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二两三钱半》 第1页 《大道二两三钱半》作者:长安一颗蛋【完结】 叶三勤勤恳恳,打猎十六年,终于在被收入修行宗门之前,捡回了一个魅灵。 【他不是人】 【他一定要死】 所有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叶三看着云清那一双眼睛,把他带回了家。 一直被修士们追杀的魅,很乖地站在他的身后。从西北边陲跟到煌煌上京,再跟到白露青山。 叶三自认为是个很负责的人。 所以他很负责地教会了云清煮饭做菜和刷碗 也很负责地教会了他,喜欢是什么。 天地灵气幻化而出的魅灵,学会了买菜和煮面,也学会了提刀修炼。 当年什么都不懂的云清,终于在某一天,学会了说出——喜欢。 是上京小院子里的喜欢,是翻过青山看明月的喜欢。 等叶三终于抓过他的手,才明白什么叫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 养魔宗大掌教,甚患。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重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三;云清;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道三千条,你走哪一道? ================== 第1章 一场静悄悄的雨 石桥村的冬天一向很冷,尤其在下了一场雨以后。 这儿虽说地处西北,但因为挨着一片极大的森林,空气不算很干。雨一下,将土围子、矮城墙上仅有的灰尘都冲洗干净。 空气冰而薄利,叶三抽了口气,踩着地上的石块往村里走。地上的水洼和泥坑有点多,他并不是很想报废掉这双鞋。 走到街角最右边的巷子里,叶三犹豫了一下,拢在口袋里的手慢慢捏紧。他的手心里躺着八个大铜板,是巷子里相师算一卦的价格。 街边的屋子都很矮,大部分的墙都是泥糊的,上面还嵌着茅草和石块。冬天的风一吹,硬邦邦,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 天边的云也很矮,就像堆积在屋子顶上一样,而且灰蒙蒙的,看起来马上又要来一场大雨。 这时候应该赶紧回家,虽然他的小破屋子也会漏雨。他这么想,脚却不由自主往巷子里跨去。 叶三就叫叶三,爹娘死得很早,好像是生下他不久,上游连着大湖的河就决堤,淹死了很多人。他自小无依无靠,吃百家饭长大。在酒铺里端过盘子,也在粮仓里干过苦力,上山砍过柴,也下河捞过鱼。 好在他虽然年少,总归有一点力气,饿是饿不死的,习惯了这种生活以后,有时候还会躺在床上做梦。 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叶三只有一个泥糊的房子,每次一刮大风,茅草堆成的房顶就会被整个掀翻。于是做完梦以后,免不得再爬起来糊屋顶。 梦是各种各样的,有高中皇榜做状元,也有一剑纵横三万里。叶三捏着手里好不容易攒的八个铜板,准备去问一问,到底哪条路更靠谱一点。 巷子里算命的人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麻衣,坐在两块砖头上,看起来更像是个乞丐。眼看叶三往面前走,瘦骨伶仃的相师咳了一声,猛然挺直了背。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位小相公,来算一卦,卜凶问吉的。” 叶三心中一动,脚下却并不停顿,冲他摇摇手,似乎只是路过。 麻衣相师眼看他要走过去,忙提高了嗓门,道:“今儿个赶早开张,我可四文钱替你算上一卦。”叶三脚一顿,还没回过神来,已被相师扯着衣服坐到地上。 一个穿补丁麻衣,一个穿破旧短袄,两个人不知谁比谁更穷。叶三才刚坐稳,这才听到相师补了一句,“若是上上签,可得再补四文钱。” 叶三正要说话,却见相师忙不迭拿起签筒摇了起来,一支竹签噼啪掉在地上,沾了很多泥水。 叶三伸手要去拿,却被相师一把抢了先,“小相公,让贫道替你解签。”话音未落,脸上纠结一团,不要说上上签,是连下下签都不如,竹签上赫然写着,身寒骨冷苦伶仃几个大字。 相师脸上一阵白一阵青,踌躇了片刻,又道:“今日赶早,可再替你测一卦。”说着,又噼里啪啦摇起签筒来。 第二枝竹签上写了一长串字:披麻无情,一亲当倾,又是穷困又是孤。 冬天的风吹着屋檐上的积水,凉飕飕的箭风从石头巷子里射来,麻衣相师有些尴尬地擦了擦脸,咕哝道:“这鬼天气……还挺冷。” 叶三沉默地坐在地上,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相师竹签放在地上,正襟危坐,道:“虽不是上上签,倒也颇有玄机。俗话说得好,命里有时终需有,贫道今日送你一场机缘……”他身子慢慢前倾,低声道:“只需四文。” 叶三叹了口气,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鬼机缘。”说完,数了四个铜板放在地上,起身就要走。 相师慌忙扯住他的袖子,道:“南边!贫道算了,今日南边有你一场大机缘,你只管往南边走。” 叶三摇了摇头,他并不是信不过这位相师,相反,这算命的来石桥村三两个月,就已经显露出非同一般的玄能。测祸福、算机缘,算得上一等一的好手。就连王财主家找不到的那罐铜板,也是他算出来在后院老槐树下的。 只是今日两个签,像兜头一盆凉水。叶三搓了搓快被冻僵的双手,径直往回走。 -- 第2页 走到家门口,他习惯性往口袋里一摸,才发现剩下的四个铜板不见踪迹,显然是刚刚被相师扯袖子时候顺走了。 他顿了一下,刚想回头找相师,想想又作罢了。那个臭算命的,当然不会呆在原地等他打上门来。 有点想不明白的是,在这儿呆了几个月,算命也有些准头的相师,为什么为了几文钱做出这种下三滥的勾当。除非……他要离开石桥村了。 叶三还没想明白这件事,脚已经往南边迈了出去,好歹是三文钱测出的机缘,内心深处有个不甘心的声音说,不能浪费了。 叶三的小破屋子在村子最北边,往南边去,会经过一个打铁铺,一个烧饼店。杂货铺的老爹见到叶三,佝偻着背问了句早,又说,你要是还有打来的皮毛,可早点儿寄在我店里卖。今年冬天冷,好卖。 叶三心不在焉应了声,忽然想到什么,问:“张伯,上次托你带的几本书……” 杂货铺的驼背老板尴尬地笑笑,“我前两天去镇子上买货的时候问了、问了。”石桥村很偏,平岗镇也很偏,书铺一个没有,要买书只能靠江湖卖货郎。 驼背老板把手抄在口袋里,有些不太好意思,“卖货的郎中说,那些道书听也没听过。”他叹了口气,“这镇子上,哪里来修道的人,就是读过书的人都没几个。叶三,本来你帮了我那么多忙,你想要几本书,我说什么都要给你带回来……” 叶三听着笑了起来,大步走进店铺,一边取下存在铺子里的弓箭,一边扭头对老板说道:“我也就随口一问,又不是非要不可,再说,我又不是真的要修道。”他嘻嘻笑道,“真能修道,我还呆在这破地方啊。” 驼背老板释然道,“这小地方,太穷、太穷。”一边说,一边拿了两三根粗绳,让叶三把箭套在棉布里,然后系在背上。又叮嘱了几句,“去黑森林要当心,那里谁都摸不进去。” 叶三腰上横插着酸木弯弓,几支带着野鸡毛的箭就插在布套里。他出门的时候看了看天,还没下雨。 刚走了几步,驼背老板就喊道,反了反了,北门往左边走。叶三转过头来,温和地笑笑,“我先去南边转转,顺道买点干粮。” 地上的积水还没干,混着黄色的泥巴,整条泥巴路湿泞泞,一不小心就踩进水坑。 今年冬天冷,而且多雨,水汽混着寒气,从布眼里往骨头里钻,站在地上时间长了,脚都冷得发疼。 石桥村的村长刘铁海,这时候就觉得两脚很疼,哪怕他穿着一双新的皮靴子。 眼前的年轻人长相并不凶恶,笑起来眼睛弯弯,看起来很好说话。刘铁海却觉有一股无形压力从帘子后面直逼脑门。 那位坐在帘子后面的老人,从进屋到现在连半点声响都没发出过。他们就在晌午时候,径直走进了石桥村村长的屋子,占用了桌子、凳子以及布帘。 而一向以脾气暴烈凶蛮著称的刘铁海,此刻却温驯得像村口常年卧着的狸花猫。 他站在地上,微微弯着腰,道:“你说那位老先生要去黑森林,这当然没问题,黑森林就在北边,难的不过是找人带路而已。可那林子的凶险谁都知道,我活了几十年了,也没见过敢走进去的……” 年轻人穿着一身棉布的衫子,他抬了抬眉,眉心微微蹙起,“这么多年来,石桥村从来没人进过那片林子?” 刘铁海将腰弯得更低一些,恭敬道:“这事哪有假,三年前村头的顺子偷偷溜进去,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可怜上有老下有小……” 年轻人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终于笑了起来,“阁下这是和我开玩笑,三个月前,平岗镇有人去九华的集市上卖过一车皮子,里面夹了一张灰底白花的狐狸皮。我从九华追到平岗,人人都说石桥村往镇子上卖兽皮。” 他用手掸了掸板正的棉布衣袖,又道:“我来的时候看过石桥村地形,虽说依山傍水,但山皆是荒山,且地气早已拔干,并没有能打猎的地方。况且那张土狐狸的皮,除了黑森林,我不知还有什么地方有,正要请教阁下。” 刘铁海心里咯噔一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低声道:“这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少,万一到林子里出点儿事,老婆老娘一起闹上门来,谁顶得住?” 年轻人有些玩味地盯着刘铁海,手腕一转,小半个拳头大的银锭子磅当落在桌子上,“早说。我既然雇个向导,车马费还是出得起的。”末了,又补一句,“也能把他完完整整送回来。” 刘铁海忙不迭抓起银子,用手捏了捏,终于笑道,“好说好说,稍坐,我找人去。” 屋外的年轻人表情复杂,终于有一个忍不住问,“老刘,叶三认识路啊,他三天两头去打一次猎,不就给这一老一小带个路么,这么容易赚的钱,你就没必要给他截了吧?” 刘铁海的脸顿时窘得发青,恼火道:“放屁!我挡他的门路干什么。再说,他天天往林子里跑,这两天不在家,怪我?” 有个个子矮点儿的,犹豫了会儿,道:“叶三不带咱们去黑森林打猎,那是人家挣钱的门道,不带上咱们,应该的。你没必要因为这事记恨他。” 众人身后的房门被推开,年轻人走出门,颇有礼貌地朝各位拱拱手。然后靠着窗户,抽了根大片烟叶子卷的粗烟。 -- 第3页 在零星的火光和呛人的烟气里,一个背着长刀和弯弓的少年从树下疾步走过。倚着窗户的年轻人嗤笑一声,懒得看刘铁海铁青脸色,扯开嗓门喊:“呦,那边的小哥,是要去林子里打猎吗?” 石桥村周围打猎的地方只有黑森林,认识去黑森林深处的路的,只有叶三。叶三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扭头应了一声,一瞅,是个不认识的人。 “巧的很,我也要去,给带个路呗。”年轻人笑眯眯地靠在窗棂上,扔掉半截烟草,“十两银子。” 叶三看着他,慢慢地也笑起来,手朝背后一抓,碰到了弓,这才回道:“行啊。” 十两,开玩笑,他攒了这么些年,浑身上下也没一贯钱。叶三一边想,一边往屋子里走,机缘啊,真就来了。 走到屋子里的时候,云中积压了很久的雨丝,这才纷纷扬扬掉下来。 第2章 夜雨中的两场谈话 因为雨下得太大,叶三和那一老一小的行程就被搁置了一晚。为了给两个生人腾开床铺,被银子收买的刘铁海把老婆孩子送去弟弟家,然后攥着银子,在路边的小酒铺里喝酒。 他本来每晚会来这里喝最便宜的黄酒,再加一叠花生米。今天破天荒要了最贵的烧刀子。 这时候已经很晚,外面的雨还在下,落在头顶的篷子上,啪嗒啪嗒响。酒铺里就点了一两盏灯,火苗在风里晃个不停。 刘铁海喝到第三杯的时候,黑黢黢的路上走来一把黄色的大油纸伞。叶三抬脚走进酒铺,把伞收了靠在桌腿上,坐在刘铁海对面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刘铁海散乱的头发在昏暗灯光下不停飘动,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不行,非得赶在今天回来,还非得从我家门口走?” “刘叔,是我来得不巧。”叶三笑笑,竹蓬下的风从四面八方劲射而来,将小小的酒铺吹得直晃。 刘铁海沉默了很久,道:“我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也不是想贪那点银子。”他叹了口气,把那小半个拳头大的银子丢在桌子上,冷风猛地夹杂雨丝吹进酒铺,在桌子上浇了一层水。 “叶三,你是村子里身手最好的年轻人,也是认字最多的一个,我们都知道你心气大,也知道你在村子里帮了不少忙,如果是别的机会,我不会拦着你。” 说到这儿,刘铁海看着桌上的银子,冷笑道:“如果晚点儿回来几刻钟,他们就走了。” 叶三抬头看看刘铁海,认真道:“没用的,刘叔。我看了那个年轻人的手,虎口上的老茧并不比我少,他的身手可能比我更强。这样的人要在石桥村找个向导,没必要躲,也躲不了。” 刘铁海闻言一惊,抬起头来直视叶三,半晌才道:“你能猜到?” 叶三看着桌子上的酒碗,伸手抓了过来喝一口,火辣的酒气往胃里一灌,热气从身体里窜上来,“容易猜。那个年轻人未必比我弱,他带的老人也有点意思,这样的人想进黑森林,一定是有很麻烦的事情,他们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事,我卷进去未必能捞到好处。” 刘铁海握着两只常年锄地的手,有些紧张地来回摩挲,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下定决心,骂道:“滚吧,小兔崽子,村子里欠了你的,谁让上次大河决堤的时候你来报信。” 他有些无力地挥挥手,也不抬头看叶三,“赶紧收拾收拾滚蛋,带着银子去平岗镇,坐运货的牛车再去九华,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吧,这么本事的人,呆在这小破地方做什么。” 叶三捏着手里的酒碗,笑了一声,“我走什么,那年轻人看着不是太凶蛮的人,不说我常年进去打猎,就算真有什么意外,见势不妙就溜,我肯定也能保住自己小命。” 叶三一边说,一边捡起被雨水打湿的银子,朝它吹了口气,“好东西啊,十两银子,带个路而已,谁不心动?反正我是挺乐意跑一趟的。” 刘铁海神色复杂地看着叶三,深吸了口气, “见势不妙就溜?”他重复了一遍,有些绝望,仿佛下了一个很要命的决定,一字一顿道:“那个老人是修行者,真有什么事,你怎么跑,修行者要去办的事,你卷进去?” 话音未落,雨声夹杂着风声呼啸而至,蜿蜒的雨水顺着头顶竹篷流淌下来,砸落在泥坑里。 叶三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撑住桌子,有些紧张,有些雀跃。昏暗的灯火映在他的眼睛里,在黑夜里亮得逼人。 “修行?”叶三摩挲着这两个字,喝下去的酒这时候在胃里沸腾,化作一团火,在心里燃烧。 他是一个很早慧的少年,自己学会了写字、读书,也学会了打猎、武功。很多人都说他是个天才,时间久了,其实他也是有那么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的。 这天下有很多修行者,有传说中的道宗、剑仙,甚至是不可言说的魔宗。但是他这么多年来,也只从货郎箱底找到一本破烂经书。更多的日子里,算命的瞎子和供奉时候的香火就是他离修行最近的时候。 既然这天下有修行者,那为什么我不可以?年少的叶三躺在破床上,重复想着这个问题,于是他开始用自己的方法修炼,在湖水里憋气,背着石头疯跑,清晨在山中晒第一缕阳光,这种荒唐的行为终于在他意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后停止了。 从失落到失望到平和,他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认识字,可那座叫做上京的城池里,端酒小厮都认识字。他会些拳脚,可听说在上京,这样的拳脚只能给人看家护院。 -- 第4页 他是个普普通通的打猎少年,可既然黑漆漆世界里打开了一扇窗,窗子里飘着五颜六色的传说,如果不能亲眼去看一看,那么他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太甘心的。 石桥村在很偏远的西北荒凉地带,偏到什么程度呢,哪怕这儿是西北疆界线,官府却从来没有管理过,唯一的兵营都在百里开外,那是大城市里的东西了。 绝大部分时间,石桥村都又穷又破,像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因为往北边去,有一片很大的森林,森林深处,有一片更大的湖,没人说得清这片湖有多大。 书上说,这片湖叫云梦泽,云梦泽外是大片的荒原。除非魔宗的人长了翅膀,能飞上几天几夜,不然不可能从湖边跳出来。 时间久了,官府也不管了,驻军也消失了,而散落的流民聚在一起,建出大大小小的村子、镇子。 这是叶三遇到的第一个修行者,也是石桥村迎接的第一个。叶三知道,如果这一次的机会他不抓住,那么这辈子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 叶三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或许是刚刚的酒气发作,他的脚步有点儿踉跄,“我挺想去的,我一定得去。” 村长的屋子里,年轻人恭恭敬敬站在桌前,肃手道:“师父,黑森林里的地形太过诡异,一个普通人,搞不好把自己命送进去,实在不行,我先去探探路。” “不急。”穿着一身青黄色麻袍的老人睁开眼睛,温言道:“盐湖贝场开启在即,不要节外生枝。” 年轻人应了一声,退到墙边,从麻布袋子里掏出一卷发黄的书册来,“师父,都说黑森林中有天灵地宝将要出世,贝场对那几个宗门来说,虽然算得上好东西,但我总有些疑虑,区区一个贝场,能够引得清虚宗派出传道人吗?” 老人听得清虚宗三个字,细长的眉毛一耸,放在双膝上的手微微一动,“清虚宗弟子众多,就算山里几位眼高于顶,也总有一些天赋不尽如人意的。倘若这次贝场里孕出了贝母,自然另当别论。” 说话的间隙,年轻人手指从书脊上划过,已经变得薄而脆的书册发出一声响动,即刻碎成几瓣。 “能够让凡人感应天地灵气的石王贝母……”年轻人低头轻笑一声,掀开外袍坐在地上,靠住门开始看手中的书,但挟着书页的手指微微颤动,暴露了心底一丝隐约的亢奋。 老人复又闭上眼,却微笑道:“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叫你失了平常心。” 年轻人恭谨地回道:“是弟子修行不够,这便退下冥想。” 正要退下,忽听老人道:“我看那孩子,骨蕴神光,天赋灵秀,倒还不错。” 年轻人闻言回头,笑道:“师父这是起了惜才之心,要收他作徒么?” 这话说得有些随便,修行者收徒向来不易,心性、灵根、因果皆需考量,而修行界天赋不俗的比比皆是,要在一个小山村中仅凭一面之缘就要收徒,倒更像一个玩笑话。 而老者似乎认真思索起来,清矍的影子,随着烛火在地上轻晃,“可惜。” “确实有些可惜了,我那八位师弟,入门之前已修炼小成,而那位少年骨龄已有十六,却还未踏上修行一途,仅按岁数来说,确实有些大了。不过这几日一同上路,倒可观望观望他的心性天赋。” 屋内烛光闻声而动,老人复又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布衣的年轻人见状也闭上嘴,双目似闭非闭,书页在手指间轻响。 第3章 第六感这种东西 叶三撑着黄油纸伞匆匆赶回家。屋子这时候在漏雨,他顾不得擦掉脸上雨水,疾步走到木床前,一把掀开床板,从下面捞出一把刀。 那把刀浑身银白,刀身窄而灵动,刀尖微微弯曲,是他之前在森林深处捡到的。屋外的雨声猛地大了起来,叶三摸黑擦了擦刀,刀刃反折的明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擦完了刀,他用棉布做成的刀套把刀裹起来,紧紧系在背上,想了想,又把一只小刀扣在腰上。 刀的凉气从后背直逼脑门,叶三忍不住僵直了背,喃喃道:“刀兄,此次说不定还要倚仗你,等回来我买镇子上的老白干请你喝。” 这话一说话,那柄刀在夜雨中渐渐寂静下去,透骨的寒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天上还有些淅沥的小雨,叶三穿上猪皮的靴子,在村门口看了又看。 石桥村是个很贫瘠的地方,或许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这儿的土地种庄稼收成总不太好,树叶也稀稀拉拉,于是一年四季,看不到枝繁叶茂满树透绿的场景,只有这下过雨的时候,被洗刷过的几片叶子零落地透出一点碧色。 就连北方十多里的黑森林,也极悄然寂静,越往林子深处走,叶子往往透出一种深浓的黑色,黑森林之名就由此而来。 叶三原地蹦跶几下,借宿在村中的一老一少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村门口,看样子并没有等叶三的意思。走出十几米开外,年轻人方回过头来冲他笑笑,示意赶紧跟上。 叶三耸了耸肩,不知这样走下去,谁才是向导。而他一向最懒得费力,于是把双手往口袋里一抄,在肃杀凛冽的冬日寒风里,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 随着温度越来越低,一股浓烈的寒意笼罩住三个人的时候,叶三一抬头,看见了熟悉而安静的黑森林。 -- 第5页 穷山恶水边有绵延密林。密林绵延百里,最深处挨着一片不知尽头的大湖。曾有青年农人不顾劝说持刀进林,不慎被脚下根枝绊倒,同行的人正要搀起他,却见天昏地暗,树叶飘零,周围景物忽然变作大湖与悬崖,而来时的道路消失不见。 猛兽毒虫出没的密林,一旦迷失了方向,往往就等同于死,小顺子在跌落山崖之后方才捡回半条命。 石桥村虽属边防线,可西北不同于漠北和西极两地,一向不属于重地,百里开外的驻军营派个老眼昏聩的兵问了几句,草草以农人喝醉迷路,又遇上鬼打墙作结。 久而久之,在又发生了几桩血案后,黑森林终于变成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方。 叶三对着这座巨大的森林,却很难生出什么敬畏或者惧怕的心理,他习惯性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撑住泥地。带着舒润气息和腐烂树叶味道的泥土贴在指尖,叶三慢慢闭上眼睛,清澈的空气在耳边很慢流动。 像是从南而来,又带着北边草地上金桔花的味道。后背的黑刀轻颤一声,他拍拍双手站起来,从容道:“走吧,直走。” 年轻人抱着双臂站在他身边,有些疑惑,有些凝重地问:“你在听风的声音?” 叶三挥挥手,头也不回道:“独家秘方,概不外传的。” 年轻人沉默片刻,看着头顶纹丝不动的树叶,猛地闭上眼睛,意识迅速在身侧蔓延出去。老人的声音在脑后响起,“你听到了什么?” 年轻人平静道:“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不仅没有风,也几乎没有天地灵力的波动。老人听到这句话,狭长的眉目却渐渐绽开一种兼具热烈与欣赏的神色。 他看着叶三后背,内心一阵欣喜赞叹,许久才道:“好。” 叶三闻声回头,心里却咯噔一下。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遗忘了这个老人很久。 满面皱纹的老人一直站在身边,却几乎没有半点存在感,就像一片叶子,隐没在巨大森林里。 叶三怔怔看着老人,后背猛地僵直。他昨晚还因为修行二字坐立难安,今天却平静到忘记了这一老一少特殊的地方。 他恭恭敬敬站直身子,将双手持于胸口,按照在书里见过的样子,给老人行了一礼。 老人看着叶三的反应,终于哈哈大笑出声,道:“大妙,极好。” 震落了头顶几片树叶。 树叶落在脚边溪水中。叶三蹲在溪水边,舀了一勺子水,放在铁锅里慢慢烧。 老人并不怎么说话,年轻人虽不健谈,言语却还颇为可亲。从两个人聊天过程中,叶三知道这两人是师徒关系,老人另外还有八名弟子,如今各自在山中修炼。 “修行啊……”他盘着腿,开始把鱼串在树枝上,“修行究竟是什么?” 老人在上坡盘腿冥想,年轻人自然而然接过话。可惜这问题问得太大,他一下子陷入了诸如:我是谁,我要去哪儿的千古难题中。 而八岁孩子听到这句话,大概只会说,我要去村口买个麦芽糖。 年轻人不止八岁,于是他蹲下身子,一边转动烤鱼,一边苦思冥想。当烤鱼的肉皮在火里发出美妙的兹拉声时,他终于慢吞吞道:“所谓修行,便是以□□凡胎而辨造化妙理,天地之间有灵气,而灵气散落于山川海角,乃至于一呼一吸之间,皆暗合规矩。所谓规矩,于人便是道理,于天地便是大道。” 说罢,他隐隐有些期待地看着叶三。在门内,虽然他是大师兄,可从未有过教育师弟们的机会,跟随师父身侧,又常常被教育。 如今他第一次能够给人讲解一些些末东西,只见叶三怔怔抬头,茫茫然盯着自己,半晌才道:“哈……?” 年轻人有些尴尬,只好叹了口气,道:“是我疏忽了,修行界极重师父二字,便是师父能够引领入门。我还为人弟子,实在不知如何教授。” 修行与普通人,看似一墙之隔,而多少人一辈子不得其门而入。这堵墙如一层很薄的薄膜,隔绝了普通人登天的想法。所谓师父,就是传承,将前人历经艰辛而凝练出的修行大道,一代一代薪火相传。 这也就是修行界极重辈分的原因。 叶三喝一口烧热的水,刚煮热没多久的水在喉间一滚,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若有若无的风从耳畔刮过,他凝神一听,有些疑惑道:“怪了……居然有别人进来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不太确定,年轻人却如临大敌,猛地起身道:“走。” 叶三刚啃了一口烤鱼,含混不清道:“往哪里走?你们只说去黑森林中央,我不确定你们是为了躲人还是为了找东西,但我建议绕路从南坡脚下拐过去。” 年轻人神色肃然,一脚踢开烧成炭的柴火,又踩了两脚草,将行迹遮掩得更严实些,“来不及绕路了,越快越好,你只管直走进林子中央。” 叶三沉默了一下,甩手扔掉手中的烤鱼,站起身来拍拍腿上的灰,道:“这样吧,你们往前走,以你们的脚力不多久就能到,银子我不要了,这就告辞。” 来自深冬的寒意密密麻麻侵入森林,一股肃然沉默的气息笼罩了三个人,包括树下沉默的老人。 当叶三话说完的时候,老人居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叶三脸上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却听老人问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们是什么人。” -- 第6页 叶三闻言道:“自然,我从出身到现在,连一个读过书的童生都没有见过,更何况是修行者。” 老人温和道:“既然这样,你也应该明白,如果跟着我们,可能会遇到极难得的机遇。” 老人这话没有说错,修行者与普通人看似一样,可实际有如云泥。若非拥有机遇与实力的人,一辈子苦苦求索也无法攀登上修行大道。 而如今修行者就在眼前,他反而要退吗? 叶三看着眼前两个人,忽然笑道:“虽然这么说,但我打小打猎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活人的机会总比死人多些。” 在叶三记忆里,这片林子的路很诡异,现在这片林子里来了陌生人,能让年轻人这么紧张的人,多半也是个修行者。他并不知道前方会发生什么,但潜意识里的危险信号让他不得不停住脚步。 很多时候,人对于危险是有敏锐的第六感的。叶三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笑的,背后却忍不住有点发僵。就像他曾经在林子里走过,拐弯的时候才发现背后的树上有一条花斑蛇。 当然,他不可能在两个能触碰天地玄机的修士面前说,我的第六感相当灵。 老人微微摇头,似有失落,他漫声道:“当年,我曾在清虚宗内门求道,门内讲师告诉我,修行之人,极重心性,凡我修士,皆为逆天攀行之辈。” 一片死一样的安静,老人看着眼睛越发明亮的叶三,叹息了一声,“如今绝境未至,前路未知,你既然选择放弃,也是你我无师徒之缘。” 叶三脸上颇为平静,手在微微颤抖,极大的诱惑与隐隐的危险信号交织在一起,无数的尘埃在紧张的气氛中肆意飞荡。 清虚宗,叶三听过这个名字。 事实上,自大翊立国八百多年来,人人都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哪怕是地处偏远的石桥村。 第4章 从天而降的三支箭 大翊立国之初,正逢天下大乱。祖皇帝挥剑斩蛇,从东方卧龙之地率兵而起,扫六合荡寰宇,就连瘴疠之地的南蛮和草原深处的胡人,也不得不臣服在铁蹄之下。 既以兵戈铁血开国,大翊自开国之初就异常尚武,即便出身清贵的氏族子弟,也要去军营中呆个一两年,才有在书院中炫耀的资本。 清虚宗在这种风气下能够得到天下人尊重,自然是因为足够强大。 清虚宗的山上有一个道观,道观里有银杏,一到秋天,山阶上会堆积一层很厚的叶子,一入眼全是金灿灿的。 可就是这座小小的山门里,走出了无数个让帝国为之震动的强者。 八百多年前,大翊立国之初,军营中多少就有清虚宗的影子。 那时候修炼还是豪门氏族才能仰望的东西,而清虚宗至此之后,收集天下各派修行秘法,收纳门徒不再以门第为界限,纵然天下拥有修行天赋的人少之又少,可平民也终于有能够一窥大道的门路。 那一代清虚宗的宗主,因此被天下修士称为圣道人。 五百年前,帝国的几位皇子由于某些影子暗中挑唆,在玄武门前爆发一场血战,趁着帝国隐有内患之际,魔宗率领胡人从北边的荒漠里趁势南下,一路破开潼关,正直危急时刻,清虚宗几位山主远赴草原,一道清字符布开弥天大阵,冰原被血水浇灌成红色,魔宗被彻底封死在血线以北。 二十年前,清虚宗的三山主李长空手持一柄长刀,在冰原上静坐三天三夜,没人知道那三天发生了什么,只听边关的将士说,魔宗的领地又往西边退了三百米,而李长空也自那三天之后,步入窥天之境。 叶三即便从小呆在破落的石桥村里,也是听过这些故事的。 故事里的英雄一向很多,哪怕只听着那些名字,多少也能让人生出一点豪情来。可叶三大概从来没想过做英雄,死了的人,不要说做英雄,做人的机会都没了。 他看着眼前的老人,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这时候应该和话本里的少年一样站出来,然后就能遇到一场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这座森林很古怪,”叶三摸了摸脑袋,道:“从我认识路开始,从来不会有什么人轻易走进黑森林一步,可现在黑森林里至少出现了两拨人,而且是两拨修行者。” “我可以给你们指路,但是我应该不会走进去。机会这种东西,就算有,也要我能在两拨修行者之间活下来才能抓住。我这种小人物,就算有心气,也没有超过三成的实力。” 树上的叶子掉落下来,发出一声有点刺耳的喀拉声。 老人颇为惋惜的看着叶三,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道:“罢了,你回去吧。” 叶三飞速应了一声,拍拍衣角上的灰,把盐巴和火石留在地上,这才扭头开始往回路走。 他刚走没几步,猛地顿住脚步,轻轻叹了口气,道:“麻烦了。” 年轻人顺着他的方向往回看,来时的路已经不见踪影,那条盛开着白色野梅花的路,如今变成一条黑漆漆,堆积着腐烂落叶的,陌生道路。 路的两边,有一些细碎的白色石头,急匆匆的溪水从石头下流淌,不时冲击起小水花。 年轻人本还因为他出尔反尔有些愠怒,如今看了这副景象,不由头皮一麻,道:“都说黑森林中道路千变万化,果不其然,你若找不到回去的路,倒不如和我们一起走,等此事结束,我与师父一定想办法送你回村。” -- 第7页 叶三若有所思地蹲下身子,拍了拍身边的石头,他闭上眼睛感受林间细小的风,那些风杂乱无章,从树叶、枝桠的缝隙里穿行而过。 “黑森林的路一直都会变,但是这次,风是乱的。”叶三微微蹙着眉,道:“应该来了不止两拨人。” 湿润的树叶堆积在碎石头上,散发着土腥气。黑森林的路永远在不停地变换,但是风会从道路的尽头吹到眼前,可如今,无数的风是乱的,他找不到回去的路。 就像一个线团,那根露在最外面的线头消失了,很多的线乱糟糟缠绕在一起。 高大的老树把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偶尔有一点薄弱的阳光从树叶间隙射下来,落在湍流的溪水里。乱七八糟的风声呜呜的,汇聚在一起,然后越来越响亮。 像一根很细的箭,裹挟着巨大的风浪,从暴风眼里疾射而出。混乱嘹亮的声响刮擦着耳膜,叶三一瞬间弹跳起来,往老树背后奔去,狂叫道:“是箭——!” 与此同时,三根短短的小箭从树林深处射来,发出洪亮的声响,小箭经过的树叶都被燎成焦黑色,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逼来。 那三根小箭越来越低,朝叶三头顶直射而来,他感到一阵滚热的烫,来不及思考就往泥地上卧倒,树叶和黑泥扑上脸的一瞬间,那三根箭直直地飞过他的头顶。 噗的一声,朝那位老修士撞过去。 叶三趴在地上,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头顶,被刚刚的热度烧焦的几缕头发一扯就掉,他回头看看那三只小箭的落地点,这才发现它们围绕着老人,包围成一个圈。 三个箭落在三个点,按说看起来不会像个圆,但是小箭悬浮在半空中,颤抖着想要往地上扎,每一根箭上都泛着浅白色的光,就连成一个很圆的圈。 穿着麻布袍子的老年人坐在地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两个拈成诀的食指上,散发着一道细小的灰色痕迹。 灰色的光和浅白色的光不停抗争,那三只小箭想要把老人紧紧禁锢在地上,小箭慢慢地颤抖着不断往下扎,而老人意态闲适的一张脸上,终于有汗滚了下来。 叶三猛地爬了起来,屏住呼吸,直直地朝那三只浮在空中的箭看过去。 很多话本里说过飞剑、修士和灵气,而这些东西终于在这一天从话本里走了出来,一个神秘莫测精彩绝伦的世界似乎在这一刻撕开一角。 周围的树林很安静,可深远漆黑的林子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危险的存在,让叶三再一次感受到了那股压迫感。 他坐在地上,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发生的一切,肩膀却慢慢地僵直起来。 那三只小箭只围住了老人,年轻人见势不妙,猛地跌坐在地,伸出右手两指捏出一个诀。他的双唇不停颤抖,似在飞速念经。 可他开口片刻功夫,三支小箭猛地光芒大作,星白色的光芒照亮周围树林,年轻人猛地被震飞数米,直撞在树杆上,喷出一口血来。 树林深处安静了片刻,只听得树叶晃动的声音,那股莫名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在叶三几乎恶心欲呕的时候,终于有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道:“当年有胆子偷师学艺,如今怎就如此废物。” 话音刚落,三柄小箭发出噗一声轻响,齐刷刷插入泥地里,只露出一截白色的箭羽。 老人的手猛地垂下,脸上显露出一种灰败的神情,他慢慢闭上眼睛,叹息道:“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也值得让清虚宗的传道人找上门来吗。” 那道声音微微上挑,带着某种不屑一顾的自傲,道:“张清远,当年你改换面貌,替换同村人名额进入内门,本也算是天大机缘,可你不思进取,盗走内门三本经书远遁他乡,现如今天命将至而不能破镜,这样的你,也值得让清虚宗追索几十年?” 叶三拍了拍几缕枯焦的碎发,弓起身子慢慢往后爬了几步,试图离场上的距离更远一些。 老人挑了挑灰白色的眉毛,道:“既然如此,何必拦我。黑森林中贝母将要出世,难道因为十六年前的那件事,清虚宗也不得不和我们这种人抢夺修行资源了吗。” 那道声音一顿,像被揭开某道伤疤,却猛地笑了起来,“当年三山主说,既然能够盗走经书,也是你的机缘,圣道人曾言,有教无类。纵然是个窃书小贼,若能将此书传至有缘人手里,也是造化。” 老人沉默片刻,道:“论胸襟,确无几人赶得上当年的三山主。” “可我要拦你,只是看你这当初的偷书贼,不太顺眼。” 老人恍然道:是了,阁下既是清虚宗的传道人,看我这窃书贼不顺眼,也是理所应当。 “蠢货。”那声音愠怒道:“在内门学道三个月,拿走三本藏书阁经书,如今年近六十,还踏不出知微之境,清虚宗内门怎能走出这种废物。” 叶三听了这话,才知道中年人的不顺眼所为何事。不为当年陈芝麻烂谷子的鸡鸣狗盗,而只是为了,学我清虚宗道法,窃我清虚宗经书,就该学得风生水起,怎能如此废物。 “我今年五十六岁,知道自己怕是等不到破镜那一天,才来黑森林中撞撞运气,石王贝母虽是传说,但的确有集聚天地灵气为己用的作用。” “石王贝母?”中年人的声音猛地曲折起来,像层层波纹在树林之中跌宕穿行,叶三心中一惊,知道那位树林深处的中年人也遇到道路突变的情况。 -- 第8页 或许是情况突然,他轻飘飘丢下一句话,道:“笑话,这盐湖贝场何时有过石王贝母。”声音激荡着树叶,越来越远,直至最后,树林中又恢复了平静。 张清远听到这句话,却怔在当场,宛如被一道炸雷劈中,许久不能回过神来,只有围绕着他的三根小箭,犹在昏暗树林中散发着浅白的光芒。 第5章 你来当我第十个徒弟 “不可能,不可能……”张清远喃喃自语,猛地抓住了头发,本身就有些乱的头发被这么一抓,几乎变成了茅草窝。 他的眼睛在手指缝隙里越张越大,声音也隐隐开始扭曲,“这三个月来,天下修士都在找黑森林的地图,这么多人都在往这里走,消息怎么可能有错?” 他在知微境界徘徊了三十多年,也不过从下境走到了上境,如今一脚踏进鬼门关,眼看能抓住一点渺茫希望,却被生生碾碎。 年轻人见状不妙,忍着骨骼疼痛从树底下站起来,一手扶着树,道:“师父,或许那人虚晃一招,假意骗我们离开呢。” 老人不听还好,一听这话,顿时炸怒道:“他骗我们?那是清虚宗的传道人,是大翊护国道宗的传道人!” 他嗬嗬地喘着气,渐渐平静下来,道:“不过,既然清虚宗的传道人真的来了,森林里一定有别的东西……” 年轻人点头道:“师父此言不差,既然如此,待师父破出这道阵法,我们仍旧去里面看看。” 张清远猛地耸起肩膀,不断往肺腑中吸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他的腹部迅速膨胀起来,手指间灰色的光芒也越发盛大,在他脸皮紫胀似乎无法承受的时候,枯树般的手指尖,灰色光芒猛地疾射而出,朝三只小箭弹去。 一声炸雷般的声音在耳边爆起,三只短箭下皆被炸出一个小小的坑洞,可那三支箭却仍旧稳稳插在地上,灰色的光芒从上面反弹,张清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把灰旧的袍子染红了。 年轻人见状,猛地奔上前去,急声道:“师父莫要着急,实在不行……” 老人有些感慨地仰起头,颤抖着手指拍了拍衣角,神色颇为复杂,有失落,有不甘,有一点遗憾和最后的固执。 “黑森林中,修士修为皆被压制在玄景以下,即便这样,我也走不出清虚宗的三支小箭。可惜,可惜。” 他看着年轻的徒弟,摇头道:“如今我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不得脱身,你去帮我问一问那少年,可有兴趣拜入我的门下,做我第十个徒弟。” 这话宛如遗言,像是归天之前,只愿所学得以传承的一个蹉跎老者。 年轻人眼中红光一闪而现,躬身后退,一回头却看不到叶三人影。 树还是那些树,溪水依旧在白色山石上奔流而过,但刚刚头发被烧焦几缕的叶三,却不见了人影。 年轻人猛地弓起背,沿着树林悄无声息游走出去,他的神识在树林间迅速扩散,在捕捉到前方三尺一棵老树的时候,他伸出右手,如游蛇一般滑行过去。 这几乎不是人类能拥有的速度,在他走到树下的一瞬间,一道静悄悄的刀芒从树叶中飞速劈下。 一道银色的的、泛着华丽冷光的灵巧长刀,从年轻人头顶直劈而下。 年轻人一惊后退,双手在胸前翻飞,银色短刀从袖口疾飞而出,毫不留情钉在树杆上。 叶三提着长刀,如猿猴一般在树枝上跳起,他避开那些危险的刀光,在半空中踩着千年老树的树枝闪躲,一跃跃至年轻人头顶。 透过刀光的间隙,年轻人撇到了叶三的目光,那双眉眼俊秀而沉静,完全不像一个第一次提刀的十六岁少年。 不知为什么,年轻人总觉得这样的眼神有些熟悉。 可他还来不及思考,那把泛着冷光的长刀就已裹挟着冷风,扑闪到他脸前。 树林里迅速响起一串带着火花的兵器交织声,年轻人手中的短刀在刀刃上滑过,发出一阵令人骨酸的声响。 他猛地弹出右手,急速后退几步,微微喘息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不问为什么,也不问你想不想做师父的徒弟,只要叶三停下来那么一点点时间… 可那串带着冷风的长刀,毫不留情斩向他的右手。 右手掐诀掐到一半的年轻人大痛出声,那道浅灰色的光芒一闪而逝,反弹到他的气海里。 他看着叶三一双冷静到无情的眼睛,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极熟悉的恐惧。那股来自……山上的恐惧。 冷静平静又沉静,能够在瞬息找到黑暗死角,将所有角落里的虫子拔根祛除的……那些修士。 年轻人看着叶三,忽然嘶声大笑起来,竟用受伤的右手一把抓住窄秀的刀刃,修士的身体比普通人更加强横,哪怕是空手抓住刀刃,那股巨大的力量竟一时让叶三拔不出刀来。 “我再问一遍,你是怎么发现的。” 叶三像是听不见年轻人的话,紧紧盯着手中长刀,他忽地抬起脚,借力朝年轻人腰腹横踢过去。 年轻人的身体果然极为坚硬,像是晒干了的泥地。叶三紧紧握着手中长刀,不动声色用力旋转着刀柄,血水顺着刀槽流到他的手心,黏腻得几乎打滑。 年轻人吃痛,冷笑一声,他猛地撕碎上衣,一把抓住叶三手臂,将他整个儿甩上半空。 叶三头晕目眩,飞至半空的一瞬间,手臂骨清脆的咯了一声。他痛得脸色惨白,却把全身力气集中在刀尖上,在半空中朝着年轻人后颈直劈下去。 -- 第9页 闷闷地噗一声响,年轻人僵直片刻,一把将叶三甩了出去,脖颈上的鲜血这才狂喷出来。 叶三被他一把甩到老人旁边的树杆上,浑身骨痛欲裂,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而年轻人在原地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像是喝醉的人,受不住酒力,然后睡倒在地上。 在三支小箭的光圈里打坐的老人,目光温和慈祥地看着场上一切,发出颇有些赞许的笑声。 看着眼前骨瘦如柴的老人,叶三感受到一阵恐惧涌上头皮,他抓住长刀,将自己半个身子支撑起来,轻轻咳嗽一声,准备平复一下,再找找出去的路。 老人一张枯树般的脸,流露出一点温和的神情,他看着叶三,慢慢道:“他很好奇,我也很好奇,即便我是清虚宗叛门弟子,也不足以让一个普通人想要提刀杀人。” 叶三坐在地上,撑着长刀微笑道:“他若不来抓我,我怎么可能杀他。更何况,从一开始,你们对我的关注未免也太多了些。” 叶三没有修过道,但是他知道,对修士而言,传承有时候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事。而溪水边的年轻人,总怀着一种莫名的温柔,毫无隐藏地告诉他,修行是什么。 叶三很早以前就接受了自己是个普通人的事实,普通人可以做梦,但是把陷阱当成馅饼,就容易死得比一般人更快。 像在林子里无数次的打猎,他怀着对未知的提防,但这一次,他其实是希望这种小心是多余的。 但年轻人弓起身子滑行到树下的一瞬间,叶三看见了潜行的豹子,一跃而起的野狼,和张开獠牙的野猪。 老人沉默片刻,怜悯地看着自己躺倒在地上的徒弟,忽然开口道:“你是个不错的孩子,无论是心性还是根骨,若你走上修道一途,一定也能成为出色的年轻人。” 弟子被人斩杀在眼前,他却并无多少愤恼,一双昏黄的眼睛极安静淡然,几乎与远处的山林融为一体。 “我虽然被师门除名,但总想着看一看,座下的几个弟子有哪个能继承衣钵,日后回到清虚宗门里,让那些老家伙们好好看一看。” 老人的眼神有些昏聩,眼睛却黑白分明,没有一点黄斑,他的气度像叶三书里那些老修士,安静从容,气场柔和。 他们三米开外的地上,年轻人发暗的鲜血顺着山的走势慢慢流淌,浸透了树叶下的黑泥土。 “你杀了我大弟子,而我八个徒弟不在眼前,如今被困在清虚宗的生死小箭里,我一生所学,居然只有传给你这小仇人。”老人温和地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自嘲的意思。 那双眼睛像深秋的池水,干净,深邃,能够把一切一切都吸进去。 叶三一时恍惚,慢慢撑着长刀,朝前面走了一步,两步。 赶来啄食腐肉的乌鸦在半空盘旋,翅膀掠过一串树叶,发出有些刺耳的刮擦声。 啪、啪,树叶坠落在寂静的森林里。 叶三心头一震绞痛,来自身边的浓厚血气将他猛地从半梦半醒里拉回来。 他震惊的发现自己已走到老人面前,只差一步就跨过小箭的光圈,而老人骨瘦如柴的右手,正贴着自己胸膛,想要从里面扣出什么似的。 那股剧痛正是来源于老人的一只手。 叶三头皮一麻,作势后退,身体却被老人吸住似的,一时动弹不得。 老人嘎嘎狞笑几声,身边的破布小袋轰然炸开,露出八颗雪白骷髅头。 “做我第十个徒弟有何不可?生生世世,永存不灭……” 叶三霍然睁眼,心底寒意急速上涌,他来不及思考,以常年打猎的本能反应,一把提起手边长刀。 在刚才似梦似醒间,他居然一直没有忘掉手上这把有些重的长刀。 那股吸力强硬地阻碍着他,想要把血肉还是魂灵从他身体里拔除干净。叶三挣扎片刻果断放弃,将全身力量集中在长刀上,朝老人的头顶直劈而去。 老人噶笑一声,手上光芒大作,八颗骷髅头各自散发出强烈土灰色光芒,他贪婪地看着叶三,道:“只差一个……” 只差最后一个活人,他就能结成九连环,以九九怨魂之力,破开清虚宗的生死小箭。 飞线似的灵光在空中聚拢,朝叶三飞速涌去,那柄普普通通的长刀在灵光面前,似乎毫无力量。 不能斩断,不能反弹,它就是一柄毫不起眼的长刀。 老人的手心喷射出灵光,骷髅中弹射出灰芒,普通人臂力挥动的长刀,才斩到老人头顶一寸。 叶三眼底有一瞬间的绝望,可转瞬间,这股绝望就被专注替代,他强硬地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右手,试图让速度快一点、更快一点。 轰隆一声巨响。两人周围的泥土如卷浪一般迅速扩散,石土崩裂,烟尘弥漫。 叶三只觉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拍在胸前,无数柄利刃劈开自己的血肉,无尽的痛楚似从灵魂深处袭来,他的手指猛然一僵,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直接拍飞,他感受到自己在泥地上滑行,在岩石上滑行,然后身体一轻,骤然从山崖上飞了出去。 灰色的光芒在空气中来回流转,周围风声大作,老人惊愕地地望着那柄消失在悬崖尽头的长刀。 灵光被这一刀阻截,念力被这一刀斩断,而这柄平平无奇的长刀,像一个无底洞,将所有的灰色光芒尽数吸收了进去。 -- 第10页 那柄长刀将所有的灵光吸纳进去,斩断了老人与少年间的联系,然后——巨大的力量少年手臂里爆发出来,在老人枯瘦的身体上,炸出了一个窟窿。 那一道光,从一个没有修炼过的少年手臂上,浅淡地、强劲地、一瞬间照亮了整个洼地。 暗色的血水在地上慢慢流淌,老人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染血的袍子在半空中晃荡,似乎遮住了身体上一个洞。 哪儿来的洞?他想。 叶三急速地和泥土、树叶、碎石以及老人的包裹一起下坠。 无数的鲜血在空中散射开来,有他的,也有老人的。 在一片淋漓的血雨之中,他闻到了一阵冰冷的铁锈气,然后听到无数清脆的响声。 叶三掉在了地上,听到了骨节碎裂的声音,老人的经书从包裹里飞出来,掉落在他的脸上,遮住最后一点光。 森林深处,捧着罗盘一直往北走的中年人,忽然皱起了眉头,他往事故发生的地方抬头看去,凝神道:“魔宗怨鬼……?张清远,你居然入魔已深……” 他一甩长袖,清嗤一声,“那就,死吧。” 棉布的衣袖在空中挥动,三支小箭猛然从地上突起,齐齐朝垂死的老人飞去。 第6章 你的刀不错 很远处的山谷里,麻衣的相师颠颠手上几个铜板,轻声道:“消失了。” 旁边的青衣人提着三尺长剑,剑光如水一样泻在地上,“晚了一步。” 麻衣相师沉吟道:“谁能想到,黑森林里会有魔宗的人。” 青衣人抬起长剑,伸手在剑刃上轻轻一弹,水汽似的灵光倏然飞上半空,齐刷刷斩断头顶巨木。刺眼的阳光霍然倾下来,照亮了两个人的面堂。 黑森林里,但凡修士,修为皆被压制在玄景以下,而他依旧能御动天地灵气,并以剑气作引,爆发出这样强横的力量。 麻衣相师眉毛微动,却听苏蕴道:“此乃我派大事,若魔宗宵小胆敢动手,不过血瀚海上,再多一场纷争罢了。” 漠北冰原上,甚少起纷争,而一旦战火燃起,必定是血流成海。听说五百年前的那一场战事后,整个冰原被染成红色,至今没有消散。 那片红色的冰原横亘在魔宗与道宗之间,也横亘在胡人与边关之间。 那片冰原的名字,被人们称作血瀚海。 叶三掉入黑暗的一瞬间,就开始做梦。 梦里有一片漆黑的森林,林子里有无数半透明的光在飞,模模糊糊的光影间,有人。 后来很多年里,他固执地把那片林子当做周围的黑森林,把那些模模糊糊的光影当做灵气,将人影看做是上天入地的修士。 这在很大程度上,引导他寻找一些修道的书来看,内心对修道世界的渴望也因此愈发强烈。 这一次梦里的林子依旧是黑的,他茫然地抬头,果然又看见半空中无数的飞光,和林子里三支短箭上的光一样。 叶三伸出手,向周围探了探,发现周围的景物带着点水汽,原来天上在下一场淅淅沥沥的雨。那些雨水顺着厚厚密密的树叶淌到树杆上,在流到泥地里,很快就把他的鞋子染湿了。 叶三往前走了几步,避开水塘,小心翼翼找一个看起来最大的树,然后坐在树下。 这场梦比预期的更长久,他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树下的凉风带着草木的葱茏水汽,在衣襟里翻飞起伏。 然后天上有血水掉下来,把他的衣服染红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像白纸上落了几笔很浅的湿梅花。 白纸?叶三仔细看了看,原来身上的衣服是白色的。 不对劲,叶三想,他从来不喜欢穿白色的衣服,那是奔丧的人才穿的颜色,还很容易脏。 他迷迷糊糊地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 见了鬼了,叶三想,难道是自己死了,村里人穿白衣来奔丧。 嗅觉比视力恢复得更快,他很快闻到一阵烤鸡的香味。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的叶三肚皮嘟嘟叫了起来,哪怕没看到吃的,他也能想象,烤得金黄流油的脆皮,一戳筷子,油浸浸的,软弹弹的肉。 他们还在我的丧事上吃烤鸡,叶三想,不知道是不是村长出钱摆的桌。 他有些叹然地睁开眼睛,想要揉一揉眼,却发现抬不起手,想要动一动腿,也伸不直,他似乎失去了对整个身体的控制能力。 “醒了可以眨眨眼。”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叶三从善如流,多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事物越发清晰起来,他看见了一幅极美的景物。 这时候是上午,晨光毫无阻拦从稀疏的树叶里撒漏下来,照亮了铺满落叶的峡谷。四周是缓缓起伏的山崖,狭窄山路的尽头,有一片雾蓝色无穷无尽的湖。 像一笔浅淡幽深的靛蓝色,平铺在天地之间。 书上说,黑森林的尽头,有一片蓝色的大湖。没人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可叶三看见那一抹蓝色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云梦泽。 老树的枝桠、藤蔓弯弯曲曲,拖着长到地上,在斑驳的阳光里,一个十六七岁的白衣少年坐在垂及地面的枝干上,赤脚踩着濡绿的苔藓。 他手里拿着一本经书在看,经书是从老人包裹里掉出来的,上面还沾着血。 -- 第11页 叶三想要开口,张拉张嘴,却发现声音也发不出,稍微一动弹,整个身体倒是断了一样疼。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他很容易就放弃了挣扎。 白衣服的少年听到动静,从树枝上站起来走到叶三旁边,衣角在风里微微地晃动,“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我见过几次,但是带着经书和刀掉下来的,还是第一次。” 哦,叶三心里想到一件事,前村的小顺子,隔壁村的铁蛋,他们偷偷溜到林子里,结果掉下山崖,后来满嘴胡话说被白衣鬼送出来。 白衣少年晃了晃手里的书,蹲下身子,啪叽一下把书遮到叶三脸上,温吞吞解释道:“我发现你的时候,你躺在地上,脸上盖本书,衣服上全是血,挺惨的。” 惨啊,当然惨,叶三想,其实现在也很惨的,动不能动,说不能说,快饿死了。 白衣少年伸出食指,从叶三额头轻轻敲击到胸膛上,他沉默了一会儿,道:“看起来,你是好不了了。” 虽然叶三一向能够坦然接受任何处境,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听耳边继续道:“你浑身骨头碎了一大半,而且是从身体里面碎掉的。看你经脉行走的痕迹,应该没有修炼过。应该是有修士牵引了天地灵气,然后在你身体里炸开。” 叶三恨不得连连点头,可惜实在点不动头,只好眨了几下眼睛表示赞同,远处碧蓝色的湖面上传来一阵青草味的风,在冬日清淡的阳光中直扑面门。 风里有草木,风里也有烤鸡。 叶三极力地侧过眼睛,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的时候,终于瞥到了旁边炭火上一只烤野鸡。 旁边散落着一地的尾羽,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串着鸟的工具,不是树枝也不是竹条,是自己明晃晃一寸宽的长刀。 锃亮刀身上的寒气在炭火上消弭无踪,烤鸡的油脂顺着刀槽流淌,只那么一眼,叶三就在心里有些绝望的叹了口气。 发现他的动静,白衣服的少年解释道:“找别的工具很麻烦。”他想了想,或许是觉得用了别人的东西,总得夸赞一下,于是又接道:“你的刀不错。” 刀当然是好刀,长三尺二分,宽一寸,是叶三以前在森林深处打猎的时候捡到的。 黑森林的地势一直会变,地面会忽然陷入到地下,而地下的东西,有时候就忽然从水塘里冒出来。 他从溪水边捡到这把刀,在很多次抓捕猎物的外出中,靠着它险中求生。 只是现在他自身难保,只好一个躺在地上,一个躺在炭火上。 白衣服的少年提起刀,撕开一条鸡腿,在叶三面前晃了晃。叶三总觉得这动作有点像自己拿着骨头挑逗村头那只癞皮狗的行为,义无反顾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感受到一只手挪到脸上来,在脸上扭了扭,捏了捏,叶三有些恼火地重新瞪开眼睛,却发现少年认真地盯着自己,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 “我原本以为,至少你的脸能动了,过去五天,我给你喂了那么多贝肉……” 他伸开双臂,比划了一下有那么多。然后踩着地上的苔藓,轻飘飘地往湖边走去。 湖离得不太远,在清冷的晨光里,叶三瞥见他蹲下身子,手里拿着很长一根树枝,在浅滩边上小心拨弄。 似乎拨到一个东西,树枝勾得打滑,湖边的少年木木地一直在用树枝拨上岸,看得叶三几乎想喊一声,你光脚走下去拿上来不行吗。 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等他喊完了,才后知后觉发现能说话了。 白衣服的小少年,终于够着了浅滩里的东西,他听到声音朝叶三看了眼,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蹲下身子,拿起叶三腰上的小刀,在贝壳的缝隙上轻轻一剥,然后整个儿倒进叶三刚张开的嘴里。 叶三这才反应过来,他蹲在树下折腾半天是给自己找吃的去了。 白莹莹一个贝壳,里面的肉软得像水,一入口全化了,也察觉不出什么腥气来。叶三有些尴尬地眨眨眼,努力转移话题道:“这是什么东西?” “那片湖叫云梦泽,浅滩上生灵贝,贝肉多有养气补益的作用。对没有修炼过的普通人来说,生肌止血,滋补养益,也是有用的。” 叶三寻思了一下,问道:“盐湖贝场?贝母?” “你居然知道盐湖贝场这个名字,”白衣少年看了他一眼,道:“可能这片浅滩因为生产灵贝,湖水又发咸,所以被称作盐湖贝场,但是贝母,这儿应该没有。贝母生长需要吸纳天地间大量灵气,这里的地理位置先天不足。” 叶三想,这倒是和当初清虚宗的传道人说的一样,那张清远老头儿,为了一个不存在的贝母,搞出这么一场令自己损失惨重的乌龙。 他叹了口气,理一理乱七八糟的思路,阳光从稀疏的树叶里洒落下来,斑斑驳驳,他浑身瘫痪地躺在地上,有些怀念提着刀和弓箭打猎的日子。 “云清,我的名字叫云清。”那位白衣服的少年忽然想起来自我介绍这回事,一边看了看叶三能够动弹的一张脸,将鸡腿一股脑塞进了他嘴里。 喂饭需知不是这么喂的,叶三腹诽了一声,觉得自己再这么躺下去,说不定哪天会被噎死。 他在满嘴的鸡肉里,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叶三。” 第7章 修道为了活命 -- 第12页 “没放盐。” 叶三在过去的一刻钟里,完成了仅靠嘴啃完一个鸡腿的壮举。他张了张发酸的嘴角,有些痛苦道:“不仅没有盐巴,也没有放一些背阴面常生的金桔草和野薄荷。鸡宰完了也没有放血,腥气全部滞在肉里……” 他一边说,一边瞟了瞟云清,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别的表情来。 可穿着白色衣服的少年,不论是表情、眼神还是气质,都显露出一种近乎纯粹的天真来,他看着叶三,似乎毫不顾忌他的无理,认真道:“好,我记住了,下次再试一试。” 叶三终于感受到了一种挫败,他很想试探一下这个少年,在过去打猎的那些年里,他就觉得,这世上从来没有掉下来的馅饼。 从山上掉下来能够活命就已经是万幸,何况还遇上一个兢兢业业救自己,想方设法给自己找吃的,丝毫没有怨言的,长得还颇为灵秀的小少年。 如果说这是一个诱饵,这诱饵也太过美味,背后的陷阱恐怕也异常巨大。 而自己……叶三把自己全部的家当都想了一遍,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被骗的,除了山崖上差点被张清远拧掉脑袋那一次。 想到这儿,他不由觉得脖子嗖嗖的凉,叹了一声道:“也就只有这颗头值钱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被云清敏锐地捕捉到,云清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的头……值钱吗?” 这种非常恳切又真诚的问题,差点把叶三好不容易聚起来的那一点自信又给打击到粉碎。 “……我也不知道。”叶三毫无招架之力,坦然回答道:“但悬崖上那个老头儿说只差我这一个,那大概就值点钱吧。” 他平铺直叙像倒白开水一样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云清沉默地听完了,回道:“他用八个徒弟的头颅做法器,这样阴毒的功夫不像道家法门,应该是魔宗的路数。九九归一,兼以生魂作引,他的大徒弟既然被你杀了,能用的也就只有你。” “那时候他被困在清虚宗的三支小箭里面,若要以力破之,除非境界能够突破那位传道人。可黑森林中,修士修为皆被压制在玄景以下,因此只能依靠法器,强行从内破开牢笼。” 叶三听完,笑了一下,有意无意道:“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懂得还挺多。”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云清,问:“你也是个修士?最近几天看到的修士,算上你已经有四个,” 这么点大地方遇到四个修士,密度其实已经很大,尤其石桥村附近,真的是鸟不拉屎,一片荒凉。 被一个修士打落悬崖,再被一个少年修士救了半条命,这事儿有点太巧,叶三想。 却听云清摇头道:“严格来说,我不是修士。” 严格这种东西,向来只对优秀的人管用,对于叶三这种好不容易见到修士,还差点被拧了头的人来说,只要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那就是修道的人。 “说的也是,”叶三意有所指地答道,“真要是修士,哪能一直呆在这么大林子里。” 还一直等着自己醒过来。 云清拍拍衣服,站起身来,拿起叶三的刀,用枯叶擦了擦上面的烤鸡油脂,道:“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问我,不用这样试探。”他眯着眼睛,弹了弹刀刃,又道:“既然当时没有杀你,也没有把你扔到湖里,你不用担心会死在我的手上。” 叶三一点小小的心思被戳穿,却毫无尴尬的神色,他大大咧咧地看着天,道:“承蒙搭救,当然会急着知道恩人的身份,万一日后有机会,也好报答。” 他三言两语将方才的怀疑说成寻机报恩,可以说十分厚脸皮。叶三虽然从小到大活得认认真真,兢兢业业,但如今看着自己半条命也没了,脸皮也可以暂时不要了。 叶三躺在地上,看着天,道:“恩人既然救了我一次,能不能劳驾您再帮我看看,怎么才能站起来。我日后走出去,一定给你带点儿好东西。你想要烧鸡吗?酒也是可以的,隔壁村的女儿红,好得很。” 云清坐在树枝上,很有耐心地撑着头,听叶三满嘴冒泡,看他嘴皮子快耍完了,云清抬起手,将另一个鸡腿也塞进他嘴里。终于堵上了喋喋不休的那点声音 云清指了指前方的密林,道:“倒也不是一定想救你,只是你刚好掉在这里,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整个黑森林的路一直在变,只有这一小块是固定的,我在这块地方住了十多年,暂时还不想和一具尸体作伴。” 叶三一边努着嘴啃鸡腿以免自己被噎死,一面努力理解他的话:这是云清的家,叶三刚好掉在了他家里。 这时候,他们前方三米远的地方,底下的泥土猛地涌起,老树被齐刷刷卷入底下,白茫茫大雾迅速蔓延,只模糊了一瞬,眼前就多了一口小泉眼,多了几多白色的小花。 那些老树生长的地方,此刻生满了喜阴的金桔草。一大片,生长在还有些湿润的泥地里。 这一切发生的迅速又突然,毫无声息。叶三虽然打猎的时候经常遇到道路变化的事情,可这样近距离目睹还是第一次。 而自己和云清脚下的这块地方,土很坚硬,很干,草根也很长,的确是常年风吹日晒才会形成的。 “至于你说站起来的法子……”云清习惯性地看了一眼三米外的变化,抬手将飞过来的几根枯枝捡了扔掉。他才说了半句话,叶三猛地盯住了他的脸。 -- 第13页 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后怕这时候才慢慢爬上心头,叶三看着云清,想再一次挖掘一点好运气。可惜过去他攒了十多年的运气,似乎在掉下山崖活下来的那一刻用光了。 云清毫无意外的摇摇头,道:“就算是人间的圣手,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能耐。你浑身骨节粉碎,除非遇上丹师的灵药,才有一点希望。可这黑森林里……” 叶三眨眨眼睛,哦了一声,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话本里的少年掉下悬崖,不仅毫发无损,还会遇到绝世高手和武功秘籍。他掉下山崖,浑身瘫痪,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少年,三本秘籍还是张清远包裹里和自己一起掉下来的。 叶三想,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没那么好的运气。接下来他要接受很多别的东西,长久躺在地上不能动,褥疮从背部开始发炎,他慢慢烂在森林深处,等云清将自己扔到外面。 睁着眼睛从上午到晚上,叶三陷入了一种有点奇怪的状态里。他好像忽然忘记了饿,也忘记了说话,也忘记了睡觉。 云清坐在他旁边,清理掉炭火,用干草铺了床,然后回过身来,道:“你现在很痛苦,我能理解。” 叶三抬了抬眉毛,道:“你看我这样子,虽然说挺狼狈,但是真的和痛苦搭边吗?” 他的神态很平静,眼神也很安静,眉眼一抬的时候,还有一点痞气。 云清蹲在地上,伸手将厚厚的、金黄色的草堆铺展得更平整一些,“痛苦这种事情,有时候和表情没什么关系。我经历过一段很痛苦的日子,而那时候,我还能走路,说话,还能早起去看看日出,没事捕两只兔子。” 叶三愣了愣,忽然问道:粉身碎骨浑身瘫痪,眼睁睁等死这种痛苦吗? 这话问得很没礼貌,叶三在开口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云清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似乎在回忆什么很悲伤的过往。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叶三,像在做某一件有点犹豫的决定。 “你想活下来,或许有另一种方法。但是……” 叶三截断他的话,道:“没有但是这种东西,我得站起来,我想活下去。” “但是,这种方法未必有用,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它甚至比你躺在这儿等人来救的希望更小。” 叶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的心情在刚刚几句话里剧烈起伏,但是很快的,他就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很从容地看着云清道:“如果可以,请你告诉我方法,这世上,总不会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烂掉更糟糕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云清盯着自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颇为复杂的意味。 云清站在夜晚的树林里,衣襟在晚风中飘摇,周围有一些绿色的小虫在枝桠间飞,像几朵流萤。 他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道:“这天下,普通人的寿数难以过百,万万千人在沧海洪流中行走,慢慢得出修行法门。修行的机会虽然渺茫,可终于能够以凡人肉胎叩问天机,探寻天道。” “凡人的□□会慢慢老去,而一旦跨入修行界限,气海充盈,□□也会变得更强横。你如今骨节俱碎,靠外力几无可能恢复,可如果真有机会跨过那道门,靠气海丹田中的灵气滋养,以致血肉复生,骨骼恢复,想来也是有机会的。” 他的白色衣物在晚风间疾荡,叶三盯着那一双干净空灵的眼睛,心潮一点一点重新澎湃起来。 “只是,你真的明白修行是什么吗。”云清看着他,郑重道:“修行之路漫漫无穷尽,其中艰难险阻、诡异复杂之事,亦是数不胜数。一旦跨过那道门,你就再也无法做一个普通人。” “你可知修行意味着什么?” “大道三千万,你要走哪一条?” 随着云清的问题,那道大门后色彩斑斓万象横生的世界,真真切切地敞开在叶三眼前。此时那些激动或者意外的心情全部不翼而飞,叶三显得异常平静:“我在很久以前,想过很多次,修行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看着云清的眼睛,慢慢道:“而现在,我没有机会去想了。我只是想活下去。” 夜晚的风很冷,少年的声音很用力,他在黑森林的边界,说我想活下去。 那夜风轻云淡,月朗星稀,冬日的寒气从泥土里蔓延,可不论是云清还是叶三,当时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回答本身就暗合着至纯至简的无上大道。 第8章 一海、一田、六座山 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前,世间第一个人从冰雪荒原里爬出来,他穿着野兽皮毛制成的衣裳,手里拿着木棍,朝着向阳温暖之地奔跑。 他在与野兽战斗中,为了生存而去学习战斗和捕猎的法门,并将这些技巧传授给自己的同族和孩子。 后来,人类从荒原走向中原沃土,当千万年过去,他们可以安居在田亩之中的时候,却发现身体衰老得比思想更快,牙齿在四五十岁的时候开始脱落,腰腿在四五十岁开始抗议。 人类的身体也很脆弱,怕火,怕冷,怕摔了,也怕病了。 无数面朝给黄土背朝天的人,在时间的洪流里,第一次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们不能活下去。 我们要活下去。不论是发生旱灾、饥荒、水灾,都能活下去。 就像第一个人类拿起木棍,寻找战斗的法门,人类开始在田亩之中寻求活下去的法门。 -- 第14页 天命之下,生灵永无长生,可人类的想法从黄土和作物之中诞生发芽,终于长成了修行的大树。 后来,更多的人走上修行的道路,宗门和道法诞生了,大道、信念这种东西也诞生了。魔宗、道宗这种分歧也诞生了。 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修行的第一颗种子,本就是为了活下去而发芽的。 天下无可长生,天机无可扣问,所谓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在万难之中,寻求人类一点生机。 而这一晚,叶三不知道,云清不知道。那被人们遗忘了很久的简单道理,在他们面前敞开了一条缝。 叶三在很多年以后,依然记得,天很黑,空气很湿润,少年的衣襟很白,星光从树叶间漏下来。 夜晚,淡蓝色的雾气从远处的云梦泽里浮上来,像一团幽深的云。两个十六岁的少年在云边湖畔,开始探寻一场关于修行的大道。 云清坐在树枝上,赤脚踩住落叶,道:“如果你想跨过那道门,没有比你带下来的三本书更好的启蒙经书。” 他弯下腰,将那三本经书拿起来,这三本书是张清远包裹里的,当时和叶三一起掉下了悬崖。 叶三看着那三本还带着血的黄色牛皮纸,道:“这是张清远从清虚宗偸的书。” 云清点头道:“天下第一道宗,为天下修士开路的清虚道观,哪怕是在黑森林里,我也是知道的。” 第一本书上,写着《太玄经》三个字,旁边又写了几个小字:李长空校注版。 因为叶三躺在地上,脖子也无法扭动,云清将书直立起来,先让他看一眼封皮。 “李长空……怎么又是他。”叶三嘀嘀咕地想到树林里那场莫名其妙的谈话,想到偷走经书被李长空放走的张清远,又想到他注释的太玄经掉落在自己手边。 这就是缘分!叶三恨不得激动地拍拍身边的泥地。 想到这儿,他由衷对那位白胡子风仙道骨的李长空产生一种感激之情,在心里默默地给他倒了一二三四五杯最便宜的黄酒。 “太玄经之艰难晦涩,实在难懂。前朝有修士一生困于书阁直至白头,仍不能勘破其中奥妙,故有白首太玄经一说。而依我所看,哪有这样麻烦。” 叶三眨眨眼,疑惑道:“依你所看?” 云清摊摊手,道:“我不是修士,哪里能懂,跟着读而已。”他把书翻过来,将里面的字展示给叶三看。 书页挺大,每一页的大字很少,可每一句经文旁边,都有很多排小字注释。第一排就是“太玄经之艰难晦涩……” 难怪云清像是在念书的语气,果然是一字一顿在读书。 叶三看过镇子上一些书,但头一次看到注释写得这样随心所欲,毫无顾忌。 一眼看下去,又瞥见了“毫无章法”,“一窍不通”,“我觉得不行”。 他忍不住腹诽道:李长空究竟靠不靠谱。原以为经书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没想到越往后写得越是龙飞凤舞,墨点涂涂抹抹,行文也是随心所欲。 云清翻了翻另外两本,皱眉道:“我觉得还是这本能读得懂,至少不是满篇之乎者也。” 叶三哦了一声,道:“……修道就是这么修的吗。” 云清迟疑道:“只是读注释的话,好像不是很难。” 他捧着经书,坐在树枝上,撑着头继续念道:“……若要修行,先练灵气,灵气游走于天地之间,修士以肉身与天地沟通,炼化灵气,返归自身,使得气海充盈,神存丹田,于是身存年永,有益寿之效。” 少年的声音很干净清澈,随着晚风飘散到叶三耳边,他在刺骨的寒风中听到一个个经文或者是注释,慢慢觉得身体变得温暖起来。 那些字在在声音里游动,似乎有了实体,变得斗大,在叶三眼前飘动、浮游。 “气海,受气之根本。人从天地间吸收灵气,灵气存纳于气海,可供修行使用。灵气炼化之后,变作灵力,沉积于丹田……” 叶三迷迷糊糊地听课,似乎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念书的声音在耳边平淡地飘过,而随着那些黑色的字,天地里熟悉的风再一次回来了。 风吹着他的身体,他似乎漂浮在空中,那些风挤进他的毛孔,无数的水滴在风里汇聚,走进他的身体,顺着经脉和血管在流动。 “气海与肾相连,水归于海,故名气海。” 很多水滴流淌到腹部,流淌到一片黑漆漆的天地里,汇聚成一片小小水洼、池塘……大海。 那片淡蓝色的海,漂浮在天上。他脚踩着大地,头顶一片海洋。 一滴水从海里掉下来,滴在他的手掌心,泛着莹莹的光。 然后无数滴水从蓝海的中央不断滴落,像在下一场幽蓝色的暴雨。雨水汇聚在脚下的大地里,一座高山拔地而起。 一颗雨滴变成了一座山,无数滴雨变作无数的山。 大地之上,群山耸立。 那些山越长越高,几乎耸立到海水里。血管里的风不断往海水里汇聚,可在某一刻,溪流干涸断流,四肢百骸的风静止消失,尖锐的疼痛从胸腔最深处蔓延上来。 叶三眼前一黑,猛地惊醒过来,心脏扑腾直跳,喉咙口隐隐有点血腥味。 而耳畔的声音还在平静无波地念书,“修行之路,有一海、一田、六座山。海为气海,田为丹田,山为修行六山。” -- 第15页 森林里光线昏暗,叶三努力睁开眼睛,把自己从刚才那有些玄妙的幻境里抽离。 他喃喃道:“好像不止六座啊……” 云清闻言,哗哗地翻了几页书,疑惑道:“应该是六没有看错,六座大山对应修行六个境界。”他借着微薄的光线,手指从书页上一排一排按过去。 “修行之初,灵气汇聚到气海,气海提炼出灵力,在丹田中堆积成一座山。等山足够高以后,修士用自己内部的灵力打碎这座高山,才能跨入下一个阶段。每一个境界都有一座山,而境界越高,山也越难以打碎。” “第一个境界是敛气,这个阶段,修士可以感知到外界的灵气并吸纳到自己体内,跨出修行的第一步。” “第二个阶段是玄景,到达这一阶段,从修行者的眼里看去,万事万物皆为灵气包裹,天地之中有灵气流动,能够以肉身凡胎得见天地种种玄妙之景,因而被称为玄景。” “第三个阶段是知微,天地万象数不胜数,而能识巨者众,能知微者少。到达知微一境,则天地之中,万事万物,凡有灵气包裹的地方,皆能被探查知悉。” “第四个阶段是物虚,所谓物虚,就是修士修身立心,不以外物悲喜,所见万物似实而虚,尽可用天地灵气做引,化归己用。” “这四境是当今修士最可能跨过的四座山,而除此之外,天下修士之中,又有数人可跨至窥天一境,若再能跨过窥天,据说可达神测之境。” 窥天、神测。仅听这两个词,跨越天地一日千里、探闻天地神妙大道的种种景象铺面而来,叶三睁着眼睛朝天上看,良久才道:“那……神测之后呢?” 云清闻言默然,书页的声音在沉默中变得很响,“千年以来,一脚踏入神测之境的,只有历代圣人。听闻八百年前,随大翊祖皇帝从东方拔剑的那位清虚宗老祖,便是神测之境。” “你如果问我神测之后是什么,我实在不知道,书中也没有写。”云清啪啪翻了翻书,很诚实地告诉叶三。 天上隐隐有星光流转,那些星飘摇在天幕上,像梦里那场蓝色的雨。 叶三看着天,就想到了那片蓝色的海洋下,群山拔地而起。 他有些不死心的扭了扭头,看着云清道:“如果真的不止六座山呢。很多山不行吗?” 云清坐在地上,看着叶三,半天才道:“你刚刚是不是睡着了。” 叶三喃喃道:“应该……没有吧。” 云清看着他道:“既然没有睡着,就不要做梦了。” 第9章 灵气遍地都是 这话说得很直白,叶三梗了一下,默然闭眼。 云清盘腿坐在他身边,道:“修行很忌讳眼高手低。” 叶三如果这时候能动弹,一定会站起来表达一下内心的不满。因为站起来的时候才能身高齐平。 他现在躺在地上,没法动弹,实在是没有底气喊什么壮志出少年的。 叶三闭着眼睛,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草叶声响,睁眼一看,云清铺完了金色的草垫子,仰头躺在上面,枕着自己的双手,也不知在想什么。 叶三努力瞟了他一眼,同时注意不扭到自己脖子,然后问:“你对修行懂得还挺多。” 云清嗯了一声,悠悠道:“是啊,我当然是很想修行的。可这黑森林里,不要说修炼的经书,就连修士也很难见到。你带来了三本书,还带来了一些新的消息,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叶三听着他的话,不由就想到自己在石桥村的日子,想要修炼,天天在山头蹦跶,却修行的法门都走不进去。 云清看着天,天上的云飞来又飞去,光很暗地投射在林子里。 “几年前,也有修士从这里经过,我从他那儿了解一些修行的最基本的东西。可修行的大门一旦敞开,再往下走就是千难万难。我等了很久,才等到天上掉下来三本书。” 叶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说修行忌讳眼高手低,可老实说,你自己一定也想过那些东西吧。” 修士,魔宗,大道。这道大门一旦踏进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展现在眼前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抑制住心头那点期望,不去仰望上天,而盯着脚下的泥地呢。 云清毫无尴尬,神色淡定,“是啊,我当然也是想过的,万里江山来去自如,瀚海之上乘风翱翔,真正能够超脱凡人的极限,不知又是什么景象了。” “在天上飞啊,听起来挺难的。”叶三附和道:“不过你努力一把,应该还是有希望的。毕竟你才……嗯……十五六嘛。” 云清扭过头,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复又躺了回去,道:“窥天之境,方能引气御风,而行动也不过数百米,至于在天上飞……” “万一不难呢。”叶三难得心情舒畅,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筋骨俱断的处境,道:“你想修行,我也想,你知道路很难走,我也知道,这还不够吗?” 筋骨断裂的少年望着黑漆漆的天,感慨一下天老爷丢给自己的运气不太好,复又笑道,“嘿,修行界啊,我们来了。” 苍茫无尽的黑色夜空上,似乎在极远的深处,悄然震动了一下。 有光破开层叠的云,落在黑森林深处。 地上的金桔花,似乎也因此而震落了几片花瓣。 麻衣相师站在金桔花边,道:“好巧。” -- 第16页 苏蕴冷淡道:“不算多巧。” 他们站在森林深处的高地上,两边陡峭的山崖上开满了成片的金桔花。山崖下,一个棉布袍子的中年人在洼地里疾步走过,所行之处,树叶微动。 像是感应到什么,中年人猛地抬起头,朝黑漆漆的高空看去。旋即,他抛了抛手中罗盘,指向森林的更深处。 相师笑道:“被发现了。” 苏蕴甩了甩长剑,剑锋下,无数花瓣随风而起,打着旋儿落到洼地里,在中年人身后铺开一道笔直的线。 森林深处很黑,中年人随意拨弄几下罗盘,自语道:“这不太合规矩,按辈分,我岂不是得唤您一声师祖爷?” 声音不大,说得也轻巧,落在风中,稳稳地传到崖边两人的耳里。 苏蕴抬起剑,擦了擦剑刃,道:“规矩?清虚宗的规矩吗?” 中年人只好笑了一声,道:“我知道您来的原因。只是这里实在不方便动手,如果您一定要在黑森林里动用灵力,我又挡不住的话,会有一点丢脸。如果我丢脸的话,清虚宗也会有一点丢脸。” 苏蕴站在山崖上,看着山崖下小石子一样大的中年人,摇头道:“清虚宗的传道人,到今天一共有三百八十一个。让清虚宗丢脸,你的脸面还没有这么大,性命也还没有这么值钱。罗致南。” 姓罗的中年人笑得更加恭敬而谦虚,道:“自然,清虚宗传道人遍布帝国,我不过其中一个不起眼的人。只是青城山上的几位大人,居然为了区区小事让您下山,倒是让在下……措手不及了。” 他拿起罗盘,衣角在夜晚微微晃动,手腕也在无人发觉的角落里微微晃动。 他的身后,那条花瓣组成的笔直的长线,在漆黑苍穹下散发着凌厉锋锐的剑意,几乎将他钉死在洼地的尽头。 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忍声道:“苏先生,我敬你是青城山上掌剑人,可你也要知道,这是我清虚宗门内的事,就算青城山要插手,难道就不讲因果因缘吗?” 话音刚落,笔直的花带冲天而起,随即散落成碎片,漫无章法在风中飘散。 中年人眼前一迷,再向上空看去,那股凌厉的压迫力已经不见踪影。 只有苏蕴的声音,顺着风传到了山崖下,“若要算因果,不如从当年开始算。” 中年人愣了一下,不由苦笑一声,手里罗盘的指针疯狂旋转,终于在花瓣散尽以后,恢复了正常。 等到晨光从东方亮起的时候,叶三瞪着黑眼圈,道:“我觉得不太行。” 云清唔了一声,道:“书里说,所谓修行,当先修心。” 叶三叹气道:“这也不是你一夜不睡,还给我念一晚经的原因。” 他长叹一声,终于在清晨的时候,听到了念书以外的鸟鸣。 “你饿不饿?我很饿,还很困。”叶三很老实地说,“你知道一个人刚摔成残废,又没有觉睡是什么感觉吗?” 云清顿了一下,从草垫子上爬起来,顺手拿起叶三的长刀,道:“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野鸡。” 他走出三米,停下脚步,道:“路又变了。”云清皱了皱眉,“以往最快也要一天一夜,最近的道路变化太频繁了。” 以前他能趁着空隙,去外面找点东西,但是最近几天,林子里道路情况变得太过诡异,他有些不方便走出去。 叶三嗅嗅早上的空气,森林里的晨风带着很好闻的草木清香,从他的耳畔眉间拂过,让他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无数的风从他的身体里穿过,那些风是浅淡的蓝色,浩浩荡荡铺展在天下、地上,从石头上、树木里穿梭而过。 风的尽头,指引着正确的方向。 他睁开眼睛,说:“朝东边走三十米,再往左拐走一百米,之后往右直走。这条路这一天里都不会变。” 云清扭头看看他,大概是觉得有些惊讶,重新走回来盯着叶三瞅瞅。 叶三笑道,“看什么看啊,独家秘方,概不外传的。” 云清摇了摇头,道:“既然那是你的秘密,我不打算问你是怎么找到路的。但是有一点我很好奇,当你在找路的时候,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话问得有些郑重,叶三一愣,也回答得有些认真。 “路当然就是路,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风。” “什么风?” “从路上刮过来的风。” “怎么认出路的方向和持续时间。” “风的方向就是路的方向,风的颜色就是时间长短。” 云清问问题的语速越来越快,叶三也不由自主地,越答越快,到最后,几乎不从脑子里经过直接脱口而出。 …… “风是什么颜色?” “蓝色。” 云清问完沉默了,叶三回答完也沉默了。 这个答案看起来挺傻的。叶三想。 他强行解释道:“因为是闭着眼睛,你闭着眼睛的时候,想象中的一切东西都是黑漆漆的吧,但是又会不由自主加上一点颜色。” 云清沉默地看着他,他手里拿着刀,刀尖在地上打转,不一会儿就转出一个小坑。 叶三呐呐道:“我一时口快说错了,就算挺傻的一个回答,你也不至于这样反应。” 云清蹲下身子,盯着叶三的脸,认真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 第17页 “你看到的不是风,是天地里的灵气。” 清晨的阳光在树叶间浮动,无数的微尘在呼吸间隙一闪而过。在寂静的山谷里,鸟雀的鸣叫被放大无数倍。 云清看着面容平静,眼睫却微微颤动的叶三,轻轻笑了一声,又问道:“那么,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虽然这种可能对于普通人来说,的确非常渺茫。但是天地之间,万象皆有灵气汇聚包裹,除了天地之间的灵气,我想不出第二种能够指引方向的风。” 听了这段话,原本应该雀跃、讶异和激动的叶三,却沉默了很久。他看着云清,慢慢地扯出嘴角一个弧度。 “一般来说,我确实不太相信世上有馅饼。尤其是忽然掉在我头上,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天才的馅饼。” 他看着云清,迅速平复一下心情,道:“我在学字的时候,以为自己是个天才,在学打猎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是个天才。 但是修炼那道门,他发现自己找不到入口,也发现有些东西,不论怎么努力,原来也比不上生在上京的街坊里。 这个认知让他痛苦了很久,后来才慢慢接受了,叶三想,就不要去肖想一些有的没的东西。 叶三强行压制住内心的一点激动,自嘲般笑道:“就算想要鼓励人,也不是用你这种方法。” 云清蹲在地上,随手捡掉几片叶三肩上的落叶,道:“偶尔会有修士经过这里,他们在采灵贝的时候,我和他们聊过天。有人告诉我,这黑森林里,灵气极为稀少,所有修士的修为都被压制在玄景以下。” 他看着叶三,清光从眼睫上一闪而过,“那么,你看到的风,究竟有多少?” 叶三也看着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道:“风,遍地都是啊。” 云清站起来,抬起手里的长刀,“灵气遍地都是?在黑森林里,就连真正的修士,也没有这样大的口气。” 他仰着头,看着层叠的树叶,道:“我的眼光一向还不错,或许,我们可以试着相信一下。” 从山崖掉下来的打猎少年,躺在湿冷的山谷里,他望着山外那片淡蓝色的云梦大泽,再一次想到了昨晚的幻境。 幻境里,无数的水滴变作高山,高山,遍地都是。 第10章 我全都要 云清提着叶三的长刀往森林里面走。他把叶三一个人留在森林外沿,自己去打猎了。 叶三不是很清楚,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究竟会不会打猎。 看他的样子,烧鸡也不会做,简易的弓箭也没有,也不知道上次那只鸡是他怎么打回来的。 叶三躺着的地方,离云梦泽很近。这时候,早晨的金色阳光铺撒在湖面上,波光是淡金色的,湖水是浅蓝色的,天际是雾青色的,诡丽的霞光在天边喷薄,如几条璀璨的彩带柔软地铺陈在眼前。 叶三赞叹着眼前的美景,晨风轻拂,飞鸟振翅,因为雾气比较大,他的眼睫上有一颗露珠。 叶三想要伸出手,擦一擦眼睛,擦一擦脸。但是他没有能够抬动手。 他的手指在微微地发抖,但是无法离开地面。 叶三很平静地感受着身体的动静,相比天才这种言论,这种躺在地上连头都摸不到的处境,才是真真切切属于自己的。 眼睫上的那颗露珠顺着眼睑淌到脸上,再落到耳畔的草叶里,叶三听到了轻轻的噗一声响动。 他躺在地上,任由思绪飘来飘去,无数的风吹卷着他的头发和衣襟,衣服上的血迹早已干涸,血腥气却始终没有散去。 那些风还带来了别的味道,是山里、树林里的草木气息。叶三闭着眼睛,那些风和以前一样卷了过来。 浅淡的蓝色,像水流,像湖海,从四面八方温暖地柔软地奔流过来。 那些水包裹着他。 叶三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些经文和注释。 白衣服的少年捧着书,坐在夜晚的大树下,他的声音清淡而明朗,那些字一个一个的,嵌在叶三的脑海里。 “气海者,是受气之初,传形之始,当脐下三寸是也。” “人欲长生,必修其本,树欲滋荣,必固其根。” “气在身内,神安气海,气海充盈,心安神定……” 那些风和以前一样。每次他在黑森林里打猎的时候,一旦找不到路,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无数条路径清晰明确的,青蓝色的风带。 那些风从很远处吹过来,落在身畔,然后吹卷到身体里,一点一点飘动、浮游。 书里说,人用肉身和天地之间的灵气沟通,那些灵气在身体里被炼化,沉积到丹田,慢慢地,变成一座用来打碎的高山。 叶三怔怔地躺在地上,怔怔地想,原来,这么像啊。 原来,天地间灵气游走的过程,和风吹动的过程,这么像啊。 原来,他过去在黑森林里打猎、找路的那几年,已经见过了修行界的天地灵气,已经敲响了修行的大门。 那道门很远很远,修行高不可攀。可他在几乎粉骨碎身的当下,低头一看,原来那道门就在脚下。 就这样吗?叶三想。 他再一次想到了夜晚的那一个问题。 修行……就这么简单吗? 那么,然后呢? 如何通过肉身和神识的力量,将天地间不可捉摸的灵气炼化成灵力? -- 第18页 他在黑暗的世界里越走越远,无数的浅蓝色光带在他面前跳跃。那些光亮不会说话,但是叶三却感受到,他们在雀跃地试图和自己沟通。 “选我,选我,选我……”它们在嗡嗡地流淌。 叶三在光带汇聚成的溪水前停下脚步,他的头顶上,是一片蓝色的汪洋。他的脚下,是一片黑色的荒原。 无数的风吹进了他的血肉和筋脉,像风吹过落叶,春雷在田地里炸响,他听见了细小的无数的噗嗤声。 是种子发芽的声音。 一瞬间风吹进黑森林的最深处,吹起地上的层叠落叶,吹响了半空的树叶,吹皱了云梦泽上浅蓝色的水。 云清一手提着刀,一手提着野鸡。野鸡的毛很乱,蹭得他手腕微微发红。 云清想了想,盐巴实在太难找了。但是叶三说的野薄荷和金桔草,倒还能找一找。 他上次说什么来着,没有放盐巴,也没有放金桔草,那么,野葱是不是也可以来一点? 金桔花会开在背阴的地方,山谷里开了很多,回去的时候可以顺路用刀砍一些回来。 云清发现了一小片野薄荷,于是慢慢地蹲下身子,将长刀横过来,砍断草的叶茎。新鲜的汁水沾在手指上,云清愣了一下。 忽然,远处的树叶簌簌直响。狂风席卷而来,吹起满地的沙尘和落叶。 风沙越逼越近,吹到云清面前,吹走了他刚砍下的野薄荷。 绿色的草叶在空中狂奔而去。 云清提着刀,站在漫天绿色的落叶里,若有所思地往山谷里看了一眼。 无数的浅蓝色溪流包裹着叶三,每一条都在嗡嗡颤动,都在说,选我、选我。 叶三茫然地站在海天荒地里,再一次想到了那一晚的云清。 “大道三千条,你要选哪一条?” 他不知道什么是大道三千,不知道什么是天地灵气,他懵懂地跟着自己的神魂,走进了修炼一门。 没有人给他指引,没有人告诉他对与错,没有人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给他护法。 叶三站在天地里,静静地思考,然后发自内心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选?” 他仰头、低头,在无边的黑暗里,很认真地问自己:“我不知道怎么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 “但是天地灵气这种东西,既然要炼化成灵力,那么自然是越多越好。” 人类选择用天地之间的灵气来修炼,是因为它无处不在,又能与天地万物沟通。 可天地之间,万事万物何其复杂,每一个事物的灵气,都有一点些微的不同。 有靛蓝色的、浅蓝色的、深蓝色的…… 有容易引动草木的,有容易引动金属的,有容易引动水泽的。 修士们在走出那一步以后,往往会选择更容易与自己神魂发生共振共鸣的,也更容易炼化。 这条路,千年以来,修士们都是这么走的。 而黑森林的潮湿山谷里,没有人指引的十六岁少年,站在自己的气海丹田中,很安静地想。 既然都是要炼化,那么,我全都要。 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瞬。 整个世界开始奔涌。 无数的灵气朝他席卷而来,奔腾咆哮,在他血管里、经脉里、骨节中,生根发芽。 无数的种子在身体里开花。 没有人教过他,他的神识在灵海里自由穿梭,水汽和溪流在急遽地奔腾,然后汇聚成一片浅蓝色的大海。 像云梦泽一样的蓝。 那是他的海。 身体在一瞬间开始膨胀,灵气在丹田中集聚,他们急速地寻找出口,像狂风入巷,无处可以平息。 那片大海开始震动,波浪卷到脚上。 叶三在狂风中一时站立不稳。 他忽然听见了很清淡、很平静的声音。 那道声音在念书,一个字一个字,有些生硬地念。 “闭气二七或三七一吐气,使腹调适乃休……” 叶三来不及想,他下意识跟着那有些熟悉的声音,一点一点调节体内狂乱的灵气。 大海奔腾着卷上天空,又落到地上。 “气应之候,冲容如喘、如触,或鸣,或痛,如掣……” 灵气慢慢地平复下来。 它们像很久以前黑森林里的风,吹卷着身体每一个角落。 天地之间很安静,浑身是血的少年躺在潮湿山谷里,白衣服的小少年坐在地上,安静地捧着一本经书。 天地之间的灵气在咆哮,他们两人呆在暴风眼里,风在吹,树叶在震动,读书的声音很清朗。 天地之间,嗡鸣一声,无形的光亮横冲直上。 像一把剑,一柄刀,破门,劈道。 阻拦在普通人和修行之间的那道大门,被这一道光亮尽数斩断。 那道大门被劈开了。 从此,他真正走进了属于修行的世界。 叶三在风里,慢慢睁开眼睛。 睁开眼的一瞬间,他依旧看到了一幅很美又很熟悉的画面。 浅蓝色的云梦泽上,有雾气汇聚,像一条柔软的蓝色带子,横亘在天地里。 白衣服的赤足少年,坐在枯树枝上,手里捧着一本牛皮纸的经书,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风很温柔,读书声很干净,叶三眉眼弯弯地,朝云清笑了笑。 -- 第19页 云清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笑道:“你回来了。” 叶三看着云清,笑得很温柔,道:“我回来了。” 风里有草木的清香,也有烤鸡的味道。叶三很轻易地扭过头,脖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这是骨骼长久不动之后,发出的久违声响。 叶三心里被喜悦和温柔填满,他看着身侧的炭火,上面横着一把明晃晃的灵秀长刀。 刀上插着一只流油的野鸡。 “这一次的野薄荷和金桔花,放了吗?”叶三慢慢地坐起来,骨节微微地发酸,他抬起手,扭了几下。 云清唔了一声,试图解释道:“野薄荷被风吹散了,金桔花倒是眼前开了很多,抓了一点过来。但是山里的盐巴实在太少。” “没关系,没关系。”叶三很温和地笑了笑,他站在树下,满意地发现自己比云清高那么一些。 他朝天挥挥手,觉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盐巴可以去村里找,野薄荷也可以去背阴面摘。”他看着天,觉得胸襟里的舒适喜悦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活着啊,真是一件挺不错的事。” 第11章 这片湖叫云梦泽 叶三扶着树,慢慢往前走。 因为长久没有动弹,也因为经脉刚刚恢复,他走得还有些一瘸一拐。 这里是整个黑森林的洼地,也是黑森林的最深处。再走二三十米,就是那片浅蓝色的大湖。 这时候阳光正好,冬日的空气薄而锋利,在叶三衣襟上扯开一丝丝寒气。他扶着树,很慢地往前走,一点点感受腿脚重新属于自己的感觉。 头顶上的树叶呼啦啦响,蓝色的湖越走越近。叶三站在湖边的树下,看到入眼无边的烟湖。 这比他想象的更大,也更漂亮。 玻璃蓝的水面,澄澈得像天空,水浪毫无杂质地铺展开,无法望到边际。粼粼的金色阳光在水中闪烁,被浪花扑卷到岸边。 他站在树下,冷风吹卷起他的长发,叶三忽然回头,温和喜悦地笑道:“这片湖就叫云梦泽吗?” 云清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看,似乎有些担心道路会不会突变。 他靠着树,看了看眼前有些激动的少年,道:“是啊,我在这儿呆了很多年。湖里有灵贝,湖边有树,只是没有什么人。” 他看了眼叶三,温吞吞地往回走,走到炭火边,将烤鸡分成了几份,然后提起长刀,冲叶三喊道:“我要去找点果子,你帮我看下路。” 叶三应了一声,指了指方向,卷着裤腿往浅滩里走。很多莹白色的贝壳乖巧可爱地躺在沙地里,他捡了三两个,再回头看时,云清已经不见了人影。 叶三顺着路走回来时,重新捡起地上的三本经书。 这道大门已经向他敞开,等吃完饭,他就该重新再看一遍。 第一本书,名字叫做《清净经》;第二本书,名字叫做《气海初识》,第三本,是他一直在听的太玄经的校注。 带着好奇,叶三翻开了那本写满了注释的太玄经。上面的字写得不错,姿态清峻,笔意出尘,偶尔写到兴起,也能看出放纵潇洒的意韵来。 只是写字的人,大概是很随意,有的字格外大些,有的字又很小,在间隙里寻得地方,都续上几笔。 叶三伸出手指,在微微发黄的书页上慢慢按了过去。 猛地,无数的字迹扑面而来,叶三眼前一黑,手中的书页上,字重叠着浮现出来,越变越大,往脑海中疯狂挤压。 轰的一声,微黄的书页、黑色的墨字中,一柄银色的灵秀长刀,冷立在无边夜空下。 没有凌厉刀气,没有彻骨寒意,它静静地直立在半空中,却仿佛能看到背后万山耸立,大漠荒原。 那把刀很漂亮,长而俊秀,姿态优雅而冷静。 那把刀也很熟悉,被串着烤鸡在炭火上呆了好几天。 叶三没有犹豫,他伸出手,猛地探向那把长刀。 深冬的寒意忽然间窜进他的衣襟,金桔花浅淡的冷香气充盈着鼻尖,叶三忽然觉得手指很冷,胸襟很凉。 他睁开眼睛,自己还坐在黑森林的老树下,手中的那本经书,字迹依然潇洒而出尘。 不知道为什么,叶三心里浮出一种很敏锐的感觉,自己一定要捉住那把刀。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寒风让他脑子清醒了一点。 早晨的树林很安静,风吹过书页,从他手指上拂过。 叶三看着书上的字,有一种很安逸舒适的感觉,像是外出打猎几天以后,回到自己的小木床上,往上一趟的感觉。 等那些字再一次浮出来的时候,叶三重新走进了长刀的面前。 他不知道这把刀的名字,但他如果去过周围几个繁华的州郡,看过那儿守备的驻军,就能看到和这把刀差不多的形制。 他的神识在幻境里漂浮,叶三慢慢伸出手,再一次探向了那把长刀。 叶三是一个会一些武功的人,他出手也很快,以往在林子里常年打猎,早就锻炼出比一般人更敏锐的反应速度。 但是他的手,在刀前一寸的时候,迟迟按不下去。 一道无形的墙壁阻隔了他。 他不知道灵气是什么,也不知道被挡住意味着什么,只是他想,既然走到这一步,那就再用力试试好了。 -- 第20页 叶三将力量集中在手臂上,微微眯起眼睛,浅蓝色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手臂,在他挥手冲向这把长刀的时候,无形的墙壁发出软软的噗嗤一声。 他抓住了刀柄,然后全身力气几乎被抽干一般,淡蓝色的灵气崩溃瓦解,整个世界震动一下,迅速破碎。 周围的风还是很安静,其实用安静来形容风,多少有点不太对。但是叶三现在看到树叶在飘,书页在晃动,手指也在颤动,但是脑海里嗡嗡直震,无法听到一点动静。 过了很久,风、水、鸟鸣的声音才慢慢挤压进他的耳朵,叶三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汗在冬天里,将衣襟染得透湿。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不太懂灵力是什么,那么他现在有一个略微的理解。 那些浅蓝色的光,就好比人体内的力气,普通人种田、走路,要花费力气,而作为一个修士,任何的修炼,都需要灵力。 他现在就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可以拿得起一把刀了。 而刚刚跨入修炼一途的叶三,还抓不住那把刀。 叶三伸出手,仔细看了看,自语道:七八岁……五六岁…… 他知道自己现在对于修行还是一窍不通。 他能用一夜的时间感受到灵气,能够初步的使用灵力,但是他知道,那些来自西面八方的灵气,像风吹过原野一样,并没有在他身体里留下足够多的力量。 所以灵力一击而散。 但是没有关系,叶三站起来往湖边的浅滩走。他蹲下身子,用湖水洗了洗脸,使自己更清醒一点。 没有关系,既然打开了门,剩下的所有东西,不过都是寻找方法而已。 这天下大路千千万万条,总有一条通往灯火辉煌的上京。 而修行的路,慢慢来,总也可以找到的。 洗完脸,他看到水里的莹白色灵贝,伸手捡了一个,剖开壳,将里面的汁水吸掉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开始修炼的原因,这会儿他觉得有点饿,而这生贝的汁水,居然香甜得有些过分。 叶三一边吃一边想,其实有些缘分,真的挺巧的。 张清远心心念念的贝母不存在,而他要找的灵贝,被自己蹲在水洼里一个一个捡。 张清远拼死也要来的贝场。叶三一边想,一边把吃完的壳往水里扔。 全是我的,张清远。我不仅没死,还来了你想来的地方。 说起来,自己还是为了十两银子才来的。 一想到十两银子,叶三一阵肉疼,手里的灵贝也不捡了。 “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 而在叶三为了十两银子心疼的时候,云清正在树林里,满地找果子。 叶三有一点说得没错,他烤的野鸡,味道确实不太好。 虽然云清在林子里呆了十多年,没有吃过石桥村的白馒头,也没有吃过平岗镇的牛肉面,但是味道的好坏还是分得出的。 他走了几步,看到地上匍匐的绿色枝条,上面挂着几颗野草莓。 其实现在是冬天,并不是野草莓结果的季节,但是黑森林里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反季的果子反而显得很平常普通。 云清蹲下来摘了几颗,可能因为果子有点太熟,微红的汁液沾到他手指上。 云清在旁边的叶子上擦了擦手,捋了捋头发。 起风了。 风把地上的落叶吹得有些乱,云清站起身来,看着面前布衣的中年人。 中年人穿的衣服很素净,棉布的,袖子有点大,手里拿着一个罗盘。 云清用叶子捧着野草莓,看了看中年人,道:“你想吃吗?” 中年人眉毛微挑,看着他。先是有些奇怪,再是有些讶异,到最后慢慢变成惊喜欣然。 他看着云清,道:“多谢,不用。” 他又说,“我的名字叫罗致南。” 云清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的名字叫云清。”他想了想,问:“所以呢?” 罗致南并不指望报出一个名字就能得到礼遇。 虽然在上京的时候,哪怕他不用报出名字,就能被相府中的家仆迎进门。 清虚宗内传道人,他们一生的使命,就是布道天下。 凡有人迹,皆有大道。 他们有的走进西边的沙漠,在生死边界徘徊,有的走进东边的海滩,在巨大海浪中艰难地摇橹,有的走进市井小民家中,有的与乞丐混混坐地而谈。 他们本是仙师,却甘愿俯身泥地,传道天下。 因此,在修行界,他们能够得到所有人的礼遇。 哪怕是天下最繁华的上京,那座修行天才们最多的城池,他们也能够得到足够的礼遇。 因为传道人,传的是清虚宗的大道。 他们身后站着一座叫做清虚的宗门。 而罗致南,是三百多名传道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位。 他看着云清,点了点头。 这孩子果然很干净。 虽然他的手上还沾着泥,但是眼神清澈明亮,心境通达宁静。 那双安安静静的眼睛,什么杂质都没有,就那么平静宁和地看过来。 看到那双眼睛的那一刻,罗致南想,足够了。 他从万里之外的繁华上京,到苦寒的西北边疆,所要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 第21页 第12章 你是一颗种子 云清站在风里,看着罗致南。他抱着一捧翠绿的叶子,里面有很多浅红色的野草莓。 罗致南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内心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他说:“我来自清虚宗门,为清虚宗传道。” 云清抓向野草莓的手顿了一下,慢慢收回来。他看着眼前的一身布衣的中年男人,脸上虽毫无波动,手指却在微微地颤动。 罗致南看着他的反应,笑道:“你可愿随我回山?” 清虚宗的传道人,在帝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值得被尊敬的。 哪怕云清从来没有出过黑森林,他也是知道传道这两个字的分量的。 他看着罗致南,心里闪过无数个复杂的念头,那些念头在心里缠成一团,嗡嗡地响。 云清蹲下身子,将手里的叶子和野草莓放在石头上,然后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将两手交叠着放在胸口,微微欠身道:“敢问清虚宗的仙师,寻我何事?” 罗致南看着眼前极力保持镇静的少年,更因为他的守礼谦恭而欣慰,“我找你很久了。” 云清慢慢放下手,笔直地站在树下。他有些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踌躇道:“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仙师来黑森林中找我。” 罗致南沉吟片刻,再也顾不得会吓到这少年,坦诚道:“你本身就很特别。”他打量着云清,感受这孩子莹润干净的气质,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叫做先天道种。” 从几十天前开始,不止是清虚宗,其他山门的人也在往黑森林中走。 本来罗致南在京城的道观里,安安心心修炼水文十三经,但是听到门内传来的消息,他连一件新的棉袄都没有来得及换上,就匆匆往边疆奔赴。 门内传来的信纸上写得很清楚,黑森林边上,有先天道种,将要出世。 所谓先天道种,就是生来就能感受天地灵气,生而道心纯粹,生来便能修炼的人。这种人是真正的天才,禀天地异象而生,一颗道心晶莹纯粹,若能收纳到宗门内,必定能够成长为最为杰出的弟子。 这样一颗种子,在修行界,数百年也难得一见。 可惜,收到这个消息的,不止清虚宗。而几座山门的大人们纷纷往黑森林中跑,修行界底层的一些散修,也不由对这块地方充满好奇,于是流言蜚语和小道消息雪花片一样散落开来。 灵湖、灵贝、石王贝母…… 无疑,张清远就是被小道消息坑的最惨的一位。 云清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像是被一袋金币砸种一般,整个人都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很不安道:“是我吗?真的是我吗?” 罗致南数十年苦修,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令人安心的气质,他看着云清,十分宽容地笑道:“自然。那么,你可愿随我回山?” 云清低着头,抓紧了衣角,用力点头道:“自然是想随仙师修行的。” 罗致南释然道:“我不过清虚宗区区传道人,何德何能做你师父。若你随我回山,此后必定被几位山主纳入门下。” 他看着云清,又问道:“既然如此,你可有尘缘需要了结,待了结之后,我便携你回山复命。” 云清有些疑惑,“尘缘?” 罗致南解释道:“修行一界,最重因果,而我辈修行,并不需断情绝欲,只是凡尘俗世因果纠缠,仍需有个交代。以免日后成为修行路上的心魔障碍。” 云清没有听太懂,他在脑海里迅速转了一圈,忽然,他想起了山洼里的少年。 也想起了叶三的筋骨俱断,更想到了他的一夜入境,和梦里的群山耸立。 先天道种是天才,那一夜听经破道门,又是什么样的天才? 云清想起这些事,就更加的沉默。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朝罗致南道:“没有。我自出生就在黑森林中,并没有尘缘要了结。” 云清在思考叶三的时候,叶三还在思考手里的经书。 经书里的墨字组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叶三紧紧盯着眼前的字,想到从山崖上摔下去的那一刻。 虽然当时因为混乱的场景,他并没有看得太清楚。但是来自老人的杀招,被手中那把长刀尽数吸收了进去。 这把刀很好。 一把足够好的刀,也一定是要用足够好的方法来驾驭的。 叶三隐约猜到,答案就在书里。 周围的墨字在脑海里越挤越大,在眼前模糊成无数湿漉漉的扭曲字团。叶三猛地闭上眼睛,再一次看到那把悬空的长刀。 他看着那把明晃晃灵秀非常的刀,问道:“你究竟来自哪里?”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主人是谁,但是我捡到你,你救了我一命,这大概也算是缘分。既然这样,我不能让你糟蹋在我的手里。” 叶三站在天地里,感受着周围汹涌而来的灵气,那些灵气卷过手臂,从血管里流淌到身体各个部位,带着一股灼人的暖意。 “我会更努力,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请回应我一声。”这话说得委实太酸,叶三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 在手臂滚烫到几乎受不了的时候,叶三一拳挥向长刀,无形的屏障在拳头下瞬间消散,他的拳头在感受到一阵火烫的热度后,又转瞬冰寒。 他碰到了刀的影像。 -- 第22页 叶三愣了一声,然后手臂撕裂般疼痛,整个幻象瞬间分崩离析,他被巨大的灵气冲压着,平地倒了下去,往后滑了四五米。 叶三满头是草的躺在地上,看着头顶两只鸟跳来跳去,喃喃道:“难道是我刚刚的话编得太不要脸?” “这也不行的话,下次就只能说,刀兄你下来,我请你喝一杯。” 他甩了甩手臂,疼得很。在摔过一次之后,叶三格外爱惜自己的身体,他坐起来扭了扭手臂,让肌肉更放松一些。 “灵力……究竟怎么让天地里的灵气转化成灵力,沉积到丹田里?” 叶三下意识将灵力拆分成灵气和力量两个字,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门道。 不过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好气馁的,叶三坐起来,甩了甩胳膊,将经书卷好放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又用几张干净的叶子遮一遮。 收拾完以后,他拎起一根烤鸡的腿,咬了一口。 吃饱了有力气看书啊,他想。 想到一半,叶三忽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他撑着下巴,自语道:“就和吃饭一样吗?” “食物就是灵气,吃饱了之后的力气,就是灵力?” “所以有力气才能挥刀才能战斗……” 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放在修士身上,无非就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东西。 而叶三还在一步一步摸黑往前走,他不知道修行是什么,也不知道灵力究竟怎么获得,而他一时为自己新奇的想法震惊,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嚷道:“云清,你觉得有没有道理啊?” 山谷里静悄悄的,回音嗡嗡的,叶三喊完了,才想起来他提着刀出去找果子了。 算起来也有一会儿了,叶三想,这林子里道路如果再发生点情况,就不太妙了。 想到这儿,他把几本经书用石头压实了,正要站起来,又蹲下去把太玄经揣衣服里,这才拎着一根鸡腿,优哉游哉往林子深处走。 林子里的草木味道很好闻,就连味道并不太好的鸡腿,也被感染得足够入口了。 叶三一边走,一边念叨:怎么跑这么远,这人哪儿去了,可别被卷到地底下。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设想并不正确。 其实云清在这片林子里呆了十多年,应该比他更熟悉情况,叶三想,没必要担心的。 他靠着一棵老树,抱着双臂,在想是不是应该离开。 毕竟几棵树前,云清对着一个中年男人,站得笔直而谦恭。 叶三皱了皱眉,想,这幅样子不好看。他还是比较熟悉那天夜晚的云清,赤脚站在风里,手里拿着一本经书,一字一句念得清楚而明朗。 不仅眼前的画面不太好看,听到的东西也不太好听。 中年人站在一棵碧绿的树下,树上挂着藤萝,在他的布衣裳投下散乱的影子。 “你孤身一人十六载,果真尘缘尽断,无需了结?”他看着云清,认真道:“修行无需断尘缘,若有因果,当尽早了结,以免日后成为修行心魔。” 云清也看着他,眼神十分清澈,神情十分安然,“我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需要带上的人,也没有可以交代的人。” 他看着罗致南,恳切道:“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其实罗致南可以理解,一个听到自己面临这么大机缘的少年,是不可能不急切的。 其实叶三也可以理解,自己被辛辛苦苦救回来,其实已经被照顾得挺多的,不应该再生出什么不满的心思了。 况且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人和人之间有很多东西,没必要当真,也没必要那么放在心上。 更何况,云清被仙师看中,被带回山,那的确是他的机缘。 叶三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其实这一切真的很正常,很正常。 他想了一会儿,终于不得不有些困扰地承认,他的确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叶三有些无奈地靠着树,心里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很少去相信别人,但是忽然听到你这么说,我总觉得有点儿……” “有点儿空落落被抛下的感觉。” 第13章 小人物只谈生死 空中传来微风流动的声响。 罗致南猛地抬起头,脸上微有怒容,道:“哪位山门的弟子,竟敢在黑森林里妄动灵力?” 因为一些非常隐秘的关系,黑森林中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各门各派不得擅动灵力。 虽然大部分人并没有能力去违背这条规矩,所有修士的力量在林子里,都会被压制在玄景以下。 但是这些人里,显然并不包括大门大派的弟子。 半空中碧绿的枝叶微微抖动,一片叶子飘落在地上。罗致南看着那片叶子,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那天夜里笔直的金桔花线。 他冷冷地看着这片有些凌厉的叶子,表情慢慢变得很难看。 有声音从十几米外传来,冷得和剑光一样,“是我。” 等到两个字说完的时候,青衣的剑客已从十几米外飞驰到眼前。他从高空中一跃而下,站在了罗致南身后的一块石头上。 罗致南本来很难看的脸色,终于变得无可挽救了。 然而他虽然是清虚宗的传道人,按照辈分,也是清虚宗十几代的弟子。而眼前的青衣人,恰恰是隐秘的青城山上,最杰出的几位天才之一。 -- 第23页 所以别人在他面前,尚且需要报上家门,而苏蕴在他面前,只要说一声,是我。 而罗致南心气再高,也不可能惹青城山这一代的执剑人。 他有些恭敬地站直身子,勉强笑道:“原来是苏先生到了,只不过这消息传得太快,一些小门小派的弟子,也动了一点心思,在下总归是要防备着一点的。” 青衣的剑客站在石头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收起长剑,道:“他们不会来了。” 罗致南拱手一礼,道:“苏先生,这几十天来,往黑森林中走的人,远不止你我二人。蚂蚁虽然成不了气候,数量多了,总还是让人厌烦的。我曾劝诫过几位,但总有几位报着不切实际的想法,想暗里地搞些动作。” 苏蕴看了他一眼,语气淡定而理所当然,“那是他们还没有看见我。” 苏蕴这话说得很有底气。而罗致南听了,生不出半点反驳的想法。 这天下为修士开天辟地的,可以说是清虚宗,唯一能让清虚宗门的弟子青眼以待的,也就只有东面莽莽群山中的,青城山了。 更何况是苏蕴。 罗致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双手,拢了拢有些宽大的袖子,道:“那么,苏先生是一定要在我的面前,带走这位孩子吗?” 云清站在树下,叶三站在树后。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云清淡定地看着场上的两个人,将双手背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本来想要扭头走人的叶三,虽然十分不情愿,但还是看懂了手势的意思。 “不要动。” 他很不爽,看着云清的侧脸,暗暗比了个中指。 还没把手缩回去,就看见云清有意无意地测过脸,朝自己瞟了一眼。 叶三更不爽,他无声地张嘴念叨道:“你们的事情,和我没关系。” 念完了,看见站在石头上的青衣人,微微皱着眉头,隔着无数片叶子朝自己看了一眼。 一瞬间如芒刺背,叶三心头一震,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过了片刻,耳朵里的嗡嗡声才停了下来。 苏蕴看见两个少年略显孩子气的把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他有些感慨地打量着云清,道:“这的确是个很干净的孩子。” 他的神识上下扫过云清的时候,云清感受到浑身针刺一般的疼痛。他低头垂眼,一声不吭地站着,两手绞尽衣服,努力让自己站得更直一些。 “我从几十天前开始,从东边往黑森林里走,一路上都在找一个孩子。”苏蕴浑身的压迫力慢慢消失不见,他背着双手,有些怀念地道:“先天道种,我翻遍书阁里的书,这两百多年来,都没有新的记录。” 罗致南的神情明显在压迫力消失后,放松了不少。 他也看着云清,点头道:“骨蕴灵光,道心剔透,很好。” 苏蕴看着云清,眼神慢慢落在地上。地上的草丛里摆着一把长刀,很长,很亮,很灵秀。 苏蕴本来还带着笑意的脸,忽然涌现出一种颇为复杂的神情。 而云清,在两位仙师的目光下,坚持了很久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和谁走?” 这句话问得有些突兀,也有些不太礼貌。毕竟,敢不用敬语对眼前两位人物说话的人,这世上没有太多。 罗致南对于他突如其来的失礼皱了皱眉,而苏蕴,颇为平静地扭开目光,手腕一抖,长剑出鞘。 “罗致南,你奉清虚宗之命前来,所言所行,皆秉清虚山门意志。如今,清虚宗想要这个孩子,而青城山,也想要。” “这的确是个问题。”罗致南沉吟道,他看向云清,问:“你想和谁走?” 云清弯下腰,捡起放在地上的长刀,用叶子擦了擦刀刃,道:“我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从来我都认为自己是个小人物,小人物没有什么大的想法,只想安安分分活着就好了。” 一座靠山可以将人从泥地里托到天上,清虚宗是个很大的靠山,青城山也是。可两座靠山一起来的时候,小人物考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会不会被两座大山压死。 “小人物,哪里敢有什么大的想法,能活着就不错了。”云清看着手里的刀,有些抱歉地笑道。 躲在树后的叶三,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心道:“这个回答倒不错,和我的想法差不多。” “很遗憾。”罗致南道:“虽然在下一向很尊敬苏先生,可这毕竟是宗门大事。苏先生知道传承两字的分量,也知道我清虚宗如今面临的局面,所以这个孩子,我必定要带走。” “我明白。”苏蕴微微点头,并不意外,“黑森林中不可妄动灵力,你我二人以天地灵气为引,谁先退,谁输。” 罗致南有些惨然地笑了一声,道:“虽然在下自认比不上青城山的执剑人,只是如今,这也是最公平的一个法子了。” 他的话音刚落,苏蕴将剑横执在胸前。 随着他的目光,银色的长剑似被一层寒霜笼罩,在半空中微微颤抖。苏蕴的表情此刻变得异常严肃而冷静,周围的风声呜咽着狂奔,细小的微尘在一瞬间被卷上半空。 看到这柄剑的时候,罗致南的表情已经很苦。他勉强在风里伸出双手,而就在手伸到半空的一刹那,长剑发出一声锐鸣,银色如水的光亮轰然炸裂,长剑倏然脱手,如一道长虹飞跃上了半空。 -- 第24页 一瞬间风云变幻,无数碧绿的树叶从枝头坠落,被剑气削成碎片,又转而被风雷一剑裹挟着冲天而起。 无数碎叶零落成雨。 他们站在一场碧绿的雨里面。 罗致南依旧举着双手,在胸前掐一道诀。 剑光乍出的一瞬间,他的诀才刚刚掐好。 刚刚好,恰恰好,罗致南的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那道嗡鸣的长剑。随着他的目光,冰冷不容忽视的寒气坚定地包裹上来,试图往锋利的剑刃上缠绕。 苏蕴看着他,似乎想要看看这样的努力能够坚持多久。但是在长剑努力发出一声嗡响之后,罗致南的脸色白了一白,苏蕴的耐心也终于耗尽了。 他实在不是一个喜欢玩弄别人痛苦的性格,速战速决才是正道。 于是下一刻,剑光冲天而起,落叶却极安静地下沉,一道璀亮的光芒在两人之间爆开,罗致南持印的双手一瞬间鲜血横流,他闷哼一声,整个人横飞出去,轰隆一声撞在几米开外的树上。 漫天的剑气充盈在树林里,像风,像雨,像水。 叶三在树后,眼睁睁目睹了一切,这剑气嚣张又强横,却让他生不出半点反感或者惧怕的情绪。 像是寒冬里,湿润的雨丝弥漫在冷冰冰石头巷子里。 如雨的剑气中,罗致南脸色非常白,他在地上艰难地挪了几下,用力站起来,动作很缓慢地擦了擦嘴角。 “苏先生的剑法,当真配得上风雷二字。” 他有些不甘地看着场地上的苏蕴,从始至终,那踩在石头上的双脚就没有动过一分一毫。 苏蕴看着不远处的树,声音颇为冷淡,“那么,我就把他带走了。” 罗致南道:“自然,是在下技不如人。” 叶三看着场中的云清,忽然有些感慨。 同人不同命,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遇到。 就像几年前,他蹲在镇子上的学堂窗外,把口袋里所有铜板掏出来数的时候,镇长的儿子趴在学堂最后面的书桌上,啃一根鸡腿。 只不过镇长儿子和云清是没法比的,叶三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怨怼的理由。 云清帮了他很多忙,现在他被仙师带走,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 叶三这么想着,就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听见苏蕴说,“我要带他走。” 这句话重复得有些莫名其妙,叶三觉得那把剑异常凌厉,这剑的主人怎么忽然拖泥带水起来。 他有些焦躁地抬起头,然后惊愕地发现,那一双和剑光一样寒气迫人的眼睛,隔着重重叠叠的树叶,笔直地朝自己看了过来。 苏蕴的剑还在手上,他拿着长剑,指着叶三,又说:“他,我带走。” 第14章 三支小箭 罗致南本来很白的脸上,终于爆发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笑容。 他扶着树,喘了几口气,低声感慨道:“我原以为,这个孩子足够掩人耳目。” 苏蕴皱了皱眉,扫了一眼罗致南,摇头道:“身为清虚宗传道人,骗一个小孩子,你很好意思吗?” 罗致南擦了擦嘴角的血,又握着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低声叹道:“若非万不得已,在下也不敢在苏先生面前玩这种把戏。苏先生知道道种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其中因果,更知道我清虚宗如今面临的局面,在下行事有辱斯文,可事关宗门大事,又岂敢轻忽?” 略一停顿,他长叹道:“在下的名誉,区区小事罢了。若非事关重大,苏先生此前又岂会与我比试?听闻苏先生的明光长剑,轻易不会出鞘,如今我败于剑下,却并不服气。” 叶三还没有从震惊里回味过来,下意识就看向了云清。 是我?是我?叶三心里颠来倒去地想。 一时间,他甚至不太敢去相信这个结果。 来自石桥村的叶三,从小运气就不算好。出生的那一年,上游发大水,将爹娘的性命带走了。 后来他一个人学很多东西,想去外面的州郡里赚些钱,但是好不容易坐牛车到了州里找到军营,就被军营里的大老爷们一脚踹了出来。 再后来,他遇到一个修士,修士说要收他做徒弟,然后将自己活生生打下了山崖,摔得全身骨头几乎没一块好的。 而现在,天大的运气掉在他头上,从来可望不可攀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们,说自己是那传说中仅有的天才。 下意识地,他看着云清,似乎想要从别人的表情里,看到肯定和确认。 忽然,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就在一刻钟前,这位白衣服的少年想要和清虚宗的仙师离开黑森林,将自己扔在山谷里,如今两人身份置换……怎么也该懊恼一下吧。 至少也该尴尬一下吧。 叶三这么想,却没有看见云清脸上半分震惊或者遗憾的神情。 他就那么拿着长刀,默默盯着手上的刀刃,眼睛很干净,神情很安静。 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完全无关。 叶三愣了一下,努力地朝他招了招手,等到云清扭头看过来的时候,他有些赌气般地比划着口型无声地念叨:“是我!我!” 云清远远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慢慢地,居然笑了起来。 那神情温和又平静,似乎隐隐带着点儿鼓励。 周围的风有些大,地上的树叶有些凌乱,叶三本来还有些无名火的心里,顿时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 第25页 其实从小到大,他一直不是很看重亲情与友情的人,大部分时间,他在黑森林里打猎,有时候会帮一下村里人的忙。但是他并不指望自己和村子里的人,感情会更进一步。 很早以前他就把有的东西看得很淡,如果他在黑森林的山谷里,就那么静悄悄地死了,其实心中也不会对云清有什么怨言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云清一个人要走的时候,叶三总觉得有点儿空荡荡的。 这对他来说,其实很不正常。 叶三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后腰的武器,发现什么都没有,这下内心是真的有点空荡荡了。 他从小往黑森林里打猎,一直习惯背个柴刀或者一组弓箭,叶三抬眼往云清看了看,发现他左手反握着那把长刀,右手还攥着一颗刚拿的野草莓。 握刀的姿势错了,叶三腹诽道,这样很难使力的。 他看着云清握刀的姿势,实在有些难受,就往前走了半步。 一动,青衣的剑客和布衣的中年人,纷纷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被两道目光注视的叶三,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尴尬,又往后退了半步。 罗致南轻咳一声,从容道:“苏先生,方才我为让你带走这个孩子,自然要输给你,如今……既然你我都看到了他,自然是要重新比试过的。” 这话说得堂而皇之,也十分不要脸,叶三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人不要脸起来,和我大概也有得一拼。 苏蕴也听得皱眉,他看着罗致南,声音有些冷,“若不是清虚宗,你早已是我剑下亡魂。” 罗致南理所当然道:“宗门在前,清誉在后。” 叶三本以为自己站出来,至少也会享受一下被两位仙师啧啧称叹的待遇。 他本来还想,这两位仙师究竟会怎么对待自己。是大吃一惊拍手叫绝说就是这个孩子,还是老怀感慨轻声问自己究竟想和谁走,或者画两个大饼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山中一等一的弟子,修行之路畅通无阻。 但是这两位很平静地扫了一眼自己,就开始自顾自地很不要脸地聊天。 叶三愣了一会儿,勉强找了个插话的缝,问道:“我能……自己选吗?” 罗致南看了他一眼,苏蕴也看了他一眼。 在有点紧张的气氛下,叶三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想做哪个宗门的弟子……应该、或许……是我可以选的吧。” 苏蕴点了点头,做沉思状,然后答道:“可以。” 说完,他的长剑猛地一震,头顶的几片树叶倏然掉落下来,每一片树叶都在说,不选我你就等死。 于是叶三淡淡的失落就变成了浑身冷汗,他连忙摆手,道:“不可以,不可以。还请两位仙师自便。” 苏蕴满意地点了点头,云清却觉惨不忍睹,默默摇了摇头。 罗致南就说,“苏先生,请了。” 下一刻,有风从树林间穿行而过,呜咽的长风震动着耳膜,罗致南灰色的长袖中,一道暗色的箭影破空而出,夺地一声,在空气中发出撕裂的声响。 这时候是中午,阳光不是很烈,淡金色的碎光从树叶间零零散散漏下来,箭光刺破长空的一瞬间,周围的空气扭曲了一瞬,锐鸣声猛地被放大无数倍,叶三只觉耳朵好一阵炸响,整个人顿时跌坐在地上。 噗的一声,那根短箭义无反顾朝苏蕴刺去。 箭头很细,箭杆上有刻出的血槽,这样的箭头一旦落在身体上,就会旋转着扎出一个洞。 苏蕴看着那柄短箭,像在思考什么,他看着高速旋转的箭头,灵力在气海中迅速汇聚,最后变成一根很细的线,从剑锋里疾刺出来。 尖锐的亮光一闪而逝,箭头被猛烈的灵力掀得歪歪扭扭,却依然不停地旋转,在苏蕴脚下的石块上,轰然扎住一个大洞。 过了一息,石头粉碎成沫,在剑气里随风飘散。 苏蕴站在草地上,鞋子上全是石粉。但是他依然一动也没有动。 小箭斜斜地插在泥地里。看起来有些萎靡。 苏蕴看着他,淡淡道:“就这样?” 罗致南看着那柄歪歪斜斜的小箭,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自己不是苏先生的对手,可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的。” 苏蕴没有理睬他,依然盯着脚边的小箭。他在想这柄箭的来历,忽然,咻咻两声从头两侧闪过,苏蕴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箭。 从空而落,一闪而逝,带着明亮的光芒,像是一截飞速燃烧的流星。 伴随着金属破空的声音,苏蕴猛地挥起长剑,第二根箭击中剑刃,被打得斜飞出去,第三根箭则在灵力的波动里,挣扎着斜插在泥地里。 而第二根短箭斜飞出去的瞬间,罗致南飞身而起。 他不能退,但是他可以前进。于是他踩着落叶和石块,以一种迅猛的姿态,义无反顾朝那柄箭冲了过去。 被强大的灵力裹挟着的短箭,此时已经失去了控制,在他触摸到金属杆的瞬间,箭头旋转着撕裂他的虎口,鲜血滴答坠落在地上。 箭头此时不是最可怕的,两人的灵力在箭杆上一经碰撞,爆发出强横的漩涡,罗致南感觉被木棍当胸撞击,那杆小箭狠狠地从他手掌里钻了出来,带着风声呼呼地扎在地上。 箭落在地上的一瞬间,罗致南眼前一阵发黑,他跌坐在地上,失去了操控武器的力量。 -- 第26页 叶三看着那三柄小箭,忽然想起了什么。 三三成环,将张清远扣死在泥地上的那三支小箭。 叶三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却听苏蕴道:“罗致南,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认输吗?” 罗致南盘起腿,双手在胸前结印,道:“在下早就输了。” “苏先生重诺,所以不会退。可正因为苏先生不退,这三支小箭方能轻易结成生死连环之势,将您留在这儿。” 说完,那三支小箭散发出莹白色的光芒,在地上嗡嗡直震,明亮的细线从箭头上发散出来,两两连接,将苏蕴紧紧包围在里面。 罗致南勉强咳嗽几声,苏蕴力量超过他太多,要将苏蕴留在阵里,他必须将所有的灵力注入到三支小箭里。如今他气海空空荡荡,浑身被抽干一般,几成强弩之末。 苏蕴看着脚下包围自己的三支短箭,若有所思地笑了,“这三支小箭如此眼熟,原来是清虚宗的生死箭,说来也算清虚宗门重器,落在你的手上,算是明珠暗投。” 罗致南看着被困住的苏蕴,却毫无放松的神色。他微微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地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还在掐诀。 最后一点从气海丹田里逼出的灵力,从他手指尖上汇聚成细细的白色光亮,飞聚到箭头上。 “在下不需要赢,只要将苏先生留在此地一刻钟,足够让我将这个孩子带走。” 苏蕴看着他,不怒反笑,像是终于看到一点有意思的事情,他的语气甚至还有一些赞叹,“很好,不错。” 第15章 和我讲道义,你配吗 名门大派的修士之间,有时候会进行武斗。这种武斗只是争一个输赢,但因为两方往往声名颇为显赫,久而久之,就定下了不得随意玩花招的规矩。 按照修士们的说法,修行一事,最重心性,而武斗,往往也是最考验人品和心性的时候。 苏蕴是个很简单的人,只有和他很熟悉的人才知道,他并不太会讽刺别人。 所以他说很好,可能只是觉得这场武斗里,出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事情,因此变得更有意思了些。 可这两句赞叹落在罗致南耳朵里,无疑就变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猛地耸起肩膀,将体内最后一点灵力逼注到指尖,雪亮的光芒在手指上不断弹跳,像一阵细小的水珠。 过了片刻,他喘了几口气,道:“苏先生,两次武斗在下失信两次,我知道自己半生清誉已毁,待这孩子行了入门礼后,在下亲自前往青城山,做个了结。” 话音一落,苏蕴身边的三根小箭疯狂弹跳起来,被两人的灵力同时压迫的武器不断震动,地上的泥土和灰尘像周围不断溅射,在两人的衣角上蓬了一层的灰。 苏蕴摇摇头,并起两指斩裂长风,只听轰隆一声,灵气在三支短箭上轰然炸开,以他为圆心,周围泥土落叶赫然掀开了数米。 但是那三根短箭,依然牢牢地扎在地上。 “此事多说无益,我向来不太喜欢规矩两个字,要你的命也没什么意思。你若想逃,最好趁现在。” 罗致南微微颔首,豆大的汗珠却从脖子上不断往下滚。他看了看空荡荡的指尖,双手猛地绞紧,与此同时,两蓬银亮的灵力像水球一样,蓬蓬两声落在地上,迅速裹挟着周围的落叶,形成两道巨大的风浪。 那两道风浪以不可遏制的势头,往三根短箭飞去。 风浪很急,很迅猛,罗致南的衣袖也在风中迅速飘荡。 苏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自绝修行之路,没有必要。” 中年人原本颇为红润的面堂早已惨白如雪,他拼劲全力将苏蕴困在阵中,本来气海中空空如也,如今又强行逼出仅剩的灵力,怕是气海空虚、丹田耗空,反伤了根本。 如此一来,往后再要破镜,怕是难上加难。 罗致南充耳不闻,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气海之中。修士的脚程并不会比普通人更快,只要他能将苏蕴困在这儿足够久,再带着那孩子去镇上买一匹马,以清虚宗遍布帝国的道观和信徒,苏蕴不可能再抓得住他。 至于值不值得、有没有必要,本就不是他这种十几代弟子需要考虑的事情。 风很大,叶三黑色的发丝在风里拂动,他看着眼前略显诡异的场景,没来由地,却感受到了一阵异样激动。 胸膛里的热血在呼呼上涌,本来应该很紧张的心情,如今更多的反而是兴奋。 他在黑森林里打猎的时候,见到的只有野兽,他在村里学武功的时候,见到的也只有种田犁地的农人。 他想象了很多年,飞起来的剑是什么样的,取敌将首级于千米之外,又是什么样的。 如今他看到这片林子里,人的手指上可以爆发出燃烧的银光,人的力量可以牵动天地里的风云草木,就连寻常的武器,也能爆发出这样强横的力量。 现在他真正的见到了,也就越发地肯定,原来自己摔下山崖骨节俱断的一刻,迎来的是真正的机会。 无数沙尘冲天而起,猛烈地刮擦着叶三的面颊,黑发狂烈地拂过他略显稚嫩的眉目,打得脸有些疼。 他拂了拂长长的发丝,隔着黑色的头发,他看见云清左手依旧拿着那把长刀。 白色的袖子垂在线条分明的胳膊上,修长的手指按压着刀柄,握着刀的手干净而秀气,不时有过长的黑发从刀刃上滑过。 -- 第27页 不知为什么,叶三忽然觉得,他握着刀的姿势很漂亮。 一种很利落、很干净、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漂亮。 下一刻,那把长刀在飘荡的黑色发丝中,干净而利落地,朝罗致南的肩膀劈了下去。 叶三有些愣,他看着眼前那把明晃晃的美丽长刀,带着新月银雪一般的光亮,迅速斩出了一道血线。 罗致南也有些怔怔的。他体内空荡一片,所有的注意已放在了苏蕴身上,如今气海忽地一滞,灵力倒卷到丹田之中,体内灵气一时狂奔乱炸,无数的鲜血毛孔中沁了出来,将布衣渐渐地打湿。 修士的身体,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强横无敌,相反地,在气海空虚、心神紧张到极点的情况下,一旦受到外力破坏,极容易在灵力冲压下,气海崩裂,丹田碎毁。 很明显,云清对此一清二楚。因为他斩向罗致南肩膀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并不想要这个修士的性命。 罗致南有些艰难地回过头,有些迷茫而痛苦地看着云清,嘶声道:“毫无道义,我当初真该杀你。” 他是清虚宗门中的传道人,半只脚踏进了物虚下境,在上京在西北在清虚,他应当受人尊敬敬仰,而不是半身修为都毁在一个毫无灵力的孩子身上。 他不服,他当然不服。 他在用尽全身力量,困住苏蕴的时候,甚至隐隐感受到了破镜的希望。 或许他耗干的气海丹田,将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那一声轻轻的噗嗤声,斩开了血肉,也斩断了生之希望。 干涸的丹田迅速龟裂,气海在混乱的灵气中被冲击,罗致南看着持刀的云清,猛地大笑起来。 云清看着他,也笑了起来。 “道义?罗致南,你在和我讲道义?” 狂风大作,灵气混乱成一片,三支短箭上的银光迅速消失,萎靡地躺在地上的沙土里。 云清慢慢后退了几步,随手扯下几片树叶,擦了擦刀刃上的血。 “你为了武斗的清誉,可以心甘情愿上青城山负荆请罪,看起来的确万般不得已,又足够高风亮节。” “可那是你面对苏蕴的时候。当你看到我的那一眼,我就知道你在说谎,我其实很想看看,你究竟想利用我做什么。” 云清抬了抬手指,将沾血的树叶丢在地上,又弹了弹刀刃,“如果来的不是苏蕴,无论落在谁的手上,我都不可能活得下来。既要杀我,又要利用我,这就是你清虚宗的道义吗?”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罗致南,说道:“高高在上的清虚宗传道人,只有面对苏蕴这种大人物的时候,才会平等地想一想清誉、脸面,自然不会考虑我这种小人物的想法和生死,想利用就可以利用,想抛下也就可以抛下。” “可惜对于我这种小人物来说,平生仅有的,也就只有这一条命了,难免格外珍惜些。” “我背后偷袭有失道义,但是,和我讲道义,你配吗?” 罗致南看着云清,狂暴的愤怒里,掺杂了一丝惘然。 对于强大而名声外显的修士而言,普通人尚且值得怜悯,可寄生在云梦泽边的虫子,又什么时候值得“平等”两个字? 修士的怜悯,大道的清音,可以传递给天才、贵胄、黎黎百姓,可这些人里,一定没有云清。 被人双脚踩过的蚂蚁忽然跳了出来,想要公平。这简直可笑。 最可笑的是,这只蚂蚁还差点废了自己。 我如何不配?罗致南想,他八岁修道,十岁上山,十五岁入敛气,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如今他身为清虚宗传道人,如果踏出那一步,日后京城的那座道观里,下一任三大掌院一定有他的名字。 罗致南盯着云清,忽然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用力伸出手,毫无征兆地朝云清头顶劈了下去。 太快。 蕴含了修士暴怒的一掌,实在太快。 然后那带血的手,被一柄剑鞘拦下。 苏蕴从失去了灵力的小箭中走出来,他的鞋子上还沾着很多灰。 他有些沉默地看着场上的一切,道:“罪不至死。” 罗致南肩膀一抖,正要说话,却听云清道:“所以我没打算杀他。” 苏蕴简单地打量了一眼罗致南,抛给他一瓶药,淡淡道:“气海未毁,丹田干涸,这瓶药你拿去,日后破镜虽难,但保持如今的境界,不会太难。” 罗致南抓住药瓶,喉咙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鸣。他扶着树,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浑身是血地往林子外走。 他知道自己拿的是什么药,也知道苏蕴说的话不假。 但是今日这件事,对他造成的最大伤害,本就不是那空荡荡气海与肩膀上的一刀。 罗致南一言不发地在混乱的林子中往外走,他在想一件事。 那些被踩在脚下的虫子,什么时候也是值得平等和尊敬的? 修士千辛万苦修行到非人之境,为什么还会被虫子一刀劈到差点报废? 又原来,做一条丧家之犬、做一个被人怜悯的虫子,是今天这种感觉。 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血顺着胳膊和衣角往下淌。走到十米开外的时候,忽然有个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往右走,左拐三十米,再往东面直走,走三百米以后,向北直行。” -- 第28页 罗致南猛地扭过头,眼神激烈而复杂地盯着这个孩子。 是缘分不够,还是缘分被一刀斩断?这个孩子分明该属于清虚宗门,他本该被迎入上京,做他的天之骄子。 如今,这天才依旧会是天才,只是不属于清虚宗门了。 他扶着树,慢慢顺着路线往回去的方向走。 罗致南知道,今日所遇到的一切,都会成为他修行路上的心障。这些触动非常深刻,可能会变成心魔,也可能会变成修行的一把磨刀石。 虽然前路并不明朗,但是他非常强烈的预感到,跨过去,就是另一山。 直到中年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云清才放松了握刀的手。 苏蕴低头看着他,沉声道:“实在太过。” 云清挥了挥刀,淡然道:“我只知道他想骗我想利用我。” “可惜啊,”云清转过身子,缓缓走了过来,白色的衣服在天地里翩翩地飘,显得很寂寞。“可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第16章 生而非人 风里传来淡淡的焦味和血腥气,刚刚发生的一切对普通人来说,哪怕算不上惊天动地,也是足够震撼心神的。但是青城山的大人物和云梦泽边的白衣少年,表情都没有过分的意外和震惊。 苏蕴看着他,表情很淡定,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将长剑收回剑鞘里,说道:“我本来并不打算留你性命。” 云清笑笑,随手将手里的刀还给叶三,道:“但我知道,青城山的执剑人苏蕴,一向是个很承情的人。我帮你留下这个孩子,作为交易,你会放过我的。” 叶三在接过刀的时候,明显手顿了一下,但他很快拿回了刀,并不打算插话。 苏蕴对云清的回答不置可否,他看着远方,冷淡道:“我不可能放你出去。” “没有关系,”云清了然,“我准备自己走出去,作为交易,你只要不拦着我就行。” “你走不出去。”苏蕴说。 “试试嘛。”云清很轻松地耸耸肩,“不试试怎么知道。” 在他们看似闲聊的时候,叶三紧紧握着那柄很漂亮的长刀,本来很愉悦的一双眼睛里,慢慢沾满了警惕。 他缓缓地垂着手,将长刀拄在地上,少年人单薄的身影在密密麻麻的树林里,显得有些孤单。 风吹过的时候,叶三的刘海和鬓发被拂得乱糟糟,他伸出手理了理脸上的头发,嘴角微微浮起很浅淡的笑意。 “作为交易?”叶三等到两个人聊完,终于开口。他的鼻尖还涌动着一股新鲜的血气,作为一个优秀的猎人,他的鼻子一向很灵。 这股罗致南肩膀上的血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眼前这位叫做云清的少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善良而单纯。 其实叶三并不是很在意云清是好人坏人,毕竟自己在他帮忙下活下来,就已经足够。至于救命恩人是个大善人,则是没有必要的多余要求了。 但是有一件事他很在意,无论自己目前有多弱,他还是不太乐意被当做诱饵或者交易品的。 他从石桥村里出来,被张清远当成出阵的踏脚石,如今他在黑森林里,难道又要被当一次踏脚石? 看着云清一头披散到后背的柔顺长发,叶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轻声地又重复了一遍,道:“所以,是交易?从救我开始?” 云清沉默片刻,然后笑着回答道:“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我很早就想要一个机会,刚好你从天上掉下来,刚好我的眼光一向不差。” 十六岁的叶三,在石桥村里并没有见过太多尔虞我诈,毕竟那是一个闭着眼睛买菜也不会被缺斤短两的地方,但在这片黑沉沉的森林里,他很快的接受了一切。 去接受一些意外,已经变成了这次黑森林之行最大的收获。 “好吧。”叶三面无表情地道,“这种事情,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他将刀尖在泥地上转了转,又道:“不过老实说,我很讨厌被别人利用的感觉。” 云清点点头,道:“确实,我也很不喜欢这种滋味。所以我没有选罗致南做交易,而是选了苏蕴。” 叶三摇了摇头,说道:“既然这样,那只好……再见了。”他看着云清,眼睛里毫无半点起伏,无数的树叶在头顶上沙拉作响,吹得很吵。 大多数时候,叶三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他的性格里有一个很大毛病,就是有时候过于警醒多疑,在过去的十六年,那算得上淳朴的石桥村里,这个毛病给他带来了很大困扰。 唯一一次他意识到这种警醒是有用的时候,是遇到了张清远和他徒弟。 一旦他开始产生这种警醒,下意识地,就会抹掉很多不必要的情绪,而这种情感上的裂痕,很难再补救回来。 后叶三看着云清,再一次重复道:“只好说再见了,我实在是有些生气。” “是啊,”云清抬起头来,看着他道:“需要我道歉吗?” 本来还有些生气的叶三,听到这句话,一时半刻也不知道怎么回,只好说:“不用,也没什么意思。” “哦,”云清平静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从有些过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手,在空中扬了扬,勉强算是道别,然后抄着手,慢悠悠往山谷里走。 直到那片白色的衣角消失在视线尽头,在旁边看了半天小孩子斗嘴的苏蕴,这才后知后觉道:“你们吵架了?” -- 第29页 叶三听到这句话,扭过头来看了看他,有些不知道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么个人。 如果是几天前还在石桥村的叶三,如今必定是紧张欣悦的,可他最近看到的修士有些多,遇到的变故也有些多,而苏蕴除了打架和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实在没有那么高深莫测。 他甚至还在树底下,看两个十六岁的少年斗半天嘴,也不回避一下。 叶三忧心忡忡地想,这么多人里,原来最通晓人情世故的还是自己吗? 这时候的叶三还不知道,名山大川或市井乡民中的修士们,凭借无双武力,就能行走天下,是以人情世故四个字,反倒不是他们在乎的东西。 而他面前青衣长剑的苏蕴,恰恰是几大名门中最有资本不讲道理的一个天才。 叶三不知道,所以他只好很坦诚地说,“是啊,吵架了,不过以后应该也不会见面了,所以无所谓。” 苏蕴看着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你,无论是罗致南还是我,都会一剑杀了他,你救了他一次,这事可以了结了。” 叶三这时候才开始琢磨之前的对话,他有些疑惑道:“他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两位仙师都要忍不住杀他?” 苏蕴对仙师这个称呼并不太感冒,他摇头道:“你和他相处了几天,难道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叶三随手扯了片叶子,卷成一个碧绿的哨子,“发现他不是一个‘人’吗?” 树叶很新鲜,稍微一折就有汁液淌下来,叶三尝试着吹了一下,发现有点苦涩涩的,就把叶子随手扔了。 并不太喜欢聊天的苏蕴,忽然对这场对话充满了兴趣,他掀开衣摆,坐在地上,看着叶三道:“有这么容易看出来?” 叶三重新捡了根草,也坐在地上,道:“因为他的脚一直很干净,哪怕没穿鞋。我先开始以为,修士能脚不沾地,但是后来在林子里看到了罗致南,又看到了你。”说到这儿,他笑了笑,低声道:“原来仙山上的仙师,鞋底也都是泥和灰。” 原本只是觉得有意思的苏蕴,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大笑起来,道:“很有意思,所谓仙师,本来就只是普通人而已。” 叶三也坐下来,仰头看着天,道:“是啊,说到底,修士也只是人而已。” “但他不是人。”苏蕴止住笑,一双寒光迫人的眼睛,凝定地看了过来,“他是一个‘魅’。” 叶三坐正身体,表示自己洗耳恭听,苏蕴扫视着周围的密林,感慨道:“这片林子,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变啊。” “会变,一时三刻道路都会变。”叶三忍不住插话道。 苏蕴笑道,“对,的确。这座林子时时刻刻都在变化,而所有修士,力量都会被压制在玄景一下。这本来不是一座普通的森林,云梦大泽与黑森林收尾相接,不断吸收地气汇聚灵气,使得云梦泽里,诞生出了一种被称作魅灵的东西。” 地气和灵气在云梦泽边汇聚,历经数十年堆积之后,终于诞生出了一种不同于天地万物的另一种生物。 “所谓魅灵,无父无母甚至无血肉神魂,因天地灵气汇聚之故,生而又能修炼,但这种生物,不懂纲常道德,却偏偏行为举止乃至面貌,和人类别无二至。所以自百年前开始,这座森林边缘就被设下结界,但凡魅灵,不可能跨出半步。” 叶三思考了一会儿,问道:“我还是没有想明白,所以他们天生就是该死的吗?” 苏蕴眼底轻轻拍着身边的石块,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这天下,凭空诞生出另一个像人而非人的种族,本身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叶三想了想,并不太能感同身受。他对于鬼怪妖魔的印象,还停留在话本里。那些志异小说中,有说话的狐狸,有撑伞的白蛇,可没有一个故事里,他们天生就是该死的。 ”可怕吗?“叶三撑着头,有些怀念石桥村的炊饼,卖炊饼的张阿伯从不会讲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你无法理解,正是因为你的身边全是‘人’。而当有一天你走出去,发现亲朋好友都有可能和你不是同类,无法分辨,不敢信任,那才是对普通人来说,最危险的事情。”苏蕴看着他道:“你可以仔细想一想,不用着急回答我。” 如果不是人? 叶三想起石桥村,村里的张阿伯,、田婶子,那张满是老茧的手抓住炭火里的饼,滚烫的火苗从手指上烧过,面无表情的老人慢慢伸直手,举起一张苍白的面饼。 石桥村里的大人们慢慢围上来,他们同样惨白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朝滚烫的炭火靠近。 然后整个世界都被占据、挤压,人类蜷缩在黑压压角落,盯着满世界奔跑的两条腿生物。 叶三猛地一抬头,树叶仍在头顶上沙沙响,他揉了揉脸,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生来不是人,却偏偏和人类别无二致的另一个种族。” 苏蕴也点了点头,对于他的明悟速度很欣慰。 “但是我并不认同,”叶三站起来,看着苏蕴,认真道:“如果他们也是天地之中孕育而出的生灵,为什么没有活下去的资格?仅仅因为害怕吗?” 叶三沉默片刻,将长刀背在背上,抬脚往森林深处走,“人类对猫狗尚且有怜悯,却因为一点‘可能’的后果,就将天地诞生出的另一种生物逼压到死绝?猫狗尚且没有感情,而他们……生下来就是人类的模样。” -- 第30页 苏蕴目光一凛,寒声道:“这话你可以和我说,但不能说出去半句。同样生而为人,难道就能等而视之?那魔宗和道宗的分歧又从何而来?魔宗尚且是人类修炼的宗门,而魅灵连人都算不上。倘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想,那魔宗岂非长驱入境,则我大翊又何以自保?” 叶三目光微微一震,他努力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你的想法,我还是不认同,但是我暂时没法回答你的问题,现在我要去山谷里面,这林子里道路变化很频繁,总不能让他一脚掉河里去。” 他指了指林子深处,又对苏蕴道:“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苏蕴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再次确认了一下这是自己要带回山的小师弟。 他现在很头疼,他甚至能想到,以后在山上会更头疼。 现在苏蕴毫无散步的心情,如果再次见到那个白衣服的小魅灵,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忍不住,一剑劈上去。 “你自己去,我在石桥村外两条路的交叉口等你。” 叶三这时候还不知道苏蕴的脾气究竟有多么坏,他也不知道,自己入门以后会被苏师兄揍得有多惨,是以他现在也并不知道珍惜这难得让苏蕴吃瘪服软的机会。 等叶三慢悠悠走进林子深处的时候,苏蕴看着他绕过一块石头,踩过一片水洼,刚刚好避开一块飞起的藤蔓。 苏蕴眼底的惊艳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说他怎么就这么犟?这么轴?” 第17章 天命之下无例外 这句话问得有点突如其来,林子里有人应了一声,掀开过低的树叶走出来。 密密麻麻的林子里,忽然多出来一个人,好像也不是一件很令人意外的事情。但这个人从头到尾,连罗致南都没有发现,才是有点古怪的地方。 罗致南修为低,是相对于苏蕴而言,,以他清虚宗传道人的身份和修为,哪怕在全天下修炼天才最多的上京,也是能够有一席之地的。 那么,从林子里走出来的人,一定也有点儿意思。 苏蕴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答,终于怒声道:“问你呢,司天玄,在后面躲着我就看不见吗?” 那人笑了一声,快步走了上来,麻衣的袍子还有些旧,那一身打扮,分明是叶三在石桥村里算命的相师。 麻衣相师这会儿笑眯眯,倒是看着年轻精神了不少,他抛了抛手上几个铜板,道:“不过几句话而已,说到底,他还没有入门,你何必和一个孩子置气?” “这孩子……年满十六尚未踏入修行一途,天性在俗世中磨砺,我实在担心。”苏蕴叹道:“况且,他方才几句话,峥嵘尖锐、锋芒毕露,不是好兆头。” 听到这句话,司天玄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苏蕴自小修炼,心性极为坚韧,更对于大道二字坚守执着近乎于迂,可如今那孩子句句离经叛道,他却只以锋芒毕露四字揭过,实在不像往日作风。 事实上,当苏蕴搬出魔宗与道宗两者分歧来回答这个孩子的时候,已经有点牵强。这意味着他回答不了这个孩子,又不能不回答。 司天玄忍不住问道:“你觉得这孩子,说得有点儿道理?” 苏蕴沉默不语。 司天玄沉吟片刻,道:“我辈修士,平生所求,仅为大道二字,你不至于为了区区几句话,就开始怀疑。” “我从不怀疑大道,但我有时候并不太相信那些老家伙。”苏蕴诚恳道:“他们定下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他们的怀疑也一定是正确的吗?我有时候并不太相信。李长空当年前往血瀚海,和魔宗掌教定下五年之约,一定也是心有疑惑的。” 听到李长空这个名字,司天玄苦笑一声,道:“李长空是清虚山三山主,一生苦心大道、为人清正,你这话虽是揣度,若让别人听去,倒是辱他清名。” 苏蕴心中一动,笑意渐渐温和起来,道:“那孩子叫叶三,手里拿着李长空的刀。” 有一片叶子落在两人脚边,司天玄看着那片叶子,想到山门里高天处一轮明月和清风。 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敬仰或者拜服的人,当苏蕴在二十年前看到那一道刀光的时候,就注定了他的剑法从此变得凌厉锋锐,再不能后退和弯曲。 司天玄这样想着,朝苏蕴看了过去,两人目光一触,无数的风呼呼地从天地间刮过。 司天玄平静道:“可那孩子,不会变成当年的李长空。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所以我想看看,这孩子到底会走到哪一步。”苏蕴道:“等到回山,我让大师兄代替师父收他为徒,青城山这一代人丁并不兴旺,有个小师弟应该会热闹很多。” “小师弟?”司天玄笑道,“你倒不肯让他吃亏,这孩子还没开始修炼吧?辈分已经快顶天了。” “辈分这种东西,我向来不太在乎。”虽然嘴上这么说,苏蕴眼神却变得温和很多,“不过到底是我青城山的人,有个好点儿的身份,日后在人间行走的时候,就算见到清虚宗那些道士,也不至于矮人一头。” “我只是有些担心,”司天玄想到了些什么,笑意忍不住扩大了,“这孩子虽然比我们小,但是在修行界,这年纪算大了。今年江左的王氏,据说出了个少见的天才,十五岁已经踏入玄景上境,而清虚宗的那位白见尘,今年刚满二十,已经走进知微一境。” -- 第31页 司天玄说道:“尚未修行的苏蕴小师弟……谁能想到苏蕴的小师弟修为这么低,如果他不去上京还好,去了上京,老实说,我担心他会被揍上几顿。” 苏蕴轻哼一声,道:“揍他?想得未免有些简单。你难道没有想过,这黑森林里道路诡异多变,我为什么会放他独自去找那个小魅灵?” 看着司天玄笑意盎然的眼睛,苏蕴悠然解释道:“你应该还记得前两天出现在黑森林里的魔气,我后来去林子里找过他。虽然致命伤是罗致南的那三根小剑,但是腹部的伤口也只差一步就杀了他。而那个伤口,分明是刀气轰出来的。” “你是说……叶三打伤了魔宗的人?” “若仅凭普通人的力量,就能够将实力知微的修行者打伤到这个地步,日后他真的跨入修行界,又有谁能低看他一头?” 苏蕴眼里的光芒很强烈,他遥望着被密林挡住的山道,说道:“天玄,我真的很想看看,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微风在树林间舒缓地流淌,阳光一时璀璨到迷人眼睛,无数的微尘在金光中闪烁,苏蕴仰起头,缓缓道:“我曾经并不理解,传承究竟是什么。可我如今看着这个孩子,想到日后他继承青城山的道法,行走在人间的样子,我竟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欲望,想要等他长大。” “看样子,你倒有收他做徒弟的想法。”司天玄笑得双眼弯弯,哪里还有当初在石桥村那副又穷又破落的模样。 “这不可能,”苏蕴正色道:“他拿着李长空的刀,辈分怎么能比李长空低……也不能比你低。” 说到这儿,苏蕴猛地扭过头,微微皱着眉头,盯紧司天玄道:“说到这个,你刚刚一直躲在树后面……” 他微微抬高了声音,说道:“当初你在石桥村里几个月,不可能没有发现他。” “司天玄,你到底背着我干了什么?” 司天玄一甩袖子,扭头就走,道:“你不想知道。” 苏蕴几步跟了上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林子外面走,“我要知道。” “知道这件事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别问了。” “虽然没什么意思,但是我不喜欢被你蒙在鼓里。” “谁没有一点秘密,苏蕴,你怎么非得和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司天玄,你给我站住。” 麻衣相师猛地顿住脚步,摇头叹气道:“无非就是给他算了一卦,这怪不得我,你知道的,我不会主动给人算命,但是他既然找上门来,我也不可能把他推回去。” 说着,司天玄颠颠手上的铜板道:“八个铜板,我也没有收黑心钱,你至于吗?” 苏蕴看着他手掌上的几个铜板,若有所思道:“这是他付的‘代价’?” “普通人算卦,付出的代价,自然只是银钱而已。现在你总可以放心了。” “……所以,”苏蕴看着他,道:“你没有让他等我,也没有告诉他真相,而是让他去了林子里?” 司天玄微怒道:“瞎猜什么,我让他一直往南边走。至于他遇到的人,不是我能够预测的。” “司天玄,”苏蕴叹了口气,道:“究竟为什么?” 说话的间隙里,一片树叶落在司天玄的手掌心,风轻轻吹荡着那片微黄的枯叶,在铜板上打了个滚。 苏蕴看着那片叶子,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该问这个问题。 因为,答案一定不是自己想要的。 司天玄弯弯的眉眼在风中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一身麻衣的道袍在风里拂动,他摩挲着手上的铜板,轻声道:“苏蕴,我给他算卦的时候,他的命格很奇怪。一生孤苦伶仃,前途疑云诡雾,而且……那一卦,让他往南边走。这个结果很意外,但是指示性非常强,我的卦象很少那么清晰过,所以他一定要去南边。” “我算卦,问天机、测命数,既然结果已出,我不能违拗。” 苏蕴看着他,叹了口气,道:“哪怕再来一次,哪怕知道他会被魔宗的人盯上,你也是这个回答吗?” 司天玄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被无数叶子和老树遮挡的山路,忽觉这些山林小路,或许与人的命格也是很相似的。 千奇百怪,云遮雾绕,看不见尽头,也找不到归路。 “我是司家的人,自然奉行我司家族训,”司天玄慢慢道:“天命之下,无例外。” “从无例外?”苏蕴盯着他,问道。 “天命、大道,何曾有例外?” “哪怕是你的命数,也没有例外?” “我?”司天玄忽地笑起来,“苏蕴,你又多问了。” “天命啊……”苏蕴猛地拔出长剑,寒光从剑刃上飞泻而出,水样的光芒四分五裂,将周围半径数米之内的树木,齐刷刷拦腰斩断。 只听轰隆几声巨响,苏蕴站在漫天木屑和绿叶里,道:“如果,我偏要例外呢?” “这话啊,你在我面前说一说也就罢了,可别让那些老家伙们听去,一个个刻板泥古,听到又要跳脚。”司天玄抛了抛手上的铜板,想了想,又道:“不过,既然你想要例外,我自然只好努力多活几年。” 第18章 世界那么大 大人们讲大人的故事,孩子们……还在拌嘴。 叶三在林子里走得非常快,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能找到路,另一部分原因是他想不通。想不通的时候,就会一直在心里翻来覆去想,脚下就会不自觉走得非常快。 -- 第32页 云清刚刚走到山谷里,准备往湖边走,就听见背后有些重的脚步声。一扭头,叶三踩着石块从暗溪上跳着走过来了。 日头慢慢上移,午间的阳光渐渐到来,将森林中幽微湿润的雾气吹拂得一干二净。有几只飞鸟落在枝头,振翅鸣叫,随着鸟不停跳动,头顶那些树叶也沙拉啦作响,偶尔还掉下来几颗枯败的果子。 云清转过身来,用眼神表示了疑惑,然后等着叶三表示一下。如果他没记错,几分钟前,两个人还很认真地产生一点矛盾。 可惜云清的眼睛实在是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魅灵的缘故,大部分时间,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恬静,没有杂质,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懵懂。 于是叶三完全没有看到他表达的疑惑,直接从石块上跳着走过来,走到云清身边的时候,叶三毫无尴尬地说道:“我有点儿事情没想明白,过来问问你。” 既然对方这么说,云清自然很干脆地答应,他指了指两个人来的那片洼地,道:“去那儿?找个安全的地方坐一坐。” 叶三从善如流,两个人并排走,少年人刚刚长成的身形虽然单薄,但在疏风秀林立匆匆走过,像极了两棵春雨里剪下的小葱,十分俊秀,十分可人。 云清找了一根手腕粗垂到腰边的藤蔓,先用手晃了晃,再坐上去,道:“有什么想问的,你今天可以问完,等过了这个点,你就该跟着苏蕴离开石桥村了。” “那么,你呢?”叶三坐在地上,厚厚的苔藓很松软,里面还夹杂着几朵白色的小花。 “不知道,到处走走吧。如果真能出去的话。”云清仰着头,随意道。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你应该比我更适合修炼。”叶三扯了一根草,盘在手指上编蚂蚱。 “感觉?”云清笑了笑,“感觉这种东西,有时候很不灵光的。倒是你,你从山上掉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在找的人,一定是你。” “这都能看出来?”叶三好奇问道。 “能啊,我能看出来,魅灵天生就能够感应天地灵气,而道骨通透到这种地步,又能够引来天地灵气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那你出去之后,要找个师父继续修炼吗?”叶三问道。 “师父?”云清看了他一眼,认真道:“你还是没有明白,虽然苏蕴放过我,但是其他修士如果发现了我,我会被一刀砍掉头的。” 他试着伸出手,抓了一把风,然后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心,道:“人类死了,尚且有神魂可以转世,但是魅灵本就是天地的灵气聚化而成,死了就变成风和灰……飘得漫天都是,什么都剩不下。” 叶三看着他的手,那双手和正常人类没有什么区别。皮肤下隐约能够看到青色和紫色的血管,叶三知道,如果那只手被兵器切割开,一定也会流血。 单单看外貌,云清实在是一个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人类。在几天之前,叶三以为他是个很善于修行的少年。 但是谁知道,这样一个从容又淡定的少年,连人都算不上。 “不继续修炼的话,还是有点可惜吧。”叶三看着他,说道。 “可惜?”云清听到这句话,看了眼自己的手,说道:“你们以为魅灵天生可以修炼,的确,魅灵天生能够感知天地灵气,但是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由于体质的原因,我并不能够使用人类修炼的功法,那些灵气无法在体内汇聚到丹田,因此……就连最初始的敛气一关,也是跨不过去的。” 叶三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么说起来,你是真的很惨。” 云清没有继续往下解释,他说,“天命之下,有很多事情,从来就很不公平。” “我从有意识开始,就在逃命。那些修士会来云梦泽里捞灵贝,每次他们一来,我就得逃,生怕头上忽然来一根飞剑,把我脑袋削没了。” “后来我不逃命了,装作是宗门里出来历练的弟子,还和一些修士讨论过修行的问题,但是一直这么装下去,真的很累。” 说到这儿,云清有些感慨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吧?我听说过上京、江南、漠北这些地方,也听说过沙漠、云海、灯花会,我想去看看。而这一次,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 叶三往地上一躺,道:“我也挺想去看看的。我听说上京是个很热闹的地方,每到元宵节,城门口会竖起五六个足有二十米高的灯台。我还听说那里的道书很轻易就能买到,不用坐着牛车去几个镇子上找,听说上京的房子也都很结实,不会晚上睡觉的时候,风把屋顶吹跑了。” 他扭头看看云清,试探着问道:“那要不……一起去看看?” 云清愣了一下,道:“你不是过来兴师问罪的吗?” “是,也不是,”叶三捏捏鼻子,道:“我没什么心思替罗致南出头,只不过来听一听你的答案。” “我的答案?”云清反问道。 “对啊,”叶三道:“看起来,你是真的很惨。” “这话听起来有点伤人。”云清跳到地上,慢慢走到了云清身前。 “虽然伤人,但确实是实话。”叶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你知道吗,其实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生气。” “……知道。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可能在苏蕴身边,也可能在罗致南身边,强行替别人做选择,的确是一种很错误的行为。” -- 第33页 “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云清,”叶三思考了一下,说道:“不论他们谁赢了,不论我和谁走,那是我自己的运气。有些东西就算要选,也应该我自己选。更何况,你在做决定之前,有些东西应该告诉我。” “但是现在……”叶三一边往湖边走,一边道:“那天夜里,我和你说,我修道是为了活下去。” 他站在湖水的浅滩边,眼前大湖波涛翻滚,一浪一浪冲击到沙滩上,与远天连接成一线。“其实,你的目的和我是一样的。既然两个都走到绝路的人,那谁也不比谁好一点。” 云清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然后停住了脚步。 叶三扭头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青城山?” 云清再度愣了一下,认真道:“说实话吧,叶三,你是不是气还没有消?” “虽然我的确对被利用这件事很生气,但是这和你上不上山有什么关系?” 云清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那双凝定干净的眼睛里终于多了点别的情绪,“青城山是道宗的山门,里面全是修士,一人捅我一剑,我会变成筛子。” 叶三顿住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那就当我没有说,你要不要出去?” “出还是要出去的。”云清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递给了叶三,“等下给我。怕碎了。” “这什么东西?”叶三晃了晃药瓶,“看瓶子挺像苏蕴给罗致南的那瓶,你趁着罗致南受伤,把他的救命药顺走了?” 云清终于有些恼怒道:“这是苏蕴给我的东西,你总不至于认为,我和苏蕴做一个交易,只让他不杀我这么简单?” 十分淡定的叶三也变得有些不淡定,他轻咳了一声,道:“你确实对苏蕴说,只要他……” “只要他当着没看到我?那我在林子里十多年,什么时候出去不可以。”云清微怒道:“我还不会傻到去顺罗致南的东西,就算他现在受伤成那副样子,我也打不过他。” 树林里环境很清幽,茂密的叶子投下浓重阴影,虽然日光并不明朗,但是空气湿润而清新,在这种环境下,湖边还站着两位亭亭青葱的少年。 于是,就连一时半刻的拌嘴,也变得格外有意趣了些。 当然,这种意趣,当事人在当时是无法体会到的,需得等到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然后在高山之巅亦或是柳灿花明中,微微一笑。 而石桥村外十里地的交叉路口,苏蕴笔直地站在路中间,眉毛直跳,“拖泥带水、磨磨蹭蹭!做事这么不利落,才认识几天,难道有一车的话要谈吗?这股黏糊糊的劲头,哪里像十几岁的人,倒像是那些山上修炼修傻了的老道士。” 司天玄常年跟着苏蕴走南闯北,常年习惯他偶尔爆炸一下的脾气,也就常年习惯顺一顺毛。 “你的脚力本身就比他快太多,现在也才等了一刻钟。少年人刚刚修炼,最忌讳心结未解,早点儿将这事情了结,对他日后修行也是有裨益的。” 话音刚落,远处青空之上,猛地窜起一根信号箭。拖着雪白的烟气,那只信号箭飞上三尺青空,发出嘹亮尖锐的鸣叫。 苏蕴看着那根箭,面无表情道:“清虚宗来人了。” 司天玄道:“望江郡的地界啊,据我所知,那位领兵五万镇守西北的杜小将军,一门上下都是清虚宗的信徒。” 那根箭拖着很长很长的尾巴,过了一会儿,白色如软绸一般的余烟,才渐渐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大翊境内,能有几个不是清虚宗的信徒……”苏蕴漠然道:“这次不能带着叶三去,你帮我写封信,放树下吧。” 苏蕴有时候,的确不会注意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而司天玄感受着呼呼吹的大风,看着周围光秃秃一块石头都没有的地面,只好再一次叹气。 信号箭的烟气消失的时候,黑森林那片波澜浩荡的大湖边,一道血光,冲天而起。 第19章 云梦泽边论生死 一只苍白的手伸在半空,天地之间的灵气仿佛忽然被打开了口子,它们在半空中疯狂汇聚起来,一瞬间,无形的灵力几乎有了实体,在空中凝结成莹白的光幕。 似隐似现,□□流转,水一样的色泽在半空中急速流淌。 云清伸出去的手,往前探了几寸之后,皮肉被□□迅速切割。 只见一道闪电般的□□飞涌而来,瞬间切割在他的皮肤上,血水顿时从手腕中爆射而出,蓬地一下,漫天飞雨般淋漓洒落下来。 那些鲜红如珠的血水一滴滴坠落在浅滩的湖水里,扩大、褪色,然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云清脸上并没有什么太过惊诧的神色,他缩回手,血水顺着手腕滴落到指尖,将一小片白色的衣服染成斑驳的红色。 伤口在手指上散发着很浅的光芒,然后身边的灵气聚拢过来,过了一会儿,伤痕从手指上消失不见,只是那只手的颜色变得更白一点,几乎有些透明。 云清甩了甩手,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叶三道:“你可以让一下吗?我要走出去。” 叶三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愤怒一瞬间涌上胸膛,“你就这么出去?” 哪怕他没有修炼过,不知道结界形成的原理,也不懂得御动天地灵气的方法,但是叶三能够看出来,这道光幕是足够将魅灵切割得四分五裂,死在当场的, -- 第34页 他之前确实想得很简单,叶三爱惜性命胜过一切,所以他下意识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爱惜性命,至少在做很重要的决策时候,不是把生命当做玩笑放置不管的。 那白色的衣襟在狂风中飘摇,云清侧过脸,常年不晒阳光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罗致南说,他很干净;苏蕴也说,他很干净,他本就是天地里汇聚而生的魅灵,自然毫无半点杂质。可叶三看着那双冰凉刺骨的眼睛,忽然感觉到头皮发麻。 水至清则无鱼,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就那么平静地、安然地看过来,像冬日里纷纷扬扬的飞雪和北风一起,刮擦着脸部的皮肤,生疼。 云清很安静地看着叶三,从容道:“我试过很多次,这儿是整座黑森林里,结界最为薄弱的地方。” 叶三也看着他,道:“你连手都伸不出去,云清,你想出去,可你不该送死。” 叶三从来不是一个同情心过于泛滥的人,他一直觉得,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 但是如果一个天真纯和,有时候近似于傻子的人在面前送死,怎么也要拦一下的。 叶三紧紧蹙着眉头,又一次重复道:“你能不能先回来?” 云清沉默地站在光幕旁边,垂着的眼睛被黑而长的睫毛覆盖,或许因为那道光幕的光亮太过强盛,叶三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 “你可不可以自己先走?”云清说道。 “我虽然不太爱管闲事,但还不至于心理变态到能够看着别人送死。”叶三看着他,道:“既然你不回来,那我只能把你拽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毫无停顿地弯下身子,身姿敏捷宛如一头低伏的豹子,朝几米开外的云清冲了过去。 云清怔怔地看着那双被额发拂过的眼睛,等到那双眼睛近在咫尺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叶三不动武的时候,只是一个俊俏点儿的少年郎,可等他动起来的时候,弥漫在眼里的强烈自信与无法阻拦的气势,从整个身体里勃发而出。 云清被一把拽住手腕,眼看就要被拖着往山谷中跑,他出乎意料地在地上一蹬,整个人飞身而起,将全身力量挤压在被抓住的手上,然后翻身而起,一脚踢上身边的老树。 树杆一震,树叶哗啦直响,几片叶子飞了下来,落在两个人之间。 那双光着的脚踏在苍老树皮上,云清趁着飞身而起的惯性,就要挣脱叶三的手飞出来。 叶三飞速地皱了皱眉,一把拖住云清的手,整个腰腹猛地发力,一把将他劈头盖脸拽了回来,直接扔在了地上。 巨大的力量让云清整个人在地上滑了三四米,他摔得天昏地暗,天翻地覆,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只听铮一声,一柄长刀横在眼前。 叶三握着刀,刀尖朝云清不过寸许,他微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云清,道:“云清,真的很能惹我发火。先开始被你利用被你塞进青城山,我已经很生气,结果你惹完我,还要在我面前送死?” “刚才你和我说,你想出去,想看看上京、江南和漠北。但是,这就是你找到的机会?” “……叶三,我从来就没有机会。”云清躺在地上,浑身都疼,“我没得选,要么被杀,要么躲在林子里老死。” 他挣扎了一会儿,撑着半个身体坐起来,紧紧盯着眼睛前的刀尖,道:“你以为我在送死,但只有我知道,这已经是我十六年来唯一的机会。从结界里出去,我可能会死,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苏蕴的药足够让我活下来。青城山的聚灵丹,对于修士而言,是修复丹田填补灵力的圣药,而对魅灵来说,是救命的药。” 叶三仍然低着头,静静看着云清,道:“前提是你出了结界以后还活着,但你不一定能活下来,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云清一动不动坐在地上,眼里毫无波澜。 他们身边的云梦泽,波澜正起,长风浩荡。 云清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从他有意识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没有机会的。 一辈子出不去,那些修士想要杀掉自己,和打死一只苍蝇也没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他还会担心,他常常看着浩渺夜宇,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然而苍茫天空里,没有什么能够回答他。 命运是一种让人非常无可奈何的东西,从诞生开始,云清就被钉死在“魅灵”这座十字架上,他不能动,不能看,找不到归路,只能出生在林子里,也老死在林子里。 他只能眼睁睁等着自己一天天变老,一天天等死,一天天担惊受怕,被偶尔发现的修士追杀。 “你知道吗,叶三,虽然害怕是一种没有用的情绪,但是我那些年,经常会觉得很害怕。”云清平和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冬日飞雪,凉得让人心惊。 “我不怕死,也不怕那些修士,但我害怕,这一辈子就困守在这座林子里。我的命运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写好,看不到一点变数。” 这天下,黎黎众生皆在命运洪流里行走,天机难以叩问,天命无可违逆。 云清很讨厌命运这个词,尤其在无法反抗,无法逃出升天的时候。 叶三看着他,叹道:“哪怕没有结果,哪怕死在我面前?” -- 第35页 “没关系的。”云清声音很轻,可一字一句落在地上,每个字都砸出令人心惊的力量,“对我来说,结果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但是一辈子困守在黑森林里,没有结果,一定是最可怕的事情。” 他坐在地上,微微仰着头,脸上毫无表情地看着叶三,道:“有些东西,不亲自去试一试,哪里能够甘心呢?” 叶三看着他,很容易就想到自己。 那时候他在石桥村里,天天想着修炼。对于名门大派的弟子来说,那是上进的表现,但是对于一个偏僻村子里,每天忙着修屋顶、打猎、填饱肚子的人来说,则是毫无必要的痴心妄想。 叶三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理想是不是太过好高骛远。 但是有些东西,一旦有了念头,不去试一试的话,确实永远也不会甘心的。 叶三想了想,终究还是握紧了刀,摇头道:“我一直觉得,只要活着,就有很多种可能。现在你已经找到了一条路,药不会消失,结界也不会。你又何必急于一时,而不是再等一等?” “我不能等,也不想等,我等了十六年。叶三,你觉得我会有别的机会,但是作为一个魅,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这辈子很难再遇到其他能走的路了。” 云清踩着地上的落叶,慢慢站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叶三的刀到底还是往后退了几寸。 云清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道:“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他伸出指尖,轻轻拈开刀尖,道:“不要轻易把刀对准自己不想杀的人。” “我知道,这的确不太礼貌。”叶三轻而易举被扭转了话题,他尝试着将话题扭转过来,但是云清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 “这可不是礼貌不礼貌的事情,”云清弹了一下刀刃,道:“不论是武者还是修士,武器不该轻易出手,可一旦出手,就要有一击必杀的力量。当你将刀长时间对准一个并不准备杀的人,你的状态、力量都会放松,而身体一旦熟悉这种状态,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朝着叶三笑笑。。 叶三一时看得愣住,这样温和从容的笑意,他见过几次。 譬如在林子里,云清看着被告知是天生道种的自己,微微地笑,带着很温和的鼓励。 那道笑容消失的时候,云清猛地按上他的双肩,整个人再一次腾空而起,直接朝那片光幕冲了过去。 叶三下意识伸手去抓,但是云清说得没有错,放松片刻的身体一时来不及反应。 他眼睁睁看着那片雪白的衣襟、漆黑的头发,在微凉的湖风里,冲了出去。 然后轰隆一声巨响,光幕迅速聚集、拧紧。血光在光幕上迅速扩大、蔓延,将它染成一张淡粉色的墙。 第20章 不如和我一起走 叶三这时候的位置,和云清也不过隔了三四米。 但这密林深处长湖之畔的三四米,当真是生死一瞬。 空气中的血腥味在一瞬间蔓延,树林沙沙作响,飞鸟还在枝头停留。老树的新芽正长成,而脚下的蚂蚁正在匆匆搬家。 叶三紧紧握着手里的长刀,紧紧盯着眼前的光幕。很多次在黑森林里打猎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然而自己遇到的危险,与眼睁睁看着死亡在面前降临,是两回事。 云清趴在地上,浑身的衣服被光幕割开无数细小的裂口,而皮肉上渗出的鲜血滚珠儿似地往外淌,并在身边的草叶上滴坠。 他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半个身子被光幕卡在林子里。灵气汇聚而成的结界就像一排密密麻麻的钉子,将他直接钉在了地上。 叶三眼里毫无半点慌张或者恐惧,他异常安静地看着身前的一切。大量的血水从云清乌黑的头发里流淌出来,苍白过分的脸上,早已染成红色。 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从血水里捞出来。 魅灵也是会流血也是有心跳的……不知为什么,在这种场景下,叶三想到了这句毫无紧要的话。 但是……血流干的话,会死人的。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云清。”叶三喃喃道,而现在卡在地上的人,应该听不见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他非常、非常讨厌这种令人恶心的感觉,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送死,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云梦泽上,渐渐有雾气蒸腾,水鸟张着雪白的羽翼,在湖面上一滑而过,荡起一片细小的涟漪。 叶三看着云清,鼻腔乃至肺管里全是血腥味,厚重得不透气的味道直扑脑门,让他忍无可忍。 从很小的时候,叶三就觉得,自己真的挺没心没肺的。老实说,一个从小没爹没娘,没有兄弟姐妹的人,对于亲情或者友情的观念,可能真的会比一般人淡薄很多。 他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在乎的,算起来,他们认识也才几天的时间。 然而这几天里,星光下的经书、洼地里的清风和开满山岗的金桔花,此时此刻尽如潮水般卷入脑海。 那天月朗星稀,白衣的少年站在晚风中,问:你究竟为什么要修道? 因为我想活下去,叶三想,活下去,变得足够强。 那么……身边的人,是不是也能活下去? 光幕里的鲜血还在蔓延,白羽的水鸟才刚刚滑翔至半空,叶三笔直站在地上没有挪动过的两条腿,猛地腾空而起。 -- 第36页 狂风扑面而来,少年拔刀起身,他没有细想,没有犹豫,没有回头,哪怕眼前这道光幕汇聚的灵力已经显现出足够震撼的威压。 他在风中飞跃,血水在草地里流淌,叶三猛然将身体往前一倾,带着全身力量,整个人从半空砸了下来。 一个普通人的身体冲进了结界里,无形无色的光幕瞬间扭曲,莹润的光芒在天地里撕扯、游离,像一壶瞬间烧开的茶水。 无法抵御的威压让云清整个人跪伏在地上,他用双手和膝盖勉强撑住自己,猜测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到来,只是类似于一股重量瞬间包裹住了他。 像被巨石压在背部,叶三深深吸了口气,手指一根根地,几乎掐到泥地里。阴柔而蛮横的力量从身体里穿刺而过,不痛,但动不了,五脏六腑在这股力量之下,甚至产生了一种被撕扯到位移的错觉。 “蒙对了。”叶三压低声音道,由于身上结界的力量实在太沉重,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嘴里蹦出来的。 然后叶三看着身底下浑身是血的云清,努力挂起一丝微笑,道:“果然,对普通人没有什么伤害。” 刚刚经历了一场假想中的生死挣扎,叶三的心情也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他背负着千斤的力量,整个人被钉在地上,手指已经深深地陷在了泥地里。 他紧紧盯住云清那一张全是血的脸,咬牙道:“爬,你给我爬出去。” 云清静静地躺在地上。 浑身割裂般的剧痛在一瞬间消失,那股缠绕着血肉的灵力咆哮着在半空挤压,却迟迟无法落到自己的身体上。 在方才那一场耗尽全身感知的剧痛里,他什么都察觉不到,只有一丝随着叶三飞扑过来的风声,落在了耳后。 云清在那静悄悄的风声里,打了个寒颤。 然后他浑身开始颤抖,尚未恢复的伤口里,血一滴滴滚落到地上,他的手急速地在地上挣扎,几乎在草地上画出无数道鲜红的长印。 浑身被血染湿的云清,用尽所有力量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那黑色的长发铺散在他的脸上,以至于一点点表情也无法看到。 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里,叶三忽然听到了云清的声音。 从黑发和血光下,他近乎绝望地喃喃道:“对不起……” 他在这种当口,无论是灵力还是情绪都有一瞬间的崩溃,云清视线很模糊,思维很混乱,之前的记忆颠倒着充斥着脑海。 叶三的表情在重量挤压下,有些变形。 他看着趴在地上忽然混乱的云清,想,终于等到一句道歉了。 虽然来得很不是时候,也并不是很像样的道歉。 紧接着,整个洼地里的鸟都听到一句沉而微怒的声音,“爬出去!我不想死在这儿。” 蓝天之下,群鸟惊飞。 云清努力用胳膊支撑起上半身的重量,模糊的视线里,红色的血线不断滚落下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而滚烫。心脏急促地蹦跳,几乎从嗓子眼里弹出来。而肺部和喉咙变得异常干渴,血腥气从嗓子里里慢慢泛上来。 他茫然地努力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不断晃动、模糊的世界,用力在地上往前一点一点挪动。 这时候他已经不太能够思考了,整个脑子里都翻来覆去地想:往前、再往前一点儿,到前面那块石头那儿,差一点点、快到了。 身体已经不太受控制,只是为了往前而往前,从伤口里滴落下来的血,湿漉漉地渗透进身边的石头缝隙里,一小株野草在血水里,探头、开花。 春风自南方远远远远地吹拂而来,石桥村的冬天已经快要过去,老树上的新芽正在努力生长,而血水覆盖的那片泥地里,想必在今年三月三的时候,能够盛开一大片明媚金黄的野花。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垂死;然后挣扎;挣扎之后,又迎来新生。 过了很久很久,又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惊飞出去的鸟儿才刚刚归巢,而黑色的石缝里,也刚刚被血水浸透。 云清一把抓住身边的石块,艰难地翻了个身,整个身体几乎蜷缩成弓。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条缝,那双光着的脚,还落在叶三的身下。 是很远很凉的风,从地面上吹起来,吹到了他的脸上。云清努力睁开眼睛,想要动一动脚。 冰凉的湖风,清甜的花风,柔软的林风,此时此刻一起从远处呼啸着狂奔而来,大自然四面八方都是长风,它们温柔地抚摸着躺倒在地上的魅灵,像吹响的安眠曲。 然后云清在无数的交缠的风里,缓缓地睡着了。 叶三的汗顺着额头滚落下来。 他看着眼前那双光着的雪白的带血的脚,咬牙切齿道:“烂摊子……丢给我?” “等我出去以后,非得揍你一顿。” 他抓住身边的草皮,瞬间抬起右手,一把抓住云清的脚,然后甩了出去。 巨大的力量在他抬手的一瞬间,将他整个人劈到了地上。 叶三所有的重量都砸在自己的手臂上,脸也狠狠地冲地上砸下去,他距离泥土和草皮的距离越来越近,鼻尖能够闻到泥土和血水混合的味道,眼看着脸就扑到那片血水里,背部的重量忽然消失。 叶三愣了一下,然而因为惯性,他还是砸到了地上。 -- 第37页 砸到地上当然疼,叶三懵了一会儿,突如其来的轻松让他还有些不习惯。他抬起头,天上的光幕已经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只有鼻尖的血气、身边的血水,不断提醒他刚刚有人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 叶三在地上翻了个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沾到的血,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躺了一会儿,他撑着刀站起来,走到云清身边,拍了拍他的脸。 “你是睡着了还是死了。”叶三很不客气地问,又等了一会儿。 他忽然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雪白的小药瓶,或许因为刚刚被结界的力量挤压得太惨,叶三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 他抠了好几下,指甲盖都开始疼的时候,才把药瓶盖子抠出来,结果里面就只有孤零零光秃秃的一颗药丸。 “苏蕴,你也太小气了啊。”叶三忍不住说道,然后直接把那粒小小的药丸塞给云清。 叶三并不知道,来自青城山的聚灵丹,就算是苏蕴手上,也只有五粒。 云清有一件事猜得很对,来自青城山的执剑人苏蕴,一向是个很承情的人。 柔软的浅白色光芒从空气中积聚过来,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在灵气的蒸熨下,一点点愈合、消失。 过了很久,天边的日头已经下山,枯树上的老鸦也回了巢,昏黄的夕阳洒落在云梦泽上,泛着梦一样的金光。 云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试图擦一擦鼻子上的血,血的味道实在是不好闻。 然而他还没有抬手,就被叶三一把扯开了。 叶三站在他旁边,抱着双手,说道:“你这一觉睡得有点久。” 云清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眼前的人像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他迷迷糊糊的,过了半天也没有出声。 这话是说不成了,叶三只好认命,他蹲下身子,把云清拽到背上,然后看了眼路,忍不住叹气。 “这黑森林最里面,云清,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现在我们要从林子外面绕整整半圈,才能回石桥村了。” 云清躺在少年人并不宽阔的肩背上,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晃动。 晚上的风很柔和,他再一次想要睡觉。 叶三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你要不要和我回石桥村?” “石桥村挺热闹的,村头有个卖炊饼的大爷,家里养了两只橘色的猫;卖酒的陈婶子,从来不会缺斤短两,但是嗓门大得很。村里还有一条河,河边有人养了一群大白鹅,大白鹅听不懂人话,但是它们会排队,还会打人。” “你要是去村里,记得要穿鞋,不然很容易就被发现,村东面的阿姨们眼睛最尖,但是她们纳的鞋底也是最结实的。” “马上春节要到了,到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在杀猪,猪肉用盐一堆,悬在门下风干,货郎到时候也会背着竹篓子来,里面有五种颜色的绒花,有麦芽糖,有胭脂水粉,还有泥做的小人和哨子。” “云清?你是不是又睡着了?” 过了很久,久到叶三以为他真的睡着的时候,很轻的声音才从叶三耳后传来。 “好,回家。” 他们在颠簸的山道上慢慢往前走,从日落走到了天黑,从树下走到村中,从血水里走到了人间。 第21章 石桥村的瓦罐肉 黑森林像是一个封闭的世界,里面有果子、绿叶、乌鸦、飞鸟,而没有太过鲜明的四时变化。往外面走,才能看到西北冬天的模样。 路上的树叶越发稀疏,枯黄的叶子零落地挂在枝头,属于冬天的北风呼呼从路上刮过,吹得人脸上生疼。 等到脚底冷得受不住的时候,夜风的劲头也上来了,吹得人眼睛都瞪不开,还有沙子漫天胡地飞,刮得头发上都是。 在两条泥地的交叉路口,叶三隐约看到树杆上挂着一片白色的东西。他拍拍云清的背,道:“我去看看,好像有什么东西挂在上面。” 云清也不出声,往他脖子后面缩了缩。 叶三走近了才发现,一张信纸被一个铜板钉在树杆上。那枚铜板……叶三疑惑地拿起来看看,道:“这好像是我的东西。” 他没事的时候会数钱,有时候会在铜板上用刀搓几个印子,这个铜板边缘六七个小凹槽,是他用刀刻出来的。 信纸上用很清俊的字迹写道:“苏蕴去望江郡一趟,来回六天,如果有要紧的事,可能多耽搁几天,劳驾小先生在石桥村里,多等我们一些时日。” 看到小先生两个字,叶三猛地想起那天村子里的麻衣相师。 先算了四文钱的卦,再摸走了自己四个铜板。 叶三忍不住惊叹:“不亏是修行的仙师……一个没等我就跑,一个还……顺走我的钱?” 他一时惊讶得语无伦次,只觉自己上了贼船。 这话叫其他的修士听到,一定会气得吹胡子瞪眼,而叶三觉得,自己没有在苍茫夜色下怒吼一声修士偷钱,已经是万分嘴下留情。 然而贼船上去容易下来难,叶三只好道:“那么我们,先回家。” 冬日的晚风吹来了归人,也吹来了新人。村门口的柴门下,黄狗叫了几声,闻到了叶三的味道,复又躺下睡觉。 村口的王婆拍了拍怀里的小孙子,咕哝着骂了一句这乱叫的狗。 挂在家家户户门下的腊肉还会滴油,红色的辣椒一串又一串在夜风里飘摇。 -- 第38页 寒风推开了叶三的小木门,吹响了门口挂的树叶子,照亮了一盏昏暗发黄的小油灯,又见到了破旧屋子里的小客人。 屋子的主人探了探风,伸手关紧窗户和门,几块破布旋即被塞进了门缝里,寒风呜呜地吹,今夜它走不进这间小破屋,只好换一家去巡游。 灯光熏亮了纸糊的窗户,水的热气蒸腾在屋子里,叶三撑着头,看着烟气里一根一根捋头发的云清,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舀起一瓢水就往他头上浇去。 云清站在原地,被淋了个浑身透湿,他疑惑地扭过头,道:“怎么了?” 叶三看着他,道:“进去,洗澡,你脸上全是血,知不知道?” 云清乖乖听话洗个澡,爬出来套一件干净衣服,喝了瓦罐里刚煮的粥,坐在床上玩窗户上的破洞。 叶三坐在瘸腿的凳子上,夹了一筷子腌黄瓜,将冻得通红的两个手放在粥罐子上捂了捂,然后问道:“魅灵也能吃东西吗?” 云清在抠窗户上的洞,听到这句话,头也不回道:“不吃会饿。” 他在黑森林里的时候,表现得很安然而且从容,可一到了石桥村,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玩。 叶三哦了一声,道:“你们和人的区别好像也没那么大啊。”说着,他热乎乎喝一口粥,舒服地感慨道:“老人家说,能吃是福,挺好的。” 是挺好的,叶三看着罐子里快见了底的粥,想,真的挺能吃啊。 他将腌黄瓜在粥里搅了搅,犹豫了一会儿,道:“和你商量两件事呗。” 云清套着一件灰色的布衫,听到这句话,立马扭过头来端端正正坐好。 叶三咬了下筷子,道:“第一件事,别抠窗户了行吗?会漏风,晚上冷。” 云清很抱歉道:“没有见过带洞的窗户。” 这话说得一时让叶三不知道怎么接,他只好说第二件事,“下次吃的给我留一半,行吗?” 于是云清更不好意思,道:“也没有见过瓦罐里的粥。” 叶三沉默了一下,觉得这是两个很诚恳的理由,他只好说,“算了,你还是睡你的觉吧。” 云清就很听话地把自己塞进冰凉的被子里,往墙角缩了缩。 叶三上床的时候,看见云清露在被子外面一截雪白的胳膊,上面半点伤口都没有。他暗自感慨了一下这强横的恢复能力,忽然看见云清睁开双眼,那双漆黑的眼睛,很安静地看着叶三。 然后云清开口道:“多谢。” 叶三笑笑,点了点头,道:“活着,是挺好的一件事吧?” 云清想了想,认真纠正道:“能够活着,看到外面的世界,挺好的。在黑森林里,不好。” 叶三笑着拍了拍他身上的被子,道:“算了,睡吧。” 第二天清晨,鸡打了几声鸣,车轮慢慢碾过坚硬的泥土路面,叶三站在刚浇过水的菜圃旁边,嚷道:“刘婶儿,你地窖里还有多的大白菜卖吗?” 大清早,他的声音远远的传进那间木屋,一盆淘米水从门里浇了出来,系着围裙的女人一边在衣服上擦手,一边道:“大早上,嚎什么嚎。早就和你说,黑森林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安安分分跟着村子里人去镇子上跑跑多好。你看看你,还说没事,衣服上哪来的血没洗干净,还没事。” “这么多天没见到人影,村长急得跳脚,我告诉你,你再往林子里跑,我喊你叔打断你腿!” 黑皮肤的女人一边凶巴巴地骂人,一边扯了扯叶三的衣领,道:“不要动,破了个洞,我给你缝下。”说着从衣领上拔下一根针,又冲屋里喊道:“大白菜呢,你能不能动动?孩子等着菜下锅。” 叶三双眼弯弯,笑得十分讨人喜欢,他摸了摸脑袋,道:“我记住了,这次真的记住了。婶儿的针脚补得真细。” 等女人用嘴咬断线头,叶三揉了揉衣服,又问道:“婶儿,最近有哪家杀了猪吗?我去提一点肉回来。” 黑皮肤的女人闻言,笑骂道:“出息了啊,还没过年呢,就惦记上肉了。哪家杀猪不是要等过年的,要不然就等腌了存着,鲜肉,这个点你去南门张老板家问问。” 叶三一边笑,一边抹了把脸。天上开始下细蒙蒙的雨,屋子里的中年人走出来,递给他一兜大白菜。 “我哪儿能天天惦记着肉呢,家里来了客人,带点儿东西给他尝尝。”叶三笑嘻嘻接过菜,递过几枚铜板,又说了声谢。 村里人少,嗓门大,事儿藏不住,叶三这话才开了头,村南村北村前村后的妇孺老幼全围了过来。 这话不说完是走不成了。叶三只好找块石头坐下来,将黑森林里的故事润色一下,讲那黑心的老人带着徒弟要杀人劫财,说那山下的小少年阴差阳错救自己一命。 村里的女人听得眼泪汪汪,开始骂那黑心的老不死,等到骂完了,又扭一扭叶三的胳膊,扯一扯他的脸,看他是不是全须全腿地回来了。 刘婶儿一拍大腿,道:“张老板家肯定有鲜肉,救命恩人这哪能随便。你要不再去买个麻鸭回来,不对,王老头的豆腐卖得快,你先去他家,怎么说得凑一桌菜啊。” 女人们叽叽咕咕,叽叽复咕咕。叶三一边陪着笑,一边往人群外面退,连声道:“我知道的,我明白的,我懂的。” -- 第39页 折腾了一会儿之后,才勉强从人群里跳了出来。 清晨的风很安静,人的声音隔着河道传到了窗户缝里。云清轻轻推开窗户,从大白菜听到了猪头肉,又从卤水豆腐听到了大肥鸭。 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声音,笑声骂声和谈天声。 活生生的村子里活生生的人。 云清睁着眼睛,感受冰凉的晨间空气,也感受人间的村落的活跃气息。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捂住脸。 他来到了人间。 属于人的,活生生的广阔的世界。 石桥村,除了地理位置偏远,村里又实在太穷以外,应该没有别的缺点。 风从村里的河面上拂来,门帘被吹起一角。云清套着一件灰色的布衣,倚靠在门框上,微微眯着眼睛打量前方稀稀疏疏的屋子。 在这间很破的茅草屋外面,有一块石台,叶三正坐在石台上,用扇子扑扇着炉子里的火。 炉子上有一个很旧的瓦罐,圆圆的腹部咕噜咕噜响,飘出很浓的肉香气。可能因为时间用了太久,瓦罐外面已经被炉火烧得漆黑了,白色的烟气不断蒸腾起来,将叶三的脸笼罩在里面。 云清看了一会儿,走到长满青苔的石台上,在叶三旁边坐了下来。 叶三朝他温和地笑了笑,示意他靠过来,然后递给云清一双竹筷子,道:“来一块?” 云清接过筷子,凑近瓦罐,冷不丁热气熏到脸上,烫了一下。他朝罐子吹了口气,打量着又黑又旧的瓦罐,道:“这个罐子好像用了很久了。” “对,用了好几年了。赶集的时候在货郎手里买的,十个铜板。”叶三放下手里的蒲扇,捡了根小点儿的木柴放进炉子里。 云清伸出筷子,吹走白色的烟气,捞了一小块肉出来。刚煮的猪肉很烫,很软,很弹。云清默默地嚼了几下,眼睛也慢慢地亮了起来。 他咬了咬筷子,道:“这么丑的瓦罐,原来也能煮出这种肉。” 叶三低头看了看炉子里的火,把火压得小一点,让瓦罐慢慢闷,“煮菜要什么金镶玉啊。” 好味道的样子,本身都很普通。 叶三看了眼火以后,进屋拿了几个大白馒头。屋外,云清撑着头,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背上,眉眼在雪白的烟气里显得很温和。 叶三提着馒头出来,两个人坐在门口的火炉旁边。 在飞上天的香喷喷的烟气里面,石桥村大大小小的矮房子、土房子、木房子里,也开始飘散出一条一条的炊烟。 第22章 欺人太甚青城山 谁知道下午就开始下雨。这雨下得绵柔细密,渐渐地,将泥地润得又湿又滑。 一下雨,又是农闲时候,有钱的人家就在炕上嗑瓜子,没钱的就把窗户关得更紧一点。从河边望去,整个村子的人家都关上了门和窗,或黑或棕的大门被雨水洗刷得颇亮。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叶三带着云清从河边往家里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冬天的一场小雨里。不时有小孩子推开自家的门窗,好奇地打量这陌生的少年。 家门口那块很大的石板也被浸润湿了。叶三将木盆放在屋檐下,拿起旁边竖着的雨伞,嘱咐道:“下次下雨天出去,你记得带着伞。” 云清接过伞,有些好奇地撑起来。巨大的黄色油纸伞将他整个人遮在屋檐下,有一阵风从檐下刮来,冷浸浸的,让他忍不住吸了口气。 叶三走进屋,擦了擦脸,然后熟稔地开始找家里的锅碗瓢盆,并把它们放在地上不同的位置。 云清看了过来,叶三就指指头顶,道:“雨下大了,漏。” 云清哦了一声,将伞收好放在屋檐下,卷起袖子坐在门槛上,抱起一颗白菜开始洗。 过了会儿,他掰开一片片白菜叶子,看着叶子漂浮在盆里,咕哝了一句,“我不喜欢下雨天。” 叶三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做好了一点准备工作之后,也坐到门槛上。凉丝丝的雨下得如雾如诉,叶三看着烟水里的村庄,道:“下雨天,有点麻烦。” 专心洗白菜的云清抬起头,道:“没有关系,豆腐煮白菜也是一样的。” 叶三随手在盆里捞起一个小菜芯,放嘴里嚼了嚼,慢慢地,他看着眼前的雨水开始发呆。 那些绵绵不绝的细雨,在风里飘摇着坠落到地上。浅色的光芒在天地里浮动、蒸腾。 一滴雨水从檐缝里滴下来,落在洗菜的盆里,划出一道涟漪。 他忽然站起来,走进一场迷离的烟雨里。 嗙一声,叶三被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眼,发现云清把洗菜的盆翻在地上,在一根根捡掉出来的菜叶子。 叶三只好回来,蹲在地上和他一起捡菜。 云清坐在石板上,盯着叶三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叶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看见了牵动雨水的灵气。” 云清沉默了更久,叹气道:“我原来以为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现在才知道,天才这种东西,真的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按照人类修行的法门,你才刚刚踏进了那道门,甚至没有进入最低的敛气一境,我很难想象,你已经能够看见身边那些微不足道的灵气了。” “天地万象,其实都是由灵气牵动的。大多数修士能够看到旺盛的灵气,但是细小的树叶、屋檐上的雨水、穿过屋子的风,其实都是灵气在推动。而要能够看到身边万物的灵气,据我所知,除非能够进入玄景一境。” -- 第40页 “玄景啊……”云清有些感慨,“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修炼还不到十天。现在的你,丹田里并没有过多的灵力,就连最低的敛气那一步,你都没有跨出去。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叶三听完这些话,意外地并没有什么欣喜的神色。他坐在地上,思考了一会儿,道:“但是,我只能看到它们。以我现在的能力,并没有能够驱动天地灵气、驱动灵力的方法。” “对。”云清说,“但是,这还不够吗?” 叶三想了一会儿,屋外的雨仍然下个不停,他忽然站起身来往屋里走,道:“不够,远远不够啊。” 云清扭头道:“你回去做什么?” “看书,看书。”叶三扬了扬那本太玄经,道:“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归啊。” 天地里的灵气,分布得很不均匀,牵动自然风物,其实只是一点很细微的灵力。 但是叶三看到了。这广阔的修行世界,向他毫无保留敞开了最原始的面貌。 他一扭头,天幕下无数的雨珠,都被莹润浅淡的白色光芒浸染。光芒降落在人间,浸润到泥地,催动着树叶,染绿了新芽。 天地万象,原来是这幅模样。他看见了,也就越发不肯甘心。 既然踏入修行宝山,又怎么可能甘心于“看到”两个字? 叶三想到修行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那本书,和那把刀。 而此时此刻,望江郡的地界,那座守卫森严的将军府外,有两个人也在谈论那把刀。 苏蕴道:“我先在想起来,他进入黑森林所遇到的机缘,或许是指那一把刀。” 司天玄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有这种可能,但……那道卦象依然很奇怪。”他转头问道:“那把刀,很重要吗?” 苏蕴仰起头,看着眼前黑压压有些低矮的将军府,感受到一阵令人压抑,“那是李长空的本命武器。” 听到这句话,司天玄选择了闭嘴。 细小的微尘飞舞在幽深的长檐下,高大的围墙每隔几米就有黑甲的守卫,一道亮光悄无声息自长街尽头飞奔而来,如一条灵蛇在天地间急速蹿动。 黑沉沉、静悄悄的将军府外,一时风起云涌。花木不停摇晃,树叶片片坠落,街道两边紧闭的商铺木门,也开始剧烈颤动。 那道亮光飞到了苏蕴面前前。 苏蕴抬起头,青色的长袖猛地飘动起来,在空中上下翻飞。 啪的一声,光停下了,风也停下了。 光消失的时候,道袍的中年人站在不远处的杨树下,不动神色地行了一礼。 苏蕴随手理了理衣袖,道:“清虚宗的待客之道,我看到了。” 中年人脸上没有太大波动,他站在台阶上,看着苏蕴道:“在下和您一样,都是望江郡的客人,既然都是客人,自然没有所谓的待客之道。” 苏蕴缓缓抬头,看着他。 中年人很自然地拱了拱手,道:“我那没出息的徒弟,连个孩子都带不回山。只是苏先生若是执意抢走这个孩子,整个清虚宗都会很生气。” 中年人的神情很平和,他的两只手虚虚握在一起,已然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苏蕴目光清冽,神情冰凉。他看着眼前的中年人,道:“清虚宗、青城山同为道宗山门,那一根符箭才能够让我站在这里。但我站在这儿,并不打算听你的威胁。” 中年人目光一震,似被什么刺痛一般,他将两手握得更紧一些,道:“苏先生执意带走这个孩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知道苏先生一向不在乎规矩,但是苏先生一定也不想因为这件小事,引起两派纷争。” 他看了一眼苏蕴,又说道:“苏先生若是实在喜欢他,这孩子也可认您做老师,想来苏先生苦苦挽留他,只是为了传承而已。等这孩子行了入门礼后,就算将他寄养在青城山几年,在下也是可以发话的。” “罗致南看得很清楚,他手里拿的分明是李长空的本命武器,这孩子未来必定能够传承李长空当年所学,我青城山三山主,不能后继无人。” 苏蕴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清虚宗的传承,与我何干?李长空的传承,他在哪儿不能学?” 中年人深深吸了口气,把愤怒压抑在心底,道:“苏先生说这话,就是真的不讲道理了,想来两派交好百年,不至于为了区区小事而……” 话音未落,苏蕴眉眼一冷,青色长袖猛地飘荡起来,那道晶莹冰凉的剑气从袖子中劲射而出。 剑气凝练而成的剑意,在空中飞速地旋转。周围的空气被浩荡的剑意搅动,一时狂风大作。紧接着,空气被挤压、抽干、变得滚烫,剑意嘹亮地鸣叫一声,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直接朝中年人拍了过去。 中年人双手一震,直接扑腾一下被拍在了树上,合抱粗的树杆瞬间被撞得拦腰断裂。他挣扎了一下,怒声道:“苏蕴,你放肆!” 高墙两边的杨树也随着那一道剑光轰隆粉碎,苏蕴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站在一地木屑里,说道,“我什么时候需要讲道理?” 中年人艰难地擦了擦脸,道:“苏蕴,你当真欺我清虚宗无人?” 苏蕴看着他,说道:“我不喜欢欺负人。如果你们清虚宗派出几位山主,或许能够从我手中抢回这个孩子,至于你,还不够。” -- 第41页 中年人很绝望。 清虚宗的几位长老,都是很要脸的人。 换句话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苏蕴一个人在不要脸。 那个孩子极有可能传承李长空一身绝学,当年清虚宗的三山主冠名天下,如今那个孩子,却被青城山辈分最高的几个人之一,强行抢走。 中年人几乎吐出一口老血。 他打不过苏蕴,而清虚宗也不可能放下脸皮,真的把长老们派出来抢人。苏蕴出山,尚且可以说是青城山人丁稀落,而清虚宗信徒遍布天下,传道人三百多名,这时候派出长老下山,就真的太丢几位大人的脸面。 况且,万一和苏蕴同辈的大人们下山,一旦打起来,事情就真的变了味了。 要脸的人碰上不要脸的人,一向没什么办法。况且是在打不过对方的情况下。 中年人长叹一声,站起身来,道:“苏先生,那个孩子会继承李长空所学。” 他看着苏蕴,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道:“李长空,是清字大阵的阵眼。” “话已至此,难道苏先生要置魔道纷争于不顾,置边疆黎黎百姓于不顾,置我大翊生民安泰于不顾,而强行带走他吗?” 第23章 清字符的遗韵 清字大阵,是五百年前那道清字符演化而成的阵法。 五百年前,道宗和魔宗之间一场血战,让清虚宗几位山主布下一道清字符。那道符文的遗韵至今仍然浮动在血瀚海的千年冰层之中。 后来清字符意外流失,清虚宗后人翻遍典籍,勉强造出清字大阵,当时西北魔宗蠢蠢欲动,防守又最为薄弱,是以清虚宗在黑森林中安插清字阵,作为交战的最后一道防线。 黑森林,就是那座大阵。 这座大阵能够将修士的灵力压制在玄景之下,而林中道路诡异多变,若非实力强横或拿到清虚宗的指路罗盘,即便是修士,也难以从里面走出来。 阵法对于任何一个宗门甚至是国家,都是非常宝贵的资源。阵法可以汇聚天地灵气,助益修行;可以布阵防敌,增强防御。对于国家而言,一旦在边关拥有一座难以打破的大阵,那么对于行军、御敌都有难以估量的军事价值。 如今黑森林地处西北边界,却可以做到方圆数百里无驻军把守,阵法的作用,于此可见一斑。这百年来,边关调兵遣将可以不用特意防守石桥村一带,原本最为薄弱的石桥村,就连魔宗的一只苍蝇也很难飞进来。大量的粮草、兵力得以周转,而黑森林外的百姓们,也得以休养生息。 可是,要学好阵法,对于修士的要求相当高。第一是天赋高,对于灵气足够敏感,才能感知到天地微弱的灵气变化,并应用到阵法之中。第二是心思足够淳净坚定,才能不受阵法时刻变化的影响,牢牢掌握阵法的核心。第三是要善于应用灵气和道法,因为阵法中一旦闯进敌人,其中变化牵一发而动全身,非足够机变者不能应对。 这三个里面的要求,拿出任何一个,虽然难,但还是能找到一些人来学习阵法的。但是这三个要求放在一起,要找到合适的人,就是千难万难。有的做到心思坚定的,往往不够善于应变,学到死胡同里去;而有些机变灵活的,又过于圆滑,于大道不够坚定。 但是,当年的李长空,一定可以满足所有的条件。他是清字阵的阵眼,似乎也并不值得意外了。 听到这个消息,苏蕴不得不放下准备拔剑的手。 “所谓阵眼,能够以一人之力驱策整座大阵。当初清虚宗上下,能够继承清字符一点遗韵的,也唯有三山主而已。”中年人神色终于恢复泰然,甚至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宽慰。 修行界最重传承二字。无他,正是无数先辈于黄土中苦苦求索,找到奥妙复杂的修行规律,并用文字描绘、记录下来,才有了今时今日的道宗魔宗,才有了无数的修行者。 苏蕴先前的推脱已经很勉强,而清字大阵的传承者,这个理由他拒绝不了。 清虚宗最神妙多变的大阵,驻守在边疆数百年的防卫线,它的传承者,不可能是一个外人。 一时庭院中非常安静,粉碎的木屑被风吹着,在地上打滚。两个人都站在黑色的屋檐下,谁都没有退。 中年人微微弯腰,朝苏蕴行了一礼,道:“苏先生,此事可以结束了。你想要一个徒弟或者传人,这很好办。今日晚些我便传下话去,穷尽我清虚宗三百名传道人之力,翻遍大翊的每个巷子,也必然给你找出一个合适的弟子来。” 高墙里是将军府的花园,花园角落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旁边有一个角楼,楼上有一座露天的平台。这时候,平台上正传出一阵香浓的酒气和女子的笑声。 杜少威和他的七个老婆,坐在罗汉床上,面前的矮几上放着几座黄铜的大酒樽,里面盛满了红色的葡萄酒。 一个粉色纱衣的姑娘,笑盈盈看着远处的两位修士,道:“真是少见,未曾想到,我还有瞧见这两位大人的时候。” 边上几个女人咯咯笑出声来,不知是谁忽然说了一句,“我瞧着长得倒俊呢。” “是么?”睡着的杜少威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伸出筋肉虬结的手臂,抓住了一个盛满酒的海碗。 酒水很凉,小妾的心微微一跳。她猛地抬起头来,看见杜少威格外平静地看着自己。 -- 第42页 然而,那双眼睛里的一丝不喜,让她慌乱地跪坐在地上。 杜少威是杜老将军的独子,杜老将军在世时,领兵把守西北一带,声势煊赫一时,传闻当年他年老不能走动,进宫面圣时,被特赐了一把青藤的椅子,直接抬入了上书房。 但是,杜少威继承了他父亲的权势之外,也继承了他所有性格特征,敏感多疑,狠辣暴戾。 薄衫的小妾慌乱地磕头求饶道:“奴婢不该对几位大……” 话音未落,平台上发出一声细小的响动。为了防止灰尘和蚊虫,平台四周的柱子上,一直用浅白色的薄纱环绕着。 薄纱上溅了一排鲜红的血,像一大片的梅花。 杜少威悠哉悠哉走下楼,用白纱擦了擦手。他从庭院的花木中穿过,冬日冰冷的风穿过他没有扣好的衣襟,让他微微一哆嗦,可刚刚喝下的酒又在胸膛里滚烫地燃烧起来。 他停住脚步,在池塘边吹了一会儿冬天的冷风,随意挥了挥手。旋即,府外的一片混乱中,那扇紧闭着的桐油黑门缓缓打开,一个布袄的男人疾步走了出来,道:“两位先生来者是客,后厅已备好酒宴,还请赏光。” 说话的男人是杜少威的大管家,他看着两位修行者,笑得很谦卑。而越过他的头顶,鳞瓦之后,正是玄武军的铁枪和刀光。 话已至此,对于朝廷中的西北大将,即便是修行者,也不能太过放肆的。 苏蕴沉吟一下,道:“稍后。”随即出了大门去喊司天玄。 司天玄在墙角给几位看门护院的小兵算命。才几句话的功夫,他的面前已经围了不少人。 一个黑脸的士兵一把推开围绕的人群,强行挤了进来,用力数了数手上几个铜板,小心翼翼递给司天玄,问道:“师傅,我什么时候才能讨到老婆?”说着,眼巴巴地看着司天玄手边的签筒。 司天玄收起签筒,笑道:“找老婆?找老婆这种事,要算命做什么。”他把几个铜板推回去,说道:“你如今吃住都在军营里,每个月薪俸够不够攒下一半?攒到今年年中,回村找个最红的媒婆,替你找家好姑娘。家中的屋子修齐整了没有?家中的礼金备下了没有?若是什么都没有,喊人家姑娘跟着你到军营住吗?” 旁边的围观者顿时哄笑起来,黑脸的士兵这时候满脸涨红,半天才道:“不是都说姻缘、姻缘么……” “姻缘?”司天玄笑笑,道:“姻缘也需人力维护的,我教你啊,你去找找你们村过得最好的那对夫妻,去看看他们平常怎么洗衣服、种田、甚至是拌嘴的,这种事情,好好学。” 围观的人笑得更加热烈,黑脸的士兵尴尬了一会儿,猛地推搡开旁边笑得最猛的同袍,道:“去去,笑什么笑,从今天起,赌钱不要再找我。” 苏蕴看得有趣,就倚靠在墙边,等他做完这几笔生意。司天玄一回头,瞅见他等了半天,就拍拍衣服,朝各位拱手一礼,道:“几位军爷,今日在下就先收摊了。” 旁边一个人半天才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听到这句话,慌忙塞了一把铜板到司天玄手里,道:“师傅,替我老娘算算,她病什么时候能好。您先别急着走,快得很,快得很,就一卦。” 司天玄本来收起签筒要走,听到这句话,收下了几枚铜板,道:“军爷莫急,这钱我先收下,等今日晚些时候,我去替你算一卦。” 苏蕴看着他,道:“该回石桥村了。” 司天玄道:“奇了,以杜少威的性子,居然没有留下你应酬一番?” 苏蕴摇摇头,道:“让清虚宗的人去对付,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把叶三收入门下。” 司天玄抬头,看了看他,道:“清虚宗的人,一定给你说了些什么话,让你这么着急要回去。” “……叶三若能继承清字大阵,我没有道理带他回去。” 司天玄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即便这样,你还要赶在清虚宗之前……收他入门?”他沉吟了一下,犹豫了会儿才道:“苏蕴,你这是在强抢清虚宗的关门弟子啊……青城山的大师兄,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石桥村的叶三和云清在正儿八经过冬。 床上的稻草先铺齐整,上面铺着一层粗布,稻草软软的,有一股香气。 叶三把手放在灶边捂了捂,冲云清喊道:“只有冻豆腐和咸菜了,你喝不喝汤?” 云清将床脚的粗布拉得更平整一些,刚跳下地,又听叶三喊道:“鞋,说了多少遍了,穿鞋。” 云清套上鞋,走到灶边,道:“汤怎么煮?” 叶三从缸里面拿出一颗有些发黑的咸菜。那是大青菜入了秋以后腌上的,一般存着可以从秋天吃到来年春天。豆腐冻过以后,里面全是小眼,能很方便的切成小块。 云清用菜刀砍了咸菜,劈了豆腐,水煮开了,统统扔进去。 外面天气有些发阴,两个人在灶边喝咸菜汤。 叶三捧着碗,道:“你又能修炼,又好不容易跑出来,怎么天天有兴趣在锅边学做菜?” 屋子里的小桌子上还摆了一枝小白梅花,云清喝了口汤,给自己舀了一勺豆腐,道:“我以前听说,人间有各种各样的风味,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看看。而且……咸菜和豆腐本身味道也不错。” 叶三无法理解咸菜和冻豆腐的风味,他想象中的风味,是灯红酒绿山珍海味。叶三仰头思考了一会儿,放弃了。他舀了一勺汤,道:“下次加点咸肉试试。” -- 第43页 云清从善如流,道:“可以。”随即又问道:“咸菜加咸肉,得咸成什么样啊。” 第24章 冬天里的一把炒米 汤才喝完,云清抱着那个瓦罐,准备出去洗一洗。结果刚打开门,就看见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趴在墙上和窗户上。 叶三从门缝里看见了,就把他们迎进来。几个小孩子围着云清瞅了半天,嘴里一刻也不得闲地开始说话。 云清抱着个瓦罐僵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叶三只好从灶边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炉灰,去柜子里抓了几把炒米,招呼几位小客人道:“来吃点东西。” 炒米是镇子上的货郎来卖东西的时候炒的,家家户户备上点米,炒完了放柜子里存着,来客人往热水里一撒,冬天喝正好。 几个来看客人的小朋友,拔腿就往桌边跑。叶三一个个盛满了热水,末了还给每个人加上一把糖。 云清抱着瓦罐去河边洗干净了。晚风吹过黑漆漆的湖面,天上偶尔有一两颗星星。这时候石桥村里大部分人家还亮着灯,小小的村落,昏黄的灯光,在漆黑的无尽的苍穹下。 他一个人在河边坐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又矮又小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孩子们的说话声,昏暗的灯光从纸糊的窗户里晕出来。云清站在门边,往门缝里看了一眼。叶三坐在油灯旁边,马尾被灯光映照着,微微地有些发黄。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在桌子前面,叽叽咕咕。 桌上那支白色的梅花,也在热气和灯光中,被染出一层很薄的温暖的黄光。 叶三听到门的响动,轻轻抬起头,家中的灯光温暖闲适,一群孩子围着桌子喝茶。铺好的床上传来稻草的清香,而打开的门缝里,黑发的少年倚在墙边,微微抬眼,看着自己。 叶三忍不住就笑了一下。 云清和他说,人间有百种风味,人间的风味,是炒米和咸菜,是漆黑的煮汤的瓦罐,是黑夜里一盏昏暗油灯。 叶三在冬日的一个寒夜里,忽然感受到了久未有过的一种温暖悸动。 云清轻轻将瓦罐放在屋檐下,推开门走进来。叶三指了指灶台,道:“你的那份,放灶台上了。” 屋子里很温暖,人的笑声和食物的香气搅和在一起,云清喝一口泡开的炒米,甜的。他悠悠地想,人间的滋味啊,这就是。 夜幕降临在石桥村,也降临在黑沉沉的望江郡里。 望江郡虽然地处西北,但向来繁华,今日城中各处忽然熄了灯,显现出一派幽深诡秘的气氛来。 苏蕴牵着马,站在高大的城门下。 黑夜里,无数道寒光破空而来。 城门里延伸出的主干街道上,此时只站着两个人、两匹马。四面的石头巷子里,列站着四队黑甲骑兵。 站在高墙上的指挥使,手中旗帜猛地一摇,箭雨顿时变得更加猛烈,朝主街上的苏蕴和司天玄冲了过来。 苏蕴微微皱眉,摇了摇头,道:“一群饭桶。”说罢,青色的身影在黑夜里无声无息地飘了过去。 一道银光自半空横斩而下,主街上的石砖瞬间被掀翻,苏蕴在城墙上轻轻一跃,指挥使的旗帜就和一蓬鲜血齐齐跌落到地上。 过了一息,砰的一声,人头这才落地。 四条石头巷子里的黑甲骑兵,默然无声地掣马疾驰。他们自四个方向朝主街上两个人冲去,手里的长刀在空中划过无数道银光。 苏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剑尖上仍在滴血。毫无疑问,他今晚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战斗上,剑刃在空中嗡嗡颤动,雪亮的银光在武器上不停流转,只听轰隆几声巨响,四条窄巷中,被劈出一道足有半米深的裂缝。 最前面的几匹黑马一时受惊,马蹄高高扬起,随即被连腿斩断。几匹马嘶鸣一声,横飞出去,上面的黑甲士兵齐齐跌落在地,一时血肉模糊、人仰马翻。 苏蕴的手在剑刃上轻轻弹了几下,说道:“你想拦我?” 随着他手指弹动,剑刃上的鲜血滚珠一般飞了个干净。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四周摔倒的骑兵无声地站了起来,只有战马依然在地上发出几声悲鸣,随即,几个士兵提刀在马脖子上捅了几下,周围的声音就彻底消失了。 沉默一阵之后,苏蕴道:“十六年前教训,将军这么快就忘了吗?” 他轻轻握着长剑,一道轻灵的飞光自剑尖上升起,越飞越高,然后消失。 而几十米开外,空荡荡酒楼里,站在露天平台上的男人,却猛地后退了几步。 因为退得太急,他碰到的那些凳子全被踢得横飞出去。 他方才站的地方被炸出一个大洞,楼下的桌椅板凳一览无余。 他看着那个巨大的、甚至隐隐冒着青烟的洞,无声地笑了起来。 过了片刻,一道烟花从夜空中冉冉升起,木制的城墙嘎吱嘎吱被打开,黑甲的骑兵笔直地退了回去。 只有墙砖上的温热马血,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将军府建造在望江郡最繁华的街道拐角,这时候,席面已经铺好,而府外被剑气斩得粉碎的杨树,也早已经被下人们收拾妥帖。 将军府最清幽的地方,是后花园里的雅厅,晚风会吹起扶栏上的薄纱,透过薄纱望去,正好能看见院中扶疏花木和一片小池塘。 -- 第44页 雅厅里坐着望江郡地位很高的几个人。杜少威的管家穿一身黑衣,由于常年随军,卷起的袖子露出满是肌肉的手臂。中年的道士一身素淡的道袍,手里端着一盏茶,只是鬓角有些银色的发丝,显示他与外貌并不相符的年纪。 管家一口喝完碗中的酒,道:“今日一别,先生想必要前往长安,怕是再难得见了。可惜苏先生走得太快,没能见上一面。” 中年人微微一笑,饶有兴趣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那茶杯上画着釉彩的几笔莲花,颇为素净。将军府中的下人们向来懂规矩,就连喝水的杯子,也照顾到每个客人的身份与习惯。 他轻轻将茶杯放下,笑道:“前朝有京官被贬至边关,方有举头见日,不见长安一说。然而将军大人如今风头正盛,日后在京城相会的机会,只怕是少不了的。” 管家哑声一笑,寒光四射的一双眼睛紧紧逼过来,道:“清虚宗的道长们,自然不会口出妄言。” 中年人笑了笑,道:“日后杜将军有缘去京城,可以来道观中喝杯茶。” 这话说得轻巧,可两个人都知道,杜少威并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皇帝陛下召唤。领兵五万镇守西北的边疆大吏,手中掌握一方生死和五万兵权,甚至可以比拟一个诸侯小国。可自十六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先皇陛下有意无意开始剥除西北的兵权,文臣也被一个接着一个塞了进来。 但是来自清虚宗的大人一句承诺,也不会是信口开河,中年人虽然没有官身,地位也比不上朝廷的西北大将军,可他说的话,多少还是能代表清虚宗的一点意思的。管家慢慢地给自己倒满酒,思考了片刻,伸手打了个响指。 将军府上的厨子匆匆趋步而来,手里端着一盘新鲜的菜色。 厨子轻轻将菜盘放在大理石的桌子上,连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管家漫不经心瞥了一眼,问道:“这菜倒是以前没见过的。” 厨子忙不迭弯腰笑道:“先生,这是上好的黄牛肉,新进的掌勺从南边来的,换了一种做法。” 管家本来伸出去的筷子悬在半空中,他嗯了一声,扭头问道:“牛肉?” 他看着主厨,一脚踢了上去,大怒道:“陛下一个月前刚下了禁屠令,你们就在府中宰牛煮肉?” 厨子被踢得不轻,在地上折腾了半天才爬起来,他撑着一旁的扶栏,有些艰难道:“先生,这牛是田里被狼咬死的,种地的农人不敢吃,送到府上来的。” 听到这句话的管家,这才笑了起来,挥手道:“这狼倒是懂事,你下去吧。” 他夹了一筷子菜,悠悠道:“如今这世道啊,狼想要活下去,也得懂事点儿。” 青城山的中年人,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道:“狼吃肉,人吃牛,都是天道运转,万物伦常而已。” 管家接着说道:“身处天道之下,自当遵循天道。可对军人而言,这大翊的天,只有皇帝陛下。”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中年人,又道:“当初杜老将军不顾军纪森严,因为清虚宗一封信,带领数百名精锐铁骑深入黑森林,以至先皇龙颜大怒。如今,先生想要的一百重骑,望江郡给不了。” 中年人猛地将茶杯放在桌上,几滴茶水溅了出来,他冷冷道:“一百重骑,只是为了留下苏蕴。” 管家慢慢放下袖子,颇为文雅地笑了一声,这才说道:“留下苏蕴,那是清虚宗要考虑的事情,听说诸位先生在黑森林里打了几架,不论是为了什么,都不要做得太过火。” 中年人冷哼一声,道:“我清虚宗行事,恐怕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指点。只不过,杜将军要想好了,当年杜老将军和清虚宗的关系,怕不是几句话就能抹干净的。” “杜家一门老小信奉清虚宗多年,这事整个朝廷都知道。”管家往靠椅上一趟,神色隐约有些发暗,“与其教训我,不如去找找苏蕴,明天下午,他就能到石桥村了。” 司天玄走到城门的时候,猛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铜板是看门的士兵递给他的。那人在军营里当差,家在石桥村,铜板上面一层油渍,想来被摩挲了很多遍。 他冲着苏蕴喊了一声,道:“你等一等,我算一卦。” 那几枚铜板被他随意地抛掷在空中,划出几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翻飞着落在街道上。几个铜板扭扭曲曲地排在地上,可每两个之间的距离似乎完全一样。 司天玄往地上一坐,手指拂过铜板,念念有词道:“家里老娘的病啊……我来看一看。” 他的手从第一个铜板按到第五个,速度越来越慢,然后停在最后一个铜板上。 司天玄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苏蕴看他面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死了。”司天玄脸色有点难看,道:“他的娘,死了。” 自苏蕴认识司天玄开始,他就很喜欢算命,但很少因为一点小事就脸色大变。 苏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半是安慰半是疑惑道:“生老病死本是常事,你怎么忽然这样失态。” 司天玄的手指仍然停在铜板上,“……不是病死,是横死,死于刀下。” 苏蕴猛然察觉了什么,道:“或许是意外。” 司天玄一把打乱所有的铜板,将整个手掌拍在铜板上,铜板在地上嗡嗡地颤动。 -- 第45页 风从长街尽头吹了过来,牵引着天地里的灵力,无形的命运在这一刻被刻画在铜板上,它们在地上颤抖、扭动、尖叫,然后指引出一条模糊的轨迹。 几枚铜板,尽数指向了一种极为可怕的结果。 苏蕴盯着那些颤动的铜钱,一言不发,手已经扶在了剑柄上。 司天玄猛地站了起来,额角上隐隐有汗,他看着苏蕴,艰难吐出几个字,道:“石桥村里……无活人。” 石桥村里,没有活人。 夜幕下,苏蕴盯着司天玄手里的铜板,凝重道:“卦象……不会错,石桥村,或许真的没有剩下活口。” “但是,叶三绝不是短命的面相。”司天玄紧紧盯着手里的铜板,他一把掏出从叶三手里骗来的铜钱,由于一枚挂在树上,只剩了七个。他将仅剩的七个铜板,在地上排成七星北斗的样式。 苏蕴看到七星阵,立即想要去拦,然而七个铜板上浮出浅白的光芒,他们像被什么东西牵引一般,在地上弹跳、弹跳。 几个铜板越来越急,越来越烫,上面甚至开始冒出白色的烟气。 苏蕴看着司天玄微微颤动的右手,一剑劈到卦上,冷声道:“撤卦,上马,走。” 司天玄愕然看着地上的铜板,脚像扎在地上一样,一动没有动。 他看着苏蕴,有些焦灼,“抱歉,苏蕴。” 苏蕴微微一怔,道:“怎么了?” “他……不是人了。”司天玄艰难地说道,他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捡起铜钱,“代价……不够了。” 苏蕴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看着司天玄,一声不吭。 “他……跨过了那道门。”司天玄沉默片刻后说道:“他是个修士了。” 苏蕴慢慢仰起头,发出忍无可忍一声叹息,“罗致南说得对,当初真该一剑劈了那个小魅灵。”他一把扯出缰绳,拍了拍马背,道:“上马,救人。” 司天玄扯过自己枣红色的马,一边骑上去,一边对苏蕴说:“他的引道人,或许不是那个魅灵,而是……罗致南?” 话一出口,他就再一次沉默了。 修士的引道人,是指踏入修行一门时,为他护法、引路的人。一般来说,担任这份角色的人是师父,再不济,也是同门师兄。 倘若罗致南当真为他引道入门,那么青城山绝无理由带走叶三,罗致南和他的师父,也绝不可能被苏蕴揍得那么惨。 先天道种,青城山预备的二代弟子,苏蕴看中的小师弟,被一个在修行界人人得而诛之的魅灵,引道开路了。 司天玄骑着马,在黑夜下狂奔。他看着黑压压雾沉沉的夜,再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离奇莫测。 石桥村里,这时候灯已经全部熄了。冬天的时候,大家习惯早点儿爬进温暖的被窝,然后舒舒服服地等早上天亮。 一个还没断奶的娃娃,半夜饿了,习惯性凑到阿娘胸膛上喝奶。 奶水并不多,他哇哇地哭了起来,然而这一次,阿娘没有爬起来抱抱他。 暗色的液体从床上缓缓地淌下,刀光亮起又消失,喝奶的娃娃从此再也不会哭闹了。 “也不是这个。”黑暗里的声音一闪而过,往下一个房子飘去。 第25章 石桥村里无活人 叶三睡了一觉,睁开眼睛看看,还是黑夜。他习惯性翻了个身,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屋子格外冷一些。 一时之间,,他有些睡不着,就睁着眼睛看头顶的茅草。有些漏风的窗户不时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下一刻,他猛地弯腰坐起来,右手一把探入床垫底下,悄无声息抽出那把无鞘的长刀。手碰到刀的一瞬间,他整个变了一个人,一双黑色的眼睛寒气迫人,如黑森林最深处潜伏的花豹子。 在他动身的一瞬间,云清动作迅捷地翻身爬起,一个侧翻就无声地落在了地上。叶三一把拦住他的肩,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漏风的窗户摇晃得更响,冬日里的寒风传来新鲜的血气,让叶三一时头皮发麻。 而常年在黑森林里与地形和野兽打交道的叶三,在越是紧张的时候,就表现出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静。他沉默地握着刀,很慢地掀开被子,很慢地站在地上。他看见云清空着双手,就朝灶台的方向指了指,示意他拿起那把柴刀。 石桥村的建筑破烂,房子稀稀疏疏,一眼看上去就很乱。这个乱糟糟的小村庄里,村门口的花狸猫安安静静伏在地上,木栅栏中的大黄狗也没了声息。 带着浓重血气的冷风刮过烧饼摊,吹过杂货店,走进东巷西街,却没有激起半点声响。往日每夜都会哭几声的娃娃,今夜也睡得格外安静。 叶三的手很稳,他很轻地将窗户抬起,屋外的冷风瞬间扑面而来,吹得他一个激灵。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黑森林里被野兽们追着疯狂逃命的日子,虎豹相搏遍地鲜血的气味,一瞬间涌入了脑海。叶三闭了闭眼,他握着那把刀,从窗户里猫身钻了出去。 云清光着脚,无声无息跳在地上。他跟着叶三,紧紧贴墙站好。石桥村的地形并不复杂,从这堵墙外面,可以看见一大片空阔的泥地,上面散落着稀稀疏疏的屋子。 一个带着竹斗笠的男人站在黑夜里,宽大的长袖遮住他的双手,只有那把刀上的血,仍旧在不停滚落下来。 -- 第46页 他站在屋檐下,檐上挂着几串火红的辣椒和一块腌猪肉,肉还在往地上滴油。 东边十三个屋子,西边十五个屋子,南边八个屋子,北边六个屋子。 石桥村的人,一向并不多。 他身边的木门猛地被推开,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女人穿着睡衣疯狂往外跑。赤着的双脚刚刚踏到门槛上,她猛地脖子一凉,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不敢置信地慢慢扭过头来,发现一双幽黑的,来自地狱的眼睛。 啪的一声,一只老鼠从叶三脚边飞速爬过,像是受了什么巨大惊吓一般,那只老鼠简直像在逃命,而四只爪子留下的足印,分明是模糊的血迹。 叶三沉默地看了那只老鼠一眼,他的脑壳突突地跳,无数的鲜血疯狂挤压进了脑海,巨大的杀气弥漫在整个背后,将石桥村包围得密不透风。 像一根巨大的长箭,已斩破长空,朝后背猛烈地刺来。 逃。叶三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个词。诡异的压迫感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不逃命,只会死。 下一刻,他一把拽住云清,两个人猫着腰,在矮墙和建筑的遮掩下,疯狂往黑森林的方向逃命。 男人将竹斗笠扶正一些,微微笑道:“我忘记问他们了,还好没来得及杀你。你们村有没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前两天带一老一少去黑森林?” 站在家门口的女人绝望地看着石桥村,这地方安静得和死了一样,下一刻,她用尽全身,在苍茫的夜空下尖锐疯狂地喊道:“快逃!!叶——” 长刀毫无声息地扑进了她的后背,发出斩断血肉的轻响。竹斗笠摇了摇头,道:“逃?往哪儿逃……” 叶三听到了那声喊叫。他没有停,没有回头,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两只脚疯狂地在地上跑。 叶三大口喘着气,喃喃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总有一天……” 不逃命,就只能死,背后的杀气一瞬间咆哮起来,叶三和云清在黑沉沉夜色下,狂奔如疯魔。 这是石桥村黎明前的黑夜,也是新春前的最后一个月。他们在低矮的房子里疯狂奔跑,脚下不时踩到有些黏稠的液体。叶三握着刀的手越来越紧,身后的那道杀气疯狂地在地里翻滚。 男人慢慢解开竹斗笠,斗笠里面有一把小小的刀,手掌那么长,上面挂着一条红布。刀锋上,隐隐有灰色的□□在流转。 那把小刀很小,但和他手上那把杀人的长刀长得很像。 忽然之间,小小的刀在空中浮了起来,灰色的□□不停逸散,哧啦一声,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响彻整个石桥村。 那把小刀无风自动,居然在空中急速地飞了起来。 它在半空中,拖着灰色的□□,刹那之间狂风大作,酒铺外的旗子飞上了天,豆腐店门口的石磨一瞬间粉碎。 巨大的风声在背后急速追击,叶三感受到后背灼人的热度,尖锐的寒意直击后心。他一把握住长刀,脚猛地顿在地上,由于停顿得太急,他的身子一个前倾,差点滚到地上。 他站在原地,小刀自黑夜里飞来,被卷动的巨大气旋在石桥村里嗡嗡地响动,仅有的树叶被撕扯成无数碎片,木屑和石块在空中狂飞乱舞。 叶三的马尾在空中微微地晃动,下一刻,灵秀的长刀猛地挥到空中,他用尽腰腹和手臂的力量,凭着直觉,一个拧身将长刀朝背后劈去。 长刀,瞬间隔绝了灰色的□□。 属于修士的霸道灵力从小小的弯刀上迸射开来,两柄刀相撞的那一刻,叶三感觉手骨寸寸龟裂。疼痛从手腕蔓延到全身,强横的力量瞬间袭击了他,并在原地爆炸开来。 轰隆一声,叶三整个人被甩飞出去。他飞出去的时候,头顶上由石块砌成的村门,瞬间粉碎。 叶三倒在地上的瞬间,整个人已经弹跳着站了起来,他的身后,云清敏锐地感知到灵力涌动的方向,他飞速躲避掉溅开的石块,紧紧跟在叶三后面逃跑。 叶三的牙齿缝里全是血,他跑得极快,一喘气,血就从喉咙里涌出来。 汹涌的刀光在后面停了下来。 竹斗笠啧了一声,道:“逃得比兔子还快。”那柄小刀飞了一次之后,歪歪扭扭像喝醉了一样,从空中慢吞吞飞回来。 无数的烟尘在竹斗笠身边哗哗地往下掉,像下暴雨一样。 那柄小刀落在竹斗笠的手掌心,灰色的□□已经比刚才黯淡了很多。他轻轻抚摸着小刀,犹豫了一会儿,道:“那把刀……有点意思。” “既然这么有意思,那只好带回去研究了。” 话音刚落,他灰色的袖子猛地鼓胀起来,筋骨咯啦、咯啦响了几声以后,他开始动了。 一息功夫,他已从屋檐下走到了杂货铺外。再两息功夫,他就走到了粉碎的村门下。 走到村门口的时候,他的袖子有些萎靡地缩了回去,竹斗笠摇了摇头,道:“还是要用跑的。” 说着,他慢慢弓起腰,朝叶三逃命的方向猛地冲了过去。 叶三在逃命,云清也在逃命。鲜血滴答滴答顺着脚步往下一直淌,云清一把拽住他的手,往黑森林方向一直跑。 黑色的夜空,黑色的风,黑色的血和黑色的杀气,所有的东西都疯狂往叶三脑子里挤,但他这时候什么都不能想,他只能用尽所有的力量,活下来。 -- 第47页 丁的一声,很细的,刀锋的声音。 叶三顿时像身体着了火一样,整个人跑得几乎跳了起来。 方才是一把长刀直扑后心。 现在是无数股灵力,排山倒海。 他看着前方几百米的黑森林,忽然朝左侧的枯树踢去。脚踏到树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飞身而起,握着手里的长刀朝无形的灵气斩去。 可小刀尚且有实体可以斩,无形的灵气,从何下手? 叶三紧紧闭着眼,在巨大的风的漩涡里,寻找杀意最敏锐的那一点。 他置身于汹涌的海潮之中,每一股风都掀来滔天巨浪,海浪之中有一把尖刀,可铺天盖地的狂潮里,刀在哪儿? 叶三闭着眼睛,他看见了一片蓝色的海洋。 那片蓝色的、灵力汇聚而成的海洋,此刻如爆炸一般,朝他席卷过来。 所有的灵力,颜色似乎都是一样的,叶三拧紧了眉头,但有几点的温度,是不一样的。 冷而浅淡的冰蓝色,是刀光袭来的方向吗? 如果是,那究竟是这三点之中的哪一个? 忽然之间,他听见云清喊道:“向下!” 有灵气汇聚而成的魅灵,天生对于灵气有着异于常人的感知力。 叶三的刀猛地向下劈了过去。 很轻的一声金属撞击的响声。 剧烈到震碎整个人的疼痛。 叶三猛地睁开眼睛,竹斗笠手里带血的长刀,正被自己的刀截住。 竹斗笠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还不错。” 他一张嘴,血就顺着下巴往下滴。 他们两个,是怎么捕捉到自己的? 那走路和猫一样无声无息的少年,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后背的? 那一把砍在自己后背的,是一把柴刀? 云清双手紧紧握着刀,刀狠狠地劈在竹斗笠的后背。 血滴到尘土里,卷起一个个裹着灰的小球。 忽然之间,竹斗笠右手一翻,灵力从刀锋上爆射开来,两个少年再一次被撞飞出去。 叶三摔得非常惨烈,直接往外飞了十几米。云清掉在他的旁边,手里的柴刀上还有一点血。 叶三慢慢站了起来,面对着十几米外的竹斗笠。他微微低着头,看着中年男人的脚,接着,目光慢慢往上,看见了一双冷而瘆人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复又看向手中的刀,骤然间,凌然的杀意从少年人十六岁的身子骨里,拔节生长。 竹斗笠也握住刀,道:“你想杀我?” 叶三自嘲一笑,道:“从我睡醒的时候,就很想杀你,可惜,你是个修士。” 竹斗笠的眼睛里毫无半点笑意,脸上却笑得温和而轻柔,他说:“有梦想是一件好事。虽然你杀了张师,我倒是挺喜欢你,如果你现在改主意,我或许可以考虑带你回圣教。” “你是魔宗的人?”云清从容而冷静地站了起来,朝他看了过去。不等回答,他又说道:“杀害无辜,是魔宗的规矩吗?” “我不喜欢魔宗这个词,”竹斗笠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棉布,仔细擦拭着带血的刀锋,“圣教在漠北,我潜伏在边关十多年,很想念家乡的风干牛肉啊。” 叶三双手的疼痛还没有消失,他隐隐察觉,自己的腕骨一定裂了一部分。 听到这句话,云清抬起头来,道:“我听说漠北是个很荒凉的地方,那里没有什么吃的,草从石头疙瘩里长出来,人们在冰雪里放羊,日子很苦。” 云清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后退了半步,道:“繁华最是迷人眼,哪怕是最荒僻的西北边关,一定也比漠北更适合人居住。这么多年了,你当真还想回去吗?” 中年人擦刀的手慢慢停下,他把那块布仍在地上,叹道:“在我的家乡,就连一块擦刀的布,那也是没有的。棉布只会留给族中最尊贵的人做贴身衣服。你说得没错,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圣教的人不能来中原,不能吃最新鲜的绿菜,不能看看森林长什么模样,不能在这样温暖的地方放牧种庄稼。” “张师在中原苦心数十载,可惜啊,他这一死,几十年辛苦打通的关系和通道,废了一半。”竹斗笠看着他们,道:“圣教最讲究血性和意气,他死了,总归要想办法替他报仇的。” 叶三忽然问道:“那你去找罗致南不行吗?是他困住张清远在先。” 竹斗笠明显愣了一下,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现在不是罗致南的对手。所以只能一个一个来。再说,张师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讯息,是让我杀了你。” 第26章 太玄经,碎了 黑色的夜空下,有一个黑色的森林,黑色的森林外,有一个黑衣的中年人。 中年人握着长刀,沉默地看着眼前两个少年。 他后背的伤口还在往下滴血。 两个少年,一个往后慢慢地退,准备逃跑;一个双腿肌肉紧绷,刀尖紧紧对着自己。 他忽然觉得这幅画面有点好笑,道:“到了这种地步,你还准备找我报仇?如果我没看错,你的同伴似乎已经准备逃跑了。” 叶三的身子绷得很紧,宛如面对最棘手的凶兽。在最寒冷的冬天,他额头上的刘海尽数贴在脸上。 叶三盯着自己的刀,说道:“你不该杀他们的。” 竹斗笠道:“杀了他们又如何?以你的力量,难道还想要替他们报仇吗?” -- 第48页 叶三听到这句话,在极度紧张的氛围中,微微地勾起了嘴角,说道:“试试呗。” 他慢慢地抬起刀,指着黑衣人,下一刻,他整个人从地上弹了起来。 灵秀的长刀在黑夜里划出一道白色的光芒,刀光飞到半空中,叶三握着长刀,竟朝中年人头顶劈去。 中年人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耍大刀,似乎全不在意这快要临头的一刀。在白色的刀光越逼越近的时候,他的手腕忽地一翻,灰色的□□在刀锋上隐隐流转,一把截住了叶三的攻击。 下一刻,叶三再一次被掀了出去。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落地的瞬间就地打滚,顺势又站了起来。 虎口因为方才武器震动,已经撕裂滴血,血水顺着银白的刀身滴落下来,落在脚边细长的草叶上。 云清站在树下,微微垂着眼眸,他的手指在柴刀上不停地弹跳,似乎在极力捕捉什么。 中年人终于失去了兴趣,道:“猫和老鼠的游戏,结束了。” “等一等,”叶三微微弯着腰,沉膝、抬刀,“你的修行境界,有多高?” 他无法忘记石桥村里惊心动魄的那一幕,石头砌成的拱门瞬间粉碎,无数烟尘和雨一样。身后的那把小刀从空中飞来,而中年男人只用了三步,就跨过长街,走到村门下。 中年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虽然说,不该在战斗中说那么多废话,但我的确对杀死张师的普通人有点兴趣。在你死之前,我并不介意告诉你一些东西。我的境界不如张师,仅仅走到了玄景。” 说到这儿,他有些怅然,道:“繁华扰人啊,自我来到中原,这数十年里,修行居然再难寸进。” “好。”叶三握着刀,慢慢地笑了起来,道:“我曾经杀了一个张清远,今天,我又要杀一个玄景境界的修士。” 竹斗笠不怒反笑,他在漠北和中原,见过很多不自量力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以为自己怀着一腔勇气,就永远可以成功。 他们中的大部分,甚至没有考虑过死亡是什么样子的,直到快死的那一刻,才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自己是会死的,原来,天才也并不是永远幸运的。 听到这句话的中年人,顿时对叶三失去了所有的兴趣。过于自大死于自负的年轻人,他见过太多,没必要再多见一个了。 他拿起了刀,刀上隐约有一些灰色的□□。在他提起刀的一刹那,叶三蹬蹬蹬踏着满地的草叶,再一次朝他冲了过来。 灰色的□□在天地之间微微发亮,或许是因为受到灵力影响,从天空中掉落下来的叶子,奇异地避开了那道刀锋。 云清紧紧闭着眼,大脑在急速地运作,他的手指在柴刀上猛地顿住,轻声念道:“三。” 灰色的□□裹住了叶三冲过来的刀,两柄长刀相撞的那一刻,叶三听到手臂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看着中年人持刀的姿势,心中清晰地计算道:“右手持刀,刀锋向下压三分,力量……”接着,叶三整个人像只大鸟一样,直接被拍落到几米开外。 “方向还要再调。”血水顺着嘴角扑扑地往衣襟上掉,叶三甩了甩手,不出意外发现手指骨断了两根。 紧接着,他动了。而他动的时候,云清光着脚,从树下急速奔来。 那柄银白的长刀,在夜空里划过一道异常美丽的弧线,刀□□势汹汹朝中年人劈了过去,叶三耗尽了身体所有力量,在刀锋相撞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和前两次全然不同的恐怖力量。 他的手臂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只能下意识用手臂机械地将长刀顶出去。 叶三知道,今天的他,很难再有力量重新拿起这把刀。血水黏糊糊地将刀柄染个透湿,手心直打滑。 灵力在天地里咆哮了起来。肉眼无法看见的巨大漩涡瞬间生成,在这一刻,叶三仿佛置身于刮起台风的海面上,整个身体都在飓风中颤抖。 然后轰隆一声,叶三艰难地扭转着刀锋,在两柄长刀相交的那一点,灵力和中年人的力量一起爆发出来,他直接被甩飞了出去,在空中滑行了不知多少米,一路的草皮和木屑往脸上和头顶疯狂地剐蹭。 叶三骂了一句大翊烂大街的粗话,然后轰隆隆、蹦蹦蹦地往后一直飞,撞断了两根树枝,撞飞了几块草皮,然后直接被拍在了一棵老树上。 中年人抬起长刀,猛地向外踏了一步,他要走进黑森林里,再补一刀。 “三分。”云清微微地一笑,很好。接着,他冲了过去。 在战斗中央,狂暴的灵力之中,一个人闯了进来。 一个点闯了进来。 中年人很难形容这种感受,就像是视线之中忽然出现的盲点,无法探测到他的模样,也无法看清楚。 他就那么突兀地多了出来,浑身似乎毫无灵力波动,但又和周围的灵气浑然一体。 中年人霍然抬首,竹斗笠猛地被掀翻在地。 那一点的速度实在太快,在空中急点、疾飞、疾奔而来。 更为恐怖的是,那一点紧紧追击着自己的脚步。 他为什么能够预测到自己迈步的方向? 不知为什么,中年人忽然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恐惧。 咯的一声,云清手里的柴刀,狠狠斩了出去。 -- 第49页 刀锋撞进血肉,发出轻轻的噗啦一声,然后又发出撞击到骨节的脆响。 中年人不可置信地捂着腹部的伤口,紧紧盯着云清。尚且温热的血水扑哒几声落在地上,中年人冰凉的眼睛霎时变得通红一片。 “你们想杀我?” 他猛地狞笑起来,一把扯住云清的胳膊,一声令人骨冷的响声过后,他的手臂猛地壮大几分,然后云清就被他丢垃圾一般扔飞了出去。 “不够啊,小朋友们。”他抓紧刀,踉跄着向前走了半步,说道:“你们确实很不错,可惜,要死的人,挣扎是没有意义的。” 云清倒在地上,勉强扑腾了几下,身体的恢复能力固然强横,可痛感是真实存在的。方才他闯进狂暴的灵气漩涡中央,布衣上被切割出无数细小的裂缝,胳膊刚被扯断,还没有来得及恢复,血水顺着细碎的伤口零零落落往下滴。 过了会儿,伤口仍然不见恢复,云清有些焦灼地握住手腕,猛地想起来一件事。 这不是普通的伤口,是被灵气切割出来的,周围的灵气场已经乱掉,他无法借助天地里的灵气修补伤口。 伤口会和普通人一样,一直流血,一直流,然后可能就死掉。 云清咬了咬牙,勉强撑起半个身子,他的衣服已经被濡湿了一半,血水顺着草叶在往外流。 而中年人,似乎很有兴趣再给他补一刀。 云清看着那把刀,中年人看着他。 而叶三,终于在整个人迷糊了一会儿以后,恢复了清醒。 有什么东西在他飞行的时候,碎掉了。 叶三感受到胸口的剧痛,这种疼痛和他摔下山崖的时候很像,他的手指骨已经断裂了两根,这一次,会是胸口的肋骨再一次碎了吗? 他急促地喘息,随着呼吸,鲜血不停从口鼻里往外涌,,哒哒地落在胸前的衣物上。 叶三再一次伸出手,握住了那把刀。 他一直以来是一个很冷静的人,但是他要去为一些人,报一个仇。这个念头一旦在脑海里生根、发芽,就容不得他保持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说要中年人的命,所以他一定要去试一试。 身下狭长的草叶在鲜血的滴落中晃动,一片两片三片叶子,在风里晃动。 天地间的灵气温柔而不容抗拒地奔涌而来,朝他的胸前席卷。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融化了。 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胸膛中汇聚起来。 胸前的那一块衣服,瞬间变得很热,很温暖。 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被释放出来,像身体全身扩散。叶三艰难地伸出手,往衣服里掏了掏。 他摸到了一些纸屑。 叶三猛地想起来一件事,这件衣服的内兜里,一直放着那本经书。 下一刻,眼前的黑光瞬间包裹了他。 他再一次看见了那把浮在空中的刀的影子。 一柄银色的灵秀长刀,冷立在无边夜空下。 微黄的书页已经粉碎,潇洒的墨字消失不见,那柄长刀在识海里吟啸一声,刀身猛地震动起来。 所有的禁锢在一刹那消失,那把刀,活了过来。 识海里的那把刀影,轰然充斥着整个脑海,它强横地从血管、经脉中冲压挤卷,一股冷锐的力量从胸口直逼手腕,再蔓延到握着的长刀上。 咔的一声细响,识海里的刀影毫无破绽地,与长刀融为一体。 莹润的白光从刀柄上浮起,无数的微尘在空中飞动,然而它们遇到刀锋,则立刻四散而去。 太玄经,碎了。那把刀,活了。 叶三的眼神很明亮,他安安静静握着那把刀,天地里的灵气顺着长刀,蜂拥到他的眼前。 白色的光芒照亮脚下的金桔花,这种黑森林里特有的植物在灵气浇灌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花。 “李长空。”叶三深吸一口气,很平和地自语道:“你是不是有病?” 要唤醒这把刀,只要撕碎这本破经书? 说完这句话,他在空无一人的草地里,猛地扬起了长刀! 指腹由于握得太紧而产生凹陷,长刀在空中运行出优美利落的弧度,冰冷而强横的刀光瞬间劈了出去,眼前数米开外的一棵老树,被拦腰截断。 天地间的灵气狂奔而来。 浩瀚的灵气一瞬间奔涌如潮。 它们在苍茫的夜空下,朝着那柄银色的长刀,咆哮、呼喊、奔腾。 第27章 此乃修行第一山 无数的灵气在叶三的身体里冲过来,挤压着他纤细的血管。身体里交错纵横的经脉、血管被灵气挤压着,几乎要爆炸开。 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他站在一片光明之中。 叶三不知道这是哪儿,他站直了身体,抬起头来。 头顶上,是一片巨大的海洋,蓝得如同今夜头顶的天空。 这片海洋在无可阻拦地、声势浩荡地形成。 他再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海,不知为什么,叶三这一次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这片海,要成型了。 他的海洋,彻底结成了。 巨大的洋流在朝边缘迅速扩散,它遮盖住了世上一切东西,蛮横而不讲道理地将一切灵气吸纳进来。浅蓝的、深蓝的、浅白的……所有的灵力都被一口吞进了海水之中。 -- 第50页 万流归于大海,大海终于成型。 整个世界颤抖起来。 叶三慢慢伸出手,天地之间忽然下起雨,那是一场蓝色的雨。 千万滴雨水落在脚下的荒原之上,润进了干涸的泥地。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只是一瞬,在那场蓝色的雨水下,龟裂的泥地慢慢变得湿润而泥泞。 一道裂缝出现在地上。 一座高山从地底拔节而出。 万丈平地,忽有高峰。 那座山越变越大,越长越高,向上一直生长进那片海洋。 高山之下,站着一个小小的少年。 叶三仰起头,看着那片蓝色的海洋,看着那座高不可攀的山峰,心里生出一种异常温暖宁和的情绪。 这是他的世界。是他的气海,是他的丹田,是他修行路上的,第一座山。 整个世界在持续震动,他猛地握住长刀,眼神清定地看着眼前的老树、草叶、和不远处白色的结界。 他握着那把刀,那把刀在手上低吟。 无数的灵气狂奔而来,喜悦臣服。 那片广阔无垠的荒原上,属于叶三的丹田里,又有两座高峰在强横的灵气之下,冲破了长天。 叶三站在巨大的黑森林里,周围很安静,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万物。 天地间蓝色的风在飘动,树叶上浅绿色的灵气在旋转,金桔花开的那瞬间,花骨朵中有泡泡一般的灵气球,而整个黑森林里,灵气以一种极为规律的排布,分散在四面八方。 这一次,他真的看到了。 那些只有闭着眼睛才能感受到的风,那些偶尔灵光一现才能看到的雨水白气,现在,毫无遮掩地展示在他的面前。 这个世界依旧是熟悉的世界,可这个世界,和一刻之前,已经完全不同。 叶三慢慢地吸气、吐气,他的体内,巨大的气海渐渐平和下来,而三座高峰,就那么安静地伫立在大海之下,荒野之上。 他依旧是石桥村里走出来的少年郎,他依旧是那位别人口中的先天道种,可这一刻,叶三才真正触碰到了力量。 他的手指骨依旧断了两根,胸前的剧痛依然没有消散,他的手臂上有无数细小的伤口,衣裳上有斑驳的血迹。 可叶三握着那柄银白色的长刀,知道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 风吹过夜晚的旷野,远处的黑森林,起伏如涛。 一弯冷月挂在漆黑苍穹下,冰冰凉照亮了地面上的小村庄。 云清盯着那柄泛着灰色光芒的长刀,忽然就地打滚,顺势翻到一棵老树下。这儿离黑森林的边缘已经很近,他得控制好距离。 中年人的灵力虽然耗费得差不多,但毕竟还是一个步入玄景的修士。那柄长刀一翻,灰色的□□在刀身上不停流转,他大步往前走,转眼就往树下逼去。 老树下忽地探出一把柴刀,柴刀很破,上面有很多缺口,但那柄破旧的柴刀非常准确地避开了中年人刀光袭来的方向,往他伸腿的地方狠狠扎了过去。 中年人立刻往后退了半步,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腿上的伤口,在刚刚那几场本应该碾压的战斗中,他总是能够被轻易捕捉到方向。 中年人不知道云清对于灵气的感知力敏锐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他在黑森林里常年逃跑,养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那柄柴刀一击即退,并不逗留,树后的草叶莎啦啦地响动,带着竹斗笠的中年人想了一下,放弃了追击。 他解开竹斗笠,再一次从里面拿出那一柄手掌大的小刀。 那柄小刀还没有恢复到之前的模样,上面的□□很薄弱,中年人尝试着催动了一下,它歪歪扭扭有气无力,挣扎了半天才飞起来,在空中也是摇摇欲坠的模样。 中年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那柄小刀,他黑色的袖子猛地鼓胀起来,无形的灵力被一点点注入到他的本命武器之中,刀柄上红色的丝带越发鲜亮,终于,它再一次笔直地飞了起来。 中年人一直到现在才第二次动用这把小刀,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强行催动实在太过耗费时间,很容易让兔崽子们伺机逃跑。然而这柄小刀飞起来的时候,老树后面的草叶仍然在发出响声,黑发的少年依旧在黑暗里寻找击杀自己的方向,而没有选择逃跑。 中年人重新戴起斗笠,道:“可惜了,你刚才如果逃进黑森林,还是来得及的。这么想要拖延一段时间,是要等人来救你吗?” 树后的声音过了会儿才响起来,“在修士面前逃跑,不可能成功。” 寒风起时枯叶飘。 一道寒风随着小小的刀刮了起来,漫天的落叶都在急舞。 中年人掩藏在斗笠下的一双眼睛,霎时变得极亮,他双手大张,衣襟和袖子在风中猎猎飞动。 那柄泛着灰色光芒的小刀,发出震耳欲聋一身怒响,笔直地朝那棵老树轰去。 云清拔腿就跑。 在修士面前,该逃跑的时候还是要逃跑的。 他往黑森林的方向狂奔,而小刀如同一颗□□弹一样,在他的身后急冲过来。 云清只听到一声爆炸的巨响,耳朵有一瞬的失聪。地上的泥土被炸得卷上天,两人合抱的老树已经变成木屑。 云清失神片刻,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波炸到黑森林边缘去了。 -- 第51页 血顺着衣服和细小的伤口,润进了黑色的泥地里,他艰难地撑了撑自己的身子,往外努力地爬。 天地里灰色的烟模糊了所有的景象,他眼前看不清东西,耳朵也听不清声音,灰尘被吸进肺管里,呛得他不停咳嗽,然而一张嘴,血就滴滴答答掉了下来,顺着地势要往黑森林的方向流淌。 云清勉强看了一眼血迹流动的方向,在一片混乱之中努力往外爬。 中年人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泰然,他手里拿着刀,一步一步走过来,要把他直接斩杀在刀下。 云清如同一只垂死的野兽一般,猛地抬起了头。中年人忽地看清了他的眼睛,一双黑沉沉,冰冰凉的眼睛。 中年人愣了一下,而手里的长刀已经裹挟着寒风,朝云清猛劈了下来。 云清忽然支起半个身体,与此同时,他拿着柴刀的右手,朝中年人的肩膀,狠狠劈了过去。 那柄长刀停在云清的骨肉里,血水顺着他的右胳膊不停往外淌。 而云清的柴刀,切在了中年人的脖子下方。 云清也不惊慌,也不吃痛,就安安静静地看着中年人,似乎还有一点惋惜。 “歪了。”他勉强张嘴,说道。 话音未落,中年人踉跄半步,站直了身体。他古怪地看着云清,道:“你知道的,这并没有意义。修士的身体虽不比普通人更强横,但你们的做法,除了多活片刻以外,难道还能活下来?” 云清伸出勉强能动的那只手,擦了擦眼睛,朝中年人的脚下看去。 中年人站在黑森林的边缘,整个黑森林的边缘非常圆润,那一条界限与周围的树、杂草都不太同,上面长着一串叶子圆鼓鼓的植物。 只有云清知道,这些植物代表着什么。 只要他碰到那些叶子,黑森林那道结界会立刻亮起来,然后将自己切割得粉骨碎身。 他看着中年人的腿,闷声笑了出来,道:“当然有意义,他说会来杀你,我就一定会等他过来。” 中年人觉得他莫名其妙到可笑,然而过了片刻,又开始觉得有一点瘆人。 毫无来由的杀了自己的自信,固执到无法理喻的复仇,还有完全无法理解的这种信任。 他看着云清,问道:“他不可能杀得了我,对于一个普通人,你为什么相信他能够复仇?你要知道,他现在应该在黑森林里,爬都爬不起来。” 云清躺在地上,像是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他伸出自己满是鲜血的手看了看,道:“因为,我没有不信他的理由。” 话音刚落,面无表情的云清猛地朝那些叶子抓去。 啪的一声,他的血滴在那些圆鼓鼓非常可爱的叶子上。 啪的一声,整个天地都亮了起来。 一道光幕,冲天而起。 云清躺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狠狠地抓住那些叶子,无数的细小光刀蜂拥到他的手腕上、手指上,穿透血肉的力量将他的骨头断裂成了无数碎片。 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砍断自己的手臂,落荒而逃。 可他看到中年人的时候,放弃了这一瞬间的想法。 黑衣的中年人,被巨大的光幕钉在原地。 这座奇异的结界,只会截杀魅灵,所以中年人并没有受到太多伤害。但是天地里的灵气全部挤压在这一道薄如纸片的光幕里,巨大的灵气差使得他在光幕中寸步难行。 他动不了,浑身上下都动不了。他宛如被嵌在这道光幕中的一张画,整个人都被死死糊在上面。 中年人用力伸手、探手由于重量和压力太大,他的动作僵硬缓慢到令人发笑。可再慢,他也是在慢慢动。 竹斗笠下,他的脸上全是汗,像被刚刚浇了一盆水。中年人死死盯着云清,道:“魅灵?” 他看着云清在光幕中被切得血肉模糊的那只手,道:“只要砍断你的手,结界应该就会消失吧。” 咆哮的灵气从遥远的天边,滑翔积聚。 云清躺在地上,死死地用柴刀抵住中年人的刀锋。 他们两个现在谁都动不了。中年人依旧在和光幕抗争,云清依旧只能躺在地上,勉强动一根手。 中年人脸上的汗扑扑直掉,砸在两个人的刀上,把刀锋都染得亮晶晶。 蓦地,他爆发出一声怒吼,全身的力量汇集到手中,在光幕的拉扯之下,他死死地将那柄刀朝云清肩膀顶去。 云清叹了口气,不太意外地看到手中的柴刀被挤到地上。中年人的手因为用力太过度,青筋直暴,手腕直抖。 那寸长刀距离云清的肩膀只有一寸,渐渐只有半寸,继而又切割到皮肤上。 云清勉勉强强扭过头,手腕中的血管流了太多血,导致他现在已经看不太清远处的东西。一层又一层的黑暗从脑海中卷了过来。 然后云清在一片狼藉、一地草屑中,看到了一个人。 扎着马尾的少年提着长刀,一身布衣上全是血。他卷着袖子,一瘸一拐,慢慢地从黑森林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血水,他手握杀人的长刀,他站在满地狼藉里,他为复仇而来。 叶三站在地上,看着那道华美而冰冷的结界,朝中年人遥遥举起了长刀。 “你可以死了。” “既然我走出来了,那就请你,死。” 第28章 杀一个人,回一个家 -- 第52页 夜晚的森林里,树叶上都泛着一层很白的霜。 站在一地破碎的草叶里,叶三看着十几米外的两个人,和一道光幕。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平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鼻腔里的血气太过浓重,方才在逃命中被一股脑甩到脑后的画面,这才咆哮着卷入脑海。 中年人因为耗费太多的力气,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就连手臂和腿部的肌肉,也不停颤抖。自离开漠北以来,他这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他要在那一刀劈过来之前,砍断这个小魅灵的手。 叶三看了一眼手里的长刀,那把刀很漂亮秀气,在夜晚中散发着淡淡的银白色光芒。 “你终于要死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叶三现在才敢回头,想一想复仇这两个字眼。 这句话说完,他猛地举起了那把长刀,朝中年人冲了过去。 手指按着刀柄,汗水从手掌心慢慢滴落下来。叶三停在那片巨大的光幕前面,自半空将长刀横劈了下去。 刀锋在空气中运行出一道半圆弧的轨迹,莹白色的刀光和莹白色的光幕撞击到一起,发出一声轻微的、类似金属撞击的声响。 光幕上猛地发出一阵水波一样的纹路。 那道刀停在半空中,没有劈得下去。 中年人看着紧紧倚在自己心口的那把刀,冷汗这才顺着脊背滚落下来。一种劫后余生的情绪充斥着脑海,让他双腿有一阵的发软。 “啧。”叶三皱了皱眉,这道结界,有时候的确很麻烦。 中年人想,作为一个修士,看来的确不会轻易被普通人杀死的。 可他忽然看见了叶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很安静,里面充斥着一股复仇的杀意。 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中年人猛然想起道宗的一些人,那些大宗门里修炼有成的修士们,眼睛也是这样安静而平和,但就是这样的眼睛,是可以杀人的。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很快就知道究竟哪里不对。 叶三冷静地、不屑地看着他,眼里的愤怒一瞬间狂暴,他很慢很慢地举起那把长刀,过去十多年在黑森林里打猎的韧性、天地间狂奔而来的灵气、以及亲友死在身边而自己只能逃跑的不甘愤怒,此刻全部聚集在他握着刀的双手上。 中年人猛地想起,这位少年在逃命过程中说过的话,他说自己会报仇,所以他提着刀,回来了。 那一刀。 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像天地里江河倒卷,是山川中云雾蒸腾。爆炸的灵气发散出如白昼般的光芒,无数落叶在亮光中飘然落下。 落在风中,落在地上,落在绽开的金桔花瓣上,落在未归人一场永恒的梦乡里。 中年人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黑森林之外的一圈结界,光芒大作,在黑夜里滚烫地明亮起来。 广袤天地里,有一个巨大的、明亮的、白色的圈。 然后,那道光幕波纹粼粼地动了起来。 无形的风吹进光幕,结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慢慢化作无数细微的发光粉尘,往无尽的苍穹上飞去。 他们站在一场发光的星雨里。 密密麻麻的细微光点,悠扬地往旷野中慢慢散落。 中年人慢慢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的一个大洞。他并不太意外,可仍旧还是颤抖了起来。 他朝着叶三艰难地笑了笑。 叶三斜睨了他一眼,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然后猛地抽出长刀,一脚踢在他的腹部。 叶三无声地跪压在中年人身上,手里的刀不停朝中年人捅下去。不时有温热的血喷出来,溅在他毫无表情的一张脸上。 直到中年人僵直着身子,在地上慢慢停止了呼吸,叶三才一把丢开长刀,耗尽全身力量般,颓然坐倒在地上。 周围的景色很美,结界破碎以后的粉尘,像发光的云雾和星星一样围绕在身体周围。 叶三看着漆黑的夜空,明亮的粉末,一把捂住自己满是血的脸,发出一声野兽嘶吼般的喊声。 从逃跑开始不敢想的东西,这时候如同噩梦一样缠绕了过来。 夜里惊醒的那一场血气,在身后急追不止的小刀,他们在村子里和旷野里逃跑,身后是一整个村子的人命。 身边的草叶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动,叶三从指缝里看见,云清慢慢地爬了起来。他走几步又摔下去,重新站起来又朝自己走几步。 结界彻底碎了,他可以自由地站起来了。云清一步一顿地往叶三走,右手腕上的血管已经被切割得齐齐断裂,还没有来得及恢复。 他们两个在漫天飞光里,慢慢靠近。云清耐心地蹲在地上,勉强伸出自己能动弹的左手,扯住了叶三的袖子。 叶三的袖口被敌人的血水浸透,他有些茫然地盯着夜空看,或许是因为一场耗尽力气的战斗,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 云清小心翼翼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回家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叶三低头看看云清,一时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眼前的人一晃一晃,声音像从很远之外飘过来。叶三茫茫然盯着云清看了一会儿,又听他说,“报仇了,叶三,我们回家看一看他们。” 他看见云清跪坐在地上,很有耐心地扯住一截染血的袖子,很温和地说道:“我们该回家看一看他们,要告诉阿婶和阿叔们,你替他们报仇了。要让大家都好好地睡觉,村里的孩子们以后也不要害怕了。” -- 第53页 无数的光点在他们周围轻飘飘地起飞,叶三看着云清,过了很久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两个人在漫天的星光里,一瘸一拐往一个叫做家的地方走。那个地方还有一个名字叫石桥村,可石桥村外的门已经粉碎了,石桥村里的人……从此应该不会再有人了。 他们在野外走了很久,走到那碎成灰的村门前的时候,叶三还是忍不住僵了一下。他慢慢走到村子里面,沿着东边和西边的巷子转了一圈。 破得不算街道的街上,有一个杂货铺,杂货铺里应该还有他寄卖的兽皮,驼背的老板每次都说会给他带书回来。打铁铺的屋檐上挂着一串铁铃铛,这时候在夜风里叮当叮当响。 以前打铁的老板说,哪一家成亲了,会从他这儿打四串铃铛,挂在轿子四个角上的。 卖豆腐的铺子前面,石磨碎掉了,麻袋里装的黄豆洒了一地。 叶三蹲下身子,拿起麻袋,一颗一颗地捡地上的黄豆。很多的豆子散落在草缝里,他蹲在地上不知道多久以后,终于还是放弃了。 叶三慢慢地转到家门口,拿起了一把铁锹。云清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很久。 月亮从地平线上掉下去,太阳从东边爬起来,等到日头升到很高的时候,他们在村子里那片空地上挖了八十六个坑。 叶三坐在几十个土堆前面,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的家。” 他用手擦了擦脸,说,“云清,我以为我不在乎的。” “我十岁那年,村头一直教我下棋的阿爷死了,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后来经常给我饭吃的李嬷嬷也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哭出来,村长骂我没心肝,日子久了,我真的以为我不在乎的。” “我有时候会想,人和人嘛,总归都有分离那一天的,早晚的事情而已。但是这一次,不行了。” 云清抱着双腿,坐在他的身后,听他絮絮叨叨,“我本来,也没有想过报仇是什么滋味,就想逃啊,逃啊。但是婶儿她为什么那时候要,要让我跑啊。” “村里人一直都笑她最胆小怕死,下地把手戳破了都要喊半天的,吃饭吃到个虫子也要嚷嚷,她昨晚一定也很怕,但是她为什么要让我逃啊,云清。” “云清,他是为了杀我才过来的,他们都是因为我才死的。” 叶三慢慢站起来,两根手指骨依旧是断的,他不太握得住刀。冬天的日光很温和地照在每一个土堆上面,村子里的血腥气还没有消散掉。 叶三想,他是真的很讨厌这种感觉的。看着有些人死在身边,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种事情真的很恶心。 他很讨厌有些东西无法控制的感觉,只能眼睁睁看,看着看着,就回不去了。 云清当初困在结界里的时候是这样,昨天晚上的石桥村,也是这样。 叶三长叹了一口气,身边放着酒铺里拿的一瓶烧刀子。他摔开封泥,一口一口喝,“云清,那天晚上你告诉我,修行之后就再也无法做一个普通人。当时我不懂,现在我知道了,可再也回不去了。” 他扭过头,看着云清,整个村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叶三在冬天有些寡淡的阳光下,被烈酒烧得满嘴发烫,他咬了咬牙,道:“回不去了,云清。我的家,没有啦。” 第29章 复仇需要计划 关于家的概念,可能是偏僻的西北一个穷破的村庄,村庄里有低矮的房子,房子上面会挂辣椒和腌肉,每到晚上的时候,家家户户会点起油灯,于是这个小小的石桥村,就亮起了很多星黄的光。 叶三以前打猎的时候,经常会在晚上才到家,每次他走到村门口,大黄狗会先惊醒,然后在栅栏边上朝他摇摇尾巴。叶三就蹲下来,给它喂一点没吃完的干粮。 那时候他回来,村里大部分时间还有零星的灯光,就算没有灯光了,还会有孩子吵奶喝的哭声和大黄狗的叫声,有花狸猫伸懒腰喵呜一叫。 听完叶三的话,云清站在他身后一米远的地方,道:“你想报仇吗?” 叶三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小土堆,道:“他死了,张清远也死了。” “不是的,”云清慢慢地说道,“你现在心里想的,一定是魔宗。” 冬日午间的日光,稀薄又惨淡,阳光均匀地铺撒在土堆上面,整个天地都是惨白色的。 叶三低头扯了地上一把草,在手里一点一点撕碎了,“魔宗啊,我知道他们在血瀚海上,只要我这辈子还有一口气,总有一天,我会去看看的。” 新鲜的草叶里有绿色的汁水,将手指都染得惨绿,叶三搓了搓微有老茧的指腹,站起身来,黑色的马尾在空中凌乱地飞,像极在人间挣扎不肯离散的倔强游魂。 “我的仇人,是魔宗。”他的声音很浅而轻,却有着某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魔宗的仇人,是我。”叶三抬起头来,扬起长刀指着天,道:“魔宗的仇人,是我。” 魔宗退居雪瀚海已有数百年,这几百年来,魔宗早已和关外胡族融为一体,不知莽莽草原中,究竟有多少魔宗的人。 这天底下,敢做魔宗的仇人、能做魔宗的对手的,恐怕只有天下道宗的龙首,清虚宗了。 可冬日惨淡的日光下,还没满十七岁的少年,站在西北荒僻无人生还的小村庄里,倔强而坚定地说,“魔宗的仇人,是我。” -- 第54页 云清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一把破烂柴刀,点头道:“时间还很长,我们可以慢慢来。” 叶三提着酒罐,在土堆中转了一圈,然后停在了中间某个位置。他把酒罐放在小土坡前面,蹲下身子,想了想道:“村长,抱歉啊。” “我现在回头想想,你说得挺对的,那时候我真不该跟着他们去黑森林,我不去黑森林啊,可能就没这回事了。” “好在我一直是一个很记仇的人,刘叔,你们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吧。” 他提着那把银白色的长刀,从几十个土堆中倒退着走了出来,新铲的土里有很多杂草和石子,他走到卖布的店铺前面,喊了声打扰,从铺面里拿了一卷最粗的麻布,将刀里三层外三层裹起来,做成一个最简单的刀套,然后用麻绳捆好。 做完这些事,他一扭头,云清不紧不慢始终跟在他身后一米的地方。 叶三回头看了看他,道:“有话说?觉得我的想法不太实际?” 云清在旁边的布堆里翻翻找找,找了一卷打过浆的布,递给叶三道:“没有,我是在想,要杀上血瀚海,你需要变得多强。” 叶三接过布,仔细地缠粗布上,随口问道:“要多强?” “要比苏蕴更厉害吧。”云清抱着一卷布,跟着叶三从店铺走出来,道:“比他强一点,也就够了。” 也就够了。这四个字说得非常没心没肺。 但这是唯一的路,毕竟这世上有能力有胆量单身杀上血瀚海的人并不多,苏蕴就是其中一个。 叶三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也行。” 这回答也非常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两个并排走过带血的木门、带血的街、带血的铺面,叶三在村里转了几圈,使劲把所有的画面往脑子里记,然后说:“我觉得这事需要仔细规划一下。” 云清抱着那卷布,跟着叶三往家里走。叶三的破房子这时候反而是村子里最干净的地方,他们两个打开门,坐到桌子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张包东西用的油皮纸,又从灶膛里翻了一根烧成炭的木棍做笔。 叶三放下刀,在纸上画了一个圈,说道:“第一步,修为超过苏蕴。” 云清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觉得这应该是最后一步吧。” 叶三哦了一声,说,“也是,我看苏蕴也是很厉害的人物,超过他可能有点难。”他下笔在刚才那个圈旁边写字,一边写一边说,“第一步,开始修行。” “第二步,了解魔宗的主要人物和他们杀人的手段、功法。”云清坐在凳子上,在一旁补充道。 “第三步,等。”叶三写完,啪一下扔掉木炭,擦了漆黑的手。 “晚了,等他们出来吧。”苏蕴站在石桥村外,说。 因为村里的血腥气太重,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说道:“魔宗这事,做得过界了。” 司天玄闻了闻空气中的血腥味,道:“看打斗的痕迹,他们当时应该去了黑森林,我们去那边转转。” 黑森林边缘很混乱,苏蕴看了眼地上的杂草和木屑,道:“他们能活下来,已经是个意外,能杀了魔宗的修士,则是奇迹了。” “我不相信奇迹。”司天玄绕过地上的土块,道:“天下万事,一饮一啄,皆有定数。黑森林边缘的那道结界已经毁了,魔宗的人也被一刀击杀,这样的力量,那孩子已经继承了李长空的意志,你很难从清虚宗手里将他抢回来了。其实说起来,李长空的传承,本身也应该进清虚宗。” 苏蕴走到结界边缘,伸出手探了探,道:“这样凌厉的刀气,的确是李长空的那把问天。”他似乎并没有把司天玄的话放在心上,语气也很平静,好像全盘接受了这个结果,“我晚点动身,去一趟血瀚海,见一见他们的安多伊格。” 司天玄一惊回头,道:“你又要去血瀚海?” “家里孩子被狗咬了,总要找狗主人要个说法。”苏蕴声音很平和,像在说诸如今晚吃什么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更何况,时间要到了。” “清虚宗弟子的事情,怕是不劳苏先生费心。”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 苏蕴头也不回,沿着黑森林边缘慢悠悠散步,“你清虚宗千年除魔,如今魔宗杀到了清字阵旁边,杀到了大翊境内,还在你眼皮子底下屠村,这就是你清虚宗除魔卫道的能耐?” 中年人一僵,快步跟了上去,道:“总有漏网之鱼混入普通人之中,清虚宗在西北的清洗令已经发布下去,但这和那孩子是两件事。我来就是想看看那孩子的力量,既然他已经得到了李长空的传承,那么我就将他带走了。” 苏蕴笑了一声,停住脚步,道:“如果我记得没错,要入门的话,一看传承,二看引道人。” 中年人听到这句话,释然道:“这孩子道心通透,凭一柄问天,就已经得到了李长空的传承,只怕他根本没有引道人。” “有。”苏蕴看着他,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中年人疑惑了一阵,猛地僵直了身子,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哆嗦着手指,道:“苏先生,你说的,总不至于是……那个魅灵?” 他一时怒不可遏,怒火冲天,只差把手指到苏蕴鼻子尖上去了,“苏先生,我今日尊称你一声先生,是看两派同为道宗山门的情面。既然两派都是我道家宗门,苏先生就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 第55页 “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苏先生可以不顾及青城山的颜面,可何必为了一时之气,要毁了那孩子后半生的名誉!你是要叫全天下的修士都知道,他的引道人是一个魅灵,根本连人都算不上?” 苏蕴平静道:“圣道人曾言,有教无类。先师一辈子都记着这句话,应该不会忌讳收一个魅灵做记名弟子。家师记名弟子做引道人,这个名分也够了。” 中年人不敢不可置信地看着苏蕴,一时气得语无伦次,满脸通红,“荒唐!倘若他与人类生儿育女,生下的究竟是不是人类?倘若他后嗣繁衍壮大,那人间岂非凭空多出一个种族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苏先生,你做好人,何必用我人族和道宗的未来去赌?你赌不起!” 苏蕴冷静地看着他,道:“既然他进我青城山的大门,我青城山自然能看住他。你放心,倘若日后他真的为祸人间,我亲自来杀。” “苏蕴!”中年人咬牙切齿看着他,一字一顿说道:“你这是明抢、你这是明抢!你青城山敢收他,不如去看看这天下,有几个修道人会放过一个魅灵!” “哦?”苏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我也很好奇,这天下有几个修道人,会杀了先师的记名弟子。” 第30章 一条线,一座山 争执这种事情,大部分时间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尤其是面对苏蕴这种人的时候。 苏蕴此次前往西北,做的一系列事情,在修行界眼中,也是可以用“不要脸”三个字来概括的。 而苏蕴对此毫不在意,在将中年人一剑拍飞以后,他不紧不慢地沿着泥路,往石桥村走。 司天玄静默了很久以后,终于忍不住发问道:“我知道你一心向道,平生最敬重李长空,可这实在不像你往日作风。清虚宗的颜面纵然可以不顾,可不论是收下那个魅灵,还是强行抢走已经获得传承的叶三,都已经违背了修行界的规矩。” 苏蕴停住脚步,说道:“如果是别人,我也懒得和清虚宗争,天才这种东西,修行界不缺,我青城山更不缺。可李长空,他本应该是师父的大徒弟、青城山的大师兄。” 看着司天玄颇有些错愕的一双眼睛,他有些感慨道:“几十年前,东海小渔村旁边,有一个叫李长空的少年。师父在人间行走路过东海的时候,本想收他为徒,但李长空当时有俗事未断,师父想等他了结尘缘之后再接回山,就留下了符印和一个玉牌。几天后清虚宗趁师父在山中讲经,不顾那道符印标记,强行将李长空带回了清虚山。”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清虚宗那些老家伙们怕丢脸,当然也不会说。不过,修行界的规矩,既然清虚宗能坏,我青城山,不能坏?” 相比苏蕴的不讲理,高高在上的清虚宗,忽然也变得不要脸起来。 司天玄跟着苏蕴走到石桥村外的枯树下,苏蕴停下脚步,隔着零落的叶子和树杈,看向一片狼藉的石桥村。 司天玄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两个在村中慢慢走的少年。他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确认这两人没有受到什么太过严重的伤害,就道:“还好。” 苏蕴嗯了一声,将手放在剑柄上,过了一会儿才道:“不好。” 司天玄看了看苏蕴有些发黑的脸色,说道:“刚刚踏上修行一途就遭逢巨变,这道坎跨不过去,确实会很难。但是,你或许可以对他有一点信心。” 苏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叶三和云清在屋檐下慢慢地走路。他们两个的脸色都很平静,神色也都很淡定,哪怕他们的身后,就是新挖的几十个土坡。 叶三一边走,一边从云清手里的布卷上撕下一条,他将细布条缠绕在断了的两根指骨上,又包裹上从土郎中家里拿的药膏。等到伤口包裹完以后,他还仔细检查了一下身体其他部位。 “身体是本钱。”他很认真地教云清。自从他决定将复仇这件事背起来以后,以前不怎么注重的东西也变得很重要起来。比如身体的健康很重要,要好好活下去,努力修炼,然后活着走到血瀚海。 巷子里的路很乱,由于溅上斑斑血迹,更有几分瘆人。 云清应了一声,递给他两个馒头。馒头是从蒸笼里拿出来的,因为隔夜了,所以变得又干又硬。 叶三坐在一大块石板上,揪下一块馒头看了看,然后直接把馒头囫囵塞进嘴里,用力吞了下去。 隔夜馒头的硬皮擦过喉咙,他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疲惫地看着眼前一片青色的衣角。 苏蕴看着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站在原地又等了很久。 叶三坐了很久,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道:“虽然作为普通人,我没什么资格选。但我还是想问,选青城山的话,可以吗?” 和之前任何时候的反应都不同,苏蕴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也没有表现出欣喜或者欣慰,他看着叶三,反而显现出一种少见的凝重,“选择之所以难,是因为大部分人无法找出正确的决策。现在的你,为什么想要选择青城山?” 叶三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慢慢变得很亮,他抽出后背的刀,撑在地上,说道:“我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也没有想过哪一个选择对我来说更有利,我之所以想去青城山,是因为一个时辰以前,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 他从石板上站起来,撑着长刀,道:“如果想去血瀚海,就要得比你更强。” -- 第56页 苏蕴看着那把长刀,又看向叶三。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黑森林的时候就表现出了极度的冷静,而石桥村甫经剧变又表现出冷酷强大的心性,只要没有意外,几年以后,他一定可以成为轰动整个上京的,真正的天才。 苏蕴转过身,沿着血迹斑驳的巷子往外走,“带着刀,跟我来。” 叶三扛起刀,追着苏蕴来到村门外。 云清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看看司天玄,道:“他们要去打架吗?” 司天玄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选择魔宗作为复仇对象,其实并不是很好的决定。这个目标实在太过缥缈,他未必能背得起来。” “是啊,但是凶手已经死了,不去恨魔宗,他能恨谁啊。”云清握着柴刀,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让他恨吧,总有一天他会放下的,但不是现在。” 叶三站在满是黄沙和石子的空地上,他脱掉有些厚重的外套挂在树枝上,又卷起两截袖子用布带绑好。刚做完准备工作,云清已经背着一个巨大的麻袋从村里走了出来。他的右手提着一个竹笼,左手提着一个水罐,毫无意外,那比他半个人还大的麻袋里,应该装着叶三的全部家当。 叶三古怪地看了看麻袋,准备暂时不去管云清。他反手抽出背上的长刀,双手紧握刀柄,对着苏蕴道:“得罪。”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刀朝苏蕴冲了过去。云清瞥了他一眼,蹲下身子开始数麻袋里的东西,司天玄坐在石头上,伸手从竹笼里拿了一块点心。 伴随噗通一响,云清扭过头来,并不意外地看到他被打翻在地上。 司天玄才刚啃了一口麻饼,战斗就结束了,他刚想站起来,看到叶三又提着刀冲了出去。 云清蹲在地上,从麻袋里拿出一个茶杯,接了杯水递给司天玄。 司天玄一边啃隔夜的饼,一边喝凉白开,道:“这小子倔得和石头一样。” 话音未落,空旷的场地上又传来噗通一声。 叶三拍了拍身上的灰,神色很淡定,“最后一次。”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挽起了刀。长刀在右手上划出一个很美的弧形,司天玄看着那道刀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苏蕴的起剑势啊?” 苏蕴看着那一道刀势,眼里慢慢浮现出一种颇为赞赏的意味,“你刚刚进攻了两次,在这两次进攻中,你已经将我的起剑手法学得很像。” 叶三抬起头来,冲苏蕴笑了笑,道:“没有办法,打不过只能找点别的门路。” 苏蕴看着那张笑起来很讨人喜欢的脸,饶有兴趣地道:“在战斗中计算、推演,似乎已经成为你的一种本能,对任何习武的人来说,这都是一种很强的能力。但是,绝对的力量面前,意义不大。” 叶三回答道:“意义这种东西,不试试哪里能知道。”说完这句话,他手里的长刀划出一道圆弧,整个人朝苏蕴疾冲了过去。 苏蕴甚至没有动用灵力,他手中的长剑一抖,就拦截住了那把刀。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叶三持刀的右手一停,左手却毫无征兆地翻出一把短小匕首,在两人武器的遮挡下刺了过去。 苏蕴一怔,那把刀来得气势汹汹,杀气蓬勃,他后退半步,反手抓住叶三的手腕,将他扔了出去。 叶三从地上翻了个身站起来道:“还是要试试吧,你看。我是一个很会占便宜的人,当你把这场战斗当做游戏的时候,我可是在盘算怎么刺中你。” 苏蕴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眼里的笑意却不断扩大,他微微赞叹着,猛地一抖长剑,目光乍然明亮。 天地之间的灵气霎时震动。 巨大的湍流从半空中飞奔而过。 雪亮的长剑在宽大青袖之下,微微颤动。 沙尘自远方被裹挟着狂奔而来,一道肉眼可见的土黄色沙尘铺天盖地冲石桥村冲了过去。 树叶在空中翻飞,树枝在风中疾抖,无数黄色的沙土下雨一样,从空中簌簌直落。 石桥村被天上的沙土慢慢堆积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缓缓起伏的山坡。 所谓人力可以胜天,当修士的力量强横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掌握自然中某种规律。合理运用这种规律,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天地中某些东西。 可相比凭空造出一座土山这件事,叶三更在意另一件。 他怔然望着慢慢成形的土山,整个石桥村被完整地覆盖在下面。随着沙沙的尘土覆盖声,他忽地转过身来,双手交叉着持于胸前,恭敬而认真地朝苏蕴行了一礼。 苏蕴看着他,道:“等变得比我更强的那一天,你就可以重新挥散这些尘土,看到一个完整的石桥村。” 叶三仍然微微弯着腰。 他知道修士对普通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高高在上的仙师们,哪怕是收徒,也不会如此小心在意一个少年的心思。 叶三想要走,想要离开,而他的石桥村里,仍然遍布着一地的血泪。 他那隐藏在仇恨之下的担忧,从来没有说出口,可苏蕴看见了。 对叶三而言,能够被强如苏蕴这样的人带进修行宗门,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这意味着他终于可以踏进修士的社会,而不是单枪匹马地学习。 叶三隐约猜到苏蕴在修行界的地位,所以他更加明白,苏蕴这样的人能够低下头来,平等地看一看自己心中深埋的痛苦和牵挂,能够用灵力去维护村民最后的平和安宁,究竟代表着怎样一种悲天悯人和慈柔晚辈的情怀。 -- 第57页 叶三认真而严肃地说道:“多谢。” 苏蕴点了点头,用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线。 他看着叶三道:“若你仍然愿意成为我青城山弟子,就跨过这条线。” 叶三看着那条普普通通的线,疑惑道:“仅此而已?” 苏蕴道:“我青城山收徒,何曾拘泥于礼数二字。” 那条线画得很直,很利落,像一道锋利的剑。 叶三看着那条笔直的线,激动、震动、甚至是压抑了很久的复仇的念想,此时一起浮现在脑海中。 知道自己在做这辈子最重要的几个决定之一,他一时身体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他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他踩着那条线,然后跨了过去。 苏蕴忽地抬起头,像极远的东边看去。 向东再向东,九万里之外,有青山。 他望着遥远的天际,感慨道:“从今以后,你就是家师第四位亲传弟子,青城山的小师弟。” 接着,他颇为欣慰地看着叶三,说道:“去上京吧。” 第31章 万里长风无拘 叶三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问道:“青城山的宗门在上京吗?” 苏蕴道:“不在。” 叶三又问:“青城山有弟子在上京吗?” 苏蕴看了他一眼,道:“你去了,就有。” 叶三隐隐觉得大事不妙,他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去上京?” 苏蕴纠正道:“不是我们,是你们去。”说着,他指了指叶三,又指了指云清。 坐在老远喝水吃饼的云清,一口水呛在喉咙里,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司天玄,道:“我为什么也要去?” 司天玄伸手又拿了一块饼,道:“哦,因为苏蕴说,你是他师父的记名弟子。” 云清愣了一会儿,指了指自己,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司天玄一边嚼饼一边口齿不清道:“一天前吧,不收你的话,抢不走叶三啊。” 云清沉默片刻,道:“我能……不去吗?” 几米开外,叶三慢慢后退了半步,也问道:“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去……上京?”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对。 苏蕴很认真、很轻松、很理所当然道:“上京每三年都会由各大宗门举办一场清谈会,每个宗门都会派几个年轻的弟子去。” 听到清谈会几个字,叶三松了一口气,虽然听不懂,但是看起来只是聊天喝茶的会议。 既然这样,那应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摊了摊手,道:“那么,我只要去陪别人聊天?” 苏蕴听到这句话,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清谈会是各大门派年青一代杰出弟子比武试炼的地方。虽然每次都有人或伤或残,但以你的战斗能力,大可不必担心。” 坐在地上的云清噗一声,将刚喝的水喷了个干净,他怔怔地看着苏蕴,又扭头看看司天玄,确认道:“我们?打架?去上京?现在?” 叶三手指颤抖地指着自己,道:“打架?比试?和其他宗门的弟子?” 苏蕴道:“你放心,只要输的不是太惨就行。一般来说,也不会有人对你下死手。” 叶三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那么,前几年……青城山的弟子……成绩如何?” 苏蕴想也不想,道:“青城山十多年没人去上京了,一直没有合适的弟子,要么天分不够,要么年纪太大。我青城山派出的弟子,自然得配得上青城山的脸面,你很合适。” 叶三大惊失色,十分悲愤,他大声道:“所以我刚好进套了是吗?你们好不容易抓到个年纪差不多的,又小小年纪很会杀人打架,就眼巴巴把我丢到上京?苏师兄?我才刚修炼半个月不到?” 听到师兄两个字,苏蕴十分罕见地笑出声,他耐心解释道:“没有关系,只要输得不是太惨,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况且你刚刚踏进修行一途,多与同辈高手交战,对你实在有莫大好处。” “苏……师兄。”叶三咬牙切齿地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那条笔直的线上。苏蕴见状眉头一蹙,剑尖不着痕迹地落在叶三脚边。 叶三僵在原地,大怒道:“苏师兄,我怎么没发现,你居然如此不要脸!” 苏蕴对于不要脸三个字实在不能理解,他修炼二十多年,清正耿肃不苟言笑,来了西北一趟居然被人频频用不要脸三个字来形容,实在是新鲜又稀奇的体验。 叶三继续嚷道:“我什么都不会,去了上京必然将青城山的脸面丢个干净,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回山修炼!” “笑话,”苏蕴看着他道:“我青城山的仙天道种,师父的小徒弟,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输?况且,就算是输,只要输的不是太难看,自然没有问题。” 叶三已经悲愤得无法思考,他欲哭无泪,指着上京的方向问道:“敢问师兄,怎样才是输得不难看?” 苏蕴想了一下,说道:“拿不到第一,自然就是输,既然你刚刚开始修炼,拿个二三名回来,也就差不多了。” 叶三想也不想,扭头就走。 苏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回来,说道:“上一次去清谈会的人是我,你此去上京,代表的是我整个青城山的脸面,想你刚入修炼一途,就在上京清谈会上呼风唤雨,与各山弟子龙争虎斗,难道不是极大的机遇与荣耀?” -- 第58页 叶三毫无血性、毫无斗志地看了他一眼,重复道:“呼风唤雨?龙争虎斗?苏师兄,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他自然能想象到当年的苏蕴,一入京城掀起满城风雨的模样,但是置换到自己身上,叶三只想赶紧开溜。 苏蕴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碧莹莹的玉佩,道:“把你的名字刻在上面,然后去上京看看吧,看看那些同辈有多强,也看看你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 叶三怔了一下,慢慢接过那块玉佩。玉佩反面刻着一道笔直的小剑,正面光滑一片。 他摩挲着那块玉佩,周围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乱。树叶从远处吹荡到眼前,然后被风送到身后巨大的土坡上。 叶三扭头看着那片无人生还的坟地,攥紧了手。 他转过身子,说道:“我会去的。我要去亲眼看一看。” 西北风沙很大,吹得树叶和树枝,哗啦啦作响。 叶三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座人力制造的荒坡,开始想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走进血瀚海之前,究竟要变得多强? 既然他选择了这条路,既然他走进了属于修士的世界,那么无论如何,他要去看一看。 他不能干等,等着自己变强,他只能从现在开始,一步一步,逼着自己变得更强大。 苏蕴托着那块温润的玉佩,问道:“你的名字,叫什么?” 毫无疑问,叶三并不是一个很正式的名字,虽然对于苏蕴来说,名字不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要说叶三,哪怕他叫叶三十三,只要玉佩上刻得下,那就无所谓。 但是青城山的铭牌玉佩,一挂就是几十多年,他顺口问一问叶三,确认一下。 坐在地上的云清,有些感慨,他喝了一口水,捧着茶杯道:“苏蕴……可真能忽悠啊。” 司天玄拍了拍手上的饼渣,道:“是啊,你也发现了?” 云清叹道:“我现在回黑森林,还来得及吗?” 司天玄撑着下巴,道:“以前修士们由于黑森林的结界,多少还会放你一马,现在结界消失了,你回去的话,很容易死吧。虽然你现在只是青城山的记名弟子,至少还是苏蕴名义上的小师弟,不会被人追着砍。” 云清将茶杯洗了洗,收到竹笼里。然后翻了半天麻袋,翻到一把柴刀。“我现在去上京,也很容易被看出来身份好不好。” “然后呢?我举着这把柴刀和他们说,呔!不要动!我师兄是苏蕴?”他扭过头,看着司天玄道:“真有人能相信我吗?” 司天玄哑然,他在兜里摸了半天,勉强找出一截灰色绳子编织的手链,“要不,你把这个戴上?虽然瞒不过那些老头子,但是在大部分修士面前,还是可以隐藏你的气息的。” 云清毫不客气地接过,道:“多谢,多谢。” 说完这句话,云清抛了抛那根绳结,觉得自己最近似乎变得有些厚颜无耻。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安慰自己道,可能只是和叶三在一起呆久了的缘故。 叶三抄着手,慢悠悠走了几步。 周围的风很大,吹得他眼睛有点睁不开。 那天黑森林里的风其实也挺大的,他想。那个晚上的石桥村,风也很大。 他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天黑森林的晚上,云清躺在干草上,说,想要万里江山来去自如,瀚海之上乘风翱翔。那就是超脱人类极限的,真正的自由了。 叶三想,他想要的自由,是这天地之大,任心无拘。想要有一天变得足够强大,只要在乎的人,就一定可以救下来,只要在意的东西,就一定可以保得住。 从此这万里江山,没有一处可以阻碍他。 从此这广阔天地,才是真正的御风往来,来去自如。 他抄着手,看着那些被风吹散的叶子,一时神思飘渺,竟不知想到了多少过往。 叶三就很轻地笑起来,很随意地道:“那就叫,叶乘风吧。万里长风,无拘遨游。” 苏蕴的手指尖上沁出一点雪白的亮光,那块玉牌发出轻微的沙沙响声。 叶三接过那块小小的玉牌,随手放进了口袋里。 苏蕴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又选择了闭嘴。他看向司天玄,远远道:“你带他们两个去一趟上京,然后在上京等我。” 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他还站在原地,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背着那把长剑,在满地风沙里往西北走去。 叶三莫名所以,喊道:“师兄,你去哪儿?” 苏蕴远远背对着他们,一身青色的衣衫在狂风中鼓动不息。 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道:“出关,打狗。” 第32章 身向榆关那畔行 青城山的苏先生,只身提着一把长剑前往血瀚海。 过不了几天,这个消息就会长了脚一样,传得天下皆知。 而相比于苏蕴一腔热血豪气干云孤身前往魔宗大本营的行为,云清低头看着地上那些搬家的蚂蚁,沉默不语。 过了一儿,他慢慢伸出手,捂住了嘴。 有血从指缝里淅沥滴落下来,砸在蚂蚁身上,被扰乱了路线的蚂蚁在地上乱窜。 很快,那些血迹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干净了。云清伸出手,看了看苍白的掌心,里面什么都没有。 -- 第59页 他低声一笑,道:“苏蕴,你是真的想杀我啊。” 在苏蕴方才挥手的一瞬间,一道凌厉迫人的剑意直刺过来,让他产生一种被从头顶劈开的错觉。 因为痛苦,他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听到这句话的司天玄,不着痕迹地站起身来,挡在他的面前,说道:“以苏蕴的脾气,如果想要杀你,就一定会杀了你。” 云清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血迹,抬头道:“所以,这是一个警告?” 对于修士,他并没有抱过太大期望,所以云清很容易接受了这个结果。 “很公平,我想要出去,想要修道,而你们,缺少名正言顺让叶三入门的理由。”他很慢地站了起来,那股剑意依然残留在经脉里,让他行动有些不方便。 “很公平的交易,司天玄。”云清朝他笑了笑,说道:“其实我比较赚,毕竟,青城山先掌门的弟子,哪怕是挂名的,地位在修行界也相当高了。” 司天玄看着他,眉眼弯弯的,“可你终究不是人,而以非人之身跨入修行宗门的,你应该是第一个。所以苏蕴会有些担心。” “没有关系,我会安安分分的。”云清轻轻咳了两声,道:“我可不想暴露身份,然后在上京那种修行天才最多的地方,被人追着宰。” 知道他身份的罗致南师徒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云清没有问,司天玄也没有解释。 每个宗门都会有一些小秘密,青城山与清虚宗向来关系密切,知道一些对方的小秘密,也很正常。 至于苏蕴究竟用清虚宗的哪些把柄让他们闭嘴,这就不是云清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想得太多,容易累。 云清背起大半个人高的麻袋,朝叶三走过去。后来那匹枣红色的马被司天玄牵着,三个人在广阔的边塞朝上京慢慢行走。 三个人走得太慢,司天玄只好在路过附近州郡的时候,买了一架桐油的马车。 叶三这时候才发现,当初在石桥村里摸走自己所有铜板的相师,似乎口袋里有用不完的银子。 然而司天玄强行忽视了叶三让他还钱的眼神,甚至还抛了抛手上的银子,无声地告诉叶三还钱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车帘和晚风的声响中,马车嘎吱几声,停在了野外一片湖边。 帘子被晚上的凉风吹起一角,往外开,漆黑如坠的苍穹下,湖边是半人高的野芦苇地。 由于冬天还没过去,野芦苇全是枯黄僵死的,风一吹,在夜里僵直着摇摆。 看见司天玄笑眯眯往车厢走,云清很自觉地跳下车,走到湿地旁边打水漂。这几天,司天玄经常会找到叶三,他们有时候讨论一些修炼的问题,有时候会聊一些修行界的东西,而当他们开始聊天的时候,做为编外弟子的云清,会很机敏地离开那架黑色的马车。 叶三看了一眼外面,也跳下来,靠在车辙上,问道:“您有事问我吗?” 司天玄看着少年微显薄弱却筋骨分明的身影,说道:“你既然是苏蕴的小师弟,自然与我同辈相交,不必拘泥。” 就算是修行者,他们也没办法插上翅膀飞向上京,而赶路的时间漫长又无趣,聊天就勉强变成打发时间的工具。 司天玄看着他,道:“这么些天过去,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作为一个刚刚跨入修行门槛,对于修行尚且不太了解的少年人,叶三一定有很多问题。 叶三想了想,仰着头道:“问题有几个,我想了很久,的确没有想明白。” 作为苏蕴身边最亲近的人,司天玄在修行一道上,其实有着大部分人难以企及的禀赋。这样一号人物主动来询问叶三的修行障碍,不知要让上京的多少弟子艳羡侧目。 而司天玄觉得这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在这几天车厢或者车外的闲聊中,他们聊了很多修行界大大小小的东西,甚至包括青城山那位闭死关的大师兄,和那位老顽童一般的二师兄。 虽然司天玄时时说不必拘礼,叶三还是朝他拱了拱手。别人的好意是恩义,而他却不能将这种恩义当做理所当然的义务。 他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慢吞吞道:“前两天,您告诉我说,修行者的六个境界会对应六座高山,这和太玄经中所说的一样。但是……我依旧想不明白,人的气海丹田中,真的会积聚起六座山吗?” 司天玄指了指地面,两人盘腿坐在干枯的草地上。 他语气温和而舒缓,将修行界最基础的那些知识一字一字告诉叶三,“六座高山,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事实上,它在体内是六个灵气团。” “你已经知道修行有六个阶段,每一个阶段,修士将天地灵气收纳在气海丹田之中,堆积出一个灵气团。只有等到打碎气团,方能迈入下一个阶段,而新的一座山,又周而复始在体内成型。” “所以,在修行界,我们将打碎气团迈入下一境界,称作为——劈山。” 叶三盘腿坐在地上,闻言朝司天玄欠了欠身,又问道:“那么,六座高山,一定会一座一座成型吗?倘若一个人体内同时出现了几个灵气团,那么修行的时间会不会大幅缩短?” 如果他没有看错,也没有记错,那么在黑森林里那一场战斗中,他的气海丹田之中,的的确确生长出了三座高山。 甚至还有入道时的那一场梦,梦里,有无数高山拔地而起。 -- 第60页 然而你,这样的问题,在大宗门内,哪怕刚刚入门的弟子也是不敢问的。 司天玄听到这个问题,脸色就慢慢地变了。然而他依旧保持着一种极为温和的态度,解释道:“这个问题,我只和你解释一遍,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放弃这个念头。” “修行界的法门,万万不能出错。一个灵气团在体内不断成长、扩大,最后积聚到承载极限的时候,方才能够进行下一步。” “倘若真的有很多灵气团在体内成型,那么修炼到最后,灵气积压经脉爆裂,□□无法承载这样强横的力量,只会爆体而亡。” “我理解你刚刚踏进修行一界,如今又背负生死血仇,然而修炼终究是急不得的,如果急于求成走上歪路,叫我怎么和苏蕴交代?” 司天玄态度诚恳而温和,这样的态度,让叶三也无法追问下一句。 而对于那天夜里自己看见的三座高山,叶三不知为何选择了沉默。 他觉得自己应该向修行界的前辈寻求帮助,但话到嘴边,一种冥冥之中的直觉让他闭上了嘴。 于是他选择了另一个问题,将话题岔开。“那一天,我劈碎了黑森林外的结界,我如今的力量,是修行什么境界?” 司天玄想到那天黑森林外混乱的场景,对这个冷静强大总能对敌一击必杀的少年,他有一种很欣赏的好感。 司天玄解释道:“你的体内,第一座山才刚刚成型。这意味着你刚刚能够吸纳灵气、使用天地间的灵力,也就是修行六境中的第一境,敛气。” 叶三疑惑问道:“我的理解,敛气是修行界最低的境界,仅仅这样的力量,就能够将黑森林外的结界劈碎吗?如果这都可以,那修行界岂不是人人都可以。” 司天玄闻言笑道:“你以为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吗?那天你能够斩杀魔宗的人,是因为你借用了大部分李长空的力量,那股力量藏在这把刀中,忽然被唤醒才爆发出来,可你如今毕竟刚刚修炼,只能够借用,还不能将它转化成自己的力量。” 叶三恍然,再一次表示了感谢。 他的两只手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李长空……究竟是什么人?我去上京以后,需要将这把刀还给他吗?” 司天玄有点僵硬地抬起头,说道:“说到他,有件事情我需要提醒你。苏蕴平生最敬李长空,而你又拿着他的本命武器,无论如何,上京的清谈会都不要输得太惨,不然……苏蕴可能真的会有一点不高兴。” “本命武器?”叶三有些不解,“和一般的武器有什么不同吗?” “修炼到一定程度,修士可将神魄与灵力封存在武器中。当年李长空提着这把刀,孤身前往血瀚海,一举击退魔宗大掌教,的确是我辈不能企及的高度啊。” “这把刀,落在我手里……”叶三察觉到了什么,有些含混道:“所以……” “所以清虚宗本来想带你走,这意味着你是唯一能够获得李长空传承的人。”司天玄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李长空,死了很多年了。” 既然是死人,就意味着压根无法打败。 叶三瞬间放弃了在上京搞点儿小动作偷偷溜走的打算。既然李长空是真的死了,那么苏蕴对于李长空的敬畏会全部转化成对自己的期望。 如果真的输很惨……叶三卷起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道:“孤身打败魔宗大掌教……难怪苏师兄对他敬服到这种地步。” 司天玄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不懂魔宗大掌教是什么概念?就在这儿跟着念叨。苏蕴对他的敬服,从清谈会上见到他的那把刀就开始了。” “清谈会?”叶三好奇问道:“既然是清谈会,苏师兄没有上去和他比试比试吗?” 司天玄撑着下巴,缓缓摇头,道:“二十年前……苏蕴……只有八岁。” …… 叶三若有所思地走到湿地旁边,泥地上长着很多半人高的芦苇,因为枯了,所以很硬。他经过的时候,那些草杆子不时刮擦着手背。 叶三随手揪了一把草叶下来,扭了根杆子做哨子,一边走一边吹, 穿着一身灰布衣衫的云清,站在湖边用石子打水漂,一个石头下去飞了十七八个水漂,叶三看得手痒,从地上捡起一片石头也扔了过去。 云清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睁着双黑漆漆眼睛看着他,喊道:“叶乘风?” 叶三明显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应了声“嗯?” 云清就忍不住笑起来,蹲在地上翻石子。周围的野芦苇太高,把他整个人都笼在里面。 叶三想了下,也忍不住笑起来,他走过去,远远地往湖上扔了个石头,咚一声,湖面上溅起一朵小水花。 “叶乘风?”云清蹲在地上,又喊。 “行了,”叶三笑道,“这么喜欢这个名字啊。” “没,我还不太习惯这个名字,得多念几遍。你自己不也反应不过来。”云清手臂一荡,石子在湖面上飞速弹远,十多个雪白水花依次冒头。 叶三摊摊手,道:“好吧。你说,我那时候怎么就那么酸。”他从兜里捞出那块玉牌,摸了摸上面三个小字,笑着摇了摇头。 马车停在黑夜里,湖边的野芦苇地里,烧亮一团篝火。 司天玄坐在火堆边,在烤一根玉米。 -- 第61页 野芦苇、大湖、哨子、水鸟和浮萍。 西北的风沙渐渐远了。 第33章 来上京,先打架 在某一个清晨,刷过桐油的黑色马车,慢悠悠碾过黄土大道。 它在泥路、石路或者是野外的洼地里,已经行驶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冬天过去了,春节过去了,正月十五快要到了。 马车在上京西北的城门边停下,司天玄跳下马车,牵着自己枣红色的马,对车厢里的两位少年说道:“我有一点事要解决,你们先进城,未来一个多月,我应该都没有空帮你们。” 叶三揭开帘子,很恭敬地表达了谢意,然后目送他离开。 马车行走这么些天,已经变得有些脏旧,原本刷得发亮的车轮上,也爬满了泥点。 进城的人很多,马车停了一会儿,排在后面等待进城的行人已经开始骂骂咧咧,催促前进。 没有人知道这架马车里,坐着青城山的两位二代弟子。 也没有人知道,那一身麻衣离开马车的相师,是个叫司天玄的修士。 叶三掀开车帘坐上车辕,手里长鞭在空中一晃,啪一声,马车嘎吱嘎吱往城墙边行驶。 云清靠在车厢上,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拿起叶三那把刀,掀开车厢一块木板,将它藏了进去。 听到车厢里砰砰两声巨大响动,叶三一边催着马,一边说道:“我才刚出来,你就要把马车拆了啊。” 云清回了一句话,但声音很快被吵嚷弯曲的队伍淹没了。 随着队伍前方的人陆续进城,这座叫做上京的城池,也逐渐展现在两人眼前。 城墙很高,很黑,很厚。上面布满了青色的苔藓。 叶三努力仰起头,头抬得很高,才勉强看见城墙的最高点。 这是一座足以用“辉煌”两个字来形容的巨大城市。 三十八道宽敞的主街在这个巨大的城池里磊落地铺开再划下,上京是一个以人力在平原上硬生生建起的一座繁荣昌盛的城市,而这些街道,它们横是横,竖是竖,犹如落在这汉家山川中的,规规整整的棋盘线。 叶三看着这座城市,忽然仰天笑了起来。 修行界,我已经来了。 上京,我也来了。 轮到他们进城门的时候,或许因为人太多,也或者因为这辆马车太普通,亦或是叶三笑得让人颇为舒心,看门的军卒随手翻了翻两人的包裹,道:“这么多东西,来上京投奔人啊?” 叶三坐在车辕上,笑道:“来讨生活,混口饭吃。” 军卒一边训斥着往前挤的人群,一边没好气道:“上京,没那么容易混下去。” 说着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叶三笑着道谢,匆匆驾车进了城。 云清看着脚底下踩着的木板,觉得自己刚才白白折腾了一趟。 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叶三似乎能猜到他心思似地,一边驾车一边宽慰道:“防患未然、防患未然嘛。你把它拿出来吧,用毯子压一下。” 马车行驶过宽阔平坦的大路,行驶过安化门,行驶过大康坊,也行驶过闹哄哄的西市。 热闹的劝酒声,胡姬的摇铃声,商贾的叫卖声,还有空气里浓烈的香料气息,它们全都不受阻拦地,穿过西市的厚重的砖墙,往人鼻子耳朵里钻。 如今上元节快到了,各个坊市里挂满了灯笼与旗帜,主城门下更是赫然立着足有七八米高的灯树,显然就等着一场节日狂欢降临。 叶三这儿看一看,那儿看一看,忍不住感慨道:“上京,真热闹啊。” 云清掀开帘子,坐到车厢最外面,两条腿踩着车辕,“你要不要去西市转转?” 叶三道:“坐不住了?再等等吧,今晚去看看。” 云清跟着想了一下,问道:“今晚之后呢?苏蕴只说让我们来上京打架,去哪儿打?住哪儿?” 理想一向很美好,而现实来得太过突然。 叶三提着马鞭的手僵在半空。 在走进城门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到了上京还要为生活发愁。 西北最穷的小村庄攒十多年钱,也不够来上京吃饭的。 他们浑身上下的现钱,加起来应该不超过一贯。 城门军卒的话言犹在耳,上京讨生活不容易,叶三摸了摸空荡荡口袋,觉得上京忽然也没那么迷人。 马蹄踏过官道,掀起一阵扬尘。叶三此刻心情也乱如飞尘。 兀的,街道远处驶来一队高大的马车,原本在城墙下卖饼卖水的摊贩,忽然齐刷刷跑到街道上,一个个伸着脖子往前看。 眨眼功夫,叶三就看到街道两边排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那些人热烈讨论,唾沫星子乱飞。孤零零停在路上的马车好不尴尬。 叶三摸了把脸,低声对车厢内的云清道:“他们……在看什么啊?” 云清伸手指了指前方华丽整洁又高大的一整个车队,道:“有人来了吧。” 人群里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清虚宗来清谈会的弟子!” “今年清虚宗来的人又比往常多些啊。” “我瞧着今年北朝的金氏也来了不少人,瀛洲的天武道也来了不少人,德化坊里的赔率怕是要好看。” 大翊民风彪悍,上京的居民更喜欢看热闹。清虚宗弟子向来端正受礼,此刻队列排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地走了过来。 -- 第62页 每一排三驾马车,排列得丝毫不乱。 马车停在叶三前面。 十多辆崭新的马车,停在叶三一辆破旧的马车前。 云清提起帘子,道:“我们是不是挡别人路了。要不要往边上靠一靠。” 说着,他从车厢里跳下来,站在车队旁边打量了一会儿。 叶三挥起缰绳,将马车慢悠悠往城墙脚下停。 因为这点儿小插曲,车队停了一会儿。有几个女孩子从车队里探出头来,叽叽喳喳催促起来。 云清在车队旁边看得有些出神,一个清虚宗的弟子在马背上朝他道:“劳驾让一让。” 云清这才回过神来,往后退了几步。 站在马车边的清虚宗弟子们,终于有个忍不住道:“再退几步,杵在这儿干什么呢。” 云清就指了指路,道:“可以走的,你们往那边去一点,我们往城墙靠一点,就都能走了。” 方才说话的那名弟子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道:“车队会乱。” 云清随口说道:“车队的距离一定要保持这样精准吗?那岂不是上京人人都要给你们让路。我觉得这样不太方便。”他一边说,一边准备回去找叶三。 那名弟子等得十分不耐烦,车厢里的内门师姐们又叽叽喳喳,他有心出个头,一把将云清往外推搡了一下。 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们忍不住嘘了起来,云清倒还没什么反应,那名弟子脸上蹭一下气红了。 “不会动动吗?我们几十号人等你这么久?” 云清觉得莫名其妙,他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上京的人火气都这样大。 “你为什么要对我翻白眼,为什么要推我,你们自己不能动一动吗?”他站在路边很好脾气地问。倒不是想要争一口气,而是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从来没和清虚宗的这些弟子们交流过,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然而在看热闹的和清虚宗弟子们眼里,这明显是要战火升级的架势。 那名弟子忍无可忍,猛地伸出手来。 叶三刚停好了车,没见到云清跟过来,扭头走进人群准备找找他,就看见清虚宗一个弟子被云清一个过肩摔,摔出了五六米。 叶三目瞪口呆,周围的百姓霎时安静。 过了三秒,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打架啦!!!” 每个大翊的百姓都对酒水、武斗这些字眼有着异常强烈的兴趣。 而他们面前,是百十年见不到一次的,一个普通人把护国大宗的弟子给揍了。 既然看热闹,那就不能嫌事大,人们比场中的当事者更兴奋,怕是等不到明天,这桩事情就能变成酒坊和青楼里最新鲜的八卦。 当事人毫无自觉,看着被自己摔走的清虚宗弟子道:“你刚刚为什么想揍我?” 还没等到回答,车队里的人纷纷下马,站得远些的弟子不知道发生什么,车厢里的内门弟子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一个普通人,把师弟摔飞了。 而叶三知道,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云清,“不懂人事”一定是最贴切的。 他虽然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也勉强能够猜到原因。脾气不好的遇到不会变通又不服软的,直接出事了。 叶三推开人群奋力往里挤,可惜热闹的人群这时候几乎沸腾,他扒拉了一会儿也没进得去。 而场上,云清已经摔飞了四个人出去。 这再不挡一下怕是呆不到第二天就被连人带车扔出上京。叶三往后退了几步,猛地向人群跑去,手在几个大块头身上一撑,横飞过人墙冲到场上。 周围的人明显更激动,此起彼伏的喊声充斥着街道,“打起来,打起来!” 就连巡街的卫队们,也忍不住冲出来看热闹。 叶三看着云清,耸了耸肩,叹道:“我才出去多久啊,你是真的能惹事。” 云清垂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可能因为我对清虚宗有点成见,毕竟之前在黑森林一直被追……” 叶三一把捂住他的嘴,把追杀两个字堵死。 他咬牙切齿在云清背后道:“不会说话就先闭嘴。” 叶三不乐意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冲突上,他冲清虚宗的几个弟子们拱拱手,道:“各退一步、各退一步、我们先走。” 一个位阶明显高点儿的摇摇头,道:“不可。我清虚宗修道,最讲究刚正无碍四个字。他们几个被一个普通人打败,必然不会服气。想来我大翊百姓勇武好斗,不会拒绝再比几场的请求。” 这话说得很有礼,叶三却皱了皱眉,道:“你意思是,我们把你们打了,就一定要再比几场等你们打回来?” “不是我说,你有病吧?” 第34章 来上京,睡大街 其实普通人和修士之间的门槛一直在。只不过叶三这段时间和修士呆得太久,已经忘记修士对普通人而言是什么存在。 当叶三在石桥村的时候,来了一个张清远就能让村长大气不敢出,如果他在几个月前来上京,见到这些传说中的修士,只怕也是恭恭敬敬站得老远。 可惜他这几天修士见得太多,死在他手上的,就已经有两个了。 叶三现在看这些端方严肃的修士,感觉和地窖里的大白菜也没什么区别。 -- 第63页 而作为一个修士,被普通人骂一句有病,对于清虚宗的弟子来说,也是平生仅此一遭的经历。 保持了极高素质的清虚宗弟子,从马背上跳下来,冲叶三点了点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叶三说道:“我又不是傻子。” 那人顿了一下,道:“只要我愿意,你们两个人和那一架马车,今天就能被扔出上京。” 叶三问道:“这么欺负人,很没意思。你们想要怎么办?” 他以前在石桥村呆了十六年,其实能够理解这些高位者的态度。那些有钱的人家面对穷人时,也容易摆出这样一种自矜又自傲的脸色。 那人慢慢伸出手,朝叶三做了个请教的动作,或许是看叶三的衣着实在普通,恐怕看不懂上京的武斗,他又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意图。 “欺负两个普通人,我的脸上也很挂不住。但我很好奇你方才打斗的路数。莫非我离开上京几年的功夫,已经连路上的普通人都能讲修士打成这样?” 叶三耸耸肩,道:“打架多没意思。你若真心想要知道,不如下次找个好点儿地方。” 年轻的清虚宗弟子觉得很过分。 很显然,他没有被人拒绝过。尤其是被一个普通人随随便便拒绝。 于是他再一次伸出了手,手里拿着一把很亮的银剑。 周围的人群伸出脖子,如一群长颈的鸭子一般急切等待。长街上的热闹气氛忽然变得剑拔弩张,叶三慢慢后退了几步,在想怎么赤手空拳和别人打架。 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长街尽头响起来。 那道声音极快地穿过街道、跃过人群,然后和声音的主人一同停在马车边。 “丢不丢人?我清虚宗的武道,是用来和普通人比试的吗?” 一个背着剑的,模样长得异常俊秀的青年,态度很随和地说道。 云清扭头去看那道声音,神色很平静,而只有叶三注意到,他很少这样打量别人。 背着剑的青年看起来是个普通漂亮的修士,然而叶三在扭头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一股肃杀隐忍的气味。 那两道清秀漂亮的眉毛,像两笔小小的剑,落在骨骼分明的脸上。 接着,场上所有的清虚宗弟子,全部从马背和车厢里走了出来。 他们微微弯着腰,行礼道:“见过小师叔。” 青年人挥了挥手,道:“每人回去抄三遍清静经,躺在地上的,抄十遍,刚刚动手的,三十遍。明早辰时之前交给宗门的修信使。”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默然行了一礼,然后重新骑上马背。 过了片刻,车队小心翼翼地往长街尽头走。 因为要避让街道上的三个人,原本排得整整齐齐的车队,这时候也显得有些乱了。 没有热闹看,周围的人群渐渐散了。 长街上的漂亮青年看着他们,笑道:“我本来也很好奇,为什么两个普通人,可以轻而易举打败宗门的修士。” 他笑起来的时候也很漂亮,惹得路边的姑娘们红了脸。 “现在我看到二位身上的灵气波动,这才放下心来。”他指了指云清,说道:“我还以为离开上京几年的功夫,人人都已经武力强横到这种地步。三招以内将敛气期的修士摔得毫无招架之力。” 叶三说道:“上京的修士一向很多,遇到两个也不奇怪。只不过清虚宗的弟子们这样骄纵,总有一天会遇到真正麻烦的对手。” 背着剑的青年笑道:“由着他们去吧,这样的脾气,就算被人打废了,也是活该技不如人。” 他仔细打量着叶三,道:“两位这个时候来上京,不知是代表哪一家参加清谈会的弟子?” 叶三笑道:“很破的小宗门,弟子也不多,门里我只有三个师兄,勉强我的年纪还不大,就被他们扔过来了。” 青年拱手笑道:“我辈一心修道,宗门大小,却是虚名罢了。只不过今年有些意外,据说青城山的两位先生要来,两位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了。” 叶三愣了一下,道:“青城山的两位先生,我怎么不知道?” 青年微笑道:“也是刚刚传来的消息,如今小一些的宗门,已经有弟子打道回府了。不过两位若是有心试试,此次倒也可磨砺一番。” 叶三很随意地回了一礼,匆匆告辞,然后拽着云清跳上了马车。 在车厢里还没坐定,他就在云清头上敲了一记,道:“你当初和司天玄怎么说的,在上京好好呆着不惹事。我就停个车的功夫,你就给我闹这么大事。” 云清摸了摸额头,说道:“下次我尽量注意一下,说起来,如果你和他打,有几分胜算?” 叶三面有难色,想了一会儿,道:“很难,他的气息甚至比张清远更强横。而据我所知,张清远已经迈入了知微一境。” 云清看着他,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在清谈会上一定会遇到他。” 叶三关上车帘,沉吟片刻道:“按他说的,应该是青城山的两位先生会和他打一架,但我没有听苏蕴说起这件事啊。” 云清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傻。”他看着叶三,懒洋洋拖长了声音,喊道:“苏蕴的小师弟,青城山的四弟子,刚入门的叶小先生。” 先生两个字,叶三已经听得耳朵快生茧子了。 -- 第64页 苏蕴是先生,司天玄是先生,罗致南师徒也是先生,张清远也是先生。 听多了就很麻木,所以当先生两个字落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叶三露出了一种愕然又茫然的表情。 他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辈分究竟有多高,他来上京只想赶紧打完赶紧完事。 叶三毫无准备地上战场,毫无准备地被所有人当成靶子。 这不是惊喜,这是晴天霹雳。 他猛地掀开车帘,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说道:“意思是我遇到的对手,都会像刚刚那人……那么强?” 云清摸了几个铜钱,漫不经心道:“是啊,青城山的二代弟子,对手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叶三大怒道:“我自己就是个普通人。” 云清按了按耳朵,无辜道:“早点儿想办法吧,输得太惨会被苏蕴揍的。” 叶三叹息着摇了摇头,说道:“上台打架被他们揍,输了回去还要被苏蕴揍,那我还不如不上台,省点儿力气回去算了。” 话是这么说,人还是要继续呆在上京的。 在云清买了三个包子和两碗馄饨面以后,叶三不得不告诉他,今晚两个人只能睡车厢的事实。 云清半个脸埋在碗里,听到这句话,头也不抬道:“没什么问题,反正赶路的时候一直睡车厢。” 叶三没法和他解释,赶路睡野外和上京睡大街的区别。 他手里端着一碗馄饨面,蹲在车辕上叹了口气,决定放弃这个问题。 云清喝完汤,将碗还给不远处的摊主,然后站在车外仰着头问叶三道:“要不要去西市转一转?” 感情他还记得这件事呢。 叶三想了想,睡大街还不如去逛夜市。 他拽住云清将他拉上车,一辆旧马车往西市歪歪扭扭地行驶。 上京的夜市一向很热闹。尤其是中元节快到的时候,日头才刚刚落下去,集市上已经处处点起了灯。 等三百钟声敲响过以后,夜市的灯火轰一下彻底亮了起来,像无数星星落在棋盘般的坊市里,准备迎接一场盛大的典礼。 云清掀开车帘,坐到叶三旁边。 街上车来车往,他们挤在川流的人群里,眼前的灯火像瀑布飞流一样,隆重辉煌地掉落在人间。 云清感慨道:“这就是人间的模样啊。” 叶三很理解他从来没见过外面世界所以想出来看一看,毕竟他自己也很好奇,上京究竟是什么模样。 问题在于,云清一直在吃。 而叶三在石桥村里叮嘱过他,吃的给自己留一半。所以云清直接就变成了买两份。 叶三为数不多的存款,也在以两倍的速度消失。 他语言组织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 云清一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他蹲在车辕上,灯光将他的脸染上一层很薄的光晕。 在满城的灯火下,小小的旧旧的马车上,云清忽然扭过头,低声喊道:“叶乘风。” 在叶三疑惑的眼神里,他笑着指向远处的灯火,道:“叶乘风,这就是人间啊。” 叶三手里还捏着一块他给的糖糕,他咬一口含混道:“是啊,但你再这么吃下去,这人间我们就呆不住了。” 气氛荡然无存,云清愣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问道:“为什么啊。” 叶三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道:“我们真的没有钱了。已经沦落到睡车厢了。” 云清怔了一下,认真地看着他,道:“我们睡车厢,是因为没有钱吗?” 看着叶三十分沉痛的脸色,他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摸向口袋。 “这……虽然……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们……应该是很有钱的……” 他偷偷看着叶三的脸色,小心翼翼拿出一张写着字刻着章的纸,道:“我们应该有很多钱。” 第35章 来上京,取个钱 司天玄带着他们走过望江郡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张凭证,并且悄悄塞给了云清。 当时他解释道,清虚宗千年除魔卫道,曾经有过相关规定,但凡能够杀了魔宗弟子,都可以去上京的清虚宗道院里领取赏金。 然而大部分修士都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又觉得金银太俗气修士不缺钱,因此很少有人真正去领取过赏金,这条规定也就形同虚设。 然而,别的修士们可以嫌丢脸,叶三哪里会嫌钱多。尤其刚来上京,荷包空空,这张凭证当真是救命稻草。 当看到那张纸上白纸黑字写着的一千两白银,叶三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手里的纸已经快扭成一团。 他在石桥村辛辛苦苦打猎劈柴攒钱,十六年攒了一贯。 然而两个魔宗的人头,就抵得上他几十辈子赚来的钱。 一千两。他叹息着,慢慢伸出手,极为珍惜地抚平了这张脆弱凭证,道:“好东西啊。” 云清蹲在车辕上,手里拿着两根油条,道:“吃不吃?” 吃,当然得吃。叶三恶狠狠地收起那张纸,指着灯火辉煌的夜市道:“当修士,真的赚钱啊。” 云清嗯了一声表示认同,全然不知这样的对话落在别人耳朵里,会让多少修士怒极吐血。 修士修行,清高自矜一心向道,都是必要的因素,叶三浑然不知,叶三只想活命,只想报仇,只想要钱。 -- 第65页 虽然俗,但确确实实是他的目标。 …… 想要取钱,就必须拿着这张凭证去清虚宗的道院。 道院是清虚宗设立在上京的一个分支机构,主要负责与往来的其他宗门弟子进行沟通交流,也负责本门弟子初来上京的一些手续、事务。 道院设立在上京西北的道政坊里,叶三和云清驾着那辆马车,在早上的时候吃了两份红油抄手,才向老板问了路。 卖抄手的摊主听到两个少年问驿管方向,顿时笑得满脸褶子,他一边擦手一边道:“哪里能想到,我这摊子上还能招呼到两个修道的小先生。” 摊主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给他们两人指明了路。 在叶三递给他铜板之后,他默默数了三遍,发现一个也没有多。 摊主抬头看了看叶三,而叶三本着一文钱当两文花的标准,毫不留情忽视了他的目光。 由于道院里一向是修士呆的,所以旁边很清净。不要说卖浆水和吃食的摊贩,就连酒肆门店也没有。 只有夹道的高大绿树里,掩映着一座小小的红色三层矮楼。 墙面是用红色的石头盖的,右侧全是爬山虎。绿树的影子投在石砖地面上,气氛幽深而清润。 房子入口是一个拱门,拱门旁边有两道长廊。长廊的尽头有一个马槽。叶三停好马车,然后跳了下来,往门里走。 驿管里的人员不少。他们穿着灰色或者蓝色的道袍,都在忙手上的事务,并没有人特别注意刚进来的两个少年。 今年的清谈会快要开始了,这是道院里人最多也最忙的时候。来两个少年修士,实在再正常不过。 大理石的地板被打理得干净又光滑,叶三一边走,一边看。在走到通道拐角的时候,他看见两个灰衣的道士正激烈讨论昨日长街上的纷争。 话题的主要内容是宗门的弟子们在长街上被两个人揍了。 当他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两个罪魁祸首正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经过。 走到通道尽头,云清拽着叶三的袖子,指了指墙边贴着的一块大木板。 木板上写明了每个房间的人员以及负责处理的事务。叶三在上面从头到尾翻了三遍,才在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赏金兑换的字眼。 刻在木板上的字,还落了一层灰。 他拉住云清走到楼梯旁边,两个人上了三楼,一直往东走,走到最里面的位置,才有一个小房间,房间门口贴着一张发黄变脆的纸条。 叶三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他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三声门,这才听到里面有人拖长声音道:“进。” 叶三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对伏在长桌上的办公道士说:“我是来领钱的。” “什么钱?要拿钱去钱庄。”道士似乎还没睡醒,莫名其妙地看着叶三说道。他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半个桌面,桌面上干干净净,半份文书都没有,看样子很久都没有人来这儿处理事务了。 叶三从兜里掏出那张凭证,确认了一下,才说道:“杀了两个魔宗的人,来领赏金。” 道士想了半天,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领钱?还真有人来领赏金。”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在桌上找了半天钥匙, “这规矩定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看到来领钱的。” 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叶三和云清,他摇摇头,站起来到背后的书柜里找钥匙,“小宗门的弟子?上京耗费可不低啊。说实话,这两个魔宗是你们宗门长辈杀的吧,付不起你们来上京的耗费,只好把凭证让给你们。” 叶三回想了一下事情经过,张清远借助了罗致南的三支小箭,而另一个戴着竹斗笠的,确确实实是他和云清解决掉的。 他看着那名道士,解释道:“张清远的确很大程度是靠罗致南……” 话音未落,那名道士猛地一拍桌子,怒声道:“哪家的弟子,居然直呼罗长老名字,懂不懂规矩?” 叶三愣了一下,苏蕴喊罗致南全名,他应该也是可以的。 然而就在愣神的时候,那名道士脸色慢慢地变了。 能够被罗长老协助铲除魔宗的弟子,这两个人到底从哪儿来的?莫不是哪位长老门下亲传的弟子……可清虚宗什么时候丢得起这样的脸,让两个弟子用魔宗的人头换吃饭钱。 若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弟子铲除了魔宗修士,这事儿得先在宗门里传几天,师父弟子脸上都添些光彩,哪儿有眼巴巴来兑换赏金的? 叶三老实说道:“因为师兄揍罗致南的时候,就喊的他全名。若以辈分来算,那么我或许也可以。” 那名道士顿时怒不可遏,一拍桌子道:“混账!满口胡言!你师兄叫什么,你宗门叫什么,居然胆敢口出狂言,要……要……揍我清虚宗传道长老?” 因为怒火冲天,他脸涨得通红,手指快要指到叶三鼻子尖上去。 云清莫名所以地扭头看看叶三,有些茫然。叶三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从容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道士的手指,说道:“师兄名叫苏蕴。” “苏蕴是吧,我记住这个名字了。”那名道士一把抓过纸笔,飞速在纸上写下这个名字。 等写到蕴字最后一笔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为什么他知道苏蕴是哪两个字? 为什么他觉得这两个字很眼熟? -- 第66页 道士颤抖着手盯着纸上那两个字。 苏蕴的苏,苏蕴的蕴。 他顿时想起来了。 道士手里的笔啪一声掉在地上,溅出一块漆黑的墨迹。他的手不停颤抖,纸也被扭成一团。 口干舌燥,七上八下,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发流下来,道士一把撑住干净的书桌,以免自己站不稳。 他的师兄叫苏蕴,那他是谁? “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啊……呵呵,小孩子嘛,顽皮一点可以,说谎可就不太好了。”他干笑着盯着叶三,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期望事情峰回路转。 叶三从兜里掏出那张凭证,放在道士的书桌上,说道:“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开玩笑,你问我从哪座山门来,我现在应该是青城山的弟子。” 道士抖抖索索探出手,拿起那张凭证。 凭证上清秀的字迹很眼熟,非常眼熟。 是每三年一次的清谈会上,批胜负的字迹。 他心里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 皱巴巴的纸上,是司家那位少爷的字。 道士想抓住汗巾擦一擦汗,可惜桌上实在太干净,什么也没有。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两个少年,紧张又尴尬道:“您二位……您二位真是喜欢开玩笑啊,怎么不早说呢,真是让我太吃惊了……” “两位真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就能解决两个魔宗弟子,真是……真是……胆子挺大的。” “两位先生远道而来,要不要先喝一杯茶……”他一边欠着身,一边局促不安道:“您瞧我,我哪儿见过您二位这样的人物,紧张得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三看着他,问道:“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呢?还需要什么手续吗?是哪家钱庄的银票吗,还是现银?” 这些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因为没有人来领过赏金,道士一样都没有准备。 他猛地推开门,一边欠身一边后退道:“两位先生稍等、稍等,在下这就请示上级,一定给出让您满意的解决方案。” 话音未落,他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飞速冲了出去,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道院里,惹得许多办公人员抬头看。 一位坤道甩了甩拂尘,道:“道院禁止喧哗,身为办公人员,怎么连这些规矩都忘了。” 冲出去的道士跑得满脸涨红,他跌跌撞撞走下楼梯,直接往三大学官的办公室里冲去。 那坤道被他完全忽视,不由冷笑一声,道:“真是越来越不长眼睛了,三位学官这时候正在修早课呢。” 她扭过头,去翻看手上的账簿,却隐约听到那同职喃喃道:“怎么是青城山……怎么是苏蕴的师弟……” 第36章 来上京,买个房 书架上摆着一盆水养的兰花,兰花旁边是一盆水仙。 水仙这时候开得不错,茂密的叶子挤在青瓷水盆里面。 坐在椅子上的中年人,笑眯眯看着眼前的道士,说道:“青城山的两位先生要来,这消息还没传开,你不知道也正常。那两位先生还交代了什么?” 道士冲进办公室后,用最短的时间交代完了事情,然后跑去钱柜,再倒了茶水,再送叶三和云清离开。 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里,他忙出了一身的汗。 “两位先生只说……”他犹犹豫豫抬起头来,勉强道:“说……杀魔宗,还挺赚钱的。” 中年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有些话,要看什么人说。青城山的两位先生说这句话,自然是不拘俗礼,少年壮志。” 道士擦了擦汗,躬身道:“属下记得了。可是……青城山十多年没有来过清谈会,为何会派出辈分如此高的两位先生,这实在不合常理。” 中年人交叉着双手,靠在躺椅上,他摇晃着脚,思索道:“合不合理,不是你可以评判的。不过我也很好奇……” “为何青城山十多年不参加清谈会,如今忽然又来了?” “派出辈分这样高的弟子,意味着他们一定要赢下这次的清谈会,他们想从中获得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二十年前,三山主参加清谈会,当天晚上就赶赴漠北血瀚海,一招逼退魔宗大掌教;十二年前,苏蕴参加清谈会,沉寂百年的青城山,这才重新插手道宗事务。” “青城山的叶小先生啊……挺有意思的。” …… 随着微风吹拂,红楼外面的绿树微微晃动。 叶三和云清都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仅仅来取个钱的举动,已经被花式解读了。 叶三一挥缰绳,心情颇为愉悦,天降横财的感觉很美好,今晚甚至可以买一笼的肉包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云清坐在车帘边上,半个头被帘子遮住。他看了一眼外面的道路,又问道:“我们今晚住哪里?” 叶三回头一看,发现他藏在车厢里的脚又是光着的,不由伸手敲了敲他脑袋,道:“你能不能好好穿鞋?穿鞋有这么难受吗?” 云清应了一声,又问道:“我们今晚住哪里?” 叶三无可奈何,将马车停在人迹罕至的角落里,翻出一本刚刚从道院里拿的地图指引。手指头在地图上戳了半天,他扭头问云清道:“酒馆旅店人多嘈杂,不太方便。” 云清接过地图,指了指一个街道,问:“可以住在这里吗?” -- 第67页 他指的地方在上京城南,从地图上看,不论是酒肆还是舞楼,通通都没有。倒是距离公共的藏书阁很近。 叶三撑着下巴,怀揣着一千两银票的胆子总比往常更大些。两个人不多时就做了决定,去牙行看看附近有没有租赁的屋子。 他们顺着地图,找到了东市的牙行一条街,街上全是做中介生意的。刚一跳下马,矮个子高个子、男人女人,齐刷刷围上来问您想看些什么。 叶三被上京人的热情挤得头昏脑涨,急匆匆拽着云清跑出人群。两个人一直跑到街角没什么人的地方,才看见一个绿眼睛的胡人恭敬尴尬地朝他们笑笑。 胡人由于常年和魔宗混居,因此身份很尴尬,哪怕是做了生意人,在上京也是常年被排挤的对象。 叶三此刻只想清净点儿,却见那胡人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叠图纸,道:“二位看看,有没有需要的铺面。我是专做铺面生意的,您瞧瞧?” 一口汉话说得非常顺耳,叶三已经怕了那些热闹的生意人,随口抽了一张纸,道:“有藏书阁附近的房子出租吗?” 绿眼睛的胡人叫阿加措,来自西边的唐峰雪山,在上京做了十多年生意。 阿加措做事麻利又干净,半个时辰就拿出了一叠的图纸,挨个给他们介绍。 等介绍到价钱的时候,叶三这才开始深刻体会到上京的地价有多贵。他无法想象一个月租金二三十两银子民屋长什么样。 阿加措很理解地卷起图纸,介绍道:“那地方清净雅致,不少读书人甚至是修士会选择在那儿买房置地。现在又是清谈会来人的高峰期,便宜的自然不太好找。” “不过……”他有些犹豫地看向书柜顶部,摸了摸胡子道:“有一家低价贱卖的,两层楼,向阳,靠南门大街,距离藏书阁远些,也比较偏,但是只需四百五十两银子。” 云清想了想,说道:“我们不需要那么久,叶三。” 阿加措笑着欠身道:“那房子主人只想尽快出手,二位要租的话倒也可以,但如果中途卖出,二位就要麻烦些搬家了。” 叶三看着那张满是灰的图纸,笑道:“这纸放了多久了,这价格在上京可不常见,却这么久都没卖出去?” 阿加措有些尴尬地搓搓手,他明显不是个会说谎的人,磕巴了半天才道:“这房子……闹鬼。听说晚上不太太平。” 叶三皱着眉,翻了翻图纸,说道:“闹鬼的屋子你介绍给我,这事儿就做得不地道,胡人在上京就是这么做生意的?不说别的,谁家住房不讨个吉利?”他手指在图册上轻轻敲击,说道:“五两银子一个月,左右这屋子也没人买,空着不如先租给我们几个月。” 云清一边喝茶,一边瞅着叶三,心想这天底下哪儿来的鬼,魅灵算鬼吗? 事情没怎么折腾,阿加措因为烫手山芋有人接盘,赶紧从角落里拿出一串钥匙,驾着叶三的马车带他们去看房。 屋子和介绍的情况差不多,在长街尽头拐角处的一个小胡同里面。街边有很多高高的绿树,叶子刚好遮在院子上方。 院子里有一架葡萄藤,还有喝茶的座椅。叶三看了一圈,总体满意。 阿加措欢欢喜喜和他们签了契书,拿了定金和押金回东市。 云清拿起满是灰的水桶,从井口里打了水上来,在院子里浇了浇。 叶三卷起袖子,看着屋檐下的四五个鸟窝,小心地推开蒙尘的木门,道:“清理也是个大工程啊。” 马被拴在葡萄藤旁边,这会儿开始啃光秃秃的枝干。云清扯了扯它的脑袋,重新将它拴在墙边。 想到屋子闹鬼的事情,云清问道:“你真不怕闹鬼?” 叶三看鬼一样看着他,甩了甩擦灰的布,道:“再不快一点,你晚上睡车厢。” 东市那条热热闹闹满是牙行的街上,阿加措匆匆走进了屋,脸上毫无做成生意的喜悦。 他打量了一眼四周,关紧大门走进后院,沉声道:“出来。” 墙外的生意人热热闹闹,墙里的胡人满脸霜寒。 后院里一个身形颀长的绿眼青年闪身进来,疑惑道:“阿加措,好好的火气这么大?你怎么把那两个人带到南门大街去了,我在那儿布置了阵法,你忘了?” 阿加措忽地拔出后腰匕首,在手掌心划出一道三寸血痕。然后噗通一声朝着北边跪了下去。 青年看了他一眼,脸上笑意一收,人也跟着跪了下去。 “张师死前最后一道讯息,是要杀了他。” 青年闻言,抬起头道:“就是他们?木朗已经试过,可他失败了。” 阿加措寒声道:“他在黑森林旁边杀人,在苏蕴眼皮子底下杀人,我看他是得了失心疯!” 说罢,他端正脸色,将两个掌心交叠在一起,重重朝北边磕了三个头。手掌心的血滴落在石砖上,将地面染得颇为惨烈。 他看着雪白的墙壁,脸色隐隐发青。 “张师留下的讯息太短,我一直无法揣摩其中心意。直到今天,我看到了他的刀,也看到了他的眼睛。” “二十年前,出现在血瀚海的那双眼睛!” “他不是别人,他是李长空!” 青年人悚然一惊,猛地将头砸在地上,啪的一声如战鼓敲响,他的额头上沁出一片血痕,收紧的腿部肌肉不断颤抖,按在地上的手扣住石缝,指甲盖因为用力而发白。 -- 第68页 “张师死前神魂出体,在长生天的指引下,他看清了仇人的模样。” 阿加措决绝而坚定地站了起来,他一把抽出书柜下的刀,凝重道:“李长空,你十六年前杀我圣教大掌教,如今还敢转世为人?” 青年人浑身发抖,他不停地朝地上磕头,石砖上的血迹愈发鲜艳。 阿加措十分认真地看着长刀,刀刃上的反光在脸上一闪而过。他努力思索着今日那两个少年的模样,用尽一切力气将他们的长相刻在脑海里。 “长生天在上,凡我圣教弟子,誓诛血仇李长空!” 第37章 萝卜干、馒头和羊 在南门大街的第二个早晨,上京开始下雨。 雨不大,细蒙蒙的,天也凉快。这种天气适合蒙头睡觉,听窗外雨打碎叶。 然而楼下的饭桌上传来了一阵油泼面的味道。 叶三在床上呆了几分钟以后,决定下楼填饱肚子。 饭桌一长条,上面的油漆已经脱落了不少。自从兜里有钱之后,叶三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任何人煮的任何粥。 “在村子里是没有钱,煮粥省点儿米。谁想天天吃萝卜干和酸黄瓜?” 云清听了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只不过每天早上的餐桌上,左边五香萝卜干豆腐乳和瓦罐粥,右边白面馒头烧饼或者油泼面。 两边摆得齐齐整整各自为阵,十分热闹。 云清手里拿着一份志异图书,光脚踩在凳子上翻着看,手里的筷子上还夹着一个萝卜丁。 叶三拿了个馒头,跨过无形的界限去云清咸菜罐子里沾了点黄瓜,他已经懒得提醒穿鞋这件事了。好在云清出去买吃的时候,还是记得收拾一下的。 门外在下雨,院子里刚刚冒头的绿草似乎长高了。叶三倚靠在凳子上,穿堂风吹过来,带进雨水的湿润气息。 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这间屋子实在很不错。 云清放下书,捞了一块萝卜干,问道:“你昨晚听到声音了吗?” 叶三回想了一下,道:“难道真的能闹鬼?今晚去找一下,哪儿来的动静。” 云清戳着碗里的几粒米,道:“等下我去看看,在我面前还能闹鬼。” 叶三说,“行,一起找找。” 云清把碗收拾完了,撑着一把很大的黄色油纸伞到井边洗锅。 伞很大,撑在地上。他蹲在伞里面,刚好遮住半个身子。 叶三扭头瞅见了,走到井边把伞撑起来。他站在云清旁边,打量着周围的景色,道:“偶尔下一场雨,还不错。” 雨一下,灰色的砖墙都被侵润得幽深发黑,在静谧的胡同里显现出一种古拙气息。葡萄藤在发芽,等夏天到了,或许会结出紫色的果子。 叶三在井边喋喋不休,“石桥村太干,上京的雨水还多一些。上元节快要到了,你去不去灯会?我昨天去道院里打听过,今年清谈会的报名日期是明天。明天你和我去一趟道院,也不知道抽签会先遇上谁。” 云清很沉默地刷碗,雨水从他光着的脚背上淌过,一点泥沙也没留下。 过了会儿,他抬起头,问道:“你的刀呢?借我一下,我下午劈柴用。” 细雨在云清头发上凝了一层细小水珠,叶三随手帮他擦了下,道:“劈柴能不能用柴刀?我的刀就是这么用的吗,黑森林里给你烤鸡,在这儿给你劈柴?”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放下了伞,走到楼上去拿那把刀。 院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大风,木门咯吱一声,被风吹开。 蒙蒙细雨跳跃在胡同里。石砖、灰墙、青苔,都被浸润得微微发亮。 空中传来微不可闻的咯哒响声,和晚上听到的声音一样。 云清放下碗,慢慢站了起来。雨水打在他的衣服和头发上,很快染湿了。 他走了三步,走到大门前。大门正对着胡同口,街上的树叶垂在高墙上,投下一层阴影。 一只小小的白色母羊站在胡同里,圆滚滚的眼睛干干净净的,它看见云清,咩咩叫了几声。 小母羊旁边的砖头上,有血水不断被雨冲刷着,颜色越来越淡。 云清抬起头,黑色的眼睛冰凉又干净,他搓了搓手指,低声道:“三牲血……叶乘风,你又惹了什么破事?” 一道亮光腾空而起,朝白色的小母羊刺去。 叶三在楼上的房间里拿出刀,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非常悦耳。他打开窗户,湿润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 窗户很大,他探出半个头,能看到云清站在门前,对面着一只小母羊。 叶三叹了口气,慢慢地伸出手。雨水打在他的手臂上,他俯身钻出了窗户。 鱼鳞般的黑瓦在屋脊上起伏如浪,无数的细小水珠顺着瓦当滚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叶三从二层楼的黑瓦上,一跃而下。 云清盯着那只小小的母羊,朝它冲了出去。 无数光痕猛地从地上浮现出来,小母羊站在复杂的线圈中,浑然不知一条线和一个人都在冲自己飞奔。 云清飞速冲出门,手臂在地上一捞将小羊揣在怀里,紧随而来的光痕在手臂上迅速割出一条血线。 小母羊猛地被提起来,两个蹄子被架空,它惨叫着发出咩咩几声,在云清怀里不安分地动。 云清背后,无数白色的光线交织着朝他飞扑。他低着头疯狂跑,叶三的声音从雨帘中传来,“左拐,上墙,跳回来。” -- 第69页 他听到这道声音,觉得很放心。关于打架和逃跑这两件事,他一直对叶三很放心。 小小的二层楼,被一个很圆的阵法包裹住,云清左拐的时候,发现那道墙刚好是阵法的边缘。 飞动的光线有一刹那放缓,他麻溜地揣着母羊,跳到了井边。 小母羊叫得更惨了,云清一阵头大,虚张声势道:“再叫把你扔下井。”他抱着羊,在光线的空隙里一边跑一边跳,不时有飞光疾射过来,在他小腿肚或者胳膊上撕出一条血痕。 叶三微怒道:“你不能把羊扔下,什么时候了。” 云清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几个跑跳落到了叶三身边,“这道阵法在追这只羊,应该还差一点羊血才能完全成型。成型了就很难出去了,只能先把它救下来。” 叶三提着刀,站在院子中央,他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眼,外面在下雨,院子里也在下雨,但是雨水流动的痕迹似乎被折射了一般。它们流经一个无形的罩子,落在了小小的院子里。 雨外的南门大街,有很多户人家,很多个铺面,很多卖吃的摊铺。 但是他们的声音,全部隔绝在这道阵法之外。 没有人看得到这座小楼里发生了什么。 叶三很平静地观察着脚下那些复杂的痕迹,轻声道:“别动。” 云清立时停住了脚步,他站在明亮的光线之中,静静地抱着一只羊。 叶三看着那些跃跃欲动的明亮光线,慢慢闭上了眼睛。那些用肉眼看太过复杂的痕迹,在脑海中显现出最本真的模样。 无数的灵力在地上起伏,整个院子被很多线包裹起来。像一个白色的茧子。 云清提着刀,闭着眼睛,猛地冲眼前飞劈下去。 咯哒一声碎响,刀刃触碰到了光的某一点,强横的力量登时爆炸开来,整个茧子有一瞬间的波动,外面的声音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叶三保持着提刀的姿势,慢慢收回了手。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大门里走了进来。 黄发绿眼的胡人儿站在雨幕中,冲叶三恭敬而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客人觉得这屋子,住得可还舒心?” 叶三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说道:“屋子不错,如果你不出现在面前,更好。” 阿加措两手交叉,谦卑地放在腹部,说道:“或许,您知道我的身份之后,会改变这个想法。”他冲着叶三欠了欠身,绿色的眼睛在雨幕中显得愈发明亮。 “在下来自唐峰雪山,是大掌教座下右祭司的手下。” 他长得实在是太普通,哪怕用了一连串的定语来形容身份,他依旧很普通,就是个东市里被本地人排挤了十多年的,不太会做生意的胡人。 然而只有叶三这种常年打猎和野□□战的人,才知道“普通”和“不起眼”,是多么有用的伪装。 叶三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很平静地问道:“来自魔宗的普通人?” 阿加措弯着腰,恭敬笑道:“是圣教的普通人。” 这世上会修炼的人不多,一旦到了上京,哪怕只会一点点修炼的功法,也很容易被那些道士发现。 他不是修士,他只是普通人。他只是一个来自魔宗的,会使用阵法的,普通人。 然而,谁说普通人无法斩杀一个修士呢?尤其这个修士还这样弱小。 阿加措看着叶三,又看着云清,他很激动,激动到身子微微发抖。 “圣教以强为尊,既然您当初能够杀了大掌教,那么我尊敬您。虽然您如今武力不复当初,但能够杀了您,依旧是我此生的荣幸。” 叶三沉默了会儿,这人简单的语调中传递了大量复杂的信息。 他知道,生死关头的人一般不会说谎,而花费了这样大的力量,在上京道院眼皮子底下来杀人的魔宗,一定也不会认错人。 他平静地看着眼前雨水,问道:“那么,我是谁?” 阿加措看着他,笑道:“您自然就是您。倘若您今天能够战胜我,那么,我会给您想要的答案。” 叶三笑了起来,笑声和雨声一起溅在地上,在二层楼的小院子里回荡。 “也行,你们魔宗的人啊,从石桥村追我追到上京,也该了结了。” …… 小陈道长撑着一把伞,在街上急匆匆的跑。 他手里拿着一个纸袋,袋子里装着清谈会报名的手续、流程、地图、注意事项。 还有两份报名表格,几根毛笔,几卷宣纸。 自从上次青城山的两位先生来办公室,被他指着鼻子大骂一通以后,可怜的小陈道长就再也没有睡好过。 他顶着黑眼圈,撑着黄色的油纸伞,在街上匆匆走过。 叶小先生上次怎么说来着,需要报名的详细手续和流程。小陈道长担忧地看着纸袋,他已经将这几年所有发生过的、可能发生的意外全部列了进去,不知道够不够? 叶小先生昨天下午来了一趟道院,拿走了几本书。虽然说道书不是什么秘密,可他毕竟是青城山的弟子,不知这么做合不合规矩? 三位大学官,对于叶小先生的到来保持着一种罕见沉默。 他们交代了一句“好好招待”以后,就再也没有过其他指示。 然而究竟什么样的招待得体又不失分寸呢?其他办事人员羡慕他遇上了好说话又身份高的两位先生,而小陈道长早已愁掉了头发。 -- 第70页 他按照叶三给的路线,来到了南门大街。走到街的尽头,往右拐。走进胡同,往里面走四五米,就是终点。 小陈道长走得轻快,雨下得愈发大,脚下溅起的泥点粘在道袍上,有点扎眼。 他沿着南门大街一直走,走到了尽头。 大街两边是封死的墙,并没有能够拐弯的胡同。 小陈道长擦了擦脸上雨水,有些慌。他该不会是记错位置了吧?然而明日就要报名了,两位先生如果因此错失了报名时间,他岂不是要完蛋? 可怜的小陈道长,在南门大街从头到尾走了五遍,再一次确认了一件事:这儿没有胡同。 他靠着墙,唉声叹气。 天上的雨水落在黄色油纸伞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道长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伞,伞离开头顶的一瞬间,他发现了哪里不太对。 那些雨水笔直地落在地上,然而墙边的雨水,它们似乎被反射一般,滑进了某个隐秘结界,然后倾斜着飘了下来。 小陈道长微微眯起眼睛,无声地伸出手,触碰上了那道结界。 “两位先生是在修炼避免被人发现吗?”他喃喃道:“既然如此,在这儿等几个时辰,他们也该出来了吧……” 第38章 你不是你 雨下得愈发大了。 阿加措微微一笑,他本就是胡人,皮肤雪白鼻梁高耸。如今在结界光亮映照下,更显现出一种苍白泛青的脸色来。 云清怀里的羊惨叫起来。 阿加措看向那只羊,有些遗憾道:“只晚了一步。如果结界彻底成型,我会更有把握一点。” 云清考虑了一下把羊扔进井里,然而在看到井口游动的光线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叶三听到羊叫,皱了皱眉,说道:“帮我看着背后。” 云清垂首点头,他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母羊,站在淅淅沥沥的雨帘里。因为叶三把后背交给他,所以从现在开始,他不打算动了。 兹兹几声响动,像是闪电或者火花破空而来,无数的光线破空而起,在眼前织出一张巨大的网。 阿加措藏在网后。 那些锋利的线,一旦碰到身体,就会迅速切割出一条血线来。 云清手臂上的血已经止住了,那些融入到雨水之中的血珠,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蒸发。 阿加措看见了,他冲着云清,颇为诡异地笑了笑,道:“作为魅灵,你一直被追杀;作为圣教的人,我也一直被追杀,现在,你要帮一个人类?” 云清看着他,从容道:“我和你不一样。还有,我很喜欢这个房子,你可以滚吗?” 阿加措看着他手臂上慢慢消失的血痕,摇头道:“客人喜欢我的房子,是我的荣幸,可替大掌教报仇,是我此生唯一的愿望。” “好吧,”云清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家大掌教的仇,应该由他自己解决。” “大掌教魂归长生天,无法亲自动手了。”阿加措绿色的眼睛看起来很忧伤,“不过,只要圣教还有人活着,这件事就不会结束。” 叶三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愤怒。 他看着眼前明亮的光线,说道:“只要魔宗有人活着,就永远不会结束吗?” 下一刻,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无数的银色丝线在空中舞动,那些灵力编织成的线网在半空中穿梭,找不到尽头。 但是闭上眼睛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由灵力构造而成的。 灰色坚硬的砖头,空中虚浮的线条,白色的灵气是雨水,而脚下的浅绿色光晕是草叶。 风里传来轻微的咯哒声,很小。 他猛地提着刀、闭着眼、冲葡萄架下冲了过去。 阿加措一愣,一把抽出腰上的弯刀,冲叶三砍了下去。 为什么一个刚入敛气的修行者,可以完美的躲避掉阵法中所有的线条? 他甚至可以看到葡萄架下的阵眼。为什么? 要察觉这些天地之间的灵气,至少也要跨入玄景一境。情报错在了哪一步? 阿加措握着刀,朝叶三冲了过去。 叶三可以躲避掉阵法的线条,但是不可能完美的躲避掉他的刀。 因为他是个普通人,这是来自普通人的武术。 一个修士,在费心闪避阵法的时候,要如何逃过来自普通人的刀? 叶三可以。 他只做了一件事。 把这里当成黑森林。把阿加措当成撕咬的野兽。把脚下无数变幻的光线,当做黑森林时时刻刻变幻的土地。 他从小就养成了一心两用的习惯,黑森林里十多年的历练,他对天地灵气的感应和判断,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早就熟悉了一边辨认灵气和阵法,一边寻找真实世界的猎物。 叶三握着的长刀忽然在半空变换了方向,在雨帘中,银光一闪而过,两道刀锋交织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阿加措苍白着脸色,连连后退。 叶三刀锋一闪而过,他在雨帘中弹跳着闪避,复杂的光线没有在他身体上留下半条血痕。 阿加措深深吸了口气,道:“出来吧,动手了。” 绿眼睛的青年从墙外跳了进来。他看了眼场上的形势,猛地握住了拳头,冲叶三扑了过去。 云清抱紧怀里的羊,忽然在场上俯身疾跑起来。他跑步的速度很快,一点声音也没有。 -- 第71页 他甚至没有武器,就抱着一只羊,朝青年冲了过去。 青年人察觉到背后有人在奔跑,但他轻蔑地笑了一声。 他的拳头朝场中,冲了过去。 雨中的草叶传来很清香的味道。一个无声无息的披发少年,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云清没有武器,他只有拳头。他现在勉强是个修士,所以他将仅有的一点灵力汇聚在拳头上。 青年男子的拳头僵在半空中。 云清的拳头砸了下去。 哧一声,血线冲天而起。溅了云清半张脸。 他盯着青年,轻声道:“他把后背交给我,所以,请你不要动。” 这画面看着并不美好,青年人愕然回首,看着云清。他的后背被砸出一个大洞。普通人的身体相比修士灵力来说,还是太过脆弱了。 那双绿色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云清,道:“你怎么……还没死?” 在云清扑过来的一瞬间,无数光刃砸在他后背,血水顺着衣服和头发滴滴滚落下来。 云清摸了摸背部,缓缓道:“可能因为,命不该绝吧。” 他说话的时候,那些血迹滚入到雨水中,蒸发了一部分。然而更多的血水积聚在小小水洼里,被雨水冲刷着在石砖上流淌。 绿眼睛的青年愕然地倒了下去,他到死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那些锋利无比可以轻易穿透血肉的光刃,没有来得及斩杀敌人。 云清抱着那只羊,羊被搂得太紧,咩咩叫个不停。原本雪白的毛上被染上红色的血迹,云清伸手想要擦一擦羊毛,结果血水顺着手指将羊染得更红。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真麻烦,又要躺几天了。” 云清抬起头,朝着场上两个人看去。叶三的肩头多了一道细小血口,接着是腿上,接着是手臂上。 空气中的银色光线不断舞动,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朝四周溅射开来。 叶三放弃寻找葡萄架下的东西了。 虽然他能感受到,那儿有一团很圆润剔透的灵力在涌动,而且一定与这座阵法有很大关系。 但是他现在不能去找了。 如果阵法被打开,他并不能保证南门大街的普通人,不受池鱼之殃。 就像当初在石桥村里的八十三个同乡。 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南门大街的人们应该开始做晚饭了。 于是叶三在阵法中跳跃闪避那些飞舞的银线,刀锋一次一次与银线相交相错。身前和身后的光线太多,他需要同时躲避两边的袭击,然后在阵法的空隙中找到敌人。 风和雨落在二层楼的小院子里,没有发出太大声音。只有人跳跃跑动的声响,和偶尔一串羊叫声。 在很安静的环境中,叶三忽然听到云清开口说话。 他说,“动手。” 叶三猛然拔起刀,在扑面而来的银线中寻找到空隙,阿加措站得并不远,他很轻易就能找到敌人的方位。 问题只在于背后那些突刺而来的线条。 叶三没有管背后的袭击,因为云清让他动手,他就很放心地冲出去了。 他握着刀,空气里浓郁的灵气被银刀吸收、搅动,院中风雨一时微敛,刀气却砰然汹涌弥漫。 在刀光刺向敌人的一瞬间,他感受到肩膀被两只手轻轻按了一下,然后很快的离开了。 眼前一道血线冲天而起,阿加措握着刺进胸膛的刀刃,跌坐在雨水里。 那双绿色的眼睛很忧伤,又很平静。阿加措望着手握长刀的少年,忽然笑了起来。 “不会那么容易结束的,”他盯着叶三的脸,似乎想要把这张脸刻到骨子里,带下地狱,“只要圣教还有人活着,你就永远逃不开这一场追杀。” 叶三很愤怒,脸色也很难看,他抵着长刀,看着坐在地上的胡人,说道:“你们敢来,我就不敢杀吗?” 阿加措长声笑了起来,他的眼神急速灰败下去,笑声却愈显癫狂,“你躲不过的,李长空,你躲不过——” 叶三抽出长刀,往后退了几步,手腕却在微微发抖。 李长空。 李长空是谁? 石桥村里的叶三又是谁? 他再一次听见了那个名字,那个名字的主人曾被自己腹诽过很多遍。他知道李长空是道宗当年的天才,却想不到这个名字会被安插在自己身上。 他很愤怒。为了一个自己全然不知道不了解的人,他从石桥村被追杀到上京,而这场追杀永无止境。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就在于“你不是你”,苏蕴透过你在看李长空,司天玄透过你在看李长空,魔宗的杀手们,透过你也在看李长空。 没有人问过叶三,他到底是谁。 他看着阿加措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不是李长空。” 随着最后一道血泉喷涌而出,阿加措的笑声戛然而止。 叶三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道:“云清。” 过了一会儿,他没有听见回应。 叶三忽然想起方才按在背上的那两只手,和戛然而止消失在背后的银线。 叶三的手猛地握紧了刀,他很紧张地扭头看了过去。他看到云清倚靠在石墙上,怀里伏着一只红色的母羊,母羊适时地叫了起来,表示自己还很健康。 云清坐在地上,睁着眼睛,无声地看着他。然而他明显已经很困,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似的。 -- 第72页 有血水顺着他垂在地上的手臂,不断流淌到石砖和水洼中。有些血水蒸发了,然而更多来不及蒸发的,和雨水一起流淌到泥地、草丛和墙底下。 叶三觉得脑袋突突地疼,他还没有从魔宗透露的信息中清醒过来,又被眼前惨烈的景象给打翻了。 他极力在复杂涌动的情绪中保持冷静,然而从太阳穴到后脑勺统统都在突突地跳。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轰的一声爆炸开,然后滚烫地顺着经脉和血管奔流下来。 他轻声走到云清面前,慢慢蹲下身子,捏了捏他的脸,说道:“有办法吗?” 云清眨了眨眼,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小声吐出一个字,“等。” 叶三放下刀,起身去井边拿起那把黄色的油纸伞。他坐在云清身边撑起伞,两个人倚靠着灰色的砖墙,墙外的树投下摇动的影子,落在他们两个人脸上。 叶三看着变黑的天空,说道:“你先别睡。” 他抓过云清一只手,担心他跑掉似的。红色的小母羊在云清怀里扑腾了几下,叶三将它捞过来,道:“洗不干净了。” 云清扑扇着眼睫,表示自己在听,叶三拿起刀,说道:“剔了。” 母羊的毛在半空中纷纷洒落下来,它又惊又怕疯狂惨叫,最后除了头顶和尾巴,被浑身剃光。 伞挡两个人就有些小,雨丝不断漏下来,飘到云清眼睛和脸上。叶三扭头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挡在他头上。 怕他忽然睡过去,叶三一手抓着云清,一手挡着雨,怀里蹲着一只剃毛的羊,他碎碎念道:“其实我说的话,你没有必要全部听。你要记住一件事,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云清努力嗯了一声,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 叶三叹了口气,呼吸滚烫。他坐在地上,感受心脏急跳如擂鼓。手腕和脖颈上的经脉都在弹跳,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浮现出来。 他咬牙切齿想要说什么,那颗心脏几乎顺着呼吸弹出胸膛,然而在漆黑的夜空下,他的声音很平静,很从容。 “李长空,究竟是谁啊。”叶三盯着云清的脸,揉了揉他的额头道:“你不要睡觉,你听我说话。” “就……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原来你不是你。” “虽然很意外,但仔细想想,或许正是因为李长空,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们在走到了石桥村,才找到了我,才将我收到门下。” “他们想要的,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叫李长空的弟子,而不是叶三。” “这种感觉……很糟糕。”他盯着云清,说道:“但是李长空,应该很强吧。你知道吗,我现在在想,如果是他的话,是不是能够保住身边所有的人。就像那一夜石桥村里,如果是他的话,大家是不是都能活下来。” “如果是他,今天的事情,是不是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叶三扯了扯云清的脸,说道:“给我好好听。” 天色变得漆黑,小陈道长在墙外站到腿麻。 他望着天,又饿,又累,又渴。 布鞋被雨水浸得湿透,凉意顺着脚底蔓延到身上,他跺了跺脚,叹了口气,准备蹲下身子歇一歇。 在弯下腰的时候,他隐隐发现,那些顺着墙角流出来的雨水,似乎泛着一点幽黑的色泽。 他心有疑窦地探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雨水,然后发现手指上染上一层薄红色。 小陈道长猛地后退几步,手中银光霍然飞射,灵气轰然砸在结界上,水一样的波纹瞬间在黑夜里亮起来。 小陈道长站在风雨之中,道袍猎猎飘动。他并起双指,神色肃然地盯着眼前这面墙。 结界没有因为他的出手产生裂缝,地上的雨水隐隐泛着腥甜的气味。 小陈道长扭头就往道院走。 第39章 你就是你 当道院中的阵师说出闻音阵三个字的时候,小陈道长眉头紧蹙在一起。 夜幕下,绿树的影子在地面扭曲攀爬,显得有些诡异。 “闻音阵需三牲血为祭,手段颇烈有伤天和,据我所知,目前很少有道宗的人会用。”阵师轻轻拍了拍无形的结界,有些为难道。 小陈道长的两条眉毛几乎锁到一起,他觉得今晚实在有些冷,“道宗的人不会用,难道还会是魔宗的人吗?道院的眼皮子底下出了魔宗,你要三位大学官如何向宗门交代?” 阵师想了想,说道:“既然不可能是魔宗,那么只能是两位小先生的仇人。” 小陈道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罢了,劳驾解开结界吧。” 阵师后退了几步,从包裹中拿出罗盘和法器,说道:“给我八个时辰。” 小陈道长着了火一样跳起来,怒道:“八个时辰!八个时辰清谈会的报名都结束了!青城山的两位先生如果当真出了事,道院怎么和苏蕴那个疯子交代?” 整个道院唯一的阵师拿着法器,看着阴雨连绵的天空,说道:“没有别的办法,发现得太晚了。” 小陈道长一时语塞,心如死灰。 墙里墙外,雨疏风骤。 叶三靠在墙壁上,从天色漆黑说到了天光微亮。 从山野外的故事说到了小时候的雄心壮志。 在他想站起来去井边舀一碗水的时候,天上的风吹过树叶,掉下来很多积水。他伸手想要去挡住那些水珠,却看到云清自己伸出了手。 -- 第73页 叶三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感觉很累,很泰然,很欣慰。 他重新坐在地上,两个人浑身湿透,衣服上是雨水。 云清缓缓地擦了擦脸上的雨,很努力地开口说话,“李长空……到底什么样啊,这个名字很普通。” 叶三叹了口气,他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然而不论是魔宗的千里追杀,还是苏蕴强行将自己收入门下,都无声地透露了一个事实。 自己的天赋未必很好,可自己的身世,可能有些问题。 这个问题,比自己想象的更大。 所以叶三现在心情有点糟糕,尤其是遇到云清这种并不太会说话的人。 至少他不想熬了一夜以后,听到云清一开口就是让人头疼的李长空。 他叹了口气,商量道:“换个话题吧。” 云清小声地呼吸着,后背的伤口显然并没有完全愈合,他说话委实有些费力。 不知过了多久,云清缓缓开口道:“明天我可以只买萝卜干吗。” 叶三一愣,这话题转得实在太生硬,他下意识应道:“我不喜欢萝卜干。” 云清有些失落似的,叹道:“那你要喝粥吗?” 微风吹散的水汽重新聚拢,二层楼下的小院子里很安静,过了会儿,叶三才有些恼怒道:“不可能。” 那些树叶的影子打在云清脸上,他眨了眨眼睛,觉得后背似乎又在流血,不知道这次回去要躺几天,躺着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他想了想,有些费力地扭过头,看着叶三道:“那你是李长空还是叶三,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认真地盯着叶三黑色的眼珠,补充道:“你早上还要吃两个馒头或者汤面,既不肯要萝卜干,也不肯要酱菜。” 他真挚而天真地望着叶三,说道:“那么,你对我来说,不还是原来石桥村的叶三吗?” …… 上京的清晨,有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这时候正是人们上街的高峰期,但同仁坊西北角那座幽深漆黑的大宅子,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司天玄穿一身深蓝色的道袍,肃手站立在乌黑的飞檐下。 不多时,一个撑着黄色油纸伞的年轻人匆匆走了出来,轻声道:“老师刚刚醒了,您可以进去了。” 司天玄朝他点了点头,柔声道:“有劳姚学政。” 穿过花木扶疏的后院,经过一个莲花湖,走过长长的竹廊,才能看到一个布满窗户的屋子。 普通的屋子并不会有这样多窗户,可清虚宗的教谕大人实在太老了,从清虚宗的那个位置上退下来后,他珍惜晒太阳的闲暇时光,也想在老年生活里,见到更多的阳光。 在之前的几十年时间里,他掌管清虚宗的教礼和祭祀,掌管清虚宗所有的学生。 他是一个有很多很多学生的老人。 就连道院中的三位学官,也是他的学生。 司天玄站在黒木的屏风后面,无声地朝着屏风拱手、欠身,极为恭敬地行了一个后辈礼。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藤椅上,今天是个阴天,没有阳光。他手里拿着一卷经书,经书上隐隐写着“李长空校注”几个字。 过了很久,老人才开口道:“他回来了吗?” 司天玄笔直地站在原地,轻声道:“是。” 又过了很久,久到司天玄怀疑教谕大人是不是睡着了。 啪的一声,书卷被合上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我有过很多学生,但只有一个徒弟。”老人慢慢躺在藤椅上,或许由于动作幅度太大,他清晰地听到自己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 司天玄垂着手,认真道:“所以,苏蕴让他来清谈会了。今年清谈会的头名奖励,似乎是您一身阵法的传承。苏蕴说,他可以因为清谈会头名而学习您的阵法,却不能作为清虚宗弟子来获得您的传承。” “这么多年,小苏还像读书时一样不讲道理啊。”老人昏黄的目光看着阴绵的天空,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白发老人,身上灰色的布袍也很普通。而在听到传承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神还是恢复了一瞬的清明。 “你们到现在,依旧没有告诉他身世吗?” 司天玄恭敬地看着那块黑色屏风,屏风上刻画着长寿的松树和延年的灵芝,然而他隐隐觉得,这座屏风后面传来一丝腐朽的气息。 司天玄一瞬间被自己的念头惊住,他很快恢复了平静,说道:“对他来说,真正的身世,不过就是石桥村长大的少年罢了。我曾对苏蕴说过,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现在我的答案,依旧是一样的。” 老人坐在躺椅上,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慢慢抚上书卷,眼神里似有无限怀念,“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司天玄微微欠身,说道:“此去西北,我常常有所怀疑,倘若他知道了身世,获得了李长空的传承,为了李长空当年的仇恨走向魔域,那么他到底是叶三,还是按照我们的意愿,成为另一个李长空?” “作为司家的人,我相信天命指引之下,他终有一天会走上李长空的道路;而作为他半个前辈,我希望他在想起来之前,能够心无挂碍地度过属于叶三的时光。” 老人在屏风后面轻笑了一声,问道:“这是小苏的意思吗?” 司天玄欠身道:“这是苏蕴的意思,也是我的想法。” -- 第74页 老人很宁静地翻开手中的书,书里的字迹非常熟悉,字迹的主人死在了十六年前。 过了会儿,他笑道,“你过来吧。” 司天玄悄无声息地绕过屏风,低头垂首双手微持,道:“小子见过教谕大人。” 老人眼神宁静平和地看着眼前青年,在这一瞬间,他隐约看到当年道院中下课奔跑的一群群学生,当钟声从第三层楼响起的时候,他们背着书包或者布袋,在有些窄小的走廊中欢笑交谈。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老人不经意地笑了起来,他对着司天玄道:“作为司家的人,你能看到我的命数吗?” 司天玄心头一震,他极力保持平静,低头道:“小子不敢。” “我的时间,不多了。”老人笑着拍了拍书卷,从容道:“在魂归太清之前,他能想起来吗?” 司天玄心中一时骇然,教谕大人已经很老了,老人总有一天,会走向那条彼岸的。 他的时间已经很珍贵了。 然而这座屏风后面,垂垂迟暮的白发老人,轻易就放弃了让叶三成为李长空的念头。 在生命为数不多的剩余时光里,他愿意等自己唯一的小徒弟想起来,再回来。 司天玄手腕微抖,他极其珍重地后退三步,双手持平,将腰深深地弯下。 黑色宅子外面,又开始飘一场小雨。 司天玄缓步走出大门的时候,门外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他。 他坐着那辆马车,去了今年清谈会的报名现场。 黑色的仙寿屏风后面,教谕大人看着端茶走来的姚闻道,说道:“给孩子送点东西去吧,不要提我的名字。” 清虚宗的学政姚闻道,恭恭敬敬地放下茶水,说道:“是,老师有什么需要交给他的吗?” 老人沉思了片刻,说道:“那本阵法图册,今年山门里的云雾茶,昨天几位学官是不是送来了新鲜的糖糕?” 姚闻道笑道:“老师,他今年已经十七了,不是个孩子了。” 老人点点头,雪白的头发在微风中晃动,有细雨落在他的身边,却飘不到他的衣服上。 “十七了,有哪家的姑娘身份秉性都好一些?”他一边轻扣着书桌,一边缓缓问道。 所有修士都知道,教谕大人守礼又威严,只有常年伴随在他身边的姚闻道,才知道老人偶尔也很孩子脾气。 姚闻道摇了摇头,可不敢顶着教谕大人的名头去找哪家宗门的女孩儿。年轻人自会谈情说爱,何必横插一手。 他端起茶水,说道:“老师,他今年才十七,还是个孩子呢。” …… 小陈道长已经跳了很多次。 他从早上跳到了太阳落山,终于看到结界被打开了。 小陈道长疯跑着冲了进去。 他看见两个少年倚靠着灰色的砖墙,一个手里抱着刀,一个手里抱着羊。 他们坐在地上睡着了。 司天玄也从早上等到了晚上。 前来报名的人很多,全是青年男女,在道院这座窄小的三层红楼里,叽叽喳喳,活力旺盛。 道院的大学官挥手在名册上写了些什么,淡淡道:“叶小先生未免也太不上心,报名的日子也能够忘记。” 司天玄看着报名的长龙越来越短,直至消失。他站起身来,笑道:“或许,有什么意外耽搁了,也不一定。” 大学官嗤笑一声,冷冷道:“司先生,这上京城里能有什么意外?难不成会跳出几个魔宗的人和他喊打喊杀?” 话音未落,道院中的某个办事道长匆匆奔来, 天上又开始飘细雨,而夕阳西下的遥远天际,火烧云鲜红地停滞在无数瓦檐上。 良久,毛笔啪一声,发出落地的脆响。 司天玄站在湿润的台阶上,背对着面色霜寒的大学官,他撑起自己那把竹伞,说道:“我去看看吧。” 第40章 李长空其人 叶三是被很多人的脚步声惊醒的。 他坐在雨地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漆黑的森林上光影闪现,白色的衣襟上隐隐有血。他坐在一颗老树下。 等到醒来的时候,二层楼的小小院子里,冲进了很多布衣的道士。他们的脚步匆匆在水洼里走过,溅起很多泥点。 雨水冲刷着灰色的墙壁,上面斑驳的血迹被晕染成湿漉漉的几团。叶三在嘈杂混乱的人声里,无比精准地找到了小陈道长。 看着小陈道长欲哭无泪的一张脸,他伸出手,说道:“过来一下。” 小陈道长一晚上又惊又怕,见到叶三开口说话颠颠地走了过去,叶三摊开手掌,认真道:“给钱。” 小陈道长愣了一会儿。叶三补充道:“两个人,一千两。” 小陈道长双腿一软坐在雨水之中。他抱着叶三的两只手臂,几乎要恳切地流下泪来,“叶小先生,您能活着真是太令我高兴了。” 叶三勉强缩回自己的双手,生硬笑道:“同乐、同乐。” 云清抱着一只羊,下意识缩了缩脚。 叶三看着他光着的脚,只好一把将他扛起来,几步冲进了屋将他丢房间里。 院子中的细雨下得猛而急,不知是谁走进了院中,原本还在低声交流的道士们忽然噤声。 不多时,来自道院的人将这座二层楼的小院子包裹得严严实实,两个碧眼胡人儿很快地被拖走。 -- 第75页 而因为道院们的道长出动得实在太多,南门大街所有的居民和住户们纷纷探出头来,想要看看这偏僻的小院子里,究竟住着哪方神圣。 叶三坐在大堂中央,从敞开的大门里,他看着那些道士们从少到多,从多到无,石砖上残留的血迹很快在这一场大雨中被冲刷干净。 做事严谨的阵师临走前确认了此地没有别的机关,他冲着叶三拱拱手,又冲着司天玄拱拱手,撑着伞回了道院。 道院里将有一场意料之中的暴怒在等着他们。 叶三撑着刀,坐在地上,对着屋檐下的司天玄道:“下雨了。” 他看着一身蓝衣眉目清俊意态闲雅的司天玄,说道:“石桥村里很少会下雨的。” 他叹了口气,终于问道:“李长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司天玄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个问题,比我预料得要早。然而谁能知道上京城里,也会有魔宗的人呢。” 又有谁能猜到,魔宗的人,居然可以这么快发现叶三的身份。 这个秘密瞒住了很多人,包括罗致南和道院中的三位大学官,他们没有认出宗门中死了十六年的三山主,而魔宗的人却认出了十六年前的仇人。 他搬过来一张凳子,坐在凉风习习的屋檐下,说道:“我原本希望你,至少能安安心心做一段时间叶三。” 叶三看着他,认真道:“无论我是谁,和魔宗之间的仇恨,都不可能躲过了。” 司天玄抬头望着遥远的天际,天色渐黑,他有些怅然,“天命啊,真的是无法违拗的东西。哪怕我和苏蕴瞒了你这么久,你和李长空已经走得越来越近了。” 叶三补充道:“我学习他校注的太玄经,我捡到了他的刀,我和魔宗的血仇一笔接着一笔。” 他站起身来,走到屋檐下,看着那些绵绵不断的雨丝,问道:“倘若天命注定了我和魔宗的仇恨,可石桥村里八十三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上京的雨一向温柔又细密,从这座城市建起的那一天,每每春日将近的时候,那些细密的雨丝就会温柔而缠绵地流淌到每一个角落。 雨水能够洗刷很多东西,包括今日那两个胡人的刀光和血影,包括石桥村无人问津的八十三个村民。 然而有些东西雨打风吹散不去,在脑海里一日复一日地挣扎生长。 叶三叹了口气,伸出手捞了一把屋檐下的风,又问道:“如果天命注定要我和魔宗为敌,石桥村的八十三个村民,又有什么过错?仅仅因为我在十六年前,是一个叫做李长空的人吗?” 司天玄看着阴雨下的少年,很专注地想到了当年的李长空。 如果李长空还活着的话,他或许能够继承教谕大人的职位,或许能够掌管上京这座道院,然而他终究是一个不喜欢规矩和束缚的人。 二十年前,司天玄站在上京的清谈会上,看到了苏蕴,也看到了李长空。他拿着一把风华无双的长刀,在清谈会上将所有人打下了高台。 李长空提着他的那把刀,走进了漠北的血瀚海,他一招逼退魔宗大掌教,在冰原上静坐三天三夜,没人知道那三天发生了什么,只听边关的将士说,魔宗的领地又往西边退了三百米。 如果仅仅是作为英雄的事迹,那么这个故事应该到此为止了。可李长空在冰原之上,与魔宗的大掌教定下了五年后的生死决战。 如果真的是话本中的英雄,故事的发展应该是,五年后道宗的天才在决战中获胜,魔宗失去了它的大掌教,从此元气大伤。 可事情的发展永远不尽如人意,仅仅过去了四年,魔宗的掌教背信弃义杀上了西北边陲,在黑森林之畔与李长空和清虚宗的几位山主同归于尽。 这件事不仅仅让清虚宗损失惨重,更在清虚宗的脸上狠狠扇了一个巴掌。 以一人之力杀了清虚宗的四位山主,魔宗的隐秘功法,究竟强横到什么地步? 李长空一生辉煌而短暂,他迅速崛起又迅速陨落,司天玄看着眼前十七岁的少年,眼里浮现出一种颇为复杂的神色。 事实上,当魔宗的张清远走进石桥村的时候,命运的钟声就已经拨响了。 二十年前偷盗经书出走清虚宗的张清远,因为李长空一句话被饶过性命。 二十年后,命运指引着他,将性命和经书统统还给了叶三。 他到底还是死在了那把刀下。 叶三到底还是拿起了那把刀。 当年的李长空,父母早亡亲情寡淡,一人独来独往没有半个朋友。 而石桥村里那两枚算命的竹签上,也清楚分明地写着——身寒骨冷苦伶仃。 司天玄抬头望着渐黑的夜空,夜空里无数的雨丝绵绵不绝。 他看着那些雨丝,就想到盘桓在永恒天地中的命线。它们扣住了每个人的命运,看不透、斩不断,却又如此清晰。 “总有一天我会去血瀚海看看的,”叶三久久凝视着遥远天际,说道:“为了我,为了石桥村,但不是为了李长空。” …… 轰一声,冰原上腾起一大片雪雾。 千年不变的雪山和荒原,空气冷得几乎泛出淡青色。一条雪豹潜伏在巨大的石头后面,绿眼睛幽幽地盯着青衣剑客。 苏蕴走了三天,终于看到前方薄红的冰原。 -- 第76页 一种恐怖诡异的念力瞬间笼罩住了他,罡风在天地里恣意咆哮,他两腿笔直地站在原地,极缓慢地向前走。 每走一步,都在冰原上留下两个脚印。 雪豹子看准时机,猛地俯首冲了出来,由于饿得太久,它的眼睛很绿。 眨眼功夫,常年生存在雪地中的豹子跨越了十数米,它盯紧苏蕴颀长的脖子,张开爪子拍了下去。 下一刻,无形的剑气在天地里划出一道轻响,雪原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划出一道裂痕。裂痕的尽头,雪豹子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僵硬地静止在冰层上。 苏蕴收起长剑,一身青衣在狂风中鼓动不息。 风很大,吹得他头发有些乱。 不多久,一个背着巨大弓箭的女孩儿从血色冰层之中冲了出来。她跑得非常快,两条腿也很有力量,在地上俯冲的时候,她的速度甚至并不比刚刚那只豹子慢。 苏蕴看着她,说道:“安多伊格。” 四个字刚刚说完,姑娘已经飞奔了几十米。她在雪地上滑行了几米,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由于被风呛了几口,她咳嗽了几声才停下来,说道:“几年前我忘了告诉你,伊格在胡语中是公主的意思,你不是圣教的人,喊我一声安多就好了。” 眼前的姑娘,算起来应该有二十七八岁,但是模样长得极为娇小,雪白肌肤上,脸颊红扑扑的。一双黄绿色的眼睛琉璃珠子一般,在寒风里眨呀眨。 自从魔宗五百年前退居到血瀚海以北,就与当地胡人、牧民混居,他们在胡人中传布魔宗的教义,百年多过去以后,胡人生而信奉魔宗,而当初退兵前往漠北的魔宗子弟,因与当地胡人繁衍生息,外貌上也渐渐有了很多胡人的特征。 眼前这位魔宗的小伊格,鼻梁高挺,皮肤雪白,眼睛琉璃色,十分漂亮,十分认真。 她看着苏蕴,问道:“几年前你来过一次血瀚海,今天为什么又来?” 苏蕴顶着强横的罡风,说道:“当年我来,是想看看李长空的仇人有多强,今天我来,想要一个人。” 姑娘的脸色慢慢变得很冷,她看着苏蕴,说道:“哥哥死前将圣教的子民交付给我。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可能答应你的要求。” 苏蕴看着她,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派人来屠村?” 安多伊格一愣,旋即怒道:“我为何要派人屠村?” 苏蕴在飓风之中,向前跨了一步,“石桥村八十三个无辜百姓,死在魔宗的手里。他,也差一点死在魔宗的手里。” 安多往后接连退了几步,她后退到浅红色的冰层里。他们两个人被红色的交界线分割开,苏蕴站在冰原里,默然无声地望着眼前的姑娘。 姑娘一把扯下毛皮的帽子,露出一头蜷曲的头发,问道:“他是谁?” “李长空,或者说是,李长空的转世。” 安多擦了擦红扑扑的脸颊,眼睛一瞬间变得很亮,她一字一顿说道:“李长空回来了。” 她看着苏蕴,猛地伸手在空中一晃。 凌厉狂怒的飓风在她手指尖瞬间凝结,化为一条笔直的银箭。 “李长空回来了,你要替他报仇吗?” 苏蕴摇头道:“他的仇,他自己解决。我此来血瀚海,只为石桥村八十三个无辜百姓,讨个公道。” 话音刚落,卷发的姑娘猛地拔出后背长弓,白色的弓箭在风雪之中,冷得和冰一样。 “苏蕴!这千年以来,死在尔等手上的圣教子民,又何止千千万万个!我圣教的人可以死,你大翊的人死不得吗!” 她望着眼前青衣的剑客,寒声道:“你有胆子孤身前来漠北,我很佩服你,但你要想好了,血瀚海中念力极盛,你真要为了八十三个普通人,孤身犯险吗?” 苏蕴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辈修道,自当有所为。我若不来,又有谁为八十三个无辜亡魂发声鸣冤?” 第41章 藏书馆里有风光 “八十三个普通人!让你来血瀚海找我手下拼命!” 苏蕴看着她,平静道:“八十三个人。” 暴风雪猛地从天际狂奔而来,他们站立在飓风之中,浑身上下被雪籽打得啪啪作响。 诡异而强大的念力从冰层下涌动翻滚起来,天上散落的雪花犹如降落到无形沸水之中,还未落地就化成了水,旋即又变作了冰。 一个裹着灰狼毛皮的男人自风雪眼中飞奔而来,几个起落间,他就落在了血原之上。 苏蕴顶着狂风,脸上似乎被风刀割出很多细小的血口,他看着眼前的男人道:“魔宗在大翊的探子,都是你的手下?” 裹着毛皮的男人盯着苏蕴,绿色的眼珠在寒风中宛如饿狼,“张清远既然发现了他,圣教子民不可能放过他。” 苏蕴拔出剑,剑锋很冷,很多雪花落在剑刃上就粘住。 他看着剑锋,问道:“我理解魔宗和道宗之间的仇恨,然而石桥村的八十三个百姓,终究是无辜的。” 他站在漫天飞雪之下,渐渐站出两个很深的脚印。 安多猛地回头,大声问道:“你发现了他,为何不告诉我!” 男人看了她一眼,揉了揉她的长发,道:“伊格太过弱小,若知道真相擅自前往中原,只怕十六年前黑森林的事情重演。” -- 第77页 苏蕴猛地抬起剑。剑刃上沾着的雪花瞬间四散。凌冽如冰的剑气在寒风中迅速生长,天地中的飓风似有一瞬间的静止。 安多在狂风之中奋力后退,她扛着与身材格格不入的巨大长弓,在冰原之上飞速跳跃。每一次落脚,地上都会鲜明地印出半寸深的脚印。 在落到高石后的一刹那,她一脚踢开弓弦,冰凌箭疯狂旋转着,拖着银色的长长尾羽,朝血原之外冲了出去。 苏蕴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长箭,他眼眸收缩了一瞬间,在奔啸如沸的血原之上,跨了出去。 那一剑,比冰川更亮,比青天更远。 一剑之下,冰层绽裂。 穿着灰狼毛皮的男人闪之不及,一条胳膊迎风而落。 苏蕴一剑劈下,冰凌箭已呼啸而来,在他肩头毫不留情钻出一个血洞。 他在长箭的力道下,顺势后退数十米,这才站稳在无数雪堆之中。 “你的性命,我留给他。”苏蕴拔出肩头的银箭,对着血原之中的男人说道。 看着身影越来越远的苏蕴,安多背着长弓,在暴风之中向前跑了十几步,她拢起双手,冲着苏蕴远远喊道:“你告诉他,我在血瀚海等他!哥哥的仇,安多不会忘的!” …… 司天玄走了以后,天彻底黑了下来。叶三刚进屋,云清递给他一碗白煮面。 叶三蹲在地上,扒了扒碗,发现最下面卧着一颗荷包蛋。 他端着面碗,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老实说,李长空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好好当一个清虚宗山主,为何要想不开去找人拼命。” 云清茫然道:“我哪里知道。你还是不要骂他了吧,毕竟和你有点儿缘分。” 他憋了半天,把“你别骂你自己”这句话吞回去了。 叶三迅速吃完了面,放下筷子和碗站了起来,他指了指不远处那座很高的藏书阁,说道:“我去一趟,你在家呆着。” 公共的藏书馆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开放,里面分为左右两栋,左边是单向修士开放的。叶三刚刚关上大门撑起伞,走了还没有多久,就听到云清在后面跟得很紧。 叶三回头看了他一眼,将伞朝他倚了倚,说道:“大晚上,你不能好好在家呆着。” 云清走路没有发出很大声响,他这次出门终于记得穿上了鞋,“我怕你借太多书回来不方便拿。” 叶三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借书?” 云清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说道:“你现在去藏书阁,要么是查一查李长空的生平事迹,要么是找一找和他有关的道书。藏书阁附近没有停马车的地方,如果借书实在不好搬回来。” 夜晚的树叶在地上拂动,像很多无骨的爪牙。他们走到南门大街的尽头,从北边的街道上穿过去,走了不多久,就能够看到两栋高楼。 藏书阁很高,每层的飞檐上都挂着铜铃,每一层的走道里都挂着一百多个灯笼。这座藏书阁在上京很出名,更为难得的是,右边的馆藏是向所有普通人开放的。 外邦的使者每每前来大翊,都会来此求取图书和画册,一旦借到则视为珍宝,通宵达旦抄写下来运回国内。 时间久了,成了一个惯例。历代的皇帝陛下们乐于见到大翊文化昌盛传播四海,藏书阁也就因此被建造得日益高大繁华。 叶三站在藏书阁的阴影下,感慨道:“上京真是个好地方,在石桥村的时候,一本书都要找货郎从镇子上买。” 穿着白色道袍的图书管理员朝他们拱拱手,巨大的木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门边的黄桦木书桌上,摆着端端正正一个圆球。 管理员对道宗的小修士很礼貌地招待道:“进馆之前需测试一下灵力,以确保修士的身份。如果要带出图书,请找我登记。” 叶三伸出手在圆球上摸了摸,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种工具。不多时,圆球上艰难地聚集起一点微弱的白色光芒,管理员朝他们笑笑,收起圆球道:“既是敛气期的弟子,按规矩请不要上顶层,那儿的道书对境界要求颇高,若不当心,容易被反噬。” 因为时间太晚,藏书阁里没有什么人。 一排一排的书架密密麻麻,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经书道书。由于书架太高,每个楼层都摆放了几个□□,方便他们上下取阅。 看着两人高的书架排满整层楼,叶三没来由感受到一阵压力。他小心翼翼地从一排书脊上拂过,书页的香气和防腐檀木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让人颇为心静。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动静,他扭头去看,发现云清抱着半人高的书回来了。 他将所有的书放在一张桌子上,说道:“我找了一下李长空校注版本的经书,你要不要看看。还有一本太厚,我拿不下。” 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图书,叶三颇为震惊,他随手翻开一本剑谱、一本行气图、一本刀法入门,终于忍不住道:“李长空……也太闲了吧。这么多书,我要看到什么时候?” 云清指了指身后的书架,道:“有一本很厚的,在后面的书架上。” 在有些昏暗的书架空隙,叶三慢慢走到那本书面前,书脊上写着《正蒙天道管窥》几个字,确实很厚。 叶三刚碰到那本书,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也探了上来。 这不是云清的手,叶三侧头看了一眼,看到一个很漂亮很俊秀的青年。 -- 第78页 不是别人,正是几天前大街上一句话斥退了整排马车的修士。 青年人笑得很淡漠很疏离,又很漂亮。他站在两排很近的书架中间,并没有特意流露出什么自傲的神色,但很自然地表现出一种清贵自矜的神态。 叶三不喜欢这样的表情,也说不上讨厌,他商量道:“你要看这本书?” 青年人笑道:“清谈会报名结束,凡是准备去的,都会来借李长空的书吧。” “为什么?”叶三茫然问道,他知道李长空很有名气也很有天赋,但不知他的书和清谈会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青年人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阁下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和我装傻呢?今年清谈会的头名奖励,是教谕大人的一身传承,而教谕大人唯一的弟子,正是我清虚宗三山主李长空。” “我明白了,但是临时抱佛脚来得及吗?”叶三对李长空的传承没有太多想法,教谕大人这四个字更是头一次听,他毫无想法地问了一句无伤大雅的问题,却见青年人脸色微变,宛如受到挑衅一般。 青年的嘴唇微微弯起,慢慢地放下手臂,用一种颇为居高临下的骄傲姿态说道:“清谈会到底还是比拼修道实力的地方,道书可以让人心有所感,可要让人短时间破境成才,怕是大不易。阁下以为呢?” 叶三对他话里的隐约嘲讽毫不在意,他顺势将那本书拿下来,说道:“既然你不要,那我拿走了。” 青年人很平静地看着他,说道:“自然可以,以阁下的实力,想来我们不会在清谈会上遇到的。” 叶三打了个哈哈,笑道:“当然,还没请教你的大名?” 青年人对他失礼的态度有些恼怒。但是他不能生气。 他是清虚宗掌门先生的徒孙,他行事代表了清虚宗的脸面,他需要恭敬有礼,宽容仁厚。 于是他很有礼貌地拢起双手,行了一个平辈礼。 他很认真道:“在下白见尘。” 能够来清谈会的弟子,一定都听说过这个名字。 叶三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他甚至对青年有所期待的态度感到困惑,于是他有些粗糙地回了一礼。 场中变得非常安静。 白见尘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反思了一下自己。不知为何,他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小派的弟子投入了太多关注,这不是清虚宗该有的气度。 苍鹰在天空飞翔的时候,不会因为青蛙的无知而恼怒的。 他一丝不苟地收回双手,认真抚了抚宽大的衣袖,道:“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了。” 这世上小宗门很多,小宗门的弟子也很多,可惜那些人,不会和他有更多交集了。 叶三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补充道:“我没有报名去清谈会,你要是实在急着用,也是可以让给你的。” 白见尘很生气。怒火一瞬间冲上了心头。 一个不准备去清谈会的修士,在这儿和自己摆了半天谱。 你是在耍我吗?他想。 然而极高的修养让他拍了拍衣袖,优雅而从容地往门外走,一直走到门口,他都没有再回头。 他没有问叶三的名字。 雄鹰的眼睛里,只需要看到苍天,何需看到泥地与尘埃? 图书管理员作为清虚宗的弟子,很恭敬地给他行礼。 白见尘站在书桌前,说道:“他刚刚进门的时候,测试过灵力吗?” 管理员拿出那个白色的球,上面的灵气依旧很微弱。 白见尘看着才入敛气的测试水准,忍不住摇头发笑,自语道:“怎么对这种小修士都变得斤斤计较起来,今晚回去打坐一晚吧。” 说着,他随手在水晶球上拂了拂,然后大步走进了漆黑的夜空下。 松开手的时候,小小的水晶球上爆发出一团刺眼白光,照亮了数米内的空间。 接着,小小的水晶球颤抖着,啪嗒几声,碎成了粉末。 二十岁入知微,他体内是修行境界的第三山。 他站在知微的顶端,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劈山、入物虚。 他叫白见尘,他是青年一代修行第一人。 第42章 那座书山比人高 云清坐在藏书阁的凳子上,随手翻开一本书,对叶三说道:“我觉得他长得很漂亮。” 叶三嗯了一声,整理好准备借阅的书,说道:“这话你不要在他面前说,说一个男人长得漂亮,多半是骂人的话。” 云清抬起头来看看叶三,说道:“我没有骂他,我觉得你也很好看。” 叶三手里的书卷顿时砸在云清后脑勺上,“胡说八道,和谁学的。” 抱着两叠书登记的时候,熬夜的管理员明显吃了一惊,他指了指这些书,说道:“需要在三个月内还回来,这些时间足够你们看完吗?” 叶三拍了拍书,看了看云清。两叠书每一叠都有半人高,云清麻溜地抱起一叠,头也不回往家走。 晚上的二层里里点亮一盏小油灯,叶三坐在窗前,随手打开了一本书。 这些书里的字迹都很熟悉,和那本太玄经上的一模一样。其实他和这些字迹的主人应该更熟悉,只是他不记得了。 屋外的夜风很舒缓,他凝神坐在油灯前,慢慢放下了书。 叶三闭上了眼睛,黑暗中的世界,有无数灵气漂浮游动。 -- 第79页 那些或白、或银、或红的各色灵气,从树叶上、花茎上、河道里漂浮起来,异常真切地显露在脑海里。 叶三伸出手指,他的手距离油灯很近,距离那本书也很近。但是他闭着眼睛,无比精准地躲过了所有的障碍,将手指停留在半空中。 这些灵气他见过的,在黑森林里见过,在石桥村里也见过,现在他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再一次见到它们。 就像旧友重逢一般,叶三心里充斥着一种喜悦安然的情绪。 跳动的灵气从极远处飘来,顺着窗户的缝隙,乖巧地停留在他的手指尖上。 温柔如水的灵气,顺着手指尖,渐渐地流注到经脉之中。 呼呼的风声从天际响起,叶三慢慢睁开眼睛,他的双眼无比明亮,无比喜悦。 丹田之中三座高山,在默然吸取天地间的灵气,默然成长。 叶三不知道他们会长到多高,会在什么时候停止,但他隐隐察觉到——所谓修行,他已经开始了。 繁星从天上落下去,太阳从天边钻进云层。 叶三睡得迷迷瞪瞪,猛然被一只咩咩叫的羊踩上肚子。 重量不轻,从天而落,叶三感觉肺都被踩出来了。他捂着肚子咬牙切齿,一把拎起羊脖子,怒道:“下去。今晚拿你炖汤信不信。” 被剃光的母羊连声惨叫,头上还横着几根野草。 叶三拎着羊走到楼下,看到云清在院子外面拿着根绳。叶三接过绳子三两下将羊扣起来,道:“我提醒你啊,羊长起来很快的,你想养的话得做好准备。” 他可不想到时候被半人高的羊一脚踹肚子上。 云清接过绳子,将羊牵到墙边绑住,然后在盆里放上洒过盐水的菜叶子给它。 叶三看得一阵肉疼,眼皮直跳。 云清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走到门边指了指一块砖头,说道:“今天我开门的时候,这儿放了很多东西,好像是司天玄送过来的。” 叶三顺着云清的手指,看见了那些被搬到大堂里的东西。他坐到椅子上掀开纸袋,里面赫然出现了一堆书。 很明显,从来没有带过徒弟的司天玄,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来他们两个需要修炼这件事了。 刚刚借了一堆书回来的叶三,并不想再看到一堆书,尤其司天玄扔给他的书,他还不能不看。 叶三颤抖着手翻开书,从练气入门到窥天神测境界的传说,从剑法刀法到行气图,塞得是鼓鼓囊囊,一本不落。 每一本上面还贴着字条,上面写满了秀气的小楷,向叶三这个明显不识货的人介绍书的来历。 “这是苏蕴写的剑法,虽然你不用剑,但未来的对手总有用剑的。道院一直很想借这本书复刻,然而青城山的剑法不能轻易外传,你看完了扔床底别借出去。” “这是清虚宗内门的行气图,一位老先生给我的。虽说各门修炼功法有异,但如今天下修士皆仰仗清虚宗的十六字真言,清虚宗修心养气的功法又最为出名,这本书你好好留着。” “李长空的刀法,我找人要来的,到时候要还回去,这本书一直藏在清虚宗的山门里面,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在你手上,你小心看到时候我要还回去。” 每一本都很难得,都很珍贵,都很……厚。 叶三长叹一声,看着砖头厚的书,感觉到了一阵压力。 他在石桥村的时候,遍寻道书而不得,在黑森林里有三本经书,已经是万分难得的好运气。 然而在上京,轻轻松松,这些书就堆到了他的眼睛前,怕是三年五载也吃不透。 幸福来得太突然,开始隐隐让人觉得有些痛苦了。 这些书的厚度和内容的深度,再一次表明了司天玄全然不懂怎么教徒弟。 他只会种树浇花和算命。 春天播下一颗种子,努力浇水施肥,来年就会开花。 给修道的小天才扔几本最好的书,来年他就会变得很厉害。 叶三按了按脑门,拍了拍云清的肩,说道:“我在镇子里上学读书的时候,学堂里的孩子准备乡试,那时候老先生说了一句话,我现在才体会到什么意思。” 云清疑惑地看着他,听到叶三神情恍惚十分痛苦地道:“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啊。” 叶三搬着书进了屋,将昨晚借来的书和今晚借来的书堆在一起。 书的高度直接超过了他的头顶。 叶三看着这堆书山,感受到一阵牙酸。 他拍了拍云清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和你商量个事啊。” 在云清茫然的眼神中,他挑了几本最厚实的递给云清,道:“好好看书,好好学习。” 这么多东西堆在床旁边,每天早起晚睡的时候都看到催命的书山,叶三很希望他能多多地拿走几本。 可云清兜着几本书,努力解释道:“人类的修行功法对我不是完全适用的……” 在看到叶三抽搐的眼角以后,他默默地换了个话题,说道:“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打开门的时候,屋外几片落叶随着风荡了个旋儿,地上刚发芽的嫩绿草叶摇摇晃晃,十分可爱。 屋外一个人也没有。 似乎只是风吹响了门。 云清走出院子,左看右看,终于在地上看到了一个布兜。 他蹲在地上打开布兜,对着身后的叶三说道:“好像是清虚宗给你的。”里面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清虚宗三个字。 -- 第80页 叶三站在屋檐下,看了眼蓝色的布兜,问道:“毕竟清虚宗是这次清谈会的东道主,可能会给参会的弟子们准备些东西吧。” 云清翻了翻兜,说道:“可是你都没有报名。” 在叶三颇为心塞的表情里,云清打开兜,翻到了一盒茶叶,他放在地上,继续摸,摸到了一盒糖糕。 云清啪一声打开盒子,扔了一块放嘴里,道:“清虚宗的人,还挺客气。” 叶三拦之不及,只好晃了晃他的脑袋,道:“万一别人送错了地方。” “没有。”云清从里面翻出最后的东西,说道:“纸上说这几本书是给你的。” 看着手上那几本微微发黄装帧精美的书,叶三一阵茫然,感觉自己在做噩梦。 天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拿到了这么多书? 在叶三心神恍惚的时刻,换了身新衣的小陈道长急匆匆从巷子里穿来。 他看到叶三,连声道:“叶小先生!” 叶三回过神来,他认真地看着小陈道长,说道:“你也是来送书的吗?” 小陈道长疑惑不解,“书?没有书!”他一把抓过叶三的手,痛苦说道:“叶小先生,我多方打听,实在没有补报名的方式,三位大学官说了,错过报名就是错过了,没有重新补上的先例。” 小陈道长十分内疚,十分悲伤。 叶三十分激动,十分高兴,甚至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在大悲大喜之下,他的脸部肌肉古怪地扭曲起来。 叶三叹了口气,拍了拍小陈道长的手,说道:“前两天的事,说到底还是魔宗引起的,不是你的错。你特意致歉还帮我跑上跑下,这就已经足够了。” 看着叶小先生因为无法参会而痛苦到扭曲抽搐的脸颊,小陈道长心如刀绞,他认真地握紧叶三的双手,说道:“说到底,这件事是由于清虚宗管理不力,怎么能够让您因为这种事情无法参加清谈会,您放心,我一定会帮您再打听打听方法。” 叶三慌忙将他拉回来,咳了一声严肃说道:“道长有心了,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大忙,如果不是你找人敲开结界,怕是我们还被困在里面。” 说到这儿,他向小陈道长行了一礼,恭敬说道:“只是此事,就不敢再劳烦道长了。既然三位大学官有令,在下虽是青城山的弟子,身在上京也要遵守清虚宗的规矩。” 小陈道长泫然欲泣,他悲痛地看着叶三,认真道:“您放心,虽然您无法参加比试,但按规矩您的辈分足够观赛,我这就去办理相关手续,让您好去清谈会看看。” 叶三遗憾地叹了口气,说道:“虽是观赛,也是道长一片心意,道长放心,我一定会到场的。” 小陈道长急急忙忙离开,他总共呆了不到几分钟。 看着道士匆匆忙忙的背影,叶三靠在木门上,拍了拍心口,感慨道:“偶尔还是有个好消息的。” 云清点了点头,盒子里的糖糕扫荡一空,他拿着那蓝色的布兜进了屋,说道:“但是上京出了魔宗,说到底还是清虚宗的错。直接让你去不了清谈会,有些欺负人。” 叶三闲闲地道:“随他们去吧,谁在乎这点破事。” 云清站在原地,有些犹豫道:“刚刚,小陈道长的衣摆上,好像有几滴血。” 东西二市以及周边的坊市里,今天来了很多的修士。 胡姬们的酒肆和胡人们的店铺,被无声地打开又关上。 有些酒铺的店门重新打开了,而有些店铺的大门,永远关上了。 街上的店家不知道为何来了这么多人,只知道今天的街市很安静。 这样的安静,在上元节即将来临的上京,是很古怪的。 叶三抬眼朝天边望了望,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从魔宗出现在上京的那一刻开始,一场针对性的清洗就再也避免不了。 他也知道,横亘在魔宗和道宗之间的故事,实在是太过血腥又复杂。 就连小陈道长这样单纯又恳切的人,面对魔宗的时候,或许又是另外一种冷而淡漠的神情。 叶三看着湛蓝无云的天空,想,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什么,是去魔宗的血瀚海,去报仇。 而在今天,他第一次意识到,当真正踏上冰原的那一刻,他的身后不再是石桥村八十三个无辜百姓。 他的身后,将站着整个道宗。 无论因为什么奔赴血瀚海,他不可能仅仅代表叶三了。 第43章 灯火阑珊处 接下来的日子里,道院对他们错失报名一事并没有表态,罕见的是,司天玄也并没有为了这件事发声。 在叶三为了那堆书愁到头秃的时候,云清牵着他那只剃光毛的小羊,走街串巷买东西。叶三几次提醒他好好在床上呆着,然而云清依旧提着他的羊,买很多东西。 他买的东西很杂,从红豆汤到针线包,从烤玉米到洗菜盆,在逛街的时候,云清发现街上是肉眼可见的愈发清净了。 上京是天子居所,皇帝陛下襟怀广阔,或者并不在乎两个来自冰原的虫豸,可上京也是道院的所在,作为清虚宗山门之外唯一的分支机构,一定是很在乎脸面的。 云清晚上准备去外面走走。刚刚走出门,就看到叶三从门里闪了出来。 叶三看书看得七荤八素,面白如纸,他急需出去透透气。 -- 第81页 司天玄给他的书太过超标,对于一个没有接受过正式修道学习的人来说,书中信息量过大操作繁琐,实践又耗费了大量的体力灵力,是以过去两天他修炼毫无进展,还被折腾出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在上元节来临前的晚上,两个人顺着有些安静的街道走进东市。 顺着交叉路口的胡同,他们走到了阿加措的店铺前。铺门已经被关闭得严严实实,里面想必不会有人了。 叶三朝四周打量了一眼,周围的几个门店很清净,老板们坐在店里喝水嗑瓜子,并没有人注意到这座关闭的铺门。 叶三冲云清打了个响指,从墙上翻身上了屋顶。由于这一带的店铺都是前店后屋的格局,他从屋顶上跳下去,就到了店铺后面的院子里。 云清跟在他后面进了屋。 叶三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地上只有没砍完的柴和一把柴刀。他推开房门进了屋子,点起油灯,灯光一下子有点晃眼,叶三擦了擦眼睛,找个凳子坐了下来。 才几天的功夫,书桌上落了很浅的一层灰,叶三用手指擦了擦,随手翻开书桌上的东西。 图册很普通,就是附近租赁或者售卖的房子布局图。 叶三有些不死心,他扭头去书柜里翻了翻,然而书柜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图纸,并没有什么发现。云清问道:“你想找什么?” 叶三说道:“他们想杀我,我也想找他们。既然这是他住的地方,或许可以找一找他的同族们。” 云清随手翻了几本图册,道:“我觉得应该不容易找到。如果他真有同伙,这么几天应该把有用的东西全搬走了。” 叶三在书柜里倒腾了一会儿,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叶三拍了拍云清,两个人爬上屋顶。 他们坐在屋脊上盯着院子。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云清神情微微一变,在叶三手上写道:“明静三学官。” 这两天他天天往外面跑,叶三不知道他去了哪些地方,但他一定会去道院看看。 小陈道长会很高兴给他指路带他参观的。 叶三并没有太过关注明静三学官,反而那个中年男人,隐隐让叶三绷紧了神经。 明静刚刚踏进院子中央,男人忽然开口道:“有人来过。” 他蹲下身子,从兜里拿出一张纸,仔细地捻了捻地上的尘土,道:“看脚印,从屋顶上跳下来的。” 叶三一瞬间绷紧了身子,他将双手慢慢放在屋脊上,做好了下一刻就逃跑的准备。 而男人只是往屋顶上打量了一眼,就径直往屋内走,“三学官方才的话,张庆记下了。然而有件事要叫道院知道,上元节将至,各国使节仍在城内,皇帝陛下不愿看到城中如此冷清。” 明静三学官是个非常自傲的人,然而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的自傲失去了所有用处。 张庆的名声很坏,他的名字大部分时间和酷刑、酷吏联系在一起。而他偏偏又是一个很不通达的人,不要说是权贵,哪怕是道院中的修士触犯刑法,也躲不过他的手段。 他不怕死,也不怕败坏名声,这样的人,无疑是最让人头疼的。 所有人都说张庆是一条狗,但所有人都不敢说,他究竟是谁的狗。 明静说道:“那两个魔宗的人,就是这家店铺的主家。” 张庆点点头,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景物,说道:“此事到此为止,这件事会由京兆府尹作为杀人案来处理,近日盘桓在东西二市的道士,还请道院收回去。” 明静道:“仅此而已?” “道院想要什么?”张庆负着双手,观察着木门,“此事从头到尾,只有这两个胡人出手。道院一来没有搜查坊市的权力,二来不能在上京随意杀人。这两条禁令道院已经犯了两条,清虚宗的手,还想要伸多长?” 明静深吸一口气,微怒道:“魔宗向来与胡人两面一体,二者勾结已久,常有叩关骚扰的情况,这事在张御史手中,就是仅此而已?” 张庆推开门。他的手按在门锁旁边一寸,和叶三方才的手印完美贴合。 “边关战事与此事无关,我只问你,上京的胡人有罪否?东西二市的胡人杀人否?即便他们是魔宗,哪怕他们站在你我二人面前,明静学官又能用何种名义杀了他们?” 他倚靠着木门,盯紧明静道:“法无禁止即可为,我大翊三万条律令中,没有一条不允许胡人信奉魔宗。你道院肆意骚扰民居,惹得东西二市不得安宁,更有五个魔宗修士死在道院手里,这事在边关可做,在境外可做,在我面前,不能做。” 屋外的天空上,猛地炸开一团烟火。 张庆看着黑夜之上的烟花,说道:“烟花啊,明日晚上就是上元节,皇帝陛下想过一个热闹的节日,各国的使臣也想。陛下过不好节日,会有一些不开心,而道院如果记不住教训,三番五次将手伸得这样长,陛下会生气的。” 明静走进屋子,坐在凳子上,说道:“皇帝陛下宽容慈爱。” “陛下宽容慈爱,心怀四海,因此这上京城内,才能容下这样多的胡人。也正因为如此,道院才能在上京站得这样稳。” 趁着他们进屋的那段时间,叶三看准时机跳下了屋顶,顺着屋后那条巷子往外走。 -- 第82页 在他们跳下来的一瞬间,屋子里的张庆笑着摇了摇头。 跑到最热闹的夜市上,两个人站在汹涌的人潮里面,叶三这才停了下来。 云清皱眉问道:“你为什么跑得这样着急?” 叶三甩了甩手,道:“那个男人太危险。”几句话的功夫,他觉得自己被紧紧盯住了。这种感觉很不好。 云清看着叶三道:“这事我们不好再查了,官府的人插手进来了。” 叶三扭了扭脖子,懒洋洋道:“那就不查了,本来也没指望查到东西。” 街上很亮,不时有微风穿过人群,带来一阵脂粉和油烛的气味。 云清忽然问道:“有一个问题,我们那座房子的租金,以后要给谁?” 叶三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他脑袋,说道:“别老想着把钱送出去行吗。” 灯光很亮,像一条河流落在人间。 石砖大路,青瓦粉墙,道路两边种满了高大碧绿的树,河边的画舫上灯光烨烨,倒像是最繁华的春日江南夜景。 叶三走过长街,拐进胡同,又顺着胡同,走到了东市之外的小街上。 他一扭头,看见无数繁光如星,皆落在上京城中的东西二市里。而东市外面黑暗窄小的小街道上,云清站在他的身后,摘下刚刚买的白狸猫面具。 背对着无数的如瀑灯光,他摘下面具,有些害羞似的,说道:“叶……乘风?有一句话,我一直很想告诉你。” 他站在昏暗的小胡同里,看着叶三笑道:“你放心,我不认识李长空,对我来说,你就是你。” 叶三扭头看着他,就慢慢笑起来,灯光落在他的眼睛里,灿然如无数明星。 第44章 清谈会上第一天 小陈道长站在那座清幽的小院子前面,手里拿着一个纸袋。 纸袋里放着这两天办理好的手续,只需要拿着凭证,两位小先生就能够安安心心上场观赛。 他几次举起手准备敲门,几次又放下了。 学官大人让他好好思考,所以他想了很久很久。三位学官或许并不希望青城山的小师弟来参赛,或者说,除了宗门里的那一位天才,所有人都不会受到欢迎的。 想到那个异常漂亮的青年,小陈道长沉默了很久。 然而……小陈道长再一次回想和叶三接触的场景,他很确定这位身份很高的少年,并没有多高的武力。 想到三位学官在这张凭证上签字时的笑意,想到被安排给两位先生鞍前马后跑腿的自己,小陈道长忽然陷入了惘然。 明静三学官笑起来很傲气,灵光二学官笑起来很随和,紫玄大学官笑起来很冷淡。 他们都很守规矩。 他们很守规矩地对青城山小师弟以礼相待,很守规矩地不给他第二次报名的机会。 如果三位学官知道,这位先生的修行境界恐怕只到敛气,会不会改变主意呢? 小陈道长站在木门下,墙边的树枝已经开始抽芽了,这三年一次的清谈会上,是不是也会长出几个新人来? 云清推开木门,请他进来坐一会儿,院子里的羊在啃草,屋子里的木桌刚刚擦洗过。 一直拴在院子里的马车,也刚刚被擦过,已经看不出什么灰了。 小陈道长喝了一杯茶,茶水很香,让他微微地一愣。 旋即,他站起身来,朝叶三很有礼貌地道:“请。” 马车驶过胡同,碾过南门大街,拐过了藏书阁,经过了渭水支流,这才停在了道院的门前。 道院前停了很多马车,那些马车崭新又高大,刷着新漆或桐油。天色渐黑,道院里点了很多黄色的明灯,那些蜡烛被放置在牛羊角做成的角灯中,轻巧又不怕风。 上百角灯悬挂在墙壁、枝头或者半空中,密密麻麻。很多青年修士们从灯下匆匆走过,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作为修行界最重要的比赛之一,清谈会每年会来很多人。灯下走过瀛洲或者北朝的男女,他们的打扮与大翊很不同。 梳着油光发亮的大辫子,衣襟前系着硕大蝴蝶结的,是来自北朝的姑娘们;穿绣满菊花的浴衣,踩着木屐一板一眼走来的,是瀛洲的姑娘们。 在道院屋后的一大片空地上,东道主早早摆上了很多张桌子。那些桌子按照各个门派依次摆放,只有几个地位高些的宗门,凳子摆放在了高高的台阶上。 人们在大门之中进进出出,并没有人关注到这两个旧马车边的少年。小陈道长告了声罪,匆匆忙忙去办理琐碎事务。作为道院中的一员,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能忙得飞起来。 小陈道长一路往办公室跑,他需要准备很多文件。因为跑得太着急,他有些渴。等小陈道长一口气喝完剩下的茶水,这才发现今天的茶很没有滋味。 他的舌头上残留着叶小先生家茶水的味道。 这股清如云雾、淡如山岚的香气很高洁、很熟悉。他站在原地,思考了很久。 那一壶茶的味道,他一定在哪儿闻到过。可是……究竟是哪里? 叶三拴好马,在混杂的人群里拽着云清挤到广场边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桌子上插着铭牌,铭牌上写着各个宗门的名字。叶三一边在人群里辨认方向,一边找青城山三个字在哪里。 在人群之中,叶三忽然感受到一道冰凉的目光。那道目光穿过人群,笔直地朝他看过来。 -- 第83页 叶三猛地停下脚步,抬头朝台阶上看去。 道院的院子里,布局是个巨大的圆形操场,所有的椅子都在广场边缘摆放,而广场之外十多米,又有一圈圆形的台阶。 那道目光从台阶上,高高地、漠然地、冷淡地看了下来。 叶三抬起头,精准而敏锐地找到了他。 那个很漂亮很清秀的青年,站在最好的位置上,从石阶之上朝他看。 由于叶三忽然停住脚步,云清低头走路一下子撞在他的肩膀上。他好奇地打量周围,道:“怎么停下来了,找到位置了吗?” 叶三扳过他,远远地盯着白见尘道:“没找到位置,看到一个漂亮的男人。” 云清茫然道:“你不是说,形容男人漂亮多半是骂人的话吗?” 叶三笑道:“对啊,这个人实在有点讨人嫌。” 他揽着云清的肩膀,饶有兴致地看向白见尘,不知为什么,这个清虚宗的弟子对自己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清虚宗是天下修士的摇篮。 清虚宗的掌门,是天下修士的长辈。 清虚宗掌门的徒孙,是一个天下少见的天才。 白见尘高高地站在石阶上,看着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两个少年,嘴角泛起一丝颇为怜悯的微笑。 不论是按照个人修为、修炼禀赋还是宗门底蕴,这些石阶下的弟子们,不可能在比试中熬过三轮。 可就算熬不过,他们也只能费力挣扎。 白见尘低头笑了一声,一只飞蛾直直地扑向油灯里,挣扎了半天,然后静止不动了。 他的确是有些多虑了,虽然这个少年的眼睛,常常让他想到一些强大的对手。 但是人和人的区别是各方面的,就像现在,他们在石阶下,他在高台上。 叶三对着石阶上的白见尘轻声一笑,很认真地竖起了中指。 云清顺着他的目光往台阶上看,他皱了皱眉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张漂亮的脸有点欠揍。” “英雄所见略同。”叶三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着,找位子去。” 云清站在原地没有动。 叶三摇了摇他,云清伸出手,指了指很漂亮的白见尘。 白见尘已经坐在位子上,姿态优雅地喝茶。他彻底放弃了在这两个少年身上投入关注。 云清的手指在半空中慢慢移动,他指着白见尘三米以外的一张黄花梨木长条桌,说道:“我们的位置,好像在那里。” 青城山沉默了很多年,直到十多年前,苏蕴在清谈会上将所有对手踢下了高台。 这座宗门沉默了很久,久到很多年轻人,已经忘记它的特殊之处了。 清虚宗为天下修道人开路,青城山则凭借刚正锋锐的修道理念,位列各大宗门战斗力之颠。 当年青城山兴旺之时,凡是入门弟子,需先行前往边关历练一年。浩浩荡荡千百个修士前往边疆,对于魔宗的压力不言自明。 作为底蕴仅次于清虚宗的山门,青城山的弟子们武力实在强横。这种强横的武力值让青城山的名号响了很多年,也让他们在人丁稀落之后,迅速地消失在人们视野中。 叶三若有所思地看着高台上的座位。 白见尘若有所思地看着左边座位上青城山三个字。 这几天的时间里,他知道了很多事情。包括来自青城山的两位小先生被魔宗刺杀而错失报名,包括道院在坊市中的清洗排查活动被张御史叫停,他甚至隐隐听说,青城山的两位先生修为并不高。 对于这种没有见识的言论他一笑而过。能够在闻音阵里躲过所有光刃顺利活下来,甚至反杀两个刺客,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对灵力的感知度。 白见尘很好奇两位小先生究竟什么样,如果他们前来观赛的话,他甚至想与他们比试比试。 周围的年轻修士们逐渐找到了座位,他们依次坐到长条桌上,好奇地打量着身边的对手。 叶三很突兀地站在走道里。 一个梳着斜切发式的东瀛姑娘,好奇地拽了拽叶三的衣袖,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说道:“找不到位置的话,可以先坐在我们旁边。” 叶三礼貌地朝她道谢,他拽住云清的手腕,往石阶的方向走。 所有人都已经坐下来了,他们或好奇、或警惕地观察着两个到处乱窜的少年。这场上所有的人,都可能相互之间变成对手。 宽大的石阶两边,挂着很多明亮的角灯。 在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里,叶三拽着云清,慢慢地走上了石阶。 他们沿着石阶,在黄色的灯光下,越走越高。 白见尘听到了脚步声,察觉到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叶三朝他笑了笑,在他三米开外的长条桌上坐下。 桌上的铭牌上,赫然写着青城山三个字。 青城山的座位自然是青城山的弟子坐。 青城山来了两位小先生。 据说两位小先生的修为并不高。 他们还因为魔宗,错失了报名的时间。 白见尘猛地攥紧手里的茶杯,他紧紧盯住了那张桌子上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看向他们。 坐在广场旁边的东瀛姑娘小声尖叫,对着身边的女伴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她不时偷看一眼石阶上两个少年,脸颊上飞红一片。 -- 第84页 这是自苏蕴之后,青城山第一次派人来到清谈会。 第45章 我不想打架 在道院第三层的阁楼上,明静三学官凝神看着场上两个少年,慢慢说道:“能够在闻音阵里活下来,又能够顺利地在魔宗手下逃出来,我曾以为他们隐藏了修行气息,这才看起来如此弱小。” 一位霜发满头的老人站在窗前,晚风吹拂起他宽大的道袍,在风中跃跃欲飞。 他看着场下年轻又充满活力的修士们,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道院,那时候道院中有很多学生,不论是哪一座山门的弟子,都会前往道院学习最基础又最重要的修行知识。 然而现在,那些学生已经长大成人,道院的光华也不复当初。能够站在高台上说出“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只能是大翊的那位皇帝陛下。 老人有些伤感,他拍了拍窗台,说道:“那个叫云清的,手上确实绑着司家的匿气绳,然而……他们的确是太弱小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明静。” 明静三学官霍然站起,夜风从广场吹到阁楼里,带着一丝丝紧张气氛。 他看着灵光二学官,摇头道:“阵法乃是清虚宗不传之秘。教谕大人老了,有时候会有些糊涂,将清虚宗的秘法作为头名奖励,这件事太过危险。在白见尘拿到第一名之前,我只能请他们坐在观赛席上。” “你在质疑教谕大人的决定吗?” “除了掌门,没有人敢质疑教谕大人的决定,然而你要承认,清字大阵的传承交给其他宗门的弟子,本身就是一件荒唐又糊涂的事情。” “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在关于宗门的决策上,教谕大人从未出过错。”灵光平静地看着他,说道:“你想左右赛局的结果,就要做好承受一切怒火的准备。” 明静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暗中做了很多事情,包括将最强的几名对手安排在白见尘之前比试。 这件事唯一的意外在于青城山的两位弟子,如果早知道他们修为如此低微,他不会吝啬给两个参赛名额的。 然而明静扪心自问没有半点私心,清虚宗的清名是由无数人维护的,更是由于它的强盛不衰决定的。 没有人会质疑教谕大人的决定,但是他可以暗中做一些事情。 将清虚宗的秘法留在清虚宗,这实在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 白见尘盯着座位上的两个人,就像盯着刚刚飞落在油灯中的灰蛾。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笑了起来,远远对着叶三道:“是你。” 他心里默默地叹息起来,如今的青年修士们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个十六七岁跨入敛气境界的少年,居然都能够成为青城山的小师弟了。 十多年前,能够当上青城山掌门亲传弟子的,还是苏蕴那样的人物啊。 如今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自家宗门的天才,可天才里出了两个草鸡,显得无比扎眼又寒酸。 叶三完全忽视掉了白见尘的目光。 他倚靠在凳子上,看向宽阔的广场。 广场上有很多的年轻人。他今天来这儿是想看一看,同辈的青年修士们究竟有多强。 想要往上爬,就需要先明白自己的处境。而白见尘莫名其妙的敌意,与自己的目的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更不在乎在别人眼里,自己是凤凰还是没毛的鸡。 黄花梨木的书桌上,摆着一碟瓜子,一碟梅子,一碟米糕,两壶茶。 云清已经解决掉了两块米糕,他左右看了一圈,场下仍有很多人盯着他们窃窃私语,而最冷的一道目光是从白见尘眼里传来的。 他用手肘顶了顶叶三,说道:“他在和你打招呼。” 白见尘的确和他们打招呼了,不过那是一刻钟前的事情,忙于吃东西的云清和盯着场下发愣的叶三,不约而同忽略掉了那句话。 白见尘笑得很淡定,他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壶茶水。 凉茶在夜空之下,慢慢地卷动、沸腾起来。 一股冰冷的气息瞬间卷扑过来,在人迹稀少的高台之上弥漫。叶三扭头看向三米外的桌子,这样强横冰冷的气息,他不喜欢。 因为不喜欢,所以他的眉毛微微挑起,在这股强势而微怒的挑衅灵力里,他慢慢地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能告诉我你是谁吗?”叶三将手放在木桌上,另一只手按住云清的肩膀,他盯着白见尘,认真问道。 在如浪的灵气里,白见尘笑得云淡风轻,道:“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他清了清嗓子,道:“在下白见尘,清虚宗掌门四弟子的徒弟。” 叶三算了一下,说道:“掌门的徒孙?”他理了理衣袖,在一片寂静的高台上,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看着叶三有些挑衅无比讨厌的微笑,白见尘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青城山与清虚宗,两座山门平辈相交。 眼前这个寒酸又普通的少年,偏偏是青城山先掌门的亲传弟子,是苏蕴的小师弟,是相隔十多年后来到清谈会的清虚宗代表弟子。 想到这件事,白见尘的目光微微变得阴沉起来。 敛气境界登上高台的青城山弟子,这件事太过让人吃惊,所以他忽略了一件事,这个没毛的野鸡按辈分是自己师叔。 叶三看着他,笑得很欠揍,说道:“乖,师叔不想和你打架,自己慢慢玩。” -- 第85页 白见尘一怒之下,拍案而起。因为过于愤怒,他的鼻翼微微翕动,然而他愤怒的样子依旧是好看的,台下的姑娘们扭头瞅见,忍不住脸上又是一阵飞红。 叶三一把拽住云清的衣领,道:“别看了,回家。” 他来这儿是看别人打架,不是为了自己打架的。好不容易从天上掉下来两个魔宗让他错失报名,他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吵嘴打架上? 叶三拽着云清飞快地在石阶上走,他想看看自己的实力,但不论是刚刚那位白见尘,还是场上已经开始的比试,都透露出清谈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血腥和残酷。 在黑森林的那些年,他学的东西其实不多,但是很重要的一样东西,就是在杀机中活下来。 他的武力是用来杀人和活命的,不是用来无意义拌嘴和斗气的。 场下已经开始了第二场比试,一个十四五岁的黑脸少年在和一个小道士比拼拳头。 终于不是灵力飞来飞去,近似于肉搏的比赛叶三能看懂,他行走的脚步在操场上微微一停,很多双眼睛朝他们好奇地打量过来。 只不过一停一顿的功夫,黑脸少年的拳头打歪,一阵强劲的灵力从小道士手上冲出来,黑脸少年仍想贪个机会,他顶着灵力往前冲,灵力瞬间在台上爆炸,他直接被砸到了叶三脚边几米开外。 叶三微一摇头,扭头对云清道:“没意思,太贪了,回家。” 云清点了点头,道:“本来能赢。” 叶三笑道:“是你你怎么办?” 云清一边跟着他走,一边思索道:“就……先逃跑。” 周围的人很多,道院办事的道士和抢救人员慌张跑过来,本来很挤的人群顿时被冲散了。 叶三沿着通道往门外走,说道:“是我的话,我从左边冲过去。” 云清点头说道:“左侧能够找到机会,然而紧急关头,保命仍然是第一位的。” 叶三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道:“所以这比赛真没什么意思,我原以为能看到点好东西,都是这种水准的话,不如回家睡觉。” 躺在地上的黑脸少年艰难地擦了擦脸,他紧张地告诉抢救人员自己没事,然后急急忙忙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没有人认为他能赢。 师兄师姐们已经为他准备接下来两天的行程了,譬如去藏书馆里抄写经书。 他本来在宗门里就是天赋不太好的那一类。师兄师姐们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也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 因为在修炼的天赋上不太行,所以他很努力地锻炼身体,甚至学习师兄们看不起的普通人武功。 在师姐们有些淡漠的目光里,他急匆匆从人群里冲了出去, 道院外面的街道上,聚集了很多买吃的巷子。 贩子们知道今天很热闹,上元节碰上了清谈会,是做生意的都会来赚点钱。 云清捧着一个烤红薯,两个人走上马车往家赶。 回南门大街会经过一个漆黑的巷子。巷子里面磕磕绊绊,路不是很顺畅。 车轮在地上被磕拌了一下,云清的脸一下子蹭到滚烫的红薯里,他忍不住啊了一声,擦了擦脸颊。 叶三拎了拎缰绳,道:“被烫着了?和你说了回家再剥,这儿黑灯瞎火的。” 云清递了一块给他,道:“不是,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叶三接过红薯啃了一口,含混不清道:“听见了,跟踪人也不会藏一下。这么傻肯定不是魔宗的人。” 躲在墙后的黑脸少年小心翼翼探出头,看到马车在前面停下,他快速跑了几步。 刚刚跑到马车后面几米的地方,一块石头猛地砸在他的脚背上,黑脸少年痛得原地跳起来,一把捂住自己的脚。 巷子里黑漆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人影从车辕上站起来,晚风吹过他的马尾和刘海,叶三捋了捋头发,问道:“跟这么久,有事吗?” 他一边说一边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黑脸少年身边,问道:“知不知道跟踪人要注意什么啊,白见尘让你来盯我的?他怎么和傻子一样,我哪儿惹他了?” 云清坐在车厢里,猜测道:“可能觉得你才不配位、修为低下,又偏偏当了苏蕴师弟坐在他身边吧。” 叶三听得眼皮直跳,恼怒道:“好好吃东西别说话。” 黑脸少年站在漆黑巷子里,满脸茫然道:“我不认识白见尘。” 叶三瞅了半天,只看到他的门牙和眼白。 叶三摇了摇他,问道:“那你过来有事吗?” 黑脸少年顿时惊醒,朝叶三抱拳行礼道:“求先生教我!” 第46章 赚钱的另一种方法 平心而论,叶三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尤其是这种费力又不讨好的事情。 他对着黑脸少年道:“你想打架是你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说罢,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跳上马车。 黑脸少年站在巷子里,看着马车咕噜咕噜往前开,他愣了一会儿,跟在车后面一路小跑冲了过去。 他看得很清楚,他们是从高台上走下来的,能够站在高台上的修士,一定是出自名门的弟子。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了,既然看到一线能赢的希望,那就一定要死死抓住的。 直到马车驶出了黑漆漆胡同,脚步声和车轱辘声都渐渐消失,张庆才从石墙后面走出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漆黑的胡同,又扭头看了看灯火辉煌的道院三层楼,像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 第86页 马车终于停到了南门大街附近的巷子里,风吹动着木门,不时发出轻微的噶啦声。 叶三跳下车,抱着双臂看着车后的少年,摇头道:“真能跑啊,你们这些上京的人,怎么老是换着法子盯着我?” 黑脸少年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浑身是汗,听到这句话忙不迭摇摇手道:“两位先生,我叫吴成海,是西山郡来的,不是上京人氏。” 叶三对于狗皮膏药一样贴在身后的少年说不上讨厌,他在石桥村的时候恨不得天上掉个修士,好让自己天天粘着,所以很懂得这黑脸少年的心情。 只不过才数月功夫,石桥村里种地打猎的少年摇身一变,轻易就变成他人眼中的“先生”。 叶三想到这儿,只觉得事情挺荒唐的。他倚靠着木门,好脾气地解释道:“我没法教你,比武中各种因素千变万化,我无法提前预测到,当时你有机会赢,不代表下一次你的对手还会犯错。” 听到叶三这么说,吴成海有些惴惴的,他往后退了几步道:“我……我……”他支吾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为什么先生当时说要往左边冲?我的对手来自清虚宗,最基础的防御功法就是灵气罩,但是我看他的灵气罩通体圆润,并没有破绽,为什么先生会选择往左边去?” 叶三闻言神色微动,他和车辕上的云清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说些什么。 他见过各种颜色的灵气,每个晚上修炼的时候,从天地里凝聚起来的灵气流经经脉,汇聚到丹田中。 所以在初赛场上,看到比试的修士们身体上的灵气,他并没有惊讶。 书上说,凡是进入玄景境界的修士,都能够看见天地间的奥妙玄奇。叶三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并且认为每个境界足够的修士,他们都是能够看见的。 场上莫名沉默了一会儿,吴成海忽觉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想来各个宗门功法都是不传之秘,他这么问的确有些冒失了。 却见叶三忽然拿钥匙打开门,两位先生将马车停到院子里,他一个人站在院子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是站了半天,听到院中声音渐渐小了,这才犹豫着是不是该回去了。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叹了口气,准备往回走。结果刚刚走出没多远,就听叶三在身后喊道:“进来啊,有点事问你。” 吴成海搓搓手,眼里猛地迸发出一种狂热光芒,他忙不迭走进院子里,小心翼翼将门关好,道:“先生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云清从楼上点了一盏油灯带下来,三个人坐在大堂的桌前。 叶三咳嗽一声,问道:“所谓灵气罩,便是他身体周围一圈浅色灵光?” 吴成海一时听得呆了,心道这种东西只要是个修士都知道,怎么您反而来问我?他虽看不出叶三修为高低,却知道这两位先生大摇大摆从石阶上走下来,必定是出自名门大宗的弟子。好在他虽然吃惊,但由于长得太黑,这吃惊的神情也就被抹去了三两分。 叶三看到他的反应,知道这话问得太露底,于是佯装喝了一口茶,道:“自我入门修行,家师从未提及灵气罩三个字,想来各派修行功法不同的缘故。” 云清在旁边理了理毛笔和宣纸,听到这句话瞥了他一眼,心道青城山先掌门羽化多年人人皆知,见都没见过如何说出灵气罩三个字。 叶三咳嗽一声,看向吴成海说道:“若你下一个对手仍是清虚宗的,或许我能看出三两分,然而战场上意外因素实在过多,我说的未必作数。” 吴成海听到这话慌忙站起来,连连拱手道:“能够听到先生指点一二,已经让在下感激不尽了,剩下的输赢,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他拱手弯腰,半天没有听见下文,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云清实在看不下去,扭头去了厨房道:“他让你给钱。” 叶三一时汗颜,扶额道:“一开口就是钱,俗不俗?” 黑脸的少年连连道歉,道:“应该的,应该的。只不过山中并不富裕,只怕两位先生看不上眼。”他从背着的布兜里摸了半天,一把将所有银子倒在桌上,只听噼啪一阵作响,几十两白晃晃银子落在桌上。 叶三原本以为来个三五两就顶天了,不料这看起来没钱又普通的少年一下子兜了几十两出来,不由心中暗叹修士实在是个赚钱活计。 黑脸少年一付了钱,顿时觉得放下心来,好说好歹第二天一起去清谈会上看看对手,这才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云清在厨房里煮了碗面递给叶三道:“他的对手……左侧的确是灵气最薄弱的地方,然而这么明显的东西,他们都看不出来吗?” 叶三用筷子将葱花挑掉,绿莹莹的葱花粘在碗沿上,他喝了口汤道:“谁知道呢,明天去看看。我有一个想法需要验证一下。” 喝完汤,他看了看碗底,又道:“下次少放葱,多放盐。羊都有盐水喝,不能给我多加点儿盐吗?” …… 很遗憾,吴成海的第二个对手并不是来自清虚宗的,他们的防御功法也并不是灵气罩。 吴成海黑黑的脸上很尴尬,他将叶三和云清领到自己座位上,抱歉道:“劳烦两位辛苦跑一趟……” 这时候还是上午,云清还没睡醒,磕巴着眼皮抱着双腿坐在长凳上。由于前一天晚上太黑,离的远些的并没有看清楚他们的样子,吴成海的师兄们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无声地表示了不欢迎。 -- 第87页 叶三坐在晨风里,微微眯起眼睛,吴成海的对手在台上先行比试,他认真看了很久,眼睛变得越来越亮。 他扭过头看看云清,云清也看了一眼他,他们两个人都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就是,初赛的这些小修士们,基本都不会打架,只会用灵力互殴。 第二就是,仅仅以灵力作为打架手段的话,那些浮动在身体周围的灵光和弱点,的确是肉眼可见的。 这些初赛场中的修士们,境界相对来说很低,又刚刚踏出山门毫无战斗经验,不要说杀人,就是打架都不会的。 叶三看场上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如果扔到黑森林里和他比,怕是三拳一个小朋友。 比试的时候灵气满场飘,那些灵气和每个晚上他修炼时候浮动在天地中的一样。 叶三深吸一口气,慢慢倚靠在凳子上,露出发自内心的一个微笑。 他看着场上吴成海的对手,问道:“肋下?” 云清点点头,捻了一个梅子道:“肋下三寸。”说着他伸手在叶三身上点了点,补充道:“这儿颜色最浅。” 作为天地间化生出来的魅灵,他天生拥有对于灵气无比敏锐精准的感知度,这种能力在黑森林里他已经表现过,所以叶三表现得非常淡定。 他拍了拍云清的肩,笑道:“好日子要来了。” 吴成海要上场的时候,紧张地环视了一圈。这个场次是他向师兄们央求来的,他想让师兄们看看自己比赛也能赢,然而乌压压人群像沉默的海洋,严肃紧张的氛围一下子笼罩了他。 他心中紧张,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像从海水中努力挤出去一样,双腿微微发颤。 叶三有点看不下去,伸出手在他身体上点了几下。 他点的位置跨度很大,手指尖用力戳身上,吴成海觉得有些疼。 但是他很快猜到了某种可能性,看着叶三的眼睛顿时变得很亮、很亮。 关于比赛的公平性,叶三没有做过研究。事实上他认为,在武斗的时候会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意外,而自己不过是很多意外中的一个。 作为从小到大在意外无数的黑森林里打猎少年,他从不会抱怨打猎的时候忽然蹦出来的豹子,并且他坚信冷静和不抱怨是一个优秀猎手的素养。 可惜场上的大多数人,用温室里的花骨朵来形容并不过分。他们大多数学会了漂亮又优雅的姿态,却不知道见缝插针寻找机会打赢对手是什么概念。 叶三看着云清问道:“去看看?” 云清很快地提起纸袋跟着他走,纸袋里装着前一天放好的笔和宣纸。 他们两个人离开桌子,在广场边小树林坐在假山后面。叶三将裁成小块的纸铺在地上,笔落如风,飞速写字。 云清撑着头,坐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很认真念道:“陈飞影……灵气最薄弱的三处,池海穴,肋下三寸和左腰。灵气最旺盛的两处,额头、右小臂。” 叶三无声地在纸上写字,喧闹的人声中,他落笔时候的沙沙响声渐渐被掩盖了。 清虚宗不让他上场。 他不上场,他用眼睛看,他看到了场上很多人的弱点。 伴随着吴成海在台上战胜欢呼的笑声,叶三写完了第一张纸的最后一个字。他将这张纸递给云清,云清将纸张吹吹干,重新放在纸袋里。 吴成海赢了。 这证明他看到的东西是有用的。 虽然叶三并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不见白见尘、苏蕴或者是司天玄的弱点,但是他隐隐察觉到,这种东西与修为境界有关。 一个很大胆的猜想浮现在叶三脑海里,初赛场上大部分人,修为都要比他更低吗? 想到很多个夜晚修炼时候飘动的灵气、丹田中的三座高山,他坐在地上,提着毛笔,微微有些发愣。 周围很吵,叶三沉默了很久,然后笑了起来。 他拿起第二张宣纸开始写字,远处阳光腾跃到半空中,洒落下万丈金光。 叶三声音有些激动,他看着无数张宣纸,和很多将要上场的青年修士,赞叹道:“这些都是……钱啊。” 第47章 上京那天纸很贵 上天赐给我能看见的眼睛,我就用它来赚钱——叶三。 叶三打心眼里知道,自己这种低级路数只能针对低级修士。他相信那些修为高深的修士、道院里的三位学官,一定能够看得比自己更清楚。 他也知道,当修为或者战斗能力强势到一定程度,那些脆弱的部分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就像叶三在黑森林里反杀魔宗,凭借的不是那些灵气与弱点,而是常年锻炼出来的敏锐感知和杀人刀法。 但是对于广场下无数伸长了脖子的青年修士来说,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可能的机会。对刚刚进入战场,什么战斗套路都没有的人来说,一份完备又精准的参考资料,很值钱,非常值钱。 多知道对手的一点消息,就多一点战胜对手的可能性。 当天夜里的南门大街,油灯亮了很久。云清在厨房里勤勤恳恳煮面,叶三在桌前奋笔疾书。黑脸的少年蹲在大厅里,地上铺满了等着晾干的纸。 屋前的小羊咩咩叫了几声,蚂蚁在屋前排队爬过,一直忙到大半夜,他们终于将初赛所有低级弟子的详细资料写完了。 -- 第88页 吴成海盯着那些柔软的宣纸和黑色的墨字,心中的激动之情难以言喻,他小心翼翼捡起几张,问道:“这几张……我真的可以摘抄一份回去吗?” 叶三刚放下笔,面对即将变成银子的一堆纸,他的内心十分豪阔,当下挥了挥手道:“拿去,拿去!” 然而计划再响亮,也是要实际行动兑换成银子的。三个人鬼鬼祟祟拎着纸袋前往道院附近,这时候人群已经散了,只有三三两两的修士仍在交谈今日比赛状况。 叶三在墙角打量了半天,三个人叽叽咕咕商量了好一会儿,吴成海终于被一脚踹了出去。 黑脸的少年啪叽一声掉在人群里,周围的修士面面相觑,却见他从纸袋中抽出一张宣纸,低声问道:“有要的吗?全的。” 黑灯瞎火兼鬼鬼祟祟,周围的修士们却受到奇耻大辱一般,甩着袖子喝问道:“什么全的!不知廉耻!” 叶三在墙角听得火冒三丈,卷起袖子就要冲上来,云清一把拽住他往后拖,道:“再等等、再等等。” 吴成海被修为远超自己的几个人一阵吓唬,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紧张说道:“你您您您您对手的资料……” 周围几个修士一阵哗然,笑道:“你这话骗别人还行,在我们跟前就算了吧。” 饶是吴成海脸皮黑,这时候也能看到他隐隐涨红的脸色。 叶三实在看不下去,大步跨出墙角接过纸袋道:“十两一张,爱要不要。” 一个年长些的修士脸色铁青,冷哼一声就要拂袖离去,叶三看着他的后背,笑道:“风门穴、天柱穴?” 修士脚步一顿,猛地转过身来,道:“你说什么?” 叶三假意摇头,内心却一阵欣喜,察觉第一条鱼要上钩,他微微眯起眼睛,作出一副爱搭不理的神情。 修士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这里面都是你写的?” “呦,这您就没必要问了吧。”叶三笑道:“不信的话,买几张回去试试?您总不至于缺银子?” 周围的修士神色有异,那年长些的想要走,又扭头对叶三道:“十两一张,不便宜。” 叶三从纸袋里捻起一小张纸,看了看他道:“五十两,爷涨价了。” 那天天很黑,小贩子的心更黑。云清站在墙角,看得目瞪口呆。吴成海站在一边,恨不得把自己标志性黑脸埋到泥地里。 叶三兜着两百多两银子,一路走一路数落道:“到头来又是我干活,你们两个学会了没有?看看,看看,几句话的功夫。” 吴成海正色道:“师父说过,君子爱财当取之有道,我等不该为五斗米折腰,平素更当待人以诚不能出尔反尔……” 叶三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怒道:“想待人以诚就把资料给我吐出来。” 吴成海呐呐地退到一边,云清瞥了一眼那份纸袋,犹豫道:“我们现在……还缺钱吗?” 叶三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知道什么叫做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吗?” …… 事情就在这个黑漆漆夜晚发生了一点变化。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一些小修士们,他们看见对手上场之前偷偷摸摸拿出一些纸张偷看,回头打架下手无比精准巧妙。 再后来,上场前拿着资料看的人越来越多,作为比武最温和、最低级、最没有看头的初赛场,今年的比斗显得非常诡异。 大家一眼就能看穿对方的弱点,并且强硬地在场上互相斗殴。 饶是对初赛毫无兴趣的三位学官,也看出了不对劲。然而这种不对劲并没有实际证据,他们只能让道院中的办事人员多加注意。 作为众多办事人员之一的小陈道长,今年跑上跑下腿快要断掉了。又因为大家知晓彼此的弱点,导致初赛的受伤率大大上升,道院今年的医药开支直线上涨。 小陈道长咕嘟咕嘟喝了一茶缸水以后,放下杯子开始骂娘,他一边在广场边巡查,一边愤愤道:“别让我发现是怎么回事,让我找到扒了你的皮。” 南门大街出品的考试资料在短短几天之内,一跃成为清谈会上不可或缺的考前法典。 吴成海只需带着面具遮住他漆黑的脸皮,就能大摇大摆在晚上吆喝一声,“全的嘞,要的来嘞。” 叶三带着面具扎好马尾,拿着纸袋坐在地上,道:“一个一个来,先看抽签结果,比赛对手是谁就买谁的资料啊。哪能把整个一本卖给您呢,我不就靠这玩意儿吃饭吗?” 不方便在晚上露脸的姑娘们急急忙忙请师兄弟们出面,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一声,“一定要将接下来几个对手都买齐了,万万不可有缺漏的。隔壁的师妹们偷偷买了都不告诉我,你快快去!” 修士们拿着仅有的几张纸回去,又急急忙忙抄写几分,在同门之间传阅。 叶三趴在南门大街的院子里,抄得手快要抽筋,他扭头看看认真抄写的云清,又看看怕被认出字迹用左手抄写的吴成海,道:“卖纸笔的老板给我们涨价了。” 云清叹了一口气,道:“每个人买回去先传阅,在这么下去,快要卖不动了。” 叶三挑眉道:“本来就是一次性的买卖。趁着这几天好赚钱,你们加油抄。” 整个清谈会初赛的修士们都在抄,南门大街的灯火夜夜不灭。 裁成一张张方块纸的详细资料飞进了每一个参赛者的口袋。 -- 第89页 小陈道长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劲,场上比武的时候,以往那些伸长脖子的观赛者齐刷刷低下头,看着手上一小张写满字的宣纸。 有的看完了纸片,还颇为警醒地审视自己的对手,似乎想确认他的弱点在哪儿。 广场周围的所有人,都低着头考前抱佛脚。 小陈道长捏着那张好不容易抢来的纸片,只看了一眼就气得浑身发抖,嘶道:“谁干的,谁干的!还要不要脸!这是修士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乌压压人群默然无声,大家齐刷刷收起自己的备考资料,若无其事地盯着场上两个比赛的人。 那张纸飞进了小陈道长口袋,也飞到了三位学官大人的桌上。 紫玄大学官拿起那张写得歪歪扭扭的纸,沉吟道:“能够这样精准地看出他们灵力分布强弱,只怕境界不低。” 灵光二学官看着扭曲字迹,笑道:“怕是过了玄景境界了。然而判断得这样精准,总不至于是知微?” 明静阴沉着脸,一掌拍碎了桌子,对着办公人员怒吼道:“一个修士,不想想怎么在清谈会比试,却想出这种歪门邪道来赚钱,还扰乱考场秩序……这他妈是那座山门的弟子!三天之内找不出来,你们统统滚蛋!” 小陈道长吓得满头大汗,和自己的同事们连滚带爬走出办公室。几个人心有余悸地来到操场上,看着齐刷刷看小抄的参赛者们,小陈道长抱住头,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 尽管道院急急忙忙采取了“不允许将考试资料带入考场”的操作,但是修士们大摇大摆将纸片放在衣服内,作为天下修行宗门之首的清虚宗,无论如何也不能光天化日去搜身。 而姑娘们则将纸片放在香袋、衣袖、甚至是发髻中,害羞地笑着走进考场。 小陈道长看着姑娘们青春可爱的笑容,心如刀割,心如死灰。 …… 南门大街的蜡烛和油灯又烧了一夜。 吴成海实在撑不住,告罪一声回去睡觉。 叶三看着铺满了书桌的纸片,如同看着无数张白花花银票,心里充满了喜悦。 忽然之间,门口传来一阵声响。叶三扭头对云清道:“干了的纸先收起来。”说着去院子里开门。 “吴成海,你又落了什么东西,记性好点行不行?”他一边说,一边打着呵欠拉开木门。 木门外面站着一个瘦削内敛的修士,他手里提着一个布兜,尴尬地看着叶三。 叶三一时愣住,走到门外道:“找谁?有事吗?” 姚闻道拎着手上的布兜,在想要不要假装路过。这个念头刚刚跳出来,叶三就恍然道:“上次那一袋东西就是你给我送的?还没来得及说声谢,今天屋子里太乱了,不方便请你进去,只不过清虚宗为什么……给我送了这么多东西?” 姚闻道常年跟在教谕大人身边,教谕大人说话慢悠悠,话也不多。现在一下子来了一车轱辘的问题,姚闻道耳朵有点炸。 他犹豫着晃了晃布兜,递给叶三,道:“小先生昨晚夜读到很晚吗?”他指了指叶三脸上没干的墨迹,递给他一块帕子。 叶三道了声谢,遮掩道:“是啊,很多书要读,估计做笔记的时候沾上的。” 姚闻道想了一会儿,老师说不要提他的名字,那么也不能提自己的名字,否则一问就问出来了。面对着叶三明亮的眼睛,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想对策。 终于在半分钟之后,他想到一个完美的方法,问道:“小先生,你怎么没去清谈会?” 用这种问题来堵住叶小先生的嘴,实在是太有用了。看着叶三张口结舌的表情,姚闻道感慨自己的交际能力终于再上一层楼。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姚闻道眼睛越睁越大,他不敢置信道:“小先生……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在家!你怎么没去清谈会!难不成你初赛就输光了!” 第48章 被堵死的赚钱捷径 清风吹过南门大街,叶三无比艰难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慢慢道:“我……没报名啊。清虚宗不是说错过时间不能补报吗……” 姚闻道怒气冲冲道:“谁定的规矩!教……”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硬生生将教谕大人四个字吞了回去。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叶三尴尬地晃了晃布兜,道:“……谢谢?” 姚闻道看着布兜,语气渐渐和缓起来,“小先生看看还缺什么,我随意带了一点,有什么需要的我下次带点儿来。” 为了缓解尴尬,叶三打开布兜翻了翻,道:“多谢、多谢……上次的糖糕倒是……” 姚闻道笑了起来,“我下次多带一些来,您这么喜欢甜的啊。” 叶三摇了摇头,看着布兜里的茶叶、肉干和果子,犹豫道:“不是……家里有个嘴馋的。” 年老的教谕大人依然备受尊敬。 在道院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道院那座小食堂里的点心厨子在做糖糕。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教谕大人忽然对糖糕情有独钟起来。 老人的口味,有时候真的和孩子一样,三位学官如是想到。 同仁坊里的那座黑色大屋子里,老人躺在躺椅上,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看着不远处的碧绿盆景,那些绿色的植物没有受到半点寒风影响,老人的目光幽幽盯着它们,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东西。 -- 第90页 姚闻道卷起袖子,提着木桶,挨个给盆景浇水。 有些叶子微微地卷起来,水一浇上去,就柔软地舒展开。 老人眯着眼睛,身上披着一条毛绒毯子。今天的阳光明媚又舒缓,这让他想到了还在道院任职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没有坐上教谕这个位子,很多年轻的修士叽叽喳喳从身边跑过,对他喊道:“老师,今日的作业交给谁?” 那时候道院中绿树阴浓,书声朗朗,也是在那个地方,他迎来了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徒弟。 老人想到这儿,满脸的皱纹中都慢慢流露出怀念和喜悦。 “那年他才十岁吧,刚来上京,躲在道院的柱子后面,谁都喊不出来。我就走过去对他说,别怕孩子,别怕啊,你出来吧,我请你吃糖。” 活了很多年的老人,在生命最后一点时光里,流露出罕见的喜悦神色。 姚闻道看着老师的表情,也慢慢笑了起来。老师能够高兴,就是他做学生最大的高兴了。 教谕大人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也是个很强势的人。他一生都勤勤恳恳维护清虚宗,将清虚宗这颗大树扶持得更加牢固。 当初清虚宗有一座山反入魔宗,那时候是秋天,山门之中下了一场大雪。那些不自量力想要反出宗门的弟子,化作了无数片银杏叶上的雪花。 现在的老人可能变得很弱,然而即便再弱,他依旧是有过无数学生的,清虚宗教谕大人。 老人布满皱纹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腹部,他躺在铺着软垫的躺椅上,说道:“道院很久没有学生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已经忘记了。” 苍老年迈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点惋惜,“清虚宗立山理念,择天下英才而育之。明静啊,你看得太浅了。” 姚闻道放下木桶,恭敬行礼道:“老师说得是。” 清虚宗立山之本,就是凭借一腔为天下人开路的勇气,教化所有有能力修行的普通人。倘若真正有能力行走在修行路上,是哪一座山门的弟子,那又有什么关系? 随着世间宗门越来越多,随着清虚宗站得越来越高,随着他们手握的权力越来越大,很多人确实忘记了很多事。 放在院子中的一面小鼓,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敲击声。姚闻道躬身捡起小鼓道:“老师,是门内那位白见尘,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八次求见您了。掌门大人很想让他做您的徒弟。” 老人微微眯着眼睛,很久没有再说话。姚闻道跪坐在地上,恭恭敬敬等老人的指令。 过了很久,教谕大人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身边一盆绿色的植物,“他不适合做我的徒弟,从此不需要来了。” 姚闻道给老人行了一礼,他从地上站起来,准备去门口打发掉这位来访者。 就在他准备绕过一排盆景的时候,苍老的声音再度从躺椅上响起。 “我的传人要拿到清谈会首名。给那孩子一个名额,让他去最后一天的赛场吧。” 姚闻道愕然回首,老人的神色不似开玩笑。 作为宗门的学政,姚闻道很清楚叶三的修为,仅仅敛气的境界,他甚至没有劈开修行道路上第一座山。 青城山的小师弟或许有什么非凡之处,但他的能力一定不会这么早显现出来。 他才到敛气境界,凭着无上的天赋,他或许能够在初赛之中打赢很多人。但是最后一天的赛场,他怎么可能应付下来? 到时候他面对的,是清虚宗的白见尘,是北固山上的那条金龙,是江左王家那位小怪物。 而老师想要的徒弟,一定是那位青城山上刚敛气的少年。 姚闻道脸色淡淡的,但是内心却少有的翻起一阵汹涌波涛。 …… 对叶三来说,事情是从某个白天发生变化的。 道院为了制止新的混乱,临时出具了新的规定,所有初赛场中的修士们要先坐下来之后,才能抽签决定考试对手是谁。 一石激起千层浪,坐在凳子上的青年修士们面面相觑,手里拿着的考前资料忽然成了废纸一张。 规矩出来的第一天,场中人们嘀嘀咕咕低声交流,不时传来,“师兄你有没有十三号选手的资料?”“师妹我有八号的资料你要不要?” 小陈道长拿着喇叭站在台上吹了半天,腮帮子酸到发麻,才勉强制止了台下乱糟糟一团的声音。 事实证明清高、冷静又傲气的修士们,一旦遇到和自己休戚相关的事情,不要说扰乱考场秩序,就是大摇大摆作弊也是做得出来的。 台下在静止了三秒钟以后,猛地爆发出最后的轰乱,姑娘们提着裙摆在走道里跑来跑去,尖叫道:“十五换三有来的吗?”“给我一张两百八十四,价格好说。” 青年们则飞跨过桌子,站在台阶上中气十足地吼道:“琅琊山有三十五到七十八,有结对的来吗?” 明静脸色漆黑地站在三层楼上,看着有史以来最乱的一次清谈会初赛,他的心情终于变得无可救药了。 “查吧。”他揭开茶盖,喝了一口刚泡好的茶,说道:“虽说来清谈会的弟子们都背靠各大宗门,然而来清虚宗的地盘就要好好守规矩。如果再不守规矩,我不介意将他们踢出赛场。” 某位办公人员领了命令,悄无声息退出了第三层的阁楼。窗外的爬山虎遮住了很多阳光,白见尘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道:“你什么时候也会为了这种事发怒?一些小宗门的弟子,值得这么大动静吗?” -- 第91页 明静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广场,他忽地伸出两指,窗外遮挡住阳光的爬山虎霎时粉碎。 “爬山虎是很好的东西,它可以替我们遮住一些阳光,然而有时候长得太乱的话,到底会影响道院建筑的形象。” 无数片碎叶掉在地上,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绿色的雨。 白见尘低头一扫,笑道:“这件事本身很有意思,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想去看一看。” 他走出道院那座红色的三层楼的时候,半空中的绿色碎叶仍没有飘完。 参赛者们知道一个道理:想要万无一失,就要拿到卖家手里最全的一本资料。 虽说那位小卖家不肯全部卖给一个人,然而不会有谁和钱过不去的。那么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无非是看哪家山门出的价格更高。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换了很多个胡同卖资料的叶三,按照给出的路线出现在了某个漆黑小胡同里。 他戴着一个鬼面具站在高墙上,举着手里的纸袋朝地上挥了挥。地上站了十多个人,都是代表自家宗门来出价的。 叶三扶了扶有些大的面具,声音嗡嗡地从面具后面传来,“好叫各位知道,我这手里一共四百五十三个人的详细资料,江湖规矩,这东西我只卖一个人,至于买回去怎么处置,那就是您的事儿了。而且诸位放心,这东西我最后一次卖,在这里对上清天发誓,从此这套资料不会再出现了。” 云清站在墙后面,努力往上跳了跳,被叶三一掌拍在头上。 站在地上的修士们叽叽咕咕,有些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叶三。叶三闷笑一声,说道:“各位可别打我的主意,我没什么本事,但自保还是可以的。”说着,他一挥右手,前方数米处的墙壁上,猛地爆开一团银色亮光。 地上的修士们纷纷笑了起来,道:“那么按规矩,谁出价高谁拿走。” 叶三满意地点了点头,吴成海在几米远地墙壁后面,努力地甩着烟火催动着灵气。 一条铁链自胡同口飞了进来,划出凌厉冰冷的痕迹。 紧接着,很多道士急匆匆从胡同口冲了进来。 叶三猛地站起身子,他站在墙上打量着拥挤的胡同口,站在地上的买家们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叶三打了个响指,吼道:“跑——!” 道士们已经从胡同口冲到墙角,叶三一把将所有的资料扔了出去,漫天下雪似的纸片到处飞,他跳下高墙一把拖住云清,两个人头也不回往巷子里冲。 身后的道士们和买家们乱成一锅粥,无数队人马在抢地上的资料,吴成海听到命令的那一刻扭头就往道院方向走。他们三个跑得很快,留下了一地纸片。 叶三紧紧握着云清的手腕,两个人穿过坊间的大街小巷,路过波斯寺,经过道观。那些白日里华丽的高楼,连带着月光和夜风被他们甩在身后。 夜晚的凉风拂过叶三和云清的脸庞鬓角,把他们的头发吹散在空中。那头发飞扬在身后,像在月夜里展开的大片水藻。 叶三忽然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身体里慢慢漾开。 那天黑森林里,云清曾经对他说过,想要万里长风来去自如,他对这个概念一直没有太过清晰的感受,而今晚繁华浩荡的上京城内,晚上的天风划过他的衣领,月光铺满他的头发,夜色笼罩了他的全身,他恍惚觉得,真正抚摸到这方“自由”了。 叶三拽着云清越跑越快,长风灌进他的喉咙,可是他不管不顾地跑,甚至间歇地闭上眼睛。他跑过了永安坊,跑过了敦义坊,直到安化门前的大康坊。 叶三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那厚重的灰色的墙。 他忽然笑了起来,对云清说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一直在逃跑?” 云清撑着膝盖喘气道:“因为一直在被追杀啊。” 黑色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一个很漂亮的青年。 他看着扔掉面具的叶三和云清,叹了口气道:“怎么又是你?为什么总是你?” 叶三擦了擦脸上的汗道:“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想见到你。” 白见尘摇了摇头,道:“我今天来,是为了抓住卖书的小贼。” 叶三纠正道:“既然是卖书不是偷书,就不能叫贼了。” 白见尘闻言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一道寒冷的锋芒从袖子里爆射出来。 那道白色的光亮瞬间照亮整个巷子,带着一种称得上恐怖的气息,朝叶三脸上扑了过去。 他们实在距离太近,这道光的速度又实在太快。 叶三躲不了,所以他不躲,瞳孔微缩的一瞬间,他猛地后退几步,一把挥出了自己的长刀。 华美的刀锋在夜空中绽放,叶三在强横的冲击下滑出数米。他擦了擦嘴角,慢慢地笑了起来,道:“你想杀我?” 白见尘没有回答。他死死地盯着那把秀美华丽的长刀。 黑色的碎发被夜风拂动,他的目光透过零碎的黑发,阴冷地逼视过来。 过了很久,白见尘才张开了嘴。 “这把刀为什么在你手里?” “道院的一群蠢货,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出来。” “既然这样,我只好请你留下来。” 第49章 灰墙之下的第一次交锋 大康坊边的巷子,前些年遭了一场大火,所以整个墙如同被油烟熏过一般,漆黑斑驳。 -- 第92页 坊内的高塔和角灯,散发出昏黄的灯光。三个人的影子投射在狭窄的巷子里,诡异地飘动着。 上元节过去没多久,很多灯笼被没有卸下来,它们在冷风里尴尬地飘荡着,不时发出轻微地沙拉声。 白见尘礼貌地微欠身子,说道:“我本来并没有很想杀你,但是三学官有一句话说得没有错,苍蝇飞久了总是会让人厌烦的。更何况……” 他礼貌又疏离地看着叶三,道:“就凭你,为什么也敢拿起这把刀?” 叶三并没有理会白见尘深藏的恼怒,他平静地举起刀,说道:“因为,这是我的东西啊。” 这句话在不同人耳里,可以被理解成不同的意思,白见尘叹然看着这把长刀,说道:“我第一次看见这把刀的影像,是在清虚宗内门的武库里。自三山主仙逝之后,这把刀流落黑森林,再也没有出现过。” “你可以不知道三山主是谁,也可以不知道这把刀叫什么,你只要知道一件事,我今晚是来追杀扰乱考场秩序的小贼的。” 白见尘的目光很平静,在和叶三发生了一系列摩擦之后,他终于表现得像一个天才修士了。 追杀分割成两个字,就是追和杀。 叶三猛地僵住了身体,如狂风暴雪一般的气息充斥在巷子里,就那么一抬眼的功夫,他如同站立在山崖之巅的一颗小树,狂风吹进他的衣襟,带来一股悚然刺骨的寒意。 他很慢地握紧了双手问道:“想杀我?” 白见尘漠然地点了点头,道:“青城山的叶小师叔?可惜啊,我今晚杀的不是叶乘风。” 他从清虚山门中来,带着他那把银色的袖剑。他见到了上京城,这座城市有繁华的宫殿,也有阴沟里的老鼠。 他二十年长于青山白露之中,见多了灵秀风骨与无双武力,是以无法容忍那些肮脏又弱小的杂碎。 天地之间,夜风吹拂。 晚风吹过宁静沉睡的上京坊市,吹过那些高台、木塔、飞扬的铜铃铛,然后落在了小小的巷子里。 看着白见尘一双漂亮的眼睛,叶三忽然绷直了背。 狂风暴起,灰墙之下,剑气横行。 明亮璀璨的剑气自长袖之中横飞出来,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咆哮着冲向天空。 暴风雪来临、冰川滚落、山海奔腾。无数道风自那道袖子里飞了出来,涌进窄小的巷子里。 叶三想起来一件事。 虽然说出来有点丢脸,但是他的确在上京忘记了一样事情。 上京的人对他很尊敬,这种尊敬居然让他放松了警惕。 这里是上京,是整个天下修士最多的地方,也是虎狼最多的地方。 黑森林里戴着竹斗笠的杀手,境界不过玄景。而仅仅一个竹斗笠,就差点让他们彻底死在了石桥村旁边。 白见尘是谁? 无数剑气从天地之间奔袭而来,恍如风雪地寒意降临在灰墙之下。 空气中的灵气扭曲凝结,那堵被大火烧得漆黑的墙面,慢慢开始消融。 黑色的烟灰、青色的苔藓、灰色的痕迹,他们就像融化的冰雪一样,变成一团团泥泞的灰迹,不断从墙面上淌落下来。 坊市内残留的灯笼,在狂风之中猛地大幅度摇晃起来,它们从绳子上不断跌落,又在狂风之中被吹得越来越远。 灯笼落在巷子里,风雪落在巷子里,星光落在巷子里。 巷子里站着三个人。 一个是冰雪的源头,两个是山下的小草。 墙壁上的黑色痕迹仍然在不断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石砖。云清站在暴怒的灵气里,扭头看了一眼砖头,然后往叶三背后跨了一步。 他抄着双手,干净又冰凉的眼睛很认真看着巷子尽头。 狂风吹过他们的皮肤,几道血痕登时显现。云清安静地垂下眼睛,轻轻握住了拳头。 灯笼砸在地上,蜡烛倾覆霎时燃烧起来,巷子里燃起一堆一堆的灯油,看起来非常残败。 狂暴的灵气即将爆炸开来的时候,云清的目光中,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是一个很普通的,没有修炼过的男人。 男人从巷子的尽头走出来,不紧不慢地站在了两拨人中间。 风雪一瞬间消融,狂风一瞬间静止。白见尘看着眼前的男人,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道:“张庆?” 张庆朝他笑道:“上京城内岂可肆意动武?如若明日京兆府尹发现有人横死在大康坊边,在下又要辛苦几天查找凶手。如果凶手再一次查到清虚宗头上,陛下恐怕又要生气了。” 他的布鞋往前跨了一步,踩灭了地上没有烧完的灯笼,“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上京城内岂可随意玩火?” 白见尘慢慢地抬起头来,他很优雅地收起双手。那飘动在晚风中的衣袖很典雅,也可以爆发出很寒冷的剑光。 他笑了一声,说道:“张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保住他,然而上京的事情你可以管,上京外的荒山和渭水你管得了吗?你若真的想让他活命,就让他这一辈子在上京当缩头乌龟。” 张庆点点头,微笑道:“在下记住了。” 白见尘的背影优雅地消失在巷子里的时候,张庆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子打量着眼前两个少年,道:“的确是我这几天见过的……最弱的两位啊。” -- 第93页 叶三收起刀,问道:“为什么要救我?” “上京城内不能随意杀人,这个理由不够吗?” “我不是傻子,张御史。”叶三懒洋洋地说道:“上京的臭水沟很多,每天死掉的乞丐和流氓也很多。纵然我身份有些特殊,总还不至于让你特意追踪过来保我一命。” 张庆伸开双手,借着微弱灯光打量着手中的掌纹,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我这几天见过了很多人,江左的王观,清虚宗的白见尘,甚至是北固山上那位很少出门的天才。清虚宗今年的头名奖励是教谕大人的传承,在第一名出来之前,陛下不想看到任何一个随便死掉。” 叶三摊了摊手,说道:“我对教谕大人一无所知,对他的传承也毫无兴趣。更何况,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参赛。” 张庆点了点头,慢悠悠往巷子外面走,“再等等吧,夏天到的时候,决赛才能结束呢。” 在巷子里狂风暴雨的时候,司天玄晃进了南门大街两层小楼的院子里。 门是锁着的,没有人在家。 这么晚,不知道那两人不睡觉跑哪儿去了。 站在门口的司天玄,自然而然想到道院中的那场风波,故事的主角是每晚变换着地点卖考试资料的两三个面具少年。 想到这个最不可能又最有可能的原因,一直以来微微笑的司天玄,一脚踹开了木门。 本来还咩咩叫的母羊感受到狂暴怒气,吓得缩在墙角,嘴边叼着半根菜叶子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司天玄走进大堂,看见了摆满宣纸的桌子,桌子上残留着很多墨迹。他随手捡起一张纸,手指慢慢地握紧,直到青筋根根从手背上浮出来。 叶三沉默着在路上走,他们并不知道在经历一场狂风之后,又将在南门大街迎来一场暴雨。 叶三心情很沉重,一想到背后永远有一个人等着自己死,他的心情糟透了。这种感觉和黑森林里被老虎追着地感觉差不多,区别在于老虎可以躲掉,白见尘,死不掉也躲不掉。 叶三拽着云清走到家门前,木门四仰八叉地敞开着,他猛地后退几步,手伸到背后握住了刀。 他慢慢踏进院子,刚一探头就被劈头盖脸扔了一脸的纸。 叶三顿时跳了起来,怒道:“谁他妈——”云清疯狂地在后面拽他衣角,然而叶三后半句话已经吐了出来,“谁他妈夜闯民宅还偷袭我?” 等到纸片从眼前飘完,他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算命男人站在面前。 叶三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磕磕巴巴道:“稀稀稀客啊……” 司天玄一巴掌糊在他脑袋上,冷冷道:“谁夜闯民宅?谁偷袭你?” 叶三十分虚假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往门边退,“我夜闯民宅、我这就走……” 身后木门一声巨响自动关上,叶三心里十分绝望,他扭头看了看云清,发现云清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院子里,姿势摆得十分到位。 司天玄一人敲了一记爆栗,院子里传来清脆响亮的两道啪啪声。 云清闭着眼睛揉揉头,叶三低头盯着脚,感觉这一下把脑仁都要打出来了。 司天玄绕着他们走了一圈,道:“几天不见,你们两个真是长进了。” “知不知道你们把青城山的脸丢光了!我还要去道院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你们他妈好好的事情不干,不读书不修行,用这种方法赚钱!”司天玄看着眼前两个好不容易能修行的少年,气得脏话直往外面跳。 可惜他骂人次数实在太少,嘴里说来说去只有那么几个词。 叶三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被一巴掌糊上脑袋。 “能够修行是多大的机遇?好不容易踏上修行一道,你怎么满脑子都是钱!你缺钱吗你!把初赛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你看看初赛变成什么样子!以前的清谈会什么样子,现在什么样子!” “这么想赚钱,你们怎么不去赌坊啊你们!” 听到这句话的叶三和云清双双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里闪过兴奋、懊悔和“我怎么没想到”的神情。 修士运用天地灵气,与普通凡人的力量千差万别,何况修士从不缺钱,是以不要说用灵力去欺负普通人,就是让灵力染上铜臭味都是奇耻大辱。 司天玄万万没想到,对于其他修士来说如同羞辱的赌坊,在他们眼里宛如赚钱宝藏。 司天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两个人又被敲得头昏眼花。 “书读了几本?修炼到了哪一步?你们现在能打过几个人啊?大好时光不学习,你们是被银子糊住了心!” “看见初赛的弟子弱小,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你们能不能放眼去看看,第二轮第三轮里的修士是什么境界!” 叶三见缝插针想要补充一句“我没机会报名”,然而在司天玄怒火如沸的一双眼睛里,他乖乖选择了闭嘴。 小母羊乖乖瑟缩在墙角,盯着眼前三个人。 云清头顶挨了无数个暴栗,觉得真是一场无妄之灾。然而扭头看到叶三肿起来的额头,他选择站得更乖一点。 那天院子里劈里啪啦的声音持续了很久,葡萄架下的小母羊躲了很久,叶三的脸也肿了很久。 当第二天天光大亮,叶三在镜子里发现自己青色的额头和肿起来的脑袋,只好悲叹一声,吃了四个大馒头。 -- 第94页 来上京的第一场生意,断绝于清虚宗的追杀和司天玄的暴怒中。 第50章 来上京,关禁闭 正月二十八,天气晴朗,万里蓝天没有白云。 南门大街的二层小楼,迎来了关禁闭的第二天。 当看到云清牵着羊第三次走出门,叶三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你能出门我不可以?” 云清看着他,说道:“司天玄说,主谋是你。” 叶三辩解道:“大家一起赚的钱,能分主次吗?” 云清扭头确认了一下司天玄不在,这才说道:“要不……你跟着我偷偷溜出去?” 叶三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停止这个话题。他拽拽云清,有些神秘道:“你到我房间里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云清闻言关好院门拴好母羊,跟着叶三走进二层楼朝南的房间。 叶三从窗外看了眼楼下,然后关好窗户拉下窗帘,他的窗帘很厚,大清早一下子将房间遮得漆黑。 云清站在他床边,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动作。 叶三坐到床上,拍了拍被子道:“坐,坐。” 云清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些紧张地坐在软绵绵床垫上。叶三一把抽出自己的刀放在两人中间,道:“我观察过黑森林的竹斗笠、苏蕴和白见尘打架的手段,他们都是将身体中的灵力汇聚到武器上,然后通过武器作为媒介,催动灵力来战斗。” 叶三说得十分激动,云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所以呢?” 叶三一拍长刀,道:“我这几天晚上试过,虽然还很费力,但是我已经可以将部分灵力灌注到武器上了。” 他举起刀,激动道:“你等等,我试一下给你看看。” 见叶三兴致如此之高,云清一时好奇心大起,他仔细盯着那把长刀,不知叶三能够用它催动多大的力量。 想到竹斗笠掀翻村门的小剑、白见尘融化墙灰的袖剑,他隐隐有些期待,又隐隐有些紧张。如果今天的小房间爆炸的话,明天就只好请人来修了。 叶三慢慢闭上眼睛,极为郑重地将手放在长刀上。灵力从他的丹田之中行径气海,通过经脉汇聚到手指尖上。 白色的灵气从手指里极为艰难地凝聚起来。 他摸着这把华美而秀气的长刀,回想到自己遇到过的敌人。那从白见尘袖子里射出来的无数剑光,那从石桥村里爆炸的一根短刀。 灵力流经手指的时候,触动肌肤,有一种微痒的感觉。 云清认真地看着那把刀,终于在不知多久以后,那把刀微弱地颤抖一下,爆发出——一点点虚弱黯淡的光芒。 云清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人中间那把勉强泛出一点能称得上“灵光”的刀。 刀上的光时不时亮一下暗一下,像随时都要断气了一样。 叶三拍了拍刀身,极为高兴道:“看,是不是亮了,是不是亮了!” 坐在叶三床上的云清思考了很久,他比对了一下这萤火一般的亮光和白见尘袖子里的星海,极为勉强道:“是……亮的。” 在他这句话说完以后,长刀啪一声停止颤动,如同羞愧不已当场自尽一般,那些虚弱的光亮也彻底消失了。 云清在黑漆漆房间里看了一眼叶三,站起身来打开窗帘和房门,看着叶三颇为欣喜的脸色,他终于忍不住道:“我们……不缺钱……” 叶三抬头道:“是不缺钱,怎么忽然说到这个?” 云清艰难道:“……不用……这样节省灯油的……况且你这光,也没有油灯亮……” 听完这句话的叶三,微微怔住,道:“啊?”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云清安慰道:“没关系,你比他们都小……等到他们那么大的时候……或许就能很亮了。” 叶三拿起长刀上看下看,犹豫道:“要不……我换柴刀试试?” 这话刚说完,长刀猛地弹动起来,一下子砸在叶三脚背上。 南门大街二层楼朝南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惨叫。 正月二十八,天气晴朗,万里蓝天没有白云。 关禁闭的第二天,脸还没好,脚又肿了。 白见尘很喜欢今天的阳光。他今天要出去一趟,找一个人。 几个月前,教谕大人暗中派出了自己的心腹罗致南师徒,根据道院中传来的消息,他们沿途经过了固北、西山然后走到西北一带的某个小村庄。 那里距离黑森林很近,黑森林是当年几位山主和魔宗大掌教陨落的地方,也是清虚宗唯一一个大阵的所在。 教谕大人作为三山主的师父,派人寻找他的遗物也勉强说得过去。然而短短几个月后,罗致南前往上京修养,青城山派出了刚入门的小师弟,而那位小师弟手里还拿着三山主的刀。 事情就变得有点意思了。 白见尘微笑着叩响了某个僻静的宅子,宅子里传来一阵咳嗽声,几乎瘦脱相的罗致南走过来打开门,将他迎了进去。 他看着罗致南道:“好久不见,罗长老清减了。” 罗致南坐在池塘边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我们从来很少见面。在下清虚宗十几代的弟子,不过有幸得到教谕大人的赏识,哪里能够常常见到掌门徒孙?” 对于他语气里的冷淡,白见尘并没有表达愤怒,他站在池塘边上,冬日将要过去了,金色的阳光洒落在粼粼湖面上,不时有五色鲤鱼甩尾游动。 -- 第95页 白见尘看着游鱼,说道:“能够在西北伤你伤得这样重,不知是哪座山门的弟子。” 罗致南微一沉默,笑道:“莫非您有意替我出头,去教训教训青城山的苏蕴?” 听到这个答案,白见尘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道:“我听道院的医师说,你回来的时候丹田枯竭,灵力混乱,经脉阻断,我相信苏蕴有这样的实力,却不信他出手会这样恶毒。” 罗致南蹙眉道:“自然,以苏蕴的为人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只不过此间种种纠缠复杂,真要我选一个凶手出来,一时竟不知到底选谁。要说过错,错的是我也不一定。”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白见尘嗤笑一声,问道:“既然如此,何故无事前往西北?西北清字大阵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故?” “您想知道答案,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教谕大人呢?”罗致南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莫非您到现在,还没能够见上教谕大人一面?” 白见尘扭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勾起一个微笑。他的手指在袖子里一荡,池塘里的水波迅速向湖中间涌去,无数游鱼瞬间被掀上了半空,又砸落在湖面上。 看着他纯净的灵力波动,罗致南赞叹道:“真不愧是宗门里少见的天才啊,可惜教谕大人想要的并不是您这样的天才,否则他怎么会让我前往西北,寻找素未谋面的先天道种,带回来做亲传弟子呢?” 白见尘若有所思,他想了很久以后,终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先天道种?西北黑森林?苏蕴带回来的那个小师弟?叶乘风?” 罗致南朝他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白见尘蹙起眉头,问道:“仅此而已?一个素未谋面的先天道种,教谕大人就算请司家的人测出他的命数和天赋,也不至于如此草率。” 罗致南有些怅然,李长空的转世是个秘密,这个秘密教谕大人隐藏了很久。既然是教谕大人苦心费力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东西,他一定会闭嘴。 “可是……他凭什么?”白见尘有些焦躁地扶住湖边的木栏杆,“区区一个小山村里的孩子,十六七岁才踏入修行之路,就算他再天才,也不可能敌得过时间力量……” 他下意识地看向罗致南,说道:“教谕大人想要你们带他回来,而你们两个如此废物,居然将他拱手让给青城山?” 一瞬间,纯净灵力自半空弥漫,池塘中的水不断激起雪白浪花,有几条锦鲤被拍在岸边,挣扎了半天不动弹了。 罗致南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微一摇晃,他很瘦的身躯居然没有倒下去。在狂暴的灵力里,他对着白见尘笑道:“这件事教谕大人并不在乎。就算他是青城山的小师弟,教谕大人也只会选择他传承自己一身阵法,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教谕大人看重缘分,过去那么多年他只有一个徒弟,如今他也只会有一个传人。” “至于您说他是小山村的孩子……当年的三山主,可是东海渔村的孩子啊。” 看着罗致南宽大衣襟在风中摇晃,不时露出满是青筋的脖颈,白见尘摇了摇头,笑道:“想不到西北一行,你受伤惨重,如今反而隐隐有破镜的意思了。” 罗致南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去,但是他依然坐得非常稳。 “这次去西北,经历了一些事情,也听到了一些话,所以有所怀疑有所感悟。说到底,这也是教谕大人赐予的机遇。” 灵力渐渐自半空消失,想到黑森林里差点一刀将自己劈废的小魅灵,罗致南感慨地看着乱糟糟池塘,说道:“小人物就没有资格活下去吗?小人物就不可能走出很远吗?人类辛苦修行,所求的不过是多走一点路、多活一点时间。在这个目的下,人和人都是一样的。” “大道之下是苍生,既然黄土大地可以容纳千千万万的子民,他们自然都有资格攀登大道。白见尘,你何故如此着相?” 白见尘看着滚动的池塘,一条鲤鱼飞奔到半空中,霎时粉碎。 他眯起眼睛,盯着罗致南道:“着相?就凭你,也想质疑我的道心?” “我从不怀疑你。”罗致南慢慢站起来,由于太瘦,他的衣服像毯子一样空荡荡披在身上,“可是白见尘,作为宗门里少见的天才,掌门大人亲自指定的徒孙,你自己没有过怀疑吗?” 白见尘拂袖而去,道:“笑话,我修无上天道,学清虚正法,为何要怀疑?” 第51章 告诉你个好消息 上京是个很容易下雨的地方,虽然不是南方,但春天临近雨水渐多,天气也愈发温和起来。 叶三站在二层楼的小房间里,床头摆着人一样高的书山。他推开窗子,湿润的风扑扇到脸上,在刘海上沾了一层细碎水珠。 雨帘散发着柔软的浅白色光晕,地上的新叶也散发着浅绿的色晕。 叶三能够看到天地中漂浮着的各色灵气,每个晚上他修炼的时候,这些灵气温柔地钻进经脉,然后将三座高山越堆越高。 以前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催动灵力,现在他知道了。每个境界的修士努力堆砌体内高山,所有吸附的灵气都会融入到丹田之中的高山里。 只有劈山过后,灵气球碎裂在丹田中,才形成了可以催动使用的灵力。这就像是酿酒的过程,要等很长一段时间发酵,米和酒曲才能变成香醇的美酒。 -- 第96页 劈山过六境,而相比劈山这一过程,更重要的是堆山。只有这座山足够高,等它碎裂融化以后,才能够在下一个境界拥有足够使用的灵力。 敛气的确是战斗力最低的一个境界。在这个境界,作为修士的第一座高山还没有劈碎,除了那一点微弱积聚起来的灵力,他们并没有可供战斗用的手段。 叶三伸出手,捞了一把细雨,雨水将他的手指染湿,微微的有些发亮。 他的山,到底会长到多高? 他的武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被唤醒? 修士战斗的根基是灵力,如果没有它,叶三知道自己很容易死。上京修士多如牛毛,每一个修行时间都比自己更长。 他看着雨水里浮动的灵气,当他伸出手的时候,那些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毫无阻拦顺着手指流经经脉,汇聚到丹田里。 这个天地从来不曾拒绝过他,叶三温柔地看着二层楼外的广阔天空,轻声一笑。 窗户外面,云清捧着一盆菜,慢慢走到井边。他提着木桶打上来一桶水,然后把水桶摆放在脚边。 叶三伏在窗户上,拿起长刀。在他的努力下,长刀微微地颤抖着,散发出一点薄弱的光芒。 叶三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刀刃上猛地迸发出一条雪亮细长的银线! 虽然它很细,但是它足够长,足够亮。 叶三张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头一次从刀上迸发出来的刀气。 然后那条细细的线歪歪扭扭从半空中摔下去,软倒在云清的木桶上。然而灵力太过锋利,木桶直接被劈了个粉碎,炸出来的井水劈头盖脸将蹲在地上的云清浇成落汤鸡。 云清愕然站起身来,眼睛瞪得很大,一时半刻没从突发状况里反应过来。 叶三激动地在二层楼大喊一声,道:“云清!你看,我的刀气!” 云清茫然地擦了擦脸上的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结果头上的水不断往嘴里淌,他只好用湿透的袖子擦了擦湿透的脸和头发。 这也能叫……刀气吗?云清不知所措地想,想到那些高手剑刃上笔直雪亮的光,再想到方才摇摇摆摆半空中有气无力坠落下来的银线,云清一时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来战斗。 然而鼓励还是要鼓励一下的,云清湿淋淋站在小雨里,勉强给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给钱,我出去买个新的桶。”云清挤了挤衣服上的水,如是说道。 院子外面走进来一个瘦削的男人,男人提着一个很眼熟的布兜径直走进院子。 他看了一眼粉碎的木桶和透湿的云清,又看了一眼举着刀兴奋不已的叶三,深深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叶三仍然沉浸在催动第一缕刀气的喜悦里,看到来了个眼熟的人,他提着刀走下楼道:“您要不要看看?” 说着,他挥了挥刀,再一次催动软绵绵通体酥软的刀气。 那刀气很细,像无骨的蛇一样,还没亮起来就碎成了漫天星星。 姚闻道作为常年陪伴在教谕大人身边的学政先生,看着这孩子一般的把戏,实在沉默了很久。 然而老师看重的传人,无论如何还是要鼓励一下的。 他努力想了一会儿,说道:“您是想培养软索一样的武器吗?也不是……不可以……吧。战斗中用来虚晃一刀吓一吓敌人也是可以也行……”说着,他急急忙忙堵住了叶三的话,将布兜递过去道:“带了一些东西过来,除了一些小东西,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叶三看着眼前三番五次送东西给自己又不肯透露名字的男人,笑道:“劳烦您跑这么多次,不知是什么消息?” 姚闻道字正腔圆地说道:“您的名额下来了,而且不需要去前面的几轮比赛,只需要最后一天去赛场比一比就可以了。” 这样一来可以节省时间,二来可以直接进入决赛。叶三听到这天打雷劈一般的消息,张大的嘴很久没有合拢。 他艰难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说道:“首先,我得谢谢您……” 姚闻道笑起来,说道:“不用谢,这是我该做的事情,况且举手之劳而已,之前因为魔宗耽误了报名,本身就是道院管理不力。” 说着,他朝两个人拱手告辞,很快地离开了南门大街的小院子。 叶三怔然地看着男人的背影,喃喃道:“其次……你们是生怕白见尘没机会杀我吗……” 经历过灰墙下的那一场交锋,他很确定白见尘对自己动了杀机。虽然说上京城内不可随意杀人,但是清谈会上一个失手,这种事情谁说得好? 转眼间,他就被保送了决赛,可对叶三来说,这和送上断头台也没有很大区别。 他看着云清,云清扭头走进屋子换了身干净衣服。他拿起一把竹伞,道:“我出去买个新的桶。 ” 外面的雨渐渐下得有些大了。雨水将石砖铺成的大街慢慢湿润成深灰色,云清从树底下走过南门大街,温柔不甚冰凉的风穿过他的衣襟,将头发微微荡起。 雨水落在临街人家的瓦檐上,顺着凹槽和缝隙往地上流淌,经过东市外面的街道,他撑着竹青色的雨伞,无声经过了一棵老树。 同时路过老树的白见尘停下脚步,他看着眼前白雾一般的雨水,头也不回道:“又见面了,叶乘风的……师弟?” 云清站在白见尘身后,微微笑道:“算是吧。” -- 第97页 碎雨白墙,绿草老树,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场初春微凉的雨里,一种带着草木清气的雨水味道充盈着笔尖,让人心神都为之一振。 “你最好离他远一些,下次动手的时候,我并不介意两个人一起解决。”白见尘站在树边,颇为耐心地说道。 云清的眼睛很黑很凉,大部分时间里,从他的眼睛很难看出什么情绪来。 他伸出手指接了一滴雨水,然后摩梭着指尖道:“你想杀他吗?” 雨珠猛地变大,它们不停地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白色的小水花。 白见尘握着青色的竹制伞杆,道:“我想不想杀他,和你的关系不是很大。” 云清有些害羞似的低下头,抿了抿嘴,“他是掌门的亲传弟子,我是个记名弟子,可不论怎么说,我们都是青城山的人。更何况……”云清眨了眨眼睛,笑道:“看到他在我面前,我就很开心。如果他死了,我就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份开心了。” “所以呢?”白见尘漠然道:“时间还很长,你或许可以珍惜一下这段时间。” 密集的雨水落在地上,猛然像受到什么巨大力量一般,齐刷刷直立着朝天空倒流而去。 风很凉,水也很凉,云清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真的杀了他,我会很努力替他报仇的。” 白见尘的笑声里有一点隐藏不住的轻蔑,道:“就凭你吗?” “就凭我。”云清认真道:“被一个蚂蚁追杀一辈子,这听起来或许很可笑,但我可以试试当这只蚂蚁。” 说到这儿,云清擦了擦吹到脸上的雨水,灰色的袖子上沾染一点水渍,颜色变得有些斑驳。“而且,你为什么以为……一定能杀了他?” 春日将临的一场风雨里,他背对着白见尘,问道:“你很强,然而仅仅强大是不够的,一个在黑森林里杀过张清远,杀过魔宗的人,为什么一定会死在你的手底下?”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真正面对过敌人,可你动了杀机的时候,为什么如此笃定你能够做到?” “他用一个上午的时间看穿了初赛场上所有人的弱点,这凭借的不是绝顶禀赋又是什么?你想和他比试的话,为什么不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 白见尘没有再说话,他撑着那把伞,很快地在一场烟雨中渐渐远去。 他的背后,无数的雨水砸在地面上,居然隐有风雷之声。 云清转过身子,看着他的背影,冰凉的眼睛里终于浮上一丝少有的笑意。 所谓心魔,就是由心而生的执念。任何一个修士最为恐惧的,就是心魔之后那座深渊。 当他开始细想“究竟可不可能杀得了叶乘风”的一瞬间,就已经开始了怀疑。他开始思考杀人的可行性,并且开始细想怎么才能杀得了叶乘风。 干净如白玉的道心上,落下一粒很小很小的灰尘。 他原本是天之骄子,行于青山经卷之中,心无半点执念。而当他开始怀疑的一瞬间,心魔的种子就此种下了。 既已入相,不妨再往前走一步,走进那道心魔的深渊。 云清微微一笑,扭头往东市走,他需要在大雨来临之前买好木桶。 “我不想做个好人,严格来说……我不是一个人,你不该对他动杀机的,白见尘。”云清慢悠悠拐到集市里,“如果你能够反应过来,还有挣脱心魔的机会。要尽快啊,清虚宗的小天才。” “毕竟……种子种下,就该发芽了。” 第52章 不后悔就好 “清字大阵自百年前布下后,其中灵气驳杂交汇,能生魅灵,传闻这种精魅天性至纯,却又善蛊人心。” 手指抚过微卷的书页,明静轻声笑了起来,“从清字大阵边走出来的叶乘风?他是给教谕大人下了什么迷心蛊?” “教谕大人不是我们可以随意评判的。”白见尘站在窗前,说道:“如果那两个蠢货能将他带入清虚宗,就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可如今他已经成为青城山的小师弟,教谕大人仍然没有放弃吗?” “教谕大人一向是个很固执的人。”明静走到窗前,看着檐下一场微凉的雨。 下完这场雨,春天就要来了,春天是个很适合播种发芽的季节。 “如果教谕大人放弃了,那把刀现在一定被收到内门的武库里。可问天还在叶乘风的身上,就证明他老人家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明静扶着窗台,看着雨幕中仍未停止的比赛说道。 “或许……苏蕴想要留下那把问天?”白见尘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这个答案你自己相信吗?苏蕴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不太讲理,但他不会无故留下我清虚宗三山主的遗物。事已至此,只能说明他是教谕大人认定的传人。” 白见尘看了眼春雨,面无表情道:“说起来有些可笑,当我在山里的时候,人人都说我是教谕大人注定的传人。” 他今年二十岁,出生于李长空离开上京的那个夜晚。李长空死在黑森林的那一天,他四岁半,手指吸收了人生第一缕灵气。 山中的长辈说,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和他之间有冥冥之中的某种关系。司家的人在那天晚上跨进清虚宗最高的一座山,给他测算了七星卦。 掌门大人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要努力去获得教谕的传承。清字大阵近千年的历史,不能湮灭在遥远的西北。 -- 第98页 这是白见尘的愿望,他从小生长在清虚宗里,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座山门站得更稳一些。 而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年满十六才开始修行的叶乘风,无法获得他半点认同。 这场雨下了很多天。等这场绵绵细雨结束的时候,上京就会迎来它的繁花细柳,天街草色。 叶三站在院门口,尝试了很多次将脚跨出去。这道门旁边并没有结界或者阵法,但是他永远忘不了偷偷溜出去结果被司天玄当场抓到的那个早晨。 那个早晨天很凉,司天玄的脸色也很凉。 叶三慢慢退回到院子里,边上的母羊适时叫了一声,嘲笑似的地望着他。 云清坐在大堂的门槛上发呆。自从他出去买了个新的木桶以后,就时常坐在地上发呆。 叶三实在看不下去,在他眼前挥了挥手道:“一天到晚想什么呢,有这功夫回去看看书不行吗?” 云清抬起头来,愣了一下道:“那些书不是很适合我,魅灵的丹田气海构造和人类并不同,更像是堵死的一个房间,外面的灵气很难渗透进来,修炼会很慢很慢。” “别打岔,问你一天到晚想什么东西,上街一趟魂都丢了。” 云清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有一件事,我不是很确定你会不会生气。” 叶三坐到他旁边,两个人在门槛上盯着院子里的小雨,他很有耐心地问道:“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云清想了想,摇了摇头。 叶三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好吧,那我重新问个问题,你做这件事是为了害人吗?” 云清猛然一惊,雨水打在屋檐上,发出悦耳的声响,他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不算,我的目的应该是为了……救人?” “下一个问题,你的做法会对……其他人造成伤害吗,包括你自己?” 云清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不会有任何人被波及到的。” 叶三听到这个回答,松了一口气。 当初离开石桥村的时候,司天玄告诫过他,魅灵不是人类,你把他当成一个人,就要努力让他学会变成一个人。 叶三其实不是很理解人和精魅的区别,况且云清在某种意义上实在太安分了,这让叶三经常会忘记自己身边跟着一个不是人的存在。 直到今天这场春雨里,他忽然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从黑森林里逃出来的小魅灵长大了,不仅长大了,他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学会了思考甚至是……反击。 这让叶三隐隐有一些担忧,也让他明白苏蕴和司天玄的担忧从何而来。 只不过前辈们的担忧在于他身边有个性情不明的非人生物,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炸弹;而叶三的担忧在于……教书就很难,教大道理更难。 今年夏天才满十七岁的叶三,深深觉得肩上的任务太重。 “那么,你现在后悔吗?如果重新来一次……” “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云清看着他道:“后悔是一种没有意义的情绪。” 叶三安静了会儿,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道:“行,不后悔就行。”他从门槛上站起来往厨房里走,“我去做饭。” 云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问道:“你想杀了白见尘吗?” 叶三听到这个问题,没来由地背后一凉,他倚靠在厨房的木门上,看着云清道:“我不想主动杀人,你明白吗?” “哪怕他对你动了杀机?” “这是反击,我和白见尘的关系取决于他自己,如果他不动我,我不会动他。但如果他一直咬着我不放,那我只好采取一些手段。但无论如何,至少现在的你,脑子里不要整天想着杀人,行不行?” 云清慎重考虑了一下,这才回答道:“可以。” 叶三很高兴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达成了共识,他很愉快地走进厨房切萝卜。 萝卜很水嫩,切成块,当菜刀最后一次落在砧板上的时候,叶三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总不至于真想冲过去杀了白见尘吧?叶三忧心忡忡地想,他的确不会波及到别人,但是……白见尘一剑就能把他劈成傻子。 想到这个问题,叶三提着菜刀冲出来看了一眼云清。云清还坐在门槛上发呆,看到叶三手里提着明晃晃刀冲出来,不由紧张道:“我记住了,你先把刀放下……” 叶三大是头痛,决定今天暂时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敞开的院门外面,小陈道长撑着黄色的油纸伞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纸袋,纸袋里装着一份登记表。 将决赛的登记表递给叶三的时候,叶三的眼角明显扭曲了片刻。 他痛心疾首在表格上写好名字,小陈道长又道:“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还请两位前往道院测试灵力,我们好给两位记录。” 叶三闻言回道:“我修为之低,几位大学官难道不清楚吗?” 小陈道长自然不好对任何一方有微词,他小心地接过表格,说道:“这是规定啊,小先生……” 来上京的日子很短,规矩听了很多。当然规矩是看人下菜的,譬如当时错过时间不允许报名的规定,现在看起来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不过他不会介意多走一点路,也不会介意某位大人背后隐藏的一些小心思:青城山小师弟修为敛气登上决赛,这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 第99页 叶三不怕丢脸,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让他感到难堪的,至于苏蕴……远在边关的苏蕴,就算一日千里地赶路,也来不及丢脸了。 相比丢面子这个问题,叶三更在乎这条规定下面暗藏的深意——有一个人通过姚闻道给自己补上了名额,而当自己的修为被宣告天下以后,姚闻道背后的那位大人会不会有一些尴尬与为难呢? “看在您是一片好心的份上,希望我的境界和修为不会让您感到为难啊。”叶三站在院子里,笑道,“虽然不知道您是谁,希望我们可以有见面的日子。” 那天雨下得很猛,南门大街的小院子里,两个少年坐在桌前吃饭。 一个青菜豆腐汤,一个萝卜炖猪肉。 叶三一直等到期限的最后几天,才决定前往道院测试一下自己微末的灵力。 他不是怕丢脸,而是司天玄给他下的禁足令,终于到期了。 冬去春来,上京的繁花已经开满了街道,东西两市上的胡女们露出雪白肚皮与胳膊,在料峭春风中跳舞歌唱。 三月初,春水融融,春光也融融。 这是大翊正元十三年的春天。 第53章 发芽了 那辆很旧的马车再一次行驶进三层红楼的道院。道院下的走廊里静悄悄,今天是休赛调整的日子,只有办公人员在楼道里走来走去。 小陈道长快步走了过来,叶三跳下车的时候,云清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想进去。 事实再一次证明规矩在一定程度内是可变的,只要叶三走进了那栋红色的三层楼,只要他记录下了参赛的境界,只要能够无声地打一打那位老人的脸,一切都是可变通的。 光滑明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清晰倒映出天花板的模样,位于第三层的大厅非常安静,像一片死寂的海洋。 叶三走到门前的时候,屋外的绿色植物轻轻晃动了一下叶子。 他推开了大门,走进那片安静的海洋。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朝他看了过来,那些目光沉静地、若有所思地、微讽地看了过来。 就像海洋之中的无数波纹。 那些人中记载的文员,有叫做明静的三学官,有很多办公的道士。 只要有足够的眼睛和嘴,这里面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传出去。 巨大的圆形木桌上摆放着一个圆形透明的水晶球,叶三在藏书馆里见过,那时候他将手指放上去,只催发了一点暗淡的灵光,现在他修炼一个月,体内的三座山越来越高,可供使用的灵力越来越少。 这一次的结果不会比上一次更好。 明静坐在圆桌后面的凳子上,笑着问道:“小先生境界几何?” 叶三很平静地走到圆桌前,他打量了一眼那个圆形的水晶球,随意伸出手掌在上面抚摸了一下。 没有任何的意外,水晶球勉强亮了一下,如黑夜中的萤火一般。 明静笑着点了点头,极为喜悦。 教谕大人从那个位置上下来已经很久了,如果不是新的教谕迟迟没有任命,他现在已经不能够被称为教谕了。 教谕大人的决定没有出过错,可如果让山门中所有的人都知道,教谕大人不顾门派之别将青城山的小师弟送上决赛,又有意让他担任自己的传人,那么掌门一定会仔细考虑一些问题的。 他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在这个基础上增加一点筹码,比如——年满十六才踏入敛气,他的灵光没有半点特别的地方。 叶三孤零零站在圆桌前面,面对着很多的道士。他的样子看起来让人无比尴尬。 可叶三眼神很平静,眼睛很亮,他从容地看着圆桌后面的明静,语气舒缓地问道:“你在笑什么?”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尴尬,他就很正常地站在所有人目光中,好像应该羞愧的不是自己。 本来就很安静的大厅里面更加安静了,负责记录的文员思考了半天,不知要不要把这句话记下来。 然而下一刻,他就遇到了更难记录的一句话。 “想要嘲笑我,你有资格吗?” 明静霍然起身,场中的人面面相觑。他们能够猜到这个少年的身份,却从未见过一个修为如此低还能公然嘲讽三学官的人。 叶三朝四周望了一眼,咬字清晰地说道:“修为高低与否,是我自己的事情。如果苏师兄觉得我修为低,他可以后悔,而你……凭什么?” 明静微微眯起眼睛,脸色微寒地看着他,说道:“我见小先生能够踏进决赛,想到决赛龙争虎斗风起云涌的样子,故而心生喜悦。” 叶三笑了一声,道:“是吗?” 他盯着那个水晶球,因为周围有一些修士,所以会逸散出一些灵气。这些灵气在叶三眼前飘动着,游动到水晶球附近的时候,它轻微地亮了一亮。 叶三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球。 他想到每个夜晚顺着手指流淌到自己体内的灵气,在流经经脉之前,它们会短暂地在手指上停留一小段时间。 虽然短暂,但的确是积聚起来的灵气。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现在是白天。 看着叶三沉思的模样,明静放松地笑道:“小先生,这个水晶球很正常,如果您不信刚刚的结果,大可以再试一次。” 总要试试看的,叶三想,他朝明静露出一个颇为感激的微笑,在明静为他忽然变化的态度感到意外的时候,叶三再一次探出了手。 -- 第100页 他试着在人群之中汲取今日的灵气。 风温柔而舒缓地刮过窗户,气流温柔地从门缝、窗户缝隙里流淌进来,在微弱几乎无人发现的流动之中,它们乖巧地攀附在叶三手指尖。 和每一个夜晚一模一样。 看着黯淡无光的水晶球,明静冷笑了一声,道:“小先生,你……” 水晶球猛地爆发出一阵雪亮的光芒,比灯光亮、比阳光亮、比剑光亮。 周围的道士们被晃了一眼,无比震惊地盯着水晶球。 水晶球是为了测试修士体内灵力的纯净度和数量而存在的。水晶球越亮,说明修士的境界越高、体内灵力的精纯度也更高。 天地里的灵气经过丹田转化为灵力的时候,多少会发生一些变化。 而如果修为这样低,水晶球却这样亮,只能说明他体内的灵力精纯度无比接近天地里的灵气。 对于水晶球的工作原理,叶三并不了解。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暗中的小动作,完美贴合了水晶球亮起来的一切条件。 明静大怒起身,他可以猜到叶三一定做了些什么。然而叶三已经抢先一步道:“水晶球运作正常,不是吗?” 水晶球运作当然正常,当明静将手放上去的时候,它忠于职守地焕发出了符合明静一切信息的亮光。 紧紧握着手里的水晶球,明静满脸霜寒地盯着叶三道:“叶乘风,你的境界只有敛气,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叶三看着他不善的神情,平和道:“你看不看得出来,那是你的事情。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现在我要走了。” 明静看着他并不高大的背影,在大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他冷冷道:“你知道清谈会决赛会遇到什么人吗?” 叶三扭头看看他,道:“那是我的事情,和你关系不大。” 云清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了廊下。 廊下站着白见尘,他看着云清道:“这一个月我试过很多方法,然而不论怎么尝试,我确实无法做到一个上午辨认出所有人的弱点。” 他这一个月看了很久,然而辨认出灵力的分布需要时间,每个人都看一会儿并且记录下来,一个上午的时间不可能够用。 白见尘看着云清道:“如果真如你所说,他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除非他只要一眼就能够判断,但这对于一个敛气境界的修士来说,没有可能。” 云清看着走廊外面的草地,草地上种着柏树。一只小鸟在树下跳来跳去,声音清脆响亮。 云清叹了口气,说道:“要不,算了吧。” 他第一次觉得白见尘是个很认真很简单的人,这样认真对待修炼的人……他忽然有点儿不太好意思下手。 然而这句话在白见尘眼里就变成了“你做不到就算了”的意思。 他眉毛微挑,淡漠地看着前方说道:“不可能就这么结束的。过去二十年,我一直想变成教谕大人的传人。自然,这并不是因为我尊敬崇拜他,而是想要让清虚宗的阵法在我手上发扬光大。” “那为什么想要杀他?” “因为教谕大人看中他。既然教谕大人承认他,他一定会拿到属于教谕大人的传承。然而我清虚宗的阵法,不可能流落在外的。” “所以他只能死?” “对我来说是这样,”白见尘孤傲地看着眼前的老树,说道:“一个月前,我确实过于焦躁,然而一个月的时间让我想了很多问题。” “他是教谕大人看中的人,就不可以死吗?他是青城山的小师弟,就不可以死吗?” 云清摇了摇头,说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这话一转头,又变成了挑衅的意思。白见尘微微笑道:“你如此笃定我杀不了他吗?” 他看着云清,说道:“你很相信他,我也很相信我自己,这一个月我推演了无数遍,他没有任何一种活下来的可能性。” “然而推演终究只是推演,只有亲手确认结果,这件事对我来说才真正结束。” 他推算了太多遍,如果心中没有怀疑,他不可能演算这么多次。然而对自己的怀疑并没有那样可怕,只要他能够亲手杀了叶乘风,这一切的自我怀疑就可以彻底终结。 他就还是那个自傲又骄傲的白见尘。 云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白玉一样的道心上,那一小粒灰尘在不断扩大,投射下一片阴影。 白见尘沿着走廊,慢慢往回走。 云清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怕苏蕴和司天玄的怒火把你烧死吗?” 白见尘只留下一阵短暂的轻笑。 他四岁那一年,司家的人给他批命说,他会在二十一岁以前遇到一场劫难。 为此,他在清虚宗足足呆了二十年。 如今他还没有满二十一,他来到了上京。他在上京遇到了一个人,为了获得教谕大人的传承,叶乘风一定要死。 “杀了他”的想法已经种下了,“能不能杀了他”的怀疑也种下了,白见尘隐隐看到了心魔的影子,他终于明白那条命数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在跨出二十一岁的界限上,遇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心魔。 然而他学清虚宗正法,遇山劈山,遇水劈水。若遇心魔,不过一剑斩断罢了。 云清沉默地在廊下站了很久。 从红楼里走出来的叶三拍了拍他肩膀,道:“发什么呆呢?” -- 第101页 云清微笑着看着草坪,说道:“种子……发芽了。” 白见尘很坚定,很坚定地……发芽了。 叶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春天到了,种子当然就会发芽。你在说梦话吗?” 第54章 风满楼 没睡醒就会说胡话,所以云清心安理得地在车厢里睡觉。 叶三和来时一样,驾着他那旧马车。 道院红楼里发生的事情,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叶三很简单地认为:既然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那就没必要觉得难堪。 毕竟,他还是个没满十七才修行几个月的人。 唯一的问题在于,刚刚大厅之中被点亮的水晶球,是不是个意外。 每个晚上,那些天地里的灵气会在修炼时温柔地攀附过来,所谓引气入体,就是修士凝心静气与天地沟通,从而吸引天地之间的灵气。 但是……为什么在他没有打坐、没有读经、没有在心底默念道法口令的时候,那些灵气在心神微动的一刹那,真的流淌过来了。 叶三沉思着停下马车,空荡荡的巷子里,他坐在车上伸出手,然后闭上了眼睛。 在闭上眼睛冥想的时候,他看到了身体周围游丝一般的灵气。神识慢慢发散出去,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些柔软的丝线。 一只飞鸟落在车厢旁边的槐树上,尖喙拨开树叶,啄了啄干枯树干。 天地里无形的风仿佛找到尽头,它们不约而同地裹挟着灵气朝马车流淌。槐树的叶子猛地摇晃起来,飞鸟惊啼一声,猛地振翅远去。 春风和畅而温顺,吹打在他细碎的刘海上。叶三虚张着五指,那些灵气毫无阻拦地朝他走了过来。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抗拒过他,这个世界似乎……比想象中更喜欢他。 放在任何人身上,这都是一句很酸又自视过高的形容词,可叶三站在一片如云如雾的灵气海洋中,他的神识走出了很远,然后对着很远的那些灵气默念道:“可以过来吗?” 于是游丝一般的灵气,仿佛被什么吸引一般,毫无顾忌地飘了过来。 它们穿过叶三的发梢和衣服,温柔地流经手指,然后慢慢顺着肌肤渗透到了身体里。 他在这个状态里持续了很久。云清从停着的马车里走出来,悄无声息地站在车前一米远的地方。 云清觉得心情很愉悦。他喜欢一切灵气充沛的地方,在黑森林的时候,他喜欢躺在云梦泽边睡觉,那些灵气漂浮过他的身子,会让他觉得舒适又安心。 现在,整个巷子里、树梢上、周围民居中的灵气,全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冲到了马车边上,灵气精纯而丰沛,云清懒洋洋站在拂面的春风里,微醺的感觉浮上心头,几乎要睡着了。 不过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啊,他努力拍了拍脸,站得更稳一点。 巷子里有一颗剔透晶莹的种子,天地中的灵气喜悦欢欣地朝种子扑了过去。 种子长大的时候要很小心,就像云梦泽边的很多小草,在发芽以后是最脆弱的。 云清小心翼翼地站在马车外面,就像他曾经蹲在月夜里,看很多绿芽长大一样。 天地中的灵气很喜欢叶三。云清微笑着想,灵气幻化出来的他,也很喜欢叶三。 他站了很久,叶三也冥想了很久。 整个天地之间的灵气,以一种神妙的节奏在韵动。叶三看着灵气漂浮的走向与速度,不知不觉调整了呼吸的速度。 他与天地在一起,与他们融为一体。 然后他猛地攥紧拳头,在马车上轻声说道:“过来。” 一瞬间,狂风从巷子里升起,槐树沙沙作响,地上的尘土漫天四散,牵车的马有些不安地扭头。 叶三猛地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深吸了一口气。 抬眼看到站在风里几乎睡着的云清,叶三朝他挥了挥手道:“上来,回家,做实验。” 人可以控制天地中的灵气吗?对于道宗的弟子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显而易见,人可以改变木桶中井水的颜色、温度与数量,可以提着木桶用井水浇花,可涛涛大河、无垠海洋的流向与速度,不可能因为人力改变的。 天地之中的灵气就像是大河、长风,而人就是木桶一般的容器,只有用身体承载了天地里的灵气,转化成灵力以后,才可以使用吸收的这一部分。 只有先从河里打水回家,才能浇花洗菜种地。 这个道理叶三明白,毕竟司天玄塞给他一大堆书,这些道理他已经看得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叶三站在南门大街小胡同的院子外面,上下打量着木门。 云清从车厢里走出来,也不着急开门,他耐心地牵着马站在巷子里,说道:“人类筑山劈山,乃是肉体无法直接承载天地间精粹磅礴的灵气,故而只能转化为灵力以后使用。但是……你真的能够与天地之中的灵气沟通吗?” 叶三不是很确定,他将手抄在口袋里盯着木门看。巷子里的穿堂风相比大街上有些凉,叶三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每个晚上修行时候流淌过来的灵气,不是因为他道经念得更好听,也不是因为他修炼的心足够真诚,而仅仅是因为它们与自己……有一种天生的感应? 灵气如滔滔江海奔流不息,他区区一个敛气境界的修士,为什么能够阻拦住奔流的狂风? -- 第102页 无数的修士像小草一样生长在灵气的长河边,而有一颗种子发芽后说,我能够改变长河的流动,这有可能吗? 叶三看着木门,慢慢地笑了起来,他对云清说道:“听说过蝴蝶的故事吗?” 云清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叶三的眼睛一瞬间很亮。 蝴蝶轻舞翅膀,带来一场飓风。 长河边的小草轻轻挥舞叶片,叶片震荡起一阵微风,微风飘过天海——历经无数的变化以后,长河终于变道了。 只要他能够挥舞起第一缕风,那么就一定可以做到。 只要他能够找到身边灵气流动的频率、节奏与速度,就一定可以挥舞起第一缕风。 叶三猛地伸出手,抬起脚向前踏了一步。他的手掌距离木门还有三寸远。 嘎吱几声木头摩擦的声音传来,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天地里凝聚起来。 木门被推开了。 木门被风推开了。 木门被凝聚起来的一缕长风,推开了。 长风推开木门,浩浩荡荡冲进了院子,二层小楼的窗户啪嗒作响。 风满楼,满楼风,叶三和云清站在风里,对视了一眼。 劈山之前,他没有太多力量,而天地之间灵气的流动,或许能给他一点新的方向。 云清将马车停进院子,拴在墙边。 叶三盯着脚下的一粒石子在看,随着他手指轻弹,那粒石子微微地颤动着。 仅仅让石子动起来,不可能在战场上对敌人造成更多伤害。叶三思考了一会儿,猛地拽起云清往长明湖边跑。 云清被他拖着跑走,很想回头牵一下马车,然而看着叶三认真的神色,他乖乖跟在后面跑了起来。 长明湖在上京的西北角上,当年是作为皇家的御花园打造的。新春、元宵以及每个月的十五日,会定期向百姓开放。 百姓指的当然是普通人,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皇帝陛下对清虚宗颇有微词,然而修士们依旧可以不受阻拦地走进长明湖畔。 叶三站在湖边,看着地上的石子,说道:“我想看看它究竟可以飞多远。” 云清问道:“你想做暗器吗?” 叶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想,就想看看我能催动的力量有多少。” 云清认真道:“但是我觉得你可以试试,虽然你现在应该谁也打不过,但是偷袭可能有出乎意料的效果。” 叶三忍无可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湖畔很简单的一粒小石子,在他们的目光下之下颤颤巍巍飘了起来。那粒石子很勉强地飞在天空中,手指一戳就能掉下来一样。 叶三手指在身侧微微弹动,他不停演算天地里灵气的变化与节奏,小石子飞得非常艰难,一摇一晃扭到了湖面上。 云清想了想道:“这样确实不能做暗器啊,估计打人都不疼。” 叶三手指猛地顿住,微怒道:“少说两句行不行?” 他一怒之下,凝聚在石子上的灵气猛地溅射开,小石子在湖面上嗖一声笔直地飞走了。 云清怔怔地看着穿过整个湖面的石子,由衷赞叹道:“厉害啊。” 小石子带着灵气的波动,非常迅速地穿过湖面,锋利地切割开湖对岸的草叶,然后哒一声,被一个人抓住了。 白见尘猛地站起身来,目光冰冷地看着掌心的暗器。 他今天来湖畔冥想,是为了想清楚一些事情。 在推演了整整一个上午之后,他再一次确认,自己不可能用半天的时间记录所有参赛者的弱点。 他可以看到,但是时间不够。 白见尘想得很认真,然后被一颗石子很认真地偷袭了。 事情不是什么大事,长明湖畔常有达官贵人,自然也会有显贵家的孩子们。 石子上积聚的灵气正在慢慢消散。他看着手中的石头,眼神一瞬间收缩。 这上面粘附的不是灵力,是灵气,是天地间纯生的灵气。 有人操控着天地里的灵气,然后袭击了他。 他一拂衣袖,从绿荫之下走出来。他沿着湖边的长廊往对岸走,粼粼湖水边站着两个人。 白见尘看着那两个人,不由笑了起来。 第55章 长明湖畔的第二次交锋 这片湖的名字叫长明,然而天下焉有长久不灭的光芒?除了天道永恒不变,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是可变的。 白见尘站在微风拂动的湖边,再一次感受到了天道的玄奇。 命运让你遇上的人,一定会和你纠缠到死,到死方休。 他曾经为了教谕大人的传承走遍青山,并于宗门中潜心修炼二十年,而在上京的长明湖畔,他遇到了教谕大人选择的少年。 事实上,从那天上京长街上的车队旁,他就看到了自己命运之中势必要斩杀的心魔。 有人在春雨里问他,你真能杀得了他吗? 那么他一定要亲手确认这个答案。 对于今天这场相遇,白见尘并不意外,他相信在天命的指引下,他们还会有更多次的相遇。然而苍蝇或者草鸡一样的少年,他觉得实在没有更多次相遇的必要了。 那天夜里的藏书阁中,叶乘风大摇大摆借走了所有的书,哪怕他压根没有报名根本用不到;还有夜里的胡同口,他卖了无数本资料,在夜里让自己追了三条大街。 -- 第103页 白见尘和叶三的每一次相遇都在生气,而断绝生气的方法自然只有一个,那就是顺着命运的指引,斩杀心魔的源头。 他在柔软的草地上慢慢踏出一步,周围的风无声飘动起来。身边的湖水划开雪白长波,朝湖边两人笔直地冲了过去。 叶三听见耳畔微风晃动,双腿猛地绷紧朝后退了半步。他两只脚微微分开,已经做好了随时逃跑或者迎战的准备。 作为皇家的花园,长明湖是个非常漂亮的地方,湖畔的树林幽深清静,脚下的绿草细润柔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白见尘发出一声由衷赞叹道:“感谢天命,让我在这儿遇见你。” 这话应该在花前月下由相爱的男女说出来,然而一个男人从另一个男人口里听到,叶三只觉头皮发麻一身恶寒,他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可以逃跑的方向,说道:“什么狗屁天命,我是真的不想看到你这张脸。” 白见尘笑出声来,说道:“不要误会,至少你死在这儿……比在大康坊边的墙下体面。” 叶三朝云清使了个眼色,极慢地往后挪。 白见尘看着他的小动作,若有兴致地问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想杀你吗?” 作为高贵而矜持的修士,决斗时的宣战当然很重要。他要向叶三微带咏叹地告知死亡来临,这是一种情感上的需要。 这是宣战不可或缺的步骤。 叶三抬头朝他笑笑,说道:“也行,就当让我多活一点时间。” 话音刚落,他一个响指打响,湖畔两个少年毫不犹豫扭头朝身后冲去。 白见尘摇头笑道:“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在我面前能逃跑?” 说着他慢慢抬起右手,仿佛抚过眼前长风一样,动作优雅而闲适。与此同时,蕴含着强烈力量的剑气从他袖口爆射出来,剑气汹涌地撕裂空气,刮擦过刺耳的声响,朝两人身后飞扑过去。 剑气从半空划过的时候,地上的草皮被卷起翻飞到半空,湖中的水浪猛地溅射到岸上,叶三紧紧抿着嘴,石桥村大难临头的感觉再一次降临。 背后冰凉刺骨的寒气迅速逼近,他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他猛地弹跳起来一把抓住头顶的树干,一个翻身滚出了数米。 身后的剑气直捣在地上,炸开一个焦黑大洞。 白见尘无声地掠到两人身前,他居高临下地微笑道:“其实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如果教谕大人一开始没有选择你,我或许可以放你一马。但是现在你不能不死了,杀人证道虽不可取,却是我现在唯一的选择。” 叶三一撑地面站了起来,眼前的大坑很黑,还散发着烧焦的味道。他盯着那个大坑,问道:“教谕大人是谁?”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伤人,白见尘明显有点挫败,他似笑非笑地换了个话题,道:“虽然杀了你,教谕大人会对我有意见,但是教谕大人死前一定会选择传人,如果你死了,至少阵法不会流落到青城山里。” 叶三叹了口气,说道:“我真是受够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哑谜,从头到尾我就没见过你们的教谕大人,对他的传承也没有半分想法,为什么你们总把这些东西强行加在我头上?” 白见尘微微挑起眉毛,说道:“做教谕大人唯一的弟子不好吗?获得清虚宗清字大阵的传承,不好吗?” “不好,”叶三说道:“你喜欢,你拿去。” 说完这句话,雪亮的剑光从白见尘袖子里狂奔出来。他的袖口张扬飘动,那股奇异的力量撕扯着风和树叶,却没有对他的衣物造成半点影响。 叶三微一侧头,一缕头发被削落在地,脸颊上泛起一道血痕。他朝云清示意一眼,两个人在无数道剑雨里疯狂闪避。 周围的风很乱也很凉,叶三眼睛很平静,全然没有大难临头时的慌张和畏惧。看到天地里灵气流淌的方向,他能迅速在剑气切割到身体之前逃开。 然而在黑森林里摸打滚爬十多年的叶三知道,一味逃跑毫无用处,等到体力耗干的那一刻,死亡必然会降临在头上。 他在湖畔微低着头,手指在身侧轻轻弹动。无数片落叶被切割成锋利的碎片,不断从头顶掉落下来。 一片叶子被风吹动得飘过来,叶三猛地向后滑退半步,汹涌剑气擦身而过,将一棵小树拦腰斩断。 在大部分修士面前,逃跑都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更何况那个人是白见尘。叶三虽然觉得他傻得不可理喻,但也明白他究竟强到什么地步。 无数道剑气从天而降,叶三猛地刹住了逃跑的脚步。他有意识地凑近那些剑痕,无数道血痕瞬间从衣服上切割开。 叶三依旧微微低垂着头,他的手指在身侧不停地弹动,天地之间,灵气催动了万物。而如果能够指引一部分灵气,这些剑光能不能有一点点倾斜? 他很认真地看着那些飞来的剑光,在他速度放缓的一刻,一道剑光裹挟着劲气,毫不留情朝他面门扑来。 叶三的腿稳稳扎在地上,他甚至放弃了逃跑。所有的心神全部集中在那一剑上,他只有一次尝试的机会。 等到剑气临门的时候,叶三猛地睁开明亮的眼睛,他的马尾被狂暴剑气瞬间吹散,平静的目光在黑发下笔直地朝那道剑光看了过去。 看着剑气扑到少年的脸上,白见尘发出一声怜悯而嘲讽的微笑。 -- 第104页 然而下一刻,他的微笑僵住了,那道剑光——歪了。 毫无理由地,歪了。 它贴着叶三的右脸,刮擦出一大条血痕,血水瞬间染透他半张脸和整个衣领,然而就算是这样,那道剑光依旧毫无理由毫无外力地,歪掉了。 白见尘眼光骤然一凝,他不由自主想到了很多东西,包括自己永远无法在一个上午完成的记录。 想到这儿,他的动作慢了很多。他看着叶三,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 白见尘的目光非常冷,蕴含的信息也非常危险。叶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背后,站着一个安安静静在发呆的云清。 一瞬间,无数道雪亮的剑气从袖子里狂奔出来,冰凉如铁的光芒撕裂空气,带来一种死亡般的威压。 叶三猛地握住了拳头,他看着暴风眼中央的白见尘,不管不顾地闭上了眼睛。 眼前有一大团风暴,他站在风暴的边缘,而暴风如果有那么一刻的暂停——哪怕一息。 消耗巨大的推演迅速燃烧着他的心神,面对闪电般飞身而来的剑光,叶三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白见尘往前踏了一步。 他即将看到少年郎被捅成刺猬的样子。 然而预料之中的画面并没有到来,所有的风都慢了半拍。而在放缓了无数倍的剑光里,云清一把抽出叶三背后的长刀,在无数近乎静止的光柱里冲了出去。 静止的剑光也依旧是剑,他的手臂和身体被切出很多细小血痕。云清提着刀,姿态很清俊,速度很快地朝白见尘冲了过去。 这时候,天地里的灵气慢慢开始流动,剑光迅速地恢复运作,云清睁着眼睛,极为自然地顶着剑气一刀劈在白见尘手臂上。 他在白见尘耳边笑道:“心魔已成,道心不稳,你还想杀人?” 白见尘猛地僵在原地。 意外接连来了两次,势必要杀的人莫名其妙存活下来,而之前春雨之中的对话再一次从心底浮了起来。 你以为你能杀了他吗?心底的那道声音不停激荡着脑海,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断裂了,白见尘一瞬间眼睛血红。 在白见尘顿住的那一刻,云清提着长刀猛地冲了出去,“逃!” 他跑过草地爬上砖墙,抱着长刀纵身一跃。从墙角跑过的叶三一把扛住他,两个人在空荡荡的长街上飞速奔跑。 叶三顺势将刀插回叶三背后,一个翻身跳到地上。经过拐角的时候,一个有些眼熟的中年男人从他们身边经过。 白见尘站在原地,他以为最不可能失败的事情确实失败了,深渊之后心魔的影子,再一次从识海里浮现出来。 道心上的那一片阴影彻底扩散开来。 他猛地朝长街上追去。 当他跨出三步的时候,罗致南从长街拐角掠进了湖畔。 爆裂的灵气一瞬间轰炸开。两人站在湖畔僵持片刻,湖中的水浪猛地窜起三尺。 落叶扭曲地飘动,游鱼诡异地游动,罗致南脸色微白,后退了半步。 他看着白见尘,冷哼一声,道:“他是教谕大人要保的人,你真要不顾他老人家的心意,强行杀了叶乘风?” 白见尘抄起双手,有些扭曲地笑道:“罗长老,我心魔已成,唯有杀他方能跨出这一道砍。在他和我之间,你想怎么选?” 罗致南霍然抬手,他惊愕地看着白见尘,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你执着到生出心魔?” 白见尘微笑道:“罗长老,你要怎么选?” “回去吧,待我请示过教谕大人。”罗致南叹了口气,说道。 白见尘认真地看着他,说道:“作为他老人家的学生,你效忠的究竟是清虚宗,还是已经快死的教谕大人?” 他看着罗致南,叹了口气,说道:“教谕大人实在是教了太多学生,他的学生……也未免太不懂事了。” 他说完这句话,脸色终于恢复了平静。 无数道明亮的剑气从袖口里飞射而出。 他失败了一次,不会再失败第二次。 第56章 少年啊你风轻云扬 掌门的徒孙,自然该代表掌门的脸面。可惜宗门中的教谕大人,脸面也很大。 教谕大人是快要死了,但是在死亡没有真正降临之前,没有人能说清他还能支撑多少日子。 司家的司命卦即便通天,也不可能精准地测算出他在哪一年哪一天死的。 教谕大人的学生很多,桃李满天下对清虚宗来说是赞誉,但桃李满天下的教谕大人,对掌门来说,可能也是个威胁。 罗致南倒下去的时候,眼神很愕然震惊,然而在春风吹荡下,他的震惊慢慢变成了惋惜和怜悯。 白见尘站在他身边,表情很平静,“我曾以为我想做教谕大人的徒弟,现在我想,错的本就是教谕大人。为了清虚宗着想,从他离开那个位置开始,就应该主动将传承交出来,不是吗?” “教谕大人的学生太多了,他的年纪也太大了,作为离开山门的老人家,他实在不应该这样糊涂。” 罗致南躺在春天的长明湖畔,微微地笑了起来。他渐渐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包括黑森林一场遭际。 司天玄曾经告诫过他尽早回山,然而教谕大人年岁大了,作为老人家的学生和心腹,他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上京的。 -- 第105页 说起来,他那时候隐隐还有些不信测卦的结果。毕竟黑森林里那一刀他都熬过来了,又怎么会在繁华和平的上京遇到劫难? 他怜惜地看着白见尘,清虚宗出一个天才并不容易,他不知道白见尘遇见了什么,但心魔的影子这样大,他最终的归途只剩下了地狱黄泉。 在白见尘似笑非笑的目光里,罗致南的眼睫微微弹动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毫无波动地平静下来。 长明湖会通向上京城外的渭水,死去的人如果落在长明湖里,将会漂到荒山脚下的渭水中。 白见尘微叹一口气,长袖微动间,向无人的巷子里缓缓走去。 叶三拽着云清,两个人顺着偏僻的巷子往城门边上跑,长明湖地理位置偏僻,如今又是不开放的日子,外面街道上人很少,只有巷子两边的绿树沙沙响个不停。 在跑动的时候,由于气血涌动,他脸颊上那道伤口不断往衣领上流血。两个人的衣服上都被剑气切割出很多细小伤口。 背后的长明湖越来越远,可死亡的威压如影随形,在巨大的城池里凝视着他们。 叶三猛地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血水,然后一蹬脚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背后的砖墙,那把刀静静地放在后背。 云清看着他,说道:“你不逃吗?” 叶三往城门的方向看,三条巷子外面,上京的北城门已经近在眼前。城门下有巡逻的守军,顺着城门往南一直走,还能看到黑甲的士兵。 叶三盯着那些士兵看了一会儿,平静问道: “他在往这边走,罗致南是不是死了。” 云清蹙眉道:“嗯,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疯,连自己师门里的人都能杀。” 说着,云清往墙角退了一步,“走吧,他如今心魔已经结下,你去找司天玄也好,去道院也好,只要能够躲过几个月,他不可能熬得过心魔的力量。” 叶三伸出手擦了擦脸,手掌上全是血,他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随意问道:“几个月以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啊?” “他挣脱不了的话,道心尽碎也是有可能的。” 叶三嗯了一声,仔细擦干净手,但是仍然有很多血迹凝固在指甲缝和掌纹里,他想到那片波光粼粼的湖,忽然道:“我要回去。” 死亡的威压像潮水一样,缓慢而汹涌地席卷过来。叶三站在春天的微风里,神情平和地站在威压的潮水里。 云清叹了一口气,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逃命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他站在墙边,浑身上下没有流露出半点属于“人”的生机。他就安安静静站在一方树荫下面,平静地陈述着死亡和逃命的选择。 天边积压的明亮云层随着风飘动过来,叶三仰头望着那些白色的卷云,以及从卷云中流射下来的万丈金光。 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死亡或者生存的选择。 他要活命,这个选择从他在黑森林里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但是他从头到尾想要的,或许又不仅仅是活命两个字。 “当然不是丢脸的事情,”叶三看着明媚而温和的春光,说道:“为了活命逃跑,从来就谈不上丢脸两个字。” “我当然也是个很惜命的人,我才刚开始修炼,先被魔宗的人追杀,再被清虚宗的人追杀,其实心里很不高兴。我还没到十七岁,从修道开始就一直担心被人杀死,怎么可能不珍惜自己这条小命呢?” “但是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仅仅活下来就可以的。“ 云清安静地看着他,一股寂静肃杀的气息慢慢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凝视着那道渐渐靠近的威压,问道:“哪怕生死由天?“ “我回头不为送死。罗致南死了,我其实没那么喜欢他,但是你不能不承认,他是因为我死的。石桥村里的八十三个人,其实也是因为我死的。“ “从小到大我就不想当英雄,当英雄多无聊啊,一不当心还把小命扔进去。我可以逃,但是我不确定一个发疯的白见尘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可以逃跑,云清,但是我得干干净净的逃跑。我不能永远背着别人的性命逃跑。” 他要修的是道,然而道之一字究竟代表着什么,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 道是选择,白见尘选择了一剑斩杀他。那么他的选择也就很简单。 敌人要杀他,他当然是要拿起刀反击的。 更何况,在他身边已经死了太多的人。 “离开石桥村的那天,我告诉过自己,从此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因为我送掉性命。” 他目光澄澈,眼神坚定,站在春风里,竟隐约有让人无法轻视的一身清冷傲骨。 少年人站在辉煌壮阔的上京城里,微风拂来,吹过爱恨鲜明的一双眼睛。 云清静静地站在墙角,这是一个日光明媚的春天,树叶的影子落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他看着那些树影,忽然很怀念石桥村。 他想到几个月前的石桥村,寒风里的小破屋子,有一锅刚煮好的热腾腾的白米粥。 他擦了擦脸颊,忽然觉得很渴。 叶三什么也没有想,他看着巷子尽头,那里有一颗很老的树,树的叶子不断飘落下来,在风中划过锋利的轨迹。 他看着那棵摇摆不已的老树,云清也抬起头来,静静地看向那棵树。 -- 第106页 树影在地上无力地摇摆,从天而落的叶子笔直地坠落在地上,像笔直的剑的痕迹。 上京北城门的巷子里,一棵老树下,一个清秀俊朗的年轻人慢慢走了出来。 随着他的脚步,那些飘落下的树叶有一瞬间的静止,它们凝浮在半空中,像很多蓄势待发的小箭。 云清沉默地看着那些零散的树叶,沉默地扭过头,看向那堵巨大苍凉的城墙。 叶三慢慢地举起刀,他站在风中,只说了三个字。 他说,“清谈会。“ 他看着白见尘,缓缓道:“清谈会上,生死决斗,你敢不敢?” 在叶三说完这句话后,云清猛地抬起头,脸色阴沉而愤怒地盯着叶三。那双情绪很少的眼睛里,终于浮现出一点罕见的波动。 终于,还是,来了。云清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 在敌人杀上门来的时候,他居然和敌人定下了生死战约。这不是傻,这是傻透了。 然而事到如今云清什么也做不了,他无法让叶三将说出来的话吞回去。想到这儿,云清低眉垂首,眉宇间闪过一丝无人发觉的寒意。 既然到了这一步,那么白见尘一定要死。因为死的人,一定不能是叶三。 在云清翻来覆去思绪翻涌的时候,白见尘缓缓地伸出手指,一片叶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行到叶三的面前。 他看着威压下的两棵小草,问道:“凭什么?“ 春风拂动着叶三的衣襟和头发,然而悬浮在他面前的那片叶子没有半点歪斜。 叶三看着那片叶子,手指微微敲动。这是以灵力承载的一片小小树叶,他无法打碎白见尘的威压与灵力,所以他只能改动灵气流动的一点点方向。 他猛地晃动一下右手,像是被什么力量撕扯着一般,那片叶子在两股力量的交织下,瞬间粉碎。 白见尘眉毛微动,眼神渐渐阴沉下来,“这是挑衅吗?“ 叶三摇头道:“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如果我死在这儿,我不介意让苏师兄杀上清虚宗替我报仇。” 白见尘慢慢眯起眼睛,说道:“作为一个修士,你只会躲在师兄的名号下面吗?” “我喊了他那么多声师兄,借用一下他的名头而已。”叶三看着白见尘道:“况且,激将法对我来说没用的。” 白见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道:“即便拖延到清谈会上,苏蕴也一样会替你报仇,这个理由对我来说并不成立。” “两个月后,清谈会上,生死由天,与人无涉。”叶三指了指云清,说道:“白见尘,你若不答应,我让他今晚就去城墙脚下卖你的小人书,整个道宗都会知道你道心不稳心魔暗生,还要杀了我这刚修行的小修士来证道,丢不丢脸?到时候小人书里说你偷腥私通的话,也不要怪我。” 整个巷子顿时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白见尘脸色铁青,猛地握紧拳头,他一甩长袖,怒喝道:“你以为天下修士会相信你们一本污人清白的破书?” 叶三认真说道:“我是青城山先掌门的小徒弟,也是苏蕴的小师弟,难道会有人认为我信口胡编?如果怀疑我,岂不是怀疑苏师兄和我师父?这样实在不好。” 虽然叶三的脸厚比城墙,但是清虚宗的修士们一定很在乎脸面,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白见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很不要脸?” 叶三摇了摇头,笑得颇为欠揍,道:“我把这当作是夸奖,谢谢。” 白见尘慢慢垂下拳头,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在长明湖畔见到你的时候,我一直认为是上天要你死在这儿。”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天命。”叶三开口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想办法活下去。” 白见尘听到这句话,莫名想到书中记载的那位三山主,他不由微叹道:“我现在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教谕大人会选择你,在某种程度上,你和他确实太像了。” 叶三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说道:“我不是李长空,当李长空没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对李长空兴趣这么大?” 白见尘面色微沉,宽大的衣袖在风里划过优美的弧度,他若有所思看着叶三,说道:“我在宗门里的时候,人人都说我将会像三山主一样,获得教谕大人的传承,站在道宗的顶端。既然所有人都认为我能做到,那么我一定会做到。” “这件事很没意思的。”叶三诚挚地说道。 “有没有意思,也是我说了算。”白见尘面无表情道,“清谈会上我若赢了,你死。虽然不可能,但是为了赌斗的完整性,我还是要问你一句,你想要什么?” 两个月的时间,他足够好好理一理混乱的心神,可以将斩杀心魔的力量与决心再一次凝练,尽数灌注到清谈会上那一天。 叶三愣了一下,理所当然地笑道:“我想要……你的狗命啊。” 白见尘眉毛猛地一剔。 啪的一声,悬浮在半空中的无数落叶瞬间粉碎,化为一场浅绿色的浓雾。 雾中,有一股草木的清香。 当叶三说完那句话以后,巷子边那棵老树,一瞬间粉碎成沫。 没有半点声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那棵老树化成了褐色的粉末,然后漫天地飘散干净了。 白见尘慢慢举起手,伸出五根秀美的手指,剑一般锋利的气息瞬间弥散在巷子里,逼迫到叶三的脸上。 -- 第107页 他看着面前两个剑风下的少年,无声而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收手,悬腕,扭头。 动作干净而优美,姿态大度而高贵。 在城墙上轮值的士兵擦擦眼睛,似乎觉得有哪里和以往不一样了。 他晃了晃脑袋,再睁开眼睛看的时候,巷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少年。 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他有些疑惑地想。 直到白见尘消失在巷子尽头,冷汗这才顺着云清的脊背淌下来。他摇头道:“你和我说过很多遍,活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宁愿你躲几个月,也比两个月后和他生死对决好。” 叶三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站在城墙与巷子的阴影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墙壁。 墙壁外面,是一整个繁华的上京。 他们两个人笔直地站在上京一场无声的春风里,像刚刚拔节的竹子。 他从来都不怕,叶三想,哪怕他的身体很奇怪,哪怕他的修行路子很奇怪,哪怕他遇到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人。他只怕一直在逃,一直到死,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弱小,所以无畏,既然无畏,又何惧这世间虎豹豺狼? 在他们两个走远以后,高大的城墙上,苏蕴慢慢收起手中长剑。 风里,他的青色衣袖猎猎飘扬。 第57章 你的声音太小 上京城北虽然僻静,但是毕竟靠着城门,又是在皇家的花园之内。天子脚下死了一个清虚宗的长老,城门下的士兵很快被惊动。 张庆四仰八叉坐在椅子上,捻起一张纸条道:“上京里的人是能随便杀的吗?长明湖的草地是能随便毁的吗?这是谁不要命了来长明湖里杀人?” 一边的小卒抱拳道:“大人说的是,现在要怎么查?需要在下吩咐下去吗?” 张庆摸了摸有些乱的头发,淡淡道:“吩咐什么?我亲自去一趟。” 他躺在椅子上,手指颇有节奏地敲击着,“陛下这回怕是要真的生气了,好好一个长明湖,怎么就出了人命案?” 叶三带着云清,小心躲开每一个跑来的士兵或者军官,在绕了大半天以后,他们终于重新站在了南门大街的胡同里。 叶三看着紧闭的木门,恍如做了一场大梦,就连眼前的院子都有些不真切起来。 春风依旧从胡同里刮过,小母羊还在啃葡萄架,井边还有一个新买不久的木桶。他关紧院子的门,将刀放在桌上,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云清走到井边提了一桶井水,他洗了一块毛巾丢给叶三,示意他擦擦脸上的血。 叶三接过毛巾,云清看着他问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以白见尘的修为和你定下生死赌约,这本就是一件很丢清虚宗脸面的事情。” 叶三用湿毛巾擦拭着手上残留的血痕,“后悔什么,我在能力范围之内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我确保他在这两个月不会发疯,我知道至少这两个月,我身边的人是安全的,我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就不后悔。” 他仔细打量着两只手,走到井边拿了一个木盆,木盆里打上满满的井水,他将手臂伸进去洗洗那些细小的伤口。 有些干涸的血迹溶到水中,像红色的丝线一样,很快散落干净了。 叶三很认真地把两只手擦干净,一点血迹也看不出来。没有血迹似乎就没有发生过战斗,但是决斗的种子已经彻底埋下了,在没有人看到的角落,仇恨、阴暗、死亡的种子也悄悄种下了。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云清拎着两个小木凳子过来,扔了一个给叶三,“你问心无愧,但我只求结果。两个月后你若不能确保活下来,那么今天的一切毫无意义。” “没有意义吗?”叶三笑着看着他,说道:“那我会努力做活下来的那一个。” 他这句话说得很诚恳,可惜他诚恳的话实在说了太多,包括和司天玄发誓一定不会禁足期间溜出去。 这句话放在天下任何一个地方,不会有人当真的。对修士来说,跨境杀人大不易,叶三若要杀白见尘,则要连跨三境,无异于痴人说梦。 看着云清颇为阴郁的脸色,叶三解释道:“就算杀不了他,我也会努力活下来的。” 云清摇头道:“太难,更何况……你难道没有想过白见尘为何敢在上京杀罗致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半点情绪的波动,只有眉头微微蹙起,“清虚宗门内一定出了点纷争,你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卷进去。” 这个上京,想要叶三死的人或许不多,但是会真心实意帮他的人,一定不多。 从清谈会的那场报名开始,冷眼旁观的人就很多了,清谈会决赛那一天,他确保那些旁观的眼睛会更多。 叶三对他的担忧并没有感同身受,他看着云清,笑道:“那么,你来帮我?” 这话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是云清没有半点犹豫,他深深地看了叶三一眼,道:“不帮你,我要眼睁睁看着你送死吗?” 叶三笑了笑,去二楼换了身衣服。过了一会儿,云清走到院子的木门下,朝外看了看。 张庆站在院子的木门下。 云清看着他,一把关上门。张庆泰然自若地吃了个闭门羹,在门外喊道:“叶乘风,请和我走一趟。” 云清在地上捡起门闩,将木门彻底封死。检查了一下木门的结实程度以后,他蹲回去准备洗菜。 -- 第108页 张庆毫不气馁地站在门外道:“叶乘风,你和我走一趟。”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先出来。” “你再不出来我就翻墙进去了。” 云清走到门边,认真道:“你找他做什么?” 张庆道:“上京死人了。” 云清平静道:“上京每天快死的人很多,死了的人也很多,难道上京死一个人你就要来一次吗?” 叶三匆匆从楼下冲了过来,看着两个隔着木门聊得一板一眼的人,他有些头痛地抽开门闩道:“不好意思,找我有事吗?” 张庆清了清嗓子,耐心道:“长明湖里死人了。这个点能去长明湖的人不多,城门边的守军见到的人也不多。” 叶三想了想,笑道:“要带我走,这个理由不太够。” 张庆看着他,语气很平静,说出来的东西有些不太寻常。 “死了的人是罗致南,他的右肩有一道刀伤,那道刀痕的形状很少见,但是和你的刀应该是一样的。虽然不能说明是你杀了他,但是你和他之间一定有仇。所以请和我走一趟,我想问一问情况。” 云清脸色微变,叶三不由苦笑一声。。 罗致南背上那道伤口,的的确确是自己这把刀砍上去的。那时候云清提着这把刀,毫无预兆就冲人劈过去。 叶三看着中年男人道:“你为什么会认识这把刀的刀痕?” 张庆指了指院子,笑道:“一个多月前,这个院子里死了两个人。两位应该还记得杀上门来的两个胡人。事后这桩案子被移交到京兆府尹,因为那道刀的痕迹比较少见,我就多留意了一下。” 听到这句话,叶三简直无奈到想要笑起来。 无声无息的一个死结,然而这个死结又不是人为的,只是事事都透着一个巧字。一时之间他连抱怨都不知道怎么抱怨。 云清抬起头来,慢慢说道:“人不是他杀的,刀也不是他砍的。” 张庆点头道:“我其实很相信你的话,但是我相信是没有用的,你说的话也是没有用的。” 云清认真问道:“那么我说的话,怎么才能变成有用的?” 张庆猛地笑出声来,说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或者你们可以变得再强一点,如果你们像苏蕴那么强,大部分人都不会拒绝你们的要求。” 叶三笑了笑,他揽着云清的肩膀,说道:“人确实不是我杀的,但是我可以和你走一趟。” 云清站在木门下,很认真地重复道:“那一刀确实不是他砍的。” 张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道:“那是谁砍的?” 叶三一把捂住云清的嘴,将他扳到院子里,然后说道:“我一会儿回来,做个晚饭吧,买只鸭炖个汤,可以放些笋。” 云清想了一会儿,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肯定,但是他依旧很相信叶三的话,所以就应道:“好,我等下去买。” 张庆摩挲着下巴的胡茬,很耐心地等他们聊完,然后慢悠悠领着叶三往街上走。他们两个并排走,并排聊天,像长辈和晚辈在逛街。 张庆想了想刚刚他们的谈话,道:“你们的暗号倒是新鲜。” “不是暗号,”叶三很诚实地说道:“我只是很想喝汤。” 张庆有些疑惑问道:“你的师弟很会煮汤?” 叶三回想一下,摇头道:“不是很会,煮鱼不知道要剔内脏,炒个菜还老是忘记放盐。” 张庆不明白他的道理,继续问道:“那怎么一直惦记着。” 叶三笑道:“因为我昨天刚刚逃命回来吧,好不容易逃回来,就喝点汤。” 这话虽然说得模糊,张庆却听明白了,他点头道:“我当初跟着杜老将军在战场上杀人,有一次中了敌军埋伏,我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起来,背上还中了两箭,那时候只想喝一碗家里老婆煮的面。”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一看,叶三神色有些扭曲地盯着他看。 “我没老婆。”叶三有些僵硬道。 张庆十分理解地点点头,道:“没事,不急,急不来。” 叶三跟着他走,两个人的方向却是奔着长明湖去的。这时候园子周围站了很多巡逻的士兵,张庆远远地看了一眼,问道:“你想进去看看吗?罗致南在里面,你可以看他最后一眼。” 叶三摇头道:“不用了,有话就说吧。你既然认出了我的刀痕,那么也一定能看出他的致命伤究竟是什么。” 张庆点了点头,道:“走走吧,有个交易想和你谈谈。” 叶三摇了摇头,正色道:“我并不觉得我有交易的本钱。” “不要这样急着拒绝,听我说完。”张庆笑道:“今年清谈会的头名奖励是清虚宗的阵法传承,刚好那位教谕很看重你,我就来找你谈谈。” 云清笑了笑,随口问道:“我可以拒绝吗?” 张庆悠然道:“先不要急着拒绝。”说话间,一个黑色短打的男人从两人身边经过,擦身一瞬间,一张纸递到了张庆手里。 张庆拿起那张宣纸看了看,念道:“巳时一刻,南门大街菜场买了两根嫩笋,用了二十文。 巳时三刻,康仁坊边菜场买了个麻鸭,让摊主帮忙烫毛放血。摊主还送了一把葱,花了三百文。” 叶三眉毛直跳,他忍不住插嘴道:“三百!这鸭子吃了能成仙吗!” -- 第109页 张庆没料到他问了这么句话,愣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倒不是很了解现在的菜价。” “什么黑心摊主!”叶三怒道:“您稍等,我这就回去教训他。”说罢,他拔腿就要跑。 张庆无声地跟在身后,用力按下他的肩膀,说道:“无妨,不着急回去,汤还没炖好,我们可以再谈一谈。” 看着叶三隐隐有寒意的眼睛,张庆悠然道:“我不喜欢威胁人,你不如先听听我的加码再做打算。” “我不喜欢被人威胁,还在被威胁的情况下做交易。”叶三扭过头,认真说道:“该撤的人,撤走。” 张庆看着他,终于笑了起来,说道:“可以,现在我们终于能好好谈事情了。” 第58章 一线天 背后的眼睛消失不见,云清提着木盆走到井边,将两颗笋放到水里洗了洗泥,然后仔细将笋壳剥干净。不像冬笋根部老硬,春天才破土的小嫩笋,白生生地躺在水里,漂亮。 他把笋洗干净了,将鸭块泡在瓷盆里,然后仔细将手洗得很干净。 他努力将手指每个缝隙都洗过,然后用一块布擦干。 张庆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他们现在很弱小,而这个天下,力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话语权。 这种力量可以是权力,也可以是地位,但对于修士来说,一定是修为和战力的高低。 什么是真正自由地活下去,这个问题叶三考虑过了,云清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 叶三想得很简单,想要没有负累地活下去,想要身边的人也可以活下去,所以他一定要变得足够强。但是对于一个刚刚开始修行的修士来说,这其实很不容易。 哭喊和打闹没有用的时候,说话的东西就只剩下了拳头,或许正因如此,叶三才不得不和白见尘定下生死的赌约。 他现在可以退,但是退一步以后,他说的话就很难再有人会听。 云清将帕子洗干净,晾在绳子上,然后将菜放到厨房里。 接着,他走到了大堂里,掀开外袍坐在石砖的地面上。 只有变得足够强,才能让这个世界听到你的声音。但是强大这种东西是比较出来的,更是打出来的,云清将手放在膝盖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所以,白见尘一定要输。 输了的人,当然只能死。 南门大街的拐角胡同里,有一棵很老的树,老树的新叶子挂在墙头上,在院子里投下一片绿荫。 云清坐在大堂里的石砖地面上,屋子的前门后窗通通打开,风很温和地吹过他披散的头发。 他闭着眼睛,像在睡觉,像在发呆,或许也是在修炼。 厨房里的木柴刚劈好,小母羊又很不老实地啃葡萄架,蚂蚁排着队从树下经过,搬运一小块糖糕。 在春风拂过的某一个瞬间,院子上方的绿色树叶猛地疾舞起来,甚至有很多哗啦啦落在地上,被风吹着往墙角飘。 有几片落在小母羊附近,她很快乐地叫了几声,然后开始咬飞到嘴边的食物。 她啃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几片叶子似乎有些凉。 似乎风也有些凉。 困于院中的风猛地喧闹起来,狂暴地席卷上半空,整个院子被凌冽的风暴充斥,散发出一股透心的凉意。 暴风的源头是云清,他安安静静坐在大堂里,满头黑发被吹得飘荡起来。 只有藏在衣袖下的手指,不停有血水流淌到石砖上。 精魅的身体和人类并不相同,不像人类可以顺利吸纳天地里的灵气,魅灵的丹田是一块封闭的石头,它们可以敏锐地感应天地万物的变化,却无法将那一切化归己用。 所以他只能将无形的石头劈开。 他只能让天地里的风刃,将自己劈开。 叶三当初和他说,修道是为了活命。 他不行,他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无数叶子在风中狂舞,它们被风裹挟着,飘落在云清的面前。很快,院子里就变得残叶满地,十分飘零。 院子里的风很冷,可云清似乎又在滚烫地燃烧。他曾听说过九天之上的凤凰,在生命降至的尽头,投身火海方能寻找一点点生机。 那些刀刃一般的灵气卷进他的经脉和血肉,有一瞬间恍如燃烧起来的错觉。 他不是一个有很多机会的人,所以他也不会想很多后果。 他的头顶有一片天,那片天是一块封闭的石头,那么他就,劈开这方天。 随着风吹云卷,他的衣服上慢慢渗透出暗色的痕迹,从毛孔重流出来的鲜血很快将衣服彻底打湿,血水顺着腿边的砖缝往院子里流淌,有些蒸发了,有些干涸在砖地上。 虽然他不喜欢疼,但是疼痛如果有意义的话,那就无所谓。 无数细小的风刃卷进他的身体,在体内切割出很多细碎的伤口,所有的风刃汇聚到丹田里,轻描淡写劈了下去。 血水一瞬间从他的身体往外涌,鼻腔耳朵和眼睛里,往下蜿蜒出很细的血线。 风刃有片刻的静止,然后轰隆一声,在身体里炸开。 云清猛地往前倒了下去,他勉强伸出手,努力将自己撑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从他身上流落下来的血迹终于停止流淌,云清脸色惨白地坐在大堂重,像是在等死。 接着,他睁开了眼睛,眼睛很黑,冰凉,明亮。 -- 第110页 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院子中的风如雪山融化一般,迅速从院子里往长街上冲刷。 井边新买的木桶瞬间粉碎,墙角排队的蚂蚁乱糟糟积作一团。 劲风猛地卷上长空,从胡同里席卷到整个南门大街。 他睁开了眼睛,三百米南门大街上,两侧绿树齐齐颤动。 云清坐在地上,沉默了很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走到井边,拿起铁皮的井桶,将一桶水从头上直接浇了下去。 身上被稀释的血水往阴沟里淌,云清仰起头,看着今天的天空。 天空很蓝,云也很美,但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的世界和以前不一样了。 石头裂了。 石头裂了,光就进来了。 云清自认为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所以当他面前只剩下一条路的时候,他就硬着头皮一直走下去。 好在他每次走下去,都很顺利地活下来了。 云清光着脚在井边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提着扫帚和木盆,将大堂里的每一点血痕都刷干净。 接着,他将一片狼藉的院子清扫一遍,飘下来的叶子全做了小母羊的口粮。 做完了这些,他抬起手指,仔细地看了看。 手背上有很多青紫色的血管,手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摇了摇头,拎着血衣走进厨房。 被血染透的衣服在锅膛里半天没烧得起来,他多放了几根柴火,棉布燃烧的气味有点呛人,他用手挥了挥,这才走到灶台前,开始切今天的笋。 天色渐渐变黑了,距离罗致南死亡才过去半天。 叶三和张庆在石砖墙下慢慢走,张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阵法对于行军意义重大,陛下自然是很看重的,我希望你获得阵法的传承之后,和陛下做个交易。” 叶三扭过头,隔着无数砖墙朝某个辉煌的宫殿看去,叶三没有考虑这件事能带来多少利益,他直接说道:“我想拒绝。” 和皇帝陛下做交易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因为陛下是永远不会吃亏的,那就意味着吃亏的人只能是自己。 张庆干脆地摇头道:“我和决赛的其他人谈过,这些人里,只有你是真正有欲望的。” “欲望?” “只有有欲望的人,才能做交易。我不知道修士修的道心是什么东西,但是他们对于外物实在太无所谓了。好在你没他们麻烦,你喜欢钱,也喜欢喝汤,也喜欢晒太阳,至少证明你还是个人。” 叶三闻言笑道,“只能说明我还有很多弱点,所以被你抓得这么死,不然我早就跑了。” 张庆愉悦地说道:“有弱点对我来说是好事,至少……你应该很想要关于魔宗的情报。” 叶三猛地站在原地。 张庆说得没错,他有很想要的东西,从离开石桥村那一天,他就有定下了不太严密的计划。 计划里,打探魔宗的功法和习惯排在第二位。 作为一个猎人,叶三知道情报是多重要的东西,这项交易比银子更诱人,他很心动。 他要去西北除掉魔宗,他要去血瀚海,所以他没有思考很久,也没有问交易的具体内容。 他站在风里,干脆利落道:“成交。” 张庆欣然笑道:“那么,等你获得阵法传承的那一天,我会带着交易的具体内容来找你。” 叶三转过身子街边走,走到拐角的时候,他说道:“老实说,张御史,你是不是和决赛每个人都谈成了交易?” 张庆只是笑着朝他看了看,道:“替陛下办事,自然要想好万全之策。那么我在这儿祝您顺利赢下头名,并且活下来。” 他看着叶三的背影,很愉悦地说道:“等您从清谈会上赢下来,我会给您一些订金的。” 叶三朝身后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往南门大街走。 原本叶三只想在清谈会上打赢一个人,但是他现在必须赢过所有的人。 教谕要他赢,张庆要他赢,白见尘……也逼着他赢。 那么他只好努力去赢一赢了。 走到南门大街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临街的人家都在做饭,炊烟像软白的绸带一样飘在半空中。 叶三脚步轻快地走到大街尽头,拐进胡同里。 云清撇了一勺汤上金黄的油,然后站在门边等了很久。叶三说他今晚会回来,所以他很耐心地站在门边等。 小母羊吃饱了在睡觉,今天云清为了收拾院子让她啃了一堆叶子,实在吃得非常辛苦。 放在小火上炖的汤不时咕嘟咕嘟冒泡,饭煮好了放在铁锅里。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叶三走了过来。大堂里的灯刚刚点起,厨房里的汤很香,门口在等自己回家的人也很安静。 有些很平常的东西,很容易不经意打动人心,就像走了很远走到家,发现锅里有热腾腾饭菜。 叶三忽然明白张庆关于面和老婆的说辞,想到这儿,他很想尝尝今晚饭菜的味道。 叶三站在门口,慢慢笑了起来,他对站在门口的云清说道:“我回来了。” 云清垂着眼睛,微微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厨房。 饭刚上桌,叶三拿起筷子,忽然问道:“怎么换了身衣服?” 云清扯扯袖子,解释道:“煮菜的时候油泼衣服上,洗不干净,就扔了。” -- 第111页 叶三哦了一声,院子里传来敲门的声音,他打开门,看见了两个很熟悉的人。 司天玄朝他笑了笑,带着苏蕴走进来,说道:“来蹭个饭。” 南门大街的拐角胡同里,有个二层楼的小院子。楼里点着昏黄而温暖的灯。 小厨房里飘着晚饭的香气,灯火下坐着四个很普通的年轻人。 很普通的年轻人,吃很普通的家常菜。 第59章 吃饭睡觉是修行 在四个年轻人围着饭桌吃晚饭,不时讨论“水放多了”和“盐是不是放少了”这种问题的时候,另一个消息长了脚一样,无声无息地在上京修士们耳朵里传开。 苏蕴从血瀚海回上京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小陈道长拍了拍桌子,感慨报名表送得及时,否则,他不怀疑苏蕴会一脚踹开几位学官的办公室大门,将几位学官挨个揍一顿。 想到这儿,他赶紧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间的工作,确保除了第一天的误会,大家都相处得很愉快。 和青城山小师弟“相处很愉快”的明静三学官,面色阴沉地站在满是爬山虎的窗边,道:“为何要在这么敏感的时期杀了罗致南?你就不能多忍一忍吗!掌门大人纵然对教谕有所不满,那也不是明面上的事情,你一定要让两位老人家撕破脸皮吗!杀了教谕的心腹,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过他的怒火?” “人之将死,师祖难道还争不过一个退位的教谕吗?”白见尘平和地看着窗子,道:“他的学生太多了,学生多是好事,可如果这些学生不替清虚宗做事,少几个又有什么关系?他们都应该明白一件事,教谕大人的学生很多,他不可能保住每一个人,所以他的学生们……最好听话一点。” 明静冷笑一声,对他说道:“你以为苏蕴回来的消息为什么传得这么快?他明明白白地在警告你,白见尘,你想当着他的面动他的小师弟吗?” “只要他不上场,我有的是手段让叶乘风死,且让他多蹦跶两天吧,等今年夏天过去,这只蚂蚱也该死了。” 南门大街并不太多的饭菜很容易被清扫一空,司天玄忍住没有告发他们卖考试资料的行径,而苏蕴只打量着两个人,对他们的修为摇头叹气。 等到茶水摆上桌子的时候,苏蕴看了看叶三,开口道:“我可以带你回山。” 叶三愣了一下,摇头道:“现在清谈会还没有结束,并不是回山的日子。” 苏蕴点了点头,道:“我带你回山,你不算逃跑。赌约和决斗这种事情,清虚宗看得很重,我无所谓。” 苏蕴对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无所谓,叶三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苏师兄是一个很崇尚力量和武力的人,这样的人,对待比武和决斗一定很认真。 让这么认真的人说出带你逃回山这种话,叶三心里生出一种十分温暖的感激之情,他看着桌上那盏小小的黄色油灯,轻声又坚定地说道:“我想去看看,师兄。” 苏蕴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许,我当初不该让你来上京。”他的语气很平静,叶三却隐约听出一点儿后悔的意思。 他看着苏蕴,想了想,确认过自己的答案之后,方才回答道:“我很感激师兄带我从石桥村出来,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不亲眼看看永远不会甘心的,所以这一次,我同样想去清谈会看看。” 苏蕴看了他一眼,终是从容平静地笑了起来,他喝完最后一口茶,带着司天玄往外走。 屋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南门大街的夜晚很安静,并没有因为白天死去一个清虚宗长老而有什么不同。 苏蕴在木门下站了一会儿,背对着叶三说道:“好好修行。” 好好修行,不是好好修炼。 众生五欲七情,人世种种历练,皆是修行。 叶三奔赴上京,遇到的所有人事,做出的每个决定,也是修行。 当他选择迎战和决斗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他自己的道。 自己的路就要自己走,当叶三在厨房里确认过答案之后,除非面临真正的死亡,苏蕴不会再插手他与白见尘。 叶三在门下静静想了会儿,明白这不是一句劝诫或者鼓励,而是一句道别。 你的修行之路,只有你自己去感悟体验。 所以你好好走路,好好历练,努力活下来。 想明白这一层道理,他无声地后退一步,弯腰执手,朝苏蕴行了一礼。 他将双手持于额前,认真说道:“谢师兄教我。” 苏蕴背对着他,说道:“那么,我走了。” 叶三又说:“谢师兄赶往上京,与我道别。” 所谓道别,他们两个站在各自的修行之道上,执手相别。 苏蕴从血瀚海赶到上京,不是为了相见,而是为了这一场道别。 你确定你要走那条道,那么我不再阻拦你,我自雪原赶赴上京,目送你离开。 从此叶三的修行道路,需得他一个人攀爬。 从这一刻起,叶三被苏蕴真正地送上修行大道。 直到苏蕴的背影彻底消失,叶三才慢慢站直身子。 他朝云清笑了笑,然后无声地爬上楼梯,来到二层楼朝南的小房间。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书。 他打开窗子和窗帘,任由晚风吹拂到脸上,然后他掀开灰色的外袍,坐在地上。 -- 第112页 晚上的风很凉,他坐在风里,渐渐忘记了身边的油灯、床、柜子和书。 他在一条笔直的路上,一个人往前走。 小楼里凉风习习,各种颜色的灵气忽然漂浮起来,云清站在井边伸出手,云丝一样的灵气停留在他的指尖,然后很快地融入到身体里。 小楼里有很多雾,他站在漫天飞扬的灵气里,几乎有一种要醉倒的感觉。 云清抬头看了看被无数云丝缠绕的二层小楼,然后顺着木楼梯走上去,坐在叶三房间外面。 叶三的屋子外面,有很多悬浮的,雾蒙蒙的灵气。 云清背靠着墙壁,抱着腿,在一片灵气的海洋里,睡着了。 叶三还在那条路上往前走,很快,他看见了自己的那三座山。 山间,有无数白色的云雾,蒸腾盘旋。 叶三慢慢走到山脚下,隔着无数云层,他看不清山的模样。以往很容易被吸纳到山体里的灵气,通通悬浮在半空中。 灵气漂浮在山间,形成了云海。它们进不去,它们停留在外。 叶三仰起头,努力看了看自己的山。在不知不觉每一个夜晚,他的山已经长得很高了。 但是那些漂浮在二层楼的灵气,没有一滴能够顺利进入到身体里。 海绵吸满了水,种子吸满了肥料。 那些灵气在他发间脸庞环绕,然后依依不舍地随风飘荡,小楼里充盈一夜晚风,他站在高山前,很茫然。 叶三忽地伸出手,他坐在窗户前,伸手捞了一把越来越多的灵气。 那些浅色的、柔软的、云雾一般的灵气黏附到手指尖,然后乖巧地顺着经脉流淌。 然而下一刻,那些灵气在体内发生无数细小的爆炸,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它们可以去的地方,然后它们在身体里面,噼噼啪啪发出爆炸的细微声响。 叶三脑袋里轰一声,无数的疼痛从身体各处蔓延开,灵气在体内爆裂的时候,像无数柄细小的长剑穿过血肉,然后劈开经脉,沿着身体四处游走。 叶三猛地喘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夜色很浓,晚风很凉,那些悬浮在周围的灵气,依旧飘荡在半空中。 他想了想,伸手去拿身边的书,然后手伸到一半,他停了下来。 那种感觉很不好,但又很玄妙,是他自修行以来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所以叶三静静坐了一会儿,重新闭上了眼睛。 那些软软的灵气再一次扑了过来,再一次流淌到他的经脉里,然后再一次爆炸开。 体内的高山猛地震荡起来,大地嗡嗡直响,他站在大地上,被掀得左右摇晃、站立不稳。然后大地翻卷,天崩地裂,他直接从识海里被强行积了出来。 叶三脸色惨白地擦了擦鼻尖,手指上有湿润的一片红色。 他随手从身边抽了一张宣纸擦了擦手,然后再一次坐好,闭上眼睛。 云清有些犹疑地醒过来,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门边,小楼里的灵气积聚得实在太厉害了,他要喝醉了。 过了一会儿,他沿着木楼梯走下去,开始烧水。 夜色渐淡,星光湮灭。 叶三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小颗红色的太阳悬挂在窗户中央。 他看着那颗太阳,面色惨白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云清站在门口,看着叶三,两人沉默地对视一会儿,云清忽然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修行?” 叶三道:“为了活命。” “吃饭睡觉喝水,也是为了活命。” “是。” “所以,”云清看着他,说道:“吃饭睡觉,都是修行。”他手里拿着一杯茶,递给叶三。 杯子是暗青色,粗瓷的。里面装满了清水,水装得很满,有一些从杯口溢出来。 叶三怔怔地看着那杯水,却听云清道:“水满了,你要不要喝。” 叶三有些茫然地念道:“水满了。” “是啊,”云清将茶杯递给他,叶三一时没接得住,茶杯粉碎地裂在地上。 云清看着地上的碎瓷,说道:“杯子裂了。” 叶三点了点头,说道:“杯子裂了,水就出来了。” 摔碎的杯子里,白水沿着地板流了一地。 叶三看着那些水,有些叹然道:“杯子裂了,水才能出来。”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很平静,他慢慢蹲下身子,将碎瓷一片一片捡起来。 杯子裂了,他的山也可以裂了。 然后他走下楼,开始吃今天的馒头。 吃饭睡觉皆是修行,他从两个馒头开始今天的修行。 第60章 小楼一夜多风雨(一) 馒头出炉没有很久,叶三啃着馒头,然后又出去买了一碗馄饨面。 馄饨的肉不多,他多加了一勺辣,吃得鼻尖有点冒汗。 今天早饭的量实在有点大,他吃得感觉胃有点撑,然而捧着瓷碗喝面汤的时候,叶三依旧感受到一种吃饱喝足的满足感。 吃饭睡觉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两件事,他很珍惜所有能好好吃饭的时间。 所以吃饭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 等他吃完饭,他还是什么都不想。 叶三从口袋里摸出几文钱,然后沿着街道慢慢往家里走。他很少在早上的时候出来,以前出来买东西的是云清。所以叶三没有见到过清晨的南门大街,有卖水的,卖饼的,卖豆花油条的,也有推着炊饼摊子的。 -- 第113页 热气从早饭摊里飘出来,赶早工的男人们坐在简易的座椅上,催促摊主工作再快一点儿。 摊主应一声好嘞,手里的鸡蛋在锅边一磕,蛋液在半空笔直地滑落到油锅里,在热气和油香里,劈里啪啦爆炸开。 叶三停在墙下,认真地打量着周围的摊主们。 葱花从锅沿上爆开,鸡蛋饼变成金黄的一张,油条在锅里慢慢膨大起来…… 他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然后提脚往胡同里走。 背后的人们依然在忙碌,没有人发现,一个小小的修士,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修炼。 胡同口的树长得很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它的叶子似乎掉落了很多,树下的小羊已经长大了,云清蹲在地上,耐心地递给小母羊一片有些老的菜叶子。 叶三走进大堂,坐在檐下,撑着头开始发呆。 期间小母羊来拱了他三次,云清的水桶从他身边经过了五次,还有一些树叶零零落落掉在他身边。 他安安静静坐在檐下,云清偶尔会在提水的间隙看他一眼,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和叶三说一句话。 叶三撑着头,很认真地在发呆。 云清提着的水桶,不时有晶莹水珠自缝隙里撒漏出来,迎着阳光发出细碎的光芒。树枝上掉下的叶子,被风推动着划出优美自然的弧度。 这世间万物,都由灵气推动驱使,叶三忽地抬起手,风缱绻地从他手指尖划过,然后积聚起一层很薄的灵气。 叶三的手指停在半空中,他看着眼前的世界,黑森林的结界是灵气,雨水和风是灵气,草叶和花朵也是灵气。 他看着这个复杂又简单的世界,轻笑道:“都是修行啊。” 他走的是人间大道,修的也是人间正道。 既然身处人间,自然人生无处不修行。 叶三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喝了一口放在身边的水,然后再次走上二层小楼朝南的房间。 敞开的窗户里,春日暖阳毫无遮挡地流淌进来,倾泻在地板上。 他找到昨夜坐的那块地板,然后掀开灰色的袍子,坐在地上。 大道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毕竟每个修士对它的感悟都不相同,后来无数前人历经辛苦,终于找到将虚无大道记载下来的方法。 大道就是路,沿着那条修行的路,一直往前走。 当迷茫困惑的时候,只要遵循内心的那颗道心,一直往前走。 叶三很快想明白这个道理,他将神识潜入气海丹田之中,他走在荒原里一条笔直的路上。 他本就无处可去,他的背后,无数把尖刀盯着他的心脏,所以他只有眼前这一条路。 所以他只要耐心地走下去,然后看到自己的道山。 当云雾渐渐蒸腾起来的时候,叶三伸出手,眼前,有三座高高的山,耸立在荒原上,堵住他的路。 当路被山堵死的时候,剩下的选择也就很单一了,叶三安静地看着无数灵气堆积而成的三座山,知道自己迎来了修行最重要的时刻。 道经里对这有最简单的解释——劈山。 他想都没有想,将手伸到背后,想要拔出自己那把刀。 然而背后空无一物。 叶三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够一刀一刀,斩尽荒山的刀。 叶三站在原地,他盯着眼前这座挡住自己脚步的山。 他的脑海里空无一物,却又有一个最简单而纯粹的想法——他要劈开这座山。 山挡住我,我就劈山。 当道心足够坚定,道心和决心就会化作劈山的武器。 叶三站在荒原里笔直的大路上,认真盯着眼前的高山。 他不知道自己修道的天赋究竟好不好,但是他相信,论修道的欲望和执念,没有太多人比他更坚韧。 他修道的欲望是要活下去,是黑森林里骨节尽碎仍然想要站起来的欲望,是石桥村里满村被屠仍然想要报仇的欲望,是被白见尘俯视追杀,也仍然想要战斗到底的欲望。 是哪怕半截身子腐烂在泥地里,也依旧挣扎着从棺材里爬回来,依旧对这个世界说一句,我还活着,我还没死,天让我活,我就不会死。 天让我活,我就不死。 天不让我活,我也要活。 他的右手,猛地爆发出一股雪亮璀璨的银光。 他的执念和决心,化作一柄,劈山长刀。 一刀划破长天。 一刀劈尽乱云。 一刀斩裂荒山。 简单利落而无法抵挡的一刀,从丹田气海中卓然生长。转瞬之间烟动尘飞,凿凿刀气从天而降。 荒山碎裂,无数崩裂的山体化作灵力,如雪山融化一般,肆虐地冲刷在荒原之上。 汹涌的力量如潮水般冲刷过茫茫平野。那些灵力如同洪水一般倾泻下来,奔流到叶三脚下。 干涸的荒原迎来第一缕清泉,龟裂的土地上,从修道开始酝酿的灵力终于回归到身体里。 雪水奔流,万物滋荣。 他从此之后,真正做到手握力量了。 叶三看着眼前笔直的大路,他抬起头。 日头渐渐下沉到地平线以下,乌云从远处飞到家家户户的瓦檐上。 天色昏黄阴暗,竟似又要下雨了。 -- 第114页 云清看了看天色,走进大堂拿起一把黄色的油纸伞。这把伞很大,当初叶三买伞的时候,特意挑了最大的一柄。 雨前的风带着一股潮乎乎的闷热气味,云清随手脱掉了外袍,将袖子卷起来用绳子绑在胳膊上。 他抬头看了看二层楼,随手拿起叶三那柄很漂亮的刀。云清挽了个刀花,这才一手提刀,一手提伞,走到屋外。 刚刚走出去没几步,小雨果然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云清感慨了一下这天气,油纸伞在胡同里开出一朵暗黄色的大花。 他站在晃荡不已的木门前,迎着一场三月末的春雨和春风。 他的身后有一个二层小楼,楼里有一个人。 所以他撑着伞,提着刀,挡住这扇破旧晃荡的木门。 在叶三出来之前,谁都不可以走进这间院子。 只有风和雨毫无阻拦地飘进二层小楼。 煌煌上京,有个小修士在破境。 道院中的三位学官遥遥感应,旋即摇头笑道:“是破敛气境。” “清叹会上修士众多,不知哪家弟子心有所感,得以破镜。” 这个时间,上京的修士实在太多了,敛气境界的修士,也实在太不起眼了。 然而同仁坊里的老人慢慢睁开一双清定宁和的眼睛,很缓慢地笑了起来。 他坐在屋檐下,雨渐渐下得大了,然而那些雨丝被风吹打着,没有一丝染湿他的衣裳。 过了很久,他开口道:“有人破镜了。” 姚闻道闻言笑道:“老师,上京乃是修士云集的地方,如今恰逢清谈会高峰期,有人破境不足为奇。” 老人幅度很小地摇摇头,说道:“他劈山的欲望,很强烈。” 姚闻道复又笑道:“老师,修士劈山凭借的正是自己一往无前的决心,决心不够,则无法破镜。能够跨过那道坎,欲望自然是强烈的。” 老人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学生,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推我出去走走。” 姚闻道应了一声,很快准备好柔软的白熊皮毯子和水壶。他将水壶拴在轮椅的扶手上,将毯子披在老人腿上,然后左手撑着伞,右手推着轮椅,和老人一起离开了这座大宅子。 没有雨会淋湿老人,所以这把伞是他替自己准备的。 雨丝湿润了砖墙,将天地里的尘埃尽数洗干净。 司天玄推开窗子,他看着南门大街的方向,说道:“你的小师弟,破镜了。” 苏蕴坐在他的身后,点了点头。 司天玄又道:“修士破镜之时,正是防御最薄弱的时候,倘若早知道他今日破镜,该留在那儿替他护法的。” 苏蕴想了想,端起茶杯道:“无妨,他既然已经破镜,自然没有大碍,回头去看看他。” 所有人都认为叶三已经破镜了。 事实上,他已经劈开了第一座山。 叶三劈完了一座山,他的山后依然有山。 他紧紧盯着后面两座高耸的山。 他修行伊始,灵气积聚,三座高山吸收所有灵气,死死堵在修行大道上。 一山更比一山高。 所以他仍然在劈山的路上。 云清也依然站在门外, 雨渐渐大了,天色很黑。 那些雨丝被风吹着,飘荡在天地里,然而雨丝落在墙边的时候,就顺着一道无形墙壁,流淌下来。 云清看着那道无形无色的结界,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出来吧。” 一个绿眼睛的胡人从墙上一跃而下。 云清撑着伞,站在晃动的木门前,对他摇头道:“你们都不可以进去,所以你们,一起出来吧。” 男人朝他微微欠身,然后说道:“请让一让。” 几个黑衣的男人,从高墙上跳进窄小的胡同里,像几只黑色苍狼落在雨夜里。 雨打苍苔,晚来风急。胡同里漆黑一片,只有刀刃发出些微银色光芒。 云清提着雪亮长刀,手撑一把巨大的黄色油纸伞,站在春天一场风雨里。 “我还没死,”云清看着他们,平静说道:“我没死,就没人可以进去。” 第61章 小楼一夜多风雨(二) 来自西北草原上的胡人,有很多信奉魔宗。他们深信那片冰封的血瀚海里,祭养着每一代的长生天,掌教即是长生天在人间投下的影子。 自上一代掌教于黑森林边陨落,长生天的影子再也没有眷顾过这片浩瀚草原,下一代掌教迟迟没有现身,所有的问题只有一种解释——掌教大人死于一场血火之中,冤魂无法得以安息,在他的魂魄没有回到长生天的时候,血瀚海中永远不可能诞生出下一个掌教。 行走在雪山下的大萨满轻轻敲击他的骨鼓,给出了如同诅咒的预言——圣教的命运并没有因此而扭转,那个提着刀的男人还会再度回到草原,他将带来无穷无尽的血火,直到血瀚海彻底消失在人间。 穿着皮袄的人们在雪山下泣血匍匐,朝血瀚海的方向遥遥下拜,寂静的冰原里,小公主还没有长大,那些拥有无上修为的大人们碍于约定,无法轻易现身。 于是草原里精壮的男人们顶着风雪,背着冻死同伴的尸体,终于一步一步走近了瀚海冰原,小公主身边的祭祀大人给出了复仇的方向,他们要去敌人最多的地方,彻底斩杀那把刀的主人。 -- 第115页 雪山下的男人们抹去纹身,脱下皮衣,跟着商队走进上京,在一个雨夜走进了南门大街拐角的胡同里。 黑色的杀手在雨夜里现身,被结界笼罩的胡同里风雨如注,那些雨水无法流淌到外面,遇到结界则被堵回到胡同里。 一个并不高大的少年撑着一把很大的伞,站在破旧的木门前。 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人能从他身上感应到一股人类的气息。他就静静地站在木门前,像雨像风,像天地间虚无的灵气。 领头者摇了摇头,猛地拔刀朝他冲了过去,与此同时,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爬上院墙,准备冲进二层小楼。 云清仍然撑着那把伞,仍然握着那把刀,然后他平静地说了一声,“说了别进去。” 接下来,他猛地倒退一步,手里巨大的油纸伞被甩上半空,一道华美的银光从他右手上迸射流泻下来,如闪电一般迅速照亮了半堵石墙。 那道刀光非常漂亮,与无数雨丝纠缠在一起,天地里的雨丝也被照亮了一瞬,如同发光的银线一般,洋洋洒洒掉落下来。 院墙上传来一股寒凉如冰的刀光,几个黑衣人血管经脉皆是一僵,然后手脚冰凉地自墙上跌落下来。 他们倒地瞬间,就地一个翻滚,无数的雨丝打落在黑色衣服上,在黑夜里居然隐隐反出一股亮色。 因为祭祀大人的加持,那把凌厉至此的刀,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半丝血痕。 那道刀光劈至半空,旋转的黄色油纸自伞面到伞柄被劈为两半,然后咯哒一声掉落在地。 一半在胡同里,一半在院子里。 云清看着他们,笑了笑,说道:“虽然我很想试试拥有不久的力量,但是我确实不太想杀人。请离开,可以吗?” 领头的男人摇摇头,一双绿色眼睛在黑夜里如同恶狼。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说道:“你的刀破不开祭祀大人的加持,你离开,可以吗?” 云清低头看着湍湍水流,那些雨水在胡同里越积越多,渐渐没过了鞋帮子。 “既然这样,就没有办法了。”云清慢慢抬起头来,眼前几个男人缓缓地围成一个圈,朝他走过来。 云清轻笑一声,猛地扬刀。 寂静的雨夜里,胡同里的动静完全与外界隔绝。 叶三站在荒原里的笔直大道上,盯着第二座高山。 山很高,他没有想太多,一刀砍了上去。 相比耸立高山,手中长刀确实太小,与第一境相比,这座山确实也太难劈开了。长刀触碰到山体的一瞬间,嘶嘶几声迸发出雪亮的光芒,旋即落下一道很深的刻印。 叶三坐在地上,想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地上一刀一刀,朝山脚慢慢砍。 当初在学堂里听课的时候,他难以理解搬山的愚公,并且固执地认为,山挡在面前,我就绕道。 然而过去这么多年,他终于遇到一座绕不开、过不去的山,那座高山横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修道的路,挡住了他逃命的路,也挡住了他报仇的路。 看着越来越深,相比高山却渺小无比的刻痕,叶三神色有些凝重,手中那把由意念幻化而成的长刀似乎即将用尽力量,在空中发出轻微的沙拉响声,光色也渐渐暗淡下去。 就在他的长刀渐渐变暗的同时,一股炊烟的味道自半空中腾起,瞬间笼罩了山脚下的大路。茅草的房屋、清澈的河流、破旧的村们、常年积灰的土围子也慢慢显现出来。 叶三身子一瞬间很僵硬,那些掩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疤全部翻涌上来,他看着最熟悉的石桥村,一时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驼背的杂货铺老板跛着脚朝铺子里走出来,在衣服里掏了半天,拿出了一本破旧的千字文,说道:“我看城里的孩子开蒙都有这本书,我从书铺老板那儿翻了一本,不要钱,不要钱。” 叶三手指冰凉地接过那本书,老板慢慢消失在眼前,他一扭头,看到拿着锄头的村长老刘,村长朝他骂骂咧咧道:“跑什么跑?跑什么跑?上京那种地方能有咱们石桥村好吗?” 他拿着锄头在地上刨了刨,翻出一串花生和土豆,然后一起抱着递给叶三道:“石桥村的花生,哪儿都比不了。上京玩够了,就到石桥村来看看。” 叶三抱着一堆土豆,艰难不知如何言语,久远的记忆无法遏制得弥漫开,他看见了熬汤的王氏,村头下棋的四个老人,满村飘着的炊烟,在河里捞鱼被娘亲骂的孩子们。 有几个孩子一边笑一边逃,然后冲撞在叶三身上,撞掉了他怀里几个土豆。身后追赶的女人抄着扫帚和衣架怒气冲冲道:“再跑今晚就没晚饭吃!” 叶三看着村长,心脏一时急如擂鼓,他张了张嘴,艰难道:“上京……不好。上京大部分人都不太好,他们会看着我笑,但是没有一个人把我当朋友。还会有人看着你笑笑,再掏出一把剑来追杀我。” “追杀?”老刘村长怒气冲冲地摔下锄头,挥着拳头道:“像这样追杀你吗?” 叶三浑身一僵,一股尖锐而冰凉的疼痛自后心蔓延开,然后蔓延到身体每个角落。他怔怔地看着村长开始流血的脖颈和眼睛,慢慢扭过头。 背后的婶儿手里握着剪刀,捅在他的后心上。她看着叶三慢慢哭了起来,青色的裙子上不断有血色蔓延开来,“那你为什么要逃啊?” -- 第116页 “叶三,你为什么要逃啊?他们追着你杀过来,石桥村人全死的那一晚,你为什么只知道逃命啊?” “叶三,婶婶对你好不好,你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眼,为什么不救我?” 藏在叶三心底最深层的恐惧终于无法遏制地流泻出来。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的东西,再一次气势汹汹地卷上脑海。 在离开石桥村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回头了,如果当初试着去救他们,他们是不是能至少活几个下来? 叶三并不知道这种东西叫做心魔,也不知道抵御心魔的手段。他低头看着胸口,沉默了很久。 他的右手慢慢握紧,他站在风里,看着满村的土坡,看着满村的干涸血痕,轻声说道:“婶儿,不要骗我。” “你不是她,婶儿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逃命。你不是她,就不要装作她。” 他猛地握起拳头,空无一物的手上,猛地爆发出一股强烈的劲气,朝身前劈去! 轰隆一声,幻境尽数崩裂,白色的云雾在眼前积聚起来,叶三看着眼前的白雾,雾里有一个人。 眼前的人和他长得一样,包括将衣袖卷起来的角度,和扎起马尾的高度。 叶三看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你是谁?” 眼前的人也看着他,说道:“我是李长空的转世,自离开石桥村就背负着斩杀魔宗的使命,我拿着他的那把刀,要去一个叫血瀚海的地方。” 叶三摇头问道:“那么,叶三呢?” “叶三是谁重要吗?如果没有那把刀,你早已死过无数次,又何必执着于这个答案?” 叶三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复又摇了摇头。 他渐渐恢复了平静与清醒,“很重要,这个答案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说完这句话,波如蝉翼的长刀幻化至手中,叶三眼神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自己,然后一刀挥了下去,鲜血迅速染红眼前的世界,他提着长刀,漠然道:“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又凭什么活在这个世上?” 地上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闭上眼睛,叶三淡淡地看着他,强忍住心头那股诡异的感觉,然后沿着白雾慢慢向前走。 姓名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叶三手提长刀,轻声道:“李长空,你技不如人丧命西北,那是你的事情,现在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不欠你。” 沿路劈山而遇心魔,那么他就,斩心魔。 眼前白雾渐渐消散,他站在笔直的大道上,第二座高山随着他的脚步声,轰然粉碎。 在劈碎了第一座山之后,他接连劈碎了第二座山。 一夜之内,他刚破敛气,就入玄景。 道院中的长老们、坐着轮椅在夜雨中的老人、窗边的司天玄与苏蕴,也都看到了。 一夜之内,连破两境。哪怕翻遍清虚宗山门里的那座藏书阁,也不会找到相同的记录。大学官神色严肃地站了起来,凝视着南门大街的方向,说道:“一山已破,他从何而来的第二山?” 没有记录就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然而,今天这桩意外的确是发生了。 明静微微眯起眼睛,笑道:“很好,不错,不愧是青城山的弟子。然而破镜再快又如何?这世上陨落的天才从来就不少。” 二学官提起笔写了一封信,随口说道:“此事想必教谕大人已经知晓,那么需要尽快回报给掌门才行。” 大学官点了点头,说道:“我去看看。” “去看看吧。”苏蕴拿起一把伞,和司天玄走进长街,水光粼粼的地面上,偶尔能看到树叶的倒影。 司天玄想了很久,才说道:“破镜速度如此之快,你不担心吗?” 苏蕴顿了顿,道:“师父。” “青城山先掌门?” “当年师父自敛气到玄景,用了整整八年。然而他老人家自知微入物虚,只用了八天。” 司天玄悚然一惊,决然道:“这绝无可能。” “没有什么事是完全不可能的,既然当年师父做到了,那么他做到也并不是什么古怪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他们两个人已经路过了道院红色的三层小楼,撑着伞的大学官在门口看到他们,无声地微微低头。 苏蕴停下脚步,转过身子,他面对着道院的大门,问道:“你要去?” 大学官道:“自然,道宗出一个难得的天才,该去看看。若有意外,也好为他护法。” 苏蕴拒绝道:“我并不信任道院。” 大学官叹气道:“无论如何,请您放心,我对他没有半分加害的心思。作为清虚宗的人,为天下修士引道指……” 苏蕴截口道:“唧唧歪歪不如闭嘴,道院的人太多,我不可能信任每个人。” 大学官再叹道:“那么您是想让我回去吗?” “回去?”苏蕴想也不想,说道:“我要道院今天每个人都安安分分呆在屋子里。” 大学官闻言变色道:“您欺人太甚,我道院问心无愧,又为何要受这等侮辱?您若怀疑我们,请拿出足够的证据,我敬佩您的为人,但是您为何如此侮辱道院的清白?” 司天玄纵然跟了苏蕴很久,也明白今天这句话说得实在太没有余地,他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我去南门大街看看,你在这儿淋雨吧。” 话音刚落,轮椅的声音从某个巷子里缓缓传来。 -- 第117页 大学官闻声而拜,恭敬道:“教谕大人。” 老人懒洋洋地穿过雨幕,停在三层红楼下,“吵架了?” 他微笑着看眼前三个人,轻轻弹动手指,姚闻道撑着伞从轮椅后面走了出来,致意道:“老师说,他很久不来道院,想找诸位喝杯茶,至于苏先生两位,还请快去南门大街吧。” 苏蕴闻言,朝老人躬身一礼,道:“多谢大人。” 老人随意挥了挥手,道:“去吧,这道院许久不来,有些人都不认识了。明静最近还在?” 第62章 小楼一夜多风雨(三) 这场小小的风波,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太多人。然而道院某个屋子里的油灯灭了又亮了,白见尘在窗口看了很久,整个身体都慢慢发起寒来。 在看到苏蕴的那一刻,他已经放弃今夜赶往南门大街的想法,然而教谕大人的出现,则无疑在他头顶悬上一柄钢刀。 那辆轮椅出现的一瞬间,一个名字无法遏制地跳到脑海里。 罗致南!罗致南! 他在杀人的时候没有害怕,在道院的时候也没有害怕,可当今夜这辆轮椅出现的时候,他的窗棂被死死按出五个指印。 在大学官躬身将教谕大人引进前厅的时候,路过楼下的姚闻道,分明抬起头朝这间屋子看了一眼。 那双眼睛颇有深意地看着他,白见尘手下的窗棂一瞬间粉碎,木屑顺着雨丝飘飘扬扬飞落在地上。 道院一层地某个大厅里,教谕大人、两位学官和道院中的某个小道士在打麻雀牌,姚闻道站在老人身后,不时在老人耳畔轻声报些花色和数字。 被随手拉来凑人头的小道士紧张得瑟瑟发抖,琉璃玉的牌在手里揉了半天,汗都要捏出来。 老人实在看不过去,朝姚闻道招了招手道:“罢了,去找一下明静吧。” 姚闻道应了一声,大学官脸色微微一变,眼角皱纹里挤出复杂的情绪,他扔出一块牌,轻声道:“明静他……” 姚闻道走到门边,朝他点头示意道:“大学官放心,我随便找找,不过今夜雨这么大,我想他是不会过来打牌了。” 听到这句话的大学官重重叹息一声,整个人倚靠在椅背上,过了很久,才说道:“是啊……明静生性不喜热闹,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毕竟这么大雨。”二学官随手捡了块牌,说道:“一张牌换一张牌,才不算太亏。” 厅中烛火通明,照在他们的脸上,连带表情都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胡了——”小道士一把将牌翻开在桌上,然而抬头看了看三位大人有些阴沉的脸色,他慌忙将牌一个个竖起来,浑身冒汗道:“看错了、在下看错了……没胡……没……” 头顶上是密不透风的乌云,雨水不断从云里掉下来,在巷子里越积越多。 云清猛地后退半步,小腿绷紧踏进水洼,没过脚面的雨水猛地溅起一阵水浪! 甫一站稳,五把钢刀齐刷刷斩在他面前,激起无数水花。 云清手腕一荡,一股寒凉如霜的刀光瞬间映亮了湍急水面,碰到刀光的黑衣人皆是一僵,旋即以坚韧顽强的意志力再次拔起长刀。 云清微微摇头,雨水将他的头发尽数打湿,全部黏在脸颊和后背上。他抬起眼睛,只用一息的功夫就捕捉到意欲从右侧突围的黑衣人。 夜色里,除了刀光,什么光亮都没有,他甚至很难看见自己在水面下的脚。然后对于灵力天生的感知,让他在黑夜里轻易捕捉到那些人的呼吸、热量与运动的痕迹。 很少有修士能够做到这一点,或者说,能够轻易捕捉到普通人痕迹的修士,只需要挥一挥手就能杀人,不用费力进行这样近距离搏斗。 但是捕捉和抗敌是两个概念。 云清已经离木门很近,他不能再退。 他的长刀在眼前一晃,迅速扭转方向,一道寒光带着凛冽锐气,朝右侧一人脖颈上劈去。 缺少衣物保护的雪白脖颈迅速在夜色中激起一条血柱,劈头盖脸砸在云清头顶上,然后顺着他的鬓发流淌下来。 那人倒地之后仍在挣扎,领头的男人眼中寒光一闪,一脚将他踹至巷边。几个男人忍痛举起钢刀,齐刷刷朝云清挥去。 云清一缩身子,从数把钢刀下弯腰滑了出去,碎发旋即被削下几缕,洋洋洒洒飘散在水里。 他踩住黑衣人背部,一跃至半空,再一次举起手里的银刀,朝距离最近的那个人后颈劈去。 血光冲天暴起,淋漓血水顺着云清的额头流淌到眼睛里,有一种近乎血色眼珠的诡异感。 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黑衣首领后背一寒,果断后撤,劲风从身旁刮过,水浪从脚边划过,刀尖飞迸而出的刀意磅礴纯粹到不可思议。 他可以躲避这一刀,可这一刀裹挟的锋利锐意与如霜寒气,他怎么躲? 于是漫天都是刀光,刀光冲破雨雾,让他,忍不住战栗。 于是刀尖刺破黑衣,刺穿肩骨,然后,在手臂上爆炸。 长刀初临于南门大街小胡同巷。 今夜漫天无神佛,神佛要进屋,我就杀神佛。 心魔要拦我,我就斩心魔。 山要拦我,我就劈山。 叶三面色微寒地站在第三座山下,他再一次提起刀,朝高山挥去。 无声无息地,长刀一瞬间碎裂成无数星光。 -- 第118页 第一座山,他的刀可以轻易砍断高山;第二座山,他的一刀一刀,又一刀;第三座山,他的长刀,触之即碎。 他手中已然无刀,可他依然要劈开这座山。 叶三尝试伸出手去,然而坚实不亚于山岩的触感让他放弃了徒手挖掘的想法。 叶三静静地站在高山的阴影下,那座高山似隐隐震动一下,整个荒原都有一瞬间的晃动。 在高山震动的一瞬间,山脉崩塌来袭的压迫感让叶三微微一窒,他艰难地稳住双脚,在晃动地面上站好。 这座山这样高,究竟要怎么才能劈开它?如果劈不开,是不是一辈子要困于这无边幻境里? 如果劈不开,能不能再去修炼一段时间,重新来过? 毕竟,他已经一日劈两山,又何苦在这座能够压死人的高山面前执着一时? 叶三一阵恍然,旋即强压下心头的困惑,他咬了咬舌尖,直到嘴里充斥一股铁锈味,才慢慢抬起头。 第一座山,要的是他入道的决心与欲望;第二座山,要的是他道心纯粹与坚定;第三座山,是要他驯化眼前这座——还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叶三盯住眼前这座山,一字一顿道:“你凭什么?” 他口齿清晰而坚决地说道:“你是我打造而成的道山,我要你活你就活,我要你灭,你就灭!” 他行于修行大路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想要杀他的人多了去,想要拦住他的人也多了去,可这一座自己日日夜夜吸纳灵气方才塑造起来的高山,凭什么质问他的道心? 高山猛地震动起来,无数尘土沙石簌簌直落,在叶三脸上划出很多细小的血痕。 他看着那座山,慢慢笑了起来,然后一掀长袍坐在地上。 他盯着那座山,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但只要他不想出去,就没有人可以让他出去。 西北边陲,有一种自草原上传来的熬鹰方法。野鹰生性凶猛,待捕捉回来后一人一鹰互相僵持,直至某一方被击垮败落。 叶三坐在地上,他没有飞鹰,他有一座山。 他看着那座高山,平静道:“我造出来的东西,就乖乖听我的话。我从修行开始,遇到的人和事太多了,区区一座山,凭什么来拦住我?” 除非那座山能杀了他,否则他没有后退的理由。 高山长鸣震动,无数沙尘落雨一样飞溅下来,石块从高山坠落,撞击在叶三的身上。 叶三紧紧盯着眼前的山,道:“我还没死,只要我没死,就不可能退。”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高山疯狂颤抖起来,地面晃动不息,与此同时,石头纷飞落如急雨。 叶三终于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但他没有后退或者躲避,他径直往前走。 “听话,我会带你去外面,我会变得足够强,我会去草原与血瀚海,我会……杀很多人。” 话音甫落,他仰首站在高山之下,然后身体里迸发出一股如刀如剑的白色锋芒。 他手中无刀,他以身为刀。 他走进了高山中,他伸手拨开了山体,他在嗡鸣颤抖的山脚下,化作一道冲破九天的寒光! 一道寒光,斩碎长天。 第三座高山,应声而碎。 无数灵气轰然湍流,如江河湖海急速奔流,叶三看着环绕于脚下的水流,看着渐渐滋润的荒原,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清叹。 荒原吸收水流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兹拉声,如万古寒夜一声春雷,如久冻冰原一缕暖阳,是早春时节,薄冰未化,第一缕阳光照射在上面,然后喀拉一声,冰化,春水生。 春水生,则万物生。 叶三轻轻地笑了起来。 道院中的老人也轻声笑了起来。 青城山小师弟,今夜子时,入知微。 名叫紫玄的大学官猛地推翻所有玉牌,猝然起身,朝着老人躬身一礼道:“学生亲自去看看。” 老人点了点头,满脸皱纹里尽是喜悦与欣然,他慢慢驱使着轮椅走到屋檐下,轻声道:“一日之内,连破三山,他今年还未满十七吧?” 姚闻道撑着伞,自雨幕中走来,“何止未满十七,他修道尚不到半年。” 说到这儿,他诚心朝老人一礼,说道:“老师,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老人点点头,竟朗声笑了起来,他看着无边雨幕,长声道:“今夜起,风云榜上当换名了。” 道院里,所有道士应声而出,他们站在如瀑雨夜里,朝老人齐刷刷躬身一礼。 第63章 我等这天已很久 南门大街小胡同巷的二层楼,由于窗门大开,雨水毫无阻拦地将叶三淋个透视。 他慢慢睁开眼睛,随手擦了擦脸上的水,锋利的眼神被发丝切割,从二楼落到院门之外。 叶三站起来,从窗户翻到屋瓦上,再从屋檐上跳到院子里。 风和雨温柔地在他耳边拂动,只那么一眼,他敏锐地感知到巷子里所有的人和事。 结界将胡同变成水一样的世界,叶三站在院子里,雨水漫到他的小腿上,像来了一场气势汹汹的洪灾。 黑夜里没有光,他的长发乱糟糟湿在脖颈上,叶三从院子里往院门走,在水中留下无数波纹。 大堂到院门只有几米,他走得很快。 轻轻嘎吱一声,晚风夜雨下,院门大开。 -- 第119页 云清霍然回首,数把钢刀的亮光瞬间照亮门下少年的脸庞。 叶三看着眼前的人们,低声笑道:“客人来了,喝杯茶吗?” 只是一息,小腿高的积水自他脚边猛地冲了出去,划出两道雪白的浪花。 无数水浪从他身边蔓延出来,一浪一浪冲刷在结界的边缘,发出砰砰的声响。 而在如浪的雨水中,一道初生的、又无比强大的气息,自木门下轰然迸裂。 他的眼睛很明亮,沾染着春雨里初生草木的生机。 黑衣的敌人沉默地看着他,慢慢往胡同尽头退去。叶三向前跨了一步,雨水宛如受到刺激一般,更为猛烈地朝周围冲刷。 叶三笑了笑,道:“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他伸出手,接过云清手中的长刀。 忽然。 乍然。 一瞬刀光。 一道寒凉又恢弘、孤独又卓然的刀光,在雨幕里,疾、裂。 然后,一刀,斩断,风云。 积水分流,雨幕撕裂,结界一瞬间粉碎为漫天星光。 星光如雪,落在两人的眉间发梢。 血水在雪亮的刀光下,如泉柱一般喷涌而出。 积蓄的雨水一瞬间恣意冲刷出去,凌厉的刀气仍在巷子里徘徊。 叶三慢慢伸出手,接住一片结界的碎片,那星光一样的碎片落在手掌心,很快像雪花一样消失了。 他站在一场星雨里,隐约想到了当初。当初石桥村无星无月,冷风彻骨。 如今短短数月,他已经不是那个弱小单薄,只能逃跑的少年。 他终于走进了修行界,走到了所有人的眼前。 而他的刀,也终于可以在手中爆发出锋利华灿的光芒。 叶三握着手,像握着那来之不易的力量,他缓缓地扭过头,眼神锋利昂扬如同刚出鞘的长剑。 他看向胡同的尽头,对结界之外的苏蕴说道:“师兄,下次请走快一点。” 苏蕴笑了笑,竟向他执手一礼道:“你来了。” 他们在修行的长路上慢慢往前走,身后那个刚刚修行的小师弟艰难行走。 他见过生死,跨过高山,走过长河,终于艰难赶上了师兄们的脚步。 虽然他还落在苏蕴的身后,但是他已经彻底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这就已经足够了。 南门大街今晚停了很多辆高大的马车,那些马车的青帘上,都刺绣着道院的标志。 马车上挂着密不透风的角灯,在漆黑雨夜里如星火闪烁。不知是哪户人家被雨声惊醒,临街的窗户陆陆续续点起了灯光。 附近的住户们好奇而紧张地看着那来自道院的青帘车队,雨势已经渐渐转小,车轮咕噜噜在长街上碾过,然后停在了南门大街尽头的胡同口。 当车队停在胡同口的时候,两队道士从马车上执伞而出,他们撑着伞,相对而站,形成一道伞桥。 大学官掀开青色的车帘,从马车上走下来,他在伞桥底下走到胡同口,先向苏蕴点了点头,方才看向两个浑身透湿的少年。 一个道士捧着两把崭新的伞,无声地趟过水洼,将伞递给叶三。 一群道士无声地走到巷子深处,清理掉地面上打斗的痕迹。 叶三撑起伞,道士们手中提着角灯或者琉璃灯,将胡同口照成一片漂亮的暖黄色。 大学官看着他,轻轻理了理衣袖,这才后退半步,微微欠身道:“在下乃是道院第六百八十二任大学官,今日特来见过叶小先生。” 三位学官早已知道叶乘风赶来上京的消息,他们也早在道院三层楼上,看见过广场边的叶三。 叶三刚刚踏进上京的那一刻,他们管他叫叶小先生,是因为青城山与苏蕴; 而今夜一场微凉春雨里,他们才真正来见过这位,成长起来的叶小先生。 一日破三山而登知微,他彻底打破了风云录上有史以来所有记录,大学官甚至可以预知到,哪怕时间再往后拨几百年,也很难有人可以打破这个记录。 当年青城山出了一个苏蕴,如今青城山出了一个叶乘风,无论那座青山的人丁有多稀落,从此清虚宗必须重新考量对待它的态度。 叶三举着伞,看着丝雨中潮湿的灯光,说道:“大学官今日找我,有什么事吗?”它刚刚说完这一句话,已经有人托着木盘,举着厚厚一堆毛巾过来让他擦一擦手和脸。 大学官站在伞桥下,柔声说道:“打破风云录上白见尘的记录,请您往道院受礼。” 叶三看了看干净的毛巾,又看了看垂首恭立的道士,再看了看大学官,平静道:“你清虚宗的礼,我很稀罕吗?” 他扫视一圈周围的人群,说道:“我是青城山先掌门的徒弟,是苏蕴的师弟,我为何要去道院,受你清虚宗的礼?” 大学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是点头道:“那么,可否请您放弃与白见尘的赌约?” 叶三轻声一笑,眼中寒光微显,他盯着大学官,问道:“我不过刚刚踏进知微一境,白见尘修为应该比我更高,您不信任他的能力吗?” “因为两位都是道宗少见的天才,哪怕少了任何一个,对道宗而言都是莫大损失。” “损失?”叶三仔细嚼了嚼这两个字,笑着问道:“他追杀我的时候,我不是道宗的损失;他逼我定下生死赌约的时候,我也不是道宗的损失,如今我一夜破镜,清虚宗终于想起来劝阻这份赌约了吗?” -- 第120页 叶三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这群乌龟老王八,凭什么来拦我?” 执伞的道士们怒目抬头,大学官却是微微摇头,他看了叶三很久,才带领着青城山的青帘车队,渐渐往道院的方向去了。 那些角灯的黄色光芒,也在雨幕中渐渐远去了。 苏蕴很快地带着司天玄也走了,不过他今夜嘴角一直微微弯起,显然心情非常不错。 临走前,他告诉叶三,会尽快写信将这件事告诉大师兄。 而谈到那份有些凶险的赌约的时候,苏蕴眉头一扬,丝毫没有考虑师弟会输的可能性,道:“想打就打,那群老家伙有我拦着。” 想打就打的下半句,当然是想杀就杀。叶三虽不明白苏蕴过度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但是从始至终,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弃。 不放弃的话,剩下的选择也就很简单了。 苏蕴和司天玄的背影也消失以后,叶三看了看云清,轻声道:“云清。” 云清发出一个略带疑问的嗯字,撑着伞站在他面前。 叶三勉强在夜色里看清他的脸,又喊道:“云清。” 云清很耐心地嗯了一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叶三感慨地仰起头,说道:“我等这一天,确实等了很久了。” 云清回想起黑森林里和他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就低头微笑道:“我知道。” 叶三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他在雨夜里伸出手,穿过巷子的风毫无阻拦扑了他一脸,“虽然我知道,我现在没有变得足够强,虽然我也知道,别人的看法对我没那么重要。但是今夜看到他们脸色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 过了今夜,他真正走到了所有人的眼睛前面,哪怕他现在的武力依旧比不过很多人,但是青城山的天才之名用不了几天,就会传遍整个修行界。 以往他在黑森林和石桥村逃命,来到上京继续逃命。他在那些刀剑之下抱头鼠窜,哪怕他不得不与白见尘赌生死,道院的人们依旧冷着眼睛在旁观。 对上京的人来说,他的性命没那么重要,他的存在也不是很必要,他甚至很扎眼地让很多人不高兴。 但是今夜一场春雨,他真正在上京站稳了。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石桥村那个孤苦无依手无寸铁的少年。 云清看着他,虽然夜色里两个人的神色都不太清晰,但是叶三依旧感受到那双眼睛的片刻柔和。 “你很高兴,我也很高兴的。”云清慢慢地说道,“这是我从黑森林里出来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叶三丢下手里的伞,一把揽住云清,他们在漫天的风雨里短暂相拥片刻,云清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中,眼角几乎消散干净的红色瞬间弥漫到整个脸上。然而下一刻他就被拽着往家里狂奔,短短的十多米小路上,血迹已经被冲刷干净,风扯过他们的头发,叶三拽着他的手,站在院子破旧的木门前。 就像他历经风雨,从西北边陲来到上京。 他站在门前,沉默片刻,才慢慢推开了门。那天二层小楼的房间里,油灯亮了很久。厨房里煮水的大铁锅也烧了很久。 昏黄的油灯下,叶三瞥了眼云清,将他的头按在热水盆里道:“头发上的血,洗洗干净。” 云清扑腾着两只手,在水里吐了很多串泡泡。 那天道院附近的巷子里,也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比如明静三学官因为龃龉杀了罗致南后,在雨夜里畏罪自杀。 张庆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愉快地翻开卷宗,写下结案两个字。 朱红色的笔记,死气沉沉堵在扉页上。 第64章 谁家苍苍一白发 叶三是在第二天早晨喝胡辣汤的时候,从司天玄的信纸上知道明静死讯的。 那张纸条被放在大堂的桌子上,他早上刚下楼就瞅见了。 因为杀害罗长老而畏罪自杀,这个说法虽然不完美,但是各方都很欣然地接受了,尤其在清虚宗捐出一笔巨资给陛下,作为西北神武军今年的粮草,陛下对这个说法再也没有意见。 云清坐在他旁边,夹了一筷子五香萝卜丁以后,问道:“你在想什么?” 叶三托着碗喝了口汤,又盘里拿了根油条,说道:“为什么是明静?” 今天的油条明显比前段时间的大两圈,云清从小胡同巷走到附近的铺子上,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 雨夜里道院的青帘车队,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南门大街所有的住户,就连他买的一两萝卜干,也被生生塞进了二两的分量。 想到这儿,云清又多夹了一筷子萝卜丁,这才说道:“门内重点培养的人物,性命当然更重要一点。” 叶三摇了摇头,放弃讨论这个问题,“道院的事儿太麻烦,不想了。” 云清指了指大堂的角落,又说道:“道院送来了很多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叶三走到墙角边,翻开红布,看到了一堆不知道能干什么的药材和珠子,虽然珠子很亮,药材闻起来也很香,他思考了一会儿,道:“要不然……拿去买给药铺?” 云清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旁边,道:“有很多请帖放在门口的信箱里,有的被打湿了,要不要烘一烘?” 门口柳条编织的信箱是房子上个主人留下的,当年那两个胡人可能用它传递了很多信息,然而自叶三住进小胡同巷,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用到这个信箱。 -- 第121页 请帖有很多种,烫金的、飞金的、泥金的,白底的,灰底的,黑底的。 叶三大致看了一眼,都是清谈会上各个门派送来的,要么是请他去喝酒,要么是请他去吃饭,别致一点的邀请他去醉红楼听曲儿。 叶三一边翻,一边笑,“这些人还挺有意思的,呼啦啦一夜之间全部冒出来了。” 云清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问道:“你去哪一家?” 叶三随手抽了一张,道:“你也去?” 云清摇头道:“我不去,你自己去。你去的话午饭我就只煮半瓢米。” 叶三想了想,放弃了。他将请帖理顺了摆摆好,然后放在墙角,道:“下次生火的时候能用。” 这是叶三第一次触碰到应酬这件事,然而他自认为是个很懒的人,懒人就应该在家里好好修炼,然后等楼下传来一声“吃饭。” 问题是在早饭时间过了以后,小胡同巷里迎来了更多的陌生人。 每年清谈会的时候,人们会根据自己的眼力进行下注,赌坊的老板们消息自然比普通人更灵通,他们很快地来到小胡同巷,借着送礼物的机会顺道攀谈,然后仔细打量这两个少年获胜的可能。 还有南门大街其他住户前来拜访不认识的新邻居,大多数普通人并不明白修士和神婆的区别,甚至有捧着银子过来求几道保命符的。 叶三坐在大堂里,一上午人来人往,他坐在椅子上,实在是不胜其烦,在最后一批人走光之后,他彻底将门关死,恨不得在木门上写下闭门谢客四个字。 然而南门大街小胡同的二层楼闭门谢客这个举动,引发了上京修士们很多不必要的猜想。 或许是叶小先生性格孤傲不喜热闹,又或者是他不喜俗物一心大道,再或者是青城山甚少结交其他门派,他不便轻易走动。 而在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里,一心大道的叶三正蹲在大堂的角落,一粒一粒数道院送来的珠子。 云清从他身边路过,瞥了眼乱糟糟一地的东西,随口问道:“你猜下一个来的是谁?” “是谁都行,只要不是道院的人。”叶三认真摸了摸地上的东西,开始思考取消闭门谢客这件事。 话音刚落,轮椅的声音嘎吱嘎吱从巷子里传来。 叶三和云清面面相觑。 叶三问道:“道院有人坐轮椅吗?” 云清摇头道:“我来上京没见过。” 叶三又问道:“那总不至于是清虚宗的人。” 云清点头道:“你去看看?” 叶三走到门外,看到了一个坐轮椅的白发老人。 老人真的很老了,雪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枯瘦的手臂,在渐渐回暖的春天里,他的双腿上依旧披着一条很厚的毯子。 老人神情平静而宁和,一双眼睛安静得如同深邃大海,他温和地看着叶三,眼睛有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 在那一瞬间,叶三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平和与宁静。 老人习惯性地将手放在毯子上,他看着叶三,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但是等他真正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忽然觉得语言本身就是一种苍白无力的东西。 这个世上每天会死很多人,死去的人会经历转世,他们从此变成一个陌生人,在世间匆匆行走,然后与过往擦肩。 能够转世到同一个帝国,能够兜兜转转回到上京,能够与过去的亲友再相逢,这本就需要天大的机缘与执念。 老人看着叶三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千辛万苦回到上京,是不是对清虚宗有割舍不下的执念? 他轻轻拍着双腿,想到当年那孩子提着一把刀,在银杏叶下黑发飞舞的模样。 记忆里那骄傲清冷的少年,和木门下眼神明亮的少年,渐渐重合起来。 过了很久,他看着叶三,缓缓说道:“路过,讨碗水喝。” 老人很耐心地忍住了喊他一声的欲望,他今天来只是看看这个孩子的,老人不断告诫自己。 叶三见过的世面不算太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很傻。不过,他虽然隐隐猜出了老人的身份,也并不打算拆穿这个小小谎言。 他去大堂里提起水壶,倒了一杯温水,走出来递给老人。 老人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捧在手心里看了很久。在等到茶水凉下去以后,他慢慢喝完水,然后用衣袖将茶杯擦干净,还给了叶三。 叶三接过茶杯,看着眼前有些踌躇的老人,耐心问道:“您过来是找人的吗?” 老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认真地看着叶三,说道:“我想找个……传人。” 叶三走出院子,指了指道院的方向,说道:“您看见道院了吗?那里有很多很不错的修士,如果您能收下白见尘顺便让他不要再发疯,那就再好不过了。” 老人愣了一会儿,似乎没想过自己会被直接拒绝,他思考了一会儿,严肃说道:“如果我收下白见尘,清谈会的决斗怎么办?” 叶三承认老人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他对着老人好言商量道:“要不……您收了白见尘,让他取消决斗?” 老人更没想到自己的传承会被他当作交易筹码,他怔怔地看着叶三,心酸地说道:“传承大事,岂可儿戏?” 叶三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刚准备说些什么,云清猛地僵在原地,然后冲墙边疯狂逃跑准备越墙而走。 -- 第122页 巨大的威压一瞬间从轮椅上冲了出来,浓稠的灵力狂暴地冲刷过巷子,无数落叶疯狂地往下掉,云清还没有跑出两步,强横到无可抵御的力量直接将他掼到了墙壁上。 老人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这只黑森林的小虫子。 叶三直接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拎起来,然后拍了拍吓得四蹄乱窜的小母羊,问道:“怎么回事?” 云清咬牙切齿,低声道:“你还问我怎么回事!你把什么老怪物带回来了!” 看到这个老人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被那两道目光穿透,然后神魂猛地震荡起来。 司天玄给的绳子可以骗过很多人的眼睛,但一定骗不了这个老人。 云清很清楚,只要老人动手指,自己很容易就会死掉。 叶三想了想,蹲在云清面前,说道:“我可能猜到他是谁了。你摔着了吗,要不要先回屋?”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地上有一只小小的蚂蚁爬过去,老人想要弹走那只蚂蚁,然后一片叶子颤抖着,覆盖在了蚂蚁的身上。 他想了想,任由那片叶子落在地上,然后驱使着轮椅慢慢往胡同外面走。 叶三拍了拍云清的肩膀,将小羊拴好,然后沿着胡同走到南门大街,找到了老人。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木轮椅咯吱几声,缓缓停在了沿街的树下。 三百米南门大街的沿街老树,静默在灰色的砖墙边。 叶三站在轮椅后面,缓缓道:“我有一个请求。” 老人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放过他了。” 作为一生都在除魔卫道的清虚宗教谕大人,他原本以为做出这个决定会很艰难。毕竟清字大阵里诞生出来的非人生物,一直是被斩杀的对象。 但是叶三从门边跳到那个小魅灵身边的时候,教谕大人很自然地放弃了斩杀他的想法。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下手了,不然他可能在失去了一个徒弟之后,又失去一个传人。 虽然人人都很想做教谕大人的传人,包括当年的李长空,但是……眼前这个叫叶三的少年,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听到老人回答的叶三却摇摇头,道:“我希望……您以后也能放过他。“ 老人轻轻咳嗽了两声,慢慢说道:“你很在意他。” 叶三将手抄在口袋里,春天的风很舒服,一些细小的柳絮飘到脸上,有些痒。他看着蓝色的天空,广阔的城池,不由再一次想到破落又穷困的石桥村。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我救下来的人。在石桥村里,很多人死在了我的面前,很多个夜晚我一直在怀疑,我究竟能不能保护那些我想保护的人。” “但是我看见他就知道,虽然我的力量很有限,但是我真的救下来一个人,他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而且活得还不算太差。那么总有一天,我可以去保护更多我在意的人。” 老人抄着双手,指尖触碰到那个小小的茶杯,他背对着叶三,有些失落地说道:“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驱使着灵力,慢慢催动自己的木轮椅。 看着老人孤独而苍老的背影,叶三沉默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您以后如果来的话,还是可以喝杯茶的。” 老人的轮椅顿了一顿。听到叶三这句话,他感谢上苍的仁慈。 他想在死亡来临之前,将自己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交给传人。每一个修士感悟天地法则,方能凝练出新的体悟,他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给未来的传人。 这对于每一个修士来说都很重要。虽然修士们终究会走向死亡,但是他们会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传承的道法里。 因此,在他发现自己小徒弟转世的时候,老人不止一次感慨上天的宽厚,让自己在魂归上清之前,还能看到他一眼。 李长空是他亲手带大的徒弟,那时候每次放晚课,他在包里放上干粮,然后坐在办公室等小徒弟过来。 再后来,他教了小徒弟很多道理,将小徒弟当作自己的孩子,一点点养大。 最后,小徒弟死在了黑森林里。 叶三看着老人的轮椅,也顿了一顿,然后说道:“但是……我并不是他,并且……也并不想成为他。虽然我希望获得您的传承,但我并不希望这一切是因为李长空。” 听到这句话的老人一阵恍惚,他艰难地点点头,心想天道到底是无情的东西。 天道无情,这个道理老人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不该执着祈求上苍有情,能够看到自己的小徒弟以另一个身份活在人世间,本来就是很难得的机遇了。 第65章 因为感动,所以拒绝 轮椅从南门大街走到了同仁坊。 姚闻道见到老人回来,给他换了一条毯子。 老人颤颤巍巍驱使着轮椅来到藏书室。他艰难地蹲下身子,觑着眼睛翻找书。 姚闻道急急忙忙跨过门槛走进来,说道:“老师,我来吧。” 他蹲下身子,听老人碎碎念叨道:“他会看这些书吗?说到底他现在是青城山的弟子。” 姚闻道笑着说道:“老师放心,他如今是个修士,自然会喜欢学这些东西的。” 老人微微地放下心来,他慢慢靠在椅背上,转头又问道:“去他们家喝茶,是不是带些茶点过去。” -- 第123页 姚闻道很耐心地告诉有些紧张的老人,“只要您高兴,都是可以的。如果您想去,下次我可以提前去五宝斋买他们家的招牌点心,您去时带上就可以。” 老人嗯了一声,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想了想又问道:“上次我那副棋还在吗?找年轻人下下棋,打发打发时间。” 姚闻道一边整理地上的书,一边说道:“自然是可以的,您也该时常出去走走,散散心都是好的。” 他将书整理完毕,然后躬身站在一边,说道:“道院的新任三学官出来了,是掌门的某个嫡系,现在道院里的人都很规矩,再过一个月就可以看见决赛了。今年决赛的题目您要不要过目?” 老人挥了挥手,一股肃杀凝练的气压缓缓从身边聚起,他看着姚闻道,从容道:“我死以后,你带着我的几本书去投靠大学官,他或许可以保你一命。我的学生虽然多,但你跟了我太久。” 姚闻道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学生没什么本事,既然没什么本事,何必去叨扰大学官呢?到时候我去乡下买亩田,找个道观。种种田,钓钓鱼,偶尔怀念您,不是很好吗?” “听起来也是不错的生活。”老人微笑着评价道,“比在清虚宗好。” 姚闻道低头轻笑道:“人人都说清虚宗里有无上大道,可大道之下,也不自由。” 听到这句话的老人,扭头看向门外。明媚阳光自雕花窗户里扫射进来,无数的粉尘在阳光中飞舞。 掌门已经在慢慢清除教谕的势力,老人很清楚自己的未来,会在死后面临一场风光大葬。 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为了将清虚宗扶持得更高一些,手握太多权柄,也得罪了太多人。现在这些权力和地位,掌门要慢慢收回去了。 但是回顾自己做的一切,老人并不后悔,清虚宗因为它的清名和强大而闻名,只要能够将清虚宗发扬得更光大一点,他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处境。 院子里的无数绿色盆景,慢慢地在春风里摇动起来。 老人第二次来到南门大街拐角胡同里的小院子时,带了一个棋盘和一些吃的。 云清犹豫了很久,走到二层楼的房间里,关上了门。 叶三犹豫了一下,答应老人下棋的要求。然而他很快开始后悔这项决定,黑白子在眼前密密麻麻,他看得直犯困。 过了好一会儿,叶三成功地把自己棋路堵死,他感动地说道:“我去泡壶茶。”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老人也笑了笑,他很慢地直起身来,用满是皱纹的手将棋子一颗一颗捻起来。 棋子在棋盘上敲击的时候,发出颇为悦耳的声响,叶三倒上茶回来的时候,老人已经走了。 棋盘上的棋子已经收好,叶三将棋盘放起来的时候,天上飘过一层乌云,不多时就有小雨落了下来,在院子里啪啪作响。 细密的小雨很快润湿地面,叶三拿起那把黄色的油纸伞,仔细回忆了一下老人有没有带雨具。 让一个腿脚不便辛辛苦苦看望自己的老人淋着雨回去,实在很过意不去。叶三走进院子,油纸伞在雨里开出一朵暗黄色的花。 他抬起头冲楼上的云清喊道:“我出去一下,等下回来。” 云清从二楼窗户里探出头来,他低头看了眼湿润的街道,应声道:“回来的时候买点盐,快用完了。” 叶三一边答应着,一边撑伞往街上走。小雨压下了尘埃,染绿了南门大街的树叶,他走在清新的风里,觉得心情很愉快。 老人的轮椅停在大树下,虽然有雨丝透过缝隙落在他的身边,但是那些雨点并没有沾落在他的布衫上。 有一层肉眼看不到的东西,隔绝了老人和雨丝。 叶三擦了擦脸上的水珠,走到老人身边道:“还是不要淋雨,到屋檐下避避吧。” 他低下头看了眼老人,发现那灰色衣衫上什么痕迹也没有,不由笑了一声道:“是我忘了,您应该不需要伞。” 老人闻言抬起头,连忙说道:“需要的,需要的。”他手指一弹,雨丝毫无阻拦地飘落在衣服上,他拍了拍腿上的毯子,对叶三说道:“你想不想学?” 说完这句话,估计又怕叶三误会,他掩饰道:“这样,下雨天不用带伞。” 叶三将伞往老人头顶上倾斜,他推着老人到旁边一棵更大的树下,说道:“想学也要先从清谈会上活下来,我努力一下。” 老人看着头顶黄色的伞,轻轻摩挲着手指,他很久没有被人撑过伞,清虚宗所有人都知道,强如老人并不需要一把油纸伞。 然而教谕大人的屋子里,的确有一把黄色的,很老旧的油纸伞。 那年老人在道院里教书,夏天的雷雨说来就来,他夹着书本走出教室的时候,廊下的小徒弟带着一把黄色油纸伞,满脸滴水地看着他喊道:“师父,师父,我带伞了,我送您回家。” 老人当时没有拆穿小徒弟的谎话,如果带伞上课的话,哪里能跑出一脸的水,自然是匆匆忙忙淋雨跑回宿舍,又拿着伞冲回来。 扎着马尾的小徒弟艰难地垫着脚,在老人身边撑着伞,风太大,伞太重,走回同仁坊的时候,两个人全都淋湿了。 然后一老一小顶着毛巾,穿着拖鞋,蹲在屋檐下喝姜汤。 想到这儿,教谕微笑着拍了拍轮椅的扶手,说道:“当年,我在这儿教过很多学生,你自然也可以做我学生,不用对李长空三个字心存芥蒂。” -- 第124页 叶三将伞往前递了递,说道:“把我当作您无数学生之一吗?” 老人微笑点头,道:“作为清虚宗的教谕,我本就背负着为天下修士引路的职责。” 叶三点头道:“包括我?” 老人艰难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命牌,牌子已经被摸得很光滑了,他看着牌子,说道:“他是我的学生,你也是我的学生,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老人的语气很平和从容,却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柔力量。他眼神宁和地看着长街,就像看着当年教室里的所有学生一样。 这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抛弃私心,但是在这一刻,叶三相信老人一定可以。 为天下修士引道开路,需要一视同仁与慈柔悲悯的襟怀。老人做了这么多年教谕,自然明白“公平”意味着什么。 然而在年老的时候,他很想任性一下,放弃公平这两个字。 可惜的是,眼前的少年并没有并没有给他任性的机会。 叶三将伞交给老人,然后后退几步,轻声说道:“那么,我会努力赢下来的。”自然,这就是另一种温柔的拒绝了。 他感动于老人对李长空的师徒情谊,也感动于老人对自己的另眼相看,但是在某些方面,叶三是个非常固执的人。 他知道自己应该像话本里一样,紧紧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然而在很多时候,他还是想向自己证明一下——我是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赢下来的。他想用自己的力量尝试着赢下来,然后光明正大登上高台。 这种小小的固执在很多大人眼里应该会很可笑,然而叶三依旧在努力坚持这种可笑的固执。 老人撑着伞,无声地摇了摇头,往前继续走,他随口问道:“要不要来我家吃个饭?” 他又补充道:“只是吃饭。” 叶三往后退了几步,他实在编不出那些文绉绉如“大人爱惜赐饭原不该辞”这种话,就站在小雨里,恭敬道:“家里有人等我回去。” 他还得买包盐回去。 老人不再说话,他撑着那把伞,很快地消失在烟雨里。 这场雨下完,夏天就该来了。 第66章 夏天夏天悄悄来 一只脚踩进五月的时候,暑气还不像一两个月后那么炎热,但是几乎凝滞的风和纹丝不动的叶子,已经预示这个夏天将会多么难熬。 上京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但是也有很多臭水沟和难民,每天上京死去的人不止一个,于是明静和罗致南的消息也渐渐在暑气里走远了。 坐着轮椅的老人时常会来小胡同巷,带的东西从盆栽到茶点到棋盘,甚至还有鸡鸭鹅。他们有时候还能和谐地坐在一起吃饭,晚饭的内容从青菜汤到白菜猪肉饺子,再到夏天的绿豆汤。 和往常一样,云清在编织袋里放两个小甜瓜挂在井里,到了晚饭以后捞出来劈了几瓣。 叶三坐在大堂的门槛上,两个袖子全部卷到胳膊上,他看了眼穿着灰色薄布衫的云清,云清见状非常乖觉地将甜瓜递了过去,又道:“道院的人请你去观赛。” 叶三手里捧着瓜,晚风从大堂里呼呼刮,他坐在堂前,颇有一种酒饱饭足富家翁的闲适感。思来想去,只差两个美貌婢子,一个扇大扇子,一个扇小扇子。 事实无数次证明叶三对于有钱人家的想象还停留在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的境界,尽管他枕头下裹了三层的木盒子里装满银票,也无法改变他骨子里是个穷人的事实,就算给他一堆漂亮的婢女他也只会用来扇扇子。 叶三看着云清露在衣服外面雪白的手腕和脚腕,一时之间脑海里的美貌婢女们都渐渐有了实体,她们在脑海里挥舞着大大小小的扇子,将小院子的暑气一挥而散。 想到这儿,他心中顿时豪气冲天,挥了挥手道,“不去,不去,去什么道院!” 云清看着他,想了想说道:“道院的屋子很凉快。” 这一句话将叶三直接从幻想中踢了出来,他有些牙痛般吸了口气,看着院子里热气蒸腾的石砖,自然而然想到道院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空旷敞亮的结构,凉飕飕的穿堂风和冰镇过的甜酒瓜果。 叶三思考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 长明湖畔,他曾经引动过天地里的灵气,托起一小块石头。那块石头砸在了白见尘头上,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他手里握着修行以来最强大的力量,那么能够引动的东西应该会更多才对。 他的手指轻轻弹动,在以一种细微的频率推演,小母羊已经长成了大母羊,瞪着两个眼睛看他表演,云清拎着一个木桶,去井边换了一桶凉水。 过了足有一刻钟的功夫,等云清拎着新的一桶水走过来的时候,一股猛烈的长风猛地从院门外冲了进来,那股风来势汹汹,将云清提着的桶吹得斜飞过去,小半桶水啪啦翻在地上。 云清披散着的头发被吹得彻底糊在脸上,他放下木桶,困难地理了理乱糟糟头发,然后说道:“还挺凉快的,要不以后你经常来吹点风?” 叶三手指一阵抽筋,满头的汗顺着脸滚下来,他拿起毛巾擦了擦脸,朝云清翻了个白眼道:“你热死我算了。” 推演需要很长时间的心算和推演,对于心神的耗费十分巨大,尤其是叶三这种几乎直接引动天地灵气的做法,运动量几乎相当于在烈日下长跑。 -- 第125页 简而言之,风越大,他出的力越大。用这种法子来消暑,恐怕他明天就要热瘫在大堂里。 云清将井水泼在面前的石砖上,用扫帚扫了一圈,然后去厨房里提了一盏灯,和叶三并排坐在屋檐下。 叶三将手放在木桶里浸了浸泡,然后用白布擦干,问道:“羊喂了吗?” “喂了一次,明天早上再喂一次,叶子放盆里了。” 叶三点了点头,道:“家里的菜吃完了吗?” “绿豆昨天煮汤吃完了,还剩半篓米、三颗土豆和两个鸡蛋在厨房。” 回答完他的问题,云清看着叶三认真说道:“但是如果你能赢下来,我们回来就只能吃蒸土豆和炒鸡蛋了。” 云清问出这句话的之前,已经感受到叶三有些紧张和焦躁的情绪,但是他不喜欢蒸土豆,所以控制不住就问了出来。 叶三声音微微抬高,道:“赢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做饭?我不会下个馆子吗?” 云清看叶三现在有点紧绷的状态,心道自己还是不要说话了,就站起来道:“我出去走走。” 叶三看着他的背影,怒道:“这么大晚上你跑哪儿去?” 云清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好说道:“走走,逛逛。” 叶三一想到明天真刀真枪上去决赛,这人还有心思扔下自己出去乱逛,再一想到他出去后自己孤零零坐在大堂下喂蚊子的模样,不知为何就有些恼怒,“不许去,好好在家呆着,早点睡觉明天早点起。” 云清看了他一眼,乖乖地进门乖乖地关上门,抱着柴火进厨房烧水。 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叶三耳朵里,他撑着头喋喋不休道:“说是决赛结果是赛跑,城外荒山比谁先出来,谁知道白见尘会不会在山里劈我一剑。” 听到这句话的云清猛地冲出来,他急急忙忙跑上二楼,将叶三的刀拿出来放进棉布和皮革做成的刀鞘里,然后递给叶三道:“你把刀擦一擦,明天直接带上。” 叶三看着他认真的脸色,想了想道:“也不是这么着急……” 云清看着他,摇头道:“我到时候跟在你后面,城外荒山虽然大,但是决赛不是比脚力的。真正的考验可能会很古怪,你要小心。” 关于清谈会的决赛,无论是司天玄、苏蕴还是那位教谕大人,都已经提醒过叶三很多次。决赛的比试每年题目都不尽相同,今年既然说是第一个出山的人获胜,那就意味着出山之前要打败所有对手。 虽然叶三对这些东西基本心里有数,然而看到云清站在面前不厌其烦认认真真提醒自己的模样,他紧绷的情绪居然有一瞬放松。叶三拿过自己的刀,坐在门槛上看着云清道:“行,我知道,我会注意。” 他看着云清,笑了笑道:“你也当心啊。” 天色从黑转到蒙蒙亮,南门大街的馒头刚刚出炉,云清抱着几个馒头回来的时候,叶三捣鼓着杨柳枝蹲在井边刷牙。 清晨的初夏,晓风微凉,天街杨柳温柔摇摆,门口传来熟悉的轮椅声,叶三赶紧漱了漱口打开木门,老人微笑着看着他们,拿过两个瓦罐,道:“喝点东西再去吧。” 叶三微微弯着腰,接过两个瓦罐,道:“实在过意不去,让您这么赶早过来。左右我不过是去一趟清谈会,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老人笑笑,随口道:“真当我不知道你和白见尘的赌约?”看着叶三十分恭敬的笑容,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轮椅的扶手道:“放心去吧,我让小姚在场下看着。” 老人的轮椅嘎吱几声,慢慢挪到了巷子里,而南门大街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一辆青帘的马车已经停在那儿恭候了。 小陈道长跳下车,走到南门大街尽头,然后拐弯走进了小胡同巷。他刚刚冲进去几步,在看到那辆轮椅的一瞬间,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小陈道长在初夏的凌晨被吓出一身热汗,他双手触地额头几乎撞在石砖上,半天才嗫嚅出一声“教、教谕大人……” 老人随意地摆了摆手,径直驱使着轮椅离开了,“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我做什么。”那句话很轻,却不容忽视地传到了小陈道长耳朵里。 一股轻柔而威严的力量从膝盖处升起,将他缓缓托了起来。 小陈道长持手站立在小胡同巷,直到轮椅的声音彻底消失不见,他才急急忙忙冲到了院门边上,“我的小先生,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快上车快上车,咱们要去城外,大人们都快到了。” 大清早,天还没亮透,大部分人抓住最后一点凉意在睡觉,青帘的马车咕噜咕噜碾过石砖的长街,巡逻的士兵们见到则退避到一边,毫无搜寻或者检查的意思。 云清翻了翻单肩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本最基础的道门入学手册递给叶三,说道:“要不……你再抱抱佛脚?” 叶三靠着窗户,咬牙道:“你还不如给我个馒头,让我吃饱了上路。” 小陈道长驾着车,在车轮的声音里,他勉强只听到“馒头”两个字,就说道:“没事没事,小先生放心,一会儿考场有茶水和点心。” 车厢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小陈道长见势不妙,连忙安抚道:“没关系,只要您不是拿倒数第一,那自然没什么丢脸的。” 叶三几乎从车厢里原地跳起来,他颇有些恼怒道:“怎么说话呢,怎么说话呢?” -- 第126页 小陈道长迅速闭上了嘴,青帘的马车从城墙下的小门穿过,来到了渭水之畔的荒山。 大翊虽然繁华强盛,然而那些漂亮的城池外面,广袤土地上还有数不清的荒山和野地。相比城中有限的人口与需打理的田地,荒山开垦的价值并不大。 荒山并不意味着光秃秃黄土山,恰恰相反,由于人烟罕见不受耕种影响,山中树林极密,甚至有虎狼一类的野兽出没。 渭水之畔的这座荒山,距离上京很近,受到损坏的影响又可忽略不计,可以算是清谈会决赛地点最好的选择。 如今草地用麻绳环出空地,百姓和修士们在外围了一圈,百姓有来看热闹的,也有准备榜下捉婿的,修士们尽是没进决赛的,一时之间墙外门外全是人头。 人群焦躁又安静地等待着所有来参赛的修士们,大翊民风甚为开放,是以有不少姑娘们坐在马车或带着斗笠,光明正大出来看热闹。 不知多了多久,几辆青帘的马车慢慢行驶到草地上,一个姿容俊雅清秀的青年走下马车,朝周围微微一笑。 人群里爆发出甚为惊艳的一声“白见尘”,不知多少富家女儿红了脸庞,将罗帕用力掷过去,一时半空中隐有风雷之声。 叶三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树林,听着无数春闺女儿甜甜的嗓音,一时觉得头大如斗。他急急忙忙喊停了小陈道长,从马车上跳下来绕小路走到了山门入口。 周围看热闹的人全不认识他,哪怕听说过叶乘风这个名字的修士,也基本不知道他的长相。 于是有人愤怒地在人群里尖叫道:“你们两个不要插队!” 白见尘站在草地的正中央,微微笑着打量即将入场的对手们。所有考生各怀心思,等待第一个入场的人。 用丝线拴在山门入口的铜铃微微晃动,白见尘缓缓踏出半步,他平静地扫视着周围狂热人群,脸上挂着最温和有礼的笑容。 总要有个人走进去,那这个人自然是他。这是清虚宗主办的清谈会,他是清虚宗最年轻的知微,其他人不敢进,他敢。 恰在这时,小小的铜铃铛猛地发出一阵刺耳清脆的响声。叶三拽着云清,被人群挤得七荤八素,终于在脂粉和汗臭里跑了出来。 眼看入口近在眼前,他翻过麻绳递过报名表,一把扯下铜铃铛就冲进了山。眼看耳边终于能清净了,考场上的所有考生和考场下所有看热闹的修士,齐刷刷朝他看了过来。 周围安静得有些诡异,一双熟悉的目光在草坪中央冲他看过来,叶三不动声色将云清往后拽了拽,然后伸出手,在密林中冲白见尘遥遥打了个招呼。 “早?”叶三僵硬地挥着手,僵硬地看着周围的人群,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周围看热闹的修士们沉默地看着他,在用排除法排除掉所有考生之后,他们迅速判断出这个傻得有点冒泡的年轻人身份。 一夜破三山,未满十八而踏知微,将白见尘从风云录上扯下来的叶乘风。 于是警惕的、仰慕的、敬畏的、若有所思的目光齐刷刷冲叶三看了过来,然后又渐渐挪到了白见尘身上。 白见尘站在草坪上,看着逆光伸手冲自己打招呼的叶三,沉默了很久。 一股血气莫名从心头慢慢涌起,然后滞在了识海里。他看着往荒山密林里走的两个少年,不由想,每一届清谈会都会出一些意外,今年的意外,或许也该来了。 他叹了口气,抚了抚衣袖,在无数道目光里,径直走向了荒山。 第67章 一条山路 为了这三年一次的清谈会,无数贩卖浆水和吃食的摊贩从城内赶往荒山,食物的热气在太阳下蒸腾,空荡荡草坪上,已经用明瓦搭建好简易看台。 道院的各位大人分席而坐,司天玄悠悠然站了起来。待他朝四周执手一礼后,大人们面前那张黄木矮桌上,隐隐显现出山中考生的画面。 他手指在空中微微一弹,稳住了画面以后,这才坐了回去。苏蕴伸手在画幅上的树梢点了点,道:“司家的明华水镜,实在精妙。” 司天玄微笑摇头道:“我自幼随你云游,无心大道学艺不精,若要说司家水镜,还需看我那十三叔与明姑姑的手段。” 姚闻道急匆匆赶到他们两人身边的时候,所有考生都已经走进密林,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解释道:“两位请放心,这山中迷障阵法乃是老师亲手设下的,若有人生死相斗,必然会被阵法传送回来。” 司天玄笑道:“有劳。” “老师自然也不全是为了叶小先生,这山中考生众多,万不可出差错的。” 水幕上波纹微微颤动,叶三拽着云清在密林里慢慢走。荒山里人迹罕至,树木茂密,常有兔子或者走兽从他们眼前一晃而过。 云清背着一个单间布包,那本道书入门手册早已被叶三扔林子里去了,现在包里只剩下昨天中午买的干粮。云清两只手拽着包,以防跑的时候晃来晃去,“我们为什么要走这么慢?” 叶三扭头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挂着布包的那只肩,语重心长道:“知道这考题叫什么名字吗?” 云清愣了愣,回答道:“爬山?” 叶三挥了挥手,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养蛊啊。” 他这边话音刚落,司天玄那边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苏蕴对这个形容倒是隐隐有些赞同,将一群修士踢到阵法里看谁先出来,第一个爬出来的人必然要打赢很多人。 -- 第127页 一边的姚闻道听得十分尴尬,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汗水道:“也不尽然是,今年的考题与往常都不同,山道上设置了一些考验,并不仅仅是拳头够硬或者脚力够快就能赢下来的。” 叶三蹲在溪边喝了口水,然后将手洗了洗,他瞅了瞅林子里抖动的树叶和惊动的飞鸟,极为敏锐地捕捉到那些考生的位置。在他喝水的当口,与他走同一条路的考生渐渐超过他,那些考生经过他们两人的时候,有些会停下来打个招呼,有些则颇为提防地审视一眼。 叶三砸了砸嘴,道:“没必要,没必要,我又不是坏人,是不是。”云清想去前面看一看,然而叶三不动如山,他只好抱着布包,在溪边安安稳稳站着。 在叶三洗手洗脸的当口,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山道里地动山摇,烟尘滚滚。无数滚石与碎木从身边飞窜下来,大地摇晃不止。 云清一个趔趄,宛如陷身惊涛骇浪之中,他一把扯住叶三,道:“什么情况?” 叶三甩了甩满是水的手,道:“灵气的走向变了,你没注意。” 这话说得非常肯定,以至于云清无法反驳。他在晃动的大地上艰难起身,勉强走到路边,无数的石块从他脚边砸下来。 叶三甩干净手上的水,这才扶着树从溪边走过来,前方的考生们浑身冷汗,他们脚底下的道路迅速变幻,稍有不慎就踩落陷阱跌落深渊,只听一声惨叫,再寻不到人影。 今年清谈会的比试与以往完全不同。 以往高台上比拼武力的决赛,居然换做了荒山里的突围。 与此同时,大量的石块从半空中落下,它们落在大地上,发出轰隆的巨响,叶三眯着眼睛打量前方的人群,随手指了指某个人。 在他准备放下手指的时候,一块巨石嘭一声砸在那人身上,只听一声闷响,巨石碾过血水沿着山道滚落下来。 浑身是伤的考生旋即被传送到草场上,然而一站稳脚,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半点伤口血迹都没有。 所有的修士们都在考验中艰难前行,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艰难判断,有些散发神识试图与天地灵气感应,有些坐在原地尝试稳住身形。 尽管在外人看来,他们只不过在平地上滑稽可笑地闪躲飞奔,然而道院的大人们能够猜测到,他们究竟遇到了多大困难。 大学官面色微异,他没想到教谕大人选择的试题会这样粗暴,然而仔细一想,教谕大人为了阵法传承挑选修士,因此布置下阵法迷障选择顺利通过的人,倒也是情理之中。 荒山里不会真正掉出两块大石头将考生砸晕,苏蕴有些意兴阑珊地看着桌上的画面,道:“今年确实没什么意思。” “往年高台上比试决斗自然精彩,然而教谕大人此行乃是为了选择传人,必定有他要考量的地方。” 道院中的人们渐渐放宽心,他们在明瓦下朝左右看了看,开始面带笑意地聊起天来。聊得最多的内容,无非是今天最有可能赢得第一的那一位。作为清虚宗的人,自然想到的是门内那位风华照人的白见尘。 不时会有人提到青城山的那位叶乘风,然而水幕上,青城山的两位弟子坐在树下,一个啃芝麻饼,一个啃绿豆糕,看起来毫无走进去的办法。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放松而惬意的微笑,他们端起道院一早准备好的茶水,看着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想到这些因为清虚宗的盛名而前来的人们,心情在初夏的阳光里,越发愉快起来。 清虚宗举办清谈会,自然是吸引天下年轻俊杰,而三年一次的盛大活动,毫无疑问也将清虚宗的名气传播得更远更广。 在大学官微微侧头听某个下属讲话的时候,他的眉毛微微一扬,看着水幕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 水幕上,落在最后面的白见尘,姿态优雅而从容地从无数滚石里走了过来。 他似乎能够敏锐地捕捉到滚石飞落的方向,在每一个石头即将落在脚背上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将脚抬起向前走。 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他走到树下,看了看蹲在地上吃干粮的叶三,三个人沉默无声,互相看了一会儿。 道院的大人们无声地笑了起来,无他,这幅画面实在是滑稽得有些可笑了。 修士与普通人是截然不同的,普通人可以蹲在街边捧着饭碗吃饭,而修士们则要矜傲地、清贵地、连一片衣袖也不能沾染上灰尘。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在笑,草场上充满了愉快的气氛。 白见尘看着吃午饭的两个人,过了片刻,指了指前方道:“先走一步。” 叶三无声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白见尘看着他,认真道:“我们会再见面的。” 叶三慢慢站起身子,他轻轻拍了拍手上的芝麻粒,道:“一定要见面吗?” 白见尘说这句话的时候,姿态优雅而从容,看不出半点杀机,然而叶三知道,这句话已然是最后一道战书。 白见尘摇了摇头,在尘土漫天的山道里,说道:“抱歉,我如今心魔已结,只能杀你。” 这句话异常清晰地传到草场上,愉悦的笑声霎时沉寂下来,一句话暴露的信息太多且太令人震撼,观赛的大人们脸色渐渐阴了下去。 大学官蹙眉不语,半晌才流露出一声冷笑。 -- 第128页 谁能猜到强如白见尘,在跨境之后还会生出心魔? 谁又能猜到,他的心魔居然是那青城山的小师弟? 又有谁能猜到,他居然毫不顾忌脸面,将这件事告诉所有人? 然而此刻没人能够进山让他们闭嘴,道院中的大人们脸色十分难看,苏蕴面色如常,在无数人的眼光里,他拨了拨水幕,道:“磨磨唧唧,拖泥带水,这性子和黑森林里一模一样。” 这话声音不大,听起来像是训斥,道院的大人们脸色又是一变。 黑森林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然而对清虚宗来说,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清字大阵。 细微的情绪在草场上变幻不定,就在这时,白见尘朝山道上走了过去。 他走得非常稳,非常平静,他毫不犹豫向着山道深处,走了进去。 大学官阴郁的脸色终于有了一点点波动,无论他效忠的是谁,白见尘今天代表的都是清虚宗的脸面,关于这一点,教谕大人和掌门一定达成了一致。 所以无论如何,白见尘一定不会出事。 更何况,青城山的弟子,未必能够走进山道。 天才是很难得的东西,尤其是一夜之内连破三山,大学官相信,这个记录百年内都不会有人再超过了。然而今年的考题和以往都不相同,教谕大人给出的考验,并不是武力足够强横就有用的。 苏蕴扫视一圈场上人的脸色,微嘲道:“道院的这些人,眼力居然连一个白见尘都比不上。” 耳力分明的大人们听到这句话,这才想起来,方才白见尘说的是“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就是先走一步,稍后再见。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看向桌上的水幕。 在滚石不断跌落的山道边,叶三忽然伸出了手,停在半空中。 半空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不可能抓住,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做徒劳无功的事情? 在众人有些疑惑的神色里,大学官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到很久以前,在教谕大人座下求学的时光,那时候教谕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我向上天伸出手的时候,不是为了祈求命运,而是为了抓住命运。 山道里猛地刮起了风,叶三慢慢闭上了眼睛。 无数浅蓝色的风在山道间密密麻麻,布满整个天地。他们宛如置身于蓝色的笼网里。 像他曾经呆了十多年的黑森林,只不过那些变化的风,以另一种节奏和算式困住了所有考生。 他的手轻轻一点,点在蓝色丝线的某个空隙里。 事实上,推演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进行了。自走进山道感应到灵气变化的那一刻,他就将手放进了口袋。哪怕这个举动在夏天让他热出很多汗,以至于不得不去溪边洗干净。 然后他的手指,微微在半空中颤动。 他伸出手,尝试握住自己的命运。 变幻的蓝色丝线忽然有了一瞬停滞。 某根肉眼无法看见的线,猛地颤动起来。 山道里狂风奔袭,无数叶片从天而落,只有他自己能够看到的那些蓝色丝线,被放慢了很多倍一般,慢慢拉扯开扭曲的弧度。 叶三霍然睁开双眼,他不动声色将脱力的手放进口袋,然后说道:“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们猛地在无数滚石的山道上飞奔起来。 叶三身背长刀,在山路间飞速跳跃奔跑,他迅速而敏锐地闪避掉每一块巨石。少年人的长发在半空中起伏飘扬,肌肉绷紧的胳膊在山道间划过,充满力量感的飞奔像极了猛兽出闸,在林间一跃而起的模样。 道院的所有人,目光微寒地盯着桌上的水幕。 三位学官脸色很平静,然而空气中的情绪却紧张到了极点,只差一个火花就能爆炸。 然后这个火花就蹦出来了。 苏蕴喝了口茶,道:“磨磨唧唧,拖泥带水。” 这话看似训斥,确是实打实的炫耀。便是我小师弟拖泥带水吃个午饭,也将你道院一脚甩在后面。 刚刚上任的三学官,终于忍不住一掌捏碎了茶杯,他慢慢放下手,攥紧衣袖道:“无妨,还没结束。” 道院的大人们,脸色也很难看。 上一次观赛着们脸色这样难看,还是苏蕴在清谈会上,一脚一个,将所有对手踹下高台的时候。 第68章 一杯水 他们飞奔着跨越过山道,长风吹过耳畔的时候,生出一种如刀割般的细微疼痛。 当蓝色的灵气如断线一般消失的时候,叶三猛地刹住脚滑行片刻,这才跌坐在厚厚的落叶上。 树林里的叶子很密,阳光很稀疏,落叶厚厚软软地堆积在脚下。 叶三站起身来,看着前方震动起伏的大地。那些巨石、土块、飞尘距离他不过数十米,却一丝一毫没有影响到他身边的草叶。 叶三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阵法两个字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某一种可能性。 眼前的巨石是假的,那么黑森林的一切,也是假的。 可与眼前虚假的血水不同的是,黑森林的豺狼虎豹是真的会吃人,那些砍下的木柴也可以烧火。 阵法中的所有东西,究竟是真切存在的,还是某一种足以乱真的障眼法?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忽然间叶三伸出手,一把揪住云清的脸。 -- 第129页 云清好好地站在原地,猛地被袭击到左脸,还被揪得挺痛,“揪我做什么?”他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 叶三笑了笑,道:“没事。” 云清揉了揉脸,摇头道:“黑森林里的一切都是真的,这里的也是。”他指了指在阵法中艰难前进的白见尘,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倘若只是简单的障眼法,他们为何还前进得如此困难?如若一切都是假的,只需要闭上眼睛走过来就行。” 这个问题让叶三闭嘴了很久,他盯着眼前宛如负重前行的白见尘,忽然向前走了十多米,将手探到了飞奔的乱石里。 快速运动的石头与坚硬的棱角,迅速在他手上划出一道血痕。 接着,他闭上了眼睛。蓝色的丝网密布在天地里,某根线忽然晃动起来,在他的手指上迅速割开一条血痕。 叶三若有所思地睁开眼睛,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无法参透。 树林的阴影覆盖荒山所有角落,叶三站在某一棵叶子快掉光的枯树下,看到了走出阵的白见尘。 在走出那道有些诡异的阵法后,白见尘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很多,他神情坚定地望着前方,快步走到叶三身边,然后说道:“虽然你等待敌人的举动很高贵,但我依旧是要杀你的。” 叶三沉默片刻,他自认为和高贵两字毫无关系,站在树下也并不是为了等白见尘,这话在他头上扣了好一顶高帽。叶三抬起头,像看傻子似的看着白见尘道:“你就一定要杀人?你爹知道你要杀人吗?你娘知道吗?你师父知道你要杀人吗?” 白见尘气血猛地上涌,他向前走了一步,又生生止住,然后说道:“我爹娘早亡,家师远在清虚宗门。我拜师修行以来,一心所求唯有大道,你既横在我的修行大道上,我只能杀你。若我能够跨过这道坎,想来家师也是欣慰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神又坚定了几分,道:“当然,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如果你我不是这种关系,我并不介意和你做一会儿朋友。” 然后他指了指山道前方,道:“请。” 他说请,并不是想让叶三走在前面,而是前方出现了三杯水。 三杯孤零零的茶水,并排放在山道的落叶上。 谁也不知道那三杯茶水是怎么出现的。然而茶水自然是用来喝的,所以叶三很快地走了过去,很快地坐在地上,在手触碰到青瓷茶杯的一瞬间,他陷入了某种与世隔绝的冥想。 白见尘看了他一眼,也走了过去,坐在地上。 云清左看看,右看看,一个人站着委实有些无聊,他只好去喝茶。 叶三的神识来到一片荒漠,荒漠中烈日如灼,他坐在滚烫的沙子上,浑身上下几乎被晒得冒青烟。 在这时候,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水坑。 渴到快死,身边有水,叶三擦了擦干到脱皮的嘴角,伸出手抄了一把水。 在他准备低头喝一口的时候,识海猛地震荡起来。他猛地摔在沙地上,一道威严而不容抗拒的声音自极远处升起。 “此水有虫,戒不许饮。汝愿因渴而死,或犯戒以生?” 叶三咬了咬牙,挣扎着从沙地上爬起来,他的手在半空中不断颤动,像承受着千斤力量一般,极为艰难地伸到水里。 碰到水的一瞬间,无数光点在水坑里亮起,叶三看着那些晶亮的细点,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很重要的选择。 他讨厌这种莫名其妙毫无缘由的考题,所以叶三愤愤然骂了一声,“有病吧。” 话音刚落,他的识海再一次震荡翻腾起来,恶心欲呕的感觉几乎将他直接踹出幻境。 叶三一把趴住滚烫沙地,手指上的皮肉迅速被熏得发红,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脱皮。 再这么耗下去,他会直接在沙滩上被烤成肉干。 白见尘面临着相同的抉择。 他坐在原地,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水坑。水坑里有泥沙和小虫,看起来很脏。 但他知道,自己面临的选择不是喝与不喝。 “因渴而死,得成大道,亦或是犯戒以活,蒙失道心?”他喃喃自语道,“死或生?死得大道,或生而无道?” 他很平静地坐在地上,炙热的温度没有一丝一毫影响到他。 在这个当口,白见尘猛地想到了叶乘风。 那个来自青城山的小师弟,已经成为横亘在自己修行大道上的心魔。 他为斩心魔而杀叶乘风,他为杀叶乘风而斩罗致南,他斩罗致南,犯杀戒。他犯杀戒,求大道。 他杀害同门,污血蒙心,所求者,唯有大道两字而已。 在长明湖畔的那一天,他已犯下师门大忌,然而——所有挡住他修行大道的人,只能死。 白见尘看着地上的水坑,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笑容,他高傲地抬起头来,道:“我既选择大道,生死于我又有何惧?” 他冷漠地看着滚烫沙漠,一个连自己的生死都已经可以不在乎的人,自然不会在乎其他人的性命。 他在水坑边入定打坐,到衣服被沙尘吹成干裂布片,到皮肤片片龟裂,到头发根根坠落,到皮肤彻底干枯在骨骼上,渴死在水坑边。 在他陷入死亡的那一刻,周围的景象慢慢消失,空气中灼热温度渐渐消散,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睁开了眼睛。 -- 第130页 眼前,那杯茶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减少,可他眼前笔直的山道,渐渐变成了断崖绝路。 白见尘慢慢站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他选错了,他只能回头。 白见尘静静看着眼前的断崖,然后扭过头来,看着仍然入定打坐的叶三,和他身边站着的云清。 云清身前的杯子裂成两瓣,里面的水全漏在落叶上。 白见尘微蹙着眉头,沉吟道:“你选的哪一条?” 云清踢了踢碎瓷,道:“我全喝了。” “为什么?” 看着白见尘微讶不解的神情,云清耸了耸肩,道:“因为渴啊。” “你难道猜不到,那条路一定是错的。” 云清笑了笑,道:“猜自然能猜到,但我一定要醒过来,在你之前。” 白见尘闻言,微微挑了挑眉。 云清弯下腰,拎起叶三那把刀,他看着眼前这个清高骄傲的男人,这个男人太骄傲也太偏执,而且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当初种下的心魔在以意料之外的速度迅速成长。 云清觉得很郁闷。当初他手无寸铁毫无力量,只能给白见尘种下心魔,原以为他将就此回山闭关,三两月后心魔生长难以破镜,修行之路也就彻底废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颗种子迅速长成了铁痢疾,割了叶三和他一手的血。 这样的情况下,云清并不怀疑他会在发疯以后拿起剑,然后朝叶三背上劈下去。 所以无论答案是什么,他只要赶紧醒过来。把自己渴死太傻也太耗时间,所以他一口气彻底喝干了带着泥浆的水。 白见尘微微笑着,看着他。 忽然之间,叶三前方的那枚茶杯微微颤抖起来,然而在茶水即将侵翻的那一刻,青瓷的茶杯在落叶上晃了晃,然后硬生生稳住了。 白见尘蹙眉看着那枚茶杯,血腥气自心头缓缓升起,识海迅速蒙上一层血色薄雾。纯白如玉的道心上,那颗微尘早已扩大成无数孔洞。 过了很久,他发出一声有些压抑的笑声,道:“我究竟哪里错了?” 他自小修行,为了清虚宗,也为了教谕大人的传承,却偏偏有一个他最看不上眼的人,永远堵在他的面前,甚至唤醒了他的心魔。 云清摇了摇头,他晃了晃手里的刀,道:“从你想杀他的那一刻开始,对我来说就是错了。” 听到这句话,白见尘发出一声沙哑长笑。 鲜艳的血色,在道心上灼灼燃烧着,盛开一大片鲜红的花。 他的神情变得更加冷,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那些隐约的血色从识海最深处迅速蔓延,灼烧到眼睛里。 云清安静地看着他,然后轻轻道:“完了。果子熟了。” 他种下的种子发芽了,长大了,然后——结果了。 用言语可以打败一个君子,用武力可以打败一个悍夫。然而用什么可以打败一个疯子? 云清叹了口气,他探查了一下周围的阵法,只希望今天双方流的血都可以少一点。 神色微动间,他一把提起刀,以一种迅捷敏锐的姿态,冲了出去。 刀上泛起凌厉华美的光芒,在落叶堆积的山道里劈开,宛如秋天的某种荻花,尽被吹散在天地里。 白见尘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意态闲雅地抄起双手,无数道剑光从袖口见飒然落下,像撞击在天地里燃烧的流星,整个山道被照耀得微微发亮。 每一条流星都是剑,每一道剑斩断了长风,风口锐利割过皮肤,像无数团燃烧的火花,微微发烫。 每一颗流星坠落在山道里,落叶瞬间被灼烧得漆黑一片,散发出高温下的焦味。土块碎石四射溅落,在天地中乍然、开裂。 天地一裂,忽有霜雪光。 那道银色刀光,在无数燃烧的流星里,以捅破长天的气势,朝白见尘劈头捅去。 一刀华美的银光,像浸染着美玉和银月的光芒,然后带着凌绝的杀气,凶狠地、刁钻地,在半空翻转,直刺而下。 银色的光辉与星雨相撞,山道之上,火花四溅。 那些细碎的声音通过水幕传到草场之上,大学官半晌无言,无言之后,终是叹服。 他坐于草地之上,朝苏蕴遥遥拱手,道:“青城山修行有这两位弟子,百年之内可高枕无忧矣。” 直到此时此刻,道院的人才知道,那位从未显山露水只斩过几位魔宗的挂名弟子,原来已经强横到了这一步。 山道里的银光和星雨持续不断,这场战争很难以输赢来下定论。 白见尘的力量在于他的袖箭,很难有人能够从他密不透风的袭击里躲开,而云清——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白见尘的无数星光早已为他打造最坚实的防御,如果那道刀的力量不足以破开星辉,输赢则永远无法定论。 相对的,白见尘的星光,也无法困住那一道凌厉决然,又灵动诡谲的刀光。 白见尘漠然地看着扬刀的少年,疯狂的眼睛渐渐变得冷静下来。 他忽然开口,低声道:“我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我此行目的,从不是为了赢你。” 血色渐渐浸染到他的瞳孔里,漆黑的眼睛里,带着某种无法察觉的隐约血丝。 “我的目的,从来只是为了杀掉那个姓叶的。” -- 第131页 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更加明亮,笔直地朝叶三背影看了过去。 叶三仍然在喝他的茶。 第69章 一把刀 叶三看着身边小小的水坑,水坑里有很多虫子,水坑外是很烫的沙子。烈日灼烧着他的皮肤,头皮发烫得厉害,或许因为温度太高,他看见自己的头发在一根一根脱落,然后被风吹着飘走。 抬眼向远处看,周围尽是绵延黄沙。滚烫的风吹到他眼睛里,叶三眼睛被熏得很红,然而因为身体的极度缺水,他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再这么下去,他只能渴死在水坑边,然后做出最冠冕堂皇的那个选择——我选择大道,我渴死我自己。 但是那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看起来美好而诱人,像无数试卷后面标注好的参考答案一样,只要依葫芦画瓢填写上去,似乎就能获得完美的分数。 叶三收回目光,看着脏兮兮的水坑,水坑看不到底,似乎很深,实际很浅。 看着那片水坑,叶三怔怔地,心中一动。 道宗并没有不可杀生的说法,虽然这道考题仅仅是个象征性的比喻,然而教谕大人并不应该犯这种错误。 清虚宗千年以来除魔卫道,声势如雷,对道宗来说,杀人证道从不算破戒。 叶三收起神识,将所有目光都投注在水坑里。 为何这片水坑边,杀生则意味着破戒? 叶三猛地伸出手,捞起一把水,喃喃道:“这是考试要求……” “这道考题里,喝水等同于杀生,等同于破戒。因为这是试题定下的规则。” “这片规则之下,我不能杀生。” “这就是……规则的力量?” 忽然之间如遭雷击,叶三身体猛地一抖,他缓缓伸出手,一种几乎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袭击了他。 宛如背负千斤重担,他的手指疯狂颤抖,叶三费劲全身力量,缓缓将手放在水坑里。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水,猛地想到山道中蓝色丝线,无形的幻境。 为什么那些无形的风、蓝色的灵气,会幻变成人眼中的巨石与土块? 因为阵法告诉人们,眼前的风不是风,是翻动的大地、模糊的血肉。 因为那是阵法的规则。 “阵法……即是规则……?”叶三脑中灵光一闪,忽然之间头痛欲裂,他定定地看着水坑,眼前的沙山渐渐褪去土黄的颜色,炙热的温度渐渐从地上消散,那些脱落殆尽的头发,似乎也完好无损的长在头上。 “要看破阵法,就要跳开阵法的规则……”他低声叹了一口气,猛地抓起一把水珠,小小的水坑里,水花四溅。 “我不认同这条规则,”他微叹道:“我喝我的水,我救我的命,我见这水明洁无垢,何来三千万万条虫蚁生灵?” 他的眼前,山崩地裂。 山道里,山崩地裂。 白见尘沉默片刻,猛地扬起长袖,伴随着那句话,所有的星辉一瞬间凝聚起来,化作一道悍不可当的剑光,朝叶三后背冲袭过去! 他放下所有防御,丝毫不顾及云清的那一刀,将所有力量集中在这一剑之上,势必要斩杀叶三于当场。 他的衣袖在热风中片片碎裂,山道里的落叶狂卷至半空,竟在半空中瞬间烧成飞烟。 他的神识在灼烧,他的道心在灼烧,他体内气海翻腾,丹田灼烧! 大学官神色骤变,他一掌拍向木桌,竟是让水幕都晃动起来。 道院的的人震惊难言,三学官脸色惨白,他坐在地上的身子摇摇欲坠,脱口道:“断命剑!” 断命者,断生求死,以一死,求大道。 哪怕他这一刀可以杀死叶乘风,他的魂魄识海,只怕万难修复。 姚闻道摇了摇头,半晌叹道:“何苦,老师的阵法容不下这样强横的力量,他们快被传送出来了。白见尘,你何苦拼死费这一刀?” 听到这话,刚刚上任不久的三学官像是瞬间老了十多岁。 他颤抖着手指,抚上眼前的水幕,痛苦道:“何苦何苦,白见尘,你为何不早日回山,求教于掌门啊!” 云清微微低着头,看到那一剑,血猛地上涌到他头上。 滚烫如火的一剑,瞬间燃烧过整条山道。整条道路焦黑一片,火光下坠到泥地上,即刻就是一团青烟。 云清皮肤滚烫,他的心头也滚烫。看到那道剑的一瞬间,他猛地收回长刀,寒意从衣襟上开始汇集,瞬间传递到刀尖上。 他只能拦,他一定要拦。 白见尘灼烧着他的命魂,所有的未来都化作这不可知的一剑,哪怕面对青城山和教谕大人的暴怒,叶乘风也必须要——死! 一声脆响,是银雪微融,春冰乍裂。 云清站在滚烫的风里,他举着长刀,像举着一场华美无定的幻梦。 白见尘用命劈出的一剑,他只好,用命拦。 刀尖上猛地卷起一道白光,像冬天的第一场雪,平静落在灼烧大地上。 山道里的阵法猛地晃动起来。 大地猛地颤动起来。 两人的刀剑,竟然慢慢,冻住静止了。 姚闻道低声道:“要结束了,老师的阵法感应到生死,就要将他们两个传送出来了。” 大学官点头叹息道:“要结束了。” 司天玄神色惊变,他看着云清手上那条快要崩裂的匿气绳,猛地握紧手边茶杯,“绳子……要断了。” -- 第132页 两者以命相交之下,挂在云清手腕上的那条绳子快断了。 绳子断了,那泼天的灵气,他的身份藏不住了! 云清看着慢慢静止的刀剑,叹了一口气,缓缓收回长刀。 这场比赛,因为阵法的强势介入,就要结束了。 刚刚收回刀,那缓慢静止的刀光剑影,一瞬间冲了出来。。 滚烫剑气与银色雪光砰地相撞,自半空撕裂他的胸膛,在血肉里砰然爆炸。 无数条血箭自背后喷溅,落地就是一片惨红,云清猛地睁开眼睛,轰一声被砸在地上。 所有人面前的水幕,猛地被鲜红血水染红。 草场上一片死寂。 没有人被传送出来。 苏蕴霍然起身,一字一顿道:“姚、闻、道!” 他一掌击碎木桌,提起剑冲了出去。无数碎木砰然飞射开,在空中划过凌冽如剑的痕迹。 姚闻道浑身滚下豆大汗珠,他猛地后退几步,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想到某种可能性,他的脸色一片灰败,几乎当场跌倒。 掌门的人为了替白见尘斩断心魔,居然在阵法上做了手脚! 苏蕴几步掠至草场中央,无数道剑光如大雨一般,轰然降临人间。 他站在无数剑雨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周围的人群,咬牙道:“姚闻道。” 两位师弟生死未卜,做手脚的敌人几乎可以猜到,然而在这一刻,他心头怒火燃烧如灼的时候,居然让唯一不可能是敌人的姚闻道,驱散所有围观的百姓。 这意味着,苏蕴要动手了。 一声剑啸吟于天地间,剑鞘急速震动,苏蕴的剑,顷刻之间,就要出鞘! 大学官霍然起身,开口道:“苏先生且慢!” 剑啸骤起,如龙鸣凤啼自远古奔袭而来,大学官脸色骤白,他的灵力被那一声剑啸打得粉碎,然后尽数劈在了胸口。 大学官猛地吐出一口血,他颤抖着双手,一把抚上心口。 就在此时,明华水镜的血色上,猛地裂出无数碎纹! 寂静的操场上,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三学官用尽所有力量站起身来,指着破碎一片的水幕道:“苏蕴,他究竟是什么人?” “能够吸引天地间如此精粹的灵气,能够让明华水镜产生波动,他究竟是什么人?” 鲜血还在不断洒落在山道里。云清的身体上出现无数血洞,他微微睁开眼睛,躺在焦黑的山道里。 他手上的那根绳子,彻底断了。 灰色的衣服逐渐被血水浸透,然后血水顺着石头浸润到泥地里。 有些血水很快地蒸发了,然而更多的血水从身体里涌出来,掩盖住了所有属于魅灵的痕迹。 血快要流干了,命快要送没了。 云清眼前空荡荡的,他在心里轻轻说道:“叶乘风,我没办法啦。” 我没办法啦。 属于生死的战斗,从来都是很惨烈的。山道里渐渐回归平静,一剑之后的白见尘,猛地后退几步,淅淅沥沥的血水从他的毛孔和口鼻里溅落下来。 叶三手里的茶杯,一瞬间粉碎如沫。 他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来,然后很轻地走了几步。 胜利的确是很重要的事,但对他来说,赢不赢从来不会比身边的人更重要的。 所以他一瞬间很茫然,很无措地站起来,然后他走到云清身边,慢慢捡起了自己的刀。 他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歪了歪头,道:“喂。” 云清愤力动了动手指,叶三看着那细白的胳膊,叹了一口气,然后蹲下身子道:“喂,谁让你送死了?” 他低着头,风吹过他的发丝,看不清神情,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功夫,某种如同心肠断裂的疼痛,才清晰而明确地从心口传送到脑海里。 他的脑袋突突直跳,几乎能听见血在体内呼啸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疯狂挤压,把五脏六腑都疼得蜷缩。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强横的力量在四肢内爆炸狂涌、不停乱窜,搅得他四肢百骸都痛楚难当。 他一把横抱起云清,云清在他怀里睁了睁眼睛,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血水不断从伤口里涌出来,疼痛自胸膛蔓延到后背上,所有神经牵扯在一起打结似的密密麻麻疼。 叶三看了看他,保持着就连自己都感到惊诧的平静,道:“刀还是我拿着吧,你不方便。” 他很冷静地提着刀,抱着云清往山道下面走,血水不断从他手臂上滚落下来,落在地上被踩出很多红色的脚印。 白见尘坐在山道中央,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两个。 叶三声音里毫无半点情绪,他盯着眼前的人,问道:“让不让?” 白见尘站起身来,叹息道:“抱歉,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一旦出了这座荒山,以今日决斗的惨烈程度,就算道院袖手旁观,青城山绝不会坐视不理。 叶三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树下,将云清放了下来,然后轻声问道:“能撑多久?” 云清茫茫然微睁着眼睛,努力蜷起一根手指。 叶三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到那根手指上,然后他握着那只手,轻轻放好,“就这样还一刻钟?”他提着刀站起来,低头道:“你乖一点,我马上回来。” -- 第133页 叶三握着那把刀,爆炸的力量从四肢百骸聚涌到手心里,。 银色长刀,降临人间。 血海星光都被这一刀阻隔。 那把刀很静,静静地,临山远照。 然后天地里无数的光亮,尽数聚集在这一把长刀上。 草场上沉稳冰凉的声音,一道又一道传到了山道里。 “苏先生,能够吸引天地间如此精粹的灵气,云清究竟是什么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 叶三握着手里的长刀,漆黑的眼珠如孩子一般转了转,他仰头看了看荒山和密林,手里的长刀翁翁震动,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锐鸣叫! 天地之间,霜雪凝如冰。 数十个木桌上的水幕晃了晃,勉强稳住了画面。 那些破碎的裂纹渐渐融化,山道里的画面重新凝聚起来。 画面里的一把长刀,散发出凌寒华美的光芒,天地中的灵气疯狂卷涌,尽数聚集在那把长刀上。 天地之间灵气如啸,华美的银色长刀卷出旋涡,无数精粹的灵气像被吸引一般,在半空中滑翔而去。 三学官悚然一惊,竟然站立不稳,猛地后退几步。 不是云清,是那把刀! 大学官手指颤抖心神几碎,他看着水镜里那把长刀,卒然吐出一口血,喃喃道:“是他……” 这把刀,竟是快醒了。 本命武器,以神魂为引,那把刀要醒了,他还能是谁? 他不是一个机缘巧合拿着三山主长刀的孩子,他是——三山主! 道院中的所有人,尽数站起身来,他们在空荡荡草场上,怔怔看着木桌上的水幕。 “三山主、李长空!” 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乌压压顺着山道,爬到了叶三耳朵里。 所有的人都盯着他们,所有的人都盯着他们送死,他们远远地站在山下,亲眼目睹所有的一切,然后居高临下地问道——那个云清,究竟是什么人? 叶三看着手里的长刀,看着血迹斑驳的山道,惨笑道:“你们问他是谁?” “你们敢不敢问我,我是谁啊?” “我的云清啊,他的血要流干了,命要送没了,你们却眼睁睁看着一切,然后问,他是谁啊?” 第70章 我不杀他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草场陷入一片死绝般的安静。 天地里剑气如雨如潮,苏蕴提着剑,一步一步往山道上走。 很多人的影子悄然无声走到他身边,苏蕴四顾一圈,淡然道:“我要带两位师弟走,清虚宗想拦我吗?” 穿着一身蓝袍的三学官眼睛微眯,神色不定打量着水幕中的三个人,他很难判断究竟谁会赢下来,白见尘只有赢下来,才能斩除心魔,才能心无挂碍地继续修行之路。 可他如果输了呢? 可他如果输给了三山主的转世呢? 大学官在如雨的剑气里,衣襟染血地站了起来,他看着苏蕴,忍痛问道:“苏先生,叶乘风究竟是谁?” 苏蕴抬起头来,冷静道:“他是谁和清虚宗毫无关系,李长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说完这句话,他身边的剑气霍然暴涨,无数道明亮剑光自身边笔直升起,宛如天地浇雨。 尽在咫尺的三学官如遭雷击,无数雨丝落在他的道袍上,瞬间烧出无数细小的布眼。 然后那些剑气自皮肤上蔓延到经脉里,滚烫地燃烧起来。 他大呼一声,竟是当场跌坐在地,鲜血自毛孔里汩汩而出。 变天了,要下雨了。 大学官神色黯然,苏蕴说的没有错,李长空已经死了太久了,而被收入青城山门下的小师弟,也的的确确和道院结下了大仇。 过了片刻,他气沉丹田,长声道:“无论如何,看在他是三山主转世的份上,今日这场比试,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声音传到山道里,叶三扬了扬眉,微嘲笑道:“三山主?李长空死了太多年了,现在的我,要杀清虚宗的人报仇了。” 叶三的身后一直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云清。 自从那天在黑森林里将云清背出来,叶三其实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云清彻底从身边消失的样子。 叶三甚至想象过自己死在白见尘手下的场景,却从没想过那些熟悉到极点又普通到极点的东西,彻底消失的模样。 就像他没有想过回家的时候,厨房里没有热菜,瓢里的米还是生的,井桶和井绳乱糟糟堆在井边。 “谁让你动我的人?”叶三握着刀柄,看着白见尘,神色平静地问道。 这句话很简单,但白见尘心头骤然升起一股悚然寒意。 因为叶三说完这句话以后,宛如深冬的一股寒意,真的降临在了山道里,然后覆盖住了每一片落叶。 他的刀停止颤抖与嗡鸣,非常平稳地被举至半空,天地间那些细小的微尘似乎被短暂凝结,然后飞扬着坠落在地上,就像初夏的一场细雪。 云清倚靠着树干,有些模糊不定地想起很多往事。 是厨房里没煮完的两个土豆,是还没来得及喂完的小母羊,是刚到上京的时候,叶三驾着马车,冬天的风吹过叶三的头发,很柔软地在肩背上一晃一晃。 又或者是更早一点的事情,石桥村里那张木板床上,寒风从破窗户里漏进来,他缩到被子里,叶三随手给他掖了掖。 -- 第134页 还是……再早一点。 山道中的细雪不断往下落,叶三握着刀的手很稳,他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 一道剑气冉冉自半空升起。 白见尘微微笑着,看着他道:“我等这一场战斗,等了很久。” 说完这句话,他嘴角的鲜血不断往下溢,落在洁白的衣襟上。 他的识海再次燃烧,他的气海丹田再次翻涌,他手中长剑,迸发出一道红色的剑芒。 那道剑芒很简单、很普通地从半空中冲了过去。 但那不是普通的一剑,那是断命剑的最后一招。 那道剑芒很简单,剑中包含的意蕴也很简单——他要斩命,证道。 他要杀叶乘风,斩心魔。 所以那道剑里,裹挟着他所有愤怒不甘和证道的欲望,无比迅猛而简单地冲了出去。 雪仍然在下,无数细小的雪花片,柔软地在半空中裹起那一剑的锋芒,将凌锐浩瀚几乎无可抵挡的一剑,生生拦下半拍。 无数雪花在半空中燃烧, 无数风丝在半空中翻涌。 天地间无数雪花燃烧成星火,照亮了整个山道。 细小的星火落在衣服上,灼烧出一个个细小的布眼。 那一剑燃烧了长风,燃烧了细雪。 那一剑砰然撞在刀刃上。 刀刃猛地举至半空,怦然刀气从兵器里肆意飘荡逆潮肆虐,天地疯狂地震动起来,那片刀光凌至半空,化作无可匹敌的雪色银光。 剑光撞在了刀刃上,两道气劲猛地灼烧起来,宛如一场巨大的火光。 叶三站在原地,巨大的冲撞力让他虎口撕裂开,鲜血从手指滴落在沙土上,像一星半点清瘦的老梅花。 白见尘漠然看着那始于盛大,消弭于无形的一剑,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明白。” 一开口,滚滚的血珠从他嘴角溢出来,滚落在泥地上。 他自来到上京,遇到很多不明白的事情,然而他的不明白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只要遇到眼前这个人,他永远会遇到数不清的“不明白”。 叶三抬起头,无声地笑了笑,“你结束了,该轮到我了。” 风吹过他的发丝,叶三提着刀,慢慢向前跨了半步。 在极度的高温与寒意里,在无数的星火与雪花里,他猛地扬起了长刀。 天地之间,气海如浪。 雪花和星辉在刀气里零落如雨。 那些雨落在白见尘身上,化作无数血洞,火红的鲜血瞬间染透他的衣裳。 天地之间有灵气,灵气一瞬急如湍流。 白见尘看着那一刀,忽然放下了一切防御,他伸出手来,像在迎接一场盛大的死亡。 草场之上,大学官骤然怒喝道:“不可!” 水幕轰然晃动起来,修士猛地站起身来,大学官掀开外袍,顶着声势如雷的剑雨,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那些锋利的剑雨就在皮肤上割开一条血痕。 苏蕴站在山道入口处,冷冷地看着他们,闻道:“你们想要去救他吗?” 他看着想要冲进山道的所有人,一剑斩落在地上,瞬间砸出三米深的长坑。 “可我想让他死。”苏蕴站在山道口,道,“所以你们,好好看着。” 大学官看着苏蕴,所有的人都看着大学官。 大学光怆然长笑起来,他颤抖着手,低头咳出一口血,然后顶着漫天剑气,朝山道方向躬身下拜道:“在下……求叶小先生放他一马!” 叶三听见那道带血的声音,他举着刀,刀尖宛如在燃烧。 “理由?”他微微侧着头,问道。 白见尘平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从赌约开始的那一刻,他从来没打算过违约。 所以草场的人,实在讨厌得让他忍不住皱眉。 一边的三学官扶住桌子,勉强站起来道:“就凭清虚宗与青城山的百年除魔的盟约,不能因此毁于一旦!” 刚刚说完这句话,苏蕴手里带鞘长剑猛地飞出去,带着一股决然的杀气,轰然撞在三学官胸骨上。 “滚!” 伴随着一声怒喝,在漫天剑雨里,三学官倒飞出数十米,胸骨根根折断。 苏蕴沉声道:“自阵法出错开始,自云清出事开始,自这场赌约开始,盟约早已结束了。” 他这话一出,大学官脸色又白了几分,整个人像老了十多岁。 他们拦不住那一刀,没人能拦住那一刀。 叶三平静地看着手中长刀,忽然开口道:“好。” 他看着白见尘,有些无力道:“好。” 他晃了晃手里的刀,后退了几步,说:“好。” 大学官一惊抬头,三学官血流不止,修士们顶着漫天剑雨,终究是松了口气。 苏蕴微微蹙眉,摇了摇头。 叶三看着刀,弹了弹刀刃,然后在所有人放松神经的时候,一刀捅进了白见尘的小腹丹田。 刀气汇集在刀尖上,在丹田识海里爆炸。 白见尘猛地撕声长叫,鲜血顺着那恶毒又迅捷的一刀,冲上半空。 一刀洞穿血肉,漫天飞花。 “我不杀他,我废了他。” 叶三平静地看着白见尘,道:“你想求死是吗?那就好好活着吧,白见尘,做一个废人,好好活下去。” 草场再一次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 第135页 大学官双膝一软,竟是跪倒在当场。 他不是掌门或者教谕的人,他只是安安分分做他的大学官,可他知道,为了这个白见尘,门里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心力。 当年他还是教谕大人学生的时候,老人曾经提点过他,你要做一个学官,就要明白公平两个字的力量。 从很久以前开始,很多人就错了,他跪倒在无边的剑雨里,喃喃想。 从没有阻拦那份赌约开始,从没有将白见尘送回宗门开始,从某个掌门的影子将阵法扰乱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再也无法挽回。 叶三收回刀,他走到树下,一把将云清抱起来,然后沿着山道往回走。 云清惨白着一张脸,在他怀里急促喘息,血水顺着呼吸的间隙,不断从嘴里涌出来。他的眉头微微拧着,眼神却开始渐渐涣散开。 叶三将他抱得更高一些,让他头枕在自己肩头上,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衣服渐渐被浸透,然后顺着脚步滴在地上。 云清看起来很疼,似乎迷迷糊糊又要睡着了。叶三看着他,猛地加快脚步往山下走。他不知道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一睁开眼睛,云清整个人冒着血从自己眼前倒下去。 想到这儿,他的汗就顺着脊背不断流下来。眼前的阵法依旧没有停下,无数碎石和土块在翻滚大地上奔腾。 “叶……叶……” 叶三猛地凑过去,碰了碰他的额头道:“没事,回家了,我带你回去,回南门大街。” 他小心翼翼托着云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下的状况不允许他抱着人跳跃飞跑过去,云清微微睁着眼睛,似乎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微的蹭了蹭叶三脖子,然后睡着了。 听见云清骤然平缓下的呼吸,叶三呼吸一滞。他看着眼前的阵法,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天地里无数的蓝色丝线猛地震荡起来。 叶三站在天地里,神识迅速扩大发散出去,过快的发散速度让他脑壳有些发疼,下一刻,蓝色的丝网里,一根线猛地顿住。 叶三紧紧盯着那根线,下一刻,天地中的丝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被猛地撕扯开。 这道阵法告诉他,天地之中有奔腾的巨石、翻腾的大地,那么他就破开这道规则来看,这片山道究竟是什么模样。 丝线嗡嗡响,天地——一荡! 无数丝线猛地断裂,天地嗡嗡颤抖,整个画面在消融褪色,巨石化作了落叶,大地渐渐平息,无数土块化作了飞尘。 山道之上,微风晃动,树叶摇曳,阳光洒落。 他抱着人,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沿着山道,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在看他,他谁也不看。他拍了拍云清的肩膀,道:“我们,回家。” 司天玄的马车停留在山道口,他抱着人屈身坐进车厢里,一根匿气绳和一瓶聚灵丹直接被司天玄扔进他手里。 苏蕴站在山道口,身边的剑雨仍在坠落,背后的马车逐渐走远,他看着眼前的修士们,道:“这件事,青城山需要一个交代。” 大学官艰难地直起身子,走到苏蕴身前,道:“苏先生,此事我已着人去查,无论是谁动的手脚,清虚宗必然会……” “哪怕是清虚宗掌门的意思?”苏蕴收回剑,空气中的剑雨渐渐消失,大学官神色骤变,低声道:“苏先生!此事尚无定论!” 苏蕴甩开衣袖,大步向回走,走出数十米,一道剑气砰然砸在众人面前,挡住了所有人追击的脚步。 第71章 曾经做过梦 叶三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初夏的风不断掀起车帘,将车厢里郁积的血腥气稍稍吹散一点。 他紧紧将云清揽在怀里,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所有的药都喂下去了,可新扣上手腕的绳子转瞬被染成鲜红的颜色。 他抓住云清的手,感受到自己吐出滚烫的呼吸,喃喃道:“喂,我真的没想过,我真没想过你有一天会忽然就没了。” 云清实在是太安分了,这种安分表现在他生活的每个细节里,说不要葱花了,下次的面碗里一定就没有葱。有时候修炼太晚了,云清迷糊着眼睛进厨房煮鸡蛋面端上来。哪怕有时候叶三发点儿小火,他都安安分分在一边听,然后去厨房捣鼓午饭。 这种生活其实很普通很平凡,就像家家户户都会过的小日子,每天晚上坐在院子里乘凉聊天,商量商量明天吃什么。 他们经常在二层楼下的小院子里蹲在一起喂羊,数落她今天又啃葡萄架,然后坐在大堂前卷起袖子啃井水浸过的甜瓜。 如果再过半个多月,绿皮红壤的西瓜就该上市了,那时候云清应该会驾着那辆破旧的马车,去集市上买一兜西瓜,然后一人一半用勺子挖着啃。 叶三在石桥村的时候,羡慕过别人家的小日子。他自小一个人在石桥村,虽然所有的人都对他很照顾,但是他每次从黑森林里打猎回来,家里永远是黑漆漆的,窗子也永远是漏风的,茶壶里的水也永远是冷的。 就像小时候看着村里孩子们扑到爹娘怀里,他躺在石桥村的小破床上,其实想过以后家里住进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那时候他想,以后娶个老婆,会煮饭,会烧水,煮面的时候记得给自己多加一个蛋,头发黑黑的,脾气温温顺顺的,就很好很好。 -- 第136页 实在不会煮饭也没关系,愿意一起学着做菜也可以的。叶三打完猎回来躺在床上,经常这样做梦。 然后家里真的住进一个人,头发黑黑的软软的披在后背上,脾气也温温和和的,很听话。虽然每次煮面加的蛋都藏在碗底,虽然炒菜老是太咸或者太淡,但是叶三对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生活嘛,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也不是天天都有什么大事情,大部分日子都是普普通通的,经常苦恼第二天吃什么。 时间也不算太久,叶三就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习惯从道院回来的时候,厨房里点着灯,小母羊咩咩朝他打个招呼,然后云清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今天是青菜豆腐汤。 他也挺习惯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大堂的桌子上已经摆好早饭,有时候是两三个刚出炉的馒头加胡辣汤,有时候是油泼面,有时候是鸡蛋煎饼。 然后云清就坐在桌子另一边,喝他的粥,吃他的笋丝雪菜萝卜干或者甜嫩姜。 偶尔会发生点小问题,就像租赁房子的两个胡人,就像雨夜追杀的魔宗弟子,就像忽然发疯的白见尘。 但是那些偶尔的波澜,也很快在晚风或者烛光里渐渐消散了,他们还是讨论吃的和修炼,就像普通人家讨论吃的和工作。 叶三觉得,在南门大街小胡同巷的院子,是挺真切的生活。他对老婆和女人没什么太大执念,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呆着过日子的话,云清挺好的。能够一起安安分分生活,而且大家都挺愉快的话,其实就足够了。 但是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身边的人,不论是谁,都有可能忽然之间就走了。就在自己低头喝杯茶的功夫,就在自己走神的功夫,就在自己扭头一会儿的时候,就在那短短几秒的功夫里,很重要的人就很快地在人间消失了。 他将云清揽得更紧一点,忽然开口道:“司天玄,算我求你,再快一点儿。” 叶三的声音也不算大,也没什么生气或者激动的情绪,但是司天玄听得心头一紧,他一扬缰绳,将马车催动得更快一些。 马车还没有在小胡同巷里停稳,叶三就抱着人从车上冲了下来,血水淋淋漓漓地坠落在院子里、大堂里和楼梯上,然后停在了叶三的房间里。 苏蕴关上门,直接冲同仁坊奔了过去。云清并不算是一个人类,普通的药丸对他来说完全没有用,他只能靠天地里的灵气将伤口重新补起来。然而天地里要聚起大量的灵气,除了修士破境,只有布置出一个聚灵阵。 道院的阵师未必能够信任,他要去同仁坊找教谕大人。 小母羊有些焦躁地在院子里叫唤几声,二层楼的屋子里传来令人不安的气息,她放下嘴里的葡萄叶子,开始绕着墙角转圈圈。 叶三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一把扯开云清的衣服,他的胸腹撕开一道巨大伤口,横在整个前胸上。 空气里浮动的血腥气让叶三有些暴躁,他急促地抓了抓头发,然后深深地呼吸,让自己努力冷静下来。 过了会儿,他慢慢伸出手,在云清鼻尖上探了探,已经变得很缓慢的呼吸节奏让他心里登时一凉,叶三喘了几口气,焦躁自语道:“聚灵丹,聚灵丹……除非来一盆啊……” 丹药的名字猛地点醒他,叶三想到了某种可能,他忽然伸出右手,天地里的灵气在游动,他的手指停顿在半空中,迅速推演着灵气游动的节奏与方向。 敞开的窗户与房间木门,不时被风吹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忽然间,一股猛烈的古怪的风冲进房间,那团风在天地里莫名凝聚起来,然后停滞在叶三的手边。 那些浅色的灵气,像一团云雾一样慢慢下沉,轻轻地浮在他身上,那些翻卷的皮肉迅速吸收着灵气,然后微微地收敛起来一点。 叶三提着的心一下子沉甸甸砸在了地上,他一把捂住脸,在极度的紧张与松懈中,慢慢蹲在地上。 手上未干的血迹染在他脸上,叶三的一颗心脏在身体里狂跳,几乎从喉咙口颠出来。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只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声。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来,直接坐到床铺上,一把将所有被子枕头全扔在地上,然后将云清捞起来揽在怀里。 由于扔得太猛,棉花枕头落在地上还弹跳了几下,蹦到房间另一个角落里去了。 叶三看着渐渐被血水染红的褥子,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他得试一试,他要救人。 哪怕情绪紧绷如弦,他的手依旧很稳,识海依旧很清明。在这种状态下,他可以清晰地感应到天地里那些微小的灵气,然后与它们进行沟通。 好在,天地里那些一直接纳他的灵气,如今也依旧毫无阻拦地听懂了他的声音。 叶三手指悬空轻轻弹动,以一种极细微的频率推演天地之间灵气流动的方向。 天地灵气如海如潮,它们像一条滔滔大河,往世界的另一个尽头奔流而去。宛如生长在长河边的无数小草,吸取河中的水气拔节。 无数草叶里,一棵高高的小草,猛地摇动起叶片来。 天地里的灵气,呼应着他飘动起来,滔滔不断的长河,也猛地暂停了一瞬。 叶三在无边的空旷的识海里,看见了一团雾。 这团雾他从未见过,叶三几步走了过去。 -- 第137页 放在手边的长刀,猛地震动起来。雾里的人,也模模糊糊露出不太清晰的身影。 黑色的高马尾,一身很柔软的白色衣服,一把刀负在背后。 那把刀快醒了,本命武器快醒了,按照惯例,他的神魂也应该想起那些久远的故事了。 房间里很安静,过了很久,叶三微微扬起眉毛,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那把刀曾经的主人,想到这儿,他轻轻侧过头,低声道:“请不要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叶三的神魂猛地一震,整个识海都开始晃动起来,无数声音密密麻麻挤压进他的脑海,眼前的人影模糊而黯淡,他猛地伸出手,那道人影颤了颤,突兀地消失了。 软白如绸缎的灵气从窗外跃进小楼,然后铺洒在地面上。它们乖巧听话地飞到叶三怀里,然后尽数被云清吸走了。 叶三咬了咬牙,有些叹然地吐出一口气。 他曾经以为自己操控天地灵气的技法没有用。夏天用它扇风要一刻钟,风还没来自己先出一身汗。用它点火又差点把自己衣服给燃起来,还不如火折子来得方便。至于打架,更不可能让敌人等自己那么长时间,然后慢慢吹一阵没用的风出来。 唯一有点儿用的时候,就是长明湖畔在白见尘手底下用它逃跑,可除那之外,他想不出这莫名其妙的本事有什么用。 可是今天,他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天地里的灵气慢慢汇聚,从窗户和木门里,流经楼梯和瓦檐,浸润到了小胡同巷的二层小楼里。 一瞬之间风满楼。 灵气以一种超出预期的速度,像山岚薄雾一样,软软地浸透了衣襟和窗帘,然后落在发间和眉睫。 那条几乎横贯云清上半身的创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黏合、收敛,然后变作一条蜿蜒可怖的伤疤。 叶三看着飞速凝聚起来的灵气,看着天地间最精粹的本源,看着云清的眉毛抖了抖,然后陷入一场真正的睡梦里。 他的手指仍在半空微微颤抖,却不是因为推演与计算。他漫无目的地在半空中抓了抓,然后抓住了一团风。 空中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也没有握住,然而叶三看着那些浅白色的灵气,听着耳畔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知道自己抓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九岁那年,村头的大黄猫生下一窝小猫,大冬天的,小猫生下来就快没气了。他一个人抱着那窝小猫,在床边呆了很久,想要让它们暖和一点。 直到第二天早上,那些猫都没有发出声音。 他等了一个晚上,什么也没有抓住,隔壁的婶婶急急忙忙拽他出来,让他去洗洗澡,换换衣服。 然后他的手里,又变成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上京的这个初夏,他在南门大街小胡同巷的满楼长风里,听到怀里一个人很安逸的呼吸声。 就像是永夜之上第一道飞光,就像是破茧重生第一次振翅,他十六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是真的可以手握一些东西,是真的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救人,是真的可以让自己在乎的人活下来的。 叶三今年还没满十七,但是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生死,而一直在生死边缘陪着他的那个人,被他从死亡的悬崖上捞回来了。 一念至此,他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狂涌的情绪,用力将云清搂在怀里。 听着那绵长平静的呼吸声,他恶狠狠抓着云清的手,咬了一口。 南门大街小胡同巷的二层楼,安安静静藏在上京的小小角落。 小小的角落里,叶三抱着云清,在小小的床上。 第72章 高山相斗,蚂蚁何辜 姚闻道跌跌撞撞心急如焚跑回同仁坊的时候,司天玄站在门外。 他很抱歉地冲司天玄点头致意道:“稍等稍等,我这就去禀告老师。”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轰然砸在木门上。墙壁上猛地浮出一道水光一般的结界。受到外力忽然袭击,屋子的防御结界彻底显露出来。 司天玄一惊回头,道:“苏蕴!此事你万不可冲动!” 姚闻道连忙冲两人拱手道:“我这就去请老师,两位稍等,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苏蕴人还在巷子中,第二道剑光又砸了上来,结界猛地发出一阵颤动,等他站在走至门前的时候,门内传来一阵轮椅的声响,须发皆白的老人打开门,盯着眼前的三个人。 老人的眼神很平静,然而周围就连风都似乎有一瞬的静止,姚闻道匆匆忙忙将事情全部禀告教谕大人,当老人听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艰难地在口袋里掏出一个罗盘,随手在上面画了几道,然后递给司天玄道:“先去吧,别耽误孩子。” 司天玄看了眼苏蕴,然后匆匆谢过告辞,苏蕴面不改色地看着眼前老人,道:“当年苏蕴曾在道院求学,因此唤您一声老师,然而今天这件事,无论是清虚宗的掌门还是您,都需要给我青城山一个交代。” 老人看着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道:“我心心念念想要收那个孩子做传人,你如何连我都不信?” 司天玄拱手一礼,后退半步,道:“清虚宗内,又有何人可信?” 老人手指在轮椅扶手上弹了弹,半晌才道:“三天前,我前往荒山布置阵法。两天前,我去看过一次。一天之内坏我阵法,这样的本事,道院那群人没有。” -- 第138页 以他身份之尊,能够向苏蕴交代行动已经万分难得,苏蕴站在石阶下,道:“我知道那群蠢材做不到,所以才来知会您一声,苏蕴必定要去清虚宗讨要说法的。” 听到这句话,老人微不可闻叹息一声,声音似又沧桑了几分,“道宗数门同气连枝的光景,难道真要毁在一个白见尘身上?” 苏蕴摇头道:“此事错不在白见尘。杀人证道这种事我见得太多。清虚宗掌门想借此事铲除我那小师弟,好让清字大阵的传承回到清虚宗,若真要说错,心心念念想要收他做传人的您,难道不正这一切的起因吗?” 苏蕴一向是个逻辑很简单的人。 清虚宗里有两座高山,一个是掌门,一个是教谕。他们两人争夺清字大阵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当年教谕大人获得了清字大阵的传承,如今掌门想让这份传承回到手中。而急不可耐想要找回传人的教谕,将叶三暴露在所有人眼睛前,让叶三不得不接受来自道院和清虚宗的敌意。 道院发现了教谕对叶三的重视,白见尘发现了教谕对叶三的重视,远在清虚宗的掌门,也在无数封信里知道了叶三。 对清虚宗的掌门来说,这份传承极有可能被教谕送给叶三,因此扰乱阵法取走叶三性命顺道斩除白见尘心魔,是个很完美的选择。 两座高山相斗,这本就是清虚宗内门的琐事,被两座高山碾死的罗致南与明静三学官,那也是清虚宗自己的人。 可因为教谕而被牵扯进来的叶三,差点儿被两座高山相斗的余震,碾成碎片。 苏蕴站在石阶下,毫不留情道:“小师弟的身份太过特殊,在他力量没有恢复之前,我从不想让他过早暴露人前。您也曾经答应过我,不会轻易去找小师弟。然而当您往小胡同巷找他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意识到,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或者说,”苏蕴猛地抬起头,眼光一瞬间锋利如剑,“您只是想要一个传人,又何曾在乎过他的安危?” 站在一旁的姚闻道,早已听得面色铁青,“苏蕴!冤有头债有主,教谕不过想找回当年的传人,真正下手的又哪里是老师!” 老人宁和的目光,终是产生了一些波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见过这世上太多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情绪的波动也越来越少。 可今日面对小辈无礼又放肆的质问,老人从来平静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平静了。 过了很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掀开自己腿上的白熊皮毛毯,露出空荡荡的道袍下摆。 “小苏,我的丹田气海已经开始碎裂了。” 这句话的口气很清淡,然而苏蕴听到这句话后,震惊得很久都没有说出话。 或许因为这个事实太过惊人,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老人是个很强的人,所有人都知道他很老了,但是所有人都觉得,他还能活很久。 教谕大人像一座高山,伫立在上京,当所有的修士习惯这座山以后,他却忽然要崩裂了。 “小苏,”老人神色温柔地看着他,说道:“我急着找那个孩子,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活到明年的夏天。” “作为一个将死的老人,我私心想多看看他,让他遭受这一切,我很抱歉。” 过了不知多久,苏蕴摇了摇头,道:“老师,您……” “你想去清虚宗,就去吧。”老人温和地说道,“只是万事多加小心,我老了,连自己的学生和传人都护不住了。” 苏蕴朝他拱手一礼,道:“在下送两位师弟回青城山后,会去清虚宗看看的。”他直起身子,看着教谕,轻声道:“教谕大人,青城山与清虚宗,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可惜一别不能两宽。 老人看着苏蕴的背影,这一次的苏蕴没有等老人先进屋,也没有认认真真执晚辈礼,就像他为了八十三个石桥村民冲向血瀚海,他也必然会提着那把剑,扣响清虚宗的大门。 姚闻道看着苏蕴的背影,叹了口气,道:“老师要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吗?刚刚叶小先生倒是解开了您的阵法。” “如今出了这件事,他怕是不愿随我修道的。”老人的声音微微低落下去,过了很久才道:“罢了,到底是在我的阵法里出的事。苏蕴尚且不信我,我如何奢望那孩子对我毫无芥蒂?”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想起来什么,道:“快去,快去,柜子顶上还有一些药,先拿过去,去!” 姚闻道匆匆忙忙踩着凳子趴了所有的丹药出来,也不管有用没用,一起用布兜装着,这才匆匆忙忙往南门大街去了。 司天玄急急忙忙走回小胡同巷的时候,二层的小楼里,充盈着一股极精粹的风。 那股风息流淌过大堂、窗棂甚至是楼梯,密不透风地浸润屋子每个角落。 片刻之后,屋边的那棵树,叶子轻微的晃动起来。 司天玄停住了脚步,他走进大堂搬出一张凳子,然后坐在了屋檐下。 初夏的阳光浇灌在石砖上,散发出微烫的热气。 今天小楼的风很舒服,所以他不打算上楼问一些隐秘的东西,比如叶三修的究竟是什么功法。 他相信,苏蕴也不打算问。 所以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回到小胡同巷的苏蕴,道:“其实我还是很好奇,能够吸引天地里如此精纯的灵气,他的功法与任何人都不同。” -- 第139页 “你不是好奇,是担心。”苏蕴淡淡道:“但这种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司天玄看着他,摇头道:“你确定不会有意外吗?” “再有意外,他也是我的师弟。”苏蕴走进大堂,也拿出了一张凳子,然后坐在屋檐下。 不知过了多久,司天玄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当真不在乎吗?” 苏蕴想了想,无声地笑了起来,道:“这两个孩子都很好,而功法这种东西,师父不在乎,大师兄不在乎,我又何必在乎?” 他并不打算上楼看个明白,有些事情该明白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 他觉得有些抱歉,作为青城山唯一一个在外行走的师兄,两个师弟在他眼皮子底下遭了很多罪。 然而对于云清,没有人能保证救活他。翻遍道宗所有的记录,都不会有关于一个魅灵的生老病死。 苏蕴交叉着双手,坐在大堂前的椅子上,慢慢说道:“如果他能醒过来,我想带他们回山,大师兄和二师兄会很高兴的。” 小楼的风缓慢而温柔,从白天一直吹到了晚上,又从晚上吹到了第二天清晨。 中间苏蕴去过一次南门大街,将姚闻道拦在了百米以外,然后拎着他带来的一兜药,慢悠悠地走回去。 清晨的时候,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苏蕴拍了拍司天玄的肩膀,他们一起走出了院子。 叶三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只看到屋檐下两个并排放的凳子,还有刚刚关上的院门。 他看着晃动的木门,走到井边提起水桶,从身上劈头盖脸浇了下去。 然后他脱掉了血迹斑驳的衣服,在井边冲了个凉,把身上所有的血痕都洗干净。 接着他走上楼,把带血的被子褥子和枕头全部扯下来,从二楼楼梯口一脚踹进大堂里。 厨房里还有很多劈好的柴,叶三点起柴火,把带血的衣服仔细烧了个干净。 等做完所有的事情以后,他坐在大堂里,开始翻桌上的一堆东西。 有教谕的丹药,有司天玄留下的信,还有一个画着奇怪痕迹的罗盘。 叶三想了很久,他将罗盘拿起来,然后又放了回去。 他把药拿起来看了看,然后也放了回去。 他不知道可以相信谁,所以他选择相信自己。 叶三拎起布袋子准备去买点东西,刚走到院子门前又冲回楼上。他站在床边看了看面色苍白仍然在沉睡中的云清,然后伸出手理了理他的头发,道:“我现在要一个人去买菜煮饭,然后一个人回来吃饭。” 他看着云清,抱着双臂道:“我也不是很确定你要睡多久,万一……我说万一……我只好先去习惯一下一个人的日子了。” 他拿了点儿铜板门外走,走到门边的时候,又道:“下次别买三百文一只的鸭了。” 叶三从早到晚做了很多事情,他一个人劈柴,一个人煮饭,然后一个人坐在大堂前啃甜瓜。劈柴的时候他擦了擦刀,然后想,自己这十六岁过得也挺磕磕绊绊的。 怎么看都挺惨的,他自言自语道:是吧,一直被人砍,好几次小命都没了。 他几刀下去将柴火劈了个干净,擦了擦手道:“你能不能早点醒过来,不然我这样看起来更惨惨,家里一个大病号。” 院子里的母羊适时叫唤一声,叶三没好气地朝她翻了个白眼,道:“啃你的菜叶子去。” 傍晚的时候,他一个人点亮了烛灯,坐在大堂下发呆了很久。等到蚊子咬了满腿包的时候他匆匆忙忙跳起来,将中午剩下的汤倒铁锅里热了一下,然后将冷饭盛出来,泡汤吃完了。 晚上的时候,他照旧上自己的床,只不过云清躺在边边上,他就坐起来,然后将云清捞到怀里,开始今天的修炼。 不知是不是因为苏蕴提剑去道院走了一圈,清虚宗再也没有人来过南门大街小胡同巷。 叶三很安心地开始今夜的修炼,天地里的灵气温柔而缱绻地飞过来,然后被他怀里的人吸了个干净。 第二天的日子也这么过,只不过餐桌上换了个煎豆腐。第三天换成番茄炒鸡蛋加个汤,叶三站在傍晚的凉风里,左思右想,还是摇头道:“我觉得不行。” 然后他几步冲上了楼,站在床边看着云清道:“真不行,你还是得起来,我不想洗碗。” 他不仅不想一个人洗碗,还不想一个人去买菜买米,不想一个人驾车去买甜瓜,不想要天天煮半瓢米,稍微放多了就吃不完。 还有甜瓜,每天晚上劈一整个下来,吃得十分胀肚子,夏天的饭菜水果又不能放太久,他吃得很辛苦。 “很辛苦的啊……”叶三喃喃自语道,他坐在窗户旁边,看着楼下那棵在晚风里晃动的树,忽然觉得,挺寂寞的。 第73章 青春啊青春 寂寞这种东西,有时候无论多少人都排解不了的。 叶三在南门大街的小胡同巷里,迎来了又一个很普通的清晨。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从树叶里漏下来,石砖巷子里传来平稳有力的脚步声。 叶三刚刚坐在院子里,准备啃个馒头,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请你开一开门。”张庆的心情听起来很愉快,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来得有点不是时候,“苏先生打飞了很多道院的修士,本来以为你这儿闭门谢客,没想到他倒放我过来了。” -- 第140页 叶三看了看手里的馒头,站起来打开门道:“打飞了?” 张庆看见他,悠然道:“是啊,这两天道院人仰马翻,不过既然没人报案,京兆府自然不会管的。” 张庆大多数时候,是和各种案子、线索、事故现场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人说话一般非常严谨又贴合实际,叶三了然地看他一眼,知道道院的一些人,是真的被打到飞起来了。 张庆踏出一只脚,探头看了看院子,这才走进来道:“你的师弟还没醒?” 叶三慢慢咬了一口馒头,盯着他看了一眼,张庆笑了笑道:“不要误会,我并没有监视你,只不过厨房桌子上的碗筷只有一副,所以才问问。” 清晨的阳光很柔软,叶三眯起眼睛看看他,然后去大堂里拿了一个小木板凳过来。 张庆坐在凳子上,平静道:“来和你谈一谈当初的交易。既然你已经赢得了清谈会的头名,想来不用多久就能获得教谕的传承,我们的交易也可以进行下去了。” 叶三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庆坐在小小的木板凳里,忽然开口道:“陛下并不喜欢清虚宗。” 叶三抬起一根手指,示意自己并不想听,“陛下的喜好,你记着就行,不用告诉我。” 张庆点点头,却继续道:“自大翊立国以来,天下道观林立,他们坐拥良田房产,却免征徭役赋税。如今天下修士日益繁多,凡我大翊子民皆信奉清虚二字,极北荒地的汉人不知道年号,却知道清虚宗的掌门传到了哪一代。如此聚结民心一呼百应,陛下自然很不高兴的。” 叶三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宛如被扯上贼船,“我并不是很想明白这些东西,能不能讲重点?” 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尤其是和那位陛下有关的事情。 才听了几句话,他就很想把张庆一脚踹出去,再洗一洗耳朵。 张庆看了看他,点头道:“你几次三番差点死在清虚宗手底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的交易应该会很愉快。” 叶三沉吟了一会儿,道:“虽然我几次差点死在清虚宗的手下,但这并不代表我想做陛下的狗。还是先谈一谈交易的内容吧,我想看看你的筹码和要求。” 张庆悠悠站起来,笑道:“近年昭武胡人屡屡叩关犯境,陛下希望你在获得教谕传承之后,随军前往西北,兼大翊铁骑之利与清虚阵法之威,永绝胡人南下之心。” 看着叶三忽然僵住的脸色,张庆咳嗽一声说道:“你要去西北血瀚海,陛下想要西北的太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我当初曾经答应过你,作为交易,会给你魔宗的一些情报……” 叶三忽然截口道:“不够。” 张庆似笑非笑地看着叶三,说道:“你可以帮陛下平定西北,杜小将军也可以帮你杀上血瀚海,这还不够吗?” 叶三神情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要关于魔宗所有的情报,所有的。包括他们的功法、习惯、血瀚海的地形。” 张庆微微挑眉,道:“这很难,你是在狮子大开口。魔宗情报事关军机,不可能全部交给你;至于魔宗功法,清虚宗千年除魔,那些功法早就在大翊绝迹了。” 叶三摇头道:“如果没记错,我将是第一个随军出征的修士。我有必须去血瀚海的理由,你们也需要足够的力量来威慑胡人与魔宗,既然是相互利用,就不要讨价还价了。” 张庆点了点头,在院子里背着手走了几圈,问道:“你知道答应这项交易意味着什么吗?” 叶三点了点头,说道:“意味着我要去打仗,直到西北彻底平定下来。” 张庆停下脚步,站在门边说道:“那么,待你学完所有阵法之后,请前往西北面见杜小将军,他会给你安排相应的军职和身份。” 叶三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他的确被张庆的价码拿捏得死死的。 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然后几步跨上了楼梯。 但是无论如何,他要去魔宗,他要找一些人报仇。 所以叶三坐在云清边上,开始思考很多东西。 “我承认答应得太快又来不及细想,但是我确实很想去西北。” “我以前还去过兵营,想去当兵混口饭吃,结果被军老爷们一脚踹出来了。”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啊,”叶三想了想,“我还没怎么修炼就去打仗,怎么所有的事情都跑到我头上。” “他们喊不动清虚宗的教谕,就想来利用我,口头上的承诺其实算不得什么数,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临时变卦……” 他在床边喋喋不休,云清的眉毛动了动,然后很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叶三在身边叽叽咕咕。云清的眼睛很黑而亮,却有一种和少年身份并不相符的宁静感,所以大部分时间,只要他睁着眼睛,就会显露出一种温和而沉静的气质。 或许是因为他实在躺了很久,所以他一时并不想说话,又或者是因为他躺了很久,所以很想听一听叶三的声音。 总之,他就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静静地听了很久。 然而他总不可能一直躺下去,叶三也不可能一直忽略掉他睁开的眼睛。 于是云清决定先开口提醒他,他的声音在叶三停顿的间隙,在房间里滑了出来。 -- 第141页 “那我和你一起去。” 叶三一惊回头,看着云清那双安安静静的眼睛,他愣了愣才道:“醒了?” 云清嗯了一声,伸出了一只手,在空中晃了晃,表示自己很健康。 叶三说道:“你醒了,那我睡一会儿。” 云清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然而下一刻,叶三就坐在凳子上,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很—累。 荒山上一场几乎用尽全力的战斗,接连几天来提心吊胆,他夜夜修炼引动天地灵气,是以很长时间没有安安稳稳睡一觉。 在确认云清醒过来以后,浑身的困意这才彻底席卷了他。叶三直接伏在桌子上,连日以来的精神压力一扫而空,他睡得很安稳,就连张庆的交易、清虚宗的杀局也暂时无法影响他了。 云清看着睡过去的叶三,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从被子里爬出来,然后坐在床边上,温和地看着叶三的马尾、后背和侧脸。 叶三是个很好的人。 叶三是个,对他很好的人。 作为一个并没有见过太多人的魅,他大部分的情绪都像一湖死水一样,没有太多波动。 然而在叶三身边的时候,他的的确确是很高兴的。 这种高兴可能并不表现在脸上,甚至也不表现在眼睛里。但只要叶三在他身边,他就会觉得很安心。 他现在也很开心,所以云清轻轻走下床,凑近了看看叶三的脸。 他看看叶三的长发和眉毛,然后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睫毛。 屋子里只有初夏清风的声响,并不太炎热的风吹过云清的衣襟,他坐在一边的凳子上,然后腰腹里渐渐有血落了下来。 白见尘的一剑影响太大,他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慢慢恢复。天地里稀薄的灵气从窗户里跃进来,然后飞到他的手指尖,随着经脉被吸收到体内。 那些绽开的伤口,也因此而暂时沉寂了下去。 他光着脚走到自己的房间,重新找了一件衣服换上。然而在蹲下身子的一刻,血水就从喉管里涌了上来。 云清叹了一口气,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后在床上坐了很久。 然后他就坐在床上,想到了很多时候的叶三。 叶三在石桥村煮的肉很好,他拿起刀的样子也很好,他笑起来的时候也很好。总之是很好的。 就像他很多次以为自己快死了,但最终还是能活下来,而帮自己活下来的人,永远是叶三。 像黑森林里他挡住的那道结界,像石桥村边上他斩杀的魔宗弟子,像荒山上的白见尘。 他很多次做好了送死的准备,然而每次都能被叶三用力拽回来,每次他只要安安静静等一会儿,然后叶三就一定会救他。 所以不论发生什么,只要叶三还活着,他就很安心。 云清一边想,一边将换下来的带血衣服叠起来,打算去楼下扔掉。 刚刚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叶三就走到了房门口。他明显刚刚睡醒,还有一点迷糊地揉了下眼睛,才问道:“回房了啊,吃饭吗?” 天色这时候已经有点晚了。 原来叶三这一觉从上午睡到了傍晚。 原来……随便想一想他的样子,就用了这么久的时间。 夕阳最后的余晖照进窗户,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 云清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结果叶三先开口道:“西北打仗啊,你还是先养好了再说吧。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我自己答应的交易,你没必要跟过去。” 他还记着睡觉前的那一句话呢,云清想。过了会儿,他开口道:“可以一起去的。” 叶三笑了笑,轻声道:“怎么非得跟着去那种地方啊。” 云清思考了一会儿,宁和漆黑的眼睛里,浮起一种很清澈的情绪。 “因为我,还挺喜欢你的。”他开口道。 然而刚刚说完,云清就觉得这句话形容得不是很到位。他比较了一下司天玄、苏蕴和叶三,觉得应该把“挺”字去掉。 于是他想了想,又道:“因为我,是喜欢你的。” 叶三本来没睡醒,被他这句话劈头砸醒了。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却又见云清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大大方方看着他,再次纠正道—— “因为我喜欢你。” 第74章 我们还是小孩子 喜欢这两个字,可以很重,也可以很轻。 云清咬字清晰,声音清淡,然而喜欢两个字在他舌尖上微微一转,居然辗转出一种烟雨迷离似的风情。 像旧时江南,黑瓦斜勾,挑起的一抹残云淡雪。 叶三听着这两个字,只觉得他声音很好,说的两个字也很好。然而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并不确定云清明白几分。 喜欢当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无论是他从道院回来的一碗面,还是修炼时候的一杯茶,想到那些琐碎的面啊饭啊汤啊,他就想,如果云清喜欢的话,其实挺不错的,但是…… 叶三慢慢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坐在云清的床边,他仔细打量一眼这个从黑森林被自己带出来的魅灵,发现他确实变得和以前很不同了。 云清一步一步被自己带领着,走进了人类的社会,那么他必然会触碰到很多复杂的情绪。 叶三看着他,忽然陷入了一阵迷茫。 -- 第142页 云清在黑森林的十几年时间中,没有见过其他可以信赖的人。在走出黑森林以后,甚至没有和一个女人说过话。 那么云清的喜欢究竟走到了哪一步?他的喜欢是因为同生共死而产生的眷念依赖,还仅仅是因为,被救回来以后的片刻感激化作一时兴起?又或者只是因为,他没有来得及看一看更大的世界? 叶三的神色慢慢变得复杂起来。回应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唇齿一开,说好或者不好。然而做出的决定是无法后悔的,造成的影响也是无法预计的。 云清以后一定还会见到更多的人,叶三也是。 他们会从少年长成青年,又慢慢变老,在这个过程里,他们终究会遇到如花的、温柔的、可亲的女人或者男人。 每天的粗茶淡饭与日常相处,的确会摩擦出一种近乎亲人的情感与熟悉。他们两个一起生活,也的确愉快而平静,甚至没有发生过一次争吵。 但是这种日常生活的情感,和喜欢是一回事吗? 云清还没来得及看过更多的人,他能够选择的人单一而简单,在这种情况下,他做出的决定也就单一而轻率。 但是云清可以轻易地说出喜欢,叶三并不能轻易地回应他,然后将两个人绑在一起。 他不确定以后的云清,会不会在长大以后,遇到更值得喜欢的人。 他也不确定以后的自己,会不会在成长起来以后,遇到红梅白雪,远离油盐酱醋。 他们谁都没有看过,谁都不能预测未来。 人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的,这种负责当然不是指随便答应照顾一辈子之类的话,他在开口以后,要确保两个人都不会后悔。 想到这儿,叶三低下了头,然后说道:“我们从认识开始,是不是还没有吵过架?” 云清有些茫然地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叶三又问道:“我们是不是也没有过矛盾?” 看着云清迟疑着点头,叶三隐隐想明白了哪里不对劲。 他很耐心地看着云清,说道:“但是,这世上几乎所有人在一起,都会遇到矛盾与争执的。” 他想了想,又道:“我们认识的时间才大半年,这个时间虽然不短,但也不是很长。我们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样的矛盾,也不知道以后究竟会怎么相处。” 在他思考怎么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云清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是上次盐放得太多吗?” 叶三摇了摇头,云清又问道:“是上次下雨没有关窗吗?” 叶三又摇了摇头,云清又问道:“是因为上次那只三百文的鸭吗?” 叶三叹气道:“和这些都没有关系,我并没有因为这些生气。”他看着云清,慢慢说道:“你不可能在我身边煮一辈子菜的,你总有一天会走得更高,看到更多的人。” 云清一直跟着他,跟在他的背后,待在小胡同巷的院子里。他做的所有事情,基本都是围绕着叶三展开的。 他的观念,他的选择,他的情绪,基本也是围绕叶三展开的。 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两个都会飞出这座院子,他们总会单独走上不同的道路,而那时候摆脱了所有叶三影响的云清,还能不能轻易说出“喜欢”两个字? 云清站起身来,认真看着叶三,说道:“我不会后悔的。我说喜欢就是真的喜欢,你如果不喜欢,那也没关系的。” 叶三坐在床边,看着他不说话。 他不喜欢吗? 在黑森林里死亡边缘醒来的时候,他见到一片蓝色的湖水和一个白衣的少年。那个少年有漆黑宁和的一双眼睛。从此以后,叶三所有的生活都毫无阻拦在云清面前展开。 他们一起从黑森林走回石桥村,他们一起从石桥村里逃出来,他们一起从西北来到了上京,然后遇到了更多的人和事。 是修行到关卡时候的一杯水,是昏黄油灯下的一碗汤,是上元节前,云清在灯火之侧说,我不认识李长空,对我来说,你就是你。 当初他背着云清,在黑森林里蹒跚走过,后来他抱着云清,从荒山之下离开。 云清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是真的寂寞想念,他怕云清毫无声息地死了,然后留下他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二层楼小院子里。 叶三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然后才开口道:“喜欢的。” 是喜欢的。 他又不是石头人,怎么可能真的不喜欢。 他喜欢早晨的太阳,喜欢傍晚的夕阳,他喜欢村头的爷爷,喜欢卖菜的阿婶,他喜欢拔剑的苏师兄,喜欢算命的司天玄。 然而这所有的喜欢,和云清快死的那一刻,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云清一直在他身边,他修炼时候会看到他,睡觉之前会看到他,吃饭的时候会看到他,呼吸、喝水的时候,也会看到他。 不呼吸不喝水,会死人的。 而影子一样的云清……没有影子,大概会很寂寞的 私心说,他很希望云清一直留在身边,普通的生活就该有普通的样子,刀光剑影不是生活,粗茶淡饭才是。 他也珍惜所有属于少年的初生情感,然而,仅仅喜欢是不够的。 仅仅一时的喜欢,是不够的。 他想要,很重很重的喜欢,永远不会后悔的喜欢。 他一直是个很贪心的人。 -- 第143页 云清认真地看着他,并没有因为一个肯定的回答而表现出几分高兴,因为他看得出来,叶三还有没说完的话。 叶三思忖片刻,他抬头看向站在面前的云清,问道:“可以给我一些时间,仔细想想吗?” “我们两个,都仔细想一想。” “我们一起好好生活,过两年再看一看,答案是不是一样的。” “毕竟……我们两个现在年纪不算很大啊,虽然我快十七了,但在教谕和苏师兄的眼里,大概还只是个小孩子吧。” “其实……你和我,还都是小孩子啊。小孩子的时间还有很多的。” 他看着云清,终于笑了起来,道:“我们一起走出去看看吧,过两年再看看答案,可以吗?” 云清想了想年号,道:“今年是正元十三年,两年以后,是正元十五年。” 虽然叶三说的两年只是一个虚指,但他并没有纠正云清的说法。他笑着站起身来,道:“如果两年以后,我们的答案还是一样的,我一定会赶在你之前开口。” 云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谁先开口,其实也没那么重要的。” 叶三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出去看一看。西北、青山、花灯会,所有的世界,所有想看的东西,所有想认识的人,都去看一看。” 云清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他抱着一卷衣服往门边走,忽然又扭头问道:“晚上吃什么?” 他问得很平静,就像很多天以前,他问叶三中午或者早晨吃什么。 不论发生了什么,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饭也还是要吃的。 吃饭喝水,才是生活最普遍的组成部分。 而且,未来的他们,依旧要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叶三很轻快地跟上他的脚步,说道:“我来吧,你回去躺躺。”说着,他随手拿过云清手里的衣服,然后看见翻出的衣角上,几片鲜明干枯的血迹。 叶三太阳穴跳得有些厉害,他抓着衣服道:“你回去睡觉吧,我把衣服扔了。” 他们聊了很久,屋子里很黑。云清扭头点上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他们的脸庞。 叶三看到灯光,有些叹息地想,刚才有些酸话应该在灯下说的。 有灯和没灯的气氛,实在相差很多。 不过好在,他们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该想明白的事情都已经想明白了。 在灯光下,他们两个人的发丝都被照得有些发亮, 他们真的是很年轻的两个人,所以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两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的变数。 第75章 盛夏暴雨的前奏 小胡同巷在进行一场属于少年的谈话,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顺着隐秘的街道驶进道院,然后停在了红色的砖墙前。 荒山上的一场意外,在上京并没有引发过多风波。 没有比赛的高台,只有丛生的密林,于是三年一次的清谈会终于变得神秘而不可捉摸。修士们在普通人眼力,和神仙的区别并不大。 神仙打架,普通人自然是看不明白,也无从明白的。 但对清虚宗和青城山而言,一根非常尖锐的刺,很深地扎在两座山门中间。 “荒山上的阵法被人毁坏,他的两位小师弟差点死在山里,苏蕴必然是会讨要一个说法的。” 在道院三层楼的某个房间里,烛火的灯光照亮了大学官阴郁神色,他站在桌畔,躬身对着眼前的人说道,“大人,阵法的手脚,究竟是谁做的?” 木桌前的男人静静看着他,随手翻了翻手上的纸卷,道:“无论是谁,都不是你能打探的。你只要记得一件事,荒山中的意外与掌门没有半点关系。” 听见男人的说法,大学官皱了皱眉,说道:“倘若再不交出凶手,清虚宗怕是要颜面扫地,日后又该如何面对清谈会的考生?” 男人的手指点在纸卷上的某一行,然后说道:“清虚宗破坏考场意图杀害考生……这个说法实在很不好,但你要明白,阵法是教谕大人亲自布置下的,在见过苏蕴之前,我要先去拜会教谕。” 大学官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神情,持手道:“教谕大人……” 男人笑了笑,收起纸卷道:“教谕大人自然是值得尊敬的。明日早晨,我去看看他老人家。” 上京快要下雨了。盛夏的热气蒸腾在石砖大路上,乌云密密麻麻从天边飞过来,然后堆积在树梢和头顶。 狂风一时乱作,小胡同巷里沙尘飞扬。云清拿着一把扫帚,仔细将地上扫了扫,然后风又将院子吹得乱糟糟。 叶三坐在檐下喊道:“等雨停了再说吧,这会儿扫也是白扫。” 云清答应了一声,将扫帚放回大堂里,然后将羊牵到屋檐下,他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在叶三身边。 两个小板凳上,坐着两个人。 院子里很安静,风呼呼地吹,叶三看着地上的落叶,终于放心地松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和以前一样,他们还可以并排坐在屋檐下,一起讨论很多琐碎的东西。 风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渐渐带上了一丝血腥气。 叶三抓过云清的手,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腕,然后说道:“你就该好好在床上躺躺。” 云清的胸前,很快浸染上一片血渍,他轻轻舔了舔牙齿,舌尖上升起一股铁锈味。 -- 第144页 天地里的灵气在院子里慢慢集聚起来,精粹的软软的灵气包围着他,云清转了转脑袋,差点儿被浓度过高的灵气熏醉。 他眼睛有些睁不开,脸颊有点泛红,但是他反手抓住了叶三的手腕,然后慢慢开口道:“你的骨头。” 云清的声音有点哑而低沉,叶三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样子,觉得他是真的醉了。 “我的骨头?”他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手,有些疑惑地问道。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过了一会儿,云清甩了甩晕乎乎的头,晕乎乎道:“你的骨龄……十七了。” 叶三又问道:“所以呢?” 云清努力睁开眼睛,在柔软的灵气包裹中,他伸出一根手指,道:“昨天还没有。” 叶三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云清的伤口渐渐在风里愈合,血气被风吹散,乌云渐渐积压起来。他理了理衣服,然后挺高兴地微笑起来。 叶三的爹娘死得太早,他从上游漂到石桥村的时候,还是个不太会说话的小孩子。后来,他在石桥村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村子里哪家卖的卤肉最好,比如黑森林里下雨以后的蘑菇要怎么煮,比如怎么辨别那些有毒和没有毒的菌菇。 但是他确确实实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天降临在人间的。 而且因为时间过去了太久,当他知道这个确切的时间点,内心居然也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在回忆结束后,叶三迟钝地捕捉到了另一件事,“所以李长空……死在了十七年前的今天?” 听到这句话的云清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叹了一口气,本来想站起来的脚也收了回来。 “我说这事不是因为李长空。”他扭头看向叶三,道:“我的意思是,你今晚可以买一份面条回来。” 叶三心想,这事很简单,也很容易,但是他有一些不习惯。 于是他走到云清面前,低头看着他道:“你呢?” 云清仰起头来,想了想道:“我给你加两个蛋。” 叶三没再说什么,但是他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慰。云清柔软的声音里有一种很柔软的力量,在前途未知的修行路上,那种朴实到数葱花和切土豆的生活,给了他很多的抚慰。 就像现在。 他很感谢云清可以活下来,可以在自己身边,和自己说说话。 叶三在黑森林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而现在,无根的线扎在小胡同巷的二层楼,然后被云清拽在手上。 于是叶三蹲下来,很耐心地道:“不要放葱花。” 云清点了点头,道:“好,我记得的。” 叶三微微笑着,抓过云清的手,然后诚挚而温柔地道:“谢谢。” 他抓着云清细长而清瘦的手,发现他的手真的很白,指节也很分明,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这样一双手,拿起武器一定也是很好看的。 云清当然不习惯有人将自己的手捏来捏去,但是看着叶三,他只觉得,叶三的手心是很热的。 或许是因为情绪可以传染,叶三很高兴,他也很高兴。 云清拽过叶三的另一只手,让他双手合十,然后用自己的两只手掌,轻轻包住了叶三的两只手。 他用自己曾经学过的祝祷方法,在叶三有些疑惑的眼神里,轻轻闭上眼睛,诚心诚意道: “祝你……长命百岁。”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祝祷的方法,当诚心与天地沟通的时候,会获得天地与神明的力量。 作为一个修士,一个不是人的魅灵,云清并不相信神灵的存在。 但是他依旧很真诚地抱着叶三的两只手掌,说道:“祝你,长命百岁。” 这当然看起来是一种非常土气的祝辞。 但是云清说得非常认真。 他很认真地觉得,没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事情了。太多意外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也几次三番差一点死在上京或者西北。 所以,没什么比平平安安、好好活着,更为重要的了。 而且他觉得,叶三一定也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这是他最诚心的祝愿。 叶三看着自己被握着的手掌,很柔软地笑了起来。 他轻声道:“好,我努力活得更久一点。” 云清握着他的两只手,握了很久。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他倏地放下手,掸了掸衣服,然后用眼睛看着叶三。 叶三摇头道:“行,我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姚闻道。 姚闻道一直是个很内敛的人,很少跑得这样急。 叶三将门打开,问道:“出事了吗?” 姚闻道长揖一礼,道:“请先生……去见教谕大人一面。” 看着姚闻道恭敬的姿态,叶三微微一怔,再次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姚闻道背后的衣服几尽湿透,盛夏暴雨前的狂风吹得两人衣襟舞动不休,他忍痛道:“老师丹田碎裂的速度……加快了。” 狂风吹起地上一颗石子,小石子弹跳几下,落在云清的脚边。 叶三猛地握紧了门框,他没有思考很久,就说道:“请等一等,我这就去。” 说着,他将门虚掩上。姚闻道慢慢直起身来,往墙边走了几步。 叶三走到云清面前,低头道:“你先回去,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 第145页 云清仰起头,有些迟疑道:“丹田碎裂的话,不可能再活很久了。他现在找你去,是想让你跟他学习阵法吧。” 云清语气平静得有点残忍,叶三没说什么,他一把将云清抱起来,然后走回二层楼的小房间里,将他放在床上。 云清坐在床上,问道:“你想随他修行吗?” 叶三想了想说道:“我有师兄,也有师父。但是……教谕是个好人。” 他的师父死得很早,他的师兄教的东西也很少,而教谕……无论是下雨天的棋盘,还是早晨的茶汤,亦或是他坐着轮椅带过来的一把青菜,都是很琐碎又很日常的东西。 琐碎的东西最容易打动人心,叶三神情有些复杂的笑了笑,感觉又有一个人要从身边消失,又有什么东西,要从手里飞走了。 他拿起一把伞,习惯性将长刀带上,然后走出了门。 走到门边的时候,云清忽然开口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早点回来。” 叶三站在门口,间被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侵袭了。 无论如何,南门大街的小胡同巷里,总还是有人再等他的。 只要家里还有人,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某一种无形的线扯住他们两个人。 街上的风很大,夏天暴雨来临前,狂风会吹来很多的飞尘。风将叶三的衣服吹得往外翻,将他手上没打开的伞吹得摇摇晃晃,也将他的眼睛吹得几乎睁不开。 卖吃的喝的用的摊贩,早已经卷起家当往回跑,叶三跟在姚闻道后面,走得十分艰难。 等他们到同仁坊的时候,天色变得更黑。叶三站在屋檐下,姚闻道看了看手里的小鼓,然后将鼓递给他,“老师最近精神很不好,似乎又睡着了。劳请您在门外等等,小鼓亮了以后,门就可以打开了。” 叶三对等待一个病弱老人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意见,于是他接过小鼓,朝姚闻道点了点头。 姚闻道走下石阶,再次朝他长揖一礼,道:“事关传承,在下不便在场,只盼小先生……小先生……多见老师几面吧,这么多年,老师实在很寂寞。” 看着姚闻道悲伤落寞的背影,叶三心里很失落。 教谕是个很强的老人,然而再强大的修士也只是人,是人就都会死的。 他只是没有想到,离别会来临得这样快。 丹田破碎,气海倒流,教谕大人不可能活得太久了。 所以叶三在这个鬼天气里,心情有些不太好。 第76章 盛夏暴雨的雷鸣 叶三这种有些焦躁而阴郁的心情,终于在见到白见尘以后,变得更加糟糕了。 穿着一身很素净道袍的白见尘,站在高高的石阶下,平和而宁静地朝叶三笑了笑。 叶三不是很想看到他,于是沉默地抬起头,准备寂寞望苍天。 然而头顶被一片黑色的屋檐挡住,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道:“你还敢来找我?” 白见尘微笑摇头,他踩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上来,眼里并无多少忌恨或者怨毒的神色。 他们两个人站在屋檐下,一个道袍翩翩,一个头发乱飘。 过了不知多久,白见尘忽然开口道:“我要回山了。” 叶三点头道:“不送,请。” 白见尘朝着黑色的大门,持手行了一个大礼。 叶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何必?” 白见尘摇头道:“我此来并不是与教谕大人告别,二十年来,我兢兢业业为他的传承而努力,如今多年辛苦付之东流,我来与当年的念想告别。” 他行礼完毕,忽然朝叶三伸出手。 叶三猛地后退几步,一把握住了背后的刀柄。 那只很秀气的手悬在半空,然后慢条斯理落在叶三的左肩上,摘掉了一片叶子。 白见尘朝他看了看,然后缓缓地走下了石阶。他拿起刚刚放在墙边的伞,将伞夹在腋下。 做完这些,他们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人都明白,这件事还没结束。 远远没有结束。 在白见尘走了以后,叶三忍不住在左肩上拍了拍。 像是沾染上不干净的灰尘,他拍了又拍。 天空中猛然划过一道雪亮的闪电,半个木门都被划亮,大雨顷刻而至。 空气中传来潮湿的尘土气息,叶三往檐下走了几步,衣服被雨丝染得有些发潮。 脚下大片的石砖,也已经湿了一半。 确实等得有些久了,叶三想,今天出来的时候,云清让他早点儿回去的。 于是叶三看了看那扇黑色的木门,又看了看手里旧旧的小鼓,然后他放下小鼓,轻轻扣响了木门。 在手指触碰到黑色木门的瞬间,凌厉风箭从门内呼啸而至,一道银色的光亮瞬间刺穿左肩皮肉,血线从肩头直扑而出,落在脚下半干的石砖上。 狂风乍起,声如洪钟。叶三猛地捂住左肩,提起脚就往石阶下逃跑。 他的背后,黑色木门上的结界,散发着宛如地狱的威压,在雨夜中骤然划亮。 雷鸣响于天地,叶三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背后巨大的威压带着死亡的窒息感,猛地拍在叶三背后,将他甩出四五米。 他的衣服皆尽湿透,血水淋淋漓漓从左肩上落下来,一滴一滴化在雨水里,很快就被冲散了。 -- 第146页 叶三小心翼翼半蹲在地上,他的背后,是漫天的雨。 漫天雨丝,皆如箭。 叶三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喊一声姚闻道。在箭雨猛地搅动起来那一刻,他一把抽出长刀,疯狂地在暴雨中奔逃。 狂风降临于身后,暴雨降临于身后——雷鸣,降临于身后。 一声雷鸣,天旋地转。叶三整个识海霎时一荡,几乎跌落在雨地里。 在天地震动起来的那一刻,他在识海里,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影子握住一把长刀,在天地里迅捷而凌厉地辟出一道空隙。 叶三想也没想,握住长刀,一把朝天地挥了下去。 长刀面临着无数细白的雨丝,雨丝落于刀刃之上,竟发出金铁相击般的声响。 无数雨丝溅在刀上,如湍流一般滑落。 他这一次面对的不是人。 他甚至不知道教谕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一定不能在这儿逗留太久。 天雨如花,叶三的长刀在雨丝中,迸发出一股如雪的亮光。 所有的雨丝霎时一颤,他提着刀猛地冲了出去。 无数闪电在背后依次劈亮,他的识海有些混乱,脚步却无比精准地找到回家的小路。因为大雨,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闭,不时传来雨水敲击的声响。 血水从肩头滚落的时候,带着一股微微的热气,很快又被风吹散了。 他每跑一步,都溅起一团水花,有血水落在鞋面上,旋即被染湿成一团,浸到了布眼里。 哪怕叶三的脑子没有思考,他的脚步依旧很诚实地回到小胡同巷。 有些杂乱而沉闷的脚步声在急雨中响起,叶三一把推开木门,闪身进了院子。 云清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坐在大堂下喝热茶。 看见叶三浑身透湿伤口滴血的模样,他的眼皮跳了跳,然后很快地跑上二楼。 叶三擦了擦脸上的水,坐在大堂下的凳子上。 云清捧着干毛巾、药和柔软的几块干净棉布,以及一把剪刀走下来。他什么也没问,叶三也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开始清理伤口,叶三将湿衣服脱了仍在地上,然后拿起干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道:“师兄和司天玄来过吗?” 云清摇了摇头,他动作很快地擦干叶三肩头的雨水和血水,然后将药全部洒了上去,再用剪刀将棉布裁成几条,绑在他的肩膀上。 没听到预期的回答,叶三有些焦躁道:“可能要有大麻烦了。” 说完这句话,他闻到了一股血腥气,那股血腥气不是从肩头传来的,叶三蹙眉看向云清,发现他整片衣襟上又被血染透了。 叶三的心情本来就很糟糕,他一把将云清拖到大堂里,道:“你好好呆着,不要动。” 云清坐在凳子上,等一会儿才道:“走不走?” 叶三摇了摇头,道:“逃不了。” 他一边说,一边披上干净的上衣,然后将头发擦得更干一些,道:“你上楼待着,家里衣服也没那么多能扔,再扔就没得穿了。” 云清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屋外作响的雨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被发觉的冰冷神色。 因为这场大雨来得太过突然,姚闻道在雨伞下也被浇湿了半个身子,他从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回同仁坊,然后看见了屋檐下一串湿漉漉的血迹。 那串血迹从门边一直蔓延到石阶上,更远一些的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而一直被结界覆盖的大门,却微微敞开一条缝隙。 姚闻道一瞬间如坠冰窟,他一把丢下手里的伞,直接冲进了门内。 门内的场景和往常一样,花木扶疏、绿树葱茏,大雨浇灌在小池塘上,掀起一阵如烟的雨幕。 他穿过长廊,穿过花木,穿过绿植,然后看见了老人。 老人坐在轮椅上,坐在大雨边,坐在屋檐下。 姚闻道神情恍惚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他整张脸都惨白得泛出铁青色。 老人的衣服是湿的,曾经那些无法靠近他身体的雨丝,将他的衣物和那张白熊皮的毯子,全部染湿了。 姚闻道猛地跪在地上,头狠狠砸在潮湿的石砖上。 他看出了一个令人肝胆碎裂的事实。 教谕大人,惨死于敌人的袭击下。 教谕大人,至死没有得到平安和喜乐。 三声钟鸣在同仁坊响起,然后顺着某种结界,来到了道院的三层红楼。 紧接着,红楼上那座巨大的铜钟,爆发出无数声悲凉而雄阔的钟声。 响彻了整个上京城。 道院里,无数修士从屋内走出来。 大学官走在雨幕中,然后缓缓跪在地上。 他的手放在石砖上,无数个修士的手也放在石砖上。 那些晨钟暮鼓打开无数经卷的手,在盛夏的一场暴雨中,如无数白色莲花盛开。 大学官缓缓持起双手,然后极慢地低下头。 他的身后,修士们的道袍被雨水尽数染湿,沉重地坠在地面。 无论掌门大人与教谕大人有什么龃龉,都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需要考量的。 更何况,他们都是教谕大人的学生。 更何况……以教谕大人之尊,岂可死于一场雨夜的谋杀中? -- 第147页 钟声扣响了上京无数百姓的窗门,他们打开窗子,朝道院的方向无声看去。 紧接着,无数柄伞从民居里绽开,很多的百姓打着伞,匆匆往道院的方向走去。 上京最强的那位老人,死于盛夏的一场暴雨中。 大学官缓缓站起身来,长声道:“究竟是谁……杀了教谕大人?” 跪在他身后的修士们,无声地伏于地面上。 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被雨声渐渐模糊,大学官慢慢往道院大门的方向走,在如烟如瀑的雨水中,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究竟……为什么要杀教谕大人?” 当他问出为什么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已经有答案了。 死于暴雨中的教谕大人,被破开的结界,微敞的木门,以及散落在石阶上的血迹。 能够打开教谕大人结界的,他只见过一个人。 荒山上的阵法结界,石阶上的残留血痕,全部指向了同一个人。 在大学官站起身来的时候,道院的陌生男人提起伞,带领剩下的两位学官,往荒山的方向走。 他走在雨里,于是天地中的雨丝,温柔而敬畏地飘落下来。 他去荒山,因为苏蕴和司天玄,一定在荒山。 第77章 盛夏暴雨的刀光 苍天之下,一片铁色。 浓云在天地里翻滚,荒山之侧,苏蕴手扶剑柄,发出一声微冷的轻叹。 冰冷的雨水打湿他们脸颊,如剑的目光劈碎雨帘,直直看向渭水边的三位男人。 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渺渺钟声,他终于开口道:“秦无念,我去找小师弟,你何故拦我?” 黑色道袍的男人在雨中静默站立,片刻才挑起唇角微笑道:“苏蕴,我此次从清虚宗赶往上京,本为给你青城山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荒山上阵法被破,你的师弟受伤,这件事与掌门无关。” 雨水瞬间砸落在地上,两人目光相交瞬间,被无数雨丝撕裂。 “与掌门无关,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黑袍的男人摇头微笑,后背却隐隐发起寒来。他眯起眼睛盯着前方,道:“你明白,我从不会说谎。或许有人擅自揣测掌门心意,我会提着他的头来见你。” “杀入草原追击魔宗余孽,以至三百老弱无一生还,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未必不会说谎。” “苏先生说笑,”名叫秦无念的男人双手合十,发出一声低叹,“唯有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若非如此,何以换我大翊乾坤朗朗,道宗清明?” “清虚宗执法长老这个位子,值得让你变成这副模样?” “你放心,”黑袍男人勾唇微笑道:“我还记得自己是清虚宗第六位山主,是掌门大人的徒弟,是李长空的师弟。”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向前踏了半步,身前的雨幕瞬间撕裂,无数雨珠被打碎在半空中,化作一场白色的水烟。 “所以,苏蕴,请你给我一个交代。” “青城山小师弟为何谋害我清虚宗教谕大人?” “当的三山主,为何转世弑师,谋害快死的教谕大人?” 苏蕴脸色微动,问道:“你待要如何?” “捉他,搜魂。” 墨云翻滚的天空,一时闪下一道如电飞光。 苏蕴猛地扬起长剑,直指渭水道:“秦无念,清虚宗掌门谋害教谕,为何要诬陷我那小师弟?” 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三人,无比平静道:“先坏阵法,再杀教谕,秦无念,你想搜他的魂,究竟是为了教谕大人,还是为了李长空残魂里清字大阵的传承?” 黑袍男人脸色微沉,道:“苏蕴!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连我半个字都不信?” 他一字一顿道:“教谕已经快死了,一个快死的教谕大人,值得掌门动手吗!” 他再上前一步,道:“清谈会是个意外,可你那小师弟居然怀恨在心,谋害一个病弱老人?” 雨水将他们的衣服全部打湿,沉重得连半片衣角都飘不起来。 “你那掌门与教谕多有龃龉,今日击杀教谕,既能阻断传承流落青城山,又能借机滋事结灯搜魂,以求完整的清字大阵传承。” “苏蕴!我只为找出杀害教谕的真凶,待搜魂结束,他若与此事无涉,自然能自证清白!” 话音刚落,剑光瞬间降临人间,霎时两道银光在雨幕中砰然相交,无数雨丝被尽数斩断,黑沉沉浓云里,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在遥远天际。 叶三举起黄色的油纸伞,站在大堂的屋檐下。 那些细碎的雨丝,很快被风吹打着斜飞进来,扑在颇大的伞面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在寂静的小胡同巷里踏响。 听到声音的叶三转过身,一把关上大堂的木门,然后将门彻底锁死。 他看了看外面的雨,道:“你好好在里面呆着,别动。” 在大堂里聚气聚到一半的云清,抬头看了看忽然关上的木门,然后站起来往楼梯上走。 走动的时候,胸前那道巨大的伤疤,仍然在往下滴血。 等走到楼梯上的拐角处,他头眼一晕,直接跪在地上。 叶三提着伞,背着刀,带着他唯二能进行防御的工具,走出了木门。 他的背后那扇木门里,有他所有的家当。 -- 第148页 所以……他一定要堵在这扇门前。 木门边,雨水齐落,窄小的巷口,数百修士隐于昏暗天色之下。 人影无声立于小胡同巷,尽往南门大街蜿蜒,神色苍然的大学官,紧紧盯着木门里走出来的少年。 叶三抬起头,眼神穿过窄窄的小胡同巷,问道:“诸位找我,作何打算?” 大学官看着眼前眼神清亮精悍的少年,微叹道:“捉你,搜魂,以证清白。” 叶三出神片刻,半晌笑道:“证明我的清白?” 他叹息一声,撑着伞走进了小胡同巷,沿着夹道的人群,一直来到了拐角处。 他的刀,在背后微微颤动,似凉似烫。 雨水太猛,砸在脸上颇疼,叶三环视四周,他的目光越过修士,落在空无一人的南门大街上。 “你们还记得驱散普通人,到底是心怀慈悲的清虚宗大人们啊……” 无声蜿蜒的人群尽数低着头,叶三看着满天飞落的雨丝,仰天笑道:“可我为何要自证清白?” 他轻轻地握着刀,然后猛地劈在笔直的南门大街。 刀光乍亮,碎雨纷纷,在刀光和雨丝之中,他含怒的眉眼,如同灰烬里未烧完的火光。 足够热,足够烫,能够伤人。 他站在雨里,一字一顿问道:“没有证据,全凭揣测……” “我为何要……自、证、清、白!” 雨水灌在马车的车帘上,京兆府的御史张庆张大人拨开湿透的布帘,不经意的目光落在长街两侧。 数不清的百姓撑着伞,在暴雨里匆匆疾走,他们要去道院的三层红楼,送教谕大人最后一程。 道院最顶层的巨大铜钟仍在敲响,钟声闷闷地侵袭在雨幕中,打碎了很多默认的规则。 张庆接过帘外传来的纸卷,看了一眼,随口道:“上京城里要好好翻一翻了,九寺五监的那群废物,数百修士的战力不下于上千精兵,回头要向陛下交代的人偏又是我。” 驾着马车的人匆匆回答一声,道:“得好好查查,万一藏着点儿火器,可不把这天捅破了。” 张庆听到这话,一脚踹出了车帘,踢在驾车马夫的背上,“捅谁的天?明日自己去领二十杖。” 那人急急忙忙应了一声,继续驾车往南门大街去。 看见沿街的百姓,张庆若有所思地关上窗帘,沉吟道:“长街泣血啊……挺好的,挺好的。” 听到这话,驾车的马夫提议道:“说了您绑两个软垫在膝盖上见陛下,您瞧瞧每次回来鼻青脸肿的,为了一个清虚宗,何必呢?” 似乎感觉到背后忽然升起的寒意,马夫急急忙忙换一个话题,道:“不过大人,现在您那份交易还有用吗?教谕已经死了,清字大阵莫不是就这样失传?他怕是压根没来得及学。” 张庆慢慢提起双手,拍了拍布袍上的灰尘,微笑道:“我大翊铁骑,何曾仰仗过清虚宗那群道士?你要记得一件事,一个与清虚宗反目的门派,一个与魔宗有仇的修士,一个从军出征的叶小先生……他前往西北的意义,远比一个清字大阵重要。” 驾车的马夫闻言笑道:“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倘若他获得阵法传承,对西北神武军好处极大,只不过眼下意外太多,教谕人死不能复生,只好算了。” “是啊。”张庆眼底浮起一丝难得的笑意,道:“这么多年了,你这性子还是没改过来,嘴碎得很。” “在下就是天生的嘴碎,不然岂能沦落到做个马夫?好在耳朵和眼睛总是灵的,能够看一看,听一听。” 张庆拨开窗帘,随意看了一眼,借着马车上的角灯,他隐约辨认出这儿是南门大街的街口。 “停这儿吧,我歇一歇,看一看。” 那人应了一声,飞快地跳下马,然后守在一边。 张庆打开手中的纸卷翻了翻,道:“今天起,你跟着叶小先生吧。” 那人一怔,旋即跪地一礼,继而俯身冲进雨幕,潜进暴雨中的南门大街。 一刀在小胡同巷口亮起。 叶三微微用力攥着刀柄,眼神却诡静得,像初秋寒潭里的光。 他在生气。 他很生气。 在他很生气的时候,大学官平静地从长袖里伸出双手,仿佛要将天地里的雨丝尽数揉碎。 整个南门大街骤然亮起无数银色的细短丝线。 那又不是丝线或者灵光,而是被一瞬间照亮的无数雨点。 叶三看着他,手腕轻轻一荡,无数雨丝化作小小的刀锋,在天地里一瞬间席卷,一瞬间呼啸。 呼啸的刀片撕碎了马夫的衣服,他叫骂一声抱头鼠窜,然后翻过两堵墙,跳进了小院子。 小院子大堂的门是锁着的,二层楼的窗户是开着的。 云清站在二层的窗前,雨水从窗户里飘进来,将他的长发和衣襟渐渐染湿。 过了会儿,他咳了一声,手心里一层的血。 “这老头子……差点把我打散魂……” “让你早点回来,非得去敲门……” 马夫艰难地翻过墙,爬上屋檐,然后从窗户里爬进去。 然后他看见了窗边的云清,一双眼睛安静又冰凉地看着他。 他搓了搓手,笑道:“您想杀人?” 云清随手抽下马夫腰畔的剑,皱眉道:“这剑,不够。” -- 第149页 “自然是不够的,这天下最好的炼器术,需得配合血瀚海千年玄冰打磨,因此最好的兵器反而不在大翊。好在血瀚海太远,玄冰又无法大量生产,否则一旦落入胡人手里,对我大翊就是祸事了。” 云清没料到忽然跳进来一个人,更没料到他能嘟噜出这么多话。 沉默了一会儿,云清道:“你的剑,借我。” “您想要我那把破剑,拿去就是了。我刚刚从下面爬上来,叶小先生还好,没受伤。”他喋喋不休道:“不过要说最好的剑,可能还是在大翊,当年魔宗大掌教死了后,他的佩剑落在黑森林里,被清虚宗带回山门了。” 话音刚落,云清猛地看向窗外。 他静静站在窗前,眼底,一片炽烈如啸的杀气瞬间蒸腾。 肃杀之意自窗棂铺洒而出,蔓延在黑色的瓦檐上。 第78章 盛夏暴雨的剑影 人群的目光各有各的不同。 审视的、怀疑的、愤怒的、亦或是……松了口气的。 叶三讨厌这样多疑而冰冷的目光,他的伞早已被斩成无数碎片,这场小胡同巷外的厮杀,引来了道院所有修士。 所有人都在怀疑他,或者他们并不怀疑他,却一定要捉住他。 马蹄答答,张庆自己驾着马车,来到了人群边缘。 因为没有蓑衣与雨伞,他在雨中被淋得浑身湿透。 他看起来太穷酸,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盯着场上所有的人。 “我和叶小先生还有话要谈,诸位不如先放一放手中的事?” 张庆坐在车辕上,卷起的衣袖下,露出肌肉蓬勃的一双手臂。 叶三看见他,心情没来由的好了一些,他随意挥了挥手中的长刀,道:“张庆,你还记得当初对我说的话吗?” 在很多人的目光里,他看着很狼狈的张庆,笑道:“当初你和我说,我们的声音还太小,如果我像苏蕴那么强,大部分人都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叶三向前踏了半步,雨水从他的脸颊上直流,然后一滴滴砸在水坑里。 他若有趣味地看着周围的人群,道:“我想知道,现在我的声音,是不是足够大?” 张庆听到他这句话,点了点头然后扭头离开。 他的脚步甚至没有半分停留,他沿着长街,一步步离开混乱的人群。 “叶乘风,那就让我好好看看,看看我选的人,看看陛下选的人,看看你怎么杀出一条血路!” 伴随着他走在长街的脚步声,天空密集的乌云撕扯开一条裂口,下午的日头漏在南门大街上,瞬间照亮了每个人阴晴不定的脸色。 旧怨未解,新仇已结,叶三低声一笑,语气柔和,“我只说一遍,杀教谕大人的凶手,不是我。” 人群依然沉默。 叶三仰头看着天空,雨水尽数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见了。 然而所有人都不想听见。 大学官忽然开口道:“叶小先生,您现在辩白,无人会信的。” 叶三并不在乎。 他知道没人会信的,但是别人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用他们以为的,来要求别人。 可他为什么要按照别人的意愿被捉住,按照别人的意愿去自证清白? 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叶三,究竟要走到哪一步,才能让所有人不得不听清他的声音? 叶三慢慢地扫视周围的道士们,他忽然不愤怒了。 他要证明自己的拳头足够硬,证明自己的声音足够大,那么他就要—— 一刀斩风破雨,降临在人间。 脚下水分两浪,猛地朝四周飞射而去。 天上风雨搅动,长街肃然无声,在刀光划破长天的时候,三百米长街上,无数叶片纷纷坠落。 刀光划碎无数叶片,刀光斩落了无数风雨。 大学官微叹一声,执手一礼,旋即,他的双手轻轻一弹,狂风登时大作,无数雨丝扭头转变了方向,尽数朝叶三身上劈去。 仿佛水帘自他头顶倒灌,水里夹杂无数叶片,刮擦者他的皮肤与衣物。 无数浅白的灵力,自数百修士手中冉冉升起。 雨丝在他头顶乱飘狂舞,所有人沉重潮湿的衣物,都在狂风中飘扬。 叶三握着刀的手指有些发白,他承载着无数的力量,他背负着无数的风雨,但是他仍然要沿着这条街,往前走。 他退了很多次,这一次,他不想退,也不能退。 所以哪怕背后的力量狂啸如潮,他仍然在一步一步,往前走。 大学官手指微微颤动。 看似不经意的弹指,他几乎所有力量都通过手指,落在了天地里。 可那把刀仍然没有倒下,那把刀里隐隐迸射出强大的意念。 那把刀,不肯退。 风雨之中的少年,如漆黑天地里一颗雪色新星。 看着风雨里那股不服输的意念,他忽然明白了教谕大人的意思。 教谕大人想要收下的徒弟,何曾弱过? 三山主的转世,又怎么可能是个随意倒下的孩子! 看着那把刀,当年李长空的面貌无比清晰地落在他脑海里。 是银杏叶下,那一把劈碎了长湖惊动了日月踏破了血瀚海的刀啊! 忽然间,叶三抬起了头。 -- 第150页 他的眼睛里,撩人心魄的寒光一闪而过。 哧的一声,他猛地提起长刀,在雨水里飞奔起来。 脚下积水如潮如浪,在他跑动的一瞬间,头顶无数积压的灵力,尽数如雨纷落。 一道豁口出现在雨幕里。 他用刀劈开了豁口,他用脚走出了豁口。 雪色的刀光在天地里骤然划亮,直逼大学官胸前。 烟水重重腾飞而起,他一身布衣,在雨中模糊而灵动。 啪一声,大学官的手颤了颤。 刀刃在半空中一划而过,血光猛地溅起三尺。 血光落在叶三的眼里,燃烧起一片如沸的怒意。 大学官紧紧盯着那双眼睛,终是往后退了半步。 血光腾空而起,远远站在南门大街上的张庆,轻轻点了点头。 他随手扣响了第五户人家的门,喃喃道:“又没人在,道院一声令下,整个南门大街的百姓都去外面淋雨?” “不行啊,这可不行啊……” 那些零落的血气,在他精明的一双眼睛里,如星火点点燃起,很快灼烧成一大片燎原的火光。 受到战斗影响,小胡同巷的那棵老树,叶子几乎掉光。 云清抱着长剑,站在树下。很多叶子落在他的肩头和发间,像一场声势浩大的叶雨。 过了片刻,他轻轻握住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剑花。 然后他提着那把剑,一步一步朝南门大街走去。 衣衫挂着水珠,在风雨里飘飘扬扬,剑尖流淌着雨水,像溪水倒流在剑刃上。 他静静走在雨水里,然后踏碎了一整个小胡同巷的积水。 冰冷而寒凉的杀气,从他身上慢慢滑落,瞬间铺满了整个巷子。 当南门大街的风雨触碰到剑刃的时候,叶三猛地挥出一刀,头也不回道:“滚回去!” 云清听见了,然后用他温温和和的语气道:“不会滚,你教我。” 他的手指握住剑柄,白到近乎透明的指尖带着柔顺弧度,如振翅欲飞的蝶。 下一刻,那只蝴蝶猛地扬起翅膀,自胡同口带着锋利剑光,飞落在人群里。 一瞬之间,烟飞云动、人仰马翻。无数血雾散落在雨水里,落花一般。 他握着长剑,语气颇淡。 “叶乘风,这又不是你惹的事。” 这是我惹的事。 所以我一定要来。 天幕,渐渐撕扯开一条裂痕,日光缓缓降落在人间。 日光下,无数剑影腾空而起,修士们御动的飞剑,如雨丝一般,朝两人兜头冲去。 当漫天剑雨都来临,他要怎么躲? 叶三看着日光和雨水下的剑光,猛地向前踏出半步。 然后他,劈下了一刀。 他的刀,静止在半空中。 当初他拦住白见尘的一剑,如今他,为何不能拦住这漫天剑雨? 天地中的灵气迅速集聚到雨幕之中,剑网下,叶三的长刀爆发出一股雪白的亮光。 他的一刀劈在空中,漫天灵气聚集到长刀中。 他迅速触摸到天地里的灵气,然后推演它们游动的方向与速度。 叶三的丹田气海,被迅速抽干,他紧紧盯着刀尖,汗水和雨水从额头上滚滚而落。 整个天地之中的剑网,有一瞬间的暂停。 它们暂停在天地里,嗡嗡直颤。 云清在这短暂的暂停里,提起剑冲了出去。 他的长剑在半空中飞滑,剑锋回转的无数个间隙,锋利的灵光在很多个喉头恶毒刁钻地划过,半空中骤然升起无数蓬血水。 刀尖飞点、飞滑,灰色的衣袖在空中飘舞。 在剑光消失在最后一蓬血雾中,他收剑后退,寂寂然停留在叶三身边。 天地之中的剑网,一瞬间零落成雨,散乱无力地倒落下来。 修士们挣扎着站起来,叶三看了看云清,然后提起刀,往前走了几步。 大学官看着叶三,说道:“他杀我道院的人。” 叶三点了点头,看看在雨水里蔓延开的血水,道:“所以,现在轮到我了。” 有些时候,流血是无法避免的。 这不是为了争夺对错,而是为了争夺说话的机会。 他要怎么证明自己的力量足够强,证明自己的力量足够大,怎么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怎么在无数的不信任里活下来? 于是他猛地劈向了大学官,他顶着强大的威压,那一刀的华光自半空升起,然后切断了一切雨幕与灵力。 长街上响起无数沙沙的声音。 是雨水敲击石砖的声音,是树叶自枝头滑落的声音,是刀光撞击在无数雨水上的声音。 狂暴愤怒的灵力伴随着刀光,尽数泼洒在天地里。 半空中的无数落叶,一瞬间粉碎成沫,碎末再度飞射出去,在墙面上击打出无数细密的孔洞。 天光骤亮,乌云尽消,黯淡日光落在叶三潮湿额头上,泛着一层水色。 雨渐渐变小了。 血渐渐变多了。 那一刀纵横三百米长街,斩落沿街无数落叶,自大学官胸口横穿而过,自数十名修士胸口横穿而过,将南门大街尽头的两棵老树,拦腰截断。 他站在雨水里,提着长刀,再次问道:“我说,教谕大人不是我杀的,这次你们听见了吗?” -- 第151页 太阳渐渐往西山沉落,血迹中的人们再度爬起来。 细细密密的小雨里,一辆马车迎着风,自南城门疾驰而来。 苏蕴手中缰绳在半空中一扬,眼前的细雨登时四分五裂。 他的青色衣襟上,有很多斑驳的血迹。 叶三看着那辆马车,轻叹道:“师兄,你来了。” 在无数人怨毒或惊惧的目光里,他拍了拍云清的肩,道:“喂?” 云清眨了眨眼睛,道:“抱。” 话音刚落,他手中长剑化作碎片,迎风撒去。 叶三下意识伸出手,云清非常干净利落地倒在他怀里。。 雨水淅淅沥沥地响,缰绳在空中荡响,叶三抱着云清跳进车厢,司天玄冲他们微微一笑。 血水和人群中,一道苍凉声音远远传来。 “司天玄,在下求你,带我去司南天请出司家十三叔的明华水镜!” 司天玄霍然起身,他站在路边,远远看着一身疲态的姚闻道。 “姚学正,十三叔的明华水镜需以神魂为引,此一去,你没命再回头。” 姚闻道猛地跪在积水里,怆然道:“司天玄!老师大恩,做学生的无以为报,只有用这一条性命,去为他查出真正的凶手。” 他在地上狠狠将头砸了下去,道:“待我身死魂消,明华水镜必然能够牵动老师神魂,照出他死前的画面,纵然不是为了老师,您难道不想洗刷叶小先生的不白之冤吗!” 他的头和双手抵着地面,声音里几乎能滴出血来,“明华水镜需一年炼化,一年之后,叶小先生当再无冤仇,老师此生不能得见您凌云展翅的模样,只盼小先生,年年今日,遥祭老师一杯水酒。” 叶三猛地将头砸在车厢上。 他轻轻放下云清,然后俯身走出了车厢。 在无边的雨丝里,他一步一步走近了姚闻道,低声道:“请您放心,无论是谁杀了教谕大人,我都会记住的。” 他看着姚闻道,慢慢说道:“请您放心。” 他只能说,请您放心。 他不知道,姚闻道能不能放心。 姚闻道直起身来,将夹在腋下的一把破旧油纸伞递给叶三。 那把油纸伞很破旧了,上面还打了三两个补丁。 “老师始终藏着这把伞,倘若您有一天想起当年的事情,还请……带着这把伞,去他的墓上看看吧。” 叶三眯起眼睛,天边,残照的夕阳映出一片嫣红血色。 在这条充满了雨水和血迹的长街上,在无数惊惧或者敬畏的目光里,叶三一步一步走近了马车。 走上马车之前,他忽然扭过头,朝姚闻道长揖一礼,道:“姚先生以性命换我清白,只请姚先生放心,教谕大人的仇,我记得的。” 这条血腥的长路上,黑色的马车载着苏蕴和两个少年,无声地驶向城门口。 马车的背后,无数修士在挣扎,然而那些挣扎的目光里,没有一个能够积聚起拦下马车的勇气。 小母羊一扭一扭在水洼里冲马车跑了过来,然后被苏蕴一把揪住脖子扔到车厢里。 风中传来苍凉的缰绳声响,夕阳的红色包裹住每一个人的脸庞,残留的日光将马车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苏蕴的声音远远地穿过雨幕,“上京啊,走了——” 静静站在荒山边的秦无念,似心有所感般,忽的扭头一笑,自语道:“上京啊……还真是,留不住人啊。” 他的黑袍下,血迹慢慢浸润在湿润的泥地和草丛里。 正元十三年盛夏,青城山小师弟年满十七,于上京南门大街怒斩十七人。 此一役,青城山与清虚宗数百年盟约,彻底崩裂。 第79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上京的某座府邸中,张庆看着眼前的马夫,道:“回来了?” 浑身湿透的马夫急急忙忙道:“我哪儿敢跟苏蕴的车?回头我再去青城山找他。” 说到这儿,他忽然抬头道:“这次行程算公费吗?” 张庆一脚揣在他的腿上,道:“滚,滚滚。”华英刚落,他看着眼前的马夫道:“回来得正好,先把那二十杖领了再走。” …… 当一骑黑马从上京东城门里走出的时候,苏蕴的马车沿着渭水,往青城山疾走。 一路沿途往东而去,暑气渐远,秋意也越发浓烈地降临在天地间。 绿叶渐稀,黄叶渐多,而火红的霜叶,则错落在黄绿二色之间,浩浩荡荡铺洒在高远的青空之下。 一直走到橘子挂枝,金桂飘香,黑色的马车才嘎吱一声,停在绵延的大青山脚下。 抬眼望去,眼前尽是高耸无边的黄绿色高山,渺渺白云盘山旋绕,马车停在一个小镇入口,远远能听见乒乒当当的声响。 金山镇在整片青山的最外围,整个镇子是用石头砌起来的,镇子和青山之间隔着一片大湖,湖里有大船、鱼和鸭。镇子里有造船的,养鸭的,养鹅的。 这时候正是吃晚饭的点,苏蕴将车里两个人拖出来,然后驾着马车沿着石道慢慢往镇子里面走。 在大树下乘凉的镇民们见到苏蕴,纷纷举起手中的白米饭与咸菜道:“苏先生,来我家用饭吗?” 苏蕴笑着朝他们拱拱手,沿街的男女老少这才见到车后缀着的两个人,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笑的声音,镇长拄着拐杖急匆匆从门里走出来,道:“哎呦,山里要来新人了,恭喜恭喜,改日请两位小先生来镇子上逛逛。” -- 第152页 说着,他提着一布兜的橘子递给叶三道:“你们分一分,刚喊人从果园子里摘下来的,新鲜。” 叶三捧着一兜橘子,过了会儿,又捧了一兜咸菜干,再过一会儿,手里又多了一兜咸鸭蛋,再过一会儿,又多了一兜大白馒头。 摇摇晃晃走过巷子,就到了横街,横街里是沿街的铺面,铺面不多,有卖粮油的,卖豆腐的,卖糕饼馒头的,卖草药的,卖布匹杂货的。 横街的两头,一边是个大戏台,一边是个庙。 大戏台很高,但由于有些年头,原本金灿灿的飞檐都已经脱漆,台柱都粗壮而高,下面雕刻着抱柱的莲花。 戏台下方是并排的石凳和石桌,铺地的石砖也阴刻着莲花和蝙蝠的纹样,排水的那块砖已经被磨得很光滑。 在戏台旁边拐个弯,就来到了大湖边上,黄昏的云倒影在水里,湖面的蓝色、黄色、红色交织在一起,湖边半人高的芦苇沙沙作响。 镇子上炊烟的香气飘到湖边,小母羊跟在三个人后面,咩咩地咬岸边水草。女人高挑细亮的声音远远传来——苏先生。 湖边的矮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光脚赤膊的精瘦男人。他手里提着一根竹竿,径直走到湖边解开麻绳,道:“好些日子没见着苏先生了,上次咱们庙会的时候还提到您,镇长的老酒都备着了,等您来喝一壶呢。” 苏蕴微笑道:“劳烦记挂,去上京走了一趟。” 一个竹排被扯到岸边,几个人坐在竹筏上,撑船的男人悠悠喊了一嗓子,细长的竹竿在水里划过一阵阵波纹,竹排不紧不慢地朝镇子对岸的大青山去了。 母羊是羊生第一次坐船,又惊又怕,小蹄子在竹子上不停踢踏,叶三只好捉了她的蹄子架在半空中,平白折腾出了一身汗。 当金山镇的砖墙和戏台与湖面隐作同一条线的时候,竹排也停在了山脚下。 撑船的男人擦了擦古铜色的脸庞,道:“两位小先生啊,难得!这是好事!回头来家,请你们喝甜米酒。” 叶三一路和船主人谈遍了鱼鹰、庙会、捞鱼和戏台,听到这话,哪儿还有半分拒绝的意思,他抱着镇子上送的馒头咸菜橘子哼哧哼哧下了船,苏蕴递给船主人几枚铜钱,小船悠悠荡荡的,在夕阳余晖里带着水波远去了。 叶三将几个布兜整理一下,抬头一看,云清站在半人高的芦苇丛里,金色的叶杆上开着白色的小花,一只蓝羽的水鸟划过叶穗,呀呀地飞远了。 金红的云,白色的芦花,云清感受到他的目光,就跑过来替他拿几个布兜,道:“你也不喊我一声。” 苏蕴看着他们两个人往山道里走,小母羊咩咩地跟在背后,忽然道:“今天带你们去山上转转,你们可以去镇子上的酒馆住几天,山上只余两个空屋子,如果不合心意,你们自己搭新的也可以。” 听到这句话,叶三不由愣了愣。他抬起头来,秋日的青空极高极远,绵延青山看不到尽头,高高耸立在蓝天之下。 然而这片大青山里,似乎并没有过多的人烟。 按照他以往打猎的经验,这种地方,在走山路的时候冒出来两个野猪都是可能的。 叶三有些犹豫地扭过头,看着苏蕴道:“师兄……山上只有两个……屋子?” 苏蕴想了想,说道:“百十年前倒有,后来青城山日渐凋零,房子年久失修,有的就被大雪压塌了。当年师父修炼的时候无意炸毁几十个,前几年二师兄研究火雷的时候又炸了几个,多余的两间屋子比较偏。” 叶三很难得听到苏蕴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然而苏蕴的话让他不得不正视另一个事实。 于是叶三有些疑惑而小心地闻道:“那么门中……是没有洒扫弟子,也没有门仆和小辈弟子吗?” 苏蕴仰头看了看几乎毫无人烟的大青山,道:“山中人不多。司家明姑姑加我们四个人,一共五个。如果云清算进来,那一共六个。” 听到这句话的叶三,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青城山,真的没有人。 仰头看着荒凉无人的大青山,叶三忽然有一种进了贼窝的感觉。 然而贼窝的说法并不准确,毕竟贼窝也是需要有人的。 “青城山的弟子……是不是……有点少?”他打量着苏蕴的神色,忍不住问道。 苏蕴颇为平淡地往山道中走,然后指了指一处狭长的石阶,道:“青城山收弟子最重缘法与心意,这条山路是日常上下山的,你们认一下路。” 想到苏蕴将他丢去上京的清谈会,叶三不由长叹一口气。 感情苏蕴是正儿八经等了十多年才等到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师弟能丢去上京,自己还好巧不巧直接赶上了开赛的日子。 然而既被坑上山,生生死死都过来了,他也不好嫌弃这座山太穷且荒凉,只好认命提着布兜跟在苏蕴后面,沿着狭长的石头山道开始爬山。 山道很难走,叶三拽着云清走到天彻底黑下来,腿肚子也彻底软下来,才勉强看到了苏蕴的小屋子。 苏蕴指了指自己的屋子,道:“我住在这儿,你们今晚可以认一下路,剩余的两个屋子相隔很远,你们是今晚过去还是明早过去?” 说着,他一抖长剑,山尖上冉冉升起一道银色的光亮,旋即有两道光亮自很远处亮起。 -- 第153页 苏蕴看了看,道:“大师兄要睡了,二师兄还在修炼,你们要不……在我那儿歇一晚?我的床给你们。” 听到这段话,叶三忍不住吸了口气,愣是忍了半天才把“那为什么拽我们上山”这句话吞下去了。 叶三咬牙切齿把手中的布兜丢给苏蕴,想了想又把橘子和馒头拿回来,道:“我先四处逛逛,逛逛。” 苏蕴点了点头,道:“逛逛也行,我就在屋里,有事来找我。” 话音刚落,叶三拽着云清就跑,母羊左看看又看看,然后跟着苏蕴一扭一扭走到了他的屋子前,开始啃地上的草。 苏蕴进屋点了灯,想了想又倒了盆水,出来喂羊。 叶三站在山中的杂草从里,从这个角度望去,湖像一块黑色的水镜,镇子上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很快就变成了黑漆漆一团。 他摸索着地上的草和石子,找了块平坦柔软的草垫坐了下来。由于太黑,他的手在半空中折腾了一会儿,然后很响亮地拍在云清脸上。 感受到手心里软乎乎的脸颊,叶三十分尴尬地道歉,又伸手捏了捏云清的脸,道:“太黑,没看清,你往我这儿坐一点,我实在看不见你人在哪儿。” 云清默不作声地坐下来,他伸出手慢慢摸自己的衣服,地上的石子,然后捉到了叶三的手。 青山里的风很干净很清爽,晚风从极远处吹来,穿过他们黑色的长发。 天上的星星很多,树叶在飘动,沙沙地响。 叶三被他捉着手一根一根捏,就笑道:“没事捉我的手玩呢?” 说着,他就要把手抽回来去剥桔子。 云清用力捏住他的手指,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也不大,却很软很宁和,尾音还微微地有些哑,在风里随着发丝一荡一荡的。 少年人的声音自然是清朗又好听的,就像他每次拖着声音喊叶三或者叶乘风,在二层楼或者在院子里,声音很浅淡地飘荡着。 风里变得很安静,叶三坐在地上,任由云清的手指在自己的手指间穿来穿去,莫名地,他想到那天在云清手指上咬下的那么一口。 想到这儿,他磨了磨牙,然后很干脆地躺在草地上。 “伤好透了没有?”不知过了多久,草地上传来这么一句话。 “差不多,再过三两个月。”声音浅浅淡淡的,落在山中。 “让你好好呆着,非得从窗户上跳下来去打架。”叶三枕着一只手臂,懒洋洋道。 云清松开他的手,也躺下来,过了会儿才开口道:“怕你死。” 这话直白得让叶三几欲吐血,然而云清是从来不会说吉利话的,叶三随口道:“真怕啊?” 风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云清才低声道:“恩,怕。” 叶三心中一动,这声音软软地在他心里一荡,有些痒。 他想了想,在云清脸上捏了捏,道:“不怕。” 手指触碰到柔软的睫毛,然后滑到发间,叶三揉了揉他的头发,认真道:“不怕,我没那么容易死,我啊,长命百岁。” 第80章 山腰山顶相对望 第二天大清早,叶三就跟着苏蕴,找到了山上残留的两个屋子。两个屋子相隔确实很远,一个在山坡,一个在靠近山顶的地方。 屋子宽敞又大,石砖的墙壁,黑瓦的屋檐,床上、桌子上、窗棂上积了很久的灰。 叶三四处转了一圈,急急忙忙和苏蕴说了声告辞,然后沿着山路连跌带滑走下了山。 山脚临着大湖,湖边水草深长,迎风舒展。 在山脚等了很久的云清扭过头来,朝他喊了一声,很黑的头发被风吹得微微荡起。 叶三走到湖边,用一根细长的竹竿挑起石头下的蓝色长布,然后在风里用力晃了晃。 布条在风里飘了会儿,不多时,湖面上就传来一声悠长的喊声,“来咯——” 男人古铜色的手臂撑起竹竿,他很耐心又高兴地对竹排上两人介绍镇子,从打铁的铺子到卤水的豆腐,从每年的庙会到唱大戏的戏台,讲得热热闹闹,配合着竹竿划过湖水的哗啦啦声响,也显出一两分如画的意趣来。 镇子上的酒馆虽然叫酒馆,实际上什么吃的都卖,叶三要了两碟盐水煮蚕豆,在临街的桌子上捡了一颗丢嘴里。 旁边的桌子上,有喊一份干丝下酒的,也有叫一份茶泡饭配上油条的,油条是街头买的,热腾腾提过来,配上热腾腾的茶。 酒馆的老板见到两位小先生,送了两壶新的甜米酒,没什么劲头,甜滋滋的。云清伸出很白的手指在桌上认真拨蚕豆,叶三看了会儿,笑道:“我去买点东西,回头被褥要放上,灰也得扫一下。” 云清专注于眼前的盐水蚕豆,漫不经心答应了一声,等抬头再看的时候,叶三已经跑到横街的铺子上去了。 他在铺子上转悠了一圈,卖棉花和被褥的店老板拍着胸脯道能送上山,又急急忙忙拿出扁担和麻绳,道:“两位小先生的事情,就是今天别的生意顾不上了,也要让你们能安安稳稳睡好觉的。” 唬得叶三连连说不敢不敢,又说要去转一圈别的东西,这才晃悠晃悠从店铺里走出来。 沿街的店铺前都有几排石阶,黑色的屋檐飞挑在半空,脚下的石板路并不十分平滑,蜿蜿蜒蜒地向两头伸展开。 -- 第154页 叶三逛得挺有意思的,手里拿着刚刚那壶甜米酒从街这头转到了那头,这才发现昨日那座戏台旁边,原来是有一条小河的。 小河是从湖里引出来的水,流经镇子上的人家,方便洗衣洒扫用。 河水与湖面相交的地方,架着一座白色的小石头桥。叶三在戏台旁边转了几圈,发现戏台下的石壁上,刻着一个连贯的故事。 有撑伞白蛇款款而来,有烟雨江南一场相遇,也有文弱书生的海誓山盟。 天上开始飘点儿雨丝,这雨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叶三就没顾着躲雨,认真环顾着石壁看了一圈。 旁边店铺的老板看他喜欢,就指点着石桥说道:“这是白娘娘,街对面的庙就是供奉白娘娘的,你看那座桥,他们就是那座桥上见面的。” 店老板对于乡野的信奉自然是虔诚的,于是也就顾不上那座石桥是新砌的。叶三也就微笑听着,然后道声谢,又去石桥上转了一圈。 石桥上阴刻的花纹交代了剩余的故事,有端阳节一杯雄黄酒,那白蛇匆匆现了原形,有大水席卷,带来金山一场浩劫,有十六年雷峰塔下日日夜夜,青灯古佛。 叶三不喜欢这个故事,也不喜欢故事里的男人,世人恩爱缠绵时,恨不得许下无数个生生世世,而一朝风云变幻真身显露,那些过往的痴心爱恋也尽化作了劫灰。 他站在丝丝缕缕的秋雨中,抬眼望向湖面,层层烟水飘飘渺渺的,却不知那大湖之中,可曾剩有白蛇的一缕痴心了。 很轻的脚步声从远处渐渐传过来,叶三侧头一看,云清抱着一把黄色的油纸伞,匆匆从戏台边往桥上走。 看见叶三,他就喊一声,然后说道:“下雨天你怎么在这淋雨?我和酒馆老板借的伞,等下要去还给他。” 那顶伞落在叶三头顶上,日光透过伞,变成暗黄色的。 叶三看了看伞,又看了看一头黑发持伞而来的云清,他手骨分明眼神宁和,站在烟雨之中,隐隐有一种清透的灵气。 叶三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他接过伞,莫名开口道:“白姑娘——” 说到这儿他猛地闭上嘴,这话太酸,也太不合适。 更何况他刚刚还在心中腹诽了一遍这故事的男主人公,这么一比拟,更像是在骂自己。 好在云清压根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姑娘?” 那声音清淡而微亮,在烟雨里一滑,勾出点柔软的味道。 叶三笑着撑起伞,两个人并排往酒馆里走。雨渐渐下得有些大,很快浸湿了地上的石板。 酒馆的老板看见他们回来,随口报了几个菜名,闷干菜是好的,大米饭是好的,白切肉也是好的。 叶三捡了最后一筷子白切肉,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自己脸上晃来晃去,就问道:“看什么呢不吃饭?” 云清就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看过来,然后道:“看你。” 这话十分直白十分干脆,叶三一时接不住,只好咬一口闷干菜道:“好好吃饭。” 等下午的时候,雨差不多也停了。 卖棉花被褥的老板挑着扁担,箩筐里装着褥子和被子。叶三背着麻袋,袋子里装着水盆水桶扫帚油盐酱醋茶。云清手上提着两个布兜,装着蜡烛灯油吃的喝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宛如搬家,撑船的人想了想,换了一个黑色的小舟,这才将人和货物一起送到了山脚下。 临走了,还对叶三和云清道:“这也算是乔迁之喜了,回头啊我给你们送两尾大鱼去,炖汤红烧都好,这鱼肥着呢。” 挑着扁担的老板先上南山,再上北山,两趟下来喘如老狗。叶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直将店老板送到山下,又送到了镇子上,又送到了店里,然后又买了两枕头回去。 等叶三将枕头送上云清位于山坡的屋子,整个腿肚子已经开始打滚。他大大咧咧往云清刚刚铺好的床上一躺,枕着自己刚刚送给云清的枕头,道:“先睡一晚,这山就不是人爬的。你说我辛辛苦苦修炼,结果发现修士压根就不会飞。” 云清擦了擦桌子和凳子上的灰,又将毛巾放在木盆里洗洗,道:“神测境界才能御风而行,我们还离得很远。” 他说完这句话,叶三已经很顺利地睡着了。今天来回上山下山几趟,大半天时间就耗费在山道上,腿是快要跑废了,澡也已经洗不动了。 云清将床柱子和窗棂挨个擦过去,然后将木盆里的水倒了,又去门口的井里打上新水,然后点起柴火在水炉子上烧热水。 等所有的事情干完,他爬上床挤在叶三旁边,一床被子里挤着两个人,他小心支起身子来,打量几眼叶三,然后才躺了下去。 叶三第二天爬起来的时候,桌上有两个冷馒头。虽然是冷的,但是挺软的。 冷是没有办法解决了,毕竟上山和下山耗费的时间太长,他用小树枝在嘴里捣鼓几下,云清在屋外用他的刀劈柴。 等劈完了,叶三拿起刀回南山收拾屋子,结果捣鼓了一天才勉强收拾完。 晚上的时候,他搬一个小凳子坐在屋子前面,来青城山以后大师兄也没见过,二师兄也没见过,司家那位在山里清修的明姑姑也没见过,感觉不是很合适。 苏蕴没觉得多不合适,他只说了诸如:该见面的时候就会见面,合适的时候就能见到,你的屋子收拾完了吗? -- 第155页 然后他审视一圈小屋子,满意地点头回山了。 这绵延的大青山,彻底将几个师兄弟分割在了无数个小山头。叶三坐在夜色里,颇有一种被强行占山为王的感觉。 他闲得没事,就在屋子旁边走一圈,然后朝山坡下瞅瞅。 他在山顶,云清在半山腰,中间隔着很长一段山路和杂草,夜色一上来,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 在他出神的时候,一星红色的灯火从半山腰上亮起来,微微地抬高一点,然后停留在了某个高度。 那灯光像是一盏红灯笼,散发着小小的红色光圈,在漆黑的大青山里,像个红扑扑小星星似的。 或许看见叶三这边没动静,那盏红灯笼很认真地上下开始移动,差不多移动了三次之后,叶三跳起来往屋子里走,然后点起了小小的灯笼。灯笼是买灯油灯具时候老板送的,红纸糊的,普普通通一个小灯笼。 红色的小灯笼被叶三悬挂在檐角上,山上的灯笼,像两个红色的星星。 你点一盏灯给我,我也点一盏灯给你。 叶三坐在灯笼下,云清也坐在灯笼下。 山腰和山顶,两个小屋子相对无言。 山腰的灯笼和山顶的灯笼,在风里晃悠悠。 叶三坐在灯笼下,很安心地开始今夜的修炼。 第81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上) 清晨的青山顶上,会积聚起很多湿润而柔软的雾气。 叶三推开窗户的时候,那些白色的云雾飘进屋子,然后优哉徘徊。 他在柔软的雾气中转悠了一会儿,没找到吃的,就准备下山去镇子上走一圈。因为山上实在没什么人,他连门锁都不需要,直接敞开着大门就走出去了。 走了一段路,发现母羊咩咩地在草丛里探出头,然后拱了拱他的腿。 叶三在她的背上摸了摸,蹲下来说道:“大晚上在深山里面野,回头被狼崽子叼走,骨头都剩不下。” 母羊已经长得挺大了,听到这句话,有些不满地摇摇头,然后扭扭地跟在叶三身后。 叶三随手撸了几下羊脖子,发现一截银色的光芒在树林深处一闪而过。 他猛地直起身来,俯身冲进了树林里,随着林叶一阵摇摆,一头美丽高大的白色雄鹿窜进了山林更深处。 那是一只非常美丽的鹿,通体雪白没有半点杂质,遒枝般的鹿角圆润而雄壮,由于太白,浑身竟有一种耀眼的炫色。 叶三顿了顿脚,母羊在身后拱了拱他,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没察觉出来,只好回去打了一盆水,里面洒上盐,然后将木盆放在井边让羊喝。 做完这些,他往山下走,然后脚步一转,藏在了几棵杂树后面。 山中草木繁多,就连一条山路也快要被杂草覆满,叶三抓了几把及腰的野草,随手做了个哨子。 母羊在井边舔水,过了片刻,白色的雄鹿微微仰着头,自树林深处倨傲地走了过来。 母羊拱了拱它,白鹿低头舔了舔木盆里的水。 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自家辛苦养大的母羊被拐走了。叶三一时怒从心头起,却见那白鹿微微侧头,似朝树后的叶三冷笑一声。 于是叶三心里的小火苗顿时被烧成了燎原大火,颇有一种自家辛苦养大的白菜被野猪拱了的心痛感。他提起刀就冲出去,手指触碰到坚硬的刀柄,白色的柔软脖颈似乎近在眼前。 下一刻,白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巨大的鹿角横冲直撞,四只蹄子掀起满地尘土,无数落叶在白鹿惊天动地的祸乱中掉下来。 叶三被两截鹿角顶得肺都要吐出来,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白色的雄鹿顶着他华美无双的鹿角,雄赳赳气昂昂飞奔而去,瞬间在山林里没了身影。 叶三大怒,母羊无辜的看着他,于是更觉脸上挂不住,就怒而训斥道:“才来两天的功夫!就被人家拐走了?谁一把草一把盐把你养大的?他是羊吗他,他一头鹿!” 母羊听不懂,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开始啃地上的草。 叶三用根绳子将她牵在井边,这才走下山找云清。 秋天的山居有些寒意,小小的屋子外面围着一个勉强的院子,院子里没来得及收拾,更像是一个杂草园。 云清披着一件衣服,蹲在土里一把一把拔草,见到叶三就站起来喊一声。叶三看着他洗完手,穿好衣服,然后两个人沿着山道往下走。 山道陡峭,叶三仍对那头白鹿有些不忿,云清安安静静跟在他后面听,伸出手捡走叶三头发上一片叶子。 大青山上很安静,树叶在头顶沙沙地响,湖里的水鸟滑翔而过,湿漉漉的泥土河道边上,青绿草地远远铺开。 撑船的男人递给叶三两条大鱼,交代要仔细去鳞。叶三笑嘻嘻答应了又谢过了,用草杆将鱼嘴绑一起,这才提着鱼往镇子上吃饭去了。 镇子上有些热闹,一个新来的男人开了一个南货店。男人叫李见青,上京口音。 叶三晃了晃手里的鱼,拽着云清走进酒馆,将鱼给老板,叮嘱一条红烧一条炖汤。 老板煮的豆腐鱼汤很好,一锅汤炖成奶白色,里面沉浮着几块豆腐。山里的秋天比外面更寒一点,这种天喝汤是错不了的。 云清盛一碗鱼汤,撇掉了姜片,然后捧在手上喝一口。 叶三戳了块豆腐,挑去豆腐上粘的鱼刺,一块豆腐刚吞下去,稳健的脚步声就从门外传了进来。 -- 第156页 脚步很重,很稳,叶三也不抬头,男人坐在他身后的桌子上,要了一壶黄酒和一碗烧羊肉。 三个人从吃饭到吃完饭,什么话也没有说。 叶三喝完了汤,右手在长椅上拍了拍,抓住椅边的一个小纸条。纸条在手指尖一翻,露出几排小字—— 魔宗大掌教,年二十四,死于西北黑森林。 兵器:玄冰铁剑,长二尺三分。 性格:无。姓名:无。相貌:无。 战绩:黑森林一役力斩清虚宗四位山主,截杀李长空。 看着手中满是褶皱的纸条,叶三微微拧起眉头,低声道:“什么信息都没有,这种东西也拿得出手。” 云清颇为好奇地拿过纸条,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道:“也不算什么都没有,至少交代了兵器是什么。”他仔细将纸条抚平,然后摊开在木桌上,对叶三问道:“你想替他报仇吗?” 叶三手指在木桌上点了点,有些沉默。过了会儿,他摇头道:“五个人打不过一个,技不如人,我也不好说什么。” 叶三是个很简单的人,这种简单往往意味着他并不会想太多。有路就走,有仇就报,可十六七年的时间真的太长,当年的魔宗大掌教早已经化作一团飞灰,连人带骨头都不见了。 而李长空——死在黑森林里的李长空,看不见摸不着,就算他身上承载了无数惊天动地的过往,那也不是叶三亲眼看过,亲身经历过的。 要求他为自己的前世报仇,本身就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叶三将纸条卷起来,然后收回在兜里,道:“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我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片刻之后,南货铺开店的鞭炮声远远传来,声音从横街的石板路上传来,越发显得嘈杂。 在鞭炮的烟尘里,叶三跨进了南货铺的店门,然后走进了店铺后的小院子里。 店主人长相精瘦,扛红枣袋的手臂也很有力量。他匆匆忙忙招呼一声客人,然后大步走进后院,道:“您二位怎么亲自来了,咱们有段日子没见了。张大人说,该给二位的还是得给二位,我这一路从上京跑到青城山啊,就为了那么一张纸。” 叶三搬过一张凳子坐了上去,院子是刚刚收拾的,地上还有很多青色的苔藓,他打量一圈周围的环境,抽出兜里的纸条道:“这就是张庆的意思?告诉我一个死人的武器是什么?” 李见青搓了搓手,笑道:“哪儿能呢,您想,见过魔宗大掌教的基本都是死人。他的佩剑被带回清虚宗的武库,不要说长宽多少,就连那把剑的名字也没什么人知道。为了这张纸,张大人是费了心的。” 叶三没有抬头,上午的日光照在他脸上,将眉眼都照得清楚分明。过了会儿,他才笑道:“张庆在清虚宗的人手还不少。” 听了这话,李见青颇为夸张地笑了起来,道:“这话不敢乱说,张大人是朝廷命官,没道理去大山里修道的。”说着,他急匆匆走进内屋,捧了个木盒出来递给叶三,道:“您瞧瞧,您到上京怎么连这东西都忘了,得亏我去您屋子里转了转。” 叶三霍然起身,一把接过木盒。 盒子很轻,没有安锁,一直放在他的床上。 里面是叶三去上京以后通过各种途径赚取的银票。 叶三十分感动地点头,李见青也十分感动地拍腿。 两人都觉得对方十分顺眼。 云清在铺子里转转悠悠,然后跨出门槛,站在横街上。 上午的阳光很淡,因为到了深秋,风掀起衣襟的时候,带来一阵稀薄的凉意。 他在阳光里摊开手掌,握住一缕薄薄的日光。 魔宗大掌教,在二十四岁那年死在西北黑森林里。和他一起死去的,还有清虚宗的五位山主。 云清眯起眼睛想了想,时间确实过去太久了,他连自己的样子也不太记得了。 性格……也不太记得了。 至于名字……他看着手掌心,想到了千里冰原上,穿着皮袄的人们跪在雪中,俯首呼喝道:“蒙哥——” 蒙哥在胡语中是长生天的意思,那是所有胡人最为尊贵的天神,他照耀着草原与牛羊,带来了阳光与雨水。 有信奉主神的教众,有冰封的血瀚海,还有一头卷发的安多,她抱着一只小母羊坐在帐篷里,高高兴兴地问道:“哥哥,你要不要喝马奶酒?” 虽然是魔宗大掌教,命却一直不太好啊。云清想到这儿,就笑了起来。 很多名气很大的人慢慢死了。 无论是今年的上京,还是当年的黑森林。 随着他们的死亡和叶三的成长,很多血淋淋的往事也慢慢被掀开,然后铺陈在烈日下灼烧。 云清慢慢叹了口气,感觉呼吸之间,俱是飞灰和血腥的气味。 背后新开的南货铺子里,人来人往很热闹。 随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云清转过身子,平静坦然地看向叶三。 少年有一种清扬又勃发的生命气息,比此时此刻吹过巷子的秋风更加清淡。 更加地,令人舒畅而愉悦。 云清看着叶三,慢慢地就笑起来,道:“忙完了?回山?” 第82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下) 当叶三捧着一盒银票回山的时候,才发现母羊再次不见了。 拴住她的绳子松脱在地上,叶三翻了半天,确定不是被咬断的,而是被挣脱了。 -- 第157页 “成精了。”叶三低声骂了一句。 羊和鹿的爱情故事还没有到此为止,当第二天早上,那只俊美无双的大白鹿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叶三的心情再一次爆炸了。 无他,那只鹿叼着一篮土鸡蛋,大摇大摆放在他的房门口,然后大摇大摆带着母羊走进树林深处。临走前,还给了叶三一个充满蔑视的淡漠眼神。 叶三低下头认真看着土鸡蛋,又抬起头看着远去的鹿角,在清晨的雾气中,他无比坚定地确定了一件事。 “那只鹿在嫖我家羊!在嫖我家羊!”叶三大怒拍上云清的木桌,年久失修的木桌可怜地嘎吱几声,发出寿终就寝的哀叹。 云清担忧地看了看书桌,道:“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吧……至少还给了你一篮鸡蛋……” “这是鸡蛋的问题吗?”叶三手指颤抖地指着密林,道:“给了鸡蛋就能拐我家羊吗!你是没看见那只鹿的眼睛!” 虽然只是一只羊,叶三心里却翻滚着一种为人老父被拐走女儿的痛楚,尤其这鹿女婿还不甚看得上这位年轻泰山。 “她要嫁人,你拦不住。”云清翻了翻手中的书,道:“除非炖了。” 叶三闻言拂袖而去,终于在收到了第三篮土鸡蛋后,追上了白鹿的踪影。 随着一阵尘土飞扬人仰鹿翻之后,他们终于双双掉在了某个屋子的大门前。 白鹿满头尘土,身上沾染一堆杂草,在叶三晃出手里的长刀后,它飞起蹄子就冲到屋后的院子里,惊起无数只母鸡。 院子里一个男人疑惑道:“大清早,怎么跑这么急。这山里的野猪都打不过你,是被谁揍成这幅样子?” 叶三听到声音,准备冲进去的脚也收住了。 这座大山里人烟稀少,能够在山中拥有一个屋子的男人,必定是他的两位师兄之一。 院子里的男人仔细检查一下白鹿的蹄子,确定它没有踩碎几个鸡蛋,这才提着竹篮走出来查看情况。 叶三站在屋外,一根一根捡头顶的杂草,一个穿着普通短衫的男人走了出来,手里的竹篮还放着几个鸡蛋。 二三十岁的男人看着叶三,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道:“原来是小师弟上门了,进来喝杯茶。” 叶三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就囫囵喊了声“师兄。” 这是他进山以来,第一次看到未曾谋面的师兄。 师兄笑得更温柔,他朝带着叶三朝院子里走,边走边道:“你可以喊我大师兄,也可以喊我顾白露。” 叶三愣了愣,然后指着一边吹胡子瞪眼的白鹿,问道:“白鹿?” “露水的露。” 大师兄叫白露,养了一头白鹿,和很多母鸡。 师兄坐在小凳子上,收拾了一篮子鸡蛋,笑道:“师弟来了是好事。我闭死关多年,不能出山,劳烦你下次去金山镇的时候,帮我带一瓶酒。” 小火炉在嘟嘟地煮茶,白色的热气飘到叶三脸上,有些热。一大群母鸡绕着脚跑来跑去,不时扇动翅膀,扬起一大片灰尘。 地上的杂草里,夹着一些小野花,小野花盛开在石头的桌子脚下,还有一些在院墙上的青藤边盛开,有一种非常清新而古拙的可爱。 一朵小小的野花被母鸡啄走,整架青藤都晃了晃,大师兄揭开壶盖,拎起茶壶,在陶碗里倒了很多水。 上京的茶水总是很精细的,用很精细的小茶杯倒上七分满,里面漂一撮雨前的新茶,然后漂漂亮亮摆在客人面前。 大师兄倒的茶水就是白开水,还生怕他喝不饱,倒了整整一海碗。 叶三面对着这十分实诚的茶水,当然不能说不喝,他用毛巾捧住陶碗,小心翼翼吹了口气。 大师兄站起身来,走进草堆里,开始一个一个捡鸡蛋。 叶三喝水的当口,总觉得有一双幽怨的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他扭过头,发现白鹿一动不动站在角落里,身上满是刚刚打架粘上的灰。 叶三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指了指白鹿,道:“师兄……他……” 大师兄很快地捡了一篮子土鸡蛋回来,他将竹篮递给叶三道:“小师弟第一次来见我,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两天院子的鸡蛋一直在变少,只能凑一篮给你。” 看着眼前的竹篮,叶三兀地想到门口的三篮土鸡蛋。他猛地扭过头看向始作俑者,白鹿慌里慌张摇起头来,然后甩开蹄子夺门而出。 大师兄微微侧过头,有些无奈道:“最近这性子是越来越野,天天跑得没影。” 叶三自然不好和大师兄说,你家的鹿天天盯着我家那只羊,一羊一鹿在小树林里吵得野兔子乱窜。 大师兄感受到了沉默的气氛,于是很认真地问道:“你认识我那头鹿?” 叶三心道自然不是我认识,是我那只羊认识。然而师兄看起来是个很温厚的人,于是叶三那些提刀揍鹿的故事也只好烂在肚子里。 最后说出嘴的故事,只剩下了门口三篮的土鸡蛋。 大师兄了然地点了点头,笑道:“这并不是小师弟的错。” 这当然算不上是叶三的错,叶三甚至觉得自己受到无妄之灾,好好养大的一只羊,被大师兄家的鹿给啃了。 大师兄给自己倒了一海碗的白开水,他的手指在碗边弹了弹,原本还飘着热气滚烫的水,很快地凉了下来。 -- 第158页 “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叶三看着大师兄那身很普通的农人打扮,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 大师兄笑了笑,也站起身来,带着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大师兄的院子很大,院子中间长着一颗很老的大树,很多母鸡在大树下啄虫子。 老树的枝叶都压得很低,几乎垂到地面上来。 他跟着大师兄散步,散步的时候适合聊天与谈心。 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停在树边,枝叶在叶三头顶上荡来荡去,那些叶片的影子就落在他的脸上,像上京小胡同巷边的那棵树。 但是上京的每块墙砖与树叶后面,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那些来自道院的、魔宗的眼睛,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然后在某个瞬间提着刀,向他冲出来。 这里与上京是不同的,青城山是个很简单的地方,也是个人很少的地方。叶三在走进这座大山之前,并不知道青城山的弟子稀少成这样,不然,在南门大街的那场暴雨里,他就会考虑更多的问题。 比如杀了道院的大学官和十几个修士,会不会给青城山带来很多麻烦,而来自清虚宗的怒火,这区区几个弟子的青城山,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 在叶三搬进山里后,其实他是担心过的,那些隐隐的担心一直徘徊在心里,挥之不去。 叶三是个很怕麻烦的人,相对的,他也很怕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 这些东西他没有和别人说过,哪怕是云清,他觉得自己也没有表现在脸上,然而坐在石凳上喝茶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师兄可以看出来,并且告诉他,“你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我很抱歉,师兄。”不知过了多久,叶三轻声开口道:“无论如何,青城山与清虚宗之间的关系,是被我砍断的。” “这并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道歉呢?”顾白露很温柔地笑起来,道:“错的并不是你。” 叶三心里动了一动,努力做出很无所谓的样子,道:“小孩子才看对错,我又不是小孩子。” 风轻轻吹过大师兄的大院子,母鸡们咯咯地走来走去,有几只跳到石头凳子上,然后扑腾着滑翔很远。 大师兄微笑着说道:“对与错当然是很重要的东西。道院的人不在乎,清虚宗的人不在乎,我还是在乎的。” 他慢慢坐下来,然后拍了拍身边的草地,示意叶三也坐下来,“对和错不重要吗?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清虚宗做错了,无论杀害教谕大人的是谁,他们都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前来捉人,只不过啊,他们站得太高,又站得太久了。” “他们习惯这样的姿态太久了,以为自己掌握的就是道理,但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小师弟并没有错。” “如果真的要说抱歉,作为门内的师兄,不能保护自己的小师弟,难道错的不是我吗?” 叶三的手微微一僵,在上京的很多个雨夜里,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力量决定了对和错。 道院的人不会理会他的辩白,清虚宗的大人们不会在乎他的冤屈,所以他只能提起手里的长刀,去捍卫自己的声音。 然而无论如何,在他心底的那个小小角落,一直有个声音在努力争辩道: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杀的教谕大人。 不仅这一次,还有发疯冲上来的白见尘,还有荒山里被动了手脚的阵法,还有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 叶三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很在乎的,他很在意的。 当他走进这座小院子,终于听到有人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他等了太久,从上京等到了青城山,从春日的雨夜里,等到了深秋的青空下。 叶三慢慢吸进一口微凉的空气,然后握住了双手,缓缓道:“师兄……” 大师兄笑道:“没有关系的,你既然是青城山的小师弟,哪怕犯错也该由师兄教导,哪里轮到外人指手画脚?” 他站起来,拍了拍叶三的肩膀,说道:“这数百年的盟约,早就形同虚设,就算日后真有什么意外,我们也还是挡得住的。” 叶三点了点头,他坐在地上揉了揉头发,久违地感受到被人努力保护的感觉。 在这座山里,他不用提刀砍人,不会被人追着杀,他还可以辩白对和错。 叶三坐在地上,微微仰起头,院墙之外,是一整个绵延的青山。 在这一刻,叶三想,无论他的力量有多大,他一定要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保护它。 他站起身来,轻声道:“大师兄……” 顾白露蹲在地上捡了个鸡蛋,听到这句话,点评道:“这句大师兄才是真心的。” 叶三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无声地笑了起来。 大师兄递过刚刚的竹篮,道:“劳驾,既然你已经有三蓝鸡蛋,麻烦帮我把这一篮带给明姑姑。” 叶三小心接过,应了声好。 大师兄欣慰地看着他,道:“我不能出山,日后下山买油盐酱醋茶的活计就交给小师弟了。” “近日炼了一些丹药,回头也劳烦小师弟,下山帮我分发一下。” “鸡蛋每天可以捡一两篮新的,有空也帮我带去镇子上卖了。” 叶三愕然抬头,一点点感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指了指山脚方向,道:“那……我……没来的日子呢?” -- 第159页 大师兄扼腕道:“所以你看,我这儿连半点茶叶都没有了。” 叶三抱着一篮鸡蛋,感受着到大师兄温柔和煦的目光,然后在那道目光里落荒而逃。 逃至院门处的时候,那些由于感动而升起的隐约尴尬和紧张早已消散一空。 那些拘谨与不自在的感觉,也在师兄几句话里消散干净了。 叶三几步冲出门,心情是罕见的舒朗与轻松,他看着眼前苍苍青山,扭头大笑道:“谢了,大师兄——” 第83章 青城山下白素贞 在叶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间,苏蕴才从房里走了出来。他坐到石凳上,喝了一碗晾得差不多的白开水,说道:“大师兄,你能看得出来,小师弟的功法有些问题。” 顾白露点了点头,道:“他的功法不是清虚宗的,也不是青城山的。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一种功法,可以让他一夜连劈三山。” “大师兄为何严令禁止我教他青城山功法?”苏蕴放下陶碗,声音有些冷,“就算他十多年前是李长空,但如今他什么都不记得,于修行一道根本是白纸一张,莫非师兄想眼睁睁看他走上歪路吗?” “这是明姑姑的意思,也是师父的意思。”顾白露拿起扫帚,将地上的杂草扫了扫,母鸡被他的扫帚驱赶,满地直跑。 “司家明姑姑?” “当年师父下山前,曾找明姑姑算过一卦,只是师父那一去,再也没能回山。” 苏蕴握紧手里的碗,摇了摇头,道:“师兄,司家谨遵天命,然而换得的结果又是什么?天命这种东西很没道理,如果天命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要这项上头颅做什么?” 说着,他站起身来,大步往院子外面走,“师兄,我再多再等一年,一年之后,我必然要好好教他修行,带他上路的。小师弟既然有无上禀赋,又岂能浪费在这虚无天命上?师兄,你实在糊涂!师父也当真是……糊涂!” 顾白露轻不可闻笑了一声,问道:“如果……他真能走出一条全新的路呢?和清虚宗不同,和青城山不同,和任何一个宗门都不同呢?” 苏蕴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院子。 云清在他的小屋子里洗毛巾,洗完毛巾,他很耐心地将书桌和板凳擦了一遍,然后将毛巾晾起来。 屋子里有现成的灶台,山上有现成的柴火,他准备下山去镇子上买一些菜回来。 油瓶已经摆放在灶台边上,云清检查了一下缺漏的东西,记下需要买的油盐酱醋。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呆多久,等伤彻底好了以后,他就要离开这座大青山,然后去一个漫天冰雪的地方。 但是他准备好好过眼下的日子,所以他需要煮菜泡茶,然后坐在板凳上看落山的晚霞。 血瀚海里看不到什么绿色,云清很珍惜现在能看到的景物。 等收拾好了屋子,云清走到屋外,捡了一截枯树枝。 他拿着树枝在手里晃了晃,总觉得长度和重量都不太对,就回屋拿起斧子,走出去砍了一棵树。 他给自己削了一把木剑,剑长二尺三分。 云清站在齐腰的杂草里,背对着一大片密林,然后随手挥出木剑。 这一剑很简单,很干净,也很利落。 木头不会发光,但是天地中的灵气倏忽凝聚,背后的杂草和密林中,无数叶片腾空而起,像下了一场绿色的叶雨。 云清的眼睛一瞬间有光,剑气在半空中积聚,倒影在他黑色的瞳孔里。 然后那一剑落在身前,数棵老树齐刷刷断裂。 他的武器是用来战斗和杀人的,所以讲究的是利落和迅猛两个词。随着叶片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剑气触及到的地面,有隐约一条细细的痕迹。 痕迹落在黄土和杂草里,被风吹了很久,也没有隐去。 云清踩在剑痕上,用鞋子磨掉了那一截痕迹,然后走到刚刚劈断的老树边。 老树被拦腰斩断,但是依然很大块,没法抱回院子里。云清想了想,再一次挥出了手里的长剑。 他的头发在身后飞扬舞动,像无数锋利的黑色剑光。 他的剑非常利落地劈了下去,然后非常意外的,卡住了。 剑气被拦截在半空,一道温柔而强横的力量自极远处传来,天地之间长风吹动,剑气有一瞬的停顿。 云清收手撤剑,木剑在两道力量挤压之下,碎裂成无数木屑。 他仰起头往山上看,属于白鹿的银色大角在树林中一晃而过。 鹿是不可能拦住他的剑气的,云清看着鹿行动的痕迹,想要捕捉到白鹿身后的人影。 穿着布衫的男人牵了牵白鹿,站在树下朝山坡上看,他仔细打量了云清很久,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是小师弟的师弟,那就是小小师弟。” 说着,他拍了拍白鹿的脑袋,道:“走吧,明姑姑快要到了。” 云清扫了一圈山顶,也得出了一个结论。 自己被发现了,而发现自己的人,并不准备动手杀了自己。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结论,他准备过几天去找找那头白鹿的主人,或者说,自己在青城山的某位师兄。 之所以要过几天,因为他看见了叶三。 明姑姑不在屋内,叶三将一篮子鸡蛋放在了她的门外。 -- 第160页 等他走回来晃到山坡上的时候,云清正蹲在很多断裂的老树旁边捡柴火。 他蹲下来帮云清捡了几块,然后问道:“等会儿下山吗?” 云清抱着一堆木头,回答道:“去一趟吧,我要买点东西回来,你那边要备些点心吗?” 点心可以不备,饭还是要吃的,南货铺也是要去的。 横街上的南货铺,刚刚进了一批火腿和岭南的干果,火腿被齐齐整整码在糖果饼干、瓜子酱油的上方。 店老板李见青伸出手,将货物往货架里挤了挤,顺手抽出一张纸条看了看,然后坐在店里的饭桌上吃午饭。 相比闷热难熬的夏天,秋风一起,天也凉了,胃口也开了,他取出个小铜锅放在小火炉上,朝里面扔了猪油块和花胶粒,然后在沸汤里下了一盆鲜羊肉。 一个当了很多年马夫的男人,就算开了一间杂货铺,也供不起消耗量这么大的五脏庙,然而他递给叶三的小木盒里有意无意少了几张银票,叶三也有意无意默认了这个事实。 所以,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和银钱贴秋膘。 叶三拐进南货铺的时候,被浓烈的花椒味熏了个跟头,他走近看了看铜锅,切成薄片的羊肉在水里翻滚,看样子是能动筷子了。 叶三就拿了个碗,倒上香油陈醋芝麻酱,直接抽了个凳子坐在李见青对面,道:“吃得还不错?” 李见青尴尬地端着碗,看了看对面的叶三,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云清,道:“哪儿能啊,见您的光而已,不知道二位要来,不然得多备两盆肉。” 叶三捞了一筷子羊肉,道:“书看完了?” 李见青心里咯噔一声,僵硬笑道:“什么书?在下就认识那么几个字,哪里有书要看。” 叶三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扭头问云清道:“你吃不吃?” 云清抽了抽鼻子,摇头道:“不要。味道太大。” “行,”叶三又捞了一筷子,道:“张庆帮了我不少忙,我不介意让他看看一屋子的道书,但是看完了也该还回来。” 上京二层楼的小院子里,他摆了整整一床头的道书,李见青千辛万苦带着他的银票来青城山,却将那些书的下落揭过不提。 叶三不至于为了这种事情生气,他夹了两次肉以后就停了筷子,漫不经心戳了戳桌面道:“清虚宗的那些随你怎么处置,但有几本苏师兄写的书,记得还回来。” 他的声音也不大,倒是两只筷子咔咔两声,碎了个干净。 李见青倒了杯黄酒,笑道:“您也别介意,苏先生的几本回头我就送来,只不过剩下来的那些……倒也不是张大人想看,您得耐心等等了。” 说着,他在桌上递过一张纸条,叶三随手接过,又买了两瓶酱油几袋茶叶,这才用布兜装着回去了。 云清买了两块桂花糕,回山的时候要经过大戏台,戏台上站了两个旦角,一白一青,正呀呀地扬着水袖。 戏台下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附近卖褥子的老板见到他们两个,指了指对面的庙道:“过几天是白娘娘生日,镇子上在准备大戏呢,两位小先生到时候来看看?” 叶三一边从云清手里拿了块桂花糕,一边笑着答应了。戏台上白衣的蛇妖身形款款,唱的刚好是《订盟》一段。 那时候妖物的身份还未显露,于是也有一段患难相济、风雨同舟的夫妻恩爱,似乎真能花好月圆天久地长下去了。 叶三看云清有些发愣,就拍了拍他脑袋问道:“回山吗?还是你要看完这段?” 云清啃完手里的桂花糕,拍了拍手上的碎渣道:“回去吧,我并不太喜欢这个故事。” 乡野里鬼神之说极多,哪怕处于修行宗门青城山脚下,也少不了那些离奇诡异的故事。 一直走到湖边,叶三才开口道:“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 他看着烟波浩渺的湖面,道:“恩爱夫妻一朝反目,我不喜欢故事里的男人。” 云清笑了笑,他看着叶三,认真道:“其实我并不喜欢那条白蛇。” “嗯?”叶三看着他一双平静淡然的眼睛,一时想到上京那些挑灯夜读相伴而行的夜晚,就微笑听了下去。 “十六年青灯古佛,既不能摆脱情仇爱恨,也无法求得无上大道,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十六年被囚禁在黑森林里,日日夜夜被修士追杀,也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不知该恨谁怨谁,自甘放弃千年修行,藏身于雷峰塔下。可我若是她,既然天道不让我活,那我必定要逃出囚笼,好挣开这天道看一看,所谓的天地不容是什么东西,所谓的天道苍苍,又是什么东西。” 云清的语气温和而从容,声音低得有些听不清,叶三却听出一点决然撕裂的意思。 叶三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大湖。湖水清澈,水草幽密,旷野的长风毫无阻拦,吹得满目芦叶尽折腰。 无论如何,当初他亲自从黑森林里带出来的魅灵,正在一步步长大。 他学会了喜欢,自然也就学会了恨。 可茫茫天下,想要杀死一个魅灵的修士,实在是多得数不清。 那这天底下,他又可以去恨谁? 叶三看着大湖和青山,开口道:“在石桥村的时候,魔宗的修士要杀我,我那时候不知道该恨谁,虽然凶手已经死了,但我心里还是有恨的,所以我只好去魔宗亲眼看一看。” -- 第161页 云清看着他,温言道:“我不恨,我只是不明白,所以我也要去看一看,那所谓的天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叶三笑了笑,抽出长刀,在沙地上挥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挥了一刀。 长着杂草的湖边沙地上,出现了两条笔直的平行线。 两条刀锋一直向芦苇丛里伸展,隐没在无数叶片里。若有若无的一点灵力在沙地上徘徊,很快消失不见了。 被劈开的芦苇叶,微微地晃动。 叶三看着那两条完全不相交的刀锋,说道:“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然后我们一起走。 叶三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没有半点让人拒绝的余地。云清对于这种聊天方式并不反感,他看了看地上的两道刀锋,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说,“可以的。”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确实觉得这是一件可以实现的事情。 第84章 两种心思一碗汤 傍晚的青山里,有很多鸟雀归巢的声响,算得上悦耳。 云清在灶台边切豆腐干,切茨菇,切咸菜。 叶三没有立刻回到他山顶的屋子里,反而在云清的屋子里呆了一会儿。 他不仅呆了一会儿,还很自然地准备留下来吃个晚饭。 叶三坐在门外逗了逗羊,然后扭过头来问:“今天煮什么啊?” 他随口问问,就像在上京的那个小院子里,他从二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问云清晚饭煮什么。 这对他们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们从黑森林出来以后,一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早饭和晚饭。 看到叶三坐在门外凳子上,云清一句话也没有问,很自然地拿出了两份碗筷。 叶三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修士给另一个修士洗碗煮菜劈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修士不会缺钱,修士可以有很多仆从。 修士也不会弯下腰,给别人切菜端碗的。 云清也没有想过,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十多年前的他,连菜刀都没有碰过。 直到两份筷子和碗摆在桌上,叶三才舒了口气,觉得上京小院子的生活又回来了。 云清拿毛巾擦了擦手,扫了一圈灶台上的菜,道:“咸菜茨菇煮个汤。” 叶三听到咸菜两个字,忍不住头痛道:“怎么又是咸菜?夏天都过去那么久了,又不是热得吃不下饭的时候。” 上京小院子里的生活,带着那时候的咸菜汤一起回来了。 叶三听云清说了句什么,但隔着墙没听太清楚。他刚要问一声,就看到云清提着布兜走出来。 云清指了指镇子的方向,道:“那我去打点肉回来?” 叶三看着云清,想了想道:“我就随口一提,太晚了,不折腾了。” 云清应了一声,又往屋子里走。叶三支着头,刚好看见他一截头发从眼前飘过去。 头发已经长得挺长,铺在背上,快到腰了。 察觉到背后的目光,云清就再次转过来,问道:“怎么了?” 那段头发很软而且黑亮,叶三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云清就走过来,然后坐在旁边的草地上,安安静静等叶三说话。 叶三看着他后背的长发,就想到黑森林第一次见到云清的时候,天边有一条蓝色的湖,眼前有一截黑色的长发。 他伸出手抓了抓云清的头发,柔软的黑亮的发丝,流水一样从手指缝里淌下去。 然后叶三掏出一根布绳,干净利落地给他扎了个马尾。 他抓了抓云清的头发,说道:“这么乱糟糟堆在背上,你也不怕拖到锅里。” 云清僵了僵,伸手摸了摸脑袋后的辫子,什么也没有说。 叶三看着远处的夕阳,道:“坐会儿吧。” 坐会儿就是坐会儿,他们两个人坐在夕阳下的青山里,远处的火烧云灿烈如霞,在地上铺洒一层浓厚的金光。 叶三只想安安静静发一会儿呆,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大青山里的每个人都很好,他相信那位未曾谋面的二师兄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但是自出生开始,那拯救了他无数次的第六感再一次回来了。 与以前任何时候都不同,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他抓不住,所以他把云清抓过来,两个人一起发呆。 直到太阳下山,云清才被放回屋子,开始煮今晚的咸菜汤。 他将灶膛里的火点上,然后去铜镜里扫了一眼。 镜子里有些乱的马尾一闪而过,他低头开始淘米,米晾在一边以后,他又走到镜子旁边,认认真真看着铜镜里的马尾。 这张脸看了十七年,反倒是当年的模样有点记不清,云清仔细打量镜子里的自己,然后伸手抓了抓辫子。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叶三那触碰过头发的手指,云清的耳朵微微地红了起来。 饭桌上点了一盏油灯,灯光昏黄,叶三喝了一碗汤,然后默默地放下筷子。 云清舀了一勺汤,看了看他道:“太咸?” 叶三摇了摇头,组织下语言道:“我觉得……哪里不太对。” 云清夹一筷子炒豆干,道:“这里不是上京,几位师兄都是很好的人,我并不觉得你有需要担心的地方。” 叶三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心里的不安再一次扩大,“身边,我总觉得,身边有哪里不太对。” -- 第162页 或许是觉得这句话说得太莫名其妙,他决定放弃这个话题,再喝一碗汤。 在他低下头拿起勺子的时候,对面的云清刚好抬起头,一双冰凉漆黑的眼睛里,浮上一点模糊的情绪。 于是云清放下了筷子,他觉得咸菜不是个很好的菜色,总之他今晚是吃不下饭了。 叶三从衣袖里掏出了李见青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一句废话。 “除了血瀚海,大翊没有魔宗功法可寻。” 叶三没好气地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被骂的对象自然是远在上京的张大人。 在张庆打了无数个喷嚏以后,叶三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来,京兆府那位张御史,并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 他更是一个喜欢说实话的人。 所以他说大翊没有魔宗的功法,那么大翊的每一寸土地上,一定连魔宗功法的渣子都没有。 张庆用三个月的时间做了排除法。这项工程琐碎而不起眼,但是耗费的人力不是一般大。 一个人说出的话能让别人无条件相信,本身就需要强大的实力来支撑。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 叶三用桌上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端详着手里那一行小字。 指肚上的湿意透过毛糙的宣纸,渐渐晕染出一点深色的痕迹。 然后显露出更小的一行蝇头小楷。 “魔宗四句二十八字诀……” 叶三顿时像被火烧到手指,匆忙将宣纸揉成一团扔到衣袋里。在修炼的问题上,他从来没有瞒过云清半个字,但只有这张字条,他想藏起来。 那张字条很诱人,也很恶毒,当然更危险。私藏魔宗功法的罪名,何必再拖一个人来承担。 云清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他在想另外一件事。 叶三说得没错,他的身边的确有一些不太对劲。或者说,他的身边很危险。 危险的来源当然是自己,勾结魔宗的罪名,足够让叶三在道宗一辈子被人追杀。 所以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尽快离开了。 这件事确实很乱,也很麻烦。 但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们两个人还很干净。就像是大湖里流淌过的清澈湖水一样,没什么太多杂念。 所以保护自己喜欢的人,就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他们两个在灯光下对坐了很久。 叶三在发呆,云清也在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屋里只剩下碗筷偶尔相交的声音。 叶三走出门的时候,云清还在收拾碗筷。他随意看了一眼叶三的背影,问道:“明天吃什么?” 他也没问叶三明天来不来,他觉得叶三过来吃饭是一件很寻常又应该的事情。 叶三想了一圈菜谱,觉得有些头大,道:“随便吧。” 他走回山顶的小屋子时,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烧一盆水,准备洗洗睡觉。 在换下衣服的时候,那张字条再一次从口袋里掉了下来。 字条很小,上面的小楷也写得很丑。 但是那张字条在眼睛前飘落下来,仿佛带着滚烫的热意,吸引了他所有目光。 像是雨后最鲜艳的蘑菇,像画皮后的诡艳女鬼。 叶三看着那张字条,慢慢蹲下身子,然后朝它伸出了手。 他握着那张字条,沉默了很久,才骂道:“张庆,你是不是想死?” 叶三握着纸条的手掌心已经开始出汗。苏蕴如果发现这张字条,可能直接拿出剑把自己拍死。 他确实想在去西北之前,对魔宗的功法有初步了解。 然而纸条上的几个字,毫无预兆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叶三抽了口气,猛地抓了抓头发,然后跳起来拿起盒子,将字条塞了进去。 他在屋外的大树下挖了一个很深地坑,然后将木盒死死填在里面,最后在土上狠狠踩了几脚。 “张庆,你他妈给我挖坑!”他愤怒地指着天空叫骂道。 皇帝陛下不会在意手底下的修士修炼魔宗还是道宗的功法。 就算叶三和清虚宗反目成仇,对陛下来说仍然是不够的。无论如何,他在十七年前是教谕大人唯一的徒弟,是清字大阵唯一的传人,是当年清虚宗走出来的,一把除魔的刀。 要让他背弃清虚宗或者让清虚宗背弃他,只要他稍微往魔宗走近那么一点点,就足够了。 张庆的坑挖得很明显也很大胆,叶三看着脚下新挖的泥地,忍不住冷笑一声。 然后他抽出刀来,在泥地上猛地斩了下去。随着银光在夜色里一闪而过,埋在地底深层的木盒应声断裂。 叶三平静地看着镇子的方向,他决定明天去找一找李见青。 生意场上的规矩,在交易途中使袢子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85章 屋顶,飞走了 叶三没有在第二天早晨去南货铺子。 在他还没睡醒的时候,一个蒲扇样坚硬的大手抓住他的胳膊,将叶三从床上捞了起来。 叶三躺在床上,冷不丁一个手抓过来,当场一个激灵反手就提起刀,刀光在屋子里一闪,照亮了眼前人的模样。 五十多岁的老人看着叶三,大笑着拍上他的背道:“小师弟,我来晚一步,这几天在做捕兔笼。”或许是觉得叶三的身板有些瘦,他又拍了拍道:“走走,二师兄带你去打五禽戏。” -- 第163页 叶三的背被拍得震天响,他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口,只觉得那只手钢筋一样硬,将自己三魂拍走了六魄。 还没睡醒先被吓醒,再被几掌拍得前胸贴后背,叶三一时僵坐在床上,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就算一肚子起床气,也知道这气不能对一个老人兼自己二师兄撒出来的。 当叶三迈着虚无的步伐,被二师兄拖上山顶打五禽戏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二师兄慢慢推出一掌,看着身边睡眼惺忪脸色黑如锅底的叶三,赞叹道:“我看小师弟的状态,正是凝而不发、蕴于五脏、似虚则实。这等精妙的境界,苏师弟和顾师兄是体会不到的。你我二人实在有缘,小师弟,明日我再来教你第三式……” 一股气憋在肚子里发不出来的叶三,顿时被二师兄的最后一句话劈醒了。 他猛地倒退几步,恭恭敬敬行礼道:“二师兄说得在理。” 说完,他拔腿就跑。 还没跑出两步,那只大手一把抓过他的胳膊,二师兄痛心疾首问道:“小师弟要往哪里去?你我二人刚刚见面就匆匆告辞,莫不是我这师兄不入你的法眼?” 叶三僵在原地,头痛欲裂,过了半晌才道:“我去找找师兄的捕兔笼。”话才说完他已觉不妥,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二师兄大喜过望,抓过他就往山上走,道:“走走,我和小师弟实在有缘,你那顾师兄和苏师兄是不识货的,我这捕兔笼得到下雪天……” 二师兄的屋子里,摆了很多砧子、铁锤、大锯、斧子、方尺。 铁丝扣成的捕兔笼摆在大门前,叶三仰起头,看着足有一人高的笼子,怔怔问道:“二师兄,这笼子……” 二师兄紧张地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期待神色。看着二师兄那一头花白头发,叶三咬了咬牙,用尽十分力气,才把剩下来的半句话吞回肚子。 “这笼子……实在是我平生仅见的……精妙……”叶三长叹一声,恨不得自己是个哑巴。二师兄一听,顿觉人生终得一知交,于是精神焕发道:“小师弟莫要着急,待下雪天和我一起将它扛下山,必定好好让你看一看它大显神威。” 看着一个人抬不动两个人也抬不动的巨大笼子,叶三后退几步,僵硬笑道:“二师兄,我……” 二师兄一掌拍上他的肩,道:“随便看,随便看,我就知道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来来,二师兄带你再看一圈……” 叶三无语凝噎,只恨自己多长了一张嘴。 屋里还有捕鱼网,捕鸟笼,还有据称会自动砍树的木头人,还有……一个圆形的钢筋铁桶。 圆柱形的铁桶,有半个人那么高,看见叶三停在铁桶旁边,二师兄一把扛起它道:“走走,带你去看看,这玩意儿炸鱼好使。” 一大早被拎起来还没醒透的叶三,还没琢磨透炸鱼这两个字,就被二师兄按在了草里。 两个人盯着眼前五六米长的引线和五六米以外的铁桶,不约而同捂上了耳朵。 轰隆一声巨响,铁桶直接爆炸,然后带着一屁股火光飞下了山顶。 泥土瞬间掩埋了叶三半个头,他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今夕何夕,只觉得魂都被炸上了天。 远远又是一声巨响,叶三神情呆滞地看着眼前焦黑大坑,犹豫半天以后,连滚带爬往山下走。 二师兄一把抓过他的手,道:“刚刚那一发歪了!你再等等。” 山腰上传来一缕青烟。 云清还在睡觉,随着耳边一声巨响,火光从天而降,无数瓦砾和砖石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他惊得直接从床上弹坐起来,旋即飞身而起,巨大的冲击力从身后卷来,瞬间将他扑到了屋外。 梦境里燃烧的黑森林、满地的鲜血和无数剑光蜂拥而至,他来不及思考是不是身份败露,就从山道里狂奔出去。 原本寂静的清晨,伴随着火炮炸响的恐怖声音,山腰飞起一朵黑灰色的烟云。云清猛地刹住脚,他低着头微微垂着眼睛,慢慢勾住了手指。 黑烟的气味在空气里涌动,他耐心地等待了很久,然后慢慢抬起头。 风里只有青烟,并没有追击而来的刀光或者剑光。云清颇为意外地舒了口气,光脚坐在了草垫上。 看着冒黑烟的屋顶,他想到很多年前在众多经卷里翻到的一本书。 书里详细记载了某些通过人力抗衡修士的途径,其中包括一件杀伤力巨大而失传已久的火器。 钧天火雷。 叶三并不知道二师兄扛着的火炮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这玩意儿准头实在不行。 他十分惜命地站在十几米开外,二师兄花白的头发在铁桶旁边捣鼓了半天,这才提着引线走到叶三身边,道:“这一次应该错不了,你等一等。” 叶三忧心忡忡看着师兄的火炮,再忧心忡忡看着山腰的青烟,总觉得先前一发火炮的降落地点十分眼熟。 随着第二弹燃烧着冲上天空,叶三不由仰起头来,道:“飞得真高。” 确实很高,相比之前一弹往山下飞,这一弹笔直地往头顶上飞,眼看着就要掉下来把两个人砸死在当场。 叶三和二师兄对视一眼,撒丫子就往山下冲。 寂静的清晨,大青山上再次爆响一声,无数飞鸟振翅而起,树叶哗哗落了一地。 -- 第164页 大师兄院子里的一群老母鸡拍打着翅膀,疯狂往角落里冲,留了满地鸡毛。 山间的大白鹿驮着母羊,脚不着地往院子里冲。 大师兄睡眼惺忪披散着头发推开房门,被一群老母鸡扑了满怀。 与此同时,无数支黑烟从天空中升起,像燃烧弹一样铺落在绵延青山上。 二师兄看着青烟的方向,犹豫道:“好像是师弟的屋子……” 叶三愣了愣,看着山顶道:“我的屋子不在那儿。” 二师兄撒开腿就逃,留叶三一个人站在原地。 等剑光劈在脚边的时候,叶三才反应过来,二师兄还有一个师弟,叫苏蕴。 苏蕴提着剑,看了看叶三,又看了看二师兄,然后说道:“师兄。” 苏蕴一向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人,更何况他的衣服还被烧掉半截。 空气里冰冷的战意一触即发,二师兄虽然是师兄,此刻毫无斗志和威严,他扛起铁桶就往屋内冲,道:“师弟等等,我这就回去拿工具替你修屋顶。” 苏蕴转过头来看看叶三,说道:“师弟。” 叶三慌忙举起手,道:“师兄等等,我这就跟师兄去帮你修屋顶。” 苏蕴摇了摇头,他拔出剑,轻轻在晨风里画了一道。 威风晃动,叶三身边的树梢,猛然如水波一样开始震荡。 眼看剑意从树叶上流淌下来往身上冲,叶三瞬间倒退几步,神色僵硬道:“苏师兄,火不是我点的,炮筒也不是我做的!” 苏蕴点了点头,剑尖笔直地垂落在地上,“你二师兄不修道,是个普通人,我不能对他出手。” 叶三闻言大惊失色,道:“苏师兄,冤有头债有主,你岂能这般……不讲道理!” 苏蕴半截烧焦的衣袖在晨风里微荡,他脸色平静地看着叶三,道:“二师兄生性好动,你这做师弟的不知勤学修炼也就罢了,怎能放纵二师兄纵火山林?” 叶三震惊到无以复加,心道面不改色说鬼话这本事简直比您的剑术还高妙,眼看着一口大锅砸到头上来,他颤抖手指指着山顶道:“师兄明鉴,山里哪来的火?” 随着他的声音,苏蕴半截烧焦的袖子轻响一声,落在草地上。 叶三看了看那黑色的半截衣物,又看了看苏蕴。 苏蕴看了看衣袖,提起剑道:“师弟,请。” 大清早的青城山,再次响起了一阵鸟雀惊飞的声响。 当云清提着第八桶水回去的时候,叶三连滚带爬从山道上摔了下来。 云清提着一桶水,桶边挂着块抹布。不远处的小屋子还在冒黑烟,破碎瓦砾铺了一地,整个屋顶被彻底掀翻,墙上的石灰被震落大半,看起来非常凄惨。 云清脸色依旧淡淡的,但是这一次笔直地看着叶三,气压非常之低。 叶三心里一个咯噔,尴尬笑道:“早。” 云清抿了抿嘴,轻声说道:“没有叶小先生的火雷早。” 他的声音还是很柔和,眉眼也还是很温顺,但是破天荒头一次喊出了叶小先生这个称呼,表明他真的有点生气。 叶三左看看他,又看看他,过了半天忍不住笑道:“你是不是不会发火?” 云清当然很会生气,只不过十多年前没什么人敢惹他生气。 当年他生气的时候,连表情都不需要,只要拔出武器就够了。 所以云清一时气结,然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只好认真解释道:“我在发火。” 看着云清这副样子,叶三忍住笑意拍了拍他的肩道:“要不你今晚先去我那儿凑合一下,回头再看看这屋顶怎么修。” 云清想了想,为表示自己仅存的气节,干净利落拒绝道:“不要。” 叶三看了看他,笑道:“真不要?” 云清放下木桶,思考了一会儿。 叶三想了想,说道:“不去也行,刚好我要去找一下李见青,你和我走一趟呗。” 云清闻言擦了擦手,道:“什么时候走?” 或许觉得自己仅存的节气已经保住,他这句话问得心安理得云淡风清。 所以他们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走下了狭窄陡峭的山道。 看着他们走下山顶的身影,大师兄拍了拍头发上的鸡毛道:“小师弟不错,挺有干劲的。” 修补屋顶的二师兄捡起一块砖头,道:“小师弟当然不错,眼光实打实的好。” 苏蕴看着自己碎成渣子的屋顶,沉默无言,过了很久才道:“虽然我们都知道小师弟很好,但是我的屋顶什么时候能修好?” 全场只有大白鹿发出了反对意见。它摇晃着华丽的双角,或许想到那些被叶三提刀冲杀棒打鸳鸯的日子,雪白的鹿头竟隐隐有一股青意。 第86章 来自银杏树下的黑衣 叶三沿着横街走到铺门外的时候,街上的大部分店铺已经敞开了大门。刚出炉的馒头冒着腾腾热气,油条在锅里炸得金黄。一路走过来都是热乎乎早饭的香气。 叶三坐在早饭谱子外的木桌上,喊了两碗豆浆和两笼包子。 青城山脉绵长,并不适合开荒居住,好在距离官道不算太遥远,因此不算太荒凉。如今到了深秋,金黄的落叶从枝头落下来,与黑瓦白墙相映衬,也挺令人赏心悦目。 叶三在秋风里拢了拢衣襟,随口道:“你别老是盯着我那把刀看啊,我这次又不是来打架的,别紧张。” -- 第165页 云清罕见地没有回话,他看着横街两边黄色的树叶,轻声道:“叶子都黄了啊。” 金山镇的叶子黄了,上京的叶子也黄了。 三百米南门大街上,很多户的大门依旧紧闭,长街尽头的胡同口,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落叶。 没有人来打扫过小胡同巷,自从道院的修士与黑甲士兵轮流走过一趟之后,哪怕胡同口没有贴上封条,这儿也没有人敢踏进半步。 距离夏天已经过去了很久,在大翊的这个夏天,上京发生了很多足以改变世界的故事。 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一桩事,是死在盛夏暴雨里的教谕大人、道院大学官和其余十六名修士。 他们在同一个雨天里死在了辉煌的上京,哪怕到了今天,南门大街沿街老树上,还挂着无数白色布条。 因为那场血腥的故事,那些贩卖油条、蛋饼与馒头的铺子搬去了更远的地方,而住在大街上的人们,或许为了避免回想那些不吉利的事情,已经习惯将大门紧紧关闭。 因为沿街的大门关得很严实,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灰白长须的老人走进了胡同里。 因为住在南门大街的都是平头小户人家,所以也没有人知道,走进胡同里的人是如今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的官职并不足以让上京人侧目,然而琅琊王氏足够代表很多东西。 老人穿一身半旧的丝绸衣衫,算不上太富贵,看起来像是个含饴弄孙的普通老人。 他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走进了普普通通的小胡同巷。巷子里那座二层楼的小院子,木门微微敞开,落叶堆积在门口。 他推开大门走进去,看向坐在大堂内的张庆,说道:“我不喜欢死过太多人的地方。” 张庆听见老人这句话,不由感慨道:“王大人主掌刑狱足有十年,什么时候也怕死人了。” “那要看死的是谁。”他背着双手走进大堂,桌子和椅子上,堆积了一层很厚的灰。 “死一个教谕和大学官,对陛下来说是好事。”张庆舒坦地靠在椅背上,说道:“这天下的道观实在太多了,教谕在上京也呆得太久了。一个老而不死又实力强横的东西在上京住这么久,纵然陛下心怀宽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总是看不过去的。” “所以你很喜欢叶乘风?” “不不,我只是喜欢做一些交易,倒是你,为何瞒着我将魔宗的二十八字诀交给李见青?他是和我说想要魔宗的功法,但对修士来说,你这一手实在太毒。” 老人没有交给李见青厚厚的书,也没有交给他晦涩难懂的经文。恰好是一张字条能写下的,冷不丁一眼就能看完的二十八字诀。 与清虚宗十六字真言相同,这样精炼而纯粹的真言口诀,对修士心神影响极大,吸引力也极大。 那份恶毒而甜美的吸引力,足够让一个修炼不久的修士彻底堕落至魔鬼身边。 老人摇头道:“我不是修士,魔宗功法早已绝迹,这自然是从陛下的藏书阁里翻出来的。” “陛下的意思是,让他偷学魔宗功法,等整个道宗与他为敌以后,他自然只能站在陛下这一边?” 在这句话说完以后,小院子陷入一阵沉默,老人灰白的胡子在风中微荡,“张庆,他是杀了道院的很多人,但对陛下来说,这份筹码这还不够。你要记得他是李长空的转世。一旦他想起来当初的事情,谁都不能保证他回清虚宗做他的三山主。想让他死心塌地给陛下做事,只能让他和陛下有同一种敌人。” 张庆摸了摸脸上的胡茬,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宁愿把他推向魔宗,宁愿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总比养虎为患好,一旦他日后回到清虚宗,今天你提供的所有情报,足够让你抄家灭门一百次。” 张庆笑了笑,说道:“我就一个老婆两个儿子,死一百次也比不上琅琊王氏的人头啊。” 听到这句话的老人,脸色瞬间铁青。但想到开国之初一些很血腥的故事,他的怒气渐渐变成了心底隐隐的寒意。 他看着黄色的树梢,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更重要的是,陛下想看看青城山的态度。” “态度?叶乘风杀了道院那么多人,他们总不可能凑上去与清虚宗重修旧好。” 老人摇摇头,说道:“且看看吧,二十八字诀已经交给李见青,消息也已经放了出去,清虚宗那些闻到腥味的狗,应该也快到青城山了。” 院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张庆长叹一声,说道:“王观礼,你真是脑子被驴踢了。这么老糊涂不如早点告老还乡。” 老人大怒回头,却见张庆慢慢坐直了身子,眼神里透着一股幽暗不明的光。 “王大人,我会去请见陛下,在这之前,我不希望你给陛下出任何一个馊主意。” “王观礼,我等了很多年才等到这么一个人,你一张字条能让我和他的关系毁于一旦。一旦这场交易毁了,我并不介意让你尝尝后悔的滋味。” 看着张庆的目光,老人有一种被野狗盯上的感觉,他扭过脖子,强硬道:“就算他杀了十七个修士,也不过区区匹夫之勇,何堪大任!你总不会认为,他会为了陛下捣毁天下数万道观!” 张庆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淡然道:“燕骑十六卫可能要变成十五卫了,如果他一怒之下杀了李见青,谁都拦不住。那份血瀚海的地形图我已经让老八送过去,只希望他能看在情报的面子上,好好完成这份交易。” -- 第166页 血瀚海的地形图极难得,历年以来,不要说普通人,就连踏进那片冰原的修士也很少。 当年的李长空没有画过地形图,去过血瀚海的苏蕴也没有画过地形图。 草原上的胡人依旧在给血瀚海运送祭品,沉重的牦牛车队里,一个精瘦的男人扯了扯脸皮,随口骂了一句鬼天气。 … 金山镇横街上的南货铺子,破天荒没有开门。 叶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带着云清从后墙翻了进去。 李见青的早饭一般分为两种,大葱煎饼与葱油拌面。 今天店里的饭桌上,还有半个没啃完的馒头。一串红色的血迹从馒头旁边滴落到墙角。 叶三看了看血迹,想了想道:“回山吧。” 云清点了点头,两个人大步往门边走。 男人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有些不可思议道:“就这么走了?也不试着救一下?” 叶三的手放在门栓上,头也不回道:“我本来就是讨要说法的,你帮我杀了他的话,记得把地面擦干净,不然吓着镇子上的人,不好。” 身后的男人明显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句话,沉默了很久才道:“你的性格果然和情报里……差不多。” 叶三一把推开大门,大声道:“告辞——” 门边的灵气猛地震动,长风倒灌到院子里,眼前的景象一瞬间扭曲。 木门、砖墙、石板路,一瞬间如血肉块块剥落,变作了荒山里的树叶、溪流与土坡。 叶三的手还保持着开门的姿势,只不过手中的木门已经变成了树枝。 树下的黑衣人朝他们笑笑,脚底踩着满脸淌血的李见青,说道:“我姓秦,叫秦无念,是三山主李长空的师侄,这传送阵法我用得不好,只能传个几百米,让两位见笑了。” 叶三扭头确认一下云清还在,这才开口道:“老实说,我不是很想再见到任何一个清虚宗的人。” 秦无念感同身受,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来苏蕴的地盘。在上京我被他捅了三个窟窿,伤刚好就要来青城山。然而这人既然拿着魔宗的功法并且交给你,我只好把你带回执法堂问问了。” “你和我苏师兄有仇?”叶三也不问李见青的死活,也不想替自己解释,反而很感兴趣地抓住了苏蕴两个字。 秦无念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仇,有一点情谊。有仇好办,反而是情谊两个字,最难消磨啊。” 这时候的叶三还不太能理解这句话,他从云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站在树下剥了起来,“李见青不是我的人,杀了他我没意见。但是张庆可能有点意见。” “张大人怕是不会有意见了。”秦无念微微笑了起来,说道:“今年幽州大旱民怨沸腾,清虚宗的祭祀一早前往幽州祈福求雨安抚民心,陛下已经下令好好修缮道院的院墙和屋顶。这种时候死一个李见青,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死一个青城山小师弟……陛下可能也不会生气。” “更何况……”秦无念微微挑眉,平静双目里闪过一丝凌冽寒意,“青城山小师弟,为何要私藏魔宗功法?” 叶三看着他,神色慢慢变得很平静。 “当初是白见尘追着我,现在换成你追着我,你们真的很没意思。” “不要把我和白见尘那个废物相提并论。我不想杀你,只想带你回去,好好搜一搜你的魂。”黑衣的男人一脚踢开李见青,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李见青顺着山道直接滚到山洼里。 “我乃清虚宗执法长老,自当承天意,斩魔宗。”说着,秦无念慢慢合起双手,道:“愿苍天之下,无尘无垢。” 秋风渐起,黄色的落叶在头顶轻轻晃动。 “黄色的叶子啊。”秦无念有些怀念道:“清虚宗山门里,每到秋天就会有很多黄色的银杏叶,这大青山里,总有一天,也可以种上银杏树吧。” 第87章 繁花似锦不好吗 一点寒意,在深秋的大山里蔓延开来。 看着山中的树与草,叶三摇了摇头,说道:“全是银杏树还是有些单调吧,大青山就要有大青山的样子。” 随着他的声音,寒意瞬间从黑袍里席卷出来,秦无念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道:“我改主意了,既然你无法变回当年的三山主,倒不如随我回山,把他的传承留下来。” 隐隐的寒意,从他双眉之间浸染到整张脸上,寂静荒凉的大山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暴烈强横的威压。 无数杂草猛地脱离地面,如无数小箭向天空疾射而去。 几个人的衣服在狂风中猎猎飞扬,碎草浮动在半空中,慢慢趋于静止。 黑衣之下,有一把剑。狂暴的灵力自剑尖冲扬出来,迅速影响了周围的一切景物。 他看着叶三,微笑道:“都说冥冥中自有天意,你转世唯一的价值,或许就是三山主的残魂了。” 清字大阵的传承随着教谕大人的死亡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然而上天将叶三送到了上京,在无数人的目光里,他拿起了那把属于李长空的刀。 在深秋的大青山里,叶三再一次拔出了手中的长刀。无数落叶触碰到刀刃,化作无数碎片四射而去。 作为清虚宗如今的执法长老,秦无念对这把刀很熟悉。一瞬之间,他有些感慨道:“这把刀很好,可它的力量不该这么弱。我一直以为,就算转世再度为人,多少也该有和当初相似的地方,直到亲眼看到你我才明白,李长空是真的已经死了。” -- 第167页 “无论是力量还是性格,你和当初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那群老家伙碍于你的身份不敢下手,可一个转世叛宗的三山主,一个私藏魔宗功法的叶乘风,实在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叶三清楚地感觉到那些风刃刮过皮肤,他皱了皱眉头,说道:“在青城山拿下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秦无念认真看着他,竟是笑出了声,“青城山如今的倚仗又有什么?是那个养鸡炼丹的顾白露,是那个元通八年的逃兵,还是你那位三师兄苏蕴?以苏蕴一个人的力量,就算他打上清虚宗,恐怕也没有什么意义。” 叶三头一次知道二师兄的来历。大翊尚武,战场上的逃兵向来为人不齿,但叶三对这种事情无所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二师兄还在山上捣鼓他的捕兔笼,这样安定的日子如果是师兄想要的,他自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去质疑师兄的为人。 至于大师兄,叶三想了想,纠正道:“大师兄不仅会养鸡,还会养鹿。大师兄的鸡养得很好,你总不能因为这种事情看不起他。” 秦无念看白痴一样看着叶三,他很难用某个特定的词去定义眼前这个年轻人,所以他摇了摇头,放弃了继续聊天的欲望。 于是他挥出了手里的一剑。 但那简简单单一剑挥出去以后,周围的气氛顿时一滞,无数的野草在风中簌簌折腰,仿佛碍于天地威压而不得不拜服。 清虚宗执法长老,执天之道,行天之意。 他这一剑顺应的是天意,他心中所坚持的,也自然是天意。 那么他这一剑,劈出的是清虚正法,是天地大道。 天要灭魔,他就斩尽天下魔宗。 此即为,道法天。 叶三仰起头,两只脚一动不动。 他很认真在看眼前这一剑。 自他前往上京,叶三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剑法,有强硬如苏蕴的,有狠毒如魔宗弟子的,也有固执如白见尘的。在这些人的剑下,逃跑是没有用的。 那么在秦无念的剑下,逃跑也是没有用的。 他握着长刀,在无数沙石和碎叶里,慢慢向前走了一步。 剑光横绝在眼前,细小的沙子在空中急速飞动,眼前的力量从头顶背部挤压着他,让双脚都隐隐陷到泥地里。 在剑光即将破空而来的瞬间,叶三猛地握紧了长刀。 他想要挥出手里的刀,然而空气里的风与树叶有一瞬的静止,然后急速地坠落在地上。头顶猛地轰起一声巨大的响声,叶三被震得头眼一花,从耳朵到脑袋都在嗡嗡响动。 剑光飞速消散,与剑光一同消散的,还有头顶的结界与……青烟。 大青山里,随着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青烟从半空中冉冉升起,像一朵黑蘑菇停滞在天边。 整个大地都在震动,叶三晃了一会儿,勉强稳住身形。他抬起头向山上看去,头发花白的二师兄扛着铁桶,朝他大声嚷道:“小师弟,我就说这玩意儿好使,你下次自己试试。” 老人声如洪钟,无数只飞鸟腾空而起,留下满地飞羽。 再一次被老母鸡们扑上头的大师兄,很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然后走出了院子。 叶三仍然在想那一道剑,在那一瞬间,他很想试着去抗衡那道威严森然的剑意。 但是现在,那道剑光消散了。 被一个头发花白的没有修为的老人一炮打散了。 叶三以为自己会有一些失落,但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并没有到来,看着二师兄在山间费力扛着铁桶,他慢慢抬起头,呼出了一口浊气。 秦无念若有所思看着那只有些粗陋的铁桶,语气平静地问道:“我听说天钧火雷早已失传,原来是流落在青城山。然而火雷总有用尽的时候,我要带他走,你拦不住。” 二师兄摇了摇头,他抬了抬肩膀上的铁桶,说道:“这不是能不能拦的问题。这里是青城山,他是山里的小师弟,只要我们几个还活着,就不可能让他被外人揍。” 老人的声音很大,所以叶三听得非常清楚。 他再一次看向这个没有半点修为的普通老人,这个年纪的老人,如果在石桥村的话,是应该每天晚上下下棋,陪陪孙子,喝两杯小酒的。 然而在大青山里,他很努力托起沉重地火雷,很努力挡在自己面前,很努力保护自己的小师弟。 就像大师兄院子里那些护蛋的老母鸡一样,老人拍了拍肩膀上的铁桶,大喝道:“我站在这里,谁敢动小师弟一根手指头?” 叶三努力深吸了几口气,他的情绪很平静,但是他的心跳变得很快。他知道这里不是上京,不会有很多的明枪暗箭,但是他这一次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在这片大青山里,自己才是被保护的那一个。 在这里,他不需要面对魔宗的阵法和暗杀,他不需要面对道院的敌意,他不需要面对很多雨夜里的血光。 似乎是为了确认他的想法,高傲的大白鹿扬着双角,在山林间悠然走到二师兄身边,然后拱了拱他的肩膀。 大师兄头顶还有没捡干净的鸡毛,他努力拍了拍头发,然后接过二师兄肩上的火雷,朝山下喊道:“小师弟先回来吧,带云清上山。” 叶三看着山上的两位师兄,终于笑了起来。 不论以后的日子怎么走,但是今天,他确实能够躲在师兄后面,体会一下被前辈保护的滋味。 -- 第168页 他一向不是个矫揉造作的人,他也很珍惜这种难得的温情,所以他一把拽过云清,在陡峭的山道上往上走。 秦无念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笑了笑,说道:“这样的场景,我倒是好多年没见了。” 大师兄看着山下的湖水和密林,温和说道:“我听秦长老说,想在青城山种上一些银杏树。关于这个问题,当年师父已经给过答案。” “繁花似锦,不好吗?” 听到这句话,秦无念很自然想到了师父讲过的故事。清虚宗盛名显赫,很多小宗门会在门内种下一两棵银杏树。 山里的人说,这是尊敬。而秦无念很清楚,这是臣服。 只不过包括清虚宗在内的所有宗门,都觉得这两个字俗气又不堪,可无论那两个字让修士如何不喜欢,那都是权力与话语权之下的臣服。 除了青城山的野草和杂树。 青城山不是很显赫,青城山的先掌门也并不是很强势。然而在清虚宗的修士们登门拜访的时候,他很柔和又不容抗拒地问道:“繁花似锦,不好吗?” “大青山就要有大青山的样子,这儿以前没有银杏树,以后也不需要有。春天的时候,山里会开很多野花,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品种,但总是好看的。” 青城山的掌门已经死了有些年头,死人留下来的答案是不会被轻易改变的。秦无念抬起头,神色极为平静,“你那小师弟先杀道院大学官,又私藏魔宗功法,青城山的态度究竟是什么?” 大师兄有些疑惑似地扭过头,他看了看在山道上艰难行走的两个师弟,笑道:“青城山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 “小师弟喜欢玩的话,出去玩一玩也没关系,只要还记得回家就行。就算被外面的大人们欺负了,家里也还是有三个老家伙替他撑一撑腰的。” 秦无念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凭什么?你青城山如今人丁稀落到这种地步,究竟有什么倚仗不学乖一点?” 他这句话并不是嘲讽,而是诚心诚意地发问。哪怕是修士与宗门,其实也超脱不了世俗的一些东西。 倘若是另一个声名显赫如日中天的宗门,或许有自信说保住心爱的弟子,然而只有几个弟子的青城山,究竟哪里来任性的资本? “或许因为……人比较少?”大师兄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人比较少,自然就比较好养活,一把米一把水就能活下来。只要青城山还有人活着,青城山就还在。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 秦无念摇头道:“想要顺顺利利活下去,有时候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至少比低头难。” 大师兄说道:“师父当年没有低头,做徒弟的也不好替他低头。可能只有等我死了,再去九泉下问问他老人家丢下的烂摊子。” 秦无念点了点头,看着大青山道:“逃兵的钧天火雷我已经见识过了,炼丹人的手段,不妨也让我看看吧。” 大师兄笑笑,道:“秦长老此来,不是为了抓小师弟,是为了试探我青城山的手段。” 秦无念也笑了笑,说道:“不能怪我,只能怪叶乘风给了我来青城山的借口。” 话音刚落,剑光瞬间蔓延开,他身后的湖水在剑光影响下,一刹那沸腾如潮。 第88章 万物当自在 湖水一浪接一浪,拍打在沿岸的白石和芦苇丛里,像是一锅煮沸了的开水。 无数道白色的光气从湖面上飞跃而起,像长湖里的水倒卷到天空中,然后带着无可抵御的力量,朝大青山里拍去。 狂风吹卷着湖水,无数细小的水珠在湖面上弹跳,又立刻在巨大的力量里被蒸发干净。 一道威严森然的气息,从黑衣里倒灌出来。 秦无念仍然站在山底,但来自身边的气息,盘旋着往山顶冲去。 一瞬之间,他的黑发尽数散落,在身后急速舞动,像是飞速生长而成的水草。 他用一种极为淡漠而平静的眼神打量山顶。 自他登上清虚宗执法长老这个位子开始,情绪就已经不是必要的东西。 观天地之大道,行清虚之正法,他挥出的每一剑,只需要秉持心意和天道,就一定不会有错。 只要他没有错,那么他的剑光就永远不会黯淡下去。 人法道,道法天。 他的剑法,是以意志行使天意。 无数道炫目的光气,拖着长长的尾羽,如纽带与飞鸟一般腾空而起。 那些光气迅速朝着山顶的大师兄汇集,然后化作一股森然气息,笼罩了整片青山。 与灼目的外表不同,那股气息的温度极低,在力量的影响下,就连青山里的草木都开始轻轻随着它的节奏晃动。 因为那一剑,代表的是最冷酷而不容抗拒的天道威严。 天道之下,万物顺行。 大青山静止了一瞬间。 青草在地上摇晃。树叶在头顶抖动。因为受到的压迫性力量太大,它们在长风下弯腰如拜,簌簌直抖。 在某个无法察觉的角落,一股平和而温柔的气息慢慢凝聚起来,随着微风拂过山岗。 那片风实在太柔和,几乎下一刻就能碎裂在刀锋般锋利的气息里。 大师兄拍了拍白鹿的脑袋,缓缓伸出了手。 然后风与气息触碰在了一起。 -- 第169页 没有发生意料之中的摩擦或者爆炸,整个大青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在目所能及的地方,温柔的风自白鹿身边开始流淌,如同泉眼里流出的水一样,浇灌了整片青山。 在风流淌过的地方,青草愉悦地扬起纤细枝干,老树重新挺起了腰板,惊动的飞鸟拍了拍翅膀,安心停留在树枝上,院子里的老母鸡们抬起头,然后重新溜到草地里捉虫子。 只要风吹过大青山,大青山依旧是大青山。 黑衣猛地鼓动起来,山脚下的整片湖水都鼓噪起来,要往岸上扑腾。 然而,似乎是受到某种力量压制一般,那沸腾的湖水并没有往镇子上倒灌。 钓鱼的船老板看了看湖水,朝站在石桥上的苏蕴道:“苏先生修炼呢?我让孩子们离水远点儿。” 苏蕴笑了笑,朝他拱了拱手。 在他面前,一柄长剑笔直地悬停在湖面上,细碎的灵光如萤火一般飘动在四周,然后被风吹落在湖面上。 弹动的湖水遇到光点,咆哮着恢复了平静,然后慢慢退回到高水线以下。 他看了看大青山的方向,摇了摇头,想到了很久以前道院里的一些故事。 然而故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时间太容易改变一个人。 风缓缓地从山顶上吹下来。 大师兄理了理衣服,整个大青山安逸自在地欢唱起来。 在风与气息相交的地方,两人的力量结束了一场真正较量。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炸裂在山底。 秦无念撤手后退,炫目的光气如流星一般倒退收拢到长剑里。 脱离了威压影响的湖水,也慢慢开始归于寂静。秋风吹过湖面,粼粼的波光铺陈在天边,平静流淌。 秦无念慢慢抬起头,笑道:“天意之下,万物无可违拗。” 大师兄也笑了笑,说道:“但秦长老确实输了。” 秦无念背着手,随意打量了一圈四周,开口道:“天意威严,万物顺从,不好吗?” “自然是很好的,”大师兄笑道:“可秦长老代表的,归根结底还是清虚宗的法度。我知道清虚宗威严不可违逆,但青城山的草和树,不过求个自由自在。” 大师兄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卷了卷递给大白鹿,说道:“你看这草木生发,虽然杂乱无章,看起来没那么齐整规矩,但也自有一分野趣,又何必逼着他们低头呢?” 秦无念笑叹道:“自然还是规矩些好看。不过青城山的答案,我今天已经领教过了。” 一点幽光在他极深黑的眼底升起,如燃烧的雪花一般,轻轻跳动。 良久,他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道:“走了,小苏。” 他虽然喊了这么一声,但是镇子上并没有传来回复。 他似乎也并不期望等到回复,踩着一地落叶迅速离开了。 从头到尾,坐在山道上的叶三看得非常清楚。 他在上京的时候,见过很多修士的手段,但是那些修士的手段,没有一个可以与眼前的景象相提并论。 或许是碍于上京的特殊性不能大肆动武,又或者是境界的限制,上京的修士他可以对抗,但是大青山里的力量,让叶三第一次产生了仰望的心态。 但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词汇,只有看得足够高足够远,他才能朝着更远的方向前进。 叶三在山道里站起来,看着山下那道巨大的裂痕,道:“大师兄的境界……不知走到哪一步了。” 这天下,杀人御敌都是力量,而春风化雨润泽青山,则是另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了。 云清随意估量了一下,说道:“或许是……”才刚刚开口,又觉随口说出答案不太符合现在身份,就说道:“或许是很厉害的。” 叶三笑了笑,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他看着山下的湖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师兄已经回屋了,二师兄也很安全地回屋了,大白鹿也很骄傲地回屋了。 叶三也可以很安全的呆在山道上。 叶三并不耻于躲在师兄们的身后,相反,他很喜欢这样的师兄们,也很珍惜这样难得的时光。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把危险带进青城山的。 让头发花白的二师兄挡在自己面前,让大师兄站在山边对敌,让整个大青山一瞬间拜服于威压之下——山脚的那一条巨大裂缝不停提醒他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三是个很讨厌麻烦的人,他也很讨厌给别人带去麻烦。 这一次,清虚宗明显是冲着几位师兄来的。而让他们有借口来大青山动武的人,刚好是叶三自己。 叶三很珍惜青城山,不论是几位师兄还是那群老母鸡,亦或是二师兄不实用的捕兔笼。 就算是那头拐走自家羊的大白鹿,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目光透过树叶,他平静问道:“以前石桥村里,如果有人养的狗开始咬人了,是一定要打死的。” 云清眼神微微一动,也不问为什么,就只点了点头。 叶三沿着山道往下走,边走边道:“咬过一次人,就会有第二次。见过人血的狗,留不得。” 云清没有说话,他很理解叶三的心情,也认为他说的话是对的。 他只提醒了一件事,“李见青并不是你的狗,是张庆的。” -- 第170页 叶三抓了抓头发,很无所谓地说道:“他不牵好自家狗的绳子,不能怪我。” 李见青在杂草里艰难地爬起来,他的衣服上尽是血。修士的力量相比普通人来说太过强横,哪怕只是几拳,他也能清楚感受到血肉几乎崩碎的声音。 他刚刚站起来,又跌倒在杂草里。身上的血珠滚落到草叶上,像一颗颗血红色的露珠。 这样艰难的境地,不由让他想到当年在西北战场上的日子。可见人是不太能够过太久好日子的,李见青有些无奈地想,到今天已经连这种程度的伤都不太习惯了。 他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挪到水边。他坐在水边一块高石上,压低身子伸出手,努力抄了一把水,将脸上的血洗洗干净。 “还挺爱干净。”一个很熟悉很年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说的话带着点调笑的意思,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李见青的手一僵,心里反复来回道:“果然,来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车轮在泥地上碾过一样,“呦,两位小先生,您瞧我这鬼样子……” 话还没说完,叶三几步走了过来提起他的衣领,然后一拳砸在了他的右脸上。 李见青的后槽牙应声而落,血水噗噗地从嘴里涌出来。 叶三蹲在地上,很有耐心地抓住他的脖子,问道:“魔宗功法的那张字条是谁给你的?我相信张庆的智商,不太会做这种临阵毁约的事情。所以究竟是谁,让你带着这张字条引来清虚宗的人?” 李见青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双脚不停踢踩脚边的杂草,他努力伸出手抓住叶三的手腕,喉咙里嗬嗬响了一阵,眼神却凌厉到极点。 叶三看见他那双眼睛,叹了口气松开手,道:“不怕死?也对,你们这些做暗卫的不应该怕死。” 趁着李见青伏地喘息的当口,叶三一把拽住他的头发,拖着李见青的头埋到了湖里。 李见青冷不丁来这么一遭,湖面上迅速升起一圈气泡,他的脖子上暴起一圈青筋,双手扭曲僵直地在半空挣扎扑腾,整个身子开始抽搐起来。 在他快要栽到水里的时候,叶三一把将他揪出来甩在岸上,李见青的脸惨白无一丝血色,他瞪大了眼睛,凄惨地看了叶三一眼。 叶三的那双眼睛,平静没有半点情绪,像极了京兆府张大人用刑问讯时候的眼神。 看着那双眼睛,李见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叶三蹲在他旁边,漫不经心道:“一刀断头当然简单,多试几次快死的滋味,你再考虑要不要改主意。” “虽然现在有些晚,但是有几件事我需要提醒你。” “第一,我真的很不喜欢被骗。” 云清靠在旁边一棵树上,听到这句话,有些神色不明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第二,不要试着利用我。” 云清松了一口气,将第二根手指缩回了掌心。 “第三,不要把危险带到青城山来。” 云清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又想了想道宗的态度,伸出两根手指在半空中晃了晃。 他看着自己雪白的手指,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第89章 一颗橘子,一封卷轴 叶三心里有很多怒火和疑问,但是看着李见青在河边呕水喘息的模样,他一个字也没有问。 叶三很有耐心地坐在河边,他看着远处的山林说道:“我并不了解张庆,但我相信这不是他的决定。如果他想知道青城山对于清虚宗的态度,不会等到现在。” 当最后一个字说完,河水再次噗通一声,李见青的头发被他揪在手里,苍白如纸的一张脸浸在水里,随着气泡的上浮,喉管里的血慢慢在水里蔓延开,惊走了很多游鱼。 叶三将他从水里捞出来,李见青身子一阵发抖,牙关紧锁,所有的头发都被粘在脸与脖子上,水珠混合着血水一起流下来,看起来非常凄惨。 叶三面无表情地问道:“真不说?” 李见青摇了摇头,喘息说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会死在你的手里。” 叶三摇了摇头,道:“不杀你。我会去上京解决掉张庆,一个普通人想要在修士的手里活下来,很难。” 李见青死死盯着叶三,喉头一阵作响,他趴在河边的草地上,手背和脖颈里,尽是暴起的青紫色血管,“你明知道不是张庆……” 话音刚落,他的脸色顿时惨白,叶三微微低着头,笑道:“你很怕他死?”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李见青的愤怒一瞬间被点燃,他的声音慢慢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字一顿道:“你可以杀道院的学官,杀魔宗的修士,但是没有人会允许你杀一位朝廷的官员,不论这个人是不是张庆。” 他用手扣着泥地,努力支撑起半个身子道:“朝廷和修士之间这条界限存在了近千年,今天你杀一个张庆,他日清虚宗——” 叶三一把将他的头砸在泥地上,好奇问道:“你在将魔宗二十八字诀递给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我一直想不通,不论是道院还是你们,为什么破坏规则在前的人,却要和我讲公平和道理。” “这其实是一件很没道理的事,所以我不想和你们讲道理。” 李见青沉默了很久,在湖水里被浸得发疼的眼睛,流露出一种绝望的空洞。 -- 第171页 “我只能告诉你,燕骑十六卫的顶头上司,不止张庆一个。” 叶三淡淡看着眼前的湖水,惊散的游鱼重新在水下游动,一支长箭自密林深处呼啸而来,笔直地朝李见青扑了过去。 箭很直,也很快,代表的态度也很强硬。 叶三看着那根箭,他手里的刀还没有出手,箭尾带来的风声却瞬间凝结,它笔直地悬停在半空中,然后被握在了一只手里。 云清在树下伸出了手,他抓住了那根箭,就像握住了一缕风。 风在他手里,散落成了黑色的铁粉。 他甩了甩手,将手心的铁粉拍掉,平静地看着远处的树林。 这是一根很普通的箭,一根出自普通人手心的箭,当然不可能在修士面前有什么动作。 这根箭的意思只有一个,不论李见青的另一个顶头上司是谁,都不能宣之于口。 背着羽箭的男人从密林弯腰走了出来,他脚步极快地来到两人身边,将身边树枝扯得不停晃动。 他冲叶三抱拳道:“用魔宗功法引来清虚宗的人,这件事并不是张大人的意思。” 山里很安静,叶三平静地看着脚边的草叶,问道:“所以呢?” 负箭的男人抽出一卷书册交给叶三,道:“所以张大人希望你能放弃这个问题。” 书册虽然不重,但他递交得很小心郑重,叶三接过书册随手翻了翻,很久没有说话。 男人认真道:“张大人告诉叶小先生,这件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如果血瀚海地图仍然不够的话,李见青的性命也一并交给你发落。” 叶三笑了笑,问道:“李见青死了,他的活你来干?” “您如果想要他的性命,从今天开始,在下就是李见青。” 这句话说起来很轻松,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场上所有人都没有再说话。李见青浑身透湿地躺在草地上眉头微蹙,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叶三的手指认真从图册上擦过去,随意问道:“张庆用什么来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男人再度抱拳道:“张大人的诚意并不少。” “是啊,”叶三笑着拍了拍手,赞叹道:“所以我要感谢他的诚意吗?感谢他丢给我一个李见青,感谢李见青引来的秦无念,好让我被拍死在自家门口?” 男人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掏出一个卷轴。 暗黄色做旧的卷轴,背面隐隐渗出暗红的颜色。 他双手举着卷轴,微微弯下腰道:“张大人说,您或许因为愤怒想暂停当初的交易,但是教谕的临终遗言,您一定是很想要的。” 风声骤紧,叶三霍然抬首。 男人眼睛看着地面,在忽如其来的威压中,渐渐出了满背的汗。 “教谕死时在身前的桌上留下两个字。姚闻道走得太着急,那张纸被清虚宗收入内门,我手里这份是用朱砂赭石仿制而成,张大人觉得,教谕死前留下的东西应该是给你的。为了这张纸,张大人在清虚宗的棋子被拔除了三个。” 几个人的影子被阳光扯在地上,拉得很长。 风吹至半空的时候,那张卷轴依旧很稳地托在男人手里。 这一次,叶三什么都没有说。他直接站起来,用双手接过那份卷轴。 哪怕这份纸是用颜料仿制出来的,他依旧接得很恭敬,很小心。 就像托着一块沉重石头,他的手腕有些发抖。 负箭的男人冲他再次抱了抱拳,无声地消失在密林中。 叶三慢慢直起身来,他看着手中的东西,情绪很复杂地叹了口气。 张庆说得没错,他是一个有很多欲望的人。 但是上京小院子里那些相处的时光,老人敲下的棋子、坐着的轮椅、偶尔带来的一把青菜与鸡鸭鱼,都是活生生存在过的。 他用手摸了摸卷轴,很久才说道:“实际上,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价值。这天下的修士虽然不多,但修为和我相类的,其实也不少。” 云清还没来得及开口,躺在地上的李见青懒洋洋道:“这天下的修士虽然不少,但是能够答应上战场的,目前只有你一个。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怎么可能答应上战场去杀普通人?” 叶三沉默地看着李见青,他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说道:“更重要的是……大人们想看看您背后青城山的态度。如今大大小小的宗门内都种着银杏树,如果今天顾白露和秦无念握手言和,张大人只好去找下一个人选。” 叶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张庆不在意你的死活,你倒是很在意他的死活。” 李见青说道:“我是军队出身,唯一学会的事情就是服从命令。不过张大人把我的性命交给您,从今天起,我自然只能听您的命令。” 叶三收起两份东西,一言不发拽着云清就走。 李见青嘶了一声,沙哑道:“别啊,您好歹也给我留点药,您看张大人直接把我除名了,我给您当个扈从也是好的。” 叶三头也不回道:“我不需要扈从。” “死士、死士也是可以的。”李见青痛苦地挣起身子,鼻腔里全是血。 叶三微怒道:“滚蛋。” “这我也滚不动啊,秦无念下手那么狠……” 秋天的青山里,寒意有些深重。很多黄红色的树叶挂在枝头,薄薄的阳光从树林间隙里洒落下来,叶三走了一会儿,云清在他身后开口道:“李见青,不杀了吗?” -- 第172页 叶三听了笑笑,说道:“张庆说把他交给我,却给了我这两样东西。我既然收下了,总不好再动他的人。” 云清嗯了一声,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一会儿,两个人的脚踩在树叶上,发出一种微有节奏感的沙沙响声。 “如果你不方便去,那我去。”云清认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叶三扭头看了他一眼,白色透明的光线从树林间隙落下来,将云清乌黑的长发照得微微有些发亮。 叶三想了想,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杀一个李见青,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张庆既然保证不会有第二次,就先留着他吧。你最近杀心怎么这么重,”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非常自然,完全忘记自己提着刀冲下山的模样。 云清下意识想要反驳一下他这种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行为,却还是闭上了嘴。他在衣兜里摸出最后一个橘子,一边走一边剥皮。 柑橘类水果特有的刺激性香味在身边溢开,叶三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天天身上带几个橘子。” 云清专心地剥完皮,手里的橘子放得有些久,皮有点空,他掰了半个递给叶三道:“最后一个,镇长说橘子已经下完了,马上快冬天了。” 山里要比外界更冷一点,深秋的寒意随着风浸上来,吹得后脊都有些凉,云清耐心地撕开橘子瓣上一些白络,随意说道:“我到前面等你。” 叶三答应道:“行,我尽量快一点。你要是冷就先回我的屋子,你的房顶还没修。” 云清想到早晨被一发火雷震醒的场面,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叹了口气走到十几米外的老树下。 叶三手里的东西是叶三的,他并不准备凑上去看。云清找了块地方坐下来,然后靠着树干开始睡觉。 叶三也找了一块地方坐下来,然后慢慢将卷轴打开。 由于草地并不是很平整,所以铺开的纸张也不是很平整,蚂蚁在草叶下爬过去,又从卷轴下爬出来,树梢上结着的小红果子啪嗒掉落在纸上,被叶三小心捡开扔掉。 这张纸沉甸甸地铺陈在他面前,比他以往提起的刀更沉。 过了很久,他将手轻轻放在纸上,低声说道:“谢谢。” 第90章 老树和新芽 教谕大人的字迹,叶三见过很多次。 上京二层楼的那个小院子里,老人经常会坐着他的木轮椅过来,然后递过一两本闲书。那些书大多不是修道的书,其中有老人亲手写的棋谱与琴谱,那些字迹苍劲秀古,隐隐带着一股金石气。 眼前铺开的卷轴上,熟悉的字迹写了一个半大字。一个字是眼,半个字是没写完的睛,残缺的一勾蜿蜒着滑落下来,带着一股沉沉死气。 血红的两个字,带着大片的暗红色,扑落在微黄的宣纸上。 叶三轻轻伸出手,在纸面上小心探了探。红色颜料仿制出来的血色,晾干以后微滑而凉,他的指尖触碰着未尽的两个字,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迅速收了回来。 “一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您是真的已经不在了。”叶三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最普通不过的两个字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去上京,如果您没有见到我,那么您是不是能继续在那间大宅子里种花下棋?” 教谕大人死得很突然,清虚宗留给他一场盛大空前的葬礼,而除此之外,他的一切影响都迅速在清虚宗褪去,只在书册里留下一个很少有人听过的名字。 清虚宗掌门与教谕长达数十年的争斗,终于用教谕的死亡打上句号。 叶三看着眼前血红的大字,或许因为受伤严重即将死去,那些横竖提勾都有些轻微的抖动。他能够想象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用不停滴血的手抓起毛笔,那些滚落的血珠浸染了狼毫,然后在纸上留下了人生最后两个字。 叶三想,教谕那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的字,留给了他心心念念的徒弟,然而他的徒弟,一直到老人死去的时候,都没有再回想起当年。 “我很抱歉。”叶三的眼神落在柔软的宣纸上,却像看向更远一些的上京,“虽然我一直觉得道歉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您……我确实是很抱歉的。” 这时,风穿过树林,吹皱了柔软的宣纸。像是冥冥之中一种无形的回应,叶三用手抚平了那些褶皱,轻声笑了笑。 宣纸在高低不平的草叶上起伏,深远的山林里,叶三似乎又见到了满头霜发的老人。老人坐着轮椅来到小院子,颇为凄凉地感慨道:“我要死了,我想要一个传人。” 叶三扭头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绿豆汤,声音里有一种对胡闹长辈的无奈,“您还很精神,还是先喝一碗汤,传人可以慢慢找,清谈会还没有结束。” 死啊死的,说的多了,人也就慢慢地死了。然而看破生死的老人,是不会在乎死亡什么时候降临的。 他最后的两个字,没有留下凶手的名姓,却一定要留下给小徒弟的指路明灯。 死的人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叶三看懂了教谕的意思,他很安心地接受这份好意,并且郑重地将手掌贴上了卷轴。 纸张触碰着他的掌心,有一些痒。 叶三慢慢闭上眼睛,手指在纸上游动。 “可是……您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 第173页 眼睛就是眼睛,每个人都有的眼睛。 他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叶三有些焦灼地将手指按上眉心,两个血色的大字映在脑海里,几乎下一秒就要灼烧起来。 叶三想了很久,终是无可奈何地睁开了眼睛。 他认真看着眼前的两个字,轻轻用手指勾画着熟悉的字迹。 当手指画到最后一笔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某些东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宣纸上停留了很久。 当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什么也看不见,这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卷轴。 当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不仅仅是一张卷轴,是写着教谕人生最后两个字的遗书。 清谈会的山道里,那个乱石滚落的阵法里,他的手指被飞石切下一条血痕。 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石头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些蓝色的丝线勾勒出虚假又有实体的飞沙走石,朝山中考生砸下去。 叶三注视着眼前的纸卷,心头微动。 他站起身来,看向四周的山林、山林外的长湖。 山林被霜打过,大部分是很漂亮的金红色,还有很多枯败的叶子掉落在地上,铺了很厚的一层。长湖是漂亮的青蓝色,在秋日的青空之下,泛着无数璀璨波光。 这是他的眼睛能够看到的世界。 为什么叶子是红的,落叶是黄的,天空是蓝的? 因为他的眼睛看到了红色的叶子,黄色的落叶和蓝色的天空,于是脑袋告诉自己,这天下就是眼见的这副模样。 叶三走到树下,闭上眼睛,放出神识,缓缓探查周围的老树和霜叶。 天地之间有灵气,那些稀薄的灵气汇聚在树干上、枝叶上,甚至是流动的湖水上,然后勾勒出了天地间的一切颜色与自然流动。 当他闭上眼睛,世间一切景物,都在某种规律之下,被灵气催动着成长。 某片树叶轻轻晃动了一下,叶三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围的密林。 虽然他很难用语言解释这种疑惑,但是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因为存在,所以能够被看见,还是因为看见,世界才得以存在? 站在树下的叶三,沉默了很久。他随手摘下一片微黄带红的叶子,观察了很久。 这片叶子很普通,他拿在手里观察了很久,像是一个傻子。 随着手指轻轻摩挲着叶片,周围稀薄的灵气以一种新的节奏在流淌,然后汇集在薄薄叶片上。普通的叶子无法承载过大力量,一瞬间在手心里碎成了无数片,然后飘落在地上。 叶三拍了拍手上的碎叶,大步往河边走。 在他的身后,有一小片红色的碎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青色。 湖水还是那片湖水,叶三站在湖边,吹来的凉风将他头发吹得尽往后扬。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在某种规则之下,他的眼睛会看到一个虚假的世界。 这天下没有一个地方,土地会任意震动,这天下也没有一个地方,会平白无故从半空砸下巨石。 在那些阵法里,他的眼睛在欺骗他。然而大脑轻易接收了来自眼睛的信息,选择了相信。 那些变化的道路是蓝色的灵气,那些滚动的飞石也是蓝色的灵气,那些都是以人力融合而成的,通过阵法排布的精粹灵气。 那些蓝色的灵气充沛的丝线,勾勒出了道路、长风与滚石飞沙。 灵气勾勒出的道路在变幻,灵气催动的水果在生长,灵气勾勒出的石头切割过他指尖,流下几滴血珠。 眼睛欺骗了他的那一刻,阵法里的世界也诞生了。 然而欺骗眼睛的,又是什么呢? 叶三看着眼前的湖水,整个世界忽然变得一片安静。 他认真注视着眼前的湖水,然后轻轻伸出一只手。少年人的手指微瘦而细长,却饱含着最年轻的生机与力量。 天地之间的灵气以某一种速度游动,他轻轻叩击着手指,扯动天地里某一根线。 如果阵法是一个新的世界,那么他就要用天地之间的灵气,勾勒出全新的画面。 他想要青天之下长湖涌动,大青山里水浪翻涌。 叶三迅速地放出神识,湖面上细微的水汽在游动,他捕捉到了很多东西,并且试图用自己的理解将他们串联起来。 整个天地很安静。 湖面一动没动。 叶三有些茫然,然后很快地恢复了平静。学习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他的猜想或许并不正确,但到底也是一个新的尝试。 接受自己的失败,是修行过程中必须要的素养。他很快地走回去,很快地卷起卷轴,很快地沿着山道往前走。 云清坐在树下,似乎醒了很久。叶三看见他,想了想说道:“我有一些问题没有想明白,想去问一下大师兄。” 云清很理解地说道:“那么你先去一趟吧,我四处走走,再去镇子上找一找泥瓦匠。” 听见云清的话,叶三笑了笑,说道:“那你记得早点回来,太晚的话山路不好走。” 云清也笑了笑,说:“好。” 大青山里,很多老树的叶子已经枯败,长湖边有一棵已经死掉的老树,云清摸了摸树干,发现树下居然有新的枝芽在生长。 在死去的老树庇护和养分下,新芽在努力地拔节。 -- 第174页 云清看了眼绿色的嫩芽,坐在湖边的白色石头上。 他在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小纸袋。牛皮纸的袋子里装着上次买的盐渍梅子,现在还剩最后一颗。 云清将它倒出来,然后塞进嘴里。梅子核有点大,他忍不住用牙齿去咬梅子核,核的棱角擦过舌头,有点疼。 云清叹了口气,将牛皮纸袋折了起来,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周围的风吹过他的长发,云清抬起头,向脚下的湖水看去。 脚边的湖水,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从湖中横流出来,然后倒卷着扑到岸上,拍湿了他的鞋。 虽然是很小的一缕水流,但它的的确确卷涌着,拍上了岸。 第91章 问道于天地之间 叶三走上山道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那片冲上岸的湖水浸润到沙泥之中,很快就消失了。 大多数时候,叶三还不能清晰认识自己的力量,实打实算起来,现在他踏入修行之路还没有满一年。 当他站在大师兄院前的时候,骄傲的大白鹿罕见地低下头,颇为温驯恭顺地站立在门边。 微风吹过墙角的野草,很多黄色的小菊花堆在篱笆旁边,还沾染着晶亮的水珠。 叶三安静站在院前,他没有走上前推开门,也没有试着敲响门。 过了片刻,眼前的木门被嘎吱推开,大师兄脱下了他干农活的布衫,换上一身干干净净天青道袍,他站在木门下,朝叶三笑了笑。 叶三执手冲大师兄长揖一礼,大师兄拱手回礼道:“小师弟前来问道,我自当为师弟引路。” 叶三直起身来,“只不过有几个不值一提的问题,不敢让大师兄费心。” 大师兄摇头道:“道法无大小,愿我之道,能解师弟今日之惑。” 叶三再拜道:“多谢大师兄。” 大师兄复摇头道:“同辈论道,何须言谢?” 走在青山里的时候,秋天里的风吹过头发和衣袖,凉浸浸的。走到崖边的时候,这股寒意就变得更加深重,叶三忍不住将衣服裹紧一点,察觉到他的动作,大师兄笑道:“天气是不是有些冷?” 虽然修士的肉身会比普通人强横一些,但是并不会相差太远。春夏秋冬天气变化对他们来说依旧有影响。 叶三下意识回答道:“还行,马上快要过冬了,到时候会更冷一点。” 大师兄道:“是啊,秋天之后,冬天就要到了。” 叶三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大师兄,问道:“师兄似乎意有所指。” 大师兄温和地看着他,问道:“天地之间有四时流转、物候变化,苍天之上有日月轮换、星辰辨列,这就是天地最根本的法则。” 眼前的悬崖极深,一眼看不到底,只有陡峭山壁上横生着一些草木枯枝。 叶三往下看了一眼,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说道:“那么,道宗一直挂在口中的天道,究竟是什么一种存在?” “天道……就是皇天后土啊。”大师兄随意坐在地上,摘了一根草递给叶三,说道:“天地分孕灵气,灵气演化万物。天地既然生化万物,自然也主宰万物运行的规律。你看这叶子春生秋落,本就是应乎四时的自然规律。” 叶三认真看着那片叶子,叶子上有自然生长的脉络,他坐在大师兄身边,崖边的风毫无阻碍地吹在身上。 这片山崖是个很好的位置,早上能够看到日出,晚上能够看到日落,天地中的长风吹荡,人力在这片大青山里,很难真正改变些什么。二师兄的捕兔笼哪怕捉住一窝兔子,山上还会有无数只野兔子,哪怕他的火雷砸翻了一地的老树和草芽,第二年他们也会再度发芽。 叶三感受着山间的风,犹豫了很久后问道:“那……何为顺天意?” 大师兄耐心道:“顺应天地,指的是敬畏与尊重。天地苍苍浩大,很多东西不是人力能够改变的。道宗千百年来寻求的,就是人力与天地之间的平衡。哪怕到了某一天,以区区人力便可以登九天渡沧海,天地与人之间的这条界限,依然不能随意打破的。” “倘若……打破了呢?”叶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很多问题并不该发问,倘若在清虚宗的银杏树下,这几个问题足够让他在黑屋里闭门思过三个月。 大师兄也沉默了一会儿,却并不是因为这些问题中透露的野望,而是他在努力回忆当年随师父修行的光景。那根短短的草叶在他手里被风吹着,很快刮到山下去了。 “我当年听师父说……曾有大能降下预示,如果人与天地之间的平衡被彻底打破,那么极北之地冰峰融化,人间界海水滔天,酷热与严寒交替而来,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那将是整个人间的浩劫。” 叶三下意识看向山底,那里有一大片长湖,想到万一传说中的画面真的到来,眼前的长湖彻底淹掉金山镇,自己怕是只等一辈子呆在山尖尖上。 想象到自己与大白鹿一辈子作伴的场景,叶三后背一阵发寒,他有些感慨道:“顺应天地就顺应天地,魔宗和道宗之间的破事又是哪儿来的?如果大家都好好在天底下过活,不应该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听到魔宗两个字,哪怕是大师兄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很喜欢这个小师弟,他也没有打算去抹除掉云清,但是魔宗两个字唤起了他某些很久远的记忆。 -- 第175页 大师兄思考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语气温和而不失严肃地说道:“小师弟应该知道,哪怕天地之间有修士,也是没有神灵存在的。道宗敬畏天地,却并不信牛鬼蛇神之说。” 叶三点头道:“是,然而魔宗难道有神灵存在吗?” “他们信奉长生天,长生天即是上天。”大师兄指了指头顶上的青色天空,说道:“但是,他们坚信长生天会将力量赐予首领,从而信奉他为神明。” 大师兄掸了掸衣服,站起身来道:“天地之间本没有神灵,他们以信仰和力量塑造出了所谓真神,并且试图用修士的力量去操控天地之间的灵气。” 叶三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却听大师兄说道:“他们试图控制天地,修士尚且有反抗的余地,黎黎百姓又何以自处?天地之间本来没有神灵,当他们以神灵自处,并且试图控制天地规则的时候,理念就与道宗相背而行了。” 叶三沉默地看着脚,他很难想象那些绿色的草叶,会因为人的力量变黄变红,天上的雨水会因为人的意志而降落,农田里的稻米会因为人的力量而生长。 “他们想要做天地之间,真正的神明。”认真想了很久的叶三,有些不太确定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大师兄笑了笑,道:“然也。” 叶三有些疑惑道:“可……阵法改变的,不也是天地间灵气流转的规律吗?” 大师兄摇头道:“阵法改变的不过是一个小天地,想要操控整个天地……终究不是人力能够做到的。” 叶三一瞬间想到了上京那座小院子里,被他改变的风。 那些风毫无阻拦地吹进小小院子里,每个晚上他修炼的时候,柔软的灵气积聚过来,充盈了整个小楼。 想到这儿,叶三无声地看了一眼脚下悬崖,如果被师兄认为自己在修炼魔宗功法,可能会被一掌拍下去,掉下去的话,直接就能变成一块肉饼。 想到这儿,他无声无息地往后又退了几步,小心问道:“师兄……如果当初我真的偷偷学了魔宗的二十八字诀的话……” 大师兄有些疑惑似的扭过头,想了会儿才慢慢道:“如果你真的学了,苏蕴可能……” “可能一剑把我拍死?” 大师兄叹了口气,道:“可能会很伤心吧,你是他第一个师弟。” 叶三想了想,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笑了笑,然后说道:“好。” 因为大师兄的话,他的心情有些凝重,有些无措,又有些……感动。 感受到叶三的情绪,大师兄看向远处的天空,有些叹然道:“没关系的,小师弟。你能改变的,终究不过天地之间的些微灵气,又哪里能有操控天地改变规则的力量?” 叶三听懂了这句话,他慢慢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手指,一缕很温柔的风来到了身边,在两人身边打了个旋儿。 大师兄也伸出手,感受着那缕柔和的风,过了会儿,他笑着说道:“放心往前走吧,小师弟,没关系的。这个世界之所以有意思,就是因为它实在有太多种可能。你的功法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都不同,那么,你就好好去感受这个世界,好好的……玩一玩吧。” 当风吹过湖面的时候,带起了很多波纹。 云清站在湖畔,长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衣袖,他缓缓伸出手,柔软的风从湖面上吹来,穿过他的指尖和发丝。 “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万物之中,人为最灵,既然如此,则天下大道,自然在我之身。” “道法施行于天地,而造化在我……那么,人人自然可做自己的神灵。”他轻轻拢起双手,眼神里微微有些困惑。 叶三在大青山的悬崖边问道于大师兄的时候,清虚宗内门的某个隐僻山道里,一个很俊气漂亮的年轻人慢悠悠走过满是落叶的石砖小路。 夹道俱是银杏树,从上京回山以后,他改变了很多以往的习惯,包括将惯常走的路改成了这条人迹最少最荒僻的路。 他现在很不想见到内门的一些人,那些人的眼睛里,大多数装着惋惜与困惑。 然而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别人怜悯与惋惜的人。怜悯之所以是怜悯,在于大多数时候,这是上位者传递给下位者的情绪。 纵然他如今变成一个很普通的废人,心底倒也还有七八分骄傲在的。 白见尘站在金黄的银杏道上,仰起头,看向山间一座很高的塔楼。 那座楼是山内的剑阁,整个剑阁里只有一把剑。 历代魔宗大掌教的佩剑。 第92章 求魔于正邪之外 塔楼高而老旧,是由当初一座废弃的兵库改造而成的。楼前的空地外,有两排银杏树。沿着银杏树一直往前走,才能看见刻满经文的木门。 塔楼下的十八个小木门上,全部用篆文刻着道宗的经文符书。十八层飞檐上,挂满了加持过的铜铃铛,每当有风吹过,清脆的铃声就从飞檐上倾泻下来,声浪撞击着砖墙上的符文,化作无数柄无形的小剑。 剑阁里放着一把剑,或者说,镇压着一把来自血瀚海的剑。 这把剑上沾染过无数道宗的鲜血,当年黑森林一役后,它被清虚宗追回内门,镇压在十八层塔底。 白见尘站在夹道的银杏树下,沉静地看着眼前高塔。 他信奉天道,并且对自己的信仰从未产生过怀疑。过去二十多年,他一直为了让清虚宗站得更高一些而努力奋斗,一直到现在,他的目标仍然没有动摇过。 -- 第176页 只不过,要让清虚宗站得更稳一点,他就要变得更强一点。 他要变得更强,就必须有勇气和能力解决自己遇到的一切障碍。 白墙,黑檐,金色的银杏树环抱,看着那座旧旧的塔楼,白见尘心里升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预感,他想要的一切力量,都藏在这座剑阁里。 他要得到它。白见尘这样想,他沿着窄窄的石砖路往前走,夹道的黄色银杏叶不时落在他的白衣上,被映衬得非常显眼又漂亮。 他信奉天道,自然也相信天道降下的天命。 从叶乘风提起那把刀的时候,他的命运已经被钉死在了魔宗与道宗之间的血路上。 那么,前世的他可以死在这把剑下,这辈子为什么不可以? 这辈子的叶乘风,只能死在这把剑下。 清脆的铃铛声从黑色屋檐上流淌下来,在符文里散落成无数碎片,冲击着他的耳膜。 白见尘坚定而缓慢地往前走,白色的衣服在灰色石砖上慢慢飘动,像一朵白色的浪花,冲碎了壁垒森严的剑阁石道。 他站在石道的尽头,看见了一堵木门。 木门上密密麻麻的符文,蕴含着极深的念力,只一眼,他潜藏在深处的神魂猛地震荡起来,大脑嗡嗡作响产生的恶心感让他脸色一瞬发白,无数小字盘旋着冲击着他的脑海,裹挟着雄浑的声响,像巨浪一样将他拍得几乎倒退。 然而他仍站在原地。 看着那堵小小的木门,白见尘内心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那股渴望灼烧着他的心肠,促使他顶着沉重压力,以一个普通人的力量,触碰到了那扇木门。 因为受到的冲击力太过巨大,鲜血从他的口鼻间不断滴落,很快将衣襟染得通红。 一个布衣老者坐在门边的木凳上,头也不抬道:“退下吧。” 老人的声音并不大,然而伴随着木门上的道符一起盘旋着传来,竟产生一股极为可怖的力量,将白见尘直接拍跪在石砖上。 白见尘的头压得很低,因为努力抗拒着这股力量,他清晰地听到脖子里传来的咔嚓声响,随着背后的力量不断加大,他的身子也越伏越低,在即将拜倒在地的瞬间,他用手肘支撑着地面,伸出手扼住喉咙,以免自己的头彻底低下来。 两种力量抗争之下,他的喉管被自己的右手死死扼住,气流勉强通过肺管,他的脸涨成血红色,鼻翼在不停翕动,似乎下一刻就要被自己掐死在当场。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颇为怜悯地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道:“回去吧,你心魔已成,当去六欲堂中静心思过。” 白见尘浑身一松,猛地软倒在地上。他喘息了半天,挣扎着站起来道:“我要进去。” 哪怕刚刚差点死在老人的手上,他的表情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的眼睛也依旧很冷静,他差点死在上京的清谈会上,既然没有死成,那么今天的他又怎么会惧怕死亡? 老人看着他半晌,忽地沉声喝道:“汝欲入阁取剑?” 白见尘平静道:“我欲取剑杀人,斩心魔。” 老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着,忽然冷笑道:“身为道宗之人,欲取魔宗之剑,你所求的,究竟是正是邪,是魔是道?” 他怜惜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太多人对他寄予了太多希望,而这些希望现在看来,可能只是一个笑话。 白见尘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指了指眼前的木门,说道:“我道宗之人,为何不能驭使魔宗剑器?区区一柄长剑,也敢引我入魔?” 话音刚落,无数铜铃铛在飞檐上迅速震荡起来,刺耳清脆的声响敲击着耳膜,让他忍不住颤栗起来。 老人看了一眼铜铃,缓缓坐正,说道:“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能够驯服这把失主的剑。” “我想去试试。”白见尘说道。 老人轻轻拍了拍手,像是夸赞或是嘲讽一般道:“你若失败了,只会被它引入魔道。等你踏出这道木门的时候,我只能杀你。” 白见尘笑道:“若我入魔,则请您斩下我项上七斤人头,用以告诫后来的弟子。” 老人轻噫一声,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他决定改变自己当初的决定,所以他再次拍了拍手掌,小小的木门应声开启。 森寒的气息猛地冲卷出来,夹道的银杏叶簌簌直落,小小的门框上凝结了很多冰冷的白霜。 木门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白见尘的心脏疯狂鼓噪起来,一股奇异的念头瞬间充盈了他整个脑海,带着危险信号的强烈吸引力呼唤着他,森然的剑意自木门里冲出来,卷上了半空,然后温柔地低伏在白见尘的手边。 像是恭顺而柔媚的妖精,对主人藏起了獠牙,然后娇昵地低下了头。 木凳上的老人霍然起身,他大喝一声道:“退!” 带着极深修为的声音冲破了剑意,白见尘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强大的力量攥紧他所有心神,致命而危险的吸引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闭着眼睛,跨进了木门。 剑意森森地徘徊一圈,像是簇拥着它的奴隶回到领地,小小的木门轰隆一声被关上,最后一点光亮彻底消失在木门的缝隙里。 老人长叹一声,他坐在椅子上,拿出了自己的剑。 他开始擦拭自己的剑刃。 -- 第177页 白见尘在黑暗里往前走。冰冷的剑阁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屋子的正中央,闪烁着一点微亮的光芒。 一柄长剑静静躺在石台上。 那是一柄有些漂亮的剑,虽然传闻里是铁制的,可浑身上下竟然泛着一股近乎透明的光亮。 白见尘的手有些颤抖,因为激动,他试了很多次仍然没有拿起那把长剑。 他很兴奋,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切身感受到这柄剑代表的力量。哪怕只是站在它身边呼吸,他也能想象到提起这把剑大杀四方的场景。 他毁弃的丹田气海,在这一刻也隐隐散发出一股痒意。 可他也很害怕,毒蘑菇一般的诱惑力缠绕着他,稍有不慎,就要跌坠到眼前的深渊,粉身碎骨。 在复杂情绪的交织下,他的汗一滴一滴滚落在手背上,长剑猛地低吟一声,清脆嘹亮的声音在空旷室内不断回响,某种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走过来,拿起我,走过来,拿起我——” “拿起你,则我成魔。”脑海里另一个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白见尘的手顿在半空中,一滴汗水顺着他的手指,落在剑柄上。 长剑忽地震荡起来,诡异的声音自脑海深处重冲撞出来,“何为魔?” “拿起我,行使我和你的力量,你站在天地的顶端,成为世间真正的神明——” “拿起我,感受成为神明的力量,天地在你脚底拜服,你的心魔不在是魔,你的清虚宗将会站在整个大陆的制高点,你将行使属于神明的力量,你的敌人将是整个天地的敌人——” 白见尘猛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剑柄。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青紫色的血管从整个脖颈上凸显出来。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强横的气息自剑柄冲进他的经脉,瞬间蔓延进了被毁掉的丹田。 那么一瞬间,白见尘感受到了比死亡更为可怕的疼痛,他的血肉一片片被剥离撕扯,他的经脉被一剑一剑割开,他的丹田被一刀一刀凿烂,然而这片痛苦里,一种奇异的香甜气息蛊惑着他,让他生出一种飘飘欲醉的感觉。 “你体会过神明的力量吗?所有人跪倒在你的面前,你的心魔将是所有人追崇的道心,你的敌人将被整个天地追杀,你所敬爱的,将被所有人誓死捍卫,你所厌弃的,将被所有人视如敝履……” “我的主人,是长生天在人间的化身。” “拿起我,你将是这世间唯一的真神。” 森然剑意冲刷着他的经脉,剧烈的疼痛下,白见尘居然生出一种诡异的愉悦感。他死死握住手里的长剑,猛地将它从剑鞘里抽了出来。 如水一般的透明剑光,瞬间照亮了半个内室。 白见尘的表情诡异扭曲,他颤抖着看着眼前的长剑,记忆深处那熟悉的影子在迅速淡去,然后被他用这把剑切割成碎片。 他终于明白了魔宗最为致命的吸引力是什么。 是那甜美而恶毒的,却又让无数人为之送死的欲望和权力。 没有人可以抗拒的了权力的诱惑,没有人可以抗拒成为神明的力量。 除非他本就是神明与圣人。 但白见尘只是个修道的年轻人,所以他赞叹这美妙的吸引力,并且极度想要行使手上再度拥有的力量。 在这一瞬间 ,他毁掉的气海丹田迅速成型,剑意在他经脉里汩汩流动,冲刷着他的血肉,只不过短短几息功夫,他恢复了在上京所有的力量。 他的丹田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他的精神也前所未有地欢快起来,他拿着这把剑,感受到某种刺耳的声响,剑意森森地张开獠牙,似乎在欢笑着唱道:“不是你驾驭了我,是我抓住了你……” 是画皮的女鬼、漂亮的狐狸,雪白的獠牙伴随着透明的光气,一瞬间将白见尘彻底吞没。 他站在空旷的剑阁内,沉默了很久,然后笑道:“我知道的,所以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他冷漠地收起剑鞘,一步一步往门外走。 木门传来一阵轻响,他提着长剑,站在了阳光下。 刺眼的阳光刚刚照亮他的眉眼,老人的剑气已经铺面而来。 “你若入魔,我取你项上人头。”老人的声音和他的剑气一样冷。 白见尘抬起微有些苍白的脸,冷漠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剑意在他身体里徘徊,柔声道:“区区蝼蚁——” 他微笑着张开嘴,柔声道:“区区蝼蚁,敢斩神明?” 他提起了剑。 他劈向了半空。 他从容地走在石道上。 老人静止地站立在石道边,在白见尘走远之后,他低垂下眼睛,浑身血肉爆裂四散开,溅射在夹道的银杏叶子上。 旧旧的塔楼,被秋日稀薄的阳光照射着,就连影子也不太明晰。 而在这时,无数小小的铜铃铛从十八层飞檐上跌落下来,落雨一般往地面下坠。 在落到地面的过程中,很多小铃铛碎成了齑粉。 塔底十八个小木门应声打开,长风毫无阻拦地吹进剑阁,发出呜呜如泣的声响。 白见尘站在石道的尽头,随手挥了挥剑,夹道的银杏树,无数金黄落叶猛地冲上半空,像是一场金色的雨。 他微笑着,在一个无人察觉的午后,慢慢走出了山门。 他提着这把被镇压了十多年的剑,去斩杀十七年前这把剑下的亡魂。 -- 第178页 一日后,来自清虚宗最高的那座山峰上,一道无可抗拒的钧令传遍了整个道宗。 ——追捕白见尘。 白见尘于道宗圣地入魔,叶乘风于大青山里问道。 他不仅问道,还问屋顶该怎么修补。 站在秋天的山风里,站在云清若有所思的目光里,他看着碎成渣子的屋顶,长叹一声后道:“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不如先去修炼几天,回头再说?” 云清用很平静的声音表达了恼火,他很认真说道:“你昨晚上也是这么说的。” “是真的感觉很不好,很不好……”叶三举起双手,叹然道:“我发誓……” 第93章 红泥小火锅 因为路途遥远,白见尘以及剑阁被盗的消息并没有及时传递到青城山。 当李见青勤勤恳恳在南货铺子里煮羊肉的时候,一只大白鹿冲进了他的铺门,和往常一样讨点甜米酒喝。 他在衣服上掸了掸灰,拿起橱柜上的罐子,将甜酒倒进白鹿仰起的嘴里。看着大白鹿摇晃脑袋准备回去,他急急忙忙在鹿脖子上拴一个布兜,布兜里装着几颗老白菜和一个小纸卷。 隔三差五的纸卷里写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譬如幽州下了一场大雨,解决入秋以来的旱灾;道院的屋子被修缮得更加齐整精致;冀州的几个小道士将来捡稻穗的民夫揍了一顿。 都是一些很琐碎的小事情,不值得挂在嘴边的。 云清的屋顶被铺了三层干稻草,勉强算是修好了。刚从屋顶跳下来的叶三看见扬蹄奔来的大白鹿,顺手解开它脖子上的布兜,然后把老白菜丢在地上给它吃。 白鹿埋头将白菜啃得稀碎,在每天的甜米酒与老白菜里,他们终于暂时握手言和。叶三抽出布兜里的小纸卷,里面用极小的字写了上京一些动静。 在教谕大人死后,上京城里的某个中年信众以铁钩挂体,燃点千灯,整整念经十二个时辰,血流遍地而面不改色。 此举一出,朝野哗然。针对掌握在道观手中的众多良田,陛下开启了有史以来第一次针对修士的税目——高达四成的道田税。 叶三蹙着眉头将纸条迅速扫完,然后捏成一个团丢给云清道:“看看?” 他往后退了几步,打量一眼整片大青山,确定青山里并没有什么良田,然后就安心地爬上屋顶,躺在刚刚铺好的干草上。 尽管这道税目在后世被认定为皇权针对道权的第一次出击,它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大翊长达千年道权皇权分立的局面,并且成为后续一系列事情的□□,但在现在的大青山里,叶三只想好好呆在刚刚铺好的干草上,然后结结实实睡个觉。 干草是金黄色的,由于被晒过几天,散发着一股阳光的气味,虽然有点扎人,但躺上去足够柔软,他枕着头,看着有些阴郁的天空,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扭过头,发现云清躺到自己身边,漆黑的头发淌在金黄的干草上,有一种很柔软的好看。 叶三心里微微一动,一种很干净的笑容从嘴角慢慢勾起,他伸手揉了揉云清的头发,一边玩一边道:“最近几天有些冷。” 云清嗯了一声,软绵绵道:“上次裁缝铺里裁的几件过冬衣服放在橱柜里,再冷下去就该拿出来穿了。” 叶三看着天空,觉得很安逸。他在干草上躺了一会儿,差点要睡着了。 云清拍了拍他的肩道:“要睡你回屋里去,秋天的风还是有些冷的。” 叶三伸了伸臂膀,从草堆上坐起来。很凉的什么东西落在他脸上,他伸手摸了摸脸颊,摸到了一滴水。 他往天上看看,很零碎的细雪开始往下落,一片很薄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化成了水。 叶三愣了愣,几步跳下屋顶道:“下雪了。” 云清从屋顶上探出头来,好奇问道:“下雪怎么了?冬天总是该下雪的。” 叶三看着他喊道:“下雪了,煮火锅。” 云清从屋顶上跟着跳下来,他很轻地落在枯黄草地上,没有发出太大声响。看着叶三急匆匆往山下走的身影,他喊了一声道:“你等一下,我拿两件衣服,一起下山。” 叶三头也不回道:“你在这儿等着吧,我一个人早点去早点儿回来。” 云清刚刚推开门的时候,叶三已经顺着狭窄的山道往山下走。他很快地过了河,走到了李见青的南货铺子里。 在辛辛苦苦煮羊肉的李见青一个激灵,慌忙笑道:“叶小先生,您来用饭吗?” 羊肉在黄铜小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煮好的茶水冒着白烟,叶三看了眼饭桌,开门见山道:“我要个火炉。” 看着李见青目瞪口呆的表情,他又补充道:“我要个锅,要干净的。” 李见青看着刚刚煮好的羊肉,嘴角抽动了一下,僵硬道:“您怎么不说您要一份羊肉一份豆腐呢?” 叶三点头道:“豆腐我去李婶儿那里去买,羊肉有的话给我装几份。”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当初在南货铺子里吃羊肉被大白鹿抓个现行的场景,胃里不由隐隐作痛。 想到大白鹿疯狂甩动的双角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叶三咬牙切齿道:“有多少给我来多少,我煮的又不是它老婆,连羊肉都不让我煮!” 李见青看着汤盆里新鲜的肉块,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好将刚刚的几句话吞回去。 -- 第179页 云清安静地站在屋檐下。屋外雪下得虽然细碎,但是被风吹得急而猛,打在脸上的时候,凉得有些发疼。 其实大青山的初冬相比血瀚海,已经算是很温柔了。但是黑森林十多年的时间里,他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寒冷,对下雪的温度甚至都有些不太习惯。 雪籽落在草叶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乌云来得很快,将夕阳的日光遮挡得模模糊糊,云清站在屋檐下想,叶三这会儿在买什么东西。他可能带回来一个锅,或者一个小火炉,或者一盆豆腐和千叶。 然而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下山的时候走得太快,还没有披上一件过冬的衣服。 云清等了一会儿,然后回屋将冬衣披上,然后抱着一件棉衣,撑着伞往屋外走。 走得远一些,他能看到更远的地方。他看见了被设为青城山禁地的悬崖,看见了粼粼的湖面,看见了镇子上高高低低的房顶。 叶三就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里,想到这儿,云清很耐心地站在风里,很耐心地等待。 因为冬天渐渐到来,夜晚也来得更快,眼看天色慢慢暗下来,他撑着伞走到山道边,准备去镇子上找一找叶三。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山道上传了过来,“来接我呢?” 听到熟悉的带笑的声音,云清就笑了笑。他看着叶三背着包裹走过来的身影,笑道:“回来了?” 叶三走得鼻尖冒汗,他擦了擦脸道:“回来了。” 云清将伞递给他,接过他卸下的包裹,又将怀里的衣服递给他。或许因为衣服在怀里抱了很久,有一些温暖的热度。 叶三揉了揉衣服,那股稀薄的热意很快被风吹散了。他无声地笑了笑,飞快地将衣服披上身。头顶上缓缓倾斜过来一把伞,很大的黄色油纸伞盖住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回了屋。 红泥的小火炉,小火炉上有个小铜锅,红色的火苗舔着黄铜的锅底,放上猪油块的井水很快沸腾起来,雪白的细盐要加上,腌过的猪腿肉要加上,豆腐也要加上。 白菜和大头菜被切开,整整齐齐码在白色的瓷盆里。 云清将厚厚的棉布门帘挂在门框上,然后检查了一下木门关紧没有,又看了看哪里会漏风。修好的屋顶勉强能够用,但是墙壁和草堆之间的缝隙还是有些漏,他叹了口气,刚想要说话,就被叶三拽回了凳子上。 “这又不是寒冬腊月,哪里就能冻死人。”叶三拿了两个小碗,递了一个给他道:“酒喝不喝?” 酒是要喝的,然而这里到底不是西北,没有火辣辣烧刀子,只有黄酒和有些浑的甜米酒。 有酒有肉,没有葱。 云清很耐心地捞起一块豆腐片,然后生硬地拒绝了一切煮羊肉。 叶三看着眼前咕嘟咕嘟冒泡的汤,白色与绿色的菜叶子在里面上下翻动,白色的烟气里,他们两个埋头吃饭的头凑得很近。 或许是因为很淡的酒气,又或者是因为热气熏到脸上,云清的脸有些热,筷子也有些热。 叶三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他看了眼锅里的汤,拿起勺子舀了一碗,然后捧在手心里,很悠闲地叹了口气,道:“挺好的。” 不是菜挺好的,也不是气氛挺好的,就是挺好的。 他觉得现在一切都很好。 屋内的灯光,从薄薄的窗户纸上透出去。 屋外的雪渐渐下得有些大。今年冬天第一场雪来得很突然,也比往常更猛一些。 或许是因为寒风与雪意,窗户外的一丛低矮枯枝居然冒出了第一个白色的花骨朵。 这样子的雪夜,的确是适合想念很多东西的。 大师兄坐在屋内,很耐心地剥一个刚出锅的白煮蛋,白煮蛋很烫,他想到当初十几岁刚刚学了一些道法的时候,深入草原杀的第一个人。后来那些血再也没有洗干净,他也再没有出过山。 二师兄坐在屋内,很耐心地捣鼓他的捕兔笼,等雪彻底下大的时候,这个笼子应该可以捕很多兔子。虽然小师弟坚决认为他的笼子太大,但当年他还是个种田汉的时候,弟弟说想要一个很大的捕兔笼。后来他被强征入伍,匆匆忙忙逃回来的时候,弟弟坟前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 三师兄坐在屋内,很耐心地喝一杯小酒。他喝酒,就想到当年道院里那个哭起来不出声的秦无念。他回山修行的时候,当初哭也无声的少年手刃三百魔宗余孽,彻底坐稳了清虚宗执法长老的位子。 大白鹿舒舒服服躺在草堆边,柔软的腹部卧着一只白母羊。老母鸡已经被赶进栅栏,天已经开始冷了,大师兄每晚都要让它们回窝。 大青山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关中已经下了几场很大的雪。 胡天漫地的白色雪花里,一席灰色的长衣在雪地上飞速飘动。 白见尘轻轻用剑尖划过雪地,打量眼前的分叉道路。 他从未觉得内心如此强大与坚定。 无数百姓替他送上清水与食物,他看着那些虔诚的面庞,温柔地抚过他们头顶。 往日那些信奉道宗的面孔,第一次变得真切而动人。他看着那些粗糙的脸庞,诚心诚意祝愿他们。 诚心诚意祝愿,自己的子民。 第94章 雪原之上生动静 荒野里有个酒棚。细雪不断往下落,覆盖住了茅屋和沙草。 -- 第180页 整片被白雪覆盖的荒野里,只有孤零零一个茅屋。四边透风的竹子架构,使得布帘在狂风里不断晃动。 白见尘很耐心地擦了擦被雪堆积起来的条凳和木桌,然后拿起柜子里最后一坛浑酒,又拿出几个铜板放在了空荡荡钱匣里。 铜板落进去的时候,发出了一串沉闷声响。他拿起酒坐在板凳上,将酒水浇在手上,然后用手帕擦了擦手指缝里的血迹。 清虚宗的尾巴追了他太久,他只能动手开始杀一些人。令他有些诧异的是,长剑斩下同门头颅的时候,他的内心已经没有太多的波动。 他换下了白色的衣服,开始穿一些灰色或者黑色的长衫。那些衣服耐脏,血落在上面也不太显眼。 做完这些事,他才开始喝酒。屋外的雪粒不断吹到他的脸上,摩擦得生疼。 关中的雪向来不比宗门,要猛烈很多。 他喝一口酒,然后放下酒坛。 一支利箭带着刺耳声响,自远处直射过来,长箭穿过布帘,带着风雪扎进酒坛。 酒坛瞬间粉碎,瓷片四射飞散出去,酒液从桌子上滴滴答答流淌下来。 秦无念站在雪原上,朝手心呵了口气,他眯起眼睛看着远方的酒棚,因为距离太远,那个矮小破旧的茅屋看起来像是白色雪原上一个小点。 他将长弓递给身边的侍从,大步往酒棚里走。 “雪夜深寒,不如早归家。”秦无念站定在酒棚外,似笑非笑地看着白见尘道:“巧了,回山的路上还能遇见你,和我一起回去?” 白见尘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木桌,摇头道:“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先杀罗致南,再杀守剑人,你的胆子比我想象得更大。” “心有执念,自然无所畏惧。” 秦无念漫不经心抽出剑,伸手弹了弹剑刃道:“一朝入魔,你连敬畏两个字都忘了。” “让天下人心生敬畏,这是你执法堂该做的事情。” “也是。”秦无念笑了笑,一席黑衣在白色雪地里上下翻飞,像是一团漆黑浓墨。下一刻,墨点疾射出去,在雪原上划过一条笔直的剑锋。 他提着剑冲进酒棚,一剑斩落。 剑光将酒棚轰炸得四分五裂,受到冲击力的雪地向四周满溢,波浪一样迅速融化。 雪原之上形成一个巨大的空地。 两剑相交的气浪直冲上半空,发出一声刺耳锐鸣。 秦无念退了回来。他的笑容在脸上融化,冷漠到极点的目光紧紧盯着白见尘手中长剑。 过了片刻,他笔直地站在风雪里,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这道声音并不大,却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气息。声音自雪地里响起,无数凝结成冰的积雪被撞碎,跟随声浪冲击到半空中。 无数粒细雪在夜风中狂舞,化作无数柄利剑。 上一刻,他还是秦无念,现如今,他是清虚宗执法堂长老。 和当年深入草原追击魔宗余孽时候一样,他的杀字令里带着高高在上无法抵御的傲然和威严。 很多时候,规矩是用血洗出来的,威严和拜服也是用血浇灌出来的。 从他脚踩无数人性命登上这个位置开始,他行使的就不再是自己的心意。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既然天不能容魔,那他必定铲尽天下魔宗。 他这样想,就这样做。杀字令甫一出口,身边的侍从仓皇下跪道:“秦长老,掌门下令追捕,并不是追杀。” 他平静而冷漠地扭头看了一眼侍从。黑色的道袍在风雪里上下翻滚,像是一片不断扩大的墨迹。 “我行天之道,非掌门之道。” 秦无念信奉的是天地大道,这个理念自他跨入清虚宗的时候已经扎根。但他丝毫看不起那些跪倒在银杏树下的修士,也无法容忍下属的软弱和盲目。 他不需要别人信奉他,他也不信奉任何一个人。 侍从跪倒在雪地里,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他平静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侍从,轻轻一扬长剑,血肉顿时在雪地上爆裂开来。 身后的侍从惊惶下跪,他们以头抢地,颤栗不敢再说出一句话。 秦无念是个很讲规矩的人。 规矩就是天道。 他看着白见尘,高大肃穆的执法堂的浩瀚经文,一瞬间席卷而来。 他再一次扬起剑,与此同时,无数的雪花裹卷着剑刃,如潮浪一般向前冲去。 白见尘抬起眉眼,神色极为从容。他有些倨傲地看着眼前的剑光,轻轻拔出剑鞘中的长剑。 剑光是透明的,像水一样流淌在雪地上。荒野顿时狂风大作,无数积雪被倒卷着吹到半空中,伴随着两支长剑可怖的冲击力,两人长衫在暴雪中被鼓成巨大的旗帜。 入眼是白茫茫大地,雪花击打在手背和剑刃上,转瞬又飘落在地上。 两支长剑相交在一起,许多火星从刃口迸发出来,与雪花一起在半空弹跳震动。 相撞在一起的剑,并没有因此而停顿下来。 剑尖陡然一荡,秦无念的右手仍在往前行进,摩擦的两道剑刃发出一阵令人骨酸的声响,白见尘看了看手中长剑,双眼猛地一亮。 他的眼睛突兀地亮了起来,他的剑也突兀地亮了起来。 一声轰鸣,剑身瞬间泛起透明的光华,摩擦生成的火星刹那静止,脚下的积雪如水浪一般往四周翻涌,周围冷风狂舞不休,两人的长发在半空扭舞搅动。 -- 第181页 伴随着最后一道冲击力,两人双双往后退了几步。 散开的雪雾很密,他们两个有些看不清对方。 白见尘擦了擦嘴角,平静道:“不妨放我走一趟青城山。待我解决他之后,你自然能领执法堂取我人头。你既然从内门千里迢迢前往清虚宗,心里一定也是想杀了他的。” 秦无念神色微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白见尘手中长剑,道:“在青城山杀了他,这不可能。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解决得了他的三个师兄?” 白见尘收起长剑,一步一步往前走,因为刚刚的战斗,他走得有些缓慢,脚步看起来不是非常顺畅。 但是他仍然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到秦无念身边的时候,他头也不回道:“你们为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他顶着狂风往前走,声音虽然冷,却异常坚定,“他有时候市侩恶俗,有时候胆小怕死,但是这些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骄傲。” “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怎么可能让几个师兄挡在他的死敌面前?” “这是我替他选好的结局,你若有兴趣,不妨再等等。” 漫天的飞雪里,他的背影很快被遮挡住,然后消失在狭长的分岔路口。 秦无念想了想,不由笑了起来,低声道:“意思是有意思,然而规矩也是规矩。我执法堂杀字令出口,断没有收回的先例。” 他慢慢向前走了几步,抽出侍从手里的长弓。 雪白的长箭搭上硬弓,弓弦被拉开的时候,飞雪堆积在箭尖上。 随着一声刺耳尖叫,狂风扭动倒灌,如一道雪白闪电横空出世,笔直地爆射出去。 夜风裂,飞雪碎。 白色的长箭尖叫着,毫无阻拦地贯穿进白见尘的左肩。 白见尘一动不动,过了片刻之后,方才抽出肩头的箭。 秦无念头也不回,丢下长弓大步离开,“一根箭换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执法堂全体弟子,扑杀白见尘!” 身后的侍从浑身发抖,急急忙忙捡起长弓,一溜烟跟着跑起来。 地上乱糟糟的脚印和血水,也很快被飞雪覆盖了。 这场雪比预期的更大。 屋外的雪落在地上,发出很清晰的声音。云清被吵得有些睡不着,就掀开被子推开了窗户。 床在窗户下边,他靠在墙壁上,冷风呼呼地吹过头和脖子,有些凉。 因为下雪的缘故,地面比往常更亮,他能很清晰地辨认下山的道路,也能看见半埋在雪地里的枯枝。 树枝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云清跪在床上,将头探出窗户。他努力仰起头往山上看,从这个角度,他能够清晰地看见叶三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 一星软红的光,在雪夜里很亮。 或许是因为习惯,云清没有将屋檐上的红灯笼摘下来,叶三也没有。但是他们都很久没有点亮过这两盏灯笼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叶三回去以后将灯笼点亮了。如果云清没有忽然醒过来,没有忽然往山上看,是发现不了的。 云清撑着头,愣愣地看着那一小点红光,慢慢地就笑起来。 他想了想,披上衣服穿好鞋,慢悠悠往屋外走。大青山里的每个人都在睡觉,他一个人沿着被积雪覆盖的山道往镇子上走。 晚上的时候,湖边的撑船人不在。云清很耐心地在枯萎的芦苇丛里拉出备用的竹船,用黄色的老竹竿撑着,一个人慢悠悠往镇子上荡。 风很冷地吹过他的头发,云清忍不住擦了擦脸。 镇子上的人也在睡觉,因为对他的气味很熟悉,大黄狗和小狼狗没有发出叫声。火红的辣椒、腌制的腊肉腊肠咸鱼都在屋檐下垂挂着。 云清慢悠悠在镇子上走,踩过石板的脚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很轻地路过了南货铺子,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布兜。 李见青很少会将布兜挂在门前,除非是特别紧急的东西。但是一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碰到过真正意义上的紧急事件。 云清思考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绕了过去,在布兜里掏了掏,翻出一个纸卷。 纸卷上用很规整的字写着:白见尘入剑阁,盗取魔宗大掌教佩剑,斩杀守门人,就地入魔。沿途截杀清虚宗弟子二十一人,往青城山走。 雪光很亮,风很亮,云清将纸卷放回布兜,然后背着布兜,绕到窗户边敲了敲道:“这份东西我先拿走了。” 李见青睡得很浅,听见声音猛地坐起来,然后清晰地回应道:“行嘞,屋外我还放着几个萝卜,您要不要一起拿走?” 云清看了看破柜子里的萝卜,蹲下去挨个捡起来,然后放在了布兜里。 他背着一兜水萝卜,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慢慢走了回去。 离开的时候,他背对着那盏红灯;回来的时候,他正对着那盏红灯。 云清走回屋子里,决定耐心等一等。他改主意了。 算一算清虚宗到青城山的路程,白见尘赶过来的时候,要到明年了。那么,先过完今年再说。 第95章 你和我,都放心 叶三并没有想到,早晨一醒过来就有个晴天霹雳的消息等着他。他拿着云清递过来的纸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白见尘提着一把剑,千里迢迢来青城山取自己项上人头。 -- 第182页 他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事实,忍不住摸了摸脖子,问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追着我杀?” 曾经在上京亲手种下心魔的云清,此刻也只能沉默。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讨论这个问题。 屋外的雪仍在下。今年的冬天来得迅疾又猛烈,雪花密密麻麻从天上掉下来,风再一吹,落在青山上、树叶上、村庄的瓦房上,将整片大青山都染成了斑驳交错的白色。 叶三推开窗户朝外看了一眼,风雪很大,荒山很空旷,这儿的确很适合打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儿也很适合死人。无论是青山埋骨还是风雪葬剑,都是一种非常风流的故事。 只要死的人不是自己。 叶三指了指山底的某个角落,对云清道:“和我去一趟。” 云清什么也没问。他拿起黄色的油纸伞,跟在叶三后面走出了门。 雪已经堆积得有些厚了,脚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响声。 叶三拽着他小心走下山道,因为积雪路滑,两个人走得比往常更慢一些。 他们先去了湖边背山的草地,然后又去巡视了一丛老竹窝,最后沿着一条草径往前走。 草径尽头是一大片空地,空地前有一个山崖。笔直光滑的断崖上,因为冬季枯水期的原因,瀑布变成窄窄一条,往更深处的寒潭里流泻下去。 背靠着山崖,风雪小了很多。云清将伞收起来,仰头看了看瀑布问道:“你喜欢这一块地方?” 叶三想了想,指了指脚下的悬崖,青山边的悬崖极深极长,往下看只有大片的树。“其实我比较喜欢下面,地方更宽敞,但师兄说只要是悬崖下面就都是禁地,不好进去。” 说着,他拍了拍石头上的积雪坐下来,背对着大青山的石壁,很多水珠溅到他后背。云清看了一眼,将伞撑在他背后。 叶三指了指眼前被积雪覆盖的空地,空地上都是杂草和老树,还有他们两个人的脚印,“我觉得这里很好。” 云清说道:“你觉得好就可以。这里距离镇子远,距离师兄们也远。” 叶三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努力仰起头往天上看。大青山伫立在眼前,光滑的断壁很像没有刻字的墓碑。 叶三笑了笑,道:“就是这里了。” 既然仇人万里而来,那自己又岂能辜负这一场关于生死的盛宴? 这里是叶三为自己选定的战场,既然他的客人要来杀他,那么他就好好打扫战场,迎接自己的敌人。 这听起来是个很浪漫的故事,其实是个很冷酷无奈的故事,只不过少年心气平添了三分热血。 云清皱了皱眉,将伞收起来。细碎的雪花穿过树叶间隙,落在他们两个人的发间,云清看着叶三一晃一晃的马尾,忽然开口道:“你放心。” 叶三往手心呵了口热气,观察着准备砍断的几棵树道,“我当然放心,又不准备送死。” 叶三拿起一根枯枝,在积雪上画了很长一个弧,随口调侃道:“如果我真死了,那也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云清握着伞,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很努力认真地重复道:“你放心,不会让你死的。” 叶三是个很珍惜小命的人,无论风雪青山斗生死这种事情听起来多么豪迈,他都不准备轻易丢下自己的小命。 只不过调侃落在云清耳里,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仔细想了想死亡来临的感觉,一股恶寒从脊背上升起来,握着伞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认认真真规划场地的叶三,忽然间被无数碎片刮上了脸。深色的竹子与油布碎片在风里狂舞,他随手抓了一片,目瞪口呆转过身来,发现云清手里那把黄色的油纸伞已经四散粉碎。 云清平静地看着他,手里空无一物,黑色的长发被劲气吹荡着,在空中狂舞。 他慢慢朝叶三踏出一步,脚下的积雪应声碎裂,看着叶三的那双黑色眼睛,幽深如崖底寒潭。 叶三第一次感受到了云清的怒火。看着他一张隐隐发白的脸,想到上京五次三番在生死间逃回来的场景,轻声说道:“你放心。” 云清在雪地上往前走,看着眼前苍茫青山,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叶三能够体会到云清忽如其来的怒火,就像他回想起清谈会的那些血泊,内心除了愤怒,还有不安。 叶三看着云清的侧脸,认真重复道:“你放心,死是很容易的,但我一定会努力活着的。” 他走上前去,带着点安抚意味搬拍了拍云清的肩,轻声道:“再不济,总有你帮我,是不是?” 他顺手揉了揉云清有些乱的长发,云清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发尾在腰部不断晃荡,像是一截黑色的云。 云清低下头,过了会儿,他沿着草径往回走。 叶三抱着双臂站在后面,笑着问道:“真生气了?” 云清有些闷地回答道:“没有。不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 “那你要去哪?”叶三看着他晃来晃去的长发,问道。 云清加快脚步往回走,“拿锄头和斧头,你不是要清理这块地方吗?” “行……”叶三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你记得再带一把伞过来,好好的一把伞,回头又要买把新的。” -- 第183页 云清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青山里在下雪的时候,血瀚海的风雪变得更加猛而烈。 风一吹,雪直接在半空冻成冰,往脸上招呼的时候,生疼。 穿着白色小羊皮靴的姑娘急匆匆冲出帐篷,她背着一个足有一人高的长弓,一路疾跑出百多米,才滑停在了血色的冰原上。 断臂的男人看见她,极为恭敬地将左手持于胸前,道:“伊格。” 安多一把摘下帽子,脸颊因为跑太快而有些发红,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颇有些恼怒道:“仓木决!我告诉过你,不要擅自派人追杀他!哥哥的仇自然有我替他报,你私自派人寻仇,圣教子民的性命不是用来这样糟蹋的!” 她满头卷发在后背被吹得不停起伏,像是黑色的浪花,看着男人断掉的右臂,她指了指东方道:“苏蕴为了他的小师弟,千里迢迢赶往血瀚海砍你一条手臂,你接二连三派出杀手,是想死在他的手里吗!” 男人弯腰低头,恭恭敬敬道:“伊格,苏蕴不会再来了。他从不会插手圣教复仇一事,只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他上次是为八十三个平民要个说法。” 安多绿色的眼睛眨了眨,她一把拔起后背长弓砸在雪地上,“不要派人去了,我亲自去。”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道:“你说得没错,冤有头债有主,我圣教子民的性命,不该用来替哥哥复仇。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让他们为了哥哥的私仇送死。” 男人往后退了几步,单膝跪在雪地上,恭声道:“伊格,您此去青城山,除了他,谁都不能动。”他仰起头来,看着眼前碧眼的姑娘,柔声道:“青城山虽属道宗,却是唯一一个不会追杀圣教的山门,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当初才一定要将这条手臂断给苏蕴。” “你闭嘴,仓木决。”安多扶着长弓,看着无垠雪原,寒声道:“哥哥走前将圣教托付给我,我身体里流淌着圣教的血脉,即便是死,我也不可能丢下他们私自逃跑。” 她微微眯起眼睛,绿色的眼珠里,寒光一闪而过。 巨大的长弓猛地被横举至半空,她一脚飞踹在银白弓弦上,寒风呼呼从指缝间刮过,一瞬间就凝结成三根散发着白光的利箭。 风吹过雪原,大片的飞雪团成一团,在地上滚动飞腾。长风鼓噪地吹过弓弦,像是拉响某种乐器,发出了低沉的响声。 呼一声巨响,三根利箭脱弦而出,血瀚海上的念力一瞬间绞紧,狂暴肆虐地朝箭上席卷过来。 感受到从地底袭来的强大念力,三根利箭飞刺出去,与空气摩擦出一声齐整的清啸。 长箭撞击在血色冰原的边缘,空中骤现一道巨大光幕。箭尖与光幕疯狂摩擦,汹涌寒意从光幕上不断倾泻下来。 下一刻,个子小小的姑娘猛地冲了出去,她提着长弓,蹬飞了无数积雪。黑色的卷发在身后狂舞,冲到光幕前的时候,三根利箭齐刷刷爆炸,光幕在爆炸冲击力的间隙漏出一道裂缝。 她高高地跳跃至半空,从裂缝里跳了出去,小小的白羊皮靴踩在积雪上,溅起三尺多高的雪雾。 直到安多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雪原深处,断臂的男人才站起身来。穿着皮袄的下属急匆匆从帐篷里跑出来,低声道:“大人,伊格一个人去青城山,当真不会出问题吗?” 仓木决摇了摇头,一把抽出腰间的弯刀,“我们走不出结界,只能让伊格一个人去。最近昭武蛮王隐有反心,先让伊格去中原避一避风头,等此间事了,我传讯让她回来” 下属应了一声,旋即问道:“大人,我并不明白,昭武胡人素来信奉圣教,不至于做出叛教的举动,大人或许是多虑了。” 仓木决没说话,他扫了一眼雪原,安多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风雪里。看着脚下隐有血色的大地,他大步往帐篷里走,道:“先提防着吧。” 第96章 死去的李长空,活着的叶乘风 时间在不停地推进,断崖飞泉之后的战场也在不断地成型。 当杂草与碍事的枯树都收拾干净后,青城山终于迎来了大雪封山的日子。 叶三站在飞瀑下观看自己的战场,二师兄提着一篮萝卜和大头菜从旁边刻意地经过,一边看一边摇头道:“地方是不是有些小?再扩大一圈会比较好,我回头用火雷给你轰一轰,比你这么收拾快。” 叶三往后退了几步,连连摇手道:“不敢劳烦二师兄,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想到苏蕴和云清被炸飞的两个屋顶,他的双手摇晃得更加坚决。 二师兄连连摇头,提着一篮子蔬菜走回山。 三师兄提着一篮子的腊肉豆腐和咸鱼,也从断崖下刻意地经过。苏蕴一边看一边摇头道:“还是不太规整,需要我替你劈一剑吗?” 叶三继续摇手道:“不敢劳烦三师兄,我一个人就可以。除除草,静静心,挺好的。”想到苏蕴上次一剑将自己劈下山道的场景,他的手有点僵硬。 三师兄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都是修行啊。” 他提着一篮子菜,也顺着山道走回了山。 山道上的积雪很厚,前一天晚上雪下得厚,叶三拎着锄头慢慢往回走,云清提着一把铁锹自上而下铲山道上的雪。 看见叶三,他喊了一声道:“你的二师兄和三师兄让你去大师兄的屋子里吃晚饭。” -- 第184页 叶三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云清铲了一锹雪,重复道:“去顾白露家吃晚饭。” 顾白露的老母鸡们被赶进鸡窝,栅栏里铺上了很柔软的干草,母鸡们在地上走来走去,不时扭头看一眼登门的两个小客人。 大白鹿昂着头,在院子外雄赳赳气昂昂地巡视,尾巴后面跟着一只母羊。 桌上的大铜锅嘟嘟冒着热气,云清再一次看见了苏蕴,第一次看见了二师兄。但是大师兄很久都没有回来。 他想了想,站起身来道:“我去喊他。” 大师兄不会离开青城山,但是大青山地域范围很广,云清漫无目的找了一会儿,在山尖尖的悬崖边看见了穿棉衣的顾白露。 大师兄是青城山上知道秘密最多的男人,但有时候,知道的秘密多,并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当顾白露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云清的时候,很佩服自己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师弟。 除了小师弟,又有谁能大摇大摆在他身边吆五喝六? 一开始明姑姑告诉他,叶三的命数很奇怪,明明是一个人的命线,却两相交错驳杂,应该是有一道很强大的神魂彻底影响和改变了他的命数。 大师兄开始有很多种猜想,比如云清是不是那几位死在黑森林里的清虚宗山主。如果是李长空当年的师兄弟,他并不奇怪云清为什么一直留在叶三的身边。 年纪对的上,行事目的也能对的上。 直到明姑姑钓命线的鱼竿彻底断裂,最不可能的猜想才浮现在他们面前。 可是,如果云清是当年魔宗大掌教,他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叶三身边,还和他一道去了上京,一起来了青城山? 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尽管很多修士容不下一个魅,但是从来没有人想过,当年的魔宗大掌教会留在上辈子的死敌身边。 这是一种很好的保护和伪装,他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然后再回到血瀚海。 这个事实太过令人震惊,大师兄用了很长时间才扭转自己对于云清的映像。他曾经在山顶上看过云清的剑法,也从苏蕴口里听说过上京和黑森林的故事,如果排除掉他的身份,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云清都是一个沉稳和善,有些孤僻的少年。 顾白露在悬崖边坐了下来,认真打量着眼前的云清,然后拍了拍身边的石头道:“坐。” 云清站在他身边,并没有选择坐下去。他看着悬崖下的苍茫白雪,冬日的风吹过树叶,起伏的叶片翻卷着雪浪,仿佛变成了一片白色海洋。 “你找我来,有什么想问吗?”云清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悬崖,说道:“只要不是很难的问题,我会尽量回答的。” 大师兄笑了笑,神色很温柔地道:“我确实有很多想不明白的问题,然而我仔细想一想,这到底是你的私事,你的决定我无从置喙,所以我只想确认一个问题。” “我不会杀他,关于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为什么?” 云清背着双手,沉默地看着两人身边的老松树,松树的枝叶沙沙晃动,抖落了很多碎雪下来。他扭头看了看大师兄,问了另一个问题,“令我好奇的是,为什么你会选择留我一命?以我现在这具身体,你想杀我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当年的魔宗大掌教,死了总比活着更令人安心。” 大师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交叉着十指看着远方,像是在怀念什么似的,“杀一个魔宗大掌教,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魔宗大掌教。师父一辈子都想解决魔道两派之间的纷争,作为徒弟,自然要好好揣摩师父的想法。” “青城山先掌门?”云清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只知道青城山很久不参与道宗除魔的事务,却不知先掌门有这样的想法。” “这对道宗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死得太早,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大师兄笑道,“可惜师父也死得太早,不然你能见见他。” 说着,大师兄指了指悬崖下无数起伏的老树,道:“你不愿意喊我一声大师兄,那么就看看师父吧。” 云清沉默地看着脚下的山崖,雪浪起伏间,偶尔有寒雀自枝丫里飞出来。 “师父在最后一次去草原传道的时候,死在了阔滦海子边的疫病里,和染病的牛羊一起被当地牧民烧成了灰,最后洒在了那片湖水里。” 冬日稀薄的阳光洒在青城山的无数老树上,大师兄站起来环顾一圈,微笑道:“那片悬崖是师父的衣冠冢,也是他老人家设置的禁地。有时候我想念他老人家,就会过来看看这些树,树叶摇晃起来的时候,就像师父回来了。” 说话间,无数树叶沙沙摇晃起来,发出温柔微哑的声响。 悬崖下的白色雪浪,也如潮水一般起伏晃动。 云清看着眼前飘落的雪花,轻声道:“抱歉。” “不用抱歉,师父一生豁达,不会在乎这种事情的。”大师兄神色不变,声音里带着些怀念,“师父一向是个很任性的人,他曾经告诉我,如果真想谋求魔宗和道宗之间的平衡,找到正确的那个人,比杀无数个魔宗修士都有用。” 云清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我未必是个好人,你留我一命,是养虎为患、放虎归山,也未可知。” -- 第185页 “可你这一年多以来,并没有杀小师弟,不是吗?”大师兄微笑看着他,目光很轻柔和善,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温柔力量。 云清仰起头,头顶上的白云飞来又散去,悠悠不停,和十多年前的云一模一样。 白云聚散,时光流转,这十多年的时间啊,足够让黑森林的小树长大,也足够让当年的青年,变成另一个陌生模样。 物是人非,大抵就是这样子。我还在这人间辗转,你却早已经忘记了一切。 他轻轻地握住手,就像握住那些抓不住的时光。 “因为我确实很喜欢他。”云清慢慢地笑了起来,简单而粗暴地回答道。 他一向是个很简单的人,就像他杀人的手段一样简单。 所以他回答得也很直接,全然没有想过这句话落在大师兄耳里,会是多么震撼的平地一声雷。 大师兄确实很震撼,他震撼得很久没有说出话,一时不知该纠结性别,还是该纠结身份,还是该纠结当年同归于尽的死仇。 他很意外地看着云清,努力保持自己的淡定和从容,并且十分认真告诫自己这是别人的私事。 然而这股震撼冲击着他,让大师兄忍不住问道:“当初,你死在他的手里。” 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改口道:“当初,他死在你的手里。” 云清很安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很干净,他很从容地回答道:“李长空已经死了。” “死的是李长空,和我喜欢叶乘风有关系吗?” “可是……”大师兄皱了皱眉,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不会在乎当年发生了什么,但石桥村的八十三条人命,却是他的一生之痛?” 云清没有再说话。 他慢慢走下山。 狭长的山道上又落了很多的雪,道路两边的老树在日光下缓缓起伏,像是看不到头的波浪。 他走到山腰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青灰色衣裙的女人。 云清道:“明姑姑。” 司南明是先掌门未过门的妻子,大约也可以算是他这辈子的师娘。 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眼角微有细纹,却仍有一种娴静典雅的气质。 她静静地看着云清,一双点漆搬的眼睛似乎能隔绝所有光亮,在那么一眼里,周围的光线慢慢消失,所有外界的响动都被隔绝在外。浓厚的暗色扑面而来,所有的景物都被遮蔽,云清甚至看不清自己伸出的双手。 在这样绝对的幽暗里,他们两人身上极细的银色亮线突兀地显现出来。 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命线。 每个人头顶都有一根命线,命线牢牢掌握在上苍手里,没有人可以改变未来的轨迹。 过了片刻,黑暗渐渐消失,明姑姑朝他微微点头,道:“你的命线,比我想象得更古怪。” “我并不信命。”云清看着她,摇头说道。 “可命线是存在的,既然存在,又何从违抗?”明姑姑叹了口气,说道:“当年我替他测算七星卦,卦象说他死时尸骨无存,那时候我也是不信的。堂堂青城山的掌门,就算遇上当年的你,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如何就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云清想了想,说道:“抱歉,然而我想试一试。” “你从山下来,自然听说过那条白蛇的故事。兜兜转转到头来,又哪里会有什么好结果。” 云清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山下走,“可我终究不是白蛇。” 明姑姑看着周围起伏的树叶,沉默片刻后才道:“爱欲之人,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云清头也不回地离开,风夹着雪吹落下来,他的声音湮没在细碎的雪花里,比冰更凉。 “我曾受万刃加身、烈火焚心之痛,又何惧区区烧手之患?” 第97章 白鹿送酒 绝大多数时间,火锅到最后都会变成一锅杂烩汤。哪怕是青城山的铜锅,也没有摆脱这条定律。 当大师兄尝试着打一个土鸡蛋进去的时候,苏蕴终于忍不住道:“是觉得锅里还不够糊吗?” 二师兄凑上去看了看锅,夹走最后一块五花肉片,又看了看锅里的萝卜片道:“土豆已经煮化了。” 苏蕴看了看大师兄,又看了看二师兄,最后只好对着小师弟喝道:“能不能快点捞完?” 叶三看了看自己满满登登的碗,又看了看满满登登的锅,深觉一口大锅又扣到自己头上,只好将头埋得更低一点。 苏蕴看了看尝试着将鸡蛋洗干净扔进铜锅的大师兄,又看了看准备将丸子豆腐扔进锅的二师兄,怒而拍案道:“喝酒。” 苏师兄酿的小酒,下雪的时候才从树根边挖出来,叶三提了两壶小酒偷偷溜出去,并且小心将门掩好。 屋内传来一阵轻微的碗筷相交声,然后只剩了汤水煮沸的声响。 苏蕴若有所思地看着开合又关上的木门,道:“云清呢?” 大师兄想了想要不要将门关紧些,听到这句话回答道:“聊了会儿,他应该回屋了。” 二师兄往后靠在椅背上,嚷道:“要我说,就算不是人,那也是青城山的好孩子,你何必把他吓走?” 大师兄迅速反思了一下自己谈话的内容,顺道反思了一下云清的身份,觉得实在谈不上“吓走”一词,就放下筷子道:“他年纪不小了。” -- 第186页 二师兄吹胡子瞪眼道:“年纪能大到哪里去?我入门的时候都二十多岁了。” 大师兄沉默地舀起煮熟的鸡蛋,沉默地闭上了嘴。 苏蕴看了看大师兄,又看了看二师兄,无奈摇头道:“喝酒,喝酒。” 叶三提着小酒,在积雪里走了很远,走到了山顶的断崖边。 从这个角度向绵延青山看去,雪光如银,青山寂寂,与以往的风景相比,多了一点其他的意趣。 叶三晃了晃手里的小酒壶,拔开瓶塞喝一口。晚风伴着雪光,更添寒意,他坐在茫茫的青山里,在荒凉的山顶上往下看。 镇子上灯火通明,再过一段时间,新春就要真正来临。 人间的新春,是他很熟悉的景象。但是节日真正来临之前,他看着山下欢腾的人间,隐隐有一种心悸的感觉。 想到石桥村里的白菜和磨坊,驼背的杂货铺老板和凶悍的村长,他晃了晃双腿,孤零零坐在悬崖边的石头上。 在他离开石桥村以后,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叶三以为,有些东西会随着时间慢慢过去的。 可当他坐在苍天之下,青山之上,将尘土掩埋的一些往事挖出来,才发现里面掩藏的血腥味半点没有减少,那些血气日日夜夜钻进他的骨头里,像是受伤的骨头,到了雨天就开始隐隐发疼。 村头的老人曾经告诉他,人不过就是天下地上的一些蚂蚁。可当蚂蚁有了喜怒哀乐后,无论如何,性命也该变得重要一点吧? 至少不该是被高高在上的修士们,随意地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叶三喝一口酒,酒水冲进胃里,热气渐渐翻涌上来。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像是被酒水杀过一般的炽烈,几乎能透过眼前风雪照亮黑夜长路。 不是所有的血迹都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的。 但是旧的血迹可以被新的血迹覆盖。 叶三笑了笑,随手将空了的酒瓶扔下山崖。酒瓶在风里急速下落,很久才发出微不可闻的落地声响。 第二个小酒瓶放在石头旁边的雪地里,被冻得很凉。叶三拿起酒瓶晃了晃,然后改变了主意。 他站起身来,走到大师兄的院子里,拍了拍大白鹿的脑袋道:“商量个事儿呗。” 啃菜叶的大白鹿一怒抬头,两支长角直接甩到叶三脸上来,叶三揉了揉脸,毫不客气按下它的脑袋道:“听话。” 大白鹿惨叫出声,两只后蹄作势就要扬起来。惨叫声顺着窗户传到屋内,刚刚夹起一片萝卜的大师兄无奈道:“听话。” 大白鹿的后蹄啪嗒放了回去,三分愤怒五分委屈地盯着叶三,叶三揉了揉它的耳朵,捡了几根干草编了编,从小酒壶耳朵里穿过,然后挂在了白鹿脖子上。 白鹿很快地消失在深山里。 云清将窗户关得更紧一些,然后捡了几块干布,塞在了墙壁和屋顶的缝隙里。 屋外传来一阵很急的声响,并不像是人类的脚步声。 他好奇地打开了木门,猛烈的风雪铺面而来,迷得他双眼一时睁不开。 等适应了屋外的寒气后,云清看见了一抹比雪更白的颜色。 漂亮的白色雄鹿站在他面前,高高扬着华丽双角。美丽的胸脯上,挂着一个小小酒壶。干草编织成的简单绳结挂在它的脖颈上,瓶口堆积了很薄的一层雪。 云清笑了笑,对大白鹿点头道:“多谢。” 大白鹿听不懂人话,对于自己忽如其来的苦差十分不满地哼哼两声。云清小心将酒壶从它脖子上摘下来放回屋内,然后捡了几根水萝卜放在布兜里,挂在鹿脖子上。 不知道为什么,白鹿并没有急着离开,它好奇地嗅了嗅云清,发现并没有闻到类似人类的气息,就站在门口拱了拱他。 云清耐心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又放了几颗蜜饯和一袋花生进去。大白鹿带着一兜吃的,再一次消失在深山里。 云清提起小小的酒壶,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打开酒瓶走出门外。 门外的雪下得正猛,很快在他头发上落了一层白色。 他举起酒壶,朝山顶的方向扬了扬,笑道:“多谢。” 风雪吹着他的长发,虽然有些凌乱,却有一种透骨的灵气。 他喝一口酒,朝山顶的方向再次晃了晃,再次道:“多谢。” 云清缓缓抬起手,在空中轻轻一勾,身边的风雪忽然变得温柔起来,迷蒙的雪夜里,他一个人在门外,喝两个人的酒。 叶三坐在山顶的悬崖边,提起从屋外翻出的新酒。 他不朝山下看,也不准备下山。他喝一口酒,朝山道的方向晃了晃,道:“喝酒。” 他们距离很远,这样的夜里,他们看不见对方,也听不到对方说的话。 但是他们都在喝酒,他们的身边都在下雪。 白鹿急急忙忙从深山里跑回来,站在叶三身边。 叶三拎了拎它脖子上的布兜,顺手拿起里面的水萝卜扔地上。大白鹿低头啃萝卜,叶三拿出布兜里的蜜饯和花生放在石头上。 叶三咬了一颗蜜饯,觉得太甜,就用手指捏碎花生,丢一颗放进嘴里。 他喝一口酒,剥一颗花生。 无论谁看见他们,都会觉得这是两个很独孤的年轻人。 无论是什么年级的人,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一个人喝点小酒,都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 -- 第187页 况且他们两个人都在想一些过去的故事。 叶三在想他的石桥村,云清在想他的黑森林以及……更远的十多年前。 然而有谁能够想到,他们并不是两个特别孤独的人,他们甚至像是在谈情说爱。 又或者说,有些人谈情说爱的方式,本身就很特别。 这样的夜晚,上京也在下雪。 京兆府的张大人急急忙忙走回家,喝一碗灶台上温着的汤。他喝得太急,有些汤水就粘到胡子上,家里的女人早已退了下去,他推开窗子,一个男人猛地窜进来,一把撤掉脸上的□□。 “草原上可能要有大动静。”他找了个凳子坐下,看了看张庆身前的汤盆道:“还有喝的吗?外面太冷,给我来一碗。” 张庆放下筷子道:“先说正事。” “昭武蛮王隐有反心。”他干净利落地丢下几个字,用力搓了搓手道:“旧王刚死,新王上位,草原上出了这么一位雄心壮志的新首领,不是好事。” 张庆拿起汤勺,手顿在半空中,或许因为震惊,白瓷的勺子被捏得四分五裂。 他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开始喝汤。屋外的侍女敲了敲门,端进来一份新鲜的鸡汤。 椅子上的男人单手接过,顾不上烫先喝几口,等整座府邸恢复安静以后,他才继续开口道:“我从草原上回来的时候,听说昭武已经吞并了周围五个小部族。这些部族太小,距离大翊又太远,消息一时半会儿传不回来。” 张庆喝完汤盆里最后一口汤水,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和胡子,将碗筷推到一边,拿起纸笔开始写字。 男人往后退了几步,确保自己的距离和角度看不清字迹后,才开口道:“今年对草原来说是个好年头,夏秋下了不少雨,草足够茂盛,牛羊喂养得很肥,只怕战马也已经喂饱了。” 张庆摇了摇头,道:“这事来得不是时候,年后我要去衡山郡赴任了。” 男人回头瞅了瞅他,疑惑道:“好端端的,您被下放了?衡山郡啊,那可是小宗门最多的地方,您刚刚让陛下出台道田税,就被下放到衡山郡送死?” 张庆摇头道:“一个个的,口里没遮拦。好话不说,先咒我死。” 男人就笑笑,道:“怨不得我,您自己清楚这条税目惹了多少道士,可别到时候死在衡山郡,让我们几个千里迢迢跑过去给您收尸。” 张庆不再说话,他下笔很快,纸上很快写满字。 屋外的雪也下得很大,很快盖住了院子里的梅花。 第98章 愿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长夜漫漫,风雪冰寒,是个很适合睡觉的季节。 叶三回屋以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有一个黑发青年,他提着刀,笔直地站在黑森林里。 那些树都是熟悉的树,路也是熟悉的路。 所有的画面都非常清晰,除了脸。 然后他眼睁睁看到剑刃从青年人的胸口穿过,血色瞬间蔓延了整片衣襟,无数落叶从天空跌落,道路两边的溪水沸腾铺卷,冲碎了沿途的石头,朝下游笔直地冲了出去。 叶三从梦里醒过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黑暗的屋子里,他的长刀在桌上嗡嗡震动。 他顺手拿过刀,随手弹了弹刀刃道:“今天怎么这么不安分。” 过了很久,长刀才慢慢安静下来。 他再一次看见了当年的李长空,时间过了很多年,但是过去的事情真的就这么过去了吗? 很多人都在等他想起来。清虚宗的道士们等他想起清字大阵的传承,上京的教谕在世时,等他变成当年的小徒弟,所有人都透过他的脸,有意无意地回想当年清虚宗的三山主。 叶三披起衣服,打开窗户。站在窗前可以看见白亮亮的雪光,他看着那些雪,上京的很多故事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得到了很多东西,也失去了很多东西。在上京呆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已经觉得和人类打交道是件很累的事情。 为什么要说人类?叶三愣了愣,然后想到了一个不是人的人。 他的身边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希望云清可以好好活着。 他被很多人当成了李长空,所以他希望,至少有那么一个人,从头到尾,不认识李长空。 就像云清在上京的昏暗巷子里,拿着白狸猫面具说,“叶乘风,我不认识李长空,对我来说,你就是你。” 这应该是一个很简单的心愿。 雪落在上的时候,云清也在做一个很浅的梦。 他梦见了一地的血水,他看见自己的肉身一点点被搅碎,无数的灵气在战斗中爆炸,他碎了又拼合起来,他死了又重新活过来,他枯守在黑森林里十六年,直到一个人将他背了出去。 他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雪落在窗外的梅花上,沙沙有声。 云清披起衣服,站在窗前。雪确实下得很大,梅花已经全部开放。 梦里有一个人,梦外有雪和梅花。 他看着晶莹雪粒下的白色花瓣,很柔软安静地笑了笑。 他梦见他的时候,屋外的花在开放。他看见花的时候,再一次想起了他。 云清伸出手,摘下一枝带雪的梅枝。有些碎雪落在他的手背上,很快化成了水。 云清喜欢叶三,他想,在看见这朵梅花的时候,他也很喜欢叶三。 -- 第188页 他很单纯地喜欢一个人,他也很单纯地想把喜欢告诉他。 云清抬头看了看山顶的方向,将厚衣服裹好,然后攥着那支白梅枝子走了出去。 山道上的风雪很大,积雪很厚,他的脚踩在雪地里,走得有些慢。 走出狭窄山道以后,他很着急地在草地积雪上奔跑,然后站在了叶三的屋子外面。 屋门关得很紧,风吹不进去。云清想了想,忍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这么晚,叶三应该在睡觉。云清想,这都怪今夜的雪光太亮,让自己昏了头。 于是他找了一块石头,擦了擦上面的积雪。 他准备坐一会儿的时候,木门嘎吱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叶三愣愣地打开门,看见了门外同样在发呆的云清。 屋外的雪光实在很亮,他们很清晰地看见了对方的表情,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叶三看着他,说道:“今夜雪下得太大,你的屋顶不是很结实,我担心会被压塌,准备去看看。” 云清看着他,说道:“今夜雪下得很大,窗外的梅花全开了。我看见梅花的时候,很高兴,所以想把花带给你。” 叶三倚靠着门框,微笑看着他,很耐心地听他说话。 这应该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当你想起一个人的时候,刚好被对方想起。 叶三很珍惜这种感觉,他很认真地听云清说话,屋外的风雪并不小,云清的黑发上染了一层雪粒。 云清想了想又道:“看见梅花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你,所以我把花带来了。” 叶三很安心地笑了起来,他蹲在门下,朝云清招了招手道:“过来。” 云清踩着积雪,慢慢地走到了屋檐下。风雪骤小,他的鼻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叶三仰起头看着他,又笑道:“太高。” 云清就很安静地蹲下身子,两个人原本就距离近,一蹲下,两颗头几乎靠在一起。 云清将手里的一截梅花枝子递过去,梅花被雪水透过,泛着一种近乎透明的颜色。 叶三接过花枝子,认真看了看。这并不是一枝非常漂亮的花,但是摘下它的人,那时候心里一定很欢喜雀跃。 他拿着枯瘦的梅枝,几乎能够体会到云清当时的所有情绪。 他们两个蹲在门下,夜风呼呼从头顶上刮过,他们两个低头看一枝梅花。 云清开口道:“把手给我。” 叶三将左手伸了出去,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 云清握着他的手,过了片刻后才笑道:“是……挺烫人的。” 手心的温度,从他手心里传递过去,几乎烫到了所有的经脉。 叶三就站起来将他拽到屋里,道:“我不烫,外面太冷。” 云清低头笑了笑,说道:“是,外面太冷。” 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很从容很认真地说道:“我还是很喜欢你。” 叶三嗯了一声,微笑着听他讲了下去。云清说话的口吻很清淡,然而喜欢两个字拖着一点滑音,就变得有些软。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听云清讲喜欢两个字,大概这也算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恶趣味。 云清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我仔细想想,我现在还是很喜欢你,就像当初在上京小胡同巷的喜欢。” 过去半年的时间,从上京来到了青城山,然而他还是很喜欢他。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叶三在黑森林里刚认识云清不久,就堵上性命替他拦下结界的截杀,然后把他硬生生从地狱了拽了出来。 他给了云清所有能信任的信任,在他们认识的短短几天内。 而到了现在,他们一起度过了很多次追杀,也一起经历了很多成长的重要阶段。少年懵懂时期的喜欢并没有在粗茶淡饭和荒凉青山里淡化褪色,他们吃最普通的饭,睡最普通的床,每天讨论一些修行道路上最普通的问题,而在琐碎的日常生活里,这份喜欢反而历久弥新,甚至越发地鲜活起来。 叶三看着他,想到一路走来的很多旧事,心内有些感慨。他认真打量着云清一双漆黑的眼睛,说道:“我曾经说过,让你过两年再告诉我答案。” 云清点了点头,回答道:“但是,等两年实在是很无聊的一件事。” 屋外的雪光渐渐变得更亮,叶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碰了碰云清的额头,笑道:“这次答应了,以后就不能后悔了。” 云清的眼睛也很亮,他很认真地回答道:“我一生行事,从不后悔。” 他这句话说得很坦荡,也很干脆,也很符合他的身份。 然而叶三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这么酸,和谁学的?” 云清想了想,就改口道:“我不后悔。我的决定都很认真。” “行,不后悔就行。”叶三一把拽过云清,将他拉到屋内的桌边,然后将门彻底关死。 寒风呼呼围绕着窗户和木门盘旋一圈,然后呜呜地远去了。 窗户里的油灯被点亮,白梅枝子搁在窗棂边,昏黄的灯光将花瓣染成微醺的颜色。 晚来天雪,红泥火炉,有酒一壶。 他们两个坐在桌边,喝酒。 一杯两杯三四杯。 一直到东方微亮,天色渐明,鸟雀在窗外吱吱地叫,然后扑腾起一片积雪。 镇子上的戏台班子已经开始练早课,长长的水袖在半空中一扬,娇声道:“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 第189页 老班主抽着旱烟,颇为恼火道:“这段倒是唱得顺溜,《现形》那折什么时候能练好?” 花袄的姑娘正在扎头,听到这话就笑道:“班主,都要过年啦,唱什么《现形》,合该唱《订盟》的呀!” 捡了口媒子轻轻一抿的白衫旦角笑盈盈道:“我看《倒塔》那段也使得,过年热热闹闹的,唱什么死人的《现形》呢?” 老班主佯怒道:“一个个反了天了,和我顶起嘴!” “哎呀呀——”扮青蛇的姑娘笑着躲开,伸出葱指道:“老班主他……他怒把雷峰塔破呀——” 笑声一直传到屋顶,飞出很远。 寂静的雪原上,一道剑光笔直地破开积雪,将跳至半空的野兔子钉死在树干上。 长相很俊气的年轻人走上前,扯过兔子用雪水处理干净,然后架在火上烤 第99章 风雪故剑来 从秋天到冬天,白见尘走了很久,这么几个月的功夫,他看见了沿途很多的百姓,那些百姓供奉道宗,对他视如上宾。 这种感觉并不坏,时间久了,他很能理解宗门里的一些人。 剑意依旧在他身体里咆哮徘徊,不断提醒他要奔赴的目的地。 白见尘抽出长剑,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剑光是透明的,映照在松软雪面上,却有一种近乎实体的锋利感觉。 这把剑在十七年前,捅进了一个人的胸膛。而那个人回到上京以后,彻底夺走了自己的一切。 他耐心地撕开兔子腿上的肉,他耐心地抄起一团积雪,然后吞了下去。 可不论他走多远,不论他在做什么,心里那个名字一直缠绕着他,砍不断,扯不烂。 叶乘风—— 他猛地将拳头砸在雪地上,毫不犹豫朝着前路走去。两只脚在雪地上踩出一道鲜明的长痕,留下的火堆还有余热。 眼前,绵延的白色大雪山近在咫尺—— 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今天的金山镇相当热闹。 这种热闹洋溢在每个姑娘的脸上。在台上挥舞水袖的小青蛇腰肢一扭,软软的袖子荡在半空中,有些撩人。 二楼闺房里的姑娘们急匆匆打开窗户,又哐一声关上,然后从缝隙里偷偷往外看。 这几天的风雪很大,镇子的道路两边,都堆积着很厚的雪。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杂草倒是不怕冷,秃头秃脑很倔强地立在寒风里。 白见尘很轻地走过横街,踩在了杂草上。 看着他的背影,每个姑娘都很高兴,她们快乐地看着那个男人,然而镇子上的风气到底不比上京,没有人胆子大到扔一两个萝卜或者大头菜给他。 白见尘站在枯萎干黄的芦苇丛边,对撑船的男人微笑道:“劳驾,我想过河。” 男人吆喝一声将麻绳解开,背对着无数的目光笑道:“您面生,敢问上山是做什么?” 白见尘微笑道:“过河,上山,找人。” 船主人顿时松了口气,连连道:“是来找哪位先生?您也不早说,我这就送您过去,不敢耽搁。” 白见尘又道:“叶乘风。” 船主人想到山上那位活泼乱跳很精神的叶小先生,一边撑船一边道:“您是他朋友啊,回头来镇子上喝酒。” 白见尘微微一笑,他想了想,有些感慨道:“是……故人。” 叶三的刀很吵。 它在桌子上疯狂颤动,无鞘的长刀震碎了一个瓷杯,两个瓷碗。 叶三沉默地看着身前的长刀,然后将它拿起来,走出了门。 推开门的时候,风雪扑面而来,将睡意一扫而空。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虽然素净,但是在雪地里很显眼。踏出屋檐的时候,他顺手拿起倚靠着墙壁的崭新黄伞,撑着走了出去。 黄色的油纸伞是云清新买的,上一把被捏碎了以后,他去镇子上买了一把更大的。 新的伞有一股清油的味道,不算太难闻。 但是叶三很沉默,他背后的大青山也同样沉默。这片被大雪覆盖的苍山,或许感应到某些不太同的气氛,就连飞鸟也没有从枝头上弹跳起来。 叶三一手提着伞,一手提着长刀,顺着山道走到山底,又从山底的草径走到了飞泉边。 他为自己修整的战场很干净,白色的雪落在上面,像刚刚出炉的米糕一样,很漂亮松软。 手里的长刀在疯狂震动,或许受到刀气的影响,脚边的积雪彻底乱了。 叶三将刀平举至半空,轻声道:“安静。” 长刀倏然安静,然后猛地爆发出一道雪亮银光。叶三举起刀,朝面前的草径一刀劈了下去。 简单利落的一刀,劈碎了无数落雪。雪雾腾起,遮住了他的视线。 笔直的刀痕刻在草径上,沉默无言。 在风雪里,云清从树林深处走了出来。他平静地看了眼叶三,接过他的外套。 叶三收起黄色的油纸伞递给他,云清将伞夹在手臂下,然后问道:“你一个人?” 叶三看着前方的雪雾,回答道:“我试试,他跟了我太久了,总要亲手解决掉的。” 这是他人生中的一道坎。这道坎从上京开始,一直横在他的面前。他曾经以为清谈会可以结束一切,然而白见尘再次挣扎着再次冲向他。 对白见尘而言,叶三是挡在面前的心魔,非斩不能超脱。 -- 第190页 而对叶三来说,白见尘是一道甩不掉的阴影,是跗骨之蛆,是巨大的疮疤,一直死死贴在后背,随时准备取他性命。 他要去亲手解决掉这个麻烦。叶三站在为自己准备好的战场上,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积雪。 云清一手抱着他的衣服,一手夹着伞,扭头往林子里走。走了片刻,他扭头到:“有事喊我。” 叶三没有再回答他。 他很冷静地看着眼前雪雾迷蒙的草径,远处,传来一声清锐的剑鸣。 剑声清澈而清脆,像传说中的某种神兽,拖着长长尾羽,发出不可亵渎的一声长啼。 听到剑鸣的一瞬间,叶三能够感受到,那把剑很快乐,很高兴。 但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剑鸣之后,夹道树叶俱碎。 粉末在风中狂舞,像天空倒卷,剑声嗡鸣,刀锋震动。 树叶的齑粉与雪雾混合在一起,变成有些难看的褐黄色。 刀刃震动得太过厉害,他的虎口都有些发疼,暴涨的银色刀光里,叶三一瞬间头痛如裂,他的脑海里,许多破碎的画面疯狂旋转,又无法拼凑成一张完整的纸。 黑发的青年,黑森林的血光,从胸膛里捅进的剑刃—— 某根弦拉得笔直,在几乎要绷紧断裂的时候,刀停止了颤动,剑鸣消失在远方。 无数雪雾和碎叶中的草径,渐渐显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 一个人,一把剑。 人是故人,剑也是……故剑。 剑光是透明的,然而在惨淡日光下,无比刺眼。 叶三看着他,从容说道:“来了?” 白见尘从雪雾里走出来,他收起剑,回答道:“让主人等太久,是客人的失礼。” “在活命面前,失礼不失礼无所谓。”叶三回答道。 白见尘环顾一眼四周,笑了起来,“我确实没有看错人,在某种意义上,你是个很骄傲的人。” 叶三摇头道:“我怕死,读的书也不多,理想也不是很大,和骄傲两个字应该也沾不上边。” 白见尘笑笑,道:“能够单人匹马站在死敌面前,本身就是一件很傲气的事情。” 尤其是他还有很多倚仗。 但是今天,他放弃了所有的倚仗,不论是苏蕴,顾白露,还是那顶火雷,统统没有出现,就连他身边那个有些诡异的魅,也离得很远。 不是每个人都会甘心放弃自己所有的倚仗,冒着巨大的风险站在敌人面前。 如果有,那说明他一定很自信,或者,很骄傲。 “骄傲不是好事。”叶三偏了偏头,说道:“不过有时候,自己的事情还是应该自己做。老是麻烦别人,不太好。” “确实不太好,”白见尘笑着回答道:“但我今天可能要麻烦一把剑。” 他将剑鞘从腰上解开,举至眼前道:“你认识这把剑吗?” 剑猛地发出一声刺耳锐响,白见尘的虎口登时被气浪撕开一道血口,血水顺着他的手腕滴滴答答流到雪地上,很刺眼。 “见剑,如见人。”他笑着说道:“你见到这把剑,有没有想起一点别的东西?” 这把剑代表了很多东西,比如历代的魔宗大掌教。 但是对于叶三来说,他只代表了一个人。 死在十七年前黑森林里的,那位李长空的死敌。 当年的魔宗大掌教,提着这把剑杀了李长空。 今年的白见尘,提着这把剑,来杀叶乘风。 叶三看着那把剑,这是一把很漂亮的剑,他很喜欢。 于是他很平静地抬起头,问道:“你想杀我?” 白见尘也抬起头,平静回答道:“我一直很想杀你。” 叶三嗯了一声,他看了看漂亮的剑,看了看自己手里漂亮的刀,又看了看漂亮的大青山,和漂亮的积雪,然后问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死呢?” “上辈子死在这把剑下,这辈子也要死在这把剑下吗?” “你想让我死,我就一定要死吗?” “想要我的命,你以为你是谁?” 他说完这几句话,没有地动山摇,没有平地一声雷,就连积雪也很安静地堆积在枝头上。 可白见尘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他知道,叶三这几句话只是在单纯发问,就像问今天究竟吃什么。 可这些问题,是白见尘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他是清虚宗掌门的徒孙,从入门开始就代表了很多东西。这天底下,规矩就是规矩,道理就是道理,哪怕那是属于强者与大人的道理。 所以有些东西他不会问,也不会开口。 可是叶三不同,他不喜欢这天下莫名其妙的规矩,不喜欢强加的罪名,不喜欢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喜欢义正言辞的不公平。 所以他拒绝了上京的教谕,拒绝了道院的大学官,所以他的刀劈向了很多人,就像在上京的小胡同巷里,他问所有的人“我为何要自证清白”? 所以他在青城山脚下,也可以问,“你想让我死,我就一定要死吗?” 他怕死,胆小,有时候贪财,可藏在所有外表下的,恰是一颗自我、独我的骄傲心脏。 这样的人,才敢大声向所有的大人发问,问一问他们的不讲道理;才敢提起刀,向所有的大人们砍去,砍一砍他们的傲气。 -- 第191页 叶三就是叶三,天下地上只此一个的叶三,哪怕死到临头也要不肯把腰弯下的叶三。 白见尘微微抬起眼,淡漠看着眼前的叶三。 他做不到的很多事情,在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 然而那又如何?白见尘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的剑鞘里,长剑猛地震动起来。 当年他做不到,可现在,他不在乎。 就像剑阁边的银杏叶,那些代表着山门的叶子被他在脚下踩碎成泥。 当掌握真正的力量以后,自然就可以拥有蔑视一切规则的能力。 他看着叶三,很古怪的笑了起来,道:“我很高兴今天能见到你。” 叶三摇了摇头,他提起了长刀,道:“我不高兴见到你,那么,再见。” 第100章 刀与剑,再相逢 飞泉细流之侧的积雪上,站着两个年轻人。 从山顶上望去,他们两个藏在巨大的山谷里,很难看的清细节。 大师兄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了悬崖边。从这个角度,他能够看到很多东西,哪怕他的眼神并不是很好。 除了刀剑的气息,他看见了大青山里的很多人。作为对这片青山最熟悉的人,他很容易发现了藏在树下、草丛或者石崖边的修士们。 茫茫大山里,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战场。 作为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决斗,这场战斗理所当然会吸引来很多人。 更何况,场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最有希望继承清虚宗却又入魔的白见尘,一个是三山主转世却对道院提刀相向的叶乘风。 有很多人希望叶乘风可以活下来,为了他脑子里的李长空残魂,毕竟,那是唯一有希望搜出清字大阵的东西。 也有很多人希望叶乘风可以死得彻底点,为了道院的血仇,毕竟,死了一个大学官和十六个修士,对于清虚宗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侮辱。 在战斗没有结束之前,没有人会预测到比赛的结果。但是顾白露一向对自己的小师弟很有信心,他从不认为自己的师弟会死在青城山。 所以他站在悬崖边,一动不动。 因为他没有动,暗中的那些眼睛,也不能动。 …… 两个年轻人站在风雪里,风雪很凌厉,他们很安静。地上的雪团被狂风吹得舞动起来,粘在了两个人鞋尖上。 白见尘漠然地笑了起来,问道:“你凭什么?” 他这句话说得真心诚意,论境界,他已站在知微顶端,只差一步就能破山入物虚,而区区一个叶乘风,跨入知微短短半年的功夫,用什么去弥补时间和境界的差距? 凭借他那把刀吗? 凭借他那把受损严重,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唤醒李长空记忆的长刀? 叶三没有回答他,他举起刀,平平无奇地挥了出去。 他用他的刀来回答。 银白色的长刀在空中爆发出笔直的亮光,劈碎了无数落雪。这道刀光和他的人一样简单,也很简单地击中了敌人的武器。 泛着水光的铁剑一瞬间锐鸣起来,长刀与长剑的锋刃相交摩擦,发出一阵令人骨酸的声响, 刀和剑静止了一瞬间,然后,齐刷刷尖叫震荡起来 空气化为滚烫的湍流,半空中的雪粒变作水滴,淅淅沥沥滴落下来,像是一场冬日的雨。 剑刃在狂震,透明的光气从空中飘起,照亮了半个石壁。 这把剑,以一种相当狂傲的姿态迎接它的敌人。 刀刃也在狂震,声音呜呜的,劈碎了雪地,在泥地上斩出一道三寸深痕。 这把刀,鼓噪欢欣地迎接他的故人。 时隔十七年,逃出生天的长剑再一次遇见了那把刀。 刀与剑相交的锋芒,搅动着盘旋着冲上天空,一直飞扑到山顶。 透明的光气爆炸撕裂,悬崖边的老梅花,一瞬间开放,一瞬间散落。 刀与剑,再相逢。 梅花点点落如雪。 白见尘往后退了几步,若有所思地看向叶三。 眼前的年轻人,有一张算得上年轻俊秀的脸,可每当他看到这张脸的时候,总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像刚才的一剑,为何没有击碎一切碍眼的东西。 他看着叶三,心底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渴望。这份渴望从上京到清虚宗,从清虚宗到青城山,没有半分的减弱。 他要撕碎他。 日日夜夜,长剑与梦靥在他心底咆哮,这份如饥似渴的感觉充斥着心房,压抑了几个月的獠牙彻底张开。 有些渴,只有用血来遏止。 “你已经出刀,现在,该轮到我了。”他静静地看着叶三,然后,劈下了剑。 大雨暴烈地降临在人间。 这样一个下雪的冬日,究竟是哪里来的雨? 长剑带着磅礴的气息降临在人间,天空中的雪花被全部撕扯融化,整个战场上的雪花一瞬间融化成了雨水,浇湿了他们两个人的衣物。 泛着透明水光的长剑,静静伫立在冬日的寒雨里,看起来非常漂亮。 然而这把剑真正的力量,又何止是“漂亮”? 隔着重重雨幕和凌冽光气,剑上爆裂出的光气照亮了整个石壁,剑意化作无数有实体的风刃,像周围的石壁上迅速切割。就连石壁上的小小飞瀑,也如飞珠滚玉搬四射而去。 -- 第192页 如潮的雨水,迅速融化的积雪,飞舞的白光和石块,在这浩荡的力量面前,叶三看起来很渺小。 雪水冲刷着他的脸部和头发,可他仍然很平静。 云清站在密林里,朝战场上看了一眼。他一直在等叶三喊自己,然而到现在,叶三什么都没有说。 只要没有开口,叶三就没有放弃。 哪怕到了现在,叶三依旧想要试试。 于是云清不再等,他安静地坐在地上。头顶树叶上的积雪迅速融化,水顺着叶缝流淌到他的脖子里,让他冷得一个激灵。 然后云清伸出了手,两片叶子落在了他的手心。 一片像剑,一片像刀。 “要听话。”云清很耐心地安抚道:“要听话。” 说完这句话,光气从他手指尖四溢而出,化作无数条细微的线,笔直地缠绕住了叶片。 被缠绕住的长刀与长剑,双双震动起来。或许是因为重逢旧友新敌的喜悦,明亮的锋刃在狂风中如同燃烧,爆发出滚烫的光芒。 光亮浮在半空中,像是刺眼的光云。 刀笔直地落下,剑笔直地扬起,无形的光丝瞬间爆炸断裂。 云清手掌上的两片叶子,一瞬间粉碎。光线撕扯着他的掌心,血水如涌泉一样从手里淌下来。 他一惊起身,甩手就往林外走。藏有半缕神识的刀与剑,在相遇的刹那彻底疯魔。 云清神情凝重地站在树林边,血水不断滴落在他脚边,强大的武器需要以强大的灵力来驾驭,这个道理不论是魔宗还是道宗都是通用的。他现在的身体实在太过废物,居然眼睁睁看着这把剑,在自己面前将白见尘彻底吞没。 他蹲下身子,将手掌按在潮湿的泥地上。只听嗡嗡两声,在他身前的潮湿落叶尽数飘舞起来。 柔软的灵气缓缓凝聚在半空中,在天地里飞舞。 他不能顺利地拦截下那两把剑,那就尝试着去拦截天地里的灵气。 云清的手很软地贴合在地面上,掌心爆发出无数雪白光丝,绵延数米的深刻印痕迅速扩散开去,天地里的灵气刹那凝滞。 灵气失去了踪迹,战场宛如真空。 云清低头手按大地,他的手腕和手指在狂震,以这幅身体和天地里浩瀚灵气沟通,透明柔软的灵气灌注进他的经脉,无数细小的血口从身体上崩裂开。 咆哮的长剑顿了顿,光芒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它猛地尖叫一声,地面的积水弹跳响动,带起了很多碎成片的叶子。 它要往叶三身上扑。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它看见叶三的时候,依旧要往他身上扑。 白见尘手中的剑,像生根发芽一样长在手心,将它所有力量疯狂汲取吸收出来,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旋涡。 他的力量像被抽干的井水一样,全部倒灌到那把剑身上。 白见尘的眼睛一瞬间漆黑如魔,伴随着咔嚓一声,早已变成孔筛的道心瞬间瓦解粉碎。 他的道心,彻底粉碎成了一地白色的粉末。 他彻底,变成了长剑的一部分。 刀和剑爆发出极为刺眼的光芒,切断了雨丝,切断了细雪,切断了寒风。 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都被切断,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叶三的脖子。 眼前有光,但是没有路。 无数锋利的剑意,伴随着雨丝一起跌落下来,笔直地朝叶三坠去。 眼前没有路的时候,他要怎么办? 叶三不说话,他依旧提着手里的刀,然后慢慢向前踏出半步。他用刀和脚再一次做出了回答,眼前没有路的时候,他就用双脚走出一条路。 这是天下最简单的道理。 无数只眼睛在青山里盯着他们。 剑意与刀气绞死在一起,往四周不断扩散。大青山里的积雪以战场为圆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融化。 那些眼睛,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刀气还能继续前进? 为什么他提着那把刀,能够走出那半步? 白见尘的力量被长剑吸纳出来,彻底封死了战场上的道路,在这种情况下,叶三能够提着那把刀继续前行,凭借的不是刀的力量,而是自身最为深厚的灵力。 叶三一直是个修炼很认真的人,他也是个修炼很快的人。在每个白天和夜晚,在他吃饭走路和睡觉的时候,那些灵气被他的身体吸引过来,然后轻轻地吸附在皮肤上,很快地融化在经脉里。 他的身体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修行,他的身体也早已习惯了每时每刻灵气散落到身体里,然后伴随着呼吸被吸收进人体。 他的第四座高山在日日夜夜的冥想与呼吸间,早已高耸在修行长路上。 他的灵力如何不深厚?他的道山如何不高大?他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 天上的光亮照亮了每一根雨丝。 叶三可以走,他的力量用来劈开眼前的道路,但是他已经没有力量和多余的手,去阻拦那些从天空飘落的剑光。 剑光嗤嗤几声,伴随着细小的雨丝冲破他的衣衫。 每一道雨丝落在他身上,都带出一条血痕。 然而他依旧没有开口,他依旧在前进,他依旧没有喊云清或者是师兄。 因为他没有开口,云清始终没有走出去。因为这是叶三自己的修行,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是他一直没有放弃想要跨过去的坎。 -- 第193页 一道光亮破碎战场。 雨水在半空中凝结成冰,笔直地坠落在地。 无数片雪花,也终于洋洋洒洒从空中落了下来。 他踏破了一地积水,手肘在半空划过一道曲线,刀锋的光芒散落在天地里,透过无数雨水四射开来。 无数剑刃朝着他劈去,可是叶三看也不看,他紧紧盯着手里的刀,心意终于专注强横到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他的刀是一把很漂亮的刀。 他的刀是一把睡了很久的刀。 他的刀,也是曾经出现在黑森林血战中的刀。 于是刀光降临在人间,大青山骤然一惊, 叶三面对着所有的剑刃,用所有的力量,刺出了手里的长刀。 长剑发出一声凄啸。 哐当一声脆响,长剑掉落在地上,湿润的泥土里,血水淅淅沥沥洒落下来。 因为战斗停止,那些雨水很快消失了,雪又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了下来。 叶三站在地上,抽出了刀。刀尖是血红色的。 剑刃划破皮肤的时候,很多血水流了下来,但是血流得虽然多,可叶三还活着。 因为他还活着,所以倒下的只能是别人。 剑落在地上,咆哮着冲向半空,面对脸色苍白浑身毫无防御的叶三,它最后一次冲了过去。 树林里的云清眉毛微跳,然后向空中伸出了手。血水顺着手指在半空中狂飙。长剑铮鸣一声,笔直地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呜咽。 雪花很快地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两个人温热的血液与雪水混合在一起,往泥土的深处渗透。 有飞泉,有积雪,有蓑草。 对很多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青山深处的眼睛们沉默着,这件事结束了,还有另一件事在等着他们。 所以他们不再说话,很多目光看向了树下的秦无念,等待他下一个指令。 黑衣的男人站起来,抱着双臂摇摇头,然后迈开步子朝山道上走。 在很多人没有发现的官道上,一个娇娇的卷发姑娘扛着巨大的包裹,努力往镇子上跑。 第101章 赠君三尺手中剑 叶三仰起头,有些艰难地往后退了半步。他想起初到上京的那一天,清虚宗那些傲气的弟子们看见了两个穷酸少年,挡在路上的马车与一场小小纷争被一个很俊气的青年随手化解。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白见尘,站在上京宽敞的大路上。很多修士朝他恭敬行礼,喊一声小师叔。 笑容温和的青年,态度很从容地说,“我清虚宗的武道,是用来和普通人比试的吗?每个人回去抄三遍清净经。” 叶三松开手,坐在血水里,按了按太阳穴。 “其实在那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叶三轻声说道,“我那时候最高的目标,就是变成你那样子的人。” “辈分高,天分高,随手一挥就让那么多人退避,而且很……很讲道理,和其他道士完全不同。” “可惜你现在听不见。”他撑着刀,看着苍茫的白色大山,努力笑道:“再有下辈子的话,我们还是不要认识了吧。” “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好好做你的天才,我好好做我的叶三。” 云清走到他身边,朝他伸出一只手。 叶三看也没有看,一把抓住他的手,借着力量站起来。 太阳跳至高空,石壁的影子笼罩着他们两个人,和一地的血水。 云清看见了叶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安静又沉静,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冷静和成熟。 如果只看那双眼睛,云清很难不回想起当年黑森林里的那个人。 今日的叶三能够一刀退敌,凭借的除了无双利器,更多的是绝对的自信与强大的道心。他的道心在生死间发芽,从石桥村边的血战开始发芽,历经无数次战斗被打磨得越发坚定。 更何况,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云清。 从黑森林里死而复生的人,对于修行和生死自有见地,他站在叶三的身边,递给了他破境前的一杯水,护住了他一路前行的安危,更带给了叶三从容而平和的的生活态度。 死过一次的人,心态自然平和。 要论道心,同辈之中,有谁比短短数月历经生死、遭逢巨变而又永远能够站起来的叶三? 要论平和,年轻一辈里,又有谁能比得上一身修为彻底被废,困于黑森林十六年不得出,历经绝望后站起来的云清? 剑与刀都是很锋利的武器,而锋利的兵器遇到一起,则会磨砺出更为明亮的锋芒。 云清看着叶三,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年轻的修士彻底拥有了面对一切敌人的强大自信。 叶三是白见尘的心魔,而白见尘,又何尝不是叶三心路上的一道坎?死亡如影随形,危险一触即发,敌人千里迢迢,一定要扼杀自己的存在。 但今天之后,云销雨霁。自上京一直追索在叶三身后的那道阴影,终于被他一刀砍碎。 叶三看了看脚底下的剑,将它抽了出来。剑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安安静静躺在他的手掌心,表现得无比乖顺。 叶三随手晃了晃它,然后用这把剑开始掘土刨坑。 长剑碰到烂泥,微弱地震动咆哮起来。云清站在一边看了看,说道:“需要我去拿个铁锹吗?” -- 第194页 叶三没有回答,直接说道:“差点把我头砍下来,用来刨坑也是便宜它。” 长剑抖了抖,继而发出一声呜咽,听起来十分委屈。 土坑很快地成形,来自清虚宗的弟子埋骨在大青山脚下,身边有一眼飞泉。 叶三看了看沾满泥土的长剑,感觉用得十分顺手。 云清看了看沾满泥土的长剑,心情有些复杂。 然后他叹了口气,看着那把剑,说道:“事到如今,这把剑……” 他说了半句话,然后就顿住了。他该说什么,是让叶三将战利品交给他,还是让叶三把十七年前魔宗大掌教的佩剑交给他?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太说得过去。 云清沉思地看着那把剑,仔细地想了想,再度开口道:“这把剑……” 叶三看着他盯紧长剑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喜欢?” 他观察了云清有一会儿,发现他一直盯着这把剑。 从黑森林里出来开始,一直没有一把顺手的武器,他很能理解云清喜欢上这把武器。 更何况,这把剑的确是很漂亮的。 他在的注视下,云清很认真地说道:“喜欢是喜欢的……” 他说喜欢两个字的时候,很清淡的语气里就带了一点点滑音,变得有些软。 叶三微笑着看着他,然后将剑直接扔了过去。 云清一把接过长剑,透明的剑光照亮他的双手,看起来很冷。 出生自血瀚海的剑,当然是冷的。 但是云清却有一种被烫伤般的感觉,石壁上的飞泉飞速流动,带来欢快水声。 在迷蒙的水声里,云清看着叶三,慢慢开口问道:“这把剑……在十七年前杀过人。” “刚刚……你甚至也很有可能死在这把剑下。” 长剑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跳动,发出不满的铮鸣。 叶三看着被云清紧紧抱在怀里的剑,笑了笑,问道:“这把剑在十七年前杀过谁?杀过我吗?” “十七年前死在这把剑下,现在我也要死在这把剑下吗?” 云清却有一种彻底被火烧着的感觉,他将怀里的剑抱紧,看着叶三的胸膛。那片胸膛下有一颗跳动的,滚烫的心脏,隔着空气,几乎将云清烧起来。 青山上的大白鹿一闪而过,它站在树林里叫唤几声,叶三抬头看了看,道:“大师兄喊我过去。” 云清道:“好。可能是清虚宗来人了,这把剑,他们应该是想要拿回去的。” 叶三想了想,说道:“你先在这儿呆一会儿,我去一趟。打回来的东西,没有交出去的道理。” 猎人打回来的猎物,没有放回山的先例。叶三在某些事情上,秉持了这个世界最原始的规则,我拿到的,就是我的。我的东西,别人不可以抢。 叶三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以后,云清看了看手中的剑,蹲下来用雪水把它擦干净。 长剑很安分地呆在他的怀里,因为被刚才的战斗磨光所有力量,它这会儿非常安静。 云清抱着剑走出草径,沿着山底的长湖,往山道边走。 他走得很稳,也很快,直到看见明姑姑。 明姑姑穿着青蓝色的衣服,坐在湖边钓鱼。她手里握着一根崭新的鱼竿,鱼竿上面有一块小小的镜子。 听见云清的脚步声,她并不回头,只笑问道:“要走了吗?” 云清朝她点了点头,道:“要回去了,我去屋子里收拾点东西。” 明姑姑温和地笑了笑,收起鱼竿放在一边,她掸了掸衣服站起来,裙摆扫过一片积雪。 “我的明华镜,看样子快要炼好了。” 云清眉毛跳了跳,像是想到什么,他神色一肃,道:“我听闻司家的明华镜,皆需以神魂为引,明姑姑既然没有祭炼的命魂……” 明姑姑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收回目光,她拿起旁边一个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水,道:“这么些年,我一直在找他的命线。” “就算死了,也要给我留点念想吧?我这么想,就日日夜夜追他的命线,却从未找到一丝一毫的踪迹。” “都说司家的手段可以通天,可到底也离不开缘分两个字。直到今天,我在这面镜子里也没有看到他,才不得不承认,原来我和他这辈子的缘分,在他离开青城山的那一天就已经结束了。” 她弯下腰,拿起鱼竿。鱼竿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镜子。 她轻轻地叩击着鱼竿,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缓缓道:“跨越生死轮回,能够再度相逢,这本就是天大的机缘啊,两位先生。” “世上那么多爱别离,那么多死后不相逢,我司家世世代代揣测天机,可天机这种东西……有时候也比不上冥冥之中的定数。” 说着,她抱起鱼竿,轻轻朝云清欠了欠身。 云清不着痕迹地往后避了避,道:“道宗与魔宗相看两厌,明姑姑何必对我行礼。” 明姑姑很温柔地看着云清,道:“我能看见的,比你想象得更多一些。虽然明华镜尚未完全炼化,但我偷偷查看了你的命数,希望你不要怪罪。” 云清摇了摇头,道:“不敢。” 明姑姑眼角的细纹皆笑得舒展开,缓缓道:“那么,感谢先生,让我看到了一个很好的故事。他死前心心念念想要化解魔道两者之间的血仇,在这片镜子里,我虽然没有找到他,却看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和平草原,想来他的骨灰散落在阔滦海子里,也能够得到安乐了。” -- 第195页 “是吗。”云清抬起头,向遥远的西边看了看,微笑道:“一个祥和而安乐的草原吗?” “是啊,那里有成群的牛羊,碧绿的草地,还有大片白色的云。”明姑姑单手提起裙摆,很认真地朝云清弯了弯腰,柔声道:“请。” 云清放下剑,认真回了一礼,然后抱着剑踩上山道。 他走在树下,无数落叶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明姑姑遥遥站在湖边,看着云清渐渐远去的背影,微笑道:“关山多风雨,先生……请珍重。” 第102章 《现形》 雪天的光线,往往会更亮一些。 但是青城山大师兄的屋子里,有些暗。 或许是因为窗户没有完全打开,阴影遮住了屋子里所有人的脸。在这种光线下,每个人的情绪看起来都有些阴郁。 站在屋子里的,除了三位师兄,还有一个相师。作为和苏蕴最亲近的人,他出现在青城山并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司天玄今天来的时候,带着额头上一个不小的伤疤。 看着苏蕴有些疑惑的眼神,司天玄艰难地笑了笑,朝青城山的几位主人拱了拱手,道:“说起来有些上不了台面,这是在下的十三叔用墨砚砸出来的。” 司天玄在司南天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他出生那年,司家的老太爷看中他一身根骨,动用七星命盘测算他的命线,命线可探,但是命线的终点向来难以捉摸,老太爷折寿近十年,才看到了最难以接受的一个结果。 司天玄命线的终点断在了三十岁那年。 于是只好任由他天高海阔自逍遥,这样一个在大宅子里从小备受宠爱的晚辈,忽然被十三叔在脑袋上开了一个大洞,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大师兄的屋子里很素净,舀米的漏勺还摆在桌子上,但是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有些清冷,很难照亮每个角落。 司天玄往后退了半步,静静地扭过头,看向窗外。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几乎能够听见雪花落在屋檐上的声响。 “或许是由于姚学政的执念过深,又或许是因为十三叔境界精进了,总之……他祭炼的明华水镜提前开启了。” 想到那一天,他沿着深深的长廊,走进十三叔的法室,无数盏油灯照亮了巨大的祭盘,十三叔的整个人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他站在十三叔面前,一个墨砚扑面砸来,他躲也没躲,直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恭敬问道:“敢问十三叔……” 十三叔将小小的水镜交给他,漠然道:“送去青城山,等回来以后,去静室呆一个月。” 司南天极讲究上下尊卑,他什么也没有问,双手接过小小的圆镜,等他退到门边时,又听十三叔道:“你年纪不小了,既然当初敢留下他,就要做好承受结果的准备。” 想到这儿,司天玄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看了一眼苏蕴,叹气道:“教谕大人死前的画面,十三叔找到了。” 叶三推门走进屋子的时候,刚好看见了苏蕴极为冰冷的神色。 “不可能是小师弟。”苏蕴声音不大,却没有半点犹豫。 叶三看了看屋内有些沉重的气氛,忽然觉得今天有些冷。屋檐上的冰棱在往下滴水,清冷的声响盘旋在耳畔,清晰而凝重。 小小的水镜在屋内投射出半人高的影像,非常明亮。 暴雨的上京,人迹稀少的同仁坊,教谕大人种满了绿植和盆景的大院子。 因为雨很大,很多盆栽的叶子都被打得有些塌,教谕的轮椅慢慢向前驶动,他艰难地弯下腰,将一盆受损最严重的花放在了屋檐下。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手指、头发和皮肤里,不断渗出明亮的气息。丹田气海碎裂的老人,很快就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老人做完搬运的工作,脸色有些苍白,他往椅背上躺了躺,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 墙壁上的人影一闪而过,然后很平稳地站在地上。因为一场大雨,他浑身上下的衣服已经透湿,雨水从干干净净的脸上浇灌下来,有些看不清情绪。 很熟悉的一张脸。 熟悉到完全无法认错的脸。 叶三忽然觉得自己身体很冷。屋外的风雪吹不进来,他却觉得无数的冰雪穿心而过,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他的手指僵在半空中,然后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柔软的潮湿的黑发,柔软的安静的眼睛,模样很清秀的少年从墙下走到屋檐下,轻轻扣了扣身边的柱子,开口道:“我来了。” 老人半靠在轮椅上,静静看着面前的雨帘,仿佛要将雨幕看出一个洞。他有些感慨道:“想杀我的人一直很多,我也确实活不了多久了,然而我并没有想到,掌门的棋子会是一个魅。” 云清有些沉默,他抬眼看了看老人,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他的人。” 老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我手上的血很多,死在别人手下也是注定的结局,然而……你究竟是谁?” 云清转头看向屋檐下的盆栽,说道:“对于花草尚且有一分怜悯,当年黑森林里的人命,教谕在乎过吗?草原上年年死去的魔宗修士,教谕正眼看过吗?” 老人的手猛地攥紧,瘦削的脸上青筋暴露,他猛地喘了口气,又重重往后倒了下去。 云清在雨幕下,向前走了几步。他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叹然道:“我回来了。” -- 第196页 “我本该死在黑森林里,却又回来了。” 老人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本应该愤怒至极的眼睛,却渐渐变得温和而凝定。他看着云清湿透的衣服,轻轻拍了拍轮椅的扶手,摇头道:“除魔,卫道,我并不后悔。而你……如何判断你的对错?” “我……不在乎对错。”云清垂下眼睛,像是在想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除魔卫道,可魔和道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明白,所以,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报仇。” 他看着眼前须发皆白的老人,认真道:“我回来了,来报仇。” 伴随着一道白色光气,整个画幕抖了抖,然后消失在半空中。 叶三抱着双臂,这是一个人们常常在不安时摆出的防备性姿势。他觉得嘴里很干,背后很凉,无数根神经被绷紧,一种极度紧张和焦虑的情绪瞬间笼罩了他。 在看见光幕里熟悉的少年时,他已经觉得很不安,他像等待某种奇迹一样,等待故事的意外。然而故事直到结局,都严格按照一个荒唐又离谱的剧情在进行。 叶三有些焦躁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他的手背上,一根一根青紫色的血管清晰浮现在皮肤上。他的指甲几乎透过厚重的冬衣,生生掐到自己的血肉里。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眼神有震惊,有无奈,有……带了一些怜悯的。 叶三的太阳穴在狂跳,他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世界在眼前被打碎,无数的汗水从毛孔里不断冒出来,短短的功夫就打湿了冬天的衣物。在狂躁的情绪之下,就连体内的那座高山,也在疯狂震动。 他很想说话,他很想大声说话,他应该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一样,疯狂地跳起来然后呐喊一声,“放屁,不是他。” 但是他僵立在地上,浆糊般的脑子里偏偏保持了一丝该死的冷静。叶三勉强张开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轮打磨过,他看向司天玄,咬牙问道:“司家的水镜,有没有出错的可能??” 司天玄沉默地摇了摇头,大师兄的目光透过他,看向窗外遥远的青山,叹息道:“小师弟,我以信誉担保,司家的明华水镜,从来不会出错。” “好。”叶三往后退了几步,他弯下腰猛地喘了几口气,努力问道:“以他的修为,怎么杀得了教谕大人?” “教谕大人丹田已碎,这种情况下,恐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杀得了他。”大师兄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道:“小师弟……” 叶三往后直退,他一步一步退到门边,看了看几位师兄的脸色,终于痛苦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他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想让疯狂弹跳的心脏安静一些,“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走出了门,看着屋外惨淡的风雪,狠狠吸了口气。 冰雪挂进他的鼻腔和肺管,像刀割一样。叶三一步一步走在厚厚的雪地里,越走越快,走到最后在雪地上一路狂奔。 他还记得上京的南门大街,他对教谕大人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放过他。 那时候的教谕大人答应了,可是谁又来救教谕一次? 又有谁来救……石桥村的八十三个人? 叶三的脑海里,无数个人影走马灯一样闪过,每闪过一个人影,他的肩头就沉重一分,风雪带着血腥气吹在他的脸上,那些血不是他的,是来自西北边陲和上京的,每一个血沫子里都从他的心口里穿过,留下无数个孔洞。 走到最后,他终于被肩膀上人命的重量压倒在地上。叶三坐在雪地里,将头埋在腿间,然后一拳头砸在了地上。 血水从他的手背上流下来,很快浸润了一小块积雪。 他从西北恨到了青城山的魔宗,终于在他最近的地方,张开了森森獠牙。 叶三张开嘴,发出一声很轻地叹息声,心脏却在一呼一吸之间,被切割成无数碎片。 他低着头,看见了脚下的积雪。在一年前的冬天,他在西北边陲救下了一个魅。就那么一伸手,演变成上京的无数纠缠,也演变成现在的满目荒唐。 一团火焰在心中燃烧,时而冰冷,时而滚烫,情绪在胸膛里挤压,叶三猛然挥手,撑起长刀跪在雪地上。 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口一片血腥,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倒是石桥村的血气自记忆深处蔓延上来,充斥在鼻腔里,教谕大人的笑声在耳畔回响,扯得他头痛欲裂。 他眨了眨眼睛,跪了很久,才慢慢清醒过来,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从灵魂深处撕扯蔓延,他眯起眼睛,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撑着刀蹲在雪地上。 叶三看着雪地,抓了一把积雪,在手里狠狠地攥成了沫。 他一把一把握着冰雪,像握着很多人的人命。 他背着那些死去的人,从石桥村走到了上京,又从上京走到了青城山。如今他所做的,不过是再一次将这些人命背负起来。 一股戾气从心口里缓缓升腾起来,叶三很慢地站了起来,过了很久,才踏出了稳稳的一步。 背负着那么多鲜血的人,脚步自然沉重又沉稳。 他提着刀,在漫天风雪里沿着山道走了下去。 大师兄看着叶三消失的背影,推开门走到了悬崖边。 他平静而淡漠地看着山崖下起伏的雪浪,叹了一口气。 -- 第197页 山下的无数只眼睛阴寒如霜,树下、草丛、山边的修士走了出来,朝山顶轻轻一礼。 他们不是为了白见尘或者那把剑来青城山,自司天玄走出司南天开始,一道密信悄然送到了银杏树下。 无数黑衣的修士,笔直地站立在大青山里,黑色的衣袍在狂风中怒展,雪云积聚的天空,一时万象俱生。 一日之内,重兵临门。 魔宗掌教,今日现世。 第103章 今朝他立地成魔 山崖上的风雪很大,大师兄有些睁不开眼睛。 山下黑袍的修士们朝他行礼,是告知这座大青山的主人,他们要进山,并且开始动手。而大师兄在这件事上,于情于理都不会拒绝。 大师兄挥了挥手,像是要挥散眼前的雪气,他扭头看了看苏蕴,道:“我并没有猜到是他杀了教谕。” 苏蕴的声音毫无起伏,“我需要一个解释,师兄。” “当初放他一马,是因为没有杀他的理由。” 苏蕴摇了摇头,道:“师兄妄信,师兄错了。” 师兄说道:“妄信他人,是我错了。” “那么,师兄为何将我拦在此地?”苏蕴的脚稳稳踩在地上,却无法踏出半步,细小的光丝盘绕着他的双腿,将他紧紧焊死在悬崖边。 “我若放你走,你待如何?”大师兄问道。 “提剑,杀人,除魔。”苏蕴漠然道:“当初将他从黑森林里放出来,是我的过错。” 说到这儿,苏蕴看了看大师兄道:“师兄,你究竟在犹豫什么?于情于理,你都没有放走他的理由。” 大师兄叹了口气,他看看山下的雪浪,又看了看山腰的方向,那个山腰里住着小师弟的师弟,也住着十七年后再现人间的魔宗大掌教。 “我妄信,又怎敢妄断?”大师兄叹息道:“自我闭死关以来,这个问题就再也没有想明白。所谓魔与道,正与邪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苏蕴闻言摇头,道:“师兄,如果他杀的不是教谕而是我,你待如何?” 大师兄沉默了一会儿,道:“出关,离山,平血瀚海。” “既然如此,师兄已经错了。”苏蕴看着他,认真说道:“师兄的心意不再公平,我不知道师兄为何想要放他一马,但我年少曾在道院受学,教谕算是我半个老师。” 山里刮来一阵冷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大师兄想了很久,点头道:“是我错了,我无法判定其中的对与错。” “如果无法判断对错,那就顺从心意。”苏蕴淡淡道:“这世上很多事,不能完全用对错来评判。更何况,他杀我道宗的人,在我眼里已经是不可饶恕的过错。” 大师兄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 苏蕴道:“那么,师兄请让我下山。我放他走出黑森林,这件事理当让我来结束。” 大师兄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目光透过风雪,落在苍茫天空之下。 “这对我青城山来说,是小师弟的私仇。”大师兄缓声道:“比起你,小师弟有更多的理由去报仇。” 听懂了大师兄的意思,苏蕴有些沉默,沉默过后,又有些愤怒,他指着山下道:“大师兄为何如此荒唐!小师弟今天十七,踏入修行未满两年,他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师兄自己无法做出决定,就要把做决定的重担丢给小师弟吗!” 他冷冷看着大师兄,声音溅落在积雪上,几乎砸出无数个深坑,“不论小师弟能不能做出决定,他刚刚经历大痛苦,师兄就要将这样艰难的决定丢给他,小师弟何其无辜?” 大师兄的目光落在苏蕴身上,过了片刻,竟隐隐有些痛苦,“我闭死关开始,就已经没有心意。既然要顺心意,那我青城山就顺小师弟的心意。” 苏蕴似乎有些听不懂,他愣愣地看着大师兄,心里却骤然一紧。 大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修行山字诀至今,肉身与心意早已化归大青山。小师弟是个很好的孩子,如果青城山一定需要作出决定,就让他代替青城山去吧。” 苏蕴嘴里有些发苦,他看了看大师兄,忍不住撇开头。大师兄宽慰道:“我此生已经不能踏出青山半步,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小师弟和你会出去替我看看的。” 苏蕴沉默了很久,才问道:“小师弟的心意……如果他要杀云清呢?” 大师兄扫了一眼青山脚下,微笑道:“我听说魅灵死后会散落成烟尘,类似于人类修士的羽化。他如果死了,青山脚下,可以有他一座衣冠冢。” “那……”苏蕴定定地看着他,问道:“如果小师弟想放走他呢?” 大师兄回首望向他,无奈笑道:“小师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是啊……”苏蕴有些怅然,他看着山下缓缓行走的许多黑点,道:“可太懂事的孩子,往往也是苦孩子。” 一时风雪俱寂,两人对视一眼,往两个方向走下山。 二师兄站在门前,看了看八百年才吵一次架的大师兄和三师弟,暴怒道:“这都什么事,都什么事啊!” …… 叶三提着长刀,一步一步走下了山。 他走到了熟悉的山腰,山腰边的积雪很乱,是两个人走出来的脚印。他看了看地面,然后踩着那些脚印往前走。 叶三的脚步很平稳,或许是短短两年的时间内,他遭逢了太多生死与别离,就连敲门的手腕也平静得和往日一模一样。 -- 第198页 冬天的风相当冷,吹得他手指有点红,指骨敲击在木门上的时候,也有些疼。 伴随着嘎吱一声响动,云清打开门,他看了看叶三的神色,皱眉道:“怎么了?” 叶三表现得相当平静,然而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平静已经将他与往日的叶三,彻底撕裂开。 叶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很努力地想从他脸上扯下一点别的东西。过了很久,他转过身往雪地里走,道:“出去走走吧。” 云清沉默片刻,开口道:“好。” 或许因为预感到什么,他没有撑伞,而是选择了抱剑。他将剑抱在怀里,看起来像是某位大人身边的童子与侍从。 绕过院子,往山后的密林里走,两双脚印在雪地里非常明显。 风疏雪密,笼罩着苍苍青山。他们两个站在风雪里,像站在云雾里,反而不像在人间。 叶三转过身来,他面对着云清,淡淡道:“名字。” 云清忽然抬头,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叶三,然后慢慢摇了摇头,道:“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叶三沉默片刻后道:“为什么?” 云清摇头道:“多问了。” 叶三看着云清,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熟悉的眼睛,却觉得有些陌生,有些悲伤。 叶三很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才看向远方,道:“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云清摇了摇头,道:“不如问我一些别的问题。” 看着叶三毫无波澜的一双眼睛,他轻笑一声道:“你不如问我,从黑森林开始,我为何临阵偷袭罗致南,以免你踏进清虚宗。当年刻骨锥心之痛,我怎么敢忘。” 说完这句话,他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飞雪遮蔽了整片天空,风将积雪吹得有些乱。两个很年轻的人站在密林前,雪化在衣服上,有点湿意。 沉寂代表着压抑。 压抑需要一些声响来打破。 于是树林里传来无数衣衫拂动与金属交击的声响。密林里的积雪在迅速融化,老树上的叶子也在飞速下坠,很多双眼睛露了出来,很多站在树下的人,也露了出来。 黑衣的是清虚宗执法堂,领头的是清虚宗几位山主。 他们看着当年三山主的转世,又看了看当年的魔宗大掌教,表情都很严肃。 云清看了看叶三,叶三摇了摇头。 云清抬起头,往远处的山间望去,然后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的人群,道:“来杀我?” 他问得很随意,可眼前的所有人,脸色越发凝重。 云清的双脚往前踏了一步。 他手中的长剑猛地铮鸣长吟,随着暴涨的剑意,散落在背的黑色长发鼓舞飞扬,像是无数锋利的剑光,切割了风雪。 他的神情在平静之中渐渐变得漠然而从容,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彻底消失。 在暴涨的剑意里,他轻轻抽出长剑,身边的积雪迅速融化。 叶三看着他飞舞的长发,目光被切割成碎片,他亲眼看见了。 他亲眼看见,当日的云清消失了。 那个黑森林里挣扎着爬出来的云清,那个上京煮菜忘记放盐的云清,那个不太爱穿鞋的云清,那个兜里装很多零食的云清,在飞扬的长发中,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彻底消失在了青城山里。 云清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人群,手中长剑散发出明亮的光线,照亮了大片积雪。 他的脸色平和又凝定,却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高傲感。 看着密林中的追捕者,他像是注视着无数蝼蚁一般,发出一声悠然长叹。 “尔等视我为魔,今日我便——立地成魔。” 他立地成魔,于是十七年前的魔宗大掌教回来了。 伴随着一声动人的剑吟,火一般的光亮从他身上四散而来,红黄色的光铺卷到地上,像是在燃烧。 冰雪融化,狂风止息。 无数道剑意从火光上腾空而起,像无数流星拖尾飞入长空,天地间骤然出现一片火海。 燃神魂,点天灯。以神魂燃烧之力,强行破境。 魔宗秘法,时隔千百年,再次降临在人间。 第104章 燃神魂、点天灯 一阵细碎的声音从云清身体里传出来,像是干燥的木柴在身体里燃烧。 伴随着火一般的光气,他的身体上凝聚起一阵白色的雾气,很快染湿了他的长发。 燃烧,是身体里的神魂在燃烧。 如火的光芒流水一样倾泻出去,整片雪海宛如点起巨大红灯。 晶莹的积雪被暖光映照着,格外美丽。神魂燃烧时的巨大力量冲击着他的气海丹田,无数的灵气在体内沸腾爆炸。 光芒往外蔓延,流淌过修士们的脚下。令人意外的是,他们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眼底有一种极力掩饰的恐惧。 这份恐惧,就连他们自己也难以察觉到。时隔千百年后,被封印在血瀚海里的魔宗再度降临在人世间,传说中的魔宗功法降临在人世间,他们像躲避瘟疫或者疾病一般,不约而同往后退避一步。 藏在盒子里被封印的恶魔,归根结底也是恶魔。 过了短短一瞬,云清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里,那些往日的温和与凝定全部消失不见。 飞舞的黑发上,有荧白光芒在跳动。 -- 第199页 伴随着一声闷响,雪原上,巨大的红光一瞬间四散开去,像是巨大灯笼在积雪上爆炸,托着长长尾焰向四周蹦跳。 山脚下的姑娘顿时僵住身子,她抬首看向山中的红光,抬脚就要往山里冲。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安多顺势要抽出背后长弓,却发现两只脚动弹不得。她张了张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 “血浮屠禁不能用的啊!”她压抑着声音喊道:“哥哥,你有多少神魂可以烧!” 大师兄拍了拍她的肩膀,神色极为严肃地看着远方。 魔宗血浮屠禁,燃神魂位列第三。然而一个人的神魂终究有限,一旦燃尽,前世今生也将彻底抹消。 这套功法最初的用法,是献祭他人神魂以突破自身境界。魔宗道宗爆发大战的时候,无数道宗修士的神魂被燃烧在了茫茫大草原上。 由于太过阴毒狠辣,这套功法被迅速禁绝在大翊,然而千百年后,血浮屠禁首次出现在了青城山。 安多挣扎着往前走了半步,又被死死按住。她咬牙道:“你不杀我,就放我走!” 她一路往青城山来,闻到了哥哥神魂的味道。虽然镇子上的糖葫芦很漂亮,唱戏的姑娘们也很漂亮,但是她一路都没有停,急急忙忙走到了山脚下。 在山脚下,一个很温柔的男人带着她走到了小路上。然而刚刚准备上山,巨大的天灯就在山间爆炸。 大师兄摇了摇头,声音虽然轻柔,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力量,“一个失去力量的魔宗掌教,我青城山尚有不出手的理由。再来一个魔宗圣女,魔宗仅存的血脉流落青城山,只怕道宗十六门要倾巢而出。” 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叶三的长刀长吟一声,居然颤抖着飞跳了出来,笔直地插在雪地里。 伴随刀刃抖动,地上的积雪被震散。叶三伸手拔出刀,若有所思道:“你想杀他?” 刀刃在他手里狂震,下一秒就要飞弹出去,一直以来冰冷的刀刃,居然凝聚起一股滚烫的热意。 爆炸的光亮扩散出去,云清笔直地站在积雪里。幽深的眼底,有一股精粹的光亮。 身体里轰隆几声,第一山已碎。 第二山也碎。 狂风吹卷过头发,第三山,也碎。 滚烫的灵气在皮肤上灼烧,旋涡的中点温度不断升高,第四座不停颤抖,缓缓接近了临界点。 秦无念站在湖边,摇头骂了声废物,一把抽出后背黑色的铁弓。 苏蕴看了看他,按住了弓弦道:“清虚宗几位山主代你行事,何必如此冲动?” 秦无念嘲讽一笑,道:“几位山主率领我执法堂,魔宗掌教在前却只敢退避,破境关口不强杀他,难道还要等他冲破关窍杀出重围吗?” 或许因为被苏蕴强行拦截,他说话的口气很暴躁,道:“苏蕴,无论如何,他都该死。” 苏蕴点了点头,看着远方的火光,道:“他是该死。” “他死了,对清虚宗与青城山都是一件好事。”秦无念抚摸着手里长弓,冷笑道:“当初你心心念念想要为他讨个交代,想找出破坏清谈会阵法的主使,如今看来,怕是教谕的阵法感应到魔气,要将他斩杀在荒山里。” 苏蕴的指尖按在弓弦上,由于太用力,手指肚微微凹下去,“是,如今小师弟转世弑师的罪名,也可以洗清了。” 秦无念点头道:“你那小师弟私藏魔宗功法的罪名,也可以一笔勾销。” 苏蕴的手指慢慢松开,黑色的长弓上,有一些新落下的雪粒。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云清站在积雪上,轻声叹了口气。 第四座高山急速颤抖,却始终没有碎裂开。它渐渐在身体内恢复平静,就连翻腾的灵气也渐渐降温。 他毕竟还是要留着命,回血瀚海的。 安多看见渐渐褪色的光气,却猛地松了口气,她的腿一软,几乎跪坐在原地。碧绿色的眼珠里,满是后怕的情绪。 雪坪渐暗,山间又恢复了平静。 除了一声嗡鸣。 一声嗡鸣,却细如丝弦。漫天的光丝兀地出现,自每个修士身上朝天空溅射。 风被切断,雪被拦截,它们凝织成一张大网,朝场地中央的云清切割。 极快的风声之后,几道裂口自云清皮肤上显露出来,然后顺着手腕往下滴坠。 他认真地看着远方的人,十七年前,清虚宗的几位山主死在黑森林里。新上任的几位,都是陌生的面孔。 面孔虽然陌生,手法却很熟悉。就像当年黑森林里那些密不透风的光网,在最后一刻绞到身上,迅速割开血肉以及白骨。 现如今,那张网也可以割开他的衣物和皮肤,将他切成无数碎片。 但是他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第二次。 掌控者丝网中心的山主,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做了很多准备,包括魔宗几大禁术重现人世,包括魔宗掌教一路攀越四五座高山大开杀戒迎来一场苦战。 但是眼前的年轻人,连第四座高山都没有踏出去,就平静地拔出了长剑。 血水顺着他的手指流淌到血槽里,又顺着血槽流淌到积雪上。 云清的目光,就从剑光和丝网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 第200页 他很平静地看着眼前所有人。 接下来的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一把半透明的长剑,荡漾着半透明的水光,从无数丝网里刺穿了出来,像是一道坠出云海的流星。 剑身寒气迅速凝结,薄薄的冰霜覆盖在剑刃上,他走了一步,从积雪里走到了密林里。 无数光丝如星雨一般朝他砸去。 寒霜长剑如流星一般朝前刺去。 掌控着丝网中心的山主,浑身的力量和神识都放在无数光丝之中。他目瞪口呆看着那柄轻轻刺穿自己小腹的长剑,一时竟僵立在当场。 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死我活,还有同归于尽。 但是十七年后重返人世间的魔宗掌教,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将自己的性命抛掷在青城山? 所有人都这么想,所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哪怕那些丝网嗤嗤数声刺穿他的肌肤和血肉,他仍然没有停下手里的长剑。 圆润的、密不透风的光网,一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像一张被捅破了的大布,在风里疯狂舞动。 灵气一瞬间挤压过来,云清一剑过后,猛地被气浪冲到了崖边。 他浑身是血,密密麻麻的小眼在后背不停渗血,失去了掌控的光网软绵绵地倾倒在地上,不停散发出浅白的荧光。 光网从半空坠落下来的时候,轻柔地拂过老树、杂草和积雪。 伴随着啪啪啪的声响,无数老树从树梢被切成无数片,然后坠落在雪地里。 柔软的草叶咔咔咔几声,被切割成无数碎末,然后被风吹着飞舞到天边。 碎叶狂舞,飞雪弥漫,小小的山坡上,气浪起伏。 积雪在地上不断弹跳,像是受到了来自地底的震动,很快就碎成了粉末。 山间的无数大树,齐刷刷摇动起来。 就连镇子边的长湖,也一瞬间翻啸起来,白色的水浪一次一次拍打到岸上,很快掀过了高水线,又溢了出来。 钓鱼打鱼的人艰难稳住身子,慌忙往岸上跑,水浪在身后追击,淹没了石阶,冲起了沿街的桌子。看着冲刺过来的水浪,站在戏台上的青衣姑娘目瞪口呆,喃喃道:“山上几位先生今天是怎么了?还没唱道水漫金山呢……就把镇子淹了……” 密林中的很多修士,不顾地面的木块与碎片,齐刷刷坐在地上。光丝从他们手指间溢出来,飞速修补着破了个大洞的丝网。 垂落在地上的光丝,像是被充足了气一样,渐渐鼓了起来,飘飘荡荡地飞舞到半空中。 无数个人,就有无数个中心。 无数条光丝,朝悬崖边的一个人冲去。 而那个人,已经变成了半个血人。 他还要怎么躲?是再燃神魂,强行破境,还是再选择一个点,进行击杀? 在这当口,云清很平静地扭过头,看向数十米外的叶三。 雪坪上如此混乱,他在雪雾里,看见了叶三的刀。 那柄高高悬起,即将朝自己劈下的刀。 第105章 杀人偿命,如此而已 叶三相当平静地看着前方发生的一切。 偶尔有雪溅落在他的脸上,他用手背擦干净,然后继续打量着人群。 烟尘渐渐迷住他的眼睛,叶三低头踩了踩碎雪,神色有些凉。 他想到了很多东西,其实这场战斗只发生在很短的一瞬间,但是已经足够让他仔细想想当初发生的一切故事。 从石桥村里死的人,到上京每时每刻追杀自己的魔宗修士,再到死在盛夏暴雨里的教谕。 那些人的血是滚烫的,然而那些滚烫的鲜血里,每一处都有自己的影子。 他将云清从黑森林里带出来,他将魔鬼从囚笼里放出来,这世上让他后悔的事情不多,因为很多时候,后悔是没有意义的。 可今天的雪坪上,他深切地感受到,就算有时候后悔没有意义,这种情绪也是无法抹除的。 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后悔。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不可能毫无改变,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一切可以是一场从头布置好的骗局。 现在的云清,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又或者说,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从黑森林里被自己背着走出来的小小魅灵,从头到尾都没有存在过。 一瞬之间,叶三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慢慢升起,冷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疼。 他看着雪地上提着长剑的云清,无数鲜红的血珠自他身上流淌下来,很快将悬崖边的积雪润湿。 叶三见过很多个云清,有黑森林里宁愿身死也要爬出生天的云清;有石桥村里缩在被子里满头乌发的云清;有上京小胡同巷的二层楼里,看着他说喜欢的云清。 然而这种微薄的喜欢,比不上经年沉积下来的刻骨恨意。 叶三知道,云清一定在恨。 可叶三,叶三又如何不恨? 血肉心脉在挤压的情绪里迅速灼烧,可任何一样东西,总是有烧完的时候。 叶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有情绪在青天之下,烧成了一堆尤有余热的灰烬,惨淡而苍白地铺成在往日记忆里。 “够了。”过了良久,叶三叹息一声,不知是说那些陈旧的记忆,还是说那些尚有余温的过往。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付出代价的。 -- 第201页 他做错了事情,就该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叶三稳稳地抓着长刀,长刀在半空中震颤嗡鸣。 面对着雪坪上混乱的灵气,一直被云清用来劈柴、砍树、烤鸡的长刀,居然首次产生了抗拒。 叶三的手从刀刃上滑过,平静道:“既然杀了人,就该付出代价。” 杀人偿命,这个道理自古皆然。 而亲手放出魔鬼的他,也理应亲手结束这一切。 他轻轻地,静静地看着刀刃,良久发出一声极浅的微笑。 上京上元节的昏暗巷子里,黑发的少年摘下脸上面具,语气从容而肯定地对他说,“叶乘风,我不认识李长空,对我来说,你就是你。” 叶三就是叶三。 可自始至终,究竟有谁将他完完全全看成一个完整的叶三?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透过他,然后寻找当年那位三山主的影子,想要挖出他从来没有回想起来的前世。 当所有人都透过他去看别人,从没有人把他当做一个完整的叶三。 所有认识叶三的人都死在了石桥村,叶三,彻头彻尾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目光里。 刀锋颤抖着飞至半空中,在飞扬的雪雾里,当初从石桥村走出来的叶三迅速瓦解剥落。 从石桥村里蹒跚着走出来的云清和叶三,一起消失在了青城山的大雪里。 “叶三,没啦。”他不是笑着叹息道。然后猛地劈出了一刀。 山腰之上,风如狂潮,雪如浪。 无数光丝切碎长风,带着刺耳锐鸣在积雪上俯冲。 在寒风与光丝的缝隙里,一道刀光霍然出世。 长刀在半空中狂震嗡鸣,炫目的刀光割碎一切风雪,与光丝相交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切断声。 那道刀光狠绝而利落地破开长风,直扑云清的面门。 刺眼的白光中,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是剑与刀相交的声音。手持长剑的云清低垂着双眼,表情在雪雾中显得分外模糊,只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雪崖上不断飞扬。 最终,那道剑光渐渐暗淡了下去,而刀光也骤然萎靡。它勉强破开剑气,因为惯性迅速斩向云清伤口,溅起一大蓬血雾。 雪崖之上,登时洒下一大片血珠。 气旋与冲击力挤压着云清,他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然后直接被冲下了悬崖。 没有破开六境的修士,当然是不能飞的。 他不能飞,所以笔直地在风里掉下了悬崖。 混乱的山坡上,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风雪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来,雪花还在继续往下掉落,试图掩盖住一切痕迹。 山上的修士们沉默地收起武器,沉默地往山崖边走。 当年的魔宗大掌教,奇迹般死而复生,居然就这样掉下了青城山的悬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道理在哪里都是通用的。 叶乘风收刀的时候,望着遥远的天际,觉得今天真的很冷,就像他的刀一样冷。 云清飞速地往下掉,在某一瞬间,他想到了黑森林里掉下山崖的叶三。他们在不同的两个地方,落下了两个不同的山崖。 然而,这一次的悬崖下面,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一次。 一柄黑色的羽箭撕扯开空气,笔直地朝他冲了过来。 撕破长风的黑色羽箭,受到爆炸沸腾的灵气影响,被强行改变方向,朝石壁上冲去。 轰的一声,黑色羽箭没羽而入。 秦无念若有所思地收回长弓,遥遥看了眼射箭的方向,然后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道理,应该不用我和你解释。” 苏蕴点了点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青城山下百里悬崖都是禁地,得先去问过大师兄。” 秦无念压抑着心头怒火,看向苏蕴道:“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当年你我同在道院求学,纵然只为了教谕的半师之谊,你也不该拦我。苏蕴,你今天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苏蕴漠然看着他,复又望向空荡荡山崖,道:“我并没有阻止你杀他,你那一箭如果能射中,他不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 …… 大师兄背着手,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 树下很安静,风里传来战斗特有的气息。 过了很久,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跪倒在积雪里的姑娘,他递出去一个药葫芦,轻声道:“去吧,顺着水边走,不要被发现。” 脚步声消失后,周围变得很安静,大师兄的身影逆着光,很难看清楚他的表情。 雪落在树叶上的声音,非常熟悉。 师父最后一次走出大青山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雪的冬天。那时候师父对他说,我走以后,青城山下百里悬崖,皆为禁地。 顾白露有些困扰道:“师父,就连附近砍树打柴的镇民也不能进吗?这个道理未免有些……有些……” 师父闻言怒道:“有些什么?想说你师父不讲道理就直说!” 顾白露从善如流道:“师父这禁令,未免有些不讲道理。” 师父没想到他真能说出口,吹胡子瞪眼道:“我说这句话,是给你一个台阶下,不是让你顺杆上爬!” 顾白露连连行礼,道:“师父说的是,但……如果真有人进去呢?” 师父拂袖而去,道:“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榆木脑袋?不会封山吗!这种小事还要我来教,要你何用?” -- 第202页 顾白露目瞪口呆,心想师父这是年纪越大,脾气越怪。 他看着师父走得越来越远的背影,哭笑不得道:“师父,这总得有个期限,难道这悬崖下永远不能进人了吗?万一有什么东西掉下去,总得去找找的。” 师父极为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暴躁道:“那就十年,不要再啰嗦了!天天听你唠叨,究竟谁是师父?” 有些事情,大师兄一直没有想明白。比如师父走前的禁令,比如师父年年前往草原传道的举动,比如魔宗与道宗之间的界线究竟在哪里。 看着陡峭石壁上的黑色箭羽,他沉默了很久,慢慢抚上了身边的树干。 有几片碎雪透过树叶间隙,落在他被风吹得发红的指节上。 从知道云清杀了教谕以后,他一直在犹豫,究竟该不该斩杀当年的魔宗大掌教。这件事明姑姑没有发声,司家也没有发声,但是对道宗任何一个人来说,他都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直到那个年轻的魔宗转世从山崖上掉下来,他才不得不承认,原来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师父,当年的你,究竟看见了什么啊……” 十年为期,算起来,距离师父离开青城山那天,还有一个月就满十年了。 由于冬天的雪风太冷,大师兄的脚有些僵硬。他提起衣服,笔直地跪在积雪里,然后重重地朝着山林叩首。 “弟子顾白露,谨遵师父遗命。” 风雪吹过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他慢慢行走在山道里,然后朝半空伸出了手。 风在吹动,树叶在摇晃,他是这个大青山的主人,所以整个大青山一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 看着起伏摇动的树叶,苏蕴也摇了摇头,道:“青城山下百里悬崖,皆为禁地,你们可以围守,但不能进。” 秦无念闻言瞳孔一缩,旋即闭上了眼睛,他轻轻抚摸着黑铁的弓身,叹息道:“窝藏魔宗掌教,这个罪名,青城山只怕担待不起。” “窝藏?”苏蕴重复了这两个字,点头道:“来我青城山,总要守青城山的规矩。” 地上的积雪反射着剑光,隐隐透出一种透骨的寒意。 秦无念看着这片青山,毫无疑问,青山是漂亮的青山,然而这片青山上从来没有种上过银杏树,无论青城山里有多少个人,他们似乎从来都不认为,清虚宗是一个值得顶礼膜拜的地方。 时间确实过去太久了,青城山也早已不是那个可以和清虚宗分庭抗礼的宗门。千百年的时间再次证明了,想要真正站立在这个世界的顶端,足够的传承者是不可缺少的一个要素。 秦无念回首望着长湖,叹道:“一旦讯令发出,清虚宗十八山主一起出动,只怕你青城山到时候改名换姓。为了一个你也想杀的人,何苦?” 微风吹拂着树叶,碎雪落在他们的黑发上,苏蕴低头想了想,道:“我青城山对清虚宗来说,一直是个很不听话的存在。” “然而……青城山是对得起你那位掌门的。” 苏蕴的神情依旧冷漠,口气依旧锋利。 “当年两宗结为兄弟之盟,清虚宗那位老先生和教谕争夺掌门之位的时候,师祖爷并没有站在教谕身边。” “可他也没有选择掌门大人。” “那又如何?师祖爷碎六山而登神测,以他的声望能力而没有开口,你那位掌门才有如今重掌大权来我青城山兴师问罪的机会。” 雪落在地上,很轻。 不知过了多久,小镇上的炊烟冉冉升起,秦无念默默扬起手,一根黑色的羽箭笔直射入半空中。 他扭头往回走,一直走到湖边,才开口道:“苏蕴,这份情面青城山可以用,但也只能用一次。我并不明白,你们为何把这样一份天大情面用在先掌门的禁令上。” 青山里的无数眼睛,沉默如潮水般,往山下退去。 苏蕴看着遥远的起伏叶浪,摇头道:“师父的遗命,做弟子的总要遵从的。虽然进不去禁地,但是这片山也并不算很大,你清虚宗想要捉人,只怕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说到这儿,他目光兀地一冷,道:“到时候若是看见他……一剑杀了吧。” 第106章 天高地远,今日别离 傍晚的时候,山里亮起了很多火把。在火焰的温度下,树梢上的很多积雪慢慢融化。 镇子上的村民好奇打量着无数星火的大青山,这时候潮水已经从石板路上退下去,湿漉漉的地面泛着一股水腥味。 镇子上很快恢复了平静,新出炉的肉包子在店铺门口散发着柔软的热气。拿着竹扫帚的孩子们清扫被潮水卷上来的落叶,偶尔会捡起一两条蹦跳的小鱼。 没有人猜到,仅仅一湖之隔的大青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卷发绿眼的姑娘小心翼翼在悬崖老林里前行。由于后背的长弓太过巨大,碰到树叶的时候,不时晃落树上的一些积雪。 她很努力地在山沟里找人,一路上叽叽咕咕道:“安多长大了,安多是姐姐了,安多要去救哥哥……” 笼罩在无边苍木下的山崖,显得凄清而幽深,她走着走着,脸上就沾满了温热的泪水。 似乎是被脚底的大石头绊倒,她一下子摔在腐败的落叶里,沾了半脸的泥。安多扑腾了一下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泥灰,抬头一看,不远处的暗溪边,泛着腥气的血水在落叶下缓缓流淌。 -- 第203页 她愣了愣,眨了眨眼睛,碧绿眼睛里的震惊渐渐消失,只剩下了悲伤和坚决。 “安多带哥哥回血瀚海。”她平静地擦掉脸上泪水,然后背着长弓,朝溪水边冲了过去。 大青山很亮堂,也很热闹。 大师兄从窗户里看了眼外面来往的人群,摊开一张宣纸准备开始写字。撑着火把的修士们经过他的屋子,大多数会停下来朝大门行一礼,于是一直以来门可罗雀的院子,倒显得宾客盈门一般。 一直到太阳将要彻底落下山,苏蕴才拨开人群走到山顶,他沉默地推开大师兄的木门,脸色阴沉地看着桌台,道:“师兄,今天这件事,无论如何请你给我一个交代。” 大师兄点起烛灯,用银针挑了挑油捻子,示意苏蕴关上门,“什么交代?” 青城山的大师兄,一向是个温和而话少的男人,苏蕴很久没有见到过他睁眼说瞎话的样子了。他关上门,找了个凳子坐在桌边,桌上还放着一壶敞口小酒,酒液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秦无念射出的那一箭,是师兄拦下的。我去密道的出口看过,地上有脚印和血。我并不相信一个摔下悬崖的人可以活下来,也并不信他们两个可以找到水边的密道。” 大师兄看了一眼紧闭的木门,伸手将窗帘拉上,道:“所以呢?” 苏蕴皱起眉头,寒声道:“师兄为何死死不肯松口放人搜山?师父的禁令纵然严明,然而这并不是不可违逆的东西。我知道大师兄心软,可他杀教谕的时候有没有半点心软?” 大师兄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外面太过喧闹,他觉得有些累,“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然而师父的禁令如果不是为了他,又能是为了谁?” 苏蕴沉默片刻,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他拿着酒杯在手中晃了晃,道:“我青城山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一个魔宗大掌教的身上。师兄可以赌,但是凭什么用青城山的名誉,用边关的和平去赌?日后他回到血瀚海,师兄焉知他不会再掀一场血雨腥风?” 他紧紧握着酒杯,声音一片寒冽,“当年他杀了李长空,如今他杀了教谕,师兄对他心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两条人命?” 大师兄叹了口气,缓声道:“千百年前,我青城山在道宗魔宗的战争中乘势而起。最后一场血战里,诸位先辈力斩魔宗左右祭祀,重伤当年的魔宗掌教,剑下更是杀人无数,才有了后来青城山数百年名声不堕。” “如今,魔宗掌教沦陷于我青城山,却因为师父一纸禁令而逃出生天……我一直很疑惑,天底下究竟有没有所谓命数。可如今来看,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我们踩着他们的鲜血,获得了足够的名望和地位,时至今日还魔宗一线生机,倒是因果循环,天机难测。” 苏蕴闻言摇头,道:“我所理解的冥冥注定,是当年青城山无数先辈于草原上力克魔宗,如今魔宗大掌教死在青城山,先辈斩魔,我辈灭魔,魔宗最后的血脉断绝于我青城山,这场纷争才能彻底结束。” 房内陷入一片安静。大师兄站起身来,看着苏蕴说道:“等一年。” “给他一年的时间,也给我一年的时间,让我仔细想想。” 苏蕴说道:“一年后,如果大师兄仍然没有看明白呢?” “那就请师弟自便,清理门户也好,除魔卫道也好,我只救他一年。” …… 人影幢幢,碎乱的脚步从荒山里急急走过,不时踢翻一两块草皮和碎雪。 撑着火把的修士们,不像士兵与民夫常年劳作征战,在搜寻了几个时辰后,人人疲惫不堪,衣服沾满泥点和水渍,头发也被风吹得散乱,灯光一照,全然不复道观里的清高模样。 未开发的荒山并没有多余的山路,秦无念撑着火把,一个人站在山沟里。他望着不远处的悬崖山谷,缓缓伸出了手。 宽大的衣袖在寒风里怒扬,微弱的光线自手掌心溢出,旋即照亮了周围方圆数米的地方。 整个清虚宗里,能够用得上这道传讯阵法,且灵力支撑得起这道阵法的人,至少要达到几位山主的境界。 秦无念看着眼前的水光,恭敬开口道:“师尊。” 清虚宗山门里,这时候漆黑一片。藏经阁里的白发老人站在案边,他看了看自己新写下的字,摇头道:“无事勿扰。” 笼罩在夜色里的藏经阁,显得空荡荡,桌上的烛灯被风吹过,猛地摇晃起来。 微黄的宣纸上,写着一个力透纸背的“道”字。 老人看着字,捻须沉吟道:“罢了,这字今日是写不成了。先回来吧,这么多人在别人家搜山,成什么体统。” 秦无念蹙眉道:“师尊,我想进山搜人。” 老人俯身看了看大字,叹了口气,道:“放他一马,我留着有用。” 秦无念低头,看着脚下碎乱的积雪,沉默片刻后道:“谨遵掌门示令。” 喊老人掌门,意味着他并不认同这个决定。秦无念沉默看着山上起伏的林海,夜晚的雪花飘落在他的黑发上,很快化成了水。 老人的脸在灯光下越发显得瘦削,可一双眼睛却凝定深沉,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 他看着宣纸上的字,那个字刚写下没多久,还泛着水光。 一旁的烛火慢慢抖动起来,细小火焰中,光明大盛。老人静静地看着宣纸,直到墨字缓缓消失在白色的纸张上。 -- 第204页 一边的侍从跪倒在冰凉底板上,叩首道:“掌门大人……” 老人缓缓推开木桌,从桌后走了出来。随着他行走的脚步,周围灯火被依次点亮,越发照得他双眼深沉如海,威严不可逼视。 看着行走如常的老人,中年的侍从几乎流下两行热泪。自掌门大人枯守藏经阁开始,他侍奉了老人整整二十五年,这么多年里,他看着老人在空荡荡藏经阁里修炼、收徒、教育弟子又或者是写墨字。 谁能想到,声名显赫的清虚宗掌门,在二十五年前被教谕夺权之后,一直枯坐在藏经阁内写墨字? 老人不紧不慢地行走在藏经阁内,巨大的拱形天花板下,许多灰白的画像挂在石墙两边。 他慢慢伸出满是皱纹的手,依次从画像上划过,最终落在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上。 “师兄啊……”老人微笑看着画像中的人,温和道:“当年将我看押在藏经阁,却没有想过,你会死得比我更早吗?” “师兄除魔、卫道,可除魔之后呢?”老人枯瘦的眼窝里,威严之意更盛,“任何一条路,都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师兄,你看得太浅了。” 伴随着他的声音,藏经阁内的灰尘幽幽起舞,木桌上的洁白宣纸猛地震荡起来,几乎被撕扯成碎片。 他困守在这座藏经阁,二十五年以来一直在写一个字。 现在,那些失去的权力他慢慢拿回来了,而他的“道”字,也快写完了。 …… 所有人都很平静,痛苦的只有叶三。 他坐在山脚下,冬天的夜晚很冷,湖边枯黄的芦苇结着一层冰霜。惨弱的月光下,他的脸色被照得发白。 叶三回过一趟屋子,屋子里有叠好的被子,灶台下还有两颗萝卜。他走进屋子的时候,独孤和痛苦像潮水一样席卷了他,一时之间,就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于是他提着刀往山下走,路过山腰的时候,他看见了云清的屋子,屋檐下还有一盏红色的灯笼。 在很多个夜晚,他们将屋檐下的灯笼点亮,两两相望。 叶三脑子嗡的一声,他什么也不能想,他沉默地走下山道,然后坐在了湖边的角落里。 他发现教谕被杀的真相时,以为被欺骗是最痛苦的;他劈下那一刀的时候,以为做决断是最痛苦的,然而他一个人经过屋子,坐在湖边的时候,才发现,寂寞是一种可以把人耗干的痛苦。 曾经,叶三以为,这世上任何事情,只要他觉得自己没有错,那么就可以毫无挂碍地走下去。 然而今天,谁都不会说他做错了。那些清虚宗的修士们,那些除魔卫道的道士们,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对魔宗大掌教砍下一刀是错的。 他做对了,但是痛苦并没有丝毫减少。 石桥村的人死了,教谕也死了,可是那个和自己走出黑森林,走出石桥村,走出上京的云清,也死了。 大师兄说他应该还活着,可是叶三真真切切知道,雪崖上的魔宗掌教出来了,那个煮很难吃的咸菜汤的云清,没有了。 他抱着腿,在湖边坐了很久。寒夜里的风很大,雪气也重。簌簌的雪粒落在他的鬓发上,像是年少华发一般。 过了很久,他才站起身来,无声地朝大青山朝揖一礼。 大师兄站在悬崖边,遥遥看着山底林海,微笑说道:“去吧,叶小师弟。” 他看着黑沉天际,感慨道:“去好好看一看这人间,好好地……修行。” 黑夜如潮水,负刀的年轻人行走在夜色里,几乎变成了黑夜的一部分。 这件事对于少数几个知情人来说,是一场险而又险的博弈,可对这世上大部分修士来说,是魔宗掌教身份败露,于是青城山叶小先生提刀除魔。 对于山下镇子上的百姓来说,每天早晨一起买早饭的两位先生,忽然出山了。而他们消失的那一天,镇子上的南货铺子也悄然关门。 青城山的雪下完了,一个月以后,悬崖下的那道禁令也彻底解封。茫茫青山里没有任何痕迹,当年的魔宗大掌教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人间。 虽然魔宗掌教对任何修士来说,都是一个要斩杀的存在,但是当年力斩李长空与清虚宗四位山主的魔宗大掌教,神秘地在青城山里潜逃出去,似乎也并不是一个令人特别意外的结果。 清虚宗的人马在边关搜寻一圈,唯独放过了黑森林,黑森林外的结界会截杀任何一个魅灵,他不会跑回去送死。 当云清彻底消失在大翊国境内后,整个修行界都有些阴郁。 一个杀了李长空和教谕的魔宗掌教,一定会回来。 遥远的草原上,一点星光倏忽隐没。 而此时的黄土官道上,一匹黑马正载着带斗笠的年轻人,无比悠闲地向北而去。 李见青骑着灰马,加快速度跟上他。叶三的目光越过绵延山脊,向朝日初升的北面投去一瞥。 那是他要去的北方。 也是他要去的边关。 他来践行与张庆的约定,那片黄沙与绿草覆盖的土地,终将变成他下一个战场。 第107章 城南韦氏,去天尺五 一路向北,一路风沙渐起。绵延山坡高低起伏,耸立在无边的黄土大地上。此时虽是初春,可曾在石桥村生活了十多年的叶三,深刻明白“春脖子短”的道理,因此并不意外看到满地风沙与尘土。 -- 第205页 秦岭山脉将整个大翊一分为二,南北分明,著名的黄色大河咆哮着从山脉边穿过,往南汇入丰沃平原。 相比繁华的上京与秀致的青城山,越往北,雄阔之意越浓厚,就连风中刚绽芽的柳枝,也多了些潇洒的姿态。 黑马继续前行,停在了官道边的一座茅草屋边。叶三翻身下马,他摘掉竹斗笠抖了抖,一层灰像雨一样扑了出来。 黑马摇头晃脑,在地上寻找野草。正逢草木生发的季节,刚出芽的草叶都十分鲜嫩,一嚼满嘴的汁,毛色油光水滑的大黑马吃得十分欢唱,不时用蹄子扬起一片尘土。 叶三顺手用斗笠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黑马安分一些。他站在地上向北望,官道两边绿树葱茏,大片良田被切割得方方正正,一直向天际蔓延。 许多茅屋与木屋点缀在田边,高低不平的山坡下,隐约可见一道灰色城墙。 那便是秦岭之下最为繁华的衡山郡了。 衡山郡因背靠衡山而得名,因为临近平原与官道,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又兼黄河之水千百年来滋养,渐渐蕴化出一点人杰地灵的意思。 相比其他州郡最为特别的一点,衡山郡边聚集了数十个小宗门,这些小宗门把控与垄断了整个衡山郡所有资源,时间一长,这帝王治下的衡山郡,渐渐成了修士聚集的地方。 大翊立国之初,恰逢清虚宗开山立派,小宗门为避清虚宗与青城山的锋芒,又见秦川山势起伏如龙,因此纷纷来衡山建造山门。 大翊立国后的几十年时间内,由于大量修士聚集,衡山郡始终保持着一个繁荣稳定又飘然于王权之外的姿态。直到高祖皇帝发兵三万,以擒拿叛乱的罪名将琅琊王氏尽数羁押回京,衡山郡的大小宗门才勉为其难对上京低下了脑袋。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衡山郡的修士越聚越多,这世上会修炼的人不多,然而修士天然的力量在于把控资源与人心,丰厚的财力、良田与大量读过书的人,足够让衡山郡变成一个繁荣鼎盛的地方。 时间久了,衡山郡里的门阀生来便信奉道宗,孩子出生便请来山间的大人们赐名洗礼,有根骨的就尽早送上山修炼,没有修炼根骨的,才上学堂开蒙应试。 算起来,清虚宗如今的十几位山主里,足足有五位来自衡山郡。 门阀与宗门混杂,使得衡山郡的大小事务都不交由赴任官员打理。每一位皇帝陛下都曾派出心腹官员前往衡山郡,然而宗族力量太过强盛,使得任何一位赴任官员都难以施展开手脚。甚至有那么零星几位,在赴任途中死在了山匪手里。 在上京的那座巨大宫殿里,流传着一个并不新鲜的说法,“皇命不下衡山郡”。 叶三拿起斗笠挥去身边的飞尘,他指了指前方的城墙道:“老李,你绕了一大圈路将我带到衡山郡,总得给我个说法。” 李见青正打开水囊准备喝一口,听到这话猛地呛住,他僵硬笑道:“叶先生哪里的话,秦川乃是南北分界线,您要去北边,衡山郡绕不开的……” 话音未落,一股寒气猛地从他背上窜起,从战场上训练出来的强烈求生欲让他直接丢掉水囊,扑腾一声跪在地上。 千年的时光让这片大陆上的普通人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无论他们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在修士面前,永远只是如同蚂蚁的存在。 一个劈碎三山的修士,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解决掉他。 李见青还没有忘记上次差点死在叶三手里的滋味,他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恐惧一点。 他跪在地上,诚心诚意道:“在下……想……” 叶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耐烦道:“上次没杀你,不代表你可以接二连三设计我,我想听听你的理由,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李见青松了口气,说道:“在下想让您帮个忙。” 叶三轻笑一声,道:“让我帮忙,总得付点代价的。” 李见青表情骤然一紧,风沙里传来透骨寒意。他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身子慢慢颤抖起来。 …… 相比官道边的小小争执,今天衡山郡的几大宗门里,气氛也有些压抑。 山门里几个代管俗务的大人们,此刻正在一间幽深大宅里喝茶聊天。屋外不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几大门阀的管家急匆匆走过来,然后恭敬地候在门外。 站在最前列的两个管家,一个来自韦氏,一个来自赵氏。 衡山郡乃是韦杜二姓族居之地。这两姓自前朝以来就是极称富贵的,如今衡山郡一带,更是香火鼎盛,沾染了不少仙家之气,两姓与衡山郡背靠的大小宗门关系极为密切,而能够出动山里几位大人和两家大管家的,不是别人,恰好是张庆。 张庆要来衡山郡了。 在上一位郡守回京辞官以后,皇帝陛下终于坐不住,派出了第二个人。 张庆提议陛下颁布道田税,几个月以来,纳税最多的几个地方里,一定有衡山郡的名字。可即便这样,衡山郡交上来的税额尚不满十之二三。 阳光从半透明的窗户纸里漏进来,照在几位大人的头发上。他们模样温和而普通,就连桌椅上摆着的软垫也是旧的,最多是手里捧着的瓷杯精贵些,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任何人都可以来,但为什么偏偏是张庆?”头发灰白的老人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围的人。 -- 第206页 花厅外的院子里,老树正在发芽,新的一年到了,衡山郡的新鲜事也来了。 “张庆又如何?天下都知道他是陛下的一条狗,可惜,这条狗咬不动衡山郡。” 几位大人们无声地笑了起来,他们想到外界对于张庆的一些评价,那些传言里,皇帝陛下就算是扔出一根肉骨头,他也会爬着替陛下捡回来。 “想我衡山郡数百年来,治下无强娶,无豪夺,无一饥民,无一冤案,莫说一个张庆,就是皇帝陛下亲来,怕也是要赞叹一声清明昌盛。” “可惜,这条狗会说话,而且会给陛下出一些馊主意。”某个老人放下茶杯,轻声笑道:“陛下以仁厚治世,二十年来轻徭役减赋税,可道田税一出,百姓何辜?天下清誉,陛下威望,不能毁在一个张庆身上。” 老人们的目光慢慢聚集到一起,然后无声地点了点头。他们慢慢走出花厅,候在一旁的高大马车无声驶来,很快将他们平稳地送到山间小路里。 两位大姓管家恭敬站立在一边,最后一位离开的老人看了看他们,笑着道:“请替我向两位家主问好。” 两位管家这才行了一礼,微笑着目送几位大人离开。等最后一个老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空荡宅子里,他们才对视一眼,轻松而舒缓地笑了出来。 替两位家主问好,那么两位家主就可以平安康乐地继续好下去。 韦姓的大管家迈出高高门槛,笑道:“听说赵家的八爷刚进了清虚宗内门,需得恭喜一声。” 赵姓的管家摇头笑道:“比不得韦家那位清谈会名列第八的先生。” “不知这张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在下只看到衡山郡的粮钱不断流向上京,张大人的一纸奏折,上得好啊。” 统治最为温和而有力的手段之一,就是赋税。 当一个州郡连赋税也可以堂而皇之不上纳的时候,就意味着它在整个大翊的规则里彻底崩坏掉了。 当皇命不下衡山郡,税利不出衡山郡的时候,整个衡山郡已经彻底游离在大翊的统治之外,如同一个嵌在地图里的自治小国。 由于道门不需要上缴赋税,数百年来,他们唯一缴纳的赋钱粮,便是张庆奏折上那一道——道田税。 四通八达的衡山郡,连着四个官道。 一辆旧马车慢悠悠在黄土地上行驶,由于走了太久,车辙、车轮上都是泥点,就连车帘子上也是一层的灰。 驾车的马夫轻掣马背,让车行驶得更缓慢一些,“大人,这前面不远啊,就要到衡山郡了。您的行礼我到时候给您搬到驿馆里去。” 一只手无声地从车厢里伸出来,张庆拍了拍马夫的肩,示意他停车下马。马夫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很听话地跳下了车。 张庆躬身钻出车厢,牵起缰绳道:“有些日子没松松筋骨,这段路我来。” 马夫不由笑了起来,道:“这哪儿行,哪有大人驾车,小的跟后头跑的道理。” 张庆朝他挥了挥手,不再说话,他一绳抽上马背,伴随着响亮地鞭声,黑马猛地在官道上疯跑起来。 马夫瞠目结舌看着扬长而去的张庆,车轮后滚滚的烟尘瞬间浇了他一头一脸。 张庆驾车的本事还不赖,随着隐约城墙越来越近,他放缓车速,拿起水喝了一口。 远远望去,似乎能看见隐在城角富丽堂皇的高楼飞檐。所谓的“城南韦氏,去天五尺”自是不负虚名。 整个衡山郡,离陛下很远,离道宗很近。 张庆放下水囊,一道剑光自数十米外扑面而来。 马车一声巨响四分五裂,只剩下一个车底板。 黑马长嘶一声浑身剧颤,在泥泞的土地上斜飞出去,血洒了一地。 第108章 衡山郡外有飞剑 横死的黑马,破碎的马车,静默的官道一瞬间血气弥漫。端坐在车辕上的张庆抬起眼,平静眼神里没有一丝扰乱。 风从路上吹过的时候,拂过大量飞尘,细小的尘土落在马边的血泊里,渐渐沉没下去。 官道两边的树丛后面,慢慢走出来很多人。虽然初春的天气微凉干燥,但是血气依旧使得这条官道上平添几分燥意,无端扰乱心弦。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张庆掀开衣服,跳下了车辕,只剩一块木制底板的马车被甩在身后,他在黄土长路上行走,脚步平稳而坚定。 黑衣老者踏前一步,静静看着他道:“我想你应该很明白衡山郡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本就很安静的官道变得更安静,张庆微微眯起眼睛,长眉挑动的时候,如一把锋利的绣春刀。 “衡山郡的意思,我已经看见了。” 黑衣老人神色不变,漠然而倨傲地看着他,说道:“我衡山郡百年以来,风雨皆能进,唯权贵二字,不能进。” 张庆平静看着他们,问道:“尔等身负汉家血脉,脚踩大翊国土,治下皆为我大翊子民,又有何面目抗拒陛下圣令?” 这是最普通的质疑,却也是来自上京最为锋利的质疑。 衡山郡的城墙很厚,厚到上京的谕令飞不进去,在过去的百千年里,修士与普通人之间的那层结界,将衡山郡在整个统治版图上有意无意地割裂开。 张庆是一根针,一根带着陛下的心意,要扎进衡山郡的针。 -- 第207页 身在境内,就要遵守境内的法度,这是世间最为简单的规则,但是总有些人,想要凭借力量两个字,去打破世间的一些规则。 黑衣老人摇首叹息,他转过身走回树下,随着布鞋踩动,地面烟尘渐起。 树下的很多双眼睛,也突兀地亮了起来。 “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然而衡山郡的心意你也无法改变。近来秦岭山脉山匪横行,张大人死后,衡山郡不会吝惜一架棺椁。” 日光渐渐西斜,在掠动的尘土里,一道剑光霍然出世。 张庆双腿赫然出现两个血洞。 血肉被撕裂的痛感与冲击的力量,让他双膝霎时一软,整个人几乎要跪倒在地,然而膝盖触碰到黄土的一瞬间,他猛地趴倒在地上,将上半身与头脸全部砸在尘土里。 黄土的官道上,慢慢渗处了很多血。 黑衣老人颇为惋惜地叹道:“何苦,不如早回头。” 张庆用力撑起上半身,双手因为疼痛而暴起无数青筋,他惨白着一张脸,艰难在地上爬动道:“我能跪,皇命不能跪。” 随着他越往前爬,地上的血水也就越多。 渐沉的日头下,张庆依然在爬。手足并用的样子让他看起来非常凄惨,他趴在地上吐出一口气,慢慢开口道:“韦杜两家能够延续前朝富贵,在秦岭一带繁衍生息,难道就没有想过高祖皇帝的恩典吗?” 空气里的某根弦霎时绷紧,细小的烟尘渐渐落回地面,渐溢的血水里,有人慢慢转过身,慢慢往城墙的方向走。 两位管事路过老人的时候,行礼告一声罪,这才沉默地走上马车,回城禀告两位家主。 老人了然地点了点头,抬眼看向王家的管事。 张庆依旧在往前爬,王家的管事看着他,眼睛渐渐眯起,“当年开国之初,我琅琊王氏数百人头,皆落在了上京。” “然而你王家并未灭门。”张庆挣扎着在地上前行,手指甲里嵌入无数泥灰,他的额头上滚落无数汗珠,声音却依旧稳当,“当今的大理寺少卿王观礼,正是你王家的一门分支。” 王家的管事沉默片刻,身边有人摇头劝道:“您不至于为了区区两句话,就放弃当年的血仇。” “不至于,”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竟转过身子走到马车边,道:“然而我王家的人,却也活到了现在。” 走到马车边的时候,边上的车夫低头牵绳道:“老爷。” 原来这穿布鞋着布衣的老人,是王家当今的主家大老爷。 张庆依旧在往前爬,他爬了似乎很久,但是地上的血迹不过区区十数米,官道两边,有人离开,也有人走过来。 距离城门还有两里地,可这两里路,他不可能爬得过去。 更何况,前面的人是秦岭山脉中各个宗门的代理人。 “宗门诸事与上京无涉,张大人想如何劝我等离开?” “当年北固山” 有些东西他没法劝,所以他不再说话。不说话的官道上,也因此显得更加阴郁。 暮色渐渐西沉,衡山郡里开始点起了灯,望着远处灯火幢幢的城池,来自上京的张大人不由也叹息出声。 他是皇帝陛下一条狗,所以今天无数人看着他,像狗一样在地上爬。 最后一道剑光撕碎空气,带着细碎的爆炸声响破空而来,整片官道都被剑光照亮了一瞬。 烟尘渐渐飞起,雪亮的剑光迅速逼近,即将切割开皮肉。 然后空气里传来一小串跳动的火星,一道刀光飞了出来。 刀光截断了一切,笔直地落在官道上。 它静静地落在地上,可周围的风声都有了一丝滞涩,无数细小的烟尘从地面上腾起,浇了张庆一身。 这是这道刀光第一次落在衡山郡。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那道有些华丽而炫目的光芒,道士们渐渐皱起眉头,有些意外。 黑色的大马疾奔而来,刹在了张庆身边。马背上的年轻人轻笑一声摘下斗笠,露出一双锋利如刀光的眼睛。 “打扰打扰,路过路过,十分不好意思。”叶三慢悠悠掀动斗笠,似乎想掀去鼻尖的血腥气。 他虽然说不好意思,表情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他甚至笑盈盈看着周围官道上的人,似乎被目光聚焦的人不是自己。 刀光渐渐消散,他从马背上跳下来,黑色的发梢在风中划过一道锋利弧度。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黑衣老者微微蹙眉,这道刀光虽然是第一次降临在衡山郡,但它实在是太过显眼。 下山修行的青城山叶先生,为何会出现在衡山郡,又为何想要救下官场上的人? 理论上来说,衡山郡甚至整个修行界,都与皇权保持着一种古怪关系,这种时候,身为修士的叶乘风忽然冒出头来,难道是要代表青城山的意思? 叶三当然没有猜到自己行为惹起的无数种猜想,又或者说,他可以猜,但是懒得去想。 做事前顾后盼本身就是一种很累的行为,何况下山前大师兄对他说,万事顺心意就行,无需顾念外界闲言碎语。 “叶先生此来,是代表谁的意思?” 听到这个问题,叶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回答道:“代表我自己的意思。” 他一直是个不太好命的人,无论是在上京还是在青城山,他不得不去做出一些选择,只有在离开青城山的时候,才有大师兄对他说,顺遂心意,自去修行。 -- 第208页 从那一刻开始,他才真正开始了自由的修行长路。 所以叶三一直很感激大师兄,既然大师兄让他好好修行,那么他就不能辜负下山的日子。 “我想救他,就来救他,这本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叶三指了指远处的衡山郡,认真问道:“这里离城门还有多远?” 黑衣老者沉默片刻,回答道:“两里路。” 叶三想了想,低头看看倒地的张庆,问道:“上京你帮我两次,一次从白见尘手底下救我,一次在南门大街帮我。你帮我两次,我送你两里路。” 他拖过马车上的麻绳,拽过自己的黑马,随手将张庆仍在马车底板上,然后跳上了车辕。 那句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路两边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哪怕距离很远的道士们,也在传送的耳语里听见了。 时到如今,就连叶三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已经足够让很多人听见了。 他从青城山走下来,是青城山最小的先生。十七年前,他提着刀与魔宗掌教同归于尽,一个多月前,他提着刀将魔宗掌教劈下了山崖。 这么多年里,他彻底用魔宗的鲜血堆起了自己的盛名与清誉。 没有人可以轻易动他,不论是三山主转世,还是那两场与魔宗掌教的战斗,亦或是他背后站着的青城山,这三样东西中的任何一个,足够让这世上任何一个宗门知道他的名字。 周围一片死寂,叶三的刀已经收回背上,可没有一个人可以再发出一剑。 他随意坐在车辕上,勉强稳住自己的大黑马,感慨道:“我好好地不赶路,为什么要来做你的车夫?” 张庆坐在后面的木板上,血水顺着腿上的伤口淅淅沥沥往下落,听到这句话,他勉强笑着回答道:“这就是叶先生心善了。” 叶三听到心善二字,皱眉说道:“心善可不是什么好话。你还不如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我力量今非昔比。” 张庆哑声一笑,摇头道:“做个好人,从来比做个强者更难。叶先生已非当初那个身不由己的孩子,我衷心祝愿您,能够顺遂心意地做个好人。” 听到这句话,叶三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在很久之前,他并不觉得顺从心意与做个好人之间是矛盾的,直到青城山的那一场飞雪过后,当初背负着转世弑师罪名的叶乘风忽然变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好人。 但是他的心意,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而每当夜半时分回想起来,夹杂着被欺骗的愤恼与当初的微薄喜欢混杂着翻涌上来,绞得他四肢百骸都硬生生地疼。 在几乎燃烧的暮色里,叶三长眉一剔,遥遥向火云之下的衡山郡望去。 宽阔的官道之上,尘土飞扬。戴着竹斗笠的年轻人驾马车,拖着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中年人,缓缓地向城门驶去。 沉默的人群看着他们,没有人可以走上前半步。 张庆看着静默如潮水的人群,忽而仰头大笑,他痛拍着身下木板,大笑道:“北固山上老行事,当年因犯清虚宗门规被教谕下令击杀的时候,是谁在上京保他一命?” 黑衣老者面色不变,摇头道:“老行事清修多年,早已不问世事,当年的事情,且让它过去吧。” 直到破马车靠近城门边,一队轻甲骑兵自远方疾驰而来。 听到身后的马蹄踏动,张庆这才舒了口气。 官道下的人群里,终于有人忍不住,缓缓抬起了长弓。长箭还未搭上弦,黑衣老者脸色数变,一巴掌将他掀翻在地。 “大人,张庆进城后就不能死了。区区一个叶乘风,我衡山郡数宗之力,总还是能把他淹死的。” “蠢货!”黑衣老人额头上青筋直跳,一脚揣在他胸口上,暴怒道:“区区一个叶乘风?真是好大的口气,他今天死在衡山郡,明日苏蕴能叫我秦岭上下鸡犬不留!” “更何况……”老人慢慢平静下来,眼睛微眯,“一个在上京斩杀道院大学官的人,你凭什么觉得,我们能杀得掉?” 叶三坐在马车上,轻声笑了笑,已经握住刀柄的手,这才放了下来。 第109章 轩窗药碗里倒映着当年 刚刚进入城门,晚钟已经响了起来,熏红的夕阳下,几家大管事匆匆迎上来,一边招呼侍从与大夫,感慨秦岭山匪太过猖狂。 而刚刚被所谓山匪袭击的张庆,也不过惨白着脸寒暄两声,双方不约而同地默认下山匪的存在,半刻钟前官道上的鲜血,也渐渐被尘土和脚印掩去了。 只有李见青被叶三倒吊在来路边的老树上,付出了大脑充血以及没饭吃没水喝的代价。 叶三坐在车辕上,听见几大宗族颇为热切的寒暄,不由感觉一阵恶心。他从车上跳下去,抄着两只手径直往街上走。 刚刚走出没几步,拐角处早有人候在一边,恭恭敬敬喊一声“叶先生”,这才将手里的托盘举至头顶。 叶三随意打量一眼,并不准备伸手翻开,托盘里放的无非是几家宗门名帖。侍从见他迈开步子要走,急急忙忙道:“先生留步,几位宗主想见见先生。” 叶三伸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到巷子尽头的时候,方才见到一位黑衣老人。 刚刚从官道上走下来的黑衣老人,面色如常地向他行了一礼,礼数极为周道,“叶先生,您是青城山上的大人,想来不方便与朝廷官员同住驿馆,城里已为您备下盐商别院。” -- 第209页 老人的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一张信封。钥匙是别院的钥匙,信封里则塞满了银票。 官道上的纷争与鲜血,似乎只是一场错觉。 叶三微微一怔。 他显然还没有习惯自己现如今的身份。在上京的时候,他虽说是青城山的弟子,却一直被人追着杀。等到了青城山,又长期屈服于苏师兄的威势之下,久而久之,他已经体会不到“青城山小师弟”这几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叶三只是短暂地发了会儿呆,然而那平静带着点漠然的表情,落在黑衣老人眼里又是另一层意思。 老人忽然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行礼道:“叶先生,方才下人多有得罪,开弓的侍从已经绑进后山,您想让他沉进黄河还是直接了断?” 叶三再一次看向黑衣老人,他笑了笑,没什么心理障碍地收起信封,这才给出了满意的答案。 在信封被叶三收起后,老人舒了口气,温和笑道:“那么在下先行告退,您的别院已差人去收拾,若是先生愿意,还请小住几日。” 叶三低头笑了笑,随意挥了挥手,径直往街上走。 目送叶三离开的黑衣老人,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青城山叶先生忽然出现在官道上,这个消息送回山以后,几位宗主的脸色有些古怪,而听到官道上有人想对他开弓下杀手以后,几位大人的脸色彻底黑成了锅底。 原因很简单,他在上京斩杀大学官用了一刀,而他将魔宗掌教劈下山崖,也只用了一刀。 听到这个消息后,官道上笑盈盈的年轻人,在老人眼里多了几层高深莫测的意味,而方才几句谈话,也证明了眼前这位先生与青城山其他大人都不同。 他懂世俗逢迎,又有着与这个年纪极不相符的冷静成熟,更可怕的是,他还没满十八。 他踏入修行一路,尚不满两年。 任何一个天才都是需要结交的,尤其对于衡山郡这样一个由许多宗门支撑起来的城池来说,任何一个天才都不能轻易放过。 而与一个可能活得很久又年纪轻轻就表现出非同一般本领的叶乘风结仇,在各个宗主眼里,毫无疑问是大不智的行为。 至于官道上开弓欲射的侍从被打个半死发派到庄园里,则是后话了。 叶三走出胡同后,顺着长街走了很远。 衡山郡位于秦岭之下,举头望去,背临绵延山脉,面靠黄河平原,因灌溉之利,颇有物产丰饶自足的底气。 而山间丛林茂密清幽,偶尔可见隐约的黑檐飞角。日日夜夜晨钟暮鼓,常有道士行走于深山,又因此多出一点灵秀端华的意思。 叶三抄着手,沿着街角慢慢走。或许因为被几大山门把控,整个衡山郡的修筑风格尽以白墙黑瓦为主,修竹绿萝黛瓦映衬之下,不像是普通人居住的城池,倒像是一个修行清净地。 闹事之上各色行商,来来往往十分热闹。叶三四处溜达一圈,找个铺面吃一碗油泼面,这才在街上拐了几个弯,往驿馆里去了。 驿馆清幽,小院也别致,走过长廊来到院中,有几进黑瓦的屋子。叶三顺着竹丛一直往前走,闻到了一股药味。 张庆坐在床边,屋中一个小药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烟。夕阳余晖从窗户里泄进来,照亮了陶制的壶盖。 叶三从窗户里看了眼,推门走了进去。张庆的脸色这时候灰败而惨青,强撑着的一点笑意也从脸上消失。叶三看看他的脸色,顺手从桌子上拿个苹果擦了擦,道:“有话直说。” 张庆掀开壶盖,一股浓重的中药味直接冲荡到屋子里,叶三狠狠咬了口苹果,却听张庆道:“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一个修士救下来。” 叶三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道:“我也没想过,我自己小命都是捡回来的,还要来衡山郡做大侠还你人情。” 张庆惨淡的脸色上,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意,他用毛巾抓住药壶给自己倒一碗,道:“你怎么猜到,我那句话是和你说的?” 叶三很快地将苹果啃得只剩核,然后从门里扔了出去。张庆在长街上说了很多句话,但只有最后一句提到的北固山老行事,没有发挥半点作用。 以他对张庆的了解,这个男人不会在生死关头说任何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如果这句话对周围的道士无法造成影响,那么显而易见,这句话是他留给自己的。 叶三从屋外收回目光,看了看张庆微动的药碗,说道:“我很奇怪,北固山的老行事会和我有什么关联。” 张庆晃了晃药碗,屋外的夕阳照在褐色药液上,像浮动着一层金光。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十七年是个很长的时间,但是对于叶三来说,十七这个数字实在太过敏感。他很敏锐地捕捉到张庆的用意,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 “十七年前,北固山的老行事犯了清虚宗门规,被教谕下令杖杀。可那老行事怕死,居然硬生生从道院里爬了出来,一直爬到了京兆府。大翊有大翊的规矩,哪怕是家主都不能随意杖杀仆役,当年我刚入上京,这个道理却也是明白的,就差人将他送回了衡山郡。” 这个故事实在太过普通,如果一定要说有哪里不普通的,反而是里面和硬茬一样的张庆。 但是张庆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男人。叶三捻了捻手指尖,有些焦躁地站起来,他靠着门框抱着双臂,过了很久才问道:“和黑森林有什么关系?” -- 第210页 “有没有关系不好说,当年我刚入朝堂,对于信息的把控力度很有限。只不过后来从卷宗里翻看过几行消息,才发现他原是替教谕送信的。” 叶三心里某根弦霎时绷紧,他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当年魔宗掌教违约杀上黑森林,与几位山主同归于尽,为何选择了教谕作为复仇对象。 这个问题如果一定要解释,其实很好解释。教谕是个态度非常强硬的人,自他掌权以后,年年有修士前往漠北猎杀魔宗。 云清找他报仇,不是一件很令人意外的事情,但是水镜里的他清清楚楚说,“替我自己报仇。” “而且……根据仅存的记录,在犯下门规之前,他进过同仁坊,然后去了清虚宗。之后的事情么,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叶三心里升起一种极为强烈的情绪。他在之前不明白云清找教谕复仇的动机,但现在尽管有了一种猜想,这种猜想依旧不太够。 “你怀疑是教谕下令杀进黑森林?”他挑了挑眉毛,沉思问道。 “这种猜想其实没什么意义,只不过闲着没事,给您随便听听。”张庆一口喝完手里的药,苦得眉毛都拧在一起。 叶三确实有一些震惊,但是他知道,这种震惊无法改变任何一件事。 哪怕他们的猜想全是正确的,也依旧无法改变死去的人命与解不开的死结。 “教谕当年执掌清虚宗大权,万事皆需小心,否则不留神就会被掌门一系抓住把柄。如果我们的猜测没有错,他派人杀进黑森林试图斩杀魔宗大掌教,反而因此折损五位山主,这样一个错误的决策,足够让很多人对他产生意见。” 张庆的声音慢悠悠的,叶三却因此产生一种被扼住喉咙的古怪感觉,他心里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在徘徊,却抓不住症结。 这个猜想即便是正确的,也没有什么意义。 就算知道了云清找教谕复仇的理由,从当初到现在所有的死结已经无法解开。 就算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复仇,又能改变什么东西? 叶三依旧记得那个温和的老人,也依旧记得石桥村和杀进上京的魔宗弟子,也依然还记得从黑森林相逢就开始的欺骗。 “这个猜想,现在来看,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了。”叶三叹了口气,说道。 过去的事情早已经过去,可他的背上,日日夜夜都有滚烫的鲜血在咆哮。 第110章 北固山上有白幡 驿馆的每个房间都很小,很窄的床和深青色的被子,旁边再放一个书桌,就只剩下走路的过道。 叶三在床上坐了会儿,推开门走到池塘边。这会儿夜色已深,整个驿馆都格外安静,修长的竹影投落在墙壁上,沙沙地摇动。 小小的池塘,风景独好。 他站在塘边,夜里的寒意慢慢浸上来,将发梢都卷得轻荡起来。 静夜修竹,骨骼初成的少年郎,这当然是一幅很漂亮的画面,张庆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恰好是这么一幅图。 他看着叶三的背影,却只觉得孤独。 于是他摇着轮椅走上前,邀请叶三去外面喝一碗汤。 衡山郡向来繁华,晚间的铺面也极多。他们沿着外面的长街走,沿街的灯光正热闹,肉与酒的香气从布帘子里漫出来,洋洋洒洒蒸腾在路上。 叶三虽然不饿,却并不抗拒这种温暖热闹的感觉。两个人随意找了个铺面,坐在外面的条桌上。 先上了一壶酒,又来了一盘切羊肉,再来一盆热腾腾洒满绿葱花的汤。 叶三眉毛跳了跳,不动声色挑汤里的葱花。他很久没有做过这件事,挑得有些慢。 张庆看着他的筷子慢慢悬停在半空中,然后拿起一边的汤勺,随意舀了一碗带着葱花的汤,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相比有些凉意的长街,屋内就明显热闹很多。喝得有些大舌头的男人们拍桌谈论时事,不时骂一句今日刚来衡山郡的那位张庆。 叶三饶有兴致地听了会儿,朝张庆举了举酒杯,道:“恭喜,名声还挺大。” 张庆闻言苦笑一声,感慨道:“我有时候会想,千百年来,修士的力量已经强大到这种程度,连天底下大部分规则都可以逾越。” 叶三抬眼看了看他,耐心地夹了几粒花生米,道:“规则?所有的规则都需要力量做支撑。他们能够不遵守你们的规矩,只能说明你们的力量已经不太够了。” 张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慢慢倚靠在轮椅上,“在大翊境内就要遵守大翊的法度,这本就是最简单的道理。” 叶三的筷子顿了顿,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不可能要求天底下大部分人都守规矩他们能够不遵守大翊的法度,不恰恰说明你们对衡山郡已经无可奈何?” 张庆想了想,很诚实地点了点头,然后夹起一大块肉蘸了蘸醋。两个人有滋有味地吃了一会儿,张庆擦了擦手,又说道:“修士是一群天生就掌握力量的人,谁能想到,千百年的功夫,道宗的力量已经强盛到这种程度?” 叶三耐心地寻找一块大点儿的肉片,头也不抬道:“谁能想到,你会和一个修士讨论这些问题?如果我是衡山郡的几位宗主,一定也不想留你。” 说完这句话后,长条桌上又变得安静起来,油烟和食物的气味弥漫在街道上,在油锅的声响里,他们两个吃东西的声音都被淹没了。 -- 第211页 张庆全然不管自己双腿上的伤口,自顾自喝了半壶酒,带着一点赞叹的意思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在某些时候,你真的很适合做一个上位者?” 叶三随手划了下筷子,道:“别,我可没这个觉悟。随口和你胡诌几句,你也别当真。” “闲聊,闲聊。”张庆微笑着朝他举了举杯,不经意地说道:“我很好奇,刚刚这些道理是谁教你的。无论是苏蕴还是顾白露,他们的观念都不会像你这么强硬。” 话音未落,叶三被呛得咳了几声,他勉强挥了挥筷子,说道:“谁的拳头更硬,谁的力量就更大,这本就是你教我的道理。” 张庆笑了笑,低下头开始喝酒。想到连自己的都不相信的转世之说,他自嘲般摇了摇头。 星光在绵延山脊上划过,隐没在群山中的小宗门也极安静。 作为秦岭众山之一的北固山,宗主的书房却仍然亮着。屋内的老人从桌后站起来,慢慢走到窗边。 随着嘎吱一声响动,窗户被轻轻推开,露出了窗边一棵矮树。 “这棵树本来被冻死在冬天,花匠提了一嘴,说是活也活不久,想让人将它连根拔去。我想这棵树总是从小陪我到大的,就留着吧,万一到了春天,寒气不盛了,也就活过来了。” 说完,他看着半躺在冰凉地面上的老人,有些厌憎与惋惜般地叹道:“你说是不是,兄长?” 地上的老人猛地惶恐挣动起来,因为恐惧,他的眼底出现了一层红色血丝,“可以活,可以活,宗主,教谕已经死了,教谕已经死了!” 宗主耐心地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拍了拍老人满是皱纹的脸,道:“是啊,教谕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我保了你十七年,现在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能活下来?” 说到这儿,他手部的力量慢慢加大,最后一巴掌甩了过去,“你以为教谕这么多年不知道你在装疯?他知道你不敢说出去,也知道我北固山不敢听!” “可是兄长告诉我,张庆为什么会知道?当初你逃回家,他们就劝我杀了你以绝后患,我顾念一点兄弟之情,可张庆为什么会知道!” 老行事趴在地上不停颤抖,最后竟在地上扣头道:“宗主放我一马,宗主听我说,张庆不可能知道,这事只有我知道,当初我给教谕大人送……” 话音未落,老宗主一把扣住他的喉咙,直到老人喉管里发出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才慢慢将手松了下来。 “兄长,我不想知道你当初看见了什么,就让它永远变成一个秘密吧。能够让教谕大人放下身份杖杀你,这个秘密,我北固山要不起。” 老行事在地上挣扎半晌,他痛苦地抬起头来,看见自己的亲生弟弟递过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当初我和兄长在门内修炼,我总是不好好听课,被师父罚关禁闭。哥哥每次都跑去街上买两个肉包子,偷偷从窗户里塞给我。” 老宗主似乎想起很久远的一些故事,慢慢带上一些温柔而古怪的笑意,他抚摸着老行事的头顶,温柔地将肉包子递过去。 老人恐惧得浑身发抖,双手直哆嗦地接过肉包子,眼泪和鼻涕不停往下掉,粘在花白的胡子上。 过了很久,他绝望地将肉包子死命往嘴里塞,一时咽不下去仍往嘴里塞,又因为吃得太急而直打噎,眼泪落在包子皮上,转而被一起塞进嘴里。 老宗主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背部,又递给他一杯热茶,叹道:“兄长对我的好,我总是记得的。就请哥哥帮北固山最后一个忙,好好地守住这个秘密吧。” 老行事不再说话,他用两只手抓住包子,狠狠往嘴里塞,因为恐惧,整个背都夸张地弓了起来,然后软倒在地上。 老宗主看着他,叹息摇头道:“都说张庆今天在官道上爬的样子像条狗,可兄长现在的样子,比他更像一条狗啊……” 他背着双手,慢慢走出了书房,然后将门轻轻关上。今天夜里的星光很好,他在石阶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似乎就看见了当年两个小小的孩子。 那时候他被师父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思过,周围又黑又安静,他怕得想哭,后来一只手抓着肉包子,艰难地从窗户缝里挤进来,手背上全是被划出的血痕。 那个肉包子啊,还冒着热气呢。 第二天日上三竿,叶三才从酒气里醒了过来。他将床铺齐整将被子叠好,准备出去吃点儿早饭。 张庆的屋子里又在煮药,还没靠近就熏得他一个跟头。叶三一边挥着手一边推开门,张庆两条腿绑着厚厚的白布坐在轮椅上,看见叶三笑着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腿怕是要几个月才能下地。” 叶三想了想,说道:“你吃什么,我去给你带点儿。你也别上街了,这轮椅用起来也不方便。” 张庆笑着朝他拱拱手,道:“有劳叶先生,那在下就在屋内等着了。” 叶三听到熟人说出叶先生两个字,还是有些不习惯。他抄着口袋慢慢往街上走,才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了一串沉闷的钟声。 最热闹的长街尽头,一面巨大皮鼓已经蒙上了白布。 周围不时有百姓经过,朝那面白布拜一拜,又朝着山间某个方向拜一拜,酒水和香烛摆放了一地,气氛看起来格外严肃沉寂。 叶三心中一警,随手抓过一个道士问了几句。道士见他眼生,气息又是个会修炼的,以为是隔壁哪个宗门的先生,就急急忙忙道:“北固山的老行事昨夜去了,先生没收到消息吗?这会儿几座山头的宗主怕是已经去吊唁了。” -- 第212页 叶三怔在原地,旋即扔下那道士,疾步往驿馆里走。 走回驿馆以后,他在湖边站了很久。张庆转动轮椅来到他身边,随口问道:“出事了?” 叶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轻轻抓着身边一根竹子,皱眉道:“就算教谕下令击杀当年的魔宗掌教,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老行事一定要死?” 张庆点头道:“很古怪,而且杀了老行事后,你一定会有所怀疑。”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池塘上,轻声说道:“只能说明,这个秘密比你我想象得更重要,因此宁可冒着让你怀疑的风险,也一定要烂死在老行事的肚子里。” 叶三慢慢闭上眼睛,一种被戏弄与操控的无力感深深笼罩了他。他咬了咬牙,手里的细竹瞬间四分五裂。 碎竹片落在池塘里,漂浮着往出水口汇去,叶三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池塘。 过了会儿,他背着双手,径直往屋内走。 第111章 往西北去 叶三沉默地收拾包裹,顺手铺好了床,这才背着刀提着东西走到了门边。 准备出门的时候,张庆的轮椅拐进了屋子。 “叶先生要往边关去吗?”他微笑着问道。 叶三点了点头道:“是时候走了。” 张庆倚靠在轮椅上,耐心摸了摸双腿,笑道:“你这么着急去西北,是急于履行和我的约定,还是想去找找当年的答案?” 叶三的手顿了顿,他短暂地出神片刻,然后坦然回答道:“其实不论答案是什么,他和我之间死的人已经太多,但我依旧想去问一问。” 张庆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叶三安静地回望过去,回答道:“因为我想知道答案,我并不喜欢一直被人蒙在鼓里。” 他的声音也很坦然平静,似乎前往西北血瀚海仅仅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他想活下去,就踏进修行一道;他不喜欢被冤枉,就在上京提起了刀,而现在的他不喜欢被蒙在鼓里,所以当机立断决定往西北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一直是个顺从心意,认真生活的少年。 万事顺心而为,这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张庆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旋即他就释然地笑了起来,他在叶三的身上看到了太多意外,也看到了那种从来没有改变过的旺盛生长力。 从悬崖峭壁里长出来的野草,生长得困难,却用尽浑身力气在扎根发芽。 “叶先生一直是个少年心气的人,有些时候,我很羡慕您。”他轻轻抚掌,感慨道:“边关苦寒,先生保重。” 门很快地开合又关闭,屋外的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张庆轻轻拍了拍衣摆,若有所思地看着门缝里的微光。 无论他怎么看,这个叫做叶乘风的年轻修士,已经变得和上京很不同了。 他身上那种戏谑而跳脱的部分在一点点褪去,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一种更为强韧而自我的性格,在慢慢生长出来。 这算是一种成长,又或许是成长的代价。 叶三背着刀,从长街一直走到了城门口,衡山郡背靠绵延山脉,空气中反而多了几分西北没有的潮湿润泽, 他静静看着自己的影子,若有若无的气息从城外山脊之中逼射出来。叶三随意踢飞几粒石子,抄着口袋走出了城门。 走出那道窄小的木制侧门后,他仰起头往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伸出了一根中指,朝大山打了个非常不礼貌的招呼。 山中的气息陡然森寒,叶三笑了笑,随口说道:“一年以后,我再回来看看张庆。” 他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身边也并没有人跟随。然而在叶三说完这句话后,馄饨铺上的道士、小巷子里的信使与街上神色匆匆的修士们,不约而同地顿了顿。 不用半天的功夫,他的这句话就能传遍整个秦岭所有宗门。 城外的风沙依旧很大,似乎是城门上有一些微弱的结界或者符文,使得烟尘都被阻拦在并不厚实的城墙之外。 叶三伸出手,随意抓住了一缕风。背后若有深意的目光仍然攀爬在他的背部,像是一条不急于咬人的蛇。 感应到城墙下年轻人的气息,北固山老宗主淡淡抬起眼,随手点了点手中的拐杖。 叶三迈开脚步往城外走,在某个瞬间,城墙下沿街的春柳忽地抖动起来,枝叶如震动的海波一般,自极远处朝叶三奔袭而去。 叶三猛地转过身,一把握住了刀柄。无鞘的长刀在身后低啸一声,陡然迸发出一股凌锐寒光。 拄着拐杖站在山林中的老宗主,手中拐杖登时粉碎。他僵了一瞬,缓缓后退一步,墙边的柳条渐渐恢复平静,在春风里拂来荡去。 老人的眼里并没有什么恐惧或者意外的神色,以这个年轻人现在的身份,他本就应该是个很强的人。 老人低头看看粉碎成木屑的拐杖,背着手在林间小路里往宗门走,今天的衡山郡来了几个客人,秦岭中的几位宗主都要亲自去见一见。 黑色的马车穿过衡山郡的沿湖小路,在夹道的绿色常青树下缓缓驶向山脚,山脚树林幽密繁茂,挡住了外界所有风沙。 马车停稳以后,穿道袍的中年人走下车,在接引人的带领下,向着山中一处静室走去。 无论是几个宗门的代理人还是衡山郡门阀的大管家,他们统统没有出现在今天的山道上,因为今天来的客人是清虚宗的信使,所以他们没有资格出现在静室附近。 -- 第213页 黑瓦白墙的静室看起来很普通,最多是周围的环境更为清幽些。中年人站在一丛竹子旁边,颇为耐心地朝室内拱手一礼,这才笑道:“想不到秦岭上下,还有一位将破五山的老先生。” 说完这句话,他后背的汗才滚落下来,衡山郡千年底蕴,自然不会只养了一群坐吃山空的废物。这样一座聚集了十多个宗门背靠整个秦岭的州郡,供养这样一位老先生,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老先生今日出面的用意,就有些耐人寻味。清虚宗试探过青城山的底气,自然也会来看一看衡山郡的手段。 衡山郡将压箱的手段展示人前,是威逼,还是示好? 他谦卑地低着头,面临着巨大的死亡威压,却仍旧保持着一份平静道:“在下不过门中区区信使,不敢劳动先生大驾,只不过带一份口信来给您。” 他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慢慢说道:“掌门快要出关了。” 清虚宗的掌门快要出关了,这事本来和衡山郡没有什么关系。可门内的气息缓了一缓,一道苍老而沉肃的声音扑面而来。 “衡山郡脚踩的,仍是大翊国土。” 中年人微微一僵,身前猛烈的气息几乎让他倒退几步,他勉强稳住身形道:“老先生说笑了,这千百年来,衡山郡何曾把自己当做大翊一州郡?清虚宗未曾抗拒过大翊法度,反而是您秦岭诸派,第一个坏了人间帝王的规矩。” 山中气息一时凝结,中年人有一种被扼住喉咙喘不过气的感觉,却依旧在微笑。 他一个区区信使,自然是怕死的,可他今天来代表的是掌门的意思,就不会死。 所以他很放心而大胆地说道:“既然规矩已破,掌门让我带给秦岭八个字。” 他持着双手,恭敬而从容地道:“破而后立,晓喻新生。” …… 北固山的老宗主在山道里站了很久后,终于看到了折返的客人。 清虚宗的客人脸色有些苍白,然而神情是愉悦而欣然的,看到他的表情,老宗主心里顿了一顿,勉强朝他点头致意。 中年人并不以为意,他微笑着回礼道:“先生应该感到高兴,掌门出关后,秦岭诸派将与清虚宗共同见证这份荣光。” “荣光?”老宗主沉默片刻,自嘲般笑道,“江河滚滚,举世萍浮。” “江海谦顺,百川归之。”中年人不以为忤,微笑着走下了山道。 中年人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山道中的时候,老人忽地凝神开口道:“清虚宗对那位叶先生,究竟是什么态度?” 中年人的背影顿了顿,从容回答道:“掌门并没有传达过关于此事的意见,可在下揣测,教谕已经死了,至于清字大阵的传承,亦不过区区涟滴之流。” “那么,清虚宗对青城山,又是什么态度?” 中年人摇了摇头,拂袖离去。 如果史书能够记录下这一天,人们就会发现,这一天发生了很多足够影响世界的事情。 从这一天开始,许多宗门的修士往同一个地方奔去。他们跨过秦岭,走过西北大地,最终汇入了那片绿色的草原。 草原上的春天,有刚发芽的绿草和融化的冰河,风尘仆仆的修士们骑着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在漠北大地策马奔驰。 魔宗大掌教将要回到血瀚海,为了魔宗与道宗千年不变的那份血仇,他们在这个春天,开始进行一场猎魔的行动。 同样是在这一天,青城山的叶乘风离开了衡山郡,他背着自己那把无鞘的长刀,经由秦岭赶往漠北。 就像十七年前李长空提着刀,经由衡山郡赶往漠北。 过往与现在在某个瞬间重合,天命的指针慢慢拨动,他沿着十七年前李长空的路线,为了同一个除魔卫道的目的,奔赴同一个终点。 可无论是史书还是修士的道书里都没有留下这一天,西北的人稀地广,大片土地属未开发状态,黄土、森林、河岸种种景致交替排布,背着长刀的年轻人孤独在这片土地上骑马前行。 只有高而瘦的李见青,骑着马一路狂奔道:“叶先生等等,等等我——” 于是黄土大地的野林子旁边,又传来一个年轻人颇为愠恼的声音,“你怎么和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 第112章 瀚海之上的第一缕风 大翊正元十四年的初春,一道来自银杏叶下的谕令席卷了草原每个角落。在草原胡人并不遮掩的朝拜活动中,魔宗掌教顺利回到了他的漠北。 一路向北,经过烟尘仆仆的黄土大地,再经过水明鱼肥草绿天青的梭子湖,再往北经过齐腰高的无边草原,渐渐就能看到裸露草皮、短促枝干和渐渐飘落的雪花。 八百里雪岭冰川之上,封印着一片红色的血瀚海。 狭窄的冰路笔直向北而去,像一条冰箭剖开雪山,横亘在雪白荒原上。或许因为太过寒冷,脚底下的寒冰隐隐透着一些蓝意,冰封的大地上,不时被狂风吹卷过半人高的雪团与冰块。 有人行走在寒冷的冰路上,一个是卷发的姑娘,一个是长发的年轻人。 安多从小生活在血瀚海,然而刚从温暖的中原地带折返回来,也有一些不习惯。她将毛茸茸帽子戴到头上,从细密的白色绒毛里露出小半张脸,风吹得她不停眨眼,刚一开口一大团雪就冲进了嘴里。 -- 第214页 “哥哥,再走三十多里就能到家了。”话音刚落,一块齐腰的巨大冰块猛地从山上冲落下来,瞬间杂碎在她的脚前。 云清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或许因为体质的差异,他虽然能够感受到极度的寒冷,却并没有因此冻坏半块皮肤,透骨的寒气顺着厚实衣物穿透到身体里,只让他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红。 云清将手抄到口袋里,仰起头看了看四面冰山,高大的冰川与雪山夹道伫立,过于狭窄的道路显得无比压抑,阴灰色的雪云堆积在头顶,映得天地一片惨淡。 雪原上的夜晚,总是来得更早一些。当所有的云团都变成暗灰色的时候,日光就再也穿不透厚实云层。 云清拔出身畔长剑,随着一声轻铮,半透明的剑光照亮身边一两米的地方,狂暴的风雪不停吹打在剑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小小的光晕在巨大雪山下缓慢前行,微弱的光线折射在冰凌上,透出一点幽蓝的色泽。 常年生活在冰原上的姑娘,由于常年习武,腿部极有力量,加之对这条路很熟悉,她背着长弓迅速地潜没到风雪深处,云清看着她的背影,随手拿了一团坚硬的雪团子,揉了揉塞进嘴里。 冰雪透骨地凉,一入口冻得牙花子都发酸,他倒抽一口凉气,慢慢蹲下身子,过了片刻才缓了过来。 冰雪顺着喉管流入到肺里,冷得他脊背都有些发疼。云清在地上蹲了会儿,伸出手在嘴角擦了擦。 透明的剑光中,他的手指上一片湿润的红色,在漫天飞雪中无比显眼。 云清看了看手指,随意将手插到一团雪里,仔细擦干净了才抽出来。由于被冻得太久,整个手掌都开始泛起一种半透的粉色。 他蹲在地上休息一会儿,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背着长弓的安多急匆匆折返回来,看见他的样子脚步一顿,然后一把将云清拽了起来。 “不能在雪地里睡着,”她满脸焦急地低声解释道:“外面风太冷,我们没有帐篷,睡死过去很危险。” 娇娇的姑娘背着一人高的长弓,拽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年轻人,弯着腰在雪地上慢慢行走。从走进这片雪原开始,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 按照每次出入血瀚海的经验,不睡觉走上三两天就能到家,修士强横的身体与魔宗纯粹的精神力,使得她能够很快地度过最难熬的时期,然而这次的情况与以往并不相同,她拽着的哥哥遇到很大麻烦。 从上京开始堆叠在身体里的暗伤,在冰原的寒气刺激下全部爆发出来。云清的精神与意志自然强大,所以他一直在走,并且走到了血瀚海三十里外。 但有时候强大的意志并不是万能的,而且在清醒的意识下,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暴烈的风雪与透骨的寒意,那些寒意一点一点侵蚀他的五脏六腑,无论是清谈会还是小胡同巷,亦或是青城山的伤一起爆发出来。 云清抽出手,又从身边抓了一团雪,囫囵塞进嘴里。 安多猛地扭过头,恶狠狠看着他,过了会儿眼神又慢慢软下去,十分委屈地喊道:“哥哥,教谕那个老东西已经快死了,快死了!一个快死的人能做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杀他!” “老东西死前那一掌你怎么扛?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送死!你现在连这条路都走不过去!” 随着声音迸溅在雪地里,周围冰川上的积雪簌簌直落,雪团在山腰上滚落下来,越滚越大。雪岭上一道细缝轰隆裂开,云清一把抓住她,无声无息冲进了雪原更深处。 两个人走到背风处停留片刻,脚下的路凹凸不平,云清随意用脚踹了踹凸起的冰层,随着冰雪碎裂崩裂,露出雪地里几个冻死的人。 那些人大多衣衫不整,露出半张胸膛,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冰原上陷入诡异的平静,安多眨了眨眼睛,慢慢直起身子,轻轻拢起双手。轻喃的咒语在荒野里显得更加寂寞而凄冷,可念咒的姑娘此刻却显露出一种神圣的宁和。 她笔直地站在雪地里,卷发从摘下的帽子里流淌出来,被狂风吹得在半空中飘荡。 来自草原的信众会前往血瀚海朝拜,有些人会被冻死在半路上,死前他们仍然面向遥远的北方,遥乞长生天最后的圣光。 安多沉默地用手抄起雪,将他们埋起来。看着那些死去的信众,想到这些年被封印在血瀚海里的族人,她年轻的眉宇间罕见显露出一种厌倦而忧伤的痕迹。 她站在风雪里,露在风雪里的双耳被冻得通红,这些年她见到过很多虔诚的子民,也背负着很多子民的性命。 看着遥远的黑色荒野,她沉默了会儿,慢慢说道:“哥哥,血瀚海是个很冷的地方。” 云清有些出神地看着笔直的冰路,周围的万丈绝壁都泛着冰光,如果这样的夜空里能够有星星,那一定是世间少有的壮美景象。 他看着安多,温和说道:“走吧,我们回家。总有一天,血瀚海里也可以长满绿草和牛羊。” 安多说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死,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被封印在血瀚海?” 云清仰头看着黑漆漆天空,问道:“安多,如果有个人说我们有罪,你怎么办?” 安多想了想,说道:“自不量力,我自然一箭取他性命。” “如果有一个国家的人说我们有罪,你怎么办?” -- 第215页 “那……是大翊的人欺负我们,我会保护好圣教的信众。”安多犹犹豫豫地说道。 云清笑了笑,又问道:“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说我们有罪呢?” 安多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莫名委屈。 云清替她捡去发梢上的雪,温柔说道:“全天下的人都说我们有罪,那就不是欺凌,而是规则。” 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姑娘,说道:“这是整个天下的规则。” 怔怔看着在夜空上流淌的积云,安多努力吸了吸鼻子,摇头说道:“我不服。” “我也不服。”云清笑着说道,“所以,我们还要更努力一些,更努力地去打破这天下的规矩。” 安多不再说话,她一头扎进风雪里,艰难地往前走。 云清叹了口气,回首看去,来路上飞雪乱云,飘散如漫天神佛死后的劫灰。 这个夜晚,行走在游牧各族的大萨满再次敲响了他的骨鼓,闪烁着晶莹冰光的雪山下,大萨满坐在散发羊膻味儿的帐篷里,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嘶吼。 伴随着一声脆响,他的骨鼓彻底碎成了八片。 “那把刀回来了,那个男人也回来了。”大萨满颤抖着龟裂的嘴唇,朝着北面血瀚海艰难叩首。 那把鼓敲出的所有预言都在一步步被印证,掌教大人从血海里重生,再次回到了他的冰海。而那个男人和那把刀,也将从死地里挣扎回来,直到血瀚海彻底消失在人间。 草原上的大萨满一夜未眠,牵着黑马的叶三在草地上慢慢溜达。 北地阴冷,一入夜,就连散落在苍穹上的漫天苍穹,都牵扯出细密寒意。 几年前西北边境时常受到草原游牧部落的侵袭,杜少威将军率兵出击上谷、云中等三地,并用一万人屯田戍守,逐渐开发出一片丰沃地域。 伴随着耕作、水利技术的传播,屯田之地渐渐吸引大批牧人,时间一长,云中三地就成为草原和大翊默许下的互市之地。 一入夜,草野清旷,沉闷的马蹄不时在原野上踏响,广阔平原上零星散落着几个帐篷。 叶三牵着马一直往前走,走到水井边才停下。公用的水井上掩着一个胡杨木盖子,以避免风沙掉落进去。 旅人或者牧人经过这儿都会打一口水,然后将盖子仔细盖好,叶三抄起旁边的水桶,又拿起地上喂马的木盆,先给马满上,再灌满水囊。 他喝一口水,然后坐在井沿上像某个方向看。草原上的夜空离人很近,那些散落的星斗几乎垂落在地面,起伏的荒野中草浪飘摇,渐渐往天际蔓延。 叶三看着四面无人的旷野,朝石桥村方向举了举水囊。 这里距离石桥村并不算太远,驻守西北的杜少威将军就在石桥村边的望江郡,经过衡阳关的时候,李见青带着他那匹黑马走进了望江郡,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无论是张庆还是李见青,都显而易见是从军营里走出来的人,他们与杜小将军有一些隐秘的关系也并不会让叶三感到意外。 原本以他现在的身份,是要被杜小将军好好供在府上或者军营里。然而在李见青消失的那个晚上,他牵着自己的黑马,拿着李见青准备好的通关文书,径直走进了广阔的草地里。 摆脱了耳边最聒噪的声音,叶三由衷松了口气,他遥遥看着石桥村,难免想起少年时候一些过于温暖的往事。 春天的草原并不温暖,风还颇为猛烈,叶三将有些松落的马尾扎得更紧一些,望着漆黑天空漫无目的开始想一些事情。 天空十分寂静,直到被一声惨烈嘶吼彻底扯碎。 “狼——狼——” 第113章 饿狼,人群和朝拜 数百米外的草野上,四五匹灰狼在草丛里急速前行。低垂黑暗的天幕下,腿肚高的草原被迅速撕扯开一道裂痕,像潮水里划开一道狭长波浪。 潮水的尽头,闪烁着几点幽绿荧光,是灰狼饿极的眼睛。 云中虽是互市之地,然而草原上向来人烟稀少,十多个人的车队被掀翻在土坡后,哪怕呼喊声穿得极远,一时也没有人能够听见。 叶三一把探到后背握住刀,空气里传来脚步跑动的急促声响,他站起身来,侧耳听了听动静。 灰狼的爪子在泥地上划过数道深痕,更多的黑影从草根边窜了出来。那些幽绿色的眼睛闪烁在黑夜里,像是会勾人魂魄的鬼灯。 叶三抬起头来,平静地望向远处,然后抽出了后背的长刀。 旷野长风里亮起了一道刀光。 刀光划碎空气,如惊雷急电般远去。百米外的草地里,忽然猛烈地颤动起来,腿肚高的野草瞬间撕碎成粉末,如雨一般向天空倒冲。 洋洋洒洒的零碎叶子洋溢着草木清气,泥地里的兽血慢慢蔓延开,一只灰狼被斩断四条腿,在地上抽搐半天后没了动静。 血腥气猛地在空气中溅射开,与草叶的味道混合成古怪气味。穿着兽皮衣服逃命的人猛地顿住脚步,惊疑不定打量着四周。 伴随着浓重的血气,周围的几匹灰狼微微一滞,旋即像饿晕了一般,将同伴撕扯成碎片吞吃下腹。 转瞬间,地上的狼尸只剩下骨架,饿狼的牙齿上还滴挂着血肉,似乎被血气激发了兽类的天性,它们朝着人群笔直地窜了出去。 好毒的狼。 -- 第216页 在极短的时间内,精瘦的狼身腾跃至半空,那些碎裂如絮雨的叶片还未落到地上,一道空气的波动笔直地扎进了夜色里。 那道波动是银色的,带着一点寒气,却仍旧美丽。 紧接着,它在半空挤压,然后爆炸,像是一团忽然裂开的光。 光照亮了每个角落,也刺穿了每一匹饿狼。 血雾瞬间弥漫。 而在零落如花雨的血水下,北方草原上刚发的草芽尽被拦腰斩断,地上的石子、弹跳的土块,还有即将绽放的花骨朵,一瞬间全被削成了碎片。 在浅腥的血雾里,叶三的身影渐渐显露出来,他提着长刀,静静逆风行走。 叶三的身影并不算高大,甚至会让人想到一些关于少年和青春的词汇,然而他独自行走在旷野里的时候,微瘦的身形像夜风里最锋利的刀剑。 沉重零碎的声响在草地上响起,慌乱的人们渐渐恢复平静,他们扯过翻到的木板车,无声地往后退了几步。 一根箭被搭上弓弦,对准了叶三。 叶三扬了扬眉,朝着搭弓的少年看去,穿着兽皮衣物的少年是西北部落常见长相,有粗黑的眉毛和两坨高原红,漆黑的发丝被编成几条辫子,一股脑儿绑在脑后。 叶三提着刀,似笑非笑打量着他的弓,那根弓并不新,还有几条裂痕,就连弓弦也能看出打结的痕迹,更像是小孩子打鸟的玩具。 剩下的几人站在车前,沉默望着叶三。冷风吹过血泊,泛起一股令人作呕的冷腥气,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嚷了一声,“大萨满,是道宗的人!” 因为常年会来云中三地,在通商中学会一些官话,但是口音仍然有些古怪僵硬, 因为这句话,场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僵硬。一个老人蹒跚着脚步慢慢走出来,旁边的男人慌忙托住老人手臂,被老人摇手推开。 老人穿棕色上衣,披着羊皮毡,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喝水,他的嘴唇龟裂得厉害,甚至唇边有一些干涸血迹。 叶三看着眼前的老人,学着他们的话,随口喊了声,“大萨满?” 老人认真看着他,佝偻着的身子在风里摇摇晃晃,他将羊皮毡裹得更紧一些,看到这个举动,叶三没来由想到上京那位老人。 上京的教谕,总是在腿上披一块白熊皮毯子。 想到这儿,他迅速地出神片刻,然后朝几个人打量一眼,绕开土坡准备离开。 草原上的大萨满仍在打量叶三,在叶三即将跨过土坡的时候,他忽然弯下腰,将右手持于胸前放在心脏上,十分认真地行了一个大礼。 叶三并不知道这个礼节对于草原各部来说意味着什么,倒是旁边的几个男人慌忙出声,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老人猛地出声,颇为严肃地喊了几个字。 过了会儿,车队的人马齐刷刷朝叶三弯下腰,极为恭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叶三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太过在意这变化无常的态度。他绕过地上的狼尸,随手打了个呼哨,黑色的大马在野草里扬首朝他冲了过来。 冲到叶三身边的时候,黑马一个急刹车,叶三拍了拍马头,牵着绳子悠悠然往北面走。 老人往后退了几步,忽然开口道:“恩人,请留步。”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暗,像是在喉咙口滚过一圈才逐字吐了出来。虽然因为口音问题听得有些困难,但是叶三还是很容易理解他说出的几个字。 他顿住脚步,朝车队上的人看了看才笑道:“留在这儿,等你们的箭朝我心口上扎?” 这句话说完,老人朝身边瞥了一眼。方才举着箭的少年猛地低下头,或许因为害臊,他的整张脸都胀成猪肝色。 对着一支随时可能朝自己射过来的箭,叶三并没有太多逗留的心情。尤其大萨满这个称呼并不常见,这个老人极有可能是魔宗的信众,并且在草原上威望颇高。 而作为亲手把魔宗掌教劈下山的青城山小师弟,叶三清楚知道,一旦对方知道自己身份,只怕朝自己射过来的箭远不止这么一根,自己当场就能变成一只刺猬。 老人慢慢抬起头,他的手仍然放在心脏上,由于老人没有动,所以其他男人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他看着叶三,慢慢问道:“道宗的修士?” 叶三思考了一下瞒过去的可能性,然而刚刚那两刀只怕连傻子都骗不了,他坦然地看着老人,回答道:“是。” 老人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子,朝周围的几个徒弟喊道:“生火,宰羊。” 这几句话是用官话说的,显然是说给叶三听的。随着噼里啪啦的火光在原野里亮起,方才那少年拽出马车里最后一只小羊羔,犹豫了半天才递给身边的师兄。 老人朝叶三比划几下,两个人往旁边的草地里走去,高瘦的野草不时刮过叶三手指,他一边扯着草叶,一边问道:“你想请我吃饭?” 老人抬眼望着遥远北方,慢吞吞说道:“您是我们今天的恩人,我们今夜用草原上的礼节来招待您。但是过了今晚,我们仍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叶三摇了摇头,心想如果您老人家知道我的身份,只怕当场就要扑上来追着我砍。 然而老人刚刚几句话恩怨分明,磊落光明,实在很对他的胃口,叶三并不介意在这个夜晚和他们多聊几句。 -- 第217页 他刚要开口,就听到老人说道:“这几天,有很多道宗的修士来草原。虽然他们还没有开始动手,但是距离下一次猎魔行动的时间不会太远,我想你也是为了猎魔而来,又为什么要救下我们?” 叶三摸了摸下巴,努力回想李见青告诉自己关于猎魔的规则。一旦草原上有魔宗的大动静,清虚宗会发下谕令征召各大宗门一同赶赴草原,只不过近百年来,草原上的魔宗安分很多,这项行动也就被搁置了很久。 然而在魔宗掌教回到他的草原后,清虚宗再次发出了那道无可抗拒的谕令。 叶三想了想,很诚恳地说道:“我和他们的关系不太好,不和他们一起行动,而且我不太喜欢看见别人死在面前。” 老人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指了指北方,道:“掌教大人回归瀚海,我身为大萨满,要前往北方朝拜。这段时间,去北方的圣教修士会很多,如果不想死的话,你明天最好回境内躲一躲。” 听到老人明显有些自大的话,叶三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清虚宗的人本就是前来猎魔的,如果站在这儿的真是一个清虚宗执法堂修士,只怕当即要召集同门前往北方,又哪里有退避的道理? 老人对他的笑声不以为意,他虔诚地在草地上跪拜下去,苍老的额头触碰到泥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再站起来的时候,老人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狂热,他热切地看着北方,真诚道:“掌教大人回来了,只要掌教大人还在,圣教就不会输。” 这时候,火堆已经生好,小羊羔在火上烤得金黄,不停留下浓香的油脂。 几个人围坐在温暖的火边,仅有的寒气都被蒸散。暖意从胸口升起,只有头顶嵌满苍穹的星斗,散发着些微冷意。 几个人沉默地吃完一顿烤羊羔,帐篷很快架了起来,缝补各色补丁的帐篷盛开在夜空下,几个男人守在门边,将里面的老人保护好。 叶三了然地笑了一声,往土坡后面走,使得双方之间保持一种舒服的距离。他坐在地上背靠土坡,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们都说掌教大人回来了。 那个人,回到血瀚海了。 叶三眯着眼睛叼着草叶,仰望着悠悠天地寂寞苍穹。在草原上的这个夜晚,他难得睡了一个很安稳的觉。 梦里没有那些碎乱的刀光剑影,也没有那些脆弱的喜欢和欺骗,他在这片陌生的清旷草地里,做了一个短促而平静的梦。 梦里有一个人,那个人有一双青绿色的眼睛和一头披散的长发。黑色长发及腰,雪白的皮肤与高挺的鼻梁带着点胡人特征,可因为脸部柔和的线条又不显突兀。 那双眼睛,绿得像草原上倒映着云朵的海子。 叶三在梦里认真地看着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在今夜的梦里,他没有半点伤怒的情绪。 他只是很平静,觉得那张脸无比熟悉,然后他就在这个梦里安安稳稳睡到了天亮。 第114章 没有归位的辰星 草原上的清晨,比青城山更冷一些。早晨的时候,白色的薄雾从草海深处升起,将衣物染得微湿。 叶三呼吸着微冷而清寒的空气,背着刀走出土坡,这时候天空还是青蓝色的,太阳停在遥远的天际线上,勉强蒸发掉一些寒意。 老人站在不远处,看样子刚从帐篷里钻出来,上衣上的扣子还没有系好。他看见叶三,轻轻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向远处走去。 旷野无垠,野草与树枝都在晨风白雾里轻轻摇摆,极远处山脉剪影中,悬挂着一轮红日,即将透过云层喷薄而出。 “这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或许因为年纪大了,老人看向日光的时候,被刺激得眯起眼睛。 叶三点了点头,微笑问道:“你想说什么?” 老人神情肃穆地看着日出方向,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家,而闯进我们家园,屠杀我们亲人的,是道宗。” 叶三微一停顿,旋即摇头笑道:“这话你不应该和我说,即便我昨晚顺手救了你们,但我仍然是道宗的一个修士。” 老人认真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他坐到草地上,指了指大翊的方向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一个道宗的修士会选择救下我。” “即便是清虚宗,也没有追捕普通人的习惯。”叶三跟着他坐下来,说道:“他们会清扫掉魔宗的修士,而普通人并不在追捕范围之内。” “可我是草原上的大萨满。”老人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说道:“哪怕没有踏进修行一道,我也并不算是一个普通人。” “所以呢?”叶三轻声一笑,说道:“你想教我怎么站队吗?” 老人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奶饼,掰了一半递给叶三,“我一生行事,只尊从长生天的心意,教导一个道宗的修士,本不是圣教信众应该做的事情。” 奶饼软厚,咬在嘴里有些咸,叶三喝了口水,指了指头顶道:“长生天的心意?就这么一片蓝天几朵云,也会有心意吗?” 老人见状微怒,直着嗓子道:“既然道宗相信天命的存在,长生天为何不能有心意?” 叶三看了眼碧蓝色的天空,摇头道:“我并不相信天命这种东西。” 老人跟随他的目光,抬头看向日出之地。红日从云层中跳出,万道金光洒落草原,他伸出枯瘦的手,虔诚接住一缕日光道:“作为修士,既然修的是登天之道,自然是要敬畏天意的。” -- 第218页 叶三啃完奶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道:“既然要登天,又何须敬畏?” 老人摇摇头,道:“若不信天意,你为何前来草原?道宗的人来这儿,无非是为了追杀圣教修士。” 叶三看了看脚底的草,随手扯了一根用力拔断,伴随着新鲜汁液溅落在手指上,他平静地抬头道:“我和魔宗啊,有些事情要解决。” “是吗。”老人渐渐收敛起笑容,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伴随着起身的动作,那条羊毛毡的扣子松脱开,使得毡子半垂在肩膀上。 他看着叶三,从容的一双眼睛也渐渐恢复了漠然,“作为救命的恩人,我留你一夜,但作为圣教的仇人,我不能继续留你。” “昨天夜里,我从鼓骨的声音里听到了长生天的预示。它告诉我,一个男人会提着刀再次回到草原。”老人蹙起眉头,扭头看着叶三,“我跟随指引往云中走,果然遇到了你。” 在草原上很容易遇到魔宗的人,叶三只能怪自己的运气没那么好。随手救了几个不会修行的普通人,都能撞到草原上的大萨满。更倒霉的是,他的刀还被大萨满认了出来。 叶三沉默了一会儿,一探手握住刀柄,平静说道:“如果想杀我,你们几个人还不太够。” 老人静静看着他,从容的外壳下,他的眼睛里渐渐升起一股压抑与颤栗的情绪。 “你当然很强,但是有一点,你到底还没有恢复当年的力量,而这里是圣教的地盘。” 老人站在草海里,抬头望天,东方的红日腾空而出,将空气里仅有的水气都一扫而空。金色的光辉洒满了整片草原,太阳永不会落下,就像长生天的光辉,永远会眷顾这片丰沃大地。 看着那片圣洁日辉,遥想回归瀚海冰川的掌教大人,老人眼底仅有的恐惧都彻底消失,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强大的勇气笼罩了他,隐隐的狂热从身体每个角落迸发出来。 “长生天的恩泽照耀大地,来自道宗的魔鬼屠杀我们的亲人,抢占我们的家园,诋毁长生天的荣耀……” 老人虔诚地抚上胸膛,在念完这句话后,他的瞳孔渐渐变了。黑色略显浑浊的瞳孔一瞬间褪色发白,白色的眼仁渐渐扩大,占据整个眼眶。 叶三猛地扭过头,那双奇诡的眼睛有种莫名的力量,在他准备拔出刀的一瞬间,周围的环境忽然发生了变化。 空气像是变得无比粘稠,几乎变成一层半透明水光。外界的景物都变得扭曲弯折,不停颤动。叶三一把抽出刀,毫不犹豫向身边劈去,然而无形的空气一时摸不到、斩不断,反而温柔而强横地裹住了他的刀。 所有的空气都变成了水,所有的水都裹住了他。 越来越粘稠的力量让叶三有一瞬间的停滞,那把刀不停在空气里切割,像是搅动面团的一根筷子。 老人颤抖着身体跪倒在地,由于颤抖得太过剧烈,那条羊毛毡掉落在地上,被风吹到土坡下的帐篷旁边。 帐篷边的几个男人纷纷跪倒在地,极为虔诚地拜倒叩首。 作为草原上的大萨满,老人秉承长生天的意志,每一任的大萨满都是无法修行的普通人,但他们用魔宗特有的修行方法与天地进行沟通,从而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调动天地灵气。 这在魔宗修士的眼里,便是与长生天沟通,从而借助长生天的力量。 老人颤抖着身体,慢慢拜倒下去。白色的眼睛里空无一物,他喃喃道:“请长生天神力,将你送到该去的地方……” 不论是传说中的地狱黄泉还是西方菩提,只要能够将他的神魂再一次送走,那么骨鼓预测出来的结果就再也不可能成真。 叶三站在浓稠的空气里,静静站了一会儿。他本应该挥出刀,去砍出一条生路;或者用手里的刀,去击杀眼前的敌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空气积聚过来的时候,遵循着一种相当熟悉的路线。 那些空气混合着精粹灵气,将四面八方的一切生机都吸收殆尽,脚下的草海迅速变黄,老人的霜发迅速变干枯,那些纯粹的灵气,像风像雨一样,柔和地裹缠住了刀。 叶三静静看着眼前一切变化,平静地思考起来。 和风一样的灵气,他见过太多次。每晚他修炼的时候,那些风从窗户与门缝里钻进来,然后透过他的衣服,顺着经脉流淌进丹田气海。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单纯的刀剑无法劈断空气。这世上能够斩断灵气的东西,只有灵气。 他的刀上,轻轻跳跃起一点微弱的光芒。 如果叶三去过上京西门外的面粉仓库,就会知道在飘满粉尘的仓库里点起明火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当一道光亮出现在粘稠无比不透风的空气里,无数道火光瞬间被点亮,如流星倒卷着向天空冲去,茫茫草海上瞬间冲起无数火光。 爆炸声响从草海深处传来,粘稠道极点的空气一瞬间被点燃,半空中,所有的空气在燃烧。 天地里无形的空气搅动翻卷,火光急速朝空气眼中的叶三狂奔。 火光倒映在叶三漆黑眼睛里,他应该立即逃跑,但是他没有地方可以逃。 天地之间,巨大的星火在燃烧。火光炙烤着他的皮肤,然而叶三却在一瞬间平静到了极点。 他伸出手,在火海里踏出一步。 -- 第219页 纯粹透明的灵气从手掌里呼啸而出,不停地蔓延到身体每个角落,无数水光般的华点在火海里出现,在所有的灵气碰撞到一起后,草海中央的承载力似乎到了某种极限。 空气裹挟着火光,迅速扭曲,眼前的景物一瞬间爆炸。 粘稠的灵气、爆炸的火光,它们爆发出来的力量牵动了世界运转规则下的某条弦,空间在这一瞬间发生变化。 火光、烧焦的草叶以及那把刀,一起在爆炸中消失。 眨眼的功夫,空气里只有一些残存的焦味,老人跪倒在地,白色的眼睛渐渐变回正常,他满眼血丝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终于不可遏制地颤抖与恐惧起来。 长生天的神力听到了他的祈祷,将那个提着刀的男人送走了。 然而那个年轻人在火海里踏出的那一步,将他强自镇定的外壳彻底击碎。 那个男人踏着火海,重生在草原之上。 没有什么比亲眼见到复生的魔鬼更为可怕的事情,而且老人隐隐察觉到,那个伴随着爆炸消失掉的年轻人,并没有那么容易死去。 如果刚刚降临下的是长生天的意志,那么他为什么没有死? 长生天的神力,已经连一个敌人都无法击垮了吗? 想到这种几乎不可能的可能性,老人一瞬间仓皇失措,某种信念几乎碎裂在胸膛里,他恶狠狠捂住胸口,一拳一拳猛击着心脏。 因为受到爆炸的冲击,他的耳朵和鼻腔里渐渐流淌下鲜血。老人枯白的头发在风中乱晃,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他眼神惨淡地望着天空的太阳,想到了这几夜看到的漫天星斗。 那漫天星斗里,代表着瀚海和长生天的那颗辰星,并没有归位。 它遵循着移动的轨迹,慢慢往十七年前的方位移动,但是无论如何,它始终没有归位。 老人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失去了羊毛毡的身躯看起来瘦弱干枯,随时可能倒下。 他转过身向北方看去,轻轻合起手掌。 辰星没有归位,瀚海里的那位掌教大人,一定还没有恢复力量。 第115章 天意何所惧 哪怕是修士,说到底也是肉体凡胎。没有跨过六山的修道人,在身体的强横程度上,并不会比普通人强太多。 所以,如果火烧过来,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修士,也是要死的。 空气滚烫而粘稠,火风呼呼地吹拂在时空罅隙里,在火海降临的一瞬间,叶三亲眼看见了空间的剥落和扭曲。 世界像一面镜子一样,啪一声破碎,无数景物的碎片在黑暗空间里飞溅,又齐刷刷被火光烧成齑粉。 细碎的光点笼罩着他身体每个角落,然而滚烫温度与灼烧疼痛是真实存在的,天地里一片漆黑虚无,世界的画面倒卷着飞奔,叶三静静地看着眼前火光,慢慢伸出了手。 那些真切的疼痛不断提醒他,在这片天地里待下去,一定会被蒸干耗死。 从石桥村到上京,再从上京到青城山,他遇到过很多次危机降临的时刻,然而在那些战斗里,他眼前有真切存在的敌人,所以他可以提起刀,也可以脚踩着大地逃跑。 那时候,想要他死的是真正存在的人,所以他哪怕有过一瞬间的惊惶,却从来没有畏惧与无措过。 可是现在,他的敌人从眼前彻底消失,迎接他的是无尽黑暗与破碎的世界。 火苗在指尖燃烧,绑住头发的绳结崩断,叶三平静地看着眼前火海,漆黑的瞳孔倒映着火苗,几欲燃烧。 受到炙烤的皮肤迅速变红,高温下的发丝缕缕掉落,被高温烧死的死法相当痛苦,他仔细体会着温度灼烤的感觉,然后慢慢踏出一步。 你害怕吗?脑海深处有声音在问。 被烤焦的头发纷纷扬扬往下落,刚一入火海,旋即被烧成了灰。 叶三看着自己的手,他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真正降临,也第一次体会到,被逼压而无处反抗的感觉。 在这一刻,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坦然承认了一切害怕与畏惧的情绪。 他当然怕死,一个活着的人,一个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的人,当然是怕死的。然而有时候,怕死并不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情。 为什么一定要无畏又勇敢呢?叶三默默地想,渐渐就笑了起来。 他一直是个很害怕死亡和贫穷的少年,在石桥村的时候,他经历过西北边陲的苦寒与饥贫,也因此比任何人更想站得更高。 后来他被很多把刀追杀,经历过修行界跨境的追杀,也经历过死亡和血腥,也因此比任何人更珍惜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他很小心又很认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与一切敌人进行战斗。 那么……当敌人消失的时候呢? 叶三抬起头来,慢慢地扫视周围的火海。草原上的大萨满祈求长生天的意志,想让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人世间。 天意让他重返十七年前的那条路,重新走上——死在魔宗手里的那条路吗? 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确实走上了与十七年前殊途同归的一条修行路。 然而在踏上草原的那一刻,天意指引着他,是要让他彻底死在这片茫茫草海上吗? 滚烫的温度烫红他的皮肤,叶三叹息一声,想起了很多事情。 石桥村头的老阿爷死前仍拽着被角,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滴落下泪来,他不想死的。 -- 第220页 村尾的阿叔病重的时候仍然在努力吃饭,他很努力把饭吃下去,并且觉得吃多了米粮,就能活得更久一点。 这个世界上,死亡依旧是人类心底最深层的恐惧。 可是人类的身体向来脆弱,摇晃的牙齿、抗议的骨节、衰老的皮肤,一切都伴随着时间流淌不可逆转地发生在每个人身上。 因为不可逆,不可抗,所以人们把这一切称为天意。 出于对死亡最深层的恐惧,这片黄土地上诞生出来的人类开始思考永恒的生与死的问题,并且由此踏出了修行的第一步。 天底下的所有人,生来就是要衰老,要生病,要感受饥饿与寒冷,要面对死亡的。 可渺小如蚁虫的人类不想死,于是他们开始了修行。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修行的第一颗种子,本就是为了活下去而发芽的。 天下无可长生,天机无可扣问,所谓修行,便是在万难之中,寻求人类一点生机。 所谓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 叶三仰起头,慢慢笑了起来,滚烫的温度顺着皮肤流淌进经脉,而心底的答案让他的道心前所未有地坚固起来。 一种奇异的力量从脑海深处升起,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疼痛与害怕,而是因为灵魂颤栗的滋味。 所谓修行,本就是逆天。既要逆天,又何须敬畏? 他可以害怕死亡与贫寒,却不能害怕一切想让他死亡的事物,包括曾经敌人,包括这——无形的天意。 若是天意要他死,那么天意又有何惧? 经历生死方有明悟,明悟之后,方有大自由。 叶三睁开眼睛,瞳孔里的火光宛如从身体里燃烧。他慢慢展开双臂,感受着高温在身体每个角落炙烤。 普天之下,没有比死亡更为虚无可怕的终点,也没有比天意更为虚无缥缈的敌人。 挣扎在天意下的修士们,因为畏惧与敬畏,而不敢仰起头颅。 可今后的叶三,彻底自由了。 因为他再也不会害怕。 他站在一片火海里,如浴火燃烧的神魔,朝破碎的世界展开双臂,像是揽日月天地入怀。 他朝着茫茫火海,感慨地笑了起来,问道:“天意,何所惧?” 天让我死,我偏要活。 虚无的破碎世界里,猛地燃烧起一片金色火焰。那片火焰比红色的火苗更为精粹,更为光洁。 死寂的黑暗里,金色的圣洁光芒照亮每个角落,破碎的画面倒卷、聚合,混乱的空间重新聚拢,碎片一样的世界迅速修补,在粘稠的空气里,碧绿的草海近在眼前—— 轰隆一声,磅礴火光降临在苍苍青天茫茫草海之上,如坠落的巨大流星,瞬间燃烧爆炸。 天地里爆发出一道华灿而耀眼的火光。 火从天空降临,他踏出火海,披散的黑发在长风中猎猎飞扬。 眼前的火光渐渐消散,磅礴雄浑的灵气丝丝缕缕渗透到空气里,化作三匝微风,吹荡着青青草海。 天地广阔,旷野无垠,遥远的地平线上,夕阳渐落。 叶三踩着野草,一步一步往前走,风吹过他披肩的长发,尽往空中拂去。 眼前,有一大片无边的草,还有一道青蓝色的湖。 湖面安静清幽,成片的白色芦草在风中摇晃,白色的天鹅从沙地上腾飞而起,盘旋在微波荡漾的平湖上。 树和草的影子倒影在湖中,夕阳的余晖落在水里,像是在燃烧的火焰。 叶三走到湖边,看着湖水上倒影的金光和远处的地平线,伸出手洗了洗。 洗完手以后,他四处走了走,准备找一点吃的,或者找一根树杈去捉鱼也可以。总而言之,吃饭时头顶重要的一件事。 拨开那些细碎的芦花,他站在沙地浅滩上,看见了一个番汉双字的石碑。 石碑上刻着俊洒轻逸的四个字:阔滦海子。 阔滦海子,是青城山先掌门的埋骨之地。 叶三不再行走,他擦干净双手,极为认真地向这片大湖行了一礼。 湖里的水泽像是在回应一般,波浪温柔地卷上岸边,浮起一层白色水沫,浇湿了湖泊边缘的灌木与野花。 青城山里,青蓝色衣裙的明姑姑顺着山道,抱着鱼竿往山顶走。 夕阳的余晖照耀在她的身上,将裙摆上几朵暗色水莲花都映得发红。 山顶上的梅花已经谢了,干瘦的梅枝长出嫩绿新芽,她走到崖边,俯首看向摇摆的林海,轻声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没有找到你。想来你死前得到了真正自在,也彻底放下了所有执念。” 身后的脚步声慢慢响起,她微笑着扭头看去,朝顾白露点了点头。 大师兄执起双手,冲明姑姑行了一礼。他的神色隐隐有些担忧,道:“明姑姑……” “我看见了一个不算特别美好,却也算得上圆满的故事。”明姑姑微笑望向他,眼神里有些惋惜与感慨。 大师兄也笑了起来,行礼问道:“敢问姑姑,何为圆满?” “我见你们,人人心意顺遂,再无执念。”明姑姑微笑回答道。 大师兄点了点头,神色舒展而平和,道:“此为大圆满,既如此,明姑姑可以放心了。” “是啊,我能够放心,也终于可以离开了。”明姑姑平静说道:“我祝愿你们,一生行事,心意顺遂,再无求不得苦。” -- 第221页 衣裙下,她的手臂渐渐开始褪色。 祭炼明华镜的神魂,迎来了最后消散的时刻。 大师兄微笑执礼而别。 他的身后,沾染着银光的白色雪片冲天而起,像是飞鹤落下的洁白碎羽。 明姑姑的明华镜,于此刻彻底成形。 一面小小的镜子,跌落在草地上。 镜子的背后,有一张简短的信笺,上面用很秀丽的字迹,写着“赠予有缘人”五个字。 山脚下,苏蕴和二师兄执起双手,朝山顶长揖一礼。 青城山下,林海如啸。 第116章 当年有个颜先生 轻急的脚步声从草丛里响起,叶三用目光扫视一圈晃动的叶子,径直朝某个方向走去,一把抓过草地里的少年。 十三四岁的少年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还没抓过背后的弓箭,就被叶三拽出草地。 叶三皱了皱眉,随手扔开他,说道:“跟踪我?” 草原部落里的少年偷偷打量了会儿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湖泊,勉强用生硬的官话问道:“你认识他?” 叶三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少年准备问什么,然而没什么武力也没什么城府,见到自己这个汉人还没撒丫子跑,一时反倒摸不清他想做什么。 背着弓的少年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叶三没听懂自己说话,就又指了指湖泊,姿势夸张地比划了半天,再次问道:“你认识他?” 因为口音的问题,这四个字蹦得非常生硬,像是含着石头在舌头上打滚一样。 叶三看了看湖水,有些不太明白地问道:“他是谁?” 两个人鸡同鸭讲了半天,眼前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甩开叶三,撒丫子往东边跑去。 叶三站起身来往东边看,才见到远处一片各色的帐篷。草原诸部逐水而居,这么大的湖泊旁边,合该有定居的部落。 白色的羊群在草地上移动,像是一大团云。看着远处的羊群,叶三不由想到养在青城山被白鹿拐走的母羊,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模样。 想到那些提着刀和白鹿打架的日子,叶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找了个地方坐下,身边的草长得极高,剐蹭在脸上,有些痒。 一个穿兽皮麻衣的老人翻过土坡,拄着胡杨木拐杖,朝叶三走了过来。 老人的腿脚有些不方便,他走了半天,慢慢朝叶三靠近,灰白的头发上还沾着一些羊毛。叶三只好再次站了起来,朝老人看了看,道:“找我有事?” 说话的功夫,他已经握上了刀柄,上一个草原上的老人也不会修炼,然后差点将他点着了烧死在火海里。 老人看着叶三的举动,连忙摆了摆手,道:“我们不会对你动手。”他看着叶三,伸出手比划了会儿,道:“阿囡看见天上掉下一团火,你从火里走了出来。” 这么长一串话,老人说得有些吃力,然而连说带比划,叶三还是听懂了。他听懂了那团火就想否认,然而除非是傻子,他应该骗不过任何人。 想到这儿,他只好叹气承认道:“我确实是个修士。” 草原部落上出现汉人修士,而清虚宗的人马正散落在草原里捕猎魔宗余孽,叶三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实在不想被第二次扔进火海里烧个半死。 老人显得有些惊讶,他往前凑了半步,上下打量一会儿叶三,然后指了指湖泊,问道:“你认识颜先生?” 看见叶三有些疑惑的神色,他解释道:“阿囡看见你向湖水行礼,汉人应该没有礼拜湖泊的习惯。” 叶三看着老人,想了会儿,认真问道:“你认识师父?” 青城山先掌门姓颜,单名一个泽字。这个名字在大翊不算陌生,但是草原部落上的普通牧民对这个名字应该并不太了解。 然而当年,师父死在了阔滦海子边的疫病里。 听到叶三的回答,老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他拄着拐杖,将一个大布兜交给叶三,并且对不能邀请他进帐篷表达了歉意。 “听说道宗的修士要来,部落里下了命令,不允许外人进出。”老人十分抱歉地对他说道,“你是颜先生的弟子,本来应该请你进去喝一杯茶。” 既然对方没有动手砍人的意思,叶三松开手里的刀柄,接过装满奶饼和牛羊肉干的布兜。牛羊肉特有的膻气混合着奶味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一老一少坐在湖泊边啃奶饼和肉干,经过一番交流,叶三勉强明白了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青城山颜先生深入草原部落传道,遇上了感染疫病的真回部落,在几个帐篷里来来回回治病救人,最后在阔滦海子边的疫病里去世。 “颜先生临终前,让我们把他洒在阔滦海子里。”老人伸开手,比划着湖泊的样子,说道:“他说他想看一看这片大草原的结局,不在乎魂归故里这种说法。” “颜先生喜欢喝酒,每晚喝三壶酒,跟着年轻人在火堆旁边弹琴唱歌。” “有时候喝醉了,还会和年轻人打拳。” 叶三默默掰一块肉干,冷硬粗糙的肉质说不上太美好。他一边嚼,一边望着夕阳下几乎燃烧的湖面,未曾谋面的师父在这一刻才慢慢鲜活起来。 那位从来没见过面的师父,深入草原传道,将自己性命抛掷在茫茫草海上。扪心自问,叶三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 -- 第222页 他坐在湖边想了很久,一直到月亮升起来,冷月的辉光照亮湖泊,散发出轻微的寒意。看着湖面中的荡漾月色,他沉默地想,有些事情总是抹不去的。 被屠村被追杀的经历是切实发生过的,所以无法放下。 芦苇丛边的水泽渐渐恢复平静,叶三凝神而专注地看着湖面,然后伸手摸出一条布绳,将头发重新绑了起来。 伴随着他的动作,一缕碎发散落在脸庞边,微微地晃荡。 既然放不下,就好好地背负着吧。他这么告诉自己,然后踏平一块草地,枕着手臂睡了上去。 血瀚海里,冰风极寒。 月光伴随着冰光照射在血色的冰原上,大大小小的帐篷外面,跪倒了一地人群。 整片冰原上都很安静,只有北风呼啸的声响,那些风吹拂着月光下的黑袍少年,将他露出风帽的发丝都吹得飞扬起来,轻声摩擦着衣物和脸颊。 黑压压人群跪倒在地上,往冰原上不断延展。他们的额头触碰着地面,用低暗沙哑的声音呼喝道:“蒙哥——” 历代魔宗掌教,只有一个名字,蒙哥。 从踏上这个位置以后,姓名对他们失去了所有意义。 魔宗掌教,是瀚海上唯一没有名字的人。 云清纹丝不动站在地上,有什么东西被风吹拂着落了下来,血瀚海里没有树叶,所以那应该是雪团子。 雪花飞溅到他的睫毛上,凝成一小块白霜,云清没有眨眼睛,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三千多个拜倒的人。 他只能看见那些人的背部和后脑勺,黑压压的背脊顶着风雪,挨个铺陈在雪地里。 云清看着那些脊背,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一条脊背就是一个人。从他站在这里开始,血瀚海上每一条人命,从此都压在他的背上。 他要把血瀚海上的每条人命,都背负起来。 云清认真地观察着雪地,似乎想从那些脊背里观察出一些不同的地方,然而每个人只留给他一个背部,他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在这时候,云清觉得有点儿独孤,这种独孤感渐渐扩大,迅速占据了他心底一大片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片飞雪的冰原里,他想起了那个叫做白见尘的年轻人。云清并不知道,白见尘提起那把剑的时候看见了什么,或许是斩除心魔的渴望,或许是立地成神的诱惑,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云清叹了口气,想,其实做神明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他不喜欢。 站得太高,就只能看到每个人的头顶,连看见他们眼睛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更何况,他还要把这些人的性命全部背起来。 云清并不害怕这幅担子太重,只是觉得,实在有些孤单。 坐在帐篷里的安多偷偷掀开帘子一角,朝外面张望了一会儿。 飞雪长风中,黑袍的年轻人站在冰川之上,雪团在他脚下滚滚流淌。 清瘦的寒风里,他的衣襟像水一样,用一种万分寂寞的姿态,俯视着沉默的信众。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幅画面的瞬间,安多心里一个咯噔。 她总觉得,眼前的哥哥,从这一刻开始,彻底长在了冰川雪海里。 阴气渐渐侵袭上来,将黑色斗篷的帽子吹落,露出云清一头漆黑而柔顺的长发。 他慢慢抬起头,一双湛绿透碧的眼睛,在彻骨寒风里,亮得惊人。 绿眼,略高的鼻梁,线条柔和的脸庞,安多看着这张脸,想到傍晚时分在帐篷里调整了半天的颜色,喃喃道:“是不是有些太绿了,回头让哥哥重新变一下……” 全然忘记傍晚一直说“不够绿不够绿”的人是自己。 时间确实过了太久了,她已经不太记得哥哥当初面貌的很多细节了。作为魔宗掌教的妹妹,她并不在乎哥哥长着什么颜色的眼睛,然而雪地与草原上的信众,需要一个完完整整的掌教大人。 想到这儿,她觉得有些难过。 十七年的时间凝结在瀚海冰层之上,冰层在不断加厚,可要多少年,他们才能真正跨出这片冰原,去闻一闻花香,看一看青山? 安多叹了口气,她收回手,喝了一口倒在壶里的雪水。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响起,是人们陆续回帐篷的声音。她放下水壶,准备出去看一看。 在这时候,帐篷外忽然响起一个极为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那道声音极为认真、非常紧张而又十分郑重地说道:“大人,我想……求娶……安多殿下。” 噗的一声,安多将刚喝的水全喷在了桌子上。 第117章 瀚海上的姑娘和圣女 魔宗的嫡系长年被困血瀚海,不能与外界通婚,子息繁衍尤为艰难,因此对这片土地来说,嫁娶婚育是一桩头等大事。 更何况,今日求娶安多伊格的是教中右祭祀大人。 周围陷入了绝对的安静,本欲踏进帐篷的人们生生刹住脚,无数道目光落在仓木决身上。 右祭祀大人喜欢殿下,这当然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掌教大人离开血瀚海十多年,这些年里,右祭祀扶持殿下将圣教子民保护得很好。 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都很合适。既然都很合适,那么接下来只要取得掌教大人的同意。 在婚娶这种大事面前,就连千百年来的规矩也是可以暂且放下的。,于是所有热切的目光从仓木决身上移动到安多的白色帐篷上,又挪动到云清身上, -- 第223页 安多坐在帐篷里,似乎有些生气。 她想,仓木决,你可真是太过分啦,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让所有人都听到。 安多嘀嘀咕咕几句,忍不住用手指抓紧了衣角,哥哥才刚刚回来,现在整片血瀚海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了,这让人多难为情。 因为害羞与愠恼,她小小的脸蛋慢慢涨红,哪怕帐篷里一个外人都没有,她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想将自己的脸藏起来。 往日她生气的时候,总要轻轻敲一敲茶杯或者木桌,然而她现在既没有敲桌子,也没有敲水杯。 一点点雀跃又欢喜的心情从心底深处冒出来,像是春天刚发芽的绒草,轻轻地蹭啊蹭。 在绝对的安静里,一道声音从帐篷外响了起来。 安多小心翼翼侧过头,隔着厚厚的帐篷,她听见云清问,“你想娶安多?” 瀚海上的人们轻声私语起来,尊敬的右祭祀大人跪在雪地里,因为紧张,他的脸也涨得有些红。 可怜的右祭祀大人,信众们叹息又热切地看着冰川里两位尊贵的大人,原来强如右祭祀,求婚的时候遇到大舅子也是会紧张的。 不知过了多久,仓木决终于憋出了一个“嗯”,话音刚落,又急急忙忙补充道:“请大人放心,在下一定会好好照顾殿下。” 云清看着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是被寒风吹着,显得有些悠远。 “你会什么?”他问了一个相当平易近人的问题。 这个问题当然简单,然而在紧张到极点的仓木决耳朵里,再简单的问题也变得相当不简单,他在短暂的安静过后,脑子陷入了一片空白。 又恢复了平静的冰川上,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安多也紧张地搓了搓手,坐在小椅子上,嘀嘀咕咕道:“说呀……” 可怜的仓木决在无数期盼眼神里,终于慌不择路蹦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我会养羊……” 原本还有一两句私语的血瀚海,瞬间震惊到一片死寂。 听到右祭祀大人这句回答,他的下属终于忍不住叹息起来,继而变得惊慌失措。 安多震惊得连抓衣角的手都松开,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想,这可真是太让人害羞了,仓木决你可真是个笨蛋啊。 云清皱了皱眉头,他思考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让我妹子跟着你放羊?” 潮水一般的人们沉默看着场上两个人,心想原来就连掌教这样的人物,在妹妹嫁人这件事上也是会护短的。 安多的脸瞬间变得更红,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云清,又狠狠抱怨了一句仓木决,然后掀开帐篷的侧门往没人的地方跑去。 云清扭头看了看帐篷的动静,仓木决偷偷抬头看了看帐篷的动静。直到脚步声渐渐消失,人群才如潮水一般退散开,往各自的帐篷里走去。 今晚的血瀚海必然会有些热闹。人们拿出珍藏的酒或者肉干,行走于各个帐篷谈论今日发生的大事。 谈到高兴时,他们还会掀开帘子,往殿下的帐篷边看过去,然后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可怜的右祭祀大人啊,真是被吓昏了头。 安多沿着冰封的道路一直往前跑,跑着跑着,渐渐放缓了速度。她踢了踢脚边的冰块,忍不住又用手搓了搓脸,脸上的热意还没有消退,被冷风刺得有些发疼。 今晚血瀚海上,有一些隐隐月光。清冷的月辉透过云层,反射在冰块与山川上,将整个血瀚海都映照得更亮一些。 安多爬上一块巨大冰块,望着远方绵延的冰海,很认真开始思考自己的婚事。 她没有想太久,就变得平静下来。在手掌轻搓脸颊的时候,狭窄的冰路上,出现了几个兽皮棉衣的男人。 那是魔宗行走于草原上的修士。 草原诸部皆信奉长生天的力量,凡是降生在这片大草原上的牧民,选择的修炼法门只有一种。对于长生天的仆从来说,这片血色的冰原是最为危险,却也最为尊贵的地方。 掌教大人回来了,草原诸部派出最为强横的修士,来穿过冰山来拜见回归的掌教。 他们跪倒在光滑冰冷的冰面上,站在血色与冰川的交界线外,虔诚地朝着血瀚海叩首。尽管修为超出常人,然而这片土地的严寒仍然让他们忍不住哆嗦起来,跪倒的时间一久,手掌腿脚都开始发麻。 冰冷黑暗,隐有清辉的冰山边上,显得无比肃穆。 刺骨寒风里,一个穿着毛茸茸袄衣的姑娘缓缓行走。她的气息并不太强横,也没有刻意显露出威压,就连露出帽子的几缕头发,也显得有些俏皮可爱。 然而跪倒在冰路上的人们,却忍不住激动得颤抖起来。他们拜倒在冰面上,将冻得通红的手掌扣住大地,虔诚而恭敬地喊道:“安多伊格。” 安多平静地走到血瀚海边缘,看着跪倒的人们,她脸上所有小女儿的情态已经消退干净,在这时候,她是血瀚海的殿下,所以她只能平静,只能尊贵。 跪倒在地的人们,腿部已经冷到发疼,然而眼前的姑娘没有说话,他们只能长久地跪在地上,等待指示。 安多沉默不语,在风雪里站了很久后,她才开口道:“二十年前,兄长怜悯尔等朝拜之苦,下令免除这道规矩。昭武的修士我足有十多年没有见到,为何今日带着武器前来血瀚海?” -- 第224页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有时候没有表情,往往比疾言厉色的发怒更为可怕。站在最前方的修士大着胆子抬起头来,抖抖索索看着眼前姑娘,声音发颤地说道:“大王担心我等路上遇险,故而赠下宝刀,掌教回归瀚海,我等……我等……理应前来朝拜。” “是么。”安多微微一笑,她轻轻踏出半步,垂眼看着修士腰畔挂着的长刀,问道:“尔等奉昭武蛮王之令,携刀前来血瀚海,难道不知这违背了圣教的规矩?” “明知而故犯,哪怕同为长生天的子民,我也只好请你们留下性命。” 这十八名修士齐刷刷跪倒在地上,沉默不语,在这极冷的冰川里,他们忍不住开始发抖。最前方穿着兽皮的男人慢慢支撑起双手,用尽所有勇气问道:“敢问殿下,为何天上辰星,仍未归位?” 说出这句话以后,他浑身的勇气都冲上心头,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他猛地抬起头,大声喝问道:“殿下,辰星仍未归位,我圣教向来强者为尊,不能被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统领!” 他的声音长久回响在冰峰下,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用尽浑身力气,彻底软倒在冰面上。 魔宗是一个非常现实又残酷的地方,相比偶有人情的道宗,这片草原上的人们相信绝对的力量,也只尊敬绝对的力量。 安多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愚蠢。” 她平静地扫视着跪拜的人们,用并不响亮的声音问道:“昭武的部落足够壮大,长生天赐予他太多的荣光,以至于蛮王胆子大到连掌教都可以质疑吗?” 在极冷的寒风里,一袭黑袍自血瀚海里走来。 走在冰路上的黑袍少年,骨骼并不太强壮,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走路,却流泻出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压力。 风吹倒他袍子上的风帽,露出一双湛绿的眼睛。 看到那双眼睛,喝问的中年人脸上终于爬满了恐惧,那双眼睛和当年的一模一样,那张脸也和当年的一模一样。 那寒酷到极点的神情,也和当年一模一样。 站在眼前的,确确实实是当年的掌教大人,蛮王想用以发难的所有借口,难道全是一个笑话?难道今日就要变成他的催命符? 云清站在血线边缘,雪花簌簌落在他黑色的长发上,看着跪倒的人们,他平静说道:“蛮王对我有所不满,我了解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平静地往前行走,在他行走的过程中,带着冷意的寒风吹起他的黑袍,像是冰川上一大块流动的墨。 在抖动的衣袖下,一道细细的剑意悄然降临,划破了黑夜。 他走出一步,中年人喉间出现一道血线,无声无息躺倒在地。 云清平静而沉稳地跨出了血线,只用了一步。 跪倒在后面的修士们颤抖起来,疯狂叩首祈求,想要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可威压一瞬间降临,居然让他们连反抗的力量都消失。 他们看到了,力量尚未恢复的掌教大人,轻而易举踏出了这道瀚海结界。 那道黑袍缓缓在冰川上流动,黑袍的主人声音漠然而冷淡,“我离开的十七年里,昭武的野心高涨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惊叹啊。” 伴随着说话的声音,五颗头颅依次落地,砸在雪地上砰然有声。 剩下的几个修士咬牙站起来,慌忙往来路上逃跑,修炼的法门使得他们速度极快,看着他们越来越远的背影,安多往后退了半步。 银色长弓霍然降世,风凝结而成的箭散发出清丽光线,风雪一瞬间呼啸如潮。 安多手指轻拂,射出了十余箭。 箭箭入骨,箭箭见血。 奔逃的人们,胸口霍然裂开巨大血洞,他们惶恐地睁大眼睛,依次扑倒在雪里。 风中,雪仍然在下,很快将血水掩盖了。 第118章 我于兽海见故人 在寒风里,安多轻轻捋了捋散乱头发,神情凝重地望着远方,道:“哥哥,我不明白他们为何前来血瀚海发难。纵然辰星没有归位,他们也不应该有前来问责的胆量。” 云清眉毛微扬,他重新将黑袍后的帽子戴上,宽大的棉布遮住他半张脸,将一双绿色的眼睛也遮住了。 “名为问责,实为试探,他们想来看看,我这个刚刚回归的掌教大人,究竟还剩下多少力量。” “如果他们今晚从血瀚海里逃出去,就意味着哥哥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可即便哥哥力量没有恢复,他们又凭什么来问责圣教的掌教大人?我们同为长生天子民,哥哥贵为长生天掌教,他们有何不满?” 云清淡淡看着前方的冰峰,轻声笑道:“正是因为草原信奉长生天,蛮王才一定会派人来。” 安多蹙眉回首,道:“我不明白,哥哥。” 云清的眼神里渐渐爬上一丝厌倦,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安多,这片草原上的牧民信奉长生天,也信奉掌教大人,是不是?” 安多的小脸有些白,她认真回答道:“是。” “倘若有一天,昭武的骑兵要吞并掉所有部落,你怎么办?” 安多脸色一寒,道:“他好大胆子!长生天的恩泽同属于草原诸部……”说到这儿,她猛地刹住,不敢置信地望着云清。 云清点了点头,带着她一起往血瀚海里走,道:“安多,如果我和蛮王一同给草原诸部下令,他们会听谁的话?” -- 第225页 安多想了想,沉默很久才回答道:“我……会听哥哥的话,但是……” 云清微微一笑,语气平静道:“昭武的马喂得足够肥,蛮王的野心也足够旺盛。对任何一位优秀的君王来说,被所有民众信奉的‘神’,才是最大的障碍。” 安多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东西。她无声地跟在云清后面,觉得很难过,很忧伤。 她想,这片草原上的人们都信奉长生天,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为什么有人想要用这件事来伤害血瀚海的大家呢? 想起云清话里的未尽之意,她慢慢觉得寒冷起来,于是她忍不住攥住云清的衣袖,轻声问道:“那么……蛮王究竟想做什么?” 她虽然这么问,但是并不想得到答案。安多想,哥哥如果回答说,蛮王只是不服气,只是想来看看掌教的力量,那就好了。 可是云清看着她,神情柔和而平静地回答道:“蛮王是一个很优秀的君主,他掌握了草原上大部分兵马,可人心和信仰仍然留在血瀚海。如果他想真正掌握这片草原,就应该来杀了我。” “然后……”云清说到这儿,拍了拍安多的脑袋,似是抚慰道:“然后,取代我的位置,成为这片草原上唯一的君王和神明,他才有掌控一切的力量。” 顺着草原上最大的那条额济纳河一直往下游走,能够看到一大片平原。河水滋养了整片草海,并且养育出了草原上最大的城池——昭武黑城。 草原诸部逐水而居,可额济纳河得天之幸,从来不会因为季节变化而干涸。自从昭武占领了这条大河下游最大的平原,他们的牛羊迅速被养肥,战马也日益雄壮,于是蛮王的野心也旺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黑城作为昭武的王都,经过数十年的修筑,变得繁华而又阔大。今夜的王都下了一场小雨,春天的雨水带来一些寒意,雨水打湿了土城墙,也将终日蒸腾的灰尘压了下去。 王宫是学着汉人的风格修筑的,飞檐画壁,在被草海包围的城池里,显得无比惹眼。 昭武的蛮王萧秉常在这场春雨里,难得睡了个好觉。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树叶,发出非常悦耳的声响,就连这几日一直积郁在心里的烦躁之气,也被雨打散了些。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一大片冰山。 大雪覆盖了整片大地,没有留下一丝杂质。这样厚的雪里,他牵着父王的手,慢慢往北边走。 北边有什么啊?年幼的他问壮年的父王,北边有神仙吗? 父王穿着厚厚裘衣,那身尊贵的衣袍,将他的身躯衬托得更加雄壮。 年幼的萧秉常像很多孩子一样,对自己的父亲有最原始而热烈的敬佩尊崇。他们在雪海里越走越远,萧秉常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冰原,虽然觉得冷,但是他并不害怕。 直到他看见父亲跪倒在冰川上。 那双从不会倒下的膝盖,尊敬而恐惧地跪倒在冰川上,不仅压碎了膝盖下新落的雪,也压碎了小孩子心里从不会倒下的父亲形象。 那片冰川里,站着一个很年轻的人。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那年他才八岁,浓厚的雪海与华丽的冰峰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绿得像草原上散落的海子,青绿的,明亮的。 父王按着他的头,让他跪倒在这片雪海里,萧秉常倔强地仰起头,努力想要看清这传说中的神仙模样,直到被父亲一巴掌拍在脸上。 愤怒的情绪从那时候开始埋下的,他想,他什么都不要,就想要那个位置。 被所有人跪倒仰视,让所有骄傲的膝盖都跪倒,让所有的目光都聚焦。 这么想着,他的血呼呼地热了起来。 雪海里,苍老的父王躺在床榻上,紧紧握着他的手,道:“你的眼里,为何没有半点敬畏……” 刷一声,他甩开老父亲的手掌,挺直了脊背往门外走。 推开门的一瞬间,风雪扑面而来。 萧秉常惊坐而起,额头微有冷汗。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去的事情了, 铜炉里燃烧着新香,他慢慢坐了起来,听着窗外的雨声,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怀胎数月的女人推开门帘,轻声走了进来。看见男人的神色,怀孕的王后笑着拢起门帘,抚摸着肚子坐在床沿上,道:“大王又有忧心的事儿了。” 草原上的年轻君王握住女人的手,笑着抚摸她隆起的肚子,眉头间的阴影却一时无法消散。 女人慢慢收敛起微笑,退到床边,问道:“大王,您可是派人去了血瀚海?” 萧秉常神色一滞,旋即笑道:“是,去朝拜掌教大人。” 女人摇了摇头,扶着肚子缓缓跪下,轻声道:“大王不敬畏掌教大人无所谓,可大王的心意实在太过明显,血瀚海上的大人们如何察觉不到?一旦他们走出来……”说到这儿,她仓皇攥住男人的手,哀声道:“大王,想杀掌教大人,您难道不怕天罚吗?” 萧秉常低头无言,他攥住女人的双手,温柔地将她拉起来,道:“别怕。” 他拍了拍妻子的背,温柔而不容抗拒地说道:“别怕,有我在。等我们的孩子降生以后,他将是草原上真正的神子,也将是昭武下一任君主。” 等妻子在榻上睡着以后,他推开门走进了雨夜。恭候在一旁的内臣趋近几步,悄声道:“大王,阔滦海子边的部落仍然不肯听话……” -- 第226页 萧秉常极为厌烦地挥了挥手,道:“不听话的部落太多了,不必各个汇报,照往常处理。” 内臣低声应了句是,旋即又问道:“大王,阔滦海子的部落并不大,您为何一定要先攻下那块地方?草原上比它更大的湖泊并不少,比它富有的部落也很多。” 年轻的君王神色一寒,一脚将内臣踹翻在地,暴怒道:“让你去就去,再问一次,朕把你扔了喂狼!” 内臣慌忙爬起来,无声地退回黑暗里。 萧秉常极为烦闷地仰起头,看着浓云翻滚的天空。虽然今天的夜里没有半点星星,可他依然能够猜到,这片天空上的辰星依旧没有归位。 “掌教大人啊……且让我看看您的手段吧。” 这场雨一下就是几天,直到几天后的夜晚,阔滦海子仍在下小雨,叶三头上顶着竹斗笠,雨水顺着斗笠漏到脖子上,冻得他一个激灵。海子旁边很多芦苇,可树实在不多,他勉强找了一个还算大的树,准备找个地方睡觉。 湿漉漉的空气有些吵人,耳边忽然冒出来的声音更吵人。 “叶先生啊,叶先生,您醒醒,您怎么带着我的通关文书一个人跑了呢,还好我一路打听消息,听说这儿忽然爆炸,我就猜到和您有关系。” 李见青偷偷从草里冒出头来,轻声说道:“叶先生啊,您别装睡了,我都跟了您三两天了。我的马都快跑死在半路上,您看我找谁说理去?” 叶三终于忍不住将脸上的斗笠摘下来,怒道:“你能不能让我好好睡觉?” 李见青慌忙举起双手,道:“您等等,我给你送任职文书来。”他连忙在衣服里摸索,终于掏出来一本册子,然后靠近叶三脑袋,道:“杜将军说,您从此就是神武军第六卫甲字营里的粮草押运官。” 叶三愣了愣,勉强翻了翻文书,看了半天后忍不住问道:“这是个什么官?” 李见青想了半天,字斟句酌道:“就是……押运物资的……” “押运物资的车夫?”叶三大怒道:“张庆未免也太小气,我缺这么个身份吗?” 李见青再度举起双手,慌忙道:“杜将军说这个身份方便您行走……” 叶三将文书丢他身上,用斗笠遮住脸道:“滚,我睡觉。” 李见青僵在原地动也没动。 叶三不耐烦道:“别盯着我睡觉行吗?”过了半晌,他还是没要走的意思,叶三实在忍不住坐起来,看见李见青一双欲哭无泪的眼睛。 “叶先生……狼啊……” 狼的意思,就是很多狼。 湿漉漉的雨夜里,无数只绿色的眼睛出现在海子边缘,它们极有秩序地朝部落围拢,颇有疯意的兽眼紧盯大小帐篷。 叶三一把将李见青按到在草里,沉声招呼道:“躲好别动。” 草海里登时出现一条弯曲波浪,被奔狼牵动的野草不停摇晃,发出轻微的咔嚓响声。 叶三站在土坡上,数百只饿狼站立在黑夜阴影里,它们喘着粗气,尖锐獠牙上还挂着腐肉和血水,绿色的眼睛如原野上无数鬼火。 帐篷里第一个被惊醒的人发出一声尖叫,旋即,羊群疯狂逃窜,老人孩子们从帐篷里冲出去,又被立马拉回去。青年人哆嗦着牙齿走出来,勉强伸出手开始绑车。 第一只狼低下头,发出一声沉闷长啸,紧接着,无数声狼啸此起彼伏,更深处的草海里,被狼啸呼唤而至的绿眼倏然而至。 软倒在帐篷内外的人们张皇后退,狼群如潮水一般朝着部落涌动,兽类细小的爪子踏在泥地上,拖出一道道深刻印痕。 忽然之间,第一只狼停下脚步,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的湖泊边走过来,带着一把无鞘的长刀。 数百只饿狼随着首领视线,注视着眼前的人类。 “逃。”叶三收回视线,扫了眼身后的帐篷,无措的牧民下意识顺着他的指示开始逃跑。他们慌慌张张拖着老人和孩子,抱着仅存的羊羔往后奔跑。 叶三很安静地看着眼前的狼群,开始思考要不要跟着逃跑。 野兽死寂的瞳孔盯着他,第一只狼从兽潮里一跃而起,紧接着,无数只狼飞跃至半空中,腐肉的气息瞬间铺面。 哧啦声响在黑夜里显得尤为聒噪。 黑色的夜幕里,亮起一道光明无杂质的光亮。 那道光亮斩落凶兽的头颅,漫天血水如雨一般飞落。那些血水溅落在叶三的竹斗笠上,像无数朵小花盛开。 兽潮有一瞬的停滞,可血腥气在空气里迅速扩散,被血气刺激的饿狼早已丧失神志,只会顺从本能进行捕猎。 很多的狼,继续扑了上来。 叶三看了看四周的兽海,毫无表情地挥出了第二刀、第三刀。 在这个过程里,血水越漫越多,天上的血雨也越来越密。 在汹涌的血气里,他斩下眼前的狼爪子,背后的凶兽朝他脊背直扑后心。 叶三平静地握住刀柄,在刀光朝身后挥下的那一刻,一道半透明的光呼啸而至。 一道无声的剑意,兀地出现在茫茫狼海里。 血气弥漫,落血如花,在漫天的腥气中,叶三看见了一双清亮透绿的眼睛。 无数饿狼里,属于人类的一双眼睛里。 遍地都是凶兽尸体与血水,他们站在咆哮奔腾的狼群里,遇到了对方。 -- 第227页 第119章 春潮带雨,晚来风急 人与人的相逢,似乎总存在某种冥冥定数。旷野上的雨汽潮湿微寒,渐渐的,就有透骨冷意自骨头缝里渗进来。 那双绿色的眼睛,叶三见过。 那双眼睛的主人,叶三也见过。 一个人的面貌可以改换,然而眼神和气质是刻入骨髓的东西,黑袍的少年神色清淡,像天上飘忽的白云,干净而凝定。 看着那双眼睛,叶三却觉被惊雷劈中一般,极端的熟悉感如白色急电在脑海里翻覆,几欲挖出他早已不复存在的前生。 云层在天地里凝聚起来,春天微凉的雨点从天空飘落,温柔地洒落在清旷原野里。 雨水滴落在叶片上,融入到血水里,腥气和水气一瞬间混合起来,渺渺地向更广阔天地里散落。 水和水可以混合出古怪的气味,而情绪和情绪交织在一起,终于化作一声滞涩的叹息。 叶三轻轻扶住斗笠下的眉心,脑海里的破碎画面在挣扎跳动,却没有一处可以汇聚完整。 看见他的神情,云清轻轻摇了摇头,伸手将黑袍上的风帽戴上。黑色的棉布覆盖住半张脸,也将那双眼睛彻底挡在后面。 然后,他抬起手里的长剑,半透明的□□落在湿润泥地里,将水洼和狼尸都照得发亮。 明亮剑光降落在草海上,无数雨丝都被瞬间斩断,黑色浓云在天空中翻滚,偶有闪电从云缝里一闪而过,将两人的影子拖得窄而长。 道道剑光突贴着地面朝远处冲去,如无数银色缎带在草芽上飞奔疾驰,黑袍少年举起剑,在风雨里一掠而去。 半圆形的兽海被白色剑光击中,本来不太圆的狼群顷刻崩裂,无数草屑飘荡至半空中,剑光牵扯着雨水和泥浆,在两人中间淋淋漓漓滴落下来。 团团幽光过处,数十匹灰狼被拦腰斩断,风里的腥气变得极为粘稠浓厚,几乎化作实体钻入到衣缝里。 新鲜的血肉滚落在地,奔逃的狼群闻到血腥味,哪怕被强大威压镇压到颤抖,仍然朝着血水狂奔而来。 白色的尖锐獠牙撕扯着同伴的血肉,低垂的天幕下,那无数双兽眼如鬼火搬跳跃。 在无数绿色幽芒里,他们两人相距十数米,却仍旧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静静站立。 狼群在数米之外,再度围拢起来,朝草海中央靠近。 他们两人依旧很安静地站在及腰草海里。 下一刻,他们不约而同举起手里的武器,背对着朝狼潮冲了过去。 刀光和剑光朝草海两边冲刷,将漆黑的天地一割两半。窜上半空的群狼发出数声凄啸,紧接着,无数红雨从空中坠落下来,渐渐浸润到泥地里。 污血、刀剑和飘摇的草屑,天地里风烟大作,风吹着草叶,无数枝叶倒地,显露出藏在草里的野兽。 叶三抬起眼,朝更远处望去。群狼在死亡的威压下,已经产生了退意。然而不知被什么东西控制,它们略显疯狂的兽瞳显露出一丝挣扎之意,更为疯狂地向前靠拢。 “这是什么鬼东西……”叶三摇头自语道。作为一个从小打猎为生的人,他知道野兽对于死亡远比人类更为敏感,今夜这样大规模的狼群来袭已经非常古怪,而面对两个修士和死去的同伴,这群狼不进反退,更是诡异。 “魔宗兽诀。”云清站在几米开外,淡淡道:“修炼到一定程度,能够驱使方圆数里的野兽。昭武蛮王兵不血刃连攻八大部落,倒也有它一份功劳。” 这个时候,天地里的剑气和刀意仍未消弭。云层里的雨丝纷纷扬扬落下来,被刀光和剑光照得发亮。 那些雨落在半空中,向远处的狼群追逐,一时之间,兽潮和两个人形成了罕见的对峙局面。 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叶三没有恼怒,也没有笑,只是很平静,甚至有点严肃。 就和他的神情一样,叶三声音里没什么起伏,道:“既是魔宗功法,你自己解决。” 云清若有深意地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像初逢时复杂的情绪,他很简单地回到道:“我不行。” “为什么?” “我并没有学过。”云清理所当然地回答道:“魔宗功法不下千百,我只翻阅过其中二三。” 这话虽然回答得相当直白简单,任何一个人听见了都难免生气,然而叶三很安静地扬了扬手里长刀,道:“那你来做什么?” 这话直白得也很像嘲讽,然而他说话的语气平和而有力,让人不得不认真去回答。 云清略一沉吟,说道:“凡魔宗信众,皆仰仗长生天而生,蛮王连日攻下八大部族,草原攻伐之势几成定局,一旦战事爆发,受苦的还是普通人。以我如今的身份,总要替他们来一趟。” 叶三微低着头,脸色隐藏在压低的斗笠里,看不真切。 便在这时,一道春雷自云层炸响,白色的光芒下,草海里弯腰的群狼发出连声长啸,灰黑狼毛在风里几乎根根耸立。 不远处的阔滦海子被吹起大片浪花,一层一层扑上沙岸,打湿了岸边低矮的芦丛和野草。 伴随着野兽前行的脚步,轻微摩擦声不断在耳边响起。云清低头看了看四周地面,伸出两根手指,在半空中轻轻一划。 一划,两人中间的泥地上出现一道细痕。 -- 第228页 “你左,我右。”他简单地交代后,提着剑,慢慢地往前走。 空气里的湿气仍然浓厚,微光顺着云层漏下来,叶三提着刀,微微侧着头。他一时闭着眼,任雨丝飘落在衣襟上。 修士要杀一头凶狼,并不是很麻烦的事情。 一个修士要杀一群饿狼,虽然有些麻烦,也是可以解决的事情。 然而这片草海里,血气汹涌弥漫,被控制住的饿狼悍不畏死,又要击杀到什么时候?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带着寒意的晚风吹在脸颊上,裹挟来一阵刺骨凉意。 风里有剑的气息,哪怕没有睁开眼睛,他依旧可以感受到那道半透明的剑光,剑光行于草海之中,利落而迅捷地切割开皮毛和血肉, 因为当初两人相处得实在太久,哪怕闭着眼睛,只凭借耳边轻飘的剑气,他几乎能够在脑海里勾勒出行剑的路径和画面。 无数道剑光在脑海里越发清晰,在剑气和血气里,寒风里一道若隐若现的气息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就像一根倔强的野草生长在杂乱丛树里,很渺小而不起眼,但与天地里的灵气又格格不入。 他依旧闭着眼睛,却猛地提起刀,一道寒光冲刷着地面的草皮,像流水般迅速朝远处倾泻。 刀光触碰到短毫一般的气息,灰色黯淡的阴影迅速游逝,两者相撞的一瞬间,叶三脑海里几乎听见轻轻“叮”一声。 伴随着那声撞击声,刀光所向,群狼有一瞬的停滞。像是海潮里被打开一个小小缺口,耸立在黑夜里的凶兽迷茫一瞬,转眼被同伴的身形淹没。 一道刀光可以击中一道气息。 然而他究竟要挥出多少刀,才可以彻底劈碎无形的灰色气息? 叶三沉默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往前走,随着他前行的轨迹,无数只绿色眼睛在草海里盯着他。 沉默的狼群朝他围拢,叶三静静地在草中行走,却没有再度提起手里的刀。 无数的风、交错的天地气息、浓重的血腥气,一层又一层厚重的气息缠绕上来,他用心神在灵气的海洋里翻搅、寻找,可一个人的心神能有多强悍,可以在虚无缥缈的天地里寻找到一根线? 夜雨中的旷野里,他的竹斗笠上又粘上了一些雨水,雨水将干涸血迹染湿后,淅淅沥沥滴落下来,染湿了衣襟上黑色的发丝。 他逆着兽潮,坚定而缓慢地向前行走。 在叶三行走的道路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重物临空的声响,数匹黑狼临空而起,朝他登头扑去。 叶三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灰色的阴影游动极快,他几乎可以捉到,却又似乎永远找不到。在这种时候,他没有多余的心神去对付眼前饿狼。 他也并不准备腾出手,去对付眼前的凶兽。 细微的破风声在耳边响起,腐肉的味道扑面而来。而在他行走的路径上,忽然响起一阵清锐的剑鸣。 极锋利清寒的剑光,一瞬间破空而来,贴着叶三的竹斗笠朝半空中刺去。 相距十数米,云清没有回头,只背对着身后斩出一剑。 剑行于寒空下,数匹黑狼身首瞬间分离,尚有余温的兽血从空中滴落下,溅在叶三的半片斗笠上。 他不知道叶三在做什么,也不打算问他做什么。他只是将风帽往下扯了扯,把大半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然后提着剑急速往后退。 像过去那些心照不宣的战斗,他很安静地站在叶三附近几米的地方。半透明的剑光从空中腾起,像是燃烧的火焰一样,迅速朝兽潮席卷,空气里的潮气缓缓浮动,受到逼迫的群狼后退数米,再度抬起头。 叶三轻轻侧着头,忽然抬起提刀的右手,朝空中某个方向劈去。 随着他的动作,璀璨的刀光汇集成一道细线,破空而飞,斩碎兽潮。 清越的刀吟再度降临漠北草原,迅速淹没一切血气和野兽咆哮的声音,笔直地切割开地面,在兽海里溅开一大片血花。 一道刀光,一声清啸,一道血潮。 站在夜风里,叶三的手腕微微在颤,野风吹乱的长发,在斗笠下狂舞不休。 那道刀光破碎一切血气,却仍然没有停止下脚步,依旧笔直地向前冲。 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住它。 也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住叶三。 刀光在草海上浮动、穿行、前进。 在某一瞬间,一声无法察觉的轻轻“叮”一声在远处响起。一道灰色的气息,在天幕下被拦腰折断! 灰色的气息与白色刀光相撞的瞬间,光亮一瞬间爆炸,像是一朵绽放的银色烟花。 烟花在草原上炸响,照亮了地面凶兽的尸体和血迹。 汹涌的气息下,天地里的灵气一瞬间被牵扯爆发,不远处的海子里,浪潮汹涌地像岸上扑来。白色的水沫越过沙地,越过芦丛,冲刷着野草横生的地面,湍湍朝着兽潮流淌,冲刷着地面的血迹。 草海直接被冲出一道翻滚的河流。 李见青站在湖泊边的土坡后,瞬间被水流直接掀翻,他在水里艰难地挣扎起身,目瞪口呆看着远方发生的一切。 或许因为血迹的味道被冲散,残留的野狼挣扎半晌,慢慢退散开。 满地狼尸和草屑,两个年轻人站在旷野里的水流边,对视半晌。 春潮微寒,小雨细碎,晚上的风有些凉。 -- 第229页 有雨丝被风吹着落在云清下半张脸上,他伸手擦了擦,背过身就走。 清风和寒气混合在一起,笔直地击中他的背后。 刀尖落在他的后心上。 叶三握着刀,语气并不强横,“转过来。” 云清想了想,往前走了一步,转过身捏住他的刀尖,往边上挪了挪。 白色的刀尖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迅速黯淡下去。叶三看着手里的刀,只好暗自腹诽一声这吃里扒外的武器,将它收了回去。 若有若无的风丝在两人身边游动,空气里的那道灰色阴影彻底破碎消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朝天边坠落。 第120章 谢谢 黑城里的王都中,新香散发出微苦的味道。 坐在厚厚绒毯中的男人猛地低下头,不受控制地开始呕血。 云层遮住了天地里的星光,雨点吹落在院子里的树叶上,发出杂乱声响。 那道灰色的气息瞬间断裂,击中在他的气海里,血气在经脉里蔓延开,顺着喉管吐出来。 血迹在绒毯上渐渐扩大,萧秉常拿起一边的帕子,仔细擦干净手。 他站起身来,推开雨夜里的窗户,屋外的冷风裹挟着雨丝冲进屋内,冲散了浓重的熏香气味,清风徐徐在脸上拂过,他看向夜色里遥远的天际,神色晦暗不定。 天边的阴云笼罩着整片王都,相比草原上任何一个部落的君主,他自小就背负着比别人更为疯狂的目的——遥远的北方有冰川,冰川里有一位大人。 他信奉圣教,也信奉圣教带来的力量,任何一种教派,最大的力量都是对于人心的掌控。他想成为这片草原上真正的大汗,也就比任何人更需要这种力量。 对于这种力量,如果不是生居高位,很难体会到它的好处。昭武年轻的君王很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从八岁那年从冰原里走出来开始,他每年大祭上恭恭敬敬朝北边朝拜,也恭恭敬敬等待一个机会。 与强大的诱惑力相伴而生,压力与阴影也时时刻刻笼罩着他。恢复了力量的掌教随时可以讨要自己的性命,就像今天夜里,他轻而易举捕捉到了自己痕迹,却又无比高傲而轻蔑地留下自己一条性命。 屋外的阴云在空中翻搅,萧秉常猛地握住窗棂,由于太过用力,手指几乎在木头上留下几道深痕。 那道目空一切又高傲轻蔑的目光,他当年就见过了。 一念至此,那双青绿色的眼睛几乎在脑海里裹挟出一片飓风,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草原上所有人都要生活在掌教的阴影下? 为什么所有人都选择去听从他的命令? 哪怕那道冰原里的一切,本身就是一个笑话。被千年前的清虚宗封印在冰川里的囚徒,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依然是草原上的神明。 这岂非一个笑话? 马背上的儿女何其骄傲,为何要将一群掌握力量的囚徒奉为神明? 有冷风混合着雨丝吹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却变得愈发明亮。 屋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厚重的门帘被掀开,挺着肚子的女人慢慢走进来。她蹙眉看了看绒毯上的血迹,提起裙摆艰难跪倒在地上。 “大王……”她虽然担心,却并不惧怕,声音也温软而干净,“您不该以身犯险,冒犯掌教大人的后果,不是如今的昭武可以承担的。” 萧秉常听得很认真,他很认真看着妻子的脸,走过去坐在地上,然后抓住了她柔白的一双手。 “为什么他们都不敢?就连父亲也只敢跪在那些人的面前,他们甘心,我不甘心。”他年轻而富有生机的一双眼睛看着妻子,声音很平静,意思很清楚,“阿眉,我不甘心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哪怕他是掌教,也不行。” “他出来了,阿眉。”萧秉常一字一顿道:“他去了阔滦海子边,救他的信众。” 屋内的熏香一时浓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年轻的女人看着她的君王和丈夫,慢慢地笑了起来。她拢住丈夫的手,轻声道:“大王的心愿,妾身誓死追随。” 草海上的青蓝色湖泊,在雨夜里泛着幽深的光芒。云层偶尔被风艰难吹开,露出一两点星光。 雨中的两个人对视片刻,云清揭开帽子一角朝天空看了看,天上那棵辰星,仍然没有归位,它艰难地朝着既定方向前行,却始终没有到达终点。 叶三准备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细细回想过去的事情,哪怕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并不久远,但是他已经记不清很多细节。 或许是潜意识里刻意忘记了很多东西,他总觉得黑森林和石桥村里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哪怕回想起来,也只记得灯光下的咸菜汤泛着一层薄薄菜油。 那盘漂着油花的汤,从石桥村热到了上京,然后在青城山里冷了下来。 一个人,救过你,骗过你,更杀死身边很重要的人,这样恩恩怨怨纠缠起来,要怎么才能算清楚? 那些他以为放下的情绪,不知道为何在看见那张脸的时候,再度泛滥起来。 这个时候,云清说话了。他将风帽往下扯了扯,努力遮住这张脸,说道:“我现在不能死,叶乘风。” 叶三并没有预料到,关于这一切的对话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平静。 -- 第230页 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清的态度相当平和,似乎就只是陈述一件小事。 现在不能死的意思,意味着云清认为,叶三一定会选择杀了他。而他似乎并不准备回避这个结果,只是告诉叶三,现在还不行。 听到这句话,叶三愣了很大一会儿。 面对爆发的情绪,最无赖的处理方式就是置之不理。在叶三看来,云清很明显不准备照顾自己的情绪,并且将一切选择都丢给了他。 你要杀我?当初你心绪激荡能够劈下那一刀,现在我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让你来杀,你要怎么选? 他要怎么选?叶三想,想啊想,他忍不住就苦笑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就想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 他刻意忘记的过往,鲜明而深刻地回来了。记忆的画卷被迅速拉开,他想起了很多可以说是温暖的细节。 无论是冬天温在灶台上的茶水,还是一粒葱花都没有加过的面,还是面汤下卧着的鸡蛋,一片一片地全部回来了。 过去的记忆,烫得叶三手指微微一动。 他承认,刻意不回想那些事情,是潜意识里的惧怕。 然而看到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叶三才发现,原来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令人恐惧。 这世上最令人无法摆脱的,不是仇恨,是恩情。事到如今,他才能真切体会到秦无念那句话的意思,情谊两个字,最难消磨啊。 青城山上那一刀过去以后,他在落满白雪的山道里走了很久。他走得越急,那些过往就越发纠缠住他,像是一把最为坚固的锁。 如果是半个月前的叶三,他或许依旧会纠结和不忍回顾。可是草海上的一场大火,烧光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挣扎。 明悟以后,才有大自由。既然自由,自然没有负累。 于是他很平静地回念着过去的一切,然后看着眼前一袭黑袍,温和而从容地说道:“当初的一切,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叹息一声,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有些东西,概括起来就这样简单。 他坦然接受两个人当初发生的一切,包括在很多人眼里无法理解的喜欢。他也接受了自己救下来的少年变成魔宗掌教,也接受了几次三番同生共死后,云清亲手杀了教谕大人。 他坦然而无畏地接受一切,包括眼下横亘在两人面前的血海。这条血海里,挣扎着的远不止石桥村的几十条人命。 既然是发生过的事情,那就接受好了。真相固然可怕,但还没有可怕到让人只能躲避的地步。 于是叶三看着云清,再次认真重复道:“谢谢。”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最害怕的,恰恰是谢谢两个字。 不是所有人之间都需要谢谢的,两个曾经交付过生死的人之间出现了这两个字,从某种意义上,也等于再见。 看着眼前这一双透亮而坦然的眼睛,云清发出微不可闻一声叹息,他定定看着叶三这张脸,终于说道:“谢过之后呢?” 过往已经被他心无挂碍地接纳,那眼下两个人之间的绳结呢? “是啊,之后呢?”叶三喃喃重复着这个问题,旋即看向了云清手里的长剑。 “有些东西,总要解决的。”他平静地看了看云清,问道:“不是吗?” “我不能死在这儿。”云清想了想,回答道:“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解决,你再等一等。” “更何况……”他看着叶三,补充道:“我死了,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吗?” 虽然看不清黑袍下的那张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叶三总能感受到那张脸上略带探查的笑意。 这种感觉相当糟糕,倒不是对云清不知悔改的厌燥,而是……那张脸给他一种相当古怪的感觉。 无论那张脸上浮现什么表情,叶三总觉得,相当古怪。 也不是恨,也不是熟悉,也不是喜欢,每当看向那张脸的时候,一种相当古怪的情绪总会浮上心头。 想到这儿,他撇过头去,说道:“杀人确实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这并不代表犯下的错可以一笔勾销。如果仅仅是想要解决问题,当初你杀一个快要老死的教谕,又能解决什么?” 云清沉吟片刻,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败下阵来,他将长剑抱得更紧一些,商量道:“我们的事情,再过段日子解决吧。我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如果不解决掉,纵然是战斗,一场心有挂碍的战斗,总不是你想要的。” 这种论调带着点隐隐的无赖,叶三一时想不起来云清这点儿无赖气息究竟是从哪儿学的。偏偏说这话的人神色端正,语气从容,有一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朴素力量。 云清看着眼前一帘黑布,这顶风帽实在太过宽大,他扯了扯柔软棉布,微笑补充道:“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你放心。” 拖延时间,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叶三相信,他是真的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 可是时间真的拖延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仇恨会不会有被时间冲散的那一天? 叶三并不确定,云清想要赌的,是不是这一点。 他还没有经历过太多时间,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短短十多年,他见过的黑暗角落并不多,所以他并不知道,仇恨会不会比时光更浅薄。 -- 第231页 可不论时间怎么变换,他依然站在这片大地上,每次回头望的时候,那些没解决的东西,依旧没有解决。 既然已经接受了当年的一切,那么不论是仇恨还是过往,都无比鲜明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不敢有片刻或忘。 他看着云清,很认真地微笑道:“我可以等,但我的心意,不会变。” 他只是了解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像这世上的刀和剑,劈出去的时候不会有半点弯曲。 他觉得自己是对的,他想去做一些事情,那么他就一定会去。 他不会有任何负累、抱怨甚至是压力。 到这一刻,叶三才明白,漠北草原这一路走来,他最大的收获不是别的,恰是那场草海里几乎烧光他所有勇气的火光。 他踏着火海走出来的那一刻,心意前所未有地坚定而通明。 第121章 重要的意思 风很安静,残留着血气的草海也很安静,没有人发现,湖泊边的两个年轻人,刚刚经历了一场交锋。 并不是所有的战斗都需要刀剑和血光,他们只是面对面进行谈话,并且进行了一场心意的交战。 云清藏在黑袍下的面容并不真切,他只问了叶三两个问题,一个是“杀了我有用吗”,一个是“你能不能等”。 他的两个问题,像一柄极锋利的剑,能够捅进一切薄弱而沸腾的情绪里。 可是有些东西,是刀剑无法刺破的,比如湍流的黄河与海泽。 叶三从容地看着他,他没有武器,他只是无畏。回首看去,往日的山风海雨皆化作一条坦荡大道。 他的心意坦荡而毫无畏惧,因此无法撼动。 所以语言化作的刀剑捅入茫茫山海,难以掀起半点浪花。 天色渐明,阴云散去,遥远的地平线上,迎来一轮湿漉漉的黯淡红日。 抱着羊羔逃窜的牧民们重新走了回来,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兽潮里,他们受损非常严重。很多羊在逃窜过程中直接被狼群咬死叼走,只留下草根深处的血迹。 全部家当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哭泣声和叹息声在帐篷边渐渐响起,年老的族长看着完好无损的帐篷,无声地朝湖泊边行礼。 跟随着他的动作,湖泊边的小小部落,举族男女都朝着湖泊边慢行一礼。 老族长撑着他胡杨木的拐杖,背着为数不多的食物,艰难地走上土坡,来到青绿色的湖边。 湖畔站着两个年轻人,除了颜先生的弟子以外,另一个穿着黑色的袍子,风帽遮住大半张脸。 老人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他无法猜出这两个年轻人的身份,但无论是那一场忽然消失的兽潮,还是潜伏在草地里的中年人,都隐隐让他察觉出了不对劲。 眼前这两个人的身份,或许是草原上大部分人都不可以揣测的东西。 作为活了几十年的老族长,在带领族人生活奔走的岁月里,他见过了太多人心和纷争,也学会了闭嘴。 于是他放下拐杖,伸出手掌贴住胸膛,弯腰行礼道:“多谢两位先生恩德。” 按照以往习惯,老人将为数不多的食物放在草里,然后倒退着往后走。 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抬起头,在风吹起的一角帽檐里,他看见了云清露出的一双眼睛。 看着那双眼睛,他一时震惊到无法言语,颤抖着膝盖跪倒在地,久久发不出声音。 老人撑住地面的手在颤抖,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期盼与激动的情绪,因为喜悦,他的声音也在发颤。 老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坐在湖边的叶三忍不住扭头去看李见青,用目光示意他充当一下翻译。 李见青愣了愣,艰难地在草地里弯着腰走过来,十分耐心地道:“他说他这辈子有幸得见圣地里的大人们……” 看着老人茫然而喜悦的眼睛,云清叹了口气,或许考虑到叶三听不懂番邦语言,他字正腔圆地说道:“我乃大掌教座下牛马走,愿长生天的恩泽照耀草原诸部。” 年老的族长早已激动得无法说话,他在地上不停叩拜,然后倒退着回到帐篷边,无声地再度跪倒在地。 叶三的眉毛扬了扬,有意无意地问道:“承认自己的身份,有那么丢脸吗?” 云清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李见青的时候,他非常自觉地在草丛里翻了个身,在芦苇丛里弯腰走远了。 走到十多米开外,李见青才坐下来,拿起一根枯枝在沙地上不停比划。 身边的那两位,都是他相当熟悉的人。一个人的面貌可以变,但是毫不加掩饰的身形和神态,则是明明白白昭告自己的身份了。 作为张庆身边的人,李见青很了解朝廷一些大人的态度。一个死去的魔宗大掌教不足为惧,一个被困在血瀚海的魔宗掌教也难以翻天,可一个能够自由进出血瀚海,掌控了草原大部分人心的长生天代言人,则是一个隐患。 一旦日后边境战事爆发,魔宗大掌教若有攻伐天下的野望,以他一呼百应的声望,只怕边关几年之内再无安宁。 他来送给叶先生一张任职文书,可谁都知道,一张粮草押运官的文书,不可能让燕骑十六卫里的人亲自送来。 想到身上的那纸密令,李见青丢下手里的枯树枝,往后躺在草地上。 “找到那个人,如果有可能,找机会杀了。” -- 第232页 关乎到边关的战事,一切事情都可以变得很残酷。敌我不明的态度、过于强横的力量和草原上的人心,这样一个人,只要他对漠北三关有任何一点想法,都可以酿出一场真正祸事。 李见青作为一个普通人,当然不可能杀得了一个修士。那么这句命令背后的意思也很明显,一起前往草原深处的另一个人叫做叶乘风,而这个人,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和魔宗大掌教有解不开的血仇。 接下来的意思就很简单了,他得找一点机会,找一点能让那两个人,真正动起手来的机会。 魔宗大掌教,要自然而然地死在青城山叶先生的手里。 想到这一点,李见青忍不住侧过头,朝湖边的两个年轻人看去。 在他扭过头的一瞬间,那双透绿的眼睛似有察觉,安静地回望过来。 只那么一眼,李见青僵在地上,一道弦在脑海里绷紧又崩断,一瞬间的威压让他脑海空白,几乎当场呕吐起来。 云清收回目光,静静看着脚边的野草。 “承认魔宗掌教的身份,并没有那么丢脸。然而魔宗掌教这四个字,对我很重要。”他很认真地说道。 叶三想了想,说道:“就算力量没有恢复,用这个身份也不算丢脸。” “总归不太得当。”云清轻轻摇了摇头,往芦苇丛里走。他坐在沙地边的石块上,习惯性拿起一片碎石,打了个水漂。 不管承不承认,在那场心意的试探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输得很惨败。 在离开青城山的时候,他曾经想过,一个被仇恨蒙蔽住道心的少年,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然而他今天真正看到叶三的时候,才发现有些人远比想象得更强。这世上有很多的阴暗和纷争,但也有最难以打破的“坦荡”两个字。 想到这儿,云清忍不住笑了笑,他摩挲着手掌的石片,道:“给我一年的时间。” 叶三看着波澜微动的湖面,没有说话。远处的草丛里,李见青在拔草,那些新长的芦杆还很嫩,在手里能掐出一点汁水来。 看到那些在手指上弯折的芦杆,叶三无声无息地往男人身边走去,静静地看着他折哨子。 在西北诸镇,人们习惯用金黄色的稻草折出哨子与花结,然后挂在门边。 那是用来防狼的东西。有时候老人还会在村子的土墙上画两个大白圈,听说这样就能够吓跑叼羊的狼。 叶三认真地看李见青折哨子,并没有说话。可在这道目光下,李见青却渐渐出了一身的汗,手上的动作也放缓了。 在他犹豫要不要停下来的时候,叶三忽然问道:“你是西北的人?” 李见青坐在地上,点头道:“我自小跟随杜老将军,后来才和张庆一起回了上京。” 叶三点了点头,道:“被兽诀控制的狼,用草杆赶不走的。” 李见青的手指僵在半空中,他手里的草杆掉落在地上,然后就停止了动作。 叶三眼神安静地望着湖面,语气很平静,道:“从昨天到今天,你一共提醒了我三次。不论是酿酒的方法,还是驱狼的习惯,你一直在提醒我来自西北。或者说,你一直在提醒我,西北的石桥村。”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李见青伸手将草杆捡起来,道:“何必说破呢,叶先生?” 叶三想了想,说道:“因为我不喜欢。我和他有仇,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就算要杀他,也不需要别人来插手。” “既然结果都一样,您何必在意?您总不该为了我几句话,就想放弃报仇。”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他抬起头来,想看看眼前少年的神情。 他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双安静的眼睛。 然后就没有了。 那双眼睛很认真,也很从容。看到那一点慌乱和迷茫都没有的脸,李见青顿了顿,发出一声叹息。 恐惧、单纯而迷茫的少年,才会害怕。而一个什么都不害怕的年轻人,他能够受到什么影响? 他只是不喜欢自己身边有任何的阴暗,所以他走过来,他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告诉所有人,我不喜欢,你不要插手。 似乎感受到李见青的情绪,叶三看着眼前湖水,说道:“我知道你们想让我杀他,可无论我怎么选择,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既然与你们无关,就不要插手。” 叶三走过来说一句话,围绕他的一切阴谋都变成了阳谋,被曝光在太阳底下,风吹日晒。 李见青苦笑一声,道:“您总不是想在这儿杀了我,还是再把我扔进湖里淹一次?”想到上次将人引上青城山,自己被丢在水里淹得半死不活,他忍不住吸了口气。 眼前就是现成的湖水,而一个人被几次三番试图利用以后,一定会发怒。 青绿色的湖水静静流淌,掉落的草叶顺着水流飘落到远方。叶三站在湖边,朝他看了一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惊异,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李见青,道:“你死还是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说你想利用我、欺骗我,现在我知道了,所以……就没有然后了。 至于始作俑者是死是活,我为什么要在乎? 说这句话的时候,叶三并没有想什么原谅还是大义。 就像行走树下的人,被石子绊了一脚,轻咦了那么一声,然后……就没有了。 -- 第233页 听到这句话后,李见青放弃了一切挣扎。 没有恐惧的人,不会被利用。 没有任何人,可以再利用他。 在那一瞬间,李见青知道,当初青城山里气急败坏将自己扔进河里问讯的少年,彻底消失了。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害怕,也不需要用杀人来捍卫自己。 他只是很冷静地看着眼前一切阴暗和纷争,然后干干净净、磊落光明地站在天地里。 看着李见青,叶三微微地笑了起来。 而在远处听见对话的云清,也在风帽下弯起了嘴角。 能够悍然无畏面对世间一切阴暗的心脏,无疑是最强大的。 笑着笑着,云清就叹了口气。 可在强大之前,他要经历过多少次欺骗、背叛,要经历多少死亡阴影与无助呐喊? 没有人知道。 清风拂过眼前青绿的湖泊,水边野草簌簌摇晃,当清风吹拂过湖面,它不记得翻过的高山,跨过的低谷。 第122章 时间,结束于起始 从黑森林里相遇的那一刻,云清留给了叶三很多时间。将近两年的时光,虽然说不上太长,但也不算太短。 他想亲眼看看,眼前这个少年,究竟能够成长到哪一步。 好在一切的结果并没有让他失望。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意外,无非就是两人之间流的一点血。 然而那些东西对云清来说,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叶三变得相当强,这对他来说就够了。 尤其在今日的相逢里,他见到了一个真正成长起来的叶三,这种强大并不只是武力上的体现,更多是他心意的成长。 在这一刻,云清确认了一件事,今天的叶三可以坦然面对一切背叛,那么往后的他也能够面对一切欺骗。 想到这儿,云清微微弯起嘴角,噙住了一抹微笑。但是在那之前,他还需要确认一件事。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对未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究竟有没有做好准备? 云清静静地站起身来,一双透绿的眼睛望向湖面。 他身上的黑色长袍,在一瞬间缓缓鼓起,掀动的衣角,流淌如漆黑的墨。 风声骤静,云清沿着湖边沙地,慢慢往草海更深处行走,随着他衣摆掀动,周围芦苇和草杆都往两边折倒。 他的双手笼于宽大衣袖中,行走之间,透明的剑光流淌下来,将影子都照凉了几分。 几息功夫,他走进了更深的原野里,然后静静停住了脚步。 而就是这几息的功夫,云清的气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双深沉宁和的眼睛里,仿佛有刀剑的锋芒隐于其间。 周围的风轻轻吹拂着他的衣袍,黑色的布料在天地间抖动,像是最浓郁的夜色。 叶三站在湖边,天地里变得极安静,他看向草海深处的人,无声地拔出了自己的刀。 这不是宣战,而是挑衅。 是来自十数年前的故人,高高在上的挑衅。 你坦坦荡荡,冷静自持,可当十数年前的仇人彻底显露在身前的时候,你还能不能这样冷静? 你能不能做到? 看着眼前那道凌然锐利的身影,叶三提着刀,一步一步走向草海中央。 他看着云清,说道:“你想证明什么?想要证明我所有的冷静全是伪装出来的,被你一击就碎?” 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前黑色的衣袍翻飞如墨,倒映在叶三漆黑的眼睛里,几乎融化成一片夜色。 云清掀开风帽,清亮的眼睛望着叶三,说道:“你又想证明什么?想要证明你变得足够强大,可以忍受这世间一切背叛,可以背得起那些死去的人命?” 叶三想,不然还能怎样?他今年十七岁,见到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难道在见到仇人的那一刻,他还要朝这天地抱怨哭闹,像个孩子一样说自己命不好? 倒是云清,一个累及那么多无辜人命的人,为什么还可以毫无挂碍,高高在上,置身事外? 想到这儿,他有些生气,又有些怅然,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当初将你带出黑森林,造成的一切后果,本该由我来解决。” 说完这句话,叶三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张脸,他有一种更为强烈的勇气,去面对自己内心所有角落。 恩怨两个字,确实不易解,但承担两个字,还是可以做到的。 当他解不开恩怨的时候,就去背负自己的因果。 这句话说完,他想明白了一些很简单的事情,若有若无的迷茫一瞬间也消散干净。 他想了想,看着云清,又说道:“从我选择相信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错了。” 信任两个字,有时候可以错得离谱。 “既然我做错了,那么我就必须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是石桥村没有错,不应该为了我的选择付出代价。” 恩怨解不开的时候,就用是非对错来评判。 云清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说道:“是非对错……你既然明白了,我就可以动手了。” 他看着叶三,重新戴起风帽,遮住半张脸,说道:“可惜,我从不认为我错了。我这一生走来,有对不住的人,却从不会对不起自己的心意。” 说完这句话,一道寒凉的气息,从袖袍里散发出来。周围的野草似乎感应到那股力量,缓慢地向地上伏倒。 -- 第234页 明亮的剑光,长啸一声,降临在草海深处。 在同一时间,刀光从野草中拔节生长,笔直地与剑光相撞。 它们在空中几乎相遇,却在相遇的前一刻,朝两边的土坡飞奔而去。 远处的土坡上,跑过一只灰色的小野兔子,野兔子刚刚窜到半空,被剑光劈为两半,血花喷地洒了一地。 土坡上的野草,长得比土坡下的更高一些。 两个人没有看向偏移的刀剑轨迹,只有断断续续的摩擦声在风声里响起。 大片血液从野草深处蔓延出来,几个人在草里挣扎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就彻底咽气了。 叶三并不认识被自己杀死的人,他只确定两件事,土坡里藏着的人是修士,并且想要杀了自己。 他很确定,土坡里至少有一道杀气,是奔着自己来的。 云清自然也不认识被自己杀死的人,他也只确定两件事,土坡里藏着的人是清虚宗的修士,清虚宗的修士当然是来除魔的。 等挣扎的动静彻底消失以后,他们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开口道:“你为什么……” 云清的问题戛然而止,他想了想,说道:“清虚宗的人,我自然不会留。” 叶三也想了想,说道:“想杀我的人,我也不会留。” 他们两人对望一眼,眼底的疑惑之色一闪而过。 一种意料之外的可能,浮现在脑海里。 “清虚宗的人为什么要杀你?” “清虚宗的人为什么要杀了清字大阵唯一可能的传人?” “清虚宗的猎魔行动为何迟迟没有开始,却盯上了你?” 云清的声音并不大,却罕见地有些寒意,听到他的三个问题,叶三扭头朝远处的土坡看了看,那些血迹将草根染得通红,像炸开的花团。 看着那些血迹,叶三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思考了会儿,才慢慢说道:“恩怨两个字,本来就是世间最难解释的。无论如何,我在上京杀了他们的大学官,在大翊,他们顾忌道门恩义不会动手,但是草原上,我当然是可以死的。”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死在草原上的叶乘风,凶手自然只会是魔宗掌教。 云清忍不住微笑起来,说道:“如果你死在我手里,只怕苏蕴十日之内就要踏破漠北,用你一个人的性命,将青城山拖下水,很好。” 叶三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觉得有哪些事情不太对。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手指慢慢握紧,有些很重要的东西被他遗漏,却捉不住。过于危险的感觉让他的额角都隐隐有些汗,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瞬间袭击了他。 “仅仅是为了替大学官报仇吗……”他忍不住说道,“仅仅……替大学官报仇?” 昭武的深宫里,女人穿过重重影壁,裙摆在地面上拖过流丽痕迹。 虽然因为怀孕,她的身形早已不像当初那么曼妙,但或许因为将为人母,少女的情态渐渐就转变成了一分慈柔。 她安静地站在无人长廊里,直到室内灯光熄灭,萧秉常推门走出来,她才微笑着走向前,道:“大王……” 或许因为这一场会议进行了太久,男人的精神有些疲乏,就连脸色也有些苍白。看着宫室外的飞檐,他牵过妻子的手掌,并排往寝殿里走。 “辰星仍然没有归位。”他轻声自语道,不像陈述一个事实,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辰星没有归位,长生天就没有承认他。阿眉,他可以死,是不是?” 能够打败力量的,只有真正压倒性的力量。 想到方才密谈中的老人,他轻轻攥住了妻子的手掌。 他辛苦修炼了这么多年,也辛苦学习了这么多年。他知道什么叫治国平天下,也知道什么叫魔宗二十八字诀。 想要掌控这片草原,他自认比每个人都做得更好。至于那些潜藏在冰川深处的大人们,又有什么资格来掌控自由的生民? 想到这儿,他的手指轻轻发起颤来。他隐隐感觉到,历经十多年等待的一场战斗已经近在咫尺。 因为强烈的兴奋,他的鼻翼缓缓翕动,经脉连接的那颗心脏,在胸膛里疯狂跳动。 黑城外的土地猛地震动起来,随着无数马蹄踏动,洼地里的积水都弹跳溅落出来。 草根下的石子,在马蹄下转瞬化作齑粉。 随着昭武蛮王一声令下,八百骑兵浩浩荡荡往阔滦海子边行进。 遥望着远去的士兵,鬓发苍白的巫师惶然跪倒,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滚落。他跪倒在萧秉常的面前,奋力用额头砸着泥地,道:“大王……大王!能够解开圣教兽诀的人,除了修为比您更高的修士,只剩下血瀚海里的大人们啊!” 伴随着扣头的动作,血水顺着他枯瘦的额头滚落下来,很快将一小片泥地染红了。 “大王,如果阔滦海子边的是那些大人,昭武又要如何自处?您可以不敬上天,可昭武的子民要怎么活下去!” 他艰难地往前爬,扯住萧秉常的衣角,道:“大王,您不能一意孤行啊……” 年轻的君王背着双手,站在石道旁边,看着远去的马蹄和烟尘。 血瀚海的大人吗? 他微叹着看向老巫师,眼神里居然有一丝嘲讽,他当然知道破除兽诀的会是什么人,他甚至可以确定,此刻阔滦海子边的不是其他大人,正是那一位死后回归的掌教。 -- 第235页 可……那又如何? 他并不打算向别人解释心意,也不打算表明自己的决心。 “朕当然敬拜长生天,可朕从不信服掌教。”他看着瓦蓝色天空,说道:“血瀚海里的大人,亦不过区区凡人,既然是人,为何不能死于刀剑之下?” 听到这句话,老巫师因为恐惧而浑身僵直,他紧紧绷着腰,几乎要栽到在地,“大王……您不能……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弑神么?”萧秉常轻笑一声,两个敏感的字眼砰然落地,将老巫师彻底压倒在地上。 他背着双手,大步往石道外走,走到屋檐下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不断叩首状如疯魔的老巫师,摇头道:“巫者今日因疯毙命,好好葬了吧。” 第123章 逃,还是不逃 大学官死了不到一年,眼下的时间算不上敏感,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叶三都不认为自己有必死的理由。 他站在湖泊边,半人高的芦苇包围着他,随着风向两边摇展,发出啪啪的声响。 在土坡之后,那些大大小小的帐篷被收拢起来,堆叠着放在木车板上,部落里仅有的一头老牛艰难搬运者部落里最为贵重的东西,缓缓向东方行走。 女人和孩子跟在牛车后面,几个孩子怀里抱着雪白羊羔,生怕它们跑丢。在之前的狼灾里,大部分羊和牛被叼走,他们今年秋冬的日子会很难熬。 一些年长的妇女想到今冬的风雪,忍不住垂下泪来,她们站在老族长身后想要说些什么,旋即被自己的男人一把拽走。 苍老的族长跪倒在草地里,神情却从未有过地从容宁静。 他活了几十年,害怕过,也畏惧过。但在这一天一夜的相处里,他感受到了血瀚海那些大人们最为仁慈的情怀。 长生天的恩泽照耀这片大地,然而这片草原上,有几个人能够亲眼见到大人们的真容? 在这片海子边,他见到了,也感受过大人的仁慈与恩义,因此哪怕前路未知,他也不会再畏惧世间任何东西。 老族长虔诚地叩首拜倒,草原里的春天盛开一些细细的小野花,在他的身边轻轻摇晃。 云清站在野草里,他伸出右手,指向遥远的东方。 他没有再开口说话,可这片部落里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这片水草丰美的地方已经不再安全,失去了牛羊的部落很容易消失在铁蹄下。倘若昭武的狼群再袭击一次,死去的将会是部落里最弱小的女人和孩子。 老人恭敬地以额触地,喃喃地念出一长串祈文,来自血瀚海的大人让他们去东边,那么他们就收起行囊,往遥远的东边行走。 离开这片海子,去东边的草原,跨过湖泊和溪流,去云中三地。 那片被大翊辟为互市之地的大片原野,没有人敢冒着触犯大翊铁骑的风险,去攻打那块地方。 太阳渐渐往西边垂落,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拖得极长,伴随着牛车吱哑响声,整个部落的人都缓缓向东边走。 远远地,有孩子们呼喊的声音,在草原苍劲凉风中抿成一线,悠悠荡荡向远处飘去。 整片草海上,只留下一顶灰白色的帐篷,那是老族长的帐篷,他在临走之前,将自己唯一的礼物奉献给长生天的大人们。 夕阳西下,于天边浮现一层嫣红的血色,将帐篷都照耀得发红。 云清站在帐篷旁边,夕阳余晖照在黑袍上,在风里轻轻飞舞。 叶三提着刀,拨开身前的野草,从湖边走了过来。他走得并不快,身后的李见青不紧不慢跟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他走过草海,路过帐篷,最后在帐篷附近停下脚步,问道:“逃不逃?” 大部分时候,他们两个讨论的都是很简单的问题,比如吃什么,比如去哪儿,比如现在,叶三问他,逃还是不逃。 死了几个清虚宗的修士,如果不出意外,会来更多清虚宗的修士。虽然叶三并不明白这道杀意从何而来,但是他很清楚这片草原的危险。 他也很清楚,清虚宗的人遇上魔宗掌教,会爆发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血战。 云清依旧站在帐篷边,他看着脚边野草,摇头道:“我不能逃。” 草原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道路,所以野花遍地都是。他随手掐了一朵刚冒头的花骨朵,几下就揉碎了。 草汁有一股清新微苦的味道,云清轻轻闻了闻,道:“我既然背负着这个名号,代表的就是长生天的意志。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可以逃跑,但是作为草原生民的信仰,魔宗掌教不能逃。” 叶三想了想,不再劝说。从那年冬天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劝说的立场。 所以他站在风里,朝背后摆了摆手,道:“告辞。” 云清点了点头,念道:“白耶太。”说完这三个字,他抱着双手解释道:“再见的意思,再见。” 火红的落日缓缓往山下沉,叶三没有再说话,他用刀挥开身前有些碍事的野草,往东边行走。 脚步踏碎地上细小的石块,身边没有马匹,两条腿走起路来有些麻烦。 叶三很怀念自己的黑马,不知道大萨满会不会好好照顾它。 恼人的野草不时刮擦着衣服,走起来就更加费劲。草原上的风尘并不比西北少,风呼呼地吹过头顶,叶三终于忍不住将斗笠戴上,勉强遮住一点风沙。 -- 第236页 离那片水泽越来越远,水汽变淡,风沙变大,矮树也渐渐变多。 他们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夕阳终于要掉不掉地坠落到群山之间,火红的烈云吞噬着黯淡夜空,挣扎出最后一点暮色。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有人,在等他。 旷野里的矮树下,坐着一个男人。编成辫子的半头黑发,左右两边剃光的脑勺,还有显得有些过厚的皮衣。 走到这里的时候,风沙奇异搬地变小,哪怕是李见青,都能够清楚看见这个男人的样貌。 由于外形特征太过明显,他很清晰地在叶三耳边报出那个男人的名字,“阿骨打。” 作为昭武蛮王身边最为强大的近卫,他沿用了昭武开国君王的姓名。而作为魔宗里少见的四境修士,他自然也有使用这个名字的资格。 哪怕这样远的距离,叶三也能够清晰感受到男人身上强横气息,受到这股力量的影响,周围的风沙缓缓落在叶片上,再也无法腾空飞起。 他不仅闻道了那股气息,也闻到了混合着羊膻味儿的血腥气,在残照的夕阳下,男人光秃秃的脑勺都被染上一层血色。 叶三提着刀,站在风里。 虽然来的不是清虚宗的修士,这让他多少有些意外,但魔宗的人想要杀他,这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只不过……身为魔宗的修士,他不可能感受不到掌教的气息。 叶三忽然笑了起来,看向矮树道:“你不去找你家掌教大人?” 阿骨打看着他说道:“身为掌教大人,却私自放走道宗修士。蛮王说得没有错,掌教已经离开太久,久到连怎么处理两派恩怨都忘记了。” 叶三尝试着商量道:“何必非要喊打喊杀,你家掌教都没有动手,你在他眼皮子底下砍我,多伤你家大人的面子。” 阿骨打说道:“李长空的留给圣教的屈辱至今刻在漠北草原上,掌教大人可以忘记私仇,我不能忘记年年来草原猎魔的道宗。”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掌教已经不是当年的掌教,在来之前,我并不认同蛮王的做法,但是看到你之后,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一个不顾两派恩怨的掌教,一个没有回复力量的掌教,一个不能让辰星归位的掌教,我必须来一趟。” “来杀我?” “先杀你,再请掌教归天,草原需要一个真正强大的君王,而不是一个私心过盛的掌教。”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慢慢朝叶三走来。 叶连连摇头道:“你不如先去请你家掌教归天,否则先与我打一场,难免精力受损,到时候哪里保得了万无一失?” 他说得诚恳而坦荡,眼神干净而精悍,让人几乎忘记他说出的话是多么无耻。 阿骨打愣了一愣,蹙眉道:“大翊的修士果然还是这样软骨头。” 叶三笑了笑,说道:“性命总比面子重要一些。” 阿骨打也笑了笑,说道:“请。” 话音刚落,他抬起手掌。手掌里卧着一柄嵌满宝石的弯刀,非常华美。 比宝石更华美的,是刀刃上散发出的万道锋利光芒。 每一道光芒都笔直地漂浮在天地里,是光,更是刀。 天地里,有风起。风吹得野草折腰,树叶婆娑,然而这样大的风里,却连一丝一毫的沙尘都没有。 叶三站在清澈的风里,衣襟微微摇动,那些光线从空中照耀下来,触及到草叶的一瞬间,就将草叶一劈两断。 草叶缓缓降落,半蹲在草海里的李见青猛地窜了出去,开始逃跑。无尽的草海遮掩了他的身形,他在野草里艰难逃跑,宛如野草里划开的波浪。 “你的同伴丢下你逃了。”阿骨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与此同时,一道光芒猛地从宝石上弹起,瞬间照亮了大片野草,笔直地朝李见青飞去。 强大的威压一瞬间袭来,空气撕裂的声响从耳边炸起。在修士面前,普通人的反抗毫无意义。 所以他直接跪倒在地,举起双手,朝地上扣头。 额头触碰到泥地的瞬间,那道光芒悬停在他的头顶,削落一大片黑发。 “削发易服,我听说对大翊的人来说是最大侮辱,可如今看来,在你们眼里,头发远比不上性命重要。” “早知道这样软骨头,我就该一刀了结他。”叶三笑笑,举起了手里的长刀。 李见青的额头触碰着地面,祈求到饶恕的一瞬间,他的双瞳骤然明亮,仿佛有无尽火焰,在身体最深处燃烧。 他得活下去。 在方才刻意被拖长的时间里,他清清楚楚听见了叶先生的声音。那道声音无声地传递到他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最不可能的猜想。 “为什么清虚宗和魔宗的人同时在追杀我?” “魔宗的人想杀他们自己的大掌教,他们的底气究竟从哪里来?” “为什么道宗此次前来猎魔的修士迟迟没有行动?他们来草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这种猜想可能性很低,但是如果清虚宗和魔宗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合作,很多事情就有了解释。而一旦清虚宗和魔宗达成合作,他们的目的将远不止一个血瀚海。” 这种猜想非常荒诞,千百年来作为大翊护国圣教的清虚宗,不可能勾结外地引胡人入关。 但是……李见青无声地跪倒在地,作为一个暗卫,他并不需要猜想太多种可能性,只要将消息完完整整带回去。 -- 第237页 数月之内,连攻草原八大部落,杜将军曾经有过疑问,昭武的倚仗究竟是什么。一旦昭武势头过于强盛,他面对的将不仅是一个草原,还有整个大翊的疑心。 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攻下了草原几大部落,并且要强势斩杀无数人信奉的魔宗掌教。 昭武的倚仗,究竟从哪里来? 两团火焰在李见青眼底熊熊燃烧,哪怕这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也要活着将消息带回去。 第124章 逃跑,向相反的方向 嵌满宝石的弯刀,一瞬间光华四射。无数光线切割过空气,笔直地漂浮在天地里。 风被光线勾勒撕扯着,呼呼地在耳畔吹响,相比华美得有些可笑的宝刀,那散落在无数光线里的气息堪称恐怖。 魔宗功法与道宗并不相同,相比道宗的静水深流,它更讲究磅礴气势与威压。 叶三气海轻轻震荡起来,他提起刀,静静地站在风里。 无数丝线溅射到空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成一道刺眼亮光。 无数亮光汇集成一道亮光,穿过天地里的长风,笔直地朝叶三冲过来,就像天地里坠落的星芒。 周围的矮树、清风与野草,在此刻全部摇摆起来,发出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那道光毫不留情冲破一切灵气,轻描淡写地落在天地里。 像是一把悬停在半空中的巨剑。 光亮停浮一瞬,微微向地面倾泻,然后猛地坠落,紧贴着草皮向叶三冲去。 伴随着光亮,无数野草被连根拔起,密密麻麻散布在天地里,几乎化作一堵草叶的高墙。 有些时候,有些东西,并不是人力可以突破的。 比如境界的差别。 阿骨打轻轻吐出一口气。 虽然眼前的男人早非当年闯入血瀚海的修士,但是他依旧有一些难以自抑的激动。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孩子长到了现在的模样,也继承了最为高贵的名字,却依然不能抹去这个男人当初留给草原的阴影。 当年他提着这把刀,闯入血瀚海,这么多年后,他依旧提着这把刀,闯入漠北。 大萨满说,他会带着那把刀,带来无穷无尽的血海。这个故事他不喜欢,这个寓言他嗤之以鼻。阿骨打明白一件事,草原之所以动荡,就是因为他年年战争,年年摩擦,部落与部落之间,没有一个能够一统的君王。 现在他跟随真正的君王,也想亲眼看看,拥有同一个君主的草原会繁盛成什么模样。如果有更远的一天,他们还能够率领铁骑踏破三关,走向温暖的南方。 当年留下的一切故事,都应该在今天了结。无论是迷失的掌教,还是李长空的转世,他们当年死在了同一天,现在也可以死在同一天。 伴随着吐息声,他猛地攥紧手里弯刀,向前冲出一步。 手里的弯刀,一瞬间爆发出一道耀光,那道光极快,快得撕裂了风,周围的灵气被挤压扭曲,像旋涡一样,浩浩荡荡朝天上的光剑汇聚。 光剑裹挟着长风,毫无保留地降临在叶三眼前。 无数灵气往光亮中挤,几乎形成一片灵气的海洋,无法穿透。 叶三的斗笠猛地朝天空飞去,瞬间碎成无数粉末,他的马尾在空中急速晃动,发丝根根飘扬在天地里。 只要他不退,必然被这道光剑一劈两半。 阿骨打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骨头究竟强横到什么地步。在那些并不隐秘的情报里,这个年轻人永远不会在战斗里后退,他迎着刀光剑雨一次次前进,斩杀了清虚宗的大学官,也将掌教劈下了山崖。 想到掌教,他心头的怒火再一次燃烧,圣教以强为尊,他可以容忍掌教死在道宗手里一次,但不能接受他接二连三输在那个年轻人的手里。 光剑携风而来,即将劈落在叶三脸上。他猛地提起刀,往后……逃。 他提着刀,猛地往后掠去,速度极快地……在逃跑。 不畏惧生死,并不代表要送死。阿骨打的信息如果再全面一些,就会知道这个年轻人比任何人都爱惜性命。 叶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在半人高的野草里疯狂逃窜,背后的光亮仍然没有停止脚步,阿骨打一瞬间愤怒已极。 临阵脱逃是对于他这个战士最大的羞辱。 他全心全意来战斗,他的敌人在眼前狂奔逃窜。 伴随着他的怒气,天地里的灵气再度凝结,被魔宗功法唤醒的灵气迅速集聚,像大海浪花一样,朝叶三轰隆扑去。 叶三的手里提着刀,他不可能永远都跑得比风更快。那只握成拳头的手指一直在急速弹动,只不过没有人可以发现。 他的手指在勾勒灵气游走的方向与节奏,身后的灵气浓郁到几乎爆炸,这个世上,能够破开灵气的东西,自然只有灵气。 在逃跑到某一刻,他猛地提起刀,猛地扭头劈了下去。 刀光一瞬间弹射到灵气的海洋里,猛烈的反冲力将叶三反扑到半空中。他一刀挥完就地滚落闪开散落的光线,无数光丝贴面落地,在地上砸出冒烟的小坑。 刀光里,裹挟着精粹的天地灵气。 那道刀光精准地劈在旋涡中心,阿骨打的光剑停涩一瞬,仿若被击中命门一般,在空中颤了颤。 叶三提着刀,扭头冲了回来。 -- 第238页 他的手指弹动到某个节奏,被灵气撕扯的丹田气海和脑海惨痛如沸,然而在无数的风声里,他毫不犹豫对准巨大的光剑冲了过去。 灵气与光亮组成的剑,居然被生生撕扯开一道裂缝! 光剑欲破,它嗡鸣一声,伴随着爆炸的白光,在天地里重新散落成丝线。 丝线以极快的速度超四周散射,叶三浑身上下被扎出无数个血洞,那些血水顺着衣服的缝隙流淌下来,很快积在脚边,形成一片红色的血洼。 光剑已破,他的刀仍然没有停。 刀光在天地里沸腾,冲刷着地面,朝敌人冲了过去。 阿骨打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能找到那道缝隙,却敏锐捕捉到空气里的变化。刀光几至,他只能退。 天上地下,风沙狂舞,草屑如潮,刀光在无数飞草里爆炸,然后精准地刺穿他的胸膛。 叶三的发丝轻拂着脸上血痕,他一呼吸,嘴里全是铁锈的味道。 刀被急速拔了出来,他扭头就往来时的方向逃。 他能够破掉第一道光,不代表他还有机会破掉第二道光。更何况,四周草叶里的气息已经发生了变化。 是狼潮,又或许是魔宗的修士。 他浑身上下挂着恐怖的伤口,衣裳破破烂烂有无数小洞,鲜血就在那些洞里流淌出来,滴坠在沿路的野草上。 在他身后,阿骨打躺在草地上,胸口出现一道诡异的弧度,那是被刀光冲撞后断裂的胸骨,血水从他的嘴角流淌下来,他生生抓住两边的石块,爆发出一声大喝,居然强硬地站了起来。 他的光剑已破,但是他还活着。 感谢长生天的恩泽,他依旧还活着。 想到这一点,他嘴角弯出一点诡异的微笑,跌跌撞撞在草海里艰难行走,每走一步,他都能清楚听见胸膛里骨骼的摩擦声,血水淅淅沥沥从胸口和嘴角滴落下来,看起来格外恐怖。 那个道宗的年轻人,往来时的方向逃跑。 而他来时的方向,尊敬的掌教大人……恐怕已经遇上了大王的铁骑。 湖泊边,云清站在土坡上,静静地握着长剑。 他的身后,很多芦苇在空中轻轻摇晃,发出悦耳的声响。 属于铁蹄的声音,从芦苇深处响起。高大黑马投下黑色的影子,与最后一抹夕阳融为一体。 相当多的人,从土坡上看去,像是一片人的海洋。 云清皱了皱眉,伸手将风帽揭下。 那双绿色的眼睛看着信众,毫无波澜道:“你们,就这么想杀我?” 听见他的声音,骑兵的铁甲发出冰冷摩擦声,而在兵器的声响里,渐渐响起一些颤抖的声音。 眼前的人是谁?对草原上的所有人来说,他是圣教的掌教大人,是长生天在人间唯一的代言人,拥有圣教所有的功法,也能够和长生天沟通天地的心意。 而这样一个人,是可以被斩杀的吗? 云清看着黑压压人群,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碧色眼睛里,混合出一种奇异的颜色。 人群发出嗡乱的声响,因为天地里,风声炸裂。 无数草叶温柔地吹卷到天上,伴随着黑袍浮动,那些草叶极有节奏地飞扬在天地里。 柔软的叶片,飞速洞穿铁甲,留下无数眼洞。 天地里风声大作,慌乱的骑兵轰然跪倒在地,当他们跪下的时候,身后的几辆马车才露出身影。 云清并不知道马车里是什么,但是车里有一股属于修士的强烈气息。每一辆黑色的马车都隐藏在骑兵最后面,哪怕在狂暴的风声里,车帘依然纹丝不动。 急速飞动的草叶,在马车的威压下,居然慢慢停止了飘动,像利箭一样笔直地掉落在地上。 云清猛地瞪开眼睛,握着剑柄的手,青筋直跳。 或许由于过于震惊,他的瞳孔里,根根血丝从眼仁上浮起。 “是你们……” “清虚宗的人,为何会坐在昭武的马车里!” “清虚宗的山主,为何会坐在魔宗的马车里!” 由于太过震惊,他一连问了两个问题。 或许因为无法回答,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之后,中间的马车里,才渐渐传出了老道苍老的声音,“魔宗与道宗之间的仇恨,纠缠了千百年仍不能放下。如果我等此次结盟能够击杀魔宗掌教,换来魔道两派之间真正和平,又何尝不是大慈悲?” “罪魁身死,两派言和,此后草原上,再也没有无辜修士流血,你既然心系子民,不如在此……以死谢罪,换天地一片太平。” 云清沉默地握着手里的剑,由于太过用力,手腕微微有些颤抖。 过了很久,他才问道:“尔等身为大翊子民,却擅入漠北勾结昭武,究竟是想要我这魔宗掌教的性命,还是妄图以昭武精兵反攻大翊?” 天地里安静了很久,就连风声都消失不见,没有人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车里的老人摇了摇头。 在极度的安静里,有声响摇摇撞撞在草海深处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头投向声响处。 草海中央,叶三提着刀,衣裳上全是血。 他惨白着一张脸,看着眼前的人海,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在无数目光里,他忍不住顿了顿,喃喃道:“我是想逃命,不是想送死……” -- 第239页 第125章 合流 暮色四垂,草海如无尽海洋,海洋中央,立着八百骑兵。 四辆马车,安静停驻在人海最后方,微风吹过马车,柔软的车帘却纹丝不动。 通体漆黑的车厢,在如血残照下散发着隐隐的恐怖气息。整片天空的暮色和残阳照落在地面上,几乎要燃烧起来。 看着眼前堪称壮观的景色,云清提着剑,慢慢往后退了几步。距离土坡百十米的地方,灰白色的帐篷绽开在天地里。 叶三的呼吸有些沉重,太多鲜血从他伤口里流淌下来,被利刃破开的伤口微微有些麻。他跑得太快又太远,沸腾的血气冲涌着经脉,几乎要让他活活跑死在逃生的路上。 哪怕他站在帐篷附近,依旧能够感受到血水从伤口里流淌,带起一点酥麻感。 相比有些苍白与憔悴的脸色,他的神经却前所未有地紧绷。对修士来说,近千人的骑兵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而那四辆马车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危险。 对于两个破三山的修士,眼前的阵仗显得有些大。可对于魔宗掌教这个名号来说,他的敌人当然是难以想象的。 身后跌跌撞撞的追兵朝着草海追击,叶三缓缓吸了一口气,他朝四边看了一眼,长风吹倒草叶,露出无数只饿狼的眼睛。 他们的身后,黑色的狼潮像海浪一样,自天际铺卷过来。 马车里的老人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两位知道的东西太多。叶小子,我佩服你击杀大学官的勇气,现如今也想看看,只凭一腔孤勇,你要如何走出重围?” 叶三看着那四辆黑色马车,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帐篷边,“我修道,却并不信天命。今天这种局面,也不过尽人事而已。” “那么,你呢?”这句话直指云清,无形的声浪席卷地面,如利剑一般扑面而来。 天地里的空气一阵波动,草叶骤乱,无数嫩绿草芽如飞剑射出,朝云清射来。 根根草叶根根剑。 那些草叶上沾着老修士最为精纯的灵力,以至于每一根草叶都泛着银白光芒,最为柔软的枝叶承载着最为强横的力量,在天地里如小舟搬飞来。 然而那些终究不是真正的剑, 然而云清手里拿着一把真正的长剑。 剑光一啸至于天地间,半透明的光芒劈撒在草叶中央,无数光芒登时粉碎,化作漫天绿色的粉末。 那道剑光只是快,只是锋利,它平平无奇地斩碎草叶,却仍然没有停下,笔直地在半空中朝马车刺去。 半透明的光芒照亮车帘的一角,柔软的棉布周围,天地灵气猛地绞紧。 剑光落在灵气的海洋里,轰隆一声,彻底碎裂。 而纹丝不动的车帘,也终于在灵气的波动里,被掀扯起一角。 晃动的帘子后面,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他的背很驼,整个身子佝偻着,让人怀疑他能不能顺利呼吸。 老人的目光从车帘的空隙里逼射出来,漠然看着远处两个年轻人,说道:“挺好。” “不错。” “可惜。” 挺好的年轻人,不错的天赋,可惜要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身前的短剑,从身前浮了起来。 那柄短剑上升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得上慢,可当那柄剑飞起来的时候,车帘猛地狂舞起来,天光照射到车厢里,将老人脸上的皱纹照得无比清晰。 周围三辆马车的车帘,也在风里摇摆如旗帜。 晃动的帘子遮住他们面孔,可恐怖的威压一瞬间侵袭过来。骑兵的马匹感应到前所未有的威压,一瞬间在天地里四处逃窜,溅起一阵阵飞尘。 八百名骑兵在强横的力量下,骤然跪倒在地。 数十匹黑色骏马奔散在野地里,旋即被卷涌而来的狼潮吞噬,连惨叫声都没有来得及留下。 空气里流淌着一股新鲜血气。云清的黑袍在空气里微微晃动,他看着眼前四辆马车与混乱人群,说道:“老供奉,何必将普通人牵扯进来。” 老人听见这句话,神色微异地看着他,缓缓说道:“如果你愿意死,他们就不会死。” 云清面无表情,说道:“老供奉慈悲心肠,我愧不敢当。我只有三个问题,你若有答案,这项上人头,送你也罢。” 老供奉看着身前缓缓浮空的短剑,说道:“请。” 云清看着他,脸上的寒意渐盛,“敢问老供奉,日后尔等驱使昭武骑兵北上扣关,有多少无辜百姓因此流血死去?” “敢问老供奉,尔等欲反大翊王座,可曾真正拥有治理一方生民的能力?” “敢问老供奉,尔等此次与魔宗修士勾连,可曾明白魔之一字,究竟何解?” 老供奉的脸色渐渐僵硬。 云清问了三个问题。 能否不牵连无辜,能否还天下泰平百姓安乐,能否彻底解除魔道两派纷争。 但是……未来的事情,有谁能说得好? 想到这儿,他轻轻地微笑起来,说道:“你死,血瀚海破。倘若草原牧民愿修行道宗功法,那么他们当然能信奉长生天。” 云清的眼睛里,寒意渐渐侵袭上来。 他没有摇头,那柄悬浮了很久的短剑,在这一刻冲了出来。 一道无形杀意,瞬间在天地里凝结生成。结合了冷静杀意的剑影,在半空中猛地晃动起来,朝苍茫草海里劲射。 -- 第240页 短剑周围的空气受到灵气影响,都变得浓厚起来,透过灵气观察到的景物,也变得扭曲起来。 草海里的每片草叶,都以一致的频率急速颤抖,颤抖到某种速度后,所有的草叶形成共振,在天地里嗡鸣。 所有的草笔直地竖立在天地里,像是一根根锋利的剑,倒插在泥地里。 每一根草叶都是一根剑,它们吸收着半空短剑的影子,草叶在天地里急速生长,无数道无形的剑意,齐刷刷向着天空延展。 剑意组成的幕墙,瞬间成型。 云清手里长剑,往后急退数步,每当他退出一步,眼前的叶剑顷刻生成。 一个人驾驭一根剑,而当一个人驾驭无数根剑的时候,形成的就是剑阵。 草叶在脚下发芽,穿透他的黑袍,无数根茎被他一刀劈断,漫天飞舞。老人温和地看着眼前一切,拢起双手,轻轻合十。 合起来的双掌,也朝天竖立,像一柄剑。 天地里灵气如游云流散。 半空中的短剑慈柔地降临。 无数道剑意,猛地爆发出雪白光芒。 云清在草海里急掠的身影,猛地一滞,渐渐就有血水从手腕上流淌下来,声音清脆地滴落在草上。 剑意刺破肉身,第二辆马车里,缓慢的气息沉入泥地里,泥地里依次凸显出无数个隆起,整片大地似在震动。 底下的气息缓慢爬行,泥土龟裂裂开,第三道马车的气息从半空中来,空气里的灵气一时扭曲混乱,草屑在天地里以扭曲的轨迹飞行,却无法掉落到地上。 破碎的泥地、生长的草芽,彼此间挣扎而又混为一体,齐刷刷朝着旷野中央的年轻人击去。 整片天地都在齐刷刷震荡。 草叶震荡的频率逼近极点,无数野草在震荡的过程中,渐渐粉碎成沫。 不远处的湖泊,湖水以低速频率震动弹跳,嗡嗡地扑到沙地里。 叶三站在大地上,震荡的频率从脚底传到心脏,他的心脏开始嗡嗡直颤,恶心欲呕的感觉直扑脑海,刺激得他脸色发白。经脉与心脏以同一种节奏颤动,他能清晰感受到,再这么蹦跳下去,他的心脏就会像充气的血球一样,直接爆炸。 在这个过程里,他的血仍然顺着伤口在流淌,滴落在地上的坑洼里,很快聚集起来。 可他站在地上的双脚依然很稳,他手里拿起一件东西,从帐篷帘子后面扯下来的铁胎弓。 临走前的老族长,将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奉献给血瀚海的大人,一件是他的帐篷,另一件是他用来打猎的铁弓。 一根铁弓,一杆铁箭。 如果对准的是原野里的饿狼、奔狐、野兔,它实在是一把很趁手的武器。可眼前的三道力量,拥有毁灭一切实体的威压,这一道箭的意义,又在哪里? 相比越发苍白的脸色,叶三的神情越发平静。像当年打猎时一样,他熟练地撑开弓,抬起了箭。 天地里的三道力量,笔直地朝云清冲了过去,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力量凝结到一定程度,仿若天中游云、空中浮雾,捉摸不到又无处不在。 它们形成了一片力量海洋。 海洋中心的云清,肉眼可见地,身形微微一涩。 一道毫不起眼的铁箭,在帐篷边尖啸一声腾空而起,笔直地朝天地里射了过去。 黑色的铁箭,冲着力量的海洋冲了过去。 普通人的武器,并不能在力量上与修士抗衡。 但是再不起眼的石子,找准了它的角度和方向,也拥有绊倒一辆马车的力量。 那道箭影只是快,它很普通地冲落在天地里,冲刺在海洋中央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轻轻一声嗤响,整片力量的海洋,被刺破了一个小小的洞。 小洞乍一出现,在力量的冲击下迅速扩大撕裂,无数光影登时泄露,在云清身上劈下无数道血光。 他抬起剑,落在洞的前方。 然后他从洞眼里落了下去,跳跃至草海中央。 跳到地面的那一刻,三道力量交织在一起,最为惊心动魄的一道力量登时落空,在他眼前爆炸。 云清落在草海里,没有回头。他向着草海的方向急速掠去,身后海啸搬的威压席卷着地面,几乎在他身后形成一道风墙。 叶三缓缓闭上眼睛,无数道杀意一瞬间锁死了他。铁弓无法承受修士的灵力与混乱灵气,一箭之后,在他手里彻底碎裂。 无数铁片像流沙一样,从他手心里流淌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 大地震动的节奏愈来愈快,他的心脏几乎充了气,悬浮在胸膛里。 气息与气息凝结,终于形成无数道力量,密不透风地朝他逼射过来。 气息与杀意朝他冲刺,呼啸的声音从地底至半空,荒野里的野兽和飞鸟慌乱奔走,不时有鸟雀飞至战场中央,旋即落下一地血点和羽毛。 叶三闭着眼睛,在极度的恶心眩晕感里捉摸着灵气游走的方向。他的手努力握住刀,然而刚刚集聚所有灵力的一箭,让他的手腕微微在发颤。 又是一阵落地声响。 一道黑色的身影赶在所有杀意面前,落在他的身前。那只带着血的手揽住他,伴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两个人冲开帐篷的帘子,齐刷刷落在帐篷里。 云清掉进帐篷的最后一瞬间,手里的长剑挥出一剑清粹光芒,在空中甩出一道竖线。 -- 第241页 那根竖线笔直地浮在天地里,过了片刻才消散。 而消散出来的灵气,与周围的灵气融合、牵扯,扩大成一圈圆形的光幕。 小小的帐篷,被照得很亮。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地里,黑夜肆虐地冲刷上天空,苍茫的野地里,小小的帐篷在光幕下,像是绽开的一朵金铃花。 风吹过原野,帐篷安静地盛开在天地里。 第126章 帐篷里,帐篷外 叶三直接被掼到帐篷里,受到惯性后脑勺往地上砸去,在触碰到坚硬泥地的前一刻,却被一只手拢住了头部。 云清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拢着他的后脑,两个人直接横摔在地上,将帐篷里的毛毡掀起一阵轻灰。 帐篷里没有灯,外界的光亮却穿透厚实的毛毡,隐约透进牛毛编织成的幕布里。 叶三天旋地转地躺了会儿,微光照在他的眼睛上,勉强能够看清帐篷里的情况。两个人身下的毛毡上,已经染上一层铁锈色的血迹,斑驳的血迹和污迹混合在一起,很难分清是谁身上流淌下来的。 叶三撑起身子,扶着额头坐起来,草原上的牧民习惯将炉灶安置在帐子里,常年用牛羊粪烧火煮茶,以至于棚里一直会有股畜粪燃烧的味道。这种味道习惯以后并不太难闻,只是觉得喉间有一股苦涩的气味。 叶三嗅了嗅有些干燥的气味,忍不住喉间发痒咳了两声。 外界强横的力量暂时被隔绝,帐篷外的笔直剑气在天地间游窜,渐渐四处漫开。 佝偻身骨的大供奉看着眼前缥缈剑意,微微点头道:“阵法。” 小小的阵法隔绝帐篷与外界,帐篷外的野草坚强挣扎,渐渐立起身子,在风里摇摆。那道阵法很淡,它成型的时间太短,以至于阵意都在天地里缥缈晃荡,几乎要被风吹散。 灰白色的帐篷无言静默在黑暗天色下,在如潮狂风里,它簌簌抖动着身子,却奇异地保持微妙平衡。 云清扶着木制的碗筷架站起来,他解下身上宽大的黑色袍子,随手丢给叶三道:“把你身上的伤处理一下,我撑不了太久,你尽快。” 叶三顺手拿过外袍,用刀将布料撕扯开,然后捡了几条干净的布片开始缠绕伤口。 之前与阿骨打的一场战斗,让他全身上下布满了许多细小伤口。为了裹住那些往外流血的血洞,他不得不将上衣全部脱下,云清看了看叶三,走过来跪坐在毛毡上,扯过一条长布条将他腰腹捆扎起来。 叶三撑着膝盖揉了揉额头,忍不住嘶了一声道:“能不能轻点?” 云清的手顿了顿,他看了眼帐篷顶,道:“等会儿你自己想办法逃。” 叶三睁开眼睛,将上衣一件一件披起来,问道:“你能挡半个时辰?” 云清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回答道:“挡不住。” “那你让我去喂狼还是送死?”叶三坐在毛毡上靠着矮桌,顺手从旁边木箱里摸出一袋肉干。 他随手拿了几块风干牛肉片,递了一片给云清,云清忍不住皱了皱眉,道:“膻气太大。” “这种时候你还有功夫挑食?”叶三看了眼他,很认真地开始嚼肉干。加了一点盐末的风干牛羊肉,没什么特别的滋味,嚼起来有些累。 云清靠在旁边的木箱上,侧头看着帐篷里的幕布,道:“你不该走回来,往东边走还有逃命的机会。” 叶三忍不住想翻个白眼,说道:“我以为魔宗掌教至少是掌握一方风雨,一声令下草原俯首听令,谁知道你这掌教当得,自己屋里反水被手下人杀上门来。” 云清脸上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他有些尴尬地说道:“抱歉。” 叶三叹了口气,抓过老族长的酒囊喝了几口,说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云清注视着透过幕布编织眼里的光线,那些光线相比成型时已经有些暗淡,他的手指轻轻在腿部敲击,一些微弱的光芒牵动着他的手指,顺着经脉流淌进身体,将一些伤口细细密密地填补起来。 伴随着他的动作,袖口隐约有些血迹蔓延出来,他尝试着控制体内的灵气,摇头说道:“调息,休息,想办法逃出去。阵型快要散了。” 帐篷外面却仿佛经历了很长的时间。 在跪倒的慌乱骑兵中央,第四辆马车掀开黑色车帘,一个年轻的男人踏着木板走出来,随着他的脚步声,骑兵们颤抖地跪在地上,叩首道:“大王。” 萧秉常从草海里走出来,朝帐篷的方向迈步。走到帐篷前十数米的地方,他沉默着停下脚步,朝帐篷屈身一礼。 他缓缓开口,道:“掌教大人。” 这么多年,他重新见到了这个年轻人,也重新见到了那双绿色的眼睛。到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血瀚海依旧还有几分敬畏。 帐篷里传出来一道没太多波动的声音。 “你想杀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而掩藏在这个问题后的,则是更多无法解开的问题。 你想杀我,杀了我之后呢? 草原和大翊的纷争,魔宗和道宗的纷争,连年的血战,要去哪里找下一个突破口? 萧秉常看着眼前的帐篷,想了很久,之后他用右手覆盖住胸膛,感受着心脏激动的蹦跳,才开口道:“我向来尊重掌教,我如今依旧尊敬掌教。” -- 第242页 说到这儿,他慢慢笑了起来,像是想明白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的眉目间都泛起一层幽深情绪。 “可在下尊重的,仅仅是掌教大人。您如今已经不适合做大翊的掌教,我承认,您活着的那些年里,草原拥有了十年的和平。然而在最丰饶的十年里,您却从来没有想过草原的未来。” “温暖的南方,长生天的子民,没有资格策马吗?” “所以,我想请掌教归天。掌教归天之后,我会拥有一位新的掌教。” “草原的子民信仰他们的掌教,新的掌教会带领他们骑上战马,一路南下。我将建立关外第一个王朝,而您埋骨九泉,也可以见到草原日后的荣光。” 他信奉长生天,也敬畏掌教。 他需要一个新的掌教,他要杀了眼前的旧神,他将拥有一位真正的神子。 阿眉快要生了,所有的医师都说,她将生养下一个强壮的男孩。 他们的孩子将成为草原上第一个神子,继承昭武的权威与长生天的荣光,成为草原上第一个天赐的可汗。 帐篷里静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清虚宗今日能够匡扶你斩灭血瀚海,日后呢?” 日后呢? 萧秉常保持着行礼的姿态,平静说道:“日后,我等将以秦岭山脉为界。我为关外王,他为关内王。草原牧民依旧能够信奉他们的长生天,所谓长生天,终究只是天道的另一个称谓而已。” “杀了我,踏平血瀚海,将魔宗功法扫荡一空,草原牧民信奉长生天,却只能修行道宗功法。兵不血刃同化魔宗信众。百年之后,魔宗沦为清虚宗关外附属。萧秉常,你有何面目立于天下?” 萧秉常微笑着松开行礼的右手,直起身来看向帐篷,说道:“百姓向来愚蠢,这世上大部分人到死都不会修行,他们只需要一个供奉的长生天,至于长生天代表的究竟是圣教神灵还是道宗教义,他们并不需要了解。” 春日的漠北依旧寒冷,微风吹过帐篷外的草地,野花正绽芽。 一片安静中,帐篷里的云清叹了口气,他拿起一片牛肉干,朝叶三看了看。 叶三随手比划一下,道:“继续,我还有些东西没想明白。” 云清咳了几声,缓缓开口道:“血瀚海存在千百年,也被草原信奉了千百年,你想用什么名义杀我?” 伴随着他的声音,跪倒在地的八百名骑兵齐刷刷颤抖起来。 萧秉常回头看了眼混乱的士兵,微微摇头道:“您说得没错,我可以说服自己,却无法说服草原上所有人。” “好在,您的力量并没有恢复,辰星也没有归位,这还不够吗?” 他微笑着再度行礼,说道:“掌教十七年前身死,圣教血脉已然断裂,伪神自东方归来,妄图控制整个草原,在下想做的,不过率领草原众民,击杀伪神,还漠北清明。” “我圣教掌教,掌天下风雨,率十方诸神,倘若掌教今日显圣,行圣教大光明祭法,在下即刻退兵昭武。” 说到这儿,他缓缓跪在草地里,叩首道:“掌教今日,能否祭光明、唤风雨?” 云清细细地嚼风干牛肉,肉干咽下去的时候,摩擦得喉咙有些痛。他沉默了一会儿,对叶三说到:“你不要看我,我做不到,十七年前可以,但是现在没有足够的力量。” 叶三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往后靠了靠,桌子的棱角摩擦得背部有些疼,他随手抓过一张绒毯垫在后背,抓紧时间努力调息身体里的伤口。 伴随着浅静呼吸,体内震荡的心脏慢慢停止颤抖,沸腾的血气也渐渐平息下去,微弱的灵气集聚在手指尖,像是帐篷里小小的灯火。 年轻的君王在帐篷外虔诚叩首,微笑说道:“掌教大人,既然您做不到,就已经不适合担任圣教的掌教。” “在下今日,恭请掌教归天。” “恭请……掌教归天。” 伴随着他的声音,身后的骑兵恍若找到主心骨,像在海浪里抓住浮木一般,八百骑兵恭恭敬敬跪倒在地,喃喃地呼喝道:“恭请掌教归天。” 帐篷里发出轻微的撕扯声,叶三用力撕开一块冷硬的肉干,随口道:“傻逼。” 第127章 天下地上,两个小小人 请掌教归天,用另一句话来说,就是请你去死吧。 叶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他骂完这句最为常见的粗话后,云清看着他,愣了一会儿。 他们虽然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云清确实没有听过叶三这么直白地骂人。 叶三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傻子吗?以清虚宗今日野心,他还真相信能够与道宗和平相处?一旦秦岭之盟形成,不出三年,清虚宗必定北上攻克昭武黑城,吞并整片漠北。” 云清没有说话,他倚靠在木箱上,陷入了习惯性的沉默。 帐篷外的阵法渐渐暗淡,他看着泄露进来的微光,过了很久才开口道:“在很久以前,我一直在思考魔宗与道宗之间的纷争,可如今清虚宗老供奉深入草原,与魔宗子民勾结,反倒是千年以来魔道两宗之间最为和平的时候。” “世上的纷争,从来比不过利益两个字。”叶三随口回答道:“太阳底下无新事,你一个魔宗掌教,怎么反应比我这道宗的还大?” 云清坐在地上,无意识地摩擦着指尖,道:“这么多年来,我想让他们光明正大站在天底下,想让魔宗能够摆脱魔宗的名号,想让他们能够安安乐乐生活在漠北。”说到这儿,他忍不住扶住额头往后仰了仰,说道:“现在,只要血瀚海没了,他们就能够好好活下去吗?” -- 第243页 “我等了这么多年,所求的机会,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笑话?” “大翊信奉的清虚宗,也只是一个笑话?” 叶三听着他的话,忍不住直皱眉。他看了看云清,随手拍了拍地面的毛毡,说道:“过来。” 云清微微一怔,从木箱旁边站起身,绕过酥油茶架子走过来,问道:“有事?” 叶三道:“坐。” 云清下意识地坐在他旁边,叶三靠在矮桌边缘,因为被硌得有些不舒服,他将绒毯丢在云清腿上,直接枕了上去。 躺下来的时候,云清浑身一僵,在原地愣了很长一会儿。 叶三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用手盖住眼睛,随意说道:“多大点事啊,活了这么多年,这点风浪都看不得?” 云清情绪有些复杂地一笑,感慨道:“是啊,活了这么多年了……” “这才哪到哪啊,被那么多人追着杀的日子都过来了,怎么还看不开呢?”叶三侧了侧头,避开后脑勺的马尾,云清垂落下来的黑发盖在他脸上,挠得有些痒。 云清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的手指敲击着矮桌桌面,发出微有节奏的声响。 叶三说道:“想那么多,不如睡觉。” 夜晚的草原颇为壮丽,星空几乎垂落下旷野,风吹拂着草叶,清幽有声。 天幕下,阵法里的小小帐篷,在天地里闪烁着清丽光芒。 渐有脚步自远处响起,胸骨断裂的阿骨打从远处走来,手里仍拿着一把带血弯刀。 弯刀窄小,嵌满宝石,哪怕在夜里,也有几分华丽的光芒。 他穿过草海,路过帐篷,看见自己的君主,然后弯腰一礼。 看见眼前的近卫,萧秉常脸色变了变,才问道:“我并没有让你回来。” “我担心大王安危,不能不回来。”他恭敬地弯着腰,说道:“可如今看来,我的确不该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扔下左手的弯刀,弯刀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弧线,坠落在草根深处。 他在君王面前放下刀,下一刻,他的左手猛地握成拳头,朝半空中砸去。 天地里的灵气一瞬间扭曲,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破空声,他的拳头迎着远处马车,毫不犹豫砸了下去。 四辆黑色的马车,还是刚刚用桐油刷新过的,行驶了这么久,车轮上粘上很多泥点与灰尘。 他的拳头就像草原上野生的兽类,破开夜空,在星暮下朝马车中的一点击去。 轰隆一声巨响,是拳头裹挟的灵气在空中爆炸,伴随着经脉里血气涌动,他胸口的伤口再一次裂开,肺部涌上的血气从嘴里流淌下来,粘在雪白牙齿上,看着有几分诡异。 又一声巨响在拳头上炸开,地面烟尘四起,整个大地都微微晃动。 萧秉常站在他面前,挡下了那一拳。 跪在地上的士兵低下头,数十年来交好的阿骨打大人与大王,首次站在了彼此对面。 不知多了多久,空气里的烟尘渐渐平息,阿骨打慢慢收回拳头,他张了张手舒缓骨节,听到骨头发出轻微的响声。 “大王,您想击杀掌教,统一漠北,但您从来没有告诉我,昭武身后的倚仗是清虚宗的人!” 萧秉常站在他的对面,脸色微白,刚刚接下一拳的右手在风里微微颤抖。 “你回去吧,阿骨打。” “大王与虎谋皮,引外臣入昭武,难道就没有想过百年之后,这片草原究竟会变成谁的地盘?” 萧秉常的脸色渐渐恢复平静,他看着眼前的近卫,漠然说道:“唯有此,才能保我昭武一统漠北,南下入秦岭。” “我草原儿女,千百年来屈服于大翊武力之下,难道之后的千百年,又要屈服在清虚宗的武力之下?大王,马背上的儿女何其骄傲,能用自己双手打下的江山,为何要倚仗区区一座清虚宗?引入清虚宗,您如何对得起头顶这片长生天?” “长生天真的存在吗?”萧秉常看着阿骨打,沉声问道:“长生天照耀草原,可草原上万物生息,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心意而改变。不论草原上怎么流血、战斗,它都在天上冷眼旁观,这样一个长生天,有被信奉的价值吗?” 阿骨打看着他,问道:“大王,您对得起自己的心意,对得起日后的草原生民吗?” 他只问这一个问题,他不想知道长生天究竟存不存在,他只想问一问,草原上的人可不可以干干净净战斗。 萧秉常看着眼前从小的玩伴,心意极为复杂,过了很久,他才说道:“你的命,是我救下的。” 你的命,是我的。 那么在这种时候,你就该听从我的命令。 作为草原的人,你可以有不听从君王命令的胆量,但是如何背弃“恩义”两个字? 说完这句话,萧秉常忍不住闭上眼睛,他向来厌弃挟恩图报这种事,但今天夜里,他终于变成了自己最为厌恶的模样。 我救你,你听我的号令,这是草原上最为原始的传统,没有人可以违背。 听到这句话,阿骨打沉默不语。 旷野下,长风吹过草野,他看着天上星空,就像看着万世不变的长生天。 阿骨打轻叹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说道:“陛下,我受长生天恩泽,也受昭武恩泽。我生于长生天下,也继承昭武的王姓,您的命令我无法违抗,可草原上的百姓,又有什么罪过?” -- 第244页 “他们为何要为了陛下的私欲,而沦为清虚宗的附属?他们为何要为了陛下的私欲,改换自己的信仰?” 年轻的君王看着他,叹息道:“这并非我的私欲,任何一种转变,都会带来难免的流血和牺牲,但是日后草原真正一统,迎来前所未有的和平,这样的代价是值得的。” “您说代价是值得的,这一点我无法反驳。”阿骨打虔诚行礼道:“我相信您说的话,只有真正的和平才能带来繁荣,我也相信以大王的能力,可以带来前所未有的繁华。” “是么?”萧秉常看着退败的男人,挑眉道。 “是,我相信您的能力,也相信您的手段。”阿骨打微笑起来,慢慢攥紧了拳头。 他的拳头上,无数灵力在蹦跳缠绕,看起来像是一个通体圆润的光球。 萧秉常往马车边退了一步,抬起手掌道:“他们不能死。” 阿骨打低下头,沉重的拳风如雷炸响,天地里的风沙一瞬间席卷而来,被冲上天的石子在半空中粉碎,他拳头朝空中挥了下去,血水顺着手腕滴落在地上,异常鲜艳。 萧秉常往后急退,他需要护住三驾马车。哪怕道拳头未必能够打伤清虚宗的三个修士,他也明白“态度”两个字的意义。 他得去拦。 拳风在空气里炸响,受到波及的石子被弹射到帐篷上,听起来像是在下冰雹,帐篷里的叶三忍不住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那道拳头冲上半空,掀起一阵猛烈的风沙,在迷眼的风尘里,拳头猛地扭转方向,朝自己的胸口砸去。 萧秉常神色巨变,颤声道:“松手!” 伴随着这句喊声,拳头与骨骼发出巨大的撞击声,阿骨打胸前的骨节根根碎裂,向内部凹下去。 他踉跄几步跪倒在地,血水从胸口涌落,眨眼功夫,身上皮衣已尽湿。 手骨尽断,胸骨尽断,经脉尽断。 他用尽力量伸出手臂,青筋从手腕爬到脖子上,汗水仆仆地落了满脸。 最后一点微弱的力量扯住萧秉常的衣角,他用力笑了起来,喃喃说道:“萧秉常……” 萧秉常慢慢抬起头,朝他看了过去 阿骨打在地上挣扎,四下安静得让人头皮发麻,草叶被风吹的声音扑扑簌簌的。 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幽沉得可怕,他慢慢蹲下身子,抓住阿骨打的肩膀,寒声说道:“你用死来逼我?” “我不逼你,萧秉常……”他奋力在地上爬,血水被拖出一条扭曲的痕迹,“你的未来,我不想看了。我干干净净地死,这条命,还给你。” 透骨寒意从萧秉常眼里滑出,他的心脏骤然跳动一下,寒意沿着脊骨深入脑髓。 他用力抓过阿骨打的脸,却见阿骨打口鼻中血如泉涌,瞳孔猛地放大,抓住萧秉常衣角的手,也再也受不住力似地,重重垂落在地。 年轻的君王站起身来,漫然擦了擦手,手腕却在无人发现的地方,剧烈颤抖。 血气在空气里弥漫开,他闭上眼睛,忍不住微仰起头,叹了口气。 良久,看着不远处的帐篷和不断暗淡的光幕,他伸出手,漠然说道:“强攻。” 第128章 背靠着背,逃难 安静的帐篷,盛开在漆黑原野里。 外界的结界急速黯淡下去,按照这个速度,那片小小的阵法很快就要护不住这顶帐篷。 三辆马车里,三道恐怖的力量一瞬间凝结起来,从马车的帘子里劲射而出。三股力量汇集到天上的时候,化作无数透明的光芒,像是绽开的巨大烟花,爆炸在清旷的星幕下。 力量爆炸的时候,产生了很多热量与灰尘,那些灰尘一粒一粒急速往下坠落,由于摩擦得滚烫,落地就是一片焦黑,在草根深处扎下无数密密麻麻的小眼。 无数火星从空中坠落,往帐篷烧去。 那些火星受到阵法勉强的抵挡,发出摩擦的尖锐鸣叫,产生的高热让尘粒变成无数流星,轰隆隆往帐篷上冲落。 在火星降临的一瞬间,清虚宗三位供奉的力量一瞬间扑至帐篷顶上,与无数道火星凝聚在一起,周围的天地灵气受到力量影响,空气都变得扭曲、高热,受到高温影响,没有被火星烧到的那些野草都吱吱叫了起来,被烤成烂黄色。 空气里传来草木被烧焦的气味,混合着新鲜的血水,变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阵法凝聚天然灵气,形成最后的护盾,可任何一道护盾都不是无敌的,在灭顶的力量降临瞬间,整座阵法不堪重负,发出轻微的撕扯声,终于坍塌倒地,化作一阵灵气的白烟。 像是开水被煮沸以后,在天地里滋滋叫,不停冒着白气。 帐篷周围的温度已经高到一定程度,叶三坐在帐篷里,迅速披上最后一件外衣,将自己的马尾束得更紧一些。 阵法彻底消失,三道力量伴随着无数火星,轰然砸地。 帐篷顶上的毛毡和幕布片片碎裂,向着四周飞散,刚一飞到半空,就被高温烤成炭黑色,彻底碎裂。 帐篷一瞬间坍塌。 无数灵气在空中呼啸。 帐篷已碎,阵法已破,晚风中,空气里忽然响起一阵清啸。 坍圮的帐篷中央,一个木箱横飞而出,在草地上急速前进。爆炸发出的巨大冲击力冲撞着木箱,让它以灵气流动的速度往狼潮里冲击。 -- 第245页 叶三站在木箱上,狂风吹鼓起他的衣衫,爆炸的冲击力在身后急速追击,炙烤着他每一寸肌肤。被阵法护住的小木箱在草海里冲荡,掀起一条笔直涟漪。 老供奉微微仰起头,手中短剑慢慢悬浮起来。 帐篷里,突兀地亮起一道明亮剑光,仿佛有惊雷自废墟中强破出来,挣开无数亮光。 剑光与天地里的力量撞击在一起,虽然被剑光抵挡了一下,过于强悍的灵力还是让云清伤口崩裂,丝丝缕缕的鲜血滚落下来。 伴随着飘零的血水,在力量相撞的反冲力里,他急速往后飘去,像是被击落的风筝一样,从空中往下掉。 他往后直退,一直倒飞到叶三身边,被一把扯回木箱上。 被冲击的力量太过迅猛,叶三抓住他的衣襟,手指甲几乎被撕扯到断裂。他腰腹间的伤口再一次崩裂,血水顺着薄薄春衫流淌出来,很快积在木箱上,滑落下去。 被叶三抓住的那一刻,云清看着追击而来的气浪,朝天空中劈下笔直的一剑。 剑意迅速在空气里凝聚,无数青叶与沙尘被掀翻到地上,两人流下的血水也在空气里急飘,形成无数道红色的丝缎。 最后一道阵法在空气里迅速成型,灵气的波动与冲撞下,木箱嘎吱一声,在脚下断裂成无数木片。 他们两人踩着木片,在草海里被冲击得急速后退。 他们冲过草浪,冲进了狼群。饿狼的绿眼幽幽盯着眼前冲击过来的新鲜血肉,受到爆炸冲击的两个人,在木片里忍不住咳了几口血,闻道血味的狼群咆哮着往前冲,像是黑色的浪花,转瞬要将两个人淹没。 叶三手里提着刀,闭着眼睛直接挥了下去。他没有抬头,没有睁眼,只是一刀一刀朝着狼群挥砍,迅速前行的木片中,刀劈砍的速度也变快了几分,无数哧啦声在空中响起,迎头冲上来的狼转瞬变成新鲜肉块,悬浮在空气里,被急速甩在身后。 叶三劈出一刀,温热的鲜血就扑到他脸上,无数刀劈下去,他浑身被浇了个湿透。 三位供奉面色微寒地看着远处烟尘,烟尘急速前行,转瞬消失在眼里。只有狼潮里不断涌起的鲜血,标志着两个人的方位。 草海里只剩下帐篷焦黑的废墟与青烟,沿途草芽尽被烧焦,留下漆黑炭土。 老供奉颔首微叹,抚掌道:“好极,可惜。” 说完这句话,三个人从马车里急掠而出,青灰色的道袍在晚风里急速晃动,如湖水的涟漪。 伴随着萧秉常的手势,数百骑兵骑上黑马,受惊的骏马原地转圈,过了很久才被安抚,往远处追击。 狼潮里一条血浪,血浪里的两个人背靠着背,惨白着脸往身边不断劈砍。 在道路尽头,微微隆起的土坡发出被震动的声响,脚底厚实的木板在前进中被迅速摩擦边薄。 木片滑行到千米之外,被冲上土坡,狼群被甩在身后,发出尖锐的鸣啸。 草海尽头是断崖。 木片从断崖上掉落,向大地坠去。 鸟雀感应到战斗的波动,早已飞走,木片载着两个人,向近十米高度的断崖俯冲下去。 断崖下的草木里,发出一声轰隆撞击声,地面石子受到冲击,都弹跳起来,往两边飞去。 断崖出现得太快,云清手里缓冲的阵法只成型了一半,两个人直接砸在地面上,掀起一阵烟尘。 两个人被摔个半死,内脏受到冲击,血水不断从伤口里涌出来。叶三躺在地上,只觉天旋地转,浑身都被摔断了一般疼。 从悬崖掉下去摔死的痛苦,他并不是很想感受第二次。黑森林里被摔得骨节尽碎的经历很不好受,此刻仿佛过去重演,他躺在地上,擦了擦满脸狼血,有些痛苦地咳了起来。 伴随着咳嗽声,血水从肺管里呛出来,往脸颊上直淌。他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勉强坐了起来。 他坐起来往两边看了看,云清睁着眼睛躺在地上,惨白着一张脸喘着气,嘴角不断溢出两道新鲜血迹,在透明的剑光下分外清晰。 叶三坐在地上缓了会儿,方才爆炸的冲击力,让他的内脏经脉震荡得几乎碎裂,脸上干涸的狼血发出浓重腥气,让他有些想吐。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的狼潮似已追上,耳边又能听见一声厉比一声的兽鸣,它们被截断在悬崖上,有几匹失去神志的野狼闻道气味,居然直接从断崖上跳下来,噗噗几声,直接在身边摔成肉饼。 叶三擦了擦嘴角,往悬崖顶上看了看,说道:“走。” 他用刀尖撑住地面,艰难往前迈出几步,云清没有说话,他跟在叶三后面,一步一步往北面的密林里走。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流下新鲜的血珠。 残破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剩下的,全是敌人。 北面的林子并不大,勉强能够找到水潭和老树。刚一走到水潭边,两个人齐刷刷软倒在地,他们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伸手够了一些水擦了擦脸。 叶三努力往水潭边走几步,弯下腰伸手的时候,血水直接倒流出来,呛得他直咳嗽。 他努力洗干净脸,解开马尾将头发也洗了洗,泉水流淌过脸颊,变成浅红色。 云清靠着树干,眨了眨眼睛盯着他看,过了会儿才说道:“有狼来了。” -- 第246页 话音刚落,树影里几条黑影倏忽蹿出,扑向水潭边的两个人。 刀光和剑光在空中一闪,黑狼惨叫半声,血肉模糊地倒落在地。 被风吹开的草地里,八条黑影睁着眼睛,幽幽望着树下的两个人。 叶三咬了咬牙,摇头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刚刚被洗干净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带着些潮湿水汽, 云清轻轻点头,擦了擦嘴角的血,说道:“有人来了。” 他清晰地感应到天地里灵气波动,脉搏在急速跳动,血气还没有平复下去,被清虚宗三位供奉联手一击,他们两个人受伤惨重。 看了看身边的狼群,叶三忍不住道:“下次能不能说点好消息?” 云清笑了笑,说道:“四个人从不同方向来。” 叶三叹了口气,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快被包围了?” 三大供奉站在密林外的草海里,青灰色道袍的驼背老人背着双手,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树林,说道:“可以结束了。” 他摇头自语道:“和两个毛头孩子折腾这么久,实在不是老家伙该有的作风。” 密林里,有细细的摩擦声传出来。 是木块摩擦着地面的声响,还有饿狼在地面奔走的声响。 老供奉抄着手,微微抬起衰老眼睛,眼底的杀意一瞬间弥漫。 饿狼拴着树木劈砍而成的木段,在地面急速前行,就像极北之地常用的雪橇。被藤草牵扯住的饿狼,身上被劈砍了两刀,不断流淌下来的血水吸引着丧失神志的同类,它往前奔走,狼群在后追,木块上的灵气不断往外飘落,渐渐消散在天地里。 老供奉扬身而起,朝狼群急速追去。 密林外,三道狼骑往三个方向流血狂奔,缀着身后急速追击的老修士。 密林里,叶三搓了搓手,将最后一根编织好的藤条绑住眼前饿狼,他抓着狼头顶的皮毛,一人一兽打量了一会儿。 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饿狼哆嗦着脚往后退了两步,被拴在劈砍下来的新鲜木块上。 三匹饿狼牵着木头,木头牵着两个人。 夜幕下,苍穹如坠,遥远得看不见尽头的天际,狼骑拖行着两个受伤的年轻人,从密林里急速冲了出来。 木块上的阵法不能维持太久,他们需要在阵法消失之前,找到破围的路。 第129章 唱着歌,我们回去打架 两个人背靠着背,在星光下四处奔逃。 晚上的风带着些凉意,叶三懒洋洋闭着眼睛,说道:“为什么我认识你以后,一直在逃命?” 云清想了想,看着天际线上的层云和星光,微笑说道:“彼此,彼此。” 被追杀实在是一种很不好的滋味,尤其是从修道开始就被追杀。每当叶三解决掉一个对手之后,总能遇上更为凶悍的阵仗。 非要说原因,只能抱怨一两句两个人的命都不太好。 苍狼在身前奔跑,草原上的风带着清新草气,在战斗中的任何一秒休息都需要好好珍惜,他们两个人互相倚靠着,稀薄灵气从天地里凝聚起来,往肌肤经脉里挤压。 风吹过发丝,两个人黑色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轻轻地飘荡起来。 叶三有些困,流失过多的鲜血和战斗中的伤口让他急需睡眠,但现在并不是睡觉的时候,清虚宗的三位供奉随时可能追上来,而昭武的萧秉常,则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等着他们。 云清凝神听着风,风牵扯着空气里的灵气,带来极微妙的变化。他所有的心神都用来捕捉天地里的些微动静,就像在茫茫大海里捕捉一根针,他的体力与精神力都在急速下滑。 叶三掐了掐手掌心,但是困意使得疼痛都变得迟钝,他将头往后仰了仰,靠在云清的肩膀上,说道:“喂,唱个歌来听。” 云清全神贯注搜捕敌人,听到突如其来一句话,下意识应了一声。等到反应过来叶三说了什么,已经来不及反悔。 他在记忆里努力搜索,晚风吹得两个人昏昏欲睡,云清看着天际浮动银河,星光洒落在草海上,一如雪光微烁。 少年清朗而微哑的声音,在天风里浮动、流散,飘入旷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绿鬓少年,忽已白头, 人生一梦,梦醒便休,终日碌碌,所为何由”【1】 叶三沉默了一会儿,在歌声消失之后,终于说道:“我是想让你唱战歌,不是想让你唱丧歌。” 谈话间,身后的杀气已追击而来。 云清神情一凝,在半空中伸出手,微风牵扯过他苍白手指,带着点异样节奏。 天地里的星光变得荡漾闪烁,云清慢慢在木板上站起来,神色从容地望着东北方向。 星光落在绿色的一双眼睛里,有些奇异的美感。 微风里,他的衣衫在急速飘动,像是被破开冰面下荡漾的春水。 他指着东北方向,声音里没有太多波动,道:“东北,三个人。” 叶三嗯了一声,手里的刀背猛击在三匹狼身上,吃痛的野狼急速前奔,将木板下的草屑都牵扯得飞起来。 他闭上眼晴,沉缓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等到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一双黑色眼睛变得清亮而冷静。 身后有追兵,身前,也有。 他轻拍着狼背,面无表情地看着西南方向,说道:“萧秉常。” -- 第247页 两个人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云清重新坐下来,抓紧每一秒钟休息,他微笑着侧头,问道:“往哪里逃?” 叶三笑了笑,说道:“逃命的话……往左边也行,往右边也行。” 云清说道:“他们追得太快,我们很难一直逃下去。” 叶三微笑着回答道:“是啊,逃是逃不掉的。” 他侧过头来,看着云清的侧脸,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道:“那就不逃了,行不行?” 云清坐在木板上,微笑回答道:“好,不逃了。” 叶三说道:“我们一直往前走。” 云清说道:“那就一直往前走,我唱歌给你听。” 叶三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这种时候,就别唱那首歌了。” 云清想了想,说道:“安多教过我一首歌,我唱给你听。” 叶三拉长了声音,说了声好。身前的三匹黑狼在夜幕下急速前进,往敌人的方向奔跑。 身后三位老供奉,身前一个萧秉常。他们往前走,就必须在三个老人追上来之前,将萧秉常彻底按死。 他们背靠着背,向着未知的远方前行。云清轻轻拍击着身下的木板,歌声渐渐在夜幕下飘散。 “鹞鹰展翅飞起来了 高山上的峭壁移开一点吧 他的翅膀展不开。”【2】 鹞鹰,展翅,飞起来了。 高山高山,在眼前。 叶三终于站起身来,他伸出手将云清扯起来,两个人跳下木板,刚一落地就向前方急速冲刺。 饿狼拖着的木板骤然一轻,以更快的速度往远方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暮色里。 叶三的脚踏着大地,一步一步沉重地往前奔踏。 伴随着沉稳脚步声,脚下的草屑往身后急速撕扯。他们以一种极快又平稳的速度在草海里奔跑,手上的刀与剑散发出微白光芒,照亮了两个人清秀眉眼。 叶三潮湿的黑发在长风里渐渐被吹干,一头散乱黑发尽在身后狂舞,他提着刀,猛地加快速度,到达某一个节点后,飞身而起,像一把剑一样,朝远处掠去。 像展翅的苍鹰,带着凌厉风声,在天地里纵意翱翔。 高山峭壁在眼前,他就,斩碎这高山。 跳跃至半空的瞬间,手中长刀发出一声锐鸣,天地里飘动的灵气,伴随着他的动作被牵扯吸引,层层叠叠堆到了眼前。 所有能够吸收到的灵气,体内所有残存的灵力,都被他倾注在手上这一刀之内。 长刀爆发出一阵雪白银光。 轰隆一声,长刀当头朝萧秉常斩去。 萧秉常并没有意料到,两个几乎被逼上死路的人还有胆量回来。他们不仅追着自己回来了,还朝自己发起了主动攻击。 然而他再怎么意外,天地里的动静、眼前爆炸的刀光,以及作为修士对于杀意极端的敏感,都足够让他做出反应。 他站在地上,爆发出一声长啸,朝天地里的刀光砸出铁拳。两人的灵力交织在一起,仿佛形成一片灵气泥沼,将两个人一时缠绕住,裹挟在这片复杂敏感的天地灵气里。 一声巨响在天地里响起。 无数粉尘从天上落下,像下雨一样。 他们两个人都身处泥沼,可一个已经受伤的修士,是怎么做到吸引这么多天地灵气的? 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勉强想起了一件事,作为被青城山夺下的小师弟,他首先是西北的先天道种,其次才是李长空的转世。 他本就是天地灵气里的一颗种子。 萧秉常闷哼一声,血水从嘴角流落下来。 叶三也咳了一声,拳头砸在他的刀上,力量透过刀锋传递到身体里,他听出听见自己血气沸腾的声音,然后顺着脆弱的血管蔓延到毛孔里,从皮肤上渗出来。 只一瞬的功夫,两个人的脸色都极为苍白。 出于对危险的感知度,萧秉常第一反应就是后退。先后退,再击杀。 然而天幕下还有一个人。 从开始到现在,叶三和云清之间没有半点交流。他们只是在路上狂奔前进,甚至连对视的眼神都没有给过对方。 但是在叶三跳出去的一瞬间,他就抽出了剑。 那是在近两年相处与几次战斗里,养成的最为珍贵的默契。 叶三跳了出去,那么剩下的战场就该轮到他了。 敌人身陷泥沼,他还在外面。 这是一个绝佳的战场,也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战场。 主动出击的危险性,在于能够被敌人探查得一清二楚。 但是云清不能躲,也不打算躲。他提着剑,简简单单一剑刺了出去。 简单的剑意,就是快而迅猛。 不需要太多花哨的技巧,云清劈出了自己最快的一剑。哪怕是过去十多年里,他也没有挥出过这么快的武器。 他将自己所有的心神灌注在剑上,以一种极为简单的姿态,冲了出去。 萧秉常一手拦刀,一手阻剑。 他触碰到了剑锋。 被抓住的剑,怎么杀人? 云清什么都没有想,他像是感受不到那只手掌一样,浑身上下的灵气被倒吸到剑内,有一种被吸干的虚无感。 啪的一声,是剑锋穿过手掌的声音。 剑锋穿过血肉,刺破经脉,避过手骨,破了出去。 -- 第248页 直接刺在萧秉常的额头上,却再难往下进一分。 血水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流淌到脸颊和下巴上,萧秉常发出暴怒的一声长喝,抽出手掌,直接将云清甩飞到背后。 云清砸在地上,他没有一丝停顿,直接爬起来往前逃。 他没有忘记身后的叶三,但是他知道一件事,接下来的事情只能交给叶三。 他的部分做完了,现在又该轮到叶三了。 萧秉常暴怒常啸,在血水滚落的时候,一粒血珠飞到他的眼睛里,将他的视线都染成了红色。 叶三的刀直接递了进去。 在他暴怒发狂的时候,那把刀直接送进了他的心脏。 地上一声巨响,叶三啪一声被震飞。云清的脚步顿了顿,连头都没有回,一把扯起地上的叶三往前狂奔。 萧秉常的心脏像是充血的气球,在胸膛里不停晃荡。 他在地上摇摇晃晃,声音残酷到极点,“掌教,你无耻……” 血瀚海里被顶礼膜拜的掌教大人,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只会偷袭的小人? 他又为什么要死在一个偷袭者的手下? 伴随着最后一道声音,他的身体在旷野上轰隆爆炸,无数灵气裹挟着血水,笔直地朝奔逃的两个人射去。 漫天血箭,从天而降。 云清头也不回,手腕一颤,在空气里甩出一剑,两个人扑倒在草海里,身后瞬间被砸出无数个深坑。 血气在天地里蔓延开,哪怕是冷风都有了一丝燥意。 两个人在地上躺了片刻,旋即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跑。 身后的三个人,还在追。不出一个时辰,他们两个人就要被堵死在草海里。 而刚刚用尽所有力量击败昭武君王的两个年轻人,并没有一丝残存的力量可以对敌。 他们只能往前一直逃。 他们甚至连路都来不及辨认,直到看见了一片熟悉的湖泊。 湖泊里倒映着漫天星光,异常美丽。 他们再一次跑了回来。 【1】流星蝴蝶剑 【2】青海湖畔的人与神 第130章 师父的墓地,安静的湖水 看到这片湖的一瞬间,叶三的眼睛就红了。 不是被血染红了,而是真正地红了。 几十名失去马匹的骑兵,提着他们的武器,在夜空下填湖。 这片湖水对于漠北的人来说,只是草原上比较难见到的一个大海子,无论是牧民还是部落,都可以在经过它的时候喝水、喂马,洗个澡。 但是对于青城山来说,这片海子有另一个意义,那是青城山先掌门颜泽的墓地。 叶三并不认识死了很多年的师父。以颜泽死后撒灰湖海的豁达襟怀,想来也不会在乎沧海桑田,水泊变为平地。 但是师父不在乎,不代表做弟子的可以不在乎,毁人坟墓,天理难容。 被无故追杀死里逃生,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在这一刻急需一个发泄口,叶三看着眼前被填埋的湖水,缓缓吐出一口气。 夜幕下站立的几十个甲兵,在这一刻猛地持盾结阵,云清看了看叶三,往旁边退了一步。 他并不准备阻止叶三,哪怕现在在这里浪费时间,很可能被敌人追击上来。 但是这种时候,他必须要去想明白一件事。一个昭武的蛮王,为什么对草原上不起眼的湖泊这样上心?既然已经派出清虚宗三个老供奉,为什么还要派出八百精兵? 当初死在这片湖泊边的青城山先掌门颜泽,为何要将骨灰撒入海子里,以至于再也不能折返大翊? 这一切,仅仅都只是凑巧吗? 云清轻轻摇头,他无法看明白问题的关键,而眼前,叶三已经提着他的刀,在星海下冲了过去。 叶三在他的面前,要斩杀魔宗的子民。 云清选择了后退。 叶三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他静静看着芦苇丛边甲衣士兵,没有半分犹豫,就将手里的刀劈了出去。 哪怕面对一个穷途末路的修士,普通人的力量依旧无法与之抗衡。 这就是修士与普通人之间,最为原始的沟壑。 天意从来不公平。 静静的湖泊不时发出扑腾响声,几个人影倒落在水里,掀起一大片浪花,由于穿戴的铁甲太重,他们很快往下沉去。 这片海子虽然普通,但是极深,沉下去的人漂了很久,在无数的旋涡和暗流中,被卷入了地底暗河,不知往哪个方向漂去了。 伴随着刀光和更多落水的声音,原本平静的湖泊终于被揉捏皱了,它在星光下泛着波纹,血水将最上层的水面染成淡粉色。 温热的血扑在芦苇丛里,像是绽开了一大簇迎风招展的红色花穗。 叶三提着刀,神态渐渐从容,眼神也渐渐变得宁静。他提在手上的刀仍然在滴血,往沙地上直坠,空气里的新鲜血气让他有些烦躁,不知扯动了哪一根神经,他总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湖泊边的人很快消失,倒是沙地上被染得有些红。 叶三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神经在极度的紧绷里终于得隙放松下来,被压抑了很久的倦意,也在这时候从大脑深处蔓延上来。 他流了很多血,伤口被血水和汗水浸透,又疼又麻,哪怕知道现在并不是睡觉的时候,他也很难积攒起力气站起来。 -- 第249页 有时候,生理本能反应很难用意志去抗拒。叶三坐在石头上,伸出手抄了一把水,努力洗了洗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云清从草丛深处走到湖边,轻轻按着叶三的肩膀,说道:“你睡会儿,一刻钟以后我喊你。” 叶三没有再拒绝,他很快陷入沉睡,额头磕在云清的腰上。 一个人站,一个人坐,星幕下的晚风吹过两个人黑发,显得有些凌乱。 他们不仅头发凌乱,身上还沾满了干涸血迹。手腕、后颈,身体每个角落都有一些没洗干净的血点,衣服更是一片狼藉,看起来非常狼狈。 他们两个人,应该是最狼狈的魔宗掌教和青城山小师弟。 被魔宗和道宗携手追杀八条街,这样的待遇应该也是千百年来头一回。 云清站在风里,身边的芦苇轻轻摇摆,像是很温柔的歌声。 他看着芦苇和平静湖面,觉得很安心,很平和。 于是他将一只手放在叶三肩膀上,将所有的神识全部放了出去。 身后的追兵仍然在继续,他们还有三刻钟的时间。 叶三睡得很沉,他不知道陷入了哪一个梦境,总觉得自己像掉落在一片海里。 水流温柔地拍打着他,周围很安静,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呼喊自己。 水流在天地里流动,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节奏。这种节奏渐渐与心跳开始共振,将他从极度的困倦里扯了出来。 他在水里,水在喊他。 叶三在漫长的梦境里张开手,水光透过手指缝隙,流淌到眼睛里。 他在梦里睁着眼睛,水拍打着他的身体,温温柔柔地卷扯着他。 伴随着沙沙流动的水,叶三的倦意渐渐从身体里褪去,渐渐地,他感受到了风,感受到了血腥气,感受到了真正湖水的声音,也感受到肩头的那只手。 他彻底从梦里醒了过来。 叶三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云清将手抽回来,道:“还没到一刻钟。” 叶三揉了揉头发,散乱的黑发披在肩膀上,他将头发往肩膀上拢了拢,随口说道:“还没到?” 云清嗯了一声,问道:“走吗?”他一边问,一边往草海里走,站在芦苇荡里等叶三。 靠近沙地的芦苇荡上,还挂着一些湖水,形成了晶亮的露珠。湿漉漉的沙地上,细小的虫蚁在艰难地行走。 叶三笑了笑,弯下腰挪开一粒小石头,将翻着肚皮的甲虫翻过来,然后推了推它的背。 小甲虫翻身过来,一溜烟往芦苇深处跑,很快就没影了。 叶三看着它,忍不住笑了笑。 做完这些事,他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夜空下草根里的甲虫,芦苇深处沾着水珠的草叶,那些在黑暗里根本无法看清楚的东西,他是怎么发现的?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睁开眼睛,向四周看,就看到了一个鲜活的世界。 叶三站起身来,往湖边走了一步。 夜空下的湖水明澈,微亮,泛着波纹。 他看着湖面,知道水下有鱼。 他感应到身边所有的生命。 当初在黑森林里,云清告诉过他,则天地之中,万事万物,凡有灵气包裹的地方,皆能被探查知悉。 他早已踏进了知微一境,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看见了一个鲜活的世界。 游鱼在水底,甲虫在草根,露珠在叶芽,飞鸟在半空。 叶三看着湖水,气海丹田里的第四座高山,轻轻地颤抖起来。 在连番战斗里,他的第四座高山,终于达到了顶点。 现在,他需要一个真正的契机,去跨越眼前这座高山。 叶三看着湖面,湖水很深,湖面很安静,里面有无数生命,也有……声音。 水浪拍打着湖面,渐成微弱节奏,与他脉搏跳动的频率渐趋一致。 这片水里,有东西在呼喊他。 什么东西,藏在水底呼唤他? 叶三怔怔看着湖泊,只觉浑身上下极为泰然,微风吹过每一根发丝,他缓缓地垂下目光,锁定在起伏的波浪上。 这片湖泊边,以前也曾来过青城山的人。 青城山先掌门来到这片海子边,并且埋骨漠北,从此再也不能折返故乡。那么,当初将吩咐将骨灰抛洒在湖里的师父,也曾看见过湖里的东西吗? 他将神识放出来,往湖里探去,出乎他的意料,这片湖居然比想象中深很多,而且不知什么原因,他的神识到了一定深度以后,居然没有办法再往下潜。 叶三若有所思地收回神识,静静看着湖面。 云清站在芦苇荡里,静静地在等他。他不知道叶三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能够感应到叶三的气息,与方才有了些变化。 叶三,似乎快要破境了。 虽然现在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但是战斗中刺激出来的精神力远比普通修炼出来的更强横,在这种战斗与逃亡中破境,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云清准备等一等叶三,这种时候,他不能去把叶三喊醒过来。 叶三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睛。 他看着湖水,想了想,脚尖一踮身子前倾——噗通一声,伴随着雪白浪花,他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云清看着眼前巨大浪花,愣了愣。 -- 第250页 叶三在水里睁开眼睛,水流流淌过耳朵、双眼,很凉。水花在耳边扑打过来的时候,击碎了外界一切声响,他只来得及听到一声震惊的呼喊,就被裹卷着往下沉去。 细碎的水泡浮在脸边,隐隐约约,他听到了又一声巨大声响,像是石头落入水里的声音。 水很深,他能够看见方才落入水底的那些士兵,渐渐地,水里的节奏牵扯着他的心脏,倦意再一次浮了起来。 他努力与倦意斗争了会儿,在越来越深的湖水里,看见了模模糊糊的石壁。 陷入睡梦之前,他隐约感觉捉住了一只手。 然后叶三就真的睡着了。 第131章 所谓爱别离 丰沃的平原上,昭武的黑城王都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厚实门帘被掀开的时候,流泻出一股绵长的熏艾气息,微苦。 草料与香料混合着在熏炉里燃烧,彩色的层层幕布后面,跪坐着数名红衣喇嘛。他们敲击着木鱼,喃喃祝念着新抄的经文。 密集的经文声里,床上的女人发出一声力竭的惨叫,她抓住床栏的手凸起一根根青筋,几乎将十指都陷入到木头里。 生产的阵痛一阵一阵袭击着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粘贴在额头上,不时被侍女拿着温热毛巾擦拭。 透过黑发的空隙,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向不远处青铜的灯盏。 灯盏里,一点微光在油光中轻轻颤抖。 看到那点微光,女人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微笑。 热水与毛巾不知换了几次,她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感受着蔓延至全身的剧痛,大堂里的喇嘛们仍在念经,他们在唱哪一段祝词……? 她迷迷糊糊地想,思绪渐渐飘远了。稳婆的声音在极度眩晕里传至耳边,像是在大喊、尖叫,“娘娘,您不能睡啊。” “娘娘,娘娘,娘娘……”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勉强侧头朝青铜灯看去。 那盏灯,真漂亮啊,她想。青铜的灯盘,鎏金的花纹,盘盘绕绕的…… 灯光愈来愈模糊,在她即将陷入昏睡的时候,火苗微微一跳,熄灭在滚烫灯油里。 火苗,熄灭了。 她愣愣地看着熄灭的油灯,寒意猛地流窜到心底,无边的疼痛一瞬间蔓延上来,将她从昏沉里撕扯着唤醒。 灯怎么熄了呢,油灯怎么熄了呢,大王的命灯……怎么熄了呢? 天昏地暗的惨痛与失神接二连三袭击着她,她几乎要晕过去,可就像一根针扎在脑海里,让她睡不着、醒不了。 她艰难地握着床边木栏,急促地喘息,不能死,不能死。我们都不能死,孩子也不能死。 无数个死字从脑海里沉沉地扑了上来,瞬间淹没了她。 大堂里的喇嘛们仍然念着长长经卷,木鱼的声音咚咚响,女人惨叫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寝殿。 不知过了多久,侍女们带着毛巾与水盆次第走出,婴儿嘹亮的哭声从床上响起,女人昏昏沉沉躺在地上,耳边依稀有稳婆的声音,“恭喜娘娘,是个男孩……” 她躺在床上,心里却渐渐冰寒起来。 大王,大王……她喃喃地想,然后看向了自己的孩子。 是个皱巴巴的男孩子,不知长大了会不会像他的父亲。那盏被大萨满留下的油灯,为什么在这一天停下了脚步? 心里一会儿是大婚时白色的花,一会儿是夕阳下策马朝自己奔来的男人。 大婚的油灯下,那个叫做萧秉常的男人握住她的手,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她应该告诉丈夫,自己叫做额多汉吉。将额多部落的名字告诉大王,让父辈的姓氏告诉大王。 可看着灯光下男人的那双眼睛,她鬼使神差地说,“低眉,妾身叫做……苏低眉。” 那是阿娘留给她的名字。阿娘和祖父的商队行走在边关,被父亲的骑兵抢夺砍杀,阿娘被抢进父亲的帐篷里,十个月后留下了自己。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阿娘从来没有笑过,直到六岁那年,父亲赐予自己公主的封号,阿娘才抓着自己的手,在沙地里留下了三个字。 “你阿祖姓苏,你也姓苏,名字……就叫低眉吧。” 很多年以后,她一直以为,低眉敛目的温顺是一个汉家女子最为珍贵的品质,直到阿娘跳下天葬石台的那一天,她翻开经卷,才读到了“菩萨低眉、慈悲六道”。 阿娘一直到死都没有原谅爹爹,阿娘恨死了爹爹,哪怕是唯一的女儿,阿娘也在劝她,“要慈悲,不要像他们一样,你要慈悲,不要杀人,你要慈悲……” 那一夜,她摔碎了帐篷里所有的灯和碗。 可大婚里看着丈夫那张年轻脸庞,她却仍然怀念起娘亲柔如春枝的柔顺。鬼使神差地,她说,我叫苏低眉。 丈夫轻柔地握着她的手掌,微笑说道:“阿眉,草原女儿虽多英武,可世间女子艰难尤甚。你既然嫁给我,从此无须低眉。” “低眉何如展眉,你随我姓萧,倒不如叫做……萧展眉吧。” “别怕,”大婚下的灯光下,男人对他说,“别怕”。 从此,她再也没有害怕过。 女人定定地坐了起来,在稳婆和医师的惊呼里,她猛地推开所有侍女的手,力气颇大。 -- 第251页 她一件一件披好衣服,艰难地抱起孩子,往屋外走。 侍女们匆匆围上来,叩首道:“娘娘,您不能吹风啊,娘娘,您先回屋……” 她看着远处的士兵,微微一笑,眼底却渐渐染上寒意,她用力将孩子拢得更用力,轻声说道:“这满屋的侍女与稳婆,照料不力,都……杀了吧。” 侍女和稳婆惊而抬头,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侍卫们砸晕了拖下去。 看着陪嫁侍女绝望目光,她喃喃地想,慈悲六道,慈悲六道……阿娘,我和你终究是不同的。 我们不一样的。 从始至终,都不一样。 她抱着孩子走回屋,将熄灭的油灯从桌子上拿下来。她看着漆黑的棉芯,泪水渐渐滚落到灯油里。 油灯被她仔细藏好,放在了陪嫁箱子的最底层。 她抱着小小的孩子,坐在床上爆发出无声的哭泣。 在这个夜晚,她失去了丈夫,她们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孩子在她怀里,发出嘹亮的哭喊。 内臣跪倒在寝殿门口,叩首道:“娘娘……” 她挂着满脸泪水,声音平静无澜,说道:“大王离京击杀伪神,不日折返,召阿罗克、羌玛进宫,协理三军事务。” 内臣遥应一声,匆匆退下。 大堂里的红衣喇嘛们还在念经吧,他们在唱什么啊……女人喃喃地想,隐约地,她听见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非众生。与其别离名亲爱离。复次少壮无病寿命……” 夜色很沉,湖水很冷。 叶三慢慢睁开眼睛,从睡梦里醒了过来。 像是被水淹了很久,他整个脑袋都有些晕,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有些湿闷闷的。 叶三皱了皱眉,伸手将脸上的头发拨下去,他用手背擦了擦脸,耳朵里似乎被浸了很多水,感觉声音嗡嗡地响。 他坐起来,发现衣服被上衣被脱了个干净,湿掉的布条全部换成了新的,上身的所有伤口被紧紧裹了一遍。 他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自语道:“我是睡得多死……” 他往四面看了看,发现云清躺在一边睡觉,不知是不是闭气闭了太久,脸色看起来有些青白。 衣服被铺展在石道上晾,叶三看了眼自己的衣物,才想起来周围的环境有些不对。他摸了摸云清的额头,确认没事之后才站起来,开始往石道边查探。 他们在一处狭窄的石道里,甬道一直往前延展,看不到尽头。石壁两边嵌着一些夜明珠,在黑漆漆的环境里散发着光亮,照亮了石道旁边的水流。 他们躺着的地方,与寒潭相接,水流不知从哪里淌进来的,湿漉漉的水气长久浸润在甬道里,以至于靠近寒潭的石壁上都长着一层青苔。 夜明珠的光线很柔和,靠着寒潭的石壁外侧,嵌着格外硕大的几枚圆珠,就像几个通明的白球。看着通体润泽没有半分瑕疵的夜明珠,叶三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他尝试着伸手在石壁上抠了抠,发现被嵌得太紧以后放弃了这个想法。 甬道里的空气是流通的,还带着寒潭湿润的水汽,睡了一觉的叶三精神很足,他伸出手看了看,或许因为在湖里被泡过,身上的血迹都被洗刷干净。 他光着脚往寒潭与石道相接的台阶上走,台阶渐渐被水淹没,能够看到台阶长着的一些水草,水草无声地在水底飘舞,被叶三一脚踢到了远处。 他坐在水面上的台阶上,将神识往下探查了片刻,发现这块寒潭比自己想象得更深。而且由于靠近地底与水流,寒意比草原上更浓。 叶三扭头看了看湿漉漉的衣服,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从湖里跳了下来,来到了这条石道里。 显而易见,他们现在在湖底。 虽然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两个人从湖水里游到了这条长长甬道,但是他们现在很难走出去。 叶三往头顶上看,只能看到漆黑的石壁。哪怕是寒潭的上方,也是一块极高的石穹,上面画着一方星图,用各色的石珠排布起来,哪怕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也在发亮。 没有退回去的路,他们就只能试着往前走。 叶三从潭水里走回来,坐在云清身边。耳边传来很平稳的呼吸声,他闭上眼睛,抱着双臂,开始发呆。 之前一路被追击的疲乏,紧绷的神经,在这一片隔绝天日的地方彻底消失。 他很安心地发呆,调息,修养,伴随着极浅的呼吸声。 第132章 石道尽头的雪 甬道里渐渐有风吹来,风极湿冷,不多久,石壁两边尽沾染上细小水珠。 叶三往前走了几步,往前看去,只能看见石壁上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光亮。但既然有风,前方或许有出口。 他看了一眼云清,决定再等一等。 石道里的风速不快,颇为温和地从尽头铺展开来,吹在发丝的时候,带起一点凉意。不多时,晾在地上的衣服被吹干,叶三抖了抖衣服,在穿衣的时候,他隐约觉得腰腹间有些不太对劲。 身上那些细小的新伤,有一种酥麻的痒,像是伤口即将结痂脱落。 他按了按腰腹,从他们遇到敌人开始,时间仅仅过了一天不到。更何况,在这个过程里,他们没有任何药物。 没有药,这样短的时间,伤口不可能好得这样快。 -- 第252页 叶三将伤口上的布条全部扯下来,脸色渐渐僵滞,那些新裹的布条下,原本还在流血的伤口已经彻底结痂,灰褐色伤疤牵动皮肤,带来隐约的痒意。 除非自己睡了三四天,叶三默默想着,但是他还没感觉到饿,那就意味着他们并没有睡得太久。 他看了看四周环境,想找出一些端倪,在这个过程里,他隐约听见背后有人在喊自己。 叶三以为云清在喊他,转过身来才发现,云清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睡觉,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风越来越温柔,就连一丝凉意也渐渐消失,石壁上的水珠越来越多,像是经历了一场雨。面对这样奇异的景色,叶三觉得有些冷。 没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但是一股隐约力量在召唤他,从石道尽头传来的温柔风声一阵一阵,渐成平稳节奏,与心跳形成了颇有默契的共振。 与在湖面上听到的动静一模一样。 叶三将刀提在手上,顺着石道往前走,当他走了几米之后,云清听见脚步声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叶三背影,问道:“怎么了?” 叶三兀地清醒过来,他揉了揉太阳穴,找了块地方坐下来,道:“这是哪儿?” 他并不太想解释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随口捡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抛出去,云清认真想了想,指着寒潭道:“顺着河底的暗流游过来就是寒潭,但是游回去有些危险。” 游回去危险,游过来当然也一样危险。 叶三并不知道河底发生了什么,云清看样子也并不打算解释。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会儿,看着云清还有些青白的脸色,他开口说道:“谢谢。” 云清愣了愣,过了会儿才回答道:“没关系。” 除了轻微的风和水流,周围没有半点声响。水滴不断从石壁上掉落下来,砸在甬道上的时候,发出滴答声响。不知在河底埋了多久的暗道,有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又有一股极为寒冽的清旷冷风。 两个人坐了会儿,叶三看了看寒潭,沉默的气氛有些尴尬,他找了根布条将头发扎起来,随口问道:“能把脸变回去吗?” 这显然是为了打破沉默随口找的话题,然而这个问题抛出来,甬道里陷入了更长的沉默。 云清叹了口气,伸出手掌覆盖在脸上,问道:“你这么嫌弃这张脸?” 嫌弃这个词丢出来,叶三有些坐不住。他想了想,只好认真回答道:“这张脸……很怪。” 这张脸当然说不上丑,甚至还有几分清俊的好看,然而他看着这张脸,总是觉得有些怪异。 面对这不只是赞美还是贬低的形容词,云清挑了挑眉,手指尖从脸上慢慢滑过,伴随着浅白的灵光,那张绿瞳的脸慢慢粉碎消失,出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黑色的发丝在耳边轻晃,那双黑色的瞳孔看向叶三,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那双眼睛太过熟悉,透过清澈而凝定的目光,叶三几乎看到上京淅淅沥沥的夜雨,在轻微的水流声里,他下意识侧过头,将手里的长刀提起来,说道:“走?” 云清笑了笑,他提着剑站起来,不紧不慢跟在叶三后面。 夜明珠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射得有些散乱,脚步声压住水声,一直往石道尽头走。 在这个过程里,他们都没有说话,所以只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音。 身在湖底不见日月,他们两个人睡了几个时辰,而清虚宗的三位供奉,在朝日的第一缕红光中,站在了阔滦海子边。 佝偻腰背的老人扫视一圈周围的血迹,衣袖在风里微微晃动,无数带血的芦苇被连根斩断,飘散在平静湖面上。 “消失了。”一边灰衣的老人看向他,说道:“两个人的气息,从这里消失了。” “消失?”老供奉眼色微寒,笑意却越发明显,“未破六境,还真能上天入地不成?” 灰衣的老人挑眉微笑,说道:“我记得颜泽死在这里,蛮王也在这里留下了人马。” 在说话的间隙,湖边的芦苇荡轻轻颤抖起来,在暴涨的灵气下,它们连根飞起,密密麻麻向湖面上跌去。 失去了芦苇荡的沙地,能够清晰看见干涸血迹,还有一些沾染泥沙的武器与铁锹。 老供奉眯起眼睛看向湖面,湖面上堆满了一层新鲜芦苇枝干,几乎把湖面遮住了大半。 “有点意思。”他笑着说道,“颜泽当年看见的东西,我很好奇。” “不论他看见什么,都已经是个死人。天意昭昭,让他死在这片湖边,再也不能走回青城山。” “是啊,既然两个小家伙跳了下去,我们也该下去看看。” 第三位老人轻轻摇头,说道:“湖底太深,以人力很难游下去。不如宣昭武骑兵,连日开挖。” “即便开挖,也需三两日功夫,两个毛头小子虽然没什么本事,逃跑的功夫倒是一流。真要挖怕是追不上,更何况,蛮王已经死了,蛮王死了,他的骑兵我们没有办法驱使。” 耳畔的声音渐显聒噪,老供奉不耐烦地挥一挥衣袖,伴随着一阵清风,湖面上的芦苇尽被吹走。 他看着波澜渐起的湖面,开口道:“蛮王死了,他的女人和军队还在,这对清虚宗来说是一个好事,他的女人会继续和我们合作的。能够让颜泽三番两次前往漠北,这片湖底的东西,恐怕比那两个孩子的性命更值钱。” -- 第253页 三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温暖的朝阳下,晨雾渐渐散去,失去了芦苇荡的阔滦海子,孤独地在天空下泛着微波。 湖底的石道极为深长,一直向前走了几个时辰,仍然没有看到尽头。 两个人的脚力并不慢,按照这个速度和方位,他们往西北方向走了近十里路,但视线往石道里看去,依旧没有看见任何出口。 叶三伸出手在石壁上按了按,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样走下去,虽然没有敌人追击,也没有暗器埋伏,但是迟早会饿死在路上。 他顺着石壁按了一圈,摇了摇头道:“坐会儿,我想想办法。” 云清没有对这种看似浪费时间的行为提出异议,两个人一路走来,他已经很习惯听取叶三一些建议,尤其在战斗和绝境里,他会想到一些出乎意料的办法。 相比对于叶三的信心,云清也从不打算拒绝那些不太过分的要求。 两个人安静地坐在石道里,两边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光芒,这些夜明珠如果放到外界的黑市上卖,能够让他们两个做几辈子的富家翁。 叶三看着那些珠子,觉得有些烦躁,他的烦躁并不是来源于未知环境,而是有些复杂的情绪。 脱离了战斗活下来的两个人,需要重新面对那些过往。 那些情绪在沉默环境里不停滋生,叶三准备说些什么。他按了按额头,不经意问道:“北固山的老行事当年犯什么事了?” 问完这个问题,石道里忽然刮起了冷风。那道冷风像是从冰雪里来,瞬间将石道的温度降至冰点。两个人还穿着春天的布衣,一时鸡皮疙瘩全从胳膊上冒出来。 叶三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扯过云清就往风眼里跑。 那道长风微有节奏,在极寒的温度里不停呼唤着他。 因为风来得太快,他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云清,也就忽略了云清的脸色。 北固山的老行事,云清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才回答道:“北固山的人,我怎么可能认识。” 这个回答没有半点瑕疵,在冷风里疾跑的叶三很快忽略了这个问题。周围的温度越降越低,两个人的头发上很快粘上薄霜,两边的水珠不停滴落,越往里跑,水珠渐渐凝成冰,反射着夜明珠的光芒。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腿都冻得发僵,他们才看见了石道尽头的石壁。 一堵光滑的石壁,堵在面前。 而石壁与石道的接缝处,不停有细雪飘落下来。 第133章 梦里梦外 相比石道里的温度,血瀚海的温度无疑更低。 哪怕是白天,这种寒冷也没有被日光驱散半分。 为了躲避严寒,血瀚海上大部分人习惯睡得很早,起得很晚。大部分时间在被子里度过,能够帮助他们从极寒里活得更久一些。 日光灰蒙蒙的,透过云层照下来,吹得窗外冰晶一阵脆响。 这样一个普通的清晨,安多躺在床上,在做一个很寻常的梦。 梦里的小女孩才五六岁的模样,卷卷长发编织成两条大辫子,在耳朵旁边不停摇晃。 她呵着白汽蹲在帐篷里,用小手扯出一个皮囊。皮囊有些大,她用两条手臂将酒圈在怀里,一走一晃地跑出去。 雪原中央的白色帐篷,像是一朵大白花。 她走近帐篷,掀开厚重的门帘,侧身钻进帐篷里,然后高高举起酒囊,问:“哥哥,你喝不喝马奶酒?” 毛毡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有绿色的眼睛,一个有黑色的眼睛。 她看着两个很年轻的哥哥,举着酒囊问:“哥哥,马奶酒,喝不喝?” 她一晃一晃走到毛毡前面,高高兴兴地将酒囊放在地上,黑眼睛的哥哥看着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亮晶晶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冰块,又硬又凉,却没有冰块那么晶亮。 她舔一舔,是甜的。 原来这就是糖呀,她想。 血瀚海里寸草不生,又与外界隔绝,这样大的糖块,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用牙齿咬糖块,咬着咬着就开始哭。 安多一惊而起,从被子里钻出头。她坐在床上抱着腿,有些怀念糖块的味道。 后来很多年里,她一直很努力地解释,哥哥不可能杀哥哥的。 但是没有人相信她,所有人都觉得,小公主和掌教大人一起被道宗的人蒙蔽,如果小公主依旧相信仇人,掌教大人的魂灵岂能安息? 没有人相信她,时间久了,她就再也不说了。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她也开始想,如果真的是哥哥杀了哥哥呢? 如果真的是小李哥哥杀了哥哥呢? 仓木决告诉她,血瀚海的大人们没有任性的资格,她不能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想当然。她还要想想掌教留下的身后事,掌教大人死了,血瀚海三千多条人命全部压在她的背上。 从那时候起,她就不得不开始长大。 帐篷外的雪风扑扑簌簌的,安多掀开帐篷帘子,一直往北边走。 北边的雪原里,有一块冰晶堆刻而成的巨大平台。草原上的人们信仰长生天,死后肉身也交由天神,可秃鹫不会光顾血瀚海,这里太过寒冷,长生天牵引亡魂的使者不会降临。 虽然外界的信众将他们视为神明,可只有血瀚海里的人们才知道,这儿早已被长生天忘记抛弃。 -- 第254页 他们用巨大冰块打造成天葬冰墓,先祖们埋下的阵法会将死者送出血瀚海,可先祖们没有能力将活人送出血瀚海,从这里被道宗封印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就只能在这里等死。 只有死了,灵魂才能够飞到天上,肉身才能够脱离极寒。 没有人可以逃离这个宿命,从他们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被困在寒冷囚笼里,非死不能逃脱。 …… 石道里在下雪。 雪粒从堵住路口的石缝里掉下来,整个通道都变得异常寒冷,石壁表面非常光滑,空气里的水汽渐渐凝结,变成白色的霜,粘在了石壁上。 叶三伸出手,按在石壁上。透骨的凉意让他不自主抖了抖,然而触碰到石壁的那一瞬间,若有若无的声息再度从远方响起。 空气里的每一缕风,都在极度的寒冷里呼唤他。 这种呼喊并没有实质性的声音,可石壁上落下的雪花、粘上的水珠、水珠掉落的节奏、风吹过的速度,都与他的一呼一吸暗自呼应。 温柔而浩瀚的呼喊,几欲让人沉醉其间。 叶三失神片刻,直到肩膀被拍了拍,他才睁开眼睛,两个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疑惑。 “风从哪里来?”云清问道。 “有风,石壁后有东西。”叶三说道。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开始摸索眼前石壁。石壁上没有半点花纹,只是与头顶甬道相交的地方,有一些细小的缝隙。 他的手指轻轻探到缝隙上,感受到呜咽的风舔过他的手指。这片通道修筑得相当精妙,仅仅是一路走来无数夜明珠,都足够说明这条路所花费的物力。 一条花费这么多物力的石道,为什么会留下这样粗糙的缝隙? 就在这时,云清手里的剑,发出一阵明亮光阵。光线穿过风雪,笔直地照在石壁上。 光线照在石壁上,形成一道小小光圈。 叶三下意识将手按在光圈上,透过沉重石壁,他能够清晰感应到外面的风。 云清将剑递给他,叶三随手劈了几下,石壁纹丝不动。 两个人叹了口气,呼出的白汽很快被风丝吹散,叶三静静看着消失的光圈,将整个手掌贴合上去。 他闭上眼睛,整片大地都在呼应他。 石道里微弱的灵气、石壁后的狂风、甬道里的风雪。 他站了很久,睫毛上都沾染上一层白霜。 凡物不能劈开的东西,要怎么打开? 好在,这世间一切都是由灵气组成的。 叶三笑了笑,觉得这实在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从刚才开始,一个猜想一直在脑海里徘徊。他按着石壁,猛地闭上眼睛,甬道里所有的灵气都被他呼唤醒来,积聚在整个手掌上。 伴随着他的呼吸声,整个石道都在感应他。 石壁后的狂风倏忽降临,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手掌上,整个厚重石壁开始震动,受到外界牵引,石壁后的狂风渐渐汇聚成一点,往他的手掌钻去。 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一点。 然后,那一点被击碎了。 轰隆一声,整座石壁瞬间粉碎。未知尽头的风雪狂涌而至,整个石道里弥漫着冰雪寒风,两个人下意识蹲下身躲避寒风,雪不停砸落在他们头发上,很快将黑色的发丝染成白色。 春天的衣服在狂风里极抖,几乎凝成冰,在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整座石壁轰然粉碎,化作石粉,被狂风往石道里吹。 漫天白色的粉末和雪花,两个人的皮肤上都染了一层冰晶。 眼前忽然变亮了。 那不是夜明珠的光芒,碎掉的石壁后面,出现了一整个空旷的巨大石厅。 往上看,高十数米,巨大的石穹隆上,嵌满了珠宝和明珠,往下洒射着金钱的光芒。 他们两人站在巨大的石厅前,齐刷刷抽了口气。 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金钱能够做很多东西,但不足以让他们发出这样失神的惊叹。 因为他们往下看了一眼。 往下看,深十数米的石厅里,堆叠着无数冰棺。 无数的冰棺,无数的人。 无数的尸身堆叠在一起。 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眼前的景象太过于让人震撼。这是什么地方?死去的是什么人?他们为何会出现在地底? 叶三的睫毛上,晶雪越来越多。 云清努力收回心神,他抱着双臂,轻声道:“叶乘风,我不想冻死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他很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他并不是在抱怨太冷,而是这种时候,必须要让两个人足够冷静。一旦被掠走心神真的停下脚步,很可能被冻死在路上。 他们不能停,只能走。 石壁后面延展出去的细窄小路架在半空中,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十几米的冰棺里,而往头顶上看,石穹上的无数明珠点缀成巨大的星图,如同人造的永恒星幕。 叶三拽着他的手开始跑,两个人在石道上越跑越快,借助运动发散出来的热气让自己温暖一些。 一直跑到石道尽头,才能看见一道石阶。走下绵长石阶,他们站在无数冰棺面前。 堆叠了几米高的冰棺,铺满了整个石厅,他们两个人站在阔大的石厅里,无比渺小,无比寒冷。 站在冰棺面前,叶三沉默地行了一礼,然后拽着云清在仅有的通道里开始奔走。 -- 第255页 黑色的通道两边,堆叠的冰棺散发着寒气,几十米的石柱支撑着穹顶,道路两边散布着各种大小的石箱。 经历了不知多少年的风雪,那些石头已经变得酥脆,叶三蹲下身掀起石箱,被打开的石头盖子很快碎裂在路边,和经年的雪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进入宝地,找一些宝藏?云清看着叶三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跟着在后面。他对于金钱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欲望,但是看着叶三有些急切的脚步,他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欲望的人,才会显得真实而可爱一些。 他一边想,一边看叶三打翻了三四个石头箱子。那些箱子在无数岁月里,连同内部的珍宝都变得腐朽不堪。 金冠、玉带、经书,虽然因为温度保存得很好,但是刚一拿到手上就彻底碎成了沙。 反倒是装载他们的普通石箱,保存得更为长久一些。 他沉默地跟在叶三身后走,直到叶三从箱子里翻出兽皮的衣物,扔了过来。 “穿。”叶三看着石头箱子,松了口气,说道:“还好能用。” 云清看着他愣了会儿,过了很久才笑出来。 他想了想,认真说道:“谢谢。” 叶三朝他摆了摆手,将棉衣披在身上,道:“没关系。” 第134章 经卷的山,死去的人 衣物将寒风阻隔,两个人的脚步放缓了很多,开始用更多时间研究周围的冰棺。 小路一直向前伸展,隐约可见尽头黑色的堆叠物。 一直走了很久,叶三心神微微一跳,他站在石箱上往远处眺望,看见了一双有些熟悉的脸。 那张脸,与云清的另一张脸,足有六七分相似。 识海瞬间被击中,他大脑一片空白,直接从石箱上跌落。云清伸手扶住他,两个人往后倒退几步才停了下来。 “怎么了?”云清打量了他一眼,准备站上去看看。但刚刚经受过重量的石箱直接碎裂,掉落在积雪里。 叶三喘了口气,心脏在急速跳动,他捂住心口,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整个识海平静下来,他才看向云清道:“我好像……看见了你爹。” 云清怔了怔,有些不太确定地看向叶三,问道:“我爹?” 叶三捂住头,慢慢坐在地上,他的头里一根筋扯着疼,像是被忽然袭击了整片识海。 云清微凉的手指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了揉,道:“这里……似乎是……魔宗的天葬墓坑。” 叶三啧了一声,道:“怎么回事?” 云清找了块地方坐下来,一边翻着石箱里黯淡无光的珠宝,一边解释道:“血瀚海里常年积雪,冻土冰层难以破开,因此血瀚海里的人死了以后,很难像中原人一样破土下葬。” “草原上的人信奉长生天,各大部落都会修筑天葬石台,天葬台边由天葬师豢养秃鹫,一旦部落里有人身死,就被背上天葬台,将尸身留给秃鹫。” 叶三支着下巴,听到这儿忍不住开口道:“死后留不得全尸将肉身送给秃鹫吃?” 云清点了点头,解释道:“他们信奉长生天的力量,希望灵魂能够回到上天。所以他们将肉身奉献给苍天的信使,以便灵魂得到拯救。” 叶三想了想,犹豫道:“信仰这种东西,我不好多说什么,但是……” 云清笑了笑,指了指周围的冰棺道:“可是血瀚海里与周围不同,冻土难以破开,秃鹫也无法飞进来,所以魔宗的祖辈修筑天葬冰墓,将死去的人安置在阵法上,传送到没有风雪的草原上。” “只不过……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那道阵法的尽头,居然是这样一座石厅。” 在无尽冰棺里相对坐谈,这幅画面有些诡异,周围的寒气渐渐逼了过来,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往前走。 “我不是急着赶路……但是在冰棺边停太久……感觉有些……”叶三有些刻意地解释道:“况且太冷,不能总呆在同一个地方。” 云清微笑回答道:“是,找到出口比较重要。” 叶三松了口气,脚步也渐渐变得平稳起来。自从来到这里,他总觉得浑身不太对劲,不过和这么多冰棺靠在一起,不论是谁也会出一身白毛汗吧,他默默地想。 云清不紧不慢跟在他的身后,叶三冷不丁停下脚步,他撞在叶三肩膀上,有些疑惑问道:“又怎么了?” 叶三对这个又字有些不满,他朝四周看了一眼,说道:“你的故事里……有一点我没有想明白。” 云清说道:“那不是故事。” “行,”叶三说道:“但是有一点我没有想明白,魔宗的师祖们被封印在血瀚海以后才需要修筑天葬冰墓,被封印在冰原里的人无法走出来,这座石厅只能是更久之前的魔宗修士修建的。” 云清想了想,回答道:“在道宗将魔宗封印在血瀚海之前,魔宗的力量尤为强盛,一度威胁过道宗的地位。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想来魔宗在被驱逐之前,有足够物力修筑自己的宫室。” 叶三继续往前走,说道:“我更好奇的是,这片宫室最初的用途是什么。” “但是时间过去太久,现在讨论它最初始的用途,已经没什么意义。” 两个人沿着窄小道路往前走,脚踩过积雪,不时发出轻微的沙拉声响。 -- 第256页 石厅极空旷而深阔,道路的尽头,一座书山堆叠在墙壁边缘。 书山前,坐着一个人。 黑袍下的枯骨被冰雪覆盖,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就连那片黑色的袍子,也早已变得腐朽不堪。 云清瞳孔微缩,往后退了半步,道:“魔宗的……先祖?” 风持续吹拂着巨大冰墓,枯骨后面的经卷,不时被掀起细小微尘。由于放置的时间太过长久,那些书页早已变得枯黄硬脆。 或许因为位置的变化,风声渐渐变得刺耳尖锐起来,像是来自黄泉的引渡歌声,穿过无数尸骨,裹挟着寒意往骨头眼里钻。 没有被埋葬的魔宗枯骨,他在这里守候了多久?他为何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下葬?这具骨架又意味着什么? 叶三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心脏早已急促蹦跳起来。为了平息一下情绪,他扭头看向云清道:“你……” 云清低垂的眉眼里,闪过一丝幽深而复杂的神色。 他迈开脚步,直接走向了枯骨后的书山。那些书卷上泛起一层轻微薄尘,被云清拿出来的书页直接碎裂在半空中,噼里啪啦掉落下来。 他每翻一本书,那些书页就直接碎裂,然而在这个过程里,云清并没有停下翻动的速度。 每一张纸碎裂,就会显露出下一张的文字,又立刻被云清翻动扯碎。 叶三本不想往经卷的方向走,他很能理解作为魔宗当代掌教,看见先辈留下的经卷激动心情。但是云清可以走上去,他不能走。 一旦他学了魔宗功法,苏师兄在下手拍死他的时候可能还会狠狠打在脸上。 而大师兄……可能会很温柔地给自己超度。 想到苏师兄的剑,他忍不住啧了一声,看着云清明显不对的状态,他绕过骨架走过去,一把将云清扯翻在地上。 云清惨白着脸站起来,抿着嘴不说话。他一头扑进经卷中央,翻着书页的手腕在衣袖里不停颤抖。 哪怕叶三再迟钝,也能看出来这并不是什么激动与欣喜的情绪。 他有些不安地跟在云清后面,拍了拍他的背,耐心问道:“怎么了?” 云清沉默了很久,垂着双手站在书海中央。 那些书,在千年以前被顶礼供奉,到了今天,也不过化作一页页脆纸,什么都留不下。 周围的风声尖利刺耳,云清站了很久以后,一把抓住叶三的手,哑声说道:“魔宗的墓室里,为什么会有清虚宗的典籍?” 他并不想找到答案,只是用力攥着叶三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急于抓住浮木。 叶三叹了口气,耐心地将他拉到地上,两个人并排坐在书堆里,叶三看着他,努力解释道:“魔宗与道宗之间纷争由来已久,为了了解敌人,清虚宗山门里也会藏有一些魔宗功法,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这对叶三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他甚至很难理解云清这样激动的原因,是担心魔宗的功法被道宗玷污吗?可以他对云清的了解,他还没有迂腐到这种程度。 云清认真看着叶三,抓着他的手越发用力,说道:“是同一本。” “同一本?”叶三皱了皱眉,努力去理解他的意思。 “清虚宗的三方六典,每一本都在这里。每一本都……都和……世上流传的不同。” 叶三愣了愣,站起身来去翻看书页。他小心剥开封皮,看完第一页的几个字后,再将那一页撕碎,如是小心看了十多页以后,他终于明白了云清的意思。 他翻阅了一本水文十三经,这本书他曾经在上京的藏书阁里见过,隐约能够记得一些细节。但是眼前这本水文十三经,长度多了足足一倍。 叶三眉头直跳,将手按在书上,沉声问道:“你是想说,魔宗本就是清虚宗的一个分支?” 云清坐在地上,紧紧攥住了手。 周围的风吹得极紧,在半空中呼呼地撕扯,寒意顺着骨头冒上来,冷得他一个哆嗦。 叶三看着他,摇头道:“同门相争演化而出的不同理念,为了维护正统千百年来除魔卫道,这事……可以理解。” 云清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穹顶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变成惨白色。 “如果……”云清用力吐出几个字,他说话的速度极为缓慢,像是害怕打碎什么东西一样,说道:“如果……清虚宗……是魔宗的分支……” 叶三迅速恍惚了一下,周围的冷风吹在他的脸上,像刀子一样。 不会有比它更为合理的解释。 来自清虚宗的无数典籍整齐堆叠在眼前,每一本都足够详细,甚至比世间流传的部分更为……完整。 修行的经卷,最为忌讳的,便是“不完整”三个字。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道理,就算三岁的孩子也明白,而眼前的书山,每一本都这样详尽,都找不出半点差错。 像是从书里切割开一部分,盗回清虚宗的山门,然后顺着那座种满银杏的山门,流淌到了整个修行界。 第135章 一个小秘密 千年以前,修行还是豪门贵族把攥的东西。没有足够的银钱,普通人难以支撑修行路上巨大的开支,不是出自门阀,他们甚至没有办法获得修行的典籍。 随着大翊起兵,清虚宗收集天下各派修行密法,广收门徒,并且派遣出无数传道人,向天下布道,从此彻底破除了修行路上的门第之别。 -- 第257页 经过千百年的衍化,整个道宗的修行理念,也渐渐向清虚宗靠拢。 将清虚宗看做道宗的立派之祖,并不会太过夸张。 叶三看着眼前的书山,觉得内心渐渐沉重起来。 他的肩膀也渐渐沉重起来。 知道一个秘密,有时候并不会太轻松愉快。尤其这个秘密,足够让他们死千百次。 云清的脸色有些苍白,在极端的沉默里,他努力将心绪平复下来,然后看向叶三说道:“这是一个猜想。” “哪怕是猜想,也有它的意义。”叶三摇头说道,“逃避没有意义。” 他离开书堆,往骨架边走。 叶三并不太关心天下修行者修行的是什么功法,在他的理解中,只要能够变得足够强而不会对身体造成损伤,那么那些功法就不能说是错。 而眼前新的发现,说到底可能只是一个关于叛乱的故事。 叛乱的清虚宗,为了正统地位扑杀魔宗近千年,终于将整个道宗彻底同化成清虚宗的一部分。 可被自己人反叛追杀的魔宗,谁能保证它一定是对的? 清虚宗历经千百年来仍不能看透的东西,他并不觉得自己在短短时间里能够看明白。相比天道、教法这种事情,他更在乎另一个重点。 知道了秘密的两个人,要怎么才能藏住秘密,顺利活下去? 从湖里跳下来之前,清虚宗的三个老人依旧在后面追击,他们不难发现自己跳下了这片湖。如果他们追上来,恐怕也很容易发现被掩藏了千年的秘密。 到时候,他要怎么在清虚宗的追杀里活下去? 一瞬之间,叶三想了无数种方案,但每一种方案都直指杀人灭口四个字。 他得想办法杀了身后追击的三个老人,将这个秘密彻底堵死。至于肃清反正这种事情,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天下的修士已经足够强,他们从普通人身上获得足够的金钱、尊重与信仰,至于他们修行的功法究竟完整不完整,他们能够走到哪一步,叶三并不想替他们考虑。 他只想替自己考虑。 他这么想,也这么说道:“魔宗和道宗千年以前的关系,有那么重要吗?至少对我来说,别人修行的功法与我毫无关系。道宗跟着清虚宗走了千百年,再走下去也未必不可以。” 云清闻言沉默。 是的,没有人可以判定,魔宗一定是错的。 但是,他从修行之初,想要见到的东西,恰是那苍苍天道四个字。 当年,他想看一看天道,现在,他也想看一看天道。 而今他亲眼看到了,才发现天道两个字一文不值。他辛苦索求的这么多年,原来起源于清虚宗当年的一场叛乱。 原来就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故事,利益、理念与叛逃,从此魔宗被打下十八层深渊,再也没有从北方爬起来过。 历史从来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些掩藏在经卷里的天道两个字,原来也是任人书写的。 云清站起身来,看向尸骨后的石壁。 石壁上阴刻的字迹,并不是番邦的文字。那些被冷风吹卷了千年的字迹,有些部分风化脱落,却忠诚记载了故事最原始的方向。 那是一个很老的故事,甚至有些俗旧。那时候天下修道的方向、功法还很模糊,以圣教自称的宗门将门派立在北方雪山之畔,并且提出了“大道无道”四个字。 看见那四个字,云清像是被火烫伤了一般,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那些细小的文字记载了关于教义的纷争,青字门的野心与叛乱,血水浸透了冬天的积雪,他们将残存的经卷搬运上牦牛马车,一路向南方逃去。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出于对本家的恐惧,又欲替自己正名,他们扛起了道宗的大旗,帮助大翊打下江山,从此被奉为这片国土上的国教。 清虚宗的功法流淌进所有宗门里,也同化了所有的宗门,而伴随着一道清字大符,魔宗残存的血脉被彻底封死在血瀚海,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那些故事被封印,对错也早已被风沙掩埋,只剩下活在冰雪里的人,至死不能踏出血瀚海半步。 云清的头突突地疼,他扶住额头,沉默了很久。 叶三站在骨架旁边,抱着双臂打量四周的环境,他需要及时找到出口,然后想办法开始逃命。 在这时候,微风吹拂过冰棺,流淌到书山,吹走了骨架边的微尘。 尘土被吹走,掩埋在下面的几行小字才显露出来。 叶三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无论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他绝对不想冒着被苏师兄挂起来打的风险去学魔宗功法。 被吹走的微尘在风里游动,几行小字像是滚烫烙铁,在一瞬间死死焊在他的脑海深处。 “张宿迁徙,有星欲侵紫薇,青字门举族叛逃,圣教大难将至……” 这些字里的故事对叶三来说,并不足以造成太强烈的心绪波动,可伴随着那些字迹,一道强烈的飞光瞬间扑到他的脸上,顺着眉心直入气海丹田。 狂风乍起,强烈的威势从身体内部开始挤压,他两条腿一时无法站立,扑腾一声跪倒在骨架前。 天地之间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往身体里挤压,每一寸经脉都滚烫到几乎爆炸,风声在耳边急促流动,与心脏牵扯弹跳,叶三额头上不断滚落黄豆大的汗珠,刚一落地又凝成了冰,狂风将他的棉衣几乎吹得倒飞出去,绑住马尾的绳子直接崩断,黑色的长发在身后狂舞不停。 -- 第258页 他的表情相当痛苦,云清察觉到危险,几步掠到骨架边,他尝试着伸出一根手指,却直接被掀到了几米之外,半天才爬了起来。 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地面的积雪、灰尘、碎掉的书页,全部盘旋到半空中,在叶三身边急舞。 叶三的眉心几乎拧成一根线,更为诡异的是,他的体内似乎生成了一种半透明的光,将整张脸都照成了几乎透明的金色。 云清气息不稳地站在一边,从这个角度,他能够清楚看见叶三皮肤下的经脉,那些经脉被狂暴的力量冲挤着,在皮肤下面弹跳,几乎要挤出皮肤飞射出来。 云清站在一边,他想做些什么,却什么都不能做。 风吹过冰棺,冷得让他直冒汗。 不知过了多久,叶三脸上的光芒渐渐消失,血水顺着他的眼睛和嘴角溢出来。伴随着落地声响,他倒在地上陷入了黑色的梦乡里。 云清小心翼翼走上前,按住他的手腕,风吹过两个人身边的时候,他隐约觉得风中的气息不太相同。 云清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那并不是风的气息,是叶三的气息。 他的第四座高山,被强制性用外力打碎。 草海深处的三个老人,朝西北遥遥望去,思索片刻后才说道:“有些意思,在这种时候破境,青城山的眼光倒还不错。” 老供奉微笑点头,沉吟说道:“他们的气息,为何出现在百里之外?便是连夜驰马也需三两日功夫,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总不过是有传送阵法。想来那片湖底有些古怪,蛮人挖开湖底也需要些时日,我们倒不如先行一步。” 说完这句话,他们都觉得有些可惜。 要死的好孩子,才会让人觉得可惜。 一个刚刚走到第四境的孩子,在三个供奉手里,并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想着草原上连日追逐,即便以老供奉的心性,也不免露出一丝苦笑。 常年在清虚宗内门闭门不出的老供奉,什么时候追杀过一个孩子? 他们不仅追杀了,还追杀了这么久,还被两个孩子牵着鼻子跑,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两个还没有死。 老供奉苦笑一声,眼底的寒意却渐渐升了起来。他的长袖在风里慢慢漂浮,短剑悬浮在半空中,然后朝着前方急掠。 云清提着剑,蹲在地上看了看叶三。他握着叶三的手腕,将气息灌注到他的经脉里游走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不仅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好得不得了。 像是被强行铸炼过,叶三的经脉与气息变得更为深厚悠长,他体内的每一寸经脉都在强劲地跳动,血气在活跃地游走,哪里像是一个晕倒的人? 他不放心,因此确认了三两次,在几次确认之后,他发现叶三,似乎只是……睡着了。 叶三就在地上很安静地睡着了。 云清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准备摇醒他的手伸到一半停在空中,他想了想,将自己的棉衣脱下来替叶三盖好,然后提着剑绕过书堆往后走。 他四处巡视了一圈,发现书堆后面,有一道小小的石壁。 云清轻轻扣了扣石壁,这道墙并不是锁死的,他伸出手,用力将石壁向两边推开。 一条很窄的土道出现在眼前。 云清下意识喊一声叶三,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倚靠着石墙想了想,慢慢就笑了起来。 “喂,叶乘风。”他伸出右手手腕,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自顾自说道:“当年在黑森林里,你说要把我带出去,我其实根本没指望活着走出去” “谁知道十多年以后,你还是把我拽着拖出去。你要是不管不顾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也什么都不管。可你偏偏又来救我做什么?” “原本就欠你的人情,后来又欠你人情,到现在……我也算不清了。” “你说要带我出去,就真的带我出去,你说带我看看天道什么模样啊,就真的告诉我,天道只是个谎话?” “你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我答应你的事,也不好反悔。” “你这人……自顾自的样子,有时候还挺没意思的。” “是挺没意思的。”云清摩挲着手指,忍不住笑道:“还好,我还挺喜欢的。” 他走出石墙,朝身后挥了挥手,道:“走了。” 第136章 梦外梦里 草原深处地势平坦,风吹着草叶如波浪般摇动。 波浪里,几道黑色身影在风里穿梭,很快停留在小小的土坡上。 说是土坡,其实并不高,几步就能走回草地里,这片土坡上盛开着一些黄色的野花,在阳光下向着太阳,分外喜人。 秦无念朝极远处投去一瞥,理了理衣襟,盘腿坐在柔软草丛里。 黑衣的侍从朝他行了一礼,见这位上司没有流露出什么厌烦表情,才开口道:“大人,有人……在往北边走。” 秦无念闭着眼睛应了一声,许久才道:“有人往北面走,我就一定要追?老供奉的手伸得太长,我执法堂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他来训导?” 黑衣的侍从仓皇跪倒,不再说话。 执法堂的主事人,年纪不大,辈分很高。作为掌门为数不多的几位亲传弟子,他有足够的底气。 当年因为掌门弟子这个身份,他的确受到过一些不公平的对待,但是现在教谕死了,留下了掌门。 -- 第259页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可大人……走过去的……似乎是……” 听到这句话,秦无念叹息了一声。 他已经说了很长一句话,他也留给了下属足够的时间,可惜他的下属并没有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于是他站起身来,微笑着看着自己几位下属,耐心解释道:“我奉掌门之命行事,临行前,师尊只交代我杀一个人。” “至于一个魔宗掌教……师尊没有吩咐,而三位供奉,总不至于连两个孩子都解决不了。我又何必班门弄斧?” 他说话的声音越发温柔,笑意也越发明显。 执法堂的主事人,从来不是一个温柔的人。执法堂,也并不是一个温柔的地方。 执法堂只需要力量和忠诚。 在看见秦无念笑意的一瞬间,黑衣侍从猛地站起身来,朝不同方向逃窜。 秦无念微笑着摇了摇头,一道剑痕从黑色衣袖里飞出,擦着草叶朝远处飞去。 清亮的光线照射在草坪上,急速掠过下属的脖颈,然后带着一根血线飞了回来。 血水滴落在草芽上,他挥了三次手,杀了三个人。 然后他重新坐在地上,开始耐心等待另一个身影。 临行前,传讯的阵法里,他清楚听见了师尊交代的内容。 虽然那些内容,哪怕他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吃惊。 “去漠北,杀一个人。”那天晚上,白色的光幕里,掌门提着毛笔,在宣纸上轻轻落下一个字。 秦无念微笑回答道:“现今的魔宗掌教,恐怕不能说是一个人了,师尊。” 这天下能够笑着违逆清虚宗掌门的人并不多,掌门并没有发怒,他剔了剔笔尖,说道:“青城山的叶小子,活得够久了。” 秦无念一顿,思索问道:“师尊……清虚宗追杀青城山小师弟不合适。况且他若死了,清字大阵的传承该怎么办?” “传承?”掌门坐在圈椅上,捻须微笑道:“知道教谕错在哪儿吗?” 秦无念执手弯腰,凝神恭听。 老人淡然说道:“我那师兄啊,他想要个传人,看他那副可怜模样,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糊涂了。” “一把背叛过宗门的刀,还会乖乖听话吗?” “一把被他下令斩断的刀,还能被修复吗?” …… 叶三躺在书堆和骨架旁边,梦见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的头痛得厉害,像一根细细的针,在头里翻来覆去地扎,牵扯着识海都在翻腾。 可他醒不过来,厚重的梦境将他裹住,一层一层在黑暗里往下坠。 他看见了一片黑色的森林,黑色的森林里,有无数道剑光。 在无数道剑光里,有一道华灿至极的刀光,刀光呼啸一声在林海间穿梭,冲溅起无数血光。 叶三继续往前走,再一次看见了那个年轻人。 在无数次相同的梦境里,剑尖捅进他的胸膛。 这一次,剑也捅进他的胸膛,梳着黑色马尾的年轻人,神情看不太清切,他怔在原地,有些僵硬地扭过头,喊道:“师兄……” 那把剑从胸口里被抽出去,血色从衣襟上漫开,他急速往后退,许多飘忽的身影降临在黑色的森林里。 “传教谕钧令,李长空入魔叛逃,杀无赦。” 眼前的世界片片碎裂,化作虚无白光。叶三惊了一下,才挣扎着从梦里清醒过来。 他的脑子里昏昏沉沉,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哪怕周围都是冷风,他却在不停冒汗。 梦里的一切场景都很清晰,他能够看见捅进胸膛的剑,也能够感受到身后的冷风。 叶三忍不住捂住心口,急促地喘了一口气。 他喊了一声云清,过了很久没有人回答。叶三朝四周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倚靠在脆弱的书山上。 他第一反应不是惊讶,也不是后悔,而是冷。 周围的风冷到骨头里,冷到心里,冷得他浑身发疼。 上京的如烟春雨里,坐在轮椅的白发老人摇着轮椅过来,微笑说道:“我想要个传人。” 那是一个很温柔的老人,哪怕现在想起来,叶三也无法从那双凝定目光里看到半丝虚伪。 无父无母的叶三,第一次感受到属于长辈的关怀,老人的目光温和而轻柔,他手把手教叶三下棋,带给他很多亲自校注的道经,还给他带来了几只老母鸡大肥鹅,和春雨里剪下的一把韭菜。 叶三还记得韭菜上挂着的水珠,那些水珠打湿了老人腿上的白熊毯,叶子柔软地垂挂下来,一荡一荡。 他再怎么想,也不可能往这个方向想。谁能猜得到,一个对他那样温柔的老人,从头到尾就是……想要杀他的? 或者教谕并不想杀他,教谕只是想要一个传人,他只是想要一个传人。 一个传人,而已。 教谕心心念念想要一个传人,一个完美的,符合心意的传人,而并不是因为他叫叶三,也并不是因为他的上辈子叫李长空? 所以那个传人,背叛了就可以杀,忘记了就可以教养。 那些温柔和教导可以是虚假的,也可以是真实的。他认真指导自己的传人,不论眼前是叶三还是李长空。 叶三想起南门大街的那场春雨,春雨里,坐着轮椅的老人微笑说道:“你不用对李长空三个字心存芥蒂,他是我的学生,你也是我的学生,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 第260页 李长空是教谕的传人,他也是教谕选中的传人。 他温柔而宽容地对待自己的传人。 哪怕这个传人是一条狗。 叶三坐在地上,他浑身恶寒,冷气浸到发根,让他忍不住抖了抖。 那些藏在温柔背后最残酷的冷漠,让他彻底死心。 叶三扶着书堆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往石壁后走。 他还得继续走下去。 …… 清虚宗的藏经阁外,日头正好。 温暖的阳光照在窗棂上,侍从拿着巾帕仔细擦干净灰尘,然后撑起窗户让阳光照射进来。 窗外的银杏树叶投射下很多伞形的叶影,伴随着风在窗台上晃动。阳光从窗台照进屋内,将光滑的石砖地板都照得发光。 他弯腰躬身走进藏经阁,跪在地面上开始擦拭石砖。 木桌后的老人拿着经卷,开口道:“今日歇歇吧。” 侍从恭敬地叩首,掌门这句话让他激动得有些颤抖,他强撑住不使自己失态,说道:“掌门大人,阅经大会开启在即,各宗的名帖已经递上来了。” 老人嗯了一声,将经卷放在木桌上,他看了看恭敬跪倒的侍从,满意开口道:“司家的名帖,递来了吗?” 侍从静静跪在地上,回答道:“司家老太爷准备亲自来。” 听到这句话,掌门才点了点头。他拿起一边的毛笔,在砚池里蘸了蘸,然后铺开宣纸写了几个字。 笔落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拉响声,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字总写得不太合心意。 老人摇摇头,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纸张就飘到了侍从面前。 “放到纸字塔里收着,回头一起烧了吧。”老人随口嘱咐了一句。 侍从恭恭敬敬地将废纸卷起来,掌门大人的墨字自然不能随意丢弃,他们会将每一张纸收起来,等到月中的时候一起焚烧。 他退下去以后,老人才从圈椅上站了起来。他走在冷清阔大的藏经阁里,在一副画像前停下了脚步。 每一任掌教与教谕的画像,都会挂在藏经阁石壁的两边。 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老人轻叹一声,声音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师兄,你可以不认同我的道,可你看今日这天下,终将变为清虚宗之天下。” 第137章 大风起兮 大翊正元十四年春,昭武发生了一件小事。 蛮王萧常秉崩,刚刚降生五天的太子登上王座,萧太后抱着吃奶的皇帝坐在群臣面前,向各方使者宣告了新帝登基的消息。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草原每个角落,迫于昭武铁骑而跪拜的部落难免产生别的心思,他们敲击着皮鼓表达了不满,并且驱使着骑兵从各个地方来到黑城的城墙下。 眉眼有几分汉人秀丽的萧太后站在城墙上,一边给怀里的皇帝唱摇篮曲,一边对军队下达了冲击的命令。 昭武铁骑的威力向来凶猛,然而这一次,每一道城墙下都有一辆黑色马车。 黑色的马车迅速撕扯开阵型,战车里的刀光剑气切豆腐一样切开敌人的铁甲,血水浇灌了黑城外的土地,腥气很久都没有消散干净。 修士的力量出现在战场上,战争就直接变为吞食的游戏。 昭武的军人们收拾残局,萧太后抱着孩子一边摇晃一边喂奶,大半胸膛裸露在空气里,然而那些死去的敌军,再也不能借此羞辱昭武的太后。 那场战争,只持续了半个时辰。 昭武的威信,也只用了半个时辰就竖立起来。 修士出现在战场上,这违背了人们的认知。出于修士的骄傲与清修道心,他们从不会轻易插手人间的俗事。 可这一次,他们真的来了,直接扑散了黑城外无数骑兵。 从始至终,没有人能够提出异议。因为对此有所不满的敌人,全部死在了战场上。 “不公平?这当然不公平,战争从不是公平的。”萧太后倚靠在软枕上,微笑说道:“倘若死人的战争都能公平,天下岂不是再无不平之事?” 跪倒在王座下的臣子连连应喏,城外的几位王爷早已离开,逃向黑城外百里地方。所有对这个小皇帝的不满,在修士的力量前彻底溃散。 只要她背后的倚仗还在,就没有人可以提出异议。 女人从王座上站起身来,一边摇晃着襁褓里的孩子,一边对着大臣们说道:“大王死前降下谕令,来自东方的伪神抢夺了血瀚海的荣光,他们身处血瀚海,长生天不得安宁。昭武身为长生天子民,自当维护长生天的荣耀,三日后,大军北上,攻灭血瀚海!” 当昭武新任太后走上王座的时候,云清刚刚回到了那片冰原。 冰原里,长风如啸。雪花从半空中坠落,有些沉重地砸在帐篷顶上,听起来像下雨一样。 她一把拽过云清的手,带着他向冰层后面跑去,为了躲开一些族人,她一直带着云清跑到了天葬冰墓边。 “哥哥,你……你……你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了……”她鼻尖通红地看着云清,有些着急地等待他的解释。 云清看着眼前的姑娘,伸手将她有些杂乱的发丝理顺了,说道:“那我还要带谁回来?” 看着云清眼里微漾的笑意,安多顿了顿,她鼻尖越来越酸,然后——哇的一声,她哭了出来! -- 第261页 云清顿时手忙脚乱,那些泪水在风里很快就冻成了冰,他伸出手想将安多的眼泪擦一擦,那些泪水在手上变成了冰渣。 他越擦,姑娘哭得越厉害,云清脸色微窘,道歉道:“我错了,你不要哭了。” 他虽然道歉,可丝毫没有认错的神情,安多看着他一张平静微窘的脸,憋着气说道:“哥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啊……” 云清想了想,用衣袖将她的脸擦干净,认真说道:“告诉他,之后呢?” “之后……之后就和以前一样……哥哥坐在帐篷里……” 云清笑了笑,指了指东南方向,说道:“告诉他,让他想起来,让他被整个清虚宗追杀,让他被困在血瀚海里,到死都不能踏出一步吗?” 安多听着他的话,整个脸憋得通红,她泪眼婆娑看着云清,摇头道:“但是他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可是我在意的,安多。”云清看着安多,微笑说道:“我见过当年的他,知道他当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那样的人,不能一辈子被困在血瀚海,到死都走不出去。” “我想让他光明磊落地站在这方天底下,想让整个天下都看看他的模样,我不敢将他带回来,让他和我这么过一辈子。” “安多,这是我仅有的一点私心。” 卷发的姑娘慢慢停止了哭泣,云清看着她,牵着她的手往血瀚海深处走。 周围的风很大,越往血瀚海中心走,风雪越盛,所以哪怕是魔宗的人,平常也不会往这里来。 两个人顶着风雪,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下来。看着风暴中心的旋涡,云清慢慢伸出手,白色的灵光积聚在指尖,渐渐朝四处漫溢。 安多有些不安地看着云清,问道:“哥哥,这里……念力太深了。” 云清点了点头,说道:“千年之前,魔宗嫡系被一道清字大符镇压在血瀚海,清字大符本就是清字大阵的前身,与其说是符文的力量,不如说是一道隔绝外物的结界阵法。” 看着安多仰起的脸,云清笑了笑,解释道:“清字大阵乃是清虚宗秘传不出的法宝,现存的两道清字大阵,一道形成了黑森林,一道形成了血瀚海。” “如果一定要解释,其实可以说……清字大阵,本就是创造另一个世界的阵法。草原上本不该生出这样寒冷的冰川,想来阵法解除之后,这里的冰山也该化了。” 安多眨了眨眼睛,说道:“冰雪化了,大家就可以在这里安家了。” 云清想了想,摇头说道:“这里不够好,安多,你们要往东边去,走过栾阔海子,绕过唐峰雪山,最后去云中。” 安多面对着有些陌生的地名,疑惑问道:“云中……为什么要去云中?那里是大翊的地方,那些军队还在云中……开荒种地!我想带大家去草原,他们可以放羊,可以养牛,可以骑马,可以躺在帐篷前晒太阳。” “可是云中比较安全啊。”云清耐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昭武的反心越来越大,蛮王又死在我的手上,只怕过不了几日,昭武的军队就要往血瀚海来。” “他们来不了的。普通人的军队很难跨过那道冰川,他们的运送粮草的马匹会被冻死,走不过来的。” “可是他们有靠山啊,”云清牵着安多的手,两个人慢慢往回走,“他们会带着几辆马车和很多骑兵,沿途吞并掉小部落,然后打进血瀚海,血瀚海的信众逃不出去,他们借助清虚宗的力量走进结界,到时候,血瀚海只怕真的变成一片血海。” 安多愣愣地点了点头,道:“那我们……去云中,一起去云中就好了。” 学瀚海里的帐篷被很快收拢起来,大部分人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几位祭祀大人传来了掌教最新的指示,他们说,一直往东边走,去云中。 相比去云中这件事,他们更在乎另一件事,被困在血瀚海里的人,怎么走出这道结界? 祭祀大人们微笑着不再说话,人们就在雪地里欢呼起来,半空中的冷风吹散雪花,也吹散了阴云。一丝天光从云层里挤下来,照在冰山上,极亮。 人们恭敬地朝着白色帐篷俯首扣头,这么多年,这一任的掌教大人终于想到了办法。 掌教大人不会说谎,那么他就能够破开这道结界,带领圣教的子民走向东方。 东方是日出的地方,那里将会有温暖的天气、金色的阳光、奔跑的羊群和青色的草地。 仅有的羊羔被女人抱在怀里,用几层厚的毛毡裹好,以免它受到一点冻伤。小羊羔在怀里咩咩地叫唤,连头都不敢探出来。 女人们举着羊羔,朝血瀚海投向最后一瞥。一匹牛拖着血瀚海里最珍贵的东西,太多的东西无法带走,人们收拾了半天,也不知道究竟该放弃哪些东西。 右祭司大人环视一圈,笑骂道:“糖、麻布有什么好带的!去了云中,到处都能买到糖!” “把你们的羊羔裹好,将酒喝完,将身子捂热,将你们最厚的衣服穿好,咱们啊,要回东边啦!” 魔宗起源于雪山之下,他们终将走出这片寸草不生的原野,回到真正的漠北草原。 男人带着女人,女人带着孩子,整整齐齐排成几个队列,浩浩荡荡往冰层边缘走。 他们走到血瀚海的边缘,天地里忽然飘来了风。 -- 第262页 一丝极为温柔的风牵扯着天地里的灵气,触及到那丝风的冰块,都在迅速消融, 冰雪迅速融化成水,在冰面上不停流淌,天地里的风齐齐清啸,向着远方奔驰。 冰块消融,雪崩来了,无数雪粒向利箭一样,朝着人群倒塌。 长风扯动着天地里的稀薄灵气,如刀一般砸在雪块上。 所有的积雪都被震飞。 所有的雪花都在空中融化。 所有的冰层都在迅速消融。 在所有人的目光里,牛轻轻从结界里探出半个头,它没有流血,没有被结界劈得皮开肉绽。 人群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欢呼。 三千多人穿着他们的棉衣,浩浩荡荡沿着雪山往东边走。 身后的雪像下雨一样。 安多站在人群的最后方,看着密不透风的风暴雪粒,有些犹豫地抓过仓木决空荡荡衣袖。 她看着仓木决,怔怔问道:“哥哥呢?” “你说哥哥最后出来的,哥哥呢?” “仓木决,我哥人呢?” 第138章 当年啊当年 云清站在阵眼中央,周围的雪风呼呼吹着他的脸颊,像刀子在磋磨。 历经千年的风霜穿过高空,穿过长风,落在他的黑发和眉睫上。 冻土和冰层在迅速隆起,温度渐渐变高,一道苍凉的气息从地底深层挣扎着流淌出来。 被雪水滋润的冻土渐渐变软,咕咕作响,冰面在迅速融化,水流往远处流淌。那些冰水的水位渐渐上升,一直升到了小腿肚。 凝练阵法的气息像锋利的刀刃,化作无数道风从空中卷过来,云清一剑挥了出去,一剑出,风则滞。 他一剑一剑劈出去,剑气在风里几乎凝成实体,将呼啸的长风阻隔在半空中,强制驱使它们向远方散溢。 在这个过程中,他身体上的灵气不断往外泄,那些白色的灵气像水一样往外流淌,渐渐堆积在地上,像是一层白色的雾。 安多一拳头轰开仓木决,穿着白羊皮靴子的双脚往血瀚海里急奔。 男人的手一把抓死她的肩膀,将她掰了回来,说道:“殿下,他让我带你走。” 他看着安多,一字一顿说道:“殿下,您是魔宗唯一剩下的血脉,掌教不在的时候,您要带他们去云中。” 话音刚落,无数道剑意从暴风雪里腾空而起,像无数流星拖尾飞入长空,天地间骤然出现一片火海。 她清清楚楚感应到,血瀚海里的人,在强行破境。 燃神魂,点天灯。 青城山上的那一幕,在她眼前完完整整重演了一遍。 安多愣愣地看着血瀚海,一拳砸在仓木决胸膛上,她的怒气在胸膛里冲撞,整个脸都涨成血红色。 “仓木决,你凭什么骗我?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回事啊!” 仓木决朝她恭恭敬敬跪下,道:“昭武的兵马很快会赶来血瀚海,在他们来之前,殿下,你要将血瀚海里的所有人都送到云中。” 他说,“殿下,您不能哭,您要笑,您要和他们一样笑。” 安多往后跌跌撞撞倒退几步,一直撞在巨大冰块上才停下脚步。她仰起头,让眼泪流回眼眶里。 暴风雪从脸上刮过,带着生冷的疼痛。 安多想,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神魂烧没了,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不该这样的。 她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把攥住他的手。手掌相交的时候,温度猛地升高,将周围的雪粒都融化成水滴。 仓木决神色剧变,一把将手抽了回来。然而安多手腕上那根红色的血线,已经彻底转移到了他的手心里。 “仓木决,”她的语气渐渐平静,越来越冷,“你说得没错,我生来就是圣教的伊格,受草原众生顶礼膜拜,我和哥哥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你带他们去云中,如果不想让我替你死,你就好好活着。” 她微微抬起头,冷酷而倔强的目光穿透风雪,朝血瀚海里投去最后一眼。 她背起长弓开始跑,双腿越跑越快,像是一头在风雪里前行的豹子。 她不往东边去,她要去北边,一瞬掠到几十米开外,她才停了下来。她手里还有最后一道传送符,那是小李哥哥留给她的东西。 当年的小李哥哥说,你出去看看,看看绿草、蓝天和白云。 他将她从结界里偷偷放出来,留给她很多传送符,放她在大草原里跑了五天。 现在,她手里还有最后一张。 背对着血瀚海和男人,安多没有回头,高声喊道:“仓木决,你不许回头。” 长风呜呜地在天地里吹响,几乎凝成一线。 叶三有些艰难地从土坑里爬了出来。 他刚一冒头,一股凌厉的气息瞬间从头顶劈了过去。他的发丝被切断几缕,血水顺着脸颊的伤口渐渐往下滴落。 叶三静立片刻,拔腿就往天边跑。 他的情绪相当冷静,在极端的冷静里,他清楚闻到了血腥气。 那股血腥气,和当日草海里追击的三个人一模一样。 草海空旷,可以清楚看到三道疾掠而来的身影,那三个人都穿着青灰色的道袍,身上的衣物被风吹着往后掀动,充满了阴冷的味道。 脚步踩碎地上的石子和土块,踏出的飞尘不断往两边散落。叶三一把抽出背后的刀,就地朝左侧滚了过去。 -- 第263页 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让他整个人摔在地上,他一落地打了个滚,头都没有回就继续向前逃。 刚刚落地的地方,已然被炸出一个焦黑冒烟的深坑。 身后的追击越来越近,微冷的杀气带着尘土在后面追击。叶三的脸色越来越平静,他提着刀,毫不犹豫朝身后甩了出去。 一道刀光与身后的剑气轰然相交,在半空中炸成雪白的烟花。 一道幽深如海的气息骤然降临。 长风尖啸,天地里的灵气一瞬间狂暴,叶三反手接过一刀,直接被撞出几米。整个人砸在地上的瞬间,他弹跳着站了起来,往不远处的密林里狂奔。 他的手指在衣袖下急动。 如果按照他推演的方向,三道力量将会交汇在一起。当天地里的灵气形成漩涡,他需要找准那一点,朝漩涡中央劈出去。 天地呼啸如海。汪洋终将降临。 云层在天边急速堆积,头顶的海浪在迅速成型。 一大片汪洋朝他席卷过来,他就像海啸前疯狂奔逃的渔民。 当海浪落下的时候,他能往哪里逃? 即将踏进树林前,叶三生生刹住脚,鞋底与泥地摩擦出刺耳声响,他找准背后的某一点,朝天空里挥刀砍去。 那一刀并没有落在找准的旋涡中央。 有一道力量在他的刀之前降临。 白色的弓箭,凝聚着天地里最为精粹的灵气,刺破了长风,捅向了旋涡。 旋涡一瞬间翻搅爆炸,叶三拔腿就往密林深处跑。 安多一头卷发在空中直荡,她提着一人高的白色长弓,头也不回从树上跳了下来。 她往树林前方急冲。 她闻到了来人的味道。 她一把拽过叶三的手腕,两个人齐齐摔落在腐叶里。 …… 清虚宗迎来了一个阴天。 阴天的时候,掌门的心绪总有些不太安定。每当这个时候,跟随了掌教十多年的侍从都会将窗户关紧,然后在熏炉里点上新香。 不需要太过名贵的香炭,只要将屋子里熏得稍微温暖一点就足够。屋外的天那么阴,看样子是要来大雨了,雨天的湿气很重,掌门不会喜欢的。 侍从轻车熟路从木盒里拿出香炭,用香匙送进熏炉里,然后轻轻摇起扇子,将炭火烧得更旺一些。 然而这种天,烧炭火会有些热。 坐在圈椅里的老人弹了弹手指,炉子里的温度倏然降了下去,只留下满室干燥的气味。 侍从早已习惯,他收好炭盒,正准备往外走的时候,忽然听见老人开口道:“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有些怀念师父。” 侍从顺从地跪倒在地,这种时候他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我那时候,对师父还是有些怨恨的。当年我一直不明白,都是他的弟子,他为什么选择将清字大阵传给师兄。”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跪倒的侍从,挥手道:“你下去吧。” 侍从叩首告退,走出门以后,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掌门的秘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知道的,如果知道了掌门的秘密,他不可能活到明天。 这个道理,掌门大人也明白。 好在,掌门大人还不太想让他死。 灰白头发的老人从圈椅上站了起来,背着手慢悠悠往石壁两边的画像前走。 “他跟了我这么多年,用得还算顺手,想找他说几句话吧,又不能让他听。师兄,虽然我不太想看见你这张脸,但有些东西,除了你我也不知道可以和谁念叨念叨。” “我们两个啊,也算可怜人。” “当年师父将清字大阵留给你的时候,你知道我多怨吗?我想,我哪一点不如师兄?所有人都说师父偏心我,可师父却将宗门最重的东西留给了你。” “我这么想啊,想啊,想了那么多年都没想明白。直到被你关进藏经阁,在藏经阁里擦书架的时候,我才看见了那本被封在阁楼里的书。” “师兄,你说,当年你究竟知不知道,清字大阵的阵眼意味着什么?” “谁能猜到,清虚宗最重要的阵法,是要吃人的呢?吃五境以上的修士,这胃口难免有些大。” “师兄,你知不知道自己被师父选中的时候,是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阵眼?只要阵法发动,你就必须要死?” “你们啊,一代一代地养阵眼,自己先被选中,再去选下一个阵眼……实在是有些无聊啊。” …… 叶三看着土坑里的姑娘,一把将她按在地上,道:“别管闲事。” 安多半张脸被砸在泥地里,鼻尖全是土。她艰难地挣扎片刻,一脚踹在叶三腿肚上,然后翻身跳起来,道:“你和我走,救人。” 叶三蹙了蹙眉,他环视一圈密林,并不准备解释两个人面对的麻烦有多大。 安多扑腾一声跪在他面前,认认真真说道:“你得回去,你不能在这里。” 她紧紧闭上眼睛,将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掩盖住,然后重重地朝叶三叩倒。 叶三伸手去拦,却见她将头砸在土坑里,声音冷而僵硬。 “当年,哥哥告诉我,身为圣教的血脉,我们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们受无数牧民顶礼膜拜,生来就要背负起他们的性命和信仰,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不能退。” -- 第264页 “我告诉你一个,连仓木决都不知道的秘密吧……”她慢慢直起身来,眼里全是泪水。 “阿爹说,凡我圣教子民,千百年前亦是汉家儿郎。” “我们死后,灵魂会回到长生天,身体会回到大地。” “就像……叶子会回到属于它的大地。” 她看着叶三,忍不住微笑起来,泪水顺着脸颊直滚。 “我姓叶,汉名叶寄北,我有一个哥哥,他叫叶乘风。” “哥哥走之前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带着这个名字回来。” 叶三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死死看着眼前的姑娘,喉咙里吐不出半个字。 冷汗顺着额头滚落到脸颊上,识海在不停翻滚、搅动,几乎要爆炸。 安多认认真真朝着他磕头,声音渐渐变得平静而凝定。 “恭请大兄回灵。” “恭请掌教回灵。” “恭请……蒙哥回灵。” 伴随着轻喃的声音,无数细小的血珠从她的毛孔里挤出来,像是红雾一样盘旋在两个人周围。 他们两个人在一片血色的雾里。 第139章 那年冬 血雾极粘稠,带着浅甜的铁锈味道。 叶三看着那些细小的血珠,觉得有些晕。眩晕感自脑海深处蔓延上来,寒气却一遍遍游走全身经脉,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一层又一层,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晕头转向,整个世界在眼前破碎,却有一些极陈旧的东西,从久远的记忆里泛上来。 像刀笔直地落在胸腑之间,留下一道无法抹开的痕迹。 脑海里所有的声音交织成一团,密密麻麻往灵魂深处挤压。 一会儿是上京灯会的昏暗墙角,云清摘下面具对他说,“你放心,我不认识李长空,对我来说,你就是你。” 一会儿又是冰天雪地里,他攥着李长空的手,冷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被困在一个地方到死都出不去,全天下都说你有罪,你背负着别人的性命,不能逃又不敢死,这些滋味……你体会过吗?” 一会儿又是血瀚海的结界里,黑发的青年提着刀,微笑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带你去看看吧,戈壁滩上的花,秦岭的雪,还有……上京的包子铺。” 叶三眨了眨眼,眼角生疼,头痛如裂。可脑海里有一恍然的疑惑,心里有轻而又轻的声音在问。 我是谁? 回忆中的山海崩裂,天地翻覆,他还能是谁? 他是一个被举世追杀……却偏偏活下来的,魔宗掌教。 他的心脏在黑沉沉罅隙中往下急坠,眼前山风旷野都化了冰,在胸膛中撕裂骨血和心脏。 于是他抬起头,漫无目的向北边望去,他看见了密林里的树叶,透过树梢的阳光,血瀚海里半透明的冰川,还有那……提着刀从风雪里走来的青年。 平初八年,六月初三,寅时三刻。 世间有些相遇,和美好两个字并无关联。叶乘风牵着五岁半的小安多,两个人行走在雪地里的时候,遇到了一道刀光。 那条刀光没有半分留情的意思,在泛着微微蓝光的冰川里疾驰而来,停留在他的眼前。 雪花后白色的衣角,被狂风吹得张扬飞起,向着漫天风雪翻飞。 那道声音说,“在下清虚宗李长空,奉师尊之命,前来加固血瀚海结界。” 叶乘风看着那双黑色眼睛,只觉得恶心。加固血瀚海结界,意思就是请你们在里面呆到死,永远别出来。 这世上总有些人清高傲然凌驾在别人的生命上,那句话硬邦邦落在雪粒里,很快被风吹散了。那位叫做李长空的青年提着他的刀,一步一步走进了结界里,用刀指着叶乘风的胸口道:“请不要妄动,我并不想杀人。” 这句话简直可笑到荒唐,叶乘风看着胸前的刀,轻轻弹了弹刀刃,笑着问道:“不想杀人?清虚宗的小道士?” 他笑起来的时候,绿色眼睛像雪地里的豹子,带着股极冷的寒光。 “不想杀人?这句话……你也配?”他用手捏着刀尖,长刀微微一荡,居然被焊死在半空中,一时无法挣脱。 “清虚宗的小道士,你凭什么来决定我们的生死?这幅清高自负的样子,这样高高在上决定别人生死的模样……你们还真是和当年一样,让人恶心作呕。” 他轻轻眯着眼睛,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在看见李长空走进结界之后,叶乘风彻底放弃了杀他的想法。 血瀚海的结界隔绝一切活人,能够顺利走进结界里的修士,必定是清字大阵的传人。 那天的雪光极白,慢慢地,他就笑了起来。 他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够将血瀚海里所有信众放出去的人。 于是他往后退了半步,松开手里的刀尖,将小安多抱起来道:“想要杀我,就证明给我看。证明我们是错的,证明我们……是天生该死的。” 幸而这世间,有些人总归是单纯好骗一些的。 尤其是书读得太多,而没怎么走出过山门的年轻人,实在是一等一地容易钻牛角尖。 帐篷里的马奶酒被冻成冰,小安多蹲在地上摇晃冰块,半天冰块也没有融化,她很着急地将冰袋举起来递给哥哥,然后被李长空接了过去。 他轻轻敲了敲酒囊,白色的灵力在手指尖一旋,然后将化成水的酒囊还给安多。 -- 第265页 叶乘风抱着双臂站在门帘边,说道:“她出生那天雪崩,帐篷被雪压垮,被救出来的时候整个脸都变成青色。医师说能活下来,但是长得比普通人慢些。” “她今年五岁半,叫安多。你刚刚那一刀劈下来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刀下可能是个孩子?” 李长空看着他,语气冷淡而清定,“这种假设没有必要。你们的敌人并不是我,这是整个道宗的规则。你们想要活下去,就要向整个天下证明,你们是对的。” “让无罪的人自证清白,这个要求未免太过无耻。” “想要和整个世界的规则对抗,总要付出一点代价的。不然……你们凭什么活着走出去?” “凭什么?”看着那双冷冷淡淡干干净净的眼睛,怒火一瞬间从心头冒起,叶乘风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将他拽出帐篷。 他的手攥得极紧,身后的人也没有反抗挣扎,两个人在漫天风雪里向阵眼的中央走,脚下的脚印旋即被雪覆盖。 “你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死?” “安多今年五岁半,就因为魔宗圣女这个名号,她生下来就该死吗?在你们眼里,一个五岁的孩子也该死吗?” “第十三座帐篷里的汉多儿,生下来脚粘在雪里,被活生生撕下一块皮。你左边的帐篷,上个月刚刚死了个老人,他死前想喝一口热水,五十多年他连一只羊都没有杀过。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有罪?” 坚硬的雪粒吹过两个人的脸颊,几乎撕出无数条伤痕。 叶乘风编织出一张愤怒而无措的面具,那张面具后面的陷阱,一步一步拖着猎物往下急坠。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他看着李长空,说道:“至少那些孩子……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 李长空转过身来看着他,良久才道:“理由。” 道宗和魔宗之间千百年的仇恨,时间过了太久,没有人可以说清楚仇恨的缘由。但有些东西李长空无法否认,因此无法说服自己。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 这句话无比尖锐地劈开了他的道心,种下一粒属于疑问的种子。 他于青山白露之中修行成长,看多了世外孤心,却唯独不能够否认这句话。因为不能否认,所以他不能够斩杀血瀚海里的任何一个人。 这是属于道心的困惑与疑问,不解开这道屏障,他永远无法获得真正意义上的通明道心。 在无边的风雪里,他站了很久。当他走进帐篷的时候,猜到自己会遇到陷阱,可当他真正看到这道陷阱的时候,还是眼睁睁踩了下去。 因为无法质疑,也无法解答。 他第一次遇见了道心的困惑,因此不得不解开它。 这是一道他不准备逃避,也无法逃避的陷阱。 “我给你五年的时间。”他看着叶乘风,缓缓说道:“五年里,证明给我看。”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陷阱彻底成形,而草原深处的血瀚海,在此后几十年的时光里,拥有了一位外界的守护者。 在后来的三两年时间里,他们一起走过血瀚海的冰层冻土,看过冰原上的天光与晨曦,也翻阅了魔宗的典籍与经卷。 在无数个坐而论道的夜晚,叶乘风见到了一个道心通透清明的李长空。 而在无数本翻阅过的经卷里,李长空见到了一个内心强大而自傲的叶乘风。 这世上真真假假的心意,谁又能说得清楚? 因为无法说清,所以他们都没有开口说清楚。 所以有些东西,就变成了心照不宣的各自分明。 穿着白羊皮靴子的小安多站在结界内,眼巴巴看着外面的冰层,她在风里甩着两根大辫子,嘟嘟囔囔喊道:“小李哥哥,我想出去玩。 叶乘风忍不住笑起来,将她抱起来道:“回帐篷,外面风大。” 小安多噢了一声,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糖塞进他嘴里,说道:“小李哥哥送给我的糖,给哥哥。” 糖块不大,但是冷不丁被塞进嘴里,他的牙齿还是被硌了一下。他啧了一下,想,倒是甜的。 糖块在舌尖融化,他忍不住看了看结界边的李长空,道:“第一次见随身带着糖的男人……” 小安多急匆匆用手去捂他的嘴,他往后避了避小胖手,笑道:“吃了别人几块糖,胳膊肘这么向外拐?” 小安多愤怒地扭头不理他,两条大辫子火辣辣从叶乘风脸上甩过,他忍不住吸了口气将安多放下来,道:“回头给你两条辫子剪了。” 安多圆滚滚眼睛看着哥哥,扭头就往结界边跑,一边跑一边道:“小李哥哥——” 李长空牵住她的手,自然而然穿过结界,道:“带你出去看看。” 叶三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极红,脖颈上的经脉一根根暴起,所有的骨肉又沉又痛。 他抱着头,极慢地跪倒在密林里,在昏昏沉沉的间隙里,他模模糊糊被安多摇晃着肩膀,却无法从记忆的沼泽里挣脱出来。 翻阅过无数遍的经卷终于凝成无法解开的疑惑,所谓的天道两个字横亘在眼前,却再也无法走下去。 李长空放下经卷,收起行囊,走向血瀚海外。 他说,“如果师父是错的呢?如果我们是错的呢?如果……道宗是错的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所以他要去寻找答案。 -- 第266页 他要回清虚宗,问一问师尊。 走到结界边的时候,他轻轻拍了拍叶乘风的肩膀,白色的灵气倏忽聚集,化作小小的雾气,将他放出了结界。 “我道心不稳,这次回山门,或许要被师尊关上几年清修。如果我不回来,你自己想办法救他们。” 叶乘风扬眉问道:“将我放出去,你就不怕我举魔宗大旗,搅得外界天翻地覆?” 李长空摇头道:“你想要的是清清白白立于世间的魔宗,而非一个被举世追杀的魔宗。” 他提着刀往冰川里走,黑色的马尾被风扯得微乱,走了几步,他忽然扭过头来,微笑说道:“喂,叶乘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能清清白白地走出去,我带你去外面看看吧。” “带你去秦岭看看,江南看看,大雪山看看。” “戈壁滩上的黄藤花,还有上京南门大街的包子铺。” 叶乘风抬起眼,认真地看着他,半晌才笑起来,问道:“包子干吃?会煮汤吗?” 对方愣了愣,摇头说道:“我可以带你去城北老胡家的骨头汤店。” 叶三跪在腐叶堆上,眼里狂暴之色渐渐泛滥,难以言喻的酸楚又在心头堆积起来。热意在心脏上扑腾乱跳,带着难以消磨的恨意,几乎要冲出胸膛。 十多年过去以后,上京城北的胡家骨头汤已经关门了,南门大街原先的包子铺也早已经换了店主。 十多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也足够让人忘记很多事情。 可他忘了的东西,偏偏有个人固执而倔强地替他记着。 叶三抱着头,长风如无数利箭穿过胸膛,将过往的记忆血淋淋牵扯在眼前。 那一次分别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回到血瀚海。 他们都死在了黑森林。 第140章 李长空十七年后再束发 轻薄的日光在枝头照着,然而在顷刻间,带着血腥气的寒意扑面而至。 在寒气席卷到后背的一瞬间,叶三骤然回身,长刀锐鸣,白色的灵光在密林里一瞬间爆炸。 林里站着黑发少年,林外站着清虚宗三位供奉。 纵然这世上有许多少年英杰,长江一浪又高过一浪,然而真正的战斗里,没有几个所谓少年,能够在绝顶的威压前活下来。 林间阳光惨白如失去血色,叶三的脑海里如云雾一样,他静静握着手里的刀,看眼前沙尘渐起,风烟欲散,才向前踏出了一步。 长风吹得他衣襟微荡,叶三轻咳一声,笑意里带着一股藏不住的肃杀血气。 他提着刀,遥遥指向前方,问道:“安多,敢不敢和哥哥去打架?” 安多一言不发,银色长弓轰然砸地,雪白的风箭在指尖急速凝聚,隐隐透着股血腥寒光。 叶三左手绕到脑后,将马尾上的布绳扯下,一头黑色长发披散在肩背上,在旷野长风里乱舞。 和十七年前一样。 安多看着那披散的长发,茫茫然就想到了当年。 那时候哥哥蹲在风雪里,看着她说道:“我去接你小李哥哥。他应该已经出关了。” 安多蹲在雪地里捏小雪人,忙得热火朝天头也不抬道:“小李哥哥认识路的,他让你在血瀚海等他。” 叶乘风看着她,想了想道:“你小李哥哥带了很多东西回来,不方便拿,我去帮他。” 安多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又听他道:“你小李哥哥带了……很多糖,上京的桂花糕、绿豆酥、水晶糖……” 小安多尖叫一声,抓着他的衣摆,道:“哥哥你快去,你们早一点回来。” 她站在风雪里,看着哥哥的长发在肩背上不停舞动,渐渐地,背影越来越小。 哥哥走了很远以后,忽然转过身来朝她说道:“安多,等你小李哥哥回来,你要听他的话。” 安多那时候想,我一直很听话的。 后来十多年里,她想,哥哥那时候想救小李哥哥回来的,只是他们都没有回来。 她看着眼前叶三的背影,几乎要掉下泪来。 叶三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长刀,道:“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无论战斗如何惨烈,都不可能比得上当年。 在那天夜里,叶乘风将剑擦得很干净,收回了剑鞘。 他从不信任道宗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相比李长空,从出生开始就执掌血瀚海的叶乘风,清楚知道“人心”和“规则”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他也清楚认识到,一旦信仰崩裂,对整个教派造成的影响有多大。 无论如何,他并不认为清虚宗会轻易放他一马。 他走出帐篷的时候,十几岁的仓木决跪在风雪里,仓皇问道:“大人……您不该轻易将自己置身险境的。” 叶乘风低头看了看他,道:“圣教等了千百年,才等到一个机会。三千多人逃出去的希望全系在他身上,圣教的掌教可以有无数个,但是机会……只有一个。” 仓木决沉默了很久,才在风雪里犹豫问道:“您想救他……只是为了圣教逃生的希望吗?如今您已经被放出结界,不像当年……” 话音未落,叶乘风微怒道:“臭小子你能不能闭嘴?” 后来在黑森林里,叶乘风也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这世上的事情,总归是说不清的。 他从血瀚海的冰川里走出来,第一次看见了绿色的草叶、雪白的羊群,烈烈的阳光和金色的晨曦,他走过了唐峰雪山,看见了青蓝色的海子,也见到了戈壁滩上的花。 -- 第267页 那是李长空走进血瀚海的路线,他顺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见到了外界的风和花,山和月。 戈壁滩上的黄藤花,十多年不开花也是常有的事,但只要一下雨,水进了根,半刻钟就能开出花来,然后在胡天漫地的风沙里被吹着授粉。 其实那一天没有下雨,但不知道为什么,花忽然就开了。 他掐碎一朵花,穿着一身黑袍,在风沙里穿越边关的城墙,踏进了大翊的国境,终于在黑森林边遇见了李长空。 然后他看见剑尖捅进李长空的胸膛,血水渐渐漫溢开,剑锋只差数寸就要捅碎心脏。 李长空一把握住剑尖,有些怔然而不敢置信地问道:“师兄……” “传教谕钧令,李长空入魔叛逃,杀无赦。” 话音刚落,李长空猛地倒退几步,在树叶下疾掠,在看见叶乘风的一瞬间,他微微拧起眉头,停住了逃跑的脚步,微怒道:“谁让你来?” 这话十分的不知好歹,叶乘风忍不住就笑,道:“五年的约定还没结束,你就当我来讨债的吧。” 无数道剑光在天地里飞舞,将整个黑森林挤压得密不透风。他一把扯过李长空,手腕上的红色印记一瞬间游动,像是活过来的游蛇,在两个人指缝间缠绕徘徊。 李长空顿住脚步,一把抽回手道:“这是什么东西?” 叶乘风笑道:“红线啊。” 那条红色的印记扑入李长空的手掌心,化作一枚血点。他皱了皱眉,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长空读了魔宗很多经卷,却没有翻阅过叶乘风床边的那几本。 如果他曾经打开过那些书,自然能够明白魔宗的蜕生化死结实什么东西。 轮换生死,颠倒命数,依靠魔宗血脉代代相传的蜕生化死结。 没有得到回答,李长空收回手,摇头说道:“黑森林本身就是清字大阵,我自小被师尊选为阵眼,在黑森林里,你还不至于要替我担心。你作为魔宗掌教,不该意气用事,请回去吧。” 叶乘风微笑回答道:“好。” 话音刚落,伴随着无数剑气,身边的树木被齐刷刷斩断。天地里的灵气倏忽凝聚,整个黑森林开始暴动。 脚底的道路不停变换,地底的泥水被掀翻到天上,烟尘越来越大,剑气斩落到地上,飞鸟走兽被瞬间劈碎,化作血肉掉落在地上,和泥点混做一团。 空气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李长空猛地扭头看向森林深处,手里的白色□□一闪,朝天地里四散而去。 “我并没有发动黑森林……师尊相隔千里,也无法发动黑森林……” 一道剑光停滞在林海中央,青衣道袍的中年人看着他,微微冷笑道:“师弟好大的本事,先叛宗入魔,再勾结魔宗掌教,教谕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你随我学清字大阵十数年,今日我便教你最后一句。清字大阵,需以精血白骨为引。” 伴随着漠然而冷淡的声音,数道青衣落在夹道的树梢上。中年人恭敬而虔诚地捧起手里银盘,揭开了柔软的黑布。 银盘里,赫然摆放着一双莹白腿骨。 “师弟,以教谕之尊,为叛宗逆徒放弃双腿精血,你真是……该死。” “可你……死得好啊,教谕说得没错,倘若真有人来救你,想来我道宗除魔大计,亦可毕于一役。” 该死……你是该死。 血瀚海中央的暴风雪里,云清猛地睁开了双眼。 天地里的风极粗野,撕扯着冷硬雪粒,瞬间在脸上撕扯开一道道血痕。 那些血珠落在风里,旋即被吹裹干净,像是被吞噬舔舐了一般。 他的神魂在迅速燃烧,金红的光芒流淌在大地上,凡是触碰到的冰层都融化成了水,倒映着红光,像是在大地上燃烧。 神魂里裹挟着的记忆,在脑海里疯狂冲撞,几乎将他所有的过去都绞成泥浆。 他的脸色极白,在狂风里几乎站不住身子,只凭借着手里的长剑,支撑在急速化冻的冰层上。 在很多年里,他一直无法理解师父的选择。 那年他从血瀚海回到上京,教谕站在黑色屋子的长廊里,有些叹息地看着他,问道:“小长空,我教了你十多年了吧。” 他恭恭敬敬跪倒在地上,道:“我自十岁跟随师尊,如今正满十二年。” 教谕微微点头,坐在长廊下的石椅上,问道:“你若心有怀疑,我不过将你关几天禁闭,让你好好清修几年,也就能想明白了。可你当真要前往漠北草原,为天下人传道?” 李长空直起身,恭敬回答道:“师尊,我愿赶赴漠北荒原,编著魔宗经卷,以供天下人览阅论道。” 老人握住茶杯的手轻轻颤抖,啪的一声,白瓷的茶杯直接砸在李长空额头上,鲜血混合着茶水淅淅沥沥滴落下来。 “我教了你十二年……”老人慢慢仰靠在椅背上,发出微不可闻一声叹息。 李长空抿了抿嘴,垂眼道:“师尊教过我,我辈修道,自当奉行“天道”二字。魔宗道宗生死血仇,不也正是天下修士眼前一道魔障?倘若清虚宗千年除魔,本身就是错的,师尊何不敢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清清白白、自由自在?” 老人的手腕在袖袍里猛地一震,他站起身来,走到李长空身前,眼底的情绪一瞬间激烈,“你想去漠北传道,难道就没有想过清虚宗?” -- 第268页 “天下道宗奉行清虚宗之法修行千年,手上沾染的魔宗鲜血不计其数,你妄自前往漠北,编纂魔宗功法传布天下,难道想毁我清虚宗千年之根基!” 李长空看着教谕,神色极为平静道:“师尊为何不敢听见“错”字?我修行十二年,只求一个清正大道。此去漠北魔宗传教,倘若他们是错的,我必然启动结界击灭魔宗。可如果我们是错的,天下已经错了千百年,难道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老人一掌拍向他的头顶,手顿在半空生生止住,他长叹一声,瞬间苍老了几岁,道:“天下修行人皆仰仗清虚功法修行,你这一去,要置清虚宗于何地?” 李长空摇头道:“师尊为何如此着相?难道以师尊的境界,还参不透世俗权力吗?只要清虚宗仍奉行“道”之一字,自然能得大自在。” 老人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雪白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他紧拧着眉头,道:“清虚宗养你十二年,我教了你十二年。” 李长空俯首道:“师尊眼里的清虚宗,乃是天下道宗之祖,有其威赫之大美。” “可徒儿眼中,天下苍生,无一不美。” 老人的手静止在半空中,他看着眼前这个徒弟,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直到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他才拂袖转生,苍声道:“滚吧。” 李长空愣了愣,问道:“师尊?” 老人一时暴怒,头也不回地往屋中走去,道:“滚!若解不开你的道心,这辈子都别回来!” 李长空俯身叩首,却慢慢微笑起来,他恭恭敬敬给教谕磕了三个头,起身道:“师尊,我会早点儿回来的。”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师尊想通了,放过他了。 他以为……师尊真的想看看,一个魔宗和道宗和平相处的世界,天下人修所奉行之道,而不是清虚宗之道。 云清轻轻弹动手里的剑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长剑在他的手里轻轻晃动,天地里的灵气急速凝聚,在他身边形成一道旋涡。 被解开的清字大阵,开始讨要它的代价了。 沉闷的风雪在空气里冲刺,他的神魂寸寸撕裂,他的身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不停往地面上滴血。 风雪里,他的一头黑发在迅速变白。 在渺远的神识深处,他隐约听到当年银杏树下的歌声。 老人牵着他的手,站在风雪里,击节道: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绿鬓少年,忽已白头。 人生一梦,梦醒更休,终日碌碌,所为何由?” 绿鬓少年,忽已白头、绿鬓少年,忽已白头…… 云清叹然仰起头,道:“师尊,从你将我收入门下的时候……我就是要死的,是吗?” 人生一梦、叹梦醒,更休。 他轻笑着看向手里的长剑,长剑嗡嗡颤抖起来,在浩瀚的暴风雪中央,发出一声极为熟悉的长鸣。 那把剑醒了。 它的主人也醒了。 云清的手一时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手里的长剑,他定定地看着半透明剑光,愣愣地笑了起来,道:“你怎么在这时候……醒了?” “你怎么……醒了?” 他看着风雪,风雪看着他。 血瀚海里,他将手伸到脑后,系起了一头如雪长发。 李长空十七年后再束发。 他提着剑,往风雪中央走了过去。 他此去不为赴死,为脱生。 既然有人醒了,那么,哪怕只有微乎其微一点可能性,他也想去试试。 第141章 天为谁春 念力在草海里奔腾,无数灵气从天地尽头席卷过来,汇聚成了锋利的剑光。 剑光斩落在密林树梢上,绿色的叶片齐刷刷粉碎,从半空中掉落下来,像在下一场绿色的雨。 白色的长弓被撑开,银色的风箭穿过绿色雨幕,在天地里急速奔驰。 叶三一声不吭提着刀冲出了密林,厚重的剑意从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地扑了过来。长风吹过了无垠草叶、吹过了绽放春花,在天地里凝聚成一道一道锋利的剑芒,来到了草海中央。 剑芒迅速切割开叶三飞舞的乱发,在空中坠下数根黑色发丝,由于灵气凝聚得太快,天地里的温度也在渐渐升高。 他提起刀,一刀劈了出去。 那把极端熟悉的长刀,在他手里微微发颤,爆发出滚烫的热度,轰隆一声砸向了远方。 那道刀裹挟着经年的怒意,回归的恨意,以及内心辗转灼烧的痛苦,斩裂长风劈向了远方。 他怎么能不恨? 他的内心滚烫得几乎燃烧,每一寸呼吸都是热的。 那年黑森林里湖水倒卷,被击杀的修士们倒落在地上,血水顺着石头缝隙流淌进云梦泽,将浅滩都染成了粉色。 叶乘风提着剑,他站在湖边,剑尖上尤在滴血。 两截莹白的腿骨散落在泥地里,被溅上了无数黑灰的泥点。 他一把拽过李长空,两个人在急速变幻的黑森林里奔窜,他一边跑,一边有些不满道:“能不能让阵法停下来?” 李长空被他扯着手,手里长刀一斩,甩出一道白光,白色的光与长风骤然相击,爆发出一连串火苗。 “不行,阵法被师父精血强行开启,我很难控制。”他的声音颇为平稳,两个人在变幻无端的林子里奔逃了片刻,一道极为古旧的气息,渐渐从脚底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 第269页 气息上升的速度异常缓慢,就连周围的叶片也无法晃动。 在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两条雪白腿骨上,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然后迅速风化粉碎。 两个人登时停住了脚步。 所有的叶片一瞬间静止,所有的老树一瞬间……粉碎。 不远处的云梦泽,水浪疯狂往沙地上冲刷,浅滩上的灵贝被掀上岸,旋即被翻滚的泥地拖到地底下。 阵法挤压着他们,几乎要将他们整个吞没同化掉。 刹那间风云突起,李长空握着刀柄的手指,轻轻,轻轻一攥。 他回头看了一眼叶乘风。 气息猛然绞死,叶乘风突地抬头,撞见一双杀意沉沉苍穹如坠的眼睛。 这么一眼,他手指竟霎时一震,血管在胸膛里发胀,耳中犹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响。 然后李长空朝他劈出了一刀。 非凡的火焰,银白色的,从山间忽地燃烧到旷野里。 而那又不是火,是冰的、铁的,最锋锐的刀光。 如星、河、倒、卷。 是江、海、奔、流。 那是势不可挡躲无可躲的一刀。 刀光带着翻山倒海般的汹涌浪潮,以两个人为圆心,地上被炸出了直径数十米的尘浪。 刀光落在叶乘风的身边,周围的所有灵气席卷过来,将整个阵法打开一道裂缝。 李长空平静地看着他,阵法冲击、灵气相撞的力量,将叶乘风轰出了十多米。 用尽所有可能的力量,他把叶乘风轰出了黑森林。 站在阵法中央,他提着刀,一字一顿道:“滚,谁让你来送死。” 数道剑光劈砍在风雪上。 云清提着手里的长剑,每当他劈出一剑,身体上就被阵法劈出一道血痕。 那些血痕并不会将衣服染脏,所有的血珠刚一冒出来,就被阵法吞吃干净。 他的眼底蔓出一股极为厌恶的神色。 这样一座令人作呕的大阵,用历代阵眼的鲜血去浇灌他,终于养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这样一座吃人的阵法,凭什么被那么多人奉若至宝? 那时候他将叶乘风扔出了结界,是想再怎么出意外,也总能活一个下来的。 阵法虽然混乱,但他修习了十多年,纵然不能掌控,也可以逃生。 而被扔出去的叶乘风,都站在黑森林外了,总不至于死在自己眼睛前。 他在黑森林里劈出了第二刀,当刀光撞在那道气息上的时候,他所有的神魂都在颤抖。 黑的冷的,红的烫的,是一团涌动的力量,在天地间绚烂地炸开。 李长空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迅速扭曲,磅礴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疯狂卷入他的体内。 李长空当下想要后退,却被紧紧地胶着在地上。 他的灵魂被一寸一寸撕扯切割,所有的经脉都在身体里沸腾,血气在气海内爆炸,在那么一瞬间,他明白了师尊没说出口的所有秘密。 精血白骨为引,神魂为祭,阵法启动的代价,就是历代被清虚宗选中的阵眼。 他用最后剩下的力量,挣扎着劈下一刀,却惊觉不对劲。 手掌心的红色血点滚烫地弹跳,神魂撕扯的痛苦骤然消失,李长空猛地察觉到异样,不敢置信地朝黑森林外看去。 时间在那一瞬间彻底凝结。 结界外的青年风攘衣袂神色轻扬,然后在他的眼睛里,一寸一寸化作了血光。 千古的寒气在刀刃上凝聚,万古长天,长天如照。厉风吹起他们两人的鬓发,过往的时光在发间、潮水、旷野的青空白日下远远地奔来,几乎将一生都写进了刀锋的辗转里。 李长空不可置信,忍无可忍,怒火一瞬间将胸膛冲炸。结界的力量一瞬间彻底爆炸,他动不能动,走不能走,他眼睁睁看着叶乘风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化作了血。 金红色的光芒在老树下,绚烂得刺眼,李长空隔着那些光,觉得浑身的血都上涌到头里。 那些光,将他一生的宿命一生的纠缠一生的仇恨,全烧光了。 身边的结界在爆炸,他整个人倒伏在地上,定定地看着手心中央。那一小枚红色的血点疯狂弹跳,一点一点褪色,彻底消失在了手掌里。 他想说些什么,却压根无法说话。阵法爆发的最后力量,切割过他身体每一寸角落。 他的声带被切碎,无法发出半点声音,血水从七窍里流淌出来,眼睛前的一切景色,都变成了血雾。 他没有办法动弹身体任何一个角落,他倒在地上,死死盯着黑森林外那些血光,像是害怕灯灭了,他的手一直颤抖。青筋从手背上根根地跳动,不肯罢休。 师父骗我,你也骗我。 你也骗我。 李长空死死地看着黑森林外早已化作血沫的人,碎裂的泪腺连半点泪水也无法凝聚起来。 他的手掌在视线里渐渐碎掉,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 他本来应该死在黑森林里,连同神魂一起彻底消失,下入地底黄泉变作厉鬼。 可他死不掉,他的牙齿、脸颊被爆炸的力量全部切割碎裂,可神魂却被那道红线强行留了下来。 他清楚感知到身体每一寸在破碎、流血,疼痛到一定极点之后,反而开始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 第270页 哪怕是地狱里的恶灵,感受自己埋在泥地里腐烂,恐怕也是这世上最难以超脱的酷刑。 骨肉流淌、脏腑碎裂、哀痛、愤怒、恨意与思念……他无法安宁。 他无法遏制、无法停滞地,想见一个人。 在后来很长或者很短的时间里,李长空清清楚楚感知到自己每一寸腐烂在泥地里,无数次他想要死,可他没法死,时间久了,他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不敢去死。 他的命不是自己的,是叶乘风的。 有人用自己的命换下了他,他……不敢把这条命扔了。 他只好一点一点去体会这种疼痛,一点一点去接受腐烂的身体,一点一点去回忆所有的过往,然后把自己变作一个满心怨恨与张皇的鬼。 魂灵挣扎怨恨的残念,积聚在黑森林的灵气里,终于在他彻底烂掉以后,凝聚成了一个天生地养的魅灵。 从那一刻开始,李长空就彻底消失在了人间。 而一个带着怨恨与痛苦的鬼,降临在了人世间。 后来的十六年里,他长久地被困在黑森林。黑森林外的结界阻隔一切叫做“魅”的生物,他从有了身体开始,被困在这片坟墓里,半步也不能离开。 那时候他用尽一切方法想要走出去,却根本无法走出去,激烈的情绪与无数次失败冲撞着他,让他几乎在自己的挣扎里彻底发疯。 他的仇人在外面,他的过往在外面,他的一切都在外面,可只有他活在黑森林里面,走不出去,逃不开,就连日日夜夜的呼吸都是血腥的味道,每一个梦境里,那些挣扎的血光全部浮现出来,叶乘风在他的梦里碎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再也忘不掉。 直到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那片片碎裂化成血光的……叶乘风。 痛苦无数次袭击了他,李长空想,他是要在黑森林里彻底发疯的。 在那一天,他尝试着将手伸出结界,皮肉在光幕下被迅速切割开一条血线。 他想,我没办法了,叶乘风,你把我强留在这个人世间,可我只能日日夜夜做个不人不鬼的,满心怨恨的活物。 我真的没有半点办法了。 他想,就这一次,我走出去。如果我能活下去,我就去血瀚海,如果我死了,你我之间的过往,也就一笔勾销。 他这么想,往外跨了一步。在尝试着踏出结界的时候,身后传来重物坠地的一声重响。 在那一瞬间,他闻到了故人神魂的气味。 他到死都不敢忘,刻在骨头里的气味。 他定定地站在光幕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无声的颤抖着跪在地上,将额头紧紧贴着大地,错乱地道:“谢谢……” 他向着天地伸出双臂,道:“谢谢……” 虽然他早已经不信奉上苍,但是在见到故人的那一刻,他依旧诚心诚意,感谢上苍。 在腐叶与树枝里,他连跌带撞走了回去,然后跪坐在少年人的身边。 看着满身是血骨头碎裂的少年人,他的声音一瞬间嘶哑如针刺,血从眼底滴入心头。 “你为什么总要在我面前死?叶乘风?你为什么总要死在我面前?” “当年你死在我面前,现在你还想死在我面前?” 他颤抖着手,轻轻放在少年的胸膛上,直到感受到久违的心跳,他才失去了浑身力气,慢慢捂住了脸。 那年在黑森林里,他历经了浑身碎裂腐烂的疼痛,也没有能够流下半点眼泪。 可听到心脏跳动的那一瞬间,他过往的、现在的泪水,从手指缝里不停地往外流淌。 他捂住自己整张脸,很轻声,很小心地道:“别死啊……” “我求你,别死啊……” 他用很多办法,将眼睛前的少年人救活,在那些晚上,他很认真地跪坐在叶三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听他的呼吸声。 在少年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用尽了所有力量,让自己表现得足够平静而冷淡。 他说,“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我见过几次,但是带着经书和刀掉下来的,还是第一次。” 至于名字,就叫……他看着叶三,想,就叫云清吧。 云梦浩瀚,一霎清明。 他想,看见故人的那一刻,他整个天地,才有了清明。 叶三醒过来的那一天,他很认真地在叶三身边铺上柔软的草垫,然后认认真真地睡觉。 那一次,他再也没有梦到那些血光,那些碎掉的叶乘风和李长空。 他终于像一个活人一样,睡了一觉。 第142章 天地一线,何处觅归途 天地间的烟尘缓缓落了下来,日光在远处山影间一勾,就荡出了一抹鲜红的边际线。 整片原野上的碧草梭梭摇晃,几乎变成一片泛滥湖海。 三道青灰色的身影在半空中急掠而过,浩荡的力量在天地间咆哮,无数草叶纷纷扬扬倒卷上天,几乎在空中织造出一张浅碧色的网。 叶三凝神看着眼前纷乱草丝,无数过往的记忆在草叶上奔腾起伏,如刀锋直入肺腑。 如果他是上京或者石桥村的那个叶三,那么他扭头就会逃跑。没有什么人会选择直面清虚宗三位老供奉,过于悬殊的力量之下,有时候无畏的勇气等于送死。 叶三低头看了看脚边盘旋飞舞的草叶,习惯性攥住手里的刀柄,然后朝前踏了一步。 -- 第271页 他的脚踩在坚硬的泥地上,压倒了几片新鲜的叶杆。 “不要退,小叶子,你可以受伤,可以害怕,但是……不要退。” 当年他站在血瀚海中央,无数次听见父亲这样告诫自己。一身黑袍一双碧眼的父亲,笔直地站立在无边雪幕里,牵着少年的手说道:“小叶子,你不能退。” 那时候的叶乘风听多了这句话,终于带着一丝疑惑道:“父亲,我不明白。” 父亲轻轻拍着他的脑袋,柔声道:“你和我的身后,站着一整个血瀚海。凭借无双武力,你可以后退逃跑,可你身后的圣教子民,他们要往哪里退?” “小叶子,有些事情你无法选择。你是我的孩子,是血瀚海的主人,是圣教的下一位继任者,从出生开始,你我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只要血瀚海还有一个活人,你就必须要背负着他们的性命,走下去。” 锋利的刀光在地面上一闪而过,叶三看着手中的长刀,低低轻笑一声。 他没有后退,可从石桥村到上京再到青城山,总有一个人习惯性站在自己的面前。 那个从黑森林里走出来的魅灵,哪怕扛不住所有的风雨,却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没有负累自由成长的时光。 哪怕历经艰险,回想起上京与青城山的一切,他的背后再也没有无数条人命,没有从出生开始就要扛起的责任。 叶三侧首,低声道:“谢谢。” 哪怕云清并不在他的身前,哪怕他说的这两个字没有人能够听到,他依旧在无边旷野里,极小心而珍重地说道:“谢谢。” 他可以想象到云清听见这两个字的反应,必然也是微笑而平静地告诉他,没关系。 谢谢你。 没关系的。 凡我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本心;凡我一生行事,从无后悔,所以,无论如何,没有关系的。 叶三弯了弯嘴角,忽地抬首向远处看去。 只见天地之间,山河浩荡,乾坤朗朗,将坠的红日遥射出万道金光。 他自小在死地里挣扎求生,背负着无数人的性命历遍荆棘,如今天地广阔,正是伸手可得的自由,又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他的刀光,猛地甩了出去。 华丽的刀光在草地上急速前行,将半人高的草海劈出一道笔直的波浪,空气中弥漫着野草新鲜的芳香,那些清气与强横的力量交缠在一起,凡是触碰到的地方,野草树木尽摧折。 半空中传来一声碰撞的巨响。 青灰色道袍的老供奉低叹一声,轻飘飘落在草地上,踩乱了一片落叶。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道:“好。” 棉布制成的道袍在空气里不停晃动,像是青色湖水的涟漪,以一种神秘节奏在波动。 然而那片青色的海洋里,衣角上一滴血水显得无比显眼而刺目。 “我喜欢聪明的孩子,可惜你还太过年轻,倘若再给你几年时间,这天下大部分老家伙都不会是你的对手,可惜……你到底还是太过于年轻。” 老供奉苍老的眼睛盯着叶三,眼角的细纹并没有抹去他眼中的精光,看着眼前这位来自青城山的小师弟,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有时候天赋与时间,是人与人之间无法跨越的东西。 那个知道了很多秘密的年轻人,拥有绝大部分修行者几辈子也无法拥有的天赋与机缘。 可惜……上天留给他的时间,终究只有短短十几年。 说完这句话,老供奉周围的空气骤然滚烫! 三位老人的周围,空气滚烫到几乎扭曲变形,强横雄浑的力量从三个人身体上迸发出来,如海浪一般,铺天盖地朝草海中央浇去。 地上猛地传来一阵烤灼烧焦的气味。 滚烫的温度从极远处席卷而来,包裹了天地里每一寸风息,而被袭击的中央,叶三的手心一时变得滚烫。 那种灼烧的感觉从记忆深处蔓延过来。 他曾经站在无垠草海上,被信奉长生天的大萨满卷入一场异变的阵法里。在那错乱的空间中,他经历了真正的火海,也踏着一地火海走了回来。 滚烫的空气是半透明的,冲击得叶三一头散乱黑发在空中狂舞,碎乱的刘海与长发被风吹得扑到脸上来,将他锋利目光切割得粉碎。 他的神识沉浸在手中的刀里,顺着刀锋慢慢发散出去,脚下的蚂蚁在冲击中疯狂逃窜,天上慌不择路的鸟雀扑腾着翅膀坠落在泥地里。 他的刀锋无所不至,他的目光随心而动。 于是他的力量,铺天盖地,生长发芽。 他挥出一刀,就把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神识所有的一切,全部斩了出去。 天地之间,忽有霜雪。 银色的刀光猛烈冲击着滚烫空气,发出尖锐长啸,两股力量的交织下,半空中摩擦出无数股金红色的火花。 在所有力量交织的海洋中央,一道长风凝结而成的银色羽箭冲刺着,向着力量最中心一点锥去。 空气中骤然裂开一个大洞。 白色的羽箭从洞里劲射而出,朝老供奉胸膛直刺而去。 身为清虚宗的老供奉,他本不应该被这位姑娘的一箭击退,可所有心神都灌注在与刀锋的战斗中,那白色的风箭袭来瞬间,他不得不,往一边侧了半步。 安多用脚踹开弓杆,手持银色弓弦,站立在树梢上。 -- 第272页 滚烫的空气,碎了。 老供奉神色有些复杂,他看着树梢上的碧眼姑娘,又看了看草海里的叶三,叹息道:“先勾结魔宗掌教,再勾结魔宗圣女,叶乘风,哪怕你有几条命,也不够死。” 叶三的脸颊上有一道细细血口,鲜艳的血珠不时滚落下来,将他的脸染上一丝艳色。 “是么?”他微微扬起眉,锋利的眉宇间,带着一股长剑出鞘的锐利。 “是啊。”老供奉听见他这句话,慢慢的,忍不住微笑起来。 “那么,我是一定要死的?”叶三也微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一股难驯的野气,与他冰凉锋锐的目光一撞,撞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睥睨骄纵。 老供奉双手微合,叹息道:“天意如此,你便不得不死。” “想你半生顺遂,一路修行得明师闻正法,哪怕死到临头,却也能劈山破境,这等机缘禀赋,却偏偏遇上了我们三个老东西,又偏偏听见了清虚宗的隐秘,叶乘风,你的命很好,可惜,天要你死。” 叶三微笑低头,他看着手里的刀刃,笑意渐渐扩大。 “我……半生顺遂,得明师,闻正法?”他像是听见什么很好玩的东西,忍不住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一路从石桥村里走出来,自小背负着石桥村满村的人命与仇恨,被一路追杀至上京。他身边来的人很多,离开的人也很多,却偏偏那位他曾经以为是长辈与亲人的教谕老人,用一种潜伏如毒蛇的目光注视打量着他。 至于上一辈子……从懵懂少年到魔宗掌教,他彻底将血瀚海背负在身上。那些被困禁于血瀚海的夜晚,他日日夜夜勤修苦练,企望寻找一个带领子民逃生的方法。 他的目光从指缝里漏出来,落在眼前的刀柄上。 当年的叶乘风,在满地的风雪里遇见一个道士。哪怕现在回想起来,叶三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第一场对话,起始于一场算计。 他只不过需要一个机会和一个人,一个能将所有子民带出血瀚海结界的人,一个能够真正带领血瀚海走向自由的机会。 他不想被动地困在血瀚海,到死都出不去。 叶三看着眼前的刀,慢慢放下了手,神色却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那把刀在手里疯狂颤抖,发出一种几近于悲伤的长啸。由于震动得太过剧烈,叶三的整个手掌都在跟着颤抖,以至于长刀几乎脱手飞离出去。 这种状况不是第一次发生。 上一次,是这把刀斩向云清,将他击落下青城山的悬崖的时候。 叶三忽地伸出双手,紧紧攥住手里的刀柄,长刀呜咽一声,猛地爆发出一阵惨白光芒,照亮了身周数米的草地,像是一层雪白的寒霜。 乍亮之后,就是寂灭。 一种枯败而死寂的气息,侵入这把刀的每一寸角落。 叶三缓缓垂下双眼,脸颊上的血珠坠落下来,敲击在银色的刀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长风肃裂,残阳如照,汹涌的草海尽头,有烟尘如啸。 第143章 十年深隐地 风吹过野草的声音极为细小,可某个事实如密不透风的黑网,将叶三的意识往更深的地方拖去。 喉咙几乎被扼住捏紧,血从心脏流动的声音清楚分明。 叶三猛地挣开了眼,冷汗从额头流进眼里,刺痛得眼前真实世界都模糊不堪。 他遗漏掉一个很关键的信息。 安多不会无缘无故从血瀚海走出来,将他生生从这一辈子唤醒。无论当年的小姑娘如何娇憨,她从来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他定定地看向安多,北地残阳稀疏而刺眼,让他的睫毛都忍不住颤了颤。 清虚宗的清字大阵,他见过的。他见过当初阵法开启的风暴,也亲身体会过身体寸裂的痛苦。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道阵法究竟意味着什么。 漠北草海上的夕阳,总显得比中原更低一些。如今日头渐坠,血红色的残光铺在极远的山脊上,像是一层新鲜的血迹。 手持黑色铁弓的青年行走在夕阳下,一身黑色长袍在风里急剧抖动。短短几刻的功夫,他已经从山脚行走到草海的边缘。 残阳从他肩头漫开,几乎照亮半个身子。一些极为细小的草屑从空中飘落下来,落在肩头的黑色布料上,看起来像是几点细雪。 当最后一片草屑落在肩头的时候,秦无念停下了脚步。他抬头向远处看去,旋即感应到一股有些诡异的力量。 远处忽然响起了某种声响,像是冰雪碎裂发出的脆响,紧接着,又像是狂风穿过雪水山原的咆哮声。 春天的漠北草原上,积雪早已融化,然而在这一刻,仿若无数春冰冬雪在急速消融一般,细微而清脆的声响不断从远处的地底下传来。 再细小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也能够变得格外响亮。一时之间,草海之上仿若被寒意裹挟,无数蓑草尽数披折。 就连草根处的坚硬泥地,在声音的影响之下,也隐隐震动起来。 秦无念听着地底不断传来的声响,眉头微微挑起,他轻轻拂去肩头的草屑,提着黑弓大步往前走。 在他行走的间隙,藏在黑色衣袖上的手指间,隐约迸发出一道金色光亮。 那道金色光亮越来越刺眼,直至形成实体,化作一根细长圆润的长箭。 -- 第273页 他自小跟随清虚宗掌门修行,成年后接任清虚宗执法堂,对于“魔宗”两个字,宗门里无法找出一个比他更清楚的人。 那些冰雪消融的声响,那些咆哮的长风,那些被彻底影响的天地灵气,无一不在宣告一个事实——草海之上,有人入魔。 这样御动天地灵气的力量,三位供奉或许能有,但是作为清虚宗为数不多的底牌之一,秦无念相信,他们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少年,放弃自己多年苦修的道心。 那么,答案显而易见。 “苏蕴,你的小师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捏着金色的长箭,忍不住微笑起来,自语道:“我实在不想招惹你,可惜了。” 草海中央,长风猛烈地飞舞,无数细小的草屑在飞舞盘旋,由于被灵气切割得太过细碎,看起来泛着一股青白色,像是夹杂了很多草籽的雪。 密密麻麻的杂质遮挡住残阳,叶三的视线有些昏暗,急速流动的草叶在他耳边呼呼刮过,切过身侧的时候就会在衣物上留下一条细缝。 而身后的那片密林,在狂风中不断摇摆,几棵小树被拦腰折断,草木的清气从截断面里散溢出来。 叶三和安多站在旋涡的中央,狂暴的气息不断从外围流淌进来,属于三位老年供奉的力量与天地间精粹的灵气碰撞在一起,几乎浓郁得要燃烧起来。 叶三微微眯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神色一时看不清切。他提着手里的长刀,目光朝远处探去。 站立在草叶上的老供奉微合双手,低声叹道:“青城山百年清誉,要毁在一个入魔的小师弟身上吗?” 说完这句话,他手指骤然一紧,白色的光芒从手指上跳动起来,像是一团白色火焰迅速朝空气里奔去。 细小的火苗遇风则生,遇到天地间的灵气,则愈发明亮旺盛。 火苗扫荡过的地方,青青草地尽数化为白灰,飘飘荡荡向天际飞去。 唯独飞窜到旋涡中央的时候,似乎被某种奇异的力量阻隔,白色的火苗哪怕窜上三尺高,也无法再进半步。 见到这幅景象,老供奉微疑摇首,继而点头道:“能够以凡人肉身驾驭天地灵气,阻隔三清白烟……叶乘风,你一时三刻之间,何以修得这般诡异的魔宗功法?” 他顿了顿,又道:“亦或是……你早已入魔?” 叶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并不习惯在战斗中讨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是多年在死地和追杀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只不过常年站在顶端的老供奉对于战斗过于生疏,面对一个刚破四山的年轻修士也过于自傲,所以他们漏掉了很多细节。 叶三的目光映着长风,像是燃烧的夕阳。 他提起刀,然后猛地甩出了一道刀光。 狂暴的长风瞬间爆裂,空气中细小的声响不断扩大,地面的泥土起伏波动,诡异而阴寒的气息从地缝里汩汩上涌。 坚硬的泥地不断被上涌的气息拱开,顺着草根生长的痕迹迅速龟裂。冲上半空的气息裹挟着土块和碎石,又被冲卷的长风不断击打在叶三的身上,发出一阵暴雨似的噼里啪啦声。 草根被没有实体的力量冲上天空,地底不断隆起又坍塌,像是无数朵飞速扩散的金铃花。 叶三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碎而凌乱,他轻轻握着手里的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他没有剑。 那把剑被他送给了一个人,在青城山的漫天风雪里。 没有真正的武器,没有十多年贴身相伴的长剑,他手上只剩下一把灰败的无鞘长刀。 叶三叹了口气,微长的睫毛在空中一扫,然后双手握住刀柄,朝虚无的空气劈了下去。 刀锋乍亮,烟飞尘动间,一股凌锐的剑意却从刀刃上脱身而出,斩在龟裂的旷野里。 三位供奉很清楚这把刀,这是当年教谕从山门的武库里取出的一把刀,他们也很清楚当年这把刀在三山主手里的力量,所以不约而同地,他们避了一避。 刀光从身侧斜斜刺过,没有在他们衣角上留下痕迹。 然而刀光落在身畔的一瞬间,空气里骤然裂开无数大洞。 无形的空气里,怎么能够出现洞? 那是无数团奇诡的力量,从地底不约而同爆射出来,将天地间混乱的灵气挤压出无数旋涡。 草屑和外界的风息,就从那些大洞里穿进来,与草海中央的灵气混做一团,将整片战场搅动得更为混乱。 一道冰寒的剑意,在旷野里静静生长。 无声无息地,像是天地间凝结而成的冰雪,带着极为刺骨的冷意,一点一点拔节。 紧接着,无数道剑意从地底升起,仿若无数光柱忽地腾空,它们从龟裂的泥地缝隙里挤出来,将大地上的泥土掀翻,将草根冲飞,残阳西下的大地上,一时耸立着无数半透明剑光。 这片安宁祥和的草海上,一时狂风大作,野草如浪花一般被冲刷着倒伏,光柱带着冰雪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整片战场。 漫天遍野,全是剑气。 叶三提着刀,站在剑海的中央。 他手中没有剑,可这片战场上的每一寸根叶花草,尽数变作了剑。 他笔直地站在无数道光柱中,像一柄出鞘扬锋的长剑。 这片大草原下,长眠着血瀚海无数先辈,也埋葬着历代大掌教。 -- 第274页 他们站在巨大的坟场上,站在无数的白骨上,站在无数的幽魂边。 与座俱白骨,他怎么敢败? 冰雪融化的声音响彻整片草海,三位供奉一时不查,直接被上涌的气息掀出数米。 无数土坡隆起,像是浪花般急速远去,战场上方的天气气息被绞翻波动,血色的残阳从炸裂的气息空隙里漏了进来,照亮了叶三寒意迫人的一双眼睛。 光柱上涌的时候,从老供奉的衣物里锥过,鲜血登时涌了出来。在冲卷的气浪中,三位老人堪堪稳住身形,叶三提着刀,猛地弯腰冲了出去。 因为跑得太快,迅速撕扯的风吹裂他的外袍,在手臂上留下无数条细小的伤口,新鲜的血水从手臂上流淌下来,斜斜地滴落到大地上。 因为疼痛,他变得更加清醒,他将刀柄紧紧握在手里,以一种拔剑的姿态迅速俯身前行。 老供奉拔身而起,唇齿微动一声爆喝,抬掌冲叶三扑了过去。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脚底的土地再一次隆起,又一道带着冰雪的光气从脚底爆炸,无数道阴冷的气息袭击了他的肉身,像是细小的冰块刺破皮肤,顺着血管恶毒流淌。 老供奉身子一晃,往后倒退数十步,他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朝地面看了一眼。 这地底下,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然而时间来不及让他思考,无数道光柱将他们三个人分割开,一道白色的羽箭冲破光柱,朝第二位老人钻去。 那道白色的羽箭在风里不停前行,无声地落在躲避光柱的老人身后,血雾蓬一声腾起,洋洋洒洒落在风里。 第三位老人在风里疾驰,青灰色的衣袖张开,像是一只巨大的鹏鸟冲叶三飞来。 叶三仍然追着老供奉在跑。他甚至没有想到过躲避。 走至密林深处的秦无念揉了揉金色羽箭,若有所思地叹息一声,笑道:“差不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张弓、搭箭,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晃,金色长箭脱弦飞出。 听见这句话的老供奉,神色猛地松动下来。 叶三提着他的刀,身后的老人、身边的羽箭齐刷刷冲他袭来,可他的眼睛里,只有猎物。 金色的箭飘至身边,几乎与空气摩擦出灼烧的气味。 那根箭刺破了长风,刺破了空气,削下叶三的长发,然后毫不留情,扎在了最后一位老人的胸膛里。 叶三的长刀噗一声,捅进了老供奉的心脏。 草野里的血腥气顿时溢开,温热的鲜血溅上他的眼睛,像是抹开的一片殷红。 秦无念微微一笑,收起黑色铁胎弓。在他身前不远处,叶三随手抹去眼帘上的鲜血,一把抓住安多的手就往北面走。 他的脚步顿也没顿,却随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是小皇帝的人?” 看着那个年轻人锐利清扬的背影,秦无念忍不住摸了摸下巴,自语道:“小皇帝……?是了,十多年前,陛下确实还年轻得很……” 此时夕阳已经收拢最后一点光亮,彻底掉落在地平线下,而堆积了很久的云头,这才聚拢起来,慢慢地开始飘小雨。 他提着黑色长弓,漫无目的往回走,白色的阵法在手心里一荡,这才沉痛道:“师尊,青城山小师弟入魔叛道,携魔宗圣女击杀宗门三位供奉……” 伴随着前行的脚步声,他的声音飘得越来越远,渐渐地,只听见细雨飘落在衣物上的声响。 第144章 生离和死别之间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股浑浊湿意,虽然夜色来临,但是借着空中一点微光,还能够看清远处的景色。 血瀚海的冰山融化以后,冰块反射的光线因此少了很多,夜色也变得更加深浓。在狂暴的风雪眼中,云清静静地坐在雪水里,有些宽大的衣摆被染湿后,半浮在积水里。 然后他慢慢将潮湿的衣袖卷起来,这是很久之前养成的习惯,清虚宗内门的规矩,形容端正衣衫整洁都是最基础的条例。 阵法中央的风雪眼和想象中一样狂暴,在他抱着长剑一步一步往外走的时候,风雪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细细的长发因此卷在一起,显得无比散乱。 他走了很久,却并没有走出几米,风割裂开他的衣物和皮肤,血珠子很快被吸走,只留下有些泛白的伤口。 他要怎么办呢?云清想。 在风雪里,他渐渐感受到了冷意,这种冷意不同寻常,相比风雪里的寒冷,这种温度更模糊而浑浊,像是某种东西被抽离出身体,渐渐连意志都开始变得消散的冷意。 那些汇聚凝结成□□的灵气,渐渐从他的身体里溢散出来,眼睛、耳朵边缘都能看见极为浅淡的白色浅雾。 十多年前的黑森林里,他本就应该死了,有人把他留在了人间。十多年后的黑森林里,他困禁在那片结界中,被一个人拖着拽着救了出去。 可现在,他要怎么办? 云清抬起头来,看了看漆黑的苍穹,在浓厚的阴云下,他看见了一粒明亮的星星。 那颗星星,草原上的人们管它叫做辰星,在牧民的眼里,它代表着魔宗的掌教大人。 在更多的时间里,它会替草原上的牧民指引回家方向,人们在漆黑的风雪夜里走过草地,来到自己温暖的帐篷里,然后会合起双手,虔诚地朝着辰星道谢。 -- 第275页 感谢您指引我回家的方向,长生天。 看着那颗在阴云后面仍不改其亮的辰星,云清忍不住微笑起来,他学着草原上的礼节朝它合起双手,行了一礼。 在这一刻,他所有的孤独和寂寞都扫荡一空,空荡荡的穹隆之下,漆黑如铁的夜色下,他一个人坐在死地的风雪中,却见到了那颗星星。 无论是叶乘风还是叶三,亦或是那颗辰星,在云清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候,他总能以一种陌生而熟悉的姿态出现在眼前。 他怎么还会孤单?云清的心脏急速弹跳,呼吸都变得滚烫,哪怕阵法中风雪凄冷如刀,也无法吹散他久违的暖意。 他猛地伸出手,朝漫天苍穹伸去,然后有些踉跄地跪倒在地上。 他的意识在迅速消散,体力在飞速崩溃,可在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平静而固执。有些苍白的手紧扣住地面,他用十个指头的力量,拖着自己的身躯一步一步往前挪。 他的动作很慢,风雪切割开皮肉,而阵眼里过于浓郁的灵气又让伤口飞速愈合。他几乎再一次体会到当初通身腐烂流淌的痛苦。 这种痛苦,他并不想体会第二次。在生和死之间往往复复,空气里流淌的风刃切出他的白骨,脸色渐渐地,变得比风雪更惨淡。 没有祭品可以抵挡阵法的意志,当年的叶乘风不能,现在的云清,也不能。 清字大阵运行暗合天地规律,而其中最简单的一条规则,就是“代价”两个字。 这世间任何东西,都是需要代价的。 既然不能够改变天地的规则,自然不能违背阵法的意志。 在冷意和模糊的意识中,云清漫无目的地想了一些很久的事情,可是脑子实在有些混乱,他想了很久,又或者只是短短一瞬,就只想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小安多说,哥哥有草原上最漂亮的眼睛,比雪海天池的颜色更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云清想,慢慢地就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了绿色的、幽暗的眼睛。 广袤的血瀚海上,千年冰山融化成一场大水,浇灌了一整片草野。有很多生活在冰川里的生物,在这时候也逃了出来。 结界边缘处的几只绿眼霜狼,有些犹疑地、贪婪地、恶毒地,朝暴风雪踏了过去。 夜色太过浓厚,像是一大片黑色的棉袍子,密不透风地遮盖在草原上。 叶三在旷野里疯狂奔跑,他浑身都冷,只有胸膛是滚烫的,战斗结束以后,他所有被压抑的神思与情绪都疯狂往脑海里钻涌,再也抵挡不了。 激烈难熬的情绪在肺腑间堆积成巨大的爆弹,疯狂跳动找不到方向。 安多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开口道:“哥哥,小李哥哥……” 叶三猛地刹住脚,瞳孔骤然缩紧,可过了片刻从嘴里吐出的字句,却冷静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残忍。 “我知道的。”他的声音里几乎没有太过情绪,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很简单的事实。 我知道的,在这片漆黑的草原尽头,有一个人留在了血瀚海。 叶三站在原地,激烈的情绪在每一寸血管里冲撞,浑身上下只剩一点彻骨冷意支撑着他,让他不得不站在这片天地里。 他不仅知道云清在血瀚海的结界里,还知道那片结界究竟是什么东西,还知道……若昭武举三军之力攻上血瀚海的遗民,仓木决挡不住的。 叶三想,他怎么能这么冷静。他应该从这里出发,向血瀚海的方向走,然后他会遇到血瀚海的子民,他应该找到那三千个人,带领他们离开草原,往云中三地走。 就像当年他在黑森林里说,“李长空,谁能活下去,谁把血瀚海的人救出去呗?” 当时的李长空并不太理解,道:“黑森林纵然凶险,你我还是能够逃出去的。更何况……我并非魔宗信众,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叶三猛地捂住了胸口,隔着温热的皮肤,他能够感受到心脏在急遽跳动,几乎从胸膛里跳出去。 在这时候,他手里的刀发出轻微一声裂响,无端碎成两截,嗙一声掉在草地上。 刀锋与草叶撞击在一起,发出很细微的声响,分明是从脚边传来的,却像是隔了很远很远。 这是李长空的刀。 这把刀,断了。 一瞬间,叶三被攥紧喉咙般,却仅仅从气管里发出短促的一阵喘息声。 他仿佛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冰水中,周围凉得他透不过气来,唯有心中的刀,一次一次,把所有的情绪都绞成了泥。 那把刀,将他的心脏彻底搅碎了。 叶三有些不敢确定地抬起头,向着无尽的北方看去。漆黑如坠的苍穹下,他看得见起伏的矮山,看得见绵延的天际线,看得见阴浓的雨云,看得见在长风下折腰的无数野草,却唯独看不到云清。 叶三咬了咬牙,忽地低下头去,哑声笑了起来。 “李长空……云清……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他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慢慢蹲下身子,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时之间,他不太听得清安多说的话,只能感受到血管和太阳穴砰砰直跳的声音,每一寸血肉都被寸寸撕裂开,任由寒风灌注进去,然后把最后一点温度都吹散了。 他能怎么办呢? 叶三想,他还能怎么办? -- 第276页 如果有人用性命换回了对你很重要的一样东西,你背负着他的性命,又怎么敢轻举妄动啊? 他的一颗心脏,在烈火滚油里,来来回回往往复复地,煎熬。 这世上有个词,叫做生离死别。当年的叶乘风死在黑森林,什么也没有留下。而现在的云清,留在了浩瀚草野的尽头。 当年的叶乘风送给李长空一场死别,叶三想,今天的云清,居然留给了自己一场生离。 生死之间有大痛苦,这个道理他在十多年前并不明白,在血瀚海生活了太久,就连死亡也变成逃脱囚笼的救赎。 可在今夜雨后清旷的空气里,叶三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言说,也痛苦到难以开口。 草原上流传的传说里,死去的人灵魂会回归长生天,而活着的人则留驻在这片人间,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整片天地,一整片难以跨越的天堑。 生离死别之间,是再见,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永诀。 掌握了非凡武力的年轻人,在面对一切困境的时候都没有真正的胆怯,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通过力量是可以掌控的。 可在这青天之下,黄土之上,叶三抬眼看向铁锈色无尽苍穹,忽而觉得生而为人的渺小和无力。 原来这天底下,终有一些东西,是不能以人力去改变的。 譬如生死。 十多年前的叶乘风,以为凭借无双武力和手中长剑,能够带领血瀚海的信众走出死地;石桥村的叶三,以为凭借一腔少年意气和热血,能够踏平这世间所有山海。 现在的他见过这世间诸多风雨,却不得不承认,原来天地之间的距离,从来不是人可以跨越的。 他在石桥村的时候,以为自己对生死看得很浅淡了,那些村子里的人因为疾病或者意外去世,他总能够接受“死亡”这件事实。 自然流转、万物枯荣,只要是人,都会有面临死亡的那一刻。那时候的叶三以为自己看得足够通透,可到死亡真正发生在身边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没有明白过。 他从来就没有明白过,死亡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是石桥村里抱着瓦罐在河边清洗的云清,是上京站在灶台边煮菜汤的云清,是十万绿树大青山里两盏红灯相对望的云清。 而死亡,能够把这一切都彻底地抹消干净,不会有同样一个云清,不会有当年的李长空,不会有人再见到他,他所有的存在都变成了模糊虚无的回忆。 叶三忽然觉得极度寒冷,春日夜晚的大草原虽然气温不高,但并不能说是“冷”,可在这一刻,冰凉的气息顺着脊背爬上后脑,让他几乎颤抖起来。 这种情绪,他在上京体会过一次。那时候的云清重伤几死,他一个人站在南门大街二层楼的小院子里,当风从院子里吹过的时候,他感受到了空荡荡的孤独滋味。 而这个小雨微疏的草原野外,叶三看着广袤的大地与无垠的苍穹,感受到了自己的无比渺小和……极端孤独。 他慢慢站起身,缓缓叹出一口气,轻声道:“安多……” “哥哥,很孤单。” 第145章 一个女人的野望 叶三何止是孤单,他思绪万千,难以从沉浮的脑海里挣脱出来。可无论他的情绪多么痛苦,双脚依旧忠实地执行命令,往北面一直前进。 他往北面血瀚海的方向走,但是不论他走得多快,都会遇上从血瀚海里逃脱出来的三千名信众。 他更知道,哪怕他走得再快,也不可能快得过阵法发动的速度。 当年他寸寸碎裂在血光里,只来得及看到李长空那双震惊而失措的眼睛,那双眼睛甚至没来得及产生太过情绪。叶三并不知道后来的黑森林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开始明白,当痛苦被时间无限期拉长的时候,才是最为长久的折磨与苦痛。 想到这儿,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无端地,他有些愤怒与恼火。 “李长空,你想死就死?谁让你去送死?” 缀在他身后的安多听见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这句话太熟悉了,在云清走过冰川回到血瀚海的那一天,安多在帐篷外面,听见他在说话。 那声音极端冷淡,却似乎压抑着藏不住的痛苦与愤怒,让安多忍不住有些心惊。 他说,“叶乘风,你看,我按照你的意思回来了。” “可凭什么啊,当年你想死就死,想让我活就让我活。” “你居然自大到这种地步,轻而易举就将血瀚海交付给我?” “可你凭什么以为,我想接受这一切?” 今天夜里再一次从哥哥口里听见极为相似的这句话,安多感觉有点像在做梦。她怔怔地看着哥哥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想哭。 但是直到最后,她的眼泪都没有掉下来。 叶三一拳头砸在身边的矮树上,手背上的皮肤由于摩擦而被撕裂,血水顺着伤口流淌下来。他伸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遥遥指向天空,似乎想要把苍天也撕裂成碎片。 在这一刻,他做了个决定。哪怕云清死在黑森林里,等所有的事情结束以后,他也要把他的翻出来。 这种事情无关于情爱,只是因为一点点“不服”。 凭什么你想死就去死,凭什么事情的结局会变成这副模样,凭什么我当初连知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就要眼睁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 第277页 在青城山脚的金山镇,他曾经听过那条白蛇的故事。当初的他虽然更不喜欢故事里的文弱书生,但更无法理解困于情爱如疯似魔的白蛇。 身为天地造化的妖物,本就手眼通天,拥有凡人无法企及的力量,这世间的美景繁花,有哪一样是她无法获得的呢? 如今他亲身体会过了,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有如心魔,看不透的。 漆黑的天空,阴云沉沉地挤压在树梢边,渐渐往宫楼的飞檐上飞去。 昭武黑城的巨大祭坛上,萧太后穿着一身华服,手里抱着安睡的孩子,顺着九十九道石阶走上祭坛。 她长长的衣摆划过微湿台阶,像水浪在流淌。 石阶下,沉默的人群在通明的烛火中跪倒,如同无边的黑暗水面。 她站在祭坛边缘,小心吻了吻怀里的孩子,这才围绕着石台巡走一圈。看着脚底黑压压的人群,不知为何,她的心底竟隐隐生出一种如同火灼的激烈情绪。 柔软的白色丝绢平铺在石台上,上面是国师大人写好的祭文,她清了清嗓子,用无比端庄而威严的声音宣告孩子登上神座的消息。 她抱着孩子向整个黑城宣告,她和大王的孩子成为第一任神之子,他们应该像服从过去的掌教一样,敬拜他们的孩子。为此,她将减免整个昭武三年的牛羊税,以此让子民同享长生天的福泽。 她将祭文念完了,沉闷的风声刮过远处树梢,沙沙作响。人群依旧沉默,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样,让她无比恼怒与烦躁。 他们不愿意欢呼,不愿意认主,不愿意将头颅低下,跪拜一个吃奶的神子吗? 可为什么血瀚海里的掌教可以?哪怕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血瀚海,也没有享受过血瀚海的恩泽? 一时之间,她愤怒得微微喘息,胸膛不停起伏。在这样令人不安的沉默里,她要怎么办呢? 死一样的沉默,如同海水一样,几乎要把她淹没了。 她可以用权力和武力告诉他们,这是你们的王。可她用什么来叫所有人相信,这是他们的神? 她漫漫地看向无边长夜,用力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有些惘然道:“大王……我要怎么办呢?” 远处的阴云渐渐消散,往更远的天际飞去,下过一场小雨后,春日的草原很快恢复了宁静。长风吹过天空,很容易将云朵吹散,于是星光从云的缝隙里漏了出来。 于是,辰星的光芒,从无数的明星里闪耀起来。 她猛地睁大眼睛,嗫嚅着双唇,继而忍不住颤抖微笑起来。她有些发狂似的看向天空,却只在喉咙口发出轻微的滞涩声,然后用力拍醒了怀里的孩子。 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她骄傲地看向石台下的人群,坦荡而坚定地说道:“辰星归位,吾儿当为真神子!” 萧太后携子登祭坛,于是天不再下雨,云不再积聚,于是辰星归位。 沉默的人群不再沉默,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向漆黑的苍穹。 像是漆黑的海浪被风吹皱了波纹,人群里先是爆发出一阵细小的私语声,那些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凝聚成一道响彻四方的呼喊。 “辰星归位,恭迎神子!” 他们诚心诚意无比恭顺地喊道:辰星归位,恭迎神子。 看着不停磕头起伏如浪的人群,萧太后仰起头看向苍天,无声大笑起来。 “大王,您没有骗我,我们的孩子是真正的神子。” “我知道,您从来不会骗我的。” 她凝定地看着无边星海,渐渐地就落下一滴泪水来。在激动与感伤交织的情绪里,看着祭坛下温和如绵羊的百姓,她忽地生出一种异样的控制欲望。 他们顺服地跪倒在地上,遵从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将她托到这个世界顶端。 当年藏在昭武蛮王身后的女人走出宫楼,看见了权力的力量,也品尝到了敬畏的滋味。 天海里的星星在闪烁,她望着城楼之外广袤无边的大地,忽地生出一种恣意豪情来。 “大王,这就是您的天下啊。”她喃喃地说道。 “这就是您想要得到想要掌控的,整片草原啊。”她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第一次站上了历代昭武君王才能登临的祭坛,也第一次从这个高度远望整片额济纳河冲刷出平原。 这就是天下。这就是广袤而富饶,人人都想登临的天下。 这一刻,她不再是蛮王最温柔的妻子,不再是喂奶的一个母亲,不再是额多部落用来和亲的没娘的孩子,她不再是苏低眉,也不再是萧展眉。 她是摄政的萧太后,是草原上第一个执掌权力的女人,也是昭武真正的君王。 在万民欢呼的星夜里,昭武三军大统帅羌玛的府上,来了一个很陌生的客人。 那个客人浑身蕴藏着一股难以抵挡的气压,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长着汉人清俊而冷淡的眉眼,分明是很年轻的样子,可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鲜血的气味。 常年行军的羌玛猛地拿起弯刀,一把朝前院里斩下。然而在风雪一般的刀光里,他只看见了那个年轻人微笑的眼睛。 “我姓秦,”他很认真地介绍道:“来自清虚宗。” 羌玛爆喝一声道:“清虚宗和昭武的交易还没有结束,我当初就该告诫太后,汉人实在不能轻易信任。” -- 第278页 伴随着两句简短话语,院子里侍女的鲜血顺着石砖慢慢流淌下来,很快浸润了两边的花泥。 秦无念点了点头道:“交易这种事情,远不如将力量掌握在自己手里,将军放心,你死以后,这大军依旧姓萧。” 说完这句话,他黑袍里的长剑很自然地捅穿对方胸膛,由于动作太过熟练,没有一滴鲜血溅在他的手指上。 他避开血水走进屋内,随手拿了一块布擦擦剑刃,这才到卧室内翻出了半块虎符。 有些陈旧的错金虎符,上面是两头首尾交缠的白面老虎。他随手抛了抛这东西,然后坐在大厅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相比中原的茶水,草原上的茶叶格外金贵些,味道却不尽如人意,哪怕是三军统帅府中的茶叶,也泛着一股发涩的苦气。 秦无念闲闲地喝茶,顺手翻开一本书翻看,院中浓厚的血气冲进屋内,让他想到了清虚宗的执法堂。 他喝茶,看书,顺便等待萧太后的到来。 第146章 铁蹄之下,繁花盛开 秦无念并没有等待很久。 当将军府的大门被推开后,穿着便服的女人轻轻踏进了院子。遍地的鲜血并没有让她太过惊讶,看着躺在两地的侍女们,她摇了摇头道:“百姓何辜呢?清虚宗的道士信奉天道,为何如今会变成满手鲜血的屠夫?” 秦无念将茶杯盖上,站起身来走进院子里,他站在遍地血气里,摇头说道:“这种时候,你求饶会显得更聪明一些。” 萧太后忽地笑了起来,她关好大门道:“我的背后站着昭武的百姓,求饶这种事情,蛮王的妻子可以做,但昭武的萧太后不能做。” 秦无念的笑声渐渐隐没,他看着眼前年轻的女人,道:“短短数日不见,您变了很多。” 萧太后微笑回答道:“身处高位,自然自危。身负无数人命,自然只能强大。” 秦无念饶有兴致地问道:“我有些好奇,您的底气与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萧太后径直走过遍地污血,她并没有提起裙摆,也没有刻意绕开,于是走过暗黑色血洼的时候,裙摆下沿都沾着一层艳色痕迹。 “草原上来了太多清虚宗的修士,几个月前,你们以魔宗掌教逃出青城山为理由,率领大批修士潜伏在草原各地。清虚宗与魔宗之间的仇恨由来已久,没有人会怀疑你们的动机,想来大翊的皇帝陛下因此给了你们足够的通关文书,也想借你们的手除去草原上的心腹大患。”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厅堂里,拿起一个干净的茶杯用茶水浇了浇,这才给自己倒上一杯新鲜的茶水,因为院子里的血气太过厚重,就连干净的茶水喝在嘴里也有股腥气。 “倘若清虚宗今日潜入黑城,灭我昭武王姓,掌我昭武三军,自然能够拥有草原上最精悍的骑兵。可您既然想要借昭武的力量反攻大翊,自然也要想一想……灭国之痛,三军为何会臣服在清虚宗的脚下呢?” 她微笑着看着秦无念,在无人察觉的背后,却早已浸了一身的汗水。哪怕春日的夜晚她穿得有些多,衣衫也湿了个透。 “清虚宗想要做什么,我其实并不是很清楚。可我知道一件事,清虚宗在百姓的眼里太干净了,正因为太干净,所以清虚宗必然无法容忍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勾结鞑子入侵国土的污点。” 秦无念在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分很清隽的好看。他看着眼前迅速成长起来的女人,慢条斯理地问道:“然后呢?” 萧太后往前走了几步,通过一番简短的谈话,她知道今夜面临的不是一场准备好的暗杀,而是一场试探。 试探她有没有成为附属的资格,考验她有没有下跪称臣的能力。 “然后……春天到了,这时候的牛羊需要大片草地,而云中三地被大翊的骑兵占领了太久。我们需要更多的土地、粮食、布匹和茶叶,昭武由此率领三军叩击大翊国门,通过云中三地敲开大翊的关门,而皇帝陛下的大片骑兵被牵制在边关的时候,中原自可任由清虚宗施为。” “大翊的皇帝陛下昏庸无能,导致胡贼入侵民不聊生,清虚宗拨乱反正,自立为王,将胡人的骑兵拦截在秦岭之外,自此永世泰平,海清河晏。” “这个结局,您满意吗?”她微笑着看向秦无念,背后的冷汗渐渐干了,她说了很多,情绪也渐渐高涨起来,几乎有一种陶陶欲醉的感觉。 “很好。”秦无念轻轻拍击起双掌,带着一种俯视的赞叹道:“你用什么力量来掌控昭武的百姓、亲王与大臣?” “昭武的大臣们并不信任我,他们只信任蛮王的血脉。好在,神子已经登位,他们会用最大的信任与顺从,去敬服这个孩子的。” 像是听见一个笑话,秦无念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敬畏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吗?” 对于他的笑声,萧太后并不以为忤,她点头说道:“是啊,他们信任长生天,自然信任神的孩子,而我……是神子唯一的母亲。我原本担心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服从,好在,有时候百姓是很愚蠢的一些人,他们只相信他们看见的,不是吗?” 说到这儿,她像是想到一些很有趣的事情,说道:“人心向来愚蠢,这个道理还是清虚宗告诉我的。你们在中原呆了千百年,操控愚民的手段,自然运用得比我更精纯。” -- 第279页 听到这儿,秦无念才点了点头。他很有些满意地打量一眼眼前的女人,然后扭头往门外走去,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半枚虎符在空中划过弧线,落在萧太后雪白的掌心。 看着手里的半枚虎符,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极为珍重地抚摸上去。掌握三军的大将军并不愿意将权力交给她,而要等待小皇帝长大,好在,如今这半枚虎符终于可以和陛下的合成一块了。 她终于拥有了更多的权力。 看见男人走至门前的背影,她泛起一个浅淡的笑容,道:“不要轻易让一个女人品尝到野心的滋味啊。” 秦无念并没有回头,他打开大门,呼吸了一口门外新鲜的空气,问道:“因为她们会变得愚蠢而自大吗?” “因为她们……会变得比想象中更强大。” 当天夜里,刚刚登临上神座的神子发布下他此生第一道命令。因为拥有了整个军队直接的行使权,原定于三日后的行动提前到了这个夜晚。 “三军攻破血瀚海,伪神座下,一个不留。” 看着远去的骑兵,萧太后站在城门上,轻声道:“大王,我会替您报仇的。这片天下,我也会替您好好看看的。” 沉重的铁蹄踏碎泥土,溅起无数飞沙。飞扬的军队身后,浮起一阵一阵白色的烟尘。 那些尘土被风吹卷着,反扑到马背和骑兵的身上,就像经历了一场沙尘暴一样,就连头盔里都是灰。 这是草原上一个注定不太平的春天,枯坐在雪山下的大萨满看着卦象,忍不住倒地痛哭道:“萧太后,萧太后!草原百姓何辜,要毁在你的手里?” 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流淌出来,滴落在泥地上,溅起一阵短促的飞灰。 沉重的马蹄声从极远处传来,整个大地都在震动,他抬起头,看向一阵烟似的骑兵,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对血瀚海动武,长生天的神罚会降临在这片草地的,萧展眉!” 他紧紧盯着错乱的马蹄,忽然发现,在微明的星光中,马蹄之下,有无数繁花在盛开。 这是春天的大草原,春天草原上会盛开很多花朵,那些花朵经历了寒冬,才会盛开在春天的暖阳里。 看着被铁蹄践踏的无数野花,大萨满哭着哭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奔跑出很远,朝着背面遥遥叩首。 在同一个夜里,离开血瀚海的人再一次见到了他们的安多伊格。 想来小公主被困在血瀚海太久,终于能够离开,于是到处看一看、走一走。血瀚海的信众们,对这个先天不足又失恃失怙的小公主总是多些怜爱的。 他们恭恭敬敬对着安多行礼,却对她身边的男人投以审视而防范的目光。 安多一把拽住叶三的手,他们跑了太久,终于在日出之前撞见了血瀚海的信众。 她急急忙忙带着叶三跑上土坡,指着远方道:“哥哥,血瀚海的大家们都很安全的,你看,他们很安全的。我可以保护大家的,哥哥……” 叶三拍了拍肩上的草叶,很自然地看着北方。长风吹过他的长发,有些不顺服地在半空中飘荡。 他看着这片苍茫的大地,发现天地之间原来安静成这副模样,从石桥村走到上京,再从青城山走到漠北,他终于站在了自己该站的位置,却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他也知道这世间很多尝试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哪怕没有意义,他也想要去亲眼看看,亲手确认血瀚海阵法里的云清,到底是死还是活。 叶三抬头看着太阳将要升起的天空,神色无比平静,他轻声说道:“安多,我想去看看。” 他说,“我真的,很想去看看。” 安多努力挥舞着手,急急忙忙道:“哥哥去吧,哥哥快点去吧,我可以将他们送走的,哥哥,你要快一点……” 说完这句话,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想去的意思,就是不能去。他想要走,但是无法走。那轮太阳还没有跳出地平线,天地之间已开始放光明,看着那些透过云层的光芒,叶三恍然觉得度过了此生最为漫长的一个夜晚。 他的感情将他往北面拖拽,他的人民将他钉死在原地,哪怕这种伤害是没有实质的,他却在不停感受被撕扯成两半的痛苦。 地面渐渐开始震动,叶三平静地看着远方,问道:“安多,你知道他为什么唯独告诉你真相吗?” 安多脸色惨白地看着远方的烟尘,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道:“因为……因为我能闻出哥哥的味道……他瞒不住我的……” 叶三摇了摇头,道:“因为血瀚海的人一旦出来,必定会遇到真正意义上的麻烦,而当他沦陷在阵法里的时候,能够唤醒我的人只有你。” 草原的凌晨本该很安静,铁蹄的响声也因此变得更加刺耳,叶三站在土坡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 从黑城里沿着黑河分流一路北上的铁骑,遇到了他们的猎物。 安多有一点想哭,最后她还是没忍住,开始掉眼泪。 她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脚下,颤声道:“哥哥,小李哥哥呢?” 叶三叹了口气,摩挲着指尖道:“我的李长空,没有了。” “我的云清啊,也没有了。” 片刻之后,他扭头往土坡下方走,道:“敲鼓吧,安多。” 第147章 我今抱剑为君来 -- 第280页 血瀚海的击鼓只代表一种意思,掌教出站,击白鼓迎敌。 令众人震惊的并不是眼前这个少年,他的模样分明年轻,又无比陌生,有很多细小裂痕的衣服上,还沾满了一路走来的灰沙。 令他们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的,是安多小殿下真的走向了牦牛马车,抬起足有一人高的白鼓。 厚棉布包裹的巨大鼓棰被她攥在手里,高大的白鼓下面,身量本就有些不足的安多被映衬得更加矮。 她奋力仰起头,高高扬起双臂,双腿微微后退,然后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两个鼓棰齐刷刷撞击在牛皮的鼓面上。 战斗的鼓声扎根在每个血瀚海信众的骨血里,粗粝的皮质鼓面震动不休,苍凉的声音顺着长风蔓延到四面八方,碧眼卷发的姑娘高举着坚硬的鼓棰,再一次轰向了白色的鼓面。 白色是魔宗最为尊贵的颜色,它代表着长生天与灵魂,因此白鼓又有另一个名字,唤魂鼓。 白鼓祭奉长生天,鼓声响,则死战。 战士们前进的脚步不会停下,死去的灵魂会被白鼓指引,回归到长生天。 白鼓下的战场会充满鲜血和伤痛,但是我们终会有再度重逢的那一天。 沉默的人群聆听着鼓声,在沉重的声响里,他们不约而同合起双手,看向了白鼓前方的年轻人。 叶三站在风里,鼓声敲击的时候,就连风似乎都在震动,他的长发在半空中不时舞动,几乎与鼓点扯成一线。 沉默的人群看着沉默的他。 没有人问他的名字,也没有人问他的来处。 能够在白鼓指引下带领所有人走向战场的,向来只有一个人。 所以他不需要用任何手段和言语再去解释自己的身份。 叶三缓缓抬起右手,平托至身前,微微屈起的手指本应该抓住历代掌教的佩剑,可如今他的手里空无一物,只虚虚握着一团空气。 他的指尖散发出极为浅淡的光芒,那些光芒牵扯着天地里的灵气,渐渐流聚到身前,爆发出一团白色焰火般的光芒。 不借助任何武器,牵引天地里的灵气,无数团白色的灵光会在血瀚海的长生天祭典中盛开。 人们看着那白色的如同礼花般的光芒,无声地合掌跪倒。 三千人跪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膝盖与大地相撞,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起伏沉闷的声响。 叶三站在鼓下,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与牦牛,缓缓开口道:“请白鼓。” 人们用额头触碰坚硬泥地,过了片刻,方才齐刷刷喊道:“请死战!” 喊完这句话,他们猛地抬起头来,用力呼喝道:“请死战!” 叶三在人潮中向前走,两边的人群无声再拜。 他们不需要知道血瀚海里发生了什么,也不需要再问血瀚海里的掌教是谁。 长生天的恩泽在于,只要他们诚心诚意地信奉上苍,那么长生天的影子一定会回到他们的身边。 无论在多么关键的时候,无论掌教用哪一个身体、哪一个身份,他一定会回来。 长生天永不会放弃他们。 叶三行走在伏地的人群里,沿途的信众们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将泥地生生抠出洞来。 他环顾人群,声音无比平静,道:“我与诸位,死战。” 汹涌的呼声再一次淹没了他,老人、孩子与青壮年跪倒在地上,呼唤道:“死战不退!” 叶三一步一步走至人群的尽头,他朝着人群微微弯腰,伸出手掌覆盖在心脏上,道:“愿我们的灵魂,在长生天相会。” 伴随着这句话,急促的鼓点再一次敲响。苍凉的鼓声几乎与心脏形成同一节奏,滚烫的热气从胸膛里涌起,黑压压的人群虔诚地叩伏在地,齐声呼喝道:“蒙哥!” 在北方的血瀚海里,冰川早已融化,一只有些苍白的手猛地从积水泥地里探出来。 那只手上沾满了泥水和血水,看起来分外狼狈又诡异,血水不断从胳膊上流淌下来,噗噗地往泥地里滴。 失去阵法维持的血瀚海,冰雪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融化,只剩下细小的薄冰块。 云清喘了口气跪在地上,左手扣死在野狼的脖子上。白狼雪色的皮毛早已被血水浸染,混合着泥浆看起来无比脏乱。 白狼的脖子上赫然两个血洞,云清用两只手撑住身体全部重量,半张脸上全是狼血。就连白色的长发和睫毛上,也沾满了泥水和兽血。 腥气从嘴里往鼻腔肺管里直冒,让他有些反胃。云清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到最后会变成他和几条野狼的肉搏。 狼身上的剑伤洞穿了要害,血水直接扑到他脸上,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喝血的鬼一样。 他撑着长剑站起来,一步一步慢吞吞往前走,强烈的眩晕感让他有些站不稳,而他半身泥水半身血水的模样,看起来比上京臭水沟边的乞丐更狼狈。 当年清虚宗白露丹枫之下的三山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可他早已不是一个人了。云清最后看了一眼血瀚海,然后用力往前走。 吸饱了“代价”的阵法彻底崩溃瓦解,从这片大草原上消失。 他付出了足够的代价,终于活着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着清澈瓦蓝的苍穹、无垠碧绿的草原,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由衷发出一声叹息。 -- 第281页 其实他走起来觉得有些痛,还觉得有些眩晕。于是他忍不住想到了叶三,无论是黑森林里将他背出去的叶三,还是上京将他抱上马车的叶三。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并没有在结界外见到叶三,所以叶三一定被困住了脚步。但是这种时候,他很想见到叶三,叶三也一定很想见到他。 你不方便过来,没有关系的,我去找你。 就像你在黑森林里找到我一样,在这片青天之下,只要活着,我们就会有再度重逢的那一天。 云清渐渐地,就变得高兴起来,不止是活下来的那份高兴,更多的是对于久别重逢的隐隐期待。 于是他迈开脚步,在泥浆里一步一步奋力前行,他越走越快,甚至没有来得及停下脚步,将自己的脸洗一洗。 他微微弯着腰,用双手抱紧手里的长剑,任由长风吹干脸上的血迹、头发上的泥浆,也没有停下脚步。 草海之上,鼓点疾响。 叶三的目光穿过草海,停留在不远处的铁骑之上。 乌压压的骑兵伫立在草原上,战马有些不安地躁动,来路的野草尽数被踏平,生生压出一条不太直的道路来。 领头的黑甲骑兵摘下头盔,对着叶三微微点头致意道:“我尊敬血瀚海的大人们,请您拿起武器来战斗。” 叶三扫视一圈周围,几乎要习惯性伸出手,从云清的手里接过自己的武器。 他在战场上迅速恍惚了一瞬,在近乎两年的时间里,云清站在他的背后,他会擦干净那把刀,在战斗前递给自己,也会在战斗中站到自己背后。 叶三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随手抽出一把祭司的剑,拿在手里晃了晃,然后在空旷的草叶上冲了出去。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身后的信众齐刷刷起身,他们低伏着身子,手里提着或新或旧的武器,朝着无声的铁骑冲了过去。 伴随着急促的鼓点,人群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在草原上冲刷开。 在混乱的人群和战马中,叶三和将领的身前全被留下一大片空白的场地。 所有人的都分出一两分注意力,放在了他们身上。 他的双脚在草地上急速前行,由于跑动得速度太快,几乎把草皮都掀翻,面对威压的将领知道修士的力量,因此不得不用十二分的注意力来对付。 出于对血瀚海和力量的敬畏,在狂风中,他的神情非常严肃,身前的数十把铁刀挥舞成密不透风的银网,将他整个人包裹在武器之后。 面对着那股疾驰而来的力量,他用力握住腰畔的长刀,尝试着拦截那一剑的力道。 叶三冲至铁蹄之前,长剑一甩,银色的光亮泼头朝身前砸去,然而那道剑光擦过将领的头顶,紧贴着草皮如急电般向远处急奔,一剑斩在铁骑最后不显眼的几匹马上。 周围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马和马背上的修士一起炸成了血浆。 他将目标掌控得很好,铁骑里的修士也藏得很好。但是叶三对于灵气波动的痕迹实在太过敏感,人群背后修士藏不住的灵力,像是在夜晚大放光明的烛灯。 一击之后,他握着剑急速后撤,在人群里一隐而没。有了戒备的修士们瞬间反应过来,从马上翻身而下。 白色的光亮从战场最后方开始升起,那些细小的灵光汇聚到天空中,很快凝结成一张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丝网。 这种东西,叶三第三次见到。 第一次是在黑森林里,第二次是在青城山。他握紧手里的长剑,以一个隐秘而诡异的角度斜出人群,当一声斩在光丝之上,收剑的时候,剑刃顺手抹过一个人的脖子,温热的血水登时就飞溅出来。 他再一次退回人群中的时候,手里的长剑嗡一声碎裂。普通的长剑无法承受修士精粹的力量,哪怕是魔宗玄冰炼制出的武器,堪堪甩出两剑以后,就碎成了金属片。 混乱的人群和马蹄在耳边响彻成一片,叶三一拳砸向迎头而来的一匹马,生生将马头砸了个粉碎,血水尽数溅在他的衣物上,上面的骑兵应声而倒,被叶三身后的人无声捅成了窟窿。 叶三在人群中继续奔跑,头也不回地喊道:“剑。”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出于战斗的考虑,他不能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狂呼呐喊。可听见他的声音,血瀚海的信众们哪怕身处战场,也毫不犹豫将唯一的武器扔了出去。 一柄弯刀自身后扔来,叶三一把接过,再一次在人潮里冲了出去。 血水不断从战场上滴落,广袤的大地被浸染成红色,银色的丝网勉力在维持,混乱的骑兵和人群早已交战成一团。 叶三不太记得自己手里到底换过多少把武器,也不太记得这场战争里到底来了多少清虚宗的修士。那股清虚宗特有的恶心气味,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让他一样的厌恶。 太阳早已经升起,它高高悬挂在天空,向每一个人毫无差别地洒下光辉。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无论是哪一方的势力,都接受到它毫无保留的恩泽。 在这片阳光的照射下,战争因此显得更加惨烈,人们踩着死去同伴的身体继续前进,身后的鼓点里,伊格用力在为他们唱颂歌。 我擂响牦牛皮幔的战鼓, 我骑上黑色的快马, 我穿上铁硬的铠甲, -- 第282页 我拿起钢做的□□, 我扣好山桃皮裹的利箭, 上马前去厮杀。【1】 听到歌声,叶三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再次道:“剑。” 一柄长矛从右侧朝他甩了过来,叶三再一次斩断一根银光,再一次斩杀掉一个修士,再一次看见手里的武器,碎成了金属片。 他每走一步,都死一个人,他每出一次手,都断一把武器。 远处的美人敲响祭鼓,唱响战歌,而人间战场上,步步是血屠。 过了整整大半天,日头从东方上升到头顶,战斗仍然没有停下的趋势。 侧翼的小卫队长看着人群中的叶三,摇头道:“拿起你的武器!草原上的男人,不能没有自己的武器!” 叶三头也没抬,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角,自语道:“是啊,我的剑。” 他的手腕有些发酸,于是他趁着奔跑的间隙甩了甩手腕。 他的剑呢?叶三环顾着混乱的战场与大片血迹,赤手空拳朝一匹战马轰了出去。拳头与战马的铠甲摩擦后,马的骨头迅速凹陷下去,他的手背上也尽数被摩擦出血痕。 没有剑,他自己做自己的剑。 他本就是血瀚海最锋利的武器。 汹涌的血气朝他鼻腔里不断钻去,他仰起头,忽地微笑起来,道:“我的剑……”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道极端熟悉的声音,隔着无尽的人海,响了起来。 “叶乘风,接剑!” 时光在这一刻猛地静止,战场上一些动静都被放缓了无数倍,就连急促的鼓点也在这一刻停住了敲击的动作。 安多眼里的泪水忍不住滚滚直落。 叶三怔怔地刹住脚步,隔着汹涌的人潮和铁骑,在弥漫的血气里向北边看去。 他们隔着黑色的人海,在同一片青天之下,再一次相遇。 相隔十多年以后,他们再一次遇见了对方。 土坡上的年轻人,一头雪色长发沾满了泥浆和血水,浑身的衣物都有些脏乱,看起来非常狼狈,可那张脸,那双眼睛,无论他们之间相隔了多远的距离,叶三依旧认了出来。 云清抱着怀里的长剑,看向战争中央的叶三。 那双眼睛,他认得的。无论是当年的叶乘风,还是如今的叶三,在等了一年又五个月以后,他们终于真正意义上,重逢了。 在这一刻,那些血色的过往迅速褪色。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只要我还活着,我们就一定能够再度重逢。 哪怕模样身份都变换,但只要相逢,我们一定能够一起走下去。 无论他是李长空还是云清,无论他是三山主还是一个小小魅灵。 无论他是叶乘风还是叶三,无论他是青城山小师弟还是魔宗掌教。 云清看着人潮中的叶三,无声地笑了起来,无声地说道:我回来了。 叶三看着长风旷野里一头白发的云清,也无声地笑了起来,在血气里,他的笑容越发恣意。 “我也回来了。”他说。 从石桥村到上京,从青城山到漠北,从上辈子到这辈子。 从青山明月到故人白首,他们之间,原来从始至终不过这么短短几个字。 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1】《札木合的战歌》 第148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半透明的长剑在人潮上方划过,笔直地坠入滚滚烟尘中。 春天的草原上生长着无数细草,如今尽被马蹄踩踏,在泥地上留下了成片血水。流淌在草根的鲜血混合着武器的碎片,反射着一种惨烈光芒。 从血瀚海里走出来的人马遇到草原上战斗力最强的昭武骑兵,无可避免地陷入一场胶着战斗,尽管血瀚海坐拥无数魔宗功法,但生而能够修炼的人类本就稀少,遇上真正意义上的骑兵,则变作了一场原始部落与铁蹄之间的战斗。 有些粘稠的血迹在地表流淌,马蹄踏过血洼后,留下一长串红色的蹄印。空气中的血腥气一时浓郁得让人头皮发麻。 在长剑触碰到半空烟尘的时候,地面上的草叶猛地晃动起来,像是被天地中的长风撕扯着,几乎片片碎裂,飞扬到天空中。 它们以一种低缓的节奏摇晃,像是朝着某个方向低头拜服,在长风汇聚的终点,叶三提起他的长剑,手指触碰到剑柄的一瞬间,剑刃微微颤抖起来,发出一声悠扬清越的长鸣。 水一样的剑光瞬间亮了起来,将藏在阴影下的凌乱草叶都照得根根分明。 叶三轻轻握着剑柄,带着点安抚意味般弹了弹剑刃,伴随着风息,他的衣衫在风里极猛烈地飘摇起来。 不远处的土坡上,云清的长发在风里丝丝缕缕扯动,像是天空中极浅淡的云丝。 叶三无声地笑了笑,他向四下看了一眼,扭头走进了战场。 背后站着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坏,事实上,从石桥村到上京,叶三早已经习惯有人站在他的背后。 无论哪一场战斗,他们都没有分开过。 哪怕叶三并不需要有人站在后背来拯救他,但是这事和武力无关,只是一种简单的习惯。 所以他在熟悉的目光里,哪怕身处刀光剑影的战场,也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 骑在黑马上的将领忽地抿紧了嘴,从开战到现在,他内心的不安越发浓重,于是他抬起头来往战场里的叶三看去,摇头道:“您并不是血瀚海里的大人,一个汉人为何要插手草原的事务?这就是大翊的规矩吗?” -- 第283页 人海里的叶三匆匆疾行,水一样的剑光盛开在他的掌心,萧然剑气与无数银白色的丝网碰撞,摩擦出流星坠火般的光芒,听见这句话,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沉声道:“天罚将至,我自当来。”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刻意带上属于修士的威压,然而清朗的声音坠落在地,字字如惊雷急电般,劈散了骑兵心头最后一点温度。 在草原上的传说里,血瀚海里生活着长生天在人间的化身。它中年冰封不可侵犯,而当血瀚海受到侵袭的时候,长生天将会降下属于血和火的天罚。 没有人见过天罚,然而听到叶三这句话,骑兵们的脸色不由微微发白,长生天拥有无穷无尽的化身,当它想下雨的时候,雨云就是它的化身,当它想看漫山春花的时候,泥土就是它的化身。 而当它想对叛宗的土地降下天罚的时候,手持利刃的少年武士,则是长生天万万千千化身之一。 在如雷的鼓点里,战场上忽然陷入一霎的寂静,带着森然寒意的剑光霍然从人群里冲刷出来,剑光像潮水一样,冲刷过前排战马的时候,眨眼就连皮带骨削下战马四蹄。 坐在战马上的将领猛地勒紧了缰绳,叶三将剑光甩了出去,他只瞄准了一个目标。尽管他可以杀很多人,一剑的威力也足够杀很多人,但是两军对战的战场上,他需要第一个将敌方的将军解决掉。 而失去了阻截的银色丝网,在战场上方的半空中急速成型,几乎要再一次向叶三扑过来。 叶三能够感受到风丝与灵气的变化,可他并没有尝试往后退,因为他的背后站着一个人。 在过往的太多次战斗里,他们对于彼此的了解早已深入骨髓,因此他不需要回头,甚至不需要出声。 我能够把后背交给你吗? 从他提着剑再次冲入战场的那一刻,云清已经给出了答案。 鼓点急促而沉闷,像盛夏暴雨来临前的雷声。云清看着烟尘弥漫的战场,忽然开口道:“安多,借你的弓一用。” 那柄白色的长弓散发着莹润的光芒,照亮了云清的眉眼,也照亮了他根根如雪的长发,他用手指勾起弓弦,紧紧盯着战场里某一个方向。 长风在手指间勾成一线,凝聚成弓箭上银色的长箭,云清看着尖锐的箭头,不由弯起了唇角。 当初在血瀚海里,叶乘风手把手教他的小妹妹抬弓射箭,他自兄妹两人身边经过,随意停下脚步打量了几眼。 碧眼儿的青年朝他挑了挑眉,笑道:“想学?我教你。” 正因为当年的叶乘风在风雪里教他射箭,如今他可以站在叶三身后,替他开弓。 云清轻声笑了起来,这世上很多事情,原来从当年开始,就一步步写好了注脚。 他用叶乘风教他的箭法,来帮叶三。 原来如此,如此简单。 心神微动间,银色的长箭撕裂空气,扯动得他一头长发鼓荡不休。那根长箭穿透空气,撕碎烟尘,向着无数银色丝网坠去。 轻轻叮的一声细微响声,是金属与金属撞击、箭刃与丝网撞击的声响。 丝网中央的阵眼,被一箭洞穿,血如喷泉一般洒上了天空。 地面的剑意,却陡然高升。 滚滚的烟尘与血气里,充斥着森然剑意与银色箭芒。 剑光如白色的流火一般,瞬间席卷了地面每一寸角落,狂风呼啸而至,如惊天暴雨降临在人间。 叶三提起剑冲了出去,剑尖一寸一寸摩擦着空气,甚至发出一些令人牙酸的声响。 天地里的流火降临在属于人类的战场上,于是战场终于被瓦解。 厮杀声渐渐小了下去,铁骑大乱,失去了阵型与掌控的兵马迅速后撤,混乱的人马拖出长长血迹,泼洒在正发芽的春草上,像是绽开的红花。 受伤的人们跪倒在地上,血水从伤口里流淌出来,他们背着同伴的尸体,再一次从战场上爬回来。 后退的铁马激荡起无数烟尘,就连草叶都被吹得发灰,人们艰难地支撑着武器站起来,然后再一次朝着战场中央拜倒。 他们虔诚地叩首,然后虔诚地收回白色的巨鼓,在吱呀吱呀的车轱辘中,人们拖着沉重的同伴,带着满身的伤口继续往东面前行。 在渐渐低沉的车轮声中,叶三站在原地,朝土坡上看了过去。 渐息的风尘里,他朝云清伸出手,隔着滚滚的回忆与往事,道:“过来。” 在他的目光里,一身血迹的云清慢慢走下土坡,慢慢朝他走来。 他们之间隔着百米、十米、五步、一步。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叶三看见了云清的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哪怕经历无数血火和生死,也清辉如旧的眼睛。 时间在一刹那静止,眼前这张脸与无数记忆重合,渐渐地,那些过往在散乱的烟尘里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从来很稳的手轻轻碰上了云清的头发,再顺着柔软的白发摸到了脸侧。 那一头长发像火炭冰雪般燃烧着他的心肠,可寂寞久了的心底,却生出一点灼烧般的热意。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随手打开水囊,将清水浇在手心,一点一点替云清洗干净脸上的血迹和泥浆。 清水从脸颊上滚落下去,渐渐地,长发就粘上许多细碎水珠,就连眼睛和脸庞也带上了一股湿漉漉的潮气。 -- 第284页 云清很安静地将脸放在他的掌心里,看着那微颤而柔顺的睫毛,叶三忽地握住他一只手,心头滚烫的热意却在血管经脉里乱窜,几欲化作血箭冲出胸膛。 过了很久,叶三才轻声开口道:“我后悔了。” 看着云清慢慢睁开的眼睛,他慢慢说道:“我当初不该在黑森林里救你,当初的李长空即便死在黑森林里,总还是有无数个生生世世。” 云清的脸色慢慢变得有些白,他抬起头来盯着叶三,听他一字一顿道:“但是云清,你告诉我,你的‘往后’在哪里?这种代价,值得吗?” 叶三定定地看着云清,渐渐地,就看他笑了起来。 “叶乘风”,那声音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微凉又柔软,却永远带着最柔韧的力量,“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什么是值得与不值得的,只有选择与不被选择的。” 他轻轻握住叶三的手,认真而平静地说道:“当我在黑森林里的时候,想要见的人是你;当我在血瀚海的时候,想要见的人也是你。” “无论是李长空还是云清,我只想在这辈子见到叶乘风。倘若我死在黑森林里,纵然有无数个生生世世,或者与你两不相见,或者与你擦肩而过,那这一辈子的一点‘喜欢’,又还有什么意义?” 叶三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就在云清准备抬头的时候,他忽然抬起手,遮住了云清的一双眼睛。 “那我呢,云清?”他很认真地问道,“当你选择的时候,想过吗?” “死生终究是很常见的事情,”云清看着他,很柔顺地笑了起来,他将头枕在叶三的肩头,轻声说道:“当你活着的时候,我会好好活着的。” 这是最大胆而真挚的告白。不同于上京二层楼小院子里的“我喜欢你”,这是一种更为平静的,生死之间的告白。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跨过千山万水来见你;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会认真活下去。 叶三的瞳孔猛地收缩,他一把按住云清的背部,血液在胸膛里燃烧几沸,他一寸一寸按着云清的脊背和肩头,几乎要把他生生地按进骨血里。 某种最为原始的躁动在长风里拔节生长,旷野里的春草生根、发芽,春日的红花在渐次绽放,云清头发上的潮气粘在叶三脸上,他看着白发上细碎的水珠,只觉得那些清凉的水气像是一团一团火,将每一寸经脉都燃烧殆尽。 旷野长风,幕天席地,战场的烟尘和血气刮过皮肤,带着最粗粝的原始气息。 汗水和野草交缠化作新鲜的欲望,欲望在野风里生长,冲破了看不见的屏障,冲破了长天,盘旋着往高远的青空生长。 坐在牦牛马车的安多轻轻摇晃着双脚,看着天空上的太阳唱歌,在缓慢前行的车马中,她的歌声显得无比清丽。 鹞鹰展翅飞起来了 高山上的峭壁移开一点吧 他的翅膀展不开。 打猎的汉子走回来了, 姑娘的帐篷打开一点吧, 他的脚步挪呀挪不开 第149章 少年非少年 行路的人马浩浩荡荡,一路往西而去。正元十四年的漠北草原上,来自血瀚海的人影交叠成灰黑色的长线,渐渐向大翊最北方的防线——云中三地踏近。 尽管说是大翊北方防线,但无论是草原诸部还是大翊的人马都没有在此地大规模驻扎设营。与北方的狼□□战摩擦百年之后,云中地带渐渐衍变为两方互市场所,成为交战起火的缓冲带。 远处的雪峰融水与平缓河流浇灌出一小片丰沃平原,为了争夺这片土地上更多的话语权,大翊的军队时常带领驻民开荒拓地,而北方部落的羊群也时不时跨过荒地与河流,啃东方草地上的青芽。 尽管细小的摩擦时有发生,但水清鱼肥草绿休养生息下,周边也渐渐生出几个小村庄。 如今正是春天往夏天跨的季节,雪山上的寒冰融化使得河流水线上涨,松软的泥地上,几朵黄色的野花开得格外热闹,一只山羊从岩石上跳下,走到河岸边舔了几口清水。 似乎是听到什么细微的响声,它忽地抬起头向西边望去,远处雪白山峰下,渐渐有青黑色的人烟从天边腾起。 野草丛里的小兽察觉到动静,倏忽不见了踪影。 夕阳笼罩在唐峰雪山上,叶三掀开帐篷帘子弯腰走进去,他的胳膊上缠着几绕的白色绷带,仍有血水渗在布条上,新旧的伤痕交叠在一起,偶尔触碰到衣物会摩擦出新鲜的痛感。 帐篷刚刚搭起没多久,一路奔波半个月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雪山脚下,再往东边走上一天,就能到达云中地带。帐篷并不太厚实,隔着灰色的布帘能够清晰听见雪山融水的响声,叶三闭着眼睛站了会儿,忽然听见云清开口问道:“没事?” 他睁开眼睛朝云清看了看,随手找了块地方坐下来道:“能有什么事?算时间明天能到云中,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 云清的手指在地图上顿了顿,开口道:“血瀚海的人目标太大,昭武的人一直咬着你不放,就算到了云中恐怕也很难脱身。” 叶三揉了揉眉心,往后倚靠在云清的背上,“我知道,但昭武那个女人咬得太死,躲是躲不开的。” 察觉到叶三倚靠过来,云清轻轻停下翻阅图册的动作,他伸手握住叶三的手腕,探了探他的脉。 -- 第285页 过了会儿,云清才听见叶三声音自耳畔传来,“他们……想回家啊。” 魔宗弟子发源于唐峰雪山之下,千年前被一道结界举族封印在冰川瀚海里,从此再也不能得返故土。 瀚海的冰风日日夜夜呼啸,春风吹不进雪峰和结界。而此时唐峰下的雪水融化浇灌了大片沃土,哪怕在帐篷里,也能够听见孩子和女人在春花里的笑声。 叶□□握住云清的手,将头枕在他的肩背上,随口笑道:“他们想回家,我就带他们回家呗。” 这话说得随意而轻巧,云清却听得心里一滞,这一路走来,不多短短数月功夫,他们已经遇到了十多次伏击,而每一次或大或小的战斗中,他都能听见叶三对所有人说,“没事,我来。” 他不太记得那把剑究竟染过多少血,也不记得叶三身上究竟有多少旧的新的伤口,但他记得所有人看向叶三的眼神,那些目光里从来没有哪怕半点怀疑。 这世上有些信任,远比千斤更重,而数千人以性命托付的信任与依赖,又何止千斤? 云清轻轻叹了口气,闲着的左手探了探叶三的伤口。哪怕叶三从来没有在人前提及过自己的伤势,他依旧触碰得极为小心。 叶三靠在云清背上半梦半醒,冷不丁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伤口上乱摸,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闭着眼睛道:“挺疼,别乱动。” 云清的手指刹在半空中,过了会儿才道:“抱歉。” 这并不是对于方才的举动道歉,而是为了一些更为细微的情绪。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做一场荒唐而虚假的大梦,从上京到青城山,他编织的谎言可以让叶三爬得足够高,然而大梦一醒,叶三又真真切切面临一场生死离别与数千条人命的重担。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知道,叶三是怎么在短短几刻之内做到身份置换,背负着滚滚回忆重新扛起血瀚海的责任走上战场的。 叶三枕在他的背上没说话,在云清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叶三忽然开口道:“知道抱歉该怎么办吗?” 云清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他接道:“你啊,让我好好睡一觉,等会儿记得喊醒我。” 云清愣了愣,慢慢地笑了起来,道:“你去床上躺一会儿,这实在不是睡觉的样子。” 叶三在他背后侧了侧头,很快地回答道:“不用,睡下去不容易起得来。” 云清没有说话,任由叶三握着自己的右手,由于两个人背部倚靠在一起,黑白两色的长发交叠着垂落下来,将手掌虚虚笼罩起来。 在云清以为叶三快要睡着的时候,方才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抱歉的。” 风吹动帐篷顶,发出些微沙拉的响声,在断断续续的雪水与歌声里,叶三陷入了极短的梦乡。 不知为什么,哪怕这个姿势并不太适合睡觉,他依旧睡得极平静,梦里并没有出现战争与鲜血,倒是有唐峰雪山下沿途的春花,他在梦里一回首,就看见云清堆雪似的长发在风里轻扬。 他正要走上前,忽然闻到清冷空气里新鲜的烟气。意识还没有从梦里挣扎清醒过来,身体已经条件反射般弹跳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睛从地上站起,隔着帐篷帘子,隐约能够看见轻微的火光。 叶三下意识看了眼云清,却见他手里提着刚擦完的长剑朝自己递过来。剑刃被擦拭得极亮,在黑夜里闪烁着逼人寒意。 他伸手接过剑,帐篷外这才响起几声尖锐哨鸣,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掀开帐篷帘子闯了进来,还没来得及跪倒就开口嚷道:“大人,敌袭!” 几个字还未落地,叶三已经披上衣服走了出去。转眼间,远处火光炸亮了整片山脚,红黄色的火焰自山地开始燃烧,瞬间就是一片焦黑。 隔着遥远火光,整片营地都被笼罩上一层锈色。下一刻,黑夜中的荒野被无边火光燃亮,仅有身畔的唐峰雪山,无声矗立在暗沉夜幕下。 叶三站在帐篷外,无声看着远处乌云般的铁蹄,长风吹卷过烧焦的气味,隔着清溪被疾送到眼前。 营地处于山坡之上,因而能够清楚看见敌兵行军的路线。重兵在前,两翼轻骑,玄色大旗在 草海中迎风票站,隐约可以看见黑马上坐着的几员大将。 血瀚海不过区区三千余人,加之一路走来的战斗折损,更有营地深处的妇女老弱,算起来如今能够拿得起武器也仅有不到两千人。 沉闷的马蹄踩踏在大地上,不时溅起新鲜的泥点,远处的光亮照亮叶三手中的长剑,反透着一股苍白的冷意。 他抬起头,眼底倒是无波无澜,看着那些几欲迎风燃烧的铁骑,叶三无声地笑了起来,道:“血瀚海的性命,有那么值钱吗?” 说完这句话,他朝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云清看去,四目相撞的一瞬间,云清微微避开目光,扫视一圈眼前的势态,方才道:“只怕昭武的野心远不止一个血瀚海。” 叶三点了点头,道:“消灭伪神?只怕借机踏入云中互市之地,破开大翊境外最后一道防线才是真。” 云清扫了他一眼,声音里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你待如何?” 叶三忽地一笑,道:“我毕竟姓叶。”看着营地里的人,过了片刻后又道:“他们是血瀚海的人。” 春天的草原,风渐渐地变得湿润,因而更容易参杂燃烧的废灰。滚滚浓烟自远处燃烧起来,长风吹荡着叶三一头漆黑长发,云清慢慢点了点头,道:“好。” -- 第286页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什么振聋发聩的豪气,叶三却猛地回过头来,朝云清看了过去。 有些话并不需要一字一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区区一个字,代表的是生死已定、当同去同归。 浩瀚夜宇下,他看着云清那双清定明澈的眼睛,胸膛里的血气猛地燃烧起来。 天地之间,永远有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不论时光流转、生死往复。 叶三沉沉一笑,目光如刀锋般破开夜色,伴随着轰隆马蹄声,远处的敌人如潮水般卷涌过来。 第150章 关山如海补天裂 无数的铁马在草海里卷来,将半人高的野草冲刷如海浪。天边的飞云积聚在一起,隐约露出山外七八点寒星。 火油被泼洒在野草上,瞬间就迎风燃烧起来,伴随着火势蔓延,原本还有些湿润的泥地变得漆黑,积水与火光一碰,发出滋滋的炸裂响声。 近年来,大翊的边关并不算十分稳定,以昭武为首的胡人部落与边关时常会发生摩擦,每当秋猎的时候,骑兵们伪装成马贼冲入云中抢夺掠杀的事情时有发生。时间久了,胡人马贼的恶名传遍边关三大州郡,哪怕叶三当年身在石桥村,也听说过能止小儿夜啼的马贼名声。 只不过如今身份置换,他看着当年对自己俯首的草原民众骑上战马,朝着血瀚海里的大人们举起刀枪,不由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荒唐的滋味。 昭武的太后刚刚稳定黑城的局面,亟需稳固自己的力量,在这种时候,叶三并不认为她会贸然攻入大翊边关。 然而联想到草原深处的清虚宗修士,这一切又变得很好解释——在这片草原里,向来对立的两大阵营进行了某种交易与合作。而昭武敢于破开草原整整数千年的信仰,攻击牧民们奉为神明的血瀚海,背后所倚仗的势力也变得一清二楚。 一个手掌昭武大权的女人,想要将散乱的草原各部联结成一体,建造一个前所未有的草原帝国,势必要拥有一些更为强势的力量。而不论是为了交易筹码,还是为了昭武的名正言顺,这场仗一定要打。 倘若昭武赢了,草原上的伪神可以彻底落幕,昭武依靠新的神子与清虚宗的力量,大翊的边关势必不会再平静。而昭武也可借助此战的结果,为自己打开联结诸部的局面。 这片草原上向来不缺少勇士,作为从小生活在血瀚海的叶三很清楚这一点,然而大翊雄踞在东方足有数千年,对于草原上各个部落来说,它的强大早已深扎在心底,比武力更难反抗的是心底的恐惧,而当昭武以真正的军队姿态冲入云中的时候,千百年来不平衡的状态就被无声地打破。 在雄狮目光下千年分散的草原部落向大翊发起了进攻。 叶三明白,经此一役,昭武的萧太后将拥有草原上最为荣盛的名望。 在血瀚海的时候,他曾经接受过无数次隐晦或者挑明的邀请,那些邀请来自于昭武的先王、各个部落的首领,那时候的他凭借“掌教”的名号,将一切暗流都压制在草海深处。然而十七年过去,那些野心终于在草原上迎风生长,变成了眼前燃烧的火光。 烧焦的火油气息十分厚重粘稠,十七年前的叶乘风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成为抗击昭武骑兵第一道防线的,会是代表魔宗的血瀚海和当年的魔宗掌教。 这简直像一个笑话,他轻轻眯起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狼似虎的胡人夹紧马腹,朝山坡上的营地发起第一波真正的攻击。在火光的映照下,无数羽箭冲破夜晚的寒气,一瞬间长剑出鞘,雪白的银光照亮了半片营帐,兵刃相接的时候,血水猛地涌上了半空。 伴随着暗沉血色,烟雾冲刷席卷过来,将视野笼罩得模糊不清。依靠引线与野草,周围的火势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朝着整个山坡开始燃烧逼近。 躲在山脚下的人们举起手里兵枪,森寒白光刺向冲过来的马肚子,像是金属敲击在水囊上,伴随着噗嗤几声闷响,敌军的战马长嘶一声,直接飞了出去,砸倒在还未燃烧起来的野草深处。 依仗着风势,火光越来越熊烈,炽烈的风息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伏在沟里的孩子紧紧抱住头,生怕火烧过来将头发也点燃。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头,他猛地抬起头来朝身后看去,却看见了一双漆黑而熟悉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在沉沉夜色里,他竟然觉得那双眼睛冷得像水里翠玉。 听闻圣教的掌教大人们,都长着一双天池般寒翠的眼睛,直到那双手拿起剑冲进了熊熊火光里,温热的血水和敌人一起落在泥地上,他才听见了那一句“别怕”。 北面坡度最急的豁口上,孩子和老人们从乱糟糟浓烟里滚落出来,火势烧得急快,就连敌军的战马也不由开始畏惧周围火光,忍不住低头后退。 叶三提着剑,站在火光里。 烈火的温度极高,哪怕还没烧到眼前,他也能够闻到滚滚的浓烟,那些烟灰与火光里,他的神色变得极为平静。 剑光一闪而逝,从身后扑斩过来的铁刀被银白的光亮一劈两半,尸身旋即从战马上扑倒,失去了背上重量的战马还在往前冲刺,直接踩踏在营地的帐篷上。 那道剑光斩断了袭击的刀锋,仍然在往后冲击,像是大海里一条雪白浪花,迅猛而凌锐地直接冲进了身后的骑兵身上。受到冲击的敌人身体被一截两断,血水直接喷溅在火光里,发出燃烧的滋滋声响。 -- 第287页 一阵更急的羽箭从更远的地方冲了过来,像是下雨一样,往营地的帐篷上扎。然而叶三的那道剑光仍然没有停下,在某一瞬间,它的速度渐渐放缓,像是在天地里凝聚灵气缓慢生长,牵动着周围所有的气息一起一伏。 剑光像是潮水一样朝着周围冲刷,与火光碰撞在一起,刺激得烈火扭曲跳动。那道软练般的银白光芒不停跌落、飘荡,终于在某一个节点上停止。 一道剑光横亘在天地之间、人海之上。 然后剑光炸裂开来。 狂风猛地冲了过来,彻骨的寒意从剑光里凝结、扑落,天地间无数的风息都被牵引,大片的烈火一瞬间受到冲击,几乎凝结成冻结的火光。整片天地被殷红的火光和惨白的剑气笼罩。 叶三再一次睁开眼睛,他的黑发在长风里飘荡,就连衣襟都无法抑制地飘扬鼓荡起来。 他的灵气如潮水一般伴随着剑光向四处冲刷。 四面八方的原野上,尽是他一道霜寒的剑气。 火光骤然静止,骤然停息,骤然熄灭。 如同一场神迹。 叶三站在自己的剑气里,脸上的皮肤被照得极亮,隐隐透露出皮下的青筋。 没有人可以控制天地里的灵气,那是一整片没有形状的大海。 但是他可以改变灵气流动的速度与痕迹,用手中的长剑作为牵引,掀起一整片灵气的风暴。 与强大的力量相对应,它也相当耗费施术者的体力与心神。叶三手里提着剑,手背上尽是青筋血管,汗水顺着脖子流淌到衣襟里,浑身早已经湿透。他的剑依旧锐利,但迅速流淌的体力无法恢复,两翼的步兵手持轻刃,无声地朝着叶三冲击过去。 叶三在地面上疾冲出去,脚下的灰烬滚烫,几乎将他的皮肉都烧焦。他一把拽住快被卷入马蹄下的两个同伴,将他们奋力甩了回去,短短一瞬间,剑光已破开身边的人群,勉强冲击开一条能够容人的小道。 无数的刀兵追击者他的后背,叶三微微弯着腰,朝着更远处狂奔。在昭武黑色大旗的指引下,潮水一般的人马迅速淹没了唐风雪山下的草地。 方才被热风与尘土刺激过的喉管与胸膛都在滚烫地发疼,叶三浑身的汗水顺着肌肉流淌下来,被一道剑光几乎掏空了所有力气,他的脚步有些绵软,却又能够清晰听见胸膛里心脏蹦跳的声音,连动着太阳穴和血管都在砰砰直响。 他必须要往前跑,要去找到这场战斗里的指挥将军。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位昭武的萧太后甚至不会离战地太远。 背后密集的刀剑声与脚步声响成一线,忽地,身后如海浪般追击的人群发出混乱的喊声,叶三猛地刹住脚步,抬首往身后营地看去。 只见土坡之上,往上冲击想要占据制高点的敌军接连滚落下来,而漆黑如墨的天宇下,云清一人站在土坡顶端,一身灰色的布衣在旷野里急遽飘动。 那头白色的长发没有束扎,在天地里刺眼而鲜明地狂舞。他手里提着一把耀眼的白色长弓,显然是刚刚从安多手里接过来的。 银色的长弓散发着华美洁白的光芒,几乎与云清的长发融为一体,血腥气吹荡着他的面门,剔透的弓弦在风里震荡,散发着冷入骨髓的寒意。 天空中浓云飞散,叶三缓缓舒了口气,在他的注视下,云清缓缓拉开弓弦。 柔软如雾的灵气从他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上凝聚起来,化作三根笔直透明的长剑。 清啸箭声响彻整个战场。 第一根箭带着浩瀚灵气,冲向了土坡北侧意欲包抄的步兵。 第二根箭裹挟冰冷寒意,冲向了战场上朝营地冲刷的骑兵。 最后一根箭越飞越远,冲破了深沉的夜色,轰隆一声落在叶三的身前。 无数血光瞬间炸开,像是黑夜里一朵礼花。 于是叶三的身前,出现了一条血路。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不多开始进入第五卷 了,但是节奏确实写得有些乱。这样的处理方法其实有些问题并且对整个文章架构伤害很大,但是确实有一点很想写的东西,而且因为能力问题,不把全卷写出来没有办法去及时地改方向。能力不够撑起想写的东西其实收着写比较好,但是因为私心想写所以就继续写了,但是读者就会很辛苦,而且因为第三卷本身节奏就比较乱,感觉读下来撑到现在也很不容易,结果现在又开始崩节奏,其实挺不好意思的。我一直觉得写让人读着费劲的东西就挺不尊重读者的吧……唯一能交代的就是主cp的感情线基本上比较明朗了,算是一个初步的交代,欸,希望犯的错多一些以后能写好一点吧。 第151章 黑夜里一条火龙 漫天的血花在半空中散落。 血雨之下,他们两人隔着浓烟与交战的声响,远远对望一眼。 哪怕野草燃烧起来的烟很浓,叶三也能够清楚看见在火光里打斗交战的人群。与其说是一场交战,倒不如说这场袭击多少带着点悲壮的意味。 不是所有战争都可以再以少战多的情况下扭转胜利的,以一人之力扭转全局说起来豪迈热血,实则将所有重担全压在一人身上,其中辛苦非三言两语能够描述清楚。 叶三沉默地看他一眼,然后在漆黑的夜色里猛地扭转过头,朝着旷野里狂奔冲刺。眼前的血路十分粘稠腥湿,脚一踏上去,就溅起一阵红色水花。 -- 第288页 在他跨出狂奔的脚步后,身后的刀枪紧跟而来,追逐的人马在焦土上迅速撕扯成一条黑色长线。 天空中的浓云猛地积聚撕裂开,风从云朵的缝隙里流淌出来,沾染上一点潮湿的味道,竟然是要开始下下雨了。 叶三能够清楚听见自己因为奔跑而加速的心跳,在充满了焦糊气味和血腥气的空气里,身后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越来越密集,几乎像鼓点一样密集捶打在他的心脏上。 他奔跑的样子很像在逃跑,事实上身后也有无数在追杀他的人。然而看见被撕扯开的阵型与小山般的追击阴影,站在野草深处的女人却沉默地叹了口气。 那些追击的人都是雄兵,每一个都很强壮,也很善于奔跑,但是想要追上一个逃跑的修士,远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萧展眉静静地站着,在战场里撕扯开生路逃出来的年轻人,身形清俊而灵活,让她想到草原里那些矫健的豹子和雪狼。 忽然之间,她猛地想到了什么,神色骤变。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是想要躲避开远处的年轻人。 在她撤出脚步往后退的一瞬间,远处的叶三猛地跳跃至半空中,手里的长剑如闪电一般划过半道弧线。 他的长剑毫不犹豫朝身后的追兵挥去,轻而易举破开铁甲,数道血水瞬间冲上了天空。在人群的间隙里,叶三提剑疾冲上前,借助天地里稀薄灵气的运转,整个人极为轻快而迅猛地离开了追兵。 女人脸色数变,眼睁睁看着叶三破开重围,朝自己跃了过来。这么宽广的草原,这样混乱的环境,他是怎么发现角落里的自己的! 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只听轰隆一声,提着剑的叶三从半空中跳了下来,站在萧展眉面前。 他鬓角全是因为疾跑而流淌下的汗水,头发在风里轻轻飘扬,而身边没有半个护卫的萧展眉暴露在他的剑光下,下一刻就能被劈为两半。 所有的追兵都安静了下来,萧展眉沉默地看着叶三,过了片刻才道:“你想杀我?” 叶三眼神很平静,他看着眼前的女人,道:“拔旗斩将而已。” 听见他平静的语气,萧展眉微微低下头,笑道:“你用什么身份来救他们?青城山的小师弟,道宗的传人,还是当年清虚宗三山主的转世?你有胆量救血瀚海的魔宗信众,你有胆量背弃整个道宗吗?” 叶三站在萧萧晚风里,神色疏离而平静,听见这句话,他才想起自己的身份,了然地点了点头,在颠倒的身份里,这场荒唐的闹剧想必很快会被传入中原。 来自青城山的小师弟深入草原腹地,为魔宗掌教所惑,于草原部落内乱中斩杀清虚宗三位老供奉,一路护送血瀚海东归。 听起来很像话本里那些误入歧途的名门少侠,叶三忍不住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没必要解释。 他和云清之间的故事,说起来简单,可其中颠倒缠绕的心弦,远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更不需要向外人道。 于是他看着萧展眉,摇头说道:“问题这么多,不如去问阎王。” 说完这句话,他握紧了手里的剑柄。看着他的动作,女人定定地看着他,沉声问道:“凭什么?” “凭什么草原十八部落千年以来只能仰仗大翊鼻息?死去的不过几个血瀚海信众,这世上哪一条路不用流血牺牲,为何血瀚海的人就死不得?” 叶三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没有错,但这是我的地盘。” 因为这是我的地盘,所以我想救的人,就一定会救。所以我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向别人解释。 这样一种云淡风轻近乎狂妄的自信,在叶三的剑光里砰然落地。萧展眉却被他话中未尽之意惊得一个激灵,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剑光扑面斩来。 在剑光扑向半空的一瞬间,游蛇般的亮光自草野深处飞速游动,两道光芒猛地击中在一起,强大的力量将叶三震击得手腕发麻。 一道黑影从远处的树底几个起落飞奔过来,一把提起女人的肩膀往后飞掠,不过眨眼功夫,就已经拉开了十数米的距离。 “秦长老交代过,您还不能死。”藏在黑影里的人将女人丢到地上,说道。 “清虚宗连我的生死也管得了么?”萧展眉自草地里站起来,随手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却听黑暗中的影子道:“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自觉,现在还不是您死的时候,萧太后。” 萧展眉轻轻弯了弯嘴角,她凝神看着远处的叶三,背上的寒意这才侵袭上来。 那个年轻人说得理所当然,这是他的山头。 可这片浩瀚的草原,除了永恒的长生天,不会再有第二个主人。哪怕是大翊的帝王,也不会狂妄到将这片草海认作是大翊的地盘。 草原上的生民自由,除了头顶上那片浩瀚的宇宙,他们不会拥有第二个主人。 她轻轻眯起眼睛,却因为寒冷而不自觉摆出防备的姿态,一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从心底浮起,瞬间将支撑她的勇气几乎击碎。 “蒙哥……蒙哥、……”她断断续续地从牙齿缝里吐露出几个字,手掌心一片冰寒。 藏在黑影里的人并没有听清她的声音,萧展眉猛地仰起头来,看着铁锈色的夜宇,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远处的战斗仍然在继续,风里忽然开始断断续续地下下雨,春天草原上的雨水极为珍贵,不一会儿就把草叶都尽数染湿。 -- 第289页 而在春雨的最深处,却有一道火龙从深浓的夜色里亮起。 风雨里传来了惊心动魄的马蹄声。 那必然是很多战马,只有久经沙场的战马才能发出如此齐整而沉闷的声响。萧展眉朝远处看去,只见黑夜里,出现了许多黑色的影子。 那些影子连成一气,像是绵延的山峰,朝着战场不断靠近。 作为草原长大的女人,萧展眉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 踏破春雨和泥地的铁马出现在战场里,无声的骑兵高举着火把,在广袤天地里如同一条火龙。 黑色的杜字大旗飘摇在大翊的边关外。 铁骑沉默地伫立在风雨里,只有人群深处的李见青挥舞着手里的火把,长声道:“叶小先生——” 统领大翊边关神武军的杜字大旗,再一次招摇在云中。萧展眉忽然觉得今夜的风有些冷,又忽然觉得心脏滚烫地跳动起来。 看着在黑夜里闪着寒光的铁甲,她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清丽的声音撕扯开浓烟,“杜将军,您当真要救下血瀚海的人,哪怕他们是魔宗?” 铁甲的男人沉默坐在马背上,春雨染湿了他的头盔,甲片都闪烁着湿润的水色。 过了很久之后,明亮的火龙里才响起了他的声音。 “神武军第六卫甲字营左卫叶乘风,入列归营!” 大翊在东方雄踞了数千年,足够强大,足够自信,也足够……狂妄。 不论叶三是谁,不论他杀了哪些人,也不论他在道宗有哪些乱七八糟的身份,只要他身上还有神武军第六卫的任书,只要他现在依旧是甲字营一个从没干过活的粮草押运官。 哪怕一个区区左卫,只要他还没有死,神武军的铁蹄也会为他踏进云中。 这是极端的自信,也是千年蕴养出来的强大底气。 听到这句话,萧展眉叹了口气,然后忍不住微笑起来。 风雨里,沉重的马蹄声慢慢远去,大部队向着东方继续前行。看着那些如山脊般的影子,萧展眉忽然想起大萨满当年留下的预言。 圣教的命运并没有因此而终结,那个提着刀的男人还将再度回到草原,他将带来无穷无尽的血火,直到血瀚海彻底消失在人间。 短短几句话,每一句都是错的,可细细看去,每一句又在悄然应验。 “血火……还会继续燃烧的,大人。”她无声地笑道,“这一切,远没有结束。” 第152章 眼底离人,山河夜话 沉默的铁蹄在草野里向东边行走,整片大地都发出沉闷的声响。雨水淅淅沥沥从天空中坠落下来,黑甲将军的整张脸都藏在头盔下面,在黑夜之中,就连神色都难以看清楚。 叶三听说过西北神武军的名号,那时候他还是石桥村一个打猎的少年,然而神武军响彻整个边关,就连杜将军十八个小妾的故事也带上了一点肃杀冷意。 马队渐渐从他们两人身边经过,两人站在半人高的野草里,互相对望了一眼。 坐在黑色战马上的杜少威慢慢抬起头来,以一种淡漠的姿态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片刻后才道:“我并不想了解道宗的事情,也不想知道青城山弟子为何会选择救下血瀚海的人。” 他的声音嗡嗡从头盔里传出来,带着一种闷响,叶三站在地上,扬起头朝他看了看,道:“多谢。” 杜少威微微顿了顿,道:“昭武声言击杀伪神,实则志在大翊边境,我来不是为了救人,不必言谢。” 叶三笑了笑,抱着双臂朝四周扫了一眼,远处的人们四散在草地里,努力挽救坍塌损坏的帐篷,不多久,受伤的人们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在背阴的地方点燃篝火。 看到这幅景象,叶三舒展开眉毛,微笑道:“谢还是要谢的。” 听到这句话,杜少威微讽说道:“你和苏蕴,还真是半点不像。” 对于他声音里的疏离讽刺,叶三习惯性地侧了侧脸,笑着说道:“这话说的人多了,杜将军认识苏师兄?” 藏在铁甲后的声音渐渐带上点笑意,道:“两年前差点被他一剑劈死在酒楼上。” 谈话一瞬间变得有些尴尬,叶三挑了挑眉,却又听杜少威道:“为了你。” 叶三的笑容尴尬地凝固在脸上,他伸出手摸了摸鼻尖,道:“原来还有这档子事,那么……再见。” 说着,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很像听到点消息就落荒而逃再也不见的姿态,杜少威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他猛地一甩马鞭,遥指向东方,冷声问道:“你不回去?” 马鞭指着东方,隔着遥远的关城,仿佛能够看到黄沙掩映下的边境村寨、黑色的森林、以及更远的上京和青城山。 叶三眯起眼睛看着遥远天际,随口问道:“我能走回去,他们呢?” 杜少威沉默片刻,说道:“大翊的边境,大翊的子民能进,他们,不能进。” 叶三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昭武屡屡袭击大翊边境,在这种关头,血瀚海的人马躲进大翊,只会留给昭武起兵的借口。” 杜少威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真要为了血瀚海几个胡人送死?” 叶三随口道:“我没那么容易死……” “张庆曾经和你做过交易,想让你保住边境安定。”杜少威一把扯开头上的铁甲,露出一张带有鲜明北方特征的面孔,“可唐唐神武军,还不会把安危寄托在一个小道士身上,张庆实在看轻我。” -- 第290页 话还没有说完,杜少威黑色的马鞭猛地甩上半空,发出一声刺耳脆响。黑色的战马扬起前蹄,扭转过头朝着东方的火龙奔去。 黑色的铁甲藏在夜色里渐渐远去,只有半句话隔着风远远传来,流淌着肃杀和血气的味道。 “好自为之。” 红色的火龙在漆黑平原上慢慢远去,像是散落在大地上的星子。叶三看着那些疾驰而去的战马,知道他们并不会离开太远。昭武的野心昭然若揭,背后的势力也已经浮出水面,哪怕是这样双方已经撤兵的时候,风里也隐隐传来了战争的气味。 他在冷风里站了很久,春天的雨水不算太冷,然而细细密密地打下来,也很快就将他的衣服染得薄湿。躲在山后的人们努力找到还算干燥的地方,升起一小团一小团的篝火,许多团并不旺盛的火光就在黑夜里亮起来。 不多时,背后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叶三思考了片刻,才转过身朝云清看去。 背后的营地上,野火散落在漆黑的天宇下,他们两个人对望一眼,在湿漉漉的草地里并肩行走。 等离开营地有一段距离以后,叶三才开口道:“有事找我?” 云清想了想,认真思考了会儿,方才回答道:“昭武携修士攻袭云中,清虚宗野心绝非一日。而大翊宗派的力量,除了清虚宗外,还有一个衡山郡。倘若清虚宗与衡山郡两相联手……” 他不紧不慢地陈述事实,叶三似笑非笑地朝他看过去,截口道:“洪水滔天,与我何干?” 云清愣了愣,慢慢地微笑起来,他性情向来温和,笑起来更显温润安静,自两人来到漠北以后,多的是腥风血雨的战斗,这样温言笑谈的机会少之又少。 叶三看着他的笑容,脑袋却突突地疼,他眼睁睁看着云清唇齿开合,听他一字一顿道:“我想去看看。” 听到这几个字,叶三心里颠来复去地想,果然,还是来了。他看着云清一头在清风里飞扬的长发,只觉那些白色发丝缠绕纠结,叫自己心乱如麻。 叶三轻轻按住眉心,笑意里却浮现出淡淡倦怠,“你在血瀚海困守十六年,隐姓埋名随我前往上京,哪怕其中种种误会,你都没有主动离开,现在你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你想走?” 一时之间,叶三只觉得胸腔滚烫,血液在经脉里流淌燃烧,就连呼出的气息都炽烈灼人。 他们对对方实在太了解,从草原里相遇重逢的那一刻,叶三就知道,大翊境内的修士绝不会停下动作,而云清……以他的性子,又哪里会眼睁睁在漠北看着一切发生? 叶三看着眼前一头白发的云清,很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究竟从何开口。 其实当年很多事情的细节他已经不太记得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会想到血瀚海初次相遇的那一天,清虚宗年轻道士的一头黑发在记忆里总是异常鲜明。 他还记得他们坐在厚实的帐篷里,灯光照亮了青年的眉眼,手指翻阅过羊皮卷的声音沙沙的,和外面下雪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他没有办法去要去地久天长生生世世,从想起一切的那一刻,叶三就明白,这世上不是永远都有来生相逢的大机缘的。 然而既已相逢,既已剖白心迹,既已拥有了当年求而不得的相逢和圆满,又何必去贪求生生世世? 倘若能够尽欢,自然不会再有遗憾。可他们才刚刚相遇,就要迎来又一次别离? 云清慢慢收拢起脸上的笑意,认真看着叶三道:“在青城山的时候,你曾经和我说过一个故事,在血瀚海,我时常会想到那条白蛇。” 叶三定定地看着云清,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放下捏住眉心的手。 大青山脚的齐腰芦苇荡里,黑发少年背对着浩渺烟波,对他微笑说道,我若是那条白蛇,既然天道不让我活,那我必定逃出囚笼,好挣开这天道看一看,所谓的天地不容是什么东西,所谓的天道苍苍,又是什么东西。 当时的云清语气虽然温和从容,却依旧掩盖不了一腔决然的意味。 如今站在漠北草原的春雨里,叶三看着云清一双眼睛,只见那平澈凝定的眼神里,竟隐隐生出一种锐利坚定的傲意。 云清在他身边藏了太久了。 有时候就连他都忘了,眼前这位温和而从容的少年,是当年一柄长刀扬名天下的清虚宗三山主,是一己之力维护血瀚海整整五年,在冰天雪地里皓首穷经寻求“天道”真意的李长空。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傲气? 当年叶乘风引以为知交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心气? 云清看着叶三,慢慢开口道:“当年我在清虚宗求道,天道两个字太过虚无缥缈,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迷惑,因此更想去看清楚。” “在天葬墓群的时候,你看得比我更清楚。”叶三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是。”云清毫不躲闪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眼神渐渐明亮起来,“我看得足够清楚,所以更想要回去。修士也会有对错,天道也会有对错,他们也会有对错。” 这个道理很简单,云清辛苦探求了整整两辈子的东西,原来是虚无缥缈可能不存在的。而在人间香火鼎盛名声浩荡的清虚宗,可能彻头彻尾是假扮的神。 云清想了想,忍不住开始笑起来,“叶乘风,当看见天葬冰墓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崩溃吗?” -- 第291页 叶三当然知道,在环绕的经卷和冰棺里,他亲眼看见了云清混乱颠倒的模样。 道宗修习最重要的,就是修道心。 李长空的道心来自对于浩渺天道的执着与追求,于是信念会崩塌,可在所有的一切都打破之后,一腔锐意终于从心底升起。 所以无论前路是明是暗,他也想去看一看,看一看可能发生的一切,去看一看虚无缥缈的伪神假道,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哪怕前路洪水滔天,他也不要躲藏在漠北的草原里,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看着云清明亮的眼睛,叶三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年他在血瀚海里看见的李长空,在青山古卷里修行十余载,眼睛凝定而坦荡,永远没有过半点动摇。 现今他在旷野长风里看见的云清,依旧没有半点动摇。 看见那双眼睛,他于不忍中又渐渐升起一种庆幸。 从草原深处一路走来,哪怕他从来没有问过云清,心里也是隐隐有过担忧的,当年的三山主与李长空,真就化作青空下的一缕亡魂,变成他身边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 当年一柄长刀孤身赴魔域的李长空,当真要一辈子藏在他的身后,将性命乃至一切悲欢喜乐都留给他? 还好,在今天的雨夜里,他才发现,原来云清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就像李长空当年一腔奋勇从血瀚海折返清虚宗,只是为了破不开的“道”之一字;如今的云清没有看清前路,哪怕手无寸铁,也依旧想要回去看一看。 看着云清,叶三渐渐地就笑了起来。 “还好,你不需要为我改变太多。”他看着云清,心里悄悄地说道。 这样一个决定,对他来说实在有些残忍。从私欲来说,叶三并不愿意放手,他也知道开口挽留的方法,只要他站在这儿对云清说,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可能放你送死。 生死和爱恨是最难跨越的东西。而云清从来就没有做到过无情和无欲。相反的,他的欲念远比一般人更为坚定而孤奋。 所以当年的李长空,才会背负着两条人命从死地里挣扎求生。叶三知道,这样的话术有些残忍,对云清来说却足够管用。 只要他开口,云清不可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血瀚海的战场。 叶三忍不住仰起头,朝天上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雨已经渐渐停下来了。过了良久,叶三问道:“如果我说,我不想一个人在血瀚海面对强敌,你会留下来吗?” 云清对这个问题显然有过心理准备,他看着叶三的侧脸,不由地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到黑森林里掉下山崖浑身是血的叶三,想到被魔宗追杀逃命的叶三,想到在上京苦苦挣扎偏又谁都不服的叶三。 在致死的寂寞里,他等了那么多年,才可以真正触碰到他。 他远比任何人都需要叶三。 云清看着他,很久才开口道:“如果是你开口的话,我无法拒绝。” 如果是叶三开口,那么他再也不会犹豫矛盾,他可以放下自己心心念念的一切,和他一起留在漠北荒原上,和他击退昭武的敌人,直到一切都风平浪静。 叶三笑了笑,慢悠悠往前走去,道:“那我……就不留你了。” 云清猛地僵在了原地,手腕却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从一开始,自己就在利用叶三的“不忍心”,可听见叶三真正放手的那一刻,他整个心脏都无法遏制地跳动起来。 晚风吹过,扬起叶三一头黑色的长发,在沙沙的风声里,云清忽地开口道:“叶乘风,我曾经说过,我并不喜欢那条白蛇,然而在情之一字上,我的心意与她并无分别。” 看着叶三顿住的背影,云清伸出手掌抚上胸膛,慢慢弯下腰,郑重开口道:“心念不灭,百劫千难,万死不悔。” 他以大草原上特有的礼节弯下腰,手掌覆盖着跳动胸膛,道:“我的……掌教大人。” 叶三忽地扭过头来,微微笑着看着云清。 浸润在微凉的风雨里,他手里的长剑泛着清光,虚虚地笼罩着两个人。 叶三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云清的长发,那截长发微凉,像水。 他想,他本不该寂寞的,从此往后,他再也不会寂寞。有人自碧落黄泉带着爱念苦苦寻觅挣扎找到了他,往后余生,他哪里敢轻言“寂寞”两个字? “那么,好好活着回来,或者等我去找你。”叶三看着指尖泛着银光的发丝,轻声开口道,“我们两个,都不要后悔。” 云清手指颤了一颤,他慢慢放下手直起身子,看着叶三一字一顿道:“叶乘风,只要你还活着,无论天南海北,我……永不会寂寞。” 哪怕他们在世界两端。 第153章 杨柳不需啼 安多站在火堆旁边,用铁箭叉从热灰里叉出一个烤地瓜。热气冉冉地在半空中旋绕,透过青白的烟气,她隐约看见两个哥哥站在野地里。 安多在心里哦了一声,她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就蹲在地上继续剥烤地瓜的皮。刚从火堆里拿出来的食物很烫手,她一不当心将地瓜丢到了泥坑里。 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她再抬起头来,只看见云清一个人往回走。虽然是往东面走,可他的路线离营地很远,并不像是要回来的样子。 安多尝试着喊了他一声,在黑夜里,云清的面容并不清晰,只隐约看到他的头发荡了荡,似乎是扭头对安多说了些什么。 -- 第292页 安多又喊了他一声,却见云清远远地站在风里,朝她挥了挥手,径直往更黑的草海里走去了。 安多愣在原地,在她的周围,大家都围绕着大大小小的火堆烤火。她一个人站在草里,有些茫然地看着云清遥远的背影。 安多又抬头朝西面看了看,拔腿朝叶三跑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哪里都不太对劲,哪怕地上的积水还没有干,白色的小羊皮靴子溅上了很多泥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背着巨大的弓箭,一口气也没停歇,很快地跑到了叶三的背后。还没开口说话,就听见叶三问道:“好端端的,跑这么急?” 从头到尾,叶三都没有回头。她看着哥哥的肩背,忍不住指了指东面,道:“哥,小李哥哥……” 她猛地顿住了嘴,周围的野草如汹涌喧闹的人潮,她看着站在晚风里的哥哥,只觉得寂寞。 不知过了多久,叶三才嗯了一声,道:“他有些事,先回去了。” 安多猛地提高了声音,问道:“哥哥,你真就让他一个人回去?他一个人回去是要送死吗?” 叶三的身影藏在夜色里,有些看不清轮廓,她隐约听见哥哥模糊不清的笑声,也很快地被风吹散了。 “你觉得我不该放他回去?”叶三背着双手,脸上有一种很清醒的笑意,“其实我也不想放他走。”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遥远的天际,乌云并没有散去,地平线上有稀稀落落的野树,风一吹,带着点悠远的沙拉响声。 过了会儿,叶三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种很冷静的清醒。 “可是安多,他没有下辈子了。” 安多的脑袋里嗡嗡响了一声,她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扭头就往身后看去。可是除了远处营地和火堆,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里,叶三的脑海越发清晰,声音也越发地平稳。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只是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在陈述事实。 “我当然知道我能留住他,倘若他藏在我的背后,无论刀山火海我有自信能够护他平安。但是……我不忍心啊,安多。” 说完这句话,他忍不住仰起头,却不知道能把目光投向哪里。 从见到云清抱剑而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从此往后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有下辈子。 清字大阵需要的代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祭品可以从启动的大阵里逃脱,当年他在黑森林里留下一条性命,而云清……留下了所有的魂力,活着从血瀚海里爬了出来。 失去了魂力的人,魂魄没有足够的力量凝聚,在死后会消失得彻彻底底,变作天地间一缕飞烟。 在如雷的战鼓里,他看见一头白发站在山坡上的云清,远远地和自己相遇。 有人放弃了轮回往复,坚决而固执地要在这辈子见到他。 在那一刻,叶三清楚明白地知道,此后生生世世,他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云清。 他兜兜转转终于回忆起了一切,兜兜转转终于看到了故人,却在相逢的那一刻,迎来了永世别离。 云清,这就是你的百劫千难、万死不悔? 叶三长长地叹了口气,“安多,我和他之间的时间并不多,论私心,我想把他藏在身边,长长久久过完这辈子。可我怎么敢让他带着遗憾过完这辈子?我……” 安多还没有从震惊与无措里清醒过来,她愣愣地看着叶三的背影,喃喃问道:“哥哥……没有下辈子……是什么意思啊?” 叶三努力想了想,慢慢说道:“没有下辈子……就是死后化为荒魂散落在天宇里,来生我可能会见到很多人,哪怕我并不记得他们,但是我再也不会遇到他了。” “我遇到的每一棵树,每一缕风,每一个人,都不可能是他了。安多。” 叶三轻轻地叹了口气,苍凉的柳哨声从营地上响起,声音悠远而苍凉。 草原上的牧民们喜欢胡笳,也喜欢埙,也会随手摘几片叶子放在唇齿间吹响,听到那些呜呜的声音,当年站在风雪里的李长空,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叶三的脑海里。 当年青山白露名扬天下的三山主,生命里本可以拥有无边的荣光与波澜,如今叶三又怎么忍心为了一份“喜欢”,而让云清不得不放弃所有可能的壮阔? 叶三忍不住笑了笑,他伸手虚虚拢住一缕风,自语道:“那就站得更高一点吧,云清,让我看看,让他们也看看,你究竟能够耀眼到什么地步。” 安多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今年的草原特别冷。她觉得很委屈,一股气憋在胸膛里,又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过了好久她才攥着手,委屈地说道:“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哥哥。” “大家都很辛苦……为什么辛辛苦苦到头来,还是有遗憾呢?我以为大家经历过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应该好好地,高高兴兴地在一起的……” 叶三笑了笑,转过身来拍了拍安多的肩膀,认真回答道:“我和他之间,不应该再有其他的遗憾。我想见的人,这辈子已经见到了,我想做的事,这辈子也做到了。” “所以呢……”安多低着头,轻声问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她看着脚尖,猛地扭转过头,拔脚朝着东面就跑。 她认真跑起来的时候速度极快,小腿绷紧身子前倾,宛如在野地里冲刺的雪豹子。冷风吹打着她的脸,有些疼。 -- 第293页 云清并没有来得及走很远,她在草地里弹跳冲刺,一盏茶的功夫后,安多远远地看到在黑夜里很耀眼的白色头发,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云清的身边。 她刹得太急,差点儿站不稳歪倒在地上,云清轻轻扶住她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安多猛地仰起脸,愤怒地喊道:“哥哥骗我!”她一边说,一边脸就垮了下来,声音也渐渐变得委屈起来,“哥哥说喜欢哥哥,哥哥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走……” 云清愣了愣,眼底却泛出一丝难以琢磨的温柔,他看着安多,微笑着解释道:“安多,我很喜欢他的。但是有一件事,我现在也很想去做。”说着,他抬起手指了指东方道:“清虚宗与衡山郡的修士,足够在大翊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倘若事情真如我预料的那样发展,修士的力量与昭武里应外合,血瀚海届时又该如何自处?他又该如何自处?” 安多脑袋里嗡嗡的,一时之间来不及思考那么多问题,只能凭着直觉喊道:“可是……小李哥哥没有以后了……如果你……” 云清的手顿了顿,忍不住苦笑道:“他怎么连这事都告诉你?”看见安多渐渐变黑的脸色,他轻轻拍了拍安多的肩膀表示安慰,道:“我已经见过他了,这辈子。” “安多,若非真有大机缘,人是不会记得上辈子的。倘若我真的死在血瀚海的阵法里,即便我有无数个生生世世,也不会再记得这一辈子的叶乘风,也不会记得这辈子我和他之间的一切了。” 云清上辈子在清虚宗修道,更经历了死亡边际的痛苦,自然明白这世间无数兜兜转转,到头来也不过露水轻尘、垅头白骨。可他心念实在太深重执着,所以只求今生,不问来世。 “既然他回来了,我一定要回来见他的。”他温和地看着安多,轻声道:“更何况……我从来没有奢求过太多。在黑森林的时候,我以为到死都不会再遇见他。可他既然完完整整回来了,我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得到了。” 他最后拍了拍安多,扭头就往东面走。大风呼呼地从旷野上吹过,传来了黎明前的讯息。 第154章 草原上的一个墨点 正元十四年,草原诸部与大翊的战事真正开始爆发。昭武胡人以斩杀伪□□义屡次侵袭云中,边城三关进入战时警戒状态,黑色旗帜所代表的神武军也正式进驻到云中。 尽管小规模战事在草原上时有发生,但神武军在真正与昭武骑兵发生冲突的时候,才发现远比想象中严重得多。 那些藏在胡人背后的黑衣修士们,以超脱凡人的力量切割开天地里的空气,带来烈日流星般的坠火,春天里迎风招展的春草顷刻间变作焦土,坚硬的铁甲被轻易切割开,血水浇灌了焦土,战场上的焦糊味混合着腥气,味道长久地充斥着鼻腔。 在作战的时候,比人类更灵敏的战马受到惊吓,徘徊在战场边缘止不住往后退,马蹄在血泊里接连踩踏过,旋即被修士的灵力切断了喉管。 带着战事情报的军司马刚刚离开营地十余里,就被从天而降的剑光从头顶劈下。 如此反复三五日,战事终于进入焦灼泥泞的状态。大翊立国近千年,对于修士的力量越发提防,而修士数量天生稀少,又绝大部分被道宗吸纳培养,因而神武军的大营里没有一个修士。 战报无法送出边城,黑色的修士们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正面战场上的力量又太过强大,哪怕是久经沙场的杜少威,也不免得开始心焦。 在休战的时间里,穿着黑色铁甲的杜少威猛地掀开帐帘,走到营地旁的木篱笆边。他站在风里,神色不明地看着远处的雪山和老树。 自陛下登极以来,已经在尽最大的力量去制约修士的力量,然而这一天来得太过突然,没有人对这一场战争做好了足够准备。相比焦灼的战事,杜少威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驻守北方国境的神武军被长久牵制在战场上,倘若道宗在境内挑起事端,军队将无法及时回援。 身后响起了簌簌沙沙的声响,李见青极为迅敏地出现在他的身后,静静地等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大人,这份战事情报,在下送去上京。” “军司马已经死了三个,他们的能力并不在你之下,现在贸然回头送死,意义不大。”杜少威对他主动请缨的行为并没有表现得很热切,只是不咸不淡地告诫了李见青这个事实。 李见青垂着眼睛,并没有像往日里那样发笑,他耐心地解释道:“总得有人去试试。从十三天前开始,情报就没有送出去,我不知道清虚宗在附近布置了多少眼线,但修士勾结昭武胡人的消息,总要送到上京的。” 顿了一顿,他才微微笑了起来,说道:“更何况,在下身为燕骑十六卫中人,本就是张大人养来传递情报的。” 听到张大人三个字,杜少威的表情变了变,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眯起眼睛朝远处看去,说道:“张庆?他在上京布置了那么多年,就给我送来一个叶乘风?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老婆都有三个了。” 李见青耐心地听杜少威嘴碎了几句,过了会儿才回答道:“张大人这么多年才选出一个叶乘风,虽然人的眼光有时候会出错,但张大人做事想来有他的道理,您有空的时候,不妨和他聊一聊。” “聊一聊?”杜少威嗤笑一声,说道:“看在张庆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他军司马的头衔,也可以像上次一样救他一命,可你睁大眼睛看看,他连自己的人马都养不活喂不饱!” -- 第294页 在远处起伏的土坡上,血瀚海的人马散落在草野里,叶三牵着一匹黑马在草地上慢悠悠走,手里还托着半个烤地瓜,是刚才安多一定要塞给他的。 在从草原逃到云中以后,接连的战事让他们的牛羊所剩不多,如今又不像当年有草原各部的供奉,只怕再撑一段时间,血瀚海就要迎来断炊的日子。 叶三慢悠悠地走,有些心不在焉地思考粮草的问题,作为一个领头人,除了要带领大家打赢敌人以外,还要让自己的部下吃饱。然而现在云中已经成为新的战场,无法放牧种地,问题变得有些棘手。 直到烤地瓜的热度将他手心烫红,叶三才回过神来,颠了颠手里的食物,好让手掌不那么遭罪。 没法放羊种地……难不成要去抢?叶三扭头看了看西面昭武的方向,又扭头看了看东面神武军扎营的地方,却猛地撞上了杜少威的目光。 哪怕距离相当远,两个人在目光相撞的一瞬间,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杜少威背着双手,手指在背后摩挲了会儿,问道:“这几天打仗的时候,他的人马都在哪儿?” 说到这个问题,李见青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每次号角一吹响,他和手底下的人就跑得影都没了。” 杜少威语气不善道:“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见青道:“才十七岁就拖家带口打仗逃难,难免担子要重一些,也就活得小心一些。” “你倒愿意替他说好话。”杜少威懒洋洋道:“我十五岁的时候,早就带兵上战场,哪里过得像他这样狼狈?” “大人年少成名出身富贵,又背靠大翊铁骑之威,自然无往不胜。”李见青笑笑。 杜少威听了这话却没什么反应,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叶三,慢悠悠道:“不是我不信张庆,而是他的身份实在敏感。先杀清虚宗大学官,再拜入青城山门下,转眼又带着魔宗的人马在草原上逃命。” 李见青摇头道:“军中何时顾忌过那群道士的看法?” 杜少威面色微有不善地朝他看了一眼,燕骑十六卫与张庆自小与他一同长大,感情亲厚,言语间也没什么上下规矩。 过了会儿,杜少威才摇了摇头道:“不受管束、没有归顺的敌军,自然不能轻易放进国门。更何况还是魔宗的人马,要知道,他们的领头人还活着。” 李见青想了想,回答道:“大人的想法是对的。” 周围的风声很大,他们两人的对话很快地被掩盖了,只有营地边的战马和驻军,不时发出走动的声响。 在木篱笆边,李见青对杜少威说了些什么,然后行了一礼,很快地往远处走去了。 他走过半人高的野草,走过浸着血水的焦土,走到叶三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声音散落在风里,并不太响亮。过了会儿李见青才拍了拍衣服,很快地消失在远方。 叶三坐在石头上,托着手里的烤地瓜看了会儿,才慢慢地拨开外皮啃了一口。 李见青让他好好想想,他的确需要好好想一想。 没有牛羊的牧民是活不下去的,没有兵器的战士是不可能长久打赢胜仗的。 他要长久带着血瀚海的残余人马在草原上逃命吗? 不论他们走向哪里,昭武的敌意将如影随形,修士们黑色的影子穷追不舍,一直逃下去,不会有什么安生的日子。 他们能够逃到哪里去? 在石桥村乃至上京的时候,叶三长久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那段时间他陷入了少年人的彷徨和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遇到稀奇古怪的追杀,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里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那时候的上京那样繁华,却只有南门大街一个小小院子可以容下他,现在想起他在上京一刀劈死道院十六个人的事情,叶三才明白自己当初是怎样一种近乎天真的少年意气。 也才能真正明白,苏蕴背后究竟扛着多大的压力把他从上京捞出来。 他轻轻啃着手上的烤地瓜,手掌心被烫得通红。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从他想起一切的那一刻,他背负着很多人的性命和信任,所以也就不能再天真。 他必须开始考虑更多的问题,而不能像当初一样落魄地逃跑或者愤怒地大喊。 想到这儿,叶三抬起头朝天空望去。天是瓦蓝色的,上面漂浮着零星几片云丝,耀眼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来。 草原上的人们管这片天空叫做长生天,无论是牛羊、草木还是牧民,都共享苍天的恩泽。 长生天下,万物生息。 叶三看着碧蓝色的天空,脑海里长久地默念着这几个字。 万物生息、万物生息,头顶上这片天空不会因为人力而改变,它长久地停悬在草原之上,因此成为了永恒的代名词。 长生天永不会灭亡,无论有没有魔宗掌教。 而他背负着魔宗掌教这个身份,只要背后还有一个人活着,他就承担着一个人的性命,他就要替他们考虑。 可他们如果能够长久而自由地活下去,有没有魔宗掌教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叶乘风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除他之外,万物生息。 叶三像是想明白了一件事,猛地往后摔去躺在草地上,他虚虚地张开手,像是一种笼天地入怀的姿态。 -- 第295页 接下来的日子,战斗并没有停止,小规模冲突不时发生,被血水浸润的焦土不断扩大,从天空中望去,就像是草原上的一片墨点。 第155章 历史上的一个墨点 春深时候的清虚宗,银杏叶繁密而幽深,鲜绿色的树叶子下,急匆匆走过挑水的小道童。 这一个月来,为了迎接掌门老大人出关,整个宗门都忙得热火朝天。如今又赶上阅经大会召开的日子,从宗门外的白石阶到大殿每天都要仔细擦上三遍。 虽然地处深山,然而空气里并没有什么灰尘,年老的掌门站在藏经阁的屋檐下,明媚阳光照亮他眼角深刻的皱纹,他看着渺渺青山,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欣慰。 身后的侍从跪伏在冰凉石板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他看着掌门的背影,无法遏制住心头的激动,热泪几乎从眼眶里涌出来。 教谕死了近两年,他留下的势力终于被拔除干净,站上阅经大会的人,最终只能是掌门他老人家。 更何况……掌门那张写了十余年的字,终于写完了。 黑色的马车陆陆续续从石径小道上爬上山,在细微阳光照耀下,那些马车的帘子大部分是旧的,却并不显得寒酸陈破,只是庄重而肃穆。 在人迹罕至的大深山里,黑色的马车绵延在山路上,一眼望不到头,从山顶看去,像是无数黑色的蚂蚁。 除了车轮滚动的声音,那些马车心照不宣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连咳嗽声也几乎无法听到。然而细细看去,坐在车辕上的马夫各个气息沉静内敛,手掌中各有薄茧, 那些马车像是找到食山的蚂蚁,沉默地往一个方向行驶,车轮碾过白石小路,爬上山腰的建筑群里,经过了石板路,又穿过银杏树丛,最后停在了一座黑色的巨大阁楼前。 因为收藏了天下最多的修道典籍,所以清虚宗的藏经阁一向被修筑得极为阔大。十多年前清虚宗教谕和掌门彻底割裂以后,这座黑色建筑也以种种理由被隔绝起来。 而今天,在里面整整住了十多年的掌门大人,终于从那道封锁的门里走了出来。 藏经阁外的巨大平台上,渐渐地响起车轮滚动的声音,黑色的马车陆陆续续停了下来,车里的人却没有走下来,车辆和车辆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显得疏离又冷淡。 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黑色屋檐下,阳光将他的白色头发照得几乎发亮,他眯起眼睛看着石阶下的马车,慢慢地抬起双手,朝下按了一按。 原本还有些焦躁的黑马们,猛地安静下来,各自乖觉地站在地面上。 跪在老人身后的侍从,恰到好处地提醒道:“掌门大人……青城山的那几位还没有到。” 老人微笑着看向远方,因为年纪大了,他的眼睛似乎不如年轻时好使,所以他轻轻眯起眼睛,朝着远方银杏树丛和老林子里看了看。 目光穿透绿色林梢,像一柄森寒利箭。 站在极远处密林中的苏蕴,手臂猛地颤了一颤,渐渐有血水从掌心流淌下来,顺着握着的剑柄滴落到草叶上。 司天玄默然朝他看了一眼,说道:“你本可以留在青城山,何必来蹚这趟浑水?” 苏蕴微微仰起头,目光越过树林看向黑色的塔楼,道:“听说清虚宗有大热闹,我来看看这场热闹。” “热闹好看吗?”司天玄摇了摇头,目光却紧紧跟住了一辆马车。司家的老太爷很久不出山,只怕身子骨有些受不住。 “热闹是他们的。”苏蕴神色淡然道:“司家行事谨守天命,轻易不沾红尘中事,司老太爷为何亲自来蹚这次的浑水?” 司天玄微垂双目,片刻才道:“天命已至。老太爷穷尽十二星盘之力,没有算到第二种结果。” “是么…”苏蕴淡淡看着那座黑色的建筑,不再说话。在他的目光里,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屋檐下,飞檐上无数铜铃迎风而响。 广场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枯瘦的掌门慢慢走下了石阶。他微笑着看着无数马车,轻轻挥了挥袖袍。 一丝醇厚而浩瀚的力量,从老人的衣袖里猛地爆射出来。 伴随着那丝气劲,无数浅淡的光芒从空中迸发出来,像是一柄柄灵光四溢的长剑,悬停在半空上。 那些光芒并不是真正的剑,而是天地里自然精粹的灵气凝练而成。 那是十多柄聚集天地灵气,凭空生出的剑。 更可怕的是,那些浅淡的光芒在天空中交织,以黑色建筑为圆心,整片广场瞬间被无形的丝网所笼罩,仿佛一座无形大山压盖上来,所有的人耳朵里都尖锐地嗡鸣一声,车轮发出扭曲的咯吱声,那些马车里坐着的各派修士,居然丝毫无法动弹! 只有那些黑色的马匹,似乎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仍然乖觉地站立在地上。 苏蕴脸色数变,长出一口气道:“天地樊笼,山川罗网!” 动用天地里最为原始而精纯的力量,造化出无形的囚笼。山川天地在手,世上又有什么东西能够逃脱出他的手掌心? 山腰上的广场猛地爆发出一阵清光,十多柄清光凝聚成的长剑嗡鸣着,汇聚交织成一条浩浩荡荡的光河。 没有人发出反对的声音,因为他们无法说出半个字。 那些光亮迅速向远处扩散,只一瞬功夫,苏蕴就被笼罩在一片剑意之中。 -- 第296页 老人微笑着看着浩荡光河,慢慢走下石阶,站在黑色马车前面。 在无数黑色的马车面前,他的头发显得更加花白。 他轻轻抖一抖衣袖,直入云霄的清光长啸数声,渐渐消散飘落在群山里,像是一朵一朵游云。 就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随意拿起桌上的纸笔又随意放下。 众人瞬间从强烈的压迫感中被解放出来,然而没有人敢再轻易说出半个字。 原来这山川天地的力量,在他眼里不过如纸如笔,可以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 老人有些愉悦地微笑起来,像是一个长辈和同乡商量什么事情一般,用很轻松平常的语气道:“吾欲灭无道之国,而建有道之国,诸卿以为如何?” 半晌,某一辆马车里才传出苍老的声音,“何为有道?” 老人略一思索,微笑回答道:“天地之间有道主,而无人间帝王。山川之间有宗派仙门,而无州郡疆域;百姓人人修道,而无科举庙堂。天下地上,无一不入我道门。” 马车里的声音顿了一顿,问道:“此为仙国?” 老人眉毛一扬,情绪猛地高涨起来,长声道:“此为道国!诸卿,当随我共襄盛举!” 伴随着他的声音,群山里的树叶沙沙直响,半空中清光复现,清虚宗所有的建筑群都被笼罩在隐约光芒里,像是神迹。 那道光芒带着精粹的灵气,无法抗拒地将所有人笼罩在里面,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放过。 没有人可以抗拒天地的力量。 没有人可以抗拒他的意志。 苏蕴被笼罩在强硬的灵气里,他的手紧紧握住长剑,手腕却在微微颤抖。天地里的灵气像是水流,无法用武器切割开裂痕,那道并不友善的光亮彻底包裹住了他,将他沉浸在一片雾气里。 渐渐地,苏蕴放弃了抵抗。他遥遥看着远处广场上的黑色马车,渐渐有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掌门看着沉默的马车,欣慰地微笑道:“吾辈当为同道人。” 越来越多的人走下马车,广场上很快聚集了许多修士。他们安静地站在白色广场上,伴随着马车里最后一道声音,他们低声念道:“天命已至。” “天命已至。” 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响亮的声音,四个字像潮水一样充斥着整个藏经阁,依旧跪在石板上的侍从终于忍不住落下两行热泪。 苏蕴面色微寒看着远处的一切,柔软而不容抗拒的劲气将他包裹,伴随着老人友善的目光,一道凌厉的风从广场上席卷而来,如惊雷急电一般朝苏蕴笔直地冲刺过来。 苏蕴手里紧紧握着剑,却在风吹至眼前的一刻拔身而起,那道风笔直地坠落在他站立的地方,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从始至终,苏蕴的剑都没有出鞘。 他朝司天玄看了看,两个人心照不宣朝着远处飞掠而去,开始逃跑。 那道风丝紧紧追在他们身后,不知追了多久,终于消弭在银杏叶下。 看着消失在山谷里的剑气,老人摇摇头笑了起来,自语道:“小苏倒和当年一样,硬骨头。” 一直跑出了清虚宗地界之外,苏蕴才停下脚步。他的左手一直背在身后,掌心数道伤口深可见骨,血水不断从伤口滚落出来,将背后的衣衫都染湿。 武器不能破开天地灵气织成的网,他就用手掌生生撕开囚笼逃脱。 司天玄看得眼皮直跳,正要说什么,却听苏蕴道:“司家老太爷已然追随老掌门,你回去更安全。” 司天玄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 “天命、天命?”苏蕴背着左手往前走,嗤笑道:“这是天命,还是人祸?” 司天玄叹息一声,从袖中拿出了一块圆形的透明镜子,那是司家姑姑羽化后留下的水镜,交代留给有缘人,可他翻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有缘”两个字。 那块小小的镜子在掌心散发着柔软光亮,司天玄看着镜面,随口道:“我也想不明白,姑姑……明白吗?” 小小的镜子没有说话,司天玄放弃了这个无聊举动,将镜子弹了一弹准备收起来。 小小的镜面却渐渐散发出水样的波纹,波纹散开后,上京那座黑色的宅子渐渐出现在镜像里。 第156章 上京的雨夜 镜子里的上京在下雨,哪怕隔着镜面,也能感受到盛夏时节的闷热潮湿。 雨水打湿了黑色的木门,院子里的积水慢慢淹了上来,摆放在一旁的绿色盆栽被风吹掉了几片叶子。 那是教谕在上京唯一的住所,自从离开青城山以后,他在那座房子里住了很久,一直到死都很少离开。 镜面上的雾气慢慢散去,显露出屋檐外浑身透湿的云清。 苏蕴眉毛一剔,寒意渐渐从眼底泛了出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面小小镜子又一次倒映出了教谕死的那天夜晚。 司天玄轻轻咦了一声,忍不住蹙了蹙眉,摇头道:“十三叔的水镜并没有推算完全,这些画面……” 他的手指轻轻叩击着镜子背面,水流从云清的头发和衣服上不停流淌下来,一道惊雷在天空中划过,照亮了院子里两个人的面孔。 迟暮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水珠打湿他的衣角,他慢吞吞擦拭着轮椅扶手上的水渍,声音无比温和,“我年纪大了,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可怕,但在前往三清之前,我想看看那个孩子。” -- 第297页 云清垂下眼,抿了抿嘴,半晌才问道:“你想见他?” 老人点了点头,目光越过重重雨帘往外看去,声音里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念,道:“我想要一个传人,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像是被这句话烫伤一般,云清的睫毛猛地颤了颤,他极力遏制住情绪,轻声问道:“当年的李长空死了,现在的你……还想要一个传人?” “当年他死在黑森林清字大阵之下,现在……他还要再死一次?” 老人慢慢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笑意,他轻轻抚摸着白熊皮毯子,道:“魔宗的掌教,何必理会我清虚宗内务事?他兜兜转转回到我身边,兜兜转转获得清字大阵的传承,不正是命数?” 云清的手腕轻轻颤了颤,他忍不住抬起脸,雨水不停往脸上砸,将他的眼睛都砸得生疼。 雨水嗡嗡地在院子里震响,云清想了片刻,终于摇了摇头,说道:“这不是他的命数。” 他看向老人,眼神渐渐清定,“当年的李长空已经死了,只要我还活着,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您的弟子。” 老人悠悠地笑了起来,摇头道:“区区蝼蚁,妄想与天命争?他既是我的弟子,就只能死在我的手下。” 云清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往前走了一步,将要走到屋檐下的时候,又生生止住脚。 他看向屋檐下的白石板,在木门边上,摆放着一把经年的黄色油纸伞。 感受到他的目光,老人温和地笑了笑,道:“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当年啊,他那么小,顶着那么大的雨,却一直抱着伞送到道院,要等下学以后接我回家……” 云清轻轻攥住了手,猛地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他才轻声问道:“您真的在乎过他吗?您真的在乎过……他的性命吗?” 称呼一变,身份置换,老人却并没有察觉到他忽然改变的称呼,带着点怀念似的开口道:“我很喜欢他,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可喜欢这件事,永远不是最重要的。” 云清慢慢张开眼睛,眼底的寒意浸润了整个身子,他看着眼前的老人,像是看着最陌生而熟悉的人,一字一顿开口道:“我明白了,师尊。” 老人轻轻敲击的手指猛地停在半空,过了会儿才慢慢放下,停在了轮椅扶手上。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极力思索,想要把他和很久以前的记忆联系在一起,可无论怎么想,当年银杏叶下的年轻人面容都模糊不清,无法想起更多细节。 云清摇了摇头,将激烈的情绪压制在眼底,说道:“您到底还是没有认出我。”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轻笑了起来,雨水从他的脸颊不断流淌下来,渐渐地,就凝起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您到底还是……想让我死。” 老人猛地往后仰去,倚靠在轮椅上,笑意却渐渐变得更为幽深,他像是放弃了所有抵抗,以一个垂暮老人的姿态,温言问道:“小长空,在外面这么久才回来,却想要杀了师尊?” 云清定定地看着老人,上辈子滚滚的回忆在雨帘里扑面而来,比雨水更为冰凉。 他的目光极为激烈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切,黑森林的一切和少年时的教导缠绕在一起,那些刻骨的痛和燃烧的血,终于将一点残存的温情都吞噬干净。 老人微笑着看着他,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弟子,天真、坚定却又……最心软。 “小长空,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一切是我教的。现在,你想杀我?” 天地君亲师,此为人伦至理。没有人可以跨越天地,也没有人可以跨越亲情、恩义。 更遑论是亲手将他带大教他成长的师父? 老人很明白,只要他还是当年的李长空,那么他就不可能跨得过那道坎。 他微笑着看着这个年轻的孩子,觉得这孩子和当年实在很像。 云清站在地上,沉重的衣角上,水珠不断滚落牵扯着他的衣物,像是滚滚的回忆拖拽着他,要把他拖进人伦恩义的旋涡里。 回忆是最冷最利的刀锋,几乎生生撕裂他的脖颈。 不知过了多久,云清才轻轻睁开了眼睛,轻轻地看向老人。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解释道:“我想,我这条命不是您的。” “有人在黑森林里换回我一条命,所以……我的命不是您的。” 天地君亲师,这个道理云清无法反驳,但是,“李长空的命,您在黑森林已经拿走了。” “当年的李长空已经死了,这辈子的云清……要回来报仇。” 耀眼的白色闪电远远奔袭而来,劈打在头顶,云清提起沉重的衣物,慢慢跪倒在地,在雨帘之中,他的眼神比刀锋更亮。 “弟子李长空,今日拜别尊师。” 转眼院子里的阵法爆裂撕扯,灵力与灵力纠缠在一起,倏忽之间,生死已至。 天地之间的清光割破胸膛,至冷至烫,老人仰靠在轮椅之上,眼神却带着深奥的笑意。在垂死的边缘,他沙哑着喉咙,留下了最后的诅咒,“小长空啊……他会成为我的传人的……而你……” 他轻轻支起身子,用残存的力气拿起桌案上的毛笔,血水从他的手指间漏了下来,在柔软宣纸上抹开大片鲜红的色彩。 那个门外的孩子……想来是当年的魔宗掌教吧?老人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用很短的时间写下两个字,也用很短的时间编织起恩义的假象,那是他留给世间的最后一道手段。 -- 第298页 没有人可以跨过恩义两个字。哪怕那是编造出的假象。 魔宗掌教终究会变成清字大阵的传人。 他的小徒弟,终究会死在清字大阵传人的手里。 云清一步一步行走在积水里,雨水不停冲刷他身上的血水,却怎么也冲不干净,他忍不住弯下腰,猛地捂住了嘴。 血水不断从指缝里流淌下来,他一步一步扶着柱子往回走,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走到长廊拐角的时候,身后再也听不到半点动静,他才缓缓站直身子,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只要我还活着,他就永远自由。” 柔软宣纸上字迹鲜红,渐渐被雨水打湿。 苏蕴看着冰凉的镜面,很久都没有说话。稀薄的灵气从镜面上聚拢,像是薄薄的烟雾,似假还真。 司天玄浑身冰凉地看着平息下来的镜面,手指藏在衣袖下微微颤抖,他的喉咙像是被铁砂打磨过一般,变得极为沙哑,过了许久才挤出几个字,“苏蕴……我们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苏蕴脸色有些疲惫,或许因为经历了一场极为剧烈的心理斗争,他的声音也有些苍白,“你替他算过命。” “那道卦象里,他的命数和李长空一模一样,不可能有错……”说到不可能三个字的时候,司天玄的声音猛地低了下去。 苏蕴抬起手里的长剑,来回反复打量了一眼,在某一瞬间,他的眼神里带上一丝惘然。 “我曾经见过那把刀。”他顿了一会儿,最终只说出了几个字。 当年他在上京见过那把刀,从此再也没有忘记那把刀的风骨,那时候他才八岁,在汹涌的人潮里一回头,就看见比武高台上的那道光。 苏蕴翻来覆去看着手里的剑,慢慢地,那丝惘然的神情消失不见。 “命数么?”他看着自己的长剑,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司天玄,这就是命数?” 猛然间,他一把拽起司天玄的手臂,在深林里几个起落,远远地消失在群山之中。 司天玄大惊回头道:“苏蕴,我虽不明白他为何要找教谕报仇,然而其中必有蹊跷,倘若教谕当年真的杀了李长空,如此师门相杀恩义两绝,当年黑森林里的魔宗掌教……” 说到魔宗掌教四个字,他猛地想到一件事,头脑瞬间空白一片,冷汗顺着脊背直淌。 苏蕴脚步不停,在风里疾掠,声音却是淡淡的,“魔宗掌教?自然是我那小师弟。” 司天玄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沉声问道:“你明白这件事代表着什么吗?青城山不能出第二个魔宗掌教,你!” 苏蕴忽地刹住脚步,声音里却没什么变化,“青城山的事还轮不到清虚宗来管,你现在和我去漠北,我去找他问问。” 司天玄忍无可忍道:“问问?你就只想去问问?你要放着举族叛乱的清虚宗不管,千里迢迢跑去漠北问问你那小师弟?” 苏蕴冷笑一声,随手挥了挥剑,剑气凿在地上,劈出一道十多米长的剑痕。 “司天玄,你要我如何管?你记住,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也是你司家自己的选的命数。既然是他们自己认的主子自己做的决定,为何要我替他们来管一管?” 说到这儿,他有些叹然地看着远方群山,道:“更何况,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一定是错的?举世修道而无尊卑之分,那几乎是……另一个仙都神国。” “我能管的,只有我门下师弟。只要他还喊我一声师兄,他的事情我就管得了。” 司天玄沉默片刻,忽而开口问道:“倘若他一心成魔呢?” 苏蕴顿了顿,大步往前走去,声音里却带上点儿笑意似的,“司天玄,都说心念过深而成魔,可你看今日之道宗,不尽是疯癫如魔之辈?” 第157章 一个美丽的世界 人影渐渐从广场上散去,黑色的藏经阁外,只停留着黑色的马车。 白发的掌门站在塔楼顶层,目光透过窗子看向群山,似乎看到了些有趣的动静,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说道:“青城山养的几个徒弟,都还不错。” 坐在黑木椅子上的老人闭目似在养神,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将他脸上的皱纹都照得清清楚楚,听见这句话,他的眉毛才动了一动,回答道:“这么多年过去,你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改。” 司家的老太爷慢慢端起茶壶,神色有些怅然道:“还是一如既往不择手段,稍有违拗,就要赶尽杀绝。” 老掌门听了这句话,温和地笑了起来,摇头道:“司老太爷,天命是您算出来的,区区蝼蚁妄想与天争命,哪里会有什么好下场?” 虽然他年纪很大,但毫无这个年纪老人惯有的平和姿态,说话的时候,哪怕眼角的细纹都透露着威严肃杀的强大压迫感。 伴随着他的声音,半开的窗户都微微颤动起来。 司家的老太爷缓缓摇头,壶里的茶水已经有些凉,他用手指轻点了水渍,虚虚在桌面上画了半个符。 “天命?”他似乎有些累了,懒懒道:“天命哪是这么容易推测出来的。司家十二座星盘封存三十年,至今还没有打开过。” 听到这句话,老掌门神色微异,旋即笑道:“天命已至四个字是从老太爷亲口说的,即便您没有亲手推测过天命,举族投诚已成定局,又何必多言?” -- 第299页 司老太爷叹息一声,点了点头道:“人老了,难免有些牵挂。我的时间不多,司家的时间却还长。” “我会放司家一条生路的。”老掌门的笑意愈发幽深,“我被困在藏经阁这么多年,有些道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我辈修士本就是逆天而行之辈,手握凡人无法企及的力量,又为何千百年来藏身于王权之下,谨守世俗凡界的律法纲常?” “我在藏经阁做过很多梦,那些梦里有另一个世界,我想看看。” 他抬眼看向苍茫群山,无数树叶起伏摇摆,一如他起伏心潮。 司家老太爷拢了拢衣襟,窗外的风吹得他有些冷,年纪大的人受不住冷风的,于是他的眼皮也慢慢塌下来,像是真正睡着了。 老掌门眼角的余光看见他的模样,将窗户仔细关上,姿态像极当年那个十多岁在山中求学的小道童。 然后他背着双手,慢吞吞往屋外走去,走到门边的时候,才听见身后那道苍老的声音,“行之啊,别后悔。” 老掌门的脚步顿了一顿,淡然道:“道行之而成,这是先掌门教我的道理。既然千百年来无人走过这条路,我当为天下修道人开路。” 厚重的木门很快被关上,司家的老太爷有些费力地抬起眼皮,他抚摸着桌上半张水符,无声地摇了摇头。 “杀了一条野狗,放出一条疯狗……” 当年他替路行之说了几句话,扶他走上清虚宗掌门的位子,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 老掌门慢悠悠走过了白色的广场,经由白色石阶往大殿中走。在藏经阁呆了很多年,他如今越发不喜欢热闹,所幸来人都已经被小道童领去厢房,所以路上除了马车外并没有群聚的人群。 在早些时候,他拒绝了门里为他举办一场出关仪式的提议。老掌门一个人走在山路上,灰扑扑的布鞋踩过落叶,不断发出轻响。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来到了大殿,大殿里站着几个黑色道袍的修士,因为光线的原因,面貌不是很清楚。 他们躬身低头,执起双手行了一礼。老人的目光从他们身上越过,穿过黑色雕花的巨大木柱,最后停留在大殿的正中央。 四下无声,哪怕是衣衫浮动的声音都听不见,整座大殿静止了片刻,老人方才咳嗽一声,缓缓道:“千年之前,魔宗劫我清虚道统,道宗三经五卷至今仍为残篇。” 说到这儿,他轻轻咳嗽一声,在藏经阁十多年的时间,哪怕修士的力量可以超脱凡人,他也无法阻挡生命流逝的速度。 他的年纪确实已经很大了,正因为如此,有些事情才不得不加快时间做。 躬身行礼的黑袍人有些担忧地抬起头来,沉声问道:“大人……?” 老人随意挥了挥手,慢慢往大殿中的椅子走去。木石质地的椅子冰凉,他站在一边凝神看了片刻,才开口道:“知道道统是什么吗?” 黑袍的修士们恭谨地低伏身子,跪倒在大殿石砖上。他们的眼底满是虔诚与尊敬,以一种求学问道的姿态开口道:“道统二字,当为清虚宗开山之根基,为道宗立身之根本。” 老人点了点头,对这个回答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抚摸着椅背,半晌才道:“去吧,去漠北,去把清虚宗的道统拿回来。” 听到这句话,黑袍的修士们一时激动到无法自遏,清虚宗煌煌道统,放置在藏经阁塔顶残缺的三经五卷,终究要由他们亲自拿回来。 肩扛清虚宗有史以来最为伟大而神圣的任务,他们满眼水光,虔诚而恭敬地叩头。 黑袍的修士们慢慢站起身子,保持着垂目躬身的姿态往后退,他们走得非常小心,几乎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 老人似被惊醒了一般,他睁开眼睛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往后直退的修士们,眼底却浮现出一丝憾色。 感受到他的目光,黑袍们猛地僵在原地,他们不知道自己哪个举动让掌门觉得不满甚至遗憾,于是齐刷刷停下脚步,不敢再走动。 老掌门摇了摇头,翻开桌上几本经卷,漫不经心地开口道:“罢了,送你们一程。” 黑袍们这才恍然明白,走去漠北,哪怕是脚力最好的马匹,也需一个月的功夫。而道统兹事体大,如何能等待那么久的时间? 于是老人轻轻抖了抖宽大的衣袖。 他的衣物被浆洗了很多遍,宽大的袖子有些发白,上面还有一些零碎的线头。可当他的袖子摆动起来的时候,整个大殿里吹过了一阵耀眼的风。 原本没有颜色的风,在他的衣袖里,迸发出一道炫目雪白的光亮。 那道光亮穿透过衣物、穿透过大殿的柱子,将黑袍的修士们虚虚包裹起来,然后破开屋顶,朝天空中斩去! 整座建筑变得无比明亮耀眼,像是会发光的明珠被点燃,那道光柱笔直地冲向云霄,搅得山岚扭曲破碎。 一瞬之间,大殿之外的植物簌簌直抖,叶子哗哗往下直掉,铺在石阶和小路上。 几里之外的藏经阁里,司家的老太爷像是感应到什么,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原本浑浊而苍老的眼珠,也一刹那变得浩瀚深远。 与此同时,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掌下,半张水符忽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响,像是水珠一瞬间被点燃,滋滋的白汽不断上涌,黑色的藏经阁里飞出几缕水光,遥遥地向天空飞去。 -- 第300页 在肉眼无法看到的高空,两道光亮猛地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天空中淅淅沥沥有水珠掉落下来,像是在下雨。 大殿里的老人动了动手指,两道光亮慢慢消失不见,他凝神看着眼前的经卷,淡淡开口道:“你拦不住我的,司老太爷。” 藏经阁里的老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他慢慢挪开手掌,桌子上半道茶水画出的符已经消失,可符里的力量却像有千斤重,不断地往下挤压。水符的每一根线条都不断往桌子里不断陷,直到彻底将桌子洞穿。 而摆放在一边的茶碗,里面的水也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滴水珠都没有留下。 司老太爷的手指抚摸过水符的痕迹,摇头说道:“能晚几天到漠北也好。” “是么?”老掌门路行之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我让人拿回清虚宗的道统,这种事,你也要拦?” “收收你的心吧,行之。还嫌天下不够乱吗?” 说完这句话,他安安静静倚靠在椅背上,像是真的睡着了。 老掌门按在经卷上的手指慢慢用力,将发黄的纸张按压得粉碎。 大殿里的几个黑袍人已经消失不见。 没有人知道老掌门的修为究竟走到哪一步,他挥一挥衣袖,时空的界限就发生了改变。 老人凝神望着空荡荡的大厅,拿起笔架上的狼毫,站起身来开始写字。 他要写一幅完美没有缺漏的字。 就像他要打造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煌煌天音,有无数修士,修士们生而信奉大道,道统指引着每一个人前进的方向。 那是他要搭建的完美世界,所以不能有任何缺点。 清虚宗的道统残缺了近千年,他要将三经五卷干干净净地拿回来,补上新世界根基理论的最后一笔。 浓墨在宣纸上游走,写下了遒劲挺拔的四个大字。 道国,元年。 第158章 命尔等不再信奉我 并没有被记录在正史里的道国元年,战争发生得比往年更频繁。千里之外的漠北草原上,鲜血随处可见,时间久了,地面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闷腥气。 伴随着一声叶哨响声,叶三远远地牵着马停了下来。 他的族人散落在方圆几里的草原上,在经历了大大小小的突袭与防守之后,血瀚海的人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跑,每当昭武的骑兵向大翊的守边军队发起攻击,血瀚海的人就会悄无声息分散开,朝这个各个不同的方向逃跑。 今天的第一声号角响起后,人们手忙脚乱收拾好行李,慌乱地消失在远方草地里。 当战争真正发生的时候,没有人顾得上他们。叶三站在山坡上,太阳渐渐西斜,战场上搏命的士兵显得越发惨烈。 密集的箭雨如同乌云,漫无边际从天边席卷到战场上。哨位的惊呼声刚刚响起,战马在野地上嘶声长鸣。 滚热的鲜血、飞溅的内脏、流矢和箭弩…… 所有的东西交织在一起,叶三只觉鼻尖又充斥着一股鲜血的气味。在他的目光里,有神武军的骑兵被锤链拖拽着摔落到泥地里,战马拖着他在混乱的战场上奔跑,四周都是飞箭和马蹄。 有昭武的骑兵举起铁枪,银色的尖头闪着寒光,不断逼近他的喉咙。 叶三忽地并起两指,白色的灵光聚拢在他的手指尖,然后急速飞掠出去。 灵光击打在枪尖上,就像一小片白色的叶子。□□猛地颤动起来被甩飞,笔直地插在泥地里。 叶三站在远处的山坡上,慢慢地收回手。有人踩着树叶走出来,不紧不慢走到他的旁边。 伴随着来人的脚步声,天地里的风丝都有一刹那凝结。黑色的外袍随风扬起,如同天幕下铁色旗帜。在两人的身边,风敬畏地停驻下脚步,山下野草婆娑摇摆,皆尽弯腰。 “想救人?”秦无念的声音有些幽冷,却没有过多的压迫感。 叶三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你不跟着昭武攻进城门,来找我有事?” “来和你说件事。”秦无念将黑色的风帽仔细戴好,把半张脸都藏住,“早先接到消息,内门要来人了。你既然想起当初的事情,自然知道内门的那几位传道人手底下没有活口的。” 叶三并不知道。他甚至连传道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慢慢嗯了一声,问道:“你在漠北替清虚宗行事,好端端的,忽然被架空了?” 秦无念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说道:“师尊觉得我行事太慢,自然就有别的考量,我乐得清闲。” 叶三点了点头,问道:“怎么忽然和我说起这件事?” 秦无念打量了他一眼,意味悠长道:“好歹是苏蕴的小师弟,我来劝你一句话,离血瀚海远一点。” 叶三握住剑柄的右手一滞,情绪飞速从眼底闪过,平静问道:“怎么,传道人从内门出来,要对血瀚海赶尽杀绝?如今的血瀚海只剩一群老弱病残,也值得传道人出手?” 秦无念摇了摇头“传道人轻易并不出手,他们此来只为了一件事,夺三经五卷,拿回道统。所以血瀚海必然要灭,东西也必然要拿走。” 叶三不知道传道人长什么样,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三经五卷是什么东西。 在天葬冰棺之中,他看见过堆成山的经卷和冰棺。 -- 第301页 那些发黄的,冻着寒霜的书页无比脆弱,经历了千年的时光,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叶三沉默了一会儿,只觉鼻尖的腥风越发浓烈,战场上的风沙呼呼地吹过来,细小的沙子打在他的脸上,有些细微的痛感。 “告诉我这些情报,你想要什么?”叶三看了他一眼,慢慢问道。 秦无念笑笑,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和我都算是叛出师门的人。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顺手提点一下也是应该的。更何况,你如果真死在内门那群人手里,难保苏蕴那狗脾气不会将气撒在我身上。”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冰冷笑意,叶三放弃了继续追问这一点,他淡淡地看了秦无念一眼,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凡人的力量终究难以同修士抗衡,如果你那位皇帝陛下输了呢?” “你的事儿我没问过,我的事你也别打探了。”秦无念将风帽往下扯了扯,他往后退了几步,慢悠悠问道:“或者告诉我,当年教谕的亲传弟子,清字大阵唯一的传人,为何要叛出师门,一路护送血瀚海东归?” “你啊,好自为之吧。”留下最后一句话,他很快地消失在山坡上。黑色的外袍往外飞掠,由于速度太快,看起来像是一道黑色的拖影。 叶三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那些血肉被马蹄踩踏过,变成血泥浸润到土地里,浇灌了新的野草。 在战场的最后面,清虚宗的修士穿着黑色外袍,血迹溅在黑色的衣服上并不明显,只显得有些潮湿。 安多匆匆忙忙抱着两个烤地瓜从远处跑来,一边跑一边急急忙忙喊道:“哥哥,有人受伤了,大医师在替他们包扎,我带了两个地瓜给你。” 叶三闻言朝她看去,安多手里的烤地瓜还飘着热气,他扬了扬眉,问道:“哪儿来的时间烤地瓜?” 安多喔了一声,指了指远处的小树林道:“仓木决给我的,我给哥哥。” 叶三忍不住笑了笑,摇头道:“别人的一点心意,你留着吧,别给我了。” 安多脸色微红,将手背在身后换了个话题,她扭头看向前方的战场,问道:“哥哥想去救他们吗?” 叶三想了想,说道:“我用什么身份去救他们?我毕竟是草原上长大的人,要去替大翊砍杀信奉长生天的昭武平民吗?” 安多愣了愣,想了很久也没想出答案。叶三叹了口气,坐在地上道:“更何况,安多,我可以救他们,但血瀚海不能被牵扯进道宗发起的战争里。” 安多神情有些委屈,她小心翼翼坐在一边,战场的风猛烈地刮过来,带着新鲜的血气。 叶三眯着眼睛看向远方,忽然开口问道:“吃的还剩多少?” 安多一个激灵,下意识回答道:“如今人口共有一千八百三十一个,还有三头牛,八只羊,羊三公五母……” 叶三挥了挥手示意她停下,虽然作为魔宗的掌教,但实际上是清虚宗的囚徒,哪怕草原上时常有信众来供奉,他也是明白饥饿滋味的。 在石桥村里,他躺在破旧的木板床上,经常会有饿得抓心挠肝的时候。 有些滋味他体会过了才知道有多痛苦,他一直觉得,人可以受伤,可以生病,但是不能饿肚子。 叶三慢慢说道:“安多,我之前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大片绿色的草野,你们在唐峰雪山边的草场上放羊,饿了就回帐篷吃饭喝茶,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觉,羊漫山遍野的跑,人们放羊的时候,就坐在地上唱歌。”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安多眼里绽开华彩,她认认真真地听故事,仿佛看到了那个不用逃跑和战斗的世界。 叶三指了指东南方向,笑着道:“我晚上的时候去看过,八十里开外的草场是个好地方,你们会喜欢的。” 安多雀跃得几乎要跳起来,却听叶三转口道:“但那时大翊的领地,那里有大翊的守军。” 安多愣了愣,她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小声道:“现在他们都在打仗,我们一个一个的,偷偷溜过去……” 听到这孩子气的答案,叶三笑了起来。 这很像他之前的处事风格,如果如今的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大可以无耻地逃跑、抢夺,然而人都是会变的,他需要考虑更多的东西,比如——族人的尊严。 云清当年说得没有错,他想要的永远不是一个被举世追杀的魔宗。 他想要自己的族人正大光明站在这方天地里,和所有的人一样享受阳光和雨露,不再因为身份而负罪。 倘若带给他们千百年苦厄的人是圣教,那么他们的苦难也该有自己来终结。 他看着远方飘摇的旗帜,轻声说道:“安多,把他们喊过来吧。” 安多猛地站起来,直接跳下了两米高的山坡,就地一个打滚接着站起来狂奔。 叶三眯着眼睛往草场的方向看,他在晚间的时候去看过,虽然距离唐峰雪山有些远了,但是溪水很丰足,土地也很肥沃,等以后战争结束了,他们会迎来真正的自由。 看到远方的景物,他不由想到往东面走的云清,不知他现在的行程是否顺利,又是否遇到了道宗的追杀? 他看着远方,沉默不语。 渐渐的,人群开始在他身边集聚起来,黑压压的连成一片。 -- 第302页 他们恭敬地在山坡之下叩首跪拜,动作连成一片,从出生开始,他们诚心诚意地供奉长生天,也诚心诚意地敬拜掌教大人。 他们从伊格的口中听见了那片草场,也因此更加尊敬这位大人。长生天是不会说谎的,他的恩泽照耀每一位子民,只要大人还活着,他就会带着他的族人找到归途。 叶三沉默了很长时间,这样的跪拜他太熟悉了,早年在血瀚海的冰川之中,他经常一个人孤独地在冰光之下行走,所有的族人对他顶礼跪拜,他认识很多人,却看不见他们的脸。 但是现在,无所谓了。 血瀚海被清虚宗困住了千年,可这千年以来困住他们的,又焉知不是对于圣教的这份“信仰”?孩子们生下来信仰圣教,人们至死都信任掌教会带给他们自由,他们到死都没有见过外界—— 叶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很久以前,李长空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我想要的大道,是天下人人都可修行所奉行之道,而非清虚宗之道。” 那才是……触碰不到而真切存在的自由。 如果云清站在他面前,他也想告诉云清,他想要那样一方草原,人们不用遵循所谓掌教的命令,不用为了魔宗和道宗的恩怨而逃跑,哪怕同沐长生天的恩泽,他们也有不信仰圣教的权力。 叶三拍了拍衣角,慢慢地站起来。 他转过身,看向黑压压的人群。 人群悄然无声,风吹过每一片草叶,叶三看着他们,慢慢地就笑了起来。 “祈长生天之愿。”他很慢地开口,声音却传遍了每一个人耳朵。 人们颤抖着身子,将额头紧紧贴住地面,掌教大人要对他们下达命令,而以长生天之愿下达的命令,是血瀚海里永远不能违背的东西。 他们的眼力含着泪水,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嘴唇,人群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形成闷闷的声潮。 “祈长生天之愿。”人群喊道。 叶三微笑看着他们,草原上的长风吹过他的鬓发,一头黑色未束扎的长发在风里飞扬。 “祈长生天之愿,命尔等不再信奉我。” 第159章 愿尔等从此自由 没有人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 对于血瀚海的信众来说,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个能够追随的人,那必然是眼前的掌教大人。 无论他面貌如何改变,只要血瀚海的人还在,他就一定会踏着血海尸山走回来。 这是一种久经岁月而坚定不移的信念,伴随着时间的增长越发深厚。 所以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被叶三的言外之意震惊得微微颤抖,就连脸色都变得惨白。 安多皱着眉头,觉得不太对。她慢慢抬起头来,眼光与叶三的猛一碰撞,后背就整个僵住。 她轻声开口道:“兄长,您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 在这种略带警醒的情绪里,就连称呼也不经意发生了变化。 她这句话虽然问的是叶三,但是替血瀚海的所有人发问的。无论他决定做什么,都需要给族人一个合理的交代。 叶三看了她一眼,神情很平静地说道:“安多,你们需要忘记圣教,然后迁去八十里外的草场。大翊不会接纳自成一派的人马,你们也不能在战争来临前流落在草原上。” 安多脸色越发苍白,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她扭头看了看苍苍茫茫的大草原,却有一股怒气从心头升起。 “兄长,我不同意。”她认真看着叶三,再一次开口道:“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叶三打量着眼前这个姑娘,他们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在这段时间里,原本天真幼弱的姑娘不得不扛起血瀚海的所有人命,哪怕在相遇之后的那些时间里,她表现得柔软而天真,但真正的问题摆在面前时,她就还是血瀚海唯一的圣女殿下。 他没有想到,当年那个跟在自己后面一步一步走的姑娘,如今也有了反驳自己的勇气和力量。 叶三有些欣慰地看着她,却听安多一字一顿道:“千年以前,血瀚海生活在唐峰雪山之下,这块草场本就是我们的家。草原上的子弟何其骄傲,为何要被区区几个昭武骑兵杀得不战而退,乃至放弃千年以来的信仰?” 她看了一眼叶三,慢慢跪了下去,将额头贴在地面上,“掌教三思。” 在她耳边的草上,盛开着一朵嫩黄色的小野花。 叶三蹲下身子,随手掐走了那朵花,在指尖轻轻旋转了几下。 看到这朵花,他温和地说道:“安多,不论我在不在,不论圣教在不在,这朵花依旧会开放的。” 安多没有抬头,她觉得很委屈而伤心,又不能在这种时候哭泣。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态度却依旧坚决,“长生天下,万物生息。自然先有那至高苍穹,才有了后来的一切。哥哥可以替我们做决定,我们也可以不服从。” 听到她这句话,叶三反而释然地笑了起来,他单膝跪在地上看着眼前的族人,然后拍了拍安多的肩膀道:“长生天永恒存在,你们永远可以信仰它,但是不用再追随我,也不用再追随圣教。” 说完这句话,安多猛地抬起了头。 她这时候才明白,哥哥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草原上的长生天永远存在,长生天依旧是草原上的至高神,但是,借助长生天的名号存留在这个世间的圣教,从此可以消失在草原上了。 -- 第303页 从此没有什么魔宗掌教,也没有什么血瀚海,草原上只有一群信奉苍天的牧民。 仿佛看明白了她的眼神,叶三站起身来,对着安多说道:“安多,圣教是在叶家先祖的手里流传下来的,也自该终结在我的手里。” “圣教传承了这么多年,其实做得不算好,大部分信众在冰川里生活,到死都没有见过外界的阳光。”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血瀚海的人能做普普通通的牧民,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说到这儿,叶三忍不住眯起眼睛朝草海上看去,随口问道:“安多,知道道宗和圣教的区别在哪儿吗?” 安多定了定神,认真回答道:“道宗信奉天地,却并不信仰神佛。圣教认为长生天的力量会投射到人间,从而改变这世间规律变化,因此敬奉掌教为至高神的化身。” 叶三摇了摇头,说道:“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圣教信奉的,永远是作为人可以改换天地的力量。当年道宗在大翊开山立派,却永远无法跨出逆天修行的一步,因此只能匍匐在天意之下。” 伴随着这句话,低头叩拜的信众们惘然地抬起头来,却因为那近乎传道的几句话而心神激荡。 他是掌教大人,他翻阅过圣教的无数典籍,他对着长生天的信众解释复杂经文。 那么,这就是传道。 于是叶三接着说道:“圣教典籍的核心,从来不是拜服某一个人。”他看着那些微有迷茫的眼神,声音里有一股遮掩不住的骄狂,“而是……谁都不服。” 不敬畏那苍苍天道,也不敬畏那黄土大地,天地自由生息,千万年来,只有在这片大地上成长起来的人类真正改变了它。 人们以七尺之身,用千百种工具,真正改变了这方天地,从此成为了天地里自由的生民。 既从冰雪之中踏出山川,成为了天地之中唯一的主人,又为何还要拜倒在所谓的至高神化身之下? 想到这儿,一丝锐意从叶三眼底飞闪而过,他看着苍茫的草色,微叹道:“我希望你们不再信奉圣教,也不再信奉我,我希望你们,能够成为自己的神明。” “如此,才是圣教千百年来存在的意义。” 人们跪倒在地面上,情绪却极为激荡,神思一时缥缈无着,渐渐有入定之相。 叶三往后退了几步,慢慢地弯下腰,将右手持于胸前。 他沉声道:“愿尔等永世骄傲,从此自由。” 人群里发出嗡嗡的声响。 很多人的声音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声音的海洋。 他们拜服在草原上,向血瀚海最后一位掌教大人拜别。 叶三随意颠了颠手里的长剑,扭头就往身后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安多猛地站起身来朝他冲去,就连脚下的泥地,也被拖出两道长长的印痕。 叶三走得很平稳,但速度极快,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安多忍不住大声喊道:“哥哥!” 她按住自己的膝盖微微弯腰,缓了缓气息后说道“哥哥,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想告诉所有人,你是圣教的掌教大人,你想引那群修士离开云中,你想让血瀚海的人安安心心活下去——” “但是哥哥,当年我看着你离开血瀚海,现在你又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眼睁睁看你一个人去战场吗!”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依旧平缓,但是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当年哥哥离开的时候骗我,说会带着糖回来,现在的哥哥不骗我了,却又要扔下我!” 叶三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扭过头,看见站在草海里满脸泪痕的姑娘。 当年离开血瀚海的时候,安多还没长大,蹲在雪地里玩雪团子,好像她的哥哥很快就会回来。 现在她长大了,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又一个人的离开。 金色的阳光洒照在原野上,将地面的草叶都染上一层金雾,他们两个站在荒野之中,有细长的叶子刮过衣服下摆。 叶三看着她,慢慢开口道:“安多,你要记住,你终究姓叶。” 他没有尝试着劝说眼前这位姑娘,只是说了一句话,“你要亲自带他们去八十里外的草场,确保他们的安全。” 长风吹动着地上的草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安多没有再往前走半步,那一句话让她失去了所有辩驳的勇气。 当年冰川之中,很多人死在寒风里,到死都没有喝上一口热水,由于严寒、缺少阳光、不新鲜的食物,大部分人的寿数都很短。 他们生来站在圣教的最顶端,自然也要替族人抗起塌下的天。既然生而受人顶礼膜拜,又怎么可能放下那本该肩负起的责任? 她低头看着鞋尖,脚边零星几朵黄色的小花,在风里簌簌地摇晃着。 云中的战场上,战事相比以往更激烈一些。那些修士藏在骑兵的最后方,像看蝼蚁一般打量着泥地里搏命的士兵。 统领神武军的杜少威骑在黑色战马上,胸腹间的伤口早已渗处新的血水。他唯一的军师兼管家坐在伤兵营里,筹算战事的纸张堆积足有半米高,地图被勾画过无数遍,边角早已翻卷。 从这段时间的战斗来看,藏在昭武背后的修士们并不想很快地结束这一场战争。他们似乎只想让昭武与神武军打得两败俱伤,然后让神武军的大批力量被牵扯在边境。 -- 第304页 如果想让神武军无法回援,那么清虚宗在境内究竟会做什么?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猜想,然而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猜想正在一步步变成事实。 这些时日以来,除了战争给人带来的疲乏和伤痛,与修士的非正面交锋更是让军队的战士们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对普通人来说,很难想象与修士战斗意味着什么。 哪怕这世上大部分修士并没有高绝的修为,但是他们超出凡人的体能、力量乃至于些微对灵力的利用,都足以改变一场交锋的结果。 昭武的步兵们结阵冲锋,在大地上,他们齐刷刷向前冲去,就连地上的沙子都被震动得弹跳起来。 受到某种力量影响的战马有些狂躁地冲进了人群之中,伴随着利锐的剑气,地面的泥沙都被切割出笔直的剑痕。 血水粘稠,很快就淹没了马蹄。 一时之间,地面上传来的战斗声响凄厉哀绝,令人毛骨悚然。 长风凌冽,草海茫茫。杜少威立于阵前,却见昭武骑兵的后方升起一道青灰色的烟迹,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战场上袭来。 那道青灰色的长烟笔直地铺陈在荒茫大地上,像是一把锋利的冰锥。 天地里的灵气因此而涌动,黑色的战马受到波及,有些惊慌地扬蹄晃脑,在地面上腾起一大片黄色的沙雾。 一道道惊雷在耳边炸响,直叫人心惊肉跳,心跳几乎与震动声连成一气,心脏蹦跳着欲闯出胸膛。 远处的炸响原来越近,昭武的刀光已经横亘在眼前。混乱之中,血流遍地。 哪怕凶蛮如杜少威,此刻也不得不发出一声叹息。 有些东西,并非人力能够抵挡。作为一个战士,他明白输赢的道理,只有赢家才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到,倘若今时今日一切抵挡才是错误的、徒劳的呢? 他为自己的想法狠狠打了个寒颤,反手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再度提起手里的战刀。 在他的视线里,一道白色的光亮自地面上冲卷过来。 笔直得像是一把睥睨纵横的剑,横绝在天下地上。 伴随着哗啦响声,剑气两边的野草纷纷翻卷,露出草根处的地皮。那道剑光急速飞掠而来,与青灰色的烟气猛一冲撞,激荡起爆炸一般的亮光。 天地之中的气息变得极度混乱,灵气的力量发生撕扯,变得浑浊不堪。而人和马受到的影响更为强烈,一时人仰马翻气息倒流,在极度的混乱之中,所有人因此而停滞了一瞬。 他们有些惊愕地抬起脸,视线穿过飞尘和血光,在天光之下,他们看见了一张极为年轻的脸。 战场的边缘,忽然出现了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穿着很普通的衣服,身上灰扑扑的。 只有他手里的长剑,耀眼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叶……?”杜少威坐在马上,或许因为方才的战斗,他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第160章 愿君光耀如星如月 叶三站在战场的边缘,朝着人群之后的黑色马车看去。 其实他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些从青山银杏里走出来的道士,喜欢坐在漆黑的马车里。 伴随着他的目光,有人掀开车帘,慢吞吞走了出来。 周围的风渐渐停止,伴随着青灰色的弥漫烟气,昭武的铁骑渐渐往后退,像是退潮时候的海水一样。 叶三看着马车边的男人,他们两人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但是方才那一道剑痕异常鲜明地刻在地上,将他们串联在一起。 在叶三一抬眉的时候,那道剑痕猛地炸裂开,漫天飞尘铺天盖地地弥漫。 并不是他发动了力量炸开自己留下的剑,而是眼前这个男人。 在飞舞的尘土里,男人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是清虚宗内门一位传道人,其他几位遇到些麻烦,要来晚一些。” 叶三想了想,说道:“我不认识。” 男人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一点笑意,道:“不认识我没关系,只要你还记得大学官和白见尘是怎么死的。” 在上京的时候,大学官带着人堵截在南门大街上,后来他死在一把刀下。 在青城山的时候,白见尘提着一把半透明的长剑,后来,他也死在了一把刀下。 天地里的风息渐渐变得死寂,虽然距离很远,叶三依旧能够感受到他眉眼中的冷意。 “青城山放任两位小辈在宗门内生死决斗,我不能说山上那几位是有意的,但是这笔账,总还是要慢慢算的。” 叶三看了他一眼,说道:“既然是清虚宗的人,身上为什么有昭武的羊膻味?” 男人的手微微顿了顿,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但是这样轻佻的态度,还是非常容易引起修士们的愤怒。 叶三并没有理会他的态度,继续说道:“你口中的大学官和白见尘,乃至数月前的三位老供奉,他们都死在我的手里。但杀人这件事从来不需要讲道理,他们想要我的命,我自然送他们去见阎王。”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猛地挥了挥手,道:“青城山小师弟入魔叛变,是不把青城山和清虚宗百余年的交情放在眼里。” 叶三想了想,道:“言之有理,但如今清虚宗都变成昭武骑兵后的一条狗,又凭什么来和青城山讲交情?” -- 第305页 空气猛地凝滞,男人爆喝道:“竖子敢尔!” 挥袖间,只见一截短短的小剑从他的袖口飞出来,青白的灵力凝固在剑刃上,在半空中爆开一阵青烟。 那道青烟笔直地朝叶三飞冲过来,像是一条蛇。 杜少威立于马上,距离很远。看到那股青灰色烟迹的时候,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但是修士之间的战斗,普通人向来很难插手。 叶三看着那道青灰色的烟,他并不是一个很喜欢在战斗前说废话的人,既然对方已经出手,他也懒得再说话。 他不经意地挥了挥手,一道剑光从半空中飞了出去。空气里震荡着一股嗡鸣响声,将烟气猛地冲散,像是一道青色的烟花瞬间在草叶里炸开。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确认了某件事情,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看着叶三手里的长剑,神色渐渐凝重。 那柄剑,内门的很多人都见过它的影像。在认知之中,这把剑流淌着邪恶与欲念的力量,非入魔不能驱使。 “秦无念说,青城山小师弟入魔已深,击杀三位老供奉,我原不太相信,可见你手里这柄剑,我才明白……” “你当真早已入魔。” 他往后退了半步,言语间却有风雨雷霆之像,伴随着空气轻微的爆裂声,他长声道:“清虚宗自当替天下诛魔除恶。” 叶三没有搭理他,他的剑悬停在眼前,慢慢地往下坠,浑身散发着冰雪一样的光芒。 在剑锋触碰到泥地的时候,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牵引,开始轻微颤抖起来。 所有人的都看着叶三,似乎想要看清楚他下一步动作。 忽然之间,剑身大放光明。 在满是血气的战场上,剑身却发散着丝丝缕缕的银润光芒,那些光线从半空中流淌下来,宛如无数条白色的雨丝。 万千条雨丝汇成了光明的海洋。 伴随着无边光芒,男人微微拧起眉头,站在极远处观虎斗的秦无念,却在极力思索某件事情。 忽然之间,剑身周围响起了一片风雨雷霆之声。 头顶的阳光很好,没有要下雨的迹象,然而因为灵气汇聚流淌的原因,风息扭曲爆裂,渐成风声和雨声。 声音如潮水一般响起,光明渐成海洋。 大光明中有风雨。 风雨的中心是剑芒。 感应到那狂暴的灵气,秦无念的脸色渐渐凝结如寒霜,不是因为这光芒之中代表的力量,而是因为——魔宗风雨大光明祭! 在清虚宗的经卷之中,简明地记载过每一任魔宗掌教即位时的祭典。 以剑为引,灵气为媒,向魔宗信徒展示引动风雨光明的力量。 长生天大放光明,恩赐风雨,因而大光明祭代表着长生天唯一的代言人降临人间。 自然,在那些经卷里总少不了一些批注,言辞缓和些的写道不同不相与谋,更多地则是草草写上“妖言惑众,百姓何辜”的字眼。 在草原上与云清逃难的时候,昭武的蛮王曾站在帐篷外,逼迫错认的掌教动用大光明祭。云清理所当然地承认自己能力不够。 这一道剑法,语气说是杀招,不如说是身份的代表和象征。 如果魔宗掌教使不出那一招,天下又哪里来第二个人可以? 天底下哪里来另一个魔宗掌教? 眼前的男人眼里寒意愈浓,他笔直地站在风里,手里的短剑却因为情绪激烈而渐渐颤动。 叶三看着他,说道:“我入魔已深?” “我本就是魔,又何须入魔?” “清虚宗的眼力,不过如此。” 在他身前,光芒的海洋仍然向四周不停扩散,甚至笔直地冲上天空,整个天地之中都弥漫着一股清荡的灵息。 百里开外,在草原上行走的云清猛地顿住脚步。 他的身前,李见青疯狂地在地里逃窜,几道剑光紧跟在身后,落地就是一个坑。 云清看见李见青的时候,下意识就往旁边避了避,显然并不想在这种时候被拖入几个修士的围堵里。 似乎是看见他眼中的拒绝之意,李见青连滚带爬地朝他奔过来,像是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一般,吊着嗓子喊道:“云清……小先生!您得救救我!好歹我和那位二十年前是本家!” 抱着草原上军机情报前往大翊境内的李见青,遇见了史无前例的追杀。在他吼出那一嗓子后,云清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是本家,一个叫李长空,一个叫李见青,真是八百杆子打不到一起的本家。 周围的剑光猛地停了下来,哪怕眼前这个少白头的模样有些古怪,追杀的修士们也明白了他的身份。 名字叫云清,又和青城山小师弟很熟的人,只有当初在青城山大雪坪里立地成魔的魔宗掌教。 李见青这一嗓子实在非常灵光,两个人直接被栓在一条绳子上。 周围的剑气急速飞掠而来,四五人从不同方向走来,渐渐地将他们包围起来。 在半人高的野草里,有人突兀地开口,问道:“魔宗,掌教?” 云清的衣服下摆在风里轻轻摇摆,看着忽如其来的状况,他的嘴角忍不住动了动,最终还是放弃了开口。 就在这时候,他猛地感应到一道清澈的灵气。 天地里灵气的涌动自有他的频率,而远处稀薄的光芒以及风里涤荡的灵气,他再熟悉不过。 -- 第306页 哪怕相隔百里,他依旧察觉到了他的力量。 百里之外的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叶三。他的身份本来藏得很好,却为何主动暴露身份? 仅仅是想要宣告整个天下,他回来了吗? 如果仅仅这样,也未免太过于……年轻又孩子气了。 杜少威扣紧了手里的缰绳,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是一场两人心知肚明的交易。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会引走大部分修士的力量,那么作为交易,无论他想要替手底下那部分争取到什么利益,自己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个年轻人,他只是忽然想要交易,于是就走过来,先给出了自己的筹码。 没有人可以拒绝,他也从来没有给人拒绝与考量的余地。 血水浸润的战场上,无数光明的雨丝在天地中飘荡,漫天光明风雨无比明亮。叶三看着身边的丝线,忽地提起长剑,在虚空之中挥了下去。 那一剑,却是劈下身后茫茫大地的。 那一晚雨夜的别离里,云清告诉他,想要去大翊看看。 一个魔宗掌教的身份,他想要走回境内自然艰难。 有时候,身份是一个要背负的负累。 想到自己在上京与青城山的岁月,叶三忍不住微微一笑。那时候云清藏住一切真相,送给他一场成长的自由,那么现在,他送还给云清一场可以光耀的自由。 往后的日子里,你不再是重生的魔宗掌教,不再是草原上被背弃的旧神,你就是你自己,你自可以光耀一如当年。 一剑既出,无数光明的雨丝冲天而起。 那是作为离别的一剑。他知道,哪怕相隔百里,云清依旧能够感应到。 哪怕目无所及,遥遥相隔,也以今日此剑,送你一场自由。 第161章 一场闲庭信步的流浪 光亮照亮了整片草场,像是堆积的雪在地面上燃烧,温度微寒。 忽然,远处的昭武骑兵之中,响起了迷茫而混乱的呼喊声。那些喊声近趋于某种频率,像是无意义的念咒声。 然而那些呼喊的字眼渐渐地合为一体,汇聚成了“蒙哥”两个字。 哪怕是大翊的战士,在边关待久了以后,也能够反应过来这两个字的意义。 蒙哥即为长生天,在草原牧民的眼里,它在人间代表了唯一的真神。 然而昭武的女人刚刚推举出新的蒙哥,辰星为了那个孩子重回轨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又是谁? 人们头顶只有一片苍天,长生天的代言人也只会有一位。 或许因为迷茫和不解,他们的喊声里带着仓皇与混乱,叶三攥着手里的长剑,目光越过清澈的天空朝远方看去。 那些光明的雨丝越发刺眼,在他身边根根下坠,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身前的男人才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说这句话的时候,男人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在极度的愤怒与惊愕中升起一点兴趣。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非常明显,叶三并没有回答的欲望,他从远方收回目光,将视线投落在自己的剑刃上,反而说了另一句话,“这个问题,我也曾想过。” 男人似乎兴趣更多了一些,沉吟片刻后微笑道:“被整个昭武乃至草原背弃,滋味如何?神座本就因信仰和信徒而存在,失去了信众的魔宗掌教,何苦在这种时候自曝身份?” 叶三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好奇,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一柄利刃,看见叶三的反映,男人才微微收敛起了笑容。 在骑兵的后方,那些黑色的车帘微微晃动,更多的人从车厢里弯腰走出来,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对这发生的一切,叶三似乎毫无察觉,慢慢说道:“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 自石桥村到上京,他曾经长久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从他走入修道一途开始,他见过的人太多,那些人像一座座高山横亘在面前,几乎让他无法跨越过去。 见彼高山,而知螟蛉之小。这一路走过来,他见过了巍巍青城,见过了煌煌上京,遇到过道宗顶端的教谕,遇到过青城山里的三位师兄,然而大多数人眼里,他仍然和当初那个“李长空”脱离不了干系。 在很多个夜晚,他躺在木板床上,那些目光却仿佛穿透时空阻隔,几乎日日夜夜追寻着他,透过他想要挖出另一个人的零星痕迹。 李长空三个字,几乎成为他修道开始,最想甩脱却又甩不掉的东西。 后来他在草原上的血雾里见到了当年,还没有来得及真正长大,又旋即背负起上一辈子的信众和无数人命。 只要叶三还是个修士,他必然会拥有一颗道心,而道心某种意义上也是最为脆弱的东西,只要找到它致命弱点。 男人和叶三说了很多话,那些话大多数听起来像是废话,然而在多次尝试与试探里,他确定自己可以找到那一点。 在内门的时候,他听说过那位白见尘道心不稳入魔杀人的故事,今天,只不过是历史再次重演一遍。 看着眼前似乎渐渐迷茫的叶三,男人终于微微松懈下心神,远处的黑衣修士们也渐渐朝着草场中央走近。 忽然之间,无数光明的雨丝从半空中斩落下来,如同锋利的光刃割裂空气,在天地里漫天飞舞。 -- 第307页 那些光丝无比锋利,落地就将草叶切割成无数碎片,于是天地里,飞叶乱舞。光明的雨丝飞舞到远方,落在黑衣人的肩头,转瞬就爆起一片血雾。 眼前的黑衣修士猛地拧起眉头,忍不住往后倒退几步。 叶三握着手里的长剑,天地里的光芒因此越发炽烈,他静静看着眼前的男人道:“我告诉过你,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遍。” 男人怔了怔,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在修炼的过程中,这是他曾经遇到过的巨大迷茫,然而他问过自己无数遍,因此打磨过无数次道心,无论他有没有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早已经历过困惑的痛苦。 因此,他比谁都要冷静明白。 叶三手里的长剑散发着清辉,因为周围的光亮,他的剑光甚至显得有些黯淡。 在当年第一次踏上血瀚海祭坛的时候,他挥出过这一剑的光明,如今他握着这柄剑,就像握着自己所有的当年。 感受到那股弥漫的磅礴亮光,男人的脚步有些僵硬,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修士们,他们很快盘膝坐在泥地上,手指尖的灵光从半空中凝聚起来,向着同一点汇聚。 对于阵法的利用,清虚宗超过这天下任何一个宗派。 哪怕是道士们以灵力汇聚而成的光网,也暗合天地灵气的流动,于无声中形成一张小小的阵法。 那张巨大的灵力编织而成的网,盘旋在头顶上,与无数明亮的雨丝交织在一起,爆发出如同炸裂一般的光亮。 明亮的地面,明亮的半空,明亮的空气,一切都澄净而耀眼。 在这样巨大的光明前,所有人的影子都变得无比黯淡,甚至渐渐消失不见。 “你不可能赢下所有人。”男人的脸色因为控制阵法而有些苍白,他努力开口说完了这句话,然后看向叶三。 “对。”叶三承认了这个事实,他仰起脸看着天空上的那张网,周围的光亮打在他的脸上,像是瓢泼的雨水。 但是他依旧要想办法,努力活下去。从石桥村到漠北,他的境遇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要从不同的人手里想不同的办法,找出不同的道路活下去。 好在他已经做过了太多次这种事情。 他再一次劈出了手里的剑,这一剑不再是劈向身后大地的。剑光从剑刃上脱离出去,像是白色蛟龙在半空中笔直地冲刺。 龙行于天地,光明行于天地。 他的剑光从地面升腾到半空中,伴随着轻轻咔嚓一声,头顶上的光网纹丝不动。 看着毫发无损的阵法,男人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微笑起来。 叶三若有所思地看着剑光停止的地方,然后,抬起脚冲了出去。 在他劈砍过的半空中,天地里游动的灵气发生轻微混乱,失去了灵气的依托,阵法无法成型,伴随着空气爆裂的咔嚓声响,天地里仿佛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洞。 叶三走在光明的雨丝之间,转瞬踏进了灵气的空洞里。 然后,他微微弯下腰,走了出去。 出去的那一刹那,他猛地向着远方跑了起来,落荒而逃。 留下了满地面面相觑的修士。 “我不想打架,所以……再见。”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点儿笑意,在风里越来越远。 因为操控阵法而难以动弹的男人,这才明白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谁都以为他要复仇。 谁都以为他那么声势浩荡的回来,也会声势浩荡地战斗。 然而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前代魔宗掌教的身份堂皇逃跑。 看着逃离阵法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叶三,他这才明白内门中关于他所有的记载,不要试图和他去真正地打架,那是一块野骨头。 阵法编织起来容易,从天地复杂的灵气里收回自己的力量,却需要更长的时间。 坐在地上的黑衣修士们长久地沉默了会儿,像是看了一场荒唐的大戏。 因为主人的离开,地面上的光明雨丝渐渐消散,渐渐恢复了正常的亮度。他们闭目片刻,让被亮光刺激过的眼睛修养一会儿。 然而摆在膝盖上不经意抖动的手指,显露了他们内心真正的愤怒。 片刻之后,亮光从他们手指上飞起,笔直地朝着天空飞去。像是传讯的焰火一般,飞上天空之后炸开一团小小的白花。 在白光扩散后,草原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冉冉升起一道白色焰光。 那些黑色的人影从草原的角落里显露出身形,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操场上的灵气恢复平静以后,结阵的修士们站起身来,他们甚至没有再看昭武的骑兵们一眼,也不顾昭武将军的挽留与叱骂,丝毫不在乎他们离开以后战局会变成什么模样。 遥望着草原深处的浅白亮光,云清在原地站了很久。周围的风声带着轻微的撕裂感,下一刻,他的手指在风中切割出一条细浪,伴随着扑哧的闷响,周围的黑袍修士身体上爆开血浪,像雨水一样坠落在草根里。 云清最后看了一眼天边的亮光,旋即扭头往东面行走,在他的身后,李见青努力提起包裹,遥遥地跟了上去。 从那一天开始,草原上许多修行的修士们,开始往草原深处行走。而昭武的骑兵冲进了很多小部落之中,烧毁了许多关于血瀚海和圣教的残留痕迹。 -- 第308页 叶三一路往草原更深处逃窜,在行走的过程里,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在路过赵武的时候,他甚至见到了城墙上那位新的神子。 被昭武推翻的旧神,与昭武新立的神子相遇在黑城里。 在一些传言中,年轻的旧神凝望着城墙上侍女们怀里的孩子,就像是一场无声的权力交替。 然后他继续走过很多地方,仿佛只是想亲眼看一看,当年曾信奉过他的这片土地。 第162章 承平之乱 草原上的魔宗掌教现身降世,在蛮族的眼里,他如同鬼魅一般穿行在草原深处,那些潜伏在诸部之中的清虚宗修士们,也因此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清理。 ——长生天无处不在。在黑城里收拾锅碗的侍女,在猛一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些从上京请来的修士,悄无声息倒毙在地上。 流言因此在草原中蔓延,尽管昭武的太后已经带领神子登上祭坛,但在清虚宗的修士们接二连三死去之后,他们开始缓慢地接受另一个事实。 那位曾经被信奉过的掌教大人,带着他的愤怒回来了。 这个消息就像草原上的长风,猛烈迅疾地吹遍每一个帐篷。 整片草原都开始知道这个消息后,高坐在城墙上的昭武太后却微笑起来,她看着遥遥无际的草海道:“真是孩子气的把戏。杀区区几个清虚宗的修士,难道就能扭转战争的局势吗?” 伴随着风吹的声音,各个部族加大了训练兵马的力度,源源不断的粮草从黄河上流的平原输送到帐篷内部。在挥舞的刀枪和奔跑马匹之间,草原上的部族迎来了属于他们的复仇。 深刻在蛮族骨子里的战争欲望,在雨季来临的前一刻被蒸发得无比浓烈。群马奔跑过荒原,大地发出沉重的闷响,而在刀枪挥舞的间隙里,却洋溢着狂热的欢呼声。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已然不是为那所谓的神子进行战斗。 这是在大翊堂皇辉光之下压抑了千年时光,野蛮的欲望再一次发芽。 战事终于到了最为紧急的时刻,在上京收到战报后,从大翊边关三州紧急调动的边军,浩浩荡荡踏出了一条泥路,往云中的玄铁旗帜下前进。 无数人马集结在草原上,鲜血流淌成溪河,无数军士在战场上死去,也有许多修士在战场上迅速陨落。 除了草原诸部与大翊的战争久未停息,这座辉煌而强盛的帝国内部,也开始出现了细小的缝隙。 塘报雪花片一样被送进上京的宫殿里,那座藏在青山之中的清虚宗,罕见地没有为了魔宗大动肝火。 朝堂之上虽对此有所不满,却无人能够顾及此事。无他,今年幽州大旱,有无数百姓离开田亩,在那些若有若无的牵引之下,化作流民。 他们虔诚地抱着神明的铜像,怀里揣着香炉,冲进了沿路的官邸和粮仓。 平初十四年,大翊本已迎来最繁华的时刻。上京的胡肆、兰那泰的香料、在阳光下闪耀着微灿光芒的宫殿飞檐—— 这场发生在承平之日的动荡,因此被称为——承平之乱。 而在同一时刻,来自雪原深处的安多伊格带领着人马,驱使着雪白如云的羊羔,走进了云中。 在边关三城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想到当年血瀚海的子民会走进大翊的地盘。哪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只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然而对于大翊的军队来说,那些拥有法力的魔宗修士,足以让他们产生一些细微的抵触。 更何况,黑城里的萧姓太后,正以清剿宗内余孽的名义,将这场战事彻底扩大。从黑城到草原上的蛮族,从大翊玄铁军到边关三城的援军,这场战争如同一个泥潭,将越来越多的人马牵扯进去,然后彻底吞噬掉。 然而对这样重要的事情,执掌玄铁军的杜少威却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在前几日那一场无声的交易中,他和叶三心照不宣地默认了这样一个事实——盘桓在草原上的清虚宗修士需要人引开,而作为交易,那些来自血瀚海的平民需要逃命的场所。 坐在帐篷中的杜家管家,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杜少威的眼神下缓缓开口道:“大人,这样的交易实在太过鲁莽,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他用什么去拦截清虚宗的人马?” “更何况,”杜管家话锋一转,道:“您凭什么断定,他不会就此逃跑?” 杜少威拍了拍身边侧卧的胡姬,那女人乍然回头,却并不惊惧,在边关见多了战事和死亡,她柔软地坐起来,开始倒酒。 无论是军营中的左右副将,还是在望江郡的几位老先生,都对此表达了不满。魔宗余孽前来投靠,不仅会让大翊境内几座山头的修士们不快,更会在战事如此紧张的时候生出事端,给萧氏南下一个理由。 杜少威揉了揉略有滞涩的眉心,片刻抬眼道:“魔宗余孽在草原上不得安居,如今欲举族迁往大翊,以获陛下恩泽。既全族诚心归附,我大翊还不至于为了区区蛮族,将其拒之门外。” 他的声音顿了顿,情绪却渐渐激昂起来,“倘若惧蛮族如虎狼,视天下归顺之民为无物,即便我们丢的起这个脸,你将陛下的脸面放在哪里,将大翊的脸面放在哪里?” 座下一时寂静无声。 杜少威环视一遭道:“至于大翊境内那几座青山——蛮族以为暗中借助清虚宗的力量就可以横行无忌,却不知我大翊立国千年,何曾敬拜过修士与苍天?” -- 第309页 过了片刻,杜管家方才点了点头。有偏将将酒一饮而尽,抱拳道:“将军有这样的信心,我等自当为陛下流血奋战至最后一刻。” 待帐篷中的人陆续走光以后,杜少威看着桌上的酒杯,陷入了沉默。 这场战争的因由,本就不是魔宗这个荒唐的借口。 想到这儿,他拧了拧眉心。如果放在月前,不会有人质疑他的决定。大翊强大了太多年,这样的强大足够让他忽视一些细微的代价,而将深入骨血的奋勇发挥到极致。 那时候的人们只会觉得,那是来归顺投靠我们的可怜人,大翊若要保下他们,谁敢造次? 大翊铁蹄之下,草原诸部俯首称臣,煌煌天威之下,又有哪个部落敢对大翊发起真正的进攻? 然而如今,情势早已发生了转变。 谁敢造次?黑城敢,蛮族背后的清虚宗,更有翻天覆地之心。 杜少威慢慢握住酒杯,手指略一用力,瓷杯尽数碎裂。 更何况,哪怕左右副将都不知道,运输粮草的队伍逾期整整三日没有到达。再撑几天,汇集在云中的边城人马,将要彻底断粮。 来自中原的粮草,运输的过程中必定会经过衡山郡。 往年,因为对大翊力量的敬畏惧怕之心,衡山郡、清虚宗与大翊之间保持着微妙平衡,哪怕他们贪灭了很多粮草与钱税,朝中一直保持沉默,衡山郡也从来没有对军用物资下过手。 当他们下手的时候,则意味着另一件事——在这场交锋中,衡山郡倒向了清虚宗。 清虚宗,已然叛变。 杜少威思考了很久,久到几乎睡着。 一根羽箭笔直地贴着他的鼻尖,扎进了帐篷里的木柱上,仅留下一截尾羽。 杜少威猛地睁开眼睛,手握住腰侧剑柄,竖起耳朵听帐篷里的动静,眼神却落在眼前的酒水上。 酒水微浊,平静无波。 “萧氏让我传一句话给大人,”帐篷里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有些阴森尖锐,显然并不是一个普通人,“两个时辰后,蛮族的大军将会在此与将军开战。” “两军对战,什么时候让清虚宗的修士前来传递战报?” 黑暗中的人并不以为忤,反而笑道:“萧氏另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十八年前黑森林一役,杜老将军受清虚宗之令,私自领兵前往襄助。从此您那父亲被大翊皇帝拔除羽翼,偌大杜家就此没落,倘若您愿归马黑城,从此大翊关山以北,不尽是您驰骋之地?” 伴随着他的声音,酒水微微泛起涟漪。杜少威一双眼睛微眯,若有所思地看向身侧。 在扭头的同时,杜少威抽出佩剑砍向帐篷,软卧在桌边的胡姬同时跃起张弓搭箭,银白色长箭瞬间破空。 弓弩爆裂的声响划过帐篷,带着亮银色尾羽炸亮了昏暗的空间。 沉闷的惨叫声从木柱后响起,血水飞溅而出,直接泼溅在帐篷顶部。 在惨叫声响起的一刹那,习惯了埋伏与袭击的玄铁军暗卫们,在第一时间从帐篷外确认敌人的方向,黑色的箭弩从四面八方射来,瞬间将潜伏的敌人穿成了一只刺猬。 当他浑身都插满箭以后,才发出一声沉重闷响,从高处砸在地上。 杜少威朝扮作胡姬的安多伊格点头示意,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走到帐篷的门帘下,他才顿住脚步,自语道:“我杜家脚踩大翊国土,即便与陛下有些龃龉,也是杜家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外族多嘴议论?” 此时帐篷外,长风飞舞,野草折腰。宽广无际的大草原,在金色阳光下显得格外美丽。 第163章 战争从来不美好 眼前这场战争,尽管超过很多人的想象,但杜少威却并不太意外。 清虚宗和魔宗的对抗已有千年,这千年以来,草原上的蛮人们常常袭掠侵边,虽然没有太大的战事,小摩擦却常有发生。 陛下二十年前从宫中抽出手来,才开始经营西边的部署和事宜,然而在那时候,黑城的人马已经颇具气候。 黑城的实力太过强大,以至于附近的部族纷纷往额济纳河边迁徙归顺,再加上如今修士的势力,这场战争终于变成难以解决的祸事。 周围的帐篷营地都陷入沉默,变得死寂一片,在下达作战的命令后,所有的将官和士兵们都坐在地上,做好最后的修整。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桌上的酒杯开始泛起阵阵涟漪,杜少威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将士们,沉声喝道:“备战。” 他的声音在草原上低震,旋即被破空的箭弩声撕碎。大地嗡嗡地震动起来,天际线上烟尘滚滚,无数马匹汇聚起来,如同海浪往营地上疯卷。 喧闹声瞬间掩盖了一切,胡天漫地的箭矢自远处飞射,席卷了整片草地。那些极为利锐的箭矢,带着长长流光自高空飞射而来,如同无数灼烧的流星,坠落在地的瞬间,就将周遭野草烧焦。 长期在边关作战的战士们早已见惯刀剑,当第一片飞矢落在草地上以后,将士们就如潮水一般结阵、后退。 然而在震荡的大地里,那些与往常并无二致的刀剑却显得有些阴森诡异。拖拽着长长流光的飞矢,飞速切割开战士的盔甲切入筋骨,嘭起三尺长的血花。 惨叫声几乎同一时间从四面八方响起。 -- 第310页 常年和普通人作战的士兵对于这种力量没有丝毫准备,被修士用灵力加持过的武器,在大草原上迸发出难以抵御的力量。 来不及后退的战士们纷纷倒地,很快就丧失了作战能力。混乱的马蹄从负伤者身上踩过,鲜血顺着泥地在草根深处流淌。蛮人的军马很快追击上来,一个胡人的铁锤扬上半空,猛地砸向了身边的士兵,受伤在地逃跑不及的士兵直接被砸穿肺腑,鲜血直淌,惨不忍睹。 杜少威策马在箭矢之中前进,一个身高九尺的胡人抡起长枪,在人海中朝一个士兵砍去。见那士卒在混乱的人群中闪避翻滚,杜少威猛地停下马,手里的长刀朝近在咫尺的胡人砍去。刀刃贴着胡人的脸颊,直接削下一整片耳朵。 胡人嘶喊一声,捂着脸坠下马,转瞬被身后的马蹄踏碎骨头。 他在人群中不时突袭,然而终究只能造成小部分的混乱。哪怕没有大规模的修士来袭,仅仅是被加持过的武器也在战场上爆发出相当大的威力。 杜少威在鲜血和烟尘里环顾四周,他朝身前的人砍了一刀,头也不回地喝道:“我与叶乘风的交易远未结束,如今我替他接纳血瀚海残部,他人在哪里!” 他的声音并不大,在喊杀声中更显渺茫。站在帐篷顶上的安多手指一攥,慢慢看向混乱的人群。 叶乘风在哪里? 当年的魔宗掌教、当年的蒙哥化身、当年留下血瀚海族人孤身前往黑森林的那个叶乘风,现如今究竟在哪里? 安多很想解释一些东西,比如哥哥一定会回来,哥哥一定不会背弃他的子民。 就像当初他说过会回来,所以哪怕他忘记了一切,哪怕他踏进了道宗的门槛,他也依旧从大翊走回了草原。 安多缓缓看向远处的兵马,猛地甩开长弓,伴随着炸雷一般的弓弦声,银色流光从一人高的弯弓上惊起。 银光直接在战场上爆炸,如同天上降落的刀刃。银光席卷过人群的时候,迅疾切割开一道血路,在地上炸开一个深坑。 那道箭并未自此中止,在半空飞过的时候,笔直穿过十多个人的筋骨血肉后,才消失在人群中间。 看着渐渐隐去的箭光,安多轰隆一声,再起拧起三根长箭,银润的光芒在指尖微微发光。 “杜少威,你无须问叶乘风在哪里。我血瀚海许下的承诺,也从未有过失信的先例。” 话音起时,飞箭再度冲向人海,咯嘣一声,在胡人的兵马里划开一道血浪。 “如果没有他,今日尔等在此,难道还有逃命的机会?” 杜少威在人群中微笑一声,却道:“话虽如此,但他一个人牵制住的修士毕竟有限。况且眼下情境,玄铁军纵然想撤离,也并非易事。” 听见他这句话,安多微微眯起眼睛,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很久以前,她跟随哥哥在血瀚海里行走。那儿千年不化的冰川外,常常有信奉魔宗的人马前来,他们带来供奉的礼物,并且虔诚在冰雪中叩首。 那时候她以为,不论时间过去多久,胡人对于圣教的信仰,会像冰川一样永恒存在。 耳边的厮杀声渐渐变得更大,烟尘在天空中肆无忌惮飞舞。杜少威勉强勒住缰绳,大吼一声道:“撤退!” 伴随着他的军令,号角声从最后方响起。胡人们拿着铁锤、木棒乃至一切武器,坐在额济纳河边喂养出来的马匹上,突破了最后一道防守线。他们踏进壕沟,密集的箭矢再一次从空中飞起。 人群像潮水一般,往东南边撤去。 然而上千只箭矢再一次落下,追击草原上撤退的人群。大批的胡人踩着帐篷和破碎的营地,举着刀枪冲进了云中。 安多一回头,只见带着血花的头颅在空中飞舞,受伤和死去的人躺在战场上,整个云中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杜少威看见自己的大管家在人群中飞奔,不时砍下一两个胡人的脑袋。也看见某位小卒将自己藏在尸体里,撞死以逃过一劫。 杜少威的胸膛里充斥着鲜血的气味,他自幼上战场,却从未觉得战争这样漫长。相比战争的溃败,他更明白另一件事——从来没有在战事上后退过的大翊军队,开始面临真正的溃败。 伴随着他的一声大吼,兵马结成防守的阵法,开始往望江郡的方向撤离。 云中三地乃是大翊经营了十多年的地界,虽然这儿地处草原,但随着大翊军马开荒、驻守,已经渐渐成为胡人和大翊的中间防线,这儿一旦撤离,也意味着大翊的经营彻底失败,胡人有直接扣关的可能。 在号角声中,哪怕是受伤的战士,也开始努力跟上队伍,往撤离的方向走。 杜少威看着冲上来的胡人兵马,大管家在他身后低声道:“将军,该走了。” “……走吧,我们还会有再回来的那天。”杜少威甩响缰绳,用力挥砍下身边一个胡人的脑袋。 在他们撤离的时候,胡人再一次冲击上来,飞箭追击他们的脚后跟,穷追不舍。 看着他们离开的阵仗,安多缓缓抬起眼睛,猛地屈膝冲刺,跳下帐篷。雪白的靴子冲进草地里,划开一道极长的泥痕。 身边冲杀的部族首领,看见这么一位绿眼黑发的胡姬,颇有些犹疑地停下脚步,极为警惕地注视着她。 他们用蛮族的语言低声讨论她的来历,有人开口喝问她想要做什么,也有人拿起刀,朝她当胸刺了过去。 -- 第311页 安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荒唐的人群。 那道长刀,旋即被极远处的劲气拦下。 看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的长刀,安多的声音慢慢在人群中响起,“这世上有资格杀我的人,从来不会是蛮族的背弃者。” 她撑起自己的长弓,微叹道:“自千年前圣教困守血瀚海,尔等信奉长生天足有千年。我本以为,哪怕和大翊有诸多争端,你们也不敢对血瀚海刀剑相向。” 她慢慢将长弓拉开,银色的巨弓如同一张满月。看着那道长弓,有人意识到了什么,震惊低呼道:“伊格……” 安多拢起手指,悬浮的灵光自半空浮现,在指尖环绕,渐渐凝聚成箭矢的形状。闪烁着银色光芒的三根风箭自手指拢起,伴随着霹雳风声,三根箭往三个不同方向飞射而出,在草原上瞬间划开一道圆形气浪。 意识到什么后,蛮族的首领和兵马们缓缓停住了脚步,缓缓往她的方向集中。 安多爆喝一声“仓木决!”银色的长弓猛地砸在地上,击出了一个深坑。 远处一道身影,在战场上穿行如鬼魅,极快地穿梭到安多身边。 安多一字一顿道:“杜少威,既然圣教残部已入大翊,血瀚海的承诺,我来。” 她的声音好像是冰川的飞屑,一片一片往战场上飞去,带着莹莹的寒光。 银光猛地从长弓上暴起,她黑色蜷曲的长发尽数往后飞舞。 “既有违逆圣教的决心,那就,承担血瀚海的怒气吧。” 第164章 关于恩义的了结 越来越多的人马汇聚在草原上。 玄铁军裹挟着往云中后的国门撤离,马蹄和脚步掀起一阵阵尘土。 两道如潮的人马之间,隔着一个小小的姑娘。她拄着手里银色巨弓,却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壁,阻隔了两道海潮。 眼前的人马沉默了很久,才有人从马背上走下来。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之中响起,缓缓道:“小殿下,圣教藏身血瀚海千年之久,今日终于要屠戮自己的信众和子民吗?” 老人定定地看着安多,顺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安多认出了这位小部族里的长老。 这个老人,她曾在很久前的大朝祭上见过。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在长生天的荣光下,他们会永远信奉圣教。 安多轻轻叹了一口气。短短数十日的功夫,她开始明白很多东西。那些曾经以为自己很遥远的事情,开始逼着她不得不长大。 老人的声音并不强势,却带着无法抵御的力量再次逼了上来。 “草原诸部信奉圣教足有千年,可当黑城蛮王攻陷八大部族的时候,圣教在哪里?当大翊的军队入主云中的时候,圣教又在哪里?” 他轻轻合起双手,虔诚而恭敬地跪倒在地,草地上的鲜血很久浸润了他的衣物。 “便是草原上的子民,也想去看看温暖富饶的南方,同为圣教曾经的信众,小殿下若想杀了我等,就请从在下开始。” 安多是一个很单纯的姑娘,因为先天不足又常年困守血瀚海,她看待这世间远比一般人更单纯。 这样的姑娘,也更容易被诛心之言蛊惑。 更何况,眼前的言论,字字发自肺腑。 原野之上,未尽的战场里,一片死寂。 安多慢慢握紧长弓,道:“你说得没错。” 周围一片安静,静守在草野里的仓木决,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老首领身子慢慢颤动,他的声音里有些急切,紧张问道:“小殿下明白了?” 安多轻轻点头,眼帘微垂,道:“明白了。” 血瀚海身为长生天的代言人,既然同沐长生天的恩泽,她用什么来追杀曾经圣教的信众? 在大翊的道宗里,那些道士常常会说“心魔”和“执念”几个字,这世上的心念归根结底都是人的欲望,道宗有的心魔,她也会有。 她要怎么才能面对眼前的草原民众,要怎么样才能说服自己,怎么样才能扬起手里的武器,以血瀚海之尊降下惩戒? 想到这儿,安多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然后横起了手里的弯弓。 没有人发现,从头到尾,她的情绪没有丝毫变化。 但她的的确确想到了一些事情。想到了那天在草原上,哥哥以掌教之身下达了圣教最后一道钧令。 “祈长生天之愿,命尔等不再信奉我。” 他说,我希望你们不再信奉我,祝愿你们永生自由,永远骄傲。 那时候安多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今天在战场上,在恩义和情分面前,她彻彻底底了解了哥哥当初的心意。 从此你们不再是血瀚海的残部,不再是圣教的大人们,从此不再尊贵,却永远自由。 哪怕有用人圣教的恩义来困守你们,你们也可以永远自由。 这片苍茫的大草原上,从来就不需要尊贵的大人们,只要长生天永恒存在,人们的信仰就永恒存在。 长生天以下,万物顺心遂意。 安多看向远处的地平线,干净的脸蛋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透过剑影般的远山,她忽然有些想念哥哥。 有些人,会将所有的事情想得周全,处理得妥当。 他几乎将一切事情都想好了,可是他,究竟在哪里呢? 眼前的老首领,越发紧张而激动,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姑娘。 -- 第312页 几乎同时,安多擎起长弓,有些幼嫩的脸上却显出一种极为坚韧的情绪,“自血瀚海崩溃开始,草原诸部投诚蛮王,自此以后,我便明白了。” 老人的眼底惊慌之色一闪而过,他看向安多手里的弯弓,却只看见一道灿白如日的耀眼光芒。 “尔等既以拔除伪神为名,妄图除灭血瀚海。我若不亲自出手,岂不辜负瀚海草原上这场追杀?” 轰!以灵气汇聚成的三根银箭,自弓弦上飞速滑出,响起一阵爆炸声响。 三根银箭乍然出手,自弦上飞奔而出。安多的眼里灵光骤然明亮,黑色的长发像海浪一样在半空飞舞。 银色的长箭飞入长空,化成银色的长虹。白色的急流行走于天地之间,像是洁白的海浪。 每一道箭光,都是一道海浪。 那是她汇聚了所有力量,倾注全力,与草原各个部落切割的箭。 因为有过往、恩义、情分,有草原信众俯首叩头的曾经,有被信众反目追杀,举族逃命的现在,所以更加难以解开。 所以这样的过往,她更要用大力气去切割和偿报。 草原上的天空异常青碧,纯白的箭痕行走在天空上,看起来美丽无比。 三道箭矢飞跃过无边的人马,朝着极远处的地平线扎去。圆形的气浪在身边轰炸,形成一个圆形的大坑,将野草尽数往后摧折。 箭矢落地的瞬间,齐刷刷发出一声巨响,躲之不及的胡人们被强大的冲击力直接撞飞,草野上鲜血横流,看起来异常恐怖。 尚未被撞飞的胡人们慌忙跪倒在地,不知为什么,当看到这柄长弓的时候,对于圣教所有残留的恐惧在一瞬间浮上心头。 不是因为诚心的信奉,而是千年以来积压在心底的那份潜意识畏惧敬重。 人群中央,极为安静。 而在远处的战场上,越来越多的胡人仍在往这儿聚集奔跑。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爆炸过后,许多士兵的残肢断臂。 在将官的号令下,他们汇集成攻击的阵型,继续向前推进,掀起了一阵阵浓厚的烟尘。 安多微微抬起眼,看了片刻远方的战场,方才开口道:“今日之后,尔等不用跪拜于我。血瀚海残部与草原诸部,自此一刀两断。” 越来越多的人马朝着云中疯卷,一时之间,天空上飞箭如蝗,带着微微荧光朝前飞击,几乎拢成密不透风的一张巨网。 安多猛地往后急退数十步,无数根箭追击她的脚步,刷刷刷扎进泥地里,变成一道刺墙。 她再一次抬头时,胡人驱使着高大马匹,朝着她冲击过来。马蹄踩过独孤的尸体堆,溅起一阵阵血花。 在马群的后面,还有步兵背着长枪,前赴后继往前赶。 满身尘土的胡人骑兵,手里拿着武器欢呼冲刺,只要看到没来得及逃跑的汉人,手里的利刃就往下捅了下去。 浓重的腥气,充溢了整片战场。 仓木决如鬼影一般自人群中闪出,他站在安多身后,轻声道:“殿下,我们该走了。” 安多沉默看着前方,一言不发。仓木决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若有所指般道:“殿下,且容这般蛮人嚣张片刻。这片大草原,我们终归有再回来的一天。” “下一次我们再回来,整片草原都将是血瀚海策马之地!” 安多将眼睛抬起来,一把将长弓背起来,转身就往南方狂奔。 她的背上,银弓闪耀着光芒。白羊皮的小靴子奔过长长的草地,掠起无数飞尘和水花。 在她的身后,胡人的兵马再次集结起来,他们的战马踩踏过伤兵和泥地,带着滚滚烟尘继续往前推进。 在同一天晚上,胡人的兵马从三个方向一同进攻,彻底将云中变成了一块血肉磨坊。带着焦油的火把在夜空下燃烧,散发着黑重烟气,地油被浇进草地里,被火把一点,在风势下猛烈地燃烧。 夜幕下,以草原为画布,明亮刺眼的火光在地上迅速游走,似是无数条火龙。浓黑的烟气在天空中弥漫,和血水的腥气混合在一起。 驻守云中的兵马,像是竹笋外的壳皮,一层一层在战争里被剥开 战争最后焦灼在最后的木篱前,木门外燃烧着熊熊的大火,在门后面,还用人用木柱冲击着防御大门。 尽管胡人们惧怕那道银色箭光,然而蜂拥的人群如同蝗虫一般,在一夜之间彻底啃穿了这片丰饶沃土。 在砍下身边一个胡人的脑袋后,杜少威隔着火光,看向远处黑海里的人马。他最后下达了一次撤退的命令,身边的人马开始陆陆续续往国门中退守。 最后的留守士兵,也就此踏上归途。身后的浓烟直上九霄,火焰的光芒将周围燃烧如同白昼。 伴随着玄铁军退守国门,来到望江郡,整片云中就此彻底失守。大翊经营了数十年的草原防线,至此宣告失败。 整片草原集合成的兵马,在大翊的西北国门外,形成了一道猛烈飓风。 第165章 上京雨夜,再见刀光 关于这场战事,上京接连下达了五道钧令。 然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那座长满银杏叶的深山里,却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望江郡的战报发送出去很多封,但所有和清虚宗有关的消息,都在路上被悄无声息地被抹除干净。 -- 第313页 倒是在一个雨夜里,上京那座黑沉沉道院里,常年在此修习的数十位修士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行囊。 雨水湿漉漉滴答在木门前的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响。穿着布鞋的二学官站在屋檐下,沉默地看向皇城方向。 这一年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 明静三学官在一个夏夜里死在教谕大人的指示下;大学官则死在一个孩子手里。自大学官死后,道院的掌院一职空悬了很久。 自大学官死后,清虚宗和青城山本就不太和睦的关系因此更加微妙。 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他找时间去南门大街的二层小院看过。那里再也没有别人入住过,已经结满了蛛网。 自那两位小先生刚入上京,他就做好了很多准备,包括两边都不轻易得罪的准备。 自入宗门修行开始,二学官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在道院的时候,哪怕夹在教谕大人和掌门大人中间,他也兢兢业业,没有犯过一点错误。 所以明静死了,大学官也死了,而他还能活得好好的。 可在今时今日,哪怕圆滑如二学官,也不得不到了站队的时候。他站在雨帘下,看着黑沉沉夜色,轻轻掸了掸衣袖。 其实清虚宗所有的门人,都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犹豫的事情。凡人和修士之间爆发战争,哪些没有灵力与修行的普通人,谈何反抗? 道院大厅的大理石阶上,有道士翻开经卷,一片干枯的银杏叶便从里面飘了出来。 看见那片银杏叶,他们的眼神有一瞬狂热,便有蓝衣的道士们依次站了起来,走到二学官身后道:“大人,该动身了。” “不急……”二学官低声一笑,他的手指微微一动,那片银杏叶自地上飞起,落在他的手掌心。 下属的小道士往后退了几步,恭敬道:“大人,再有拖延,只怕掌门大人会有所不满。” 二学官点了点头,叹息道:“不需要提醒我,我自幼跟随教谕大人学习,自然明白掌门的性情。” 他的目光穿过雨帘,在无数银丝般的雨水里,他一瞬间回到了那座飘满银杏叶的老山。 “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等我们下次回到上京……或许不用那么久,这座普通人的皇城,也会飘满银杏叶吧。” 年轻的道士低头微笑,像是想到了很美好的事情,说道:“道宗的光芒恩泽每一片土地,这片皇城凌驾在凡人的头顶,承载了本就不属于它的荣光,又何须存在这个世间?” “是啊……”屋外的雨声越发大了起来,渐渐有脚步声夹杂在里头。水花砰砰地溅起来,在极静的夜里显得分外诡异。 二学官端详着手里的银杏叶,道:“掌门的想法,实在是我所不能及的。” 底下蓝衣的道士们笑得越发恭敬而顺从,道:“往后这世间,再也没有所谓帝王。人人生来只有修为之分,而无高低贵贱之别,实在是大美的人间。” 二学官若有所思地看向雨幕中的东南方,黑夜里灯火通明的皇城,只露出一个小小飞檐。 或许掌门说得没有错,这座皇城站在所有人头顶,站得太久了。 天空猛地闪过一道急电,发出嘎嘣一声。 整个漆黑道院都亮了一瞬。 也照亮了道院门口那条石板路上,沿街伫立的守备军铁刀。 他们笔直站在雨幕里,水顺着铁刀汇成一线,不停流淌下来。空中的闪电照亮他们的盔甲,每一个人脸上都没有半分表情。 站在黑色木门前的军官一挥手,沉声道:“进。” 霜色的铁刀齐刷刷出鞘,他们的靴子踩过水坑,发出微乱的声音。 在铁刀即将落在巨大的门锁上时,木门发出嘎吱几声,被缓缓打开了。 二学官撑着黄色油纸伞,站在暴雨里摇头道:“深更半夜,即便道院的几位有夜读潜修的习惯,大人们贸然提刀起来,也太过无礼。” 脚边溅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深蓝色的道袍。 在上京城里流传着一句话,谁都可以惹,但是守备军是不能惹的。这座城里的大小事,光鲜事,肮脏事,都得一一经过他们的手。 二学官与领头军官的目光一撞,而后才慢悠悠笑了起来。 守备军的头领看着他,良久道:“陛下让我等夜巡,自然有陛下的道理。清虚宗清修太久,以至于连除魔卫道的本事都忘了。草原上的战事打了这么久,那些信奉长生天的蛮族倾巢而出,清虚宗却连道院的门都不想出么?” 二学官微微一怔,旋即摇头道:“大头领,你的话太多了。” 大头领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何二学官的态度如此直白。 事实上,自从这场战争开始,朝堂上一直有对清虚宗不满的声音。而对清虚宗最为不满的,自然是陛下。 这千年以来,大翊对修士们实在太过温柔,让他们修道,让他们习武,让他们遍布天下传道诵经,可当草原上的蛮族发生叛乱时,清虚宗却罕见地停下了除魔的脚步。 清虚宗的沉默和束手旁观,让陛下在不满的同时,生出了很多怀疑。 但哪怕他们深夜提刀前来试探道院心意,也并没有预料到道院的态度已经如此僵硬露骨。 “大头领,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但是没有谁能够改变。” -- 第314页 他看着屋外的暴雨,在很短的时间内做了决定,长声道:“天要下雨是天意。我清虚宗所秉持的,自然更是天地心意。” 门前的石板路上一片寂静,没有声音。 二学官轻轻拍了拍手,随着他的动作,那片银杏叶飘落在雨里,被水流冲走了。 在掌声响起的同时,整条长路被莹润灵光笼罩。数条银白色的光丝从道院里飞出,切碎了浓重雨幕。 在飞出木门的一瞬间,那些灵光汇聚成的丝线切割开守备军的盔甲,齐刷刷砍下了十余个人头。 一条莹润无骨的光丝,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嚎。那名站在最前方的大头领,连袭击的武器都没有看清楚,就被直接拍死在道院外的大街上。 伴随着咕噜声响,腥气澎一下四散开。 二学官撑起伞,布鞋踩过水塘和血水,他慢悠悠走过道院的大门,一直走到尸堆里,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在雨幕里,黑沉沉的道院显得有些森凉。这座并不太高的建筑,是清虚宗入世的第一步,也是清虚宗在人间最为尊贵的所在。 二学官站在血水里,看着这座曾经在世间清贵无双的建筑,发出了若有所思的一声叹息。 有血水溅在黑色木门上,被雨水冲刷得无比泥泞。 他低头看了看,轻轻击掌道:“若非陛下苦苦相逼,我等本该离开皇城,而非在此开杀戒。” 说到这儿,他有些厌弃地捻了捻手指,道宗自古以来的规矩,从来不对普通人出手。 在守备军离开的第二刻钟,皇城里亮起了一盏明黄色的烛灯。道院的修士们撑着雨伞,自黑色的桐油大门里鱼贯而出。 他们手里提着油纸糊的灯笼,不紧不慢走在前往皇城的大街上。没有走太长时间,皇城外的守卫就静静地拦住了他们。 几百人的守卫,和十余人的道士们两两相对。 小道童站在雨里,朝二学官低声问道:“大人,现在该要怎么办?若果拖过了今晚……” 二学官平静说道:“过了今晚,陛下应该就不在上京了。我相信掌门离开宗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皇城看看。”他看向戒备森严的皇城说道:“既然如此,倘若不把上京收拾干净,岂不是我们的过错?” 说完这句话,他握住伞柄的手指动了动,修长手指用力的瞬间,本该落在伞面上的雨丝都被反弹飞射出去。 那些雨滴变成极为细碎的水雾,在他周围笼罩起来。 原本温和而微笑的二学官,在这时候忽然变成一个沉默而肃杀的中年人。 “清虚宗举族叛乱,好大的胆子——” 更多的守备军骑着马在雨幕里冲过来,然而还没有走到面前,手里的长剑却被某种不知名力量扭到弯曲,生生停滞在半空。 迷蒙的雨幕在这一瞬间,朝着战马冲了过去! 雨水触及到剑刃,那些弯曲的武器猛地反弹起来,齐刷刷捅进了他们的胸膛。雨水朝着他们席卷过去,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守备军,直接被强大无匹的力量拍飞,掉在了数十米开外。 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很久。但是雨却下了很久。 在雨停下来之前,来自道院的那些道士们笔直站在皇城之外的血水里,再也没有前进半步。 面对属下有些疑惑的眼神,二学官轻轻摇头笑道:“陛下之所以是天下人的陛下,自然要想得更周到圆满一些。只怕今日午时,我们那位陛下,已经离开上京了。” 他撑着伞,慢慢往回走,说道:“掌门的心意,从来不是赶尽杀绝。这一点,你们要慢慢领会。杀一个人间的帝王,倒不如让他的子民再看看,看看他落魄的模样。” “唯有此,人们才会真正明白,”他微笑着撑伞离开,行经过大片的血水和尸首,“能够还天下以清明和太平的,唯有清虚宗。” 同样在这一个雨夜,除了云中失守以外,清虚宗举族叛乱,皇帝陛下离京前往淮城。 【/】 第166章 有个人,在逃难 退居望江郡开始,边境的守军们开始面临另一个问题:不知什么原因,押送到边境的粮草车马并没有如期到来。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边关与中原之间那座衡山郡。 以西北平原之广,历年积累的粮草库存,他们自然还能够撑一段时间。但是能够支撑的时间总是有限的,而国境之外的蛮族和隐约修士,也引起了军队中诸多不满。 细碎的声音开始在军营里流传开,而其中流传最广的,则是关于血瀚海残部的质疑。 玄铁军贸然将魔宗余孽纳入国门,然而他们的首领,究竟在哪里? 云中溃败、草原诸部叛乱、血瀚海东归的时候,他究竟在哪里? 血瀚海的人们则开始担心另一件事,当清虚宗叛乱的真相彻底曝光,无数修士蜂拥而至的时候,掌教大人如何抵挡那么多敌人? 叶三并没有走回去的打算。 他在逃命。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在逃命。最开始的时候,叶三走过额济纳河边的平原,去黑城的城脚下看了看。 在那里,他看见了抱着小王子的宫女,朝拜的人们虔诚跪下,对着襁褓里的婴儿俯首叩拜。 在人群如潮的“蒙哥”喊声里,他摘下头上的竹笠,静静站在黄土夯成的城墙下。 -- 第315页 再后来,草原上开始下雨。叶三背着长剑往草原深处继续行走,在他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了几个道宗的传道人,那些领了掌门命令前来夺取道宗教义的传道人,如同雨季里的虫子般盯着他不肯放手。 叶三的脚步越走越快,他开始长时间在草原上奔逃,开始在山脉和土坡里寻找藏身的地方。 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互不干扰的默契。有时候叶三坐在牧民的帐篷里喝一杯新鲜的奶茶,他们就坐在数里之外,耐心等待。 像是在等待猎物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两边很有耐心地进行角逐。叶三独自提着剑,在清晨的湿绵雾气中行走。越往北,他距离那道熟悉的栾阔海子就越近。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几天。叶三从土坑积水喝到草叶上的露水,也捕捉过天上的飞鸟和地上的野兔子。在最后一个雨夜里,他坐在密林中的老树下,做了一个并不太深切的梦。 梦里有一个两层的小楼,楼外春光正好。两个少年专心致志在庭院餐桌上摆布萝卜丁和酱豆腐。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漏下来,模糊了他们的脸。旁边烧着的火炉上,水壶袅袅地散发出热气。 叶三缓缓睁开眼睛,朝天空看去。透过密林的叶子,他看见大片的乌云,月亮被湿漉漉藏在雨后,并不真切。 叶三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云清。” 身边的树叶在水汽中沙沙响,他过了会儿,又开口道:“李长空。” 很久以前,还在血瀚海的时候,他们在不同的帐篷里,亮起两盏不同的灯,然后夜读到很晚。 血瀚海的晚风极为酷烈阴森,吹过浩瀚天宇的时候,会发出刺耳的声响。 每当第一道晚风吹响的时候,安多会捧着小小的茶壶走进来,然后递给他。 哪怕在血瀚海这样滴水成冰的地方,那盏茶壶仍旧是温的。 再后来,上京二层楼的房间里,每一晚上的茶水,温度恰好是熨帖的。 叶三缓缓看向身边半人高的野草,因为水汽太重,草叶上都显得有些湿。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自然地想到了云清。 那时候他们在广袤草原上一起逃命,翻过土坡和山丘,经过狼潮和沟壑,从微凉湖水到千载冰棺。 生死相依?还是互相倚仗?一直以来,叶三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词语形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从很久前的血瀚海,到辗转复生后的少年时光,从始至终,他从来没有过关于甜蜜、热切的爱恋欲望。 他只是觉得妥帖。 现在他想到云清,也很难想到什么令人惊叹的相遇,或者是石破天惊的爱情。他只会想到血瀚海上经年不化的积雪,有人抖抖衣物上的冰渣,然后低头掀开帐篷帘。 他再努力想一想,也只能想到上京的暑气里,有人从水井里提上湃好的西瓜。 那是一种非常安稳而令人放心的节奏。这种情绪太过于平常,以至于在很多时候,叶三会不注意忽视了它们。可无论在上京还是在草原上,每当那份妥帖安稳的熨帖离开自己时,叶三都会发现,它们会牵动自己最为强烈的思念。 是因为熟悉吗?叶三慢慢站起来,看向黑漆漆没有星月的天空,有些熟悉深入到生活每一个角落,渐渐融入到骨血里,于是在乍然分离的时候,他仿佛失去了生命里很重要的东西。 他想要见到一个人,叶三想。 那么,他在哪里呢? 栾阔海子里的湖水卷着沙滩,发出沙沙声响。不知何时,雨越来越大,水滴溅落的声响几乎把风声都遮掩干净,湖边的草叶开始猛烈地摇摆起来,竟有几片被狂风吹起,落在叶三脚边。 叶片经过他的衣角,坚硬得如同刀锋,发出刺啦一声嗡响。 坐在风雨里的叶三,盯紧自己的长剑,雨水触及到剑刃,则四分五散飞溅出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看向脚边一时乱舞的青叶,眼神却变得无比明亮。 在他的目光里,一道白色光芒瞬间照亮暴雨的湖面,破开漆黑云层斩落在泥地上。 无数被击碎的青叶因此飞舞起来,在半空中盘旋不去。 在乱舞的飞叶中央,一道深灰色的光亮自天际遥遥飞来,直朝湖边的叶三落去。 叶三手里紧握剑柄,猛地跳起来往后直退。 两道天边飞来的剑光汇聚在半空中,发出轰然一声爆裂声响。整个湖面骤然变亮。 于是叶三只能再退。 他一直往后急退,直到站在泥泞的土坡上,才堪堪站住。 周围已经变得一片安静,两道剑光爆炸后,在湖边留下巨大的十字痕迹。无数野草从半空落下来,漂浮在水面上。 因为站得高,叶三看见了很多东西。在湖边的芦苇丛尽头,有黑衣的修士们提着长剑,远远地看向他。 一道异常冰冷,字正腔圆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道:“当初黑森林一别,终于得见魔宗掌教。” 叶三微微眯起眼睛,努力回忆了片刻,却始终回忆不起来眼前任何一个人。 “清虚宗追杀我半个月,难道只是为了在今天回忆过往?”叶三轻轻笑了笑,远处的人群看着他,神情却极为安静。 “我等前来的原因,魔宗掌教能够猜到。道宗的三山五卷仍在草原,我自然要将它带回去。” 叶三看着他们,想了想,真诚说道:“我的答案,你们应该也能猜到。” -- 第316页 静悄悄的湖边,叶三的目光穿过雨帘和飞叶,在触碰到这道目光的瞬间,黑衣修士只觉见到一场凌冽而无法抵御的风。 棵面对那道目光,黑衣修士们没有半分动摇。作为清虚宗内门的传道人,又背负着掌门的命令前来,他们手上的刀剑,哪怕在整个道宗,都能排的上号。 而他们自己,在接受过掌门大人短暂的传道后,早已跨过了修为上至为重要的关头。 一个碎裂四山的小修士固然罕见,可一群破碎三山四山的修士,足够形成让整个天下侧目的力量。 黑衣的修士们,剑刃上散发出浅淡的白光,白光与白光连成一道帘幕,照亮了清润的雨意。 “魔宗掌教,这个名号留在人间的时间太久,久到人们已经忘记,魔宗掌教终究也是个凡人。” 暴雨里,剑气陡然变得凌冽无比,雨水经过冰凉武器的时候,转瞬变作冰渣掉落在地上。 在强行催动的威压下,他们一字一顿道:“魔宗掌教又如何?以你如今的身体,就连当初一半的力量也无法发挥出来。这样的人,即便今日能够从我等手上逃脱,日后又有什么倚仗从道门的天威下活下来?” 无数的剑意汇集在一起,形成一道幽润的,浅蓝色的剑芒。 那道剑芒的外表很普通,就像是微微发亮的剑刃。可在那些黑衣修士的手里,它却拥有天下最为锋利的力量,周围的风都被切碎搅乱,在半空毫无头绪地徘徊。 叶三盯紧那道剑芒,耳中却仍然回响着那句话。 无论如何,那句话并没有错。哪怕他如今的心意足够通透坦荡,但是他的身体并没有做好准备。四山刚刚碎裂,哪怕他能够从一群碎裂空间来到草原的传道人手里活下来,未来也无法从道宗那位掌门大人手里活下来。 那道剑光,骤然降临。带着传道人们冰凉森然的杀意。 叶三没有其他办法,他只能用手里的长剑,迎了上去。 在剑芒与剑刃相遇的瞬间,叶三的武器上骤然迸发出无数火星。强烈的气息切割下,周围的风变得极为凌乱,响起一阵阵尖锐的风鸣。 无数道风在旋转,经过他的衣物和长发时,切割下许多碎片。 无数道火星,在夜雨里盘旋。 那是道宗藏剑阁里真正的武器,许多柄利箭汇聚在一起,形成的无匹威力,叶三如何抵挡? 纵然他能够抵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的身体也会因为冲击而受到强烈的震荡。 他只有一个人,如何接住清虚宗掌门的心意? 于是在一瞬间,他握住剑的双手里,血水淅淅沥沥流淌下来。撕碎的虎口里,鲜血像细泉一样,很快地滴落在湿润泥土里。 叶三握着长剑,慢慢慢慢地将剑插入在地上。 他拄着自己的长剑,抬起头来,神情极为平静地看着前方。可胸膛气海里,却早已震荡如海。 如麻的剑意从长剑上传输到手上,又从手上传荡到整个身体里,所有的经脉几乎在一瞬间沸腾起来,血水在体内狂啸,几乎破体而出。 强行接下第一剑,在那之后,他又能怎么办? 第167章 银杏叶下,手里风云 叶三的鲜血继续流淌,他的血渐渐顺着剑柄涂染,落在脚边的石子上。 在他面前,数十道明亮的剑光在半空展开,汇聚成一面流光的屏风。在湿寒阴暗的夜晚,那些光亮的剑刃如同燃烧一般,发出微黄的温暖色彩。 伴随着剑刃冉冉升上半空,整个空间里的气压变得极为紧密,空气在周围如同乱流般涌动,渐渐在强烈的压力下趋于静止。 就连原本狂乱摇摆的芦苇丛,这时候也根根静止在湖边。 整片栾阔海子,连一丝波纹都难以挤出来。 空旷的湖边,此刻显现出极为诡异的景象,狂风和暴雨在头顶肆虐,却连一丝一毫也无法渗透进这片战场。 叶三安安静静看着手里的长剑,他的眼神越来越专注,也因此变得越发凌厉。 周围的空气拧死绞紧几乎变成牢笼,他看着手里的长剑,忽然间,那道长剑自手中向半空斩去,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尖啸。 那道剑吟无比锐利清荡,虽然因为功力的原因,还不足以斩断眼前一切樊笼,却让整个锁死的天地都发出微微震荡。 在他的脚底下,大地无声无息地颤动了一瞬。 樊笼因此有了一丝裂痕,周围的狂风渗透进来,雨滴坠落在叶三的身边。 那道剑光,如同流星耀眼的飞光,与巨大的剑幕撞击在一起,无数道光亮在天空中猛然炸开,将整片天空都照得透亮。 叶三的手掌上,虎口的鲜血流淌得越来越急,他看着前方,神色却越发平静。 在那一道剑光斩落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的清虚宗里,老掌门看着眼前的棋盘,悠然赞叹道:“好骄傲的一剑。” 不是好强的一剑,也不是好锐利的一剑,而是从未有过的“骄傲”两字。 在掌门身边随侍多年的老人,恭敬地跪倒在地,道:“骄傲两个字,对于弱者来说,并无太多用处。” 老掌门微微凝目,看着棋盘里黑白二色的棋子。 一粒黑子,数颗白子。 他看着这粒黑色的,孤零零的棋子,似乎看到雪原上那片经年不化的寒冰。 -- 第317页 锐利,坚硬,咬不动。 旋即,老人笑了笑,苍老的手指抚摸上棋盘,轻轻抚摸过莹润洁白的棋子。 棋盘上流淌过不易发现的一道微光。 草原上的栾阔海子边,流淌过一道水光。 湖边的黑衣修士们,剑刃汇聚成的剑帘迅速修补这片天空,渐渐有人开口道:“既把我们引到此处,却没有想过被清虚宗传道人齐力斩杀的结果吗?” 声音里带着点儿决然理性和冷漠,一字一顿道:“魔宗掌教想帮草原上那些逃难的血瀚海残部,但以你如今的力量,终究不过是蚍蜉大树。” 这句话像嘲讽,却更像是合乎情理的挑战。 面对这样的挑战,叶三只能去接。 他的血仍然在流淌。哪怕是当年的魔宗掌教,他的鲜血其实依然是火红色的,带着极为温暖的触感。 自他承接过手上那柄长剑时,父亲就在漫天风雪里对他说过,“凡我圣教族人,能够在千年冰雪中得以生息,所倚仗的不是心头那点执念和骄傲,又是什么呢?” 叶三看着远处的湖面,在他身体里,一座高山嗡嗡地颤动起来,鼓荡得他耳膜在颤响。 强大的气压再一次覆盖上来,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在空气的囚笼里,在这时候,一道猛烈而灿然的光刃却从叶三的剑上迸发出来。 伴随着一道强大的气息,周围的樊笼一时如碎裂的琉璃片般,在夜空里爆炸四散。空气一时有了实体,在夜晚灼灼燃烧,如同流星坠落在湖面上,砸起无数透亮的水花。 无数透明的玻璃,如飞箭一般散落在草原上,一直飞出很远,才渐渐消失。 被空气震荡的光浪,如潮水一般倒退着远去。空气中猛然升起一道冰凉的气息。 看着棋盘上微微发亮的黑色棋子,老掌门路行之微微摇头,却坦然微笑道:“真是个不错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他遍布皱纹的手指猛然朝棋子砸去! 与此同时,栾阔海子边爆发出一道燃烧般的光芒,那道光芒瞬间朝周围散开,将周围数十里都照亮得清透干净。 不仅是这片湖泊,就连周围的所有野草都迎接着这道光芒,如同迎接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太阳,在夜空下熊熊燃烧! 强大的威压,在湖边轰然爆炸。将叶三强行往后甩出数十米。插在泥地里的长剑划出一道深刻泥痕,握紧剑柄的手指上,细碎的鲜血从指甲缝里不停流淌出来。 整片天地,瞬间变作一张光明巨网。无比圣洁,无比明亮,而让人,无所遁形。 在一片光明的青绿色湖泊边,忽如其来圣洁明朗的气息降临。黑衣的传道人们虔诚跪下,朝着那顶光明俯首叩头。 在刺眼的光芒中心,无数细小玻璃片般的风在空气中急速旋转,切割着叶三的皮肤和头发。剑刃上传出的气息与陌生的光明圣洁意汇聚在一起,泾渭分明地相遇。 在泥地上,叶三的鲜血也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细小的血珠从他身体上滑落,如同无数火焰在燃烧。 光明之下,黑暗无所遁形。 光明本来没有颜色,什么能够遮挡这片浩然大光明? 唯有鲜血。 叶三撑着剑,再一次站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片刺眼的光芒天幕,鲜血在飞速流淌,可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关于受伤的畏惧。 握着剑柄的手掌间,在此刻迸发出一道尖锐的剑意,笔直地朝着天幕刺去! 剑气裹挟着他的血珠,细小的血水被剑意击碎成粉末,在天空上往前飞窜的时候,像一条微粉色的软绸。 一道浩瀚又骄傲的气息,从他身体里伴随着血水,一起狂涌出来。 光明的天幕上,因此而有了一丝脏污。 浩然的天地间,因此有了一丝阴影。 气息与光幕撞击在一起,发出细碎尖锐的咯吱声响。整片天地嗡嗡颤动起来,而光明的囚笼,却因此有了一丝碎裂的缝隙。 坐在银杏叶下的老人,沉默看着眼前棋盘。 原本清透如水的棋盘,出现了一丝本不该存在的阴影。 阴影出现的一瞬间,栾阔海子边的结界,在血光里轰然爆炸。 无数碎片带着湿润的血水,往四面八方迅速下坠。 浑身是血的叶三,撑着剑站在湖边,他的头发披散在脸上,被雨水浇得很潮湿。可隔着头发的间隙,他的一双眼睛却透亮得如同火焰。 棋盘上的棋子动了动。 老人双目微垂,若有所思地看着棋盘。他已经观战很久,也已经出了手,却依旧没有彻底改变今晚的战局。 他的眉头开始拧起来。 倘若行使的是天地意志,那么这世间,不该有一丝一毫的事物超过他的预料,超出他的掌控。 这盘局,他推测了整整数十年,如果做不到一丝一毫没有差错,又用什么来打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既然是他的全新的世界,就不能有任何的不完美。 老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怒气。 他的手指轻轻从棋盘上拂过,动作分外温柔。远在万里之外,叶三的耳边也出现了一丝风。 站在风里,叶三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轻笑道:“路行之,对我一个小孩子出手,你很好意思吗?” 老人沉默看着棋盘,似乎因为距离太过遥远,他忽视了这句话。下一刻,他的右手揉碎了夜色,朝棋盘猛地砸了下去。 -- 第318页 手掌盖住了棋子。 就像天盖住了地。 于是栾阔海子边的天空里,猛地多了一道漆黑夜色。 漆黑夜色里,传来一声沉闷雷声。 狂风乍起,从四面八方吹来。每一道风都如同钢丝一般搜刮大地,与此同时,黑衣的传道人们站了起来,手中的剑刃再度凝结成剑幕。 所有的力量,汇聚成一个点,朝着叶三冲去。 因为承载的力量过于强盛,天地里的温度急剧升高,就连空气都开始扭曲。 叶三的头发狂乱地飞了起来。根根长发在空气里被切割成碎片。 那点灼烧的空气如同流星,飞射到了他的身体上。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叶三没有避开。他的身体与那道迅速旋转的光球碰撞在一起,被砸出了百多米。 瞬间胸骨在身体里断裂,血水从他身体每个角落流淌出来,牵动每根筋脉在震荡。 他躺在地上,手虚虚地拢着自己的剑,手腕却在不停颤抖,几乎无法再握住自己的武器。 就连他明亮如烧的一双眼睛,也渐渐有些黯淡,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和伤口,在这种时候,他无法凝聚出半点力量,来抵御周围的追击。 清虚宗的老掌门究竟有多强? 没有人知道。 哪怕他已经很老,已经被教谕大人关了很久。但他的力量似乎从未褪色过。哪怕在今天夜晚,他的手一挥,时空就已经碎裂。 老人的手掌慢慢从棋盘上拿开,水色的棋盘上,隐隐渗出鲜血的颜色来。 他掸了掸衣袖,坐在银杏叶的躺椅上,感受到了那个年轻人放弃的意念。 大部分时候,魔宗的人不会轻易放弃抵抗。这也是他们赖以从血瀚海求生的唯一力量。 心念不死。 老人微微地笑了起来,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感受到草原上那位年轻的魔宗掌教放弃所有抵抗。 在无边的夜幕和刺眼的光亮下,草原的中心如同白昼,突兀地与周围切割开。 在白昼的中央,叶三安安静静躺在血水里。所有纷繁复杂的力量都在这时候冲刷过他的身体,就像是带着无数杂质的风,毫无保留地冲进他的身体、筋脉和血肉。 几乎要把这一具年轻的身体彻底吞吃掉。 第168章 死生之后,有大境界 黑袍的修士们握着武器,慢慢地从远处走过来。一路上的风还很凌厉,那些没消散干净的力量和阵法凝结在风里,在他们走过的时候切碎了很多衣服。 他们走得很慢,在这漫长的过程里,叶三感受自己的血肉被风和无数力量切割,有细小的钢丝,也有无数的星火,他们在身体里燃烧成一片,几乎要把自己斩碎在泥地里。 因为血流淌得太多,他的眼神变得更为黯淡。 黑衣的传道人木然走近,终于停在百米外的地方。他们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魔宗掌教,尽管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很清楚一件事。 当年在黑森林带给清虚宗无比屈辱的魔宗掌教,今日终于可以死了。 而残留在血瀚海千年之久的魔宗余孽,今日也终于可以失去他们的首领。想来这草原上浩浩清天,终于可以摆脱魔宗的阴影。 数十道光明的剑光,再一次在夜空下亮起。黑衣的传道人们再度放出了他们的武器。 刷、刷、刷。数十道光剑破风而至,如长钉般,一根一根,尽数没进叶三的身体里,爆出一道道血箭。 叶三的神色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眼睛有些浑浊而模糊,血水在他身下不停扩大。每一道光都钉在他的身体里,搅动着他的血肉和经脉,无数道混乱的力量在身体里狂奔乱啸,无法在凡人的躯体里找到出路。 他的身体,在一瞬之间,变成无数道力量纠缠的法场。 什么样的肉身都够承担这样的力量? 所以叶三只能痛,只能流血,然后只能,等死。 黑压压的道人里,传出一道悠然感慨的声音,道:“您终于可以死了。” 或是对眼前这道生命顽强苟且的震撼,或是对于魔宗掌教数十年前的威赫声名,他不自觉地带上了尊称。 没有人是可以永生不死的,哪怕他机缘巧合得到了新的一辈子,但他终究也只是个凡人。 叶三手里的长剑亮了亮,发出一声微弱清吟,带着说不清的遗憾情绪。 他的血快要流干,他的伤口灼烧如火。 叶三的眼睛微微动了动,不知为何,这时候他很想见到一个人。 不是因为死生之前告别之前的思念,而只是单纯的,想要见一见。 但这世上万事万物,不可能事事顺心意。 他有些叹然地道:“是的,我快要死了。” 叶三的手指握着剑,剑刃微微发光。那些复杂的力量在他身体里冲刷,这个简单动作,也几乎让他耗尽所有残存的力量。 魔宗一向以武力为尊,所以叶三清楚明白,真正的胜利,只有当敌方死亡的那一刻才会来临。 他艰难看向自己的剑,慢慢地,就笑了出来。 “是的,我快要死了。可在这片草地上,我怎么可能死在清虚宗的手里?”他的话说得极为艰难,声音如同破风箱,血水不停从齿缝里漏出来。 他站在永远的长生天下,身下的泥土里,是族人千年的墓地。 -- 第319页 长生天的眼睛在天上看他,族人的魂灵在地底注视他。 他怎么可能,死在清虚宗的手里? 黑衣的修士们静静注视他,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下一刻,叶三用尽所有力气,猛地把长剑捅向自己! 一道切开血肉经脉,劈碎丹田气海。 长剑发出一声凄鸣,顿时黯淡下去。血箭直接溅起三尺,仿佛在黑夜里燃烧。 力量如同刀锋,在身体里寸寸拧绞。血管被根根劈开,伴随着流淌的血液,他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在被撕扯。气海上的巨大伤口,在呼吸之间不停抖动,渐渐泛出一种死白色。 气管里的呼吸滚烫如烧,裹挟出的鲜血充斥着唇齿,疼痛如同虬结的老树根,顺着血管瞬间抓住他的心脏,然后直击脑海。 在那一刻,叶三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漫天胡地的森寒和疼痛。 他手里那柄长剑,剑鸣渐渐变低,渐渐消失。血水顺着伤口汩汩地流淌出来,顺着泥地不停扩散。 银杏树下的老人,慢慢拢起双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魔宗的人,往往有几个特点,骄狂,自负,而绝不低头。 于是哪怕是死,也绝不肯低头死在敌人的手里。 老人慢慢地闭上眼睛,开始想到年少时在草原和魔宗作战的那些日子。但是很快,那些日子就会彻底消失。 他们终究会信奉同一个道天,修习同一种功法,共同建造一个平等而光明的新世界。 …… 栾阔海子边一片安静。 黑衣的修士们停下脚步,周围的风轻轻刮着芦苇叶子,湖面上的波纹慢慢荡开,除了躺在血地里的人,这片天地仿佛无数发生过。 叶三的眼睛紧紧闭着,周围的风在他耳朵里,格外嘈杂。 他感受自己的血不停流淌,下一刻几乎就要流干。 任何一个人都会迎来自己的死亡。在年少的时候,他曾在雪原上听过父亲这句话。 然后……然后呢? 那一剑下得极快而狠,甚至没有给自己反悔的机会。他的血肉被劈开,经脉被破开,丹田因此裂开。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力量都在他的身体里爆炸。属于自己的灵力、属于老掌门的法力、属于黑衣修士们的无数道剑光。 叶三躺在地上,静静感受死亡来临前的那一刻。 背后的泥地至冷至凉,透过微红的目光,他定定看着模糊一片的天空。 原来死亡,是这样一种感觉。他的思绪漫无目的,竟然凝结不出半点自主的想法。 他当年只是不够理解所有人。包括他的父亲。 这世上有很多没有必要的死亡,他只是讨厌血瀚海里那片冰雪。在他年少的时节,整个世界都在狂风和积雪里辗转飘零,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他极为厌憎那些狂热的族人,包括他们毫无畏惧地作战与到死都没有改变过的平静。年少时他在雪地里,看着族人们拿起武器,面对那些除魔的道士时,其实从来只是厌憎。 这世上是不是永远有一种人,他们永远不会害怕,以至于冷静到毫无生念? 叶三躺在地上,整个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一时间,他通体冰凉,竟然无法分清究竟躺在草原深处,还是流落在上辈子的冰雪荒原上。 很久很久以前,他不想做瀚海冰雪里的主人。在那些未曾启齿的小小幻梦里,他只想要四时饱暖,想要傍晚归家,屋里有灯。 作为继承血瀚海的小主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片冰雪的晚灯。安多太小,他永远等她睡着了,才走出来。 父亲让他提着剑,在每一个寒风降临的夜晚巡守四方。他提着沉重的衣物,在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身前背后是茫茫的黑夜,如同怪兽一般的孤独几乎要将他吞吃入腹。 他那时候想要一盏灯,或者一个人。或者一双温暖的手。但从孤独的少年时代一直等到长大成人,他都没有等到。 再后来,他在血瀚海的帐篷里,看见一个很喜欢夜读的李长空。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一个狂风乍起的夜晚,掀开了那扇帐篷帘子。 寒风吹进来的一瞬间,黑发的年轻道士用手拢了一下灯光,清定的眼睛朝他看过来,道:“这么晚来,你……” 叶三的记忆一瞬间崩断。远远地,父亲站在漆黑的冰原上,一字一顿对他道:“我可以死,你也可以死,小叶子。” 叶三的眼前一片模糊,血水流淌到他自己的眼睛里,让他无法看清周围的一切事物。 “但你终究要明白,死亡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如你一般送死,更是毫无意义。” 叶三漫定定地,忽然奋力挣扎起来。他的手指在泥地里艰难蜷缩抖动,费尽全力却也只留下虚虚的几道痕。 ——他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哪怕是由自己开启的死亡,也是毫无意义的。 他从来不认同父亲,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不论是懵懂少年还是经历死生。 更何况,他不是来送死的。 叶三艰难地扣动泥地,整个脑海模糊而茫然。他努力地回忆一切,从离开云中开始,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是为了吸引所有火力,不是为了逃亡在茫茫草海,不是为了在最后时刻,死在自己的剑下。 -- 第320页 他有些茫然地想,自己来,不是为了死于这一场终结的。 万物都有终结,这本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死亡之后迎来新生,草叶落下后经历新的春天。 长生天下,万物复始,循环往复。 所以他的死亡,本就是要迎接新的生命的。 叶三艰难笑了起来。他的身体里,无数道力量疯狂爆炸,一起冲刷着他身体里的那座高山。 无数道力量顺着身体的经脉在流淌,万河入海,冲刷着体内的丹田气海,他的丹田早已被一刀砍碎,因此毫无保留接受天地里的一切灵气。 所有的力量,在这一瞬间冲着他身体疯狂奔涌。 一声惊心动魄的声音,从他身体里响起。像是无数骨节在一瞬间碎裂。 渐渐的,浅淡的灵气从他每一寸伤口里流淌出来。 是倒塌与破碎的声音。 是他体内那座巨大高山在一瞬间被所有人的灵力,生生斩断的声音。也是他浑身骨肉断裂又连接的声音。 叶三体内那座高山,被一刀一刀一剑一剑,在生死之间,彻底崩碎。 灵气在他身边,彻底爆炸。 一道强劲无匹的气息,瞬间直冲上天空。 百米外的黑衣修士们,在爆裂开的空气里,直接被斩碎成粉,和天地里的草叶一起,往更远的天地里飘去。 棋盘上那道黑色的棋子,一瞬间爆炸。 老人头顶的银杏叶片,碎成无数金黄色的粉末,如同下雨一样落下来。 看着那张棋盘,老人猛地站起来。他的胡须微微抖动,良久才吐出几个字。 “蜕、生、化、死。” “蜕生化死,原是此意。” 他微微眯起眼睛,想到历代的魔宗掌教。他们都会在草原上的战场上经历一场生死战争,然后彻底突破这道天堑。 而这位年轻的魔宗掌教,费劲千辛万苦,等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将所有的敌人都引到草原深处,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不单是为了引走所有的敌人,也不单是为了这一场战斗。 而为了让所有的敌人,替他破开身体里这道高山,在生死徘徊的边境,强行破境! 这是筹谋了多日,以生死为赌注的一场谋划。 叶三倒卧在地上,发出无声的大笑。他手里的长剑上,鲜血仍未被雨水冲刷干净。 力量的旋涡在他身边彻底爆裂开,周围数十里的草地,在一瞬间被吹落干净,露出裸露的泥地。 力量冲刷着他所有的伤口,迅速修补又迅速切割开。天宇上,那颗永不坠落的辰星,发出耀眼而明媚的光芒。 上一辈子的叶乘风,从来没有经历过死和生的门槛。在死亡的关头,他将那道蜕生化死结留给了李长空,从此两人命数颠倒,如此往复。 而在这一辈子,他才真正明白蜕生化死的真意。 死生之后,得见大境界。 大境界里,敢窥天意。 破五山,登六峰,当见窥天。 灵气在他身边不停爆炸,不停坠落,天地里不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是灵气撞击着大地,冲破湖水。 他的丹田在灵气的旋涡里修补,他的经脉凝结通透,而在他的身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圆润意念,在漆黑夜雨里升上了天空。 整片草原,都听见了起风的声音。 那道强劲的气息,自草原深处升上天空,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长啸,格外明亮,格外……骄傲。 那声骄傲的剑吟,向着整片浩瀚天地宣告——我从生死边缘回来,将生死踩在脚下。 既过生死,自见大道。 破开五山,从此,他真正登临整个修士的世界。一念一动,一生一死之间,整个世界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草原上的气息冲上天空,远在边关的萧太后卒然站立,朝草原深处投去隐有恐惧的一瞥。 在无数折腰的野草里,百里之外的大萨满跪倒在地,泪水簌簌而落。 那道劲气越冲越高,衡山郡里的老人推开窗子,朝草原的方向看了看,哪怕在晚风里,他的手掌也被汗水彻底浸湿。 还在赶路的苏蕴猛地停下脚步,在黑夜里,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过了会儿,他才点了点头,道:“小师弟,出息了。” 旁边的司天玄似有所触动,摇头道:“你要明白,他到底是魔宗的人。” “魔宗?便是魔宗掌教,也得乖乖喊我一声师兄。”苏蕴慢慢地笑出了声,在星空里大步往前走。 青城山的如潮林木中,大师兄推开门,慢慢走到悬崖边。 看着悬崖下的摇摆老树,顾白露叹了口气,道:“大晚上的,来叨扰师父,实在过意不去。” “不过我想这是个好消息,师父和师娘听见了,也是会高兴的……” 第169章 因为想见,所以相见 看着棋盘上碎裂的黑子,白发的老人想了很久。 他出手了两次,试图改变推测出来的结局,然而,结局并没有改变。 司家老太爷说,魔宗掌教遇到传道人,不仅不会死,反而会因此收获大机遇。 为了避免这样的结果,他只能在生死棋盘上连续出手。 然而,如果没有这两次出手,没有足够的灵气在那个孩子的身体里燃爆,他又怎么可能一夜登天? 天意,当真如此玄妙? -- 第321页 老人猛地握紧了桌角,连续咳嗽了几声。 他的世界里,不能有超脱掌控的天意。 倘若他连天意都无法预测,他又如何打造全新的一个世界? 那是一个真正太平的人间。 人人生来就可以修习无数种功法,可以走进深山老林,可以跨进任何一个宗门。 人间没有所谓的帝王,只有天地清音。 那是他送给整个人间的,真正的礼物。 没有人可以抵抗这样的诱惑。永无战争,永远太平,生来强大,一切平等。 那片水色的棋盘上,碎裂的黑色棋子散落在上,像是汪洋里的无数黑点。 老人沉默片刻,终是用手覆盖了上去。 等他再度松开手时,水一般游动的棋盘里,浮现出一片云。 一片云,像一座城。 …… 叶三安静躺在地上,他的伤口在静静恢复,然而过于巨大的消耗依旧短时间压垮了他,让他很难再度站起来。 叶三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天光已经微微发亮。他侧着头,能看见脸边的野草,草叶上露水晶莹潮湿,倒映着满地的血水。 这会儿他尽管虚弱,却已然放松了很多。于是他很安心地闭上眼睛,躺在地上。 过了很久,他听见远处草叶里的脚步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叶三一动没动,像是真正睡着的模样。周围的风声和水声极为悦耳,他并不想睁开眼睛。 直到脚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慢。 叶三的睫毛微微一动,身体却斩钉截铁躺在地上,像是因为受伤过重不得已昏倒在地上的人。 身边的气息格外平和,没有焦躁、没有怒气、没有悲伤。像是初春融雪的草原上第一道风。 或许是因为那道气息太过和暖,困意在这一刻席卷而来,叶三努力提了提精神,心里却来回盘旋着几个字,“完蛋,真的生气了。” 他这么想,却忍不住有些想要笑。早间的时候,天上仍然在下小雨,湿漉漉的头发让他有些不舒服。叶三颠三倒四地,神思越飘越远。 直到身边的脚步声又动了动,一双微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那道声音很平静地道:“睡吧。” 微哑的尾音还没落地,叶三就干净利落地睡着了。 在梦里,他见到了很久以前的人。 在血瀚海的时候,他习惯于在晚上去周围巡视一圈。那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小时候虽然讨厌寒冷与黑暗,但是长大后,自然也就连那一些微末的讨厌也忘了。 因为这个习惯保持了很多年,哪怕不提灯,他也对那片雪原了如指掌。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听见某个孤零零帐篷里窸窸窣窣响了片刻,旋即便有暖黄色的灯点亮。 在血瀚海,能够取暖的物资极为珍贵。他看着那顶被刻意安置在族人范围之外的帐篷,想了想走过去,然后掀开帐篷帘子。 厚帘子被掀开瞬间,风雪猛地卷裹进去。翻开书卷的年轻道士愣了愣,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一颤,有些疑惑问道:“这么晚来,你……不冷吗?” 掀起帘子的那只手,不知为何就顿在半空中。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黑发的道士,一时片刻,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有些无聊的陈年情绪却从心底浮了上来。 看着他的模样,李长空更为疑惑。他斟酌了一下用词,缓缓开口道:“……我有些冷,倘若你不介意,可以先进门,把帘子拉上吗?” 帐篷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叶乘风忽然笑了起来,摇头道:“今夜的风雪有些大,我四处看看。” 李长空看着那双碧色的眼睛,想了想道:“外面很黑,你不需要灯吗?” 叶乘风往后退了一步,松开手里的帐篷帘子,转身离开。 帐篷里的灯光,转瞬被风雪隔绝。 他在黑而沉的梦里缓缓上浮,混乱的记忆拼凑成图,渐渐地,他就看见上京二层楼的小屋子里,那盏微微发亮的油灯。 那时候的叶三只是数着手里的铜板,每过十天半个月,有意无意地提点一下云清。或者是这个月的开支超标了,或者是每晚不睡觉你点灯到天明很费油。 比他矮半个头的云清,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底气,抿了抿嘴就抱着菜篮子离开。 再往后,他在青城山的漆黑群山里,看见云清屋檐上挂着的小小红灯。 那盏红灯并不太过明亮,可在呼啸的夜风和陌生的大山中,他每每打开窗户往外看,就能看见密密麻麻叶片中,微红的一点亮光。 在他的梦里,一会儿是漆黑的山,一会儿是冰冷的雪。以及那几年的雪原上,他在每一个晚上外出的时候,就能看见年轻的道士提着冰灯,从很偏僻的帐篷里走出来。 那盏灯是冰做的,里面倾注了些微灵力,发散着雾一般的浅白光芒。 有时候,李长空提着灯,抱着书卷,在他巡逻的间隙里,插空问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有时候,他们在雪地里站很久,为了某一个细节讨论很久。 后来更多时候,他们在漫天的风雪里并排行走,两人都不说话,冰雪被晚风吹起,如同银色流动的海洋。 只有手里的冰灯,在漆黑极夜里发光。 哪怕是在混乱的梦里,叶三也无端想要发笑。 原来他在人间辗转这么多年,竟从来没有发现冰雪之上的那盏明灯。 -- 第322页 这么想着,叶三内心一片安然,就此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几步之外,一道清新如雪的发色落入眼帘。他再往上看,看见那双手托举着很大的叶片,替自己遮挡掉微微细雨。 看着那道身影,叶三怔了怔,他们两个只隔了一步,因此对彼此的状态更为清楚。在双目对视的时候,云清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愤怒或者犹疑。 他只是平静又平和地看过来,像是青山之上的春天,落了一场最为温和的春雨。 尽管平静,叶三却在心里叹息一声,想,“果然。又不说话。” 迫于无奈,他只好僵硬开口,道:“地上很湿,我想换个地方。” 这是属于打破尴尬气氛而不得已寻找的话题,云清的身子却顿了顿,才低头将他扶了起来。 在他伸手的时候,叶三才发现,云清的整个手腕都在微微发抖。 叶三叹了口气,坐在地上,伸出仍有些乏力的手,握住了那截手腕。 他很努力地微笑,说道:“你放心。” 周围忽然变得非常安静,云清沉默坐在湿软的草地上。或许是因为地上那些还没褪色的血迹,他像是被烈火灼烧了一般,他的身子在一瞬间僵住。 看着云清低头的模样,叶三渐渐地,就笑着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 云清的表情一瞬间消失,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开口道:“抱歉。” 像是被什么东西阻碍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他磕磕绊绊地纠结起眉头,道:“我原以为,哪怕你我相隔很远,但只要你能让我知道你平安,那就很好很好。” “当初在黑森林的时候,你死在我面前,后来在云梦泽边,我以为你又死了一次,在昨天夜里,我想,你可能真的又死了。” 叶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我如今没事。” 云清平静道:“我知道。然而这样凶险的举动,即便是你,也不过是在赌。” “我在路上走的时候,很想见见你,于是就来找你。但昨晚看见那些光剑的气息,我才想起来,有可能我还没有见到你,你就已经死了。” 叶三看着他,有些担心。 云清摇了摇头,道:“我今天,不想说抱歉。”他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身蹲下,道:“我不会再去很远的地方了。” 看着他的动作,叶三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不用背我。我自己走。” 他很努力地想要站起来,然而整个身体依旧在一种悬浮般的虚软里。叶三愣了愣,暗自叹了口气,看着一动不动的云清,想了想道:“好,不用背很久。” 天上又开始下小雨,整片草原都变得格外泥泞。湖面上不断传来细碎的噼啪声,叮叮咚咚,叮叮当当,斜阳照在水面上,旋即被波纹打碎,发出五色的炫光。 叶三趴伏在云清的肩膀上,自然而然地,他举起手里的叶片,替他们挡住头顶的一片雨。 他们在大草原上,努力地往前走。 清虚宗的银杏叶下,老人看着棋盘,棋盘上的云雾,正在慢慢凝结、变厚。 第170章 不老城里,春雪秋凉 这场雨渐渐变得很稀薄,金色晚霞从雨丝缝隙里折射过来,叶三才发现,自己原来睡了很久。 纵观千古修行界,能够破碎第五座高山的修士也并不多。他们破境后的状态各有不同,所以并没有知道,现在只需要一根木棒,就能从叶三的后脑敲死他。 他的气息依旧很强大,但是过于强大的力量在破境时迅速摧毁了他的身体,哪怕灵气在一点点修复他的丹田经脉,至少也需要三五日时光才能恢复正常。 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没有人敢试探。 叶三的下巴枕在云清白色长发上,伴随着云清的脚步,他被晃出了一些困意,就睁开眼睛道:“你不要太生气。” 原本他想说的,是你不要生气。但是想了想云清现如今的情绪,觉得不生气也不太可能。 然而这实在是没话找话,云清一时忍不住,生生顿住脚步道:“差点把自己折腾死,如今让我不要太过于生气,你倒是看得很开。” 叶三从善如流,道:“看开一些,对身体好。” 云清彻底陷入了沉默。 叶三感受到他的气压,忍不住心想到,还在石桥村和上京的时候,你也不像如今这样动不动就不说话。 云清静静站了片刻,正要说话,叶三忽然伸出手,在空中抓住了什么东西。 冰凉的,一片雪花。 如今是即将入夏的时候,哪怕是草原上,也不会下雪。 那片雪在他的手掌心,很快化成了水。 太阳迅速隐没下去,大朵的乌云在东南方向堆积,风刮过草地,掀起一大片草皮。 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周围温度迅速降低。 抬头低头的功夫,眼前草地尽数染上白霜,雪沾满了他们的长发和衣物,还在不停从天下掉落。 他们站在一片寒冬里。 叶三顿了顿,按着云清的肩膀要站起来,却听云清沉声道:“不要动。” 下一刻,他们都闭上了眼睛。 黑色的世界里,无数灵气在天地里飘荡,它们密密麻麻散落在空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云清睁开眼睛,道:“掌门师伯。” -- 第323页 叶三睁开眼睛,道:“黑森林的手法。” 云清扭头往西边走,他的脚步变得极快而稳,极力躲避头顶那块乌云。虽然是背着人在走路,但不知为何,他们很快地走进了一片泥沼之中。 眼前一大片漆黑的潭水,看不到尽头,野草在深潭里疯长,而在谭边的密林之中,野兽绿色的眼睛如同夜晚繁星。 云清闭上眼睛,低头再度换了方向。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既然是掌门师伯,尽管和清字大阵同出一脉,但这是另一种手段。” “当初教谕和师伯一同继承了师祖爷衣钵,教谕拿走了清字大阵的传承,而掌门师伯,带走了不老城。”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几乎没有给叶三插话的机会。他们掉转过头,往南方走去。 他们走进了一片倾盆大雨里。 豆大的雨点湍急地坠在身上,如同无数石子,将叶三脑门砸得生疼。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往东边试试,几十年前,那边有一个小部落。” 因为雨下得太过暴烈,他不得不敞着嗓子在云清头顶吼。 云清的脚步很快扭转向南方,然而在这片奇诡的地方,时间流逝与外界并不太相同。 甚至只走了半刻钟,他们就看见了一大片帐篷。雪白的帐篷顶在蓝天绿草下,像朵朵白云,格外美丽。 雨已经不下了。 金色的阳光,远处白色的雪山,还有成群的牛羊。 叶三从云清背上下来,努力前走了几步,他的脚步有些慢,云清自然而然扶着他的手。 扎着头巾的女人从帐篷里走出来,看见两个旅人,用听不太清切的胡语招呼了一声,然后提着一桶水,放在帐篷外的胡杨木桌子上。 桌子上刚好有两个粗陶的碗,放羊回来的孩子们看见客人,尖叫一声打了个呼哨。 碗里水清清,叶三看了看面前的碗,又看了看云清,叹息道:“尽管你说这和黑森林不是同一种手段,然而用灵气打造另一个世界的阵法,和黑森林又有什么区别?” 他弹了弹碗壁,发出嗡一声,道:“以如今草原的战事,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牛羊,和不受波及的部族?” 云清闭上眼睛,右手盖上碗沿,灵气在指尖慢慢聚集。他猛地朝身后甩出手,一道灵光如飞刀一般,直接切进了帐篷。 没有预料中的惨嚎和血光,那道光刃仿佛砸进水里,只带动了风里一圈涟漪。 云清顿了顿,低声道:“不老城里,一草一木,皆为心意。” 叶三环顾四周,问道:“不老城,究竟在何处?” 云清看了看他,沉默道:“你我早已入城。如今你眼见的花草树木、飞鸟虫鱼乃至于人,都是……心意打造出的世界。” 传说清虚宗里有个不老城,修炼得道的人才能有机会见到。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所谓不老城,终究也只是一种困敌的手段。 那是一座,无数心意和欲望打造出来的城池。 进入这座城池的人,都会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找不到终点,只能一年复一年在城里走下去,然而哪怕经历了无数个轮回,等走出来的时候,也不过过了短短数月。 不老城之名,因此而来。 但大部分被困在这座城池里的人,都在无尽的往复中被斩断道心,彻底湮灭。 叶三皱了皱眉,敲了敲桌子道:“解释清楚,怎么出去?” 云清有些不安道:“不老城里,走出来的唯一方法,唯有找到答案。我不知道路行之究竟布下哪一盘棋……”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站起来,一道猛烈的气息从他衣袖里猛地飞灌出来,带着霜雪寒意的气息冲向天空,周围的空气都被凝结出细小的冰渣。 那道寒光撞在天空上,发出轰隆一声闷响。 “掌门师伯,不老城里未曾困过四境以下修士,正是因为反噬太过。如今他五山尽碎,一举一动皆是因果。您妄图以心意困住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不老城破,您背不背得起因果循环的反噬?” 天空没有回答,一道暴戾的雷电从晴空下闪出,碎裂成无数飞刃,砸在两人的身边。 清虚宗里的老人,在银杏叶下端起茶杯,轻轻摩挲了片刻。 他像是思考了很久,才慢慢开口道:“长空小师侄,这是我筹算了三十年,才得到的答案。” 有树叶落在水色的棋盘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老人缓缓伸出手,极为温柔地将树叶拂去。 草原上,因此响起了数道惊雷声。 老人的声音从天空传到地面,仿佛高居九天的神明降下旨意,“我想让你们看看,我亲手打造的世界。” “这片世界不会有半点差错,也没有人能够拒绝。” 旷野之上,狂风骤起,白色的帐篷顶和牛羊被撒豆一般被吹走不见,整片绿色的草地变成金黄色,天空上的金色阳光从云层里照射下来。 他们站在金黄色的、无边的草海里。 四面八方,皆是心意。 路行之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非常平静。就像在阐述一个无法抗拒不容置疑的事实,所以他的声音也和往常一样,没有半分起伏。 就像在说天是蓝的,水是清的,面条要煮到没有白心。 听完他的话,叶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 第324页 不老城的根基,是铸城人的心意。这是一座由路行之打造出来的城池,自然万方世界,随其心意而动。 但破开五山的修士,已能够触碰到天意的门槛。 凡人的心意,不可能超脱天意,更不可能困住天意。 老人声音里没有半分犹疑,就强行将自己困在草原深处,并且成功地打造出了这方世界。 那么,只能证明一点。 他的心意,即代表了天意。 他的世界,在天道之下,全无敌手。 叶三没有说话,周围的风吹过草叶,他看着眼前小小的石桌,不知在想什么。 一直以来,老掌门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全然正确的,正因如此,他的道心没有半分犹疑,从来尖锐。 站在高山上的人,是看不见山脚的蝼蚁的。 路行之是个例外。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站在清虚宗的银杏叶下,眼里看见的,尽是人间的软弱与无能。 其实人类是可以变得更强的,他们可以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手里掌握更为强大的力量。不用为生老病死、六欲七情折磨,不用为天道渺茫、无处来去而困惑。 这个世界可以成为道宗的天下。所有人生来信奉煌煌大道,哪怕凡夫俗子,也终有一日,有登道成仙的可能。 人们可以否认他掀起战争血雨的手段,却没有人可以否认,这片世界的玄妙与夺目。 因为心意足够坚定,所以路行之从来没有迷茫与退缩过。被教谕师兄囚禁在藏书阁的年年岁岁里没有犹豫,造成边关无数人死亡的时候,也没有后悔。 魔宗的掌教,为何不能拜叩天道? 所以他在棋盘外,用不老城渡化一个人。 好在,他的棋盘的确困住了他。以五境修士的力量而走进囚笼,岂不恰恰意味着,他的心意没有半分错误? 路行之叹了口气。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清虚宗上白云来去,银杏叶,极美。 叶三依旧看着眼前的石桌。 风吹过旷野,带来很多风沙,也带来了一颗果子。 他看着石桌上的那枚果子,黑色的,像是石桌上小小的洞。 如果他要逃开这片世界,就要找到世界的漏洞。 心意通透,方能窥天。 打碎另一个人的心意和想法,只能找到他的漏洞。 找到心意的漏洞,就只能走进他的世界。 叶三看了看云清,微笑着商量道:“我们,去看看。” 说完这句话,叶三看向无边的旷野,金黄色的草叶在地上发光,让他想到草原秋天的时候,野草散发出的清香。 第171章 蛛丝儿爬满的屋檐 银杏叶下的老人,凝神思索了片刻。 眼前泛着水光的棋盘上,一粒黑子,一颗白子。 棋子的影子落在水里,和本体一模一样。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空中的尘土,在站起来的时候,看见水光里自己影子。 影子与自己一模一样,老人举起右手的时候,影子就举起了左手。 他轻声笑了笑,缓缓离开,往山脚下走。 在他的背后,闪烁着水光的棋盘升起冉冉白眼,一点点在阳光下消散不见。 消失的棋盘,只留下一点水汽。 不老城于此刻,彻底锁死。 叶三拿起长剑,在金色的草原上慢慢行走。 这是一片很大的草原,但是不老城里的时空流转与外界不同,他们漫无目的的在草原上走了一天,才在日暮的夕阳下来到云中。 这里依旧是很熟悉的那个云中。 因为是秋天,今年的云中比以往更为热闹,伴随着落幕的阳光,无数交易的车马在草原上延展,被笼罩上一层艳丽霞光。 还有密密麻麻的帐篷,那是来自草原和中原的商人,在此地短时间暂住的场所。 帐篷与帐篷之间距离很短,妇人们穿着围裙,手里拿着锅碗瓢盆,河边的孩子们拿着木棍,在叉水里的游鱼。 不多时,帐篷外就开始飘去软白色的食物烟气,粗制的牛羊肉与中原的糯米饼都被摆放在帐篷外的小木桌上,女人们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扯着嗓子,七八种语言混合着响了起来。 叶三站了很久,直到云清在背后喊了一声,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扭头看了看云清,道:“哪怕是当年,我也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云中。” 云清点头道:“这是路行之的世界,自然是他的心意。” 叶三沉默了片刻,往集市上走。牛羊马车挤挤挨挨,将原本宽广的草原挤占成很多块不同区域。 或许因为牲畜们在这儿呆的时间太久,空气里混合着一股并不太好闻的气味。被风吹成黑红色的商人脸上浮动着温和笑意,他们大声招呼着来自各地的客人。 叶三站在一个马车前,马车后面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和他老母亲。车上半开的油布下,放着干制的奶皮子和奶饼。 或许是被叶三盯得有些久,正在翻看书册的少年人抿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拽下半块奶皮子,用并不太通顺的官话让他们尝尝。 叶三看着马车,不知在想什么。云清看了看他,伸手将半块吃的接下,随手扯成小块,递给了叶三。 繁华、祥和又热闹。 -- 第325页 这几乎与叶三梦中的世界别无二致。 叶三的脸色有些发白。 他终究是低估了路行之的心意。 所谓修道,修的便是心念。他要破出不老城,就要用自己的心意,打碎城里的心意。 这片草原可能说不上太完美,叶三往帐篷区看了看,那里有孩子的哭闹声,也有丈夫和妻子的吵架声,也有卖家和买家传来的叫骂声。 但是,这片世界没有漏洞。 伴随着时间的流淌,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做出不同的选择,整个世界也在面临不同的选择。而这片安乐的云中和草原,只不过是万万千条选择中的一个。 这是一方,在特定的时间走上正确道路的草原。 因为真实,所以它是一片真正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叶三无法说出半个错字。 远远地,天边响起一阵悠远的铃声。像是串在凌霄塔上的铃铛,在风里摇摆。 在铃铛声响起的一瞬间,所有的人都站直了身体,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祷告。 混合着各色语言的念诵声,在牛羊的叫声里此起彼伏。 叶三看着马车前放下书卷的少年,目光从书册扉页上掠过。 “是道宗的十六字真诀。”云清站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祷告的小少年听见声音,慌忙扭过头来,冲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无数的人,在同一片蓝天下,对着同一个方向祷告。那些贫穷的、苦难的、富贵的、凶蛮的、怯弱的,真心诚意念诵道经。 这是一个真正的道国。 哪怕是西边草原最为普通的孩子,也可以获得当年清虚宗藏经阁里的十六字真言。他们在放牛或者喂养的间隙随手拿起书册翻阅。 他们还可以在石板上用水练字,那些书本不再是首领家特有的东西。往年被垄断在名门望族的书本,此刻飘落在世界每个角落,每一本里都写着道宗的基础心法。 此时此刻,哪怕是叶三,也不得不承认这片世界的完整性。 如果这片世界从来没有漏洞呢? 它只是另一种可能,在无数种选择里,最为圆满的一条。 叶三微微叹了口气,对着云清道:“哪怕我并不喜欢道宗的理念,但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方世界,本就是有可能存在的。” 既然真实,就不可能有漏洞,既然没有漏洞,那有如何能够逃离? 云清似乎在出神,他看着远方的夕阳,像是被铃铛声音吸引,片刻才回答道:“一两个人的不喜欢,也并不是漏洞。这和你我的喜好无关,只和它的可能性有关。” 叶三一把拽过他,在密集的集市里朝着东方疾走。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能够掌控身体。 旷野里,无数人静默低头,沉声念诵。叶三带着云清走过无数道经声,向着铃铛的方向赶路。 在这方草原上,战争似乎从未发生过。 他们路过边关巨大的城门,匆匆走进大翊国境内,广阔的道路在脚底有一瞬间的扭曲,再抬头,居然是结满蛛网的二层小院。 南门大街的小院子,主人很久没有回来。门锁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蛛网爬完了屋檐。 看着几乎生锈的铜锁,叶三往巷子两侧看去,不知哪家的狗正朝他们摇尾巴。 叶三沉默地倒退了两步,他习惯性摸了摸衣兜,居然发现衣兜内两枚钥匙。 钥匙因为用了太久,上面的标记都有些模糊。叶三摩挲着手里的钥匙,上面黄色的绳结还是他当时绑的,扣得很紧。 他打开有些老旧的门,巷子里的大树已经结了红色果子,很多落在他们的院子里,掉在井边。 云清看了看四周,走到井边,习惯性拿起水桶,探下腰打起一桶新鲜的水,浇在布满尘土的石砖上。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 自然也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世界。 叶三猛地冲上前,嘭一声推开大堂的木门。木门上积的灰被抖落下来,呛得他忍不住咳嗽。 他站在大堂里,看见了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椅子。木桌是长条的,夏天纳凉的时候,他和云清会把桌椅搬到院子里,坐在井边吃饭。 因为之前碎过一个碗,木桌上因此留下一道很深的划痕。 叶三的手指擦了擦桌子上的灰,盯紧木桌上那道刻痕。 他踩着摇晃的木楼梯往楼上走。因为太久没有开窗,他打开卧室的时候,闻道了一阵发霉的味道。 被子是曾经的被子,书也是曾经的书。他路过云清的屋子,甚至看见里面一盏油灯。 油灯的灯芯还剩下半截,像是等着晚上点燃继续用的。 他站在木窗前,从窗户里往外看,云清站在厨房门前,将米桶提了出来。 米桶里的米全部发霉,打开的时候,很多小飞蛾腾了起来。 这个屋子,静止在他们离开前的那一刻。 凡是叶三所能想到的,这个屋子里,全部都有。 云清手里捧起一个瓦罐,院门外传来有些急切的敲门声。 他随手将瓦罐放下,伸手打开木门。小陈道长的头猛地伸进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半晌,才大声嚷道:“两位小先生,你们还知道回来!道院都快炸锅了!” 说完这句话,他奋力挤进院子里,左看看又看看,道:“大学官让我找你们回来考试,道院今年的大考如果再漏了,你们的学籍要被取消的。” -- 第326页 说到这儿,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二楼道:“三学官让我带句话给您,‘逃课!逃课!逃课逃了一年!就算白见尘和你有龃龉,那也是老师们该解决的事情,谁许你书都不念跑去西北?’” 叶三从木窗跳下来,落在两个人身边,看了看小陈道长。 小陈道长一个激灵,赶紧抱歉地笑了笑,道:“三学官说的,三学官……” 他一边说一边递上手里两个布包,道:“还好我早先听到消息,你们一进城,我就将你们这期漏下的作业拿过来,你们将作业补上,回头再好好和几位大学官说道说道,看在青城山的面子上,也不会有大事的。” 叶三静默了片刻,两个布包不由分说塞进他的怀里。小陈道长擦了擦脸上的汗,道:“放心,放心,你们一位是青城山的关门弟子,一位是教谕大人的徒弟,左右不过被骂两句。” 听到这句话,云清猛地抬起了头。叶三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道:“多谢。” “不谢、不谢!”终于完成任务的小陈道长长出一口气,道:“白见尘这会儿还在清虚宗里关禁闭,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您二位就别再逃课了。青城山的弟子在道院被人欺负走了,几位学官如何和苏蕴说理去?因此生气也是正常的。” 他喋喋不休地往外走,走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小声道:“今年的大考,要不您二位……再去西北门的进修班补补?” 第172章 世界殊 门被轻轻关上。叶三看了看云清脸色,有些担心。 云清忽然转身看向他,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一时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云清的脸色有些发白,道:“这个故事,实在是很好。”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很喜欢的。” 叶三看着他,渐渐地,就明白了云清的意思。 云清看着他,慢慢地微笑起来,道:“其实我想过的,叶乘风。在黑森林的时候想过,在血瀚海的时候也想过。” “我那时候想,这世上有没有哪怕一丝可能,如果魔宗和道宗本就不是两相杀伐的局面,如果我见到的只是一个叶乘风,如果教谕的徒弟遇到的,只是青城山的关门弟子。” 在棋盘织造出的世界里,他们共同在上京那座道院求学,在一个偶然巧合的机缘下相遇,身边也不尽然是杀戮与刀光,而只是同学间琐碎的摩擦。 几位大学官在办公室里厉声催促他们这学期的作业,从课堂上退下来的教谕或许还会批改指点一下。 他们一同在上京求学,然后共同去更远的地方。 叶三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微笑起来,轻声说道:“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我也很喜欢。” 但是,这终究只是一个故事。 他的声音温柔而不容抗拒,云清猛地被他从额外情绪里撕扯出来。 门外又传来温和的敲击声。 姚闻道站在门外,恭恭敬敬地朝他们低头示意,微笑道:“听闻两位小先生回来,老师让我带一些吃的来。” 他伸手递过一个食盒,道:“老师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做弟子的能看出来,这一年的时间里,他老人家很想念两位的。” 云清看着那个食盒,一动也没有动。 姚闻道看了看他们的脸色,叹了口气,低声劝说道:“做徒弟的,和师父哪里会有隔夜的仇呢?”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注意到云清倏然变青的脸色,“你素来心性宽和,怎么会因为教谕袒护白见尘而生这样大的气?” 说完这句话,他躬身行了一礼,慢慢往门外退。走到树荫下的时候,他回过头来道:“小长空,有空的时候,去看看老师吧。” 叶三长时间看着门外,什么也没有说。 他几乎找不到比这更完美的结局。 他也没有拒绝这片世界的理由。 如果找不到破局的漏洞,他只能在这里长时间的走下去。 如何才是尽头? 没有人知道。 叶三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晚上的时候,他展开带有霉味的被子,在床上坐了很久。 清虚宗山顶上,白发的老人坐在围棋盘前,对面前的老人行了半个礼。 司家老太爷摇了摇头,若有深意地看向布满棋子的棋盘,道:“你如何断言,终其一生,他也无法走出来?” 老人捻起一颗棋子,想了想下在某处,微笑道:“老太爷,一个真正的世界,不会有任何漏洞。” 他慨然叹了口气,缓缓道:“就像一个人,如果他的记忆、容貌、情感甚至是选择,都和从前别无二致,那么,哪怕是人力生造出来的,他们也是真的。”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叶三的脑袋有些发蒙。他躺了一会儿,才从床上跳下来。 走到大堂的时候,长条的木桌上摆放着几个馒头和几碟酱菜,他随手抓了一个,看见云清坐在井边的小木凳上淘米。 云清很耐心地淘洗干净米,回头对他解释道:“从今天的早市上刚买回来的,锅里的鸡蛋应该煮好了。” 叶三走到井边,馒头像是刚出炉没多久的,还有些烫。酱菜的味道和一年前一样,微酸而辣。 井边的石砖被水浇湿,瓷盆里的米挂着水珠,看起来白生生的可爱。 -- 第327页 他低头看着云清,不知为何,觉得心情很愉快。 云清擦了擦手上的水,道:“你和我去一个地方,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云清说的地方,是南门大街外卖菜的早市。叶三任由他带着往菜场走,地上都是污水和烂菜叶子,空气里混合着鸡鸭的腥气。 走到路边的时候,叶三就明白他想让自己看什么。 在路边的菜摊旁边,卖韭菜的老人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将手里的菜举起来,道:“新鲜的,五文钱一把,要的话一起拿走。” 菜叶子绿油油的,格外鲜脆。云清当真蹲下身子来,耐心地调了一根,用指甲掐了掐。 叶三微笑着看老人手上的书册,道:“老人家读到第几卷了?” 老人眼里光芒微闪,抖动着书页,道:“快了、快了,读完就能去本乡的道观里拿到学习名额,从此不用再种菜了。” 叶三笑着朝他拱拱手,道:“恭喜,恭喜,这是好事。” 老人笑得眉眼俱展,一把将剩下的菜囫囵塞进他们手里,道:“好事,好事。如果早生几十年,不要说修道,就连书都没得读。” 他一边收拾菜摊子,一边将书册塞进怀里,大笑着离开了早间的菜场。 看着他的背影,叶三发现老人不过是个最普通的人。头发花白,驼背跛脚,手上全是老茧和泥点。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修道的根骨。 云清扯了扯他的衣袖,道:“路行之想让你看的,你已经都见过了。” 哪怕是年过花甲的凡夫俗子,也有求仙问道的可能。 谁都可以登高山望青冥,闻经卷观苍梧。 经卷可以在上京,也可以在草原。可以被珍而重之放于藏经阁,也可以散落在鸡窝旁的菜担子上。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遥不可及的修仙人,但此后人人都可以修道。 这样一个世界,有谁能够说它是错的? 叶三拧了拧眉,叹息一声,道:“去道院看看,我想看看那位大学官。” 头顶上的树叶沙沙响,他们提着布包往道院赶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 道院的钟声响了整整三声,黑色的桐油大门被打开,很多提着布包的学生走进道院,他们穿过种满银杏的绿坪,还在讨论几堂课前留下的任务。 看见叶三和云清,人群里传出惊呼声,接着是低声的私语。在上课的钟声响起以后,人群才一哄而散,乌压压挤进了教室。 叶三坐在教室最后面,他看讲坛上的道长耐心解释课本第三卷第五章节的内容,道院的大草坪上,不时传来鸡鸭扑扇翅膀的声音。 叶三提着笔杆,往窗外看去,有孩子们趴在院子边缘的栏杆上,卖冰水的姑娘坐在池塘边,还有提着竹篮卖糖藕的,他们都很耐心等待下课铃声。 他朝云清点了点头,而后猛站起来,从后门离开。道长的吼声从教室里响起,同学们的惊呼声还没落下,叶三已从教室来到了走廊尽头。 他一路疾走,隐约传来身后教室里的拍案声,夹杂着老师“藐视课堂好大的胆子!”的爆喝。 叶三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前看了看,沿着石梯走到了二层楼。二层楼的大理石底板被擦得很光滑,他走到最大的木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在刷了清油的办公桌后面,他看见了一位很熟悉的人。 穿着黑色道袍的大学官没有太过惊讶,他拍了拍身边的书卷,道:“坐吧,聊聊你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 叶三坐在黄杨木的椅子上,椅子太硬,他不由挺直了背,看上去很像虚心求教的好学生。 或许是觉得眼前的少年有些尴尬,大学官耐心地翻开书,一边阅览一边道:“知错了?回头将作业补上,不要误了今年的大考。” 叶三点了点头。然后他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大学官的脸。 下巴有黑痣,脸上有皱纹。 被他盯得有些毛,大学官忍不住笑道:“怎么,盯着我这样看?算了,回去补你的作业吧。回头我好和苏蕴交代。” 叶三又点了点头。 不知沉默了多久,大学官终于忍不住,道:“到底怎么了?” 叶三站起身来,他在办公桌前看着大学官,若有所思问道:“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想问问你。” 这句话说得很没礼貌,凡是在道院修习的人,至少要喊大学官一声老师。但顾念到他负气出走才回来,大学官理解地点了点头,道:“问吧。” 叶三想了想,道:“我在草原行走的时候,听过一个鬼故事。故事里的人死了很久,但并不知道己身幻灭,仍把自己当做活人,在人间游荡。” 大学官若有所思,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仔细思考了片刻,道:“一草一木皆世界,这就是所谓的念力了。他们虽在人世间游荡,倚靠的正是意念的力量。” 叶三点头道:“所谓意念,本就是力量的一种。” 大学官宽慰地笑道,“学得不错。” 叶三也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下一刻,叶三抽出长剑,直接朝大学官脖子斩去。 大学官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血泉喷涌上雪白墙壁,头和脖子在一瞬间分家。 伴随着咕噜咕噜的滚动声,叶三随手抓了一张书桌上的宣纸,擦了擦剑刃。 -- 第328页 第173章 是谁的心念困守在孤城 血迹在地面上流淌,没有人发现这间办公室的异样。 叶三站在血泊边,垂眼道:“你已经死了。在一年多以前,死在上京南门大街,死在我的手里。” 说完这句话,他往四面看了看,血泊里的人并没有奇迹般的复原。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也是一个模拟真实世界。这样一个世界里,不会有死人复生这种事。 然而,死了的人究竟该如何处理? 不老城里的灵气疯狂开始旋转,像是碰到无法解决的难题,那些细细的灵气挤进房间,温度一瞬间升高,然后发出爆裂的声响。 这是不老城无法解决的问题。 所以这片世界开始混乱。 无法解决的东西,就抹消掉。叶三看着那片血迹淹过的地方,整块地板开始慢慢消失,不是变作透明色,而是一大片空间从眼前彻底不见。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这片空间就像是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就被彻底抹除干净。 叶三推开门,走出了房间,在他的身后,血迹、大学官以及他的一切书本都彻底消失。 这片空间,也因此不见了。 站在门外,叶三看着办公室门口的名牌,发现上面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叶三将剑收回去,平静说道:“这片不老城是路行之的心意,而大学官死了,是我的心意。” 意念就是力量。力量唯有用力量来打破,意念也只有用意念来抗衡。 这片用意念打造出来的世界,也只能用意念构建出来的事实去打碎。 因为跨过五山,叶三的一举一动,自然携带无数因果与天地力量。 那是他的心意,也是他的过去。 他的过去,容不得任何人抹杀与篡改。 他继续往二层楼的深处走,在三学官的办公室里,他坐着问道:“敢问大学官……” 三学官没什么好气道:“大学官?大学官前几日刚回山清修,你先管好你自己,不要问那么多。” 这片世界,在迅速地修补漏洞,因为要填补的内容太多,以至于周围的空气都有些发热。 叶三点了点头,一剑捅进了他的胸膛。 身边的空气猛地发出一声锐响,像是紧绷的琴弦从硬物上划过,刺得人耳膜有些疼。 叶三按了按耳朵。他继续往二层楼里面走,他的记忆里有很多道院的道士,那些道士大多数死在南门大街,那天盛夏的暴雨里,他提着一把刀,刀下有很多亡魂。 他站在道院的二层楼,看着那些本该是死人的道士,夹着书本或者课件匆匆走过。 他没有再说话,强制性挥剑的感觉让他很反感。但是看见一张熟悉脸庞从自己面前跑过的时候,他一剑将那人砍倒在血泊里。 等他站在二层楼的楼梯口时,衣襟和袖口已全是鲜血。半透明的剑刃上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珠,但是他没有再擦掉。 他慢慢走下楼,身后的世界在一瞬间崩塌,道院的整个二层楼消失了,只剩下一楼十多个教室和小阁楼。 空气在疯狂撕扯,无数灵气在叶三身边游动。他杀的人越多,填不满的漏洞也越多。每个人的故事线都混杂在一起,让急速运算的灵气不停发出爆裂声响,在叶三皮肤上灼烧出很多个泡。 当他走下楼梯的时候,道院已经下课了,只有十多个道长在扫地。看见叶三走下楼梯,他们仿若没有看见他身上新鲜的血迹,喊到:“叶乘风,你没事去阁楼做什么?几位学官最近都在清虚宗内清修,仔细他们回来问你的功课。” 叶三笑了笑,道:“我知道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将手里的剑抖了抖,将血迹抖干一些。有一些血迹抖落在白色的墙面上,没有人看见。 提着扫帚的道士从路边匆匆走过,道:“早说道院该修个二层楼,各位大人的办公室都不知该安在哪里。” 叶三点了点头,好脾气地微笑道:“小道长。” 道长并不小,他转过头来道:“有事?” 叶三嗯了一声,笑着说道:“想告诉你,你已经死了。” 他按着自己的剑,没有再次出手。小道长愣了愣,旋即骂道:“好端端的,大白天咒我?你有没有家教?” 周围有一丝风变得滚烫,几乎要将叶三烫得喊出声。他张了张嘴,笑着道:“你死了,死在我十七岁的夏天。我在南门大街的时候,亲手杀的。” 也撒很有兴致地打量着这片世界,眼前的道长猛地往后退了几步,他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依旧觉得眼前的年轻人在发疯。 但是下一刻,他就彻底消失在人间,周围的空气在一瞬间爆炸,把他吞了进去。 这个世界从逻辑上来说,并没有漏洞。 但是如果它的内部,出现了漏洞呢? 叶三笑了笑,弹了弹手里的剑刃,看着眼前的教室和绿坪,慢悠悠走了过去。 银杏树下,老人猛地按住了石桌,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因为用力过大,石桌上被他按住五个清晰可见的指印。 司南天的老太爷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状,随手下了一子道:“行之啊,解锁吧。” 老掌门闭了闭眼,往后仰了仰,道:“他们无法走出来。他们打碎的世界越多,容身之处就越小,越小的世界,不可能再造出漏洞。” -- 第329页 当他们在宽阔天地里,能够抹除的世界很大。可当他们容身之处越来越小,甚至于只有一个屋子、一张床的时候,他们要怎么打碎身下仅存的木板? “更何况,那张棋盘,我已经亲手炼化了。” 老太爷的棋子猛地砸在棋盘上,他发出一声叹息,道:“何苦。” 等叶三走出道院的时候,他的衣袖上已经浸满了鲜血。在走出大门的一瞬间,整个道院的空间彻底消失。 叶三尝试着往大门的方向走了一步,没有能够跨过去。 那片空间,彻底消失了。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剑,面无表情地往南门大街走。 南门大街二层楼的小院子外,云清站在门口等他。看见他浑身的血,云清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话。 他们心照不宣地走进屋子,提上井水开始烧,饭桌上的锅里,有馄饨刚刚煮好。 叶三看着眼前的碗,红色的辣椒油漂浮在汤里,让他忍不住想到道院里的血花。 一时之间,他有些厌恶地推开碗,胃里开始上下翻搅。 对上云清的眼睛,叶三一字一顿道:“还不够。” 云清没有立刻回答他,他在灶膛里又放了一把柴火,然后用柴刀砍了点儿柴。收拾好以后才走了出去。 云清不紧不慢往同仁坊走,同仁坊有一个黑色的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个老人。 他走到门前,姚闻道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将他迎接进了门。 叶三站在同仁坊的长街上,什么也没有说。天上开始下小雨,将周围的地板淋湿了。 附近卖菜的人匆匆收拾摊子回家,在他们聊天的间隙里,偶尔可以听见诸如“学完了要去衡山郡进修”“就该在上京也修建一个大学堂,多不方便”之类的话。 在不知不觉间,这片世界慢慢被修补完毕。 他等了很久,扭头往南门大街走。他走进厨房,烧水,煮粥。 大米在铁锅里翻滚,白粥被熬得很粘稠。 云清回来以后,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同仁坊的小院子也消失了。 这个世界很快地缩小,但是,他们依旧无法走出去。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叶三格外有耐心。他在每一个早上和云清一起去早间的菜市场,在回来的路上买上馒头或花卷。 早晨的餐桌上,白粥馒头各色酱菜,壁垒森严地摆成两列。 晚上的时候,他们坐在灯下聊天或者修习,有时候还会捧着宵夜谈论路上看见的新鲜事。 铜钱还剩两罐,大米又吃完了,盐该买了,下雨天出门得带伞。 云清偶尔会怀疑一下叶三难得的耐性,但在叶三亲手下厨的勇气里又打消了剩下的疑问。 傍晚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散步,路上开始有蝉鸣,刺耳得很。云清随口点评一两句叶三做菜的手艺,然后在夜市里买两个饼。 三个月的时间,就在无数细碎的事情里过去了。面条不放葱,菜里不要香菜,馒头和花卷得分盘放。 云清很耐心地将柴火放在阳光下晒。 他坐在大堂里,手里摇晃一把蒲扇。抬头一看,撞见了叶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几乎没有任何情绪。 有些犹疑地,云清站了起来,担心道:“叶乘风……这三个月,你实在很不对劲,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三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来,朝他笑笑,道:“你真的想知道?” 云清想了想,道:“我想,两个人一起想办法,总比一个人更快些。” 叶三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院外老树的黑色乌鸦上。 乌鸦受到惊吓,拍着翅膀远去了。 他看了很长时间,神色渐渐怅然。 “抱歉,云清。”他静静地看着这方天空,道:“抱歉。” 云清疑惑地看向他,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说话,却听他道:“我实在很抱歉,哪怕三个月了,我依旧没有想到能够走出去的方法。” 叶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我没有找到,不杀你而走出去的方法。” 银杏树上的叶子被风吹下来,落在清澈湖面上。 两人才走了两招。 老掌门摩挲着手里温润棋子,微笑道:“真真假假,当如梦幻。但如果他的想法、他的记忆、他的情绪甚至于他的选择,都和本人一模一样,那么他就是真的。” 白色的棋子,被落在棋盘正中央,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第174章 我在人间见过你 云清站在井边,水桶里刚打上来的水冰凉,泛着细小的波纹。 听到叶三这句话,云清怔了怔,认真问道:“你在想什么?” 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犹疑,似乎就和之前一样,无论叶三口中说出什么,他都会相信。 屋外老树上的黑鸦扑了扑翅膀,嘎嘎两声,在暮色里飞走了。 叶三的眼神追着那只乌鸦,却始终无法落在云清脸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头道:“云清,你不是他。” 云清叹了口气,摇头道:“无论如何,不要开这种玩笑。你近日在不老城里心性颇受打磨,有所怀疑也是正常的,但是……我” 他看着叶三,一时不知道该讲什么。这个设想太过离奇,以至于他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到。 -- 第330页 叶三避过了云清的眼睛,眼神漫无目的落在井边的水桶上。 水桶上的井绳是今早刚换的,之前的磨损太久,已经有些烂了。井边的小木凳子上,照常放着洗菜的竹篮和一把小青菜。 小青菜上沾着水珠,颜色很嫩。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道:“从我破境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已经踏入不老城。云清,你告诉过我,这世上任何一种阵法,都会有它的阵眼来开启。” 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不必继续往下了。云清慢慢擦了擦手上的水珠,他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认真说道:“叶乘风,你并不是一个随意下决断的人。” 他的脸色很平静,但语速已在不自觉中加快,他看着叶三的脸道:“我年少入道门,拜于清虚宗教谕门下,后于血瀚海冰原与你相遇,黑森林中侥幸未死,方有这辈子重头来过的机会。” “叶乘风,从头到尾,我所做的决定无一不是出于本心,也从未有过加害你的心思。如今你想要告诉我,我从头到尾都是不存在的话,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 他说到这儿,不由抿了抿嘴,罕见地有点愤怒情绪。 叶三看着他,心底的犹豫终于无可逆转变为了痛苦。 脚下的积水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倒影和本体没有任何区别,一体共生,毫无偏差。 这些天来,他看见云清做饭、劈柴、点灯,那些举动和当初在上京没有任何区别。他认认真真看着云清的这张脸,那张脸微白而清淡,可哪怕碾成灰,他也没有办法忘记。 他可以杀很多人,哪些毫无关联的、甚至假得显而易见的。 可有时候午夜梦回,叶三站在窗前,一时竟无法分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身边的这个云清,哪里像是一个生生造出来的假人。他甚至欢笑喜悦、愤怒犹疑,都和当初没有任何区别。 他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云清沉浸在一场永无尽头的梦里,甚至一步步将自己拖下黑沉沉深渊。 在那些不知何年何月的时间里,叶三计数的方法很简单。 想到这儿,他一把拽过云清的手,五个指头狠狠嵌在他手腕上的皮肉里,几乎是拖着他一步步往南门大街上走。 手腕上传来相当明显的抗拒,叶三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手指在云清手腕上留下五道紫青色痕迹,才在空无一人的南门大街停下脚步。 云清猛地卸开手,往后退了几步,拧眉道:“叶乘风,你凭什么怀疑我。不老城的人万万千千,为什么要怀疑我?” 叶三认认真真看着他。南门大街没有一个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显得格外喧嚣。 “云清,你往身边看一看,你去看一眼。”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罕见带上了耐心温柔。云清猛地往后倒退几步,空旷的南门大街,消失的摊主和街坊,就连那条大黄狗也不见了踪影。 云清的愤怒渐渐变成了惘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叶三,手腕却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慢慢抬起头,像是与身体中的阻力在抗衡。 在茫然的情绪里,他忍不住往后直退。 他退一步,叶三往前逼一步,声音里没有半点起伏。 “云清,这三个月来,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我,每天出去都在做什么?” “卖菜的早市消失,你没有发现;卖包子的老刘消失,你也没有发现,整个南门大街的人消失,你也没有发现。” 说到这儿,他忍无可忍攥过云清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按进骨头里。 “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找不老城的阵眼,一直到那天,我杀了上京最后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叶三猛地扭过头,在扭头瞬间,仿佛有火焰烫到了身体,他踉跄往后直退,脚下的血水浸泡了半双鞋。 整个南门大街,浸泡在腥臭的血水里。 整个上京,哪里还有半个活人? 街头黑水泛滥,泛着黏稠的死腥气。街旁的树赤条条站在天地里,皮和叶都被剥干,露出雪白发黄的木心来。 一截灰色的尾巴在墙角一闪,瘦脱相的老鼠从树根黑水里爬出来,龇牙咧嘴啃地上的土。 云清愣愣看着它,那老鼠忽地抬头,露出爪下半块人头骨。 是浑身血液被抽干,之后是永无止境的森寒。云清定定看着集市上的无数黑洞,血顺着经脉冲上脑门,让他几乎无法感受到自己的身体。 他忽地抓住叶三的手,像是在海里寻找浮木一般,摇头道:“叶乘风……” 叶三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极为平淡,“云清,这三个月,我用这把剑,每日每夜,都在杀人。” “道院消失的时候,我想,上京还有万万千人,我需要慢慢寻找。” “当上京还剩下一半人时,我想,既是路行之布下的局,总会有些难破解的,没关系。” “当上京还剩下一百人时,我想,总该就在这一百人里了,等离开这个世界,我让你煮一碗粥,馄饨里不要再放辣椒,那些辣椒油太像血,我每每见到都忍不住反胃。” “当上京还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我想,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是他。我一直告诉自己,他死了,我就能出去。可我的剑举起又放下,足足等了三天。” “我的剑捅像他的时候,眼睛从头到尾没敢睁开。我想,不着急,等我睁开眼睛,看见的必然是不一样的世界。然后我带你走,好不好?” -- 第331页 “等他死了以后,我想,或许总不是人。谁说阵眼一定是人?那条黄狗走到我身边,我一剑劈下它的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手却软得连剑都无法抓住。” “那条狗也死了,这个上京城都是血。不老城已经无法修复死了太多人的幻境,我天天走在血水里,有家却不敢回。我不敢问你的米从哪里买来,也不敢问你的青菜从哪里摘来,我日日夜夜看着你,找不到半点办法。” “后来,我砍碎上京城里所有的老树,这个世界却还在我眼前。” 他认真看着云清,神色如常,语气却异常残忍。 云清想要往后退,却被反抓住手,在满地的血水里,逃都逃不开。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灰黄的墙壁、溅着血点的灯笼、还有满地的老鼠和蛆虫。 他的身体越来越僵,语气却忍不住发软,道:“叶乘风,我不是假的。我见过你,我在血瀚海见过你,我在上京见过你,我在……” “你从来不是假的,云清。”叶三慢慢地微笑起来,“云清,这座上京,是我的记忆。而你,也是我的记忆。” “这座不老城,是世界的另一种选择,而你,也不过是万万千中选择中,我最为想见的那一条。” 说到这儿,叶三的语气居然变得无比温和,“其实当我和他分开的时候是想过的,是不是有那么一种可能,他到底无法忍下心,他到底是会回来的。说到底,人人都有私心,而我其实……从来都不想放他走。” 他温和地擦去云清脸上的冷汗,说道:“但是因为你,他的这种选择,我终于可以在这个人世间见到了。” 云清猛地抽出手,愤怒的灵气自袖口冲向身侧,两边的民居应声坍塌,压死了无数只老鼠。 “我不想死,叶乘风,我想活着,我想……”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想和你,好好活着。” 叶三看着他,心底却平静得让自己都诧异。他温和而耐心地看着云清,道:“云清,我从来不想让你死。” “我有时候像发了疯,甚至在想,他是不会回头的,而你,是会回来的。”说到这儿,叶三苦笑一声道:“可这世上的人之所以为人,不过是因为在特定的时间,做出了他们自己的选择。” “我所在的人间,我所见到的云清,正是因为他的固执、倔强、不服输的天真和一点点傻,才成为他自己。” 云清一张脸几乎变成双白色,只有两只眼睛,偏偏倔强地明亮如燃烧。他看着叶三,一字一顿道:“叶乘风,漠北的草原上有很多黄藤花,那些草叶经了水,在风里疯长起来,顷刻开谢。” 叶三勉强笑了笑,他忽然想到十八年前匆匆路过漠北,看见草海深处遍地的黄藤花。那些花的枝叶极小,花也细碎,但是开成一片的时候,铺天盖地,真是美。 其实那些花见水才开,经年累月,一日就谢了。 不老城里枯荣流转,生死往复,到底也不过,匆匆一瞬。 云清伸出手来,漫漫地看向自己手心,良久才道:“原来我不是活着的。” 整个尘世都落在一场零落的血腥气里。 他们站在空旷死寂的大街上,过了片刻,云清抬头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可是叶乘风,既然生在局中,背负全族性命,你终究要狠得下心。” 第175章 天若有情,人间正道 “哪怕是我道宗的弟子,也很久没有修习过无情道。” 来自司南天的老太爷坐在石凳上,若有深意地举起手里棋子。 日光渐起,空气微热,青山顶上的流云四处散去。 石桌上的棋盘也碎裂如流沙,在空中渐隐渐去。 “天下大道三万条,道道可以通青冥。”路行之淡然道:“无论哪一条路,都有它其存在的意义。老太爷离开司南天短短数月,已经连这个道理都忘了。” 老太爷嗯了一声,转而问道:“倘若我记得没错,魔宗的弟子,也从来没有修习过‘无情’二字。” “自然。”路行之说道:“可修道这种事,只有活下去才有意义。” “他若想活着离开不老城,只好更无情无义一些,方能让自己的道心更为通透旷达。”说到这儿,路行之微微地笑了起来。 老太爷看着路行之,神情淡漠地问道:“这才是你为他选的路?” 路行之站起身来,朝老人行了一礼,方才道:“倘以魔宗掌教之身,斩灭六情而见天地,自然入我道宗无情法门。而魔宗掌教入道宗法门,天下万物,自然无一不可归附。” 看着路行之的眼神,老人并不意外。他看向头顶的青天,沉默了会儿,方才道:“你今日为他选定这条路,日后也想为天下人,选定他们的路吗?” 不老城里,枯黄色的上京伫立在深蓝天空下。 云清看着叶三,道:“既然困在城内,该做的决断,还是要尽早做的。” 叶三皱了皱眉,道:“我为何做不了决断,你难道不知道原因。” 听见这句话,云清的脑海中有一瞬间慌不择路。 他想回头抓住自己属于人的过往,可匆匆忙忙回头一看,只看见了遍地白骨和残骸。 云清的心在黑漆漆的深渊里往下急坠,每一道风都裹挟着浓厚腥气,一寸寸撕裂他的骨血和心堂。 -- 第332页 如果他真的要找到城内阵眼和漏洞,难道要亲手割裂自己的喉管和胸膛,好让自己彻头彻尾消失在人世间? 一瞬间,他只觉得人世可笑到这个地步。这三个月来的奔忙,当日草原尽头的一回头,原来都比不过不老城里转瞬变幻。 云清沉默了会儿,看着叶三手中的长剑道:“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办法?” 叶三依旧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云清笑了笑,袖底长风鼓起,一把夺过了叶三的长剑。 叶三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并没有想到,他的态度会如此强硬。 整个南门大街泛着一层陈旧的脏污血迹,云清看了看街道上的景象,道:“我如今能够做的,只有替你了结这桩事,好谢谢你三月来的多番照顾。” 不老城上有万载青空,叶三看着头顶那片永恒的蓝天,只觉得万分寂寞。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做决定的人。然而或许是命运使然,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他总是不得不考虑更多一些,做得更多一些。 想到这儿,叶三不免升起一种令自己也厌恶的情绪。其实不论是李长空还是云清,叶三极度不喜欢他将生死置身事外的做法。 黑森林的李长空对他说,谁让你来救我。 草原深处的云清对他说,我可以死。 哪怕是眼前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幻象,也对他说,既然身在局内,自当早做决断。 想到这儿,叶三莫名地愤怒起来,莫名地开口道:“你怎么这样?” 他想了想,又道:“你为什么总这样?” 死生大事,在他们的眼里,是说抛下就可以抛下,说放弃也就可以放弃。 叶三定定看着云清,道:“当年黑森林里让我回去,哪怕可能死在几位师兄弟手里。从上京到青城山,哪怕可能死在我的手里。甚至到了现在,你还要替我做决定?” “因为……”听到这句话,云清反而笑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向叶三一双眼睛道:“我从不求结果。” “这世上因为认命而甘愿送死的人很多,可不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我从来不服。” 云清静静站在原地,以一种昂然姿态仰起脸,像一柄长刀兀立在天地间。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平静无澜,可句句都决然无悔。 “纵观我这一生,在清虚宗做阵眼,在不老城里做阵眼。兜兜转转,原来到头来,连现如今这个‘我’,都是他们生造出来的棋子。” “可是……那又如何呢?” 云清忽地微笑起来,猛地将长剑捅入地下。坚硬的石砖瞬间龟裂,像干旱泥土一般向四周蔓延出数十米。 空气里的灵气冲刷如潮,半空中忽生出无数道风痕。 那道剑光从地面直冲天空,剑气在天空中凝结出无数虚点,将天幕上的潮气都挥斩一空。 云清站在剑边,无数道剑光从他的身体里透过,以至于让他身体都几乎变成透明色。 在阵眼的驱动下,整座城池都开始摇晃,天地里涌起积云,向着遥远天际翻滚。 地面上的人骨,开始根根消散,枯黄的老树变成灵光,消失在天地里。 看着渐渐消散的死气,云清微微扬起头,道:“叶乘风,我可以死,可以毁,可以灭亡,可以困于黑森林永世不见天日。但哪怕是死,我也要去亲眼看看。” 他是一颗被种下的种子。 年少入道门,被种在银杏树下,等长大后填饱血瀚海深处的清字大阵。 现在的他,更是一颗种子,引领猎物跨入不老城,然后虚度无数日夜,让猎物再也回不去人间。 凭什么?云清无声地问过自己无数次,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倘若这就是所谓命运,那么就算一朝根骨尽废,一朝神魂散裂,也要让冥冥中的命运知道,即便是死,他也要顺应自己的心意,朝着早已看定的道路奔赴。 所以今天,他一定要亲自看着这座城市崩塌溃散。不单单是为了救叶三,也不仅仅是所谓的爱恋和抱歉,更不是为了掩盖自己“本就不存在”这个事实。 他只是和看不见又存在的命运和诅咒博弈。 李长空做了二十多年的棋子,现在的他,依旧沦落成清虚宗手里的棋子。 那么,他必定要进行这一场战斗,去证明一件事,哪怕被绞死在属于“注定”的枷锁上,他也要带着层层的负累,去为了自己而抗争。 剑光冲向了天。 也冲破了天后的云、云后的结界。 良久,整座城池发出瓦解的声音。南门大街的房屋民居开始坍塌,房梁和瓦片坠落在地,扬起无数灰尘。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南门大街到上京城边,再到城外的农居,整片世界开迅速倒塌瓦解。 清虚宗内,银杏叶下。 司家老太爷看着石桌,淡然问道:“它死了吗?” 老掌门路行之没有说话,他看着远处青山,不知在想什么。 老太爷复又问道:“它死在魔宗掌教手中了吗?” 路行之沉默不语,可眼神里有些微愤怒。在黑色的衣袖下,他的手指上渗出几滴血,滴落在石凳旁的泥地里。 被锁死的不老城,在一瞬间开始瓦解。 一切都在棋盘上,一切本该在计划内。 倘若他没有杀了那颗棋子,那么生生世世兜兜转转,被困死在不老城内。 -- 第333页 倘若他亲手杀了那颗棋子,那么六情断绝,当入道宗无情门。 没有任何的缺漏。 然而,这就是那万中其一的可能吗? 路行之缓缓闭上眼睛,身边的草叶尽数化为齑粉。 身为阵眼的种子,被人生造出来的幻象,有了自己的想法。 当种子不再是种子,它就是异数。 叶三静静看着云清。 他原以为自己会躲开目光,然而当世界开始倒塌的时候,他紧紧看向云清,那点砰然的信念和倔强,从剑刃上燃烧,跳跃进叶三的胸膛。 滚烫的风烟,吹灭了一切沉凉。 云清看着他,慢慢开口道:“叶乘风,你记住,我见你的第一眼,不在草原你破五山的栾阔海子边,而在很多年前,血瀚海苍峰雪山下的帐篷边。” 眼前的云清,是千里之外另一个人的影子。 所以,他也是一个魅。 在草原深处的时候,叶三其实想过,如果云清真的死在血瀚海深处,会是什么模样的。 今天,他就见到了。 剑光透过云清的身体,每一处骨肉几乎都变成透明色。他的身体渐渐变作无数光点,消散在天地间。 就和这世上罕见的魅灵一样,死后化作一道荒魂,彻底湮灭消散。 叶三的眼神顺着光点,看向插入石砖的长剑。 那些细碎的光芒,覆盖在剑刃上,显得格外耀眼。 他提起剑,在南门大街静静站了一天。微腥的风卷过衣角,提醒他周围迅速坍塌的世界。 不老城开始溃散以后,就不会维持很久。或者等到明天造成、或者等到今天夜里,他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熟悉的湖水,满地的野草。 有些沉思似的,叶三看着地沟里匆匆跑过的老鼠和蟑螂,然后慢慢往大街尽头的胡同口走去。 他想过很多次自己重回上京的场景,却没有想到,最先迎接的依旧是一场死亡。很多种思绪牵扯在一起,叶三的几乎无法辨别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为什么,当整个城池都开始倒塌的时候,南门大街二层楼小院子,依旧保持着它原始模样。 叶三站在院子外的老树下,院门上的铜锁已经生锈,他和往常一样推开门走进去,厨房内的锅膛还带着余温,微微散发着热气。 他掀开锅盖,里面的水是温热的,躺着几个煮熟的白鸡蛋。 他伸手捡走鸡蛋,整个锅灶轰一声,倒碎在地上。 院子上方的树叶沙沙的,叶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坐在大堂外的石阶上。石阶并不大,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磕碎了鸡蛋壳,细碎的响声就在院子里响起来。 身后的二层小楼,在鸡蛋壳破碎的声音里,迅速倒塌,扬起无数尘土。 天上没有一丝云,尘土在叶三灰色的衣角上,被浆洗了很多遍的衣物在此刻显得格外柔软。 叶三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很多年前,冰雪深处一双漆黑眼睛。 他在一天之内明白了很多事。 包括当初在血瀚海放弃追杀的清虚宗三山主,从冰原里走回宗门叩问师尊的李长空,以及在云中毅然决然前往中原,再也没有回头的云清。 想到这些事,叶三有些感慨,道:“想去看看,那就好好看看。” 周围一片安静,没有人听见他说话。 头顶上白日散尽,漆黑夜幕上无数星光,他坐在栾阔海子边,眼前的城池化作星光烨烨的湖泊。 叶三站起身来,轻声道:“路行之,我会去找你的。” 清虚宗的夜幕下,山顶的一棵老银杏,嘎嘣一声,四分五裂。 路行之慢慢松开树干上的手,在他的黑袍下,血水如泉一般浸透出来。 因果不能了结,就会反噬。 他看着漆黑天幕,慢慢坐下来,取出新的算筹。 他的世界,不能有异数。那么从现在开始,他要寻找一个更为完美的答案。 第176章 我有一个问题 将迎来夏天的衡山郡,比往年任何一个年头都热一些。来自南方的粮草军队,被衡山郡的修士再度拦截在官道之上。 大翊国境内,烽烟四起。那座白墙黑瓦的衡山郡侵吞下无数的官粮,附近的黄土大道上蔓延着小型交锋过后的血气。 这一个月来,凡从衡山郡经过前往援边的军队,在秦岭之下覆灭大半。剩余的数千人马凭借秦岭山川的复杂地势,终于成功避开秦岭下修士的追击,带着残兵往西北赶去。 然而,战争这种事一旦点燃就永无止境。秦岭与衡山郡的修士加大了对深山里散兵的追击力度。黄河边的官道上,则时常停着黑色的马车。那些马车里的刀光切豆腐一般砍碎了小规模的军队,并将粮食与武器源源不断运入围城里。 至此,这座像刺一样扎在大翊国土上的修士城池,彻底叛乱。 而周围十三个郡城的税收和粮食,也在衡山的示意下,沿着灰扑扑的大路明目张胆运往城内。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黑帘的马车顺着官道接连不断驶往城内。车轮碾过泥地的时候,掀开了还带着血迹的泥痕。 几乎在同一时刻,天底下无数的道观里,走出了无数灰袍或者黑衣的道士。那些道士手持白色经卷,像无数片白色的雪花散落人间。 向来不喜欢沾染红尘俗世的修士们,开始向人间洒落一场大雪。细小的雪花从今年大旱的幽州开始堆叠,渐渐汇聚成汹涌的民潮。 -- 第334页 在汹涌的民意下,数月以来饱受大旱之苦的流民冲进了大大小小的官府。愤怒的灾民举着火把踏碎门槛,用合抱木柱撞开大门,乱哄哄冲进了府衙和粮仓。 道士们从道观里走出来,灾民将仅有的食物供奉给他们,他们托举着食物还给百姓,声言不敢与民争食,人们拜服于上苍的仁慈,在无形的牵扯下,浩浩荡荡往每个城市行走。 衡山郡的灰色城墙上,穿着灰袍的老行事站在高塔之下,他看着浩浩荡荡四散而去的流民,不由轻声笑了出来。 今日刚刚召开过的秦岭会议中,几位宗门的老掌门对清虚宗都有些微的不满,老行事身边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地看向城下零落的灾民,道:“清虚宗的做法,多少有些过激了。好端端的急着入驻上京,不是做事的道理。” 老行事微笑起来,点头道:“原本按衡山郡的心意,等百姓与灾民蜂拥至皇城脚下,陛下挡得住西北的胡人,却挡不住这天下汹涌的民意。倘若清虚宗再等等,难道还怕见不到一个新的天下?” 对于清虚宗近乎暴发户的做法多少有些嗤之以鼻,高塔下的几位掌门都摇了摇头,道:“到底不是血脉宗族蕴养而成的门派,做事不太持重。” 老行事轻声笑道:“且再看吧,这把火已经烧得足够旺,何妨让它更旺一些?” 说话之间,前来逃难的灾民跪倒在城下的黄土官道上,驻守在城门外的道士们慌忙行礼,将他们领入绿树葱茏的城墙内。 与此同时,衡山郡里黑色的高塔上,开始发出悠长的钟声。 杳杳钟声从高空传来,在渐落的夕阳中,远近村庄、州郡的居民们无声地走出屋子,在庄严钟声里缓缓跪倒,他们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叩头求道。 黑衣的道士们则从衡山郡的大门里走出来,他们手里捧着经卷,如同砂砾一般散落在每个有人的角落。 像是当年清虚宗的传道人一样,他们俯身在泥地和尘埃里,向每一个普通人传道。 在日复一日从未停止过的钟声里,道宗的理念像种子散落在人心里,然后在潮水般的人群里疯狂生长,开始发芽。 “当高高在上的皇帝已经无能无力,能够拯救他们的,只剩下苍天。” 逃离上京的皇帝陛下解决不了旱灾,也解决不了战争。因为贫困和战争而产生的流民,跪倒在道观门口,也跪倒在每一个大小的神像前。 在每天的钟声里,他们跪倒在地上,像是无数尘埃里的蚂蚁,朝着神座俯首。 这个画面看上去无比诡异,像一场荒唐的闹剧。 在秦岭密林遮掩下的小路上,没有人发现远处走来两个年轻的修士。苏蕴沉默地沿着小路往前走,一路走来,他见到无数蜂拥的人群,也见到在官道上厮杀的军队和修士。 那些被疾病或贫穷所困扰的人们,看见他们的打扮就仓皇跪倒,然后虔诚地供奉上自己所剩不多的粮食。 他带着司天玄,在这场洪水般的闹剧里寻找源头,然后停在了衡山郡的城门外。 被清油刷过无数遍的高大木门,黑沉沉锁死在灰尘仆仆的道路尽头。下一刻,苏蕴袖底的剑光横飞而出,直接拍在巨大的木门上。伴随轰隆一声炸响,黑色城门应声而倒。 在流民惊怖的眼神里,黑衣的道士们陆陆续续从门内走出来,笔直地站在满天飞尘中,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秦岭以北气候并不温和,尤其夏天炎热漫长。可此刻衡山郡中仍然绿树葱茏水汽蒸腾,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的水系统稳定工作,将黄河平原上的城镇蕴养如同江南。 在黑衣的道士们走出城门以后,黑色高塔下的老行事终于轻拍手掌,一步一步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他走过城墙边的柳树,然后从城门里走出来,朝苏蕴点头道:“苏先生大驾,有何见教?” 苏蕴并没有说话,他有些沉默地看着城内婆娑的绿树,似乎格外被城内的水汽吸引。 老行事微笑起来,说道:“衡山郡并不知道苏先生此来的态度,但我们知道您是很棘手的人,所以目前并不想迎你进城。” 苏蕴道:“我了解。” 老行事又道:“衡山郡的心意,苏先生一路北上,应该见得够多了。苏先生此来,是看不惯衡山郡的做派,想要为天下万万流民讨要说法吗?”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苏蕴扭头看了看周围广阔的黄土大地,在远处零落的灾民仍然跪倒在地,身子微微颤抖,因为与衡山郡里的大人们距离如此之近而无比激动。 因为见得实在太多,苏蕴摇头道:“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自己选的路就要自己走,与我无关。” 老行事放松笑道:“如此,我衡山郡自当扫榻相迎。” 听见这句话,苏蕴微微皱眉道:“道宗不插手人间事,因此无论大翊事成事败都与我无干。然而衡山郡在人间横插一手,又是什么道理?” 老行事笑道:“这本就没有道理,而是衡山郡的心意。” 苏蕴又道:“让人间万民叩首倒拜,以衡山郡和清虚宗的力量,也在乎人间的权力和富贵?” 老行事复道:“是,也不是。苏先生应当明白,人间的帝王存在太多年,想要抹除他们的存在,只能让人们有新的信仰。” 苏蕴摇头道:“抹除人间的制度,建立新的道宗天下,这对百姓来说,实在是一场豪赌。” -- 第335页 老行事点头道:“这是豪赌,却也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苏先生,您一路前来,自当看到万万千人做出的答案。” “苏先生,倘若这仅仅是一人一城的心意,衡山郡或无现在这份底气。可当天下人选择了这条路,那这就是天下人自己的路。” “苏先生,天下人选定的这条路,或许与您的心意并不符合。可这终究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自然也是最适合他们的决定。您又何以替他们不平?” “现如今你不满的,究竟是为了自己的心意,还是为了所谓的天下人?” 苏蕴没有再坚持,他沉默片刻,点头道:“倘若这是天下人自己的决定,自此之后,我不会插手。” 老行事微微一怔,认真想了很久,方才向苏蕴行礼道:“这是青城山的答案?” 苏蕴摇头道:“这是我自己的心意。” 老行事愉悦微笑道:“这份答案已经足够了。在下明白,青城山修的乃是本心。倘若苏先生此后不再插手此间事,日后这方天下,自当有青城山三亩地。” 苏蕴道:“衡山郡并不需要给我承诺,青城山的分量,也不需外人来衡量。事到如今,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老行事微笑看他,静静聆听。 苏蕴环顾一周,低声问道:“这天下万万流民,当真心意如一,愿往道宗新世界而去?” 老行事往后退了几步,端庄行礼道:“苏先生,这天下人的心意总归有不同声音,您想那龙座上的陛下,那痴愚的大翊守将,哪里有心意统一的时候?” 说到这儿,他抬起头来,认真说道:“但总归有一件事,这是百姓选择的路,帝王将相也改变不得。如今你我目光所及,又有哪一个人会站出来质疑这个道理?” 他微微笑道:“您看,这衡山郡周围十三州,凡钟声所及之处,从无不满的声音。这对您来说,还不够吗?” 场上的空气因此凝结了很久。 钟声依旧在响,而附近的流民与百姓,依旧虔诚跪倒在地。 老行事很满意地微笑起来,传道人的力量用来洗涤人心,从来就不会出差错。 这时候,格外突兀的声音从官道后的密林里响起。一个戴着竹斗笠的青年从里面走出来,很清俊的脸颊边落下几根白色的发丝。 “我有一个问题。”他看着林立的人群,神情清淡,语气平静,只有一截灰色的衣角,在黄色尘土里轻轻飞扬。 第177章 “不公平” 他说话的语气太过于平静,像是和熟人谈论三两个问题,全然不像前来喝问的姿态。 然而,这一句话让所有的目光都朝他看了过去。 老行事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神在云清的竹斗笠下逗留片刻,缓缓开口道:“我见过你。” 作为不出衡山郡的老行事,不应该见过黑森林里天生地养的魅灵。那么,他口中所指的自然是另一个人。 听到他这句话,云清点了点头道:“当年我自清虚宗前往血瀚海,途中经过衡山郡,因此见过几面。” 老行事悠然叹息道:“一别经年,料是边关苦寒,三山主的面貌姿态大不同了。” 云清微微笑了起来,道:“承蒙故人关照,此番别有际遇。衡山郡倒与当年别无二致,想来老先生劳心费力了。” 老行事抚掌点头,神色欣然道:“不敢——” 两个字功夫,一道灵光从手指尖弹了出去。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那道刀锋般的灵光直扑云清头顶,直接切断头上的竹斗笠。 炙热罡风,铺面而来。 云清站在原地,一动没动。被切断的竹斗笠咔哒两声,滑落在地上。 他头顶的长发,因此也被切断数根,飘落在地上。 那道灵光在头顶,久久不消散,只差半寸就能把云清从头劈成两半。 老行事抬起头来,紧紧看着云清,眼底寒意几乎凝结,神色也难看到极点。 周围的黑袍道士们也缓缓抬起头,神色阴沉地看向城门外的几个人。 老行事轻易并不出手,他看着自己被强行截下的灵光,一字一顿道:“苏先生,您过分了。” 以老行事的年纪和岁数,自然不能破口大骂,他呼吸了几口,才平复道:“苏先生,这里到底还是我衡山郡的地盘,清虚宗三山主当年叛道入魔,只此一条我衡山郡就能杀了他,哪里还轮到他在这里放肆?” 苏蕴看着他,平静道:“他曾入我青城山门下。”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让城门外整个官道都安静下来。 下一刻,老行事霍然抬掌,几乎想要将云清拍死在当场,却又强行忍了下去。 苏蕴只说一句话,但是这句话的分量已经足够重。 云清曾经跨进青城山的门,作为青城山先掌门记名弟子在青城山呆了几个月。后来青城山大雪坪上一夜闹剧,方有魔宗掌教身份败露逃亡漠北的误会。 但不论他的身份是什么,也不论他经历了什么,整个修行界的人都明白,当年清虚宗三山主与魔宗掌教勾结已成事实,上京城里死去的教谕大人,更为他添上一笔杀师叛教的罪名 这样一个人,天底下不会有任何一个宗门能够容忍。 但在如今的关口,苏蕴站在衡山郡的城门外,依旧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哪怕这个天下不容他,他也曾经进过青城山的门。既然他进过青城山的门,自然是我青城山的弟子。 -- 第336页 苏蕴话音未落,云清霍然回首,他有些震惊地看向苏蕴,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老行事眼底寒意越发浓重,他往后退了几步,沉声道:“哪怕他杀了教谕,青城山也要保他?” 他指着云清,一字一顿问道:“叛教出逃,欺师灭祖,苏蕴你今日保他,是想拖整个青城山下水?” 周围的声音嗡嗡响起来,黑袍的修士们低声窃语,他们看向云清,神情里的愤怒却再也挡不住。 虽然衡山郡的几位大人对清虚宗的做派有些看法,但是没有人能否认清虚宗对道宗的意义。更没有人能否认教谕对道宗的意义。 尤其这一任的教谕,他当年在上京那座道院任教,手底下养出了无数个学生,也传播了无数的道法。 苏蕴平静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自然与青城山无涉。诸位若对我有所不满,自去找我大师兄发落。” 这句话看似讲理,但哪怕现在动身前往青城山请顾白露出来主持大局,就算跑死马也得走上一个月。 对苏蕴这种蛮不讲理的行为,老行事几欲当面一掌拍死云清,他面色阴沉地看着眼前几个人,怒喝道:“苏蕴!如此不讲道理,衡山郡是容你放肆的地方!” “不讲理?”苏蕴看着老行事,似乎对他的发问有些茫然,“我不讲道理的时候,岂止现在?” 青城山的苏先生,一向是个不讲道理又极为护短的人。 但是没人想到,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也依旧要护短。 质疑与不平的声音从人群里细细索索响起,老行事连连摇头,因为暴怒,面部都涨得有些红,“苏蕴,你从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如今这样护着他,没有意义。” “意义就是……”苏蕴平静道:“我想听听他的问题。” 老行事的脸色难看到无可挽救,他虚虚指向云清,问道:“苏先生问我,这天下流民可曾心念如一,他于流民二字,又有何涉?” 苏蕴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云清往前跨了半步。 他当然不是流民,他是当年闻名于天下的三山主李长空,在黑森林骤然陨落之后,又化作魔宗掌教回来的人。 “老先生,如今的我,手中没有刀剑,背后没有倚仗。一身修为根骨尽毁在血瀚海清字大阵内,与普通人并无两异。我从漠北草原走到衡山郡,一路跋山涉水餐风饮露,与流民又有什么不同?” 听到他这句话,从头沉默到尾的司天玄,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声。 他能够从云清身上感受到发散出来的灵气,作为天地里靠灵气凝结而成的魅灵,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最为精粹的灵气涌动。 然而那种力量一直在往外无止尽地发散,像是破碎的水桶,里面的水一点点往外渗透。 老行事微微眯起眼睛,道:“现在的你,很难在衡山郡外活下去。” 云清点头道:“自然,然而我此来,只想亲眼看看。一路上我见多了流民,也见多了百姓,因此有所不明,想亲自来问问。” 听到他的答案,老行事反而挑了挑眉,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三山主尽管面貌有所不同,却依旧是当初那个李长空。” 这句话的意思更为明显。 你听完了答案,就可以去死了。 衡山郡外有深山老林,里面有层出不穷的野兽。如今又是战乱四起的天下,到处都是游兵和强盗。想要死一个人,实在很容易。 哪怕云清运气格外好些,没有遇上这其中任何一种情况,衡山郡也会为他创造足够多的机会。 云清闻言笑了笑,道:“衡山郡想要谋划天下,这对百姓而言,确是一场豪赌。” 老行事冷笑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需要重复第二遍。” 云清点头道:“然。这是天下人自己选的路,就应该是天下人自己的路。可衡山郡赌得起,百姓赌不起。” 周围变得异常安静。 云清的语气依旧很平静,这场谋划,无论是对道宗还是对百姓来说,都是一场赌博。然而这个天下,没有倚仗的人,也从来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他们放弃了田舍,放弃了家园,为了道宗编织出的未来而奔走,可道宗可曾想过,黎黎百姓,从来赌不起?” 苏蕴看了他一眼,微微挑起眉,有些慨然。 老行事也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不知在想什么。 云清又往前走了半步,沉静说道:“衡山郡想要谋划新的天下,可被你们算计在内轻易放弃的人,哪一个不是百姓?哪一个不是生黎?千百年来,倒下的皇族贵胄何止其一?而黄河道边,万民生息,却要为你们的谋划而转瞬翻覆?” 衡山郡打着的旗帜,基于道宗一定会赢的基础上。 但是从来没有人想过,倘若道宗输了呢?倘若这些修士输了呢? 高高在上的修士,从来不会低头看一看普通人。那些浩浩荡荡在无形指引下的人潮,是他们心中流民与百姓两个字,所以也从未有人想到过,倘若道宗失败了,他们怎么办? 或许就是为了这么一个问题,云清从漠北一路翻山涉水,终于停在衡山郡的木门下。 所有的人都看向他。 老行事轻叹一声,摇头道:“既然是赌,自会有输有赢,赌注倘若不够大,何以称得上豪赌?” -- 第337页 云清点头道:“问题在于,那些普通人,从不知道自己身在赌桌上。” 他看着老行事不断变化的脸色,道:“他们从来以为,道宗会成功。” 他定定地看向老行事,一字一顿道:“身在局中而不知全貌的,不是赌徒,是棋子。” “所以这件事,从来不公平。” 第178章 天意从来不公平 公平两个字,在修行的世界一向很少有人提及。 听见这句话,不仅是老行事,周围的道士们面色也古怪地变化,像是有些嘲讽般地发笑。 公平? 居然有人在衡山郡的门口,对着老行事的面,指摘道宗行事的不公? 衡山郡守在秦岭下近乎千年,这么多年以来,凡是衡山郡治下,从无饥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穷人和灾民,但这些人从来与衡山郡没有关系。 哪怕到了现在,衡山郡愿把道宗的光辉释放到人间,让所有普通人得以见证大道,又有哪里配不上“公平”两个字? 在低碎的私语里,老行事的脸色并不轻松。他的眼神渐渐阴沉而愤怒,看着云清,他缓缓伸出手,示意众人散去。 在这时候,远处黑色高塔上的钟声也渐渐停下。 夕阳将要落幕,老行事的眼神在七彩炫光里,却显得有些浑浊。 他是衡山郡老祖宗座下的行事,自然道心通明,不为外物所困。 如今的局面也是道宗大人们日夜谋算出来的结果,棋盘上模拟了无数遍,自然更不会出错。 只要一切没有破绽,那么道宗还是那个光明完美的道宗,依旧是引领天下人心意、代表煌煌天道的那个道宗。 老行事对这一切都很明白,但依旧无法改变一件事。 眼前这个云清,哪怕和当年的三山主没有任何一处相似的地方,但是他口中的问题,自己依旧无法回答。 自衡山郡起事起,手中的旗帜不是武力与金钱,而正是让天下所有人能够习武修道,不因贫弱而被切割的“公平”两个字。 无法回答,则有疏漏。 老行事紧紧盯着云清,缓缓开口问道:“三山主,你已不是一个孩子,何以对公平二字这样执着?” 说到这儿,他努力微笑起来,道:“这种想法,未免有些……孩子气。” 孩子气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幼稚而无聊。云清却点了点头,道:“此事无关稚气与否,而在于老先生能不能回答我。我自漠北来到衡山郡,所求的,不仅仅是一个答案。” 老行事缓缓抬起头,看向更远处的山林与平原。平原上的村落正飘着炊烟,看着那些软白的烟条,他开口道:“三山主当年出自清虚宗门下,其实心里应该明白,天意之下,从来都不公平。” “你看看凡人与修士的区别,就知道在道宗谈论公平,本就是一个笑话。” 说到这儿,他死死看向云清,道:“话已至此,你还要继续发问吗?” 此时,他看向云清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几句话的功夫,老行事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云清口中的问题,虽是在问他,但却是说给苏蕴听的。 任何人听到云清的问题都没关系,但是苏蕴除外。他向来是一个格外执拗的人,又是青城山如今的掌剑人,这样的人如果站在对立面,多少会让人有些头痛。 既然这样,他又何须浪费时间? 从数月前起于漠北草原的那道剑光开始,整个修行界都慢慢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位杀了教谕而又叛逃魔宗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李长空。 想到这儿,老行事面无表情地看着云清,既然他们都在衡山郡门前,那就再好不过。即便他今天死在这儿,就是以苏蕴的脾气,也无法指摘衡山郡半个字。 周围的风骤然刮刺而过,带着锐利的声响,所有的人都还在原地,从老行事袖口腾起的剑光已经再度出鞘。 此前出手,他多少带着对苏蕴的忌惮,而这一次,自亲口从云清口里听到“根骨尽废”几个字后,他下手再也没有顾忌。 苏蕴可以救人,但是一个毫无自保能力亲自来衡山郡送死的人,即便救下,也会受伤。 这就是修士与普通人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 既然云清口口声声谈及公平二字,那么他不介意让云清亲眼看看,这道普通人与强大修士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就是他的答案。 司天玄神色微冷,他盯着那道横空飞来的剑光,却犹疑了一瞬。 这时候,空荡荡的官道上,能够阻止这一剑的唯有苏蕴。但是苏蕴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究竟是什么,让苏蕴在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里,改变了主意? 苏蕴的目光并没有放在那道剑光上。哪怕那道剑已经飞速袭来,在风沙里笔直地切割下来。 哪怕近在咫尺,司天玄也能够感受到周围骤然变热的空气。 苏蕴的目光越过青蓝色的天空,看向身前漆黑的巨大城门,然后落在城内黑色的高塔上。 谁都知道,苏蕴并不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 下一刻,一道风从黑色高塔上飘了出来,像是最古老的钟声,带着沉厚而雄浑的力量,将半开的城门直接撞得敞开。 风里带着一道剑意。 像是在钟声里被浸润过无数遍,那道剑意极为温和,却又令人无端心凛。 -- 第338页 伴随着轻微两声,老行事那道来势如雷的剑光,居然被轻飘飘地拦截下了。 老行事的袖口,发出一阵撕裂响声,宽大的袖口登时四分五裂。 他静静站在原地,神色却极为愕然,震惊得几乎无法言语,半晌才道:“老祖宗……” 话音未落,周围猛地裹挟起一道凌冽风声,将老行事整个裹卷起来,像是倒拔出的杨柳,直接横飞过城门砸在了城内石阶上。 周围极为安静,无论是城内看到这一幕的道士,还是亲历这场突发状况的当事人,没有一个开口说话。 被砸在地上的老行事,咳嗽了半天也没有爬起来,他艰难地跪伏在地,再也没有开口。 城门许多民居和道馆里的修士们,纷纷走出房门,朝着黑塔方向无声行礼。 天地里响起了一阵渺远钟声。 苏蕴的目光这才从黑色高塔落回云清身上。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修行者,却隔着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过了片刻,苏蕴才简单问道:“为什么回来?” 云清回道:“回来看看。” “哪怕是死,也要看看?李长空,你绝非一个看轻生死的人,更遑论是为了这样一个理由。” “或许……”云清微微地笑起来,道:“哪怕死过一次,我的心底多少仍有一点不服,所以更想要亲眼看看。” 苏蕴再问道:“何解?” “我在很多年前,做过清虚宗手中一柄杀人刀。从黑森林里苟活至今,却又背负他的性命,更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我得赠一场大自由,自然要看看这天地山河。” 司天玄看着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斟酌开口道:“当日我在黑森林里初见你,你满身戾气,远非如今心无挂碍的模样。” 云清慢慢看向城墙外的角落,角落里有野花正自盛开,他看着阴影角落,微笑回答道:“我在黑森林里挣扎十六年,憎恨过去的一切。但如今的我,或许早已不怨恨这个世间了。这天地广阔无限,亦有死生黑暗,却无一处能够拦住他,又有何事不可为?” 哪怕到现在,云清依旧记得自己在黑森林的模样。那时候他恨透一切和清虚宗、欺骗与背叛相关的事情。 所以在罗致南的背后,他手中的刀没有半分犹豫,就斩落了下去。 但在后来的石桥村和上京城,他亲眼看见背着无数人命的叶三在苦海里挣扎,也见到叶三在人间艰难前行,可这世上的一切黑暗和痛苦,从来没有一件事彻底打倒他。 “漠北荒原里有一种黄藤花,”云清缓缓说道:“经年累月不开花,但只要一朝下雨见水,香气就不会困守于区区一隅。” “你的话可以骗过很多人。”苏蕴淡淡开口道:“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一个欠过恩情的人,在恩义没了结前,不会轻易放弃一切孤身送死。” 云清挑了挑眉,没有再说话。 苏蕴继续道:“你的故事,我没有兴趣。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究竟为什么要杀了教谕?” 苏蕴可以不顾及这世上的眼光和闲言碎语,但是教谕两个字拿出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就是重于一切的恩义。 教谕教过很多人,包括李长空,也包括苏蕴。 云清摇了摇头,道:“那其实是一个很无聊的故事。” 他顿了顿,又道:“你若想要答案,我只能说,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哪怕亲手杀了他老人家,我也从没有对不起师父。” 哪怕我亲手杀了他,我也对得起他。 苏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坚持下去,他点头道:“好。” 这时候,黑色高塔上的钟声缓缓停下。 第179章 入城见风雨 高十余丈的塔楼下,在缓缓停下的钟声里,这才走出一个人。 一个须发皆白、体态微胖,穿着普通道袍的老人,手里还拿着一根木制钟锤,看起来就像是每个道观里最寻常不过的敲钟人。 在衡山郡内,没有人开口说话,但是所有人都无比震惊。 因为衡山郡的那道大门仍然敞开,而衡山郡外的人,仍然活着。 这就只能证明一件事——衡山居刚刚出关不久的老祖宗,要他们全部活下来。从青城山里走出来的苏先生,衡山郡自然不会对他出手,但是云清,凭什么能够活下来? 老行事将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脑海里念头急转,就在这时候,老人终于缓缓开口道:“世上诡辩者何其多,难道每来一个,你也要挨个与之论道吗?” 这话里没什么斥责的意思,老行事却颤抖着身子,将额头往下压得更低一些。 老人抚摸着手里的钟锤,遥遥看向苏蕴,道:“小苏,我可以不杀他。” 话一开口,哪怕是老行事,也忍不住微微抬起头。 几位宗门的掌门站在山门下,对于老祖宗的态度有些不解,不解的声音从秦岭深处的山门里响了起来。 “老祖宗想留谁的性命都没有关系,只不过这话一出,必然会惹得清虚宗有些不高兴。” “清虚宗高兴不高兴,与我们何干?堂堂衡山郡,总不至于处处看着清虚宗脸色行事。倒是老祖宗这次的决定,多少会让人有所误会。” “误会?”有人笑了笑,道:“只怕老祖宗这话说出口,顾忌的不是别人,而是苏蕴。一个当真听进那些话的苏蕴,会让衡山郡有些头疼的。” -- 第339页 “强如老祖宗,难道还会害怕区区一个苏蕴?”簌簌的低语声响起来,带着点不满的意思。 “区区两个字用得好。”不知是谁嘲讽一笑,道:“苏先生在青城山这么多年,难道是你我能够动的了的?” 衡山郡的老祖宗饶有兴致地看着塔下人群,似乎对极远处的谈话产生些兴趣,他抖了抖手里的钟锤,虽然并没有敲击铜锣,可在深山中的几座宗门,都听见了平地而起的一道钟声。 深山里的闲言碎语,一瞬间消失干净。 老祖宗无声地笑了起来,说道:“小苏,我留他一命,但有些事情,总归要付出点代价的。” “您说的是哪里话,衡山郡做事,轮不到晚辈来置喙。”苏蕴语气极为平淡,听上去并没有争执的意思,但跪在石阶上的老行事,脸色却极为难看。 无论苏蕴说什么,他都已经悄然改变了老祖宗的决定。 而面对老祖宗给的面子,他甚至没有半点谢意,还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 老祖宗却不以为忤,他抚摸着手里木制的钟锤,微笑道:“杀师灭祖,叛道入魔,你叫什么来着,李长空?” 云清微微眯起眼睛,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您若执意这么称呼我,也不是不可以。” 老人笑了起来,说道:“我衡山郡不敢代清虚宗行事,想来如何处置你,自有你那掌门师伯来决定。但我衡山郡诗礼传家,这样一个人想进城,只有过我衡山风雨十三桥。” 说完这句话,他静静看向城门外的人。 苏蕴皱了皱眉,道:“衡山郡的风雨十三桥,寻常人走不下来。” 老行事与秦岭深处的几位掌门人,却无声地松了口气。作为衡山郡里唯一一道处置修士的刑罚,十三桥上道道是杀机,即便能活着走出来,只怕也会没了半条命。 老祖宗缓缓开口道:“倘若他不进城,小苏,这秦岭深处各个山门里,到处是教谕的学生。你可以保他一时,却难道能为了他,与整个衡山郡为敌?” 老人慢慢笑起来,继续说道:“倘若有真心敬爱教谕的傻孩子,小苏,难道你要为了这样一个人,强行杀了衡山郡的弟子吗?” 这个问题,哪怕是苏蕴也无法回答。 他顿了顿,看向云清道:“风雨十三桥,你未必走得下去。” “早晚都要走,不如早走。”云清看向那座黑色的高塔,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进城去看看。” 苏蕴看着他,沉默良久,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是生是死,我管不了。这件东西你拿去,此后你的死活,与我无关。” 他丢给云清一个水镜。 小小的,刚好一巴掌大,泛着温润水光。 那是青城山司姑姑羽化后留下的明华水镜。云清皱眉道:“司南天的人羽化后,水镜都留在司南天穹顶下供奉,这件东西,我收不得。” 司天玄摇头微笑道:“我相信这是姑姑的意思,云清,至此之后,你的路,终究要自己走了。” 苏蕴看着云清的背影,对着衡山郡的老祖宗开口道:“你想要替清虚宗惩戒他?” 老祖宗道:“我无意惩罚他,不过这天底下的事情,自有其定数。倘若他当初没有出手杀人,有何以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云清向着城门里走去。门外的官道渐渐铺上了石砖,上面布满了尘土。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很多大翊的官员都死在城门外的官道上,也有很多修士的人头掉在上京城里。终于在某一时刻,他们达成了平衡。 但衡山郡自起事后,这道平衡被彻底打破,官道上流淌着粮草军队的无数鲜血,日夜奔流在黄河岸边。 云清笔直走到城门边,他没有任何防备,就站在了城门下。 城门之内,衡山郡无比平静。黑色的巨大城门下,却开始慢慢下雨。 不知从何而来的雨丝,渐渐润湿了云清的衣物。 老祖宗站在黑色的高塔下,问道:“我该喊你叫什么?” 云清想了想,他伸出手,接住了几点丝雨,道:“如果不介意的话,还是用云清这个名字吧。李长空……死了太久了。” 说完这句话,空中风雨大作。 一道烟灰色的气息,自城门下缓缓盘绕,天地里凝聚起一道无痕的雨,从城门下一直织造到秦岭深处。 雨在天空下,汇聚成一道无法破开的牢笼。 方才被云清接住的雨丝,却在一瞬间重若千斤,尖锐地砸穿了云清的手掌。血水混合着雨丝,从空中淅淅沥沥落下来,溅落在地底的尘埃上。 无数道雨,无数的分量,从天空中劈头盖脸砸下来,整个天空几乎有了实体,往下一寸一寸逼压。 牢笼里风雨大作,衡山郡里天朗地清。老祖宗站在高塔下,看着城门下灰蒙蒙的烟雨痕迹,拂袖走回了塔里。 在他的身后,听到诏令的老行事换忙起身,跟随在老祖宗身后走进了塔内。 他走得极小心,一直走到黑色高塔内,才重新弯下腰。 衡山郡的老祖宗坐在石椅上,示意老行事抬起头来,说道:“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如今也对我的决定有所不满吗?” 老行事刚抬起的头慌忙低下,道:“弟子不敢置喙老祖宗的决定,只不过多少心中会有疑惑。他身后的倚仗无非苏蕴而已,但区区一个苏蕴,当真值得您退让到这种地步吗?” -- 第340页 老祖宗笑了笑,道:“还说不敢,说了这么多话,不就是对我的决定不满意吗?” 老行事沉默了会儿,没再说话。 老祖宗笑道:“三天前,从漠北传来的那道灵光,你可看清楚了?” 老行事霍然抬头,道:“果真魔宗的那位,已经……” “这话别人不敢说,但是魔宗的那位掌教若破开五山,就必然会回来报仇。魔宗与道宗之间的事情,千百年来都没个结果,如今也该了结了。在他来之前,我不想因为任何人,出任何意外。” 他看向老行事的脸,道:“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老行事仓皇跪下,道:“弟子明白” “这几天,我要再闭关两天,你知道该怎么做。”老祖宗微微闭着眼睛,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木板桌。 老行事有些踌躇,道:“老祖宗,您刚刚出关,当真要在苏蕴面前,强行突破?” “事已至此,不得不赌一把啊。”老祖宗有些疲倦道:“如今天下局势已乱,倘若我衡山郡无法表现得更强势一些,数十年后,也不过天下仰仗清虚宗鼻息的一员罢了。” 老行事将头紧紧压在地面上,沉声道:“我等,自当誓死守卫衡山郡。”他顿了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风雨桥上那个人,我会好好看着他的。” 站在风雨里的云清,微微弯下膝盖。 他的双肩上承载着肉体几乎无法抗拒的力量,每一滴雨都是一粒巨石,从天空落下来的时候,迅速割裂皮肤和衣物。 因为受到的力量太过庞大,他的双脚站立地方,已经深深陷落下去。 第180章 若不能活,就跪下 血水顺着肩背流淌到手指上,然后顺着手指滴落到石砖路上。 云清微微低下头,他的脖子承受着从天空降落的力量,几乎要从脖颈处被切割开,然后彻底分成两半。 衡山郡的风雨十三桥,乃是借取衡山郡的立山之本而打造的牢笼。 “风雨皆能进,帝王不能进。” 所以每一道风雨,都是衡山郡的意志。 要跨过风雨十三桥,就要与整个衡山郡的心意抗争。 这个天底下能够杀人的东西很多,刀光剑影可杀人,但煌煌人言,更能杀人。 这是衡山郡每一个人的心意,每一个人的心意都重若千斤,无法抗拒。 人的心意本就无法阻止,无法抵抗,更能杀人。 在整个衡山郡面前,他用什么去抵抗?他一个人的心意,又如何大得过衡山郡的所有心意? 云清站在风雨里,想到很久以前银杏树下,教谕对自己说过的话。 “痛苦、爱恨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人的心意,也从来没有高下之别。” 所以心意这种东西,从来没有谁比谁的更尊贵。 每个人的心意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衡山郡里的每个人,都想要他死。 云清的血从血管里急流出来,迅速汇聚在脚下的石砖边,几乎变成一滩红池。 一粒雨滴砸在云清背上,他猛地踉跄几步,几乎无法站稳身子,巨大的撞击感透过五脏六腑,骨肉几乎在一瞬间被生生分离。 每一道风都朝着他冲撞,云清几乎被风撕扯到无法呼吸,呼出的热气滚烫,生生撕裂他的肺管。 他颤抖着腿,抬起脚,努力往前跨出半步。 轰的一声巨响。 牢笼里狂风大作,雨声骤起,云清直接被撞击到城门下十三桥的最边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落地闷响,在地上划过一道鲜红的长长印记。 他的身下,溅起无数尘土。身边的野草受到风雨影响,一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片,化作草粉在天地里狂舞。 衡山郡的道士们已经离开,他们相信,在这座风雨十三桥里的人,都会被风雨化作齑粉,从此消失在人世间。 云清顶着强大的压力,扶着城墙艰难站起来,他每动作一下,骨骼都发出摩擦的声响。到最后,他轻轻倚靠着城墙,鲜血还在湍湍流淌,在身下汇集成一条小溪,流至城门外。 十三桥里的风雨声,并不想给他哪怕半点机会。 无数道风雨化作无数道剑,朝着云清疾冲过去。 他浑身上下几乎无一处完好的地方,在这种时候,他能怎么办? 云清眯着眼睛,艰难地想,他能怎么办? 其实他很少问别人这句话,在他看来,从黑森林里死过一次之后,他再也不能把生的希望托付在别人身上。 寄托别人来拯救自己,很可能会害死别人,这样很不好。 他站在天地风雨里,膝盖却再也无法支撑住从天而降的沉重力量。伴随着咔嚓两声脆响,他的两个膝盖在天地里生生碎裂,整个人直接跪倒在地。 鲜血从他的腿骨里流淌出来,云清用双手支撑着地面,十个手指尽数扣在坚硬泥土里。每一个指甲里都嵌满了土,风切割着他的衣物和头发,无数白色的发丝如同落雨一样,掉落在身边。 这世上的普通人,就是蝼蚁。 这个道理,从来没有一位修士敢说出口。因为那实在太过骄狂而不合礼数。 但是无论他们承认与否,在修行界的眼里,普通人,原本就是一群蚂蚁。 云清四肢跪在泥地里,发现自己真的很像一只蚂蚁。 -- 第341页 想到这儿,他有些艰难地想要笑出来,却只能够颤动几下嘴角。 到了这种地步,任何语言都没有意义。他颤抖着抬起右手,用力往前爬了半步。 云清跪在地上,膝盖经过的地方,留下两道鲜明的血路。 这天下修士的心意,本就是很骄傲的。所以在衡山郡的风雨里,他在无数人的心意下,被强行压断了膝盖,跪行在衡山郡的城门下。 苏蕴站在城门外,静静看着烟雨里的一切。 司天玄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不是你我能够挽回的局面了。苏蕴,你若当真心疼他,就走吧。” 苏蕴淡淡开口道:“我早已说过,从现在开始,他的死活与我无关。”然而他的声音尽管平静,愤怒却无法挡住地流露出来。 在青色的长袖下,他慢慢攥紧手,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往秦岭脚下走。 司天玄扭头急道:“苏蕴,你不要急到做傻事!” “我不杀人,”苏蕴淡淡道:“他口口声声要回来看看这山河人间,却跪在衡山郡的城门下,死生不能自主?这就是他要看的人间?” 苏蕴几乎怒到无可遏制,语气却仍是冷淡的,“司天玄,你告诉我,他在发什么疯?” 司天玄看着他,认真摇了摇头,道:“他的想法,既然你没有揣摩出来,就不是我能够猜测的。苏蕴,其实很多时候,人都会有自己的决定,既然他没有后悔,你也不要替他后悔。” 苏蕴发出轻不可闻一声叹息,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以他当年的性格,又何以能够忍受到被折辱到如今的地步?” 司天玄没有再开口。 苏蕴大步往秦岭下走,道:“他既然想要看看,那我就看看,他眼中的流民和生黎,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他们的脚步彻底消失后,云清的手腕抖了抖,终于嘭一声整个人趴在地上。 无数道风在他的背后呼呼刮过,因为地面承受了更多的分量,他终于腾出空间来自由的呼吸。 但是因为强大的压力,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格外短促,除了铁锈味,更带上一点决然死亡的气息。 在倒在地上的一瞬间,云清浑身上下才爆发出剧烈的颤抖,数道钟声自远处遥遥腾起,切入风雨中,切割开他的皮肤血肉,几乎露出深藏的白鼓。 因为过于剧烈的疼痛和死亡感,云清一瞬间很生气。 他感受到一种毫无缘由的怒气从心头腾起,在这种时候,他模模糊糊地愤怒起来。 他走了很久,带着李见青一个普通人,从草原深处一直走到衡山郡,路上躲避无数修士和军队,终于在送走李见青以后,才走到衡山郡的门前。 他当然走得很艰难,很辛苦。但是他这样努力,是有原因的。 云清默默地生起气,他的血水不停流淌到地面上,手指渐渐变得无比冰凉。 “我想看看这个人间,但我一定要进城,是有原因的。” 可这个原因,他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开口。就像一个秘密在心里扎根发芽但是找不到人去说,只能在心底越埋越深,让心事都藏得连自己都无法看见。 因为愤怒,他努力拍了拍地面。但是因为身上背负的巨大力量,就连这样的动作,看起来也只是轻微的蠕动。 像是溺了水的人,在无边寒潭里,找不到出路。 但因为细微的动作,他的袖口里,圆溜溜泛着水色的镜子,跌落在地上。 被鲜血浸润过的镜子,在强烈的情绪碰撞下,泛起一阵阵波光。在波光的尽头,画卷猛地被拉开,倒映出不老城里,春雪与秋叶。 云清微微睁着眼睛,哪怕全身动不了,手也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震动颤抖,那片水镜上,有一个死城,和两个人。 他看见不老城内,人间花好,红尘实妙。 他还看见不老城内,有人三个月的日日夜夜,困守在孤城,日夜与尸体和血肉作伴。 他看见那座虚幻而缥缈的城池内,有人为了他,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屠尽满城人。 在画面之外,云清的眼睛越瞪越大,有什么东西呼呼从心底燃烧起来,几乎将他最后一点愤怒和抱怨都燃烧干净。 他抱怨自己的心意无人可以说,也抱怨自己的境遇无人可以吐露。但在千里之外的漠北荒原上,有人孤苦伶仃,有人满身风霜,有人站在苦海和生死边,却仍旧……耗费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云清看见那三个月,也看见三个月里,有人日夜辗转,孤独如晨霜瓦雪。哪怕叶乘风猜到了结局,猜到了一切可能性,但是仍然……珍而重之。 对过去的一切珍而重之,对所有真切的情感珍而重之,哪怕是沉浮的虚影,也有其中辗转的一份真切心意。 云清心里的声音哑了一般,无数的浮光从记忆深处一点点拉开。 是黑森林里倾天血光,是上京城里携手成长,是漠北草原上死生逃命。 他努力撑起肩膀,用尽力量往前爬,在他的身后,地上有鲜明两条血路。 在离开漠北草原的时候,他对叶三说过,“只要你还活着,此后余生,我再也不会寂寞。” 云清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头顶无数风雨,想,无论如何,叶乘风真真切切做到了。 每个人的心意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 第342页 哪怕是不老城里的虚影,只为那一份真切存在的心意,叶三整整等了三个月,用整个城内的人来确认。 云清想,因为珍重,所以往后余生里,他永不孤独。 云清漫定定抬起眼,眼前是他苦苦挣扎,死生不知的结局,而身后,是他辗转人世间,独留的一份欢喜。 他只能往前继续前进。 第181章 山脚看人间 苏蕴匆匆走在秦岭山脚。 路边的村落里,正散发出傍晚炊烟。山脚下的普通人并不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他们看见苏蕴与司天玄的打扮,仍热情地邀请他们来用饭。 “两位先生,来晚饭。”他们热情地盛起大白米饭,端上烹好的鱼汤,汤里撒着新鲜小葱,格外脆嫩。 他们还端来家里的椅子,邀请他们坐在首座上。 这是衡山郡起事的第一个月,山脚下的村民们并没有受到战火侵扰,相反在衡山郡的守护下,他们生活得格外安逸。 作为衡山郡脚下的村民,他们从不用向朝廷缴纳过高的赋税,而只要向几个宗门奉上香火钱。每当战争来临的时候,也不会有军队敢波及到衡山郡的地盘。 这是很好的生活。 刚刚摘下的小葱还带着水珠,院子里的水井边,有黄狗正在舔盆里的水。井边菜地里,种着一排黄瓜,一排青菜,和一排小树。 屋子里的女人匆匆忙忙去地里摘一捧刚长出来的小青菜,抱歉道:“不知衡山郡里的先生今日会来,刚好家里有新鲜切来的肉,我烫一个汤给两位。” 司天玄摇手微笑道:“不敢,不敢叨扰。” “哪里叨扰呢。”女主人慌忙道:“衡山郡年年帮了我们大忙,谢还来不及,今日终于见到山上两位先生,哪里能不好好招待。” 司天玄笑了笑,没有再拒绝。他看向苏蕴,朝他点头示意道:“你呢?” 苏蕴站在门外的大树下,看着炊烟正起的山间村落。村子里的每户人家都在做饭,错落的院子内,不时传来几声鸡鸣狗吠之声。 每户人家门口的菜畦上还挂着水珠,是用淘米水等太阳下山以后浇过一轮,因此菜叶的颜色也格外鲜嫩。 老茶熨帖,老猫睡觉。菜叶刚被摘过一轮,正在冒头。地上的土还湿润,飘着水汽。 有老人在藤椅,有女人在桌边,有孩子在树下,有鸡鸭鹅在湖边。 苏蕴看了良久,才开口道:“这就是,他想看看的人间?” 司天玄思量片刻,方才回答道:“这样的人间,也未必不好。与修行时候山上的景象比起来,倒是更有一些人间的烟火气。”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一边站在树下的孩子反倒笑出来。 司天玄有些疑惑地,微笑着看了过去,道:“是对我的话有些不满意吗?” 看见司天玄耐心听他解释,他想了想道:“只不过想到以往不在衡山郡的时候,外面的镇子上有些有钱人家,常常会坐马车到乡下的屋子住几天,临了还要说两句,与镇子里比起来,还是乡下更清幽一点。” 他看着司天玄,笑道:“想不到衡山郡里的先生,与镇子外的富家翁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将我们这儿看做可歇脚的乡下啦。” 司天玄默然良久,道:“抱歉。” 树下的孩子挥挥手,道:“没关系,没关系。衡山郡上的传道先生说了,日后这天下人人都能修行,我也能够修行,再也不是以前那些土财主眼里的乡下人。” 苏蕴摇摇头,一把拽过司天玄,将他拉到山脚下的湖边。 司天玄想了想,问道:“苏蕴,那个孩子说得其实没错。在大部分时候,修行界看待人间的眼光,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或者如今的他们,也只不过想要和修士一样站在人世间。这种想法,其实算不上错。” 苏蕴看着眼前的湖水,半晌才道:“这就是他想看看的人间?” 司天玄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意,如果衡山郡替他们选择的路是最好的结局,那么衡山郡无论如何,也谈不上错。” “如果每个人都认同这个结局,那么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司天玄看着他,道:“至于不公平……如果结局没有错,过程中的公平与否,他们真的在意吗?” 苏蕴沉默片刻,道:“我只是多少有些不忍心,看他艰难从漠北跋涉回来,看见的依旧是这样一场结局。” “现如今,无论你我,都已经看不透其中对错。”司天玄缓缓道:“但那终究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如果他自己没有后悔,你也不必替他后悔。” “是,”苏蕴看向山脚下的村落,傍晚的钟声再度响起,村民们虔诚地站在钟声里行礼,像沐浴着天底下的最为荣耀的恩泽。 “我已经看不清这其中对错。”苏蕴承认道:“只是觉得,太过荒唐。” 叶三在草野里行走。 天地里的风带着草原上最熟悉的草叶气味,他往前跨了一步,山川在他脚底流淌过一步。 这不是肉眼能够感受到的东西,而是跨过修行某种境界之后,天地里某种界限对他而言,就彻底不存在。 山川天地,都由灵气构筑而成,他感受到天地灵气在身边流淌,而脚下的草原与山川,对他来说,与河流并无两样。 他跨出一步,就跨过一片海子。 -- 第343页 从栾阔海子到云中,再从云中走到望江郡,无数灵气汇聚成天地百景,从叶三的身边呼呼流淌。 用三天的时间,叶三回到了望江郡。 望江郡此刻有重军把守,从云中退下的玄铁军,经历了近一个月的战斗后,与草原各个部落的蛮人对峙在最北面的国门下。 有修行者混杂在蛮人的队伍里,在极为激烈的战争后,当叶三匆匆经过战场,甚至没有爆发出太过强烈的战斗,来自清虚宗的修行者就被切断了脖颈。 当他来到战场上时,修行者面对的就不再是一场人间的战争,而是更高阶压力之下的屠杀。 叶三没有在战场上逗留太久。他站在望江郡的城池里,来自血瀚海的族人们潮水般卷来,然后黑压压跪倒在地上。 面对玄铁军的疑问,叶三摇头道:“我不会在望江郡停很久。” 杜少威点头道:“您在这儿能解决很多问题,也会带来很多问题。一个能够改变战局的修士来到望江郡,只会给望江郡带来更多修士。这场战争会彻底变作普通人无法参与的局面。” 叶三看向衡山郡的人群,道:“望江郡的粮草快要断了,我去衡山郡看看。”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可哪怕站在原地,也散发出一股极为强大的气息。 像是被这股气息感染,又或许被这句话中的含义所打动,杜少威的手腕微微颤抖起来,他往后退了几步,珍而重之行了一礼,道:“多谢。” 自月前衡山郡举族反叛,所有的粮草车辆都被斩断在黄河岸边的秦岭下,作为中原和漠北的必经之路,只要衡山郡还在,中原的援军以及粮草车辆,就永远无法赶过来。 叶三摇摇头,道:“不谢,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大翊。”他看向身前黑压压的族人,道:“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会想办法,让他们站在天底下。” 云清在风雨之中前进。 他艰难地往前爬,每一步都留下一道血痕。 整座衡山郡的心意,如同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横亘在他的眼前。 云清缓缓叹了口气,血水顺着每一寸被切割开的皮肤往外流淌,因为脸上的血,他几乎很难看清眼前的路。 这个城内,每个人都想让他死。 但是他知道,在千里之外,有人的心意坚定孤傲一如当年。 很多人要他死在风雨里,有人想让他活下来。 无论是当年在黑森林里,还是后来的不老城内,叶三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过。倘若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东西能够衡量心意的贵重,那就唯有生死。 哪怕生死边缘,当年的叶乘风依旧要他活下来。 哪怕不老城内,如今的叶三依旧用三个月的时间,想找到唯一可能的机会。 死生之前,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无论是叶乘风还是叶三,从来认为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 因为珍重,所以更要让在乎的每个人都活下来。 其实云清从来没有问过,当初黑森林里死生一别,他究竟想了些什么。 云清明白,那是叶三最为纯然,无法熄灭的心念。 纵然这满城的风雨都要他死,可他背后的那片世界里,有人辗转往复,哪怕行于刀山火海,也从来要他活下去。 心意与心意之间,没有高下之分。但裹挟生死的希冀,却有力量。 那片巴掌大的水镜,发出几声轻微响声,因为无法承载过于强大的力量,而碎裂在当场。 在镜子破碎前的最后一刻,它将叶三的心念带进了滚滚的风雨里。 衡山郡内,风雨能进,外人不能进。 可在这片风雨里,属于人的心念义无反顾,带着九死无悔的决然,冲进了咆哮雨幕里。 人的痛苦与希望都无高下区别。 在破碎的镜子里,云清看见了叶三的痛苦、孤独、彷徨、寂寞甚至是……犹疑。 那些情绪无比杂乱,却都指向了同一个终点。 我所珍视的,都请活下去。 这就是叶三的心念。 云清睁开眼睛,天地里的风雨依然强大咆哮,与之前相比,却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像是密不透风的牢笼里,有人从内打破出缺口,天光从缺口上射进去,照亮了一个角落。 野风狂舞,大雨咆哮,无数的血水顺着雨水流淌,很快被冲散了。 他身下的血水渐渐被雨冲散,衣物上的血迹也渐渐被雨冲散,但在那一点天光下,他一点点仍在往前爬。 云清仍然在风雨里,但风雨依然拦不住他。 他的眼前有风雨,渐渐,就有天光。 黑色的高塔里,一片死寂。 风雨十三桥里,有人爬了整整两里路,顶着满城人的心意,横着出来。 老行事知道,今晚的老祖宗,心情会不太好。 第182章 每个人的命都在天空上 老行事恭恭敬敬跪坐在高塔下的黑门前。入夜以后空气微凉,让他忍不住有些身子发寒。不知道为什么,今夜高塔里的灯并没有点亮。 尽管猜到老人家今夜情绪会有些不太好,但他实在沉默了太久。老行事慢慢扣下头,却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他扣头行礼,声音却微微发抖,“老祖宗,如今苏蕴还在城外,您……现在未必是闭关的好时候。” 不久,石砖道路上有小道童次序走出来,他们手里捧着香烛和法器,低头行走在漆黑的夜色里。 -- 第344页 在这种情况下,衡山郡的老祖宗想要再次闭关强行突破。这个举动有些冒险,老行事低着头,手心里忍不住发汗。 今日城门下的事情的确是个意外,但这终究也是在控制范围内的变动。他缓缓开口道:“老祖宗,区区一个李长空,活下来固然让人不愉快,但当真值得让您改变主意吗?” 黑色的高塔里,没有人声传来。 两排黑色的小道童,行走起来悄无声息,漆黑的道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很快飘进了黑色的高塔木门里。 他身后的衡山郡,笼罩在一片漆黑夜色里。路上并没有太多人点灯,西北角落的小院子,反而有些反常地透出些烛光。 从风雨里爬出来的云清,被锁在落满灰的院子里。 小院子并没有人把守,只有门前一块草坪上,散发着清润的灵光,被几道符咒简单加持过后,就连蚂蚁也无法爬进去。 漆黑的寂静夜色里,渐渐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 被所有人避开的西北角院子外,张庆看看那道黑色的大门,伸手整理一下衣服,然后咳嗽了半声,道:“我能进来吗,小先生?” 他一边问,一边看了看半开的院门,门槛边放着两盏油灯,火苗在风里不停跳动。 良久,才有手扶着门,慢慢探出半个头来。 张庆微笑看向他,恭敬行礼道:“我听闻小先生自漠北赶来,一路上诸多波折,故而送些东西来。” 他的身边,放着一架轮椅,上面叠着几方毛巾和衣物。 云清坐在门边,浑身上下都是鲜血,破碎的灵气在他骨节里挣扎,让他的膝盖几乎无法站立起来。 他看着张庆,一言不发。 张庆微微笑起来,道:“虽然您的举动看起来确实很傻,但上京城里我们见过几面,因此不必对我有什么敌意。” 云清沉默了片刻,道:“衡山郡里全是道宗的人。你在这种时候来找我,多少有些惹眼。” 张庆笑道:“小先生一向是会替人考虑的,我先谢过了。” 云清撑着地面,努力往外挪了几寸,门板晃荡了几下,几乎将他重新摔到地上,他努力稳住身形以后,方才开口道:“衡山郡的风雨里,每一道都想让我死。我与你并无太多牵扯,不必费心来帮我。” 张庆拍了拍轮椅的椅背,却扭头往城门的方向看去,道:“或许是……物伤其类。一年前,我从城门外爬了很久,几乎死在衡山郡的山门前。” 听见他的话,云清的眼睛动了动,神情微变。 张庆看着云清,微笑道:“当日,整个衡山郡都想让我死,却偏偏有一个人,帮我活了下来。”说着,他走了几步,脚步有些明显的跛,“我坐了三个月轮椅,虽然如今能够走路,但是一到阴雨天就发作,滋味不太好受。当初刚刚断了两条腿时,我也忍不住心里发慌。” 云清猜到了剩下的故事。他没有接上张庆的话,反而抬眼向远处的深山看去。 入夜后的衡山郡极黑,因为那位老祖宗的原因,城内晚上开始不再点灯,黑漆漆的天穹上,只有零星几点星光。 整座衡山郡,沉沉压覆在大地上。 而衡山郡里的心意,如秦岭横亘在天地里。 这是,无数人的心意经由宗族血脉打造成的城池。 一个人的心意可以有多大力量,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在如山如海的人群面前,捅破这一道天? 张庆掀起衣角,坐在院门外的石砖上。 云清坐在门槛内,沉默看着漆黑的天空。 衡山郡的天空对他来说,从来陌生。张庆口中那个故事,他也从未亲身经历过,然而看着头顶漆黑的天空,在晚风中的只言片语里,云清的眼睛却慢慢睁开。 晚风裹挟来的旧事,漆黑石板路上的零落灰尘,云清透过着一切陌生事物,在它们的背后,看见了最深处最为熟悉的一道心意。 没有矫作、没有阴影,而是长生天下最为纯然的,向着天空挥斩出长剑,斩断命运长线的心意。 一年以前,站在衡山郡外风沙里的叶三,究竟是什么模样? 云清轻轻挑起眉,神色渐渐地,清明而平静。 想到叶三驾着马车在暮色里背着刀前行的跳脱模样,云清慢慢地笑了起来。 想到自己在风雨里一步步爬出来的模样,他的眉眼甚至笑得有些弯弯。 晚风吹来的沙尘落在石砖上,发出极为轻微的沙拉响声。 其实一个人的心意,在大部分时间并不能与整个世界相抗衡。这个道理,云清一直以来都明白。 倘若当真能够以心意改变整个世界,那么当年的魔宗,又何以被困在血瀚海日日夜夜,不得脱身? 经历了死生挣扎的叶三,自然比他更明白。 然而哪怕经历了无数生死和追杀,等到站在所有人的心意前时,叶三依旧可以举着武器,以一种纯粹而洒脱的模样,喊出自己的心意。 云清看着张庆,明白了另一件事。 一个人的心意或许弱小,但有它本身的意义。 他看着漆黑苍穹下艰难活下来的两个人,明白叶三做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有意义的。 他们能够坐在门边看今晚的夜空,就是最大的意义。 张庆看着云清,微笑着将轮椅推进院门内。他的手伸到门边时,无形的空气切割过手指,飞速削掉了一层皮。 -- 第345页 张庆这才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小先生,我相信您回来并不是为了送死。无论您想做什么,在那之前,都好好活着。” 云清坐在门槛边,他看着半人高的轮椅,慢慢将头埋进了轮椅上的衣物里。 他当然不会平白送死,云清想了想,拿起毛巾,认认真真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在接下来的两天内,他认认真真呆在衡山郡的院子里。 没有人来过问他,张庆会定点送吃的给他。院子里积了很多灰,看样子是很久没人住过的。云清努力适应腿下的轮椅,尽管大多时候都不太方便,但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还可以努力去习惯。 风雨里过于强大的压力压碎了他的膝盖,那些残留的灵气停留在他破碎的骨节里,一时半会无法剔除。 他拿着毛巾,将窗台和木桌上的灰尘一一擦去,然后坐在轮椅里,开始看一天的夕阳。 在暖黄色的夕阳里,老行事站在高塔之下,轻轻拍了拍手掌。 一道钟声,从九层高塔上缓缓响起。 钟声卷过街头巷尾,卷过苍茫秦岭,如同一道九天而来的寒风,落在了人间。 高塔下的老树上,有一只黑鸟。听到钟声响起,飞鸟受惊展翅,飞出衡山郡的城门,却在城墙上空骤然倒毙,坠落在尘土里。 黑色的高塔前,由石砖铺成的长路,在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啪啪地开始碎裂。 整条长路,尽数破碎。 衡山郡里的道士们、远处的居民们、秦岭山脚下的村落里,无数人走出了房门,他们在钟声的指引下,朝着黑色的高塔跪下双膝,双手合十,恭敬地行礼。 他们在钟声里,尽数闭上了眼睛。 在老行事的抚掌声中,两个道士匆匆走过鸦雀无声的石板路,停在西北角落的院子里。 老行事叮嘱了三次,老祖宗的破关不能出任何意外。苏蕴仍在山脚下看人间,那么城里的异数,就该彻底抹去。 至于他死后苏蕴的态度……只要老祖宗能够顺利破关,苏蕴乃至整个青城山的态度,都不再重要。 他们手里拿着符咒,解开了院门上的锁,然后提剑走了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却是被耐心清理过的,地上刚刚被刷洗过,还有新鲜的水汽。 树叶落在院子里,二层楼上下静悄悄,没有一个人。 两个道士惊觉回头,一道来自身后的木棍瞬间击中了他们的后脑。没有发出太大声响,两个黑衣的道士就倒在了院子里。 云清拿着手中的木棍,对于自己不太有风度的作案手法嗤之以鼻。他艰难地摇着轮椅,慢慢往门外走。 这是他被困在院子里的第三天,但是对于这里的一切,他已经无比熟悉。 包括院子里的阵法。 云清甩掉手里的木棍,然后停留在门边的斜坡上。因为阵法的关系,附近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被切割干净,爬过的蚂蚁被切成两半,很快被风吹走。 “李长空真是死了太久,”云清叹气道:“久到你们已经忘记,道宗的所有阵法……我背了整整二十年。” 他晃着轮椅,不紧不慢地离开了院子,门外的巷子里,张庆从角落里走出来,扶住了他的椅背,将他往长街上推去。 长街上静悄悄,连猫狗的声音都没有。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人,尽数跪倒在房门口。 他们经过居民区,每一条巷子里都是跪着的人。 每个人都僵硬立在天地里,像是打磨好的石像。 第183章 每个人的命都在天空上(2) 整个衡山郡的街巷,以一种暗合规律的走向修建。 每排青砖堆砌成的长路,路边的老树每年都被整齐修剪过,行走在衡山郡里的时候,这种规律并不清晰,但当整个衡山郡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云清在无数交叉的巷子和石板路里,发现了某种可能。 他没有试图攻击巷子里黯淡的流光,任由张庆推着轮椅往前继续走。 在咕噜噜的车轮声中,他们经过沉默的人群。那些安静跪在石路上的人,在整个衡山郡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每一条路边都跪着人,每一条路都指向衡山郡的黑色高塔。 无数条街巷朝着黑塔的外围,将黑沉沉的木塔包裹起来。 天地里的灵气,经由无数道街巷,往黑塔里缓缓流淌。 云清来到黑塔下方的石板路上,扭头看了看街边安静跪坐的人群,那些人沉默如同石像,只有极缓慢的呼吸声显示他们存活的迹象。 他们并没有死,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成为天地里灵气流动的路径。 云清沉默看向塔里的铜钟。尽管被墙壁和铜钟阻拦了视线,但是他能够感应到,在九层高的黑色木塔里,有一个人。 整个衡山郡,是一座大阵。 大阵的中央,黑色高塔在疯狂汲取整座城池的灵气。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云清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的师父。 在那座落满银杏叶的深山里,教谕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着他道:“小长空,日后你继承我的衣钵,要替清虚宗拔出一根刺。” “清虚宗的恩泽遍布天下,可秦岭衡山存在得实在太久。” 整座衡山郡在有规律地呼吸,在灵气的流转间,云清能够清楚感应到,黑色高塔后的那道目光。 -- 第346页 他看着黑塔,缓缓抬起了右手。尽管整个天地里的灵气都在规律流转,但是当他举起手的时候,那些原本流动的灵气,依旧产生了波动。 细微的光线汇聚在他手里,变作一道光束,像长剑。 云清并没有把握打碎城市里的大阵,但天地里灵气流动被改变后,却能够显示出城市里最为真实的景象。 黑塔下唯一破碎的石砖路,一直向前蔓延,直到停在云清的轮椅下。 衡山郡的阵眼,在他们脚下。 张庆拍了拍轮椅的椅背,商量道:“小先生,我来吧。” 云清明白他的意思,张庆想要替他握住光剑,捅进地底的阵眼中。然而以普通人的身体,无法承担灵气流动的力量。 如果夹在暴风眼里,他只能死。 尽管张庆的语气很平静,但他已经做好了送死的准备。如果能够活着出去一个人,自然要留着用处更大的那一位。 云清摇了摇头。他清楚在这种时候,黑塔里的老人会格外强大,但是他依旧想要试试。 在一片死寂的衡山郡里,他握住手里的光束,从容地捅进了脚下石砖。 像是紧绷的织布忽然划破,周围流动的灵气骤然被撕裂,而笼罩在整个衡山郡的结界,也开始溃散崩塌。 被无数灵气织造的画面开始流散,露出结阵时的衡山郡,最为本质的模样。 …… 秦岭下的风猛烈地吹。苏蕴站在河岸边,遥遥看向远处的村落,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在这儿停留了整整三天,却依旧没办法想明白很多事。 司天玄看了看他,温和劝说道:“你若实在想不明白,不妨回去问问青城山大师兄。” 苏蕴的目光穿过汹烈的黄河水,透过莽莽平原,最终落在河的对岸,“大师兄的心意,是大师兄的道,不是我的道。” 自他修道开始,总是怀抱着一腔热血,想要去做点什么。普通人弱小而无能,却被困守在一亩天地,他行走在人世间,见多了生死别离,就更想要保护一些人。 从孤身奔赴血瀚海 ,死在他手下的魔宗弟子不计其数。 然而今时今日,在道宗举族叛乱的局面下,苏蕴握住手里的剑柄,一时之间,剑却不知挥向何处。 普通人会繁衍生息,无论历经过多少血火和战场,他们永远如河畔无定的野草,终会发芽生长。 “他们有自己的心意,如果自己选择了死路……”苏蕴叹息一声,道:“或许从一开始,他们从不需要所谓的保护?” 他看着百姓高举神像,朝着东方叩拜;也看见流民手持经卷,在日光下翻阅,无数的百姓沿着官道北上,如同浩浩荡荡的洪流。 “这个世界,永远有无数种可能。”司天玄道:“从来没有人是全然的对与错。只不过在特定的时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罢了。” 苏蕴默然不语,山底下的风越发大了,吹着他的衣袖猛烈晃动起来。 天地里的灵气发生一丝混乱。苏蕴猛然回头看向衡山郡,只见澄空之下,蓝天碧草,白云黑瓦,与从前并无不同。 他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司天玄看了看他,道:“现在是衡山郡那位老祖宗破关的时候,想来会让周围的灵气发生些微变化。如今紧要关头,你我是外人,不能在这种时候闯进去。” 苏蕴仍旧看着衡山郡里那座黑色的高塔,有些心不在焉地发问道:“不能进去?” 司天玄叹气道:“衡山郡里的布置极为讲究,你我进去自会引发灵气波动,倘若惊扰了他老人家,只怕……” 苏蕴忽地笑了起来,他看着黑色的木塔,眼神如同燃烧,“的确,进不去。” 察觉到他的话外之音,司天玄猛地扭头,衡山郡里的灵气在一瞬间爆炸,向城外席卷而去。 滚滚的沙尘在空中蔓延数里路,形成了土黄色的风墙。 混乱的灵气在衡山郡里拧绞,而织造出的结界却渐渐溃散,正午的天空下,衡山郡外的光亮渐渐消散,如同深黑色的幕布笼罩上去,在天地里形成一张巨大帐篷。 群鸟在秦岭老山深处惊飞而起,它们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飞到衡山郡上空的时候,则登时倒毙。 黑夜里的衡山郡,伫立在正午的日光下,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道风景。 只有衡山郡里的黑色高塔,完美融入黑夜背景。 无数灵气盘绕着高塔,在周围疯狂旋转。形成了一道难以形容的恐怖威能。 苏蕴看着衡山郡,微讽问道:“衡山郡的人破关,用得上这么大阵仗?” 在他发问的时候,无数砂砾被衡山郡里的灵气冲击过来,迅速割过他们的衣物。 在衡山郡的漆黑天幕上,慢慢显露出无数道浅淡不一的线。 那些线从地面上升起,通向黑色高塔的最上方。每一根线都散发着莹润的灵气,极细的长线伸向天空,在灵气的环绕下,颤抖抖晃动。 黑色的衡山郡里,无数道光线照亮天空。 每一根线都散发着莹润灵气。 苏蕴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他的手按上剑柄,在不远处的衡山郡里,整个城池的平衡正在被打破。 那些流动着最精粹生机的、最原始灵力的线,究竟是什么? 衡山郡的黑塔下,云清握了握拳,衡山郡里灵气的风暴卷动成潮,他们站在暴风眼最中央,整个衡山郡结界最为稳固的地方。 -- 第347页 但看到周围的景象后,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为苍白。 云清的手中,灵气汇聚而成的光束已经消散,而刚刚一击之力,让他的虎口崩裂,不停往地面上滴血。 那些血珠流淌到地面上,立刻顺着石板路的方向,形成无数小血珠在地面上游动,往黑色的高塔里飞去。 他往身边看一眼,每一个人都跪坐在街巷里,他们双手合十,以一种献祭自己的姿态,沉睡在一场美梦里。 而在他们的头顶,一根根光线散溢出来,连接着身体和黑塔。 那些细细的光丝里,有各色深浅不一的灵气在涌动,还有最为充沛的旺盛生机。 “以活人生机为祭,强行破关。衡山郡,你已经是整个天下最难以撼动的修行宗门,又何以自甘堕落,自毁根基?” 云清看着那座黑色的高塔,沉声发问。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整个衡山郡都在安睡。 无数活人裹挟而来的灵气充斥着黑塔,似乎是到了极限,黑塔里的铜钟发出一声巨响。 一道精纯旺盛的威能,透过黑塔出现在人间。 无数道灵气向四面八方咆哮而去。 漫天黄沙呼啸,衡山郡的百瓦黑墙,在一瞬间被黄沙笼盖。 站在漫天风沙里,司天玄看着衡山郡里无数根发光丝线,声音微涩。 “那是……衡山郡所有人的命线,苏蕴” 每个人都跪倒在地面上,每个人的命线都高悬在天上。 第184章 吃人的人 天空里的气旋开始爆炸,无数云雾和气箭向着天外冲射。衡山郡上方的天空越来越黑,像一只铁锅倒扣在大地上。 “自甘堕落?”老人悠长的声音自高塔上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压。 每一个字都重如山河,从天空直扑地面。衡山郡的街巷里,顿时响起无数风声。 九层高的黑塔在狂风里晃动不停,木板石砖搭建而成的塔身不断摇晃,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塌,看起来恐怖无比。 地面上跪倒的人群也开始摇晃起来,伴随着灵气的流动,他们的脸色渐渐苍白,有血迹从手掌里滴落下来,却依旧没有醒来。 黑塔里的铜钟不断震响,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整个铜钟承载不住过于庞大的力量,彻底碎裂。 巨大的铜钟碎成几片,从高空坠落到地上,带着通红火焰的尾羽,砸向街头平整的青石砖上,凿开数个深坑。 如果不是跪坐在地面上的人仍源源不断往高塔上输送养分,这时候已经死在坠落的铜钟下。 整座高塔不停摇晃,黑色的木板往下簌簌直掉,裸露出内部的砖石与木柱。 地面上卷起的狂风在街巷里急速流淌,成排的老树直接被拦腰切断,破碎的木板和叶片向四面八方飞射而去,整个衡山郡的空中流淌着各色木屑和碎砖。 天空上的云朵已经变成漆黑色。 衡山郡里所有的树已经断裂,云清坐在整个衡山郡最为稳固的阵眼中央,地面积起一层厚厚叶片,将跪坐的人群膝盖都淹没。 黑色高塔的颤动渐渐停下,炸裂后的铜钟留下一个大洞,露出塔里端坐的老人。 云清看着头顶沉默的老人,眉头微微发紧。 老人的神色很漠然,衡山郡里漆黑一片,只有无数光丝还散发着亮光。老人身边环绕着莹润的命线,将他笼罩在一片朦胧光芒里,看起来无比神圣高洁。 地面上狂暴的风息与流血的人们,被他一一忽视。 老人的目光顺着高塔慢慢往下,落在云清的身上。 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体里流淌着无数的灵气。 或者说,他本就是由天地灵气组成的“人”。 老人的眼神发生古怪的变化。破境关头所需要的灵气无比庞大,他端坐在高塔之上,几乎要被身体里狂奔的力量生生吸干。 此刻,他的身体就像充斥着狂暴力量的肉球,吐出的每个字都带有毁天灭地力量,但却没有更多的力气支撑自己站起来。 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让老人相当厌恶,但他无力阻止。被强行打扰的破境过程,尽管没有因此停下,但天地里的灵气已经发生了微妙变化。 因此,在看见云清的那一刻,就像快渴死的人看见清水,老人的身体里每个地方都在喧叫着口渴。 老人所有的愤怒、警醒,都在这一刻被生理性的贪婪全部占据。 察觉到天地里的目光,张庆温和地拍了拍云清的椅背,不动声色站在了他的身前。 云清还未来得及阻止,老人的目光落在张庆身上,微微皱了皱眉。 下一刻,在老人冷漠的目光里,街巷里瞬间笼起一股狂风,将张庆直接甩到围墙上。 在老人目光的影响下,无数风沙在天地里发出嗡嗡声响,整个地面都颤动起来,几乎要将云清彻底扑死在地面。 云清静静坐在原地。 他看着高塔上的老人,缓缓开口问道:“堂堂衡山郡,真要因你一人之故,彻底变作死城?” 老人静静看着云清,原先狂暴的眼神,不知为何发生了些微变化。他的目光落在跪倒的人群上,像是在看一群死人。 老人平静回答道:“我衡山郡以宗族血脉立身,他们诚心献祭,宗族的血脉流淌回己身。日后偌大道宗,凡我立身之所,皆为衡山郡。想来他们魂灵在天,亦可以安生。” -- 第348页 云清静静地看着他,问道:“三天之前,你放我进城,就是为了今天,像吃掉他们一样,吃掉我的灵力?” 云清淡淡问道:“你在吃人,知道吗?” 听见这句话,老人目光里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神情,又转瞬消失。 吃人。 这句话很简单,却直指命门,戳进老人心底最深处的阴影。 整个修行界,不会有人抗拒强大力量的诱惑力。在闭关的前几日里,老人一直在说服自己。那些跪倒的人们,有修士,有道士,有流民,有百姓。他们在钟声和经卷的指引下,发自内心地信任新的世界,并诚心奉献上自己的一切。 既然他们心甘情愿,自己的做法就不会有任何疏漏。 情理、道义、因果,无一处有漏洞。 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有个角落从来不敢去触摸。 那个地方,就是他自己。 老人可以忍受诗礼传家衡山郡变作死城,也可以容忍子孙的血脉流淌干净,却始终不敢去承认,吸收了所有生机的自己,彻头彻尾变成吃人的魔鬼。 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藐视一切,自然不会有人来质问他的道义。 但是心底的那个角落里,站着他自己。 一个变成满手是血,吞血食肉的鬼怪,藏在他的心底最深处。 他可以背叛过去的自己,却到底无法接受这一切。 老人的眼睛,已经红得如同火焰燃烧。 “或许……你可以接受一个满手血肉的自己。”云清抬起眼,往周围的人群看去,“但是,你可能无法再站起来了。” 顺着云清的声音,老人缓缓看向他腿下的轮椅,转瞬之间,老人的神色已经阴郁如沉沉夜色。 站不起来,当然不是指老人会变成一个断腿的残废。 他坐在高塔上,因为距离太远,无人发现老人的身子渐渐膨大,变得更为肥圆一些。而在黑色的道袍里,肉身无法承载力量而产生了撕裂,血珠流淌在木板上,又转瞬被阵法强行扭转,输送到老人的身体里。 他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自己变成了承载力量的容器,而不再是己身。 他会变成整个衡山郡,一个用来汲取灵气的肉球。 老人的神色,一瞬间狂暴如潮。 他努力稳定心神,吐出的每个字都带有千钧力量,老人的身体掌控着衡山郡的一切灵气,变得强所未有强大。 哪怕知道这句话有可能是真的,他也不能让自己去相信。 “李长空,就算背过几本经卷阵法,难道亲身经历过诸城大阵的玄妙?” 问完这句话,老人猛地想起来什么,他看向云清,透过他的身体,仿佛看见了十数年前的黑森林。 他并不知道黑森林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当年的黑森林大阵,的确启动过。 云清静静看着塔里的老人,道:“整座大阵一旦启动,是无法停下的。” 老人猛地瞪开眼睛,眼膜被生生撕裂,登时出现一片血雾。 他觉得有些难过与忧伤。又觉得无比愤怒和荒唐。 这是衡山郡无数先祖修建的城池,只要登上这座高塔,就能够拥有天才也无法项背的修行速度。 千年的时间足够证明黑塔的玄妙。 难道先辈修建的城池,在运用到极致以后,反而会吞噬掉他的主人? 因果轮回、力量流转、天地平衡……这些道理,老人无一不明白。 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用凡人生机强行汲取来的力量来破境,纵然破开最后的关头,也只会沦落成力量的奴隶。 老人花白的头发在天地里狂舞。 他努力挪动手指,在不经意间,他的躯体被灵气摆放成最适合修行的姿势,整个衡山郡所有的力量都在他的身体里,只要动一动手指,他就能够驱使整个衡山郡所有的力量。 这是他最后的自由时光。 老人发出一声类似于嚎叫的悲声。 不甘心啊——他用整个衡山郡夺取来的力量,难道只能成就一座大阵、一座死物? 在血红的眼睛里,周围的灵气骤然飙升,所有的不甘化为毁天灭地的愤怒,若不能活,那么肉眼所见的这一切,都尽情来陪葬。 整个天地都震动起来。 无数沙尘在天地里狂飞,飞舞成根根利箭,每一粒沙尘经过城墙,都迅速穿透留下无数细眼。 他们在阵内。 老人是大阵的主人。 这就是阵法内最为强横的力量。 阵法代表着主人的心意,操控阵法几如操控一个小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是主人的对手。 衡山郡的狂风吹倒了一切。所有屋子的瓦片都在半空飞舞,带着极为沉重的力量,房梁和墙壁迅速倒塌,跪倒的人们在空中不停摇摆,只有头顶那根长线还在往天空延伸。 云清极力低下头,无数沙尘吹打着他的身体,切割开一块块的衣物。 天地里的灵气浓郁到几乎有了实体,下一刻就要爆炸。 忽然之间。 一道极为灿然的剑光,如同流星般刺进了漆黑的夜色。 简单利落而无法抵挡的一刀,从阴风间卓然生长。汹涌的力量如潮水般冲刷过茫茫平野,从天边破空而来,扎进了漆黑的衡山郡里。 整个世界,在一瞬间静止。 -- 第349页 那道剑光凝固成实体,横亘在衡山郡的结界里。与结界相接触的地方不断发出滋滋声响,像在燃烧。 那道剑光被结界的力量消磨,因此不能够在前进。 而衡山郡里几乎爆炸的力量也因此泄溢,渐渐平息。 云清眼前的风消失了。 老人的手指在高塔上不停颤动,他几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只在喉头发出一声低喝。 “苏蕴!” 第185章 一剑所以横绝 那道剑光凝固在漆黑天空里,贯穿整座城池,像是一道来自遥远天际的急电,破开了浓厚夜色。 老人凝神看向那道剑光,原本暴戾的眼神里,却倏忽变得清明无比。 他的双眼开合之间,有数粒黄沙腾空而起,无声传出衡山郡的结界,在广阔平原上飞速狂舞。 每一粒沙尘都代表衡山郡的意志,千万风沙则汇聚成涛涛河流,带着千钧力量在天地里奔涌如黄河水。 剑可以阻拦有形的事物,但如何斩断人的意志? 苏蕴脚下的风沙渐渐变得更为汹烈,他手中的长剑微微震动,透露出一股极为明亮的锐意。 那道剑意突兀出现在天地里,朝着被破开的衡山郡再度追击过去。 两道剑光在天地里交汇,整片天空骤然爆发出极为刺眼的亮光。从满地风沙到漆黑夜色,天地里被劈开一道透明色的裂口。 老人微微睁开眼,眼神起伏间,天地里风沙爆起。跪坐在地面的人群更为猛烈地颤抖起来,头顶的无数光线流淌着极为惹眼的血色。 血光顺着丝网在黑塔边盘旋,散发出一股腥甜湿重的气味。 在血色的最深处,老人的眼睛里,猛地逼出一股狂暴杀意。 天地里的风沙猛地涌起,衡山郡外狂风从地面贯穿,几乎形成巨大风墙。 一整个衡山郡的意志,朝苏蕴当头砸去。 苏蕴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他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脚也陷落进地底。 他的剑破进衡山郡,剑刃上挑起一整个衡山郡的意志。 每一道心意重如山海,衡山郡压在他的剑锋上。 苏蕴的神情极为认真,他的手指上已经出现细微裂缝,不断往下滴血。然而感受到衡山郡力量的可怕程度,他将所有的力量都凝结在长剑上,朝天地里四散开。 剑光顿时在天地里熊熊燃烧起来,透明的火焰在天地里尽情燃烧。衡山郡的力量与天地里的剑光交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可怕威能。 天地里凭空爆发出细微的爆炸声响,像是水晶壳被凭空砍裂发出的破碎声响,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剑光与结界的摩擦不断加重,天空上不断往下坠落燃烧的星火,那些燃烧的星火噗噗落地,瞬间砸穿了房顶和石砖,留下无数焦黑的深坑。 在所有力量汇集到极限以后,天地里灵气的浓度迅速攀升,在无数火星的燃烧下,衡山郡整片天空瞬间爆炸。 巨大的热浪在天地里迅速席卷。 火浪朝四面八方狂涌。 衡山郡的所有屋瓦老树,在一瞬之间分崩瓦解,被火浪裹挟着朝城外四面八方扑去。 黑塔下的阵眼中央也发生了变化。倒在城墙下的张庆,直接被震进了黑塔下的屋檐里,在最平静的阵眼里躲过一劫。 无数燃烧的瓦片和碎木块迅速往下落,身边每个角落都在下火雨,云清坐在一片火林里,黑塔上的瓦片不停往下掉,又在掉落过程里被点燃,落在地上开始迅速燃烧。 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苍白。 云清的手腕在微微颤抖,他在阵眼的中央努力稳住身形,凭空凝聚出的些微灵气被迅速冲散,冲击着他的五脏内腑。 张庆倒在黑塔下,身上的衣物片片碎裂,身后还有几片燃烧的木块,几乎要烧到他的头顶。 半空中,老人端坐在黑塔上。身体周边的木板已经全部碎裂掉落,他坐在木台上,就像端坐在高台上的神像,身边无数血色丝网,看起来神圣得有些诡异。 他黑色的道袍下,有血珠在木头缝里不断渗漏,将柔软的道袍逐渐染湿。 方才一击之力,他以肉身强行承接整座衡山郡的意志作为武器,尽管站在破五山的边缘,肉身依旧无法承载这样庞大的力量。 老人的身体内部,每个角落都开始龟裂破碎,藏在血肉里的骨骼开始裂开,血珠在皮肤上不停滚落。 但是他并没有尝试疗伤。 整座衡山郡的力量强行占据他的身体,在这时候,老人抬起眼,看向城外的苏蕴。 苏蕴依旧站在风沙里,他看起来与以往并无区别。 但是他手里的长剑上,流淌下一条红色的急流。 这意味着苏蕴在某种程度上,受了极重的伤。 没有人可以轻易承受整座衡山郡的心意,哪怕是苏蕴。 老人的神情渐渐变得极为平和,在变作火海的衡山郡上,他的眼睛清明无比,渐渐带上一丝森然狠戾之意。 “回去吧,苏蕴。”老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他轻轻弹动了一下手指,衡山郡里的火海往外开始散溢,在平原上熊熊燃烧起来。 几粒沙子自老人指缝间横飞出去,瞬间横穿了几里之远,噗噗打在苏蕴的剑刃上。 伴随一阵清脆密响,沙子从剑刃上划过,尽数落在苏蕴的身上。 -- 第350页 转眼功夫,那些沙子打穿衣物,直接透穿骨血。 苏蕴依然站在原地,他的剑依旧在颤动,脚却没有往后再退半步。 “能够伤我至此,苏蕴,你的路还很长。”老人努力摇了一下头,脖子发出了咯吱响声。 这句话里的警告之意不言自明。 苏蕴微微皱眉,他看着远处已成火海的衡山郡,摇了摇头,“他们呢?” 老人的目光往下垂落,在火海里,无数的碎瓦往下坠落,那些瓦片被天地里的灵气影响,巧妙避开了跪坐的人群。 那些人群依旧没有醒来。 老人微微笑了起来,道:“苏蕴,他们心甘情愿,你又以何拦我?” 苏蕴看着自己的剑,剑刃上的血水滚滚往下直落。 他人的心意,与苏蕴没有任何关系。倘若这当真是一场强取豪夺,苏蕴自可以站在天地里,说一声不公平。 然而,倘若这天地里的所有心意,无一不是出自本心,面对一整个城池的甘心献祭,他无法找出半点漏洞。 老人微叹道:“小苏,不要为了别人的心意,轻易送死啊。” 苏蕴明白,如果这是他人的心意,那么衡山郡的闹剧,从头到尾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在衡山郡外的这三天,他行走于秦岭之下,见多了无数流民与百姓。那些普通人跪坐在无数钟声里,虔诚供奉道宗的修士。 那么,你究竟能做什么?有些迷茫的苏蕴一遍遍问自己。 在这三天的行走里,苏蕴所看见的一切不断告诉他,那些普通人啊,他们从来有自己的心意与抉择,而不论前路是生是死,既是自己选择的路,都要自己去承担后果。 从头到尾,这件事,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而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需要做。 老人微笑抬指,从容道:“衡山郡自有心意,冥冥之中皆有注定,而从来与你无关。” 听见这句话,苏蕴抬眼看向天地翻涌浓云撕裂的衡山郡,无数火苗在天地里燃烧,映得他双瞳一片火光。 “他们的心意,从来与我无关。” 老人微笑道:“自然。” 苏蕴慢慢收起剑,血水顺着剑锋噼啪掉落在地,“那是他们的命线,自然是他们的命数。” 老人回答道:“然。” 衡山郡里,风沙再起。 烈火在天地里熊熊燃烧,热浪从铺满黄沙的地面直飞半空,所有的景物在热气里都模糊变形。 云清坐在阵眼中央,附近的温度越来越高。 他清楚听见城外的对话,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在温度的催发下,他脚下的结界阵眼慢慢开始发光,像是一片白雾在脚下蒸腾起来。 无论如何,苏蕴已经为他争取到了很多时间。 在天地灵气的震动下,他的经脉不停颤动,血水顺着喉管和伤口渐渐流淌出来,滴落在脚下的阵眼里。 受到血气的刺激,那蒙蒙的白雾反而受惊一般,往地下躲去。 云清看着地面的阵眼,有些感慨。 滚烫的风吹席着他的脸,像刀一般,割裂出无数血珠。 衡山郡是一座大阵。 一座由宗族血脉连接的大阵。 浑然一体,心意恒一的衡山郡,与外姓的血脉终究不相融。 就像整个衡山郡里扎进的一根刺。 用我的血,破你的血。 第186章 青城山里苏先生 耳边响起一阵平稳脚步声。 张庆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掸了掸衣物,从容在火雨里走到云清身边,道:“小先生,何解?” 云清想了想,道:“衡山郡的老祖宗,不能活太久。” 一旦这样一个老修士彻底成型,哪怕身体无法寸动,他也会成为天地里一个棘手的东西。 张庆点头道:“是。想来大翊国土之上,亦不能容这样一位手眼通天的怪物。” 云清手掌上的光束,笔直地朝地底破去。手上的血珠,滴滴融入阵眼的白雾里。 像是清水里沾染上浊物,弥漫在火雨中央的白雾猛地开始扭曲,幻化成无数条软白色的烟气游荡。 高坐在黑塔上的老人,忽地感觉到不对劲。 源源不断往他身体里输送的灵气,在某些节奏点发生了变动。 然而在他掌控之下的衡山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片刻之间轻易改变灵气的走向? 老人猛地张口低喝,朝地面吐露出几个铿然字节。 每一个字落在地上,都发出轰隆巨响。 云清的脸色骤然变得极白。皮肤在无数灵气的围绕下,看起来几乎变成透明色。手腕深处的暗红色血管根根可见。 阵眼中央的白色雾气,化作游蛇一般,在天地和他的身体里疯狂攒动挤压。 灵气带着天底下最为精纯的力量,倘若是凡胎□□的普通人,无法承载这样精粹的力量,只会当场爆裂开。 然而云清作为天地凝结出来的魅灵,那些灵气强行破开他的肌肤骨骼,无数光线在身体里延伸滋长,却没有能够将他切割开。 云清坐在轮椅上,手肘支撑在膝盖上,手腕已渐渐透明到不可见。 在他身边,那些白色的雾气猛然爆裂开,像是无法承受外来的力量,在阵眼中央开始退避游走。 张庆静静站在他的身边,头顶上的火雨仍然在下,在他们的衣物上烧穿很多细小的窟窿。 -- 第351页 在被强行撕裂开的阵眼中央,一道光柱猛地炸裂开,白色的雾气砰然朝周围四散开。 还在往下掉落火星的衡山郡,一瞬间被白茫茫雾气浇盖。 那些雾气冲染着城池,冲击着规整的灵气走向,端坐在高台上的老人,眼神变得极为肃烈。 外界的灵气与他的连接变得极不稳定,原本输送到体内支撑他的灵气,这时候在天地里疯狂游走。 在无人可见的高空,老人的骨骼生出无数细小的裂缝。 老人手腕上的血不停往下流淌,流经瓦片,顺着高塔的飞檐滴落在地面上。 黑塔周围,像在下一场红色的雨。 老人对天地里的灵气感知得很清楚,所以他更清楚,衡山郡的阵眼,并不因为他的心意而动。 阵眼中央,无比平静。 那是他无法操控的,整个衡山郡的枢纽。 要保证阵眼的安全,只有迅速地,切断。 老人看着云清,低声道:“他们的心意,与你无关。” 说完这句话,周围风声大作。 无数道恐怖的气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在黑塔周围凝聚成一道冲天的气柱。 衡山郡被冲天的气柱切割成两半,随时可能被冲毁。 整个衡山郡的灵气都堆积到黑塔附近,只要有一点动静,都可能燃发一场大爆炸。 云清坐在一片白茫茫雾气里,周围的灵气虽然无法切割开他的身体,但是无数风浪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浑身拆散又重组。 血水顺着他的伤口,急湍湍往下直流。 地面上的沙子上,浸染一层近乎黑色的血液。 老人感慨道:“这样一幅模样,我倒开始明白当初教谕为何只收了一位徒弟。” 在这种时刻,老人的姿态反而无比放松,他看着地面上小如蚂蚁的两个人,低声叹道:“既是他们的心意,何必强求?” 云清坐在风里,灵气撕扯着他的皮肤,让他几乎无法说话。 天地里的空气在震动,地面在震动,云清的心脏在震动中疯狂跳动,几乎下一刻就要在躯体内生生爆炸。 他感受到体内的气海丹田在迅速往外泄溢,血水往外飞散,云清用尽所有的力量,努力让自己坐在原地。 因为流淌了太多的血,他浑身的衣物已经尽数湿透,看起来触目惊心。 而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这座衡山郡的力量,还远非尽头。 天地里响彻着撕裂的风声,老人能够猜到接下来的场景,被撕裂成无数片的人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云清的身体微微地僵了僵。 当初他在黑森林里死过一次,在血瀚海里亦死过一次,那么,现在呢? 地面上的石砖不停崩裂,整片大地都已经碎裂,露出数寸宽的沟壑。 而在残砖碎瓦中央,仍有一粒青草,在狂风中簌簌摇摆,却无法被连根拔起。 在阵眼的中央,云清的声音并不太大,却带着一道无法被遗漏的心意,有些突兀地出现在衡山郡里。 “他们的心意?他们当真心甘情愿送死?日后你坐镇衡山,口中断生言死,又有多少无知百姓,为你枉送性命?” 这道心意,突兀地落在衡山郡里。原本毫无疏漏的整座大阵,却因此产生了细小的波动。 一个人的心意很微小,但就像一根刺,冲进了固若金汤的城池里。 衡山郡沉默伫立无数年,所倚仗的,正是血脉宗族连接下同心一意的心意。 老人凝神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地面响起无数道呼啸声,浅白色的灵力在周围不停堆积,然后化成水滴落下来。 一座城池可以容纳这么大的力量,但一个人可以承载多少? 老人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衡山郡之外的剑光,已经到了。 混白色的雾气和耀眼火雨之中,一道剑光乍然临世。 在那道极端刺眼的剑光下,原本横亘在天空上的剑意,也渐渐消散。 天空上的云雾,天地里的灵气,也在这道剑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黯淡。 老人看向衡山郡之外,缓缓挑眉,道:“小苏,没有意义。” 苏蕴自然知道,倘若真是天命指引,道宗真要踏临人间,那么他此时此刻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意义。 可是人的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从苏蕴修道开始,整个道宗都在说,煌煌天道。 人的命运牵系于天道之下,一饮一啄,皆有注定。 司南天里走出来的人,常常会告他,天命之下,从无例外。 所以高高在上的修士们匆匆经过人间的痛苦别离、悲欢喜乐,而从无插手改变的意愿。 因为那是命中注定,所以一切与你无关。 从很久前开始,苏蕴已渐渐不再信任那些老家伙。 他时常看向天,会仔细想一想,天命之上是天道,天道……天道的背后,又是什么? 日月之后是天空,可无尽的天空之后,当真有苍天手持无数命线,牵动整个天底下人的命运吗? “天命这种东西,你见过吗?”苏蕴看着远处天空中盘旋的无数丝网,淡淡发问道。 老人没有言语,摇了摇头。 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命运。 但强如衡山郡的老祖宗,他已经可以牵引出整城信徒的命线,用以供奉自己。 -- 第352页 手握无数人的生机,岂非掌控命运的主宰? 既然有人可以手握命运,那苍茫天下,是不是也能够有人,能够斩断命运? 苏蕴忽地长笑一声。 他本就是开阖坦荡的性格,如今天地山海倒流灌卷,极目远去,天深地阔,旷野无垠。 苏蕴站在天地里,忽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决断之情。 “我想去看看。” 司天玄的脸色白而又白,他明白了苏蕴的意思,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 老人也明白了苏蕴的意思。倘若命运是真实存在的东西,那么用什么来证明它的存在? 唯有切断。 倘若你真正切断改变了命运,那么这世上的一切命运,就都存在过。 然而命运何其渺茫,以人类的肉身凡胎,这终究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老人微叹一口气,他看向苏蕴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疯子。而这时候要做的事情,只要将所有可能的障碍尽数清除干净。 在狂猎的风声里,云清清晰听见了城外的对话。 他来不及回头,五脏六腑皆燃烧如灼,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云清来不及细想,低声喝道:“苏蕴,滚回去。”刚一开口,血水顺着眼帘和耳朵开始往外流淌,无数的灵气在他身体里开始爆发。 苏蕴看着漆黑如墨的衡山郡,淡淡开口道:“云清,你救不了他们。” 他来自青城山,幼时在上京见过一道真正横绝的刀光,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他非常了解云清的手段,也非常明白他的心意。 苏蕴和云清,本质上只会看准自己选择的那条路,一旦走上去,绝不回头。 在苏蕴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清看向衡山郡的长街上,跪坐的无数百姓,脸色皆已惨白如纸,几乎要被生生吸干。 苏蕴并不是一个优柔寡断、过于恩义的人。 云清叹了口气,努力开口道:“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他们的选择,与我何干?”苏蕴微笑开口道:“我要救他们,与他们何干?” 这个问题的答案,云清无比清楚。 苏蕴,不是为了救人而挥剑的。 他救人不是为了世俗的道德、仁义,而只是为了自己。 他想去看一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哪怕一种办法,能够寻找到冥冥之中的命数,切断一切的注定。 在这一瞬间,云清几乎找不到半点辩驳的机会。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只会为了自己选择的道路奔赴,只要找到那一种可能,哪怕万死,也绝不回头。 苏蕴从修道开始,就已经站在一条没有回头路的道上。 他的心意太过果决锋利,以至于从来没有第二种可能。 在这苍茫的天地里,苏蕴看见了天命之下的唯一可能,就必然要用尽一切可能,去看一看。 这天底下人的命线究竟是什么?人的命运究竟存不存在?人的命线…究竟能不能斩断? 这些问题玄而又玄,从来没有人能够解答。 而这些问题,也是他修行长路上,无法解开的迷障。 因为无人解答,所以只能依靠自己。 云清坐在城内的阵眼中央,却能够清楚感知到苏蕴的心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是一种人。 然而在这种时候,他宁愿自己从未理解过苏蕴。 是不是死亡临近的时候,有些人就更加地沉稳与平静、坦然与无畏,无畏到毫无生念,冷静到情谊两消? 这世上的情谊与过往,没有一件能够留下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云清其实是知道的。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充当着离开的角色。 而在他放弃漠北的一切,回到中原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点,想到过往和恩义? 云清有些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眼前蒙蒙白雾,脚下的阵眼,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而在天地的灵气里,他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都在往外滴血。 想要结束这一切,只有迅速切断衡山郡里的结界与阵法。 被狂风卷起的白雾,遮盖了周围的一切。无形的雾气凝结成气浪,在身边嗤嗤爆开。 在血水和火光里,张庆掸了掸衣服,有些好奇似的,开口问道:“小先生应该知道,贸然前往衡山郡,很容易死的。” 云清看着眼前不断扩大的雾气,微微抬起眼,似乎在想到了很多别的东西。 “我为一己之念,自漠北奔赴中原。而他若要保住血瀚海全族,终有一日要赶赴道宗的天下。从始至终,我和他走在同一条路上,便已是此生大幸。” 张庆点了点头,微笑问道:“小先生,奈何手中无剑?” 云清没有再说话。 他手中的确没有武器。 在这一刻,他罕见地怀念起当年。 张庆掸了掸衣袖,努力将褶皱抚平,然后从容笑道:“既手中无剑,可否以我为剑?” 第187章 天不能拦我 说完这句话以后,张庆最后一次理了理衣服。 他甚至伸出手,将在混乱中有些飞散的头发拢了拢。 没有等待云清的拒绝与挽留,张庆迈开腿,朝着雾气弥漫的阵眼中央走去。 那些软薄的雾气在天地里徘徊,阵眼中央的白雾浓郁无比,像灵蛇在气柱里游动。 -- 第353页 从跨进衡山郡的大门,到走进衡山郡的中央,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云清看着他的身影,有些绝望般,缓缓开口道:“回来吧。” 他可以让苏蕴滚回去,然而现在,他的语气已然变得无力而无奈。云清坐在轮椅上,浑身上下皆是血,手里的光束切入地底,居然毫无阻拦的办法。 张庆站在雾气里,神色有些模糊不清,声音却带着明快的笑意,“小先生,自上京初见,我认识几位已经有两年多的时光。” 他的语气里,渐渐带上一点怀念的意味,“其实从一年前陛下派我入驻衡山郡之前,就已经找司南天的大人们测算过命数。” “天机不可测,但司南天的先生们测算的命盘里,衡山郡会彻底覆灭,而我是会死在衡山郡的。” “这个结果陛下知道,我也知道。我们都知道,这将是最好的一个结果。” 张庆沉默了会儿,眉头渐渐舒展开,道:“小先生,从离开上京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必然会有这一天。因此,今天的这一切,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云清的神情渐渐有些疲惫,手里的光束疯狂吸收周围的一切灵气,形成数个空气涡流,将他钉死在原地。 他缓缓开口道:“他让你死,你就送死。” 张庆摇头微笑道:“陛下的心意,我这辈子从未违拗过。若要说什么抗命的话,小先生日后若有机会,还请将我葬在秦岭山川之下,莫要让他们送我回京了。” 说完这句话,他大步走进阵眼中央。 白色浓郁的雾气里,猛然爆裂开无数细小气浪。 张庆被笼罩在光柱里,雾气挡住了气柱内所有的景象,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浓厚,只有地面石砖上,不断往外渗溢出血水。 这是张庆的血,自然带着张庆的心意。而张庆的心意,便是陛下的心意。 若说世上有谁最想抹除衡山郡和道宗的存在,唯有陛下。 因此,只有张庆的血,才能切断衡山郡里心意为结打造成的大阵。 血水顺着石砖往外流淌,又在灵气的带动下,顺着衡山郡的结界方向向四面八方的长街上滚动。 尽管越流越远,血水颜色越发黯淡,但是城市里薄软的雾气触碰到,却闪躲似的滑开。 天地里的软白雾气,因此动荡起来。 天地里响起无数道风声,是来自城外的,真正的风声。 整个衡山郡,破开了一道裂缝。 云清静静坐在原地,周围的雾气像是在燃烧,开始腐蚀他的一切关节和肌肤。 地面上的鲜红血水,像是燃烧的火堆。 他坐在火雨中央,看着爆发光明的阵眼,用尽一切力气,将手里的光束,捅了进去。 …… 端坐在高台上的老人,除了地面上结界的变动以外,还感受到了一道剑意。 作为被整个道宗看着长大的人,整个修行界对于苏蕴都太过熟悉。 所以,大部分都知道,苏蕴究竟是个多不讲道理的人。 他的不讲道理,是深入到骨子里,不被任何人说服。 衡山郡的漆黑夜色以及深沉浓云,猛地被豁开,天地里闪过一道极亮的剑光,像是巨大的闪电从九天劈来,直指衡山郡的心脏。 天幕被剑光撕开贯穿的裂口,雪亮的天光从暮云后照射进来,那些被剑光劈碎的结界,在天地里疯狂后退,像是被燃烧成焦黑的灰烬。 伴随着一声清脆剑吟,一道剑影从黑色天幕后刺了进来。 衡山郡的天因此被打破。 天后的光泄露进来。 浓厚的夜色被天光搅碎成无数片,散落在天空上。剑光落入城内,发出一声巨响。 突如其来的外界灵气,毫不留情捅入衡山郡。浓郁到极点的灵气,在星火的引燃下直接爆炸。 轰隆巨响后,衡山郡瞬间燃爆。 剑光冲进衡山郡的九层黑塔上,无数瓦片和碎石像飞舞的流星一样,在天地里飞刺着往外冲去。 围墙、石砖,以及所有受到爆炸冲击的事物,在一瞬间瓦解。黄河平原上瞬间蒸腾起一朵巨大蘑菇云,浓黑烟云中央不断往外飞射火红的星点,像是四散的烟花。 足有九层高,被衡山郡无数修士加持过的黑塔,在这一瞬间,彻底崩裂。 端坐在高塔上的老人发出一声惨叫,身下的木墙不断开裂,砂石和火苗簌簌地往下不停掉。 下一刻,黑塔就在轰隆的巨响声中,倒塌在地面上,天空不断往下坠落石块木块和砖块,沙子和灰尘下雨一样往下掉。 老人像一个球一样,扑腾坠落在地上。 他浑身上下不断往下滴血,衡山郡的结界被污血侵染,吸收到的力量在渐渐减弱,而外界的那道剑光……老人慢慢抬起满是血水的手指,朝苏蕴指了过去。 他没有再浪费力气用来 。而伸出的那根手指上,骤然爆发出一道极长灵光。 灵光里带着的火星和沙尘,打在了苏蕴身上。 衡山郡的老祖宗,继承了宗族门派里所有的心意,哪怕他浑身是血蓬头垢面倒坐在废墟堆里,也无比强大。 苏蕴在气浪之中,往后退了几步。 他有些困难的用剑支撑住身体,血水顺着手腕流淌到剑刃上。 -- 第354页 老人的力量,他亦无法轻易承受。 在这一瞬间,司天玄如坠冰窟,浑身发寒。 他的眼神无比复杂,像是一壶烧开的沸水,各种情绪在其中激烈震荡。 但无论他如何不甘心,这场战斗,已经超过了他的能力。 甚至在这片天幕之下,他找不到切入战场的方法。 可在这种关头,苏蕴忽然偏了偏头,看向脸色一片惨白的司天玄,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多大?” 司天玄不太明白他为何忽然问这种问题,手背上根根青筋直跳,几乎跃出皮肤。 “哦,是十岁。”苏蕴点了点头,平静说道:“我在上京的清谈会上见到你,司南天的老人请借教谕的力量,为你改天换命。” 司天玄艰难摇头,道:“苏蕴,你收手吧。” 苏蕴笑了笑,道:“我记得司南天的几位先生,说你的命线会停在三十岁那一年。算起来,是今年吧。” 司天玄看着他,几乎要在苏蕴脸上盯出两个大洞,“我自幼继承司南天祖训,自然明白之下,从无例外。苏蕴,天命终究虚渺,何必为此轻易送死?” 苏蕴说道:“我问过,若我偏要例外呢?” 他看着司天玄,慢慢开口道:“你认识我这么多年,自然应该明白,我从来都不服气那些老家伙。但由一线机会,必然要去看一看的。” 苏蕴自幼站得太高。 然而高山之上,又更高的天道。天道二字,太过虚无。高得几乎无法登临,远得几乎跨不过去。 从很久以前开始,苏蕴就隐约明白,那将成为他未来永远的心魔。 苏蕴看着司天玄,道:“你觉得呢?” 司天玄死死看着他,无法找到半点能够强行留下他的办法。在这时候,司天玄罕见地感受到了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艰难咬牙,勉强开口道:“你想做的,自然……是对的。” 苏蕴想了想,笑着摇头道:“其实你并不认同我的想法,不过你我之间,并无对错。哪怕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所以这一切,终究不过顺应本心而已。” 司天玄摇头道:“人若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这世间纵然有万种结局,有与你有什么干系?” 苏蕴点头微笑道:“那么,你替我去看看。”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剑劈了出去。 那一剑里,携带着无法想象的威压和力量。 仿佛千古天地里飘来的一道肃裂寒光,那道剑气里,裹挟着所有属于人的生机和灵气。 于无边夜色中,那道剑光仿佛天地里所有的亮光,是冰河极地里冰封的寒意,一剑封断了整座城池。 像是蔓延的冰川,整个衡山郡在一瞬间被寒意笼罩,火雨于此刻被浇灭,从苏蕴脚底到衡山郡的所有街巷里,石砖路上开始生出细密的寒霜,像是进入深秋的青山。 老人坐在黑塔的废墟上,那道剑光无法阻挡地冲了过来,切割开天地里一切雾气,然后切进了他的身体。 无数寒霜蔓延上废墟,爬上他的腿,凝结在他的白发和眉毛上。 每一点寒霜都带着剑气,每一道剑气都冲进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像是巨大的牢笼,瞬间切断了所有传输灵气的经脉。 老人无法抗拒,也无法绝望,他甚至无法生出半点情绪,只能远远看着那道剑光,冲进了自己的身体。 苏蕴站在一片虚无的云雾中,他能够感受到,身体里的每一寸都分崩离析,朝他远去。 然而在无数的云雾之中,他清晰看见了衡山郡所有人的命线。 那些命线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而又触手可及。 无数人跪坐在城市里,因为灵气爆炸的缘故,浑身是血。幸而有命线里灵光的笼罩,他们依旧还活着。 苏蕴站在漆黑的空间里,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命线,然后有些好奇地伸出手。 他伸出手的时候,手就化作了剑光,带着森然寒气,朝无数命线斩了过去。 咔一声轻响,最为虚软的一根命线,在他的剑光下被断裂成两半。 苏蕴看着天地里无数莹润的命线,神色无比平静。 他的手化作剑光,人也被剑光所笼罩,变作一柄真正的剑意。 天地里响起无数清脆的响声。 是剑与命线的切割,却发出碎冰一样的悦耳声响,整个衡山郡回荡着清脆的噼啪声,异常明亮。 天空上星火四溅,每一根命线被斩断,都闪耀着细小的火花。 衡山郡上空,弥漫着巨大的焰火。 无数道剑光,挥断了无数道命线。 被切断命线后,跪倒的人们失去所有力量,软倒在地面上。他们脸色无比苍白,陷入昏沉睡眠。 然而,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半个月也好,一个月也好,他们还会醒来。就像河边的野草,到了春天后,还会继续发芽。 苏蕴看了看脚下的人间,然后挥出了最后一剑。 他已经变作剑光,所以这一剑,是他所有的心意。 那道剑光,斩向了一根无法看见的命线。 司天玄的命线,在此刻被一劈为两半。 那道剑光挥散人间一切雾气,然后明亮地朝着天空飞纵,像是一道流星,倒飞上苍茫的天空。 -- 第355页 苏蕴在天地里,一回头,看见了在山川里疾走奔赴的叶三。 他看着叶三,就想到现在的自己。那个提着剑,为了自己的心意奔赴远方而不肯回头的苏蕴。 他看着云清,就想到当年的自己,那个提着剑,一心要斩尽天下魔宗的青城山掌剑人。 总有一些人为了一些目的奔走远方,就像他当年提着长剑,走过人间的无数山川。 在衡山郡外的三天,他不止一次想过,这无数百姓的心意,究竟与他有没有关系。 可看见疾走在人间大川里的叶三,他就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其实很弱小的是需要脊梁的。 有些是圣贤、道义、书生气。 有些是,他们。 苏蕴的佩剑,从天空上笔直地坠落下来,落在云清身前,然后笔直地刺进了阵眼中央。 苏蕴微微笑了起来,天地里开始下雪。 无数雪花纷纷落下来,像是深秋寒潭上的荻花。 第188章 衡山郡里有飞雪 这场大雪持续了很长时间,在即将到来的盛夏时节,衡山郡被一片泱泱雪花覆盖。 那些雪花片落在千疮百孔的城市里,将焦黑的瓦片、倒塌的房梁、沁血的街道、烧焦的树木,一一笼罩起来。 在积雪之下,衡山郡里有纵横两道剑光,笔直地刻在地面上,交叉成一个十字。 十字大放光明。 天地开始震动,衡山郡的结界瓦解崩溃,无数裂缝在一瞬间扩大,光明笼罩了整片城市。 白色的雾气弥漫在半空上,在锋锐的剑气里渐渐消弭,往四周散去。 空气中极为浓重的燃烧烟气,混合着刺鼻的爆炸味道,飞上了天空。 雪花落在黑色枯枝上,无声无息掩盖了灾后的一切。天地里无比光明,正午的阳光正好,倒散在街道上的人们,正平稳呼吸沉睡。 十字的中央,云清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眼前的阵眼。 风太大而猛烈,穿过长发与胸膛,汹涌地将他淹没在广阔大地上。 他静静看着被长剑最后一击破开的阵眼,什么话都不想说。 剑柄上还残留着一些枯血的痕迹,在雪花里无比刺眼。 在他面前的焦黑废墟上,浑身是血的老人看着他,慢慢发出嘶声长笑。 “为了虚无缥缈的天命二字,说到底,也不过白白送死罢了。” 云清跪在雪地里,他的衣袖上全然是血,手腕已经白得几乎透明。哪怕听见这句话,他也没有抬头。 衡山郡地处西北,一到冬天,极冷。 而六月飞雪的衡山郡,却温暖得令人心慌。 云清看见倒在地面上的张庆,用力拍了拍他,然后收回手,静静伏在地上。 张庆死在他的面前,苏蕴死在他的身后。 他努力站起身子,在积雪里摇摇欲坠。 忽然,刺入地底的那柄长剑,发出明亮的光芒。 无比温和,无比耀眼。 云清僵在原地,那柄长剑跃出地面,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看着那柄长剑,然后用它支撑在地面上,蹒跚地往黑塔废墟走。 坑坑洼洼的地面,让他走得无比艰难。 失去了所有命线的老人坐在黑色废墟里,嘴角噗噗往外冒血。像是被扎破的气球,浑身的灵气正从他的身体里四散开。 感受到急速流逝的灵力,老人慌忙抓起身边的土块,朝云清头顶上掷去。 云清一步一步朝他走,没有偏头躲避,石块和土块接连被投掷在他身上头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看着眼前状如疯魔的老人,眼神很平静。 在极端的平静里,老人慢慢感受到冷漠与嘲讽。 像是无法忍受这样的目光,他用双手举起巨大的石块,颤抖着胳膊想要将它掷出去。 在老人举起石块的时候,云清拄着剑,慢慢扭过头,离开了黑塔。 云清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走,好像刚刚那一瞬间,他只是为了亲眼看看眼前这个老人。 在那道独孤而艰难的背影里,老人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在别人的目光里,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愤怒地拍打着身边的废墟,声嘶力竭地喊到:“滚回来——” 一把微凉的匕首从背后捅进了他的心窝。 老人颤抖的双手悬停在半空中,愣愣看着从前胸露出的匕首锋刃。 血水从他的前胸喷了出来。 老人慢慢慢慢扭转过头,想要辨认清楚背后的来人。 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帘。 “弟子恭请老祖宗归天。” 一身黑衣的老行事,擦了擦满手的血水,从容走到老人面前。他看着满脸阴鸷的老人,微笑说道:“老祖宗,在下送你上路。” 老人艰难地喘着气,从肺管里吐露出连串的血泡。他嗬嗬了几声,嘶哑道:“你……你……” 老行事蹲下身子,看着眼前将死的老人,笑道:“老祖宗,我答应您将三山主看管好,不让他走出来。可他是从轮椅上坐着出来的,弟子的辈分终究不如人家,怎么好阻拦呢?” 老人的眼睛里血丝根根暴出来,他瞪着眼睛,颤抖着伸出手指。 老行事一巴掌拍下他的手,微笑道:“老祖宗,弟子当年有个兄弟,说不上多有用的人,还很愚笨,但他终究是我的弟弟。” -- 第356页 “教谕在上京要杀他的时候,您没出手。他从上京逃回来的时候,您也没有说话。他死在我手上的那个晚上,您也没有开口。” 他好整以暇地整理衣袖,声音却猛地拔高,“哪怕教谕已经死了一整年,哪怕知道三日后就是和清虚宗结盟之期,老祖宗,您也没有开口放过他。” “我们这些人在老祖宗的眼里,终究不过是一群可以利用的废物罢了。” 老行事微笑着凑近他,反手从老人背后拔出匕首。血水猛地喷了出来,他看着老人垂死挣扎的模样,一刀捅进老人的胸膛,飘然远去。 司天玄慢慢走了过来,他安静地看了看云清手里的剑,很久都没有开口。 云清看了看手里的长剑,朝司天玄递了过去。 司天玄沉默了很久,那柄剑横在半空上,慢慢沾染上了细雪。 良久,司天玄摇了摇头。 “既要往前走,手中岂可无剑,这是他留给你的东西,若有那么一天,你此生再也无需动武,还请将它送回司南天。” 司天玄背过身,在破碎的石砖道上慢慢往城外走。薄而瘦的身形在飞雪里,比风烟还淡。 这场雪的范围并不大,但是飞雪里的信息却顺着空气,飘满了整个修行界。 苍苍青山里,顾白露坐在院子的老树下,一群老母鸡经过,叽叽喳喳在他衣摆上留了一串脚印。 风渐渐有些大了。 顾白露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朝北方看了看。 往北看,他的视线越过十万大青山,漫无目的落在遥远的天际。 屋子的门猛地被风撞开,屋内灯影闪了闪,渐渐暗淡下去。 顾白露慢慢站起来,朝屋内看了看,极慢地走了进去。 屋内供奉的几盏油灯,散发着莹润的光芒。他小心挑了挑灯芯,银针落在了新熄灭的油灯上。 顾白露小心捧起灯盏,慢慢往屋外悬崖边走。 悬崖边山风极猛,山脚下老树起伏如潮,他看着无边青绿,微微笑了起来,道:“师父。” 过了片刻,他又开口道:“三师弟,我见你灯一瞬即灭,且有光明意。想来此行已获大圆满。” 他缓缓抬起手,手里的油灯盏,在风里化为了风沙。 林海在天地里倾荡,整个大青山,都无声地摇摆起伏。 长着长角的白鹿走过来,蹭了蹭他。母羊在身后咩了几声。 顾白露耐心拍了拍他们的脑袋,将几只母鸡捉起来,挨个提进笼子里。然后用木推车载着鸡鸭,往山下走。 他走到山腰的时候回头看看,大公鹿和母羊仍然站在悬崖边上。 顾白露微笑着挥了挥手,道:“回去吧。” 白鹿晃了晃脑袋,鹿角在阳光照射下无比耀眼。 顾白鹿走到山下时,看见了头发花白的老人。 他微笑着放开木推车,往后退了几步,罕见地行礼道:“二师弟。” 老人开口道:“师兄修行山字诀三十年,一身性命皆倚仗青城山。” 顾白露笑道:“我明白。” 老人持手后退几步,回礼道:“师兄欲往何处去?” 顾白露看向遥远的天边,自语道:“或许是南边,或许是北边,或许是……清虚宗。” 他看向老人花白的头发,微笑问道:“师弟尚未跨进修行界,也要离开吗?” 老人笑了起来,道:“当年我乃大翊一逃兵,如今也该去看看。” 顾白露点头道:“二师弟,可需要我送你一程?” 老人眯着眼睛看向山顶,缓缓道:“小苏的屋子,该收拾收拾了。我去替他晒晒被子,再出发。” 顾白露再行礼,道:“有劳,二师弟。” 他慢慢走下山,解开湖边的竹筏,将鸡鸭的笼子放上去,然后摇荡着竹筏往金山镇里去。 金山镇里的人,头一次看见青城山里走下来的大师兄。 顾白露耐心地将鸡鸭的笼子递给他们。 有人问到:“先生不养这些鸡鸭了吗?常常见到二先生来卖鸡蛋。” 顾白露笑了笑,道:“有些私事,可能要出门很久,顾不上它们了。” 人们噢了一声,又问道:“苏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给他留了正正的好酒。” 顾白露想了想,沉吟道:“他也有些私事,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不过我想,他这会儿应该也在喝好酒吧。” 人群点了点头,他们小心接过鸡鸭,又问道:“顾先生头次下山,应该多多坐会儿。还请用些饭。” 顾白露回头看了看青城山,耐心地笑道:“若回来的那天赶巧,必定要坐下喝一杯的。”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起哄的声音。 消息随着雪花传到了整个修行界,漠北草原深处,黑衣的修士坐在高坡之上,耐心的等待今天第一封情报。 有修士行走在草野里,呈上今日的纸卷。 秦无念慢慢打开纸筒,手指停顿在满是褶皱的飞书上。他摘下风帽,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下属,却慢慢笑了起来。 “这是从哪里来的消息?”他耐心而温柔地发问。 清虚宗执法堂的长老,从来没有温柔过。黑衣的下属们却无声地伏倒在地,浑身颤抖。 下一刻,那张信纸在秦无念手中碎裂成无数片,纷纷扬扬洒落出去。他朝前跨了一步,已走到人群之中。 -- 第357页 在人群里,他微笑着伸出手,直接扣住传信人的天灵盖,噗噗两声裂响,血水直接喷了出来。 “谎传军情,执法堂的规矩,全都忘了吗?” 黑衣的下属们无声地跪在原地,哪怕浑身颤抖,也无法站起逃跑。 秦无念站在腥湿的血水里,摩挲着有些发黏的指尖,忍不住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 很久以前,他是上京道院刚入门的学生。在很多宗门的弟子身后,他缓慢地行走在阴影角落里,看着刚刚修缮好的道院飞檐。 锦绣高楼,像是黑夜里无声张嘴的兽类。 在融融的灯光里,他在重重人影里,忽而看见一个人。虽然还未彻底长开,但已有极锐利而骄傲的一双眼睛,在灯光里静静飞扬。 来自老秦家的幺子,在那一刻,忽然想要站得更高一些。 站在高楼与山顶上,俯首一笑,此为——登临。 他前所未有地,想要站得最高。 后来上京的一树寒花里,张庆站在低矮街巷,微笑对他道:“你想与他比肩,不如跟随陛下去看看。这世上最高的地方,唯有颠倒天下的权力两字。” 为了一个有些模糊的念头,他走进了清虚宗的执法堂。执法堂里血色腌臢,哭声震天。 锈色流淌过他的鞋面,他的手指轻浮过粘稠的栏杆,温和而薄弱的眼神里,渐渐就染上了森寒血气。 从此,他再也没有害怕过。 在广袤的黄河道边,飞雪顺着天地在飘摇。 湍湍的急流边,叶三在匆匆行走。 忽然之间,他停下脚步,接住天空飘下的第一朵雪花。 那片雪花落在手掌心,并无寒气,很快融化成了水。 第189章 你看到的,我看到的 那片落在手心里的雪花,彻底融化成水滴,在阳光下反射着晶莹光点。 叶三慢慢将手举高,然后看向手掌的水滴。 隔着滔滔黄河与无边秦岭,他的目光透过青天与白云,落在遥远的衡山郡里。 这是今年的第一朵雪花。 中原道上永无止境的长风,将他一头黑发尽数吹得往后鼓荡。在这一刻,叶三明白,当初黑森林里初次相遇的青衣道人,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人世间。 叶三看着手掌里的水珠,慢慢闭上眼睛,然后攥紧了手。 水珠顺着手掌的缝隙里滴下来,落在脚边干涸的泥地上。 水珠划过半空的流光,令人眩晕。 苍峨的秦岭诸脉里,此刻应该在下一场极大的雪。等那场雪在阳光下融化成水以后,苏蕴在人间的痕迹就会被彻底抹除。 叶三心里来来回回颠倒往复,一时半刻,回忆如走马灯一般匆匆掠过,在脑海里并不停留。 他忽地迈开腿,在黄土平原上匆匆往前走。山川河流以一种迅疾平稳的姿态,从身边脚下匆匆流淌过。 从黑森林里初次见面,到石桥村外刻画在沙地上的剑痕,或者是青城山里被火炮炸碎的屋顶,各色画面急匆匆掠影而来,纷繁复杂地在脑海里挤压成卷,毫无透气的间隙。 叶三越走越快,在无数回忆里,石桥村的无数坟垒扑面而来,如同一把带着寒意的剑光,直劈脑门。 石桥村的八十三条人命外,苏蕴斩下一地的沙土,将无数坟垒彻底掩盖,塑成荒魂野地里一抹温暖尚存的高地。 叶三猛地顿住脚。白亮亮的回忆从脑海深处蔓延上来,生生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再一次往前方看去,无数村落与山脉之后,那个叫做苏蕴的年轻人已经不存于人世间。 在上京引他上路传道的时候,苏蕴就教过他,修行,即为告别。 每个人的修行大路,都只能孤独前行。 所以好好修行,好好走自己的路。 然而在中原地界的第一片雪花下,叶三真切感受到,在这条修行的长路上,有人渐渐远行,从此再也不见。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再抬首时,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表情。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回衡山郡。 在苏蕴的行迹彻底消失在人世间之前,他要回去见最后一面。 衡山郡的漫漫白雪,将天地笼盖成苍白色。就连终年苍翠的秦岭诸峰,也罕见地被大雪淹没。 在密密麻麻的丛林深山之中,苏蕴的死讯已伴随雪花,传遍了整个修行界。 而衡山郡的灾祸,也在同一天,传遍了天下。 作为横在中原和边境之间最高的门槛,从衡山郡举族反叛开始,来自南方的粮草军队再也没有顺利走出过秦岭。 在强大修士的威压之下,大翊的军队不得已潜入秦岭的深山老林之中与虎豹豺狼为伍,在荒山野岭之中潜伏逃避,以此穿过秦岭诸脉。 在下雪的那一天,躲避在老山中的人们敏锐意识到,有些机会来了。 化整为零的大翊铁骑在同一天穿行过大雪覆盖的深山,那些雪并不寒冷,因此他们行走过程中没有遇到太多困难。 他们穿行过沉睡的村落、安静到诡异的山门。 藏在秦岭山脉中金碧辉煌的门派建筑,此时在大雪映衬下无比肃穆。军士们小心经行过白色的墙壁,却猛然发现无数沉睡的道士。 那些从来高高在上的修士们,前所未有地变得如此脆弱。 面对积雪覆盖的山林和宗门,大翊的军士们甚至没有犹豫,他们在军令下迅速归队,分派成很多人数不一的分队,举着刀枪冲进了诡静的大门。 -- 第358页 巨大石门前的雪坪,极快地被修士们流出的鲜血覆盖。 他们绝大多数还没来得及醒来,就在睡梦中迎来一场真正的屠杀。而有些匆忙惊醒的道士们,在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情况下,还没来得及呼喊就彻底死去。 在山林里躲避了整整十天的将领们,站在悬崖边看向黑白二色的衡山郡,呼出了一口滚烫气息。 衡山郡里一场前所未有的战斗波动,让老山里的树木都变成大片焦黑色,还有很多将士们没有来得及躲避火雨和气浪,因此受伤不清。 但是探子们带来了足够好的消息。衡山郡遭逢大难,那位老祖宗彻底死了,就算侥幸活下来的人,也睡得足够死。 所有人都感动地朝东方叩首。然后肃然举起武器,无声地在军令下前行。 在苏蕴死的那一天,大翊的军队从秦岭老山里走了出来,然后展开了一场针对衡山郡的,彻头彻尾的清洗。 在积雪覆盖的碎石板路上,云清抱着手里的长剑,静静站在原地。 过了很久,他蹲下身子,将张庆的眼帘拢上。 而在他艰难动作的时候,无数兵马冲杀进了衡山郡。他们举着手里的长刀,还没开口说话,就已经斩落下一个人头。 血水在他身边溅起三尺之高,无声的兵马经过他,整个衡山郡沉默如死城。 看着眼前蔓延开的血水,云清用剑柱起身子,有些困难地站了起来。 他的腿还不是很好用,看着眼前一场针对修士的屠杀,他在空气中挥出一道微薄的气浪。 然而在出手的一瞬间,几个骑兵身后,一道猛烈箭光自城楼下疾射过来,带着某种符咒被燃烧后的味道,猛地钉在了他的手腕上。 云清猛地倒退几步,那柄铁箭扎进手腕,激起一连串小火花,符咒触及身体的一瞬间开始燃烧,将伤口附近的皮肤瞬间烧成焦黑色。 在无数人马之后,那道长弓甚至没有停下的意思,朝着阵眼中央连着发出三箭,钉在云清脚前。 然后,提着长弓的中年人才悠悠跳下马车,从人群里穿行而过,来到了云清面前。 “小先生,我劝您一件事,看在您带我走出漠北的份上,我并不想轻易惹你,所以今天的事,就请您安安静静当做没有看见,咱们日后依旧好相见。” 听见这熟悉的轻佻口气,云清慢慢抬起头来,道:“李见青。” 李见青吹了吹手指,微笑道:“小先生,我明白。能够从衡山郡老祖宗眼前活下来的人,我自然杀不了。然而张大人早年一直和道宗不对付,因此手里有些倚仗,您若想强行救人,我还是拦得住片刻的。” 说到这儿,他看着张庆的尸身,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将头砸在了地面上。 在他说话的间隙,衡山郡的每个街巷里都站满了黑甲的骑兵。他们乌压压涌进城市里,无声地举起手里刀枪,只等一声号令。 云清看着他,被斩杀的人流淌出温热血水,从干净洁白的雪地上蜿蜒开。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静踩过三根飞箭,从李见青身边经过。 李见青跪在雪地里,忽然爆声喝道:“小先生,你当真要救这些人?” 云清用手推开他的肩膀,道:“他们是苏蕴救下来的人。” 这句话里的含意很简单。他可以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却无法不在乎一个苏蕴。 李见青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明意味,他咬了咬牙,开口道:“小先生,您比我更明白,衡山郡的根基就是血脉宗族四个字。。” “这样一座城池,哪怕死了一个老祖宗,死了几个代理人,只要血脉还在,就依旧会发芽。” 他看了一眼云清,摇头道:“小先生是个修行人,自然不会明白宗族两个字的力量。而对陛下来说,要抹除这样一个衡山郡,只有——” 说完这句话,他手里的长剑猛地扎向地面。 剑刃与石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街巷里的无数长刀在雪地里泛着银光,齐刷刷斩落下来。 整个衡山郡里溅起无数血水。被大雪覆盖的城市,像是被撕裂出无数伤口。 或许因为雪太白的缘故,那些流淌的血水,带着沉沉黑寒之意。 云清定定看着李见青,从来宁和的眼睛里,闪现过一丝惘然。 他扭过头看向铁甲森寒的无数铁骑,脸上已看不出一丝表情。 高悬长刀的骑兵们无声看向中央,由于担心云清下手杀人,远在城门边的弓箭手已拉满了弓。 李见青急扫过他一眼,俯身跪倒在地,说道:“小先生,自衡山郡举族反叛,死于秦岭的大翊将士又何止千百?小先生,您今日若要为苏蕴强行留下他们,只有从我身体上跨过去。” 这句话像是一句废话,但留下的问题却是致命的。 若要救人,就先杀人。 衡山郡的性命,与李见青的性命,谁轻谁重? 一个举族反叛的衡山郡,与满城大翊的铁骑,又谁轻谁重? 如果今天一定要死一些人,他又如何去选? 在这一瞬间,云清看着遍地血水与尸身,忽然觉得极累。 黑森林的日日夜夜,心里的心魔一遍遍告诉他。终你这一生,所求无一得偿。 你想拯救的,无法拯救,你想保护的,无法保护。 -- 第359页 你以为的亲情恩义,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虚妄,而你能做的,也不过眼睁睁看着,信任你的惨死于眼前。 而在如今的衡山郡里,心里的声音又一次告诉他。那些普通人啊,你也管不了的。 你看那吵闹不修的人间,为权力兵戈相向,转眼就是无数血海。而你,无话可说,无力施为。 你以为你能改变任何一件事,其实你从来没有改变过哪怕一件事。 在沉默里,城里的兵马与他们发生微妙对峙,李见青一把拍向地面,尖锐喝道:“动手!” 在他说话的同一刻,一道剑光从城门外飞了进来,直接击在李见青的双腿上,将他掀翻在黑塔的废墟血水上。 满城的骑兵,高举长刀,无声看向了洞开的城门。 叶三一路走得极快。他想,无论如何,苏蕴留下的最后痕迹,一定要赶在雪化之前去看看。 他走到衡山郡外官道上的时候,鲜血已经顺着城门的门缝,湍湍往外流淌。 原本洁白的积雪,此刻已经被染成黑红色,看起来泛着陈旧血腥的脏污痕迹。 叶三站在城门外,血水流淌过沙土。叶三看着眼前死黑色的城门,心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定茫然。 这座城里,很多人死了。 在被血水融化的积血堆里,叶三提着剑,从城门口下经过,一步步沿着石砖路往里走。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看见街巷里倒着很多尸体,还有很多人从睡梦中惊醒,惊惧地看着眼前一切,开始尖叫。 那些人物都很普通,有些是道馆里的修士,有些是普通的道士,还有一些,则是衡山郡里最为普通的宗族子弟。 道路两旁的骑兵满是戒备之意,看向叶三的眼神如临大敌。而刚刚醒来的人们,痛苦发现死去的老祖宗,又将满是仇恨的目光投注他们身上。 “你们该死,通通该死!”人群里传来尖锐恶毒的诅咒痛骂声,愤怒从每个人脸上浮现出来。九层的黑塔倒塌在眼前,老祖宗早已死去多时。 泪水在一瞬间,充斥了他们的眼眶。 叶三扫视着场上所有人。 他的目光并不寒冷,却有强大的威压在一瞬间席卷了整个衡山郡。他提着手里的长剑,慢慢问道:“你们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从漠北仓皇逃难,到战场上的血腥斗争,再到不老城幻境里,三月屠尽满城人。一路走来,他的心境早已不是上京那个跳脱的少年。 他早已杀了很多人。 他甚至可以亲眼看着衡山郡所有人迎接死亡,如果没有苏蕴。 这句话里的意味太过明显,整个衡山郡渐渐变得无比平静。汹涌的声音停息下来后,只有温热的血水在地面上流淌的声音。 在极为强大的威压下,人们的目光带上畏惧的神色。愤怒,恐惧与厌恶混合在一起,让他们不自觉往后退避着身体。 而对大翊的铁骑来说,任何一个修士,都是异类。 道路两旁笔直悬着无数明刀,叶三在刀林里一步一步走,无数人的目光沉默地汇向他。 叶三的目光,落在云清的身上。 李见青双腿已经裂开,血水湍湍流淌出来,在感受到愤怒之意的一瞬间,他大声喝道:“所有普通人押运前往东都,叶乘风,这是大翊最大的让步。” 叶三依旧没有说话。耳边已经充斥着人们的哭喊和叫骂,他们被强行拖拽起来在雪地上前行,然后运往城外的空地上。 但是他依旧很沉默。 谁也不知道叶三在想什么。 风吹过云清的头发,他从长发缝隙里看见了叶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没有抬起头。 叶三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来衡山郡,想看一些人。 在那些飘落的雪花与散落灵气里,他看到了很多东西。 那是苏蕴亲手斩断的命线,也是苏蕴亲手救下的人。 可在苏蕴死后不到半天的功夫,他们转瞬又迎来了一次普通人的清洗。 苏蕴在一场战斗里耗费所有的心力,却依旧只能迎来那些人,死于人间。 在这一瞬间,他看着云清的脸,只想问问他,李长空,这就是你的选择? 这就是你自漠北赶赴中原,想要看到的人间? 苏蕴的死是为了什么,你的回头是为了什么?你们究竟,改变了什么东西? 他慢慢伸出手,剥开云清散落的长发,想要仔细看清他的眼睛。 “李……” 称呼一变,意义已然不同。 远处混乱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痛苦尖叫。 “谁让你们来?你们都该死,李长空该死,苏蕴,苏蕴也该死!” 叶三神情无比复杂地看向人群,下一刻,一道剑光从袖中飞起,无比精准地捅破了那人胸膛。 血水溅射的时候,周围在涌动的愤怒气息里,变得极为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这样一个人,不会介意再杀很多人。 在所有人等待他下一步动作时,叶三收回了手。在他面前,云清双腿一软,慢慢跪倒在混乱的雪地里。 他跪倒在叶三面前,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他没有半点声音,也没有半点表情,却让一切看见他脸的人,都感受到了奔涌的痛苦。 叶三定定地看着他,神情无比疲惫。他伸出手,慢慢拢上了云清的耳朵。 -- 第360页 那双手坚定地阻绝了一切声音。 叶三的手指用力扣着他后脑,无端地发力。而看向周围血地的一双眼睛,几如烈火熊熊燃烧。 他双唇开合,无声地开口,道:“李长空,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第190章 岁月忽已晚 在这天夜晚,大翊的军队悄无声息占领了整个衡山郡。被爆炸冲击力彻底毁掉的街巷碎瓦边,撑起了很多行军帐篷。 从这一刻起,原本属于宗族诸派的衡山郡,才彻底重归大翊。 黑沉沉夜色下,帐篷外的火堆在城里燃烧,将地上的积雪迅速融化。空气里的血气和燃烧气味混合在一起,一直往城门外飘散。 守卫在城墙垛口上的士兵往黑漆漆平原上扫了一眼,忽然开口问道:“大人,要放他们走吗?” 李见青看向城门外的木板驴车,微怒道:“不放他们走,谁能留下一个五境的修士?” 城墙上沉默了片刻,方才有人陆续开口道:“他们带走了张大人……” “哪怕张大人死了,也不能落在几个修士的手里。” “身为大翊同袍,怎能眼睁睁看他死后也不得安宁?张庆祖宅远在上京小庙村,哪怕无法将他安置回去,也该好生下葬才是!” “统统给我闭嘴!”李见青面色霜寒,道:“一个苏蕴就可以毁了衡山郡,难道现在还要去招惹一个叶乘风?” 他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目光穿过夜色落在城墙下的木板车上,很久都没有再开口。 驾驶着驴车的叶三,握着竹竿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尽管背后的目光如影随形,但是他并不想开口说些什么。 秦岭诸脉潜藏在身后的夜色里,无数人的眼睛藏在衡山郡里,叶三可以轻易阻断很多目光,但是他什么也不想做。 他不想说话。 晚上的风有些凉,驴车的木板上裹着一张草席,风一吹,草席的一角就卷起来,在风里啪嗒啪嗒。 云清坐在他的身边,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衡山郡没了。 张庆死了。 苏蕴死了。 司天玄走了。 但是这个人间,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无数的血火在身后流淌,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叶三的后背微微有些发凉,他甚至不太敢回头。一回头,就是苏蕴死后漫山飘零的雪花。 他并不畏惧死亡,但是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费尽心力一步登天,所有的结局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他更无法释怀,为什么苏蕴救了那么多人,可那些人,依旧想让苏蕴死。 那么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叶三抬起头往天上看,秦岭的山脉高高伫立在天地间,广袤天地里唯余风声渺渺。黑色平原上,只有灰驴的马车载着三个人。 有一两只山鸟自半空滑翔而过,略为迅疾。叶三看着那飞掠过去的鸟羽,手里的竹竿微微一顿,停在了半空中。 他想到青城山里那只鹿,雪白长角划过深山中诸多青叶,亦当如此迅捷。 来去匆匆,滑过人间,没有痕迹。 衡山郡的积雪已经快化了,它们会融化成水流淌进地底最深处,从此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苏蕴当初教他,修行终是一人之道。 苏蕴如今又用行动告诉他,生死皆是平常事。 可生死再过稀松平常,也终归该有一点点可以捉摸的方向。叶三看着黑沉沉天空,黯淡星光从云层里透下来,他想问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灰驴停在山脚,冰凉的山风从林间呼呼吹到脸上,叶三猛地搓了搓脸,他看着地面上慢慢被挖开的坟坑,和一抔新的垒土。 过了会儿,叶三从树上拔下新鲜的枝梢,插在坟墓前的泥土上。孱弱细小的树枝在风里颤悠悠,发出轻微细响。 他和云清坐在张庆的坟地前,坟墓后的溪水从山间流淌,往下一直流淌到那条黄色的大河里。 叶三伸出手,拨了拨树枝,缓缓道:“张庆,当初在衡山郡的时候,你说,祝我顺遂心意做个好人。” 他摇了摇头,道:“我那时真是,什么都不明白。” 远处的枯叶被风吹着,打着卷落在坟地上。叶三定定看着新起的坟墓,道:“我不明白。” 这句话并没有发问的意思,云清却猛地侧过头,朝他看了过来。 叶三从未见过他这样一双痛苦破碎的眼睛,他看着云清,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问道:“苏蕴为了他们送死,你为了他们回头,究竟有没有意义?” “他们”,指的不仅仅是衡山郡,而是整个天下。 道宗神国,从始至终,是整个天下自己选择的通天大路。 与天下人违背的人,只能是错的。 从一开始,那些天下的人,从来不想要别人拯救。 叶三明白,如果没有答案,那么从始至终,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错的。 可想让所有族人活下来的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一个想救下满城百姓的苏蕴,错在了哪里? 那个在漠北草原上挣扎回头的云清,又错在了哪里? 他找不到答案。 远在银杏树下的老人,慢慢走到山巅上,然后抬眼往远方看去。 树影的轮廓在黑夜里张牙舞爪,司南天家的老太爷,此刻却在老树下的躺椅上喝茶。 -- 第361页 他们两个的目光碰撞一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 苏蕴死了。 自不老城破碎后,路行之在书房里静坐了整整五天。这五天的时间里,外界发生了很多事。 从白天感应到半空中遥远剑光的那一刻开始,路行之就在等待一个结果。 苏蕴的死并没有让他感受到愉快,相反,他的心情隐隐有些复杂。 他了解苏蕴,所以知道他不会轻易放任生死。但是当那道剑光彻底湮灭的时候,路行之无法避免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这个结果与他预料的,产生了一些偏差。 衡山郡已毁,这很好。清虚宗的天下,容不得一个有异心而又过于强盛的衡山郡。 至于衡山郡再度被大翊占据,路行之并不在乎。只要清虚宗还在,这片天下终究是道宗的天下。 他只是没有预料到,苏蕴在死前的一刻,斩断了衡山郡里无数人的命线。 在过去千百年里,道宗一直奉行的理念根基即为“天道”二字。 天道不可违背,天命不可改易。 命线代表了每个人的天命。 如果命线可以斩断,那就意味着道宗的根基,出现了漏洞。 所以他不得不连夜走向山顶。 坐在躺椅上的老太爷看向他,道:“行之啊,司家一直说天命不可违背,然而现在呢?” 路行之背着双手,看向老太爷,因为不老城破碎,他的手仍有些苍白,“一个苏蕴能够斩断衡山郡的命线,但他们的命数改变了吗?他们没有死在衡山郡的手里,也死在了大翊的手里。” 对于他的回答,老太爷点了点头,缓缓道:“但是,天玄的命线也断了。” 与衡山郡所有人不同的是,司天玄一直到现在,还活着。 路行之背手看向远方天空,沉默不语,神情有些寂落。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苏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数,也因此触碰到道宗的底线。倘若他没有死在衡山郡,我也会出手。” 老太爷道:“事到如今,你反而不肯开悟,更为疯执,何苦?” 路行之摇头道:“天下大势无可阻挡,老太爷,从开始到现在,你们都在寻找道国的漏洞,但苏蕴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他看向远方,神色无比平静,道:“既然他可以斩断命线,那么,我也可以代表天道。” 既然人力可以斩断茫茫天空里无数命线,那么他的心念也可以有足够的力量,抹除这世间所有的漏洞。 只要他的心念,能够成为世间的心念。 他代表世间。 所以他代表天道。 如此而已。 路行之看着漆黑天空,夜色无法阻挡他的双眼,看着无声寂静的清虚宗,他从容道:“若我为天,则苍天以下,皆吾之心意。” 老太爷沉默看着眼前的茶水,神色有些倦怠,低声道:“你要杀了他们。”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如何让天下心意恒一?路行之在苏蕴死的这一天,终于给出了新的答案。 抹除这世间所有不同的声音。 路行之道:“清虚宗有慈悲心意,也有雷霆手段。大浩劫后,方有新世界。” 老太爷平静看着他,淡淡开口道:“包括我?” 路行之看向老太爷毫无起伏的双眼,没有回答。 他向半空中伸出手,抓住天气里肉眼无法察觉的灵气。在他的手里,无数的光丝瞬间汇聚,朝着遥远天空飘荡。 于是整个道宗,在这一刻,收到了他的心意。 天底下无数的道观里,人们走出房门,无声地传达清虚宗的意志。 老太爷放弃了一切辩驳,最后说道:“那位叶乘风,是会杀人的。” 路行之闻言微笑起来,他在山巅之上张开双手,说道:“人,不是这么好杀的。” 说完这句话,路行之宽大的衣袖下,无数灵气汇聚成星海,向整个天下浩浩荡荡飘散开。 第191章 人境之海 无数道观里敲响铜钟。在那一刻,整个道宗开始传达清虚宗掌门大人的心意。 而远在秦岭地界的叶三,对此并无察觉。 他坐在张庆的墓地前,周围的夜色非常浓厚,树影在山间梭梭响动,他用竹竿敲了敲小毛驴,让它安静一些。 毛驴在原地转了转头,停住了脚步。 在无声的目光里,叶三才扭过头,看了看云清。 一回头,黑暗的平原上忽然出现一点红色的火光。 那道火光极远而小,应该是有人举着火把在山间行走。 叶三有些疑惑地展开目光,在天地浮动的灵气里,他忽然感应到了极为广阔的人息。 无数人的气息。 冰凉的山风从秦岭深处吹响,叶三静静坐在新起的坟地前,插在地上三根树梢在风里不断摇晃。 云清忽而开口道:“有人。” 叶三点头回答道:“很多人。”他站起身来,随手摇晃着手里的竹竿。因为地势比较高,他向低处平原看去,瞥见了更多的火把。 叶三一直往远方看,才发现火把远比自己想象的多。起伏的山坡里、低矮的老树边、甚至湍急的溪流边,都点起了红色的火把,看不到尽头。 无数的火把在漆黑夜间汇集,像是星火掉落到人间。 -- 第362页 密密麻麻,猩红一片。 周围的夜色越来越淡,在绵延数百里火光之下,浓重的山雾和漆黑夜色都被冲散,叶三站在坟墓前,如同站在一片红色星海里。 火把自然是人托举起来的。 所以每一个火把下,都有一个人。 人群像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无数人从茅屋和村庄里走出来,道观的钟声响彻了天下每一个角落,在悠远钟声里,路行之的心念传遍了天下。 人们没有画像,也没有书信,却在同一刻自钟声里接收到了命令,也明白了魔宗掌教究竟什么模样。 叶三站在人海中央,慢慢坐上了驴车。 他颠了颠手里竹竿,面色微寒道:“路行之派这么多普通人来,是想让他们用唾沫淹死我吗?” 说完这句话,一颗石头嘭一声,从远方掷来。但是因为距离太远,石头并无伤人的力气,只掉在驴车前方几米,砸出一个浅坑。 人群鸦雀无声,无数眼睛从火把下方看过来,像是漆黑夜里的群兽。 叶三静静看着那块石头,问道:“哪个兔崽子扔的石头?” 话音刚落,又一个木块从远方丢来,落在他们身前的坟堆上。 叶三神情越发平静,说道:“我最不喜欢和普通人打架,拖泥带水,小打小闹,从来不痛快。” 他放在木板上的长剑,在夜里发出淡淡微光。 坐在木板上的云清,忽然开口道:“你杀不了他们。” 叶三回答道:“你应该明白,我并不是很仁义的人。手底下亡魂多了,难道会介意几个普通人的性命?”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走下了驴车。 叶三牵着毛驴,一动不动看向四周的山川和平原。 人群像洪水一样,冲刷着黄河外的官道,无数火把点亮了黑夜,叶三几乎能够看清他们的脸庞。 他很了解云清,云清自然也很了解他。 在见到茫茫人海的那一刻,叶三就明白,他无法轻易杀出一条血路。 算到现在,他已经横跨了两段人生里最年少的时光,能够做到面对自己。 但是他能够见自己,却依旧无法做到见苍生,更遑论是与苍生为敌。 涛涛的人群像是洪水,汇聚在衡山郡之外。看着城外官道上无数的火把,城墙垛口里的弓弦已经拉紧,下一刻就能破开夜色,捅进人的胸膛。 李见青沉默看着城墙下的人群,手掌悬停在半空中。 身边的将领低声喝问道:“衡山郡乃是中原喉舌,既然驻扎进城,就不能有再度失守的道理。可如果城外流民百姓当真破门而入,难道你我还要对陛下的子民刀剑相向?” “废话!”李见青的脸色黑如锅底,他指着远方的火把和人群道:“你要我怎么办?如今箭在弦上,但谁敢下令杀人?真要射杀了这群流民,附近百姓群起而攻,衡山郡要费多大心力来收拾这儿的烂摊子?” “不要装傻,你知道我想杀的是谁。”将领声音森寒,看着人群道:“谁把他们引来的,谁就该死。解决掉他,百姓自然散去。” 李见青的手猛地拍在城墙上,暴怒道:“我看你们是打仗打坏了脑子!这把弓,你杀一个五境的修士给我看看!” “你跟随张大人多年,手底自然还有别的东西。”将领一双眼睛直直看过来,道:“如今势态到这个地步,就算阻一阻也是好的。” 李见青忍无可忍,指着他鼻子尖道:“如今道宗势力旺盛到这种地步,我看你是没有脑子,还想把他也推到路行之那边!” “闭嘴,不要吵了。”终于有人做了决定,“再等等,若他们不进城,就不要轻易出手。” 城墙上的目光穿过火光,落在坟垒边的人群上,“可如果有人要进城,不管是谁,给我守死了。” 叶三牵着毛驴,云清坐在毛驴车的木板上,他们离开了新起的坟堆,在官道上慢慢行走。 人群慢慢地自远方涌过来,像是洪水冲刷过平原,汇聚到官道的两边。 无数的火把挤在一起,将道路两边都照得无比明亮。 人群的眼睛也被火光照得透亮,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诡异。幽亮的目光随着他们行走的路线追过来,像是暗影里潜伏的蛇群。 叶三牵着驴车,一言不发往前走。周围只有火把燃烧的声响,更显得安静。 人群看着夜色里两个人,神情微惧而紧张,又有一点复杂的狂热气息。 面对魔宗的掌教,他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连后背都在微微颤抖。 叶三在目光之中走了很久,因为人群的缘故,他走得很慢。 终于在一个抬头的功夫,他停下了脚步。 叶三慢慢看向前方,道路两边的人已经汇聚直身前,拦住了他们所有行走的方向。 人群就像潮水一般,彻底包围了他们。 叶三平静地看着三尺外的人群,开口道:“让开。” 他的声音冰冷坠地,像是一把刀,破开了死寂的夜晚。 没有人回答。 人们沉默包围了驴车,无声看向火把中央的两个人。茫茫的人海形成密不透风围墙,彻底淹没了两个人。 一粒小小的石子,从人群里飞了出来,笔直地丢向叶三头顶。 叶三扫了一眼石子,石子啪嗒两声落在驴车前面。 -- 第363页 周围的人群有些畏惧地倒退了几步,因为担心叶三暴起杀人,他们的目光来回徘徊,落在地面石子上,神情在火光下更显阴森。 叶三弹出剑刃,道:“我再说一遍,滚开。” 在他略显冰凉的语气里,有人噗通两声,双腿一软,坐在了泥地上。 之后,更多的人在火光里坐了下来。 整个人群像是退潮的海水,依次矮了下去。所有人都举着火把,无声地坐在道路上,将驴车边的两个人包围起来。 人们的目光无比畏惧,又非常惘然,但他们坚定地坐在道路上,盯紧了叶三手里长剑。 叶三看着人群一言不发,此刻他已没有说话的必要。手里的长剑在火光里闪着微黄暖光,他慢慢往前逼近,然后将剑扬了起来。 最近的男人坐在地上,惶急地往后缩了缩,手紧紧撑住地面,却依旧没有站起来。 他抬头看看叶三手里冰冷的长剑,眼神急速变幻,有惘然、害怕,也有狂热、坚定。 耳畔的钟声在回响,男人发出一声急促喘息声,猛地闭眼低下头,喊道:“道宗的大人不会放过你们……” 他的话才说了半截,就扭曲成痛苦的惨叫声。叶三踩在他的小腿上,微微屈膝,直接压断了他的腿骨。 叶三从来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从最初开始,他觉得所有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今夜同理。 被生生踩断了腿骨的男人惨叫着在地上打滚,他抱着自己的腿不停扑腾,周围的人眼神在他的惨叫声里来回徘徊,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叶三静静看着他,举起了手里的长剑。 然而,那道剑在半空中被一只手拦下了。 叶三并不回头,问道:“你想拦我?” 云清坐在驴车上,神色有些复杂,他摇了摇头道:“我从不会拦你。只不过,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 他望向眼前涛涛如海的人群,道:“叶乘风,你杀他,只会是一个开始。” 叶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旦开始杀普通人的步伐,无论是他的罪行还是魔宗的名声,都不会有再度回转的机会。 如果眼前这条路见了血,那么接下来的路,就只能继续用鲜血洗刷。 他将会迎来一个彻头彻尾,与天下为敌的局面。 但是他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什么时候有路回头?李长空,哪怕穷途末路,我从来不回头。” 云清轻轻按下他手里的剑,道:“可我希望,不论何时,你永远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第192章 我请诸君见苍生 站在银杏叶下的老人,朝着天地山川伸出双手,无数银色丝线落在他的手里。 他虚虚拢起那些银色长线,像拢起无数人的命运。 天下的百姓承载他的心念,如滔滔洪水,席卷了大翊每个角落。 那些心念的洪水会带着清虚宗的意志,冲刷整个天下,将所有不同的杂音都抹除干净,只留下白茫茫大地。 然后清虚宗会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种下新的种子,重新带领人们走向道宗神国。 司家的老太爷轻咳半声,缓缓道:“我曾听闻极西之地的传说,天神见人间万恶,便妄图以洪水毁灭世间。” 路行之微笑回答道:“老太爷明白我的心意。” 他有些神往地看向漆黑大地,道:“我见人间万般杂念,如同野草繁芜。若吾之意志可以冲刷世间诸多声音,道宗方有自由生长的天地。” 老太爷摇头道:“很多人会因此死去。” 路行之回答道:“苏蕴死后,我从此开悟,并不在乎人间生死。” 老太爷道:“你当真疯狂至此,不论人间死活,妄图以一人心念操控天下?” 路行之笑道:“破而后立,此乃天理。若非大痛苦与大毁灭,若非天下诸派断绝,如何能打造一个干净道国?” “极西之地的传说里,天神毁灭世界,世界自干净大地上新生。我亦愿神国生于透明清澈土地,从来没有半点杂音。” 他伸出手,抓住了一把清风,声音里有无限神往,“老太爷,无论是你还是苏蕴,还是李长空或者是叶乘风,他们可以说我的手段有错,却从没有人找出过那方世界的错。这就意味着,我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 老太爷道:“天下终非清虚宗之天下。” 路行之道:“道国乃天下人之道国。若真有一日,人人生而修道,十万飞仙遍经四海,哪怕以贩夫走卒之身,亦可下五洋登九天,老太爷,我又错在何处?” 老太爷沉默良久,终于道:“手段错了。” 路行之恍然大笑,“天下人选择的道路,谈何对错?今夜我便请诸位看看,天下人自己的决定。” 老太爷支撑额头,似是不愿讨论这个话题,就此在晚风里沉沉睡去。 衡山郡外的黄河道边,叶三站在火把中央,潮水一般的人群笼盖四面八方,下一刻就能将他们淹没。 他看着近乎疯魔的人群,问道:“李长空,我若不杀人,怎么走出去?” 他的语气很平静,然而称呼一变,云清的脸色就渐渐变了。 叶三将剑刃举至眼前,语气很平和,说出的话却无比残忍,“苏蕴死后,我很难相信善恶有报、罪有应得几个字。若你们想救的就是这群没有脑子的废物,又有什么意义?” -- 第364页 叶三看着剑,剑光反射进他的眼里,异常森寒。 云清的手顿了顿,想要抬起来,却缓缓地放下了。 从叶三的声音响起那一刻,他就不由自主想要往后退。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情绪在心底拧绞翻腾,几乎卷土重来。 从苏蕴死后,他再也拿不出完整的答案。这对他修行的道路来说,几乎是致命一击。 他定定地看着叶三,忽然开口道:“既然已入五境,空间的限制对你而言已经不存在。你想离开这里,并不难。” 他知道叶三为什么一定要牵着毛驴。 因为他只能行走在大地上,甚至他的腿还不是太好用。 叶三头也不回,道:“你什么意思?” 云清摇头道:“我并不喜欢拖累别人。何况这辆车对你来说太过累赘。” 叶三顿了一顿,回过头看看他,寒声道:“闭上你的嘴,这个理由我不想听第二遍。” 云清沉默地闭上了嘴。 叶三看着眼前的人群,猛地往前跨了一步。 人们坐在地上,腿脚密密麻麻挤在地上,几乎没有可以让他落脚的地方。 叶三有些暴躁道:“让开!” 沉默的人像傀儡娃娃一般,无声坐在地上,哪怕身体被叶三晃动摇摆,双腿也没有离开地面。 叶三忍无可忍,踩在了人们的腿上,伴随着脚下轻微响声,他踩下的腿再度断裂。 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被踩断腿的人发出哭喊。叶三一把拽过他的衣领,将断了腿的人直接摔飞出去。 断腿的人落在人群里,像是在海水里砸出涟漪,沉默的人群发生轻微起伏,他们拉扯着受伤的人,让他重新坐在地面上。 但是从始至终,没有人开口说话,更没有人开口求饶。 他们直勾勾的目光看着人海中央的驴车,手里的火把散发出炽热温度,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滚烫。 叶三站直了身子,他看着人群,一把扯过手上的缰绳。面对这些明显被蛊惑的人群,他知道哪怕自己真的杀人,也无法恐吓住这群人。 他手里紧紧攥住麻绳,将毛驴往前拽。 毛驴拖着木板车,走到人群之前就开始疯狂扭头,不愿继续走。人们手里的火光吓到了它,更把它耳畔的毛给烫焦,如果不是叶三身上散发出不同常人的威压,它早已就地发疯。 叶三一巴掌拍上它的脑袋,正要开口让毛驴乖一些,忽然,叶三的双腿被人生生扯住。 漆黑的人群再一次发生了起伏。 他站在密密麻麻的人腿里,人们的目光浮在火光里,在他身边的五六个人忽地伏下身子,用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 然而凡人的力量终究无法和普通人抗衡。叶三一把拽开一个中年人,用力掀开他的双手,将人再一次丢了出去。 中年人落地的时候甚至没有发出痛呼声。他落地的一瞬间,又一双手拽住了叶三的腿。 无数的人在茫茫黑夜里伸出双手,像是地域幽冥里的干枯骨节,要生生把他拽进地域。 没有声音,没有哭喊,没有血气,叶三却感受到了头皮发麻的滋味。 他的双腿被几个人紧紧拽住,隔着衣服,叶三能够感受到那些人双手害怕到颤抖,也因为恐怖而变得冰凉,但哪怕害怕到这种地步,他们也没有松手。 叶三一脚踹开一个男人,艰难地从人群里拔出自己的腿,然而下一刻,又有更多的手朝他扑了过来。 叶三每踢开一个人,就有更多的人拽了过来。 更多的人伸出手,拽住了毛驴的缰绳,拉住了驴车的木轮。木板车因此摇晃起来,几乎被拉扯掀翻。 叶三一把拽住毛驴,稳住木板车,然后忍无可忍举起了剑。 剑光在火把下劈碎了空气,毫无犹豫地向拉扯住腿的一双手砍去。 然而在剑锋触及皮肉的一瞬间,手的主人朝他看了过来。七八岁的少年睁着茫然眼睛,下一秒就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将头扭到一边。 预感双手下一刻就要离开身体,他浑身发抖,眼泪直流。然而脑海里的钟声无比清晰,在心念的最深处赐予了他最为无畏的强大情绪。 勇气与畏惧混合在一起,他瑟瑟地缩成一团,等待剑锋来临的那一刻。 然而过了很久,那一剑都没有砍下来。 叶三的剑停在少年的皮肤上,被划破的皮肤上血珠滚滚流淌下来。他静静地看着拽住自己双腿的人,沉默地站立在原地。 渐渐地,叶三身体有些发凉。 他感觉自己站在茫茫的洪水里,无数水浪绞着他的腿,要将他往冰冷的水底拖拽。 那些无声的人群,在漆黑的夜色里起伏。像是粘稠的黑色浊水,纠缠着他的身躯,拖着他在水浪里一步一步摇晃,要将他生生吞没。 叶三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云清微凉的手从木板车上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叶三一把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攥紧,几乎要抓进云清的血肉里。 很多人拽着他的腿,每一个人的手都让他无比恶心。 毛驴在人群里凄凄地叫喊,木板车不停摇晃,像是浮在海水上唯一的浮木。 ……时间一分一秒流淌。不知道究竟过了过久。 山风从秦岭诸脉间吹来,却带上了一丝神圣的气息。漆黑的夜色里,一道影子从远处浮现出来,并急速地朝着人群冲来。 -- 第365页 黑色的影子并不清晰,浮在山雾之间。 看见了那道影子,也感受到那明显来自道宗的气息,叶三却并没有生起警惕之心,不知为何,那个方正的影子里,传递着一股温和而从容的力量。 黑色的影子越来越近,神圣的气息越来越强劲,当它飞驰到人群周围的时候,就被人群手里的火把照亮了。 一辆黑色的、青帘的、四轮的车。 车前并没有马,也没有驾车的人。那辆车像是幽灵一般,从天地尽头无声驰来。 然而风吹起车帘,车里光明神圣之意大作。迷茫的人群感受到那道气息,缓缓地松开了手,无措地看着那辆马车。 叶三看着那辆马车,皱起了眉头。 那辆车不仅没有马,更是浮在地面上的。甚至不像一辆车,而像一个小舟。 从人海里驶来的舟。 那辆车从人们的头顶上急速略过,一直飞驰到叶三身边。叶三略一停顿,一把拽住云清,飞身钻进了车里。 因为用力太猛,他的头直接砸在车厢上,发出一声闷响。 马车在漆黑的天地里,急速向远方奔驰。直到这时,叶三才松开攥住云清的手,他轻轻瞥了一眼云清的手腕,上面的指痕清晰可见。 于是他再度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云清的手。 透过被夜风掀起的车帘,叶三往车外看去,天地人海、星火城池,尽数被甩在身后。 他们坐在幽灵般的马车里,起起伏伏,像是滔天洪水里乘舟逃亡的人。 清虚宗的银杏叶下,路行之微微扬起眉,无声看向沉睡的老太爷。 他抬起手,力量刚刚涌入手掌心,又撤回放下了。 路行之背起双手,在山风里慢慢走了两步,开口道:“且让您带孩子们多玩几天吧,也让诸位看一看我的苍生天下。” 说完这句话,他张开漆黑如墨的衣袖,袖底星海混合着灵光飞出来,强大的力量在山间奔涌,然后幻化做一道灵息往北方奔去。 哪怕在睡梦中,司家老太爷也有些不安。 清虚宗的掌门大人究竟有多强?没有人知道。可神灵已经飞走的司家老太爷,肉身也感受到了威胁。 神灵分化、万物随心,每一道灵光都代表了他的心意,行使他的意志。 第193章 长生天下雨如海 黑色衣袖下的灵光,从衡山郡飞向了遥远漠北。路行之的肉身仍在清虚宗,心念已达草海荒原。 灵光飞落在草原上,落地瞬间无数野草尽数倒伏下去,被狂风吹得裸露出地皮。 从意志之中传出的强大威压,如同海浪一般迅速席卷了整个草原。意志渐渐有了实体,幻化为水波一般的人形。 路行之站在野草群中,极为缓慢地往前行走。 此刻太阳初升,草海尽头跃出一轮暖日,将清晨薄雾尽数挥散开。路行之站在山坡里,清晰听见了风送来的战争声响。 在望江郡的大翊国门外,玄铁军与草原诸部的战争仍没有结束。只要路行之出手,他就能够轻易改变这场战争的局面。 然而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升起的太阳。阳光照耀着草原无数生灵与大小海子,过了片刻,路行之伸出手去,抓住了一缕阳光。 在这缕阳光里,他微微眯起眼睛。 太阳从东边升起,终于在正午的时候爬上了天空最高处。万物的影子也由长变短,被彻底踩在了脚下。 老人遥望着整片草原,像是在发呆。有长风自他脚边生起,吹拂着旷野,覆盖了整个草原。 凡阳光所及之地,长风亦能到。 路行之慢慢睁开眼睛,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抬起头,像是街边晒太阳的普通老人,朝着日头笑了笑。 他抬起脚,往栾阔海子边走去。 凡草原诸部,自诞生之日起,皆仰仗长生天的恩赐。日光所及之地,皆为长生天耳目。 路行之在行走中挥起衣袖,衣袖里长风如海,推动着他往前大步前行。 他行走时带起了长风,长风挥入山坡,山坡就变为了平地。 他继续往前走,气息往四周尽数散开,无数草叶从身边悬飞,形成了绿色的海洋。 刺眼的阳光照射下来,太阳爬至最高点时,路行之停在了栾阔海子边的芦苇荡里。 他凝神看着婆娑摇摆的芦苇丛,无尽的绿意映入眼帘,迎接着灿烈日光。 “长生天……”路行之悠然念出了这三个字。 然后他朝天空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普普通通的手掌心在半空展开,却没有一丝阳光能够照射到。 阳光无法照射到他的手里。这张手上的天空与周围完全割裂开。于是,长生天有了一道裂缝。 一滴雨水从空中落下,落在他的手心。 路行之看着自己的手,满意微笑起来。草原诸部一直以来都相信,只要日光所在之地,都有长生天的力量。 只要他们一日能够见到太阳,长生天就永恒不死。哪怕草原诸部的首领可以借血瀚海起事,可草原上无数牧民依旧保留着对于长生天最为朴素的原始信仰。 如何撕碎长生天在人间的信念?路行之用另一种气候,阻隔了天地日月。 他的手掌心里开始下雨,头顶的灰色雨云越来越大,不停向外扩散。 渐渐地,整个栾阔海子上都开始下雨,雨水落在湖泊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 第366页 草原上的雨水空间不断扩大,迅速侵占了日光照射的地方,灰色的雨云和水汽迅速扩散,下雨的地界不断侵占阳光。 草原上的牧民们眼睁睁看着这幅诡异天象,雨水追逐着阳光,雨云追逐着太阳。雨和阳光在空中全然割裂开,并且整齐地侵袭过来。 路行之随意挥了挥衣袖,袖底的长风吹遍了草原每个角落。 只要有风的地方,就会有雨。 在一天之内,整片草原上暴雨如注,没有半点阳光。 乌压压的黑云弥漫在整个草原上。牧民们躲在帐篷里,不明白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究竟怎么来的。 雨水冲刷着草根,泥浆在地上流淌,小羊浑身的毛湿透,老树的叶子啪嗒作响。 在这场倾盆暴雨里,路行之悠然行走在草原之中。 从战争边缘逃难的牧民瞥见道袍的老人,往往惶恐躲在帐篷内,他们害怕地蜷缩起身子,避免自己被道宗的修士发现。 路行之从每一顶帐篷外经过,他见到了畏惧的牧民,也见到了战场上的逃兵。 哪怕从最弱小的普通人身边经过,他也并没有出手杀人的打算。 这场交锋已经超出了普通人能够理解的界限,在暴雨刚刚落下的时候,草原诸部也并不明白,他们将会面对什么。 当草原上的暴雨接连下到第三天时,栾阔海子里的水线已经上涨到岸边。草原上大片的积水与湖泊连在一起,泥浆在整片草原上翻滚。 水冲过草皮,一直蔓延到牧民们的帐篷门口。 整个天空晦暗不明,暴雨如海。 草原诸部的战争也因此受到了影响。战马陷在泥坑里,粮草无法顺利运输,战士们在倾盆的暴雨下拽着马往前走,粮草被彻底打湿。 跪坐在帐篷里的牧民对此束手无策,他们在漏雨的帐篷里抱着母羊,虔诚地向长生天祷告,希望恶劣的雨季可以早日过去。 四面八方的祷告声顺着雨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路行之耳里。 他凝神看着倾盆雨海,微微轻笑了起来。 下一刻,他抬起脚大步往前走,身形渐渐化作水光融入到雨中。 在黄河岸边的平原上,黑色的马车在无人荒野里缓缓前进。车轮几乎在地面上悬浮,因此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尽管已经到了中午,车厢里依旧漆黑一片,哪怕车帘被风吹起,外界的日光也无法照进木制的车窗里。 就像是一道黑暗气息,彻底阻隔了车厢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叶三轻轻扣了扣车厢,手指却像落在软绵气息里,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叶三掀开车帘,准备将头探出去的时候,却被车中的温柔气息阻隔,将他拦了回来。 他扭头打量了一下云清,后者摇头道:“能够神魂两分,在千里之外幻化出一辆马车,这样的能耐,整个道宗不会超过两个人。” 叶三想了想,看着漆黑的车厢道:“敢问前辈,要送我们去哪里?” 马车里传来一道温和而苍老的声音,“往逃命处去。” 叶三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不能逃命。” 老人的声音温和而不容抗拒,几乎没有拒绝的余地,“你遍经生死,心中已没有答案。如今心神受困前路不明,若不逃命,又能往哪里去?” 路行之的心念站在中原大地上。他踏过长河与山川,宽大的衣袖在空中轻挥,然后掐指算了算。 无数灵光从他的指尖飞射出去,在天地里疾飞。 一道灵光顺着黄河道,穿透过水泽和山坡,笔直朝奔跑的马车冲去。 马车里的温度骤然变了。空气极为潮湿,水汽从车窗里蔓延。 叶三坐在车厢里,周围的灵气被强行扭曲,已变得有些混乱。外界的灵光如闪电般劈向马车顶部,在触及黑色车厢的一瞬间,却被黑洞一般缓缓吸收。 黑色的大马车,像是深不见底的沼泽,几乎能够吸纳一切外部的力量。 外界的突击顿了顿,路行之若有所思看着手指尖,力量消失在了马车的边缘,因此无法追踪到具体的位置。 他想了想,五指猛地握成拳,朝着某个方向伸去。 马车的青帘被突如其来的风吹起。车厢里的湿气骤然加大,那些湿气几乎有了实体,将车厢里力量拧绞地繁杂一片。 无数的潮气和灵气在黑色车厢里挤压,几乎将空气都拧干。叶三坐在车厢里,看着爬上车内的潮湿水汽,抽出了手里的剑。 剑光轰隆一声,在车厢里爆炸。黑色马车猛地停顿在荒地上,车帘被内部的力量掀翻,向车身两边横飞出去。 剑光从车厢内部泄露出来,笔直的光丝刺破浓烈水汽,叶三蹲在车厢里,手指紧紧握着剑柄。 所有的力量在车厢内部凝结。马车因此在大地上吱吱扭动。车周围的野草渐渐被力量烧焦,化作黑色粉末。 路行之似笑非笑地看着手指,一个打碎五山的修士,倘若面对面与他交锋,会非常令人头疼。 但是他知道,叶三坐在老太爷的车里。 那座心神打造而成的逃命马车,倘若被强行打碎,必然会反噬它的主人。 远处那位魔宗掌教,哪怕在不老城里杀了无数人,也一定不会放任这座黑色马车爆炸。 叶三的额头上,冷汗渐渐滴落下。 -- 第367页 在几乎静止的车厢内部,一滴水从车厢顶上漏下来,落在了叶三的手背上。 那滴水无比清澈,带着秋天的寒意,像是草原上最常见的雨水。 遮蔽了长生天的日光,承载道宗心意的雨水。 雨水落在叶三手背上,在一瞬间变得冰寒彻骨。像是数九寒冬的坚冰,笔直地刺入他的骨血。 漆黑的车厢内部,雨水滴落的方向,猛然被撕裂一个大口! 一只手从豁口里扯了进来! 满是皱纹的老人右手,从天而降,直接撕裂了车厢里的黑色气息。 整个车厢内部,在一瞬间被神圣的力量充盈,像是黑夜里点燃的熊熊烈火,道宗的气息在车厢里猛烈燃烧起来,整个马车被照耀得无比刺眼。 叶三的脸在刹那间变得极为苍白。 他的力量源源不断从身体内部输送出去,以维持马车本身的平衡。为了将三者完全平衡,他的长剑不得不吸收身体本源的力量。 叶三黑色的瞳孔在水汽里闪烁着幽光,几乎变为透明色。 忽然之间,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从背后将他推了出去。 叶三的长剑在车里一滑,整个人被云清从车窗里强行推下。他没有回头,反手抓住云清的胳膊,两个人在车厢力量的挤压下,自平地上直退出百米。 周围的风被摩擦到滚烫,脚下的草叶尽数被磨平。身边的石块在一瞬间全部碎裂。 站稳的一瞬间,神圣的气息从车厢内部流淌出来,如同汪洋大海向四周咆哮蔓延,追逐着平原上逃跑的人。 叶三没有停顿,他拽住云清的胳膊,往反方向狂奔逃跑。 身后极为安静,没有半点声响。 在他们背后,马车上的黑色气息瞬间弥漫开,失去平衡后所有的力量挤压成一团,天地里所有的灵气都被裹挟震动,风沙飚上半空,周围的一切全部化为灰烬。 车厢里的那只手,生生停在半空中。在黑色马车即将碎裂的一瞬间,那只手强行撤回了所有力量,用血肉抓住了下陷的所有气息。 所有的力量被吸纳进他的手掌,直接爆炸。 路行之在银杏叶下倒退数十步,身边石块老树尽数碎裂,化为齑粉冲上了天空。 清虚宗的山巅陷入久违安静,只有血水滴落的声音。 路行之站在龟裂山地上,黑色长袖内的手血肉模糊。他看了一眼沉睡的老太爷,飞身飘下了山。 黄河岸边,完好无损的黑色的马车滑行了几米,在咆哮如海的残余力量里,渐渐消失。 老太爷此时才悠悠转醒。他抬起眼睛,不着痕迹地看向数十米外的草叶。那些草叶上沾着滴滴鲜血,还没有干。 第194章 人间 神圣光辉的力量在旷野上咆哮。 那是能让三清顶礼的,最为纯净的力量。 黑色的马车消失后,所有集中在一点的力量失去所有阻碍,在平原上肆无忌惮爆炸开。 天地里飞石滚滚,铺卷上天的沙尘遮蔽了天空。碎石和草屑在同时间被撕碎,在混乱的力量中,叶三急速往后退,周围的风景转瞬变幻,一时往后退了竟有数百米远。 路行之站在清虚宗山底,随手撑起了一把黄色的纸伞。他手上的伤口愈合速度比想象的更慢一些,撑着伞的手掌心血水淋漓,不断顺着竹柄流淌下来。 看着被染脏的竹伞,路行之蹙了蹙眉,嘴角却多了一条血线。 不老城破碎后,他强行种下的因果反噬己身,至今没有消散。 路行之用力擦了擦嘴角,看向青灰色的天际。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离功成的日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太远。 只要他能够等到那一天,其他任何事情都无所谓。 血水滴落在他脚底的水潭里,化作无数根血色丝线,像是一张雾红色的网。 整个天地听见了他的心意,整个天地都在隐隐震动。 叶三站在爆炸后的平原上,周围的气息有些复杂,他伸手挥去了半空的浮尘,转头往前走。 在他身后,云清不紧不慢跟随在后,沙地上唯有两人浅浅的脚步声。 他们走的速度并不慢,渐渐的,平原上就出现了零落村寨和农田。大片农田和交错水渠后,围绕起一个并不太繁华的镇子。 这里地处衡山郡与中原之间,因为此前衡山郡大举叛乱,大翊的军队在此时常与他们爆发恶战,因此累及附近的村庄。 人们离开了家乡,往道观或者上京逃跑,农田已经彻底荒芜。就连路口的茶水摊,也在战火之中变得无比破烂,棚子上的布拖拉着在半空中飘荡,沾染着大片油污。 这是他们经过的第一个村庄。 茶水铺的老板在切豆干,他听见了路边的脚步声,在这种战火连天还能经过茶水铺的人,往往是要吃饭的。 砧板上有一层很厚的污渍和烟熏痕迹,老板随手用抹布擦了擦砧板,整齐地将豆干削成片。 一份茶泡饭和豆干,卖八文钱。店老板又拉开了放钱的抽屉,等这个抽屉里的钱再装多一些,他就准备带着所有家当,去最近州郡里的大道观出家。 叶三静静站在茶水铺外,并没有走进去的意思。云清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似乎并不明白他站在原地发呆的原因。 茶水铺的老板久不见客人进来,终于有些疑惑地掀开了破布帘子,朝外面招呼起来。 -- 第368页 看见叶三的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恐惧袭击了他。哪怕从未见过这张脸,但是日日夜夜的钟声在脑海里刻下了无比鲜明的烙印。 来自魔宗的恶鬼。 老板的额头上不停冒出豆大汗珠,他的菜刀啪嗒落在砧板上,整个人僵在原地,声音只吐出半截,就像破风箱一样急速喘息起来。 正午的阳光最好,茶水铺的老板手脚冰凉看着眼前两个人,不停往后退。嘴唇疯狂哆嗦,又吐不出半个字。 叶三的目光慢慢落在砧板上的菜刀上。豆干才切了一半,他走到砧板前,捻起一根豆干丝。 嗙一声,茶水铺的老板蜷缩在角落里,带倒了几张板凳,凳子砸在他的腿上,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不停往堆满杂物的角落里缩。 叶三的手悬在半空中,想了想,问道:“害怕我?”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阀门,茶水铺的老板猛地惊弹起来,动作太大以至于推倒了砧板,菜刀啪嗒一声掉落在他的身边。 叶三安静地看着害怕到死的老板,沉默地蹲下身子,捡起地上菜刀递给他。 老板哆嗦看着凑到自己面前的刀刃,脸色蜡黄如纸,他发出沉闷的喘息声,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头,再也不敢抬起来。 叶三静默了片刻,将菜刀放在他的面前,然后拽住云清的手走出了茶水铺。 当他们走出门的时候,身后出来一声闷响,菜刀被人甩飞,直接冲他们背后袭来。 叶三偏了偏头,目光落在刀刃上。那柄菜刀猛地停在半空中,朝木柱上砸了过去。 亲眼目睹了菜刀扭转方向的茶水铺老板,在角落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喊,狂舞着双手打翻了桌面上一切杂物。 叶三发出了一声叹息。 云清在他身后张了张嘴,叶三大步往前走去,说道:“不要开口,我现在不太想听人说话。” 他们走到村子外的时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走出了房门。 因为战争的关系,这个村子里仅剩下不多的老人孩子,还有女人。 他们站在村子里无声地看着两个外人,害怕到浑身发抖。他们将孩子藏在屋中,手里拿着菜刀和铁锹,无声地站在屋檐下。 因为害怕,哪怕手里握着木棍,他们也浑身发抖。 叶三无声看着他们手里的武器,那些菜刀上还沾着水珠,铁锹上还沾着泥巴。 隔着篱笆,他的目光看向屋檐下的老人,开口问道:“想杀我?” 没有人回答。他们的目光里全是恐惧与厌憎。看着那些熟悉的目光,叶三并没有太意外与愤怒,他只是走到村外的井边,拿起木勺舀了口水。 自年少在血瀚海时,他就听父亲说过,以魔宗的身份走出瀚海,就必然会面对整个天下的目光。 如今重来第二次的生命里,只不过是清清楚楚真实感受到了这些目光。 冰凉的井水顺着他的手指落在泥地里,叶三看了会儿湿润的土地,拽过云清猛地往前走。 身后传来武器落地的声响,也有木勺被远远扔飞的声音,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叶三越走越急,一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生生袭击了他。他攥着云清的力气也越来越大,直到视线以内再也没有人,他才吐出一口气,然后将头埋在了云清的肩膀上。 天上的风呼呼地从背后吹过,叶三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的时候,他们路过了黄河岸边的村落。或许是魔宗掌教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黄河岸,在叶三经过村门口的时候,一桶黑狗血从天而降。 那桶带着腥气的血水并没有掉落在他们身上,反而向周围的空间里滑落。地面很快被浸湿了,散发出一股黏浊的味道。 叶三朝村子里看去,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没有一个人,整个村子里的空荡荡的。 他并没有继续找村子的人,反而看向了屋檐下吊着的几串火红辣椒。 叶三伸出手,一粒干红辣椒落在他的手掌心。他用手指掐了掐,道:“在石桥村的时候,我也喜欢晾干辣椒。” 他知道自己离开后,村子里的人会将那串辣椒全部丢弃,或许村门口还会用井水再冲洗很多遍,以彻底抹消他来过的痕迹。 叶三继续往前走,在不知不觉间,他沿着黄河道,已经走了三天。 傍晚的时候,他站在官道旁,一队大翊的粮草队伍从远处路过。如今衡山郡已经换了名姓,大翊和边境之间的运输道路彻底打通,黑色的高头大马踏过泥路,溅起一阵阵尘土。 队伍中的人们发现了叶三,在铁甲下的目光复杂地看向他。 大翊的军队不可能对道宗的对头出手,于是他们在军令声中继续往前走,就像经过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没有人记得他的族人在云中的战斗,也没有人想起他在草原上的生死搏杀。 在整齐的军队之后,浑身是泥的贫困难民正从一个道士手里接过米袋。饿了三天的灾民仓皇跪倒在道士面前,用力擦了擦手才接过那些米袋。 大米洁白无沙,他的泪水滚滚而落,发自内心地喊道:“道宗!道宗!” 在他身边,大翊的军队整齐经过,像是两个完全切割的世界。 叶三看着这一切,并不觉得愤怒,也没有被背弃的失落感。他的目光穿透围墙与日光,又落回了云清的身上。 -- 第369页 他想了想,开口道:“云清。” 云清耐心地回答道:“嗯。” 叶三复又开口道:“李长空。” 云清又回答道:“嗯。” 他觉得有些孤独。整个世界从身边匆匆路过,留下一大片的孤独。 于是他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道:“云清。” 荒野里,复又传来几声简短的应答声。 不知走了多久,叶三才叹息一声,心想这个人间,原来是这副模样。 一念至此,脑海里一道急电白光,沉闷的老人嗓音似从远古传来,一字一句都带着穿透心底的力量。 “人间,本就是这幅模样。” 叶三猛地抬头朝周围看去,只看见荒凉大地,零落村庄,废弃农田。 路行之站在山脚,血水依旧从手掌往下滴落,在脚下的泥地里陷出一个小小的水坑。 第195章 天地 “这本就是人间真正的模样。信仰神灵、祈求保护,厌憎丑陋,又从来无力发现真相,也从来无力改变。” 说到这儿,路行之眼里泛出淡淡的厌憎情绪。 他并不厌憎这世上特定的哪一个人,只是不喜爱这个繁杂的人世间。 人人都愚钝,人人都软弱,人人都无知。 他从来不喜欢人间万种情绪。所以在这种时候,他喜欢站得更高一些。唯有站得更高,才能超脱出人间,俯视人间万物生死。 叶三听到这儿,问道:“因为不喜欢这方人间,所以就彻底改变,打造出另一个世界?” 他的语气很平和,并无见到仇敌的模样,反而像是认真论道的少年。 路行之思索片刻,点头回答道:“正该如此。若有新世界,则天下万民,自可有其新归处。” 叶三沉默摇头。 “就像你在人间匆匆行走,又有何处可去?”老人的声音穿透时空,从遥远的银杏叶下,落在了叶三的脑海里。 叶三顿了顿,他巡视了一圈四周,在道路边的石块上坐下来。 “我无处可去,千万流民亦无处可去。路行之,你所要的世界,便要以这天下万民流离为代价?” 看着脚下不断扩大的血色痕迹,路行之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动。 就像他冷眼看人间的生死、边境的战争,也从没有半分心绪的起伏。 从执清虚宗掌门之印开始,路行之就以另一种视角看待人间。这个天地里,从来没有鬼神、仁慈与偏爱。 天地没有感情,方能视万物为刍狗,没有偏私。万物任其发展,万事自有根基。 “无破便无立,若要造新的天地,又如何能困于区区‘仁义’二字?”路行之说道:“你见过苏蕴的答案,便知道他错在何处。苍苍上天,万物流转,便是世界。他太执着于区区数人的性命,也终究难以见到大世界后大光明。” “哪怕毁尽这方世界信仰根基,哪怕无数人因此死去?” 路行之凝看着远方,回答道:“救些微几人,又有何益?你若心中无困惑,又何至于被我入识海?” 叶三一时沉默。 路行之继续道:“苏蕴救人,人依旧要死。你在人间辗转,又见世间万种厌憎。天下大道万物流转,从不屈于区区一人的意志。” “人的情绪从来都是无聊的存在,倘若苏蕴见到现在的人间就会明白,他们卑贱、弱小,从不值得私心。” 叶三轻轻摇头,却又听路行之道:“个人的喜怒、生死、苦难,本来平等。苏蕴不明白,天地无所偏私,万物皆为刍狗,天下万民才有真正的出路。” 说完这句话后,整个清虚宗的树叶都婆娑摇摆。 风动叶摇是自然流转,人的爱恨喜怒、繁衍生息也是自然流转,视天地万民如草叶,自然能够超脱。 叶三抬眼向远方看去,这一路走来,他见到了无数人的情绪。那些情绪伤害不了他,却让他开始回头想一想,苏蕴救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救一两个人改变不了局面,救一个城池的人,也改变不了局面。 人间纷争从不因此而减少,帝王将相举手之间就是纷争和火海,边关和大翊的战事也不会因此而永远止息。 万事万物,自然发展,或许便是这个道理。 看着漫山的老树,路行之悠然叹道:“以你之能为,本可以站得更高,又何苦屈于人间各种情感,纠缠于其中不得超脱?” 说完这句话,他遥遥伸出两指,整片山林都摇动起来。 叶三脑海中的画面,也骤然被拉开。 他看见石桥村里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在人间艰难挣扎求生。石桥村里并不美好,他从小就有些抱怨老天爷。后来画面急速转动,他看见那个年少的自己走进上京,一路颇多磨难与痛苦。哪怕历经了边关的血火,救了很多人,走到最后的人间里,也不过当头一盆黑狗血。 如此种种,当得起一个“不值得”。 路行之道:“苏蕴死后,我得明悟。一路走来,将这两个字送给你。” 他的手指在天地里轻点,落下横跨山谷的“不仁”两个字。 看着自己写下的大字,路行之满意点头。 这两个字,他写得很快。 道国二字,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而如今明悟,他用了短短一瞬。 于是他的手指间,有无比光辉的灵气发散出,这两个字落在天地里,砰然砸在清虚宗的地面上,散发着耀眼光芒。 -- 第370页 叶三若有所悟,他坐在黄河岸边的荒原上,看着零落的村庄,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距离这些情绪这样遥远。 他走在人间,却像是俯视万物。 夏天阳光猛烈刺眼,无数村落星布在广袤平原上,如同繁华正盛开。 路行之温和道:“你若明悟,则魔宗亦可明悟,从此天下再无正邪两分,只有道宗三清一脉。” 叶三看着眼前清晰世界,忽然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在石桥村里,阿嬷送过来的馒头和衣服,在上京城里,苏蕴千里而来与他论道时的日光,在青城山里,二师兄将他从被子里刨起来打的五禽戏,还有衡山郡里,张庆微笑对他道,我愿小先生,从此顺遂心意地做个好人。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他在这个人间匆匆走过,由于站得足够高,自然可以心无偏颇,做到“不仁”。 可冷眼看世间之前,他已感受到这个世间的种种零星仁慈。 于是叶三恍然叹息,道:“天地长存亿万年,而人生苦短,辗转世间区区百年,即便做到心无挂碍,又有何意义?” 路行之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他沉默良久,一点悲悯的情绪从眼底流淌出来。 在他身后,整个老山里的树都开始摇摆。 “原来执迷不悟,沉迷世间,便是此种滋味。”他沉思自语道,“可怜。” 于是他不再看叶三,手里的黄纸竹伞,猛地碎裂成片,四散到整座山里。 他背着双手,慢慢离开了山谷。而在他的身后,肃杀之秋意冲荡整个天地。 慈悲心肠,雷霆手段。 叶三缓缓睁开眼睛,由于坐了太久,他的眼前有些发黑。 他看见云清站在自己身前,眼神有些感慨。 看见他的眼睛,叶三心里微微一怔,问道:“你听见了?” 云清避开了他的目光,往远处的村落看去,眼神里平白多了些苦涩。 叶三明白,自衡山郡出来后,云清所遇到的困境与别人无关,只与他自己的心境有关。这些天来,他们心照不宣对这一切乃至苏蕴的死避而不谈,但是有些东西横亘在心里,日复一日开始发芽。 只要想不明白,就会永远存在。 更为可怕的是,他本就是为了一些心念才从漠北匆匆回头,如今回头再看,如何忍得住一路走来所有的目的,都是没有意义的? 想到这儿,叶三微不可闻发出一声叹息。 被战火波及的周围村庄凋敝而衰败,他们没有走太远,就看见了从村子里探出头来的人们。 大部分人们躲在角落里偷看他们,神情无比恐惧。在他们到来之前,人们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仔细藏在家里,生怕受到半点波及。 叶三平静地沿着官道或者小路继续往前走,在一个围墙坍圮的村子外,有一个没来得及撤走的卤肉摊。 想来是铺子的主人见到他们匆忙逃跑,连家当也来不及拿走。 整个村子安静得拧出水来,叶三扫了一眼周围,在篱笆后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对父子。 这对父子两个人常年在各个村子里卖酱肉,然而听见消息的一瞬间,村子里的人早已跑没了影,也没有人来接应两个外来卖吃食的人。 于是他们慌不择路地躲进了村子外的篱笆里,竹刺透过薄衣服,将皮肤上刺得鲜血淋漓。 看见叶三目光的一瞬间,父亲浑身哆嗦起来,他颤抖着四肢往后退避,闪避过头去不敢再看叶三的脸。 后背全扎在竹刺上,他颤抖着右手,想要用尽全力遮挡住自己的儿子。 叶三目光挪到面前的摊子上,从油布下拿了一块卤猪头肉。 走之前,他摸出所有的铜板,扔在了桌上。 从父亲手掌下小心探出眼睛的孩子,满头是汗地小心数铜板数量。 叶三的脚步顿了顿,孩子猛地将头又缩了回去,害怕得脸色惨白。 叶三摇了摇头,拽着云清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听到背后声如蚊呐不停颤抖的声音,“你你你你你……” 做父亲的一巴掌拍在孩子嘴上,直接把儿子塞到背后,然而叶三已经将头转了过来,他看了看黑色的篱笆,问道:“喊我有事?” 那孩子浑身滴汗脸色惨白,明显是被吓得不轻,然而又不敢不回答,就颤抖着拨开父亲的手,哆嗦着从篱笆里走了出来。 就像是看见了青面獠牙张牙舞爪会吃人的怪物。 叶三看着他,说道:“我不是妖怪。” 那孩子被吓得猛地往后弹了几步,有些艰难地吞了几口口水,一步一步梗着脖子往前蹭。 终于挪到叶三前面的时候,他大着胆子抬眼看了看叶三,伸出满是冷汗的手。 手里卧着几个铜板。 叶三了然,这是找钱的意思。他看着那孩子的手,心里一时无比复杂。 那孩子姓钱,家里行五,整个村里的人都在说,有妖怪来了。妖怪还杀了衡山郡所有的人。 他很害怕。 但是他更加害怕别的事情。 由于害怕,他脚下一个踉跄,叶三顺手扶了他一把。那孩子猛地抬起头来,藏在袖里的切肉刀直接捅进了叶三小腹。 叶三愣了愣。 那双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巨大的恐惧与狂热,他哆嗦着松开手,抱着自己的头开始大哭,不停往后退。 -- 第371页 他害怕吃人的妖怪,但是他更害怕妖怪会杀了村子里所有的人。大家都会过上很好的生活,只要怪物……只要怪物可以死。 第196章 仁义 普通的利刃,无法伤害一个破了五山修士的肉身。 对于叶三来说,那把泛着卤肉油光的刀不能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那道刀笔直地捅进了他的心房。 他看着自己衣服上渗处的血水,神情有些复杂地看向眼前哭泣大闹的孩子。 叶三终于叹了口气,道:“原来,没有例外。” 只要他在人间,人间就没有例外。 周围的风极为安静,没有半点声音,叶三看着自己血水流淌在土地上,忽然感觉周围实在过于安静。 他猛地想起一事,抬起头来直视云清,低声喝道:“往后退!” 云清静静地站在原地,他的头侧看向地上的孩子,对叶三的声音置若罔闻。 因为逆光,叶三无法看清云清的眼神,只有他身体内不断散发出来的灵气,像冰雪一样飘零在天地里。 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整个世界安静到可怕。 云清的脸在冰冷空气里有些泛红,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什么也没有说。但是衡山郡的画面纷至沓来,与此刻滴着血的刀刃叠加在一起,在脑海里直接爆炸。 阔别了十多年的清虚宗钟声,终于从遥远的天边席卷而来,在脑海里震荡开。 他看着眼前哭泣的孩子,觉得整个世界荒唐到可怕。 叶三心里咯噔一声,他慢慢蹲下来,耐心地朝云清伸出手,道:“过来。” 云清微低着头,目光碰到地上的血迹,他什么也不说,静静站在原地。 叶三温和看着他,少见地用上一些劝哄的口吻,道:“把剑放下。”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阀门,云清猛地扭过头,直勾勾看着叶三。 看见叶三衣服上的血水,他的手里紧紧握着苏蕴的剑,剑刃在天地里闪着寒光。 地上的孩子恐惧大哭,周围的风像刀一样,刮刺着他的脸庞,他从未见过这种景象,只想逃跑。 篱笆丛里的父亲脸色惨白,大着胆子往前爬。 好在两个怪物陷入在风里,没有注意到他们。父亲胆战心惊地往前挪,终于几米之外,大着胆子伸出手,要抓住孩子的脚。 听到风里的动静,云清侧了侧头,叶三猛地站起身,剑格已被云清单手弹开。 苏蕴的长剑在天地里划过一道冰冷亮光,笔直地刺了下去。 血水溅在云清雪白的发梢上,看起来像是一两点小梅花。 血水在地上流淌,发出诡异的水声。 叶三感受到了一丝寒意。他认真看着云清的脸,用力将他的肩膀扳回来,道:“没事,没关系。” 他说没关系,但是心里很明白,云清的一颗道心,恐怕再难以修复回来。 而手上一旦沾染上普通人的血,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云清猛地往后退了几步,紧紧抱着手里的长剑。 叶三沉默地看向地面,这个世间从来没有半分意外。那柄泛着猪油光的肉刀,捅穿了云清最后一道防线,却也毫无意外的,刺进了他的心房。 地面上的孩子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苍茫的天空。他的四肢已渐渐开始变冷,眼神却散发出诡异的雾气。 叶三皱了皱眉,那孩子的伤口里忽然冒出大量黑色的烟气。 叶三爆喝一声,“走!” 本该死去的孩子忽然浮上了天空,他悬直着身子,黑色的头发在空气里飞扬,满是尘土的脸上露出悲悯的表情。 眼睛在一瞬间变为漆黑色,孩子猛地伸出双手,黑色的烟气笼罩了四面八方。 孩子的身形消失,紧接着,钟声响起。 老人的声音,带着天地力量出现在平原上,让人无法抗拒。 从漠北开始寻找的那一道道心裂缝,终于在此刻出现。 有裂缝,他的杀招才能够出手。 云清的胸口发出一声闷响,他笔直地站在地上,那道力量想让他跪下,以至于他不得不用手撑住长剑。 一道白光从烟气里飞出,落在云清的脑海里,带着他最为熟悉的声音。 “跪下,不肖弟子李长空。” 云清的道心已经碎裂出一个大洞,但是回答依旧坚定。 “师伯,我没有错。” 老人发出一声微笑,他在银杏树下张开手,顺着那道裂缝,直接轰了出去。 “你一生问心无愧,为何对白见尘小辈痛下杀手?”老人声音温和而慈悲,道:“他一生信奉道宗,一生追随你的传承,究竟犯了什么错,要死在你种下的心魔里?” 黄河岸边,响起了惊天雷声。云清心口发出一声撕裂响,毫无预料地,血水直接从皮肤裂痕里涌了出来。 紧接着,又一道白光从黑雾里射出,落在了叶三耳边。 老人手掌心里,血水滚滚而落,他看着自己的手心,温和问道:“叶乘风,你难道还不明白,从一开始,你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意义。” 叶三摇了摇头,道:“你不是天,为何敢轻易断言意义二字?” 说完这句话,眼前的黑雾消失了,出现的是石桥村外的魔宗弟子和上京里的阿加措。 叶三的眼神微微动了动。 -- 第372页 他知道老人是什么意思了。 “叶乘风,自你死后,无数魔宗弟子为你寻仇,死于大翊境内。而你,在哪里?” 顺着黑雾里的画面,叶三看见了阿加措。他站在上京的店铺里,对着所有人点头哈腰,客人的白眼和辱骂都不曾让他掉泪,可听闻蒙哥回来的一瞬间,他跪倒在院子面对着太阳,疯狂叩首。 他认识这阿加措。在上辈子血瀚海里,那个孩子跟在仓木决背后,怎么也甩不掉。 无论何时,叶三自认为对得起天地也对得起所有人,然而……他的背后还有一些人。 “叶乘风,倘若你不是魔宗的掌教,倘若天地里本没有所谓魔宗,倘若他们生来也可以是道宗的弟子,那么这一切,本没有必要发生。” “他们,本可以不死。” 老人站在银杏叶下,砍出了名为仁义的一刀。 刀刀都是仁慈恩义与旧情。 路行之从来不在乎人间的喜怒哀乐,然而挣扎在世间的人,却为此所困,成为致命的弱点。 老人在银杏叶下,伸出了血肉模糊的一只手。 金色的力量顺着他的手骨猛然迸发,手指血肉已尽数消散,露出洁白的骨节。 黑色的雾气散发在天地里,形成无数张巨网,在那张巨网里,雾气化作无数柄长刀,猛地砸上了叶三的胸口! 叶三陷落在黑色的海洋里。 他仍没有想明白。 因为不明白,所以不得不去寻找答案。 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了出来,他感受到胸膛前的巨大力量,也感受到骨肉往下塌陷的速度。 叶三猛地往后急退,他睁开眼睛,要找到一条可以逃生的路。 路行之微微摇头,道:“天地皆为吾心,你往哪里逃?” 说完这句话,他脚底下,仁义二字散发出雪白光亮,直接冲上了天空。 力量在黄河岸边扭曲旋转,路行之一张白骨右手,在天空里急点。 叶三落在黑色的海洋里,周围的力量无比温和地包裹了他,拖着他往悬崖下急坠。 路行之再度伸出手,白色的亮光捅进云清胸膛,将他直接甩飞百米。 “跪下!” 云清浑身是血,却撑着剑,在天地里站了起来。 路行之蹙了蹙眉,他设下的乃是心念大防,只要心中仍然有愧,就不可能不倒下。 叶三背后是为他付出生命的族人,所以他不能不倒下。 而云清……路行之沉默地看着天地,却见他挣扎地站直了身体。 “路行之,”他口中称呼一变,丢掉了长幼尊卑。 “我从杀人开始,就知死后当入无间地狱,受十八恶刑,此后不得往生。”他从容开口,丢掉了仁义道德。 “可你难道不知道,在青城山大雪坪上,我早已入魔?”说完这句话,他睁开眼睛,双眼已尽数变为血红色。 黑色雾气里,是路行之丢下的仁义与心念。 云清静静看着这方雾气,眼前画面不断变换,一会儿是在剑下苦苦挣扎的孩子,一会儿是清虚宗里对他行礼问好的小辈们。 他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画面,手里剑刃一抖,捅进了所有人的胸膛。 路行之慨然摇头,右手已彻底化为白骨。 入魔有两种意义。 一种是指叛教入魔,踏入血瀚海。另一种则是指失去所有的底线,道心破碎,心念入魔。 想到这儿,老人淡淡微笑起来,道:“他已被我困于人间,你纵然抛却善恶,又从何处寻他?” 云清沉默行走在大地上,身后的黑雾如影随形。走到村外篱笆边,失去了孩子的父亲颤抖握住长柄肉刀,朝着他后脑猛劈下来。 云清并不回头,淡淡道:“不知死活。” 男人如断线风筝一般被他甩飞出去,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血线。他挣扎着断裂的腿骨,倒在地上愤怒大骂,又转而哭泣得像个孩子。 第197章 世外 叶三在黑色的海洋里往下坠。 他感受到柔软的雾气包裹了自己,然后他倒在天地里的一方角落中。 他睁开眼,模模糊糊的,周围都是软白色的,看不清。 一时之间,叶三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他的血从胸膛里往外流淌,心念设成的锁,在他的胸口深陷下去。 没有找到答案之前,他无法解开心念的锁,只能任由血水流淌。 如何开解?他无法开解。 纵观自己两辈子,从真正走进人间开始,就已经无处逃生。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那个手里捧着铜板的孩子。 如果再来一次,他依旧不可避免地,会去接过那个孩子手里的钱。 那是他在黄河岸边,唯一一个对他释放出非敌意的孩子。 然后刀光接踵而来,原来人间从无例外。 老人的声音嗡嗡的,在耳边回响,“我说过,苏蕴救下的人本就没有意义。你不信,我便让你看看人间。” 路行之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化为白骨的手,悠然问道:“这方人间,好看吗?” 这方人间,有风和日丽,也有暴雨狂风,有万种求不得,也有千百种喜怒哀乐,各有不同。 而一旦被人间凡俗的情感缠绕,轻易就无法走出来。 老人叹息看着远方,道:“这碌碌人间,从来如此。若非改天换地,何来新的世界?” -- 第373页 他挥了挥双手,心念伴随着天下的钟声传达出去。 心意的洪水,冲刷了滚滚人世。 叶三在白茫茫的雾气里,他有些难以分辨周围的景物,像是掉落在了一个村庄边?还是井边?还是河边? 他能够听见溪水的声音,还有几声清脆鸟叫声。 渐渐地,就有人的声音响起。 他的血在地上一刻不停地流淌,几乎快要流干。 那些脚步惊慌地从他身边跑过,没有一个敢停下。木块和石头被扔掷到他的身体上,叶三感受□□传来的钝痛,却无法动弹。 人们细碎的喊声越来越响,叶三还听到了抽刀的声响。 那柄刀在半空中,又因为恐惧而掉落在地上。 人们渐渐地散开,他听到了远处关门关窗的声音。 没有人敢杀他,没有人会救他。 他在水边日复一日的躺着,只有野猫小心舔着他的手掌,然后蜷在他的手臂里睡觉。 天上开始下雨,雨水将他的脸砸得生疼,水顺着眼睫流淌进眼睛,可他做不到哪怕睁开看看。 不知多了多久,叶三沉沉地睡着了。 他醒来,站在青砖的道观里,掀开了身上的被褥。屋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射到被子上,散发出温暖的馨香。 叶三穿上道袍,习惯性地走出门。昨天替山下的人做了一场法事,没想到今天会睡到日上三更。 他没有师父,也没有师弟。从他记事开始,就在这座道观里修学。别的老师傅会给他一些活儿做,比如山下的法事,可以由此赚几个铜板。 他给自己取名叫叶三。叶是叶落归根的叶,三是三清功德的三。 走到屋前,久没人打扫的石砖上,已经长满了青苔,上面开着零星的小花,显得有些清冷。 山里有点薄薄雾气,叶三走到菜地里,摘下几把新鲜的青菜。他拿着青菜走到厨房,熟练地生火,下了一盆豆腐青菜汤。 山下的花儿已经开了,青菜的心很嫩,他用筷子夹了,细细地嚼。狗在他脚下不时转悠。 他吃到第二块菜芯的时候,才去回想昨晚的梦。 梦里有很多人,也死了很多人。想到这儿,他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个梦,回想起来却仍有些难过。 所以是他的道心仍未修到家,隔壁的老师傅说,出家出家,就是离开那个人世间了。自然不会被人间的情感所困扰。 出家,就是离开人间了。 在这座山里,叶三见过很多来上香的人。他们有些为了婚姻,有些为了孩子,有些为了钱财,囔囔不休。 有些女孩子为了一些情爱所困扰,叶三就会耐心劝导她们,请他们耐心下山去。 这些都是很细碎的事情。叶三站起身来,将今天的锅碗瓢盆刷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听到有老人的声音,似乎在说,“顽猴历经八十一难都能渡化成佛,我清虚宗难道还渡不化一个……” 声音太模糊,稍不当心,就消失了。 叶三有些疑心地走出山门,并没有看见人,想来是昨晚的梦还没有醒干净,叶三笑了笑,坐在门槛上。 空气里湿漉漉的,隔壁的师傅们去山下了,他就一个人坐在屋子外面喝点儿茶,觉得人生苦短苦短的,原来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很快,但未必苦。 黄河岸边,云清站在山坡上,血红的一双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绪。 良久,他朝着天空伸出了手。 他的心念在血液里急速流淌,沉入深深的识海,然后朝着整个天地发散出来,试图往叶三的心念里扎去。 临到傍晚的时候,叶三听到了院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他有些意外,这么晚,师傅们一般直接在山下过夜,不会回山,也不会来自己的院子。 叶三有些疑惑地打开了门,看见了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居士。 看见他的目光,叶三莫名想到了山里那些为一些凡俗事情所困的人。他看着眼前的人,叹息道:“这位居士,天色已经晚了。” 那人笔直地看着他,面无表情。但是看着他毫无情绪的一张脸,叶三却想,他一定有一些伤心的事情。 不然,为什么会在这么晚的天,急匆匆上山来? 但是痛苦这种事情,肉眼可以看出来,却无法轻易开解。于是叶三行了一礼,道:“请进来吧。” 那人看着他,忽然开口道:“我叫……云清。” 叶三就笑了笑,道:“我记住了。”又说,“我叫叶三,三是三清的三。” 云清摇头道:“不应该。” 叶三并不以为忤,耐心道:“还是先请进来吧。” 云清复又摇头,道:“我不进去,你和我走。” 叶三笑了笑,道:“居士,我是一个出家人啊。”看着云清骤然抬起的眼睛,他耐心劝解道:“出家人的意思,就是在人间没有家的,居士要我下山,又要我往哪里走呢?” 云清看着他,道:“你……为什么想要出家?” 叶三看着他,微笑回答道:“自我记事起,就是这幅模样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云清低下头,看着他的道袍问道:“你喜欢?” 叶三想了想,道:“倒是说不上喜欢,不过习惯了一种生活以后,也就安心了。有时候看山下那么多的人心,觉得他们是很苦的。” -- 第374页 云清忽然开口道:“你也是很苦的。” 叶三笑着摇头道:“我从不下山,不知道人间的苦乐的。” 云清只是摇着头,声音里有些淡淡委屈的意思,道:“你也是很苦很苦的。” 叶三耐心地看着他,想了想回答道:“我不在人间,时间短长也就过去了,想来留在人间的,才是有各自困局,各自苦楚。” 他看着眼前为世情所困的年轻人,轻声道:“你既然不愿进来,那么就请坐下吧,我替你拿一张凳子来。” 他搬了两张小小的板凳,在门槛外放着。板凳踩在青苔上,野花落下来,簌簌有声。 云清坐在他身边,轻轻道:“我本来姓李。” 叶三道:“我记住了。” 云清又道:“我本来有个名字,叫李长空。” 叶三笑了笑,道:“想来居士在人间见过万水千山,心中也可以容纳下万里长空。” 云清看向他,道:“年少时候是这样的,后来……慢慢也就容不下那么多了。” 叶三听见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能够想象他在人间颠沛的样子。 不多时,山里竟开始淅淅沥沥下小雨。 叶三将他迎进门,然后去厨房煮菜。菜心软嫩,用清油加盐炒熟了就很好,桌下还有一坛腌菜。 桌上点了一盏油灯,仍不是很亮。 下雨天的时候该煮面,叶三煮了两碗白水面,加了一点点细盐,热气腾腾的样子,让人从碗里一眼看到了人间的岁月短长。 云清捧着面碗,淡淡地笑了起来。 叶三看着他,就笑道:“看见吃的,可是开心点儿了?不开心的时候,记得吃些热的。” 云清默然捧着碗,就不太说话。叶三也不生气,仔细地挑了几颗菜心,道:“尝尝。” 屋外雨声淅沥,木屐放在檐下,被雨水打湿的衣物在长凳上放着。 云清轻轻开口道:“还是,没有葱。” 叶三沉默了会儿,没有告诉他,出家人不沾荤,吃不得葱的。 他已记不得葱蒜韭姜的味道了。 第198章 浮生 第二天早晨小雨未停,深沉的露水落在窗棂,叶三从床上爬起来,仔细披上道袍,习惯性走到了门外。 门外带着深山里的清寒,雾气正浓,屋檐下的凳子上空无一人,还在滴着雨水。 菜畦里的青菜,被雨水压弯了腰,远处的白鹭落在山水间,水已经涨上来了,昨晚那位古怪的客人也不见了。 好像昨晚的灯光和热汤,是闲暇时候匆匆的过梦。 叶三静静站在屋檐下,然后撑起了黄色的油纸伞。他穿着木屐,走到院子里,提一桶新的井水。 山下闹腾腾的,他往下看,原来是隔壁的老师傅们回来了。 那些老师傅们提着法器,却走进了他的院子里,将各色的法器和经卷交到他手上。 后来的日子里,叶三在山里翻过了很多经书,他会在道观里为一些人做法事,或者替一些人祈福。 无论是翻腾的茶水还是割了一茬又一茬的菜叶,人们从山底看到的仙家岁月,也不过是在柴火和米盐里过去。 在山里,仙家的名声却也容易传播。日复一日的,香火就变得旺盛起来。 他在无数香火之中,披上了烂黄色道袍,手里持着经卷,端坐在明堂之内。 很多人从千里之外赶来,他们奉献出金钱,将原本破落的青砖道观修建得无比堂皇。庙前的香炉里,蜡烛和长香永远没有熄灭过。 燃烧出的香气,常年在山顶上环绕。修建得足够大的道观中,住进了很多很多的道士。 弟子们恭恭敬敬端着茶水递进明堂,并且在每日晨间听他解释经卷里的条文。 他坐在明堂之内,手里的事务却越发繁多。达官显贵的书信常年堆积在案,京城里的法事又要派几个弟子出去。 渐渐地,他连明堂都不再走出来。只有手边的茶水,清楚倒映着他的脸。 看着昂贵茶具中倒映出来的面孔,叶三才恍然明白,原来年到中年,一晃眼数十年过去。 在这些年里,他学会的东西已经足够多,并且无比熟练地与各方达官显贵沟通交流。 道观前的香烛常年燃烧,石砖地面上都铺上一层厚厚的蜡油。 叶三站在道观最高的明堂前,熏熏的香火烟气从正门外飘散起来,隔着那层浓重烟雾,他看了十多年,看见了无数人的欲望。 不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眼前的事物并无分别,由此得一清净。 死在冬夜里的老师傅说,人生最难求的是清福二字,你自上山来,一心潜修,无一困扰,是有福气的人。 他并不怀疑这句话,每当回忆过往的时候,叶三发现,就连普通人最容易患的伤寒咳嗽,他这半生都没有经历过。 菜畦水井木凳,眼前处处是熟悉风景,似乎就没有其他可以求的了。 他站在屋檐下,天渐渐变黑。整个道观里点起了灯,像是星火落在山间。小道童捧上热茶就匆匆退下,叶三端着茶叶,一回头看见无穷无尽大黑山,恍然惊觉自己的光阴也如零星灯火散落于山间。 看见那些日复一日的烛灯,不知为何,叶三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寂寥。 深夜下雨的时候,他从空无一人的长廊里穿过,院子里传来了空旷脚步声,他手里提着灯,灯光在雨丝里一晃,居然照亮了数十年前的一张脸。 -- 第375页 和当年别无二致的人站在他眼前,满身雨水,白色的头发散落在肩背上,从大山里的夜雨里匆匆走来。 看见那张脸,叶三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在这平和而清净的几十年里,他的人生里,似乎从无喜怒哀乐四个字。 那些薄薄的情绪,从未出现,无迹可寻。 他提着灯,思索片刻,才轻声问道:“云小居士……” 云清一把拽过他的手,肌肤相触一瞬间,叶三才发现他的手冰凉,顺着胳膊往上看,那薄而轻的身形像是快融化的雾,几乎要消散在风里。 云清拽着他的手,在黑色空旷的道观里匆匆逃跑,天地里灯火微明,通道两旁的银杏树叶都被雨水打得啪嗒响。 屋檐上的雨水不断滴落,叶三被他牵着手在无尽黑夜里奔走,忽然想起来屋子里小厨房的茶水应该还温着。 他被拽着在雨里匆匆跑过,直到山门前,两个人才停下脚步。 黑夜里云清一头长发白得惊人,他在磅礴雨水里转过头,看了会儿叶三才开口道:“原来,你做道士是这样子的。” 雨声格外清冷,叶三静静站在石砖地板上,他往地上看,却无法看见云清的一双脚。 在那些乡野绮艳传说里,他不止一次听说过山里化为人形美貌惊人的鬼怪。然而不知为何,叶三并无多少震惊情绪,他在雨夜里伸出手,只觉得水落在手掌上,清冷得很。 云清顿了顿,忽而又开口道:“原来,你长大了是这幅样子。” 叶三听他一字一顿说话,却觉那些声音格外虚渺,像是一串梦。 云清慢慢地说道:“这种时候,你为什么还记挂着屋里的茶水?对这里有记挂,我无法带走你。”声音里并没有抱怨的意思,只像悠长的叹息。 那些浮动的声音消失在雨里后,他看见云清化作白雾,渐渐消散在水汽里。那些白雾落在他的肩头,像是落下的乱梅,拂了一身还满。 那个雨夜里,叶三在原地站了很久。他往常并不觉得山里如何冷清,但也不觉得热闹。人到中年,直到这个零落雨夜里,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所谓的清福两个字,也不过如此而已。 后来他走回屋里,小厨房的茶水,原来已经冷了。 他看着壶里的茶水,才渐渐想起来,茶水冷暖,本身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一夜的雨后,他开始走下山,山下并无云清那样的人。叶三在山脚下的村庄里走过,看到各种风景,也见过各种滋味,但后来很多年里,他依然会想起那一夜的雨。 还有从雨幕里探过来的,一张苍白几乎融化的脸。 小道童们都说山上下雨的时候,会将银杏叶子打得格外响,以前下雨的时候,他居然从未感受到。 后来匆匆的年岁过去,叶三在井水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头发染了白,才发现原来恍惚一瞬间,一生居然已经快要过去。 屋外菜畦里的青菜又发芽,长得格外好,早晨山里浮了一场大雾,道观里的树也像白的。 他挥退了所有的小道童,独自一人走到道观最偏僻的屋子里。门锁已经生锈,他打开门锁,端出一个小板凳,放在门前青苔上。 在早间的雾气里,他一个人坐了很久。 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的道种。无有爱恨执念,心中无一物,故而能包容万物。 但是他一个人的时候,时常会想到银杏叶上雨水盛开的那个夜晚,他心里浮现出的一丝微薄的情绪。 远处的雾气很清淡,淡淡地,就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顺着雾气目光上移,叶三看见了一头雪白的长发,年轻的居士面貌与当年一模一样,好像这几十年的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年轻的居士走到面前,抓住他的手腕,在山间的小道上一步步往前走。 因为年老,叶三走得有些不稳。不知道为什么,风里竟传来颇为浓烈的腥气,混杂在日日夜夜上祭三清的熏香里。 叶三慢慢停下脚步,云清回过头,看了看他道:“原来你老了,是这副模样。我今天见到了。” 这句话里似乎有些未尽的意思,叶三一时难以深究,他定定看着眼前的人,想要从岁月里勉强捞出一点其他的东西。 云清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攥紧了他的手腕,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 “我的机会并不多,所以这一次,你一定要和我回去。” 那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知道为什么,却似乎隔得有些远。 叶三脚踩着泥泞的水,他往脚下一看,才发现绵延的石砖路上,尽是血水。 哪里来的血? 他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却被云清拽着手,一步一步往道观的门里走,他们经过大门,经过走廊,经过茶室,直至幢幢的香火里。 在周围格外安静的时候,路也走得格外长。他被云清攥着手腕,穿过满地的血水,终于想起了那些游荡于乡野的鬼魅传说。 在传说里,那些孤魂或者厉鬼,困守于心结,于是至死无法超脱,日日夜夜徘徊于人间游荡,要将人间化作血狱。 谁能超度野鬼? 很陌生的情绪在一瞬间翻覆,叶三站在风里,他看着周围的一切,树叶落在天地里,无声无息的。 坐在银杏叶下打毛线的老人,来上香的碎碎叨叨的女人,一直拿着扫帚的小道童。在一瞬间,所有的岁月都在叶三眼前匆匆掠过。 -- 第376页 熟悉的声音从耳边缓缓响起,并没有沾染上太多情绪,“当年不老城里,你为我屠尽满城人,如今婆娑幻境里,我唯有杀灭千百人魂,才能救你。”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白发的年轻居士站在风里,一双眼睛红得如同伥鬼。 第199章 短长 在短短的一瞬间,陌生的一切情绪狂奔如同潮水,他在潮水里无法辨别周围一切,只忽然响起那些老掉牙戏文里短短的两句话。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却成仇。” 在一瞬间,昏暗的天光寸寸剥落,银杏树倾斜倒塌,溪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叶三的眼前黑而昏沉,他像是落在一场格外远的梦里,不得已被人从梦里匆匆拽出来。 耳畔的溪水声音格外清脆,他觉得有些吵闹,只能睁开眼睛。 一睁开眼睛,头顶的樟树在风里晃动,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他躺在溪边的树荫下,一睁眼就看见了熟悉的白头发。 看见那头白色长发,他觉得心里很安定的样子,就从地上坐起来,道:“我是不是睡得有些久?” 说完这句话,他想到在梦里走过的年岁,想到山道里遍布的血水,才庆幸那是一场格外长的梦。 云清坐在他的身边,并没有回答。叶三努力回想了片刻,才想起自己从黄河岸边的山中落下,掉在了山脚下的村庄里。 村子里的人从叶三身边匆匆经过,不时想要举起刀,将魔宗的掌教斩杀在当场。然而因为畏惧,那些想法都没有被付诸行动。 想到这儿,叶三叹了一口气,轻轻揉了揉云清的头。 像是被他的动作惊吓到,云清猛地回过头来,叶三看见他的脸,才发现那双眼睛艳红如同山间恶鬼,与梦中并无二致。 他的手一顿,才发现风里尽是血水的气息。 叶三看着云清,周围的空气乍然安静,他努力侧了侧头,才发现村子里的篱笆下,有暗红色的液体流淌出来,云清放在身边的长剑,剑刃上血还没有干。 与梦里别无二致。 阳光冲破薄雾,田间的小路拽出一道血红。 这场景无比熟悉,和梦境里也极端相似,相似到叶三以为,自己仍滞留在那场长梦里。 他慢慢转过头,定定看着眼前的云清。无论是脸还是身形,那实在是他熟悉到过分的模样。他想问些什么,却又觉得不需要问了。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视线,云清静静站起身来,抱着剑往前走。走到拐角处的时候,他才停下脚步顿了顿,等待叶三赶上来。 看到这一幕,叶三发出一声颇为绝望的叹息。 “你杀的人?”他轻声问道。 云清声音极淡地回答道:“是。” “他们是一群没有力量的普通人。” “我明白。” 叶三无话可说。 哪怕没有亲眼见到,他也能够猜到满村的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在这一刻,石桥村的血夜扑面而来,两人的身份却已颠倒置换。 他想说些什么,却无话可说。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你……不应该。” 你不应该是这样一个人。 云清并未回头,他手里的剑刃,血迹尤其扎眼。 “然而人都是会变的,叶乘风。”他的声音里并无起伏,道:“我放弃了。” 话音刚落,他举起手里长剑,剑刃上新鲜血迹滴落下来,“这天下的人都要杀你,难道如今你还要教我,何为本心?” 叶三想了很久,才开口道:“他们杀不了我。” “然而我不能赌,倘若这世间有万一的可能,你要我如何自处?”云清看着手里的剑刃,道:“这个世上,只有活着才能继续走下去。除此之外,无关紧要。” 除此以外,无关紧要。 叶三年少孤苦飘零,又遭逢大变,他早觉自己心境冷淡,不需要任何对人的怜悯。上京的血雨里他没有犹疑过,荒原上的血海他也觉得理所当然。 然而云清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让他心中有无数血气上涌,却不知往哪里奔流去。 原来做个铁石心肠的坏人,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 空气里的血腥气密布四散,让叶三有些恍惚,这一路走来,他见过的血实在太多,然而从来没有一次,是居高临下看着普通人惨死于眼前。 石桥村里他听过那么多说书人口中的故事,那些拥有了力量的大侠,站在世界的最顶端,竭尽全力帮助世间最弱小的人。 倘若有一天,你手中也拥有凡人无可企及的力量呢?很年少的叶三问很年少的自己。 那时候他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会被所有人顶礼瞩目,然后……做个很好很好的人。 直到时过境迁,他真的拥有了常人难以仰望的能力,才发现,原来做个好人,也是这样难的一件事。 哪怕他能够守住自己一点微末的心界,却连最为亲近的人却无法拽回来。 叶三转过头,看向云清手里长剑,沉默道:“这把剑,是苏蕴的。” 那把剑在空中微微一顿,云清淡淡道:“苏蕴用来救人的剑,我用来杀人,你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吗?” 叶三摇了摇头,“我只是希望,你至少有路可以回头。” 当他站在黄河岸边的人群里,云清曾经按下他的手,认真劝解过。那时候云清说的,也是这样一句话。 -- 第377页 如今他已经无法体会云清当初开口的心情。叶三看着血色蔓延的村落,体会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云清说的没有错,人都是会变的。哪怕历经了两辈子,有些东西也被人间的经历彻底抹杀掉。 他熟悉的人一个个远去,而云清……在他面前,一步一步在深渊里往下直掉,几乎彻头彻尾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在年少岁月里,叶三坐在石桥村的田埂上,听路过的说书人唱起戏文里长短的故事。 那时候他并没有看过村子外的世界,却对一句话记得格外清楚。 “茫茫人海,最难一生一死之交。” 如今辗转几年过去,他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生死之间的情谊,往后余生,他不会再遇到第二个。 可是哪怕这样熟悉的人,原来也是会变的。 他所喜欢的人,为了救自己,杀了很多很多人。叶三心里想,若这一切一定要找个原由,难道原由竟是自己吗? 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于是一时都沉默。叶三看着云清,慢慢地,无力感从脚底蔓延上来,直至全身。 曾几何时,石桥村也好,青城山也罢,无论他走到哪里,以为自己只要一回头,都能看见同一个人。而那个人,不论经历多少风雨,永不会变。 从汤碗里浮现的热气,到院子里晒好的柴火,到逃命时身后的一双手,只要他一回头,那双眼睛永远安静而凝定。 叶三想过很多次,无论他走多元的路,无论两个人分离多远,但只要相见的时候,云清那双眼睛是永不会变的。 ——永远不变。 然而在黄河道边的村庄里,他看着云清,难言的酸楚感终于蔓延上了心头。 他从来以为自己并不天真,原来自己唯独在这件事上,太过于天真。 他站在荒芜的人间,再度感受到了彻头彻尾的孤独,独孤从心底最深处泛起,浸入到四肢百骸每个角落。 叶三一遍遍地在罅隙里追问自己,叶乘风,你究竟,后不后悔? 你到底后不后悔? 倘若时间往前拨动,直至云中分别的时候,你究竟会不会,让他轻易离开? 你是要将他永远留在身边,还是放任他行走人间,乃至历经磋磨,变成如今的模样? 又或者再往前去,叶三问自己,你是想要留在道观里等一个艳丽野鬼,还是留在不老城里,看春花秋月,和人间? 他漫无目的的想,慢慢地,神思锁死在了当初的黑森林里。 黑森林里一身白衣的小小魅灵,站在云雾泽的朦胧雾气里,对他一字一顿道:你真的明白,修行是什么吗? “修行之路漫漫无穷尽,一旦跨过那道门,你就再也无法做一个普通人。” 原来做普通人,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第200章 天破了个洞 当他们谈话的时候,眼前的溪水淙淙正流,让叶三想到年少时在石桥村的很多个雨夜。 当初那儿风沙极大,气候干燥,遇上接连的大雨,草木会发生奇妙的变化。 或者一夜葱茏如新生,或者一夜被泡坏根底,自此腐烂死去。 那么云清呢?他长久地想,云清是一夜之间腐烂了、死了、还是彻底消失? 当年的李长空绝非一个过于柔软、轻易能够发疯的人,哪怕时至如今,叶三依旧如此想。一个能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除非他愿意将自己生生折断,那么世间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够挡住他的去路。 然而除非一个人疯了,又如何能够在人间将自己折断? 叶三猛地抬起头,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冷汗已经浸满自己整个掌心。顺着白日里微暖阳光往前看,云清一双眼睛在天空下,泛着极致的冷静。 而冷静之下的疯狂,无比清晰地传递到叶三脑海里。 叶三这才发现,从他站起来开始,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早已爬满了全身。他自认不畏生死,却在此刻感受到了极端的害怕。 于是他看着云清,认真而清晰地表达道:“我,很害怕。” 云清倏地闪动一下目光,平静道:“你不是一个会害怕鲜血和死人的人。” 叶三有些疲惫,他努力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在溪水边,“不,我很害怕。” “从上辈子到现在,我的手上从不干净,也不会因此指摘别人。但是今天,我还是很……” 说到这儿,叶三低头笑了一声,道:“我小时候在石桥村的时候,有个退伍老兵从前线退下,到村里当个铁匠。” “石桥村素来穷苦,有个铁匠是极了不得的事情,我那时年纪小,又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于是日日缠着他,几乎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直到有一天,老铁匠忽然在家里发疯,咆哮了整整一夜。我听得害怕,又想去看看他,但被老村长死死拦下。” “老村长说,那时前线留下来的病,老铁匠必定经历过不止一次营啸,那些死去的同伴日日夜夜积压在他心里,终于让他发了疯。” “他住的屋子被人用竹板钉死,只能从缝隙里送进食物。我们都在屋外等,等他重新清醒的那一天。” “于是我就坐在屋外的树下等,忽然有一天,他开口让我进屋。” “没有人愿意把我放进屋,我那时也很害怕。当天夜里,老铁匠又嚎叫了整整一夜,直至清晨才停。” -- 第378页 “然而就在那天早上,送饭的女人从门缝里看,发现他一头撞死在墙上。” “他们都说,还好没让孩子进屋,又说,可怜的老铁匠,可怜。” 叶三叹了口气,他伸手抄起溪水,仔细摩挲着手指,“后来很多年里,我一直以为,我害怕的是发疯的老铁匠。然而到今天我才明白,并不是这样。” 他发出微不可闻一声叹息,道:“我是觉得,很孤独。原本的朋友消失在眼前,什么都没有留下,哪怕他还活着,却好像再也不会回来。” “他还活着,但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人间,他就那么失去了自己。我后来想过,或许我进屋见见他,或许我相信他说的话,或许我带他出去晒一晒太阳,事情就会往另一个结局发展。” “想到这些,我更害怕那些假设都是成立的,所有可能的途径都从我手中溜走,而我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抓住。” 云清沉默了很久,道:“我所做的一切,无论如何,你不用强加在自己身上。每个人都应当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所以不必因此心有负累。” 叶三猛地打断,道:“你没有明白。” 云清提高声音道:“我如何不明白?虽然不知你何时变成这样婆妈的性子,却也知道你肚子里三两仁义,此刻只怕恨不得将我捆在身边日日念经,好原地超度成佛。” 叶三忽地看向他一双眼睛,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道:“云清,你,开心吗?” 这话在此时此刻问得实在嘲讽,若不是叶三满脸满心的诚挚,只怕云清要当场翻脸。 他很认真地问,云清也就很认真地想。 叶三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回答,于是摇头道:“你不快乐。如今你见到不干净的事,就想用刀砍个干净,见到恶心的人,就要杀个精光,看到这世间变成这种模样,于是发疯到连自己都生生砸断。” 叶三的手猛地砸了下去。 “你将所有的一切都抹除干净,于是眼前清净,可你……从来不开心。” 云清摇头道:“虽不纯粹,但却安全,更……自在。” “安全……”叶三笑了笑,道:“性命自然是头等重要的事,但是,云清,我来到这个世间,不是仅仅为了活下去的。” “我想活下去,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够拦住我,我若只是想活下去,也不会走这样一条艰难的道路。你若只是想要活下去,更不会轻易从黑森林里走出来。” 云清蹙了蹙眉,久远的记忆扑面而来,又倏忽而散。他死死盯着叶三一张脸,道:“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说,人活着……”叶三道:“人活着是要快乐的。” “云清,你若不快乐,若日日迷茫,又何必……来此人间一遭?” 这句话无比温和,甚至算得上温柔,却如同一条鞭子,自脊背上直扑而下,深入骨髓,溅起三尺血花。 “你千辛万苦来到人间,不是为了杀人的。” “你从地狱里爬回来,不是为了眼前这层迷障的。” 叶三看着他,无比认真道:“生者当尽欢,方才不负你我。” 说完这句话,叶三站起身来,径直往村外走。 他知道云清会跟上来的。 路边有稀稀拉拉的树,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并不快,不知道是哪里的风,带来一两片花瓣,落在路上。 叶三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你看,路边长的这些是野蒜。” “将它们拔下来洗干净,用面活了,放在油锅里炸成金黄色,会变成很香的饼。” “等到秋天的时候,我的院子里如果养了鸡,那时候也应该变肥了。我会去集市上买很好的砂锅,到时候在家中炖一只,汤上会漂浮很厚的一层油花,就算没有其他的菜,也够有滋味了。” “其实,最好应该备上雪白的大米饭,再准备一锅红烧肉。红烧肉应当盛在白瓷盆里,碧绿葱管,酱红皮肉,剔透的肥肉,然后把汤汁浇在大米饭上。” 叶三很耐心地讲,云清很耐心地听,像是在听一个并不久远的故事。 过了片刻,叶三微微笑了起来,道:“这是人间,我很喜欢的人间。” 很久之后,云清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其中并无多少欢喜或者宽慰的情绪,甚至隐隐带上一点刻意的挑衅。 “叶乘风,你原谅我?” 叶三头也不回,利落而清淡地回答道:“我无权原谅你。”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抄在两个袖子里,有风从旷野上吹过,落在叶三眼睛里。 所有的情绪与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话,坠在地上。 他能够听见云清在身后,微微嗤笑起来。 “我无权原谅你,李长空。但我永远站在这里。” 若你想回头,若滔天罪孽降临,若……他永远站在这里。 永远两个字,哪里是那样轻易可以吐露的?一时之间,云清只觉得眼前的人过于天真,无论是叶乘风还是叶三,凭什么轻易能够说永远? 他瞳孔微缩,却什么都没有说。 在旷野的风吹拂过发丝时候,碧蓝天空上,轰然裂开一个大洞。 云层瞬间断裂,烟雾弥漫。 第201章 白发笑苍天 叶三眼睛微微一眯。 地面上狂风大作,无数沙石平地而起,将远处野草吹得尽数卷上半空。 -- 第379页 天空中巨大的裂缝漆黑幽深,从里面泄露出来的风狠狠撞击在身边的老树上,发出一声巨响。 两人合抱的老树瞬间断裂,无数木片横飞出去,如同飞剑切割过草地,某种危险正在急速靠近。 叶三毫不犹豫提起肩,准备往后退。 在天空的大洞里,云层涌动,像是不知名的力量在其中交锋,数道光线夹杂在其中,混作一团。 抬头的一瞬间,叶三看见了一只巨大的拳头。 一个拳头从天顶上的裂口中,轰然砸了下来。 有人一拳砸开天空。 天空豁开一个大洞。 沉重的拳头砸在云层上,爆发出无数火花。在肉眼无法看清的力量交锋里,铁锈色的浓云不断滚动,看似完美无缺的天空,因此被撕裂出一道巨大缺口,并且不断扩大。 天空被撕扯断裂,整个世界开始不受控制地坍塌。 十方世界九重天,叶三霍然明白,他们落在路行之的世界里。 那道拳头再度重重落在头顶的天空上,发出崩天毁地的声响,让人耳膜几乎碎裂。 云层在一道一道的拳风中,骤然变形。远处的高山开始崩断,发出恐怖的轰炸声音。 脚底的溪水往半空中席卷,空中尽是浑浊的沙石与水流,整个天地都被昏黄色遮盖住,肉眼可见的世界范围急速缩小。 血色的村庄寸寸消失,天空炸开的时候,整个世界来不及修正,在漆黑的云层里,所有一切实物都开始消失。 在叶三以非人的速度往后急退时,云清猛地抓住他的臂膀,直接跃至半空。 天空上的罡风无比猛烈,直接撕碎他们的外袍,就连长发都根根在强风中被扯断。沉闷的声响在田野上响起,土地直接被震飞起来,笔直地掀上天空。 整个大地彻底消失,天空上的裂口不断扩大。 在天空压低的云层里,叶三耳边尽是力量摩擦出的火花,在无穷无尽的铁色云层之中,他一把抽出云清腰上的长剑,直接刺入云层的火花中央。 像是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漆黑海洋中。 一击之后,失去一切外力的他们开始往下坠落。然而在落下的瞬间,云层里的火花轰然炸裂。 整个天空都变成一场盛大的焰火,滚烫的火花如流星一般从整个天地里降落。 无数的星火汇聚成帘幕,在漆黑的天地里爆炸。 叶三在极度的失重感中往下直掉。 他猛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一些东西。 然后他听见了擦咔的一声。 像是手挠在木板上。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等到坠落到地面的感觉,他的背后,是一大块木板。 叶三霍然弯腰坐起,睁开眼睛才发现发现,自己和云清坐在一辆车里。 黑色的四轮的马车,在黄河道边疾行的马车。 那辆带他们逃出人海的马车。 晚风吹过黄河道,带着点凉气,掀开黑色的车帘,从车窗往外看,旷野广阔,万里无垠,天地皆是漆黑色。 黑色的、桐油的马车里,传来了一个老人缓慢而清晰的声音。 “叹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 “两位小友,这是我送你们的一点,小小礼物。” 坐在马车漆黑角落里的云清,脸色并不明朗,却在听见这声音的一刻霍然睁眼,“掌门师伯?” 极孤独的旷野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老人轻笑一声,缓缓道:“现在,有人来接你们了。” 叶三拨了拨车帘,迅速与云清交换一下目光,风声忽地从马车前方扑来。 拳头带着风声穿破了黑色车帘,停留在他们两人眼前。 那是一个有很多皱纹的拳头,也是带他们破开小世界的拳头。 马车直接爆炸。一团灰色的小蘑菇云从路上腾起,碎布与木渣横飞出去。 叶三顺势从云清手中抽出剑,雪白的银光在夜色里闪动了一下。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带着风声的拳头里,全无半点杀意,甚至算得上有些温柔。 半晌过后,云消雾散,借着剑上浅淡的清光,在漫天烟尘里,叶三看见了一头苍老白发。 穿着灰色布袍和布鞋的老人,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篓,身后牵着一辆木推车,正笑盈盈看着他们。 如今身份置换,叶三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却下意识喊道:“二师兄?” 二师兄闻听大笑,大力揉了揉叶三脑袋,将他头发生生抓成草窝,方才罢休道:“小兔崽子,下山闯出这样大的祸事来!” 叶三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却忽地有一种情绪从心头涌起来。他在黄河道边所经受的一切风波,在此刻忽然尽数复现。 在极端孤独与无尽的追索里,就像在外苦苦奔波的孩子忽然见到家中的长辈,对他吼一声道:“小兔崽子,还不滚回家。” 叶三轻轻叹息了一声,在漫长的凛冽寒风中,感受到了温暖。 老人的笑容里流淌着说不尽的轻松,叶三站在他面前,却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叶三自然有很多话想要说,但他也相信,黄河道边,衡山郡里,苏蕴一剑绝命的消息,自当传遍整个天下。 “这些天来,你们过得怎么样?”看着过于沉默的两个人,老人终于开口发问道。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有些不合时宜,叶三想了想,道:“还算可以。” -- 第380页 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也遇到了很多人,但终归还能说一声,算是可以。 老人大笑起来,道:“既如此,那就好。你小子冲进漠北,搅得天翻地覆,还陷进司南天的十方小世界里,害得我只能砸碎他家老爷子的车捞你们,这样大的冒犯,臭小子你如何赔我?” “既然您砸碎了掌门师伯的车,那么我便赔您一辆车。”沉默许久的云清忽然开口,微微笑着道:“我见过青城山的路,那儿山脚很宽敞平整,适合驾车。” 这话说得有些不明了,然而此言一出,老人却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眯着眼睛打量云清,慢慢开口道:“青城山?” 云清道:“您是青城山的二掌门,自然要回青城山。” 老人继续沉默,过了片刻才开口笑道:“可惜我不想回去。”他咳嗽两声,脸上皱纹慢慢积起,道:“我明白你这小家伙的意思。虽然李长空当年贵为清虚宗三山主,应该不会介意我换个称呼。” 李长空缓声道:“晚辈不敢,而且……多谢。” 当真是时过境迁,他已不愿意去和当年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这些东西他未曾和老人说过,但哪怕相隔千里之远,哪怕他们只相识了当初短短数月,头发花白的老人却极为敏锐的捕捉到他心思,喊一声“小家伙”。 至此刻,叶三已经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老人温和看着他们两个人,道:“我的故事,没有和你们说过,但是啊,当年我是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人,如今天下战事已起,便由不得不去。” “时过境迁,想来可以放下。”云清摇头道。 “我已经老了,小家伙们。”老人静静看着眼前两个少年人,道:“我已经过了可以随便放下的年纪了。当年我从战场上逃回来,如今就要回去。” “您如何回去?” “走回去!”老人猛地拍拍大腿,道,“四十四道云中关城,那是我曾经驻扎过的地方。” 叶三极为冷静地盯着老人,开口问道:“您如何回来?” 老人微笑看着他,忽地爆喝一声,道:“跪下!” 叶三什么都没有问,直接跪倒在地上,甚至没有做半点戒备。 老人看着他清瘦的肩脊,悠然点头,然后从怀中抽出一枚小小的玉佩,扔在地上。 “小苏已死,大师兄下山,如今由我代行掌门令。” 叶三什么都没有说,老人的手掌大力拍在他肩膀上,传出一声声闷响。 大师兄下山。 顾白露在这种时候,离开了青城山。 顾白露自上山开始修行山字诀,此身不能轻易离开大青山半步。 云清极轻地叹了口气,叶三静静看着眼前的地面。 他们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必要再开口了。 “传叶乘风,为我青城山三百八十一代,掌门人。” 老人的声音如同无数个炸雷,在叶三耳边爆裂开,他刚要抬头,就被老人的手掌死死按了下去。 叶三沉默地看着地上玉佩,道:“我是……” 他是前代魔宗掌教,是血瀚海真正的主人,是…… “是什么是,臭小子。”老人声音沙哑,却像是含着笑意,道:“小家伙,青城山交给你们了。” 他大力砸了砸叶三的背部,提着竹篓大步跨了出去。 左手牵着的木推车,在黄河道边的晚风里,发出老旧的咯吱声。 在呼呼的长风里,他花白的头发纠结缠乱,不受控制地乱飞,像是大声冲着天空嘲笑上天。 “二师兄,走啦。” 晚风如蛇,在天地间冰凉游荡,天地间没有半点人烟与灯火,沙石被吹拂上天,漂浮在清寂的黄河道边。 苏蕴身陨,顾白露下山,二师兄花甲之年回战场。 再抬头时,老人带着木车的身影已消失在黑夜里,如同一场梦幻泡影。 第202章 梦中身中梦 “青城山这一代,弟子居然稀薄至此。” 清虚宗内,老人坐在茶炉边,捧起一个茶碗。炉边热气熏人,他却觉得有些冷似的,花白的眉毛也低垂下来。 他一个人在山间的茶座上坐了很久,并没有人来打扰他,过了片刻,才有小童匆匆走来,行礼道:“老先生,掌门嘱我带一句话给您老人家。” 老人摩挲着茶杯,并不言语,只听那小童轻声缓气地道:“掌门大人说,既是您老人家送给两位小先生的礼物,他便不多问了,只是如今山间晚风深寒,您在此地独坐,万望保重身体。” 老人微笑起来,缓缓道:“如此,替我谢谢他。” 小童无声退了下去,老人却沉思了很久,方才道:“行之啊,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打碎那辆马车,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说完这句话,他方才觉得有些冷,将一旁的毛毯往身上扯了扯,道:“还是出来吧。” 话音未落,山间草叶沙沙作响,晚上的雾气也渐次消散,露出树影里的人来。 “我行事,从来不惧怕所谓‘结果’”。路行之缓步走来,坐在茶座前,替自己倒上一杯茶道:“您带他们历经两重天,带他们破迷障找答案,难道我会惧怕区区两个破除心魔的孩子?” “是么?”老人微笑看着他,道:“无论如何,都值得一个谢字。” 路行之便也笑起来,道:“况且……我也想看看他们的答案。” -- 第381页 他的目光笔直看向眼前老人,道:“司南天的老太爷,您的小世界远非普通迷障幻境,他们不明白,但我明白。无论他们见到的是什么,都是本该发生的未来。” 老太爷从容点头,道:“不错。” 路行之又道:“他们一路所见,皆为真实,无一虚妄。黄河道边百姓是真,作出的选择也是真,倘若没有您那辆马车,只怕他们现在所经历的,正是梦中的一切。” 老太爷微笑点头,道:“你记得不差。” 路行之叹息一声,道:“那么,您方便告诉我吗,在那两场梦里,我作出的决定是什么?” 老太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仅此而已?” 路行之笑道:“他们的那场梦并没有结束,心魔渐起反目成仇?青城山的老二杀出来太快,真正的结局……只怕远不止于此。” 老人看着茶座上的棋盘,黑白二子罗列在十字格上,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苦海慈航,当如是。”黄河道边,晚风吹得极为猛烈,在呼呼风声里,云清忽而开口。 叶三问道:“何解?” 云清道:“那辆马车,乃是司南天那位老天爷的手笔。司南天上人,皆以窥天解道为法度。那位老太爷留下的东西,绝非区区幻境二字。” 叶三想了想,忽而明了道:“以彼幻境,破尔心魔。” 云清低头沉吟片刻,回答道:“所谓苦海慈航,司南天渡,原来是这个意思。这样的大恩,日后必要登门拜谢才是。” 叶三挑了挑眉,轻笑一声,道:“云清……你当真,想明白了吗?” 这话一出,云清霍然抬头,目光笔直地穿射过来,落在叶三的脸上。 叶三不甚在意,他看着手中的玉牌,声音却比往常更轻松一些,道:“那辆马车里,你我经历的一切,纵然是幻境,却也是亲手写下的答案。若非二师兄破开幻境,云清,你当真想明白了吗?” 云清沉默不语,他看着叶三,笑意渐渐从嘴角泛起,声音却极为固执,道:“所谓虚妄,自然……” “自然是没有想明白,”叶三温柔地打断他,道:“坐吧。” 云清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的黄土地上。 夜晚的天空极黑,稀稀拉拉几个星子落在天上,很快又被云层覆盖,只有风声来去,呜咽呜咽地像是天地中厉鬼哭啸。 “苏蕴已经死了。”叶三轻声说道。他的吐字格外清晰,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云清扫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道:“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二师兄已经走了。”叶三想了想,道:“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与他的相识也不过,短短数月,在他走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将他打晕仍在地上,自然能够让他远离一切战火。” “是。”云清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他选择的路,我想,是他自己的答案。” 说完这句话,他忍不住嘲弄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实在是变得,越发心肠冷硬。 “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叶三道:“顾白露下山以后,应该再也不会回去了。” 他看着眼前漆黑的天地,有更远处的山峦,像是浓黑到极点的剪影,嵌在天地中央。 “我们这样坐在地上,吹晚风,夜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叶三看着远处,缓缓道:“在青城山里,也是这样。” 云清沉默了很久。 叶三想了想,又道:“但那时候,我知道山里有人。二师兄修窗,大师兄养鸡,三师兄睡得最早。我往山下看,哪怕看不见灯,也知道,他们都在。” “如今,不一样了。”叶三苦笑一声,拍了拍云清的肩膀,道:“连你都不一样了,只怕我也变得,不复当初。” 云清的喉头动了动,努力编织一些语言,却最终放弃了长篇大论,道:“你没有变过。我能看见。” 叶三想了很久,才开口道:“我想往前走。” 和所有人一样,继续往前走。 他在浓黑天地里,看不到前方回返的路,却依旧想要往前走。青城山里的每个人,都有他们注定前行的方向,他们的方向未必正确,也未必通向一条活路,然而在所有人下山的时候,叶三忽然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在孤独中的陪伴。 修行,便是在自己的路上,往前孤独行走。 青城山的每个人,都在往前走。他们前行的道路甚至没有交点,却在远远相见的那一刻,道别,然后走上自己的路。 既如此,当不孤独。 “吾道不孤。”云清看着他,温和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叶三自然也明白云清的意思,他甚至不用发问,只要往前走,无论什么时候回头,云清永远在他后面。 哪怕他还没有想明白,哪怕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叶三长久地叹了一口气,道:“谢谢。”又道:“抱歉。” 云清对他的抱歉有些疑惑,旋即释然地摇了摇头,道:“我要去清虚宗看一看,若不亲眼看一看,我永远不会明白。” 叶三并没有解释。 他没有办法解释。 在马车碎裂的那一刻,他从梦中急促逃出,却在世界分崩离析的一刹那,看见了所有结局与后续。 -- 第382页 那些幻境的结局,奔涌着塞进他的脑海里。 他看见了很多东西,自然也看到了,原本应该发生的一切。 叶乘风继任青城山掌门,清虚宗路行之殒身于两人的战斗中。人间的帝王重新回到了都城,边关的人马冲进草原每个角落。 他还看见,帝王的疑心步步扩大,秦无念担任帝国的黑衣宰相,收纳清虚宗残余的力量,驱逐天下的异心修士。 帝王的目光从覆灭的清虚宗身上,落在了青城山上。天下强者几已死尽,却还独活一个叶乘风。 清虚宗残部归顺大翊,陛下以血瀚海为挟,请诸君入上京。叶乘风雨夜入京,秦无念率清虚宗残部尽埋伏于十里青瓦巷,于围攻中,叶乘风雨夜斩出十里血路,打碎金銮殿上一瓦当,却也因此留下隐疾,后世称之为“上京十里血案”。 在云层碎裂的最后一刻,叶三分明看见,上京下雨的那个夜晚,云清留驻于青城山,八百黑衣修士奉命围攻大青山,青城山里一夜火起,数月不灭。 上京十里血路,青城三月山火,至此之后,天下修士力量几乎绝迹,陛下稳坐于龙殿之上,开十年盛世之端。 第203章 最后的出发 哪怕叶三看见了所有结局,但依旧以为,那不过一场幻境最后,剩下的故事。 直到二师兄背着他打磨数十年的天钧火雷,自青城山匆匆赶赴边疆,将整个青城山都留给了他。 与他的梦境,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他在浓黑的晚风里坐了整整一夜,静静看着远处山峦。 在寒风里,他们两个都没有再说话。 叶三并不能断定,自己选择的路一定是正确的。当年他年少而强大,自认凭借手中一柄刀,就可以拥有凡人无可抵挡的力量,因此心念所至,必然向前。 而今他一路颇多挫折,眼前能够预料到的,尽是血路,又要如何决断? 他无法决断,只是看向眼前的天空,依旧想要往前走。 若未来皆已尽知,他踩于刀尖上再度前行,是否能有万中其一的机会,改变未来? 森寒的凉风沁入他每颗细胞。 直到天光乍亮,叶三站起身来,云清很安静地坐在他身前。叶三踌躇看着他,轻轻探出手,试图往他的脖颈处探去。 云清像是身后长了眼睛,极为滑溜地闪了出去,站在叶三的身后。 叶三猛地一回头,看见云清双手持剑,身体微躬,将剑高举于头顶之上,以一种极为恭敬的姿态,将这柄苏蕴的长剑递交给他。 早晨的清光透过薄雾,洒在锋利剑刃上,叶三隔着剑刃上的寒光,看见的却是血瀚海中每一次的出征。 那是血瀚海对于战士最高的礼节与信任。 你若出征,我便将武器递交给你,从此以性命相托。 叶三神情复杂地看着那柄剑,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云清的双手微微一动,道:“其实你和我都明白,面对一个强大的宗门,仅凭一人之力,未必能阻止一切事情,也未必能改变结局。” 他平和的声音在风里一吹即散,却让叶三深吸了一口气。 那句简单的话提示了足够多的内容,譬如未来,譬如结局。叶三此刻明白,在那方小世界里,云清恐怕,看见的并不比他少。 云清……他会有所担忧、有所不满,介意自己明知未来是死境界,却不肯吐露半个字吗? 在梦里,他看得清楚分明,有人一头白发,葬身于青城山数月不熄的一场大火里。 叶三叹了口气,他明白,云清聪慧、低调、温和又极平静,但是在昨天的晚风里,自己什么也没有说。 叶三想,他甚至匆忙又固执地要往死地里走,甚至没有和云清透露半分可能的结果。 然而云清简短的一句话,已经告诉叶三所有的信息——云清基本明白一切,但不甚在意。 甚至于此刻,他将长剑高悬于头顶,给出了自己最后的答案。 ——我将武器递给你,自此以性命相托。 叶三揉了揉发酸的眉心,看着眼前半空飞舞的尘沙,轻声道:“我以前一直觉得,为了一些东西放弃性命,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 说到这儿,他苦笑一声道:“可我如今居然也变成这样一个无趣的人。” 他看着云清手上的长剑,在清晨的日光下将剑一抽而出。 剑刃在阳光下微微闪动,流光有些刺眼。 叶三端详着手里的剑,片刻才道:“走吧。” 在他们往前出发的那一刻,上京迎来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盛会。 清虚宗的路掌门即将离山,到上京布道。 这个消息在一日之内传遍了天下,煌煌上京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并不因为外貌,而是它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这座矗立在中原最为富丽的城池,以人力生生开凿而成的帝国都城,在此刻笼上一层圣光,成为人们心中最为尊贵的朝拜圣地。 从消息传播开的时候,人们拖家带口,装上行囊,开始从天下每个角落往上京奔赴,前往朝拜。 上京最长的那道大街上,修士们摆放上巨大的经龛与皮鼓,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鼓声与诵经声一起回荡在上京每条街巷,甚至传递到皇城外的北邙山上。 -- 第383页 北邙山上,千古帝陵。如今山间无数坟垒,只静静注视着皇城里的缕缕烟气。偶有风吹过的时候,山间翠柏摇晃,沙沙而响。 百姓们开始陆陆续续,走进上京。在陛下离开这座城池以后,上京的守卫早已一同消弭。 整个上京都挂满了灯笼,焚烧起熏香,悠悠钟声回荡起来的时候,道士们会走出房门,开始在大街小巷里替远道而来的百姓们布道。 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们看着眼前盛景,几乎落下泪来。 城门口,人们费劲地排着长队进城,与以往不同的是,城门守着的由士兵变为了道士,他们给进城的百姓派发铭牌,并对他们长长地行礼。 不知队伍里是谁的车挤压了谁的牛,发生了不小的躁动,有人从马车上猛然坠落,即将掉入泥坑,忽地被一只手拦住。 那人回头道谢,发现居然是穿着修士衣服的,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于是连忙行礼表示尊重。 青年人轻声笑了笑,温柔地摇头道:“不必,不必,请多多小心。”然后穿着那身灰色的衣袍,慢悠悠在人群里挤进了城。 看着他的打扮,不仅无人拦截他,就连守城的道士也和他行了礼。 顾白露一边在城内散步,一边看着路边的泥地。 刚刚下过几场雨,泥地里有新芽发出来,柔绿色的。他看得心生喜欢,就蹲下来,仔细将土培了培。 院子里的老人家看见他,就笑着道:“修士不必如此费心,等太阳出来,地晒干了,草自然也不长了。” 顾白露笑了笑,温和道:“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这样好的土。” 他看着院子里的老人家,递给老人家几粒种子,道:“这是我从宗门里带来的菜种,听几位师弟说,长出来的菜味道是不错的,请您尝一尝。” 老人家忙不迭接过,连连道谢。 顾白露继续往前走,看见路边打毛线的女人,也弯下腰递给她一捧种子,道:“请您费心种上看看,听说味道是不错的。” 他一路走,一路送了很多种子,无一例外的,也收到了很多受宠若惊的道谢。 顾白露最初的梦乡,就是做一个农民。 他想要一个菜园,种很多菜,地里养鸡,鸡下蛋。尽管这个梦想有些不起眼,但毕竟是他年少时候孜孜以求的事情。 是以在心魔渐生,不得已修行山字诀时,他的内心反而隐隐有一丝的庆幸。 如若没有意外,他这辈子应该不会下山了。那时候的顾白露这么想。 当走进上京最不起眼的一个道观时,顾白露径直走进了院子,然后推开了院子里的小竹门。 当他刚刚踏进去一步,院子角落里响起路行之平静温和的声音,“你猜到我会在这儿。” 顾白露打量一圈四周,这是一个菜园,应该是之前的道士们在这里种些平常吃的青菜用的。他拿起角落里一个小矮竹凳,用袖子随便擦了擦就坐在苗圃旁边,这才开口道:“这样具有纪念意义的大事,你一定会亲自来看一看。”顾白露笑得很温和,道:“如果是我,我也想亲眼看看,人间帝王的城池如何被抹掉痕迹,变成道家圣堂的。” “你如何猜到,我会在这一间道观?” 顾白露抄起旁边的水桶,用勺子舀起其中井水,给脚边的青菜浇水,“这是整个上京最破的道观。” 路行之了然点头。现如今的上京,哪里会有破旧的道观?所有人都在修缮所有的道观,除了这里。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人,慢慢说道:“顾白露,虽然我对你出现在这里很吃惊,但我明白你下山意味着什么。而如今箭在弦上,我不会允许上京里有任何意外。” “哪怕是你师父原地复生,也无法在上京阻止我。属于个人的修炼时代早晚会过去,你会见到一个真正的,修炼的天下。” “而如今区区你一人的意志,无法和清虚宗乃至整个天下抗衡。” 路行之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道观里,顾白露却仿佛没有听见,他耐心地将木勺中的水倒在泥土里,说道:“是啊,当我了解你的计划时,也无法避免被震撼。那是一个极为壮美的世界,哪怕是修士都无法拒绝,何况普通人?” 他叹了一口气,轻声笑道:“那的确,是一个很美的世界。所有人都会修炼,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再有高下之别。” 第204章 青青园中葵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的?”老人不满而感慨的声音充盈着整个道观,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压感。 “你的二师弟带着钧天火雷前往边境,能够带给西边那个女人很多麻烦,也能带给大翊的皇帝很多新的威望,但无法改变现状的一切。” “你的三师弟在衡山郡身死道消,我不知他在死前看见了什么,但其实我很想让他看看,让你们都看看,属于人类的新的时代如何揭开,一段人类从泥地里挣扎起来,飞升成仙的历史如何展开。” “至于青城山那两个孩子……只怕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 顾白露手中的水勺顿在空中,他停顿一会儿,温和道:“他们没有想明白,您想明白了吗?” 路行之沉默了一会儿,忽地一拂袖,一道恐怖的力量从四周地面腾起,地面震动不安,菜圃里的土壤开始翻滚,青菜们的根部被牵扯出来,暴露在空气中。 -- 第384页 与此同时,一道无比平和的力量,从地面上悄然生起,静静挡在了菜圃面前。 就像一座安静的大青山。 顾白露微笑道:“多好的菜啊,收拾收拾,能够煮很好的汤,不要这样浪费。”他细长的手指拨出一颗小小青菜,掸走上面的泥土,道:“和豆腐同煮,就很好。” “我并不知道你为何会在现在还会徒劳尝试。”路行之摇头道:“老颜教出来的徒弟,与他都有几分像,就是过于愚钝固执。他不如改姓木头。” 顾白露想了想,道:“这话,师父他老人家会喜欢听的。不过,我从不认为我们做出的努力是无用的,也不觉得小师弟的一切奔走,都是徒劳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温和与宽容,道:“事到如今,谁能说自己真正明白?谁能说自己真正看破?我反而觉得,无论是谁,选择的路,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如今他们没有想明白,但他做出的选择,看到的风景,都会让他往自己想要走的那条路上前行,既然一直在朝着目的前行,我便可以宽心,别人也无从指摘。” 路行之几乎有些无奈,他叹息道:“我只是不明白,一个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何你们会想不通,为何要如此固执地拒绝。亿万年里,人类与苍天的斗争何其残酷,先人们用尽力量,才爬起来,拥有了在苍天之下生存繁衍的权力。” “然而,人类若要存活,苍天何以拒绝?人类在这片天地里如此孤独的繁衍生息,小小的生命从黄土地里挣扎生存,这样坚韧的力量固然美丽又吸引人,但当人类成长为天地里不可撼动的力量,真正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那又是何等壮美?” 老人的语速并不快,但声音里的威压越发强势。 “顾白露,你不应该成为天下人的障碍,青城山更不能。你师弟苏蕴已经拥有了斩断命线的能力,他在衡山郡里斩天破地的一剑,不得不让人赞叹它的光彩。但你有没有想过,终有一天,这世间无数凡人,也能够拥有这样的力量?” “一个人便可以斩断一城人的命线,十个人、百个人,乃至千万个人呢?在很久以前,我站在清虚宗顶端的时候,看见的依旧是山脚人们为了一口吃的,奔忙不休,何其痛苦。” “人生百岁,如沧海朽木、天水微波,知此者,如何不悲?” 他看着顾白露眼前的菜圃,道:“当年我前往青城山见老颜的时候,就和他说过这个道理。他的医术能够救漠北草原上的游民,却救不了天下的人。顾白露,我见过你在青城山脚下种下的菜,那些东西能够喂饱一个镇子的人,却喂不饱天下人。”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顾白露却隐隐听到了一丝最冷酷的狂热。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人如果不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和菜谱中的青苗又有何区别?终究要倚靠日光与雨水,半点不能自主。” “我知道,漠北的战争死了很多人,衡山郡里也死了很多人,皇帝与清虚宗的争斗中,也死了很多人。但凡改天换地的大事,如何能够不死人?顾白露,你我的境界,早已过了为死亡伤悲的时候,纵然我遗臭万年,历史的车轮不会因此改变。” 他看着顾白露,道:“你无法说服我。” 顾白露静静看着眼前的菜地,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说服任何一个人。事实上,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有他们的权力去选择自己的道路,而我所能够做的,大部分时间只有倾听而已。” “既然如此,你还在固执什么?”老人平静发问,菜园中的力量却在一瞬间爆炸,院子里的石井喷出三尺高的水花,那座无形青山在菜地里与某种力量相撞,整个地面开始塌陷,无泥地里炸开无数条缝隙,一直蜿蜒向道观的外围。 被透明的结界阻挡,这里的响动没有一丝一毫传播出去,就连道观大门上的蛛丝网也没有晃动,一只小小蜘蛛依旧趴在上面织网。 顾白露端详着自己的手,他手中的木勺已经碎裂,几滴血水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他想了想,问道:“路老先生,晚辈想问一件事,在您那方世界里,人人都能够修行无上大道,从此可以拥有永恒自由?” 路行之点头道:“然。唯有真正强大,掌握力量,才能够在天地之间,说一声自由。此后生死皆可自主,再无求不得苦。” “求不得苦”顾白露微笑起来,道:“这人世间尽是欲念,有人欲,自然有求不得。” “那是因为他们站得还不够高,”路行之摇头道:“人人修行,人人平等,这样一个天都神国,没有人能够拒绝。” “是,哪怕是我,也无法拒绝这样一个神仙国度。”顾白露微笑起来,他扭头看向路行之,微微扬起眉毛,道:“制度改革、改造世界、让无数平民百姓登上高位,让人人都能掌控命运,让世界从此无高下之区别,让我人类能够从此站立在天地间,成为自己的主人……这样一个世界,实在是足够完美。” 路行之看着他,道:“这便是我为之努力的世界。” “路行之啊。”顾白露叹了一口气,“我从不怀疑你能够做到这一步。” 老人沉吟看着他,并没有计较这个晚辈不太尊重的称呼。 顾白露看向自己的手掌,手心里的鲜血正往下流淌,滴落在菜地里。 -- 第385页 “那么,路行之,在你的世界里,谁来种菜呢?” 他的话无比温和,带着点微微的感慨与叹息,道:“谁来种菜、谁来种地、谁来秋收?谁在庄稼地里干活,谁来修葺富丽堂皇的道观,谁来……干活?” “这些问题,你想过吗,路老先生?” 路行之沉默不语。 所谓辩论,便要尽最大努力找到对方的漏洞,而顾白露毅然离开青城山,自千里之外远赴上京,所求的,只是这样一个小小漏洞。 “以你修行山字诀之身,远赴上京,只是为了这么一个问题?倘若我给了你答案呢?”路行之沉默看向他,缓缓问道。 “我所求者,道也。若能够从您这里求到答案,便没有遗憾。” “哪怕会死?”路行之问道。 “朝闻道。”顾白露微笑回答,没有再说下去。 路行之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 人,都是要吃饭的。 哪怕是修士,也是要吃饭的。 有人要吃饭,有人要修行,则必然有人要干活。 一个人人都能够修行,都能够求道的世界,终究也有能力与天赋的高下之别。 只要人类观念中的高下之别没有消散,那么平等就一日不自由。 谁来播种、谁来秋收? “路行之,你所追求的,究竟是一个人人生而平等、无忧无愁的世界,还是……只将人间的权柄替换为修行的力量,将皇权替换为道宗的世界?” 顾白露慢慢站起来,抬起头看向湛蓝青空,笑道:“一个清虚宗为王、力量为尊的修行世界,与如今又有何不同?路行之,你难道没有想过,你毁掉一切律法纲常,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普通人如何去保护他们自己?” 路行之脸色渐渐阴沉,他猛地一拂长袖,声音极度冷酷,“他们可以修行,可以变得足够强。” 此话一出,路行之慢慢闭上眼睛。从这一刻起,他的答案里,尽是漏洞。 可以变得足够强,意味着,在他的世界里,依旧有高下之别、尊卑之分。 而那方世界里,区别高下与尊卑的唯一准线,就是修行的力量。 “不是每个人都有修行的天赋,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主宰出生的那一瞬。”顾白露紧紧看着他,道:“路行之,你没有答案。” 他的微笑有些嘲讽,慢慢道:“路行之,如今人人尽已疯魔,我一路走来,千里之内无数信众与道观,良田已尽数荒废。你想改天换地迎来一个新的世界,却终究变成新世界的刽子手。” 第205章 各尽所能耳 长时间的沉默后,路行之看着顾白露,低声道:“若你没有见过未来,如何判断未来?” 顾白露静静看着他,道:“其实,我觉得有些遗憾。在我发问的时候,其实预想过,如果您能够给我答案。” “我希望您能够告诉我,新历年开启以后,道宗用最崇高的道德理念去引导所有人,那里没有尊卑与高下,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劳动去努力生活。不会有人依靠力量去欺压别人,人类的武力前进到前所未有的时代。” “我希望在您的世界里,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没有帝王,也没有权贵,没有金钱、没有剥削,所有人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如果您给出来的未来是这副模样,我再也没有理由阻止您。” 顾白露微笑起来,道:“彼时,青城山若还有新的弟子,他们可以住在大青山里,可以随着自己的喜欢干任何事情。晨起修行,中午打鱼,晚上喂鸡。可以当一个修士,也可以做一个农民。青城山里草木葱茏,下过雨以后空气格外清新,山后竹林里会冒出极新鲜的笋,从山后拔出笋,去镇子上切一块新豆腐,坐在屋檐下的锅炉边等雨停,不用担心这世间的任何事情,我想,这就是自由了。” 路行之微微蹙眉,道:“哪怕他们不修行?” 顾白露笑道:“是啊,一个全然平等与自由的世界,他们甚至不用担心任何的人祸与危险,他们只需要探索自己喜欢的任何事情,或者是养一只鸡,或者是种一棵草,只要他们能够喂饱自己,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路行之看着他,眯着眼睛说道:“荒唐,这是自甘堕落。我孜孜以求让他们走进新的世界,不是为了让他们荒废年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却微微攥起,有汗水从手心慢慢渗出来。 他急于打断顾白露的话,却不得不承认,在这场辩论里,他几乎输得一败涂地。 顾白露摇头道:“其实您一定也觉得,那个世界极美。只不过……那远非一个我们能够到达的世界。” “或许终有一日,人们通过无数努力,能够前行到那一方世界。但是,并不是现在,也并非通过这种手段。” 路行之强行压抑心中怒火,轻咳两声道:“所以,今天,你要拦我?” 顾白露往后退了几步,恭恭敬敬站好,然后极为工整地朝他行了一礼。 路行之慨然叹息,仔细整理衣袖,甚至将额头上微乱发丝也拨齐,然后回了一个平辈礼。 这个礼节并不符合他们之间的辈分,但路行之的确很尊敬年前这个眼前人。 可惜,他们朝同一个方向往前看,看见的却不是同一片天空,否则,他们将会站在未来同一个蓝天下,看见另一个新的世界。 -- 第386页 然而这世间,他如此孤独,竟找不到一个人与他所思所想,能够同步。 老太爷不行,师兄弟不行,老颜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菜园里,淅淅沥沥的,像是开始下雨。两个人的力量在狭小空间迅速凝聚,汇聚成了水滴。 在帝都的八十八道晚钟里,夕阳渐渐落下,将整个道观都染成软红色。 小小的雨丝落下来,整个道观都被笼罩在烟雾里。 菜地里的雨丝在即将落到地面的时候忽然变了形,它不再是小小破道观里菜地里一场雨,而变成了苍茫大青山里,无数老树里,一场烟雨。 青山无形,青山无处不在。 细雨无声,甚至没有传出这座道观。道观大门上的蜘蛛仍在织网。 顾白露看向路行之,平伸出手,道:“各尽所能耳。” 上京城外,有人穿过虔诚的人群,站在巍峨城墙的正前方。 叶三静静看着这座天下最雄奇的城池,道:“我也想不到,会回来得这样快。” 云清看向某个角落,缓声道:“我总觉得……上京的灵气流动……有些奇怪。” 小小的道观里,天地中的雨水越下越大,几乎在往下泼水。 无数的水积聚在地面上,水平面不断升高,淹没了菜地、淹没了栅栏,随着力量涌动不断掀动,翻起白色浪花。 “何必固执?”在滂沱的大雨里,路行之始终踩在水面上,因为雨声,他的声音不甚清晰,却有着穿透一切实物的力量。 水流在道观里汹涌澎湃,如同海浪。 下一刻,原本凶猛的海浪却渐渐平稳,像是撞击到了某种巨大的礁石。 路行之神色突变。一座无形青山扎根在道院里,阻隔了涛涛海浪。 这天下的海水与江湖,能够奔涌向每个角落,却唯独在青山脚下,不得不停息。 虚无的青山边上,站着一个青年人,大雨里,他的面貌已经被笼罩,浑身上下的布衫也湿透,却仍然在微笑。 甚至他的手掌上,还拖着碧翠的,差点被水淹没的一颗菜。 周围已变得越来越黑,像是深山中的浓黑夜景,也像上京寒冬的雨巷。 路行之像是感应到什么,向后看了看。虽然这片世界已经极黑,但他依旧能够看到世间每个角落。 他甚至穿透了能量的法场,看向上京最外的石墙。 然后他微笑起来,道:“有人来了。” 顾白露也微笑道:“两个来得很妙的孩子。” 路行之道:“是,来得极好。无论今日我们谁死在这里,我相信他们都会替那位收尸。” 顾白露笑着,几道明媚光气从指间升起,像是剑刃刺破了雨幕,笔直地钉在滔天水浪里。 雨水越来越大,顺着凹凸不平的石砖往菜园外流去,道观里的无数铃铛疯狂摇晃起来,混合着雨声,像是万鬼出行的夜晚。 雨夜里,无数青山拔地而起,像是雨后的春笋。 一重青山接一重,无数青山降落在道观里。大山覆压到地面,带着重若千钧的力量。 轰隆一声,菜园的墙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碎砖坠落在地面上,混合着水流往外冲。 紧接着,菜园里的篱笆与石井也碎裂,井水呼啸而出,与水浪混合在一起,冲刷着道观最外围的墙壁。 整个道观在一瞬间,只剩下了一堵墙。 小小的空间里,青山葱茏,水汽蒸腾。 很多年前青城山的雨夜里,顾白露牵着那匹大白鹿,匆匆在山间行走。青城山人丁稀落,山里大部分没有人行走过的地方,夜晚的时候野兽呼啸。 雨水很大,他走得极为艰难,衣服已尽湿透。 每走一步,他都落下一个很深的脚印。 好在大青山遮挡了大部分风雨,他虽前行得慢,却依旧在前行。 咔嚓一声,一道极为刺眼的闪电从空中降落,直劈在他眼前的一棵枯树上。 哪怕在这么大的雨里,那老树也冒出一股青烟。 闪电劈碎了老树,劈焦了树边的野草,却还在继续往下延伸。像是一柄剑,劈开了草皮,在大山上劈开一道焦黑裂缝! 青山嗡鸣一声,迅速裹挟着闪电往下下沉。那道闪电冲天而起,照亮了一整片天空。 路行之猛地后退两步,他的衣袖被撕碎板块,被园中的水流冲走。 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顾白露,沉吟道:“你的山字诀,竟已修炼到这种地步。”他说完这句话,轻轻咳嗽了两声,浑身的骨头都似被挤压过一遍,似有裂缝从骨节出蔓延。 顾白露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留下极深一道血痕。 “师父教的好。做徒弟的出来,哪里能给他老人家丢脸呢?” 路行之看着他,终是神色一凛,一道无比古老的气息从他手掌心升起,顺着破天盖地的雨水往下流淌,渗透泥土,然后继续往下延伸。 那道力量像是老树的根系,极快遍布了院子每个角落,顺着土壤的空隙,往四面八方涌去。 如何笼住一座山? 包围它身边所有的泥土。 所有的大青山都嗡鸣一声。 大树的根系缠绕着青山,每每接触的地方,都会燃起一阵青烟。 顾白露手上的鲜血继续往下滴,几乎汇聚成一条小小红河。 -- 第387页 他还在往地面上沉,但那些无处不在的、蕴含了世上最为精粹力量的老树根,显然让他受了不轻的伤。 一声闷哼以后,他身边爆发出一阵强光,大青山的基座迅速沉到地底,将所有的老树根都焊死在原地。 树根包裹着老山,老山禁锢了树根。所有的力量互相缠绕在一起,只差一点火星就能爆炸。 路行之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的白发贴在面额上,几乎混为一体。 然后他缓缓收回手,两个袖子笼在一起,挡住了衣袖中流淌下的血水。 “你……当真要死在这儿。” 他看着顾白露,那个青年人的双脚,已然化作泥土。无比坚硬、无比扎实地与大地化作一体。 “山字诀乃青城山不传之秘,当年师父并不想传我此道功法,乃是因为……代价太过巨大。您今日用了很多办法来困住我,却唯独没有想过,倘若我本身就是一座山呢?” 地面颤抖,水珠跳跃,道观外的蛛网终于微不可见地晃动了一下。悬挂在其上的蜘蛛犹豫了片刻,终是低下头,继续织网。 上京的大路上,有一些巷子里的石砖微微颤抖,然后向下塌陷了几寸。 几乎没有人发现。 空气里微弱的、流动的力量,伴随着风被吹散,落在上京每个角落。 叶三猛地抽出长剑,雪白亮光腾空而起,顺着空气里的那道裂缝不断往前流动、汇聚,终于落在了一个小小的点上。 那座小小的道观里,潜藏着的巨大的、能够摧毁几十个城池的力量。 像是最凶猛的饿兽,被困守在天地里。 第206章 各取所需耳 剑锋所指之处,劈开一道风雨无法触碰的长路。 受到外力影响,道观最外围的门墙像是碎纸一样,直接爆炸散落开。 炙热的、恐怖的力量也顺着那道剑锋,不断地溢出来。风声渐起,所过之处,所有的街巷都开始下雨。 正午的天空,慢慢变成深黑色。 上京最大的铜钟,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在那把剑现身的一刹那,叶三眼前的十里长街上,站满了修士。 眼前没有兵马,没有刀剑,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人。 黑衣的修士,静静等候上网的猎物。 叶三看着眼前的人,静静道:“上京十里血案……原来在这里等着我。” 天气极黑,被强行压盖的力量不断渗透出来,让人无比焦躁。黑衣的修士们无法看清黑色天幕下的东西,叶三的目光却穿透过无数人群,看见了小小的道观。 小小的道观里,有一整片湖水,水线太高,以至于像是一片悬浮在天空里的湖。 湖的中央,有一座大青山。山里有人,是大师兄。 青山之外,有一棵老树。树下有人,是路行之。 有几片树叶掉落下来,落在湖水里,轻轻晃动。 这幅图景看起来无比美好静谧,叶三却和云清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 他们一个已至五境,一个并非肉体凡胎,以至于天地里的灵气流动,无一能够逃开眼睛。 这座道观如果爆炸,波及的将是无数普通人的性命。 叶三沉默了片刻,迅速道:“你替我拦住人。” 他只有跨过所有人,走进那座道观,才能够想剩下的办法。 这个要求很忽然,甚至有些过分。叶三明白,云清不仅没有武器,甚至在迅速地失去他的武力。 让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去拦住剩下所有的人,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而他要穿过人群,劈开道观,而让所有力量平息下来,也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好。”云清的回答没有犹豫,口气甚至听起来很不客气,似乎这只是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但,这要如何战斗? 雨越下越大,已经无法掩盖的力量汇聚成风和雨,散落在上京每个角落。 那些雨水打湿了叶三的肩膀,在雨声之中,数千道剑光从眼前的黑衣修士身上腾起。 无数道剑光,在空中汇成一道无比光灿的长路。他要往前走,就要跨过这样一道路。 叶三静静往前走,然后停了下来。 在漆黑的风雨里,他的手腕处猛地亮起一道灿光,照亮了风雨一个角落,清脆的剑声响起,紧接着是人落地的扑腾声响。 一道鲜血飚出去,洒在十米开外的墙壁上,旋即被大雨冲刷,湿乎乎的像是一团点燃的火焰。 一招出即毙命。 高高城楼上,有黑衣修士抚掌轻笑,道:“苏蕴的小师弟……本事越发见长,这样大的力量,叫我只能退避在此啊。” 有人声极不满地道:“秦无念!你为何不下去拦截他!”话音才落,噗嗤两声,头与脖颈直接分家。 秦无念小心擦了擦手,叹息道:“一个越过五境的修士,我如何能够教训?只有盼着他师兄原地死而复生,来教训教训这个小子。” 半空中的剑光,像是在燃烧,无数柄长剑汇聚在一起,让叶三回想起当初上京那场大雨。 他叹了口气。 整个上京的修士,都在往这里汇聚。 云清浑身透湿地站在十米开外的院墙下,静静看着远处包裹上来的人。 他所呆的院门,忽然轻轻响动了一下,有老人试探性往外看了一眼,小心发问道:“这位……修士?小道士?他们可是在打架?” -- 第388页 云清朝他笑了笑,脑子却在急速旋转,想一个根本不可能的,拦住叶三背后所有人的办法。 他的目光慢慢漂移,落在老人手里的布袋子上。 那个小小的布袋,他认识。在青城山的时候,顾白露喜欢用它装种子。 他看着老人,蹙眉问道:“敢问老人家,这些种子……” 老人家笑着告诉他前事,又道:“那位先生说……这样好的土地,不用来种菜,有些可惜。” 云清看了一眼雨水里的泥土。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老人关上门,叶三在血路里前行,周围的人还在往前包围。雨水落在他的耳边,噗噗直响。 他在清虚宗内近二十年岁月,在黑森林里十六年岁月,修心、修行、到最后并无大成。 迷障渐起,心魔渐生,到最后,却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云清在暴雨里仰天睁眼,雨水毫无阻拦冲进了他的眼睛。 因为世上的人事所以愤恨,因为算计与阴谋所以怨怼,因为天道无常所以迷茫,可……人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就要好好吃饭,就要好好地,种下种子。 天地山川,有土地的地方,就可以播种。能够播种的地方,就可以繁衍生息。 此人类所以不绝耳。 无论眼前有没有路,无论命运如何诡谲,但……种子都要种下的。 顾白露和任何人都不同,他不会说“不要怨恨”,也不会说“放宽心”。在青城山的时候,他就只喜欢种地和养鸡,或者带着白鹿出去散步。 你在人间行走,会遇到无数困难与折磨,或许会丧失对于人性的信任,或许会丧失对于人间的喜爱,但是……要记得吃好眼前的饭,然后种下希望的种子。 这是顾白露对他最后的叮嘱。 好好地播种一颗种子,然后,好好地吃饭。 好好地吃饭,才能走这世间一切难走的路。 如果是苏蕴,会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怕,人间哪怕是鬼蜮,你如何不能杀出一条血路?” 如果是二师兄,会说,“小孩子,害怕是正常的,多休息休息,不行我们就不出门了。和二师兄一起修家具。” 如果是……教谕,会说,“你是我的徒弟,自然不会害怕区区心魔。” 而顾白露,会说,“害怕的话、伤心的话,就好好吃饭。” 在那一瞬间,云清看见了青城山无数个夜晚。大青山无言,却温柔守候了山脚下村庄千百年。 云清静静地跪倒在雨水里,捧起一团湿润的泥土,轻声道:“这么好的土地,的确该用来播种的。” 然后他在倾盆的大雨里,慢慢往前走,一步一步,在裹上来的人群里,走到了上京长街上高悬的白鼓前。 他在无数人的目光里,拽下两只巨大的木锤,用尽一切力量,敲响了这座皮鼓。 鼓声轰隆传遍了整个上京,在雨夜里,如同野兽咆哮。 云清扔下木锤,转过身来。他与叶三相隔十数米,彼此背对着背。 叶三眼前的十里剑光,他眼前的,无尽人海。 云清看着密密麻麻的人,无比冷静地道:“在下,请与诸位,十里论道。敢问如今清虚宗,能否接战?” 第207章 十里又十里 十里论剑,是清虚宗的武斗。 十里论道。是清虚宗的文斗。 若要论剑,则十里之战,尽是人海,若打得过去,就能活命,若打不过去,则死在其中。 若要论道,则十里之中,无人数、时间限制,凡十里中人,皆可与尔论道。 武斗尚可拼出一条血路,文斗,则是茫茫人海,无穷时间,甚至其中任意一人,都可与之论上三日三夜,直至将人生生熬死。 没有人想说话。 但是那面巨大的白鼓,已经被敲响。 那面白鼓是从清虚宗上请下来,被掌门大人亲自加持过,代表了掌门大人意志的一面鼓。 倘若大人不同意,那么,没有人能够敲响那面鼓。 人海沉默看向他。 长久的沉默中,云清站在白鼓下,对着眼前人海缓缓行礼,道:“请。” 叶三静静看着眼前的长路。他的剑从出鞘就没有再停下,血水从身边每个角落里流淌下来。 无比艳丽、无比诡异。 数千道剑钩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叶三看着那张明亮无比的网,最后一次举起手中的长剑,对准了网的中央。 他不想浪费任何一点时间。 卡啦一声轻响,无数碎裂声同时响起,他的剑光无比精准地刺破天网,所有的线在同一时间碎裂。 每一根线的尽头,血水从黑衣修士身上喷涌而出。他们站在笔直的长街上,然后笔直地倒下去。 剑锋刺破天网,却并没有因此停止。 它笔直地往前冲,一直冲破了所有障碍,笔直地捅进了,那座破旧道观外的水汽里。 剑招至此,却像是泥牛入海。他像是砍进了一片天、一片海,进入了一片无穷无尽的深渊。 所有的力量交汇在一点上,所有的力量都被吸收进去,成为火山爆发前最可怕的寂静。 在那片极度死寂中,叶三正要踏上前,忽然听见了顾白露的声音。 顾白露的声音里带着点儿笑意似的,问道:“小师弟,以后谁种地?” -- 第389页 叶三一愣,怒从心头起,大声道:“什么鬼问题?你还有心思问我这种东西。” 顾白露站在滔天海水里,微笑看着路行之,不急不缓道:“好好想一想我的问题,饿了怎么办?” 叶三大怒道:“饿了吃东西,没东西吃就种地。” 顾白露点头道:“经此一役,天下动荡,倘若你一路西行,良田荒废、遍地饿殍,谁来种地?” 叶三慢慢后退半步,道:“我种地。” 顾白露这才从容微笑,道:“这是你答应我的事,从此要好好记住。” 他看向路行之,有些感慨,有些惋惜,道:“其实,在我问您的那一刻,所等的,只是这样短短一句话。” “倘若那时候您这样回答,无论我小师弟如何在上京杀人斩命,我都不会再出手。” “路老先生,你和我的小师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他们之间像是在打赌,打赢了的人笑得很温和,甚至有些雀跃。 头发花白的老人也笑了起来,道:“那又如何?” 他说话的时候,天海涛涛,无数水浪倒卷上天,整个空间里,风雨飘摇。 “你们能够拦住我,却拦不住这天下所有人的野心。他们已经看见了我所塑造的新世界,从此再也不会甘心。” “顾白露,我已在天下所有人的心里种下欲念的种子,这颗种子会发芽、会流传,终有一天,会有人带着力量,催生这颗种子再度发芽。” “今日我纵然死在此处,却会有千千万万人继承我的脚步,这个世界,会继承我的意志,等待新的那天降临。”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道观里一片死寂。 老树上的树叶开始片片坠落,青山被劈出无数焦黑色。 风和水珠都静止在半空中。 然后、一切、轰然、爆炸。 最为恐怖和原始的气息,天地里爆发出无比刺眼的光亮。像是太阳坠落到人间,然后瞬间爆炸开。 炽热的温度迅速点燃叶三的衣袖,他急速往后退,上京的无数门墙与砖瓦瞬间被烧成焦黑色。 距离最近的黑衣修士们,在一瞬间化为齑粉,漫天飞扬。 整个上京都被爆炸的光照亮。 整个北邙山都被光照亮。 整个洛水都被光照亮。 雨夜之中,升起日月。 在爆炸的亮光冲刷一切之时,上京忽然暴起另一道剑光。 那道剑光森寒而凌厉,像是无数个夜晚的圆月,清冷而幽远。 如风如雪如月如冰的一道剑光,在爆炸之时,急速笼罩了身后的一切。 至强的力量在天地里相逢。被阻挡的力量急速下沉,迅速在地表劈开数丈深的痕迹。 底下的水与泥浆一瞬间涌出来。 炙热的温度里,叶三的外袍已被烧焦,额头上碎发不断掉落下来。他支着手中长剑,不断把它往下压。 混乱的力量在天地里来回,无数道刀锋落在身边的墙壁上,直接将墙壁和阁楼冲散。 叶三前方的皇城,落下无数道刀锋,每一道力量的刀锋落下,都在大理石和石砖以及木头上直接劈下。皇宫在此时变成豆腐,直接被切成无数碎块。 天地里力量的声响汇聚成刀剑之鸣,又汇聚成雷鸣兽啸,往复来回。 叶三的手掌微微颤抖。 这个世上,两大真正的强者,爆发出来的最后力量,几乎能够摧毁世间的一切。 他轻轻摇晃起来,头发散开的瞬间,血水从掌心顺着剑锋流淌下来。 一道沉闷的声响从天地里响起。 那不是雷声,也不是剑声,有些古怪,却无比熟悉。 像是……叶三听着那窸窣的响声,想到青城山里竹子拔节、草木生长、溪水奔流的声响。 风声大作,一道无比温柔的力量,从天地间缓缓升起。 一道山,从天地里升起。 那是真正的一座山,地面下的石砖寸寸碎裂,大山在眼前平地而起,往无人的宫殿里生长。 青山越长越高,带着可以阻隔一切的力量。 所有爆炸的力量,都被大青山尽数镇压在脚下。 在青山之上,长着一棵无比巨大的老树。 皇城倒塌,青山平地起。 叶三在身前力量消失的一瞬间,直接倒飞出去。两股力量的平衡消失,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站住了身体。 周围的人群极度混乱,又无比安静。 叶三落在人群里,他勉强站直身子,盯着眼前的老树。 老树下,坐着一个白发老人。 老人微笑坐在青山与老树下,看着眼前所有人。 幸存下来的黑衣修士们,无声朝着他下跪。黑压压的人海尽数倒伏在地。 叶三撑着剑,不远处伸过来一只手,扶住了他的后背,让他不至于就此跌坐下。 叶三可以在任何地方倒下、坐下,却不想在这里坐下。 天地里的力量渐渐消弭,老人的目光穿过人海,静静落在叶三身上。 在茫茫人海里,他们进行了一场无声交流。 “不杀我么?”老人的头发花白,笑容温和,道:“你的剑还在手中。” 叶三沉默看着他,终是摇了摇头,拽着云清扭头就走。 “不重要了。”他无声地道:“你的生死,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 -- 第390页 听到这句话,老人感慨道:“是啊,我的力量已经消失,故人几乎死尽,但是,叶小子,你们终会后悔的,将人类光明道路斩断。” “终有一天,我的意志会再度觉醒,那时候,便是人们重返光明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往后靠在老树上,血水从他的衣袍里不断往外流淌,像是红色的溪水。 黑衣的修士们没有抬头,他们跪倒在整个上京。 叶三拽着云清,一步一步,在人海里往前走,他们走完长街,走完小巷,路过包子铺,走出南门大街,在阳光下,站在上京的城墙下。 城墙上,还有爆炸时残留的几道极深的剑痕。 在黑衣的人群里,有人从高楼上一跃而下,笑意悠然地走到老人身后,用一柄锋利小道,笔直捅进了老人心脏。 老人身子僵了僵,默然笑道:“小秦啊……” 秦无念微笑看着他,道:“师父,该就寝了。” 老人的笑意却越发幽深起来,道:“苏蕴死了,你可以杀我,可我死后,你还能恨谁呢?” “你就……慢慢地恨下去吧,带着苏蕴的性命,从此一辈子,慢慢记恨这个天下……” 秦无念手中拿着清虚宗的掌门印,无声微笑起来,道:“您死以后,我清虚宗……当为陛下,牛马走。” “我知师父平生最恨皇权凌驾于道宗之上,就偏要让您的清虚宗,成为皇帝最锋利的一把剑。” 那柄小刀猛地抽出。秦无念霍然起身。老人慢慢闭上眼睛,笑意凝固在面孔上。 秦无念慢慢擦拭着刀上血迹,笑意无比幽深,无比冷静。 在千里之外清虚宗里,司南天的老太爷披着毛毯,静静坐在老树下。他刚刚写完了今日字帖,心神格外平静。 看着眼前连绵山脉,老人面前的字帖忽地燃烧起来,燃烧的纸灰落在地上,慢慢被风吹散了。 远处的小童无声走上前,将一炉熏香点燃,俯身跪下道:“老太爷,掌门大人说,今日下山前看天象会起风,让我等叮嘱您,起风后回屋歇歇。” 老太爷沉默看着眼前飘零的纸灰,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些纸灰,像极了每年清明坟垒上飘零的灰。 良久,他才问道:“他就留下了这一句话?” 小童恭敬俯身道:“不曾有别的。” 老太爷不再言语,他沉默地敲击两下桌面,让所有人都退下。 整个山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山间云雾蒸腾,树叶婆娑,老太爷坐在椅子上,终是缓缓开口道:“行之啊……” 他挥了挥衣袖,眼前落叶与纸灰尽数扬起,纷纷扬扬洒开,像是胡天漫地一场大雪。 在那一天,青城山里那只矫健华丽的白鹿独自走到悬崖边,对着山下涛涛树叶,无声地趴伏在地。 三日不饮不食,自绝而死。 大青山里,只有长大的小母羊咩咩长叫几声,孤独站在极深的草木中。 第208章 江湖秋水长 夏天来临的时候,皇帝陛下迁都洛城。 史书中说,那年的初夏,天有异像。上京下了三夜暴雨,上京城里凭空出现一座高山和老树。 司天台恭请陛下迁都,也就在那一年,大翊改元“晏平”。 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针对那两年的史书记载,后世认为有许多并不连贯的地方。 譬如为何大翊忽然迁都,譬如那座高山究竟如何生起的。 譬如朝中那位黑衣宰秦无念相生平究竟是什么,为何以道士之身直上青云,成为大翊为官最久的黑衣执宰。 为何在晏平初年之前,大翊那一任的皇帝会离开上京,仅仅是如史书所言,探视天下吗? 又譬如……为何在晏平元年之后,黄河岸边,尤以衡山郡为首,出现了长达两年的饥荒。良田如何荒废,种田的百姓又去了哪里? 所有的故事都被剪裁过,最终落下短短几行字,“晏平初年,海清河晏。” 九月,大翊的军队攻进黑城,黑城的萧太后抱着神子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大翊自此开拓了有史以来最为广阔的领土。 而在那位黑衣宰相的劝说下,陛下对草原实行了长达十年的休养政策。在天高云阔水清鱼肥的唐峰雪山下,留下了一片可供胡人驰马的草场。 十月开始,皇帝陛下开始大举废除天下的道观,所有有度牒的道士都被官府记录在册,无路引不得离开道观所在之地半步。 天下九成的道观都被改造成为学堂,所有的孩子们不得前往道观修行,但一定要进入学堂读书。 西北黄河道边,叶三将腰上的水壶解下,看着金黄色的稻田,道:“快收割了,得再喊些人来。”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浑身上下全是稻穗。稻穗在手掌心,一吹就露出白花花的仁儿。 那粒小小的米笔直飞出去,落在身后秦无念的眉心上。 秦无念大笑道:“我已将你的话转交给陛下。” 叶三挑了挑眉,接过云清手中的水壶,道:“什么?” 秦无念笑道:“我上次问你,如何能够让天下再无此乱。你说,要么杀干净修士,要么多读书。” 叶三了然点头,道:“附近的学堂正在修建。稻米也快收割,等这里的稻米收割完,我要继续往西走,然后,种地。” -- 第391页 “然后呢?”秦无念微笑道:“陛下说,天下原有道宗圣人,然而如今道宗已覆灭,圣人是谁?” 叶三笑着抛了抛手中水壶,道:“诓我?” 秦无念笑道:“唐峰雪山往南再扩五十里。” 叶三想了想,喝了一口水,漫不经心道:“天下是陛下的,圣人自然是陛下。至此之后,陛下是天命意志的化身,自当……无往不利。” 春节之时,陛下率领群臣祭天。黑衣宰相秦无念上书,称陛下乃神赐天命,请修天坛、继天命。 陛下起初辞而不受,群臣上书者三,乃于洛城修筑华明大堂。 在这个春节,唐峰雪山下的小公主端出他的马奶酒,给篝火边的族人们斟满。 族人们看着一日日长大的小公主,在雪山草原上起哄,小公主羞红了脸,用力踩仓木决的脚,然后愤愤地让他去刷锅。 族人围着篝火跳舞与喝酒,牛羊长得很好,孩子们吃得很饱。 安多抱着一头小母羊,站在雪山下。 她往大翊的方向看,能够感受到兄长的存在。 他们或许在西边种地,或许在北边种菜,兄长写来的信里说,他们已经能够长很好的菜,上次还寄送来了一大包的菜种。 她再也没有问过兄长什么时候回家,也没有问过他们可以在一起多久。 失去灵力的魅灵,会变成一个普通人,等待天命来临,从此不论生死,再也不会有下辈子。 但是他们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不论过去多久,她依旧会想起风沙与暴雪中,出尘逸秀的两人。 这世上会有很多的人,会有很多的别离,也会有很多的相遇。 而两位兄长,行走在黄河道边庄稼地的时候,一定是圆满与欢喜的。 大年初一的时候,叶三正手忙脚乱收拾破庙里的火堆和砂锅。 他一时没看好锅,汤水全沸出来,将火都浇灭,烟气腾腾的,一股焦味。 云清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就笑出声。 “笑什么笑,笑什么笑。”叶三有些无奈道:“来帮忙!” 他们的马车栓在庙外,两匹马在吃干草。云清站起身往外走,拉长了声音道:“叶小先生不是很会做饭么?” 叶三看着他的背影,笑道:“你还真跑?” 云清大笑出门,道:“我去镇上给您买好酒和热菜回来——” 天下风云俱散 江湖秋水远长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