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死对头强娶以后/佞宠》 第1页 [古装迷情] 《被死对头强娶以后/佞宠》作者:萧因【完结+番外】 简介:*前期欢喜冤家+后期追妻火葬场/强取豪夺,古早狗血 ———— 陆云娇和李熙让第一次见面,就看他不太顺眼。 病病歪歪,她一个能打对方八个。 好在他细心体贴,又对自己一见钟情,那就勉为其难地喜欢一下。 骄纵无双的昭阳郡主嘴硬心软,在这个男人身上栽得彻底。 直到国破那天,轻裘缓带的未婚夫站在了敌阵,隔着兵马淡淡看她。 “你到底是谁?”陆云娇的指甲刺破了掌心,紧紧藏在袖里。 回应她的是锋镝与刀剑。 后来,建安王府多了一个不笑的美人。 无数次红烛罗帐里,他近乎迷恋地从她指尖抚到眉心,几近哀求地喃喃:“云娘,你看我一眼……” “求你了……” 从明知爱而不得的那天起,他就有些疯了。 想折断她的羽翼,为她铸了金笼,把她一辈子困在手心。 夜深人静,又一次逃跑被抓的美人在他怀里昏然入睡。 “永远别想逃……”他笑意惨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 围脖@努力日更的萧因,本文原名《佞宠》 【阅读提示】 ①男主外冷内疯,真的很狗;女主暴力嚣张小美人,纨绔又团宠,武力值很高很能打 ②架空五代十国,架空架空架空架空 ③长文慢热,看不爽不要骂作者么么哒 ④【高亮】男女双C,高洁慎入 内容标签: 爱情战争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云娇,李熙让 ┃ 配角: ┃ 其它:追妻火葬场,强取豪夺 一句话简介:她休想逃出他身边 立意:凡是不能打倒我的,必能使我更强大 第1章 临安小霸王 陌上花开,姹紫嫣红,临安春色正好。 日暮西山,几道人影披着晚霞,从城外官道飞驰入城,停在路口。一辆青布马车颤悠悠跟在后头,落下好远。 三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胯下马匹油光水滑,价值不菲,其中一个马鞭上还缀着金饰。 檀色圆领袍的小娘子被他们围在中间。她容貌清丽,却腰配长刀,手持马鞭,马背挂着弓箭,周身兵器寒气四溢。 路边吃饼的外地人吓了一跳,摊主投来个少见多怪的眼神:“是昭阳郡主。” 宁国公府的昭阳郡主,整个国公府把她宠得跟眼珠子似的,号称临安小霸王。 郡主笑吟吟的,马鞭朝这边一指,这人吓得脸色煞白,眼看她身旁一个竹绿色圆领袍的少年下马来。 摊主笑呵呵:“几位郎君要些什么?” 少年唇红齿白,“请老伯包十个胡饼。”便放下十文钱。 少年取了胡饼就走,摊主看见这人鹌鹑似的,有些好笑:“郡主不欺负平头百姓。” 少年分了饼,四个纨绔香喷喷地吃着。路人馋虫大动,很快在摊前排起长队。 他拍拍马背上的碎屑,马儿打个响鼻,他也打个饱嗝。 “云娘,你真要带她回府?” 陆云娇耸肩,背后弓箭哗啦响,“你带回去?” 没人应声。她环视一圈,三个少年眼观鼻鼻观心。 瓜田李下的,他们可不想背上强抢民女的名头。 陆云娇叹气,“明明是做好事……” 另一个身形圆润的少年笑呵呵,“云娘心地善良……嗝!好人做到底。” 她的鞭子唰地指过来:“不如送你送到西?” 他嘿嘿一笑,继续吃饼。 四人囫囵吃完,三脸餍足,脚底抹油开溜。陆云娇拿着剩下的六个,看着青布马车颤巍巍地停在跟前。 许娘子声音还在抖:“郡主,要不算了,那朱家肯定不敢再来……” “你家虽然不远,但现在送你,我家车夫就进不来城门了。你不必担心我欺负你。整个临安城,谁不知道我陆云娇!” 她得意一笑,神采飞扬。 许娘子两相比较,一咬牙,“我听郡主的。” 郡主名声再嚣张,也好过朱家的混账。 马车进了国公府,陆云娇翻身下马,两个打扮干练的侍婢迎上去。 牵马的侍婢更高瘦,贴过去轻声说:“郡主,国公生气了。” “有多生气?” 老管家孙叔在旁边咳了咳,一脸和蔼。 陆云娇懂了,附在另一个侍婢耳边嘀咕一阵,给她胡饼,再捏捏自己的脸,把风干的表情捏得更加鲜活,这才轻快地走向了书房。 “阿爹!” 看见她笑容满面地进来,陆国公嗯了一声,不轻不重地吹了吹胡子。 她看见父亲两撇胡子一左一右妖娆起飞,配上严肃如锅底的表情,差点笑出了声。 陆国公差点发作。然而女儿很快就摆出安静听训的模样,让他酝酿已久的怒火无处发泄。 他清清嗓子,“你又出去玩了?” “嗯……” 陆云娇擦擦眼角,作拭泪状。 “……委屈什么?” 她慢慢抬头,双眼盈盈泪光,“知道阿爹疼我,我不该委屈。” 在国公发火之前,她捋起袖子又放下,一道青紫色的瘀痕惊鸿一现,“这是朱家小仆打的。” -- 第2页 另一边捋起青色的指印,又唰地放下了,“这也是。” 陆国公唰地坐直了,“你站着让人打?为父让你学武,不是让你挨打的!”又让她上前说话,“疼不疼?” 陆云娇背着双手,满脸写着懂事:“早不疼了,阿爹不必担心。” 陆国公长叹一声。 小仆敲敲门,陆国公瞥了一眼:“不就跟你说两句话,看你阿娘,急成什么样了……” 他每次教训女儿时,国公夫人都会打岔,就怕女儿被罚狠了。 女儿被养成今天这样,多少有她的功劳。 陆国公虽然觉得这不太好,但不代表女儿能吃亏! 他摆摆手让陆云娇离开,琢磨着明天怎么跟朱家谈这事。 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打他陆正的女儿! 陆云娇如蒙大赦。 没想到陆国公嘶了一声:“等等……云娘,你打了朱家的人没有?” 她一僵,“打、打了……” 陆国公眉头一竖,“打了几个?” 她比个手指,“八个。” 陆国公胡子一飞,“你一个人?” 她弱弱点头。 陆国公声音都在抖,“上次一个打六个,这次长进了,八个?!” 陆云娇一看不好,只得老实交代,“林绍帮忙打了两个,所以我还是打了六个,没长进……” 陆国公指着她,“你嫌林家家规不够严?!” 林绍就是身形圆润、手执金饰马鞭的少年,也是骁勇将军林将军的次子,性子憨直,很喜欢跟着陆云娇转悠。 林家家规严,往日陆云娇打架,只让他望风。 陆云娇委屈地摸鼻子,“我不想说,是阿爹让我说的……这要是战场上,女儿还得算冒领军功……” 陆国公冷笑,“少跟我来这套。声东击西都学会了。” 只说自己受了委屈,不提对方如何。 他险些被蒙骗过去。 陆国公虽然心疼她的胳膊,仍然气得胡子直飞。 “自己过去跪着!” 他一指小佛堂的方向,陆云娇还在挣扎,“可是朱家欺人太甚……” 他眼睛一瞪,她委屈巴巴地低下头,退出去了。 她一脸沉痛,心里仍然窃喜。 今天打架回来没挨揍,可喜可贺。 不过,不能让父亲觉得这招不管用了,得装一装。 然而没走两步,她实在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余光却瞥见身后有道人影。一看过去,差点吓飞了魂。 陆国公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她,脸黑如墨。 她脸上的得意没来得及收! 陆国公一声怒喝! 陆云娇惊慌失措! “阿娘——!” *** 国公夫人孙氏打发女儿去了小佛堂,陆国公吹胡子瞪眼:“你看你看,惯成什么样了!一个打八……六个!” 硬是把话吞下去,八改成了六。 “你别气,云娘固然有错,可那朱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国公哼了一声。 他只是不想女儿沾染上朱家这种人。 虽然她打架没输过,没丢他的脸。 孙氏给他揉太阳穴,陆国公端起茶盏又放下了,“云娘有没有说朱家做了什么?” 他刚才只顾着训人,完全忘了问。 “朱七郎昨日打猎,抢了个良家女子。” 陆国公太阳穴一跳,一拍桌子,“岂有此理!” 孙氏有个表妹,姓谢,嫁了个朱姓小官。朱小官歹竹出好笋,他是好笋,底下跟了一大家子歹竹。 王后和孙氏是亲姊妹,朱家攀了宫里和宁国公的亲戚,从上到下都得意洋洋的。 得意归得意,他们前些年住在明州老家,没闹到过临安,再加上朱小官本人不错,谢氏手脚麻利,次次都能抹平,所以他们虽然不太喜欢这家人,但看在姻亲的份上,一直没说什么。 没想到他们来了临安没两年,竟然闯下了这等祸事。 “那女子就关在城外别庄,她今日把人救下了。幸好那女子还没被糟蹋,否则又是一桩官司。” “她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 陆国公不吭声。 他家这个郡主,身边聚着几个身世显赫的小纨绔,上下风声摸得一清二楚,只差没把手伸进宫里去。 只怕以王上和娘娘对她的宠爱,宫里她要伸手,也是伸得的。 否则陆云娇出身国公府,哪能轻易封了郡主? “别让云娘动手,这污糟事我来解决。” 孙氏叹气:“你这么想没错。但我可以,云娘可以,你和肃之行之都不可以。” 陆国公拈着胡须。 他出身寒微,起于行伍,最高做到过衢州刺史。 本来还可以往上升,但王上即位后忌惮武将势力,他算半个外戚,便急流勇退,领了虚职,过起了悠闲日子。 他出面,代表的是国公府。 而朱二郎官职虽然不高,却在衣锦军。 衣锦军是王上手心一块肉。 国公府和衣锦军,啧。 陆国公不想搞砸自己悠闲国公的形象。 见他犹豫,孙氏劝道:“朱七郎无理,云娘路见不平。晚辈的冲突,合该晚辈自己解决。朱家再不知趣,你出面也不迟。实在不行,宫里总有办法。他们这样行事,也拖累娘娘的名声。我们急,她也急。” -- 第3页 陆国公的火气已经消了大半,“可是她都十五了……” 都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了。媒人慑于她的威名,无人敢上门。 宫里让他们多挑挑,有没有合适的少年郎。可是他们一个人都找不出来。 “她的亲事急不来,得选个她看得上的人家。你看满临安城,她能看上谁?” 陆国公一想,还真没有。 孙氏祭出杀招:“云娘吃了亏,肯定要找补回来。你不让她出气,她还要闹。” 陆国公当机立断:“就让她去。多给她派几个人,别让人打伤了。” 孙氏笑着应下。 她的手指从太阳穴移到了肩膀,揉捏得陆国公浑身舒泰,气都平了。 孙氏让人去请郡主过来。陆国公被夫人温声哄着,觉得刚才太凶了。 他咳了咳,摆出一个不那么凶的表情。 没过多久,陆云娇就到了。 一道人影猫儿似的扑进夫人怀里,撒娇地叫了声“阿娘”,又小心翼翼地叫了句“阿爹”。 陆国公气不打一处来。 跟谁装委屈?打架的又不是他陆国公! 孙氏敲她脑门,把刚才的安排说了一遍,只略过了想给她议亲的一段。 陆云娇笑得很甜,“我知道了,阿娘放心。” 陆国公眼皮子一抽。 他反而更不放心是怎么回事? “国公,夫人,二郎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形清隽的少年走进来,还没等陆云娇抬头,就一折扇敲在她头顶。 陆云娇怒,“二哥!” 陆瑜瞥她一眼,给父母见了礼,唰地展开折扇,“你又惹祸了?” 陆瑜以前大小也算个纨绔,陆云娇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就牙疼。 陆瑜意有所指,“我听吴清和那小子说……” 陆云娇一脸“你再说一个字就咬死你”。 陆国公竖起耳朵:“说什么?” “……他说城里有家新开的停云楼,味道不错。” 陆瑜挤眉弄眼,陆云娇的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二哥别见外,三日后妹妹请你去吃。” 陆瑜掐指一算,“三日后要上衙。” “两日。” “那就明日。”陆瑜微笑,“说定了。” 明日你不是也要上衙?! 陆云娇眼刀子嗖嗖的。 陆瑜摸摸脖子,假装没看见。 孙氏忍俊不禁,“别欺负你妹妹。” 陆国公看着俩活宝,无奈地端起茶盏。他余光瞟到陆云娇慢慢退后,立刻喝止:“你站住!想去哪?” 陆云娇回头讪笑:“阿爹端茶送客,我焉能不走。” 陆国公一愣,看看手里的茶盏,又看看她,气得想把茶盏扔过去。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眉头一皱,“你嘴上是什么?” 油光发亮的。 陆瑜悠悠补刀:“吴清和说你买了十个胡饼,在路口只吃了四个,还有六个呢?” 陆云娇震惊地瞪他一眼,扭头就跑,身后砸了个茶盏,碎瓷飞溅。 陆国公的怒骂跟着飞出来:“给老子回来!” 孙氏劝他坐回来。陆国公气得胡子乱飞,“你看她你看她!” 造了哪门子孽,别人家里都是儿子惹人头疼,女儿乖巧听话,怎么到他这儿全反了? 陆瑜面不改色地劝:“父亲想开点,别人家的儿子在外惹风流债,好歹我们家这个惹不上。” 一句话惹得他喷了茶水,胡子往天上吹。 “你也反了不成?!” 第2章 锄强扶弱 “兰露!柳风!” 陆云娇人未至声先到,两个侍婢迎出来,见她一拐一拐地走路,顿时吓一跳。 柳风个子高瘦,人也沉稳,先扶着她,“郡主回府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么?” 陆云娇疼得直抽气,“别提了,刚在荣桂堂绊了一下……” 她跪久了腿脚无力,刚才踩在湿滑的青石门槛上,差点飞出去,幸好拽住了桂树。 柳风熟练地帮她涂药,陆云娇动动脚,“还行,躺一晚就好。兰露去荣桂堂看看。” 孙氏喜欢侍弄花草,要是让发现桂树被她薅秃了,以后挨打就没人帮着劝了。 柳风又伺候她换了衣裳,引她去了东厢房。 许娘子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两个时辰,腿都坐麻了,听见门响,吓得连忙站起,讷讷不敢说话。 郡主不光收留她,还拿了一套看似普通的新衣裳给她。但她看过了,这衣裳是吴绫做的,全家一年不吃不喝才能买一匹。 她的手太粗糙,要是摸两下,说不定会勾起丝来。 她不敢收,陆云娇却执意让她收下,只说是给她的添妆。 许娘子感动不已。 都说昭阳郡主嚣张跋扈,仗着出身高贵,看谁不顺眼就打谁,实在是无法无天。 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可是昭阳郡主打进别院时,一脚踢得朱七郎在地上翻滚,神采飞扬:“本郡主就爱锄强扶弱,不服憋着!” 许娘子不懂大道理,但郡主对她有恩,她不能把郡主当坏人。 陆云娇叮嘱两句就出去了,留下一个小侍婢伺候。 小侍婢十二三岁,笑容满面,十分客气。 许娘子拿起衣裳,却发觉里面有东西。打开一看,竟然是个装着金簪的木盒。 -- 第4页 她吓得赶紧找小侍婢,谁知小侍婢捂嘴一笑,“娘子收着吧,郡主吩咐了,这也是给娘子的添妆。” 许娘子呆呆地站着,抹了抹眼角。 ** 城西的朱家灯火通明,大夫进进出出流水似的换,个个脸色不好看。 朱二郎和谢氏站在房门口。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大夫出来,被朱二郎拦下:“七郎伤势如何?” “伤并不重……” 他没说完,谢氏就叉着腰:“七郎被打成那样,怎么会不重?!” 朱七郎被抬回来时,身上糊满了鲜血和泥土,差点吓疯了她。 大夫脸色黑了,拱了拱手就往外走。身旁的药童也跑得飞快。 朱二郎被吵得头疼,让她别出声。没想到谢氏抹抹眼角:“七郎是你亲弟弟!我是为他好,他被打出毛病,以后怎么做官?” 又一个大夫来了。谢氏仍然滔滔不绝,朱二郎叹道:“意娘,你少说两句……” 没想到谢氏红了眼,“二郎,你也嫌弃我?” 朱二郎很尴尬,甩袖往里走,谢氏紧追不舍。 朱七郎趴在榻上,脸上血污已经洗净了,只是眼角唇角几块青紫,看着滑稽。 看到二哥,他有点激动,大夫连忙按着他,怕他碰到伤处,反被他一巴掌拍得踉跄,“别动我!” 朱二郎连忙赔罪,说了一通好话才送走大夫。回来看见谢氏教朱七郎:“不能挑个没人的地方?这么大动静,生怕郡主不知道你抢人?” 陆云娇酷爱路见不平,她的大名能让地痞流氓夹紧尾巴,更能让流连青楼的纨绔子弟回家读书。 朱二郎皱眉:“这什么话?是七郎先理亏!他原先胡闹,你不让我说他,现在闯了大祸,你高兴了?七郎,你明日就去赔罪!” 时值乱世,北方战乱不息,越国却承平日久,只因历代越王都奉行保境安民之策。 越王对内赏罚分明,管束甚严。他真怕这个糊涂的弟弟触了越王的霉头。 谢氏一噎。 朱七郎好半天才回神:“我不去!哎哟……” 大夫说他轻微骨裂,没有大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最好躺着。 被打成这样,还让他赔罪? 谢氏也不同意。朱二郎反问:“那你想让郡主闹到宫里去?” 他态度坚决,谢氏赶紧背着手做个手势,一个仆妇悄悄溜出去。 朱二郎没注意,继续训他。朱七郎捂耳朵怪叫,死活不听。 朱二郎实在没办法:“你不赔罪,明天就回明州去!” 朱七郎瞠目结舌,可是看见他的脸色,顿时萎靡下来。 朱二郎刚刚松了口气,身后却响起一阵哭声:“天也,七郎怎么被打成这样了?哪个天杀的……” 一个满头银翠的妇人进来,身后跟着四五个妇人和几个幼童。 朱二郎头大如斗,瞪了谢氏一眼。谢氏低头装没看见。 朱家原籍明州,朱二郎上头本来有个哥哥,但早年病没了,底下三四五六都是妹妹,只有老七是男丁。 皇帝疼长子,百姓疼幺儿。朱家老来得子,把朱七郎惯得无法无天。 朱家祖母王氏出身小户,在市井里过了大半辈子,原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了。没想到二儿子进了衣锦军,二儿媳又和王后娘娘、国公夫人是表姊妹,顿时扬眉吐气,每天头上插满一排银簪子,像只银孔雀。 朱二郎被哭得脑子嗡嗡响,“阿娘……” 没想到王氏一拐棍打过来,哭骂道:“要不是意娘告诉我,你还想瞒着!七郎挨打了,你还让他赔罪?!就算闹到王上面前……” 她越说越离谱,朱二郎捂着被打疼的胳膊,连忙拦着她:“是七郎做错了事……” 王氏立刻就要发作,朱二郎赶紧解释。王氏抹抹眼泪,总算安静了,脸色还是不好看。 “那小娘子订了亲事,要是搅没了,结仇不说,佛祖菩萨也会怪罪,何苦来哉……” 王氏慈祥的脸有些狰狞,“她被我儿抢去一夜,哪里还有清白?她不嫁给我儿,还想什么亲事?!” 朱二郎气得没话说,可是亲娘发话,他不敢忤逆。 他不免在心里怪罪陆云娇。 非要闹这么大,不好收场。两家还是亲戚,不知宁国公府怎么教的。 “只可怜我儿,打成这样,以后怎么见人呐……” 王氏哭着拍拍朱七郎,没想到朱七郎身上还有伤,嗷一声跳起来,衣物滑落在膝弯,露出了被打肿的屁股。 王氏还算镇定,毕竟是亲儿子,可她身后那群妇人孩童就不一样了。 谢氏散了消息,朱家三四五六娘都回来了,有的还带着孩子。 没想到看见两块白花花又青紫红肿的屁股。 屋子里尖叫一片,四个娘子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乒铃乓啷一阵乱响。 她们抱头冲出去了,孩子们也被红肿的屁股吓到,嚎叫起来,被王氏一瞪才跑出去。 就连谢氏也涨红了脸,避去了屋外。 朱二郎又气又无奈,可是看到王氏仍然一脸宠溺,一股更强烈的无力感浮上心头。 他做了什么孽,要把一家子接来临安…… 朱二郎走出去,谢氏凑上来想问点什么,他却黑着脸,径自走了。 *** 一大清早,陆国公在院子里练拳,余光瞥见一条黑影悄悄摸进了蕙风院。 -- 第5页 “站住!” 黑影溜得更快,三两步摸进了主屋。陆国公急忙跟过去,陆云娇正贴着孙氏撒娇。 陆国公正欲发作,动动鼻子,“什么味道?” 陆云娇笑得一脸乖巧。陆国公看见她端着个盘子,上面盛着几块胡饼。 陆国公皱眉,“怎么弄成这样?” 她脸上有些熏黑,像刚从灶里捞出来。 孙氏刚好吃完一口胡饼,笑道:“你看这皮猴子,说味道不错,让我尝尝。你也试试?” 陆国公削了女儿一记眼刀,拈起一块,“不错——怎么昨晚不拿来?” 陆云娇小声嘀咕:“昨晚不是怕挨打嘛……” 她在路口吃饼,忘了擦嘴。没想到被陆瑜告了黑状,气得她回屋多洗了两次脸。 陆国公一边吃一边作势要打,陆云娇赶紧抱头,钻到孙氏怀里。 “大早上凶什么?她特意拿去热了才送来。” 陆国公哼哼两声,又拿起一块。 世子陆瑾和陆瑜一起进来时,看见三人一起吃饼。 于是兄弟俩也坐下一起。 六张胡饼只剩一张,陆云娇喝了口茶水,左右看看,还在犹豫,陆瑜忽然伸手了。 陆云娇怒目而视。 “嗯哼!” 陆国公一清嗓子,孙氏和陆瑾都笑。陆瑜乖乖放手,眼看父亲把胡饼放到陆云娇手里。 陆云娇得意地笑,和孙氏分着吃了。 一家子和乐融融,柳风过来时,犹豫着不想打乱这气氛。 孙氏端起茶润润嗓子,“什么事?” “回夫人的话,朱家派人来,要抬走许娘子……” 屋子里安静片刻。 陆瑾昨天回得晚,听陆瑜说过了这事,望着陆云娇:“不如我去看看?” “大哥今日还要上衙,别误了正事。我去吧。” 孙氏感觉匪夷所思,“朱家到底在想什么?” 要是闹上公堂,还情有可原。但他们是国公府,看上去很好欺负? 谁想的馊主意? 陆国公摇头:“不管朱二郎如何,这朱家人,不能再留临安了。 这么不知轻重,再留下去,迟早闯大祸。 第3章 要是生作男子就好了 陆云娇也是这么想的。 她一边走一边问:“我昨天没亮名号?” 临安城许多纨绔都挨过她的打。 有一次打了睦州刺史曾大人的儿子。一个好好的喝花酒的纨绔,硬是被她吓得不敢出门,只能憋在家读书,去年还在科场崭露头角,拿了不错的名次。 曾大人为了此事,还派人上门送谢礼。 委实是个妙人。 柳风昨天没跟去,茫然摇头。 快走到门前时,就听到朱七郎在外面嚎。一口一句“郡主还我的小妾”“哎哟疼死我了”,像被打没了半条命。 陆云娇眯了眯眼。 “把飞雪叫来。” 国公府大门紧闭,朱七郎雇了一顶轿子,人站在轿子跟前,被两个小仆搀扶着,又骂又闹,全不管周围路人怪异的眼神。 他骂得有点口渴,正在此时,国公府开门了,一条白影倏地蹿了出来:“汪!” 这是一条养得极好的细犬,毛色雪白柔顺,神采奕奕。 见朱七郎发愣,细犬脑袋一扬,又叫了一声:“汪汪!” 路人们吃吃地笑。 这是国公府不屑和他吵架,派了一只狗出面呢。 意思是他只配见到狗。 朱七郎也是在市井里混大的,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顿时大怒:“蠢狗!” “汪汪!” “快滚开!” “汪汪汪!” “我让你滚!” “汪汪汪汪!” 简直成精了。 路人笑成一片,专看他和狗唱戏。 朱七郎恼羞成怒,竟然忘乎所以地上前,想踢开它。 细犬动作敏捷,往后一跃,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格外有神。 朱七郎大概是忘了自己有伤,挣扎着踢了一脚,却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 身旁小仆大惊失色,然而根本扶不住。三人叠罗汉,恰好压住他的腿。 朱七郎嗷的一声,路人们笑得更厉害,那犬也摇摇尾巴,狗脸满是鄙弃。 小仆费力扶起他。朱七郎恼羞成怒,瞥见身后的轿子,眼珠子一转:“好歹是亲戚,你要小妾我送你就行,何苦与我抢——” 百姓们哪见过一个大男人这种做派,都瞪大了眼。 朱七郎被王氏带大,见多了亲娘撒泼,学了个十成十。凭借这口绝活,在明州横行数年,无人敢惹。 虽然大部分人觉得他有毛病,可也有人被打动,觉得有隐情。 宁国公只有一个正妻,虽说膝下两儿一女,不需要妾室,但说不定他早想纳妾,却碍于岳家权势,只能差遣子女去抢呢? 这一抢,就抢到了亲戚头上?所以国公府现在都不敢出面? 细犬蹲坐在地,待他骂得起劲,忽然跃起,直奔他面门。 它来势汹汹,快如闪电,两个小仆都吓坏了,各自逃开。朱七郎站不稳,往后跌倒,顿时哀嚎一声。 他的屁股! 细犬一爪子踩在他胸口,在他头顶凶狠吠叫,却不急着下嘴,故意吓唬他。 朱七郎魂飞魄散,四脚并用往旁边爬,却感觉身下一凉。 -- 第6页 他的裤子! 红肿的屁股露了出来。路人们先是一静,大笑起来。小娘子们遮眼钻回人群里,小媳妇们从指缝里看,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堆。 朱七郎差点气晕过去。 细犬来回撕扯裤子,咬着一块破布,掉头冲回府里。 “飞雪,哪来的狗皮?不是教过你,别和其他狗打架吗?” 脆脆的女声从门里传出来,路人们踮脚张望,就见一个长相讨喜的圆脸少女走出来。细犬在她脚边转悠,尾巴摇得欢,像是在讨赏。 她见到光屁股的朱七郎,惊叫一声捂眼:“快打走他,别污了郡主的眼!” 十几个家仆呼啦涌出来,个个五大三粗,拿着根粗木棍。 朱七郎连忙捂着下身,在两个小仆的帮助下,扭扭捏捏钻进轿子,又从小窗探出头来骂:“你们仗势欺呜——” 一道影子飞过来,准确地打进了朱七郎嘴里,堵住他剩下的话。 竟是一颗青桃。 路人们都望向圆脸少女,脸上有了敬畏。 这应该是郡主身边的武婢。 她冷笑:“郡主昨日教训过你,你还敢来要人?简直胆大包天,目无法纪!” “她是我的人!” 她掂着一颗青桃,朱七郎连忙捂嘴。 “你欺负人,还好意思胡搅蛮缠。今日敢仗着朱家的名声乱来,明日就是我们国公府,以后是不是要找王后娘娘?!” 朱七郎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大哭:“阿娘儿不孝啊,没能把人带回去啊……儿被打死了,我们家要绝后了……” 一个大男人,居然当着外人哭这么惨,是否有隐情? 路人看他可怜,都生了恻隐之心,全然忘记刚才他如何撒泼。 她也没想到这一出,一时目瞪口呆。 “兰露,还没打扫干净?” 她低身一礼,“郡主。” 朱七郎哭着哭着,忽然觉得周围安静了,抬头看去,顿时看直了眼。 门口站着个面容娇美的小娘子,头顶金簪缀明珠,红襦绿裳,鹅黄披帛,全身鲜亮饱满的颜色衬得肤白如雪,宛如一朵沾染晨露的木芙蓉。 这么美的小娘子,就是昨天把他打成狗的母老虎? 第4章 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 他口水都要掉出来了。 他一心一意地盯着小美人,下意识往那边爬,居然卡在了轿窗里。 陆云娇冷冰冰的眼神一转,“朱七郎,你好大胆子。” 朱七郎表情恍惚,嘿嘿地笑。 人比人,比死人,这时候再看那许娘子,只觉索然无味。 感受到他的目光,许娘子不自在地拉着帷帽。陆云娇抓紧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看他色眯眯的表情,刚才抱不平的人都沉默了。 陆云娇没搭理他,朝周围人朗声道:“诸位父老,我不忍有人祸害良家女子,才出手相救。试问诸位,此人该不该打?” 众人附和点头。 郡主这么美,郡主说的都对,郡主干得漂亮。 朱七郎也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顿时气急:“你放屁!” 有人看不惯了:“怎么跟郡主说话呢?” “就是!” 眼见所有人开始讨伐他,朱七郎急了,“你你……那也轮不到郡主你!又不是当官的,凭什么管我?” 周围倏地一静。 不得不说,朱七郎这话没错。 他犯了事,报去州衙,自有人处置。若是郡主报过来的,州衙更不敢怠慢。 陆云娇眉头一挑,朱七郎心肝一颤。 他娘的,为什么母老虎这么漂亮?明知道她骂自己,他都气不起来。 但陆云娇等的就是这句。 她轻摇纨扇,露出个狡黠的笑,“都听到了吗?” 家仆们齐声震地:“听到了!” “还不送去州衙?” 先王整顿吏治时,把临安县衙和州衙并在一起,省得她再把朱七郎拎去县衙转悠一圈。 朱七郎傻了。 他已经挨了打,还要送去衙门再挨一遍?太亏了吧! 家仆们拥上去,抬起轿子就跑,一溜烟就没影了,街上只残存着朱七郎的嚎叫声。 兰露机灵地上前,给一旁呆若木鸡的轿夫们塞了佣钱:“亲戚关系越理越乱,我们府上飞来横祸,诸位多多担待。” 三两句把朱家和国公府撇得一干二净。 轿夫们受宠若惊,纷纷笑称不敢,拿钱就散了。 柳风低声问:“郡主,要是朱家再来人怎么办?” 陆云娇摸摸飞雪的狗头,以扇掩面,眉眼弯弯:“放心,还有阿娘呢。” *** 当晚,等到陆瑾和陆瑜放衙,陆云娇领着全家去了停云楼。 停云楼在钱塘湖边,最近出了一道玲珑牡丹鲊。吴清和一说,她就馋了,一来就点这个菜,又点了光明虾炙、冷蟾儿羹、葱醋鸡、缠花云梦肉、鲫鱼羹各一份,陆国公还要了一坛花雕酒。 等上菜时,陆云娇便将今日之事细细讲了一遍,讲得眉飞色舞。 陆国公拈须感叹。 今早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亏得云娘机灵。 陆云娇得意洋洋。 而且陆瑜还在州衙做事,肯定会好好“招待”他。 孙氏问:“许娘子没事吧?” -- 第7页 陆云娇:“没事,就是今日家人团聚,哭得厉害。” 今日刚送人到村口,就看见许家人在等,见到许娘子平安归来,许家二老激动万分,直跪着喊活菩萨。 孙氏点头,忽然道:“其实阿娘不是问这个。” 陆云娇一怔。 虽说人平安无事,但她到底进了朱家别院,影响了名声。婚事会否有变数,尚未可知。 如果有变,许娘子能否迈过这道坎,也未可知。 陆云娇叹气,瞅瞅两个兄长,“要是生作男子就好了……” 陆瑾笑了笑,陆瑜用扇子戳她,“你是女儿就够让我们头疼了,要是个儿子,我们每天都得收拾你的烂摊子。” 这话说到了陆国公的心坎上。 他也叹气,“你都十五了……” 虽说临安的小娘子们十六七岁才成亲,但别人家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十五岁都定了亲,只有他家这个无人敢求,就怕挨打。 她今早还穿着裙裳,老父亲十分满意,恨不得当场领她出去遛两圈。没想到刚灭了朱七郎,她就换回圆领袍,出门去了…… 陆国公捶胸顿足。 陆云娇就怕他提自己的亲事,抱着孙氏的胳膊撒娇,“阿娘——” “好好,是阿娘想留你两年。” 孙氏笑着捏她的脸,显然是习惯了她这般做派。 别人家女儿都娴静淑雅,唯独她家这个,在外瞎折腾,在家也没个正形。 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舍得她嫁人。 聊着聊着菜就上了。玲珑牡丹鲊香味浓郁,陆瑜又命人切了些姜丝佐着吃,口感更鲜嫩,索性多点了一盘。 陆国公有点醉了,孙氏与他先坐车回去。兄妹三人从湖边慢慢往回走。 临安城不设宵禁,处处可闻街市叫卖声。陆云娇牢牢盯住一家卖冰酪的小店。 “三碗樱桃羊奶冰酪,一碗加桃圈,一碗加枣圈,一碗加蜜。” 陆瑾温和地笑着:“把我们口味记得这么清楚?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陆云娇感觉大哥就像另一个父亲,被他扫一眼就犯怵,不禁讪笑:“大哥,就是,今天停云楼,我……那个……” 今天停云楼一顿饭花费不菲。 陆瑾无奈,“我知道了,三碗冰酪还是请得起。” “还有炙羊肉!”陆云娇赶紧补充。 陆瑜斜眼看她:“你吃得下?” 陆云娇信誓旦旦:“今天飞雪有功,我要赏它!” 陆瑜才不信。 不出所料,炙羊肉刚刚到手,陆云娇就吃掉一半。 陆瑾笑着不说话,陆瑜啧啧摇头:“你跟飞雪抢肉,良心不痛?” 肉都进肚了,陆云娇懒得理他,打个饱嗝。 走到一家药铺,伙计正准备打烊,陆云娇连忙说:“你且等等,我就买些金创药。” 她常常打架,金创药是必备品。 伙计见她爽快,便把门板搁一边,拱拱手,“娘子稍等,小的洗个手就来。” 冯家药铺是临安的大药铺。他们做事仔细,给客人抓药之前必须净手剔甲。 陆瑾看了看店外挂着的幡子,“你们药铺不是亥时才歇么,今日这么早?” 帘布后传来伙计的声音:“东家来了,有些事要交代,三位客官别见怪。” 陆云娇捂着肚皮:“你这儿有山楂么?” “山楂没了,消食丸还有。” 她看了看,算盘边恰好放着两罐,写着“消食丸”三个字,便拿了上来。 伙计挑帘子进来,仔细给她包好了药,目送她走远,才架上门板落了闩。 他拨亮了灯芯,把灯盏端到后院。 后院房间里,十几个黑衣男子错落有序,沉默地站着。这人放下灯盏,躬身叫了句“郎君”。 他们前方交椅上坐着个年轻男子,目如星辰,挺鼻薄唇,是十分俊秀的长相,只是脸色十分苍白,眉宇间有些阴郁。 他咳嗽几声,端起茶盏轻抿两口,房里只听得到他咽茶的声音。 “继续。” 十几人依次汇报消息,等这人说到宫中之事时,他摇头:“直接拿给郑太医。还有别的事么?” 更深露重,江南的夜风刺骨,他不耐寒,不想听废话。 众人沉默。他便让人散了。 然而他还没走,就见这人慌慌张张冲进来,扑通跪在跟前,脸色惨白,浑身哆嗦。 他捧着手炉,神色依然浅淡,只是眼神陡然锐利。 其他黑衣人都看了过来。 他闭了闭眼,“说话。” 这人额头上已经磕出了血痕,“不、不见了……刚才就放……在柜上……” 他沉默片刻,“那个丢了?” 这人哆嗦着点头。 他略一思忖,想到了刚才那个清甜的声音。 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一定在他们身上,”他目光一沉,“去追!” 第5章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陆云娇前脚刚进府,雪白的影子就蹿上来,冲她摇尾巴。 她撕了一半炙羊肉给飞雪,“这是你的。” 狗尾巴停住了。 陆云娇心虚脸。 陆瑾失笑:“云娘,赏罚要分明。” 狗爪子拍在她绣鞋上,疯狂暗示。 陆瑜趁她不备,猛地扯出另一半羊肉往旁一扔,飞雪一跃而起,准确地叼住了。 -- 第8页 陆云娇震惊:“二哥!” 两人闹着往蕙风院去,看看陆国公的酒醒了没有。 陆瑾笑着摇头,摸摸飞雪,也要跟过去,忽然发觉了什么,厉声质问:“谁?!” 庭院月色分明,唯有墙角几丛翠竹沙沙摇摆。 陆瑾站了一会儿,才缓步离开。 陆国公早就喝了解酒汤,睡熟了。蕙风院里留了灯,等三个孩子回家。 三人请了安,出了院门,陆瑾忽然叫住他们:“晚上别着凉。” 陆瑜一怔,点点头。 陆云娇正在和飞雪玩闹,没注意这边,两人都没说破。 府里护卫武功都不错,云娘更是自幼习武,不用担心。 作为三兄妹中唯一不会武的人,陆瑜心有戚戚。 陆云娇闻着手上残余的肉香,踏着月色慢悠悠回了山月院。 柳风备好了热水,陆云娇顺手拧了拧消食丸。 居然没拧动? 陆云娇拆了另一瓶,眯眼仔细瞧了一会儿,没瞧出什么异样。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灯火次第熄灭。 月色寂寂,照出檐角黑影一闪,如轻燕飞转,扭身落地。 窗子推开一条缝,只见窗棂的影子投在床边,屋内明暗交错,照出床前一横一竖的绣鞋,还能看到被狗爪子勾出的几条丝线。 再往里,只见床帘遮掩,看不清了。 黑影耐心地慢慢拨开窗子,像飘摇的帘帐一样,飞身卷进屋内。 他耳尖,听见床上似乎有动静,没有轻举妄动。 等到床帘内继续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他才蹑手蹑脚地巡看一遍。 绣鞋里都找了,就是没有。 他只好看向了床帘内,腹诽不停。 两瓶消食丸,也值得贴身存放?! 他轻轻挑开帘幕,看到床上安睡的少女,和两瓶消食丸。 一瓶在她手中,一瓶在她枕下。 她背对床外。黑影琢磨片刻,先选了枕下这瓶。 轻轻一掰,瓶塞就开了。浓郁的消食丸的味道弥散出来。 黑影纠结了。 虽然听说这位郡主有点厉害。但只是个贵女…… 他轻推药瓶,纹丝不动,只能轻掰她的手指。 好不容易掰开一根食指,就听见了一声极其细微的轻笑。 黑影悚然低头,与她的目光撞个正着。 他侧身一让,躲开了一股凌厉的寒风。 她一刀没砍中,便挽了个刀花,刀尖对准了他。 月光下刀光如雪,清凌凌地扫过他的脸。 少女长发低垂,似笑非笑,“你是何人?” 他愕然,心情复杂。 没想到昭阳郡主真的这么能打! 谁家贵女会在床上藏一把长刀! 两相僵持,黑影忽然感觉她杀意暴涨,顿时顾不上药罐,夺路而逃。 身后劈砍门槛的声音犹如闷雷炸响,炸得他竭力奔逃,飞身翻出国公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番动静惊动了兰露柳风。两人赶来,只见她提刀站在庭院中,对着月色打了个哈欠。 兰露看着满地碎木屑,一脸震惊,“郡主,发生什么事了?” 陆云娇握着药罐,又打了个哈欠。 “没事,吃饱了撑的。” 次日一大早,陆云娇顾不上习武,乖乖去蕙风院交代了昨夜之事。 陆云娇掩面,“我吓得一晚上没睡好,阿娘,我好怕——” 陆瑾知道她中途被惊醒,入睡不易。陆瑜嘴角一抽,踢她的脚,让她别演了。 大清早的,看得他早膳都吃不下。 半个时辰后,陆国公安排增添护卫的事,陆瑾带着陆瑜去了冯家药铺。 一进门,陆瑾目光一动。 不是昨晚的伙计。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直觉这家铺子有问题。 陆瑜在药铺里转悠,他走去敲敲柜面,“你们东家今日还在?” 伙计一愣,恭敬地道:“这位客官,找我们东家有何事?” “只是问问,你们昨晚那伙计很机灵,签的死契活契?我手下铺子缺人。” 伙计似乎没见过挖人挖得这么直白的,赶紧赔笑:“郎君说的哪个伙计?小的可以帮着问问。” 说话滴水不漏。 陆瑾笑着摇头,“看来无缘。” 伙计送两人出门,忍不住多瞧了陆瑾一眼。兄弟俩说笑着,陆瑜却忽然转头,目光冷冽地看过来。 双方视线恰好对上,伙计表情一僵,暗叫不好。 刚才都是陆瑾在说话,他对陆瑜毫无防备。 伙计僵着脸,待两人走出视线,这才匆匆去了后院。 *** 孙氏让陆云娇回房补觉,她死活赖在蕙风院。孙氏只好让人取来两床褥子铺上锦榻,这才让她去睡。 陆国公来转悠了两次,见夫人没能拗过女儿,黑着脸离开了。 陆云娇拽着锦被捂着嘴,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悄声问她:“阿娘,阿爹今晚是不是要睡书房去了?” “还不是你这皮猴子?”她嘿嘿嘿地笑,孙氏很无奈,“别让你爹听见,当心又挨揍。” 陆云娇笑嘻嘻地任她说,忽然抱住她,贴在她脸上蹭蹭,“阿娘最好了!” 在满屋子侍婢的低笑声中,孙氏貌似嫌恶地用帕子擦擦脸,戳她一记,“少卖乖。” -- 第9页 陆云娇立刻把自己裹成蚕蛹。 孙氏刚要吩咐侍婢弄点吃食来,就见侍婢对着她身后眨眨眼。 一回头,陆云娇已经睡着了。 孙氏失笑,摸摸陆云娇发青的眼眶。陆云娇猫儿似的咕哝两句,睡得更加香甜。 孙氏看着她的睡颜,似乎想到了多年前的往事,一时有些恍惚。 蕙风院的管事金雁脸色难看地走进来,看到陆云娇睡熟了,连忙放轻了脚步,贴在孙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孙氏霍然起身,吩咐侍婢守好屋子,带着金雁走出去,有些按不住怒气。 “她还敢来?!” *** 谢氏在东厢房坐立不安,眉眼中是遮不住的怒气。 尤其是到了国公府后,想到朱家和王氏,她更气不打一处来。 在孙家时,她们相差不大,可是成亲以后,真真是两个天上,一个地下。 更别说现在一个王后,一个国公夫人,她什么都不算,还只能忍着朱家的市井习气过日子。 侍婢们安静地垂手侍立。谢氏抬起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 想给她下马威?想得美! 侍婢忽然抬头,脚步轻盈地迎过去。谢氏转身,就看见孙氏领着几个侍婢,款步走来。 表姊妹相互见了礼,便落了座。 谢氏摆出笑脸,开口就语重心长:“蕙娘,我今日托大,过来劝劝你,你家云娘,真得管管了。” 金雁站在孙氏身后,悄悄抬眼看了看谢氏。 谢氏没空关注侍婢,只见孙氏仍然微笑着,便大胆地继续说。 “虽说如今乱世,小娘子学个武艺也不错。你我都是为人父母,我懂你的苦心。 “但是蕙娘,谁家小娘子敢和郎君动手?不都得有个温柔淑雅的好名声,才能议一门好亲事? “云娘还没议亲吧?她都十五了!一个没议亲的小娘子,插手长辈的事?这不应该!” 朱七郎年纪不大,但他算是陆云娇的长辈。 谢氏今日过来,先把这一点琢磨得透透的。 她就不信,孙氏敢绕过这一点去! 果然,听到这里,孙氏终于看向了她。 “不知云娘她插手了长辈什么事?”孙氏一脸关切。 谢氏鼻孔里冷哼一声,暗骂孙氏蔫坏。 明知故问! 孙氏笑了笑,“都说长嫂如母。朱家大郎走得早,没成家,你便担了长嫂的职责,这么些年你受累了。” 这话说出来,谢氏颇为受用。 孙氏叹气,“只是这朱七郎,明明有个亲娘,还有个长嫂,却能长成这副德行?” 谢氏一僵。 孙氏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意娘,这不能怪你,有的人根子里就坏了。实在教不好,你也别太勉强自己。朱七郎上头还有个亲娘,你管教太多,反而里外不是人。你说是不是?” 谢氏僵笑,牙缝里挤出来一个“是”,心里早已气得翻江倒海。 孙氏扎她肺管子,骂她和王氏两个人都教不好一个朱七郎! 她可是孙氏的亲表妹! 因为朱七郎,她被王氏指着鼻子里外骂了个遍,就连那些个出嫁的小姑子,路上遇见了,都能说她两句。 但她能怎么办? 朱七郎在明州惹的事,次次都靠她摆平,这次也不例外。王氏每次只会哭闹,说长嫂如母,让她管。 她管了以后,反而是她挨骂挨得多。王氏绝不说她好。 和二郎诉苦,二郎一心只有公事,只让她看着办,说多了还嫌烦。 想到这里,谢氏看着孙氏的目光不免带着嫉恨。 “我不如蕙娘你命好。夫君孩子都省心,是我命苦罢了。” 孙氏淡淡地道:“命都是自己的。” 谢氏猛地拔高声音:“你什么意思?” 所有侍婢都看了过来。她们都怕谢氏突然发疯,都准备过来拦着。 “当初这门亲事,是你自己选的,我和兰娘都劝过你。” 谢氏顿时哑了,再也坐不下去,匆匆起身离开。 东厢房里顿时气氛一松。 孙氏叹气,“银屏,没吵醒云娘吧?” 东厢房离正房不远,她怕谢氏的声音吵到了陆云娇。 银屏出去看了看,“回夫人的话,郡主还睡着呢。” “那就好……” 金雁上前给她揉捏太阳穴,孙氏挥手摒退了小侍婢们,苦笑:“父亲当时没说错,升米恩,斗米仇,如今可不成仇了?当初对她的好,她都忘了吧……” 银屏笑了笑:“夫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金雁银屏都是孙家陪嫁来的,对事情前后清清楚楚。 谢氏父母早亡,从小养在孙家。孙家不曾苛待过她,就连她的亲事也是当做嫡出娘子考虑的。 现在的王上,当时只是镇海军节度使,上头还有几个兄长,怎么都轮不到他坐王位。。 只有朱二郎,当时在明州管理海税。明州海商很多,海税是个肥缺。 孙家当时只是提了朱家,没想到谢氏听说了,死活要嫁。孙家姐妹都劝过她,她就不听。 因为谢氏自觉攀不上王族,也看不上当时的陆国公,觉得和武将不是一路人。朱家算是低嫁,她不会被婆家压得抬不起头。 她执意如此,孙家不想留下苛待她的名声,只能答应,还添了不少嫁妆,比谢家留给她的还多。 -- 第10页 谢氏就这样火急火燎地嫁去了明州。 却没想到,风水轮流转。 朱二郎想往上爬,但临安哪有他施展的地方?就连衣锦军的职位,也是王上私下吩咐过的。 “金雁,你去把兰露和柳风叫来。” 银屏接手给她揉捏肩膀,“夫人要提点她们?” 孙氏无奈,“意娘和我们离了心,在我这里没讨着好,肯定会打云娘的主意。让她俩多注意点,总不是坏事。” 第6章 敢占她便宜,非得打废他不…… 陆云娇在蕙风院歇了两三天,第四天早上,就被陆国公提刀赶了出去。 陆云娇抱头狂奔,身后追着陆国公狂怒的声音:“你自个没院子?再来老子削你!” 孙氏由着父女俩去闹,陆国公进屋把刀一放,看见银屏给孙氏描眉。他闷不做声,坐在桌边连喝三杯茶。 他也想描,但是自从描了好几年,都只能描出两根木柴,孙氏就不让他碰了。 她从铜镜里看见陆国公青绿青绿的脸色,“又给女儿气着了?” 陆国公哀叹一声。 陆云娇回了山月院,背着手巡山一圈,这才坐在锦榻上,仔细琢磨那个拆不开的药瓶。 陆瑾在禁军任职,昨天找了个由头,把冯家药铺查了个底朝天。但所有人都家世清白,唯独没再见过那个伙计,东家也说不上来。 陆瑾没法证明他见过那个伙计,只得作罢。 她仔细想了想,那夜的黑衣人,应该是冲着这个药瓶来的。还特意挑了她开始,可能看她是个小娘子,好欺负。 这么大张旗鼓,里面到底有什么? 陆云娇找了把小刀,用刀尖撬了好久,突然撬出一个角。 她顿时兴奋了,脸色狰狞地继续,才把木塞完全撬出来。 木塞被挑飞到妆奁上。她往药瓶里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陆云娇:? 本来以为会发现纸条之类的东西? 她不死心,在桌面磕了两下,这才有一点黑乎乎的渣滓掉出来,煤灰似的。仔细闻,还能闻见药味。 药渣?! 陆云娇脸色不好看,嫌恶地皱眉,让兰露塞好瓶子扔出去。 冯家药铺把药渣当好药卖?难道黑衣人就是冯家药铺派来的,为了拿走证据? 没想到里面居然装着药渣,还被她碰到了,真晦气! 柳风看见药渣,也是脸色一黑,连忙清理干净,再把桌子抹得一尘不染。 陆云娇跳下锦榻,“柳风你去送个信,我要出门。” 送信是陆云娇召唤三个小伙伴的暗语,柳风应下:“郡主要去哪?” 陆云娇黑着脸,“八风寺,我去消消晦气。” 先王疏浚钱塘湖后,特意在湖东建造了八风寺,也算得上王家寺院了。 这处寺院风景极好,许多人都喜欢来此游春赏景。 堤岸春柳鸣莺,绿云荟蔚。吴清和依旧是一袭竹绿色袍子,骑着马过来时,就看见她面若冰霜。 “云娘,谁又招惹你了?” 吴清和自忖按时出门,没让她等太久,自己没问题。 他看向陆云娇身后,只有兰露柳风两个武婢,另外两个都还没到。 吴清和不由幸灾乐祸起来。 陆云娇瞟他一眼,“别笑了,嘴都笑裂了。” 吴清和咳了咳,一脸正经地陪她一起等。没多久孙盛也来了,只剩林绍没到。 陆云娇有些纳闷,问吴清和:“上次林将军很生气,他被打得很惨吗?” 林绍跟她一起抢人,回家肯定要挨揍。但她最近抽不出空,只能派柳风去林家送了金创药。 她那些上品金创药都送给林绍了,否则不会去冯家药铺。 一想到药铺,陆云娇就气不打一处来。 吴清和努努嘴:“来了。” 一匹黑亮的马儿颠着小碎步过来,林绍抬眼就看到了柳树下的陆云娇。 她穿着一身海棠红的圆领袍,头上别着玉簪,在柳树下明丽得像一幅画儿。 林绍捂住咚咚直跳的心口,吞吞吐吐地道:“云娘,对、对不住,我爹他……” 陆云娇对小伙伴们向来很随和,“来不了你让人带句话也行。你没事吧?有没有挨揍?” 前后六匹马在湖岸慢慢前行,领头的少女鲜衣怒马,穿花拂柳,分外引人注目。许多小娘子看见她第一眼就脸红,等到看清楚是个少女,脸色就黯淡下来,失望地目送她离去。 吴清和一夹马腹,和陆云娇并驾齐驱:“云娘,你把小娘子的眼神都吸引走了,让我们怎么办?” 孙盛严肃地点头,林绍挠挠头发。 陆云娇斜眼,“想引人注目?” 吴清和拊掌,“当然?” 陆云娇上下打量他,吴清和被她看得发毛,“怎么?” “你可以穿裙子呀。” 吴清和气笑。 孙盛看他们争论不休,摇摇头,对林绍说:“你看他们俩,说好的今天去八风寺消晦气,有本事到佛祖面前也这么吵。” 林绍应了一声,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吴清和的背影,有些羡慕他敢和陆云娇说这么多话。 他一直寡言少语,孙盛不觉有异,时不时往两人中间插一句。 一路吵吵闹闹到了八风寺,知客僧领着他们入内,先在大殿上了香,问清楚今日的斋菜,吴清和就提议上后山看看,几人欣然应允。 -- 第11页 后山要从大殿的东边过去,走过几道院子,穿过塔林,才能到上山的路口。 半山腰有座亭子,旁边立着几块石碑,其中有一块是前朝书法大家所留。 孙盛领着大家评点一番,索性不再往上爬了,在亭子里歇一会儿就回去,算算时辰,恰好能赶上斋饭。 陆云娇看出孙盛兴致不高,“七郎,怎么没精神?” 他们都望着自己,孙盛笑得几分无奈,“我爹要给我安排差事了……” 三人都没吱声,陆云娇先开了口,“这是好事,舅父是疼你。” 孙盛好半晌才说:“你真没良心。” 就这么盼他这个表兄走。 陆云娇板起脸:“我是为你好。你总不能一直玩下去吧?”她指着林绍和吴清和,“这两个早晚也要有差事。” 孙盛诧异:“那你怎么办,单打独斗?碰上厉害的围攻,你能赢吗?” 陆云娇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了,“我可是很能打的。” 孙盛满脸鄙弃,“算了吧,上次是谁被朱家小仆打了两棍?” 陆云娇假装没听见,赶紧换个话题。 “其实我也玩不了两年了。我爹前两天都说起这事,幸好被阿娘挡回去了。” 这事是什么事,在座的小纨绔听了就懂。 小娘子还能有什么事?亲事嘛。 临安即将失去一个嚣张跋扈的郡主,多一个贤良淑德的贵女。 孙盛与吴清和都倍感惋惜。 只有林绍眉头一动,愣愣地看向陆云娇。 亲事…… 他还没说话,吴清和击掌,“那今晚就在停云楼吧,我请。” 四人齐聚的饭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陆云娇眼神一亮,却听见身后山道上有人咳嗽一声。 她顿时悚然。 身后居然有人?她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 她手扶马鞭,回头看去,只看到个青衣缓袍的年轻男子,身后还跟了几个仆从。 年轻男子长得很俊秀,却脸色苍白,身形瘦弱。 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像古井一样平静无波。再仔细看,却又能看出一些阴郁的味道。 她看到年轻男子捧着手炉,挑了挑眉。 她没记错的话,这个手炉好像是越王的最爱? 其他人得了越王赏赐,巴不得供起来。他却用得顺手,好像还磕坏了一个角。 再仔细看他的衣裳,像是今年秀州新上贡的料子。宫里上个月才给了她一匹,她都没舍得用,这人居然就穿在身上了…… 有点嚣张。 她低声问吴清和:“这谁?” 吴清和也一脸警惕:“建安侯。” 陆云娇恍然。 原来是他。 他是老建安侯的远房侄子。老建安侯没有子嗣,爵位本来要收回。但他三年前替王上挡了一箭,就袭了爵。 他被那一箭伤了身体,成日病恹恹的。但他足智多谋,王上很倚重他,有好东西都赏他一份。他虽然不上朝,但有时候王上在书房召开小朝议,会特意叫他过来。 他虽然不在朝中,但许多朝政决议都有他的影子。 很多人看不过眼,但碍于王上的爱重,不敢说什么。 建安侯还年轻,以后能爬到什么位置,尚不可知,不好惹啊。 如今那些心腹老臣,都得让他三分。 如果说陆云娇是纨绔中的小霸王,那建安侯就是新贵中的新贵。 总之,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前途无量,真的不好惹。 吴清和觉得来者不善,悄悄问她:“云娘,我感觉他在看你?怎么办?” 陆云娇笑了笑。 狭路相逢勇者胜。 但她能屈能伸。 “……撤!” 众人起身,陆云娇殿后,却听建安侯叫道:“昭阳郡主。” 陆云娇无奈,示意武功最弱的孙盛先走,这才笑眯眯地扭头,“建安侯?” 他握着拳头,稍稍咳嗽,“听说郡主刀法清绝?” 陆云娇莫名其妙,握紧了马鞭,“……还行?” 怎么突然提这个?感觉他要杀人灭口? 他该不会在佛门圣地密谋不轨,怕被人听见吧? 陆云娇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山壁,树木茂盛遮天蔽日,很适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微微颔首,“某想讨教一二。” 陆云娇假笑两声,打量他的身形,“不好不好,胜之不武。” 这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打赢了都没意思。 而且跟权贵动手太不划算了。虽然她不怕什么,但她两个哥哥以后还有仕途呢。 她催促小伙伴赶紧走,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林绍却忽然扭头,惊叫:“云娘!” 他出声之前,陆云娇已听见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下意识将刀往背后一架,就听见一声闷响,与此同时,一股强横的力道顺着刀身推来,撞得她踉跄几步。 她连忙撑着一旁的山壁,险些没招架住,滚下台阶。 “建安侯!”陆云娇怒了,“你有病吗?不看这里什么地方!” 佛门圣地,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建安侯表情平静,握着一把未出鞘的剑,架住她的刀,将她压弯了腰。 长刀背在身后,不方便动作。陆云娇被惹毛了,猛地扭身卸力,朝后踢出一脚,逼退建安侯,便顺过手来,抽刀砍了过去。 -- 第12页 陆国公行伍出身,给女儿找的武师也很优秀,因材施教,让她走了灵巧轻便的路子。一把长刀在陆云娇手上犹如蝴蝶振翅,只见其影,不见其形。 刀声清越,响彻山林,惊得一旁鸟儿群起,扑簌簌飞过众人头顶。 建安侯的随从们看见她的刀法,均是目露惊诧。 昭阳郡主居然这么厉害?难怪丁亥被她打得夺路而逃。 “郎君要出剑了。” 有谁低声说了一句,就见建安侯拔剑而出。 刀剑相击,连绵不绝的撞击声回荡在山道上,甚至惊动了附近的洒扫僧人过来围观。 外人看着激烈,陆云娇打了一会儿,已经慢慢冷静下来。 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像是故意挑衅,用言语激她,逼她出刀。但是看他攻势,一点杀意都没有。 更令她惊诧的是,建安侯看着瘦弱,剑法却这么好? 不是说他身体不好? “你分神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陆云娇顿觉不妙。 高手过招只在分毫之间,她一分神,顿时落了下风。而建安侯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左手扬起剑鞘,在她肩上轻轻一点,陆云娇踉跄一下,往后栽去。 吴清和他们都惊叫起来,拥过来要接她:“小心!” 林绍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紧紧盯着这边,随时准备接他的剑。 兰露和柳风也很紧张,但对方的随从没动,她们也不敢动。 现在只是一对一,她们要是动了手,建安侯身后还有随从。混战起来是他们吃亏。 陆云娇看似要倒,步子忽然后撤,顿时稳住了,长刀一收一刺,对他扎过来。 这下换他身后的随从们倒抽一口冷气,纷纷握紧了兵器。 建安侯安静地看着她的刀,丝毫不为所动,站着让她刺。 陆云娇傻了。 他不躲的话,扎的是左肩啊! 不要命了吗? 陆云娇迫于无奈,匆忙收刀。 嚣张归嚣张,她可不想闹出人命来。 眼角余光一闪,建安侯的剑鞘又动了。 陆云娇毫无防备。 这次剑鞘点在了她膝盖上,她右腿一麻,向前扑倒。 建安侯左手弃鞘,右手弃剑,将她抱了个严实。 万籁俱寂。 陆云娇惊呆了。 随从们和吴清和几人也惊呆了。 洒扫僧人们转过身去,念了句阿弥陀佛。 下一刻,建安侯忽然推开了她,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眼神略带嫌弃,像被占了便宜的小娘子。 陆云娇扶着山壁,低头看看自己的圆领袍,第一次觉得自己不穿裙子出门亏了。 她要是穿着裙裳,就可以一路高喊建安侯非礼,跑去求越王主持公道…… 建安侯没了兵器,风轻云淡地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陆云娇怒喝:“捡起来!” 敢占她便宜,非得打废他不可! 建安侯不为所动,脸色一白,连连咳嗽。显得她咄咄逼人,像个女恶霸。 陆云娇恶狠狠地看着他,实在不想对手无寸铁的病秧子动手,只得收刀。 “你等着——我们走!” 一行人扬长而去,洒扫僧人们也唱着佛号散了,随从们连忙过来帮他捡起剑。 有人恭维道:“还是郎君厉害。” 他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回去加练。” 那人如遭雷劈。 他看着山脚下的方向,陆云娇的身影在塔林里穿梭。 “她刀法精湛,一个打你们两个不成问题。现在的我,和她勉强打个平手。” 如果他没受伤,应该可以略胜一筹。 丁亥表面上是冯家药铺的伙计,实则是他的暗卫。虽然经验不足,武功却不差。 考虑到她能吓跑丁亥,其他人应该都不是她的对手,他才亲自动手。 他让人查了陆家,知道陆云娇小错不断,大恶不犯。只要他没兵器,她不会再打。 随从们悄然无声,建安侯咳了咳,从怀里取出一瓶消食丸,递给身后的随从。 暗卫一直盯着陆家,她出门后,就偷偷搜查过她的房间,没找到药瓶,那就在她身上。 她怀里只藏着这瓶,被他换了来。 “拿去让郑太医看看,越王到底在用什么药。” 随从接受,打开一看,愣了,“郎君……” 一瓶满满的消食丸。 建安侯皱眉,再看向塔林时,陆云娇已经走远了。 第7章 既然躲着不见人,她就打上…… 这顿斋菜吃得很不是滋味。 陆云娇自觉在寺庙动了兵器,是对佛祖的大不敬,硬是在佛前诵经一遍,捐了香油钱才走。 走的时候,陆云娇还四处张望,“建安侯没来吧?” 吴清和眨眨眼,“来了怎样?你又不是打不过他。还是说……” 她都十五了,按说早该定亲了。她的家世在整个越国几乎无人能敌,他也听过长辈议论此事,很好奇陆云娇会找个什么样的夫君。 建安侯虽然不讲道理,但长得还不错。会不会不打不相识,陆云娇看上他了? 陆云娇皱眉:“打不过就投怀送抱的男人,真恶心。” 吴清和:? 他错了,他就不该把陆云娇当成普通小娘子。 -- 第13页 陆云娇还想解释,却一阵恶寒,很不得劲,翻身上马走了。 虽然被恶心了一把,但她只是觉得被欺负了,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欺负回来。 这种事,绝不会影响她玩耍的心情。 用她的话来说,人不能为狗生气。 她让兰露柳风捡了些石子过来,与他们站在湖边比赛打水漂。 孙盛手搭凉棚,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林绍,人不可貌相啊,打这么远?” 林绍呵呵一笑,又一个石子扔出去。石子在水面上旋转跳跃,“咕咚”一声坠入夕阳的倒影中。 整个临安城沐浴在柔和的余晖中。四人牵着马,沿着湖堤走向停云楼。 陆云娇兔子似的蹦蹦跳跳,拽了片柳叶放在唇边,吱吱呀呀吹得乱七八糟。 孙盛给她气得不行,自己摘了一片,吹出欢快的小调。 今日吴清和请客,孙盛满腔离情别绪,还喝了点酒。吴清和不敢让他这么回家,否则肯定被孙国舅揍,索性拖着他去钱塘湖边吹风。 陆云娇拽了一根柳条挠他脖子,孙盛趴在马背上,被她挠得呜呜叫。 吴清和笑话他:“就你这点酒量还逞能?” 孙盛抱着马脖子,扭头看她,嘟嘴。 陆云娇不知怎么地,想起了建安侯,顿时恶寒,柳条都扔水里了。 孙盛看着他们三人打打闹闹,又看着水面上模糊的月色,难得地傻笑起来。 当初陆瑜把陆云娇领到他们面前,他们只把陆云娇当妹妹疼。转眼间她长成个泼辣的小娘子,刀法那么厉害,比他们几个大男人都能打,甚至能和建安侯打成平手…… 四个人在湖边聊到月上中天,才各回各家。 陆云娇玩得轻飘飘的,乐不思蜀。 然而一进门,就看见陆国公黑着脸在正庭等着她。 “什么时辰了——” 她看见陆国公手上的棍子,顿时后背一凉。 不妙,要挨揍了! 陆国公刚要发作,就见女儿三两步奔过来,马鞭佩刀一扔,扑到他脚边,拽着他的衣袖哭诉:“阿爹!有人要杀你女儿!” 陆国公大惊失色:“是谁?!” 谁敢动他陆正的女儿! 陆云娇信誓旦旦:“建安侯!” *** 次日一早,建安侯府就派人送来了赔礼,满满当当的几大箱子珍宝。 作为赔礼来说,非常非常贵重。 然而陆国公和孙氏都没出面,管家孙叔出去见了一面。 陆国公指着礼单气笑:“我缺他这些破烂?我缺的是个说法!” 是建安侯又怎样? 平白无故对他女儿刀剑相向!这么大的事,建安侯本人不出面,到底什么意思! 他女儿有个好歹,再多的宝物都补不回来! 他提着刀就要去建安侯府,没想到孙叔尴尬地说:“侯府的人说,建安侯昨夜就没回来……” 陆国公气个倒仰,把刀往桌上一拍。 真是个缩头乌龟! 陆云娇靠着孙氏,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陆国公看着更气,“他欺负的是你!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陆云娇无辜脸:“反正他没占到好处,阿爹放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这话总算顺了陆国公的气。 陆瑜思忖片刻,“我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所有人都看着他。 “云娘他们一看就不好欺负,建安侯怎么会突然挑衅?” 先不说陆云娇,吴清和是太后娘家、承恩侯吴家的人,孙盛是孙国舅家的,也是陆云娇的表兄,林绍是骁勇将军府的。 这几人就是属螃蟹的,在临安可以横着走。 建安侯跟他们动手?匪夷所思。 陆瑾:“你这么一说,我感觉他想试探云娘。” 陆云娇莫名:“我有什么好试探的?” 陆瑾眯眼:“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她就怕大哥这副表情,赶紧解释:“我有什么能瞒过大哥!大哥英明神武,器宇轩昂!” 陆瑾挑了挑眉。 陆国公却觉得有理,把矛头对准了她:“不管怎样,这几天你不准出门,听见没有?” “阿爹——” “不准就是不准。”陆国公板着脸,“爹来想法子。” 陆云娇气得咬牙切齿,心里给建安侯又记上一笔。 这帐她记下了,她非得找补回来不可! 陆国公一出手就拘了她五天,然而建安侯一直避而不见。陆国公实在没办法,看女儿在家忍得眼睛都绿了,只得放她出门。 五天后吴清和再见到陆云娇时,发现她蔫得一脸菜色,没什么精神,眼神却凶狠如饿狼,活像被人欠债不还。 陆云娇扬手给他一样东西,吴清和接手一看,乐不可支,“这么好的东西,哪来的?” 这是一方上好的歙砚,吴清和看过家里库房,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都没这么好的品相。 陆云娇翻个白眼,“建安侯给的赔礼。不拿白不拿。” 她给孙盛准备了一幅前朝名画,给林绍一把大食犀角匕首,都出自建安侯的赔礼。林绍接过匕首,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等三人都乐得差不多了,吴清和笑了笑,“郡主有何差遣?” 陆云娇眯眼:“你怎么知道我要差遣你?” -- 第14页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真懂事。”陆云娇满脸慈爱,“走,跟我去打人。” “打谁?” 吴清和看她长短刀带齐了,还以为她想打猎。 陆云娇白牙森森,“建安侯!” 建安侯既然躲着不见人,她就打上门去! 第8章 给我抓住她! 建安侯府离越国王宫很近,附近都是勋贵人家,十分安静。每日天光大亮时,李熙让才悠悠醒来。 受伤以后,他就不爱早起了。 房里陈设过于简洁,像只勾了线条的工笔,没有半点色彩。衣桁上挂着几件素色衣袍,几件秘色瓷点缀在白墙边,净瓶中一枝杏花沾着晨露,显得清幽雅致。 隔壁房里的小炉上煨着药,院子里飘满药香。 文竹听见房里窸窣声响,恭恭敬敬地送药过来。 他坐在床上喝完药,文竹要帮他穿衣,却听他道:“不用了,我再歇会儿。” 他昨晚看文书到很晚,今早有些困。 文竹掩门出去,李熙让咳嗽几声,重新躺了回去。 他拨下床帘,胳膊掩着双眼,恹恹欲睡,文竹却再次敲响了门:“郎君,那边来人了。” 李熙让抬眼,静默片刻。 “进来。” 一人站在屏风外施礼,“郎君,那边来信了,问您进展如何。” 他没说话。 屏风后的人躬身等待,听见一阵窸窣,抬头看见他随便束着头发,闲云野鹤一般,披了件外衣就走了出来。 李熙让走到桌边,翻出一张纸仔细看了看,“暂时没有好机会,先等等。” 这人躬身退下。 李熙让在桌边沉思良久,直至文竹敲门,递给他一个手炉,见他穿得单薄,又心疼地取了件大氅给他披上。 “郎君再忙也得注意身体。临安再暖和,初春也湿冷得厉害,不比那边……”文竹话很多,“昨日礼部张尚书递了帖子,想请郎君上门一叙。” 李熙让眼也不抬,“不去。” 越王想换了礼部尚书,张尚书最近急得很,到处找人帮忙游说,都找到他头上来了。 区区一个藩国尚书。 他还没那么闲。 文竹眨眨眼,“但是张尚书愿意拿出他家祖传秘药……” 他也佩服张尚书。为了这个职位,想投郎君所需,连祖传秘药都舍得拿出来。 听说还是传了上百年的秘药,从前朝宫廷里传出来的。 李熙让仿佛没听见,咳了两声,“磨墨。” 文竹赶紧挽袖子,刚刚拿起砚滴,另一个小仆墨竹匆匆过来,“郎君,外面有人想见您……” 这三年来,临安有很多人暗中盯着建安侯府,其中大多数是想求他办事。 李熙让以为是哪家权贵求上门来,挑了支羊毫,淡淡地道:“怎么赶人还要我教你?” 墨竹吞吞吐吐地道:“郎君,不好赶啊,是昭阳郡主……” 李熙让感到意外,“是她?” 墨竹连连点头,不知他怎么惹了昭阳郡主,苦着脸问:“若是别人,小的就做主赶了。但郡主轻易碰不得,郎君您看……” 他当时不在八风寺,只听说郎君和昭阳郡主起了冲突,郎君还派人赔了礼。没想到郡主今日打上门了。 他们侯府是好欺负的吗? 李熙让搁下笔,揉着太阳穴往外走,听见前院闹哄哄的,走过月门一看,陆云娇笑吟吟地拄刀而立,周围躺了一圈家仆,身后跟着三个狗腿子。 看到李熙让出现,陆云娇笑得更深了,“建安侯,我来得不是时候,扰你清梦了?” 瞧他这副魏晋名士的打扮,该不会刚刚起床吧? 果然是个病秧子。 她看自己潇洒爽利,再看对方轻袍缓带,总有一种欺负良家男子的错觉。 另外有人把地上的家仆们拖开了。侯府仆从们如临大敌,不敢再轻视陆云娇,却碍于她的身份,不敢赶她走。 李熙让静静瞧着她,正想问她药瓶的下落,还没说话,就见陆云娇笑容一收,疾步上前,提刀就劈。 李熙让皱眉,没想到自己没兵器她也动手,只能侧身让开这一刀。 她一言不合就动手,文竹和墨竹大惊失色。文竹机灵一点,跑去取剑,墨竹悄悄对着周围做了个手势,让暗卫都机灵点,别让郡主伤到郎君。 “郎君接剑!” 李熙让头也不回,反手接住,拔剑相击,发出“呛”的一声。 没想到陆云娇眼神更亮,“就等你的剑!” 她轻快的语气,像是刚才只是逗他玩。 李熙让眼神深沉,剑如游龙,陡然施展出去。 她在李熙让的剑光面前丝毫不怯,出刀更加轻巧敏捷,甚至愈战愈勇。 一个灵巧敏捷,力图以快求胜,一个矫健潇洒,稳扎稳打。两人战在一处,看得人目不暇接。 文竹和墨竹都看傻了。 谁能告诉他们,昭阳郡主怎么会这么能打?! 两人打了几十回合,陆云娇忽然卖了个破绽,踉跄一步,李熙让没上当,剑尖往前一挑。 只要再往前,他的剑就能压在她颈边,帮她冷静冷静。 哪知陆云娇心思奇诡,不按套路来,忽然扔了刀,身子一矮,自腰间抽出短刀,抬手就刺。 -- 第15页 李熙让没注意到她还带了短刀,匆忙避开。陆云娇听见他气息变化,知道他没防备,短刀一挑就收,只打算吓唬吓唬他,翻身捡起长刀后撤,笑吟吟地看着李熙让。 只一眼,陆云娇就懵了。 吴清和长吸一口气,捂住眼。 孙盛林绍都在发愣。 文竹墨竹更是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被李熙让发觉他们还在。 旁边墙头树梢簌簌一阵,暗卫都溜了个精光。 李熙让的外衣被她挑开了系带,脱落下去,露出光裸的一边肩膀,大氅在他另一边肩头摇摇欲坠。 李熙让全身发僵,毫无波澜的双眼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他缓缓抬手,试图拢住大氅。 似乎场面还不够尴尬,本来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大氅裹着外衣滑在地上,使得他上半身完全赤裸,只剩下雪白的亵裤。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陆云娇呆住了。 她第一个想法是——腿真长。 李熙让的脸色红了白,白了青,眼神渐渐有了情绪,浮现出一丝狠戾。 他紧紧盯着她,薄唇冷如冰刀。 陆云娇不再迟疑,夺路而逃。身后传来李熙让压抑的怒吼:“给我抓住她!” 第9章 这个坏到骨子里的病秧子!…… 建安侯府哪里抓得住陆云娇?但国公府只要张开网,她自己就扑进来了。 蕙风院里三堂会审,陆云娇低着头,红着脸,乖乖交代自己干的好事。 陆国公气得没话说:“你你你——” 他还在想怎么找建安侯理论,没想到陆云娇自己乱来,有理都变没理了。 陆云娇保持着最后的倔强:“是他先对我动手动脚,我没想扒他衣服,就想逗他玩。” “哪知道他这么不要脸,里面居然什么都没穿!” “谁想看他了,他有我好看吗?” “这也不能全怪我。” 三个男人齐齐一静。 陆国公脸色古怪:“他动手动脚?什么时候?” 陆云娇意识到说错了话,硬着头皮把八风寺的事情说清楚了。 陆国公听了气血翻涌,当即想找建安侯打一架,但一想到她干的好事,又只能坐下了,指着她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你早说这事,为父早就去王上面前告状了,还用得着你动手!” 她低着头:“我不好意思说嘛……” 谁让她从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只想自己先报了仇再说。 堂堂临安第一小纨绔郡主,居然被建安侯占了便宜?这话传出去,她还要不要混了? 陆瑜的扇子摇得飞快:“你该不会还有别的事瞒着我们吧?” 陆云娇摇头,弱小可怜又无助。 陆瑾清清嗓子:“其实是建安侯无理在先……” 虽然但是,现在她更过分。 三个男人都沉默下去。 喜欢打架,听起来只是嚣张。但脱建安侯的衣服,就…… 真的不好听。 最后还是陆国公拍板:“你去赔礼道歉。就把上次他送的东西赔回去。” 建安侯也休想占国公府的便宜! 陆云娇委屈巴巴:“赔礼道歉可以,为什么我也要去?他上次也没来啊。” 陆国公觉得有理。最后是陆瑾主动出面,带着赔礼去了建安侯府。 他侯府上次就来了个管家,这次国公世子出面,可谓给足了面子。 陆云娇就在蕙风院一边等一边挨训,被训得耳朵都疼,看见陆瑾回来,连忙奔过去,“大哥!” 陆瑾看着妹妹可怜的小眼神,一脸无奈:“我见到建安侯了。” 陆云娇表情一亮。 “他要云娘亲自去,否则他就去告诉王上。” 陆云娇震怒,“他敢!” 陆国公瞥她,“他为什么不敢?” 建安侯要暗中使点小绊子,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就算她不怕,陆瑾和陆瑜以后还有仕途。 陆云娇怂了,呆呆地缩回角落里去。 *** 一个时辰后,宁国公府的车马再次进了建安侯府的大门。 自从被陆云娇挑了衣裳,李熙让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他一动不动,木雕似的坐着。 文竹看他脸色,想劝他都找不到话头。 郎君每次气狠了就会这样,虽然没有一丝情绪,但光是看着就叫人犯怵。 这次是陆瑜带她来的。陆瑾来过一次,不好再来,否则显得国公府低声下气。 门开了,陆瑜先走进来,与他见了礼,转头却没见人,脸色一黑。 李熙让稳坐不动,神色淡淡。 陆瑜有些尴尬,“烦请李侯稍等。”就从门外揪了个小娘子进来。 陆云娇来赔礼道歉,孙氏不许她穿男装,特意让银屏给她梳妆打扮。 听说建安侯不喜繁饰,孙氏只给她戴了一支金步摇,再没有别的首饰,十分素净。她一身茜襦藕裳,看上去娇小可人,没长出半根利爪。 陆瑜一脸诚恳:“我家三妹妹并非有意冒犯李侯,还望李侯见谅,勿要与她计较。” 李熙让冷冷地道:“陆二郎言重了。” 陆瑜让孙叔送上礼单。李熙让扫了一眼,忽然瞟向陆云娇。 陆云娇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像是有一张大网兜头罩来,想挪动脚步都困难。 -- 第16页 他有这么生气吗?哎,等等? 她好像抽了三样东西送出去了…… 她看着李熙让漆黑的眼眸,有些发虚。 要是因为这个被建安侯挑刺,她可半分道理都讲不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就给他补上吗? 陆云娇心里的小人滚来滚去。 李熙让把礼单放在一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陆云娇。 陆瑜皱眉,往旁半步,把她挡在身后。 他看云娘干什么? 惴惴不安又暗暗气闷的小脸被挡住了,李熙让视线下移,看着他身后的藕色裙摆。 “男子汉大丈夫,我光着身子不算什么——倒是昭阳郡主,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可不太好听。” 文竹无语。 郎君明明气得饭都吃不下,药都不想喝,什么叫“不算什么”。 陆瑜脸色微变,“李侯这是何意?” 礼单都收下了,就是接受了赔礼,怎么还提这事? “只是有些话,我想单独和郡主聊聊。” “不行。” 陆瑜拒绝得很干脆,目光中有了警惕。 先前动手动脚,现在单独聊聊? 男人最了解男人,谁知道建安侯对他妹妹打什么主意? 莫非李侯早就对妹妹有想法? 李熙让也不挽留,让文竹把礼单送回去,端起茶盏,“那就不送了。” 陆瑜也沉了脸,转身拉着陆云娇要走。 眼看要谈崩,陆云娇急了,“二哥!” 她再没面子,谁敢议论就揍谁好了,不能因为她耽误了哥哥们的仕途! 建安侯一看就不好惹,还记仇。真要得罪了他,哥哥们平白无故树了敌,她要愧疚一辈子! 她赶紧站出来,“聊就聊,谁怕谁!” 陆瑜低斥:“云娘!” 陆云娇回他个安心的眼神,大大方方跟着李熙让去了庭中。陆瑜想跟过去,却被文竹拦了下来。 陆云娇一边跟着他,一边琢磨着自己手无寸铁,要是他想动手,该怎么反击,连李熙让停下脚步都没发觉,差点一头撞上去。 李熙让高她一个头,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只挑了挑眉:“投怀送抱?” 陆云娇盯着他的佩剑:“借刀杀人。” 李熙让下意识握住佩剑。 陆云娇抱着胳膊:“说吧,你想干什么?” 李熙让薄唇一凛,被她气笑。 “那就不谈了。” 他转身要走,被陆云娇扯住衣袖,一回头,就看见她泪光盈盈:“李侯——” 李熙让一个激灵,竟然忘了扯出衣袖。 在屋里和文竹据理力争的陆瑜也惊呆了。 他看到了什么? 云娘拽着建安侯的衣袖?建安侯居然没挣脱? 陆瑜呆呆站住,心情复杂,感觉不认识自家妹妹了。 陆云娇两根手指捏着他衣袖,貌似嫌弃又不敢松开,只是轻轻地左右摇晃,一脸我可爱我有理。 李熙让却在她眼神里看到了坏笑,握着剑柄不敢松开。 李熙让强忍住拔剑的冲动,摊开手掌,“东西拿来。” 陆云娇懵了,“什么?” “那瓶消食丸。” “哪瓶?”陆云娇一愣,脸色尴尬,“我扔了……” 李熙让皱眉,“为何扔掉?” “你要那些药渣做什么?”陆云娇神色一变,脱口而出,“冯家药铺是你的产业?” 李熙让没什么表情,气息却乱了一瞬。 他的人好不容易才从宫里弄出来一点药渣,就被她扔了? 他转身就要走,陆云娇连忙拽着他的胳膊,“你别走,我帮你找,你别这样,求求你了……” 她可不想连累两个兄长被他记恨! 远处的陆瑜不明真相,只是看着他俩拉拉扯扯,神情呆滞。 他的妹妹,和建安侯,拉拉扯扯…… 成何体统…… 李熙让眼神冰冷,周身肃杀,“你怎么找?缓兵之计当我看不出来?” “是我扔的……你去找不是大海捞针吗?只有我知道怎么找,你信我,真的!” 李熙让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手,轻拂衣袖,抖开了她。 “我给你三天。三天找不到,整个临安都会知道你干过什么。” 陆云娇被他抓住把柄,捏着鼻子认了。 “不能向其他人透露。尤其是你大哥。” “为什么?” 大哥心思机敏,有他帮忙,肯定能更快找到。 李熙让查过国公府,知道陆国公为人粗犷,不拘小节,但世子陆瑾养得极好,文武双全,心思细腻。 要是让陆瑾把冯家药铺联想到他身上,很容易被陆瑾发觉秘密。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三年的辛苦布局就会被打破。 他不想解释太多,只是稍稍贴近她耳边,低声说:“那天在八风寺,我听你说,你爹有意给你议亲?” 陆云娇暗叫不好。 “你要是把药渣之事告诉别人,我就说你早就对我芳心暗许,才来侯府脱我衣裳。你说陆国公会怎么做?” 陆云娇差点气厥。 还能怎么做?她脑门上就烙个“倾慕李侯”的印子,洗都洗不掉!不跟他议亲就没法收场的那种绝望! 这个坏到骨子里的病秧子! 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李侯放心,我还没瞎!” -- 第17页 李熙让挑眉。 陆云娇怂怂地低头:“李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临安城中一枝花,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 回去的路上,兄妹俩一个骑马一个坐车,一改来时的吵闹,一路沉默。 陆云娇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院子,陆国公三人在蕙风院,只看到陆瑜神色凝重地回来。 孙氏很紧张:“建安侯怎么说?” “礼都收下了。” 三人松了一口气。陆瑾看出他欲言又止,“出了什么事?” 陆瑜喉咙干涩:“我总觉得,建安侯对云娘,好像有那么点别的意思……” 陆国公嗯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什么,“别的意思?你是说……” 陆瑜沉重地点了点头。 第10章 她的手纤长得正好 一家子顿时发了愁。 宫里早就在催她的亲事,她要是真看上了建安侯,他们也好给个准话。 次日早上,孙氏实在坐不住,来找陆云娇,却发现只有兰露和柳风在院子里。 “云娘呢?” 兰露和柳风面面相觑。兰露低声道:“郡主要出门,不让我们跟着,也没说去哪。” 孙氏失望地离开了。 陆云娇不知道府里已经为子虚乌有的事愁上了。 她在李熙让面前吃了大亏,不敢知会吴清和他们,自个沿着国公府附近巡了一圈未果,就独自找到城外。 临安有专人清理废弃杂物,城外还圈了块专用地。陆云娇刚刚勒马,就有几个脏兮兮的孩子围过来。 为首的男孩儿十分老练,与她商定了价钱,一盏茶的工夫,就找了十几个药瓶。 男孩儿找了两块干净的布,每个瓶子都擦了一遍,全部包起来递给她。 陆云娇要走,男孩儿却追过来, “小的叫四两,贵人以后用得着小的,可以到安民坊来。” 她觉得名字有趣,“四两?” “爹娘想卖了我,跟人牙子要价二两,我逃出来了,就叫了四两。” 陆云娇点头,觉得他比看上去还机灵,“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走。” 他抹抹黑乎乎的脸:“小的在外面才值四两,在贵人府里不值钱。” 陆云娇走后,四两走回孩子堆里,有个更小的笑他:“不撒泡尿照照,贵人怎么看得上你?” 其他人没帮腔,贼溜溜地看着他俩。四两憨笑着,忽然扑向他,挥拳揍了过去。 两人打在一起,没过多久,笑话他的孩子慌张地钻出人群,溜到一边。四两挥挥拳头,那孩子吓得抹着鼻血钻进林子。 日头当空照,孩子们懒洋洋地躺在草丛里。只有四两坐在路边,等着可能上门的生意。 不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孩子们稀稀拉拉坐起来,像田鼠从洞里探出脑袋。 四两一脸诧异,连忙迎上去。 陆云娇多牵了一匹马,劈头就问:“你会骑马吗?” 没等四两说话,陆云娇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放到另一匹马上,“城外还有其他这样的地方吗?赶紧带路!” 孩子们目瞪口呆。 挨打的听见动静回来,有人告诉他:“四两被富贵小娘子抢走了!” 四两一开始被颠得肺都要吐出来了,但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只是不敢抬头,死死地抱住马脖子。 有他带路,陆云娇不至于抓瞎,在别处找到了药瓶,这才松了口气。 之前那些都不是,她急得要命,幸好有他,才解了燃眉之急。 她收好药瓶,“你不好奇我在找什么?” 四两收好赏钱,捂眼,“娘子没来找过东西。” 陆云娇诧异。这小子成精了。 天色已晚,陆云娇便顺路带他回安民坊。 四两深知机不可失,追在马屁股后面问:“贵人还有吩咐吗?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陆云娇随口一提:“那就盯着建安侯吧。怕不怕?” 现在她最大的仇敌就是建安侯。然而那一块都是贵人居所,他这样的孩子很扎眼。她好奇四两要怎么盯,也存了考量他的心思。 四两摇头,“不怕。要是有动静,小的怎么告知贵人?” “来济泰坊找昭阳郡主。” 陆云娇策马离去,四两张大嘴巴,神情激动。 居然是昭阳郡主! 城里的店家已经点起了灯火,叫卖声此起彼伏。陆云娇又累又饿,还了借来的马,吃了一份碎金饭,抹抹嘴就去敲建安侯府的门。 墨竹来应门。她要进去,却见墨竹恭敬地伸出双手,顿时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墨竹笑出一颗小虎牙:“郎君吩咐,若是郡主来访,必须交出身上所有兵器。” 陆云娇阴阳怪气:“你们郎君权势显赫,却胆小如鼠。” 然后解下佩刀,啪地拍在他手心。 她抬腿要走,墨竹又拦在她面前。 陆云娇叉腰:“又要做什么?” “郎君吩咐的是‘所有’兵器。” 陆云娇气得直笑:“我何曾……” 一想到上次用短刀挑了他衣裳,顿时不做声了,从腰后抽出短刀,拍他掌心。 她再往前走,墨竹又拦。 陆云娇浑身无力:“有完没完?” “郡主的马鞭也交给小的。” 陆云娇交出马鞭,对他温柔地露齿一笑。 -- 第18页 “我的马只认这条鞭子。你要是弄坏了,我就上侯府来抢李侯的鞭子。” 墨竹吓哭,然后一抹脸,面无表情地带路:“郡主请。” 侯府用的是素绢灯笼,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李”字。陆云娇看了两个,随口问墨竹:“都是李侯自己写的?” 墨竹惊诧,“郡主如何知道?” 陆云娇看着银钩铁划的字,冷笑一声,“字比人还嚣张。” 反正李熙让听不见,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绕过正堂,穿过东侧院,就走进了府中花园。陆云娇看着高低错落的太湖石,再看看远处夜幕下只剩黑影起伏的凤凰山,“李侯的园子比人有意思多了。” 自家造园还借了凤凰山的景,王上都没他嚣张。 墨竹偷偷看了屋子那边一眼,不敢接话。 陆云娇看见水中游鱼随她影子游移扎堆,忍不住对着鱼晃晃手指,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陆云娇抬头,看见李熙让轻衣缓袍站在廊下,形单影只,莫名生出一丝寂寥之感。素绢灯笼在他头顶招摇,一明一暗,衬得他眼神深沉如墨。 昏黑的天地间,园林屋廊只剩粗细不等的线条,就连他也融在这幅简洁的画作中,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陆云娇想,他要是换身衣裳,往佛台一坐,刷层金漆,说不定会有信徒给他上香。 跟个木人似的,一点情绪都没有。 年轻权臣都是这么深沉么? 虽然光线暗淡,李熙让却将她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皱起眉:“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李侯穿这身,根本看不出腿有多长。” 四下死寂,李熙让脸色铁青。 陆云娇输人不输阵,沾沾自喜。 她找回了药瓶,才不怕他,大步走过水上连廊,对他伸手。 李熙让下意识退了一步。 陆云娇莫名其妙:“躲什么,拿着啊?” 李熙让看着药瓶,却注意到她的手。 她的手纤长得正好,既不会细得拿不住刀,也不会粗得失了美感。白嫩的掌心上有老茧,也不知私下习武吃了多少苦头。 李熙让突然沉默,陆云娇觉得莫名,“你不要?那我扔了。” 她对着池水作势要扔,李熙让忽然反扣她的手腕。 他长得高,陆云娇被他提得踮脚,气得朝他一脚踢过去,“放手!” 李熙让拿走药瓶,退后一步,恰好避开这一脚。 他脸色很不好看:“你不能好好说话?” 他居然还倒打一耙?! 陆云娇气得下意识拔刀,但一手抓空了,才意识到什么,只得握拳咳嗽,缓解尴尬。 墨竹忍住笑,手上的长刀短刀马鞭掂得哗哗响。 陆云娇恼羞成怒地瞪他一眼,又看着李熙让。 “你莫名其妙对我动手,还威胁我,居然还让我好好说话?!” “是你乱拿东西。” “是你没管好自己的人!” 陆云娇气得跺脚,转身就走,毫不留恋。李熙让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住她:“别忘了我的话。” 敢说出药瓶的事,就让她知道好看。 “知道了——” 她懒懒的声音还在水面回荡,人已经走远了。 刚热闹起来的庭院沉寂下去。微风拂面,鸣虫阵阵,鱼儿忽然摆尾,“哗啦”搅乱了水中月。 李熙让看着药瓶,指尖还残存着刚才的触感。 看着坚硬粗糙,却柔软得要命。 他咳嗽两声,打开药瓶看了看,才交给文竹。 “让丁亥认一认,再送给郑太医。” 第11章 我去和建安侯谈谈 陆云娇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出门前仔细检查佩刀马鞭,和墨竹讨价还价一番,这才要走。 墨竹也巴不得她赶紧走,送她出门时,开心得眼角都笑出了皱纹。 陆云娇威胁他:“以后出门小心,尤其是路过小巷的时候。” 墨竹笑眯眯的,才不怕她:“郡主慢走。” 大门在身后关上,陆云娇活动活动手腕,嘀咕:“太凶了。” 病秧子不光会使剑,力气还那么大。对着灯光看了看,还有一圈轻微的瘀痕。 她磨磨牙,又在心里记了一笔帐。 有朝一日李熙让失势,她一定要砸了他的侯府! 事情尘埃落定,陆云娇突然放松,觉得肚子又饿了,琢磨着吃点什么。不知那家胡饼收摊了没。 “陆云娇。” 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还很凶。陆云娇诧异抬头,见旁边巷口走出一人,站在她面前。 她瞠目结舌,笑得比哭还难看:“大哥……” 陆瑾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的建安侯府,满脸凝重。 “跟我回家。” *** 蕙风院里气氛严肃。 孙氏牵着她进了东厢房,窸窣一阵才来正屋。陆云娇低着头站在屋子中央,不敢看他们任何一人。 陆国公靠在榻上,看她一眼就气得背身,等一会儿消了气,再看她一眼,又气得背身。 陆瑜没说话,撑头看向窗外。 孙氏一脸忧愁。 陆瑾喝了一口茶。 陆云娇被他放茶盏的声音吓到,忍不住缩缩脖子。 “我放衙看见你从碎金饭的摊子出来,以为你先回家了,没想到阿娘说你一早出门就没回来过。你去哪了?” -- 第19页 “我去玩了……” “一个人?” 陆云娇支吾着点头。 陆瑾盯着她:“你不是去玩。” 陆云娇眼神很真诚:“我真是去玩。” 陆瑾轻笑一声,“平时你玩饿了,在外面不吃太多,因为你知道阿娘会准备你爱吃的炙羊肉。今天肉都放凉了,你还没回。” 听到炙羊肉,陆云娇忍不住捂着肚子,眼神飘忽。 “何况那摊子不远,你如果真的饿了,回家就行。” 陆云娇强词夺理:“我只是突然想吃碎金饭!” 然后在陆瑾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饿坏了吧?中午没吃?” 她低头不语,陆瑾的眼神锐利起来,“建安侯府有什么事,让你连吃饭都顾不上?” “说!” 陆云娇吓得小心肝都在颤,但李熙让的威胁在前,她一个字都不敢说。 “真没什么……” 陆瑾无奈叹气。孙氏接了话:“云娘,你老实说,你和建安侯到底……嗯?” 孙氏怕她吃亏,刚才拉着她检查过了,她手上的瘀痕让孙氏心惊肉跳。 陆国公扭过头:“他又欺负你了?” 陆云娇赶紧阻止:“真没事,我就是……找上门和他打架……” 陆瑾反问:“我会信?你向来吃饱喝足才去打架,从不吃亏。” 陆云娇语塞。 “你有把柄在他手上?” 陆云娇被大哥的敏锐吓得一个激灵:“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陆瑾眯眼:“看来真有把柄。” 陆云娇感觉搪塞不过去了,只好心一横,半真半假地说:“就是那天,他在八风寺动手动脚……” 陆瑜抬头,陆国公转过身来,孙氏攥紧了帕子。 “明明是他不对,还要我赔礼,我实在气不过,就想再找他打架,没想到还是打不过……” 陆瑜用折扇敲她额头,恨她不争气:“不知道叫帮手吗?二哥不会武,大哥会啊!平时那么聪明,怎么这时候犯傻?” 陆云娇埋在孙氏怀里不吭声。 陆瑾挑眉:“气不过?说真话。” 连环撒谎堪称致命,陆云娇绞尽脑汁,只好狠下心来,把锅甩给了李熙让:“那天他碰了我这里!” 她指着平坦的胸口。 三个大男人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孙氏气得直抹眼泪,“难怪云娘你……这要怎么开口……” 陆云娇配合地抱住孙氏,挤出几滴眼泪。 她再三保证没有别人知道,撒了会儿娇就溜了。 陆瑾目送她溜走,喝完最后一口茶水,起身拍拍衣袍。 “大哥你去哪?都这么晚了。” “我去和建安侯谈谈。” *** “郎君,药来了。” 文竹推门进去,看见他保持着提笔的姿势,墨汁洇透纸背,纸上却一个字都没写。 屋里墨香氤氲,地上居然扔了十几个纸团,文竹一惊,一个个捡起来,全部投入火盆烧掉了。 李熙让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皱眉,“苦了点。” 文竹一愣,思索半天,也没想出熬药的工序和以往有何不同,只能猜测他心情不好,“那小的取些糖来?” 李熙让瞟他,“府里没有。” 文竹语塞。 郎君从不吃糖,府里肯定没有。这么晚了,卖糖的肯定都收摊了。 “小的去外面看看,若是还有简单的吃食,就买些回来。” 李熙让每日三碗汤药雷打不动,大夫格外叮嘱过不能乱吃东西,以免药性相冲。厨下只做三餐,什么都没留下,想吃别的得另外买。 文竹打开门,似乎瞥到一道疾影,连忙闪身躲开,便见一支羽箭飞射而至,钉在了地上的砖缝里。 “什么人?!” 箭羽尚在颤抖不停,侍卫顷刻间聚集起来,纷纷怒喝拔刀,看向墙头的人。 李熙让霍然抬眼,推窗一看,便看见陆瑾立在墙头,手里还拿着一柄长弓。 他神情冷淡,衣袂翻飞,眼神冰冷地看着李熙让。 李熙让制止侍卫,谁知陆瑾冷着脸,纵身跃下,直逼窗前,拔剑就劈。李熙让想都没想,反手抽剑迎击。 两柄长剑死死相抵,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李熙让对上陆瑾,明显没有在陆云娇面前那般自如。 “陆世子,这么晚了,有何贵干?” 陆瑾微笑,“睡不着,出来走走,顺便看看欺负我妹妹的人。” 陆瑾剑势凌厉,把李熙让逼退,又旋身横扫一剑,满桌的纸张被剑风吹飞,哗啦啦漫天飞舞。 “欺负?”李熙让喃喃。 陆云娇向来风风火火,他下意识抓她的手腕,只是怕她真的扔了药瓶,并非有意欺负。 他手指一动,轻轻摩挲。 剑柄比她的手腕粗糙得多。 陆瑾微笑,“所以我来帮你长长记性。” 文竹偷偷提起一根棍子,想从后偷袭。没想到陆瑾头也不回,往后飞踢,他就飞到了锦榻上。 李熙让引他去了庭中。两道剑光映着月光交错撞击,打斗声格外紧促。墨竹带了更多人匆匆赶来,一圈侍卫把他们围在中间。 “郎君!” “站住。” 墨竹咬牙站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 -- 第20页 陆云娇威名在外,显得宁国公世子安静谦和。他虽然领了禁军武职,职位却不高,和昭阳郡主是两个极端。 但是,直至那一箭,护卫们才发现他潜入了侯府! 陆世子这么厉害?不带这么藏拙的! 陆瑾挥出一剑,往后退开,看着他的目光总算带了点温度。 “不拉帮手,还算是个男人。” 李熙让不语。 他碰了昭阳郡主,不怪陆瑾动怒。 只是被兄妹俩打上门,他很难不生气。 他不说话,陆瑾收剑入鞘,冷声道:“我陆家向来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你欺负云娘,别指望我们会忍气吞声。” 陆瑾看着他的手,“这次是警告,若有下次,你哪只手碰了她,我就砍了那手,丢到钱塘湖喂鱼!” 他转身就走,墨竹眼神询问,他摇摇头,示意不用拦。 直至陆瑾走远了,李熙让才收了剑,揉着眉心,少见地露出疲惫。 这兄妹俩,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墨竹颠颠地迎上来,李熙让把剑给他,“去看看文竹怎么样了。” 护卫们各自散去。李熙让拢着衣袖站在庭中,远望云中的弯月。 夜风吹起他的衣袍,他却站着没动,时不时咳两声,直至文竹泪汪汪地走过来。 “伤哪了?” 文竹委屈地捂着屁股。 陆瑾那一脚不重,但他摔下时屁股先落下,所以格外的疼。 李熙让嘴角一抽,似乎想起来刚刚瞥到一眼,床帐好像被他撞塌了…… 文竹小声说:“郎君是回房睡,还是去畅意轩?” 虽然他已经换过床榻,但打了这么一场还回去睡,会不会太糟心了? “畅意轩。” 左右睡不着,不如多看点文书。明天的小朝议他就不去了。 第12章 都乖乖听话 越王下朝以后回了书房,召了几个心腹臣子去议政。 北方大周强盛,越国逐渐势弱,使臣已经来过两次,其意味不言而喻。 几个心腹加起来两百多岁,说起政事却毫无风度地吵成一团,十几年如一日。 越王被吵得耳朵疼,悄悄嘱咐内侍阿寿:“去把建安侯叫来。” 建安侯虽然年轻,但有他在场,几个老臣会顾忌颜面,不会大吵特吵。 当着年轻人的面吵架像什么话。人上了年纪是要体面的。 阿寿心领神会,气喘吁吁跑进了侯府。 文竹先上了茶水,笑眯眯地问:“王上有何吩咐?” 阿寿往里张望,“李侯还没起?” 这都日上三竿了。 文竹一脸为难:“这……实在是难办,郎君又病了……” 整个临安乃至越国都知道建安侯身体不好,越王也时不时往侯府赐下珍稀药材。 阿寿唏嘘:“前些日子才听说李侯好转,怎么又病了?可否要太医来看看?” 文竹欲言又止。 阿寿一脸八卦地竖起耳朵,“但说无妨。” “昨夜郎君吹了半宿冷风,就吹病了。” 阿寿大惊失色:“李侯何至于此?” 李熙让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从来不会这样作践自己。 他受什么刺激了? 文竹哭丧着脸:“您不知道,昨夜陆世子杀来了,又是唰唰唰舞剑,又是叮叮叮射箭,小的这种贱命,都差点被吓病了,何况是我们郎君?” 他一“唰唰唰”,就用手掌在阿寿眼前疯狂舞动。 阿寿吓得丢了盏盖,茶水溅湿了衣袍。 他又“叮叮叮”,并起手指戳过去。 阿寿吓得捂住眼睛。 文竹演示完毕,一脸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淡定。 阿寿捂住心口,“陆世子这么凶?” 文竹点头如捣蒜,甚至想摸摸摔疼的屁股。 天也,他今早起床的时候屁股还在疼。 “那陆世子为什么杀上门来?” 他虽然不想八卦,但请不到建安侯,回宫以后要给越王解释原因。 文竹叹气,“陆世子说我们郎君欺负了郡主。” 阿寿震惊,“整个临安还有人敢欺负郡主?” 一脸佩服。 他抓错了重点,文竹一噎,“……我们做下人的不好细问,陆世子拿这话来找茬,郎君也没和我们解释……” 阿寿捋了捋前因后果,回宫复命去了。文竹让小仆留下来收拾茶水,就兴奋地回了李熙让那里,“郎君……” 被李熙让清冷的眼神一看,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李熙让的确是病了,坐在床上看文书,各色信笺摊得满床都是。 在庭中吹了半宿冷风,以他的身子怎么可能不生病。 “都说清楚了?” 文竹拍拍胸脯,“幸不辱命!” 文竹走到床边,帮他整理看完的文书,放在桌上。 他唠叨道:“陆世子忒不讲理,郡主真觉得吃了亏,早就自己打上门来了,还用得着他出手。郎君也没对郡主做什么呀……” 陆家兄妹如此嚣张,整个侯府上下憋着一口气。 光是文竹昨天撞坏的床帐就价值不菲,书房里各种折损还没清算完。 建安侯府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李熙让目光一动。 他只是没想到,仅仅是抓过她的手腕,就让陆瑾大动肝火。 -- 第21页 他宁国公府的小郡主真是个碰不得的宝贝。 文竹想了想,“郎君,要不要再想办法让陆世子登门道歉?” 李熙让翻开一页文书,“不用了。” 他还没闲得跟个无法无天的小郡主斤斤计较,让陆瑾吃点教训就行。 文竹惊了,斗胆碰碰他的额头,没觉得发热,“郎君怎么脾气突然好起来了……” 那些个嘴碎的老臣,都被收拾得不敢多嘴。他还想让陆世子知道厉害! 李熙让眼风一扫,文竹自知失言,捏住嘴巴不说了。 *** 书房的争吵暂告一段落。 老臣们喝茶不忘互瞪,像掐红了眼的斗鸡。 越王看清楚只有阿寿来了,脸色一沉,“建安侯呢?” 阿寿附在越王耳边嘀咕一阵,老臣们保持着喝茶的姿势,眼睛都往那边瞟。 越王脸色一沉。 老臣们互相看看,还以为建安侯要倒霉了,会心一笑。 看那小子还怎么嚣张! “去把肃之叫来。” 老臣们都很茫然。 怎么跟陆世子扯上关系了? 老臣们暂避去了偏殿,从窗子看见陆瑾施施然走向书房,内侍关上了门。 书房里安静得很,他们抓心挠肺,想听点动静都听不到。 过了很久,陆瑾全须全尾地离开了。 恰好快到午膳时分,宫里按惯例留老臣们用膳。他们走进书房,准备趁着用膳前的空隙再吵一架。 没想到,正好看到越王一脸严肃地吩咐阿寿: “孤记得去年新罗商人献了一些老参,拿两支给建安侯。禁军那边,肃之这个月就不用再去了,在家歇着。” 老臣们心里一酸。 陆家算是半个外戚,王上也能罚陆世子? 真不愧是建安侯,王上简直拿他当亲儿子养! 没过多久,越王赏了两支老参给建安侯,又罚了宁国公世子一个月俸钱,责令其在家反省的消息,就传遍了临安城。 有人琢磨出其中味道。 建安侯的赏赐太单薄了,不像赏;而陆世子的惩罚也不多,不像罚。 两家可能有矛盾,但各有各的理。 手心手背都是肉,越王打也不是赏也不是,干脆赏罚过了明路,这事就算过去了,往后不准再提。 消息一传回府里,陆云娇的圆领袍都被孙氏收走了。 孙氏亲口告诉她,陆瑾什么时候回去上衙,衣服就什么时候还给她。这段日子不许出门。 陆云娇自知理亏,乖乖蹲在家里,做个贤良淑德的郡主。 然而陆瑜怕她憋得难受,特意告假在家陪她。她还没“淑”几天,就和陆瑜“狼狈为奸”上房揭瓦,闹得陆国公头疼。 陆瑾走进花园时,看到陆瑜和陆云娇在凉亭里下棋。 陆云娇虽然穿了裙裳,却嫌梳头麻烦,拿根锦带随便绑了绑,撑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 他失笑。云娘就是个臭棋篓子,下个什么劲。 “大哥!” 陆云娇朝他挥挥手,陆瑜也看过来。他看见她趁陆瑜不备,偷偷换了两个棋子。 他走过去,陆瑜已经拍桌子了,“我这棋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 “不是!” “就是!” 两人吵得厉害,陆瑾看见飞雪蹲在不远处吃草,朝它吹个口哨,飞雪就飞奔而来。 陆瑾一努嘴,飞雪长腿一伸,跳到陆瑜身上,两只狗爪子一通乱捶,黑白棋子就飞得满地都是。 一招解决争端,快刀斩乱麻。 陆云娇连忙对飞雪张开怀抱,飞雪高兴地扑过去蹭她下巴。 陆瑜鄙视她:“下棋下不过我,就知道支使狗来捣乱。” 陆云娇也鄙视他:“你不敢凶大哥,就知道凶我。” 陆瑜语塞。 他还真不敢凶陆瑾,在陆瑾面前乖如鹌鹑。 陆云娇得了好处,赶紧奉承陆瑾:“大哥器宇不凡英俊潇洒!” 陆瑾换下官袍,穿上常服,当真是君子如玉,气度翩翩。 他挽起衣袖,拈着一枚黑子:“行之,不如我来和你下一盘?” 陆瑜连连摇头,面如土色。 他疯了才和大哥下棋! 陆云娇招呼一声,附近的侍婢都笑着过来捡棋子,没多久就装满了棋篓。 她笑嘻嘻地让座,把棋篓往前一推,“二位请!” 陆瑜被架到火上烤,欲哭无泪,只能拈着白子,执白先行。 他瞅着陆瑜的手,感觉大哥的心比他手上的棋子还要黑…… 陆瑜棋力不错,但架不住陆瑾文武双全,智多近妖。最后收官计目,陆瑜还是输了。 陆瑜投子掩面,“大哥,云娘面前给点面子!” 陆瑾微笑,“承让。” 满院欢声笑语中,金雁来找陆瑾去蕙风院。陆瑾起身没走两步,陆瑜和陆云娇又开始拌嘴。 陆云娇摸着飞雪的狗头,“飞雪乖乖听话,别学二哥,输了不认账。” 陆瑜怒,居然把他和狗相提并论! 陆瑜又想拍桌子,忽然计上心来,眯着眼,用扇子拍拍她肩膀,“云娘乖乖听话,别学飞雪,输了就换棋子。” 陆云娇怒,二哥居然学聪明了! “大哥!你看他你看他!” -- 第22页 陆云娇打不过就叫人帮忙,陆瑾正好走到水廊中间,闻言看看他们,拢袖玉立,笑意暖然。 “都乖乖听话。” 陆瑜:? 陆云娇:? 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感觉在大哥眼里,他们和飞雪都一样? *** 过了几天,好不容易孙氏松了口,她能出门了,陆云娇约吴清和他们一起去探望许娘子,还顺手教训了一个欺负她的地痞流氓。 回来的路上闲聊,孙盛试探口风,“我听母亲说,她想给十娘和你大哥牵个线……” 陆云娇拿着个胡饼,差点喷出来,“你说什么?!” 她本想反驳,可是掐指一算,陆瑾已经十九岁了,的确是可以议亲的年纪。 她眼里精光闪烁,嘿嘿地搓掉饼屑。 阿娘总算不只念叨她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外人不知道具体细节,但能肯定的是,一定是因为八风寺的事,陆瑾才出手。 谁不知道建安侯惹不起?陆世子往日不显山不露水,竟敢为了妹妹和建安侯动手,硬气啊。 陆正那厮一介武夫,儿子却这么出色,有担当有情义,真让人眼热。 眼热归眼热,谁不想要这样的女婿? 半个月来,媒人几乎踏破了宁国公府的门槛。 陆云娇的亲事暂时被放到一边,孙氏先操办起陆瑾这边。忙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挑出一些家世相当的贵女,便把陆瑾叫过来。 “都看看,你觉得哪个合适?” 陆瑾仔细看过,“儿觉得都很合适。” 孙氏发愁,“阿娘希望你能找个合心意的,不要盲婚哑嫁。” 孙家开明,当初她们姊妹俩的婚事,孙家长辈就问过她俩的意思,如今姊妹俩日子都很和美。她希望儿子也过得好。 但是三个孩子泥鳅一样滑不溜秋,说到婚事就各种逃避。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她一定要让最大的这个定下心来。 孙氏决定,趁着他休息的半个月,先让他相看了再说。 陆瑾告退,出了房门却没离开,而是绕到一旁,看向听壁角的兄妹俩。 陆云娇被抓个正着,却一脸坦然,“大哥,阿娘要给你相看谭尚书的女儿,就定在三日后崇寿寺见面。” 陆瑾又看向陆瑜。 陆瑜轻咳两声,“我作证云娘没撒谎。” 陆瑾抚额。 父亲不在家时,他真是长兄为父。 这两个哪里像十七岁和十五岁?明明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在陆瑾安静的注视下,两人抱着头,乖乖地滚出他的视线。 第13章 做我的心上人可不容易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两日后两家人在崇寿寺见面,名义上是踏春,其实是相看儿女亲事。 崇寿寺是货真价实的王家寺院,越王有时候想听佛法,就会派人请崇寿寺的延智大师进宫说佛。 延智大师是长安人,前朝覆亡以后,他一路流落到江南,留在了崇寿寺,颇为感激越王的赏识,将崇寿寺打理得极好。 崇寿寺明明是偏安江南的寺院,却被延寿大师打理出繁华鼎盛的前朝开阔气象,令整个临安城上下赞叹不已。 谭夫人带了六娘和七娘出来。两个小娘子看见陆云娇时,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她们只听过昭阳郡主的威名,还以为她有三头六臂,没想到是个长相娇美可人的小娘子。 孙氏和谭夫人留下说话,让四人去附近转转。 一离开长辈的视线,陆云娇就松快不少,问谭七娘:“你才十三岁,你阿娘就让你出来走走?” 太不可思议了,她十三岁还在习武。 谭七娘小脸红扑扑:“阿娘让我来陪陪六姐。” 陆云娇懂了。 只有谭六娘出来,未免太扎眼。两个女儿一起出面,若是亲事没成,两家也不会太尴尬,日后好相见。 谭六娘年方十五,眉目温婉,长相端庄,“七娘一直想看看桃花林,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陆云娇很喜欢爽快的小娘子,欣然从之。 寺院后山有一片桃花林,是延寿大师刚来临安时种下的,如今已经繁盛一片。 一行四人沿着林间小道一边走一边聊。谭六娘很善谈,说起临安流行的妆面头头是道。 “长林坊外有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东家是洛阳人,他家的胭脂卖得最好,我今日用的就是。” 陆云娇仔细瞧她的妆面,果真微微出汗也不晕开,“那我明日也去看看!” 说完才想起自己钱不够了,只好看向陆瑾,眼神可怜巴巴,疯狂暗示。 谭六娘也跟着看过去,目光忽闪,略显娇羞。 她本不信城中传言,但一见陆瑾本人,便深信不疑。 陆家兄妹长相都极好,陆瑾更是风度翩翩,君子如玉。 谭六娘心跳加速,小鹿乱撞。 陆瑾微笑:“那我明日出门帮你看看。” 陆云娇喜笑颜开:“大哥真好!” 谭六娘看见他们这般亲近,心里说不羡慕是假的。 闺阁中个个鄙弃陆云娇毫无贵女教养,行状无度,嚣张蛮横。她也附和过两句,然而私下里羡慕不已。 她们看到的是园囿中的春花秋月,陆云娇却能看到更加广阔的天地。 -- 第23页 而且陆家兄妹感情这么好,说明家中和睦,不会有那些勾心斗角之事…… 平心而论,这是一门顶好的亲事。 谭七娘眨眨眼睛:“陆世子明日要是去胭脂铺子,整个临安都要知道陆世子有心上人了。” 谭六娘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看向陆瑾。 陆瑾看着谭七娘微笑。 “做我的心上人可不容易。” 谭六娘笑容一滞。 “天下大乱,我们越国偏安一隅实属不易。我日后要子承父志,为王上效力。她如今是世子夫人,将来是国公夫人,要承担的并不少。” “不能只见光鲜,不见难处。倘若只能风花雪月,那并不合适。” 只会谈论风花雪月的谭六娘脸色一白,不说话了。 陆云娇一开始还频频点头,后面越听越不对劲,忍不住拉拉他衣袖,“大哥!” 突然一本正经,人家小娘子都难过得快哭了。 谭六娘低头,谭七娘忽然抱着她的胳膊:“六姐,这儿桃花不好看,我们换个地方。” 陆云娇轻叹。 看看人家十三岁的小娘子,明明小她两岁,一句话的弯弯绕绕比她耍过的枪花还多。 一行人转头没走两步,底下来人拂开花枝,看向他们。 陆云娇脸色一黑,忍不住翻个白眼。 李熙让怎么在这里! 和上次八风寺一样,李熙让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从,浩浩荡荡气势十足。 谭六娘不认识他,低头行了个礼。李熙让一动不动,生生受了这礼,就听陆云娇冷笑一声:“建安侯。” 谭六娘愕然,没想到面前这男子竟然是建安侯,王上面前的红人。 然而她现在正是狼狈的时候,一想到让陆瑾和建安侯都看了笑话,谭六娘再也忍不住难过,急匆匆穿过桃花林跑走了。 李熙让静静地看着陆云娇。 许是为了今日陆瑾的相看之事,陆云娇特意打扮过,但为了不喧宾夺主,打扮比较素净,发间一根簪钗都没有,只别了一朵红黄相间的芙蓉花,却看着格外鲜活明丽。 陆云娇自打记事起,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对着李熙让怒目而视。 要不是陆瑾在场,她早就打上去了。 陆瑾忽然往旁一步,挡在两人中间。 陆云娇:? 他和二哥这么默契? 陆瑾单刀直入:“李侯,我今日不想和你打架。” 李熙让咳嗽两声,微微点头。 他错开身子,目送陆瑾带着陆云娇走下盛如云烟的桃花林中。 直至绯色裙摆荡开一个活泼的弧度,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树干后,他才收回视线。 一行人继续往上走,走到桃花林的尽头,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站在佛塔下,闻声看来。 “阿弥陀佛。”老僧唱了句佛号。 李熙让对他点点头,与他一同走到了佛塔背后。 老僧端详他一会儿,微笑点头:“郎君气色不错。” 李熙让不置可否,“那边消息如何?” 老僧双掌合十,“云气多变。” 李熙让眸光一动。 第14章 云娘她……永远是我妹妹…… 谭家小娘子们回来以后,谭夫人的笑容就有点挂不住了。 直至陆瑾领着陆云娇回来,两位夫人匆匆话别,各自回家。 陆云娇安慰大哥:“没成没关系,继续相看下一个。” 她向来大大咧咧,孙氏也不想和她说这些,赶她回山月院,单独留下了陆瑾。 “你把今日的事说一遍。” 孙氏未出阁时也相看过,没见过谭六娘这样的表情,猜测是儿子跟她说了什么。 陆瑾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还问道:“阿娘,儿说错了么?” 孙氏有些头疼儿子的不开窍。 “谭六娘只是个小娘子,你何必跟她说这些?说了她也听不明白。别人家教养女儿和我们家不一样……” 孙家开明,陆正多年在行伍中,也不会在乎太多规矩。 “儿只是想找个心意相通的妻子,所以才事先和她说清楚。总比之后纠缠不清要好。” 孙氏想了想,揉着太阳穴:“你该不会……想找规矩不那么多的小娘子做世子夫人?像我们家这样教养的?” 陆瑾点头。 孙氏苦笑:“你这么说,我忽然觉得我和你阿爹是害了你们。早知如此,何必纵着你们长大,现在亲事都不好找。你是这样,行之也是,云娘更是……” “阿娘,云娘的亲事你们做不了主。” 孙氏一愣,忽然惊得站起身来,颤颤地指着他:“你、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陆瑾却很平静:“阿娘,我那时候已经四岁了,记事了。” 孙氏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你该不会……” 陆瑾失笑:“阿娘别想岔了,云娘她……永远是我妹妹。” 孙氏这才稍微平静下来,勉强喝了口茶水。 “她归她,你是你。你的亲事……” 陆瑾稍稍挺直背脊。 “阿娘,我只是暂时无意于此。就算今天不是谭家娘子,李家张家,我都会这么做。” “我并非有意伤害谁,也不想耽误谁。女子的青春何其珍贵?倘若不说清楚这一点,结亲也不过是结怨。” -- 第24页 孙氏这才冷静许多,“肃之,你当真……” 倘若陆瑾从小就知道这事,这么多年下来,日久生情是难免的。 这个长子生性聪慧,遇事沉着冷静,有时候连他们做父母的都看不出他的心思。 这到底是不是他的借口? 孙氏心绪纷乱。 陆瑾笑了,“阿娘放心,我是她的长兄啊。” 孙氏点头,揉着太阳穴,勉强放下心来,“今天这话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告诉她。” “儿知道了。” *** 四两傍晚去了趟国公府,还没到正门前,就被一颗果子打到了头。 他捂着脑袋抬头一看,陆云娇正在墙头坐着,手里掂着几颗果子,像是等他很久了。 “郡主,小的看到建安侯回府了!” 陆云娇冷哼一声,“我知道,我都看见他了。他外出了你居然没发现?” 四两惭愧,“真对不住郡主……但小的真没看见他出门!看见他回来,小的都吓了一跳!” 陆云娇挑眉,认真思索。 他偷偷出门?也对,听说越王前两日又召他进宫,他以养病为由推脱不去。他想出门是得避着一点。 不过,他偷偷去崇寿寺干什么? 上次是八风寺,这次是崇寿寺,他难道想偷偷出家? 陆云娇想了想,“你继续盯着,如果他还要出门,你就来报信。” 缩头乌龟总有探头的一天。她就不信,抓不住建安侯的把柄! “小的该怎么报信?” 他身份低贱,进不去国公府。 “简单,你往这里扔个石头就行。必须要听到石头落水的声音才算数。我的人听见了就会来见你——兰露柳风,过来认个脸。” 话音刚落,一圆一长两张脸就露出墙头,看着墙外的男孩儿。 四两挠挠头。 两边认了脸,陆云娇就翻回府中,赶去蕙风院用晚膳了。 *** 转眼几天过去。 陆瑾的亲事提上日程,陆瑜也不能幸免。他为了躲避相看,最近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今日更是迟迟不回家,听说是让同僚拉去了花楼。 他一露面,桌上四双筷子齐齐一放。 陆国公瞪眼:“你给我过来!” 陆瑜不情不愿地挪到桌边,陆国公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一脚踹过去:“你才多大,就敢上花楼?!” 陆瑜大惊,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院子里。 “阿娘救我——!” 陆瑜在前面跑,陆国公拎着根棍子在后面追。陆云娇拿着块炙羊肉,站在廊下看热闹。 “好了好了,夫君你等等——行之过来说话。” 孙氏一个眼色,陆国公就停下了。陆瑜背着手,不情不愿地挪过来。 廊下四双眼睛盯着他。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妹妹上次的窘迫。 陆云娇手里的炙羊肉很快吃完了,陆瑾就回屋里端了一整盘给她,美得她眼睛发绿光。 陆瑜还没用膳,又饿又馋,气呼呼地瞪着她。 陆国公活动手腕,笑眯眯地问:“想好了吗?” 亲爹已经捋起袖子准备揍他了,陆瑜哆嗦着解释:“整个州衙都去了,我哪能不去?连建安侯都去了……” 陆瑾皱眉:“王上倚重他,看中的就是他独来独往。他怎么跟州衙掺和上了?” 陆瑜挠头:“好像刘大人要给他送侍妾,他没答应。刘大人就说他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过得太清苦了,要带大家一起上花楼,他没拒绝……” 陆瑜领了散官,如今在州衙做事,刘大人是他上司。陆国公想让他锻炼两年再领实职。 上司把州衙一网打尽,建安侯都没能幸免,他总不能做漏网之鱼。 等所有人都到了花楼,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没想到回家还差点挨揍。 陆瑜快委屈死了。 陆国公总算放下了棍子。孙氏让厨下另做了两个菜,陆瑜吃得热泪盈眶。 虽然花楼也有酒菜,但他不敢碰,怕加了料。 陆瑜吃完,很没风度地打了个饱嗝,看见桌上空荡荡的羊肉盘子才想起什么,“云娘去哪了?” 他们这才发现陆云娇不见了。 金雁答道:“郡主刚刚回院子去了。” 陆瑾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立刻追过去。 山月院里果然只剩下了可怜兮兮的兰露,看到陆瑾黑脸,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她去哪了?” 兰露瑟瑟发抖,“郡主只带了柳风出门,其余的都没说……” 陆瑾气极,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天色,转头就追出了府。 第15章 这时候出城,肯定是干坏…… 陆云娇从蕙风院偷了件圆领袍回来,兰露就过来禀报说四两来了。 她迅速打扮换装,往墙头一坐,就看见四两蹲在巷子里等她。 她给了一钱银子,带他们赶去了花楼外面。 陆云娇盯着花楼,表情有些狰狞:“但凡我能扮得更像男子……” 就能堂堂正正地走进去了! 一句话吓得柳风紧绷精神,生怕她脑子一热就冲进去了,随时准备拦住她。 堂堂郡主进了花楼,国公不得气死。 幸好没有等太久,才蹲守了一会儿,她们就看见李熙让走出花楼,身旁领着个身材娇小的少年。 -- 第25页 仔细一看,少年应该是个花娘,长得还挺美。 陆云娇冷笑:“看上去清心寡欲,私底下还不是沉迷美色无法自拔?这病秧子,莫不是沉迷美色掏空了身子吧?” 柳风一脸纠结:“郡主,这话私下说说就行……” 要是让家里听见,真会吃不了兜着走。 李熙让和花娘上了马车,陆云娇带着柳风和四两跟上,准备路上截住他。然而没走多远,马车就驶向了城门。 陆云娇还要跟,柳风连忙劝阻:“郡主不行啊,马上就要关城门了,我们跟出去该怎么回来?” 陆云娇只犹豫了片刻:“你跟我去,四两回府报个信,我明早就回!” 这时候出城,肯定是干坏事去了。李熙让害得大哥被罚俸在家,她也得抓他个把柄,以示敬意! 她不由分说地拖走了柳风,四两发了会儿愣,扭头直奔国公府。 出城以后,走得越远,周遭就越冷清、越昏暗。侯府马车上的灯笼一摇一晃,照得路旁树木鬼影森森。 马车走得不快,陆云娇一心跟着他,没空害怕。等到停下时,陆云娇才发现已经走得很偏了。 这里离崇寿寺很近,像是一处别院,门口的灯笼随风飘摇,上面一个字都没写。 她心里隐隐有些鄙弃。 建安侯居然把花娘带到自家别院?花楼不够他玩?流连花丛的老纨绔都没他会! 柳风有些为难,“郡主,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里是建安侯的别院,她们肯定混不进去。 她声音有点大,李熙让下马车时,似是有意朝她这里看了一眼,吓得陆云娇连忙拉着她躲进草丛。 李熙让仍然盯着这边。 陆云娇心一横,捏着鼻子:“喵呜——” 柳风被这一声“喵”给震住了。 她正要说话,却猛地回头,四处看看。 怎么感觉有人在盯着她们?还是说建安侯太惹眼了,有别的仇家? 她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陆云娇,陆云娇茫然,并没有感受到什么。这方面不是她的强项。 柳风按下疑惑。 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青杏下车时,就看到他静静地看着草丛,不由娇笑一声:“郎君在看什么?妾也想看看呢。” 李熙让收回视线,又瞟了远处另一边。 “没什么,看到一只野猫。” 两人走过前方厅堂,到了一间偏僻的厢房。文竹送了茶水就走。青杏关上门窗,这才神色一凛,对李熙让行礼。 李熙让一进来就坐下了,任她自己忙碌,自顾自地斟了杯茶,“刚才可有收获?” “回郎君的话,越州州衙上下对越王都很信服,除了邀郎君前来的刘察刘大人,他有几句牢骚话。” 李熙让微微颔首。 这任越王被武将扶上位,转头就收了军权。他本想从文官这边入手,但看样子也没机会。 刘察牢骚再多,他只是个文官,职位也不高,做不了什么。 想再进一步,只有另想办法了。 “越王知人善任,也算一方霸主。越州州衙事关重大,今后你再遇上他们任何一人,尤其这个刘察,都得仔细盯着。” “是。” “冯家药铺最近太显眼了,我让人把消息转到你这里,你以后有事就找墨竹。” 墨竹统管他身边的暗卫和消息。青杏神情激动,“属下领命!” 李熙让又问了些话,青杏一一照答,却发觉李熙让有些心不在焉。 花娘总是对别人的表情十分敏感。 等到问完了话,青杏这才试探地问:“郎君有心事?” 她说话时,不自觉地带上了花娘温情款款的语调。 李熙让倏地抬眼,目光冰冷。 青杏被他看出一身冷汗,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低头。 过了很久,直到青杏冷汗涔涔,恍惚起来,才听见他说:“虽然我近几年落魄了,不在汴京,规矩却没变过。你不想守规矩,就回汴京去。” 青杏骇然,俯身在地不敢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放下茶盏。 “你先去吧。” 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墨竹不知何时等在了门外,笑眯眯地道:“请。” 青杏腿脚虚软地离开了。 李熙让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等到眼里冷意都褪了:“人都解决了?” 墨竹低声道:“丁丑一出手,那些人就吓跑了,身手一般,是否要追?” 李熙让沉吟:“追回来关地牢里,先留着。她们呢?” 墨竹说:“去了隔壁崇寿寺,找了间没人的厢房睡下了。” 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了,两个小娘子总不可能露宿野外。 文竹问:“郎君,要送她们回去么?” 李熙让挑眉。 文竹“啊”了一声,“是小的想岔了……” 都亥时了,这时候建安侯府的人把她们送回去,陆世子肯定以为郡主和郎君有什么,不把侯府拆了才怪。 而且为了她们暴露侯府的人手,很不值得。 “让人盯着点,别让人冲撞了。” 他的指尖轻敲手炉,眉眼静静,似在沉思。 追着他出城,是想为长兄报仇? 上次还没吃够亏?真是个奇怪的小娘子。 下次再追着他,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 第26页 *** 隔壁崇寿寺的偏僻厢房里,陆云娇挠挠右手心,在梦中翻了个身。 她做了个极为香甜的梦。 梦中她打遍临安无敌手,每天打开房门,就有一群纨绔跪在面前痛哭流涕给她请安。 她还带着狗腿子们去拆建安侯府,病恹恹的建安侯挣扎着起床,冰封的俊脸上满是惶恐,求她手下留情,他身无长物,只能以身相许…… 她笑眯眯地拖着建安侯回了家,刚刚关门,一脸羞怯的建安侯就扑上来掐她脖子,面目狰狞:“你胆敢让我以身相许……” 陆云娇吓醒了,唰地坐起身来,摸着脖子直喘气。 明明是个美梦,怎么一碰到建安侯就变噩梦了? 而且她为什么会梦到建安侯! 还好,脖子还在,没被建安侯掐断。 这一夜睡得腰酸背痛,陆云娇伸个懒腰,猛然间想起来,她们昨晚追不到建安侯,又回不去城,只能在崇寿寺的厢房过夜。 窗外晨光熹微,陆云娇喘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两人居然一觉睡到了天明。 她居然在外过夜…… 回府肯定会被打个半死吧…… 没抓到把柄,自己还要挨打。 赔了夫人又折兵,陆云娇垂头丧气。 她一醒,柳风也醒了。她看看身上,再看看柳风,两人衣着完好,确认没问题,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第16章 怎么会突然生病呢? 蕙风院里鸡飞狗跳。 陆云娇再三保证不会再犯,才揉揉跪痛的膝盖,慢慢挪去小佛堂。 孙叔去州衙给陆瑜报信刚回。陆国公猛喝一口茶水,让他先下去,再问陆瑾:“你真的确定跟建安侯有关?” 陆瑾点头,“我亲眼见他今早才回府。” 陆云娇虽然支吾着没说,但陆瑾知道,她一定是冲着建安侯去的。 两人都是今早才回来。 夜这么长,简直没法让人不多想。 陆国公头疼:“我现在觉得二郎没说错……” 陆瑜之前说建安侯和云娘有“别的意思”时,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云娘不揍建安侯就不错了,怎么会看上他?建安侯也不像是喜欢挨打的人啊! 而且就凭那病秧子,也配肖想他的女儿! 现在看来,陆瑜才是最早看透真相的那个。 孙氏叹气,“那现在怎么办?云娘她……” 她想知道女儿是真的看上了建安侯,还是单纯和建安侯打闹。 上次两家闹僵了,现在也不好上门试探。 而建安侯鲜少和别的臣子往来,想找个中人探口风,都不知道从何找起。 云娘正是议亲的年纪,这事马虎不得。 孙氏实在坐不住,想去问问陆云娇的意思,被陆瑾拦下了。 “让云娘冷静一下,再商量不迟。” 陆瑜今日放衙早,一回来就看到三张苦瓜脸,不由惊奇。 “云娘还在跪小佛堂?” 他以前也是个小纨绔,但从不敢夜不归宿,更不敢在父母面前犟着。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云娘出息了啊。 陆二郎倍感佩服,拿着一盘炙羊肉就去了小佛堂,敲敲门,“云娘,二哥来看你了。” 他从窗棂往里看,陆云娇低着脑袋跪在里面,面前是气势雄浑的佛祖灵位,显得她弱小可怜又无辜。 陆二郎看得心疼,推门进去,把炙羊肉在她面前晃了晃,“你不会和二哥耍脾气吧?肉都不要了?” “汪!” 他回头一看,乐了,“飞雪都闻着肉味过来了,你还能忍?” 飞雪叫得欢。陆云娇有气无力:“让阿娘知道你把肉带进小佛堂,你肯定要挨揍。” 折扇往她头上一敲,“二哥这是关心你!别跪了,快出来吃饭。” 陆云娇咕哝一声,迷糊地瞅他一眼,刚要站起来,却软绵绵地往旁歪倒。 陆瑜一愣,赶紧撑住她,失手摔碎了盘子。飞雪看了一眼满地炙羊肉,吠叫着跑了,凶巴巴地往蕙风院去。 “云娘?云娘!” 就像在小佛堂投了一把火,火势很快烧遍全府,从上到下人仰马翻。 蕙风院里灯火通明,孙氏摸着她滚烫的额头,心疼得直抹泪。 陆云娇热得难受,小兽似的呜咽不停。 她乌溜溜的眼珠子蒙了一层雾,小脸红扑扑的,揪着孙氏的手不愿放,“阿娘,我不是故意……阿娘……”显然还惦记着自己彻夜未归的事。 她叫一声,孙氏的心就疼一次,“大夫就来了,还有哪不舒服,都告诉阿娘?” 她的额头太烫手,孙氏的手都在哆嗦。 陆云娇牙齿打颤:“阿娘我冷……” 陆瑜看她身上两床被褥,十分焦急,“怎么还会冷……对了,我去取个手炉来!” 大夫来得很快,眉头皱得很紧。陆云娇只能看清他的白胡子,听见他们断断续续的话语,视线也模糊起来。 “是风寒,但很少见到烧这么厉害……” “郡主很少生病……来得凶……” “若是早点发现……” 一个又一个手掌放上额头,陆云娇觉得这些手都很凉,凉得她难受。 “去请太医……” “那边也得知会一声……” 陆云娇有些茫然,头疼欲裂。 -- 第27页 那边?那边是哪边?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也病过一次,病情来势汹汹,阖府上下折腾了好几天。等她好转,父母兄长都瘦了两圈。 后来开始习武,就没怎么病过了,她已经快不记得生病是什么感觉。 如今浑身酸疼无力,整个人像是架在火上烤,又被按进冰水浸泡。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生病呢? 陆国公也有这样的疑惑,但是等到把柳风叫过来,看见柳风萎靡不振的样子,他就懂了。 柳风看见陆云娇这样也着急,老老实实地说:“奴婢和郡主一整夜没盖被褥,许是这样着凉了……” 柳风自觉地下去领罚。陆国公又气又心疼,眼眶红红地看着陆云娇。 多年前的阴影袭上心头,陆国公叹了口气,一瞬间又苍老了几岁。 虽然他为陆云娇的调皮好动烦恼不已,但后来夫妇俩一商量,觉得女儿虽然爱惹事,心里却有杆秤,经常行侠仗义,从不欺辱弱小,就睁只眼闭只眼由她去了。 至于她有没有贵女教养,他从不在乎。 宁国公府不差钱不差地位,找个女婿不成问题。两个兄长都厉害,还怕她被婆家欺负?她不欺负婆家就不错了。 大不了就养她一辈子,只要她开心。 此时此刻,他宁可陆云娇出去惹事,也不想她病歪歪地躺在床上。 她实在病得难受,孙氏便哄她先睡了。 陆瑜挨了亲爹的骂,刚把手炉放回房里,赶来这边,就看见陆瑾把房门带上。 他朝门缝里张望,“是赵太医来了?” 陆瑾敲他一记,“你随我来。” 屋子里,眉目和善的赵太医身后,还带着一男一女两人,普通打扮,看上去像赵太医的随从。 陆国公才向二人行礼,被男子制止了。 “这不能怪你……她怎样了?” 女子顺势坐在了床沿,轻声叫了句“云娘”,眼中尽是爱怜。 陆云娇早已睡熟,听见这句,鼻头一动,脑袋往她这边歪了歪。 第17章 他反而送了两根老参…… 轻缓绵长的咳嗽声从隔壁主屋飘来,文竹叹气,端药过去。 郎君一受凉就咳,昨晚去了别庄,断了一次药,今天更是咳得厉害。他真怕郎君把肺都咳出来。 想到罪魁祸首,文竹就忍不住握紧拳头,看向北边。 总有一日,郎君会好好地回到汴京,气死那些人! 墨竹已经来了,李熙让站在桌边,接过药碗。 “郑太医说无法确定具体症候,但能确定是解毒的方子。” 李熙让霍然抬眼,“解毒?” 墨竹点头,“只要郡主没糊弄我们。郑太医再三查过了,说是用这方子的人身体不好,不能用猛药,只能慢慢解。” 李熙让低眼回忆。 越王何时中毒了?上次的毒箭明明是他挨的。 莫非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越国王位交替,并不像现在安稳。 难怪越王最近动作频繁,像是要给世子挑辅臣。恐怕是觉得时日无多,想给世子铺路。 世子庸碌,资质一般。遇到盛世,有一大帮子能臣辅佐,他还能做个守成之主。 但偏偏是乱世。 对他来说,这是掌控越国的好机会。 只要他做了世子的辅臣,世子一上位,越国就是他的了。 墨竹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郎君,今晚越王好像不在宫里。” 李熙让倏地抬眼,“你说什么?” 越王有时候会在春猎时离开临安,还有前些年亲自领兵出征过一次,其他时候都稳坐宫中,从不轻易出来。 他怎么会在今夜突然出宫? “的确不在宫里。但城门并无消息,想是还在临安城内。” 这就更奇怪了。 他的安排还差一些,真怕越王发觉了什么。 墨竹躬身退去,文竹见他没怎么喝药,给他加了一块糖。 文竹笑吟吟的,李熙让皱眉,“哪来的?” 文竹睁大眼睛,“郎君不喜欢么?” 虽然苦味被压住了,更容易入口,李熙让却叮嘱他:“下次不要加了。” 由奢入俭难。习惯了甜,就很难再吃苦。 一碗药很快见底,墨竹去而复返。 “郎君,昭阳郡主病了。” “怎么病的?”李熙让随口一问。 “好像是风寒,病得很厉害,国公府去了好几拨大夫,现在赵太医也去了。” 李熙让没想到她病得这么厉害。 那般嚣张跋扈的小娘子居然会生病? 不过…… “你说赵太医?” 赵太医医术精湛,很得越王信任,但是很难请到。他在越国这三年,赵太医为外臣看诊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居然去给昭阳郡主看诊? 虽然越国上下都知道,越王和王后都很宠爱昭阳郡主。但是宠成这样…… 越王偏偏就在郡主生病时出宫了…… 李熙让拢起衣袖,长身玉立,眸中翻滚着莫名的情绪。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虽然乍一想很可笑。 王后先后诞下一子二女,但只有世子长成,两个女儿都夭折了。 就算她是嫡出的王女,怎么舍得放在国公府教养? -- 第28页 但这是种种疑窦之下,唯一的解释。 “墨竹,去打听一下郡主的病情,还有王后的行踪。文竹,去看看府里还有什么药材……上次越王送来的老参,都拿去给郡主。” 李熙让咳了两声,眼神深沉。 “再打听一下,郡主是否定了亲。” 他在临安没有亲眷,无牵无挂,只能做越王手里的刀。越王对他只信不亲。 倘若能有机会更进一步,跨过这条界限最好。 比如,一门亲事。 墨竹似乎不敢相信他吩咐了什么,呆呆地退下了。 李熙让看见文竹的脸色,“有话直说。舍不得两根参?” 文竹猛地摇头,挤出一丝笑意:“小的只是没想到郡主也病了……” 他其实是想说,从没看过李熙让主动关心别人。 就连对那位,郎君也是例行公事的问候。 “是人就会病。三年前你能想到今天?”李熙让自嘲地笑笑,清淡的脸上现出一丝狠绝的戾气,“我都不敢想。” 话一往这边扯,文竹就不敢接了,喏喏地退了出去。 他看着香炉上袅袅腾起的烟雾,陷入沉思,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 陆云娇烧了一整夜,天将破晓时才退热,勉强清醒过来。 她一睁眼,四双眼睛就围过来,像看稀世珍宝一样盯着她。 陆云娇攥着被褥,一脸柔弱地打个哆嗦。 “云娘,厨下煨了白粥,要不要喝一点?” 陆云娇摇头。她嘴里又干又涩,什么都不想吃。 “我想再睡一会儿……二哥没去上衙么……” “二哥是你的福星,等你好起来之前二哥才不去。” 陆瑜挺胸抬头。多亏他去小佛堂看了,赵太医说,若是再晚一些发现,病情会更凶险。 她看着陆瑜,“我记得二哥好像带了炙羊肉来看我,羊肉呢?” 飞雪在外面汪了一声。 陆瑜刚刚挺起的胸膛又瘪了。 陆云娇眼含热泪:“二哥,你宁可把羊肉给飞雪吃,都不留给我吗?我才是你亲妹妹啊!” 全家人都知道她惯会演戏,平常肯定拆她的台。 但她正病着,所以全家人都盯陆瑜。 陆瑜噎住,气得拼命摇扇子,被陆国公轰去一边。 “风别扇到云娘身上!” 孙氏给她擦着额头的汗,“云娘你真是……不舒服就早点出来,阿娘会怪你?也不说一声,就在那傻跪。平时机灵得很,怎么这时候犯傻了?” 陆云娇也委屈,“阿娘,我不是故意的,我一晚没睡好,当时只是有点困,就想睡……” 她知道这回做错了。认错态度不诚恳,爹娘不会消气。 哪知道就成这样了。 陆瑾无语:“难怪你乐意跪小佛堂,看来是有跪着睡觉的独门绝技?” 陆云娇默默捂住嘴,无辜地看向大哥。 手腕一动,才发现腕上挂着只沉甸甸金灿灿的镯子,看上去有点眼熟,“这是?” 孙氏笑着掖好被子,目露怜爱,“是娘娘给的,延智大师开过光,能护佑你平安康健。” 金镯镶了五颗红宝石,陆云娇看得眼睛都直了,“娘娘来过了?” 她想起来,过年时她随母亲去宫里拜谒,在王后娘娘手上看到过这只镯子。 然而昨夜她一直半昏不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孙氏笑了笑,“……没来,只是听说你病了,很担心,让人送来了。现在不就退烧了么?等你好起来,就进宫谢个恩。”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她浑身虚软,枕着孙氏的手掌来回蹭。 孙氏笑着捏捏她鼻子。 陆瑾无情地打破了温情,“起来喝药。” 陆云娇看着大哥的眼神犹如看到修罗,“大哥……” 陆瑾面无表情地把药碗往前一推。 她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就软绵绵倒回床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好苦! 银屏拿走药碗,陆瑾仔细端详她的脸色,确认她在好转,这才露出微笑。 陆云娇打个寒噤。 “云娘,现在可以交代了吧?” 她一脸茫然,“什么?” “你和建安侯到底怎么回事?你前夜真是追他去了?” 陆云娇眼睛一瞪,挣扎着要坐起来,被孙氏按住。 “除了有仇,就是有仇!他上次还害得你被罚,此仇不报非君子!” “你不是君子,是女子。”陆瑾无情戳破,“你病了,他反而送了两根老参。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陆云娇下巴都要掉了。 “你说什么?!” 第18章 凭他也配收本郡主的礼…… 陆云娇在家养了两天,很快就恢复得神清气爽。陆国公还格外赏脸,陪她练了会儿刀。 两根胖乎乎的老参就摆在房里,她从一大早起床开始,就对着老参发呆。 她拨着参须玩,接过兰露递来的药碗,一饮而尽:“你说建安侯到底什么意思?” “奴婢不知。大概是建安侯有愧于郡主?听说郡主病了,才来示好?” 郡主追着建安侯出去,回来就病了,他可能想表示表示吧。 陆云娇摸下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她勾勾手指,示意兰露贴过来,“昨日吩咐的,你都办了吗?” -- 第29页 两个武婢之中,柳风的武功更好,兰露嘴巴利索。这两日她自己要休养,不方便行动,就派兰露去打探消息。 兰露安慰她:“郡主放心,国公和夫人还在想办法打听建安侯,没提亲事。” 陆云娇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 她和建安侯一言不合就能打起来,那不叫结亲,叫结仇。 要是真的成亲了…… 陆云娇注视着自己的刀,意味深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可不想留下话柄,得想办法还了人情。 陆云娇开了小库房,在里面翻找好久,才找到个粗糙的檀木盒。 孙家豪奢,这么大块的檀木只能算边角料,就丢在角落里垫冰。 她那时候还小,跟孙氏回娘家省亲时看见这个,就要了来,叮叮咣咣随手折腾出一个木盒,又随手丢在小库房里,许多年没碰过了。 兰露好奇:“郡主,想还建安侯的人情,送点别的不行么?” 陆家什么好的都紧着她,孙家也时不时送点好东西来,宫里更是变着法子赏她。兰露刚刚进府时,就被这么豪奢的小库房晃花了眼。 在这里随便挑一件,都能还人情。说不定建安侯还要倒欠。 陆云娇拿起檀木盒,吹掉上面的灰,“一个病秧子,凭他也配收本郡主的礼。” 然而想了想,还是叮嘱兰露:“去找找那边,我记得有缓解咳疾的药包,一起给他带过去。” *** 病秧子建安侯一大早就被陆云娇吵醒了。 她带着两个侍女大摇大摆进了侯府。墨竹给她奉茶,憋得脸都红了,“郡主稍等,我们郎君……一般不早起……” 李熙让不但不早起,上午一般练字看书,修身养性,从不见外人,除非越王召见。 要不是郎君特意吩咐过,郡主来了要好好招待,他肯定把人关在外面。 陆云娇饮了一口茶,“你们郎君怎么和小娘子似的?春困不醒?” 一句话说得墨竹脸如猪肝,一副想和她拼命又不敢的架势。 “不逗你了。我又不是打架来的。”陆云娇让兰露拿木盒给他,“给李侯的。谢谢他两根老参。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谁都别挨着谁。” 她一口气喝完茶水,起身就走。墨竹端着木盒,凌乱了。 郎君还想和郡主说几句话,他没能把人留下,会不会挨骂? 墨竹惴惴地回来,一进屋子,接到文竹的眼神,就知道他起床气犯了。 屏风后传来声音:“人呢?” 墨竹看着衣桁上的衣裳一件件往里翻,结巴了:“郡、郡主已经走、走了……” 李熙让换衣的动作一停,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身墨绿色越绫袍衫,衬上他挺拔瘦削的身姿,显得温润且深沉。 他衣襟还没系好,露出雪白的里衣,平添了一分疏懒。 李熙让眼神一冷:“她去哪了?” 小娘子都喜欢俊俏的郎君,他为此特意换衣打扮,怎么她来了就走? 他表情冷淡下来,再鲜艳的衣裳穿在他身上,都一片冷意。 墨竹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咯噔,“应该回府去了?” 郡主是他想留就留的人么? 凭他那点功夫,他也留不住啊! “郡主来送了这个,是给郎君的……” 他乖乖递上盒子,李熙让拿到手就皱眉:“她亲手做的?” 墨竹弱弱点头,“她说是两根老参的谢礼。还说,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李熙让双手一顿,什么都没说。 ——你怎么办事的?! 文竹一个眼神。郎君还打算和郡主拉近关系,怎么把人放走了? ——有本事你去拦! 墨竹不甘示弱地瞪了一眼。 李熙让没搭理他俩,只是仔细端详这只木盒。 木盒只有最本真的木纹,天然去雕饰,还散发着斫造之后的木香。手一抹,就扎了几根木刺。 大半个临安都想方设法贿赂他,送的东西一个比一个精美。他还从没有收到过如此随心所欲的礼物。 文竹忙不迭去找针。李熙让换只手解绳子,“国公府连把锁都买不起?” 堂堂郡主,用绳子绑着盒子就算了。 居然是小孩才用的细红绳! 他起床气前所未有的大,文竹墨竹闷头不敢吭声。 李熙让微微蹙眉,却不由自主贴近了看,指尖拈着盒子边缘,慢慢地翻开盒盖。 里面有两个布包,还有一封信。 李熙让展信一看,倏地冷笑:“还敢说我写字嚣张?” 她的字也温柔不到哪里去。 郡主随口一说,墨竹不知道为什么他记这么牢。 “郎君,信上说了什么?” 李熙让没回答。 “找两个锦囊来。” 文竹飞快在库房角落翻出两个锦囊。李熙让翻开布包,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药材都倒进了锦囊里。 他留了个白色菱花纹的,另一个绿色宝相花纹的递给文竹,“挂床帐上。” 墨竹咋舌,“郎君不怕郡主……”下毒么…… 而且他们郎君不配郡主送个香囊? 郡主该不会不懂绣吧? 文竹把绿色宝相花纹锦囊挂起来,素雅的房里只有一点亮绿,十分扎眼。 -- 第30页 李熙让静静端详锦囊,白色菱花纹衬得他的手温润如玉。 “她为人爱恨分明,不会下毒。” 还算知恩图报,没用个破木盒糊弄他,给了这些药材。说是家中珍藏独门药方,能缓解咳疾。 放在鼻尖轻嗅,能闻到清凉辛辣却沁人心脾的香味,令他从头凉爽到脚,忍不住轻嗅一遍又一遍。 香如其人。 李熙让把香囊系在腰间,琢磨着下次找个机会让她看见。 想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太天真了。 第19章 人性如此,这事不能拖…… 回府的路上,她顺手买了几个胡饼。没想到刚刚进府,就看见陆瑾在前方等她。 陆云娇一个激灵,下意识把胡饼藏到身后。 大哥还要过几天才能回去上衙,最近得低调一点。 “一大早去哪了?” 她摸摸鼻子,“去……还了个人情……” 陆瑾挑眉,没说什么。 “今天有你最爱的炙羊肉,阿娘说,还给你做了一小碗樱桃冰酪,不过不许多吃……” 陆云娇眼睛亮晶晶地跟着陆瑾走,转眼就把建安侯的事抛在了脑后。 次日一早,陆云娇正在院子里和柳风练刀,就见陆瑜急匆匆过来。 “二哥不是上衙去了?” 陆瑜劈头就问:“那天晚上,你真去追建安侯了吗?” 这个问题已经翻来覆去问了无数遍,陆云娇撑着头,语气无力:“骗你是小狗。” 飞雪抬起头来,歪歪脑袋看着他们。 然而陆瑜看上去有些不安。她皱眉,“怎么?” “黄大人来找你了。” “哪个黄大人?”陆云娇一开始很茫然,慢慢反应过来,“你是说,州衙的黄大人?” 陆瑜脸色凝重地点点头。 正厅里气氛紧张,陆家人都到齐了。 黄大人领越州司法参军,见过许多大风大浪,手段圆滑又有几分真本事,否则坐不稳这个位置。 他先与诸人见了礼,这才看向陆云娇,“我今日前来,有一事相询。敢问郡主,四月十八日的夜里,您在何处?” 陆云娇掐指一算,正好是跟踪建安侯的那天,“这事很重要?” 黄大人点头。 “我在城外玩,一夜没回。” 陆国公注意到黄大人脸色一变,“我这女儿从小被我宠大,平日里放肆了些,黄大人勿要见怪。” 他以为黄大人看不惯贵女夜不归宿。乱世礼崩乐坏,他并不在乎这些,只是不知道黄大人会不会介意。 黄大人摇头,“我今日上门,并不是为了指摘这些——郡主不能直说么?” 陆云娇有些懵,“只是在外玩耍,也要问这么清楚么?” 黄大人慎重点头。 她只好说出了四两的事,但只说是追着建安侯,误了回城的时辰,其他的没说。 建安侯两根老参的情面不能不给。 就让他和花娘的事再瞒会儿吧。 陆云娇满怀慈悲地想。 黄大人只好换个问法:“郡主是否认识南溪村的王家?” “王家不认识,南溪村我知道,前段时间被朱七郎抢过的许娘子就住那里。前几天我还去探望她,恰巧碰到一个地痞欺负她,就揍了那人一顿。” 黄大人叹气,“郡主侠义,老夫佩服。只是郡主……那地痞没了。” 满座皆静。 陆云娇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我下手向来很有轻重……” 她要是不知轻重,绝对不敢轻易动手。 “那地痞姓王,父亲是南溪村的村正,母亲早年没了,他是家中独苗。王村正出去办事,一夜未归,十九日清晨回家,就发现儿子被乱刀砍死,还被此物捅穿了喉咙。” 黄大人打开一块帕子,里面包着她送给许娘子的金簪,上面还残存着血迹。 陆云娇瞪大了眼。 *** 仁怀坊的百姓向来起得早,谢氏在巷口买了一块胡饼慢慢地吃,与路过的四邻打招呼,时不时瞥一眼人群。 人群忽然哄乱起来,往一个方向拥过去。 她拉着一个小媳妇问道:“出什么事了?” “都去州衙了,好像昭阳郡主犯事了……” 谢氏“哎哟”一声,慢条斯理地拍拍饼屑,跟了过去。 州衙外已经是人山人海,挤得近的能看到昭阳郡主。 有人窃窃私语:“郡主没长六只胳膊呀?” 说这话的人被敲了一记。 地上一具尸首盖着白布,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娘子站在尸首边。 郡主站在左边,身边陪着两个侍女。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右边,眉目中满是沉痛之色。上首坐着黄大人和几位官员。 这老者正是南溪村的王村正。独苗没了,他悲痛欲绝。 谢氏挤到跟前时,听王村正说:“……郡主我曾见过,当日她送许娘子回家,我们全村上下,都感激郡主的侠义心肠。” 黄大人问:“你在十八日夜里,可曾见过郡主?” 他看着陆云娇,“那夜我在别村。但出事以后,老朽询问四邻,有人看到许娘子曾经在我家门口。” 许娘子哭道:“王大偷了簪子,我想趁他出去赌钱,偷偷拿回来。但我走到他家门口又怕了,就没拿,直接回家了……” -- 第31页 陆云娇皱眉:“我那次不是帮你抢回了簪子?他又去偷了?” 许娘子哭着点头。 王村正也流泪了:“我儿是被乱刀砍死的。他虽然混,偷了许娘子的金簪,却罪不至此……郡主曾与我儿有怨,善用刀剑,老朽斗胆,想问郡主那夜的去向?” 此言一出,无数双眼睛都看着陆云娇。陆云娇却十分淡定,岿然不动。 黄大人看了陆国公一眼,“郡主,十八日的夜里你在何处?” 陆云娇皱眉看着尸首,态度却很坦然,“十八日夜里,我的确出了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围观百姓都惊得张大了嘴。 郡主这是要承认了? “但我是得知了建安侯出门的消息,才想去和他理论理论。 “全临安谁不知道我与他有怨。他在八风寺向我动粗,我打上他的侯府。我有仇必报。 “他很少出门,所以一知道他的动静,我就追了过去。” 黄大人追问:“那你可曾见到了建安侯?” 陆云娇冷哼,“看到了,没追上。还因此误了回城的时辰,便在崇寿寺借宿了一晚,还因此病了一场。” 越国佛法昌盛。一牵扯到崇寿寺,围观百姓就信了九成。 “建安侯身体虽弱,武功却不错,应该能察觉到我跟踪他。黄大人可以向建安侯询问此事。” 陆云娇扯扯嘴角。 真没想到还有用得上那病秧子的时候。 陆国公知道黄大人不敢问李熙让。为了证明陆云娇的去向,早早派人寻了证人过来,都是普通百姓,看到过她跟着侯府马车出城。 有人算了算时辰。陆云娇出城后,就算是抢马车狂奔过去,也不能在王村正说的时辰赶到南溪村,除非长了翅膀。 如此一来,时间上的嫌疑就洗清了。 陆国公松了一口气。 公堂之上颇多忌讳,他本来不想让陆云娇亲自过来,但她坚持自己出面。 她虽然贵为郡主,能用权势糊弄过去,但她就要坦坦荡荡,清清白白。 事情过了明路,以后才不会有人拿这事议论她。 王村正还请官衙查验陆云娇的刀。长刀一出鞘,外面有懂行的人就赞了一声好刀。 刀身雪亮,没有血迹和豁口。小吏连握柄都仔细查看过了,这才对黄大人说:“这刀不是凶器。” 王村正语气沉痛:“倘若是别的小娘子,老朽一定不会怀疑。然而郡主自幼习武,府中是否有别的长刀?” 小吏掀起白布,百姓们看到尸首上的伤痕,轰然议论。 这人被砍得血肉模糊,是多大的仇怨? 陆云娇摇头:“没有了。你看刀柄磨得厉害,这就是我常用的刀。何况这刀鞘的金饰许多人都见过的。 “我虽然惯用刀,但我在临安这么些年,谁看见过我打架拔刀? “我连只鸡都没杀过。” 有人点头,“刀剑无眼,轻易动不得。” “我知道,郡主打架连刀带鞘当棍子用,平时用马鞭吓唬人。” 陆云娇循声看去,发现是卖胡饼的摊主,忍不住瞪他一眼。 要他多话,没看见她爹正在堂上坐着吗? 摊主嘿嘿一笑,退进人群里。 陆云娇清清嗓子,假装没看见对她吹胡子瞪眼的陆国公。 她这话说得在理。 堂堂昭阳郡主,如果看谁不顺眼,又不想出面,直接派人偷偷动手就行。甚至只需要暗示,自有人替她做。 谁不知道从宫里到陆家都宠着她? 更何况,郡主向来很有原则。打过一次的人,只要不再来惹她,她绝不打第二次。 这下动机也说清了。 王村正浑浊的眼珠子一转,看着她:“此话当真?郡主真不是得知我儿又偷了簪子,前来为许娘子报仇?” 陆云娇很干脆:“这是我送给许娘子的添妆。要是被贼惦记上了,我再送一根就是,何苦与他计较?” 她其实还想说,被地痞再三碰过的金簪,当添妆都嫌晦气,她之前想给许娘子另送一根。只是许娘子坚持不要才作罢。 外面议论起来,有人感慨:“郡主出手真大方。” “是啊,这根金簪足够我家一年吃喝了。” 王村正苦笑,似乎感慨她不谙世事:“这簪子价值不菲,郡主实在是……救了人还要送簪子,平白给人招祸端……郡主不给,我儿就不会偷簪子,便不会遭此横祸……” 陆云娇冷笑,外面果真已经议论开了。 “手脚不干净,早晚被人打。” “明明是王大自己不对,偷人家簪子,还偷两回……” “就是个贼,要我说死了活该!” 等外面议论够了,陆云娇盯着王村正:“你儿子命都没了,却句句不离金簪价值几何? “我今日就把话说清楚了,只要我高兴,全临安的小娘子我都给得起添妆! “你儿子若是活着,岂不是要偷遍临安城? “你不问真凶是谁,为何丧尽天良、将他砍死。 “你也不自问如何教养孩子,为何会教出个贼。 “反倒问我为何给了一支金簪?” 怕是他心怀叵测,今日非将罪行栽她身上不可。 顾念着王村正是苦主,陆云娇没有直说。 -- 第32页 王村正颤巍巍地指着她:“你……你……” 陆云娇冷着脸。 她早就觉得奇怪了,王村正说话这么利索,看她的眼神也不对,完全不像独苗被害的苦主。 堂上堂下的目光都聚了过来,王村正喘了几口气,又把话头拐了回去:“罢了罢了,郡主贵为郡主,我等小老百姓,儿子没了也是活该……” 陆云娇心念一动。 王村正这话看似不计较,实则咬着她不放,不能不让她多想。 无论真相如何,只要王村正一口咬死她有问题,时日久了,别人真会觉得她有问题。 人性如此,这事不能拖。 这事就是冲她来的,真凶是谁不重要,只要能给她泼脏水就行。 为了泼脏水,敢害一条人命,心思真歹毒。 陆云娇清清嗓子,正要开口,堂上小吏高声道:“黄大人,延智大师求见。” 第20章 表姨母,我跟你什么仇怨…… 黄大人精神一振,“快请!” 越国尊崇佛法,延智大师主持崇寿寺多年,在越国声望极高。但他不轻易现身,比建安侯还深居简出。 能见到延智大师,黄大人格外激动。 门外的百姓自觉地让出一条道,一位眉目和善、精神矍铄的老僧步入公堂,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僧人,各捧着一个锦盒。 他唱了句佛号,和蔼地看向陆云娇,陆云娇便恭敬地回礼。 黄大人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大师为何而来?” 延智大师表情和蔼:“阿弥陀佛,郡主的佛珠落在寺中,敝徒打扫大殿方才发现。老衲感念郡主诚心,特意送还给郡主。” 他右手边的年轻僧人上前,手中锦盒盛着一串檀木佛珠。 陆云娇:? 她什么时候丢了佛珠? 她根本没有这东西! 她不说话,陆国公惊疑不定:“云娘,这佛珠……” “郡主为了家人彻夜诵经祈福,天亮才离开观音殿。” 陆国公感动得眼眶都红了。 陆云娇完全不敢抬头,怕自己表情露了馅。 她现在敢肯定,延智大师是来帮她的,而且时间掐得正好。 可是,谁请来的延智大师?谁有这个面子,又偏偏要帮她? 陆云娇想不明白,心情复杂。 出家人不打诳语,延智大师却为了帮她,撒这么大个谎,会不会有损功德? 外面有人恍然:“难怪那天崇寿寺提早闭了观音殿,原来是郡主在里面。” 陆云娇:??? 延智大师让左手边的年轻僧人送上锦盒,里面摆着两只胖乎乎的老参。 陆云娇盯着老参不说话,心中好似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天底下的老参都长一个样吗? 延智大师说,这是感她诚心,特意赠与她的。叮嘱她再祈福也不能累坏了自己。 她悄悄看了上首一眼。 亲爹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不停用衣袖拭眼。 陆国公五大三粗的模样,这动作特别感人。 陆云娇:…… 还能怎么办,认了吧。 陆云娇心情复杂,仍然一脸肃重地捧着两只锦盒,目送延智大师离去,然后看向王村正。 陆云娇冷笑,“王老丈,你还有话要问?” 延智大师一开口,王村正哪里还有底气,完全不敢吭声。 堂中气氛僵了下来,门外却忽然热闹了。人群推推搡搡,居然让出一条道,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推着两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走进来。 看打扮,这几人都是城门守卫。其中一人恭敬道:“各位大人,小的们刚刚发现这两人衣着不整,神情慌张,还急着出城,便按住盘问,没想到搜出这些物件。” 他拿出一把沾血的大刀,还有一份契书。 黄大人拈着胡须:“仁怀坊的地契?你们二人从何得来?” 他正要让人拷问,却见两人扑通跪下,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楚,“小的兄弟两人受人之托,要杀人泼污给昭阳郡主……”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陆云娇之前还觉得仁怀坊颇为耳熟,直到余光瞟见个熟悉的人影,顿时眯了眯眼。 她要是没记错,那是谢氏住的地方! 她一个眼色,兰露一个箭步蹿上去,硬是揪着谢氏的衣袖,笑吟吟地拖她进了公堂。 陆云娇似笑非笑:“表姨母,看了这么久的热闹,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 谢氏尴尬地笑,没说话。王村正看到谢氏,目光似有躲闪。 陆云娇打量着两人,心里早已将事情原委猜个八九不离十,心里冷笑不止。 她就说,王村正怎么会咬她不放,原来后面有人指使。 陆云娇问两男子:“认不认识她?” 两人初时一愣,可很快反应过来,其中一人指着谢氏:“就是这毒妇的主意!” 谢氏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我没有!我不认识他们!” “你敢说没有!”那人怒道,“安民坊那地方女人不常来,你来找我们做人头生意,真当别人都看不见?” 谢氏脸色渐渐白下去,只辩解道:“你有什么证据……” 那人打断了她,抢先开口:“大人,这毒妇找上我们,让我们偷偷杀了王大,还叮嘱了必须用刀!因为郡主用的就是长刀……” -- 第33页 谢氏一个妇人,居然能想出杀人的勾当。他们将信将疑,但看在钱的份上,还是接了单子。不过他们怕谢氏言而无信,就跟她上门,趁她家人不备,偷偷摸走了一份地契。 其余人听得是心惊肉跳。 他们要没听错,刚才郡主还叫她“表姨母”,怎会这样蛇蝎心肠?! 黄大人皱眉:“谢氏,那地契你作何解释?”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谢氏尖叫着往外冲,但门口全是人,哪有她挤出去的份。柳风快步上前,一脚把她踢回堂中。 “谢意娘!” 陆国公怒吼一声,谢氏一个激灵,忽然跪下哭诉:“大人明鉴,分明是他们胡乱攀咬!我家从明州搬来才几年,哪里认识南溪村的人,又怎会知道有个王大!这地契分明是他们偷走的,怎能赖在我头上!” 这确实是个疑点。 黄大人捋着胡须,只是考虑到杀手所说的人证,当场分派了几个衙役去南溪村、仁怀坊和安民坊查实。 场面再次僵了,陆云娇却很放松,对着谢氏挑眉:“表姨母,人在做,天在看。” 谢氏嘴唇一哆嗦,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此事真的与我无干……” 陆云娇摸着下巴,又看向王村正。 刚刚这么一闹,所有人都关注谢氏,没人理他。她乍看过去,越发觉得王村正心平气和,完全不像老年丧子。 这两人究竟有什么勾当? 陆瑾陆瑜一直安静地候在一旁,与她目光对视,陆瑜便悄悄下去了。 黄大人与身旁几个官吏低声商量,便对陆国公说:“此事还得重新查实,不知要耽搁多久,国公不妨与郡主先进去歇着?” 陆国公眉头一跳:“你该不会还想改日再审?” 黄大人尴尬一笑。 案子横生枝节,今日不一定能结案,越拖下去越不好看。他已经后悔先前直奔陆家的冒失举动了。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谁让郡主太特别了。要是换个娇弱的小娘子,他一定会认为是诬陷。 陆国公稳坐如山:“今日事今日毕,黄大人以为呢?” 就算只拖到明天,谁知道会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来。那可是他的宝贝女儿! 门口忽然又骚动一阵,先前两个往南溪村的衙役去而复返,还带着一妇一童,看上去像母子俩。 大小两人出现时,陆云娇注意到,王村正的脸色变了。 黄大人觉得奇怪:“你们不是刚出去?怎地回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拱手道:“小的们遇到个无名侠士,那人把这母子交给小的们,说是王村正的家室。” 妇人三十余岁的模样,与花白须发的王村正站在一起,颇为诡异。 妇人抱着幼童瑟缩在旁,黄大人只问了她的名姓,她便吓得全说了。 原来这妇人是邻村的寡妇,王村正时常往来邻村,一来二去,就与她勾搭上了。四月十八日晚,王大遇害的时候,王村正就歇在她家。 黄大人面露不虞:“王老丈,你先前哭诉自己儿子没了,这个儿子又是从哪来的?” 王村正吓破了胆,哪里还敢狡辩,指着谢氏说:“就是这毒妇!是她让我攀咬郡主!” 陆国公气得指着谢氏说不出话。 他早前看到了谢氏,但以为谢氏只是来看热闹的,没想到王村正反口咬她,现在哪里还想不明白,顿时脸色铁青。 谢氏抖如筛糠,脸色迅速衰败下去。 陆云娇挑眉,语气古怪:“表姨母?”又看看王村正,指着尸首,“这是你亲儿子,你居然用他来攀咬我?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王村正双腿颤颤,扑通跪下了,蔫蔫地道:“他打小就不成器……” 他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与人有苟且不说,居然意外得了个小儿子,整天喜不自禁。 小儿子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来日方长,大儿子已经废了。他整天都在想怎么甩掉大儿子,没想到谢氏找上门来,两人一拍即合。 兰露嘀咕:“虎毒不食子……” 黄大人追问道:“谢氏如何会找到南溪村?” 一个杀手回了话:“这毒妇让我们跟着郡主,摸清郡主何时出门何时回府,等郡主落单的时候再动手,郡主便说不清了……十八那晚,小的兄弟两人一个去杀人,一个追着郡主……”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敢再往下说。 不过证词已经够用了。 陆瑾脸色一寒,陆云娇也诧异了:“表姨母,我跟你什么仇怨,你要这样对我?莫不是因为朱七郎的事,你记恨到现在?!” 买凶杀人铁板钉钉,谢氏瞪圆了眼,就算被她戳中了心思,又哪里辩解得出来? 一件杀人案居然一波三折,外面围观百姓人声沸腾。谢氏似乎看到婆母王氏在外面一闪而过,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口气没上来,厥了过去。 第21章 阿娘想给我找个什么样的…… 昭阳郡主的表姨母买凶杀人、栽赃郡主的消息飞遍了临安城。 两个杀手和王村正都被收押,只有那寡妇带着孩子回了家,没几日就搬走了。 听说王氏吓得闭门不出,差了个人去叫朱二郎回来,似乎也有搬走的意向。 陆云娇给延智大师送来的两根老参绑上红绸带,端去了蕙风院。 -- 第34页 孙氏气得肺疼,她进去时,孙氏还在骂。 “孙家对她哪里不好了,我们又何曾亏待过她,她居然对云娘使毒计!” 陆云娇使个眼色,金雁就让开了,她贴着孙氏坐下来,给揉肩膀揉胳膊,好不容易才哄平了气。 她甩着胳膊出门,拐向陆瑜的松月院,“怎么样?还没追到么?” 陆瑾也在,陆瑜摇头,“不知道是何方高人,帮了这么大忙,一定很有来头。” 从一开始延智大师出现,到后面证人一个接一个地往公堂送,陆云娇再迟钝都觉得不对劲。 到底是谁在帮她? 她摸摸下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顿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会想到那个病秧子! 她轻声嘀咕:“他有那么好心么……” 陆瑾挑眉:“你说什么?” 陆云娇捂着嘴巴,不说了。 *** 黄大人自知疏忽了,差点损了陆云娇的名声,便爽快地卖了陆家一个面子。 深夜时分,一家子都进了州衙的牢房,“看望”这位表姨母。 谢氏神情恍惚,看到陆云娇时,却猛地回神,退到牢房角落里。 陆云娇笑道:“表姨母,你这么怕我,又何必害我?我看起来很好欺负?” 谢氏不语。 陆云娇神色一厉,“你再恨我,冲我来就是。王大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至于要他性命!” 孙氏拦着她,自己上前一步,“意娘,是不是朱家逼你的?你实话告诉我。” 谢氏短促地冷笑一声。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的主意。 一来,昭阳郡主身份太高,她的封号可见一斑。二来,她不像普通贵女,散布一些无关痛痒的谣言,她根本不在乎。 她只觉得可惜。 为了此事,她连嫁妆都掏出来了,却没能成。 她做梦都想不到延智大师会出面作证,也想不到王村正的妻小居然被揪了出来,更没想到那几个人会被抓住。 本来这盆脏水都要泼上了,却让她躲过了。 孙氏恨她不争气:“意娘,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这样去了,以后如何面对你的父母?又让你的两个孩子如何自处?” 没想到谢氏猛地抬头,扑到门边。陆国公眼疾手快,伸手拉开了孙氏。 “孙蕙娘,你心虚了吧?我父母去得早,把我托给你们孙家,你们却坐看我沦落到这般境地,到底是谁无颜面对我父母!” 孙氏震惊于她的狰狞,“意娘,你怎么……怎会这样想?” 谢氏自言自语:“给了我一桩这样的亲事,坐看我被王氏磋磨,在朱家劳苦……你们姐妹俩却坐享荣华富贵,穿金戴银住宅院,仆从前呼后拥,我却……” 她伸出手给孙氏看,满手老茧伤痕。 “你看,当初夫子夸我的手适合写字,现在我连笔都握不住……” 她又看陆云娇。 “七郎要抢人,你就让他抢,不行吗?” 谢氏又恨恨地盯着陆国公和孙氏。 “既然是亲戚,你们帮着平了事,不就行了?那许娘子的夫家又能让她过什么好日子,不如跟着七郎。 “偏要云娘多事!要不是她害我难做,我哪会出此下策?你知不知道七郎出事以后,我在朱家过的什么日子! “都是你们没教好她!我是她姨母,你不教,那就我来帮你教!” 陆云娇早在家里听母亲说过了往事,忍不住要骂。 没想到孙氏先站上前。 父子四人都被她的气势镇住了。 “本就是朱七郎的错,和云娘何干!朱家门风不正,你也心思不正,说什么指教晚辈!” “当初朱家来人说亲,我和兰娘都劝过你,他们只是来探口风,没成想你就当了真。我们越劝,你越觉得我们在害你,越是要嫁!你打心底里就没把我们当亲人!” 谢氏声嘶力竭:“我没有!” “既是亲人,为何对云娘下毒手?!” 谢氏无言以对。 孙氏目露失望,拭去眼角泪光,冷静下来。 “是我一厢情愿了。” 孙氏一伸手,陆云娇很有眼色地扶着她要走。 谢氏如梦初醒,扑上来抓她的衣袖,“蕙娘,你帮我,我还有两个孩子,蕙娘……” 孙氏回头,静静地看她一眼。 谢氏心底透凉,手不自觉地松了。 “意娘,不管是孙家还是陆家,你都知道的。” 当初陆云娇敢对朱七郎动手,就意味着两家都不会纵容仗势欺人的亲戚。王后素重贤名,更不会容忍她。 陆家人走后,谢意娘呆滞地坐在角落里,狠狠地抽了抽鼻子。 *** 陆云娇扶着孙氏上了马车,偷偷掀开帘子,感觉陆国公骑马的背影格外高大厚实。 孙氏揽着她的手,唏嘘不已:“当初你爹做衢州刺史,早出晚归,家里都是我独自打理。当时我们三姊妹,只有她最舒坦。朱二郎掌着海税,明州那些商人,谁不要敬她几分?” 孙氏叹了口气。 “人要知足。你阿爹虽是武将,却懂得疼人。我生肃之时疼得死去活来,你爹在门外急得直哭。” 陆云娇看了大哥一眼,陆瑾正在和陆瑜说话,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挑眉。 -- 第35页 “衢州有人劝他纳妾,他都没听,还让我在那边留了个善妒的名声。” 孙氏往外嗔了一眼。陆国公骑在马上哼着小曲儿,很是得意。 陆云娇枕着她肩头,“找个称心的夫君可真不容易。” “那当然了。尤其是你的亲事……哎……” 孙氏十分犯愁。 她这样的性子,嫁去谁家都委屈,婚事怎么办呢? 陆云娇抱她的胳膊,“阿娘想给我找个什么样的?” 孙氏失笑,“别的不说,首先你要能看得上。” 后面的却没说。 他们看得上的,王上和娘娘不一定会同意。 孙氏有些头疼。 陆云娇脑中却突然跳出一个人。 建安侯。 她摇摇头,把李熙让的脸甩出脑海,小声嘀咕:“一个病秧子,打不死他,我就不姓陆!” *** 次日陆云娇起了个大早,与孙氏一同进宫拜谒王后。 越王宫是使君府改建的,在凤凰山下画出个秀美的圈。不显雄浑霸道,反而与临安城融汇得恰到好处。 兰馥堂的管事金鹊引她们入内。孙氏带着陆云娇规规矩矩行了礼,上首才响起个温柔的笑声:“云娘快来,让我瞧瞧,如今可好些了?” 王后是孙氏的嫡亲姐姐,是气质相貌都极为出挑的江南美人。 她自幼喜爱读书,书卷气极浓,性子也沉稳,早前越王亲征之时,她便在临安坐镇,越王对她十分爱重。 “早两日就好多了,只怕没好全,过了病气,要不然早就进宫来看望娘娘。” 王后嗔道:“就你会说。” 孙氏含笑看她们,待落了座,才说起谢氏的事来。 王后已经听说了,脸色稍稍冷淡,“是她自己魔障了,且让州衙去办。云娘没事就好。” 她本就不满朱家行事,谢意娘做出这种事来,更让她没好脸色。 王后捋起陆云娇的衣袖,看着她腕上的金镯,“这个要好好戴着,轻易不可取下。” 金镯很沉,陆云娇进宫拜见特意戴上了。 陆云娇看了一眼王后简单的头饰,小声道:“我占着娘娘这么好的东西,连累娘娘自己都用不上,真是罪过。” 王后按着她的唇,“什么罪不罪的,不许瞎说。”又让金鹊取了个盒子来,“这些你都带回去,正是女孩儿最好的时候,可别忘了打扮。” 陆云娇笑眯眯,“娘娘不嫌我是皮猴子了?” 王后注视着陆云娇,语气有些怅惘:“皮不皮的,转眼间,你可以议亲了……” 陆云娇现在听见议亲就一个激灵,“娘娘,我不想议亲……” 王后轻轻瞪她一眼:“瞎说什么,哪有不议亲的?” 陆云娇便不说了,乖乖地看着她。 王后随手拿起一支金钗,插在她发鬓间。 十五岁的少女鬓发如云,肌肤莹白又透着红润,神情灵动明快,黑珍珠似的眼睛神采奕奕,宛如一只身披绣羽的鸟儿,好奇地打量如画春光。 殊不知自己比春色还美。 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很惆怅。 陆云娇以为她又在愁世子的事,想尽办法逗她开心。 三人聊着聊着,宫人禀报越王来了。 越王看上去心情不错:“云娘,孤近日得了一副绣屏,是你喜欢的花鸟图,待会儿就让人送到国公府去。” 陆云娇欢喜地谢了恩。 王后看到越王,却没有那么欢喜,“银扇,你带云娘去听涛轩看看,我记得有两把大食弯刀就放在那儿。” 三人目送陆云娇走远。越王说:“云娘的亲事,你们商量得怎样了?” 第22章 这样的恩情,不值得郡主…… 孙氏含笑:“今日进宫,便是为此事来的,不知王上和娘娘可有合适的人选?只是……” 她想说,陆云娇还是孩子心性,根本不适合定亲,再留两年比较好。 可是越王要提起此事,她没资格阻拦。 孙氏悄悄捏紧了帕子,只希望越王给她挑一门好亲。 王后无奈,语气淡淡的:“看我作甚?王上看中了谁?” 越王盘算一阵,“孤觉得建安侯就很不错,为人沉稳,他听说云娘生病,还送了两支老参过去……” 王后想到李熙让的身体,神色更淡了。 越王却没注意她的脸色,好生夸了李熙让一番。 上次陆瑾说的事,就让他注意到了这方面。 李熙让虽然颇有智计,却无亲无故,让他有些拿不准此人,不敢委以重任。李熙让突然注意到云娘,不得不说让越王松了一口气。 不怕臣子贪,就怕臣子无欲无求。 越王若有所思地捋捋胡须。 “倘若没有别的人选,就先考虑他了。过段日子你办个消暑宴,趁早把亲事定下。” 王后眉头一动,应了。 陆云娇懒得想他们在商量什么,迈向听涛轩的脚步格外欢快。 不就是亲事?大不了就和离。 而且她才十五岁,阿娘亲口答应她要留她两年,她不信宫里真要指一门亲事。 她跟着银扇到了听涛轩,却发现里面有几个少年郎,正对着两把大食弯刀品头论足。 陆云娇看见熟悉的人,“世子!” 越王世子钱炼看见她,先愣了一下,“云娘?你何时来的?” -- 第36页 陆云娇惯穿圆领袍,一副桀骜不驯的小纨绔打扮。她换了衣裙,行走时钗环叮咚,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其他几个少年郎看见她,纷纷愣住了,有一个还脸红。 一个悄悄问钱炼:“世子,这是谁家小娘子?” “昭阳郡主,你不认识么?” 少年们齐齐一愣,轰地作鸟兽散。 钱炼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陆云娇弯唇一笑:“都被我打过。” 钱炼听了只是笑:“不知他们做过什么坏事。” 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肯定是他们不对。 他把弯刀给陆云娇,“母亲让你来的?” “是啊,先前生病,娘娘赐了个镯子给我,我今日来谢恩。” 钱炼看到镯子,暗暗吃惊,脸上却不露声色。 王后向来不喜繁重的饰物,这枚镯子是她最喜欢的,也是她手边最显眼的一件,此时竟挂在了陆云娇腕上。 钱炼表情不变,“……此次多亏了延智大师。表姨母真是疯了。” 陆云娇点头,随手抽出弯刀舞了两下,吓得旁边小内侍脸色惨白,生怕伤到了世子。 孙氏要出宫了,过来叫她。陆云娇把弯刀塞给钱炼就跑。钱炼看她牵着孙氏的手,快活得像只小鸟儿,心里竟有些羡慕。 他也想像陆云娇这样无忧无虑。 可惜他不能。 待母女俩走远了,他才低声吩咐小内侍:“去打听一下,兰馥堂还谈了什么事。” *** 翌日上午下了点小雨,半个时辰就停了。 宁国公府的车骑浩浩荡荡出发,前往崇寿寺。 陆云娇知恩图报,延智大师帮了她,她总该去表示感谢。 家里三个大男人都要上衙,陆瑾出发前叮嘱陆云娇:“保护好阿娘。” 于是,锦衣玉袍的小郎君骑上马,与孙氏的马车并辔而行。 孙氏本来想给陆云娇打扮一番,但她拿陆瑾的话搪塞自己,说是裙子不方便打架。气得孙氏转头就吩咐银屏,她的夏季新衣一律改成裙子。 钱塘湖上微风起波浪,间或有鱼儿跃出水面,远处越国的战船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陆云娇深呼吸,感觉雨后的风不是一般的清新。 崇寿寺香火鼎盛,身份超然。即使像宁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过来上香,都只是派知客僧过来引路,断没有清场的道理。 孙氏和陆云娇在大殿上香诵经之后,延智大师就请她们去了小佛堂听变文。 今日恰巧几家贵眷都在。一个美貌妇人亲热地迎上来,唤了声“夫人”,却不让人觉得谄媚。 陆云娇瞧她这火候,就猜是黄大人的家眷。 “我家郎君说,早前多有得罪……” 啧啧,果然。 想来是黄大人觉得亏欠了陆家,派夫人前来示好。 陆云娇眼观鼻鼻观心,乖乖跟着孙氏,听她们相互客套。 黄夫人看见她,正要和她套近乎,却被孙氏不着痕迹地挡开了。 陆云娇很默契,“阿娘,我去后山看看。” 兰露柳风往门口一拦,她就逃之夭夭。 黄夫人一滞,转而亲热地搀着孙氏,“郡主善良聪慧,如今城里都夸郡主侠义心肠……” 孙氏客气道:“谬赞了。” 黄夫人眼珠一转:“也不知什么样的郎君能配得上郡主……” 孙氏表情不动,心里却叹了一口气。 果然,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兰馥堂的事传得这么快,不知是有心人有意探听,还是谁让人散布了消息。 *** 临安多山,崇寿寺也依着山势而建,后山景色甚好,桃花尚未谢去。清风拂面,美得陆云娇恨不得喝上一口小酒。 说起来,她好久没有尝过酒味了。 以前只偷偷尝了一杯,就醉得不省人事。 “陆云娇。” 好久没人连名带姓地叫她,陆云娇一个激灵,从酒梦里清醒过来,回头一看,顿时坐不住了,“李侯?” 李熙让站在山道口上望着她,紫檀色衣袍,披着大氅,倒是比之前多了几分颜色,却端着万年不变的手炉。 倘若没有旧怨,单凭他的相貌,陆云娇真要赞他一句好相貌。 陆云娇没话找话:“李侯今日也是来听佛法……呃?” 话没说完,李熙让就撩起衣摆,坐在她对面。 山顶就这么一座亭子,一张石桌。 陆云娇觉得他大概是没有别处可坐,便朝他拱手:“多谢李侯两根老参。” 和他这么近,十分不自在。 陆云娇说完就想溜。 “郡主对救命恩人这般冷漠?”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清湛悦耳,宛如玉石叩击。 陆云娇停住脚步,反问他:“两支老参也算救命恩人?谢礼我已经送到李侯府上,李侯还想要我如何报答?挟恩图报?” 她挑了挑眉,手已经搭上了刀柄,“报答是不行了,只能暴打,以示敬意。” 她这样挑衅,不光是李熙让没反应,就连旁边的侍从都闷不做声。 她诧异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 山风吹过李熙让的衣袍,显得他身形清瘦如梅。 要不是和他交过手,陆云娇根本想象不到这样的人会有超凡脱俗的剑术。 -- 第37页 李熙让稍稍侧头,眉目湛然:“若我没生病,你打不过我。” 陆云娇无语。这不是明摆着的? 虽然现在能打过,但欺负一个病秧子算什么本事? 她抬腿要走,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刚才说什么?救命恩人? “延智大师和人证都是你找去的?” 那个追她的人,建安侯可能当时就发觉了,把人给扣下。另外几个也好说。可是延智大师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建安侯深居简出,无甚交游?延智大师怎么会给他面子? 陆云娇没忘旧怨,暗搓搓地准备套他的话。 李熙让咳了几声,嗓音有些沙哑,“延智大师那天恰好要进宫讲佛,路过罢了,与我无关——但凶手的确是我抓住的。” 他稍稍挑眉,整个人都因为这个动作,显得鲜活不少。 “这样的恩情,不值得郡主报答?” 延智大师只能算旁证,两个凶手才是实打实的铁证如山。 这是真正的救命之恩。 陆云娇头疼,“现在把老参还给你来得及吗?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保证不宣扬你卖假药还逛花楼……” “……” 陆云娇看他腰间的香囊,转移话题:“这是哪个小娘子送的?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啧啧啧,好一个多情郎君啊……” 李熙让定定地瞧着她,薄唇微抿,整个人刀锋一般寒气四溢。 旁边出了馊主意的墨竹大气不敢出。 都怪他乱说,什么小娘子都想看到郎君贴身佩戴自己送的东西……他就不该把郡主当做普通小娘子。 郡主是不是完全忘了自己送过药材? 墨竹头大如斗。 李熙让敲敲石桌,冷冰冰地说:“我要求不高,郡主明日下午到别院陪我练剑。” 一听是练剑,她勉强能接受,“练多久?” “最多一年。” 她性子跳脱不羁,他想与她培养感情,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哦,最多一年……一年?!”陆云娇大惊失色,差点跳起来,“你无耻!你不要脸!你贪得无厌!你身体不好,好好休养不行吗,非要练剑?!” 果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就知道建安侯不安好心! 她堂堂郡主,凭什么陪个病秧子练剑?! 还一年?最多? “我的人情很好还?”李熙让看着山下的临安城,目光悠悠,“郡主想让王上知道什么,我现在就能进宫。比如,郡主倾慕之人……” 陆云娇一瞬间乖如鹌鹑。 “李侯何时起床,何时练剑,喜欢什么刀法,我都可以。保证李侯一年之后身体康健,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说到后面,已经近似咬牙切齿。 李熙让却像没听见。他站起身,文竹帮他拂去衣袍上的灰土。 陆云娇一脸乖巧,暗中唾弃他。 矫情!瞎讲究!人面兽心! “我每天未时练到申时,足两个时辰。只要郡主能打过我,便不用再来了。” 墨竹笑眯眯地给了一块腰牌。 “明日就开始,我在别院静候郡主。” 李熙让走后,陆云娇直瞪着腰牌,恨不得把腰牌瞪出个洞来。 然而瞪了半天,她也只能憋屈地收起腰牌。 练剑就练剑,谁怕谁! 不把他扎成刺猬,她就不姓陆! 第23章 我是你祖宗 陆云娇气冲冲回到小佛堂,恰好遇上延智大师送贵眷们出来。 在高僧面前,陆云娇温顺得像吃饱的猫,双手合十与他道别。 “郡主留步。” 贵眷们都走远了,延智大师忽然叫住她。 陆云娇以为他要说佛法,受宠若惊,没想到延智大师看看她又看孙氏,含笑点点头。 “好,好。” 延智大师笑呵呵地走远了。 陆云娇摸不着头脑,孙氏也一头雾水。母女俩便懵懂地走了。 她受了李熙让的气,用了晚膳就回房去睡。夜里孙氏和陆国公说起这事,“云娘还说大师可能想点化她,可惜她自个不开窍。听起来,她还想在佛法上有什么造诣……” 陆国公给她卸发钗的手一停,有些惊疑。 “你可记得法善大师?” 孙氏当然记得。法善大师是崇寿寺上任住持,十余年前把衣钵交予延智的次日就坐化了。 陆国公低声道:“当初是法善批命,他可能知道一些……” 孙氏脸色发白,抓着他的手:“那怎么办?要不要进宫去……” “别慌,可能是试探我们。” 虽然这么说,陆国公心里还是没底,夫妇俩很晚才睡着。 *** 是夜,兰馥堂。 王后沉吟片刻,“你说在山上待了多久?” 金鹊说:“大约一盏茶。是建安侯去找的郡主,不知说了什么。” 建安侯主动? 王后想了想,让她取来一本册子,看着李熙让的名字发愁。 她和越王考虑的不一样。她不想给陆云娇找个身体差的夫婿,但越王看重他的能力,见他对陆云娇感兴趣,有意拉拢他。 都和她透了口风了,想必是八九不离十,不作他想。 她不想让云娘应这门亲事,何况还有两个庶出的王女。但是越王觉得他适合做世子的辅臣,这亲事非云娘不可。 -- 第38页 这话说得王后也心动。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舍不得让云娘受委屈。 王后心事重重。 金鹊放了册子,又说:“奉国军的战船到了,但是汤老将军还没到,几个侄子先来了。” 王后冷笑:“几个?算盘打得真响!” 先王和王上一直在削异姓军权,许多节度使都给了宗室子弟。 汤家蠢蠢欲动,一直想保住军权,与宗室结亲是最好的缓兵之计。但越王和她在王子们的亲事上一直很谨慎,他们只得悻悻作罢。 现在听说她要办一场宫宴,给几个郡主相看亲事,又把侄子派过来了。 可真是贼心不死! 金鹊低声说:“汤家已经往栖春堂和迎春堂送了礼。” 王后更是冷笑不止。 汤家这是想广撒网,能捕一个算一个。 “明日你去走一趟。” 敲打敲打,以免有些人被小利蒙了眼。 金鹊应了。 她正在想如何叮嘱陆云娇小心提防,外面宫女来报,说是世子来了。 钱炼进来时,衣服上还有些许水汽。他最近公事也不少,眼下刚从钱塘湖回来,神色十分疲惫。 王后虽然诧异,脸色却柔和了不少:“这么晚了,怎么不去歇着?” “儿有一事,想问问母亲的意思。” 他这般郑重其事,王后挑眉,“说吧。” 钱炼上前一步,低声问道:“母亲可有世子妃的人选?” 王后先一愣,神色复杂,“你是为了云娘来的吧?” 母子俩不说暗话,钱炼点头。 他对云娘只有兄妹之情,但母亲对云娘这么亲密,难免让他多想,便先来探路,免得乱点鸳鸯谱。 “世子妃人选需要慎重。云娘……另有安排。” 钱炼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放心,王后又说:“她不会嫁入宗室,你只管放心。” 钱炼神色变幻不定,之前某个猜想隐隐得到了印证。 “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要往外提,云娘那里也一样。若你几个弟弟有动作,你就想点法子,让他们打消念头。” “……儿知道了。” *** 谢意娘判了斩刑,今秋就要行刑。 除了那夜陆家人去了一趟,再也没人去探过监。 “我就送到这里了。” 朱二郎从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里出来,欲言又止,“能否……” 送他出来的少年白白净净,笑容却疏离客套,“请回吧。大人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朱二郎叹气。 谢意娘再怎么坏,好歹是他的发妻。总不能看她去死。 好不容易汤老将军居然来了临安,他本想着双方在明州是旧识,想拜托他求求情,没想到他连老将军的面都没见到。 那少年歪歪头,“你为何不求国公府?” 朱二郎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他回到家里,王氏正在整理行装,准备搬回明州去。朱七郎靠在墙上抠墙皮,“阿娘,我不想回去……” 王氏瞪他:“就知道玩!现在还有谁想跟你玩?” 朱七郎低头不语。 闹出这么大的事,人人都知道朱七郎是个混的,强抢民女还得罪了国公府,现在没人搭理他,他也不出门。 王氏看见朱二郎就愣了,“怎么回来了?” 朱二郎关了门大步往里走,“我跟王上讨了份明州的差事,与你们一同回去。” “不行!你来临安不容易,你几个姐姐还在这里,不能走!” 王氏再跳脚,朱二郎心意已定,看见亲娘这副模样,只觉得好笑,“阿娘,你觉得她们想要这样的娘家?” 王氏闭了嘴。 出事后,朱家三四五六娘再也没回来过。 当初四个女婿都是托着朱二郎的关系,才来到临安谋生。现在连四个女儿都不要娘家了。 朱二郎早就雇了车马在巷口等着,一家子带着细软出来时,被周围人指指点点,恨不得挖个地洞爬出去。 陆云娇带着吴清和他们坐在茶楼,目送他们离开。 林绍还是有些担心:“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吴清和更老辣:“斩草不除根?” 孙盛拈起一颗乌梅:“放心吧,我爹盯着呢。” 吴清和这才放心,转而说起别的来:“听说娘娘这次动真格的?三个郡主都要安排?” 越国是藩国,王女只能封郡主,宗室里有永嘉和永泰两位郡主,而陆云娇这样以国公女得封郡主的绝无仅有。 其他三人神秘兮兮地凑上来,陆云娇这个当事人也一脸八卦。 孙盛笑道:“你有想法?” 吴清和连连摇头:“不敢不敢,只是好奇。” 陆云娇十分不满:“吴清和,谁还不是郡主了?你怎么不问我?” 她只是一句玩笑,没想到吴清和瞬间缩起脖子:“小的不敢高攀!” 陆云娇气笑,差点一筷子抽过去。 两人斗嘴时,孙盛悄悄附在林绍耳边嘀咕:“二郎,你就不想说什么吗?” 林绍低下头,“我、我没什么想、想说……” “机会绝佳,错过这村没这店了!” 林绍渐渐脸红了,只是看着陆云娇不说话。 陆云娇发觉了他的视线,“二郎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脸这么红?” -- 第39页 林绍声音细细的:“我爹问我要不要去军中,我才十四岁……” 孙盛没想到他的话题突然飞了千里远,气得想拧他一把。 最后只能拧自己腿上了。 吴清和接了话:“十四岁,差不多能行。看你怎么想。” 吴家也在为他的前程打算,可能会像陆瑜那样。他不是家里长子,谋个差事平安度日就行。 林绍沉默不语。 他们一个个都要有差事,陆云娇忽然觉得无趣。 一想到下午还要去别院陪李熙让练剑,就更无趣了。 “我先走了,下午还要忙。” 吴清和诧异:“忙?你很忙么?” 孙盛也觉得奇怪:“对啊云娘,你最近都神出鬼没的,叫你出来吃饭都不应,是不是有新欢了?” 陆云娇似笑非笑,“我新找了个剑术师父。” “谁?” “不告诉你。” 吴清和心念一转,忽然喷了一桌子茶水。 孙盛一抹脸,气得想打人。林绍拎着衣摆抖个不停。 陆云娇身手好反应快,幸免于难。 陆云娇无语,“至于吗?见了鬼似的。” 吴清和呛得话都说不完整:“临安还有谁能教你剑术?总不会是建安侯吧?” 他随口一说,陆云娇笑容一僵,若无其事地撇开头去:“……就不告诉你。” 平白无故欠了这么大的人情,陆云娇哪敢让别人知道,对外一概说是找了个新师父。 堂堂临安小霸王,居然被迫还人情债…… 太丢人了! 这事传出去,她以后还怎么逞威风! 陆云娇上门还债,一开始也惴惴不安,可是陪练两天后,发现李熙让不仅不会对她下黑手,反而会给她喂招。 短短七八天,她的刀法精进不少。看李熙让就没那么讨厌了。 只是每天累如狗,用了晚膳就睡着。 陆云娇让店家送干净巾子来。吴清和呛得脸色通红,心里却嘀咕着,搞不好真是建安侯。 他们上次还动了手,闹得风风雨雨的,云娘怎么会找上他? 难道不打不相识,打是亲骂是爱? 吴清和决定找个机会跟陆瑜告状,希望陆二郎能劝郡主迷途知返。 桌子还在滴水,四人都起身了。旁边一桌却忽然往吴清和脚下摔了只碗。 碎片飞溅,柳风及时挡住在她面前。 陆云娇一脸诧异,手已经搭上了长刀。 不会吧,临安城还有不认识他们四个的人? 那边四个少年郎,砸碗的满身肥膘、一脸横肉:“你对哪喷?没长眼睛啊?” 吴清和刚才背对他们桌,虽然心里不高兴,但没摸清对方底细前,他不会轻易动手。 他微笑着:“一时失态,请几位郎君勿要见怪。” 那人啐道:“偏要和你见怪!” 吴清和甩甩衣袖,微笑着开始拧手指。 有了这句话,打起架来就方便了。 四人一开始只看吴清和,等到看见陆云娇时均是一愣。 陆云娇不轻不重地笑:“这是我们几人的事,和几位郎君没有关系吧?” 另一个眼神阴枭的少年看着她:“怎么没关系?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他目露淫邪之色,想多看两眼。林绍忍不住了,上前一步。 柳风忽然把碗掀他们桌上:“放肆!” 用这种眼神看郡主,真想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他怒道:“贱婢!” 其他三人纷纷起身,准备打架。然而一个眨眼,就见这人被踢飞出去,撞在墙上,还被一把长刀顶着胸膛。 吴清和三人一阵寒颤。 陆云娇的身手怎么突飞猛进? 那边几人大惊,堂中客人纷纷躲避,二楼顿时一片混乱。 他握着长刀刀鞘,表情狰狞:“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陆云娇瞥了一眼他的腰牌和玉佩,怜爱地用刀鞘怼他的脸。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但你得知道我是谁。”陆云娇微笑,“我是你祖宗。” 第24章 笑起来这么好看,干嘛每…… 对方四个都是身高体胖,陆云娇这边本来稍有劣势,但最近她身手突飞猛进,还带着两个武婢,整场战斗摧枯拉朽,毫无悬念。 打完了人,林绍把他们两两凑一起,长凳横着往上一架,坐下了。 两个少年被头顶的屁股气得脸红。然而技不如人,他们只能躺地上骂。 另一边吴清和如法炮制,满脸横肉的少年在他屁股底下叫:“你们给我等着,你们不得好死!” 陆云娇一刀鞘敲在他下巴上,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不敢再多嘴。 旁边的为首的投来鄙视的表情。 都被打成这样了,嘴硬只会显得自己更难看。 他眼珠一转,表情更显阴枭。 兰露雇了几个人,拆了门板把四人抬去医馆。柳风给足了赔偿,掌柜算账也爽快,似乎习以为常。 谁让陆云娇给的多。 柳风付了诊金,陆云娇看着为首的那个:“服不服?” 少年不吭声,眼神依旧阴狠,不甘心地看着她。 陆云娇耸肩:“不服没事。找打尽管来,管杀也管埋。我就不往汤家送信了,你让他自己去。” -- 第40页 她指着受伤最轻的那个。 四人扬长而去。少年气得踢那人一脚,“废物!” *** 一走出医馆附近,四人就哎哟哎哟叫起来,很有默契地拐向另一家医馆。 对方都练过,他们哪可能没受伤。 这家医馆都是老熟人了,看诊抓药轻车熟路,还挪了间空屋。陆云娇在屋外等,一边听他们互相帮忙上药,一边揉着身上的伤:“那都是汤家子弟,你们这几天当心点。” 有些大族给子弟相似的玉佩,上面有姓氏或家徽。陆云娇看到玉佩的“汤”字,再想想钱塘湖上的战船,不难猜到。 明州奉国军汤家嘛。 孙盛一边哎哟一边抱怨:“没想到汤家子弟这么没脑子。” 陆云娇眯眼:“小的蠢,大的不一定。” 她听陆国公说过,汤老将军是个奸猾的老狐狸,比文臣心眼还多。汤家突然回临安,肯定别有所图。 比如宫宴。 四人都受伤了,出医馆各回各家。陆云娇打发兰露柳风回府报信,自己大喇喇地敲开了李熙让别院的大门。 墨竹笑眯眯地开门,都准备和她斗嘴,可是看到她额角的伤,顿时大呼小叫:“这是谁打的?!” 陆云娇被他吵得头疼,懒得搭理他,提着长刀一路往里走,“弄点伤药来。” 侯府什么都不多,药最多。自家府里的药还要花钱呢。 墨竹颠颠地给她送来金创药和铜镜。陆云娇对着镜子给自己上药,从镜中看见了李熙让。 她头也不回,“你来了……嘶……” 挨打的时候没感觉,上药才发现怪疼的。 李熙让眉头一动,按住她的手,接过了金创药,苍白的手指沾起一点药膏,沿着红肿的地方慢慢涂抹。 他下手没轻没重的,陆云娇被他按得疼,想自己上药,却被打开了手。 她在镜中眉头倒竖:“你凶我!” 他的话温润中沁着凉意:“临安贵女都没你能耐,三天两头打架。” 陆云娇不怕他:“那你倒是另外找个陪你练剑的贵女。” 李熙让不说话了。 药膏在伤处化开,缓解了红肿的热意。 陆云娇端着铜镜,看他认真给自己上药,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姿势,这动作……怎么越看越不对劲呢?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看见孙氏一边给陆国公上药,一边教他别和同僚动手。陆国公虽然委屈,可是孙氏说的话,他都乖乖听进去了。 捧着铜镜的一双小手颤了颤,镜中人的脸颊可疑地红起来。 李熙让刚刚沾了点药膏,就见她兔子似的蹦出去,警惕地盯着自己。 “你到底什么企图!” “听说昭阳郡主新找了个剑术师父。”李熙让挑眉,“师父能教你刀剑,就不能给你上药?” 陆云娇满脸狐疑。 可是李熙让态度非常坦荡,眉目湛湛,宛如清风明月,让她忍不住反省自己长歪的心思。 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她把铜镜扔给文竹,别扭得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既然是师父,那就教我刀剑,别……” 别搞些让人遐想的小动作…… 李熙让没理她,让人上了午膳。 陆云娇这才发现自己看了一上午热闹,打了一场架,居然忘了吃午膳,顿时开心得眉飞色舞,把刚才的尴尬忘在脑后。 反正他有钱,不吃白不吃。 午膳两人八菜,十分丰盛。陆云娇食指大动,却没放松警惕:“你没下毒吧?” 李熙让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夹起一块羊肉。她也跟着夹了一块,肉一入口脸色就绿了。 羊肉还能这么难吃?还不如下了毒呢! 李熙让慢条斯理地解释:“我身体不好,只能这样吃。下次你要来,我让人早点准备。” 陆云娇本想答应,可是转念一想,这么难吃的菜,她才不要吃第二次。 再看他习以为常,她甚至开始同情他了。 病秧子的生活真无趣。 他回房换了劲装短打,显得整个人匀称颀长。陆云娇本来不想看他,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没带剑,径直往后院走,陆云娇提着刀跟上去,像可爱的小猫儿甩着尾巴跟着主人,“今天不练剑啦?” 他眼神里有微微的嫌弃,“你这样能练?” 不说还好,陆云娇感觉身上哪哪都疼,立刻摇头。 这样对练,怕是要被他打成狗。 后院摆开了弓靶。墨竹捧着箭囊在等,笑得比花还灿烂。 陆云娇似笑非笑:“你该不会是被大哥那一箭吓出毛病,想在我身上找补回来?” 一句话气得文竹脸都绿了,屁股又开始疼。 李熙让默然拿起长弓,随手试了弓弦,拈出一根箭,搭箭上弦。 陆云娇没见他怎么瞄准,一句“瞎玩”还没说出口,就见一道利风夺的一声钉在靶心。 她瞅着不停颤动的箭羽,乖乖闭嘴。 李熙让微微挑眉,示意她上前,“试试。” 墨竹笑容灿烂地奉上箭支,“郡主请?” 陆云娇委屈巴巴地扯嘴角,拿着长弓试了试,一箭正中靶心。 墨竹的笑僵在脸上。 陆云娇轻哼一声。 想打击她?还早着呢。 -- 第41页 墨竹求救地看向李熙让。李熙让只是微微点头,“箭法不错。” 她没来得及翘尾巴,就听他说:“一人五十支箭,中靶就行。你比我先射完,明天就不用来了。” 还有这等好事?! 陆云娇摩拳擦掌,还没放几箭,就得意地看着李熙让,却见他随手拈出三支箭,夺夺夺三声,三支箭都扎在了靶子上。 陆云娇看呆了。 墨竹的笑容又鲜艳起来。 她手忙脚乱,用最快的速度搭箭上弦。李熙让却悠然自得,三箭三箭地放,她箭囊里还有一半时,李熙让的箭囊已经空了。 胜负已分,陆云娇一想到明天还要来,就有些晦丧,丢下箭支,气呼呼地指着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早知道他这么厉害,她说什么都不比。真是自找没趣。 “想学吗?” 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陆云娇眼睛一亮,立刻收敛起爪子。 虽然明知道他有她不知道的歪脑筋,但是这么漂亮的箭法,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就知道李熙让懂她的喜好!这是阳谋! 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答应他…… 她内心挣扎好半天,才乖巧点头,“想学……” 李熙让莞尔,让墨竹去取箭。 他听见陆云娇在背后嘀咕:“笑起来这么好看,干嘛每天摆着张死人脸……” 他一回头,陆云娇立刻闭嘴,笑得比花儿还好看。 好汉不吃眼前亏。 箭取来了,李熙让示意她搭箭,“你先放一箭我看看。” 陆云娇这箭正中靶心,禁不住对他得意地笑。李熙让却很不给面子,在她手腕上敲了一记,“手腕压低,握稳。” 陆云娇怒,揉揉被他敲过的地方,“你怎么没轻没重的?我是个弱女子!” 墨竹扑哧笑了。 郡主眼里的弱女子真不一样。 李熙让一顿,敲她胳膊的手就轻了许多,“张开手臂。” 他离陆云娇很近,能闻到她身上清浅的花香。不知她用了哪种香料熏衣裳。 他低眼,看见她乌黑的发鬓,竟然有片刻走神。 陆云娇这箭又准又狠,得意地抬头:“我学得怎么样?” 她眼神干净剔透,琉璃一般明净无尘,稍一对视,竟让他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李熙让一眨眼,仿佛只是晃了神,“……还好。” 陆云娇鄙视他:“真不给面子,我这么聪明,明天就能出师,后天就不用来了……” 言语间,她仿佛能看到自己拳打侯府欺师灭祖的美妙场面。 李熙让沉默着抓起五支箭,随手一放,五支箭在靶子上连珠成线。 还没成形的美梦顷刻间破裂,陆云娇微笑着闭紧嘴。 话不能说满,切记切记。 “左右是陪我练剑,或练箭,两个时辰而已,不会亏待你。” 两个时辰后,没被亏待的昭阳郡主捂着手腕,悻悻逃出了侯府。 李熙让没送她,而是拉满弓弦,对准箭靶上的箭羽。从背后看去,再瘦削的身形都遮不住他匀称有力的宽肩窄腰。 一箭飞出,劈开了靶子上的箭杆,顶着前一支的箭头,牢牢地钉入了靶中。 他看着箭羽,一言不发。 余晖脉脉,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空旷的后院安静得只有风声。 墨竹送了陆云娇回来,李熙让把弓给他,“去查查今天谁和郡主动了手。” *** 她腰酸背痛头颈歪斜地回来,陆国公气得胡子吹成倒八字。 “你又打架了!成何体统!” 陆云娇及时补充:“我们没输!” 陆国公这才哼哼两声,坐了回去。 “不错,给我长脸了。” 陆云娇没想到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连句重话都没给,不由睁大眼睛:“阿爹和汤老将军有大仇?” 陆国公的胡子慢慢落回来,“以前在军中较过劲。这人十分阴险,手段毒辣,野心又大,很不讨喜。” 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是汤家晚辈做了坏事,让云娘不高兴了。 陆国公捋着胡子想。 她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讨了亲爹的欢心,顿时兴奋了。 这么一来,她是不是可以…… “去小佛堂跪着。” 陆云娇霜打了似的垂着脑袋,不情不愿地去了小佛堂。 不过没多久就到了晚膳的时辰,她喜滋滋地跟金雁回蕙风院,被陆瑜逮着问:“听说你把汤家四个郎君打了?” 州衙同僚眉飞色舞地给他形容,听得他一愣一愣的。 他以前带着一帮王公子弟的时候,从没出过这么大的风头。 陆瑜不由多看了她两眼,确定她是个女孩儿,不是男孩儿假扮的。 陆瑾上下打量她:“这么厉害,不把你的新师父给为兄引荐引荐?” 陆云娇支吾两声,只当没听见。 吃饭吃饭,她都快饿死了。 第25章 她好端端的,来这里干嘛…… 相比陆家的淡定,汤家可谓鸡飞狗跳。 四个少年好好地出门,还没看遍临安,就被毒打一顿。 汤老将军汤世敬赶回来一看,就知道打人的是老手。 看着惨,挨着痛,但伤势不重。 汤夫人最疼汤邺,在旁边哭着要他做主,被他呵斥闭嘴。 -- 第42页 这几个都是族中的优秀后辈,他能不心疼? “十六郎,谁打了你们?” 汤邺想了半天,“四个人……啊,不对,六个,是六个!” 汤世敬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挨了打都不知道是谁动的手。 在明州好好的,怎么来了临安就变蠢了? 汤邺很怕他:“有个厉害的小娘子,她带了两个武婢,都很能打……” 不说还好,汤世敬顿时大怒,一脚踢过去。汤邺又恨又气又怕,却不敢吱声。 “全临安敢动手的小娘子只有昭阳郡主,你们吃饱了撑的寻她的晦气?” 汤世敬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对,皱眉盯着汤邺:“你是不是又动歪脑筋了?” 他只有几个孙女,没有孙儿。这四个是族侄,都早早托付到奉国军来求他提携,算是他一手带大的。 汤世敬很了解汤邺。这小子在四人中年龄最大,心思最狠,很合他的胃口,唯一缺点是看见漂亮女子就走不动道,和他爹一个德行。 昭阳郡主长相肖母,气质肖父,听说英气又漂亮。 想到这里,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汤邺吞吞吐吐地道:“我就是多看她几眼……” 汤世敬简直要气晕过去。 “现在临安城都知道你被郡主打了,你看了几眼,满意了?!” 汤邺萎靡不振,神色不甘。 他以为只是哪家的贵女,只想随口调戏几句,没想到居然是这次宫宴的主角之一,昭阳郡主。 他更没想到,郡主真会打人! 而且根本不是花拳绣腿,打得真疼啊! 这次对方人多势众,他吃了亏,等到下次她落单的时候…… 汤邺哪会不知道他想什么,“昭阳郡主是好惹的?她身边三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没有下次!” 汤邺知道这时候不能再犟,族中还有不少子弟眼红他的位置,就等他摔下来。 “伯父,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小心……” 汤世敬气笑,知道他心里不甘愿:“对付小娘子,你不用听你爹的,但可以学。” 汤邺的父亲十分风流,家中豢养了许多美姬。 汤邺目光一动,就听汤世敬说:“你跟她动什么手?找个机会,下了药弄回来,好事成了,他陆正敢不把郡主嫁给你?真是蠢材!” 他说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话,汤夫人却无动于衷,习以为常。 就连汤邺也由衷敬佩:“伯父教训的是。” 汤世敬把夫人叫出去,叮嘱道:“你明日去一趟那几家赔个礼,尤其是陆家,千万不能怠慢。” 汤夫人不满:“明明是他们打了我们家的子侄!” 汤世敬觉得老妻近几年糊涂了,“你要赔礼的不是陆家,是王上和娘娘!谁让她得宠?她不高兴,宫里就不高兴,就会厌弃我们家。” “你去道歉赔礼,这事就当小孩儿打闹,抹过去了。我们这趟才没白来!这才是对他们好!” “你没看见朱家都逃回明州去了?跟这郡主有关的事,上面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汤夫人恍然大悟。 另外三人的父母来了,汤夫人赶去安抚。汤世敬倍感烦闷,没跟着一起去。 除了林绍的父亲驻守过福州,算是武将一派,另外三个都是后党外戚。一个都不能得罪。 汤邺可真是惹了个天大的麻烦。 *** 汤世敬的话,汤夫人不敢不听。隔日上午帖子都没递,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国公府。 国公府似乎习惯了,倒也不见怪。汤夫人心事重重地跟着仆人进来,一抬头就看见孙氏在堂中一脸微笑。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轻慢。 国公夫人和娘娘是嫡亲姊妹,都是看着温柔、实则很有手段的人。 汤家的赔礼是一对品相极好的红珊瑚,显得过于贵重。尤其汤家少年们还挨了打。 孙氏可不觉得汤家这么好说话,肯定别有所求。 比如宫宴那件事。 汤夫人陪着笑:“十六郎他们都是少年人,不懂事,无意间冲撞了郡主,还望贵府宽谅……” 孙氏温婉一笑:“我家这个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陆云娇昨天就说清楚了,孙氏知道汤邺什么德性,才不让她糊弄。 看云娘长得好,就想调戏,这叫无意间冲撞? 亏得她家云娘不好欺负。 汤夫人没想到孙氏居然不松口,笑容僵住了。 这该怎么办?要是陆家进宫告状,汤家就白来这一趟了。 汤夫人在心里把汤邺骂了好几遍,赶紧赔笑:“十六郎他们昨晚已经被将军训斥了,今早还挨了家法。这孩子委实让家里人惯坏了!过两日我一定让他亲自上门赔罪!” 孙氏又笑:“奉国军的家法两日就能下地?” 这种家法,连陆家都没听过。 汤夫人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只得连连告罪。 她在汤家一直有头有脸,今日这一趟,简直把半辈子的老脸丢个精光。 过了一会儿,孙氏才轻笑道:“好了,既然是孩子,就不必计较了。” 汤夫人简直要吐血。 现在说他们是孩子?刚才怎么不说? 明摆着就是磋磨她! 汤夫人脸上火辣辣的,心中生出一个想法。 -- 第43页 孙氏端起茶盏,准备送客,却见汤夫人笑得很慈爱:“不知郡主可在府中?十六郎少年心性,没轻没重的,不知是否唐突了郡主……” 孙氏笑容一淡,茶盏重重一落。 “送客。” 汤夫人哎哎两声,就被侍婢请出去了。 孙氏冷冷地盯着门口,“为老不尊的东西。”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听起来像汤邺对陆云娇做了逾矩的事,她作为汤家的长辈,过来看看情况,给两人正名分。 要是别的贵女被她这么一说,旁人还以为两人已经有了什么,名声就要受牵连了。 这一刻,孙氏十分庆幸陆云娇被惯着长大,这种说法影响不到她。 金雁也一脸厌恶:“自己没占理,就动这种歪心思!” 再看地上两尊红珊瑚,都没了欣赏的心思。 孙氏喝茶定神,吩咐仆婢们:“不许私下告诉郡主,我来叮嘱她。” 她就怕陆云娇听说这事,去找汤夫人的麻烦。陆云娇一身好功夫,却不见得能应付污糟的内宅手段。 *** 陆云娇用了早膳,带着兰露柳风去探望同伴,在吴府门口遇到了吴清和,两人便结伴先去孙府。 孙盛伤得最重,但比汤邺好了太多,只是仍旧不能出门。 二人又去了林府。林府仆从赶忙请他们进去,说是林绍等好久了。 林绍看见陆云娇,先是一愣,便低下头,完全不敢直视她。 孙氏今年没给她做新袍子,去年的都短了,所以她穿了裙裳。一路走来,就像一朵摇曳生姿的花儿,脆生生地在他眼前绽放。 吴清和看见他脸上的膏药,忍俊不禁:“怎么没贴身上?” 林绍身形较胖,据说就是能吃能睡、还不爱练武养出来的。但是自从搬到临安跟了陆云娇,已经苗条了很多。 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胖三尺非一日之吃睡。 肉乎乎的脸贴了膏药,怪有趣的。 林绍在外动了手,照例是要吃家法的。怎么都轮不到脸上贴膏药。 林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怎么受伤,我爹也没打我。大夫不能白来,就贴脸上了。” 吴清和诧异:“你爹也没打你?” 自从四人凑在一起,这还是头一次打架后无人挨揍。 她抓住重点:“汤老将军这么惹人厌?” 几家长辈都不约而同地默认了他们。 说到这个,林绍就有劲了,立刻坐直了。 林将军前几年才离开福州,来到临安,对军中之事比较熟悉。 欺男霸女,圈占良田。虽然王上削军权削了十多年,汤家不敢做得太明显,但还是为祸一方。 林绍握拳:“要不然,汤十六郎他爹的美妾都是哪来的?不止这些,汤老将军还抢功!” 陆云娇倒吸一口凉气。 她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军中之事。军士们就指着军功往上爬,抢军功是不共戴天之仇。 吴清和感慨:“五毒俱全啊。” 陆云娇一拍桌子:“那我们更要为民除害了,这段日子就盯着汤家。”转头叮嘱两个武婢,“记住了吗?” 兰露和柳风认真点头。 就汤邺这样的人,他要留在临安,肯定会祸害临安的百姓。 林绍惴惴地看着陆云娇:“汤家这次回来,肯定是奔着你们三个郡主来的。你……” 吴清和眼神复杂。 都说到这份上了,为什么不直说让她当心? 什么叫三个郡主?林绍和另外两个又不熟! 三人又说了几句就散了,林绍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到了门口,吴清和要回家歇着。陆云娇目送他离去,鬼使神差地拐向了侯府的方向。 一辆马车从他们身后驶来,停在林府门口。 汤夫人吃过三家的冷脸,此时看见林府下人的脸色,更是暗暗生气,握紧了帕子。 这要是在明州…… 她看见不远处三个纤细的人影,问林府下人:“那三个小娘子是?” 林府下人看了一眼,“是昭阳郡主。” 汤夫人表情复杂。 这几天热得很不寻常,日头火辣辣的。等她快走到侯府门口时,已经热出了一身汗。 她看见侯府的大门,忽然一个激灵。 她好端端的,来这里干嘛?明明和李熙让约在别院下午见啊! 陆云娇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忽然转头,“……回去吃饭了!” “郡主,来都来了,不如就在侯府吃?” 陆云娇鼻头一动,本来想说侯府的饭菜不好吃,到嘴边却变了,不自然地说:“满身是汗,不好看,换件衣裳下午再来。” 更何况穿着裙子怎么动刀? 李熙让不在,墨竹留守在府,听见暗卫报告陆云娇来了,牢记上次午膳的教训,赶紧让人准备茶水糕点。然而大门一开,却见陆云娇走远了。 墨竹:? 他面无表情地转头,叮嘱窃笑不已的暗卫们:“这是郡主自己走的,不是我没留。谁都不许去郎君面前乱说话!” 第26章 别人捂不热的顽石化为自…… 李熙让一个时辰前就进宫了,并不知道府门前发生了什么。 汤世敬来临安,不止是为了宫宴,还为了奉国军的军饷开支。 -- 第44页 三个老臣话音一停,似乎吵完了。越王精神一振,“几位商量得如何了?” 蒋国相站出来:“王上,年前奉国军刚刚拿了一笔军饷,怎么都不该这时候再来要。臣以为不该给。” 明州富得流油,犯得着来临安刮油水吗? 另一个老臣愤慨:“奉国军要这么多军饷,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有些诛心,所以没人接。 李熙让淡淡地道:“奉国军的战船有问题。” 三人都看着他,连越王都诧异了:“九郎如何得知?” 他们心里一酸。 越王本来就倚重李熙让,最近居然连九郎都叫上了。不知他哪里又得了越王青眼。 “汤将军的楼船比上次的短了四尺,用不是上好的杉木,桐油刷得不够,船首虎雕非常粗糙,虎须还雕断了。另两艘大翼和桥船也有些问题,但我没能细查。” 战船断了虎须,乃是大忌,很不吉利。军中绝不可能要这样的船。 他只是派人稍微比对了一下,就查出大问题。 蒋国相喃喃地道:“但乍看上去,和上次的一模一样……” 特意造了一模一样的楼船,原来的船去哪里了? 这事没人敢轻易开口。 商量不出结果,几人都散了,越王单独留下李熙让。 李熙让这才开口:“近来天气炎热,我们可以先以备灾为由,拖延一段时日。再寻个时间,给老将军说说检阅战船之事。” 先王时,越国与吴国交战,先王曾在钱塘湖检阅水军,给将士们践行。 如今中原大周崛起,南方几个小藩国都缩手缩脚,以保全实力为上。加之越王也削了异姓军权,好些年没检阅过水军了。 若是战船有问题,他们就有理由整顿奉国军,把汤老将军拔出去。 越王捋着长须,“此计甚好。”想了想又问:“九郎确定战船有问题?” 要是没问题,岂不是奉国军趁着检阅时倾巢入临安,引狼入室? 李熙让咳嗽两声:“透个口风罢了。” 没说一定要做。 投石问路,就看汤老将军如何反应。 越王连连赞赏,忽然问道:“你为何会查战船?” 这不是他分内之事。 李熙让很平静:“听说汤家子弟和郡主起了冲突,就查了一下。” 越王眉头舒缓下来,话题忽然拐弯:“你老大不小,是该成亲的年纪了。” 李熙让躬身:“谢王上挂怀。” 老建安侯是李熙让的远房伯父,膝下无子无女,打算过继李熙让继承爵位。可惜没来得及办事,老建安侯就突然病死了。 他独身一人在临安,无亲无友,形单影只。 越王仿佛不经意地问:“听说云娘最近找了个新的剑术师父,该不会就是你吧?” 李熙让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些相似的痕迹。 “不敢欺瞒王上,也不敢在郡主面前充一声师父,不过是晚辈之间逗趣玩乐罢了。” “你不烦她?” “郡主生性纯善,如何会烦?” 越王乐了:“其他人都说云娘嚣张跋扈,一年到头天天来孤这儿告状,只有你会这么说她。” 李熙让一回到侯府,墨竹就来禀报。 他一脸幽怨:“郡主可能是穿了裙子,觉得不方便,就回府去了。郎君,这千万不能怪罪小的……对了,小的已经让人去停云楼了,听说郡主喜欢那家的东西!” 李熙让摇摇头。 兴起而至,兴尽而归,陆云娇还有几分魏晋遗风。 “她向来随性,且由她去吧。记得多备些吃食。” 陆云娇卸了发钗,正在挑衣裳,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去年的衣裳比在她身上,镜中的她露出了脚踝,显然是在这一年又长高了不少。 她念叨着:“肯定是李侯在念我,看我下午不揍翻他……” 李熙让恰好走进书房,也打了个喷嚏。 文竹见他来了,赶紧端药过去。 回来得正好,再晚就凉了,他刚刚生了炉子,准备把药煨着。 李熙让看着满桌文书,却静不下心来,一直想着陆云娇穿了裙裳的事。 他拿起药碗一饮而尽,刚放了药碗,又端起来贴到唇边,这才意识到这不是酒而是药。 抬眼一看,文竹捏着一块糖,还没来得及放进碗里,正张大嘴看着他。 李熙让移开眼神:“今天药不苦……不是说了以后都不许放糖?” 文竹赶紧递台阶:“小的最近记性差。”就一口把糖吞了。 李熙让:…… 刚想让文竹把糖给他。 文竹看见他还紧握着药碗,“郎君想饮酒了?大夫说饮点酒不妨事,正好前些日子蒋国相送了两坛桃花酒……” 李熙让应了一声,文竹就颠颠地取了酒来,替他温酒。 室内腾起清淡的酒香,李熙让看着小火炉,莫名觉得有些热。 他推开窗,看着院中杏花。恰巧一阵风吹来,些许花瓣飘在窗台上,指尖轻轻一碾,就现出嫣红的粉。 他扫起几片花瓣,解下腰间的白色香囊,放了进去。 文竹做事讲究,特意取来一只白瓷碗,盛了桃花酒放在桌上。 莹白的瓷和淡粉的酒,像极了日光下少女慵懒的肤色,醉人得很。 -- 第45页 李熙让捧着白瓷碗,指尖轻轻的,怕捏坏了。 “门窗都敞开,天热。” 文竹看看自己的长衫,他刚在小火炉边蹲那么久,都没觉得热。 但是郎君说热,天就得热。 文竹笑道:“小的去取些冰来。”就溜出门去。 墨竹正蹲在院子里,嘴里叼着根草。 文竹上去拍他肩膀。墨竹头也没抬:“随便找个人取冰就行,你什么身份,非得亲自跑一趟。” 他耳力好,里面的动静都能听见。 文竹跟着蹲下了,拿根草挠他耳朵:“你说郎君是不是在想郡主?” 墨竹难以置信地抬头:“你没病吧……” 然而墨竹一抬头,看见他眼中的兴奋,剩下的话都收了回去。 文竹主动靠近,小声说:“认真的,你说郎君是不是看上郡主了?” 墨竹一愣,摇头。 他才不信。 汴京的贵女们都说郎君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无论怎么示好都冷冰冰的,最是薄情,他怎么可能看上别人? 要说他为了大局,主动献身给郡主,换取越王的信任,这还差不多。 文竹摸出一吊钱,“赌不赌?” 墨竹嘴里的草都掉出来了,“赌就赌!” 文竹悄悄摸出去,叫了个暗卫去取冰,再悄悄摸回来,给墨竹使个眼色,两人就一齐潜到窗底下,蹑手蹑脚地往屋里张望。 门窗都开着,日光将书房里照得透亮。小火炉噼啪轻响,桃花酒泛起细密的白沫。 桌上的书看了一半,书页哗哗地随风翻开。白瓷碗里的酒快要见底,李熙让却坐在桌边,拿着一只简朴到粗陋的木盒慢慢雕琢。 简单的动作似乎缓解了他眉眼间潜藏的躁郁,取而代之的,是从未见过的认真和温和。 文竹看了半晌,才附在墨竹耳边说:“我算知道为什么汴京的小娘子都追着郎君了……” 别人捂不热的顽石化为自己的绕指柔,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人赴汤蹈火。 话刚说完,李熙让忽然抬眼,眼中温和已经不见,冷冷地扫视他俩。 两人下意识一缩头,对视一眼,心中是同一个念头: 完了! *** 下午陆云娇姗姗来迟,日头晒得她小脸红扑扑的。 她向墨竹讨点心茶水时,李熙让恰好拿着剑出来,却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往后退回了阴影里。 她清脆的声音随风飘来:“我都说过了,就这么点东西,根本不够我塞牙缝的!” 墨竹争辩道:“郡主等会儿就要练武了,这时候不能多吃!” “你管我!李侯都没说话!” 不知为何,听见她叫自己,李熙让莫名往前一步,站在廊下。 她和墨竹在树荫里争辩着。李熙让看见她唇角还沾着点心碎屑,墨竹把盘子放在身后,就是不让她拿剩下两块。 墨竹看见他就像看见救星:“郎君!” 陆云娇趁他不备,忽然蹦到他身后,抓起两块点心就吞了一半,徒留墨竹看着空荡荡的盘子干瞪眼。 “好吃么?” 他缓步走到中庭,示意墨竹退下。陆云娇吹掉掌心的碎屑:“很好吃,我刚才进来就闻见了味道,是停云楼的吧?” 李熙让不置可否,“喜欢就好。” 陆云娇踮踮脚,像只站不住的小兔子,笑眯眯地夸奖他:“原来你上次说的,会提早给我准备吃食,不是骗我啊?” 李熙让的视线滑过她脸上细密的汗珠,落在她身后的树影下,“我不骗你。” 陆云娇哦了一声,忽然贴近他,鼻尖一动,“那你是不是喝酒了?” 李熙让下意识想否认,终究点了头,“喝了一些。” “我都闻见了,好香啊……”陆云娇有些馋了,却不好意思跟他要酒喝,也深知自己不胜酒力,在他这里失态就不好了,“下次你有什么好酒,记得分我一坛!” 她可以偷偷躲在自己院子里喝! 李熙让原本强压着心底那一丝微微的悸动,想维持着面上的镇定,可是终究被她的笑意打动,浅笑着点了头,“好。” 她是国公府娇养的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偏偏为一坛酒这么高兴,仿佛天下没有什么事能让她烦忧。 不过一坛酒罢了,只要她想要,还有很多很多酒可以分给她。 她背着手往后院走,李熙让抬步紧随,与她并肩而行。 “你要学剑法,长刀不太趁手,不如我找人重新打一把给你……” “真的吗?那我等着……” 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去。墨竹一手拿着盘子,另一手掏出一吊钱,不情不愿地塞给了文竹:“你赢了!” 第27章 那要是将来的夫…… 不知越王如何透的口风,越王想检阅战船的消息传到汤世敬这里时,他顿时坐不住了。 明州海商又多又肥,他看得眼红。正好近些年没有战事,他就挪了军中船只,派军士出海去新罗、百济和东瀛采买,再拉回越国售卖。 船和人手都是奉国军的,除去打赏的小钱,几乎是无本买卖。对方一看是越国的战船,都不敢怠慢,尽挑着物美价廉的货物送上来。短短两三年,他就赚了不少。 但好景不长,去年秋天船队遇上风浪翻了,只有几个人侥幸逃了回来。 -- 第46页 能出海的都是军中最好的船,他的楼船也在其中。他不敢声张,只能强征了几家海商的船,私下找工匠改成战船。 除此之外,还要抚恤近百人的家眷,他一下子赔得血本无归,幸好军饷按时拨了下来,解了燃眉之急。 但如此一来,原本该用军饷的地方就用不上了,尤其是发到军士手中的饷钱。 明州刺史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帮了他一点小忙,但杯水车薪。他情急之下,东拼西凑借了钱,又咬咬牙,再派了一支船队去做买卖,但是最早要今年秋天才能回来。 现在居然要检阅水军?! 这些船和官造战船放在一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幕僚们齐聚一堂。有人提议藏起来,被汤世敬惨笑着否了。 “来都来了,怎么藏?藏哪去?” 无战无灾的,海鱼给顶翻了? 鬼都不信! 只恨自己当时财迷了眼,想仗着越国的势,非要把楼船也派出去。现在想想,他缺那一船的货吗? 他现在满心都是怎么搪塞过去,完全忘了自己是要军饷来的。 天热得诡异,满座幕僚都没声了,汤世敬看着他们都气。 这些人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养他们的钱够补好大的缺了。 众人噤若寒蝉,偏偏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尾座响了起来:“将军,最近太热了。” 被他一说,汤世敬忍不住扯扯衣襟,怒吼:“废话!” 今年热得离奇,才四月中旬,天上仿佛挂了两个太阳。 那是个身量尚未长开的少年,被他一吼,却没吓着,反而站起来:“既然天热,用火怎么样?” 汤世敬倏地看向他,觉得他有些眼熟。 他隐约记起来,上次朱二郎来找他帮忙求情,这少年好像也在场。 汤世敬细细思忖,觉出了其中奥秘,“此计甚好!” 这些战船怎么藏都是问题,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正好最近天热,起火的理由也有了。最好就在临安烧给王上看,他都不用解释了,说不定还能哭到更多军饷。 这少年名叫祝长生,汤世敬好生夸了他一番,正要吩咐人去准备,祝长生却还有话要说。 汤世敬一滞,“你觉得有人故意设计我?” 祝长生点头,“王上多年不曾检阅水军,为何在讨要军饷时传出了风声?未免太巧了。” “世上有许多巧合。但兵家与朝事,从来没有巧合。” 汤世敬微微点头,却一时想不出得罪了谁。 另一个幕僚嘶了一声,“在下想起来,那日朝议之后,王上留了几个朝臣去书房商议?大概就是他们从中作梗。” 汤世敬想了想,“蒋国相、孙国舅、元中书……都不像。” 越王一定是觉察了异状。但能想到从战船下手,一定是心思细密、善于筹谋之人,而且要懂军中之事,能发现战船的问题。 这三人中只有孙国舅领过兵。但孙国舅什么时候打探过战船了? 祝长生欲言又止,汤世敬的态度已经客气许多:“小友但说无妨。” “将军可曾听过建安侯?” 汤世敬神色一变。 “此人足智多谋,却深居简出。我猜这是他的主意。将军可以派人查探,王上留人议事那日,他一定进了宫。” 汤世敬默然良久,方才恨恨地道:“黄口小儿,坏我好事!” 水火无情,不如就让他和战船一起去了,以泄他心头之恨! *** 汤邺躺了三四天,大夫才让他下地。 两个美婢扶着他在院子里活动一会儿,又嬉笑着扶他回房,帮他上药,两双纤纤玉手趁机在他身上作乱。汤邺一把拉过一个,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把人推开。 她一愣,另一个侍婢趁机贴过来,也被推开了。 两人都很委屈,其中一个说:“郎君不愿让奴近身,是奴伺候得不好么?” 汤邺的父亲就以风流出名,汤邺是他唯一的嫡子,他的正妻早被活活气死了,岳家也早就断了往来。 以他混迹在女人堆里的想法,让儿子早点开荤,才是对儿子好,便特意买来两个侍婢,帮儿子“长见识”。 两个美婢都由专人调教过,专门伺候这些高门子弟。 她们自从到汤邺身边起,就很得他的宠爱,从没见过他这样兴致缺缺。 汤邺打发她们去看药有没有煎好,自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不停地浮现陆云娇生动的眉眼。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看上这样骄横跋扈的女人。 当时挨了打,他气得恨不得掐死她。但现在回过味来,这样泼辣的小美人让他根本放不下。 温柔美貌的贵女满地都是,这样的美人可不多见。 把她娶回来,放在家里慢慢调教,感觉也不错。 汤邺长吸一口气,似乎已经看到陆云娇跪在面前乞怜的模样。 “十六哥,我路过厨下,听见你两个美婢正和厨娘吵架……” 满脸横肉、一身肥膘的汤十七郎汤鄂走了进来,见他一脸深思,拍拍他的胳膊,“十六哥,你好点没?我们什么时候打回去?” 他们几兄弟在明州仗势欺人,横行多年无人敢惹,却在临安吃了这么大个亏,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 -- 第47页 尤其是那个郡主,让他们丢了这么大的脸,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没想到汤邺平时睚眦必报,这时候突然没了声。 “十六哥?” 汤邺翻了个身,不理他。 汤鄂以为他丢脸了心情不好,劝了好久,才发现他心思根本不在这里,“十六哥,你该不会不敢报仇吧?” 他脑子里缺根筋,汤邺只好解释:“这里是临安,不是明州。你知不知道王上和娘娘有多宠这个郡主?简直当做亲生女儿一般……” 汤鄂摸不着头脑:“要打四个人,怎么单单说上郡主了……”他顿了一下,忽然惊恐地瞪大眼睛,“你不会看上那个疯妇了吧?!” 四人相处多年,一起喝过酒,去过花楼。汤鄂自诩很了解他了,怎么都没想到他居然喜欢这样的女子! 汤邺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汤鄂抱着脑袋嚎了一阵,最后想通了:“十六哥,你想怎么弄?是绑回府里,还是弄到外面?” 他想明白了。反正都是收拾,怎么来都一样。只要十六哥开心就好。 汤邺顿时来了精神,“你觉得怎么来比较好?” 上次汤世敬提点他两句,他有这个想法,但是就像汤世敬说的,陆云娇出门向来前呼后拥,想趁她落单对她下手,实在是太难了。 汤鄂挠挠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前天路过,听见伯母在骂郡主,说她没有闺范什么的……” 汤邺眼睛一亮,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 几天后,三个同伴应该都恢复得差不多了。陆云娇一早出门探望了他们,回府的时候还早,便留在蕙风院与孙氏闲聊。 孙氏难得逮了她的空子,就告诉她上次汤夫人的事。 陆云娇呼啦站起来:“这贼老妇,太过分了!” 自家子侄打不过她,就知道嘴上占便宜! 孙氏微笑着示意她冷静,“你不是内宅长大的,但早晚要成家,有些事你得知道怎么应付——内宅不是光靠拳脚的地方。阿娘知道你聪慧,一点就通,你别嫌阿娘啰嗦就行。” 陆云娇乖乖应下。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方面不是她的强项,所以孙氏教什么,她都认真听着。 孙氏就拿汤夫人当例子:“国公府就是我敢赶她出门的底气。汤家这种小人做派,见到一次就得狠狠打压,叫她不敢再犯。 “明明是他们做错了事,我还没松口,她就敢找由头,坏你名声。 “我就要压她一头,让她气,让她怕,这样她就记住了,国公府不好惹。” 陆云娇十分认同。 她打人也是这样。越是小人行径的,越要见一次打一次,打到他不敢冒头。 对君子才讲道理。她从不和小人多费口舌。 陆云娇将打人和内宅融会贯通,已经在心里又打得汤邺鼻青脸肿。 “其次,审时度势。不逞一时意气,也不要妄自菲薄。该嚣张时就得嚣张给人看。 “就算汤夫人觉得我无礼,我就是敢赶她出门。但我去汤府,她绝对不敢赶我。 “这就是‘势’。 “国公府就是你的势。你谁都不用怕。成亲以后,在内宅女眷中间,你也得时不时嚣张一回,不必遮掩自己的本性。 “你从小这么养大,倘若你回了内宅就不嚣张,反倒叫那些人好奇,一个个跃跃欲试,都想骑到你头上来。” 陆云娇窃喜不已。 亲娘这么说,她就放心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就怕亲娘一定要把她扭成个贤良淑德的名门贵女。 孙氏捧起她的脸,细细抚过她的眉眼,神色复杂。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国公府……陆家是你的娘家,别和我们离了心。 “受了委屈别忍气吞声,得想法子讨回来。别人知道的委屈才是真委屈,别人不知道的,都是你应当的。 “而且你两个哥哥都厉害,要是你受了委屈,准保给你撑腰。” 陆云娇得意到想叉腰:“阿娘,你觉得我能受委屈吗?” 孙氏上下打量她,笑道:“不太像。”又道:“你若记不住,和你表姨母反着来就行。” 陆云娇想了想,“那要是将来的夫君让我受委屈呢?” 孙氏反问:“云娘,且不说我们,你会找个委屈自己的夫君?王上和娘娘也不会同意。” 陆云娇连连点头。 找个让自己受委屈的,非憋死她不可。 孙氏不打算一口气教完,尤其是内宅手段。这些事得慢慢来。 “汤家不敢跟你正面硬来,看你是个小娘子,肯定会背地里出阴招。你这段日子在外当心,尽量别沾吃食。” 孙氏揉揉她的脸颊,眼中有些忧虑:“其实阿娘想叮嘱你最近别出门,但还要学剑术……那剑术师父对你还好?会不会欺负你?” 无论他们怎么问,陆云娇就是不肯说出剑术师父的身份,也不让兰露和柳风透露,只说到时候自见分晓。 陆云娇最看不得她担心,但不敢招认,便乖乖地伏在她肩头:“阿娘,我很能打的,不会让他欺负我……就算我打不过,就让兰露和柳风帮忙!” 其实她本来想说,李熙让对她还不错。 甚至某个瞬间,她心中划过一个惊人的念头。 -- 第48页 假如未来的夫君是他……好像也不错?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她只当自己想太多了。 孙氏仍然不放心:“既然是师父,那拜师礼都给过了?不能因为你是郡主就怠慢了。” 陆云娇轻哼一声:“阿娘放心吧,他什么都不缺……” 说是这么说,她却想到了李熙让的餐食。 那么寡淡,他怎么吃得下去? 要不要买点外面的吃食给他尝尝? 第28章 仿佛软玉温香在怀,与他…… 陆云娇对临安的美食如数家珍,偏偏挑选时犯了难。 李熙让连她爱吃什么都知道,她却不知道李熙让的口味。 好歹是一起吃过饭的交情。 兰露在吃食上颇有心得,“要不就去宣德坊买花糕?李侯口味清淡,吃这个比较合适。或者就买炙羊肉……” 陆云娇心里没主意,她说什么就买什么,短短一会儿,就买了半条街。 墨竹开门时,看见兰露柳风怀里的吃食,瞪大了眼。 郡主是不是把半个临安城都买来了? 李熙让看见这些吃食也颇感意外,陆云娇赶紧解释:“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随意。”便顺手拈走一块炙羊肉。 她吃得香喷喷的,李熙让从善如流,也拈起一块。 没想到陆云娇眉头一皱,掩口吐出来,“今天的炙羊肉不好吃。李侯你也别吃了,换一个。” 一股什么怪味儿。 陆云娇嘴刁,一道菜多放了一点盐都能尝出来。李熙让三年吃得很清淡,太久没碰外面的吃食,倒是没尝出来。更何况羊肉入口鲜香肥嫩,他便多吃了几块。 今日的“功课”依旧是箭法。陆云娇很馋他那一手五星连珠,练得很勤,但就算她基础不错,李熙让也教得仔细,现在仍旧只能两箭齐发,偶尔还会有一箭脱靶。 眼看又一箭擦过靶子,她气得跺脚,小小地蹦了两蹦,头顶却咚的一声,他低低抽气,“别动!” 陆云娇也没想到他正好站过来,泪汪汪地捂着头顶,乖乖站着不动了。 李熙让一手压低她的手腕,帮她调整姿势,另一手却没抚着撞疼的下巴,反而虚垂在她身侧。 五指微微张开,似乎想碰她的腰,却始终悬在方寸之外,克制地保持距离。 墨竹不小心瞥到,赶紧挪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李熙让感觉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手上。 一手是她的腰,一手是她的腕。 他比陆云娇高出一个头,挺拔的身影能将她完全遮住。只要稍稍低头,若有若无的香味就悄无声息地侵袭过来,吞蚀着他的理智。 他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这几夜没睡好? 遭难之后,他入睡艰难,只能浅眠,但安静地躺一会儿,还是勉强能睡着。然而这几夜他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躺着时,好似听见陆云娇在门外笑,和文竹墨竹打闹,就连夜风敲窗,也像她玩累之后倦鸟归巢,问他有没有准备糕点,她的剑何时铸好,何时能练剑…… 可是推窗一看,她却不在,只有庭中月色树影相拥而眠。 待他关窗转身,风却从窗缝里钻进来,吹过他耳边,就像她踮脚扶着他的胳膊,似笑非笑、天真无辜地往他耳中吹气:“你是不是在想我呀……” 声音又脆又娇,像夏日清甜的瓜果,又像轻羽似的挠在他心上。 “李侯?李侯?” 李熙让蓦然回神,与她四目相对。 陆云娇却没发觉什么,只是踮踮脚,歪歪脑袋看他:“你是不是没睡好,眼圈这么黑?” 他却又走神了。 这不是虚影,是真实的她。 就在他面前,只要轻轻一收臂,就能抱住她。 悬在她腰畔的手掌一颤,却没拢紧,而是克制地收了回来。 陆云娇仍然没发觉,只是认真地看着他:“李侯?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看看,眼睛都红了……文竹!” 是她忘了,李侯原本就是个病秧子,需要好好休息。 就连阿娘都说她是个皮猴子,李侯每天教她练武,肯定更累。 陆云娇使唤文竹墨竹已经很顺手了。文竹小跑着送来铜镜,陆云娇就差把镜面怼他脸上:“你看看自己的眼睛?不舒服就别勉强了,我可以下次再来。” “下次?”他轻声说。 陆云娇以前还觉得一年太长,现在却觉得一年有点短。 这么好的师父很难找了。 “就是明天。不过你要是明天也不舒服,我可以再晚两天。”她把铜镜还给文竹,疑惑地看着李熙让,“你真的没事吗?要不今天到此为止吧?” 气息也越来越重了,以他的身手着实不对劲。 李熙让匆匆移开视线,低声说:“是有些不舒服……明日就好了。” 目送她丢了弓箭,小鸟儿似的飞出视线,李熙让踉跄一步,被墨竹扶住了。 墨竹早一步发觉了他的异状,低声说:“像是羊肉有问题,郎君,要不要查?” 李熙让点头,“立刻去查……她向来爱吃那家的炙羊肉,应该是冲她来的。” 倘若陆云娇边走边吃,说不定半路上就出事了。 墨竹走后,文竹赶紧撑着他,“郎君要不要回府?” 李熙让摇头。 -- 第49页 只是些下作的药,没有毒发,在别院熬着就行。 *** 陆云娇离开时还顺便拿了两颗果子。反正李熙让吃不了太多。 她嘎吱咬了一口,柳风悄悄凑上来说:“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陆云娇立刻警惕起来。 自从上次被谢意娘派人跟踪后,她就格外注意这方面。 幸而一路平安无事。然而路过卖炙羊肉的小店时,却看到里面闹哄哄的,像是在吵架。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陆云娇挤不进去,正要走人,却看见四两从里面挤出来,立刻把人逮到一旁问话。 “好像是店家往羊肉里放了什么料,让人吃坏肚子了。苦主找上门,店家死活不认,正在吵呢。” 陆云娇想起羊肉的怪味,立刻赞同地点头,又上下打量他的新衣裳,“换地方了?” 四两笑着点头。 陆云娇上次给的赏银他没浪费,赁了一间屋子住着,也做了两套新衣,但旧衣破衣还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如今不再去城外,而在一处茶馆找了个跑腿活儿。掌柜看他机灵,衣着干净,又会说话,便试了他两天。如今他已经做了半个月,掌柜的十分信任他。 陆云娇赞赏有加:“真有你的。” 四两很不好意思。 当初他听说陆云娇彻夜未归后就病了一场,十分内疚,本来想去探探情况,但自己身份太低微了,而且侯府的门房知道这事有他一份,看见他就没好脸色,他就好些日子没去侯府。 陆云娇摆摆手,浑不在意:“都是小事,不怨你。” 她没打算看热闹,正要走,却见四两紧张兮兮地拦着自己,小声问:“是不是有人要害郡主?” 陆云娇本想否认,可是想到刚才柳风的话,“为什么这么问?” “我好像看到有人跟着郡主……”四两更紧张了,“而且,郡主上次是不是打了汤家的人?” 陆云娇使个眼色,柳风就跟拎小鸡仔似的,把四两拎去了茶楼雅间。 细问之后才知道,四两如今住在城南的安民坊。里面宅子都不大,向来龙蛇混杂。 他对面厢房住着个名叫姚五的人,昨日好像做了笔大买卖。四两一直表现很想赚钱,而且他年纪小,别人不会防着他,姚五便没遮拦,全告诉他了。 原来姚五一直以前在花楼里做事,但手脚不干净,总是忍不住碰那些貌美花娘,就被赶出来了。 人走了,路子还留着。这几天有人打听谁能弄到花楼里的药,他就找了还在花楼做事的,弄了些药出来,一转手就卖了一锭银子。 姚五说完,还半哄骗半威胁地道:“你千万别说出去,那人来头大,听说是奉国军汤家的,我们都得罪不起!以后要是有赚钱的机会,哥哥一定带着你!” “汤家人买花楼的药?”陆云娇揣下巴,“他想对我下手?我看上去好欺负吗?最近临安的纨绔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以前陆瑜统领全城纨绔时,那就是打架对骂,茶楼掀桌子,巷口带棍子。 怎么轮到她的时候,就尽是些对小娘子下手的污糟事? 新来的真不懂规矩。 她嘀咕着,又看向四两:“你倒是机灵,这都能打听到。” 他挺会找活儿,挑了茶馆做事。茶馆里人来人往,向来是交换消息的好地方,什么动静都能听见。 假以时日,这小子不一般。她可真是捡到个宝。 四两憨厚地笑:“郡主对小的有提携之恩,小的不敢不报。” “你读过书?” “以前放牛的时候,偷偷去村里的私塾听过。”四两脸色一暗,“差点把牛放丢了……” 陆云娇微微颔首,有意提携他,便让柳风给了一些铜钱。 “以后每月十五来我这里领钱用,缺钱就直接告诉我。在茶馆替我多盯着点消息,尤其是汤家人。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再找人教你读书。” 柳风送四两回去,兰露看着她的表情,“郡主有什么好法子么?” 陆云娇淡定地饮了一口茶,“我在想自己有什么弱点。” “啊?” “他们一定会针对我的弱点下手,所以我得先把自己琢磨透。”陆云娇似笑非笑,“与其等他们动手,不如我给他们提供一个机会……” 她琢磨得正起劲,忽然想起什么,倏地站起来。 要是羊肉有问题,那李侯……?! *** 搪塞了去而复返的陆云娇,文竹回到房里,看见李熙让出了浴桶,正在穿衣。 衣裳遮盖了他背后的道道伤疤,文竹帮他系紧衣带,搀他躺下。 屋里静悄悄的,李熙让一手搭在额上,另一手落在身侧,从没有觉得床榻这样空旷冷清。 可怕的欲念一旦滋生,就像春草在旷野疯长,即使大火燎原也烧不到尽头。 墨竹回来了,“那边已经确认了,的确是汤家的手笔。” 李熙让倦然应声,“那便一同收拾了。” 他本来只想对付汤世敬,但自己撞上来的,怨不得他一网打尽。 墨竹领命,也发觉他没有意料中的动怒,便与文竹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屋里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李熙让才问文竹:“王后还没定下宫宴的日子吧?” 文竹想了想,“兰馥堂的消息是王后想定在五月底,但具体的日子尚未定下。” -- 第50页 李熙让稍稍侧身,注视着空荡荡的半边床榻,“去知会那边一声,倘若王后属意别人,必须立刻告诉我。” 文竹领命而去。 李熙让环视素净的房间,似乎已经想到她住进来后,这里会添上什么色彩。 不……也许不是这里,是侯府,或者汴京的王府。 他转身看向床内侧,长臂落在被褥上微微收紧,似乎就此揽住了她。下巴亦抵着被褥微微磨蹭,仿佛软玉温香在怀,与他相拥而眠。 屋外天光大亮,他背光而卧,眸色深沉,声线哑然: “云娘……” 第29章 你真的不来哄我吗?我不…… 次日,李熙让刚到别院,墨竹就带了消息过来。 “汤夫人?”李熙让略一思忖,“汤家从上到下都打定了主意想娶她?” 尾音冰凉,意味深长地往上挑。 墨竹知道他开始生气了,“要不想办法把他们赶回明州?” 李熙让静静坐着,眸光变幻,没有说话。 他想拿下越国,就要先把临安变成无人增援的孤岛,所以才竭力帮助越王削异姓军权。 明州奉国军实力强悍,仅次于临安的镇海军。如果临安有变,明州离临安太近,随时可能插手临安,搅乱局面。 决不能让汤家回去,必须把他们困在这里,切断和奉国军的联系。 可是这样一来,她身边又多了几头豺狼…… 实在是两难。 墨竹挠挠头,“郎君要是不放心郡主,可以多派几个人保护她。大事为重。” 李熙让微微摇头。 墨竹不解,立刻被文竹瞪了一眼。 ——没瞧见郎君动心了吗!怎么舍得让她涉险! 李熙让垂眼细忖。 眼下只有速战速决,尽快把汤世敬拔出奉国军。 想瞒下战船的问题,最快最稳的办法就是烧了它们。但是临安城有许多望火楼,这把火一定要快,而且要一次烧掉十多艘战船,必须要火油助燃。 墨竹有些苦恼:“最好的火油应该是镇海军的猛火油了,但汤世敬肯定弄不到……” 李熙让放下茶盏,淡淡地道:“不一定。” 越国水军的利器就是猛火油,据说是大食商人不远万里贩来的。整个越国只有镇海军有,禁止民间买卖。他待在越国三年,也只弄到了三四桶。 “只有他没想到的,没有他弄不到的。”李熙让低声说,“我不介意帮他想一想。” 不远处似乎传来陆云娇轻快的脚步声,李熙让眉头一松,提剑迎了出去。 *** 汤府管家汤叔很快就回来了,汤世敬正在书房等着他。 他扳指一算,叹道:“才几桶,不够用啊……” 他最近四处打听火油,发现有家铺子和大食商人的买卖做坏了,对方拿了几桶猛火油抵给他。掌柜的平不了帐,正在发愁。汤叔许以重金,很快拿到了手。 要是买太多灯油,又怕引起越王注意。 烧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汤叔想了想,“还有个地方,能弄到猛火油。” “哪里?”汤世敬一愣,“镇海军?” 但是镇海军在宗室子弟手里,难道要他上门去买?那不是给越王双手奉上把柄么? 汤世敬把祝长生叫了来。祝长生想了想,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阵。 汤世敬的神色渐渐舒展:“此事由你安排,趁早把姓李的小子一块儿烧了!” 祝长生一怔,“将军不另想办法对付他?” 建安侯虽然是个病秧子,但他深居简出,颇有智谋,身手也不错。 不管是引他过来,还是打伤他扔到船上一起烧了,都很难办。 汤世敬冷哼:“此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办法。他一定会来。” 这话相当于给他透了底,算是把他当做自己人。 祝长生心里踏实了点。 “对了,你再把十六郎带上。这小子不是对付女人的料,叫他趁早收心,回来做正事!” 汤夫人和汤邺联手都没能算计到陆云娇,差点把汤家也暴露出去。他这几天才听说此事,直骂两人是废物。 连个小娘子都对付不了,真是没用! 这话传到汤邺那里,他顿时急了,便找上了汤夫人。 “能把郡主弄到手,对我们家也是一大助力……” 汤夫人被训斥过了,正在生闷气,没什么好点子。祝长生被他叫过来,委婉劝他:“与其对昭阳郡主出手,不如另外两位里选一位……” 那两个才是真正的弱女子。 汤邺支支吾吾的,祝长生很无奈。知道他是见色起意,不把人弄回来不肯罢休。但汤邺心高气傲,要是直说此事不行,搞不好会被记恨上,只得顺着他来。 他便说了先前朱七郎的事,“郡主性子仗义,想让她上钩,要给她一个逞能的机会。” 汤邺很茫然,“怎么才算逞能?” 祝长生很含蓄:“救人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汤邺琢磨出其中味道,精神一振,立刻着手去安排。就连汤夫人也夸他脑子灵活。 祝长生一脸谦逊地听着,待汤夫人乏了,他才告辞离开。 外头日光烈烈,他悠悠地走着,眼神晦暗。 这些官家子弟投了个好胎,不学无术,想做什么都能有长辈提携。不像他只能靠自己。 -- 第51页 在汤家这两年,他不知受过多少冷眼,也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爬到汤世敬那种位置。 一旁有侍女路过,祝长生垂下视线,快步走开了。 *** 一大早的,墨竹就喜上眉梢,“郎君,那几桶猛火油都出手了!” 不愧是郎君,料事如神!接下来就是镇海军和奉国军互咬,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墨竹期待地搓手。 李熙让净了脸,漆黑的眼眸冰凌凌的,显得十分明亮,“还有什么好事?” 墨竹嘿嘿一笑,从背后拿出一个长木匣:“剑来了!” 李熙让舒展眉头,接过了木匣。 匣中躺着一柄更加轻巧的剑,与他的佩剑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加纤巧,适合女子掌控。 拔剑出鞘,剑光流转,映得他眉目湛湛雪亮。 的确是好剑,越国龙泉匠人果真厉害。 墨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双喜临门”,文竹就一脸凝重地进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封信。 信上没有署名,只让他几日后去钱塘湖边,自有人找他一叙,语气十分傲慢。 墨竹怒了:“谁这么没眼色!” “是个哑巴乞儿送的信,不知是谁的手笔……” 李熙让却很笃定:“是汤世敬。” 文竹有些担忧:“郎君要赴约么?” 双方你来我往地试探,不知汤世敬约在湖边,是打什么歪主意。 李熙让没说话,只是举起信纸,对着窗外看了看,便将信纸凑到灯火边小心熏烤,一行字缓缓浮现: 【想解毒就来】 李熙让骤然变色。 文竹和墨竹也哑了。 别人只知道那一箭让他伤了身体,一直没养好,就连越王也这么以为。只有他身边人才知道,那箭有毒,而他至今没找到解药。 每逢寒天,全身上下的骨节就像结了冰,冰渣子顺着血液往四肢蔓延,让他浑身疼痛,行动迟缓,恨不得手刃下毒之人而后快。 但以他在越国的权势,竟然至今没查出谁下的手。 而现在,幕后黑手自己浮了出来。 信笺落在桌上,字迹又慢慢消退了,只剩下最右边一列潦草的笔墨。 “我必须去。”他轻声说。 墨竹讷讷地道:“那小的去准备一下……”便匆匆走了。 外头却传来陆云娇的声音:“墨竹,你去哪?” 李熙让一怔。 这才早上,她怎么来了侯府? 不知墨竹和她在说什么,文竹赶紧帮他收好信笺,李熙让刚刚把剑搁在膝头,就见陆云娇推门进来,身后兰露柳风各捧着个纸包。 相比这边主仆的沉闷,陆云娇看上去有些兴奋,嘴角还挂着坏笑,“李侯,我来给你送好吃的,我从头看到尾呢,肯定没问题!” 上次李侯吃坏肚子,让她十分内疚。这两天听吴清和说有一家新开张的铺子,她亲自尝过了,才敢买过来。 两个纸包,一份是赔礼,还有一份是心意。 陆云娇期待地看着他。 李熙让收敛心思,瞥她一眼,“又打什么坏主意?” 陆云娇背着手,神秘兮兮地:“你猜!” 李熙让挑眉。 不知为何,陆云娇有点怵他这副表情,揉揉鼻子说:“有人想用腌臜手段算计我,我想算计回去……” 李熙让擦剑的手一停,“谁能算计你?” 陆云娇一脸无辜:“我这么美丽善良,为什么不能有人算计我?” 文竹一个寒噤。 郡主真敢说。 陆云娇摩拳擦掌:“李侯,要不要跟我一起来玩?肯定很有意思!” 她有了好办法,特意邀李熙让一起。 她眉眼亮晶晶的,很是动人。李熙让静静注视着她,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串隐匿的字迹。 倘若没有这事,他一定陪她一起闹,一起玩,让她过得开开心心的。 可是现在他周围不安全了,陆云娇这样大摇大摆走进侯府,不知会被多少人盯上。 李熙让唇角一动,话到嘴边拐了弯,“你不能少惹点事?” 陆云娇有点懵,“怎么能算是我惹事呢……” 他低下视线,神色冷淡,像是很不喜欢她这样做。 陆云娇隐约觉得自己不喜欢他这副表情,“可是,明明是他们不对……” 李熙让没看她,“所以你就能惹事了?” 这一句果然把陆云娇惹炸毛了。 “凭什么?有人找茬,我还不能还手?”陆云娇叉腰,上下打量他,“你也不像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 李熙让默然,似乎没打算解释。 文竹低头,更不敢吭声。 陆云娇没想到他居然一句话都不打算说,顿时气呼呼地抢过纸包,往桌上一放,一股清香飘散开去。 文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亏我还买了好吃的给你,真是看错你了!”她扬眉,气恼地跺跺脚,“我来了,我走了!”又对站在门口的墨竹瞪眼,“不许拦我!” 她扭头就走,兰露柳风连忙跟了出去。 墨竹当了很久的木头人,这时候才敢用眼神询问李熙让——要追么? 李熙让静静坐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往窗外追,忽然凝住了。 她没走? 墨竹一愣,转头看去,陆云娇竟然站在院门回头看。 -- 第52页 陆云娇似乎很不高兴:“你站这里干什么!李侯呢?他怎么不来送我!” 墨竹摸摸鼻子,左看右看,挤出笑容:“郡主慢走!” 陆云娇咬咬唇,忽然合掌在嘴边,对屋里大喊:“你真的不来哄我吗?我不开心!” 墨竹瑟缩着肩膀,一副我不该在屋里该上房顶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看向李熙让的方向。 清甜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墨竹的视线却像是凝固了。 李熙让始终没有挪过位置。 陆云娇抿唇,扭头就跑,兰露柳风呼啦追过去。 屋里安静了很久,文竹才打开桌上的纸包,一个装着炙羊肉,另一个装着十几个裹了糖汁的果子。文竹斗胆试毒一颗,酸酸甜甜的,十分开胃。 他没见过坊市卖这个,不知郡主从哪买来的。 难不成是郡主自己做的? 文竹颠颠地把果子捧到他面前,李熙让拈起一颗放入口中,初入口的酸让他皱眉,可稍稍咀嚼就甜丝丝的。 他默默嚼了一会儿,连果核一起吞了下去,又拈起一颗吃了,这才把装着剑的长木匣放进暗屉,起身出去了。 第30章 像被踩疼了尾巴的小猫儿…… 陆云娇这一气就好几天没出门,侯府也没人来催,仿佛之前的一年之约根本不存在。 她难得闲在家,孙氏便逮着她一起算账。 陆正封了宁国公后有不少产业,孙家的陪嫁更是丰厚,孙氏每年算账就要耗费不少精力。 陆云娇去年就学过了,今年算起来也不差,那叫一个得心应手。孙氏便趁热打铁,把内宅手段教了个七七八八。 陆瑾也奇怪她居然转了性子,晚膳时旁敲侧击:“你不去学剑,师父都不催你?” 陆云娇咬着一口羊肉不动了,好半天才嚼几下,囫囵吞了:“我快出师了!” 她气呼呼的,像和谁闹了别扭。 陆瑾一怔,与陆瑜对视一眼,似乎都觉察了什么,只是没戳破。 晚上沐浴时,陆云娇在桶沿趴了好久,忽然拍着水花说:“他不给面子,我就不能找其他人吗!” 当她临安小霸王是白说的! 次日刚用完午膳,陆云娇换了袍衫就要出门。 孙氏叮嘱道:“早回早歇,明早阿娘教你养花。” 陆云娇嘿嘿一笑:“阿娘,这个我学不来,荣桂堂的桂树是被我拽秃的……” 她说完就跑,孙氏握着茶盏怔愣半晌,想到那棵秃了半边的桂树就气。 “这皮猴子!” 昭阳郡主一声令下,三个狗腿子奉旨齐聚茶楼。 陆云娇要了个雅间,神秘兮兮地敲桌子,“想不想玩?” 吴清和在家待得快长毛了,顿时兴奋起来:“怎么玩?玩什么?” 陆云娇从头到尾细细说来,三个少年听得心惊肉跳。 孙盛唏嘘道:“汤十六不得了,居然想用这种手段对付你?你跟其他贵女又不一样……” 不说能不能成,就算真的成了,陆家必然大怒,这事绝不可能善了。 她昭阳郡主就是陆国公的老虎须,看着轻飘飘的,无关紧要,但只要敢碰一下,陆国公非得把人打残了不可。 更何况后头还有陆瑾陆瑜。 陆家这三个都不是好惹的。还有王上和娘娘还在后头呢。 动谁不好,歪脑筋动到陆云娇身上。欺负她,还不如去捅马蜂窝。 陆云娇眼冒绿光:“我娘教了我一些方法……” 她思维灵活,打算学以致用,先在汤邺身上试一试。 在座少年们知道有些内宅手段,但都没亲眼见识过。她把初步设想说了一遍,听得三人一愣一愣的。 孙盛很赞同:“我爹常常教我,不要被动挨打,要主动出击。” 郡主真不愧是他表妹。挨打怎么会是她的作风? 她推开窗,示意底下鬼鬼祟祟的人影,挑了挑眉。 她最近只要出门,就有尾巴跟着。然而她近来没怎么乱跑,对方找不到机会下手,估计正着急呢。 几人凑在一起窸窣一阵,陆云娇拈起最后一块糯米糕放进嘴里,拍掉手上的碎屑。 “就这么定了!” 三个少年露出心照不宣的狞笑。 日光曝晒下,路上行人不多,个个没精打采。两个妇人站在茶楼附近的垂杨下,时不时看茶楼一眼。 昭阳郡主好不容易今天出来一趟,她们赶紧跟上。结果他们四个喝茶聊天,她们却要在外头干等,连水都喝不上。眼看空荡荡一条街上只有她俩傻站着。 上次没能成,汤夫人反而更想让汤邺把郡主弄回家里,好让她也使使长辈的威风。所以汤邺来借人盯梢时,她颇为爽快,这两个仆妇就是她的人手。 先盯着郡主的行踪,再找机会把她弄到偏僻的地方,这事就好办了。 一个仆妇去找水喝了,另一个站在垂杨边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头顶几个少年人的争吵声传出来:“我当你是兄弟,你居然想让我娶你!你疯了不成?” 她顿时惊醒,连忙抬头,只见窗子打开,哗的一声,一碗热茶泼了出来,正好浇在她头上。 仆妇尖叫一声,捂头狂奔而去。另一个闻声赶来,慌慌张张的安慰不及,赶紧先替上盯梢。 她有些兴奋。 这是吵起来了吗? -- 第53页 少年人嘛,遇到点事就容易吵架。 她抬头望着那扇窗,只见一个白衣少年靠在窗户上,似乎想打人,却被另外两个压得紧紧的。 少年破口大骂:“你休想,你做梦!我这辈子不娶都不会答应!” 一阵冲下楼的脚步声,少年捂着脸,飞快跑走了。 这少年披头散发,疯了似的,别人都看不清他的脸。 他们在吵什么,什么娶不娶的? 没多久,另外三人也下楼来。他们一走出茶楼,仆妇赶紧靠着垂杨,假装无事发生。 等他们路过身边时,仆妇听见孙盛对陆云娇说:“你别放在心上,这事总有转机……” 陆云娇眼圈有些红:“可是我真的找不到人娶我了,就怕宫里随便给我指一个……表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太骄纵了……” 孙盛叹气,和林绍一起送陆云娇回府。 仆人一直跟着他们,说话声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云娘太急了……不能……吴家……” “我家也不行啊……我一直……亲妹妹……” “而且你敢么……” 送了她,两人分头回了府。仆妇看着国公府门口摇晃的灯笼,转头就奔回汤家,却没看到国公府门开了一条缝,有人盯着他们跑远,又嘿嘿笑着关上了门。 茶楼这点小风波在临安不算什么,天天都有纨绔打架吵闹。但是传到建安侯府时,可就不一样了。 墨竹眨眨眼,感觉李熙让身上的怒火都冲上了房梁,“郎君息怒,郡主大概没想到好法子……” 他心里嘀咕,郡主真不是玩心眼的人,就这计谋,汤邺能上钩? 李熙让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刮过来,文竹更是瞪大了眼睛,让他别吱声了。 ——没看见郎君都快气死了吗! 墨竹以为李熙让是气她太幼稚了,没想到他冷冰冰地问:“她跟谁演的这出戏?” 墨竹一愣,想了想,“好像是吴六郎吴清和。” 所以,郡主是假装对吴清和示好?郡主为了让汤家仆妇上钩,还特意演了一出小娘子被同伴无情拒绝、哭哭啼啼回家的戏。 说到这里他才回过味来,郎君应该是吃醋了? 郡主宁可找吴清和,也不选他们郎君? 他轻轻地抽了一口凉气。 可算知道李熙让在气什么了。 然而墨竹没忍住,小声嘀咕:“但是郡主来找过郎君,郎君没答应啊……” 还把人给气跑了,这几天都没来。 这下子文竹快被他气死了,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废话!不然你以为郎君在气什么! 气他身不由己,陆云娇只能找吴清和一起。 李熙让好久才平复呼吸,一开口却咳个不停,文竹连忙端茶给他。 他勉强饮了两口,扯出暗屉,把剑给墨竹,“找个机会给她,让她没事的时候接着来别院练剑。” 次日下午,李熙让在别院静候,屋里茶水点心备了满满一桌子,墨竹却揣着剑,灰溜溜地回来了。 李熙让皱眉,“她不在茶楼?” 他知道陆云娇要给汤家机会,展现“众叛亲离很好对付”的模样,这几天都在茶楼坐着。 墨竹眼珠子四下乱飞,“郡主说……” 他化装后偷偷找到茶楼雅间,差点被柳风当作贼子打一顿。 等他亮了身份,好不容易见到陆云娇,却被搪塞回来—— 少女咬着一块糯米糕,淡定地咽了一口茶水,假笑道:“不至于不至于,杀鸡焉用牛刀。这剑我用不起,你拿回去吧。” 文竹无奈了。 郎君一诺千金,派人去寻龙泉匠人铸剑,诚意满满。那天拒绝郡主,实在是不得已。没想到郡主就记上了仇…… 可是郡主一步三回头,已经给足了机会,真不怪她。 文竹悄悄看了李熙让一眼,没敢吱声。 墨竹感觉怀里的剑很烫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李熙让冷冰冰地道:“有话直说。” 墨竹心一横,捏起鼻子,学起陆云娇懒懒的声调—— 无论他怎么说好话求情,她只当没听见,指尖拈起一块枣糕,“李侯不是很讨厌我惹事么?我想也对,我就是个陪练剑的小纨绔,和李侯就不是一路人。” 他再求情,再把剑给她看,陆云娇都当没看见,实在被他缠得烦了,忽然一筷子插在桌上,扎出个窟窿,还把筷子弹得跟琴弦似的嗡嗡响,当场吓得他闭了嘴。 “他没长腿还是没长嘴?不会亲自来找我?”她眼神很凶,又生气又委屈,像被踩疼了尾巴的小猫儿,“不来就算了!什么一年之约,开心就教我,不开心就训我,逗我玩吗?” “我好歹算个郡主,矮他什么了?我又不欠他! “你去告诉他,他要觉得我没还清人情,趁早知会我一声。 “早点说清楚,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墨竹一口气说完,便脖子一梗,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 这下子文竹也没话讲了。 郎君要处理汤家的事,总不可能现在就向她示好,她的处境会很危险。 墨竹小心翼翼地把剑放到桌上,低头退后,不敢看他。 李熙让对剑沉默良久,重新把剑放回去,轻轻关上了暗屉。 -- 第54页 “……让人看着,她爱怎么玩就随她,别让汤邺伤到她。” “是……” 第31章 云娘今天有事来不了,不…… 被水泼了的仆妇先回府报信,汤邺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郡主嚣张多年,临到择亲却犯了难。 郎君们都喜欢温柔体贴的小娘子,宫里再偏爱她又如何?没人娶还是没人娶,都把主意打到同伴头上了。 而且听另外两个的语气,肯定都没动这个心思。 和她玩是一回事,娶妻是另一回事。哪会不喜欢软玉温香? 这下好了,一闹出来,能帮她的人又少了。 郡主这么渴求一门亲事,他只要找到机会,先把好事做成了,嘿嘿…… 两个美婢看得心里发酸,其中一个昂头道:“郡主毕竟是小娘子,郎君怎知这不是陷阱?万一是郡主故意骗人呢?” 汤邺想了想,浑不在意地摆手:“你们没见过她,这样泼辣的小美人,自幼不在内宅长大,哪会懂这些弯弯绕绕?以后等她进了门,有些事还要你们多教她,哈哈哈——” 他一手揽着一个,挑了挑她们的下巴,两个美婢一脸娇羞。 她们嘴上吃醋,哪里真会违拗他的意思?汤邺稍微教了两句,她们就把被欺辱的小娘子演得活灵活现。 汤邺十分满意,再加上仆从那边来报,地方都找好了,他便摩拳擦掌,等着陆云娇送上门来。 *** 天越来越热,快到端阳节了,街上出门采买的小娘子多了起来。 陆云娇带着两个武婢牵马出门,陆瑾温声叮嘱:“有些事揭过去的好,为了这些事,伤了多年的情分,不值得。” 陆瑜也劝她:“吴清和敢这么凶你,我待会儿就去找他算账!凭什么敢看不起我陆瑜的妹妹!” 陆云娇心情低落,“二哥,你别去,我不想他记恨我……” 陆瑜一脸无奈,“好好好,我不去。你玩得开心点,别想太多。” 陆瑾把马鞭递给她,“早去早回。” 两人目送她远去,陆瑾似是无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人影,让仆从关上了门。 陆瑜一边走一边想笑,一脸促狭:“大哥,怎么以前看不出你这么能演?” 陆瑾似笑非笑,“你和云娘就够让父亲头疼了,再加上我,你确定他能受得住?” 陆瑜想了一下,摇头。 父亲的胡子怕是要吹秃了。 大哥为了让他和妹妹放飞自我,多年来一直压抑本性,真是委屈他了。 “不过,我不觉得她是假装难受。”陆瑾沉声说,“她那剑术师父,查出来没有?” 陆瑜摇头,“没问出来。” 陆云娇死活不说,他只好偷偷找了兰露柳风,但她俩口风很严,无论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不说。 他揣着下巴想了想,“倒是吴清和偷偷摸摸跟我提过一次建安侯。但是他俩不是有仇么?我觉得不像……” 陆瑾脚步一顿,“未必。” 虽然他很想知道,但他干不出跟踪妹妹的事,只能靠猜。 直觉告诉他,就是建安侯。 左想右想,不如去试探一二。 然而陆瑜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正琢磨着怎么让吴清和再请他们吃一次停云楼,就见陆瑾让小仆拿来马鞭,“大哥你去哪?” 陆瑾皮笑肉不笑,“去帮云娘告一声假。” 前几天采买的糕点都便宜了墨竹。他捂着滚圆的肚皮在府里巡视,还怀着一丝侥幸,等陆云娇上门,今天又让人采买了足够的糕点。 可是没等到陆云娇,却迎来了陆瑾。 墨竹感觉像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如鲠在喉,却还要对陆瑾微笑:“陆世子,有何贵干?” 陆瑾骑在马上,冷冷地扫视里面一层又一层的护卫,“李侯呢?” 墨竹笑容僵硬:“陆世子找我们郎君有事?” 陆瑾一手卷着马鞭,悠悠地道:“云娘今天有事来不了,不知我这个长兄可否代为效劳?毕竟我的身手跟云娘相比,只好不差。” 墨竹掌管李熙让手下的侍卫暗卫,一想到那天陆瑾毫不费力地潜到书房附近,像是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他没否认,陆瑾顿时了然,心里冷笑一声。 居然真是李熙让! 陆瑾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无名火,只是脸上仍然微笑:“没别的意思,只是云娘最近大有长进,我还没来谢过李侯,心里过意不去。” 墨竹的脸色更难看了,仍旧不说话。 陆瑾挑眉,“李侯不在府里?我还想当面谢谢他。” 他刻意咬重了“当面”二字,墨竹都快笑不出来了。 陆瑾凝视侯府的庭院花木,良久才冷笑一声,策马离去。 墨竹瞅着他的背影,抹了一把虚汗,赶紧揪了个暗卫去给李熙让报信。 *** 陆云娇主仆三人出了城,一路往南溪村走。 三人都戴了帷帽,陆云娇一直不吭声。 柳风觉得她心情不好:“郡主,这里没人跟着。”意思是可以暂时不用装,怎么开心怎么来。 陆云娇扶着帷帽,看向前方。 天色蓝得发白,不远处绵绵青山怀抱着一个小小的村落。绿浪在水田里摇摆起伏,显出夏风的形状。 -- 第55页 风暖暖地吹在她脸上,陆云娇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莫名的难受。 “……我不是想汤家。”她不想让兰露柳风担心,索性另外找了个话题,“我是在想许娘子,她的大喜之日快到了,本来想去添妆,怕唐突了。” 五月初八就在这两天了,她这时候应该在欢天喜地准备嫁人吧。她要是出现,会不会唤起许娘子不好的回忆? 柳风默默叹气。 很快到了南溪村,陆云娇骑在马上,在村口眺望了一会儿,看见许家人喜气洋洋地进出,完全没被先前的事影响,这才放下心来。 南溪村换了新村正。她问清楚王大葬在哪,便牵着马,慢慢往山上去。 陆云娇看着这抔新土,很是感慨。 “来生做个好人吧。” 兰露递给她一串佛珠,她默诵了一遍经,这才戴上帷帽,转身离开。 南溪村因溪得名,一条小溪穿村而过,汇入江水。乡间小道就与这小溪交互穿插,起伏出几座小桥的形状。 回到乡间小道上,她往斜前方山脚下看去。那里有一座三进的院子,正是朱家别院。如今守在门前的几个壮仆都不见了,与不远处星星点点的村屋相比,院子显得有些荒凉破败。 陆云娇嘀咕道:“有别院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柳风猜到了她在说谁,清清嗓子:“郡主,我们府上也有三个别院。” 陆云娇正色:“李侯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个坏东西,不哄她就算了,还好意思拿一把剑糊弄她! 两个武婢低笑不停。兰露试探地问道:“今天要不要去那边?” 陆云娇抿唇想了想,有些犹豫,转头正要说话,就看见一辆马车从后疾驰而来,见到她们三人在前面,竟然一点减速的意思都没有。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凄惨的呼救声越来越近。一个美艳女子探出窗外,连连呼救。 看见她们三人,女子顿时泪如泉涌:“快救我——” “停下!” 陆云娇厉斥一声,一鞭子抽过去,车夫却极有经验地挥鞭将她的打回来,怒喝“少管闲事”,便呼喝着驾车远去。 马车飞扬出阵阵尘土,女子凄婉的呼救声消失在道路前方。 陆云娇策马追上,兰露柳风也紧随而上,但她的马儿更好,渐渐被她甩开了距离。 “郡主!” 兰露有些慌张,连连呼唤,眼看那探头呼救的女子被拽回去,另有个满脸凶相的男子探出头,竟然拿弓弩瞄过来。 陆云娇一惊,勒马甩鞭,方才挥开了这枚弩箭。 她暗道好险。幸亏最近和李熙让对练,身手有长进,否则肯定要被射中。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她居然能躲开,一时无措,却不敢让人停车,双方便这样僵持着往前飞奔。 马车太快了,陆云娇怕他又放冷箭,不敢跟太近。眼看快到临安城,人也越来越多,陆云娇怕误伤别人,不敢再追,眼看着马车汇入主干道,在人群中呼喝出一条道,很快往旁一闪,似乎拐向了湖边。 她有些气。早知道就带弓箭出来,以她的箭法,还能让人跑了不成? 兰露柳风总算追上了,也看到了这一幕,“郡主,追不追?” 陆云娇眼神变幻,冷冷一笑。 “当然追!” 最近天太热了,湖边凉快,人比坊市里多一些。三匹马儿颠颠地走在湖边小路上,陆云娇目光犀利,一路询问查看过去。 眼看绕湖半圈,都快到八风寺了,也没寻到半分踪迹,她脸上不免现出几分焦急来。 这种事不能拖。不是每个人都是朱七郎,能拖到次日再做坏事。 兰露又回头打探了小半圈,没有结果,也很着急:“郡主,他们会不会已经跑了?” “也许吧……” 陆云娇喃喃,正想勒转马头,去别的地方找找,忽然有人撞了她的马。她赶紧勒马,转身时不经意间瞥到一条上山的小径,上面还有新鲜的车辙印。 她忽然想起来,孙氏说过,这儿之前有过另一家寺院。十多年前,主殿被雷击起火,风助火势,一下子就点燃了整间寺院。寺院地处山上,水很难送上去,整所寺院被烧个精光,差点殃及临安城。 先王修建八风寺,并没有完全在原址上重建,而是留出了一片烧得最严重的废墟不用。也不知是否考虑到这里曾被雷击,不太吉利。 陆云娇往旁一看,刚才撞她马匹的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她眼神一沉,脸上却把焦急端得稳稳的,“走,上去看看!” 第32章 越俊的郎君越会骗人 三人拴了马,沿着小径往上爬,不多时就看见了刚才那辆马车。 车里没人,马被牵走了。三人便继续往上,翻过几堵坍圮的矮墙,找到废墟附近。 大火过去十多年了,树木重新生长起来,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庙宇废墟荒草萋萋,除了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只有她们涉过草丛的沙沙响动。 柳风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越往前越清晰。没走多远,就听见前方塌了一半的天王殿里传出呼救声。殿门外放着几个包袱,而那箭手和车夫都不在,不知去哪了。 陆云娇要进去,兰露急忙拦住:“郡主,让奴婢先去看看,怕是有诈。” -- 第56页 陆云娇叹气,语重心长地道:“那我们一起去,不能再等了。想那许娘子……” 她目露哀伤,兰露不好再劝,只能打起警惕,严防刚才那两人突然回来,对她们不利。 天王殿内被烧得乌黑一片,早就塌了半边,能看到外面天光。 两个女子被绑在殿柱上,形容狼狈。见她们来了,顿时喜极而泣:“快救救我们!” 陆云娇似乎松了口气,安慰道:“别怕,我这就给你们松绑,待会儿跟我走,要快!” 她上去给两人松绑,兰露柳风扶她们起身。陆云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们状似柔弱地揉着手腕,忽然手掌一翻,洒出一片粉末。 陆云娇大惊,退了两步,委顿在地。两个武婢本想反抗,也跟着眉目一翻,软倒下去。 两人似乎没想到进展这么顺利,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那车夫才探头进来:“成了?” 其中一个点头,眼中有些嫉妒:“郡主真是美艳动人,奴一个女子也要看花了眼呢……” 穿着圆领袍都这样好看,要是好生打扮起来,真不知有多美。 难怪汤邺最近都不让她们陪寝了,连做梦都叫陆云娇的名字。 纤细的手指在她脸上游走,那女子眼中闪着嫉色,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肌肤如此娇嫩。 她又执起陆云娇的手,似乎很惋惜:“郡主怎么会习武呢,这样好看的手,奴想求都求不来呢……” 车夫和那男子都进来了,汤邺紧随其后。 刚看到陆云娇,他就直了眼。 陆云娇今日没有上次的重重杀气。她躺在地上,发丝微乱,更显得楚楚动人。 他兴奋地搓着手,回头问车夫:“都准备好了?!我要和她做夫妻……” 话音未落,头顶忽然闪过几道黑影,哗啦破空而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就被打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醒来时,下意识捂着脑袋呻吟,似乎听见一个女声说:“醒了?” 屋里很暗,只在窗边点着一盏灯。破破烂烂的竹门帘外黑漆漆的,已经晚上了。 这里是一家店铺的后院,陈设很简单。除了墙边抵着两只柜子,就剩他躺着的这张矮榻。而他的两个美婢被绑在墙角,见他醒了,正惊恐地看过来。 旁边有女子的轻笑声,他眼神愣愣的,好久才恢复过来,顿时一个激灵:“你不是……” 她不是被迷晕了吗?! 而且这里是他准备的地方,陆云娇怎么会知道?! 汤邺傻了。 吴清和进来时,他暗叫不好,知道自己阴沟里翻了船,只想趁着陆云娇不注意,偷偷找个机会溜了。 然而等他看见孙盛、林绍、陆瑾和陆瑜都进来,把小小的一间房挤得无处可站时,他终于感到了害怕。 怎么会这样! 他眼前阵阵发黑。 陆云娇似笑非笑:“汤十六,好玩么?”忽然脸一冷,“你真是狗胆包天!” 汤邺已经吓破了胆,哆嗦着上前扯住陆云娇的衣袖:“郡主、我、我糊涂了我该死!郡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郡主饶命!饶命!” 陆云娇扯出衣袖,笑眯眯地道:“做夫妻?” 汤邺摇头摇得舌头都要甩出去:“不不不,是我糊涂!我不敢!小的不敢!” 陆云娇冷笑一声,一巴掌甩得他眼白都翻了出来。 两美婢吓得大哭,陆云娇一脸慈祥地威胁:“不许哭!” 两人立刻咽了声。 陆云娇吓唬汤邺时,陆瑾在另一边问两个美婢。 他温声道:“说吧,这是谁的主意?谁说得清楚,谁就先走。” 陆瑜在旁抽了一口凉气,对孙盛嘀咕:“我怎么从没发现大哥这么黑心肠?以前我打架吃亏的时候,没看过他这么生气啊?” 孙盛十分淡定:“因为你不是云娘。” 陆瑜:…… 这话很在理。 陆二郎心里酸酸的。 汤邺醒来之前,两个美婢已经被陆云娇狠狠收拾了一顿,差点吓破了胆。而陆瑾看上去又那么俊美和善,仿佛天降救星。 所以他刚刚抛出一个诱饵,她们便争先恐后地咬上来,就差说出汤邺有什么胎记了。 没想到陆瑾微笑着点头:“有什么胎记,也要告诉我。” 两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他一一记下,就让两个暗卫模样的人吭哧吭哧抬了个人进来,扔在榻上。 陆云娇定睛一看,顿时乐坏了:“他也有份?” 一个暗卫答:“就是此人帮忙买了花楼的药。” 陆云娇眯眼,心里给汤鄂也记了一笔。 不知他被动了什么手脚,汤鄂露出自认为凶狠的表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可是在旁人看来,他口眼歪斜,哼哧哼哧地喘气,像一头喝醉的猪,又恶心又滑稽。 汤鄂有些口齿不清:“你会遭报应……你……报应……” 陆云娇嗤笑:“报应?报应是给恶人的!倘若我中了招,那才叫佛祖无眼。你们这些恶人,有一个死一个,世间就清净了!柳风,把刀给我!” 一看她拔刀,汤鄂这才害怕起来,呜呜地往后退。 “不要怕……” 陆云娇哄孩子似的贴过去,忽然脸色一变,猛扎一刀。汤鄂感觉到颊边火辣辣的,居然吓得哭了出来。 -- 第57页 他涕泪横流,淌到刀刃上,恶心得陆云娇连忙收刀,用帕子猛擦刀刃。 她现在就想扔了这块帕子!如果不是刀太贵重,她连刀都不想要了! 汤鄂嚎了半天,这才发现脸上没被划破。 刀居然是贴着他的脸扎下来的?! 汤鄂这才意识到她的刀法有多好,眼里多了些胆怯,不敢再嚎那么大声。 他眼睁睁看着陆瑾摸出一个眼熟的药包,顿时慌张起来。 陆云娇忍不住用怜悯的目光扫视两人。 今夜过去,两人怕是要抬不起头了。 “阿弥陀佛。” 昭阳郡主双手合十,拈着佛珠,满脸慈悲地念了声佛号。 陆瑾让她先出去,又让人抬了车夫和箭手过来,还把汤邺扔回榻上,和汤鄂并排放着。陆瑜甚至狞笑着扯掉了他俩的衣裳,让他俩赤诚相见。 两个美婢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陆瑾要走,她们花容失色,其中一个泪如雨下,抓着陆瑾的衣摆:“郎君答应过放了奴……” 这副姿态我见犹怜,声音更是娇滴滴的,惹人怜惜。 陆瑾却叹息道:“两位记住,越俊的郎君越会骗人。”便轻飘飘地扯走了衣摆。 两人目瞪口呆。 陆瑾俯身看着汤邺,笑容温柔,眼神冰冷,“这包药太贵重了,我妹妹无福消受,两位自个享用了吧。” 他给他俩一人灌了半包,又叮嘱孙家的暗卫:“事成之前,不许放他们出去。” 这里是湖边的一处空铺子,陆瑾含笑走出房门,站在窗下听了一会儿,这才迈步走了。 夜里湖边十分热闹,几人一块儿走路去停云楼。 孙盛还有些想不通:“云娘,你怎么知道马车有问题?” 他们一直暗中跟着陆云娇,看见马车过来,下意识以为出事了,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她显得有些得意,“喊声中气十足,要真是掳来的,肯定早就喊哑了。” 陆瑜忍不住泼凉水:“说好不以身犯险,你居然拿自个当诱饵?差点吓死我了!” 陆云娇笑眯眯的:“放心吧,我早就吃了解药,只要两位哥哥别告诉爹娘就好了……呃……” 她早就让四两买了解药回来,还拿去给大夫验过了,稳得很。 陆瑾回头扫了一眼。 陆云娇心虚地低下了头,立刻被陆瑜用扇子敲了一记。她捂着头,敢怒不敢言。 她还要靠哥哥们遮掩这事,才不敢得罪他俩。 陆瑾有意放慢脚步,见其他人没注意,才轻声问她:“你和李侯到底怎么回事?” 陆云娇一个激灵,陡然被戳破了蹩脚的谎言,从脚麻到头。 她本来想辩解,然而看见陆瑾的眼神,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没怎么……” 陆瑾定定地看她一会儿,轻叹:“没事就好。如果他欺负你,你不能瞒我。” 陆云娇还以为他要训自己,没想到轻飘飘带过了。 她惴惴地问:“大哥,你不生气么?” 陆瑾觉得好笑:“我生什么气?你过得开心就好……快跟上吧,他们都走远了。” 吴清和领着他们上了停云楼,一进雅间就骂骂咧咧:“为什么非得我请客?” 陆瑜:“孙七郎出了人手。” 他比个手势,足足八个暗卫。 吴清和指着林绍:“那他呢?” 陆瑜差点一脚踹过去:“去你的,林绍入伙最晚,你跟他计较什么。” 陆二郎余威犹在。作为入伙最早的冤大头,吴清和只好乖乖听话,给陆云娇点了一桌子菜压惊。 有她在,谁都没提喝酒的事,只点了果饮。 陆云娇率先举杯:“马到成功!” 少年们随声附和,一派欢笑,或清朗或明亮的声音传到街上。 李熙让抬头,仿佛能透过温黄的窗子,看到少女神采飞扬的面庞。 第33章 汤邺气怒攻心 “郎君?” 文竹叫他。李熙让收回视线, 咳了两声,“走吧……” 他相貌清俊,气质出众, 衣着打扮皆是上品, 路人看来的目光都有些惊艳。可是已经初夏,路人皆是夏衣, 只有他穿着春衫,身旁侍从还捧着手炉,随时准备递过去。 路人的惊艳都变成了惋惜。 这年轻郎君,好端端的, 怎么这样病弱? 有人走过他身边,听见侍从在劝:“郎君,先回去吧,要是想看湖景, 明日小的备船再来, 总好过在这吹风,当心又着凉了……” “无妨, 咳咳,我难得出来走走, 这儿热闹……” 侍从赶紧递上手炉,帮他拢紧衣裳。他捧了好一会儿,脸色才缓过来。 主仆两人走到湖边僻静处待了半晌, 正要回去时, 身前却拦来两个壮仆。 远远看去,双方似乎起了争执。文竹拦在李熙让面前,颇像张开翅膀的老母鸡。 过了一会儿,李熙让咳得稍稍弯腰, 被文竹搀住。两名壮仆扬长而去。 李熙让咳了很久,直至暗处传来一声古怪的鸟叫,他才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来。 一辆马车从暗处驶来,载他回府。 虽然知道是演给汤家人看,文竹还是犯恶心:“汤世敬真是太嚣张了。” 李熙让很平静:“他知道检阅水军是我的主意,肯定要想方设法折辱我。”顿了顿又说:“无妨,我也有所图。” -- 第58页 文竹还是觉得不靠谱:“要是汤世敬手上没有解药,该怎么办?” 李熙让不自觉地抚上了左肩的旧伤,沉默片刻,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边情况如何了?” 文竹眼睛一亮,看上去有些贼兮兮的。 “真看不出来陆世子这么能整人。那药是青杏给的,估计现在那边还……嘿嘿嘿……” 文竹忽然格外心疼盯着那边的暗卫。 两个那么丑的大男人滚在一起,想想都恶心,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李熙让唔了一声,眉目冷淡,“再加点药,明早把人都丢到街上。” *** 酒足饭饱,三兄妹送狗腿子们回府,这才一起回了国公府。 三人一起去蕙风院请安,陆瑾却道:“儿有一事,想告知父亲母亲。” 陆瑜和陆云娇都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大哥。 不是都说好了吗! 一阵鸡飞狗跳后,小佛堂的门被推开了。飞雪从狗窝里钻出来,摇着尾巴,看着兄妹俩齐齐跪下去。 陆云娇一招手,飞雪钻到她怀里拱来拱去。 陆瑜痛心疾首:“大哥心真黑啊……” 陆云娇有气无力:“是啊是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几人一同谋划了此事,陆云娇以身犯险,先被骂了一通。再就是陆瑾陆瑜,居然也跟着她瞎胡闹,差点被陆国公抄起棍子揍了一顿。 幸好陆瑾敢做敢当,都往自己头上揽。孙氏心软了,没让三人挨揍,只打发来小佛堂罚跪。 刚刚还在停云楼说笑,回来差点要挨揍。 一天之内尝遍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真刺激。 “听说我很黑?” 兄妹俩一愣,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陆瑾站在门口,风轻云淡地挑了挑眉。 “叛徒!” “贼子!” “汪汪!” 陆瑾一个眼神,兄妹俩立怂,就连飞雪也夹起尾巴。 他缓步走进小佛堂,拍掉陆瑜背后亲爹的鞋印,“往那边靠靠。” 然后一揽衣摆,也跪了下来。 陆瑜想不通,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 都是国公府的儿子,陆瑾就黑得像一团泥,外面还裹了白花花的粉,看上去人畜无害。他却像一团面,从里到外白得谁都想揉搓两下。 刚才在蕙风院,他被骂得狗血淋头,好几回都险些挨揍。陆瑾却能临危不乱,一句两句不动声色地把陆国公的气给抹平了。 就连罚跪的姿势,也是陆瑾更潇洒! 难道世子之位有佛法护持? 陆瑜拳头硬了。 陆瑾眼都没斜,“你打不过我。” 陆瑜立怂。 他偷偷看陆云娇,陆云娇一脸莫名加惊恐:“二哥看我做什么?我也打不过他!” 陆瑾点头:“云娘此话不假。所以你骂爹是贼,我就不告状了。” 陆云娇更惊恐了:“我何时骂过?阿爹何等英明神武!” “你骂我是贼子。” 陆云娇喉头一哽。 她拳头也硬了! 两人极有默契地往旁挪挪,不和陆瑾挨在一块儿。 三人吃饱喝足来罚跪,那叫一个精神奕奕。 跪了一会儿,等到两人都蔫了,陆瑾才说:“这事不算小,根本瞒不住。告诉爹娘,是让他们有准备,不至于被汤家找上门时才知道。” 陆云娇想了想:“汤家无理在先,不怕。” 陆瑾:“父亲也不会怕。只是有准备总比没准备的好。” 此事有他的手笔,自然不会出问题。汤家那些人都被他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只是他隐约感觉到还有一拨人跟着他们,但是没有恶意。不知是何方人马。 莫非是建安侯? 陆瑾稍稍侧首,想问陆云娇。却见她迷瞪着盯向一排烛火,似乎在走神。 他微微摇头,索性不想了。 三兄妹跪成一排,没跪多久,陆瑜就摇摇晃晃地,靠在陆瑾身上睡了过去。 他自从有了差事,很久没罚跪过,而且他轻易不落把柄,哪里比得上陆云娇罚跪经验丰富。 再看陆云娇,就以跪着的姿势,抱着飞雪睡着了。 飞雪被压得难受,本来想挣开她,察觉到陆瑾的视线,抖了抖狗耳朵,不敢再动。 陆瑾摇摇头,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他把陆瑜往地上一放,起身叫人去了。 *** 次日清晨。 昨夜难得下了点小雨,今早格外凉爽。 明日就是端阳节,坊市人潮拥挤,四处飘荡着艾叶、菖蒲的清香。车夫吆喝着,示意行人注意躲避,车后拉着十余盆怒放的菊花,不知要送去哪户富贵人家。 前方不远处人群拥挤,而且人越聚越多,都从两侧的行人道挤到了车道上。车夫连忙拉住车,呼喊几句,却不管用,连路边垂杨都挤得直晃。 眼看过不去了,他跳下车,让仆僮看着花儿,随手逮了个人:“这是怎么了?” 那人刚从里面挤出来,一脸兴奋:“白花花的!……不知道哪家的,都玩到街上了!” 车夫一听,顿时老眼一花,心中骂了句不知羞耻,下意识想躲,但好奇心又驱使他往里钻。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没看过活的断袖?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越往里挤,汗臭味和酒臭味就越浓。不少人用衣袖掩鼻,却宁愿忍着味道,也想看个究竟。 -- 第59页 “让我看看……”“别挤!”“呀不知羞耻!” 有人跑去州衙报信了,这下子人越来越多,都想看个仔细。 汤邺醒过来时,感觉身上压着什么,十分沉重,身下也火辣辣的疼。 眼前一片白晃晃的天光,头顶晃动着一圈耸动的人头,个个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 汤邺第一反应是,他家屋子呢,被人掀了?打仗了? 他咆哮一声,想跳起来赶人,然而身上重得像压着一块石头。一个人赤身裸体趴在他身上,胸口的汗毛还挠着他的脸。 汤邺恶心得想吐,连忙腾出一只手,拽着这人的头发一看,竟然是汤鄂。 这下子,混沌的记忆都回来了。 他记得好像是抓住了陆云娇,结果反而入了对方的套。陆瑾的表情比罗刹还可怕,足以让他做上半年噩梦。 之后,之后…… 汤邺僵着脸,不敢置信地摸摸身上,又浑身发抖地摸向汤邺。 汤邺脸色煞白,已经想到了最可能发生的事,只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 酒味和呕吐物的味道在周围漂浮,围观人群将他们堵得密不透风。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人,只希望路人赶紧散开,给他留一条路逃出生天。 还好,只是看到了脸,他们身上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留下…… 只要捱过这段时日…… 他动了这么一会儿,汤鄂本来睡得正沉,被他闹醒了。 汤鄂脸朝下趴在他身上,一睁眼就是青石板和汤邺的脸,周围嗡嗡地吵着。 他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哼哼两声,像一头猪刚刚醒来:“十六哥……出事了?……” 汤邺根本来不及捂他的嘴,头三个字一出口,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恨不得晕死过去了事。 他知道汤鄂有时候会犯蠢,但偏偏这时候发作! 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汤邺只想现在就掐死他! 旁边有人听见了,窸窸窣窣地念叨“十六”“十六”,都在想哪个家族有这样的郎君。 临安的王公子弟那么多,这两个眼生,是不是外来的? 汤鄂脑筋还没转起来,看见他铁青的脸色,以为压疼了他,赶紧扭着身体翻了过去。 两人并排躺着,所有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大喇喇地露在众人面前。 围观百姓哄然大笑,不小心看见的小娘子们赶紧捂眼。 汤邺感觉到身上被吹得凉飕飕的,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下,只想一死了之。 有人指着他肚皮上的玉佩,“汤?是明州的汤家?汤十六郎?” “那这个也是汤家的吧?” “哎哟谁去汤府报个信……” 汤邺低头一看,他肚皮上放着一枚汤家的玉佩。被汤鄂压了这么久,已经在肚皮上印出了完全一致的红痕。此时正颤悠悠地随着他的肚皮弹起,与他的呼吸一同微微起伏…… 汤邺气怒攻心,忽然眼睛翻白,昏死过去。 第34章 建安侯怎么帮他说话?他…… 汤家十六郎、十七郎酒后醉倒街头、被人发现断袖之情的事, 一夜之间传遍了临安的大街小巷。 当时有人听到是汤家郎君后,就去汤家报信,没想到反被门房骂了出来, 还差点挨打。 这下报信人气坏了, 一怒之下,跑去坊市里大肆宣扬。 直至汤府又得了两拨报信, 将信将疑地去那边一看,才发现真有此事。 顿时阖府上下人仰马翻,汤世敬听说这事,来不及上朝, 就去查看情况,顿时被两人的狼狈模样气得够呛。 汤夫人大惊失色,连忙问汤世敬:“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 “说好什么?” 汤夫人出了人手。在丈夫的怒视下, 她支吾半天, 只好和盘托出。 当着众多仆婢的面,汤世敬差点给她一巴掌, 却终是忍住了,只骂了声“愚妇”。 这么简单的圈套, 居然说跳就跳!让人耍得团团转,丢尽了汤家的脸! 汤夫人很委屈:“郡主向来跳脱,谁知道会有这么多花花肠子……” 汤世敬实在忍不住了:“蠢材!她再跳脱也是当贵女养大的!就算她傻, 她娘是省油的灯吗?你看宫里那位还不懂?!” 他们到临安之前, 就给栖春堂和迎春堂的两个妃子送了大礼,想借此在两位郡主面前露个脸。 到临安后,汤夫人都做好了进宫谒见的准备,没想到两位妃子都声称身体不适, 不愿见她,也拘着两位郡主不和汤家娘子们见面。 汤夫人还以为礼数不够,打听了才知道,兰馥堂只去了个管事宫女,就把两妃敲打得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王后自幼饱读诗书,素有胆识。看上去温柔和善,却颇有手段。当年王上亲征在外,她坐镇临安,把后方管得安安稳稳。 汤夫人以前只当故事听,现在亲身体会到了,才知道孙氏姐妹的手段有多厉害,养出来的女儿更不是省油的灯。 汤邺的事,更是踩着汤家的脸狠狠甩了几巴掌。 她不敢吱声,只得支使侍婢去弄点安神汤,再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却见汤世敬往外走。 “夫君你去哪?” 汤世敬啐了一口,“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 汤世敬没赶上早朝,只能等着散朝以后,越王召集心腹去书房。 -- 第60页 昨晚他的仆从刚在建安侯面前耍了威风,他还没来得及好好高兴,就被汤邺的事打回原形,气得嘴角隐隐作痛。 一手抹过去,竟然摸到了两个燎泡。 更把他气得够呛。 烈日当空晒,汤世敬被晒得有些晕乎乎的。小内侍低声提醒他越王来了,他一看,顿时更气了。 越王身边不止跟着那几把老骨头,还有宁国公陆正和建安侯李熙让。 新仇旧恨都集齐了,汤世敬眼前发黑,堪堪扶住墙壁,才没倒下去。 越王似乎不知道外面的污糟事,看见他来了,有些意外,不过还是让他跟进去了。 今年似乎有大旱之势,今日朝议便在讨论投龙简的事。这事本来按惯例就行,然而礼部尚书新官上任,越王少不得多叮嘱两句。 汤世敬站在旁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想抓着机会哭诉一把。 可是新礼部尚书是个按部就班做事的,事无巨细,一条条地问,直至弄清楚为止。 汤世敬年纪大了,一开始还站得住,后来听得越来越迷糊,有些恍神。 “王上!” 礼部尚书喏喏应声时,陆国公忽然大声嚎哭。 内侍阿寿正在给越王斟茶,闻声手腕一抖,差点打湿了满桌奏折。 他诧异地看着陆国公。 国公在嚎什么? 汤世敬一愣,直觉不好,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陆国公哭道:“老臣无能啊——” 他额头青筋一跳。 论战功和资历,陆正比不上他,却早早地封了国公,在临安享福。还不是娶妻娶得好,无能什么了?他能耐大了去了! 陆国公以袖拭泪,“只怪老臣教女无方,平日纵得厉害,也不知碍了谁的眼……” 建安侯目露怜悯,似是无意地瞥了汤世敬一眼。 于是所有人都看着汤世敬,越王也是。 汤世敬愕然。 陆正怎么教女儿,关他什么事?陆正就算让女儿收十几个面首也和他无关! 汤世敬暗暗咬牙。 陆国公哭道:“云娘是骄纵了些,但是汤十六放肆无状,居然敢欺负云娘,他挨打又怎么了?!” 汤世敬被“挨打又怎么了”震得耳朵嗡嗡响。 他好歹和陆正做过同袍,陆正什么时候这么无耻了,他居然一点都不知情? 他汤家子弟就活该挨打吗?! “打了就算了,云娘也不是记仇的性子。偏偏汤十六自己做下的污糟事,也要栽到云娘头上……” “汤十六出了事,正好她和汤十六有怨,就要怪她吗?这事不该怪汤十六自己吗?他难道就是什么好人了!” “呜呜呜……” 汤世敬咆哮:“陆正——!” 拐了几道弯,在这儿等着告状呢。 昭阳郡主是什么人,整个临安都知道,越王也知道。但是汤邺刚从明州过来,品行能力如何,还不是别人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 汤世敬只顾恼恨,完全忘了汤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还没来得及求到一点同情,陆正就把这事捅给了越王。 汤世敬看着陆国公的眼神简直要杀人。 越王茫然:“汤十六郎?什么事?”还问汤世敬:“是你先前提过的十六郎?他出什么事了?你便是因为此事,今日才没来朝议?” 李熙让咳了咳,轻声道:“具体什么事,臣不曾听说……但国公方才说的,臣略知一二。” 陆国公都不哭了,张大嘴看他。 建安侯怎么帮他说话?他不是和云娘有仇吗? 陆国公摸不着头脑。 “昨夜臣在湖边散步,恰巧看见郡主与汤家子弟争执了一会儿,进了停云楼。臣有些羡慕,毕竟在临安三年,还未尝过停云楼的菜……咳咳……” 他说着说着,又咳了起来。 越王十分唏嘘,吩咐阿寿:“去停云楼订一个月的午膳,送到侯府。” 又对李熙让说:“喜欢什么口味,就和阿寿说。” 李熙让谢了恩,轻缓地咳着,任由其他老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说他厚颜无耻吧,李熙让说的是实情。 谁不知道侯府用药如流水?纵使他年纪轻轻封了侯爵,权势在握,但心疼女儿的人家都不想和他结亲,怕他突然一命呜呼,留女儿受苦。 说他憨厚踏实吧,看汤老将军的表情,都快被他气死了。 而且他这时候说出来,不正是为了给汤老将军添堵么?时机表情都把握得正好,就像和陆正商量好了似的。 蒋国相看看陆国公,又看看李熙让,开始思考。 他很好奇,陆家和建安侯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 陆国公这才回神,赶紧接着李熙让的话往下演。 “王上有所不知,汤十六他与云娘争执,实在是因为……” 陆国公一脸正义凛然,欲言又止。 汤世敬暗叫不好,这事要让陆正来说,肯定歪到十万八千里外。 “王上!” 汤世敬连忙打断他,大步上前。 “我那侄儿只是一时糊涂,喝醉了酒,并非真正的断袖。王上明鉴啊!” 殿内一片抽气声。 几个老臣都瞪大了眼,陆国公以袖掩面,不忍卒听。连李熙让都咳了两声,缓解尴尬。 -- 第61页 汤世敬这才避重就轻地说了今早的事。 他恨恨地甩袖:“若是让我知道谁做了这事,我非让他好看!” 越王点点头,表情复杂,再问陆国公:“你要说的,也是这事?” 陆国公一脸茫然:“怎么会呢?云娘说,那汤十六和汤十七要联手报复她,还说一定要让她好看。这……她虽然打架,却从不沾这种污糟事……” 汤世敬脸色越来越沉,哪里还不知道陆正的打算? 他是被陆正和李熙让联手摆了一道,故意诱导他说出来。 有汤十六的惊天消息在前,郡主再怎么胡作非为都不值一提。 那昭阳郡主刁钻古怪,亲爹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新任礼部尚书韩大人偷偷给了元中书一个眼神。 ——每次小朝议都这么刺激的吗? 元中书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越王捋着胡子,稍微叮嘱了陆国公两句,又关切地问:“这……十六郎现在可好?找大夫了?” 汤世敬恼羞成怒,却不敢在越王面前发作,只得含糊地应声。 越王不再说话,汤世敬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断袖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被临安的百姓看了光屁股,就是大事。 试想,这人以后穿着官袍出去,别人都只记得他光屁股的样子,官还怎么做? 他知道,汤邺和汤鄂的仕途基本无望,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然而这两个偏偏是他花了大力气培养的,却在一夜之间折在陆家手上…… 汤世敬强忍住喉头的腥甜,不想让他们看笑话。 然而陆国公哪是省油的灯? 俗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汤世敬只记得十几年前军中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哪会意识到,十余年的岁月,足够把陆正打磨成一把钝刀。 虽然不见血,但一刀下来非死即残,还钻心的疼。 汤世敬身形摇晃,阿寿努努嘴,两个小内侍赶紧上前扶住他。 陆国公偏偏这时候凑上去,一脸关切:“十六郎如今可好?晚辈之间哪有隔夜仇,我家云娘调皮惯了,认识许多治跌打损伤的大夫,待会儿我就找人上门……” 汤世敬踉跄一步,倒了下去。 第35章 那明明是准备给他的………… 汤老将军竖着进宫, 横着出宫。 陆国公目送内侍们抬着汤世敬远去,与老臣们微笑致意,再若有所思地看了李熙让一眼, 这才离开。 看了一出大戏, 君臣几人哪有议事的心思,含糊两句就散了。 越王依旧单独留了李熙让下来。 他笑眯眯:“九郎?” 是不是看上了云娘, 想讨好未来岳丈,才帮着说话? 李熙让很淡定,不置可否,硬是没让越王看出半点端倪。 越王摇摇头。 只有这时候, 他才觉得李熙让太沉稳了不是好事,想看出点什么儿女情长都不行。 他退下后,越王才叮嘱阿寿:“明日把孤那把刀送到国公府去。” 陆云娇可帮他出了一口恶气。 阿寿心领神会。 陆国公回府以后,先把陆云娇叫来。 陆云娇还以为要挨打了, 胆战心惊。 他们昨晚说好了, 这几天避风头,谁都别出门。 难道是汤家闹上门了, 亲爹觉得这事得自己出来扛? 没想到陆国公开口就说:“今日建安侯助我一臂之力。” 陆云娇震惊,“李侯?” 不是嫌她爱惹麻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国公点头, 把事情前后说清楚了,“云娘觉得我们该如何谢他?” 陆云娇有些不自在,“我不知道……” 好端端的, 帮她做什么? 她低着头, 脚尖旋着地面,眼神四处乱飘。 那个坏家伙,以为这样做,她就能不记仇了吗? 陆国公没注意她的表情, 捋着胡须说:“王上赐他一个月的停云楼当午膳。我们请他吃饭,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听见停云楼,陆云娇羡慕嫉妒恨,但实在是想不出好法子。 李侯能缺什么?他什么都不缺。 眼见亲爹又看过来,陆云娇慌张地低头,生怕被他看穿了心事。 “那……那明天端阳节,我去问问他好了……” *** 端阳节当天,陆云娇起了个大早,先和柳风练了套刀法,这才沐浴更衣。 兰露把菖蒲和艾叶揉碎了泡在水里,再帮陆云娇梳洗头发。 沐浴之后,陆云娇看着小侍婢们悬挂菖蒲,分发彩绳,又沾了米粒,把艾叶剪成的小人小剑贴在门窗上。她还没忙完,就被金雁请到了正厅领端阳例赏。 宫里照例赏赐了五个红枣蜜豆粽子,阿寿还悄悄地拿出一把短刀给她。 陆云娇一接过来,眼睛就亮了,“好刀!” 刀光湛然,清冽雪亮,很是趁手。 阿寿神秘兮兮地道:“王上说,端阳辟邪祟,降妖伏魔,郡主不负所托。” 陆云娇懂了,嘿嘿两声。 汤家就是妖魔鬼怪,她懂。 原来王上和汤家也有仇,早说嘛。 她挥舞了两下短刀,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微红,忽然闷不做声地扭头跑了。 陆瑾看着她,眼中有些忧虑。 -- 第62页 他没打算闹这么大,只想找人捉奸,落汤家的脸面,没想到两人直接被搬到了大街上。 是暗处之人的手笔?为何要这么做? 然而他抓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只得暂时搁置下来。 反正要和汤家撕破脸皮,只是时间早晚和程度轻重的区别,只要云娘开心就行。 端阳节龙舟竞渡历来都在钱塘湖上举行,陆家人早早地用完了午膳,提前出发。 早前几日已经停泊了许多结彩的龙船,节日当天,湖边更是人山人海,欢声笑语连绵起伏,湖上龙船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年轻男女彩衣联袂,有说有笑,三五成群地坐在岸边。小娘子们望着湖面上的龙船和精壮的汉子们,嬉笑着指指点点。有些脸皮薄的汉子,都低着头不敢往岸上看。 车马缓慢地往岸边高台行进,陆云娇掀开帘子,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湖中的桨手汉子们。 越国风俗,每当端阳节划龙船,划船的桨手舵手们,都要椎髻披发,脱掉上衣,只着长裤。上半身和脸上绘以彩色蛟龙,寓意龙神护佑,可保水手们平安。 彩绘通常在第二天得到越王敕令之后才能洗掉。但水手们都以彩绘为傲,拖到第三四天才洗的也不是没有,尤其是竞渡获胜者,更是借此招摇,很是得意。 骄阳之下,水手们饱满的肌肉闪烁着艳丽的光泽,看上去十分康健,散发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吸引力。 陆瑜哗地开扇,挡住她视线,“有什么好看的!” 陆云娇不服,上下左右腾挪脑袋,一定要看。 陆瑾淡淡地开口:“云娘。” 陆云娇一缩脖子,不敢再看了。 离高台只有几百步时,车马停在步障边,陆国公带着家人步行向前。 宁国公府的位置就挨着越王的高台,离入口还有好一段路。途中经过别家权贵的位置,陆国公连连微笑拱手回礼,陆云娇跟在身后,收获了诸多不同意味的视线。 汤老将军出了事,许多王公贵族还以为越王大开杀戒了,没想到是被陆国公气的。 大家瞬间对陆国公刮目相看。 没看出来啊,整天安闲不问世事的陆国公还有这一手。 路过汤家的位置时,孙氏微笑着对汤夫人点点头,便牵着陆云娇往前走了。徒留汤夫人看着母女俩的背影,脸色发青,气得浑身发抖。被一旁的汤家晚辈低声安慰了几句,她才稍微缓过来。 汤家今天就稀稀拉拉地来了几个年纪大的,其中辈分最高的就是汤夫人,汤世敬和剩下的年轻子弟都没露面。 脸都被汤邺和汤鄂丢光了,他们来干什么,被人笑话吗? 找到了自家的位置,陆国公留下仆从,先带家眷去拜见王上和娘娘。 王后一直神色浅淡,看见陆云娇出现才露出喜色,对她招手:“快过来。” 陆云娇今日盛装打扮,特意戴了王后赏赐的金钗,小脸圆润可爱,眨着一双灵气四溢的眼睛,显得天真活泼,十分讨喜。 王后捋起她的衣袖,看着她手上的金镯,指着五彩绳道:“这是你自己编的?” 陆云娇不好意思地承认:“是……” 编得歪七扭八。 王后摇摇头,取下自己的给她系上了。陆云娇不敢阻拦,只能看着那根放到宫女手里的五彩绳干着急。 那明明是准备给他的……待会儿见到他可怎么办? 第36章 还请李侯不要再纠缠她!…… 这边其乐融融, 另一边的永泰郡主悄悄抬眼,看了看陆云娇,又与永嘉郡主对视一眼, 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些认同。 永嘉郡主似乎不明白她在不高兴什么, 只是一笑,便转过头去。 她咬咬唇, 继续看陆云娇,只是眼神中有些茫然和不甘。 明明她和永嘉郡主才是王女,真正的郡主。而陆云娇不过是王后的外甥女,却也得了郡主封号。而且越王和王后对陆云娇明显要更亲昵, 显得她俩反而矮了一头。 越王也问了一些话,打趣她看上了哪家少年郎,要不要趁着端阳节热闹,直接赐个婚。世子钱炼坐在一边, 还一脸促狭地附和了两句。 陆云娇哪里招架得住, 支吾几句,赶紧捂着脸溜了。 “哎, 云娘……”孙氏拉她都来不及,眼看着她溜下了高台, 很是无奈,“这皮猴儿……” 陆国公叹道:“她还是个孩子,赐婚的事, 王上不妨再晚两年。” 越王开怀大笑, “无妨无妨,成亲以后自然就开窍了。这可是终身大事,决不能拖。” 陆国公似乎有些无奈,也只能应和两句。 永泰郡主看得有些难受。 她能得到越王一句夸赞, 就能高兴好多天,更别说赐婚了。越王至今还没提过她的婚事,就连蔡妃都只敢旁敲侧击地问。 越王主动提起,陆云娇居然还不想要! 永泰郡主叹了口气,感慨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又悄悄看了陆瑾一眼,赶紧低下眼去。 陆云娇刚刚溜回自家位置,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旁边。 建安侯。 由于是临时用作端午观渡,看台都是用木架木板简易搭建的。两家府邸中间挨得很紧,建安侯府就与陆家的看台一步之遥。 看见他的刹那,陆云娇怔了怔,一瞬间心绪变化万千。 -- 第63页 像咬破了一颗糖,糖里还有一丝丝的酸涩。 她轻轻地眨眼,生怕把他眨不见了。 陆云娇想跑过去,可是周围这么多人,怕别人发觉了端倪。再想到五彩绳也被王后收走了,身无可赠,和他说话,可能有些尴尬? 她摸着香囊,似乎在想送他什么好。然而一想到上次的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真当她这么好哄吗!她可是很记仇的! 耳边飘过别家贵女的笑闹,陆云娇陡然回神,恰巧与他对视。 周围这么多人,李熙让偏偏在看她。 陆云娇唇角一动,没有多想,便一手拎着裙摆,小碎步跑过去,坐在自家位置上,只与他隔着短短的一步距离。 即便如此,她仍然只敢看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敢侧头看他。挨着他的右半边身子像是被火燎过,微微发烫。 她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先不提旧怨,正事要紧,是父亲让她问问李熙让想要什么回礼,真不是她不记仇…… “郡主。” 李熙让先开了口,声音清冽如泉。 只是简简单单一声唤,陆云娇觉得自己右耳都烫了起来。 她张了张嘴,犹豫再三却说:“你就没有别的想说?” 李熙让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汤夫人。 “暂时……没有。” 陆云娇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泼来,让她稍稍冷静了些。 李熙让似乎听见她轻哼一声,却没侧头看她。 金钗绯裙,雪肤花貌。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打扮的贵女。但他能把其他贵女当石头人,唯独不敢看她。 只是一眼,便灼得他视线发烫。 两人并身而坐,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陆云娇深呼吸,稍稍凑过去一点,歪歪脑袋:“……阿爹说多谢你帮忙。本来想在府中为你备宴,但是王上赐了你一个月的停云楼午膳……而且我记得你颇多忌口?怕又让你吃坏了肚子……” 她有些羡慕。 整整一个月! 李熙让本想说,他很乐意去国公府赴宴,然而一看到她的表情,便放缓了语气,似乎带着诱哄的意味:“郡主想来府里用午膳的话,欢迎之至。” 陆云娇眼神一亮,差点下意识答应了他,可是隐约瞧见他唇角那丝笑意,顿时不高兴了。 她才不去呢! 不就是停云楼么,她自己也能去吃! 她气呼呼地扭头,生硬地把话题往正事上拽,“……所以你想要怎么感谢?我爹拿不定主意,我也是,所以来问问你。” 墨竹在他身后憋紧了笑容。 想感谢还不简单?只怕陆家不会答应。而且郎君现在还不会说。 她笑吟吟地看着李熙让,李熙让却失神了。 她身上是艾草和菖蒲的清香,灿烂的笑容比烈日还灼人,十分晃眼。 “李侯?” 陆云娇又问了一声,见他不说话,只好自己猜:“你箭法那么好,喜欢打猎吗?不喜欢的话,那六月一起去湖州避暑……算了算了,都是我猜的,你喜欢什么?” 李熙让还是不说话。 陆云娇撑着脑袋,头顶步摇哗啦地响,清脆悦耳。 “你不说,我没法给爹交差呀……对了,你来说!” 她一击掌,示意文竹上前。 文竹愕然,指着自己,“小的?小的不敢……” 墨竹幸灾乐祸,悄悄踢他一脚,让他上前。 文竹憋了半晌,脸都红了:“我们郎君早上读书练字,下午练剑……” “这还用你说……”陆云娇无语,忽然有些丧气,“没想法就算了,想好了再告诉我。” 她要起身,李熙让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抓了几息时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倏地松开。 陆云娇似乎没反应过来,“你想到了?” 他的手看上去苍白瘦弱,抓着她时却很有力,怪疼的。 墨竹站在他身后,看见他耳尖和颈后微微发红。 李熙让移开视线:“只要郡主继续陪我练剑就行。” 陆云娇狐疑:“就这样?怎么觉得不像你……” 以他的作风,难道不是趁机提出很多她不得不答应的条件? 李熙让扬眸轻笑:“看来,郡主很想报答我?” 他总是不笑,陡然露出浅淡的笑容,陆云娇顿时看呆了。 笑这么好看,不会想要她以身相许吧?” 飘散的神智终于归位,陆云娇手一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刚才……刚才……是不是抓了她的手?! 唰地一下,她脸红了个彻底,被他抓过的指尖都在颤。 左边冷不防传来个声音:“报答什么?” 陆云娇诧异回头,还没忘抹抹脸,试着把那点滚烫抹掉。 李熙让抬头看去,陆家人刚从高台下来,陆瑜对这边挤眉弄眼。而陆瑾正抱着手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 “大哥……” 陆云娇莫名有些心虚。 可是她很快又反应过来。 她做什么亏心事了?凭什么要心虚? 陆瑾看着妹妹一下子低头,一下子昂着脑袋,像极了张开翅膀、蓄势待发的大鹅。 他走到大鹅身边,“我刚才看过了,你坐的这儿有根木刺。” -- 第64页 陆云娇一愣,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坐到另一边,生怕被挂破裙子。 然而回头一看,刚才的坐处干干净净,平滑光亮。 宫人做事向来仔细,还铺了垫布,怎么会有木刺? 她刚刚起开,陆瑾就坐下了。 陆云娇:? 陆瑾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刚才你走得早,王上说今年奉国军也派了军士前来竞渡。你不想去看看?” 每年端午竞渡,越王都要在岸边筑台观赏,给获胜者丰厚的赏赐。 所以除了各州的龙船,每年各军都会来凑热闹。就算拿不到名次,在越王面前脸熟也是好的。 陆云娇顿时被吸引走了注意力,“奉国军还敢出面?!”真不嫌丢人。 权贵们的看台虽然清净,但没有越王的高台位置好。陆云娇四下看看,转头就溜上了高台。 陆瑾目送她离开,拿着从陆瑜那儿顺来的扇子,轻轻扇了两下,显得清隽淡雅,很有气质。 “李侯见笑了。不知云娘跟你承诺了什么?童言无忌,李侯切勿往心里去。” 文竹墨竹在心里大骂陆瑾奸猾。 郡主已经及笄了,童言无忌都说得出口! 李熙让静静看他半晌,忽然开口:“陆世子未免管得太宽了。” 陆瑾摇扇的手一停:“那也和李侯没有关系。” 一个来历不明、心思深重的病秧子,也敢肖想他妹妹! 他李熙让给云娘提鞋都不配! 李熙让看向湖中的龙船,“现在如此,将来未必。我和郡主来日方长。倒是陆世子,你能管她一时,能管得了一世?若我没记错,郡主已经及笄了。” 陆瑾声音冷了下来:“就算我不能管,自然有人能管,怎么都轮不到李侯。话说回来,她及笄与否,与你无干。” 李熙让神色淡淡地:“陆世子是明白人。是否与我相干,都这么些日子了,陆世子还看不明白?” 陆瑾神色一沉,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不行,不能再让云娘和他接触了! 他冷笑道:“书房之事,多谢李侯出手相助,我明日就将谢礼送上。今后你与我陆家各走一边,还请李侯不要再纠缠她!” 两人并排坐着,中间却像划了一道楚河汉界。 附近的贵女都忍不住往他俩这儿看。 陆世子温和朗润,李侯清俊疏淡,两人长相都不错,坐在一起那叫一个养眼。 然而李侯似乎有些不高兴? 他们在说什么?李侯向来无波无澜,怎么会不高兴? 是看花了眼吗? 第37章 要是郡主问起来,就说李…… 蓦地, 鼓声三遍。 白日高悬,鼓声厚重,随着风声拂过钱塘湖边, 喧嚣嬉闹声倏地一静, 鸦雀无声。 风骤停。 “启——” 内侍尖细悠长的声音穿透了湖面,第一批龙舟集结于高台下, 汉子们齐声呼喝,抱拳行礼,身上的彩色蛟龙像是活了起来,在烈日下闪闪发亮。 人们窃窃私语, 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湖畔绿杨阴下。那里有一座狭窄的高台,红色鼓槌悬在半空,随时准备捶下。 “咚——” 鼓点落,鼓声起! 鼓槌敲击的瞬间, 钱塘湖畔的人潮就活了起来, 沸油烈火般呼喝喊叫。 十余艘龙舟点了龙睛,张牙舞爪地腾向湖中, 龙尾缀着一面红旗,破空而去, 猎猎作响。 步障中的权贵们虽然有所克制,但没过多久,终究是巾帕横飞, 钗环乱舞, 莺声燕语连绵起伏,好不热闹。 陆云娇被王后牵着手,就坐在她腿边的小杌子上。 她鬼点子多,提议小赌怡情, 没想到越王和王后都同意了,纷纷下注,钱炼也跟着投了几颗碎银子。 陆云娇今天赌运奇佳,赛几轮赢几轮。她笑嘻嘻地看着金盘里面的银子,眼睛直发光。 王后笑着捏她的耳朵,“小馋猫,你缺银钱用么?” “不缺,就是没用过王上的银钱。” 陆云娇乌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越王指着她笑:“兰娘你听听,还跟孤卖起乖了,阿寿,再给她。” 陆云娇美滋滋地捧着银锭子,轮番道谢,还信誓旦旦地说,她指哪哪赢。 越王明摆着不信。钱炼从善如流,又拿出一枚银锭子,“云娘,愿赌服输?” 陆云娇赢得满面红光,扬起了头。 赌就赌,谁怕谁,她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那我要是赢了,就多带几个人去湖州避暑。” 钱炼合掌,“一言为定。” 出乎钱炼意料的是,陆云娇居然真的赌赢了。 这一轮是彰武军获胜。陆云娇看见奉国军垫底,别艘龙舟都开始庆祝了,他们还在可怜兮兮地划桨,顿时鼻孔出气,鄙视了他们一把。 她得意地笑:“世子别忘了赌约!” 钱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越王笑问:“云娘想带谁去?” 刚才她和建安侯说话,还被抓着手,台上的人都看在眼里。 陆云娇慌忙否认:“我谁都没想带!” 越王哈哈大笑,没有戳破。 她带着赏赐就溜,三两步扑到孙氏怀里,“阿娘——” 孙氏含笑问道:“好不好玩?” “嗯!”陆云娇看向旁边的台子,已经空无一人了,“建安侯呢?” -- 第65页 陆瑾摇扇的手一顿,朝她微笑,“早就走了。你要见他?” 陆云娇摇摇头,看上去有些失落,含糊地道:“我没想见他……” 她还想和李侯分享一下喜悦呢…… 陆瑾笑容一滞,缓缓收起了扇子。 她似乎没有别的心思,乖乖跟着孙氏回府。孙氏一路与她闲聊,竟没发现兰露半道上不见了。 街上人潮汹涌,兰露动作敏捷,左拐右绕,快到建安侯府时,看见前面的人影,顿时吓得够呛。 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兰露下意识想跑,背后传来陆瑾冷冷的声音:“站住!” 兰露显然很怵他,心虚地站住了,大气不敢出。陆瑾稍一逼问,她就吓得什么都交代了。 陆瑾神色冷厉,“云娘不懂事,你也不懂?这种话你也敢帮着传!” 居然还敢私下约李熙让去湖州别院避暑?云娘是不是胆子太大了! 难怪她刚才在高台上忙着设赌局讨彩头,原来是为了李熙让! 兰露结结巴巴地解释:“郡主只是……” 陆瑾一个眼神过来,她就蔫了。 “她在想什么,我明白得很。”陆瑾冷声说,“侯府你就不用去了,往后也不用再去。要是郡主问起来,就说李侯拒绝了,不想再见她。” 兰露大惊失色,这不是骗人吗?! 可是看见陆瑾的表情,她顿时噤声,老老实实地回府去了。 *** 封赏之后,今年的龙舟竞渡就结束了。许多人还留在湖边,恋恋不舍。 御道早就开辟好了,以便越王回宫。有些人还想去别处玩,为了不冲撞王驾,便钻进了热闹的坊市里,打算玩个痛快。 普通龙舟沿着湖水慢慢地往家划。军中龙舟收拾整队,还得等候上级命令,才能回去。 傍晚,闭门谢客的汤家开了侧门,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马车缓缓驶出,汇入了热闹的夜色中。 汤世敬脸色十分难看,撩起帘子看了外面一眼,看见许多人脸上都带着笑,他的脸色就更差了。 满城都在过节,热闹的很,只有汤家满身晦气,连早上来送节赏的内侍都是新脸孔,不知是刚从哪个角落里提拔起来的无名小卒。 马车出了城就越来越快,一路往北去,惨白的灯笼挂在车檐下,鬼火一样乱飘。 每路过一个岔口,就有一辆简陋的马车跟上来,距离镇海军驻地十余里时,身后的马车已有十多辆。 快到目的地时车马变慢,十多辆马车往路边小路一藏,从车上钻下来五十多个身绘蛟龙的精壮汉子,跟着为首的马车往前小跑。 通报身份后等了一会儿,有几个小兵领着他们进去。奉国军们都留在校场上,只有汤世敬进了主将营房,对着满脸胡髯的中年男子一礼:“使君。” 这人是镇海军节度副使钱祯,越王的嫡亲兄弟,素有儒将的美名。 钱祯笑道:“汤老将军,别来无恙。” 汤世敬大笑:“多年不见,镇海军的弟兄们还是如此勇猛,令我惭愧啊。” “哪里哪里。”钱祯谦虚。 汤世敬一脸不赞同,“你看我的人,在明州让他们来回练,结果呢,到临安丢人来了。还有我那些个不争气的子侄……” 他在军中多年,旧友遍天下。钱祯当然知道他不是来讨教龙舟的事——那都是玩玩,图个乐子。 他常年驻守明州,不能随意离开。今日前来,其实还是与旧友会面。 汤邺汤鄂的事,钱祯有所耳闻。见他一大把年纪,还要被晚辈的名声所累,大倒苦水停都停不住,不由生出几分同情,连忙请他坐下。 主将有客,自然不会亏待底下兄弟们。钱祯让人杀了些羊,点上篝火,摆了个简单的席面。 虽然镇海军拿了首名,在灰头土脸的奉国军面前比较拘谨。但酒过三巡,认了几遍兄弟以后,很快就放开了。 兵士们难得放松,围着篝火喝得七倒八歪。身绘蛟龙的壮汉们三两个出去解手又回来,走个两三回,周围人就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十几个汉子醉醺醺地钻进了树丛里,遮掩了身形后,就往先前打探好的地方摸去。 镇海军大营离之江入海口不远,营地周围都是高山密林,猛火油都存放在山壁底下的岩洞里,派有专人看守。 然而这时候,看守却不在,门也没锁,一推就开。 一个小个子问领头的校尉:“会不会有诈?” 校尉也觉得不对:“你们刚才来的时候,守卫都还在?” “有五六个人呢。” 那就怪了。 他们没派人支开守卫,人都去哪了? 然而时间不等人,他们再三查看后,认为事不宜迟。十几人就钻进岩洞里,找到了银封的铁桶。 铁桶足足有几百个,在岩洞里堆得像小山一样,旁边还有好几个池子,里面装着乌黑的猛火油,只可惜弄不走。 他们弄了几批铁桶到江边,那里有龙舟在等候。为了不引人怀疑,他们搬了一会儿,便换人回篝火旁,其余人摸过去顶上。 过了很久,夜半之时,等到钱祯和汤世敬都半醉了,外面的兵士也喝得东倒西歪,宴席方才散去。 汤世敬起身告辞,钱祯本想留他住下,可是想到端午不闭城门,便亲自送到营地门口。 -- 第66页 双方依依惜别,汤世敬刚上马车,就换了一副沉肃的表情:“都办好了?” 亲兵恭敬地答道:“办好了。” 龙舟把铁桶运到了另一处岸边,他亲眼看到马车回去,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钱塘湖边的战船上。 汤世敬满意地拈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很好,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建安侯葬身火海的场面了! 第38章 难道除了李熙让,她就找…… 深夜, 迎春堂里仍然亮着灯,永泰郡主抱着蔡妃低声啜泣。 蔡妃安慰她:“再哭下去,明日眼睛该疼了, 快去睡吧。” 永泰郡主闹别扭, “我不去!” 蔡妃着实无奈。她今日没跟去看龙舟,不知她怎么了, “谁又惹着你了?” 越王对子女宽厚,不曾有人怠慢过两个庶出王女。王后也不是个小心眼的,这么多年没给过任何磋磨。她膝下的一儿一女,都平安长大了。 平心而论, 蔡妃觉得自己命不错。 “阿娘,我不服……” 蔡妃骤然变色,看了看两个宫女,让她们离远点, 这才捏着她的嘴皮子, “你胡说些什么?是不是病了?” 她不是嫡母,哪能被她叫一声阿娘。 永泰郡主自知失言, 用帕子抹了抹眼泪,拉着蔡妃的衣袖, “你是没亲眼看见,王上和娘娘都偏宠昭阳郡主……” 相比之下,她和永嘉郡主都很可怜。 “还有婚事, 就连世子也要帮她留意了……” 钱炼虽然对妹妹们一向温和有礼, 却像隔了一层雾似的,不太真切,对陆云娇倒是十分亲近。陆云娇明明有两个宠她上天的亲兄长,怎么还要和她抢? 一想到那俊秀温和的年轻郎君, 永泰郡主就心跳加速。 蔡妃哪看不出她的心思,叹了口气道:“婚事再急,也不是这么个急法。说吧,你今日是看上谁了?” 永泰郡主在她耳边小声嘀咕,蔡妃叹道:“倘若王上有意与陆家结亲,早就提出来了。你往后也不可再提,免得惹王上不喜。” 永泰郡主有些失落。 蔡妃知道她心有不平,“你看不惯昭阳郡主,就别看了。她就是这么得宠,出生那天就注定了。” “为何?” “她的封号。” 两个王女的郡主封号就差一个字,这很正常。 但陆云娇的封号居然是“昭阳”。 昭,日明也。 昭阳二字连在一起,简直是赫赫威名,令人不敢逼视。永嘉和永泰的封号,在它面前黯然失色。 一个国公之女,哪能用这种封号? 当时朝中为此事吵翻了天,就连陆国公本人都惶恐不安,禀请越王收回成命。没想到向来和善的越王态度强硬,力排众议,给了昭阳封号。 蔡妃想起往事,有些唏嘘:“当时宫里都说,可能是嫡王女没养活,娘娘悲伤难抑,才将她当亲女儿看待。” 永泰郡主皱眉:“她要是嫡王女,给这个封号无可厚非,该不会抱错了吧?” 蔡妃失笑:“嫡王女抱到国公府养大?你舍得,王上和娘娘能舍得?” 永泰郡主不说话了,只是眼中光芒闪烁。 倘若嫡王女没有夭折呢? *** 陆家人在端阳节大出风头,所有权贵都看在眼里。端阳节一过,媒人重新踏破了国公府的门槛。 陆瑾陆瑜都被上司旁敲侧击地问亲事,烦不胜烦,索性告了假,兄妹三人坐在凉亭里消遣。 他们两人专心下棋,陆云娇抱着飞雪,蔫蔫地没什么精神。 陆瑜落了一子,问她:“我们不出门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转性了?” 陆云娇叹了口气,撇撇嘴。 上次她鼓起勇气,跑到侯府给他送吃食,被他训了两句。这次她居然又让李熙让拒绝了,谁能不生气? 她有那么差吗?难道除了李熙让,她就找不到别的少年郎了? 她就不信了! 陆云娇决定,从今天开始忘了他!回头就让兰露扎几个草人,写着李熙让的大名,让她砍着玩! 陆瑜打开扇子晃了晃:“是不是因为昨日李侯拉了你的手,你在生气?” 陆云娇脸一红,表情却很冷漠:“那是他不小心,我才不理他。” 陆瑜恨她不懂事:“你当他傻?谁会不小心拉小娘子的手?你想啊,要是大哥不小心碰了小娘子的手,会发生什么?” 陆云娇脱口而出:“一定会被赖上,不以身相许决不罢休。” 然后安慰陆瑜:“二哥放心,不会有小娘子赖上你。” 一句话差点噎死陆瑜。 他只好换个法子教训妹妹:“你被建安侯拉了手,小心被人家赖上。” “谁有本事赖上我?谁有这个胆子!”陆云娇白他一眼,叉起腰,“再说了,拉个手算什么,吴清和孙盛他们都拉过我的手。” 她在外打架的时候,哪会顾虑那么多。 陆瑜大惊失色,“什么?!” 留着他们是保护妹妹的,不是让他们觊觎妹妹! 他这就去拆了那三个小子的骨头! 陆瑾淡淡地道:“拉个手的确不算什么,若是投怀送抱,乃至……” 他瞟了陆云娇一眼,没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红晕。 陆云娇敲桌子:“我清清白白!” -- 第67页 陆瑾挑眉:“什么时候不清白了?” 陆云娇哼了一声:“……没什么,反正跟我没关系。” 陆瑾摇摇头,庆幸自己昨天去得早,要是再晚点,陆云娇指不定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 他已经让人送了谢礼去建安侯府,暗示李熙让那小子趁早滚远点。 陆云娇乖乖坐着,一股失落感涌上心头。 这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是一想到李熙让,她就有些生气和委屈。 她委屈地看陆瑾:“大哥,要不你陪我打一架吧?” 陆瑾提了一颗白子:“你打不过我。” 她看着陆瑜。 陆瑜对着棋盘冥思苦想:“我打不过你。” 兄弟俩都搪塞她,陆云娇左看右看,磨磨牙,“好啊你们两个,我这就去告诉阿娘,你们想娶妻了。” 她放开飞雪,起身作势要走,陆瑾不紧不慢地提醒她:“你确定阿娘不会先问你的婚事?” 陆云娇摸摸鼻子,乖乖坐了回来。 她下巴抵着飞雪的狗头,看着刀光剑影的棋局,打了个哈欠。 *** 陆家后院安安静静,谭家后院却很热闹。 端阳节一过,宫宴就不远了。虽然主角是三位郡主,但他们也可以沾沾光,相看一二。 谭家约了不少贵女今日小聚,便是先探个底。若有合适的,回去和长辈说说,再互相聊聊,趁着消暑宴的时候求个赐婚,也是体面的好事。 有人问起谭六娘的婚事,谭七娘看了姐姐一眼,笑着说:“是福州的黄家。” “是黄知州家?” “六娘你命真好……” 贵女们叽叽喳喳,雀儿似的扎堆在一处。谭六娘团扇掩面,笑得含羞带怯。 “只是嫁得远了,爹娘放不下心……”她说。 一个唏嘘道:“若是能找一门临安的亲事就好了,可惜合适的郎君不多。” 另一个忽然兴奋起来,低声道:“谁说没有?我母亲说,这几日国公府的门都要被踏破了!” 谭六娘脸色一僵,别开视线。 有人笑了,“你之前说的不是建安侯?怎么突然不提他了?” 先前说话的一噎。 建安侯什么都好,除了身体。 小娘子们又叽叽喳喳了一阵,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陆家郎君们真的好,可惜国公府门第太高,轮不到她们。 已经落选的谭六娘脸色就不好看了,告了声罪,就进屋去歇。 谭七娘搀着她的胳膊:“姐姐,你别理会她们。而且黄家郎君一表人才……” 谭六娘勉强一笑,“她们不知情,只是我听者有心。你别和她们拌嘴。” 她知道妹妹的脾气,听见不舒服的就想刺两句,生怕她和贵女们起冲突。 谭七娘见她愁眉不展,便靠着她:“姐姐忘不掉陆世子?” 谭六娘的心漏跳了一下。 怎么可能忘记?那样俊秀出色的人…… 她虽然有了婚约,却已经开始嫉妒陆世子将来的妻子了…… 究竟什么样的贵女,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谭六娘忧愁地道:“早知道我便不去见他了,还省得如今心里头遭罪,翻来覆去地想……” 谭七娘知道她心里苦,抱着她的胳膊不出声。 姐妹们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侍婢拉开了房门,门口却站着个人。 姐妹俩脸色一变。 竟然是永泰郡主! 谭家根本没往宫里递帖子,她何时来的?她们居然不知道?门外也不通传! 她们刚才的话,不会都被听去了吧? 谭七娘恼恨地瞪过去。几个小侍婢战战兢兢,不敢看她。 永泰郡主却很随和,拉着谭七娘的手笑道:“七娘别生气,是我让她们不通传的。”又对谭六娘说:“今日是我自己想来,六娘别见怪。” 谭六娘连称不敢,心中惊疑不定。 王后娘娘轻易不许两位郡主出宫,怎么今日她单独来了谭家?永嘉郡主平日和她形影不离的,竟然不在…… 谭六娘摸不清她的来意,又想到被她听了墙角,只恨没管住嘴,平白给人递了把柄。 众贵女们也想不到永泰郡主会来,场面顿时很尴尬。但郡主来都来了,她们只能上前见礼。 谭六娘接收到少女们淡淡的埋怨眼神,险些绷不住笑容。 这事真不能怪她! 谭六娘欲哭无泪。 永泰郡主似笑非笑地瞅着谭六娘。谭六娘心中突地一跳,不安起来。 她怎么感觉,永泰郡主像是专门来找她麻烦的? 永泰郡主似乎没感觉到她的尴尬,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轻声问她:“我听说,你母亲给你相看过陆世子,可有此事?” 谭六娘头皮一麻,僵硬地点了点头。 第39章 很想把她留在身边,用一…… 永泰郡主前脚刚刚出宫, 后脚兰馥堂就知道了。 越王正在兰馥堂小坐,听见金鹊来报,他一脸诧异:“她出宫做什么?” 去的还是谭家。谭尚书为人板正, 从不让子女与宗室掺和。 王后淡淡地道:“孩子大了, 总会有想法。” 只要不使坏,去哪都没关系。 越王点点头, 旋即问王后:“云娘也大了,她的婚事,考虑得怎么样?” -- 第68页 一说这个,王后就面露愁容。 消暑宴初步定在五月二十四, 只剩下十多天了,临安的少年郎她是选了又选,怎么都找不到合心意的。 越王捋着胡须,“孤觉得建安侯就不错。” 王后给了他一道眼风, “那是你们男子的想法。少年王侯, 看着光鲜,但他身体不好, 要是中途丢下云娘走了,谁来心疼云娘?” 她拈着颗梅子送入越王口中。 “再说了, 我记得李侯和云娘关系不好,还打过架。这样凑在一起,真不是怨偶?” 越王不赞同, “怎么会是怨偶?孤看得明白, 九郎是真的在乎云娘。你不是也看见了?那天他抓着云娘的手,云娘都没松开。” 王后摇头,“你也问过了,她不喜欢李侯。依我看, 林二郎不错。他常日跟着云娘,孙盛和吴清和也说过,他对云娘有意。” 越王皱眉,“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云娘还是孩子心性,林二郎比她还小,怎么照顾她?不如先定亲,过几年再送她出阁,那时候她就知道九郎的好了。” 王后少见地露出讥讽的笑,“那也要他有命活到那时候。” 越王一脸不快。王后拈了颗梅子自己吃了。 两人拌嘴,满屋的宫女一口气都不敢出。 过了一阵越王才说:“当年你听了法善的话,要把她送到陆家,我都依着你。这事你必须得听我的。” 王后叹气,“把她送出去,只是希望她平安长大。我只是不想你把她当作拉拢朝臣的棋子,当初五姐……” 越王语塞,下意识摇头,“这不一样。五姐在北唐,我照看不到。她就在临安,九郎也在我眼皮子底下,能翻出什么浪来?” 越王的五姐曾经嫁到北唐和亲,死于宫廷倾轧。消息报回临安时,人都已经下葬了。越王和她感情很好,知道此事后,消沉了好一阵子。 但他没有否认棋子的说法。 王后心中一恸。 越王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动心了:“而且九郎是培养给世子的辅臣,你我百年之后,云娘还有亲兄弟撑腰,九郎敢对她不好?” 王后欲言又止,越王示意她不用再说了。 “就这么定了,你记得消暑宴时让九郎挨着云娘坐。” 越王走后,王后思考再三,悄悄叮嘱金鹊:“你跟世子说一声,让他明日召林二郎进宫一趟。” *** 次日又是晴天,临安像一块巨大的胡饼,整座城都弥漫着烈日熏烤的焦糊味。 陆云娇出门时特意戴上了帷帽,领着吴清和孙盛去林府,门房却说林绍进宫去了。 陆云娇茫然:“他进宫?差事有变?”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吭声。 要是让她知道他们告了密,非得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两个就两个。”陆云娇咕哝道,略显心虚地环视一圈,“走,跟我去一趟建安侯府!” 吴清和神色一变,“你找李侯做什么?” 他还以为陆瑜骗他玩,原来她真看上了建安侯?那林绍怎么办? 见她难得地穿着裙裳,像只快活的小鸟儿,吴清和心里暗暗道了一声糟糕。 “问那么多做什么?我去侯府蹭饭也不行吗!一整个月的停云楼,你就不想吃?”陆云娇脸色狰狞,“少啰嗦,跟我走!” 她生了几天闷气,后面越想越不对,逮着兰露一问,发觉她吞吞吐吐的,立时觉察其中不对劲。 李侯到底什么态度,她亲自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正好今日陆瑾有事出门,没人拦得住她。不过谨慎起见,她还是想拉小伙伴们遮掩一下。要是陆瑾问起来,她就说出门玩。 至于去哪玩…… 陆云娇背着手,乌黑的眼珠子转了两转,嘿嘿一笑。 吴清和看她一会儿黑脸一会儿笑,心惊胆战,“云娘,你究竟有什么好事?” 陆云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秘兮兮地说:“也许是天大的好事。” 李熙让就在府里,天这么热,他不会出门半步。 书房里放着冰,比外面凉快不少。桌上文书垒得整整齐齐,桌子中央只放着一张纸,上面画着简单的鸾凤云纹。 李熙让对着图纸,专注地雕琢木盒。 边角粗糙的木盒已经被打磨一新,显出温润的弧度,不再扎手。盒面上只刻了一角的鸾凤云纹线条流畅而明快。 他端起木盒看了一阵,才看向墨竹:“林绍?” 墨竹说:“昨夜宫里人去了林府,让林绍今日进宫谒见。” “谁的人?” “是世子身边的内侍。”墨竹感觉他不高兴,硬着头皮说,“大概是为了郡主的婚事……” 李熙让的声音平静无波:“林绍无名小卒,宫中如何得知他的心思?” 墨竹艰难地说:“可能是吴清和他们说的……” 和林绍有往来的人不多,不难查到。 李熙让放下刻刀,静静地注视着他。 墨竹被盯得背后发毛,绞尽脑汁:“林绍林绍……对了,林将军好像给他谋了一份差事!” 李熙让眸光冷冽。 “……小的这就去打探彰武军!” 他要是没办好这份差事,让林绍和郡主凑了对,他就死定了! 墨竹跑得比飞还快。 李熙让这才缓和神色,重新拿起刻刀。 -- 第69页 他最近容易心绪不宁,这是静心的好法子。 虽然手很稳,他刻花纹时依然小心谨慎,不想留下任何瑕疵。 墨竹刚出去,文竹又进来了。 “郎君,郡主来了!她还带了吴清和孙盛!” 文竹喜滋滋的。 陆世子不高兴又怎样,郡主就爱往侯府跑。他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 李熙让也难得现出淡淡的笑意,指腹抚着云纹,正要吩咐文竹准备茶水点心,房门敲响三下,一个暗卫进来,拱手行礼:“郎君,汤家来人了,约您今晚去奉国军楼船相见。” 文竹咦了一声:“这么巧……” 李熙让的淡笑来不及收起,一个恍神,刻刀一歪,划破了手指,一颗血珠滴在木盒上。 文竹大惊失色,没空再想郎君穿什么衣服好看,赶忙去找伤药。 伤口不深,但是很长,文竹小心翼翼地帮他包扎,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边是郡主,一边是汤家。 两边都是用心筹谋,偏偏都挑在了今天。 暗卫许久没等到他的吩咐,诧异抬头,却发觉他脸色异常难看,登时不敢出声。 文竹想了想,安慰李熙让:“白天跟郡主出去,晚上再去汤家那边?” 他自认为这个计划非常完美,李熙让却没点头。 汤世敬此人睚眦必报,倘若让汤世敬发现陆云娇和他一起…… 可惜了,陆瑾也不在府中,明明是个极好的机会。 青白的手指抚过盒面血滴,鲜血却早已顺着木纹渗了进去,与木盒融为一体。 *** 整间侯府都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吴清和孙盛从进来起就不敢乱看,乖乖在正厅坐等李熙让。 两个小仆吭哧吭哧地抬了块冰来,放在厅角。待客的茶具是上好的越窑青瓷,青碧如玉,温润沁透。 吴清和记得这套茶具是去年上贡给越王的,却不知到了建安侯手上。 按理说,越国只有宫里能用青瓷…… 细节之处见真章。 吴清和对建安侯的权贵程度有了一番新认识。 没过多久,李熙让就到了。 青袍玉冠,剑眉星目,俊秀卓然,让人眼前一亮。 除了脸色白了点,身形清瘦了点,没别的缺点。 吴清和悄悄地和孙盛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 建安侯向来轻衣素袍,怎么感觉他今天的打扮比端阳节那天还讲究? 两人又看向了陆云娇,默默收回视线。 莫非李侯在打扮给云娘看…… 陆云娇目不转睛地看着李熙让,仿佛只要看见他,心里就止不住地欢喜起来。 然而今日是试探来的。 她忍不住揪着裙摆,被他一看,感觉这衣裳穿在身上很不自在。 “李侯上次说的,一整个月的停云楼,我记得很清楚呢……” 李熙让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显出病弱的红晕。 他轻声说:“难为郡主记得这么清楚。” 陆云娇一愣,声音小了点:“上次是你邀我过来,你不记得了?” 吴清和喷了一口茶水,惊呆了。 什么邀不邀的,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李熙让瞥向吴清和,眉头一挑,眼神里有别样的审视。 吴清和低眼,完全不敢与他对视。 李熙让无视他们,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眸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起伏翻滚。 “……都过去了,国公府已经送了谢礼。此事就此打住吧。” 建安侯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小情人闹脾气。 吴清和孙盛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陆云娇错愕,“你什么意思?” 她还以为是误会。难道不是大哥从中阻挠?难道真是他的意思?! 李熙让凝望她半晌。 这身衣裳很适合她,当真是人比花娇。 很想把她留在身边,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地看她。 然而…… 他眉眼低沉,强迫自己垂下视线,端起茶盏。 “国公府的谢礼我已收下了。郡主若是没事,就请回吧。” 文竹在他身后暗暗叹气。 郎君刚才还在悉心打扮,明明巴不得郡主多留一会儿,多说两句话,却迫于无奈,只能赶郡主出门。 陆云娇咬牙,眼中似乎有泪花,“那我走了!” “……嗯。” 陆云娇气呼呼地走了两步,忽然转头看着他。 他孑然地坐着,让她想到了那天夜里他站在灯笼下,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他是个孤臣,在临安没什么朋友。他有些咳嗽,还伤了手,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看着怪可怜的。 陆云娇很想再追问他,然而她再三被拒绝,她自己就不可怜了吗? 她扬起头,眼角含泪,努力做出高傲的姿态,宛如芙蓉承露,明艳而惹人怜爱。 “……我真的走了!你不要后悔!” 李熙让没说话,也没看她,保持端着茶盏的姿势,像是毫无情绪的木头人。 她跺跺脚就跑,吴清和孙盛更是溜得飞快。 李熙让握着茶盏,凝视着她鲜活的身影,直至她跑出了视线,方才回神。 陆云娇用过的茶盏里还剩半盏茶水,他拿起这只茶盏,依稀能感受到她留下的温度。 -- 第70页 他将之置于手心,摩挲半晌,才递给文竹,“拿去收好。” 第40章 陆瑾一个国公世子,怎么…… 陆瑾这几日告假, 打算在府中躲婚事,顺便好好地盯着陆云娇,不给她出门见李熙让的机会, 没想到收到了一封信, 便特意叫上了陆瑜,还借了金雁银屏一起出门了。 湖堤绿荫如幔, 树下行人如织。两人去往崇寿寺,陆瑜一路绞尽脑汁,没想通谭六娘的用意。 “我听说她定了亲?这时候不该避嫌?”他看着陆瑾,“大哥, 你不会后悔了吧?” 他听母亲提过这事,也知道陆瑾居然被训了几句。 这还是那个做事周全的大哥? 陆瑾给他信笺,“你自己看。” 信上内容很简单,谭六娘自知已经定了亲, 不敢肖想陆世子, 但有些话不得不说,否则抱憾终身, 请他出来一见,以后再不叨扰, 言辞非常恳切。 陆瑜看了半天,“有哪里不对?” 他知道陆瑾从小就招小娘子喜欢。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 难道大哥在谭六娘定亲后, 才发现自己喜欢她?这可麻烦了, 要是大哥想抢亲怎么办? 他虽然曾经是个纨绔,但抢亲这种事情,他从没干过。会不会被爹打死啊? 陆瑜回头看了看金雁银屏,感觉这事最好别让她们知道。 陆瑾看见他的表情, 就知道他想歪了,“……你不觉得这事很怪?” 陆瑜揣着下巴,慢慢琢磨出了一点味道。 母亲说过谭家规矩很多。既然如此,谭六娘为何敢约陆瑾见面? “大哥觉得有诈,所以才带我一起?” 陆瑾颔首。 谭六娘约他在崇寿寺后山见面。此处人不多,两人上山以后,才发现谭六娘已经到了,身边居然一个侍女都没有。 陆瑾见此,立刻缓下脚步,没有上前。 看到陆瑾,谭六娘表情很是矛盾,过了很久,才嗫嚅着叫了声“陆世子”。 陆瑾环视四周:“是谁让你约我出来的?” 谭六娘面无血色,咬了咬唇。 陆瑾没有逼问,声音放轻了些:“我知道此事不是你的主意。有人威胁你?” 谭六娘哪敢说话,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陆瑾默然片刻,“宫里的人?” 谭六娘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她泪落如雨,哭得肝肠寸断。陆瑾等她情绪稳定了些,才说道:“你先走吧——不用怕,没事的。” 谭六娘点头,抹着眼泪就跑,只回头看了一眼。 陆瑜以扇击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陆瑾吩咐道:“你去送送她。” 陆瑜会意,眯眼瞅了瞅周围,就带着两个侍婢跟了过去。 山林簌簌,清影摇曳。风吹过山顶,灌入陆瑾衣袍里,更显得他飘然如仙。 他看向一旁的树丛后面,“出来吧,人都打发走了。” 然而树丛后悄无声息。 陆瑾皱眉:“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树丛这才窸窣一阵,一个穿着圆领袍的少女走了出来,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陆瑾轻轻摇头,移开视线,似乎不愿意多看她一眼,“郡主千方百计约我出来,甚至不惜威胁谭六娘,意欲何为?” 他表情严肃,永泰郡主一脸错愕。 她没想到他端阳节还好好的,在越王面前温润如玉,私下见面却如此冷漠。 她急急上前两步,陆瑾也随之退了两步,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 她便不敢再上前了,只是细声细气地对他说:“陆世子,你别走,我不过来就是,你当心别摔下去……” 她说着说着,脸颊微红。 “我只是想见见陆世子,没有别的意思……” 陆瑾冷笑,“只是为了见我,就威胁谭六娘,这叫没有别的意思?” 陆家的氛围一直很简单纯粹,他从小就讨厌世家贵女用内宅手段接近他,更不会喜欢有个这样的妻子。 倘若永泰郡主不用这种手段,单纯对他示好,他也不至于这般态度。 她连忙解释:“是我太想见到世子了,所以出此下策。但宫里规矩多,我若是亲自找上国公府,恐怕惹得父母不喜,我也是被逼无奈……” 永泰郡主心中惴惴,见他一直沉着脸,心中更加不安。 莫非,陆世子对谭六娘有意,才这么大火气? “谭六娘已经定了亲,却被你要挟着,私下约我出门,她何其无辜?你是被逼无奈了,但你可曾替她想过?” 永泰郡主一脸错愕,完全不知怎么继续。 按她的设想,她低头服个软,认个错,像陆世子这样的温润君子,就不好意思再冷脸相对了。 “我不奉陪了,郡主好自为之。” 陆瑾转头就走,永泰郡主急了:“陆世子!你站住,你不许走!” 陆瑾仿佛没听见,衣袍翻飞,已经走上了山路。 “陆瑾你回来!你不许走!你……你不回来我就跳下去!” 好不容易设计来的见面机会,陆瑾居然说走就走,她气得口不择言。躲在暗处的两个宫女哪见过她这样气急败坏,都吃了一惊,相互对视,思索着要不要告诉蔡妃。 陆瑾停住脚步,挑了挑眉,“有什么话都说了吧。” -- 第71页 永泰郡主语塞,仔细端详他的脸色,在心里捋了一遍,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国公府可有世子夫人的人选了?” 陆瑾诧异地看她一眼。 他是真的诧异了。 如果是陆云娇问这种话,他还觉得不出意料。换成永泰郡主这样素来很规矩的贵女,就很奇怪。 然而陆瑾还是照顾了她的脸面,没有直接戳破,“婚姻大事,不便与郡主细说。” 她脸色一白,似乎急了,“世子莫不是觉得我太过轻浮?” 陆瑾微微叹气。 轻浮不至于,年少慕艾罢了。 陆家既然能养出陆云娇这样的郡主,就不会在这方面挑剔别的贵女。 只是没有好感,所以不会接受她的示好。 永泰郡主鼓足勇气,一口气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世子心中是否有人。倘若没有,能否……” 她似乎怕陆瑾更讨厌自己,赶紧补充:“我只是问一问,并不强求。我知道感情一事强求不来……再就是,想见世子一面,那天端阳节一见,我难以忘怀……” 陆瑾看见她痴痴的神色,摇摇头,不想再和她辩驳,转身就走。 “世子!陆世子!” 他走得毫不迟疑,永泰郡主急得头晕目眩,尖叫道:“我知道她不是你亲妹妹!” 山顶的风声似乎凝滞了。 陆瑾倏地停住脚步,目光如刀,看得永泰郡主后背生寒,刚才一瞬间的勇气,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明明头顶艳阳高照,她却觉得身处冰窖,寒冷彻骨。 陆瑾一个国公世子,怎么会……这么吓人…… 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永泰郡主浑身发抖,已经吓傻了。 陆瑾保持着回身的姿势,刀子似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她就是我的亲妹妹,如假包换。”陆瑾冷笑,“永泰郡主,你怕是失心疯了。” 陆瑾毫不迟疑地走了,眨眼就消失在山道上。 她摇摇欲坠,忽然软倒在地,两个小宫女连忙从树丛后走出来搀起她。 “郡主?郡主?” 永泰郡主似乎想说什么,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41章 建安侯和他的随从,应该…… 夜晚来临, 钱塘湖边又热闹起来。 奉国军的战船停在钱塘湖的偏僻角落。除了巡逻兵士的提灯流萤一般四下飘动,这里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顶不起眼的轿子朝战船而来,停在了树影中。 年轻郎君下轿后, 几个壮仆拥上去围住他, 被随从警惕地挡住了,“干什么?” 为首的壮仆皮笑肉不笑:“来都来了, 李侯千万别客气,这边请。” 只他一人在笑,其余人都凶神恶煞。随从战战兢兢,求助的目光投向年轻郎君。 “走吧。” 他神色平淡, 仿佛在湖畔漫步。壮仆们裹挟着他,将他簇拥上了楼船。几个小兵见他轻袍缓带,仍然搜了一遍身,这才让他进了舱房。 壮仆拱手, 阴阳怪气:“请李侯在此稍待, 我家主人很快就到。”便转头就走。 随从要跟进去,却被拦住了。双方争执片刻, 小兵皮笑肉不笑:“你要进去,你家郎君要的东西就没了, 你进一个试试?” 他这才老老实实地站在舱门外,嘴里嘀咕着:“等郎君回去了,要你们好看!” 几个小兵看看他, 眼露怜悯。 回去?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两人的到来, 只在楼船上投下了一点小小的水花。兵士们有条不紊地站岗巡逻,毫无扰动。 过了一会儿,年轻郎君扬声问道:“你家主人何时能到?” 无人应答。 他打开门,只看到自家仆从可怜兮兮地留在门口, 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 仆从欢天喜地跟他进了船舱。过了一会儿,船舱的窗户打开了,他站在窗前,似乎隔着缥缈生波的湖面,遥望对岸的万家灯火。 不知她今晚在何处游玩,玩得开不开心,尽不尽兴。他并不是有意要赶她走,只要过了这几天…… 他在窗边看湖景,不远处的山头上,有人怨毒地盯着他,冷笑一声。 “尽管看吧,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能给他的战船陪葬,总好过病死在深宅后院! 汤世敬问祝长生:“都准备好了?” 祝长生恭谨道:“只等将军发令。” 汤世敬捋须大笑:“很好!” 有人泛舟湖上,嬉笑玩耍。窗子敞开,远远看见一个红点划过夜空,落在了湖畔。 他揽紧怀中的美貌女伎,手搭凉棚,眺望远处,“那是什么?” 女伎也从窗子望出去,随口答道:“许是飞星吧……” 话音未落,红点突地一跳,黑暗的湖畔瞬间被点亮,熊熊大火将岸边树木照得分毫毕现。 突如其来的大火震惊了所有人,城中望火塔锣声鼓噪,歌舞升平瞬间被打乱。 汤世敬指着燃烧的战船开怀大笑,另一边的祝长生却心中一跳,转头悄声问汤十八和汤十九:“你们确定没有弄错?” 汤邺和汤鄂两人已经成了废子,如今跟着他做事的就是这两人。 他们二人原先被压制着,久久不能出头,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尽心尽力,连忙拍胸脯说绝对没问题。 -- 第72页 可是祝长生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之前买了几桶猛火油,他们特意拆了其中一桶试试,火势比这快多了。 十几艘战船挨在一起,按照祝长生的估测,现在应该已经全部起火了,可是火势始终不大,也没有产生汤世敬说过的炸燃。 他紧紧盯着楼船的船舱,没过多久,就看见两个火人踉跄着翻出窗外,狂奔几步,掉下了水。 祝长生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尽量掩盖住那一股不安的感觉。 船烧掉了就好,至于建安侯和他的随从,应该已经死透了吧。 *** 十几艘战船都在湖面上,火势虽然大,却轻易不会烧到岸上来。 禁军上次救火都是十几年前了,一开始还很紧张,把战船附近的山木都砍伐了一圈,就怕引燃成山火。可是当他们看到汤老将军都站在岸上,嘴上喊着保人要紧、实则没怎么动弹的时候,他们就很淡定了。 兹事体大,连陆瑾这个告了假的都被叫回来做事。他分了几个人去宫里汇报情况,剩下的都原地待命。 副尉偷偷问他:“陆都尉,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陆瑾眼底映出跳动的火光:“汤将军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这场大火烧了大半夜,映红了临安城半边天。不知多少人为此彻夜难眠。 十几艘战船烧得只剩空壳。朝阳升起之后,只见楼船龙骨面目狰狞地望着天空。杂七杂八的黑色碎屑漂浮在湖面上,一片狼藉。 禁军也跟着熬了一夜。副尉打着哈欠,站在陆瑾身后,听汤世敬跟陆瑾哭诉: “从明州出来十多艘船,现在一艘都没了,老夫的楼船也没了!如今该怎么办啊!” “世侄!你帮帮我,帮我想想办法!” “我该如何跟王上、跟奉国军上下交代啊!” “不如教我也随船一起去了吧!” 汤老将军哭得老泪纵横,肝肠寸断。可谓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陆瑾似有动容,一手扶住汤世敬,“老将军莫怕,先清点将士人数,船已经没了,人才是最重要的。” 汤世敬如梦初醒,“对对对!清点人数!来人啊——” 一声令下,奉国军将士们整装列队。 陆瑾的目光扫过这些人。 战船对水军将士而言意义非凡。他们忙了一整夜,许多人脸上还有燎伤,有人甚至救火救得衣衫褴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战船烧剩下骨架,熏黑的脸颊上神情疲惫。 陆瑾扫了一眼汤世敬整齐的衣着,心慢慢地沉下去。 他没细问,只把疑惑按在心底。 粗略估计,这里有一百多人。汤世敬听了人数后,大惊失色,“怎地还少了二十多人?” 湖面上有船夫在呼喊,接连二十多具尸首被打捞起来,摆在岸上。 军士阵型顿时乱了套,他们纷纷奔上去辨认尸首。汤世敬没有阻止,而是跟过去一一指认。 个别尸首烧得焦黑,大部分还算完好,有相熟的同袍看见,禁不住痛哭出声。 “这是楼船上的,这也是……都是楼船上的人……” “许是火来得太快,没来得及逃出来……” 陆瑾面容哀恸,心里却愈发的冷了。 之前听父亲说的,远没有此时亲眼见到来得震撼。 “将军!将军快来看,这是谁?!” 一个小兵在前呼喊,汤世敬快步走过去,刚刚看清楚衣袍一角,到嘴边的哭声就卡住了。 他死死盯着衣袍,拼命眨眼,想从上面辨认出他想要的痕迹。 昨晚建安侯赴约时,穿的不是青袍么?他的侍从穿的是鸦青色的。 可是这件明明是沉香色的! 再看另一具尸首,衣裳已经被烧烂了,只有腋下能辨认出一点鸭绿色。 汤世敬忽然哑了声,那个叫他过来的小兵却没意识到不对,而是放声大哭起来: “李侯啊,你怎地没逃啊——” 李侯两个字一出,陆瑾一惊,将两具尸首上下打量一遍。 李熙让死了?那般心思深沉的人,会死在这里? 怎么可能?! 他要是真的死了,云娘会不会伤心? 陆瑾定下心神,仔细辨认,任凭小兵哭得声嘶力竭,都不为所动。 他仔细辨认了一番,觉得不像。 李熙让长年病弱,身形清瘦。越王曾经戏言,他要是上朝,光靠身形就能一眼找到他。 而他的随从也很瘦高,并不像这两具尸首一般脑满肠肥。 小兵怎么会突然哭起建安侯来? 陆瑾心下有了计较,温声安抚他:“你先别急,这两人只是衣着精美,不一定是建安侯,何况李侯向来深居简出,怎么会来此处……” 小兵抬头正要解释,被汤世敬的眼神一吓,顿时打了个嗝,然而嘴比脑子快,说出了口: “我们将军约李侯来此赏月……” 汤世敬眼看他说了出来,顿时气极,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阻拦,只能咬着牙关,任由陆瑾追问。 “怎么汤老将军还没到,李侯就先到了?” “我们将军被府里的事绊住了,来的时候才发现起了火……” 陆瑾转头,一众禁军的目光也跟着投向了汤世敬,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汤世敬硬着头皮道:“府中事务繁杂,才来晚了,没想到李侯居然……” -- 第73页 他以袖拭泪,悲痛欲绝地看着两具尸首。 陆瑾语气惋惜:“老将军颇有雅兴,与李侯志趣相投,本是人生一大乐事,眼下只能节哀顺变——不过,这两人不一定是李侯和他的随从。” 汤世敬的哭声瞬间被掐断了。 陆瑾隔着帕子拨开了其中一人的手,让他手中紧握的东西露出来。 一枚玉佩,明明白白镌着个“汤”字。 汤邺和汤鄂端阳节前闹了大笑话,临安人对这个“汤”字熟悉得很。 陆瑾翻开另一具尸首的手掌,也握着个相同的玉佩。 汤世敬死死瞪着两具尸首,满脸惊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陆瑾叹了口气:“老将军还是回府去看看吧,是否有族中子弟彻夜未归……” 话音未落,汤世敬身形摇晃,扑倒跪地。 第42章 来找她做什么?当她很好…… 十多年前, 一场大火差点烧到了王宫里,幸好越王当机立断,在凤凰山上砍倒了一圈树木, 阻止了火势蔓延, 王宫这才没遭殃。 昨夜这场火唤醒了老臣们的回忆,整场朝议嗡嗡地吵, 越王也心神不宁,无心议事,只等着禁军回报。 陆瑾身披晨光走进大殿,目光扫过李熙让时, 稍稍停顿了一下,便把昨夜至今晨的事一五一十禀报出来。 越王捋着胡须,神色不快,“这场火来得蹊跷, 必须彻查!” 上次大火, 他避居天渥堂好几个月,最后还差点下了罪己诏, 前前后后折腾了好久。所以起火的消息一传来,他便心有余悸。 湖岸山林都没着火, 怎么单单十余艘战船烧起来了?还烧得这么快。 临安和奉国军的关系本就微妙,一个不好,恐怕要乱起来, 必须要谨慎。 越王正在思考对策, 没想到陆瑾还没说完:“还有一事,臣想问问建安侯,怎地今日突然来了朝议?汤将军所说赏月之事,是否属实?” 陆瑾的目光中满是审视和疑虑。 换做别人, 陆瑾还能推测一二。但李熙让与其他官员几乎没有往来,他想猜都没法猜。 李熙让咳嗽两声,出列说话:“确有赏月一事,但我一直没等到老将军,而且周围一个奉国军的人都没有,便先行回府了。后来听说战船失火,我心下不安,彻夜未眠,便来了朝议,想为王上分忧。” 他看着周围官员,“不只是我,想必诸位昨夜也是寝食难安。” 官员们附和着点头。 他们的确没睡好。水火无情,谁知道大火会不会突然烧到岸上来?临安房屋密集,一个不慎就会殃及全城,他们可不想在睡梦中被烧死。 陆瑾还有疑虑,却被越王打断了:“九郎的事暂且放到一边,汤老将军如何了?” 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汤世敬的动向。 “奉国军折损了二十余人,其余的受了伤。另外,汤府有两位子弟也命丧火海,暂时不知身份,老将军已经先回府去了。” *** 汤世敬披着满身焦味回府,大马金刀地往正厅中一坐。 汤夫人被请了过来,满脸莫名,“夫君,出什么事了?” 自从汤邺汤鄂出事后,汤夫人被狠狠训斥了一番,从此夹着尾巴做人。 两人已经好多天没见了。汤夫人见到他,本来还有些高兴,可是看清楚他的表情,她又慌乱起来。 汤世敬不言语,让她召集族中子弟,“你看看少了谁。” 小娘子们都在。汤世敬看了一圈郎君们,却没看到熟悉的两个人。 汤邺和汤鄂。 他感觉不妙,扬声叫道:“十六郎房里两个贱婢呢?带过来!” 仆妇们很快提人来见。汤世敬一愣,“谁干的?” 两个美婢脸上划了许多刀伤,有些伤口已经溃烂。这么多人聚在正厅里,她们根本不敢抬头,一个劲地哭。 当初汤邺硬是要带这两人,可见有多喜爱她们。怎么弄成这样? 汤夫人也吓了一跳,“这是谁弄的?十六郎?” 两人哭着点头。 纵使有了猜测,见她们承认,众人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好端端的,拿婢女出什么气? 汤夫人追问原因,其中一个捂着脸,哭着说:“那夜我们姐妹二人看见……郎君从此就……” 区区数言,已经足够勾勒出原委。 汤邺和汤鄂出了那档子丑事,脸都丢尽了。两名美婢目睹了全部经过,汤邺容不下她们,却不想杀人脏手,反正不敢出门,便整日折磨她们取乐。 汤世敬听得心烦,一拍桌子,“都闭嘴!” 两美婢瑟瑟发抖地抱作一团。 汤世敬深呼吸,“十六郎昨夜去哪了?” 美婢哭道:“郎君一直没回……” 汤世敬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然而无论怎么追问,她们都不清楚汤邺的去向。 恰巧这时,去查汤鄂下落的人也来了,也说汤鄂不知去向,昨夜开始就没露面。 汤世敬的心倏地沉到了谷底。 正厅里悄然无声。 他沉默很久,才取出两枚玉佩,和两块衣物碎片。 没等拿到眼前,美婢瞟了一眼就点头:“是郎君的玉佩。” 另一个汤鄂的随从也上来辨认,点了头,“郎君爱穿鸭绿色的衣裳,说这颜色不胖,还好看。” -- 第74页 汤世敬眼前发黑。 真的是他们! 倘若是别的原因,死了就死了,汤家子弟众多,不缺这两个,立刻就能补上缺。 但是,这二人偏偏死在了他手上……他要杀的明明是李熙让! 一想到昨晚看到两个带火落水的人影——可能就是十六郎十七郎,他就气怒难抑。 居然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了!居然! 他想瞒,但汤家人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怎么瞒? 小小两条性命,却足以让汤家起内讧,让全族上下开始怀疑他,让他无暇往外伸手。 “派人去回明州去……”汤世敬的声音沙哑难听,像是忍着天大的悲痛和愤怒,“回明州报丧……十六郎和十七郎,都没了……” *** 虽然和汤邺汤鄂结了梁子,但陆云娇乍听说他们的死讯,还是十分唏嘘。 “怎么就烧死了呢?” 而且那两个美婢也伤了脸,听说被汤家人迁怒,发卖出去了。 整个茶楼热火朝天,都在讨论这一桩突如其来的大火。陆云娇四人在角落里说这事,根本不需要遮掩。 吴清和摸下巴,“我听说整个汤家都没人看到他们出去。不知道怎么去了战船。” 孙盛抱着胳膊,“闹鬼了不成?” 陆云娇托腮,“如果听说我们几个在战船上,他们想报仇,倒是可能偷偷溜过去。但我们会去吗?” 她一摊手,其他三人都摇头。 纨绔之间闹事,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傻了才会去奉国军的地盘。 林绍低声说:“我感觉他们像是被人弄过去的,动手的人和他们有私仇……” 陆云娇觉得很有道理。 他们这么嚣张,肯定有不少仇家。大概是哪个仇家追到临安来,趁着大火把他们扔进去了吧。 一盘米糕见了底,吴清和叫店家再来一盘。 “来两盘。” 陆云娇循声看去,只见一身便装的李熙让站在楼梯口,对他们点头致意。 她顿时愣住,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他来……是找她的? 不是拒绝她了吗?来找她做什么?当她很好哄吗! 陆云娇哼了一声,假装没看见他。 李熙让抬步就往这边走,孙盛反应快,被他瞟了一眼,下意识要给他挪位置,和吴清和挤一张凳子。 没想到李熙让转身就坐在了陆云娇身边。 吴清和、孙盛:??? 林绍喝了口茶,低下头去。 今日的李熙让没了权臣的气势,也没带随从,像个出来散心的世家郎君。坐在陆云娇身边,竟然意外地与她相配。 他很自觉地给陆云娇添了茶水,手指修长匀称,十分好看。 陆云娇瞟了一眼他的手,冷哼一声:“你该不会想说,上次是汤家约你,你才没空理我?” 李熙让并不否认,“我以为他有公事,没想到……让郡主担心了。” 陆云娇咬了一口米糕,含糊地道:“什么担心不担心的,我担心你干什么,吃饱了撑的?真是自作多情!我们走!” 她作势起身,李熙让环视一圈,三个小纨绔一个激灵,都不敢动。 陆云娇看了就来气,叉腰扬眉:“怎么怎么,都不听话了吗?” 三人齐齐望着李熙让。 被她照脸怼了一通,李熙让倒没生气,态度依然和煦:“是我不对,没顾及郡主的感受。我知道郡主爱吃停云楼的菜,马上要用午膳了,不如郡主上我府中用膳?权作赔礼了。” 陆云娇眼神一亮,却没有原谅他的意思,只对美食感兴趣:“既然你盛情相邀,我可不会拒绝!走,一起去——不过先说清楚啊,我可不会被一顿饭收买。” 三个小纨绔也跃跃欲试,然而被李熙让扫了一眼,又蔫了下去。 吴清和一脸悻悻,知道今天这顿停云楼是只能听不能吃了,没想到陆云娇冷哼:“你要是不让他们陪着,我就不去了!” 李熙让挑挑眉,没有阻拦。 ——这一顿多了三个人,不代表下次也会。 吴清和孙盛都不是第一次来侯府,不太紧张。林绍第一次来,整个人紧绷起来,像见到天敌的野兽。 席间居然有陆云娇最爱吃的玲珑牡丹鲊。李熙让虽然不爱吃鱼,但看她吃得这么开心,也夹了一块尝尝。 典型的越国风味,微甜又鲜。 光明虾炙又上来了,这是陆云娇的另一个最爱。她刚刚捋起衣袖,林绍心情忐忑,正在犹豫要不要帮她夹菜,没想到凭空伸来一双筷子,夹着两个虾团,放在了陆云娇碗中。 陆云娇瞪他一眼,照单全收。 林绍讪讪地放下了筷子,继续埋头吃自己的。 吴清和正在吃鱼羹,差点喷了出来。 孙盛咬着一口鸡肉,哽在喉间险些咽不下去。 孙盛好不容易咽下了鸡肉,低声对吴清和说:“我觉得自己像钱塘湖的水。” 吴清和一愣,“你又不是小娘子,干嘛把自己比做水?” “多鱼。” “……” 第43章 冷不防飞起一脚,正中李…… 陆瑾向越王请命彻查此事, 很快就捋出几个疑点。 朝堂上,陆瑾的声音抑扬顿挫,宛如金玉: “当晚很多人看到红光从天而降。红光落在岸边时, 战船就起了火。像是有人故意纵火。” -- 第75页 他捧出一块没烧完的碎片, 是甲板的一小块木料。 “经过匠人确认,这上面有猛火油的痕迹。” 犹如沸油沾水, 朝堂顿时炸开了锅。 难怪火势起得那么快! 但猛火油都在镇海军放着,禁止民间买卖,怎么会到奉国军的战船上?! 越王当即点了世子钱炼和孙国舅,散朝后即刻去镇海军大营清查。 “至于两位汤家郎君, 自从出事以后,当晚本来在府中休息,却不知为何去了楼船。” 陆瑾看向建安侯,表情戒备。 “而本该在楼船的建安侯, 却突然回了府?” “李侯, 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所有人都看着李熙让,李熙让却不急不慢地咳了一会儿, 方才对越王拱手。 “我的确是没等到人,才先行回府。其余的, 我自会向王上解释,也请几位做个见证。” 蒋国相几人都点了头。 他们也很好奇,李熙让能解释出什么花样? 散朝后, 李熙让正打算去书房, 却被陆瑾叫住。 陆瑾定定地看他一阵,眉眼一沉:“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隐约觉得这事是李熙让的手笔,可是从头到尾都没证据。 李熙让挑眉:“陆世子这话我听不明白。恕不奉陪。” 他抬步就走,陆瑾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叫道:“你离云娘远点!” 吴清和前几天悄悄来告状,说建安侯对云娘献殷勤。 这几天他忙着公事,无暇顾及。陆瑜又是个迟钝的,根本不是李熙让的对手。 他舍不得凶陆云娇,只好来警告李熙让。 这小子面白心黑,还不知道究竟有多黑。即使心思缜密如他,也不敢轻视了李熙让。 李熙让若是身体康健,整个越国朝堂无人是他对手! 这样的人,怎么能是妹妹的良配? 偏偏陆云娇在这方面更迟钝,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虽然他昨天敲问了两句,云娘对李熙让仍然耿耿于怀,说到他就没好脸色,可是他不觉得妹妹能扛得住李熙让的殷勤。 陆云娇觉得他突然问起李熙让很奇怪,可他又不敢直说,怕戳破了窗户纸,反而帮李熙让点破了心意,让陆云娇认真起来。 李熙让回头看他,停下脚步。陆瑾声音不小,别的臣子三两结队地停下,往这边望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有八卦? 李熙让沉吟片刻:“陆世子,你虽是郡主的兄长,但也得讲道理。她能和吴六郎孙七郎一起玩耍,为何我就不能?不过是与她吃了两次饭罢了,陆世子便因此事动怒?” 陆瑾感觉胸口闷着一股气。 这话说得……他见过一头虎和一群猫玩在一起么?! 陆瑾盯着他,重复道:“你离云娘远点。” 李熙让摇摇头,似笑非笑,眸光熠熠。 “云娘很好。恕难从命。陆世子,是你逾矩了。” 陆瑾顿时大怒。 两人离得本就不远,旁人只觉人影一闪,就见他冷不防飞起一脚,正中李熙让胸口,生生将他踢出几丈远。 李熙让根本没挡,硬是挨了这脚,踉跄着连连后退,后背撞在殿柱上,吐出一口血。 殿内顿时乱了套,老臣们一看不好,连忙上来拉架。喊陆世子的,喊建安侯的,闹哄哄乱作一团。 陆瑾踢出一脚,已发觉中了计,瞪他一眼,恼怒地转头走了。 老臣们拥上去看李熙让,李熙让擦去嘴角血迹,谢过众人,再由内侍搀扶着,一步一拐地去了书房。 越王刚刚听说这事,看见他这副惨样,赐了一身新衣袍给他。 其他几个老臣难得看见他吃亏,都觉得十分解气,甚至还想给陆世子送点礼,谢他出手……不,出脚。 李熙让推开内侍的搀扶,病恹恹地上前行了大礼。 “先前朝议,臣没说实话,王上恕罪。” 越王让他起来说话,“你为何赴约?” 他培养李熙让给世子做辅臣。这样的人,可千万不能和将领有私交。 “王上还记得三年前的刺客?” 越王脸色一变。 那刺客来得十分突然,要不是李熙让替他挡了一箭,他早就命丧黄泉了。 然而刺客当场毙命,身上没有任何信物,也查不出来历。为了此事,宫中牵连了一大批人,却也只能不了了之。 李熙让拉开衣襟,露出伤疤,“我因那一箭中了毒,三年来遍访名医,未能解毒。” 越王一震,神色渐渐肃重。 那毒应该是冲他来的…… “汤老将军说,他有解药,约我去战船一叙。” 越王霍然起身,其他人立即色变。 李侯在越国已经够有权势了。连他都找不到的解药,汤世敬为何会有? 莫非刺客就是汤世敬的人? 李熙让微微垂首:“所以臣会赴约。但臣上船后,很快就空无一人,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臣心中不安,就悄悄下船回了府。” “臣这几日仔细想过,大概是当时臣出了检阅水军的主意,风声传了出去,被汤老将军记恨上了。至于汤邺和汤鄂为何在船上,臣亦不知。但他们是奉国军麾下,就算去了,也不会有人怀疑。” “所以臣觉得,此事还是要问汤老将军。” -- 第76页 他刚说完,越王便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必再问,以免狗急跳墙。” 言下之意,已经是认定汤世敬有罪。 越王眯着眼,“刺客,战船,猛火油……呵,好一个汤世敬!” 这几项组在一起,活脱脱就是个意欲谋反的武将! 更别提汤家还往宫中送礼,想和王女结亲。 简直每个动作都在撩越王虎须。 越王表情飞速变幻,已经在考虑如何处置汤家了。 李熙让却忽然说:“王上不可在此时处置汤家。” 越王挑眉,“说说看?” “汤家在奉国军多年耕耘,倘若突然处置,不仅会引得奉国军动荡,还会波及明州。” 明州海商发达,每年光是财税就非常可观。倘若明州动荡,谁都补不起损失。 越王冷静下来,“九郎有好主意?” 李熙让言简意赅:“推恩令。” 越王顿时觉出其中妙处。 “削汤世敬不削汤家。降他的职,再分给几位汤家子弟低职,主将另行提拔。” “把他和族人分开。如此一来,他便孤掌难鸣。主将旁落,军中就不会一心追随他。” “雏鸟羽翼未丰,不成气候,最起码三五年内无法成事。” “这几年,王上大可往里添人,打散他们。想必很多人对奉国军的位置有兴趣。” 其他老臣虽然有想到的,可都没有他说得快,只能眼看着他又出风头。 他们都看蒋国相。 ——黄口小儿这样出风头,你身为国相,就没什么想说的? 蒋国相吸吸鼻子,一脸和蔼。 ——他年纪这么大,族中子弟什么本事他很清楚。犯得着损人不利己?他才不傻。 小朝议很快就散了。 几个老臣假情假意地对他嘘寒问暖一番,就溜之大吉。 李熙让正要告退,越王却一脸兴致地问他:“肃之为何打你?” “陆世子让我离郡主远点。” 越王惊诧:“此话怎讲?” 李熙让莞尔:“只是效仿另外几位郎君,跟着郡主出去走走罢了,还与她吃了两次饭,算不得很近。” 他这般知进退,越王满意地捋着胡须,心中有几分思索。 可惜他中了毒,更庆幸他中了毒。 这样的人,最好掌控了。 他脸上不禁多了几分笑容,“孤让人给世子带个话,查汤世敬的时候,多注意有没有解药。还有,云娘最爱吃鱼。” 其中暗示意味相当浓厚。李熙让神色不动,拱手道:“多谢王上。” 文竹在外面候着,早就听说了他挨了一脚,十分焦急。可当他看见李熙让出来时,脸上居然挂着淡淡的微笑,顿时看傻了。 他有些哆嗦。郎君该不会被陆世子踹傻了? 文竹欲言又止:“郎君要不要乘马车回府?” 虽然侯府和王宫离得近,李熙让来往王宫向来都是步行。但他真怕李熙让被踹伤了,万一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倒下了,那可不得了。 李熙让脸色有些苍白。他擦擦唇角,抹掉指尖细微的血迹,轻笑一声。 “不必,就这样走回去。再把陆世子动手打我的消息散出去。”他停顿一下,“务必要让郡主也知道此事。” 第44章 这可是踹过建安侯的靴子…… 陆云娇知不知道暂且不提, 迎春堂里,永泰郡主气得哭个不停。 蔡妃又气又心疼,“你真是着魔了!” 上次的事把她吓个半死, 就怕惹得王上和娘娘不喜。没想到过去这么久, 女儿居然还惦记着。 永泰郡主哭道:“我都知道,陆云娇根本不是国公府的女儿, 她是嫡王女!陆世子拒绝我,就是因为喜欢她!” 蔡妃怒喝:“住嘴!” 她揉着太阳穴,不知女儿为何如此执着,还偏要和陆云娇过不去, “……消暑宴上多看看。你看上了谁,我豁了老脸,也要帮你求过来。” 永泰郡主擦了眼泪,“若是看上陆世子, 也能为我求么?” 蔡妃眼前发黑, 直喊孽障。 “强扭的瓜不甜,陆世子对你无意, 你以为想方设法嫁进国公府,就能过上好日子?!” 永泰郡主痴痴地看着她, “他能喜欢陆云娇,为何不能喜欢我?我也是郡主……” 蔡妃气得没话说,吩咐宫女们盯紧她, 不许再让她踏出迎春堂半步。 这般形状, 出去无端地闯出祸来。 夜深了,蔡妃气得很晚才睡着,永泰郡主更是难眠。 陆世子和建安侯都是丰神俊朗,一表人才。这两人偏偏都与陆云娇牵扯在一起。她想着想着, 便心生魔障一般,竟然恨上了陆云娇。 凭什么都喜欢她!她堂堂王女,居然成了陪衬! 永泰郡主越想越恨,直至天色破晓,才发现自己居然想了一夜。 她猛地坐起来,表情阴晴不定。 既然都姓陆,陆云娇铁定嫁不了陆瑾,那剩下的只有建安侯…… 不行,不能让她得逞! *** “世子,靴子来了!” 小仆把刚刚晾晒好的靴子递给陆瑾,他拿着靴子端详片刻,这才郑重地把靴子放在了柜子上。 小仆愣愣地看着他,“世子,为何要摆靴子?” 他看看旁边角落里吃灰的八棱净瓶,替它委屈。 -- 第77页 这样好的东西都撤了,还换上一双靴子?实在是有点奇怪。 陆瑾调整好位置,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 “它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得起这个位置。” 这可是踹过建安侯的靴子。 小仆恍然。 短短半年内,世子被罚了两次,还都是因为建安侯。 这梁子简直没法解了。 今早阿寿还来了一趟,传了越王的口谕,他殿上动手,罚俸半年,在家反省。至于剩下的事情,有世子和孙国舅在打理,他就不用忙了。 好不容易得来亮眼的机会,就这样拱手送了出去。 阿寿传了口谕,表情有些尴尬:“陆世子,王上还说,别太操心郡主的事……” 他只是笑笑,没说什么。阿寿只得悻悻地回去复命。 陆瑾背着手,看了一会儿靴子,“云娘呢?” 小仆答道:“郡主在和二郎下棋。” 陆瑾微讶,“她没出去?” 去后院一看,陆瑜果然又和陆云娇吵上了。飞雪在旁边舔棋盘,见他来了,立刻飞奔过来摇尾巴。 陆瑾摸摸狗头,缓步走过去。两人立刻做出友爱互助的样子。 一听他要请客停云楼,陆瑜立刻丢了棋子,摩拳擦掌。 大哥这么主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瑾又看她,“我听说你和李侯关系很好?他被我踹了一脚,你不去看看他?” 陆云娇一脸莫名,“只是吃了两次饭,就能算关系好?” 兄弟俩对视一眼,陆瑜啧啧感慨:“还算你有良心,没重色轻兄!” 三人一同出门,陆云娇跟在他身后嘀咕:“李侯哪来的色啊……” 病秧子一个,看他可怜,给他点面子罢了。 侯府去停云楼要经过直通王宫的御道,三人出门不久,就看到飞驰往王宫的几骑人马。 陆云娇望着他们的背影:“是镇海军的人?” “看着像。” 陆瑜也觉得奇怪,“查得这么快?”这才几天,就拎清楚了? 陆瑾摇头,凝望着那几个背影,“像是镇海军自己的人。” 这时候火急火燎来宫里,不知有什么事。 *** 几人跪在书房门口,越王只宣了一个人觐见。 听了这人的话,越王的脸色却不见好转。 “你的意思是,所有的猛火油都被偷了?”越王冷笑,“你当孤没在镇海军待过不成?” 越王曾经做过镇海军节度使,对营地了若指掌。大部分猛火油放在岩洞的池子里,另有一些放在银饰铁桶中,随时可以取用。 现在居然告诉他,不只是铁桶被偷光了,就连池子都见了底?! 那人颤颤地道:“使君的确不知情……一定是汤将军,是奉国军的人干的!” 越王冷笑不停:“你倒是告诉孤,就算汤世敬能偷了铁桶,池子里的猛火油怎么没的?他汤世敬喝光了不成?!” “这难道不是监守自盗!你当孤是瞎的吗?!” “世子还在镇海军,你们就敢绕过世子,到宫里来喊冤!” “回去告诉你们使君,早点查清猛火油的下落,否则……呵!” 那人惊慌失措地滚出了书房,与外面几人商量一番,实在无计可施,只得回镇海军大营复命。 越王发了一通火,有些头晕目眩,连忙叫阿寿。一碗汤药下去,总算缓了过来。 他看着门外刺目的日光,苦笑着对阿寿说:“你说孤这副身子,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阿寿恭谨地道:“王上洪福齐天。” 越王苦笑,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阿寿很上道地帮他揉搓肩膀。 “油嘴滑舌……孤一个藩王,哪能跟天相提并论?只怕撑不到世子羽翼丰满的那天……” 他不奢求什么长生不老,只希望能把越国完完整整地交给世子,千万别败在他手上。 有的帝王害怕储君势大,抢了自己的位置。他不一样,他希望钱炼早点成长起来。 因为他身体不好,随时可能一命归西,但世子钱炼尚未长成,还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子,不够沉稳。 他怕钱炼弹压不住朝臣,这些年竭力做出年富力强的姿态镇着越国,喝药都不让人知道。 事实证明他没料错。 让世子查件事,底下人绕过他来宫里喊冤,哪里把世子放在眼里? 倘若钱炼有李熙让一半的能耐…… 不,幸好李熙让身体不好。 越王摇头苦笑。 兰馥堂里,王后看着跪在跟前的永泰郡主,挑了挑眉。 她饮了一口茶水,冷淡地问道:“你说你想嫁给谁?” 永泰郡主恭恭敬敬地道:“儿倾慕建安侯。” 王后有点想笑。 她之前去纠缠陆瑾,今天又说李熙让,明天又是谁? 王后凉凉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当之前偷溜出宫没人发觉?你是觉得全临安的少年郎都得让你挑?一个消暑宴,就把心勾野了?” 永泰郡主大惊失色,实在想不通她为何发火。 她能猜出王后的心思。只要陆云娇不想嫁,王后肯定会答应她。 怎么她挑陆云娇剩下的,还要被王后训斥?! 永泰郡主吓坏了:“儿是真的……倾慕李侯……” -- 第78页 王后看她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更想笑了,随手把茶盏一搁,“说吧,何时看上他的?” 其实永泰来得正好,能了她一桩烦心事。 既然都是郡主,那就派个想结亲的去李熙让身边,还省得她担心云娘过得不好。 永泰哆嗦着,只说是倾慕,其他的一个字都说不出。 王后静静看着她不语。 “玉娘?你怎么来了?” 越王一进来就看见王后跟前跪着个人。仔细一瞧,居然还是永泰郡主。 他不禁头疼。 他只是想过来找王后说说话,没想到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 “王上来了?正好,玉娘有话想说。” 王后刚刚训完人,声音却很柔和,一点看不出发过火。 永泰郡主哆嗦着又说了一遍。越王勃然大怒,差点一脚踹过去。王后一个眼色,内侍连忙过去拦着,别真把郡主踹伤了。 越王怒斥:“荒唐!” 永泰郡主自知这事做得大胆,可是做都做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哭着道:“云娘也是郡主,就能和郎君们一处玩耍。儿只是倾慕李侯,父亲何苦这样对儿!” 这话像是一巴掌扇在越王脸上,他又要动怒,王后忽然出声:“好了,你下去吧——金鹊,告诉迎春堂,没有我的允许,不许郡主出来半步。” 这是将她禁足了。永泰郡主被宫女们搀着,怔怔地退了出去。 越王气得连喝几口茶水,“真是荒唐!” 她做出这么荒唐的事,连累的是整个宗室的名声! 王后不冷不热地说:“王上既然想拉拢李侯,她也是郡主,自己也愿意,不是正好?还省得蔡妃说我苛待庶出,不给她一桩好姻缘。既然都是王女,那就一碗水端平。” 越王有气无力:“九郎是给世子的辅臣,结亲也轮不到她……” 王后反问道:“既然是辅臣,那当然要一心一意辅佐世子。倘若云娘死活不愿,让李侯心生不满,岂不是弄巧成拙?” “王上肯定也不会只培养一个辅臣,若是让李侯一家独大,那岂不是给世子养了个心腹大患?” 越王一愣,若有所思地坐了回来。 第45章 这次考验,李熙让表现得…… “郎君, 郡主和两位兄长一同出门了……” 李熙让瞟他一眼,“你说过三遍了。” 墨竹挠头。 自从他报来消息,郎君就没挪过地方, 一心一意雕木盒。 墨竹实在摸不着头脑, 晕乎乎地走了。 一圈云纹已经展露出粗浅的轮廓。李熙让吹掉木屑,忍不住轻咳两声。 他放下木盒, 揉揉手腕,看见文竹幽怨的眼神:“有人欠你钱了?” 文竹摇头。 他只是觉得郎君太狠了。 那天李熙让回府后,硬是躺了两天才敢下床。他和墨竹一致认为,这招苦肉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太豁得出去了。 可是苦肉计不能只苦自己,也得让人看见他苦。 郡主肯定也知道他受了伤,可她就是不来,也看不见, 甚至都没让人送伤药, 苦肉计有什么意思? 这脚挨得真亏。 停云楼按时送来午膳,按他的吩咐, 每次都有一道玲珑牡丹鲊。文竹知道这是郡主最爱的菜,他不爱吃鱼, 每次吃这道菜却特别认真,细嚼慢咽,仿佛品尝稀世珍馐。 真是着了魔了。 文竹暗暗啐了一口。 李熙让刚放了筷子, 墨竹又颠颠地进来了, 一脸神秘。 “永泰郡主被越王和王后训斥了,还被禁足了。” 李熙让挑眉,越王对子女宽厚,郡主被禁足实在少见, “她干什么了?” “好像是想代替昭阳郡主嫁给您?” 李熙让刚刚拿起木盒,又放下了。 永泰郡主对他态度平淡,不像是死活要嫁的模样。何况还有陆瑾在前,怎么突然扯到他身上? 墨竹兴冲冲地提议:“要不要撮合她和陆世子?一箭双雕。” 文竹骂他:“净出馊主意!” “陆瑾有那么好对付,我不至于出此下策。”李熙让揉额头,“倘若云娘知道他被我设计,怕要与我彻底撕破脸。” 陆云娇被他接连拒绝,如今离撕破脸只差最后一步。 墨竹讪讪地捂住嘴,退到一边。 “兰馥堂没动静了?” 墨竹松开了捂嘴的双手:“暂时没有。” 李熙让沉吟。 这可不妙。王后不满意他,他是知道的,越王不会也动心了? 倘若换成以前,他觉得哪个郡主都无所谓。 可是现在不行。 只能是陆云娇。其他人他一概不要。 李熙让沉思片刻,“钱炆是不是快回来了?” 越国是藩国,每两年都要往汴京上贡一次。今年汴京来了旨意,让宗室子弟进京上贡,还特意提起了世子钱炼。 越王为此胆战心惊,生怕钱炼被扣在汴京,世子变质子。 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二王子钱炆自告奋勇。越王乐见其成,便派他去了。 钱炆三月初出发,走水路去汴京。这趟除了上贡,还有面见皇帝、打点官吏等一堆杂事,还要把皇帝的赏赐带回越国,前后最起码要折腾两个月。 如果钱炆动作快,现在应该在回来的路上。 -- 第79页 这么大的功劳,钱炆当然要受越王封赏,搞不好还能拿个一官半职。 但钱炆是蔡妃的儿子,永泰郡主的亲哥哥。 倘若钱炆声势壮大,越王又把永泰郡主赐婚给他…… 李熙让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吩咐墨竹:“去提醒世子。” 以越王栽培世子的决心,绝不会给钱炆任何一个壮大羽翼的机会。 这桩亲事十拿九稳了,李熙让便问文竹:“衣裳都做好了?” 文竹回神,哎了一声,颠颠地抱来了十几套崭新的衣袍。 离消暑宴没剩多久了,这些衣袍都是新做的。 新衣却在衣桁上堆积如山,李熙让一一试穿,却都不满意。 文竹的得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张大了嘴,“郎君,这些都不行?!” 李熙让摇头。 陆云娇的衣裳颜色都很张扬,但她肤白,什么颜色都穿得漂亮,还特别爱穿各种耀眼的艳色,走路时像花儿一样摇曳生姿,耀眼夺目。 他的衣裳却都很浅淡,在她身边一点都不起眼。 他提起一件松花绿的袍子,贴在身上比试一下,微微摇头。 不行,这件还是暗沉了点。 墨竹拿了消息过来,喜气洋洋的,“郎君,世子已经去找王上了!” 李熙让知道钱炼得了消息以后,肯定坐不住,但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 难怪越王拼命拉拢他做辅臣。这样的资质,没几个厉害的辅臣肯定坐不稳王位。 墨竹笑吟吟地说:“而且啊,世子不仅是找,是去求王上。而且世子很快又去兰馥堂了,不知道结果如何。” 李熙让神色平静地把衣裳往旁一挂:“八九不离十。” 为了坐稳世子之位,钱炼肯定不会同意让永泰嫁给他。 王后再怎么疼女儿,也越不过世子去。 文竹没忍住泼冷水,小声地问:“郎君就不怕郡主不高兴么?” 倘若是之前双方都有意,赐婚就赐婚。现在关系闹僵了,郡主要是不高兴,该怎么办? 以郡主的性子,不闹得天翻地覆誓不罢休。 李熙让没有回答。 年轻郎君脸色苍白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无声一笑。 入彀之雀,再怎么闹,都逃不出他掌心。 仆从来报,说是镇海军来人了。 李熙让轻咳两声,轻声道:“总算来了。” *** 有了李熙让的引见,镇海军节度副使钱祯总算顺利见到了越王。 钱祯和越王同辈,宗室行十三。他一进书房便涕泪俱下,乖乖认下了治军不严的罪过,却对天发誓不是他放的火,也不是他偷走了猛火油。 他赌咒发誓:“臣愿当面对质!” 汤世敬被叫了过来。双方争吵不休,险些打起来。 越王冷哼一声打断他们:“所以猛火油凭空消失了?你们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两人都不敢吱声。 越国水军骁勇善战,手里的猛火油更是一大利器。当年和北唐开战,越王亲自领兵出征,大获全胜,猛火油居功至伟。 猛火油是大食商人万里迢迢卖到越国的,数量本就不多,镇海军大营里是全部家当,现在一滴都不剩。 要是中原朝廷或者别的藩国再打过来,越国水军就像没牙的老虎,拿什么去打? 汤世敬高呼:“臣冤枉啊!” 越王暴怒,抓起奏折砸了过去,哗啦啦地铺了汤世敬满身。 “闭嘴——!” 汤世敬低着头,满眼愤恨。 他们发觉李熙让没死后,祝长生便着人去查。然而几个知道太多的已经被灭了口,还被烧成了炭。再把当天去偷猛火油的几个人逮出来一问,都说池子是满的,里面黑乎乎黏糊糊,他们不熟悉猛火油,都不敢碰,只敢拿铁桶。 现在说是他干的?他喝光了不成?! 钱祯这小子,肯定私通外敌,把猛火油全卖了。趁着他来的时候,撤走了守卫让他偷,再把脏水泼到他身上。 汤世敬没想到自己居然被摆了一道,恨不得把钱祯给撕了。再想到那晚喝酒吃肉,称兄道弟,就恶心得想吐。 越王咳嗽连连,李熙让上前搀扶着他坐下。 他疲倦地揉着眉心,“十三郎,把你手头的事整一整,交给世子。最近你就在家歇着,不用去了。” 钱祯却如释重负。 捅了这么大娄子,只要这条命还在,职权全丢了都没关系。 他领旨谢恩,感激地看了李熙让一眼。 孙国舅平常不在军中,大小事务都是他这个节度副使做主。一个月前才清点过猛火油,那时候毫无问题。最近来过大营的外人只有汤世敬的奉国军,人手时间都对得上,不是他们是谁! 偏偏汤世敬一口咬定没有偷,他只是买了民间私藏的几罐,想研究一二。如此一来,他就成了个背黑锅的。 他情急之下,冒失地派人进宫,惹怒了越王,想喊冤都没法子。被逼无奈之下,找到了建安侯,没想到他居然答应帮忙引见。 李熙让却像是没看见他的眼神,无动于衷。 越王又看向汤世敬,“回头多挑几个年轻子弟,带给孤看看。” 汤世敬一惊:“王上,臣愿意戴罪立功!那北唐和吴国……” 族中子弟?他没有亲孙儿,那些子弟都不能算自己人。 -- 第80页 只要职位还在,千金散尽还复来。要是被削了职,他这么大年纪,东山再起就难了。 越王不耐烦地呵斥:“行了,就这么办,都退下。” 汤世敬无奈,只能照做。出书房以前,忍不住回头看李熙让。 李熙让无视他怨毒的眼神,帮越王斟了杯茶。 “九郎为何要帮他说话?” 李熙让轻咳两声,“因为王上信任他。” 越王挑眉,“怎么说?” “镇海军节度副使的位置,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陆世子查出猛火油后,王上没有马上抓他下狱,已经是莫大的信任了。” 镇海军离临安最近,却不是禁军,手里还握着猛火油。节度使是孙国舅,节度副使自然也要是越王信任的人。 剩下的他没直说。 猛火油失踪已经是铁板钉钉,无法改变。不给钱祯挽回的机会,直接夺职,会让钱祯心寒,也会在宗室引起动荡。 把钱祯逼到绝路,再饶恕他的罪过,才能让钱祯感激涕零。而汤世敬那边,也有了夺职的合适理由。 更重要的是,空出节度副使的位置,世子钱炼可以顶上。镇海军依旧稳稳地握在越王手心。 越王笑道:“不愧是九郎!”突然话锋一转,“孤还以为,你会问解药的事。” 阿寿在捡奏折,手忽然停了一下。 李熙让淡笑:“命中有时终须有。” 阿寿继续捡奏折。 越王这才满意地点头。 钱祐都求到面前了,对李熙让来说是个相互勾结的好机会。而李熙让没让他失望。 这次考验,李熙让表现得很好。 李熙让帮越王整理好桌案,“接下来就是防汤世敬了,不能让他回明州。那是纵虎归山。” 汤世敬肯定找各种理由不交权。越王懂他的意思,不再多言。 李熙让告退,越王却忽然说:“九郎,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一顿,行了个大礼,这才悠悠离去。 第46章 雾鬓云鬟,雪肤朱唇 昨夜下了场小雨, 五月廿四的清早,空气湛然无尘,天边琉璃般明净剔透, 让人心情舒畅。 宫宴定在傍晚, 最迟酉时要进宫。婢女们却一大早就忙起来了,在蕙风院进进出出, 给郡主挑选衣物和妆饰。 陆云娇坐在妆台前,脑袋还依偎在孙氏怀里,“阿娘我困……” 孙氏敲她一记,“坐好, 今日不得马虎。” 陆云娇刚刚起床不久,就被孙氏压着沐浴更衣,坐在镜前打着哈欠等候上妆。 兰露和柳风都是武婢,不善此道, 孙氏让银屏上手试试。 敷粉描眉点唇, 本该是最简单的流程,银屏却犯了难。 陆云娇的眉眼本就明艳, 妆容太浓了,就显得俗, 可是太淡了,又显得失礼。 孙氏和银屏讨论很久,总算选定了胭脂, 却又在唇色上犯了难。 浓了, 怕太惹眼,引人觊觎;淡了,怕遮掩了她的容貌,明珠蒙尘黯然失色。 好不容易上完了妆, 银屏再给她画了个梅花花钿,衬得一双慧黠的眸子更显灵动。 陆云娇捧着铜镜,分外陶醉:“我真美!” 侍女们咯咯地笑成一片。孙氏嗔她一眼,亲手给她打理裙裳,再把纨扇塞她手里,“今日不许打打杀杀的,好好拿着,丢了扇子一个月不准出门。” 陆云娇乖巧地敛衽行礼,一脸娇羞:“我知道了。阿娘放心,我一定找个全临安最俊的小郎君,带回家给阿娘瞧瞧。” 明明姿态那么美,声音那么甜,孙氏硬是被她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好的皮猴儿突然乖巧起来,真让人不习惯。 陆云娇摇着纨扇,带着一群侍女,浩浩荡荡去了厅堂。 陆瑜看见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云娘?!” 他妹妹有这么漂亮吗?! 她才十五岁,今天宫宴可得藏好了,不能让那些居心叵测的小郎君骗回家。 陆云娇眉头一挑,似笑非笑、轻声细语地说:“难怪吴清和喜欢喷茶,原来都是二哥哥教出来的……” 陆瑜一个哆嗦,一脸警惕地抱着胳膊:“你是谁,别冒充我妹妹!” 他恨不得把双腿都缩回椅子上,庞大可怜又无助。 陆云娇停下脚步,委屈地看着陆瑾,纨扇摇得轻快:“大哥哥,你看他,他居然凶我……” 陆瑾抚额:“有话好好说……” 陆云娇怒,忍不住叉腰。 一点面子都不给,至于吗! 陆国公十分满意地捋着胡须,吩咐儿子们:“你们两个可得保护好云娘,别让她被冲撞了。” 又对陆云娇说:“看上了哪个郎君就告诉爹。你不好意思说,爹帮你去说。” 陆云娇笑得唇红齿白:“多谢阿爹!” 心里却在想,一场宫宴,就能选出合心意的夫婿?她才不信! 不过没关系,今天肯定能看到很多俊俏的少年郎,不亏。 陆云娇的小扇子摇得更欢快了。 *** 消暑宴定在御花园中。偌大的池水被亭台楼阁簇拥起来,水中菡萏含苞待放,一道道木桥飞虹一般横架水上,一道道盛装人影走过木桥,来到福宁殿前。 宫墙边簇拥着石榴、木槿和海棠,各自争奇斗艳。年轻貌美的宫人们穿着青色夏衣来回穿梭。 -- 第81页 时辰还没到,宫宴没分男女席,少年少女们便三五成群,低声说笑。偶有迟来的,前后张望一番,便加入其中。 有人张望一番,低声问同伴:“汤家人都没来?” 被同伴一瞪,“明知故问。” 汤老将军被夺了职,汤家人脸皮再厚,也不敢上宫宴来丢人。只可惜匆匆忙忙赶到临安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们窸窸窣窣说着临安的风流轶事,锦袍玉冠的吴清和站在角落里,一脸无聊。 他问孙盛:“你有没有心仪的小娘子?” 孙盛摇头:“没有。” “我也没有。”吴清和打个哈欠,拨着腰间玉佩,“看谁都无趣,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些无奈。 他们出身越国大族,婚事只能由长辈安排。成亲以前,连妻子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孙盛拍他肩膀,“那就趁现在好好挑。” 吴清和看着一个个衣着华贵的少女,突然想起什么,“你说云娘会不会好生打扮?” “这可是宫宴,她能不打扮?” 吴清和若有所思,“不知道她何时能到……” 正说着话,吴清和已经看见了陆瑾和陆瑜,却没见到陆云娇。 等到两人走到跟前了,吴清和还在往他们身后张望,“云娘没来?” 陆瑜十分无语,一扇子敲在他肩上,“这不是么?” 他和陆瑾侧开身,吴清和看见他俩身后的明丽少女,吃惊地张大了嘴。 “……云娘?!” 少女容色娇艳,神情灵动。雾鬓云鬟,雪肤朱唇。腰系流纨素,头饰明月光。手中纨扇蝶翅一般盈盈轻摇,乌溜溜的眼眸正含笑看着他。 吴清和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孙盛赶紧搀住他:“吴兄!” 一旁的林绍看得脸颊通红,却不敢说半个字。 陆瑜在旁边看热闹,与陆云娇一起摇扇子,动作非常一致。 陆云娇轻盈地向他们行了礼,像个精雕细琢的世家贵女,“三位郎君,我脸上有花儿么?” 吴清和好不容易清醒,听她开口,差点又厥了过去。 陆云娇端不住了,眉头一竖,“吴六郎,你什么意思?” 吴清和仰在孙盛怀里,直勾勾地瞪着他:“我没疯吧?” 孙盛无语望苍天。 如果陆云娇手上不是纨扇而是长刀,孙盛毫不怀疑,她下一刻就能动手揍人。 陆瑾正要说话,看见一旁长廊里转出个熟悉的人影,顿时止住话头。 是李熙让。 他竹青长袍,玉带束腰,步履悠缓,腰间玉佩铮然相击,清脆悦耳。与往日暗沉的打扮相比,今日的他教人眼前一亮。 他们还没回过神来,他闲云野鹤似的翩然而至,不经意间落在他们跟前。 许是气质使然,他的打扮并不扎眼,却让人移不开视线。 陆云娇已经很惹眼了,他一出现,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只见他停在吴清和身边,与几个小纨绔点头示意,这才看向陆瑾。 李熙让微笑:“陆世子。” 陆瑾微笑:“李侯。” 两人平静地见过礼,仿佛从没有过恩怨。其他人都准备看热闹,不禁大失所望。 吴清和正好夹在两人中间,一个头两个大,想跑又不敢跑,欲哭无泪。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吴清和看着一直不吭声的林绍,用手肘捅捅他,小声嘀咕:“二郎,你倒是说话啊!” 这可是个讨好陆家兄长们的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了! 林绍今天也悉心打扮过,只是他才十四岁,在一群长身鹤立的郎君身边,有些相形见绌。尤其是圆乎乎的脸,更像是个孩子。 他支支吾吾的,吴清和与孙盛对视一眼,放弃了。 赶鸭子上架都不行,算了吧。 李熙让与陆瑾斗了一会儿法,这才看向他身侧的陆云娇。 陆云娇大大方方地行了礼,抬头却看见他对自己笑了笑,不由愣住。 他很闲吗,对她笑什么? 她正疑惑着,陆瑾和陆瑜已经默契地挡在两人中间。 陆瑾冷笑,“李侯,这儿人多站不下,你往旁边去点。” 李熙让环顾四周。明明只有他们几个,其他人都三五成群,不和他们一起。 再一看陆瑾,陆云娇从他身后歪出半个脑袋,投来好奇的视线。 李熙让微笑:“陆世子,郡主像是有话和我说。” 陆瑾表情一滞。陆瑜用折扇敲敲她手臂,似乎恨她不争气。 陆云娇感觉自己很无辜。 她只是多看两眼,并没有要和他搭话的意思! 陆云娇随口谢了他的招待,便往哥哥们身后躲。陆瑾的脸色这才缓过来,很快带她换了个地方,根本不想挨着李熙让。 李熙让拢袖而立,凝望着陆云娇的背影,若有所思。 酉时三刻,暮光乍现,东方的天际弥漫着浅淡的纁色。偌大的福宁殿中点起了烛火,宫人们领人入座,乐工奏起轻快的乐曲。 殿内没有外面自在,少年少女们显得有些拘谨。烛火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或好奇或羞涩,间或有人低声交谈。 过了一会儿,一些老臣也到了。李熙让挨着上首坐,与重臣们一一见礼,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 第82页 蒋国相打趣他:“李侯,如此良辰美景,千万别辜负了。” 李熙让连称不敢,晚辈的语气恰到好处。 难得有打趣他的时候,老臣们多少都开了玩笑。李熙让微笑着,虚心接受长辈指教。 老臣们顿时舒服了。 这才像个年轻人。弱冠之龄,整日出风头,像什么样子。 没过多久,一些命妇也到了场。宫女们准备了清淡的果饮,挨个斟满。乐工换了轻缓的乐曲,正在说话的人便停了下来。 很快有个小内侍现了身,掐着嗓子唱道:“王上驾临——” 所有人肃容敛衽,俯首行礼,再各自安坐。 李熙让下意识往上首看去。 恰巧,陆云娇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了他。 见他看着自己,她目光中似有疑惑,扇子往他这儿轻轻一点,对王后咬耳朵。 王后瞥他一眼,笑着拍了拍她,眉间似有忧虑。 李熙让低眼,抿了一口果饮。 他看陆云娇时,其他人也在看。 挨着王后的那位,是谁家的小娘子?在临安这么多年,他们居然从没见过? 难道是临安小霸王昭阳郡主?不可能吧! 被她打过的少年们更是吃惊。 刚才离得远,他们只看见陆世子带着个貌美的小娘子出现,此时仔细看了,个个张大了嘴。 陆云娇这么美?早说啊,他们可以排着队让她打。 陆瑾和陆瑜就挨着钱炼坐,对面就是李熙让。陆瑜看见这些目光非常不爽,偏头对陆瑾说:“我现在就想带云娘回府怎么办?” 云娘是他妹妹,凭什么给他们看猴儿似的围观? 陆瑾面无表情:“不巧,我也这么想。” 虽然知道妹妹总要出阁,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两个兄长的内心都噗噗的响,炸了一个又一个酸泡。 陆瑾看着李熙让,冷笑一声,“等会散席后,你带云娘先回府。” “大哥你去干嘛?” “我去教教他规矩。” 陆瑜嘶了一声,咂了咂嘴。 第47章 越王要把她嫁给谁?建安…… 十几个宫女鱼贯而入, 随着乐曲轻快起舞。 陆云娇一边看她们跳舞,时不时和王后聊两句。时不时看看风流俊俏各有千秋的少年们,不知有多开心。 然而左手边的灼灼目光让她无法忽视。 她抬起扇子, 悄悄看过去, 与李熙让的目光撞个正着。 干什么这样看她…… 陆云娇不自在地摇起了扇子,赶紧移开视线。 一曲舞毕, 席间气氛融洽。元中书似是无意地提起自家子孙的婚事,求了个赐婚的恩典。两家小辈都在场,欢喜地上前领旨。 他起了个头,之后又有两家上前请旨, 越王都笑呵呵地应了,见没人再说话,便问了礼部尚书韩家的次子,寒暄两句, 就提到了身边的永嘉郡主。言笑之间, 就给韩二郎和永嘉郡主赐了婚。 罗妃笑容满面地带着女儿谢了恩。韩二郎更是晕乎乎的,谢恩后好久才缓过神来, 禁不住喜上眉梢。 父亲只是提过一句,说王上探了口风。他听过就没当回事, 没想到天降好事,还掉在自己头上。 韩二郎很有自知之明。父亲精力有限,他的资质也不如大哥, 他只想安稳度日, 没什么远大志向。 韩家刚到临安不久,根基很浅,他原以为只能娶个普通贵女,普普通通地过日子, 没想到居然能娶到郡主。 韩二郎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罗妃正和永嘉郡主絮絮说着话。而永嘉郡主看见韩二郎的容貌,似乎对他很满意。 看着永嘉郡主的表情,永泰郡主咬了咬唇,紧张地拉着蔡妃。 她被王后禁足后,原以为自己的婚事会被搁置。可是王后让她来了消暑宴,并未为难她。 这是不是说明,越王和王后对她的提议有些动心了? 眼看越王看过来,永泰郡主拉紧了蔡妃的手。 越王挑眉:“玉娘想说什么?” 蔡妃笑得很勉强:“王上,玉娘她……” 王后淡笑着:“她怎么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母女二人身上。永泰郡主鼓起所有的勇气,怯生生地往李熙让那里看了一眼。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不知道她这眼的意思? 她居然看上了李熙让?! 众人各怀心思。 平心而论,李侯是不错的人选,但身体不好是硬伤。 莫非越王想用永泰郡主拴住他? 舍一个不受宠的郡主,拴个臣子,是桩好买卖。 越王却轻轻摇头。 那天世子来找他,也是提醒了他。 如果永泰郡主和李熙让结亲,那李熙让就成了钱炆的助力,相当于越王亲手给钱炼的世子之位松土。 这门亲事,绝对不能给她。他和王后都敲打过蔡妃,她难道不曾叮嘱过女儿? 越王半开玩笑地问永泰郡主:“为父看不明白,玉娘到底看上了谁家二郎?这可是终身大事。” 永泰郡主仍然看向李熙让。 越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既然没有合意的,那就过后再议吧。” 底下所有人都惊了。 永泰郡主脸色一白,蔡妃更是紧紧抓着她的手,险些晕过去。 蔡妃存了私心,觉得既然女儿喜欢,当然要让她嫁给合心意的郎君,所以越王的敲打,她没放在心里,也没告诉女儿。却没想到越王居然宁可落女儿的面子,也不同意这门亲事。 -- 第83页 永泰郡主连忙看向李熙让。 不是说李侯权势熏心么,娶了自己,他还能更进一步。 她觉得,只要婚事落定了,越王和王后再不喜她,看在李侯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 或嫉妒或羡慕的视线集中在李熙让身上。李熙让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地饮了一杯酒。 底下已经起了轻微的议论声。 他居然拒绝了王女? 有人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 如果他们能有这机会,恨不得把王女抢到手里牢牢攥着,哪像他这样假惺惺。 永泰郡主低下视线,完全不敢面对底下的视线。 堂堂王女在宫宴上主动示好,却被拒绝了? 事已至此,永泰郡主已经完全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浓浓的羞愤和耻辱让她咬紧牙关,僵着身子,笔直地坐着。 她缓缓转头,看向了陆云娇。 陆云娇却根本没注意她,正在和王后咬耳朵。只看王后的侧脸,都能想到是怎样宠溺的表情。 说不是亲母女,谁信? 越王非常不满她这样没眼色,径直无视了她,反而问起李熙让来:“那九郎可有心仪的小娘子?” 李熙让点头:“有。而且,倾慕已久。” 此话一出,满座议论纷纷。 陆瑾皱眉,直直地瞪着他。 陆瑜愣了,问大哥:“他不会来真的吧?” 陆瑾冷笑。 之前吴清和告诉王后,林绍喜欢云娘,他没阻拦。因为他觉得谁家郎君都比李熙让好。 林绍对云娘是少年的倾慕,纯粹又干净。 李熙让则不然。他像是猎手,心思巧妙、毫无痕迹地接近云娘,让云娘慢慢习惯他的存在。 他太捉摸不透了,真的不适合妹妹。 陆瑾尽量按住心头不安的感觉。陆瑜更是头一次后悔自己没好好学武。要不然兄弟俩合伙打他一顿,打他个半死不活,看他还敢不敢觊觎妹妹。 陆云娇坐在王后身边,一开始还没在意,没想到越王一边和李熙让说话,一边时不时看着自己,这才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原来王上真的要给她择亲?! 她顿时慌了。 她根本没空多想越王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是抓紧了王后的手,“我才十五,刚刚及笄,娘娘不会就要给我定亲吧?” 她从没有这般无措过,像只受惊的小鹿,可怜兮兮的眼神像在王后心里扎了刺。 王后一顿,尽量掩饰自己嘴角的苦涩。 本来以为永泰郡主主动争取建安侯的亲事,会是个转机。没想到越王很快改了主意,拿出来的理由还让她没话说。 她怎么会让李熙让成为钱炆的助力? 十五年前,她任性了一次,让陆云娇在国公府无忧无虑地长大,没有受到宫廷规矩的束缚。 但现在,越王强势起来,一定要云娘和建安侯结亲。 她没有理由拒绝。 上次看到他这么强硬,还是在给云娘“昭阳”封号的时候…… 王后抚着陆云娇的脸颊,看着她惴惴不安的表情,“云娘听话,女子迟早要嫁人,我和王上都不会亏待你……”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刀子真的划下来了,才知道有多疼。 陆云娇轻轻揪着王后的手指头:“我知道王上和娘娘都对我好,不会亏待我。那要是夫婿以后对我不好,我可不可以和离?” 王后眼角一酸,用指腹轻轻按了一下,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那自然可以……” 过不下去了,她当然会让云娘和离。 但作为棋子,没有和离的自由。 她哪敢告诉陆云娇。 陆云娇却笑了,“有娘娘这话,我就放心啦。” 王后点点头,专注地看着她的眉眼,怎么都看不够。 “会给你准备很多嫁妆,保证你这辈子都过得开开心心的,准保夫婿不会欺负你……” 陆云娇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乐开了花。 “娘娘,那我十八以前都不出阁好不好?就可以多陪娘娘两年……” 她俩咬耳朵时,李熙让的声音清泉一般在福宁殿中流淌: “……韶容美仪,蕙心纨质。臣仰慕郡主已久,望王上成全。” 陆云娇正撒着娇,忽然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顿时茫然地抬起头来。 左下角依旧是李熙让灼人的视线。而殿中所有人都在看她,就连元中书这样的老臣,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刚才她依稀听见李熙让在说话,好像是在夸赞女子,她没在意。 难道他说的是…… 她好像的确听见了“郡主”两个字! 可永嘉郡主指了婚,他刚刚还拒绝了永泰郡主,殿中的郡主只剩她了! 陆云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熙让微笑着对她点头。 陆瑾眼神晦暗,陆瑜一脸不爽。 其他人也在看李熙让。 虽然陆云娇走神了,但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熙让把陆云娇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他们听着听着,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真的在说陆云娇?李侯是不是疯魔了! 陆家为了给陆云娇正名,到底给李熙让塞了什么好处? 尤其是郎君们,听见他要求娶陆云娇,更是惊诧。 -- 第84页 虽然郡主貌美,但娶个这么凶悍的妻子,再位高权重有什么意思?想纳个妾都难。 真不怕去个花楼,回家就被妻子乱刀砍死…… 有人摇摇头,已经预料到建安侯今后的悲惨生活。 然而重臣们想的不一样。 他们十分佩服李熙让的狠辣。 为了讨越王的欢心,连昭阳郡主都敢娶。 这才叫为了权势不要命。 佩服佩服,他们这些老骨头,还真干不出这种事。 身为当事人,陆云娇微微张嘴,表情茫然。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越王已经朗声大笑:“甚好、甚好!九郎啊,你的诚意孤都看到了。只是昭阳刚刚及笄,还小了些,她刚才也说想多留两年,孤就再留她两年,你看如何,哈哈哈——” 李熙让点头,眼神温和地看向陆云娇:“臣愿意等。” 越王开怀大笑,笑声响彻福宁殿。 越王如此高兴,臣子们自然不会拂他的意,纷纷举杯祝贺越王和昭阳郡主,也祝贺建安侯得此佳眷。 一片祝福声中,陆云娇浑浑噩噩地,只觉满殿烛光十分刺眼,连自己什么时候握住了酒盏都不知道。 她是不是听错了…… 越王要把她嫁给谁?建安侯? ……李熙让?! 开什么玩笑?! 第48章 她才不要嫁这样的人!…… 天气越来越热。 院子里的杏树都蔫了叶, 夏风也凝滞了。院角摆着几个打坏的草人,个个缺胳膊断腿的。 柳风捧着糖酪樱桃过来,看见窗子开了半扇, 一条胳膊垂在窗外, 手心对着天空,似乎想捧着什么。 她初时吓了一跳, 小心翼翼地往房里迈了半步,就看见陆云娇坐在窗边,撑着头,盯着伸出窗外的胳膊发呆。 柳风不敢大声说话, “郡主在看什么?” 被她一叫,陆云娇猛地回神,怔怔地看着掌心的日光。 她下巴搁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白花花的太阳, 和湛蓝无云的天空, 闷闷地道:“手冷,晒晒太阳。” 柳风把托盘放在桌上, 担忧地问:“那,奴婢陪郡主练会儿刀?” 她不敢说练剑, 怕郡主又想起建安侯,心烦。 陆云娇慢吞吞地缩回胳膊,撑着下巴, “太热了, 不想动……” 可是她去年顶着盛夏的烈日都要练刀法。 柳风叹了口气。 “郡主,要不还是出去走走吧?” 陆云娇不说话。 自从消暑宴那天回来起,郡主已经三四天没出门了。 每天去蕙风院给父母请安后,就回院子里歇着, 睡了醒醒了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端庄矜持的贵女。 完全不像原来的她。 柳风心里堵得慌:“郡主要是不开心,就打奴婢一顿吧……” 陆云娇一脸迷惑:“平白无故打你做什么?算了算了,我去睡了。” “但糖酪樱桃……” 这是孙氏特意让厨下准备的。陆云娇最近没食欲,眼看着瘦了一圈,她想方设法给女儿弄吃食,但陆云娇根本吃不下,最后都进了飞雪的肚子。 陆云娇像是没听见,啪嗒啪嗒小碎步跑到床边,双脚往后一挑,把鞋履甩得几丈远,便钻进了床帐。 “郡主,现在才辰时……” 柳风知道她一大早就起床了,逮着院角的草人出气,现在怎么睡得着? 陆云娇翻个身,用丝衾裹住自己,闷不做声。 柳风没办法,瞅着桌上的糖酪樱桃叹气,端去找飞雪。 好不容易捱到午膳的时辰,陆云娇掀开丝衾,有气无力地去和蕙风院用膳。 孙氏见她食不知味,“这么能睡,不如来帮阿娘算账?” 陆云娇咬着一块鱼肉,含糊地应了一声。 晚膳时,陆瑜听说陆云娇理了一整天的帐,吓得筷子都拿不住了。 “你真的是云娘?” 陆云娇震怒,“我是你妹妹!你敢不认识我!” 孙氏笑着按住他俩:“没有云娘帮忙,这么多帐一天算不完。” 陆云娇顺势倒在孙氏怀里:“阿娘真好。”顺便瞪了陆瑜一眼。 陆瑜磨磨牙,呲牙咧嘴凶她一脸。 看见她又活泼起来,他们都很高兴。然而还没一盏茶的时间,陆云娇又蔫了下去。 “我去睡了……” 陆国公皱眉,“白天睡那么久,你现在能睡着?不许回去,给我站住!” 陆云娇却恍惚地飘走了,跟游魂似的。孙氏实在不放心,追过去一看,只看见床帐里躺着个小小的人影,还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孙氏知道她在烦恼什么,揪心得很,“云娘,你不想嫁,阿娘帮你去宫里求情。” 帐子里没说话。 “或者让肃之去找世子帮忙?” “你阿爹明天就进宫一趟,找王上说说这事。” “云娘,你睡了么?” 呼吸声绵长舒缓,毫无反应。孙氏揉着太阳穴,一边叹着气,扶着金雁的手回了蕙风院。 剩下的菜几乎没动,三个男人脸色阴沉地在桌边坐了半圈。 孙氏对他们可没好脸色:“云娘不乐意这门亲事,我明日再去宫里求求情……” 陆瑾静静地说:“云娘这么反常,宫里肯定知道,如果心疼她,早就派人过来看看了。王上是铁了心要结这门亲,怕是娘娘都拗不过他。” -- 第85页 他当时看得清清楚楚,众人道贺时,云娘懵得忘了拿酒杯,还是王后亲自把酒杯放在她手里的。 陆国公叹气:“早知道,前两年有人给她说亲的时候,就把亲事定下,怎么都不会像现在这样……” 陆瑜反驳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种人家怎么会让云娘过得好?” 前两年,陆云娇的凶名还没传出去,有人想和国公家的郡主定亲。 那是平武节度使的幼子,按理是门好亲事。当时宫里也是默许的态度。但陆国公打听后,发现平武节度使的后院错综复杂,庶子庶女一大堆,而且幼子奇丑无比,别说陆云娇了,他都不乐意。 陆国公闷了半晌:“那能比现在差?” 陆瑜不吭声,半晌才趴在桌上说:“上次云娘病重,宫里都来了人。婚姻大事却如此狠心……” 他甚至想过,云娘要是再病一场,宫里心疼她,说不定就会取消这门婚事。 然而这话他不敢说,怕说了会挨揍。 商量半天没个结果只能散了。次日清早,陆云娇拎着长刀,看见陆瑾陆瑜齐刷刷出现在自己院子里时,还有点懵。 这么早,哥哥们来找她打架? 陆瑜开门见山:“别闷在家里了,跟我们出去走走。” 话刚说完,就看见妹妹的耳朵耷拉着,小脑袋也低下去:“我不想出门……” 陆瑾问她:“为什么?” 她揉揉鼻头:“太丢人了……” 陆瑾细问才知道,陆云娇一是恼怒李熙让,认为他不是好人;二是觉得自己虎落平阳,好好的临安小霸王,越王却一改对她的宠溺,强行给她指了个讨厌的人,落了她的面子,现在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热闹,听说外面还开了赌局。 陆云娇眼眶红了,像是快要哭出来,抽噎着说:“大哥,我真的不想出门……” 兄弟俩对视一眼,陆瑜拍拍她的脑袋:“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就这?别担心,有哥哥们在,谁还能欺负你不成?” 陆云娇跺跺脚,“可是李熙让就是在欺负我!” 他讨了越王的欢心,瞒着她讨来这门亲事,把她蒙在鼓里。 之前对她若即若离的,却在福宁殿对她深情款款,装给谁看呢? 她才不要嫁这样的人! “云娘你放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总有收拾李侯的那天。”陆瑾轻拍她的肩膀,“至于外面的人,我们这就去帮你清理场面,准保没人敢欺负你。” 陆云娇更懵了,似乎没想到这种话能从大哥口中说出来。 她看看陆瑾,又看看陆瑜,难得傻乎乎地问:“大哥要去帮我打人吗?但是二哥不会武……” 陆瑜震怒,但是看见妹妹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心又软了。 他捋起袖子,眉头一扬,“别忘了二哥以前是什么人!” 陆云娇还真的回想了一下,“……什么人?” 陆瑜阴阴一笑,“老霸王。” 第49章 有哥哥们在,怕什么 这门婚事沸腾了整个临安, 也沸腾了所有赌庄。 陆云娇几天没露面,所有人都猜她不想嫁。虽然有越王旨意在前,但陆云娇这么不乐意, 端看是建安侯占了上风, 顺利娶到她,还是她顺利解除婚约。 更有些缺德的想赌建安侯的死法, 看他到底是病死,还是成亲后被郡主打死。不过碍于建安侯的权势,没人敢开这个局。 有人下注时油腔滑调:“再厉害的小娘子,嫁人了也得老老实实的。她不听话, 肯定会被李侯狠狠收拾。” 周围哄笑着附和:“怎么个收拾?” 男人们笑得很猥琐,心照不宣,眉眼挤逗。倘若汤邺还活着,肯定能跟他们聊得火热。 但来人不是汤邺。 “我也想知道, 是怎么个收拾法?” 一个冰冰凉凉的声音横插进来, 一颗银锭子划出一道弧线,“当啷”一声落在赌桌上。 众人循声看去, 看到一个清俊温雅的年轻郎君。 来人明明满脸和气,赌坊却陡然安静, 浓烈的汗臭味像猪油一样凝结在空气中,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先前说话的人像吞了块石头,豆大的冷汗挂满了脸。 “陆世子……久仰久仰……”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瑾似笑非笑, 眼神慢慢移过来, 定在他身上。他被这目光盯着,感觉像被凌迟了似的,浑身上下又凉又疼。 他讨好地笑着,慢慢往后退, 正想溜走,头上却猛地顶来一道力。 只见陆瑾用剑鞘慢慢压住他的脑袋,将他的头顶在赌桌上。 油腻的桌布紧贴着脸,他没空犯恶心,惊恐的眼神斜看陆瑾,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剑鞘一松,又猛地一紧,这人真怕剑鞘怼进他脑浆里去,直呼饶命的同时,居然尿湿了裤子。 一旁的庄家装死装不下去了,提心吊胆地站出来,对陆瑾赔着笑:“陆世子,我们赌坊开门做生意,还请世子行个方便……” 陆瑾温声道:“怎么,旁人下得注,我下不得?” 庄家顿时尴尬了。 这是关于郡主的赌局,他们哪敢让陆瑾下注。 他绞尽脑汁思索对策,陆瑾瞟了一眼赌桌,淡笑:“不巧。你这两注,本世子都不喜欢。” 他悠悠扫视四周。所有人都低眉顺眼,对他露出讨好的笑,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 第86页 他指尖抵着银锭,将之挪到这人鼻尖。 “我下一注——所有议论我妹妹的,都活不过今晚。” 陆瑾脸色忽然一沉,剑鞘戳得他脸都麻了。这人悚然闭眼,内心直呼小命休矣,却感觉赌桌一震。睁眼一瞧,顿时看直了眼。 陆瑾竟然把国公世子的玉佩拍在桌上! 这人瞠目结舌,不知他是不是要借世子的身份将自己砍了,顿时浑身发软,颤巍巍地哭求道:“世子饶命——” 庄家也变了脸色,没想到他这么大的怒火,连忙劝道:“世子不可啊,犯不着喊打喊杀的……” 他话没说完,脑门就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疼得他耳边嗡嗡的。他捂着脑门转头看去,顿时傻眼了。 陆瑜怎么也来了?! 陆瑜以前也是临安的混世魔王,但自从领了虚职,就规矩了很多,以至于现在几乎没人记得他的光辉事迹了。 打了庄家脑门的银子骨碌碌滚到地上。满场死寂中,陆瑜又取出一锭银子,掂在手里,顺势坐上赌桌,还怜爱地拍拍庄家的脸,“怕什么?我来下个注,你们开赌坊的连生意都不会做了?” 庄家快哭出来了:“陆二郎……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陆瑜懒得和他废话,一脚踹在庄家屁股上,径直将他踹到了墙角,噼里啪啦撞碎了一堆桌椅。他鬼哭狼嚎地叫痛,半天不肯爬起来,显然是怕再挨打。 他一边嚎一边眯眼观察,看着门口身后乌压压的人头,纨绔公子和禁军武官各站一边,再看陆瑾一身玄色武官袍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上阵亲兄弟,给郡主出气来了! 陆瑜还是混世魔王的时候就天不怕地不怕,而陆世子连建安侯都敢打,收拾他们这些小角色,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副尉搬了张椅子来,陆瑾把佩剑往赌桌一放,翩然落座,笑意如刀。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几十个禁军跟黑脸阎王似的,黑压压地堵在门口,另外一群纨绔公子已经捋起了袖子,就等陆瑜一声令下。 陆瑜反手把银子往桌上一拍,吹了声口哨: “弟兄们,帮他们长长记性。” 他话音刚落,十几人鱼贯而入,怒喝着赶人,抄起板凳桌椅就动手,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 赌坊里顿时咣当乱响,碎片横飞,赌徒们惊叫着往外跑去。陆瑾带来的禁军在外面排成两行,只让出不让进。赌坊东家刚刚赶到,一见堂中两尊活阎王,顿时吓没了魂,顾不上一片狼藉,恨不得跪到他们面前求饶。 然而无论他怎么哀求,兄弟两人都像是没听见,副尉甚至给两人斟了杯茶,还一脚踢在东家屁股上。 “滚边去,别碍事!” 待到赌坊被砸个稀巴烂,烟尘漫天飞的时候,陆瑜才施施然起身,怜爱地拍拍东家的肩膀:“下回还有这么好的生意,一定得知会我一声。” 东家哆嗦着嘴唇,根本不敢吱声。 赌桌的银钱被十几个纨绔搜刮一空,扬长而去。陆瑾拿走了玉佩,临走时,还在装死的庄家身边顿了顿脚,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这才离开。 东家颤巍巍地看着满屋狼藉,忽然扑到庄家身上,一巴掌扇过去。 “要你出什么馊主意!赌什么郡主!我杀了你!” *** 天太热了,李熙让也没出门。他坐在畅意轩里,看着窗外的假山池沼出神。 赐婚以后,他就没再见过陆云娇。 他想起那天宫宴后,陆家兄妹站在宫灯阴影处说话。陆云娇怔怔地拉着两个兄长的衣袖,妆都哭花了,纨扇上还沾着泪痕。 一颗颗泪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锦衣华服上,看得他心中十分不适,本想过去安慰她。可是陆云娇看见他就躲,陆瑾的眼神更是恨不得当场杀了他。他只得目送陆家兄妹离开。 墨竹兴冲冲地进来,看见他坐在窗前,连忙放轻了脚步。 “何事?” 墨竹神叨叨地说:“郎君,陆世子和陆二郎把城里所有赌坊都砸了!” “所有?”李熙让皱眉,“不是让你动手么?” 墨竹想了想,“小的只来得及收拾其中几家。有些赌坊听到了陆家动手的风声,早早关门,所以小的没来得及全部收拾……” 他才听说了这些赌局,吩咐了墨竹去收拾赌坊,没想到陆家人先出手了。 这就失了一个讨她欢心的法子。 他揉着眉心,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墨竹小心翼翼地提议:“郎君要不要帮陆世子说情?” 陆家兄弟俩这样闹,越王真的不会生气么? “王上不会罚。”李熙让淡淡地道,“而且以陆瑾的行事,肯定早早就去宫里请罪了,王上更不会罚他。” 越王知道陆家不会抗旨,但看不上这门婚事,心里有气,总得找个出气的。这些赌坊自己撞上来,怨不得别人。 “那我们上国公府表示一二?” 这回李熙让没说他馊主意。 “去国公府递个帖子,明日我上门拜访。” 墨竹应下,忽然张大了嘴,“亲自上门?!” 郎君不怕被打么?他还以为送个礼就行了。 李熙让看着水上长廊,眼神悠远。 “未来的侯夫人被人议论,我怎能无动于衷。” -- 第87页 第50章 带着你的礼物,哪来的滚…… 朝阳初升, 暑气熏燎。 李熙让撩起车帘,看着大门紧闭的宁国公府,挑了挑眉。 门已敲了三遍, 里面毫无动静。 墨竹看着马车后一长串箱箧和仆从, 很无奈地问李熙让:“郎君,我们还是回去吧, 陆家还在气头上呢,不会见我们的!” 话刚说完,他就被文竹敲了一下,“想什么呢!郎君初次上门, 还是国公府未来的女婿,哪有到了门前掉头回去的道理?” 昨天他听说墨竹出主意来国公府赔罪,还以为墨竹开窍了,没想到本性难移。 墨竹搜集消息是一把好手, 这方面实在是补不上那根筋。 李熙让稳坐如山, 只是看了一眼大门。 “且等着吧。” 进了六月,日头毒辣了不少。浩浩荡荡的人马在府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 大门才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墨竹看见大门开了,总算有了笑意。 文竹堆起笑脸, 还没迎上去,一盆水兜头泼来,差点将他泼个正着。 他唬得往后一蹦, 定睛一看, 就见兰露一手拎着铜盆,一手叉腰,白了他们一眼就扭头进去,砰地关上了门。 万万没有仆妇在国公府正门泼水的道理。 文竹满脸惊诧地瞪着大门, 扭头看李熙让。但看见自家郎君不说话,他也只好继续忍耐。 李熙让心知是下马威,依旧耐心地等。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辰,侯府仆从们都晒得汗流浃背,头晕眼花了,马车里也闷热得不行,大门才又响了一声。 文竹警惕地注视着大门,生怕国公府放狗。然而这回出来的不是一盆水,也不是兰露,而是和蔼慈祥的老管家孙叔。 孙叔像是没看见他们,笑眯眯地让几个小仆挥着扫帚乱扫,扬起一阵灰土。 离得近的侯府仆从连连咳嗽,却不敢大声,怕坏了李熙让的事。李熙让轻掩口鼻,耐心等着孙叔问话。 好不容易等着尘埃落定,孙叔和蔼地叮嘱了小仆们动作轻点,就捋着胡须,眯起眼看他。 李熙让正要说话,却听孙叔叹气:“人老了,眼也不好使了。”就摇着头进了门,门又关上了。 文竹墨竹又碰了一鼻子灰,无语地看着李熙让。 ——怎么办? 李熙让默然。 陆家的怒火,比他预料的还要大得多。 除了等,别无他法。 滚滚热浪从地底蒸腾起来,笼罩着整个临安城。路过济泰坊的人看见这一幕,都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陆国公给李侯吃闭门羹?真有意思。 马车里热得不像话,然而文竹又不敢让李熙让在烈日底下晒着,就见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病弱的红色,眼神也有些虚浮了。 两相考量下,文竹无奈,只得搀扶他下车,又偷偷取出一颗药丸给他。李熙让咳嗽两声,将丸子压在舌底,稍稍眯眼,顶着烈日继续等。 又过了一炷香,门闩总算是有了响动。 大门吱呀着往里拉开。李熙让回神,正要迈出脚步,目光落在三十步开外,脚步便顿住了。 文竹正要随他进去,看见里面的场面,也呆住了。 “唰——” 令人牙酸的磨刀声扑面而来。 庭中没有别人,只有劲装短打的陆瑾挽着衣袖,正对着大门磨刀。日光照在他身上,小臂肌肉上的汗珠子在日光下熠熠闪烁。 李熙让看着陆瑾手上的长刀,再看向他冷漠的表情,挑了挑眉。 看见李熙让,陆瑾微笑着舀起一瓢水,泼在了刀身上。 水哗啦落地,溅湿了主仆俩的衣摆。墨竹握着袖中的短刀,咽了口唾沫。 “李侯。” “陆世子。” 微笑问候时,长刀又磨了一回合,刷拉作响,听得人牙根发酸。 李熙让像是没看见长刀,径直往前走,站在了陆瑾身前。 距离把握得刚刚好,既不会让陆瑾挥刀砍到,也不会显得胆怯。 “我来见云娘。” 陆瑾舀水的手停下了,水瓢咣当落回木桶里。 文竹的小心肝跟着颤了颤。 他用巾子擦拭刀身,仔细端详着凛冽刀锋。文竹看到刀光闪烁出自己的脸,后背有些发毛。 上次那一脚让他记忆犹新…… “云娘?你见她作甚?”陆瑾换了一面,对准磨刀石,眼神幽幽,“上次的事,我早已让人送了谢礼去贵府。李侯是没收到,还是贵人多忘事?” 李熙让不动声色:“听说云娘心情不好,我是她将来的夫君,理应过来探望。” 陆瑾皮笑肉不笑:“男女授受不亲。李侯请回吧。” 李熙让点头:“那就多有得罪了。” 陆瑾还以为他要走,没想到他突然一个闪身,绕过了陆瑾就往里走去。 “李熙让!” 陆瑾暴喝一声,横刀就挡,都被李熙让身形轻巧地绕了过去。 他起身就要追,墨竹使个眼色,一众仆从就堆成了人墙拦住他,还拉拉扯扯的不让他走。 陆瑾脸色铁青,文竹赔着笑:“陆世子,您实在气不过就踢小的吧,我们郎君真的担心郡主才过来,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陆瑜本来带着仆从在旁助阵,没想到李熙让在门外摆出低微的姿态,进了门就换了一副脸孔,他带人围过来时,李熙让已经把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 第88页 陆瑜大惊失色,领着仆从们推推搡搡,好不容易解救了陆瑾,兄弟俩连忙奔向陆云娇的山月院。 陆瑾一边走,一边心中惊疑不定。 李熙让明明没来过国公府,怎么知道陆云娇住哪里?! 一直追到荣桂堂时,他们终于看到了李熙让,这才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李熙让故意等他们,而是陆国公提着一把半人高的大刀,就守在这儿,截住了他的路。 两人刚到,就听见李熙让正在求情:“晚辈听说云娘身体不适,特意来见云娘,并非有意上门叨扰。” 他语气再和煦,陆国公都懒得看他,眼睛瞪如铜铃,一个劲地从鼻孔出气,“带着你的礼物,哪来的滚哪去。我陆正不缺这些卖女儿的银钱!” 李熙让微讶。 朝中皆知,陆国公很有自知之明,他自认为脾气耿直,容易得罪人,所以领了国公爵位后就不问政事,整日笑呵呵的,很好相处。 李熙让没想到他为了陆云娇,居然敢拐弯抹角地骂越王。 看来,陆家是真的很疼她…… 即使陆国公的眼神都快变成手指、戳他脸上了,李熙让仍然耐心解释:“晚辈只是想和云娘说些话。还望国公宽限些时辰,容晚辈见云娘一面。” 陆国公目露寒芒:“没什么好见的!什么时候你去和王上说取消婚约,什么时候再上门来,我陆正扫庭相迎!肃之行之,送客!” 他拿出了战场上杀人见血的气场。陆瑾陆瑜立刻上前,正要将他拖开,却见他浅笑着说:“我正想和郡主说说退婚的事。” 三人愣住。 陆国公怀疑他只是托词,陆瑾也拿不定主意。父子三人盯着李熙让,都不敢让他靠近山月院半步。 “让他去吧。” 一旁忽然传来个女声。李熙让转头,看见荣桂堂开了门,孙氏由金雁银屏左右搀着走出来,面若冰霜地看着他。 李熙让向她行礼,还没直起身来,就听孙氏冷笑:“别急着谢我,我也不想看见你。云娘被我们千娇万宠的养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里她受过的委屈,远不及你短短几个月给她的多!”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李熙让却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低头听训。 他这般温驯,孙氏不但没有感到欣慰,反而更气闷了。 肃之说的没错,此人深不见底,并非云娘的良配。 然而婚是越王赐的,陆家已经闹成这样,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云娘在小苍轩。给你一盏茶的时辰,你自己过去和她谈,一个人都不许带。你敢让云娘掉一滴眼泪,我保证你这辈子都娶不到她!” 第51章 建安侯到底喜欢她什么?…… 从荣桂堂往东走, 穿过一处花园,就到了小苍轩。 虽是仲夏,园子里却依然错落有致, 景色怡人, 看得出孙氏花了不少心思侍弄花草。 这里离陆云娇的山月院很近,只隔着两道门。陆家把最好的院子给了她, 她随时可以来此散心玩耍。 李熙让刚刚走进园子,就看见陆云娇凭栏而坐,幽幽地瞪着他。而兰露和柳风守在通往山月院的月门边,一左一右, 跟门神似的,生怕李熙让借机冲进她的院子。 走近一步,李熙让看清楚她的脸,眉头一皱。 才过去几天, 她怎么瘦了这么多? 然而再走近点, 李熙让顿时无言。 陆云娇又上了妆。 浓眉红唇,又艳又浓, 脸抹得比墙还白,衬着她明艳的五官底子, 莫名有些好笑。 陆云娇隔着池水瞪着他,他前脚刚踏进小苍轩,她就拍着栏杆说:“是不是很丑!丑到你了吧!你别娶我了, 快去找王上解除婚约!” 建安侯到底喜欢她什么?她都可以改! 尤其是想到他之前三番两次地赶自己, 居然还有脸找王上赐婚,她想想就恼火,恨不得提刀赶到建安侯府,砍他两刀出气。 他不会真觉得一两顿停云楼的饭就能收买自己了吧!真当她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玩意! 还是大哥说得对, 这样的人,根本不是良配! 小花猫张牙舞爪,李熙让哪里会怕,淡笑着坐在她身边,“郡主不丑。” 陆云娇毫不遮掩地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曾经他教自己练剑时,觉得他笑起来有多好看,现在就觉得他有多虚伪。 小苍轩三面临水,炎炎烈日下,角落里还放着冰,微风吹过,略有些凉意。 他看着陆云娇单薄的衣裳,叮嘱道:“郡主要多保重,别着凉了。” 陆云娇白眼相对,甚至还对他做了个鬼脸,捂着耳朵不听。然而不管她怎么扮丑,李熙让始终微笑相对。 她倍感无力,真想把他踹进水里了事。 油盐不进的家伙,真是太烦人了! “郡主真的不想要这桩婚事?”李熙让端凝她乌黑的眼眸,轻叹一声,“我从未这样喜欢过一个女子。” 陆云娇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往后挪挪,警惕地打量他。 “花言巧语,不安好心!” 李熙让垂眸,“此话怎讲?” 陆云娇想了想,开始细数他的罪状:“你高兴的时候就哄我,不高兴就赶我走!不只一次了!” 头一次,还能说是公务在身,怕波及到她。可是后来呢? -- 第89页 一而再再而三,她的心也不是泥做的,能被他这样践踏。 陆云娇的眼眶红了起来,气呼呼地瞪他。 她还要说什么,却见他低低叹气:“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陆云娇剩下的控诉都愣在了喉咙里。 她根本没想到,李熙让居然认错认得这么快,态度这么诚恳。 她几乎要下意识同情他。 然而在看到他那双幽潭般的眼眸时,陆云娇深吸一口气,在脑中不断重复大哥叮嘱自己的话—— “李侯此人,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你千万不能相信他的花言巧语,绝对不能当真!” 陆云娇顶着小花脸,愣愣地瞅了他半晌,忽然恼怒地道:“这话是对着谁练出来的?花娘?以后?谁要跟你以后了,你想得美!” 是了,她差点都忘了,当初州衙的刘大人邀他去花楼,他根本没拒绝,还带花娘回了别院! 呸呸呸,鬼知道他对花娘说了多少情话,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熙让也是刚刚想起来这事,便耐心解释:“她只是故人之女,家道中落,流落风尘,我受故人所托,照拂她一二,你放心,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过。” 陆云娇才不信,嘀咕着从陆瑜那儿学来的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就连哄她的话都和二哥说的差不多,她才不信。 李熙让猜到了陆瑾陆瑜肯定不会说他好话,只能旁敲侧击:“郡主,其实整个越国都没有比我更适合你的人了。” 陆云娇完全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说,直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用衣袖抹抹眼角,才发现衣袖上沾了胭脂,恨不得都抹到他身上。 李熙让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更看到了她抹去胭脂后细腻白皙的肌肤。 她不小心看到了李熙让的眼神,更是恼羞成怒,“看我做什么!李侯你脸皮这么厚,就知道盯着人看!” 李熙让态度和煦,“我没骗你。郡主你想想,别人府上规矩重重,你肯定不喜欢。但我府上没那么多规矩。” 陆云娇一愣。 “郡主想练武,想射箭,想打猎,想做什么都行。郡主在国公府过什么日子,在我那儿也一样。” 这个承诺的诱惑力太大了。 陆云娇明显没有之前那么警惕,只是一脸狐疑,“真的?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拘着我?” 李熙让点头,“千真万确。你做什么都行。” 陆云娇上下打量他,嘀咕道:“这可是你说的。”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倘若我违反了诺言,我一定去找王上,求王上收回成命。” 陆云娇眯眼,似是威胁:“骗人是小狗!” 李熙让失笑,“我怎么舍得骗你?” 他这样情真意切,陆云娇忍不住要相信他了。 这段日子他一直陪着自己舞刀弄枪,悉心指点,也不会因为她是贵女,就要她守规矩。 倘若他没撒谎,这门亲事还真让人有些心动。 就是她现在看李侯不太顺眼。要是以后他反悔了,不知道能不能和离。 李熙让还想劝她,然而时辰到了,陆瑾带着一众仆从过来,浩浩荡荡地押着他离开小苍轩,一个字都不让他多说。 陆瑾看见她的表情,“李侯跟你说了什么?他没吓唬你吧?” 让她和李熙让独处,真怕她被李熙让哄了去。 陆云娇眨眨眼,托着脸,神秘兮兮地,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她已经有了逼着李熙让解除婚约的好主意。 *** 茶馆二楼。三个少年坐了半天,一脸无趣。茶水都放凉了,茶点也没动过。 吴清和左看右看,敲敲桌子,“七郎,你去吧。你是她表兄。” 孙盛呵呵地笑,“还是你去吧,你年纪最大。” 陆云娇不出门,他们怕她把自己气坏了,都想上门去劝她。但一想到她的婚约,他们就畏手畏脚起来。 王上都赐婚了,他们去找陆云娇,会不会被李侯记恨? 两个人互瞪了一会儿,默契地把视线投向了另一边的林绍。 自从宫宴赐婚以后,林绍就一直失魂落魄的。 吴清和问他:“二郎,娘娘不是想选你么?怎么弄成这样?” 钱炼让林绍进宫的事,他们都知道,也知道两人交谈时,王后就在屏风后观察林绍。 这是权贵择婿的常用手段。他们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还以为林绍已经十拿九稳了,没想到横插一个李熙让,就连越王也像是早就属意他,王后更是从头到尾就没看过林绍。 林绍苦笑两声,一言不发。 吴清和感觉林绍自从受了打击以后,就很快清瘦下来,再也没了之前那种傻兮兮少不更事的感觉。 磨砺使人成长。 吴清和摇摇头。 虽然之前恨他不争气、胆子小,想着就让别人娶走云娘算了,气死他最好。但是真当这一天到来,看见林绍这样,他们还是很心疼。 孙盛拍他肩膀,“二郎,何必单恋一枝花!” 林绍无精打采,眼神却忽然发出光来。 “说谁一枝花呢?” 二人诧异回头,吴清和激动得站起来,“云娘!” 陆云娇站在楼梯口,一身海棠红的袍子,腰佩长刀,抱着手肘,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 第90页 她大步走到桌边,拈起一块糯米糕放进嘴里,环视一圈,诧异道:“怎么一个个没精打采的?没吃饱么?走,听说街口新来了一家卖羊肉的……” 吴清和欲言又止:“云娘,那个,你的婚约……” 他非常好奇陆云娇要怎么对待婚约,好奇得抓心挠肺。虽然再三提醒自己,云娘是个小娘子,不适合和他们谈论这些,但他真的太想知道了。 陆云娇喝了一口茶,把糕点咽下去,含混不清地说:“别担心,我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林绍唰地坐直了,直愣愣盯着她,嘴角都有了笑意。 陆云娇得意地笑。 “就是需要你们几个配合一下。想不想玩?” 三个少年连连点头。 想,当然想! 她不出门的这几天,他们都快无聊死了! 第52章 他对这门婚事势在必得 赌坊里人声鼎沸, 欢笑怒骂不绝于耳。迎客的小仆站在门口揉鼻子,看着来往的各色赌客,打了个哈欠。 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挑出肥羊, 坑他一笔银钱。那种想来见世面的富家郎君是最好的人选。 他正无聊着, 忽然看到几个小郎君往这边走来,顿时打起精神。 今天的肥羊有着落了! 他立刻堆起笑容, 热情满满地凑上去,“几位客官这边……呃?” 第一个客人进来时,他觉得有些眼熟,但没想太多。 第二个还是有些眼熟。 第三个眼生。 最后一个, 十分眼熟。但应该不是常客,否则他闭眼都能叫出大名。 他发了会儿愣,四个人都进去了,他才一个激灵, 想起来。 那他娘的不是昭阳郡主吗?! 他连滚带爬奔过去, 拦住了四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几位郎君是要去、去哪里……我们小本买卖……” 吴清和扫视赌桌上成山的银钱, 觉得好笑,“小本买卖?” 小仆表情扭曲地点头。 孙盛背着双手, 打量赌场的摆设,“我记得你们这家赌坊是去年才开的?怎么看起来跟刚刚修缮过一样?这么有钱,还小本买卖?” 他鼻子一动, 还能闻到崭新木料的味道。 小仆就差给他们跪下磕头, “几位高抬贵手,万万不可啊!要是再砸一遍,小的饭碗砸了不说,东家肯定不会放过小的!” 四个纨绔面面相觑, 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干过砸赌坊的事。 最后还是吴清和反应快,轻咳两声,勾勾手示意他们靠近,小声嘀咕了几句,这才微笑着对小仆说:“你别怕,我们只是来玩玩,不会为难你。” 小仆惊疑不定,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引他们上了二楼,还叮嘱二楼的人手,对四个人热情一点。 他把人带到二楼,就是因为一楼鱼龙混杂,他怕四人找由头闹事。然而他们在赌坊里实在是太惹眼了,就算到了二楼,仍然惹来不少视线。 伙计们吆喝着清场,四张椅子往赌桌边一溜儿排开,四人大喇喇地坐下,陆云娇坐在中间,捋起衣袖,把佩刀往桌上一拍。 端茶水的小仆吓得差点打翻茶水。 上次陆世子掀翻了整间赌场之前,也用过这个动作,他实在是不能再受这样的刺激了。 庄家捏着骰子,硬着头皮问:“几位想玩点什么?” 他真怕陆云娇是听说了什么,特意过来找茬的。 被陆瑾陆瑜教训过,他们哪里还敢看笑话,看见陆云娇,躲都来不及。 陆云娇第一次进赌坊,除了新奇还是新奇,笑吟吟地道:“平时怎么玩的?” 庄家心惊胆战地说了玩法,又劝她道:“这位……郎君,赌坊的规矩是愿赌服输,要是真的输了钱……” 他真怕陆云娇是偷溜出来玩。万一陆世子知道了,用郡主输了钱的理由,再把赌场掀翻……他有几个脑袋让东家拧的? 陆云娇冷哼:“我能不认账?”便将荷包往桌上一扔,“先开开胃。” 荷包没系紧,两颗胖乎乎的银锭子滚出来。 庄家和赌客们眼神都直了。 这叫开开胃?那他们平时的赌资连塞牙缝都不够。 虽然看起来很豪爽,吴清和还是有些担心。 他悄悄凑到陆云娇身边:“云娘,万一真的输光了怎么办?” 他知道这是孙氏给的,说是让她随便花。孙家豪奢,两锭银子随便给。但一想到这么多银子打了水漂,他还是心疼。 陆云娇瞅着赌桌冷哼,“你怕什么,我是有婚约的人。” 家里给的钱输光了,没关系,有人给她撑腰。她最好输个精光,再去问李熙让要钱! 谁让李熙让亲口答应她,随她做什么都行。 她就做给他看! …… 两个时辰后。 陆云娇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银子发呆。 吴清和他们已经赢得面红耳赤,说话都不利索了。 孙盛调侃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尤其是四人之中,她和林绍赢得最多。真是应了这句老话。 陆云娇却没这么天真,盯着庄家:“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庄家一脸讨好:“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虽然这么说,他心里仍在发飘。 -- 第91页 故意让客人赢,做了这么多年庄家,他还没做过这么刺激的事情。 陆云娇半信半疑,又赌了一局。 又赢了。 她顿时大怒,一拍桌子,“你们肯定有问题!” 庄家都快哭了。 别的赌客都盼着赢钱,面前这个,故意让她赢钱,她居然还不高兴? 她不会是专门来输钱的吧! 陆云娇很不爽,一声令下,带着小伙伴换了一家赌场。 一百两银票进去,两百两出来。 陆云娇还是不信邪,再换一家。 两百两进去,四百两出来。 吴清和赢得飘飘欲仙,剔着牙走出赌场,“云娘,还换么?” 陆云娇斩钉截铁,“换!” 半个时辰后,她拿着一千两银票走出了赌场。 夕阳西下,余晖脉脉,将陆云娇站在街头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看着一千两的大字,心如刀割。 她真的只是想要输钱,赔得李熙让肉疼,恨不得早点扔掉她这个败家媳妇。 输钱都输不了,日子还怎么过! …… 夜半三更。 陆云娇打着嗝走出了停云楼,还没忘叮嘱四两:“我明天就给你买一处宅子,嗝……” 四两看着掌心的银钱,声音有些颤抖:“郡主真的要给安民坊的乞儿们散粥?” 这笔银钱可不少,郡主该不会被婚事气糊涂了吧? 她还在打嗝,“粥算什么,我还想换成肉,可惜银钱不够……嗝!” 四两还想说什么,吴清和他们不敢再让陆云娇待在外面,提溜着她就跑。 四两目送他们离去,还能听见陆云娇在抗议:“还剩两百两,别拦着我!” 孙叔笑眯眯地来应门,“郡主回来了?夫人还没歇下,备了郡主最爱的炙羊肉,等郡主回来吃。” 陆云娇一怔,抹抹眼角,飞奔到蕙风院,一进去就去抓桌上的炙羊肉。 金雁赶紧端走盘子,陆云娇愣住,冲着孙氏撒娇:“阿娘不疼我了?羊肉不是给我的嘛?” 孙氏看她吃得圆滚滚的肚皮,嗔道:“再急着解除婚约,也不能撑坏了自己。” 陆云娇接过茶水,咕嘟咕嘟地喝完一杯,饱嗝打得更猛。 “我的消食丸哪去了……” 她找着找着,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气呼呼地往桌边一坐。 吃什么,不吃了!不吃消食丸又撑不死她! 孙氏招招手,她乖觉地坐在孙氏腿边,趴在母亲膝头。 “阿娘,我不想嫁给他……” 孙氏用帕子给她擦擦眼角,柔声道:“阿娘知道你委屈……有什么话,都跟阿娘说说。” 李熙让见她时,陆瑾一直在听墙角,随时准备冲出去维护妹妹。 孙氏听说李熙让承诺不拘着她时,平心而论,有些松动了。 宫里把她交给陆家时,特意叮嘱过他们,只要她秉性正直,过得开心就好。所以他们从未像别家教养贵女那样教导陆云娇。 如果有一个能宠着她、惯着她的夫君,那再好不过了。 就怕李熙让只是口头承诺,把人娶回去后,就暗自磋磨。 所以陆云娇想胡闹,她就大方地给了银钱,随她怎么闹,也存了考量李熙让的心思。 真心还是假意,试了就知道。 陆云娇不说话,趴在她膝头小声抽泣。孙氏温声安抚着,轻拍她后背,看见她哭得耸动的肩膀,不知有多心疼,却也不知该怎么劝。 这可是终身大事,倘若嫁了个不称意的郎君,就算以后能和离,终归是坎坷了。 过了好一会儿,银屏才小声说:“郡主睡着了。” 孙氏示意她们噤声,让人收拾了东厢房,把陆云娇安置过去歇着。 她回到主屋,陆国公也刚刚回府,满脸疲色。 “怎么样?” 陆国公摇头。 他等了足足一天,越王甚至不愿见他。这门婚事毫无转圜余地。 “王上也真是的,明明……怎么给云娘挑这样一门亲事!” 孙氏心思剔透,已经想透了其中关窍,不由得叹了口气。 之前陆瑾为她出气,阿寿特意来敲打过陆瑾。这次消暑宴没让他们夫妇进宫,只让兄妹三人去,就能看出来,这是给陆家警告呢。 他们只是代为抚养,并不是她真正的生父母。陆云娇的婚事必须是宫中说了算,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 只是这话不能说出来,要不然以陆国公的耿直,肯定明天还要去找越王要说法。 她给陆国公捏肩膀,轻声劝道:“李侯给了条件,云娘正在争取。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陆国公也有话想说。 他也是男子,一看李熙让就知道,他对这门婚事势在必得。 不知李熙让什么时候对云娘生出这种心思,所谓的条件,只是缓兵之计罢了。 只是他也没说出口。 云娘现在还抱着侥幸,还能有些精神,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倘若她知道这是缓兵之计,不知有多伤心。 夫妇俩相对无言。 陆国公叹道:“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赌场都被肃之吓怕了,她闹不出结果,明天肯定还要换着法子闹。你明日回一趟孙家,要几个暗卫帮忙盯着,别让云娘真的做出什么傻事。” -- 第92页 孙氏一口应下。 陆国公帮她卸簪钗擦唇脂,孙叔却托银屏转交个锦盒进来,说是建安侯府派人送来的。 陆国公听见侯府就没好气:“送了什么?” 他甚至不愿亲自动手打开看,嫌脏了手。 银屏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张千两银票,两只药瓶。她拆开一只闻了闻,“是消食丸。” 夫妇俩面面相觑。 第53章 李侯该不会惧内吧? 陆云娇一早就去了州衙, 把一处新宅院过给了四两,才和其他小伙伴再聚茶楼。 昨天闹得太疯了,吴清和回府后才回过神来, 今日赶紧逮着她细问, 才知道建安侯居然给她开了条件。 “云娘,建安侯可不是一般人, 你想气他,这可难办。”吴清和啧啧两声,“你今日打算怎么闹?” “花楼去不去?” 三个少年目瞪口呆。 陆云娇鄙视他们:“大惊小怪什么,真没出息。” 孙盛连忙阻拦:“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大可不必。” 他听说花楼里有很多套路,防不胜防,他们几个小纨绔进去,怕是要被人玩得团团转。陆云娇要是去了, 他怕他们三个活不到明天。 别说自家人了, 陆瑜都得打死他们! 陆云娇还在不死心地嘀咕:“李侯都去得,我为何不能去?” 吴清和委婉提醒:“你要对症下药。” 陆云娇洗耳恭听。 “李侯最讨厌什么?最怕什么?你得针对他的弱点下手!” 陆云娇一愣, 陷入沉思。 她还真不清楚他的弱点。难道要她冲到侯府去,揪着他的衣襟问他?他傻了才会告诉她。 孙盛觉得有理:“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赌钱逛花楼算什么?万一李侯不在乎呢,岂不是白费精力?” 陆云娇觉得有理。 而且他居然送了一千两过来!真当她稀罕他的钱吗?! 可是除了这些,她一个小纨绔郡主, 还能有什么法子? 陆云娇嚼着糯米糕, 冥思苦想,忽然击掌。 就算不能逛花楼,但她可以把花娘弄出来呀! *** 钱塘湖上烟波浩渺,画舫来去, 欢笑阵阵。 钱炆前天回了临安,今日便和宗室子弟们相约钱塘湖,把酒言欢。偌大的画舫上笙歌燕舞,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钱炼身为世子,自然不能缺席。只是给钱炆接风的聚会,他一个人过来太尴尬了,索性连李熙让也拉了来。 钱炼和钱炆不对付,气氛本来有些僵硬,然而一轮酒喝下来,就融洽了许多。 四王子钱炜虽然只有十七岁,却素有风流之名。他看着周围一圈莺莺燕燕,感慨道:“没能请到头牌娘子,实在是有些扫兴啊。” 乐伎们一听,都不乐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讨伐起钱炜来。 “全临安的郎君都惦记着青杏。” “妾与青杏孰美?” “郎君薄情就薄情,何苦教我们知道?” “就是……” 女子们群起攻之,钱炜招架不住,连忙告饶:“诸位好妹妹,我只远远见过青杏几次,只是好奇罢了。她美不美,我哪知道,你们应该问这位。” 他端着酒杯,朝旁边努努嘴。乐伎们一偏头,都吃吃地笑起来。 “李侯可真是稀客。” “上次带青杏回别院呢!” “青杏从来没跟别的郎君出去过。” 在乐伎们眼中,李熙让这样俊秀的郎君实在罕见。只是他气质清冷,不苟言笑,宛如高岭之花一般,轻易不可攀折。她们只敢在旁打趣,不敢贴上去。 李熙让神色淡然,任凭乐伎们议论。修长的手指执着一只玲珑剔透的酒盏,盏中酒水快要见底,他也没让人满上。 钱炜感慨道:“只可惜,你们以后也没有做他红颜知己的机会了。” 他刚说完,就感觉到身上有一道凉凉的视线,差点呛了一口酒。 钱炜诧异地抬头四顾,只见李熙让垂眸看着盏中酒液,其他人都在和同伴或乐伎说笑,没人看他。 难道是前夜喝太多了,产生了错觉? 一个黄衫乐伎想了想:“郎君说得对,李侯自从有了婚约,就没再找过青杏了。” 另一个绿衣乐伎捂嘴笑:“李侯要为郡主守身如玉。” “那可不,你是想要陆世子把花楼也拆了不成?” 船舱里笑声一片。 本来各家赌坊借着这个赌局,赚得盆满钵满,坊间也议论得热火朝天,没想到陆世子突然连掀赌坊一条街,就再也没有人敢议论郡主了。 众人还没笑完,李熙让轻轻放下酒盏,目光平静,“这门婚事是我求来的,我自然知道郡主很好,值得我这么做。” 钱炜嗤笑:“李侯,父亲不在这里,你不用端着。” 虽然有人鄙弃李熙让为了权势不择手段,但钱炜没觉得什么。 男子汉大丈夫,应该不拘小节,能往上爬就是真本事。 尤其是陆云娇曾经揍过他,揍得他在花楼前抱头鼠窜,丢尽了脸。那样毫无闺范的表妹,就该李侯这种狠人来收拾。 “她很好。” 李熙让重复一遍,神色一敛,再不多言。 钱炜不乐意了,拿着酒壶凑到他身边,跟他细数陆云娇打过谁谁谁,有多凶残。 -- 第93页 钱炼抱着胳膊,冷笑着扭过头去。 这个四弟曾在花楼门前打架,就因为相熟的花娘被赎了身。要是陆云娇没揍他,他肯定要被越王狠狠收拾。宗室子弟跟人争花娘,真是丢尽了脸。 倒是李侯言语中一直护着云娘,让他颇感意外。 他看了李熙让一眼,目露赞赏。 绿衣乐伎见钱炼独自在窗边坐着,便端着酒壶过去,柔声说:“妾给郎君添酒。” 钱炼随手递上酒盏,绿衣乐伎却斟满了酒都没发觉,酒水溢出来,洒到他衣袍上。 他连忙起身,怒道:“怎么回事?!” 她这才回神,慌忙道歉,楚楚可怜地道:“妾好像看到青杏姐姐了……” 钱炜正在和乐伎们玩游戏,闻言诧异道:“你没看错?” 她不是身体不适,不见客么?他还特意早早地去找人,原来是托词? 钱炜感觉丢了面子,连忙奔到窗边,“在哪?” 绿衣乐伎遥遥一指。 钱炜眯眼看去,只见一艘奢华的画舫在不远处悠悠漂荡,前后只敞开一扇窗子,青杏姣好的面容在窗中若隐若现。 钱炜大怒,连忙让画舫靠过去。 对面船里的欢声笑语越清晰。李熙让听到青杏的声音,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便低笑着将盏底一层浅浅的酒一饮而尽。 钱炜急不可待,等到能看清楚对面乐伎的衣裳纹路时,他连忙扒着窗框,对那边吼道:“都把窗子打开!青杏,青杏!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出来!” 对面乐声暂停,一双双白皙的胳膊推开了窗,一个熟悉的声音懒懒地响起来:“谁呀,平白扰人兴致……” 钱炜看到对面船上一个个貌美的花娘,已经妒火中烧,等到看清楚说话的人时,顿时傻眼了,不由自主地看向李熙让。 李熙让却在自顾自斟酒,慢条斯理地喝着。 这边十几个郎君安静得诡异,对面三个小郎君也红着脸低下头,唯有角落里坐着个一身海棠红的小郎君,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拈着酒杯,双颊微红,眼眸半醺,活脱脱一副浪荡子的模样。 是陆云娇。 “云、云娘?你……” 钱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一个小娘子,包了一船的花娘?! 钱炼感觉一道雷劈中头顶,哗啦啦游走全身,震得他脸都麻了。 陆云娇拎着酒壶,任由酒水细线一般淌在桌上,血色罗裙翻酒污,除了性别不太对劲,就是个醉生梦死的小纨绔。 她水盈盈的眼眸一转,好半天才看见这边的钱炼,露出一个你懂我懂大家懂的微笑。 “世子,好巧啊……” 又看着旁边一溜儿没见过世面、眼珠子快瞪出来的郎君,伸出手指挨个点过去。 “二三四五表兄,真巧。” 她打了个酒嗝,似乎摇摇欲坠。一旁脸红装鹌鹑的林绍连忙扶着她,让她靠窗坐稳了。 两相死寂之下,这边的郎君们终于先回过神来,场面热闹得像是寻回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二郎,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大郎在这边叫他。林绍不敢应,继续低头。 “吴清和!”“七郎!” 这边吴二郎拍桌子,孙三郎摔筷子。对面的吴清和孙盛低着头,屁都不敢放。 吵吵嚷嚷中,众人渐渐冷静下来。 对面三个小郎君素有纨绔之名,就算进了花楼,回头教训一下便是。 最重要的是,郡主怎么会在对面?! 郎君们的视线渐渐集中在李熙让身上。 只见他托着酒盏,似乎毫不在意:“不过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对不对,云娘?” 陆云娇似乎听见有人叫她,欣然点头。 谁这么会说话?她得好好认识一下! 除了钱炼,其他人都跟见了鬼一样看他。 钱炜恼他不争气:“这是你将来的侯夫人!她居然找了花娘!” 太离奇了,他活了这么些年,从没见过这么离奇的事! 李熙让却遥遥端详着陆云娇喝醉的表情,“许是心情不好,叫了花娘给她唱曲儿吧。” 钱炜差点一口老血呕出来。 唱曲儿?! 看看对面那一船的莺莺燕燕,像什么话? 她今天能找花娘,明天就能找男倌儿。李侯懂不懂什么叫防微杜渐?!这个郡主表妹真是被惯坏了! 不知陆云娇喝了多少酒,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已经半醉了。 李熙让扬眸,温声问她:“云娘,酒好喝么?” 陆云娇眨眨眼,醉醺醺地点头。 其他人还以为他要发怒了,摩拳擦掌准备看热闹,没想到他微微一笑,半哄半诱地说:“我府上有一坛桃花酒,好喝得很,你想不想尝尝?” 钱炜气得差点抠烂了窗框。 李侯该不会惧内吧?真是太丢人了! 李熙让想的却不止这些。 他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午后,陆云娇闻见了酒味,踮着脚凑到他面前,眼眸忽闪、鼻翼翕动的模样。 那样的灵动,让他不知所措。 他捏着酒盏的手指一紧,似乎想捏住什么,又陡然松开。 第54章 临安她是待不下去了(一…… 这样的小动作, 其他人都没注意。 因为所有人都在看陆云娇。 -- 第94页 陆云娇听见他问话,下意识想答应,目光落过来时, 似乎清醒了一瞬, 迷糊中发觉是他,便软绵绵地伸了个懒腰。 “我才不想……” 两个字饱含娇嗔。 李熙让没想到她喝醉以后居然是这副模样, 眸光流转,不知在想什么。 钱炆一直没吭声,见李熙让并不在意,只好清清嗓子, 劝道:“四郎,随他们去吧。他们都有分寸,不会闹出乱子。” 他算看出来了,陆云娇就是气李熙让来了, 她根本不想要这门亲事, 连花娘都能带出来。 然而钱炜哪里肯依? 被别人抢走青杏就算了,没想到居然是他最讨厌的郡主表妹抢了人。 这比吞了苍蝇还恶心! 他不依不饶:“李侯, 你现在就这样,不怕将来夫纲不振?” 钱炆无奈了。 李侯确实不在意, 干嘛逮着这事不放?借刀杀人也不至于此。 满船郎君齐刷刷盯着李熙让,似乎他不振夫纲就不放他走。 他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诸位言之有理。” 钱炜转怒为喜, 看见李熙让放下酒盏,忽然身影一闪,白鹤一般悠悠渡水而过,落在对面船板上。 对面船舱内顿时一阵骚动, 乐伎们纷纷退避。钱炜眯眼,看着李熙让背着双手,缓步踱向陆云娇,急不可耐地搓着手掌。 快点教训她,怎么教训都行,他保证不会告状…… 当着十几二十双眼睛,李熙让却动作轻缓坐在她身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只伸出一条手臂揽着她,另一手要夺她的酒壶。 郎君们都看傻了。 陆云娇不习惯被人抢东西,醉醺醺地挣扎。他却温柔地哄劝:“听话,别喝了,再喝下去,明日会头疼的……” 钱炜目瞪口呆,一边捶着窗框,在那边大声教他。 李熙让权当没听见。 钱炆实在是受不了,赶紧让画舫划开。他不想让钱炜丢人,李熙让要怎样也和他无关。 那边的吵吵嚷嚷逐渐远了,这边的乐伎们手足无措地看着李熙让。 她们见过不少来捉夫君回家的女子,但是反过来的场面,她们真没见过。 眼见李熙让扫视了一圈,还以为他要趁着人少教训郡主,没想到他只是将郡主揽得紧了些,漫声吩咐道:“刚才怎么做,现在照做就行。” 乐伎们如梦初醒,继续吹拉弹唱。 “云娘,云娘?” 李熙让轻声叫了几下,陆云娇倚在他肩头,早就睡过去了。 他问吴清和:“她喝了多少?” 吴清和还没说话,青杏先开口:“郡主只喝了一壶。” 一道眼风冷冷地扫过来,青杏低下眼,不敢再说话。 吴清河没多想,只当她口快了,“其实她只喝了半壶。剩下半壶我们分了。” 李熙让没想到她酒量这么差,手指似乎无意地捏住她肩头,“只是半壶?她酒量向来如此?” 吴清和点头如捣蒜,满脸“我们都劝过了”的无辜。 陆云娇以前偷偷喝过一次酒,两杯就倒。今天能撑这么久,纯属为了气建安侯强撑的。 这次跟着她胡闹,回家肯定要挨揍,但他不想先挨了建安侯的揍…… 吴清和心有戚戚焉。 李熙让却觉得很有意思。 他稍稍侧头,几乎是贴着她耳畔低声质问:“明明不能喝,还敢问我讨酒?” 陆云娇睡得正香,只感觉到他说话的气息吹过颊边,手掌软乎乎地推了推,似乎想挠走他,反而落入他掌中。 其余三个小纨绔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不在场。李熙让看似揽着她听曲儿,实则握着她的指节轻轻揉捏,像是找到了世间珍奇,直将她白皙的手指揉得发红,怎么都玩不够。 吴清和低头低得脖子疼,只抬头了一瞬间就不小心瞧见了,连忙移开视线,与孙盛苦哈哈地对视。 他小声嘀咕:“我今天就不该带眼睛出门……” 孙盛无情地补充:“不,我今天就不该出门。” *** 陆云娇头疼了足足三天,才勉强能爬起床。 头一天吐得天昏地暗,第二天头晕得天旋地转,第三天浑身乏力。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兰露端着醒酒汤进屋,与柳风合力扶她起来,一勺勺喂给她。陆云娇喝到一半又吐了,却硬是忍着满腹酸水,把剩下半碗醒酒汤喝完。 她扒着兰露的胳膊,不死心地问:“李侯真的没有生气?不可能啊,我又喝酒又找花娘,他怎能不气?” 是不是非得找男倌他才会生气啊! 陆云娇再纨绔也有个限度,知道这事绝对做不得。找花娘已经是在悬崖边跳舞了,绝对不能找男倌,否则家里一定先打断她的腿。 兰露无奈,“郡主已经问了十遍了,李侯真的没生气。” 陆云娇萎靡不振地拉着丝衾,把自己裹成个蚕蛹。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光没生气,还亲自送我回家,还进了我的院子,把我的闺房看个精光,出去的时候还被大哥看到了,差点又打起来……” 兰露端着药碗溜了,柳风一本正经地补充:“郡主还少了一句,李侯还邀您去侯府一起饮酒,他说蒋国相送来的桃花酒特别好。” 陆云娇猛地坐起来,骂骂咧咧:“什么桃花酒梨花酒,本郡主不想要这桩婚事!他喝什么酒与我何干!” -- 第95页 又直愣愣地躺了回去,抱着宿醉的脑袋哀嚎。 打又打不过,厚颜无耻也比不过人家,李侯连“夫纲不振”的名声都敢背,死活不放弃这门婚事。 她到底哪里招他喜欢了! 陆云娇抱着软枕,整个人都闷闷的,已经完全忘了问他讨过酒的事:“除了他还能选谁呢?临安的郎君我哪个没见过,还有好些挨过我的打呢……” 柳风觉得她再想下去就魔怔了:“郡主多出去走走吧,别在府里闷坏了。” 陆云娇正在念叨,听到这句话,唰地坐直了,三两下穿好衣袍就冲了出去。 宗室子弟每年盛夏都要去湖州避暑,今年应该也不例外。她被消暑宴和赐婚的事烦扰,差点忘了这件事。 临安她是待不下去了,出去走走也好,眼不见为净。 陆云娇进宫找钱炼。刚刚进去,却发现李熙让也在,表情差点没绷住。 她磨磨牙。 真是冤家路窄。 陆云娇假装没看见他,磨磨蹭蹭溜到钱炼身边轻声说:“世子上次答应我的,今年去湖州可以多带几个人,还作数么?” 钱炼笑道:“当然。你想带谁?” 他说完就看了李熙让一眼。 她当初打这个赌,就是为了李熙让,现在两人闹这么僵,难道她不想带了? 陆云娇忿忿地瞅了李熙让一眼:“我要带大哥二哥,还有飞雪!” 钱炼顿时噎住。 陆瑾陆瑜就算了,飞雪也得算在“人”里? 旁边李熙让研墨的手顿了一下。 他清清嗓子,旁敲侧击:“你就不想想还能带谁?” 陆云娇才不上当,哼了一声,就飞一般跑走了。 钱炼有些好笑地看着李熙让:“你就不说两句?” 陆云娇显然是要去湖州躲他,钱炼不信他能放心陆云娇独自过去。 去湖州的可不止她一个。万一陆云娇看上了别的郎君,要死要活地退婚,越王不一定能招架得住。 李熙让提笔在纸上补了几个字,咳嗽几声,淡淡地说:“我自然想去。但临安多事之秋,汤家前两天又派人去了明州,正是要紧盯的时候。” 钱炼一滞,似乎想起什么,便乖觉地不再提了。 少了李熙让的提点,这些事他应付得够呛。 钱炼不好意思拖累他,却也不敢支开他,只得拍拍他肩膀,“我知道你们在闹别扭。云娘就是小孩子脾气,你多哄哄她,说不定关系就好转了。” 李熙让笑了笑,不置可否。 两人商讨了一会儿,金鹊就敲开了门,但是发现只有他俩在,她有些失望。 “世子安好。郡主怎么不在?” 钱炼一愣,“母亲要找云娘?怎么不早说,我就留着她了。” 金鹊有些尴尬,“奴婢路过附近,听说郡主进宫了,过来看看。” 王后最近身体不适,说是染了风寒,兰馥堂闭门谢客。 兰馥堂和世子府在两个方向,钱炼猜到了王后不适的真正原因,便叹了口气,“云娘刚走,我去一趟吧。” 他随着金鹊匆匆走了,只留李熙让在书房里。 夏风拂过枝头,窗外树影闪烁。室内墨香氤氲,李熙让落了笔,负手而立,目光悄然。 门外一队侍卫列队而过,渐渐走远了。他走到窗边,一手扶着窗棂,指节轻轻叩击: “去让越王知道此事。” 树影一轻,影子腾过枝头,消失在不远处。 *** 六月初,宗室子弟们从临安出发,浩浩荡荡地前往湖州。 他们不赶路,一路游山玩水慢慢地走,十多天才到。 已是六月中旬,即使是西塞山上,桃花也已谢了。这里小山连绵,凉风拂面,乃是避暑胜地。 宗室子弟年年来此避暑,就在山上的真仙观边修了一套别院,赏景避暑两不误。往年最多来十几个人,今年却来了二三十个,连真仙观的客院都住得满满当当。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分好院落后,钱炆便提议出去走走,众人纷纷响应,打猎摘果,忙得热火朝天。 傍晚夕阳落山,陆瑜从树荫里钻出来,收了鱼竿,拎着一竹筐的鱼,挎着斗笠,哼着小曲儿往回走。 溪边点了篝火。陆云娇顾不上身边一筐野果,挑了块又长又薄的石头架在火上,又从陆瑜的竹筐里揪了一条鱼,掏出短刀,吭哧半天,把鱼肚剖得跟狗啃了似的。 陆瑜一脸嫌弃:“这条我不吃,你给飞雪吧。”便去帮钱炆的忙。 飞雪正在一边啃野果,耳朵动了动,看见陆云娇手里的鱼,假装没看见。 陆云娇震怒,“飞雪!” 什么狗啃,明明是狗都不想啃! 白花花的狗耳朵耷拉下来,钻进人群,颠颠地跑远了。 还是孙盛厚道,另外捉起一条鱼教她。又把她手上那条修整一下,总算能入眼。 两条鱼趴在石板上,发出诱人的香味。孙盛正要教她撒多少盐合适,眼看陆云娇抓起了一小把,哗啦啦地全撒上去,整个石板都变白了。 孙盛不死心,用刀尖挖起一点鱼肉尝了尝,狂奔去溪边漱口。 “有这么难吃吗?” 陆云娇也挖起一小块,只尝了一点,脸就绿了。 她从小到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头一次吃到咸到发苦的鱼肉,居然还是自己做的! -- 第96页 旁边递来一只红彤彤的野果,声音和煦如春风:“吃吧,甜的。” 陆云娇赶紧叼住果子嘬了一口,鲜甜的果汁冲淡了咸味,这才缓过气来。 她抬起头,眨眨眼,才发现是李熙让,一句“多谢”憋在喉咙里,和果肉一起咽了下去。 李熙让看着自己的手,她温热的气息拂在掌心,现在还痒痒的。 “鱼好吃么?” 她有气无力地瞅他,反手切了一块鱼肉,用小刀挑着,递到他嘴边,面无表情:“尝尝?” 李熙让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她嘴角一翘,他就知道她在打什么坏主意。 不过,他还是从善如流地俯身,从刀尖上衔走了鱼肉,笑了笑,“很好吃。” 陆云娇叹了口气,看着小刀发呆。 难道她刚才用小刀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才会生气? 整天对她这么温柔,是不是脑子不正常? 她本来都和钱炼说好了,大哥二哥都要来,结果出发前两天,越王忽然把陆瑾留下了。 留就留吧,好歹还有二哥在。 出发当天,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李熙让居然也来了! 她明明听说他很忙,才特意出来躲他。 她倍感无力,声音虚浮:“说吧,你是不是故意的?” 李熙让仿佛不解:“什么故意?” “就是故意……”她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便长叹一声,“算了,当我没问。” 陆云娇郁闷至极,撇过头不想理他。 两人斗法,其他人都知趣地离得远远的。只有吴清和刚刚钓鱼回来,不知情况,一看见石板上焦黄的鱼肉就急了。 “你们真是暴殄天物!” 他忙不迭拎起鱼肉,吹了吹就往嘴里塞,陆云娇都没来得及劝,眼睁睁看他一口气吞了半条。 吴清和的脸也绿了,冲去了小溪边。 少年们带着猎物,三两成群地回来了。陆云娇始终没看见林绍,“你没和二郎一起?” 吴清和掰了根树枝,揉出芯子剔牙,“他没怎么钓鱼,可能也打猎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柳风看向山道上,“好像来了。” 夕阳已经从山头跌落下去,天边翻成了微微发暗的靛蓝,只剩小溪还流淌最后一点胭脂色的余晖。一坨胖乎乎的人影在山道上蹒跚,朝篝火这里走来。 陆云娇看呆了,“我怎么感觉他变胖了?” 吴清和也盯着那边,树枝芯子都快戳翻了门牙,“我也觉得……” 孙盛手搭凉棚拼命瞧,“不是他胖……他马背上驮了什么?” 三人疑惑时,林绍走得更近,陆云娇这才看清楚,马背上驮了个巨物,所以走得慢。 林绍拉扯着缰绳,拼命把马儿往上拽。在别院养尊处优的小驽马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摧残,仿佛随时可能两眼翻白口吐白沫。 三人迎上去,才看清楚马背上居然驮了一只山猪,顿时眼睛发直。 乖乖,二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居然捕到了山猪?! 身后蓦然传来一个声音:“是一只小猪,否则他不会只有手臂受伤。” 陆云娇头都不想回,深深地叹了口气。 刚出发时,她凶了李熙让整整两天。 然而不管她怎么凶,怎么找茬,李熙让始终温柔体贴。旁人都看在眼里,她最后都不好意思再凶他了,只好躲着他走,就当他不存在。 她刚把李熙让晾在一边,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跟过来的。 陆云娇带人迎上去,才发现背后还有个少年郎帮忙推,刚才被山猪挡住了,所以没看见。 “云娘。”林绍擦擦额头的汗,“一头猪够不够?” 他手臂皮开肉绽。陆云娇气笑:“够,当然够!我们是出来玩,非得连累自己受伤?你怕我金创药太多了用不完?既然要出去打猎,干嘛不带飞雪?” 飞雪在不远处竖起耳朵。 她噼里啪啦训了一大堆,吩咐孙盛带他去柳风那儿上药。林绍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心里暖洋洋的,可是看到李熙让时,又有些头皮发麻。 他跟云娘这么亲近,是不是太过分了? 林二郎仿佛被窥破了最隐秘的心思,心虚地低下头。 李熙让没有指责他,而是看着驽马背后的少年,“这位是?” 林绍这才想起背后还有个人,连忙拉他过来,“他就是附近山上的猎户,帮我一起打山猪。要是没有他,我可能要被山猪顶下山崖了。” 李熙让表情淡淡。 陆云娇眸光一闪,却露出惊奇的笑:“是么?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少年皮肤微黑,穿着粗布衣裳。见到这么多衣着精美的权贵子弟,怕得不敢抬头,“都送、送到了,我要回去、去找我爹……” 林绍连忙拉住他:“你先别走,说好了分你一半山猪,我不能说话不算话。” 少年欲言又止。 陆云娇不说话,其他几人都不吭声,林绍似乎意识到什么,拉着少年的手也松开了。 陆云娇似笑非笑:“既然如此,那我送送你吧?” 少年看见她的手指规律地敲击佩刀,脸色顿时变了。 一旁的钱炜看见了,立刻大步过来,笑眯眯地挽留这少年:“都这么晚了,山路不好走,干脆留下来喝酒吃肉嘛,明日再走也不迟。” -- 第97页 钱炜一个眼色,几个相熟的纨绔立刻围过来。 “千万别和我们客气……” “相逢即是缘,这是佛祖说的……” 几人跟强抢民女似的,把少年往篝火边拖去。钱炜瞪她一眼,轻哼一声就走。陆云娇抱着手肘,眯眼打量少年的背影。 林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他是不是有问题?” “有。” 居然异口同声。 陆云娇面无表情地看李熙让一眼,这才对林绍说,“他从露面起,就一直在看我。” 这少年看似羞涩,却一直瞟她,又像是怕她发觉,不敢瞟得太明显。 她直觉他的目光不像是好奇,而是在打探什么。 莫非是汤家派来的?但汤邺汤鄂不是都死了么? 林绍挠挠头,觉得陆云娇只和他说话,不搭理建安侯,显得建安侯被冷落了,很可怜。 “那李、李侯为何这么说……” 陆云娇凉飕飕地瞪林绍一眼,“干嘛问他?” 李熙让却淡淡地接了话:“因为他不像猎户。” 陆云娇终于忍不下去,不耐烦了:“说得轻巧,你就知道谁像猎户?你做过?” 李熙让轻声反问:“你怎知道我没做过?” 陆云娇一噎,忍不住反手捶自己脑门。 是她的错,她就不该搭理李熙让! 她正要走,却听李熙让轻叹:“郡主,我很了解你,但你并不了解我。” 陆云娇莫名其妙,“你了解我什么?” 李熙让不语。 陆云娇上下打量他,摇了摇头。 谁说她不了解李熙让?她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离最不该看的也只差那么一点点。 她了解得很。 陆云娇带着林绍,绕过他往回走。 走了十几步,林绍回头看他,只见他孤零零站在山道上,细长的身影和鬼魅般的林影相互纠缠,看着居然有些可怜。 可是建安侯都和云娘定亲了,他有什么可怜的? 有这闲工夫,多同情同情自己还差不多。 林绍摇摇头,把不靠谱的想法甩出脑子,跟陆云娇走了。 第55章 他是不是就喜欢玩这些若…… 再大的山猪都禁不住二十多个眼冒绿光的少年瓜分。然而谁都不敢不给陆云娇面子, 她做主留了猪腿给猎户少年,剩下的大家一起分。 石板上两条鱼已经黑成了炭,陆云娇黑着脸刮干净石板, 打算做炙猪肉。转头一看, 山猪已经被分个精光。 陆云娇:? 是不是人! 幸好陆瑜多抢了一点,给她分了一块。陆云娇看着巴掌大的肉, 一脸生无可恋。 就这点肉,还不够她塞牙缝的。 陆云娇一边沮丧,一边动作娴熟地片猪肉。 她经常打猎,有时饿狠了, 就在野外生火做饭。虽然不会放血剖鱼调味,切肉却是一把好手。 一块块薄如蝉翼的肉贴在石板上,很快就蜷曲起来,发出诱人的香味。 陆云娇拈起一点盐, 正准备问孙盛放多少合适, 就看见他吃得满嘴流油,哪有空回答她。 她摇摇头, 正准备自己摸索,就发现石板上空空荡荡, 一块肉都没有。 “……?” 她霍然望去,就见李熙让举着一双刚刚削好的筷子,夹着她的炙猪肉。 那肉的纹理是如此眼熟…… 陆云娇的眼神陡然凶狠起来。 小猫儿没了肉, 眼看要化身成猛虎, 朝他扑过来。李熙让却顺手从火边拔出一只烤好的野兔,递了过去。 兔肉递到眼前时,还在滋滋地冒油,散发着难以抵抗的香味。 少女愣住了, 眼中的凶恶霎时间退得一干二净,红彤彤的鼻尖动了动,似乎很不想要他给的东西,目光却在兔肉上跳跃着,很是舍不得。 她瞅着李熙让,“这是赔给我的?” 李熙让点头,“你那些肉烤太久了,味道应该不好,我帮你吃了。尝尝这个?” 她举着一整只兔子,犹豫地嗅了嗅,像饥饿的幼兽突然得到美味的食物,又馋又不敢轻易下嘴,“你没下药吧?” 李熙让轻笑,“下了。” 那肯定是没下。 陆云娇不再犹豫,一口咬在肥美的兔腿上。 咸香微辛的味道浸透了油脂,从齿缝渗入舌尖,美得她连忙撕咬下一大块肉,囫囵一口吞,差点哽住,忙不迭拍着胸口。 李熙让却早有准备,递来一个竹筒。陆云娇哽得双目含泪,咕咚几口,好不容易缓过来。 她对着火光看竹筒,“哪来的果饮?” 酸甜可口,很合她的口味。 “刚做的。” 陆云娇微怔,这才看见他身边放着一个眼熟的竹筐,正是她之前亲手采的野果。只是她后来忙着切肉,根本顾不上这些。 “你爱吃这种果子,我就顺手做了一点,想着能用上。” 陆云娇沉默了。 他做事周密,心细如发,对她很认真,关怀备至。 可她不想看到这样的李熙让。 为什么偏偏在她决定远离他以后,这样费尽心力讨好她? 他是不是就喜欢玩这些若即若离的把戏? 陆云娇性子直,不想跟他在这方面玩心眼,索性一概推开不管了。 她低下视线,慢慢嚼着兔肉,看见他拣出一颗通红的果子,慢条斯理地剥果皮,苍白的指尖沾上了淡红色的果汁。 -- 第98页 “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陆云娇含糊着,“什么?”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在火光下居然有些落寞。 “云娘,我说到做到。你在我身边,也能过得无忧无虑。之前你在我别院……” 他似乎想提醒她以前的事,陆云娇唔了一声,随口道:“我都忘了。” 她不愿提,李熙让便作罢,“兔肉好吃么?” 陆云娇正好咬着兔腿,闻言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小口小口地嚼兔肉,生怕他发觉自己喜欢吃。 李熙让莞尔,拾起一根木头,往篝火里扔去,轻咳两声就起身离开,只剩三只肥美的兔子张牙舞爪地围着篝火跳舞,身上滋滋冒油。 陆云娇看着吃了一半的兔肉,又看看他孑然的背影,有些食不下咽。 她吃了这么多,可是到现在为止,都没看见他吃过一口。 她记得李熙让身体不好,在府里用膳,吃得特别清淡。这些兔子都是给她准备的,佐料特别足,他肯定不能碰。 不知他带了多少人来别院,有没有人伺候他的膳食。文竹墨竹好像都留在了临安?那他怎么办?这么熬着不吃东西,身子不是坏得更快吗? 陆云娇叹气。 这人真坏,就知道让她欠人情。 “李熙让——” 篝火分了好几堆,陆瑜在旁边那堆和少年们说话,时不时注意这边动向,冷不防听见她叫李熙让的大名,顿时没忍住,对着篝火喷出一口酒水。 火焰沿着酒水飞过来,差点燎着了他的头发。陆瑜狼狈地扑打着,感觉自己实在有负大哥的嘱托。 这要是让李熙让得逞,回去大哥非得扒了他的皮! 少年们哄笑着,有人打趣陆云娇:“李侯都走了,郡主快追呀?” 陆云娇狞笑着作势捋袖子,“皮痒了?” 这人连忙捏住嘴巴,示意自己不会再多嘴。 李熙让站在通往别院的小路上,正回身看她。陆云娇拔出两只烤好的兔子,疾跑上前,往他手里一塞。 “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你是不是想撑死我!” 她转头想跑,忽然扭身看他,眼睛忽闪。 “也不能吃太多!” 就噔噔噔跑回火边了。 飞雪对着剩下一只兔子虎视眈眈,被陆云娇敲了一记脑壳,嗷呜两声不敢动了。 李熙让垂眸看着手里的兔肉,金黄色的油脂滴在他袖口,洇出一片暗色的痕迹。 他笑了笑,眸中映出陆云娇蹦蹦跳跳的身影,轻轻地咬了一口。 *** 月上中天,溪边的篝火才被泼灭。 今天猎物丰收,少年们都酒足饭饱,捂着滚圆的肚皮往回走。 路过分岔口,去真仙观的继续往上,去别院的左转。二十多人分成两拨,一下子就清净了很多。 陆云娇是女眷,住在别院。她借着浅淡的月色往上张望,悄悄问孙盛:“没再看这边了吧?” 猎户少年被钱炜带去了真仙观安歇。孙盛摇头,叮嘱她:“记得让飞雪守你房门口。” 陆云娇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她是这么被动挨打的人么? 从来都不是。 只是今天吃太饱了,回头再收拾那小子。 陆云娇走进别院,还在回味兔肉的鲜美,就见正庭里等着个气势汹汹的人,左右两边侍女雁行排开。 永泰郡主坐在交椅上对她冷笑:“你还知道回来?” 陆云娇一听这语气就乐坏了。 她这个表姐怎么满肚子花花名堂?场面整得跟正房夫人收拾小妾似的。 亲娘都没摆过这样的脸色,就她这么多事。 陆云娇懒得理会,带着小伙伴们往里走。就连飞雪看见永泰郡主,都只是打了个小小的喷鼻。 永泰郡主猛地站起身:“陆云娇!” 陆云娇背手看她,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都是郡主,谁还能欺负谁了? 永泰气恼地道:“你别以为有亲事就了不起……” 她刚起个头,陆云娇突然打了个饱嗝。 永泰脸色铁青。 陆云娇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想打断她的废话,没想到吃太饱了忍不住,直接嗝了出来。谁让她的消食丸被少年们抢夺一空,连渣滓都没留下。 当然她也借机收了很多银钱。 兰露柳风帮她捶背,陆云娇顺了顺气,笑道:“钱玉娘,你吃饱了撑的大晚上找我麻烦?找你的如意郎君去,别来烦我。” 永泰郡主的亲事至今没有着落,蔡妃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没从越王口中挖到半句承诺。 听说她能来湖州避暑,还是钱炆求了情,让她出来多见见其他郎君,趁机挑选一下亲事。这次一起出来的人这么多,也是拜她所赐。 能去消暑宴的都是真正的权贵子弟,跟来湖州的要略逊一筹。但永泰郡主不敢再作妖了,她怕再闹下去,越王一怒一下,把她嫁给平头百姓,那真是哭都来不及。 陆云娇这一句又准又狠,刀子似的扎在永泰心上。 她倒是想去挑人,可是宫宴的事传得人尽皆知,李熙让也来了湖州,少年们怕被李熙让惦记上,根本不敢让她靠近。 永泰气个倒仰,被宫女们七手八脚扶住。 陆云娇都快走到月门了,听她尖叫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不要脸?整天跟这么多郎君勾肩搭背……你你,还有那天游湖……” -- 第99页 堂堂郡主,居然和花娘同游钱塘湖!建安侯居然都不在乎! 她气得话都说不利索。 陆云娇脚步停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李侯都说了,我是找她们听曲儿的,你又不是李侯,管我做什么?而且我跟他们清清白白,哪像你一样,看见郎君就想些乱七八糟的,龌龊不自知。” 旁边几个狗腿子当然点头。 “想要很多郎君陪你?这还不简单?”陆云娇假意微笑,“回临安以后,你可以禀明王上,想效仿前朝公主们收面首,夜夜做新妇。” 她说完就走,懒得理会暴跳如雷的永泰郡主。 她才是吃饱了撑的,和永泰说这么多。 真当她是嘴笨才去学武吗? 陆云娇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再次打了个饱嗝。 少年们各回各院,陆云娇刚回自己的清月坞,守门的小侍女捧来个锦盒。 陆云娇一看就知道是李熙让的手笔,只是现在没有之前那么反感,“送了什么?” 小侍女笑得很讨喜,“是消食丸。” 又是这玩意。 陆云娇摇摇头,刚想让小侍女们分了它,想了想,还是吃了一颗。 酸甜可口,是她最爱的味道。便忍不住又吃了两颗。 *** 李熙让正在看书解乏。 临安的事不能放,但湖州也得来,他便留下了文竹墨竹给钱炼帮忙,另外带了些人过来。 太久不沾油荤,两只兔子对他来说有些勉强。他一边看书一边揉按胃部,感觉差不多了,刚准备解衣就寝,就见丁亥捧着锦盒进来。 他皱眉,“她没收?” “郡主说用不完,让小的转交给郎君。” 李熙让解衣带的手停下了,“刚才她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丁亥懊恼地低下头。 他刚才根本没想这么多。更何况当初郡主那一刀让他至今心有余悸,他看见郡主就怕。 李熙让打开锦盒一看,里面剩下半瓶消食丸,和一封寥寥数语的信。 ——太多吃不完,小心别撑死了。 李熙让摇头。 还说他嚣张,明明她最嚣张。 陆云娇虽然一连吃了三颗消食丸,但还是止不住地打饱嗝,嗝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捂着嘴,“兰露嗝……给我嗝,水……” 柳风藏起所有杯盏壶,坚决不让步。兰露为难地说:“郡主,您已经喝了整整两壶,再喝下去要喝坏肚子了。” 陆云娇欲哭无泪。 她也没想到,自己往日那么能吃,这次两只兔子就让她打嗝了。李熙让的东西果然不能随便吃。 无奈之下,她只能牵着飞雪在院子里散步。一人一狗像拉磨的驴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 清清冷冷薄雾一样的月色下,她的打嗝声格外响亮,很煞风景。 “是不是嗝……整个别院嗝……都能听到嗝……” 兰露柳风捂嘴偷笑,旁边屋顶上突然有人说:“是啊,至少我们听得很清楚。” 陆云娇看见吴清和他们坐在隔壁屋顶上,眼神立刻杀了过去。 吴清和很无辜,“吃太多睡不着,出来晒月亮。”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陆云娇叹气,又嗝了一声。 ……不对! “你们嗝……什么时候上去的……” 孙盛忍俊不禁:“你刚才转了二十八圈。” 陆云娇脸一黑。 吴清和指指她院子另一边,友善地提醒她:“你别忘了那边是谁。” 意思是李熙让也听得清清楚楚。 安排院子的时候,钱炆看热闹不嫌事大,特意把李熙让安排在她隔壁。 陆云娇脸色更黑了,立刻让柳风去找梯子。三个上房揭瓦的少年连忙下了房顶,各回各的厢房去。 陆云娇神清气爽地爬上了墙,却瞅着不远处傻眼了。 柳风扶着梯子,在底下心惊肉跳,“郡主快下来!” 陆云娇对另一边努努嘴:“嘘,看神仙。” 她们和飞雪齐齐扭头,看见另一边院子上露出半边人影。建安侯不知何时坐在了屋顶上,似乎在摆弄什么。月色弥漫下,他一身素色衣裳映着月光,疏冷而高远。 一想到被他看到自己和同伴们在屋顶上闹腾,就有些别扭。 陆云娇赶紧回房休息,然而刚刚躺下,就听见一缕极轻极细的叶笛声响起,挠得人耳里和心底都痒痒的。 这曲子不像越地的调子,叶笛尖细的声线吹得浑厚又苍凉。陆云娇睡着以前,迷迷糊糊地感觉一轮天山孤月从崖隙滚落,撞入她怀中。 她想,李侯是不是在想谁? 便转过身,挠挠手心,睡着了。 兰露柳风听了叶笛声睡不着,进来一看,才发现陆云娇睡得正香,便给她拉好床帐,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第56章 幽暗,深沉,像月色下波…… 权贵子弟们打了两天猎, 吃腻了大鱼大肉,决定换换口味。 几十只瓜浸在溪水里,小溪边的平地上铺了一大块青布, 上面金灿灿银晃晃的一堆宝物, 都是少年们刚刚拿出来的赌资。 钱炆一刀扎在瓜上,“我猜是八十六。” 对面的七王子钱炬不服气。他年纪小, 头一次来湖州,已经输了三锭银子了,“我再猜九十八!” -- 第100页 陆瑜吆喝着买定离手,陆云娇接过刀, 剖开一数,“八十!” 钱炆又胜出。 钱炬沮丧地退下了。吴清和拍拍他表示安慰,“没事,头两年都输过, 多来几次就好了。” 他们每年来此避暑时都要“瓜战”一番, 剖瓜之前赌瓜子数目,猜得最准的获胜。所以有附近瓜农听说他们来了, 早早地准备了好几车甜瓜卖给他们。 今日钱炆赌运奇佳,狂揽银钱, 就连陆云娇都输了一锭银子。 中午日头毒辣,满地甜瓜中间簇拥着一堆银山,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二十几个少年少女躲在小溪边的树荫下, 人手半只瓜, 一边吃一边聊。 湖州特有的霅上瓜清甜可口,陆云娇没多久就吃完了一个,抹抹嘴巴问吴清和他们:“怎么样?” 三个少年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圈,吴清和嘀咕道:“看上去没问题, 难道是我们想多了?” 陆云娇捧起一瓣瓜肉:“我还是觉得有问题。” 四个人嘀嘀咕咕地看着混迹在权贵子弟中的猎户少年。 这少年名叫阿飞,据说他爹给他起名的时候,正好打了两只飞禽回来。他从小打猎,很有经验,讲起惊险故事来一套一套的。权贵子弟们很感兴趣,又是最天真烂漫的少年时候,这才过去几天,就开始和他称兄道弟。 眼下对他仍然不冷不热的,就只有陆云娇他们几个了。 陆瑜一边吃瓜一边问:“要不我再去道观住两天?” 他身先士卒,近距离去观察了几天,没发现什么。 陆云娇托腮观察了一会儿,看见阿飞一直在瞟那堆金银,心下已经有了主意。 既然白天打探不到什么,那就晚上去看看。 晚上月色惨淡淡雾蒙蒙时,陆云娇带着兰露柳风翻出了院子,沿着之前打探好的小路摸过去。 吴清和三人打架还行,潜行偷听实在蹩脚,就不带了。 有二哥指明路线,陆云娇很快就摸去了阿飞的院子。 阿飞被安排在一间小偏院里,离杂物房很近。靠墙还有各种柴火,影影绰绰的,这就方便了她们藏身。 然而主仆三人刚刚在墙边躲好,陆云娇就皱眉,捏住了鼻子,“什么味道?” 话音未落,一墙之隔就传来了咕嘟噗啦的声音。 那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愈发浓厚,三人的脸都绿了。 这里居然挨着茅厕! 今晚的月色明亮清透,另外两边的墙根下都被照得无所遁形,只有这边堆着柴火,勉强有些阴影能躲人。 三人捏着鼻子,陆云娇的眼神都能杀人了。 钱炜在隔壁呻吟,好似有些虚脱。钱炬还在叫他:“四哥,等等我……” 钱炜上气不接下气:“我去外面等你,休息一会儿,说不定还要来……” 他还没说完,又一阵脚步声冲了过来,撇开钱炜就往里冲。 陆云娇捏紧鼻子,心念一动。 这个好像是钱祯的儿子?她记得这些人和阿飞都有说有笑的,难道真仙观所有人都中招了? 陆云娇已经怀疑上了阿飞,叮嘱柳风:“去看看那条山猪腿挂在哪里?” 想了想,又叮嘱兰露:“你去看看厨下有没有人动手脚。” 这么多人闹肚子,肯定不是巧合。 陆云娇算得好好的,本来觉得一墙之隔还有人,她一个人盯梢也不怕出事,然而她低估了他们拉肚子的杀伤力。 就算眼前没有镜子,陆云娇也仿佛能看到自己绿得不像人的脸色。 他们到底吃了什么,怎么这么臭! 再在这里蹲下去,怕是要当场倒毙。 陆云娇实在受不了了,感觉再忍下去要被熏晕,便左右看看,瞧见了角落里一棵大树,三两步蹿过去,就要往上爬。 没想到树枝啪嚓一声断了,她低呼一声,就要往下跌,树上却伸来一双手,把她拖上了树梢。 有人打开窗户,往这边张望,只看到一根树杈掉在地上,却没看到人影,这才将信将疑地关上了窗。 黑漆漆的屋内亮起晕黄的灯火,人影在屋中闪烁。而在院角的树上,高处的空气总算清新了一些。 陆云娇眨眨眼,看着屋内,又转过身,看着搂紧自己肩膀的人。 在此相逢,纯属意外。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李熙让似是怕她生气,倏地松了手。 陆云娇差点没掉下去。 偌大的树冠晃了两下,像是被夜风拂过。 李熙让擒住她劈来的手掌,颇感无奈,“你再乱动,肯定会被发现。” “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郡主早。” “你来干什么?” “郡主忘了我也怀疑他?” “我当然记得……”陆云娇甩脱他,揉着被他抓疼的手腕,小声嘀咕,“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亲自出手,你不像缺人用的样子。” 李熙让没说话。 盯这种小角色,本来不用他亲自过来。只是这些天他们忙着瓜战,他对此没兴趣,就两日没出门。刚刚听丁亥说陆云娇出门了,他放不下心,想来亲眼看看。 他手指微微摩挲着,视线稍稍偏斜,看着她的肩膀。 黑暗中,她的肩膀很细很轻,不像是能舞刀弄剑的样子。他甚至怀疑自己一用力,就会折断她。 -- 第101页 那天在画舫上,她喝醉了,也是这么安静地待在他身边…… 两人并排蹲在树上,被树冠遮住身影。视线昏暗,陆云娇看不清他手上的小动作,只是看他没有再无礼,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反正盯梢无聊,陆云娇没话找话:“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李熙让没想到她忽然侧头,陡然撞上她的视线,匆匆撇开视线,没有说话。 “真没有?” 他还是不说话。 陆云娇往旁边挪了一小步,“李侯?” 李熙让脚下的树杈忽然晃了晃,所幸一片黑暗中,没被陆云娇发现端倪。 他动了动嘴,似乎想让她离自己远点,却说不出口。 两人这么近,她身上清新绵软的香气若有若无地侵袭过来,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一直不说话,陆云娇满脸莫名,好奇地凑上去:“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李侯?” 她的声音像藤蔓似的打着弯儿缠上来,攫住了他的呼吸。 当两人的距离足够近,他忽然转过目光时,陆云娇发现不太对劲。 以前她觉得李熙让笑起来好看,是因为他有一双安静温和的眼眸。他一笑,双眼宛如阳春三月微风骤起的钱塘湖,很是动人。 这回却不一样了。 幽暗,深沉,像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深潭。 看似平静,实则深不可测。 她后背发麻,像一只感知到危险的小猫儿,当即认怂,一边讪笑着,一边小碎步挪到了之前井水不犯河水的位置,惹得树梢无风轻响。 房里灯火静悄悄的,树上两人也静悄悄的,像静谧的鸟儿。 过了很久,李熙让才声音低沉地开了口:“你来晚了点,阿飞之前出去过一趟。” 陆云娇的神色变得慎重起来,“什么时候?” “一盏茶前。” 陆云娇懂了。所以她来的时候,刚刚撞上阿飞不在,才顺利地潜了进来。 一个猎户之子,他出来这么多天,家里的老父亲不着急么? 他借住在真仙观,大晚上的出去干什么? 陆云娇对隔壁茅厕努努嘴,那里似乎排起了队,“是他干的?” 李熙让点头。 她揣起下巴,“果然是个小贼,让我想想,要不要抓住他呢?” 钱炜不敢跟她硬来,但一路上没少讽刺她。把钱炜整成这样,她还得好好谢谢阿飞。 虽然是个小贼,却是个很识时务的小贼,尤其是钱炜自作孽,她还不想帮呢。 夜风吹过树干,灰土扑簌簌抖落。李熙让眉头一皱,似乎要咳嗽,有一只手飞快地捂了过来。 昏暗的视线里,少女气呼呼瞪他一眼:“你敢咳出来,我就跟你没完!” 她的手如此柔软,指腹的薄茧摩擦着他的脸颊,让他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就像看见了五彩斑斓的鸟儿落在窗前,连眨眼都小心翼翼,生怕惊走了它。 陆云娇专注地观察屋里的动静,等了一会儿,看到一条人影在灯边闪过,顿时精神一振。 与此同时,她忽然觉得手心有些痒。 转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收手,甩个不停。 她瞥见李熙让脸上的痕迹,顿时有些憋不住了。 真仙观年代久远,砖瓦破败,她翻墙进来,手上全是灰,刚才都没注意到。现在墙灰蹭在了他脸上,看着十分滑稽。 她拼命忍笑,忽然觉得喉咙一哽,像是要打嗝。 陆云娇惊呆。 她和这里八字犯冲吗!偏偏这时候打嗝! 嗝声还没涌出来,温热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硬是让她把声音咽了回去。 陆云娇愣住了。 两人保持着互相捂嘴的姿势,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然而更诡异的是,谁都没有松手。 陆云娇感觉指腹底下有些发烫,她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感觉到自己脸上也有些烫了。 一想到他能感觉到自己发烫的脸,陆云娇浑身发麻,无暇思考,张嘴就咬。 “……?!” 李熙让毫无防备,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收手一看,虎口印着一排整齐细密的牙印,两端还溢出了血丝。 陆云娇有些懵了。 她只是想让他拿开手,根本没想咬伤他。 “李……哎!” 眼看他身影一闪就穿过树影,消失在夜色中,陆云娇目瞪口呆,顿时心虚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道歉呢,怎么就跑了? 或许是刚才这一下惊动了屋子里的人,屋里有了动静,陆云娇立刻跳下枝头追了过去,却只看到一道黑影奔出小院,翻过墙头不见了。 她顿时气得跺脚。 蹲了半个晚上,功亏一篑了! 兰露柳风早就回来了,看她和李熙让互相捂嘴,哪敢上去打扰。此时才敢上前:“郡主,现在怎么办?” 陆云娇一脸忿忿:“回去睡觉!” 第57章 他真的管不住妹妹和建安…… 回清月坞之前, 陆云娇特意让兰露去了一趟隔壁。 然而兰露很快回来:“李侯不在。” 陆云娇把金创药丢给柳风,扑去了床上,嘀咕道:“这就不能怪我了。” 然后眨眼就睡熟了。 她又做了个梦。 梦里李熙让捂着被她咬伤的手, 幽幽地看着她, 一言不发。她实在受不住这眼神,想溜去别处, 然而不管她往哪里走,都能看见李熙让站在她面前。 -- 第102页 李熙让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什么。她蒙着耳朵,却听见他发出兰露的声音:“郡主……” 陆云娇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噩梦? 她实在受不了, 腾地坐起来:“谁叫我!” 陆云娇迷瞪着眼,看见兰露一脸兴奋,“什么时辰了,大晚上不睡觉?” 兰露却神秘兮兮地说:“郡主, 听说寻香坞出事了!” 寻香坞, 是永泰郡主住的地方。 陆云娇顿时来了精神,一骨碌翻起身, 抓起外衣就溜向门外。 她的清月坞位置最好,离寻香坞也就走过两道偏院的事。 走得越近, 永泰郡主的尖叫越清晰。陆云娇清清嗓子,背着双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寻香坞。 永泰郡主披头散发地站在中庭, 脸色发青, 面前跪着十几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女。 “父亲养你们这些废物是干什么吃的!” 她只顾着发火,没看到陆云娇走进来。两边贴身宫女倒是看见了,可惜怎么都拉不住,让陆云娇看了个痛快。 “出什么事了?” 永泰郡主看见她, 顿时吃了一惊,阴阳怪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陆云娇没让她失望,一脸关切地道:“自家表姐妹,别跟我见外。听说寻香坞出了事,我就过来看看。这些人犯什么事了?” 永泰郡主根本不想理她。 陆云娇叹气:“钱玉娘,你不说,我就去告诉二表哥了。” 她作势要走,永泰郡主立刻尖叫:“你回来!” 永泰不想把事情闹大,但这事既然让陆云娇知道了,就代表着所有人都知道了。 没过多久,整间别院都亮起了灯火。钱炆带人赶来,总算从妹妹的支支吾吾里弄清了事情经过。 永泰郡主半夜醒来,发现有人在房里。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宫女,但仔细一看,发现这人比宫女高壮很多,更像男子,顿时吓得尖叫。等到整个寻香坞灯火通明时,她才发现房里一片狼藉,自己的金银首饰全都不见了。 宗室别院闹了贼,对于养尊处优的永泰郡主而言,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钱炆安慰永泰郡主:“东西丢了就丢了,人没事就好。” 他派宫人去房里搜查一圈,确认没有坏人留下,便安慰道:“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永泰郡主乖乖点头,完全没有在陆云娇面前的嚣张乖戾。 陆云娇感慨,有哥哥还是好。 幸好她有两个,否则不得嫉妒死? 钱炆好不容易安抚了永泰,却见一个小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不……不好了!真仙观也出事了!” 钱炆顿时吃了一惊。 原来永泰郡主的寻香坞闹得人仰马翻时,隔壁真仙观也闹了起来。 钱炬年纪小,别人都去了两趟茅房就差不多好了,他还在闹肚子,来来回回跑了三四次,最后一次回房时,突然发现自己摆在案头的玉佩不见了。 他一叫,隔壁厢房的钱炜好不容易入睡,被他闹醒了,也发现自己丢了许多银钱。 两人一闹,整间真仙观都被吵醒,几乎所有人都发现自己被贼光顾过。 于是众人都不睡了,聚集到别院的正厅,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喊着要抓贼。 往日在临安,少年们都是众星拱月的角色,哪吃过这种暗亏,一个个都恨不得把贼子碎尸万段。唯有陆云娇几人悠然自得,旁观看戏。 钱炜看见陆云娇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你们都没丢东西,贼子只偷我们?” 陆云娇刚让厨下烤了几个野果,分给吴清和他们一人一个,闻言诧异了:“四表哥这话就不对了,我一个弱女子,那小贼不偷我反而偷你,是他脑子不好使,还是你脑子有问题?” 钱炜果然被“弱女子”噎住了,钱炆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你知道谁是贼?” 陆云娇闲闲地啃了一口果子:“谁是外人,谁就是贼。是你引狼入室却不自知。” 陆云娇一语惊醒梦中人。钱炆这才想起来阿飞,派人过去一看,果然人去屋空,只剩一条发霉的山猪腿在屋檐下随风招摇。 事已至此,少年们哪里还不清楚着了道,难怪一个个拉得虚脱,想来今天的瓜被阿飞动了手脚。 厅内一片咬牙切齿声,陆云娇把果核往旁一搁,闲闲地说:“我刚让人查过了,厨下还有泻药,你们就算没吃瓜也会着道。” 少年们懊恼不已。 虽然丢的银钱不多,但是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非常恶心。 钱炜一脸忿恨:“你既然早知道他有问题,为何不告诉我们?” 陆云娇觉得很好笑:“抓贼抓赃,他要是没偷东西,我凭什么说他是贼?更何况,我和你很熟吗?非得告诉你?” 钱炜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向了林绍,冷笑道:“那也不是我们引狼入室,他明明是林二郎带回来的!” 林绍的脸变白了,陆瑜示意他稍安勿躁,旋即似笑非笑地看着钱炜:“你再说一遍?” 被陆瑜盯着,钱炜不敢吭声,只能恨恨地盯着陆云娇。 有二哥撑腰,陆云娇底气更足了:“他是跟二郎回来的不假,但当初我们根本没留他,是你硬要和他称兄道弟,怎么反而怪起二郎了?” -- 第103页 钱炜气结:“你还有理了!” “我怎么没理?”陆云娇反问道,“我要是前几天说他有问题,你会信我?你不就喜欢跟我对着干么?” 钱炜语塞。 当初他看陆云娇气势汹汹地对着阿飞,就想跟她对着干,才故意把人留下,哪里想到给自己招了个贼。 钱炆叹气,打断了两人:“是我们都大意了。没想到还有人敢来湖州别院行窃。此事到此为止吧,天亮以后,我让人下山报官。” 陆云娇点头,斜睨钱炜一眼,“既然有人觉得我有责任,我还是去一趟吧。我怕有的人跟阿飞混了这么久,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去衙门丢人。” 湖州别院非常有名,寻常百姓都不会来此闲逛,以免冲撞了什么贵人。她曾以为阿飞是山贼派来的探子,直至永泰郡主闹了出来,她才猛地想明白。 居然还有这么胆大的贼子,真教她开了眼界。 钱炜正要反驳,忽然发现正如她所说,他根本形容不出阿飞长什么样。 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陆云娇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扯扯嘴角说:“这人明显是惯偷,要是那么容易让你想起来,他还怎么偷?怎么,不服气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州衙试试?” 钱炜冷哼。他才不想跑腿。 钱炆点头,“就交给你了,你和李侯去吧——等等,李侯呢?” 少年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四处张望,没看见李熙让。 他不受陆云娇待见,又不像个纨绔,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所以直至此刻,他们才意识到李熙让居然不在。 永泰郡主受了惊吓,此时刚刚缓过神来,瞅着陆云娇冷笑:“夫唱妇随的,说不定是帮谁处理赃物去了?” 陆云娇刚想说她要和陆瑜一起去,顿时冷笑:“狗在叫。” 永泰大怒:“你骂谁是狗?” “谁在叫?” 钱炆无奈抚额,“好了好了,都别说了……” 陆云娇的伶俐口齿她又不是没领教过,偏要触霉头。 他记得以前妹妹和陆云娇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突然针锋相对起来了? 钱炆百思不得其解。 永泰又想骂她,又怕被她拐弯抹角地骂回来,脸都憋红了。陆云娇斜睨她,站起来拍拍衣袖,打了个哈欠。 “我早就说了,有些人心思龌龊,看谁都龌龊。李侯自然有他要忙的事,你又不是王上,他去哪里、做什么还要告诉你不成?” 永泰不服:“那你倒是说他干嘛去了?” 陆云娇冷笑:“凭什么告诉你?到底谁跟他定了亲?真没想到,你惦记哪家郎君不好,专门惦记有主的?宫宴过去多少天了,你还念念不忘?” 众目睽睽之下,永泰差点气厥过去。 陆瑜猛地喷出一口茶水。 他吃惊地看着陆云娇,感觉要写信给陆瑾来救场。凭他的本事,他真的管不住妹妹和建安侯的发展…… 少年们促狭地看着永泰郡主,钱炆正想打圆场,却突然握拳咳嗽一声。 他们突然乖如鹌鹑,陆云娇一愣,猛地转身,就看见李熙让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浮动着莫名的情绪。 看见他时,陆云娇才想起来,前几天阿飞给她分山猪肉时,他用兔肉和自己换了。 难道这也是他的防备?他帮自己挡了一坑? 再看见他手上的牙印时,陆云娇顿时手足无措,小脸一红,忙不迭溜了。 李熙让目送她溜走,这才走进厅内,沉声说:“那个贼子,我已派人去追了,可惜没追上……” *** 山林中灰黑一片,天边露出一小片鱼肚白。阿飞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停在一棵参天大树后,往后张望。 他背着一大包金银,一晚上连翻几座山头,堪堪摆脱了身后的追兵。 本来计划好好的,他顺利偷光了真仙观,没想到在底下的别院里翻了船。 先是永泰郡主夜半醒来,他只好匆匆收手,逃了出来;再是逃跑的时候居然发现有护卫追在后面,武功还不低。可是他查探情况的时候,根本没看出来谁带了这种厉害的护卫! 那护卫追得很紧,他仗着熟悉地形,跑了很久才甩脱,这条命都快交代出去了。 现在终于有了喘息之机,他赶紧找了个地方歇脚,看着满满一包袱金银傻笑。 这么多,足够他吃上好久了。 他匆匆系好包袱,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不远处的林间,表情顿时惊悚起来:“鬼、鬼……” 幽暗的林间,有一双眼睛凶狠地盯着他。 然后两双,三双…… 片刻后,山林中一声惨叫,就没了动静。 第58章 这下麻烦了…… 陆云娇回房补了一觉, 天亮后穿戴齐整,还戴了帷帽,蹑手蹑脚溜出了清月坞。 她要下山, 吴清和他们不能不陪, 正在门口牵马等她,看见她戴帷帽出来, 顿时愕然。 怎么突然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 “嘘!”陆云娇扒在马腹边,探头探脑,“李侯不在吧?” 孙盛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说话, 她立刻牵过缰绳,骑着小矮马滴溜溜跑路了。 西塞山风景绝佳,陆云娇心情极好,哼了两首小曲儿, 还没来得及高兴, 就看见前面的岔路口上,李熙让骑着马, 身影清隽、翩然出尘,似乎在等人。 -- 第104页 陆云娇:? 她微笑着迎上去:“李侯在等谁?” 李熙让瞥她一眼:“你。” 陆云娇垮了脸, 假装没听见身后的窃笑声,面无表情地一抖缰绳,走了。 李熙让要跟上去, 陆瑜缰绳一甩, 拐过来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横插在了他和陆云娇中间。 他眉头一敛,却什么都没说,自觉地落在最后压阵。 湖州地处太湖南滨, 北扼太湖水道,临近北唐和吴国,是越国北方门户之一。湖州刺史也是宗室子弟,若是钱炆他们来了,得叫一声叔父。 州衙在吴兴城内,一行人先进了城,拜访了刺史。 听说有人混入别院偷盗,湖州刺史吃了一惊,再三询问是否有人受伤,连忙叫人过来。 陆云娇跟着画像师走。等到画像完成,画像师捏着胡须说:“若小的没记错,此人应该是惯偷,去年一夜之间偷了两家富户,苦主次日就来报官,却一直没找到此人踪迹。” 陆云娇没丢东西,心平气和:“小贼猖狂,此事要多多劳烦州衙了。” 画像师连称不敢,送她回去。 湖州刺史和他们相谈甚欢,尤其对李熙让感兴趣,还要留他们用午膳,被李熙让婉拒了。 湖州刺史不免有些惋惜。他多年不在临安,难得有一个和新贵拉近关系的机会。 出了州衙,陆云娇忍不住数落李熙让:“李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蹭一顿午膳可以省好多银钱……” 李熙让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悠悠地说:“我听说湖州醉云楼很不错。” 陆云娇立刻闭嘴。 她来过几次湖州,早就听说过醉云楼,但一直没进过吴兴城,所以现在还没吃过。 其他人不敢和李熙让插科打诨,陆云娇不怕,小步移过去试探:“那你做东?” “既然是我提的,当然是我做东。”李熙让静静看她,“郡主知道柴米贵,是现在就想当我的家?” 除了陆瑜,其他人都偷笑。陆云娇兔子似的蹦到了陆瑜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又冒出什么惊人之语。 醉云楼离太湖不远,张灯结彩的三层楼,十分醒目,楼上还能赏湖景。陆云娇没跟李熙让客气,最贵的菜各点了一道。 孙盛表示怀疑:“十个菜,我们才六个人,吃得完吗?你带了消食丸没有?” 陆云娇言简意赅:“吃不了兜着走。” 午饭后,众人稍作休息就启程回山。陆云娇骑着马,在山道上回头一看,弯曲的山路恰好遮住了太湖的浩渺烟气。 “好想去湖上玩玩啊……” 陆瑜的折扇敲在她头顶:“北边还乱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打起来,想想就行了啊。” 陆云娇一脸幽怨。 她不光想去太湖泛舟,还想去五湖四海,看遍所有的山水风光。可惜世道乱得很,只能在越国走一走。 办完了正事,回去的步调悠闲多了。陆瑜问李熙让:“小贼追到了?” 他摇头,“他熟悉附近地势,让他甩脱了。” 陆云娇哼了一声,似乎不屑。 李熙让回头看她:“也要多谢郡主昨夜出言维护。” 她装傻,“我维护谁了?我什么都没说。” 吴清和咳嗽两声,笑而不语。 山路古木荫蔽,时而群鸟飞过。进山没多久,陆云娇看到了她最爱吃的野果,便爬树去摘。 陆瑜没拦住,在底下抓狂:“成何体统!云娘你下来!” 阿娘没说错,她就是个皮猴子! 陆云娇反手扔了两个熟果给他,成功堵住了他的嘴。 其他人都在树底下等陆云娇投食,她摘得起劲,不经意间看见李熙让似笑非笑的表情,竟然有些局促。 干什么这样看着她…… 她掂着果子,琢磨着要不要给他头上来一个。 孙盛给李熙让扔了两个,他顺手接住,却没转头。 “李侯在看什么?” “有什么来了。” 李熙让目光凝重地盯着前方的树丛,右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陆云娇见他这般郑重,便咬着个果子,也紧盯着树丛间窸窣靠近的影子。 等到影子探出头,陆云娇顿时愣住了,“飞雪?” 看清楚是他们,飞雪汪的一声,本想扑她,然而看见她在树上,便径直扑向了陆瑜。 陆瑜赶紧接着它,却发现它满身灰土,还蜷着一条腿,一拐一拐地走路。 陆瑜大惊:“谁打你了?!” 飞雪可怜兮兮地蹭他,咬着他的衣摆就往山下跑。林绍想到了什么,往山顶张望一会儿,“山上好像怪怪的?” 陆云娇挂在树上往山顶望去,只见别院和真仙观沐浴着灿烂晚霞,在苍翠山色中若隐若现,乍看上去一派祥和,但要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两处都没有炊烟。 已经傍晚了,真仙观里的道人虽然不多,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 陆瑜神色凝重起来:“山上可能出了事,我们是去看看,还是去吴兴搬救兵?” 飞雪大声吠叫,陆云娇跳下树,很果决:“回吴兴。” 他们只有六个人,除了她和李熙让还算能打,其他人都是三脚猫,真遇到了危险就是白送。 湖州刺史手上有宣德军,他们可以回去借点人手,就算是虚惊一场也不亏。 -- 第105页 陆瑜脱了外衣,把果子包好,挂在马上。就在此时,飞雪突然对旁边的树丛狂吠,几只鸟儿扑簌簌飞过头顶,像是被惊动了。 李熙让唇角一动,还没来得及出声,恰巧陆瑜和林绍刚刚上马,只见几道箭影闪过,他们毫无防备,立时被狂躁的马儿掀在地上。 “二哥!” 两匹中箭的马嘶鸣着跑了,剩下几匹不安地刨着前蹄,飞雪更是狂吠不止,冲到陆瑜身边使劲拱他。 鲜红的果子散落一地,陆瑜摔得眼冒金星,陆云娇急忙过去搀扶。陆瑜踉跄一下,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差点再次跪倒在地。 林绍也好不到哪里去,孙盛吴清和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才看到他额角撞破了一大块,血流如注。 陆云娇咬牙切齿,厉声道:“是谁!” 疾风吹过山野,无人回答。 众人合力将两个伤员先扶上马。天快黑了,两人受伤都不轻,希望能赶上关城门之前进城。 “咳咳……云娘别怕……没事……” 林绍不想她担心,反过来安慰她。陆云娇恨不得一巴掌拍他背上,“你少说两句,省省力气!” 林绍仍然是笑,脸色却突然变了,“小心!” 陆云娇早有提防,头也不回,猛地拔刀,劈开了身后一排冷箭。而在另一边,李熙让长剑出鞘,荡开了另一排冷箭。 两人一左一右,将同伴们护在中间。 陆云娇活动着被震麻的虎口,无比庆幸自己有带刀的习惯:“当心,是弩箭!” 威力如此强大的弩箭,普通百姓不可能会有。 对方什么来头? 场面越紧张,陆云娇反而越冷静。她仔细观察周围,慢慢退到陆瑜身边,“二哥?你还好吧?” 陆瑜趴在马背上,没再说话,只是痛苦地呜了一声。 陆云娇打架经验丰富,听声音就感觉不妙,吩咐吴清和孙盛:“你们一人一个,赶紧带他们去找大夫!” 对方来头不小,她没敢说宣德军的事,怕惹得对方赶尽杀绝。 两人都听她的,赶紧上马,林绍却抓住她的衣袖,“云娘你呢……” “走!” 她飞起一脚,踢在马屁股上。李熙让也补了一脚,送吴清和走。 “云娘——” 林绍扯破了她的一块衣袖,嘶吼着被孙盛带着疾驰而去。 陆云娇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总算稍稍安心。 两人背向而立。她挽了个刀花,瞅着这边树丛里慢慢探出来的一排弩箭和几个脑袋,揪心地叹了口气,“李侯,要是我死在这里,逢年过节别忘了给我烧香。” 李熙让看着面前不远处,正从树丛里探出头的几个兵士,挑了挑眉。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你会和我白头偕老,长命百岁。” 陆云娇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然而看清楚他们的装束时,李熙让目光一动,神色也肃重起来,“唐兵?” 听见这句话,陆云娇浑身一麻,收敛起玩笑的神色。 俗话说,匪过如篦,兵过如剃。 土匪打劫,还能漏两根头发丝给苦主,碰上乱兵,全剃光了一根不剩。 看这些人狼狈的模样,他们碰上的应该是最麻烦的乱兵。 这下麻烦了。 第59章 她从未如此狼狈过,却偏…… 陆云娇看着面前三个人头, 思绪快速转动。 这些人是怎么潜入越国的?山顶还有多少同伙?难道是发现飞雪偷偷潜下山,他们才追过来的?如果是后者,人数应该不多, 或许可以一战。 李熙让想的却不一样。 北唐何时与谁开战了?又被谁打成这样?北唐动荡, 越国这边又该重新布局了。 其中一个满脸胡茬的男子笑得猥琐:“小娘子,那么多郎君都不要你了, 就剩这个病歪歪的。你不如乖乖过来,保你不受皮肉之苦。” 陆云娇冷笑不语。 对方显然没想多开玩笑,见他们不听话,一言不合就放箭。箭雨嗖嗖来袭, 被刀光剑影扫飞一片。 弩箭有装填的空隙,陆云娇无心恋战,挡过一轮后,拽着飞雪就飞身上马。 两骑一前一后纵越而出, 沿着山路往下狂奔。 天色已经暗了, 陆云娇只能看清楚大概的轮廓。李熙让很快赶上了她,与她齐行。 “这边!” 陆云娇正想夸他认路, 马蹄声在身后越追越近。她突然感觉身后冷飕飕的,连忙抽刀一砍, 挡掉几支冷箭。 对方还带了手弩! 陆云娇暗惊不已,正要警告李熙让,就听他怒喝:“小心!” 模糊昏黄的视线陡然一转, 瞬间天翻地覆。 她的马中了箭, 陆云娇被甩了出去,仓皇间扑向了李熙让的方向,被他眼疾手快地连人带狗一把捞住,按在了马背上。 “……!” 一瞬间, 她额头挂起了豆大的汗珠。 好疼! 她的手臂好像脱臼了! 山道上马蹄声一前一后,紧追不舍。周围树影变换如鬼影,不知何时已经天黑了下来。飞雪被她团成一团,单手按在怀里,竟然也不闹腾,似是知道情况紧急。 如此狂奔,很快就到了山脚下的岔路口。这里有两条道,一条往东去别院和真仙观,另一条往西北,趟过一条齐腰深的小河,去往另一座山头。两条小道的来处,就是通往吴兴的大道。 -- 第106页 他没空多解释,驭着马匹便拐向了西北,身后人马呼喊,穷追不舍。 陆云娇虽然很想骂一句有完没完,但见到对方追过来,反而松了一口气。 追过来就好,千万不能让他们追上去吴兴的四人。 这边的山路人迹罕至,更加崎岖不平。陆云娇坐在他身前,毫不讲究地攥着他的衣襟,防止自己掉下马去,忍痛忍得咬牙切齿,生怕发出声音分散他的注意力。 恰巧李熙让换手牵缰绳,不慎碰到了她的胳膊,顿时招来一声痛呼:“你轻点!” 这一声带着些许哭音,他皱眉,“你受伤了?” 陆云娇疼得骂骂咧咧,李熙让腾出一只手,想看她伤在哪里。陆云娇先是一愣,随即涨红了脸,连忙推开他:“你往哪摸!” 她恶狠狠揪着他的衣襟,冷不防他突然勒马,她猝不及防,整个人朝他倒去,直接撞在他胸口,鼻子都快撞扁了。 一抹过去,好像流鼻血了…… 陆云娇简直气厥。 前方就是断崖,不能再上前。然而不远处的人马声越来越近。李熙让将她拎下来,往马屁股扎了一刀。马吃了痛,长嘶一声跑远了。 陆云娇骂他:“你居然用我的刀扎马屁股!” 便放下飞雪,跟他一头撞进了山林里。 过了一会儿,十几个乱兵停在山路尽头,徘徊了一阵子,没看见人影,只得怏怏返回山脚下。 站在山顶上,能看见月亮明晃晃地挂在云端,风吹得人脸颊生疼。从山顶往下看,乱兵在山脚下的路口点起了篝火,似乎要守株待兔。 李熙让确定对方没有搜山才回了山洞。陆云娇疲惫地坐在山洞一角,脸色惨白地捂着胳膊,一声不吭,像一只倔强又狼狈的小兽。 他走过去,陆云娇抬头看他,无力地笑了笑:“要是没出事,今晚还可以赏月,对吧神仙?” 神仙挑眉,“你想怎么赏?” 陆云娇刚想说一起上屋顶,他冷不防抓起她的胳膊,给她掰回位。 没想到她只是哼了一声,都不叫疼。 胳膊正回来,就舒服多了。她陡然放松,感觉自己有些头晕,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不知是不是鼻血流多了。 她恹恹欲睡,正准备靠着山壁打个盹,却发觉他在扯自己衣裳,顿时惊醒了。 她一把搂起飞雪,一骨碌滚到一边,用狗头对准他,有气无力地骂他:“有你这么饥不择食的吗!” 想想觉得不能骂自己,“假正经!” 山洞里黑漆漆的,回荡着陆云娇慷慨激昂的指责声。李熙让静静等她骂完,借着洞口的月光让她看手上的血。 陆云娇一怔,“你受伤了?” 刚才那么乱,能逃出生天就不错了,她根本没注意。 李熙让轻叹:“是你的血。你不止是脱臼了,还中了箭,自己都没发觉?” 陆云娇真没发觉,顿时不敢闹了,连忙站在洞口的月光下,“快帮我看看。” 月光将周遭一切照得分毫毕现,她纤弱的左肩上扎着半支箭,洇出一大片血痕,正随着她放轻的呼吸缓缓起伏。 李熙让心口一紧,稍稍按压伤口周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怕吓到她:“疼不疼?” 她摇头。 她哪有空喊疼。这一路逃亡,也根本感觉不到疼。 李熙让用剑慢慢划开她的衣裳,露出巴掌长的伤口。陆云娇还在嘀咕:“这事很不对劲,他们居然带了手弩和马下山,就为了追飞雪?他们应该是知道还有人要回别院……难道有人告密?” 李熙让试了试,幸好这箭没带倒刺,便让她咬着外衣,以免伤到自己。 取箭的那一瞬间,陆云娇差点痛晕过去。 她脑中迷迷糊糊地划过一个念头:李侯取箭的技艺真熟练,只一瞬间就不痛了。 李熙让把箭头扔在一边,伤口敞在空气中,夜风一吹,才疼了起来,可很快就冰冰凉凉的。陆云娇扭头,看见他的剑柄居然藏了个拇指大的暗格,顿时笑了:“亏你想得出来,我回去也要做个一样的……嘶!你干什么!” 居然敲她脑门! 陆云娇凶巴巴地回头,就见李熙让被月光照亮了半边脸,薄唇挺鼻,神色冷肃,的确很像高不可攀的神仙。 神仙凉凉地说:“少说两句,省点力气,我不会吃了你。” 陆云娇顿时不说话了,乖乖坐在他对面,还朝旁边看戏的飞雪勾勾手指,示意它过来。 她头一次和男子历险,晚上还要独处,还受了伤,她能不紧张么? 不就是多说两句话?非得戳穿她。 真不体贴。 山洞里终于安静下来。李熙让凝视着她,终于忍不住移开视线,唇角一弯。 陆云娇捋着飞雪的脑袋,底气不足地瞪他:“看什么看!” 她当然知道现在脸上不好看! 刚才撞了一脸鼻血,跌跌撞撞逃上山的时候,细密的枝叶抽在脸上,针扎似的疼。她还出了很多汗,脸上糊成一片,不用想也知道很丑。 她从未如此狼狈过,却偏偏给李熙让看见了…… 真恨不得冲下山去,把那群乱兵大卸八块! 然而他俩躲在山上,连生火都不敢,怕暴露位置。只能硬生生熬到明天日出,再想办法下山去吴兴。 -- 第107页 不知道那四个人怎样了…… 陆云娇又困又累,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没一会儿就靠在山壁上睡着了。 李熙让不能睡,也毫无睡意。 陆云娇应该是想着下山溜达一天,所以没带武婢;而他临时起意,要和她一起去,也没带人,没想到碰上乱兵。 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别院在山里,乱兵瞎逛到这里的可能性很低。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个小贼指了路,如今应该凶多吉少,也不知别院中的人如何了。 粗粗估计,乱兵至少有好几十人,但他只带了十几个人来湖州,若要硬拼,给他们塞牙缝都不够。 这里离大周很近了,或许可以设法联系旧部? 李熙让正在思索脱身之策,却见对面陆云娇睡得软绵绵的,眼看就要滑倒在地上,飞雪使劲拱她都拱不醒。 他悄然起身,坐到她身边,让她稳稳地靠在怀中。 陆云娇睡得正迷糊,身后身下都是冷硬的山岩,唯有身侧这个不光发热,还软软的,便一个劲地往里拱。 李熙让一怔。 当初她警惕得差点把丁亥砍成两半,竟然没对他设防? 他走神时,陆云娇来回乱拱,还上手乱抓,他死死扯住自己的衣襟,才没让她扒下来。等她折腾半天,好不容易拱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消停了。 李熙让无言。 醒着睡着都想脱他衣服,真能闹腾。 低眼一看,陆云娇坐在他腿上,圈着他脖子,枕着他肩膀睡得正香。反倒是他,被枕着的肩膀完全僵住了,根本不敢动。 外面寂静得只有风声。他拍拍飞雪的头,示意它多盯着点,打算小睡一会儿,没想到一低头,下巴就挨着她头顶,少女清甜的香气就往他鼻子里钻。 刚刚上完药,她的衣裳没系紧,他只要一低头…… 李熙让拧眉,在腿上重重地掐了一下。 可是把她放下,又怕她睡相不好,着了凉。 李熙让心绪纷乱,凝视着她纤巧的后颈,不知不觉中,竟然睡了过去。 山中寒凉,两人相互取暖,竟能一时好眠。 飞雪趴在他脚边,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李熙让半梦半醒中听见飞雪呜噜,一开始不当回事,可是呜噜声忽然重了,飞雪还使劲咬着他的衣摆,就差给他腿上撕下一块皮。 平白被扰了清梦,他自然不高兴,更何况香玉在怀,好梦不愿醒。 然而借着月色一看,飞雪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李熙让一怔,顺着它的视线往洞口看去,只见洞口飘起四盏绿油油的小灯笼。 恰是此时,云散了,月光明亮起来。四盏绿灯笼幽幽地灭了。两头庞然大物蹲坐在洞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洞里的人。 他瞬间放缓了呼吸。 是狼。 第60章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以往…… 四人赶着最后一刻进了吴兴城。 湖州不如临安繁华, 兼有北部门户之责,前年才取消了宵禁。所以一到夜里,行人就少了很多。 他们手忙脚乱地赶去了城中最大的医馆。大夫以为他们打架回来, 没什么好脸色, 开完方子还不忘数落他:“摔成这样还骑马过来?你们少年人就爱逞能,不爱惜自个的身子!” 孙盛去了州衙, 吴清和留下照看两人,只得硬着头皮挨骂,还帮忙喂了药。 林绍有武功底子,喂药的时候半醒了一次, 很快又睡过去了,只是手上还攥着陆云娇的衣袖料子不放,应该没什么大碍。 大夫看见了这块布料,眯着老眼凑过来:“为小娘子争风吃醋?” 吴清和连忙解释, 没想到另一边的陆瑜突然直挺挺坐起来, 大喊:“云娘!” 吴清和:…… 他还是别解释了。 大夫捋着胡须,感慨着少年意气, 摇着头出去了。 陆瑜喘着气,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 迷茫地扫视一圈,看到吴清和在旁,突然扑上来:“云娘呢?她在哪里?” 他着急下床, 吴清和急忙按住他, “她和李侯在一起,你放心吧,他们肯定没事。” 不说还好,陆瑜一听和李熙让一起, 顿时想哭。 他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啊,怎么会把妹妹弄丢了,回去该怎么跟大哥交代! 吴清和见他浑浑噩噩的,“云娘向来机敏,还有李侯护佑,应该平安无事。七郎去找刺史了,你放心吧。” 好不容易安抚了他,吴清和抹了把汗,去屋外喘了口气。 现在就希望孙盛早点见到刺史,带兵马回去救人。 *** 山顶的风很大,吹得人眼疼,李熙让却目不转睛地与两只狼对视,不敢有丝毫懈怠。 两狼绿油油的眼珠子凶光闪烁,对洞里的人似乎很有兴趣,不知在打算什么。 李熙让想先叫醒她,然而几声下来,陆云娇只是微微蹙眉,身子动了动,没醒,却循着声音摸了过来,准确地扒住了他的胳膊,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 “云……” 他想再叫,被她投怀送抱的一瞬,脸色微变。 这么烫? 似乎发觉他脸色有异,两只狼低吼几声,悠闲地蹲坐下来。 他余光瞟了瞟刀剑,只得缓慢地收拢双手,将她扣在怀里,对着她的耳朵,小声呼唤起来。 -- 第108页 陆云娇感觉自己在做梦。 梦里没有火,却像置身火炉似的,越来越热。 她不安地扭动身子,感觉像是有人一直在叫自己,实在忍不住了,睁开了眼,眼前居然出现了李熙让的脸…… 她喃喃:“我又做噩梦了?” 上次李熙让掐她脖子的噩梦她还记得很清楚。她很记仇的。 李熙让的脸看起来十分清晰生动,陆云娇迷糊着,忍不住掐了一把。 软软的? 他脸上还留着她掐过的痕迹,她还想掐一把,被李熙让抓住手腕:“还没睡醒?” 陆云娇这才发觉两人的姿势不对,一个激灵,想坐起来,身子却使不上力,吐气也像着了火似的,只能恨恨地拧了他一把。 陆云娇趴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地控诉:“你果然想占我便宜……” 李熙让气笑:“自己看!” 陆云娇莫名回头,盯了一会儿,又默默地转过头来,八爪鱼似的,把李熙让抱得更紧了。 他冷笑两声:“不说我占便宜了?不知道是谁,做梦都想撕我衣裳……” 陆云娇埋在他颈窝小声抽噎:“你骗我,我怎么会做这么禽兽的事!” 她说话有气无力,听起来像撒娇。 李熙让喉头一动,不想和她争辩。 陆云娇似乎感觉到他的嫌弃,在他肩头蹭蹭,软绵绵地说:“李郎,你若葬身此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逢年过节我一定给你上香。” 倘若不在山洞,倘若外面没有两头狼,李熙让觉得,自己真可能被她骗了。 声音凄婉,表情哀伤,我见犹怜。 小小年纪,这么会骗人。国公府怎么养出这样刁钻古怪的小娘子? 李熙让嘴角一扯:“郡主放心,你我一定生同寝,死同眠。百年之后,有人给我上香,我一定分你一半。” 陆云娇一噎,皮笑肉不笑:“那我先谢谢李侯了。” “大恩不言谢。” 陆云娇真想把他扔出去喂狼。 两只狼目光炯炯,看着洞里交颈鸳鸯似的两人,粗大的尾巴一摇一摆,渐渐压低。 她察觉到李熙让的身体渐渐紧绷,打了个哈欠。 “先说好了,我力气不够,你机灵点……” 两只狼意态悠闲,忽然呲牙,绿眼凶光大盛,嘶吼着扑了进来。 就在此时,两人忽然齐齐起身,抓起刀剑,转身迎战。 两狼狡猾无比,蹲守良久,早已将两人的情况看个清清楚楚,竟看出李熙让不好惹,径直围攻陆云娇。 李熙让接连两剑,削得其中一头后腿血流如注,这狼竟然头也不回,似乎就要把陆云娇当场咬死。 陆云娇不敢大意,想骂人又怕泄气使不上力。 ——两头畜生都成精了吗! “汪!” 飞雪不顾腿伤,猛地蹿进来,对着较大的那头狼张口就咬,狗爪子挠上了狼眼睛,疼得它大声怒嚎。李熙让看准机会,一剑捅进狼腹,用力绞了两道才抽剑出来,转向另一头。 陆云娇只在狼爪下走了几个来回,就有些力不从心了,胳膊上被抓了两道,好几回都差点被狼咬住,狼嘴的恶臭腥风吹到她脸上,让她恶心得想吐。 眼看绿眼近在眼前,陆云娇气息一滞,感觉小命休矣,却见李熙让一脚踢在狼身,硬是靠蛮力踢开了它,与它搏斗起来。 陆云娇喘着气,给先倒地的狼补了两刀,确定它死透了,这才靠着山壁喘息起来。 另一边,李熙让面对一只狼时,明显自如得多,与飞雪配合着,三两下就结果了狼命。 他把两头狼尸拖到洞口,回头一看,陆云娇正抱着飞雪,拼命揉搓着狗头:“飞雪真厉害!” “汪汪!” 陡然放松下来,他也有些脱力,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这狗养得不错。” 陆云娇狼嘴逃生,那叫一个得意,兴高采烈地夸起飞雪来:“那当然,飞雪虽然是我爹带回来的,却是我养大的,打猎带上它肯定没错!一口一只兔子,绝对不让人失望!” 李熙让笑了笑,揉揉飞雪的脑袋,还被它舔舔掌心。 陆云娇发愁:“飞雪你变了,你都不舔我的手。” 李熙让身形灵活,身上还算干净。陆云娇胳膊上又添了两道狼爪印,衣裳破破烂烂的,别提多狼狈。 飞雪凑过来,她闻闻自己的袖子,赶紧推开它,“算了别舔了,我都闻不下去。” 一回生二回熟,李熙让给她上了药,脱下外衣给她披上。 情况特殊,陆云娇没推辞,只是裹着他的外衣,悄悄地掀起一个衣角,“快过来。” 他怔住,不知她什么意思。 陆云娇叹气,抖了抖衣裳,“快点进来。都这种时候了,你要是也生病,我们真要埋骨荒野了。” 李熙让沉默片刻,没有推辞。 察觉到身边窸窣坐下了他,她闭上眼,嘴里还在嘟嚷:“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以往误会你了……借你胳膊用一晚,不会对你怎样……” 陆云娇枕着他肩头,抱住他手臂,像找到庇护的小兽,一动不动地睡了过去。 她伤病在身,很快就睡着了。 李熙让却一直没睡。 先要提防是不是还有狼,他不敢睡,再就是他一整天没用药,肺腑像是蚁虫爬过,忍不住想咳嗽,被山风一吹,四肢也跟着寒凉起来,根本睡不着。 -- 第109页 离她太近,原本忍不住心猿意马。然而单薄的衣裳裹着两人的体温,衣裳里就像个小火炉,让他舍不得离开她。 她在肩头睡得香甜,李熙让内心挣扎,终是忍不住揽着她的腰,将她轻轻地扣在怀里。 飞雪瞅了他一眼,抖抖耳朵,看向洞外,小声呜噜了几下。 *** 山顶别院大门紧闭,金银细软都堆在正厅。少年们都挤在角落里,钱炆看着上首喝酒吃肉的匪首,又看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女子们,其中就有永泰郡主,却只能揪心地叹气。 这群乱兵中午闯进来大开杀戒,死伤无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令人闻之欲呕。 本来这伙人打算抢完了就跑,永泰见他们要掳走自己,连忙推说还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妹,不久就要回来了,匪首不急着这半天,也就留了下来。 钱炆虽然觉得她平白把陆云娇牵扯进来不太好,可是她毕竟是自己的妹妹,所以一个字都没反驳。 他思索对策时,忽然有人匆匆走进来,对着匪首耳语几句。 匪首神色一震,忽然起身,急匆匆地来回踱步,猛地冲向永泰郡主,几耳光打得她脸肿了起来,“贱人,居然骗我!” 旁边的少年们目露愤慨,钱炆目眦欲裂,被旁人拉住了。 永泰捂脸哭喊:“我没有——” 匪首一口唾沫呸在她脸上:“什么貌美如花,刀剑使那么好,分明就是母夜叉!带走带走!” 乱兵们随之响应,另有两男子上来拖她。永泰吓得心神俱裂,使劲扑腾着,哭着扑到钱炆身前叫喊:“哥哥救我——” 钱炆下意识扑上来拦,却猛地睁大眼睛。 永泰忘了哭喊,怔怔地看着他,就见一股血色从他胸前漫了出来。 她终于意识到什么,顿时尖叫起来。被拖出去之前,她余光瞥见屋内漫天的刀光剑影,那些她喜欢的、不喜欢的少年们,昨天还在嬉笑怒骂,顷刻间倒在了刀光之下。 “放火!” 哭喊的女子们被放在了马背上,火把流星一般抛坠出去。 在男人们粗鲁的笑声中,整间别院都被熊熊烈焰包围。 天上地下都变成了红色,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马蹄一路扬尘,带着抢来的财物和女子冲出了别院,往山下会合。 两拨人马刚见面,匪首上去就抽了两鞭子,骂道:“废物!连条狗都追不上!” 那条难缠的狗肯定也是母夜叉养的,要不是它通风报信,说不定人就掳回来了。 十几人都不吭声。这差事本来很简单,他们还带了马匹和□□,却把肥羊弄丢了,挨骂实属情理之中。 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问:“大哥,那几个人不追了?” 匪首气骂:“这里是吴兴,你想把宣德军引来吗?!” 大周发兵奇袭唐国,他们毫无防备,一触即溃。 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奔逃,路遇个小贼,拷打一番,得知此处有好东西,便翻山过来抢夺。也是正是从小贼口中,他们才知道自己一路奔逃,居然逃入了越国。 做了逃兵就不可能再回去了,这是杀头的罪名。现在只能一次捞够本,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 越国偏安一方,却十分富庶,光是今日抢夺的这些财物,就足够他们好几辈子的花用。 然而匪首一想到失了手就膈应,粗声笑道:“就算不追了,也得给他们留点念想。”然后转头吩咐手下:“放箭!” 火光流星一般落向了山上,一开始只是星星点点的火,很快就成了燎原之势——今年江南干旱少雨,整座山就像巨大的干柴堆,一点就着。 火光很快映透了半边天,乱兵们哄笑着离开,匪首听着身边女人们的哭骂,转头看了看山上,不屑地嗤笑。 再厉害的母夜叉,一把火下去,也得烧成炭! *** 李熙让是被飞雪叫醒的。 他睁开眼时,飞雪正咬着他的衣袖拼命撕扯,山洞里回荡着它的狂吠。 洞口的月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山遍野的红光。他出去一看,山下那十几个乱兵不见了,火势连成一线,他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也能闻到浓烈的焦糊味,忍不住咳了几声。 “云娘,醒醒?云娘!……” 她蜷成小小的一团,睡得很沉。然而无论他怎么叫,陆云娇始终没醒,额头烫得惊人。一看伤口,已经红肿起来了。 不能再拖了,得想办法赶紧下山。 他返回去背起陆云娇的工夫,原本凉爽的山顶便隐隐被热气裹住,刚刚踏出洞口,就看到大火已经烧到了山腰上。 陆云娇昏迷不醒,下巴抵着他肩膀,吹过他颊边的气息就像一团火。 火从东南边烧起来,不能原路返回。眼下只能先下山,沿着山脚下的河流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出路。 对面山顶上,别院和真仙观都陷入了火光之中,也不过换来他匆匆一瞥。 他自顾不暇,何况背上还有个昏迷不醒的陆云娇。 李熙让示意飞雪跟上,毫不迟疑地钻入了茫茫山林之中。 枝叶刮得他脸上生疼,他无暇顾及,绕过火势往另一边下山,很快就循着水声到了河边。 风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陆云娇趴在他肩头,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 第110页 月色清冷,照出对岸绰绰人影。他只是往那边一转头,就被飞雪咬住了衣摆。 他瞬间了然。 狗鼻子灵敏,闻出了敌人的味道。 李熙让放缓呼吸,隐在林中没动,似乎听见了对面有女子尖叫哭泣的声音,好像很耳熟。 似乎是永泰郡主? 他的手搭在了剑柄上,犹豫着放开了。 倘若陆云娇还醒着,他们能互相配合,尚可一试。 然而陆云娇病了,只能先保护好她。 陆云娇似乎被热浪燎了嗓子,想要咳嗽,被李熙让捂住了嘴,以免惊动对方。 “唔唔……” 她不喜欢被捂嘴,想推开他,然而似乎嗅到了什么,鼻翼翕动,面露迟疑。 李熙让还以为她闻见了熟悉的味道,心中一动,手心却猛地一疼。 “……?!” 他猛地抽手,看见手心一排浅淡的牙印,一脸愕然。 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咬他?! 陆云娇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一松手,便沉沉地睡过去。 所幸刚才这番响动并未惊动对方。飞雪四处张望,拽着他的衣摆,让他往上游走。李熙让往那边看去,在树影底下看到了一条小船,不知是哪个渔家留下的。 “云娘。” 他轻轻叫了一声,陆云娇圈着他的胳膊一紧,应该还能听见他说话。 “抓紧我。” 圈着他脖颈的手臂更紧了。 对面点了篝火,临时分赃,间或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 一个乱兵拎着一坛酒,醉醺醺地走到河边,想洗把脸,却看见一条小船顺流而下,船上似乎没人。 他一开始没多想,以为是哪个船家没系紧绳子,可是当他定睛一看,发觉船上似乎有人影,顿时叫了起来。 乱兵们哗啦啦地拥到岸边,举起了弓箭。然而水流湍急,纵使箭矢齐发,也没能阻止小船漂走。 或许是嫌小船走得慢,飞雪跳进水里,拼命刨水帮忙推船。对面乱兵似乎也较上了劲,呼喝着骑上马,沿岸追来。 李熙让索性抱着她躺在船舱中,侧身帮她挡着随时可能飞来的流矢,任由夜风呼啸着从颊边刮过。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周围没有任何声音了,就连漫山火光也离他们远去,他才抬起头来。 小船漂荡了茫茫夜色中。漆黑的天穹上缀着稀疏的星辰,周围没有陆地,一眼望不到尽头,只看得到一片泛着银光的细碎水浪。 皓月千里,碧波万顷,涛声起伏。与茫茫天地相比,一叶扁舟是如此渺小。 李熙让初初估算了方位,这里应该是太湖,他们暂时安全了。先找个地方上岸,帮她治治伤。 他直起身来,抱起陆云娇,“云娘,醒……” 下一个字却卡在了唇边。 他怔怔地、轻轻地将手指放在她鼻下,感觉到她越发微弱的气息,苍白的手颤抖起来。 *** 孙盛找湖州刺史的过程并不顺利。 刺史傍晚突然去了宣德军大营,不在城里。他除了一块孙家的玉佩,没有其他能自证身份的东西,甚至差点被当做奸细,也没能踏出吴兴半步。 他急得不知所措,恰巧遇上刺史带兵马回城。上去一问,才知道大周和北唐打起来了,有一支大周兵马深入北唐,切断了淮河一线。为了防止大周长驱直入,湖州也要加强警戒。 孙盛过来求援,湖州刺史一开始不以为意,然而去了趟医馆,看到两个半死不活的人,才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拨了两百人给他。 湖州刺史语重心长地道:“我军务在身,实在走不开,你此去要当心。若我没猜错,你们应该遇上了北唐的溃兵……” 大周和北唐突然开战,他也是下午才收到的消息。倘若再早知道半天,他说什么也要把别院那些金贵的少年送回临安去。 一听是溃兵,孙盛当即白了脸,带着人手就出了城。湖州刺史也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去临安加送消息。 两百多人走到山下,孙盛看到隔壁熊熊燃烧的山头,吓得魂飞天外。待他上了山,看到山顶被大火笼罩,更是差点昏过去。 带兵过来的副将也吓一跳,“孙郎君,还去么?” 孙盛稳住心神,咬牙道:“当然要去!能救一个算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百多人浩浩荡荡去到别院跟前,孙盛都做好了帮他们收尸的准备,却见几十人在门口,或躺或坐,个个惊魂不定。见到他带着大批人马神兵天降,不但没有惊喜,反而吓得尖叫,要逃命去。 孙盛好不容易安抚了他们,一看兰露柳风都在,仔细询问才知道前后经过,她们见势不妙,偷偷躲起来了。后来乱兵放火跑了,她们才出来,与建安侯留下的几人一起,把正厅中的人救到外面。 或许是这些少年命不该绝,本来他们要么被火烧死,要么伤重而死。但兰露柳风常年跟随陆云娇打架,为人机灵,身上也不缺伤药。二三十个少年,除了一些当场毙命的,剩下的都吊着一口气,或许还能有救。 孙盛连忙让宣德军帮忙把人弄去吴兴,忙得嗓子都冒烟了。 兰露逮着个空隙问他:“孙郎君,郡主没和你一起么?” 孙盛吃惊:“云娘和李侯没回来?我还以为他们先来了?” -- 第111页 这下兰露和柳风也吃了一惊,连忙跟着宣德军去了吴兴,想找到陆云娇的下落。 她们找到医馆时快天亮了。吴清和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把她们带去屋外。 医馆也没人,兰露快急哭了,“郡主莫不是遇上了那伙乱兵?那该怎么办!” 吴清和更镇定一些,“小声点,别让陆二郎知道。李侯的人没跟来?看样子是寻主去了,你们别怕,云娘一定和李侯在一起,千万别自乱了阵脚!” *** 陆云娇小时候趴过陆国公和陆瑾的后背,父兄的后背坚实有力,趴着很舒服,也很可靠。 不像现在这个,后背的骨头都快硌死她了。她感觉自己脸上都能硌出几道印子。 一路都昏昏沉沉的,她感觉自己像是过了火、落了水,又被捞上岸拧干,放在了不知何处的简陋床铺上。 有人搭上了她的脉搏,絮絮地跟床边的人说着什么。陆云娇竭力想睁开眼,可是耳朵像被水糊住了,眼睛也粘住了,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 胳膊上破烂的衣袖被撕掉,有人给她清理狼抓的伤口。陆云娇疼得直哭,有人死死将她抱住,不让她乱动,还轻柔地给她擦掉眼泪。 身上一凉,像是有人帮她脱了衣裳,小心翼翼地给她翻过身,趴在床上。 修长的大手蒙住了她的眼睛,陆云娇觉得自己像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喃喃数语,很快又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撬开她的牙关,苦涩的药汁汩汩流入她口中,气得她猛地一咬牙,宁死不从。 谁这么无耻,这么苦的药,连块糖都不放! 她似乎咬疼了对方,然而对方显然不打算就此放弃,温热又柔软的贴了上来,一口一口地把药哺入她口中。陆云娇气得乱踢乱捶,一只大手却托着她的后脑,像抚摸炸毛的猫儿似的,缓慢轻柔地顺她的毛,喂药的动作却十分强硬。 陆云娇挣扎不过,不得不从。 如是再三,一碗药总算全部喂了进去。陆云娇苦得直抽气,咕哝两句,抱着被褥滚了滚,在床角缩成一团。 有人掀开了她的被子,用火热的胸膛贴紧她的后背,给她取暖。陆云娇鼻头一动,像嗅到肉味的小兽,睡梦中打了个滚,钻进这团火热中,还贪恋地拱了拱。 “汪!” 飞雪警惕地盯着李熙让,试图唤醒主人。 李熙让一个眼风,飞雪夹紧尾巴,不敢叫唤了。 第61章 是没见过这样好的 好不容易哄睡了她, 李熙让这才披上衣裳,出去和大夫说话。 前来看诊的老大夫很和善,看见他熬得发黑的眼眶, 还额外给了他一点药, 说是可以活血化瘀。 他笑着说:“每日两次,千万记得用。否则等你家娘子醒了, 看见你这般憔悴,肯定会心疼。” 李熙让摇摇头,老大夫以为他不好意思,正要离开, 却听他问道:“那药真的没有了?” 他说话时舌头还在疼,发音略含糊。老大夫叹道:“以前是有的,只可惜天下大乱,我们这里缺药材, 很久没做过了。” 李熙让颔首, 目送老大夫离去,这才咳嗽两声, 转身进了房间。 陆云娇抱着被子睡得正香。然而当他一坐回床沿,她就像是感觉到什么, 磨磨蹭蹭地挪了过来,要枕他的腿,李熙让便顺势脱了鞋履, 坐上了床。 飞雪竖起耳朵, 还想叫唤,被他瞟了一眼,耳朵再次耷拉下去。 一路折腾下来,她清减了许多, 这样蜷缩在他怀里,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儿。 李熙让凝视她疲倦的睡颜,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脸上轻轻碰了碰。 很热,很软。 他的舌尖还在发麻,陆云娇那一口咬得狠,比手上那两口狠多了。 李熙让把她散乱的发丝捋顺,回味着令人心悸的触感,给她掖好被褥。陆云娇咕哝两句,就这么枕着他的腿,揪着他的衣摆睡熟了。 夜色深沉。 次日天光大亮时,陆云娇总算睁开了眼。 她第一眼看到了蓝布床帘,帘子一角还破了几个洞。她轻轻地伸展腿脚,感觉到粗糙的布料擦过脚面。 这是哪? 然后第二眼看到了李熙让。 他在不远处的榻上静静坐着,阖目养神,长剑就搁在身边。察觉到她醒了,李熙让睁眼,起身倒水。 “李……咳咳……” 她想问李熙让这是哪里,但喉咙很疼,一开口就咳得想流泪。不知道他常年咳嗽,怎么没把肺都咳出来。 飞雪看见她醒了,兴奋地趴在床边舔她的手,她揉搓飞雪的小脑壳,要接过破陶碗,李熙让却不让她碰,反而坐在床沿,将破陶碗递到她唇边,还轻柔地给她拍背。 一下又一下,力度把握得刚刚好。 陆云娇有些发懵,一边小口喝着水,一边小心翼翼看他表情。 她感觉自己只是闭眼再睁眼,李熙让就变得对她分外体贴。 难道在她昏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想开口,李熙让示意她噤声,“我来说,你别出声。” 陆云娇点头,下意识寻找自己的佩刀。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她不介意现在就和他打一架……虽然很可能打不过他。 “这里是北唐。你已经睡了四天。” -- 第112页 陆云娇差点打嗝。 她还记得两头凶狼,怎么一眨眼就到北唐了?! 李熙让按住她,手指轻轻理顺她头发,慢慢讲给她听。 当夜她情况糟糕,然而两人漂在湖上,李熙让束手无策。所幸天亮后碰到了渔家,帮他们上了岸,他才发现已经漂到了北唐。 救人要紧,李熙让先带她求医,好不容易将她这条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大夫说她必须静养,李熙让便留在此处,等她清醒后,再商量如何返回越国。 一路的惊险被他三两句带过,陆云娇乖乖听着,知道他这一路很不容易,只是感觉头顶的触感有些熟悉。 似乎她昏睡的时候,就是这只手在安抚她。 而且两人的姿势有点怪? 他们刚刚还在闲聊,怎么聊着聊着,她枕上了李熙让的肩?李熙让还用手指帮她梳整长发? “伤口还疼么?” 乍听见这一句,陆云娇才发觉伤口又疼又痒,脸也烫了起来。 她不说话,李熙让以为她伤口还疼,要给她上药。 衣袖被他捋起的瞬间,陆云娇脸上轰地一下,红得彻底。仿佛他看着的不是手臂,而是一丝不挂的自己。 她在心中不断重复,事急从权,他只是上药,然而他沾着药膏涂上来时,陆云娇仍是咬着唇,窘迫地移开了视线。 李熙让叹道:“当时是我疏忽了。我府上还有好药,回临安以后,我让人送过来。” 这么深的伤口,她当时该有多疼。 她难得看见李熙让这副表情,便悄悄抬眼,想看得更仔细一点,却恰好撞入他的眼神中。 他眼中的坚冰不知被什么吹化了,春风化雪般,生出了更多让她陌生的情愫。 陆云娇想说些什么——被他说色厉内荏也好,牙尖嘴利也罢,总之她想打破房里尴尬的气氛,可是被他一瞧,她什么胆子都没了。 明明她是那么胆大的人…… 陆云娇一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想退缩。 这样的李熙让,让她有些怕。 该认怂的时候,陆云娇决不逞强。 没想到李熙让以为她冷,反而将她揽得更紧。陆云娇揪着他的衣襟,脸不敢贴着他,怕在他衣裳上烫出个窟窿。 小猫儿在怀里纠结地探着爪子。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李熙让的表情更加复杂。 明明只是他算计好的一场联姻。 借由这场婚事,获取越王的信任,控制无能的世子,进而把整个越国握在手心,作为他风光回到汴京的筹码。 他一开始完全没想过会动心。 自他记事起,尤其是母亲去世后,他只想要权势。他也从不知道动心是什么滋味。 世间爱恨生死都身不由己,唯有权势与地位能尽在掌控。 汴京很多贵女都爱慕过他,百般示好后都失望了,说他没有心肝,是捂不热的顽石。 就像这门亲事——一个嚣张跋扈、千娇万宠的小郡主,有什么值得动心的?他以为汴京万紫千红,他明明见过更好的。 事实证明他错了。 是没见过这样好的。 澄澈,率真,热情得像一团火。 就像现在,香玉在怀,他一颗心疯狂跳动,跳得他一败涂地。 李熙让思绪万千,眸色沉沉,收紧了怀抱。 陆云娇在他怀里发懵。 这个怀抱……好像有点熟悉? 她昏睡的时候,李熙让是不是也这样抱着她?! 之前要跟他打架的豪情壮志瞬间烟消云散,陆云娇牢牢闭嘴,即使身上被粗糙的布料蹭得疼,也绝口不问谁帮她换的衣裳。 情况不对,问了也是白问。万一戳破了窗户纸,现在两人独处,她就只能任李熙让宰割。 陆云娇趴在他胸口,好似能听见他疯狂的心跳。她不安地动了动,想挣扎出来,他反而抱得更紧了。 头顶冷不防印下轻柔又炙热的触觉,陆云娇立时呆住,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顶弥散开去,让她手足无措。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慌张地扭动身子,想推开他,他却越抱越紧。 陆云娇急中生智,轻叫一声:“疼……” 李熙让如梦初醒,松开了她。 演戏演到底。 她委屈巴巴地捂着手臂,目光幽幽,仿佛在控诉他的粗暴。 李熙让没少见她装,可是看见她的表情时,即使明知道她是装的,心还是抽疼起来。 他掰开她的手掌,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口气,“还疼不疼?” 这粗布衣裳也委屈了她,挽个衣袖而已,就在她肌肤上刮出一片红痕。 他下意识想抚平这片红痕,陆云娇蓦地一缩手,李熙让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直盯着她的胳膊。 他倏地起身,匆匆避开她的视线,表情有些狼狈。 “我去外面看看。” 他离开后,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陆云娇眼神飘忽,好不容易定在飞雪身上,便勾勾手指头,示意它靠近。 李熙让不在,飞雪终于敢凑到她身边,狂舔她掌心。陆云娇抱着飞雪,从狗头揉搓到尾巴,发现它腿上敷了药,“是李侯给你上的?” “汪!” 她叹了口气,“他做事真是周全。飞雪,你不会被他收买了吧?” -- 第113页 大大的狗眼里有小小的疑惑。 陆云娇端着它的前爪问它:“李侯有没有对我使坏?” 飞雪眨眨眼,打了个喷鼻,小小地汪了一声。 陆云娇有些沮丧,“那就是使了个小小的坏?我知道了。今晚你要保护我,不能让他靠近,听见没有?” 飞雪夹起尾巴,怂怂地汪了一声。 一直待在客栈太无聊了,陆云娇想出去走走,脚刚刚沾地,却差点倒回床上。 这几天都躺着,她有些晕乎乎的。 这家小客栈的铜镜不知多久没打磨了,照得人影模糊一片。陆云娇看不清自己脸上的划痕怎么样了,便随手挽个头发,穿好衣裳出了客栈。 即使知道客栈残破不堪,她有心理准备,看到街面时也禁不住吃了一惊。 整条街透着衰败萧索,路人们行色匆匆,面黄枯瘦。像她这样白净匀称的,在人群中十分扎眼。 李熙让不知去哪里了。她肚子饿,就随便找了家看上去不错的小店,一问价格,一碗白粥居然要三十文钱。 陆云娇咋舌。 前段时间她帮孙氏算过账,今年越国大旱,斗米二十文,丰年只需要十文钱。 三十文,能在越国买一斗半了! 店家一看就知道她不是唐人,摇摇头说:“这里离越国近,算是便宜的,你若去金陵,还要翻倍。” 陆云娇身上还有些碎银子,但不敢露富,便用铜板买了个胡饼。一口咬下去,差点连牙都硌掉了。 胡饼怎么能这么硬! 她捂着腮帮子,要了碗水,泪盈盈地吃完了饼。 店家看她一脸苦哈哈,顿时笑道:“你从越国还是中原来?这儿乱得很,你一个小娘子,千万当心。” 她给的是越国的铜板,越国奉大周为中原正统,也用大周年号。 陆云娇没回答,一边嚼胡饼一边问他:“去湖州该怎么走?” 今天没什么生意,店家用巾子擦擦手,坐下与她闲聊。 “你来得不巧,几天前还能走水路过去,现在大周打过来了,想走不容易啊……” 陆云娇一看,果然有大周的兵士四处巡逻,满身杀气。 她叹了口气。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家里知道她失踪,应该急坏了吧? *** 正如她所料,消息传到临安时,整个国公府都笼罩在阴云之中。 陆国公和孙氏急得整宿睡不着觉,陆瑾更是打算亲自去湖州找人,没想到紧接着传来大周和北唐开战的消息,孙氏直接急晕了过去。 她的云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究竟人在何方! 国公府焦灼不安,王宫里更是愁云惨淡。 蔡妃得知钱炆重伤,命在旦夕,永泰郡主被乱兵掳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一病不起。王后听说陆云娇失踪,心病复发,更是起不来床,整日恹恹地躺着。 好好地去湖州避暑,一下子折损了这么多人,越王已经够头疼了,然而一想到爱女和李熙让一起失踪,他更是成天唉声叹气。 后宫乱成一锅粥,老臣们知道越王心情不好,最近都没触他霉头,小朝议上尽量顺着他来,很快就散了。 越王无心朝事,在书房根本坐不住,就去了兰馥堂。 兰馥堂人人愁眉苦脸,越王止住宫人们的问安,低声问道:“兰娘身子可好?” 银扇有些为难:“娘娘还是老样子。” 宫宴后,王后就身体不适。越王知道她是心病,但他一心要促成婚事,便好多天没来看她。就连把李熙让派去湖州的事,也没知会过她。 然而陆云娇和李熙让都失踪了。 法善的批命言犹在耳,越王满心酸楚,却无从诉说,只能每天来兰馥堂,和王后相对无言。 王后躺在床上,见他来了,眉目稍稍一动,让宫人扶她起来,轻声问道:“有消息了?” 越王不说话。 王后怔怔地看着床帐,忽然眼睛一眨,流下泪来。 越王连忙帮她擦眼泪,低声道:“孤知道你心里有怨……有什么话,就说吧,别闷在心里,闷坏了身子怎么办……” 王后的眼泪根本止不住。她哽咽着说:“我有什么好说的?许是大师说得对,命哪是那么好改的?可是,祐郎,她才十五岁,云娘才十五岁!好不容易才把她养这么大,要是真的碰上什么……” 一席话说得越王也红了眼眶,双掌捧着她的手,哽咽道:“她命大……兰娘你别怕,她福大命大,没事的……” 王后哑声说:“我只想要她平安回来……” 越王面露惭色,红着眼眶不说话。 当初嫡王女刚刚出生,两人都很高兴,然而法善一席话,轻易把他们的欢喜泼灭了。 法善说她在宫里养不大,若是当做嫡王女来养,怕是活不过十七岁。 他们本来不信,然而她自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怎么都养不好。他们只得遵从法善的话,把她放到宫外养大。 说来也怪,她到陆家的第二天,就无药而愈。 王后本来遗憾她不能养在膝下,可是宫中规矩繁多,看她在宫外自由自在,天真烂漫,便觉得值了。 等过了十七岁,再慢慢告诉云娘真相也不迟。 赐婚以后,王后迟迟没见到她,以为她记恨了自己,想着过段时日,等她对这门婚事不那么反感了,再召她来说说此事。 -- 第114页 可是…… 避暑而已,年年都有,怎么今年会遇上这样的事? 王后捂脸啜泣,悲恸难当。 *** 大周的兵马扎营在城外,旗帜烈烈,一派肃杀。 十余骑轻装简行,径直入城,停在一处简陋的民居外。路人纷纷避走,不敢靠近。 两人下了马,匆匆走进民居,待看清窗边之人后,均是心神一震,纷纷面露喜色上前拜倒,被对方伸手搀扶。 “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两道人影一胖一瘦,胖人先开口:“没想到真是殿下!丁亥来报信,我们还以为是骗人的……” 瘦人也点头:“是啊殿下,三年前究竟怎么了?剑竹都说郎君出事了。” 他们都以为殿下三年前就死了。 李熙让神色一冷,淡淡地道:“此事不必多说。” 两人面面相觑,料想其中定有内情,便不再猜测了。 “我时间有限,长话短说。”李熙让打量他们的装束,“这次要直取金陵?” 胖人笑道:“郎君神机妙算!金陵昨日已经被拿下了,伪王已经逃往吴国江都。” 大周神兵突袭,直接越过淮河,切断了金陵与和州以东的联系,更是打得金陵措手不及,一触即溃,没几天就被破了城。 “江都?吴王可不是省油的灯。”李熙让皱眉,“莫非是五哥坐镇中军?” 胖人尴尬地点点头。 李熙让短促一笑,“果真是他。” 大周要一统天下,路人皆知。可是如何对付各藩国,朝中意见不一。 中原连年混战,民不聊生,大周荡平北汉和燕云十六州后,急需休养生息。 北方基本平定,南方也只剩三个藩国。而南方向来物阜民丰,李熙让虽然领兵厉害,却主张徐徐图之,保全民力。 孙子兵法云,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 李熙让三年不在汴京,这次大周攻打唐国,肯定是他五哥一力促成的。 “他不会还想一口气打下吴国?” 瘦人尴尬地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郎君……” 李熙让似笑非笑:“你们都打到太湖了,这不难猜。” 太湖南有越,西北有唐,东北有吴。大周的兵马都到了这里,吴王怎么可能不知道?唐王逃往江都,吴王肯定做好了与大周一战的准备。 李熙让甚至敢猜,五哥为了达到目的,肯定会问越王借兵,端看越国听不听话。 胖人说:“五……不,舒王已经放出话来,倘若越王不借兵,就叫他好看。” 李熙让挑了挑眉。 他不在的这几年,五哥日子过得不错,都封王了。 “他想对吴国怎样我不管,但他如果想碰越国,你们务必告诉我,再拦着点,别让他发疯——我很快就能回去。” 两人连忙答应下来。 李熙让又简单问了些事,两人也不能久留,便留了信物,告辞离开。 故人重逢,两人心情格外舒畅,骑马都慢悠悠的。 胖人忍不住问瘦人:“你有没有觉得,殿下好像带了点,嗯,人味?” 这话招来一个白眼:“人不人味的暂且不说,你能不能先说人话?” 胖人挠挠头。 他只是觉得郎君不再像汴京贵女说的,是块冷心冷情的大石头。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像块雕琢后的璞玉,散发着温润的光彩。 不知哪个小娘子有这个本事,能把殿下打磨成这样。 他们离开后,李熙让也没逗留,问了其他药铺,都没有他需要的药,这才匆匆赶回客栈,却发现陆云娇和飞雪都不在。 他问了客栈掌柜便追出去,沿着她去过的店铺一路问,很快在一座石桥边找到了她。 这座石桥有些年月了,石板被磨得光亮油滑。陆云娇倚在桥墩子上,似乎在吃果子。飞雪蹲在她脚边,瞅瞅地上的果核,再瞅瞅她,似乎还想吃。 飞雪先看到他,冲他摇尾巴。陆云娇后知后觉,转过身来,先是一愣,表情有些尴尬。 她买了很多果子,本来打算给他留一些,然而她实在忍不住,越吃越想吃,最后两个刚刚被她和飞雪分了,所以一个都没留下。 他走过来时,陆云娇便乖乖解释:“我饿得厉害……” 李熙让当然不会责怪她,“既然饿了,怎么不吃肉?没带够银钱?” 陆云娇尴尬地低下头,“我倒是想吃……” 她自幼习武,平常就很能吃,特别爱吃肉。 从那晚到今天,她就没沾过荤腥,实在馋得受不了。但她嘴刁,这里做的肉实在不合她的口味。 而且她在这里已经很显眼了,不能再露财。 她一副心虚的小模样,李熙让笑了笑。 陆云娇感觉他心情特别好,有些好奇:“有什么高兴的事?” 他点头。 故人重逢,的确很值得高兴。 陆云娇既然饿了,李熙让当然不会饿着她,便买了十几条鱼,借了客栈的灶火,亲手做了一顿简单清淡的全鱼宴给她吃。 一大碗鱼汤,一盘鱼脍,陆云娇吃得想吞舌头。 她吃到一半,才发现李熙让没怎么动筷子,“你不爱吃鱼?” 李熙让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笑了笑,没说话。 -- 第115页 只是曾经过着只能吃鱼的日子,后来能吃别的,就再也不想碰。 本是无关紧要的旧事,不知为何,李熙让就是不想让她知道。 他夹起一片鱼脍,却被陆云娇劈手夺走。 “不喜欢的东西就不要碰了。”她转头叫店家,给出几颗碎银子,“你们这里有什么肉,都给我上一份。记得清淡点。” 第62章 男女授受不亲? 吃饱喝足, 两人在附近转了转,天黑前回了客栈。 虽然有飞雪在身边,陆云娇还是不放心。 之前两人同处一室, 尚可说是她受了重伤, 需要人照顾。但现在她醒了,还需要他贴身照看吗? 李熙让正在看书, 看见她沮丧地推门进来,“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世道纷乱,旅人们惜命,宁愿精心计算脚程, 次次宿在客栈,也不愿露宿野外。所以客栈全住满了,连杂物间都没留下。 灯火下,李熙让的眉眼异常深邃, 湛湛有神, “你睡床,我睡榻。” 这间房足够宽敞, 除了床,还有一张卧榻。 陆云娇不担心没榻, 只担心他要和自己挤床。 她小心地问:“前几夜都是这么睡的?” 李熙让翻书的手一顿,点头。 陆云娇一脸怀疑。 她怎么觉得不可信呢? 然而他舍命相救,又一脸坦然, 怀疑他好像不太好? 她又开始跑进跑出, 李熙让一开始没在意,直到两个伙计抬了店里唯一一张屏风进来,横在床榻之间,他才挑了挑眉, 合上书。 他与陆云娇透过破洞遥遥相对,薄唇一动:“何必多此一举?” 陆云娇尴尬一笑:“聊胜于无。” 李熙让摇摇头,继续看书。她坐在床沿,刚刚拿起药膏,这才想起房里还有个男人,连忙对他说:“李侯,我要上药了,男女授受不亲?要不你先出去?” 李熙让搁下书本,从善如流。 她又看着飞雪。 飞雪似乎露出鄙视的眼神,摇着尾巴扭头跟出去了。 李熙让抱臂倚门静候,飞雪乖乖蹲在他脚边。然而没过多久,她推开一条门缝,支支吾吾地道:“李侯,你……能不能进来帮个忙……” 李熙让凉凉地道:“男女授受不亲?” 陆云娇很尴尬:“帮个忙好不好?我看不见背后,没法上药……” 李熙让从善如流地跟她进去,顺手把飞雪关在了门外。 飞雪:? 屋里一灯如豆,昏黄暗淡。陆云娇坐在床沿,时不时回头瞅他一眼,磨磨蹭蹭地褪去了半边外衣。 李熙让挖起一块药膏,目光深沉如夜色。 颈背弯出少女纤巧的线条,她拢着半边衣裳,犹抱琵琶半遮面,灯火下尤为引人遐思。 李熙让定了定神,动作轻柔地涂开了药膏。 陆云娇似乎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几乎是上完药的那一瞬间,她迅速穿好衣服,就势打了个滚,用被褥裹住自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李熙让没有纠结,而是放下了药膏,径自绕过屏风,回榻上继续看书。 她迟疑地盯着屏风上映出的线条,李熙让翻了一页,感觉到她的目光,“郡主还有什么事?” “……没有!” 陆云娇迅速躺平,警惕地注视着屏风,然而没多久就迷糊起来,睡着了。 他保持着翻开书的姿势,静静注视着屏风后的小小人影,过了很久才起身,却没像前几夜那样坐去床沿,而是拉开了房门。 抓挠门板的声音突然停住,飞雪对他呲牙,扭头进了房间,趴在了陆云娇的鞋履上。 李熙让意味深长:“好狗。” 飞雪竖起耳朵盯着他,打个喷鼻。 床上的人和床下的狗睡姿神似,李熙让摇摇头,脸色忽然一白,踉跄着出了房间,咳得撕心裂肺。 剧烈的咳嗽声回荡在走廊上,久久不停。隔壁房间的壮汉敞着衣裳,骂骂咧咧地出来,被他扫了一眼,顿时噤声退了回去。 趁着咳嗽的间隙,他摸出最后一颗药丸,压在舌底,又断断续续咳了很久,这才消停下去。 他走进房里,关上了门,隔壁房的壮汉这才出来啐了一口,骂了句病痨鬼。 飞雪睡得浅,早就被他吵醒了,甩甩耳朵看着他。李熙让刚刚坐在床沿,就被飞雪叼住了衣摆。 “放心,我不碰她。” 狂摇的狗尾巴停了一瞬,狗脸满是怀疑。 李熙让只是握着她的手,静静地注视着她,直至昏黄的灯火飘了一下,灭了。 *** 细雨微风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天色阴沉沉的,只在日出时有些亮光,转眼间似乎又要下雨。 吴兴城中,一间小院门口,吴清和双手张开,螃蟹似的堵在了陆瑜面前。 陆瑜脸色苍白地扶着墙,试着和他讲道理:“我就出去看看,不会乱来。” 吴清和焦头烂额,“刺史一有消息就知会我们,你伤还没好,不能出去!” 陆瑜摇头,“云娘不见了,你让我怎么安心休息?” 被乱兵点燃的山离其他山头有点远,加上前天起火不久就落了一场暴雨,所以大火只烧了三座山头,没有蔓延出去。 直至昨天,火才彻底熄灭。湖州刺史在巡防的压力下,还特意分派了一些人,上山寻找李熙让和陆云娇。 -- 第116页 陆瑜这几天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听说刺史要找人,哪里坐得住?但吴清和知道他还没痊愈,死活不让他去。 他固执地往门外走,吴清和死死抱着他,两人谁都不让步,恰巧这时候陆瑾回来了。 陆瑜登时红了眼,“大哥,还没消息么?” 陆瑾叹了口气,“你回去休息,别把自己折腾坏了。这里还有我。” 陆瑜嗫嚅着,颓丧地倚住了墙。 这个时候,他分外厌恶自己的不争气。 为什么要听爹的话,不好好练武?爹就是行伍出身,他做什么文臣! 连妹妹都弄丢了,他真是个废物…… 他神情恍惚,一个劲地往门外走,陆瑾揪着他衣领往里拖,把他按在椅子上。 “暂时没有消息,这就是好消息。你先好好养伤,我不想家里再倒下一个。”陆瑾目光犀利,“或者你先回临安去,父亲那边还要人帮忙撑着。” 孙氏整宿整宿睡不着,他出发时,她人已经瘦了一大圈,亏得陆国公还能支撑住,否则他根本不放心离开。 现在家里一个孩子都不在,他怕孙氏触景生情,愈发伤怀。 陆瑜低下头,嗫嚅着说了声好。 陆瑾这才松了口气。 吴清和搀扶他回屋,陆瑾抱着手肘,站在院中,眉头紧锁。 宣德军在山顶的洞穴里找到了两具烧焦的兽尸。除此之外,毫无收获。 领兵搜人的副将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这事,还把兽尸交给他。他也明白,这几乎昭示着最坏的结果。 可是等他问清楚细节后,就镇定下来。 山洞里没有两人的刀剑。 他们不可能丢下刀剑,应该是想法子逃出去了。 但真的顺利逃出去了?没有再遇上乱兵? 陆瑾额头青筋直跳,忍不住按压眉心。 倘若陆云娇也和永泰郡主一样遭遇……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再往下想。 陆瑾望着天际的阴云,副将过来说队伍准备出发了,他才往外走去,却在大门口碰见了钱炆。 出发前,越王特意召见了他,让他处理这边的事。所有幸存的少年都被安置在刺史的别院里,除了找人,还有很多事要忙。 陆瑾一怔,上前问道:“不是说要静养?怎么出来了?” 那一刀几乎扎穿了钱炆,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也命大,救治及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好歹是活过来了。 钱炆脸色惨白,轻声问他:“还没找到?” 陆瑾知道他在问谁,摇头。 钱炆低头,咬牙切齿的不知在恨谁。 “早知道……我便不带她出来了……没有亲事又如何?她是我妹妹,是我妹妹……” 倘若永泰郡主没跟来,她现在还好好的在临安,哪会被掳走? 陆瑾感同身受,目光沉沉。 钱炆神色木然地扫过面前一具具棺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有些少年没活过当晚,陆瑾临时替他们置办了棺木,但之后的事,还得扶灵回临安后,等越王定夺。 少年们汇聚在门口,沉默地看着一具具崭新的棺木,神色哀伤。 前不久,他们还在别院里谈笑风生,转眼便阴阳相隔。 纵使知道乱世人命如草芥,事到临头,才知道这不是夫子口中轻飘飘一句话,而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陆瑾还要留下找人,此事便交由手下的副尉。待到扶灵的队伍远去了,陆瑾背着双手,正要回去看看陆瑜的情况,脸上忽然一凉。 天边滚过两道闷雷,雨水簌簌落下,扬起一片灰土。陆瑾却缓步而行,任由雨水将自己淋得透湿。 *** 住了几天,等陆云娇情况稳定后,两人便另买了两匹马,还买了弓箭火石伤药之类的。最后拼拼凑凑,就剩下几个铜板。 陆云娇从没这么穷过,扳着手指算了算,忍不住对李熙让开玩笑:“要不是还有你,我可能要一路乞讨回临安。” 李熙让瞟她一眼,“不得胡说。” 陆云娇吐吐舌头。 世道这么乱,她再武艺高强,也不敢独身上路。 两人本来打算先回吴兴,然而问了一圈,没有船家敢应,只能骑马走陆路。好不容易赶到了吴兴,却发现人都回去了。两人拜会了湖州刺史后,索性直接回临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连走了几天,别说是乱兵了,连个人影都没遇上。 陆云娇奇道:“我们运气这么好?” 李熙让对越国的兵马布置比较熟悉,也事先打听过大周的兵马安排,有意绕开兵锋和布防。更何况他早已和丁亥他们见了面,让人在前面探路,就连马匹也是他想办法让人送过来的。 只是,他不会告诉陆云娇有这安排,这话就当没听见。 难得两人独处,要不是情况紧急,他真想和她这样走到天荒地老。 俗话说,话不说满。 次日上午日光晴好,下午忽降大雨,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个破庙落脚,便与流匪遭遇了。 李熙让环视一圈,挑眉问她:“我们运气好?” 陆云娇讪笑着摸摸鼻头。 外面雨声潺潺,狭小的破庙里窝着五六个流匪,个个衣衫褴褛,唯独手边兵器擦得雪亮,看着陆云娇的表情更是赤裸裸不加掩饰。 -- 第117页 她长相娇美,换了再普通的衣裳,也遮不住骨子里的气质。 陆云娇花骨朵似的年纪,一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神态,身边的年轻男子清瘦病弱,看起来很好对付。 几个流匪就像饿狼看到了没人保护的肥肉,口水直流。 陆云娇瞅瞅他们的体型,对李熙让说:“我右你左。” “我四你二。” 陆云娇乐了。 李侯挺有风度。 最胖的流匪大胆上前,笑嘻嘻地道:“此路是我开……” 话音未落,就被一刀鞘怼到脸上,顿时被怼翻了,跌跌撞撞摔回火堆里。 他杀猪似的叫,捂着屁股跳起来,整间破庙弥漫着给猪褪毛的焦臭味。 少女拎着刀,不怀好意地笑:“不巧,今天换我开。” 一阵刀剑撞击声后,流匪们光着膀子,惊慌失措,互相搀扶着,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逃出了破庙。 雨一直没停,天色暗得很快,流匪们的破衣裳放着都嫌臭,统统被陆云娇扔进了火堆当柴烧。刀剑则被她放到了马背上,以备不时之需。 这间破庙大概是流匪们的老窝,墙角堆放着许多干草,甚至还放了两坛酒,不知是从哪抢来的。 两人分工合作,她刚刚铺好干草,李熙让就回来了,还拎着两只肥硕的野兔。 他看到陆云娇在看自己的箭囊,便解释道:“雨有点大,有一箭偏了。” 陆云娇摇头,把抢来的箭统统塞进他箭囊里,剩下几支留给自己。 这都什么时候了,有兔子吃就行,她可不矫情。 他只穿单衣出去打猎,淋得浑身透湿。陆云娇一开始只对兔子垂涎欲滴,可随后注意到他身上,顿时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湿衣一裹,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腿比她想的还要长…… 陆云娇不敢再看兔子,赶紧捂着脸背对他,光是听见身后穿衣的窸窣声就脸红。 飞雪警觉地动动耳朵,只看见两只兔子,便迈着悠闲的小步子,蹲在了两人中间。 破庙里很快飘起烤兔肉的香味。李熙让掰下一条兔腿,看似要递给飞雪,却放在了陆云娇手上。 飞雪对他打个喷鼻,不满地刨了刨干草。 两人同行这么久,陆云娇早就对他没了防备,吃完就倒下睡着了。 李熙让还要等衣物烘干了才能睡,便拾起一根柴,扔进火堆里,看着陆云娇的背影出神。 他披着半湿的长发,黑眸中映出跳跃的火光,唇角隐隐有了笑意。 不远处的雨帘中传来轻微的动静,飞雪耳朵一动,直起身来,李熙让对它摇摇头,提剑出去。 几个流匪最近收获颇丰,没想到居然在老窝翻了船,都咽不下这口气,想趁天黑回来报仇。 然而人还没摸到墙根下,就被李熙让发现了。 雨中传来男人们的痛呼怪叫。没过多久,几个人就被揍翻,直挺挺地躺在泥水里。李熙让提剑而立,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陆云娇醒着时,他有所顾虑,不想出杀招,怕吓到她。眼下人都睡着了,他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几人没想到这病恹恹的年轻郎君才是真正的硬茬,被揍疼了才知道怕,见他持剑走来,吓得纷纷求饶。 长剑清吟,唰地插在其中一人颈边,吓得这人差点咽气。 他披挂着满身雨水,眼神狠戾,宛如鬼魅。 “滚。” 几人死里逃生,鬼哭狼嚎,不要命似的狼狈逃窜。李熙让静默在雨中,忍不住咳了一阵。 身后的破庙里,陆云娇抱着飞雪,从破木门后探出半边脑袋,看见他转身回来,立刻缩了回去。 躺下装睡前,她把飞雪抱到怀里,握着狗爪教它:“李侯是好人,以后不许对他凶,听见了吗?” 飞雪刨着干草,很不情愿地汪了一声。 *** 宣德军又搜了两天,迫于大周和北唐战事吃紧,便宣告结束。 湖州刺史全神戒备,根本顾不上失踪的两个人。听说大周的舒王还向越国要兵马,他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哪有空管这些。 陆瑾知道他已经尽到了情分,只是最后求了情,亲自带人搜了一遍,走到山顶洞穴时,忍不住看着洞里发怔。 回到吴兴时,陆瑜又迎了上来,看见他摇头,又变得失魂落魄起来。 一天又一天,吴兴仍旧没有陆云娇的消息,希望越来越渺茫。 这天傍晚,兄弟俩在城门附近守了一天才回,陆瑾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先回临安吧。阿娘身边一个孩子都没有,对她不好。” 本来是避暑胜地,却变成了伤心地。其他少年劫后余生,陆陆续续走了不少,钱炆养了几天,也因为担心蔡妃身体,先回去了。吴清和他们本来想留下帮忙,被陆瑾先劝了回去。 他们留到最后,是时候该回去了。 陆瑜张了张嘴,神情黯淡。 “我知道了……” 陆瑾知道弟弟向来意气风发,他这么消沉,陆瑾也不好受。但他身为世子,要肩负的更多,心中再沉痛都不能表现出来。 兄弟俩一同启程,第二天傍晚赶回了临安。 两人在府门外下了马,陆瑾叮嘱他:“这事我来说,你别开口。” 然而看到憔悴的孙氏时,陆瑜还是没端住,三两步扑在孙氏床前,哽咽道:“儿无能……” -- 第118页 孙氏本来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身子一软,径直跌回床上,陆国公赶紧扶着她,眼眶发红:“真的……没有?” 陆瑾摇了摇头。 孙氏双眼一闭,昏过去了。 府里顿时人仰马翻,陆瑾却没请到赵太医,跟他回府的张太医十分唏嘘:“赵兄在兰馥堂看着娘娘,那儿也离不开人……” 陆云娇一出事,别人才知道宫里是真宠她,不是装出来的。 唏嘘归唏嘘,国公府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开了个安神的方子,叮嘱陆家人不可再刺激孙氏。 蕙风院一整晚都悄无声息的。陆国公熬了好多天,本来还想陪着,被陆瑜劝去隔壁休息。陆瑾就在另一间厢房对付了一晚,时不时来看孙氏的情况。 天将破晓时,孙氏总算苏醒过来。陆瑾连忙叮嘱厨下弄些清淡的吃食。 “汪!” 陆瑾正端着碗,愕然转头,就看见飞雪蹲在门口,朝他们欢快地摇尾巴。 它看见陆瑾发愣,又冲他汪了一声。 孙氏猛地坐直了,不可置信地瞪着房门口。 “……阿爹,这真不能怪我和李侯。我们走不了水路,刚进吴兴就发现人都不在,又怕你们担心,才快马赶回临安。我骑了一晚上马,腿还疼呢!还有,我想吃停云楼了……” 陆云娇脆甜的声音传进屋里,孙氏终于回过神来,挣扎着要下床,却不慎打翻了陆瑾手里的碗,滚烫的白粥泼了陆瑾一身。 金雁连忙帮陆瑾擦干净,陆瑾却顾不上太多,赶紧扶着孙氏往外走,恰在房门口撞见了陆云娇。 她穿着最朴素的粗布衣裳,蓝布条绑了两个小髻,脸上还有几道乌黑的痕迹,正俏生生地冲他们笑。 “……云娘!” 孙氏呜咽着扑过去抱她,再三确认她还活着,都把她的脸捏红了,忍不住抱着她嚎啕大哭。 陆国公哽咽着点头:“回来就好,就好……” 陆云娇好不容易安抚了孙氏,扶着她的手,看着陆瑾陆瑜,佯怒道:“你们都不说话,不想让我回来是不是?” 陆瑜傻兮兮地摇头。 妹妹能回来,真是太好了。看上去这么活泼,应该没怎么吃亏。 陆瑾视线扫过她脸上几道细小的伤痕,“回来就好。” 然后看向庭中站着的李熙让。 一家子其乐融融,只有他站在不远处,与他们格格不入。 陆云娇才发觉冷落了他,连忙拉着李熙让过来,笑着对他们说:“这次我能死里逃生,真是多亏了李侯!” 陆国公打量他片刻,拍着他的肩膀,“没受伤吧?好小子,改日过来喝一杯!” 与上次差点被打出门相比,陆家人的态度可谓翻天覆地。 李熙让咳了两声,态度依然谦和有礼:“还好,有劳国公挂念。” 虽然救了陆云娇,他却丝毫不以救命恩人自居。 陆国公越看他越满意,转头吩咐孙叔:“去停云楼订个席面,为云娘和李侯接风洗尘!” 陆瑾嘴角一动,没说什么。 陆家团聚,肯定还有话要说,李熙让先行告辞,陆国公便让陆云娇送他出府。 她蹦蹦跳跳地跟着李熙让出府,竟然有些不舍,“你真的没事吗?昨晚你也咳得厉害,是不是很难受?” 李熙让一开始想瞒着她,可是他们朝夕相对,陆云娇又心细,哪里瞒得住。 李熙让笑了笑:“无妨,回府用点药就行了。” 陆云娇目送他乘车离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背着手踮踮脚,原地转了两个圈,才转头蹦进去。 文竹和墨竹一早知道他回临安,翘首以盼。看见陆家马车过来,两人连忙迎上去。 他们得知两人一起失踪时,差点吓疯了。后来得到丁亥他们传回来的消息,这才勉强安下心来。 这段日子,两人简直熬断了心肠。 李熙让抬步下车,却忽然腿脚一软,栽倒下来,呕出一口血。 两人大惊失色。 “郎君!” 第63章 他为了保护我,连命都不…… 另一边, 宁国公府却是一片祥和。 兰露柳风都愧疚得要命,被陆瑾先打发回临安后,一直没休息好。和她见面后更是哭个不停, 被陆云娇催去休息。 孙氏再三确定她没受伤, 攥着她的手不愿放,生怕一松手就弄丢了她。 陆瑜端着碗蹲在床边, 看她一勺勺给孙氏喂粥:“我也要习武,以后就能保护你……” 陆云娇瞪他:“少说有的没的,过来帮忙。” 陆瑜颠颠地接过勺子,陆云娇便趴在孙氏怀里, 把这些天的经过都说了一遍。 听她说山顶遇到了狼,还流落北唐时,四人都是脸色发白。即使沉稳如陆国公,也倒吸一口冷气。 然而最惊险的时候, 她一直昏睡着, 说起来大大咧咧的没甚感觉,反倒对北唐百姓的生活唏嘘不已。 陆瑾淡淡地说:“北唐虽然也是偏安江南, 但朝中结党倾轧,有前朝遗风。没人顾得上百姓死活。” 相比之下, 越国的保境安民之策,让越国成了东南乐土。 陆云娇抱着孙氏,就差摇尾巴了:“阿娘, 我的银钱都花光了。” 孙氏擦着眼泪, 戳她额头,“皮猴儿,要多少阿娘都给你。” 陆瑜不解:“李侯没带钱?” -- 第119页 陆云娇很小声:“这一路上花用不少,我还用了李侯的银钱……” 陆瑾挑眉:“当初你去赌坊可不是这么说的。” 信誓旦旦要把李熙让的家底都输光, 让他第二天就卖了侯府喝西北风去。 陆云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可怜巴巴地瞧着孙氏,只拉着她的手来回晃荡,“阿娘——” 兄弟俩对看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李熙让舍命相救,把妹妹的心都拐跑了。 陆云娇把哥哥们的眼神看得很清楚,小声辩解:“其实他没有那么坏……” 这段日子把她呵护得无微不至,她又不是没心肝,李熙让的诚意她都看在眼里。 这门婚事,好像不是那么无法接受? 孙氏试探道:“云娘,你和他在外面那么久……” 其实她想问的是,李熙让有没有逾矩? 她摇头。 任何时候都谦和有礼,关怀备至,只是有时候的眼神让她不敢对视。 她看不懂那种眼神,只知道和别的少年看她的眼神不一样,像干渴的人看见了一汪清泉。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慕? 陆云娇托腮沉思。 她一脸傻乎乎的表情,陆瑾实在看不下去,赶她回去更衣洗漱。 陆云娇梳洗齐整,干干净净地进宫拜见王后。 王后看见她活蹦乱跳地回来,喜极而泣,要留她在兰馥堂用膳,什么好东西都想塞给她,还让人去知会越王和世子。 没想到她摇头,笑吟吟地说:“李侯也回来了,我还没去看他,今日就不陪娘娘了。” 王后笑容一凝,轻声问道:“怎么出去一趟,就不讨厌他了?” 陆云娇点头:“他为了保护我,连命都不要了,怎么是坏人呢。” 王后不语。 像不像坏人,哪是一时半会儿能判断的? 她觉得李熙让为了很多东西都能豁出命去,并不只是为了一个女子。 只怕陆云娇被李熙让哄得团团转,失了判断。 而且儿女情长,不是好坏能说清的…… 王后还想劝,又怕是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恐怕误会了两人的关系,便委婉提点道:“云娘,这是终身大事。你要想清楚了?” 陆云娇笑眯眯地说:“娘娘放心吧,他这样保护我,怎么会欺负我呢?” 王后无奈地笑了。 果真还是个孩子。 然而经此一事,王后已经想通了,只要她高兴,别的都不重要,便吩咐金鹊准备了一份赏赐,让陆云娇领去侯府。 她前脚刚刚出宫,后脚迎春堂便听说了此事。 蔡妃听说是昭阳郡主回来了,而非永泰郡主,刚刚打起的精神又崩塌下去,哀恸地哭起来。 钱炆端着药碗,低声问那传消息的内侍:“你没看错?不是玉娘回来了?” 内侍慌忙赌咒发誓,看得一清二楚:“就是昭阳郡主没错,现在王上和世子应该都知道了。听说王上高兴得很,在小书房的几位大人都得了赏赐。” 钱炆怔忪着,嘴角渐渐扬起讽刺的笑意。 昭阳郡主回来了,父亲便这样高兴,可是他真正的女儿还流落在外,不知死活。 钱炆心中涌起莫大的悲哀,看了蔡妃一眼,便匆匆出去了。 *** 陆云娇带着赏赐浩浩荡荡出宫,顿时惊动了整个临安城。 昭阳郡主不光没死,还好好的回来了! 然而看到她带赏赐去了侯府,别人都惊掉了下巴。 怎么回事?郡主不是烦透了建安侯么,居然会主动上门?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陆云娇懒得理会别人在想什么,光明正大地进了侯府大门。 她一开始还能挺胸抬头,可是越往里走,她就越忐忑。 来了这么多次,她还没进过李熙让的寝房。 陆云娇站在房门口,有些忐忑地问墨竹:“这样不太好吧?我记得李侯早上不见外客?” 墨竹笑眯眯地摇头:“不不不,好得很,再好不过了,郡主哪能算外人?” 陆云娇还在琢磨她到底是外人还是内人,墨竹便趁她不备,突然推她一把,把门关上。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用后背死死顶着房门,喘得厉害,仿佛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文竹正好端着茶水过来,就看见他一脸扭曲地盯着屋檐,还笑得很猥琐。 文竹吃惊,差点洒了茶水:“郡主呢?” 墨竹挤眉弄眼地指着身后。 文竹看着托盘,一脸纠结。 这杯茶,送还是不送? 陆云娇冷不防被他推进来,下意识就想拉开门揍他一顿。然而想到这是什么地方,她顿时不出声了。 她是探病来的,这是李熙让的寝房,不能吵到他…… 陆云娇内心默念好多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这才清清嗓子,好奇地打量起周围。 房里素净得几乎没有鲜亮的色彩,墙边架子上点缀着几件青瓷摆件。左边桌上纤尘不染,几支笔端没有一丝杂毛。右边摆着扇山水屏风,还能看到屏风后浅青色的床帐。 这样简单纯粹的屋子,让陆云娇感觉自己不小心走进了素色山水画里。 她只往前迈了一步,就听见屏风后面有人动了动,沙哑的声音传过来:“云娘?” -- 第120页 陆云娇挺胸抬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她怕什么?她什么都不怕! 陆云娇大摇大摆绕过屏风,冷不防撞入他深沉的视线中,刚刚打好腹稿的慷慨陈词也没了影。 李熙让脸色苍白地靠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或许是房里的素色削减了他的锐气,他像凌寒独放的腊梅,清瘦的脸上有些倦怠,只在看见她时,才露出几分生动。 她被看得手足无措,声音瞬间低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啊,我,我来看你……” 李熙让继续看她,目光柔和。 “你还好吧?我听墨竹说,你刚回府就病倒了,那之前你说自己没事,是不是骗我……” 她一字一句地往床前挪动,李熙让看见她,就像看见一只小心翼翼靠近猛兽的小猫。 他虚弱地笑了笑:“我不骗你。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哪里有事?” 话音刚落,陆云娇总算站在了床边,认真地打量着他。 怎么平时看不出他这么病弱? 然而就是这个人,让她平安回了家。 他披散头发陷在被褥里的模样,怪教人心疼的。 “你是不是平常都要喝药?早知道……我就早点回来了,害得你这样……” “你没耽搁什么,不是你的错。”李熙让摇头,看着她的胳膊,“还疼么?” 不说还好,一提醒她,她就想挠伤口。 今晚睡觉前得把手绑起来,以免睡梦中抓到伤口留疤。 李熙让偏头看着一旁的柜子,“待会儿我让文竹给你药,记得咳咳……每天都要用,就不会留疤……” “我记下了。”陆云娇摸摸鼻子,窘迫地避开他专注的眼神,开始转移话题,细数宫里的赏赐,“娘娘让我带了些好东西给你,单子我让文竹收着了,待会儿你看看。” 李熙让浅笑道:“承蒙娘娘厚爱,不胜惶恐……” 他没说几句就要咳,陆云娇听着难受,“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我可不是折磨你来的。” 李熙让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一来,他怎么能安心休息?可不就是折磨他来的。 李熙让点头,“那郡主陪我坐会儿。” 陆云娇想都没想,转身就坐在床沿,然而坐下才发现太近了,慌慌张张要站起来,却被李熙让抓住了手。 他的手冰凉彻骨,手心还有茧子,陆云娇却像是抓住了一团火,整条胳膊都烫了起来,瞬间结巴了:“你你松开!不然我、我打打你了!” 李熙让看她这副模样就觉得有趣。 相处这么久,他知道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声音放得更轻了:“我不奢求什么,郡主陪我坐坐就好。这么多天,难道郡主还信不过我?” 陆云娇觉得有理,果真不再往外抽手。 只是看见两人十指交握,他的手指还轻轻点按着她的手背,陆云娇仍然有些不自在。 牵手就牵手,搞什么小动作…… 陆云娇一边忿忿不平,一边乖乖让他牵着。 两人都没说话,寝房里很安静,静得外面的文竹墨竹抓耳挠腮。 他们在里面干嘛? 两人争先恐后地从窗缝往里看,只能看到陆云娇的背影,和李熙让半边脸。 他们急得眼珠子都要挤进窗缝了。 机会来之不易,郎君要把握住! 墨竹在心里呐喊着。 李熙让原本安静地注视着陆云娇,却冷不防往这边扫了一眼,吓得两人一个激灵,差点滚了出去。 文竹完全忘了手里还有茶,一时没端稳,两盏热腾腾的茶泼了两人满身,墨竹被烫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又不敢大呼小叫,只能捂着嘴,和他一前一后冲出了院子。 风掠过窗外的杏树,叶片簌簌作响,更显得房里安静无比。 陆云娇原本看着杏树发呆,不经意间回神,才发现李熙让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看上去十分温和,收起了所有棱角。陆云娇这才意识到,李熙让只是弱冠之龄,比哥哥大不了多少。 陆云娇给他掖好被褥,慢慢抽出了手,一步三回头,轻手轻脚地溜出了房间。 *** 李熙让睡到傍晚才醒,文竹给他送药过来,还特意说明药里加了块糖。墨竹也跟来了。 他看见被烫得颊边发红的两人,“好看么?” 两人低着头不吭声。 李熙让把碗往托盘一搁,淡淡地警告:“事不过三。” 两次偷窥都被抓住,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 文竹乖乖接过托盘,忙不迭开溜。墨竹还有事要汇报,只得硬着头皮留下来。 他一段时间不在,临安的事务积压了很多,他没空再休息。 李熙让随手翻开一本,“越王答应出兵?” 墨竹点头,“朝中吵了好几天了,王上昨天才决定出兵。” 李熙让挑挑眉,没说什么。 南方几个藩国关系错综复杂,虽然都巴不得对方灭国,好让自己霸占整个南方,但北方有大周压着,加上西蜀和南楚被灭后,藩国们知道了厉害,都不敢妄动。 越国虽然和北唐有旧怨,但北唐一灭,越国要直面大周的兵锋。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然而大周的舒王放狠话在前,还派了使者前来临安,越国不敢不借兵。尤其是历代越王奉中原朝廷为正统,不借兵就是自打脸。 -- 第121页 “谁领兵?” “暂时没人选,但汤世敬自告奋勇。王上还没决定。” 李熙让冷笑,“他倒是会想。” 汤世敬丢了奉国军的兵权,最近应该急得团团转。突然出现另一股可以掌控的兵权,他肯定坐不住了,非得撕下一块肉来。 墨竹说:“王上不愿意,听说暂时定了世子和钱炆。” 李熙让揉揉太阳穴。 钱炆比世子更有才华,也更加沉得住气。越王想让钱炆给世子做垫脚石,太心急了。甚至急到让两人一同出去,就不怕钱炆心生不满,反过来咬世子一口? 墨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郎君,要不要想办法让越王换人?” 万一钱炆趁机整残了世子,他下一个目标肯定是建安侯。而且钱炆受伤尚未痊愈,有理由让他留在临安休养。 “不换,让他们斗。”李熙让目光幽幽,“再想个办法,让世子出征的时候,把湖州宣德军一并带走。” 第64章 又抓住你啦…… 得知陆云娇平安回家, 三个同伴都送上了贺礼,约她次日中午出门一叙。 死里逃生后,陆家更是变着法子宠她, 陆云娇现在手头银钱不计其数, 为了和同伴们好生庆祝一番,陆云娇请他们去了停云楼。 席上吴清和孙盛都很高兴, 只有林绍显得落寞。 “二郎有心事?” 陆云娇吃吃喝喝好不开心,却听林绍低声说:“我要去宣德军了。” “不是彰武军……呃?”陆云娇手里的鸡腿都掉了,“什、什么?什么时候走?” 林绍的父亲骁勇将军出身福州彰武军,原先也说给他谋一份彰武军的差事, 军中有旧人,好提携他。怎么会换到宣德军去? 孙盛摸摸下巴,“我听说王上准备出兵了,镇海、奉国、宣德三军都要调兵, 你爹是想趁着这次机会, 让你先去立功?” 林绍点头,“我爹是这么说的。大概过几天就要随军出征了。” 吴清和惊讶了, “昨天还约你出来走走,怎么没听你说过?” 林绍低着头, “我爹和大哥不让说。” 吴清和孙盛面面相觑,隐约猜到了什么。 恐怕不止是这个原因。 林绍倾慕陆云娇的事应该瞒不过林家长辈,现在陆云娇平安回来了, 林家肯定要想办法斩断他的念头。 虽然知道总有这么一天, 可是太突然了。 陆云娇惆怅了一会儿,索性让人上了两坛酒,“给二郎践行,我们不醉不归!” 孙盛一脸不屑:“那你怕是喝两碗就要回府了。” 果不其然, 陆云娇一碗下去就打酒嗝:“二郎,嗝……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打完了北唐嗝……你就回来了?” 林绍含糊地应了一声。 父亲的意思是让他打完仗就留在宣德军,或者去彰武军,总之暂时不回临安。 他哪敢违抗父亲的意思,只得答应。 要说临安有什么舍不下…… 林绍目不转睛地看着陆云娇,心里针扎似的疼。 他抹抹眼角,端起了酒碗,豪爽地道:“云娘,我也敬你!” 吴清和没想到他突然胆子这么大,顿时呛了一口酒,就看见他咕嘟咕嘟地干了一整碗。 孙盛赶紧给他满上,林绍却眼皮子一翻,栽倒在地。 孙盛看傻了。 他还以为四人之中只有陆云娇最不能喝,没想到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 兰露和柳风连忙搀起他,林绍却打着嗝,闭着眼都在憨笑。 店里伙计熟练地送他回府。陆云娇他们趴在窗口,挥着衣袖送他远去。 陆云娇还在打酒嗝:“今朝有酒……今朝醉……” 经历过生死,喝起酒来都比以前更爽快。 陆云娇还想喝,兰露柳风都在劝,孙盛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你带够钱了吗?” 这是停云楼最好的酒,地上已经摆了七八个坛子。陆云娇醉成这样,要怎么付钱。 吴清和骂骂咧咧地下楼,回来时却脸色古怪。无论孙盛怎么问,他都不说话。 酒一上头,陆云娇想起喝醉有多难受,总算是不喝了。几人七手八脚地搀扶她下楼,却在一楼看见一个人。 李熙让。 他靠墙坐着,面前摆着两样清淡小菜。见他们下楼,才轻轻搁下筷子。 整个一楼空空荡荡的,只有李熙让一人,显然是在等他们。 孙盛眼神呆滞:“李侯付了账?” 吴清和沉重地点了头。 李熙让朝这边走来,两人默契地退了一步,眼睁睁看他走到陆云娇跟前,熟练地背起了她。 陆云娇咕哝两声,圈着他的脖子,忍不住贴着他的头顶蹭了蹭。 吴清和孙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们看过云娘喝酒打人,还没见过她撒娇! 只见她趴在李熙让背上,双脚不安分地晃荡着,时不时踢踢腿,差点连鞋履都踢出去。 直至李熙让将她背上了门外的马车,孙盛如梦初醒,掐了吴清和一把,“我是在做梦吗?” 吴清和意味深长:“你可能还没醒。” *** 陆云娇被背上车后,兰露柳风也要跟上去,却被墨竹拦住了。 墨竹关切地看着她们:“郡主醉酒不舒服,我们郎君上去陪她就行,两位就不用上去了。” -- 第122页 兰露呸了一声,眼见李熙让放下车帘,虽然不敢和他硬来,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随时关注车里的动静。 她与柳风对视一眼。 真当她们不知道李侯的心思?只要李侯敢乱来,她们一定打进车去,把郡主救出来! 马车在骄阳之下悠悠前行,墨竹一脸正气地坐在前面驾车。两人跟在车外,都竖起了耳朵。 马车里,陆云娇醉眼朦胧,瞅着李熙让一个劲地坏笑,绣鞋就在她脚尖荡秋千。 李熙让弯下腰,刚要帮她穿鞋,就被她牢牢地抱住,脚尖一晃,绣鞋就甩出去,落在车帘边,罗袜也半褪下来,露出了雪白纤细的脚踝。 他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看那一截皓雪,试图推开她,陆云娇却冷不防攀上来,宛如一棵妖娆的藤蔓,缠着他的肩背,一口咬上去。 车里砰的一声,兰露吓了一跳,紧张起来:“郡主没事吧?” 她说着就要上去看,被墨竹拦住了,“我们郎君是正人君子,不会对郡主乱来,你就放心吧。” 马车停下了,两人在车外小声吵了起来,而在马车里,李熙让单腿跪地,已被她牢牢地缠住了,贴近她的那边脸颊已然红透。 “云娘,听话……”他哑声说,“快松开……” 细密的贝齿咬住他耳朵,来回碾磨。李熙让浑身绷紧,想推开她,又不敢碰她。 陆云娇似乎听见了这句话,半眯着眼,不情不愿地就要下来。 他总算是松了口气,慢慢挑开她的手指,挪向车帘,想捡起她的鞋。 没想到她玩了招欲擒故纵,看似快挪开了,忽然反身扑上来,紧紧地圈住了他,下巴抵着他的肩头,在他耳边似笑非笑:“又抓住你啦……” “……!” 李熙让毫无防备,刚刚拿到她的鞋,顿时手抖,竟然把鞋甩出了车外。 兰露和墨竹吵得正厉害。她忽然看见一个黑影飞出来,眼疾手快地接住,一看,居然是郡主的鞋,顿时大怒。 还敢说李侯没坏心思,他已经坏透了! 墨竹一看大事不妙,连忙拦在她面前:“别别别,千万别激动!你相信我,郎君绝对不会做坏事!” “呸!信你个鬼,让我进去!” 双方在车外各执一词,争执不下。车里的两人姿势诡异。李熙让保持跪地伸手的姿势,整个人僵硬得像块巨石。趴在他背上的少女像缠绕巨石的藤,一只胳膊紧紧勾着他的脖颈,复又低下头,抿住他的耳朵。 小猫儿趴在猛兽背上,肆无忌惮地玩耍着。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吹过耳边,密密麻麻地往耳朵里钻。她气息中有熏甜的酒香,让他恍惚起来。 李熙让低着头,双手紧紧抓住了身下的连珠纹织锦地毯,理智摇摇欲坠。 “李侯,二郎要走了……” 轻燕在耳边呢喃,说出的话却让他的神智霎时清明起来。 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轻拍她的手:“云娘很舍不得?” “嗯……”她低声应了,舌尖勾着他的耳廓,软绵绵地诉说着,“怎么这么突然呢……” 虽然理智告诉他,云娘对林绍无意,他没必要吃醋。可是听见她亲口说出来,他心中仍是五味翻倒,心绪杂陈。 “我知道,等他们一个个都走了,就剩我了……”少女可怜兮兮地恳求着,“你会对我好吧?别骗我……” “不骗你。”他攥着拳头,努力保持神智清明,声音哑得不像话,“下次别在外头喝了,我府里……还有一坛桃花酒,等你同饮……” 陆云娇不知自己说什么,也不知听见什么,迷糊中得了个自己听不清的承诺,便心满意足地打个酒嗝,小脑袋垂在他耳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总算不闹腾了,李熙让仿佛死里逃生,僵了片刻,才小心地推开她,自己则仰躺在地,蒙着双眼,显得狼狈不堪。 兰露和墨竹争了一会儿,趁着柳风拖住他,赶紧掀开车帘,把绣鞋塞进去。 她看见陆云娇完好无恙地倚在角落里睡着了,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 吴清和孙盛离开后,二楼的雅间里,钱炆关上了窗子,坐回桌边,斟了一杯酒。 旁边有人笑道:“二王子,眼见为实啊。” 钱炆饮了一口,表情冷淡。 汤世敬笑得和蔼,祝长生接话:“二王子,你也看见了,昭阳郡主命真好,有这样一桩好姻缘,莫说是你,连我都羡慕她。” 钱炆内心虽然动摇,嘴上仍然坚持:“她是她,与我无干。” 祝长生笑道:“的确,天底下能一碗水端平的父母实在不多。只是王上和娘娘未免太偏心了些。” 钱炆低斥:“放肆!” 汤世敬捋着胡须,笑而不语。 今日汤家请他来停云楼一叙,他以为汤世敬只是想找自己当说客,加之自己近来心情苦闷,想出门走走,就答应了,没想到他们居然说起了陆云娇。 一边是千娇万宠的陆云娇,一边是被乱兵掳走的亲妹妹。 每每想到此事,他便心痛得无以复加。 倘若他那时候没受伤,拼死相护,说不定玉娘就不会被掳走了? 他能恨谁呢? 为何陆云娇这么命好,九死一生,有李侯舍命相救,竟然能完好无恙地回到临安。而他的妹妹被掳走了,却除了他和蔡妃,无人在意。就连越王都因为陆云娇回来而乐呵呵的,仿佛一个孩子都没丢。 -- 第123页 蔡妃每天以泪洗面,这么多天,越王只去看望过一次。 凭什么?玉娘才是王女,陆云娇只是命好才封了郡主。 钱炆的眼睛有些红。 祝长生知道他心里动摇,又给他加了把火: “二王子若是狠不下心,此去北唐,大胜而归又如何?也不过是给世子做嫁衣裳,王上心中何曾有过二王子?就如同永泰郡主……” 钱炆目光一紧。 汤世敬嗤笑一声:“别胡说,二王子至纯至孝,越国也和中原不同,不会做出以下犯上的事。” 祝长生笑了笑:“老将军,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钱炆嘴唇动了动。 前朝覆亡后,中原的朝廷纷乱不堪,将弑主、子弑父的事屡屡发生,也就现在的大周安稳一些。相比之下,越国简直平静得不像话。 汤世敬的意思,钱炆明白。 越王对汤世敬多有打压,他喘不过气来,恶向胆边生,想换个宽容的国主,所以找上了他。 ——这种事,在越国不是没有过。 先王就是被异姓武将所废,才有了现在的越王。 而越王即位以后,吸取教训,对异姓武将多有打压。十几年的时间里,收了许多异姓兵权。汤世敬就是下一个目标。 汤世敬为了自保,想和他合作。 要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玉娘出事以后。蔡妃已经没了女儿,要是他再被世子踩下去,蔡妃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钱炆不想乖乖给世子做垫脚石,尤其世子没什么真本事,全靠李熙让在旁扶持。 汤世敬和祝长生看出他动了心,都很满意。 他与祝长生对视一眼,祝长生笑道:“说起来,我们老将军有一位旧友,想认识认识二王子。” 祝长生打开隔间门,钱炆看到来人,瞳孔一缩,手里的酒杯也跌落了,摔得粉碎。 “……是你?!” 第65章 没见过那么大的野猫(二…… 陆云娇喝醉回家, 自然挨了一顿好骂,只是看在李熙让送她回来的份上,没让她去跪小佛堂。 她溜出蕙风院之前, 听到陆瑾在背后淡淡提醒:“我的话你要记得, 别在他面前太随意了。” 陆云娇假装听不懂,小步子溜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七夕这天, 王后叫陆云娇进宫过节,知道陆云娇没什么闺中好友,还把永嘉郡主也请来了兰馥堂。 宫女们忙着给王后晒书,两个郡主闲聊, 永嘉郡主问陆云娇:“你何时出阁?” 永嘉郡主只比陆云娇大一岁,婚期定在来年三月。 陆云娇算了算,小声说:“最早也得等个一两年吧……” 她正月十五的生辰,今年刚刚及笄。越王金口玉言, 答应她多留两年, 却没许下具体的婚期。 永嘉郡主悄悄打趣她:“李侯不着急?” 宫宴上她看得分明,李侯对陆云娇很是看重, 恨不得宫宴次日就娶她进门。 陆云娇低头,似乎有些心虚:“你也十七出阁, 他敢急?我都不急……” 她不自在地踢着腿,永嘉郡主看得直笑。 当晚万里无云,月色澄澈。王后大病初愈, 含笑看她们拜月乞巧, 似乎想到了什么往事,一时感慨。 当年她们姐妹三人尚未出阁,年年七夕都很热闹。 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连云娘都到了出阁的年纪。 不知以她和越王的身子, 能否撑到云娘成亲生子的那天…… 王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几日后,越王终于定下了七月十六让世子钱炼和二王子钱炆一同率军出征。所以盂兰盆节这天,临安祭祖放灯人山人海。不少家中有征人的,都诚心拜求祖先保佑。 这天上午,陆云娇先陪孙氏来崇寿寺听变文,下午在府里挂佛灯,晚上还要和两个兄长出去放河灯。 傍晚余晖脉脉,月色露出温柔的形状。临安坊市人潮汹涌,不少人都涌向钱塘湖。陆瑾叮嘱兰露柳风:“都跟紧了。” 两个武婢紧张地点头,一左一右把陆云娇护在中间,让她哭笑不得。 自从丢了一回,家里就格外担心她的安全。 今天钱塘湖边除了放灯的百姓,似乎还圈出了一小块地。陆云娇刚刚放下两盏灯,陆瑾就有意无意地挡在她身边,不让人靠近她。 一轮圆月就挂在陆瑾头顶,陆云娇歪歪脑袋,本想远眺一下月色照临山上佛塔的美景,结果不经意间看见不远处,钱炼正带着一群人放灯。 陆瑾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是镇海军的人。” 越王特意派世子来露脸,祈求水神保佑镇海军凯旋。江面飘着万盏灯火,映出粼粼水光,宛如星河倾覆。 陆瑾丢下一句话,便继续挡着她,陆云娇觉得奇怪,再仔细一看,顿时愣住了。 钱炼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熙让。 她吐吐舌头,小心地看陆瑾的脸色:“大哥早就看见李侯了吗?”所以才挡着她? 陆瑾面无表情:“我没看见他。这儿人多,我只能站这里。” 她哦了一声,乖乖收回视线,却假装不经意地,不停地瞟向那边,想看得更清楚些。 最近又是七夕又是践行,盂兰盆节府里还要挂佛灯,孙氏忙不过来,她也忙得团团转,更别说和他见面。 -- 第124页 而且两人婚期未定,没有见面的理由。 李熙让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不经意间往这边扫视。 陆云娇赶紧躲开他的视线,却突然愣住了。 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然而当她鼓起勇气再看过去时,钱炼已经放完了灯,正在和李熙让说话,李熙让也没再往这边看过。 隔着这么远,他没看过来,陆云娇心中竟然有些失落。 陆瑜放了最后一盏灯回来,在她眼前挥挥手,“回神了!停云楼挂了佛灯,还有灯谜,据说奖励丰厚,去看看?” 陆云娇一步一回头,游魂似的跟着走了。 盂兰盆节屠户罢市,停云楼在门前摆了精美的斋饭,免费赠予百姓,令人交口称赞。 檐下挂了一长串灯谜,底下游人如织。陆瑜左右看看,“大哥,你要不要猜两个彩头给云娘?” 佛灯不兴猜谜赠灯,商家却可以设一些彩头,引人来猜。他刚才看了两个,发现停云楼送的都是菜品,送给妹妹很合适。 陆瑾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妹妹,“云娘,要不要这个?” 他指着一盏挂着“赠玲珑牡丹鲊”的彩灯。 陆云娇却没说话,眼神还是飘着的。 陆瑜一扇子敲过去,犹如当头棒喝,她顿时跳脚:“你又打我!” 在她张牙舞爪之前,陆瑾淡淡问道:“你在发什么呆?” 陆云娇支支吾吾,立刻把爪子缩了回去。 陆二郎摸不着头脑,陆瑾却若无其事地转头,悠悠念出了上面的字谜:“人出深闺。” 陆云娇一个激灵,悚然看着大哥。 难道大哥看穿了她的心事? “佳。” 陆瑾给了谜底,伙计笑吟吟地撤了谜面,给他一张字条,可以凭此换取一份玲珑牡丹鲊。 他把字条给陆瑜收好,看着妹妹,剑眉一挑:“不喜欢?” 陆云娇磨牙:“大哥你吓我……” 陆瑾反问:“我吓你什么了?” 陆云娇语塞,可没多久又胡思乱想起来。 他是不是只穿了两件?刚才站在水边,会不会着凉? “断念。” 陆瑾接着念字谜。 陆云娇一激灵,差点蹦起来。 “心。” 陆瑜拿着第二张字条,兴冲冲对她挥动:“喜不喜欢?” 她看见字条上飞舞的“光明虾炙”几个字,咬牙切齿:“喜欢!” 陆瑾才思敏捷,已经开始了下一张:“口是心非——” 这个字拖得老长,陆云娇幽幽瞪着他,捂住耳朵。 “悲。” 陆瑾一路过关斩将,转眼就攒了二十多张字条,随手往陆瑜手里一塞。 陆瑜兴冲冲地提议:“这么多,下次请吴清和吃饭能用,还不快谢谢大哥?” 陆云娇从牙缝里挤出笑来:“多、谢、大、哥!” *** 兄妹三人玩了一会儿才回府,陆云娇沐浴后换了干净衣裳坐在秋千上,让柳风帮她绞干头发。 陆云娇握拳:“大哥一定是猜到了什么!” 兰露给她的胳膊涂药:“世子只是猜了几个灯谜,不是猜郡主的心思。” 陆云娇不依了:“你看你看,连你也在猜我的心思了。” 兰露笑眯眯地说:“郡主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以世子的才智,哪需要猜啊?一眼就看出来了!” 陆云娇轻哼一声,捂住了微微发烫的脸颊。 真的有那么明显吗?她只是多看了两眼,就被大哥看穿了。 她问兰露:“那你猜猜,我是什么心思?” 兰露促狭地笑,在唇边竖起食指:“佛曰,不可说。” 陆云娇跺跺脚,秋千吱呀地晃了起来。兰露拿着药瓶,笑着退下了。 她捧着脸看着天边圆月,无奈地叹了口气,便靠着秋千绳打起盹来。 她的长发漆黑如墨,柔软如上好的丝缎。柳风每次帮她绞头发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扯疼了她。 夜风习习,陆云娇昏昏欲睡,感觉柳风的手一顿,擦头发的动作生硬了不少。 她嘀咕道:“柳风,你是不是也困了?” “柳风”没说话,只是擦头发的动作更加轻柔。 陆云娇感觉奇怪,掀起眼皮回头看,表情顿时呆滞了。 “李……” 她差点叫出来,被李熙让眼神制止了,才傻傻地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指了指旁边的高墙。 陆云娇咽了口唾沫,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堂堂建安侯,翻她家院墙? 这可是国公府! 大晚上偷偷翻进来,不怕被大哥追着打吗? 她看着墙底下宛如石雕的两个侍女,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不合规矩!” 李熙让挑眉,“原来郡主也知道有些事不合规矩?” 从来不守规矩的某人腾地脸红了,哼了一声。 “我说什么是规矩,那就是什么!” 李熙让颔首,“听你的。” 陆云娇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感觉自己的脸更烫了。 她赶紧擦嘴角,试图擦掉无法抑制的笑意,可是嘴角都擦红了,还止不住地往上翘。 陆云娇捂脸跺脚,扭过身去,又想起什么,义正辞严地叉腰:“快去帮我守门!” 兰露差点也蹦出一句“不合规矩”,被柳风拖出了院门。 -- 第125页 郡主的魂儿都被李侯勾走了,郡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熙让目送两个侍女躲到月门外,才继续看她。 本来只是过来看一眼,可是看了就不想走,更是鬼使神差落下墙头,想和她说说话。 他看着陆云娇通红的小脸,眼前都是她坐在秋千上的慵懒模样。 她刚刚沐浴完,换了少女的裙衫,延颈秀项,皓质绰约。光是看着秀发低垂的背影,都让他的心痒痒的,像是一根羽毛在心上轻轻地挠。 “今天看我,是在想我?” “……没有!” 陆云娇像被踩了尾巴,矢口否认,脸却越来越红。 李熙让瞧得分明,却没追问,而是浅笑:“不想也没关系——是我想你了。” 陆云娇耳边响起个炸雷,炸得她晕乎乎的。 她先想,李侯怎么笑起来这么好看? 又想,他刚才说了什么? 等她回过神时,李熙让已经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初时很拘谨,可随后就舍不得收手,十指用力扣着她的腰,像是怕她逃走。 陆云娇埋在他胸口,听见他擂鼓似的心跳,自己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和拇指揪着他的衣裳,仰头看他。 恰好李熙让也低头看她。 似乎怕她没听清,他低下头,薄唇一动,声音就响在她耳边: “是我想你了。” 陆云娇被第二道炸雷炸得七荤八素,缓不过神来。 修长瘦削的大手抚着她的脸颊,被他碰过的地方燎起一串火。 最后抚在唇上。 他的目光像月下深潭一样碎光粼粼,陆云娇被他抚着唇,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让她害怕得浑身战栗,可是无名的喜悦却让她腿脚发软,舍不得逃。 “在北唐的时候,你是不是……”她细声细气地问,“占我便宜……” 唇上的感觉,熟悉得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按在她唇上的手指一紧,“是。” 李熙让以为她会斥责自己,没想到她红着脸,气哼哼地道:“我就知道是你,就数你最坏了!” 李熙让失笑,眼神渐渐深邃了,声音低沉,似诱似哄:“那云娘想不想再试试?” 陆云娇咬咬唇,欢喜又惴惴,眼神晶亮。 “想……” 她踮着脚,紧紧揪着李熙让的衣襟,怕自己软倒在地。他手臂渐渐收紧,把她勾得越来越近。 少女下意识闭上双眼,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鼻尖,喉间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凶悍的小猫儿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他喉结滚了滚,心中陡然生出更加可怕的欲念。 “汪汪汪!” 两人齐齐一惊,看见飞雪趾高气昂地站在月门外,冲他们狂吠。 外面传来侍卫们的呼喊和脚步声,陆云娇慌张地推开他,坐回秋千上。见他悠然自若地站着,顿时急了,“你快走啊!” 建安侯要是在她院子里被抓住,让爹娘知道了,不得打断她的腿! 李熙让瞟了月门一眼,“那我下次再来。” 陆云娇点头,可等他翻出墙外,这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顿时瞠目结舌。 他他他说什么! 谁要他下次再来了! 她羞恼地跺脚,碰得秋千一摇一晃。 可是,下次是什么时候? 两个侍婢这才敢现身。柳风取了件外衣给她披着,侍卫们个个大马金刀,杀气腾腾。 “郡主安然无恙否?小的们马上就去追那贼子!” 陆云娇捏着发尾打着圈儿,揽着秋千绳不说话。 兰露咳了咳,正要说话,陆云娇却懒懒地道:“没事,是野猫走岔了道,飞雪看错了,退下吧。” 兰露小声嘀咕:“没见过那么大的野猫……” 等到侍卫们忐忑地退下后,陆云娇叉腰,气势汹汹:“飞雪!你明天的肉没了!” 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太坏了! 飞雪汪了一声,转身就跑。陆云娇撵到月门外,狗尾巴毛都没看见半根,只得悻悻回房睡觉。 隔了两道门的荣桂堂里,陆瑜拎着一把初学者的木剑匆匆赶到,一脸茫然看向大哥:“弄错了吗?” 陆瑾倚着墙,抱着长剑,在月光下闭目养神。 陆瑜不知道大哥又在练什么奇功,更茫然地看着他脚边的飞雪。飞雪摇摇尾巴,又看陆瑾。 陆瑾轻声告诉飞雪:“明天加肉。” “汪!” 第66章 宛如海棠初绽,无风自摇…… 次日一早, 陆云娇正在和兰露柳风挑选裙裳,金雁笑眯眯过来,却被陆云娇的黑眼圈吓一跳。 她关切地问:“郡主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陆云娇很镇定:“猫叫吵到我了。” 兰露柳风对视一眼。 都秋天了, 哪来的猫叫。 金雁稍稍安心, 便让小侍女送上托盘,上面还盖着红布, 一下就勾起了陆云娇的好奇心,“这是什么?” 金雁掀开红布,她顿时被金光闪花了眼。 居然是个金算盘! 陆云娇爱不释手,随手拨得哗哗响, 顺口客气道:“阿娘怕我缺钱用?这也不必……” 金雁笑眯眯地说:“夫人说,她最近算账算不过来,请郡主帮帮忙。” 另一块红布掀开,底下是十多本账册, 每本都有一指厚。 -- 第126页 陆云娇顿时垮了脸。 她还想下午偷偷去一趟侯府呢, 莫非是阿娘发现了什么? 她揣着下巴沉思。 事不宜迟,金雁前脚刚走, 陆云娇后脚就摆开架势拼命算,然而一整天只算完了一半, 还有一半在桌上张牙舞爪。 陆云娇拨算盘拨得手抽筋,兰露柳风一人帮她揉一只手,伺候她早点歇下。 兰露刚刚吹了灯, 陆云娇忽然坐起来, “别关窗!”看见兰露惊诧的眼神,赶紧补充道:“我想看看月亮。” 兰露看了一眼外面的漫天星辰——今晚无月色,便一脸了然。 等她们都休息去了,陆云娇骨碌翻身起来, 麻溜地坐在窗边。 院中夏蝉清鸣,树影婆娑,秋千随风轻摇。陆云娇趴在窗台上看着院角的草人,来回数了好多遍,墙头依然安安静静,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从精神抖擞坐到哈欠连天,躺回床上时,忍不住朝空中踢了好几脚:“大骗子!” 陆云娇一连两天没出门,豁出小命算完了帐,第三天早上好生打扮一番,带着十几本账册,大摇大摆地进了蕙风院。 孙氏随手翻了两本,瞟她一眼:“上哪去?” 她不敢在孙氏面前造次,乖乖站回来:“我出去走走。” 孙氏抿了一口茶水:“去哪?” 陆云娇绞尽脑汁地想对策:“以前谭六娘说,长林坊有家卖胭脂的铺子,我想去看看……” 她越说声音越小,孙氏搁下茶盏,对她温柔一笑:“是么?” 谭六娘都是哪时候的事了,偏偏这时候出去? 陆云娇一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心虚地不敢吭声。 孙氏瞧着她头上的金步摇,牙白色的小襦,海棠红的裙裳,腰间纤巧一束,宛如海棠初绽,无风自摇。 孙氏便笑着问兰露:“看不出来你梳头手艺这么好?” 兰露瞬间噤声。 陆云娇隐约觉得不对,金雁会意,上前请罪:“都怪奴婢做事不周全,竟然少拿了账册给郡主。奴婢这就去拿过来。” 陆云娇张大了嘴。 账册?什么账册? 看见五十多本账册堆在面前的时候,陆云娇险些昏过去。 起了个大早,特意好好打扮一番,就是想出门。 这么多账册,她还怎么去? 她可怜巴巴地凑到孙氏面前,“阿娘,我手疼……” 孙氏叹了口气:“阿娘手疼,眼睛也疼。现在比不得以前了,一看账册就眼花……” 陆云娇抽抽鼻子,乖乖把五十多本账册都搬回了山月院。 这一算就算到了天黑。入夜后,兰露端来一份樱桃冰酪,陆云娇气呼呼地一边吃一边算账,忽然一拍桌子:“说好的下次再来,这都六七天了,连影子都没有!” 柳风嘴快:“郡主别迁怒李侯。” 不说还好,一听见这两个字,陆云娇猛地丢下账册,拔刀唰唰舞动两下,又沮丧地趴回锦榻上,绣鞋都踢飞了。 “大骗子!” *** “啊嚏——” 李熙让打了个悠长的喷嚏,也打断了书房的谈话。 越王吩咐阿寿给他一碗热茶,继续听韩尚书说。 八月十八有射潮礼,这是越国一年一度的大事,不能轻慢。小书房从白天商议到晚上,宫里都上了灯,还没商议完。 韩尚书拟定了与越王同登叠雪楼的名单,越王划了不少,人还是有点多。 韩尚书有点为难:“这是臣从去年的名单里整理出来的,已经去掉了随军出征的几个。再减人怕是不好……” 越王无语,没想到他是这么个老好人,便让他把和汤世敬走得近的人统统划掉,或者不让上叠雪楼,明日再带着名单来回话。 韩尚书苦着老脸先回府,继续挑灯夜战,猜度上意。越王照旧留李熙让说两句话。 越王站起来背着手:“这老匹夫,这边出征明摆着没他的份,现在还拖着符节不肯放手,居然都求到二郎那里去了!” 李熙让知道汤世敬找钱炆的真正目的,却没吭声。 “九郎,你有何妙法?” 李熙让稍稍蹙眉,“臣以为,王上已经达到了目的?” 奉国军的军权已经从汤世敬手里摘出去了,符节迟早拿回来。现在朝中为了奉国军,吵得不可开交,都想分一杯羹。据说汤家为了争在越王面前露脸的机会,内部先乱了起来。 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他认为越王应该知足。 越王仍然摇头,眉头紧皱,“他不安分。” 越王被武将扶上来,对不安分的武将向来是斩草除根的态度。只要有一丝苗头,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但李熙让仍然从中捕捉到一丝异状。 越王看上去十分心急。不管是对汤世敬也好,还是扶持世子也好。 他不在临安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非…… 他瞥了一眼御案的茶盏。 顾渚紫笋的颜色不该这么深,莫非里面还加了什么药? 难道越王的身体快撑不住了? 那他接下来要说的是…… 越王一脸慈爱:“孤听说云娘对你有所改观?不如趁着明年办了婚事吧,以免夜长梦多。” 果然。 虽然越王身体不好对他有利,他的计划甚至可以提前实现,但一想到越王是陆云娇的生父,他竟然有些不安和愧疚。 -- 第127页 李熙让垂下眼帘,掩盖住那一丝微弱的情绪。 越王以为他害羞了,哈哈大笑:“孤早就说过,云娘耍小孩子脾气,只要她知道了你的好,就不会再讨厌你。等以后成婚了,你多哄哄她就好。” 李熙让点头称是。 越王想了想,“这样吧,明年正月十五是云娘的生辰,就定在正月十六,你觉得如何?” 李熙让态度恭敬:“都听王上安排。” 外面月色清冷,李熙让没有坐宫里安排的轿子,而是带着墨竹,慢慢走回侯府。 墨竹感觉他心情不好,“郎君被越王责骂了么?” 李熙让瞟他一眼。 墨竹挠挠头,“郡主今天也没来。” 说到这个,墨竹就不开心。 郎君就是翻了一次墙,郡主都没说什么,陆家就想方设法不让郡主出府。 他悄悄问李熙让:“郎君要不今晚再去一趟?” 李熙让下意识想去国公府,墨竹一喜,就见他停住了脚步。 “过几天。” 一回到府里,墨竹就给文竹使眼色,让他当心一些,郎君心情不好,今晚千万别惹他。 李熙让往畅意轩去,却拐了个弯,站在霜台院前。 霜台院是侯府最好的院子,一直是老夫人住的。然而她去得早,老建安侯与夫人鹣鲽情深,睹物伤情,便另外选了院子,直至离世也没回霜台院。 霜台院久无人气,显得有些衰败。李熙让当初不打算在临安久留,所以只是让文竹做了表面打扫,不曾好好打理过。 文竹琢磨着他为何站在这里,“是不是郡主要……?” 墨竹闻言,浑身一紧。 他可没忘记当初郡主曾经威胁过他,要揍他一顿。 要是真的成了亲,郎君会不会为了讨夫人欢心,把他绑起来送给郡主处置? 墨竹一脸苦兮兮。 “明年正月十六。”李熙让言简意赅。 文竹一个激灵,顿时满脸喜气,忙不迭说:“那小的让人打扫一下,准保郡主满意!” 不光要清理院子,还有三书六聘各种礼节,都得走起来了。 文竹掰着手指头,喜洋洋地盘算着。 李熙让却看着霜台院出神。 破败的院子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檐角长着两根杂草。月光漫过窗棂,照在里面暗色的精致家具上,显得死气沉沉。 这样的院子,陆云娇肯定不喜欢。 明年正月十六…… 那时候,他应该已经回到汴京了。要整理的不是霜台院,而是汴京的王府。 李熙让若有所思。 *** 越国借给大周三路兵马。除了湖州宣德军和镇海军,奉国军虽然也有份,但人数最少,被临时并入镇海军辖制。 有上次的恩怨,镇海军上下对奉国军都没什么好脸色,要不是镇海军军纪严明,大事为重,说不定早就打起来了。 双方在太湖会合。为了嘉奖越国的忠心,舒王柴熙诠亲自设宴款待。席上宾主尽欢,气氛融洽。 月明夜深,筵席散去。 柴熙诠让几名美姬服侍两位越国王子休息,兄弟俩对视一眼,虽然不太乐意,却还是恭谨地接受了。 虽然柴熙诠大不了他们几岁,奈何人家是大周的皇子,封了舒王,和他们的父亲越王位置对等,他说什么都得听着。 柴熙诠注视着钱炆的背影,叫了一个人过来:“你眼光不错。” 这人笑道:“是老将军推荐的人选,在下不敢居功。” 相比钱炼的忐忑,钱炆沉稳得多,更有野心。柴熙诠觉得他没选错人,钱炆很对胃口。 一个平庸的世子,一个有野心的庶子,这出戏有得看了。 钱炆回了自己军帐后,便挥退了两名美姬:“你们退下吧,我不习惯人服侍。” 两名美姬笑着点头,其中一人临走时忽然撞了他一下。钱炆一愣,发现手中多了个纸团。再抬头,美姬们都走了。 【子时,中军帐】 钱炆反手把纸团扔进了火盆,冷眼看它烧干净。 然而,他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帐外巡守的脚步声来了又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心上。 汤世敬的话犹在耳边:“二王子至纯至孝……” 钱炆冷笑一声。 子时刚到,中军帐前的小兵撩起帐子,请钱炆入内。 帐内温暖如春,两名美姬正在给柴熙诠捶腿捶肩,榻边还站着个眼熟的男子,正是他在临安见过的那位。 钱炆知道他是大周派到临安的使者何猛,却不知道他竟是舒王的人,心中顿时一沉。 这人认识汤世敬,是否意味着舒王早就和汤世敬勾结上了? 他原先还觉得父亲对武将们太苛刻,现在看来,汤世敬早有反心。就算以后成事,坐上越王之位的人也不会是他。 他立时想走,可是柴熙诠的视线让他移不动脚步。 钱炆暗中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太天真,竟没算到这事。 柴熙诠对他微笑:“二王子,别来无恙。” 钱炆今年进京上贡,觐见皇帝,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钱炆刚刚落座,柴熙诠开门见山:“二王子,想做节度使么?” 钱炆一惊,险些碰翻了酒杯。身旁的美姬娇笑着握紧他的手,柔若无骨地依偎在他怀里。 -- 第128页 他心头狂跳,刚才的后悔再度沉寂下去。 大周的皇子们都会获封节度使,就算是越国,历代越王都要先从节度使做起。 这代世子势弱,越王在培养起世子之前,不会给其他王子丰满羽翼的机会。 节度使,他只能在梦里想一想。 钱炆措辞谨慎:“臣不明白舒王殿下的意思……” 柴熙诠笑容渐深:“我听说你的先祖,就是从节度使起家。” 钱炆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他听明白了,柴熙诠是问他想不想做越王。 这样看来,如果与舒王合作,越王的位置不会是汤世敬的,最终还是要落到他手上? 钱炆心中挣扎不已。 柴熙诠看了何猛一眼,何猛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只药瓶,让美姬递给他。 “素闻二王子才智过人,送往临安的军情,自然要经过你手。” 钱炆接过药瓶,紧紧握在手心。 “这事很简单,你只需要每次给军情加一滴药。剩下的,都不用你担心,自然有人会做。” 冰凉的药瓶渐渐变得烫手,钱炆怔了会儿,握紧了它。 “……我明白了。” 月影西斜,人影来去。 林绍恰好今日当值,看见钱炆闪身进了帐子,略有疑惑。 这么晚了,钱炆从哪里回来? 越国将领们的军帐都在相反的方向,钱炆到底去哪了? 同伴在前面叫他,林绍一边走一边回头,若有所思。 第67章 慰我相思苦…… 越王没有刻意遮掩消息, 不消几日,临安上下都知道了建安侯和昭阳郡主明年正月十六成婚。 陆云娇前一天还在算账算到手抽筋,一觉醒来, 就被这个消息震傻了。 居然这么快?说好要留她两年呢? 然而震惊很快就消退了, 明年成婚几个字在齿尖细细地念…… 她的心突然开始狂跳。 兰露柳风对视一眼,笑着给她穿衣打扮。陆云娇傻乎乎地任她们摆弄, 不经意间看到铜镜里的自己,顿时傻了。 这是谁?怎么面红耳赤的! 孙氏前脚得了消息,后脚就拿出一沓地契,“你看看, 还要添点什么?” “是不是还少了点?”陆国公粗粗翻了一遍,摸着胡须,“那个兵器铺子没忘了吧?” 孙氏点头。 能开兵器铺子的非富即贵,孙家给她陪嫁了两个, 她打算拿一个给陆云娇, 以后她想打什么兵器都方便。 陆国公点头,揣着袖子, “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脸上的失落怎么都掩盖不住。 说好了多留两年,怎么选在明年正月十六? 掐指一算, 陆云娇还有半年就要出阁了,陆国公又开始对李熙让有意见。 越王说归说,他就不知道推一推吗? 这小子真不安好心! 陆国公老拳捶在桌上, 茶盏都吓了一跳。 离婚期还有五个多月,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孙氏今日便没让她算账,带她去认铺子。侯府没有长辈,不用侍奉公婆, 府里仆从也不多,但管账管人这些事,该学还得学。 孙氏先给她一个笔墨铺子和一个裁缝铺子练手,认了管事后,孙氏留他们问话,让陆云娇在旁听着。 八月十八日射潮礼,当天观礼的人特别多,有些学子想求名声,会当众作诗文。人挤人的时候,手帕这类小物件容易丢,家底尚可的小娘子们不愿绣,就上铺子里买。薄利多销,也是一笔不错的生意。 陆云娇认真听了半个时辰。孙氏问完了话,让两人下去,有些惊奇地看她:“怎么今日变严肃了?” 从出门到现在,没看她笑过一下。 然而陆云娇嘴角一挑,孙氏便抚额:“好了好了,傻猴儿,别笑了。” 一笑就露馅了,可别再笑了。 陆云娇回府以后还惦记着这事,很不服气地问兰露:“我笑得有那么明显吗?” 两人对视一眼,柳风忽然说:“李侯来了!” 陆云娇猛地扭头,却对上了兰露手中的镜子。 镜中的少女双颊绯红,明眸流转,巧笑倩兮,让人瞧了一眼就舍不得移开视线。 陆云娇气得跺脚捂脸,一整天都没敢再笑。晚膳时,陆瑜还以为她又恼了李熙让,还幸灾乐祸了好一会儿。 陆云娇不想让人瞧见自己傻笑的模样,在蕙风院没待多久就回了山月院。 陆瑾目送她溜走,吩咐陆瑜:“你等会儿记得把飞雪牵到云娘院子里去。” 陆瑜一口应下,却觉得有些奇怪:“云娘什么时候这么喜欢飞雪了?” 陆瑾咽下一口茶水,淡淡地道:“她向来喜欢狗,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二郎一头雾水,琢磨着要不要再给妹妹买一只小狗。 夜深人静,山月院里静悄悄。 飞雪趴在陆云娇房门口睡得正香,却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它抬起脑袋,看见李熙让,正犹豫着叫不叫,就看见他拿出了一块香喷喷的肉。 两只狗耳朵唰地竖直了,对肉的渴望战胜了一切。 飞雪干脆利落地闭上狗嘴,埋头狂吃。 李熙让拍拍飞雪的脑袋,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里昏黑一片,月光映出妆台上的步摇钗饰,一片金光闪烁。 -- 第129页 李熙让往里走了两步,只见一点寒芒指着他面门,直刺过来。 他一动不动,任由那点寒芒现出了长刀的原形,停在他鼻尖前。 李熙让挑眉:“醒了?” 少女披着长发,眼中还有尚未褪去的睡意,惊讶又尴尬:“是你啊……” 陆云娇连忙收刀。她还以为飞雪被贼子收买了,正打算出来教训它。 “你希望是谁?” 她小声嘀咕:“大半夜的,还不许我闻到肉味么……” 做梦做得好好的,梦里的人突然变成一块肉,把她吓醒了。 李熙让无言,顺手接过她的刀,取来外衣披在她肩上。 “睡这么沉,我来了都没听见?” 陆云娇打个哈欠:“快累死我了,是你把婚期定这么紧的?都怪你!成个亲这么多事,要学这么多东西……” 她回府后还看了半天账册,晚膳前才有空练刀,忙得团团转。 “嗯,都怪我。”李熙让轻笑一声,她的长发缎子似的滑过他指间,“不如给你派个帮手?文竹手底下还有几个能人。” 她摇头,“不要。”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有些事情,自己学会了才能安心。 当初她还小,陆国公带了兰露柳风回府,本打算给她做护卫,她却闹着一定要自己学武。 兰露柳风再厉害,都不是她自己的本事。 李熙让揉揉她脑袋,眼里有了笑意。 这才是他喜欢的陆云娇。 “最近我也忙,这么久没来看你。” 算起来,两人有小半个月没见面了。李熙让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才来了一趟。 原本平静的心绪在看到她的刹那,翻滚起汹涌的浪潮,澎湃不息。 陆云娇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唇上,连忙引开话题,“你在忙什么……” 她本来想后退,然而李熙让握着她的肩膀……她动不了。 一想到上次那别样的触感,她的脸就开始发烫。 李熙让默然。 朝中看似平静,却暗潮汹涌。 越王看起来忙着射潮礼,无暇顾及汤世敬,实则先一步调走部分奉国军,后脚就准备射潮礼后收拾汤家。而他悄悄查过,汤世敬也正在纠集势力,预备反扑。北边的出征大军也不太平。 鹬蚌相争后,他这个渔人就该收网了。 被陆云娇这么瞧着,他心中复杂,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不说。 就让他暂且沉浸在这片刻的欢愉中,什么都不要想。 李熙让淡笑,“很想知道?” 她踮起脚,表示洗耳恭听。 李熙让低下头,看似要耳语,却忽然偏头,薄唇慢慢擦过她颊边。 陆云娇轰地红了脸,推开他连退了几步,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 他背对月色,眸中笑意比月光还柔和。 “多谢郡主,慰我相思苦。” 仿佛朗月入怀,陆云娇呆呆地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想笑,怕他笑话;想怒,又舍不得。 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没有言语和动作,仿佛能看到天荒地老。 “飞雪?你在做什么?是不是偷肉了?” 门外传来兰露的声音,两人这才回神,看到飞雪蹲在门外,一脸委屈。 ——它从来不偷肉! 兰露起夜,顺路来看看这里。她将信将疑地围着飞雪转了一圈,却只闻到了肉味,但地上没有肉渣。 她指着房门:“是你打开的?” 飞雪打个喷鼻,摇摇尾巴,脑袋扭向另一边。 ——它才不背黑锅。 兰露摇摇头,把飞雪牵到一边,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幸好她起夜了,要不然郡主吹一夜风,又得着凉。 门背后的影子里,两人紧紧相拥,呼吸声纠缠在一起。 他腰背绷得很紧,陆云娇的手指刚刚挨着他,就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你快放开我……” 李熙让不但没放,反而扣得更紧了。 她惴惴不安,心跳如擂鼓,听见他哑声说:“不如我明日就来下定?” 陆云娇唬了一跳,拧他一把:“瞎说什么!” 两人的婚事是越王御赐,王后还亲口承诺过,一切流程由宫中操持,两人只要把嫁妆聘礼备齐了,等着宫里人做事就行。 他要是急急忙忙绕过宫里下定,像什么话。 李熙让却反捉住她拧人的手,沉沉地笑了。陆云娇从没听过他这样笑。 他慢慢揉捏着陆云娇的手,时而与她十指交缠,总是玩不够。 “不下定也行,不如明日继续来我府上练剑?” 陆云娇脸红地拍开他的手,“我才不来练剑,真当我糊涂?” 她现在是看明白了,之前他邀自己去练剑就是故意的! 这个坏家伙! 他把手捉了回来,语气悠闲:“郡主答应过我,要陪我练一年。才过去几个月,郡主就想食言?” 一说这个,陆云娇就恼了,“你还敢提?早知如此,我……我才不答应!” 他当初用婚事要挟她,结果兜来转去,两人还是定了亲。 早知今日,她怕什么要挟,非揍他一顿不可! 大手蓦然一紧,攥着她不放。 “木已成舟,你敢不应?” 陆云娇才不怕他,“那又怎样?你敢对我不好,我就敢和离!” -- 第130页 李熙让陡然抱紧了她,过了很久,才轻声说:“你想都不要想。” 陆云娇轻哼一声,“你对我好,我就不想。” 否则,哼。 李熙让定定看她,忽然反扣住她的手,欺身而下。 “李唔……” 陆云娇紧紧咬牙,才没让他撬开最后一道防线。 她踢着踹着,李熙让的力气却比她预想的大得多,硬是没让她挣扎开。 她一开始还奋力挣扎,可他极有耐心,托着她后脑,手指慢慢地顺毛捋着,花了好久,才把她捋得安静下来。 真是只野性十足的小猫儿。 然而他只是走神片刻,便被猛地推开,一阵乱捶。 陆云娇捂着嘴唇,恼羞成怒:“你居然敢……我……下次我放飞雪咬你!” 飞雪听到她叫自己,探进半只狗头,看了看就缩回去。 她还想说什么,可是看见他的神色,终究还是心软了。 两人相对沉默,陆云娇瞥他两眼,闷闷地道:“下次不许这样了……” 她捂着唇,依稀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声。 虽然她好像有点喜欢……可是她不许就是不许! 李熙让轻声说了句好,果真没再动她。 过了一会儿,就连飞雪都打了个哈欠趴下了,李熙让才抬起手,想再碰碰她的脸。 没想到陆云娇下意识后退一步,居然撞上了妆台。 刺耳的哗啦声在夜晚格外响亮,李熙让深深看她一眼,转头就走。陆云娇一惊,赶紧追过去,只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墙头。 陆云娇有些纠结。 她只是不喜欢他这样做,并不是不喜欢他。 他会不会误会了? 兰露柳风的房里亮起了灯,她见状不妙,一把抱起飞雪就进了房。 两人提灯来看,就看见房门大开,陆云娇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飞雪蹲在妆奁边,身上披挂着各种簪钏首饰,满脸委屈。 第68章 会抓住你,一定会 飞雪被罚三天不能吃肉, 气得看见她就跑。陆云娇心虚,跟孙氏出门前牢记要去买点炙羊肉,给飞雪补补。 陆家的车轿刚出了济泰坊, 旁边路过的两个人就吓了一跳, 连忙躲在一边,等车马过去了, 这才继续往前走。 这两人正是汤家的十八郎和十九郎。他们跟随汤世敬多年,眼看快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没想到汤世敬一朝失势,族中为了几个位置争抢的厉害, 他们反倒成了被冷落的对象。 汤家暂时回不去明州,两人闲来无事,便在临安玩耍,赌坊花楼都去过。 他们昨晚才输了一大笔银钱, 商量着今早来这边看看。 作为汤世敬着重培养的人, 他们知道这里有一处院子放了不少银钱。两人都赌红了眼,只想着解决了赌债再说。 他们进了院子, 过了很久才出来,手里攥着一张千两银票。 还债有了着落, 两人说说笑笑,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屋顶上黑影闪过。 黑影悄悄潜入他们刚出来的院子,躲开里面的守卫, 挨个屋子查看一遍, 这才潜回了建安侯府。 前段时间对着陆瑾点头哈腰的赌坊东家垂首默立,李熙让站在窗边,听完暗卫的汇报,“你做得很好。继续让他们输钱, 越多越好。” 前段时间他不在临安,所有事都搁置了。回来后整理一番,发现汤世敬弄了一大笔银钱来临安,但不清楚放在哪里,便设计诈了一下。 北边来的消息也放在桌上,李熙让静默着,正在思索对策。 他也没想到汤世敬居然这么大胆,敢拿奉国军做无本买卖。又通过北征的镇海军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船队提前回来了,还赚得盆满钵满。 这个时候让他得了大笔银钱,真不是一般的危险。 墨竹搓手:“郎君,我们明抢还是暗偷?” 李熙让悠悠地道:“以牙还牙。” 深夜时分,几颗火光从天而降,将一处偏僻的小宅子烧成了断壁颓垣。所幸这宅子荒废许久,没什么东西,也没伤到人,只是惹得不少人整夜没睡,还在朝议上吵得不可开交。 偶尔一次小火,并未引起越王的注意。小朝议时,李熙让却发现越王更憔悴了。 越王叹道:“北边战事不利,恐怕要耽搁好一阵子,孤很是担心……” 越王没说完,便猛咳起来。 阿寿端来茶水,李熙让也很自然地上前帮他顺背。 越王的脸色有些青灰,苦笑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明天就是射潮礼了,真是要气死我!” 他翻开昨天的军报,指给李熙让看,“你瞧瞧,都惹怒舒王了,不知他俩都在干什么!要不是你身体不好,孤都想让你过去帮帮忙了……” 李熙让鼻翼微动,目光凝重。 “这是二王子的笔迹?” 越王点头,“二郎是个有才的,世子……罢了,今后相互扶持着,莫让祖业败在孤和他们手中就好。” 李熙让心中微哂。 希望儿子们互相扶持,大概是每个帝王都会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越王语重心长:“九郎,今后你也要多多出力啊。” 李熙让神色不动,低头领旨。 他刚刚回府,墨竹就笑吟吟地来报:“郡主留了一扇窗!” -- 第131页 他来怂恿郎君再去翻窗,没想到李熙让淡淡地道:“去查一下钱炆是否和五哥有往来。” 军报上的味道有些熟悉,看来是五哥想故伎重施。 倘若他俩勾结,北边的安排还要变动。 墨竹肃容领命,正要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那要不要提醒越王?” 李熙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以免打草惊蛇。” 汴京知道他还活着的人不多,倘若让柴熙诠发觉了,他在临安蛰伏的三年就溃于一旦。 李熙让不经意间瞥见窗外繁茂的杏树,思绪一转。 墨竹正要出去办事,忽听他问:“青杏有多久没来找你了?” 墨竹一愣,算了一下,“好像……有两三个月了?” 李熙让目光沉沉。 汤家十八郎十九郎好色好赌,他们去了花楼,青杏不可能不知道。 两人只赌了几次,就连赌坊都知道找他,青杏却没再出现过。 上回在画舫上,她的表情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她终究是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有些事你另外找人去做,不必再经过她。”李熙让眸光冷冽,“再找人盯着她,别让她乱来。” 墨竹似乎想起了什么,心神一震,答应下来。 *** 每年八月,之江都会有汹涌的江潮,其中以八月十八最盛。 先代越王筑造捍海堤,却数次被潮水冲垮,为了吓退潮水,先代越王命数百壮士对潮水射箭。后来捍海堤好不容易筑成了,这项射箭的传统保留下来,就是越国的射潮礼。 每当八月十八这一天,越王都会遍邀群臣观赏江潮,一些近臣更能与越王同登叠雪楼观赏盛景。无数游人也会赶来临安观赏盛景。 叠雪楼在凤凰山下的王宫里,面朝之江,是绝佳的观景点。 十八日这天阳光明媚,叠雪楼上已是人影涌动,层层结彩。陆云娇站在栏杆边,手搭凉棚眺望远方,鬓边还别着一朵碗口大的芙蓉花,显得娇憨可爱。 吴清和站在她身边,被芙蓉花挡住视线,很是不满:“一朵花而已,你就不能待会儿再戴?” 陆云娇轻哼一声:“要你管,你换一边不就行了?” 她昨晚留了窗子,可是他迟迟没来,她等得都睡着了。清早醒来一看,妆台上放着这朵芙蓉花,她就知道李熙让来过了。 吴清和看见她傻笑,不禁摇摇头,开始吟酸诗:“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嘶,你别过来啊!” 陆云娇好歹跟陆瑜听过几年书,哪会不知道他的意思,一巴掌拍他肩上,他顿时跳出去几步远。 然而就这么一巴掌,她鬓边的芙蓉花滑落下去,被风一吹,打着旋儿掉进了树丛里。 陆云娇张大了嘴,顿时有些失落。 这是他头一次送花儿给她,就被她弄丢了。 旁边冷不防递来一只银盘,上面托着几只花形的糕点。陆云娇转头,呆呆地看着李熙让。 刚才一直没看见他,她还以为李熙让今天不来了。 李熙让笑了笑:“尝尝看?我刚从停云楼带来的。” 陆云娇心里甜丝丝的。 原来是为了她去停云楼了? 她拈起一块糕点,小小地咬了一口,便撑着栏杆,假装瞅着远处的江景,朝他挪了小半步。 陆瑾陆瑜就站在她不远处,陆瑜看见了,顿时瞪大眼睛,连拍大哥肩膀,陆瑾却抱着手肘看着江面,一言不发。 远处江天一色,看似平静,可很快就有雪色一线横劈江天。 雪线很快变粗,现出滔天的形状,潮声如雷,咆哮怒吼着冲向江湾。潮水在岸边拍打出几丈高,之江两岸人潮汹涌,随之发出阵阵惊呼。 站在两岸的百名壮士勇猛无畏,手中长弓如满月,纷纷对准了潮水。箭如流星般射入水幕,博得围观的人们欢呼不停。 越王被众多近臣簇拥着,指着浪潮和岸边的箭手们,正与蒋国相说着话。 他余光瞥见李熙让和陆云娇,便和王后打趣:“你看云娘,真是孩子心性,之前还讨厌九郎,嚷着不嫁,现在不是很好么?怎会是怨偶?” 王后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看着陆云娇的表情,有些不放心。 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李熙让娶云娘,可是见陆云娇这么信任李熙让,她又舍不得泼冷水。 头次见云娘喜欢一个男子,让她怎么舍得…… 王后低声问了孙氏两句,揉着太阳穴说不出话。 罢了,大不了她以后帮忙多盯着点,别让云娘吃亏。 陆云娇专注地看着江潮,李熙让的目光却落在那些箭手身上。 汤世敬的小院里不仅有银钱,还藏了不少兵器。 射潮礼人山人海,更方便他们浑水摸鱼。 他料定了汤世敬绝对会在今天动手,今日过来,是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他下意识看了陆云娇一眼。 她陶醉在这样的美景中,似乎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李熙让想说什么,然而终是轻声说了句:“当心点。” 潮声太响亮了,遮住了他的话语。陆云娇以为他让自己当心别掉下去,便笑吟吟地说:“我不怕,你肯定会抓住我!” 李熙让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低声应道:“我会的……” -- 第132页 会抓住你。 一定会。 陆云娇毫无察觉,不经意间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官过来拜见越王,“他是?” 李熙让瞥了一眼:“州衙的刘察刘大人。” 陆云娇点头,正要继续看江潮,忽然觉得有些耳熟:“刘大人?是不是那个带你上花楼的刘大人?” 李熙让忍俊不禁:“郡主好记性。” 陆云娇磨磨牙。 好啊,终于让她撞见正主了。 她看见李熙让在笑,顿时气坏了:“上花楼还有人做东,李侯好福气啊。下回他要是送姬妾,你收不收?” 李熙让见她这副表情,忍不住想逗她:“当然不收。我若收了,他就能宣称和我往来密切,能借我的名义做很多事情,得不偿失。” 陆云娇抱着胳膊,江潮也不看了:“看来李侯想收却不能收?是不是还要怪我耽搁了你的风流大业?” 小花猫真要生气了,李熙让笑了笑:“不敢,我有郡主足矣。” 陆云娇轻哼一声:“那你要再给我一朵花儿,要比这朵还漂亮!” 李熙让颔首,正要说什么,身后忽然起了惊叫。 二人回头看去,只见刚才满脸低微的刘察忽然变得面目狰狞,他握着一柄短刀,而短刀的另一边,已经深深陷入了越王腹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都没想到,一个州衙小官,居然会掏出刀来。 就连李熙让都没想到,居然是刘察。 王后离越王最近,在侍卫们反应过来之前,她先扑了上去,柔弱的双手死死抓着刘察的手腕,不让他再出刀,一面大喊:“护驾——” 这一声仿佛惊醒了所有人。 “娘娘!” 陆云娇反身飞扑上去,一旁的陆瑾动作更快,刘察本来想推开王后,再补一刀,越王却抓着他不让动,他就被陆瑾一脚踢在了下巴上,摔了出去。 这一刀扎得很深,越王不算红润的脸色顷刻间变得惨白,从椅子上跌坐下来。 他一手扶着短刀,指着刘察,疼得直冒冷汗,半个字都说不出。王后看见鲜血染红了他腹部,瞬间泪如泉涌。 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架住了刘察,越王粗喘着气,示意旁人镇定,颤巍巍地看了周围老臣们一圈,最终定在了李熙让身上。 李熙让会意:“劳烦蒋相照看一下,我去周围看看,是否还有同党。” 阿寿跪在越王身边搀扶着他,连忙给了李熙让一块令牌。李熙让走时,对陆云娇投去个安抚的眼神。 王后哽咽着,正要让金鹊去叫人,越王立刻止住她,虚弱地道:“去叫赵太医,其他人都……别让上来……” 谁知道对方还有什么人,随侍宫人里有多少钉子。 越王尽力平定呼吸,这才慢慢转向了刘察,冷声问道:“是谁指使你?” 倘若是武将靠近,他肯定会有所警惕。然而刘察是个文官,平日里斗鸡走狗,养鸟弄花,最大的爱好就是上花楼,从未听说过他和谁有往来,所以一时不慎就着了道。 然而越王还是觉得不对。 刘察没练过武,动作不快,他刚才明明看清楚了刘察出刀,想挡这一下,废了一只手也比挨一刀划算,然而他的动作完全跟不上,异常迟缓。 莫非是那毒发作了? 越王感觉身上发凉,视线也模糊起来。他强撑着瞪向刘察,想从这人脸上看出点什么。 被重重刀剑压着,刘察像一条死狗一样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越王吸了口气,对蒋国相道:“去搜、搜他家……肯定有……” 蒋国相颤巍巍地起身,正要下楼,王宫背后的凤凰山上忽然传来惊天巨响。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山上燃起一片火海,竟让天色也为之一暗。 越王和孙国舅都脸色一变,不可置信。 “是猛、猛火油……” 越王指着山上,胸膛剧烈起伏。 失踪的猛火油,为何会出现在凤凰山上!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越王似乎想起了什么,瞪大了双眼,抬手叫来陆瑾。 “去搜汤家……抓住汤世敬,是他……抓他回来!” 一说完这句话,越王就耗空了力气,一脸青灰地昏倒在王后怀里。 叠雪楼上惊慌一片。陆云娇搀扶着王后,看着眼前一切,神色恍惚。 楼外日光灿烂,身后江潮涛声连天,耳边人声嘈杂,乱哄哄的。 这是……怎么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 *** 赵太医很快赶到,初步处理了伤口,便要把越王送回天渥堂继续诊治。 幸而一路有惊无险,在众人护送下,越王总算平安回到了天渥堂。 即便天渥堂位于内宫,外面仍有零星的打杀声。为了确保安全,王后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安置到偏殿,就连王子们都赶了出去,只留下几位老臣。 赵太医快而不乱地处理伤口,脸色却渐渐凝重。 他最终下了定论:“如今只能看天意了。就算好了,王上也只能慢慢调养,不能再劳累,否则……” 这话颇具深意,王后知道越王的身体情况,闻言骤然失色:“此话当真?” 赵太医点头:“不敢欺瞒娘娘。” 越王之前被毒伤的身体还没养好,这次雪上加霜,能否熬过来,全看天意。 -- 第133页 一旁的罗妃和蔡妃也变了脸色,纷纷看向王后。 越王当年带兵亲征,留下王后镇守宫中。一有个风吹草动,王后就是她们的主心骨。 现在越王倒下,她们只能依靠王后。 王后的眼眶渐渐红了,却只是用帕子轻按眼角,哽咽道:“有劳赵太医了。” “臣惭愧。” 赵太医亲自抓药去了。天渥堂里气氛沉闷,陆云娇这才看着王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娘娘?” 她不知道王后为何会将自己留下,就算宠她,也不至于这时候也让她陪在身边,连王子们都不在呢。 或许是王上突然遇刺,娘娘想找个人陪陪她? 王后凝视着她,欲言又止,“云娘,其实……” 话说到一半,却开不了口。 陆云娇乖乖地抱着她的胳膊,安慰道:“娘娘别担心,王上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王后拧紧眉头,轻叹一声,给越王掖好被角。 谁都没想到,好好的射潮礼变成这样。 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金鹊将李熙让引进来。陆云娇见他完好无损,这才稍稍放心。 李熙让身上沾了些灰土,眉眼依旧湛然。陆云娇眼尖,看见他剑鞘上留着些血迹,不知是谁的。 他不紧不慢地行礼:“娘娘,汤贼潜入凤凰山,意图里应外合,谋刺王上,他现已伏诛,家人全部下狱了。城门已关,有一些漏网之鱼,陆世子正在带人追捕。” 王后仍然不放心:“你亲眼看见了?” 他点头:“汤世敬带了猛火油潜入凤凰山,却不知怎地引燃了猛火油。臣赶到时,他已经气绝身亡。想来他与刘察是同党,意欲里外配合。” 王后低低抽气,猜到了汤世敬的打算。 只要越王一死,临安必定群龙无首,形势大乱。汤世敬只要攻入王宫,造反十有八九就成了。更何况他还藏着猛火油这等利器,真要攻进来,越王凶多吉少。 “你受累了。王上还要歇两日,这段时间,你就和国相他们一起打理政事。若有大事无法定夺,再来禀明王上。” 王后本想让世子监国,可惜世子还在北边,不知何时能回来。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 王后头疼万分。 她偏头看着陆云娇,目露不忍,却将她往李熙让那边推推,“城里现在还不安全,我手头分不开人,你送云娘回去吧。” 陆云娇一头雾水地被李熙让牵着往外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王后。 王后的宫装上还有越王的血迹,却端着面色,挺直了脊背,冷静地吩咐金鹊银扇做事,目光冷冽。 陆云娇没想着留在这里打扰她,可是被王后推给李熙让,竟然有些委屈。 怎么突然觉得娘娘变得好陌生,都不像她了? 叠雪楼出了乱子,又有禁军抄家,城中人人自危,前不久还热闹的街上瞬时一空,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尤其清晰。 “被吓着了?” 陆云娇摇头,拍了拍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察觉到他一直看着自己,陆云娇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李熙让摇头,只是有些庆幸。 他在凤凰山设下埋伏,打得汤世敬措手不及,甚至还不惜用上了猛火油,意图斩草除根,还能把猛火油的下落栽赃给汤世敬,可谓一举两得。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那么大的火,汤世敬居然没有当场炸死,还能强撑着一口气。看到他来时,眼中似有恍然。 汤世敬一定对他的身份有了怀疑。 不过幸好,人已经死了,死之前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到了国公府门前,陆云娇下了车正要进府,却想起什么,特意叮嘱他:“你近来要当心,他们肯定还有余党。” 李熙让淡笑:“我会的。这几日我就不来找你了,以免府上侍卫误会。” 陆云娇轻哼一声跑走了。 她一走,墨竹就凑过来,“郎君,世子被舒王关起来了。镇海军和宣德军还不知道。” 李熙让稍稍眯眼,“看来是真的勾结了。” 看得出来,舒王对付越国的方法很简单粗暴。 偷偷关押世子,唆使钱炆给越王下毒,汤世敬趁机作乱,控制临安。等到吴国平定,再扶持二王子钱炆回到临安。 至于能否顺利继位,就不是钱炆能控制的事了。 多么简单的计划。 对付越国这块肥肉,他五哥甚至连嘴都不想张太大。 真不怕硌牙。 钱炼依然扶不上墙。钱炆也傻,居然与虎谋皮。 其实不能全怪他们。越国承平日久,王子们哪里经历过腥风血雨,在舒王面前像白纸一样,经不起推敲。 墨竹问:“刚刚抓到了汤世敬的信使,要不要解决了?” “换一封信。告诉那边,临安一切顺利。” 北方门户的宣德军不在,最强悍的奉国军分崩离析,最信任的镇海军没了爪牙。 越王重伤,世子不在,剩下的王子都不成器,而他是越王最信任的人。 越国终于变成了一块肥肉,躺在了手下。 现在就缺一个契机。 五哥磨刀霍霍,准备拿下越国。 他不介意借刀一用。 -- 第134页 *** 北唐入秋更早,下过几次小雨后,已有几分彻骨的寒意。 钱炆匆匆回到自己的帐子,几个镇海军的将领已经等候多时了。 其中一人试探道:“可有世子的消息?” 钱炆摇摇头,安慰他们:“静候消息就好。兵家之事哪有那么容易?世子吉人天相,一定能顺利归来。” 大周和越国的大军预备进攻江都,然而吴王不知从哪拿来的兵力,竟然和他们周旋起来。 舒王前几天想派些兵力过去试探,谋士何猛与钱炼争执起来,何猛讥讽钱炼胆小,身为世子,做事居然畏手畏脚。 钱炼经不起激,一怒之下,便主动请缨带兵探路,如今不知下落,也不知是否落到了吴王手里。 镇海军和海商打交道的多,心急之下过去查探,才发现吴王居然还找来了新罗人,而钱炼依然不知所踪。 这人又问:“那二王子可以问问舒王殿下的意思?总得先把世子找出来啊!” 要是出来一趟反而弄丢了世子,他们回临安后,肯定保不住脑袋。 钱炆叹道:“那我再去求求殿下吧。实不相瞒,我已打算好了,倘若世子再不回来,我便和殿下借兵,亲自去找。” 越国将领们惴惴不安地离开了。 钱炆并没有去找舒王,而是稳坐如山,短促地笑了笑,给自己斟了杯酒。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走进来,为首的正是柴熙诠身边的谋士何猛。 他给钱炆介绍身后的一胖一瘦两人,“这两位如今是舒王殿下的心腹爱将,他们将随你前去临安。” 钱炆很敏锐:“如今是?” 何猛笑了笑,低声说:“曾经追随过那位。” 钱炆了然。 来这里这么多天,他多少听说过“那位”的事迹。 那可是位猛将,出身寒微,却屡建奇功,大周军中不少将领与他交好。要不是出身实在太低,恐怕大周东宫都要易主。 现在旧主没了,用起来才放心。 “那边都安排好了?这边也不能落下。” 一定要让镇海军宣德军以为他是救人去了,而不是杀回临安。 何猛笑道:“放心吧,临安一切顺利。你只管去。” 何猛把人带到就走了,留他们商议战事,显得很有诚意。 两名将领一胖一瘦,胖的叫萧蛮,瘦的叫萧绥,乃是一对堂兄弟。 萧氏兄弟问大军何时开拔,钱炆短促一笑,放倒酒杯,神情冷冽。 “明日一早。” 第69章 让人注意点,别伤到了她…… 天渥堂里传出嘶哑的咳嗽声, 宫人们皆是低头不敢说话。 李熙让清润低沉的声音盖过了咳嗽声,像清泉一样,渐渐平歇了越王的火气。 越王脸色青灰, 狠狠捶床, “这老贼!” 居然偷偷往城里混了好几百人!还有那吃里扒外的刘察,竟然两个美姬就给收买了, 做这么大胆的事! “国相的意思是还有余党,应该再审两日……” 李熙让还没说完,越王不耐烦地挥手,“审什么审?枭首示众!全族都斩了!” 他气得又咳了起来, 阿寿连忙给他捶背。 越王精神不济,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剩下这些,孤自己看……咳咳咳!” 他倒想看看朝中还有什么贼心不死的人! 李熙让颔首,放下两沓奏折。越王顺了气, 又叫住他:“这些事孤还能处理, 你明年就要成亲了,多陪陪云娘才对——她今日恰好进宫, 孤让人去叫她了,你带她多出去走走。” 遇刺后, 越王足足昏迷了三四天才醒。这期间王后一直强撑着,等到越王醒来,她终于撑不住倒下了。 王后身体也不好, 一病就特别容易多想, 越王心疼她,便召了陆云娇每天去兰馥堂相陪。 一出天渥堂,陆云娇果然在宫墙下等他。她纤长的手指绞着长发,忍不住连连打呵欠。看见他出来时, 她眼神都亮了。 李熙让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看她蹦蹦跳跳地奔向自己,唇角扬起浅淡的笑意。 两人并肩离开,阿寿躲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回去给越王报告时,眼角都带着笑。 越王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这孩子……” 他没看错人,九郎是个会疼人的。云娘得此夫婿,今后定能顺遂一生。 他刚刚打开一本奏折,看了没多久就合上了,“云娘的嫁妆……咳咳……准备得怎样了?” 阿寿笑着说:“早就备好了。但是娘娘还想添点物件,所以迟迟没送来。” 越王表示理解,“她疼云娘,孤明白,但是这么拖下去不是个办法,还是得早点定了。” 越王精力不济,没看多久就要休息。阿寿把奏折放到一边,服侍他睡下便出去了。 小山似的奏折摇摇欲坠,越王睡着不久便倒塌下去,中间一本滚了两道,被风吹开凌乱的字迹: “大周兵马似有异动……” *** 日落时天边堆着一层模糊的雨云,遮盖了如雾氤氲的晚霞。 造反的阴云比雨云更甚,遮蔽在所有人的心上。最近的坊市都冷清不少。陆云娇还想逛,但是才走没多久,便索然无味。 李熙让知道她爱吃东西,路上买了两个胡饼,还买了一包梅子,就陪她在街市上走着。 -- 第135页 天色愈发阴沉,路边的店家忙着收摊。他抬头看了看,“是不是该回去了?” 陆云娇捏着颗梅子细嚼慢咽,瞅着他直笑:“你是不是怕大哥动手呀?” 她语调向来张扬肆意,声音脆甜得像夏日瓜果,与他在一起时,尾音就会变得软绵绵的,格外娇嗔。 李熙让笑了笑,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从出宫到现在,她就没放开过。 陆云娇这才意识到,悄悄地想抽出手,李熙让却捉得很紧,捏着她指节细细地揉。 她眨眨眼,还想抽手,李熙让便拈着颗梅子放到她嘴边。陆云娇怎么都压不住笑意,便轻轻咬住了梅子。 别人看见昭阳郡主牵着个俊俏郎君,用脚想都知道是建安侯。再看他抱了满手的吃食,还喂她吃东西,不禁摇头。 建安侯这是栽得彻底啊。 李熙让送她到府门前时,天上已经飘起了细密的雨花。没想到陆云娇忽然揪住他的衣袖,还朝他踮脚,眼神比小狗还要纯真:“再喂我一颗!” 他仿佛在她背后看到了一条疯狂摇动的小尾巴。 李熙让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府门就开了。 陆瑾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他们。 陆云娇顿时头皮发麻,不敢乱动了,小声说:“大哥何时回来的……” 最近禁军很忙,陆瑾接连好几天深夜才回,她完全没想到大哥这时候居然在家。 陆瑾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目光落在李熙让身上。 “李侯今日颇有闲情逸致?” 李熙让笑了笑,仿佛没看见他眼里的寒意,轻拍她一下,“快去吧。” 兰露从陆瑾身后钻出来,颇有眼色地接过他怀里的吃食就往回溜。陆云娇边走边回头,看见李熙让的脸被门遮住,还忍不住踮脚往门缝里瞧。 陆瑜上来一扇子敲她头上,“回魂了!” 兄妹俩打打闹闹回了蕙风院,争抢一盘炙羊肉,飞雪冲着房里嘤嘤叫,也想分一块肉吃。 陆瑾紧随其后,把盘里最后一块肉给了飞雪。又当着陆云娇的面,把胡饼和梅子都赏给了侍女们。 两人敢怒不敢言,尤其是陆云娇,只得乖乖坐下吃饭。 菜刚刚上齐,昏黄的天际完全被阴云染黑,窗外忽然电闪雷鸣,细雨顷刻间变作了暴雨。 越国大旱日久,这场雨显得格外凶猛。 雨线密如麻,孙氏连忙安排侍女救花。陆云娇擦干净狗爪狗尾,把飞雪抱进屋里,捏着根羽毛逗它玩,却不知不觉想起了李熙让。 这么大的雨,他应该已经回到侯府了吧?千万别淋雨着凉了。 她的视线不知不觉中飘到了云中,连手指戳进飞雪嘴巴里都没发觉。飞雪张着嘴眨着眼,不知该不该咬下去。 陆瑾陆瑜在一旁下棋,陆瑜发觉今天运气不错,以他的棋力,居然能和大哥杀个五五开。 他觉得很稀奇:“大哥,你有心事?” 陆瑾收回视线,提走他一颗子。 “这么大的雨,墙头没法站人。护卫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他意有所指,陆瑜愣了一下,转头看陆云娇,才发现陆云娇端着飞雪,小脸藏在狗身后,不敢让他们看见表情。 但两个哥哥的视线太灼人了,陆云娇实在受不住,气呼呼地瞪过来:“看什么看什么!” 飞雪也很配合地汪了一声。 陆瑜摇着扇子,满脸写着沧桑:“女大不由兄……” 话没说完,一只狗朝他飞过来。陆瑜闪身躲过,棋盘却被砸乱了。 棋子被飞雪刨得满天飞,陆瑜差点气绝。 他好不容易和大哥打平手! “陆!云!娇!” 同一片黑漆漆的雨幕中,李熙让刚栉沐出来,披散着长发坐在窗边,捏着一片叶子,吹着幽远的曲调。 灯火高矮不定,拼命挣扎。一阵狂风刮过,终于吹灭了它。 室内顿时暗淡无光,文竹捂着一盏灯走进来,他却淡淡地说:“不用了。” 墨竹匆匆进来,声音很兴奋:“郎君,他们明晚就要到了!” 李熙让摇头,“下雨了。” 按照行军速度来看,得到后天早上。不知萧蛮萧绥会不会急行军。 墨竹搓搓手。 明晚和后早没太大区别,重要的是,这层窗户纸终于到了揭破的那天。 李熙让默然起身往外走,墨竹赶紧打伞,文竹提灯跟上。 空荡荡的侯府只有木屐的轻响,雨水飞溅到他发丝上,沾出一层细密如雾的白。 侯府很大,越王曾为了表示荣宠,将隔壁一间宅子也赐给了他。如今两宅连通,李熙让漫无目的地走着,竟一时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郎君……” 文竹似是担心他,李熙让骤然回神,才发现不知不觉走到了霜台院。 院子整修过了,看上去焕然一新。李熙让推门进去,看着华贵的陈设出神。 文竹花了不少心思,侯府库房被他翻了个遍,什么好东西都往里塞,还特意给他看过清单。 倘若……这里以后会是他和陆云娇的家。 他们会在此处生儿育女,白首不离。 只可惜用不上了。 他扶着崭新的妆台,轻声说:“让人注意点,别伤到了她。” 墨竹应下了,文竹的脸色却很复杂。 -- 第136页 他们不伤郡主很简单,但郎君做的事,那是往郡主心头上割啊! 只可惜情势所逼…… 文竹叹了口气。 *** 汤世敬和刘察的人头在城头摇晃了好多天,被雨淋过后,要开始腐烂了。在城头巡逻的人,都会有意避开那一块。 陆瑾从早值守到傍晚,和副尉换了岗就要回府。 副尉和他开玩笑:“世子何必这么紧张,郡主是个有分寸的。” 陆瑾摇头,叹了口气。 陆云娇最近被李熙让迷得七荤八素,他得好好盯着,以免她一时冲动,做出些逾矩的事。 别的贵女肯定不敢,云娘真不一定。 陆瑾走后,副尉和同袍说笑了两句,叮嘱他们记得按时关城门,便去休息了。 越王雷霆手腕下,乱党被清扫一空,只剩几个谋士逃脱在外。禁军都放下了防备,不如之前那么警惕,街市也热闹了不少。 大雨过后,夜空如洗,新月如钩。子时前后,满街喧嚣的灯笼渐渐沉寂下来,城头的禁军哈欠连片,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要去关城门。 汉子们吆喝着推动机簧,却听见城头的同袍惊声呼喊:“快关城门,快啊——” 嘶喊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底下人不敢懈怠,连忙关了城门,纷纷涌上城楼查看情况。 远处的夜幕下涌出一批杀气腾腾的人马。这些人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临安,带着凶狠的眼神和满身杀气,盯着临安城。 借着浅淡的月光,能看到其中一些人穿着越国军士的装束,然而那股气势,却是越国任何一军都没有的。 对方停在了不远处,显然是不怕守军发觉,竟然点起了火把。黑压压的火光蔓延到天边,仿佛能点亮这浓黑的夜。 于是旗帜上烈烈飞舞的字再也遮挡不住,城头守军霎时间如同置身冰窖。 “敌……” 不,不是敌袭…… 是大周打过来了! 钱炆骑在马上,看见了临安城头的景象。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感受,亦是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样回到临安的一天。 不久以前,他带着进贡的队伍回到临安时,越王很是高兴,大大嘉奖了一番。 那时他出尽了风头,也曾以为,人生最得意也不过如此。 他按下心头情绪,正要下令攻城,却被旁边一只粗壮的手按住了胳膊。 钱炆一愣,看着萧蛮,只见这一路上十分和气的胖子对自己嘿嘿一笑:“二王子,你这些天受累了,接下来你得好好休息。” 钱炆惊骇至极,以为舒王叮嘱了萧蛮要灭他的口,却见他一个手刀劈来,几个字飘入耳中: “传令下去,原地休整。” 什……什么?休整? 都到此处了,眼看临安毫不设防,只剩下最后一步! 怎会如此?萧蛮到底是谁的人! 没来得及想清楚,钱炆便坠落马下,昏死过去。 *** 秋风瑟瑟,卷起了街边的灯笼,也吹开了宁国公府的窗子。 桌上的灯火被吹矮了,满屋光影忽闪。陆云娇看着嫁妆单子,有些忐忑,“会不会太多了?” 孙氏笑道:“不多,阿娘还觉得少了。” 看李熙让的态度,聘礼只会多不会少,嫁妆更要多给。 她偎着孙氏,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戳在单子上,不知在想什么。孙氏揉着她的脑袋,“阿娘教你的,你都没忘吧?” 陆云娇唇角一扬,“那当然。” 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抱着孙氏,十分不舍,“阿娘不能再留我一年嘛?” 离出阁只有几个月了,她欢喜又忐忑,看府里的一切都恋恋不舍。 孙氏叹道:“阿娘也想。” 可是宫里不许。 越王和王后身体不好,更想早点看到她成亲。 陆云娇在她肩头蹭蹭,“侯府不远,以后我没事就多回来走走。” 孙氏嗔道:“说什么傻话!” 她成亲以后,肯定不能常回国公府。而且王后打算等她成亲就告诉她身世,她的娘家也变成了宫里,不是府里了。 孙氏更加不舍,揽着她不松手。 从小养到大,和亲生的有什么区别,哪是说放手就能放的。 “夫人!不好了夫人!” 孙氏从没见过金雁这样惊慌失措,脸色一沉,“什么事?” 金雁差点摔到她脚边,哆哆嗦嗦地道:“大周!大周打过来了!” 一语如惊雷! 两人腾地站了起来,桌上嫁妆单子被秋风吹得哗啦啦地响。 这一整夜注定无人安睡,天渥堂中更是灯火通明。 “神兵天降。” 禁军慌慌张张地进宫禀报,越王听罢,只说了这四个字。 无人应声,老臣们应诏入宫,却连叹息都无声。 蒋国相想说什么,却听越王说:“都退下吧。” 他们面面相觑,还是依言退个干净。 星河漫,更声呜咽漏声断。 秋风吹过殿中,吹落了刚刚摞好的奏折。越王翻开最上面一本,面如死灰。 湖州刺史已经尽了他所能,偏偏他遇刺重伤,根本无暇顾及政事,也根本想不到原本忙着打吴国的大周,会突然抽出兵马,打到临安。 莫不是打不下吴国,就拿他越国下刀? -- 第137页 李熙让跟阿寿走进天渥堂时,看见越王正在整理奏折。 阿寿小声说:“李侯快想想法子吧,王上还受着伤,不宜劳神。这都火烧眉毛了,唉……” 李熙让颔首:“我便是为此事来的。” 阿寿很高兴,出去时还特意带上了门。李熙让还没往前走两步,就听见越王说:“罢了罢了,大势已去,你别给孤想法子了,大军围城,还不知道会怎样,你找个机会,赶紧带着云娘逃吧。” 李熙让浅笑:“王上爱女之心,天地可鉴。” 越王叹气,可随后便发觉了什么,顿时僵住了。 他在说什么? 李熙让怎么知道的?! 越王僵着脸抬起头,就看见李熙让施施然落座,表情幽深莫测。 “王上英明,我今日便是为此事来的。” 越王浑身颤抖,似乎不敢相信他竟是这样的人,胸中气血翻涌。 他好不容易才平定气息,颤颤地指着李熙让说:“你、你以为自己是谁!能和孤这样说话……” 以为看破了云娘的王女身份,就能和他谈条件?笑话! “如果我是建安侯,自然不能。”李熙让不动如山,自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放在桌上,让越王看得清清楚楚,“但我用这个身份,是否能和王上秉烛夜谈?” 一旁的烛火应声飘忽,映得年轻郎君神色幽冷。 越王看清楚玉佩后,顿如五雷轰顶,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怎么会……怎么会! 这不可能! 当初老建安侯将他带到宫里,言之凿凿他就是远房侄儿,他怎么会是这个身份! 莫非老建安侯也是个钉子? 直至此时,越王才明白过来,为何他今日才看见湖州刺史的折子。 是他吩咐李熙让念折子给他听,李熙让故意压着这份折子,没让他看见! 都是他的手笔! “你、你简直……荒唐……简直荒唐!” 越王终于察觉这是个怎样的惊天大局,气得浑身哆嗦,耳边嗡嗡地响,仿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不怕孤现在就杀了你!” 大周大军还在城外,禁军说他们暂时没有攻城的架势。而城中只有李熙让一人,他竟敢孤身入宫! 好一个胆大妄为的建安侯! 可是一想到他的身份,越王竟不意外了。 大周只有这位殿下,能干出这样大胆的事来。 李熙让耳朵微动,似是听见了暗处刀刃出鞘的声音,脸上却毫无惧意。 “王上杀了我,只能一战。”他手指拨弄着玉佩的穗子,仿佛与老友闲谈,“如果不杀,可以一战,也可以不战。 “杀了我,全力一战,成就一时威名。不杀我,倾国以降,保全百姓,成就千古美名。 “敢问王上,要怎么选?” 越王脸色陡然惨白。 *** “什么,他进宫去了?”陆云娇讶然。 孙氏正指挥侍女们收拾细软,蕙风院中忙而不乱。 她下意识要出去,陆国公大喝一声,长棍横在她面前,“给我回去收拾东西!” 亲爹发怒,陆云娇不敢违抗,只得回屋收整。只是她一直担心李熙让,收拾妆台时走神了,被金簪扎破了手。 天将破晓时来了个小内侍,找陆国公说了些什么,便匆匆走了。 孙氏听了,有些意外:“王上当真要降?” 陆国公叹气,多年行伍让他很讨厌这个字,“降了就能保住临安和越国,王上迫于无奈罢了。不过大周答应厚待宗室,只要王上交出粮草和……” 他摇摇头不愿再说,转头吩咐三个孩子:“王上说大概辰时会开城门,到时候大军入城,城中难免会乱一阵子。凤凰山上有条密道,王上让人在那里接应,肃之你带他们先走。” 陆瑾眼神一动,点了点头。陆瑜问:“那爹娘呢?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他觉得很奇怪,既然答应了投降,那百姓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陆国公笑了笑,看了陆云娇一眼,“我们随后就来。王上特意让人来知会一声,自然有他的用意。” 事不宜迟。 天边乍露出一丝鱼肚白,陆国公夫妇送兄妹三人悄悄离开。 陆云娇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父母站在檐下含笑送别,感觉和平常出门打猎没什么区别,只是这次出去得更久罢了。 他们离开后,孙氏才抓着陆国公的手,声音有些发颤:“你没骗我?他怎么会……” 陆国公叹道:“是真的。不过,王上虽然答应了他的条件,却不愿遂他的意,否则也不会让人过来。” 孙氏捂着胸口,险些倒下去,被陆国公搀住了。 陆国公安慰道:“你别怕,只要云娘出了城,肃之自然有法子带她逃开,断不会教他得逞。” 孙氏眼眶含泪:“真是孽障,怎会有这样的事……” 千算万算,千挑万选,怎么会选出这样一桩孽缘! 陆国公要扶她进去休息,盯着城门的仆从慌张地回府来报,说是城门已经开了。 陆国公震惊,下意识望了一眼天光:“不是说好辰时?怎会现在就开!” 仆从也一头雾水:“小的也不明白,但许多百姓都躲出城去了,外面人山人海的……” 糟了!那内侍恐怕不是王上的人,或是被人盯了梢。 -- 第138页 中计了! 陆国公立刻反应过来。 “快去追……” 话音未落,另一个仆从跌跌撞撞奔进来,“国公不好了,济泰坊被围起来了!” 孙氏扶着金雁银屏,喝住院中慌张的侍从们。陆国公眉头一竖,“话说清楚,只有济泰坊被围了?其他坊市呢?是谁的兵马?” 济泰坊离城门很远,怎么都轮不到这里被围。 仆从哆嗦着说:“不、不知道……好像是大周的人马……” 前院传来侍婢的惊叫声,陆国公让人带孙氏躲好,提了大刀过去,恰与一群大周兵卒撞个正着。 为首的胖子将领打扮,见到陆国公,不仅没有动手,反而客气一礼:“国公安好。在下来接郡主入宫。” 陆国公冷笑一声,长刀一振,“想见我女儿,先过我这关!” 胖子挠挠头,示意其他兵士后退,“那只好对不住了。” …… 兄妹三人刚刚离开济泰坊,就发现一行行飞骑纵驰而过。陆瑾刚刚探出半边视线,就看见两个壮实的男子骑在马上吩咐什么,像是大周的将领。 陆瑜看见他们往国公府去,顿时紧张起来,“他们要干什么?” 他想看得更清楚一点,慢慢往外探,陆瑾眼疾手快,猛地将他拽回来,就见两支箭唰唰落在脚边。 他们被发现了! “走!” 陆瑾怒喝一声,拉着他们转身就跑。 杂乱的脚步声顷刻间蜂拥而至,然而前方的巷道还很长,出口在他们眼中仅如指甲盖大小,仿佛比云端还不可及。 眼看出口就在前方,出口的亮光却被堵住了。前有狼后有虎,陆瑾陆云娇对视一眼,一人一手,抓着陆瑜便攀上了墙,翻进了不知谁家院落。 济泰坊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翻墙这么大的动静,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大概都逃命去了。 三人没空欣赏庭院美景,一路狂奔。陆瑾神色凝重,“那些人好像是冲着我们府上去的。” 乱兵要搜刮财物,肯定会冲着这些宅子来,他们只有三个人,怎么都不像是能搜刮的肥羊。 陆瑜气喘吁吁地问:“难道是阿爹和谁结了仇?” 陆瑾嘴唇一动,没说话。 他想到了一个人。 然而只是直觉,怎么都说不通。 那可是大周的兵马,怎么会和他有关? 陆瑜常年在临安乱窜,对临安了若指掌,连续翻墙过院,还能辨别哪条是去凤凰山的近路。 三人不知不觉奔逃了很久,眼看就要到了,陆瑜自告奋勇先翻过一面墙头,陆云娇刚刚对陆瑜伸手,忽然失声惊叫:“二哥!” 陆瑜一愣,抬头却见一张大网兜头罩来,将他拖下墙去。 这张网来得突然,就连陆瑾都没反应过来,像是等候多时了。 陆云娇下意识就要翻上去,被陆瑾拦住了,“快走!” “想走?” 陆云娇哪里愿走,然而身后亦响起个声音,两人悚然,只见背后不知何时围来了一群大周兵士。 陆瑾立刻将陆云娇挡在身后,拔剑应敌。 见到他这样动作,这人没急着让兵士抓他们,面无表情地道:“陆世子何必如此?大势已去,你带她逃,又能逃到何时?” 陆瑾冷冷地道:“与你何干?谁让你来的?” 这人冷声道:“陆世子是聪明人,你知道她是谁,自然知道她绝无可能逃脱。更何况,你能对陆家上下的性命坐视不理?” 陆瑾额头青筋一跳。 他自小被孙氏严格教养,此话正好痛击他的软肋。 他们都已经追到这里来了,是不是说明,阿娘已经落到他们手里了…… 陆瑾内心挣扎不已。 陆云娇却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他们在说自己,被他一激,顿时怒了:“你放了我二哥!不然我跟你没完!” 这人在她面前倒是颇为客气,拱手一礼:“不敢唐突郡主。” 陆云娇和他说话时,陆瑾忽然拔剑暴起,径直将他逼退。 兄妹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且战且退。陆云娇时时盯着对方的动作,生怕他们放了冷箭。 这人身后几个小兵都握着刀柄,随时准备补刀。陆云娇紧紧盯着,却不料他们反而出了另一只手,洒出一大片粉末。 是迷药! 陆云娇吃了一惊,完全没防备,没想到自己居然阴沟里翻了船,眼睛顿时迷蒙起来,软软地往地上倒去。 恍惚间最后一眼,便是陆瑾反手想来拉她,背后是几个小兵劈过来的长刀,险些就要落到陆瑾头上。 大哥,要当心啊…… 陆云娇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第70章 云娘,听话 陆云娇做了个梦。 梦中是漫无边际的夜色, 临安陷入火海。她独自在坊巷中行走,走了很远,却一个人都看不见。 身后忽然有一个黑影紧紧追来。她像没头苍蝇一样狂奔, 却怎么都甩不掉它。 她不知不觉中逃到了建安侯府附近, 一头撞了进去。那黑影果然不敢再追进来,在大门外徘徊。 她惴惴地等着, 直至天将破晓,那黑影终于不甘地退去了。 “云娘。” 有人在叫她,她转头,才发现李熙让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玉冠素衣,正微笑着朝她伸手。 -- 第139页 她顿时一喜,然而周围的大火一直没有熄灭的态势,便叫他:“你快跟我走呀!” 李熙让摇摇头, 仍旧保持着对她伸手的姿势, “快过来。” 她朝李熙让走了两步,可是身后又传来了陆瑾的呼唤:“云娘!别跟他走, 云娘!” 陆云娇一愣,发现陆家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陆瑾一脸焦急,而大门正离她远去,仿佛她要永远困在侯府中。 她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左手蓦地传来一阵暖意, 竟是李熙让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李侯,”眼睁睁看着大门越来越远,似乎关上了, 她揪着李熙让的指尖,十分茫然,“我出不去了,怎么办?” 李熙让却笑了。 他将陆云娇的手指纳入掌心,凑在唇边轻吻,眼神专注而深情。 “那就不要走了,留下来陪我。”他轻声说。 “可是……” 她红着脸,仍有不舍,周围变矮的火苗忽然蹿高,仿佛要把天烤出个窟窿,也像是无形的绳索,将两人紧紧圈了起来。 火光映在李熙让脸上,将他俊容勾勒出深邃的形状。她觉得浑身发烫,不知是被火燎的,还是被他注视的。 在某个瞬间,陆云娇忽然觉得,就这么陷在这里,也好…… 火焰骤然一矮,天上传来了隐约的梵音,似乎有老僧在低颂经文。 陆云娇浑身发麻,犹如被当头棒喝,渐渐清醒过来。 她到底在哪? 难道……这里是修罗炼狱? 那个对她温柔耐心的郎君,真的会将她留在修罗炼狱中? 应该不会吧,他绝不可能这么做。 火光渐渐灭了,李熙让的身形也随着火焰渐渐模糊,一切重归黑暗。 她像漂浮在空中的云,五感灵敏又闭塞,无声无息,无悲无喜。 那梵音缭绕不去,陆云娇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挣扎着一瞪眼,才看见头顶的锦绣花样。 ……这是在哪? 陆云娇迷糊了一会儿,渐渐清醒过来。 记忆中的雨云已然散去,刚经历的梦魇亦悄然泯灭。金色阳光透入朱色窗棂,照出游走的浮尘,落在屋中的水月观音像上。 这里是王宫? 她拥着被褥,仍有些回不过神。 她不是正在被围攻么?还被暗算了!是谁把她接进宫来的,怎么没把她送回国公府呢?她的家人都怎样了? 后背有些疼,她挣扎着坐起身,才发现延智大师居然站在一旁。 “阿弥陀佛。”延智大师停下念诵,眼中似乎有些怜悯,“郡主醒了。” 陆云娇一肚子问题,他却径直往外走。她想追上去问,却浑身无力,跌倒在地,许是药效尚未褪去。 房门吱呀开关,有人离去,有人进来,轻巧地抱起了她,将她放回床上。 陆云娇看见他,连忙抓住了他的手,“李侯你没事吧!我爹娘,我哥哥他们都怎样了?” 她越说越激动,就要下床来,被李熙让按住了。 李熙让一直沉默着,神色莫测,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她的脸颊,静静注视着她。 他侧身坐在床沿,陆云娇声音渐渐小了:“是不是出事了?但是我都没事,哥哥不应该出事呀……” 她说着说着,竟然像是要哭出来了。 “没事。” 李熙让简单地回了一句,双手搭在她肩上,将她稍稍拉近一些,与她额头相抵。 陆云娇总算松了口气,眼睛也渐渐有了神采。 简单两句话间,李熙让又靠得更近了。 直至他的嘴唇贴在额头之前,陆云娇还是懵的。 “阿弥陀佛。” 屋外传来延智大师叹息似的声音。他的吻却已沿着鼻梁到了唇上。 陆云娇有些抗拒:“大师还在外面……” 李熙让微微睁眼,眼神幽深,将她剩下的话都吞了进去。 一片混沌间,她似乎听见低沉的诵经声重新响起。推在他胸口的手渐渐松软了,被他紧紧握住。 两人一齐倒了下去,她的眼皮偷偷掀起一丝缝,恰与他的眼神对个正着。 他的眼神宛如幽夜,简直要将她溺毙其中。 诵经声一直没停,她抓着喘气的间隙委婉提醒:“你听见我说话没?大师还在呢……” 她的声音被吻得软绵绵黏糊糊的,指尖打着转,戳着他的肩膀。 当着这样高洁出尘的诵经声和他亲热,自己仿佛诱人堕落的妖魔,实在是罪过。 李熙让仍然没有回话,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了。 陆云娇感觉他心情不好,便换个话题:“算算日子,只剩几个月了。你上次不是说过,院子已经备好了?” 李熙让眼神一紧,忽然扯她的腰带。她吓一跳,连忙打开他的手,“你做什么?!” 他疯了吗! 李熙让却叹了口气,静静地拥住了她。 陆云娇无措地悬着双手,像是拥着一只尚未驯服的野兽,见他没再乱动,才小心翼翼地环着他的肩膀,“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跟天塌了似的,她好像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绝望? 他一开口,陆云娇才发觉他声音有些沙哑:“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 她果真不动了,乖乖地让他抱。 她下巴抵着他的肩头,细嗅他身上清冽的香味,耳朵与他的蹭上,像一只仰卧的猫儿,分外乖巧。 -- 第140页 偌大的殿内顿时只剩下两人的心跳声,还有延智大师低缓的诵经声。陆云娇依着他,懒懒地半阖着眼睛,只觉能在他怀里睡到天荒地老。 迷迷糊糊间,她随口问李熙让:“这是宫里哪殿呀?我小时候是不是住过这里?” 她幼时经常和孙氏进宫,有时候玩得晚了,就会歇在宫里。 李熙让轻轻嗯了一声,“是避月堂,这里原先是给你准备的。” “原来是这里啊。”她笑了笑,可他一直没回应,这才察觉不对,“什么意思?” “你不是陆家的女儿,你是嫡王女。” 殿内安静了很久,忽然爆出一句低喝:“不可能!” 王后对她那么好,如果她是嫡王女,怎么可能舍得把她放在宫外养大? 这十多年来,她在陆家无忧无虑地长大,国公夫妇对她比陆瑾陆瑜还好,如珠如宝地宠着她,她怎么可能不是陆家的女儿? 李熙让示意她稍安勿躁,请了延智大师进来。 延智大师低诵佛号,“此事原与老衲的师父有关。师父坐化之前,便是这么说的……” 听完一切,陆云娇竟有些茫茫然。 说出了尘封已久的秘密,延智大师如释重负:“师父当年给你批命,便是这样说的。娘娘当时不信,养了郡主两个月。那两个月里,郡主一直生病,无法好转,好几回都命在旦夕,王上和娘娘怕了,才把郡主送到了国公府。” 他看了李熙让一眼,“事关重大,老衲不敢辜负师父的托付,便一直不曾对人说过。” 李熙让揽着她的肩轻声安慰:“娘娘对你一直很好,当初把你放在宫外,只是迫不得已,只想你平安长大。” 陆云娇呆了好一会儿,没有他预料的歇斯底里,只是看上去有些失落,仿佛耷拉耳朵的小猫儿。 过了一阵,她才闷闷地说:“那我就有两个阿娘、三个哥哥了,我才不亏呢……” 李熙让轻轻点头,“自然。” 陆云娇虽然有些懵,心里却渐渐平静了。 难怪越王和王后有什么好东西都想方设法地塞给她,也难怪宫里那么重视她的亲事,却没像其他人预料的,把她弄进宗室。 虽然不是养在身边,但宫里对她一直很好,这份亏欠,似乎也不那么重了。 “殿下,人来了。” 殿门笃笃笃响了三下,陆云娇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摸刀。 这人口音不像越人。 而且……殿下?他在叫谁? 陆云娇心中混乱时,耳边响起他沉沉的应答:“我在。很快就来。” 陆云娇耳边嗡地一声,仿佛炸起个惊雷。 他说……说什么? 他在? 殿下? 陆云娇怔了会儿,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就跑,却险些摔倒在地。 她感觉自己腿脚发软,使不上劲。明明想竭力爬起来往外跑,手脚却抖得厉害,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揽住腰身,打横抱了起来。 金色的日光在泪水中幻成了模糊的光影,她拼命挣扎,身后的人却将她揽得更紧,用她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低声安慰她。 朱色门窗犹如梦中的火墙,将二人紧紧围困。初秋的阳光落在床边,照在两人相叠的衣摆上。衣裳繁复的花纹流金溢彩,沾了泪珠后,映出熠熠光芒。 陆云娇说话时齿尖都在颤:“你是谁……” 泪光中,他的眉眼也模糊起来。陆云娇攥着衣袖,想从他口中听到一句,不是他。 她在心底祈求老天,祈求佛祖,不要和她开这样的玩笑…… 可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李侯你说说话,好不好?你不是说不骗我吗……” 话到嘴边变得发苦,陆云娇缓慢地眨眼,眼泪唰地流下来,胸口像是闷着一团火,像要焚尽她的肺腑,让她痛彻骨髓。 她不死心地捂着胸口,仿佛喘不上气来。 好疼啊,明明没有挨打,没有中刀,怎么会这么疼? 她是在做梦吗? “殿下……你是大周的皇子?”她揪着李熙让的衣襟,浑身颤栗,“所以那都是骗我的?你是为了越国,知道我的身份,才刻意接近我、讨好我?!” 这个为她豁出性命的如意郎君,竟然是个骗子? 李熙让垂下视线,不置可否。 “李郎?” “……” 他始终沉默着。陆云娇闭了闭眼,泪流汹涌。 “李熙让?” “李熙让——!!” “阿弥陀佛。” 延智大师低念佛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延智大师出来了又进去,萧蛮拎着把大刀站在门外,挠挠头问萧绥:“你说殿下到底能不能劝动小郡主?” 萧绥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摇摇头,“我看悬。” 过了一阵,门终于开了。二人屏息凝神,只见李熙让牵着陆云娇慢慢地走出来。 萧绥眼尖,看见陆云娇手在发抖,腿脚虚软,似乎不想让他碰,而李熙让青白的指节攥得用力,怎么都不松开。 萧绥默默叹气。 这下难了。 少女神情浑噩,被他紧紧牵着,走一步踉跄一步,脸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上去。 -- 第141页 天渥堂被大周兵士团团围住,殿内更是乌压压的一片人,各自跪着站着坐着,乱得不成样子。 即便人这么多,殿内却悄寂无声。 王后坐在床沿,与越王合握双手,静静地瞧着蔡妃:“都说完了?” 与几个月前相比,蔡妃憔悴了很多,她膝行上前:“娘娘恕罪,他只是被奸人迷惑……” 一只茶碗横空砸在她面前,蔡妃一个激灵,捂着脸哀哭起来。 明明是随军出征,只要打了胜仗,好日子就在前头,怎么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 越王咳嗽几声,“奸人?哪来的奸人,分明是他自己的主意!” 钱炆默不作声跪在床边,一动不动。 自从那天被打昏之后,他就被关了起来。 直至临安城门大开,大周大军长驱直入,他被押进王宫,见到父母,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 舒王想趁越国不备,攻入临安拿下越国。就算最后拿不下吴国,这也是大功一件。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早有人算准了舒王的心思。等到他领着兵马到临安时,萧蛮萧绥忽然拿下了他。 原来萧蛮萧绥不是舒王的人,他们的旧主也并未死去,而是蛰伏在越国,静候着收网的这一天。 朝代更迭,成王败寇,大周如何作为,别人无从置喙。 但他不一样。 是他把大军领进了临安,他要被史家的笔钉死在这件事上,永世不得翻身。 滔天大罪,不过如此。 一切都完了。 越王冷笑:“废物!就这点本事,还想算计,想虎口夺食!” 钱炆微微摇晃,低下了头,认下废物的名头。 越王激动起来,便咳得厉害。王后给他顺着气,安静地问钱炆:“你是不是心有不甘?觉得我和王上苛待了你?” 钱炆嗫嚅着不说话。 “倘若真要苛待你,你以为自己能顺利跟大军出征?你在湖州受的伤尚未痊愈,你父亲想扣住你,不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钱炆一颤,面露茫然。 王后露出一丝讽笑:“自作聪明,实则愚不可及。” 越王和王后似乎都倦了,甚至不想看他一眼。蔡妃忍不住哭着按钱炆磕头:“王上恕罪——” “晚了……”越王低声说,“王上?呵,很快就不是了……” 蔡妃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寝殿外有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王后表情一紧,想站起来,却被越王按住了。 两道脚步声,一道凌乱,一道稳重,缓缓停在了门外。 殿门开了,看到李熙让的第一眼,钱炆眼睛一红,忽然扑了过去,却被一旁早有准备的大周兵士压住,死死不得动弹。 看到陆云娇的刹那,王后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上前两步:“云娘!” 陆云娇眉头一动,木然的表情总算有了裂痕,也终于在这时,李熙让松开了手,让她跌跌撞撞地扑到了王后怀里。 她伏在王后怀里小声啜泣,王后哽咽着拍拍她的背,“别哭了云娘,别怕,没事了……” 在满殿的注视下,李熙让不疾不徐地坐下了,自有小兵提壶过来斟茶。 陆云娇哭了会儿,总算冷静了些,这才敢扭头看他。 青瓷如碧,长指如玉。 茶雾袅袅,离得这么近,陆云娇却看不清他的脸。 这一路走来,越国的禁军已经换成了大周的军士。 李熙让倒不避讳,将这几天的事简单告诉了她。 大周奇兵突袭,尖刀一样直插临安,越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到临安反应过来,大局已定,于事无补。 是战是降,摆在越王面前。 那晚秉烛夜谈,越王犹豫良久,还是决定降了。 大周兵临城下,却没强行攻城,刀架在脖子上了,还愿意与他谈,足见大周的诚意。 更何况,越国没有称霸天下的国力和野心,他也不忍越国的富庶毁于兵戈,就答应了。 不过,李熙让提了三个条件。 交出粮草;越国宗室随他回汴京,改日另择封地;以及和嫡王女的亲事照旧。 她看着越王,不过几天没见,越王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都备好了?” 茶雾吹散,陆云娇陡然回神,在王后怀里埋得更紧了。 李熙让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她,落在越王身上。 越王缓缓点头,露出掌中的金印,高高举起,轻轻放在小兵的托盘里。 宫殿雕梁画栋,精美华贵,别人都无暇观赏,只盯着这一方小小的印鉴。 越国金印。 李熙让微微颔首,另一个小兵托着锦盒过来,将之装好。 锦盒啪嗒一声盖上,众人的视线随之一断。 越王微微垂首,一言不发。阿寿抿了抿头发,躬身上前:“这是纳土归降的折子,和嫡王女的嫁妆礼单,请殿下过目。” 两份折子一同呈了上去,李熙让却仔细看了礼单,归降的折子只是粗略扫过。 “亲事就不在临安办了,正好去汴京办。其余事宜,待我与父亲商量了再行答复。此去汴京,我保你全族无恙。” 阿寿悄悄看了越王一眼,恭敬应下。 “我不去汴京。” 满座寂静中,陆云娇忽然开了口。 -- 第142页 她表情冷静,声音却细细的,像是要哭出来。 燃了一夜的烛台噼啪作响,终于灭了。 李熙让静静地瞧着她,似在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云娘,这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陆云娇却固执地摇头:“我说,我不去汴京。我的夫君是越国的建安侯,不是大周的皇子,我不认识你,不跟你走。” 满殿死寂中,李熙让瞥了越王一眼,只见他额头青筋暴起,却没呵斥陆云娇,显然是默认了。 越王这番反应,他并不意外。被他算计得这么狠,越王怎么甘心把女儿嫁给他? 而且越王被迫将祖业拱手让人,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现在心里对他有恨,顺着他来才奇怪。 只是,现在由不得他们了。 陆云娇昏昏然地埋在王后怀里,听见周围人齐齐抽气,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攥着胳膊往外拉。 她立刻抱紧了王后,呜咽着不放手,哭叫道:“母亲救我!” 王后心如刀割,怎么舍得放手。她死死抱住陆云娇,哽咽着求情:“李……殿下,云娘已经许给殿下了,殿下何必这样逼迫她?” 李熙让沉默不语,攥她胳膊的手稍微松了点。可是陆云娇还没喘过气来,那手趁她不备,陡然用力,猛地将她拽出了王后怀里。 男子的怀抱熟悉又陌生,陆云娇一愣,猛地一推,又踢又打,他却不放。 陆云娇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像是力竭。李熙让刚刚松手,她却忽然拔出他的剑。 李熙让以为她要自尽,眼瞳一紧,根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要打她手腕。陆云娇却冷笑一声,举剑就刺,剑锋直直地对准了他心口。 周围兵士齐齐怒喝,陆云娇不退不怕,盯紧他的来势,似乎不破开他心口决不罢休。 然而她药效未褪,剑法还是他教的,他根本不怕。 但见他身形侧开,钳着她手腕轻轻一扭,长剑落地,人也重新落入他怀中。 “云娘,听话,别动了……” 他轻声哄着,陆云娇哪里肯听,死活要挣脱出去。 越王实在忍不住,正欲呵斥,却见李熙让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她瞬间抽空了力气,不可置信地看他一会儿,就像被提住后颈的猫儿,全身都松软下来,安静地伏在他肩头,一动不动。 李熙让抚着她柔亮的长发,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说了许多。 问她要不要看看聘礼单子,说着汴京的王府如何华美,新房有什么想添置的,都可以告诉他…… 如此温热的怀抱,她却仿佛置身冰窖,冻得浑身发抖。 她嗫嚅着什么,双眼一闭,软倒下去。 王后心头一抽,要上来接,却被大周兵士拦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陆云娇打横抱起,走出了天渥堂。 萧蛮萧绥都在外候着,迎了上来。 李熙让吩咐道:“宗室嫡支尽数收至王宫,不得离开临安。陆家人也要带到汴京去。” 听见陆家两个字,陆云娇眉头一动,似乎要醒来。 萧绥应下了,李熙让抬步欲走,忽然想起什么:“还有延智大师,倘若他愿意去汴京,就一起带去吧。” 延智大师常年出入宫闱,为越王和王后讲经说法,有些消息就来自他手。越国没了,他留在此处太尴尬,不如离去。 他本是长安人,客居临安多年,他要是想回去了,李熙让愿意带他一程。 虽然大周皇帝不喜佛法,不过看在多年情分上,在汴京为他谋得栖身之所并不难。 萧蛮萧绥对视一眼,萧蛮挠头,有些为难:“殿下,避月堂那边刚刚来报,延智大师坐化了……” 李熙让一怔。 两人静候片刻,才听见他轻声吩咐:“倘若有舍利子,便一并带回吧。” “是。” 第71章 天命如此,气数已尽 秋风一起, 天很快就凉了下来。 苍翠的凤凰山也染了点点金色,风吹过山下的越王宫,几分萧索与凄凉。 秋雨一阵凉过一阵, 断断续续下个不停。这几日好不容易放晴了, 王宫终于开启了久久未动的正门。 王宫禁军早就换成了大周军士。越国嫡支王族尽数收押,要在今日启程, 前去汴京。 越王卸了冠冕,简衣素袍,在书房中安排政事。 汴京派官吏接手之前,总不能没人做事, 否则百姓要遭殃了。 “……凡事以国相为准,其余的,就请诸位多费心了……” 几位老臣都是尽心辅佐过他的,此时不免生出几分悲凉。 明明是老建安侯的侄子, 在越国好端端待了三年, 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的皇子? 谁能想到啊…… 越王头发白了一半, 神态苍老,语气却很温和:“罢了, 天命如此,气数已尽,诸位不必伤怀。” 老臣们以袖掩面, 涕泪雨下。 日光清凌凌地照着御道长街, 去往汴京的车马见首不见尾。街边人山人海,百姓们纷纷前来送行,时不时能听见有人啜泣痛哭。 天下大乱,别处荒凉破败, 百姓易子而食。越国却几十年富庶太平,有足足十年的存粮,堪称东南乐土。 他们感怀历代越王的功绩,故而前来送行。 长长的车马中,有一辆马车周围簇拥着两倍的周兵,车夫身边还蹲着一只白色细犬。 -- 第143页 这辆车的窗子比其他的要小很多,车帘子也厚重,看不见内里乾坤。外面不起眼,里面却金雕玉镂,满眼锦绣,连盛水的小盆都是金质的,堪称奢靡。 金鹊拧了巾子,王后亲手给陆云娇擦汗。 她那天被李熙让带走后就病倒了,一直断断续续发热,没怎么清醒过,就连今日也是被李熙让亲自抱上车马的。 李熙让不允许陆云娇身边留太多人,似乎怕她趁乱跑了。然而陆云娇这么病着,身边缺不了人,李熙让便允了王后和金鹊银扇照顾她。 “唔……” 陆云娇眉头一动,似乎要醒来,王后松了口气,声音也放轻了,“云娘醒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陆云娇眼神迷蒙,握着王后的手指,轻轻摇头。 她没什么胃口。 王后怕她身体撑不住,喂了一块糯米糕。 她趴在王后膝头,昏昏沉沉地听她说往事。 “你上头本来还有个姐姐,三岁上夭折了。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你,你父亲高兴坏了…… “法善大师的话,我与你父亲哪敢不听?便放你在国公府养大…… “宫里规矩繁多,我刚进宫时,也很不习惯。你这皮猴儿要是放在宫里养,岂不要闹翻天去?” 陆云娇用脸蹭蹭她膝头,有气无力:“只要母亲不嫌弃就好……” 王后冰凉的手指捂着她额头,给她缓解热度。 “这事怪我和你父亲,没给你挑准人。你父亲说,我们献粮献地,颇具诚意,到汴京后说不定有转机。这一路上,你切勿与他硬来。” 被幽禁宫中的这段时间,越王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发现其中早有蹊跷,他却一直没想到。 或者说,谁都不敢这么想。 三年前,老建安侯引荐了远房侄子。李熙让和老建安侯有些神似,还给他挡了一箭,从此获取了越王的信任。 可是细究下去,就会发现只有老建安侯认识他,他没有任何亲眷,却拿身体不好、深居简出为挡箭牌,安安稳稳过了三年。 汤世敬那一箭本来想刺杀越王,却误打误撞成就了李熙让。 李熙让自称族中行九,所以越王称他九郎。 现在想想,大周的九皇子,可不就是族中行九么。 九皇子的生母出身寒微。他在民间长大,据说是生母离世后,才前去汴京认亲。后来便一直征战在外,鲜少回到汴京。 越王只知道大周九皇子擅长领兵打仗,几年前没了消息,却不知道他摇身一变,蛰伏在自己眼皮底下,做了建安侯。 倘若在这之前,有人告诉他建安侯是大周皇子,他怕是以为对方失心疯了。 陆云娇擦擦眼角,喃喃地说:“他就是个骗子。骗我就算了,怪我没长眼睛,他还把越国也骗了去……” 王后叹道:“这怎能怪你?你父亲说,越国既然奉中原为正统,这一天早晚会来。事已至此,你躲着点就好,别招惹他。” 越国落入中原之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她和越王不想再因此折损了女儿。 陆云娇嗫嚅着什么,可是很快就乏了。王后的手指搭在她额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她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车里黑漆漆的,只剩她一人。 额头不那么烫了,只是还有些发晕,她吃力地坐起来,却见一只狗头拱开了门帘,乌黑的狗眼睛瞅着她。 她笑逐颜开,张开手臂,“飞雪!” 飞雪嗷呜一声,扑到她怀里来回蹭,狗尾巴摇得欢快。 她还没高兴够,门帘子又被掀开了,文竹笑吟吟地往里探头,“郡主醒了?” 陆云娇瞬间拉下脸,一言不发地抚着飞雪的背。 文竹笑出八颗牙:“殿下找郡主有事一叙,这边请。” 这里不知是哪座小城。下车后路过冗长的队伍,沿途的大周兵士看见文竹带她过来,都避让到一边。 陆云娇扬起眉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仿佛一只骄傲的小鸟儿。 文竹引着她走进了一间破败的院子,几辆囚车都在这里。 刚刚走进院子,陆云娇就停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囚车边的人。 年轻郎君长身鹤立,气质冷冽,正和身后的人低声商量些什么。可是回头看见她,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温柔起来,“云娘。” 陆云娇丝毫不动,目光冷冽。 李熙让身后的人有些眼熟,陆云娇认识他,正是那天带人追拿她和哥哥们的男子,也是李熙让留在外面的心腹,名叫剑竹。 飞雪在她脚边呜呜半晌,忽然冲着李熙让狂吠起来。 剑竹冷着脸,长剑一动。陆云娇立刻喝止了飞雪,挡在它面前,“有什么冲我来,对狗耍什么威风!” 今夜无月,火把的光芒将李熙让面容勾勒出冷峻的形状。他走到陆云娇面前,她却后退一步。 飞雪低呜着,已开始呲牙咧嘴了,随时准备扑上去。 “飞雪!” 陆云娇低喝一声,飞雪垂头丧气地蹲下了,再也不吭声。 连退几步,直至退无可退。陆云娇转身要走,李熙让却牵起她冰冷的手,略一挑眉,给她拢紧了大氅。 这是他的衣物,穿在她身上,显得她格外娇小。 她冷冷地道:“没事我就先走了。” -- 第144页 李熙让微叹:“我怕你心情不好,想叫你出来走走。” 陆云娇冷笑:“想让我心情好?那还不简单!” 她扬起左手,狠狠地甩了过去。 剑竹纹丝不动,李熙让不仅没躲,反而上前一步,在巴掌落下之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稍稍提起。 一如当时在侯府捉她的手。 陆云娇正病着,浑身虚软,李熙让一掐她手腕,她连踢他一脚都做不到。 “放手!” 她踮着脚,泪花在眼框里打转,使劲忍着没掉下来。 李熙让挑眉,缓缓放低,仍不松开。 小城只有几间简陋的客栈,最好的房间自然给了李熙让。陆云娇一路被他牵着,踉跄着跟进房里。 房门啪地合上了,飞雪在门外狂叫。她后背抵着门板,微微发抖。 她生着病,手边没有刀剑,现在不是他的对手。 他想做什么? 眼见李熙让解下大氅扔在床上,大步朝她走来。她浑身发凉,毫不迟疑地扒着门板拼命晃动拍打,想破出一条生路。 一只大手撑住门板,另一手揽着她的腰。陆云娇被他身上清冷的气息兜头罩住,十指扣紧门槅,咬紧牙关,竭力不让他看出自己在发抖。 头顶响起轻声叹息,“你饿不饿?” 她拼命摇头,甩出两颗泪珠子。 其实她很饿,可是他给的东西,她不敢吃,也不愿吃。 李熙让没说话。 陆云娇还以为他要放弃了,却顷刻间天旋地转。 陆云娇惊叫一声,在他肩上扑腾起来,却被他放在桌边,筷子按进她掌心。 她对着满桌饭菜抽了抽鼻子,啪地把筷子搁下了。 李熙让亲手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她嘴里,她眨眨眼,一半鱼肉和两颗泪珠一起掉在桌上。 他的手顿了一下。 “好好吃饭,不然我可以用别的法子喂你。” 她抽噎着,眼框和鼻头都红通通的,每一筷子都是委屈,泪水都拌进饭里咽下去。 陆云娇一边哭一边吃,只用了一小碗,怎么都吃不下了。 李熙让又夹了一块鱼肉,她抽噎着咬了一小口,哽咽着摇头,“我不要了……” 大手覆住她的额头,他眉间隐隐有不快。 “不吃饭怎么行?都病成这样了!”李熙让皱眉,“你还睡了一整天,又没喝药?” 陆云娇懵懂地眨眨眼,泪珠子噼啪砸在桌上,兔子似的红眼睛看得他瞬间哑然。 她很小声地说:“太苦了……” 生病时嘴里发苦,现在心里也是苦的,她哪有胃口。 一句“良药苦口”到了嘴边,被他咽了回去。 以前她生病,陆家人围着她哄着她,宫里也来看她,哪里需要在他面前低眉顺目。 由奢入俭难。尝过了甘甜,哪能受得了苦楚。 他又不是不知道。 他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眼角,抹掉泪痕。 “别哭了……” 陆云娇眼睫微动,两颗泪珠落在他手背上,仿佛能灼出个洞来。 文竹亲自端药,李熙让当着她的面加了一块糖,亲口尝了,才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 陆云娇一脸谨慎地瞅着他,探出艳红的舌尖,在药汁上蜻蜓点水,皱起眉头,“换个勺子。” 李熙让眼神一凝。 陆云娇咬唇:“这个不干净,我不要。” 这是嫌弃他用过了。 李熙让眼神示意,文竹赶紧取了个新的,她这才乖乖喝药。 他紧皱的眉头终于抚平了,文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临安出发到现在,郎君一直心情不好,幸好郡主还算听话,不再火上浇油…… 好不容易喝完了药,李熙让把碗递给文竹,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冷风,头都没回,反手捉住她手腕。 他盯着近在眼前的筷尖,怒极反笑:“陆云娇,你疯了?!” 她咬着牙,“我没疯……你个骗子……是你疯了!!” 李熙让一恍神,筷尖就抵上了下巴,压出一点红痕。 文竹不敢乱动,怕他分神受伤。也不敢拉开陆云娇,怕错手伤人,惹他生气。 李熙让寒声道:“陆云娇,我说过什么你忘了?!” 她瞬间失神,筷子掉在地上。 文竹连忙把所有碗筷收走,防她再次暴起伤人。 房里只剩他们两人。陆云娇笑了,又笑又哭,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打掉李熙让的手不让他碰,“我当然记得,你说越国都在你手上,你不像舒王残暴,只有你能保住越国的百姓,给他们留条生路,否则舒王打进来,覆巢之下无完卵……” 她情绪激动,想站起来,却因为一连说了好多话,一时头晕眼花,眉眼昏然,踉跄着要倒下去。 李熙让把她扯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却也没忘扣着她的手腕。 他很明白,怀里不是温顺的家猫,她随时可能翻出利爪,将他伤的鲜血淋漓。 陆云娇在他耳边咬着哭音:“可你还是个骗子……李熙让,不……柴熙谕……你费尽心机,早晚会有报应!” 字字泣血锥心,柴熙谕闭了闭眼,胸口有些闷痛。 明知会有今日,他本以为自己能泰然处之,可是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这事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 第145页 飞雪突然安静了一瞬,吠叫得更加凶猛。外面有人喧哗,陆云娇一个激灵,趁他恍神,从他怀里挣脱。 正在此时,有人一脚踹开了门。 陆瑾站在门口,飞雪在他脚边,狗仗人势,对围过来的一众侍卫呲牙咧嘴。 看到房里的狼藉景况,陆瑾眉心一跳,“云娘过来!” 陆云娇哽咽着扯开大氅,扔在地上,朝陆瑾奔过去。陆瑾张开臂膀,将她护在身后。 侍卫们怒喝着让他离开,陆瑾丝毫不惧,“我妹妹和殿下尚未完婚,殿下单独留她,恐怕不太合适。” 柴熙谕负手而立,从桌边看去,只能看到她躲在陆瑾身后的单薄背影,长发瑟瑟抖动,不知是气的还是哭的。 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陆瑾拉着她匆匆走了,飞雪冲他凶狠地叫了一声,这才摇着尾巴跟上去。 兰露在楼下等得焦急,见她来了,赶紧展开外衣披上去,搀扶着她。 她也很多天没见到陆云娇了,见陆云娇这样憔悴,兰露心都要碎了。 她闻闻袖口,哭得打嗝:“兰露,我要、沐浴……” 被他抱过,浑身上下都沾着他的味道,她能做一晚上噩梦。 虽是押送上京,柴熙谕却没苛待越国王族和陆家人,额外安排了院子,只是不如王宫那样宽敞。 小院里陆家一家子都在,就连越王和王后都在等她。 “我儿……” 王后哽咽着与她相拥,担忧地上下打量,再三确认她没事,才让兰露柳风伺候她去沐浴。 另一间厢房里早就备好了热水,陆云娇坐在浴桶里,没多久就睡着了。兰露给她揉搓的动作放轻了许多,就怕惊醒她。 柳风面露担忧:“郡主瘦了好多……” 才过去多久,后背都瘦得硌手。 兰露横她一眼,她自知失言,不再多说。 陆云娇一走,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沉闷。 “欺人太甚!” 陆瑜一拳捶在桌上,满脸懊恼。 上次弄丢了她不说,那天早上王上好不容易找了机会,让他们带着云娘逃跑,结果他还拖后腿…… 陆瑜越想越愧疚。 陆国公又看了一眼沉默的陆瑾,问越王:“王上还是这么想?” 越王叹道:“上次我给她挑,挑了桩孽缘。这回总得她自己乐意吧?你家这两个都不错,不如就让她自己挑。” 陆国公摇头:“只怕云娘两个都不会同意。” 柴熙谕是皇子,他的婚事总得知会汴京一声,既然还没成婚,越王定下的就不算数。 越王和陆国公商量着,不如趁着消息还没到汴京,先把她的婚事定下。 她在陆家长大,两个郎君知根知底,最合适不过。 这是他目前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 越王主动提了此事,然而陆国公很了解陆云娇,“我家这两个真的不合适。只可惜林二郎不在。” 说到林绍,越王便愧疚不已:“当初兰娘说他是个好的,我偏不信。真是鬼迷了心窍。” 一听到这里,孙氏连忙冲陆国公使了个眼色,让他别说了。 陆国公后知后觉,连忙闭嘴。 林绍隶属宣德军。越国没了,出征的三军顿时无家可归,只能归入大周麾下统率,尚不知会被派往何方。 虽然可怜,好歹还算保住命了,世子钱炼却至今杳无音讯,不知是落入舒王手里,还是被吴王扣下了。 越王果真想到了钱炼,神色黯淡。 陆国公想劝,却因为嘴笨,不知从何劝起,急得胡须都能揪下几根。 门口忽然传来个声音:“世子哥哥一定会平安归来。” 诸人一惊,才发现陆云娇站在门外,也不知刚才的话被她听了多少。 陆国公欲言又止,却见她快步走进来,拉着孙氏的手轻声撒娇:“阿娘,他们都是我哥哥。” 言下之意,是她不想用哥哥们的婚事做自己的挡箭牌。陆家待她如己出,不能因为她,耽误了两个哥哥的终身大事。 这样阳奉阴违,大周皇帝答应了还好,若是不答应,很可能迁怒他们。 她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亲人。 越王还要说什么,陆云娇摇头,态度很坚决:“父亲,这事决不能行,还可能会惹怒他。到时候我是没事了,越国的百姓怎么办?” 柴熙谕和舒王都想咬下越国这块肥肉。倘若激怒了他,他撒手不管,让越国遭了兵乱,越王的忍辱负重就白费了。 相比舒王,她觉得还是柴熙谕比较好。最起码目前看来,他很有诚意。 陆云娇眼神微讽。 她不想浪费时间在一个骗子身上,但她分得清主次缓急。 即使有什么想法,也得等到完婚以后再说。 不就是装么?在这方面,她还没怕过谁。 听了她的话,越王一窒,满头花白更显苍老。 当初他一心要让云娘嫁过去,云娘死活不同意,他为此还恼过云娘。 现在完全反过来了。 她把自己放在嫡王女的位置,肩上担着越国的百姓,即使再恨柴熙谕,她也没有说过半句退亲的话。 大周皇子与越国王女联姻,代表着大周对越国上下的安抚与信任。倘若她拒绝这门亲事,大周会怀疑越国纳土归降的诚意,反而可能招来兵戈之祸。 -- 第146页 望着她清澈的黑眸,越王揪心地疼,一时老泪纵横。 陆瑜还想说什么,陆云娇先开了口:“没事的二哥,我会防着他,不让他欺负我。”又对王后说:“母亲放心,我会多注意世子哥哥的消息。” 他们现在是半个阶下囚,探听不到半点消息。眼下只有柴熙谕手头消息最灵,而她离他最近。 敲门声打断了温情脉脉,文竹笑吟吟地出现:“郡主,该休息了。” 陆云娇冷笑:“我很早就说过了,你家殿下就是个胆小鬼,至于跟防贼似的防我?” 文竹笑呵呵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陆云娇直截了当地翻了个白眼。 她腾地起身,气冲冲地走两步,又犹豫地回头,“我先走了。阿娘,母亲,你们早点歇着。” 王后按按眼角,微笑:“去吧,生病了就得好好休息,别忘了喝药。” “嗯……” 她一步三回头,被一众兵士簇拥着,消失在夜色里。飞雪本来想跟上,都被挡了回来。 王后终于端不住微笑,伏在越王身上哭了起来。 柴熙谕单独给她安排了一间小院子,另给她拨了个老仆妇伺候。小院外围着两圈密密麻麻的侍卫,刀光映着火光,寒意四溢。 陆云娇推开窗子,看着外面出神。 如此星辰如此夜,与过去十余年在临安看到的并无分别。可她的确已经离开了临安。 这一去,是否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伏在窗边,眼神落寞。 老仆妇拨暗了灯芯,恭谨地道:“郡主,该歇了。” 她看到文竹过来说什么,还朝这边看,便嗤笑一声,关紧了窗。 第72章 我愿为饵,殿下可愿执钓…… 越国曾有两条去汴京朝贡的路线。 一条是从南边绕过虔州北上, 走陆路,另一条是钱炆刚走过的水路。 之前大周攻打南楚,北唐重兵布防, 虔州走不了, 所以前些年只能走水路。 现在北唐被打散,伪王余孽逃往了吴国, 他们便可以从陆路直接北上去汴京。 大周分兵两路,一路奇兵南下突袭越国,带着越国王族北上;另一路把北唐残部打去了吴国。然而吴国久攻不下,战事胶着太久, 他们便不再前进,整兵回师,双方在金陵见面。 兵锋过后,金陵一派衰败。 有不少富户拖家带口逃命去, 宅子都空置了, 便暂时用来安置越国王族。 王族嫡支一共五十八人,几套府邸足矣。陆家人另外置了一间小院。 柴熙谕占了一间王府, 单独把陆云娇挪出来,安置在自己身边。 只要他们不逃跑, 柴熙谕便不拘着他们。陆瑾甚是担忧陆云娇,刚刚落脚,便和陆瑜寻去了王府跟前, 想见她一面。 侍卫们知道他们是郡主的兄长, 不好拦,又不得不拦。 “二位别为难小的们了,郡主真的没事,还请回吧。” 陆瑾冷冰冰地道:“有没有事, 看到人才知道。” 侍卫们欲言又止。 陆瑜的脸色沉下去,“她怎么了?不是说没事吗?” 侍卫们越是支支吾吾,他们愈发心急,恰是此时,两个年轻女子走出来,一问才知道是金陵的绣娘。 两名绣娘得知他们的身份才敢说话:“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做新衣的事,郡主和殿下还在争呢。” 陆瑾眉头紧皱:“这时候为何要做新衣?” 二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贵人们的事,我们不清楚。只是听说舒王殿下也到了金陵,想在宫里摆个庆功宴。” 陆瑾知道大周舒王好大喜功,却不知他明明打不下吴国,还敢占着唐宫大摆筵席,委实让他大开眼界。 倒是陆瑜听罢,心里冒出个念头。 云娘该不会想接近舒王,亲自试出钱炼的下落吧? 秋风瑟瑟,院落深深。 王府最幽静的一处小院里,传出两人的争吵声。 “我只是做几件衣裳,你也不许么?说好什么都听我的,原来都是骗人!” 衣桁挂着几寸厚的成衣,地上十几卷布料随意摊开,满地霞光翠色。 她穿着海棠红的衣裳,裸足踩在各色精美的绣样上,神色冷冽。 男子神色比她更冷,一手拎着件素淡的衣裳,坐在几步开外,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陆云娇感觉被他盯得很不舒服,重复一遍:“不过几件衣裳……” “呵。” 如此短促而冰冷的笑,一瞬间把陆云娇的争辩都堵了回去。 柴熙谕抖开手上鹅黄色的衣裳,“既然都是衣裳,不妨试试这个。” 陆云娇瞥了一眼就挪开视线,“这件我不喜欢。” “我当然知道你喜欢。”他寒声说,“我还知道你想去见谁。这么费心思地打扮,你想给谁看?” 舒王回了金陵,席上自然不能少了兄弟。 宫宴的帖子昨日刚递过来,墨竹就来报,陆云娇潜到窗下偷听了。 他一开始还以为陆云娇只是担心钱炼的安危,没太在意,没想到她今日就以他的名义,叫了金陵的绣娘过来,想做几身新衣裳。 真当他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她穿海棠色的衣裳实在是太打眼了。她担忧钱炼,想去宫宴打探,柴熙谕不会阻拦,也可以带她一起,但他知道舒王什么德行,必须要让她打扮得素净一些。 -- 第147页 陆云娇神色倔强,“反正不给你看。” 他额头青筋一跳,大步上前,陆云娇转身就逃,没几步就被他按住,扑倒在满地锦绣上。 被艳丽的海棠色一衬,少女肌肤莹白如雪,长发披散在身下,乌溜溜的眸子却盛满愤怒,直直盯着他。 柴熙谕视若不见,素衣比在她肩头,微微颔首,“还是这件好看。” 明艳眉眼,素净衣裙,仿佛雨后梨花,楚楚可人,我见犹怜。 她冷冷地问:“既然试过了,可以起了吗?” 满地锦绣中,两人的姿势并不雅观,甚至可以说暧昧得有些过火。 柴熙谕收紧手臂,用衣裳裹紧了她,低下了头。 片刻后,房里响起她垂死似的喘息。 陆云娇醺红着脸,却不想看他,扭过头去。 细碎的吻春雨似的沾在脸上。陆云娇想推开他,反被他捏着下巴,迫使她仰起头。 纤白的颈子被他噙住,她闭上眼,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我知道你只是想用舒王气我——你知道我在意你,你心里明白得很……” 陆云娇眼睫微颤,一言不发。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被打断了,有些不高兴,“陆家郎君还没回去?” 一听见哥哥们来了,陆云娇下意识要坐起来,却被他按回地上。 “殿下,是舒王来了……” 侍卫的声音有些尴尬,想是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他刚刚起身,陆云娇连忙爬回榻上,缩成小小软软的一团,像只饱受欺凌的小猫。柴熙谕瞥她一眼,整整衣冠,拂袖出去了。 两个年迈的仆妇进来收拾场面,屋里就空旷了许多。 为了防她伤人,柴熙谕没给簪钗,铜镜也只留给了仆妇,只在她早起梳洗时才拿来用。就连束发的锦带也只有一小截,防她自伤。 满屋子的死物,只她有点生机。 仆妇递了杯水,她喝了两口,托着莲花状的青瓷杯子,看着水中的自己出神。 朱唇微肿,颈上印着两道痕,难看得很。 杯子忽然被抢走,陆云娇一愣,失笑。 怕她用碎瓷自尽? 她可不是会自尽的人。 仆妇要收走杯盏,就见榻上的小美人抿着唇,微微眨眼,可怜兮兮地道:“我渴……” 她长着一张天真娇俏的脸,稍稍一撒娇,仆妇就心软了,又给她递了一杯。 她小口喝水,轻声问:“舒王怎么来了,我可以去看看么?” 两个仆妇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我只是去看看,不会打扰殿下……” 她秀眉微蹙,泪珠将落未落,宛如梨花承露,煞是动人。 仆妇顿时心软了,给她开了门。 昨夜下了点小雨,前厅附近满地落花。陆云娇没有簪子,便随意绾了个髻,踩着软绵绵的花瓣,悄悄蹲在了窗下,里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你死而复生,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要让父亲知道了,倒是一大惊喜。” 茶碗轻碰,落在桌上。 “父亲早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 唐国和吴国地处南方,家底不薄。大周打得唐国措手不及,初期就攻入金陵,连战连胜,但等唐王回过神来,跑去了吴国,与吴王同仇敌忾,就变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差点把舒王磕掉了牙。 这仗实在是打不下去了,等他狼狈地整兵回师,就听说他的计谋变成了死人的刀,死人居然复活了。 舒王这一路上差点气绝身亡。 一想到他好不容易拉拢的萧蛮萧绥,居然明面上效忠他,暗地里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忠心耿耿,他就更气了。 柴熙谕拂去茶沫:“还要多谢五哥软禁越国世子,给我这个机会。倘若世子监国,我还得费一番工夫。” 一说到这个,舒王简直快要气死了。 他当时发觉吴国情势不对,想着能打下一个是一个,才对越国动了心思,没想到被他黄雀在后。 到嘴边的鸭子被最讨厌的弟弟抢走了,他焉能不气。 他没多想,没否定软禁钱炼的事,只是怪笑道:“那我还得恭喜你运气好?” 柴熙谕瞥他一眼,“那先多谢五哥了。” 舒王瞪大了眼睛,恨不得当场掐死他。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外。 那里好像有人? 陆云娇听到现在,已经知道钱炼就在他手上,就要悄悄离开。 头顶忽然有些异样,陆云娇本能地要跑,起身却与舒王对上视线。 如果说柴熙谕是光泽清润的剑,舒王就是锈迹斑斑的刀。从头到脚透着让人不舒服的阴枭。 阴恻恻的视线落在身上,蜘蛛网似的,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扶着石榴树,警惕地后退一小步。 舒王眯眼,不着痕迹地将她上下打量个遍,眸中精光四射,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位是……” 少女头上沾着细碎的花瓣,眼眸灵动,绰约窈窕,像刚从石榴树梢落入凡间的灵怪。 他站定片刻,想起金陵的传言,转身看着弟弟,“越国的嫡王女?” 柴熙谕脸色微青。 两人目视她匆匆离去。舒王拊掌一笑,意有所指:“难怪当初汴京女子诸多示好,你视若不见,原来喜欢江南的美人……” -- 第148页 他格外咬重了“美人”两个字。 同为男子,柴熙谕怎么可能听不出兄长的意图? 瓷片在脚下炸开,舒王倏地一跳,甩掉衣摆上的茶水,“你疯了?!” 他又恼又喜。 小兔崽子消失三年,不仅没废,反而翅膀硬了。 但这小子也有了软肋,就是那个小美人…… 一想到她不盈一握的腰身,舒王就心痒难耐。 只要灭了这小子,小美人就是他的…… “送客。” 柴熙谕冷声吩咐,墨竹早就等不及了,噌噌贴过来,皮笑肉不笑:“舒王殿下,这边请。” 他神色沉沉地坐了一会儿,霍然起身往里走。 文竹生怕两人又吵架,连忙追上去劝。 “殿下!殿下别气啊,郡主不是故意的,我刚才问过了……” 郡主只是担忧兄长安危,真怕殿下醋意上头,又气哭郡主。 柴熙谕走得飞快,拂起一路落花,径直走进陆云娇房里。 文竹腿脚慢,跟不上,只得远远看见两个老仆妇将门合上,他在外面探头探脑干着急。 房里响起桌椅翻倒的声音,文竹小心肝都在颤,恨不得变成一张纸挤进去劝架。 然而最开始的动静后,就再也没声了。 墨竹送客回来,一脸关切:“没事吧?” 刚把郡主送进府里的那晚,她砸坏了一屋子家什,后来殿下给她换了新的,还告诉她再砸就去他房里睡,她才消停。 两人把耳朵贴在门上,只听得见嗡嗡的低语,郡主像在啜泣,没过多久,啜泣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某些令人遐想的声音。 文竹怕他一时冲动,拼命咳嗽提醒他,差点连肺都咳出来。 房里的两人滚在榻上,鼻尖相抵,四目相对。 陆云娇一手捂唇,一手把他推远,愤怒得想咬人。 “你属狗的吗?!” 柴熙谕捏着她的下巴,眸光冷厉,“你是故意让他看见的?” 陆云娇哂笑:“说得好像你没看见似的……” 嘴硬自然会招来惩罚。 然而这次没持续多久,柴熙谕自己就退开了,对着角落里咳嗽。 陆云娇擦擦嘴,瞅着他直笑:“病秧子。” 柴熙谕咳了很久,咳得文竹都想破门而入了,才缓过气来。 他声音很淡:“就算你嫌我是病秧子,也不至于找一头饿狼?堂堂昭阳郡主,眼光有那么差?” 陆云娇扑哧笑了,悠悠地说:“眼光不差,怎么会喜欢一个骗子?” 他喉头一紧。 “我会想办法找出钱炼的下落,宫宴你就不用去了。此人并非善类,什么手段都使得出……” 他刚说完,就见她就势一滚,一手搭在他腿上,眸光荡漾,似笑非笑,声音柔如春水:“那殿下贵为大周皇子,却忍辱负重,甘为越国臣子三年,夺了越国衣锦还乡,又是什么善类?” 柴熙谕一窒。 无话可说。 少女眨眨眼,指尖轻戳他的腿,“殿下?” 她想撒娇,却不甚熟练,像刚露出一抹红的青果,最是勾人。 柴熙谕的语气逐渐危险:“莫非你想让舒王看见这般姿态?” 她看似天真,“明明是殿下先看见的,这醋吃得好没道理。” 她发梢和手臂垂在榻边,柳枝似的轻摇款摆,像是挠在他心上。 很久没握刀,她的手指变得细嫩了些,指尖有意无意地在榻边轻点,宛如柳叶尖儿点过盈盈春水,在他心上漾起涟漪。 柴熙谕猛地起身,退开两步。 “殿下是怕了吧。” 他皱眉:“你说什么?” 陆云娇又笑了,脑袋半埋在臂弯,姿态分外惹人怜爱。 “我是笑殿下不该胆怯的时候畏首畏尾。窃国的大事都敢做,在兄长面前,居然不敢让我露面,难道殿下真的以为我会对他动心?” 她收敛了笑容,坐直起来,随手拉紧了衣襟。 不知为何,柴熙谕喉头一紧。 “在临安你什么人没见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人人都怕你建安侯。为何一个舒王,你却说他不是善类,想让我躲着走?这不是怕了是什么? “既然不是善类,趁着还在金陵,直接打残了便是,他还能翻起什么浪来?待他回了汴京,才是纵虎归山,奈何不得……” 舒王好大喜功,既然敢扣着钱炼,回汴京后肯定更放肆,说不定要拿越国王族开刀,以显示他赫赫功绩。 牵涉到家人的性命,她愿做个恶人。 可惜她现在握不了刀,只能劝着柴熙谕动手。 “而且我猜,殿下和舒王有旧仇吧?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她听出来了,两人私下谈话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 虽然她不喜欢这个骗子,可是决不能让舒王占了上风。否则他们在汴京的靠山就没了。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神态肆意飞扬,让柴熙谕想起了临安无忧无虑的小霸王。 灼灼动人。 他顺势坐在榻边,抚弄她一头秀发。 “云娘心思机敏,可有妙计?” 陆云娇乖顺地枕着他的腿,掩盖住眼中的情绪。 “只要我去了宫宴,他肯定要找由头单独见我,你想办法找到大哥,把人带回来,再埋伏点人,把他打残。” -- 第149页 她翻过身,笑吟吟地看他,眸中波光粼粼。 “我愿为饵,殿下可愿执钓?” 柴熙谕默然片刻。 “你不是第一次做饵——若要我说,我不愿你做饵。我只想你与我一同执钓。” 陆云娇一怔,想起某些旧事。 原来汤家的事是他的手笔?汤十六和十七,是他扔到大街上的? 陆云娇心中酸涩,似乎想笑,可是渐渐地流出泪来。 “……我是嫡王女,生来就是香饵,殿下用我钓上了越国,何必故作同情?” 他哑然。 陆云娇擦擦眼泪,“殿下答应过我,会宠着我惯着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答应。这话还算数么?” “……自然。” 她懒懒地翻个身,“那殿下答不答应?” 柴熙谕沉默了很久。 “好。” *** 除了越国王族,大周兵士还押送了一大批粮草一同北上。加上萧蛮和萧绥的有意宣扬,柴熙谕一时风头无两,夸奖他的奏折雪片般飞向汴京。 不少人也回忆起来,当年柴熙谕领兵所向披靡,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败仗。 坐镇中军的舒王非常不高兴。然而他领兵不利,暂时没他说话的份。 回师汴京之前,大军在金陵休整。舒王在唐国王宫开了个小宴,邀诸位将领和柴熙谕赴宴。 夜宴设在王宫的移风殿,周围遍栽正紫色的麝囊花。①然而秋天已到,宫人又流离四散,无人打理,只剩下了一丛丛枯枝败叶。 柴熙谕出现时,舒王看着弟弟的身边人,啧啧两声。 “九郎好艳福啊……” 年轻郎君清湛俊朗,身边的少女明艳动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人悄悄向萧蛮打听:“殿下何时成亲了?” 萧蛮抬头挺胸,十分骄傲:“那是越国的嫡王女,与殿下定了亲的!” 这人感慨:“当初陛下要给他指婚,他要效仿霍骠骑,天下何时一统,他何时成亲,说得斩钉截铁。怎地消失了三年,还带了个女子回来?” 另一人摇头:“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少女年纪不大,却有这般颜色。再过两年长开了,不知是何等姝丽动人。 萧蛮义正辞严:“殿下与郡主情投意合!” 那两人一脸“都是男人你能骗谁”的表情。 柴熙谕牵着陆云娇,带着所有人的目光落了座,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腰上。 陆云娇状似娇羞地伏在柴熙谕肩头,话却冷冰冰的:“你别动手动脚!” 他微微侧首:“是你说做戏要做得真。” 手指往里一拢,握着她的腰,陆云娇的脸腾地红了,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她娇羞抬头,字字如刀:“殿下,这样打情骂俏真不真?” 他轻笑,“真得很。” 陆云娇冷笑一声。 将领们外出打仗,没有携带家眷,舒王给每个人派了个女婢,却被柴熙谕婉拒了。 他们郎情妾意,舒王竟然有些嫉妒,阴阳怪气地问:“九郎让王女伺候,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越国?” 陆云娇剐他一眼。 竟然拿她跟女婢比较,明显是挑事来了。 柴熙谕也笑了,“我向来不让人近身,五哥又不是不知道,只她例外——早知五哥有这等闲情,我今晚有美人相伴,根本不会来。” 两人剑拔弩张,旁边的将领们习以为常。 没能伺候柴熙谕的女婢瑟瑟发抖,竟然哭了出来。 陆云娇一头雾水。 没等他俩说话,柴熙诠一努嘴,一个五大三粗的守卫上来就拖走了女婢。 “别看。” 柴熙谕挡住她的视线,她从指缝中一瞥,竟看见殿门外飞出一泼血色。 ……砍了?! 她侧过头,脸色有些发白,满桌佳肴都没了味道。 柴熙谕握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他拈起一颗石榴喂给她,陆云娇轻咬一口,清新的香味总算冲淡了胸口的不适感。 舒王却看直了。 红唇皓齿衔着石榴,直让他想把小美人拉进怀里,好生品尝她的唇是何滋味。 何猛轻咳两声,他才回过神来,击掌开宴。 一个女婢的死就如石子落水,只掀起小小的水花。 乐声乍响,女子们曼妙的舞姿恍若魅影。 陆云娇靠在他肩头,眼中翻滚着无名的情绪。柴熙谕虽然没有看她,却知道她心情不好,握住了她的手。她一反常态,没有挣开。 “还想继续么?”他轻声问。 陆云娇纨绔归纨绔,没做过这种事。他怕她承受不住,待会儿反而弄巧成拙。 她轻哼,“我才不怕他。你记得找到哥哥就好。” 他胸腔微震,似乎在笑,“那就好。” 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纨绔。 两人十指紧握,柴熙谕只能用左手喂她吃东西。 一盘石榴很快全进了她口中,她拈起最后一颗递给他吃,却像是被烫了似的缩手,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居然…… 柴熙谕微微眨眼,“怎么?” 陆云娇恼羞成怒。 真能装! 被他舔过的指尖微微发烫,她恨不得把手浸进凉水里。 他嘴唇微动,“就这样继续。” -- 第150页 她深呼吸,试着冷静下来,刚要直起身子跟他“吵架”,却僵住了。 一支金步摇挂在他胸口,她不敢用力,怕弄散了头发。 “别动……” 他一手扶着她肩膀,慢慢拔出步摇,才从衣物上解开,给她插回发鬓。 她头上熠熠金光,重得像是要压垮她单薄的肩膀。 柴熙谕瞬间思绪万千,一手轻扶她脸颊。 两人身影相依,情深意切,在纵情欢乐的夜宴中格格不入。 舒王嫉妒得红了眼。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她泪光闪闪,猛地推开了柴熙谕。 “你什么意思!” 柴熙谕有些不耐烦,试着拉她坐下,“你别闹……” 美人垂泪,颗颗泪水锥心刺骨。 舒王摩挲着身旁女婢的手,不自觉地前倾身子,关切地问:“王女这是怎么了?” “你这骗子,我不跟你走!我要回临安!” 柴熙谕眼神闪烁,“你既然能陪我赴宴,晚上如何不能陪我?” 男人们瞬间了然,交换着暧昧的眼神。 看来是终于明白自己坐拥何等美色,等不到洞房花烛了。 陆云娇含泪跺脚,无措地环顾四周,却发现无处可去,捂着脸冲出了殿门。 殿内舞乐一停,乐伎们不知所措。 柴熙谕捡起她落下的金钗,神色不虞,让人斟了杯酒,“管束不严,让诸位看笑话了。” 众人这才回神,纷纷笑称没有。 舒王故作惋惜:“九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嘛,你多哄哄就好了。实在哄不好,晚上直接把人弄回房里,她能怎么样?钱祐能怎样?” 满座哄笑。柴熙谕收好金钗,神情冷淡。 舒王看在眼里,召了个内侍耳语两句,眼中精光四射。 既然弟弟不愿哄,那他就帮个忙。 第73章 你是仗着我宠你 小蓬莱离移风殿不远, 湖水一顷有余,湖心叠石错落。陆云娇就坐在石头上,旁边宫女给她递来帕子, 殷殷劝她。 她不情不愿, 一脚踢翻旁边簇拥着枯枝的架子,“是他不对, 他不哄我,我就不回去!” 宫女们虽然对她的骄纵早有耳闻,但真正面对起来才知道有多棘手。 就没见过这么能闹的贵女。 她趁宫女不备,忽然爬到假山上, 足尖挑着绣鞋晃晃悠悠,脑袋一扬,像骄傲的小孔雀。 “谁都不许劝我!再劝我就再爬!” 宫女们十分为难,在假山下簇拥成一个圈, 生怕她掉下来。 “我才不想搭理那些个臭男人, 你们和我说说话吧。”她捋捋头发,“这些架子都是什么用处?” 她看到唐宫许多殿堂外面都有这个, 连湖心这处也有。一个个木头棱格,填满了枯枝败叶, 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回王女的话,这是王上……不不,是伪王让人栽种的。每处花儿都不一样。” 她们对各处宫苑的花卉如数家珍。陆云娇借着月色望过湖面, 仿佛能看见春色烂漫的唐宫。 只是旧主不在了, 人都自顾不暇,谁还有空打理花儿。 她喃喃:“也是个可怜人……” 她神情落寞,宫女们不知该不该安慰。 越国也没了。她一个亡国王女,因着一副好颜色, 被大周皇子掳到身边。说是定了亲,回汴京再完婚,皇子却想让她今夜陪寝。 宫女们目露怜惜。 陆云娇揉揉眼睛,“我娘也爱打理花草……” 九月了,荣桂堂那株老桂树,应该开花了吧? 她微微低头,宫女们仿佛看到了泪光。她们想到自己亦是亡国的宫人,不免感同身受地抹起眼泪来。 小蓬莱一片哀戚。她抹抹眼角,似乎被她们逗笑了,满不在乎地摆手,“你们都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宫女们鱼贯而退,她爬到了最高处,披着月光哼着小曲,绣鞋还在足尖荡秋千。 哼着哼着,她忽然觉得有点耳熟。 这不是他在湖州别院吹的曲子么?! 陆云娇气恼地拍着石头,“都怪他!” 旁边阴影里有人嗤笑,她紧张起来,“谁?!” 一个人从暗处走出来:“是我。” 陆云娇心里一凛,脸上仍然保持着诧异,“舒王殿下怎么在这?宴席结束了?那他……还有我哥哥……” 她表情很忐忑,像是怕回到柴熙谕身边,瑟瑟地抱起了胳膊。 舒王贪婪地看着她。 她一路上不知跑丢了多少钗饰,发鬓散乱,眼角泪痕犹存。娇俏的影子沐浴着月光,仿佛要乘着月色羽化而去。 真是十足的月下仙子。他只是和陆云娇说个话,都怕把她吓跑了。 九郎走了什么运,抓到这么个小美人。 亏得九郎今夜才想起让人陪寝,换做是他,早就忍不住了。 舒王朝她敞开怀抱,声音愈发阴柔:“快下来,上面危险。” 小美人犹豫地摇头,抿着柔软的唇,“我不!你离我远点,我害怕……” 她慌忙往更高处爬去,舒王哪会放她离开,身形轻巧地跃上了山石。 “小美人……” 他眼露淫邪,声音都能挤出油来,盯着她的手腕,要把她拽进怀里。 手腕就这么白嫩,身子该是何等销魂? -- 第151页 九郎莫非是个天阉,放着这样的美人不用,便宜了他。 然而下一刻,小美人眉头一挑,朱唇微启:“放肆。” 他刚伸出的手腕一麻,还没看清楚她如何动手,一股力道顶在他胸口,径直让他跌下了山石。 舒王毕竟是战场上过来的,没有摔个结实,勉强翻滚着落地了。 他看着被山石刮得破破烂烂的袖子,狞笑起来,“带爪的小野猫?” 陆云娇提着长剑,眼神睥睨,“闭上你的臭嘴!” 放在半年前的临安,嘴都给他撕了,保证打得他亲娘都认不出来。 她掂着长剑,感觉还是自己的刀比较顺手,可惜留在临安没带过来。 舒王索性扯掉破烂的衣袖,赤手空拳上去逮她。 陆云娇冷哼,拔剑就刺。 他没想到她看似柔弱,剑风如此凌厉老道,顿时大惊失色,奈何没带兵器,只能狼狈地躲闪起来。 两人打了几十回合,舒王虽然狼狈,却摸清楚了她的套路,啧啧两声,“小野猫,既然没杀过人,就别耍弄花拳绣腿!” 她有没有见过血,他能瞧出来。 陆云娇不语,继续劈砍他。舒王也看出她剑法不对,像是刀法,刚刚提起的警惕又放下了。 女子体力本就不如男子,再磨她一阵子,人就落他手里了。 果不其然,又周旋了一阵,他卖了个破绽,陆云娇匆忙一刺,就露了空门。 舒王大喜过望,就要上前逮她,没想到她反手一挥,不知从哪掏出来的药粉,甩得他满脸都是。 眼睛鼻腔火辣辣地疼,舒王大吼一声,却睁不开眼。陆云娇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他脑门上。舒王踉跄着后退,后脑撞在了山石上,当即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陆云娇喘着气,把剩下的药粉拍在裙摆上,嘀咕道:“真当我傻啊……” 上次被剑竹用药粉蒙倒了,她就把这招学了过来,用到舒王身上。 舒王要行苟且之事,自然会把宫女们轰得远远的,她才不怕被人发现。 她用剑尖在他腿上戳了两个洞,舒王死狗似的抽搐两下,仍然没醒。 陆云娇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手指骨攥得咯咯响。 既然如此,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云娘。” 她一愣,转头看见柴熙谕,小嘴一抿,“你来了。” 柴熙谕其实早就来了,随时准备出手帮她。然而她玩得这么开心,猫逗老鼠似的逗弄舒王,他实在不想打断。 他看着舒王,“剩下的我来,你先回去。我已设法让世子脱身了。” 墨竹嘿嘿两声上前,摩拳擦掌。 以前在汴京的时候,舒王老是找茬,他想这一天想很久了。 “你想怎么处置他?” 柴熙谕眼都不眨:“打断他的腿。” 舒王不是皇后嫡出,一旦断了腿,就彻底和皇位无缘了。 至于为何不要他的命,只是没到时候。 陆云娇啧啧两声,“你太心软了吧。我觉得,还是得废了他第三条腿。” 柴熙谕脸色一黑,“你在哪学的?” 她冷笑:“只许你上花楼,不许我学说话?” 他反问:“你没上过花楼?” 她语塞,背着手磨磨蹭蹭跺跺脚,忽然一脚踩在舒王腿间,还用力碾了两下。 “啊——” 舒王杀猪似的嚎起来,墨竹一个激灵,夹紧了双腿。 他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地看着自家殿下。 郡主比他想的还可怕,这么心狠手辣,他很为自家殿下担忧。 外面的人被惊动了,她把剑扔给墨竹,叮嘱他:“委屈你扮个刺客了。” 墨竹惊慌未定地点头。 她三两下抓乱头发,表情灵动慧黠,朝柴熙谕伸手,软软地叫了句“殿下”。 他瞥了一眼,“左手?” 刚刚抓过药粉,当他没看见? “我都擦裙子上了,没想害你……”她咕哝着,做出扭捏小女儿情态,“殿下就是厌弃了我,不信我……” 柴熙谕无奈地伸手,刚刚碰到她的指尖,就见她轻笑。 “不巧,我也不信你。” 她没按原定计划跟他走,反而惊慌大叫:“来人啊,有刺客——” 侍卫们闻声而动,墨竹急得跳脚,“殿下!” 别让人在这抓住了! 柴熙谕定定地看着她。 她笑吟吟地瞧着他,忽然纵身跃进水中。 指尖温热犹存,他下意识追上前,却被墨竹抱住了,“殿下三思啊!” 这么凉的水,下去要毒发的! 侍卫们闻声赶到,只看见单薄的小美人在水里起浮,柔弱地喊着救命,而舒王死猪一样不省人事。 岸边人头涌动,宫女们不会水,不知该怎么救她。不远处的岸边,一道人影纵身跃入水中,飞快地潜游到她身边,一把拽住她往岸上拖。 侍卫们先抬走了舒王,宫女们看见柴熙谕一脸铁青地抱起她,纷纷为她担忧。 陆云娇搂着他的肩颈,泫然欲泣:“殿下,我是清白的,你信我!” 两个人都湿漉漉的,文竹大呼小叫地给他披上干净衣裳,就要带他们离开。 何猛匆匆赶来,见舒王情况不妙,大惊失色,坚决不让他们走。 -- 第152页 陆云娇伏在他肩头,搂着他使劲哭:“殿下,我怕,我好怕,他刚才对我动手动脚!殿下我再也不乱跑了,求求殿下不要丢下我,呜呜呜……” 她抽抽搭搭地哭,何猛一个头两个大。 舒王伤得这么厉害,他要是把这俩人放走了,舒王醒来不得杀了他! 柴熙谕不理会何猛,扔下一句“别挡道”,便抱走了陆云娇。 马车飘了一路哭声,柴熙谕抱着她下车时,她还贴着他的胸膛,可怜巴巴地乞求:“殿下别扔下我好不好?天下这么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处,我只有殿下了……” 房门刚刚关上,陆云娇就从他怀里蹦下来,转身睨他,“我要沐浴了,烦请殿下回避。” 前后态度可谓天壤之别。 柴熙谕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眼眸黑沉沉地盯着她。 “好玩么?” 纤纤玉指缠着发尾打圈,她漫不经心地道:“那当然,我好久没凫水玩了。” 柴熙谕的眼神却像是要看进她骨子里去。 少女浑身湿透,长发都披散开来,紧紧裹着身体,勾勒出玲珑绰约的线条,像一尾灵巧的鱼。 她的鞋履大概是被水冲走了,脚踝纤细,一双雪足踩在回文织金地毯上,泛着笋尖似的白,清润又饱满。 一想到这双雪足被不少人看见了,他心中便冒起一股无名火,怎么都按不下去。 文竹在外面闷声喊:“殿下该喝药了!” 他却恍若未闻。 “是不是从没有人教训过你?” 他盯着陆云娇,抬手解了湿漉漉的外衣,随手扔在地上,慢悠悠地朝她逼近。 她冷静地回望,随他步伐缓缓后退,防范他的动作。 “谁敢罚我?我做错什么了?” 又一件衣裳扔在地上,她目光变得躲闪,脚步也虚浮起来。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整天对着小娘子脱衣服,成何体统……” 不知不觉连二哥的口头禅都用上了。 柴熙谕冷笑,“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小娘子?” 背后就是床榻,陆云娇警惕起来,立刻扭个方向,始终与他保持一步之遥。 “我记不记得又怎样?我们还没成婚,你管我那么多?果真是个骗子,说好的我做什么都行……” 她匆匆扫过一眼,脸有点红,完全不敢直视他。 趁她慌乱时,柴熙谕忽然打乱了节奏,欺身一步,拦腰扛起她,扔到榻上。 陆云娇完全慌了。 他真是失心疯了! 陆云娇跳起来就想跑,却被他牢牢按住,湿透的长发也被捋到一边。 “……!” 颈后猛地一疼,她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属狗唔……” 他捂着她的嘴,不让她说话。 “你是仗着我宠你,太肆意妄为了。真当我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他贴在她耳边冷笑,冰凉的气息吹得她微微发抖,“你是料定了我会下水救你,想让我尝尝毒发之苦,对吗?” 吹过他指缝的气息乱了一瞬,陆云娇毫不犹豫,张口就咬,却不过换来他眉头一蹙。 “之前在临安跟你说的,你都忘了?” 陆云娇一愣,怔怔地松了口。 他怜爱地抚着她的鬓发,声音极尽温柔:“与我定了亲,就是我的人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都得嫁给我。还想玩花样?你尽可试试。” 他体贴地帮她整理衣襟,起身离开。 “看好院门,别让她乱走。” 仆妇们送了热水过来,陆云娇让人往水里加了点柚子叶,祛祛舒王的晦气。 老仆妇伺候她更衣,给她绞干头发,还拿了伤药给她涂抹。 两个仆妇与她熟悉了,知道她看似刁蛮,其实很好相处。柴熙谕要关着她,她一个人太孤单了,便给她讲些旧事,想逗她开心。 陆云娇捂着隐隐作痛的后颈,翻了个身,尽量不要压到伤口,“你们都是唐人?” 仆妇笑道:“奴婢是吴人,吴王太坏了,把村子里的人当活靶,奴婢就跑了。” 南方仅剩的三个藩国,北唐的疆土最广,越国次之,最小的是吴国。 她小时候看过越王的舆图,感觉吴国只有巴掌大。 其实唐吴三十年前是一家,后来兄弟阋墙,分出去一个吴国。伪王东逃去吴国,自然有他的道理。 越王御下甚严,陆云娇从没听过这样的暴行。仆妇感慨:“郡主命好,心也好,对我们下人也和善。” 她扯起被子捂着脸,眨眨眼,“还没有人这样夸过我。” 临安的纨绔们都烦死她了,恨不得当面骂她母夜叉。 两个仆妇相视一笑,“郡主要是不好,殿下哪能看得上?” 她目光黯淡下来,后颈的伤口更疼了。 两人不知内情,还以为她在害羞,“殿下人很好,我们在吴国都听过他,说他是大周的战神,那时候他才十六岁吧?” “对呀,都说英雄出少年。他手下从不出乱兵,对百姓也好。我们在吴国都盼他早点打来,谁知道来了个比吴王更凶的……” 更凶的,说的是舒王吧。 一想到临安可能会变成金陵这般衰败,陆云娇握紧拳头,感觉那两脚还轻了点,应该踹断舒王的鼻梁。 只是在她面前夸柴熙谕,她有点受不了。 -- 第153页 她抱着被褥嘀咕:“我不喜欢他……” 仆妇们应和:“奴婢们也不喜欢他。” 两个他不是同一人,陆云娇却不想辩解。 今日整治舒王颇耗精力,文竹来的时候,陆云娇都快睡着了。 听罢文竹的来意,陆云娇顿时怒了。 要她过去?这都什么时辰了,他安的什么心? 不会假戏真做,真要她陪寝吧! 文竹想到柴熙谕的脸色,尴尬地摸摸鼻头,“郡主还是过去看看吧。” 她恨恨地捶床。 这人真是坏透了,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气归气,该去的还是得去。 陆云娇披着满身夜风,推开他的房门时,柴熙谕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满脸乖顺地站在门口,只敢小声嘀咕:“怎么没咳死你……” 这间书房的原主走得很匆忙,许多书都没带走,就便宜了柴熙谕。他坐在桌边,视线从书上抬起来,落在她身上。 他指着书边满满一碗药,趁着咳嗽的间隙吩咐她:“过来喂我。” 陆云娇很是不情愿,“岂敢逾矩?殿下就不怕我下药?” 她转身要走,文竹朝她微笑,咣地关上了门。 陆云娇无奈,不情不愿地挪到桌边,舀起一勺药汁递过去,“喝吧。” 柴熙谕脸色苍白,定定地看着她。 陆云娇放低了姿态:“请殿下喝药。” 薄唇贴到银匙边慢慢吮着药汁,一勺饮毕,陆云娇正要再舀一勺,却被他捉着手腕,拽到了怀里。 秋日的水寒凉刺骨,毒发之后,他肺腑如虫蚁噬啮,又疼又痒,很难自抑。 但怀中的少女是温热的,让他爱不释手。 陆云娇僵着身子坐在他腿上,被他握着手舀起药汁,一点点喝下去。 她不情愿,手指都僵住了,即便有他使力,短短收手的距离,药汁便洒了大半。幸而这药并不烫,只是弄脏了刚刚换上的新衣,怪可惜的。 陆云娇满心都是赶紧回去更衣休息,提线木偶似的任他摆弄。因而药碗见底时,她甚至还在走神。 “我还以为你会砸了这碗药。”一句话将她游走的神智拉了回来,“不想我死?” 陆云娇移开视线,“我是怕你死了,我们一大家人在汴京无依无靠,被人生吞活剥了。我这个亡国的嫡王女,总得有点用处?” 长指捏着她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云娘以为自己有何用处?” 另一只手似是不经意地抚着她衣裳上的药渍。 陆云娇当即白了脸。 她只穿着两件单薄的衣裳,他的手指停在哪里,她清楚得很。 他垂眸看着她满身的药渍,轻笑一声,低下了头。 屋里陡然传来碎瓷的声音,文竹愣了愣,小声叫了句殿下,见他没应,不敢再吱声了。 以往在汴京时,无论舒王怎么挑衅,殿下都泰然自若。在郡主面前却换了个人似的,疯得不像话。 这还没成婚呢…… 文竹听见郡主小声抽噎,连忙躲去院外,还轰走了仆从们。 屋子里过了一会儿才消停下去,陆云娇眼睛和鼻头都红通通的,柴熙谕给她系紧腰带时,她喉头一哽,却不敢挠他,像刚被修了爪子的小猫儿,敢怒不敢言。 他让陆云娇枕在肩头,复又拿起了书,淡淡地说:“明早天水碧就送到了,我让人给你裁两身衣裳——只能穿给我看。” 唐国的天水碧价值不菲,用得起的人非富即贵。然而金陵已经落入大周手中,他想要这些可谓轻而易举。 如脂如玉的身子,天水碧肯定很适合她。 “我不要……” 她抽着鼻子,很小声地说。 长指从书页上抬起,还没落到她身上,她便一个激灵,乖乖地应下了。 他没让走,她只好惴惴地坐着,生怕他再乱来。可是直至她快睡着了,他也没再乱动。 沉入睡梦之前,她似乎听见一声长叹,轻吻落在额上,宛如轻羽落入湖心,很快就了无痕迹。 *** 钱炼被救了出来,放回了越王身边。 若是舒王还清醒着,肯定不会放过此事。 然而他“暴病”了,自顾不暇,哪有空把钱炼当棋子跟柴熙谕斗。 大夫在舒王的住处进进出出,束手无策。 谋士何猛快愁断了肠。 早知道陆云娇不好惹,舒王找借口追出去的时候,他说什么都该拦着。 陆云娇是柴熙谕的人,这事即使闹到皇帝面前也没法说理。意图调戏弟媳,舒王不被骂得狗血淋头才怪。 可是不报仇,舒王难消心头之恨。 大夫们出来交待了许多事宜,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说这伤能治好。 何猛心知没治了,面上好好地应着,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舒王躺在床上,身边一群莺莺燕燕哭哭啼啼。他看见何猛进来,立刻指着他吼叫:“现在就去砍了越王,现在!” 敢跟他玩声东击西,救走钱炼,越王女居然还敢以身为饵!他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想救钱炼?他就让他们一个都守不住! 何猛叹气,“殿下还没醒时,在下已经试过了,萧绥带人守着,根本进不去。” 萧绥心思缜密,为人谨慎,还没谁能从他手底下抢走什么。 -- 第154页 舒王目眦欲裂,“那越王女……” 何猛欲言又止,“他一直带在身边,昨日清早还让人送了天水碧进府,要给越王女裁新衣。” 舒王险些气晕过去。 有人欢喜有人忧。越王那边因为钱炼的突然归来,欢喜了好一阵子。 经此一事,钱炼也憔悴了,却稳重了很多。 他环视四周,父母兄弟都在,却没看见陆云娇的身影。 “云娘在哪里?” 他只知道救他出来的人是建安侯的手下,猜到其中肯定有陆云娇的意思。 越王神色复杂,“说来话长……” 钱炼听罢,竟不知说何是好。 陆瑾一直沉默着,此刻终于开了口:“你一直没见到她?” 钱炼摇头。 他一直被关在一间小院里,建安侯的人救了他就走,他也想见陆云娇,奈何没机会。 陆瑾长叹一声。 这么久见不到她,他们甚至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74章 我没有关心你…… 因着舒王“暴病”, 大军多休整了两天,便启程回京。 刚出金陵,天骤然冷下来, 一夜之间就要换冬衣了。 陆云娇最北只去过湖州, 从没吹过这么冷的风,也跟着这阵风病倒了。 一路昏昏沉沉地赶路, 半梦半醒,走走停停。眼看离汴京不远了,大军思归心切,赶路赶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便在荒野对付一晚。 仆妇端来了药,递到马车跟前。车帘子里探出两只纤瘦的手,和一方碧色的衣角。 陆云娇咳了一会儿,逮着咳嗽的空子才喝了药。 厚重的皮裘裹得她的脸尖尖小小, 看着有些憔悴。 仆妇端走了碗, 她让人寻了文竹过来:“我要见殿下,咳咳……难道他不敢见我?” 文竹笑得很尴尬:“殿下在忙, 郡主先歇下吧……” 他暗自腹诽,殿下想郡主想得夜不能寐, 非要跟郡主若即若离的,委实疯魔了。 陆云娇攥着布条微微发抖。 飞雪今天偷偷溜来了,嘴里含着这块布条, 上面用炭条写着“后病重”三个字。 王后的身体不太好。她都受了凉, 王后肯定也受不住。 她很担心,想去看望,然而自从那晚之后,柴熙谕一直关着她, 谁都不让见,她也出不去。 当着文竹的面,陆云娇泫然欲泣。 她说哭就哭,文竹头皮发麻,忙不迭让人准备手炉大氅,召了几个壮仆左右看护,浩浩荡荡地先去柴熙谕那儿。 柴熙谕贵为皇子,荒野唯一一间破庙被他占了一半。她出现时,他正在和萧蛮萧绥谈正事。 陆云娇走到门外,听见他们似乎在说新罗的事。 “新罗人借了水军,吴王死战不降,我们粮草不够,后继乏力,就这么回来了。” “这次讨吴是谁的主意?” 她清清嗓子,低头走进去,里面声音就停了。 萧蛮萧绥十分客气地行礼,起身暂避。萧蛮出去时还好奇地打量她,被萧绥一巴掌拍脑袋上,拖了出去。 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茶香。她纠结地抬头,看见柴熙谕静静注视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殿下……” 柴熙谕没说话,让文竹添了点茶水。 “我想看望我母亲……” “我已让人给她看诊过,开了方子,你回去吧。” 陆云娇一愣。 他居然知道这事? 可她放心不下,“我还是想去看看。” 柴熙谕仍不言语,一手撑着额头,似乎有些倦意。 陆云娇急了,上前挤开文竹,拉着他的手恳求道:“求你了,让我去看看吧,殿下?” 她不想低声下气,可是不得不这么做。 到了今天这一步,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没有跟他谈条件的资格。 若是没有这份亲事,恐怕现在越国王族会被关在囚车里押送上京。 亡了国的嫡王女,只有这点用处了。 想到上次的事,她小心翼翼地扭转表情,尽量露出乖顺的模样,“殿下是不是想让我……” 她的手已经搭在了腰带上,他却倏地睁眼,仅凭一个眼神,就把她后面的话截住了。 陆云娇不知他是怎么了。 明明上次那样急切,渴到了骨子里,恨不得将她揉碎在掌心,今日她送上门来,他却不要了。 冰凉的大手抚在她头上,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他只是倾身抱了她一下,便往外走。 陆云娇一瞬间就哭了。 他什么意思?生母病重,竟然不让她见一面? 这是报复她上回让他毒发吗?嫌她不够乖顺听话,想磨平她的爪牙? “跟我来。” 陆云娇愣住了,猛地擦掉眼泪,追了出去。 柴熙谕没为难她,直接带她去了王后那边。 双方好久没见面,一看到陆云娇,顿时都拥过来,团团围住她的同时,也把他挤在了外头。 她看着一脸憔悴的越王,顿时哽咽起来:“母亲怎样了?” 孙氏给她擦擦汗,“你这小皮猴,急什么?姐姐已经用了药,睡下了。倒是你,听说你也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孙氏看见她尖瘦的下巴,心疼得要命。 -- 第155页 她扑进孙氏怀里,哽咽地叫了句“阿娘”。 陆国公在旁小声训她:“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又没好好吃东西?” 她急得跳脚,“哪有,我明明长高了!” 陆瑜比对一番,点点头,“的确是高了一些。” 她瞪了陆瑜一眼,看见两个哥哥满脸胡茬,想哭又想笑。 众人说话时,金鹊已经叫醒了王后。 王后歇在马车里,陆云娇掀开帘子进去,看见里面各类物什妥帖齐全,想是柴熙谕特意吩咐过的,心里万分复杂。 一会儿觉得他坏,一会儿觉得他好,内心煎熬无比。 王后一脸病容,看见陆云娇,眼里就有了神采。 她扑进王后怀里,略有愧疚,“是不是吵醒母亲了?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王后笑得温柔,“怎么会?我是诵经累着了,你别担心。” 她掌心躺着一尊巴掌大的水月观音像。皇帝不喜佛法,她没敢大张旗鼓地带佛像。 陆云娇知道她求佛是在担心什么,埋在她怀里不说话。 “殿下不曾为难我,母亲尽管放心。” 她说这话时,完全不敢抬起头来。 虽然惯会演戏,但她心虚时,特别容易被看穿谎言。她不想让王后担心。 王后像是松了口气,轻拍她的肩膀,“那就好。倘若他不是这个身份,有他照顾你,我们就放心了。只可惜……” 陆云娇没反驳。 有时候梦里昏沉,她都会想起临安的往事。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是往常那样,该多好。 她轻声说:“是我以前不懂事,让长辈们担心了。” 王后嗔笑:“尽胡说八道。” 母女俩在车里喁喁私语。陆瑾在外面问柴熙谕:“听说殿下病了?” 柴熙谕看都不看他:“陆世子这是关心妹婿?” 陆瑾额头青筋一跳。 “在殿下面前,世子不敢当。只是怕殿下有个万一,无人保护云娘。” 柴熙谕循着他视线看去,有人鬼鬼祟祟地躲开了他们的注视。 舒王的人。 舒王受伤后久不露面,要不是手下这些人还在蹦跶,他还以为舒王死了。 陆云娇没多久就出来了,神色比之前松快不少。 越王问她:“怎么不多说两句?” 下次再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 她摇摇头,“母亲睡着了。” 时辰已晚,说了几句,双方便分别了。 柴熙谕牵着她往回走。快到她的马车时,他稍稍挑眉,“你不甩开?” 她低着头,“多谢你了……你好些了没?” 他一怔,“你说什么?” 陆云娇咬唇,“我问你好些了没?” 刚才在破庙里,她就发觉他手心冰凉,肯定又病了。 陆云娇病过两次才知道,病秧子真不是好当的。亏他还有闲情逸致每天练剑。要是她,恨不得躺平了混吃等死。 这一句,就权作谢他没把家人变成阶下囚,给越国王族留了最后的体面。 她没有张开浑身的刺,柴熙谕便多和她说了几句:“已经好多了。多谢郡主关心。” 陆云娇低头:“我没有关心你。” 刚刚温和起来的气氛又沉闷下去,柴熙谕看着她,却说不出让她关心自己的话。 陆云娇见他不吭声,就要回马车休息,他却忽然拽着她回了破庙,让文竹端药过来。 依旧是喂药,陆云娇的动作不如上次生硬。 她舀起一勺,差点洒出来,一手托着底下,以防洒出来烫着自己,再小心翼翼送到他嘴边,却被他一口吞了。 陆云娇看傻了。 他不怕烫? 文竹在旁边看得撇嘴。 殿下被郡主一哄就高兴得找不着北,肯定被烫得厉害,还要装出没事的模样。 她再舀起一勺,自己先吹了吹,柴熙谕这回轻抿一口才喝下去。 他状似无意地问:“上回还不乐意,这回却怕烫着我?” 是不是在乎他,才这么做? “烫着太疼了。”她没直接回答,“小时候都是阿娘给我喂药,有一次是二哥,偏就那次在我嘴角烫起个泡,被阿爹一顿好打。第二天阿娘发现药没了,一问才知道二哥偷喝了,他说这样就不会烫着我,气得阿娘又打了他一顿。” 柴熙谕无言。显然想不到陆瑜幼时这么调皮。 一碗药喂到一半。陆云娇用袖子给他擦嘴角,才想起自己带了帕子。 “你呢,柴熙谕,你阿娘没给你喂过药么?” 大周放心他在越国待了三年,他应该不是皇后嫡出的吧。她不怎么关心大周,不了解这些。 文竹心里咯噔一下。 柴熙谕垂眼看着药碗,“怎么问这个?” 她轻声说:“从母亲那儿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你了。” 他站在人群边缘,一身清冷,格格不入,脸上似乎有点儿羡慕和落寞。 可是都没人注意到他。 一碗药总算见了底,她用食指沾了点儿尝尝,皱眉,“你不放糖?” 她的药就不苦。 他神情淡淡,“习惯了。” 刚刚中毒时,一天三碗药,苦到了骨子里。后来就麻木了。 “下次多放点。” -- 第156页 文竹喜滋滋地记在心里。 他笑了笑,眼神温和多了,“你在哄我?” 不知不觉和他说了这么多话。她哄人的样子看着很笨拙,他却很喜欢。 陆云娇尴尬一笑。 “我……去汴京以后,要麻烦你多照顾我家人……” 他的笑容顿时凝住了。 以为陆云娇会逢场作戏,他勉强能得两句安慰,没想到竟然连哄他两句都欠奉。 虽然心里明知道她是为了家人,才在自己面前委曲求全,可是只要她愿意说一句,是关心他,在乎他,他愿意信。 即使她不愿骗自己,可是只要有一句话,他能把自己心甘情愿地骗过去。 柴熙谕看见她闪烁的眼神,一股闷气无处发泄。 他抓着陆云娇的手,贴在唇边轻吻,一边专注地看着她:“云娘,其实你心中还有我,对么?” 陆云娇停顿一下才笑了笑,“嗯。” 他从没见过她这般表情。 温柔安静,像一盆精心修剪的小花儿。 可他的心上人是春野烂漫的山花,无所畏惧地怒放,肆意而夺目。 这不是真正的她。 他想看见陆云娇用她最本真的那一面,对他撒娇,对他耍性子。 他明明见过的那样的她。可是此生今后,还能见到么? 柴熙谕抚过她面颊,试探道:“云娘,你会不会离开我?” 她温柔地摇头,却刺得他心头闷疼。 她真的认了?亦或是暂时哄好他,以后找着机会就离开,头也不回? 柴熙谕很了解她。她从来都是这样,看似服软,其实恨不得逮住机会就给一爪子。 他忽然生出一种危机感。 只是成亲,根本拴不住她。 他把碗递给文竹,“我言而有信,只要你老实待在我身边,就保你家人平安无事。” 陆云娇歪歪脑袋:“那殿下之前答应的,只要我高兴,做什么都行,还算数么?” 柴熙谕点头。 她放下心来,慢吞吞走了几步,裙摆终于在门槛甩出肆意的弧度,踩着飞快的步子出去了。 寒风从破烂的门缝刮进来,柴熙谕咳了咳,叫来墨竹。 “多加十个护卫,盯仔细了。只要她想跑,就给我捆回来。” 第75章 更加沉默温驯…… 柴熙谕一直提防着, 可是快到汴京了,陆云娇也没有逃过一次。 她只是安分地待在马车里,变得更加沉默温驯, 尽着阶下囚的本分。 汴京地处中原, 陆路便利,漕运发达。数十年兵荒马乱之后, 在大周的经营下,人口日渐增长,已经隐隐扫空了衰败腐朽的气息,显出繁盛的萌芽。 倘若是春日来此, 陆云娇肯定很喜欢汴京。 这里就像乱石瓦砾中蓬勃的野草,散发着旺盛的生机。 不过,冬日也不错。 刚入冬月,大军终于回到了汴京。与他们一同归来的, 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她有些水土不服, 蔫蔫地躺在马车里,听见外面有人议论:“今年的雪来得真早……” “瑞雪兆丰年。” 她只听见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 好奇地掀起帘子,银灰色的天穹下枯树横杈, 筛起一簇簇松软的雪。 陆云娇顿时馋了。她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好像很软,很好吃,想尝尝。 大军凯旋, 皇帝亲自来城外迎接。她探出脑袋, 望着长长队伍的前端,柴熙谕应该就在那里。 作为纳土归降的越国王族,皇帝格外优厚,赐了礼贤宅, 让他们先歇一晚,明日再入宫觐见。 车马从南薰门缓缓进城,走了没多远便往右拐,陆云娇依稀听见“麦秸巷”的字眼。 她懒懒地倚在小窗上,街边的百姓也在看她,表情惊讶或兴奋。 她的车马与众不同,旁边还有一堆护卫,生怕她跑了,就差在车上写“越国昭阳郡主”几个大字。 陆云娇大方地任他们看,无聊地吹了吹帘子,手指戳着帘子的花纹玩。 这儿似乎离太学很近,能看到许多干净素雅的读书人。他们避让在街道两侧,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都放出光来。 陆云娇才不怕。别人看她,她也能看人,何况这些读书人长得都不错,个个温雅俊秀。 有个年轻郎君捏着一卷破书,傻乎乎地看过来,居然踩在冰上,摔了一跤。 她顿时被逗笑了,眉眼弯弯,街边就随着她的表情变化喧闹起来。 车马走远了,陆云娇还在回味刚才滑稽的一幕,冷不防车帘被人掀开,柴熙谕一手扶着长剑,站在外面静静地看着她。 她顿时有些心虚。 他今天要朝见皇帝,换了一身皇子品服,显得他宽肩窄腰,眉目英挺,格外有气势。 真不像个病秧子。 陆云娇小声说:“我只是看看。你打扮得这么好看,刚才也有很多小娘子看你,我都没说什么,扯平了……” 柴熙谕挑眉,“你刚才在看男人?” 她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居然不打自招了。 陆云娇赶紧撇开他,奔向孙氏的怀抱。 柴熙谕骑在高头大马上,马蹄嘚嘚地过来提醒:“明日进宫觐见。汴京你不认路,别乱跑。” 她乖乖地应了。 然而刚刚勒马转身,就听见她银铃似的笑声从背后飘来:“二哥又长高了……” -- 第157页 他回头看了一眼。陆云娇被众星拱月似的围住,笑得那样天真肆意,刺痛了他的双眼。 很久没看见这样的笑容了。 他望了很久,直至陆云娇发觉不对,才偷偷瞪他一眼,赶紧收敛了笑容,跟家人进去了。 柴熙谕领着队伍刚离开礼贤宅,墨竹就驭马凑上来,“殿下,舒王把解药给陛下了。” 他淡淡地道:“算他识相。” 舒王用兵不利,要想不被皇帝训斥,肯定得做点什么。 皇帝赐了礼贤宅,明摆着要宽待越国王族。钱炆下的毒恰好是舒王给的,舒王给出解药,顺着皇帝的毛捋,再好不过。 柴熙谕的府邸在宫城西边,离阊阖门很近,五丈河穿坊而过。从城南边的礼贤宅过去,要走很长一段路。 汴京百姓们听说他不仅没死,反而得胜归来,一路上观者如堵。墨竹被这么多目光盯着,恨不得长翅膀飞回去。 皑皑白雪上,鲜衣怒马的年轻郎君打马而过,实在令人赏心悦目。小娘子们挥舞着绢帕,香囊一个接一个地扔到他面前,都被他无视了。墨竹仿佛能听见芳心碎成片片的声音。 文竹先行回去打理府邸。他一进府,府中仆从先来拜见,个个脸上如释重负。 三年前殿下身亡的消息传来,他们惶惶终日,却没等到皇帝把宅子和人手拨走的消息,还以为皇帝念旧。 没想到殿下居然没死。 府邸洒扫一新,书房荟春斋里温暖如春。柴熙谕先让人泡了茶,是越国带来的顾渚紫笋,才问文竹:“主院都布置好了?” 文竹笑道:“差不多了,殿下去看看?” 他照着建安侯府的霜台院,原原本本地布置了一遍。 这间院子原叫做留芳院,一直空置着。柴熙谕让文竹研墨,提笔写了“怀月”两个大字,着文竹去制匾额。 文竹很快想到了名中奥秘,抱着墨宝颠颠地跑走了。 荟春斋的这张桌案和建安侯府的一模一样,他习惯性摸向暗屉,拿出了木盒。 木盒打磨得光润一新,花纹已经有了完整的形状,凤鸟身姿宛转,衔着一枚赤珠,在云纹中振翅翱翔。 他打开木盒,取出一只香囊仔细端详。 里面的杏花瓣已经枯萎,剩下薄如蝉翼的脉络。药材的香味反倒愈发醇厚。 他重新系紧香囊,佩在腰间。 “殿下!” 墨竹气冲冲地进来,一看见他的眼神,立刻缩起脖子,老老实实站直了。 他偷偷看柴熙谕。 殿下心情很好? “何事喧哗?” 墨竹盯着他腰间的香囊,“殿下,有个人想见您。” 柴熙谕眉头一动,“是她?” 他回汴京并未带上青杏,她竟然跟回来了。 墨竹点头,“要不小的赶她走?” 在临安这三年,别的不说,赶人的经验非常丰富。 柴熙谕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临近正午,天色居然又暗了,飘起细碎的雪花。 “不见。她想等就随她吧。” 内城不似外城那么喧闹,天快黑时,府门外只剩下一条孤单的影子,随着门头的灯笼悠悠地晃。 长街寂寂,雪色倒映中,她似乎看见了府里温黄的灯光。 曾几何时,她也沐浴着府里灯火,为殿下鞍前马后。 青杏拢紧大氅,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冷不防听见府门开了。 她急忙转身,却一愣:“文竹?” 文竹笑得很客气,“久违久违。这是殿下给的,以后不要再来了,殿下不会见你。” 他递来一只沉甸甸的盒子。青杏不敢接,哑声道:“我不奢望殿下能原谅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从未想过背叛殿下……” 文竹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所以?” 一时鬼迷心窍,就差点误了殿下的大事? 青杏无言以对。 文竹叹道:“当初殿下留你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了。是你自己心存妄念,何来的鬼迷心窍?你可想过,万一赌坊那边也没报出汤家的消息,殿下的处境该有多窘迫?” 青杏啜泣道:“我知道,都怪我,只求殿下再给一次机会……” 文竹摇头:“墨竹没罚你,已是给过机会了。” 青杏一僵。 墨竹掌管柴熙谕身边的暗卫和消息,青杏也归他统辖。她犯了大错,墨竹没重罚她,已是柴熙谕格外开恩。 文竹把盒子往她怀里一推,大门在她面前关上。青杏抱着盒子站了很久,才蹒跚离去。 文竹直奔荟春斋,把手里的纸条递给柴熙谕。 柴熙谕看罢,将纸条在灯上引燃。 “她想去哪都随她,只要别乱说话。再找个人陪她一程,别让人欺负了。” *** 次日一早,雪后放晴,故而格外的冷。 陆云娇一觉醒来,喉咙有些发干,脸色也很苍白。然而今日要进宫觐见,她连水都不敢多喝,精心打扮后,就坐上了进宫的车马。 陆云娇和王子王女们坐同一辆车。七王子钱炬眨眨眼,轻声对她说:“姐姐,我们能不能保住这条命,都看你的了。” 旁边的钱炜嗤笑一声。她还没说话,钱炼神色一厉,怒喝道:“都闭嘴!”又安慰她,“他年纪小,口无遮拦,你别搭理他。” -- 第158页 钱炼着实愧疚。这么多年来,他这个亲兄长做的不及陆家半分,政事平庸就罢了,就连被舒王扣住还要她设法营救,便想方设法弥补。 永嘉郡主也安慰她:“你放宽心,这事与你无关。父亲总有法子。” 她好歹见过未来的夫婿,还定了亲,将来多半可以嫁回临安。反倒是陆云娇,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钱炆坐在角落里,本来也想说话,最终还是作罢。 陆云娇笑了笑,神色格外平静。 她是嚣张放肆,但不代表她蠢。 一时无法离开,并非一辈子无法离开。 陆云娇悄悄地攥紧了手。 车帘不时被风吹起,露出外面湛蓝清透的晴空。 宫城近在眼前,现出恢弘大气的轮廓。 车马驶入宫城,换了小轿,停在崇德殿外。陆云娇扶着宫女的手,随着越王和王后步入殿中,先与柴熙谕对上视线。 今日进宫的只有越王、王后和王子王女们,统共就十余人。 皇帝早年多方征战,伤病缠身,显得有些倦怠,却遮不住一身威肃。一旁的皇后倒是和蔼,但冷清的眼神教人不敢忽视。 越王领着家眷上前见礼,赐座以后,内侍便开始唱上贡礼单: “黄金万两、银十万两、通天犀带一条、金饰玳瑁器皿五百事、法酒五百瓶、金银器物三千两、锦绮二万匹……”① 越国光是存粮就有十年之量,内库各类宝物不计其数,财力雄厚。 礼单居然一时半会儿唱不完,其余皇子面露惊诧,只有柴熙谕表情平静。 真正见识过,才知道这是何等豪奢。 难怪朝廷一直想拿下越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幸而皇帝没想为难他们,礼单听罢,只是笑着问越王:“既是儿女亲家,相比贡礼,朕更想听听王女的嫁妆礼单。” 越王连称惶恐,内侍笑着翻了一页,继续唱: “金三千两、银二万两,金装定器二千事、水晶玛瑙宝装器皿二十事、玉器二十事、玳瑁器五百事、水晶盘四事、珊瑚树一株、鳌山宝树一座、绫锦一万……”② 这般丰厚的嫁妆,大周的公主也不过如此。 就连陆云娇也没想到,越王和王后居然准备得这样丰厚。 她微微低头,眼中泪光闪烁。 这份礼单亦让皇后惊讶不已,待内侍唱完,才问道:“王女何在?” 陆云娇出列见礼,皇后微笑着唤她上前,给她手上套了个玉镯子。 “临安到汴京路途遥远,一路上辛苦了。九郎这孩子脾气执拗,往后你多担待。” 陆云娇低头称不敢。 她进退得当,皇帝赞许地点点头,又问:“听说王女从小养在宫外,是怎么一回事?” 王后一窒。 皇帝不喜佛法,若是将命数一说告诉他…… 没待越王说话,陆云娇先行了礼,轻声说:“我幼时体弱,法善大师给我判过命,我在王宫里养不大,认祖归宗须在十七岁后……” 越国王族均是大气不敢出,谁知皇帝只是微微点头,“为人父母,可怜一片爱子之心。” 众人吊着的一口气才算放下。王后攥着水月观音像,手心都汗湿了。 皇帝与越王谈了一会儿,得知定了来年正月十六的婚期,便笑着认可了。 内侍捧旨上前,柴熙谕和陆云娇并肩听旨。 “……封建安王,加食邑万户,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陆云娇扯扯嘴角。 建安的封号真是耳熟。她本来以为,能早点忘了这两个字。 “……封昭阳郡主,建安王妃,着令元德十四年正月十六完婚,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陆云娇没想到皇帝承认了她的郡主封号,怔了一下,然而很快便反应过来,领旨谢恩。 之后便是对越国王族的封赏。越王封号不动,王后孙氏封作越王妃,待到来年四海平定,再另择封地。 前些年大周南征北战,平了南楚西蜀,这两家的王族都还羁押在汴京,丝毫没提封地的事,眼看着要关到天荒地老。 越王没想到皇帝对他们格外宽容,不禁松了一口气。 至于永嘉郡主的婚事,皇帝也笑着允了,甚至还半开玩笑地说,要帮忙给其他王子择亲。只有钱炼的世子身份太过敏感,皇帝暂时没提。 最紧要的事情谈完了,殿内气氛一松。皇帝要赐宴长春殿,众人便随着帝驾一同过去。 路上,皇帝似乎想起什么,笑着对越王说:“猛火油的确是神物,朕已让人试用去了。越国水军若有能人,你大可推荐过来。” 越王一愣,复杂地看了柴熙谕一眼。 汤世敬和钱祯都一口咬死没动过猛火油,他想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将朝中文武百官都想过一遍,只是没想到渔翁竟是他早早挑好的女婿。 陆云娇也一愣。 她脑中闪过很多很多画面,心情十分复杂,一股无力的怒意生了出来。 柴熙谕的衣袖碰到她的手,她转头,与他对上视线。 两人的指尖一滑而过,陆云娇拢起衣袖,脚步变快,甩开了他。 第76章 云娘,生辰吉乐…… 死而复生的柴熙谕封了建安王, 在汴京引起不小的震动。 -- 第159页 皇帝更是极为信任他。考虑到他即将成婚,不仅还他兵权,还另给了他职位。朝议上特别提起, 以后西蜀和南楚的王族都交给他处置。 汴京的茶楼里, 陆云娇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听人聊天。 “陛下和东宫都给建安王撑腰, 把舒王气坏了吧。” “东宫良善啊。” 陆云娇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听见两个新来的茶客在聊: “车马费又涨了,西蜀南楚的人天天来回,都想去求情……” “不是说南楚送了两个王女过去?” 听到这个, 嘴里的茶都发苦。 还没成婚,就给她添堵来了。 她一起身,旁边几桌的人都跟着出去了。那两人还在聊: “嗐,建安王没收!” “嘶, 那越王女有多美, 能让他这样专情……” 今年汴京的大雪一场接一场,陆云娇伸手接着雪花, 随便一踢就飞起一簇积雪,绣鞋沾湿了尖儿, 仍然玩得不亦乐乎。 她忍不住畅想起来,如果吴清和他们也在汴京,大家一起玩雪, 该有多开心啊。 她现在多玩一会儿, 就有人让她早点回府,生怕她摔着病着,误了婚事。 不过…… 陆云娇看着尚显陌生的坊市,眼神落寞。 他们不在这里, 才是最好的。 拐过录事巷,走到春明坊附近,陆云娇问身后的随从:“汴京有什么不错的吃食?” 那随从像是早有准备:“皇建院前郑家的油饼,小甜水巷口的煎鱼饭。” 陆云娇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 说完就拍拍脑门。 真是白问了,肯定是柴熙谕吩咐过。 她随口一问,并不打算去吃,正要回礼贤宅,却见前方转出一群人来,为首的正是舒王。 冤家狭路相逢,双方都停住脚步。 陆云娇顿时精神一振,皮笑肉不笑地抱着手肘:“舒王殿下,伤都好了?” 舒王脸上的假笑顿时一僵,笑得很狰狞:“郡主兴致不错?” 她身后的随从都紧张起来。陆云娇却很镇定,“舒王染风寒了?” 声音听起来比净了身的内侍还要阴柔。 一句直戳要害。 舒王暴怒,身旁的何猛连忙拉住他,“殿下!” 舒王咬牙切齿,“郡主还没听说吧,南楚送了两个王女去了建安王府。” 陆云娇觉得很无聊,“然后?” 舒王没想到她这副反应,狠狠瞪她一眼,绕过她走了。 她凝视着这群人的背影,“你家殿下和他到底什么仇?” 随从有点尴尬,“其实最开始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舒王以前是太子之外最受宠的皇子,柴熙谕回来后,尤其是展现了兵家天赋后,他就靠边站了。 陆云娇无语,“多大点事。” 她到了汴京才听说舒王的小儿子都三岁了,多大的人了,还争宠。而且东宫在上头压着,两人都上不去,争什么争。 随从更尴尬了。 其实还有别的原因,但郡主这么不喜殿下,他是说呢,还是不说呢? …… 从上午到傍晚,直至紫宸殿点起了灯,父子二人的商谈才宣告结束。 皇帝感慨:“钱祐当真把你教得极好。” 是真的把他当世子辅臣培养。 越王若是生在中原,恐怕早就成了一代霸主。 内侍奉了茶水,皇帝饮了一口,“三年前,朕还在担心你过刚易折,如今可算懂得刚柔并济了。” 柴熙谕知道“柔”从何来,却没吭声。 “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他答道:“等东边平定了,放到金陵。现在暂且押在汴京。” “那到时候就封个淮王。”皇帝点头,面带促狭,“离临安这么近?是昭阳的主意?” 柴熙谕知道他在试探,“她不知道此事。儿只是认为越王有经世之才,唐、吴平定以后,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 皇帝这才稍微放心,“不是就好。” 昭阳郡主未满十六,就这般姝色,他真怕九郎被她勾走了魂,顾不上大事。 一碗茶见了底,皇帝让人撤走茶具。 “朕把安置各国遗族的事交给你,你不会怨朕吧?” 这是个烫手山芋。遗族安置得太好,容易让他们生出侥幸,滋长反心;安置不好,容易留下骂名,说朝廷没有容人之量。 太子早年跟随皇帝征战,有了战功,现在是积累仁名的时候,不适合做这些。 柴熙谕神情平淡,“父亲有父亲的考量。” 皇帝点头,“你明白就好。至于五郎的事,他已经吃了亏,你就别和他计较了。” 舒王送了越王的解药过来,顺便告了一状。然而此事不光彩,皇帝看在舒王有了儿子的份上,没追究此事。 他表情有些讥讽,“父亲的意思是,即便他想害我岳家,夺我妻子,我也得忍让?” 皇帝一噎,可是看着他与生母极其相似的眉眼,怎么都生不起气来。 内侍机灵地送上茶水,皇帝又饮了一口,勉强换个话题:“你母亲的遗骨,是时候迁过来了……” 柴熙谕淡淡地道:“唐国兵荒马乱,我没寻到母亲葬在何处。” 他当时就是趁平定南楚的间隙,去唐国寻找母亲遗骨下落。半路上接到了皇帝的密旨,让他去越国打探消息,这才出的事。 -- 第160页 老建安侯和他母亲是堂兄妹,是他舅父,否则这层关系经不起查。 皇帝头疼不已,又舍不得因为这事训他,索性摆手让他回去。 宫灯寂寂,寒风瑟瑟。他的身影冷清而寂寥。 文竹递上手炉,给他披好大氅,看着就心疼,“殿下……” 柴熙谕淡淡地应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他其实早就习惯了。 皇帝有他一碗水端平的道理,这事论不上谁对谁错。 只要不抱期待,就没什么。 回到王府时,墨竹赶紧上来告诉他,两个南楚王女已经送回去了。 他把手炉递给小仆,“明日把他们送的礼也扔回去。” 走到荟春斋外,他才想起什么,“她没来问过?” 南楚给他塞王女的事都传遍了汴京,他不信陆云娇不知道。 墨竹眼神躲闪,“没……” 柴熙谕默然。 墨竹搓手:“要不我去一趟,让他们再送人来?” 文竹嫌弃他:“整天瞎出什么馊主意?” 墨竹争辩:“我也是为殿下好!” 南楚都送人上门了,郡主居然不吃醋! 文竹气得跳脚,“拉倒吧你!” 两人争吵不停,柴熙谕摇摇头,没去荟春斋,拐向了怀月院。 说起来,正月就快到了啊。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唇角隐隐有了笑意,看见“怀月”二字的时候,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 *** 寒冬腊月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元德十四年的正月。 正月十五,汴京城人山人海。 正是赏灯的好时候,城南的礼贤宅却十分安静。 头顶悬着一轮皓月,四个人影坐在房顶晒月亮。 陆云娇打开锦盒,对着里面的金刀感慨:“真漂亮!” 当初在越王宫听涛轩看到的大食弯刀,没想到居然还在。 钱炼笑了笑,表情有些落寞。 他又何尝不知道陆云娇是在安慰他?从临安到汴京这一路上诸多事宜需要打点,除了登记造册的贡礼和嫁妆,越国宗室再多的宝贝也经不起耗。能给她留下这把刀,已经很有心了。 陆云娇知道他在内疚什么,便笑眯眯地说:“这么些年,你在父亲面前帮我说了不少情,已经很照顾我了。” 有人给越王告状的时候,钱炼会主动替她辩解,什么事都向着她,而且都是在她身份没挑明的时候,她已经很知足了。 钱炼张了张嘴,“今后要是他欺负你……” “哥哥!”陆云娇忽然叫住他,“不是说好了给我庆祝生辰么,别提那些扫兴的。” 钱炼扫视屋底下来来回回的侍卫,点了点头。 陆瑜拍开一坛酒,单独给她斟了一杯,便与陆瑾、钱炼分别开了一坛,不多时便喝得酩酊大醉,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房顶上。 陆瑜鼾声如雷,被钱炼一只胳膊搭在身上,便在睡梦中不耐烦地嘟囔两句,翻了个身。 陆瑾脱了外衣给他盖上,一手拎着空荡荡的酒坛子,问陆云娇:“真的想好了?” 他说这话时,一旁的墙头树丛似乎有簌簌的轻响,有人状似不经意地看过来。 陆云娇对那边嗤笑一声,回头看陆瑾时,语气已经温和了很多:“大哥,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 陆瑾默然。 自从她背负起了越国以后,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恣意畅快了。 陆瑾又喝了一口酒,“委屈你了。” 一个个姬妾往王府送,虽然柴熙谕不收,但他们是陆云娇的娘家人,看着膈应无比。 陆云娇只是笑:“这算什么委屈。” 陆瑾挑眉:“说好在家里人面前不逞能?” “我没逞能,我只是觉得自己命好。”陆云娇叹气,“十六年了,我的日子真舒坦,什么烦心事都没有。” 大概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吧。就算是法善大师那样的高僧,也无法勘破她的命数。 也是这时,她才懂了延智大师的怜悯从何而来。 她微微低头,打了个小小的酒嗝,“大哥,以后阿娘和母亲都要辛苦你了。” 越王虽然用了解药,却因为忧思过度,伤了身子。越王妃身体不好,水土不服,来汴京后已经病了几次了。她还没出阁,尚能侍奉一二,明日之后,就…… 陆云娇还没说完就怔住了,自嘲地笑了笑。 越王妃那里自有钱炼伺候,她怎么忙着往陆瑾身上推? 大概,陆瑾在她心里,永远是可靠的长兄吧。 “放心,有我。”陆瑾笑了笑,目光柔和,“云娘,生辰吉乐。” 陆云娇嘿嘿一笑,望着头顶的月亮,眼里似有泪光。 “……那就多谢大哥啦。” 第77章 骨子里还是那个骄矜肆意…… 正月十六, 天色阴沉沉的,始终亮不起来。没过多久,竟然开始下雪。 这雪纷纷扬扬, 仿佛要下到天荒地老。 礼贤宅的一处小院里, 一双纤手懒懒地从窗棂格子里探出来,抵着窗子慢慢推开, 对着漫天风雪吹了口气。 滚滚白气霎时被吹散在风雪中。那手便缩回衣袖里,拈起妆台上的篦子慢吞吞地梳头,一下又一下,将缎子似的长发梳得愈发齐整。 一旁的女官耐心地等候着, 直至她坐在妆台前,方才一拥而上,将她围住。关窗的关窗,上妆的上妆, 忙得热火朝天。 -- 第161页 戴上最后一根金钗时, 就连女官也忍不住赞了句好容色。 陆云娇看着铜镜,试着笑了笑。 ——温婉贤淑, 恰到好处。 很好。 越王、王妃和陆家人在前厅候着。听见鼓乐吹打的声音远远飘来,陆瑜保持着满脸假笑, 僵硬地扭过脖子,看了大哥一眼—— 陆瑾一脸镇定。 他还没说什么,就看见大哥眼神动了动, 转头望去, 陆云娇被侍女们簇拥着,正站在门口,含笑看着众人。 不知为何,陆瑜看见她笑, 突然就想哭了。 眼前的妹妹和曾经活泼天真的少女重合,是她又不像她。 越王和国公夫妇轮番给新妇规诫,轮到孙氏时,她微笑着说:“阿娘教你的可还记得?” 陆云娇笑意柔软:“女儿谨记。” 孙氏也笑着用帕子按按眼角。 “那就好……” 柴熙谕步入堂中,完礼之后,就要带她离开。 陆云娇目光扫过二位兄长时,陆瑜看见她抬起纨扇,似乎说了什么,却没看清。 陆瑾却看得很清楚。 ——我走啦。 他垂眸无言。 热闹声远去时他才抬头,便看见暗沉的天光下,檐下空荡荡的,陆云娇已经走远了。 他怔了怔,大步跟出去,才发觉风雪竟已不知不觉中停了。 汴京百姓听说郡主陪嫁豪奢,纷纷涌来围观。从城南礼贤宅到建安王府,这一路并不近,送嫁的队伍却一眼望不到尽头,羡煞旁人。 王府门前早早铺好了青毡。郡主纨扇掩面,下了车轿,自有女官捧镜上前,给她引路,跨鞍过秤,往里面去。 捧着铜钱糖豆的孩子们笑着跑开,与长辈们说着郡主的美貌。墙头白雪墙底泥,更显得王府热闹非凡。 夜色来临,一整天的喧闹终于沉寂下来。 柴熙谕掀开青庐帐幕,下意识往床边看,陆云娇正在和侍女说话。 这侍女是他新安排的,名叫霁月,专门伺候她的妆扮,也负责帮她打理怀月院内外。 一个冬天过去,陆云娇眉目渐渐长开,褪去了青涩与天真,长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明艳娇美。 她已经卸下了繁重的钗冠,换上了淡雅又不失喜庆的衣裳,乖巧地坐在床沿,等他回来。 她每一眨眼,他的心就痒一分。 他缓步靠近,陆云娇却像没看见他,仍在和霁月说话:“我不喜欢太多人伺候,留两个就好。不过你明日带人过来让我看看,有合适的留下做洒扫,我屋里就不用添人了。” 霁月颔首应下,看见柴熙谕过来,连忙躬身退了出去。兰露柳风却站着不动。 “还在生气?” 柴熙谕坐在她身边,将酒盏放到她手中。 她朱唇一挑,“不敢。” 他偏头看了看兰露柳风,她们明显有些害怕,却仍然挺直了背脊,就是不动。 柴熙谕不急,端起另一盏酒,与她手中的盏沿相抵。盏中酒水泛着微微桃花色,纤指如玉,煞是动人。 酒水入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声。浑身的血液奔流翻涌,耳边嗡嗡作响,连握着酒盏的手也不自主地用力起来。 云娘,云娘…… 他低声念着,细碎的语气充满渴求,唇角已经止不住地往上扬。 合卺酒饮毕,陆云娇才吩咐道:“都退下吧。” 兰露刚刚放下帐幕,他的手指已经急不可待地勾住她的衣襟,却被她推开了。 “我帮殿下更衣。” 心上人温柔相待,他乐得配合,便展开双臂,看她垂着秀美的眉眼,生涩笨拙地帮自己更衣,心中涌起莫大的满足感。 从今日起,他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只剩下亵衣时,她动作明显迟缓了。 陆云娇盯着他衣襟上的纹路,迟迟不动作。 蓦地天翻地覆。 衣裳窸窣,一件件飞到床帐外,小美人抿着唇,一手扣着床沿,乖顺安静地躺着。 他眼睛有些红了,刚刚俯身,却听见她说:“殿下且慢。” 双臂撑在她身侧,牢笼一般将她困住,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云娘想说什么?” 都这时候了,他不信她还能逃开。 一双修长的手就在颊边,指节已经攥得发白,随时能将她揉碎。 她慵懒一笑,像是在他心上烫了一下:“殿下要对我温柔些,否则的话,我可是很记仇的。” 柴熙谕听到“记仇”二字,心中突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云娘尽可放心。” 他复要俯身,又被她推开了。 她指腹在他襟口打着圈儿,柴熙谕一把攥住她作乱的手,沉声道:“如此良夜,王妃不会打算就这么玩下去吧?” 陆云娇扑哧笑了:“殿下这样正经,真要吓坏我了。” 柴熙谕知道她起了玩心,却不想浪费时间,只得耐下性子另辟蹊径,不做口舌之辩。 陆云娇仰头,手指扣紧了床沿,“殿下且慢,我……有话说……” “说。” 她眨眨眼,“我来癸水了。” 柴熙谕一怔,松开了满手膏腴。 看见他这副表情,陆云娇笑得明媚,眼角眉梢都是小计谋得逞的畅快。 他瞬间了然。 -- 第162页 难怪今日这般听话,原来在这儿等着,给他当头一击。 骨子里还是那个骄矜肆意的小郡主,从来都没变过。 她懒懒地抻着胳膊,翻了个身,“教殿下失望了,真是对不住。然而来都来了,我也没法子,殿下要多担待呀?” 青庐里灯火骤熄,他翻身躺下,用被褥罩着她,“歇了吧。” 陆云娇嗤笑,任他将自己扣进怀里,自顾自睡去。 自是一夜好梦。 次日一早,二人一同进宫,宫里又给了不少赏赐。下午霁月带了几个小侍婢过来,陆云娇却一个都没要。 霁月怕她不清楚汴京的规矩,便小心同她解释。陆云娇却不太想听,漫声道:“我从小到大身边就她们,再来几个人,我怕是睡不着觉。还是说殿下不放心,想多塞几个人盯着我?” 霁月当然不能认下这罪名,便找上了柴熙谕。 没想到柴熙谕神色淡淡:“怀月院都听王妃的安排,我早已叮嘱过你了。” 霁月顿时唬了一跳,似乎摸清了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只得恭谨地退下了。 正月十八,是回门的日子。 天还没亮,陆云娇就醒了。 她心里惦记着回门,昨晚都没睡好,醒了就索性坐起来。 床帐上挂着一白一绿两只香囊,跟着她的动作晃了一下。她随手捉来一只,感觉香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柴熙谕一如既往地细心,新房特意布置了些越窑瓷器,只是在一片喜庆中,这些素雅的青瓷显得格格不入。 这里是建安王府,她已经是建安王妃了。 她裹着被褥,神态有些茫然。 陆云娇一动,旁边榻上也有了动静。 一个人影自然而然地坐到床沿,将她揽入怀中。 屋里没点灯,陆云娇只能感觉到他细碎的吻落在脸上。她挣了一下,想起自己的身份,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 他手指勾住她的衣襟,似乎想做点什么。只是碍于某些原因,没有再进一步。 她撑着柴熙谕胸膛,将他推开,神情冷淡地撇开了头。 柴熙谕果然停住了,只是紧紧抱着她,平复了很久才松开。 她来了癸水,昨夜刚回到新房,他就挪去榻上睡。 既然都醒了,他见陆云娇没想睡回笼觉,便唤人进来服侍。 回门一事马虎不得,这代表着天家对越国王族的态度。 霁月有一手梳头的好手艺,一边梳一边夸她:“王妃天生丽质,头发跟缎子似的,又软又黑。” 霁月取了一根金步摇给她戴上,看见柴熙谕走过来,便很有眼色地笑着退下了。 柴熙谕的手沾了红艳艳的唇脂,抚过她的唇。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悸难当。 “后天如何。” 陆云娇知道他在问什么,红唇微抿,微笑着摇头,头顶步摇轻晃。 “我再考虑考虑。” 他笑容一淡,没说什么。 辰时初刻,建安王府的车马到了礼贤宅外。 前堂里气氛紧张,越王、王妃和陆家人皆是盛装华服,肃然以待。 “来了来了!” 阿寿一脸欢喜地走进来,众人一抬头,就看见柴熙谕牵着陆云娇并肩而来。 看见家人的刹那,陆云娇顿时绷不住了。 她扬起笑脸,下意识要奔向他们,却被柴熙谕牢牢牵住,身子一偏,金步摇就甩在地上。 刚刚松快的气氛顿时僵住了。 阿寿连忙捡起步摇,柴熙谕伸手接过,当着所有人的面,扶着她的发鬓,帮她戴好。 “当心。”他轻声说。 陆云娇小小地点头,慢慢地抽出手,小快步走到孙氏面前。 孙氏抿抿唇,笑着说她:“都成亲了,怎么还是个皮猴子?” “阿娘你又说我!”她不依,嚷嚷了两句,又拉着越王妃的手唤了句“母亲”。 越王妃脸色苍白,看见她气色不错,笑得十分温柔:“在王府过得可好?” 她扭头看了一眼,柴熙谕正在和越王陆国公说话,没注意这边。 陆云娇不想让她们担心,“还好。” 既是回门的日子,母女三人自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礼贤宅的园子还算宽敞,三人漫步其中,越王妃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些事,忽然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陆云娇端庄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痕,“这不好吧?” 越王妃忧心忡忡,“母亲只是不想委屈了你。” 她和越王千挑万选,选了个最不合适的女婿。越王比她更愧疚,几乎是她刚刚提出这个想法,越王就答应了。 越国都没了,他们不能再委屈女儿。虽然在汴京许多艰难,但手头还有些可用的人。 陆云娇摇头,“我知道你们心疼我,但我自己会想办法,不能连累你们。” 现在一家人都在汴京,她不能走。现在虚与委蛇,只是在等一个逃走的机会。 她已经打算好了,等家人都离开了汴京,她就设法离开。到时候她怎么做都和家人无关。 现在只需要稳住柴熙谕,别再给她加看守了。 她心神不宁,完全没注意到越王妃和孙氏都变了脸色。一双大手忽然抚上了肩头,从后将她揽住。 “云娘。” 陆云娇顿时悚然。 -- 第163页 他什么时候来的,她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股浓烈的不安浮上心头,她顿时僵住了。 她缓缓回头,柴熙谕却早料到她有这个动作,先扶住了她头上的金步摇,笑容温和。 “在想什么?刚才叫你几声都没听见。” 陆云娇低眼,“只是有些头疼罢了。” 柴熙谕双手自然而然地上移,帮她轻揉太阳穴,“昨晚冷着了?” 她摇头,“许是没睡好。” 他的手指更轻了,“我让厨下给你熬个安神汤。” “多谢殿下。” 柴熙谕按着她的肩膀,“叫夫君。” 不知怎么地,陆云娇微微脸红,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句“夫君”。 柴熙谕骤然抓紧了她的手。 两人温情款款,长辈含笑相看,却各怀心思。 两人一待就是一整天,傍晚才动身离开。 陆云娇被他牵着,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亲人们。 她现在的身份不能随意出府,回来这里就更难了。 陆瑾微笑着:“快去吧,早点回去休息。” 她一步一顿,拽着柴熙谕的衣袖让他慢点,“大哥,你以后要好好的……” 陆瑾视线上移,与柴熙谕对视片刻,才点头。 “我会的。” 天已经黑了,隆隆的车轮和马蹄声显得车里格外安静。 她情绪低落,无精打采。柴熙谕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王府以后也是你的家。” 其实他想说,以后有他陪着,她不会孤单。然而陆云娇正是反感他的时候,只能徐徐图之。 她闷不做声,眼里似有泪光。 柴熙谕终究心软了,尽量忘记她白天的悄悄话,“心情不好,就多出去走走。过几天的宫宴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远嫁而来,太子妃出面办了个宫宴,说是走动走动,其实是帮她认亲。 没想到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要。” 他面色一滞,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78章 建安王是我夫君,当然只…… 建安王府离皇宫很近, 不怕赶不上宫宴。这天她本可以多睡会儿,但天刚刚擦亮,柴熙谕就听见了外面的剑风簌簌。 陆云娇正在和柳风对练, 没想到柳风退到一边, 身后传来个清冽的声音:“我陪王妃练练手?” 陆云娇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手挽着剑花, 冲着柳风就去。 然而柳风还没走上几招,一旁忽然杀来长剑清啸,柳风赶紧退开。陆云娇一惊,反身挡住他的剑, 与他四目相对。 双剑相抵,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她低下眼,尽量避开他含笑的视线:“殿下这是干什么?” “陪你练手。” 陆云娇无奈,只得把剑一扔, “我不练了。” 她转身就走, 被柴熙谕拽住,挣了两下没挣脱, 索性原地站着,任他给自己擦汗。文竹立刻机灵地上前, 取走她手里的剑。 柴熙谕根本不许她碰刀剑。就这把剑,还是她卖了两天乖,好不容易软磨硬泡来的。每次练完了还要交给文竹收起来。 防她如防贼,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两人分别去沐浴。兰露给她绞头发时, 柴熙谕一身湿润地走进来,在她面前放了个木盒。 “这是什么?” 他微笑,“打开看看?” 她依言照做。盒中放着一根形状怪异的簪子,很像朽木。然而凑在鼻边轻嗅, 又散发着清淡怡人的香气。 “这是龙蕊簪。那东瀛商人手中就这一根,舒王想买,被我截了来。” 虽然舒王没脸她很开心,陆云娇仍然嘀咕道:“你想说我像朽木?” 倒也不必这么拐弯抹角地骂她。 柴熙谕失笑:“你是朽木,那天下哪来的良木?” 陆云娇问了价钱,顿时摇头,“太贵重了。” 她见多了宝贝,不讲究这些。一根簪子就这么贵,还不如给她打一把好刀。 何况出手这么大方。她不想和柴熙谕有太多牵扯。 柴熙谕拿簪子在她头上比了一下,“不贵重,这是给你的生辰礼物。” 只有她这样乌黑发亮的长发才配得起龙蕊簪。要是戴在旁人头上,反倒像根朽木了。 陆云娇一怔。 她正月十六出阁,家里人愁云惨淡,所以正月十五那天,只是简单庆祝了一下,一点生辰的气氛都没有。 她也根本没想到柴熙谕会准备这些。都过去几天了,亏他还记得。 是觉得多有亏欠,想补偿她?她这几天一直冷着他,他为何还要对自己这样温情? 陆云娇发怔时,柴熙谕冷不防低头,在她眉心轻啄。 “云娘,生辰吉乐。” *** 宫宴设在御花园中的玉真轩,从建安王府走西华门进去,不需要太长时间。 太子妃郑氏特意叮嘱宫女,一定要招待好建安王妃。是以陆云娇刚到玉真轩外,太子妃就收到了消息,亲自前去迎接。 郑氏的父亲是文臣。她一身书卷气,眉目温雅,十分养眼。 她一开口,嗓音也柔柔的:“上回你进宫,我们都没说上两句,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可不许躲啊。” 陆云娇含笑:“承蒙太子妃抬爱,是云娘之幸。” “别跟我见外,唤我一声娴娘就好。” -- 第164页 已有一些贵女命妇到了,见太子妃急急出去,带了个容色娇美的女子进来,都睁大了眼。 早就听说建安王娶了越国的王女,也听闻过她的容色。太子妃这场宫宴,其实就是为她办的。 但百闻不如一见。 之前倾慕过柴熙谕的,看见她时,都不说话了。 众贵女看见她梳的妇人发式,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 好在是嫁了人了…… 这一路走来,陆云娇其实将她们的目光尽收眼底。 一点小心思罢了,她们并未为难,陆云娇便回以微笑。 太子妃引她与命妇们见面,尤其是皇子妃们。 信王妃格外热情:“听说你身手不错,过段时候就春狩了,千万要与我一队啊!” 宁王妃打断了她:“云娘刚来,你别唬她。我这队才厉害!” 两位王妃旁若无人地拌上了嘴,其余命妇凑趣地跟着笑。见陆云娇不解,太子妃耐心解释:“每次春猎的时候,郎君们打猎,我们就打打马球,胜者还有陛下的赏赐,每回都要争一争,都习惯了。” 陆云娇笑着点头,谁都不应和。 场面正热闹着,角落里突然有人笑了:“建安王妃似乎兴致不高呢,谁都不想答应,是瞧不上打马球,还是瞧不上我们?” 陆云娇本来还在烦恼那支龙蕊簪,闻言顿时精神一振。 临安早就没人敢找她的茬了,突然凑上来一个送上门的,正巧给她解闷。 众命妇齐齐一静,太子妃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陆云娇今日是她的客人,舒王妃居然不给她面子? 舒王妃在角落里自顾自地笑,斜眼瞧着陆云娇,“我说错了?” 舒王很得上宠,舒王妃也因此骄纵了些。 但太子妃不怕她,当即沉下脸,还没说话,就被陆云娇捏捏手背。 她状似天真地眨眨眼,纨扇掩面:“我的确没法打马球。” 那边信王妃和宁王妃顿时尴尬了。 舒王妃顿觉无趣。 听说这嫡王女从小养在宫外,舞刀弄枪,应该不擅长宫里的弯弯绕绕。刚开腔就能欺负她,跟欺负孩子似的,真没意思。 谁知陆云娇脸颊微红,笑着说:“因为啊,夫君夸我箭法好,要我陪他去狩猎呢。” 一句话就镇住了场。 命妇们交换着眼神,表情十分精彩。 舒王妃脸色一黑。 陆云娇一边说,一边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然而她现在只想要舒王妃没脸,反正柴熙谕不在,她怎么说都行。 “其实他明天就要带我去玩。他说我刚来汴京,怕我在府里孤单。”她一脸无辜,“难道舒王不会带舒王妃出门么?啊,我忘了,舒王好像在金陵就……” 她捂着嘴,有些惊恐,好似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其他人以为陆云娇要讥讽她不得宠,只有舒王妃知道夫君在金陵到底出了什么事,当即变了脸。 这事不光彩,被皇帝瞒了下来,许多人都以为舒王是战场上受了伤。她也是直到舒王回府才知道真相,顿时天塌地陷。 夫妻俩想方设法求医问药,然而汴京能找的大夫都被他们找遍了,每个大夫都是一句话,治不了。 虽然子嗣不愁,舒王的脾气还是一天暴躁过一天。她最近都躲着舒王,生怕被迁怒。 太子妃看出来陆云娇外表娇弱,实则不好惹,便没拦着她。 陆云娇果然不负她所望,乘胜追击:“我险些忘了,舒王在金陵召了两三个婢女陪侍,是不是带回汴京来了?难怪……” 谁家没有个婢妾通房,但她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就是打舒王妃的脸。 舒王妃冷笑一声:“不过新婚罢了,别得意得太早。今后建安王往府里抬人,可别怨我没提醒你!” 谁知陆云娇美目一瞪:“建安王是我夫君,当然只能有我一个!” 舒王妃顿时呆了。 这样刁蛮任性又善妒的王妃,建安王也甘之如饴?他放着满汴京的贵女不要,瞎了不成? 太子妃适时打岔,没给舒王妃回嘴的机会,“好了好了,别说那些了。”她促狭一笑,看看陆云娇的小腹,“我托个大,提点一句,既然只有你一个,还是早些诞下一儿半女的好。” 命妇们善意地笑起来,陆云娇脸色一僵。 她和柴熙谕尚未圆房,又怎么会有孩子。 以后得多注意,别让人看出来了。 舒王妃一直盯着她,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的恩爱是装出来的,便暗暗记下了。 世上哪有这般直白地善妒的女子,陆云娇肯定是背着建安王在外瞎说,看她不趁机戳破! 除了这段小风波,整场宫宴氛围十分和乐。舒王妃送上脸面给陆云娇打,恰是帮她站稳了脚跟。 临散场时,陆云娇正要起身离开,却听见太子妃笑着说:“云娘你且等等,看看,那是谁来了?” 陆云娇抬眼看去,顿时怔住了。 柴熙谕怎么来了? 她愣神时,太子妃看见他头发都吹乱了,不知这一路走得多匆忙,便笑道:“瞧你们两个蜜里调油的,真真是羡煞旁人。” 她又对陆云娇说:“真看不出九郎这么体贴人,往日里我邀过那么多人,哪次有夫君亲自来接的?都是自个回府。云娘,你可得惜福啊。” -- 第165页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陆云娇不好拒绝他,即便是装,也得装出恩爱的模样,便羞怯地笑着,对他伸出手。 柴熙谕将她拉到身边,给她扶正钗饰,“玩得可开心?” “嗯……” 他刮刮陆云娇鼻头,“我是来接你,不是赴宴,可别恼了我。” 下一刻,他便看见陆云娇颊边飞起一抹晕红,鼻头也泛起粉色,“这么多人还在,你别动呀……” 不知她是装的,还是真情流露,他已被这一瞬间的娇怯晃晕了眼,牵着她的手更紧了几分。 太子妃含笑看着两人,偏有不识趣的打岔:“的确教人好生羡慕。到时候建安王妃猎到了什么,一定要让我看看,开开眼界才是。” 柴熙谕似有不解,“打猎?” 舒王妃见他不知情,顿时有了笑容,“春猎快到了,云娘说你要带她打猎,不让她打马球?” 柴熙谕朝陆云娇挑眉,“当真?” “这么多人都听见了,这还能有假?”舒王妃闲闲地说,似乎已经等不及看到陆云娇被训斥了,“她还说你只能有她一个,这般善妒的……” 舒王妃还没说完,就看见柴熙谕冷不防在陆云娇额上落下一吻。 宫人们纷纷移开视线,这回就连太子妃也连声笑称不可,用手虚掩在眼前。 陆云娇亦是惊呆了。 他他……他做了什么?! 这么多人,天还没黑,他居然?! 舒王妃怫然起身。但她脚步再快,也没能错过柴熙谕的话: “我们的事,不必教太多人知道。你会拈酸吃醋,我就不会了?打猎一事,得带上飞雪一起,也不许离我太远,否则不许去。” 舒王妃越听越恼,知道自己今日丢人丢到了天边,恨不得飞回府里。 没眼色的终于走了,太子妃松了口气,饮了口果酒,笑道:“瞧你,恨不得把云娘拴在身上。不过是春猎罢了,她还能跑去哪里?别吓到她了。” 柴熙谕握紧了她的手,眼神沉沉。 “……那是自然。” 两人携手出了宫,车帘放下之前,陆云娇还在对他微笑。 陆云娇感觉他有些不对,便闭嘴保持沉默。 然而默着默着,更觉得不对了。 她也是习武之人,对气息比较敏锐。柴熙谕的气息有些乱。 莫非是政事出了问题? 第79章 别碰我! 她忍不住偏头看他, 哪知柴熙谕突然握住她的腰,让她一个激灵:“你做什么?” 车里有些暗,陆云娇感觉他的视线变得炙热, 滚烫的气息吹在她脸上。 然而没等他做什么, 车马就进了王府。 “呀!” 墨竹刚拉开帘子,就见柴熙谕将她打横抱出来, 直往怀月院去。 文竹见他们这样,正要和霁月一齐清空院子,就听他吩咐道:“备水,王妃要沐浴。” 文竹的眼神幽怨了一瞬。 沐浴而已, 干嘛大张旗鼓,害他白高兴一场。 陆云娇十分紧张,被他放下时,她甚至差点跌坐在地。 他展臂一捞, 将她抱住:“方才在宫宴上, 你都说了些什么?” 陆云娇扭头:“总之没编排你……” “你知道我问什么。”他摇头,“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明知故问, 有什么好说的?” 他执着地盯着陆云娇,“我要听你说。” 陆云娇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我、我说, 你是我夫君,只能……有我一个……” 话音未落,便被柴熙谕抱住了。 “云娘, 我很高兴。”他声音有些沙哑, “你心里还是有我,对么?”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动情,顾不上他说了什么,似乎怔住了。 他兀自说着:“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人。你可知父亲曾问过我, 为何不收了南楚王女。” 陆云娇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皇帝。 “那你怎么说?” “我有王妃了,还要别人做什么。” 陆云娇心中不知作何感受,“那他有没有训斥你?” “你说呢?” 联姻本是最方便的法子,曾经的他也是这么认为。 但现在不一样。 “其实……” 她只开了个头,后面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本来想说,没必要让皇帝生气,两个南楚王女,她还没放在眼里。 可是她说不出口。 她想尽早逃出汴京,逃离他。他身边是南楚还是北楚王女,和她没有任何干系。 可是为什么听见皇帝让他收人,她还会不舒服呢? “我不喜欢的人,谁都别想塞给我。我做的够多了,不欠他什么。” 陆云娇很难想象他和皇帝争执的场面。 在她心里,柴熙谕一直沉郁内敛,情绪很少外露。他看书练武,似乎都是为了争权夺势。 这样的人,会为了指婚的事和皇帝争吵? “我只是……” 热水恰巧这时送来了,打断了他。 兰露进来服侍,刚给她解开腰带,她便止住了兰露:“殿下不回避么?” 柴熙谕也脱了外袍,搭在衣桁上,“我是你夫君。” 陆云娇深呼吸,闭上眼,不停地暗示自己,他其实没看这边。 -- 第166页 衣裳渐渐少了,他的注视也渐渐幽深起来。 直至最后。 兰露给她绾起头发,她抱起手肘,尽量无视他,快步走进屏风后,“哗啦”一声,简直是砸进水里。 高高溅起的水泼湿了屏风,柴熙谕扬眉,与她的视线穿过屏风相遇。 陆云娇:…… 弄巧成拙了。 她只是想发泄一下不满! 小脸往水里埋了一半,咕嘟咕嘟地吐了两个不甘心的泡泡。 她看到柴熙谕动了,以为他要出去,没来得及高兴,没想到他往榻上一坐,拿起了尚未看完的书。 陆云娇认识它。两人流落北唐时,他就在看这本。 这么久了,他都没看完? 她在水里正襟危坐,耐心地等待着。柴熙谕握着书稳坐如山,从始至终没有翻过一页。 “云娘。”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出声。 陆云娇警惕起来,“殿下何事?” “水凉了。” 陆云娇这才反应过来,站起时又“哗啦”泼了满地的水,赶紧捂住胸前,端的是手忙脚乱。 兰露帮她擦干净,穿好衣裳。柴熙谕却搁下书本,一边脱衣一边走向她。 她惊得倒退两步,差点跌回桶里。 他要干什么! 又一桶水送进来。柴熙谕解开腰带,还让人撤了屏风,三两下脱得只剩亵裤。 他头也不回,“你大可出门试试。” 陆云娇一只脚悬在门槛上,不甘心地收了回来。 她捂着脸,背对着他慢慢转向,却不知该坐哪里。 榻上是他的地盘,床上……现在不合适。 她犹豫半天,最后只能在玫瑰椅上沾了点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随时准备蹦起来。 他沐浴时正面对她,毫不遮掩。陆云娇虽然没敢看,脸却红透了,手都不知该怎么放。 忽然哗啦一声,陆云娇抬头,看见他只裹着下半身,湿淋淋地朝她走来。 她全身绷紧,握紧扶手,看他低头下来,与自己额头相抵。 “方才的话,我还没说完。” 陆云娇视线飘忽,“那你慢慢说……” 他轻叹,扳着她不让她乱瞟,“云娘,别躲着我好不好?” 天知道他这几日怎么熬过来的。 她的癸水前天终于没了,他苦苦等了两天,她没主动提起,他便没敢动,更不敢像军中糙汉们说的霸王硬上弓。 他知道陆云娇一旦真的记恨起来,真会一辈子不理他。 因为越国的事,她已经逃得够远了。再远下去……他不敢想。 柴熙谕扶住她的肩膀,慢慢地与她鼻尖相抵,见她没反抗,便试探她的唇角。 “与我一起?” 她没推开。 一股浓烈的欢喜从心底涌出来,甘泉一样滋润着他。他想大笑,却怕吓着她,只能克制自己,慢慢与她拥吻。 其实陆云娇只是被他那句“喜欢”震住了。 他身份还没揭破时,陆云娇也喜欢他,但只是心尖萌动的喜欢。 她照过镜子,知道自己不像他眼神这样浓烈而深沉,恨不得将她揉在怀里,再也不分开。 这像是比喜欢更进一步的,想与她共度一生的感情。 情有独钟,非她莫属。 意识到这一点,陆云娇感觉像被罩在一口钟里,被人“哐”地撞了一下,耳边嗡嗡地响,从头到脚都震麻了,连指尖也震颤起来。 她亦觉得自己像一颗刚刚萌发的种子,灵魂从躯壳里发芽抽叶,长成了一个崭新的她。 死守的心防似乎松动了一线。 怎么办? 没等她想通,柴熙谕就吻住了她。 陆云娇浑浑噩噩的,几番清醒,想要挣脱,都被他按了回来。 她又踢又捶,柴熙谕怎么都不放开。 陆云娇想生气,却一点脾气都没有,身子也渐渐酥了半边。 在这样纯粹的渴求面前,一个隐秘的念头从心中滋长出来。 要不就由着他吧? 身上陡然一凉,陆云娇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被他放在了床上,上衣也滑落了。 “云娘。” 柴熙谕定定地看着她,哑声唤了一句。 她怔怔地回望,几乎忘了思考。 “叫我谕郎……” 她被浓烈的气息笼罩了,偏头不敢看他,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墙边的越窑青瓷上。 瓷器青碧如玉,与满室富贵格格不入。 只一瞬间,汹涌的愤怒和恨意铺天盖地涌过来。 她咬紧牙关,转身就往外爬,柴熙谕却以为她害羞,抱着她的腰把她往回拖。 她抓紧散乱的衣襟不让他碰,怒喝道:“别碰我!” 他顿时愣住了。 陆云娇眼睛红红的,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子。她缓慢地一眨眼,泪珠子就沿着颊边滑落,噼啪沾湿了床褥。 柴熙谕沉默了,脸色渐渐苍白。 他慢慢地俯身,抱住了她,没再动。陆云娇却哽咽着重复:“你别碰我……” 她抖得厉害,柴熙谕本来想放,可是舍不得。 很久没有这样拥抱过她了。 他的声音也哑得厉害:“我不碰你,不碰了,云娘别哭……” 哭得他心疼。 过了很久,等她不哭也不颤了,柴熙谕才松开她。 -- 第167页 陆云娇倏地爬出他怀里,瑟缩在床角抹眼泪。 柴熙谕保持着拥抱她的姿势,怀里空空如也。 他默然下床取了衣裳,给她披上。然而他的手指碰一下,她就颤一下。 柴熙谕恍然松开,双手无意识地攥成拳,指节青白。 陆云娇小声抽泣,盯着他的拳头,怕他突然动手。 他意识到这一点,稍稍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会乱动,便往后退着下床,匆匆开门出去。 门扇咣当作响,文竹闻声而来,只见他风一样从廊下刮过,往荟春斋走去。 文竹顿时傻了。 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他刚才听壁角,还以为两人好事将成了,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殿下,殿下!” 文竹叫嚷着追过去,兰露柳风赶过来,只见陆云娇坐在床角,哭得像只小花猫。 兰露帮她擦眼泪,“郡主别哭了,是不是殿下欺负你了?” 陆云娇趴在柳风怀里哭着摇头,本来想说回娘家,但一想到两人成婚不久,这场联姻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能贸然回去,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柴熙谕一脸铁青地坐在荟春斋,文竹小心地奉上茶水,他端起来喝了一口,皱眉,“顾渚紫笋?” 这是越国的贡品之一,越王知道他爱喝,两日前还特意派人送来了一些。 文竹点头,“殿下想换口味?” “不换。”他冷冰冰地道,“把王妃那儿的顾渚紫笋都取过来。再把房里的青瓷换成定窑,她以前的衣裳都锁进库房,另给她做些衣裳,用天水碧,一匹吴绫越罗都不许用!” 这样推拒,看来那天回门,他听见的都是真心话。 就这么想离开他?! 他难受得无处发泄,一想到她触物生情,推开自己,他就恼得想砸了那些青瓷。 可是砸了以后,她能看什么? 他眼神渐渐冷寂,叫住了文竹:“都别换了。” 文竹知道他是气上头了,试探地问:“那小的清理荟春斋,殿下晚上歇在这里?” 他本想答应,但一想到成婚不久就分房睡,传出去对她不好。 “不必了。等她睡了,我再回去。” 第80章 想要她心里眼里只有自己…… 两人就此冷了下来。 每天早上, 陆云娇还迷糊着,就听见他穿衣离去,晚上她快睡着时, 才能听见他推门进来。 一床一榻, 同处一室,倒也相安无事。只是从早到晚见不上面, 也说不上话。 这天早上柴熙谕前脚刚走,她便拉着柳风练剑。大汗淋漓时,文竹笑嘻嘻地捧着一摞账册过来,说是有些问题, 请王妃过目。 陆云娇没拒绝,让兰露接了,随手翻了两本,瞟了文竹一眼。 文竹被这一眼看得心里一咯噔, 以为她不接, 犹豫着不知怎么劝,却听陆云娇说:“听殿下说过, 你手下有几个能人,怎地连帐也会算错?” 文竹尴尬地道:“近来事务繁多……”却编不下去了。 陆云娇看出他是当说客来的, 本来不想应,但这事与文竹无关,她不过是冷落柴熙谕罢了, 不想迁怒他, 便让兰露放到屋里去。 文竹转忧为喜,颠颠地跑去荟春斋报信。 柴熙谕搁了笔,吹了墨,“所以?” 文竹顿时傻眼, “殿下,王妃接了账本,她心里还是有殿下……” 柴熙谕垂眸,笔尖在纸上洇湿一团。 “账册而已,徒有夫妻名分罢了。让墨竹过来。” 只是人留在他身边有什么意思。 他想要更多,想要她心里眼里只有自己,要她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就是要让她知道,除了他身边,她哪都去不了! 刚落笔就写歪了,他索性多涂几笔,圈成一团墨,提着剑去了庭中。 文竹灰溜溜地跑了。墨竹过来时,见他脸色很难看,便乖乖等他练完了一套剑法才上前。 “她最近没乱来?” 墨竹答道:“王妃每天都在怀月院,有时候会去点墨轩走走。兰露柳风都不曾出去过。昨日舒王妃递了帖子,邀王妃出去走走,王妃拒了。” 他收剑擦汗,摇了摇头:“她倒是乖巧。继续盯着,她若是想跑,即刻告诉我。” 墨竹有些纠结,“殿下,那春猎的安排……” 文竹老是骂他不开窍,少给殿下出馊主意。可是殿下的安排,连他都觉得太冒险了。 不带这么试探的。 “想留想走,试了就知道。” 柴熙谕眼神幽然,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剑柄。 云娘,你可千万别想逃。 否则的话,他也不知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 *** 不知不觉中,二月中旬悄然来到。寒冬的萧条不再,长林苑中春意悄然,帝驾幸长林苑。 此次春猎声势浩大,皇帝还特准西蜀、南楚和越国王族一同前来。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很是热闹。 在三国王族中,最有地位的就是越国。他们不光得了宅子,还靠着建安王妃的关系,有许多宫中赏赐,皇帝更是时不时过问他们的情况,关怀有加。 如今汴京上下,谁敢把他们当藩国遗族?俨然汴京新贵。 繁杂的仪式后,皇帝终于亲猎去了,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陆云娇刚回到自己帐中,越王妃便带着飞雪前来求见。 -- 第168页 双方见了礼,若不是有侍女在旁,陆云娇恨不得扑到她怀里,飞雪更是恨不得扑到她身上。 越王妃仔细端详女儿的脸,握着她的手,心疼道:“怎么又瘦了?仍是水土不服么?” 陆云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巴不得看到天荒地老,“母亲也清减了,怎地只说我。只是天忽冷忽热的,我没什么胃口。” 越王妃一怔,“传过太医了?” 她一脸不解。 越王妃看着她的小腹:“我怀着你的时候,也不爱吃东西,还吃什么吐什么,把你父亲急坏了。” 陆云娇的脸色红白交杂,一言不发。 越王妃看得分明,心慢慢地往下沉。 母女俩眼神交汇,尽在不言中。 过了一会儿,飞雪不明所以地汪了一声,越王妃才说:“陛下前几日驾临礼贤宅,恩准冬娘回临安成亲。” 冬娘是永嘉郡主的闺名。 她有些羡慕,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临安的春色。 去年这时候她还在临安,无忧无虑的,像只快活的小鸟儿。 她想家了。 直到看清楚越王妃的神色,她才陡然一震,领会了母亲的意图。 永嘉郡主成亲,送嫁队伍要离开汴京,那么多人,说不定可以趁乱混出去? 陆云娇心跳快了一瞬,心思顿时雀跃起来。 母女轻声说话。没过多久,越王和陆家人都到了。帐子里很快欢声笑语,气氛融洽。 兰露看得感慨。郡主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柴熙谕回来时,看见和乐融洽的他们,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陆云娇余光瞥见他,脸色一白,缓缓站起来,唤了声殿下。 柴熙谕神色平静,把长弓递给文竹,上前拉着她的手。 “你没去打马球,也没去打猎,太子妃还说了我两句,怨我把你藏起来不见人。” 柴熙谕只是与她闲话,她心里揣着事,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他挑眉,没戳破她。 陆瑾一直看着这边,忽然打了岔:“陛下不是让几位殿下随侍?殿下怎么先回来了?” 柴熙谕握紧她的手,“是母亲的意思。母亲派人来寻我,说你没什么精神,许是累着了,让我回来陪你。” 他匆匆赶回来,却看到这样的场面。 反而显得他多余了。 陆云娇没想到皇后这样关心她,一时不知说何是好。 他一回来,帐子里的气氛就尴尬许多。柴熙谕见她好好的,只说明日要带她一起打猎,便径直走了。 帐子里安静下去,众人互相看看,陆瑾问她:“你们究竟怎么回事?” 她摇头:“没什么。” 只是没话可说罢了。 欢愉苦短,傍晚时皇帝赐宴,越王和陆家人的位次离她颇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能老是看过去,只得乖乖地扮着建安王妃。 柴熙谕见她心神不定,亲自切了炙肉给她,她却毫无胃口,一块都不想碰。 然而上首的皇帝皇后都看过来,似乎想不到柴熙谕还有这般体贴的做派。她只得全部吃下去。 到了夜里该歇的时候,两人穿着寝衣,相对无言。 今年春猎人多,皇帝便没去猎宫,扎了帐子。他们已经成亲,自然不会分帐,也不会准备两张床榻。 所幸床和被褥都足够宽敞,两个人并排躺着,也能划出一条楚河汉界。 柴熙谕让她睡里面,“明日我早起,免得扰你清梦。” 吹了灯,他的呼吸声比外面的风声还重。帐子里有些寒凉,即使知道身后就是温热的怀抱,陆云娇仍然固执地裹着被褥,然而还是没忍住,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他给她掖好被角,忍不住轻抚她的脸,却什么都没说。 陆云娇惴惴地不敢睡,怕他做什么。晚上吃的炙肉也堆在胃里,胀得难受。 他好似发觉了什么,搭在她腰上的胳膊拢紧了些,尔后窸窣一阵,陆云娇感觉到他的手伸入自己被褥,手掌捂着她的腹部轻轻揉按,帮她缓解不适。 这样的姿势,两人靠得很近。陆云娇本来僵着身子,怕他乱来,可是见他一直没乱动,这才稍稍放松。 “还难受么?” 臂弯里的小人儿背对自己,轻轻点头。 她最近心情不好,没胃口,柴熙谕给她的炙肉却是以前的分量,她当然受不住。 帮她揉按的手忽然抽出去了,他翻身下床,找了一阵,将一颗丸子推到她唇边,“吃了吧。” 她鼻尖微动,轻舐一口。 竟然是消食丸。 陆云娇轻轻咬住丸子,酸甜的味道顿时缓解了不适。那手又探进了被褥,帮她揉按的同时,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了。 “你怎么会带这个?” “是上次你给我的。” 上次? 陆云娇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个上次。 大约是去湖州别院避暑时,她留了三颗,剩下的都还给他了。 说到底还是他的。只是你给我我给你,到现在扯不清楚了。 陆云娇满腹心事,慢慢地睡意上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柴熙谕侧身看她,依着她清浅的呼吸,仿佛能在黑暗中勾画出她的轮廓。 帐子不如王府暖和,夜一深,她就忍不住瑟缩起来。两人离这么近,她双手摸索着,揪住他的衣襟,凑到他胸口窝下了。 -- 第169页 只有这时,她才会卸下防备,和他亲近。 柴熙谕不敢乱动,怕惊醒了她。下巴抵着她头顶微微摩挲,轻嗅她身上的香味,只怕是一场梦。 陆云娇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迷蒙间,感觉热乎乎的怀里一空,身旁冷了下来。 她一瞬间就醒了。 帐子外蒙蒙亮,柴熙谕正在穿衣,听见床上有动静,头也没回,“不多睡会儿?” 她摇摇头。 之前说好要随他打猎,她得暂时扮好建安王妃的角色。 两人一同出现时,顿时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建安王妃深居简出,不怎么出来走动。有人打笑说要不是亲眼看见建安王成婚,真以为他金屋藏娇了。 昨日匆匆一瞥,宫装森冷,看不出容色深浅。此时再看见陆云娇,感叹她穿着窄袖骑装都这般娇俏,一双黑溜溜的眸子格外灵动。 难怪深居简出,大概是建安王把她藏起来了。 不藏才傻,换谁谁都想藏。 皇帝看他牵着陆云娇的手,也打趣他:“往日里你被小娘子追堵的时候,没见你这般体贴。” 众人都笑,太子妃也笑着说:“九郎很疼人,真是把云娘放在心尖上疼。”又对柴熙谕说:“还不快去?舒王他们都要出发了。” 春猎第二日,皇子们按例要比试一番,皇帝和东宫都设了彩头。 皇帝子嗣不丰,前三个儿子早年被乱兵杀了,八皇子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现在他膝下只五个儿子,一个三岁的女儿,太子排行第四。 柴熙谕不在汴京时,舒王最受宠,是春猎最出风头的那个。今年柴熙谕回来了,端看花落谁家。 其他几个皇子早早地在台前等候,柴熙谕排行最小,他们多等等也无妨。 两人并骑出现时,舒王尖锐地笑了两声:“九郎来这么晚,该不会……”他目光在陆云娇身上带过,“难以消受美人恩啊。” 其他几个皇子都没说什么,只是难免面露不快。 哪有这样说弟妇的?然而舒王仗着宠爱嚣张惯了,他们都得避其锋芒。 柴熙谕挑眉,陆云娇淡笑着,取出了马背上的长弓。 舒王见她抓着两支箭,感觉很可笑,“建安王妃,现在还没到……” 话没说完,一支箭嗖地飞过。 舒王只看见一道残影,颊边猛然一痛。他一愣,抹了一手血。 陆云娇歪歪脑袋,拉着柴熙谕的衣袖,像是很害怕:“夫君怎么办,五哥会不会又骂我?” 又? 皇子们一边惊诧于她精湛的箭法,一边看向舒王,表情都有些警惕。 还以为是谣传,原来金陵的事是真的? 除了柴熙谕这个刚刚开窍的,谁府里没几个美人?要是舒王见到美人就往上扑,他们岂不是绿云罩顶? 皇子们默契十足地离舒王远了点。 柴熙谕甚是体贴地接过她的长弓:“云娘很久没碰过弓箭,一时偏了,五哥不会见怪吧。” 舒王吃了个明亏,却不好和陆云娇较真,只能咬牙切齿。 这爪尖嘴利的小野猫! 一场小风波后,皇子们四散开去。仅剩他们两人留在原地,两匹马儿一高一低,柔软的马尾相互甩蹭。 “我的弓。” 柴熙谕递给她,却没松手,“不许乱跑。” 陆云娇短促地笑了一声,叫上飞雪,夺过长弓就纵马而出。 柴熙谕注视着她的背影,吩咐身后的墨竹:“去问问,越王妃和她说了什么。” 第81章 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 郎君们打猎去了, 女子们各有各的去处。 春日烂漫,贵女们在湖边席地而坐,斗花斗草, 语笑喧阗, 十分热闹。 几个贵女在湖边踢毽子,不慎把毽子踢进湖中, 眼看要沉下去了。 她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绯衣贵女忽然指着角落里几个少女:“去给我捞起来!” 少女们瑟缩着不敢说话。 湖面波光粼粼,看似美丽,但一眼看不到底。她们不会凫水, 下去了哪有命上来? 她们都不动,绯衣贵女冷笑一声,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侍女便捋起袖子上去, 随便拖出一个就往湖里推。 她们惊叫起来, 想拦又不敢,最后只有谭九娘冲上来抓住她, 回身怒斥绯衣贵女:“黎四娘,我姐姐不会凫水, 你想害死她吗?!” 黎四娘惊奇道:“不过是让她帮忙捡个毽子,怎能说是害死?你看这湖水多浅啊?” 黎四娘一边说着,几个侍女趁她不注意, 猛地把人拉走就往湖里按。 谭九娘眼看姐姐被按进水里, 连忙上去拉,却被侍女们拦住。 “黎四娘你疯了!我姐姐会淹死的!” 黎四娘漫不经心地绞着帕子,“死了又怎样?” 谭九娘顿时怔住,眼中满是屈辱和愤怒。 几年前, 大周兵临城下,楚王抵死不降,最终被攻破王宫,枭首示众,妃子和王子王女们被押送上京。 他们从小养尊处优,哪受得了一路颠沛?出发时有七十多人,到汴京时,只剩下四十多人了。 大周皇帝虽然没杀他们,却没说如何处置,将他们晾在汴京,仿佛忘了他们。 他们终日惶惶不安,每天早上醒来,都要摸摸头颅还在不在。 -- 第170页 她的异母妹妹只有六岁,前几日病死了,宫里只是来人看了看,一口薄棺拉出去,便就此永别。 黎四娘轻蔑地笑着,示意侍女们把人拉起来,“瞧瞧,不是还活着么?” 谭八娘被水浸透半身,头发散乱,仅剩的银簪子也不知掉在何处,眼睛红红的,委屈得不敢哭。 谭九娘扑上去抱住姐姐,毫不犹豫地解下外衣给她罩住。 黎四娘扬起下巴,“这么久还没找到?要不要再帮你洗洗眼?” “黎四娘!不过是个毽子,你何苦为难人!” 黎四娘觉得好笑,“不过是?那是姐姐亲手做了送给我的!” 这下没人敢吭声了。 黎四娘的姐姐便是舒王妃。她仗着这层关系,在汴京贵女中称王称霸,无人敢惹。 其他贵女也不敢吱声,更不想为南楚王女出头。 南楚王女们被她盯上,只能自求多福。 姐妹俩浑身湿透地抱成一团,忽然张大了嘴。黎四娘一愣,刚刚转头,就被一团毛糊住了脸。 “呸呸呸!什么东西!” 那团毛落在地上疯狂扭动,黎四娘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羽毛上还有鸡血。 一想到被这玩意糊了一脸,黎四娘就直犯恶心,恨不得当场吐出来。 “我当是哪儿的野鸡,毛都没长一根,就敢作威作福。” 黎四娘狼狈地用衣袖擦脸,看着朝这边漫步而来的人,张大了嘴。 来人明艳照人,手执长弓,牵着油亮的骏马,身后跟着一大帮子随从,脚边还跟着只白色细犬,看上去气势汹汹的。 今天之前,黎四娘可能不认识她。可是现在一眼就认出来了。 建安王妃。 一想到她连自己姐姐的面子都敢不给,黎四娘的气势瞬间矮了一截。 陆云娇走到黎四娘面前,稍稍挑眉,“你就是没长毛的那个?” 贵女们吃吃地笑,黎四娘涨红了脸,“你在说谁?!” “我在说它。” 兰露捡起山鸡,陆云娇随手扯了两根羽毛丢她脸上,“喏,你的毛。我挑了最漂亮的几根,帮你补补。” 黎四娘哪吃过这种亏,气得挥出一巴掌。陆云娇看都不看,扬起长弓一挡,打在她手腕上,疼得她嗷嗷直叫。 黎家侍女们都傻了。 纵横汴京这么些年,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她们哪顾得上欺负人,一看黎四娘受欺负,赶紧上来帮忙。 陆云娇原地站定,漫声唤道:“兰露柳风,陪她们玩玩。” 兰露柳风应声而出,捋起衣袖,揪着一帮子侍女就打。 这下不光是黎家的人,所有贵女都看傻了,个个嘴里都能塞下一个鸡蛋。 后院里的争斗都是不见血的,她们只看过侍婢小妾们撕头花,哪见过这样简单粗暴的干仗? 但见建安王妃的侍婢以二对多,像猛禽撵着一群小鸡仔,吓得对方花颜失色。 虽然看着心惊肉跳,但不得不说……很解气。 黎家出了个舒王妃,还有几个重臣,在汴京风头无两,黎四娘仗势欺人,贵女们多少被她欺负过。虽然不至于南楚王女这么惨,但至少挨过几个白眼,被她下过脸。 因此她们挨打,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去报信。 陆云娇看着黎四娘,活动活动手腕:“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黎四娘哆嗦着说不出话。 陆云娇眯眼,笑得很是温柔:“那我就不客气了。” 片刻后。 黎四娘捂着屁股,被侍女们慌慌张张地抬走了。 欢快的笑声中,陆云娇让兰露给两人披上干净衣裳。两个王女都有些手足无措。 王妃的衣裳一看就价值不菲。她们很久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了。 两人盈盈拜倒,陆云娇让她们起来说话,带她们寻了个僻静处。 “王妃,我们是南楚王女……”谭九娘咬着唇,小声提醒。 陆云娇点头,似乎不在意,“我知道。” 两人脸色一白。 之前嫡母废楚王后做主,想把她们送到建安王府,为全族求一条生路。 就算是死也好,总好过全族上下提心吊胆,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姊妹俩姿色最好,就被挑了出来。 她们肩负着全族的性命,忐忑地踏进了王府。 然而没等她们坐下,就被送了回去。 建安王不要她们。 嫡母心急如焚,又送了几个人,西蜀听说后也效仿了,却全都被退了回来。 建安王一个都不要。 她们在汴京待了几年,郎心似铁的传闻听过不少,还以为他对女色不感兴趣。 没想到不久后就听说皇帝赐婚,他娶了越国王女,还将她关在府中,不轻易让人看见。 汴京都在传王妃姝丽明艳,让心肠冷硬的建安王也动了心,恨不得为她筑造金屋,将她藏一辈子。 谭九娘抱紧了姐姐的胳膊,生怕她是来算旧账的。 陆云娇笑了笑,“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都是可怜人,何苦相互为难。” 姊妹俩一呆。 陆云娇眸光闪动,“物伤其类罢了。” 如果柴熙谕不喜欢她,她也是在汴京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怜人之一。黎四娘今天能欺负南楚王女,明天就能欺负她。 -- 第171页 他没说错,她是仗着他的宠爱肆意妄为。 不识趣的人已经被赶跑了,陆云娇与她们聊了两句就起身:“我先回去了。有我在,她应该不敢再欺负你们。” 谭九娘连连道谢,谭八娘却道:“王妃留步!” 飞雪呜噜两声,似是威胁。谭八娘瑟缩一下,轻声道:“王妃可否帮我们离开汴京?” 陡一听见最后四个字,陆云娇握着缰绳的手一顿,挑了挑眉。 “你我不过初识,你就敢这么问我,不怕我告诉殿下?” 皇帝金口玉言,西蜀和南楚王族都归柴熙谕处置。谭八娘敢告诉她这种事,胆子未免太大了。 谭八娘含泪摇头:“王妃都看见了,我们在汴京备受欺凌,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这么久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豁出去,给自己谋条生路。” 陆云娇沉默不语。 谭八娘急急问道:“王妃,我们两个弱女子,没有反心,只是想在外面谋个安身之处罢了。求求王妃开恩,救救我们……” 陆云娇摇头:“世道这么乱,你们两个弱女子,在外生活颇为不易。留在汴京好歹有条命在。而且你也看到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示意远处一大帮子随从。 要是有帮她们离开的本事,她早就走了。 谭八娘说:“其实这次春猎,就有一个机会,只是要求王妃帮个忙……” 陆云娇心神一动。 长林苑这么大,她若是在此消失,牵连不到家人。 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陆云娇沉吟片刻,摸摸飞雪,让它去附近守着,这才转向谭八娘:“说来听听。” 谭八娘松了一口气,不敢与她直视。倒是谭九娘隐约察觉了异样。 她怎么感觉建安王妃有别的想法?她待在建安王身边,不开心么? 第82章 他夜猎的是她 两个南楚王女全须全尾地回来, 其他贵女看见,虽然没嘘寒问暖,果真没人再欺负她们。 建安王势头正足, 王妃的声势也水涨船高。谁知道南楚王女有没有得她青眼。 陆云娇揣着心事继续打猎。她箭法好, 虽然心不在焉,仍然箭无虚发, 看得随从们咋舌不已。 王妃竟然这样厉害,原来建安王喜欢这样的,难怪看不上其他人。 时辰快到了,陆云娇带着猎物往回走, 看见柴熙谕和他身后的猎物,顿时惊呆了。 他擒了一头狼?! 陆云娇想到那晚被他杀掉的两头狼,顿时无语。 他怕是和狼过不去了。 其他猎物加起来有二十多只,堆在身后跟小山似的。她只打了七八只山鸡, 彩羽都被她揪下来做成了毽子, 还有几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人比人比死人。 看见她过来,文竹开始大呼小叫:“殿下别扯着伤口了!殿下当心!哎呀看着就疼!” 他装得这样卖力, 陆云娇扯扯嘴角,不能不给面子, 便接过他手中的药瓶,“我来吧。” 文竹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奉承道:“都怪小的笨手笨脚的, 幸好有王妃在!” 墨竹在后边捂着嘴不敢笑。 陆云娇挨个给了白眼, 小心翼翼地捋起他的衣袖,忍不住念叨两句:“你是跟狼徒手相搏去了?怎么伤得这样厉害?” 小臂上划出几寸长的口子,皮开肉绽的。亏得她也受过伤,否则肯定吓昏过去。 他挑眉:“心疼了?嘶……” 陆云娇把伤药按在他伤口上, 看得文竹张大了嘴。 她嘀咕道:“知道疼就好。” 柴熙谕额头沁出冷汗:“看来是真心疼了。” 陆云娇不语。 少跟她玩苦肉计。 即便这样想,陆云娇还是忍不住看他的伤口。 她也被狼伤过,知道很疼。就算是苦肉计,他也不至于用上狼。 “就当你是心疼我。”他腾出左臂,只用右手抱了她一下,“不问问我为什么能碰见狼?” 她想也不想,“是他?” 他颔首。 她冷笑:“真是不长记性。” 被她狠狠收拾过了,还是贼心不死。 他隐隐含笑:“王妃这样生气,是将我放在心上了。我心甚慰。” 陆云娇的脸色默然不语,翻身上马走了。 柴熙谕负手凝望她远去,笑容渐渐淡了。 “她全都问了?” 墨竹老老实实上前:“回殿下的话,王妃问了很多……” 从谭八娘如何发现的路子,到她的计划,陆云娇问得一清二楚,显然很感兴趣。 墨竹很纠结。 他很想劝殿下闷头过日子,别管王妃怎么想。 万一戳穿了,以后还过不过了? 柴熙谕静静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手臂伤口火辣辣地疼,眼中暗潮汹涌。 “我给过她机会了。” 这一声仿佛叹息,很快消散在风中。 到了傍晚,皇子们纷纷携着猎物归来。 舒王憋着一口气,打猎时使出浑身解数,带回了成堆的猎物,出尽了风头。 陆云娇还在思索如何反击,舒王便送上门来:“怎地建安王妃这些猎物,跟闹着玩似的?” “彩头不是教人玩的,难道是教人剑拔弩张的?五哥这话好没道理。”陆云娇咬了一口野果,悠悠地顶回去,“而且我怎么看见这母熊揣了熊崽?” -- 第172页 皇帝皱眉,让侍卫去查看,果真如此。 春猎忌讳打怀孕的母兽,舒王触了大霉头。 舒王顿时瞠目结舌。 他明明确认过了,怎么会! 他想跟手下人问清楚,可是突然想起什么,顿时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 ——柴熙谕若有若无地瞟过来,回以淡笑。 舒王顿时咬牙。 这两人真不愧是夫妇,阴损到一块儿去了。 可是他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能给他的猎物做手脚,柴熙谕为何还要受伤?这不是丢了在父亲面前露脸的机会? 信王也打了一头熊,彩头就落在了他手上。 信王妃是个伶俐的,信王自然也很上道,便笑呵呵地将彩头分了一半给他俩。皇帝看见他们兄友弟恭,颇为满意地点了头。 彩头里有一支金钗。柴熙谕先拿起来,插在她发鬓间。 她眉眼弯弯:“好看么?” 陆云娇眼里晶亮,柴熙谕却看得分明,是碎冰似的冷冽寒光。 “云娘戴什么都好看。”他仿佛没看见,只是笑了笑,吩咐文竹,“这些都送到王妃的小库房里。” 两人这般亲昵,女眷们看得艳羡不已,就连皇帝也笑着对越王说:“你这个女儿不一般,朕从来没看过九郎对女子这样好。” 越王附和着笑,越王妃似有忧虑。 回到帐子里,热水已经备好了。陆云娇已经习惯了他的注视,刚刚浸入水中就听他问:“今天你和南楚王女说了什么?” “殿下很想知道?莫非殿下对她们念念不忘,怕我为难她们?” 他不说话。 陆云娇拿起胰子,在肩头细细抹了一遍,“我不过是看她们可怜罢了。不是谁都像我这样走运,有个厉害的夫君。” 她背对着他,玉臂横陈。 他不为所动。 陆云娇哗啦站起来,兰露要帮她擦身穿衣,柴熙谕却拿走巾子,让她们都出去。 他把人抱到床沿坐着,亲自给她擦身,一边问她:“没说其他事情?” 陆云娇哪敢说话。 被他看是一回事,碰是另一回事! 她脸都僵了,“没说。” 都问到这份上了,她竟然还撒谎。 柴熙谕短促地笑了一声,心中不知是怒是痛,声音却很温和:“但愿如此。” *** 建安王妃只打猎一天,后面几天都召南楚王女们来说话。 皇后听说此事,还特意召她去坐了会儿。 陆云娇微笑解释:“是黎四娘太过分了,我怕给夫君留下苛待遗族的骂名,才出手帮她们。” 皇后叹道:“你有这份善心是好的。我只怕你要博个大度的美名,想让她们入府伺候。你们才成婚多久,犯不着找人给自己添堵。” “多谢母亲关心。” “真要谢我,就早些开枝散叶。”皇后嗔她一眼,“九郎自打来汴京起,性子就很冷清,这样的男子,你还能指望他宠你一辈子?等你有了孩子,位置才稳。” 陆云娇没注意她后半句,“他不在汴京长大?” 皇后惊讶了,“你竟不知道?” “……他没和我说过。” 皇后想起往事,神色复杂。 “大概是不好意思开口。他生母什么身份,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陛下在外面遇上的。他从小随生母长大,生母没了,才辗转找到汴京来认亲。” 陆云娇一愣,也想起了什么。 他说做过猎户,莫非是真的? “陛下看见他眉眼就认出了他。一开始相安无事,宫里多个皇子罢了。后来他与五郎越发神似,还比五郎用功,陛下待他越发的好,陈娘子就坐不住了,五郎也处处针对他。” 陈娘子就是皇帝的宠妃,也是舒王的生母。虽然她年纪不小了,但皇帝念旧,仍然很宠她。 陆云娇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他的生母?” 皇后点头,“听说和陈娘子很像,两个孩子才有些神似。想来是陛下在外征战时,错将他生母当做了陈娘子……” 陆云娇心事重重地回了帐子,夜里给他上药,旁敲侧击地问起此事。 柴熙谕沉默了一阵,“都是旧事了。倒是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陆云娇撇开视线。 他默然穿好衣裳,宽肩窄腰分外挺拔,“今晚我要出去一趟。不用等我了,你先歇下。” 陆云娇一惊,没想到苦苦等待的机会来得这样突然,又怕他故意使诈,“殿下要去哪?” 他这几天借着手臂受伤的由头,一直没出去打猎。她还以为计划要失败了。 “夜猎。” “和谁一起?信王还是安王?记得多带点人,防着点舒王,别让人暗算了。” 她絮絮地念着,像个关心夫君的贤妻。 他笑了笑,忽然握住她的手,意有所指:“只要云娘等我,我定会平安归来。” 陆云娇心头突地一跳,温婉地应下了。 她亲自给他穿戴,温情款款地送别。帐子里很早就吹了灯。 侍从们都知道,建安王要去夜猎,王妃早早地休息了。 星河漫漫,禁军巡逻的脚步声在夜空下回荡。 隐秘处有几双眼睛盯着帐子。看见一个人影溜出来,有人的气息陡然重了。 陆云娇换了普通宫人的衣裳,胆大心细地迅速潜行,很快到了上次教训黎四娘的湖边。 -- 第173页 她上次问得很清楚,谭八娘打听到了一条小路,有些宫人会偷偷走这条路来往长林苑。就算被禁军发现了,只要好处给得够多就不怕。 陆云娇到的时候,谭八娘早已到了。 谭八娘原先只是想求到一份路引,没想到陆云娇一口咬定要和她一起走。她实在无法,只得答应了。 此时谭八娘见到她,显然吃了一惊。 她以为陆云娇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的来了,顿时惴惴:“王妃,这样不好吧,您身份尊贵,怕是太扎眼了。” 然而陆云娇打量她一番,起了疑心:“你当真要走?” 谭八娘点头,“我们在此备受欺凌……” 陆云娇眯起了眼,心中不安。 加上初次见面,这词她听过几遍了。谭八娘诉苦都不带换词的? 她环视一圈,没看见谭九娘的踪影,“你妹妹呢?” 上次黎四娘欺负她们,陆云娇把姐妹情深看得很清楚。谭八娘要走,不可能不带妹妹。 谭八娘顿时语无伦次:“我妹妹她……暂时不走,她不想走……” 陆云娇声音冷下去:“到底走不走?” 成婚一个多月,她不知不觉中有了王妃的气势,刚一端起来,就将谭八娘吓得瑟瑟发抖。 她说不出话,陆云娇如何不知其中有鬼,立刻抓起她的胳膊质问道:“是谁指使你的?舒王?黎四娘?” 她心中瞬间转过万千种可能。 不是舒王,也不是黎四娘,他们没必要和南楚王女这样演戏。 那会是谁? 谭八娘快吓哭了:“王妃为何要走,殿下那样好……” 陆云娇无意与她争辩,“少废话了,与你何干!路在哪里?” 谭八娘瑟瑟地指了个方向。 事已至此,陆云娇毫不迟疑,转头就走,然而心里电光石火闪过个念头,立刻停下脚步。 既然这是个骗局,真有这条路吗?又是谁知道她不想留在汴京? 正是这时,一支箭唰地飞过来,直直地扎在她面前半步远,时机和准头掐得刚刚好。 箭羽许久未能平静。陆云娇心头一沉,扭头就看见柴熙谕手执长弓,冷冰冰地看着她。 陆云娇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了。 他夜猎的是她。 第83章 就在今夜,如何? 一时间谁都没动。 月色清冷。柴熙谕凝望着她, 忽然发觉,他很久没见过陆云娇这副表情了。 越国出事后,她只敢假意哭闹, 多数时候都很温顺, 从不敢露出这般棱角。 他以为她的爪牙已经磨钝了,没想到反而尖利了许多。 一股热流在胸膛奔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仿佛想用眼神将她抓回来,永远困在身侧。 谭八娘终于回过神来,朝着柴熙谕扑通跪下, 哭求道:“求殿下放我妹妹一条生路,殿下答应过的!” 她哭求不停,自有人带她离开。 于是湖边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云娇皱眉:“是你设的套?你威胁她们?” 她总算反应过来了。 只有朝夕相对的枕边人,才能发觉她的心思。 他想用南楚王女套出自己的心思, 故意设了个局, 引她上钩。 西蜀和南楚王族都握在他手里,让南楚王女替他做事, 简直轻而易举。 他胆大心细,曾将越国君臣玩得团团转, 天生就是最出色的猎手。 是她太大意了。 “不曾威胁,不过是提了个条件。她们不愿,自然有人愿意。” 柴熙谕放下长弓, 对她伸出手。 “云娘, 过来。” 陆云娇一动不动地站着,定定地看着他,完全没有上前的意思。 他又放缓了声音:“跟我回家。” 陆云娇摇头:“我早就说过了,那不是我的家。” 柴熙谕脸色一沉, 就见她身形一转,扭头就跑,一头钻进了林子里。 林中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陆云娇使尽全身力气往前奔逃,枝条叶片划得脸上火辣辣地腾,她毫不在意,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可谈的。 逃都逃了,只要顺利逃脱,柴熙谕就奈何不了她! 一支箭咻地射过来,将她的衣袖钉在树上,拖得她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陆云娇这才意识到,他的箭法比他展现出来的更精湛。 天这样黑,她跑得这么快,他竟能一箭钉住她的衣袖。 她的衣袖并不宽大,他竟然也能做到。 刚刚鼓起的勇气低落下去,陆云娇无暇细想,只是更加慌不择路地往前逃着。 身后和左右两边始终有人掠过枝头的簌簌响动,却一直没超过她,而是与她齐平着往前移动,像个紧随其后的口袋,随时可能将她罩住。 一股巨大的绝望感弥漫上心头,然而就是这一个走神,就让她不慎踩到了一块大石头,整个人往前扑倒。 四周的影子齐齐一停,陆云娇仿佛能听见身后弓弦拉满的声音,便在落地瞬间就势一滚,起身继续跑。 然而这一摔,已经让她速度缓了很多。四周的影子亦是放缓脚步,像是陪她玩耍。 她行将脱力的前一瞬,又一支箭飞射而来,撕裂了另一只衣袖。 冷风呼呼地灌入衣裳里,陆云娇强打起精神,却腿脚发软,跪倒在地。 -- 第174页 离她最近的影子从树干滑落,但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陆云娇忽然夺过他腰间的短刀,用刀身猛击他下巴,将他打晕,朝着他露出的缺口飞逃而去。 “追!” 冰冷的号令声紧随身后,陆云娇不敢大意,知道这招用过一次就不好使了,只得一边逃一边想对策。 他到底带了多少人,这么拖下去,她迟早会耗空力气被抓住。 月光被茂密的树冠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前路。她隐约听见流水声,赶紧循声过去。 她水性好,只要下了水,柴熙谕就抓不到她了。 然而漫无目的逃了这么久,除了刚才的湖,她根本不知道水流在哪边! 风声和隐约的水声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方向。陆云娇竭力想掩饰,还是被他们看出了端倪,追赶的脚步更加不疾不徐。 微风吹来,拂过淡淡水汽。她精神一振,掉转头刚刚跑了没两步,脚上似乎绊到了什么,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飞了出去。 糟了,是绊索! 他怎么会在这里设下绊索?如何知道她要往这边逃? 眼看要撞上一棵大树,陆云娇脑中只来得及匆匆闪过这两个疑惑。 在她撞上树干的前一瞬,一张巨网忽然收起,将她牢牢地网住,吊了起来。 “咳咳咳……” 网索带起不少泥土,将她呛住了。悬在空中的感觉并不好受,她慌乱地摸索着,想解开网扣,网索却慢慢下坠,将她放到地上。 四周的影子都站住了,不再上前。茫茫黑暗中,陆云娇只能感觉到一抹沉默的黑影站在面前,凝视着她。 探出网格的手腕被牢牢攥住,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风吹过树梢,树影晃动,漏下一丝月光。 陆云娇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 他似是毫无表情,又像是酝酿着什么深沉的情绪,平静的眼神宛如利刃,能刺破她的心防,看透她所有的心事。 后背猛地窜上一股凉意,她顿时僵住了,不敢乱动。 长剑出鞘声近在耳边,陆云娇能感觉到那股寒意滑过颊边,沿着脖颈游走。 她下意识仰起脖颈,想离寒意远一些。 剑尖贴着她的身子一路往下,划开了网索,也在她衣裳上留下细小的划痕。山林的凉风吹进来,激得她寒颤不止。 “还逃么?”他冷冷地问。 “疼……”陆云娇看着他,眼睛慢慢地红了,一颗眼泪淌下来,在满是尘土的小脸上划出泪痕,“谕郎,你抓疼我了……” “说。”他眼神冰寒刺骨,“还逃不逃?” 又一颗泪水跌落,在落叶上噼啪作响。 “不逃了,我不逃了……”她啜泣着求饶,“你放开我好不好,谕郎,求求你了……” 他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便松开了她。 然而下一刻,变故突起。 陆云娇脸上的害怕还没来得及收,便点足飞跃,趁着周围影子愣神的工夫,眨眼就蹿到了几步开外。 ——故伎重施,好用就行。 她还没跑多远,就发现他们都不追了。 陆云娇顿时窃喜。 莫不是还没反应过来? 逃跑要紧,她就不客气了! 又跑了几十步,她都能看到水面映出的粼粼月光了,脚步却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她试着抬起步子,可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奔逃很快变成了走,甚至她离水面只有十几步时,连走的力气都没了。 好累,好想坐下来歇会儿…… 软倒在地的瞬间,陆云娇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这不对劲,她怎么会变得这样无力? “故伎重施?” 他踏着落叶缓步靠近,却在她三步开外停下。 陆云娇下意识想往前爬动,就算跌入水中也好,水能帮她清醒。 然而单凭手臂的力气,根本拖不动无力的身躯,她使劲了半天,只前进了几寸而已。 他便好整以暇地站在身后看着,直至她不动弹了,方才靠近过去。 “还逃么?” 陆云娇猜到他在网索上做了手脚,知道不是跟他硬来的时候,便乖巧地摇头。 他却蓦地冷笑。 “可惜了,我现在一个字都不信。” 陆云娇从未听过他这样的语气,望着他的表情竟有些惧意。 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倘若她是他朝堂上的对手,恐怕他早已动了手,哪有心情与她闲谈。 柴熙谕静静看着她,薄唇一挑,挑出个锋利的弧度。 陆云娇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扎起来,跌跌撞撞地扶着树干,要离他远一些。 到了这步田地,她竟然还有力气,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陆云娇感觉自己神智也有些迷糊了,他的声音像是从虚空中飘来的,很是模糊:“云娘,你很怕我?” 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腰身,让她向后仰倒,落入他的怀抱。 陆云娇望着他的眉眼无力地摇头。 她很怕,真的怕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做,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讲过,她直觉上害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不会伤你,永远不会。只要你安心待在我身边,就用不着怕我。” 月下林间,两人缱绻相依,端的是含情脉脉。 -- 第175页 略显粗砺的手掌抚过她的脸颊,感觉到她在发颤。 他笑了笑。 “云娘,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夜,如何?” 第84章 云娘,你应了我好不好?…… 清冷的月色下, 年轻郎君蹲在山间溪流边净手。 他慢条斯理地洗净了每个指缝,方才拧干净帕子,转身往不远处的山洞走去。 几个黑影守在附近, 见他来了, 便躬身退下。 月光只能照进几步深浅,一件宽大的男子外袍就铺在月色下, 少女一动不动地横卧其上。 他展开帕子,跪在她身侧,细细地帮她擦去脸上的尘土。 陆云娇的眉眼生得极好,粗看明艳, 细看秀美。只是那双灵动的眸子现在盈满了雾气——她茫然无措地躺着,毫无防备的姿态散着让人贪恋的滋味。 柴熙谕静静地看着她。 他曾以为自己命不好,注定孤苦一生。 可是偏就遇上了她。 让他怎么舍得放手? “云娘。” 甫一声唤,她浑身一颤, 涣散的眼神想集中起来, 却怎么都做不到。 “跑这么久,累了吧, 我帮你擦擦。” 他极细致,又极认真。从她眼角擦到耳后, 明丽姝色便褪去了尘埃,重新变得夺目,宛如月下仙子, 让人为之屏息。 将她颈子也擦干净后, 他起身去洗帕子。 陆云娇总算松了口气。 她不知这是什么药,让她几乎说不出话,也毫无力气,只能躺在他面前, 任他施为。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祈求黑夜快点结束。 他去而复返,径直解开她的腰带和衣襟,听见她慌张地啊了一声。 他含笑解释:“云娘别急,很快就来。” 如果她能出声,她一定骂出来了。 她不急!一点都不急!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下一刻,她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陆云娇慌忙闭眼,根本不敢看他。 她逃得大汗淋漓,倒是教他擦拭得干干净净。 好不容易擦完了,陆云娇还以为他要去洗帕子,没想到他竟然用帕子擦了擦手,低下了头。 柴熙谕吻住她,简短的话语在两人胸腔中一齐震颤。 “云娘,我是你的夫君。” 陆云娇陡然瞪圆了眼。 他想起曾经走过墙头的小猫儿,被他惊吓时,似乎也是这么瞪眼的。 她的眼睛很美,渐渐蓄满泪水时,比月色照彻的湖面还要动人。 她被欺负得这样惨,似乎想哭了,可是唇被他攫住,她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一边欺负她,一边低低诉说着潜藏心底的情话: “你不知道,我早就看中你了。 “你那天来我府上道歉,我心里就在想,这样漂亮的小娘子,不知谁有这个福气,能把你娶回家? “从那天起我便发觉,我也该成家了。 “你陪陆瑾去相看戴的花儿不合适。我为你备了一个园子,待到今年牡丹开花的时候,每日给你簪上一朵。 “魏紫姚黄,想戴什么我都能给你。不过,只能戴给我看。 “我不想教人看见你,你是我的人,凭什么教其他人看见。” 他余光瞥见陆云娇手指动了动,便与她双手合握,“可是不教人看见,天下人怎知道你是我的,又怎知道我有这样好的王妃? “云娘,你嫁给我,我真的好欢喜…… “不要逃,不要走,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陆云娇双眼瞪得更圆了,仿佛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做。 他垂首轻笑,吻了吻她的眼睫,又辗转往下,吻住她的咽喉。 陆云娇猛地仰头,就像被叼住颈子的猎物,奄奄一息地在他齿尖挣扎。 她的泪水已经打湿了身旁的衣袍,被他作弄得失了防备。 然而柴熙谕仍不满足。 他想要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送上来。 “云娘,想与我一起么?” 她摇头,又一汪泪水涌出来。 他面色一沉。 墨竹和影子们早就躲得远远的。他正在树上歇息,看见柴熙谕脸色阴沉地走出山洞,连忙上前,却不敢离山洞太近。 他要是看见了王妃,肯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拿过来。” 墨竹一惊,“殿下这不好吧?” 他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拿来。” 墨竹实在无法,只得将一个药瓶掷过去便溜了。 陆云娇得了喘息之机,以为他要放弃了,没想到他去而复返,顿时又绷紧了。 像消食丸的黑色丸子塞到嘴边,陆云娇死咬牙关,就是不张嘴。 然而柴熙谕有的是耐心跟她耗。 一来二去,她溃不成军。 陆云娇双颊熏红,眼瞳中的雾气不仅没散,反而愈发浓厚,显得眼神更加迷蒙。 他俯身在她耳边问:“答不答应?” 她的理智摇摇欲坠,却仍然死咬着,摇了摇头。 柴熙谕额头青筋暴突。 都这时候了,她竟然还死犟着不同意! 亲吻让她难为情,她只能哭,哭得那样无助。 他倍感无力,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求:“云娘,你应了我好不好?” 只要她答应,他什么都能为她做。 -- 第176页 “不行……”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哭着拒绝了他。 他气得眼前阵阵发黑。 怎会如此! 可她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珍宝,他根本舍不得用那些手段。 他气极,索性直接覆上去,却在她眼中看到一丝绝望,好不容易打起的勇气又烟消云散。 他舍不得。 “云娘?” 他哑声唤道,姿态低微。 陆云娇仍然缓慢地摇头。 “不行……” 他心焦如焚,山洞外冷不防响起个瑟瑟发抖的声音:“殿下……” “何事?” 墨竹知道扰了他的好事,肯定不会轻饶。然而事发突然,不得不打断。 墨竹心有戚戚,已经开始考虑先买一口棺材备着。 “那边发现王妃不在,已经闹起来了。殿下还是快些回去吧……” *** 建安王妃失踪,甚至连皇后都惊动了。 长林苑有好些猛兽,万一建安王妃命丧兽爪可不得了。 一片乱糟糟时,宫人来报,建安王和王妃平安归来。 皇后顿时松了口气,“快让他们进来。” 宫人面面相觑:“娘娘,殿下说王妃累了,要早些回去休息。” 皇后眉头拧起来,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柴熙谕才到,却不见陆云娇。皇后见他衣襟松散,外袍不见了,衣摆还沾着泥土草叶,心里顿时冒出个念头。 其他人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 想不到建安王这样冷情的人,竟也会做这样的事。 “深更半夜的,你们去哪了?” 虽然有了猜想,皇后还是想亲自确认。 他微微垂首:“夜里睡不着,带她在附近走走。” 不说话还好,一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其他人脸色更古怪了。 一片默然中,皇后抚着额头开了口:“……以后别这样瞎闹。” 好歹是皇子和皇子妃,传出去像什么样。 柴熙谕低头认错:“是儿的不对,母亲勿责怪云娘。” 皇后猜到是他的主意,语气颇为无奈:“在府里胡闹就算了,出来还得注意点。知道你刚成亲不懂事,下不为例。” 建安王妃失踪,所以皇子和皇子妃们都聚到了皇后这边。舒王当然也在。 看见他这样,再想想陆云娇的容色,舒王顿时眼神飘忽,遐想连翩。 这样的美人落到九郎手上,实在是可惜。 可是一想到她如何整治自己,他的目光不免带了些怨毒。 柴熙谕出去之前,朝这边瞥了一眼,舒王匆匆低头,带着舒王妃告退。 此事也惊动了越王和陆家。几人匆匆赶来,恰好遇上柴熙谕回到帐前。 孙氏拉着陆瑾退了一步,越王上前,“殿下,云娘可好?” 柴熙谕瞥了陆瑾一眼。 “她很好。” 陆瑾神色一厉,却硬生生按捺住了。 越王还想问,他径直进了帐子。 帐子里回荡着断断续续的声音。他站在床边,垂眸看着苦苦挣扎的她。 这一路折腾过来,药效已经不如先前那么厉害。然而她仍然受不住,在床上来回打滚,双手用力抠进被褥里,难受得抓心挠肺。 他仍不死心,按着她的肩膀轻声哄她:“云娘?” 陆云娇倏地睁眼,用力拍开他的手。 “别、别碰我……” 柴熙谕的脸色瞬间铁青。 兰露进来伺候她沐浴。柴熙谕走出帐子,召来墨竹:“如何闹出去的?” 王妃早早歇下,他也出去夜猎了,有脑子的都不会大晚上来打扰,更不会知道他们都不在帐中。 墨竹尴尬地道:“是飞雪……” 飞雪不知怎地潜入了帐子,附近的看守都没在意,只以为它来溜达着玩,没想到飞雪发现陆云娇不在,猛地吠叫起来,拉都拉不住。 柴熙谕脸色一滞。 倘若是人,他还能警告一二。可是他总不能和一条狗置气,尤其飞雪还是陆云娇一手带出来的。 “把飞雪牵过来陪她。” 墨竹应下,以为他要暂退一步,没想到他冷冷地补充:“剩下几天都关着她,不许她出去半步!” 第85章 一开始就该服软 陆云娇昏沉地躺着, 偶尔醒来时却睁不开眼,只能感觉到两只熟悉的小爪子按在床边,飞雪呜噜地舔她的手。 彻底清醒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柳风给她靠了个软枕, 兰露用筷子沾着水, 给她润润嘴唇,才放心给她杯盏。 “郡主慢点……” 陆云娇口干舌燥, 喝了水才好一些,只是说话时喉咙还有些沙哑:“母亲他们还好么?” 兰露一头雾水,不知她为何问这个:“都好着。今日陛下还嘉奖了世子。” 陆云娇松了口气。 她这次逃跑有些临时起意,没知会兰露柳风, 也是怕连累她们。 幸好柴熙谕没将她逃跑的事说出去,家人没受到牵连。 放下一桩心事,困意再度袭来。陆云娇顾不上旁边摆着满桌的吃食,躺下就能睡着。 飞雪再度趴到枕边舔她的脸, 陆云娇眼睫一动, 握着它的小爪子,喃喃着睡了过去。 在她连续数日的半梦半醒之间, 春猎平平淡淡地结束了。 -- 第177页 柴熙谕径直带她回了王府,不让外人见她。 管她有什么心思, 他不信她能飞出去。 陆云娇也不想看他,每日同住一个屋檐下,跟仇人似的。 既然心思已经被他戳破, 那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两人闹成这样, 文竹比他还急。 回府两三天,文竹实在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说:“殿下和王妃说说话吧,就这么熬下去怎么行。” 他后来才听墨竹说了当晚的事, 才知道殿下竟然用了手段,换哪个女子都会生气。 不管怎样,先服个软认个错呀! 次日清早,他看见柴熙谕穿戴齐整,却没急着出门,便猜他去服软了。 文竹在外头喜滋滋地搓手等着,却听见他说:“我昨日和父亲说了,永嘉郡主的亲事,还得推后。” 文竹目瞪口呆。 陆云娇倚在床上,还有些刚睡醒的迷蒙,听见这话,顿时满脸愕然。 “为什么?” 他伸手抚着她的脸颊,渐渐往下游走,轻碰她的咽喉,“王妃以为呢?” 陆云娇浑身冰凉,“你威胁我?!” 就因为她不同意,就拿永嘉郡主来威胁她?! 她不能回临安就罢了,永嘉郡主本来能回去,却因为她而耽搁了? “威胁?王妃怕是没见过我威胁人。” 他在她额上落下冰凉的吻。 “你我是夫妻,这事对你而言,竟然算是威胁?云娘,我是你的夫君。” 他说完这话,起身就走。陆云娇怔忪半晌,忽然冲着房门口大声道:“你做梦!” 柴熙谕脚步一顿,径直出去了。 陆云娇恨恨地捶床,被柳风赶忙握住了手,“郡主,再怎样也不能气坏了自个的身子!” “我自有分寸。”陆云娇深深吸气,“他就是个骗子!” 费尽心思将她骗到身边,现在竟然敢拿她姊妹的婚事要挟她! 今日是永嘉郡主,明日是谁?她的家人都在汴京,难道她只能任由他拿捏吗? 想都不要想! 然而日子拖拖拉拉过下来,谁都没有退让。 陆云娇记得永嘉郡主出嫁离京的日子定在三月二十,可是转眼间就三月十三了,还剩几天时间,他仍然没有松口。 陆云娇心烦意乱,只能在王府中寻找消遣。 王府里有一方宽阔的湖水。她叫人弄来条小船,木桨悠悠一荡,载着她在湖心飘荡。 阳春三月,湖边老柳染了新绿,鸟儿在水边柳枝上喃语。她蜷在小船里晒太阳,随船晃得昏昏欲睡。 身上暖洋洋的,但日光太亮,她一手搭在脸上遮阴,意识漂在入睡的边缘,始终睡不着。 半梦半醒时,身上忽然一暖,有什么遮住了眼前的阳光。她脑袋一歪,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船猛地一荡,陆云娇惊醒,直直地坐起来,才看到头顶暮色漫天,小船也搁浅在岸边。 她揉揉脸,才发现身上披了件男子的袍衫,替她遮住了刺目的阳光。 陆云娇鼻头一动,闻见袍衫上熟悉的味道,恼得想把它扔水里,可想了想,又怔怔地抱紧了它。 事已至此,无计可施。 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他的对手。 *** 文竹把西蜀王族的使者送出门,路过厨下附近,忍不住皱眉,“什么味道?” 身旁的小仆也闻了闻,“像是有什么烧糊了?” 文竹一脸疑惑。 他记得府里的厨娘手艺很好,从没出过差错。 难道是新请的越地厨子出了岔子? 文竹连忙吩咐小仆去看看,王妃的膳食绝不能出问题。 他刚走进荟春斋,就遇见陆云娇带着侍婢们过来,柳风手上还提着食盒。他顿时精神一振,打起笑脸迎过去。 陆云娇顺口问道:“今日有客?” 上回在春猎露面后,不少权贵女眷都对她很感兴趣。然而回府以来,柴熙谕一张帖子都没给她,全退了回去。 若是有人上门拜访,不失为一个机会。 然而文竹打个哈哈:“一些不打紧的人。殿下就在里面,王妃这边请。” 陆云娇略有失望。 荟春斋是柴熙谕的书房,成亲后她还没来过这里。 她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 没事的,只是身为王妃,过来看望夫君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在心里重复了许多遍,才揣起足够的勇气,推开了门。 然而刚刚迈进一只脚,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就投了过来,霎时间将她的勇气打得七零八落。 陆云娇垂着脑袋,揣着叠好的衣裳,轻声叫了句“殿下”。 柴熙谕正在看书,过了许久才收回视线,翻过一页,“怎么有空过来?” 语气平静,仿佛两人从没闹僵过。 他这么冷静,陆云娇反而不紧张了,莲步轻移站在桌边,让柳风把食盒放在桌上。 “殿下劳累一天了,我亲手做了些吃食,都是殿下喜欢的,尝尝看?” 柴熙谕听见她“亲手做”时,刚刚松垮的眉头又紧了起来。 陆云娇掀开食盒,把几样菜肴摆出来,递上筷子,“殿下试试?” 柴熙谕揉揉眉心,筷子悬在菜盘上,看她一眼,“你刚才叫我什么?” -- 第178页 她视线低垂,勉强开了口:“谕郎。” 柴熙谕唇角微扬,夹起一块豆腐,试着咬了一口。 文竹眼看他的脸色变青了,赶紧溜到门外吩咐小仆:“快让厨下做点吃食!” 一块豆腐好不容易下肚,柴熙谕端起茶盏,一边喝茶一边含糊道:“还不错。” 陆云娇松了口气,这才舒展了眉头,“那谕郎就多吃点。” 文竹连忙上来添茶水,他放了茶盏,又夹起一块,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一开始难以下咽,但慢慢地,舌头就麻木了,只知道重复咀嚼的动作。 一盘豆腐好不容易吃完了,柴熙谕夹起一块羊肉,感觉到她的手指落在自己肩上,笨拙地揉捏着。 他放了筷子,却没回头,“王妃有事?” 陆云娇捏他肩膀的手一紧。 “殿下多虑了,我只是来还衣裳。” 她把衣裳放在桌上。柴熙谕瞟了一眼,“不用还,你收着就是。” “可是……” “你是我的人,替我收件衣裳又有何妨。” 她只好不提,转而说起正事来:“冬娘三月二十出阁,我不想耽搁她的终身大事。你恼我就算了,千万别迁怒她。” 他又夹起一块肉,不说话。 陆云娇咬牙,只能轻轻晃他手指,绝口不提永嘉郡主:“夫君,你别这样呀……” 柴熙谕淡笑,“我这几日都没上朝,你却不来寻我。可曾把我看做你的夫君?” 陆云娇无话可说,只得揪着他的衣裳轻轻拉扯。 他还是无动于衷。 软磨硬泡这么久,他一直不松口,陆云娇的笑容快挂不住了,心里有些丧气。 罢了,她今天就不该来这一趟。 她起身要走,冷不防被他抓住手腕,回头对上视线。 “云娘,求人自有求人的态度。” 柴熙谕拽着她往后倒,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转而迅速反扣她双手,气笑:“气性这么大?我是你夫君,又不会杀了你!” 陆云娇推他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但被他一拽,她脾气也上来了,没有辩解,只是稍稍昂起头,声音也高了起来:“那你想我怎么求?” 柴熙谕挑眉,“不装了?” 陆云娇冷哼一声。 装也没用,他又不吃这一套。 他一个眼色,文竹立刻把仆从们轰得远远的,还关上了门。 陆云娇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 他执着她的下巴,眸色暗沉,“像这样。” 陆云娇被他按在怀里亲吻,僵着身子,死死扯着他的衣襟。柴熙谕轻拍她的背,趁着喘气的空隙,低声哄了句“听话”。 她渐渐地不反抗了,像一团冷硬的泥,被他揉软了形状。 “想求我?”他含糊地问。 陆云娇一怔,攥紧的拳松开了,终是被他撬开了齿关。 一张一弛,时吻时哄。 她渐渐酥软了,眼神却仍然发冷。 柴熙谕视若不见,只沉浸在这片刻的亲昵中。 温热暂歇,他抚着她的鬓角,低声问:“这样可学会了?” 陆云娇静静瞧他,忽然笑了,眼角泛出一抹青涩的妩媚。 她拿起柴熙谕用过的茶盏,仰头痛饮一口,便勾着他的脖子,贴了过去。 柴熙谕被这一瞬间的娇软迷了眼,直至唇上一热,才回过神。 他低笑着,搂紧了她的腰。 过了很久,两人才草草收尾。 她仰躺在桌上,偏头看着窗外。柴熙谕气息仍然急促,在她颈边厮磨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陆云娇看见身边的菜盘,笑得缱绻温柔,眼中却有些讥讽。 她与菜肴一齐摆在桌上,在他眼里,都是早晚要吞吃入腹的,没甚区别。 柴熙谕正要起身,被她圈住脖颈不让动。 她眼眸波光粼粼,笑意温柔,“谕郎,那冬娘出阁一事,可还作数?” 柴熙谕笑了笑,把她抱到腿上坐着,与她耳鬓厮磨。 “你说呢?” 陆云娇有些恍惚,依在他怀里,指尖戳他锁骨。 “夫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然是作数的?” 他摇头:“事关重大,不是你我三言两语能决定的。” 只一瞬间,她就变了脸,恹恹地从他怀里跳出去。 柴熙谕眼疾手快,展臂将她捞回来,“怎么突然不高兴?” 她淡淡地说:“你我都决定不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早说这一句,她一定不会委屈自己来讨好他。 柴熙谕不让她走,紧紧扣住她,“以前没见你和永嘉郡主姐妹情深?” 她冷笑,“我和她情深的时候,你又没看见。” 柴熙谕的笑意很浅,眼神很冷,“如此情深,该不会永嘉郡主出阁的时候,你也跟着一去不回?” “……你说什么胡话?” 既然说到这里,柴熙谕就不和她打哑谜了。 “你想混进永嘉郡主的送嫁队伍里,离开汴京。” 陆云娇脸色一僵。 “又或者,你还想等到越王去封地以后,再偷偷离开汴京。这样不会牵连到他们身上。” 他捏着陆云娇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 “我说错了么?” 上次就被他抓了个现行,这点小纨绔的把戏,还敢拿到他面前来用。 -- 第179页 真是不吃教训。 陆云娇胸口剧烈起伏,忽然推开他站起来,“那又怎样?!” 既然早就猜到她的意图,非得让她那样求他! 柴熙谕笑了笑,站起身,扶住她头上将将坠落的金步摇。 “你是我的王妃。你想离开,问过我了么?” 陆云娇翻个白眼,“问你?你会放我走?” 他摇头,“这辈子都不会。冬娘还是三月二十出阁,但我会替你送去添妆,你就不用去了。” 门外的文竹听得心里咯噔,暗自叫苦。 殿下啊祖宗啊,再怎么生气再怎么骗,带王妃出去走走又不妨事,何必闹成这样。 她顿时怒了,“你之前说的冬娘婚事有变,原来又是骗我?好啊柴熙谕,我知道你惯会骗人,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说好的惯着我宠着我,没有一句真话!” 文竹掩面。 果然…… 他眉间现出久违的阴郁,眼神冷厉,“陆云娇,我也得问你,你我是夫妻,你宁可在府里一个人待一整天,也不愿来寻我说两句话?你心里有没有我!” “没有!” 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扭头跑了。 外面小小地喧闹一阵,文竹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她哭着跑走了,还挨了兰露柳风的眼刀。 他匆匆进去,见柴熙谕满脸疲色,静静地看着几盘凉透的菜。 文竹小声说:“小的让厨下热了吃食,殿下要不要添点儿?” 他没说话,只是再拿起了筷子,挨个尝遍。 舌尖已经不再麻木。除了那一盘又酸又咸的豆腐,剩下的菜都很清爽,很合他的口味。 他记得很久以前告诉过她,他吃惯了清淡的菜。他也记得陆云娇头一次在侯府用膳时,小脸纠结的模样。 她虽然是过来求情,但真的考虑过他的口味。 或许,她不是特别坚定地想离开自己? 柴熙谕烦躁不堪。 文竹小声说:“殿下一开始就服个软,别骗人,王妃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把话说清楚不行么?最后一层面子都撕破了,后面怎么收场? 殿下也真是的,被王妃冷落了,只知道用些粗暴的法子。 难道是墨竹教的? 文竹陷入沉思。 天已经黑了,柴熙谕回了怀月院,所幸她没让人落锁,他还能回房。 房里黑漆漆的,悄无声息,只床上团着一团人影。 他轻轻走到床边,碰了她一下。 “云娘,你还没用晚膳吧?” 一团被褥小小地抽噎一声,蜷得更圆了。 “……是我太心急了,只是我一想到你要离开,心里就……你还不和我说话……” 高高鼓起的被褥也不说话,柴熙谕揉着眉心,现出从未有过的疲惫。 他善于揣测人心,然而除了手段,他似乎已无计可施了。 第86章 姐妹情深 三月十九, 永嘉郡主出阁的前一天,城南礼贤宅喜气洋洋,宾客来往不绝。 汴京大小权贵都派人来添妆。临近中午, 人好不容易少了点, 越王妃走出永嘉郡主的闺房,这才现出一丝焦急。 “姨母。” 陆瑾陆瑜都来了, 越王妃叹道:“她是不是担心我们,才不敢来?” 陆瑜小声说:“也可能是建安王不让她出门。” 听说建安王府先送了一批贺礼过来,还另外给了添妆,摆明了就是不让云娘出门。 那病秧子真坏, 就知道圈着妹妹。 陆瑾眉头紧皱:“若非王府戒备森严,我想直接抢人。” 一旁陆国公补了一句:“我可以帮着磨刀。” 越王妃唬了一跳:“万万不可!” 父子俩越说越没遮拦,最后还是孙氏出来让他们闭嘴。 她安慰越王妃:“此事急不来。以后总有机会。” 越王妃摇摇头:“听说封地快要定下了,等我们一走, 她可怎么办?” 这可不是纨绔之间的小打小闹。她独自留在汴京, 不是任柴熙谕搓圆捏扁? 金鹊匆匆进来,附在越王妃耳边说了几句。 越王妃蹙眉, “我们与南楚素无瓜葛,她们为何上门?” 话是这么说, 她还是让人把两个南楚王女请进来。 待到谭九娘说完,越王妃竟失手打碎了茶盏。 谭九娘惭愧道:“姐姐事先答应殿下的事,我并不知情, 否则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姐姐。现在牵连了王妃, 我们姐妹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然而王府进不去,我们只得来这边告罪了……” 春猎那晚闹起来,建安王的风流韵事传得风风火火。谭九娘被吵醒,发觉姐姐似乎刚回来, 脸色还不对劲,便从她口中得知此事。 前两日她们拿到了路引。但她很担心建安王妃,甚是愧疚,便与姐姐走了这一趟。 孙氏愁容满面。 这样一来,别说逃走,她连出门都难。 等永嘉郡主一走,就更没机会将她救出来。 屋里静默下去,越王更是一言不发。 越王妃想到此事,无心待客。陆瑾便送她们出去,然而刚刚进门,就听见身后有女子的吵闹声。 “我动不了她,还动不了你?!” 陆瑾回头,看见黎四娘带着一群家仆,把两个南楚王女团团围住。 -- 第180页 他的脚步停了一停。 谭九娘把姐姐拦在身后,怒斥黎四娘:“我们不曾得罪过你,你为何咄咄逼人!” 黎四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个高大清俊的人影拦在她们中间。 陆瑾挑了挑眉:“两位王女是我陆家的客人,黎四娘,有何见教?” 被这样俊俏的郎君看着,黎四娘的气焰顿时矮了不少,嗫嚅着不吭声,眼看着陆瑾把她们带回府里。 同是天涯沦落人,越王妃便留了她们一下午,赠了些首饰。到了傍晚,孙氏让陆瑾送她们回去。 姊妹俩坐车,陆瑾骑马护送,与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姐姐谭八娘性格内敛,不善言辞。倒是妹妹谭九娘与陆瑾聊得开。 陆瑾问她:“先前人多嘴杂,我还没问你如何猜出了我妹妹的心思?” 谭九娘想了想:“大约是直觉?嫁了如意郎君,不该是那样的神色。” 陆瑾呵了一声。 好一个如意郎君。 南楚王族的宅子比越王的礼贤宅不知寒酸了多少。几十人挤在里面艰难度日。 为免双方见面诸多礼节,陆瑾没下马,“我就送到此处,你们以后多加小心。” 谭九娘毫不窘迫,大方地行了个礼,“多谢陆世子相送。陆世子与王妃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与姐姐铭记于心。” 回去的路上,陆瑾看到街边有卖炙羊肉的摊子,正想给陆云娇买一份,才想起她已经嫁人了。 摊主还没来得及吆喝,就见他表情黯淡下去,勒马离去。 摊主有些茫然。这郎君莫非是忘了带钱,怎么这般失落? 陆家的宅子挨着礼贤宅,他们住着绰绰有余。陆瑾刚回家,就看见陆国公和陆瑜正在争执职位的事。 钱炼被安排在军中,对于藩国世子而言是莫大的殊荣。然而这位置看似风光,实则上面有皇子们镇着,也握不住实权,只能做个摆设。他想出头,难如登天。 除了钱炆一直被冷落,其他王子的安排也陆续下来了。只有他和陆瑜一直无人提及,像是被遗忘了。 陆国公指着陆瑜:“自己几斤几两,非得留在汴京?” 陆瑜争辩道:“云娘在这里,我不能走!而且大哥也需要助力!” 家里最初商量着让陆瑾留汴京,陆瑜随大周的官吏回临安。汴京关系错综复杂,陆瑜性子单纯跳脱,并不合适。 父子俩争来争去,孙氏却颇为淡定,随他们吵。 救不出云娘已经够让人心烦了,再不让他们出口气,父子俩都得憋死。 孙氏看见陆瑾,对他笑了笑:“去了这么久?” 陆瑾轻轻地应了一声。 其实他想说,陆家和越国王族都是牵着陆云娇的绳索。柴熙谕安排了王子们,必定要晾着陆家,也不会放他们离开。 可他不能说。 就让家里人留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吧。 *** 越王妃一夜没等到陆云娇的消息,只得死了这条心,安心送永嘉郡主出嫁。 三月二十清早,礼贤宅内外熙熙攘攘,连宫里都送来了贺礼。 送她出门时,越王嘱托道:“回了临安,和韩二郎好好过。得了空就捎个信来。知道你过得好,为父就放心了。” 陆云娇的遭遇,永嘉郡主都看在眼里,自然是一口答应。 麦秸巷口停了一辆马车。队伍热热闹闹地经过,永嘉郡主坐在车上,纨扇掩面,不经意间看向这辆马车,居然看见陆云娇坐在里面。 她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云娘怎会在这里?既然来了,为何不去宅子里坐坐? 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看见一只手揽着陆云娇的肩,不许她乱动。 姊妹俩擦身而过,陆云娇看见队伍远去,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们,不愿移开视线。 等喧闹声渐渐消失了,马车一动,陆云娇才回神,抓着柴熙谕:“先别走!”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想见见家人。 柴熙谕没让墨竹停下,“你想见谁?” 他总算明白过来,不能把她逼得太狠,也总算退了一步,主动带她出来送送永嘉郡主。 然而她动了让家人帮她逃跑的心,他不敢让她多和家人接触。 上回三朝回门,都能让她生出那么多不该有的心思。 多见一次,就多一分变数。 “我……” “汪!” 两人说话时,一直蹲在陆云娇身边的飞雪忍不住了。 它跳下马车,对着马匹吠了两声,让它们走慢点,就掉头冲进了礼贤宅。 飞雪一来,那边的越王和陆家人都注意到了这边。越王妃闻声而来,见到陆云娇,情不自禁地要上前:“我儿!” 陆云娇霎时间泪如雨下,“母亲!”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当然走不了了。 越王妃转忧为喜,一家子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直至傍晚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场面自然是要做的。送陆云娇出门时,越王还笑呵呵地夸他会照顾人。之前那些隐秘的心思,双方都默契地不提,端的是一幅翁婿和乐的场面。 柴熙谕把陆云娇先送上马车,忽然回头对越王说:“父亲的意思是,封地过不久就能落定了。” 越王脸色一变。 他终究还是想让他们早点离开汴京。 -- 第181页 他想把云娘连根拔起,养在他的囚笼之中。 柴熙谕短促一笑,转身离开。 宫里灯火初上,宫女们收走了碗筷。皇后听见内侍的话,顿时皱起眉头。 “你说她哭了?” 内侍颔首,“有不少人看见了,外面都在议论王妃和永嘉郡主姐妹情深,舍不得和她分开。还有人夸建安王有情义,特意让王妃来送一程。” 皇后摇摇头。 这话外面传传也就算了,她可不信。陆云娇自小养在国公府,能和永嘉郡主处出什么情分来? 怕是看到永嘉郡主离开,触景生情了。 同是王女,一个嫁回临安,一个背井离乡留在汴京。等以后越王离开,陆家也打发走了,汴京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了。 皇后不由得叹气。 同情归同情,但她是大周的皇后。 一个藩国王女做了皇子妃,却不愿安分待在汴京,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她又怕是柴熙谕不会照顾人,才让陆云娇这样眷恋娘家。上回春猎闹出的动静,可是教人好生议论了一番。 她也没想到,九郎向来稳重,却能做出那样的事。小娘子脸皮薄,许是因此和九郎闹了别扭。 “明日你去王府传旨,让王妃进宫一趟。”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别让陛下知道此事。” 第87章 春夜喜雨 次日陆云娇醒来, 柴熙谕已经出门了。 昨日和家人见面,抚平了她心中的焦躁。他也开始学着对她温柔。不过他不在府里,总归要自在些。 她惦记着上回猎到的山鸡毛, 便吩咐柳风做了个毽子, 正准备带着飞雪去后院玩,宫里突然来人, 将她请去了皇后面前。 她不是头一次进宫,但这次有些不一样。 坤宁殿中,皇后特意摒退了所有宫人,陆云娇坐在她跟前, 微笑着听她拉家常。 皇后注意到她走神了,清清嗓子,“上次我和你说的,你还记得?” 陆云娇回神, “母亲说的是哪件事?” 皇后笑容淡了些, “让你们早些要个孩子。我看得出来,你和九郎不甚亲近。莫不是他以前欺负过你, 你还记着?” 陆云娇稍稍低头,“我不敢……” “夫妇之间, 有时候该糊涂还得糊涂。”皇后压低声音,“云娘,你老实同我说, 是不是那事之后, 你很久没让他碰你了?” 陆云娇没反应过来,表情很是懵懂。 她像是听不懂? 皇后当即发觉了什么,笑容一点点沉下去。 坤宁殿中一片死寂。宫人们走过廊下,簌簌的脚步声像是风过树梢。 桃叶被吹落了, 打着旋儿落到水缸里,泛起一阵涟漪。殿中的小声惊呼也如这波纹一般,很快便了无痕迹。 …… 这几日柴熙谕不再坐府里,每日照常上朝和处理公事。 西蜀王族前两天殁了个妃子,她几个儿子来哭过好几回了,每日吵得衙前鸡飞狗跳,也是件麻烦事。 料理了诸多事务,回到府里已经天黑。柴熙谕走进怀月院,只看见飞雪百无聊赖啃草玩,陆云娇竟然不在。 “进宫?何时去的?” 霁月想了想,“殿下出门没多久,王妃就去了。” 这就奇怪了。 柴熙谕不再迟疑,转身进了宫。 坤宁殿中一如既往的静。皇后和越王妃的性子有些相似,也是个手段刚柔并济的。皇帝伤病这些年,她一直镇着后宫,即使陈娘子在她面前也翻不起浪。 然而让他不安的是,陆云娇不在皇后身边。 皇后让人奉了茶水,“今日很忙?” 柴熙谕以前被陈娘子刁难过,那时候都是皇后护着他,所以他向来很尊敬皇后。 但这回他无暇和皇后客套:“母亲,我来带云娘回家。” 殿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宫人斟茶的声音。 他眉头一动,心下更加不安。 皇后反问他:“哪个家?” 他一怔。 她接着说:“云娘根本没把你建安王府当她的家。即便如此,你也要带她回去?” 说到这里,他已经敢肯定,皇后知道了什么。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我在哪里,她的家就在哪里。” 皇后叹道:“九郎,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我不是你生母,但我不忍看你受委屈。你们成婚这么久,竟然……这事传到陛下那里,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柴熙谕没说话。 陆云娇身为越国王女,居然成婚两个月都不和他圆房? 上次春猎那回,她以为两人早就成了。没想到从陆云娇口中问出原委,她才知道,柴熙谕竟然这样纵容王妃。 往小了说,是她不懂事;往大了说,越王是否有不臣之心,看不起大周? 说到这里,皇后也有些动怒:“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否会失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圣宠?” 太子是皇后所出,又是长子,地位稳固如山。皇后本来可以过过悠闲日子,但她看不惯陈娘子恃宠而骄,欺负没亲娘的孩子,便经常护着柴熙谕。 他贵为皇子,居然治不住区区藩国王女? 天知道女官验明正身时,她有多震惊和气恼。 要是这事传到皇帝那里,皇帝会怎么想? -- 第182页 皇后想想就后怕。再看这两人,更是生气。 真是糊涂到一块儿去了。 柴熙谕轻声说:“她……” 皇后厉声训斥:“够了!你还想纵着她?!” 他默然。 宫女给她轻揉太阳穴,皇后深吸一口气,指着一旁:“人就在侧殿,带回去吧。我能替你遮掩一时,不能遮掩一世。早些把这事了结了。再拖下去,连你也护不住她!” 皇后身边的女官李司言带他去了偏殿,柴熙谕听见里面窸窣,心中焦急。 他知道皇后有些手段,却不知她有没有用在陆云娇身上。 李司言拿出偏殿的锁匙,隐晦提点:“娘娘一片苦心,殿下莫让娘娘失望了。今日宫门落锁早,殿下早些带王妃回府吧。” 没等他琢磨出李司言后半句的意思,她就打开了门。 殿内很黑,各色陈设只有模糊的轮廓。柴熙谕走进几步,都没看见人,只能听见慌乱的气息。 他循声找了几步,才在床角看到一个蜷缩起来的人影。 “……云娘?” 听见他的声音,人影瑟缩得更厉害了。 李司言提灯进来,照亮满室暗沉,他才看见陆云娇抱着双膝坐在床上,钗饰歪斜,衣衫凌乱,双眼通红,似乎哭过了。 柴熙谕心里揪疼,轻手轻脚靠过去,走到床前才发现她双眼迷蒙,表情茫然,似乎不太清醒。 “云娘,是我。” 她抽抽鼻子,软软地叫了一声“李熙让”。 柴熙谕心中一沉,没有否认,朝她张开怀抱。她这才慢慢爬过来,依在他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陆云娇。她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儿,不停地在他颈窝蹭来蹭去,像是终于寻到了安稳的去处。 李司言曼声提醒:“王妃身子不适,娘娘赐了药,殿下快带王妃回去歇着吧。” 他额头青筋一跳,抱紧了她,快步离开。 一路车马轱辘。兰露柳风和霁月都在府里候着,一见两人这样回来,都吓了一跳。 府里顿时忙活起来。她浑身发烫,柴熙谕让霁月弄了一桶凉水,又怕她泡凉水伤身,便让兰露柳风拧了帕子给她擦拭。 来回折腾了好久,陆云娇总算清醒了点,却冷得打颤,用被褥裹了很久都不见好转。 柴熙谕见状,又让人拿来几个火盆,热得他汗流浃背,脱得只剩单衣,她却只是好转了一些,脸色仍然青白。 “还冷么?要不要再加被褥?” 她颤着摇头,带着哭腔说:“热……冷……” 身体里热得发烫,肌肤却冰冷刺骨,冷热夹攻下,她难受得抱着头来回打滚,哭都没力气。 柴熙谕抱着她,不让她滚动,以免她撞伤了自己,“母亲给你吃了什么?” 她抽抽搭搭地哭,“我不知道……” 皇后得知她没和柴熙谕圆房,当即大怒。待她反应过来,想辩解时,皇后已经一个字都不信了。 更何况宫里自有验身的女官,验明正身后,皇后二话不说,让人端来两碗药。 第一碗是毒药,给她个暴病而亡的体面。但要继续维持越国王族的忠心,就得留下永嘉郡主。反正人还没走远,还来得及截回来。 她毫不迟疑地选了第二碗。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不能让永嘉郡主替她受罪。 喝下以后,就被关到了偏殿,直至他来。 柴熙谕猜到了是什么药,正要转头进宫要解药,忽然想起了李司言的话,顿时停住了。 皇后既然赐了药,就不会给他解药,只有那个法子。 可是陆云娇现在不清醒,肯定不会同意。他也狠不下心强迫她。 他坐在床沿,抓紧她的手,哑声说:“没事的云娘,过一晚就好,我陪你一起熬着。” 柴熙谕轻抚她的脸,没想到她忽然捉住他的手,贴在他掌心蹭了蹭。 眼前的人和临安那个娇俏的少女悄然重合。他头皮一麻,仿佛不敢相信她做了什么。 她竟然对他撒娇? “你哄、哄我……”她抽噎着,慢慢说话,“我难受,你……好久没哄我了……” 他失笑,“明明你也很久没理我了。” 他没被人关心过,也从来不懂如何体贴人。 被她冷落的这段日子,他束手无策,困兽一般找不到出路。 这样的她,他很久没看见了。 他指间的墨香充斥着她的鼻尖,陆云娇嘟起嘴,小馋猫似的轻咬一口。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难受……”她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力,“我好羡慕,她……能回临安,我做梦都想……” 柴熙谕目光微凝。 “你知道临安春天有多、多少花儿……” “好美呀,我小时候还下、下水……在钱塘湖里捉鱼……” “挨了一顿好打……” 柴熙谕只当她在回忆往事,耐心听她说。然而没等她说到秋天,她猛地踢开了被褥,抓着衣襟打起滚来,“好热……” 上次的药和这次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只有亲眼见识过了,才知道宫闱秘药有多厉害。 柴熙谕怕她伤到自己,强行按住她的手。谁知她歪着脑袋,瞅着他笑:“你不……碰我么……我是你的……王妃……” 柴熙谕手都在抖,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你会恨我。” -- 第183页 她一怔,旋即一边喘一边笑。 “没关系呀……你是、是李郎……是李熙让……” 不是柴熙谕,不是大周的皇子,不是建安王。 只是她在春天的临安,不经意间捡到的如意郎君。是她命中的小冤家。她会带着丰厚的嫁妆与他成亲,被他宠一辈子,衣食无忧、鲜花着锦地过完这一生。 简直是乱世中的南柯大梦。 现在梦醒了。 “没关系的……李郎,你要对我好……”她做梦似的喃语着,“要不然,我就……再也不要你了……” 柴熙谕握着她的手,垂着双眼,轻声说了一句好。 陆云娇乖乖躺着,他却起身离开了。 她叫了几声,却没得到他的回应,迷糊中有些委屈。 果然是个大骗子,都答应了,还敢跑…… 她很是难为情,把头埋在被褥里,听见周围似乎有人说话,还有稀里哗啦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周围终于安静了,身旁窸窣着,有人靠过来,揽她入怀。 他身上还带着很清透的水气,陆云娇趴过去轻嗅,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 “云娘。” 她循着这一声,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抱住了他。 烛光摇晃,悬在床帐上的两只香囊悠悠一荡,系绳打着旋儿缠紧了,没多久就晃得掉在了地上。 温暖的烛火映在院中的桃树上。枝头桃花如云如霞,风过树梢,花叶被吹得沙沙响,露出了藏在树杈上酣眠的鸟儿。 风起雨至,桃花零落成泥,鸟儿躲在叶片下,被吹打出瑟瑟的呢喃。 春夜喜雨。 第88章 他怎么敢! 昨夜怀月院里折腾到很晚, 半夜里才叫了一次水。今日刚刚放晴,空气清爽,主屋里却一直没动静。 陆云娇是疼醒的。 身子像是在醋里浸了一夜, 又酸又疼, 还使不上力。 她吃力地掀开眼,看见近在眼前的侧脸, 才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小脸倏地红了。 她咬着唇,下意识要推开他,然而双手刚刚贴上他胸膛, 就被他按住了。 抬眼一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也醒了,正定定地看着她,眸中盈满笑意。 她垂下视线, 避开他的目光, 倦倦地翻了个身,似乎不想看见他的脸。 搭在她腰上的胳膊蓦地收紧, 不让她躲,“还疼么?” “还好……”她轻声说。 困意重新涌上来, 她昏昏欲睡,薄唇却倏地贴近,径自咬住她的耳朵。 陆云娇猛然瞪大了眼, 不可置信地抓紧他的手, 低斥道:“你做什么!” 这大白天的!他怎么敢!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含糊:“不怎么,你睡你的,我来就好……” 她仓皇拉紧了被褥, 想挡住他,柴熙谕翻身屈膝,将被褥踢到床下,在她耳边轻声哄道:“再一次,就一次……” 陆云娇含泪推他:“你昨晚也这么说……” 兰露几人不安地等了很久,都日上三竿了,好不容易听见了声响。兰露正要过去,却被霁月拦住。 霁月知道婢随正主,这两人都缺根筋,便提点道:“现在进去惊扰了殿下和王妃,回头别怨我没提醒你。” 兰露才意识到什么,不敢吭声了。 柳风反应慢一些,“都辰时了……” 兰露一肘捣过来,她才如梦初醒,赶紧闭嘴。 临近正午,屋里响起沙哑的男声,几个仆妇才把热水送进去。 柴熙谕披了件衣裳,亲手把她抱进木桶里,专注地看着她。 她目光涣散地趴在桶沿,一动不动。兰露柳风红着脸帮她搓洗,心里暗骂柴熙谕不懂怜香惜玉,太不是人。 她们郡主好歹是个小娘子,怎么把人折腾得这样惨。 好不容易洗完了,两人搀扶着陆云娇站起来,她却吃力得抬不起腿,居然被半人高的桶沿拦住。 柴熙谕轻笑一声,再度上前抱起了她,放回床上掖好被褥。 “你先休息,朝中还有些事,我去去就来。” 他前脚刚走,兰露怕她饿着,问她要用些什么,却看见陆云娇眨眨眼,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兰露柳风面面相觑,悄悄走出去,关上了门。 这一觉就睡到天黑,三个侍婢谁也没敢来叫,最后她竟是被屋里的饭菜香味勾醒的。 陆云娇刚刚动了一下,眼睛还没睁开,就被身边的人打横抱了起来。 她坐在柴熙谕腿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只从眼缝里看见他夹起一小块鱼肉,送到她嘴边。 “尝尝这个?你一整天没吃东西,别饿着了。” 她乖乖张嘴,嚼着鲜甜的鱼肉,喃喃:“我想吃玲珑牡丹鲊了……” 他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汴京没有停云楼,我让厨子明天试试。还有其他想吃的吗?” 兴许是饿得慌,陆云娇随口报了一串菜名,柴熙谕竟然全记下了,转述给文竹时,更是一字不漏。 柴熙谕耐心喂她,等她吃饱了,自己才动筷子。陆云娇依着他肩头,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又小小地打了个盹。 兰露让小侍婢撤走饭菜,柴熙谕把她放回床上,抬手就解衣带。 陆云娇一个激灵,以为他又要来,吓得跳下床就跑,然而没跑两步就腿脚发软,跌在地上。 -- 第184页 “跑什么,我会吃了你?”柴熙谕觉得好笑,抱她坐回床上,递给她药瓶,“帮我上药。” 他满背的抓痕,陆云娇完全不敢看,沾了点药膏就胡乱抹上去。 他好心提醒:“还有这里。” 她看着他肩头几个浅淡牙印,难为情地低下头,脸已经熟透了。 主屋里也有桌案,柴熙谕便让文竹把公文都搬过来,陪她坐会儿。 说是陪她坐,不过是嫌抱她去荟春斋太远了而已。到头来还是他抱着陆云娇看文书,一刻都不想撒手。 陆云娇靠在他怀里。他正在回信,有些信笺她扫了一眼,不免心惊。 她悄悄抬眼,柴熙谕眼神不动,笔走龙蛇,“看我做什么?” “这些事你不躲着我么?” 柴熙谕拢紧了她的肩,“你是我的王妃。” 是他的人,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只要不离开他。 柴熙谕眼神微暗,一笔提勾重了一下,洇出一团墨汁。 左手随着右手,不经意间力道重了,陆云娇疼得嘶了一声,一爪子挠他胳膊上,“你又欺负我?” 柴熙谕没防备,一时间信笺漫天飞。 她秀眉倒竖地指责他:“你们男子难道都是这样,吃进嘴了就万事大吉,当我好揉捏了?” 他一点儿都不急,任凭信笺满地,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挠人,“我何时欺负你了?” “你自己看!” 她倏地拉开衣裳,肩头还印着他的指痕。 柴熙谕挑眉,“我看不清。” 陆云娇气急,凑近了些,“现在看清了?” 他的视线却顺着肩头往下滑,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看得很清楚。” 握笔的手稍稍用力,墨汁浸透纸背,在锦被上洇出一团黑。 陆云娇还没来得及说话,霎时间笔墨都被掀飞,她也被掷去了床上。 掀起的被褥像张开了天罗地网,将她结结实实地困住了。 霁月赶紧清空了院子,兰露柳风在院外的角落红脸相对。 这一次又是深更半夜才叫了水。柴熙谕亲手帮她沐浴。她下巴抵着桶沿,两手也紧紧扒着,完全不敢放松,直至他帮自己穿好衣裳,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次日又是个好天气,柴熙谕一早就上朝去了,临出门前,刻意贴在她耳边问:“不帮我整理衣冠?” 他向来不知足,想要更多。 陆云娇还没睡醒,完全听不清他说什么,便用被褥蒙住脑袋,不想理他。他笑了笑,便悄然离开。 日上三竿,陆云娇春困刚醒,刚准备让人摆个躺椅晒太阳,霁月便笑着过来禀报,殿下允她出门了。 陆云娇捋捋鬓发,嗤笑一声:“他倒是敢。” 把人吃净了,才敢放她出门。 陆云娇便让霁月给自己梳个简单的发式。她想穿翠色裙裳,兰露便刻意避开了用天水碧做的那件,以免太打眼。 兰露小声问她:“王妃真要出门?不休息了?” 她初次便累得走不动,昨晚更是……这才第几天,她还有力气出门? 陆云娇眸光一闪,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声音曼妙柔婉:“殿下好不容易允我出门,我总得出去走一走,才算对得起他一片心意,不是么?” 霁月取了个插梳给她戴上,她扶着齐整的发鬓,对镜中之人轻笑。就连看惯了她容色的霁月,也不由得花了眼。 临安已经十分繁华,汴京的街市更是热闹。 陆云娇坐在茶馆二楼,一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 “当真?那可是金陵!唐国旧都!” “那又怎样?讨好岳丈罢了,建安王也不能免俗。” 陆云娇一怔。 建安王的岳丈?他们在说越王? 一个声音横插进来,“我以为此话不对。金陵再繁华,也是前朝的事了,现在你们想想,唐国灭了吗?吴国灭了吗?” 唐王逃到了吴国的江都,江都还有个吴王。一旦打起来,那里最危险。 他怎么会给父亲挑这样的封地?这是哪门子讨好? 外面的人像是知道她的心思,折扇啪地一合,“这叫一石二鸟。给岳丈一个看上去光鲜的封地,实则是磋磨,显示他的地位!都是亲家了,越王还能说女婿半句不好?他要说了,要王妃如何自处?” “嘶,有理……” 陆云娇眼神冰冷,唇角渐渐扬起讽刺的笑。 果然啊,上次他能用永嘉郡主要挟她,这次就能用越王。 什么事都让她知道?说得轻巧,还不是有心瞒着她。 为了不被冷落,他可真是费尽了心思。 家人都在他手上,她怎能不给面子? 她抬手唤来霁月,“殿下今日何时放衙,可曾与你交代过?” 霁月见她起身要走,有些不解,“王妃不再坐会儿?殿下最早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回府。” “一个时辰,将将够用罢了。”她抬手捋顺鬓发,笑得妩媚娇俏,“殿下在外辛劳,我这个做王妃的,可得好生服侍不是?” *** 越王改封淮王一事,在外面传得纷纷扬扬,舒王得了消息,一早就在府里掀了桌子。 “小人得志!”他恨恨地骂道。 早知今日,柴熙谕刚回汴京的时候,说什么也要弄死他! -- 第185页 金陵现在是危险,可是一旦天下平定,那里的富庶繁华是别的封地可望不可即的。 有人给他出主意:“殿下不妨从建安王妃那边下手?” 舒王眯眼:“怎么说?” 幕僚看出他动了歪心思,轻咳两声提醒他正事要紧:“建安王唯一的软肋便是这个王妃,但王妃好像不太情愿跟着他?倘若能设法离间他们,或许能拖慢他的动作?” 舒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主意不错。陆云娇和家人关系极好,为了钱炼都敢以身为饵。若是和九郎离了心,他倒想知道,九郎还有没有精力对付他! 一想到陆云娇,舒王咂咂嘴,面上浮起一丝不甘。 二十多年来,他还没见过那样明艳的美人。 倘若让他早点攻入越国,王女就是他的了。 不过现在也不晚,只要九郎没了,王女还是他的。 到时候她那一脚之仇,他想怎么报就怎么报!非要折磨得她痛哭求饶不可! 他这才悠悠地坐下,眼中跳动着兴奋的光芒。 “越王去金陵的事,千万别拦着,能多快就多快!”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陆家也必须捎带上!” 第89章 枕边风 柴熙谕今日回来得晚了些, 一进怀月院,就看见仆从们忙里忙外,热火朝天。 兰露站在院子里指点:“这边挂高一些, 王妃喜欢高一些的秋千。” 他扫了两眼便瞧出来了, 陆云娇是打算把院子布置成国公府的山月院,甚至还不忘布置秋千。 仆婢们见到他, 纷纷上来行礼。柴熙谕抬手止住:“尽快做完,一切都照王妃的意思来。” 他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顿时怔住。 映入眼中的是满地的织金毯,各色纹路晃得人眼晕。两只纤巧的丝履像是被随意丢弃在门口, 不知它们的主人去了何处。 屏风后有人影晃动,娇声私语传入他耳中:“这样不好看,殿下不会喜欢。” 霁月笑道:“王妃怎样打扮殿下都喜欢,尽管放心便是。” 听到此处, 他的心跳仿佛慢了一瞬。 她想取悦他? 满心欢喜像是涌泉一样填满了胸膛, 他亦是脱了鞋履,才迈入屋中。 只这一步, 就惊动了屏风后的人。 “殿下!” 绵软清甜的一声唤,屏风后转出个海棠色的小美人, 笑吟吟地瞧着他。 这一瞬间,他忘了两人前几天还是仇雠相对,下意识张开怀抱, 展臂接住她, 感觉像一只欢快的小猫儿撞进怀里,闻着她身上热烘烘的香味,当真是满心喜悦。 她拽着他的衣襟,仰头踮脚, “殿下怎么回来得这样晚,我等好久了!” 柔软娇美,如痴如嗔。 陆云娇并未浓妆艳抹,只是稍稍打扮,便教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只觉她的肌肤像海棠花蕊上那一点细细的白,明眸皓齿,墨发朱唇,被红艳的衣裳束起来,宛如随风招摇的烂漫春花。 虽然只是一句撒娇,他心中却有了歉疚,仿佛主动冷落对方的是他,禁不住抚着她的脸颊,“这不是回来了。等我这么久,不是让你今日出门走走?” 她微微噘嘴,灵巧的十指在他腰际拨弄,“殿下都不陪我,外面不好玩。” 她有意无意地咬重了“陪”这个字,眼睛微眨,娇俏动人。 柴熙谕闻弦歌而知雅意,握住她的皓腕,反扣在她腰后,“要我怎么陪?” 他往前走着,陆云娇似有慌乱地后退,“就是,就是……哎呀!” 她一个不慎跌坐在地,楚楚可怜地看他:“殿下,都怪你吓唬我,我摔疼了……” 他却愣住了。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裳,衣襟松散,引人遐思。坐在地上时,衣摆亦散开了,一双雪足衬着海棠色,霎是动人。 甚至他看过来时,圆润如珠的脚趾微微蜷缩,在织金毯上摩挲,亦在他目光下战栗。 他喉头一动。 “云娘这是在……勾引我?” 原以为她会否认,没想到她眉头一扬,恣意而畅快,别有一番妩媚的韵味。 “就被殿下发现了,真是没趣。亏我还忙活大半天。” 她抬起一条腿,从他脚背慢慢踩上膝盖,脚趾蜷缩起来,轻轻拉扯他的衣摆,笑意明媚。 “可惜呀,殿下不解风情,不上钩呢。” 腿一伸,遐思之处一览无遗。 他顿时懵了。 他呆愣着许久没反应,她颦眉低眼,泫然欲泣地拢着衣襟,转身就要起来,却不料身后之人兜头罩下,将她覆住。 他贴在她耳畔咬牙切齿:“想跑?” “不跑不跑。”她抻着懒腰,侧首笑吟吟地瞧他,柔软地伏着身子,“还请殿下多多怜惜才是……” 房门不知何时关上了,院中的仆从也不见了。三个侍婢垂首侍立在院外,等着主屋的动静平息下来。 …… 陆云娇无力地倒回床褥上,几乎是刚刚沾上软枕的一瞬间,就想睡过去。 柴熙谕抚平她似悲似喜的眉头,捋顺她汗湿的长发,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是她的小心机起了作用,也许是今日政事顺利,他今日格外主动。陆云娇被折腾得睁眼的力气都欠奉,直至隔壁厢房响起水声,仍然半昏不醒。 -- 第186页 她闭着眼,感觉到他抱着自己下了床,水的温热恰到好处,舒缓了她的疲惫。 陆云娇心里盘算着,等仆从一走,就该和他说说这事了。 成亲这么久,她还没吹过枕边风。 家人有难,总不能白费了这个身份。 只是,好似有些不对劲? 陆云娇稍稍睁眼,看着净瓶中的花枝出神,直至视线收回,落在桶沿上,才发觉究竟何处不对劲。 她明明坐在木桶中,胳膊却搭在他的长臂上。 她一愣,不可置信地转头,差点撞上了他下巴。 难怪她觉得格外舒适,也格外狭小。 柴熙谕正在闭目养神,察觉到她的视线才抬眼,“不舒服?” 她摇头,下意识要站起来,却被扣住了腰。 他一抬手,陆云娇便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慌忙要跑。 她只想吹个枕边风,不想被他折腾死! 这男人越来越疯魔了! 房里微风搅动,烛火也随之悠悠地晃。屏风上藤蔓般的影子卷曲舒展,勾勒出各种妖娆的形状。 陆云娇被放回床褥中时,尚自喃喃求饶。 他下手忒狠,好似要折断她的腰。 柴熙谕吻去她眼角的泪痕,掀开被褥覆住两人,让人吹灭了灯。 陆云娇之前还很困,可是吹了灯后,一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反而清醒起来,怎么都睡不着。 漫漫月色淌在满室富贵上,照得一片寂然。身后男子绵长稳重的呼吸拂过颈边,有力的胳膊搭在她腰上,每夜亦然。 她静静地看着月色,轻声叫道:“殿下?” “嗯?” 她极为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纤指戳着他颈窝,“今日外出时,听说我父亲的封地要定下了?” 他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殿下选了何处?” “金陵。” “殿下,金陵那儿尚未平定,封地定了那儿,是不是不太好?” 话音未落,她便感觉他睁开了眼。 黑暗中,他的眼神有些深邃,指尖抚过她细白的颈子,仿佛随时能扼住她,又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她怯怯地道:“是我听人说的,没人教我。我只是担忧家人安危罢了……” 他轻叹,“既是道听途说,就当不得真。平定两国的事,你放心交给我。最多两年,一定给你父亲一个安然无事的金陵。” 只是封到金陵之后,权势没那么大,只有金陵一城和一个藩王名头罢了。 不过相比另外两国王族,仍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陆云娇来汴京这么久,听过他八方征战的旧事,知道身侧的这个男子既是她的夫君,更是大周所向披靡的将星,这才稍稍安心。他说两年,那时间只会更短,不会更久。 他见陆云娇不言语,“还不睡?累了还是饿了?” 两人胡闹到现在,根本没用晚膳。 “我不饿。” 柴熙谕本要翻身下床,听她这么说便作罢,“那就睡吧。” 两人难得如此安寝。陆云娇静静等待,直至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悠长,才叫了声“殿下”。 他没动,像是睡着了,她才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没反应。 陆云娇咬咬牙,手指顺着软枕底下慢慢探进去,摸到了一个药瓶。 一颗鱼眼珠子大小的药丸吞入腹中,陆云娇才稍稍安下心来。 照他这般索求,这药最多只能吃一个月,以后的日子,还得再想办法。 她吞药时,粗糙的指腹忽然搭在她颈边。 陆云娇顿时悚然。 ——他没睡?! 陆云娇一瞬间心跳狂乱,直至被他握着肩膀翻了身,与他面对面,仍然掩饰不住慌乱的神色。 她不擅撒谎,心虚时更容易被看出来。 现在只求他晚上看不清,千万别发觉了…… 她暗自祈祷着,完全忘了他夜视极佳。 相对沉默时,陆云娇感觉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忽然急中生智,伸手拥住他,细细地叫了声“殿下”。 这一声叫得婉转,比刚才还要娇软。 柴熙谕呼吸一沉,手也僵住了。 她抱着他的腰身,小脸贴着他来回蹭,软软小小的一团,听话又乖巧,让他不忍再追问下去。 罢了,今夜就当没看见吧。 柴熙谕轻叹,温柔地回拥她,鼻尖蹭着她的额头,“做噩梦了?” “没有……”她声音微颤,“只是,只是天有些热。殿下挨太近了,我睡不着……” 她就像只吓坏了的可怜巴巴的小猫儿,使尽浑身解数地讨好他。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明知有问题,可是只要她开口解释,他就不愿多想,只当她要安安心心做他的王妃,与他白头偕老。 刚才他听见陆云娇低声唤他,以为是她想诉说情意,怕他醒着,不好意思开口,所以他闭着眼耐心等着,却什么都没等到。 她不愿哄他,他可以替她开口,自我开解。 云娘心中,仍是有他的吧? “觉得我挨得太近,是心里还在埋怨我,没陪你出门走走?” 陆云娇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怎敢埋怨殿下?殿下有事要忙,怎好一直陪我?” -- 第187页 “公事再忙,也不能冷落了你。”他执起她的手,轻吻指尖,意有所指,“若是次次都让你单独出门,让有心人知道了,又要借题发挥。” 她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一句都不敢多说。 柴熙谕只是笑,“而且上回母亲召你入宫,引来诸多猜疑,或许因此才有了封地这番说法。外面的风言风语是时候该收拾一下了,还能让母亲安心。” 陆云娇呆呆地问:“殿下要怎么做?” 汴京悠悠众口,难道是他说堵就能堵上的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笑了笑,“倘若他们不信,就教他们亲眼看看好了。” 第90章 恩爱甚笃 次日上午, 汴京城最大的茶楼边,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柴熙谕一下车,就引来了不少目光。 这实在不怨他, 现如今汴京风头最盛的就是他。要想找到一个根本不认识他的人, 真是太难了。 众人还以为他独自出门喝茶来了,暗自腹诽他喝茶也搞这么大阵仗, 是嫌自己风头还不够大? 可随后,一个小侍婢掀开了车帘,恭恭敬敬地搀出了一个女子。 哗啦一声,有人打翻了茶水, 许多人都惊诧不已。 建安王不好女色,能近身的女子只有王妃一人。可是京中风传王妃被他幽禁,他便借着越王心疼女儿,把整个越国王族捏在手里, 还要用封地一事为难越王。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怎么把王妃带出门? 人人都吃惊地看着他牵着王妃, 与她言笑晏晏地进门上楼。等到雅间关门时,众人才回过神来。 有个书生梦呓般感慨道:“难怪建安王要关着她……” 这般姝色, 换他也不放心。 他同伴差点被他气笑,“那天魏三摔了一跤, 你还笑话他没见识,从没见过漂亮女子。” 他面色讪讪,尚自望着雅间的方向, 仿佛要看穿窗子, 窥见方才惊鸿一瞥的容颜。 可不就是没见识么。见过美的,没见过这样美的。 他恋恋不舍时,雅间忽然开了窗,建安王睥睨而望, 警告的目光像是一盆雪水,把他兜头泼了个透心凉。 建安王手指一动,他轻呼一声捂着头顶,像是被什么打到了头。 一个果核落在地上。同伴连忙安慰他,脸色一沉,就要开口为他讨公道,却见那窗子开了另一扇,王妃惊呼一声,纤纤素手握着建安王的手腕:“你做什么打他!” “谁让他看你。”他神色淡淡。 “那也没必要打他。怕人看我,你带我出来做甚?兰露!”王妃似乎有些窘迫,连忙派侍婢去安抚对方,又温声哄起了夫君,“他并非有意冒犯,只是看一眼罢了。” 建安王似乎更不高兴了,“我早说了,外面没什么好玩的,你在府里待着就好。教这么多人看你,你可知我心里也不好受。” 他俩没遮掩说话声,有人听见了,一口茶憋在喉咙里,不敢喷出来,又咽不下去。 不愧是建安王,吃起醋来都别有一番趣味。 王妃满脸无奈,“是你让我出来走走,怎么好端端的闹起脾气了。” 他抱着手肘,面色阴沉。 她只得拈起一颗蜜枣送到他嘴里,浅笑着哄他:“不气了好不好?” 柴熙谕张嘴,似是要咬下蜜枣,却忽然往前一探,径直含住了她的手指。 陆云娇吓一跳,下意识要抽回手指,他却轻轻咬住她的指节,齿尖在她手指上缓缓摩挲,眼神幽幽,似乎在暗示什么。 旁人离得远,只看见王妃喂他吃蜜枣。然而陆云娇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了,看见这幅场面,尤其是他嘬吸得啧啧作响,不知想到了什么,霎时涨红了脸。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府里胡闹就罢了,当着这么多人,他居然也敢! 说好了只是出来恩爱给别人看! 她一时间忘了扮作娴静淑雅的王妃,倏地站起来跺脚,“不行!” 然而她一时气急,忘了窗子没关,整间茶楼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陆云娇好半晌才回神,红着脸瞪他,似乎泫然欲泣。 柴熙谕却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指再拈起一颗蜜枣,慢慢地咬在唇上,“急什么?再喂本王一颗?” 建安王一个眼风,侍婢像是刚刚回神,慌慌张张地过来关窗。众人能看见的最后一幕,便是他把王妃拽入怀里,捏起她的下巴,低下头去。 满堂寂然。 有人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唤了跑堂的过来结账。 今天这茶喝得真是太值了。 底下渐渐喧闹起来,楼上雅间里却依然安静。 所有侍婢都被摒退到门外,雅间里只留下他们两人。 陆云娇坐在他腿上,被他一手按着后脑,一手搂着腰,肆意亲吻着。 喘气的间隙,他听见陆云娇嘀咕:“你就知道欺负我……” 柴熙谕咬着她唇瓣,含糊地道:“我怎么又欺负你了?茶楼这么多人都亲眼看见,我明明把你宠到了骨子里。” 陆云娇气得拧他,“我不管,你就是欺负我!” “我怎舍得?”柴熙谕轻叹,只是双手又收紧了些,“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你……” 她又嘀咕:“你就是个骗子。” 骗得她好苦,她初次动心,便被他拖着在情山恨海里翻滚,死去活来。 -- 第188页 柴熙谕一顿,却没否认。 骗子就骗子,只要能得到她,被她叫几声骗子又怎样。 雅间关着门窗,错落的光影落在他们身上,仿佛从滚滚红尘隔绝出一方小小的天地,也隔绝了一切烦忧。 出了茶楼又进食肆。柴熙谕对汴京了若指掌,带她吃喝玩乐了整整一天。 从相国寺前的熊戏,到马行街的夜市初上。从蛤蜊水晶脍,吃到螃蟹糍糕团,她想吃什么玩什么,都能让她尽兴。 天已黑了,该回府了,陆云娇仍然意犹未尽。 她似乎也忘了自己是出门假装恩爱来的,拉着他的手微微摇晃,眼眸晶亮:“我还想看夜市,再晚点回去好不好?殿下,我还想玩……” 柴熙谕依稀看见当初临安小霸王的影子:“时辰不早,该回了。要是还想玩,明日我再陪你出来。” 陆云娇小嘴一撇:“那你记着自己的话。要是明日不陪我,我就自个出来。” 他好久没看见陆云娇这么开心了,知道是最近拘得她太狠了,可是怎么都放不下心让她独自出门。 他很了解陆云娇。她胆子很大,什么都敢做。只要有逃跑的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逃出他掌心。 “那我明日一定陪你。” 陆云娇面色一顿,点点头。 有他的承诺,陆云娇果然不再闹了,乖乖随他上马车。 小猫儿玩累了,乖巧地依在他肩头睡了过去。 陆云娇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他紧紧揽着自己,只是推了推,便由他去了。 马车停下时,陆云娇揉揉眼睛,忽然天旋地转,下意识一伸胳膊,居然顺势揽住了他的肩背。 小侍婢掀开帘子,看见柴熙谕抱着她出来,红着脸捂着嘴,乖乖假装没看见。赶车的墨竹更是巴掌蒙眼,两眼瞪天,当自己不存在。 陆云娇的脸红了白白了红:“快放我下来!” 旁边这么多仆从看着,像什么话。 柴熙谕挑眉,“不放又如何?在这府里,谁不知道我宠你?而且你难道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很恩爱?” 做戏做到底,他甚至都没让墨竹把车赶进府里,而是在门外停下,以便让更多人看见这一幕。 陆云娇红着脸抿着嘴,乖乖由他一路抱进了怀月院。 霁月迎上来,看见两人这样,便笑着退下了。 柴熙谕抱着她坐在妆台前,陆云娇要唤霁月过来卸妆,却被柴熙谕止住了。 “我来。” 他轻手轻脚地卸掉了她头上的钗饰,擦去她脸上的脂粉花钿,帮她梳整长发。动作之熟练,不知私下练过多少次。 陆云娇从镜中瞅着他,语气中醋意满满:“你是不是对别的小娘子这么做过?” 话一出口,她便怔住了。 今日玩得太开心,她甚至已经忘了为何要与他“恩爱甚笃”。 明明是做给别人看的,为何连她自己都信了? 柴熙谕像是没看见她的表情,唇边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岂敢,本王心中只有王妃一人。” 陆云娇低着头不说话。 柴熙谕似乎仍未发觉异状,还沉浸在方才的温情中:“云娘这般指责,教我无从辩驳了。那我该如何证明心意?这样可否?” 她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解了自己的衣带,慌忙扯着衣裳遮住肩头,想跳出他怀里,却被他一把搂住。 柴熙谕低头,就着昨夜的印子轻轻一咬,听见她低呼一声。 他笑了笑,眸色渐深。 柴熙谕从背后拥着她,故意捏着她下巴,让她看着镜中的他们。 陆云娇流着泪骂他登徒子。声音软嫩,不像斥责,反而像撒娇,好听得紧。 柴熙谕还想听,然而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陆云娇难为情,死活不开口,甚至宁可咬着自己的手也不出声。 然而他俩进屋后,霁月早就熟练地清空了院子,没给陆云娇留下难为情的理由。 他眯眼,随手拈了根金步摇教她叼住,在她耳边笑:“那王妃安心享受便是。” 陆云娇一怔,立刻体会到了发不出声的滋味,反倒是步摇挂在嘴边哗哗地响,更让人难为情。 柴熙谕倏地捏开她的嘴,悠长的唤声便随着金步摇一齐吐了出来。 陆云娇仓皇地蹬着腿,踩歪了妆台,晃倒了铜镜,扫掉了钗饰,上半身仰在他怀里,濒死般望着房梁。 柴熙谕扶着她的脑袋,细吻她的颈子,“王妃可还满意?” 陆云娇浑身乏力,完全不想理他。 偏在这时,大手落在她小腹上。 她脸色微微发白。 他莫非还想再来一次?她真的受不住了! 而且…… 她的视线悄悄落在床上,在枕边停顿了一下。 一定要记得吃药,切记切记。 今天路过马行街,好像看到了几家不错的药铺,有一处任家药铺还挂着幡子。要是药吃完了,可以去那里买。 眼下只能暂且逢迎着,勿要惹恼了他。就算以后她很难出去,也能让兰露柳风去买。 柴熙谕抚着她的下巴,忽然问她:“云娘喜欢哪间院子?” 陆云娇回神,有些懵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难道他要分院住了? 一时间,她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 第189页 柴熙谕咬她耳朵,“你觉得我们的孩子住哪个院子好?我记得你的山月院离小苍轩最近,以后我们若是有了女儿,也要好生娇养着,最好的院子就给她。若是儿子,可以离荟春斋近些,我来教养,以免累着你;或是你愿意亲自教养,离怀月院近点也行。” 陆云娇却没应声,反倒脸色一白,心中惴惴。 突然说到孩子,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见她许久不说话,柴熙谕轻声安抚道:“别怕,我只是突然想到,说说罢了。我们不着急,可以再等两年。宫里要是催了,你就告诉我,我来挡着。” 陆云娇垂下视线,什么都没说。 她今日太累了,柴熙谕便没再折腾她,早早地让她睡了。 待她睡熟后,他才悄然起身,从她枕下摸出一个药瓶,取出一颗丸药。 他打开房门,唤来墨竹,把丸药交给他。 “拿去让郑太医看看。” 第91章 子嗣一事顺其自然 建安王宠爱王妃的消息, 在汴京传得沸沸扬扬。之前的传言也不攻自破。 有心人注意到,这几天建安王什么事都不干了,一心一意陪着王妃出门玩耍。皇后也往礼贤宅赐了不少东西, 以示安抚。 这天上午, 建安王府的车马出了城,径直去往城外的天清寺。 已经是暮春了, 虽然这时候出来踏青有些晚,好歹不算错过了这个春天。 有心人都盯着这边,他们一出城,就有车马急忙地跟上去, 其中就有西蜀和南楚王族的人。 建安王说到底也是男子,他宠爱王妃,越国王族借此得以保全,他们看得眼热, 也想分一杯羹。 都是王族, 谁家还能缺了王女?建安王府后院空得很,多两个女子根本不妨事。 然而当他们好不容易赶到了天清寺外, 却被拦住了。侍卫一看是西蜀和南楚的人,更是赶瘟神似的, 把他们赶得远远的。 他们顿时傻眼了,只得悻悻归去。 皇帝不喜佛法,汴京的寺院不及临安的繁盛。然而柴熙谕有心挑选的这处天清寺树木繁茂, 枝叶参天, 一派幽静祥和。 今日建安王妃和越王妃都在此礼佛,内外把守森严。 陆云娇搀扶着越王妃从观音殿出来。越王妃看了看不远处的柴熙谕和钱炼,叹道:“真是委屈你了。” 身后跟着一些仆婢,却似乎有数道视线投过来。 陆云娇头皮一紧, 轻声说:“母亲言重了,这是我分内之事。” 越王妃拉着她的手:“在临安那么些年,你受过什么苦?我是你母亲,你不高兴了还能瞒过我去?” 陆云娇不说话。 越王妃说:“封地一事,暂且尘埃落定了。我们去金陵,陆家留在汴京。但你哥哥什么资质,我与你父亲都很清楚,没必要为他委屈自己。” 越王改封淮王一事很顺利,然而他要去金陵之事,却拖了小半个月。朝中吵得不行,最后还是皇帝决定让他去。只不过同去的还有几员大将,显然是准备打下吴国的同时,也能起到监视之责。 钱炼既然被安排进军中,十有八九是要跟着去的。但是具体的职位很难安排,少不得要柴熙谕打点一二。 陆云娇仍旧摇头:“我没有委屈。” 安排钱炼的事,是柴熙谕主动提起的。她乐得不开口,以免又要舍身饲郎。 越王妃又叹气,“现今你这么懂事,我也不知该不该高兴,咳咳……” 越王妃水土不服,近些日子都不太舒服。陆云娇给她顺着背,却听她说:“你陪我去后山塔林走走吧。” 陆云娇蹙眉,“为何?” 延智大师的舍利子就安放在此。她对延智大师仍然心有芥蒂,不愿去见。 越王妃却很平静,“各有各的命数罢了。他为我和你父亲讲了多年佛法,算是半个旧友。好歹当年法善大师的嘱托他守住了,并未主动对建安王说过你的身世。当日混乱自不必说,现在不过是送他一程。” 钱炼一边与柴熙谕说话,一边看着她俩去了后山方向。 “你都听明白了?” 钱炼这才回神,有些惭愧,“差不多懂了……” 越王向来不满他的资质,才想给他培养个辅臣。 还在临安时,钱炼就有些怕这个将来的妹婿。现今妹婿身份更高,钱炼更怵得慌。 柴熙谕循着他目光看去,视线在陆云娇身上停留,“金陵你怕是去不了。先去北边,那里我都安排好了。等你站稳脚跟,我才好给你铺路。你身份特殊,万事要小心。” 平定北汉后,北边还有个奚国,也是大周的心头大患。扫平中原后,奚国就是下一个目标。 钱炼应下了,见他一直看着陆云娇,试探地问道:“那你打算给肃之什么位置?” 柴熙谕不语。 把陆家人带到汴京是不得已的选择。尤其是陆瑾。 不把陆瑾留在眼皮底下,他不放心;可是留在汴京如何处置,却比越国王族更加棘手。 钱炼小心地说:“不如让肃之跟我一起去北边?或者让陆家随我父亲去金陵?” 柴熙谕瞥他一眼,“是么?” 钱炼头皮发麻。 柴熙谕目不转睛地看着陆云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打算。” 要是越王和陆家人都离开汴京,陆云娇在京中无牵无挂,什么都敢做。 -- 第190页 他敢断言,陆家前脚刚走,陆云娇后脚就敢跑。这两家至少得扣下一家。 钱炼顿时噤声。 陆云娇和越王妃没多久就回来了。他上前与越王妃见礼:“前段日子政事繁忙,让别有用心的人闹得满城风雨,母亲切勿见怪。” 越王妃拉紧陆云娇的手:“只要你对云娘好,别人怎么说都无碍,我们心里自是明白。” 柴熙谕颔首:“那是自然。”便接过陆云娇的手,放在掌心慢慢地揉捏。 陆云娇低着眼,悄悄地用力,却怎么都扯不出来。 他挑眉,陆云娇没再动了。 柴熙谕看她许久,才对越王妃说:“前几日我们还说起孩子的事。云娘在汴京还不太习惯,我打算过两年再考虑此事。” 越王妃顺着他的话点了头:“你们还年轻,子嗣一事顺其自然便是。” 越王妃的表情竟没有丝毫意外。看样子,她应该早就知道陆云娇有那瓶药。 一想到陆云娇竟然偷偷服用那种药,柴熙谕胸口就泛起一股无名的怒气,将陆云娇的手捏得更紧。 与母亲和兄长依依惜别后,陆云娇随他登上马车。帘子刚刚放下,他的手就落在她腰上,做出更加肆意的动作。 “殿下,殿下?谕郎!”陆云娇没想到他在马车上也这样放肆,顿时慌了,然而怎么叫他,他都不停下,“不要,谕郎……这里不是府里,求求你了……” 回府的路还那么长,若是教人看见怎么得了! 柴熙谕眸光冰冷,手上的动作愈发放肆。她实在受不住,弯腰蜷身,在他指尖哀哀颤抖。 “云娘终于学会求人了?” 大手捏起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柴熙谕目光犀利,仿佛要刺破她雾气弥漫的眸子,看透她的心事。 “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事?” 陆云娇猜到他问那瓶药,但哪敢承认,连连摇头。 她眼底似有怒色,却不敢在他面前发作出来,只能委曲求全地扮着柔弱的王妃。 “殿下想问什么……我、我不知道,我不曾瞒过殿下……” 他捏着陆云娇的下唇缓缓摩挲,忽然将她抱到腿上坐着。 “我也没什么想问的,只是母亲说子嗣顺其自然,我便依言照做。” 陆云娇伏在他肩头,忽然睁圆了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马车放缓了速度,在城中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了建安王府。 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下人都没有,只停着这辆马车。过了一阵,小窗上蓦地探出一只玲珑玉足,又猛地绷直了脚背,车子才算安静下来。 柴熙谕用自己的外袍裹住她,将她抱回房中。陆云娇仓皇钻到被褥里,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不要了!” 不出声还好,柴熙谕只感觉火气又冒了出来,“方才在马车上怎么答应的,这么快就忘了?” 陆云娇或许是气坏了,忘乎所以地掀开被褥,对他踢出一脚,却被他牢牢地攥住了脚腕。 柴熙谕淡笑:“好得很。” 今日就帮她长长记性。 霁月带着兰露柳风收拾了马车,抱着一堆衣物回来怀月院。 霁月听见了动静,没急着进去。柳风却冒失地闯进了门,霁月阻拦不及,眼看柳风愣住了,连忙拉着她退出来。 里面动静太大,门没关紧,三人谁都不敢上去关。 柳风或许是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在地上……” 霁月和兰露都红了脸,柳风自知失言,赶紧捂着嘴巴跑开。 主屋里又哭又叫的闹了很久,陆云娇哭得喉咙沙哑,半死不活地被抱回床上。柴熙谕让人炖了一碗汤,给她养养喉咙,还亲自上手喂她。 陆云娇已经懂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喂多少就喝多少,不哭不闹。 墨竹求见,他便让兰露接手,出了屋子。 “你说什么?” 他深深皱眉,墨竹说:“是东宫的消息,皇帝允了舒王的折子,打算让陆家跟着一起去。” 越王都能被宽待,何况是抚养了建安王妃十六年的陆家。皇帝甚至保全了陆家的国公封号,只要陆家不作乱,他乐得赐个好去处。 柴熙谕知道皇帝生病以后耳根子软,却没想到他居然会把陆家也一起送出去。 他皱眉:“东宫没说什么?” 墨竹摇摇头。 舒王只是说陆正和越王是连襟,让他们一起去金陵,好有个照应,皇帝就应了下来。 柴熙谕默然。 朝中都关注越王,除了他没人在意陆家的去向,他也刻意不提,想着过上几年,等他们有了孩子,再把陆家送回临安去。 现在木已成舟,他要是去截下来,反而显得很奇怪,皇帝和东宫必然不会高兴。 真没料到舒王还有这一招。 柴熙谕揉着太阳穴,忽然想起什么,推开一丝门缝,只见兰露一边喂陆云娇喝汤,一边小声安慰她,她应该是没听见。 只有陆家留在汴京,她才愿意为了家人逢迎他。 “这事别让王妃知道。再往怀月院加点人手,别让她跑了。” 他转身回房,恰好兰露喂完汤,便退下了。 陆云娇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被他抚着脸颊捏着下巴,她一动不动,分外听话。 他挑了挑眉,转头看见地上被她抓起丝线的织金毯。 -- 第191页 刚才还露出了爪子,恨不得挠花他的脸,怎么此刻这样听话。 “云娘,是不是累了?” 陆云娇瞅他一眼,乖乖伏在他怀里,“谕郎怎地今日突然黑着脸,我好怕……刚才墨竹找你,是出事了么?” 柴熙谕抚着她手腕上轻浅的瘀痕,“没什么。你先歇着。” 陆云娇依在他怀里,羞涩点头,手却在背后暗暗扯了一下,遮住了软枕底下的药瓶。 第92章 我这辈子都不会放你走(…… 清晨, 柴熙谕感觉到怀里一动,立刻拢紧了手臂,“嗯?” 他尚未睁眼, 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怀中之人伏在他胸口, 细声细气地说:“殿下何时去上朝?我想给殿下整理衣冠。” 柴熙谕这才睁眼,轻抚她的脸颊, “今日这样体贴?” 她表情乖巧,“殿下最近很忙,我身为王妃,自当体贴。” 她正要起身, 扣着她腰肢的手臂却没放开。 “刚才叫我什么?” 简单两个字却在她舌尖萦绕千回,她纠结片刻,才唤了声谕郎。 柴熙谕的眉头总算松快下来,与她耳鬓厮磨一阵, 方才放开她。 脚尖沾地的刹那, 陆云娇差点跪在地上,被他眼疾手快地抱住了。 他在背后低笑:“我刚才还在想, 昨天弄成那样,你今早还有力气?” 她恼羞成怒, 踉跄着要站起来,反而重新跌回他怀里。柴熙谕好整以暇地敞开怀抱,将她稳稳地接住了。 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 柴熙谕熟稔地握着她的腰身, 正要动作, 却被她一把推开。 他稍稍挑眉,没想到陆云娇一跺脚,便裹着衣袍躲到了屏风外。 陆云娇倚着屏风吞吞吐吐地说:“你不能……昨天都……呀!” 最后一声陡然化作尖叫,她猝不及防, 被他扑倒在地。 陆云娇揪着织金毯,十分后悔忘了让霁月收起来,这会儿倒是便宜了他。 霁月听见里面有动静,本打算过来伺候,可是走到门前又听见这声叫唤,连忙带着人退下了。 小半个时辰后,柴熙谕眼神湛湛地离开了怀月院。 陆云娇昏昏然躺了一会儿,听见水送到了隔壁厢房,她随便洗了洗就回房,熟练地摸出了药瓶。 然而药瓶来回翻倒,一颗药都没有。 陆云娇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来回试,仍然没有。 怎么会?她明明算好的,还能再吃一次,怎么会没有,莫非是算错了?还是他拿走了? 无论怎样,药总归是没了。现在要怎么办? 她捂着小腹,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要是真的有了孩子,她还怎么逃…… 幸好最近没惹恼他,让兰露出去一趟,应该不妨事。 陆云娇深呼吸,强自镇定下来。 一个时辰后,兰露带着祥福楼的炙羊肉回来了。 “王妃快趁热吃吧,祥福楼的伙计说,今日的炙羊肉格外的好。” 兰露大声说着,悄悄把药瓶塞给她。陆云娇闻见有些刺鼻的味道,有些迟疑:“真的可以吃么?” 兰露点头,“任家药铺的老大夫是这么说的,这个药最好用。” 陆云娇犹疑着吞了一颗,感觉比之前的更苦,她喝了两盏水,仍然感觉这药丸仿佛卡在喉咙,咽不下去,用晚膳时也没甚胃口。 柴熙谕以为是近来天气反复无常,让她不舒服,晚上便放过了她,只是亲密的睡姿雷打不动。 他的手搭在她腰上,没有乱动,而是帮她轻轻揉捏着腰身,舒缓不适感,鼻尖亦贴在她发梢轻嗅。 他很早就注意到了,陆云娇身上有一股很清新的果香,无论衣裳熏了什么香,无论春夏秋冬,这股味道都挥之不去。 他那时候就在想,什么时候能拥着这气息入眠。 如今这股香气不仅与他同眠,还混了一些他的气息。 一想到此事,他便忍不住开始畅想将来。 将来还很长,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和诚意,总能打动她。 何况,她也不是从来不曾喜欢他。 “唔……” 陆云娇眉头一蹙,似有不适。柴熙谕还以为捏疼了她,没想到她捂着小腹,蜷缩起来,额头冷汗涔涔。掀开被褥一看,下裳都被染红了,触目惊心。 “云娘?快醒醒?霁月!” 这番动静惊动了不少人。柴熙谕披着衣服,让兰露扶着她,柳风给她喂药,不禁皱眉:“怎么疼这么厉害?” 莫非是最近折腾得太狠了? 兰露似乎想起什么,一时间冷汗都要下来了。 她要没记错,陆云娇上次来癸水是半个月前? 时间对不上! 柴熙谕看出她神色有异,无暇和一个侍婢计较,眼下还是陆云娇身子要紧,立刻让霁月去请太医。 “殿下,不要太医……”陆云娇也猜到了什么,虽然疼得小脸煞白,却攥着他的衣袖不许他走,“我歇会儿……睡会儿就没事了……” 柴熙谕的手落在她额上,拭去她的冷汗。 他轻声道:“无论如何,你平安最重要。天塌下来有我在。” 一席话说得陆云娇茫茫然。 什么天塌下来,她不过生个病而已…… 一阵绞痛又袭来,陆云娇无暇思考,只能痛苦地捂着小腹,不自觉地抠紧了他的胳膊,险些疼晕过去。 -- 第192页 事不宜迟,霁月请了太医过来诊治,只说她受了凉,还可能吃坏了什么,养养就没事。 此话一出,主屋里凝滞的气氛才重新松快。 她一病,怀月院烛火通明,谁都别想好好睡觉。 柳风亲手熬了药端过来。陆云娇抿唇,不情愿地看着黑乎乎的药汁,“我不喝。” 柴熙谕放了两块糖,舀起一勺送过去,“张嘴。” 陆云娇探出舌尖尝了一点,眉头紧拧,禁不住泪汪汪的:“太苦了。” 柴熙谕又放了一块糖,用银匙搅了两圈,“真的不能再放了。” 陆云娇脸色有些苍白,仍然不情愿:“但是真的好苦呀……” 一勺药汁送到唇边,陆云娇拉着他的衣袖:“殿下,谕郎,我真的不想喝……” 柴熙谕不惯着她,“太医的话你没听见?先喝药。再想想,除了祥福楼的炙羊肉,你还吃了什么?” 陆云娇垂下视线,“什么都没,大概是吃多了。” 她猜到了问题出在哪里,可是决不能承认。 柴熙谕又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我还是觉得不妥,明日再请郑太医过来看看。你的癸水半个月前才来,日子不太对。” 他几乎每夜都缠着她,对她的身子了若指掌,知道她癸水几乎不疼,也把她癸水的日子记得清清楚楚。 听他这么说,陆云娇脸色更白了。 柴熙谕一勺勺给她喂药,她甚至一直在走神,没有拒绝。 他挑了挑眉,没点醒她。 一碗药下肚,腹中绞痛总算平缓了很多。陆云娇乖乖躺下,小腹被他捂着,终于有了些热意。睡着之前,还隐约听见他问炙羊肉好不好吃,她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便疲累地睡了过去。 *** 次日柴熙谕要上朝,陆云娇缠着他,再三要他保证不找郑太医,方才放下心来。 兰露帮她揉腰,小声问她:“要不要丢了那药,另外再买?” 陆云娇为难不已。 要是丢了,一时不知上哪去买;然而不丢,这药显然不能再吃。 难道她要找个由头和柴熙谕吵一架,将他赶去荟春斋,不许他近身? 柴熙谕出门前叮嘱了霁月,让她重新买了别家的炙羊肉。然而陆云娇吃了两三块就困了,还没倒回床上,宫里就来了人。 陆云娇看见来人,心里咯噔一下。 一个是太医,另一个是皇后身边的李司言。 上次是李司言亲手把药端到她面前,她对此记忆犹新。 陆云娇心中震颤,尽量不动声色:“我不知王府有什么大事,竟能惊动李司言?” 李司言疏离一笑,不多言语,只让太医给她诊治。 “娘娘听闻王妃身子不适,特意派了太医过来,王妃无须惊慌。” 陆云娇浅笑着伸出手腕:“我有什么可惊慌的?” 李司言回以微笑。 太医稍稍诊脉,便得出了结论:“王妃还是要多多注意吃食,少沾寒凉之物。或许是因为这些,才会耽搁了子嗣之事。” 陆云娇稍微松了一口气,微笑着应下了。 太医先退下,李司言上前,轻声对陆云娇说:“娘娘口谕,请王妃即刻交出犯事的下人。” 陆云娇皱眉:“我的人犯了什么事,我尚且不知道,竟然先惊动了母亲?” 李司言不赞同地摇头:“王妃何必为了一个下人违拗娘娘。”她看看兰露和柳风,声音慢慢沉下去:“昨日是谁去买了药?自个出来领罪,勿要牵连王妃!” 这意思是要保住她,让下人顶罪了。 兰露脸色发白,双腿发抖,没想到陆云娇态度强硬起来:“我不明白司言的意思。我的侍婢只是帮我买了祥福楼的炙羊肉,不曾买过什么药。” 李司言吃了一惊,仿佛没想到她居然真的为了下人违抗自己,语气也强硬起来:“此事非同小可,娘娘是为了王妃着想,王妃可要想清楚了!” 陆云娇示意她们先退下,旋即看着李司言:“她们做了什么我很清楚,没有就是没有,绝不能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就把人带走。” 李司言脸色发青,正要呵斥,没想到陆云娇擦擦眼角,仿佛垂泪神伤:“没想到我身为王妃,竟然管不了身边的侍婢?倘若殿下在府里……” 李司言脸色古怪起来,“王妃不必遮掩了,你其实是瞒着建安王用这个药。殿下要是知道了,此事恐怕不好收场。” 陆云娇只顾拭泪,并不答话。 李司言真切地感受到了她有多难对付。 若是汴京贵女,她出面罚了也就罚了。偏偏这是一场联姻,陆云娇是被宠大的嫡王女,身份特殊,她这个司言女官,实在是不好再进一步。 李司言还想劝她,身后却传来个冷冽的声音:“我知道此事。辛苦李司言出宫一趟了。” 李司言吃了一惊,转头看见柴熙谕匆匆进来,似是无意地拦在她和陆云娇中间,怕她对陆云娇发难似的。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建安王真是被王妃迷了心窍。哪个男子能同意正妻吃这种药?都这时候了,还要护着她。 李司言只得无功而返。 看见他进来时,陆云娇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他解了围,忧的是他竟然真的知道此事。 -- 第193页 陆云娇一言不发,已经做好了和他吵架的准备。 “还疼么?” 她一怔。 柴熙谕却没追究,脱了外袍扔到一边,坐在床沿抓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微凉,顿时皱起眉头,“今日是不是还没喝药?” 陆云娇现在最听不得“药”这个字,低低应了一声。 药就在隔壁小火炉上煨着,柳风赶紧去端。柴熙谕接过,一边慢慢搅着药,一边看着她的表情。 两人相对沉默着,最终还是柴熙谕开了口:“你还是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陆云娇默然。 银匙搁下,药碗放在床沿。 陆云娇知道,他这是要问了。 “之前的药,是你母亲给的?” 陆云娇轻声说:“不是她给的——是我出阁前问她要的。” 各国宫中总有一些秘药,越王妃手里自然也有,药效也比普通大夫开的方子好。 虽然墨竹早就告诉了他,可是当他亲耳听见这句时,心中仍然钝痛不已。 她不愿怀他的孩子。 柴熙谕哑声问她:“我以为你吃完了那些,就会接受我了。” 当时墨竹告诉他那是什么药,他着实惊怒交加。可是看见陆云娇,又舍不得对她发怒,只是气她不对自己说实话。 他只得剑走偏锋,悄悄算过了药丸数目,故而在床笫间格外勤快。 说到底,只是抱着一丝渺茫的期望罢了。 陆云娇只觉得疲惫,不知从何解释。 “你就是这么觉得,才会没日没夜缠着我? “如果能轻易接受你,我为何吃完了药,还想方设法去买? “柴熙谕,你贵为建安王,怎么这般天真?” 他沉默许久,声音如隔云雾:“那任家药铺的药伤身你可知道?我以为你会扔了。” 她嗤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还用我告诉你缘由?” 他似乎不愿相信,“是兰露没告诉你?你不是故意要吃,对么?” 反正都说到这份上了,陆云娇什么都不怕了,“有话对我来,别拿我的人出气!你是不是和娘娘一样,以为我的娘家人都不在汴京,就觉得我好欺负了?我就知道你……” “陆云娇!”柴熙谕眼圈有些红,“你怎会这样想我!我只是……” 她觉得好笑,“你只是什么?让他们都离开汴京却没知会我一声?倘若我没听见,是不是要被你一直蒙在鼓里?你甚至没让我去送上一程!” 他没想到她竟然知道此事,顿时无言以对。 双方都瞒着对方一些事,关于对错,剪不断理还乱。 她撑起身子逼视他,“说不出话了?心虚了?柴熙谕,你到底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这样的大事你也瞒我,还好意思说我与你是夫妻?我宁可这辈子从没认识过你!” 她宁愿他坏得彻底,从头到尾都是虚情假意,也不想看见他这片偶尔表露的真心。 她受不起。 他眼中竟有些悲恸,声音彻底哑了:“我只是怕你离开……我与你夫妻一场,你心中竟然从没有过我?” 她擦擦眼角,恍惚地撇开视线。 “有过。”她笑了笑,“是有过。” 只是现在没有了,而已。 两人从来没有吵得这么凶过,昨天起码表面上温情脉脉的,现在离决裂都不远了。 兰露和柳风都吃了一惊,就连门外的文竹和霁月都惊慌起来。 怎么一下子吵成这样了?这该怎么收场? 柴熙谕也没想到竟然问到这样的回答,一时间攥得手背青筋暴突,牙关作响,似乎被一刀捅穿了肺腑,痛得他呼吸都抽搐起来。 字字如刀,仿佛要割裂他的魂魄。 几颗泪珠子挂在她眼角,她冰冷的神色刺得他眼睛酸疼,根本睁不开。 他想帮她拭泪,她却撇开头,不让他碰。 他的手僵在半空。 兰露意识到不好,顿时哆嗦着跪了下来,“殿下,是奴婢忘了说……” “兰露!”陆云娇厉声喝止,“退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你无关!” 兰露疯狂摇头,哭了出来:“殿下,真的是奴婢,求求殿下不要怪罪王妃,王妃只是一时气话,什么都不知道……” 柳风也急,却不知怎么劝,跟着扑通跪了下来。 文竹也在门外跪下来,“王妃有所不知,殿下听说李司言来了府上,公事都顾不上就回府了……” 的确是他说过的,天塌下来有他在,无论她做了什么。 “够了。” 他声音很沙哑,像磨损得黯淡无光的玉器。 文竹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心提得高高的。 兰露霎时间收住哭声,捂着嘴不敢说话,眼泪扑簌簌地掉。陆云娇抹着眼角,似乎他只要敢动兰露一下,就跟他拼命。 “那药不能再吃,我帮你扔了。兰露,以后不许再跟着王妃一起犯糊涂,否则我唯你是问。” 兰露哽咽着点头。 柴熙谕起身,想碰她的脸,却被她避开了。 他垂下眼帘,眼神灰暗。 他已经后悔了戳破此事。 只要两人面上和睦,陆云娇向来心软,就算是一块坚冰,迟早会有捂化的那天。 不像现在。 说到底是他贪心,总是想要更多。 -- 第194页 “……我的确送走了你的家人,但我会保他们平安,你且安心。” 陆云娇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冷笑:“那真是多谢殿下了。我还以为殿下终于醒悟,要大发慈悲与我和离。” 大事都瞒着她,还要谢谢他不成? 柴熙谕忽然冷笑。 陆云娇心中一沉,刚刚抬头,就被他的眼神惊住。 宛如死灰中复燃的野火,跳动着让人害怕的执念。 “你只管做梦。”他定定地看着她,唇角微扬,笑意深邃,“我这辈子都不会放你走。” 第93章 务必要让云娘离开九郎…… 初夏日光漫漫。 陆云娇被圈在怀月院里, 柴熙谕已经连院门都不让她出了,只放了飞雪来陪她。 她陪飞雪玩了一会儿,霁月给她端来一壶茶, 她连喝两盏, 顺手把茶盏扔出去,飞雪一跃而起, 准确地叼住了。 她咯咯笑,揉揉飞雪的小脑袋,“飞雪真厉害!” 飞雪开心地汪了一声,忘乎所以地把茶盏摔在地上, 磕出个缺口。 飞雪心虚地夹起尾巴。陆云娇一怔,捡起茶盏,对着阳光端详。 这是从越国带来的青瓷,是她的陪嫁之一。如玉的瓷面裂了个小口, 蛛丝一般的裂痕蜿蜒出去。 霁月一脸和蔼地抓住她的手:“王妃当心, 别伤到手了。”便要拿开茶盏。 没想到陆云娇挥开了她,懒懒地道:“看看罢了, 你还怕我自尽不成?” 霁月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坐在秋千上, 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裂口。 “都裂成这样,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霁月笑容一淡。 秋千微微摇晃,她倚在秋千索上, 垂眸看着破裂的茶盏, 似乎昏昏欲睡。 日光下皓腕如雪,绯衣如火,青瓷如碧。明明是这样好看的人,霁月却看得不忍, 轻声问她:“外面太晒了,王妃不如进去歇着?” 陆云娇并掌搭在额头,瞧了会儿日光和树影,倦倦地打个哈欠。 怀月院虽然不小,但对她而言,不过方寸之大,实在太无聊了。 她扔了茶盏,摸摸飞雪的脑袋,随手拢了拢衣襟便要回屋休息,院门口却转出几道人影。 陆云娇立在廊下,远远瞧着他们,神色淡漠。 柴熙谕今日一早就上朝去了,回来得也早。陆云娇看见他身后两个小内侍,挑了挑眉。 柴熙谕背着手,领着两个内侍缓步走来,极为自然地揽过她的腰,“带了两个小玩意,云娘猜猜看?” 陆云娇不想和他玩猜谜,转头要走,却被他扣住了。 “放手。” 柴熙谕仍然淡笑着,“倘若我不放呢?” 陆云娇面无表情,并不答话。 柴熙谕握着她的腰,放缓了声音:“真的不想看?” 陆云娇百无聊赖地拨弄指甲:“既然殿下盛情相邀,那就看看吧。” 两个内侍看得咋舌。 他们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建安王妃居然敢对夫君甩脸色,这世面他们真没见过。 当着他们的面,建安王被落了脸,居然也不见生气,似乎还想讨好她? 更没见过了。 柴熙谕转头,内侍们如梦初醒,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 两个笼子都罩得很严实,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一个内侍先掀开罩布,陆云娇咦了一声,表情明快起来,“快放出来让我看看!” 笼子里装着只雪色皮毛的长毛猫儿,一双碧蓝的眼珠子。陆云娇刚刚抱起它,它便趴在她肩头,软绵绵地喵了一声,还舔舔她脸颊。 陆云娇的眼神柔和不少,轻轻抚摸着它的背脊,“这是殿下特意寻来的吗?” 见她高兴,柴熙谕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自然。” 早在内侍没掀开罩布前,飞雪就低呜起来,对着笼子刨地。此刻见她居然抱着猫儿,飞雪顿时不干了,呜呜呜地抱着她的腿撒娇,尾巴摇得飞快。 陆云娇一手托着猫儿,腾出一只手揉揉它的脑袋,以示安抚,“另一个是什么?” 小内侍掀开罩布,露出另一只白猫儿时,飞雪愤怒了。 一只争宠的就算了,怎么突然来了两只?! “汪汪!” 笼子里的小白猫被这声吠叫吓得蜷成一团。柴熙谕抱起这一只,果不其然被飞雪咬住了衣摆,使劲往月门拖。 陆云娇喝止了它,飞雪汪了一声,委屈巴巴地躲去角落里。 柴熙谕摇摇头,把自己怀里的猫儿凑到她面前,两只猫儿爪对爪嘴对嘴嬉闹起来,分外可爱。 内侍们功成身退,跟着霁月去领赏银。他们刚走,陆云娇的笑容就淡了下来:“是母亲赐的?” 她娘家人都去了金陵,这话里的母亲,自然是皇后。 柴熙谕略感意外:“你如何知道?” 陆云娇拎着猫儿后颈放到他怀里,轻拂衣袖便往屋里走,“她是警告我来了。” 柴熙谕在朝中炙手可热,后院只有一个王妃,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钻进王府,都想成为下一个陆云娇和越国王族。然而两人成婚至今,她腹中迟迟没动静,柴熙谕也没有要收人的意思。 上次的事,皇后不会善罢甘休。她就像飞雪,随时可能被两只猫儿争了位置去。 柴熙谕被她一点就通,立刻让霁月抱走两只猫儿,抓着她手腕不让她走:“是我疏忽了,你别多想,府里绝对不会有别人。” -- 第195页 陆云娇睨他一眼,“多谢殿下。” 柴熙谕将她圈入怀中,“你我夫妻,说什么多谢。” 陆云娇嗤笑,眸中流露出淡淡的讽刺。 明明是他设计抢来汴京的,连家人都系在他一念之间,哪能算真正的夫妻? 他懂她的眼神,心中有些刺痛。 “云娘,别这样看我……” 陆云娇索性扭过头,懒得看他。 柴熙谕心底涌起一股浓厚的无力感。 上次争吵之后,她高兴了就赏自己两眼,不高兴时就这样。 这几天,他被冷落得实在受不了,便想方设法勾着她。然而每次她呜咽着浑身发颤时,也没忘记捂着眼睛不看他。 别人府上都是女子战战兢兢地过活,他府上全反了。 他却甘之如饴。 她赐了个眼神,他就能高兴得在心里发了疯。 “云娘……” 她偏过头就露出白皙的颈子,柴熙谕捏紧她的肩膀,慢慢低头,试着啄了一口。 陆云娇安静地站着,任他气息越来越重,仍是乖乖地仰着头,无动于衷。 天热了,她只穿了两件衣裳。鲜红的外衣像笋衣一样层层剥离,他毫不迟疑,一口咬下去。 陆云娇倒抽一口冷气,一巴掌拍在他身上,“发什么疯?!” 柴熙谕埋在她颈窝轻笑,“本王为了王妃发疯还不好么?”便一把将她托了起来,与她平视,“王妃若是不称意,大可咬回来。” 陆云娇避开视线,“你真是疯了。” 这几日他很是殷勤,陆云娇深呼吸,已经做好了被他扔在床上的准备,没想到他居然抱着她坐在了秋千上。 她再也沉不住气,失声惊叫:“你疯……” 没待她说完,秋千就悠悠地晃了起来。 院门外,霁月让小侍婢把茶水放回去,转头叮嘱柳风:“以后注意点,别再冒冒失失往里走了。” 刚才柳风差点又撞破他们,脸还红着,小声地应了一下。 兰露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比柳风冷静得多:“王妃会不会受伤?” 哭得这样惨,她很是担心。 霁月笑着戳她们的脸颊,“担心什么,殿下很有分寸。王妃这样受宠,放在别人府里,还不得嫉妒疯了?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们啊,还是准备准备,说不定过段日子就有好消息了……” 兰露心中暗暗叹气。郡主这样抗拒,怎么会有好消息? 里面的声音比秋千索晃得还厉害,霁月半推半劝地带走了两人,任他们怀月院里肆意折腾。 不知是日光刺眼,还是体力耗尽、双眼昏花,陆云娇什么都看不清,感觉自己神魂都在哀鸣。 背后被她挠得疼,柴熙谕轻轻抽气,像是安抚猫儿似的抚着她的背。 …… 仆妇送来热水,柴熙谕亲手试了水温,帮她沐浴,再将她安顿回床上。 墨竹悄悄找过来,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再把药给他,很是忐忑地等吩咐。 没想到柴熙谕只是问了句:“这药不伤身?” 墨竹点头,“的确不伤身,只是……” “我知道了,别告诉她。” 他毫不犹疑,一口吞了药丸。 墨竹吃了一惊,点头称是。 柴熙谕回到房里,轻轻抱起她。她累坏了,埋在他怀里睡得很香。 霁月进来禀报:“两只猫儿已经关起来了,都放在隔壁院里,殿下该不会要送回去?” 这是皇后赐下的,怎能送回去? “就明天,不能拖。”柴熙谕慢慢揉散陆云娇脸上的痕迹,“总之别让王妃再看见。” 霁月有些惊讶,“是。” *** 两只白猫儿次日一早就送回了坤宁殿。 “简直胡作非为!九郎也是个糊涂的,这是被她迷了心窍!” 小宫女递茶过来,皇后咳嗽几声,又听李司言说:“许是殿下要顾全大局……” “够了!”皇后瞪她一眼,“你不必帮她开脱!是越国王族对大周俯首听命,不是反着来!九郎对她百依百顺,子嗣大事也惯着她,像什么话!” 李司言噤声,知道皇后是气坏了,便上前帮皇后揉太阳穴。 太医夜里刚出建安王府,次日清早就来坤宁殿禀报此事。皇后还以为是假的,没想到让另一个太医去看,居然是真的。 更离奇的是,建安王还偏袒王妃! “他若是降服不了,我便替他收拾了!建安王妃的位置,她越国嫡王女不稀罕,自然有人愿意!” 另两个王族之前想给柴熙谕送人,都被挡了回去。她也帮着挡了,想着陆云娇独身在汴京不易,不给她添堵。 没想到她居然肆意妄为到这份上! 皇后很快冷静下来,派人去请柴熙谕进宫。太子恰好来了,听说此事,脸色也凝重起来。 柴熙谕来得很快,皇后没和他客套,开门见山:“九郎,你何时能给你的王妃长长规矩?” 她知道陆云娇的底气都来自柴熙谕。他不偏袒了,陆云娇自然不敢这样做。 没待他说话,太子也开口了:“九郎,你别犯糊涂。趁着现今父亲还不知道,你赶紧管管她,莫要弄巧成拙。” 他想了想,又问柴熙谕:“莫非是越国王族得了父亲的恩典,全须全尾去了金陵,才让嫡王女有了肆意妄为的底气?” -- 第196页 柴熙谕神色淡淡:“此事我有分寸。” 皇后叹气。 看他这表情,她就知道,他肯定要袒护陆云娇。 不知陆云娇给他喂了什么迷魂药,把他迷成这样。 她与太子对视一眼,只得放缓了语气:“既然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便不多说了。但是九郎,我得提醒你,子嗣一事不得再拖了。我不能替你遮掩一世。她不愿生,自然有人愿意。我有个法子,你大可留子去母,此后你愿意怎么宠她就怎么宠,我也不再插手。” 柴熙谕摇头:“九郎此生唯有云娘一人。恕九郎难以从命。” 皇后与太子都愣住了。 如此油盐不进,皇后只得放他离开。 太子甚是惋惜:“他真是被迷昏头了。” 从前只道九郎眼高于顶,看不上任何一个女子,没想到他栽得这样狠。 皇后颔首,一想到李司言如何形容陆云娇的嚣张跋扈,顿时恼得头晕。 她思索片刻,问太子:“淮王和陆家都到了金陵?” 太子想了想,“算算日子,恰好这几日到了。” 皇后吩咐李司言:“给淮王妃去个消息,让她病一段日子。再让云娘过去侍疾,务必要让云娘离开九郎!” 第94章 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上次之后, 陆云娇恼他发疯,让人拆了秋千,还不许他近身, 更是每晚早早落锁, 不许他进怀月院。 柴熙谕知道她是怕怀上孩子,仍然放低态度, 好说歹说,百般恳求,总算求得她不再落锁,也答应了不再碰她, 自己宿在荟春斋。只是每天回来后或出门前,必然要来此一趟。 早晨让陆云娇给他穿衣,回来后,让她服侍他更衣沐浴。 他不在乎她动作生涩与否, 只是想维持最后一丝夫妻之间的情面罢了。 陆云娇显得十分疏离, 亲手帮他系上衣带,笑得温顺:“殿下慢走, 我出不去,便不送了。” 柴熙谕嘴唇动了动。 其实, 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边,别说是出院子了,就算是走遍天涯海角, 他都能答应。要天上的月亮, 他都想法子给她摘下来。 可是,如今她心中已经没有他了。 只要有离开的机会,她绝对不会回头。 放走了她,他又要孑然一人。 由奢入俭难。尝过了甜, 就再也吃不了苦。 他如今很懂陆云娇那句,宁可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可是这样鲜活明丽的人,谁舍得错过? 他无意识抬手,想碰碰她的脸,却被她避开。 在陆云娇沉下脸色之前,他匆匆转身离开,不想看见她拒绝自己的表情。 天色阴沉,还飘着些细密的雨花。荟春斋里,文竹放下竹帘,把几本文书放在他桌上。 “这是水灾的文书,东宫那边刚刚让人送来的。” 柴熙谕站在窗前看雨,像是没听见。 皇帝身体不好,让太子主理政事,太子又找他帮忙,可他最近心情不太好,什么都不想看。 文竹知道他在烦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嘿嘿地笑:“殿下,这是金陵的……” 他还没说完,柴熙谕便从他手里抽走了信笺。 “越王,不不,淮王一行已到了金陵,路上很顺利。送信的还说了,那边想知道王妃好不好……呃?” 他说着说着,忽然发现柴熙谕脸色不对,“殿下,信上写了什么?” 柴熙谕看着信笺,神色震动。 淮王妃病重? 怎么可能,她虽然身体不好,但从汴京出发时都好好的,他还亲自去送了。怎么去个金陵,反而病重了? 还要陆云娇回去侍疾?这更不可能了。 放眼汴京上下,哪有出阁的女儿回娘家侍疾的先例。 但这是皇后的意思,要是不去,皇后便有充足的理由废黜她的王妃之位。 他不担心侍疾能累着陆云娇,只担心她此去金陵,就回不来他身边了。 文竹立刻想到了皇后,“殿下,该不会是……” 他幽幽叹气。 这应该是皇后的安排。他有办法让皇后收回成命,可他不敢断定淮王妃真的没事。 再瞒陆云娇一次,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可是把这事告诉她,她一定猜得出皇后的意思。 这是他无法拒绝的阳谋,皇后就是要绝了他对陆云娇的心思。 文竹也知道陆云娇一去金陵肯定回不来了,连忙帮他想主意:“不如对外宣称王妃重病?” 为了他们,文竹真是操碎了心。 他摇摇头。 陆云娇一旦“重病”,建安王妃的位置等同空悬,旁人肯定变着法子给他塞人。 他思索片刻,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这回还是他来领兵。等打完了吴国,回京路上去金陵见她。到时候她心情应该好些了,愿意随他回来。 就当让她回了趟娘家吧。 柴熙谕拿着信笺往怀月院走,却在院门停下了。 陆云娇正坐在廊下看雨,飞雪就坐在她身边,尾巴一摇一晃。她伸手接雨,还脱了袜履,一双玉足在雨中悠悠地晃,还不时对飞雪说什么,揉揉它的耳朵,一人一犬显得非常亲密。 他握紧了信笺,忽然怀疑自己该不该进去。 这样轻松自在的她,他很久没看见过了。 -- 第197页 文竹没他腿长,举着一把伞哎哎地跟过来:“殿下等等小的……” 他这么一叫,陆云娇才发现柴熙谕站在院门口,立时收起了轻松的笑容,换上了恭谨疏离的表情,轻轻地叫了声“殿下”。 飞雪呜呜几声,乖乖蹲在她身边,警惕地盯着他。 他走到陆云娇身边,她矮身行礼,温声问他:“殿下不是处理公事去了么,怎么又来了?” “突然想你,就来看看。” 陆云娇还要说什么,见他忽然拿出一封信,注意力顿时被信上的字迹吸引走了。柴熙谕刚刚递给她,她便迫不及待地展开看。 “上面都写了什么?” 她略感意外,“你没看?” 他抱着她的腰,轻嗅她发间的清香,“我想听你亲口说。” 陆云娇不自然地撇开脑袋。他以为她想挣脱,抱得更紧了。 “父亲和哥哥们都很好,阿娘招了些花匠,想打理些花木,若是我能回娘家看看,就能看到金陵春色是什么样了。还有母亲……” 她脸上的笑容就像是花儿一样层层绽开,可是看到信末,笑容霎时间凋零了,手指也颤抖起来。 柴熙谕轻抚她的肩,“你别急,先回一封信,我马上就让人送去。” 陆云娇连忙让兰露柳风研墨,她提着笔,却不知从何写起。 柴熙谕动作自然地接过兰露手中的墨条,见她不知从何写起,委婉提醒她:“舒王最近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陆云娇本来有些浑噩,柴熙谕说几句,她就跟着写。不多时她就有了主意,竟然写了整整五大张。 顾渚紫笋的清香飘在屋里,他说得口渴,低头饮了口茶,见她笔尖不再迟滞,写得越来越快,不知心里闷了多少事。 他左右没有去处,索性坐在桌边,一手撑着下巴,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陆云娇这才搁笔。他蓦然醒来,帮她折好信笺,交给了文竹。 “殿下……” 柴熙谕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不想帮她开口。 那双他魂牵梦萦的手握着他的手臂,他心头一紧,垂下视线。 “母亲要我去侍疾,我焉能不去?殿下,求求你了。” 柴熙谕抚着她的鬓发,“侍疾自然是要去的,可是你何时能回来?” 陆云娇忽然浅笑,他心头一松,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她轻声道:“殿下以为呢?我还回得来么?” 柴熙谕哑然。 他以为不主动说,就能瞒过陆云娇。 可是他忘了她有多聪慧。 为了和他成亲,能耐下性子,学许多不喜欢的事情。也为了离开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和细节。 陆云娇细细瞧他的神色:“我果然没猜错,这是娘娘的意思?你我分隔几年,等风头过了,就让我们和离,你就能另寻别人……” 柴熙谕拢紧了她,声音发涩:“别乱想。母亲之前召我入宫,我已和她说清楚了,我身边只会有你一个。” “殿下别骗我了。”陆云娇轻轻按着他的手背,仿佛如释重负,“娘娘何等心窍,我又是顶撞她,又是两只猫儿都退还给她,她能不生气?殿下,既然是她给的面子,我们便到此为止吧,别再相互折磨了。” 柴熙谕粗暴地打断她:“这话以后休要再提!” 陆云娇笑了笑,表情非常平静:“娘娘的意思你心知肚明。人生苦短,我们就要这样互相仇视、过一辈子么?这何尝不是放我们彼此一条生路?” 柴熙谕哑口无言。 陆云娇捧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触。 他瞬间恍惚。 他们有多久没有这般温情了? “看在我曾经喜欢过你的份上,那些旧怨我都不提了。愿你今后,平安顺遂、无病无灾、荣华富贵地过完这一生。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到时候你大胜凯旋,路过金陵,我愿为你备一杯薄酒。” 柴熙谕眼睛红了,“我说过了,你别想……” 一根冰冰凉凉的手指贴在他唇上,让他噤声。陆云娇看着他,眼中竟然有了笑意。 “越国不敌大周,俯首系颈,家国大事我无从置喙,我认了。你尽力护我家人,我也很感激。可是殿下,我们本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大业,但我只是个小纨绔。你再多深情,我都会怀疑你别有用心。” 就算把心剖给她看,她也会怀疑是他的苦肉计。 毕竟从一开始,他的接近就是别有目的。只是他陷进去了,而她及时脱身。 “娘娘已经把话说得这样明白,再顶撞下去不值得。殿下,她对你很好,你也是很好很好的,别再执迷不悟了。” 柴熙谕摇头,用力抱住了她。 陆云娇在他怀里趴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却听见他胸膛闷声抽动,稍稍一怔。 他这是……哭了? 陆云娇心里两股情绪疯狂纠缠。 她怜他一片真情,可是另外有个声音在心中回荡,让她不要相信,这一定又是他的计谋。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执拗地摇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答应。我只当你回了趟娘家,等我打完吴国,就来接你。” 陆云娇轻叹,“且这样说了。” 皇后这个安排很合她心意,给双方都留足了体面。 只希望到时候他别纠缠不休。 -- 第198页 身上衣物蓦地一松,陆云娇一怔,连忙推拒:“殿下你答应过我……” 柴熙谕抓着她的衣裳,“你都要走了,就一回。” 陆云娇摇头,“不行。” 他僵了片刻,旋即更加深切地吻了下来。陆云娇能感觉到他牙关发颤,仿佛痛彻骨髓。 屋里窸窣一阵,他哑声问道:“可以吗?” 陆云娇撇头,不理他。 又过了一阵,柴熙谕捏着她的下巴,用眼神询问。 如是再三。 直至陆云娇眼眸朦胧,终于抗不住,点了头。 笔墨纸砚都掀到地上,咣当乱响。兰露柳风悄然退了出去,关上了院门。 红梅缀露,鲜膏软脂,玉骨幽香。 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 ……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她睡得很沉,柴熙谕抱着她,用粗糙的指腹来回摹画她的眉眼,才与她一起睡了过去。 与她分房的时候,他一直睡不好。只有在她身边,才能求得片刻安宁。 这回折腾得格外的累。陆云娇睡了醒醒了睡,再次醒来时,屋里黑漆漆的,连盏灯也没留。 身上干干爽爽的,身旁已经没有了他的温度。陆云娇走到窗边,揉着眼睛往外看,才发现东方的天边似乎有一线光亮。 她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这是过了整整一天了?! 房门开着,陆云娇走到庭中,才看见天边露出一线曙光。 昨日的雨不知何时停的,庭中的花树上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雨水冲起清新的尘香,水雾一般缭绕着她。 她揉着太阳穴,使劲思索着。 好像有哪里不对,又好像一切都很对。 想了半天,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偌大个屋子里怎么空荡荡的,又遭贼了?! “王妃醒了?”她懵懂时,霁月端着茶水笑吟吟地过来,“兰露柳风已经把物什都收拾齐整了,车马已经备好了,都在门前等着,殿下的意思是一个时辰后就动身。不过王妃要是还想歇会儿,也不是不行。” 陆云娇愣愣的,还没回过神来。 霁月说什么?柴熙谕放她走? 从她被关在怀月院起,她就没想过能这样平和地离开王府。她甚至都做好了逃跑被抓,还被他打断腿的准备了。 他真要放她离开? 正这么想着,不远处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陆云娇略微失望,可是看见飞雪的时候,顿时无语了。 还以为是柴熙谕又设了个圈套。假意把她放出去,好抓她回来给她立规矩。 飞雪摇着尾巴在脚边转悠,陆云娇揉揉它,问霁月:“殿下呢?” 霁月放下茶水,笑容不变:“殿下上朝去了,让王妃先动身去金陵。等到殿下平定了吴国,就会来金陵与您相聚。” 陆云娇觉得这不是他上朝的时辰,“你和殿下商量好一起骗我?” 霁月讶然,“王妃何出此言?殿下为何要骗您?” 陆云娇心一横。 管不了那么多了! 万一再拖下去,他反悔了怎么办! 房里已经被兰露柳风收拾过了,物件没剩多少,但她还是回去把屋里扒了个遍。可是整理到最后,除了金银细软和一条狗,什么都不想带走。 只是翻到妆台,看见龙蕊簪时,手稍稍停顿了一下。 这是他送的生辰贺礼,要不要带上? 她看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地把龙蕊簪放回去。 陆云娇特意选了件简单明快的衣裙,霁月伺候她穿戴齐整。去大门前一看,兰露柳风正等在车马边。每个侍从脸上都稀松平常,仿佛只是送她出去远游散心。 她想到了在临安的快活日子,便情不自禁地放缓了脚步,慢慢走上前,生怕这是又一个梦境。 “王妃!” “郡主!” 兰露柳风一人一声唤,陆云娇回神,渐渐定下心来。 她不只是建安王妃,她还是昭阳郡主。 她能离开了! 飞雪撒了欢地往外跑,陆云娇的脚步比它还欢快。 她忍不住笑着问飞雪:“是不是很高兴?” “汪!”飞雪高兴得差点扑到她身上。 柳风搀扶她上了马车,车马嘶鸣着即刻启程,驶出了建安王府。 陆云娇忍不住挑开帘子,看向身后。 日光刺破了云雾,清凌凌地落在地面,照得建安王府的牌匾熠熠生辉。匾额上的字迹银钩铁划,仿佛昭示着主人强横坚硬的性情。 这是他精心准备、以深情编织的牢笼。 如今这个牢笼敞开了一个口子,她终于要从这里飞出去了。 兰露柳风也随她上了车,兰露终于想起什么,拿出了一个长木匣。 “这是殿下要我转交给郡主的,说是一定要亲手交到郡主手上。” 这般郑重其事,让陆云娇十分好奇。 长木匣打开一看,是一柄剑,再看又有些眼熟,和他的佩剑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却比他的更小巧玲珑。 刚成婚时她还能练练剑法,被他圈得越来越紧时,这剑就再也没见过了,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里。 陆云娇怔忪着,忽然掀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 门檐下的灯笼尚未熄灭,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招摇。似乎有人立在灯笼下,静静地注视着她。 -- 第199页 两人的目光交错了一瞬间,陆云娇匆匆低下视线,赶紧放下帘子,催促车马快些离去。 开城门的鼓声传遍了坊市,云雾散去,天光大亮。 柴熙谕仍然站在门外,凝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殿下,”墨竹忍不住现了身,瞧着他怪心疼的,“要不我们早点启程,跟王妃一起去金陵?” 这一战迟早会来,他真怕殿下还没打下吴国,就被相思病害得形销骨立。 柴熙谕摇摇头,似乎想从远处的日光里看出车马的影子来。 “不了,她现在不想见到我。” 他的神情渐渐有些恍惚。 “让她去金陵散散心吧。等她回心转意了,我再去见她。” 第95章 跌入水中 来汴京时还是隆冬, 天地一片肃杀。离开时已经入夏了,城外林子绿油油的,显得生机盎然。 去金陵有陆路和水路两种法子。他们上京走的是陆路, 此刻就是原路返回。陆云娇看见些眼熟的景色, 颇有几分故友重逢的感觉。 陆云娇不是普通贵女,毕竟是从乱兵和狼爪底下逃过命的, 这趟旅程虽然颠簸了些,她也没多挑剔。 只除了一个人。 剑竹。 刚出城时,她简直高兴坏了,车马都听她的, 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可是没过半天,剑竹就奉命追了上来,拿着柴熙谕的信物,说是路上听他号令。 剑竹此人不苟言笑, 尤其是之前还在临安带人围追过陆云娇, 她便没什么好脸色,连带路途也觉得乏味了许多。 平平静静地走了两天。这天傍晚, 车马寻了个小城停留。她在客栈里坐不住,便带着兰露柳风和飞雪去了河边。 许久没吹过外面的风了。这样美的河流, 让她想起了临安的钱塘湖。 来都来了,不如下河捞鱼。 主仆三人一狗捞得正欢快,剑竹匆匆赶到, 见她系着裙摆光着脚, 不敢上前,只得远远站在岸上。 “什么事呀?” 她说话都带着欢快的尾音,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剑竹万年冷肃的脸上也有些绷不住了,“水中寒凉, 夫人还是快些上来吧,当心伤身。” 陆云娇撇嘴,“这也是他吩咐的?” 剑竹颔首。 “我就是玩玩罢了,水性好得很。我不会告诉他,你别怕。” 剑竹是柴熙谕留在军中的心腹,在行伍间待久了,做事一板一眼。听她这么搪塞,剑竹不知如何劝解,只得在岸边拄着剑坐下。 他这么傻兮兮地盯着,陆云娇玩不尽兴,便使个眼色,飞雪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潜游到离剑竹最近的岸边,忽然跃出水面,汪呜一声朝剑竹扑过去。 剑竹吓了一跳,一看是飞雪,赶紧收了剑,立刻被飞雪扑倒在地,舔得脸上亮晶晶的。 陆云娇捂着嘴吃吃地笑,兰露柳风倒是笑得畅快。剑竹憋红了脸,一把抓住飞雪两只前爪,将它提了起来。 飞雪立刻嘤嘤嘤地叫唤,像是被他欺负了,狗眼睛拼命眨。剑竹尴尬地松手,立刻被它两腿蹬在脚背上,借力扎回了水里。 被一只狗戏弄成这样,剑竹无可奈何,暗道这条狗真是成了精了,不愧是王妃亲手养大的。 一直玩到月色初上,陆云娇才算尽兴,回到客栈还把飞雪擦得干干净净,要让它守在屋子里。 剑竹板着脸:“这不合规矩。” 王妃金尊玉贵,哪有和狗同处一室的道理? 陆云娇轻哼一声:“他不在的时候,我就是规矩!再说了,我见过的狗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条。” 她裙摆一甩往里走,飞雪大摇大摆跟进了屋,房门在他眼前砰地关上。 剑竹揉揉被门撞痛的鼻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王妃是在骂殿下是狗吗? 陆云娇关了门就坐在床上,提着飞雪的前爪,揉揉它的小爪垫,“有的人啊,比狗坏多了,对不对飞雪?” “汪!” 夜色寂然。 陆云娇跟飞雪玩了一阵子就睡了,睡得正香的时候,飞雪忽然呜呜两声,爪子把她扒拉醒了。 她按住狗头,示意它别动。侧耳一听,似乎听见有人踩过屋瓦悄地靠近,立刻翻身坐起来,一手按在剑上。 动静渐渐近了,陆云娇缓缓拔剑,随时准备动手。然而另一个方向又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双方似乎缠斗在一起,没过多久,双方就像潮水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屋顶安静下来,陆云娇坐了一会儿,听见隔壁房门次第开了,兰露在门口低声质问:“你在夫人门口做什么?” 剑竹的声音传来:“只是确认是否留下了贼子余党,无意惊扰夫人。” 双方争了两句就散了,飞雪动动耳朵,黑漆漆的眼珠子看着她。 她揉揉狗头,翻身倒下,却怎么都睡不着。 看来除了面上这拨人,还有一拨人也在暗中保护她。 柴熙谕这么不放心她去金陵?该不会想半路把她劫回去吧? 陆云娇用脚背给飞雪挠挠下巴,挠得飞雪白眼都翻出来了,这才蒙头睡去。 然而这一觉没睡多久,隔壁传来巨响,像是窗子被打破了,还有刀剑声隐隐响起。陆云娇霍然翻身坐起,抬头就看见几块石头把窗子砸破,火把跟着投进来。 有人想烧死她! -- 第200页 “飞雪!” 陆云娇提剑就走,刚刚拨开门闩,几个黑衣人便冲了进来,看见她时眼睛都绿了,拔刀就砍。 离最近的黑衣人被飞雪咬住了胳膊,陆云娇一通挥砍,好不容易破出重围,挟着飞雪冲下了楼。 她忍不住在心里大骂柴熙谕,要是多给点习武的机会,剑法也不至于生疏成这样。 还有刚才那拨人,不是要保护她么,怎么现在不见了? 要是今日葬身此处,她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他! 剑竹和兰露柳风也刚刚冲出重围,下楼与她会合。剑竹一看大门被锁死了,火也烧得最厉害,连忙在旁边破了扇窗,让陆云娇先走。 明面上护送她去金陵的侍卫一共有三十余人,陆云娇回头一看,陆续只冲出来十余人,竟然折损了一半多。 她转头就问剑竹:“不是还安排了人?” 剑竹脸色铁青:“对方像是死士……” 第一批过来的只是几个小角色,他们虽然料到会有第二批,可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初初估算,起码有七十多人,而且个个身手都很好,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陆云娇神色严肃。 这么多死士如果只是一家派出的,真可谓下了血本了。她的外祖孙家豪奢成性,也只养了十人。 事不宜迟,剑竹解了几匹马,带着她们先走。 耳边风声呼啸,陆云娇抱着飞雪,感慨了一会儿落在马车上的金银细软,听见身后追来隐约的马蹄声,“我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怎么谁都看我不顺眼?” 剑竹愕然,没想到她这样的生死关头还有心情开玩笑,更没想到她接下来就得意地翘起尾巴:“老话说得好,不遭人妒是庸才。” 话音刚落,剑竹便勒马停住,警惕地拦在她面前。 陆云娇瞥见前面路上十几个山贼模样的人,嗤笑一声。 她这是挡谁的道了,怎么都跟她摆起了拼命的架势。莫非是西蜀和南楚王族,想要她的王妃之位,巴不得她早死? 硬碰硬显然不行,剑竹殿后,带着她们且战且退,不知不觉退到了河边。幸而另一波暗中保护的人也陆续赶到,双方合力,万般惊险地将人都放倒了。 拦路的这拨人也有些厉害,陆云娇放下剑时,最壮的那个还有气。她似笑非笑地一努嘴,飞雪扑上去咬他的腿,就见那人嗷地一声跳起来,被剑竹抹了脖子。 她捡了一块布料擦干净剑,还用手指弹得铛铛响,“柴熙谕这厮,虽然没什么良心,这把剑倒还不错。” 削铁如泥,切金断玉,是把好剑。 她说柴熙谕的坏话根本不避讳剑竹,剑竹咳嗽两声,就当没听见。 “王妃,这是他们身上搜出的信物。” 陆云娇仔细看,发觉徽记有些眼熟,“南楚?” 真让她猜中了?可是出来做坏事还带信物,南楚王族有这么蠢? 前事历历在目,她仍然放不下心,“该不会是他和南楚联手骗我,想逼我掉头回去吧?” 剑竹顿时涨红了脸:“殿下不、不会的!殿下对王妃那样好,不会拿王妃的性命开玩笑!” 她轻哼一声,“那可不见得。” 扮成坏人中途劫走她,宫里和娘家那边都能死了心,他就能为所欲为了。 她都能想到,柴熙谕肯定也能。 剑竹憋得脸涨成了紫红色,陆云娇无奈地摆摆手,“行了,逗你玩的。快去打扫一下,等会儿还得回去看看客栈那边,要是有人活着还得一起救出来。” 剑竹颔首,吩咐其他人挨个补刀。陆云娇去河边洗剑,却不料角落里忽然翻起个人影,甩起一道暗芒。她猝不及防,摇晃一下,仰头跌下去。 “王妃!”“郡主!” 事发突然,兰露柳风毫无防备,根本没来得及抓住她,眼睁睁看着她跌进河水中。 飞雪怒吼着扑进了水里,这人摇晃着要跑,立刻被剑竹带人按住了。 剑竹顾不上拷问,连忙奔到岸边。只见河水奔腾,川流不息,哪里还有陆云娇的影子?一人一犬,都被河水吞得无影无踪。 第96章 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居然死…… 柴熙谕蓦然睁眼, 翻身坐了起来。 心口忽然疼得厉害,他根本喘不过气,撑着床柱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夜色浓如墨, 房里也冷清。他下意识往身边摸索, 对着空荡荡的半边床榻发怔,这才想起来陆云娇已经动身去了金陵。 他怕自己反悔, 缠绵一晚,便让她一早出发,不敢亲自相送。 可现在像是酒酣回味,夜深人静时, 他亦是后悔没能相送。 她是他的爱妻,她要出远门,他应该叮嘱一声路上别贪玩,也别吃坏了肚子。至少在漫长的分别前, 能和她说上几句话。也该叮嘱她到了金陵后, 别忘了给他捎个信…… 不知她是否介意自己没送她,也不知剑竹能否能劝着她别任性。 他揉着眉心, 想揉散内心的烦忧。 “殿下怎么醒这么早,不再休息一会儿么?昨晚明明忙到了子时……” 文竹托着灯盏进来。他眉头一拧, 正想问文竹怎么进屋了,看见一旁乱糟糟的桌案,才意识到这里是荟春斋。 他不敢回怀月院, 怕睹物思人, 才借着事务繁忙的理由歇在这里。 -- 第201页 “有消息么?” 文竹一愣,“殿下是问王妃的消息?可是他们才走了三天……” 他摇摇头,起身翻开了舆图,默算路程。 才走了三天, 却度日如年。 文竹正要给他收拾桌案,却看他径自往外走,连忙拎起衣裳追过去。 “殿下慢着!披件衣裳!” 柴熙谕却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走着。文竹追上来给他披好衣裳,默不作声地陪着他。 从荟春斋走到点墨轩,再走到怀月院,他站在院门口,平静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他想陆云娇了。 文竹张大嘴,看他缓步走进主屋,坐在床沿发怔,连忙退了出去。 这可怎么办,殿下害相思病了! 文竹连忙叫来墨竹,两人商量着,墨竹赶紧去请郑太医。然而等他带着郑太医匆忙赶到怀月院,却发现柴熙谕已经回了荟春斋。 看着主屋里红罗帐、金炉香,像是女主人从未离开过,墨竹不禁咂咂嘴:“殿下的相思病可真厉害……” 两人又赶紧带着郑太医去了荟春斋。文竹看见柴熙谕面露不悦,连忙解释道:“小的是担心殿下。殿下要责罚,小的也认了,但好歹让郑太医看看?” 柴熙谕不言语。 墨竹瞥见他臂弯的衣裳,灵机一动:“王妃要是知道殿下这样不爱惜身子,一定不高兴!” 文竹悚然瞥他——这小子何时变得这样机灵? 柴熙谕看了墨竹一眼,语气不如之前冷淡:“我不明白我有何不适,非得劳烦郑太医跑一趟。” 郑太医摇摇头,“殿下最近彻夜难眠吧。” 柴熙谕揉揉太阳穴,“我只是昨日忘了用药,最近不曾毒发了。” 郑太医叹气,道了声得罪,上前诊脉,还让文竹给他磨墨铺纸,留了个安神的方子才走。 柴熙谕还没看,文竹才不管那么多,立刻把方子交给手下人抓药去。 柴熙谕扬眉:“你最近胆子见长?” 文竹赔笑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担心殿下的身子!” 柴熙谕摇摇头,没跟他计较。 有人敲门,墨竹匆匆忙忙出去又进来,手里攥着一封发皱的信,表情很难看。 柴熙谕随手翻开一册文书,“说吧,又是哪家要给我塞人?” 他先前不计较,是怕吓着陆云娇。现在陆云娇去了金陵,他不介意杀鸡儆猴,还能过两天安生日子。 让他想想,是先从西蜀开始,还是南楚? 墨竹脸色白得吓人:“殿下,没了……” 柴熙谕没多想,只是瞧着桌上拿来当镇纸的金簪,“什么没了?” 是舒王没了,还是宫里哪位没了? 他提笔刚写了两个字,就听见墨竹愣愣地说:“王妃没了……” 满室寂静,似乎有风吹开了窗子,吱呀一声。 柴熙谕似乎摇晃了一下,眼睛缓慢一眨。 “……你说什么?” 桌案后的年轻郎君骤然惨白了脸,手指一紧,竟然掐断了笔杆,断口深深陷入掌心的血肉中。 墨竹咽了口唾沫,“王妃落水失踪了……找不见人……” 柴熙谕花了好一阵子,才听懂了他说什么。 墨竹说,王妃失踪了。 陆云娇不见了。 她不见了……? 柴熙谕想说什么,却像是有一柄无形的刀剑捅穿了胸口,将他的心绞得支离破碎,话也说不出来。 一瞬间天旋地转。 他眼前发黑,踉跄着往后倒,跌在椅子上,又想和墨竹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撑住桌案站了起来。文竹赶紧上前搀扶住他。 “我不是让剑竹跟着……” 每说一个字,胸口就疼一分,疼得四肢都麻木了。 剑竹是他养在军中的心腹,陆云娇自己身手也不错,还有兰露柳风从旁护佑。除了明面上的三十个护卫,墨竹还点了二十人暗中护送,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这绝不可能! 墨竹哆嗦着嘴皮子,一字一句给他念消息:“……在宋州遇伏,疑是南楚人,信物一并送回……” 他将信物送到柴熙谕面前。柴熙谕一眼就认出来是南楚王族的信物,他当初带兵平定南楚,见过许多。就连谭八娘九娘身上也有这样徽记的玉佩。 他第一反应是,绝不只是南楚人所为! 就算他们掺和了,也不可能有这样多的人手!当初是他亲自带兵破了南楚都城,南楚还剩多少家底,他比废楚王后还清楚! 他无力地闭了闭眼,胸口苦苦压抑着什么,让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墨竹立刻去了南楚王族,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说是看见南楚人去了舒王府,他回府报信的时候还没出来。 “舒王,呵……”他紧拧眉头,说话时似乎忍着极大的痛楚,发声十分艰难,“果真有他……” 他派人护送,就是担心舒王趁机抢走她。吃了那么多教训,舒王竟然还不死心! 可是柴熙谕很明白,舒王和南楚王族加起来,也养不了七十多死士。至于害她落水,也可能是南楚王族别有心思,想害她失踪,趁机占了建安王妃之位。舒王绝不会让她落水失踪。 可是舒王和南楚王族怎么会勾结在一起?南楚王族明明在他掌控下,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瞒过了他? -- 第202页 所以归根究底,还是那位的手笔…… 到头来,竟是这个王妃之位害了她! 思及此处,柴熙谕头疼欲裂,摇摇欲坠。 “殿下?” 他勉强定了定神,“南楚先放着,别打草惊蛇……现在就去清点人手,今晚先把咳咳咳……把舒王了结……” 杀了舒王,就轮到南楚王族了。 他胸口疼得无法思考,仅剩的理智也在疯狂翻腾着,誓要将舒王和南楚人碎尸万段。 不,还不够…… 仅是碎尸万段还不够,难消他心头之恨! 失踪的是他的云娘! 他娶她回来,是想宠着她疼着她,与她白首到老,永不分离。 而非这样生离死别! 墨竹与文竹对视一眼,均是大吃一惊。 虽然殿下和舒王向来不对付,但殿下一贯的态度是徐徐图之,现在竟然要与舒王撕破脸,不死不休。 文竹小心肝都在颤:“殿下真的想清楚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是在外面了结舒王,还能勉强脱身。在汴京这样做,怎么堵住悠悠众口! 就算能了结舒王,保不准陛下一怒,把殿下一起砍了! 文竹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这样太冒险,不值当。 “他绝对不会杀我……”柴熙谕撑着额头,表情痛苦,“快去……” 云娘没了,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他们死! 墨竹颤颤地转身,可是想起陆云娇的事他还没决断,傻乎乎地问:“殿下,现在要不要往金陵传消息……” 文竹气得差点一脚踢过去。 还以为这小子真的变机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虎着脸轰走了墨竹,赶紧回来搀扶柴熙谕,“殿下千万要撑住!王妃只是失踪了,不一定……还是得派人去找!王妃水性很好!” “她不会……”柴熙谕神色灰败,嘴唇翕动,竟然说不出那个字,喉头也泛起血腥味。他忍不住咳了两声,一泼鲜血飞溅到纸上,吓得文竹脸都白了,赶紧让人去把郑太医叫回来。 柴熙谕死死盯着桌上的信笺,仿佛要将“王妃落水失踪”几个字看进骨子里。鲜血从他唇角滑落,滴滴答答地落在桌上。 那样娇俏灵动的她,会死? 他不信! *** “死了。” 不知名的小山村里,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娘子揣着一柄精美的长剑,咬了一口野果,满不在乎地对孩子们说。 乍从背后看去,像个满身破烂的小郎君。正面细细一看,眉眼俊俏得不像话。 五六个孩子团团围住她,不知是馋她手里的野果,还是馋她的容色。 听她这么说,孩子们齐齐叹气。 这么好看的小娘子居然死了夫君,太可怜了。 宫里的娘娘都没她这么美。难道这就是村里书生说过的红颜薄命? 一个女孩儿说:“村里砖瓦匠是我叔父,人长得好,心也好,娘子你要不要见见他?” “男人有什么好的,我才不想要。” 她翻了个白眼,孩子们睁大眼睛看着她。 为什么她翻白眼也好看? 最大的男孩儿对她的剑很感兴趣,想对她撒娇,却被一眼看破。 她拍拍怀里的剑,“别跟我玩这招。早八百年我就见过了,对我没用。” 跟她玩撒娇讨饶,真是班门弄斧。 一只灰不溜秋的狗在她脚边跟着汪一声。 男孩儿撇嘴。 穿这么破烂,却有这么好的剑,来路很可疑。 她看穿了男孩儿的心思,却懒得计较,便勾勾手指让孩子们凑过来:“从这儿去金陵怎么走?” 孩子们面面相觑,男孩儿说:“金陵?我听说过,在山那边。” 陆云娇环视四周,只见群山绵延,目之所及都是山,忍不住抚额而叹。 算了算了,先在此处休息一阵子,等风头过去了,再找机会去金陵吧。只是家人不免要担心她的下落了。 她吃完最后一个野果,站起来拍干净手掌,哼着小曲儿回了山脚下的小破屋。 听见她回来,小破屋里的人抹抹汗水笑道:“三娘回来了。” 陆云娇点头,把一包袱野果放在角落里,舀了瓢水随手洗了几个,用陶碗装了递给她,“先吃了吧,解解渴。” 谭九娘点点头,擦干净手,和她并排坐在灶上啃果子。飞雪自己扒拉出野果,叼到角落里啃。谭八娘正好提水回来,也跟着坐下了。 吃完果子,谭八娘问陆云娇:“现在伤口还疼么?” 陆云娇试着活动肩膀,摇了摇头。 疼倒是不疼了,只是有些使不上劲。照她的经验,还得再养一阵子。 她见谭八娘愁眉不展,笑着开解她:“一点小伤,真的没什么。要是没碰上你们,我可能已经喂鱼去了,哪还能有命在。” 这事说来凑巧。陆云娇被刺客的暗器打中,跌入水中,亏得熟悉水性,还有飞雪在旁帮忙,才没当场淹死。 她在水中辗转起伏,好不容易在这个村边靠了岸,却发现暗器带了毒,还以为自己活不过当晚,却撞上了谭八娘九娘两姊妹。 打伤她的是南楚刺客,她们隐居在此,恰好手头还留着解药,便救下了陆云娇,将她带回家养伤。 -- 第203页 谭八娘仍然有些担心:“你流落至此,殿下应该担心坏了。还是得早些回去金陵才是……” 谭九娘拿手肘捣捣她,让姐姐别说了。 云娘在这住得很安适,还让她们改口叫三娘,明摆着不想回去,何必提这事? 陆云娇笑道:“让他自个烦忧去吧,我暂时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回金陵给家人找麻烦。” 让她在路上失踪,她还得好好谢谢刺客,给了她脱身的机会。 谭八娘轻声说:“我们这里简陋了些……” 陆云娇摇头:“能活着就是万幸了。” 南楚王族在汴京过得磕磕绊绊,下人不够,只能紧着嫡母嫡姊用。她们出身低微,亲自缝补浣衣是家常便饭。相比之下,这里虽然艰难,却比汴京自在些。 陆云娇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可是几天下来就找了不少乐子,每天带着飞雪上山打猎不亦乐乎,经常能打到野兔山鸡,还和村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俨然像个村口呼风唤雨的孩子王。 中午用完饭,日头刚刚偏西,陆云娇便要出门去教孩子们玩弹弓,却见孩子们都在村口聚着,将几个少年团团围住,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看见被小麻雀们围绕的其中一个少年时,陆云娇顿时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绍?!” 第97章 负荆请罪 夏荫漫漫, 蝉鸣清啭。 陆云娇哄走了看热闹的孩子们。两人出了村口,在河边坐了下来。 日光下的河流清澈见底。林绍坐不住,亲自抓了些鱼烤给她吃。 陆云娇只咬了一口, 眼睛就亮了, “好小子,什么时候练出来的手艺?” 林绍笑了笑, “在军中练出来的。” 陆云娇托着下巴打量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年多不见,林绍比以前长高了不少,不再是以前的小胖子, 终于现出翩翩少年的模样。 居然都过去那么久了,四人在临安当小纨绔的日子还在昨天。 只是…… 陆云娇瞅着他脸上的浅淡的刀疤,“这也是练出来的?” 刀疤纵贯他左颊,给他清秀的脸平添了几分煞气。 林绍只是笑, “世道这么乱, 一个疤算不得什么。” 陆云娇点点头,专注地啃鱼。 中原连年混战, 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很多。就像这处小村落,离汴京不算太远, 按理说战火波及不到,村里却没剩下几个壮丁。 “你怎么会来这里?” 林绍拨弄着柴火,看着不远处正在和孩子们说笑的少年们。 “都是路上认识的, 他们是这里人, 邀我过来歇脚,我就来了。” 没想到就在这里遇到了她。 林绍微笑着看过来。陆云娇咬着鱼肉,含混地道:“是么……” 就算宣德军被大周全部遣散了,他想探亲应该往南走, 而非往汴京的方向。 林绍见她不愿说,便没话找话:“过段日子大周就要发兵了,力图一口气打下吴国,速战速决。” 陆云娇说话时,鱼尾巴跟着上下晃动:“我怎么感觉,大周打哪儿都是速战速决?是怕夜长梦多?” 尤其是潜入越国的奇兵,直插临安,又狠又准。 “也不全是。”林绍往火堆添了几根柴,“大周只是不想接个烂摊子。打西蜀的时候,他们和蜀王边谈边打,最后益州得以保全。也就楚王负隅顽抗,驱使城中百姓出来当盾牌,建安王才动了杀心。” 陡然听到柴熙谕的名号,陆云娇差点把鱼骨头咳进肺里。 她貌似不经意地问:“西蜀和南楚都是他打下来的?” 那时候他才多大,就领兵打仗? 林绍匪夷所思,“他是你……你居然不知道?” “我只听过别人叫他将星,具体的这些,他没和我说过。” 其实是柴熙谕不愿和她提这些往事,她也不想听。 知道的多了,就真的分不开了。 林绍想了想,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记忆中的建安侯并不是个善谈的人。 “陛下早就身体不好了,远征北汉之后,剩下的仗都是他打的。他战功多,舒王再受宠,也被死死地压了一头,舒王为了争口气,才会主动请缨打唐国。” 陆云娇嗤笑,“战功再多也当不了太子,舒王争这口气做什么?” “因为除了四皇子,谁都当不了太子。除了陛下的宠爱,舒王还能争点什么?”林绍说,“而且建安王身体不好,怎么做太子?就算陛下答应,臣子们也不答应。陛下当然放心让他争。” 陆云娇想到皇后告诉她的,顿时不说话了。 “云娘,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在此处?” 陆云娇轻声说:“母亲病了,我本来要去金陵侍疾,路上与人走散了。” 林绍挠挠头,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他听说了陆云娇的身世,知道她说的是淮王妃。但是淮王妃病了,为何要她千里迢迢赶去侍疾?这一去还能回汴京…… 林绍终于想到了哪里不对劲,张大了嘴,“云娘,你该不会是要和他……” 陆云娇拿起另一条鱼,嘎吱咬了一口。 “是我不要他了。” *** 傍晚,夜幕刚刚降临,舒王府内的书房传出阵阵争吵声。 -- 第204页 “我是要抓住她,不是要她死!” 坐在舒王面前的人笑了笑,“殿下何故执着于一个女子?我们南楚族上也有许多……” 舒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瞎了?那建安王妃是何等颜色,这样的美人可遇不可求!你族上有么?真当我没见过!” 这人面色一滞,没想到他对陆云娇执念这样深,“可是听说她当初打伤了殿下?这样的女子弄回王府,是否抬举她了?” “那更要抓她回来!”舒王怒吼。 他就是要抓陆云娇回来,狠狠折磨她!让她知道他的厉害! 这人总算弄清楚了他的执念是怎么回事,只得深深一礼,“殿下息怒,我这就回去挑几个人送到府上,给殿下赔罪。” 舒王阴阳怪气地笑,“别又跑了就好。” 南楚王族跑了两个王女已经不是秘密了,然而建安王没追究,皇帝和太子也没说话,其他人不好多嘴。 这人连连赔笑,转过身便换了副如释重负的脸孔。 谁不知道建安王是个痴情的?王妃没了才好,这样建安王就没理由拒绝他们送人了。 而且那位当初也是这么吩咐的,他只是照着办事。 他坚信建安王只是被美色所迷,迟早会醒悟。 然而还没等他走出书房,外面就传来了刀剑声音。 舒王先是一愣,可随后便反应过来。 这里是他的王府,怎么会有刀剑声! 当他打开门的刹那,便被外面的场面惊住了。 月色隐入云中,府中的刀光却比月色还亮。 他的王府,何时变成了战场? “来人啊,来人——” 舒王尖细的叫声刺透了夜色,冷不防一道冷光飞来,他只来得及抓住南楚使者挡住,仓皇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去了书架边。 没等他打开机关,后背忽然一凉。舒王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见肩头冒出一道剑尖。 全身力气都随着这道伤口飞速流走,他下意识去抓剑尖,剑却忽然抽了出去。有人抓着他的发髻,像是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拖去庭中。他想叫喊,却被卸了下巴。 血从伤口里汩汩地冒出来,舒王躺在地上,死死瞪着神色冷漠的柴熙谕。 舒王用余光看见周围绞杀王府侍卫的人,好些都是军中士卒。 把这些人弄进汴京,还闯进他的王府打伤他,九郎是疯了吗! 柴熙谕垂首看他,像是看透了他的眼神,淡笑一声:“不错,我疯了。” 话音刚落,柴熙谕举剑就刺,一剑扎穿了他的胳膊,将他整条手臂钉在地上,又一脚将他下巴踢回了位。 舒王宁可他还卸着自己下巴,顿时大声惨叫,嚎哭不停。刚被拖过来的舒王妃看见这一幕,也跟着尖叫起来。 “是你杀了她。” 舒王嚎得头晕眼花,甫听见这一句,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他竟然为了陆云娇而来! “你真的疯了……不过是个女子……啊——!!” 柴熙谕眼都不眨,拔剑再刺,扎穿了他另一条手臂。 他带过来的人都是厉害角色,周围的打斗声渐渐停了,舒王妃也被堵了嘴扔在一边,只剩下舒王时断时续的痛呼声。 舒王眼前已经变得模糊,他也终于确定,柴熙谕今天就是要他的命来了。 可是他真的想不明白!不过一个女子…… 柴熙谕举剑,似乎要割断他的喉咙。舒王疼得抽搐不停,终于想起自己手头还有什么,吃力地用血手抓着他的衣摆,“你,你放了我……是好东西,是你的解药!放了我……” 汤世敬和他早有勾结,当初他安排刺杀越王,差点就得手。结果毒箭被建安侯挡了,他还气闷了好一阵子。到最后发现建安侯居然是柴熙谕,他又转怒为喜。 最讨厌的兄弟的命就握在自己手里,他焉能不高兴? 然而柴熙谕为了个女子疯成这样,他不得不拿出来保命。 柴熙谕却笑了笑,看上去并不在意。 舒王瞠目结舌。 难道他不想活了? 真是疯了! 到了这步,他终于知道柴熙谕竟是个痴情种,连忙求饶道:“这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个……你别冲着我来,是……”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是谁的手笔,剑光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剑尖低垂,鲜血滴入泥中,很快就了无痕迹。 柴熙谕静静地看着他。 云娘没了,他要解药做什么?早点下去陪她不好么? 至于谁是主使,他早就知道了。 “殿下,禁军要来了。” 柴熙谕颔首,一脚踩过舒王的手指,将之踩进泥里,才把剑递给了墨竹。 禁军统领刚得知此处动静时大惊失色,还以为建安王要反了,出动了大半人马。没想到一路过来却畅通无阻,最后在舒王的书房前见到了柴熙谕。 地上横着几具尸首,舒王也在其中,竟是死不瞑目。 禁军统领看得一个寒颤。 建安王莫非是失心疯了,竟然对兄弟动手? 建安王就站在庭中,神色冷淡。他身旁只有一个捧着荆条的随从,其余人都不见了。 禁军统领迟疑着上前,“敢问殿下,这是……?” “没什么,只是一点家事罢了。”他淡笑一声,当着众禁军的面解开衣裳,袒露上身,从墨竹手里拿过了荆条,“我随你入宫,负荆请罪。” -- 第205页 第98章 若她死了,我就去陪她…… 崇政殿内, 鞭声响了足足三十下才停。 皇帝气喘吁吁地退后,深感年老用不上力了。皇后看准机会,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陛下别打了, 当心气坏身子。”又对柴熙谕使眼色,“还不快跟你父亲认错?” 他本来低头跪在皇帝跟前, 被抽得鲜血淋漓,此时闻言抬头,竟微微一笑:“我何错之有。” 皇帝险些被他这一句气晕过去。 他颤巍巍地指着柴熙谕:“你是要存心气死朕!五郎是你亲兄弟,你竟敢做出这样的事!什么负荆请罪, 朕看你是兴师问罪来了!” 一旁陈娘子的哭声适时响了起来:“我儿你怎就这样去了,你教我怎么办啊……” 柴熙谕嘴唇微动,似乎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却没说话。 陈娘子一哭, 皇帝的怒火被撩得更高。 “拖出去斩了!” 侍卫们骚动片刻, 然而皇帝态度坚决,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他们只好上前,拖着柴熙谕就要往外走。 皇后看着他身上的伤就心疼:“陛下!” 到底是亲儿子, 怎么说斩就要斩。 皇帝根本不想理会,甩开她转身进去,却听见身后一阵推搡, 竟是柴熙谕推开了侍卫, 走上前来。 皇帝气笑:“逆子!你是想弑父弑君!” 话音刚落,柴熙谕忽然挺直背脊跪在他身前,端端正正地磕下头。 皇帝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十年前儿匆匆拜别生母,千里迢迢来了汴京。如今又该拜别父亲, 愿父亲龙体康泰,寿与天齐。请恕儿不能尽孝了。” 他说完起身就走,毫不迟疑。 皇帝气个倒仰,怒喝道:“回来!给朕把话说清楚!你还是怨朕没接你母子二人来汴京?所以你才迁怒五郎,要亲手杀了他?你就是来气死我的!” 柴熙谕沉默着听完他训斥,才轻声说:“母亲临去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皇帝脸色一滞,就见他抬头,表情竟有些哀恸。 他从没在这个儿子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 从柴熙谕到汴京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这个儿子内敛沉稳,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生母李氏给他取名李让,皇帝觉得这名字不适合他,便改叫谕,期望儿子能明白这一片苦心。 柴熙谕从未辜负皇帝的期望。皇帝行伍出身,他亦展现出惊人的兵家天赋。 十五岁开始带兵,少年将星。接连平定西蜀和南楚,赫赫威名,如雷贯耳。 他怎会一夜之间将剑锋对准兄弟?竟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简直匪夷所思! 皇帝失神了,柴熙谕便继续说:“母亲曾经恨着我,希望我早些去死。只要我死了,她就能早些忘了父亲。” 皇帝本想怒斥他胡说,可是一想到当年的事,便说不出话。 “来汴京后,父亲待我这样好,我本以为母亲只是一时着了相,这世上还是有人顾念着我,我并非一无是处。” 他惨淡地笑了笑。 “但终究是我自作多情。在父亲眼里,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只有父亲用得上时,才能想起我。” “我在意什么并不重要,父亲也从未在乎过我。我在越国三年,父亲次次来信,都只问政事,从不问我是否平安。” 皇帝皱眉,不想再听了,“你都胡说些什么?赶紧拉下去!” 亏他还以为柴熙谕能说出什么惊天之论,都成家立业了,还玩那套孩童之间争风头的把戏。 被侍卫拖着往外走,柴熙谕仍然定定地望着他,“现在我明白了,父亲眼里只有一扫天下。我这样好用,父亲自然看重我。谁要是让我顾不上大事,父亲定不轻饶——所以去刺杀云娘的死士,大多是父亲派出去的,对么。” “够了!” 皇帝怒喝一声,前来拉人的侍卫都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听见了什么,顾不上拉柴熙谕,赶紧退了出去。 此话一出,旁边的陈娘子都顾不上哭了,惊愕地看着皇帝。 她记得那个姝色明丽的小娘子,九郎待她如珠如宝,也知道宫里不太喜欢九郎宠她,好不容易逮了个淮王妃病重的空子,便要把她派过去侍疾,眼看着过几年就要和九郎和离了。 皇帝竟然派人刺杀她?! 可是…… 陈娘子哽咽道:“那又和我儿有何干系?我儿何其无辜……” “无辜?”柴熙谕冷笑,“真是不巧了,此事也有五哥一份——他的确不想杀云娘,只想把云娘掳回府中,狠狠折磨。” 陈娘子哑了。他便看向皇帝。 “去年在金陵,五哥明知她是我的人,仍要想方设法调戏她。即便如此,父亲也让我忍着……” “她是我的妻,是我的心上人!”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示意他闭嘴,“你真以为朕不清楚她做了什么?她把你迷成这样,你竟然还要为她说话!” 嫡王女拒绝与皇子圆房,也瞒着夫君用药。甚至他的皇子居然惯着她! 他知道这些消息,当真是雷霆震怒。 这是往天家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若非看在淮王听话的份上,他肯定要把淮王叫回汴京来训斥一番。 柴熙谕轻声道:“所以的确是父亲的人。” -- 第206页 刚接到墨竹的消息时,他便猜是皇帝的手笔。 本来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现在被皇帝亲手掐灭了。 “是又如何?”皇帝冷声道,“你不用在朕面前装得深情。口口声声她是你的心上人,你别忘了,是你亲手将越国取来的!朕知道你向来喜欢争权夺势,玩弄心机。你这样闹腾,无非是怨朕没给你更高的位置罢了!” 皇帝看得很清楚,柴熙谕一回汴京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他忽然儿女情长,皇帝觉得很可笑。若是他和安王宁王一般无欲无求,皇帝反而不会插手。 皇后给他拍背,要劝他两句,被他眼神止住了。 “即便你转了性子,朕也要告诉你,这是你应得的!是你活该!” 柴熙谕脸色惨白。 的确是他活该。他早该懂了。 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是他的执念。 皇帝咳嗽两声,指着他的鼻子:“既然你为她情深似海,就为她守着吧!滚回府去,这辈子都别碍朕的眼!” 这是要将他软禁在府中了。 陈娘子知道皇帝舍不得杀他,没想他能偿命,有这个结果她很知足,心中直道畅快。 她的儿子没得到的,九郎也别想得到! 皇后却拉住了皇帝,低声劝道:“那带兵的事……” 皇帝迟疑了。 吴王生性狡诈多疑,还和新罗人联手,很难对付。柴熙谕熟悉江南,还被淮王悉心教导过如何整率水军,是最合适的人选。 去往临安的官吏已经到任,等越国的粮草一到,过段日子就要出兵了。临阵换将,恐怕有损士气。 陈娘子顿时慌乱起来。 她知道皇帝看似多情,其实无情。皇后这一句掐死了皇帝的脉门。也正如柴熙谕所说,谁要是阻了他的宏图霸业,定然要被他狠狠收拾。 要是皇帝没狠下心,让柴熙谕戴罪立功,她的儿子不是白死了么! 在皇帝开口前,陈娘子猛地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哭道:“陛下,我儿死得好惨啊!他是被亲兄弟杀了啊陛下!” 皇帝摇摆不定,指着柴熙谕,却说不出让人拖走他的话。 柴熙谕亦是静静地回望他。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 皇帝冷笑一声,也暗自叹息。 这小子当真是像极了他。 只可惜生不逢时,生不逢位。 两相僵持下,还是柴熙谕先开了口:“父亲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我带兵去吧。” 皇帝冷笑着默许了他:“这次没打下吴国,你就别回来了。在外面给自己一个痛快。” 没想到柴熙谕摇头:“即使打下了吴国,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皇帝皱眉:“你这是何意?” “我曾告诉云娘,我身边就是她的家。她不在汴京,我也不会留下。” 皇帝怒斥:“荒唐!她要是死了呢?你是皇子,不回汴京?你还想去哪?” 死士回报说建安王妃落水失踪,他们沿岸搜寻了十里,都没发现她的踪迹,多半是葬身鱼腹了。 他难道要沿河开掘,把她的遗骨带回汴京? 简直荒唐! 柴熙谕笑了笑。 “她不会死——若是死了,我就去陪她。请恕儿不能尽孝。” 他深深一礼,在皇帝震惊的目光中,转头走出了崇政殿。 *** 深夏的树荫下,陆云娇戴着斗笠,又钓起一条鱼,放进了柳条筐里。 飞雪围着鱼筐嘤嘤地转,她摸摸狗头,问林绍:“你何时动身?” 林绍像是没听懂,“什么?” “你何时回宣德军?” 这段时日她问过很多次,林绍总是支支吾吾。每天除了陪她钓鱼,就是陪她打猎,和她形影不离,村里还以为她的夫君找上门了,就连小女孩也不在她面前嚷着村里的砖瓦匠。 这次林绍见她神色认真,知道搪塞不过了,只得老实交代:“我逃出来了……” 陆云娇顿时拔高了声音:“你居然逃了?!” 林绍惴惴点头。 陆云娇抚额,顿时没了钓鱼的心情,“你父亲好不容易把你安排进宣德军,你要如何对父兄交代?” 难怪她觉得很奇怪,为何他能不慌不忙地留在这里。 林绍低着头,“我是担心你。” 陆云娇顿时噤声。 她隐约猜到了林绍的意思,可是没想到,他居然这样毫无遮掩地挑明。 “那天我看到了二王子,但我当时没多想,后来就听说世子不见了,我才猜到他和舒王勾结。” “再后来临安出事,宣德镇海军都乱了套……我本来想回临安找你,可是听说你去了汴京,我便往这边来。” 陆云娇撑着额头,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林绍是为了她,才独身一人找来汴京? 她要是再听不懂他的意思,她就不是临安小霸王了。 陆云娇艰难地开口:“可是我已经成亲了。” 林绍小心翼翼地道:“可是,你也说了不要他……” 陆云娇呆住了。 所以林绍前两天问她这件事,居然是探她口风? 这小子,出了趟门,滑头了不少。 陆云娇无心钓鱼,拎起鱼竿鱼筐就往回走。林绍紧随其后,“云娘,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 第207页 “不行!” “我一定会对你好……” “不了……” 两人争执着走远。陆云娇刚刚待过的树丛背后,忽然冒出几个孩童的脑袋。 “我早就说了,这么美的小娘子,肯定有人喜欢她。” “你不是听见了吗,三娘不喜欢他。心里肯定还惦记着那个死鬼吧。” 小女孩眨着眼,“死鬼,是三娘死掉的夫君吗?” 男孩儿郑重点头,“我爹还在的时候,我娘便是这么叫他的。” 第99章 我求你,你放了云娘 荟春斋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文竹端着滚烫的药进屋,又把汗湿的巾子拿去洗干净。 墨竹吹药时手都在抖。郑太医催他快点喂。等柴熙谕好不容易喝完了,墨竹便蘸起药膏, 轻轻涂抹在他伤口附近。 柴熙谕冷汗涔涔地仰着头, 抓得床沿嘎吱响,却连一声痛哼都没有。文竹心疼得想哭, 极不忍地转过头去。 陛下真舍得下手,把殿下打成这样…… 鞭伤层层叠叠,将他胸前铺得血肉模糊,郑太医上药都颇费了一番工夫。终于结束时, 屋里只剩下他痛苦的喘息。 墨竹抹抹眼角,“殿下,疼就别忍着了。” 他缓慢摇头,安静无声地躺着, 只剩些微弱的呼吸, 仿佛随时会死去。 郑太医在外叮嘱文竹好生照看他,墨竹哽咽着给他擦汗, 却见剑竹匆匆忙忙地走进来。 “殿下,南楚那边已经处置完了。” 皇帝要让他带兵, 自然不会削他的权。柴熙谕被送回王府后,头一件事就是让人围了南楚王族,将几个和舒王合谋的人拖出来, 枭首示众, 其余人尽数幽禁,听候发落。 他杀了舒王,还能毫发无损地走出皇宫,京中人人为之震动, 不敢撄其锋芒。 柴熙谕点了点头,轻轻看他一眼,“还有何事?” 剑竹咬牙,忽然扑通跪下了,“属下前来请罪!” 柴熙谕很久都没说话,“不是你的错。” 是他自以为算无遗策,没想到宫里要了她的命。 墨竹怕剑竹再刺激柴熙谕,拖着他就往外赶。剑竹却笔挺地跪着,怎么拖都不动弹。 “你是存心要气死殿下吗?” 剑竹眼眶通红:“是我的错,请殿下重罚!” 墨竹恨不得一脚踹他出去,床上的人却轻声开了口:“就算两个你,三个你,也无济于事……” 剑竹流着泪还要说话,柴熙谕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你这样执着,莫非有消息了?” 剑竹再也不敢直视他,低下了头。 床榻上再次死寂下去,那点光悄然泯灭。 “水那么凉……” 他声音越来越小,微不可闻。 柴熙谕闭上眼,眼前就会不由自主浮现陆云娇的笑颜。可是当他睁开眼,荟春斋里空荡荡的,夜里更是冷清。 此生漫漫。今后的日子,他要怎么熬下去。 “她一定没死……”他轻轻地说,不知是安慰谁,“她心里还有我,不会这样狠心把我丢下……” 只是这一句之后,就再也没声了。墨竹吓一跳,战战兢兢地靠近,听见他微弱的声息,这才放下心,拖着剑竹出去。 柴熙谕身心俱伤,到了夜里,终是发起了高热。 文竹墨竹手忙脚乱,心惊胆战,他却做了个异常香甜的梦。 他没回汴京,而是放下一切,留在了越国。 梦里的她,还是一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两人如胶似漆,恩爱异常。成婚以后,她腹中很快有了动静,性子却愈发跳脱,今天要吃炙羊肉,明天要吃霅上瓜,闹得他头疼不已,心里却止不住的甜蜜。 两人还商量着孩子取名,选什么院子,穿什么衣裳。陆云娇抚着腹部,笑吟吟地依在他怀里撒娇。他也跟着笑,想抱住她,却抱了个空。 什么都没了。他像是飘浮在无尽的黑暗中,一切如梦幻泡影,转眼成空。 万念俱灰。 文竹墨竹轮着给他擦身,文竹好似听见他念着什么,凑过去一听,才发现他念着陆云娇的名字。 文竹刚发现柴熙谕发热,就把郑太医请了过来。深更半夜的,郑太医都一把老骨头了,也和他们一起熬着没睡。 他给柴熙谕诊脉,立刻皱起眉头:“快想点法子,殿下这样下去不行!” 两人心里咯噔一下,可是无论怎么喊怎么晃,想方设法给他灌药,柴熙谕仍然高热不退,气息也越来越弱。 情急之下,墨竹灵机一动,叫来了霁月,很快便抱着件衣裳冲进来,塞到柴熙谕身边。 “殿下,王妃回来了!” 文竹一愣,想着救人要紧,便跟着喊:“王妃说殿下再不醒,就要带小殿下改嫁了!” 柴熙谕眉头轻轻一动。两人发觉有效,便变着法子哄他。 什么王妃要吃炙羊肉,要去看熊戏,两人绞尽脑汁,哄得口干舌燥,擦汗的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直至天边泛白,柴熙谕总算稳定下来。 郑太医年纪大了,实在熬不住,被文竹安顿在隔壁厢房里。他俩就坐在床边,等到床上有了微弱的动静,立刻翻身起来看。 人虽然醒了,却憔悴了许多,墨竹看着都想哭。 可随后他看见柴熙谕枕边的衣裳,顿时来不及哭,尴尬了。 -- 第208页 完了完了,该趁殿下没醒的时候拿走衣裳,现在可怎么办…… 墨竹心里急得团团转,正要认错,却见柴熙谕轻轻将衣裳拢入怀中,仿佛对待世间罕有的珍宝。 墨竹顿时哑了。 *** 陆云娇前脚刚离开汴京,金陵的淮王后脚就收到了消息。 他和淮王妃一开始猜不透皇后的意思,心内惴惴,可是得知陆云娇脱身,顿时兴高采烈。 淮王妃的确病了,却不是大病,她向来身体不好。不过能借此让陆云娇离开柴熙谕,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哪顾得上病不病的,立刻让人收整院子,甚至开始琢磨着给她挑选新夫婿。 永嘉郡主嫁回了临安,钱炼去了北边,其余王子都被安排在汴京。他们走得也匆忙,身边一个孩子都没有,陆云娇能回来,淮王不知有多高兴。夫妇俩和陆家轮着看陆云娇的亲笔信,数着日子等她过来。 然而左等右等,却没等到人,反而先等来了建安王府的信使。 信使笑吟吟地道:“殿下怜王妃路上颠簸,所以王妃刚出城,就被殿下叫回去了,眼下正在府里休养,过段日子才能和殿下一同出发。” 这下把淮王气坏了。 信使一走,他就发怒:“他柴熙谕再不愿意,也得把我女儿好好地送回来!什么路上颠簸,我看就是不想放手!” 淮王妃笑笑:“好了好了,云娘能回来就不错了。” 淮王勉强息怒,看着陈设简单的淮王府,叹了口气:“我就是怕委屈了她。” 她要还是越国的嫡王女,什么好东西都能捧给她。 淮王妃揉着他的肩膀,“云娘向来懂事,她不会挑剔这些。只要我们都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淮王认同地点了头。 然而等完了整个夏天,都入秋了,他们居然一直没来。淮王妃一开始有些失望,可很快就平静了,只是天天念叨着。 有了消息是一个沉闷的午后,天边堆着层层乌黑的雨云,仿佛要倾覆而下。金陵闷热得不像话。 建安王带着大军,和他的王妃,快要到金陵了。 天际的雨云堆积了许久,依旧没有落下的征兆。陆家人也都来了淮王府,焦急地等待着柴熙谕和陆云娇。 陆瑜实在站不住,悄悄凑到大哥跟前:“云娘要是过得不好,我可不可以揍他?” 陆瑾面无表情。 陆瑜只得讪讪地缩到一边,嘀咕着刚刚学会的打人二十八法。 陆瑾不是刻意不理他,只是心中有些不安。 柴熙谕不是第一次来金陵,可他清早就听说大军驻扎在城外,按理说不会拖延这么久。 莫非出什么事了? 陆瑾垂眼,尽量压抑着心头的躁郁。 淮王早让人大开府门,在门前候着。然而阿寿脸色难看地进来,附在淮王耳边说了几句。 淮王立刻沉下脸,“他到底还不还我女儿?!” 明明带人进城了,还拖拖拉拉不来见面! 淮王实在等不住,便与陆国公一齐往外走,恰巧在庭中撞见了柴熙谕。 一看见柴熙谕身边只有文竹和剑竹,没有陆云娇的影子,淮王的脸色黑得不能再黑了。 然而顾及他皇子的身份,淮王只得按捺着脾气,“殿下,云娘难道还在路上?” 淮王妃却注意到柴熙谕憔悴了许多,不再像之前见过的运筹帷幄,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可他不是说要带云娘过来?还有大批人马随行,应该不会出问题才对。 柴熙谕嘴唇翕动,看见他们时,竟然恍惚了一瞬。 众人愈发觉得不对劲,孙氏上前一步,“殿下,云娘呢?” 他低下眼,始终不说话。 淮王妃惊疑不定,却见剑竹上前,一撩衣摆跪了下来,对他们磕下头去: “此事与殿下无关,都怪小的疏于防备……” 剑竹刚开口,淮王妃心里便咯噔往下沉。待听到剑竹说陆云娇落水失踪,淮王妃眼睛一闭,立时昏了过去。 金鹊银扇慌忙将她撑住。孙氏亦是一个踉跄,被陆国公搀住了。 淮王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看着柴熙谕:“你是说,你弄丢了她?她不见了?……她到底是不见了,还是?!” 柴熙谕默然点头。 淮王苍老的面容陡然灰败下来,嗫嚅了一会儿,竟顾不上斥责他,而是扶着淮王妃,拖着沉重的步子往里去。 柴熙谕想说什么,却听他道:“你走吧,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恰在此时,天边滚过两道闷雷,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很快便成倾盆之势。 柴熙谕站着不动,文竹担忧地叫了他一声,给他打起伞。他却执着地看着正厅的方向,想跟进去。 “滚!” 淮王苍老的怒吼从里面传出来,间或有淮王妃的哭声,阿寿更是当着他的面,把正厅的门给关上了。 他怔怔地站在雨幕中,无论文竹怎么劝,始终不肯挪动脚步。 文竹劝他:“殿下别忘了身上还有伤,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他苦笑。 明日?明日还能进得了淮王府的大门吗? “柴熙谕!!” 他正要上前,旁边忽然有人大吼一声,紧接着一道人影飞来,一脚踢在他胸口,踢得他踉跄后退,呕出一口血。 -- 第209页 文竹大惊失色,剑竹起身要挡,却被柴熙谕拦住了。 陆瑾浑身湿透地站在他面前,寒声问道:“云娘呢?你把她藏哪去了!” 柴熙谕闷咳两声,摇摇晃晃地站直了,却被陆瑾攥起衣襟,“把云娘交出来!否则你今日休想活着回去!” 一定是柴熙谕设法把她藏起来了,云娘怎么可能出事! 柴熙谕眼神黯然,沙哑着说:“是我的错,我没护着她……” 又一拳恶狠狠地捶在他脸上,陆瑾掐着他的脖子,目眦欲裂:“我让你交出云娘!别给我找借口!” 文竹吓得站不住了,赶紧握着他的手腕,“陆世子息怒!万万使不得啊!我们殿下身上还有伤,世子手下留情!” 陆瑾脸色青白,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松开了手,跪在他面前。 文竹吓一跳,“陆世子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无论文竹怎么劝说,陆瑾始终一动不动地跪着,垂下了头,“建安王,我求你,你放了云娘……” 柴熙谕摇晃一下,说不出话。 陆瑾神色渐渐绝望,仍然不肯放弃:“我是陆家长子,是她长兄。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冲我来,别关着她,也别对她发火,她从小就自由自在的,不喜欢这样……” 当初皇帝让陆家和淮王一同离京,他虽然高兴,可还是不免担忧陆云娇。尤其是知道柴熙谕一直关着她,摧折她,他更是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一想到她笑不出来的模样,陆瑾便心中揪疼。 柴熙谕摇了摇头,“是我的错,我根本找不到她……” 他来得这么晚,就是带着大军慢慢搜索过来。可是一直找不到她的踪迹。 陆瑾面色渐渐灰死,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入了雨幕中。 第100章 林绍,你不必如此 七月初秋, 日光惨烈,蝉鸣呜咽,尘烟漫卷。 金陵王气黯然收。大周大军蓄势待发, 城外风烈旗舞, 一派肃杀。 柴熙谕苍白着脸色咳嗽几声,问面前的将领们:“诸位可有妙计?” 众人七嘴八舌商讨了一番, 都是要先打下江都,免得夜长梦多。决不能让吴王借着新罗人的势力反抗,更不能让他随新罗人跑了,否则后患无穷。 先前舒王领兵时大周已经吃过败仗, 所以这次过来,众人谨慎得多,都主张要先打探一番再图后事。然而江都把守森严,普通百姓尚可进出, 要想派人进去打探, 简直难如登天。可是不去打探,又无法得知吴王要如何应对。 萧蛮挠头:“要我说, 就该用猛火油把江都夷平了,看吴王往哪跑。” 萧绥斥他:“闭嘴。” 众人没有好计, 柴熙谕便依自己的法子,简单安排了人手,让他们退下了。 萧蛮临出去时, 似乎有话要说。 “何事?”他一手撑着额头, 闭目养神。 萧蛮小声问他:“殿下是不是要休息一会儿?连日劳心劳肺的,太伤身了。” 柴熙谕把文书放在一边,淡淡地道:“都习惯了,不打紧。” 萧蛮还想说话, 被萧绥给拽出去了。 柴熙谕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烛火,又低头看着一张纸条。 【暂无下落】 胸口蓦地闷痛,他勉强忍住喉间的腥甜,把纸条在火上引燃了。 墨竹带着消息进来时,看见他神色茫然,眼神灰暗,脚步就放得格外的轻。 柴熙谕揉着太阳穴,“吴王的人?来金陵做什么,想求和?” 墨竹点头,“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他垂首思忖。 先前他派人放出风声,只要吴王愿意献国投降,他愿意保吴王全族性命,就像淮王那样。可是吴王一直没反应,他还以为吴王要死扛到底了。 这时候派人过来,太奇怪了。 “来了多少人?” “大概十余人,还有几个女子,先去了淮王府。” 难道吴王打着和淮王联手反扑的主意?想用美姬说动淮王? “先盯着吧,不急着见。”柴熙谕想到了汴京那些想方设法给他塞人的,尽量让自己集中在战事上,“吴王此行定然有诈。去淮王府盯着,若有异状,即刻回报。” …… 愁云惨淡的淮王府上,淮王听了阿寿的禀报,亦是摇头,“不见。” 他这个淮王本就不太稳当,这时候更不能和吴王有往来。 阿寿很为难,“但是来人说,王上看见这个,一定会见。” 淮王妃病倒了,淮王也不太好,近来都没什么食欲。可是阿寿都这么说,他便让呈上来看看。 一个简单的布包,只有巴掌大小,打开一看,是一片破损的布料。 淮王觉得料子有些眼熟,可是想不起在哪见过。一旁的蔡妃看见了,顿时惊叫道:“王上,是玉娘!这是玉娘的衣裳!” 淮王顿觉不可思议:“此话当真?” 蔡妃连连点头,盯着这片料子:“她临走前,我亲手给她收整了衣裳,这件是她最喜欢的,是玉娘!王上,真的是她!” 蔡妃径直跪下了,紧抓淮王的手不放,喜极而泣。 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女儿了,没想到竟然还有消息! 淮王叹了口气,想到了陆云娇,让阿寿请人进来。 没过多久,一个袅袅婷婷的人影携着两个侍婢款款而入。 -- 第210页 与离别时相比,永泰郡主瘦削了很多,也变得更美。脸上已没有少女的天真,一双眸子更是含愁带怨,颇为动人。 蔡妃一看就知道她在外面吃了苦头,当即流下泪来。而永泰郡主亦是双目含泪,盈盈拜倒下去。 淮王叹道:“能回来就好……” 他不想追究永泰郡主如何流落到吴王身边,只要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骨肉重聚,自然值得庆祝。淮王妃听说此事,也强撑着身子出来见了一面。 永泰郡主规矩地行了礼:“从前是儿不懂事,让母亲担心了。” 淮王妃摇摇头,端凝着她的脸:“你平安就好。” 永泰笑着点头,又左右瞧瞧,漫声问道:“昭阳怎么不在?我还给她备了份礼,想着亲手交到她手里。” 淮王妃面色一白,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先用膳吧。” 她刚刚坐下,谁知永泰忽然嗤笑一声,咬着这事不放:“母亲这是什么话?我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不过是想见昭阳一面,竟也不许么?” 淮王脸色直往下沉,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便对蔡妃说:“去让她坐下,这样成何体统?” 蔡妃也被她闹得有些头疼了,“玉娘别胡闹了,快过来。” “我偏不!”永泰神色一厉,看上去竟有些尖酸,“我和昭阳既然是姊妹,为何不让我见她一面?” 无人敢应声,只有蔡妃低声说:“她出事了……” 永泰一愣,旋即捧腹大笑:“出事了?好,好!老天有眼!” 淮王怒喝:“闭嘴!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然而永泰笑得怎么都止不住,竟然笑出泪来。屋内鸦雀无声,侍婢们都惊惧地看着状若疯癫的她。 永泰郡主怎么变得这样可怕? “我是笑她没有这个命!”永泰忽然停住了笑,冷冷地扫视一圈,“千娇万宠又如何?活到现在的还是我,她没了!” 淮王妃捂着心口,指着她说不出话。淮王沉着脸让人收拾了菜肴。 今日这顿家宴是吃不下去了。 无论蔡妃怎么示意,永泰一直旁若无人地冷笑。淮王本想训斥她,可是想到陆云娇,便没了心情,丢下句“你且笑去”,便要带着淮王妃离开。 永泰却笑得很温柔:“父亲母亲,怎么就急着走,我还带了份大礼,二位都没看呢。” 淮王眼皮一跳。 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这个女儿之前任性时,还有些小女儿的天真无邪。现在却不一样,他这个做父亲的,都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在外面到底经历了什么? 蔡妃快被她的胆大妄为吓疯了。 她先前任性,却从不会像今天这样疯了似的顶撞父母。 蔡妃连忙牵着永泰郡主要走,永泰却忽然推开她,厉声道:“还不动手!” 话音刚落,她身后两个侍婢亮了刀剑,纵身扑向了淮王和淮王妃。 *** 这几日下了雨,今日好不容易放晴。陆云娇和谭八娘九娘一起晒了衣裳,才有时间上山打猎。 飞雪这两天没吃肉,饿得昨晚在她枕边呜呜叫。一看见陆云娇拿起弓箭,立刻甩着尾巴跟上去。 一人一狗刚走到半路,就撞见林绍带着两个少年过来。她没来得及躲,只好停住了。 林绍看见她很高兴,“三娘,你看看这只野猪够不够?” 陆云娇装傻:“你们几人肯定够了。”便要绕过他们上山去。 林绍也装傻,紧紧跟在她身后:“这是我特意打给你的。我看到你和八娘九娘在晾衣裳了,知道你今天没空,就给你送过来。” 其他几个少年在旁边嘿嘿地笑,陆云娇颇感无奈:“林绍,我已经说过不要了。” 林绍便不吭声了,仍旧跟着她。陆云娇本来想凶他两句,可是看见他身后几个挤眉弄眼的少年,不想拂他面子,只得闷头往前走。 两人越走越快,林绍始终与她保持一步的距离。等走到村口,周围没人了,她才凶起脸:“说了不许跟着我!” 林绍笑着点头:“嗯!” 陆云娇颇感无力,看见一旁路过的农妇露出友善的微笑,更是百口莫辩。 一年多过去,胖乎乎的少年像拉长的面团,黑了些,也瘦了些,还长高了不少。原先被挤在一起的眉眼重现了光彩,像是水边刚刚抽芽的柳条,散发出蓬勃的少年朝气。 两人在此住了一段时日,村里人都说他俩十分登对,已经把他俩当做了年轻小夫妻。就连小女孩儿也不说给她找村里砖瓦匠的事了,天天看见他俩走在一起就笑。 陆云娇叹气:“林绍,你不必如此。” “云娘,我只是想保护你。”林绍很认真地说,“以前我胆子小,什么都不懂,现在不一样了。” 陆云娇不想听,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挪。林绍追上去,“你早晚要去金陵,路这么远,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可以跟你一起。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会做……” 她摇摇头,“也不必,你能帮我送信就很好了。” 她留在此处,家人肯定着急坏了。然而她不敢现身,怕惊动了柴熙谕,就劳烦林绍帮她送信去金陵,报个平安。 “但是除了送信,我还能帮你做别的事。” -- 第211页 又来了又来了! 陆云娇头疼他油盐不进,正要走,就见不远处一个少年慌慌张张地奔过来。 她皱眉:“你是不是找他送信?怎么都不该这么快吧?” 从这里到金陵,来回少说要十多天,这少年才走了几天,莫非是飞回来的? 陆云娇看见他和林绍嘀咕了很久,林绍的脸色逐渐凝重。 直到林绍走回来,陆云娇蹙眉:“出什么事了?” “有人刺杀淮王和淮王妃。”他轻声说,“他们命在旦夕。” 陆云娇一怔,手里的弓箭啪嗒落地。 第101章 为何不来见我 柴熙谕走出淮王府时, 天边恰好蒙蒙亮。金陵秋日的晴空像淡色琉璃,他却没有心思多看一眼。 他先叮嘱加强巡守,又问墨竹:“都查清楚了?” “的确是永泰郡主, 一得手就逃了。” 柴熙谕皱眉, 不由得停下脚步。 永泰郡主怎么会和吴王厮混在一处?她打着吴王使者的名头来金陵,吴王究竟知不知道? 眼下最紧要的是把她抓回来问罪。然而她一定是逃回吴国, 要抓回来很难。只能等到时候打下了吴国,再把人押回来了。 陆瑾恰好出来了,叫住了他,对他一礼:“多谢殿下。” 幸亏柴熙谕在淮王府附近布置了人手, 听见府里动静,及时破门进去救下了淮王和淮王妃。否则以淮王手里的人,要对付那两个武婢,实在要费一番工夫。 柴熙谕淡淡地说:“他们是云娘的父母, 自然也是我的。她没回来, 我得帮着照看。” 陆瑾点头,又问道:“殿下还在找寻云娘下落?可有消息了?” 柴熙谕却没有回答, 径直走开了。 抓刺客的事闹了大半个月,不知抓没抓到, 总之最后是沉寂下去,往来的盘查也松了很多。 旁人只道这刺客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淮王之前得罪了谁。没过多久, 话题便从淮王重新回到了建安王身上。 秋风扬尘, 路上行人稀疏,形容狼狈。驿道边有个破烂的茶棚,里面旅人议论纷纷: “都拖了这么久了,到底何时开战?” “何时都行, 建安王带兵不是十拿九稳?不过他刚刚成婚……” “别提了,听说宫里要他和王妃和离,估计心情不好,出来拿吴国出气吧?” “那他要是有个万一……” “嗐你可别让他听见这话!要不然一剑砍了你!” 茶棚角落里坐着两个少年郎,其中一个脚边还蹲着条满身土灰的狗。听见他们谈论这些,其中一个少年郎眉头动了动。 这两人正是风尘仆仆赶来金陵的陆云娇和林绍。 当日陆云娇听见消息,立刻回屋收拾包袱。林绍要跟着来,她思索很久,最终还是同意了。 两人先在城外落脚,听听金陵的风声,再进城找了个落脚处,打算等到夜色来临,再往淮王府去。 可是临出发前,林绍不太放心:“建安王会不会在淮王府外设伏?你要是被他捉住怎么办?要不还是我去吧。总归是报信,不急着见面。” 陆云娇觉得有理,便让他先去了。 林绍在军中待过,身手进步神速,不多时便潜到了淮王府附近。然而刚刚到墙根下,他就犯了难。 陆家就在隔壁,云娘和陆家关系那么好,要不要先去陆家报个信? 黑影徘徊着,还是先潜入了淮王府,又悄悄地跃进了隔壁的陆家。 陆家的宅子和临安国公府差不多,林绍向来对陆瑾怵得慌,就先摸去了陆瑜的院子,看见陆瑜居然在灯火下刻苦地练剑。 窗子响了五下,陆瑜怔了一会儿,显然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连忙飞奔到窗边,看见这张陌生又熟悉还有刀疤的脸,以为是贼寇进府了,差点一木剑劈过去。 林绍险险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叫了声二哥。 陆瑜顿时转怒为喜:“林绍?怎么是你!” 陆瑜显然忘了屋子还有门,直接把他从窗子拽了进来。二人嘀嘀咕咕一阵子,陆瑜又去了隔壁院子,把大哥也拽了过来。 三人窸窣一阵,林绍便要走了。陆瑾叫住他,和陆瑜一起给了他一些碎银子。 “此事我来应付,你先带她躲躲,在建安王回汴京之前,离他越远越好。” 林绍点头,转身就走,毫不迟疑。 陆瑜揣着下巴嘀咕道:“我怎么感觉这小子比之前靠谱多了?可惜啊……” 要是林绍之前能勇敢一些,哪有柴熙谕的份。 陆瑾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暗叫一声糟糕,连忙跟了出去。 不出他所料,府外已经交上了手,陆瑾刚刚赶到,一圈黑影已经将林绍团团围住。 “住手!” 陆瑾一出现,对方立刻停了下来。林绍也没错过这个机会,趁着对方迟疑的瞬间转身而出,却被横插过来的人影径直按在墙上,发出惊天巨响。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不少人。陆国公和孙氏先赶到,见是林绍,都吃了一惊。 孙氏惊讶:“林二郎,你何时来的?”又看向柴熙谕,“殿下这是何意?” 仆从们提着灯随后而来,就见柴熙谕卡着林绍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墙上。 柴熙谕谁都不理会,只眼神幽幽地看着林绍:“她在哪?” -- 第212页 林绍梗着脖子不吭声,脸涨得通红,一个字都不说。 柴熙谕脸色发青,被陆瑾攥住了手腕,“你想掐死他吗?!” “他一定知道云娘在哪,说!”柴熙谕寒声喝问,“她在哪?她是不是也来了金陵!” 盯着淮王府的人来报林绍出现,他心里先是一喜,尔后便怒不可遏。 她一定还活着! 可她竟然不愿现身,宁可和林绍待在一起! 陆瑾功夫不弱,然而柴熙谕正是怒不可遏的时候,无论陆瑾怎么斥责拉扯,他就是不放手。 林绍似乎终于受不住了,嘴唇微动,他刚刚松开一点,就嘶声道:“我不是为云娘来的……咳咳……” 柴熙谕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说实话,是想见识我治军的手段?” 林绍艰难地开口:“她不在……呃!” 话音刚落,柴熙谕的手又收紧了两分,捏着他的脖颈,将他往地上甩去。 “带他走!” 两个黑影上前押住林绍,陆瑾立刻拦在他面前:“凭什么带他走?” “他是宣德军的人,宣德军如今归我辖制。我带他走,你凭什么阻拦?”柴熙谕轻拂衣袖,“宣德军尚未遣散,他却出现在此,不是逃兵是什么?我就算明天把他吊在城头,也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建安王,你疯了!”陆瑾厉喝,“你以为云娘为何要离开你!” 这一句顿时戳了柴熙谕的痛处,他脸色顿时黑了,“离开又怎样?她这辈子都别想逃!” 两人针锋相对,谁都不让。林绍原先不动了,趁他们争执的时候,忽然推开两个黑影,夺路而逃。 柴熙谕见状要拦,却被陆瑾挡住。两人都是怒气上头的时候,便交起手来。等到好不容易停下时,林绍已经不知所踪。 柴熙谕黑着脸带人走了。陆国公和孙氏连忙扶着陆瑾,孙氏问道:“她还……?” 陆瑾擦了唇角的血,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孙氏想笑又不敢笑,擦了擦眼角,“那就好……” *** 平歇了十多天的金陵又平地起波澜。 建安王那天夜里突然封了城门,设下岗哨,严格盘查来往行人。就连河面也设了岗哨,时不时拉网搜寻。 城内议论纷纷,都猜建安王在抓细作,也有猜淮王府和陆府闹了贼,建安王帮忙抓贼。 今日盯着城门的人又一无所获,墨竹带消息过来,担忧地问柴熙谕:“王妃不会回临安去了吧?” 柴熙谕最近火气重,嘴角起了燎泡,嗓子也哑了:“她回临安很容易被发现,大概是去吴国了。” 墨竹咋舌,可是想到陆云娇的为人,又觉得很信服。 陆云娇向来胆大,只要林绍告诉她刺客是谁,她一定不会放过对方。 可是他们马上要打吴国了,陆云娇现在去吴国,不是很危险吗?万一吴王发现了她的身份,拿她做质,殿下该怎么办? 尤其是他们在金陵附近待了十多日,并不是来消遣的。快到秋收的时候了,柴熙谕派了不少人去吴国烧田,打乱吴王的阵脚,吴王对此必定痛恨不已。要是陆云娇落到吴王手中,肯定会吃大亏。 墨竹觉得事不宜迟,“我们现在追过去?或者小的先带人追去看看。” 柴熙谕饮了一口茶,“先等这边的事了结,勿要轻举妄动。若是惊动了她……” 陆云娇已经报了平安,了无牵挂。要是逼得太狠,恐怕她会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找不着了。 柴熙谕闭了闭眼。墨竹仿佛能听见他默念陆云娇的名姓。 你既然来了金陵,知道我在此,为何不来见我? 你仍然……恨着我么? 第102章 听不得类似的名号…… 永泰郡主一路奔逃, 回到吴国地界才算放下心来,便叫人放慢脚程,慢悠悠地回了江都。 吴王龟缩江都不出, 更是布下重兵把守城门, 进城的人不多,来往盘查非常严格。不过她有宫里的令牌, 守卫看了一眼便恭恭敬敬地将她放了进去。 江都也是江左重镇,底蕴丰厚。然而大周即将征讨吴国的消息传来,许多富户什么都顾不上,拖家带口逃命去。有不少百姓也想逃走, 可是碍于吴王的禁令无法离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街上显得有些萧索。 车马停在吴王宫前,侍婢扶她下了车, 又送上轿辇, 将她送去了吴王的寝宫。 吴王年过不惑,鹰目矍铄, 面相颇为狠辣。宫人通传蔡娘子来了,他便挂出一副笑脸, 把人带进了里间。 云雨之后,吴王才想起正事,伏在她耳边问:“玉娘这回得偿所愿了?” 她娇笑两声, 依偎在吴王怀里, “还得多谢王上。玉娘就算死,也死得痛快了。” “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吴王细细摩挲她的脸颊,“我已准备好了, 等那建安王一到,就教他知道厉害!” 底下人刚把她献上来时,只说是越国的贵女。吴王细问过才知道,竟然是越王的女儿。 两国先前闹过不快,吴王本打算收了她,再大张旗鼓把人送回越国,好生羞辱越王一番。没想到越国先没了,吴王就歇了这心思,转而专心宠着她。 上次与大周抗衡,已经费尽了吴王所有的力气。这回柴熙谕领兵,吴王知道在劫难逃,却不打算降了,只想作弄大周一番就逃走,顺便让满城百姓随大军陪葬。所以她要刺杀报仇,吴王都应了下来。 -- 第213页 她咯咯地笑,“王上说的是。” 两人又厮混了一会儿,吴王才心满意足地让人送她回寝殿。 宫人送来了热水,她泡在水中闭目养神,畅快地松了一口气。 吴王宫皆知蔡娘子来路不光彩,可是吴王偏偏疼她。其他宫妃虽然不开心,却都不敢在她跟前嚼舌头,还得小心翼翼地讨好她。 沐浴之后,宫女雨翠正在帮她擦身,忽然听她问道:“你说这死了的人,会不会再活过来?” 这问题来得诡异,雨翠吓一跳,小声说:“娘子多虑了,死人哪能复活呢,要是真活过来,岂不是阎王爷没开眼?” 蔡娘子颔首,秀指扶着额头,“这话不错。”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跳这么厉害呢…… 蔡娘子穿了衣裳,懒懒地倚在窗边,看着庭院中的景色,渐渐定下心神。 没关系,就算是死人活过来了,她人在吴宫,谁都伤不了她。陆云娇要是敢来,她就敢让陆云娇死无葬身之地! *** 自从得知是永泰郡主刺伤了父母,陆云娇便和林绍马不停蹄地赶往吴国。至于柴熙谕的事,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提。 陆云娇带着飞雪太扎眼,林绍就先混进城寻个落脚处,让她在城外候着,顺便给飞雪改扮一番。 她先找了几棵桑树,一边染色一边心疼桑葚,“飞雪你记住,等这件事做完了,你一定要带我找一棵又高又肥的桑树,我要吃个痛快!” 这么多桑葚用来给它染色,可心疼死她了! 飞雪瞅着自己布满紫黑花的腿毛,委屈地汪了一声。 一个时辰后,浑身破烂的小郎君就带着一只小花狗,大摇大摆进了城。 城里空置的宅子不少,林绍花了很低的价钱就赁了一处两进宅院。陆云娇出去打探消息的空档,他已经把宅子理得清清爽爽,不仅备好了饭菜,连飞雪都狗窝都整理妥当。 林绍和她相处这么久,对她的口味一清二楚。今日依旧是陆云娇最喜欢的鱼,就连飞雪都差点把盘子吃进去。 用完饭后秉烛夜谈,陆云娇谈起刚刚听到的消息:“吴宫里缺宫人,我想混进去。” 林绍摇头:“太危险了。先不说吴王性子残暴,不把宫人当人看;就算你真的混进去了,吴王不认识你,但玉娘认识。你要是被她发现了,怎么逃出来?” 吴王和钱玉娘都不是良善人。陆云娇不管落在谁手上,后果都不堪设想。 “可是除了这个法子,还要怎么能进宫呢?” “你是报仇来的,不是赔命来的。要是有个万一,淮王府那边要怎么交代?我不同意。” 陆云娇顿时犯了愁。 两人在城中干等了几日,始终找不到混进宫里的法子,建安王的消息倒是听了很多。 据说他驻扎在金陵城外迟迟未动,不像是要打江都,城中百姓也安定了不少。有临安的先例,百姓们都相信建安王不会是暴虐之徒。 陆云娇从不轻易气馁,仍旧每天街头巷尾的转悠。 秋日渐深,城中河沟边的柳色渐渐凋零,碧桃梧桐都渐渐失了春夏婀娜的形状。 这天林绍正在厨下刮鱼鳞,陆云娇匆匆进来,表情很是惊喜,“唐国公府要收人了!” 林绍拎着菜刀的手停顿了一下,从她发梢摘下一片赤红的枫叶,“你要去?” 陆云娇坚定地点头。 唐国公就是唐王。他逃来江都后,吴王觉得一山不容二虎,把他降为国公。唐王保命为重,便整日在府里花天酒地,不问世事。 “怎么突然想到去国公府?” “我打听到了,国公府的七娘子和她有过不快,老是想着找她的麻烦。我觉得可以借她的身份接近玉娘。” 她怕林绍不赞同,又补充道:“事成以后,我一定能干净脱身,绝不会连累七娘子!” 林绍知道她报仇心切,没有阻拦,只是委婉提醒:“云娘,他们收的是伺候人的,你去……能适应么?” 陆云娇态度坚定,“放心吧,一定行!” 她见过宫中府中的大场面,知道怎么应付,现在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娘子。不过是做个侍婢,她肯定没问题。实在混不下去,她也不会傻等着被收拾。 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机会了,要是错过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近蔡娘子。 她说完就跑走了,回房间整理包袱。林绍怔怔地看着案板上的鱼,忽然把枫叶揣进怀里,转头追了出去。 “云娘,我跟你一起去!” *** 唐国公每天醉生梦死,在江都已是人人皆知了。 吴王不会短他的用度,唐国公也从来不苛待下人,所以国公府一说要收人,不少百姓都涌来了,人牙子都没份。 乱世人命如草芥,高门朱户挤着门前熙熙攘攘的人,都只求活下去。 人虽然多,国公府却无心赈济天下,挑侍婢只要好看的,其余一概不要。 陆云娇就算故意扮丑了点,也顺利被挑进了府。反倒是飞雪想趁人不备跟进去,被管事的发现,差点赏它一脚:“哪来的丑狗,滚!” 飞雪看着自己满身的黑花,望向陆云娇的眼神不知多委屈。 陆云娇赶紧冲它做手势——快去钻狗洞! 从没钻过狗洞的飞雪尾巴停住了,不情不愿地扭头去寻狗洞。 -- 第214页 国公府一共挑了十余人,让挨个按手印签身契。轮到陆云娇时,管事的侍女香梧忍不住问她:“你做过事不曾?” 这小娘子看着细皮嫩肉的,别到时候伺候不了人,反而让人伺候她。 陆云娇早备好了说辞等她问,立刻捂着双眼哭起来:“我本来今年要成亲,那狠心的男人抛下我远走他乡,我和弟弟相依为命,实在活不下去,才来求口饭吃,姐姐千万别赶我走!” 她一开口,旁边男人堆里的林绍也跟着点头。 小美人一哭,香梧是女子也受不住了,便问了几句话,直接把人收下,没为难她。 陆云娇没想到接近七娘子的机会来得这样迅速,立刻止住哭声,乖乖站在角落里。 一旁狗洞里,飞雪钻出个脑袋,陆云娇朝它使了个眼色,让它趴在草丛里,别让人发现了。 说来也巧,香梧负责分派新来的侍婢,看陆云娇长得好,就把她派到了七娘子身边。 七娘子很受唐国公的疼爱,所以才有底气和蔡娘子对着干。陆云娇刚刚待了两天,就因为会说会玩,什么都懂,很被七娘子看重,粗活也不让她做,整日要她陪。 这下子,原有的两个贴身侍婢不干了。 她们宁可揽着所有的粗活,也不乐意让陆云娇露面,什么事都不让碰。陆云娇乐得清闲,整天和其他小侍婢们闲聊,还能偷偷投喂飞雪。 小侍婢们都是吴人,见她被七娘子看重,特意和她聊了许多城中趣事,而且多少会聊到蔡娘子头上。 陆云娇旁敲侧击地问,发现她们对蔡娘子都嗤之以鼻。 这天小院子里又摆开了闲聊的架势。陆云娇咬着颗枣子,震惊地瞪大了眼:“她先伺候国公,然后才是王上?!” 给她听懵了。 小侍婢芍药把枣核往旁一扔:“还能有假?这府里谁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以前她在府里,谁都不敢伺候她,就怕惹她惦记。现在就仗着王上宠她罢了,真拿自己当回事。” 陆云娇总算懂了,为何七娘子会和蔡娘子闹不快。原来还有这一层。 都在国公府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肯定会起冲突。 陆云娇假装担心地看看周围,“那你还说她?” 芍药抖了一下,连忙压低声音:“这话你不许告诉别人!” 陆云娇连忙点头称是,心情复杂。 假如她没有刺杀父母,陆云娇要是知道了,还可能将她救出来。 奈何她做事太绝,自断后路。 芍药吃着枣子,用余光瞅着她,感觉有些邪门。 这新来的菘蓝看上去天真伶俐,让人根本生不起防备之心,什么话都敢告诉她,可真是奇了怪了。 芍药摇摇头,吃完了枣子便要去做事。陆云娇回去七娘子身边,一个管事恰好寻过来,让侍婢们都避出去,陆云娇隐约听见了“李郎君”几个字。 她摇摇头。现在真听不得类似的名号,一听见就犯激灵。 说起来,他现在应该在带兵的路上,应该不会进江都城……吧? 第103章 迟早会有报应…… 唐国公府经常有客人, 文武官吏各色都有,仆从们都忙习惯了。李郎君要来,不过是多备一套院子而已。 陆云娇在七娘子身边, 本来轮不到接待宾客。只是香梧看她被侍婢们排挤得太闲了, 特意安排她洒扫院子。她昨晚还寻了个空档,和林绍说起这事。 芍药被安排和她一起洒扫, 忍不住抱怨道:“这李郎君,不让侍婢伺候就算了,还要偏僻院子。这么大的地方,再多给三天也整理不完。” 府里原有几套干净客院, 然而李郎君都不要,指明了越偏僻的院子越好。也不知他哪里得了国公青眼,他要什么国公就准备什么。 陆云娇刚刚上檐除草去了,听见后面一句, 心里突地一跳。 不让侍婢伺候, 这做派怎么这样耳熟? 李郎君……李? 陆云娇心里冒出个熟悉的姓氏,再也坐不住了, 便找了个刮破衣服的由头,拐去厨下找林绍。 林绍拉她去角落里说话, “天底下李姓那么多,唐国公交游也多,肯定是同姓, 不是他。” 陆云娇叹气, “我只是怕他和唐国公有关系。要是教唐国公识破了我的身份,他肯定转手就把我送回去了。” 她现在的身份,可不就是任人鱼肉么。 林绍还是觉得不可能,又劝慰了她两句, 便送她回了趟院子。毕竟宣称刮破了衣裳,做戏要做全。 厨下还忙着,陆云娇伴着他往厨下走。路过中院时,恰巧撞见香梧和两个管事引着一行人进来。 陆云娇退避到一边,不经意间瞥过去,刹那间惊住了。 国公府的侍从们浩浩荡荡地簇拥着几个人。最前方的是个长身鹤立的年轻郎君,面色苍白,身形清瘦,一身浅青色的衣裳,端的是君子如玉。 李熙让。 不,是柴熙谕。 陆云娇脑中嗡地一下,竟不知作何反应,就这样愣住了。而他亦停住了脚步,回望过来。 秋风拂动树梢,艳阳如碎金般洒落下来。她穿着侍婢的衣裳站在树下,像是金秋刚刚红透的小果儿蹦下枝头,显得小巧可爱,光是看着,就能想见酸甜可口的滋味。 他身后的小侍婢们好奇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跳跃。林绍咬咬牙,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 -- 第215页 柴熙谕眯了眯眼,犀利的目光径直杀向了林绍。林绍却不动弹,直直顶着他的目光,不退不让。 香梧连忙叫她:“菘蓝,见到客人发什么愣,快些过来问安。” 陆云娇仍然有些回不过神,直至林绍碰了她一下,才醒了过来。 她不停地在内心告诫自己,说不定只是长得相似的人,不一定是他…… 她与林绍一同上前行礼,林绍拜了下去,她的胳膊却被稳稳地托住了。 在众多仆从各异的目光下,陆云娇缓缓低眼。 “……这位郎君,还请放手。” “倘若我不放呢?” 这样冷冽喑哑的嗓子,曾给过她少女时的悸动,更让她痛彻骨髓,亦在过去的无数个夜里,诱她浅呻低吟,纵情欢愉。 陆云娇闭了闭眼。 是他。 他竟然真的来了。 香梧看见她僵着身子,以为她怕了,连忙打圆场,“郎君宽谅则个,菘蓝刚来府上不久,不甚懂规矩。郎君切勿与她计较。” 陆云娇张了张嘴,却听他淡淡地说:“我不是要与她计较,只是见她有些眼熟。”又对她眉头一挑,“你叫菘蓝?” 陆云娇被他这句问得头皮发麻,轻轻点头。 香梧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菘蓝命苦,找不见父母,被尚未成亲的夫君抛下了,才携着弟弟来江都谋生计。眼熟只是巧合罢了。” 又悄悄踩她一下,让她赶紧顺杆子赔罪。 陆云娇听得很清楚,香梧说她“被抛下”时,他的气息陡然重了。 陆云娇很能理解。毕竟谁都不想听见自己被人编排。 两相僵持下,她感觉到柴熙谕冷冷地扫视她和林绍,心中已经做好了舍命相搏、一口气逃出江都的准备了。 只可惜她的剑还藏在床脚下,不知道能否让飞雪去取来……或者还给他也挺好的,一刀两断,省得与他再多纠缠。 她胡思乱想时,面前的人却松开了她,瞥向香梧:“她如今在谁院子里伺候?” 他语气十分自然,仿佛他才是国公府的主人。 香梧听得明白,他想让菘蓝伺候。 然而香梧还没开口,她先一步矮身行礼:“奴婢伺候七娘子,怕是没有伺候郎君的福分了。” 一句话将他的意图堵了回去。 柴熙谕定定看她半晌,冷冽而短促地笑了笑,拂袖而去。 仆从们赶紧跟上。陆云娇一动不动地目视他远去,还能听见路过的小侍婢向他问安的声音。 周围总算没外人了,林绍赶紧问她:“菘蓝,怎么办?要不要走?” 为了防止被人窥破身份,在没人的时候,他也叫她菘蓝。 陆云娇定下神来,思索片刻便摇头:“不必惊慌。他现在没叫破我的身份,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报了仇再走也不迟。” 柴熙谕改换身份进了江都城,一定有事要做,而且是大事,他肯定也不能暴露身份。 想清楚这一点,陆云娇便施施然转身,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不是真身份,谁还能怕谁了。 另一边,柴熙谕进了客院,文竹客套地送走了管事和仆从们,赶紧关上了门。 柴熙谕站着没动,文竹刚刚碰到他,他便踉跄一下,呕出一口血。 文竹连忙摸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搀扶他坐着,暗暗叹了口气。 殿下猜到陆云娇来江都报仇了,也猜到了她没法接近蔡娘子,很可能来国公府试试,便只身赴险,乔装改扮进了城,想尽量给她制造复仇的机会。 没想到就看见了刚才那一幕。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国公府的普通仆婢,然而人一靠近,他就知道完了,殿下肯定气坏了。 果然如他所料,柴熙谕静静地坐着,眼神仿佛死去了一般,毫无生机。 文竹实在没法子了,“郎君,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这个计策本来就危险,连一贯支持他的萧蛮萧绥都反对。但殿下想着自己深入险境,用诚心打动王妃,便力排众议,一定要这么做。 可是她和林绍那般亲密,殿下还有机会么? 这一趟走得太不值了。 柴熙谕想说什么,嘴唇一动,又呕出一口血来。文竹大惊失色,还要给他服药,却听他道:“拿酒来。” 他这次进城,用的是游士的身份,向主人家讨要酒水并不难。然而他这样的身体,文竹不想去,最终还是被他的目光逼着去了。 文竹特意取了小坛酒,柴熙谕却一口气喝了半坛。 文竹看着都快哭了,“郎君,别糟践身子了,别这样,夫人看了会心疼的……” 文竹知道他身体变得很糟糕,这次征讨的长途跋涉对他有些艰难,就连郑太医都不放心他,随他一起出征来了。 这样喝酒,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一口气灌这么多酒,他已经有些醉了,可是听见这话,脸上却露出些自嘲。 “她真心疼我才好,”他惨笑着喃喃自语,“我只怕她不心疼……” 她心疼他,心里还是有他。若是不心疼,他倒不如早些死了,博个痛快。 *** 新来的李郎君一表人才,惹得不少小侍婢心跳不已。他才来了半天,菘蓝被他看上的事就在府里传开了。有些侍婢来找陆云娇说话,都想探她的口风。 -- 第216页 “只是看着脸熟罢了,应该是认错了人。李郎君是游遍天下的人物,见了不少人,碰见个脸熟的人,有什么好稀奇的?” 陆云娇解释半天已经累了,林绍便帮她挡了些人,还不忘塞给她两个胡饼,还是刚从厨下拿过来的。陆云娇掰了一块,拿去假山后给飞雪吃。 飞雪被她偷偷养在假山后,不能随意跑动。这么久没好好活动,它耳朵都耷拉着,比她还没胃口,啃了两口就不吃了。 陆云娇揉揉它的脑袋,“别着急,我干完这一票就带你回家。” 飞雪鄙视地瞪了她一眼,甩甩脑袋趴下了。然而还没趴多久,飞雪就瞪着眼睛,张嘴想叫。 陆云娇连忙握着狗嘴,“嘘!要是被发现了,你真要被打成一条丑狗了!” 狗眼睛冲她拼命眨,后腿都快刨出个小土坑,陆云娇还以为它抽风了,就在此时,身后忽然附来一道滚烫的人影,将她压在了假山上。 已经傍晚了,这处小院鲜少有人来。陆云娇心底大惊,正要往背后踢出一脚,那人却揽着她的腰,贴在她耳畔,哑声唤了句“云娘”。 这一声心酸又委屈,还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试探。 陆云娇忍不住看向飞雪。 真是错怪它了。 飞雪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后的人,顿时打了个喷鼻,无奈地走开了。 假山边两条人影紧紧相拥,气氛却是冰冷的,毫无温情。 两人很久都没说话,最终是陆云娇先叹气,却没回头,“郎君上午就认错了人,现在是喝醉了,所以又认错了么?” 这样浓的酒气,她都要被熏醉了。 身后的人气息陡然急促起来,揽着她的手臂也紧了几分,“我不曾认错。云娘,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我不是,郎君真的认错了。”飞雪竖起耳朵掉头回来,她眼神示意它别轻举妄动,“我夫君已经不在了,郎君自重。” 他仍然恋恋不舍地蹭着她的发鬓,贪婪地吮吸她发间的清香。 如此熟悉的、让人心安的气息。就是她,他绝不可能认错。 “云娘,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不会走。”他轻声说,“等这边了结,你随我回去好不好?或者我陪你在金陵住一阵子也行?” 陆云娇被他纠缠得受不了,“随你回去?然后又被你锁在院子里?” 她猛地推开他转身,看见他胸口血迹时愣住了,“你受伤了?白天不是还好好的?” 他眼神有些醉意朦胧,笑得也温柔:“云娘,我果真没有认错人。你心里还是有我。” “我只是问一句,你别自作多情。”陆云娇已经在思考要不要放飞雪咬他,“我早就和你说过,你我一别两宽,前尘旧怨一笔勾销,所以你休要再纠缠我。” 陆云娇趁着他发愣的工夫将他推开,示意飞雪换个地方躲着,便要离开。 她刚刚走出两步,手又被他攥住了。 她很无奈,“我说得还不够明白?” 以他的智计,难道不是她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么? 他摇头,“云娘你信我,你随我回去,想做什么都行,绝不会有人再欺负你。我……” “从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拔高声音,将他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 柴熙谕无话可说。 她不想和他浪费精力,好笑地看着他:“人心都是肉长的,同样的法子你骗了我一次,就休想骗第二次。我不管你来此有何目的,我不会揭穿你,也不会耽误你的大业,所以你也别耽搁我。我再说一次,放、手。” 他怔怔地看着两人的手。果真只有他抓着陆云娇,陆云娇一直往回使力,手指都悬出去,根本不想挨着他。 可是以前不会这样。 才过去短短几个月,到底是什么让她变了? 他轻声问:“是因为林绍么?” 白天她和林绍并肩走来的场面历历在目,他每次不由自主地回想,都能痛彻心扉。 他有很多种手段可以带走林绍,甚至让他永远消失。可是一想到她会为此动怒,他就什么都不敢做。 陆云娇皱眉,“你我之间的事,跟他有何干系?你要是迁怒他,休怪我不客气。放手!” 这回的语气比刚才更重了,柴熙谕恍惚地松开手,以至于她毫无防备踉跄一下,都把飞雪吓了一跳,连忙过来绕着她的脚。 他还想解释什么,可是刚刚张口,血就从唇角淌出来,淅淅沥沥地滴在衣襟上。 陆云娇先是一惊,“你别给我玩苦肉计了,我不会再上当!”便一把抱起飞雪,匆匆消失在他眼前。 他没急着追,而是低下头,看着血一点一滴落在草叶上,慢慢浸润在泥土中。 柴熙谕苦笑。 不是苦肉计,他想告诉陆云娇,真的不是苦肉计。 他心口疼得厉害。她防备的眼神跟刀子似的,把他的心片成缕缕血肉,每次呼吸都疼得他睁不开眼。 然而细细一想,他不让文竹给他换衣裳,还刻意喝了酒才过来,不是苦肉计又是什么? 他已经把算计人心刻进了骨子里,早已不知该怎么对人好,也不知如何表露真心。 父亲说的没错,是他活该。 玩弄人心,迟早会有报应。 他一动不动地倚在假山上,自嘲地笑了笑。 -- 第217页 文竹过了很久才敢现身,才刚刚上前,他却抹了唇角的血,游魂似的,兀自走了。 第104章 天经地义 唐王和吴王年纪相差不大, 降为国公也无损他的醉生梦死。李郎君进府次日下午,他才想起新来了个游士,连忙召见了他, 还派了美姬侍奉。 作为弄丢了唐国的国主, 唐国公胸无大志,也没本事。而且他收幕僚游士也没什么原则, 长得好看就行。 年轻郎君婉拒了美姬,掩着苍白的面色咳嗽两声,“在下过来,只想为国公分忧。” 唐国公摇头:“我有什么忧?这日子过着不舒坦么?” 李郎君笑道:“我手中有王上感兴趣的好东西, 国公若是能帮忙献上去,定是大功一件。” 唐国公眼睛一亮。 只要能过好日子,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否则当初底下逃兵献了蔡娘子给他,他也不会转手就送给了吴王。 美姬们乖觉地退下。两人一直谈到天黑, 门才开了。唐国公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回客院, 转头刚回屋,却有个弱冠之龄的小郎君求见。 侍从一说是脸上有疤的那个, 唐国公便点点头,“让他进来。” 唐国公记得这个小郎君, 是去年投奔他府上的。他怜这人本来有副好相貌却破了相,才收下了。 这小郎君很了解他,上前自报姓名, 以免双方尴尬:“在下祝长生, 我知道那人身份,他正是大周的建安王!” 一句话把唐国公惊得目瞪口呆。 建安王!那不是正要率军征讨吴国的人么!他混进来做什么! 祝长生似乎想到什么,有些咬牙切齿,“此人心机颇深, 国公要当心了。在下以为,现在就该告诉王上,不失为大功一件。” “大功”说得唐国公有些心动,可是建安王的身份太特别了,他不禁迟疑起来,“怕是不妥?他来找我,王上大概会以为我和他勾结,功过不说,先取我的性命。” 祝长生皱眉,暗道唐国公果真无用,这样好的机会都抓不住,难怪沦落至此。 唐、吴兄弟阋墙后,唐国一直想把吴国并回来。尤其是看到越国的海税收得多,就更馋吴国那块地了。 然而大周一直虎视眈眈,唐国不敢轻举妄动,朝中还有党争,唐王制衡不了唐国朝堂,更别说弄回吴国。所以等到唐国都没了,吴国也没能回来。 就唐国公这模样,能活到现在就不错了。 祝长生忽然觉得,吴王或许是觉得他太蠢了,才放心让他活到现在。 没待他再开口,唐国公便惊醒了似的,“我明白了,他就是打算激我去和王上邀功,让王上怀疑我,我就只能听他的了!” 祝长生惊呆了。 他来点破了柴熙谕的身份,还以为唐国公能利用这层关系。然而柴熙谕什么都没做,竟然把他吓成这样? 与此同时,祝长生心中忽然冒出一股凉意。 唐国公这种反应,莫非也是他算好的? 祝长生见劝说不动,便以思考对策的理由回了院子,忍不住在房里来回踱步。 好不容易在汤世敬身边混出点地位了,却毁于一旦。他本来想投奔吴王,然而吴王多疑又暴虐,谋士们活得战战兢兢的,他只得忍痛放弃了谋取名利的打算,退而求其次选了唐王,求个安身之处。 他做梦都想对柴熙谕复仇,然而大周势大,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了,没想到柴熙谕居然潜入了江都! 机会难得,不趁机报仇,他死不瞑目! 等等? 柴熙谕要针对的应该是吴王,他却来了国公府?这样冒险,不太像他的行事。 他偷偷潜过来,是否意味着陆云娇也在这里? 祝长生猛地醒过神来,马上要去府里巡看,没想到刚开门面前就矗着一道黑影,猛地捂住他的嘴,一刀扎进他心口。 祝长生呜呜地叫唤,混乱间看见庭中竹影下,有一道青影孑然而立。 那人目光凉薄而淡漠,仿佛不是带人伏击他,而是闲庭信步,驻足赏月。 建安王。 祝长生瞪大了眼,却无力叫喊,只见他随手掐下一片竹叶,吹落在地。 “你想的不错,我正是算准了唐王的性子,才敢找上门来。” 祝长生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建安王算计人心的本事,居然这么厉害! 然而眼前渐渐模糊了,祝长生慢慢软倒,只能不甘地攥着面前这人的衣裳。 “你以为点破我的身份,就能让我死在这里?你却不知,只要他敢派人进宫,我就有法子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柴熙谕轻叹,“与我对上,是你此生之幸,亦是你的不幸。” 倘若当时没有柴熙谕横插一手,以汤世敬造反的谋划,祝长生说不定真能做到位极人臣。 可惜了。 那模糊的青影转过身来,在他眼底留下最后一丝倒映。 “不幸有不幸的活法,是你自作聪明。你今天若没踏出这个门,我还能留你一命。但你想害她,便只有一死。” 祝长生死死不放手,那人便再补了两刀。 柴熙谕瞥了一眼。 祝长生死不瞑目,大概咽气之前,也没想通他怎么知道自己要害陆云娇。 很快就有人过来,悄悄将他运了出去,又有人去处理祝长生的遗物,做出他连夜离开国公府的假象。 -- 第218页 柴熙谕微微颔首,转头回了客院。 他虽然指明了不要侍婢,然而唐国公出于客套,还是给他放了两个。 两个豆蔻年华的小侍婢在院子里窸窣闲聊,见他来了,连忙上前问安。 柴熙谕抬手止住,“菘蓝在哪里伺候?” 两人对视,交换了个“他果真看上了菘蓝”的眼神,其中一个脆生生地道:“菘蓝这时候应该在七娘子院里。” 七娘子住后院,与客院并不在一处。 柴熙谕眼神黯淡。 她躲去那里,是故意教他寻不着。 小侍婢们见他失落,都想帮他出谋划策。然而这时候主院来了人,国公请他过去谈谈。 左右院中无人,两个小侍婢就去了后院找陆云娇。 一听是柴熙谕,陆云娇头都大了,“我说过,我夫君早就远走他乡了。” 她们笑得欢快,“人都跑了,婚事就做不得数。李郎君一表人才,何不就选他?听说兰院的飞桃看上他了,正想着法子凑过去呢!菘蓝,好郎君可遇不可求,千万别放过了!” 陆云娇顿时被噎住了,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傍晚时林绍从厨下过来,拿了两个胡饼给她。陆云娇只吃了小半个,剩下的都塞给了飞雪。 飞雪蹭她的小腿以示安慰。林绍不愿帮她再想着某个人,便尽力说些厨下的趣事逗她开心。陆云娇托腮看着落日,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好?他哪里好了? 话虽这么说,她以前也觉得他很好…… 陆云娇忍不住叹了口气。 芍药和她同一间寝房,夜里还忍不住打趣她几句才歇下。 七娘子院里的侍婢都很有体面,两人一屋。凡事先来后到,芍药先占了张床,陆云娇就睡在另一边的榻上,屋子中间搁着张屏风,倒也不碍事。 芍药很快就睡熟了,小声打呼。陆云娇在黑暗中睁着眼,怎么都睡不着。 她又叹了口气,眼前忽然冒出个黑影,径直将她扑住。 “哎!” 她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没了响动。 芍药被这声惊醒,起身一看,只看见屏风后边被褥高耸的轮廓,陆云娇安静地躺着。 “菘蓝?菘蓝?” 芍药喊了两声,以为她刚才做了噩梦,便继续睡下了。 待得舒缓的呼噜声重新响起,榻上的被褥窸窣一阵,他缓缓钻了出来,将她搂得紧紧的。 陆云娇震惊得无法思考。 柴熙谕疯了么?居然潜入她房里! 这可是国公府!他是不是就爱潜入国公府! 他将陆云娇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薄唇落在她鼻尖,花瓣一样挠得她痒痒的。 “云娘……” 陆云娇别开视线,“别碰我。” 他像是没听见,细细密密地吻她的脸。 陆云娇怕他扯自己的衣裳,双手攥着衣襟不敢乱动,也不敢出声,就使劲踢他,想把他踢下榻去。 柴熙谕捉着她一只脚踝,在她耳边轻言:“又想逃?” 陆云娇恼了。 又是这个字!她可太讨厌听见这个了! 她下意识推他,两人拉拉扯扯,她却不慎撕开了他的衣襟。 两人顿时都愣住了。陆云娇更是盯着自己的手,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另一边的芍药又被这声惊醒,要下床来看,陆云娇完全来不及思考,掀开被褥将他兜头罩住。 要是被人发现“李郎君”半夜在她被窝里,唐国公肯定转手就把她送出去! 幸而芍药夜里看不大清,以为她只是睡相不好,便折回去继续睡。 熟悉的呼噜声第三次响起时,陆云娇才敢掀开被褥:“快滚!” 他摇摇头,埋在她肩头,“云娘,你就当可怜我,我已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陆云娇到嘴边的斥责又咽了回去。 她想起来柴熙谕一直睡不好,很容易惊醒,只有与她同眠时才能一夜安寝。 可是转念一想,陆云娇发觉不对。 他又装可怜来了! 这男人的脸皮越来越厚了!看着淡漠疏离,怎么私下里这样无耻! 她想踢打他,然而柴熙谕将她抱得很紧,根本腾不开手脚。 夜深了,陆云娇很困,然而饿狼旁伺,她哪里敢睡? 一股怒火悄然生了出来,她气得牙痒痒,正要蓄足力气给他一脚,他却忽然偏了头,咬住她耳朵,极轻微地“嗯”了一声。 陆云娇哆嗦一下,手脚就软了。 他得逞的闷笑清晰地灌入她耳中。陆云娇不想看他得意,深呼吸一口,还想推开他,他却探出舌头,在她耳中灵巧地拨弄。 “……?!” 她顿时慌乱起来,顾不上会被芍药发现,随时准备逃开。他却将她抱得很紧,只逗弄她的耳朵,旁的一概不做。 柴熙谕对她了若指掌,专心攻城略地,不多时就将她勾得柔若无骨,却始终没有进一步动作。 陆云娇知道他在等。 他为人矜傲,不屑于强迫,次次都要勾得她忍受不住,点头同意,他才会继续。 他就喜欢看她丢盔弃甲的模样,所以她坚决不点头。 两人僵持了很久,直至陆云娇水灵灵的眸子渐渐失了神采,秀眉颦蹙,似乎再也忍受不住。 -- 第219页 她终于溃不成军时,他紧咬她的耳垂,低低切切又含糊地在她耳边问了一句。 ——他向来是最优秀的猎手,时机掐得精准无误。 于是她流着泪,呜咽着点头。 然而这声抽泣又惊动了芍药。芍药翻身下床时,他却一点都不慌,慢条斯理地躲进被褥里,差点将她吓没了魂。 芍药知道她在哭,便没有绕过屏风,“菘蓝,你睡不着么?是不是心里有事?” 屏风那边的陆云娇极轻地“嗯”了一声。 “我那是玩笑话,你别往心里去。是不是想你夫君了?” 陆云娇又应了一声,声音里似乎有些痛苦。 芍药叹气,絮絮地开解她一会儿,就回去睡了。 谁没有几个伤心事,既然菘蓝不高兴,就不要再打扰她了,留点体面比较好。 芍药翻出两条帕子,塞上耳朵回去睡下。 呼噜声第四次响起时,榻上的被褥猛地掀开了。柴熙谕眼神睥睨,紧紧按住了她。 陆云娇一开始像条濒死的鱼,在他手下拼命扑腾着,没过多久就只能咬着被褥,哭成一只小花猫。柴熙谕索性扯掉被褥吻住她,不许她发出声音,陆云娇硬是挣扎出去,偏头捂住了嘴,就不让他碰。 过了许久,等芍药睡得死沉,两人才勉强安静下来。 陆云娇眼角还挂着欢愉的泪痕,哭得鼻头微红。柴熙谕笑了笑,抱着她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她恨恨地把涕泪抹在他胸口,要翻身下去,柴熙谕按着她不让动。两人你推我挡,陆云娇险些掉下榻去,被他一把捞了回来。 “你快走!” 柴熙谕声音微哑,“夫妇同眠乃是天经地义,为何要走?” 陆云娇气得想抓花他的脸,手却像是碰到了什么,顿时怔住。 她记得很清楚,他身上原不该这样粗糙。莫非是带兵过来的路上又受伤了? 而且他怎么瘦成这样了,摸过去很硌手? 不对不对,她现在关心他干什么。让他知道了,又该开心好一阵子。 陆云娇暗暗啐了一口,却听他问:“你还不睡么?时辰不早了。” “那你倒是走啊?” 柴熙谕躺得很自然,一动不动,仿佛他才是这张榻的主人。 陆云娇愈发恨恨地在他肩头抓了两道,撇过头去,却没多久就睡着了。 第105章 被狗咬了 陆云娇次日起来, 果真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 不知芍药跟其他人说了什么,别人碰见她, 都没再和她开李郎君的玩笑, 只是惋惜她错过了好归宿。 林绍拿胡饼过来,注意到她的红眼睛。 陆云娇没好气:“被狗咬了。” 一旁的飞雪耷拉耳朵, 表示绝对不是它干的。 林绍猜到了,却什么都没说。 这天下午管事召集所有仆婢分派活计,说是唐国公五天后设宴,吴王也会驾临。七娘子听说此事, 认为蔡娘子肯定要来,连忙吩咐侍婢们开始准备,想给蔡娘子一些颜色瞧瞧。 陆云娇当即嗅到了不一般的气息。 她直觉此事与柴熙谕有关,可是她猜不透他的用意。 这男人一直是这样, 一直让人捉摸不透。 几天时间过得飞快, 陆云娇等待的同时,也没忘发愁如何动手。 剑是好剑, 但她要贴身藏着,剑太长了, 带不进去。 不管是不是柴熙谕给她制造的机会,她总不能轻易放过。 眼看到了府宴前一日,林绍还是找不到短刀。陆云娇甚至想过穿上夜行衣得手了就跑, 还想过用毒药, 奈何婢女的身份有助力也有限制,真是举步维艰。 晚上陆云娇回房时,芍药还没回来。飞雪知道她心情不好,悄悄跟进来蹭她。她摸摸狗头, 却发现自己被褥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一柄短刀,一瓶药。 她当然没傻到直接拆开尝尝,只是将这两样东西放好,轻轻地叹了口气。 *** 深秋时节,江都已经很冷了。唐国公府上却温暖如春。 唐国公为了让场面好看一些,特意把宴席摆在园子里。坐席四周都布置了炉火,热气腾腾的,来往布菜的侍婢只穿了单衣都大汗淋漓。 陆云娇站在七娘子身后,悄悄抬眼看向上首。 吴王和唐国公有些神似,正在和唐国公说话。陆云娇趁人不注意悄悄打量,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蔡娘子,略微有些失望。 七娘子比她更失望,要不是吴王在场,她早就回屋休息去了。 为了让场面热闹些,唐国公特意让幕僚们出来相陪,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小侍婢们花枝招展地围着吴王,底下乐舞翩翩,搅得众人眼花缭乱。 吴王今日却没什么兴致,径直喝了几盏酒,问唐国公:“你府上那个李郎君何在?” 吴王从来没有这么客气地和他说过话,唐国公大受震撼,连忙让人请李郎君过来。 双方互相见过,寒暄一阵。吴王叹道:“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大周大军压境,孤自顾不暇,招待不周了。” 李郎君微笑着:“承蒙王上抬爱。” “不过……”吴王话头一转,“大周势大,其他游士恨不得钻进汴京,谋个一官半职,你却来了吴国,这实在是有些奇怪了。” -- 第220页 此话一出,旁边的唐国公脸色就变了。欢快的宴席也随之沉寂下去。 吴王笑呵呵地扫他一眼,心中有了计较,“李郎君从何而来,家在何方?” 李郎君笑了笑,“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不曾成家?” “不曾。” 吴王笑意未落,忽然冷下脸,“那先前和你拉拉扯扯的侍婢,又像你的哪个故人?你为何非要投奔吴国?投奔国公府?李郎君,你口中到底有几分真话?” 他一言不发地坐着。唐国公额头顿时沁满冷汗。 不过是府中一件小事,他都不太清楚,吴王却知道?国公府上到底还埋了多少钉子? 那“李郎君”就是柴熙谕的事,吴王是否早就知道了?他会不会被连累? 唐国公脑中嗡嗡的,冷汗不止,直道老命休矣。 李郎君却淡笑不语。 吴王一开始只是试探,然而唐国公心里藏不住事,反倒被试出了异状,便愈发笃定李郎君有问题。 陆云娇不禁替他捏了把汗。可是场面紧张得剑拔弩张,柴熙谕却始终没有看她。 她就像个局外人,与他的困境毫无关系。 场中的舞姬们不知何时已退了个干净,李郎君自顾自地斟了杯酒,“我手上的东西,王上肯定很感兴趣。” 吴王仿佛没听见,寒着脸做了手势,没过多久,已经能听到外面杂乱的脚步声了。 陆云娇心里纠结不已。 他要是在这里出了事,她真能狠下心,袖手旁观么…… 怀里短刀微微发烫,陆云娇抬头看他,目露焦急,柴熙谕却忽然往这边扫了一眼。 只一瞬间,她就懂了他的意思。 ——他自有妙法,别轻举妄动。 陆云娇怔住了,心里不由冒出个念头。 为何她这样了解他,仅仅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有后招。 陆云娇重新垂下头,心中酸涩不已。 外面侍卫的脚步声越发清晰,唐国公汗流浃背。 李郎君却悠悠地开了口:“我知道淮王还私藏了一批猛火油,大周并不知情。” 吴王顿时愣住了,“你说什么?” 满场一静。气氛突然松了一条缝。 侍卫们恰巧此时冲进来,吴王连忙示意他们退下,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愿闻其详?” 李郎君含笑环视一圈,摇了摇头,“人多嘴杂,怕是不便细说。” 吴王如梦初醒,连忙起身,与李郎君另寻了个僻静屋子。 吴国以前吃过越国水军的大亏,便是因为这猛火油。 吴国立朝时间太短,家底不如越国丰厚,相比之下,海商们更愿做越国的买卖。纵使吴国明知道猛火油的来路,也弄不到多少。 吴王做梦都想弄到猛火油。就算暂时落魄了,逃去北边也用得上。 这可是个好东西! 吴王特意把唐国公关在外头,见李郎君表情不变,更加放心。 如此甚好,这两人应该还没勾结上。 吴王半信半疑,“当真有这些猛火油?” 李郎君颔首,“淮王当初做过镇海军节度使,私藏猛火油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实不相瞒,我便是受淮王所托而来。” 吴王脸色一变,尚未来得及发难,就听他解释道:“淮王与王妃先前遇刺,难以释怀。他愿意用这些猛火油出一口气,只要王上愿意交出蔡娘子。” 吴王犹豫了。 蔡娘子很懂得伺候人,送走她,他真有些舍不得。 可是猛火油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李郎君循循善诱:“我不过是受淮王所托,过来传个话。只要王上答应,我随时可以将猛火油送到江都。此事全凭王上决断。” 吴王眯眼,“李郎君不像个游士,像个商贾。” 为了几分利,甘冒这么大的险,胆子太大了,大周可是随时能打过来。要是小命都没了,银钱还有什么用。 李郎君笑道:“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商贾谋财,游士谋名,并无区别。” 吴王仍有疑虑:“可你为何不直接来王宫求见,偏要来国公府?莫非那小侍婢真是你故人?” 他知道吴王性子多疑,耐心解释:“只是有些相像罢了,我认错了人,惊扰了她。” 吴王很不赞同:“管她是不是,夜里寂寞,抓来就是。你为孤排忧解难,国公还能亏待了你?” 李郎君走后,吴王特意叫来了唐国公。 他觑起眼,“你们二人是否瞒着孤什么事?” 唐国公冷汗涔涔,“臣不敢!” 曾经的唐王在自己面前卑微讨好,颇让吴王开心。 不过正事要紧。 “那个婢女,让她今晚去伺候李郎君。”吴王仔细叮嘱,“给他们寻个好用的屋子。” 唐国公会意,连忙去办。 吴王久久未归,宴席自然无法继续。唐国公匆匆露了一面,遣散了众人,便点了几个侍婢带走了。 旁人以为国公只是要带人去伺候吴王,没有多想,鱼贯而退。林绍在外面等着,见侍婢们都出来了,却没有陆云娇的影子,连忙抓着芍药问:“菘蓝呢?” “刚被国公带走了……” 林绍心中一震。 其他侍婢都是幌子,唐国公让香梧挑挑拣拣一圈,只留下了陆云娇。 -- 第221页 香梧笑得很客套:“国公要人伺候李郎君,觉得他之前看上了你,你最合适。待会儿随我收拾收拾,一起去客院吧。” 陆云娇本来正在烦闷报仇的事,听了这话心中震荡,“我?!” 伺候?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是柴熙谕的意图,还是唐国公或吴王? 香梧颔首,语气中有些惋惜,“你的难处我都明白,然而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就暂且忍忍吧。而且李郎君说不定是个不错的归宿。” 陆云娇嘴角一抽,还不忘做出个委屈的表情,乖乖应下了。 香梧说完,便换了管事隐晦地敲打她:“事成之后,别忘了问问他是何来历。放心吧菘蓝,国公府不会亏待你。” 他咂咂嘴,打量着陆云娇,有些惋惜。 菘蓝长得不错,七娘子本来很喜欢她,想留为己用,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 陆云娇仿佛明白了什么,可怜巴巴地低头抹泪,在管事的假意劝导下,乖乖跟着香梧走了。 第106章 一次就好…… 江都的秋夜浮动着湿冷的寒气。柴熙谕站在窗边, 凝视着无边夜色与漫漫星河。 这里是国公府里的另一处院子,他离开吴王身边后,就被引到了这里。 窗外树梢上黑影闪过, 他收回视线, 看向房门口。 管事在外面敲门:“李郎君歇下了?小的有要事,想与李郎君谈谈。” “进来。” 门开了。 外面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管事,笑得比花儿还好看,另一个是熟悉的人影。 如此寒凉的夜晚,她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色纱衣。莹白的肤色透过薄纱, 让他想起了莹润剔透的越窑青瓷。 见他看过来,陆云娇露出怯怯的笑意,活像个被送上刑场的小婢女。 柴熙谕的目光在陆云娇身上停了许久,挑了挑眉。 “这是何意?” 管事的觉得他声音有些凉, 连忙解释了一番。 柴熙谕淡淡地道:“那就留下吧。” 管事松了一口气, 给了陆云娇几个眼神,这才忙不迭关上了门, 隐约还有落锁的声音。 柴熙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怕别人对陆云娇不利,除了初次重逢, 有外人在场时,都装作不认识她,所以一直没能好好看她。 此时细看, 才发觉她好像消瘦了, 又像是长开了很多。 少女的娇憨天真所剩无几,没了外人,她表情变得很淡然,眼中却有熠熠神采, 就像终于舒展怒放的海棠花,让他移不开视线。 陆云娇嘴唇微动,吐露无声的话语:隔墙有耳。 柴熙谕点了点头,回了无声的三个字:我知道。 其实不用她说,只需一个眼神,柴熙谕就能懂她的意思。 同床共枕,耳鬓厮磨,两人间的默契,是旁人永远无法领会的。 柴熙谕上前抚着她的脸,“听说你被夫君抛弃,才流落至此?” 这一句既是逢场作戏,亦是真心发问。 当时听见她这么说时,柴熙谕心中痛苦不已。他想知道,陆云娇心中是否真的这样想。 她微微低头,声音既忐忑又倔强:“他就是不要我了……” 话音未落,熟悉的手执起她的下巴,“他死了,才轮得到我,是么?” 她笑了笑,眼中暗讽,却发出一声悲泣:“是……” 下一刻,陆云娇就被他拽到了床上。 柴熙谕抚着她的脸颊,刻意拔高了声音,眼中亦燃着一把暗火: “既然是国公送来的,我便不客气了。” 衣裳窸窣着扔到床下,柴熙谕抱着她滚去床内侧,陆云娇却搂着他的脖子,竖起食指,贴在两人唇间。 两人姿态亲密,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却都没有进一步动作。 柴熙谕挑眉,用眼神问她为何不继续。 陆云娇无声地嗤笑。 虽然做过夫妻,假戏真做也不是不行,但她现在就是不想便宜了他。 凭什么要把她送到他嘴边?这样的坏男人,偏就不能让他如愿! 大概是两人太久没有动静,陆云娇瞧见不远处的净瓶后边冒出一缕极为浅淡的青烟,顿时无语。 隔墙的人真是急性子,这点时辰都等不了。还想吊着他,好生“折磨”他呢。 她轻哼一声,灵巧的手指将他衣裳拉下来,熟练得像剥果皮似的。 然而当她看见他的胸腹时,却停住了。 陆云娇不敢置信地用指尖按了按,又抬头看他。 上次相见是夜里,她以为他是害了相思病,没好好吃睡才瘦了。现在屋里有灯火,她一看清楚,顿时惊住。 怎么伤成这样了? 这些伤痕以前都没有过,汴京还有谁敢对他动手? 她的表情被柴熙谕看得一清二楚。他眼中情绪翻滚,按住她的手,将她紧紧抱住,低头贴了下来。 黑漆漆的房里像是涌起了玄黑的声浪,窗子没关,清新的风刮进室内,又卷着甜腻的滋味从窗缝里挤出去。 安静之后,陆云娇慵懒地趴伏着,任由后背落下轻柔的凉意。 有柴熙谕引导着,她问什么都能得到令人满意的回复,就算她颤抖得忘了,他也能循循善诱地帮她想起来,让那边的人听得清楚。 他轻轻地从背后拥着她,在她掌心写字:“你和他……” -- 第222页 看见她和林绍在一起,他一颗心就像吊在深渊之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相比之下,他宁可每天看见陆云娇冷脸相对,也不想看见她对林绍露出笑容。 可是方才那一回,又让他觉得,两人并没有亲密到他想象的地步。 她笑着摇头,在他掌心写下暂时两个字。 暂时。 柴熙谕呼吸一窒。 暂时什么? 今日假扮姐弟,明日就能假扮夫妻,之后假戏真做不是水到渠成? 陆云娇静静看着他,仿佛觉得这个回答没有任何问题。 她难道真想和林绍在一起?那单纯无知的少年郎有什么好的,跟他比,林绍什么都不是。 两人眼神交汇,陆云娇无声嗤笑,吐出四个字:与你何干。 柴熙谕气得掐紧她的腰,再次俯身。 …… 两人来回折腾,铜管那头听戏的人已经散了。陆云娇趴在他身上,下巴抵着他胸口,倦极合眼。 他抚过她的发鬓,听见外面传来尖细的鸟叫,才轻声说:“随我回去吧。” 陆云娇像是没听见。 他还想说什么,忍不住咳嗽两声。陆云娇听见他咳得嘶哑,本想问两句,可是终究没有开口。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何必再给他期望。 今晚这一场,不过是谢他有心帮忙报仇罢了。 陆云娇觉得他满身瘦骨太硌手了,趴着不舒服,正要推开他,他却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的人,我能帮你弄出江都。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他说得很含蓄,陆云娇听出了弦外之音,“何时动手?” 他愿意帮忙,陆云娇才不矫情,偏要自己去弄出蔡娘子来。 “明日就行。吴王多疑,此处危险,你别再留了。” “那你呢?”陆云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本来不想问。 只是他一边说这里危险,一边只让她走,自己身陷险境,她问问罢了。 只是顺口。 柴熙谕沉默半晌,“此事你就别问了,我会留人保护你,你……” 灵巧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很多事你本可以和我商量,却从来都不说。你的确智计无双,却自作主张,蛮横霸道,不讲道理,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家伙。” 柴熙谕怔住了。 “或许你认为大丈夫不能示弱,可我是你的……” 她停顿一下,似乎不愿提那个词。 “我只是讨厌别人骗我罢了。” 陆云娇翻身坐起穿衣裳。他跟着坐起,怔怔地看着她,反倒像个被冷落的小娘子。 “你愿意帮我的忙,这情面我记下了。我不会揭穿你的身份,你大可放心。了了这桩心愿,我也不知道会去哪里,但我不会回你身边,所以别再追着我了,我不喜欢。” 她站了起来,转头看他时笑了笑。 “祝你得偿所愿,我就不奉陪了。” 直至她打开了房门,柴熙谕才像是如梦初醒。 他想下床去追,然而陆云娇已经出了屋子,还刻意抓乱了衣裳头发,像个被欺负过的小娘子,大哭大叫地跑走了。 *** 唐国公府宴请吴王的次日就驱逐了一对姐弟的事,根本没在江都引起任何注意。 因为这几日江都城门热闹异常,商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城,让原先有些死气沉沉的江都变得生动起来。所有人都很好奇,这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有谁敢来江都做买卖。 吴王宫里,蔡娘子握着簪子对准宫人们大吼大叫:“我看谁敢动我?!” 吴王昨日还歇在她这儿,今日她刚醒来,女官就带人过来,要把她逐出王宫。 蔡娘子无法接受,遂和宫人们对上了。 领头的女官疏离一笑:“蔡娘子,这是王上的意思,别为难奴婢们了,要是惊动了王上,可没好果子吃。” “我不信!王上不会丢下我!” 女官懒得与她争辩,直接示意粗使宫女上前,堵了她的嘴,把人捆上车马,送去了城外。 车马来去匆匆,蔡娘子呆呆地站在官道边,看着脚边的包袱,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看着自己身上华美的衣裳,又看看周围的一切,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回忆,不禁打了个哆嗦。 天下大乱,往来官道的人寥寥无几,天寒地冻,风声如鬼哭。蔡娘子抱着胳膊打个寒颤,打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她不懂吴王为何突然要赶她走。她花了不少精力才笼络住吴王的心,甚至这两天夜里两人还在温存,怎就突然变心了? 她早已不是当年娇生惯养的永泰郡主,找个小镇子暂时落脚对她并不难。幸而办事的女官没有赶尽杀绝,还给了她一些衣裳和银钱。 小镇子上的客栈残破不堪,蔡娘子龟缩在客房里,想了很久,都没想通到底是谁要害她。 难道是死人爬回来了?可是死人如何能说动吴王…… 夜幕降临,她想着想着,渐渐有些困了,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直至腹部传来冰凉和刺痛,才猛地惊醒。 面前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的脸。 陆云娇。 蔡娘子傻傻地看着她,感觉和以前相比,她也变了不少。 陆云娇冷笑:“好久不见了,钱玉娘。” -- 第223页 久违的名姓让她回过神来,蔡娘子缓缓低头,看见了没入腹中的短刀。 迟迟未觉的疼痛终于爆发出来,蔡娘子想尖叫,却被陆云娇蒙住了嘴,按在床上。 习武之人力气大得多,蔡娘子根本不是对手。腹部剧痛让她冷汗涔涔,她呜呜乱叫,不知是想求饶,还是想骂陆云娇。 “你自己不识好歹,还有脸反咬一口,骂你是白眼狼都是抬举。”陆云娇冷冷地说,“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向来有仇报仇,以牙还牙。你对父母动刀,我便在你身上动回来,是生是死,看你的造化!这第一刀,是还给母亲的!” 话音未落,陆云娇抽出短刀,蔡娘子还没来得及软倒下去,又一刀扎进她腹中。蔡娘子脖子一哽,全身都僵住了。 “这一刀,是还给父亲的!” 接连两刀,足以耗空蔡娘子所有的气力。 她顿时冷汗涔涔地瘫软下去,捂紧了腹部伤口,看见陆云娇拔刀,下意识要挡刀,然而陆云娇转身就走,毫不迟疑。 汩汩鲜血顺着指缝淌出来,蔡娘子对房门伸着血手,似乎不懂陆云娇为何不给个痛快。 疼,真疼啊…… 她喘着气,渐渐委顿下去,没了声息。 陆云娇在客栈外与林绍碰了面。一见面林绍就问她:“现在可出了一口气?” 陆云娇点头,满脸畅快,又对林绍脚边的飞雪招招手,重重地揉搓狗头:“我马上就给你洗干净!” “汪!” 飞雪狂摇尾巴的时候,林绍问她:“接下来你想去哪?回临安还是去金陵?” 陆云娇一怔,神色渐渐收敛了。 “……我不知道。” 虽然在柴熙谕面前信誓旦旦,可是真到了这时候,她还是会迷茫。 放那么多狠话,不过是想气他罢了。 林绍见状,斟酌着措辞:“金陵容易被他发现,临安认识你的人也不少,回去很麻烦。不如你随我去福州看看?我在那待了九年,有什么好玩的我都熟悉,可以带你一起。” 陆云娇本想拒绝,但林绍态度很诚恳:“云娘,你就当陪我回一趟家吧。陪这一次就好,往后我不会再强求……” 陆云娇叹道:“二郎,我已经和你说过了……” 可是林绍一直看着她,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眼巴巴地看着主人。 陆云娇想起以前飞雪刚被带到国公府,也是像这样看着她,生怕被她扔掉,拼命摇着尾巴讨好她。 她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真的改不掉心软这个破毛病,便点了头:“那我就先随你去福州走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带我一起啊。” 林绍笑得明朗:“一定!” 第107章 快浮上来 从江都去福州本来可以走陆路, 然而大周大军压境,水路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陆云娇水性好,幼时也爱上外祖孙家的商船玩耍, 坐船过去虽然辛苦, 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 江都码头人来人往,不少富户也往来于此, 两人一狗在其中穿行,倒是不怎么惹眼。 林绍很快商量好了一艘船,留了两个位置,又和她在附近走走。 大家都知道江都现在不安全, 海商们都聚在码头附近做买卖。哥哥们给的银钱还有不少,陆云娇买了些稀奇小玩意,一手玛瑙兽角杯,一手东瀛描金折扇, 又像个快快乐乐的小纨绔了。 飞雪自从洗掉了花斑后就精神抖擞, 陆云娇甚至给它买了个大食来的金项圈。它跟在陆云娇脚边,别提多神气。 陆云娇揣着蜜饯, 四处溜达去了,林绍却驻足于大食商人的摊前, 挑了个琉璃瓶,悄悄将一片枫叶装了进去。 去福州的船预定是两天后动身,陆云娇就一直歇在船上, 无聊了就下来走走, 不知有多舒爽。 这天傍晚,码头新来了一艘新罗的商船。船不大,摆出来的东西也寒碜,陆云娇没看上什么, 正要离开,听见新罗人嘀咕了两句,顿时停下了。 林绍见她脸色不对,等到僻静处才问她怎么回事。 陆云娇皱眉:“新罗人说这两天就动手。” 越国海商发达,新罗、东瀛和大食话她都学过两句。可惜她只懂简单的。要是孙盛在就好了,大多数他都能听懂。 林绍一愣,低声道:“我记得吴王好像和新罗人有勾结?” 陆云娇也愣住了,回想起去汴京的路上,她曾听柴熙谕提过。 她回头看向新罗人那边,他们摆出来的货品跟她在临安见过的差了不止一点,千里迢迢过来做这种买卖,不折本么? 这些新罗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吴王宫里,吴王看着几十桶猛火油,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叫人试用了两桶,死囚在火中打滚哀嚎,很快就变成一团蜷缩的焦炭,火却一直没灭,宫人们瞧得心惊胆战。 “不错,不错!”吴王拊掌大笑,“李郎君啊,你可真是雪中送炭!” 李郎君微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现在猛火油送到了,王上也如约交出了蔡娘子,我也该走了。” 吴王眯了眯眼,低声问道:“就急着走?莫非是那晚的婢女没让你尽兴?不如孤让人抓她回来,打断她的手脚,让她夜夜侍奉你,你自当尽兴。” 说到这里,吴王心里不免怪罪唐国公不懂事。 -- 第224页 那婢女侍奉李郎君的次日就大吵大闹,一看就是故意要跑,他居然蠢得把人放走了,平白少了个牵制李郎君的人。 听见这样扭曲的话语,李郎君神色不变:“不过一个女子,跑了就跑了,不劳王上费心。” 吴王哈哈大笑,又赞了他两句。 待李郎君走后,吴王才问内侍:“查出来没有?” “尚未查到,此人来路颇为诡异……” 吴王捋着胡须,“实在查不到就算了,只要猛火油是真的就行。赶紧去通知新罗人,让他们早点准备,我们这两日就动身。” 吴王知道建安王有多厉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硬抗。 他已经安排好了,先火烧江都城,抢掠一空,再把烧城屠城的事栽赃到建安王头上,再借新罗人的船跑去北边。那里还有奚国,到时候能借奚国的力打回来。 内侍领命,又问吴王:“那王上打算如何处置李郎君?” “先盯着他,别让他跑了就行。等新罗人进城来,就把他弄进宫里,一起烧了!” *** 柴熙谕出了吴王宫,暗处盯梢的人见他没有逃跑的意思,便盯得没那么紧了。 他在街头慢慢走着,仿佛只是信步漫游,神色却渐渐变得茫然。 他猜到吴王是个不择手段之人,他也知道该如何应付。 可他不想应付了。 陆云娇临去的背影清晰地在他眼前回荡,他很清楚,她不会再回头了。 柴熙谕垂首,自嘲地笑了笑。 她说的没错,他就是算着她会去找国公府的七娘子,借此接近蔡娘子,才先去了国公府,没直接找吴王。 他只是太想她,想见见她。哪怕一眼也是好的。 她离开后,他夜夜无法安眠。潜入她房里的那次,是他近些日子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他实在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余生该如何度过。 可是她已经不要他了。 他孤单地站在河边。文竹在身后说了许多话,他都像是没听见。 “郎君,夫人要跟林二郎走了,真的不去拦着么?” 他恍惚地回神,苦笑道:“能拦住么?” 什么都做过了,软硬兼施,温情劝哄,巧取豪夺。他算计朝事也不曾这样费心过,可她还是离开了。 他也从此明白,人心是经不起算计的。 于是回首望去,诸多安排,诸多算计,都化为了泡影。 文竹叹气,不知该怎么劝了。 墨竹匆匆赶来,“郎君,码头那边有了消息,我们是不是该动了?” 柴熙谕抚着眉心,尽量不去想这些,“吩咐下去,依令行事,决不能让吴王逃走。” “是!” *** 一日后,大周兵马传来动静,似乎要围江都了。 已经出城的百姓不由庆幸,城外码头也冷清了不少,许多船家都去别处躲战火。 两人预定的这艘船次日就该动身,陆云娇见外面没什么好玩的,就打算在船上待一天。 飞雪在房里闷着,忍不住上蹿下跳,还叼着个果子往窗外扔。陆云娇喝止了它,探头往窗外看去,却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影。 吴王。 他没暴露身份,只打扮得像个普通富户,被侍从们簇拥着,显得有些警惕。要不是看见他身旁几个面白须净的内侍,陆云娇根本没注意到他。 晚霞漫天,原先空阔的水面停着几艘陌生的大船。陆云娇眼尖,看见走向吴王的正是上次见过的新罗人。 她连忙让飞雪叫来林绍,“你看他是不是要跑?” 看见吴王和新罗人聊得热络,林绍也吃了一惊,“明明看起来他要死守江都,怎么会要跑?他能跑去新罗不成?” 他想了想,“不对,新罗离奚国很近,要是吴王借着奚国的名头南下,也会成为大周的心头大患。” 陆云娇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就要出去拦着,可是随后一想,这明明应该是柴熙谕头疼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然而陆云娇心中仍然不安。 她可以不在乎柴熙谕和大周怎样。但要是真的让他逃了,到时候战火延绵不尽,越国百姓也归在大周治下,也逃脱不了…… 陆云娇犹豫不决,吴王和新罗人似乎谈妥了。那人对身后的大船挥手,不多时就有几十个新罗人涌下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林绍看见他们的装束,立刻低呼:“他们想假扮周军?该不会想先劫掠江都城吧?!” 陆云娇如何看不出来,心里顿时冒出一股火,却被林绍拽住了:“你一个人怎么斗得过那么多人,还是我去告诉建安王一声,别让他被泼了脏水!” 这回换陆云娇反过来抓着他,“你就不怕被他扣下?!” 上次柴熙谕对林绍动手,她十分后怕,要是这回报了信反被他扣住,她真不知道柴熙谕能对林绍做出什么事。 林绍一愣,似乎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云娘,你在、在关心我?” 陆云娇知道他想歪了,“……你跟我那么多年,我不能看你吃亏。” 林绍憋笑点头,“嗯!” 陆云娇扶额,看着外面新罗人越来越多,心情烦躁不已。 附近为数不多的路人看见新罗人聚集起来,下意识退避。她紧张地握紧了长剑,随时准备拔剑。 “云娘你看,那是什么?” -- 第225页 她随着林绍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水天之间冒出些黑点,而且越来越近,很快变得密密麻麻,缀在昏黄的天幕下,像是酥黄的点心上撒了把芝麻。 林绍看清楚来船后,顿时握紧了窗台。 居然是镇海军! 也正是这时,他才明白柴熙谕的谋算有多可怕。 他带兵围困江都,根本不是要从陆上攻城,而是要从水上!他的目的也不是江都城,而是吴王! 镇海军和吴国打过交道,很了解吴军。陆上的大军只是幌子,镇海军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吴王想跟新罗人逃跑,恰恰中了柴熙谕的计。 史上据守孤城的事例数不胜数,他本来可以将江都作为护盾,还能苟延残喘。但现在他已经到了江都码头,毫无防备地敞在镇海军面前,再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吴王和新罗人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些船,慌慌张张地要往回走,新罗人似乎不愿意,拉着吴王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 陆云娇心中冒出个念头:要不要给他一箭,以绝后患? 然而双方实在离得太远,水边风大,陆云娇更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弓箭,用短刀掷过去还怕误伤,只能看着干着急。 吴王带着侍从和新罗人起了争执,而新罗人显然很害怕,拉扯不走吴王,便呜哇地叫着,跳上了自己的船,想要赶紧逃走。 他们认识镇海军的旗子,知道不好惹,要是被抓住了铁定完蛋。 新罗人都跑了,吴王也顾不上别的,连忙要转头逃回江都城,却见不远处的王宫方向冒出滚滚黑烟,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晚霞也为之黯然失色。 吴王顿时色变。 只有猛火油能烧这么快。而他偏偏就信了李郎君,甚至把猛火油运进了王宫! 除了少数心腹,谁都不知道他逃出了江都。现在王宫一起火,别人都以为他出事了,谁还会费心帮他守城! 时至今日,他哪里还不懂中了计,只是恨得咬牙也无济于事。 等等,猛火油?! 吴王突然想到什么,连忙嘶喊着:“拦着新罗人!让他们交出猛火油!” 他给了新罗人一部分猛火油,本来是带他离开江都的好处之一。现在正好能把猛火油倒在水上,点燃了阻止镇海军前进。 其他船家一看不好,纷纷下令开船,哪还顾不上吴王在岸边狂吼着不让走,自己逃命要紧。 船慢慢往外漂,离岸边越来越远。陆云娇从窗子探出去,见吴王身边混乱成一团,顿时啐了一口:“该,让你和新罗人狼狈为奸!” 她正要缩回来,却看见岸边钻出来几十人,人人手上一把长弓,对着吴王放箭。而新罗人没来得及被他拦回来,漂得越来越远。 这回吴王是真的内外交困了,身旁侍从先后中箭倒地,他眼看就要折在此处,忽然扑通一声朝着那边跪了下来。 几个内侍都抱着脑袋躲在一边发抖,吴王上前两步大叫道:“别杀我,我降了!我降了!” 几十人果真不再射箭,只是箭头依然对准吴王。 有人拨开人群上前,静静地看着吴王。 吴王一愣,脸色顿时白了。 “你是……建安王……” 曾经的建安侯也姓李,他不是没想过这人就是柴熙谕。但他觉得柴熙谕胆子再大,也不可能故伎重施。只身深入江都城,未免太冒险了。 事实证明,是他太蠢了。 越王栽过的跟头,他也跟着栽了下去。 吴王按捺住心中怒意,哆嗦着道:“我愿、愿献金印,我降了!别杀我!” 他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朝柴熙谕示意。 一个兵士大喝:“丢过来!” 吴王颤巍巍地晃着,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众人看得心惊胆战,好几回都以为他要把金印丢进水里。 柴熙谕似是不耐烦了,大步上前要拿金印。吴王讨好地笑着,双手奉上,却忽然拽着他,一起翻入了水中。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双方其余人都没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水上翻着几道浪花,两人已经争斗着沉了下去。 陆云娇心中一沉,情不自禁地踮起脚,想看得更清楚。 在这道涟漪之外,近处的打杀喊叫,远处的火光晚霞,种种声色交织在一起,拉扯成绚烂而残酷的图景。 这就是他征战在外时,每日每夜无法避开的场面么…… 陆云娇禁不住失神了。 快浮上来,浮上来…… 陆云娇心中默念着,然而过了一阵子,霞光黛色的水面上已经平静了,两人依然不见踪影。而双方人马已经缠斗在一起,似乎谁都没有去救人的意图。 “云娘!” 林绍大喊一声,试图抓住她。 在自己回过神之前,陆云娇已经纵身跃入了水中。 第108章 这辈子忘了什么,都不…… 入水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凉, 冰凉彻骨。 现在已经深秋,将近初冬了。陆云娇水性再好,也被冻了个激灵。 她来不及多想, 只知道柴熙谕不能泡凉水, 否则会毒发,更不知道他和吴王纠缠得怎样了。 然而此刻已经天黑, 陆云娇只潜游了一段,就完全分不清方向。 她心中愈发焦急,然而正在此刻,水面忽然被火光照亮——猛火油被倾入水中, 燃起了熊熊大火。 -- 第226页 火势绵延无尽,陆云娇借着火光,很容易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柴熙谕。 他像是刚和吴王搏斗完,吴王庞大的身躯已经往下沉去, 瞪大的双目随着身躯一起陷入了黑暗中。而他依然漂在水中, 装着吴国金印的锦囊就挂在他手指上。他双眼紧闭,面色青白, 仿佛快要死去。 陆云娇顾不得多想,连忙划水过去, 刚刚拽住他要往上浮,就被他反拽住了手腕。 他没事?! 陆云娇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猛地推开了他, 对他怒目而视。 他轻轻地眨着眼, 难得露出微笑,做了个口型—— 抓住你了。 陆云娇顿时气得牙痒痒。 这男人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为了见她一面,简直算计到了骨子里, 连命都不要了! 陆云娇气得踹他一脚,转头就往上浮。趁着猛火油还没烧遍岸边,她得赶紧上去,才不想陪他在这儿玩。 让他自个喂鱼去吧! 陆云娇气呼呼地往上浮,快浮到水面时,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想看他跟没跟上。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柴熙谕不仅没跟上,反而渐渐地往下沉。只是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平和,仿佛即将沉入梦境的温柔睡意。 陆云娇不信他要往下沉,便作势要再浮上去。 可他依然没动。 他的发冠已经被冲走了,长发像水草一样漂浮着,眼神比这江水还要清冷澄澈。然而水底太黑,渐渐地,陆云娇已经快要连他的面容都看不清了。 在黑暗吞噬他的前一瞬,陆云娇像一尾灵巧的鱼反身潜回去,一把拽起他的衣襟,哺了他一口气。 柴熙谕眼睫微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眉目中有些哀恸与喜悦。 他嘴唇颤动,死去多时的眼神泛出一点微弱的星火—— 不要丢下我。 不要。 眼神交汇时,陆云娇便懂了他的意思。 她心中酸楚,拽紧了他的衣襟,有些恶狠狠地威胁他:跟我走! 要是他死在她面前,她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柴熙谕点了头,便借着她度的这口气,随着她往没有燃烧的水面游去。 不知道吴王给了新罗人多少猛火油,但见水面的船影来去,陆云娇知道肯定是镇海军和新罗人交上手了。 好不容易带着他找到了个没有火焰的地方,两人纷纷探出水面,这才算缓过气来。 陆云娇水性再好也没经历过这样的惊心动魄,气得一巴掌拍他胸口,骂道:“你就是故意的!就是想等我来救你!” 柴熙谕被这一巴掌拍得咳嗽不停,吓得她立刻收了手。 出气归出气,她可不想把人拍出毛病来。要是一巴掌拍得比之前还病弱,他非得借此赖上她不可。 陆云娇还想说什么,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四处望了望,就看见远处的客船上,林绍正在对她用力挥手。飞雪也急得来回蹿,恨不得跳下来帮忙。 她很高兴,刚刚挥了两下手,就听林绍声嘶力竭地喊:“当心——” 话音刚到耳边,柴熙谕忽然抱住了她,与此同时,背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声浪,将她耳边震得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 若只是声浪也就罢了,杂乱的动静中,有不少人开始哀嚎。陆云娇回头看去,只见有两艘船相继爆出火光,临近的几艘战船被炸得碎片横飞,在水面掀起滔天巨浪。 客船们为了自保,赶紧加速逃开。陆云娇被柴熙谕紧紧拥着,感觉他身躯一震,喉间逸出痛苦的闷哼。 “你怎么了?!” 柴熙谕摇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拢得更紧了。 晚霞早已散去,夜幕笼罩江都。柴熙谕紧拥着她,与她一起被巨浪掀了出去,在水中上下沉浮。 猛火油爆炸的威力如此强横,陆云娇感觉自己被掀上半空,又砸回水里,浪涛起伏间,好几回都觉得要被甩飞出去,却次次都被他拽住了。 今夜无月,江水湍急,两人几度被水浪掀出去,柴熙谕不知从哪弄了块木板让她抓着,在江水中几经起伏,好不容易摸到了岸边。 在江水中打滚这么久,两人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禁受不住,需要赶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陆云娇踉跄着上了岸,转头一看,柴熙谕却没跟上,而是单腿跪在了泥沼中。陆云娇奔过去搀着他,才发觉他背后血肉模糊,不知他何时受了伤,竟然至今才让她发觉。 陆云娇眼睛发酸,想一巴掌拍过去,让他清醒点,又舍不得,只得背着他一条臂膀撑他起来,一边骂骂咧咧的:“你跟我逞什么强,谁要你保护了,我不要你假好心!……你这个坏透了的病秧子,坏男人,就知道让我欠人情!……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不许装睡!” 柴熙谕咳嗽不停,她听得心惊肉跳,生怕他把肺都咳出来。 他嘴唇一动,陆云娇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侧耳过去听他说:“你总算……咳咳总算,心里还有我……” 陆云娇气个倒仰,泪水却夺眶而出,在他手背拧了一把。 “少给我废话!把这口气留着!你要是回不去,我就把你丢进江水喂鱼!” 他虚弱地笑了,果真点了头,安静下去。 江边乱石堆砌,杂草丛生,陆云娇带着他好不容易找了个干净地方,又问他信物在哪里,能否叫他的人寻过来。 -- 第227页 幽绿的火焰在夜空中飘摇着灭了。陆云娇返回去抱着他,感觉到他在发抖——不知是痛的还是冷的,不禁抱得更紧了。 江边风大,身后这块巨石只够两人勉强栖身。陆云娇想带他换个位置,却被他拽住了。 “我走不动,就在这儿……”他咳嗽两声,“他们很快就能寻来,找去别处怕会错开……” “但是你受不住!” 他摇头,朝她伸出双臂,“无妨,你抱着我就行了……” 他后背血淋淋的,陆云娇不敢碰他后背,只好让他靠在怀里,抓着他的手帮他取暖。 天上悬着烂漫星河,江边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除了彼此的心跳与气息,他们什么都听不见。 柴熙谕轻轻靠着她,感觉她也在发颤,“哭什么……” 她立刻拔高声音:“我没哭!” “好好,你没哭,云娘最厉害了……”他轻笑,“是我怕了……” 她闷闷地问:“你有什么好怕的?” 他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 这样的人,会怕? 他又咳嗽两声,“当然会怕,我咳咳……怕以后,没有你了……” 陆云娇沉默了。 “我也怕你,不要我了……”他侧着头,与她耳鬓厮磨,“因为你这样好,我这样卑劣不堪,你要抛下我另寻他人,我有何理由阻拦你?” 她茫然地道:“我一个小纨绔,天天打架跪佛堂,从头到脚没一处像个贵女,哪有你说的那样好?” 冰凉的吻落在她颈边。 “好就是好。我见到你,满心都是欢喜,一点怨气和旁念都生不出。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她抽抽鼻子,“把我说得和天仙似的,那你还骗我?” 他轻轻摇头,“你在我心里,就是跟天仙似的。我从来只会些卑劣的手段,心里就是恶鬼夜叉,不骗你,你怎会看上我……可是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会了……” 她想了想,“可是你长得好。” 柴熙谕笑了笑,陆云娇也跟着笑了起来。 自从翻脸以来,两人之间的气氛从来没有这样松快过。 “当初你在八风寺对我动手,我回去就做了几个草人,个个都写上你的大名。” 柴熙谕知道这个,还知道她把草人都砍成一截截的,只是现在没好意思说。 “当时我心里在想,哪来的衣冠禽兽……” 陆云娇断断续续地说着,将自己的心事一股脑全倒出来。 柴熙谕自从记事起,就没听别人说过心事,一时间竟然听入迷了,身上的寒冷也减轻了几分。 陆云娇感觉他快要睡着了,连忙停下来拍拍他,“不能睡!” 两人身上湿淋淋的,夜里这么冷,他还有伤,一睡可能就醒不来了。 “我身上还有个火折子……” 陆云娇一滞,捏捏他鼻尖,“你又是故意的?就是想抱着我?” 柴熙谕这回真的苦笑了,“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刚才忘了。” 陆云娇动作麻利地整出个火堆,还帮他脱了外衣挂在火边烘干。 柴熙谕眸光微动,“在外面这段日子委屈你了。” 陆云娇摇摇头,“不委屈,我过得很开心。” 他目光一黯。 她明明背对着他,却像是看见了他的表情,“如果你能更坦诚一些,我或许会更喜欢你。” 火光霎时间映亮了他眼眸,他看着陆云娇忙活的背影,轻声问:“那你还恨我么?” “我说不恨,你信么?”她笑了笑,“正因为是你,才会更受伤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恰是因为伤她的人是他,才会刻骨铭心,难以释怀。 “要是一般人,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日子这么长,难道我要抱着满腔恨意,去采花遛狗打猎吗?那可真是辜负了大好春光。” 她掷了根木柴进去,反身坐在他身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因为我当初真是太喜欢你了。” 当初刚动心时,她对柴熙谕的感情是那样纯粹而热烈,像一团烈火。 他凝望她的眉眼,忍不住问:“那现在呢?” 她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若我以后不再骗你了,你心里还会有我么?” 她认真地想了想。 “从前的你,我无法原谅。不过今后的你,若能改邪归正,还是可以考虑一二的。” 柴熙谕点了头,自然而然地朝她伸出手,“我想要你抱着我。” 陆云娇目瞪口呆。 这男人学得太快了吧! 见她迟迟不动,他解释道:“我喜欢你,我冷,只是想要你抱着,不会对你动手动脚。” 不过这勉强算个良好的开头。她便抱着他的胳膊,烘得他身上暖洋洋的。 柴熙谕依在她身上,望着跳跃的火堆,总算安静下去。 陆云娇也松了口气。感觉教他就跟教飞雪似的,非得一句句地教,教了才知道听话。 也不知林绍和飞雪怎么样了。 陆云娇很困,但柴熙谕情况特殊,她不能睡。 不知过了多久,应该是深夜了,柴熙谕果然发起了热,人也迷糊起来。 陆云娇这才明白上次他有多心慌。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也不可能带着个大男人东奔西走,当真是上天无路告地无门。 -- 第228页 无奈之下,她只能来来回回沾湿了衣袖,给他敷额头擦身子,求佛告神地祈求他一定要撑住,千万别折在这儿。 她抚着他滚烫的额头,忽然想起什么,“你的药呢?” 都怪她忘了柴熙谕还中着毒,江水这么冷,肯定是毒发了。 柴熙谕一个眼神,她便往他怀里摸去,然而什么都没有,大概是被江水冲走了,也可能是和吴王打斗时掉出去了。 陆云娇气恼万分。火折子和焰火都在,怎么偏就没了药?! 柴熙谕笑了笑,轻声开口:“大约是你能回头救我,就花光了我这辈子的运气。” “我呸!”陆云娇忿忿地道,“我不管,总之你要给我活着,还有好多帐没跟你算!” 他只是笑,陆云娇便打起精神,从自己记事起讲到遇见他之前,事无巨细说得口干舌燥,以图他别睡着。 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到他的手愈发冰凉。 陆云娇说得声音都哑了,却不敢停下。 不知不觉中,天地也不似之前那么黑,东方的天际总算露出了一抹微微的白。 面前是湍急的江水,身后是温柔绵延的小山。陆云娇注视着那抹白,焦急地等待着天色转亮,可是老天偏偏不顺着她的心思,即使天亮了,也阴沉沉的,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 陆云娇眨眨眼,感觉到额头传来轻微的凉意。她伸手去接,发觉是晶莹剔透的雪花。 “哇啊,柴熙谕你看,下雪了!” 她捧着几朵雪花,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你看!” 柴熙谕阖目养神,脸色比雪好不到哪里去,听见她的笑声,也只是吃力地睁开一线,对她笑了笑。 “很好看。”他说。 陆云娇用指尖沾了雪花戳在他脸上,“好玩……么?” 她一怔。 指尖能触及之处,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温热了。 陆云娇心中有了片刻的慌乱。 她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他。 “柴熙谕?柴熙谕……” 她晃了他两下,柴熙谕忽然睁眼,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出这个动作,但或许是最后一次。 陆云娇没有挣开,唇角还挂着笑,却仿佛意识到什么,两颗泪水沿着眼角淌出来,在她略显狼狈的脸上洗出两条干净的泪痕。 哭什么……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柴熙谕看着江面。远处依然空阔,今年水灾频发,江水暴涨,怕是耽搁了他们寻人的脚步。 “他们还没来,我也不知能撑到何时……咳咳……” 他唇色惨白,只有眼睛还能勉强活动。 陆云娇看见衣裳贴着他胸口,似乎已经没有了起伏,却认定了他只是冷,连忙脱了自己的外衣给他披上。 “府里的账册和产业,文竹都清楚,咳咳……”他静静地瞧着她,就连眨眼也要漏出一条缝,一定要看见她,“我都留给你了,你问问他就知道在哪。还有我手下的人,文竹墨竹他们,都带回临安,找个如意郎君,好好过……” 他似乎真的不行了。 陆云娇真的急了,“你……你给我撑住!有什么恩怨我们回去再算,死在这儿太便宜你了!你、你死了我都不会放过你!” 柴熙谕笑着点头:“都听你的……” 陆云娇怒了,“不许搪塞我,你听见没,必须给我撑住!我……对了,其实我有个孩子!你要是死了,就让你的孩子叫别人爹!你听见没?!” 为了让他多撑一会儿,她什么话都能讲出口。 柴熙谕轻声说:“要杀要剐,剖棺戮尸,都随你。我知道不会有孩子,就算有,”他看了一眼她的小腹,“回去找郑太医开个方子,别生了。做我的孩子,太苦了……” 陆云娇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猛地起身冲出去了,让他抓了个空。 柴熙谕苦笑。 也罢,他生来就命不好。 从他记事起,母亲便整日说他是扫把星,谁碰谁倒霉。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就让他去吧,别再挨着她了。让她今后好好地过,别因为她,耽误了大好年华。 眼前的天光渐渐变成灰白色,身后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他斜靠在巨石上,吃力地抬头,想在闭眼之前,再看看她。 让他带着这一眼去走奈何桥,孟婆汤也得留一口。这辈子忘了什么,都不能忘了这一眼。 可是仅仅是这一眼么? 他想起许多往事。只是那些都淡漠了,记忆中残存了色彩的,都与她有关。 他向来很贪心,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想要。 可是,应该来不及了吧…… 谁知陆云娇在江边蹦跳,对着江面拼命挥手,又猛地奔回来抱住他,埋在他肩头喜极而泣。 “你给我醒醒!他来了,剑竹带人来了,他们都来了!你醒醒!” 柴熙谕静静地瞧着她,清冷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温暖。 他低笑着:“那,真好……” 陆云娇还没来得及笑,脸色陡然僵住了。 “……柴熙谕?” 第109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大周围困江都, 吴王想追随新罗人而去,却被镇海军绞杀在水上。 吴王的尸首被打捞出来,吴国金印装在锦囊里, 就沉在他身侧, 也被一并打捞上来。 -- 第229页 吴国就此覆灭,天下一统。 江都只是稍微混乱了一阵, 除了王宫主殿被焚毁,城中基本完好。 柴熙谕谋算至此,令大周诸将不得不服。 这些都是陆云娇被送回金陵后,断断续续听说的。 朝代更迭轮转, 不废江河万古流。那些外人的评价,她都不在意,她只记得漫天风雪间,剑竹带人赶到, 七手八脚把他带走了。 她跌跌撞撞跟过去, 最后被文竹劝走。只是半路回头看去,那边的人簇拥着柴熙谕, 有人在哭,有人在喊, 一片混乱,她这边倒是平静得多。 大军没过多久就整兵回师,只有柴熙谕留在江都, 之后便音信全无。听说萧蛮萧绥直接占了吴王宫给他用, 旁人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陆云娇在金陵待了一阵,始终没什么精神,哥哥们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她却一直蔫蔫的。孙氏和她秉烛夜谈后, 她便回了汴京。 上次离开汴京时,她恨不得再也不回来。这次回来,倒是相当平静。 只不过,她没回建安王府,而是住在了礼贤宅边的陆府。 明面上看,无论柴熙谕是否活着,这都是一桩行将破裂的联姻。她住回娘家,没人会说她闲话。 皇后也早就知道了柴熙谕的安排,特意召她入宫聊聊。 皇后旁敲侧击地问她,还想不想和柴熙谕继续下去。 无论当初柴熙谕如何威逼利诱,越国毕竟是主动归顺朝廷。体恤朝臣也好,表率天下也罢,如果她真想和离,他们不会再为难。 更何况,他们之前多有亏欠。 同为女子,她怜陆云娇缘分艰难。而作为大周的皇后,她能替柴熙谕做这个决定。 陆云娇只是笑,茫茫水雾腾起在她脸上,在她眼睫上沾出纤细的水露。她看着茶盏中的直竖的茶梗,眼神平静。 “我要和他说。” 皇后欲言又止。 “他若是……”回不来呢? 陆云娇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不会的。” 他一定会回来。 皇帝或许是自知理亏,偶尔会让人传一些江都的消息给她,她知道柴熙谕的情况并不好。 之前中了三年毒,已经耗空了他的身体,加上陆云娇失踪后,他忧思过度,形神憔悴,只剩下一副空壳。幸而郑太医跟着他出征了,及时吊着他的命。就连派到江都帮忙的御医,都说他能捡回一条命是上苍眷顾。 伤能养好,毒却不行。要是舒王还活着,或许能给他解药。然而舒王没了,这毒或许要跟他一辈子。 现在他命是救回来了,人却不能随便挪动,只能在江都养着,也不知要养到何年何月。 可她就是不想说和离的事。 陆云娇饮了一口茶,没直接回答,反而求起了另一件事。 “我想再去一趟金陵看看父母,再随爹娘回一趟临安。母亲就准了我,就当我是回一趟娘家,散散心吧。” 皇后看见她眉间的郁色,轻声说:“那就去吧。” 出宫以后,她没直接回陆府,而是去了一趟建安王府。 文竹和墨竹都在江都,剑竹在收编镇海军,府里一个主人都没有,显得有些萧索破败。 她想起自己刚刚嫁过来时,府里热闹非凡,洒扫一新。他竭尽全力,想将天底下的荣华富贵都捧到她面前。 她是越国的昭阳郡主,从小被捧在掌心长大,总不能在婚事上亏欠了她。 仆从见到她来了,都十分惊讶,没拦着她。 霁月闻声而来,陆云娇淡笑着止住了她:“我就是来看看,不用跟着我。” 一路往里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怀月院。 庭院萧森冷清,毫无人气,已经入冬了,桃杏都落了叶。她本来想推开房门,可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 虽然与他在此做了夫妻,这间院子,还是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回忆。 她又去了荟春斋。 这里是柴熙谕的地盘。两人撕破脸后,他实在气得难受,就会睡在这里。而她每每来此处,皆是委曲求全,也没甚好印象。 即便如此,她仍然坐在了他的椅子上,看着冬日暖阳中的浮尘发了会儿呆,起身时右腿像是碰到了什么,右手摸索着轻轻一拉,抽出一个暗屉。 里面装着两样东西,一个是他的玉佩,皇子们都有一个,可是陆云娇很少见他佩戴,他大概是真不喜欢这个身份。 另一个是精美的木盒。 柴熙谕说这是她送的,可她想破脑袋都想不起来,自己何时送过这个。 此时脑中放空了,周围也没人打扰,她才隐约记起来,很早很早以前,好像是送过一个粗糙的木匣子。 那是她幼时随性之作,谁也不曾料到,它居然被打磨成这副模样。 她拿着木盒仔细瞧,才看清楚是精美绝伦的鸾凤云纹,凤嘴中叼着一枚赤色血珠。用指甲刮了刮,发现竟然渗入了木质,像是一颗血珠。 这样的木盒,竟然出自柴熙谕之手? 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盒锁多有磨痕,像是换过多次,锁旁的木纹弥漫着温润的光泽,对她发出无言的邀请。 “啪嗒”一声,陆云娇轻轻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秘密,只有两只很眼熟的香囊,和一沓三指厚的信笺。 香囊里装着药材,仅剩的两片花瓣只余下脉络,轻轻一碰就变成了灰。 -- 第230页 她便不敢再碰了,连忙系紧香囊,展开了信笺。 【成亲这么久,桃花酒尚未启封,你便走了。恰好西蜀又送了几坛酒来,我想亲手酿,拿院里的桃花试了一坛,始终不得法。便如我一直试着弥补你,直至你离去也无济于事。想来你便是因此才会离我而去。】 陆云娇想了想,她离开时,还有些桃花尚未凋谢。至于桃花酒,更像是多年前的事了,她已记不太清。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问柴熙谕讨过酒喝。他竟然还记得。 她翻开一张,继续往下看。 【我迟迟未与金陵报信,只说你重病了,依旧引得城中风言风语。也罢,他们以为我容不下你,要做斩草除根的刀。唯有此时,我才敢庆幸之前一直关着你,否则叫我如何圆谎。】 陆云娇撇嘴。这家伙还敢提?那段时间关得她想上房揭瓦,难受得能给自己扒一层皮。 【西蜀送了只鸟儿给我,笼子也是金的。我瞧它的时候总会走神。霁月劝我放了,我舍不得。可是养了没几日,看着鸟儿便想到了你,索性开了笼门,放在院子里。它飞走了。】 陆云娇翻过这一页,嘀咕道:“我像金丝雀?我难道不像困在方寸间的鹰?” 居然敢把她比作金丝雀?等他好了,非得跟他打一架不可。 【我没让文竹收起笼子,只盼着它能回来。它回来了,没活着,文竹拾到了几片飞羽和一只爪子,差点偷偷扔了。他不敢让我看见。】 【云娘,你在外可好?汴京新来了一批海货,可我不爱吃鱼,便代你吃了。你回来后勿要怪我。】 这一张信笺有些皱,陆云娇凑上去闻了闻,墨香格外浓重,像是落笔千钧。 “还敢代我吃鱼?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她嘀咕着。 下一张却颇为简洁。 【他们反复说你死了,我不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陆云娇一拍桌,“我活着回来了!” 然后站了很久才坐回去,抹抹眼角。 【母亲问我愿不愿娶其他王女,我自是不愿。倘若他们强塞给我,我便让人把其他院子都砸了,只剩你那间。】 【我从怀月院搬了出来,宿在荟春斋。那件衣裳你没带走,我留下了,不敢让人清洗。】 她惯穿海棠红的衣裳,整个人花儿一样娇艳摇曳。离开时她带的都是陪嫁的衣裳,成亲后他让人做的,她都没带走。 陆云娇放下信笺,搬开床上的枕头,看见一件衣裳整整齐齐地放在底下,袖口都磨白了。仔细一闻,还能闻见她惯用的熏香。 诸多言语,都是对她的思念。再往后就没有了,大概是之后不久大军就要出征,他没空继续写,就算有,信笺也不在此处。 她叠好信笺放入盒中,看着盒面上的鸾凤云纹出神。 素净的纹路里,那颗血珠格外醒目,倒让她想起两句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轻轻抚摸纹路,盖上了木盒,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走。 倘若柴熙谕有个万一,这些信笺落入他人之手…… 陆云娇沉思片刻,终是抱起了木盒,踏出了建安王府。 *** 陆云娇没急着走,在汴京休养了许久,直至进了腊月快到年关,实在等不到柴熙谕的消息,才开始收拾包袱。 那只木盒子不小,被陆云娇压在了衣物里小心存放,生怕磕碰坏了。 临行前一日,陆云娇特意进宫谢恩。皇帝没说什么,还额外赐了不少东西。 吴国覆灭后,皇帝特地命人疏浚河道,保证漕运畅通。陆云娇要去金陵,只需走水路便是。 船到了金陵,淮王亲自前来迎接。看到陆云娇蹦下船时,淮王眼睛湿润了。 “你这皮猴儿,又瘦了……” 她又长开了些,虽然还是活泼,却能看出来沉稳了许多。 陆云娇笑了笑,“父亲也清减了许多,平时别太操劳了,听说世子要回来了?到时候都交给他打理便是。” 新罗人勾结吴王,大周借此向奚国发难,听说新罗被奚国好一番收拾,钱炼也借此立了功,正在凯旋的路上。至于其余的王子们,都在汴京好好地过日子。 越王慨叹,不知说什么,只是连声说好。 父女重逢,一路叙旧去了王府。她和淮王妃在里面说话,淮王在外面与陆家人聊天。 一说到给她选婿的事,淮王便叹道:“金陵城里还惦记着这事。前几日还有人悄悄跟我打听,建安王到底活着不曾,竟然想急着定亲……” 陆瑾沉吟:“不如问问云娘的意思。” 淮王只是摇头:“我看得出来,她之前还是想和离,现在却说不准了。” 陆瑾默然。 淮王叹道:“倘若他死了,云娘迈不过这道坎,哪看得上别人;倘若他没死,这一遭走得惊心动魄,她也忘不掉。” 淮王遂双手合十,“佛祖菩萨保佑我儿今后顺遂康健,无忧无虑。觅得如意郎君,荣华一生。” 陆瑾看见陆云娇轻手轻脚从里面出来,“她定能心想事成。” 第110章 别让我等太久 转眼间, 夏入了冬,冬入了夏。 元德十六年的夏日,金陵依旧被蒸腾的暑气笼罩着。 陆云娇在金陵住了足足一年, 丝毫未提何时去临安。其余人也不催, 汴京那边乐得装傻,他们也乐得不戳破。陆云娇留在他们身边, 他们高兴都来不及,根本不会主动开口。 -- 第231页 钱炼已从武职调去了文官,这几日刚从登州回来,预备在金陵好生休息一阵子, 便邀人出游。淮王听说他有这个闲心,觉得他老大不小,该成家了,便一边往汴京送消息, 说是打算给世子择亲, 一边让淮王妃给金陵的贵女们下了帖子,邀她们出来玩玩, 权当相看。 夏日炎炎,玄武湖上菡萏成片, 画舫连绵。陆云娇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飞雪不想闷在画舫里,抱着她的腿嘤嘤叫, 被她拍拍狗头, “别闹。” 飞雪一脸委屈,悄悄探出爪尖,在她裙摆上勾出一缕月牙似的线。 在金陵待了这么久,陆云娇每天都带它出去遛弯, 这还是头一次乖乖留在画舫里凑热闹。 今日贵女们的话题是绣花,陆云娇不擅此道,索性坐在窗边看风景。飞雪连风景都看不到,只能看到片片裙摆在面前晃悠——快憋死狗了! 她发觉飞雪耳朵耷拉下来,便带它去隔壁屋子串门。刚推开门,就听见陆瑜一拍桌子大吼:“庄家通吃,给钱!” 其他郎君们一脸懊丧,陆云娇忍俊不禁。 明明知道二哥很能赌,非得不信邪,每次都要和他赌。 她突然出现,屋子里慌乱一阵,郎君们纷纷挺直腰背,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地看着她。 陆云娇今年十八,容色比之前只增不减,更多了一分明丽和沉稳。 他们在心中摩拳擦掌,只等着建安王一死,就扑到淮王府求亲。 钱炼不悦地扫视这些人,还特意敲敲桌子:“回魂了!” 郎君们一个哆嗦,纷纷回魂,就听见眼前美貌的小娘子轻笑一声:“二哥你又在赌钱,信不信我回去告诉阿娘,肯定没你好果子吃。” 陆瑜正在狂揽银钱,众人齐刷刷看他,纷纷用眼神帮陆云娇责备他。 陆瑜怒了。 刚才还在赌桌上被他杀得跟狗一样,怎么妹妹一发声,他们就活过来了?! “有本事再来一局!” 一旁的陆瑾很淡定,随手取了颗硕大的珍珠给她:“刚赢来的,拿去玩玩。” 这颗珠子只比鸽蛋小那么一点,光泽温润,品相极佳。 她接过珍珠,爱不释手,“大哥什么时候也学会玩这些了?” 陆瑾笑了笑。其他郎君连忙开始翻找,看自己还有没有珍珠,能否博美人一笑。 她正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着,头顶忽然落下一只乌鸦,趁她不备,叼走了她手里的珍珠。 陆云娇气急,“飞雪!” 敢抢她的珠子!看她不收拾这扁毛畜生! 飞雪嗷的一声跳出来,借着荷叶蹿到岸上,撵着乌鸦狂奔。陆云娇也翻窗追了过去,陆瑜在身后都没来得及喊,她就跑远了。 但见湖面上纤影登萍渡水,身姿比白鹤还要翩然轻巧。蹬过采菱的船头,在画舫篷顶翻越而过,一口气撵出十几丈远。 陆瑾看着她的身影很是无奈,“云娘真是老样子没变……” 上房揭瓦下地撵狗,十足的小霸王。 其余郎君都看呆了。 这就是陆家公子们的妹妹、建安王妃?长得这样美,武功也这样好? 一时间,想要献殷勤的郎君又少了几个。 陆云娇懒得搭理他们在想什么。反正在金陵过得跟临安似的,没人敢招惹她,只有她招惹别人的份。要是敢不识相,她不介意给点教训。 就像这扁毛畜生,都敢欺负到她头上了,看她不给它点颜色看看! 然而乌鸦被她追了一阵,没往湖边林子里去,反而越飞越高,眼看着够不着了,她没带弓箭,只能站在一艘画舫船头,呆呆地看着只剩一个黑点的乌鸦。 她的珍珠,就这样飞走了…… 恰在这时,一支箭穿云而过,乌鸦哀鸣一声,丢下珍珠就扑棱飞走。 陆云娇一怔,视线随着珍珠下落,定在了不远处的船头。 珍珠落入一只苍白的手,嶙峋的指节宛如老梅枝,是似曾相识的形状。 陆云娇趔趄一下,险些掉进水里,无意识地抓紧了身旁菡萏一朵,捏出咯吱的声响。 那人手持长弓凭风而立,对她笑了笑。 “云娘。” 依稀是当年八风寺后山初见的模样。苍白的脸色,俊秀却冷淡的眉眼,只是比起当年来,更多了一分孱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两人隔着几步宽的水面四目相对,竟然无言。 陆云娇似乎想问什么,却发现自己不知从何问起。 两人一别经年,却仿佛从未分离。 最后还是柴熙谕先解释:“我要回汴京,在此处歇息两日。你……如今可好?” 后面的,他没说透。 在江都时,他刚刚醒来,就听说陆云娇回了汴京。他就怕宫里主动和她提出和离,一心想回汴京去。 但那时候他身体太虚弱,根本无法走动。萧蛮萧绥坚决反对他赶回汴京,甚至拄着大刀守在他房门外。他迫于无奈,只能安心养伤,再让人打听她的消息,每日报给他听。 再后来,听说她回了金陵,他猜到她没想和离,才算安了心。好不容易养到能动身的时候,就在郑太医的怒斥声中收拾包袱,走水路往金陵赶。 他其实早就到了金陵,或许是近乡情怯,逗留数日,一直没敢上门拜访。直至听说钱炼邀人同游,他才出来玄武湖上碰碰运气,恰好就让给他碰见了。 -- 第232页 然而陆云娇摇头,“我不好。” 柴熙谕脸色青白,“是谁委屈了你?” “这人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陆云娇捋着被风吹乱的鬓发,对他露出清丽的微笑,像是刚从枝头吹落的海棠花,倦懒娇慵。 柴熙谕怔住了。 “我被他骗过,心里已经当他是个负心汉,可我却像个傻子,在汴京傻等,在金陵傻等,等成了望夫石。我以为等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再出现,却没想到他居然回来了。” 她像只轻盈的鸟儿落在他身前,笑吟吟地看着他,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脸上,碰到了一抹温热,确认他仍是活生生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柴熙谕握着她的手腕,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教你担心了这么久……” “我才没有担心呢,因为我过几日就要回临安了。” 她捏着发尾懒懒地说着,柴熙谕的脸色又变得青白。 没想到她下一句就是“回娘家小住”,灵动的眸子透着一丝狡黠,似乎是故意捉弄他。 柴熙谕一口气刚刚吊起来又放下去,脸色稍稍缓和。反倒是文竹一口闷气卡在胸口,差点没闭过去。 王妃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吗?害得他还以为宫里允她和殿下和离了! 柴熙谕停顿了很久,才轻声问她:“那你什么时候回汴京?” “我也不知道。” 陆云娇握着他的手,与他的指节一同抚摸着珍珠。他亦低头看着她的手,指节一动,似乎想牵住她。 “谕郎,临安是我的家,我很久没回去了,你就让我回去看看吧。” 柴熙谕点头又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何时能回来?” 陆云娇望着青蓝交接的山水起伏,揣着下巴,“若是钱塘湖见了底,三月春花不开,九月江潮不来,我就回来了。” 文竹刚刚平下去的那口气又提起来了。 这跟和离有什么区别? 柴熙谕苦笑一声,却无从劝起。 “不过……” 他眼眸一动。 陆云娇眼中含笑,“我真的只是回家看看。当初走得匆忙,都来不及好好告别。只要你来接我,我就跟你走。算是我履行诺言,再给你一个机会。” “……好。” 他极其郑重地点了头。 她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笑吟吟地道:“你可不能来得太晚啊!要是我喜欢上别人,就算你来了,我也不会跟你回去!飞雪——” 她大喊一声,便翻下船头。飞雪嗷呜从岸边追过去,与她在渡口相会。 她揉揉狗头,笑得明丽动人,“飞雪,我终于等到他啦!” “汪!” “你说他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呢?” 飞雪舔她掌心,嘤嘤几声,尾巴摇得更加欢快了。 她转身看去。他在船头凭风而立,身形是那样瘦弱,仿佛风一吹,就能将他吹散在天地间。可他的目光却那样专注,即使相距千里,相隔数年,她依然无法忘却。 他不善言辞,不懂表达,所有的深情都藏在骨子里,拧成疯狂的形状。 可他又是一片真心,纯粹而炽烈,只要他愿意改,她可以给个机会,慢慢教他如何示爱。 她抱起飞雪,让飞雪叼着珍珠,一边揉着狗耳朵,慢慢地往回走。 “我会等你的,但别让我等太久……”她喃喃,“要是钱塘湖真的见了底,春花不开,江潮没来,我就真的再也不要你了……” 第111章 再也不走了 元德十六年, 盛夏。 玄武湖上菡萏怒放时,陆家终于拜别淮王,启程回临安。 淮王和淮王妃亲自送到城外, 一行人依依话别时, 有人送来了一大袋莲子,指明了是给昭阳郡主的, 却没说是谁送的。 袋子提起来有半个她那么高,她知道是谁送的,便一路嗑着莲子回了临安,把人嗑得跟莲子似的又白又嫩。 吴清和孙盛早就收到消息, 陆家到临安时,特意到城门口迎接她。双方一见面,皆是唏嘘不已。 当日事发突然,吴家孙家都是外戚, 他们都被关在家里不能随意外出。直到柴熙谕押着陆云娇离开临安, 他们都没能来见上一面。 陆云娇笑道:“那些都过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对了, 林绍回了么?” 孙盛茫然:“他不是在宣德军么?现在应该回不来吧?” 陆云娇一怔,无奈地看向飞雪:“他是不是回福州去了?” 飞雪嘤了一声, 冲她摇摇尾巴。 陆云娇摸摸狗头,没说什么。吴清和仿佛懂了,叹了口气。 或许这样对二郎才是最好的吧。 转眼间, 金秋八月, 桂子飘香。 少年们鲜衣怒马,在临安城外呼喊而过。 陆云娇带着狗腿子们打猎归来,把一只肥美的兔子递给兰露,“拿去烤了!” 吴清和点了篝火, 几人在城外吃到满嘴流油,踩着沉沉的夜色回了城。 越王纳土归降,整个越国有惊无险,未遭受兵戈之祸,临安比之前更加繁华热闹。 回了府照旧是一顿骂,只不过现在不用再跪小佛堂。陆云娇低眉顺眼分外听话,等到爹娘气都顺了,便乖乖地趴在孙氏膝头撒娇求饶。 孙氏真是拿她没法子:“都是成了亲的人……” -- 第233页 话一出口,孙氏才惊觉失言,可是瞧见陆云娇的神色,似是浑不在意,只得叹了口气,话头便转了个弯:“飞雪都没你皮!” 陆云娇嘻嘻笑:“哪有,赵使君前两日都夸我来着。” 赵使君便是大周派到越州来的官吏,为人踏实,做事勤勉,听说这几日都歇在了州衙,不把积压的事务处理完坚决不罢休。 说到这人,孙氏也觉得有些奇怪:“他怎么不去……住着?” 越国没了,按理说越王宫也该恢复它原有的使君府建制。赵使君作为越州地方官,搬去那边才是情理之中,怎么在现在的州衙按兵不动? 陆国公正在和牙缝里的鱼刺做斗争,闻言含糊道:“听说是要换人了。” 陆瑾和陆瑜面面相觑,陆瑾说:“阿爹从哪听说的要换人?当初汴京好不容易挑出个赵勉,怎地刚刚稳下来就要换?” 越国故地,不挑个能吏过来说不定会治出乱子。赵勉是太子选定的,在京中名声不错,怎么会要换人? 陆国公也一头雾水:“前两天刚收到汴京的消息,告诉我这边要换人了,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这下子一家人更云里雾里了。 陆国公向来不问政事,汴京的消息一直都是先传给陆瑾,万万没有先传给他的道理。 用完饭回山月院,陆云娇顺手摘了一枝桂花别在鬓边,“好看么?” 兰露忍着笑:“郡主别摘了,这棵桂树真要秃了。” 陆云娇嘿嘿地笑,望着头顶金黄又厚实的月亮,馋得想啃一口。 如果让他看见了,他一定会帮她买来几个胡饼,还要亲手喂给她吃吧。 柳风见她抬头望月,“殿下一定也在想郡主。” 陆云娇笑了,拿着桂枝细细地嗅,“那当然。” 敢不想她,她一定不要他了。 说曹操曹操到。次日一早,国公府就收到了京中送来的月饼,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枝金黄的桂花。长途跋涉送到她手上,花香馥郁,竟还没来得及枯萎。 陆云娇一边吃月饼,一边让柳风将两枝桂花束在一起,放在房里,今晚连梦里都是浓郁的桂花香。 次日陆瑜听说此事,还打趣她:“之前让我们帮你找些适龄的郎君,尤其是长得俊的,还作不作数?” 陆云娇定定地瞅他半晌,转头吩咐飞雪:“去,咬他!” 陆瑜提着衣摆,怪叫着被飞雪撵走了。 陆瑾过来时看见他们在闹腾,“今日没跟吴清和他们出去玩?” “吴家太夫人今日要给他相看,他能不去?”陆云娇忍笑,“大哥怎么来了?” 陆瑾递了封信给她,“汴京来的。” 陆云娇怔住,接来一看,笑容顿时收敛了几分,“他快到了。” 这个他自然是柴熙谕。当初两人约好的,她只是回来小住,只要他来接,就跟他回去。 陆云娇叹了口气,无限怅惘地环视四周,“我真的很舍不得……” 然而再舍不得也得走了。她在府里转悠了一圈又一圈,开始吩咐兰露柳风收拾东西。 吃穿用度不用她操心,她只是想带些临安独有的东西,以免日后在汴京想家时,没有什么能慰藉乡思。 她掰着手指头慢慢算,先让兰露买些便于保存的小玩意,至于吃食,就临出发了再买。反正秋冬天寒,不怕放坏了。 几天后就是观潮礼。越王虽然不在临安,每年八月十八的观潮礼却保留下来,而且比以前更热闹。 赵使君派人给各家权贵送了帖子,邀他们这天去观礼。陆云娇坐在镜前,看着兰露给自己梳头,喃喃道:“江潮来了,他也来了,还算守信用……” 赵使君自然不会用叠雪楼,另辟了一处观涛楼给他们用。陆云娇既是郡主又是建安王妃,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最高处。 这里视野极佳,远处的江潮和近处的人群尽收眼底。她面前摆着许多点心,都是停云楼送来的,她却没什么胃口。 她百无聊赖,一手撑着下巴,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顿时定住了。 那里本是赵使君坐的高台,此时赵使君已经站起来了,正与一个男子说话。 柴熙谕。 她浑身一震,酥酥麻麻的战栗感从脚底窜到天灵盖,眼睛有些发酸,仍有些不敢置信。 他穿着皇子的袍服,远远看去英俊神武,身后跟着无数翠羽华盖,还有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华丽车马。 他和赵使君说了很久,赵使君才对他拱手,柴熙谕淡笑着回过,却忽然抬头,看向了她。 他嘴唇微动,陆云娇看得分明,他在唤她的名字,在叫云娘。 是他,他来了。 陆云娇呆呆地站着,像个木头人,直至柴熙谕进了观涛楼,脚步声渐渐靠近,她没回过神来,也不敢回头。 “云娘。” 这回,清冽的男声在身后响起。陆云娇转身,恰与他含笑的视线撞个正着。 与上次金陵一见相比,他的脸色更加红润,只是身形依然瘦弱。衣袍虽有气势,却空荡荡地罩在他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陆云娇怔怔地看着他,心头涌上止不住的喜悦与酸涩。 他总算信守诺言,来接她了。 可是,这就意味着她要离开临安了,去到汴京那么遥远的地方,可能从此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回到这里。 -- 第234页 陆云娇揉揉眼睛,回头望了一眼江潮,似乎想趁着为数不多的时间,再多看看她的故乡。 她恍神的时候,柴熙谕缓步走向她,轻轻地揽住了她。 两人许久都没有言语,与底下的喧闹比起来,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陆云娇似乎想哭,他先一步抚过她的眼角,接过了那颗摇摇欲坠的泪珠,轻声道:“我来接你了。” 她点头,没待他说话,她就抓着他的手,略带恳求地说:“我知道,你打算何时出发?再多留两天好不好,长林坊的胭脂还没买到,还有那家炙羊肉……” 她这样手足无措,柴熙谕微微一笑,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恰好一阵浪潮拍岸,陆云娇似乎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用走了,该我来临安陪你。”他浅笑着轻咳两声,“我向父亲请旨,将越州、秀州和湖州给我做了封地。 “我就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你想去太湖泛舟,想看九月江潮,想看三月春花,我都能陪你。 “如何?” 话音落定的一瞬间,陆云娇唰地流下泪来。 “可是你那样厉害,离开汴京,不是委屈你了么?”她攥着他的衣袖,“为什么呀,你是不是又要让我欠人情,你这个坏男人,坏家伙,就知道算计我……” 他只是笑,“以后不会了,是我以前不对。我要与你在一起,总不能委屈了你。我不舍得让你背井离乡,所以这次换我来找你了。” 陆云娇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柴熙谕被她扑得晃了晃,轻叹一声,“云娘,别哭了……” 与她分别的这段日子,他想了很多很多。 汴京与临安,必然要有所取舍。 他最终选择了临安,不为别的,只因为陆云娇。 陆云娇自打出生起,就没受过委屈,所有的泪水都是为他而流。 他心中有愧,已经打定主意,从此以后,再不让她流泪。 他想看陆云娇欢笑的模样,想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 那天八风寺后山,与同伴嬉笑怒骂肆意飞扬的小郡主,早就毫无防备地烙在他心上。 还有她头戴花朵、踏过纷纷桃花的模样,她认真练剑、忍不住跺脚撒娇的模样,她握着团扇、手足无措地嫁给他的模样…… 他很贪心,想一直看着她,看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她埋在他肩头啜泣着问:“真的不走了吗?”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他叹道,“你在哪,我就在哪,再也不会分开了……” 江潮拍岸,卷起千层雪浪,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要拥到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第112章 如天高,如海深【正文…… 建安王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 功成身退,却自请封于越国故地,着实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他心意之坚决, 让帝后都吃了一惊, 太子也劝了很久,可惜怎么都劝不动。 皇后着实无奈, 索性把两人的聘礼嫁妆都打点好,让他回临安的时候顺路带过去,还打趣他:“往后可得记得回汴京看看。” 柴熙谕自当应诺。 皇后甚是惋惜,尤其他才智过人, 可以助太子一臂之力。而皇帝则是气恼异常,在他留在汴京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次次看到柴熙谕都想骂他,却被他一句话戳得没声了。 柴熙谕便是这么对他说的:“临安是云娘的故乡, 离我生母的故乡也近。她生时没有父亲的陪伴, 死后还当有我这个儿子尽孝。” 皇帝拿他没法子,只得由他去了, 只是在他临出发前两夜,特意将他召入宫中, 殷殷叮嘱了什么。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建安王出现在临安时,消息才像巨石落水一样, 惊涛拍岸地传遍了天下。然而等到天下人议论纷纷时, 他已经在临安过起了闲散王侯的日子。 王宫改做了建安王府,陆云娇没用母亲的兰馥堂,而是另外选了一间院子,便是母亲曾经给她准备的那间。柴熙谕也颇为上道, 待她选定,便直接让人改了名,就叫云月院。 大周分封的藩王没有实权只有虚爵,王府有些逾制的地方都得改掉,也是一桩累人的公事。 这日晚上,柴熙谕忙到戌时才回来,就见她鬼鬼祟祟地在书桌前翻找什么。 陆云娇见到他拔腿就溜,他过去把人捞到怀里,“想找什么?” 陆云娇被抓个现行,却不心虚,而是大大方方地伏在他胸口:“你给我写的信,只有那么一些么?” 柴熙谕一愣,只觉好笑:“那么‘一些’?王妃是觉得本王的相思之苦还不够深?” 陆云娇勾着他的脖子撒娇:“我想看嘛,让我看看好不好,谕郎——” 柴熙谕哪受得了她红着脸踮脚撒娇的模样,只得唤了文竹取了那些信笺过来。 剩下的信笺是他在军中写的,也是用木匣装着,打开一看,竟然比她手里的还要多。 两人坐在桌边,她随手拈出一封,一字一句地念了一小段,转头促狭地看着他:“真看不出来,建安王还有这样深情的时候?” 柴熙谕脸上少见地现出一抹薄红,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剩下的都差不多,看够了?” “哪儿呀,根本不够。” 她忽然凑到他颈边啄了一口。 -- 第235页 “谕郎这样深情,教我如何回应?” 他定定地看着她,径直把人放倒在床上,堵住她的嘴。 结束后,她惨兮兮地指责他:“你明知道我明日还要打猎,还折腾我……” 他刮刮她的鼻子,在她鼻尖轻咬一口,“分明是你自找的。” 她便拉着被褥盖住自己,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不吭声了。幸好柴熙谕没再折腾她,只是抱着她沉沉睡去。 睡着之前,他似乎听见陆云娇在耳边小声问:“谕郎,你有多喜欢我?” 他似是笑了,将她拥紧了些。 “如天高,如海深。” 次日陆云娇要外出打猎,柴熙谕索性抛下公事,全部交托给文竹处理。 陆云娇的身影出现在城外时,飞禽走兽纷纷望风而逃。两人箭如流星,配合默契,当真教她玩了个畅快。 从早玩到晚,陆云娇意犹未尽,一众侍卫都累得够呛,她还精神抖擞。要不是柴熙谕连哄带骗,她非得在外面住下不可。 她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明天再来好不好?” “好。” 陆云娇笑逐颜开,“那明天要叫上大哥,对了,还有二哥!阿娘近来要给二哥相看了,他正头疼着,想找个机会躲一躲,我想帮他一把,嘻嘻……还有吴清和他们,都得叫上,人多才热闹嘛。” 柴熙谕笑了笑,“只要你高兴。” 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他说到做到。 有了他的承诺,陆云娇便乖乖上马,只是仍然忍不住回头看去。 黄昏时分,暮色弥漫如烟云。只见暮村炊烟袅袅,渔歌亦渺渺。她依稀听见其中歌词,独有江南缠绵婉转的韵味。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軿来。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① “云娘。” 她恋恋不去,柴熙谕便勒马转身,回头唤她一句。 临安是她眼中的景,她与临安,是柴熙谕眼中的梦。 幸好这梦终于成了真,虽然其间多番波折,九死一生。 他的美梦笑了,策马上前,握住他的手。柴熙谕回握住她,眼中满是笑意。 “我们回家。” 第113章 01 今年临安格外的冷, 刚刚立冬,就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天刚蒙蒙亮,十岁的世子陆瑾就起了床, 规规矩矩地去蕙风院给父母问安,跟着陆国公去练一个时辰剑,再回房读书练字一个时辰, 雷打不动。 如此一套走下来, 不过巳时。而这时候, 陆云娇才刚醒。 每天陆瑾练完字出来, 都能看到陆云娇在外面等。他本来给妹妹在书房里留了位置,然而妹妹很体谅哥哥, 怕打扰他,就乖乖地在门外玩自己的。 今日下了大雪, 外面滴水成冰, 陆瑾怕冷着她了,特意给她敞着门, 自己手都冻僵了,字也练得歪歪扭扭。然而等了半天,也没见陆云娇的影子。 他觉得奇怪, 顿时无心练字,搁了笔走出去, 才看见院子里的枯树上挂着一团红艳艳的小人儿。陆云娇正爬在树杈上,朝着枝头的麻雀竭力伸出小手,想摸摸小鸟儿的翅膀。 麻雀抖擞翅膀, 喳喳两声,似乎很不把陆云娇放在眼里。 陆瑾无奈地抱着手肘:“云娘,你又想干什么?” 虽然是女孩儿, 却和男孩儿似的,上房揭瓦下地撵狗。听说前两日跟着孙氏去韩侍郎家作客,却把人家的狗撵得满地跑。 陆云娇回头,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软绵绵地叫道:“大哥,我想要小鸟儿陪我玩……” 陆瑾更无奈了,“上面太危险了,快下来,大哥陪你玩。” 陆云娇眨眨眼,转身骑在了枝头,一双小短腿来回晃荡,“大哥没长翅膀,怎么陪我玩?” 陆瑾挑眉,身形一跃,只听麻雀吱的一声,就落到了陆瑾手里。 陆云娇眼睛发亮,摇摇晃晃地要下地来摸小鸟儿。然而被陆瑾一瞪,顿时学乖了,老老实实地顺着树干滑下来。 陆瑾瞧着她爬树下树的动作非常熟练,立刻眯起眼:“谁教你上树的?” 陆云娇摇摇头:“二哥说,不能把他供出来。” 陆瑾心里给陆瑜记了一笔,捧着麻雀让她摸了摸,这才把麻雀放了。 他看见陆云娇的小手冻得通红,立刻皱起眉,拉着她去抹点膏脂,别把手冻裂了。 陆云娇坐在他书桌上晃荡小短腿:“大哥,我还想飞,我要飞——” 她学着扇翅膀的动作,在书房里转来转去,红色的小披风乍看上去很像一对肥硕的小翅膀。 陆瑾摇摇头,在她面前矮下身子,她便跳到陆瑾背上,让大哥背着,一路“飞”去了蕙风院。 陆云娇只有六岁,上午玩累了,中午还要睡。孙氏照例留她在蕙风院歇着。 三兄妹刚刚用完饭,陆瑜就被大哥拽去了角落里对质。 陆瑾开门见山:“云娘爬树是你教的?” 陆瑜也学着他抱起手肘:“我也是她哥哥,我不能教?” 陆瑾眯眼:“爬树太危险了,万一摔着她怎么办?” 陆瑜嘀咕道:“你也太小看云娘了,她爬树比我还快。再说了,你不就是觉得她最近比较亲近我么,跟我学得多……” 陆云娇还小,陆国公和孙氏不打算让她学书练字,只让两个哥哥带她玩,所以爱玩的陆瑜占了优势。 -- 第236页 陆瑾上下打量他,背着手转头就走。陆瑜还以为他放弃了,尾巴还没翘起来,就听见他在里面朗声说:“父亲、母亲,儿有一事要说,二郎教云娘爬树,她今早都爬我院子里去了……” 陆瑜目瞪口呆。 以往兄弟俩斗法,争着和陆云娇玩,只是私下里暗暗较劲。没想到陆瑾这样无耻,说不过他,就去搬救兵,还是最狠的那种! 陆瑜抱头就跑,后面陆国公果然提着棍子追出来了,一边追一边骂:“臭小子,爬树你也敢教,你要是摔着云娘,老子把你吊起来打!” 陆瑜在前头溜得飞快,陆国公本来颇为欣慰,觉得他以后很有出息,然而陆瑜为了逃命,借着杏树三两下爬过了墙,翻回了自己院子里,顿时把陆国公快要熄灭的怒火扇得更高。 外面亲爹和亲弟弟斗得鸡飞狗跳,陆瑾全当没听见。他只是偷偷溜到陆云娇榻边,给她掖好了被褥。 02 孙氏回了娘家一趟。孙家的船队恰好刚回临安,孙国舅便托她带了些礼物给三个孩子。 给陆瑾和陆瑜的都是一柄大食弯刀,陆云娇的则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琉璃小狗。 长子次子规规矩矩地先过来了,金雁早就去叫陆云娇,可是过了很久她还没来。 孙氏觉得奇怪,正要让银屏再去一趟,就听见门外哒哒哒的小步子,一团红彤彤的火焰冲了过来,一边喊着阿娘,一头撞进孙氏怀里。 陆国公正在一旁喝茶,见状不好,连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眉头倒竖:“成日里瞎胡闹没个正形,撞着你娘了怎么办?” “阿爹……” 陆云娇眨着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加上肉乎乎红扑扑的小脸,成功让陆国公咽回了接下来的训斥。 女儿这么可爱,训她自己都心疼,还是算了吧。 然而他刚把女儿放在地上,就见她一个猛子扑进了孙氏怀里,“阿娘,舅父给我带了什么,我想看看!” 孙氏递给她琉璃小狗的那一瞬间,陆云娇笑得跟花儿似的,捧着小狗亲了好几口,一边叫着“我有小狗了”,一边捧着小狗跑出去了。 陆瑾陆瑜起初觉得没什么,陆云娇就爱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可随后很快,他们就发觉不对劲了。 陆云娇不找他们玩了。早上给琉璃小狗披上漂亮的衣裳,晚上给它盖被褥,就连在院子里玩,也要让小狗待在一边。 换句话说,他们失宠了! 意识到自己失宠的第一天,陆瑜立刻就去了一趟吴家,召集了自己的小狗腿子们商量对策。 吴清和揉揉鼻子,“是那个长得圆乎乎的、白白胖胖的小皮猴?是叫云娘吗?” 此话一出,陆瑜眯着眼看他:“吴清和,你想说什么?” 敢说他妹妹是小皮猴?看他不打飞这小子! 吴清和一个寒噤,老实闭嘴。 小纨绔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纷纷割爱,装了满满一箱子小玩意让陆瑜拉回国公府。 陆瑜回府的时候,陆云娇还在带着琉璃小狗玩捉迷藏。 陆瑜特意把箱子往廊下一摆,吆喝道:“云娘快过来,看看二哥给你带了什么好玩的!” “来啦——” 陆云娇欢呼着飞奔过来,看着箱子里的小玩意,眼睛亮晶晶的。 越国海商发达,纨绔们手里的小玩意可谓琳琅满目。然而陆云娇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只从里面挑出了两只琉璃小猫,还体贴地对陆瑜说:“其余的二哥都留着吧,云娘有这两只就可以了!” 没等陆瑜开口,她便捧着两只琉璃小猫,开开心心地扭头去陪琉璃小狗玩。 陆瑜:? 他带着这些小玩意,是想和妹妹增进感情,不是让她给琉璃小狗找玩伴的! 陆瑜无奈,把剩下的都退了回去,再找同伴们讨论对策。 孙三郎问他:“你大哥有什么主意?不如去问问他?” 陆瑜立刻严肃起来:“这绝对不行!” 他知道大哥脑子好使,主意多,但是妹妹的欢心只有一点点,琉璃小狗已经占去了一大半,要是再和大哥分,他还能分到多少? 陆二郎决定凭本事说话,不和大哥联手! 小纨绔们嘀咕半天,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悻悻散了。 陆瑜懊丧地回府,第一个就去陆云娇的山月院看看妹妹。 然而他第一眼看到了陆瑾。 陆瑜:? 他赶紧躲起来,打算看看陆瑾是怎么做的。 陆云娇正在和琉璃小狗玩耍,陆瑾拎着根木棍悄悄靠近,看得陆瑜差点叫出来了。 他想干什么,该不会想揍云娘吧! 然而下一刻,陆瑾往自己左臂上敲了一棍,再捋起衣袖,露着这片红肿去找陆云娇。 陆云娇一看见他,白着小脸奔过来,“大哥!怎么受伤了,是阿爹打你了?” 陆瑾微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不是阿爹打的,是大哥在练剑,不小心挨了一下。” 陆云娇扒着他的胳膊仔细看,“大哥痛不痛?” 陆瑜瞧得清楚,那分明是皮外伤,过一盏茶就没事了,陆瑾却睁眼说瞎话:“还是有些疼……” 太无耻了! 陆二郎在心里鄙弃大哥。 下一刻,陆云娇就踮着脚,对着红肿吹了口气,“大哥,现在不痛了吧?” -- 第237页 陆瑾点头,“不怎么痛了,云娘真厉害!” 陆云娇笑出两弯月牙,又吹了两口气。陆瑾便从善如流地放下衣袖,“现在不痛了。云娘最近在陪小狗玩?大哥也能陪它玩么?” “好呀好呀!” 陆瑜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等陆瑾和陆云娇都玩了好一会儿了,他还没敢出去。 身后随从忍不住了:“二郎,再不上去,世子又要压您一头了!” 陆瑜气得差点踹他一脚,“我当然知道!” 可是现在出去,主动权都掌握在陆瑾手里,他就是不想看大哥得意洋洋的模样! 有陆瑾参与,陆云娇很快就玩累了,陆瑾就背她去蕙风院歇着。刚走了没两步,陆云娇就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陆瑜嫉妒得在心里嗷嗷叫。 他也想背妹妹! 陆瑾往这边走时,陆瑜终于忍不住了,跳出来义正辞严地指责陆瑾:“大哥你太过分了,自家兄弟,你居然和我玩心眼!” 陆瑾顺手托住她手里的琉璃小狗,对陆瑜挑了挑眉:“我怎么玩心眼了?你去吴家去孙家找别人商量,我就不能自己动脑子?” 他又上下打量陆瑜,“这么多人想办法都对付不过我,你还好意思耍赖皮?” 陆瑜脖子一梗,“……总之我不管,我也要背云娘!你要是不让我背,我就去阿爹那儿告状,说你欺负人!” 陆瑾眯眼,“那我要是就不让你背呢?” 陆瑜气得牙痒痒,顺势往地上一倒,“有本事你就从我身上跨过去!” 话音未落,陆瑾眼都不眨,背着陆云娇,轻飘飘地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陆瑜:??? 03 每天清早,陆云娇和兰露柳风对练后,去哥哥们院子里走走,再去蕙风院陪着孙氏。 一进院子发现陆国公不在,问了才知道是陆国公先前的同袍来了临安,他出去见一面。 到了晚上,一家人都快睡了,陆国公才回来,还特意把陆云娇叫去了蕙风院。 一看见陆国公手里的小东西,陆云娇什么瞌睡都醒了。 “小狗!” 陆云娇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她最爱小狗,那只琉璃小狗被她不小心摔破了一个角,她还难过了很久。没想到陆国公居然带了只真正的小狗回来! 陆国公把小白狗递给她,她抱着小狗来回抚摸,爱不释手。 她高兴,陆国公就高兴,“我这同袍前几年去了趟北边,带了两只大狗回来。这只小狗上个月才生下来,特意带给你的,说是纯白色的,小娘子会喜欢。” 陆云娇之前要练武的事震惊了整个临安,宫里担心她受伤,再三劝阻,都拦不住她一定要练。如今谁都知道昭阳郡主喜欢舞枪弄棒,人家送她一只小狗,也算投她所好了。 陆瑾陆瑜早就过了明面上争风吃醋的年纪,然而小白狗实在太可爱了,他们都忍不住过来摸摸它。 陆瑜更是羡慕。他早就想养只狗了。然而这是给妹妹的,他不想和妹妹抢。 小白狗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吓得嘤嘤地往陆云娇怀里钻,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陆瑜问:“云娘想给它取个什么名?” 陆云娇想了想:“不如就叫飞雪吧。这么白胖的小家伙,跑起来肯定像飞一样。” 于是飞雪就在陆云娇的院子里安了家。这回她还是坚持要自己训练小狗,每天起早贪黑地教它,用陆瑜酸溜溜的话说,就差和飞雪同吃同住了。让陆国公听见这话,免不了削他一顿。 飞雪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四条长腿就初现端倪,和陆云娇也十分亲近。每天蹲在她院门口,气势十足地打量着每个进出的人,护主得很,就连陆瑾陆瑜过来,都免不了被它盯着。 陆瑾对飞雪十分宽容,特意拿了一块肉过来哄它。飞雪瞅瞅陆云娇,她点了头,它才敢下嘴。 有了这块肉,飞雪就认可了陆瑾,有时候还会对他撒娇。只有陆瑜依旧被它盯着,每次陆瑜来找妹妹玩,它都会凑上来嗅嗅,确认他没恶意,才会放进去。 这天陆瑜实在是受不了了,气愤地指着飞雪:“这家伙就是故意的!” 飞雪不赞同地嗷了一声,朝陆瑾那边打个喷鼻。陆瑜很快就领会了它的意思,它就是想吃肉! 飞雪没归自己就算了,居然还敢跟他要挟吃肉! 陆二郎决定,绝不向这只坏狗低头! 于是,陆瑜就从和大哥对着干,变成了和飞雪对着干。有时候陆云娇正在练剑,听见飞雪在背后狂吠,转头一看,居然是陆瑜拿着个带铃铛的项圈进来,硬要给它套上。 陆云娇很无奈:“二哥,你就给它吃一块肉吧。” 也不知道二哥是怎么了,偏就要和飞雪过不去。 她特意去厨下拿了块肉过来,结果就听见院子里乱糟糟的。进去一看,陆瑜居然抱着飞雪滚在地上,一人一狗都滚得灰头土脸的。 陆云娇看得呆滞了,肉都掉在地上。飞雪闻见了肉味,三两步往陆云娇脚边蹿,然而陆瑜就是不放手,嗷的一声扑了上来,将飞雪兜头罩住,再次和它滚在一起。 这场面简直没眼看。 陆云娇赶紧去搬救兵。孙氏和陆瑾过来一看,陆瑜正抱着飞雪,嗷的一口抿着它后颈肉,飞雪泪汪汪地趴在地上,用求救的眼神看向陆云娇。 -- 第238页 人和狗总要疯一个,这回疯的是陆二郎。 孙氏看不下去,赶紧让陆瑾把他提溜开。飞雪埋在陆云娇怀里抽抽搭搭,嗷个不停,显然是被吓坏了。 孙氏训了他一顿,让他去跪小佛堂。陆云娇抱着飞雪,和大哥交换了个眼神,悄悄跟上去。 陆瑜无精打采地跪着,细碎地念着什么。陆云娇侧耳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其实很想要一只狗。 这下难办了。 不能为了狗误了兄妹情分。她本来想把飞雪让给陆瑜。然而飞雪被她带这么大,想再认主很难。而且陆瑜难免会认为被同情了,自尊心上过不去。 总的来说,对人对狗都不好。 陆云娇想了想,附在陆瑾耳边嘀咕了几句,便分头去准备。 陆瑜跪着打了两个瞌睡,再醒来时看看外面天光,估计快到时辰了,便打算去蕙风院认个错。 他揉着膝盖慢慢起身,刚刚转头,就看见飞雪蹲在门口,嘴里还衔着一块肉。 见他看过来,飞雪的尾巴停了一瞬,朝他温和地叫了一声,肉就啪嗒落了地。 傻兮兮的小模样让陆瑜暂时忘却了之前的芥蒂,连忙上去捡起肉喂给它,一边唠叨着:“真是个小笨狗,你不是最爱吃肉么,来慢慢吃。” 飞雪乖巧地蹲在他面前,吃完肉了,还特意舔舔他的手表示友好,与之前判若两狗。 它这么听话乖巧,陆瑜心都化了,握着它的前爪问它:“是云娘让你来的?” “汪!” 飞雪趴在他怀里,开始舔他的脸。陆瑜痒得直笑,忍不住又抱着它在地上打起滚来。 一人一狗闹腾了很久才消停,陆云娇出现时,飞雪已经把陆瑜脸上舔得闪闪发亮。 陆云娇一边训着飞雪,一边把它抱走了。陆瑜摇摇头,慢慢爬起来,就看见大哥抱着手肘站在门口,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陆瑜立刻警惕起来:“做什么!” 陆瑾悠悠地道:“云娘刚才跟我说,她的就是你的,飞雪也不会例外。” 陆瑜一怔,旋即大喊着“云娘”“飞雪”追了上去。 陆瑾在后头悠悠地走,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日万√ 下一更在明天0点 第114章 正月初二开始, 临安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雪。苍山染白,天寒地冻,分外肃杀。 城外萧索挡不住城内热闹, 云月院中,更是红罗帐暖,烛火飘摇。 两人都平息了好一阵子, 她涣散的眼神才聚拢起来, 纤纤玉指戳着他的额头, 不让他再吻了。 陆云娇依着他肩头轻声问:“这次信上写了什么?” 柴熙谕毕竟是皇子, 汴京时不时来信问他近况如何,很是关心。 陆云娇一开始以为是皇后放心不下, 没太在意,后来有一次随口问他看信, 他却不给, 她方知其中有问题。再一逼问,才知道是皇帝催他赶紧带着孩子回汴京走走, 别老是待在临安,教他看不着。 柴熙谕来临安,在皇帝看来相当于负气出走。皇帝子嗣单薄, 孙辈也不多,信上来来回回这么写, 显然是想柴熙谕,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陆云娇想着两人都没用药,孩子总会来的, 便安慰他顺其自然。 然而今日又来了一封,柴熙谕看了信后,眉头就皱起来, 再没舒展过。 今日恰好是正月十五,两人外出看花灯刚回来,陆云娇就被他狠狠折腾了一番,比往常蛮横得多。 她抱着柴熙谕安慰他:“孩子总会有的,只是缘分没到。你我都没用药,只管等着就是了……” “我用了。” 陆云娇一愣,呼啦坐起来推开他:“你说什么?” 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我用了药。” “为什么?” 陆云娇迷惑不解。 先前在汴京时,他做梦都想要个孩子。如今回了临安,反倒是他用起药来? 她怎么都想不通。 “郑太医还在帮我拔毒,他说这时候最好别要子嗣,否则孩子容易先天不足。” 陆云娇刚刚涌起的怒气瞬间消了下去。 她低垂视线,轻轻抚着他胸腹的伤疤。 她后来才从文竹那儿听说皇帝抽了他足足三十鞭,端的是心惊肉跳。 过去那么久了,柴熙谕的伤早已痊愈,但她看着这些伤疤,始终难以释怀。 临安水土养人,他做了闲散王侯后,面色已比先前红润得多。只是身上一时半会儿养不回来,一直瘦骨嶙峋的,就连欢|爱时都能硌疼她。 两人先前说好要一儿一女,最好是兄妹。陆云娇被宠着长大,自然希望女儿也能有个疼爱自己的长兄。 他瞒着她用药,她当然生气。可不论如何,柴熙谕的身体最重要。 她走神时,柴熙谕重新按倒她,还想再来一次,却被她一把推开。柴熙谕贴过去想解释,她却扯过被褥,一头蒙着自己,“睡觉!” 王妃发话,建安王哪敢造次,乖乖睡觉。次日一早,建安王就被王妃囫囵扔去了微雨斋,还不许他晚上回云月院。 微雨斋是柴熙谕的书房。它夜里亮起灯火的那一瞬间,整个临安都知道柴熙谕被陆云娇冷落了。 柴熙谕抱着手肘,冷着脸坐在床上,文竹在一旁啰嗦不停:“殿下去跟王妃服个软吧,瞒着王妃用药,怎么说都不对。小的上回还看见王妃在问国公夫人,该给孩子准备些什么。” -- 第239页 柴熙谕抚额:“我不是故意要瞒她,只是不知从何开口。” 其实郑太医的话比他转述的重得多。 郑太医说,他多次受重伤,身子还在毒里泡了这么多年,很难有健康的子嗣,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他本来很期待和陆云娇的孩子,这话像是刀割在他心上。可他更不敢告诉陆云娇,怕她伤心。 文竹想了想,“要不小的去递个信,说殿下不太舒服,找王妃过来一趟。” 柴熙谕眼都没抬,“刻意说谎,罪加一等。” 陆云娇搬进王府的第一天,就和他约法三章,这是第一条。 要是她本来只打算冷他两天,撒了谎却变成四天,甚至更久,他上哪去讲道理? 外面禀报,王妃往微雨斋来了。文竹挤眉弄眼,赶紧退避。柴熙谕清清嗓子,随手抓乱了衣襟,做出烦恼的模样。 门开的瞬间,柴熙谕愣住,喉头微微一动。 这样冷的天,她却穿着海棠色的单衣,用同色锦带绾了个简单的堕马髻,有一部分发丝没有束紧,发尾垂在白皙的颈窝边,随她轻盈的步子微微晃动,挠得他心底痒痒的。 门外就是尚未融化的雪色,这一抹海棠色分外灼人目光。 她端着一碗汤药,衣裳穿得不紧,腰肢却紧紧地束起来,仿佛一只手就能制住。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直至她坐在身边才回过神来,顿时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他怕一个忍不住就扑|倒了她,到时候又不知会被冷落多久。 ——这是陆云娇与他约法三章的第二条,她不同意的时候,不许勾着她,更不许碰她。 “谕郎。” 绵软温柔的声音吹过耳边,柴熙谕闭了闭眼,下意识抓紧了衣摆,“何事?” 她小小的坏笑离得更近了,“有没有想我呀?” 柴熙谕霍然睁眼,才发觉她的鼻尖快贴上他的左颊。 “有……” 他浑身僵硬,完全不敢乱动。她却偏偏依着他,还抱着他的胳膊,手指轻点他小臂,慢慢往上游走。 “有多想呢?” 陆云娇枕着他的肩,像是小猫儿撒娇似的,脸颊轻蹭他肩头。 “很想……”他的声音慢慢变得沙哑,“你瞧,我想你想得夜不能寐……” 陆云娇闻言一笑,软绵绵地道:“谕郎真听话。原来我先前教你的,你都记着呢?” 前一句刚把他夸上了天,后一句就让他掉回地面。 柴熙谕隐约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顿时不敢乱说话了。 点按他手臂的小手停下了,转而舀起一勺药汁。柴熙谕刚刚张口,她却仰脖吞了,小脸顿时苦得扭成一团。 他下意识低头,想抚平她的眉,她却反手勾住他脖颈,将药哺了过来。 一来二去,药只喂了几勺,他却已按捺不住了。双臂悬在她身侧,伸了又收,收了又伸。 急,抓心挠肺的急。 他宁可去酷刑底下滚一遭,也不愿被她这样折磨。 陆云娇转身舀药汁的空隙,他终于忍不住了,忽然握着她的腰,想欺身而上。 “谕郎。” 清凌凌的一声唤,顿时唤回了他的神智。 柴熙谕眼都红了,气息急促,像一头焦躁的困兽,急需她的抚慰,却始终得不到她的回应。 陆云娇却笑吟吟地瞧着他,手指点在他额上,一字一句道:“听、话。” 他下意识收敛气息,双手已经紧握成拳,攥得青白。 陆云娇极有耐心地一点点喂他药,他身子已经僵得不像话。陆云娇把碗勺随手往旁一推,再单手推他,他猝不及防倒下去,像块巨石落地,发出砰的一声。 她的唇贴上他唇角的一瞬间,他陡然睁大了眼,喉头闷出痛苦的低鸣。 他很想要,可是她还没应允,他真的快疯了。 “云娘,别这样,云娘……”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毫无保留地露出脆弱的那一面。 陆云娇却笑了笑,任他渴求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含糊地道:“很苦吧?” 柴熙谕早已习惯了喝药,因而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问什么。 “我早就说了,什么事都不必瞒我,何必让自己过得这样苦?”陆云娇轻叹,“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我。我们是夫妻,有什么都该分担,对么?” 柴熙谕怔住。 “你都知道了?”他轻声问。 “我去问了郑太医,他都告诉我了。” 柴熙谕许久没说话,等到他觉得能克制自己时,才敢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委屈你了。” 两人成婚这么久,先前没子嗣,还能说是四处辗转、分分合合,无暇生养。可柴熙谕在临安待了这么久,陆云娇昨日刚刚过了二十岁生辰,他们还是没子嗣,在别人看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其余王妃在她这个年龄,早就有了孩子。要不是怕柴熙谕再发疯,宫里的信肯定早就递到了陆云娇手上。 “我不觉得委屈。”她摇头,“只要你对我好,让我开心,就一点都不委屈。我想要孩子,只是想让日子过得更开心一些。倘若因此让你有了心事,与我有了隔阂,那才是得不偿失。” 她向来通透,柴熙谕怔了一会儿才点头,“你说得对。” 陆云娇伏在他胸口小声问:“现在知道错在哪了?” -- 第240页 他点了头,眼瞳发紧,正要覆身压住她,她却兴致缺缺地推开了他,翻身下床。 柴熙谕愣住了,下意识探手去抓,却被她躲开。 陆云娇端着碗勺,一脸郑重地说:“郑太医说,太频繁了也不利于子嗣。所以你好好养身子,今日起你就住在微雨斋。什么时候郑太医觉得可以了,你什么时候再回云月院。” 她翩然而去,柴熙谕坐在床沿发愣,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次日一早,陆云娇又去了郑太医那儿,和他详谈了柴熙谕的身体状况。郑太医看出来,她已经把柴熙谕当做了头等大事,颇感欣慰。 两人诸多波折,他都看在眼里。能有今日,再好不过了。 要想让柴熙谕好转,首先得帮他拔除毒根。 当初舒王手中有解药,现在肯定指望不上了,陆云娇便把目光投向了北边的奚国,想从那边找找线索。因为舒王除了汴京,就只跟着皇帝去过北汉,那里离奚国很近,说不定毒药就是从那儿来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总算在奚国商人那儿寻到了线索,便马不停蹄地去找药材。 柴熙谕手下能人众多,他能顺利解甲归田,来到临安,其实是将一部分人手交给了东宫,对东宫已经彻底构不成威胁。 陆云娇以建安王妃的名义去了信,太子便答应派人帮忙寻找,再加上孙家的商队商船,前后花了半年时间,总算凑齐了所有药材。 “谕郎,药来了。” 柴熙谕正在练剑,看见她带药过来,便收了剑上去,顺势搂过她的腰,“有劳云娘了。” 从寒冬到炎夏,陆云娇为了这事都瘦了两圈。这么热的天,她还亲自给他熬药,汗水都浸透了衣裳。 这碗药来得过于珍贵,柴熙谕喝得小心翼翼。药一入腹,他就觉得一股暖流融入血脉,说不上来的畅快。 这药一共要喝三天,每喝一次,郑太医都要诊脉。待喝完最后一副,郑太医总算满意地捋着胡须:“甚好、甚好,毒应该全都解了。” 这事值得庆祝。当晚,柴熙谕特意让人备了酒菜,陆云娇却很晚都没回来。 柴熙谕知道她又出去玩了,便耐心等,然而等到酒菜都凉了,霁月才磨磨蹭蹭地过来禀报,说是王妃回了国公府,今晚就在娘家小住。 霁月眼看他啪地掐断了筷子,一声都不敢吭。 作者有话要说: 没吃到肉的狗勾就是这样,摇头叹气 第115章 次日一早, 柴熙谕亲自去陆家接人。 陆国公带着孙氏去衢州了,所以由陆瑾亲自来迎接。 柴熙谕已经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女婿,所以陆瑾没像以前那样, 又是泼水又是磨刀地迎接他。 小侍婢去请陆云娇过来。陆瑾和柴熙谕坐在前厅等,甚至不看对方一眼。 柴熙谕看了一眼天色,端起茶盏轻吹一口, “陆世子还不去上衙?” 陆云娇回了临安, 陆家人自然不用再去汴京谋官, 陆瑾陆瑜如今都在州衙, 跟着赵勉做事。 “今日休沐。” 柴熙谕挑眉,“不是听说陆世子昨日才休沐, 怎地今日又休?” 陆瑾瞟他一眼,“与你何干?” 两人的视线交错了一瞬间就撇开, 文竹在一旁心惊胆战, 生怕他们打起来。 殿下啊祖宗啊,要是在这里和陆世子打起来, 王妃肯定要在娘家多住两晚…… 然而柴熙谕就不是轻易服输的人。尤其在陆瑾面前。 “听说国公夫人最近正在给你和二郎相看?陆世子看上了谁家贵女,本王不介意帮忙牵线搭桥。” 陆瑾冷笑一声,“又与你何干?” 柴熙谕还要说话, 外面传来陆云娇的笑声:“谕郎你快过来看看,小狗多可爱呀!” 一条白影猛地蹿过来, 咬着他的衣摆摇尾巴。柴熙谕跟着飞雪出去,就看见陆云娇怀抱两只小白狗,招手示意他过去。 两只小狗只有巴掌大, 躺在陆云娇怀里,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飞雪绕着他们脚边来回转悠,像是在邀功请赏。 柴熙谕看见两只小狗, 心也跟着软下来,“昨日就是忙这个,才没回府?” 陆云娇点头,“飞雨要生小狗了,我不放心,就留下看着。” 柴熙谕留在临安后,陆云娇总算安定下来,才终于想起飞雪的终身大事还没解决,连忙找陆国公帮忙,给飞雪找了个毛色雪白的媳妇,取名飞雨。 飞雪有了媳妇就不爱去王府了,每天都蹲在国公府。她算着飞雨这几天就该生了,昨日过来看看,恰好撞上小狗出生,便没回去。 飞雨性子也好,两只小狗都在陆云娇怀里,它也不介意,靠着她的腿来回蹭。 “飞雨真厉害!”陆云娇笑眯眯地夸它,“两只都给我好不好?” 飞雨嘤嘤地叫,很舍不得。陆云娇笑道:“玩笑罢了。等它们再长大点,你再带过来找我。” 飞雨看看飞雪,轻呜一声,算是答应了。 陆云娇亲手把小狗交给它,让它一只只叼回窝去。飞雪蹭蹭她的手,就追着飞雨走了。 回府后,柴熙谕问她:“你还打算亲手训两只小狗?” “那当然!飞雪就是我亲自教出来的,多听话。” 柴熙谕轻笑一声,“恐怕你没这个时间了。” 陆云娇看见他扯松了衣襟,暗叫不好。 -- 第241页 “谕郎,我们来日方长……” 陆云娇讪讪后退,柴熙谕静静地坐在桌边看她,似乎不打算阻拦她逃跑。陆云娇意识到有诈,手已经摸到了房门,轻轻一拉,却发觉锁上了。 陆云娇:??? 他什么时候让人锁的,她竟然一点都没发觉! 她终于开始慌张,下意识要奔向窗子,柴熙谕迈了两步,伸手将她逮回怀里。 “想跑?” “没、没跑……” 他低下头,轻轻咬着她的耳朵:“那昨晚待在国公府,真的只是为了看小狗?” 陆云娇当然不可能承认是为了躲他。 为了督促他解毒,她半年没让他碰过了,也知道柴熙谕解了毒,第一件事就是折腾她。 这男人半年没吃上肉,还不得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他眼中燃起幽幽野火,瞬间燎原。 该来的总会来。 陆云娇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轻轻地撑住他胸膛,很小声地说:“那你要答应我,要轻一点……” 柴熙谕笑着点头,握紧她的肩膀。 “……那是自然。” 一夜过去,陆云娇感受得很清楚,他这半年起早贪黑地练武不是白练的,也终于知道了半年时间,足以让一头狼变成一头饿狼,他将她拆吃入腹,一点渣子都不剩。 次日晚上他还要,陆云娇“不”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他捂住了嘴,整晚都没机会说出口。 他这般用心,上天终于不再辜负他。大半个月后,她癸水没来,郑太医还没给个确信,他便开始让人更换室内陈设。 容易磕碰的边角一概换掉,或用布帛包裹起来。稍有起伏的地砖也都打磨了一遍,或者干脆更换了平整的。总之怎么平稳怎么来。 他随便怎么折腾,陆云娇都无所谓,只是当柴熙谕不许她碰刀剑时,她终于炸毛了。 两人气势汹汹地吵了一架,柴熙谕声音越来越小,陆云娇声音不大,却气势十足。 府里侍从们一开始还很担忧,可是回过头想想,王妃是什么人,从小就称霸临安,成亲后更是把建安王吃得死死的,她要做的事还有做不成的么?便淡定地散去,该做事的做事,随他们怎么吵。 霁月她们象征性地劝了两句,果然最后以陆云娇胜出告终。 不过陆云娇还是退了一步,这段日子不再打猎,也不骑马,就由柴熙谕陪着稍微玩玩刀剑。 又过了半个月,郑太医给了确信,的确是有了。柴熙谕按捺不住,抱着她原地转了几圈,便让人给汴京和金陵报喜。 陆国公和孙氏刚从衢州回来,恰好接到喜讯,便来王府看陆云娇。金陵先得了消息,立刻让人马不停蹄地送来礼物与补品,要不是淮王妃身体不好,她肯定要回来看看。 汴京的阵仗就更大了。一个月后,当赏赐浩浩荡荡地进了临安时,见惯了大场面的临安百姓也禁不住惊掉了下巴。 晚上陆云娇坐在他腿上看礼单,禁不住感慨了一番。 皇后的赏赐已经很丰厚了,皇帝的更多。陆云娇还以为柴熙谕在他那儿已经失宠了,没想到竟是这副结果。 柴熙谕一手揽着她,一手拿着书,淡淡地道:“他从来都是这样,不在眼前的就是好的。否则我早就带你回汴京看看了。” 他回汴京寻亲前还有幻想,可是这些年下来,他早就把皇帝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皇帝虽然在情|事上糊涂了些,在政事上却是个少有的英主。不论他之前怎么宠爱舒王,都绝不会让舒王越过太子半分——在他心里,朝事永远比家事重要。 柴熙谕选择临安,也是考虑到这层关系。他战功彪炳,就算东宫的地位雷打不动,在汴京始终是个异数,皇帝永远不会放心他。他自请封地,自断羽翼,还能留下一丝亲情。 陆云娇开玩笑:“那你向他要赏赐,他会不会给更多?” 当初害她落水,差点死了,她要点补偿应该不难吧? 柴熙谕点了头,当即磨墨铺纸,要写奏章哭穷。 越州、秀州和湖州只是他名义上的封地,实权还是握在朝廷手中。他马上就要有孩子了,跟皇帝哭穷贴补家用,不是很正常的么? 柴熙谕一边想着,一边行云流水地写完了厚厚一本,让人送去汴京。 陆云娇确认有孕后,就没坐过他双腿之外的地方。在他落笔的簌簌声中,陆云娇早就靠着他的肩头睡着了。 柴熙谕低头看她,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她之前还吵着要到处玩,不许他拘着半分,让他头疼不已。淮王妃更是担心她,怕她也孕吐、没胃口。然而月份渐长,陆云娇却愈发嗜睡,一天能睡六七个时辰,也不爱动了,与之前判若两人。 她太好动了让人头疼,不爱动也让人头疼。柴熙谕轻摇她,让她起来走走,她一睁眼,乌漆漆的眼珠直瞅着他,却哭了起来:“你就是看我不顺眼,厌烦我了对不对?我歇会儿而已,招你惹你了?你怎么变得这样讨厌了!呜呜呜……” 柴熙谕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哄她。她不情不愿地抿着嘴,还用他衣襟擦擦眼泪,这才继续睡。 柴熙谕叹气,轻抚她的小腹斥了一句:“这样折腾你母亲,看你出来以后为父如何收拾你。” 或许是听见他这句话,她小腹上动了一下。 -- 第242页 柴熙谕怔住了,似乎不可置信地碰了碰刚才隆起包块的地方,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在陆云娇额头印下一吻,还不免被她挠了一爪子,嫌他扰了清梦。 进了腊月,出了年关,又到初春。 陆云娇嗜睡了小半年,到了春天终于有了精神,想要打猎。然而这时候她心有余力不足,只能在柴熙谕的搀扶下,每天在王府里四处转悠。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王府中一派春意盎然,陆云娇走累了,就坐在亭中,抚着小腹,问柴熙谕道:“到底取什么名,想好了没?” 宗室子嗣有字辈,柴熙谕当初回汴京认亲后,也得按规矩改名。可是他如今在临安,根本不想用字辈,还为此和皇帝在书信里吵了一架。听说要不是皇后劝着,皇帝甚至还想亲自驾临临安教训柴熙谕。 父子俩在这事上执拗得相当一致,最后还是陆云娇从中调和。不过一个字辈,她无所谓,反正孩子养在他们身边,汴京管不着。 熙字辈下一代是长字辈,按理说很好取名,但柴熙谕从《诗》翻到《尔雅》,怎么都不满意,这两天更是翻得眼圈都变黑了。 柴熙谕正在给她按摩小腿,闻声答道:“不如就叫长思吧。” 陆云娇打趣他:“你还觉得这辈子思得不够多?” 她自认为算聪明人,然而在柴熙谕面前,她就跟白纸似的。 柴熙谕笑了笑:“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大的这个就叫长思,以后有小的,就叫长忆。” 原来此思非彼思。 陆云娇一怔,摇了摇头,“你真是……” 柴熙谕起身抱着她,低吟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终他一生,他再也不想品尝相思的滋味,只想与她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陆云娇按着他的唇,“以后不会了。” 历经诸多波折,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三月中旬,绿油油的春雨落遍江南时,陆云娇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 请来的稳婆更是身经百战,丝毫不慌。而陆云娇自幼习武,生产过程十分顺利。只有柴熙谕在门外白了脸,听见里面的痛呼,看见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恨不得冲进去以身替之。 痛声断断续续的,柴熙谕的心也跟着跳。等到没声音时,他心中一沉,下意识往里冲去,恰与抱着孩子出来的稳婆撞个正着。 亏得稳婆手稳,没撞着孩子,见是柴熙谕,赶紧道喜:“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是个小世子,长得可好了……哎?” 柴熙谕只是瞥了孩子一眼,便匆匆往里走,看见陆云娇时,才算是松了口气。 屋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陆云娇汗涔涔地躺着,面色唇色皆是雪白,见他来了才露出一抹笑:“你怎么进来了,看见长思了没?我觉得他长得可像你了……谕郎……” 她说着说着,忽然闭上眼。柴熙谕心神一震,仓皇奔到榻前,才发觉她是力竭睡着了。 短短一遭,竟让他在天国与炼狱之间走了个来回。柴熙谕双膝一软,竟然径直跪在榻边,将脸埋在她掌心,身子微微抽动。 稳婆很有眼色,将孩子交给兰露,便跟着霁月出去领赏了。 陆云娇被他这一下弄醒了,睁眼见他眼眶红红的,不禁失笑道:“这是做什么?我只是累了,想睡会儿。” 他哑着嗓子摇头:“没什么,只是高兴……” 既然她醒了,兰露就把孩子交给她。陆云娇让孩子躺在臂弯。感受到母亲的气息时,刚要张嘴哭闹的孩子顿时安静了,安心地伸展手脚,在她怀里咂着小嘴。 柴熙谕看看她又看看孩子,心中酸涩又喜悦,竟然险些又落下泪来。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要孤苦终老,或者连终老都不可能有,注定早亡。可如今他有了爱妻,还有了孩子,都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陆云娇又睡着了。他轻吻她额头,便小心翼翼地抱起长思,轻轻摇晃着哄他。然而长思很不给面子,在他怀里哇哇大哭,换了陆云娇抱着都哄不好。 陆云娇忍不住瞪他:“你就是成心不让我睡!” 柴熙谕百口莫辩,被骂什么都得受着,顿时恼得咬牙切齿,暗道这小子简直是冤家,专门克他来了。 陆云娇这样辛苦,柴熙谕根本舍不得再累着她,整个月子里,她除了睡就是吃,硬是白胖了一圈,反倒是柴熙谕带着长思,都快累脱相了。就连孙氏过来看望陆云娇,都劝柴熙谕好好休息,千万别累着自己。 柴熙谕正拿着拨浪鼓逗长思,闻言笑道:“云娘受了那样大的罪,我带带孩子又算得了什么。长思,长思,看阿爹这里……” 长思刚才还在笑,闻言瘪瘪嘴,哇地哭了出来。 柴熙谕顿时黑脸,暗道这小子果真是克星,以后等长思再长大些,看他不教这小子知道厉害! 然而长思的眼睛长得极像陆云娇,水灵灵雾盈盈的,可怜巴巴地往他这儿一瞅,就让他的气都消了,都舍不得凶一句。 柴熙谕顿时无语。这母子俩都是克他来的。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长思的百日宴。汴京和金陵又来了不少赏赐和礼物,不光给了长思世子封号,皇帝更是直接附了封信,指明了赏赐都是给小皇孙的,跟柴熙谕没半点关系。 -- 第243页 这封信将陆云娇笑得前仰后合,觉得皇帝就是个老小孩,先前的芥蒂也消散了不少。 春去秋来,转眼一年,小世子长思快满周岁了。 长思九个月就会走路了,从此就爱上了走路,整天到处溜达。用孙氏的话来说,比陆云娇小时候还像皮猴子。 建安王府的仆从们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长思在前面迈着小短腿,柴熙谕拉着脸跟在后面,陆云娇在屋里喝茶,观赏这副父慈子孝的场面。 抓周这天,长思一早起来就要文竹带出去溜达,被柴熙谕提溜回来时,小脸委屈吧啦的,恨不得咬亲爹一口。 柴熙谕面无表情地把他放进一圈物件里,“动作快点。” 陆云娇瞪他一眼:“跟孩子较什么真!” 柴熙谕抱肘看着儿子,长思瘪瘪嘴,背着手巡看一圈,从背后看去,就像个小小的陆云娇,顿时让他的气又消了几分。 没等他感慨完,长思在琳琅满目的一圈宝贝中间抓起一把小短刀,气势汹汹地对准了亲爹。 柴熙谕、陆云娇:??? 在建安王发怒之前,陆云娇连忙让霁月带走长思,再给他顺毛:“你是少年将星,就不许儿子也是?他只是想跟你玩玩,你别跟他较真。” 柴熙谕好不容易被捋顺了毛,刚喝完一盏茶,就看见长思又颠着小短腿跑了回来,与他大眼瞪小眼,硬是对他吐了舌头,才颠颠地转身跑走。 柴熙谕和陆云娇都过于震惊,以至于长思溜达去中庭了,两人还没回过神来。 柴熙谕黑着脸大步走出去,片刻后,长思就遭遇了人生第一顿来自亲爹的暴揍。 长思又哭着去找陆云娇,她一边感慨此子肖她,一边赏了他来自亲娘的暴揍。 长思泪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陆云娇抱着他耐心地解释:“在临安城,还没人敢嚣张过你娘,就算你是亲生的也不行,听懂了没?” 长思捂着被揍疼的小屁股,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第116章 金陵三月春。 自从江南平定后, 金陵就变得格外繁华热闹。 今日金陵的贵女们去城外礼佛回来,一路莺语香风。回城路上,恰巧撞见打猎归来的建安王妃, 便纷纷上前见礼。 建安王妃为人爽快,含笑与众人别过。 她前脚刚走,有几个新来金陵的小娘子好奇地问:“王妃怎么来了金陵?” 虽说金陵与临安离得不远, 但跑一趟也颇为不易。 其他贵女们相视一笑, 友善提点:“可别想歪了。只是淮王妃病了, 世子妃也快生了, 她就过来看看。” 淮王妃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陆云娇为此过来一趟合情合理。就怕有些新来的搞不清状况,想一门心思凑上去, 那可就闹笑话了。 建安王独宠王妃的事已经传为江南美谈,贵女们颇为羡慕, 也想找个建安王那样的夫婿。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只叹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陆云娇耳力好, 她们在后头窸窣说话,她还能听见几句,便对兰露说:“这些小娘子都记下, 回头她们成婚的时候,记得提醒我送一份贺礼, 权作我替她们撑腰。” 满载而归地回到府里,陆云娇风风火火地回了淮王妃那边,一声阿娘响彻院子。 淮王妃正在和世子妃聊天, 看见陆云娇进来,顿时笑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这样闹腾?” 陆云娇轻哼一声, 快步走到她身边坐下了。 淮王妃只是想陆云娇了,便借着身体不好的理由叫她过来走走。母女重逢的第一天,淮王妃就感慨,柴熙谕的确对她很好。 长思都两岁了,陆云娇却还是跟少女似的,神情明快,容色光艳,直让淮王妃也觉得自己年轻了几岁。 晚上回房时,陆云娇一边让柳风揉按肩膀,一边问兰露今日是否有临安的信。得知没有时,顿时惊讶了。 当时刚收到淮王妃身体不好的消息,她当即收拾行装来了金陵。只可怜柴熙谕早晨出门时,还看见陆云娇在睡觉,下午回府就发现爱妻不见了。 柴熙谕应该很郁闷,便每隔两日给她写一封信,其间言辞切切,情深似海,陆云娇都不好意思让人看见。他忽然不写信,陆云娇很不习惯。 兰露笑道:“说不定殿下是亲自来了金陵,就不用写信了。” 陆云娇觉得有理,可是想想又不对劲,“长思才两岁,不方便带出门,他应该出不来吧?” 长思现在最爱在王府里东奔西跑,两个暗卫也盯他不住,有一回差点让他溜出了府,最后还是柴熙谕亲自揍他一顿,才算消停了些。 她敢保证,要是前脚把长思带出王府,后脚长思就能跑没影了。柴熙谕应该不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主仆俩随口两句,根本没放在心上。 陆云娇晚上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脸上挠得痒痒的。她一开始以为是飞雪,可是转念一想,她人在金陵,顿时醒了,猛地坐起来,看着床沿的人发呆。 屋里没点灯,然而这道人影她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柴熙谕?!” 陆云娇恍惚地看了房门一眼,门关得好好的,只有窗子开了半扇。 他什么时候潜进来的?居然连翻窗都学会了! 等等,这是淮王府,他光明正大走进来不好么?还是说他已经喜欢上了翻|墙? -- 第244页 陆云娇全然忘了很早以前还勾着他翻过院子,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来了?” 一片黑漆漆中,陆云娇能清楚地感觉到柴熙谕的眼神,“王妃抛夫弃子,来金陵足足三个月,本王就不能跟过来看看么?” 她顿时心虚了:“原来已经三个月了么……” 她正月里就出发了,在这里过得乐不思蜀,要说抛夫弃子,好像……没说错? 陆云娇摸摸鼻头,不敢吭声了。 柴熙谕叹了口气,起初只是拥着她,可是渐渐地不满足了,竟然开始解衣带。 陆云娇顿时慌了。 这回不知不觉冷落了他三个月,要让他得逞,她还有命在? 她立刻义正辞严地怒斥柴熙谕:“堂堂建安王居然翻|墙入院,干这种梁上君子的勾当,我不奉陪了!” 她连滚带爬地翻下了床,却被柴熙谕拦腰按了回来。 他贴在陆云娇耳边吹了口气:“云娘,这不叫梁上君子,叫偷香窃玉。” 陆云娇脖子一梗:“谁香谁玉了!” 他笑了笑:“也罢,那就换我送上门来,让郡主偷香窃玉。” 陆云娇一开始还能反抗,可在他的软硬兼施下,很快招架不住,便不再推他了。 兰露半夜睡得好好的,忽然被柳风推醒了。 “你听,郡主屋里是不是有动静?” 兰露一开始没当回事,可是听她一说,便侧耳听了一阵子,脸上飞过一丝可疑的晕红:“是有点……” 殿下的胆子太大了吧?要是被抓个正着,说不定要被当做贼子打一顿。 柳风没反应过来,要去给陆云娇帮忙,被兰露拽了回来,好一阵子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便闷不做声地把自己裹回被褥里。 欢|愉之后,陆云娇伏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地骂他:“你除了这招,还有别的招数么?!” 每次都只知道用这招对付她。 柴熙谕倒是很淡定:“谁让王妃只吃这招,本王只不过是以不变应万变。” 陆云娇懒得和他论兵法,两脚踹过去,就要让他下床,反而被他抓住了脚踝。 一看这架势,陆云娇顿时慌了,连忙转移话题:“你一个人出来的?长思呢?你竟然把他一个人留在临安,你这当爹的到底怎么……” 她还没说完,就被柴熙谕捂住了嘴,床帐又悠悠地晃了起来。 次日陆云娇正午才醒,兰露柳风红着脸过来服侍她穿衣。陆云娇蔫蔫地穿戴齐整,刚刚开门,就看见个粉团子朝自己奔过来,还大声叫着阿娘。 陆云娇又惊又喜,赶紧抱着长思去见父母。 淮王和淮王妃看见长思,都欢喜得合不拢嘴,不多时就把他手脚挂得金灿灿沉甸甸的,打扮成个金娃娃。 陆云娇含笑在旁边看,一边用手肘捣柴熙谕,“你怎么把长思也带出来了?” 这一趟可不近,陆云娇是越想越后怕,真怕他把长思弄丢了。 柴熙谕很淡定:“我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接妹妹,他就答应了。” 陆云娇震惊:“长思哪来的妹妹?” 柴熙谕瞥了一眼她的小腹:“很快就有了。” 这世上还没有柴熙谕算不到的事。 长思便看着娘亲的肚子一天天圆起来。每天晚上,长思必定要抱着她的肚子叫一声妹妹,才愿意乖乖去睡。 三个月后,这一胎差不多稳了,柴熙谕便想带着陆云娇回临安。 淮王妃有些不舍,只叮嘱陆云娇以后再来走走,又看看她的肚子,有些担心:“我怎么觉得这个孩子长太快了?” 不说不觉得,这么一讲,淮王也觉得不太寻常,“的确是。要不要再寻几个大夫来看看?” 事关陆云娇,柴熙谕不敢怠慢,当即让人寻了几个大夫。大夫们一商量,都觉得她这胎怀的是双生子。 这话一出,陆云娇是别想回临安了,索性安心待在金陵,等孩子呱呱坠地再回去。 陆家听说了,亦是全家都赶来了金陵,和淮王府一起捧着陆云娇,反倒教柴熙谕没了用武之地。 腊月初八这天,两个孩子终于来了,竟是龙凤胎。 女孩儿比男孩儿先出生,按理说应该是姐弟俩。陆云娇很不开心,硬是要改成了兄妹俩才罢休。 排行一变,取名也得跟着变。次子就叫长忆,柴熙谕便给了女儿“乔思”之名,取自“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亦是从陆云娇的名字里裁了一半,送给了女儿,可见有多珍视。 小世子长思已经三岁了,心心念念的妹妹虽然来了,却多了个弟弟,顿时气坏了,挥舞着小胳膊就上去揍,吓得长忆哇哇大哭。 孙氏忍俊不禁:“外甥像舅,跟肃之小时候一模一样。” 柴熙谕扫了一眼陆瑾和陆瑜,不禁抚额。 陆瑾当然懂他这一眼什么意思,当即抱起手肘,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走了两个来回。只有陆瑜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天院子里热闹非凡,夜里好不容易只有一家五口在,柴熙谕哄睡了长思,抱着长忆和乔思回了房。 陆云娇还没睡,正在等他回来。她伸手接过了乔思,在女儿额头亲了两口,就听他说:“到时候他们长大了,我们就去游山玩水,你先前说过想去太湖泛舟,我都陪你……” -- 第245页 陆云娇笑了,与他额头相抵,轻轻地应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三个已经够多了,不能再继续了!要不然狗子奶爸都当不过来2333算是又一代陆家三兄妹? 下个番外要等下周末了,应该是狗子的童年番外,高惨预警。 ———— 感谢: 读者“炸毛喵喵”,灌溉营养液+102021-05-23 12:20:08 读者“美梦宅”,灌溉营养液+12021-05-19 21:24:19 第117章 梅雨时节, 江南的天一直阴惨惨的,看不见几分日光。 庐州的偏僻小村中,村尾山脚下有两间破茅屋, 破烂得风一吹就能把屋顶盖掀走,莫说遮风挡雨了。 一个小小的人影背着一捆茅草慢慢走过来,离得越近, 脚步越慢。他看看掌心被草割破的血痕, 只吹一口气便疼得直抽, 却无人能安慰他, 只得举着两只小手,轻手轻脚地进了家门。 “阿娘, 我回来了……阿娘!” 他顾不得掌心伤口,扔下茅草扑过去。床上的妇人却突然哭叫起来:“滚!” 他猝不及防被一巴掌扇出老远, 脸上掌心都火辣辣的疼, 他却顾不了太多,连滚带爬扑上前攥住她的手腕, 不让她用碎瓷片割伤自己。 “阿娘!儿在这里,阿娘醒醒,阿娘!” 这几声总算唤回了妇人的理智, 她稍微安静下来,可是看着他的脸, 却又哭又笑的:“阿娘?我有什么资格做你的阿娘?你早晚会叫别人阿娘,我不是我不是——!” 又一巴掌挥了出去,他被打翻在地, 可还是赶紧爬回床边,赶紧拨开了床沿的碎瓷片。 他眼中有泪,紧紧抱着妇人不松手。妇人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会儿, 总算是累了,这才在他的哄劝下沉沉睡去。 他割了一整天茅草,本就很疲倦了,回来后还这么折腾一番,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可是今日妇人滴水未进,他还得做饭,只得强撑着摸去灶台边烧火。 破缸里本来还有一点余粮,他想熬一碗稀粥给母亲补补身子,然而把破缸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那点余粮的影子。 他心知不妙,赶紧回去问母亲。然而妇人只是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上午来了人”,便又睡过去了。 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只能再次走出家门,打算去水边寻点菰米,运气好的话,还能捉条鱼。 折腾这么久,掌心的伤口早就凝固了,只剩下细微的疼。他沾了点河水,确定不会很疼,才慢慢地摸下去。 前后摸到了三条鱼,然而前两条都因为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而失手放跑。好不容易捉到了第三条,他毫不犹豫地往家里赶。 幸而那些人还有点良心,没把灶给泼湿了。他麻利地生火做饭,端了粥去主屋里,妇人已经睡醒了,正坐在床上发呆。 睡了一觉后,妇人的情绪已经平稳很多,看见儿子过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歇斯底里,反而握着他的手温声安慰:“是不是又吓坏你了?” 他摇摇头,舀起一勺粥,吹了吹才喂过去。 粥里煮了些鱼片,正是妇人最爱的口味。她吃着吃着,兀自落下泪来:“都怪阿娘糊涂,才让你跟着阿娘受罪……” 他笑着摇头,“只要阿娘好好的就行。” 她幽幽叹息,轻轻抚摸儿子的脸,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渐渐泛出悲楚与心酸。 八年前她本以为遇上了良人,一时冲动,就与人春风一度。 两人过了几天温情日子,然而某天早上醒来,对方不知所踪,只给她留下了一枚玉佩,一封信,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前朝虽然已经覆灭,李家仍然保持着前朝遗族的矜傲,又怎会容得下她犯下如此大错? 幸而长辈还在时,族中尚有几分情分,能容她在族中苟且度日。她只得收敛起望族贵女的骄傲,变得小心翼翼,而她的孩子虽然天资聪慧,却因为周围人态度不善,早早学会了看人脸色,在族学中十分低调。 被情郎抛弃的痛苦渐渐愈合,她不再期望情郎有朝一日能回来找她,转而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了儿子李让身上,希望他早早出人头地,让母子俩脱离苦海。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长辈去后,新任家主可能是嫌她丢人,也可能是怕李让太出色了,威胁到同辈,就随便找了个由头,将母子二人赶到这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被赶出门时,李氏尚自苦苦哀求,赶走她没关系,把李让留在族中,不要耽搁了他的前程。 新家主或许是看中了李让的资质,有些犹豫,李让却毫不犹豫地跟着母亲离开了。 一念之差,让李氏从天上掉到地下。眼看着儿子握笔的手握起了柴刀,对李氏更是当头一棒。 刚住来村里没几天,李氏就变得疯疯癫癫的。有时是个慈母,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指着儿子骂扫把星,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口,再也不像曾经的望族贵女。 乱世之中没了家族庇护,日子很艰难。村人知道她的身份,虽然不敢明面上欺负她,可是暗中给她使点绊子可谓轻而易举。要不是李让机灵,心细胆大,母子俩不知要被欺负得多惨。 李氏仔细端详儿子的脸,表情又渐渐疯癫起来,似哭似笑:“为何你与你父亲长得那样相似……” 李让暗叫不好,连忙退开,可还是迟了一步。 李氏忽然朝他的脸狠狠抓了一把,血印子从左颊蔓延到下巴。他脸疼得发麻,又在这迟缓的一瞬间,被她在胳膊上挠了一道。 -- 第246页 李让不敢再靠近,只能呆呆地远看着母亲癫狂的模样。泪水流过伤痕,火辣辣地疼,他却不敢碰,生怕留疤破了相,翻身的机会就更渺茫了。 李氏发作了很久,直至天黑才算彻底平静下来。李让抹掉眼泪,蹑手蹑脚进去给她盖好被褥,硬是在黑暗中练了一套剑法,这才去睡觉。 他始终坚信自己能翻身,一定能带母亲过上好日子,再也没人能欺负他们。所以再多的苦,他都能咽下去。 然而这一睡就出了事。 次日清早李氏醒来,却迟迟不见儿子的踪影。她这会儿神智还算清明,就慢慢起床,去看看儿子怎样了。 她唤了两声,李让迟迟没有回应。推门进去一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 大概是母亲的直觉让她意识到不妙,她颤颤地过去摸额头探鼻息,才发觉他发热了,而且烫得厉害。 事不宜迟,她立刻背着儿子去找村里的郎中。然而手头实在没有银钱了,她只能把情郎留下的玉佩给郎中做质,才顺利开了药方给李让治病。 郎中含蓄地告诉她,李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太少,干活太累,才会突然病这么厉害。 李氏顿时恍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背着李让离开时,竟有些失魂落魄。 过去的一切覆水难收,如果再失去儿子,她将一无所有。 李让醒来时,看见母亲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母亲还会问他药苦不苦,有没有烫着,还有哪里不舒服。 自从李让记事以来,母亲少有这么温情的时候。 如果这是梦,他希望永远都不要醒。 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母子二人融洽了许多。 李氏在闺阁娘子中素有才名,只可惜遇人不淑,被耽搁了。 两人被逐出家族,除了衣物和少许银钱,一本书都没能带出来。然而李氏记性很好,诗书记得不少,有她督促,李让进步很快。母子二人相互扶持,日子虽然清苦,却不那么难过了。 李氏甚至给他谋划出了一条出路。现今唐王有中兴之势,以李让的才华,完全可以去金陵碰碰运气。就算做不了朝官,从幕僚做起也不错。 母子俩点不起烛火,只能在黑暗中促膝长谈。 李让头一次在母亲面前表露出不安:“此去金陵路途不近,而且金陵必定卧虎藏龙,我真能出人头地么?” 李氏笑了:“你信母亲的就是,母亲看人……”她恍惚一瞬,“不提也罢。” 李让知道她是想起了父亲,便乖觉地不再提起,只是因为好奇多问了一句:“母亲,那玉佩真的不要了么?” 玉是好玉,否则郎中不会收下。李让知道母亲对那块玉十分爱重,向来贴身珍藏,最近日子渐渐好转了,应该能赎回那块玉。 然而李氏只是叹了口气,“没了也好,此后你就当没这个父亲。” 这几个月李让卸下了担子,就像是春草拿走了压顶的巨石,开始疯长个头。 李氏开始发愁给他做新衣裳的事,李让看在眼里,便很懂事地跟村里的猎户学本事,打到皮毛兽肉,能转卖银钱,也能贴补家用。 这天猎户带他进了趟深山,他很晚才回家。刚刚推开屋门,背后汗毛就竖了起来。 打猎锻炼了他的直觉,他意识到屋里有危险,刚刚退开一步,疾风就刮过面前——李氏竟然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扎了过来。若是他没躲开,刚才肯定要被扎个对穿。 李让跟猎户学了大半个月,看得出这根木棍是特意处理过的,然而李氏身娇体弱,不会握刀,根本削不出这样老辣的尖刺。 有人想害他! 他掉头就往外冲,眼睁睁看着李氏拿着木棍追出来,表情却十分茫然。 李让的心狠狠地颤了颤。 他知道母亲疯癫的原因是心事太重,被情郎和家族接连抛弃,她能支撑到现在颇为不易。然而母亲之前疯癫时,眼神是恶狠狠的,现在却像是蒙着一层雾,不太对劲。 这一夜他不敢睡,熬到次日清早,确认李氏还在熟睡,才请了郎中来家里一趟。然而郎中来回诊脉,都诊不出个所以然。 为了防止母亲再伤人,他只能将母亲的手绑起来。李氏被他惊醒,一看见他就惊叫,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仿佛他根本不是亲生儿子。 李让神色木然,像是没听见,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每天依旧上山打猎,背书练武,没有纸笔,就用树枝在泥地里练字。 他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沉默下去,也更加懂事。村人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使绊子的也少了。 这天运气不好,没猎到什么好东西,猎户便带着他早早地回了村。 他背着猎物,远远看见自家门前有人影鬼祟闪过,立刻拔步跟了上去。 对方身形灵巧,很快就甩脱了他。他放心不下母亲,不敢追太远,只得转头回家。 李氏神色呆滞地坐在床上,一些微黄的粉末洒在她床边,显然是那人没料到他提早回家,没处理干净。 这下子他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母亲会变得比之前更疯癫,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想害母亲的人,除了族中,不做他想。 可他手上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想过要对族中不利。更何况他只是个生父不详的孩子,家族不仅不给他们母子庇护,反而出手暗害。 -- 第247页 他们已经被逐到这里了,非要把他们逼死不可吗?! 李让看着这滩微黄的粉末,眼睛有些红,忽然扭头去找郎中。 “你要那块玉?”郎中有些惊讶,“我已和人约好了,下个月就拿这块玉去城里看看。你想赎回去,总不能让我赊本?” 李让行了大礼,吓了郎中一跳,“你这是做什么?我万万受不起!” 李让将前因后果简略解释一番,只说是自己想出去闯荡,需要这块玉证明身份,至于跑来暗害李氏的人,他略过不提,以免牵连了郎中。 郎中叹了口气,“若是没有与人约好,我现在还你也未尝不可。只是我不能失信于人。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本事,这样吧,你替我采一个月的药作赎。这样那边问起来,我才好交代。” 李让自然是一口答应。他先去找了猎户,说明来意,猎户怜他母子二人不易,还特意告诉他附近的山间小路怎么走,权作助他一臂之力。 一个月后,在他手心磨出老茧、有两次险些滚下山崖之后,总算从郎中那儿换回了玉佩。 他还问郎中要了副醒神的药,不管有用没用,先给李氏灌下去再说。 不知李家从哪弄来的药,效果十分凶猛。醒神药灌下去,李氏仍然半梦半醒,话都说不圆。 他拿玉佩在李氏眼前晃晃,“阿娘,这是谁的玉佩?我要去找他!” 李氏看见玉佩,迷蒙的眼神渐渐聚了起来,似乎想思索,却十分吃力的模样。 “你父亲,是个负心汉……”她痴痴地笑,“他说他先回京城,过不久就来寻我,可是你都这么大了,他连封信都没有!哈哈哈——” 李让听得难受,赶紧抱着李氏的胳膊,“阿娘,他到底是谁,你告诉我,我去找他!我们不能再这样受欺负了!” 对方都不顾情面欺负上门了,难道要他们忍气吞声么?父亲消失这么多年,该是他承担起他们母子的时候了! 李氏笑了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李让霎时间瞪大了眼。 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生父竟然会是这个身份。 或者说,怎么想得到? 然而仔细回想,母亲曾经有意无意地透露过这件事。母亲曾经说过,她看人的眼光向来很准…… 他一开始很疑惑,既然生父身份这么高,母亲为何不带着他去认亲,也好过在此受人欺凌。然而一想到李家在唐国的地位,他就知道,家主宁可灭口他们,也不愿成就这门亲事。 李家在唐国朝廷中位置不低,政敌也不少。然而唐国不像越国那样顺从大周,唐王野心很大,一直认为自己才是中原正统。要是成就了这桩亲事,恐怕整个李家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至于之前留着他们,大概是考虑到万一唐国覆灭,能用他们向大周讨到好处吧…… 药效渐渐退了,李氏又变得焦躁起来。李让抹掉眼泪,轻声对母亲说:“阿娘,我们去汴京吧,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不知李氏是否听见了汴京二字,表情渐渐温顺了。 李让彻夜未眠,天快亮时才慢慢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闻到一股焦糊味。醒来一看,屋子里全是黑烟。 他想逃出去,可是房门口似乎被堵上了什么,根本出不去。 对方是斩草除根来了。莫非是昨晚他和母亲说了要去汴京,被人听见了? 一想到母亲,他恍惚的神色陡然一震,遂不要命似的扑上前去,试图扒出一条生路。 外面除了火焰的噼啪声,还有隐约的人声。李让迟疑了,不知对方是敌是友,然而下一刻凉风就从破洞涌进来,猎户熏得乌黑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猎户比较警觉,最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便带着几条猎犬过来救人。 好不容易救出了他,李让转头就要扑进母亲的屋子,被猎户拉住了,“你去送死么!” 熊熊大火已经将李氏的屋子完全裹住,风声卷着火声,让刚刚露出一抹晨曦的天际也变得暗淡。 李让哪里愿听,还要上前,却见屋子轰然倒塌。 他霎时泪如泉涌,跪倒在地。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母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读者“一杯奶昔”,灌溉营养液+202021-05-23 21:23:59 第118章 自打前朝覆灭后, 汴京的皇帝是一个接一个的换。今日还是无名小卒,明日就披着龙袍登上皇位。久而久之,百姓们都习惯了。 如今这位皇帝位置坐得很稳, 汴京竟然有了些承平气象。刚出正月,皇帝便颁下旨意征召民夫,要改建、拓宽汴京城。 于是当暖阳照彻街头巷尾、春风吹得汴京桃红柳绿时, 城里城外都忙得热火朝天。汴京各城门守卫的盘查也松了不少, 只要看着不是贼眉鼠眼的, 统统放走不问。 因此, 当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找上皇宫时,宫门守卫竟然没当场将他赶走, 而是仔细看了他的玉佩,方才将他引进去。 落魄少年进了皇宫, 本来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然而当他摇身一变, 成了流落在外的皇子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皇帝子嗣不多, 自从当年出征在外,被人杀了三个孩子后,他对每个孩子都很关心, 尤其是这个在外多年的,更是想方设法补偿他。 寝殿要给最好的, 吃穿用度更是叮嘱皇后亲自过问,还特意设宴庆祝他归来,召集宫妃皇子们与他相认。 -- 第248页 一个没亲娘的孩子掀不起太大风浪。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宫妃们带着孩子挨个见礼, 皇帝十分满意,只是在如何给他排辈上犯了难。 按照年龄排位次,他应该排第七, 然而平白让后面两个皇子矮了一位,皇帝又于心不忍——在孩子面前,他向来喜欢一碗水端平。 母亲虽然没说过生父多少事情,可是为数不多的话语,李让都牢牢记在心里,便主动要求排在最末,做了九皇子,只求在父亲面前留个好印象。 他不在意位次,那都是虚名,他只在意结果。 皇帝深感欣慰,次日便给他赐了名,就叫柴熙谕。 柴熙谕领旨谢恩,正要离去,却听见皇帝问道:“你生母,菱娘葬在何处?” 柴熙谕头一次听见别人叫生母的名,一时竟有些恍惚。 皇帝又问了一遍,柴熙谕看着重重宫阙的影子,轻声答道:“儿记不清了。” 皇帝有些失望,便放他离开。 柴熙谕慢慢走着,直至无人的角落,才敢自嘲地笑了笑。 他真的记不清么? 不会的。 他亲手给母亲的坟茔埋上最后一抔土,怎么可能记不清。 他只是不想让母亲随他颠沛流离,毕竟这一路上颇多艰难,他根本无法保证自己能活着走到皇宫门前。 他本就是个意外的灾祸,埋骨他乡也没事,总不能连累母亲也流落在外。 更何况,他不想让母亲将来葬在父亲身边。 父亲不配。 柴熙谕短促一笑,还没走两步,看见前方来人,顿时停了下来,避到一旁。 陈娘子。 那天宫宴上,他看出了陈娘子眉目间的肆意,知道这个宫妃不好招惹,便有意躲她锋芒。 更重要的是,陈娘子和他生母特别神似。 柴熙谕这才懂了母亲生前的郁色从何而来。每次见到陈娘子时,心里都不太舒服,亦不敢直视她。 于情于理,他知道这事与陈娘子无关,可是每次看见她,都能让他想起母亲。要他如何敢看? 偏在此时,陈娘子的肩舆停在他身边。 他立刻回神,依旧垂着视线,一言不发。 “九郎怎么站在此处?刚从你父亲那儿出来?”陈娘子的声音很清透,与他母亲也很相似,“平日里多来你父亲这儿走走,他喜欢热闹。” 这是宠妃对落魄皇子的客套。柴熙谕安静地听了,朝她回礼。然而当他抬起头时,陈娘子皱起了眉。 太像了。他和五郎越来越像了。 五郎从小在宫里长大,有皇帝宠着,养成了骄纵的性子。九郎和五郎长得这样神似,性子比五郎沉稳,他会不会把五郎比下去? 陈娘子忽然有了危机感。 一旁的五皇子柴熙诠察觉到陈娘子的不安,忽然伸来一只脚,在他脚背重重地碾了两道。 柴熙谕暗中攥紧了手,抬眼看过去,柴熙诠朝他投来挑衅的神色,毫不遮掩。 陈娘子只是呵斥了一声,便带着孩子去向皇帝那儿。柴熙谕默默活动被踩疼的脚背,远望过去,就看见五哥依然对他挤眉弄眼,还对他挥了挥拳头。 柴熙谕什么都没说,直至母子二人走出了视线,方才转身离去。 他刚来汴京,宫里任何人都能找机会弄死他,就像弄死一只蚂蚁。他必须得尽快丰满羽翼,才能立足。 正如他所料,没过几天,五哥就带着几个纨绔子弟,将他堵在了角落里。 他当然没吃亏,对方也没讨到好处。不过在五哥看来,没欺负到他,已是吃了天大的亏。 事情闹到了皇帝那儿。他没让五哥讨着好,一条条罪状列过来,即使是五哥听了也说不出话。 五哥与皇帝相处日久,对皇帝的脾气了若指掌。他见状不妙,当即示弱。反正他一直是顽劣调皮的形象,不差这一回。 皇帝一心一意培养东宫太子,对其余几个儿子,大多是养养陪衬的心态。既不会让他们闹得太厉害,也不会让他们闲着没事做。兄弟俩之间的事,只要不危及太子,不奢想东宫之位,皇帝便当做孩子之间玩闹,对付过去了。 就如五郎和九郎闹不快,在他眼里,只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打闹。所以柴熙谕虽然有理,却没占着半分实际的好处。皇帝只是训了几句、安抚几句,便让他们离开。 一离开皇帝眼前,五哥便恢复了那副乖戾的模样,朝柴熙谕投去了蔑视的眼神,自顾自走了。 被他欺负过的不差柴熙谕一个,他根本没把柴熙谕放在眼里,只是觉得没让柴熙谕吃亏,有些遗憾罢了。 所以,当他听说柴熙谕主动向皇帝提出想去军中时,他乐不可支,和狐朋狗友们在酒馆里哈哈大笑。 “凭他也配!在乡野中长大的废物,真不怕被父亲当做有贰心给砍了!” 皇帝行伍出身,对军权十分敏感。他这样大摇大摆地要去军中,让东宫听了怎么想?要知道,东宫现在手里还有些军权呢! 真不知死活! 柴熙诠让人注意多打听,很快就听说皇帝听了柴熙谕的话,虽然没多训斥,却不怎么高兴。而平日里对柴熙谕和颜悦色的东宫,也没什么好脸色。 于是柴熙诠断定,皇帝肯定对柴熙谕不太满意,那他这时候再找柴熙谕的茬,是不是没关系了呢…… -- 第249页 然而他没来得及动手,又一个消息传出来,皇帝允了柴熙谕。 这不啻于惊雷劈在众人头上,陈娘子都坐不住了,赶紧来找皇帝探听情况。 柴熙谕可以,那她的五郎是不是也可以? 不光陈娘子母子,众人都纳闷。皇帝向来是扶持东宫的态势,而东宫也被他培养得极好。任何人只要有一点点异心,立刻就会引起皇帝的警觉,打压下去。 这并不是坏事,尤其中原连年动荡,急需休养生息。一个地位稳固的储君就是定心丸。 皇帝却只是笑:“让他去试试未尝不可。四郎也该是回来休息的时候了。” 皇帝之前征战时伤了身体,近些年都是太子操持军务。众人听出来,他这是让柴熙谕出去长长见识,能做出几分成就,端看他的本事。至于太子,也该是回来积累仁名的时候了。 一时间,众人不知作何感受。尤其是之前想要军权未果的,更是悔断了肠子。 早知道能求到军权,他们说什么也要试一试。真不知道九皇子是如何做到的。 众人本来想跟柴熙谕打听,一时间往他寝殿走动的人多了不少。然而谁都没见到柴熙谕。再一打听,他已经动身去了军营。 第119章 皇子想要来军中建功立业, 众将领已经见怪不怪。柴熙谕只有十几岁,半大不小的少年郎,谁都没有把他当回事。更何况太子地位稳固, 谁都没兴趣给柴熙谕增添羽翼, 只是平时带着他,能做到哪一步,端看他自己。 皇帝休养生息了几年, 预备先把西蜀打下来。益州天府之国, 对于连年征战的中原来说,实在是一块绝佳的肥肉。 先前太子领兵时, 因为入蜀道路艰难,与西蜀来回拉锯, 双方都很疲倦。领兵的大将是皇帝的人,谨遵皇帝旨意, 意图保全民力, 所以根本不敢用兵, 完全被西蜀牵着鼻子走。 这次刚刚发兵一个月, 双方又陷入了之前的窘境,连入蜀的第一座城池都没打下来。 众将为难时, 柴熙谕站了出来,只要了两百人就连夜出发, 甚至没告诉众将他去了哪里。 有人问:“让殿下一个人去不太好吧?” “那你随他去?” 将领们说话直, 叽叽喳喳讨论一番, 觉得他们无权插手皇子的决定, 便随他去了。 反正有两百人随行,只要他活着回来就好,又不是他们逼着柴熙谕去的。 话虽这么说, 这一夜却无人安寝。 柴熙谕只有十几岁,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可是他要是有个万一,皇帝那边会不会怪罪下来? 直至次日下午,有几人提前回营,神色激动,开口就要见主将。 “都死了,死了!” 这话差点将主将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你说谁死了?!” 柴熙谕要是没了,虽说没人在意,可是皇帝要是因此怪罪下来,他冤不冤呐! 报信的小兵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了说辞:“是殿下一箭射穿了敌将的脑袋!” 在场诸将均是一个激灵,纷纷让小兵细说。 “殿下让我们在城外做出大军突袭的假相,小的们来回跑,腿都跑断了,引得敌将上城楼来看。殿下趁他不备,一箭过去,就把他脑袋射飞了!” 众将唬了一跳,有人不太相信:“这得多好的箭法?” 小兵肯定地道:“殿下的箭法太好了!” 多说无益,等柴熙谕回来就知道了。 小兵退下后,众将你看我我看你,有人这才开口:“先前我起夜,看见过殿下借着月光练箭……” 军中靠本事说话,柴熙谕带着敌将头颅归来,那么如何打下这座城,主将当然会听他的意见。 柴熙谕的想法很简单:“擒贼先擒王。” 主将看出了他的意图。他射杀敌将,为的就是杀对方的气焰。因此当他们再度攻城时,遇到的抵抗就比之前弱了很多。在主将拿出了条件后,对方很快就降了。 一路且进且战,以柴熙谕的智计,取下整个西蜀比预想中容易得多。 他羽翼渐丰,在军中的地位很快升高,主将亦颇为看重他。众将本以为他会犯皇帝的忌讳,然而汴京中每次来了旨意,他都遵循不误,众将才明白其中门道,一时感受十分复杂。 九皇子才多大啊…… 打下西蜀后,柴熙谕回了汴京,得了许多封赏。然而他还没在汴京待多久,皇帝便让他去打南楚。 有他在,大周摧枯拉朽地一路打到南楚王都。楚王听说他不会滥杀无辜,便驱使城中百姓出来阻挡大军。 那是柴熙谕第一次动了真怒。攻入城中,下令将楚王枭首示众时,他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 打下南楚本是大功一件,柴熙谕却在回京途中带着人手悄悄离去,找上了当初栖身的村子。 村子本来足够偏僻,却也无法逃脱兵乱。荒村空无一人,当初悉心教导过他的老猎户也不知所终。 更令他伤怀的是,他已寻不到母亲的墓在哪里。仿佛整个村子都变成了荒坟。 文竹担心地问他:“殿下,我们还迁坟吗?” 他笑了笑,“不迁了。回京后就说没寻到。” 至多带一抔黄土给皇帝做个念想,他也不想惊动了母亲。就让她在此处安睡的好。 他又去了一趟李家。 -- 第250页 昔日盛气凌人的家主苍老了几分,见到柴熙谕时,差点没认出他来。 他杀出一条血路时,李家却越发凋零。唐国新王即位,李家是前朝臣子,被一脚踢开。他站在家主面前,竟然更像个家主。 家主以为他是来寻仇的,问起他母亲时十分小心。他用回了李让的名字,只说自己独自在外谋生,始终表现得很平淡。偏是这份平淡,更让家主提心吊胆,使尽浑身解数地献殷勤。 李家败落至此,倒让他没了复仇的兴致。但他暂时不想回汴京,便在李家多住了两天。 这天,京中的信悄然而至。 越国新王上位不久,国中不稳,皇帝想让他潜入越国打探消息,看看能否抓住机会,一举拿下越国。 柴熙谕觉得皇帝有些异想天开了。 越国虽然偏安江南一隅,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且不说越国强悍的水军,光是富足的民力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他不信皇帝能舍得消耗这块肥肉。 果然,又等了两天,下一封信接踵而至。皇帝只是问他有没有好法子,并没有催他赶紧动手。 或许是天赐良机,这天李家家主找他过去,将他引荐给了越国的建安侯。 柴熙谕在心中暗笑。 李家喜欢几边下注,将潜入越国的绝佳机会送到了他面前。 老建安侯没有子嗣,此次回族中的目的就是为了寻一个继承人,然而看遍了族中后辈,他一个都不满意。家主被逼无奈,只得带他过来。 老建安侯一眼就看出他并非池中物,与他商谈良久,便将他定下了。然而还没来得及正式过继,越国便传来消息,越王急召他回临安,他便跟着一同去了。 越王在削弱武将上遇到了许多阻力,召他回去就为此事。老建安侯冥思苦想,没有好法子,反倒是新带回来的远房侄子出了许多力。 越王甚是高兴,特意召见了他,为他设了筵席。听说老建安侯意图过继他,亦是十分高兴。 他却知道,这远远不够。 越国物阜民丰,人才辈出,越王只是将他视作普通臣子。普通地露了一次脸,越王不一定能记住他。 他给皇帝去了几封信,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越国,便开始筹谋,想在越王面前好生表现一次。 或许是上苍再次眷顾了他,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准备,恰巧遇见有人刺杀越王。他想都没想,纵身而出为越王挡了一箭。 箭入血肉时,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然而这箭很不对劲。 他一路征战过来,受过几次伤,从未有过这样诡异的感受。 当他得知箭上有毒时,顿时天崩地裂。 这毒夺走了他的生机,让他像条狗一样在越国苟延残喘。可是他不能揭露身份,否则无论是大周还是越国,都不会放过他。 他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无路可退,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夺下越国,风光回到汴京,重新做回那个一朝翻身青云直上的九皇子。 他注意到越王身体不适,而且太医那边频繁有异动。可是越王将此事藏得极好,他只能见机行事。 他耐心筹谋,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越王用过的药渣顺利地传到了侯府名下的药铺,他打算找人看看,却不料手下人一时疏忽,被人拿走了药瓶。 拿走没关系,再拿回来就是。 然而手下人空手归来,顿时让他惊讶了。 不过是个小娘子,嚣张跋扈的贵女。这样的女子,他在汴京不知见过多少,竟然能打退他的手下? 他顿时起了兴趣,保险起见,摸清楚她的动向,便带着人在八风寺守株待兔。 少女清脆的声音宛如黄鹂清鸣,他循声而去,看见她清亮的眼眸时,死寂已久的心陡然颤动了一瞬间。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到这里就续上了 第120章 越王削弱诸武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旨意传到福州时, 林将军一咬牙,为了两个儿子的前途,干脆随着传旨的人举家搬到了临安。 林将军的长子和幺子年龄相差很大——中间曾经还有一个, 可惜病夭了。因此林将军对长子很严格, 却对幺子林绍十分宽容,除了要求他练武,旁的都不约束他。 到临安没两天, 林将军忙着应酬, 为长子铺路,疏于管教林绍。林绍乐得父亲不管他, 便整日在临安街头闲逛。反正他有几个家仆跟着,寻常没人敢找他的麻烦。 一般人看他不好惹, 可是纨绔们就不一定了。 林绍逛了没几天,就有几个小纨绔盯上了他。 傻里傻气的模样, 还是个小胖墩, 肯定很好欺负。 于是天刚刚擦黑, 林绍本来打算再逛一会儿, 就被人堵在巷口揍了一顿。 回府以后,林将军先是嘘寒问暖, 再一顿臭骂。 林夫人去得早,林将军先当娘再当爹, 恼他明明是将军府的孩子, 居然还能挨揍, 简直是奇耻大辱。 林绍被亲爹踢了屁股, 委屈巴巴地去找大哥求助,没想到大哥也很无奈:“阿爹平时教你的功夫你都忘了?有没有人知道你是将军府的?” 林绍摇头,“可是……” “没有可是。”大哥跟着摇头, “阿爹和我可以多给你派点人手,但你得学着保护自己。男子汉顶天立地,要是遇事只能跟我们哭鼻子,那怎么行?” -- 第251页 “可是……” “好了别可是了,赶紧练武去。” 林绍只得悻悻回院。 次日一大早,他就被兄长叫起来练武,练得头晕眼花,兄长却很不满意:“阿爹教你的你全忘了对不对?” 看他小脸一拧,林大郎立刻呵斥他:“不许哭!” 林绍顿时更憋屈了。 他只是想要父兄多关心他而已。更何况他是被欺负的人,他有错吗? 挨了一通训斥后,林绍扭头逃出了府。或许是因为气坏了,胖乎乎的他却跑得飞快,几个仆从只慢了一步,就跟丢了他。 林绍蹲在偏僻墙角哭了很久。 他怎么都想不通,自从阿娘离世后,父兄对他就严格了很多。每天就知道换着法子逼他努力,一点儿都不关心他到底作何感受。 明明以前他们都不是这样的…… 林绍抹抹眼泪,却听见身前传来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不是将军府的二郎吗?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哭鼻子?真不知羞!” 这话戳中了林绍的软肋。 林绍抬头一看,居然是之前揍过他的人,顿时二话不说,像个浑圆的球一样扑了过去,与对方厮打起来。 对方也没想到他居然敢反抗了,先被他占了上风,可很快就靠着丰富的打架经验扭转局势。 林绍被掐着脖子按在地上,看着对方盛气凌人的脸,想起了大哥的话。 他是男子汉,得学会保护自己。 然而还没等他出手,一旁忽然飞来个人影,径直踹飞了对方。 清新的香风扑到林绍脸上,他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帮了他的人……居然是个小娘子?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凭空飞来的海棠色人影就按着对方一顿猛揍,“让你欺负人,让你欺负人!” 对方不死心地还想反抗:“陆云娇又是你!你个小娘子不在闺阁里待着,整天跑出来打架,你爹娘都不管的吗!” 话音未落,一拳狠狠地揍歪了他的脸。 “我这是替天|行道!你们这些人,整天就知道在临安横行霸道欺负人!我就看你们不顺眼!就要揍你们!” 对方骂骂咧咧地挨了一顿揍,趁着陆云娇休息的空隙赶紧溜了。陆云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抹了把汗,才转身过来,笑颜如花地对他伸出手:“你没事吧?” 林绍看呆了。 虽然她打得双拳都是灰土,衣裳也挂破了,脸上还留着几道脏兮兮的痕迹。 可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娘子。 见他没反应,陆云娇担心地摸他的额头,“你不会被他打傻了吧?” 林绍如梦初醒,摇摇头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居然比她还矮…… 难怪打不过那人…… 林绍心里泪流满面。 陆云娇见他傻乎乎的,顿时有些同情。 衢州刺史家的小郎君就喜欢欺负人,而且柿子挑软的捏,看见林将军一家刚来临安,就欺负他没朋友。这回让她撞见了,才不能让他得逞。 陆云娇为了安慰他,特意带他去了茶楼雅间里坐坐,点了一桌子糕点给他吃。 林绍吃得眼放绿光,陆云娇看得乐不可支。 小胖墩吃起东西来还挺有趣的。 林绍一边吃一边问她:“你怎么会这样厉害?” 他看看旁边两个武婢。她刚才出手的时候,两个武婢只是在旁观望,完全没有插手。他很羡慕,也想像她这样威风。 陆云娇骄傲地扬头:“那是因为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每天除了跟着哥哥们读书玩,就是练武。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林绍依然很懵懂,“可你是小娘子,为什么要练这个?” 贵女们每次出行都是前呼后拥的,何必要劳累自己? 陆云娇摆摆手指,“那是因为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林绍眨眨眼,枣糕咬了一半掉回盘子里。 他吞吞吐吐地说了自己的经历,还问她:“我只是想让他们安慰我两句罢了,我真的会努力的!可是……唉,可能只有阿娘才会安慰我吧。” 陆云娇揣着下巴,“其实我觉得他们没说错。你只能靠自己。” 林绍顿时吃不下去了,站起来想走。陆云娇使个眼色,两个小武婢将他压下来。 “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她也拈起一块枣糕,“你父兄可能出身行伍,不太善于关心人吧。但他们心里还是有你,我说的对不对?” 林绍闷闷地点头。 “我爹也是这样,动不动就要揍我。但是我真被欺负的时候,他绝对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就像你大哥,他不是也说了,会给你多派人手保护你?” 林绍慢慢平静下来,只是神色很茫然。 这么说来,又像是自己做得不对了? “可是这也不能怪你。我也不能想象没了阿娘是什么样子。”她刚说完就呸呸两声,捂着嘴巴,“不过没关系,只要你知道父兄还在关心你就行,至于安不安慰的,以后来找我就行了。我夸人可厉害了,能把爹娘哄得找不着北,嘿嘿……” 林绍闷闷地道:“但你不是我阿娘……” 陆云娇叉腰:“但我可以做你姐姐呀。你长得比我矮,岁数应该没我大?这样吧,以后你就跟着我,在临安准保没人敢欺负你!” -- 第252页 林绍连忙点头,这才想起来还没问她名姓,“你是谁家府上的小娘子?” 他记得对方好像叫过她的名姓,听起来有些耳熟。 陆云娇脑袋一扬,“我是昭阳郡主。” 她等着林绍露出惊讶崇拜的表情,没想到林绍居然歪歪脑袋,傻兮兮地说:“我好像听说过,就是那个爱打人的小母老虎?” 陆云娇关怀的微笑变成了狞笑,当即赏了他一个爆栗。 林绍被捶得晕乎乎的,听见陆云娇说:“叫我姐姐,郡主,什么都行,就除了那三个字,听见没有!” 林绍捂着脑门,弱弱地应下了。 雅间外传来陌生的男声,两个郎君过来找她,应该是她的兄长。 林绍乖乖地站在一边,听见他们叫她云娘,竟然有些羡慕。 这样好看又威风的小娘子,就该有这样好听的名字,他也想这样叫。 …… “云娘——!” 过去种种不断重现在眼前,看见战船在她身后爆炸时,林绍的心都凉了。 可是客船越来越远,他看见陆云娇被柴熙谕紧紧拉着,两人一同被滔天巨浪掀起,在江水中起伏,被江潮冲得不见踪影。 飞雪吠叫得声嘶力竭,他只能抱着飞雪,不让它冲进江水中。待到船家小心翼翼过来找他,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为了和她相见,他跋山涉水历尽艰险,甚至想过会被建安王府的守卫打个半死,死在她方寸之外。 当他在小山村见到陆云娇时,他甚至觉得此生无憾了。 是否上苍终于眷顾了他,让他有了今天? 然而陆云娇一入水,他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她心中终究还是有建安王。 飞雪看见主人落水,嚎了很久才被他哄好。他忍着心痛,拜托船家在附近码头停下,便带着飞雪赶往江都。 他心里还有一丝侥幸。但愿是当时看错了,但愿她只是一时心软。 让他高兴的是,陆云娇没事,被救了回来。可是远远看见她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输了。 终究还是错过了她。 为了她,建安王连命都不要了,他比不过,只能甘愿认输。 可他真的甘愿么? 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 林绍捂着怀里装着枫叶的琉璃瓶,整个人黯然失色。 飞雪见到陆云娇,高兴地直蹿过去。陆云娇摸摸狗头,“你怎么回来的?二郎呢?” “汪!” 飞雪咬着她的衣摆示意林绍的方向,陆云娇看去,林绍却已不知所踪。 飞雪又叫了一声,似乎有些遗憾。陆云娇摸摸它的脑袋,“我知道他是好人,但……我不能耽搁他了。如果他还回临安的话,大概还能相见吧。” …… 天下平定的消息传到了福州,也传到了林将军的旧宅里。 旧友暌违多年,林绍便请人来府上叙旧。期间不免问到他在临安的旧事。尤其是他孤身回来,也没带个家室,颇让人费解。 满座觥筹交错,笑语阵阵,林绍却只是捂着怀里的琉璃瓶,平静地回以微笑。 第121章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很早以前的番外,时间大概是狗子露出真面目之前,是两个人在临安腻歪的日常 今日天气晴朗。陆云娇大摇大摆出了门, 刚刚走出济泰坊,就蹑手蹑脚起来,像是生怕被人发现要去做坏事。 “大哥没发现吧?” 兰露无语, “郡主, 我们还是好好走路吧,否则真得被世子发现了。” 陆云娇觉得有理,回头确认陆瑾不在, 便带着兰露柳风, —溜烟冲去了城外。 今日李熙让约她在城外八风寺见面,晚上可能还要带她去停云楼吃饭, 她得赶紧的,千万不能让人家失望。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准备了什么, —定要约在八风寺。城里这么多地方不能见面么? 等到八风寺后山—见面,陆云娇终于知道了原因。 年轻郎君坐在石桌边, 桌上摆着—只酒坛, 正在对她微笑。 看见这样美好的场面, 陆云娇—瞬间心花怒放。 小馋猫凑过去, 闻着清冽的酒香,忍不住动了动鼻子, “真的是给我的吗……” 想喝桃花酒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只是一时兴起, 他居然还记得。 “是给你的。”他低垂视线, 似乎有些忐忑, “只可惜不是我亲手酿的。” 陆云娇忍俊不禁, “李侯要忙朝事,要文武双全,还要学会酿酒, 未免太厉害了吧?” 两人相视—笑。 旁边早就摆好了青瓷器具。李熙让取了—只巴掌大的碗,只斟了小半碗给她, 陆云娇顿时不干了,“为什么只给—点点?” “上次的事还要我提醒你?” 小猫儿正准备张牙舞爪,闻言顿时不说话了,只是幽怨地瞅着他。 李熙让刚给自己斟了半碗,就听见她气呼呼地说:“有些坏家伙,真是打心眼里就坏透了。明明知道我馋酒喝,故意给我看,还不让我喝……” “坏家伙是知道你喝酒之后容易失态。”李熙让修长的手指拎着酒坛边缘,“而且我的酒也不比你的多。” “我就是想尝尝,你别这么小气嘛。”陆云娇眼珠子转了转,“你不多给我喝—点,我就告诉王上,你在八风寺饮酒,不敬佛祖。” -- 第253页 李熙让挑眉,“当真?” 陆云娇轻吐舌尖,哪舍得让他在越王面前吃挂落,“骗你的。”便端起酒碗,小心地喝了—口。 这酒比她尝过的要温润许多,入口不辣,反倒泛着些桃花的清香,咽下去竟还有些回甘。 陆云娇从没尝过这样甘甜爽口的酒,—开始还能小口地喝,可是很快就咕咚咕咚地喝完了,伸手就要拎起酒坛子再斟—碗,被李熙让挡住了。 “不能再喝了。” 李熙让刚说完—句话,便看见她眼眶有些红,还以为她气哭了,然而仔细—看,竟然是醉红的。 李熙让顿时无语了。 他真是高估了她的酒量。 他叫来文竹,要拿走酒坛子,没想到陆云娇忽然扑上来,嘟着嘴抱着酒坛子,“我看谁敢?” 李熙让颇为无奈,“下次再喝,这坛酒我不会给别人,你放心好了。” 然而陆云娇眼睛—眨,似乎真要哭了。 李熙让只得放弃,眼看她把酒坛子抱在怀里,像只抱着大鱼的猫儿,笑得异常满足。 他暗中告诫自己,以后她要是想喝酒,—定要把持住了,决不能退让半步。 酒坛子—摇—晃,酒水沾湿了她的衣裳和胳膊。陆云娇用手指沾了点放进嘴里,喃喃着“好甜”,又沾了—点儿。 这场面对李熙让的冲击太大了。他匆匆撇开视线,拂袖起身,想让兰露柳风阻止她,却又舍不得。 他看着她微醺的神色,只觉神魂都被她那双灵动的眼眸吸走了,哪里挪得动脚步? 陆云娇似醉非醉,见他僵硬地站着,有些疑惑,“李侯怎么不坐了?” 李熙让稍稍偏头,不想看她。 陆云娇使个眼神,兰露就凑过去劝他:“李侯先坐,我们郡主昨夜落枕了,抬不得头。” 陆云娇扶着后颈哎哟—声,“柳风快来帮我揉揉。” 李熙让气笑,果真坐了下来。 “你就不怕我趁你喝醉了欺负你?” 没想到陆云娇捧着脸眨眨眼:“你会欺负我么?” 李熙让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说道:“我会。” 兰露柳风心下—紧,怕他突然发难。不远处的文竹心里也—咯噔,暗叹他真不会哄人。 突然这么说,不怕吓到郡主么?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陆云娇只是揣着下巴笑了笑:“可是我知道你现在不会欺负我。” “为何?” 陆云娇慢悠悠探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我看出来的。” 李熙让怔住。 “你每次看我的时候都很认真。”她打个小小的酒嗝,“阿娘告诉过我,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李熙让顿了顿,忽然欺身向前,轻缓地问她:“那云娘能从我眼里看出什么?” 陆云娇撑着脸,细细打量他的眼,“你在烦恼朝事?在烦恼我?还有……李侯,你有什么伤心事?” 文竹飞速瞟了李熙让一眼就撤回去,暗中道了声不得了,郡主看眼神的功夫真不—般。 “我会伤心什么?” 李熙让不觉得她能看出来。 他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就连越王都看不出什么,陆云娇能看出来? 没想到她轻声问:“李侯,你在伤心家人的事么?” 李熙让失手将酒碗跌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正在思索如何辩解过去,就听她说:“我只是随便问问,要是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呸呸呸,就当我没问过吧。” 李熙让笑了笑:“没什么不能说的,都是陈年旧事。只是觉得人心险恶,算不得什么大事。” 没想到陆云娇又打个酒嗝,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你身在朝堂,应该知道人心本来就险恶,像我这样光明磊落的人并不多。” 李熙让愕然,没想到她这也要拐着弯夸自己。 细细—想,陆云娇说的没错。 她虽然看似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却粗中有细,极为通透。 反倒是他自己,在越国这三年几度自暴自弃,光是活下来就很艰难。 每次午夜梦回,他都会觉得曾经的富贵权势都是假象,心中满是暴戾之气,恨不得立刻杀回汴京。 “若是旁人欺辱了你,你暂时报不了仇,你会怎么做?” 不远处的文竹耳朵一动。 陆云娇想了想,“先过好自己的日子,气死那人。” 李熙让沉默不语。 的确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陆云娇长篇大论:“他欺辱我,不就是日子不如我顺心,看我不顺眼么。临安上上下下,哪个不是这样?” “我知道有些人表面贤淑温婉,实则个个都烦我厌我。真当我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恨我骂我,恨不得把女诫女德写我脸上?” “这说明她们的日子过得不如我顺心嘛,父母不疼兄姊不爱的,当然恨我了。” “—个人若是没人恨,别人只心疼,那日子该多委屈?不招人妒是庸才。” 陆云娇指着山下的临安城,神采飞扬。 “我偏要打马从她门前过,穿金戴银描眉画唇,气得她一魂出窍二魄升天。” “等到能报仇的时候,我就嘿嘿嘿……” 她并指刀,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李熙让也看向临安城,目光悠远,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 第254页 “那要是一辈子报不了仇呢?” 陆云娇诧异:“只要我过得好,这辈子也不亏啊。” “欺负我的人,不就是希望我过得不好么?” “为什么要让他如意?” “何况风水轮流转,将来未必没有机会。” 她慷慨激昂地说了—长串,停下了就觉得渴了,低头看看怀里的酒坛子,终是叹了口气,转向后面,“好兰露,去弄些山泉水给我尝尝?” 临安水质清甜,适合泡茶,山泉水更是绝佳上品。 喝不了酒,尝点泉水总可以吧。 没想到兰露坚定地摇头:“山泉水容易闹肚子,夫人吩咐过了,要注意郡主的吃用。” 柳风提议:“奴婢去取点茶水?” —来一去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陆云娇不置可否,只是又沾了点酒水送到嘴里,满足地舔舔唇角。 桃花酒真好喝啊,要是每天都能喝到就好了。 两人在山顶有—搭没—搭地说话,不知不觉过去了许久。李熙让眉间的郁色也散去了很多。 算算时辰,差不多该回府了,陆云娇起身告辞,只是仍舍不得这坛桃花酒。 要是能带回府就好了,她可以躲在院子里喝个痛快。 李熙让看出她的想法,“以后可以—起喝。” 以后等他们成亲了,就可以在一起喝个痛快。她想做什么都行。 陆云娇看见他唇角的微笑,知道他想说什么,偏不称他的意,“那以后你绝对不能拦我。” 李熙让含笑点头。 陆云娇有些醉了,走路歪歪扭扭的。李熙让本来想用侯府车马送她回去,被她严词拒绝。 她认真地摇头:“我喝了酒,要是被大哥知道是你给的酒,肯定又要和你打—架了……” 他挑眉:“你这是关心我?” 陆云娇晕乎乎地笑:“我不关心你,能嗝……关心谁……” 兰露柳风—人一边搀着她往下走。风往山顶吹,松涛竹海波浪起伏。李熙让静静地坐着,看着她的背影,胸口像翻倒—罐蜜,甜得他心口滚烫。 墨竹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却见李熙让带着文竹往下走,顿时傻眼:“郎君,不用茶了?” 他好不容易借来一套茶具,打泉水的人还没回来,他先到一步,没想到就要走了。 李熙让看见他手中质朴温润的茶具,神色淡淡地笑了笑。 “留着下次吧。” 第122章 作者有话要说:写个平行世界玩玩,全文应该没有别的番外,可以标完结啦啦啦~~ 三月, 江南的明媚春光后,紧随而来的就是连绵的阴雨,仿佛要绵延到天荒地老。 小镇上的陆家老宅本来只留了些洒扫的老人, 一日到头没有人声。前些日子, 陆家人为了躲避战乱,从纸醉金迷的大都市回了老宅。 陆太太两日要去隔壁镇子上的孙家,据说孙家的公司最近有一笔大进项。孙家舅父很疼爱几个外甥和甥女, 每次得了好东西, 都要给三个孩子分一份儿。 陆太太叮嘱了许久,尤为不放心女儿, “妈妈说的你都听见了?” 知女莫若母。个女儿天真烂漫,胆子又大, 仗着和武师学过几分功夫,什么事都敢做, 家里两个爷都不及她半分大胆。 陆三小姐撇撇嘴, “妈妈就知道训斥我, 我只是在附近玩玩……” 陆太太头疼, 感觉和女儿说不通,便叮嘱陆大爷:“盯紧你妹妹, 别让她乱跑。” 陆瑾一口应下,带着弟弟妹妹送母亲出门, 还没回头, 声音便扬了起来:“娇娇, 你去哪?” 陆云娇扯着裙子, 一手玩着小辫,“大哥你别污蔑我……” 陆瑾好笑地回头:“我污蔑你什么了?前天去爬树,昨天去撵狗, 今天呢?” 陆云娇还没说话,陆瑜便抱着胳膊发话了:“你就算要去胡闹,也别穿着身衣服?” 穿着女校的衣服怎么了? 陆云娇吐吐舌头,转头就跑。两人紧跟上去,看见她跑进后院里,便没当回事。 陆瑜摇头:“要我说,妈妈真是担心太多了,娇娇又不是什么乱来的小姑娘,怎么就不放心她呢?” 陆瑾慢条斯理地扯着领带,“那是因为你也很乱来。” 陆瑜一噎,摸着鼻头不敢吭声了。 陆家两个爷都生得很好,性子却截然不同。陆先生看重长子,将他培养得十分稳重,即使回了老宅,他每日依然装束得整整齐齐;次子不一样,自小养得散漫,是个有名的小纨绔,常年出入赌场,唯一令父母欣慰的便是他从来不输钱。 陆三小姐也是个被娇宠着长大的主儿,小时候经常跟着陆瑜玩耍,被带得胆大包天。陆家夫妇和大爷轮番教育,也没能把她拧回来。好在她虽然调皮,却从不逾矩,心里有杆秤,陆家便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了。 陆瑾脱了外套挂在椅背上,陆瑜还不服气地在后头叨叨:“你是忘了云娘书念得不错,她其实很听话的,上次她还跟我炫耀来着……” 陆瑾摇头,正要说话,就听见后院传来慌慌张张的喧哗声。管家孙叔走过来,一脸尴尬地道:“大爷二爷,三小姐刚才……翻到隔壁宅子里了……” 陆瑾听了,竟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弟弟。 ——就是你说的很听话? -- 第255页 陆瑜咳嗽个不停,嘟嚷着“我怎么喉咙么痒”,落荒而逃。 孙叔很担忧:“大爷,要不要去隔壁找三小姐回来?” 陆家老宅在连绵的各家老宅中间。时局纷乱,许多宅子空置了又易主,那些旧面孔都不见了,孙叔怕她惊扰了隔壁人家,惹来麻烦。 陆瑾沉吟片刻,顺手拿起了昨日尚未看完的书,“现在去抓她,回来肯定得念我。要是过两个小时还没回来,再去找她。” *** 大门有大哥二哥两尊门神守着,肯定出不去,陆云娇就另辟蹊径,直接从墙头翻了过去,然后以极为优美的姿势……摔进了隔壁院子里。 陆云娇捂着屁股,呲牙咧嘴地慢慢站起来,“什么破墙……” 她居然忘了最近下着雨,墙头长满了湿滑的青苔。 应该没人看见吧? 还没等她暗自庆幸完,不远处就飘来了一声极轻的淡笑。 笑声很轻,比春风还要轻柔,却比春寒还要冰凉。懒懒散散地钻进她耳朵里,刺得她一个激灵,险些跳起来。 陆云娇捏着脏兮兮的裙摆,呆呆地循声看去。 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坐在窗边,头发梳得十分齐整。 他眉眼清淡俊秀,薄唇微抿,面色苍白,手里握着一本外文书,桌上却摆着文房四宝,显得有些古怪。 间老宅几易其主,从里到外透着荒芜的死气。要不是一声笑,她真没注意到窗边还坐着个人。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年轻男人又浅淡地笑了笑,“你是隔壁陆家的三小姐?” 陆云娇如梦初醒,听他叫破了自己的身份,三两步扑到窗边捂住他的嘴,“别出声!” 他似乎没想到她做出样亲密的动作,保持着被她捂嘴的姿势,一时忘了推开。陆云娇眨眨眼,发觉指腹下传来他微弱的体温,才慌忙收回了手,脸也涨得通红。 她连忙退了一步,为了缓解尴尬,赶紧转移话题:“你在看什么书?” “《Le Comte de Monte-Cristo》。想看看么?” 陆云娇摇头。她刚刚学到法文,不太看得懂。 “你一个人住儿?是不是很无聊?”陆云娇撑着窗台,好奇地打量他的桌案,“我还以为间宅子没人住。你也是躲战乱来的么?” “是,也不是。”他放下了书,细细摩挲指尖,忽然转了个话题,“你不怕我?” 两人之间虽然隔着一扇窗子,但陆云娇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屋里,两人相距不到半米,实在说不上远。 陆云娇被他问得有些茫然:“为何要怕你?你样好看……”她似乎意识到不该样评价一个初见的陌生男子,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随口一说,无意冒犯。没有打扰到你吧?” 她想了想,要是她一个人在家,墙头忽然掉下一个人,她不得吓死? “我正盼着有人陪我说说话,你就来了。”他笑了笑,“只怕你太久不回去,你家里人会担心。” “才不会呢,大哥才没那么小气……”陆云娇嘟嚷着,忽然看见博古架上摆着个琴盒,眼睛顿时亮了,“你也会拉小提琴?” 大哥接手家业之前,也拉得一手不错的小提琴。她小时候就爱蹲在琴房外面听。可惜现在大哥太忙了,小提琴束之高阁,琴盒沾满了灰。 见她有兴趣,他便从善如流地取出了小提琴,拉了一小段给她听。 是经典的《Carmen Fantasy》。他技巧很好,陆云娇听得如痴如醉,他便换着不同的曲子拉给她听。直至有人来提醒隔壁陆家在找人了,他才停下。 陆云娇恋恋不舍地跟着年轻仆从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还没问你尊姓大名呢?” 他刚把小提琴放回琴盒里,闻言一笑,“敝姓李。” 他笑得很温柔,仿佛墙角寒梅独自开,陆云娇也跟着笑,“今日多有叨扰了,李先生。” 陆云娇被仆从送到大门外,还不忘问仆从:“间宅子只有李先生一个人住么?”难怪空空荡荡的。 仆从笑眯眯地点头,“陆三小姐慢走。” 陆瑾和陆瑜都在门外等着。她刚出来,陆瑜就忍不住跳上前,“怎么在里面待了那么久,有什么稀奇的宝贝?” 陆云娇轻哼一声,“不告诉你。” 陆瑾一直没说话,见她满身青苔污泥,不着痕迹地皱起眉,“把自己弄成样,还不早点回家?你是要我写信告诉父亲?” 陆先生两个月前去南洋了,家里事事都由陆瑾掌管。陆云娇顿时怂了,声音也小了很多:“大哥别生气嘛,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 陆瑜嘀咕道:“我信你个鬼。” 陆云娇不怕他,立刻拌上了嘴。 陆瑾看着幽深的宅院,眉头一直没松过,“谁把你哄得眉开眼笑的?” 当他刚才没听见琴声? 陆云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我哪有眉开眼笑?!” 陆瑾看得分明,她是不打自招了。 然而现在妹妹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说明宅子里的人没有恶意,而且陆家刚回小镇,摸不清附近邻居的底细,他便不再追究,只是叮嘱道:“下次不能再样了。” 陆云娇一口答应,跟着两个兄长蹦蹦跳跳地回家:“大哥,今晚拉小提琴给我听好不好?” “不好。” -- 第256页 “为什么?”很委屈地一声唤。 “因为你不听话。” “我没……” 兄妹三人吵吵闹闹地离开了。仆从微笑着关上了门,回到了院子里。 李熙让一直站在琴盒边没动过,听见他回来,也不曾侧头看他,“人都回去了?” 仆从恭谨俯身,“都回去了。爷,我们的计划还是照常进行么?” 李熙让轻笑,“那是自然。” 他跟着陆家回了小镇,自然就是为了布下天罗地网,将他们彻底击垮。 虽然陆三小姐是个意外,却是个不错的意外。 回想着她天真无邪的笑颜,李熙让轻挪琴盒,露出后面的黑匣子。再轻轻一按,就露出一把一尘不染的枪。 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 自从那天陆云娇翻到隔壁宅子,陆家就时不时能听见隔壁宅子里响起琴声。 陆太太还在孙家没回来。每次兄妹三人吃饭时,陆瑜都要训斥妹妹:“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人,怎么每天给你拉琴?” 陆云娇咽下一只绿豆糕:“你怎就知道是拉给我听的?我还以为你只会听骰子呢?” 陆瑜顿时噎住,指着妹妹说不出话。 陆云娇洋洋得意地咬了一颗葡萄,冷不防听见陆瑾开口:“《None but the Lonely Heart》,难道是拉给李先生自己听的?他一个大男人,也会春闺寂寞不成?” 话说得刁钻毒辣,就连陆瑜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他姓李?” 陆云娇脱口而出,看见大哥陡然犀利的目光,顿时意识到中了计。 糟糕,被套话了。 然而就么认了可不是她的风格。 她轻哼一声,“谁让大哥你不拉给我听……” 陆瑾从电报上抬起视线,“要是我拉给你听,你能保证不再去见他么?” 陆云娇气势更弱,“跟见不见他有什么关系……” 陆瑾轻呵一声,“我最近很忙,不过一首曲子的时间,我还是有的。你得答应我不能再去见他。” 他以为陆云娇会不情愿地答应,没想到她居然摇头,“那还是不劳烦大哥了,我每天就去听个曲子,能误什么事?”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陆瑾皱眉,舍不得对她说重话,只得叹了口气。只有陆瑜在后面摇头:“女大不由兄啊……对了大哥,那边有消息了么?” 陆家在小镇,通信不便,父亲的电报几天才递到他手上。陆瑾才得知父亲在南洋笔生意不顺利,就连父亲的几位老友,连同孙家的生意也大受挫折,长辈们忙得焦头烂额,也就他们在小镇上才松快点。 陆瑾摇头:“我总觉得事不太对劲,像是有人要对我们家不利……” 陆家躲到老宅,一是躲战乱,二是躲风头。父亲只给他详细说过其中要害,所以陆瑜和陆云娇整天没心没肺的,担子都压在陆瑾身上。 陆瑜思索片刻,“那我们暂时按兵不动?反正我们都不在那边了,想对我们不利也鞭长莫及……” 近些年陆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别人眼中的肥肉。普通的小打小闹他们还能应付,可是最近生意接连受挫,他们却根本摸不到是谁在背后指使。 所谓的躲风头,就是指件事。 陆先生甚至和长子谈过了,倘若陆家有个万一,家产都可以舍弃,但是必须保住三个孩子。他们才是陆家真正的希望。 陆瑾颔首,“那就先在儿住着吧,静观其变。” 孙叔又带着林家的电报来了,陆瑜看着就头疼,“他还没死心呢?” 陆瑾瞥他,“还不是你给娇娇招来的?” 陆瑜悻悻地闭嘴。 他只是带妹妹和几个世交家的晚辈见了一面而已,没想到林家二爷就惦记上了。 父母暂时还没考虑娇娇的婚事,否则不会让她去上女校。要是让他们知道件事,非得扒了他一层皮不可。 陆瑾摇摇头,听见隔壁飘来若有若无的琴声,问孙叔:“娇娇又去隔壁了?” 孙叔点头,“大爷是要请三小姐回来?” 陆瑾抚额,“先随她去吧。” 已经入了夏,小镇的夜晚弥漫着湿润的空气。 陆云娇站在小楼上,深吸了一口凉风,下意识看向隔壁温黄的灯火。 她的小楼恰好高过院墙半个头,能看到他的窗子。 那么大的宅子,里面黑漆漆的,只有一盏灯,他一个人住着,真的不会怕么? 或许是感应到她的心思,一道悠扬的小提琴声划破了静夜,随风飘到她耳中。 陆云娇撑着栏杆听了很久,忽然冒出个绝妙的主意。 她回房捏了个纸团,什么字都没写,径直扔过了院墙,笃地敲在窗棂上。 陆云娇抿嘴偷笑,就像是怕被他发现,转身躲进了门后。 ——明明个位置不可能被他看见。 琴声果然一断,陆云娇已经在想象他一脸茫然地看着空白纸团的场面了,禁不住笑弯了腰。 过了很久,琴声才再度响起,却换了个调子。 不再是之前轻缓优雅的曲调,而是低沉忧伤,如怨如慕,仿佛控诉她的胡闹。 陆云娇捂着脸,无声地笑了很久才去休息。琴声迟迟未停,渐渐低落,伴她好眠。 隔壁的小院里,李熙让放下了琴弓,望着遥遥静夜,亦是无声地笑了笑。 -- 第257页 *** 陆太太在孙家待了一个多月才回,可是一回来就发觉女儿不太对劲,一问才知道,竟然和隔壁的李先生有来有往。 下可把陆太太惊呆了。 女儿虽然调皮,平常都是很有分寸的,怎么会突然和一个陌生男子走得么近? 或许是猜到了陆太太的心思,没过多久,李先生就亲自上门拜访,将陆太太哄得眉开眼笑。 纵观整个陆家,唯一对他还有防备的只剩下陆瑾了。 天陆瑾正在暗暗发愁南洋那边的生意,就听见陆瑜在身后大呼小叫:“要出去走走?能不能带上我?” 陆云娇叉腰:“凭什么带你?” 两人吵得欢快,陆瑾无声叹息。 李熙让带着娇娇到处去玩,却很守规矩,叫他根本没有发作的空间。 娇娇还说明天还要上附近小河划船玩。看李熙让的意思,分明是不想带别人。 陆瑾偏不想让他如意。 陆云娇和陆瑜吵了一会儿,很快陆瑜就要败北了,冷不防陆瑾突然插了话:“明天我陪你去吧。” 陆云娇一愣,不敢违抗大哥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应了声好。 然而陆瑾终究没有去成。 南洋来了新消息,他脱不开身,只能任由妹妹跟李熙让出去玩。 天公不作美,小船刚刚漂在小河上,周围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船是很简单的乌篷船,但李熙让做事很细心,里面布置得妥帖完善,一点儿灰尘都没教陆云娇看见。 雨落水面的声音比鸟儿振翅还要轻。陆云娇伸手出去接了几颗雨珠,拿回来让李熙让看:“是不是很像珠子?”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样普通的雨,有什么好让他看的? 真是有意思,与他走近了以后,她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李熙让却微笑:“很好看。” 不知怎地,陆云娇鬼使神差地问他:“是雨水好看,还是我好看?” 她忽然凑近了,李熙让甚至能看清楚她纤长的眼睫,蝶翼一般轻巧。 她似乎知道自己一时冲动,问了不该问的事情,脸颊微红。 此情此景,让他低垂视线,掩盖了心中悸动。 段时间相处以来,他看得很清楚,陆云娇是个天真无邪的性子。谁待她好,她就待谁更好。 样的她,让他不忍下手。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暗中跟随陆家来到此处,就是为了一举将他们拿下。 为了今天,他筹谋许久,不知耗费了多心血。 可是…… 他抬眼看去,陆云娇正吹着手心的水珠玩,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 “娇娇。” 每次叫她的名,陆云娇都会微微睁大眼睛看过来。她的眼底澄澈剔透,丝毫不沾染尘埃。 他喉头一动,微微眯眼:“跟我在一起,很开心么?” 陆云娇先点头,可随后意识到什么,脸渐渐地红透了,“你……到底想问什么?” 李熙让笑了笑。 “自然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陆云娇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想蹦得离他远一点。 可他们在船上,她无处可逃,只能迎着他炙热的目光,轻轻地点了头。 李熙让笑了。 既是亲口答应了他,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