过是为了拦着我,不让我去九中。” 陈景明胸口起伏了几次后,闭了闭眼。他再睁开眼时,那时原本漆黑的眼眸愈发怒火炽燃,血色从眼白处侵袭瞳仁。他挑高了一对儿料峭长眉,俯身迫着郝春,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提高了语调。“我为什么要拦着你,不让你去九中?” “好问题。”郝春扯动嘴角,露出了两粒小虎牙,却绝对不是在笑。“陈景明,我也一直想问你,那年你为什么一定不要我去九中呢?” “那是因为你病了,”陈景明语气明显在强压着怒气,呼吸声重重地喷在郝春颧骨高耸的面颊。“我不敢冒险。” 陈景明倒确实是个不肯冒险的人,这点郝春承认,但却不愿承认这是为着他,更不愿承认陈景明口中那句“不敢”。 不敢和不肯,只差着一个字。但这一字之差,差别大到让郝春心口疼。 就那种,从骨头深处硬生生繁育出一只蝴蝶的疼痛。 也是那种,刚才那段灰蒙蒙回忆里,他赫然发现十六岁的陈景明骗了他,所带来的牵藤扯蔓的疼痛。 从骨头里牵藤扯蔓,疼的他锥心刺骨。 “你丫还想骗我呢?”三十五岁的郝春强忍着疼,咧开嘴,嗤笑了一声。然后,他索性慢吞吞地就着这种刚被二次伺候完的不可描述的姿势仰面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就能看见头顶那盏灯。灯很高,又或许没那么高,只是被放在一个他够不到的位置。 于是那光就变得越发遥远。 “陈景明,当年咱俩十六岁……”郝春就仰面躺在病床上,眯起眼,眼睛盯着头顶遥远而又惨白的光,慢慢地、难得心平气和地与他说道:“那会儿你去了九中,老子每个星期五下午都会逃课,乘781路公交车转遍大半个冀北城,到了底站,下来还得再坐半小时的黑车。” 这些都是当年郝春从来没与陈景明说过的琐碎。当年他那样赤忱地喜爱陈景明,于是这种穿过大半个城市披星戴月跑去看一个人的苦难,他只觉得不值一提。 如今他想提了。 郝春躺在光晕与回忆中,慢悠悠地提起当年他曾经有过的疯狂。“好容易到了你们学校门口,保安不让进,还得登记。有次是冬天的夜里,下雨,老子没带伞,就傻乎乎站在保安亭外头跟那个保安吵架。雨越来越大,浇的老子一头一脸。” “……阿春,”陈景明声音突然颤抖。 “老子磨到嘴皮子都快破了,那个保安就是软硬不吃。然后么就在外头蹲着,来来回回地瞄,等到那个保安换岗了,换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大爷,我再去求那个老大爷,老大爷就挥挥手让我进去了。呵,半夜了都,总算放我进去了。”郝春声音很空,带着点自嘲。“下雨天大概总是没什么好事的,我摸到你们宿舍的时候,已经熄灯了。宿管都睡了。我进不去。只能再往回走,但是老子想想么,又觉得不甘心,就悄悄儿地绕到你们宿舍楼底下。” 十六岁时陈景明就读的九中管理异常严格,宿舍楼都是封闭管理。郝春说的这段,想必是异常艰难的,因为在陈景明记忆中并没有真的被郝春爬过床。一次都没。每次郝春都是打着来看哥哥的名义,冠冕堂皇地来找他。 所以那晚上,郝春大概是没能爬上他们的楼。 “阿春,对不起!”三十五岁的陈景明薄唇又开始抖了,和当年一模一样。 又,不太一样。 躺在病床上的郝春只费劲地瞥了他一眼,从眼尾扫过的那种,随后又继续恢复了那种看似深情实则异常冷漠的陈述。“你们宿舍那栋楼的水管很粗,看起来很好爬,于是我就趁着雨大天黑,摸摸索索地爬上去了。” “阿春!”陈景明颤抖的手指抚上郝春脸颊。 这家伙,从来都是微微凉。哪怕炎热酷暑天,陈景明手指也带着股沁人的凉意。尤其是……在与他好的时候,那时候,郝春最喜欢的就是摸索着用身体最隐秘的地方去感受这家伙的手指从微凉到炽热。 -- 第39页 他们那时候,总是很要好的。 好的,老天爷都容不得。 郝春继续一边嗤笑着一边进入记忆中那些碎骨的镜子。“可能是雨天,水管太滑,老子一不小心摔下来,摔了个狗吃屎。于是第二天天一亮,老子就灰溜溜地捂着脸跑了。那次,我没见你。” 九中那三年每个周末郝春都会来报到,唯一没找他的那次,陈景明还怨念了很久。他当时打电话给郝春,想提醒他带伞,又犹豫着想告诉他,风狂雨暴,这周末你就不要来了。 那是个台风天。冀北城被空气中的海水倒灌,路面积水深达膝盖。 在周六早晨的电话里,郝春笑嘻嘻地答应,还嘲笑了他一句。“你当老子傻啊?这种鬼天气,风是风雨是雨的,老子才没那么傻。” “你在做什么?”十六岁的陈景明不放心,特地又追问了一句。 “打游戏。”十六岁的郝春回答的特没心没肺,还故意拖着洋腔。“看不了我的亲哥哥,就只能去网咖混一宿。” 十六岁的陈景明与他生气。“你又去网吧打游戏!” “网咖,不是网吧,嗐我跟你说啊陈景明,你这人啥啥都好,就是有一样——碎嘴!唠唠叨叨,跟我奶奶似的。” 十六岁的陈景明还没成熟到能识破他的谎言,于是他气愤地挂断了电话。 那不是一场冬天的雨,而是来自盛夏的台风,海浪沿着冀北城的边界翻涌,飓风呼啸。那是一个谁都不应该遗忘的周末,那是一场源自于他和他的十六岁的暴雨倾盆。 十九年后,三十五岁的陈景明终于能与郝春这段记忆吻合。一个没能践约的约定、一个郝春没能来看他的周末,九中那栋宿舍楼赫然就是现实与重重灰雾森林接榫的榫头。他们之间的时间流在停滞了多年后,终于再次破冰。 轰然一声,现实与一个精神病人的世界终于接轨。 这种意外降临的、与现实严丝合缝的接轨,令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全身发冷。 陈景明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远在大西洋彼岸的医生Tommy说的那句话是真的,他说,陈少你形容的这位病人……怕是就连你,也已经进入不了他的世界了。 Tommy当时甚至是带着点怜悯,放下正在切割鹅肝的刀叉,抬起头,望着他耸了耸肩。 —恕我直言陈少,你与他错过太多年了。这位病人,很多年前就已经试图在构建一个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嗯你可以把它当作是一颗孤立的星球。你曾经错过了进入它的机会。现在么,这颗星球已经完全漂浮于时空之外,你想二次登陆,除非你能找到那个与它接轨的钥匙。 Tommy是个挂着A国国籍的华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在他一长串话语里用尽了比喻与奇妙幻想。 三十岁的陈景明坐在香榭丽舍大道临街的法式餐厅内,耳内小提琴曲悠扬,街道上沸沸扬扬的梧桐叶一瞬间飘的极其缓慢。 陈景明那时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他攥紧手中的餐巾纸,就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开口祈求这个世界顶级的精神科医生。 —那把钥匙是什么? Tommy再次耸肩。不知道,他说。 大概是陈景明那副异常紧张的模样引起了他兴趣,他停顿了几秒,又狡黠地笑了。 —陈少,这个问题你该问你自己。 陈景明竭力绷直身体,冷声问:你什么意思? 这样吧陈少,咱们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Tommy索性擦了擦嘴,优雅的就像一只湖边摇曳长脖的鹅。实话说,我对林辰林小姐很有意思,我追了她很久,可她一直不肯理我。听说她喜欢陈少? 陈景明绷直了脊背,高挑一对儿料峭长眉,不置可否。 若是你能让林小姐答应陪我吃顿饭,余下的,我再慢慢儿地告诉你,也行。Tommy换回了中文,话语凉薄而又下流。 三十岁的陈景明愤怒到脸色苍白。但他最终只用力闭了闭眼,再然后,他缓慢地放下手中早就被捏成团的纸巾。他在入耳绵延不休的小提琴声里冷淡地笑了笑。 —没有你,我也能找到那把钥匙。 那天陈景明踢开了椅子,愤然离席。 他一直坚信郝春爱他,爱到惨极了的那种。哪怕二十五岁那年他被郝春分手,那也不过……那也不过,只是郝春的又一个拙劣的谎言。 “阿春,我不能再相信你了。”三十五岁的陈景明趴伏在病床前,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竭力想要握住郝春的手。“你为什么就不能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我们今年都三十五岁了,你不要再管那些回忆里的我们,你就看一眼真实的我,好不好?” 陈景明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圈通红,强忍着那些积蓄的眼泪不落下来。 可是郝春并不能听见他,又或许,在仰面躺着的郝春眼底耳内,就连陈景明这个人都不存在。他的那颗孤立星球里只有当年,那些渺远不可再追的从前。 “陈景明,”郝春正在拙劣地总结陈词。“我很想你。老子他妈的总是能想起你!” 静谧到几近压抑的病房内,回荡来自三十五岁的郝春空荡荡的笑声。 “陈景明,我……很想再遇见一次,十六岁的你。” ☆、22 十六岁,那是十九年前。 无论谁都不能逆时光溯洄,至少以目前的科技,陈景明还不能做到这点。 -- 第40页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为此愧疚,并且从心底感到疲惫。他艰难地捏住郝春的手,十指交扣,以一种恨不能将这人刻入骨髓的用力。“阿春,我今年三十五岁了,所以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病床上同样三十五岁的郝春撩起眼皮,丹凤眼自下而上地斜乜向他,近似于蔑视。 “不能。”郝春唇皮微吐,带着那种完事儿后特有的餍足与懒洋洋。“陈景明,老子爱过你,所以,这特么就足够了!” 陈景明安静到几乎悲哀。他一步步跪着趴伏到病床上的郝春身边,扣着他的手,薄唇轻吐,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郝春却一瞬间烦躁起来,用力地甩开陈景明的手,眼白往上翻,以一种刚完事儿的不可描述姿态大张着身体,脊梁骨那只刺入皮肤下的蝴蝶被床单覆盖住了,于是他终于能松了口气。“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疯子。疯子么,时间什么的早就没有意义了。” 郝春赫赫地笑,带点儿精神病人特有的残酷。 这笑声空落的令陈景明心口绞痛。他不得不再次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所有情绪,小心翼翼地问他。“阿春,要怎么样,你才能再爱我一次?” 郝春的空洞笑声戛然而止。几秒后,他干瞪着眼,望向头顶那盏遥远的灯,声音忽然飘忽。“陈景明,你知不知道?笼子里的人看外头,也觉得外头的人是在一个更大的笼子里。” 笼子。 陈景明费力地消化掉这个词语,然后又试探性地问他。“我在那个更大的笼子里。所以阿春,你会来救我的对不对?” 郝春长久地沉默。 每一分一秒的沉默,对于如今三十五岁的陈景明来说都是凌迟。 这句对答其实没头没尾,谁也不能进入对方的世界。他们错过了十年,于是十年后,就连陈景明,也不能再次进入郝春的世界。 那是一个人的笼子,也是一个人的茧。 陈景明眼圈彻底红了,他小心翼翼地替郝春换上那套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然后守着他,逐一亲吻他。从发鬓到眉梢眼角,那是时隔十年后,他唯一能给他的爱情。 33 十分钟后,病床上的郝春沉沉入睡。 陈景明恋恋不舍地趴伏在他身侧,吻了又吻,胳膊肘支撑身体,就像过去每次欢. 好后那样。 过去郝春也总是得依靠他给予的啪啪才能沉睡。 Tommy说的对,这人已经病了很多年。早在他还没能意识到的时候,郝春就已经病了,病了的郝春主动将自己解构,随后……他就那样任性地,漂浮于时间与空间的xy轴外。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终于泣不成声。 门外传来犹豫的敲门声。 陈景明一惊,一秒钟擦干眼泪,从病房内的衣柜内找到套西装内衣。几分钟后,他打开门就瞬即恢复了衣冠楚楚。 只除了眼眶依然带有哭泣过的红。 阿斌阿高都不敢看他,低着头,声音也低沉。“陈少,钱强说是想和您谈谈。” 陈景明冷峻地站在门前,心底嗤笑一声,钱强?那个妄想从他手中抢走郝春的男人,呵! “他有什么想与我谈的?”现实中陈景明话语却很冷静,听不出情绪。 阿斌阿高更加犹豫,彼此看了眼,最后阿斌迟疑地道:“他说,可能有些事情,是陈少您感兴趣的。” “与郝先生有关。”阿高连忙补充。 陈景明按在门框的手指不自觉痉挛。钱强于他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可是郝春曾经真的打算与钱强结婚。他错过了郝春的十年,这十年内,不光郝春那个名义上的父亲郝周弟不安分,就连这个叫钱强的小丑也一直在蠢蠢欲动。 有些事,确实只有这些跳梁小丑们才清楚。 陈景明垂下眼眸,长而卷的睫毛低垂,借以遮挡心底深沉的恨。“他有说出线索?” 阿斌阿高沉默了半分钟,最后阿高迟迟艾艾地答道:“他说,关于十年前郝先生为什么与陈少分手……陈少您应该感兴趣。” 扣在门框的手指一瞬间痉挛,指尖几乎不受控制地跳动。 陈景明足足沉默了三分钟,才冷笑了一声。“他当真这么说?” 阿斌阿高都低下头,齐声应了。 “是!” 陈景明恨到牙痒,却只能闭了闭眼,用力地攥紧那团并不存在的时光。“……带我去见他!” “是!” * 二十分钟后,于景明医院的一间封闭的会议室内。 陈景明终于知道了真相——那个有关于,十年前郝春为什么执着地要与他分手的所谓真相。 “为什么?”陈景明双手搭桥,俯身倾近这张乌沉沉的长条桌,强行压抑住心底一切起伏,眉目冷静地逼问钱强。“你骗他说是我撞残了你,可你我都知道,这并不是真相。你撒了谎!这么拙劣的谎言,为什么他会相信?” 钱强抽搐似地大笑,缺了一条手臂的空袖管在笑声中剧烈摇晃。“为什么?” 钱强笑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仰起头,笑的前仰后合,左手神经质地用力敲打桌面。“你问他为什么相信我?陈少,这事儿,你该问问你自己!” 陈景明斜挑的长眉跳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硿硿硿,钱强用力地拍打桌面,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们两个,一个是天上的太阳,一个是泥里的虫,你说他会不会信你?” -- 第41页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压下来,压的陈景明那两道料峭长眉皱的更紧。 陈景明只觉得从太阳穴到眉心都在突突地跳。他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勉强压制着怒气。“我在问你,为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如今不比当年。三十五岁的陈景明手上握着钱强的历年所有罪证,别的不提,光诈骗罪就够他判十年。 所以陈景明笃定钱强不敢跟他撒谎。 但Steelcase长桌对面,钱强那股歇斯底里的笑声却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钱强笑的身子前后摇摆,屁股坐在椅子上,带着椅子一起晃。“陈少啊,哈哈哈哈哈——!” “钱、强!”陈景明用修长手指敲击桌面,强压着怒火,迫近对面这个跳梁小丑。“别逼我真把你送进号子里去。” “……哦?所以我就该怕你吗,陈少?”钱强笑到抬手抹了把眼泪,然后他就那样无赖地、突兀地停下了笑声,翻着白眼望向陈景明。 钱强是个彻头彻尾的地痞无赖,可哪怕他早已混成了人渣模样,却依然有股曾经站在天之骄子位置上的睥睨气势。 这是当年九中给钱强的底气。 九中,不光是陈景明一个人的九中,也曾经是钱强的九中。他们确实曾经是高中同学,只是彼此不同班,点头即路人。当年的钱强于陈景明而言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他惯来目下无尘,自然看不见这样的人。 如今三十六岁的钱强死死地盯着陈景明,每个字都透着股亡命之徒的架势。一字一句,有刻骨的恨。“陈少,你也有今天!” 陈少,又是陈少。 哐啷! 陈景明直接拉开椅子起身,黑色修身西装衬的他在灯光下眉目格外俊秀,皮肤是一种带着质感的冷白。 他转头朝门外喊了声。“阿斌、阿高!” 两个保镖瞬即开门进来。 “你是不是怎么也想不通,明明你没开车撞残我,但我说了之后,他却对这事儿深信不疑?”钱强开口,似乎刻意是想拖延着什么。 陈景明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钱强被扭送进来的时候,阿斌阿高怕他藏着家伙,特地去了他外套,所以现在长桌后头缺了一条胳膊的钱强只穿了件皱巴巴的衬衫。那是件白色的大号衬衫,尺码甚至有点不合。胡子也刮过,头发能看得出刚打理不久的痕迹。 现在看起来,倘若不是在民政局与陈景明扭打了一回,此刻坐在这的钱强甚至称得上衣冠楚楚。 钱强这么个绰号瘪三的家伙,把自己打理的这么干净,就是为了去民政局和郝春拍照领证。 陈景明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扎眼到触目惊心,他抿紧薄唇,眉头皱的快要打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说重点。” 钱强却又望着他笑了声,嘴角咧开太大,从左边眉骨到下颌的那道旧刀疤越发显得他丑陋不堪。粗壮的左手硿硿地敲着桌面,带着让人心烦的噪音。 钱强接下来的话也像是噪音,滋啦滋啦,吵的人每根神经都疼痛。 “他之所以会那么轻易地就信了那个谎话,陈少你真的想不明白?”钱强突兀地停下,继续硿硿地敲打桌面。“他不信你,所以,他才会那么容易就相信我。” 阿斌阿高已经进来了,站在陈景明身边,听见这句话又犹豫地停住脚。不敢问,只敢悄悄地拿眼神询问。 陈景明手指刷地攥成拳,薄唇紧抿,保持一种扭身回望的姿势瞪着钱强。 钱强见他这样,反倒更加高兴了似的,索性拿脚跷在昂贵的Steelcase长桌上。钱强脚上套的也是双高级货,是冀北城能买到的最昂贵的品牌皮鞋。 陈景明越发觉得刺眼。绷着脸,冷淡地反问了句。“他不信我,所以,他信你?” 钱强爆发出一阵更加刺耳的大笑声,脚尖一耸一耸的,话语也在笑声中断断续续。“他当然、也不能……信我,哈哈哈哈!” 陈景明皱着眉,觉得这事儿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他只简略地判断了三秒,就低声吩咐两个保镖。“送他去言律师那里。法律的事,就该交由律师去解决。” “是!” 阿斌阿高同时应了。 钱强似乎也听见了这句,笑声断断续续地,又补了句。“陈景明你丫是不是不敢承认,他现在疯的太厉害,就连这两年你故意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你了?” 陈景明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捏紧了拳,厉声怒斥道:“你说什么?!” “啊,我说,”钱强大咧咧地自下而上扫视他,从眼神到语气都像极了郝春。“陈景明,你这两年有试图在他面前出现过的吧?同学会、酒吧,你都出现过的对吧?有次你甚至伪装成他找到的一个私家侦探,可惜啊,他居然认不出你。” 空闭的房间内突然气压都变低,一种肉眼看不见的恐怖正在弥漫。阿斌阿高走到钱强身边,扭着他的肩头,试图让他闭嘴消停一会儿。 陈景明眼中一切历历分明,可他也像被那柄看不见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击中了那样,整个身子微晃,就连嗓音都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钱强被阿斌阿高两个身高马大的保镖钳制着,行动不便,只有一双凶狠的眼睛是自由的。 那双眼睛现在正自下而上凶狠地瞪着陈景明。 -- 第42页 “承认吧,他的疯病已经治不好了。这世上只有他想看见的人,也只有他想认得的人。他想看见,就能看见;他不想,就连你,他也认不出来。” 陈景明喉结与声带打了结,挣扎许久,脸色苍白的足像一只鬼。 “……陈少?” 是两个保镖在询问他的意思。 陈景明攥着的拳心里掐出血来,几秒后,他闭了闭眼,疲惫不堪。“带他一起进病房。我需要一次……三方对质。” 阿斌阿高照例应了。“是!” 一行四个男人往郝春所在的病房走,阿斌阿高押着钱强,陈景明独自走在最后。长廊不过十米,廊外种着刚淋过雨的蝴蝶花,陈景明突然停住脚步。 十九年前,景山那家私立医院楼下也有一丛丛蝴蝶花。那是个阴沉的要落雨的初夏下午,十六岁的郝春不高兴地冲他嘟囔:可是陈景明,老子想去九中。 当时他怎么答的,原话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就是拒绝。 陈景明目光落在如今划归他自家名下的这家顶级私立医院,从长廊到廊外一大蓬的蝴蝶花。抬头,廊角架着高大的广角镜。 为什么会有镜子? 十九年前,在景山那家私立医院楼下的长廊尽头,也有面广角镜。十六岁的郝春就痴痴地仰头望着那面镜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好啊,那……不去就不去吧!老子不去九中了。 当时的陈景明如释重负。 十九年后,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却恍然明白过来。郝春想去九中,不光是为了想与他在一起,俩人同进同出甚至同宿。那年的学渣郝春,也想凭借自身努力,考去那所华国与A国联手合办的、冀北城最好的高中。 九中,不光是他陈景明与人渣钱强的九中。那座学校也曾经是十六岁郝春的梦想。 十九年前,是他陈景明亲手折断了郝春的翅膀,将他困在医院精神科的病房内,探视都需要提前预约。景山私立医院的精神科病房费用昂贵,每间病房内都设有呼吸机和休克治疗仪,打开器械柜,里头琳琅满目都是各种医疗器材。病房内没有真正的金属,四面白墙内衬着柔软的海绵垫,床栏冰凉而奇异,是一种故意制造出金属模样的人工复合材料。 当年陈景明以为那就是他能给郝春的最好的安排。 癫痫不是精神疾病,可郝周弟说,郝春母亲也是先发作癫痫,很快就转为精神病了。 当年的陈景明不敢冒险,毕竟他那会儿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虚岁十六而已。他特地去询问爷爷,爷爷说,那就去治! 郝春他妈那会儿疯的人尽皆知。陈景明去问郝周弟,去问他爷爷,得到的答案都是郝春疯的概率很大。于是他辛辛苦苦地替郝春安排住院。景山脚下,他替郝春筹措的不是一家普通的私立医院,不光需要足够的钱,还需要他爷爷亲自去打过招呼,才能将郝春安排住进去。 景山私立医院精神科病房的窗口很高,以一种不合理的高,突兀地矗立着。窗口列着栅栏,仅供病人与外头交流。 十九年前郝春住过的精神科病房,看起来……很像一座笼子。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再次攥拳,指甲掐入掌心纹理,用力地闭了闭眼。然后他突然开口,叫住钱强。“钱强,你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 被阿斌阿高扭送着走在前头的钱强愣了愣,回头,用那张残掉的脸望向陈景明。 “我知道你爱他。”陈景明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忍住对这句话的恶心,他又掐了掐掌心,强自冷静地追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又是怎么知道他的?” 陈景明用的是“知道”,而不是“认识”。 钱强出现在郝春身边是一场恶意蓄谋,可是如今陈景明暂时不想关心这个,他只想关心郝春本人。 诡异的,钱强竟然也像是听懂了。从左眉骨到下颌划了道刀疤的丑陋的脸抬起,嘴角挂着抹奇怪的笑。“啊,不比你晚多少。” 钱强慢吞吞地笑了。“九中那会儿他总来宿舍楼看你,说是你亲弟弟,可我亲眼看见你们拥抱接吻,也看见你把手伸进他下面搂着他、伺候他。所以老子那会儿就知道,他是你的男朋友。” 陈景明绷着脸,冷声道:“你当年也在那栋宿舍楼?” “嗯,是啊,老子也在那栋楼哈哈哈哈哈……”钱强笑得几近歇斯底里。“老子亲眼见过你俩好成什么样。台风天,他傻乎乎跑来找你,那么大的雨,风都能把人刮走,可他一直站在我们学校门口和那个保安磨。他想混进来看你。” 钱强突兀地停止笑声,咂了下嘴。“陈少,他那年是真的很爱你。” ☆、23 从钱强口中,承认了那年有关陈景明与郝春的爱情。 可惜陈景明要的不止是那年那月,他要的,是一辈子。哪怕郝春已经疯了,那也是独属于他和他的一辈子。 独属于“春和景明”的一辈子。 在一个疯子的眼里,世界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无论陈景明还是钱瘪三都回答不了,他们两个人都没疯过,哪怕他们都自觉已经为了郝春这个人爱到发疯。可世界于他们依旧是鲜活的,一句话、一个影像,都是真实的记忆。 34 同样也是这个世界,于郝春,一切都灰蒙蒙,弥漫着永远也驱散不了的雾气。 -- 第43页 郝春现在确实是知道自己疯了。陈景明怒冲冲摔门离开后,他就从假寐中一骨碌爬起身,盘腿坐在病床上,口中时不时地哼着那首十九年前的《Whisper》。这首曲子总嫌太长。他需要竭力回忆才能不忘却的那种,绵长。 所以他在被打断的时候,特别不高兴。 病房门被推开,阿斌阿高扭送着一个人进来,随后是陈景明。 一身西装革履俊美苍白的陈景明。呵! 郝春扭头看向门外走进来的男人们,皱着眉,颧骨高耸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讥诮。“哟呵,三堂会审啊这是?” 陈景明动作一滞,片刻后抿紧薄唇,拳头贴着西装裤的裤缝再次捏紧。“阿春,”他嗓子里冒出来的声线也很紧,莫名透出一种苦涩。“你不是一直想见钱强么?我把他给你带来了。” 他当然一点儿也不想再次见到钱瘪三。但这不妨碍他大咧咧地开口承认。反正这些年,他早就撒谎习惯了。 “嗯,不错。”郝春咧开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甚至故带挑衅地乜了陈景明一眼。“你丫不是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我的未婚夫?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 反悔么,也对。毕竟他俩都分手十年了,刚才在病床上,他又让陈景明大吃了一顿。就那样双腿大张着、手臂搂着这家伙求. 欢……嗯,是个人都觉得看不起。 看不起他这么个荡. 货。 郝春嘴角笑容勾的更深沉了些,笑得特有内容。“怎么着陈少,你这是已经验过货了,觉得不爽,打算再把我退回去还给原卖主?” 陈景明险些被他最后这句气的当场升天,胸口剧烈起伏着,拳头攥了又松,几次后,才能强压着怒气和他说正事儿。“阿春,我有些话想问你,必须当着钱强的面。” “哦。” 陈景明没反驳他,郝春莫名觉得没劲,真特么没劲,没劲透了!这种御窑级的高级货男人就是没劲,打死都不肯承认对他厌倦了,非得扯个对质的大旗。 对质?对什么质?拆完了他当年所有谎言后再理直气壮地抛弃他么? 郝春咂摸了下陈景明这句话里的意思,越想,越往灰暗的方向去。他盘着腿,故意摆出一副死皮赖脸的笑样,笑得露出两粒微尖小虎牙。“行啊,不就是三堂会审么?你想问什么,问!” 钱强呵呵地笑出声,任谁都能听出他笑声里的嘲讽。 陈景明脸色一沉,还没来得及发怒,就听见病床上的郝春居然回应了钱强的笑声。 “嗯,是不是要问你当年被他撞残的事儿?”郝春颧骨高耸,在说到“他”的时候笔直伸手指向了陈景明。 陈景明脸色一变,扣在裤缝边的手指又不自觉痉挛。这么多年,他一直旁观着郝春的疯病,常怀疑就连自己也就快疯了——被郝春逼疯的。 “你过去,自己去与他说。”陈景明沉着脸,命令钱强。 钱强被阿斌阿高押着扭到郝春的病床前,隔着三步的距离。钱强如今仅剩下的那条左胳膊不自由,就只能用抬头的姿势表达倔强。 那张丑陋的脸正对着郝春。 郝春盘腿坐在病床,微垂着眼,响亮地嗤笑了一声。“你想与我说什么?或者说……” 郝春忽然抬头望向陈景明。“或者说,你想让他跟我说什么?” 陈景明气到攥拳,用力地抿紧薄唇。片刻后开口,声音发寒。“你以为是我逼他?” “不然呢?”郝春挑眉反问,一脸笑不嗤嗤的模样。 陈景明突然就明白了。这招没用!郝春压根就不信他。无论钱强说什么都没用,就算钱强现在承认当年就车祸的事情撒了谎,郝春也不能信。 不信,就是不信。 什么都改变不了。 因为这是郝春一个人的世界。在那个早已与三次元时空脱轨的孤独星球内,郝春就是那座星球的王,那颗星球自有法则,一切都是郝春说了算。 在这点上,钱强这个跳梁小丑居然算得上是理解郝春的。钱强说,这世上只有他想看见的。他想看见,他就能看见。他不想,就连你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你。 十九年前的景山私立医院并没能治好郝春,反倒是间接地刺激了郝春病情加重。 在被送入景山前,郝春至少还能认得陈景明。 陈景明痛苦到就连唇色都发白。他不能原谅自己!分手后他畏畏缩缩地躲在屏幕后窥视郝春的一切,却从不敢走到郝春面前,后来……等到他终于鼓足勇气了,敢走过去了,郝春却已经认不出他了。 疯了的郝春竭尽全力地寻找他。这两年零七个月,郝春翻找过几乎所有的私家侦探。 一年半前陈景明冒充成私家侦探。是个秋天,秋风卷落路边的法国梧桐树树叶,在街边他手插在风衣口袋,紧张地等待“雇主”郝春的到来。 天气阴沉沉的。 那天郝春来的时候还没这么瘦,至少脸颊还有点肉,说话时候逻辑很清晰。“我需要找一个人。” “找谁?”陈景明立在街边,挣扎着要不要抬手摘下墨镜。 墨镜遮挡了他半张脸,郝春认不出他,也情有可原。那天的陈景明兀自自欺欺人。他甚至想,是不是要把风衣的领口也打开,领口竖起太高,锁住了他的下巴。 郝春曾经酷爱摩挲他下巴新冒出来的胡茬。 -- 第44页 结果站在距离他三步外的郝春突然快步走近,伸出手,摇着他的肩头,眼神中流出疯狂的热切。“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一米八五,短头发,爱穿白衬衫和大号的T恤。他叫陈景明。你见过他没?” ……陈景明一瞬间疼到眼底微红。 那天他就站在他面前。 可是他已经认不出他了。 那天的陈景明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哑着嗓子问他。“你要找的陈景明,他长得什么模样?” 他说着缓缓地摘下墨镜,将风衣领口敞开,一粒扣一粒扣地解下去。最后他拉着郝春的手,摩挲自己刻意没去刮的胡茬。“你看,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他?” 街边的风很大,天气阴沉而又潮湿。 郝春赫赫地笑了。 “不像。”郝春果决地缩回手,甚至带了点恼怒。“这世上没有人能像陈景明!” 那天,三十三岁的陈景明绝望地抬眸注视他,一字一句地,哑着嗓子诱. 哄道:“你,要不要再仔细看看?” “看个屁!”郝春爆了粗口,突然暴躁。“你丫到底能不能帮我找到陈景明?陈景明!身高一米八五,短头发,爱穿白衬衫和大号的T恤。对,他叫作陈景明。你见过他没?” 三十三岁的陈景明红了眼圈。他拎着郝春的手臂左右摇晃,嘶哑里带了悲苦。“阿春,是我!我就是陈景明!你看一看我!” 可是这样悲愤嘶哑的怒吼声并不能让郝春清醒。 同样三十三岁的郝春不耐烦地夺回手,斜插. 入裤兜,吊儿郎当地看着他。丹凤眼自下而上斜扫,带着股蔑视。“你说你是陈景明?” “是。” 郝春响亮地嗤笑了一声。“可这世上,除了陈景明,没有人能是陈景明。” * 两年后,三十五岁的陈景明终于明白当年那段荒唐的对话原来竟然并不荒唐。郝春不认得他,是因为那年在郝春的认知里,陈景明不该出现在冀北城那条宽阔的两侧长满法国梧桐树的长街。 那年在郝春的认知里,他陈景明应该仍在A国。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站在自家这个私立医院的特制病房内,最后用力地闭了一次眼,带着点疲惫不堪。“阿春,钱强当年不是被我撞残的。这件事,我没必要骗你。” 这个谎言曾经导致了二十五岁的他们分手。可如今真说出来了,也不过就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病床上的郝春似乎并不意外,只挑了挑眉。“哦?” 陈景明也不能指望郝春如今真的能信,只是信不信在郝春,说不说,在他自己。于是他微微抿唇,又沉静地道:“钱强撒谎,只是为了让你离开我。” 三十五岁的郝春一切都无可无不可,懒洋洋又哦了声,甚至带着点讥诮。浓眉高挑,乜着陈景明笑了笑。“哦?我离开你,这事儿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你问他。”陈景明抬手指向钱强,声音寒得淬冰。 说好了是三方对质,钱强却成了全场最哑默的那个人。他如今被陈景明指着了,又被扭到郝春面前,头顶白亮的光洒下来,照的他仿佛是个被暴露在众人视线中的小丑。从眉骨贯穿下颌的旧伤疤触目惊心。 “呵呵,问老子?”钱强咧开嘴笑,眉眼却依然凶狠地皱紧,古怪的很。“是啊老子为什么一定要你们两个分开呢?嗯?” 钱强奋力往前一扑,几乎是扑到郝春面前,脸对脸地逼问他。“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一个人这样玩儿命?嗯?” 郝春嫌恶地往后避开,盘着的腿也不自然地放松。这几年他被钱瘪三打怕了,身体自发地做出了一副抗拒姿势。 阿斌阿高不待陈景明发话,忙不迭把钱强拉住,又往后拖了两步。钱强没能扑到郝春面前,喉咙管里呵呵地长笑出声,高声的,就像是连他也疯了。 “你们两个当年那么要好,都觉得最爱对方了是不是?”钱强嘲笑的异常刺耳。“可不过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就那么随口扯了两句谎,你们两个不就分开了?还分开了十年!承认吧,你们两个人也没你们自己想象的那么爱着对方。” 这么猥琐不堪的钱强,居然也会开口说起爱情。 郝春与陈景明同时皱眉。下意识地,他们俩都撩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视线在半空中相逢,就像是藕断了,中间仍连着千丝万缕的细线。 郝春停了半秒,舔. 了舔. 干涩的唇皮,似乎觉得非常奇怪。“我们俩分了,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他问的是钱强。 钱强这个人无论从外表还是目前混的职业,都算是垃圾透了。陈景明与郝春对他来说原本都该是不相干的路人而已,为什么钱强会这么执着地让他们俩分开? 他们俩分开了,钱强又为什么会这样高兴呢? ☆、24 郝春开口怼的对象是钱强,陈景明莫名高兴,但他还得强憋着。毕竟与钱强结婚是郝春自己的意愿,而他和郝春这份结婚证却是他强行弄来的。 陈景明憋的很辛苦,两道料峭长眉耸在脸上,一跳一跳的。 谁料郝春就认真地看见了它们。 “陈景明你丫想笑就笑,”郝春嗤笑它们。“眉毛一耸一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得精神病的是你不是我。” 阿斌阿高脸色都变了变。 陈景明却反倒更高兴了,他高兴的薄唇微翘,再也遮掩不住七情六欲。“阿春,你当年并不想与我分开。” -- 第45页 是个肯定句。 郝春咂摸了下干燥的唇皮,哈了一声,懒洋洋地再次伸手找他要烟。“之前就找你要包烟,你没给。你看,咱俩交情这么好,怎么着也该给我包软中华吧?” 郝春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特地低头瞄了眼刚被穿上的病号服。 意思不言而喻。 病房内一共站了五个男人,但除了陈景明和郝春外,任谁也不知道,他俩刚在这间病房内滚了床单。窗户没开,密闭的房间内消毒水气味弥漫,但从郝春身上依稀还能嗅到那股被他俩错用的药油气味。 陈景明眼眸微红,要不是顾及钱强这个王八蛋,他早就压住郝春再来一次了。 一想到钱强与十年前钱强撒过的那个拙劣谎言,陈景明立刻又有点恼。但喜悦与愤怒不同,如今对着郝春他不介意笑的像个傻子,却不能不介意……他该不该对郝春生气?郝春是个病人,说翻脸就能翻脸,再不是从前初三(三)班那个随便他揉搓头发却伸出肉乎乎小手抱住他的男孩儿。 陈景明微抿薄唇,话语里透着显而易见的不高兴。“你这几年抽烟太凶了!” 郝春龇牙咧嘴。“你不是吧陈景明?你丫这是在抱怨我?” “我为什么不能抱怨?”当着病房内这么多不相干的杂人,陈景明目光凶狠地瞪着病床上盘腿而坐的郝春,攥着拳,气鼓鼓地道:“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怎么办?” 这句话透着说不出的亲密。听起来,就像是假如有天他死了,这家伙也会跟着一道殉情。 郝春再次咂摸了下嘴,啧啧连声。“当年撞残钱强的到底是谁,其实么,老子也不算真的想知道。” 这话说的。 钱强脸色一瞬间难看到极点,赫赫地干笑了两声。“郝春,你当年怎么不问问他?” 顿了顿,又像是生怕别人听不懂,钱强竟然又解释了句。“你既然这么相信他,他说不是,你就能相信。那为什么当年老子与你说了后,你不去当面问他?” 郝春眼神再次垂了下去,略带点烦躁地咂嘴,那只朝陈景明伸出的手兀自搁在空气中。“给我包烟。” “我有。”钱强摸摸索索似乎想要伸手从口袋掏烟,但他如今被陈景明的俩保镖一左一右架着,外套也被脱了。于是只能恼怒地低声咒骂了句,狰狞着面目答应郝春道:“昨天在民政局你要老子去买烟。那包烟现在没了,在外套口袋里。” 郝春无可无不可地挑眉,又或许压根没听见。他的手是朝陈景明伸的。 “烟。” 他又催促了句。 陈景明深呼吸一口气,这回倒不敢真与他犟着——他不给,有的是人给。毕竟钱强就在旁边杵着。 “阿斌,”陈景明皱眉望向那俩保镖。“我记得你抽烟?” 阿斌利落地改成单手架住钱强,从口袋里掏出包烟隔空抛给陈景明。 是包薄荷烟,陈景明记得郝春不爱这种,嫌女气。又或许因为郝春烟龄早,那会儿读书没钱,抽的都是冀北城本地的一个牌子。 陈景明捏着那包烟犹豫了不过三秒,那个该死的钱强又开口笑了。 “他抽北城。”钱强说。 北城,就是冀北城本地卷烟厂的牌子,十块钱一包,焦油含量挺高的。 陈景明脸色又沉了沉,亲自走到病床前把那包烟递给郝春,郑重地塞到他手里。然后就像示威一样,俯身低声道:“有烟感器,我让他们关下。” 当着钱强的面,陈景明总是要表现一下强势的,于是他转身就对阿斌吩咐道:“阿斌你去弄吧!” 阿高顿时有点局促不安。 “嗯,阿高你也先暂时回避下,就在门口就行。”陈景明语声沉静,逐项地吩咐。“另外他这病不是不能吃喝,让他们弄份餐食过来。” “是!” 阿斌阿高都应了,小心翼翼地出去。 门关的很轻。 病房内只剩下钱强、陈景明与郝春。郝春盘腿坐在床上,又朝陈景明伸手。“没火。” 陈景明语噎。他又不抽烟,哪能随时身上带着火机。 钱强再次刺耳地笑了。他甩动刚恢复自由的左胳膊,嘎嘎笑道:“老子身上有。” 陈景明抿了抿薄唇,有点真生气了。 病床上的郝春瞄了眼陈景明神色,似乎觉得有点可笑,但他却没当真笑出来,丹凤眼尾垂着,淡定地道:“我找他要火,关你什么事儿?” 郝春第二次当着陈景明的面怼完钱强,然后抬头望着陈景明皱眉。“你丫的这么多年都没能学会抽烟?你不是吧?” 陈景明薄唇翘了翘。“不习惯。” 顿了顿,陈景明又特地补充了句煽情的。“你总是病,又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若是连我也病了,那以后……谁来照顾你?” “……行吧,”郝春无可无不可,皱眉笑了声。“那你先给老子捞个打火机来。” 搁从前,陈景明对他的命令那绝对是言听计从。但今天陈景明不行。 “他还在这,我不放心。”陈景明瞥了眼钱强。 钱强脸色憋的更加不好看,但居然也强忍着没发作,刺啦一声拖出椅子,跷着二郎腿坐在上头冷笑道:“两位快都别假惺惺了!这事儿当年不是你们心头的刺儿吗?怎么,突然间就都害怕听见真相了?” -- 第46页 郝春与陈景明同时皱了皱眉。 郝春避而不答。“火机。” 陈景明立刻跟上他的节奏,薄唇再次微翘。“好!” 他如今就站在郝春身边,于是他顺势又俯身,几乎是刻意凑到郝春耳边低低地笑道:“那,你与我一起出去拿火机?” 郝春嗤笑,懒洋洋顺着陈景明搀扶的力气起身,其实他这病也不是真残,要说残,也就脑子废了。但陈景明乐意宠着他。 宠就宠吧,反正也宠不了多久。 陈景明这样伺候他、惯着他的日子,也许还剩下一天,也许,需要用秒表倒计时了。 35 十九年前,陈景明从来没主动提出带郝春走出那间景山私立医院的病房。 十九年后,陈景明不仅带着郝春离开病房,甚至提出要去长廊外的花丛间看看。说是盛夏落过雨后,那里的芭蕉叶青翠欲滴,有一蓬蓬蝴蝶花。 郝春诧异地瞪圆了一双丹凤眼,眼底多了丝亮光。“可以吗?我以为你会……” 我以为,你会一直把我关在这里。 陈景明似乎看懂了他未尽的话,又似乎并不当真期望他把这句话说完。真话总是残酷的。于是陈景明顺着他耳畔轻轻地叼起他颈侧那块痒痒肉,口齿不清,含糊说:“嗯,看完蝴蝶花,我们一起去拿打火机。” 郝春如释重负。 “等一下!你们两个,喂——!” 郝春刚待过的病房的门大开着,钱强不服气地追出来,大声唤他们。但他俩却充耳不闻,三十五岁了,有资格对外界充耳不闻。 陈景明与郝春甚至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意外地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笑意。 他们有好多年不曾这样默契了。 “走吧,”陈景明趁着这朵笑意轻吻郝春的唇角,声音一瞬间沙哑。“要不要我扶你?” 郝春嗤笑一声,侧脸避开他的亲吻。“老子还没虚弱到那个程度!” 难得的,陈景明也跟着笑出了声。 这一幕很熟悉……熟悉到,对于追出来的钱强来说简直刺眼。 时光兜兜转转,三个人都过到了而立之后,才忽然发现原来最初就是最终。十九年前在九中的宿舍楼通往天台的楼梯道尽头,黑黢黢没开灯的死角,钱强意外撞见了这两个人。当时这两个人毫不避讳地、放肆地拥抱亲吻,他脚步声那么重,到后来甚至故意跺脚,都没能惊动这两个人的小世界。 这么多年过去,仍然……还是这样。只要这两个人在一起,外面的世界都会自动虚化成背景色,仿佛一切都不过是浮着的灰尘粒子,只有他和他,能脱离在尘世之外,从尘砂变成了星子,映照在彼此眼中熠熠生辉。 缺了一条胳膊的钱强傻愣愣地杵在原地。耳边一声声、一句句,都是陈景明与郝春看似漫不经心却又透着无限亲密的话语。 —“景山那家医院已经拆除了。” —“嗯。” —“阿春,我想过了,”陈景明的声音变得清澈,就像是暴雨后乍晴的天空,云丝儿打着旋儿,在长廊那头荡开。“咱们先去A国治,尽人事而后听天命。要是真治不好……” 走廊那头的郝春突兀停下脚步。 原本颓丧到绝望的钱强蓦然抬起头,身子倚靠着门框,忍不住探长了脖子。半秒后,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脚步,想亲耳听一遍,这个众人眼中天之骄子的陈少能许诺一个疯子什么。 于是他就听见了—— 长廊那头的陈景明半抱住郝春,俯身亲吻郝春,一字一句地许诺:“要是这世上没人能治得好你,大不了,我陪你一起疯啊!” ☆、25 走廊那头,郝春推开了蹀躞亲吻他的陈景明。 “你丫骗谁呢?”郝春嗤笑,丹凤眼斜乜。“还跟我一起疯?嗯?听听,你这话说出去了,谁信?” 陈景明微抿薄唇,片刻后强自振作道:“旁人信不信,我管不了。我只需要你相信就行。” 顿了顿,又特地补充了句。“这世上人总是傻的。阿春,只有你是不同的。” 郝春身形微顿,抬起眉想了会儿。陈景明如今功成名就,大概算得上是个精英人物,所以他可以这样容易就说出世人皆傻。而若是换了他郝春说出这句话,大概,会被旁人当作是疯人疯语? 于是郝春凉薄地勾唇笑了笑。他扭头认真地望向陈景明。“只有我是不同?” “嗯,”陈景明答的异常肯定。“只有你不同。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往后我打算共度余生的男人。你怎么能与他们一样?” 郝春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干巴巴地呵呵了两声。 陈景明就很忧虑。就像过去的两年他陆续出现在郝春面前,郝春认不出他——因为不能信。 陈景明目前对郝春的期许也就剩下了相信。最低限度的那种,能相信他陈景明会一直出现在身边的那种,相信。 “阿春,我会一直陪着你。”陈景明生怕错过了这次郝春相信他会存在的短暂机会,语速快的甚至有点不像他。“一直一直陪着你,你活着,我就活着,陪在你身边。你不在了,我和你同一天入葬。” 同生,同死。 郝春苍白色的干燥唇皮抖了抖。为了掩饰心慌,他下意识手插裤兜,摸索出那包烟。但是撕掉封条后,他忽然想起来,他身上并没有火。 -- 第47页 “老子要抽烟!”郝春又焦躁起来,不安地避开陈景明的纠缠。“你丫就不能给我找个火?” 分明先前说好了的,看完长廊外的蝴蝶花就去给他拿打火机。但郝春显然又忘了,或者还是停留在医生所说的只具备短时记忆的困境。 陈景明抿了抿唇,轻声细语。“好。” 这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也不过就是顺着他高兴。看花是为了让他高兴,陪他去找打火机,也是为了让他高兴。 不过如斯而已。 陈景明一瞬间想明白了,牵起郝春的手,继续轻声笑了笑。“这就给你去找火。”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几步后,郝春却又再次反悔。“不,你刚才说,带我去看蝴蝶花。” 陈景明停下脚步,深深地注视郝春那双时而明亮时而病态的丹凤眼,微抿薄唇,又轻松笑了笑。“好。” 温柔起来的陈景明总是格外好看,两道几乎要斜飞入鬓的料峭长眉,眼底亮的就像是一对儿黑曜石,那么高的鼻梁……只有那两片薄唇,略显薄情。 他和他并肩而立,三十五岁的两个男人,其实站在一起牵着手都有些尴尬。虽然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一起滚床单,但是滚完了之后,一切不过如常。 “陈景明,”郝春突然咂摸着唇开口,就像是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那样,说起他们的从前。“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在旁人眼中早就疯的不可救药了。而你……” 郝春转脸看向陈景明,再一次认认真真地道:“你实在没有必要和我一起发疯。” 长廊尽头的蝴蝶花一蓬蓬,兀自鲜艳美丽。 陈景明站在长廊尽头,就那样撩起眼皮深深地望着郝春。“阿春,这十年你对我不理不睬,我其实……很不爽。” 郝春只呵呵了一声。 “我承认,当年所有人都巴不得我们俩分开。比如初三毕业那年,你在考场癫痫发作后,我确实去问过你的父亲,以及……我的爷爷。”这次,陈景明说的格外缓慢。“大人们都说你会疯,我当时不懂,于是我就真的信了他们说的那些话。” 陈景明顿了顿才道:“可是今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想明白了,他们说的……和我无关。我只需要你相信我就可以了。所以,他们说你疯了,他们说你不再爱我,可是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爱你,所以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他们说你疯了,疯了,就疯了吧,这于我又有什么影响呢?” 长廊尽头的蝴蝶花开的簇簇明艳,恍如他背后的刺青。 郝春眼底有着说不出的情绪。好一会儿,他才叹息了一声。“当年,钱强说你车祸撞残了他,那天夜晚你来到冀北城的时候,确实白衬衫上有血迹……不,你不需要解释。” 郝春转过脸,认认真真地向这个他爱过二十年的男人道歉。“对不起!” 郝春就那样认真地凝视着陈景明,认真道歉。“我当年……至少应该先问一问你。” 这份迟到了十年的道歉,显然并不是陈景明需要的。他足足沉默了十秒,才昂然抬眉轩目。“阿春,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道歉。” 郝春表示了然,点了点头,又道:“也对,如今你要什么都可以。毕竟你有钱。” 郝春又一次呵呵地干笑。 陈景明就在那潮湿空气中紧紧握住他的手。“阿春,我的钱都是你的。这些年……我也并不好过的。” 郝春沉默。过了一会儿,突兀地问他道:“可是那年我提出分手,你并没有挽留。为什么?” “我以为……”陈景明欲言又止,试探性地牵起他的手十指交握,隔了几秒,忽然叹息了一声。“阿春,那时候我以为,你是真的找到了别的喜欢的人。你喜欢上了别人,于是……我也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这次,郝春沉默的更久。 大约过了半分钟,郝春才叹息了一声。“陈景明,你啊……” ☆、26 陈景明,你啊……实在犯不着这么卑微。 但郝春今年三十五了,不是当年那个十五岁傻憨憨的男孩儿。他已经懒得把这句话说出去了。他想了会儿,反倒眼眸中暗色更深。“陈景明?” “嗯?”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凑近了望他。 郝春抬眉,随后,嘶地笑了声。 时光对于这种有钱人总是格外优待,十年过去,郝春不照镜子也晓得自己老成什么样了,可陈景明不同。分手十年后,陈景明反倒更俊朗了些,是从前语文课本里最爱描述的那类——如隋候珠、是和氏璧。 郝春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能想到这样的形容词,这样文绉绉,实在不适合他这样的烂咸鱼。 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也过去了。他和他之间的历历过往,也许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记得清楚分明。那年初三(三)班的韶华窗外,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而陈景明?陈景明大约早就忘了吧。 “……阿春,你刚才想问我什么?”陈景明指尖微微用力,对他温柔细语。 郝春被唤回注意力,有点不爽地皱紧眉头,带着点不耐烦。手一甩,两人硬是从十指交握阶段分开。“算了,你还是先带我去看那个什么花吧!” “蝴蝶花。” 陈景明紧张地抿紧薄唇,被甩开的那只手指尖蜷缩。顿了顿,他又更加小心翼翼地、轻声地补充道:“和当年景山那家医院布置的很像。” -- 第48页 郝春身形一滞,抬起眉毛,歪嘴笑了声。“你什么意思?” 陈景明似乎更加小心翼翼了,小心到,甚至沉默了几秒后才敢微攥着拳答他。“当年送你去景山那家医院,是我不对。阿春……对不起!” 这也是一句迟来的道歉。迟到了十九年。 郝春鼻翼微耸,呼吸声从他胸腔迸出去,一瞬间荒芜。这么多年他所在意的、所计较的,他毕生不能拔足而出的泥潭,原来……于对方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他需要这句“对不起”嘛? 郝春凶狠地瞪向陈景明。“陈景明你丫别道歉!” 陈景明略带茫然地挑眉看向他。 “你这句对不起,只会人让老子恨你!”郝春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这现实的一切都撕成碎片的那种深沉的恨。“陈景明你记住,当年的所有,老子不需要任何人道歉,更不需要任何人对我说对不起!” “可是阿春……” “滚!”郝春厉声喝断,手指着陈景明的鼻梁骨,咬牙切齿地道:“陈景明,你丫别硬是逼着老子恨你!” 陈景明脸色白了白。 “你非要和老子提那家私立医院是吧?”郝春逼到他脸上,一瞬间的倾身,几乎逼的陈景明退无可退。“嗯?你敢提,是因为他妈你什么都不知道!” 陈景明白着脸,唇皮抖了几次后,开口问他。“阿春,那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初三那年郝春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也永远拿他当作个宝贝那样地疼着护着。不像后来……后来,在九中的那三年,陈景明如今回头想起,那三年郝春每个周末都来看他,甚至就连那个该死的台风天都坚持赴约,其实是一种绝望。 也只有绝望,所以才能那样奋不顾身。 “阿春,”陈景明抖的连嗓音都控制不住,试图想通过攥拳来抑制情绪,结果却仍是失败了。“你……是不是真的恨我?” 郝春鼻息咻咻,就那样困兽般地瞪着陈景明。 郝春也确实知道自己其实早就疯了。不是分手那年,而是早在被关在景山那家私立医院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钱强那句谎言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借口,一个……恰如其分的借口。 于是郝春忽然转头也认真地看向陈景明。“陈景明,有时候老子真他妈觉得你可笑!可笑极了!” 陈景明脸色惨白,白的就像是个走在阳世的鬼,但他依然鼓足勇气地开口问了声。“有时候,是什么时候?” “很多时候。”郝春回答的理所当然,甚至带了种精神病人特有的残酷。 “……比如?” 郝春又把视线掉回去了,手指摩挲着裤兜内那包刚拆封的薄荷烟。“比如啊……” 郝春沉默了半秒,笑了声。“比如那家私立医院,在景山下,风景很好。我知道你们都拿它当疗养院。可你知道当年,在你真正备考中考那段时间,谁来过?” 陈景明攥紧了拳,哑着嗓子试探性地问他。“是不是,我爷爷单独去找过你?还是你爸?” “你爷爷。” 很简略的回答。简略到,每个字也带着那股精神病院的味道。围绕在两人周围,瞬间烟消云散又什么都诡异地光影明灭,消毒水气味弥漫于空气中。有那么个刹那,似乎消毒水气味甚至都强烈到刺鼻,那种,令陈景明不得不变色的刺鼻。 陈景明撩起眼皮。“他去找你,说了什么?” “说,老子合该就是个疯子。”郝春响亮地嗤笑了一声,扬起头,那双天生明艳无双的丹凤眼自带睥睨。“他让我放了你。” 郝春斜眼乜向陈景明,苍白干燥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陈景明,你说老子该放了你吗?” 鼻息声咻咻。 爷爷。 陈景明最不愿意相信的那个可能性最终还是轰然落地,残酷到不留一丝余地。 历年所有过往忽然间就都散成了烟。 爷爷,不止是陈景明的爷爷,两人要好到同吃同宿的时候,郝春也都是直接喊爷爷,就连那个“陈”的姓氏都不带的。爷爷每次都是笑眯眯地应了,遛着画眉,或者撮唇在阳光下逗雀儿。陈家有了什么好的新鲜的玩意儿,从来都是陈景明和郝春一人一份,完全一样的东西。 有次陈景明爸从A国寄回来台PSP,收到货后不仅没能得到儿子一句谢谢,反倒接到了老爷子的电话。陈景明爷爷在电话里骂的那叫一个中气十足!那通电话,是当着陈景明和郝春的面打的——是个天气晴朗微风和煦的春天下午。 大概是个星期六的下午,陈景明刚打完球,正在汗淋淋地脱背心。 郝春凑到他耳后,跟条小狗那样嗅来嗅去。 “你做什么?”陈景明耳根立刻红了,扭头有点恼。“阿春,别闹!” 郝春嘻嘻地笑,露出两粒尖尖小虎牙。“嘿嘿,你今儿个跟十三中那帮混混打球去了?” “嗯。”陈景明抿了抿唇。 “那帮混混,”郝春趴在他肩头,说话时呼吸声缠着他。“为啥会找你麻烦啊陈景明?” 陈景明沉默,紧张得眼神一动都不敢动。郝春趴在他肩头,所以能察觉他身子都变得僵直。热汗从陈景明后颈靡靡地渗出来,他头发短,后颈那里热的仿佛有火往外喷。 郝春拿手指一抹,嘻嘻地笑着,咧开嘴刚要说句什么,耳内陈景明爷爷一声怒吼。 -- 第49页 —“谁让你寄的这玩意儿?啊?” 爷爷很少骂人。 陈景明与郝春双双诧异地回头。隔着半开的玻璃门,爷爷站在博古通今架前打电话。大约一连串怒斥后,爷爷才重重地说了句。“我不是不让你买,也不是限制小景玩游戏,我是让你再买一个寄过来。记住,要一模一样的!” 挂完电话,爷爷虎虎生威地走向俩孩子,说话很大声。“小景,你爸不是给你寄了个啥啥P么?” “PSP。”陈景明小小声。 “嗯,就是那个P!”爷爷瞪着眼睛望向陈景明,一锤定音。“你先把那个给阿春,回头你爸再寄一个来,你再玩。” “哎不是爷爷,”郝春转头嬉皮笑脸地开了个洋腔。“我成绩本来就不行,还让我玩游戏?要不就算了吧,听说那玩意儿还挺贵的。我么,就不要了。” 爷爷语重心长地叹气。“阿春,我拿你当亲孙子。就你爸那个样儿,他能照顾你什么你说?这个P啊,必须买。你先拿去玩!” 陈景明于是也薄唇翘了翘,反过来说服郝春。“阿春,你先拿去玩,反正我也不爱玩游戏。” 十五岁的郝春咂摸着嘴,笑的一脸没心没肺。春风里头的光线总是柔和,模糊了郝春眼底的那点子奇异神色。 如今想起来,原来爷爷并不希望他们两个人在一块。只是有的人家会采取暴力阻断的方式,而爷爷呢,略微高级了点。那些话语里的深意、那间特地为郝春联系的景山私立医院精神科病房,甚至就连那个春天的下午站在博古通今架前怒吼的爷爷……原来都不过是一种欲盖弥彰。 三十五岁的他们如今都能懂得那种欲盖弥彰了。 那个下午郝春说的对,他成绩本来就烂,爷爷还要怂恿他去打游戏——为什么? 因为爷爷希望郝春烂到混不进九中。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再次撩起眼皮的时候,只听见自己胸腔内那颗心啌啌地似乎要造反。他和他后来果然分开了,于是郝春成了他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最不能触碰的人。 三十五岁的郝春如今就在他面前,近到,触手可及。 “你如果真的打算放了我,你不会……后来又与我好了十年。”陈景明眼底微红,嗓子哑的像是几天几夜都没睡。“阿春,承认吧!什么都是假的,那些人、那些人说的话,都是假的。我当年送你去景山,是我对不起你。如今我悔过了,我想和你重新开始啊阿春!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卑微到近乎绝望。那双北极星一样明亮的黑曜石眼睛如今布满血丝,仔细看,就连皮肤下都有痘痘胡渣。 这些损伤,令这个御窑级别的男人突然间也就多了烟火气。 “阿春,从前都是我不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好不好?” 郝春沉默了很久,忽然厌烦。他掉开头不想看也不想听了,裤兜内的那包薄荷烟早就被摩挲出了褶皱。不熟悉的烟、不熟悉的医院,不熟悉的……精神病院。 郝春陡然间又转为焦躁。“就连爷爷都说我配不上你。陈景明,你丫还是滚吧!有多远滚多远,老子不想再看见你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你、我是我,这样不好吗?” “不好。”陈景明却像个打不死的小强,执着地在他耳边叨叨。“阿春,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离开你。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依然离不开你。” “艹!”郝春回头恶狠狠地咒骂了声,嗓音响亮,中气十足。“陈景明你这套留着以后去哄别人!” “我没有别人……” “滚!” “阿春,”陈景明非但不滚,反倒贴着郝春的脸颊强行吻下去。“我没有别人,从来没有。所以,我也不许你有别人!” ☆、27 郝春在陈景明热气咻咻的深吻中恍惚了一瞬。 分手十年,他一度觉得度日如年。可如今再次相遇不过一个日夜,他又觉得已经漫长似十年了。 所以时间这种东西,对于一个精神病人来讲,大概确实是模糊到没有意义的。他总是败给陈景明。陈景明哭,他恨不能替陈景明扛下所有苦难;陈景明不哭了,跑来抱一抱他哄哄他,他就总忍不住要举起双手投降。 老子真是该死的爱惨了这家伙! 郝春扬起头,在阴沉沉微风经过的夏日长廊呵呵地干笑出声。 陈景明把他的长笑声理解为欢喜,于是愈吻愈深,到最后眼眸微红地哑着嗓子问他。“阿春,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我们到了A国就办婚礼。” 他喜欢什么样的婚礼? 郝春想了一瞬。但他清醒的辰光越来越短,于是就连这个一瞬都令他焦躁。“随便你!” 反正也不一定会有婚礼。郝春郁郁地想,反正到了A国老子就会被你送入精神病院。什么Tommy?就是个精神病医生吧?就连你说的那个什么过往,非得把你我分开的责任都推给别人吗?你我分开,不过是因为我想分开。 郝春猛地推开陈景明。推力之大,让陈景明噔噔噔踉跄退后了三四步。 “你那晚到底为什么弄了一身血?”郝春不耐烦地厉声质问。“十年前,你为什么一身血地跑到冀北城?” 陈景明抿唇。“那晚……” 郝春提起的那晚,应该就是钱强骗郝春说出了车祸的那个夜晚。 -- 第50页 那是十年前。 当时陈景明还在另外一个城市读书,书其实早读完了,他就是拖延着不肯出国,借口这个项目那个研究地拖拖拉拉不肯毕业。八月的一个下午,他开车去冀北城找郝春,想回到他们两个人的小窝。 结果在山崖那里……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及时刹住车,抿了抿唇。“那晚我确实撞了个人。” 郝春挑眉,因为不能置信,他两道聚翠浓眉挑的特别高。“你说什么?” “我确实撞了人。”陈景明攥住双拳,缓缓地站在离郝春三步远的地方撩起眼皮,缓慢地道:“阿春,我那晚之所以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有些事情,我确实不能说。” 等了十年,结果也不过就等到了这么句。 郝春觉得意兴阑珊。 “呵,”郝春响亮地嗤笑了一声,掉开眼。“随便你吧。” 他又开始摩挲裤兜里那包刚拆封的烟。 他和他曾经亲密无间,但是十年又十年后,三十五岁的他们竟然就连说句能对接的真话都很困难。 陈景明抿唇,脸色白的难看。 36 那天到最后他们也没去那个广角镜下看一蓬又一蓬烂漫盛开的蝴蝶花。 陈景明陪在郝春身边,看他蹲在墙角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燃烧过的烟蒂散落在脚下,郝春瘦瘠的脚踝从空荡荡的病号服裤管内露出,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触目惊心。 一支接一支。 陈景明起先背靠着墙壁站在那垂头看他,后来渐渐地,目光只去看郝春唇边明灭的火。 那是他所不能进入的世界。 三十五岁的郝春究竟在想什么,陈景明不能懂。三十五岁的郝春,是连当年那个导致他们分手的真相都不想去知道了。 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可有可无。 也许就像郝春亲口说的那句,他爱的只有当年的陈景明,那个介于十五岁到十六岁之间的陈景明。十六岁后,他就不再真的爱他,之所以后来又坚持了九年,不过是一种不甘心。 又或者,那只是一种源自于爱的惯性。 郝春习惯了去爱他,却不真的爱他。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不得不被迫接受这个事实。他颓丧地沿着墙壁滑下来,也学郝春那样蹲着,夜色渐暗,他渐渐看不清淡蓝色烟雾后郝春的眉目。 “阿春?” “嗯。” “我从来没打算与你分开。我……一直都爱你。” “嗯,我知道。” 郝春叼着半支烟,扭头瞥了他一眼。“当年你爷爷与我说过。” 陈景明攥拳,全身一瞬间紧绷。“是……初三那年?” 郝春叼着烟沉默了一会儿,烟灰细长地挂在距他唇边不远的地方。光线幽幽暗暗,就像那些个躲藏在暗处的回忆。“嗯。” 陈景明以为这就是终结了,顿了顿,刚想试探性地再多问几句,没想到这次郝春又说了下去。 “初三那年,爷爷单独来景山看过我几回。一开始说老子配不上你,老子不服。第二次,他拿了钱。”郝春讥讽地勾起半边唇角,长长的烟灰抖动着掉落在地。 “陈景明你知道他拿了多少钱么?”郝春夸张地比划了个方框。“那是一张支票,随时可以提现,数字随便填,他妈就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郝春赫赫地笑。 陈景明笑不出来,他只能攥着拳又再次哑着嗓子道歉。“对不起!” 对这句对不起,郝春充耳不闻。他继续在说着那段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记得的记忆。“第三次,爷爷什么都没带,既没拍桌子骂我,也没拿个空空的支票来。老子被打了镇静剂,醒来的时候,他就慈眉善目地坐在床头,正在给我削苹果。” 郝春唇边那支烟已经燃烧完了,掉在地上,烟蒂一丁点微渺的火星还在不死心地明灭。 “唉陈景明你是不知道啊,咱爷爷慈善起来的时候……”郝春长长叹了口气,口里喊着“陈景明”,眼神却压根不瞟正蹲坐在他身边的三十五岁的陈景明。 陈景明分不清他到底喊的是十六岁的陈景明,或十五岁的,抑或是如今三十五岁的他。 “咱爷爷吧,确实也是个挺会哄人的老头子。”郝春继续嗤笑,一双丹凤眼尾下垂,带着莫名讥诮。“那次他和我说,陈景明你打小儿就是个爱钻牛角尖的,认定了一个人,那必然是不会放手的。他说你绝对不会主动离开我,我活着,你必然要坚持和我在一起一辈子。我死了,死了也不得行,你会跟着我殉情。” 幽光中陈景明眼神动了动。 “所以只有让我疯了。”郝春赫赫地干笑了两声,蹲坐在一堆烟蒂中央,昂起头。“爷爷说,疯了,就是不死不活,这样你就不能再缠着我了。因为等我被诊断为暴力倾向的精神疾病后,你就再也不能跟我结婚。” “……阿春,”陈景明嗓子抖的就像含了一支燃着火的烟。 “所以陈景明,老子他妈是为你疯的!那么多的药片喂下去,你说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撑得住?” 三十五岁的郝春似乎已经完全不介意身边是否有人唤他,他昂着头,目光落在阴沉沉要雨不雨的黑暗深处,嗓子喑哑。“陈景明,你不能懂。我也不希望你懂……曾经希望过,现在,不了。” 郝春突然抬起手,指向那片暗夜沉沉的天幕。“在老子心里,你陈景明一直都是那颗最明亮的北极星。可是北极星啊……它住在天上,它不在凡尘。” -- 第51页 ☆、28 阿斌阿高畏畏缩缩地站在黑暗里,都不敢上前打扰陈景明和郝春。但是他们俩个头实在高壮,陈景明一回头就看见了他们。 陈景明伸出去拥抱郝春的胳膊停在半空,长眉微皱。 “阿春,”陈景明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的太厉害,也不比疯了的郝春好多少。他顿了顿才尽可能平缓了语气,轻柔地哄郝春。“你我的事情,回头再说好不好?我先带你去吃饭。” 郝春充耳不闻,甚至还有点烦躁地用脚尖碾碎了几根烟头。 两个人如今都是蹲在地上,形象都差不多狼狈。被催促声惹恼了的郝春斜眼,自下而上扫了眼陈景明。——哦,还是有区别的,这家伙至少没穿病号服。 郝春嘴角微歪,碎发凌乱地遮住额头伤痕,上衣扣子也散开两粒,脖子以下都是淤青。但是他笑起来的时候,通常就没人能注意到这一切,只能看见他鼻梁下那两瓣唇。 人瘦了,也过得苍老,只有这两瓣饱满的唇依然诱人如初。 陈景明目光锁在那两瓣在夜色中微微有些暗的唇,喉结滚了滚。“阿春,走吧!” 他站起来,揉了揉久蹲有些酸麻的膝盖,俯身,伸手来拉郝春。 和过去很多年那样。 郝春斜乜那只手。陈景明的手指总是好看的,骨节玉润,指甲处微红。 所以就是陈景明了。也只能是陈景明。 郝春眼神动了动,慢慢地把手搭在那只“陈景明的手”上,借力起身,然后晃了个踉跄。 陈景明连忙半抱住他,说话声贴着他耳朵。 “要不要我背你?” 郝春艰难地借着廊下幽光打量这半张近在咫尺的脸。高鼻梁,看不见薄唇,大概是说话时“陈景明的薄唇”落在了他颈后。倒是有一对儿料峭长眉。 郝春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按在那对儿料峭长眉,仔细地描摹,从眉峰初聚、眉尾斜飞,一直到左眉下藏着的那粒芥米大的黑痣。 “呵呵,”郝春轻声自嘲地笑了笑,歪过头,认认真真地说了句。“你这家伙,长得挺像陈景明的。” 陈景明心里咯噔一声,强行控制不让郝春察觉到他的震动,极慢地扶他站正,然后与他脸对脸相对。 半秒后,陈景明哑着嗓子道:“我就是陈景明。” 郝春又笑了声。歪着头,咂摸了下嘴。“你不是。” 异常肯定。 陈景明薄唇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嗓子更沙哑。“阿春……” “别喊我这个名儿!”郝春粗暴地打断他,拳头扬了扬,恼怒道:“老子这名儿,只有陈景明能喊。” 陈景明试图抱住他,然后不出所料地,被推开了。 “滚!离老子远点!” 郝春脊背微弓,如临大敌,瘦到颧骨高突的脸上只剩下一对儿异常明亮的丹凤眼。 陈景明喉结又滚了滚,最后用力地闭上眼,转身,厉声喊人。“阿斌阿高!” “陈少。”两个保镖畏畏缩缩地走近前。“陈少有什么吩咐?” 陈景明嗓音沙哑,一脸的疲惫。“那个钱强,已经联系言律师来接人了吗?” 阿斌犹豫了会儿。“联系了,言律师正在路上,堵车,预计还有二十分钟。” “晚饭也好了。”阿高连忙插话。“陈少您看?” 陈景明沉默了一瞬,转头看向再次连他都认不得的郝春。“……先带他去吃饭。” 阿斌阿高都抬起眼,微觉意外。自打陈少与这个初恋重逢后,恨不能二十四小时黏在人家身上,这会儿怎么就能舍得不一起晚餐? 但这句,谁也不敢问。 “是,陈少。” 陈景明沉默地目送郝春被强行夹在阿斌阿高两个保镖的中间带去吃饭。郝春看起来并不情愿,嚷嚷着挥舞拳头,口中怒骂声不断,带有一种不正常的亢奋。 他又快发病了。 或者,这原本就是郝春病症表现的一种。 37 陈景明在郝春走后,推门进了先前那个替郝春注射镇静剂的医生的办公室。 听见开门声,那医生明显惊了下。见到是陈景明,忙不迭起身,带着点紧张的恭维的笑。“陈少!” 陈景明不自觉地皱眉。这十年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毕恭毕敬,恭敬到他厌烦。但这个医生么,眼下他还有些用处。 “你已经查到他服用过的所有药物的名称了么?” 那医生小心地偷瞄了眼陈景明神色,谨慎答道:“病人的血液分析样本结果已经出来了,除了长期服用□□外……” 那医生欲言又止。 陈景明又皱起了一对料峭长眉。 “咳咳,是这样的陈少,”那医生挪了几步,谨慎地站在距陈景明一步的地方,身子前倾,附耳低语了几句。“除了□□,还有几样刺激癫痫发作的药物痕迹。” 猜测被证实,陈景明脸色白了白。 “陈少,”那医生语气带着点困惑。“这几样药物本身是违禁的,若是长期服用……不仅对治疗没有帮助,更会刺激病人脑神经萎缩,典型的临床表现就是记忆力衰退、情绪也会非常不稳定。这些药……” “这些药的来历你不需要管。”陈景明突兀地打断他,抿了抿唇,片刻后才强忍着剧烈的情绪波动哑着嗓子开口道:“你先替他做个全面的检查。然后,我会带他去A国治疗。” -- 第52页 “好的,陈少。” 那医生又退回去,镜片后的眼神仍带着困惑,但却聪明地不再问了。 “大概需要多久?” 那医生抬头。“最快也得三天,有些检查项目需要做病理分析。” 这也是为了谨慎起见。 陈景明点了个头,裤缝边的手指微微不自觉痉挛,但他努力不让这些人看出来。几秒后,才勉强应了声。“好。三天后,我会带他走,在登机前我需要拿到所有的报告。” “可以的,陈少。” 陈景明转身离开,手已经搭在门把手的时候,突然又回头。 “陈少,还有什么吩咐么?”那医生立刻又紧张起来。 陈景明抿了抿薄唇,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他不是病人。” “啊,啊……” 哐当一声,陈景明摔门而出。 夜色里无穷无尽的,皆是那过往二十年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黑暗。 ☆、29 陈景明在夜色里笔直地游荡。脊梁骨绷的笔直,脚步也很稳,但他睁着那双漆黑如黑曜石的眼睛,察觉到自己不过是只游荡于夜色深渊中的鬼。 二十年了,那些过往并不只是郝春一个人的黑暗。于陈景明而言,往事依然历历分明,种种桩桩,铸就成一座不见底的深渊。 凝望深渊者,也早已化作深渊的一部分。 陈景明自嘲地笑笑,最终在长廊尽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 也是北城。 郝春惯爱抽的牌子。 夜色里的蝴蝶花开的并不嚣张,至少不如那年景山下的嚣张,也不如郝春背后那只蝴蝶刺青来的嚣张。但是于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如今就连自家医院廊下的蝴蝶花都似乎正在咧开嘴角,嘲笑他这么多年的不择手段。 叮,陈景明弹开了打火机。 一簇明艳的火亮起在黑夜幽光中。 他用颤抖的手指夹住烟,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然后闭上了眼。再睁开眼的时候,那支烟已经被他吸入了三分之一,长长的烟灰不断簌簌往下掉。 毕竟是便宜烟,烟草丝儿没有那么细腻。 陈景明弹掉那截烟灰,单手插裤兜,就这样孤独地立在长廊尽头看着蝴蝶花出神。抬起头,头顶那面广角镜呈30°角低垂,勉强能看得见他的倒影。 一个穿着全套黑色西装的男人,单手插裤兜抽烟,虽然是利落的平头,但额前总像是耷拉着几缕碎发。 郝春总喜欢他的额前碎发。 十五岁的时候,他们在一起补课写课外练习卷,郝春那只不安分的胖乎乎小手总是会横到他面前。 “陈景明,你丫长得真好看!” “嗯,”十五岁的陈景明脸微微发烫,薄唇也忍不住翘起,垂着眼,接受心上人的夸奖。 然后郝春就会跟条小狗那样,凑过来吻他额头上的细汗。 那几缕碎发便成了障碍物。 郝春总会把它们撩起来,胖乎乎的小手,带着青春期懵懵懂懂的心动。 十六岁,郝春吊儿郎当地叼着烟出现在他面前,皱着眉头抱怨。“你们这宿舍楼不让抽烟,难道来读九中都是乖乖仔,一个抽烟的都没?” “没有。”陈景明站在通往天台的楼道尽头,居高临下地俯身站在楼梯抽烟的郝春,微抿薄唇。“阿春?” “嗯?”十六岁的郝春抬起头,动作停顿,忍不住呛了口烟。 咳嗽声在黑黢黢的楼梯间回荡。 十六岁的陈景明忽然轻笑。“你总有一天会喜欢上这里的。” “屁!”十六岁的郝春焦躁地扔下烟头,用球鞋碾碎,懒洋洋拖着脚步走上来,站在他身边,咧嘴笑出两粒小虎牙。“老子喜欢上的,只有你。” 一个“上”,是动词。 陈景明忽然呼吸急促,猛地抱住郝春就啃了下去,两只手不老实地上下摸索。两个人拥抱、亲吻,缠在一起都鼻息咻咻,仿佛两只压根不知道如何doi的小兽。 到最后郝春衬衫粒子松开,露出蜜蜡色的脖颈,遍布吻痕。郝春嘟囔着掀开陈景明额头碎发,恶狠狠地吧唧了一口。“不行,老子不能让你!这事儿,必须得老子在上头。” 陈景明一动不动地喘着气,薄唇不明显地勾了勾,嗓音沙甜,带着不易让人察觉的诱哄。“好,你在上头。” 十八岁成年,陈景明去了华国最好的那家大学继续学业,郝春则成了个无业游民。郝春颓废地趴在街边咖啡厅,眼神逐着外头三三两两的人群。“陈景明,咱俩分了算了。” 十五岁起,郝春就一直频繁提起分手。次数多了后,陈景明早就久病成医。 十八岁的陈景明在桌子下头踢了他一脚,撩起眼皮,笑了笑。“嗐,今晚有好东西给你。你用过了,再看咱俩要不要分手,好不好?” 十八岁的郝春回过脸,龇牙笑了,鼻梁起了可爱的微皱。“好。” 那天晚上陈景明把自己送给了他。 他们咻咻地纠缠在一起。汗珠从十八岁的陈景明额头滑落,滴在郝春胸膛。“阿春,你用我,多……多用几次。你觉得我好不好用?” 十八岁的郝春压根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只会哼哼着,一双丹凤眼异常明亮。 于是陈景明继续虐他,虐完了,又抱着胡乱地亲吻。 他们总是那样亲密。 -- 第53页 如今回头看,郝春在初三毕业那年就被喂了太多药片,又被注射镇静剂过多,嗜睡、暴躁、情绪异常不稳定……这些他早就该发现的。 那时候就连做到一半的时候,郝春都能忽然睡着。他睡的异常沉,呼吸声绵长而又甜蜜,于是陈景明以为,那是被伺候的太久、太舒服。 那时候陈景明以为,那是因为郝春足够爱他。 烟灰连同最后的烟蒂余烬一同掉落在地上。广角镜里投射出来的男人再不是那个人前一本正经禁欲严肃的“陈少”,事实上,他抽烟的熟练度,丝毫不亚于郝春。 陈景明从广角镜中收回目光,最后一次将视线落在蝴蝶花丛。 三天后,他和他就会离开华国。也许,只有到了遥远的大洋彼岸,他才能真正地告诉郝春,那些年,于他陈景明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以及,十年前那个染血的八月,他陈景明瞒下的……又是怎样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30 38 飞机轰鸣声在半空中盘旋。小型私人机,总有种气流颠簸感。 是郝春从前最不爱的玩意儿。 可是今天他睡着了。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垂眼望向将脑袋搁在自己膝头睡到一无所知的同样三十五岁的郝春。他不知道凝望了多久,长而卷翘的睫毛低垂,遮挡了所有情绪。几分钟过去了,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轻柔地替郝春将毯子拉好,然后俯身在郝春额头印下了一个吻。 郝春眼皮子微微跳,似乎睡眠中又再次梦见了陈景明。 “……唔,你……” 不清晰的几个字节,从郝春那两瓣曾经如花朵般饱满的唇逃逸而出。 陈景明微惊,迅速地再次俯身,试图能听的更清晰。 “……唔。” 却只是一种含混不清的呓语,并不痛苦,也谈不上愉悦。 郝春那两道浓翠眉眼下是舒展着的,眼皮下能看出眼球仍在轻动。——是一种极不安稳的睡眠。 陈景明沉默了几秒,用手掌盖住郝春的眼睫。 这三十多年他活的风生水起,也无数次,堕入无边暗夜。他所倚仗着的、旁人都没有的那样绝顶珍贵的东西,不过是郝春对他的爱。可是如今郝春不爱他了,也经常认不得他。 他和他相爱这件事,世人都道是郝春巴望着他,就连郝春自己也常说他是天上最亮的那颗北极星。世人都道他君子如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郝春之间,真正不择手段的那个人是他。 郝春,从来都是清白无辜的。 因为他喜爱郝春,于是他爷爷给郝春下了无数的手段,最终硬生生将郝春弄成了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 因为他的喜爱,旁人都苛责郝春。 可是无人知,他和他之间……真正有罪的那个人,是他陈景明。 陈景明眼底藏着万千不能诉说的思绪,修长手指轻抚着郝春面颊,从高立的眉骨,蜿蜒行至脖后那处蝴蝶刺青。 郝春不爱他了,不要紧。他依然留在郝春的记忆里,如刀刻般鲜明。他也依然能完整地留在郝春的肌肤与体内,这样美到触目惊心的、这个刻有蝴蝶触须与完整翼翅的郝春,只属于他陈景明一个人。 陈景明勾唇,嘴角似乎在笑,但是眼眸半垂着。许久后,他才无声地动了动唇。“……阿春,对不起。” 说也奇怪,分明已经睡着了的郝春眼皮子动了动,居然含含糊糊地应了声。 是一声很简短的笑。 在笑容绽开后,郝春那张瘦到近似脱形的脸就又再次情生意动,好看到让人挪不开眼。“……陈景明。” “嗯,”陈景明分不清他到底是否清醒,也含糊地应了声。“我在。” 陈景明等了很久,郝春却又再次睡着了。这次,郝春睡的格外沉。 就连飞机落地也没被惊醒。 A国目的地已经到了,陈景明却依然抱着膝头上的郝春,微垂着眼。几个随行的人都犹犹豫豫,不敢上前问是否要帮他把人接过来。 “陈少?”阿斌最后硬着头皮开口。“要不,我来背郝先生?” 陈景明倏地抬起眼,目光如电,寒声道:“我自己来。” 在众目睽睽下,陈景明半拖抱起郝春。郝春后来一直发育不好,身高只有178cm,两条腿拖在地上倒是格外地长。陈景明抱的很吃力,却拒绝任何人帮手,直到借着椅子的力量把郝春放到自己背上,箍牢了郝春的双臂在他颈侧,他才勉强松了口气,撩起眼皮。“走吧!” 众人都不敢说话,只能眼睁睁看陈少亲自背着这位初恋郝先生走下舷梯。 陈景明一步步,走得很慢。到了蓝天下,还不忘托住郝春的屁股往上提了提,低声温柔道:“阿春,你会好的。我们的爱情……也会好的。” * 郝春是在一间陌生的卧室醒来的。卧室内陈设很简洁,家具都是他看不出牌子的高级货。他扭过头,见落地窗帘子低垂,有微风撩起帘子一角,帘子后头依稀能看见站着个年轻男人。 “……谁?” 郝春下意识又要去摸枕头下的长刀,后来才想起来,这是陌生地方。他顿时脊背微弓,整个人紧张起来。“这他妈是哪里?” “你醒了?” 帘子后头的男人走过来,居然只松松套了件睡袍,行走间风光大泄。那件睡袍是银色的,边缘有手工刺绣,挺高级货。 -- 第54页 郝春视角顺着睡袍衣角抬上去,就见到男人喉结微滚。 “阿春,是我。” 郝春诧异地皱起眉头。他已经看清楚这个男人的长相——料峭长眉,高鼻梁,两片一本正经却又格外闷骚的薄唇。嗯,挺像陈景明。 但不可能!这世上只有一个陈景明。 “滚!”郝春把枕头掷向男人。“你丫到底打哪儿冒出来的?” “从你身上啊!”男人轻薄地笑,薄唇吐出来的话极度羞耻。“阿春,你又忘了,我们刚打过复合炮。” “老子从来不约。”郝春不屑地冷笑,挑眉,笑的甚至有点残酷。“你丫打哪来的滚哪儿去!哦老子没钱,你不滚,也讹不到什么东西。” “我有钱。”男人说话时已经走近到床前,双手撑着床栏,俯身,呼吸声喷洒在郝春周围,散发出淡淡的海水气息。“你可以讹我,多少钱都可以。” 郝春眉头皱的要打结。“老子没兴趣。” “阿春……” 郝春突然间恼怒,坐起身,作势就要下床跑路。“你不滚,我滚。” “阿春,”男人用长臂拦在他身体两侧,轻声笑了。“这里是A国,你跑不掉的。” A国,陈景明也在A国。 郝春沉默了几秒,忽然热切。“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一米八五,短头发,爱穿白衬衫和大号的T恤。他叫陈景明。你见过他没?” 男人依然勾唇轻笑,俯身,凑的更近了。“有。” 郝春一脸震惊地望着他。足足有十秒,然后呼吸声转为急促,胸腔内赫赫地发出破风箱的声响。“你……你真的……” 他说不下去了。 男人笑的愈发神秘莫测。“嗯,我真的见过。所以,你要我带你去见他吗?” 郝春鼻翼大张,一瞬间那双丹凤眼变得异常明亮,就像是濒死的人突然间看见了救命稻草。可惜这种明亮也不过只燃烧了几秒,随后他就垂下头,声音闷闷的。“不。” “那,你想怎样呢?”男人继续循循善诱。“我给你说说,他在A国过得怎样,好不好?” 末尾加句“好不好”,也是典型的陈景明式语气。从前陈景明每次央求他,也都是这样轻言细语,末尾要加个软软的“好不好”,简直就像是个魔咒。郝春从来也拒绝不了陈景明这句魔咒。 于是郝春再次抬起眼,认认真真地打量眼前这个俯身凑近的男人。“你……说说看?” 男人似乎并不意外地笑了,薄唇微勾,双臂撑在他身侧,话语里带着更强烈的诱哄。“你要找的陈景明他啊,在A国过得并不好。听说,他前几年病了,病的还挺重,就快要死了。你想不想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 郝春狐疑地瞪着男人,脊背弓起,身子往后缩了缩。“他,病了?” “嗯。” 时间嘀嗒嘀嗒,房间内大概是有钟表,又或许钟表只是郝春脑袋里的幻听之一。郝春分不清他到底在等待什么,又在犹豫什么,在这冰冷而又枯燥的嘀嗒声里,他不说话,那个奇怪的男人也不说话。 男人似乎极具耐心,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问。 这种耐心,陈景明也有。 郝春终于败下阵来,在无数次听见那种嘀嗒嘀嗒声后,舔. 了. 舔. 唇皮,轻声地问了句。“他……我是说陈景明,他什么时候生病的?” “啊,很早。”男人慢悠悠地答他。“我听他的主治医师说,大概这病在十年前就有了。” 郝春又沉默了很久,开口时声音轻飘飘的,就像一阵阵浮在空气中的烟雾。“……什么病?” “抑郁症。” 这次男人答的异常简略。 郝春皱眉想了一会儿,忽然又转为狐疑。“抑郁症?这不是有钱人才能得的吗?他那么有钱,命又那么好,在A国活的不知道多快活,怎么会得病呢?就是没事儿找医生瞎开药吧?” 男人抿了抿薄唇,这次没笑。“阿春,抑郁症会死人的。” “别叫我阿春!”郝春再次焦躁不安,几乎是扯直了嗓子咆哮道:“你丫不配叫我这个名字!” 男人丝毫不发怒,俊美的脸上甚至七情不动。但他压低身子,迫近到郝春脸上又问了声。“哦?那,什么人才能这样唤你?” “陈景明啊!”郝春答的理所当然。 这次,主动沉默的人变成了这个奇怪的男人。 郝春等了等,见他不再说话,又焦躁道:“你丫有话快说完!他得了抑郁症,然后呢?” “然后?”男人勾唇,缓缓地放开一直撑在他身侧的双臂,直起身,笑得异常凉薄。 “他快死了,阿春。” ☆、31 郝春鼻翼大张,耸动个不停,像是连呼吸都耗尽了毕生气力。“你……你说什么?” 陌生的卧室内那个长得像极了陈景明的奇怪男人垂眼看他,目光中微带怜悯。“你要找的那个陈景明,他快死了。” “不可能!”郝春赫赫地干笑,说出来的话连他自个儿都不能信。“他活的那么快活……” “你怎么晓得他活的快活?”奇怪男人笑了笑,薄唇微翘,带着一种天生的凉薄。“他只欢喜你,也只欢喜同你在一处,你把他赶走了,一赶,就是十年。十年啊!” 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十年,阿春,你有没有试着想过、哪怕只是一次,你有没有站在陈景明的角度,替他想过一回?在被你赶走后,这十年他是怎么过的?嗯?” -- 第55页 郝春突然觉得唇皮异常地干。他不得不舔. 动唇皮,喉结不正常地上下尖利滑动。 男人锐利地插了一句。“阿春,你从来没替他想过!” “别叫我阿春!”床上的郝春愤怒地挥舞拳头,目光转为凶狠。“你丫特么又是谁?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 男人懒洋洋地站回到床边,睡袍很松,明明什么风光都遮不住,却莫名透出一股周遭万径人踪灭的寒意。他把左手插在睡袍口袋内,歪着头笑了笑。“我是谁,这个问题不重要。” 顿了顿,男人又补充道:“反正我说了,你也不能信。倒不如提提第二个问题,我为什么能站在你郝春面前跟你提陈景明?因为那是陈景明啊!那是你心心念念的陈景明。你们俩本来就注定要在一块的不是么?春和景明,少了谁,初三(三)班那篇古文都不完整。” 郝春浑身明显哆嗦了一下。“……什么古文,老子不晓得你在胡扯什么。” 男人慢条斯理地手插口袋背给他听。“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初三(三)班那年的光线摇曳在起了雾的毛玻璃上,一点一滴,漾开后,现出两个坐在椅子上的小小少年。十五岁的郝春摇着椅子在念,“至若春和景明……” 哗啦一声,他推开椅子蹦到十五岁的陈景明身边,拿胳膊肘捣捣陈景明,胖乎乎小手指着课本上那几行黑字,一脸地兴奋。“陈景明你快看,这不是写的咱俩嘛?” 十五岁的陈景明撩起眼皮,耳根子后照例又红了,俊秀的脸却拼命绷着,板起脸训他。“阿春,你又胡闹。” 奢华卧室内,那个长相与神情都酷似陈景明的奇怪男人打断了郝春的回忆。“你病了,病的半死不活,所以他也病了,一病十年。郝先生……” 大概是郝春对那声“阿春”格外抗拒,这次男人停顿了几秒,才艰涩地喊出了一声“郝先生”。 郝春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年前两个小小少年齐声诵读的那篇课文,被打断思绪,异常不爽。他撩起眼望着卧室内这个大咧咧连底裤都不穿的男人,皱紧眉头。“你丫到底是想跟我说什么?” 沉默。 在漫长的沉默后,男人低垂着眼,睫毛卷翘,漠然地遮断了来自郝春的所有窥视。“郝先生,你知不知道?” 郝春看不透这个男人,又不愿意去相信眼前站着的真是陈景明。他日渐分不清现实与记忆,记忆……不,就连他的记忆也并不可靠。最近两年他记忆里的陈景明似乎被按下了重复播放键,永远只剩下那么几桢画面在反复重播。他越来越记不起陈景明。 陈景明是什么样的?郝春怕自己很快就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了了。 “郝先生,”男人又唤了他一声,这次表情明显流畅了些,除了薄唇微抿,几乎看不出对这个称呼抱有抵抗。 郝春赫赫地喘着粗气,弓起脊背,紧张地翻起眼白瞪向男人。 男人薄唇微吐,透着一股天生的凉薄。“春和景明,是天生注定要同生共死的两个人。少了谁,都不能活。” 39 郝春在知道自己确实已经来到A国后,只坚持清醒状态不足半个小时,随后就彻底进入极度狂躁的阶段。 但是这次,他没被注射镇静剂。 男人很淡定地看着他发狂,看他下床暴走,甚至在他砸东西的时候也一脸无所谓。左手夹起一支细烟,吞吐烟圈,薄唇吐出来的话语异常薄凉。 “砸吧,反正这都是你的钱。” 男人靠窗站在落地帘子阴影处,夹着烟,冷眼看着郝春如同一只困兽般地发作,薄唇微吐。“这间房子是隔音的,而且方圆百里没有别的住户。你尽管砸。” 发怒中的郝春扭头,眼白泛起不正常的血丝,几秒后,嗷嗷叫着扑过来要与男人厮打。 男人并不避让,任由他迎面扑过来,轰隆一声,两个成年男人同时摔倒在地板上。郝春骑在男人身上左右挥拳,男人只略侧脸避开,注意不让郝春把他打的破了相,余下的,竟然就这样任由郝春打。 郝春气势汹汹地一拳接一拳。烟掉在地板上,不知道何时已经灭了。 男人的睡袍早被打的零落散开,完全不蔽体,郝春的拳头落在男人奶脂般的肌肤上,突然间速度就慢了下来。 硿硿硿,拳头砸击在皮肉之上的声音异常沉闷。 男人闷声咳嗽,既不还手,也不求饶。两片天生凉薄的唇微微抿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幽黑不见底,一动不动地,凝望正在他身上肆虐暴力的郝春。 郝春咻咻地喘着粗气,低头看向男人那双不见底的眼睛。几秒后,他喉结不安地上下尖利滚动。 “淦!” 郝春爆了句粗口,焦躁地从他身上跨下来,光着脚踩在勃艮第红地板,嗓子眼发干。低下头,眼角余光瞄见自己拳头缝隙里有血。 是那个男人的血。 那个男人,长得……像极了陈景明。 郝春眼底发热,似乎一阵又一阵的心酸往上喷涌,直涌到了他的嗓子口。他不敢再开口,也不敢再低着头,只能猛然地仰起下颌,头颅尽可能无限地往上抬伸。 视线尽头,是一盏华丽而又陈旧的洛可可式吊灯。 郝春认得这盏吊灯。当年,在他们都是二十五岁的那年,在冀北城的老房子里也安装着这样一盏洛可可式吊灯。二十五岁的他和他翻滚在这盏灯光下,他摊平了躺在地板上仰起头,视线中出现了大片亢奋的白光。 -- 第56页 也就是在那次,他找陈景明索要了一个永恒的纪念品。 “怎么不继续打了?咳咳……” 男人咳嗽着,艰难地双手撑地借力起身。睡袍早掉了,男人奶脂般的肌肤上上下下都是被揍过的印记。虽然刚才他尽力侧脸避开,薄唇到底还是破了,一开口说话,唇角就往外渗血。 郝春没搭理他。 郝春在抬头呆呆地望着头顶那盏吊灯。 男人咳嗽着抹了下唇角,也不捡衣服,只皱着两道料峭长眉低头巡视身上的伤口。郝春打的重,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巧合,每一拳都避开了他周身要害。肋骨处皮肤宛然,压根一点儿都没被碰过。 再下头……鸟与它的窝附近都挺安全。 男人勾起唇,笑得意味深长。几秒后,唤声格外温柔了。“阿春?” “嘘,别吵陈景明,”郝春仍然仰起头呆呆地望着头顶那盏灯,不满地轻声嘟囔道:“你看,它旧了。” 郝春抬手指向头顶那盏眼熟的、属于二十五岁春和景明的洛可可式吊灯。 男人顺着他的手指抬头往上看了眼,随后就笑了。“哪里旧了?” “哪里都旧了。”郝春继续嘟囔,丹凤眼尾下瞥,略带些烦恼地抱怨道:“都和你说了不要弄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到处都是吊钟花蕾,那么小的一个个花骨朵儿,老子想擦灰尘,都得拿架□□爬上去擦。” 男人的笑容愈发温柔。 他一步步走向郝春,拖着满身的伤,薄唇轻启,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郝春没能听见,扭过头,凶巴巴地瞪着这个人。“陈景明你丫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想说什么,说大声点啊!” “……阿春,”男人终于走到郝春面前,面对面地站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你刚才喊我什么?” “陈景明啊!”郝春响亮地嗤笑了一声,斜眼不怀好意地看向他下头。“你丫的鸟老子都认得,还能不认得你?” “……阿春!” 男人*陈景明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郝春。他把脑袋搁在郝春肩后,拼死不肯让郝春发现他眼底的震动。 时隔二十年,这是郝春第一次发病后没有借助镇静剂自行恢复理智。 “喂,你丫发什么疯?” 郝春显然觉得莫名其妙,想把他推开,但陈景明缠抱的实在太紧,压着压着,竟直接带着他翻滚在地。 两个成年男人再次滚在勃艮第红木板上,身子缠在一处,头顶投下大片奢华的光。 与二十五岁那年,一模一样。 ☆、32 勃艮第红木板,也是当年二十五岁那套冀北城老房子的陈设。 这间看似奢华的卧室内郝春什么都不认得,只除了头顶这盏洛可可式吊灯以及与眼下他躺着的勃艮第红木板。他如今再次被陈景明送入高峰,丹凤眼无神地上翻,口角流出涎水。 头顶的碎光一片片、一点点、一星星,在他眼中幻化成彩色蝶翼。 “阿春,”陈景明俯身热汗淋漓地吻他。“你、快不快活?” 他快不快活呢? 郝春赫赫地从嗓子眼里迸出几声零星的笑,嗓子早就叫的沙哑,每个字都像是钝刀在皮带条上来回磨滚。“你丫……真他妈会伺候人。” 郝春抬起手,想抹掉唇角自然流露出的涎水,眼角那些生理性眼泪却又拼命往外涌。就像是积聚了多年的心酸苦楚,借着眼下这种野兽的姿势,一道喷发出来。 陈景明却按住他的手,俯身,一点点替他吻干。 陈景明的唇很薄,触感柔软,带有天生的凉薄味。当他这样深情吻下来的时候,郝春就再也不能拒绝。 “陈景明?”郝春费力地移动视线,目光落在陈景明那一身被人揍过的伤。他怔愣了一会儿,哑着嗓子,怒气冲天地质问。“你这身伤是怎么弄的?谁他妈敢打你?” 陈景明动作丝毫不停滞,只在吻他的间隙含混答道:“被那帮十三中的混混打的。他们欺负你,又骂你篮球废渣,我不服,就约了他们去打球。” ……十三中的混混? 郝春眼神有一瞬间的迷惘。 “阿春,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六啊,说好了我约人去打球,下午回来帮你检查作业。你作业写完了吗?” 郝春更加迷惘了。“……今天星期六?老子……” 郝春目光落在陈景明显然成年男人的身体,瞬间迷惘转为恼怒,气咻咻地推了陈景明一把。“艹,老子今年都二十五岁了!你丫还拿初三的作业本来吓唬老子。” 陈景明轻笑出声。“啊,咱们家的阿春,今年都二十五岁了啊!” 陈景明说的慢条斯理,丝毫听不出恼怒,就像是随口与郝春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于是郝春更加郁闷。“你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拿作业来威胁老子?” “看你表现啊。”陈景明俯身,贴着郝春耳洞边无声地笑。“阿春,想不想再来一次快的?” “……不!” 郝春果断拒绝,并且奋勇地想翻身往外爬。脚踝被陈景明拖拽住,一点点地,轻柔却毫不留情地被拽回到陈景明怀中。 陈景明两条长臂有力地架住他的腿,薄唇微勾,一双点漆眸深不见底。“阿春,你逃不掉的。” 郝春徒劳却奋勇地挣扎,口中叫嚣道:“你、你丫这个疯子……啊!” -- 第57页 仓促地进入。 陈景明喘着气带笑答他。“啊,阿春你呢是个疯子,我……我也就做个疯子吧,咱俩、绝配。” * 空旷奢华的客厅内,世界顶级精神科医师兼研究学者Tommy正无聊地趴在旋转扶梯那,手指叮咚敲击扶梯栏杆。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疯子才能进入另一个疯子的世界。”他望着下头正在准备茶点的管家,假装叹气。“陈少不是约了我来聊病人的情况么?这都过去俩小时了,陈少和那位病人怎地连人影都见不着,该不会是?” 他拿手指比划了个下流的动作。 楼下管家纹丝不动,继续刻板地摆放点心,转身又打算去打咖啡。 “喂,”Tommy更加无聊了,苍白的脸上带着种亢奋的猥琐笑意。“我好歹也是客人,Lisa你倒是搭理我一句。” 管家Lisa是个红褐色发、鼻梁上有小雀斑的中年女人,皮肤颜色很白,板起脸的时候看起来一丝不苟。她勉强回头看了Tommy一眼,依然不笑。“陈少一会儿就出来了。” “一会儿?”Tommy夸张地抬腕看了眼表,歪着嘴笑了声。“怕不是还得再做俩小时?” 管家Lisa这次没搭理他,径直去给他磨咖啡了。 嗒嗒,Tommy手指轻敲栏杆,兀自自言自语道:“本医师的费用可是很高的,按分钟算……” “这点请您放心。” 管家Lisa走开了,搭话的是站在他身后两侧的保镖。 保镖阿斌毕恭毕敬地双手交叉叠放在小腹,答道:“陈少说了,会按Tommy医生您的价位表结算的。” 也就是说,他在这等待的时间也会被计入费用。 Tommy啧了一声,似笑非笑,感慨道:“陈少真有钱啊!” 这句,就连阿斌阿高都不再接了。 Tommy一直等到下午五点钟,黄昏将至不至,落地窗外的天色依然晴朗,他听见耳内有人唤陈少,扭过头,就见到陈景明一身白色运动装走出来。 陈景明惯爱剃着利落的平头,五官冷峻,走过来时身上飘散出淡淡的沐浴后气息。 只除了脖子与耳下有明显抓痕。 “哟陈少,您总算舍得出来了。”Tommy懒洋洋推开面前茶碟,挑眉。“病人呢?” 陈景明在他对面坐下。“他睡了。” “哦,”Tommy又啧啧连声。“一下飞机就缠着人不放。他这是被你累睡着的吧?” 陈景明撩起眼皮,锐利地盯了他一眼,薄唇微抿。“月底我会和他举行婚礼。” Tommy一脸莫名其妙。“你和他结婚,所以特地预约了我来这?” “嗯。”陈景明言简意赅,低头啜了口新沏的黑咖啡。 “不是,这关我啥事儿?”Tommy问完,突然间明白过来。“他有病史,在俄州登记也挺麻烦,所以你是让我……?” 陈景明显然能听懂他隐藏掉的宾语句,眼皮微抬,淡声道:“你能搞定的,不是吗?” “谁说的?”Tommy夸张地挑高眉头,嚷嚷道:“我是个医生,还是个学者,是这行业内的专家……” “所以才需要你。”陈景明直接打断,放下咖啡杯,皱眉道:“你可以开价。” Tommy抱臂横在胸前。“多少钱都不行,这是我的职业操守。假如被人发现,我的资格证都会被吊销。” “你在乎那个?”陈景明挑起那对儿料峭长眉,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在乎,怎么能不在乎?” “哦。” 陈景明淡淡地应了声。停顿几秒,突然扯起另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我让人封杀了林辰。她落魄后,很快就会主动约你。” Tommy眼眸微眯。 “当然,封杀. 令也可以撤回。”陈景明更加淡淡地补了句。“要看Tommy你的诚意。” Tommy眼睛眯的更厉害了,放下双臂,倾身凑向陈景明。“林小姐落魄了,也未必会找我,她身后的追求者能从巴黎排队到莫斯科。” 陈景明轻声嗤笑。“要是连那些人你都比不过,那还是别再想她的好。” Tommy眼珠子转了转,又转作狐疑。“她不是一直很喜欢你吗?听说你和她都快订婚了?” “我再说一遍,希望你能听的清楚。”陈景明再次端起了咖啡杯,身子往后靠坐在椅子内,淡然道:“月底我会结婚,而即将与我举行婚礼的人,如今正躺在我的床上。” “……嘶!” 饶是Tommy见多了无耻的人,眼前这位陈少的无耻程度依然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外。“陈少你不是吧?你搞林辰,就是为了让我死心塌地帮你给病人篡改病史记录?” “你连续用错了两个词。”陈景明又啜了口咖啡,声音很寒。“一,我没搞林辰,以前没,以后也不会。二,那个不叫篡改,你见过他后,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不可能明白。”Tommy歪起半边嘴角,上下打量陈景明。“陈少,你又何必自欺欺人?这位病人……” “我找到那把钥匙了。”陈景明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Tommy愣了愣。“什么钥匙?” “你说过,只要有钥匙,我就能进入他的世界。”陈景明见他仍在发愣,忍不住皱眉,提醒道:“在香榭丽舍大街。” “……哦,”Tommy终于想起,恍然大悟般地、夸张地挑高双眉。“那,难道要我先恭喜陈少?” -- 第58页 “你可以留着在婚礼上再说。”陈景明放下咖啡杯,双手交叠搭在桌面。“我们办的是中式婚礼,会拜堂成亲。” “噗!” Tommy惊的差点喷出一口蛋糕屑。他连忙拿起纸巾擦拭唇角,呛咳着笑道:“拜、拜堂?成亲?” 陈景明脸上丝毫开玩笑的意思都没,平淡的就像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在那之前,我需要你开具的报告文件,你懂的。” “我替你那位初恋情人隐瞒病史,然后你就会让人封杀林辰?”Tommy扔掉脏了的纸巾,轻蔑道:“这就是今天陈少你喊我来要谈的交易是吗?” “可以不隐瞒。”陈景明似乎也丝毫听不出他话语里的讥讽,淡淡地垂下眼,薄唇微勾。“只需要模糊掉几个字眼就可以。” Tommy愤愤然地指责他。“你这是欺诈!陈少,出了这所房子我就可以去告你。” “随你,”陈景明不为所动,从手搭的凉棚上抬起视线。“假如你能找到证据的话。” “你什么意思?”Tommy危险地眯起眼睛。 陈景明眼神左右微瞟。Tommy立即顺着他视线望向两侧,高壮的保镖足有五六个,还有个板着脸装聋作哑的管家Lisa,看起来都挺不好惹。 Tommy整个人不自觉地轻跳了一下,牙关发紧。他紧张地轻咽唾沫,望着陈景明。“陈少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陈景明淡淡地回望他,身子陷入圈椅内。“我想要的,你懂。” “我……我……”Tommy支吾了两次,突然怒了,恨恨地瞪着陈景明,咬牙切齿道:“这里是A国,陈少你这是在犯法!” “哦,”陈景明答的很轻,眼皮微撩起,目光如电。“在华国,我曾经亲手送两个男人进了监狱。当然,就像你说的,这里是A国,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貌似这场婚礼……我已经邀请了某议员,他高尔夫一向很烂,你知道的,就那位。” Tommy嗓子眼发干,吞咽唾沫的动作愈发剧烈。 “你知道的,”陈景明丝毫不介意这个心理医生会怎样看他,只懒洋洋陷在圈椅内,十指交叉虚虚地搭在胸口。“那个议员据说明年也会参加大选,他有没有竞选获胜的把握,我既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只知道,他月底也会来参加我与阿春的婚礼。” Tommy直愣愣地瞪着陈景明。“陈少,你到底是打算囚. 禁我还是威胁我?” 陈景明皱眉,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望向他。几秒后,薄唇微吐。“你只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当然你也可以不签字,我会去找到下一个人。你可以去告我,随你。” 陈景明似乎当真对Tommy失去了兴趣,眼神微转,唤了声Lisa。 管家立刻过来。 “安排辆车送他到二丁路口,和来时一样,送他回到自己的车上。” “是,陈少。”管家Lisa转向Tommy,依然不苟言笑地皱巴巴地道:“你可以走了,Mr. Shawn.” Tommy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事实上,自打他十六岁凭借一份研究论文进入全球行业圈视野后,再没人敢当面这么藐视他。 哐当一声,Tommy踢开椅子愤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瞪着陈景明,换回了华语。“你这样不择手段,总有一天会付出代价的!” 陈景明静静地笑了一声,薄唇微勾,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内却毫无笑意。“你说我不择手段?”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陈。”Tommy显然气昏了头,没再喊陈少,也不顾这所房子内环伺的众多保镖,忿忿地拿手指着陈景明。“你是怎样逼的你家老爷子退位的,又是怎样勾搭上的那位议员,我虽然不在你们这些财阀世家,多少却也听说过一些。” 陈景明放下搭在胸前的双手,颇觉无聊,径自冲管家Lisa颌首。 “少爷放心,会让阿斌亲自开车送他出去。”Lisa会意地接话。 陈景明便也起身,淡淡道:“帮我约Snake过来。” 话语声不高,但是Tommy听见这个绰号瞬间肩胛骨微耸,鼻翼一张一张的,苍白脸上满是厌恶神色。 “Snake不学无术,只是个流氓。” 陈景明闻声脚步微顿,回头看他,淡淡道:“可他同时也是你今年进入协会的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不是吗?” Tommy恨恨地盯着他,恨不能用眼神把他身上穿个洞。 陈景明不再搭理他,利落地抬脚就往扶梯那走。修长手指已经搭上扶梯,身后才传来Tommy突然拔高的声音。 —“我帮你,你也得帮我。” 陈景明脚步不停,只淡淡地说了句。“你太贪,我已经决定换别人了。” “我可以不要林小姐,”Tommy挣扎着脚尖卡在门口不肯让阿斌把他架出去,扯高了嗓子急道:“你把Snake弄下去,我就帮你。” 陈景明终于回头。 “陈,你信我!”Tommy当真急了,白着脸,拼命挥舞双手。“我没有别的条件,就这一个。其他的你说怎么弄,你说,我保证做的漂亮。” 见陈景明仍然站在楼梯不说话,他忙又道:“我毕竟是全球第一,论癫痫性精神疾病的恢复治疗,没人比我更强。” 陈景明不动声色,半垂眼,一字不发。 Tommy近似于绝望。那个绰号Snake的家伙从学生时代起就与他一直争夺高下,如今彼此都在竞选会长名额,那个家伙显然比他更擅长与这些财阀们打交道。据说已经有人在替那家伙铺路,砸下了一个石油管道项目,以换取Snack那家伙竞选协会会长。 -- 第59页 “陈,不陈少……”Tommy一咬牙,决定赌一局。“你有多少把握扶我上去?” 陈景明半勾唇,停在扶梯望着他,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惯例看不出任何悲欢。“我没有把握扶你上去。” Tommy倒吸一口冷气。“……你?” “但我有80%把握拉他下来。”陈景明静静地道:“那个输油管线项目,目前争议很大。” Tommy微带困惑地抬头望他。 “如果项目被否,那笔有关Snake的交换,可以不存在。”陈景明说的简略到几近含糊,但他确定Tommy能听懂。“换你,或换他,你们两个无论谁上位,对我陈家而言本来都无所谓。” 但是现在他有所谓了。 Tommy终于听明白这句言下之意。什么女人、钱财,在真正的名利面前都不值一提。他也不过就权衡了半分钟,立即下了决断。“你帮我,我现在就上去看病人。” 陈景明手指轻轻敲击楼梯扶手,目光下垂。“他不是病人。他姓郝。” Tommy立刻麻溜儿地跟上。“是,我这就去见郝先生。” 陈景明神色不动,薄唇微吐,意有所指。“你知道的,我们月底就要举办婚礼。” “我可以三天内出具一份全新的诊断书。”Tommy顿了顿,又补充道:“两天也可以。” 这回陈景明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不需要那么急,你知道,这种诊断书总是越专业越好。” Tommy心领神会。“明白,一切都按照陈少的意思。” “不,我不会干扰你的专业判断。”陈景明冷峻道:“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参与过。” “明白。”Tommy笑了声。“当然明白的。” 陈景明将目光转向站在门口的阿斌,阿斌便退后两步,不再虎视眈眈地盯着Tommy一副随时都要把他架出门的样子。 Tommy松了口气,活动了下手腕,仰起头,苍白脸上笑出了诚意满满。“我随时都可以为郝先生提供医疗服务,随时,随地。” “稍晚一会儿。”陈景明淡淡地吩咐管家Lisa去张罗客房并安排晚饭,顿了顿才对Tommy道:“在我们举行婚礼前,这段时间还得麻烦你暂时住在这里。” Tommy微微一愣,随即眼珠子转了转,换上一副笑脸。“没问题。” 陈景明略点了个头,也回了个淡笑。“请自便!” * 几分钟后,陈景明一路沿着楼梯重新走回到二楼,无声地拧开门。室内光线柔和,落地玻璃窗都用帘子遮掩住,就连头顶那盏洛可可式吊灯都关了,只余下他开门时从门缝爬进去的一抹微光。 陈景明凝视了一会儿,渐渐就能见到室内陈设。在卧室靠东南角的方向,安置着一张两米的双人床。 床上,郝春睡的正熟。 “阿春……” 陈景明就这样静静地倚靠在门框处,目光落在陷入柔软高床内的郝春,良久,薄唇翘了翘。 ☆、33 40—大结局 郝春醒来的时候没有听到鸟鸣声,室内光线暗沉沉的。 这里不是冀北城。 冀北城那座老房子是大院拆迁后分到的筒子楼,一共只有五层,连电梯都没安装。据说政府一直在考虑老式居民筒子楼改造,电梯要装,下水与自来水管道也被纳入定期清理。可至今还没轮到他那栋。 他爸三年前入狱,他和陈景明十年前分手,如今这套老房子里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 郝春不安地动了动手脚,意外触碰到大片奶脂般的光滑肌肤。——被窝里居然还躺着另外一个人。 郝春悚然而惊,吓出了一身冷汗。 “……谁?” 他总不能当真与那个钱瘪三结婚了吧?就算是,他也应当住在钱瘪三那,不可能把那个令他厌恶的男人领回家。 冀北城的老房子,承载着他与陈景明好过的所有记忆。 所以他绝对不可能领别的男人回家。 郝春弓起脊背,强行忍住打从心底冒出来的厌恶,手指窸窸窣窣小心地摸上那个男人的身体。一条胳膊,两……两条胳膊?! 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你醒了?” 被窝里这男人的笑声很好听,说话声还带着一种吃饱后的餍足。慢条斯理,懒洋洋地……像极了陈景明。 郝春顿时恼羞成怒。他这些年记忆中的时间流被碎成了镜片,每个路过的男人都能令他想起陈景明,但这样是不对的!尤其是眼下,在同一个被窝内,他尤其要慎重。 “你丫是谁?什么时候钻进的老子被窝?”郝春粗声粗气地发火,恨不能从枕头底下掏出把长刀,把这人给宰了。 男人笑得更加凉薄。“爬床啊,爬阿春你的床啊,你说我会不会?” 郝春愣了愣。 这句话听起来很耳熟。在十九年前的暑假,他曾经与陈景明站在街边的咖啡店门前,附耳对陈景明调笑道,爬你的床啊,你说老子会不会? 陈景明,噩梦一般的陈景明。 郝春咬了咬舌尖,嘶溜一声,借着那股子疼痛强行清醒。“滚开!” 郝春掀开被子就要光脚下地,后背却被那个男人长蛇般的胳膊抱住了。 “阿春你跑什么?” 郝春愤怒扭头。“阿春也是你叫的吗?嗯?” “那不然叫你什么?”男人不答反问,又轻笑了一声。“我都喊了你二十年阿春,怎么,难道现在要改口喊你老婆?” -- 第60页 男人停顿半秒,再次轻笑。“咱俩月底才举行婚礼。阿春,你太性急了。” 郝春又惊又怒,胳膊肘拼命往后捣,想甩开这个莫名其妙进了他被窝又听起来很像陈景明的男人,口中粗声粗气地叫嚣道:“滚开,谁他妈是你老婆?” “咱俩睡了这么多年,”男人说话间已经坐起身,双臂铁箍般圈住他,凑近到他耳后轻声笑了。“昨晚,在这间卧室里又连续做了四次。吃饱了就跑……阿春,这可真不像你了。” 郝春耳朵根子后头都是这男人呼吸间喷洒出来的热气,海水气息弥漫。他在暗沉光线中迷惘地睁大一双丹凤眼,仔细地想了一瞬,但想不起来,他如今的记忆经常断片。 “阿春,”男人用唇叼起他颈后那块痒痒肉,口齿不清地笑道:“我是陈景明。我们在一起了。” “不、不可能!”郝春忽然奋力挣扎起来,恼怒回头。“陈景明在A国!” “这里就是A国。” 男人*陈景明放过他那块痒痒肉,用胳膊带动他身体,黑暗中两人面对面,鼻息咻咻声相闻。 “阿春,在我们共同的三十五岁生日那天,七月十五,你……与另外一个男人去民政局领证。可是我知道你不想的,我知道你一直希望与你领证结婚的人是我,所以那天我特地去冀北城的民政局等你。” 黑暗中陈景明的眼神一动不动,仿佛是看不见底的寒潭,幽幽地锁住了郝春。“阿春,那天你希望我去,你希望我能站在民政局门口,对你说一句——不要和别人结婚,咱们和好吧!” 郝春张开嘴,试图反驳。 陈景明却强势地攥住他的手,然后一点点地,十指交扣。“你希望我能去民政局抢婚,所以,我去了。所以,我们现在已经和好了阿春。这里就是A国,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婚礼,定在月底的最后一天,是黄道吉日良辰。阿春,我会和你拜堂成亲。” 即便在最温柔的梦境中,郝春也不曾梦见过陈景明这样强势地对他说,阿春,我们结婚。 相识三十五年,好了十年,又分手十年,留在郝春记忆中的陈景明永远玉雕般完美。再后来更是升级成了御窑,这样冰冷冷玉佛瓷器般的男人,从来也没对他强势过! “你丫别装成陈景明来唬弄我!”郝春不耐烦地挑高浓眉,冷嗤道:“就算你装的再像,你也不是。” “我还需要装?”陈景明不怀好意地贴近郝春耳根,近乎无声地低语。“我的子子孙孙都在你体内,你还敢说不认得我?” “……嘶!” 郝春惊的差点没坐稳,一个跟头栽下床。 这么无耻又一本老正经,薄唇吐出“不”这个爆破音时略显凉薄——所以果然真的就是陈景明? 郝春内心里还在千回百转地与那些个破碎镜面折腾,耐不住身体已经自行被陈景明这句骚话给唤醒了,从喉咙口“唔”地逃逸出欲. 望。 陈景明了然地低笑,修长手指已经利索地进了这辈子他最熟悉的秘洞。 “阿春……”陈景明边做边吻他,强势却又温柔地对他道:“你是我的,这辈子,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郝春支支吾吾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他到底不服,挣扎着蹦出句。“那,你呢?” 陈景明不答,俯身,奋力鞭挞。 在郝春几乎以为他已经不会回答的时候,陈景明牵起他的手指,十指交扣,带动他轻抚自己热汗淋漓的背脊。陈景明有具极漂亮的身体,脊梁骨骨节分明,玉箫一般被奶脂皮囊包裹。 “你纹了只蝴蝶。”陈景明咻咻地喘着气,短促地笑了声。“华国有句古话叫做庄周梦蝶、方生方死,阿春,我也会纹一只蝴蝶刺青。生,同生;死,同归。” 郝春眼底有热热的液体涌动,他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被陈景明伺候的太爽,还是纯粹被这句听起来很陈景明的句式感动了。 足足半分钟后,他才哑着嗓子迸出个:“淦!” 陈景明叼着他总是暴躁不肯说真话的唇,含混不清地答他。“这辈子、下辈子,所有的以后,我都是你的。” 在这样温柔款款的情话后,陈景明才轻声地笑着续了句。“要淦,也只能是淦. 你。” * 郝春再一次沉沉睡去,这一次他睡的昏天黑地完全不知今夕何夕。 睁开眼,是刺目的亮光。 有盏灯打在他眼皮上,是医院专用的那种灯。手脚被束缚,他躺在一张移动的金属床上。 郝春立即挣扎。“艹,这是哪儿?快把老子放开!” 一张陌生的年轻男人的脸放大在他眼前。郝春定了定神,才发现这人全身笼罩在白色防护服内,手里还拿着一管注射器。 昔日被强行按在床头注射的记忆瞬间回笼。 “滚开!” 郝春拼命蹬脚,想要脱离束缚脚腕的皮革带子。 “嘘,安静。”那个陌生男人的脸看起来有种莫名亢奋,他推着注射器对郝春道:“陈少刚走出去一会儿,你要是不放心我单独给你做检查,可以等陈少回来再继续。但我建议咱们不要中断!郝先生你知不知道你是我接手的最有趣的一个案例?你体内混杂着多种药物残留,但你居然能靠意志力坚持了二十年,有趣,太有趣了!” 郝春他妈觉得这一点儿也不有趣。他奋力仰起下颌,怒骂道:“你丫让陈景明滚进来!” -- 第61页 他才不要被当做一个怪物,更不要被人绑在金属床上做实验。 “我可不敢命令陈少。”陌生男人笑了。“陈少在华国产业不多,但他在这里……嗯也就勉强算是这个吧?” 陌生男人松开注射器,戴着薄皮手套的左手比了个“3”。 郝春皱眉冷笑。“OK?他算哪门子OK?OK棒吗?” 门无声无息地滑开,阿斌探了个头,估计恰巧听见这句,立刻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陈少,郝先生醒了。” 郝春与握着注射器的男人同时转头看向门外。 大约几秒,又或许更快,一抹鲜艳至极的朱红色长衣袭入郝春眼眸。这明亮的色泽竟然刺的他眼球微微有些痛,忍不住要落泪了。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穿着古代华国才有的朱红色新郎倌喜服长袍走进门,依然利落的平头,五官俊美宛若一尊玉佛。 —“阿春!” “你……你……”郝春支吾了两次,仓惶掉开头,沙哑着嗓子故意嘲笑道:“你穿成这样做什么?又不是去唱戏。” 陈景明脸色不变,也不管旁边拿着注射器的Tommy一脸看笑话模样,薄唇微翘,静静地答道:“裁缝量身定做的喜服刚送过来,我出去试衣了。阿春,你觉得我穿这套好不好看?” 陈景明穿朱红色喜服好不好看? 郝春眼底到底还是涌出了泪。他俩曾经探讨过未来,十五岁的陈景明信誓旦旦,对他说,阿春,男孩子也可以一辈子。二十五岁的陈景明俯身带笑问他,阿春,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结婚戒指? 那次他没要戒指。再后来,他们就分手了,因为一个可笑的谎言。 郝春觉得自己当初相信那个谎言的样子很可笑。十年后,陈景明与钱瘪三同时出现在他眼前,只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阿春,当年他骗你。郝春就信了。 甚至没要求更多的来龙去脉。 二十年,他总是这样无条件地信任着陈景明。 所以当年为什么他会相信是陈景明撞残了钱瘪三,还傻傻地要献身给钱瘪三,以便“拯救”陈景明呢?陈景明压根不需要他拯救,那场车祸,本来也就是个谎言。 他该早就知道的。他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陈景明罢了。 “阿春,”陈景明俯身,正在温柔亲吻他的脸颊。“我穿这身好看吗?” 郝春曾经幻想过,假如真的有一天他们两个人结婚,陈景明该穿什么衣服?陈景明穿什么都好看,所以婚礼那天陈景明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最好看,他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 眼下陈景明就穿给他看。 郝春别扭地将脸转开,陈景明却锲而不舍,执着地亲吻他唇角,呢喃低语。“你也有一套,咱俩都是新郎倌儿,衣服款式包括刺绣都一模一样。” 陈景明说完缓缓起身,抬袖给他看。朱红色长衣以祥云纹封了箭袖,袖口颤巍巍缀着颗弹珠大小的珍珠。 “你从小喜欢弹珠。”陈景明微抿薄唇,顿了顿才道:“所以我特地让人缀了这种海珍珠。” 也是,弹珠总是上不得台面。 郝春赫赫地干笑。“你怎么晓得老子喜欢弹珠?” 陈景明垂眸,眸光深处死死地锁住郝春。“你说过的。你说过,会找个水晶瓶把我和你的弹珠都放进去。”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从前。 郝春倒从没想过,陈景明居然都还能记得。他艰难地笑了声。“陈景明?” “嗯。” “咱俩真的要结婚了?” “真的,”陈景明薄唇翘了翘。“就在月底,还剩二十一天。” 郝春沉默着。他沉默了很久,想像过去那样抬手在陈景明肩头捶一拳,却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缚着。他忽然转作恼怒。“那你丫还把老子锁着干啥?” “只是给你做份例行检查。”陈景明解释道:“婚前需要有检查报告书。” 郝春瞪着眼,不甘地、咻咻地喘着气。“老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还要与老子结婚?” “是。”陈景明沉默了一会儿,语声奇异。“你又忘了,阿春。你是个疯子,而我……恰好也是个疯子。” 陈景明与郝春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的,两个人都笑出了声。 笑声齐振,惊的旁边Tommy一个哆嗦。 * 二十一天后,陈景明与郝春在异国他乡大婚。那天夏草青葱,庭院内来了许多客人,多是俄州本地名流。 席间推杯换盏,一堆陌生的人操着流利的英语互相寒暄交谈。陈景明与郝春双双换上了朱红色长衣,在众人注视中双双对拜,恭谨礼让,古老的就像千年时光停驻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从未离开过。 “陈景明,”郝春直起身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今天真好看。” 陈景明愣了愣。 随后,三十五岁叱咤风云的陈少脸红了。 在雷动的掌声与喧哗声中,陈景明附耳亲吻郝春。“阿春,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 ☆、34 一年后,华国。 陈景明与郝春并排坐在后座,去接郝周弟出狱。 “为什么一定要回国接他?” 陈景明略有些不满。他忍了这一路,从俄州忍到下飞机,虽然他确实宠着郝春,但该问的还是得问。再者,他还有另一层忧虑。“阿春,你刚做完脑神经阻断手术,Tommy说最好静养。” -- 第62页 “什么叫刚做完?”郝春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咧嘴笑出两粒小虎牙。“这都大半年了。静养?你丫让我消停过吗?” 自打去年七月十五日重逢,陈景明就像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缠着他酱酱酿酿,婚后尤其变本加厉。 陈景明确实说不出口。他咳嗽了两声,绷着一张俊脸故作正经。“他从前待你就不好,入狱也是他活该,你干嘛非得来接他?” “他好歹是我爸。”郝春龇牙咧嘴地笑。 陈景明倏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什么东西。 郝春如今脑子日渐恢复正常,捕捉旁人眼神、尤其是陈景明的眼神,那简直敏锐到不行!他立即察觉到异样,啧了一声,夸张地吹了声口哨。“你不会是要说,就连这点也不是真的?” 陈景明手指攒拳,憋了几秒,才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那年八月,我在山崖边撞的人,就是他。” 黑色卡宴突然颠簸了一下。前排开车的阿斌显然受到了惊吓,下一秒,立即高声道:“抱歉陈少,我这就戴上耳塞。” 卡宴不比他们在俄州的那几辆车,驾驶座与后排没有安装隔音设备。不过事实上阿斌跟随陈景明八年多,更多商业秘辛他都知道,这句抱歉,显然只是为了安郝春的心。 这点也提醒了陈景明。 陈景明沉默了片刻,待他亲眼见到阿斌果断塞上耳塞后,才攥拳轻声对郝春道:“那年,他亲口跟我说,你妈是我爸在无名大学的同学。他们两个……曾经在一起过。” “所以?”郝春挑高了眉头,嬉皮笑脸。“那和咱俩有啥关系?她和我爸本来也不像是一对儿。” 这次陈景明没说话,漆黑不见底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郝春。 郝春惊的蹦了蹦,差点打开车窗跳下去。“……不、不是……不能吧?” “就是你想的那样。”陈景明抿着唇。时隔十一年,他终于开口提起那个染血的夜晚。“那天下午我照例开车来冀北城看你,为了抄近道,走山崖那边上高架。我没想到,那天居然会遇见他拦路。” 郝春脊背微耸,舔. 了舔. 干燥的唇皮。“他怎么能拦得住你?你开车啊!” “他骑摩托车。”陈景明言简意赅。“应该是一早就知道你我的关系,打电话给我,约我在山崖那面谈。我开始没答应,后来,他居然就等在那里。” 郝春只觉得这回连嗓子眼都发干,他赫赫地笑了两声。“他只是想讹钱吧?”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陈景明垂下眼。“但是那天他说,你不是他的儿子,他说我们俩这是作孽。” 郝春赫赫地笑。笑声空洞,就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你信了?” 陈景明避而不答。“他手里有鉴定报告。” “……淦!” “我失去了理智,要从他手里夺回那份报告。我想买,我出了封口费,可是他不同意。”陈景明垂着眼,攥拳涩声道:“后来……我想,不如让这个人死了算了。死了,也是一了百了。” 这是陈景明从没让郝春看见过的那面——恶魔的那面。 郝春瞪大一双丹凤眼,脑袋里嗡地一声,就像是坐在一颗不断旋转的星球上,又像是大片震荡波掀翻深洋引. 爆海啸。“……陈景明?” “嗯。” “你为什么之前不说?”郝春猛地揪住陈景明衣领,怒骂道:“你丫为什么当年不告诉我?” 陈景明略偏开头,笑得有些奇异。“说了,你就不同我好了。” “可你、可你明明知道……我们……”郝春说不下去了。 “那又怎样?”陈景明脸色苍白的很,薄唇一翕一张,吐出来的话语异常狠厉。“阿春,我们生要一起、死要同归!” 郝春瞪着他,两个人近在眉睫前,他却像是从来都不认得陈景明。 “更何况,”陈景明攥拳,恨恨地冷笑了一声。“他撒谎!他居然就连这件事都故意撒谎!” 郝春直勾勾瞪着他。 “那天我到冀北已经很晚了。然后,再下一次我来的时候,你已经跟我提出分手。我当时脑袋里很混乱,丧家之犬那样逃到了A国。”陈景明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到了A国后我去质问过,我爸那头,后来也承认了。我在极度愤怒中,掌管了陈家。” 这些对于陈景明人生转折最重要的事,他都一概含糊带过,用词简略到模糊不清。那十年的黑暗与不择手段,私心里,他从不希望郝春知道。 “然后,大概是在你我分手五年后吧,我让人把郝周弟弄进了监狱。再然后……”陈景明顿了顿,撩起眼皮回望郝春。“我突然想起,那份鉴定报告也不一定是真的,毕竟郝周弟是那样的人。于是我又拿了你的……去鉴定。” “你拿了老子的什么东西去鉴定?”郝春觉得匪夷所思。“陈景明,那时候咱俩早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陈景明脸色突然微红,附耳,无声地对郝春低语了句什么。 蹭,郝春脸也滚烫。“你、你怎么还存着那玩意儿?” 陈景明答的理所当然。“你的东西,我当然得保存好,还是特地放在基因冷冻库里存着的。” “……嘶!”郝春简直被这家伙的无耻程度给震惊了。“你存那玩意儿干啥?” 陈景明抿了抿唇,有点委屈。“要不是我特地存了你的那些小子孙,也没那么容易弄到真正的鉴定报告。” -- 第63页 他用了“真正的”,就说明当年郝周弟确实撒了谎。 但当时当地,山崖边年仅二十五岁的陈景明究竟是怎么想的?尤其在独自瞒着这个惊人秘密的时候,在咖啡馆又被他意外分手,那时候,陈景明又是怎么看他郝春的? 郝春心里头说不出什么滋味。“陈景明?” “嗯。” “你丫知不知道……” “嗯?” “你有时候,”郝春想了半天,没能想出怎样形容这个人,只能被迫说了句真心话。“你有时候吧,挺倔,也挺可怕的。” 陈景明不但不恼,反倒像松了口气。“我知道,”他缓缓地松开拳,修长手指沿着郝春的手贴入,十指交握。“我也知道世人如何看我。阿春,只要你不离开我就行。其余的,我都不在乎。” 三十六岁的陈景明没再提要郝春爱他,只提了让郝春不要离开。 郝春莫名不是滋味。“陈景明!” “嗯。” “你犯不着这样卑微,真的。”郝春拙劣地试图搜集一切词汇,但他实在没念几年书,苦于词穷。“那些事都过去了。再说,我爸那人……嗐他纵然有千万条不好,但他确实是我爸,这点吧,就挺好。” “……嗯。”陈景明扣紧他手指,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爸当年,大概也是弄错了。” “不怪他们。”郝春恢复了嬉皮笑脸。“毕竟我妈当年是个大美人。也许我爸也不是真的想讹你,他就是一直疑心,疑心了很多年。” 郝周弟与窦静确实不像一对夫妻。当年冀北城红岭汽车厂大院的人都骂郝春是私生子,所以郝春打小心里就疑心。——连他自个儿都疑心,更别提他爸了。 郝春咂摸着嘴,笑了一声。“陈景明你丫可以啊!竟然瞒了我这么多年。就连咱俩结婚了,你也没提。” “没必要提。”陈景明抿唇。“而且已经查明是假的了,就更不想提。” “那为啥今天这路上一定要提?”郝春赫赫了两声,这次丹凤眼挺活泛,明显是调侃。 陈景明松了口气,扣着他的手指反复摩挲,轻声道:“一会儿你就要见着人,我想了想,觉得这件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郝春抬眼瞄了下前排正襟危坐老老实实开车的保镖阿斌。陈景明并不避讳这些人,可见陈景明确有大量私隐,能见得光的,大概不多。 这倒是有点颠覆他对陈景明的认知。 “你丫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郝春嘶了一声,嗤笑道:“可别有天你突然就被人铐走了,害的老子给你送牢饭。” 陈景明脸色有点难看。“不会有那天的。就算真有,我也不会连累你。在我们结婚前,我已经委托律所帮你留了协议。” 郝春凑近,逼近他眼皮子底下。“什么协议?” “财产分割协议。”陈景明又沉默,脸色越发不好看,似乎就连接下来的某个词都不愿提及。“如果你要的话,我也留了份离婚协议放在保险箱里,你随时都可以签字。” “保险箱放哪了?” 陈景明不可置信地撩起眼皮。 郝春嬉皮笑脸,满是无赖。“问你呢!” 陈景明薄唇抖了抖,脸色惨白,但他到底还是答了郝春。“就放在家里。你问Lisa,她知道。” “行吧,老子就晓得你是个狠人。”郝春无所谓地龇牙笑了声。他如今多年沉疴渐愈,人有了些精神,再加上被陈景明养着,脸上倒是多了点肉,至少颧骨不再突出。他这一笑,两片饱满的花瓣唇就越发诱人。 陈景明怔怔地盯着这两片花瓣唇,手指下意识收紧,恨不能把郝春的骨骼皮肉都一道勒入体内。 郝春啧了声,嫌疼般,抽出手低头看了眼。 陈景明越发心凉。 冷不丁两条胳膊如蛇般搂住他脑袋,郝春那张他看了三十多年也没能看厌的脸凑到近前。 —“喂我说,陈景明你是不是一直都怕我跑了?” 陈景明呼吸声促急,半晌,才闷闷地应了声。“嗯。” “你傻啊!”郝春笑他。“都说好了同死同归,你丫要是去坐了牢,老子肯定颠颠儿地去看你啊!大不了,就和九中那会儿那样,一到点儿老子就去爬床。” 陈景明苍白面皮泛起不正常的红,抿着唇,轻声笑了笑。“也未必会有那一天。” 笑起来的陈景明,总是格外好看。 郝春看的目不转睛,最后在这人脑袋上啪叽了一口,顺便撩开碍事的黑色碎发,嘟囔道:“你干嘛又留刘海?” “你喜欢啊!”陈景明轻笑,趁势回抱郝春,两人额头抵额头,如比目鱼鲽鲽。 十分钟后,卡宴车无声无息地停在坊子河监狱外。 陈景明与郝春手牵手站在车外迎接郝周弟出狱。大门打开那刻,郝春愣是没认出来。 —“那是我爸?” 郝春嘴一努,示意陈景明帮忙辨认。 陈景明目光留在那个满头灰白色乱发的老人身上,只停顿了半秒,就肯定地答道:“是他。” 郝春右手斜插裤兜,有点不是滋味地啧了一声。“他背驼了。” “嗯。” “算了,我自己过去就行,你就坐车里吧。”郝春说着松开陈景明的手,但他刚松开,立即又被抓住了。 “一起吧,”陈景明强势与他十指交扣,道:“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 -- 第64页 郝春斜眼乜他。“你不是不想见到他么?” “我们已经结婚了。”陈景明难得地叹了口气,一双森寒的眸子里居然有了些许包容宠溺。“于情于理,我都该与你一起,见他一次。” “就这一次?”郝春嗤笑。“你丫可得控制住,这儿是监狱大门口,可别一冲动就又想把他给撞了。” “当年……”陈景明欲言又止。“当年我也没打算真的杀他。我就是气不过,与他打了一架。后来他骑在摩托车上拦着不让开,我就开车把他甩到路边去了。” 陈景明又补了句。“当时我从后视镜看的清楚,他只是摔倒,没有被轮子碾到。” 郝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昂扬。“行吧,你说的,老子都信。” 郝春打断陈景明的进一步解释。“他朝咱们走过来了。” 郝周弟拎着个包,灰白色头发,整个人萎靡到不行,和郝春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差了很远。小时候,他印象中的爸爸虽然谈不上良善,又爱揍他,但偶尔高兴了也会把他单手提起来,吼一句,儿子,咱们今晚出去吃顿好的! 那时候的郝周弟年轻俊逸,生就一副爱笑的模样,很招女人喜欢。不过,他妈死了那么多年,他爸也没有再娶。 郝春冲郝周弟招手。“爸!” 郝周弟一惊,抬头看见了郝春,眼神中绽放出一丁点光,但是那点子光在瞄到陈景明的时候瞬间就痿了。郝周弟把脖子缩了缩,喀喀连声地咳嗽,掉开脚,似乎就连郝春这个儿子都不打算认了。 郝春皱眉,不满地嘟囔了句。“他怕你。” 陈景明寒着脸主动甩开与他抱在一起的郝春,迎上前去。他走到距郝周弟五六步的时候,郝周弟就缩着脖子想逃。 “我和阿春已经结婚了。”陈景明便立住脚步,声音里带着克制。“今天我们两个人来,是接你回冀北。” 郝周弟扭过头,表情很奇怪,似哭似笑。“你……和他?” 郝周弟手指着郝春的方向,咬牙切齿地咒骂道:“你俩,你俩这是要下地狱的!” “阿春不是我爸的儿子。”陈景明静静地望着他,每个字都淬着冰寒。“他是你的儿子。” 郝周弟一瞬间瞳仁放大,嘴角不受控制地哆嗦,指向郝春的手指不停颤抖。“不、我不信,你们,你们这是撒谎,你们是要下地狱的。” “信不信在你,不过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重新做一次亲子鉴定。”陈景明简略地交代完正事,淡淡道:“我从小就不喜欢你,你打他,待他不好,可你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你出狱后,我们会把你送回冀北城的老房子。以后每个月,你可以从这张卡上领到一万块生活费。” 陈景明递给郝周弟一张黑色的银行卡。 郝周弟抬手打落那张卡,呸地啐了一口,咒骂道:“老子不需要你们可怜!” 陈景明并不去捡卡,只静静地望着对面这个头发灰白身形佝偻的男人。“阿春和我,以后没什么事都不会回来了。每个月给你的生活费能保障你的日常,当然,要是你真病了,也可以打电话给我。” 陈景明顿了顿,意有所指。“电话号码就写在银行卡背面的贴条。今天你想跟我们回去,我送你。你不想,那就算了。” 郝周弟愤怒地瞪着他,那双丹凤眼与郝春如出一辙。 陈景明垂下眼,又说了最后一句。“当年你弄错的鉴定报告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都不重要了。我已经和阿春在一起了,以后,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 回答他的是另一口饱含怒火的唾沫。 陈景明呵地笑了声。抬起眼,生平头一次这样郑重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深不见底的瞳孔深似寒潭。“你是他的父亲,所以我也喊你一声爸。今后你的生老病死,我也会一直承包到底,但是你须有底线,惹急了我,后果你知道的。” 郝周弟呸呸连声。“你上了老子的亲儿子,难道老子还得感激你?” “随你怎么想。”陈景明转身就往回走,冲一直单手插裤兜的郝春遥遥招了招手。“阿春——!” “呸!”身后是郝周弟不绝于耳的咒骂声。 陈景明径直走回到郝春身侧,把刚才那番交锋包装了后说给他听。“我们先回车里,等他半个小时,要是半小时后他仍然转不过来弯,咱们就别管了,好不好?” 郝春龇牙咧嘴地笑,单手插裤兜,一脸的吊儿郎当。“三十分钟太久了,去掉个零,咱们就等他三分钟吧。” “都依你。” 在阳光下,陈景明毫不避讳地轻吻他嘴角。“该做的,你都已经做到了阿春。” 郝春不置可否。 实际上他们等了远不止三分钟,更不止半个小时,他们淹留了足足五十多分钟,郝周弟一直站在原地唾沫星子横飞地咒骂,不上车,也不接受他们的示好。 “走吧,”郝春拿脚尖踢了踢陈景明。“他总会回那套老房子的。” 郝周弟没有别的资产,所能倚仗的,也不过就是那套房子和陈景明给他的那张银行卡。 陈景明抿唇。“阿斌,咱们走。” 黑色卡宴发动。在后视镜的一角,他们确实看见了郝周弟突然停止咒骂弯腰捡起了那张卡。 “陈少?”阿斌提醒陈景明去看。“他拿了卡。” -- 第65页 “嗯。”陈景明只应了一个字,随即转头看向郝春。“直接去机场吗?” “再等会儿,”郝春龇牙。“再去看一眼你爷爷。” 陈景明一愣。 “咱爷爷葬在冀北城郊外的白马山吧?”郝春龇牙笑得没心没肺,浑似每句话都是真的。“老爷子当年对我不错,咱去看看他。” 陈景明绷起脸,一字不发。看模样是又拧上劲了。 郝春拿胳膊肘捣捣他,陈景明板着脸纹丝不动,于是郝春眼珠子转了转,啪叽一口,啄了下陈景明的两片薄唇。 陈景明脸色松了些。 “咱以后也不大会回来了。就我爸那样,估计至少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郝春笑得贼兮兮,又拿胳膊肘捣了捣陈景明。“喂,你别这样,咱俩就只是去坟前拜祭下就走。” “他不配!”陈景明拧着股狠劲,近似咬牙切齿般的狰狞。“他害了你的半辈子,他不配你去拜祭他!” 郝春张开嘴,想了想,又临时改口。“嗐都是陈年老黄历了,你还非得记着那些做什么?” “因为那是你的事!” 郝春怔愣了一会儿,张开嘴,想像过去那样赫赫地干笑,到底还是把嘴闭上了。 “阿春,你不需要去看他。本来也就是他对不起你。”陈景明涩声道:“我也……对不起你。” 郝春难得认真地闭上了嘴,认认真真地望着陈景明。“陈景明?” “嗯?” 郝春认真地望着陈景明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嗓子眼里冒出些许苦涩。他今天没笑,也终于不再演戏,认认真真地对陈景明道:“我原谅你。” 陈景明脸色震动了下。 “我也能原谅你的爷爷,”郝春按住陈景明的手,罕见地叹了口气,带着些许怅然。“在那些年里,他曾经是唯一一个对我慈善的长辈。哪怕后来他确实……” 郝春停住嘴,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息般地总结陈词。“你说的对,我们直接回俄州吧!” 陈景明也沉默。许久后,他轻吻郝春的唇角。“好。” 黑色卡宴无声无息地沿着高速公路直奔机场,在经过某个收费站的地方,红灯闪烁,堵住的车辆排成了一条长龙。 郝春扭头瞥了眼窗外闪烁的车灯,忽然笑了。“陈景明你看,这就是从前语文课本上学过的,天上的星星。” 陈景明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嗯,这地上的车灯,确实像天上的星。” 郝春于是回头,浓眉高扬,一对儿丹凤眼内神采灼灼。“老子的北极星就坐在车里,陈景明,我……” 陈景明宠溺地笑,满心以为他接下去会说,陈景明我爱你。 不料郝春却龇牙咧嘴地续了句。“我啊,就是那支捕捞北极星的漏斗。” 陈景明一怔。 郝春笑嘻嘻地凑近了跟他悄悄儿地咬耳朵。“漏斗捞星,我这个比喻句用的好不好?” 陈景明忍不住失笑,撩起眼皮望他。“我早就不做你的班长了,也不检查你的作业,你这是要我批阅还是要我夸你?” “要你夸我。”郝春笑得趾高气扬。 于是陈景明就顺理成章地咳嗽了两声,绷着张俊脸,模仿当年他们十五岁就读于金星中学初三(三)班的对话。“普通的漏斗是捞不到星星的,但是!” 陈景明特地用了个先抑后扬,然后重重地读出这个“但是”,在郝春错愕不满的眼神中缓缓翘起薄唇。“据说在古老的东方,曾经有一株春天里诞生的藤蔓,那株藤蔓是株灵草,偶然降落凡尘。在那株藤蔓上结出来的果子,天然就能做个长柄杓。这只长柄杓有多长呢?据说这只长柄杓长到,只要随便这么一捞啊,就能捞到天上最亮的那颗北极星。” “……噗哈哈哈哈哈,”郝春笑得不可自抑。“快,别停!陈景明你他妈实在太可乐了!” 陈景明眼神中也流露出温柔笑意,但他还在继续板着脸瞎编。“所以同学你这句比喻句,用的非常好!将古老东方这个典故用的活灵活现,简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自然、精巧、灵动!同学你简直是个天生的文章圣手。” “哈哈哈哈哈——!” 在拥堵的高速路上,黑色卡宴淹没于长长的车流内,并不起眼。 陈景明与郝春的笑声渐渐淹没在人群与车轮声中,就像是从未来过,又像是,就此永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