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宿敌的白月光》 第1页 《穿成宿敌的白月光》作者:二荆条【完结+番外】 文案: 六年前,卫明桓和顾恒是宿敌, 夺嫡之争,势同水火, 他骂他卫狗,他骂他顾猪, 十年权谋,你死我活。 六年后,顾恒身死,卫明桓登基称帝, 开先河,册男妃,将顾家旁系庶子选进了宫, 那人与顾恒同名同姓,叫顾珩, 据说是新帝思慕多年的白月光。 白月光入宫第一天, 卫明桓:文弱书生怎么会使剑? 白月光入宫第五天, 卫明桓:这剑法跟那死对头一模一样! 白月光入宫一个月, 卫明桓:连吃饭都一个习性,睡觉都爱打人! 白月光入宫三个月, 卫明桓:好你个顾猪,看你还怎么装? 躲在白月光身体里的顾恒死死捂住马甲: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 【小剧场】 某天,卫明桓说起当年钟意白月光的那一幕, 顾恒:当年那个就是我好不好? 卫明桓:不可能,他说他十二岁! 顾恒:我扮小姑娘你说我胸平…… 卫明桓:所以老子十八岁看中的小姑娘不仅是个男的,还他妈这么多年在背后捅了我无数刀! 顾恒,老子怎么可能暗恋你这头猪整整十八年! 内容标签: 强强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明桓、顾恒(珩)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死对头变情人 第1章 顾恒之死 夜色昏暗,地面阴沉潮湿,仅有一扇支着铁钎的小窗,透出些微的亮光来。 裹着黑袍的男人面色不明,从袍底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来,手里握着一个白色的瓷瓶。 “顾公子,请吧。” 那人声音尖利却又沙哑,像是什么铁器划拉在地面上,听起来十分刺耳。 顾恒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黑袍男人,男人戴了面巾,让人瞧不见容貌,但顾恒知道这个人是谁,以及这个人背后的人又是谁。 事到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他接过瓷瓶,目光落在那精致的瓶身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 那黑袍男人等不及了,又开口:“顾公子,还请服用了吧,否则整个顾氏一族都将为你陪葬,至于四殿下,他会记得你的恩情,来日必将……” 顾恒摆手,“不必说了。” 他顾家追随四殿下至今,他顾恒阴谋算计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拔开白瓷瓶瓶口的瓶塞,从里面倒出一颗褐色的药丸,摊在手心,顾恒发现这颗药丸如此之小,却能瞬间要了他的性命。 从前他也用过这种药丸,取过几条人命,事实上他算不得良善之人,落得这般下场也可谓有始有终。 顾恒猛一仰头,将手心的药丸一把塞进嘴里,喉结一动,吞进了肚内。 “回去复命吧。” 黑袍男人却没有动,“顾公子,奴才得好生看着。” 顾恒凄然一笑,“怕我动手脚不成?我顾家几百条性命捏在你主子手里,我纵然逃过此劫又如何?别忘了,当初我进这大牢,可是我自愿的。” 他抬首,眸中精光闪过,黑袍男人被这一看,心脏陡然紧缩,畏惧油然而生。 眼前这个翩翩如玉的顾公子曾经搅动了整个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论狠辣阴毒、筹划谋算,就连那位春风得意的六殿下也远远不及。 他若不是甘心臣服,仅为顾家自保,自然是信手拈来、小菜一碟。 说到底,此人会身陷囹圄,还是为了他们四殿下。 黑袍男人思及此,便听到顾恒的声音响起,“除了我,谁还能替四殿下背下这罪名?” 是了,风华绝代的顾公子,才智谋略样样都好,甚至连皮囊都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唯独只有一个弱点,太过于忠诚。 “是奴才唐突了。”黑袍男人拱手行礼,神色愈发恭敬,“只是主子的命令,奴才不敢违背,还请顾公子……” 话未说完,顾恒便是一摆手,制止了黑袍男人接下来的言语。 他低声轻笑,语气略有些悲伤,“他竟是如此看我?” “四殿下……”黑袍男人想为主子辩驳,一低头,却看到顾恒的唇边流出一丝血迹,“顾公子……” 顾恒目光凄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你还想看着我狼狈咽下最后一口气吗?” 黑袍男人神色一怔,躬身行礼,“奴才告退。” 待那人走后,阴暗的牢房中只剩下空寂一片,顾恒试图回想过往种种,却发现这一生没有半点值得回顾的地方。 阴谋算计,你争我夺,他甚至没有得到片刻安宁,唯有现下临死之际,才稍得一点轻松。 罢了,他这一辈子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只可惜,终究是让那个素来看不惯的宿敌得了意。 不过也没什么的,人死如灯灭,一切执念也都烟消云散了。 顾恒最后望着那一扇小窗,小窗外似有淡淡的月光,纯洁无瑕,皎然动人。 —— 六皇子府内,卫明桓坐在窗前看书,灯火烛光映着他脸侧线条冷硬,竟带了些许杀气。 年前,这位曾经身份低微最不起眼的六皇子一跃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被封为大将军王,征战沙场多年,这才回京不过数月,四皇子及其党羽就一一遭了秧。 -- 第2页 当初顾恒就说过,绝对不能让卫明桓回京,可惜四皇子优柔寡断,如今沦落到一败涂地的下场。 突然,一道黑影凭空出现在窗外,向卫明桓恭敬道:“六爷,今夜张立春进了大理寺。” “什么?”卫明桓皱眉,“老四难道要杀人灭口不成?” 那黑影没有回答,卫明桓突然站起身,“走!现在、立刻去大理寺!” 当卫明桓带着人风风火火进了大理寺,寻到最深处最阴暗的那一间牢房,推开那扇牢门,忽然看到那身着白衣的男子已然倒在了地上。 卫明桓立时站住了脚,不敢再走近。 “顾恒!”他喊了一声。 那人没有应答。 卫明桓眉头皱得更深了,“去看看。” 身后的黑衣侍卫上前,伸手便将人随意翻了过来。 卫明桓立时斥道:“谁让你动他的?” 黑衣侍卫无所适从地站着,不知该作何回答。 跟随主子多年,他最了解卫明桓的脾性,六爷素来最恨这个叫顾恒的人,屡屡坏他好事,甚至将他置于死地。 按理说这人死了,六爷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如此动怒? 顾恒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卫明桓面前,卫明桓怔怔地看着,眼里透出难以言喻的不可置信。 黑衣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顾恒的鼻息与颈动脉,终于确定无误,“六爷,顾公子已经身亡。” 地上落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黑衣侍卫捡起来,嗅了嗅,“是剧毒。” “怎么可能?”卫明桓不相信,“顾恒向来诡计多端,脱身之法千千万,不过是一个谋逆的案子,他……他便没办法了么?” 不过是谋逆?黑衣侍卫暗暗想道,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罪!陛下岂会轻易放过? 其实卫明桓还有一句话不曾说出口,就算是没办法,那也可以来找我。 但这话光在心里想想,便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信,更何况是顾恒? 若是此次放过了顾恒,四皇子一党必然会东山再起,唯独将其彻底打压,才能将仅剩的对手狠狠扼死在美梦之中。 他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顾恒是挡在前路的唯一绊脚石,至于剩下的四皇子,没有顾恒的帮助,不过是废物一个,他根本不惧。 然而这个人,与他交手十年,他这辈子吃的亏都是栽在这个人手上,如今他竟然就这样……没了? 卫明桓一时觉得恍惚,整个世界都仿佛天旋地转,那名黑衣侍卫问:“六爷,这顾公子该怎么办?” 卫明桓这才回过神来,慢慢走近,看了看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如今已没有了狡黠的色彩,他蹲下身,凑到顾恒的身前,低声问:“顾猪,你是……真死还是诈死?” 躺在地上的人没有回答,卫明桓也不需要回答,他静静地打量片刻,突然怒气冲冲地起身,直接冲出了牢房。 黑衣侍卫也紧忙跟了出去,同时吩咐随行的其他侍卫:“赶紧报大理寺。” 卫明桓深夜骑马,在京都城内狂奔,一路奔向了四皇子府。 在四皇子府门前勒马,黑衣侍卫也赶到了,“六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不用你管!”卫明桓翻身下马,冲到府门前,一脚踹在那紧闭的大门上,大门轰然震动。 门房的小厮听见声音,从里面打开府门,本要叫骂两声,谁知一眼看到了手持利剑愤怒无比的卫明桓,吓得整个人一哆嗦,直接跪倒在地上。 “六殿下!” 黑衣侍卫拉扯着卫明桓的胳膊,“六爷,你别冲动,咱们回去再从长计议!” 卫明桓恨极,脑子里听不进任何声音,黑衣侍卫用尽全力将人拖了回来,“六爷,你要是今天晚上冲了进去,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都要毁之一旦了!陛下的旨意就在这几天了,咱们不能前功尽弃啊!” 是了,他与顾恒争斗了十年,就是为了等那一道立储的圣旨,那是他势在必得的东西。只有掌握了天下权势,他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身边才不会时刻被监视陷害,他才能想他所想、行他所行。 所以,他绝对不能前功尽弃。 他手握重兵,老头子本就心生忌惮,这场谋逆案也有诸多猜忌,若是此刻生出是非来,只怕明日便有御史弹劾,立储的旨意一天没有下达,他就必须乖乖装孙子,不敢妄动一步。 而老头子的病已经拖不了几个月了,他要是拿不到名正言顺的立储圣旨,再加上朝中又有大半文臣世家看不惯他的出身,只怕来日登位更要艰难许多。 此刻,不能节外生枝。 卫明桓缓缓闭上眼,仰起头,天空下起了微雨,淋在他脸上有些许凉意。 他的身形忍不住踉跄了一下,死咬着嘴唇,终究说出一个字,“走!” 主仆二人在风雨中骑马离开,一如来时风驰电掣,空寂的长夜只有漫漫远去的马蹄声。 回到大理寺,寺卿已经被惊动,卫明桓的侍卫兵镇守在大牢周围,顾恒的尸体已经被收殓出来,仵作确证为中毒身亡。 卫明桓冒雨进门,寺卿连忙行礼,“下臣见过六殿下。” 他冷冷开口:“死了?” 寺卿战战兢兢地开口:“是。” 卫明桓走上前,掀开白布,看到那张脸,忍不住开口:“骂你是猪,你还真是个顽固的猪脑袋!” -- 第3页 “他谋逆,你顶罪,到头来还要你死,你他娘就真的去死?!!” 卫明桓气极之时咬牙切齿面容狰狞,“你可真是个好臣子啊!” —— 顾恒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昏暗的灯光让他暂时看不清周围。 喉咙也干渴得厉害,像是火烧火燎一般,“水……” 他艰难地发出声音,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珩公子,你醒了?” 奔进来的是个书童模样的小厮,约莫十三、四岁,脸上透着焦急,和难以掩饰的稚嫩。 “水。”顾恒再说了一遍,那小厮连忙倒了一杯冷茶过来,顾恒顾不得冷茶的苦涩,一口饮尽了,这才缓解了些许难受。 细下打量起眼前这人,这孩子他不认识,他的记忆停留在大理寺牢房里的那扇小窗,他记得自己是服了剧毒,毒发身亡的。 但现在还活生生躺在这里,难道说卫明楷设计了一出金蝉脱壳之计,服毒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救他? 可是那剧毒,他是知道的,一击必杀,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用过很多次,绝对不会弄错。 “珩公子,再有两日便能到京都了,你可要坚持住啊!”小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顾恒心里生了疑惑,若是卫明楷救他,必然不会再让他回京都,只会派高手连夜护送他远走。然而事实上,以他对卫明楷的了解,毒杀是最省事的法子,那位四殿下又怎么会铤而走险救下自己?岂不是给人留下把柄? 更何况还有卫明桓,这人对自己恨之入骨,亦不会任由他活着走出大理寺。 如果他顾恒不死,甚至不能平息陛下的愤怒,又谈何为卫明楷脱罪? 这些早在事发之时,顾恒就同卫明楷说得很清楚了,因此那一粒毒丸,也早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明明算计好的事情,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他难道死而复生了不成? 第2章 他,不是他! 顾恒几番思量,最终还是开口问那小厮,“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听到这样的问话,脸上透出些许惊讶,“珩公子,你怎么连奴才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顾恒更觉出不对劲来,“我应该记得你的名字吗?” 小厮一别嘴角,哭丧着脸,“珩公子,你就别耍弄奴才了,奴才可要伤心死了。” 这小厮不过十几岁,在顾恒看来就是一个小孩子,见他心思单纯,便哄了两句:“好了,公子我难受得很,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珩公子烧热,怕不是把脑子都烧坏了?”小厮伸手试探顾恒额头的温度。 顾恒任由他摸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许是如此,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见顾恒并非真心戏耍自己,刚才那哭丧的神色,转眼已变为满眼的担忧,“奴才叫沉玉,珩公子病得如此厉害,可惜身边没有大夫,只能到长亭侯府才能医治了。” 长亭侯,听到这熟悉的名号,顾恒心头一跳。 “我这是在哪里?”顾恒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沉玉连忙扶住他的上半身,“珩公子,这里是青崖官驿,离京都也就两日脚程了,你歇息下再赶路也不迟。” 顾恒点点头,环顾四周,没来由多了几分亲切之感。 这青崖官驿还是他当年初入仕时一手督办的,原本是为了方便进京赶考的学子,如今倒让自己住上了。真正住进来才觉得这地方实在简陋了些,耗损也严重,连桌角都有了划痕。 沉玉又端来一杯冷茶,伺候着顾恒饮下,“这地方到底比不上咱们长亭郡老家,就连寒山寺的斋饭都比不得,珩公子你不管怎么说也是侯府里出来的小主子,竟让那些势利眼这般作践!” “怎么了?”顾恒听出话音来了,“我在这里的事,都有谁知道?” 沉玉愤愤不平地撇了撇嘴角,“还能有谁知道?就是那官驿的驿丞,今儿中午留下的都是冷饭剩菜,奴才气不过找他们理论,那驿丞趾高气昂,说什么长亭侯府已经没落了,如今官驿能接待就算不错了,要想住好地方吃好东西,自己花钱找客栈去!听听,这都什么话?我倒是想住客栈,可不是路太远珩公子你又病着……” 顾恒听了这话,心下觉得疑团重重,好像有什么事情跟他想象得不一样。 如果他是从大理寺偷天换柱金蝉脱壳逃出来的谋逆重犯,怎么会跟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待在官驿里,丝毫不隐匿行踪? 但如果不是,又是谁替他洗脱了罪名?难道是卫明桓不甘心放过四皇子,非要治卫明楷的罪? 我朝早有祖训,不得血亲相残兄弟相杀,即便是早年夺嫡失败的其他皇子们,也不过当个闲散王爷过着富贵无忧的日子。 卫明桓难不成还要违背祖训,置四皇子于死地? 顾恒思来想去,连带脸色也不免难看起来。 而沉玉仿若未觉,仍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咱们长亭侯府再没落,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公侯之家,想当年这卫朝天下,得有一半是咱顾家祖先打下来的,即便如今不得陛下重用,那来日还没有重新启用的时候么?一个个狗仗人势,不过是个官驿的看门狗,还不把堂堂百年世家放在眼里了?” “罢了,沉玉,你别说这些了。”顾恒示意面前的小奴才住嘴,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尚且捋不清现下的状况。 -- 第4页 沉玉见顾恒神色不虞,倒也住了嘴,可没过一会儿,他又嘀咕道:“若不是当年嫡公子一门心思卷入夺位的争斗当中,顾家也不至于败落至此,这些年兵权撤了,连在朝堂之上的立足之地都快没有了。咱们长亭侯府,如今恐怕是……人人可欺了,唉!” 成王败寇。 顾恒从卫明楷谋逆事发之时就想到了顾家日后的结局,若要东山再起,只能韬光养晦,待卫明桓百年之后再寻转机。 至于什么一门心思卷入夺位斗争,这哪里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只因多方利益牵扯,为了家族,身为嫡子,他不得已为之罢了。 事实上,他若能自由选择,宁愿不站队最好,即便非要站队,卫明桓才是第一选择。此人聪慧狠辣,目光长远,与其共事只会事半功倍,他也不必费老大功夫,最后功败垂成,沦为阶下囚,服鸩毒而死。 想起过往一切,顾恒不免心生感慨,“沉玉,如今四殿下如何了?” 沉玉下意识就愣住了,“珩公子,你真是烧糊涂了,陛下还未成婚,哪来的四殿下?” 顾恒一听也愣了下,“未成婚是什么意思?新帝登基了?” 不至于这么快吧,他才从大理寺出来多久,就算昏迷,也顶多一两天的功夫。按理说陛下就算要立储,旨意下达也要等十天半个月,他那病太医院有案底,顾恒之前密切关注,怎么也得撑个小半年,卫明桓除非逼宫造反,否则不可能这么快称帝。 倘若沉玉所言不假,那这疯狗的胆子也忒大了些。以他狠绝的性子,卫明楷焉有活路? 顾恒叹了口气,正待闭上眼睛缓缓心神,听到沉玉回了他的话,“珩公子,你可别瞎说了,陛下在位六年,国泰民安,何来的新帝?这样的言语,若是让那狗仗人势的驿丞听了去,只怕会造谣生事,连累侯爷也说不定。” “在位六年?”顾恒抓住了一个关键词,怃然睁开眼,直直盯着沉玉。 这话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 “是啊。”沉玉没觉得不对,“说到这个,珩公子你忘了老夫人叫你回京都做什么了?” 顾恒摇了摇头。 沉玉道:“给你说亲啊,珩公子这病可不得了,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给我说亲?”顾恒年纪确实不小了,跟随四皇子这十年来,常常是独身一人,早两年还给他塞过几个美女,只是都被他婉拒了。 如今尘埃落定,家里要给他说亲也很正常,不过父亲没那闲工夫,至于老夫人…… 不对!他母亲十几年前就过世了,顾家从来都没有老夫人一说。 他是父亲唯一的嫡子,上头有两个哥哥,是父亲早年通房所生的庶子,因母亲为人宽厚,便将两位兄长都挂在自己名下,一并当做嫡子养着,但事实上,府里被称作嫡公子的只有他一人,那还是旁系的称呼。 就长亭侯府而言,人人只道他一声公子,旁的子嗣便会在前面加一个名,譬如他大哥顾瑜,被称作瑜公子,他二哥顾琢,被称作琢公子。 这是规矩,百年世家长久以来的规矩。 断断没有不长眼的奴才叫他一声恒公子,那是不懂规矩,不懂礼数。 便是放眼整个京都城,人们提起顾公子来,就指的他一人,绝不会混淆成顾家其他子嗣。 枉他顾恒浸淫权谋斗争十数年,竟连这样明显的破绽都没有想到! “你到底是谁?”顾恒立时对沉玉起了防备之心,若这人真是长亭侯府顾家的人,哪怕是老家长亭郡那边的人,也断不会半点规矩都不懂。 沉玉被顾恒的凌厉眼神吓了一大跳,“奴、奴才是沉玉啊!” “是吗?”顾恒冷冷道,“是谁派你来我身边,是谁要你设这个局?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从实招来!” “珩公子,你……你到底怎么了?”沉玉都快哭出来了,“奴才打小就跟在你身边,没有什么目的啊,当初是咱们游老爷……” “游老爷?”顾恒眼神微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全部说清楚,否则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顾恒曾经要过多少人的命,少年时期那点温文尔雅早已不复存在,此刻狠厉起来,吓得沉玉猛地往后一坐,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珩公子你疯了……你要杀了奴才?”沉玉不敢相信,“珩公子肯定是病糊涂了,我、我这就去找大夫,哪怕去求那个驿丞,我也要将大夫请来,将珩公子医治好!” 沉玉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下从地上爬起来,“珩公子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便跑了出去,一去不回头。 “你、你给我站住!”顾恒呵斥了一声,可惜沉玉只顾着找大夫,半点也没听到。 倒是顾恒因为情急,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抬手捂了捂嘴,突然意识到不对——这只手细滑白嫩,根本不是他的手! 他顾家是武将起家,家训便是从小习武,哪怕是后来入仕成为四皇子的幕僚谋臣,也不曾荒废过半天。 他日日练剑,手心、虎口、指腹皆有老茧,而这只手根本没有。 而且不光是这只手,另一只手也是一样! 巨大的惊恐席卷全身,冲入肺腑,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用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疯了一样从床上跌跌撞撞爬下来,在逼仄的屋子里四处摸索寻找,终于找到一面镜子。 -- 第5页 他用手指抹了抹铜镜的镜面,看到了一张与自己素来完全不同的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他似乎从未见过! 他,不是他! 他到底变成了谁? 在那一瞬间,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身体瘫软得如同一滩烂泥,死死撑着梳妆台的桌面,仍然止不住地往地上滑倒。 最后他匍匐在四脚矮凳上,听到自己强烈的呼吸声,他在想,自己到底变成了一个怎样的存在?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 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过了许久,久到顾恒觉得时间过去了一百年,他才渐渐缓过劲儿来,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开始捋现在的思路。 第一,他是谁?第二,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两个问题他必须要寻找到答案,其中第一个问题至关重要,若不是身边那小厮是个不知事的孩子,此刻他恐怕会被当做妖魔鬼怪打死。 那孩子叫他珩公子,又提起长亭侯府,想来这具身体就是顾家人,还有游老爷、老夫人……顾家旁系中名游与父亲关系较近的,就只有一个人,鸿胪寺令丞顾游。 那他现在,难道变成了顾游……的儿子? 顾游的确育有一子,比自己小六岁,少年时曾见过几次,最后一次见面在十年前,也就是顾恒十八岁时。后来这小孩因体弱多病常年待在长亭郡老家,并在寒山寺拜了一个师父,于佛门中静养似乎颇有益效,不曾传来病急的消息。 而他的名字也与自己类似,名叫顾珩,如此说来,沉玉叫他珩公子也就没错了。 顾恒再次鼓起勇气打量铜镜中的人影,这面容的确与当年有几分相似,连眼角的红痣都还在,确是顾珩无疑。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让自己变成了对方,那原本的自己去了哪里,而真正的顾珩又去了哪里? 难道他还死了不成? 第3章 那张熟悉的脸 任他见识过这世上最残酷的阴谋诡计,但在面对如此离奇的事件时,顾恒仍无法镇定心神,也找不到任何破解之法。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利用现在这个身份,好好活下去。 从前经历过太多生死一瞬的困境,顾恒不畏惧死亡,在别人以为他必死无疑的时候,他总能出其不意地活下来,这源于他素来冷静,善于分析利弊,从各种因素与条件中找到最优的那一项,然后化为己用。 在经过简单的思考之后,他知道那粒毒丸绝非失效,而是真的将他毒死了。 至于为什么他的灵魂还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这一点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已成事实,那纠结是没有用的,也许以后能找到真正的原因,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 方才那小厮沉玉说了一个关键时间点,六年。 如果他没猜错,此刻怕已是卫明桓登基六年后,距他亡于大理寺也早就过了六年吧。 然而对他而言,一切仿佛只是一瞬,服毒的那一刻,似乎还近在眼前。 他闭了闭眼,按耐住心中的惊涛骇浪,想好待会儿见到沉玉该准备怎样的说辞,随即重新躺回了床上。 现在这副身体还真是个病秧子,这才下床走几步路便觉得脚上发虚,整个人都瘫软无力。 “不好了!不好了,珩公子……”沉玉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没带来大夫和驿丞,反而一脸的悲痛。 “怎么了?”顾恒问。 沉玉扑倒在顾恒的床前,“珩公子,游老爷被人打死了。” “什么?”顾恒惊道,“何人所为?” 顾游身为鸿胪寺令丞,又是顾家旁系,怎么会被人打死?那打人者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顾恒暗暗想道,沉玉回答:“是顺亲王。” 顾恒皱眉,“顺亲王?” 六年前还没有这个封号,但很快他就想到了,“是以前的四皇子卫明楷吗?” 沉玉点头,“是啊,奴才听那狗屁驿丞说,顺亲王早就看不惯咱们游老爷了,这回下了狠手,竟叫人将他打死了!珩公子,咱们可怎么办啊?” 顾珩在京都唯一的依仗便是其父顾游,其母又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担不了什么大任,在沉玉看来,这跟天塌了没什么区别。 沉玉带着哭腔道:“恒公子,你说长亭侯府会不会不让咱们进门啊,咱们游老爷都……” 顾恒一听,立即正色道:“顾家岂是你想的这种人?顾令丞是朝中官员,是顾家亲眷,便是长亭侯也不可能坐视不管,如果真是顺亲王所为,顾家定要向他讨个公道的!” 沉玉道:“我听说如今长亭侯称病不出,朝中也就瑜公子跟琢公子在走动,但都担的闲职,并无实权,被新兴的寒门学子等人欺压甚重。顺亲王又是陛下的亲兄弟,即便咱们想讨公道,那陛下会不会偏袒顺亲王?” 顾恒思索着,“不会。” 他了解卫明桓这个人,更了解卫明桓与卫明楷二人之间的恩怨,要让卫明桓偏袒卫明楷,恐怕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想当年在国子监读书那会儿,卫明桓因身份低微,其母是宫女出身,不受先帝宠爱,虽顶着个皇子的名头,实际在同龄人中颇受欺负,其中带头的那个就是卫明楷,这两人是打小的恩怨。 顾恒那时候年纪还小,并不懂得站队,倒也帮卫明桓说过几句话,两人年幼时也算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只因四皇子生母乃顾家女,顾恒天然站在卫明楷的阵营,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 第6页 事实上,顾恒与卫明楷相处多年,那人不至于做这等丧失理智、为人诟病的事情。 毕竟顾家是他曾经的依仗及同盟,哪怕为了讨好卫明桓,哪怕为了消解那人的疑心,与顾家撇清关系,他也不至于将顾游堂而皇之地打死,那他还要不要名声了? 这其中必有缘故。 顾恒皱着眉头,见沉玉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忙安慰,“你也别哭了,这消息真假还不一定呢。” 沉玉抹了抹鼻子,倒是很听顾恒的话,“这还能有假的?是那狗屁驿丞说的,他要是敢骗我,我非要找他拼命不可!” “若顾家有丧,那自然要报丧的。”顾恒思忖道,“退一万步讲,这件事即便是真的,那也得等我们到了京都再行决定,现在什么都不知情,实在不宜胡思乱想。” 沉玉没什么脑子,年纪又小,平日里也就当顾珩的小跟班,伺候他梳洗,做个端茶倒水的活儿。 自然主子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这会儿见顾恒并没有悲痛哭泣,他也就有了主心骨。 “兴许是那驿丞骗奴才的,奴才求他找个大夫,他偏是不肯……”沉玉愤愤不平地埋怨,“咱们进京这一着,原本是为了给珩公子说亲,他倒是看不惯,非要把喜事说成丧事……” 这话提醒了顾恒,顾恒连忙问:“我的亲事定下来了吗?” 沉玉道:“定什么啊?若真定下来,咱们老夫人也不必如此着急,珩公子你都快过而立之年了,要不是因为身体虚弱,常年居于寒山寺,如今恐怕早已妻妾儿女成群了……” 妻妾儿女成群?顾恒闻言,眉头微皱,他可没这个想法。 不过算算顾珩的年纪,应当是二十八岁,跟他死时的年纪一样,这么一想还真当中间消失的六年没有了似的。 沉玉哪里懂顾恒心里所想,他依着顾珩母亲的吩咐,“这可得赶到年前定下来,老夫人来信说了,再不定下来,满京都城的好姑娘都得进了天家。” “怎么着,是要选秀不成?”顾恒诧异道。 沉玉顺口回了,“是啊,听闻宫中传出消息,陛下今年要选秀了,有些不想进宫的姑娘,可不都在说亲?不是奴才说陛下的闲话,陛下即位以来整整六年,这还是头一次秀女大选,之前可是连个低位妃嫔都没有,听说在潜邸时身边也是没人的,这要是个男人如何忍得住?莫不是身体有什么……“ 顾恒轻咳一声,打断了沉玉的话,“沉玉,你才多大年纪,瞎说什么?” 沉玉嘿嘿笑道:“我这不是跟珩公子你说说而已嘛,反正没人知道。” “那也不许胡说八道。”顾恒正色道,“那人如今是陛下,天子之威,谁敢触犯?方才还教训我小心言语,我看你自己都是个大嘴巴,要是让那人知道你如此编排他,非得将你扒下一层皮不可!” 卫明桓的脾性,顾恒算是了解得十分透彻,此人聪明隐忍,又睚眦必报,谁要说他一句不是,他便能还别人十句。 从前当皇子时,他尚且得装作委曲求全的模样,私底下却全都报复了回来,光看他行军打仗的风格便可知一二,这么多年被发配边疆,狄人来犯一次,他就势必要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顾恒当年也去过边关,亲眼见到这人如何巧舌如簧,如何收拢人心、振奋军心,带着几千士兵就敢冲进北疆杀个三进三出,那些士兵还个个视死如归,唯命是从。 在那时,他就知道此人必将成为四皇子的劲敌,然而即便他如何解释,卫明楷却全然不信。 毕竟幼年欺负得死死的怂包,怎么可能有朝一日骑到他头上拉屎? 事实上,从那个时候起,顾恒心里就隐隐有种直觉,他可能会输。 再后来,其他几位皇子相继折了,不得不退出夺嫡之争,卫明楷成为京都城唯一有机会入主东宫的皇子,便连朝中那些墙头草也过来示好,他们都忘了陛下还有个远在边关的六皇子。 顾恒这个曾经最重要的盟友,倒成了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这倒不算什么,更可怕的是后来两年卫明楷几乎听不进顾恒的意见。 他一意孤行又急功冒进,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有两三次还惹得陛下厌烦,偏偏顾恒又不得不帮他收拾烂摊子,直到最后那一次…… 想到这儿,顾恒仍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那场谋逆是真的,卫明楷耐不住旁人进谗言,见卫明桓回京即册封大将军王,他在京中多年勤勤恳恳做事也不曾被册封,便心下不满走了邪路。 想来后两年他身边宠信的那一群人,恐怕有好几个是卫明桓安插进来的间谍吧。 明知道顾恒会劝阻,卫明楷竟然连他都一并瞒了,酿下大祸事发之时才来找他,那时候顾家已经被绑在四皇子的船上下不来了,顾恒也只能为了家族而牺牲。 那位病重多疑的陛下,从来都见不得皇子争储,再加上血亲不得相残的祖训,这件事必然要有祸首,不能是卫明楷,那就只能找旁人背锅。 如果他顾恒不入地狱,那他顾家一大家子都没有活路。 他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忠诚,哪怕是为卫明楷殚尽竭虑整整十年,也只是多方权衡的结果,他不得已而为之。 “珩公子,珩公子……” 沉玉的呼喊将顾恒的思绪拉了回来,“怎么了?” -- 第7页 “珩公子想什么呢,叫你几声也不应,全然出神了。”沉玉瘪了下嘴角,似有些不开心,“方才你说陛下要扒奴才的皮,可奴才听说陛下治国有方,是贤明的君主,才不像你说的那样残忍,他定然会不追究的。” 顾珩忍不住嗤笑一声,“这天底下的人全都被他洗脑了。” “洗脑?”沉玉奇怪地看着顾恒,“珩公子,我觉得你今天不大一样了。” 顾恒心里一咯噔,佯装镇定,“如何不一样?” 沉玉道:“说不上来,可是宫中选秀的事老夫人在信中说过,珩公子方才还问奴才做什么?还有之前你不认识奴才了,还要将奴才杀了……” 顾恒脸上的神情一下就绷不住了,好歹刚刚沉玉跑出去的间隙想过一些说辞,他咳嗽了两声,开始忽悠,“沉玉,你在我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我怎么会舍得将你杀了?这两天我病得厉害,你是知道的,现在也不曾退烧,浑浑噩噩难受极了,睡梦里仿佛遇到了恶人,方才醒来也分不清现实……” 他说得十分情真意切,“这病恐怕得到长亭侯府才有得治了。” 沉玉点点头,佐证了顾恒的话,“是啊,可把奴才吓一跳,这一路上珩公子你都做噩梦,如今一下病倒了,还得赶紧找大夫治才是。” 如果说卫明桓擅长花言巧语鼓唇弄舌,那顾恒便擅长伪装真情实感,让人心生诚恳。 因此沉玉不疑有他,再加上头脑简单,不愿想复杂的事,抱着素来对顾珩的信任,很快就将之前那一幕抛之脑后。 “珩公子,你现在觉得如何了?”沉玉关切问道。 顾恒听到这话,心下松了一口气,幸好原来顾珩也有噩梦的症状,倒也印证了他的说辞。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烧热还是挺厉害的,怕是得吃药才行。” 沉玉一听,一下就紧张起来,“可这官驿没有大夫,也没有药材啊,奴才去问那驿丞,那驿丞压根儿不愿搭理奴才,还好一顿训斥……” 正说话间,外间转进来一道挺拔的人影,顾恒立时警惕起来,那人也听到了沉玉的话,神色冷冽地看了一眼身后谄媚堆笑的驿丞。 “贾大人,这小奴才的话可是当真?” 沉玉听到外间有人,吓得脸色一滞,果然说人坏话是会被听到的,完了完了! 他求救地看向顾恒。 而顾恒却没有看到他的眼神,只一脸怔愣地望着那人,那张熟悉的脸。 第4章 你爹被人打死了 沉玉随着顾恒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是一个极为英俊的男人,身形颀长又匀称,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的书卷气,好像轻易不动怒一般。 这个人应当是不认识的,为何主子会有如此神情? 那人也注意到了顾恒的目光,眉目微笑地看过来。 驿丞被质问了一句,正想出说辞准备解释,忽然一声“二哥”将他未出口的话全部打断了。 出声的正是顾恒,来人也正是顾琢。 尽管对顾恒而言不过才数日未见,但印象中的二哥却一下子老了六岁,岁月终究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不再是六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顾家琢公子。 “珩表弟,多年未见,竟有些不敢认了。”顾琢客气道。 顾恒哪里受过二哥这般生疏的语气,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是啊,竟变了些模样。” “听闻你病了,现下是否好些了?”顾琢语气温和。 顾恒亦笑了笑,“大约是好些了吧。” 直到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确认,自己当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向来亲近的二哥,如今面对面亲口叫他珩表弟,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他静静地望着二哥,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动了动嘴唇,想要说出真相,可到底是忍住了。 这样怪力乱神的事情,还是稳妥些吧。 事实上顾琢心里多少也有些诧异,眼前这个小表弟竟然开口直呼他二哥,还记得几年前回长亭郡见面,这人礼貌而疏离,只唤他一声“琢表兄”的。 而这世上唯一应该叫他二哥的那个人,早在六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一声二哥,触发了顾琢埋藏在心底久久未曾散去的伤感,再看眼前这位表弟,名字与阿恒相似,便连神情也在恍惚之间像极了。 他不由得转移注意力,问向跟在身旁的贾驿丞,“贾大人,方才我问你话,你还没回我呢。” 贾驿丞还以为能蒙混过关,殊不知发难还在后头,平日对一个落魄奴才吆喝两句,那便罢了。 此刻面对的可是长亭侯次子,顾家琢公子。 虽然他心里认为顾家没落了,实在不必畏惧太多,即便闹出丑闻,陛下也未必会为顾家主持公道,但现下真正面对顾琢,到底还是怂了。 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驿丞,而顾琢当年可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事迹仍然在京都城中流传。 这人看着像个书生学子,实际上心狠手辣,又从来不会做表面功夫,就比如卫明桓也同样心狠手辣吧,但人家巧言善辩,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明明是做了恶事,偏偏旁人还要记他一个好,赞他一声贤明君主。 而顾琢则不然,他在京都城乃至全天下的人眼中,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头,这源于他及冠那年,直接斩杀了俘虏近两万人,当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 第8页 后来这数字又夸张成十万人、二十万人,甚至上百万人,再后来便有教训小孩的爹娘,拿顾家琢公子举例,说他是阎罗王派到人间的杀神,甚至有一回顾琢出门碰见小孩,那孩子一听他大名,吓得哇哇直哭,慌不择路地赶紧跑,跑的时候还摔了一跤。 好在顾琢一早就订了亲,十八岁娶妻,对方也算是将门虎女,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尤其在顾家众人眼中被当做恩爱典范。 顾恒曾经也羡慕过,只是物是人非,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 而贾驿丞,即便身后有家族撑腰,那也不敢在杀神面前造次,只能点头哈腰地解释:“琢公子,这其中有误会,下臣……” “哦,误会?”顾琢轻飘飘地重复了一句,“什么误会?” 被顾琢一问,贾驿丞想好的说辞一下就卡壳了,愣是没说出半个字来,望着顾琢,后背瞬间冒了一层冷汗。 这琢公子该不会要泄愤杀人吧?他可是朝廷命官,即便是百官中最末等的那一级,可到底代表朝廷律令,代表天子威严,顾家如今哪还有六年前垄断朝堂的底气?他们家可是出了个谋逆的嫡子,天家没诛其九族便是看在顾家几代人为卫家江山立下赫赫战功的份上。 顾琢见贾驿丞说不出话来,不由得冷笑一声,“贾大人,你可知道你能当这官驿的驿丞,是因为什么缘故吗?” 贾驿丞下意识摇头,“下臣不知。” 顾琢道:“那你可知道这青崖官驿,是何人所建?” 贾驿丞亦摇了摇头,“下臣才疏学浅,不曾听闻。” 顾琢嗤笑道:“身为主属官,竟然对辖下之地一无所知,也不知当初举荐你入仕的那人知道了,是否会感到羞愧难当?” 贾驿丞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还请琢公子明示。” “既然你问了,那我便告诉你,这青崖官驿是我家三弟十五年前力排众议一手督办的,那年他尚未及冠,才十九岁,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后来会为多少人谋福利。” 顾琢大约想起了尘封的记忆,顿了顿才继续,“首建之初是我长亭侯府拿出封地三年的进项收入,才建成这京都城外方圆三百里三十二所青崖官驿。直到今日,太府寺虽然拨了相应的款项,朝廷承担了大部分花费,可其中两成仍然由我长亭侯府补贴,而你之所以还能做官,便是托了我顾家嫡公子的福。” 贾驿丞一时愣住。 顾琢继续道:“青崖二字是当年我三弟亲自取的,取意‘青草藉藉,长之危崖’。你辖下这一亩三分地说得难听些,便有我顾家那一份,我顾家人住在这里,尚且得不到应有的待遇,那换做旁人呢?难怪我方才走进这院子里,竟冷清至此了!” “贾大人,贾驿丞!”顾琢语气重了许多,声音愈发冷冽,“这青崖官驿每年花费巨额,太府寺也不曾减少一分一毫,便是陛下也时不时过问,我顾家亦白拿银两出来,不图一丝回报。大家做这么多,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亦不是为了青史留名,朝廷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造福百姓,而你……竟然敢在百姓的福祉上作威作福!你这官,是不是不想当了?” 贾驿丞一听顾琢的意思,竟是要撸掉他的乌纱帽,顿时吓得两股颤颤,脸都白了。 “琢公子,下臣知错了,下臣真的知错了,以后一定好好改正,造福百姓。” 他哪里知道青崖官驿早年的历史,尽管年岁渐长,但备不住才学一般,求了族里老宗伯大半年,才被举荐入仕,如今也不过六载,十五年前的事谁会知道? 旁人也不会说给他听,青崖官驿背后竟有顾家的掺和,这回他是踢到铁板上了。 但要不是顾琢亲自来接人,他也不会露了马脚,谁成想一个旁系病秧子,顾家嫡系会派人来接?即便要来接人,那也不至于是顾琢啊,顾琢什么身份,顾珩又什么身份?如此看来方才听到的传闻是真的。 这病秧子的亲爹当真被顺亲王给打死了。 贾驿丞的思虑在转瞬之间,很快又向顾琢求饶:“琢公子,还请饶了下臣这一回,下臣今后一定将功补过,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顾琢仍然没有说话。 他眼珠子一转,看了看顾恒,立时道:“琢公子舟车劳顿,今夜便要歇在官驿吧,下臣这就去安排。” “不必了。”顾琢摆手拒绝,随后看向顾恒,“珩表弟身体可受得住,不若今日便启程回京,马车在外面备好了。” 说完顾琢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受不住,便歇息一日也无妨。” 顾恒对二哥的了解何其深切,自然读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要赶着回京。 而这么着急赶路,又亲自前来接人,联想到之前沉玉探听来的消息,恐怕顾珩父亲顾游真的没了。 卫朝风俗,人若横死必得在三日内下葬,否则就要停灵守孝七七。如今虽然入了秋,但不似寒冬尸身腐败缓慢,到时恶臭难闻,对亡者亦是不敬,且七七近两个月,顾珩的身体又素来孱弱,如何承受得住整日跪那般久? 别闹个父子双亡的局面,所以顾家到底派人来了,得赶紧将顾游亲子接回府,为其父端灵扶柩出殡。 想到此节,顾恒笑了笑,“琢表兄事务繁忙,竟亲自来接我,我焉有耽搁之理?这便收拾下走吧。” -- 第9页 他原本坐在床边,说话间就下了地,由着沉玉帮他穿鞋,然后看了一眼贾驿丞,“贾大人,还请从速办理退房手续。” “那下臣这便去办。”贾驿丞一脸堆笑,却是冲着顾琢说的。 别看他表面和气,心里却不痛快,这病小子竟敢支使自己了,果然是有人撑腰,态度一改从前,全然没了那日入住时的小心谨慎。 这也不怪顾恒,他长年身居高位,游走在京城皇族贵人之间,接触的都是三公九卿之流,一个小小驿丞,还真看不上眼,不留神便露了命令的语气,倒显得强势了许多。 顾琢也是个人精,哪里不知道贾驿丞的心思,他又岂能助长他人志气,灭自家人威风?便是半点都没搭理贾驿丞。 贾驿丞静等了片刻,见顾琢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能讪讪地离开。 屋里只剩下顾琢与顾恒并沉玉三人,顾琢思虑片刻,觉得应该说出真相,免得这孩子一时承受不住,倒在家门前也让外人看了笑话。 于是他斟酌词句,缓缓道:“珩表弟,顾令丞他老人家……昨日去了。” 第5章 隔墙有耳 意料之中的答案,只是想一回事,说出口又是一回事。 顾恒虽然在京中行走时,三不五时就会同顾游碰上一面,但那人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一下子要悲伤至极,他倒做不出来。 “琢表兄一来,我便想到了。”顾恒淡淡说了一句,脸上没什么表情。 顿了顿,他又开口,“那赶紧走吧,若是昨日去的,后日破晓便该出柩下葬了,咱们得赶紧走,否则就赶不上了。” “珩表弟……”顾琢想要安慰,可见顾恒神色镇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沉玉,收拾下行李。”顾恒吩咐沉玉。 沉玉却一动没动,眼里含着泪水,“珩公子,奴才心里难过。” 顾恒伸手拍拍沉玉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琢见此,忍不住出声安慰,“珩表弟,若是难过,哭出来便要好些。” 顾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嗯。” 沉玉一边哭,一边收拾了个包袱,这一路上确实没有什么行李,很快就整理停当,拎着包袱跟在顾恒的身后,眼泪止不住哇哇地流。 相比较而言,顾恒着实显得没有那么伤心了。 但在外人看来,至少在顾琢看来,顾恒是强忍泪水不得不故作坚强的模样,如此更令人觉得心酸。 “顾令丞的事,顾家会为你做主的。”顾琢承诺。 顾恒问:“他是怎么死的?” 顾琢顿了顿,“回到侯府,再与你详说,此事须得跟父亲商量,看如何处置才好。” “这么说来,确实跟顺亲王有关系了?”顾恒原本还诧异,卫明楷那样的人,应该做不出自断后路的行为,没想到竟然真跟他有关! 顾琢点了点头,“当下最要紧之事,还是让顾令丞入土为安,还有你母亲,你得多陪陪她才行。我听闻游夫人此次让你回京,是为了说亲之事,你年纪确实不小了,以往在佛门中清修不便议亲,这回若再因守孝耽搁三年,你便过而立之年了。咱们家倒没什么,只怕旁人会说些闲话……” 顾琢领着顾恒往外走,见他身体羸弱,还伸手搀扶着顾恒。 顾恒倒觉得诧异,从前的顾琢是个多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旁人的议论岂会放在心上?如今竟为了顾珩的亲事担忧,连闲话这种理由也放在了心上,顾恒一时觉得印象中的二哥变了许多。 这六年,他可以想象顾家会遭受怎样的排挤,但没想到会让一个素来洒脱之人变了性情。 “琢表兄,我不怕闲话,我只担心父亲的冤屈无处伸张,我长亭侯府须得委曲求全,这是我万万不愿看到的。” 两人说着话,已经跨出了门槛,来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孤零零种着几棵树,几条石凳,显得冷清许多。 顾琢叹了口气,“此事该如何处置,得与父亲商量了才能行动,珩表弟,实话与你说了吧,今日的长亭侯府,已经不是昨日的长亭侯府了,这一点,你可明白?” 顾恒垂下眼睑,视线落在脚尖处。 他不想点头,亦不愿摇头。 他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此刻还寄生在顾珩身体里的自己,倘若不是六年前那场谋逆案,顾家也不至于没落至此。 事实上,从他踏上权谋之路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成王败寇,赢了就是卫明桓身陷囹圄,输了便是他顾家万劫不复。 今日顾家的下场已经算好的了。 但终究是不甘心的,这绝非顾恒一个人的荣华富贵,而是整个家族的兴旺发达,也许他有责任重振顾家门楣。 这么想着,脑海里便勾勒了一幅未来的计划,寥寥几笔,还未添上细节。 突然听到身旁一声厉喝:“谁?——” 发声的是顾琢。 顾琢是习武之人,素来警醒,他目光锁定在方才那屋子的屋檐之上,只听瓦片轻微的破碎声,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翻过屋脊,消失了踪影。 “有人监视偷听?”顾恒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顾琢嗯了一声,肯定道:“想来已经潜伏很久了,这人身手非常好,若不是刚才露出了声响,我还没有发觉。” 顾恒自然知道顾琢的能力,那偷听之人想来一定武功高强,绝非一般高手。 -- 第10页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潜伏在屋顶之上的,会不会已经听说了自己早前跟沉玉的争吵,如果当真看完了来龙去脉全过程,自己这等离奇事件,恐怕就成了旁人手中的把柄。 毕竟瞒过沉玉是因为这孩子年纪小又心思单纯,但换做另外的人,哪怕是顾琢,听了方才他醒来的那些话,恐怕心里也会生出怀疑。 那这监视之人究竟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珩表弟,你放心。”顾琢回过头来安慰顾恒,“你是我顾家人,顾家自然会护你周全,那监视之人为兄会去查清楚的,断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 尽管这么说,但顾琢心里很明白,除非那人再现出身形,否则很难查出对方是谁,或者说背后的主使人是谁。 “琢表兄,谢谢你,我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人监视,是否是……“顾恒小心翼翼地询问,“近日长亭侯府在京中有什么动作?” 他知道一些隐秘之事,作为旁系子孙没有资格参与,但他心里还没有脱离顾家嫡子的影子,自然下意识开始猜测揣摩。 顾琢倒没想那么多,只答:“应该是没有的。” 顾恒听这话,便知言下之意,想来顾家已经到了没落的地步,谁还会特意监视顾家人? 即便要监视,也应该是顾琢或者顾瑜这样的嫡系子孙,而不是一个从小生长在长亭郡的旁系小儿。按照刚才的情形来看,那人监视的是顾珩,并非一路尾随顾琢前来。 而自己也是初次从顾珩的身体里醒来,那黑衣人却显然监视了许久,这就说明了对方的真实意图,还是原本的顾珩。 顾珩有什么特别之处,竟然会惊动这样的高手?而背后之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这个黑衣人到底听到了多少,自己突然借用了顾珩的身体,以前作为习武之人的机警也减弱了许多,一时没有察觉隔墙有耳。 若是被旁人知晓了其中真实情况,恐怕……不光自己活不了,还会给顾家带来灭顶般的灾难。 顾恒心里惶恐,面上却是不显,跟随顾琢上了马车。 官驿外,马车已经备好了,车夫是长亭侯府素来惯用的那一个,顾恒很熟悉,还记得六年前他去大理寺的前一夜,便是这个车夫送他的。 六年后,连带车夫也老了许多,如果说时间只是在顾琢身上雕刻了几分,那在这个车夫的身上就刻画得更多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从一个青壮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颓废又了无生气的老人。 马车赶得又快又稳,顾恒坐在车上,身体带来的虚弱让他昏昏欲睡,身旁的沉玉还在哭哭啼啼。 顾琢坐在车内,时不时看一眼顾恒,突然听闻丧父的消息,身为亲子哪有不悲痛的道理? 更何况顾游并非那种不关心妻儿的渣爹,相反他一向做得很好,甚至顾珩选择一直不成亲,游夫人哭爹喊娘地不愿意,唯有顾游一直支持儿子。 并且顾游只有顾珩一个儿子,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便在礼法压力之下,顾游也给了儿子足够的自由。 除此之外,顾珩还有一个姐姐,名叫顾婉,早年就已出嫁,虽然也在京中居住,可与顾恒很难相见,就是游夫人一年也只见过一两面。 “珩公子,你若想哭,便哭出来吧,奴才这般看着难受。”沉玉小声劝慰着顾恒。 顾恒叹了口气,“我哭不出来。” 沉玉一听,更加难过了。 “不管怎样,奴才都陪着您,珩公子永远不会孤单的。” 顾恒点了点头,“谢谢。” 这辆马车飞快地往京都城而去,而那个从顾恒屋顶逃走的黑衣人,也快马加鞭进了京都城。 因他骑马而行,又对路途熟悉,竟然赶在顾恒前一天就入了城,随后驱马到了光禄寺羽林卫,换了一身玄色官服出来,径直进了宫,宫廷卫军无人阻拦或盘问,可见对这人十分熟悉。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羽林卫首领,楼涤玉。 同时也是卫明桓暗侍卫首领,如果顾恒亲眼见到这人的面容,肯定会想起这个人就是当年在卫明桓身边最忠诚的下属,也是唯一能让卫明桓听进去话的人。 卫明桓生性刚愎,很多时候固执己见,尽管他聪明绝顶,但本身的性格脾气的确不算好,楼涤玉常年跟在他身边,多少次劝过对方。 顾恒身死的那个雨夜,也正是这个黑衣侍卫阻拦了卫明桓的冲动,才让最不被看好的六皇子承继了大统。 否则卫明桓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拿到名正言顺的立储圣旨,这一点连逝去的先帝都暗自不满。 “六爷。”楼涤玉面对卫明桓,还是一如既往的称呼。 并不因为卫明桓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帝王而改变丝毫,这也是卫明桓特别给予的特殊待遇。 所有暗侍卫都称呼他六爷,而非陛下。 “查到了?”卫明桓站在桌前写字,毛笔蘸墨,肆意挥洒。 他这些年喜欢上了书法,常常会执笔写上几个字,一边在问楼涤玉的话,一边手腕翻飞,动作不停。 楼涤玉俯首道:“是,那人是顾家旁系,顾珩。” “顾恒?”卫明桓皱眉,那人不早就死了吗? 楼涤玉解释道:“只是与顾公子的名字相似,其实另有其人,是顾令丞的独子。” -- 第11页 “哪个顾令丞?”卫明桓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是不敢相信。 “顾游。”楼涤玉回答。 “原来是他么。”卫明桓停笔,思索。 幼年时他与顾家多有来往,生母死后,曾有两年养在顾皇后膝下,顾皇后多年无所出,见他丧母,在宫中生活凄苦,便将他收作养子悉心照料。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成为中宫嫡子,然而,低微的身份终究将他打回原形。 顾皇后是先帝的结发妻子,也是长亭侯府顾家女,只因身体孱弱无法生育,顾家又将另一个女儿送进了宫,这就是四皇子卫明楷的生母顾贤妃。 正因为顾皇后这层关系,卫明桓对顾家多少怀有一丝感激之情,而没有在登位之后赶尽杀绝。 对于顾珩,小时候见过一两面,再长大些便没有再见过了。 “当年在大宁寺的那个姑娘,竟然是他?”卫明桓拉扯着脑海中久远的记忆,除了当年那道模糊的身影,便再也想不起其他了。 甚至包括对顾珩本人的记忆,如果念起这个名字,唯一钻进脑子里的,也就只有那个生死厮杀的宿敌顾恒。 楼涤玉跪在卫明桓身前,没有说话。 卫明桓喃喃道:“她竟然是个男人么?” 楼涤玉抬首,静静地看着卫明桓,“属下查过,那时在大宁寺除了顺亲王为首的一行人,就只剩下在寺中清修小住的顾珩公子,并无任何女眷。” 卫明桓没有打断楼涤玉,他便继续道:“依照六爷提供的线索,唯有一人符合,也就是顾珩公子。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卫明桓追问。 楼涤玉道:“属下问过大宁寺还健在的老僧,据多方证实,顺亲王等人一直在后院玩耍,除了顾公子曾出去了小半日,便连一个小厮都不曾出去过。如果六爷遇见的那人不是珩公子,那就只可能是顾公子了。” “顾恒?”卫明桓冷笑,“那个猪头最好面子,怎么会男扮女装?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断不可能!” “是。”楼涤玉附和道,“属下还查到,顾家游夫人那段时间听从方外道士的传言,常常将珩公子作女装打扮,再结合年岁等信息,六爷当年遇见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无疑了。” “便没可能是其他女子混了进去?”卫明桓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楼涤玉肯定地摇了摇头,“那段时间正好是礼佛日,大宁寺各处封闭,除了皇亲便没有人能进去。至于皇子和公子身边的下人,六爷应该清楚,我朝礼教甚严,男子及冠前可以有通房丫头,却不允许有随身伺候的侍女,因而断不会有哪位皇子或者公子敢带女扮男装的小厮进大宁寺。” 话落,殿中静了片刻,卫明桓叹了口气,“所以,朕心心念念十几年的小女孩,便是那个顾家旁系顾珩么?” 第6章 朕要去见他 当梦中情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男人,不管是谁,都会受不了的。 卫明桓也不例外,这么多年,他一直依靠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迎娶心爱女人这一信念艰难地走到今天。 突然之间,曾经赖以依靠的信念给他当头一棒,让他不知所措,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她竟然是个男人?”卫明桓再一次不可置信地询问。 楼涤玉在心里叹息,“是的。” “不过属下还查到一些别的,心下觉得奇怪,还得让六爷定夺。” 卫明桓正色道:“什么事?” 楼涤玉回忆起顾恒苏醒后的反应,缓缓说道:“珩公子的身体似乎一直不大好,属下从半月前查到长亭郡,再一路跟随进京,发现珩公子经常做噩梦,并伴随着记忆的缺失。昨天就更加明显了,甚至连他的长随小厮都不认得了,像是换了一个人。” “有这等事?”卫明桓关切问道,“着人看过没有?” “这一路上珩公子并未请大夫,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硬扛着,属下觉得很奇怪。”楼涤玉想到昨日的情形,那种诡异的感觉萦绕心头,但又无法向卫明桓表露清楚,只能暗自压下。 “他自幼体弱,顾家为他花了不少心思,甚至入了佛门清修,若非如此,今日他恐怕早已妻儿相伴了,如何还等得到朕去找他?”卫明桓很快就为顾恒找了借口,在他心里这个人是完美的,是夜空下那一抹纯洁无瑕的白月光。 也正是当年在大宁寺一见,才让他发现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美好善良的人,才不至于让他迷失了本性,屈服于那些肮脏龌蹉的手段。 很多个日日夜夜,他都在想那个小女孩,想到终有一日他会手握天下权势,获取最大的自由,再以最好的样子去见她。 这么想着,即便有再难的事情,他也能挺过去了。 “这么多年他都待在长亭郡,如今怎么来京都城了?”卫明桓声音低沉,“可是因为顾游之死?” 楼涤玉道:“六爷想差了,珩公子启程时,顾令丞还未发生这样的事,不过顺亲王的确做得太过分了些,近两年愈发疯魔了。” 卫明桓冷冷道:“他哪里是疯魔?他是贼心不死!” 楼涤玉不予置词。 卫明桓又问:“那他为何回来?” 楼涤玉道:“是顾家游夫人准备给他说亲了,属下已命暗侍卫打探过,游夫人相看了好几个姑娘,都是官宦之家……” -- 第12页 “定了吗?”卫明桓的语气很轻。 楼涤玉回答:“尚未。” 卫明桓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只听楼涤玉又道:“这次顾令丞逝世,珩公子的亲事恐怕会延后,不过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兴许顾家会让他在热孝里成亲,毕竟顾令丞只有他一个儿子。” 卫明桓听了没说话,楼涤玉也不再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卫明桓道:“明日凌晨顾游要出柩,今晚他一定会到京都,朕去看他。” 楼涤玉俯首,“是。” 这么多年来,卫明桓一直藏着那一份朝思暮想的心思,甚至连最为亲信的楼涤玉都没说过。 之所以这么隐秘,就是担心旁人察觉了他的想法,给那人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这么多年来,他连碰都不敢碰,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偷偷摸摸去探听那人的消息了。 因为他知道,没有绝对的权势,便没有绝对的自由。他卫明桓可以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他是铜墙铁壁百毒不侵,因此不能给任何人发现自己的弱点,甚至亲手递出软肋。 如此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才是最安全的。 十几年过去了,朝堂大局逐渐稳定,他也培养了一批忠诚自己的势力,这个时候他才敢掀开自己的内心,将那人亲手捧了出来,交代给楼涤玉亲自去查。 然而即便如此慎重,当楼涤玉潜伏行动时,仍然让京中某些人有所察觉,就连他偶尔提过的一句选秀之言,也传出了宫,传得沸沸扬扬。 想到这里,卫明桓便觉得头疼。 “你怎么没护送他进京?”卫明桓突然想到。 楼涤玉眸色一暗,“属下被发现了。” “谁能发现你?”卫明桓转念一想,“还是谁注意到了他?” 楼涤玉道:“长亭侯府琢公子。” 卫明桓心下了然,“顾家武将世家,顾衍那三个儿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你被发现了也不算失职。只是……他为何亲自去接那人?” 楼涤玉道:“许是因为顾令丞。” 卫明桓想了想,“是了,顾游的事在顾家看来,算是一件大事了。这几年冷着顾家,并非顾恒谋逆案的缘故,而是老四贼心不死,顾家是他背后的依靠,朕自然不能助长顾家的威风,但没想到老四竟然自断一臂!他这心思,朕倒有些看不透了,你派人严密监视顺亲王府。” “是。”楼涤玉应道。 卫明桓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 楼涤玉犹豫着开口:“珩公子多年未娶,也许不一定是身体柔弱的缘故。” 卫明桓目光如炬,“你想说什么?” 以六爷的聪慧,如何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非得让他说个明白,看来心里已经有了些许想法。 这也是多年执念所致。 楼涤玉道:“据属下查探,珩公子唯独幼年时经常生病,自从回了长亭郡,生活便一如往常了,甚至每年还去参加长亭围猎,虽骑射中庸,但怎么看都不像是病秧子的行为。” 卫明桓没说话。 楼涤玉顿了顿,继续道:“京都城里的世家公子养得娇,年岁小时,三天两头生病的也有。顾家有不纳妾的规矩,游夫人生了这胎之后,被大夫诊断伤了身子,不宜再有孕,自然格外看重珩公子。” “既然这么看重他,早应该给他定亲才是,眼下却拖了如此之久,想来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卫明桓听到这里,沉默着走了两步,走到窗前,看到外面红色的宫墙,一只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 良久之后,他开口:“待我今晚见过他再说。” “是。”楼涤玉正待告退,卫明桓忽然又道:“其实顾家人才济济,顾瑜、顾琢皆有大用,特别是那顾恒,心思狡诈又善于变通,若当年能为朕所用……罢了,人都已经死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顾家嫡系除了顾衍那三个儿子,其他两房亦是不错,旁系也有不少类似顾游之辈,长亭侯一脉于国而言,不失为能臣良将。若朕能与他心意相通,起复顾家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 漏夜,一辆马车行驶至京都城北门,守卫见来人出示了令牌,连忙打开城门,跪下行礼。 顾琢从马车里出来,见值夜的将领正是熟识之人,立即道:“不必多礼,车上是顾令丞之子,顾家有丧,我等着急进城。” 京畿卫原先就隶属顾家长子顾瑜统领,武将从军多半也是从京畿卫开始,顾琢打小就跟着大哥在京畿卫大营里混,不说全部,大半的士兵都认识。 眼前这位就是个不打不相识的老熟人,曲阳王家的嫡幼子,王秉忱。 王家是书香世家,世代出才华横溢的文人,却不曾想这一辈突然冒出个王秉忱,要死要活地要从军。王家老爷子无法,早年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如今已让王秉忱在京畿卫待了七年,混到了副统领的份上,却一直压着不肯外放边关。 这几日京都城出了什么事,王秉忱自然清楚,他点点头,“末将明白,不过按照规矩,琢公子还得让末将等人检查马车。” 顾琢一挥手,“请便。” 王秉忱道:“得罪了。” 车内除了顾琢,就只有一个正在熟睡的公子并一个年幼的小厮。 王秉忱看过车内,又检查了马车底部,确定无误后就立刻放行。 -- 第13页 与此同时,楼涤玉在羽林卫已经接到消息,立即进宫禀报了卫明桓。 勤政殿暖阁内一直亮着灯,卫明桓并未休息,像是一直在等待什么。 听到楼涤玉行走匆匆的脚步,他立即站起身, “他到了?” 楼涤玉行礼道:“是,刚接到暗侍卫的消息,一炷香前经过北城门,这会儿应该已入顾府。” “那便走吧。”卫明桓道。 楼涤玉看着卫明桓,“六爷是否需要伪装出宫?” 卫明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物,这一身还真是暴露无遗,“先去羽林卫,拿一套侍卫官服给朕。” —— 马车行至顾府,在夜色昏暗中,顾恒仍然看清了府门前遒劲有力的牌匾,长亭侯府。 据说是当年太-祖皇帝亲笔所提,象征着顾家的荣耀。 这一路上,因着生病体虚的缘故,他多少有些昏昏欲睡,顾琢也劝他多休息一下,毕竟回府之后就要守灵,一般人都抵不住,更何况是尚在病中的顾恒。 回到了最为熟悉的家中,一草一木似乎都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一丝一毫,就连庭院中的一块石头都还是以前的样子,石头上的那一道刻痕还是他小时候顽皮弄出来的。 看到这些痕迹,顾恒忍不住一阵鼻酸。 父亲的书房还亮着灯,作为旁系子孙,入府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来拜见家主长亭侯。 跟在顾琢身侧,眼见着那书房越走越近,在门口时几乎能听见父亲的声音。 书房里并非只有父亲一人,还有他的大哥顾瑜,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门口守着父亲的长随侍卫顾长夜,见到顾恒与顾琢,微微颔首行礼:“属下见过琢公子、珩公子。” 顾长夜在顾家的位置颇高,便连顾瑜、顾琢都要敬重,此人只听长亭侯顾衍一人的指令,是父亲最忠诚的属下。 顾琢连忙道:“长夜叔不必多礼,我带珩表弟来见父亲,父亲与大哥可曾在商量要事?” 顾长夜摇头,“侯爷并未吩咐。” 顾琢心下明了,立即带着顾恒进了书房。 第7章 坦白 书房的摆设一如既往,父亲与大哥正亲近地靠在书桌前,似乎在看一封信。 信由红漆涂过,顾恒知道这是顾家密信,虽然很想了解顾家这几年的近况,但却知道这不是一个旁系子孙能看的,于是便移开了目光。 顾琢率先开口:“父亲、大哥,珩表弟回来了。” 长亭侯顾衍和顾瑜立时抬起了头,桌上的密信并未收。 顾恒与二位至亲相对而视,终于忍不住动容,“顾恒拜见……” 他的声音在颤抖,几乎无法自控,父亲真的老了,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道,头发也白了许多,眉头的思绪也深了几分。 尽管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一觉醒来,但对父亲与兄长而言,却是整整过了六年。 六年,多么漫长的六年。 他顾家是夺嫡的失败者,新帝登基,按照卫明桓那记仇的性子,顾家在夹缝中生存,父亲小心谨慎不知忧虑了多少。 这一切,是他的错。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潸然泪下,“顾恒拜见侯爷,拜见瑜表兄。” 他猛然跪下,磕头,行了个大礼。 这一跪一拜,倒教顾衍三人吓了一跳。 顾衍连忙上前,亲手将顾恒扶起来,“珩侄儿,你这是作何?” 顾瑜亦道:“顾令丞之事,便是顾家之事,父亲定然会为你做主,你不必如此。” 顾恒摇了摇头,借着父亲的力道站了起来,他神情悲伤,却欲言又止。 曾经最亲密的父兄,如今却不能堂堂正正地叫一声,再次见到父亲,那种涌上心头的心酸与难过难以抑制,霎时充斥了脑子。 “我……我不是有求于侯爷,只是心里难过。”顾恒解释了一句。 顾衍道:“我明白,你父亲的事,还待说与你知晓。” 顾恒点点头,“侯爷请说。” 顾衍拍拍顾恒的肩膀,“孩子,外间的传言并非全然是假的,顾令丞亦是因为跟顺亲王的缘故,这才导致不幸身亡。” 顾恒原本心中就有怀疑,这会儿听父亲这么说,还是诧异了一瞬,“顺亲王为何会如此?顾家可是他的母族,之前嫡公子也曾为他殚尽竭虑,他竟然恩将仇报?“ 顾衍叹了一口气,“皇权之中,自然是利益至上,谁还会念及情分?此事应当是顺亲王想要与顾家断绝关系作出的姿态,你父亲只是个由头。” “如此说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顺亲王还未曾死心?”顾恒与卫明楷相处多年,自然猜到了他的想法,“莫不是他找到了新的依靠?” 顾衍听到顾恒这般猜测,忽然觉得此子聪慧通透,竟像极了他那个已然不在人世的嫡子。 “侯爷,你是否已经查到了某些端倪?”顾恒问道。 顾衍与顾瑜对视了一眼,“是有些线索,但并未证实。” 顾恒点点头,知道顾衍不会跟身为旁系的自己说太多的消息,便不再多问。 “还望侯爷一切小心,倘若顺亲王想要卷土重来,第一个要做的却是撇清咱们顾家的关系,想来背后的势力绝非京都城世家这么简单。陛下登位六年,世家就算有再大的野心跟谋算,恐怕也被掣肘了许多,我担心的是……” -- 第14页 顾恒顿了顿,望着顾衍的眼睛,仍然将心中的猜测说出了口,“……内忧外患。” 这四个字让顾衍几乎失态,神色明显怔了一下,随即看向顾瑜,“莫不真是如此……阿瑜,速速查清楚!” 如此情形,想来之前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否则谁会值得顺亲王跟顾家撕破脸? 顾瑜亦神色凝重,“是,父亲。” 京都城世家之中,没有谁比得上顾家底蕴深厚,这个家族历经数代,几百年的历史。不管在军中还是在朝中,都有着无法撼动的实力,即便现下被陛下打压,但只需蛰伏二十年,待新一波皇子长起来,何愁不能重掌朝堂? 尽管自先帝开始了人才选拔改革,逐步推行科举制,可世家的影响到底是根深蒂固的,哪怕是寒门学子,也需要依附于世家豪门这棵大树之下。 这是天下大势,因为大家族必然会获取更多的资源,从而站在权力与利益的金字塔尖。 只要皇权不被覆灭,这是必然的结果。 而其他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所以卫明楷竟然抛弃母族,斩断与顾家的纽带关系,这种反常的举动让人不得不深思。只是他做得隐蔽,恐怕还需要多方查探证实。 众人回过神来,顾衍抓住了顾恒的手,恳切道:“此事不宜声张,珩侄儿,这么多年未曾见你,不想你已如此成熟。“ 顾恒亦颇为动容,“侯爷为顾家忧虑深重,顾珩应当成熟。” “不知为何,我见到你,竟然想起了我那个三子,他也如你这般聪慧,许是……”顾衍叹了口气,眼角闪出了些许泪花,“许是你的名字与他相似吧。” 顾恒听到这话,看到顾衍眼角湿润,突然之间很想告诉父亲真相,你那个不孝的儿子,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啊! 可是他还不能说,这是太过惊悚的事情。 顾瑜生性温和,善解人意,立时劝了顾衍一句:“父亲,民间传说转世投胎,想必三弟他已经在哪个人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顾衍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自责,“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对不起他,让他为顾家做了这么多,他死的时候还未过而立之年,才二十八岁啊!更别说为了顺亲王,他那些年过得有多苦,你们三个孩子,是顾家未来的顶梁柱,为父都做了相应的安排,只有他……为了那些谋算,至死都未曾娶妻生子,一辈子都在受委屈。” 这番话,顾恒之前从未听父亲说过,父亲像一座大山,永远伟岸不屈,更是顾家的定海神针。 而此刻,这些言语让顾恒忍不住泪如泉涌,哽咽地开口:“父……侯爷,我、我……” 顾衍抬眼看他,素来清明的眼神中竟有一丝浑浊。 他不孝,竟教父亲如此难过! 而面对最亲密的人,又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顾恒在心里下定了决心,长呼一口气,“侯爷,我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须得与你说。” “何事?”顾衍问。 顾恒道:“此事只能你我、两位兄长知道,绝不能让第五人探听到一丝一毫,否则我,还有顾家,都会有灭顶之灾。“ 顾衍沉默了片刻,见顾恒神情严肃,示意顾琢:“你去吩咐长夜。” 顾琢点头,与顾长夜说了两句,很快又回来。 回来时,顾恒突然又向顾衍跪了下来,猛一叩首,抬起身,眼泪已经滑了下来,“父亲,我就是阿恒。” 顾衍不可置信,踉跄了一下,“你说什么?” 顾瑜和顾琢亦不敢相信。 顾恒又重复了一遍,“父亲,我就是您的不孝子顾恒,大哥、二哥,我就是你们的三弟!” “怎么可能?”顾琢惊道,“你分明是珩表弟,这样子不曾变过,几年前我还曾去长亭郡见过你。” “是啊,珩表弟,你是不是糊涂了?”顾瑜亦道。 顾恒摇了摇头,非常肯定,“我没有糊涂,也不是疯魔,虽然我现在的样子变了,但我真的是顾恒!我记得自己是在大理寺服毒自尽的,带毒-药来的是张立春,而张立春表面上是卫明楷的人,实际上听从先帝的号令,是先帝安插在四皇子身边的暗桩。” “这件事旁人都不知晓,就连卫明楷自己也不清楚,只有我查出了蛛丝马迹,先帝原本属意的储君人选是卫明楷,但没想到被六皇子卫明桓摆了一道。”顾恒想起了往事,多少有些哀伤,“这件事我与父亲谈过,父亲应当清楚。” 若非如此,顾家也绝不会鼎力相助四皇子。 顾衍点了点头,几乎有些站不稳了,“这等关乎顾家生死的私密之事,我连阿瑜、阿琢都不曾告诉。你……你当真是阿恒?” 顾恒道:“父亲,我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当日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却不想竟然活了过来,只是变成了珩表弟的模样。” 顾瑜和顾琢听到此处,面面相觑,整个人震惊得回不过神来。“三弟?” 顾恒道:“大哥二哥若是不信,我还能说出一些证据。” 随即讲了几件小事,甚至包括幼年的小秘密,这些都是兄弟三人清楚的,旁人查也查不到的。 “你不必说了,我们信你。”顾瑜作为长兄,多少理智一些。 而顾衍已然老泪纵横,“阿恒,当真是你啊,阿恒?” 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将顾恒从地上扶了起来,顾恒点头道:“是我,父亲,我回来了。” -- 第15页 “我莫不是在做梦?” “是啊,这事太过玄幻了。”顾琢道,“难怪昨日我一见你,你便叫我二哥,难怪我一直觉得你的神情态度与三弟很像,竟是……竟是如此。” “此事断不能让旁人知道,否则三弟恐怕会遭受难以想象的可怕遭遇。”顾瑜说道。 顾衍十分赞同,“你们兄弟二人闭紧了嘴巴,哪怕是做梦,也不能说出这件事,否则阿恒有个好歹,你们……” “儿子明白。”两人齐声道。 将这个秘密说出口,顾恒心里也落下了一块大石头。他无比庆幸能有这个机会再见到父兄,也非常感谢原本的顾珩,若不是借用对方的身体,如何能再世为人? 父子兄弟四人一阵感慨之后,顾衍示意顾瑜将书桌上那封密信拿过来,“阿恒,有件事我原本就要与你说的,是关于当今陛下与现在的你。” 顾恒疑惑道:“卫明桓能有何事?” 顾衍将那封用红漆涂过的密信递给顾恒,“你自己看看,阿瑜,你讲给他听。” 顾瑜开口:“自从一个月前,我们的暗探发现,楼涤玉不在羽林卫任职,被陛下派出去了。随后,长亭郡就传来消息,发现了楼涤玉的踪迹,他好像在查什么,但具体是什么,我们却不清楚。” 顾恒看到密信中写道:“疑似寻人?” 顾瑜道:“阿恒,你很清楚,楼涤玉是什么身份,他是陛下的暗侍卫首领,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不可能亲自出动。” 这一点顾恒当然明白,“你们怀疑他要找的人是我?” 顾瑜道:“只是怀疑,因为他去过寒山寺。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次的行动,应该是针对的我们顾家。” 顾衍补充道:“陛下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六年来一直大力推崇新式科举,重用寒门学子,很可能想要铲除世家势力,所以拿顾家开刀。” 顾恒反复看了两遍密信的内容,揣度着卫明桓的心思,“父亲说的言之有理,如今顾家顶着谋逆的罪名,他若想动手,现下这个时机的确要容易许多。只要顾家倒了,剩下的世家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不过,我还想再看看。”顾恒思索道,“卫明桓虽然喜欢险中求胜,但才刚刚即位不久,收拾烂摊子巩固权力也需要一段时间,他没必要这么快给自己找麻烦。更何况,还有个蠢蠢欲动的顺亲王,他尚无子嗣,兄弟们又虎视眈眈,稳定朝堂是重中之重,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个春风得意就作死的人。” 顾琢亦道:“参考淳明帝想削番,结果导致诸侯之乱,今上还得掂量掂量。” “嗯。”顾恒再次看了一眼疑似寻人那四个字,总觉得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是关于顾家,而是关于他的。 第8章 宿敌相见 父子兄弟四人在书房密谈了许久,待注意到时间,已经快到丑时。 顾衍当即担忧道:“你如今这身子,如何支撑得住?赶紧休息去吧。” 顾恒摇了摇头,“父亲,我如何能休息?顾令丞停灵在家,我身为亲子,得守夜跪灵。” 顾衍还想说什么,又想到如今三子的身份,只好罢了,“那你便去吧,阿琢,照顾好你弟弟。” 顾琢应道:“是。” “至于游夫人那里,此刻时辰已晚,明日再去看望。” 就这么定下了,顾恒终于从书房出来,顾琢领着他去灵堂,而小厮沉玉早已撑不住,在门外等着睡倒过去。 顾恒将他叫醒,吩咐他自个儿去睡。 沉玉不肯,顾恒只好任由他跟着自己。 顾琢道:“今夜二哥陪你。” 顾恒看了一眼二哥,“琢表兄来往舟车劳顿,早点休息。” 顾琢惊觉自己失言,但又想着找补,“不若让父亲将你养在名下,你便叫我二哥吧。” 顾恒想了想,“恐怕还得母亲同意。” 母亲,自然是游夫人。 顾琢道:“待顾令丞的丧仪完毕,我去让父亲跟游夫人说。” “嗯。”顾恒算是同意了。 二人穿过花园,灵堂已然近在咫尺。 —— 花园中,伪装潜伏的卫明桓与楼涤玉已经等待了近两个时辰。 楼涤玉屡次去打探,发现顾恒都在顾衍书房尚未出来,他又不敢靠得太近,甚至没能进那个院子。毕竟长亭侯身边那个顾长夜,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不过是个旁系,哪来那么多话与顾衍说?”卫明桓急躁又不耐烦。 楼涤玉也无从解释。 可突然之间就听到了顾珩的声音,还有几人的脚步声。 楼涤玉连忙扯着卫明桓躲走,两人都是高手,又与顾琢等人离得稍远,自然做得悄无声息。 顾琢将顾恒安置在灵堂,又吩咐了沉玉好生照应,更多安排了两个下人看顾,便连府中的大夫都知会了一声,须得随时待命,生怕顾恒如今病重的身子支撑不住。 不过顾恒心里有数,他白天在马车上一直在睡,此刻离凌晨破晓也不过两三个时辰,跪这点时间应该是不碍事的。 作为人子,该尽的孝道与心意,他必须得做。 不为别的,就为他借用了顾珩的身体重回一世,仅为顾游守孝跪灵,不过是小事罢了。 卫明桓与楼涤玉悄悄靠近灵堂,只能从远处看到顾恒的背影,那是一道瘦削的背影。 -- 第16页 卫明桓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忽然之间又不敢靠近了。 仿佛是近乡情怯。 “当真是他?”卫明桓问楼涤玉。 楼涤玉暗地里无语,面上不显,肯定道:“已然确定无疑。” 卫明桓点点头,“他身边那些下人,你解决了。” “是。”楼涤玉很快就探出身形,以迅雷不及眼耳之势,将四名在灵堂旁准备间候着的下人纷纷撂倒。 他的手法奇特,看起来像是不自觉睡熟了一般,便是当事人自己醒来也不会有疑惑。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灵堂上的沉玉跟另一名点烛烧香的下人。 卫朝风俗,尚没有请僧人守夜做法事的习惯,待出柩之时,那些僧人才会随送葬队伍前来。 因此灵堂里静得很,对卫明桓来说,是个偷摸见白月光的好时机。 楼涤玉在不远处给卫明桓打了个手势,因灵堂上亮着白灯笼,卫明桓瞧了个仔细,随即越来越靠近。 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手,一人制住了沉玉,一人制住了那个下人。 顾恒正闭着眼睛在心中祷告,听见动静睁开眼,就看到了死对头那张熟悉又令人讨厌的脸。 “你……” 当真是换了副身子,连警觉也差了许多,让人近了身才发觉。 若这人是刺客,他恐怕已然没命。 卫明桓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不许叫人,我不会伤害你。” 顾恒气笑了,这才多久,死对头竟然变得如此滑稽了?跟个贼似的! “堂堂一国之君,竟潜入他人府邸,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传出去岂不是要教人笑话?”顾恒冷冷道。 卫明桓惊道:“你认得我?” 顾恒听到这话,连忙在心中敲了个警钟,顾珩该不该认得卫明桓? 毕竟是顾家人,认得也是应当。 “如何不认得陛下?”顾恒的语气仍然不好。 卫明桓丝毫不在意白月光的语气,反而惊喜于对方熟识自己。 不过转瞬之间,他又摆出傲娇的架子,“既然知道是朕,为何不行礼?” 顾恒差点儿在心里吐血,他平生跟这人互相插刀,年幼那点情谊早就消失殆尽,甚至有两年互相写信骂对方。 一个叫人顾猪,一个叫人卫狗。 这样的关系,算起来早已是水火不容。如今卫明桓得了意,便在顾恒面前摆谱了,偏偏顾恒不得不认输低头。 这样的情绪,实在让顾恒心里不痛快。 但无法,他现在顶着别人的身子,方才那两句语气不好的话,若卫明桓真要计较,只怕他还得求饶说好话。 于是只好站起身,又跪下,行了一个叩拜君主的大礼,“草民顾珩,拜见陛下。” “平身吧。”卫明桓嘴角噙着笑意,在顾恒看不见的时候。 他觉得这人真有点像当年那个小姑娘,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也是语气生硬地怼了他两句。 顾恒站起身,面上恭敬地问:“不知陛下来此,有何要事?” 卫明桓道:“朕来看看你。” 看看我?顾恒心里纳闷了,我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是长亭郡那偏远地方的小公子,甚至还不是顾家嫡系,如何能劳累一国之君亲自挪步?哪来那么大的面子? 尽管脑子里思绪飞转,顾恒仍然平静地回答:“谢陛下。” 这三个字说完,他福至心灵,猛然想到之前在父亲书房看到的那封密信,疑似寻人。 难道说,卫明桓当真是在找顾珩? 思及此,顾恒心中震惊不已,却听到卫明桓道:“见过你,朕心愿已了,便走了。” 顾恒心里还在想,顾珩到底与卫明桓有何联系,竟然值得他派出楼涤玉亲自去查? 听到卫明桓说走,他木愣愣地行礼:“恭送陛下。” 卫明桓嘴角一抽,这小子可真是惯会给人添堵! 想多说几句话,亦是不能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顾恒,不多时,还真就走了。 顾恒松了一口气,照常跪在顾游的灵前,思来想去总觉得卫明桓大半夜不睡觉,偷摸前来见他这事有点怪异。 还说什么心愿已了?卫明桓能有什么心愿? 作为对手这么多年,顾恒自认将此人研究得透透的,但关于顾珩的信息,半点也没有。 难不成这小子还藏着什么秘密?还跟顾珩有关? 顾恒记下这事,想着明日与父亲商议。 灵前的烛火摇曳,不知哪根弦被拨动了,顾恒猛然想起前日发现的那个监视他的黑衣人,顿时遍体生寒。 那人竟是楼涤玉吗? 是了,除了楼涤玉这等高手,还有谁能潜伏在屋顶而让二哥毫无察觉的? 乃至于等他们出了屋,才听到一丝响动。 完蛋了!顾恒心道不好,自己初时醒来的怪异,恐怕教楼涤玉察觉了,那人心思缜密,只怕报备给了卫明桓。 因此,卫明桓今夜前来,是来逮自己这只妖怪的! 顾恒连忙回忆起刚才的种种,他似乎没有做出任何失常举动吧?不对,他顶撞了当今陛下! 身为顾家旁系,一个常年生活在山高皇帝远的长亭郡的人,面见陛下怎么会如此不客气? 所以……顾恒一下就急了,连忙站起身,匆匆往父亲的院子跑去。 -- 第17页 跑了两步,他又定住了,不对! 还是不对! 楼涤玉在一个月以前就领了卫明桓的命令,四处查访顾珩,一直查到了长亭郡、寒山寺。 如此隐秘且非得让暗侍卫首领亲自去办的行动,只能说明顾珩跟卫明桓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并不是父亲猜测的那样——卫明桓意欲对顾家动手。 甚至还有可能是更为深层的秘密,因为卫明桓说,心愿已了。 他这辈子能有什么心愿?不就是登基当皇帝吗?还有什么心愿与顾珩有关? 顾恒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从前对卫明桓的了解,全部都翻了个个儿,变得一无所知起来。 不过有一点可以证实,楼涤玉是今日才回京向卫明桓复命,卫明桓当夜便冒险潜入顾府,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之深。 身为天子,却深夜潜入大臣府邸,这事怎么想都是犯忌讳的,传出去还不知被如何诟病。更何况,这个大臣还曾是他的死对头,天下人该如何想? 天子做贼,想都不敢想! 有如此把柄在手中,想来卫明桓轻易不敢动顾家,否则他苦心经营的威名与形象,就要毁之一旦了! 如果再毒辣一些,让人炒作天子德行有亏,不堪为君,再联合几位亲王的势力,说不定还能把卫明桓逼入绝境。这人可从来不会给自己留下软肋和把柄的,这下玩脱了吧。 顾恒暗戳戳地想,一时间也不觉得有什么危机了。 于是便重新跪回灵前,想着明日事了再与父亲兄长商议。 凌晨时分,顾瑜前来看望顾恒,发现下人们竟然独自睡着了,立时发了好大一顿火。他素来脾性温和,轻易不动怒,因身为长亭侯长子,一言一行皆受瞩目,所以为人不像顾琢那般锋芒毕露。 这六年,将顾琢磨砺成了一个藏锋之人,也愈发让顾瑜君子如玉起来。 但现在,是他亲弟弟受了怠慢,他着实忍不了了。 顾恒连忙劝了顾瑜,又暗示昨夜有不寻常之事发生,他这才作罢。 “稍后请林大夫给你诊脉,这个时辰尚早,余下的事我来处理,你离开片刻不打紧。” 顾恒摇了摇头,“就剩最后一关了,待处理完再休息吧,我的身体我清楚,若真撑不住,也不会硬撑的。” 这时候,消息传到了游夫人耳中,她连忙带着侍女赶了过来,见到顾恒怆然落泪。 “珩儿啊,你总算是回来了,你瘦了!你爹他……他就这么去了,人抬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游夫人哭哭啼啼道。 顾恒连忙安慰几句,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游夫人道:“还不是因为你爹的差事惹的祸,他在鸿胪寺做事,半月前几个外邦前来,其中一行被寺卿大人指派给你爹负责,哪成想你爹坏了外邦的文化风俗,被顺亲王抓进了大理寺惩治,结果……” 游夫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道:“出来的时候,人就剩一口气了,回来不到半天,就没了。” 如此说来,顾游也是不占理的。 即便陛下想要惩治顺亲王,也抓不到明显的错处,只能说顺亲王用刑过严出了人命。 卫明楷此举,真可谓是出师有名,名正言顺。 顾恒神情冷冽,这桩官司里最大的疑点,就是顾游在鸿胪寺任职十余年,从小小的主簿做到了令丞,再进一步便是从五品少卿,怎么会不知死活地坏了外邦的风俗? 这其中恐怕有意想不到的猫腻。 而且所谓风俗文化,自然是外邦说什么便是什么,卫明楷想要惩治顾游,不过是找个由头罢了。 顾家这六年来谨小慎微,卫明楷想斩断与顾家的关系,还真找不到错处,只好捏造罪名从顾游下手,顾恒一想起卫明楷的行事风格,愈发觉得顾游死得冤枉。 这笔账,来日必要清算明白! 曾经为他鞍前马后,换来的竟是如此下场!顾恒感到心里在滴血,疼得厉害。 罢了,都过去了,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顾恒了,为了顾家,一切都可以忍下,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与游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做法事的僧人已经到场,随后一系列丧仪开始,等到事毕,已到了中午。 期间,顾恒也就匆匆喝了一碗粥,他吃不下旁的东西。 回到府里,顾瑜请林大夫为顾恒诊了脉,林大夫诊出顾恒的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普通的风寒,开了几服药让顾恒吃下。 顾恒喝了第一帖药,很快就睡下,等醒来时已到了次日上午,只觉得浑身汗涔涔的,赶紧沐浴洗漱,之后去书房找顾衍。 “你来得正好。”顾琢对顾恒说,“长夜叔查出前夜你归来时,有贼人进了咱们府里,只是那人武艺高强,警觉性太好,没留下半点证据。” 顾恒心想,倒把卫明桓那小子忘了。 想到那人做贼,他不免笑出了声,“二哥,那人是来找我的。” “是谁?” “说出来你怕要笑死,此人你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 顾琢更加好奇了,“难不成是那日的黑衣人?” 顾恒道:“差不离。” “到底是还不是?” 顾恒故弄玄虚,“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他,另一个……” 顾琢急了,“赶紧说吧,你这作弄人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 第18页 “好吧,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吓一跳。”顾恒终究没忍住笑,“是卫明桓。” “陛下?”顾琢惊得眼睛都瞪圆了,一旁围观的长亭侯顾衍亦一脸惊讶。 正这时候,顾瑜捧着一张白色绣祥云的绢帛进门,一看便知那是一道圣旨。 “若是看到了这纸诏令,你们恐怕更要吓一跳。” 第9章 一纸诏令 顾瑜向来是个稳重的人,从来不会胡说八道,或者乱开玩笑。 听他此言,长亭侯顾衍和顾琢自然将顾恒撇下,第一时间询问:“什么诏令?” 顾瑜将手上的白色绢帛递给顾衍,“父亲,这是方才中书舍人宣旨的诏书,陛下要选秀。” 顾琢一听,没什么好奇的,“选秀有什么大不了?早两月宫中不就传出了消息,若非如此游夫人也不会去信长亭郡,让三弟回京,再者陛下登位六年,是该选秀了。” 顾衍看了诏书内容,神色凝重,“陛下要选男子。” “什么?”顾琢惊呼。 想说什么最后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这可是令天下震动的大事,堂堂一国之君,堂堂后宫妃嫔,怎么能是男子?陛下要堂而皇之地养男宠吗?他莫不是疯了! 顾恒皱着眉头,万万想不到卫明桓那只疯狗竟有如此疯狂的举动。 他几乎是从顾衍手中夺过诏书,匆匆扫了一遍,“这纸诏令已经发出来了?是发给所有府衙郡县的?” 顾瑜点头,“没错,我们家已经收到了,京都各府衙应当也收到了,至于周边郡县,恐怕还得过些时日才会收到消息。” 顾琢从顾恒手里拿过诏书,“这诏令宣告,选秀须得士族男子,年龄十八到二十八岁,不论嫡庶,鳏独亦可。”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引起公愤吗?士族子弟怎么会愿意入宫为妃?别说嫡子,便是庶子都不可能,这是令家族蒙羞的大事!” 长亭侯顾衍到底沉稳些,“也许陛下自有深意,阿恒,你能猜到几分吗?” 顾恒摇了摇头,“也不知这疯狗要发什么疯?真当自己皇位做稳当了,便可以任意妄为?” 转念他又一想,“不过卫明桓此人深谋远虑,断不会冲动行事,咱们静观其变即可。” 顾衍亦赞同道:“明日朝堂上自有争论,且看陛下如何说辞。” 顾瑜、顾琢皆称是,如今顾家在朝中行走的也就他二人,明日朝会必有一番风雨,他们还得思虑再三。 父子兄弟四人一时无话,沉默着各自思量。 突然,顾琢看向了家中最为疼爱的三弟,“阿恒,你方才说前夜入府的那贼人是陛下?那另一人便是楼涤玉?他沿路跟踪你半月有余,莫不是……“ 顾琢手上捏着那顺滑的绢帛诏书,停顿片刻后,脸色难堪地说道:“这诏令上写明的条件,你都符合。” “什么意思?”顾恒聪慧如斯,却没听懂这话。 顾琢道:“按理说选秀应是十三到十八岁女子,即便陛下非要选男子,那年龄定在十八到二十八岁是否太大了些?难不成陛下还不喜欢年轻貌美的?更何况,士族子弟年过十八,大部分都已定亲或成亲,陛下这诏令的内容,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你的意思是,他这是冲我来的?”顾恒不可置信。 但顾琢的眼神是那么真挚,他素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自然不会夸大其词胡扯乱蒙。 “不可能!”顾恒立时否认,“我与他的恩怨,二哥你不是不知道,他恨不得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当年那场骂战闹剧就是我跟他撕破脸了!他为我?笑话!” 但顾琢一句话就击破了顾恒的所有辩解,“但他不知道你现在究竟是谁,他以为你就是珩表弟。” 顾恒心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否则,他何必在你一入京都城便潜伏进顾家?又何必追查你多日?” 顾恒脸色很难看,“就算你说的都对,但如果我不去参加选秀,他又有什么办法?二哥,我认为卫狗下这道诏令,其实另有目的,别忘了,那人从来都不是儿女情长情深义重之人!” 顾琢不说话了,卫明桓早年做皇子时心狠手辣薄情寡义,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而顾衍见兄弟二人争论了许久,终于出声打了圆场,“不管是否跟阿恒有牵扯,你们兄弟三人都小心些,明日自会见分晓。” “阿恒,前夜陛下来见你都说了什么?”顾衍又问顾恒。 顾恒原本想将卫明桓口中的心愿二字说与父兄商议,但这会儿跟顾琢争辩了与卫明桓的暧昧,他顿时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也没说什么,就来灵堂见了我一面,问我认识他吗,我自然认识,随后他便走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听得顾衍眉头直皱,“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他的心思,哪里能轻易猜透?不到功成之时,我们这些人如何能看穿他的谋算?当年夺嫡之争便是如此,如果他非要针对我,针对顾家,那我们也只有背水一战了!”顾恒看到顾琢手里那道诏书就觉得糟心,干脆做了鸵鸟,不愿去想了。 “这诏令自会有人对付,还轮不到我们出头。”顾恒定了定心思,“现下最重要的是,查清楚珩表弟与卫明桓到底有什么关系。” 顾瑜听到此言,立即道:“我已派人调查过,这么多年以来,珩表弟从未与陛下有过任何来往。当然,这也不排除,陛下掩盖了某些事实。” -- 第19页 顾恒叹了口气,感慨之前的直觉没错。 这次卫明桓针对的不是顾家,很有可能是他一人。偏偏这场仗,他对敌人一无所知,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如何能打赢? 想到这,顾恒不免懊恼,在心里骂了那只疯狗一百遍,没曾想侥幸从大理寺活了过来,却还是要跟那死对头斗来斗去,永远没个安生日子。 难不成真是宿命的劲敌? —— 话说那夜卫明桓同顾恒只说了两三句话,就被人一句“恭送陛下”给堵得不得不走。 等出了顾府,与楼涤玉会面之后,他的脸色都不太好了。 楼涤玉察言观色,方才的情形他也远远守着,心里跟明镜似的。 “六爷,为何不与珩公子多待一会儿?“ 这话刚好戳了他肺管子,他瞪了楼涤玉一眼,“在他父亲的灵牌前,朕还能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不成?” 楼涤玉沉默。 回了宫,卫明桓还是气不顺,楼涤玉不得不问:“六爷,珩公子惹你生气了?” 卫明桓揪了把后脑勺,“朕是气自己。” 楼涤玉:“?” 卫明桓:“太不争气了。” 他应该快刀斩乱麻,迅速将心里的疑问确定清楚,然而见到那人,那个心心念念十余年的人,到底还是像个不经事的小孩子,慌了。 “他说他认得朕。” 楼涤玉恭敬道:“六爷是一国之君,天下谁人不识?” 卫明桓瞪眼:“……你今天怎么这么话多?” 楼涤玉默了片刻,“六爷该休息了。” 卫明桓挥了挥手,示意楼涤玉退下。 楼涤玉离开,卫明桓心烦意乱,一时毫无睡意。 那个人,他找到了。 他以为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大男人,但他竟然毫不介意,甚至还为失而复得感到庆幸,自己这是怎么了? 夜深人静之时,卫明桓也会问自己。不过这个问题找不到答案,他也不愿翻来覆去地想,干脆丢到一边。 楼涤玉说那人多年未娶,也许他方才应该问问对方,为何多年未娶?难道说当年大宁寺一见,对方也铭记于心? 即便卫明桓如何理智,还是忍不住抽出一丝堕落的幻想,让自己的心得到片刻欢喜。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素来冷静的思考,为保一切顺利,他应该确定对方的心思。 所以…… “楼涤玉!”卫明桓突然喊了一声。 楼涤玉一身黑衣,瞬间闪进了寝殿内,“六爷,有何吩咐?” 他就知道,卫明桓今天晚上绝对不会安生。 以往他每每烦躁之时,总会来回地折腾,想一出是一出,因此方才告退后他并没有回羽林卫歇息,而是一直守在了殿外。 “去,拿笔墨来,朕要拟旨。” 楼涤玉愣了愣,拟旨这件事从来是中书舍人的职责,何时需要皇帝亲自书写? “怎么着,没听见朕说话不成?” 楼涤玉顺从地找来了纸笔,并多问了一句:“六爷,您要拟什么旨?” 卫明桓道:“自然是册封的旨意。” 楼涤玉吓了一跳,“六爷,珩公子才丧父,您如此心急恐怕不妥。” 卫明桓一听,立时摔了毛笔,笔尖沾了饱满的墨汁,随即迸射到各处,连卫明桓的寝衣都染上了一团墨色。 卫明桓皱眉,“朕、朕练字还不成吗?你给朕滚出去!” 楼涤玉退了出去。 不到半个时辰,卫明桓又怒喊:“楼涤玉,滚进来!” 楼涤玉只好认命地进了殿内,卫明桓指着他的鼻子骂,“朕可告诉你,朕现在是皇帝,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朕要拟旨就得拟旨。” 楼涤玉垂眸,“是,六爷。” 大约是这人太过顺从的缘故,卫明桓心里又堵了一口气,怎么也不痛快。 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们不是传朕要选秀吗?那朕就选给他们看!” 随即龙飞凤舞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诏书,“明日让中书舍人制下,然后宣发到各地。” 楼涤玉道:“明日恐怕不妥,是顾令丞出柩之日。” 卫明桓心想,还真是这样,只好妥协,“那就后日,这事你亲自督办。” “是。”楼涤玉接过卫明桓亲笔拟定的选秀诏书,才匆匆扫了一眼,立时大骇。 “六爷,你这是要选男妃?” 卫明桓得意道:“没错。” 楼涤玉又道:“这恐怕不妥……” 卫明桓一个手势制止了楼涤玉,“不必再说,倘若他心里有朕,自然会借这道诏书入宫来与朕相聚,倘若没有……” 眉目锋利的男人笑了笑,嘴角带着一丝苦意,“朕从小到大背负的罪名还少吗?也不差这一桩!” “可是,这是昭告天下的诏书啊!”楼涤玉道,“来日六爷又该如何是好?” 卫明桓道:“你莫要再拦我,否则朕这笑话闹下了,他若不来,你便自个儿顶上吧!” 楼涤玉心头一颤,还真不敢再说话。 当初顾公子骂六爷是只疯狗,实际上还真没说错。这么多年藏在他心里的,并非大宁寺那个小女孩,而是幼年遭受过的所有常人难以想象的阴险恶毒。 见识过世间最险恶的人心,为了不让自己迷失堕落,为了让自己保持一丝纯洁与清明,他必须在心里留下一个位置。 -- 第20页 而大宁寺那个小女孩,恰好在那个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让他遇见了。 他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执念至今。 “我那么努力地活到现在,登上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为的就是有一天不受人掣肘,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与安宁。我可以兢兢业业地当个好皇帝,但就任性做这一件事,难道都不可以吗?” 卫明桓在沉默良久之后,几乎用喃喃自语的语气,向楼涤玉说着。 他已然没有用高贵的自称,又仿佛不是在向楼涤玉诉说,而是在告诉他自己。 他可以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去得到那个人。 楼涤玉垂着眼睑,沉默不语。 心里暗暗道,明日得让太医院给六爷开一道镇静的方子才行,毕竟……能把六爷钢得没脾气的顾公子,已经没了啊。 第10章 谁敢弃我顾家女? 顾家书房里,顾恒对顾琢的猜测十分不赞同,但也没法,毕竟是亲兄弟总不至于害你。 而顾珩这个旁系子孙,他们到底了解得不多,如果真跟卫明桓有什么牵扯,恐怕暂时也查不出来。这一点,长亭侯顾衍让顾瑜坚持细查,不管结果是什么,一定要有备无患。 傍晚时分,顾瑜太过看重顾恒的身体,又让林大夫来诊脉,便是游夫人也守在了顾恒的身边。 顾恒何曾被这么多人围观过,从前有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扛着,也不愿与家里倾诉,见此情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昨日不是已经让林大夫看过,药也是按时在服,今日我觉得没有大碍了。” 说来也怪,顾恒前几日在青崖官驿初次醒来时,只觉得脚步虚浮,连走动的力气都无。这才休息了两日,其中还跪了一夜,竟力气全回来了,根本不像个重病缠身的药罐子。 林大夫细细诊脉,他也觉得诧异,“观珩公子脉象,已然痊愈,与常人无异。” 顾恒连忙冲顾瑜道:“你看吧,我就说没事了。” 顾瑜不理他,只问林大夫,“药还需服用几日?” 林大夫道:“我从未见过痊愈得如此之快的病人,珩公子真是上天保佑。依我看,是药三分毒,药也不用服了,让府上的厨子做几日滋补的药膳,如此便好。” 顾瑜点点头,客客气气地将林大夫送了出去,回头瞧着顾恒嘚瑟的小眼神,他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这几日在府里好生养着,少出去走动。” 顾恒应下,“是,瑜表兄。” 游夫人还守在房里,顾瑜不便说话,遂离开,单独留下了游夫人。 顾恒对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十分生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生怕对方瞧出什么端倪来。 好在原本的顾珩与游夫人也相处不深,彼此相对无话了一会儿,游夫人犹豫着开口:“珩儿,如今你父亲过世,娘知道这时候提这件事的确不妥,但你年岁已经到了,若再守孝三年,娘还不知道有没有时日抱上孙子……” 顾恒一听这话音,就知道是成亲的事。 卫朝风俗,热孝里可以办喜事,出了热孝便要再等三年。顾珩已经二十八岁,时间不等人,不可能这么一直拖下去,这也是为什么游夫人在丧夫之际还急着给儿子说亲。 若是成亲早些的,这年纪恐怕都有可能当爷爷了,而顾珩还单身一人,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更别说生个庶子庶女了。 特别是现下顾游已经过世,游夫人更想着要给丈夫传宗接代,见顾恒没搭话,她紧接着又问:“这十几年你在长亭郡生活,娘也没能见你几回,京城的姑娘若不喜欢,是不是在长亭郡那边有心仪的姑娘?” 顾恒连忙摇头,“没有。” 游夫人诧异道:“不可能啊,这么多年,你身边就没个姑娘?” 顾恒轻咳了一声,他不知道顾珩的状况,若按自己的说,实在没那个时间和精力,成天走在刀尖上,哪还敢谈儿女私情啊? 光给卫明楷收拾烂摊子,就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 再加上他母亲早逝,父亲又不再续弦,除了大哥、二哥的婚事是母亲在世时张罗的,自己的终生大事倒没人过多操心了。 至于家里那三个大老爷们,尽管是亲父子兄弟,可毕竟是粗枝大叶的男人,哪里想得那么周全? 于是顾恒自个儿就剩下了,此刻听着游夫人的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母亲,这事不着急。”顾恒想了想,“待与侯爷商议后再行决定。” 游夫人急道:“怎么能不着急?你看看你自己都多大年纪了,再不定亲,旁人会猜测你身子有什么问题。” 顾恒一下就笑了,“我能有什么问题?方才大夫不是已经看过,如今好得很呢。” 好说歹说将游夫人劝住,他实在招架不了女人的眼泪,只好应下游夫人的要求,随着她折腾去了。 游夫人早就相看了几户人家,都是大家闺秀,之前也试探性地接触过,貌似都有结亲的意愿。毕竟顾家不纳妾的家规在那里,即便是不算显耀的旁系子孙,可对女儿家而言,同样是不可多得的好归宿。起码嫁进门不必有妾室的烦忧,而游夫人这个婆母又一向宽厚仁义。 得了顾恒的准话,游夫人赶紧请人备礼,一时忙得团团转,顾不上丈夫逝世的悲伤了。 -- 第21页 其实顾恒心里清楚,游夫人之所以这般急切,也是不愿自己闲下来,想起顾游的死便黯然神伤,索性顾恒便遂了游夫人的意。 可哪曾想,这回游夫人碰了壁,递上的拜帖没一个应承不说,便是礼品也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次日游夫人收到消息,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一般,闷闷的不肯说话。 她身边的侍女静月赶紧过来请顾恒,“珩公子,你去看看老夫人吧,奴才瞅着不大对劲。” 顾恒见静月一脸焦急,立马带了沉玉过去。 游夫人亦住在长亭侯府,划了一片独立的院子,顾恒一边疾走一边询问静月情况,静月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顾恒十分不解,“我顾家的亲事,这京都各府宅不上赶着要,竟然还有人拒?” 静月叹了口气,“奴才也不大清楚,按理说咱们顾家高门大户,应是旁人高攀,但游夫人递出去的拜帖没一个应,有的态度好些便委婉地回了,有的甚至明摆了嫌弃,还……还出言诋毁珩公子,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奴才担心老夫人伤心过度,本来游老爷出事,老夫人心里便憋着苦没发泄出来,这会儿再气病了……” 顾恒摆摆手,“放心吧,有我呢,谁敢欺我顾家,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转眼进了游夫人的院子,再走两步就到了主屋,年近五十的妇人坐在窗前,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的空地。 那空地上什么都没有,连一根杂草也无,压根儿没什么可看的。 顾恒也觉得不对劲,连忙喊了一声:“母亲。” 游夫人没应,顾恒又唤了一声。 静月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游夫人的手臂,“老夫人,珩公子来看你了,正跟你说话呢。” 顾恒也走近了些,“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他看到桌上一份饭菜纹丝未动,连忙又道:“怎么连饭都不吃一口?有什么天大的事,还有整个侯府顶着呢,咱们可得保重身体才是。” 这么说着,游夫人动了动眼神,目光缓缓聚焦在顾恒的身上,“珩儿,你说你爹没了,咱们家是不是就倒了啊?” “怎么会?”顾恒连忙劝道,“咱们长亭侯顾家,几百年的底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当今陛下要削爵,那顾家也能屹立不倒,放心吧,母亲。” 游夫人喃喃道:“那为何他们一个个都看不起你呢,你长得一表人才,又不是歪瓜梨枣,又出身长亭侯府,前途自不必说,才华也是有的,可为何那些人……竟一个个骂你窝囊废呢?” 顾恒听到此言也气了,“谁骂我窝囊废?” 游夫人没出声,他又看向静月,静月答:“是乾安伯甄家。” “乾安伯甄家?”顾恒皱了皱眉头。 据他所知,甄家是个实打实的墙头草,靠随风飘摇在朝中立了几代人,名声不大好,至于地位,那就更比不上顾家了。 这样的世家也敢看不起长亭侯府,顾家随便捻下手指头,都够他吃一壶的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仿佛记得,这甄家与我们似乎沾亲带故……”顾恒疑惑地问。 静月点了点头,“婉姑娘嫁给了甄家公子。” 婉姑娘,便是顾珩的姐姐顾婉。 “既是姻亲,为何说话还如此难听?”顾恒实在不解,“若没有这层关系便也罢了,做了十几年的亲家,竟然如此诋毁小舅子,可见其人品恶劣!” 静月叹了口气,“正是如此,老夫人才受了大刺激,毕竟一开始老夫人最看重的就是甄家小姐,之前就说知根知底,人也是个好的,若能让珩公子娶进门亲上加亲再好不过,哪曾想那甄家口出恶言……“ 顾恒立时道:“不必说了,我也未必看得上他女儿,甄家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说着话,外头沉玉莽撞地冲了进来,“不好了,珩公子,出大事了!” 顾恒皱眉,“何事?” 沉玉喘了口气,“咱们家婉姑娘被甄家休弃了!” 顾婉比顾珩年长两岁,如今已嫁作人妇十余年,在甄家不说任劳任怨,也是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儿,人人都要称赞一声的。 便是顾恒当年再不顾及家宅后院之事,也曾听同袍提过顾婉的贤名,这会儿竟然被甄家休弃了? 顾恒断不相信:“你可别听错了!” 沉玉苦着脸道:“奴才哪能听错?是亲眼看见婉姑娘进门的,她那憔悴的样子,简直不成人形了,这会儿恐怕已经把自己关进屋子里了。” 顾恒心里一沉,而游夫人听到女儿的消息,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我的婉儿!” 紧跟着气上心头,双眼一闭倒了下去。 静月手忙脚乱地扶住游夫人,顾恒连忙上前帮忙,将人扶到了床上,又命沉玉赶紧去请林大夫过来。 等把游夫人这边安顿好,他才有时间去找名义上的姐姐顾婉。 顾婉带了一个随身丫头回来,立在廊下沉默不语,见顾恒过来了,赶紧行礼,“奴才水月见过珩公子。” 顾恒点点头,“小姐呢?” 水月还红着眼,轻声回答:“小姐在屋里呢,之前一直哭,这会儿倒没了声响。” “我进去看看。”顾恒抬步往里走,突然又站住,“水月,小姐在甄家发生了什么?” 水月提到这话茬,就觉得委屈,眼泪一下冒了出来,“珩公子,小姐是个多么好脾气的人,你不是不知道。自从嫁进了甄家,上恭敬父母,下团结妯娌兄弟,便是子嗣上也争气,一口气生了两个哥儿一个姐儿,从没有跟家里争吵过半句,有什么委屈都是自己受了。媳妇做到这份上,他甄家还想要什么?” -- 第22页 水月气冲冲道:“偏偏前些日子,那甄家婆母左一个看不惯又一个不顺眼,紧跟着甄家姑爷又发难起来,小姐也不曾做错什么,他们却鸡蛋里挑骨头……直到今日,竟写了一封休书,直接扔到小姐的脸上,让她滚回顾家来!” 听到这里,顾恒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想必是甄家厌弃了顾家,这才寻个由头将顾家女打发回来,可真是墙头草势利眼!无耻之尤! 想顾家与京都城不少世家结亲,断没有像甄家这般吃相难看的!还真当顾家没人了不成? 顾恒怒气直冲脑门,只听水月还在哭哭啼啼地说:“小姐羞愤难当,连行李也不曾收拾,只跟三个孩子说了话,便带着奴婢回来了。珩公子,我顾家姑娘,可从没有受过这般屈辱,奴才斗胆请珩公子为小姐主持公道……” 顾恒道:“我明白得很,这笔账自然要讨回来的。你且放心,这天底下,还没人敢欺我顾家女!” 顾家爷们在朝堂上受委屈不算什么,谁还没个起起伏伏?但顾家的姑娘若被人欺负,那便是打顾家上下几百口人的脸,连带老祖宗都被踩在了脚底下。莫说像长亭侯府这般的世家大族,便是其他不入流的小门小户,也绝不会遭受此种境况。 妇人不犯七出之条,还生育了三个孩子,竟不分青红皂白地休弃!这甄家可真是反了天了!若说背后没人撑腰,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顾恒几番思量,最后犹疑地得出一个结论,能给甄家撑腰,让其猖狂到如此地步的,除了天家,还能有谁?看来那卫明桓真的是疯了! 第11章 今时今日已不是六年前了…… 顾恒进了顾婉的屋,将人好言安抚了一番,再出来时便直奔书房。 看这个时辰,早朝应该也散了,父亲及两位哥哥也应当回来了。他直冲冲而去,不曾想被顾长夜拦了个正着。 那个中年汉子面无表情,只道:“珩公子,谨慎而行。” 多少次,他进过父亲书房多少次,从来没有被阻拦过。 唯独这一次,顾恒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复从前了,并非样貌的不一致,连带着那种熟悉感也一并失去了。 他晃了晃神,随即拱手道:“长夜叔,侯爷与两位哥哥可曾回来了?” 顾长夜道:“不曾。” 顾恒纳闷,”为何?这个时辰应当散朝了呀,难不成被扣在了宫里?” 顾长夜顿了顿,“属下去打听过,今日朝上吵得不可开交,为的是昨日陛下颁布的那道诏令。” 顾恒被甄家的事气坏了,猛然想起这一茬,忽而冷笑一声,“那是他卫明桓自作孽,京都各世家绝非一般臣子,若他无仗力,只怕被生吞活剥了。那些文官嘴皮子厉害着呢,当年连我也没吵赢过。” 顾长夜生性敏锐,很快捕捉到了顾恒话里的不同寻常,“珩公子何时与朝中诸位大人舌战过?” 顾恒尴尬地笑了笑,转而提起顾婉的事,“长夜叔,婉姐姐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甄家欺人太甚,我非要给长姐讨回公道不可,你不若带上几个好手,同我一起前去甄家?” 顾长夜道:“珩公子吩咐,自是应当。不过,你打算如何处置?” “还要什么处置?”顾恒嗤笑一声,“那甄家是什么玩意儿?我顾家又是何等人物?他做出无故休妻之事,难道还要我这个做小舅子的讲道理不成?自然是打上门去,以暴制暴!再者说了,就甄家那下三滥的门户,我就算是抄了他的家,也能料理干净!若还要我平白费些精神,长亭侯府的顾字,恐怕是要倒着写了。” 顾长夜听到此言,眸色深沉,“珩公子,属下认为,今时今日已不是六年前了。” “你……”顾恒何其聪明,立时想到了顾长夜口中的未竟之言。 这人是长亭侯顾衍的亲随,打小就跟在顾家,见证了顾家几十年变迁,为人忠直可信,断不会胡言乱语夸大其词,更何况是贬低主家的言语。 若非存着一份忠肝义胆,他也不会当着顾恒这个顾家公子的面,将一些难堪又残忍的真相撕裂摊开,□□裸地摆在顾恒的面前。 顾恒从那一句话短短几个字当中已经品出了许多,六年来顾家儿郎的艰辛,那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姿态,仿佛都一一呈现在他眼前。 悲愤、难堪、愧疚、自责、懊悔,充斥在他心里,直逼得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到了,他只能吼出三个字,“不可能!” 他很清楚顾家作为夺嫡的失败者,在新帝登基之后只能夹着尾巴做人,那日子肯定不好过。 但……但怎么可能连一个乾安伯甄家都不敢招惹?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脱口而出,“我长亭侯府属地长亭郡辖下百万属民,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家将府兵无数,人才辈出,京都城里的世家有谁能比得过我顾家?便是今上也应当忌惮两分,那甄家又算个什么东西?难道还要我堂堂侯爵府,容忍他一个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小小伯爵?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他姓甄的都欺负到我顾家头上来了,站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了!若还要忍气吞声,那我顾家,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顾恒,也不必为人了!” 这才是真正的顾恒,他本是天之骄子,骨子里就是个张狂性子,若不是走上夺嫡这条路,也不会收敛半分。 -- 第23页 前二三十年,长亭侯顾衍是朝廷最倚重的武将,顾家女相继为后为妃,甚至诞下皇子,顾家自然是权势滔天纵横朝野。而顾恒作为顾衍的幼子,还是嫡幼子,理所当然享受着与生俱来的荣耀,从没吃过什么苦头,更没受过什么委屈。 多少人敬畏着他,吹捧着他,讨好着他,便连皇室之中,除了长进的那几个,再无其他人能像他一样进国子监读书,拜在当世大儒的门下。 在他心里,顾家是他最大的倚仗,顾这个姓氏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然而现在,想要拿捏一个乾安伯甄家,居然还要考虑再三,寻个妥帖的办法,这不是笑话么? 顾恒第一个不接受。 “一切还是等侯爷回府再做定夺吧。”顾长夜根本不为所动,脸上连半点表情都无。 顾恒噎了一口气,正待发作,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阿恒,什么事?” 顾衍下朝回来,脸上多有疲倦。 顾恒转头行礼,将甄家的所作所为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不光是诋毁自己气倒了游夫人,还有对顾婉的凉薄无耻行径。 长亭侯顾衍听后,沉吟片刻,望着义愤填膺的三子,终究是叹了口气,“进书房再说吧。” 便是连顾瑜、顾琢两位兄长,也不发一言,仿佛跟顾恒完全不能感同身受。 顾恒一下就有些懵了,顾家是他的天他的地,甚至大过所谓的一国之君天子陛下。 父兄这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 进了书房,顾长夜照常守在门口,顾衍问顾恒:“阿恒,你婉姐姐的事,你待如何做?” 顾恒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甄家欺人太甚,我自然要以牙还牙!” 顾衍又问:“便连半点遮掩也无?就这么堂而皇之冲到人家府上去?” 顾恒道:“那又如何?” 顾衍没回答,只道:“我记得你以前,是个最擅长谋定而后动的人,怎么年长几岁倒冲动了许多?” 顾恒一听这话音,便明白了顾衍的意思,心里多少有些不悦。 “父亲,谋定而后动,那是因为那些事并不关乎顾家的生死存亡,我只是去争取尚未得到的东西,但现在,是我顾家的脸面,顾家应有的荣耀,被人践踏在脚下!父亲,我一直记得你小时候教导我,你说顾家儿郎不管在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奚落,那都是作为一个男人应该经历的磨难,不能因此回来哭诉。 可如果是顾家的女儿,不管是嫡系的,还是旁系的,她们个个都是我顾家的掌上明珠,家里人必得好生娇养,若在外头受了一丁点气,都得让对方百倍奉还!旁人都知道,我顾家女欺不得!如今才过六年,婉姐姐遭受如此不公,父亲便坐视不管了吗?” “三弟,你怎么与父亲说话的?”顾瑜开口斥责了一声。 顾恒看了一眼顾瑜,“大哥素来一身正气,如今也失了风骨?” “三弟,这不是简单的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你好好想想。”顾瑜语气缓和了些。 顾恒却不甘心,“此事若拖延了时日,那便是我顾家认怂认栽了,说不定还会让人觉得我顾家不占理,婉姐姐犯了什么错,如此以后让婉姐姐如何做人?只怕连门都不敢出了!必得立时发作起来,才能教外头那些看笑话的,一个个都知道我顾家、我长亭侯府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是可以任人欺负的!欺负我顾家儿郎不行,欺负我顾家女儿更不行!” “话虽是这么说……”顾瑜犹豫着开口,被顾恒一个眼神看住,顿时哑了言语。 在他心里,其实跟顾恒一样的想法,顾家女儿比顾家儿郎来得珍贵些。真要说些违心的话,确实说不出来。 顾衍见此,叹了口气,“罢了,阿恒,我便实话与你说了吧,你回来两三日,许多事还不甚清楚,我与你两位哥哥都不想你再劳神费力,索性便没有提。” 顾恒问:“何事?” 顾衍顿了顿,没立时开口,似是琢磨如何言辞。 这时顾瑜先道:“三弟,你应当清楚成王败寇的下场,顺亲王还活着,是因为祖训如此,皇族子弟不得手足相残。而我们顾家还立足京都,却是因为当年你服毒于大理寺,担下了所有的谋逆罪名,给了先帝与天下一个交代。但事实上,这还远远不够。” “不够什么?”顾恒追问,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的方向。 “天家便罢了,非得名正言顺师出有名,然食人血肉的却是那些虎视眈眈的世家,他们如何作孽自有一套章法,一个个瞅着顾家落败了,便想趁火打劫从中牟利。若不是陛下甫一登基,便力排众议在长陵立了你的碑,又在大宁寺供奉了……“ “在哪儿?”顾恒不敢置信,“你说在哪儿立了我的碑?” “长陵。”顾瑜重复了一遍,“你听得没错,就是长陵,自古没有臣子能陪葬皇陵,更何况是罪臣,你是前无古人第一个。” 顾恒目瞪口呆地盯着长兄,过了好一会儿,失声叫道:“我还没死呢!疯了疯了,他卫明桓当真是疯了,一登基就本性暴露,活生生成了疯狗……” “三弟!”顾琢眼疾手快,立马扯住了他,“你叫嚷些什么,以前便罢了,如今他已成了陛下,你还直呼其名,是否过分了些?再者说了,他是为你好,那时他并不知你没死,我们也不知道,你骂他疯狗作甚?” -- 第24页 “二哥别扯我,这卫狗若不是真疯了,怎么会把我这么个死对头安排进长陵葬着?我身上担着什么罪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拿什么说辞堵悠悠众口?” “这个……”顾琢为难道。 顾恒却不管这些,一个劲儿道:“难怪如今他连选男妃的事都能干出来了,怕是疯成了性!你们倒是由着他这般做法,便连劝阻都不曾有?长陵可是他卫家祖坟,他日后也是要葬在那里的,难不成他不与自己皇后合葬,倒跟我一个死对头一块儿躺地下?还立碑,碑上写什么?” 顾琢被顾恒说得有些懵,讷讷地回答:“碑文倒没什么,只写了你姓名。” 顾恒听到这儿,心里略消解些,暗暗想,幸好没写什么乱七八糟的墓志铭! “阿恒,此事陛下曾漏夜寻我与你两位哥哥商量,当时的情形你并不清楚。”顾衍缓缓开口,“他只说幼时与你同窗多年,若将你葬于他处,恐怕会遭人亵渎。毕竟你身上担着逆臣贼子的罪名,唯有皇陵重兵把守,除非天子下令,自没有人敢随意进出。” “是啊。”顾瑜附和,“当年你得罪了不少老顽固……” “怕不只是如此……”顾恒聪明如斯,冷静些许后很快反应过来,“他还想博个贤明君主的好名声吧,好生安置了我这个死对头,自然也能让某些人放心,觉得自己也会被善待的。” “父亲,大哥、二哥,我明白这事于顾家而言,是有天大的好处。天子如此做派,便是保住了顾家的荣耀,不管是长陵立碑,还是大宁寺供奉牌位,若是他卫明桓做的,旁人便不敢再说什么。我……”顾恒叹了口气,“我没什么,只是觉得憋屈罢了。” 顾琢伸手拍了拍顾恒的肩膀,“三弟,你自小忧思过重,又脾气硬,什么委屈也受不得,后来跟着四殿下行事稳重谨慎,我还当你转了性子,现在看来也是让你受委屈了。” “既是如此,婉姐姐的事,自然不能再委屈了,你们都应听我的!”顾恒一锤定音。 顾琢没说话,看了一眼顾瑜,顾瑜沉默,随后又齐齐看向长亭侯顾衍。 顾衍亦不表态,只问:“阿恒,你可知我在家休养多日,今日却为何上了朝?” “不是为了卫明桓昨日颁下的选秀诏令?”顾恒自然地反应。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官员复朝须得提前两日告知御史令,特别是像父亲这般被迫歇息在家的,复朝恐怕得天子宣召。 此事果然有蹊跷! 顾恒立马问:“家中还发生了何事?” 第12章 三弟,你可得当心了。…… “这是一桩冤案!”顾琢当即说道。 顾恒皱眉,“什么意思?除了顾令丞,咱们顾家还沾上了什么案子?” “因涉及宫闱秘事,寻常百姓也不得知。”顾琢看了眼长亭侯顾衍,见父亲点了点头,他才继续道,“你未曾在外头听说过也是自然,父亲沾上了一桩丑闻,是跟大长公主有关的。本来御史令那边要发难,但不曾想,陛下闹出了更大的阵仗,旁人顾不得父亲那点破事,今日在朝堂上更是无人提及,全都跟陛下吵了起来。” 顾恒下意识看向顾衍,这个戎马一生的男人,从来都是正直磊落,保家卫国,断不会扯上什么丑闻,更何况是跟大长公主有关,必定是有人陷害。 “那宫中如今是何说法?” 顾琢道:“我本也是没想到,陛下竟有这般口舌,在朝堂之上舌战群臣而不落下风,一人抵得上千军万马,还说什么若不依他,便重蹈六年前的覆辙,他也不怕再围一次议政殿。” “什么叫再围一次议政殿?”顾恒觉得很奇怪,“那是议政重地,哪怕是天子,恐怕也不能领兵围了议政殿,岂非是要逼宫?如此让天下人怎么看待?” “这……”顾琢一下就卡壳了。 顾瑜连忙道:“这不过是陛下气极撂的狠话,如何当真得了?如今的形势已对顾家十分不利,今次能逃脱干系,那是因为陛下闹翻了天。这选秀之事一时半会儿扯不清楚,父亲与大长公主之间的谣言自然要被搁置,对我们来说也算好事。” “阿恒,与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今时不同往日,现下是任性不得了。”顾衍亦开口道,“婉姐儿的事,得寻个法子解决,万不能冲动行事,平白给人添了把柄。” “我还怕什么把柄?”顾恒不屑地冷哼一声,“他们当真能撼动顾家不成?” “阿恒!”顾衍语气重了些,“你还真当顾家百毒不侵,是你的庇护神了吗?你可知你姑母如今是何情形?你舅父又是何情形?你叔伯堂兄又是何情形?但凡跟我顾家沾亲带故的,全都被排挤冷落,更别说那些嫁出去的女儿!你当为父不痛心吗?这便是成王败寇的下场!你没经历到,你不明白!” “蛰伏,蛰伏二字,你懂吗?你当你婉姐姐回家为何不找我哭闹?那是因为她明白,顾家须得明哲保身,不能轻易闹腾了。便是你姑母,在齐国公府尊贵了几十年,如今却被下头儿媳给脸色,当婆母的尚如此,更何况是做媳妇的?“ “这怎么可能?”顾恒万不敢信,“姑母可是先皇后的亲妹妹……” “是啊,她不光是先皇后的亲妹妹,她还是顾太妃的亲堂姐,她是诰命之身,她有救驾之功,可那又如何?终究她是姓顾的。从前她未出阁时,你祖父是最宠她的,因为她是幼女,打小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嫁进齐国公府,自然也是受人尊敬的,可没想到临到老了,却遭了这些罪受了这等气。” -- 第25页 顾衍神色黯然,“家族不兴,即便再尊贵的人,也会被人欺压的。齐国公早逝,她没有夫君撑腰,儿子又不是亲的……我原本以为至少她过得好,却不曾想早已忍气吞声了许久,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那是我的亲妹妹啊!” “父亲,”顾恒哽咽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夺嫡失败后的六年,他一眨眼就过来了,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但对父兄乃至整个顾家,却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即便天家宽容,可那些个争名夺利的小人却丝毫不肯放过,顾家,多么肥美的一块肉啊!多少人想从顾家手里争夺利益,若非父兄都是有谋算的人,恐怕早已维持不住今天的局面。 明枪暗箭,刀山火海,他们这六年,并不比他当初为卫明楷争位来得容易。 是他错了! 顾恒满目怆然,“父亲,是我害了顾家,我自当竭尽全力……” 顾衍打断顾恒,“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害了顾家,你不主动提出,顾家也同样会走上夺嫡之路,当年长姐入宫为后,便已注定会有今日。这是整个顾家在推着你往前走,你也不过是受害者罢了。” 说到这里,顾衍闭了闭眼,“再等二十年,顾家照样东山再起,又或者,根本等不到那么久。” “不,父亲,我一刻也等不了。”顾恒想起顾婉的事,便觉得心痛难忍,“欺我顾氏女,便是踩我顾家门楣。不管我顾家今日是何等境况,我顾恒又沦落到何种地步,这口气,断断是忍不下去的!” “阿恒,你想做什么?”顾衍惊道。 顾恒一拱手,“父亲,你想说的,儿子已全部听清楚了,自当小心行事。但若不将那甄家闹个天翻地覆,我也不配姓顾了。” “阿恒……”顾衍还想说什么,顾恒却一本正经道,“父亲,此事便交给我了,大哥二哥亦请放心。” “这……”顾衍看看顾瑜,又看看顾琢,一时没了话说。 顾恒想了想,又问:“宫中选秀之事,议政殿可出了什么结果?想来必要闹上一段时间的,那卫明桓是来真的还是虚晃一枪?” 顾瑜当即道:“我瞧着陛下是铁了心,二弟以为呢?” 顾琢点点头,“不似有假,三弟,你可得当心了。” “我当什么心?”顾恒没好气道,“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可话说到一半,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住了嘴,也不辩驳了。 “你们说,这选秀到底是能成,还是不能成?”顾恒轻轻地问。 顾衍皱眉,“阿恒,你想干什么?” 顾恒摇摇头,又笑了笑,“父亲,我不想干什么。只是觉得,以卫明桓那疯狗一样的性子,如今又手握天下权柄,即便还受人掣肘,可在明面上到底无人敢违背,他想做成的事,就算得罪天下人,他也是要做成的。” “所以……”顾恒狡黠地眨了眨眼,“顾家既然成了世家眼中的肥肉,人人都想咬一口,人人都想踹一脚,自然是跟陛下同病相怜了吧,可怜的陛下,终究只能跟他曾经的死对头站在一块……” “你是说,这件事一定会让陛下与各世家对立,而这,正好是我们顾家的翻身之机。” “没错。”顾恒点头道,“甭管那人之前想了什么法子对付我,对付顾家,还是整个世家族系,如今他非要闹这么一出,那就是挑战士族礼法,像肖溪苏家、盈川谢家、曲阳王家,这些都是大士族,哪肯让卫明桓轻易得逞?卫明桓必须得求助外力,而顾家尚且能有几分薄力,若能在此时跟天家同仇敌忾,便有了翻身之机。” “但愿那卫明桓情根深种,闹得越凶越好,如此便可浑水摸鱼了。” 天色渐晚,书房里渐渐没了声响,游夫人那边着人来请顾恒,说是人醒了,想见珩公子。 顾恒速速前去,顾婉也在屋子里,母女俩说着话,彼此低声啜泣着,“我的婉儿啊,你当真是受苦了,以后可怎么办哪!还有你弟弟,以后的亲事可怎么得了?我……我真恨不得求菩萨拿了这条命,换你们姐弟俩幸福……” 静月替顾恒撩了门帘,顾恒出声温润如玉,“母亲,长姐。” 游夫人伸手招呼顾恒近前,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侯爷可有什么说法?” 顾恒道:“自然是要讨个公道。” 游夫人眼前一亮,“当真?” “自是当真。”顾恒拍拍游夫人的手背,“母亲,且放心吧,还有我呢。” 顾婉心下犹疑不定,却没有立时询问顾恒,等二人将游夫人安慰歇下,走出屋子时顾婉才问顾恒:“珩弟,方才你对母亲说的那些话,想必不是真的吧?” “为何不是真的?”顾恒反问。 顾婉凄然苦笑,“母亲便罢了,从来都是被父亲呵护着,不曾受过半点打击,她心思单纯看不懂想不透,自不必多说。” 说到这里,顾婉无不艳羡地感慨,“嫁入顾家的女子,当真是最好的福气!” “我在甄家待了十几年,多多少少能从你姐夫跟前听到一些,顾家不似从前了,这次更是遇到了要紧的关口,不知能不能挺过这一劫。若是挺不过,不光是累及侯爷、瑜公子、琢公子,你我皆如覆巢之卵,一夕崩塌……” 顾恒顿了顿,没想到顾婉看得如此明白,不禁叹道:“长姐若生做男儿,只怕也没弟弟什么事了。” -- 第26页 顾婉摇了摇头,嘴角抿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珩弟才华横溢,智勇双全,我如何比得了?如今也算看开了些,如何活不是活?女子非要依附于男子不成?那甄家也没有千般好万般好,此事便不劳珩弟为我费心了。等过些日子母亲好些了,我便自请去京外寺庙里清修吧,权当是为了顾家祈福。” “只可怜我那三个孩儿,想来甄家也不是那般凉薄之人,毕竟是他们家的骨血,定然会赏一口饭吃的。”顾婉叹了一口气,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仍止不住担忧。 顾恒静静地听着,直到顾婉将话说完,他才开口:“此事并非长姐一人之事,而是我顾家满门的荣辱,我原想直接打上门去,这会儿既没法闹大了,那也得好生出口恶气。长姐不想回甄家,那三个侄儿侄女,便让他们姓甄的规规矩矩送到咱们府上来!” 顾婉听言,诧异地问:“珩弟的意思,竟是要跟甄家闹起来不成?” “他一个小小的乾安伯府,怕什么?”顾恒不屑一顾。 顾婉没想过此情形,一时哑口无言。 随后顾恒又叫了几个好手,命他们在外头死死盯着甄家,一有动静哪怕是鸡毛蒜皮也要及时来报。可偏偏甄家怪得很,竟是一整天闭门不出,害得顾恒一度以为背后有高人指点,寻摸着该用什么法子引蛇出洞。 起初他以为甄家敢这么闹,是因为背后有卫明桓撑腰,可听父兄在朝堂上所见所闻,卫明桓连自身都顾及不得,遑论利用甄家?选男妃一事可谓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败笔,根基未稳之时便与世家对立,如此疯魔作死,怕真是得了意忘了形。 然甄家之事,细下琢磨些许,又觉得隐隐透着不对劲。顾家就算危如累卵,那也是偌大的侯府,表面上依旧巍然不动,底子里什么情况也只有父兄三人清楚,缘何甄家如此打脸? 即便父亲深陷旋涡抽身不得,也不至于让那伙子人明目张胆欺人太甚。瞧着便是卫明楷身为顺亲王,要寻由头处置顾游,也得抓进大理寺走个过场做做样子才行。 他甄家哪来的脸面,未免也太胆大妄为了些。恐怕此间还有事,是旁人乃至于父兄都不知情的。 顾恒习惯性用手指敲着桌面,听着清脆的响声,脑子里转得飞快。 也就在这时,身后的窗台忽然一声轻响,顾恒愕然回头,“谁?” 第13章 恕臣自作多情 沉玉带了小厨房新做的点心,一股脑儿闯进顾恒卧房,“珩公子,你且尝尝这个,实在好吃极了……” 还没待走近,便看到一个高大峻拔的人影立在屋里,沉玉惊道:“你是谁?” 那人回头,轻飘飘扫了一眼沉玉,沉玉立时骇得双股颤颤,定住了脚,似是走不动了。 然后那人毫不客气地从沉玉手里提过食盒,转头对顾恒说:“朕幼时常来顾府玩耍,府上有一味蛋黄酥做得极好,便是宫里的御膳房也比不过……” 顾恒冷冷地看着不请自来的某人,“陛下屈尊纡贵,难道是来吃蛋黄酥的?“ 卫明桓笑了笑,没有答复,径自打开食盒,眼里忍不住透出亮光,“果真是有,但凡府里有人叫夜宵,必然会有这味吃食,据说是你们家嫡公子小时候最爱。”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顾府的厨子当真是没换过。”卫明桓毫不客气地拿了一块喂进嘴里。 顾恒:“……” 愣了半晌的沉玉总算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奴才拜见陛下!” 卫明桓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起来吧,不必多礼,看看你主子,便是没把朕当陛下。” 顾恒一听这话的意思,立马站了起来,准备行礼。 卫明桓却拉住了他胳膊,“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多虚礼?” 顾恒心里冷笑,刚才是谁说我不把你当陛下的?这会儿倒虚礼起来了? 暗暗在心里腹诽了几句,面上却是不显,只一派毕恭毕敬,连忙道了一声:“多谢陛下。” 卫明桓点点头,看着顾恒怎么看怎么觉得欢喜,仿佛那一眉一眼一举一动皆是心仪之处。 “你便下去吧,我与你主子说几句话。”卫明桓招呼沉玉退下,沉玉犹疑地看了一眼顾恒,顾恒点头他才告退。 卫明桓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前,与顾恒面对面,他将食盒里的蛋黄酥拿出来,推至顾恒跟前,“你尝尝看,饶是你们家嫡公子那般挑嘴之人,也爱得不行呢,你在京外千里之远,怕是极少吃到这般正宗的京都小食。” 顾恒顺从地拿了一块吃下,“陛下这是拿我家的吃食待客?” 卫明桓一听,哈哈大笑,“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有这意思,罢了罢了,朕今日能吃着是沾了你的光。” 顾恒闻言并不答话,只一个劲儿吃着。 诚如卫明桓所说,他自幼爱极了这一味小吃,曾有一回吃撑了半夜肚子疼发起高烧来,还惊动宫中太医院。那时候他母亲尚在,父亲视他若珍宝,便连先帝也偏疼他许多,断没有如今这些狗屁倒灶的烦心事。 这么想着,熟悉的味道萦绕在舌尖,他不禁感慨:“小时候,真好啊!” 卫明楷摇了摇头,叹息道:“那是寻常人家,如你这般无忧无虑的,便觉得好极了,朕小时候……过得不算好。” 顾恒静静地又吃了一块,伸手再拿时,卫明桓忍不住按着他,“少食,夜已深了,当心不易消化,坏了肚子可是要闹笑话的了,你都这么大人了!” -- 第27页 “好吧。”顾恒念念不舍地看着那盘蛋黄酥,卫明桓瞅着他这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只好又分出一块,“喏,还可以吃一点,剩下的再不可以了。” 顾恒伸手欲拿,突然之间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情形、这氛围,仿佛不应该出现在他跟卫明桓之间。 卫明桓是何人?是他多年以来的死对头,即便幼时同窗几年,可那点情谊早在后来的夺嫡争位中消失殆尽,他们彼此唯一的身份就是死对头! 平生恨不得对方早死早超生,怎么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一起吃东西?而这家伙居然还贴心地照顾他,还劝他少食,担心他不消化,这……这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顾恒用几乎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卫明桓,卫明桓愣了愣,又抹了一把脸,“怎么了?” 顾恒没说话,卫明桓又道:“难不成一块还不够?可是不能再多了,我方才数过,你吃了五六块了吧。听闻你身子一直弱,天气冷些便要染上风寒咳嗽几日,脾胃想来也没多结实,须得听话才是。” 顾恒听得一阵恶寒,差点儿打个激灵,“陛下,这是作甚?” 卫明桓没听明白顾恒的言下之意,他好不容易见到这个心心念念十余年的人,自然恨不得将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 “你知道顾恒吧?就是你们长亭侯府的嫡公子,六年前死了的那个……”卫明桓开始循循善诱,准备举例教导对方,“你知道他有一回做了什么?竟是硬生生将自己吃得发了高烧,昏迷了好几日,连皇宫大内都惊动了,吓得长亭侯告了假没上朝……” 顾恒脸很黑,“那时他还年幼。” 卫明桓道:“亦不算年幼了,大约二十年前,也该有十岁往上了。他这般没有节制,是他这人蠢笨,你却不能如此,否则朕还得派太医来盯着你么?” “陛下!”顾恒着实忍无可忍,小时候的糗事还拿来翻来覆去地说,卫明桓这丫绝对是故意的! 天晓得卫明桓自个儿觉得冤枉极了,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吐槽的对象,现下正换了个身体,活生生就坐在跟前呢。 他只当为了心上人好,便是对方那冷眉瞪眼的样儿也觉得好看极了。 “唤朕作甚?”卫明桓问,“朕与你讲道理,你可别不爱听。” 顾恒面无表情,语气也着实算不得好,“陛下漏夜前来,吃了臣府里两块点心,教训了臣几句,若没旁的事,是否应该回宫去了?想来宫中也焦急得很吧。” 他装不了啥事不知的单纯小白兔了,便是得罪了卫明桓也无妨,反正这人现下也抽不出空对付顾家,还能将他怎么着? 卫明桓听到这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不曾想你是个脸皮薄的,朕说你两句便恼了?” 他自顾自吃着点心,却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明晃晃的烛火之下,顾恒的双眼瞪得能结寒冰渣子,偏偏那人得意忘形,竟完全看不出来。 “朕不愿回宫去,那勤政殿门口还跪着一群大臣呢。”卫明桓道,“个个叫嚷着,要让朕出尔反尔,收回成命!朕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自然是一言九鼎、君无戏言,万不可能更改的。他们……一个个的,想都别想!” 顾恒暗暗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恕臣直言,陛下近几日确实任性了些。” 卫明桓眼眉一挑,“是吗?” 顾恒点头,“是。” 卫明桓忍不住问,“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 顾恒自然没有忽略卫明桓双眼之中透出来的小亮光,心想这人都快大祸临头了,也不知在得意个什么? “陛下便应该回去同各位大人好好分说,虽说诏令已经下达,但亦是可以收回的。”顾恒不甚走心地回答,“想来朝堂之上,那些大人们也是为陛下好,为卫朝天下好的……” “你果真是听说了。”卫明桓嘴角带着笑意,“可惜……旁的事朕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无论是你,还是旁人来说,都不可能。” 顾恒听到这话,倒勾起了心里的好奇,忍不住多问一句:“为何?为何不可能?” 卫明桓静静地看着顾恒,却没说话。 顾恒小心猜测:“难道陛下当真喜欢男子?但这怎么可能……” 卫明桓任由顾恒猜测,依旧没有回答。 顾恒道:“ 陛下从来不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即位六年,正是巩固国家安定的大好时候,实在不必非要闹出些争端来。想来陛下应该清楚,卫朝天下,若有一半姓卫便已是最好不过,而那另一半,从来都是掌握在诸子世家手中。陛下此举,着实出格逾矩,哪怕是最支持您的曲阳王家,恐怕也无力周旋吧?“ 卫明桓点点头,“想不到你多年蜗居长亭郡,也能看得如此明白。” 顾恒闻言心头一紧,“不过是听侯爷与两位表兄说道罢了。” 卫明桓听了解释,倒没怀疑什么,只是叹息道:“顾家儿郎皆是能臣良将,可惜时运不济,如今朕也不能起复重用,只能听之任之冷落在旁。再者,大长公主那边还未脱了干系,长亭侯恐怕福祸难料,坦白来讲,朕还是很惋惜的。” 顾恒多精明的人,听卫明桓一个话音儿,便知道父亲那事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起复何其艰难?若是运气再差些,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 第28页 顾恒静默了片刻,再抬眼看向卫明桓,忽然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卫明桓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柔情。 他又惊诧又不可置信,联想到近日种种,再借由二哥顾琢的猜测,一个想法渐渐浮上心头。 “陛下今夜,是专程来找我的?” 卫明桓顿了顿,没想到顾恒突然问这个,“不是来找你的,还能是找谁?” 顾恒道:“自臣回京,陛下似乎已专程来找过我两次了。” “你的记性不算差。”卫明桓没否认。 顾恒接着道:“陛下颁布选秀诏令,特意要求选男子为妃,为此不惜得罪世家势力,甚至在议政殿上舌战群臣也不愿松口收回诏令,如此强势全然不像你往日作风。” “你知道我往日是什么作风?”卫明桓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心情正好。 顾恒没搭理卫明桓这嬉皮笑脸,只按着心里的疑惑问出口:“恕臣自作多情,陛下莫不是心悦臣已久?” 第14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顾恒实在太聪明了,他足够理智足够冷静,再排除了所有可能性之后,仍然选择相信那个不可能。 卫明桓就这么坐在顾恒面前,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对方说过什么。 顾恒亦不再重复,彼此对望、静默了许久。 卫明桓回答道:“是。” 一个字,多么简短的一个字,却好像消耗了他大半生。 他原以为自己还需藏着掖着,可被对方戳穿以后,才发现说出来也未尝不可。 十余年的相思顷刻涌上心头,多少次徘徊不定之时,他便不断地告诉自己,你不能沉沦不能入魔,因为你还要光明正大地站到那人面前,亲口告诉她,你喜欢她,想要永远跟她在一起。 尽管事实与想象中略有出入,但却不妨碍卫明桓将毕生心意倾注于此。 “顾珩,你明白……你明白……我……”卫明桓欲开口,却觉得难为情,他尚且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生怕对方拒绝。 毕竟同为男子,想要接受一份感情只会更不容易,卫明桓又不想强迫心上人,更不愿对方屈服于自己的权威之下。 所以更加踌躇不知所言。 反倒是被表白的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也不见任何负担。 顾恒暗暗想,卫明桓啊卫明桓,若是让你知晓,现下坐在你面前的是,正是你那死了六年的死对头,不知该会有什么表情。 而卫明桓全然不知顾恒心中所念,他不由得怪自己嘴笨,平日里巧舌如簧,如今却连半句情话都说不利索,当真是个傻子了! “顾珩……”卫明桓下定决心,顾恒则嗯了一声,“陛下!” “唉,我也不消多说了,你既已猜到了,那还用我说什么?”卫明桓犹豫片刻后泄了气,不免恼怒是这名字不好,竟跟那死对头一模一样,只要叫上这个名字,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心里怪别扭的。 当真是傻子,笨嘴拙舌不堪重用!卫明桓忍不住骂自己。 这副样子在顾恒看来,便觉得有趣极了,忍不住在心头感叹,没想到你卫狗还有今日,只怕哪日让你知道真相,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了事! 可算又拿住你一个把柄了。 顾恒亦没真把这事往自己身上牵扯,权当看了卫明桓的一场笑话,可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这小子其实有些可怜。 自小长大,便没得到半点温情,甚至在宫中也多受迫害,如今得了皇位,却喜欢上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人,只怕这份感情终究会世俗不容不得善终啊。 “陛下,你应当明白,世俗礼法会逐渐吞噬人的血肉,男女婚配才是正理,若超出众人认知的范畴,恐怕这路就会走得格外艰难些。”顾恒发自内心地劝慰道,“我并不是说喜欢男人有什么不妥,而是喜欢……也仅仅是到喜欢为止了,断没有谁会娶一个男人为妻,或者纳妾也是不行的。” “更何况你是一国之君,你的所作所为皆是天下表率,若行离经叛道之事,恐怕会招来天下人不耻。说句不好听的,你的皇位还尚未坐得稳当,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诸侯争斗不休……” “你是在担心朕?”卫明桓突然打断顾恒。 顾恒叹了一口气,“你若觉得这么想心里好过些,那便当是如此吧。今日既然说开了,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既知陛下心意,自然不会吊君胃口。我且说句实话,我与陛下……是不可能的。” 说到此处,顾恒显得是格外认真,几乎直视了卫明桓的眼睛。 尽管他们之间只有争斗,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半点情分可言,但顾恒向来不屑于利用旁人的感情,做人须光明磊落,切记拖拖拉拉藕断丝连。 因此,他非常坦诚而认真地告诉卫明桓:“不管到了何种境地,我顾恒依旧是顾家的子弟,断不可能委身他人,更不会与人做妾做侍奴。顾家素有家规,一生一世一双人……” “朕明白你的意思。”卫明桓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你是想跟朕说个明白,想让朕断了念想,可你大概不清楚,朕从来都是个执念颇深的人,否则也不会从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子走到现在。” 卫明桓回忆往昔眼神中带了一丝黯然,他甚少有暴露真情实感的时候,所以说出心里话也颇为不容易。 -- 第29页 “我说这些不是威胁你,你没有经历过我的处境,便觉得一份感情三两句话就能说清楚,但事实上,在我做决定之前,已经花了无数时间来说服自己。你可能想象不到那是多久,你也可能想象不到那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卫明桓顿了顿,整理了内心的情绪,然后像讲故事一样提起某些事某些人,“你知道你家嫡公子顾恒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作为他的对手,整整十年,我没有一刻不觉得下一次就会败在他手下。死不是难事,也不是多么痛苦的事,更艰难的是败了。成王败寇。不过幸好,他的运气比我稍稍差些,如今已躺在地下多年了。” 顾恒轻轻摇了摇头,听到这些话多少有些感慨,“倘若嫡公子有幸得知陛下对他如此高的评价,想必也会觉得欣慰吧。臣一直以为,你们之间只有争斗只有胜败,却不曾想……你是这般看待的。” 卫明桓笑了笑,不予作答。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自那个雨夜在大理寺看到顾恒的尸体,他曾挥退了众人,独自守在那人身边,默默流泪了整整一个晚上。 话题点到为止,顾恒也不想追忆过去,只怕暴露了马脚,卫明桓立刻提刀砍了自己。 “顾珩。”卫明桓正正经经地唤了一声,“你方才说顾家素有家规,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朕……” 话还未出口,不长眼的奴才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珩公子,出大事了!” 沉玉瑟缩地看了一眼卫明桓,只见陛下的脸沉得快要滴水,但没办法,此事人命关天,紧要到不得不说。 紧跟着沉玉扯出了一个奔忙狼狈的小厮,“你来说。” 那小厮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眼泪顿时流了出来,“珩公子,齐国公府的姑老太太殁了……” 顾恒腾的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怎么回事?” 早间还从父亲口中听闻姑母在齐国公府过得不太好,正寻摸着法子想让那跋扈的儿媳吃个教训,怎么就、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这时候,顾琢也怒气冲冲地往里进,一边喊着:“三弟,来福那小厮在你这儿?走,随我认那杀人凶手去!” 顾恒连忙扯了一下卫明桓的胳膊,“陛下速去!” 卫明桓还当说“朕就这么见不得人吗?”转瞬间已经被顾恒推到了窗前,竟是半点情面都不给。 他只好从善如流地爬窗走人,恰在这时顾琢进了屋,看到人影一闪而过,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三弟,你房里是何人?” “是……”沉玉正要回答,被顾恒瞪了一眼,“哪有什么人?二哥看差了眼,便先不说这些了,姑母那边要紧!” 顾琢连忙道:“我听来福说了经过,姑母一向身体康健,岂会突然出事?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杀人凶手便在齐国公府藏着呢,现下如何办,全在三弟一句话了。这次,二哥站在你这边!” 顾恒点点头,自幼姑母多偏疼顾琢,此时他已红了眼眶,断然是忍不下去了。 顾恒又问了来福几句,来福一一交代了,“奴才是趁乱从府里跑出来报信的,想来国公府会封锁消息,不多时奴才也回不去了。但老夫人待奴才极好,奴才的母亲打从侯府里就跟着老夫人,几十年过去了,这会子正陪在老夫人身边,若不是母亲交代,奴才也没法及时钻了狗洞出来报信。” 顾琢点点头,“我记得的,你母亲是姑母身边的陶妈妈,最是忠诚不过的。三弟,如今齐国公府尚未察觉,指不定还在销毁证据,待他们家派人前来报丧,恐怕就迟了。” “是,若让他们整理妥当了,姑母这事就只能淹没在尘土里,再也没法翻出来讨个公道了!”顾恒坚定地说,“那齐国公府欺人太甚,我顾家也不是没人的,二哥,你手底下的兵带了没?” 顾琢道:“我让长夜叔带我令牌去调动京畿卫,想来王秉忱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顾恒道:“二哥果真与我想到一处,如此便将齐国公府围了,剩下的咱们可以慢慢查,不查他个水落石出,我便不用姓顾了。” 兄弟二人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墙根儿底下,卫明桓正委屈巴巴地蹲着,方才那些话一遍又一遍在脑子里回荡。 “若朕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顾珩,你这心里……是否会有些许朕的位置?” 卫明桓喃喃自语,待说出口又不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这人受了委屈,朕还是要帮一帮他的。 阴影处,卫明桓打了个响指,一个黑色人影现了出来,“六爷,有何吩咐?” “传信给王秉忱,让他全力协助顾家,但切记,不得说是朕的旨意。”卫明桓吩咐道。 楼涤玉点头称是。 卫明桓又叫住他,“你拨一行暗侍卫,守在齐国公府周围,暗中保护顾珩,顺便监视云家的人。” 楼涤玉道:“是。”默了片刻,他问:“是保护珩公子一人,还是连带琢公子也在内?” 卫明桓立时横了楼涤玉一眼,“你说呢?” 楼涤玉厚着脸皮道:“请六爷示下。” 卫明桓差点儿提起一脚踹在楼涤玉的身上,“自然是所有顾家人,你当朕如此偏心眼吗?顾家近日接连出事,先有大长公主的谣言,随后是顾令丞身死大理寺,再然后是甄家退婚休妻,现下连先帝亲封的诰命夫人也不明不白地死了。短短几日发生这么多事,朕若还不能明白其中猫腻,你还真以为朕色令智昏,脑子都不清楚了吗?” -- 第30页 “属下不敢。”楼涤玉连忙告罪。 卫明桓冷哼一声:“谅你也不敢,赶紧办事去吧,顾珩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朕唯你是问。” 第15章 天子亲封的尊荣 顾恒与顾琢兄弟二人走到府门口,就看到长亭侯顾衍和大哥顾瑜。 顾恒连忙拱手道:“父亲,大哥,我知顾家此刻不宜招摇过市,更不宜风头过盛让人拿捏住了把柄,毕竟太多人盯着顾家了。但阿恒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婉姐姐的事暂且不提,顾家已然没了脸面,如今连人命都敢闹出来了,姑母自小疼爱我们兄弟三人,父亲你是最清楚不过的。若是连姑母的性命都可以不顾,那阿恒还有何颜面立足于这世间?干脆便随那一具尸体长埋地下吧!” “阿恒!”顾瑜真不知该说顾恒什么好,“我与父亲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你便长长短短一大篇,父亲何曾说过不让你去齐国公府了?又何曾阻拦你为姑母讨回公道了?既是为了姑母,那也应当有我一份!” 顾恒眼前一亮,“我还以为……” 顾衍开口佯装怒道:“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为父是这般冷血无情之人?便是婉姐儿,我也不曾说过任由甄家猖狂,只是劝你行事小心些,切莫惹了不该惹的事端!如今齐国公府,百年名门,竟然也干出这等事,不将那杀人凶手捉住,我顾家还如何做人?” “是是是,父亲思虑周全,是儿子的不是了。”顾恒连忙赔礼。 顾衍这才作罢,随后又想道:“只是领兵围了齐国公府,未免太过霸道了些。且不说京畿卫不该我等调动,便是云家堂堂一国公府,若到时搜不到证据,只怕会被他们反咬一口。” 顾恒道:“机不可失,时不待我,且走一步算一步,若是调不动京畿卫,这不还有我顾家府兵吗?只待查出了凶手,为姑母报仇雪恨,那其余之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顾琢听了半晌,连忙催促着走人,而顾瑜看了一眼顾衍,亦道:“且让二弟、三弟行事,父亲便进宫去寻陛下告状,我留守府内安顿,若有什么变故也好彼此接应。即便二弟三弟那边闹大了不好收场,父亲与我也可从中斡旋,寻个解决的办法,进可攻退可守,如此正好。” 顾恒点点头,“大哥说的极是,只是父亲放心,阿恒行事还没有让家洪兴邵仙怼堵家里人擦屁股的时候。二哥,这便赶紧走吧!” —— 齐国公府云家,离长亭侯府并不算远,走过去一盏茶功夫,顾恒跟顾琢毫不客气,直接命人将整座府宅团团围住。 “注意了,大门小门侧门角门,一个都不许放过,一人都不可进出。”顾恒朗声道。 京畿卫已如约调了过来,顾琢还挂着京畿卫统领之名,自然有调动之权。 事实上若没有卫明桓暗中协助,他这兵是调不动的。京畿卫,人如其名,是护卫京都之卫军,不光是顾琢,就算是长亭侯顾衍,或顺亲王卫明楷,调动此兵也缺些能耐。 自然顾恒看到王秉忱,心里也诧异了一分。 王秉忱出自曲阳王家,多少跟齐国公府沾了些亲,顾恒问:“王将军是否需要避嫌些?” “多谢珩公子。”王秉忱神色淡然,“末将不需如此,我既已从军,投身京畿卫任职,便是陛下的亲信。” 顾恒多聪明,稍稍听了个话音儿,心里已经转了一百八十道弯,原来今晚这么顺利调兵,还有卫明桓的掺和啊? 那这姓卫的,到底是想对付顾家,还是想帮着顾家? 若说对付,倒也说得过去,若说帮忙,好像也差不离。 如此便欠他一个人情了,顾恒暗暗在心里想,来日寻个机会想个法子帮他一回,也算两清了。 “叩叩叩——”顾恒直接上前拍着铜制的门环,发出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那气派又沉重的府门便缓缓打开,从里头探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脑袋,“来者何人?” 顾恒冷面冷色,直接报上家门:“长亭侯府顾珩。” “谁?”中年男人第一反应,“顾家嫡公子早死了!” 顾恒懒得与他废话,“速速开门,否则便将你这门砸个稀烂!” “好你个无耻小儿!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府邸,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齐国公府!你竟敢……“ 不等那狗仗人势的奴才耍够威风,顾恒一脚踢在他身上,那一脚用尽了全力,中年男人哎呦一声退倒在地,“你……你你你!” 一把铮亮的大刀架在了他面前,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顾琢唰唰抖动刀花,冷冷地看着那男人,“你的脑袋想必是不想要了,对我三弟如此说话,才是长了一双狗眼!” 中年男人骇得脸色尽白,“你、你是顾家琢公子!” 随后他看到了府外的数百强兵,“你们怎么敢带兵入府?这可是国公府,天子亲封的尊荣!” “你留着这话与你主子说吧。”顾恒压根儿不想多听,直接绕过中年男人进了齐国公府大门。 府里的小厮丫鬟仓皇逃窜,走到正堂前,国公府的主事男人走了出来,正是云家大公子云涵。 饶是云涵见过大场面,但也不曾见到有人带着强兵利刃冲进自家大门的,当即愣了片刻,随后冲着顾琢道:“好你个顾二,胆子着实不小!竟然敢带兵闯我齐国公府,简直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你可看清楚了,那府门之上的牌匾,是太、祖皇帝亲笔所提,齐国公府!” -- 第31页 顾琢冷冷道:“看清楚了,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看清楚了,怎么敢进门?” “你、你什么意思?”云涵怒道。 云家其他的男人都出来了,一个个站在云涵的身后,像是在为他壮大声势,实则什么心思也说不清楚。 “自然是认了你齐国公府的大门,这才带兵围了你们云家,若是让你们府里一只苍蝇跑出去,我顾琢以后便不必带兵了!” 云涵听到这话,心里也发虚得很,但表面上却要虚张声势,“你、你们私自围困国公府,视律法为何物?这眼里还有王法,还有天子吗?顾二,我们须得在陛下跟前好好分辨分辨,你这究竟是什么道理?谁给你的权力,不经天子诏令私自调动京畿卫,你这是要谋反!来人啊!” 一声令下,国公府的府兵冲了出来,不过也寥寥十数人,着实算不得京畿卫的对手。 顾琢根本就没把这点人放在眼里,冷冷地看着云涵,“我姑母呢?” 云涵还没回过神来,一个劲儿冲顾琢叫嚣着,猛一听到顾琢转了话题,顺口就道:“什么姑母?你姑母自然在你家,缘何到我府上来找?” 顾琢冷笑,顾恒更是忍不过了,“涵公子好大的口气!我姑母在我家?那你家老夫人、你嫡母又是何人?” 云涵愕然顿住,这才想起自家与顾家的姻亲关系,方才怒火上了头,竟说了许多蠢话,如今哑口无言,气势也短了一截,不知该如何辩驳。 从他身后钻出一名年轻男子,舔着脸道:“我大哥是被你们气坏了,便是你顾家要上门寻人,也应该递了拜帖正正经经地做客才是。你我姻亲几十年,断还不至于亲热到短兵相接,真是拿我们齐国公府不当公爵之家了吗?” “呵!”顾恒根本不拿正眼瞧那年轻男人,“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拿国公府当自家地方?我且只跟云家人说话!” 那男人脸色涨得通红,自个儿那点破事早就尘封已久,多年以来无人提起,旁人只当他是齐国公府的二公子。他也狐假虎威多年,愈发觉得自己是正经公子,谁曾想顾恒一下就戳破了他的痛处。 事实上,他并非正经云家人,而是府中小妾与男宠私通留下的孽种。 云涵见此,忙道:“云沁是我二弟,自然算云家人,他为国公府说话有何不妥?反倒是你,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杂种!” “杂种?”顾恒一脸冷色,“我倒比你那二弟干净些!好歹身体里留着顾家的血脉,而沁公子,所谓的沁公子,你扪心自问,杂种二字形容你是否极为妥贴?” “原本不好攻讦身世,但奈何你们欺负我姑母,那我自然不必客气了!” 云沁神色慌张眼神闪躲,这时候一个侍女唯唯诺诺地靠了上来,轻轻扯了扯云沁的衣袖。 云沁回身细看,惊了一着,“你怎么到前头来了?夫人那边……那边如何?” 问这话云沁忍不住看了两眼顾恒与顾琢,像是在躲避什么。 那侍女亦有些害怕,吞吞吐吐不敢回答。 云沁连忙拉着她往后面塞,“滚回后院去,来这里做甚?” 顾恒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喝住:“躲躲闪闪的,莫不是心里有鬼?来人,将那侍女押过来!” 两个军汉上前,直接将人拖了出来,云沁脸一下就白了。 那侍女更是惶恐,直接跪倒在地上,腿软到站都站不起来,拿眼角余光瞥云沁。 云沁立即道:“姓顾的,你未免太嚣张了!这侍女又不曾得罪你,你竟敢杀了她不成?这可是齐国公府,不是你长亭侯府!轮不到你作威作福!” 声色内荏地骂了几句,云沁连忙看向云涵,“大哥,你是国公爷最疼爱的儿子,是先帝亲封的世子,是云家的顶梁柱啊!这姓顾的如此糟践我云家门楣,便是连我们老祖宗也不曾放在眼里!国公爷若泉下有知……” “你也不必嚎丧,怂恿你大哥对付我!”顾恒一句话识破了云沁的把戏,“今日既敢带兵围了你们云家,便是不怕你们如何作妖!王将军……” 回头唤了一声王秉忱,对方朗声道:“珩公子请吩咐。” “劳烦用些手段审问此女,看看他云家后院到底在做何把戏!” 王秉忱道是,云沁叫嚷起来,“你敢?你敢动我云家人?姓顾的,你是不是疯了!还有你王秉忱,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份量!他顾家要耍疯,难道你还要拖累王家一起下水吗?来日天家追究起来……” 王秉忱根本不搭理云沁,给了那两名军汉一个眼色,还未动手,那侍女就哭闹道:“沁公子救命!涵公子救命!……” 第16章 顾家要倒大霉 那侍女喊得声嘶力竭,云涵看不下去,立即道:“姓顾的,你……你还敢在我国公府撒泼?随意处置我家侍女?” 顾恒并不理他,反倒是顾琢一步上前,直接拦住了云涵,云涵近身不得,又不肯失了主子的身份,一时熄火,只叫嚷了两句。 云沁见此脸色惨白,本要亲身扑上来与京畿卫撕扯,料想那些军汉也不敢真与他动手。 只要豁出去不让那侍女开口,这么僵持下去迟早惊动天家,到时自有人来对付姓顾的两人。 即便对付不得,那也给后院争取了不少时间。 可没想到顾琢站了出来,他正对上顾琢那凶神恶煞的脸,整个人呆了一瞬,想起对方往日的杀神威名,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 第32页 到底是胆小怕事,毕竟顾琢可曾一口气杀了两万余俘虏,要是一疯起来,未必不敢把他砍了。 那侍女见解救无望,反倒没那般竭力嘶喊了,声音也小了许多。 王秉忱上前厉声问道:“你姓甚名谁?在哪里做事?” 那侍女浑身一抖,下意识瞅了一眼云沁。 这模样,要说没什么干系恐怕也不可能了,便是连云涵也看出了些许不对劲,脸上透出了几分诧异。 王秉忱再问了一遍,“从实招来!” 那侍女只好颤颤巍巍地开口:“奴才名叫碧雪,是沁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在……在府里已经十年了。” “十年了?”顾恒似笑非笑地开口,“想来是打小跟在身边的,怕不是沁夫人的心腹?” 云沁想要辩解,张了张嘴,顾恒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说说看,你这么慌慌张张奔到前院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侍女碧雪沉默不答。 顾恒冷笑一声,“如今是给你这个机会,你且看看周遭,京畿卫已经围了云家上上下下,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若没什么底气,你当我真不要命了不成?碧雪姑娘,好生想想罢,今日你不主动交代,来日我查出与你的关系,你便连戴罪立功的机会都没有了!” 碧雪依然低着头,可随着顾恒的话语,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谋害诰命夫人是多大的罪名,想必不用我多说,像他们这种士族子弟尚且逃脱不了干系,更遑论你这等奴籍?怕是要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顾恒话落,碧雪愕然抬起头,盯着顾恒的脸,整个人都呆滞了。 云沁几乎要跳出来,但被云涵抢了先,“什么谋害诰命夫人?什么株连九族?你且说清楚些!” 顾恒勾唇一笑,“原来涵公子还不知道,看来你这好二弟着实瞒了你许多。” 云涵回头看向云沁,只见云沁一头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他说的是真的吗?”云涵质问。 云沁连忙摇头,“大哥,断无此事!都是这姓顾的胡说八道,我、我哪有那个心思谋害嫡母?怕……怕不是疯了……” 说着说着,他便小了声,突然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 顾恒冷冷道:“齐国公府出了几代诰命夫人,如今在京中住着的,算上我姑母便有三位。沁公子,你怎知我说的便是你嫡母?” “你!”云涵也听出了意思,指着云沁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恒见他神情不似有假,与顾琢互看一眼,明白此间事中只有云沁一人,那就更好办了。 这时,顾琢伸脚踢了踢扑倒在地上的侍女碧雪,居高临下道:“这下你主子也说漏了嘴,你还干什么守口如瓶?做忠仆也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现下给你这个机会,如若不然,爷亲手割了你脖子放血!你想尝尝死亡来临的滋味吗?” 碧雪审时度势,见京畿卫都调动了,想必已然惊动了陛下。 京畿卫随着顾家,那就意味着天家站在了顾家那一头,府宅内院里那点事还能瞒到几时?自己不若说个干脆,便是死,也能落个全尸。 她思及此,连忙磕头,“琢公子,奴才不过是沁夫人手底下跑腿的,没有参与什么,只知道这两日沁夫人跟老夫人闹得很凶,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昨日半夜,沁夫人从娘家回来后,整个人便忧心忡忡的……“ “说重点。”顾恒不耐烦地打断,“你也不必洗白自己,做了什么我自有判断,方才你慌慌张张过来做什么?” 碧雪连连称是,脑袋都快磕到了地上,连抬一下眼皮都不敢。 这个看起来温文怡静的公子,似乎比杀神顾琢还要可怕,明明不曾凶狠训斥,却让人觉得自己脑袋上仿佛悬了一把刀。 “是……是沁夫人说,老夫人突然回了口气,好像没死透,让奴才赶紧来通知沁公子。” “什么?”顾恒震惊道,“当真如此?” 碧雪连连点头,顾恒看了一眼顾琢,两人都欣喜不已。若是姑母得救,也不枉他俩顶着巨大的压力,前来闹这一场。 “涵公子,想必你也听清楚了,若现下还要拦着我等,便是助纣为虐的帮凶。想我姑母即便不是你亲生母亲,但也曾抚育你多年,再有隔阂,生死之间也该散了吧。”顾恒拱手向云涵道。 不待云涵反应过来,他径直带了三两个府兵,拎着碧雪直冲冲往云家后院而去。 顾琢亦紧随其后,王秉忱则带着京畿卫守住了大门。 云涵半嗓子话没说出口,忍不住狠狠啐道:“好个嚣张的竖子!” 再看一眼云沁,那人仿佛身上的骨头全部抽了干净,站都快站不稳了,竟是搀着旁边的小厮,见云涵看了过来,连忙露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讨好道,“大哥,我我我我……我冤枉啊!” “近日听闻你与甄家走得极近,我劝你多少回不听,今日酿成大祸,若危及阖府上下,我断不会饶你!” 言罢甩袖,径直跟着去了后院。 云沁也跟了上去,“大哥,我好歹是云家人……” “你还有脸提?” 云沁道:“你我兄弟同气连枝,我若出了事,自然也会牵连到大哥你,更何况此事也并非我主谋的,大嫂也不满老夫人多日,自是参与了许多。” -- 第33页 “你……你竟敢拉我下水?”云涵顿时醒悟过来,原来这小子还有后招!自家那个蠢妇,恐怕也是招了云沁夫妻二人的利用,若是阖府参与谋害诰命夫人,那齐国公府、那云家,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京都城? “大哥……”云沁小声劝道,“那两个姓顾的,绝非好相与的。这才不到两刻钟,便领了京畿卫将咱们府上团团围住,若真让他们拿住了把柄,岂不是要将我云家全盘覆灭?大哥,云家几百年的荣耀,断不能葬送在你我手中!” “你这话什么意思?”云涵动了动心思。 云沁道:“大哥,你且想想,甄家为何有底气将顾家女休弃?那婉姑娘平日里素有分寸,虽没传出什么贤名,可到底也是中规中矩吧。妇人不犯七出之条,岂能随意休弃?想当初可是甄家求着顾家嫁女的,他们眼巴巴将媳妇娶进了门,如今怎么就非得冒着得罪顾家的风险,将人休回了娘家呢?” “这等后宅之事,我又怎么会清楚?”云涵不耐烦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云沁点点头道:“那是因为顾家要倒大霉了!甄家那墙头草之名可不是虚的,审时度势向来十分精准,我前两日从甄家那边打探来的消息,不光是顺亲王,肖溪苏家、盈川谢家、骊阳阮家、广林荀家、乐安高家,他们已经打定了主意,此次非要置顾家于死地。” “怎么会?”云涵不明白,“如今正当头的是陛下选秀之事,都说当年的六殿下是个疯子,如今陛下只怕更疯了,这件事若不处置妥当了,他们哪里有心思瓜分顾家?” 云沁冷笑一声,“大哥莫不是糊涂了,陛下在世家诸侯眼里,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君主罢了。天下三十六郡,世家分封三分之二,除了京都城和边疆偏远之地,天子连属地都不及世家十分之一,若真逼急了,他拿什么号令群雄?选秀之事,也就眼下闹得欢腾,过了不了几日,陛下总会服软的。即便不肯服软,他要选男妃,也得士族肯送人入宫才是啊!” 云涵听得愈发诧异,“那这么说来,那些大士族的想法,还是在顾家身上?” 云沁道:“大哥总算明白了,所以说甄家急着跟顾家撇清关系,这从顺亲王打死顾游开始,不,是从顾衍秽乱大长公主的谣言开始,一切都不可挽回了。顾家,迟早会成为你我口中的肥肉,那两个小崽子,咱们还怕什么?” 云涵心思动摇,心中思量着,犹疑地问:“这些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云沁眼珠子转悠着,“大哥,你当我哪里来的胆子敢谋害诰命夫人?不过是同顾家撇清关系罢了,来日也好同大士族一起分杯羹啊,自从国公爷不在了,咱们云家可萧条了不少。大哥,你便没有重振云家的豪情壮志?此刻,正是个最佳时机!” 云涵斜眼睨云沁,“你这番话,十成有八成虚张声势,若真有底气,方才也不必吓得屁滚尿流。” 云沁听着话音,嘿嘿笑道:“那不是弟弟担心大哥不与我站在同一边吗?那顾琢的名声你不是不清楚,万一一刀将我砍了,我这辈子可就白活了!再者说了,还不知那个新来的小白脸是什么来头,牙尖嘴利得很,弟弟实在说不过。” “你犯下这样的事,纵然我有心遮掩,如今被顾家找上了门,连京畿卫也调动了,你觉得还有何希望?”云涵冷冷道,“不若二弟担了罪名,我再大义灭亲,也好保全了齐国公府的颜面。” 云沁嘻嘻笑道:“大哥必然是舍不得的。老夫人素来冷言寡语,对人对事都没个笑脸,还成天拿着嫡母的做派,想来大哥亦不满已久,弟弟此举也是为大哥分忧,大哥便饶了我一回。如今知道了外头形势,只要不让顾家那两个崽子拿捏到关键证据,他们想制住咱云家也是极难的。” 云涵冷哼一声,算作应答。 两人比顾恒、顾琢慢上十余步,待走到老夫人的院子,顾家府兵已将那院子团团围住。 第17章 夜围云府 顾恒快步冲进老夫人的院子里,那院子空旷得很,门口望风的侍女被顾琢捉住了,连喊叫都来不及,就被捂住了嘴巴交给了后头的侍卫。 紧跟着进了正屋,打起帘子一看,锦衣华服的沁夫人正慌张地来回踱步,旁边没有侍女。 老夫人正躺在床上,合着双眼辨不出生死。 她察觉到外头的动静,定睛一看,看到顾恒,下意识用身子遮了一下老妇人,警惕地质问:“你是谁?” 顾恒压根不想搭理这个女人,直接奔向床前,沁夫人连忙去拦,但她一个后宅妇人哪来的力气,抵得过一个大男人。 顾恒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开,她站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气性儿一下就上来。 “好你个登徒子,作什么敢闯我齐国公府后院?” 紧跟着顾琢也进了屋,沁夫人在京都多年,自然是识得顾家二公子的面目,立时叫道:“顾琢,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顾琢扫了一眼沁夫人,直接问向顾恒:“姑母如何了?” 顾恒正在查探老夫人的鼻息,心里也提着神,生怕得到不好的消息,所幸最终松了一口气,“还有气。” 顾琢也放下心,一时感到万幸,若不是三弟当机立断围了云家,姑母可能没有这等生还的机会。 如今还一息尚存,他便要倾尽全力,将人从鬼门关抢回来。 -- 第34页 这时,沁夫人也反应过来了,“你们都是顾家的人!!!” 顾恒冷冷看了她一眼,“自作孽,不可活。念你是妇人,这会儿我不与你动手,来日自有惩治你的手段,杀人偿命,沁夫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不!”沁夫人意识到事情败露,整个人都快疯了。 原本那些许诺的美好未来,一下子全成了泡影,她只能想到阴暗肮脏的牢狱之灾,或是艰苦不堪的千里流放,一时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顾恒对顾琢道:“二哥,姑母不能留在云家,咱们得赶紧将人接回顾家看顾,否则性命堪忧。随行的可有擅医术之人?” 顾琢沉吟片刻,“长夜叔应当是会的,我去叫他。” 不一会儿,顾长夜就随着顾琢进门来,他身为长亭侯的亲随侍卫,原本就隐在暗处保护两位公子,顾琢一叫他便出来了。 “劳烦长夜叔看看姑母现下如何?”顾恒向顾长夜恳请道。 顾长夜点点头,走近前把了把脉,又掀了掀眼皮,道了一声得罪。 过了一会儿,他对顾恒道:“珩公子,姑老太太中了毒,好在服下不到两个时辰还有救,但时间不等人,若是迟了些怕是回天乏术。” 顾恒点点头,顾琢亦出门吩咐了两个长随,抬了一把躺椅进来,将老夫人扶在了躺椅上靠坐着。 顾长夜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褐色药碗,又取了桌上的茶水,将药丸送服到老夫人口中咽下。 顾恒紧张地问顾长夜:“长夜叔,你给姑母吃的是什么药?” 顾长夜回答道:“一种危急时用来保命的药,我随身带在身上,本来是给侯爷用的。” 顾恒心中一动,“侯爷又如何了?” 顾长夜尚未开口,云涵及云沁两兄弟带着几名侍卫已进了门。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云涵第一时间看到躺在躺椅上昏迷不醒的老夫人,心里多少惊了一着。 原本还不够相信云沁当真害了诰命夫人,那毕竟是他们的嫡母,是他们应该一辈子尊敬孝顺的人。 如今不信也得信了,云家这回是遭了大难,非得跟长亭侯府对着干不可。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质问,打断了顾恒原本要说的话,他冷冷瞥了一眼云涵:“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吗?” 顾琢看了一眼顾长夜,对顾恒说:“阿恒,你先护送姑母回去,这里我来照应,还不信这俩小子能翻了天不成?” 顾恒素来信任二哥,自然答应下来。 “长夜叔,你便留下协助二哥,待我安顿好姑母……” 顾琢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这等小事,还不劳烦你出手,有京畿卫相助,我自然会查个一清二楚。” 顾恒心想也是,二哥对姑母的感情非同一般,此间案子他非要亲自插手不可,旁人恐怕也难以缓解他心头焦虑。 遂带着老夫人匆匆离开了齐国公府。 回到顾家,顾瑜已焦急等待了许久,听说老夫人被顾恒抬了回来,连忙吩咐驻府的林大夫前去看诊。 顾恒将顾瑜拉到一旁:“大哥,今晚之事少不得闹腾,故去的老齐国公在士族之中颇有威望,云涵若要掀起一番风浪,咱们须得提前应对才是。” 顾瑜亦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顾恒问:“父亲已然进宫了?” 顾瑜道:“你们走后便入了宫,瞧眼下情况,陛下应当是召见了父亲。” “如此便好办许多,大哥你拿咱长亭侯府的帖子去太医院请太医,这事不能藏着掖着,否则吃亏的是咱们。” 顾瑜心下明了,“我清楚,你且放心。” 说罢便去拿帖子入宫,可转身之间又定住了,“阿恒,你身子弱,不必过于操劳,这些事都有兄长顶着呢。” 顾恒沉默,唤了一声大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这人世间生存了二十八年,顾恒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顶天立地,为了家族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他从来不会在乎自己的感受,更不会顾及自身的安危。若非如此,六年前的那天晚上,他也不会应下张立春的话,服毒自尽。 他难道活够了不成? 过去的那些年,他的父兄也不曾像这样温言软语,他们都是男人,自然不会轻易显露温情的一面。 然而六年的时间,却教素来内敛的大哥说出如此言语,顾恒心里着实惊了一刹,随即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他轻声道:“顾家的事,都是我的事,大哥不必担忧,我心里有数。” 顾瑜叹了一口气,“你打小便是如此,喜欢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难道你不曾想过你还有两个哥哥?也许你应该为自己想想吧。” “我为自己想什么?”顾恒不解。 顾瑜道:“阿恒,你这一辈子总不能只为了顾家而活,倘若有一天我们都离开了你,你一个人……岂不是太孤独?” 顾恒明白过来了,笑了笑,“大哥,我没那心思。再说,我都死过一回了,如今多活的日子都是上天恩赐,只想陪着父亲,还有大哥、二哥……” 顾瑜还想说什么,顾恒已推着他往外走。 “大哥,姑母还躺在病床上呢,你赶紧进宫办事去。” 顾瑜拗不过,只要任由顾恒撇开了话题,心想这件事以后自有机会,到那时三弟怎么也逃不过。 -- 第35页 他念着府中大事,急急忙忙拿了顾家的帖子去太医院拜访,却不曾想此后再无机会探讨。 凌晨,老夫人的病情得到控制,林大夫一脸疲惫地交代了剩下事宜,眼皮都快掀不开了。 顾恒连忙道谢:“府中正值多事之秋,多谢林大夫操劳。” 林大夫摆摆手,“珩公子客气了,不过是属下应尽的职责罢了,姑老太太的病情我会详细写下,晚些时候叫人呈给你,以便后续事宜。” 顾恒再拱手,“实在感谢林大夫。” 林大夫便说不用,正这时候,顾长夜进来,顾恒见到他,连忙问道:“云家那边可料理妥当了?” 顾长夜点点头,“珩公子,琢公子那边请你过去。” “什么情况?” “琢公子将云家上下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找出了不少证据,便是那个侍女也招供了,只是云家那两兄弟闹得厉害,怕是不能善了。” 顾恒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咱们顾家此次能调动京畿卫,那自然是受上天眷顾的。” 顾长夜明白顾恒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说,陛下不会袖手旁观。”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正堂,顾琢正跟顾瑜说着话,见顾恒过来,忙问:“父亲还尚未回府?” 顾恒四周扫了两眼,“一直未曾看到,大哥去宫里可曾听闻?” 顾瑜摇了摇头,“我径直去了太医院,回来后也不曾多想,原来父亲尚未归府,莫不是出了事?” “不至于。”顾恒道,“他去的是皇宫大内,卫明桓不会让他出事的。” 顾长夜见此,忍不住开口:“三位公子,不如属下前去接应。” “这样也好。”顾恒知道这人的本事,立时应了,“长夜叔整夜奔波,实在是辛苦了。” “属下身强体壮,这等事不过是应尽的职责。”顾长夜抱拳行礼道,随后微一颔首,撤出了正堂。 顾恒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感慨地问道:“长夜叔跟着父亲多少年了?” 顾瑜道:“我尚未出生之时,长夜叔就随父亲左右,那时候他才十几岁,说来比我们兄弟陪伴父亲的时间还长,父亲最信任他不过。” “是啊。”顾恒自然点头,“长夜叔心思缜密,即便我如何小心隐藏,也不免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倘若父亲认为妥当,便是将我的身份告知长夜叔也无妨。” 顾瑜沉吟片刻,“此事后议,现下还得问问云家的情况,二弟,你来说说。” 第18章 朝上御状告不成 顾琢自然接过话头,开始说起自顾恒走后的情况。 “那个侍女也开口了,如今被京畿卫王将军押着,从姑母院子里、沁夫人院子里搜到不少证据,真真是让人气愤,我不知这几年姑母在他们云家过的什么日子,真当我顾家没人了不成?” 顾琢想到云家种种,气得脸都红了。 顾恒沉默,他知道消失的这几年,缺失的这几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无数次顾家陷于危难,父兄走在刀尖之上。 而他从不知道,也无能为力。 “无妨,明日朝堂见真章。”顾瑜沉声道,语气里也不免多了几分气愤。 反倒是顾恒面无表情,他略一思索,道:“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怎么讲?”顾瑜问。 顾恒摇了摇头,“我说不出来,不知道父亲何时回来。” 顾瑜顿了顿,道:“不管任何时候,长夜叔都会将父亲带回来的。” “怎么?还要闯大内?”顾恒说完便想起了卫明桓那死对头,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嘴角,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感觉要是皇宫大内被顾长夜来去自如,那人怕不是会被气得直跳脚。 顾琢道:“我手里捏着不少他们齐国公府的龌蹉证据,这事不掰扯清楚,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更何况他们谋害姑母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还能翻了天?” 顾瑜叹了口气,“话虽是这么说,但咱们这件事最终还是要有个解决办法。你们应该明白,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牵扯颇多,云家也不算是什么小门小户,今天是他们理亏,但未必就能达到我们想要的目的。” “重点在于……”顾恒转瞬间已经明了顾瑜的言下之意,“这件事的结果,总会要有个度,否则站在我们对面的就不只是云家一家人,而是整个京都世家。” 话说到这里,在场兄弟三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理智与情感从来都能分析透彻,什么话开个头就能知道个尾,面对京都如此复杂的局势,他们心里都很清楚,顾家……不可能与天下为敌。 于是,只得无言以对。 半个时辰后,长亭侯顾衍回来了,顾长夜一身黑衣,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一脸疲惫,脸上尽是倦容。 顾恒第一时间迎了上去,“父亲,你见到卫明桓了?” 顾衍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恒,“阿恒,你今日见过陛下了?” 顾恒眉头一跳,“卫明桓同你说什么了?” 顾衍道:“陛下同我打了个赌,赌明日早朝我顾家将会被群起而攻之。” 顾恒道:“他想做什么?” 顾衍叹息道:“非是陛下要做什么,想来那些人一直对我顾家虎视眈眈,如今亦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了。” -- 第36页 “所以,卫明桓要顾家做什么?”顾恒敏感地问道:“父亲你答应他什么了?” 顾衍摇了摇头,“并未答应什么,陛下也不曾许诺我,不过是说了些话罢了。事实上,在这件事上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的,毕竟士族不会……不会拿一国之君如何的。” “所以,他还想坐山观虎斗?亦或同那些世家一样,意图分一杯羹?”顾恒猜测道,“以他的脾气性格,定然不会放弃一丝一毫的利益。” 顾衍叹了口气,不想再多说。 “今夜事多,眼见天都快亮了,我听长夜说你们姑母已无大碍,那便各自休息去吧,过些时候还要上朝的。尤其是你阿恒,你现下身子弱,必得多多注意。你们两个当哥哥的,得要随时提醒着他。” 顾瑜、顾琢连忙应是。 顾恒还想问些什么,见顾衍一脸疲惫的样子,有些话突然就不想问了,更加不知道从何问起。 这一夜,顾家阖府上下尚未歇息到一个时辰,又堪堪洗漱起身,各自忙碌了起来,便是连游夫人也听说了昨晚之事,急得连忙找顾恒问话,顾恒好生劝慰了一番,又碰到了顾婉,两人对视片刻。 顾婉道:“珩弟有要事处理,母亲这边我来照应,你不必过于担心。” 顾恒道:“多谢长姐。” 顾婉叹息道:“顾家乃多事之秋,我的事不必过于挂怀……” 顾恒打断顾婉道:“婉姐姐应当清楚,你是顾氏女,你的事便是顾家的事,顾家的事亦是你的事。” 他的语气是如此肯定,似乎带着一种无法阻挡的坚定,顾婉凝视顾恒片刻,遂点了点头。 在那一瞬间,顾婉仿佛有了主心骨,那种安抚与镇定的感觉,似乎与印象中的某个人不谋而合,并不属于她的亲弟弟。 午后,顾家父兄三人从府外归来,顾恒已经猜到了事情并没有向有利于顾家发展,否则绝不会耽搁到这个时辰。 顾衍眼底一片青黑,连夜的奔波让他意识到自己与孩子们的年龄差距,他已经不似六年前那样精神抖擞了。 “陛下果然料事如神。”顾衍进门便对顾恒说道。 顾恒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朝中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顾衍叹了口气,没说话。 顾瑜道:“顾家自从六年前争位失败之后,就一直被京都各世家虎视眈眈,一个从高位上摔下来的家族,自然成了他们口中想要分食的肥肉,之前我们一直隐忍不发,也是为了避免发生今天这样的局面。” 顾恒很快就猜到了顾瑜的言下之意,“所以,齐国公府明明是暗害姑母,理应杀人偿命,却还能让我顾家被口诛笔伐?” “正是。”顾瑜脸色有些难堪。 顾恒也不免沉了脸色,“我早该想到的。” 顿了顿,他又问:“那卫明桓是什么意思?他也站在云家那边?” “三弟,现在不是陛下站在哪一方了。”顾琢抢先道,“而是顾家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至于当今天子是何想法,他还能违背民意不成?” “民意?”顾恒冷笑,“士族便能代表天下百姓的意愿了吗?简直笑话!而京都世家,便能代表整个士族的想法了吗?若当真如此,卫朝天下怕是要灭亡了!” “阿恒!”顾衍斥了一声,“我知你心中愤懑,但这样的话,断不可再说出口了。你这孩子,往日也不曾这般不谨慎,如今死过一回了,反倒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了些。” 顾恒应下,不再辩驳。 顾瑜见顾衍动了脾气,连忙插进话题,道:“我眼瞧着陛下的意思,似乎也并无转圜的余地,他应当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我顾家遭受如此不平等之事。” 顾恒冷冷道:“卫明桓那只疯狗无情无义得很,从未有看不过意的时候,更别谈仗义相助了。在他眼里,只有利益!要是顾家这摊子事于他无利,他又怎么肯趟这滩浑水?” 顾瑜听到顾恒这么说,他也就不说话了,毕竟跟卫明桓争锋相对十数年的人,正是眼前的三弟。除了他,想必没有人更了解当今天子了。 顾衍沉吟片刻,开口:“如今京都世家连成一片,不管齐国公府到底如何,自然是都想将我顾家撕成碎片,好和着血肉吞下去。至于天家……” 顾琢接着顾衍的话道:“事实上,陛下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世家势力削弱,对天家而言也是一大好处。” “其实不然,倘若没了顾家,那世家说话的就是那几个人了,一旦拧成一股绳,便没有天子什么事了,卫朝天下岂不是都由世家做主了?”顾瑜摇了摇头,望着顾恒,眼中似有几分期待,“阿恒,你以为呢?” 顾恒想到昨晚卫明桓深夜前来对他说的话,这也许是顾家最后一张底牌,亦或者是他顾恒唯一的一记杀招。 “我去找卫明桓谈谈。” 随后顾衍等人又将今日朝上争辩的内容同顾恒说过,顾恒心里好歹有个数,他很清楚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有权势的地方必然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即便齐国公府杀害他顾家嫡姑母,只要他们比顾家强大,自然也能颠倒是非,让长亭侯府背锅甚至覆灭。 更遑论,京都世家都站在了齐国公府的背后,他们只不过是借此机会扳倒顾家,然后再接手顾家的利益。 -- 第37页 也许从一开始,从甄家休弃顾婉开始,不,也许是顺亲王打死顾游开始,他们就已经在挑战顾家的底线。 只要顾家有所动作,就会落入他们圈套,然后被一击即中,瓜分而食。 但是,对顾家而言,顾游的事尚且还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毕竟顺亲王至少做了个表面功夫,但顾婉的事已经不能再忍下去了,更别提姑母在云家被下毒暗害。 若是顾家就此隐忍下去,那必然也会被钝刀子磨肉,他们会步步紧逼,最后一点一点将顾家蚕食殆尽。 不管是奋起反击,还是隐忍不发,对顾家而言都只有死路一条。 顾恒此刻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所有戏码,真忍不住叹一声好计谋,果然是京都世家!堪比当年的疯狗卫明桓了! 倘若不是卫明桓针对顾家,那背后的推手究竟又是谁? 顾恒想到了很多,如今京都各世家的人物,别说他个个都了解,但也打了十数年的交道,多少八九不离十了。如此手段,他尚且找不出一个符合的人,只能说在这六年里,一定有其他的变化是他不曾知道的。 如果不是世家的人,那他想要谋求的仅仅是顾家的利益吗?还是整个卫朝天下? 而这一点,卫明桓是否清楚。 换一条思路,顾家能跟京都世家平稳相处六年,是什么契机让他们突然发难?这背后肯定有一个人在暗中操作,是顺亲王卫明楷吗? 顾恒想了想,不敢确定。他相信卫明楷没有那个本事,但他却有凝聚京都世家的能力,毕竟作为曾经的储君,他的势力并没有因为夺位失败而削减殆尽。 卫朝不得血亲相残的祖训,给了他足够喘息的机会。 再加上六年前顾恒自己一力背锅,甚至为卫明楷安排了不止一条后路……现在想想,转手捅顾家一刀的竟然是曾经忠心托付的人,未免也太可笑了。 顾恒收回思绪,一字一句对父兄道:“我有办法,但要去见卫明桓,父亲,你现在就往宫里递拜帖。” 第19章 你跟卫明桓到底什么关系…… 长亭侯府递进宫的帖子很快就被打了回来,卫明桓没答应接见顾家任何人。 顾恒得知这个消息,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他有点猜不透那只疯狗的心思了,按理说,以对方的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到京都城近日诸多事端背后的风起云涌,但为何不愿意跟顾家摊牌呢? 难道说他也想要顾家灭亡不成? 便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了,又或者这背后便是卫明桓做的事,拿顾家开刀,再以顾家的名义向其他世家开刀,如此便能一而再再而三削弱世家,巩固天子地位皇权集中? 顾恒想着这些事,晚饭也不曾吃多少,得了这个消息,顾瑜很快就来了。 身后的小厮提着三层高的大食盒,顾瑜进门第一句话就摆了脸色,“顾家不管到了何种境地,都不会再让你饿着肚子操劳的!” “大哥!”顾恒抬眼看向顾瑜。 顾瑜冷冷道:“你现在身子这般弱,即便林大夫说没有大碍,但到底不比以前那副常年练武的身子了,怎么着也要好生养养才是,咱们家还不到山穷水尽弹尽粮绝的地步,总会有办法的。” 顾恒嗯了一声,点点头。 小厮赶紧将丰盛的饭菜摆上了桌,顾瑜又道:“我盯着你吃,必得要吃下两碗饭才行,这些菜也得吃光了。” 顾恒一脸懵逼地看着顾瑜,从前二十多年都未曾因为这么点小事被大哥训斥,如今却被当成一个不会吃饭的小孩似的,这种待遇和感觉实在是又陌生又新奇。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点菜,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顾瑜,“大哥,你当真这般看着我?” “当真。”顾瑜实在认真。 顾恒叹了口气,“我都几十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你这般管着吃饭的事?” “你若好生吃饭,我自然是不管你的,但我听沉玉说你晚饭也才吃两口,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回来,难道我忍心看着你……“后面的话不消说了,身为顾家长子的顾瑜也说不出口。 顾恒定定的看了顾瑜一会儿,“大哥,我会好好的,你跟父亲、二哥都放心,这次我绝不会轻易交代自己的性命。” “不管顾家到了何种地步,你都不要再做六年前的傻事了。”顾瑜认真道。 顾恒弯了弯嘴角,“大哥,你怎么断定我会做傻事?” “因为我了解你。”顾瑜见顾恒笑得吊儿郎当,立马板正了脸,“少跟我嬉皮笑脸的,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当哥哥的这么多年还看不清楚么?你比我、比阿琢还要看重顾家,这一点我很清楚,为了顾家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 顾瑜有意识顿了一下,“你也得为自己着想,这六年来,父亲并不好过。他很后悔当初应了你的请求,其实顾家不妄图更进一步,不掺和夺嫡争位,也许你现在已经娶妻生子,又或者成为了镇守边关的一员大将了。” “犹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父亲的那一身盔甲了,你曾说你要练好武功,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顾恒长叹一声,打断了顾瑜的回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顾家原本并不是精于谋算的权臣,而是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武将,我们终其一生也宁愿死在沙场之上,可是……” -- 第38页 顾恒闭了闭眼,“大约是命运裹挟着我们,必须得往前走吧。顾氏一门今朝出一后一妃,夺嫡争位又怎能置身事外?大哥,你与父亲、二哥也不必自责,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 “那你现在又想选什么?”顾瑜突然开口。 顾恒愣了愣,没有想到顾瑜会这样问,看着素来熟悉的大哥的眼神,他仿佛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一般。 大哥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我……”顾恒难以开口,更说不清楚,但看到顾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只好继续道:“京都世家垂涎我顾家已久,如今因齐国公府一事已然连成一片,想来他们正是齐心协力攻不可破的时候,我必然从他们那里讨不好,更寻不到任何突破口。” “所以?”顾瑜继续追问。 顾恒想了想,“如今唯有卫明桓……现下朝中吵得不可开交,正是因为天子不曾表态,若是那疯狗能站在我们这边,再小心运作一番,不说将齐国公府脱一层皮,至少也能为姑母出口恶气。” “你便这么相信陛下的实力?若是陛下也想要我顾家死无葬身之地呢,别忘了当初你顾恒可是他恨得牙痒之人。” 顾恒呵笑一声,“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总得拿出可观的东西,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能打动对方吧。” “所以你已经想好拿什么打动陛下了?还是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顾瑜步步追问。 顾恒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顾瑜,“大哥,你想说什么?” 顾瑜在房间里踱了两步,“好生吃饭,莫因为同我说话就偷懒。” 顾恒很无奈,他只长了一张嘴,偏偏顾瑜又非要问他,他一回答可不就不能吃东西了嘛。 乖乖刨了两口饭之后,顾恒再次问顾瑜:“大哥,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你……”顾瑜犹疑着开口,“你到底同陛下有什么关系?” 顾恒听到这话,不免笑了,“还能什么关系,多年宿敌,恨不得对方遭难,死无全尸自然是最好的。” “可我听闻,当年你身死大理寺,陛下带着楼涤玉和如今的羽林卫众人,差点儿去砸了顺亲王的门!” 顾恒愣了愣,“还有这事?” 顾瑜肯定道:“自然是有的,顾家也不是聋子瞎子,当年的事关于你,各方反应特别是身为六皇子的陛下,我们都打听了些。” 顾恒听罢点了点头,没说话。 顾瑜又道:“你回来这事,陛下知道吗?” “自然是不知道的。”顾恒很肯定,“我只同你们说过,旁人一句也不曾知道。” 很快,他又想起了当初醒来之时,正值楼涤玉在屋顶监听,他同沉玉说的那些话足够引起对方的警惕和重视了。那人与卫明桓关系密切,这等事怎么能不告知后者? 难道说卫明桓已然猜中自己的身份?可细下想来,若真的猜中了,昨晚他也不至于向自己说出表白的言语,毕竟这事也挺难为情的,那疯狗死要面子活受罪,若是当真知道今日的顾珩便是曾经的死对头,恐怕心里那点情意也会跟着消失跆尽了。 哪还轮得到自己活到今日? “阿恒,你应当清楚,京畿卫直属陛下调遣,莫说阿琢,便是父亲下令,也是调不动的。更何况如今京畿卫掌兵的,正是王家那小子,那人素来同我顾家没什么交情,背地里传言是陛下的人,若非陛下首肯,恐怕昨夜兵围齐国公府是不可能的。” “你想说……”顾恒缓缓道出,“卫明桓其实一早便站在我们这边?” “那指证的侍女在京畿卫手里,我今早又收到消息,昨夜楼涤玉又出动了。” 顾恒沉思道,“天子翻宫墙,楼涤玉不可能不跟着。” “你果然同陛下有联系。”顾瑜立刻抓住了重点,“昨晚你见过陛下了?” 顾恒叹了口气,“是的,但大哥,那疯狗虽有迹象,可在没有足够利益的情况下,他还是冷血得很。” 顾瑜想了想,还是说了:“三弟,你可知道昨晚父亲进宫,陛下都同他说了些什么?” 顾恒敏锐地问:“除了打赌,还有什么?” “陛下给父亲指了一条路,他说如今的选秀诏令,正是破解顾家之困的最好方法。” “好你个卫疯狗!”顾恒立时骂了起来,“原来早就做了盘算!难怪今日连帖子也不接了,便是等着我们做选择不成?” 顾瑜道:“阿恒,大哥也不是瞎子,你回来这几日,陛下三番五次地潜入顾家,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楼涤玉为何大老远跑了一趟寒山寺,细算起来,若不是针对顾家,那便是针对你一人了。” “所以,大哥不想看到六年前的事情再发生了,当然,这也是父亲的意思。”顾瑜认真地说道,“阿恒,你不必再为了顾家,让自己受委屈了。” 最后一句话,不知怎的忽然让顾恒有些想流泪的冲动。 这么多年,他从未为自己而活,猛然听到这句话,还是大哥亲口说出来,他竟忍不住万分酸楚涌上心头。 可到底,他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一切归于无言。 沉默良久之后,顾恒道:“大哥,我自有办法同卫明桓谈判,只要他见我一面。” 顾瑜没说话,他走到窗前,忽然提起一件往事,“我曾记得当年陛下还是被遗弃在边关的落魄皇子时,曾有一年带着三千士兵进了北疆,将狄人杀了个片甲不留,三进三出之名到今日仍被众人津津乐道。然而那时候,陛下其实太过冲动了,狄人早就声东击西,埋伏了十万兵马在玉海关外……“ -- 第39页 顾恒眉头一跳,“大哥,你想说什么?” “那是永和二十九年,若非有人在玉海关死守一月有余,陛下恐怕早就尸骨埋于北疆荒原了。”这句话说完,顾瑜回头,定定地看着顾恒。 顾恒勉强避开了顾瑜的视线,“往事又有什么可提的?” “那时候,你已然是四殿下的幕僚,去玉海关的目的也很清楚,陛下早在十多年前就该死的,然而却一战成名,最终在夺嫡之争中反败为胜。你说你当年是心软了,后来四殿下不足够信任你,想必也是从那时候起的。” “也许吧。”顾恒叹了口气,“玉海关后,是万千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我怎敢因一己私欲,将他们置于死地?死守玉海关,是我唯一的选择,庆幸的是,卫明桓也并未让我失望。” 顾瑜摇了摇头,似是不赞同顾恒的话,却也不想再辩驳了。 顾恒想了想,又道:“也许这正是卫明桓的高明之处,他便看准了我一定会帮他,所以……没能将他扼杀在边关,是我当年犯下的最大的错。然而,并不后悔。” 第20章 臣以选秀的身份进宫…… 夜色渐深,顾恒不想再回忆往事,一切已成定局。 他也不想去思考顾瑜突然提及玉海关背后的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顾家之困。 “大哥,你将咱府上的帖子给我。” “你待如何?” 顾恒道:“自然是进宫。” “陛下已然拒了父亲,又怎么会答应……”话未说完,顾恒立即道:“我亲自去递帖子,若是不见我,我便守在议政殿门口,明日早朝前总能见到他。” “若是陛下休朝呢?” 顾恒眼眉一挑,嘴角一勾,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只疯狗没那么胆小,怎么肯躲着不见人?” 说到做到,顾恒从顾瑜手里拿了长亭侯府的帖子,带着沉玉不消多说,直接套了马车出门。 更深露重,天上一弯新月清清浅浅地挂在厚重的天幕之上。 哒哒的马蹄声一下一下敲着坚硬的石板路,顾恒靠在马车里身体微微晃动。 他闭着眼睛,外表看来神色淡然,实际脑子里已经想过与卫明桓谈判的数十种可能。 现在,是他顾恒有求于那只疯狗了。 这种求人的角色,他向来做得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极少的,所以他握在手里的筹码也并不如何丰厚,唯一有利的大概只在于他对卫明桓十数年的了解。 顾恒冷静地分析着,突然马车停了,沉玉从外面掀了帘子探进头来,“珩公子,京畿卫在前面拦住了我们。” “京畿卫何人?”顾恒问。 “王将军。” 顾恒闻言笑了笑,伸手掀开帘子,看到了逆光站着的王秉忱,他手里提着一只灯笼,身后跟着两个军士。 见顾恒露面,王秉忱开口:“珩公子见谅,此刻已然宵禁。” 顾恒客气道:“多谢王将军提醒,顾某有要事进宫,还望行个方便。” “怕是不能的。”王秉忱面无表情。 顾恒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那两名军士,“想来是有人要见我。” 王秉忱也不多说,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一个请字,顾恒见此,意欲下车步行,沉玉拦了拦,“珩公子,这夜深人静的,咱们若是碰到了危险,恐怕侯府也来不及相救。” 顾恒微微一笑,推开了沉玉的手,“放心,王将军为人正直,向来不屑阴私手段。再者,我若在王将军手里出了事,那王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指不定眼下的局面又会有新的翻转呢。” 王秉承一身盔甲,在前头提着灯笼默不作声地走着,他自然能听到顾恒的言语,却未回应半个字。 一行人转过几条巷道,走到一座宅院的侧门,王秉忱轻轻推开,院子透出屋内些许的灯光。 “珩公子,请。”一路以来漫长的沉默,最终被这句话打破。 沉玉守在顾恒的身侧,下意识抓住了顾恒的胳膊,小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像鬼宅。” 王秉忱看了一眼沉玉,道:“请珩公子放心,末将自不会让你伤到一丝一毫。” 顾恒微微一笑,“有王将军在,即便是鬼宅我也闯得,更何况屋内那人……也不是鬼吧。” 他拍拍沉玉,“你在院子里等我。” 王秉忱带来的那两名军士,也自然地守在了院子门口两侧,如同两尊门神一般。 顾恒朝着亮灯的屋子走去,凭借着短短十几步距离,他已然打量了整个院子。看起来最寻常不过的小户人家,并未疏于打扫,各处角落都显得很干净,却不像个长住人的地方,没有丝毫生活气息。 应当是那人临时见人的秘密场所。 王秉忱站在屋外,规规矩矩拱手行礼:“六爷,人到了。” 这一声六爷,几乎让顾恒一激灵,尽管意识到来人的身份,但还是惊诧于此人对于京畿卫以及整个王家的亲密关系。 六爷,那可是楼涤玉及其整个暗侍卫对他的称呼。 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忠诚。 王秉忱没有靠近那扇门,甚至连帮顾恒推开的动作都没有,他行了礼之后,就静静地站在一侧,顾恒看了他一眼,最后走上前。 其实那门是虚掩着的,他不需要费力地可以完全推开。 -- 第40页 可当他伸手之时,里面的人却打开了。 “进来。”低沉的嗓音,正是那人的声音。 顾恒顿了顿,随后走了进去,屋里是亮堂的。 高大的男人刚刚转身,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眉目锋利,静静地看着他。 除却他,屋内再没有第二人。 顾恒心想,能让如今的天子陛下亲手开门迎客的,想必自己是第一人了。 “臣顾珩,见过陛下。”膝盖还未弯曲,卫明桓就开口,“起来。” 顾恒也不矫情,径直站直了身体,与卫明桓对视。 卫明桓道:“你似乎对见到朕,并不惊讶。” 顾恒道:“陛下对见到臣,也似乎在意料之中。” “不。”卫明桓摇了摇头,“朕今日拒了你长亭侯府的帖子,便料想顾家不会善罢甘休,本以为今夜会面的可能是老侯爷,又或者是两位顾家公子其中之一,却没想到是你。” 顾恒道:“但眼下看来,陛下想通了。” “是。”卫明桓毫不否认,“朕亲手将软肋送到了你手上,顾家如果还不把握住,那岂不是自甘堕落?所以想来想去,今夜来见朕的,必然是你顾珩了。” 顾恒不置一词。 卫明桓接着道:“身为顾家旁系,原本只需要跟随嫡系的步伐,不必事事出头冲锋陷阵,但你还是出现在了朕的面前。想来老侯爷终究还是更看重顾氏一脉的兴衰成败,而不是计较一时的名利得失。” “陛下,你错了。”顾恒道。 “哦?”卫明桓挑眉。 “今夜的举动,是我一人所为,与侯爷无关。倘若他知情的话,必然会阻拦,顾家可以亡可以败,却绝不会丢了做人的底线跟原则。名利也好,权势也罢,顾家儿郎从来都不是不折手段之人,陛下与顾家交手十数年,应当很清楚才是。” “你是说顾家嫡公子,顾恒?”卫明桓轻笑一声,说不出什么意味来,他摆摆手,“罢了,不管何人授意,或者是你自作主张,朕都不想深究,也不需要知道。坦白讲,朕可以救顾家,但你要拿出足够的筹码来。” 顾恒早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可真到了眼前,却一一推翻,说出了从未组织过的一番话。 “顾家于陛下而言,不是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任其自生自灭,眼下朝中局势似乎只针对顾家,但纵观天下,陛下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站在顾家这边,力保顾家不被京都世家瓦解才是。” 顾恒丝毫不斟酌措辞,直接了当道,“除却顾家,还有如今支持陛下的曲阳王家之外,京都其他世家或多或少都曾效力于顺亲王,又或者不曾力挺陛下登位。他们对陛下的芥蒂与忌惮,大约是从当年陛下力战狄人回京受封大将军王开始的,那时候陛下意气风发得意忘形,暴露了一些雄心壮志。” 卫明桓眉目一凛,“你知道得挺多。” “毕竟年纪也不小了。”顾恒轻飘飘一句带过,“陛下是想要削番的,臣说得对吗?” 卫明桓盯着顾恒,神色一动不动,像是在细细打量。 半晌,他道:“你继续说。” 顾恒见卫明桓这般神色,略微有些猜不准他的心思,但以自己多年对卫明桓的了解,此人冷血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因此,利益应当是第一位的。 “长亭侯府以武立族,多年功名荣华都是一代又一代人从战场上拼杀得来的,我们不是七弯八绕的文人,不懂那些曲折隐晦的谋术。而这一点,正是我顾家与京都各世家本质上的不同,他们会合纵连横,而我们只擅长单打独斗,曾经顾家辉煌时,他们曲意逢迎,但当顾家落败后,就成了所有人的眼中肉,一道活生生的靶子。陛下,这六年来,倘若没有顾家这道靶子立在前面,你的皇位能坐得如此安稳吗?” 这话太过逾矩了,便连卫明桓都忍不住斥了一声,“顾珩,你好大的胆子!什么话都敢说!” 顾恒不以为然,“陛下心里很清楚,此刻若让那些人生吞活剥了顾家,来日世家与天家之间的矛盾就会日渐胶着,毕竟这六年来,陛下已经提拔了不少寒门学子,也试图做了不少吏治改革。种种迹象表明,卫朝这一任君主,对世家蓬勃嚣张的势力绝对不像以往那么友好,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为了利益,世家必然会反击。” “淳明年诸侯之乱,群雄割据,民不聊生,距今也尚未过五十年呢。”最后一句话,顾恒说得很轻,但分量却是最重的。 刹那间卫明桓就变了脸色,他没有开口,顾恒也不再说话。 彼此沉默对视,良久,卫明桓道:“你顾家能助我何?难道长亭侯府就不算世家了吗?” 话说到了正题上,顾恒正色道:“陛下,说到底顾家与你的恩怨,甚至比京都各世家更甚,但为何今日臣以一己之身站在了这里?绝非是仰仗陛下当夜亲手递上的软肋,而是臣明白陛下的心思,世家之于天下百姓,犹如恶疾难消,终日受其所扰却又不能根治。根治必然需要一人铁血手腕大刀阔斧地铲除弊端,而陛下,正是那人,而顾家,以保家卫国为族训,势必追随陛下。” 卫明桓静静地看着眼前人,眼前人是一副柔弱的书生模样,连皮肤都是少见阳光的白皙。 这样的人,应当是常年居于宅院吟诗作画,抑或偶尔打打马球,连围猎都是少有的活动。 -- 第41页 但他却站在自己面前,激情昂扬地说着家国天下,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那一份少见、隐匿的柔情,突然之间喷薄而出,连带着目光都缠绵了起来。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嗤笑,“顾珩啊顾珩,你这口才,快赶上你顾家嫡公子了!” 顾珩也不推诿,直接应承下,“多谢陛下夸奖。” “但……即便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终究是你一人之词。”卫明桓凛然道,“出尔反尔的事,朕见得多了,没有永远的联盟,只有永远的利益。朕当然相信你顾家是一片赤诚忠心可表,但信任从来都是最不值一提最愚蠢的行为,权势会蒙蔽人的双眼,更何况是滔天的权势。顾珩,你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朕在说什么。” 顾恒心里一咯噔,他其实很清楚,当下来找卫明桓谈判,不过是空手套白狼,他有的也只是唇舌功夫。 卫明桓一如既往地理智、冷静,即便被人戳穿了心思,依然不动如钟,让人辨不出情绪。 这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顾恒在心里叹了口气,“陛下,你想要什么?” 卫明桓摇了摇头,“不是朕要什么,而是你顾家能给什么。” “你我都很清楚,朕需要顾家成为一把锋利的刀,顾家也需要朕给予庇护,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消多说,朕也完全不否认你刚才的话。但来日大功告成,顾家必然会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甚至包括朕,也未必会青史留名,你顾珩或许不在意,然而你顾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庞大的族系,朕拿什么相信你们?若是有一日,朕亲手养了一头反噬自己的狼呢?” “顾珩,本质上来讲,顾家与王家、与京都各世家,甚至于顺亲王,并无任何的不同。” 卫明桓一锤定音,目光落在顾恒身上,像是一把刀子缓缓剥开他的皮看到了内里去。 顾恒垂着眼睑,沉思着,良久,再良久。 他抬眼,看向卫明桓,缓缓道:“臣进宫。” 卫明桓愣了愣,“你说什么?” 顾恒解释道:“臣以选秀的身份进宫,从此顾家只会站在士族的对立面,而与陛下绑在了一起。只要臣在一日,便可保证顾家全族皆听命于陛下号令,陛下诏令之所达,便是顾家军心之所向。万望陛下有生之年,达成所愿。” “你……”卫明桓突然说不出话来,心里涌出太多情绪,却无法一一分辨。 顾恒问:“陛下以为如何?” 卫明桓闭了闭眼,“这是你最有利的筹码,朕……无法拒绝。” 第21章 (倒V开始) 哪怕有一天…… 顾恒走后, 卫明桓独自在屋里坐了许久,直到油灯的灯芯闪闪烁烁,仿佛摇摇欲坠地将要熄灭。 从窗外闪进来一道黑色的人影, 他单膝跪地,俯首向卫明桓行礼:“六爷,夜深了。” 卫明桓像是突然回过神来,问:“他回府了吗?” “属下一直护送珩公子进了长亭侯府, 珩公子很安全。”楼涤玉回答。 卫明桓点了点头,侧过脸看着那一盏似乎要燃尽的油灯,轻轻说道:“老楼,你方才听见了吗?” 楼涤玉沉默着,没有回答。 卫明桓继续道:“他说要应选秀诏令进宫,他说他将一生追随朕……” 楼涤玉忍不住开口:“珩公子说的是顾家。” 卫明桓仿若未闻, “朕要削番, 他长亭侯府亦是番地诸侯, 长亭郡更是家臣府兵最为强盛之地, 京都世家觊觎不可谓没有道理,但他居然支持朕。他还说,世家之于天下百姓, 犹如恶疾难消,这句话说到了朕的心坎上, 他是懂朕的。” “是。”楼涤玉只能附和。 “其实朕并没有那般心善, 曾经想要登上这个位置,不过是想要获得自由,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才发现一国之君须得为自己的子民负责,世家分封天下太久了, 久到那些封地上的百姓不知天子只知诸侯。年前黄岩县暴、乱,上万百姓流离失所,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有任何作为,因为那属于乾安郡,世家的封地。” 卫明桓说到这,眼眶稍红,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 “而暴、乱的起因,竟然是因为乾安郡赋税已达七成,百姓甚至要易子而食。朕本欲惩治乾安伯,却没想到京都世家纷纷为甄家说话,就连曲阳王家也不例外,这样一个贪图享乐残忍无知的暴徒居然还有脸活在世上?”卫明桓眼神冷得像寒冰,“朕贵为天下之主,居然连自己国土上的人命之事都不能管?世家诸侯竟然嚣张到了如此地步,朕还当这个皇帝有何用?” 楼涤玉垂着头,眼眸沉了沉。 “固然朕也是个无情无义之辈,曾经也无所谓人命关天,没有本事的人自然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但……黄岩县那是上万条人命,那姓甄的如何做法?竟然是派出府兵强行镇压,将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一一屠杀。而这件事,朕无力说一句话,只因世家封地,除非褫夺爵位,天子无权干预。” “可是,褫夺诸侯爵位,何其之难?若非像今日顾家这般被群起而攻之,朕没有任何机会。”卫明桓很清醒,同时也很无奈,“天下三十六郡,世家分封三分之二,除了京都城和边疆偏远之地,天子属地不及世家十分之一,顾珩说得很对,倘若非要针锋相对,朕做不了这天下的主。若有半壁江山是姓卫的,朕就该有底气堂堂正正地削番了。” -- 第42页 曾经他厌恶世家,是因为自己被世家掣肘,而如今铁了心非要拔除这颗毒瘤,是因为世家于国于民无利,只剩下荼毒。倘若让这样的局势持续发展下去,卫朝这天下怕是要改写了。 “想要惩治乾安伯,如今顾家女被休弃之事,似乎是个突破口。”楼涤玉缓缓开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卫明桓微微勾唇,笑了笑,“还不够。” “原本顾珩不来找朕,朕也会护着顾家的,只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到了必要的时候,自然也是该舍则舍。如今……”卫明桓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被他算计了,朕怎么不知道这小崽子竟然狡猾得像只狐狸?那说话的语气、习惯,似乎还有几分似曾相识的错觉。” 楼涤玉道:“像一个人。” 卫明桓愕然顿住,盯着楼涤玉,那眼神似乎在制止对方。 于是楼涤玉没有说出口。 “这些年他一直在长亭郡,并没有其他来往,身世清白得一张纸写不满。”卫明桓道,“这可是你亲自查的。” 楼涤玉应承道:“是,顾家几位公子都是人精,珩公子自小生在顾家,聪明绝顶能言善辩亦属正常。” 卫明桓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 楼涤玉看了看外间的天色,“六爷,再待下天都要亮了,宫里恐怕不好交代。” 卫明桓嗯了一声,起身,楼涤玉上前开门,院子里,王秉忱规规矩矩地站在稍远的位置。 忽然,楼涤玉想起什么似的,低声对卫明桓道:“属下以为,以六爷之精明必然能识破珩公子的算计,只不过是不愿意罢了。” 卫明桓横了楼涤玉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 顾珩回到长亭侯府,父亲书房的灯还亮着,顾长夜靠在门旁,冷漠地看着主仆二人归来。 沉玉挺怕这个素来精明又不苟言笑的男人,几乎下意识就往后缩了一步,如非必要,他绝对不想跟顾长夜接触,听周围的小厮丫头说,这个男人可是顾家最厉害的人,是侯爷养了很多年的死士。 “珩公子,侯爷要见你。”顾长夜扫了一眼沉玉脸上的神情,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地移开了目光,随后向顾珩说道。 “长夜叔久等了,我这就去见侯爷。” 顾珩很清楚,今夜之行一定瞒不过顾长夜。既然顾长夜知道了,那父亲必然会知晓。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应对的办法,父亲性子执拗,但也不是专治蛮横的人,只要同他讲个明白说个清楚,想来会得到对方的谅解。 只是进宫这件事该如何启齿,他实在想不出。 非是他脸皮薄,相反他是个相当无耻的人,年少之际也被骂过臭流氓。就算当年在大宁寺被父兄撞见扮女装也不曾脸红一下,照常请安问好。 但问题在于,如何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为了顾家在牺牲,而是他欣然选择的结果,这才是最难的事情。 书房就在眼前,门开着,似乎在专门等着顾恒。 顾恒往前踏了一步,随后又顿住,回头对沉玉说:“你先回去休息,今晚的事不要多嘴。” 沉玉连连点头,“奴才明白,奴才定当守口如瓶。” 如此交代一番,顾恒还想说什么,沉玉瞅了一眼身旁的顾长夜,不愿跟黑脸神多待,连忙告退。 顾恒无法,进了屋。 大哥是在的,二哥也是在的,父亲率先盯着他。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顾衍抬了抬手,“长夜,给阿恒沏一壶热茶来,外头夜深露重,须得暖暖身子。” 顾长夜应了是,很快就端着茶盘过来,热腾腾的茶水冒着热气,是顾恒早年喜欢喝的。 顾恒接过,“谢长夜叔。” 顾衍道:“你去外头守着。” “是。”顾长夜默然离开。 屋内四人无话,顾恒小心饮了一口热茶,父兄三人六只眼睛全都盯在他身上,他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父亲,大哥、二哥,你们这般看着我作甚?” 顾衍道:“看你还是不是我那个三子。” 顾恒噎了一下,“父亲,怎么了?” 顾衍也不同他绕弯子了,“说吧,你深夜出门见到了陛下?你们谈了什么交易?” 顾恒道:“父亲应当猜得八九不离十,陛下应了。” 尽管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听到的这一刻,顾衍仍然吃了一惊。 顾琢连忙问:“陛下白天才拒了咱们府上的帖子,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齐国公府那边都快摆酒庆贺了。便是甄家都大言不惭说咱们顾家怕是要成为卫朝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褫夺爵位的侯府,怎么……怎么晚上就改了主意?三弟,你到底答应了陛下什么条件?” “卫明桓想要削番。”顾恒直白道,“我应了他,有生之年顾家唯命是从。” 原本他们猜到如今的卫朝君主有削番的想法,但还心存一丝侥幸,认为以天子的势力不足够撼动世家这棵大树,因此削番一词多多少少也未曾宣之于口。 但现在,三弟亲口同他们说的,必然不是假的,天家这是要有所动作了。 “等等,”顾瑜反应过来,“我们长亭侯府可算是世家之首,削番,难道不就是要我们自己对付自己吗?即便天家仁慈,可等到京都世家被天子一一瓦解,顾家能有什么好下场?到那时,狡兔死,走狗烹,偌大的长亭侯府恐怕也到头了。” -- 第43页 说到这,顾瑜看向了长亭侯顾衍。 顾衍抻着心思,没有开口。 顾恒道:“大哥说得没错,但小弟认为顾家保留一族之荣华又有何用?难道你们还想沉浸在京都城尔虞我诈的斗争当中吗?自从淳明帝诸侯之乱后,世家对天家的忌惮与敌意不可谓不深,权势弥漫的地方比血雨腥风的战场还要可怕……” 顾恒放松身体,轻轻靠在了椅背上,“顾家以武立族,即便没有今日之地位,自然还能从边关从军中重新闯出一番名堂。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屋内众人无言,顾恒一一扫过父兄的神情,再次开口:“危急存亡之际,容不得我们想太多,那些成天养在京都城的蛀虫们,是时候出去见见太阳吹吹冷风了。” 父兄若有所思,顾恒趁热打铁,突然冲顾衍唤了一声“父亲!” 顾衍抬眼。 顾恒正色:“如若上位者无心为国为民,只会争权夺势,那不光是我顾家到头了,便连卫朝也到头了。此刻危急存亡的,不光是我们,还有我们效忠的家国。卫明桓何尝不知道削番引起的动荡远比大军压境还要来得凶险,但……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顾衍喃喃重复。 顾瑜和顾琢也琢磨着这番话,一时间屋内又沉默了。 “这是陛下同你说的吗?”顾衍问顾恒。 顾恒想了想,回答:“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年岁也相差无几,这么多年交手的次数多如牛毛,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我也清楚得很。哪怕有一天,那疯狗背信弃义,我顾恒也担得起。更何况,我们会绑在一条船上,他除了我顾家,别无可用之人。” 很多时候,他说担得起的时候,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也许他还没有很好的办法处理,可他总会扛过去的。 这是他素来做的事情,已然养成了习惯。 然而这一次,顾衍却摇了摇头,“阿恒,顾家不需要你再担着了。” 顾恒错愕。 顾衍道:“这次你回来,就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顾氏一族屹立几百年不倒,靠的不是运气,亦不是能力,而是忠诚,是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忠诚,是对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的忠诚。唯有赤子之心不变,薪薪之火才能永传。” “阿瑜、阿琢,希望你们记住这一点。” 顾瑜顾琢应下。 顾恒琢磨着差不多了,开始试探性地提:“父亲,你方才说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那……” 见三子不好意思开口,顾衍好奇了,有什么事能让这厚颜无耻的小崽子吞吞吐吐的。 “有话直说。” 顾恒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说出口。 饶是顾瑜顾琢也耐不住性子,连忙追问:“到底何事?” 顾恒小心翼翼:“我、我想进宫,这可以吗?” 第22章 再不会有比这一夜更艰难…… “进宫?”顾衍纳闷, “府里的帖子又没拦着你用,你要进宫自然是想进就……“ 话还没说完,顾衍察觉到不对劲, “你到底什么意思?” 顾恒不太好意思地咳嗽两声,“宫中颁布了选秀诏令,父亲你是很清楚的。” 顾衍愕然愣住,半晌,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顾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恒点头,“父亲,我知道的。” “那你还……”顾衍气得说不出话来,顾恒心中也忐忑, 如果父亲一定要追问下去, 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不想让父亲和兄长认为自己是在牺牲, 更何况, 卫明桓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 “三弟,游夫人已经在四处为你说亲了,陛下也不过是一时胡闹罢了, 选秀之事迟早要收回成命,你何必非要跟陛下一起搅和?”顾琢也很不赞同。 顾恒叹了口气, “权当是我跟那疯狗一起搅合吧。” 顾衍见顾恒这态度, 气上心来,正待要发作怒骂,骂醒这个孽障小崽子。 可顾瑜先开口了:“阿恒,这就是陛下今夜提出的条件?” 顾恒默了默,没说话。 顾琢率先醒悟过来, “定然是了,我早猜到姓卫的对珩表弟图谋不轨,否则楼涤玉去长亭郡做什么,还追到了寒山寺,又一路尾随阿恒回来。可是……不管怎么样,阿恒你是堂堂正正的男人,是顾家的嫡公子,怎么能进宫做姓卫的妃嫔?” “而且,而且你跟他仇怨颇深,若真进了宫,岂不是闹得鸡飞狗跳,天天打架可还成?” 顾琢的担心不无道理,顾恒想想也觉得跟那疯狗没法天天相处下去,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终究会有办法的。眼下过父兄这一关,才是最重要的。 “阿恒,这件事断断是不允许的。”顾衍在惊诧与愤怒之后,几乎用掷地有声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顾家就算是没了,我也不可能同意的。” “父亲!”顾衍的态度太过决绝,顾恒情急之下唤了一声。 可他又怕自己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诚然他是为了顾家,才在当时主动跟卫明桓提出选秀进宫一事,但这件事对顾家并非全无好处,唯独只有顾家人在宫中,时刻在卫明桓身侧,才能跟天家彻彻底底地绑在一起。 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顾家不会过得太艰难,就算真到了鸟尽弓藏的那一天,卫明桓为了后宫的情分,想来也不会对顾家做得太难堪。 -- 第44页 更何况,选男妃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一旦真让卫明桓做成了,那可算是跟士族决裂了。 顾恒盘算过,刨除自己的个人情感,他进宫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为顾家争取的利益也是最大的。 再者他了解卫明桓,可能比卫明桓自己还要了解,这一点是最大的优势,也是他的自信。 相信比顾家送任何一个女人进宫都要靠谱得多。 “你再说什么都没用,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顾衍下了死口,顾琢也在一旁附和着。 顾瑜倒没有说话。 顾恒看着父亲兄长,心里有太多想法却不能一一说出口,如果答应卫明桓的条件不能实施,那顾家又岂能躲过这一次灾难?即便躲过,那下一次呢,到那时卫明桓绝对不会插手了。 他顾家,他长亭侯府,早已成了京都各世家的眼中钉,不可能再和解了。 顾恒心里有点急,可应对家里人,他暂时想不出很好的办法,更何况父兄都是精明之人,绝对不会容他时间想出说辞,所以,眼下是个死结。 除非他们知道自己并非迫于无奈,而是乐意接受的。 顾恒脑子里飞速运转着,目光在父兄身上扫过,在看到大哥的时候,突然想起晚上那一番交谈,福至心灵。 “父亲,大哥、二哥,实不相瞒,这么多年我从未论及儿女私情是有原因的。” 顾瑜挑眉,率先追问:“什么原因?” 顾衍跟顾琢也纳闷,怎么突然提到这一茬了,顾琢道:“你说这个也没用,这不是你非要进宫的理由,我赞成父亲的话,即便顾家要牺牲,也不该由三弟你来。你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六年前,你为了顾家,连命都搭进去了。” 顾恒叹道:“顾家生我养我,我的命自然也是顾家的。” “那你倒说说看,我且看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顾衍道。 顾恒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事实上……” “我不喜欢女人,而卫明桓也喜欢男人。” 前半句是撒谎,后半句是实话。 亦真亦假,相信父兄一时间也判断不出。 情爱之事他从未接触过,自然也不甚了解,甚至于他连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有定论,因此也算不得完全的假话。 书房内静了一瞬,顾衍皱着眉头问:“你什么意思?” 顾恒道:“父亲聪明之至,儿子不想多说。” “阿恒,你的意思是……”顾瑜早有猜测,从他提起玉海关开始,就是在试探。 因此最容易想歪的也是他,但他不愿说出那呼之欲出的后半句话。 顾恒微微一笑,“大哥想什么便是什么,父亲,二哥,我与卫明桓纠缠了半生,这后半生,也允许我同他纠缠下去吧。” “这、这……”顾琢脑子没转过弯来,下意识问顾瑜,“大哥,阿恒到底在说什么?什么男人女人的,什么纠缠不纠缠的,难道说……三弟,你同陛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这话问出来,顾瑜一时也答不出,但却像一颗巨石一样砸在了顾衍的心里。 顾衍死死盯着顾恒,顾恒回视,父子间在沉默中较量。 最终,顾恒道:“父亲,如果让我任性,那么就这一次,可以吗?” 那语气,似乎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 天下父母,如何能抵抗得了子女的哀求?更何况顾衍早就对顾恒心怀愧疚,恨不能倾尽所有为之弥补。 顾衍在心里叹了口气,问:“这……当真是你愿意的?” 顾恒点头,“心甘情愿。” 顾衍上前,拍拍顾恒的肩膀,默了片刻,语重心长道:“从今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刹那间,在听到这句话后,顾恒在心里松了口气。 这一夜几经波折,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屏退了伺候洗漱的下人,他一个人坐着,听着寂静的夜晚发出的细微声音。 恍惚得仿佛觉得是一场梦,他回来了,回到了六年后的顾家,而如今,他还要同那死对头相处一辈子。 他素来不会同人掏心掏肺地相处,便是之前追随卫明楷,到最后也落了个不被信任的下场,如今轮到卫明桓了,不知日后又会是什么光景。 罢了,不想了。 顾恒突然觉得很累,无限的疲惫席卷而来,干脆倒在床上一觉睡过去,总之再不会有比这一夜更艰难的时刻了。 第23章 “陛下与我有情。”…… 次日, 顾恒起得很晚,日上三竿才堪堪醒转,这大概是他活了二三十年起得最晚的一次。 “沉玉。”他唤了一声, 早就守在门口的沉玉听见动静,端着洗脸水进门。 “珩公子,午膳厨房里留了些你爱吃的,奴才一直盯着他们随时保温, 这会儿端过来也应当是热的。” 顾恒嗯道:“是有点饿了。” “对了,奴才听闻今日一早侯爷便去找游夫人谈话了。”沉玉在顾恒面前就是个藏不住话的,只要打听到点什么消息,不管真的假的,都要说给顾恒听。 顾恒问:“谈什么?” 他想到进宫一事,这最大的亏欠应该就是游夫人了, 毕竟他现在的身体并不属于他自己。 顾恒洗漱完了, 沉玉就叫府里小厮将水都端了出去, 另有一名小厮提上了食盒, 食盒里的饭菜很丰盛,沉玉一边端出来一边回答顾恒的话,“奴才听说了, 侯爷要将珩公子你认作儿子呢,到那时候你可算府里的嫡系公子了, 身份不知比现在高了多少倍, 指不定以后整个侯府都有珩公子的份儿。” -- 第45页 顾恒不以为然,“你觉得我能跟瑜公子、琢公子相提并论吗?” “这个……”沉玉有些犹豫。 顾恒继续道:“顾家从来没有争夺家产之事,侯府不侯府的,若是倒霉,顷刻间倒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话沉玉可不敢接, 主子们说得,一个奴才却万万说不得的。 他随口问了几句吃食上的问题,顾恒生怕饮食爱好上漏了陷,立马打断:“你今日管得我愈发宽了。” 沉玉委屈道:“奴才也不想的,是瑜公子非要奴才每日盯着珩公子吃饭,回头还要找我打听,若是我说不出,或者说得不像样,那瑜公子岂不是要扒了我的皮?” 顾恒一听就笑了,“那合该让大哥扒你的皮,让你嘴巴没个停歇。” 这话一说,沉玉确实不敢多问了,默了一阵,还是没忍住,“珩公子,你可知道游夫人答应了没有?” 顾恒停了停筷子,“母亲应当会答应的。” “没有。”沉玉小声道,“奴才听说游夫人不肯答应,在屋里哭了许久,婉姑娘都去劝了好一会儿。” “怎么会哭?”顾恒想不明白,父亲此举不过是想将自己认回他的名下,游夫人应当会高兴才是,诚如沉玉所说,一旦旁系子孙挂在了嫡系,还是当家侯爷的名义,日后自然前途似锦,游夫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沉玉把声音压得更低,像做贼似的说道:“奴才偷偷打听了,仿佛是侯爷认珩公子作子嗣是有条件的,游夫人不愿意。” “什么?”顾恒刹那间想到了昨夜与父兄三人的交谈,他没想到父亲行动如此迅速,一早便找了游夫人商谈。 想来顾家皆是这种脾气性格的人,一旦认定一件事,就是立刻去干,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倒解决了顾恒一个大难题,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同游夫人说清楚,毕竟对方多么希望自己娶妻生子,而自己又是她唯一的儿子。 “珩公子,游夫人同婉小姐听说你醒了,想叫你过去说说话。”静月站在门口。 顾恒点点头,“我吃过午膳就去,劳烦姑娘给母亲说下。” “是。”静月一福身,退出了屋子。 顾恒这餐饭吃得也索然无味,干脆直接往游夫人的院子里去了。 刚进到院子就看了游夫人,她又坐在了窗前,目光落在窗角一丛矮灌木上,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细细打量。 静月守在门口,眼尖瞧见了顾恒,连忙唤了一声:“夫人,珩公子来了。” 游夫人猛一回神,抬眼看见了顾恒,脸上多了一分欣喜之色,随后又被忧伤遮盖了下去。 掀开门帘走出来的是顾婉,“珩弟,你进屋来说话。” 顾婉早不复当日被休弃回府时的愁容,也许是因为府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那点破事早就无足轻重了。 顾恒也突然发现这个素来柔弱娴静的长姐,仿佛转瞬之间变成了一个坚强从容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好像永远不会被击垮一样。 进了屋,游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走了两步,“珩儿……” 才喊一声已经泪眼婆娑,顾恒见不得女人流眼泪,更何况这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连忙迎了上去。 “母亲,你这是作甚?” 游夫人握住了顾恒的手,“你父亲死得早啊,母亲没本事,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受委屈。” “母亲,我不委屈,不是还有婉姐姐吗?有你们在身边,自然是最幸福的事。”顾恒说道。 游夫人却更伤心了,“你姐姐也是个不中用的可怜人,她那夫家那般对她,她后半辈子可怎么活?” “还有侯府呢,以后婉姐姐就生活在侯府,过自己未出阁前的大小姐日子,谁还能亏待你不成?”顾恒笑着对顾婉说,顾婉亦点头,“只要侯爷不嫌弃,我一辈子待在侯府,陪着母亲多好。” 姐弟俩一唱一和地安慰着,到底止住了游夫人的眼泪,将人扶在椅子上坐下,顾恒也坐在了一旁。 “母亲,侯爷都同你说了吧?”顾恒见游夫人闭口不言,干脆自个儿先挑破了。 游夫人愣了愣,“这事我断不会同意的,你是你父亲这一房唯一的血脉,打小也最得你父亲挂念,怎么能……怎么能做陛下的妃嫔?陛下也真真是糊涂了,怎么能选男妃?” 顾恒听游夫人念叨完才慢慢开口,“母亲,我再过两年已至而立,若想成亲早就寻了好人家的姑娘过日子,怎么会拖到今日?旁人说我身子弱,可到底如何我自己心里清楚,在老家那么多年,也是为了避开母亲你为我寻的亲事罢了。” 游夫人更疑惑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恒叹息道:“母亲,如若你担心父亲膝下无子嗣继承,儿子可以向侯爷求情,顾家子嗣众多,嫡系旁系上下几百口人,总有合母亲眼缘的。只要母亲挑中了,便过继在父亲这一房,认作孙儿如何?” 游夫人一听,情绪一下就拔高了,连声音也尖利了起来,“顾恒,你这说的是人话吗?你打的什么主意?非要走那等歪门邪道?好好成亲过日子不行吗?你……” 游夫人气极而泣,忍不住捶足顿胸,“你不过是个最微不足道的顾家子,再有天大的事也轮不到你,我……我着实不该去信让你回京,是母亲的错啊!” -- 第46页 顾恒连忙上前握住游夫人的手,“母亲,别伤着自己,你要打就打儿子,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如今我也只能对不起你,对不起父亲了,因为我不能对不起顾家,不能对不起顾家上上下下。” 游夫人听到这话,立时顿住:“是侯爷逼你的,是也不是?” 顾恒连忙道:“不,是我逼侯爷的,侯爷也是不许的。” “你……”游夫人万不敢相信,“你怎么可能?到底是为什么?” 顾恒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随后往后退了一步,撩了撩衣袍前摆,径直跪在了游夫人面前。 游夫人霎时站起。 顾恒仰着头,看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陛下与我有情。” 第24章 朕当年也曾钻过贵府狗洞…… 哐当一声, 寂静的周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屋外女子的惊叫:“你是谁?” 紧跟着沉玉扑通跪地:“奴才给陛下请安。” 静月也随之跪下。 屋内人自然也听到了,顾恒眉头紧皱, 忍不住想,这疯狗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游夫人来不及细究,听到陛下二字魂都吓飞了一半,连忙往外奔走, 顾婉扶着游夫人的胳膊。 顾恒站起了身,紧随其后。 卫明桓就站在院子里,离窗角并不远,顾恒发现这个位置挺适合偷听的,想来刚才那些话全听了个遍,心里不由得恼怒起来, 千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 “臣见过陛下。”顾恒跪拜。 “臣妇见过陛下。”游夫人与顾婉亦跪拜。 卫明桓静静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一时没有应声。 直到一道颀长的身影转进院子里, 顾恒用眼角余光看清了来人, 大哥顾瑜。 这时候,卫明桓仿佛才回过神来,轻轻道了一声:“不必多礼, 都起来吧。” “陛下,你到这边来了?”顾瑜问, “臣一路好找, 正好三弟也在这里,父亲寻你有事,现在过去书房如何?” 话虽然是对着顾恒说的,但顾瑜却在一瞬间扫了卫明桓、游夫人、顾婉,包括静月跟沉玉五个人, 对当下的情形略有猜测。 想来父亲今早同游夫人说的话太过刺激,令三弟也跟着遭了罪。 然而三弟非要选择这条路,就必要经历这些,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唯有尽力协助罢了。 “既然侯爷有事,那珩儿你就先过去吧。”游夫人率先开口,仿佛刚才那一番话从未听过一般,什么叫情,她不愿意多想。 “好的。”顾恒应下,他当顾瑜是来给他解围,连忙又跟顾婉交代了几句,请她多多照顾游夫人。 顾婉自然应了。 随后顾恒跟着顾瑜踏出了游夫人的院子,卫明桓亦走在前列,最末尾远远跟着沉玉。 沉玉浑身都是抖的,天知道他看见卫明桓出现在院子里时,整颗心都飞了出来,生怕这位主子发怒,到那时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尽管天下皆传闻当今陛下乃贤明之君,可到底在青崖官驿听顾恒说了太多,心里落下了些许阴影。 从游夫人的住处到长亭侯顾衍的书房,这一段距离还不算近,也不知怎么卫明桓就走到了此处,还偷摸在窗外听了好一会儿,实在是小人行径。 顾恒愤愤地想,没留神卫明桓已经走在了他身侧,彼此的距离几乎只剩一拳。 “顾珩。”卫明桓忽然叫他的名字。 顾恒愣了愣,“作甚?” 语气不算好。 卫明桓微微勾唇,想到对方一定是因为知道自己说的话被偷听了去,心下正恼火得很。 偏偏这人又是素来爱招火的人,忍不住道:“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朕听见了。” 两人的声音轻轻的,距离又相近,除非耳力过人,旁人也听不太清内容。 “我……”顾恒语噎,硬着头皮死不承认,“我说什么了?” 卫明桓眨了眨眼睛,“就是你对游夫人说的,你说朕与你……” “打住!”顾恒连忙叫停,这疯狗脸皮厚得很,指不定真能当着旁人的面亲口复述出来,那才是丢脸丢大发了。 即便两人说话声音够轻,后边的沉玉定然是听不清的,但别忘了顾瑜是练武之人,耳力目力非常人能比,这话要是被大哥听了去,顾恒想想都觉得脸皮臊得慌。 明明是一时应对的假话,却不知不觉当了真。 “可别说了,堂堂天子听人墙根儿,传出去也不怕教人笑话!”顾恒愤愤道。 卫明桓笑了,“朕怕什么?我听我内人的墙根儿,旁人只会羡煞,哪会笑话?即便是笑话,朕也觉得心里高兴。” “你……”顾恒一时不知道该拿卫明桓怎么办,这人也忒没脸没皮了些。 罢了,由他去吧,不过是耍几下嘴皮子,还能少块肉不成? 这么想着,顾恒也就释然了。 可转瞬之间,他脑子突然冒出一个词,内人? 方才卫明桓叫他什么?卧槽你大爷! 顾恒立时狠狠瞪了卫明桓一眼,“陛下,君臣有别,还请慎言。” 卫明桓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顾恒眉头青筋直跳,下意识扫了一眼顾瑜的脸色,生怕被大哥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但大哥这人吧,面沉如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然而越是这样,顾恒越是肯定,顾瑜绝对是听见了。 -- 第47页 好你个卫明桓! 疯狗! “我今日出宫,就是来找你父亲商量你入宫之事,你的生辰八字族谱宗碟朕都一一看过,也差人送到太常寺了。”卫明桓说着这话,心情正好,就差哼个小曲了。 顾恒惊了一着,“太常寺?” “正是,朕想着若是封你为后,岂不是最好不过?”卫明桓的声音平淡无奇,仿佛在说今天早上吃面条还是馒头一样。 顾恒被卫明桓这骚操作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饶是默默听了一路的顾瑜亦不免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陛下莫要玩笑。”顾恒停下了脚步,恭敬而正色道。 卫明桓也跟着停了,“你这般严肃作甚?” 顾恒不答话。 卫明桓瞧着,只好应声,“此事再做商量,等明日你选秀之事传遍京都,那可就搅乱一锅粥,再没有后悔的余地了。顾珩,你可想清楚了?” 顾恒道:“臣想得很清楚。” 卫明桓听了这话,点点头,默默看了一会儿顾恒,未发一言,径直往前走。 顾恒跟了上去。 这一次,卫明桓走在了最前列,顾恒故意落后他一两步,倒是跟顾瑜并肩而行。 书房内。 顾衍跟顾琢皆在,卫明桓进了门,两人又是行礼,却被卫明桓拦住了,“侯爷,朕今日出门便装而行,不必这般多礼。” 紧跟着顾恒、顾瑜也进来了。 守在门口的顾长夜从外面轻轻带上了书房门,这间屋子有他守着,旁人根本探听不得。 卫明桓示意众人皆坐,他也随意地坐了一把椅子,摸了摸椅子的雕花扶手,“这大约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吧,还记得朕初次到侯府,侯爷也曾在这间书房接待过朕。那时候朕问侯爷,可愿助朕一臂之力,来日必当永念恩情终生相报,侯爷拒绝了。” 提起往事,特别是这样一桩往事,顾衍多少有些尴尬。 这等事便是连顾恒也不曾清楚,听到此处也跟着惊讶了几分。 “若再来一次,陛下一如当年所问,臣亦如当年所答。”顾瑜不卑不亢。 卫明桓笑了笑,“其实那不是朕第一次来侯府,只是第一次以六皇子的身份与侯爷交谈,小时候我跟顾公子十分要好,当年他可捉弄我,叫我钻过侯府的狗洞的。” 在场五人,四人皆知当事人就在现场。 饶是顾衍一把年纪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听到这话也是嘴角一抽,强忍着没去看顾恒。 而顾瑜、顾琢几乎都下意识将目光挪向了顾恒的身上,那眼神似乎在问,哦?还有这等事? 第25章 顾恒就知道,这姓卫的不…… 顾恒就知道, 这姓卫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迎着父兄的目光着实有些难堪。 在他们眼里,自己虽然偶尔出格了些, 但到底是个好孩子,什么钻狗洞之类的,怎么可能? 顾恒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说话。 顾衍尴尬地笑了两声, “臣三子小时候着实顽皮了些,还望陛下不要挂怀。” 卫明桓道:“侯爷此言差矣,自然是要挂怀的,顾公子乃聪明绝顶之人,幼年与他相处之时,常常感觉自己蠢笨如猪, 可那也是朕这一生之中, 最为轻松快乐的日子。” 顾衍微微点头, 可不敢过多应答。 而好奇如顾琢, 连忙追问道:“陛下,那当年我三弟是否也曾跟着你一起钻过狗洞?” 话问出之后,顾瑜就在憋笑。 几乎用了全身力气, 才将嘴角的笑意堪堪掩饰住,甚至不敢去看顾恒的眼神。 顾恒脸黑得像锅底, 偏偏卫明桓爱吊人胃口, “这个嘛……” 说实话,小时候的事,谁还没做过几件蠢的?如今卫明桓不介意,拿出来当笑话说着听,以便拉近与侯府众人的关系。 但不代表他就能泰然处之地成为别人嘴里的笑柄, 谁还不要个面子的? 顾恒当下开口打断:“陛下,你方才说与侯爷有要事相商,不知是什么。” 卫明桓看了一眼顾恒,随即听到顾琢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卫明桓倒不介意,甚至没想到本尊那一茬去,只当顾恒不愿自己提往事,这就撂下不提。 “是了,朕今日差人将顾珩的生辰八字族谱宗碟都送到了太常寺,这一举动自然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明日早朝又是一场恶战,到那时候还请侯爷与两位兄长多多担待。” 顾衍的确开了家祠,给卫明桓看了想看的东西,但那些都是顾游之子顾珩的,并非自己亲子。 听到太常寺一词,下意识就问:“臣以为选秀不必惊动太常寺,那可是掌天子宗庙祭祀的,除非以陛下发妻之名入皇家玉碟……” 卫明桓点点头,“朕正有此意。” “这……”顾衍看向顾恒,“这怎么能行?” 卫明桓反问道:“如何不行?朕与阿珩心意相通,曾记得阿珩说过,身为顾家子弟,断不可能与他人做妾做侍奴,除了皇后之位、发妻之名,朕也给不了你什么了。” 最后一句是冲着顾恒说的。 尽管在路上就听到了些苗头,但这么被卫明桓堂而皇之地说出来,顾恒仍然觉得不妥。 “皇后之位?”顾衍惊了惊,“陛下不考虑子嗣问题了吗?” 卫明桓微微一笑,“且看阿珩心意。” -- 第48页 顾恒心里千万句脏话飘过,老子可没那么多心思给你操心子嗣,还要帮你选妃选嫔开枝散叶,扯淡吧你! 顾衍瞅了瞅顾恒的神色,发现三子并不高兴,连忙道:“陛下此举恐怕会引起朝纲动荡,愈发造成士族的不满,不如缓缓行之,臣以为更为妥当。” 卫明桓想了想,“阿珩以为呢?” 到底还是轮到他头上了,顾恒开口:“陛下切莫做得太过分了,须知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 卫明桓听了这话,不知怎么戳中了哪里的笑点,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既是阿珩要求的,那此事容后再议。” 面对顾恒,卫明桓显得过分好说话了些。 起初顾衍还心存几分疑惑,自认为心甘情愿四字不过是三子临时找的托词,可今日见了陛下这番模样,他倒是相信了这二人之间恐怕是有情义的。 就是不知道陛下想要的是顾珩,还是顾恒。 “朕听闻早前阿珩同甄家议过亲,那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拒了,不仅拒亲,没过几天又将顾家女休弃,这着实没有道理。”卫明桓轻轻提起,未尽之言便由着顾家人说完。 顾瑜当即道:“发妻未犯七出之条,不得随意休弃。更何况婉姐儿为甄家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即便犯了七出之条,也不应该扫地出门,这不光是教顾家难堪,也是不仁不义之举,说到底跟士族礼法亦背道而驰。” 卫明桓点点头,很满意顾瑜所言,“正是如此,朕以为甄家近几年过分嚣张了些,去年黄岩县暴、乱,乾安伯处置得十分草率,残忍杀害万余百姓,着实惊了朕。” 这话算是跟顾家交了个底,那甄家近日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如今天子要杀鸡儆猴,他便撞到刀口上,成了那只鸡。 而选择甄家的原因,卫明桓也说得很清楚。 顾家自然明白该如何做,余下的不需要再多说。 但还有一事……顾琢在脑海里徘徊了许久,终究还是问出了口:”陛下,齐国公府云家害我姑母,凶手一直逍遥法外,臣实在看不下去,还请陛下……“ “你是在要求朕吗?”卫明桓突然打断顾琢,淡淡地问了一句。 顾琢愣了愣,身为臣子怎敢要求君主?当即就要跪下,“臣逾矩了。” 卫明桓抬手示意不必,“账总要一件一件慢慢来算,云家总归是跑不掉的,谋害诰命夫人,这一条便是不把天家放在眼里,但想要扳倒整个云家,恐怕是不行的。齐国公府不像乾安伯府底子薄,如果真要将他们连根拔起,势必会惊动整个士族……“ 顾恒点点头,“如此这件事最好的处理办法,还是惩治了云沁,云涵暂时是动不了的。士族之中多多少少有些看不起云沁,他行事乖张放肆,早就惹了许多人不满,顾家打头想要他不好过,恐怕少不了人拍手称快。而云涵是云家嫡子,是齐国公府世子,若现在就动了他,就相当于动了齐国公府的根基,咱们不能如此冒进。” 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恳,尽管顾家人已经习以为常,但卫明桓却在那一瞬间露出了几分惊艳之色。 他曾以为顾珩不过是顾家旁系,从小生活在长亭郡的普通世家公子,想来也不会有多大的见识,却没想到能够摒弃个人恩怨从大局考虑,实属难得。 果然,朕看中的人就是最好的。 卫明桓最终把对顾恒的赞赏,转化为对自己的夸赞,甚至不觉得自个儿脸皮有多厚了。 顾恒向顾衍等人道:“父亲,大哥、二哥,姑母的确蒙受冤屈,这份仇迟早要报回来的,但不是现在。咱们还得暂且忍耐,与陛下齐心协力共同进退,才能完成大计。” 话落,顾恒将目光看向了顾琢,顾琢红着眼,点了点头,“三弟放心,二哥……” 这话说到一半,顾琢突然意识到什么,脸都愣了。 那一刹那,顾恒也明白过来,他竟然当着卫明桓的面,叫了从前对父兄的称呼。但以顾珩的身份,怎么可能称呼长亭侯为父亲,原本想着瞒着卫明桓,这下可倒好了……自己怎么就这么不谨慎! 顾琢偷眼瞧了一眼卫明桓,见他没什么诧异,便把剩下的话补全了。 “二哥知道的,姑母打小就偏疼我,我实在看不得她受委屈,但大是大非面前须得忍让退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按我之前的脾气,必要灭了他整个云家!” 顾恒笑了笑,目光中多少有些眷恋从前的时日。 那时候的二哥,当真是个放荡不羁的大将军,杀神的威名也不是白叫的。 这两件事商量妥当,卫明桓见天色不早,便提出回宫。 “阿珩送送朕?” 顾恒心道再远也不过是从书房走到府门口,又不是跋山涉水,哪有什么可送的? “去吧。”顾衍向顾恒示意。 顾恒同意了,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 直到府门前,顾恒意欲说些告别之言,卫明桓却先开口了:“今日朕很高兴,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恒没说话。 卫明桓继续:“朕听到了你的心里话……所以甚为高兴。” 顾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依旧沉静。 卫明桓道:“陪朕走走?” “还走?”顾恒不免吃惊。 卫明桓笑了笑,“不会让你这就跟朕回宫的,只是想逛逛街,也教那些人知道,你是朕的心上人。” -- 第49页 不!我并不想! 顾恒在心里呐喊,最终还是顺从地依了卫明桓,其实两个男人一同走在大街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哪会让别人想到了歪处?卫明桓此举也颇为幼稚了,不过是提前宣誓主权罢了。 但他又不是女子,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效果。 尽管天子一人出行,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遭到刺杀,但顾恒心里清楚,暗处皆是暗侍卫,那些图谋不轨的人还未动手就会被一刀封喉,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到一家卖糖人的小摊前,卫明桓取下一只大公鸡,递到顾恒手里,顾恒愣了愣,没接。 卫明桓道:“你不喜欢吗?” 顾恒心道:我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会喜欢这个? “还好。”顾恒平静接过。 卫明桓道:“这应当是朕第一次送人东西吧,至少送这种小玩意儿是第一次。” “说起来让你笑话,朕唯独喜欢这些民间的俗物,大约是从当年第一次翻宫墙开始,钻你顾家狗洞也是那一次,全拜你们家嫡公子所赐。”卫明桓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过顾恒心里清楚,那一次他把卫明桓整得够惨,回去关了半个月的禁闭,便连当时还在世的顾皇后也生了怒气。 以至于后来有大半年,卫明桓就没怎么搭理过他,尽管他们都在国子监读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但这什么糖人,他可打小就不喜欢的。 卫明桓可不能将此事也赖在他头上。 “嫡公子应当不喜欢这个。”顾恒开口。 卫明桓道:“是,他不喜欢,却顺手插在了我头上,你说这人可恶不?朕如今可是深明大义,抛弃了跟你家嫡公子的恩怨,开诚布公地跟你们顾家合作。那么……你是不是也应该对朕坦诚一些?” 顾恒心下一抖,这疯狗又看出了什么? 第26章 不想跟这只疯狗说话!…… 与卫明桓相处, 说实话有点与虎谋皮。 毕竟他们是对手,也是朋友,打小一起长大的, 若非卫明桓没有往重生穿越那方面想,恐怕他早就被拆穿了。 他们彼此对彼此的了解,简直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所以听到卫明桓这么问,顾恒第一反应就是, 暴露身份了? “陛下想要臣坦诚什么?”顾恒开始装不知情。 卫明桓笑了笑,“你倒是说说看,为何你叫长亭侯为父亲,叫顾瑜为大哥,顾琢为二哥?” 顾恒觉得卫明桓这笑有点奇怪,并不严肃, 反而带着几分挑逗, 好像是并不在于问题的答案。 这倒让他有点摸不清这疯狗的意图了。 但话问到了这里, 自然极有可能暴露了身份,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既然陛下都知道了,那……还想让臣进宫吗?” “什么意思?”卫明桓脸一下就冷了, “你是在威胁朕,还是怎的?” “威胁, 臣不敢。”顾恒颔首, 显得格外恭敬。 “你就是仗着朕喜欢你,所以为所欲为。”卫明桓不满道,“朕一直都明白,进宫之事只是你为了顾家所做的权宜之计,你也同朕说过, 男婚女配才是正理,若是喜欢也仅仅到喜欢为止了。但朕不信这个邪,偏偏要教天下人都知道,朕能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顾恒愣了愣,怎么突然说到这个了?难道不应该继续审问他的来历跟身份吗? 卫明桓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就老老实实地等着,朕八抬大轿抬你进宫吧!” 顾恒的脸有一瞬间绿了,看来这丫还不知道自己的真是身份,莫不是试探? 于是他铁着脸道:“进宫的秀女是不能坐八抬大轿的,只能从两仪门坐小轿入宫……” 卫明桓径直打断顾恒:“你还真当自己是秀女?” 顾恒:“……” 不想跟这只疯狗说话! 卫明桓紧跟着又说:“你且放心吧,这八抬大轿你不仅坐得,终有一日朕还要你坐上凤辇,还要你随朕共葬皇陵,到那时咱们还得同棺同寝。” 说到这个,顾恒就想起卫明桓在长陵给他立了一块碑,当即恼怒道:“怎么着,那在长陵躺着的敢情不是顾家人?陛下还非要臣跟你同棺同寝,祸害顾家还不够么?” 卫明桓被噎了一道,正待发怒,突然之间又觉得这样的顾珩挺有趣的,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小猫。 “阿珩,你还吃一个死人的醋?” 这句话,可算是噎死人不偿命。 顾恒当即就要反驳,“我吃什么醋?” 我用得着吃自己的醋吗?再说了,我跟你什么关系,屁关系没有!你从哪里长的脑子觉得我会吃醋? 老子恨不得你死! 他娘的! 顾恒心里有千万句脏话,最后在卫明桓似笑非笑的神情中吞了回去。 “瞧瞧,还不是吃醋?”卫明桓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洋洋。 顾恒懒得辩驳,直接道:“还望陛下有自知之明,臣与您尚未有任何……” “可你答应了进宫,那就是朕未过门的媳妇儿!”卫明桓伸手揽过顾恒的肩膀,将人环在了自己怀里。 顾恒当即挣脱,甚至退了两步之远,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卫明桓,“大庭广众之下,陛下不要动手动脚!” 卫明桓对顾恒表现出来的生疏与漠视并不在意,他极喜欢这样逗弄顾恒,反正这个人已经是自己的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把选秀的时间提前,最好明天就拿轿子将人抬进宫,那就能天天看着守着,想想都觉得开心。 -- 第50页 “阿珩实在是心虚,即便是同窗好友也会勾肩搭背,你若心里没鬼,怎么退那般远?” 顾恒心道:你刚才差点儿把手滑我腰上,我能没点警惕吗? “陛下,臣累了,这就回府休息去了。” 顾恒连忙拱手告退,真不想跟这只疯狗多待一刻,仓皇而行的背影暴露他并不镇定的内心。 卫明桓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看来心上人还是不足够喜欢自己。 等顾恒走后,隐在暗处的楼涤玉就显出了身形,如今他明面上在羽林卫任职,主要负责护卫皇帝人身安全及出行,实际上统领着卫明桓包括暗侍卫在内的大半势力。 “六爷,珩公子已经走远了,看不见了。”楼涤玉小心提醒道。 卫明桓嗯了一声,“那便回宫吧。” 楼涤玉道:“六爷今日大张旗鼓进长亭侯府,恐怕不到明日便会惊动整个京都世家。” “所以,选秀之事得尽快提前,否则多生变故。”卫明桓道,“原本朕只是想借此试探他,结果什么都没探出来,他的心意何时能与朕相通?” “长亭侯意欲认珩公子为义子,不日便会公告天下,想来以侯爵之子的身份,六爷封他做个高位妃嫔也是可以的。” 卫明桓笑了笑,“朕知道,方才也不过吓唬他一下,只是朕不甘心……“ 楼涤玉问:“六爷不甘心什么?” 卫明桓想了想,“说不清,也许是不甘心不能与他行发妻之礼吧。” 楼涤玉听到这话,不敢再作答,怕素来疯成性的主子非要跟顾珩公子拜堂成亲,到那时候士族怎肯依从,又怎肯再认这个君主? 事实上,选男妃一事就已经在试探他们的底线了,步步紧逼的后果就只有一触即发,这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能承受的,至少对卫明桓来说,还应当再稳妥一些。 二人行了一段路,楼涤玉忽然想到了什么,“六爷,属下有个问题想问。” “问。”卫明桓道。 楼涤玉低着头,拿余光去瞥卫明桓的脸色,口中轻轻问道:“六爷,你当真有那般喜欢顾珩公子吗?” 卫明桓顿了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楼涤玉见对方并未生气,当即胆子大了些,将心中的猜测说出:“六爷对顾珩公子的情意,不过是多年执念所致,属下以为那个人如果不是珩公子,即便是任何一个旁人,六爷的感情也是一样的。时间久了,也许还比不及当年的顾公子……” “因此,六爷的不甘心,大概也源于此吧。” 卫明桓听到这,冷笑一声:“楼涤玉,你当真胆子大了,你想说朕可怜至极,连一个真心喜欢的人都没有?” 楼涤玉差点儿冒一身汗,“属下不敢。” 卫明桓道:“你敢得很,还拿那头蠢猪跟朕比较,看来朕太久没有责罚你了。” 楼涤玉默默低头。 卫明桓凝视他片刻,终究没有责罚。 “来日他进了宫,你得拿他当半个主子,做什么都客气点儿,明白吗?刚才那样的话,朕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楼涤玉连忙应道:“属下遵命。” 但他心里仍然觉得,眼下这个六爷的白月光顾珩实在比不及当年的顾公子。 他曾亲眼见到顾公子身死之际,六爷那般万念俱灰几近发狂的举动。 为了他想要四殿下的命,为了他在大理寺枯坐了整整一夜,为了他派兵围了整个议政殿与众大臣对峙,为了他打开了长陵,以史无前例的规格迎入一位臣子的棺木。 如果说是对手,倒不如说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倘若那时楼涤玉知道卫明桓会接受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那么他一定会觉得六爷对顾公子的情意比伴侣更深重得多。 然而,那个风华绝代的人,已经不在了。 已经不在六年了。 第27章 训斥甄家 也许是因为楼涤玉的话太过直白, 卫明桓觉得自己一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 回到勤政殿之后,他就下了旨意,将乾安伯及几个子嗣召进了宫, 罪状一早就列好了,这世上没有暗侍卫查不到的阴私,更何况是甄家这种小鱼小虾。 原本他还想找个更合适的时机,但现在已经不用再等了, 当即发作便是。 勤政殿内,卫明桓黑着脸训斥了大半个小时,甄家几个男人颤颤巍巍地跪在下首,汗从额头上一直冒,流进了眼睛也不敢去擦。 甚至连彼此使个眼色都犹犹豫豫的,乾安伯心里也发虚, 儿子们向他传来探寻的眼神, 他也没法回应半分。 今上这是怎么了?看这架势是在找出气筒不成? 乾安伯在心里暗暗地想, 他还没有想到甄家会被卫明桓拿来杀鸡儆猴, 毕竟现在闹得最凶的是长亭侯府顾家。 他们甄家素来闻风而动,识时务者为俊杰,什么时候招过天家厌弃? 仗着这一点优势跟自信, 乾安伯心里尚存几分侥幸,并不觉得卫明桓会对甄家如何, 因此面上恭敬胆怯, 实际却在暗自揣摩陛下这番话的用意,也许是在敲打甄家? 甄家最近没闹出什么乱子啊,即便是年前黄岩县那事,天家不也轻轻揭过,屁都不曾放一个? 正是因为那件事, 乾安伯愈发胆子大了起来,偶尔也跟着其他世家一样的心思,一个庶子出身的君主,打小就是最窝囊最受气的,一朝得运做了天子,又能把偌大的世家士族如何? -- 第51页 乾安伯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卫明桓在上首厉声道:“甄家身为世家大族,无故休弃有生育之功的发妻……” “陛下!”乾安伯当即扑上前,高呼一声,正欲声泪俱下地辩解。 卫明桓已然抬手,制止了乾安伯准备脱口而出的长篇大论,“乾安伯,朕给过你机会,你不思悔改,那便不要怪朕心狠,这天下,终究还是朕的天下!” “陛下……臣,臣……”乾安伯抬首,看到卫明桓冷冽如刀的眼神,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原来黄岩县一事,并非陛下轻轻揭过,而是新仇旧账一起算。 他早该想到的,当年的六殿下最为记仇,脾气又硬又臭,连长亭侯府那位顾公子都气得直骂他疯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找自己算账? 这六年过得太-安稳,他想着连世家之首的顾家都要倒台了,自家甚至能从中分一杯羹,想要欺他顾家女,他便吭都不能吭一声。 他沉浸在这样的幻觉当中,竟然没有察觉到危险之处。 当今天子是一头正在茁壮成长的恶狼,如今长得愈发凶狠,迟早要将他们都活活吞了。 乾安伯心里敲了个警钟,卫明桓并未让他过多辩驳,给了一个眼神给楼涤玉。 数名羽林卫提刀鱼贯而入。 乾安伯下意识看了一眼,顿时脸色煞白,这些羽林卫似乎跟平时见到的并不一样,“陛下,陛下你要干什么?” 卫明桓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移步走下台阶,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危险而玩味的笑意,“乾安伯,方才朕说的那些话,你都不曾听清吗?” 方才卫明桓列了一项又一项的罪状,但乾安伯并未真正当回事,毕竟天子不可能真的撼动世家,最多也不过训斥罚俸禁足,再不济挨上几板子,命倒不至于丢的。 可现在的情势,他心里拿不准了。 那几个小的,也跟着乾安伯慌乱了起来,连连哭喊着:“父亲……陛下……” 只会喊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有些话,不该说,有些话,不敢说。 到最后,只能任由羽林卫将他们拖了下去。 “陛下,自古以来的规矩,有爵之人不可沦为阶下囚,陛下今日是要违抗祖制吗?”乾安伯见楼涤玉亲自上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按以往的性格,他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直白而对立的话,毕竟身为臣子,应当维持对天子对君主的敬仰与尊重,而他素来也做得极好。 但现在他急了。 卫明桓眼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乾安伯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也失态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转头看了看楼涤玉,再看了看身后被羽林卫拖着的几个儿子,他发现自己当真小看了天子。 当年的六皇子,再也不是人人可欺的小毛孩,甚至他已经培养了一股超出常人想象的势力,是的,他意识到天子之威于他而言仍然是不可抗拒的,所以他慌了,也急了。 “陛、陛下,臣失言。”乾安伯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卫明桓轻轻一笑,“老伯爷,你说得没错,朕不可能也不会违背祖制,所以楼统领也只是搀扶你而已。” “是的,伯爷。”楼涤玉应声。 乾安伯一脸地不可置信,他看了看被羽林卫押着的儿子们,动了动嘴唇。 卫明桓已然开口:“当然,令公子们没有身负爵位,自然是要被打入大牢的。” 乾安伯听到这话,身形一颤,他很明白卫明桓的未竟之言是什么,难道不想让他的儿子们再出来了吗?难道要让甄家绝后吗? 不,不可能的。 乾安伯心里发慌,但对上卫明桓那双如狼一般狠厉而深邃的眼睛,他实在说不出任何话了。 天子之威,天子之怒,岂是一个臣子能挑战的? 他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出了宫再找各处活动活动。 “楼涤玉,好生送送乾安伯。”卫明桓下了命令。 乾安伯失魂落魄地从勤政殿走出来,身形比来时蹒跚了许多,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羽林卫押着甄家几个男人,从他面前一一走过,他的儿子们呼喊着:“父亲,救命啊父亲!” 他疲惫而惊慌地看着他们,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出来,这一次,他拿不准了,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天黑黑欲下雨,乾安伯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躯是如此老朽,勤政殿前这一段路仿佛漫长得不像话,高大巍峨的宫殿像是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羽林卫推嚷着甄家男人们匆匆而过,完全不像楼涤玉这般好脾气。 乾安伯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勤政殿前长长的台阶,满目怅然。 这时候,中书舍的小官人捧着一纸绢帛从殿门口出来,踩着小碎步跑来,乾安伯叫住了他:“张舍人,这是什么旨意?” 小官人道:“老伯爷还是不要听为好。” 这话让乾安伯愈发想知道了,“是跟甄家有关?” 小官人道:“既然老伯爷非要知道,那下臣不敢不言,正是甄家数年来犯下的桩桩案件,陛下命中书舍拟旨昭示天下。” “什……什么?”乾安伯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形一晃,几乎昏倒。 昭示天下,意味着甄家要败了啊! -- 第52页 第28章 朕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夜晚一如往常降临, 繁华的京都城却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多少人家里灯火通明。 乾安伯甄家的遭遇,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们唯一能想到的, 大概也就是年前黄岩县那一桩事,当时身为天子的卫明桓多多少少憋了口气,心里不畅快是肯定的,如今总算逮着机会宣泄一番, 将甄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关几天也就罢了。 还能真把甄家削了爵砍了头不成? 多少人都是这样想的,就连甄家旁系,甚至是后院的女人们都是这样劝慰乾安伯。 可只有乾安伯自己知道,当他跪倒在勤政殿,匍匐在当今天子的面前,那种胆战心惊的颤栗绝非常人能够想象的。 尽管他也不愿意相信, 但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 这位潜伏了六年的新君主, 这次是要来真的了。 也许是甄家被训斥一事太过议论纷纷, 反而没人在意天子今日进了顾府大门。 入了夜,顾恒洗漱准备睡觉,顾家的事有了着落, 担子落在了卫明桓身上,他倒不用那么费脑筋了。 游夫人那边下午也不曾有动静, 大抵是自己那番话起了效用, 又或者游夫人还在思考消化当中,一时间不知道该拿顾恒怎么办。 至于父兄,一个个也都松了口气,傍晚时分还在后花园看见父亲逗大哥的幼子玩,爷孙两人十分和睦。 “叩叩叩……”轻弱的敲门声响起。 顾恒已经脱衣躺在了床上, 沉玉也被打发去睡了觉。 灯还未吹,摇摇晃晃地亮着,于是他只得起身,披上外套前去开门。 “谁?”顾恒问。 “是我。”外间传来女子的声音。 顾恒细听了片刻,想起顾婉来,开门一看,果然是顾婉。 “珩弟,我听到了甄家的消息,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便来找你问问。”顾婉开门见山。 顾恒引着人在桌前坐下,“婉姐姐不必担心,那甄家是自作孽不可活,陛下处置自有他的道理。” 顾婉连忙解释道:“我担心的不是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是怕我那儿女们跟着甄家受委屈,若是甄家那些黑心肝的,非要迁怒到他们身上,他们还小,留在甄家我……我实在不放心啊!” 顾恒点点头,表示理解,“那婉姐姐打算如何做?” “我……”顾婉语噎,犹豫着开口,“我想回甄家看看,可以吗?” 顾恒思忖道:“回甄家看看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担心的是,那甄家会狗急跳墙,到时候你便不好脱身了。” “可我实在不放心……”顾婉身为人母,忧思儿女乃人之常情。 顾恒心里也很清楚,孩子们留在甄家便是甄家拿捏的手段,只要这根纽带不断,顾家总得顾忌些许。 不如趁机快刀斩乱麻吧! 顾恒当即道:“既然甄家恬不知耻,做到了如此份上,欺我顾家女到如此地步,那我们也不必同他们讲情面了。” 顾婉心一惊,这样冷漠的弟弟还从未见过,看起来是如此地陌生。 她问:“珩弟,你待如何?” “自然是和离。”顾恒道,“甄家要按这个休弃的名头到你身上,我顾家自然是不许的,他凭什么?凭他是伯爵府?当初是他甄家求到婉姐姐你面前,发誓一辈子对你好的,如今闹成了这样,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那照烟他们,该如何啊?”顾婉最最担心的还是孩子。 顾恒道:“照烟、照雪、照玉都流着顾家的血脉,自然要带回顾家来抚养。” “这……”顾婉眼睛一亮,“这可能吗?侯爷会答应吗?” 顾恒看顾婉这般不安,心里叹了口气,“婉姐姐,顾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区区一个甄家,自然能奈何的。侯爷那边,你待在京中多年,他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素来护短得很,以他的脾气,不光要将照烟几个带回顾家来,指不定还要甄家出大笔抚养费呢。” “这这这……”顾婉嘴巴都卡壳了,这样的话她想都不敢想,她是顾家旁系,何至于劳动家主侯爷为她撑腰? 更何况她已嫁作人妇,对顾家而言早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顾恒见她这模样,不免笑了笑,“婉姐姐便将心踹进肚子里,明天,我亲自带你找上甄家门去!” “那敢情好,这下我就能睡一个安稳觉了。”顾婉揉了揉手,显得有些局促。 “好好休息吧,我的好姐姐。”顾恒语气轻松。 顾婉欲起身离去,忽然又想到什么,“珩弟,我觉得你好像变了。” 顾恒顿了顿,“婉姐姐许久不见我,自然觉得我变了。” 顾婉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也说不上来,但你变得挺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顾恒生怕漏出了马脚。 顾婉为难地看了一眼顾恒,“珩弟,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待在长亭郡,每回来京都也待不到十天半个月,你与陛下……当真是有情吗?” 原来还是问这个,顾恒心里松了一口气。 “婉姐姐聪明如此,自然能想到,何必再多此一问呢?”顾恒道,“至于母亲那边,还需姐姐多宽慰一番,好在能将照烟他们接回来,想来母亲也会分了心思,不必再为我感伤了。” 顾婉心里有了计较,“珩弟请放心,母亲自有姐姐照料着,你为顾家,为姐姐做了这般多……” -- 第53页 说着说着,顾婉的声音就哽咽了,她原本不想哭的,她以为被夫家抛弃的那一天就已经哭完了后半生所有的眼泪,但直到今日才发现,这世上还有太多太多值得在乎的人。 顾恒伸手,轻轻为顾婉擦去眼泪,“长姐,我不是牺牲品,我会过得很好的,更何况陛下喜欢我,他待我也……也是极好的。” 最后半句话,说得实在是违心,那疯狗可不见有半点好。 “那……那就好。”顾婉点点头,再多的话也不能再说了,她怕自己真的哭出来。 顾婉走后,顾恒突然之间没了睡意,想到回来这几天发生的种种,只觉得心事重重,眼下这局面并不比当年夺嫡争位来得轻松。 不过幸好最大的对手已经化敌为友,除了偶尔相处的不适应,一切应当也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要不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做事再小心谨慎些,后半辈子这么走下去,也并不是不可以。 反正从大理寺以后的日子,都是偷来的,多活一天,都是赚到的。 “阿珩想得这般入神,是在想朕吗?” 顾恒叹了口气,正准备躺回床上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声音何其熟悉,该死的卫疯狗! “你怎么在这儿?”顾恒问。 卫明桓笑吟吟地看着他,“朕来看看你。” 顾恒:“……” 着实不适应死对头用这样的眼神和态度跟自己说话,感觉浑身爬满了蚂蚁一样,忍不住一激灵。 “白天看得已经够多了,陛下晚上都不用睡觉的?”顾恒强忍着脾气道,但语气仍不免有些冷硬。 卫明桓笑了笑,走上前,“既是心上人,自然是少见一会儿都不行的。” 顾恒退了一步,卫明桓又上前一大步,几乎只跟顾恒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他看着顾恒的眼睛,轻轻道:“朕想你了。” “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声音像是蛊惑一般,传进顾恒的耳朵里,顾恒觉得耳朵痒痒的,这种感觉实在适应不了,当即一把推开了卫明桓。 卫明桓在毫无防备之下,被顾恒推了一个趔趄,“阿珩力气真大。” 顾恒冷冷道:“夜深露重,臣要休息了,陛下请回吧。” “如果朕说不呢?”卫明桓摸了摸方才被顾恒推过的胸膛,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顾家人都天生神力么?珩公子自小体弱,一介书生也有一身蛮力啊!” 顾恒心里一咯噔,糟糕,又差点儿露馅! “正因为幼年体弱,臣才有意识锻炼身体。”顾恒小心翼翼地遮掩着,“方才是臣逾矩了,请陛下宽恕。” “这般客气作甚?”卫明桓毫不客气地扯过顾恒的胳膊,将人拖到了床边坐下,“你不是要睡觉吗?来,朕同你一起……” “陛下!”顾恒瞪大了眼睛。 卫明桓哈哈大笑,“逗你呢,你方才也不曾拒绝,我自然以为你想我留下。” 顾恒心里又开始骂娘,这死对头怎么回事?从前那矜贵高冷的样子都他娘的装逼呢?撩汉撩到了他头上,还用这般拙劣的手段,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去这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王。 死乞白赖地来见他,还偷偷摸摸□□,一不留神就往人背后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想想都觉得渗人。 喜欢一个人就这样的喜欢法儿吗?当真有这么喜欢? 顾恒在心里暗暗想着,他实在想不出卫明桓动心之时,竟然是这副模样,素来的聪明绝顶狡猾刁钻全见了鬼。 要是让这人知道,他面前站着的是曾经的死对头,如今在长陵躺了六年的顾恒,恐怕能立马跳起来掐死自己。 “怎么不说话?”卫明桓见顾恒脸色沉静,连忙问道。 顾恒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快回去休息吧,等臣进了宫,自然能日夜相伴。” 说完这句话,顾恒偷偷捏了捏拳头,生生忍住掐死自己的心,天知道他怎么能对卫明桓说出这样的话? 日夜相伴,那简直要疯的! 卫明桓听到这话,脸上的诧异是明显的,甚至来不及掩饰的。 很明显,他也不相信顾珩会对他这样温言软语,这好像不太像对方说出来的。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第29章 (倒V结束) 半夜爬墙会…… 卫明桓疑惑地盯着顾恒看了一会儿, 总觉得在这个人身上重叠着一份似曾相似的影子。 也许是思念多年所致,也许是他午夜梦回总是在怀念当年大宁寺的惊鸿一瞥,所以那一点些许的熟悉感, 也不过是由此而来。 卫明桓很快就找到了理由,而顾恒也在这沉默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甚至隐隐有些不安。 好在卫明桓并没有停顿多久,他笑了笑, “原来阿珩也是想要同朕日夜相伴的,那朕岂不是不能辜负你一番美意?” 顾恒无语。 卫明桓逼近一步,“自古便有君王不爱江山爱美人,什么早朝不早朝的,朕便为你做一回从此君王不早朝,如何?” 顾恒可算见识到了此人的不要脸之极, 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这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殚尽竭虑争皇位的皇子变成了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怎么不说话了?”卫明桓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很明显是在逗弄顾恒。 -- 第54页 顾恒也察觉了,要按照他以往的本性,早就一拳将人打了出去, 竟然撩拨你顾爷爷,胆子长嘴巴上了? 可惜现在的他, 是一个柔弱孤僻的书生公子, 若要动武,第一很可能打不过卫明桓,第二则会让对方心生怀疑。 一个死去六年的人,居然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存活着,饶是卫明桓这等见识广博之人恐怕也会心生畏惧和担忧, 从而对他对顾家做出不可估量之事。 毕竟除了父兄,其他人不会真正在乎他顾恒的安危。 也许他们还想趁机研究如何让人长生不老,永远地存活于世,难保卫明桓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一个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怎么甘心死亡? “嗯?”卫明桓见顾恒一言不发,还当逗坏了这人,心里一急正要解释,听到顾恒面无表情十分冷静地开口:“陛下,臣可不想做祸乱朝纲的罪人,想来陛下也不愿如此。” 字里行间不显一丝惊慌,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漠。 卫明桓甚至在那一瞬间有一种错觉,他觉得眼前这人好像永远不会在乎自己说什么,哪怕自己以天子的身份压制,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终究,这个人仍然不属于自己。 卫明桓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是,逗你一逗也就罢了,哪肯舍得让你背负祸乱朝纲的骂名?你还当真了不成?” 很快,他就恢复了以往的态度。 顾恒松了一口气,方才觉得此刻的卫明桓才是他认识多年的死对头。 “况且朕与你尚无名分,你待朕冷漠也是应当的,不过朕想到你今天同你母亲说的话,心里还是欢喜的。”卫明桓忍了忍,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眼前这人是他思慕多年的心上人,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软肋,有什么话不能同他说的?便是将心掏出来给他,也是应当的。 这样脆弱而卑微的言语,顾恒活了三十年也不曾从卫明桓口中听到过半个字,他向来是强大而倔强的,哪怕是幼年在宫中饱受欺凌,也不曾展示过自己的柔弱。 果真是情爱夺人魂魄,伤人肺腑,也能让人改头换面。 顾恒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默了默,只好道:“臣多谢陛下垂爱。” “你……”卫明桓叹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堵得慌。 “那朕就走了。”说着就抬步往外走。 就在这时候,一道人影从门口冲了进来,破门而入几乎就在瞬间,卫明桓和顾恒都还没来得及反应,更重要的是没有想到。 “三弟,姑母醒了。”顾琢冲进来急道。 顾恒问:“当真?” “正是,我守在姑母的院子里,亲眼见到姑母醒了,方才同她说了几句话,这才过来通知你的。”顾琢兴高采烈地说着,突然意识到房间里还多了一个人。 “陛下?”顾琢呆了呆,回头看了看顾恒,再看了看卫明桓。 “你们俩……”顾琢一时语噎,“是我打扰了。” “二哥,你别误会。”顾恒连忙解释,但顾琢连连摆手,“没误会,当真没误会!” 他伸手揽过顾恒的肩膀,“有情人终成眷属,难解相思之苦,人之常情也。” 顾恒脸都黑了,“二哥莫再说了,还是去看姑母要紧。” “是是是。”顾琢嘿嘿笑道,“姑母醒过来,就了了我心中一块大石头,如今她好得很,你也不必着急去见,春宵苦短……莫要陛下久等了才是。” 卫明桓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琢公子不愧是成了亲的人,当真理解朕。” 顾琢挑了挑眉,“那是自然的,你莫欺负我三弟才是。” “二哥教诲,朕铭记在心。”卫明桓作势一拱手,眼神却瞥着顾恒,只见顾恒脸黑如锅底,顿时心情又愉快了起来。 “臣以为陛下还得抓紧将进宫的日子提前,否则日日这般牛郎会织女,实在太过辛苦了些。”顾琢也可着劲儿逗顾恒,从小到大从未见到顾恒有抓狂的时候,如今有了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顾恒忍无可忍,到底怒了,“你们俩别再说了,陛下,请回吧。” “二哥,我去见姑母。”顾恒甩开顾琢的手,径直离开了房间。 留下顾琢与卫明桓二人对视片刻,同时爆出了哈哈大笑。 才走出十几步远的顾恒,心里千万匹草泥马再次呼啸而过,没法活了! 这个坑人的二哥,头天才狠狠骂了卫明桓一顿,今儿个就连成了战线,拿话怼人倒是一套一套的,有本事你自己进宫跟卫明桓日夜相处啊! 他娘的! 到了姑母的院子,顾瑜正从房间里出来,站在门口吩咐了侍女几句,一抬眼就见到了顾恒。 “方才阿琢要叫你,我让他不必去,你现在身子弱,天色晚了须得好好休息才是。”顾瑜温声道。 顾恒道:“哪有什么好休息的?我倒是想,可不那瘟神又来了。” “谁?”顾瑜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恒自知失言,竟在大哥面前暴露了小情绪,全都是卫明桓那小子闹得,当即改口:“没什么,姑母如何了?” 顾瑜反应过来,“是陛下来了?” 顾恒叹了口气,老实回答,“是,那疯狗疯得厉害,成天往我顾家跑做什么?还嫌我顾家不够乱,不够在风口浪尖上挺而走险吗?” -- 第55页 顾瑜眼眸深沉,“阿恒,你应当知道他连日来顾家是为了什么,如今看来……他对你也是有情意的,我不懂你们之间的关系,但你既然决定了要将后半辈子托付于他,何必成日里嫌弃他?” “我……”顾恒一口气堵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可算知道了,自作孽不可活是怎么写的了。 “什么叫托付后半辈子,我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难道连一点自力更生的能力都没有了吗?大哥说的是什么话,我不与你说了。”顾恒气呼呼道,“我这就去见见姑母她老人家。” 顾瑜伸手拉住顾恒的胳膊,“现在别去了,姑母她才睡下,毕竟年纪大了,身体虚弱得很,经此一遭好不容易恢复了意识,林大夫也说了要多休息,明日再见也不迟。” 顾恒踏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一别脚尖就要走,“那我明日再来见姑母。” “你先别急着走,我同你一起。”顾瑜非要跟顾恒一路。 顾恒没好气道:“大哥,我的住处与你不同路。” 顾瑜笑道:“都在一个宅子里,能有几步远?你想岔开话题,别以为我不知道。” 顾恒不答话。 顾瑜道:“你既然同父亲都说了清楚,我们也依了你,那你也要好好珍惜才是……” “珍惜什么?”顾恒突然插嘴,“我看你们都同那只疯狗站在一边了,到底我是不是你亲弟弟?” 顾瑜拍拍顾恒的肩膀,“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小孩子脾气?这回回来,愈发地脾气大了,我也不过说了两句。” 顾恒不吭声了。 顾瑜边走边道:“我只是觉得,以前你同陛下纠缠,怎么骂怎么闹都行,你们是敌人是死对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时候我也不曾想到你们还有另外一层关系,当年陛下深夜入府同父亲商议,要大开皇陵将你葬入其中。尽管觉得奇怪,我们也想不到别处去,如今你回来这一遭,可算是解了疑问。” “情这一字,最是伤身伤心,想来这六年陛下也不好过。时间对你而言,只是一瞬,对他对我们,却是日日夜夜每时每刻。” 顾恒听到这里,终究还是动容了,“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你。” “兄弟之间,说谢这个字,生分了。”顾瑜露出了一丝极为内敛的笑容。 顾恒也浅浅一笑,有些话不能多说,只能藏在心里了。 那疯狗心里到底念的谁,他不得而知,当年为何为了他开皇陵,他也不得而知。 但为了顾家,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他到底是利用了卫明桓的情意,这一点是他毕生最为不耻的,说到底也应当对那人好些吧。 罢了,罢了,若是他今夜非要纠缠自己,不若让他睡在自个儿屋里又如何?还能掉块肉不成? 幼年同窗时,也不是没同床共枕过,便是当年在边关抗敌那几个月,也睡了同一个被窝,如今过了十几年,再睡一下应当也没什么的吧。 顾恒心里打定了主意,迎面遇上了从自己院子出来的顾琢,他惊诧地问:“你一个人?卫明桓呢?” 顾琢指了一个方向,“陛下刚从那院墙翻走了。” “哦。”顾恒淡淡应了一声,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怎的。 倒是顾琢瞧着他好似一副失落的样子,当即笑道:“陛下他也不容易,半夜爬墙会情郎,最后被情郎赶了出去,实在是可怜人啊!” 顾恒瞪了一眼顾琢。 顾琢一点也不怕他,“某人要是舍不得,这便撵上去,以某人的武功,应当能追上的吧。便是追不上,翻个宫墙也行啊,毕竟六岁那年就带着人翻过了,还钻了自家狗洞。” “二哥,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顾恒狠狠瞪了一眼顾琢,径直回了自己院子。 留下顾琢同顾瑜哥俩相视一笑。 顾瑜轻声道:“你别惹毛了三弟,他脸皮薄。” 顾琢切了一声,倒是没应什么。 “其实我也不曾想到,当年闹得那么凶,甚至敢当街提刀互砍,原来……”顾琢微笑地摇了摇头,“大哥没说错,三弟也就脸皮薄不肯亲口承认,如今想来当年那一桩桩事,哪有死对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彼此,甚至出手相救的?” “所以,陛下知道三弟的身份吗?” 顾瑜沉吟片刻,“我也看不大出来,唯有他们二人心里最清楚。” 第30章 和离书 次日清晨, 顾恒起床后第一时间去找了长亭侯顾衍,甄家被天子亲自打压,如今正是趁机上门和离的好时候。 他们顾家要的不是休弃, 而是和离。自然也要甄家那小子签了和离书才行。 顾瑜正好在顾衍书房里,听到顾恒的提议,当即道:“大哥陪你一起。” 顾恒道:“大哥实在小看我了,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顾瑜道:“并非小看你, 只是怕你如今的身板不方便打架罢了。” 听到这话,顾恒笑了笑,“那就拜托大哥了。” 兄弟俩会意一笑,两人一同去找了顾婉。 顾婉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得知今日要去甄家,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当初她是从甄家狼狈逃离的, 那些人的嘴脸着实不想再看到, 可是为了自己的三个孩子, 她今日必须得去。 这么一想,脸上的神色也坚定了许多。 -- 第56页 见顾恒过来,连忙迎了出去, “珩弟,我已经准备好了。” 再一看, 顾瑜也跟了过来。 顾瑜是侯爷长子, 是顾家的顶梁柱,顾婉见此一时呆了呆。 “婉姐在甄家受了委屈,阿瑜自是不能袖手旁观。”顾瑜人如春风,对家人说话更为温柔。 顾婉立即感谢道:“瑜表弟辛苦了。” “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顾恒笑着拉过顾婉的手,“婉姐姐只需安心即可, 今日你便当是出门游玩,一切自有弟弟照应。” 顾婉点点头,有了顾恒的话,她心里多少也安稳了许多。 再看一旁的顾瑜,两人微笑点头,感激之情自不必多说了。 —— 乾安伯甄家。 门房的小厮匆匆跑进了正堂,跨门槛的时候还差点儿摔了一跤,甄运上前踹了他一脚,“干什么呢,毛毛躁躁的!” 乾安伯坐在上首位喝汤,家里那几个儿子都在廷狱里待着,这是羽林卫看管的地方,直属天子命令,旁人也使不了法子进去。 正因如此,乾安伯一回来就病倒了,这会儿也是将将好些,厨房里热了药膳汤水,乾安伯喝了两口,就有些吃不下了。 甄运是他的远房子侄,自小父母双亡,便被他收在了膝下抚养,因身份不同于正经的甄家子嗣,多多少少惯于讨好乾安伯。 这一点乾安伯心里也很清楚,甚至还有意为之。 见甄运发了脾气,他也并未说什么。 “伯爷身子不爽利,你这狗奴才这般大惊小怪,是盼着主子不好么?” 小厮连忙跪倒在地,直呼不敢。 乾安伯这才抬了一下眼皮,却半个眼神也没给到他,只轻轻问了一句:“何事如此慌张?” 小厮颤抖着,甄运又吼了一句:“还不快交代!” “是是是……”小厮伏首,“长亭侯府来人了,远夫人也回来了。” 乾安伯目光立时凌厉起来,“来了谁?” 甄运道:“伯爷,定然是那妇人的弟弟罢,当初也是那小子带着人进了齐国公府,实在嚣张得很。” 小厮补充道:“运公子说得极是,还有顾家瑜公子也来了。” “顾瑜来掺和什么?”乾安伯眉头紧皱。 正堂里一时无话。 甄运小心翼翼地问:“若是顾家想要上门求和,将那妇人送回来,咱们收还是不收?” 用到收这个字眼,简直没将顾婉当个人,仿佛是个物件罢了。 乾安伯沉吟,尚未开口。 甄运又道:“伯爷,如今朝中对我甄家多有不满,全因陛下而起,那顾家……是否还真的要得罪狠了?” 说到这里,乾安伯冷哼一声,“你还真当顾家是什么良善之辈?不过短短六年,你便忘了当初是谁血洗边关,又是谁只手遮天?他们姓顾的,个个小心眼,记仇得很,如今将那顾氏休弃,自然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这道理,你还不曾明白?” “是是是……”甄运连忙点头,“可是我听闻,陛下近日屡次进了长亭侯府,亦有小道消息流传,说是顾家子会应选秀诏令进宫。” 乾安伯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甄运低声:“是宫里传的,不少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若是让顾家趁机得了势,咱们再想扳倒他们可就难了。更何况长亭郡那块肥肉,本就分赃不均……” 乾安伯瞪了甄运一眼,“甄家如今的形势,只能保全自身罢了,你还觊觎顾家作甚?至于选秀,那小儿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世家不会让他得逞的,士族也绝对不会允许,他这是玩火自焚,迟早会灰风烟灭!甭管顾家怎么折腾,也逃不过这一劫,别说他,便是天子也要听从世家的意愿,这就是卫朝天下……他们不过年轻气盛,看不清罢了。” 甄运连声应是,随后又问:“可眼下顾家上门,那顾氏如何处置?” 乾安伯略想了想,“泼出去的水,自然是收不回来的,跟顾家闹翻了,我们也只能做个彻底,没得回头路可走。” 甄运点点头,随后出门入迎顾瑜等人。 顾恒被甄家人晾了小一会儿,心里已是不爽至极,若不是素来稳重的大哥安抚着,他能当即掀了这乾安伯福的屋顶盖。 从来委屈隐忍得多,到头来落得个服毒自尽的下场,今朝还管什么隐忍不隐忍,自然是自己爽快要紧。 若是不满的,甄家这种小喽啰还招架不住吗?便是冲到乾安伯那老匹夫跟前,当着他的面上甄家上上下下闹一通又有何妨?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顾恒已然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顾家也成了众人的眼中钉,无需再自个儿委屈自个儿了。 来的路上,顾恒便是这样对顾婉同顾瑜说的,顾婉听得惊呆,说不出话来。 顾瑜也失笑道:“你这小子,愈发嚣张了。” 顾恒不可置否。 如今甄运迎了出来,顾恒当即道:“敢情如今甄家大门是不太好登了,便是一门子嗣皆被天子弹压,也自以为是多么得脸的事,想来这位运公子,算是最得意之人了。” 甄运当即黑了脸,“哪来的如此尖酸刻薄之人,乾安伯府招待不起您这样的大佛。” 顾恒冷哼一声,“说到你心坎上了,恼羞成怒了?方才在里头那般久,莫不是正跟老伯爷商量如何对付我顾家的吧,既如此,我为何要对你客气?且告诉你,今日我顾恒上门,便是来砸你乾安伯府的招牌的!” -- 第57页 “你!”甄运气结,一时想不出反驳之词,见顾瑜也不曾开口,似有赞同顾珩之意。 至于顾婉,也比从前在甄家时腰背挺直了些,某一瞬间,甄运甚至觉得自己是被顾婉居高临下地看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视,心里那股怒火油然而生。 一时也不免口无遮拦起来,“好啊,顾家如今好大的口气,想来卖儿求荣,摇着屁股讨好主子,定然是最有底气的。连勋爵之家都敢随随便便开口砸招牌,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在男人身下承欢的小相公能有多大能耐!” 这话用词之恶劣,俨然不像是个世家子弟说出来的。 顾恒当即抬脚,一脚踹到甄运的肚子上,力道之大,绞得甄运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 他连退两步摔倒在地,顾恒意欲上前追击,被顾瑜伸手拦住,顾恒不满道:“大哥,你作甚?” 顾瑜道:“你前些日子不大好,这等力气活便不要做了,注意身子才是。” 顾恒气呼呼的。 顾瑜微微一笑,“阿恒,别忘了你还有兄长呢。” 说话间,顾瑜咣当一声,从腰上扯下一柄软剑,那剑身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发出轻轻的金属摩擦声,剑锋映着白花花的光,令人不敢直视。 甄运早就听闻顾家长公子有一柄如玉软剑,不到特殊时刻,绝不出手。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即刻要人命。 他吓得浑身僵硬,想要往后挪,却半点都动弹不得。 “你……你还要杀了我不成?”甄运嘴唇都白了,“这可是乾安伯府!” 顾瑜微笑,笑意未达眼底,冰冷至极。 “那又如何?” 歘——挥剑。 甄运下意识闭眼,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乾安伯苍老而急切的叫喊声,“住手!” 但为时已晚,顾瑜出剑,从不空手而归。 甄运感到下身一凉,瞬间疼痛蔓延而来,温润的液体流淌在大腿表面。 “啊!”甄运痛苦地叫唤。 乾安伯脸都绿了,“好你个顾家子,谁给你的胆子在我乾安伯府动刀动剑?你这是藐视君上,论罪当诛!” 顾恒不以为然,扫了一眼甄运的伤处,面无表情地对顾瑜说:“大哥许久不动剑,手都生疏了。” 顾瑜淡淡道:“是偏了些位置,没让他断子绝孙,也要难受许久了,若是不及时止血,恐怕命丧黄泉。” 乾安伯一听,立马招来管家,将不停叫唤的甄运抬了下去。 他那几个子嗣都被天子捏在手中,如今能得力的就只有甄运一人,可不能再折了去。 “你们两个黄口小儿,莫要在我跟前嚣张,我再不济,也是天家亲封的爵位,若要对话,回头请你们长亭侯来。你们两个小子,还不配!”乾安伯冷冷撂下一句,一挥手,上来十数个护院侍卫,“送客!” 顾恒岂是旁人请得动的?这次来便是要和离书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眼见乾安伯已然没了底气,即便顾瑜伤了甄运,也不曾反击半分。如此正是签和离书的好时机。 顾恒淡定一站,眉梢微微挑起,“老伯爷,方才你说我们藐视君上其罪当诛,这话可谓是说反了啊。勋爵乃天子附庸是没错,可惜了,藐视君上的是你家运公子,方才议论陛下的那些不堪之言,我等可是历历在耳。我大哥尚未诛他性命,亦是看在老伯爷的面儿上……” “颠倒黑白!”乾安伯气极,“好个伶牙俐齿的竖子!” “骂陛下是小相公,可不是甄运亲口而出?这话改明儿我得写个折子,亲自呈给陛下才是。”顾恒似笑非笑道,“到那时,老伯爷还得打点宗人府,莫让运公子在牢底感染伤口丢了性命才是。” 说到宗人府,乾安伯自然想到了还被看押的几个亲儿子,心里瞬间敲了个警钟。 如今能不能同顾家硬碰硬,还得另说。 便是顾家要遭殃,那他甄家还等得到看顾家笑话顺便落井下石的时候吗? 少他一个甄家,其余世家也不会少块肉,反而能多分一杯羹,恐怕乐意之至。 甄家素来以墙头草出名,乾安伯自然也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当即嘴边拐了个弯,道:“顾家如此大费周章上门,若是让甄家妇归府,那便没什么要紧的,甄家少不了顾氏一口吃的。” 顾恒嗤笑一声,“老伯爷未免太小看顾家了,连一个小女子都养不起了不成?” “那你什么意思?”乾安伯冷声质问。 顾恒道:“和离。” 第31章 闹甄家 那两个字顾恒说得很轻, 语气也并不严重,仿佛在说今天早上喝粥一样。 以至于乾安伯都觉得自己没听清,重复问道:“你说什么?” 顾恒似笑非笑地看着乾安伯, “老伯爷年纪大了,耳朵倒是不好使了,今次我与兄长陪同长姐登门,不是为了别的, 乃是为了同你甄家断个一干二净。” 乾安伯愣了愣,笑了两声,“好,好啊!” “小崽子口气大得很,你方才说什么和离?” 顾恒肯定道:“正是。” “当真是笑话!古往今来,唯有夫家休弃不良妇, 哪有妇人上门讨和离书的?”乾安伯怒道。 顾恒道:“那老伯爷便当我顾家是头一个吧。” 诚然, 这夫妻二人一旦成婚, 便只有相守到老的份, 即便再苦再累,也极少有女人会主动离开丈夫。更多的情况是,无辜可怜的女人遭丈夫抛弃, 甚至连娘家也不愿意接纳,唯有一死了之。 -- 第58页 因此, 和离二字实在甚少提及。 在世俗眼中, 怕只有被休弃的女人,何来和离的女人? 乾安伯甫一听此言,不免笑出了声,“顾珩小儿,你在长亭郡那乡下待得久了, 竟连礼义廉耻都不知了吗?还胆敢上我甄家门来和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且告诉你,和离没有,休书倒是有一份!我儿不在家中,老夫身为家主,倒能替他写一份休书!春宝,拿笔墨纸砚来!” 乾安伯唤了一个小厮的名字,那小厮机灵得很,连忙应声,转头就去准备了。 顾婉见此,心下惊了惊,不免有些害怕,她若是被甄家一封休书扫地出门,只怕会让长亭侯府蒙羞,到那时也许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得见了。 “阿珩……”顾婉轻轻唤道,未竟之言溢于言表。 顾恒向顾婉微微颔首,“长姐不必担忧,便是弟弟不济,还有大哥在呢。” 顾瑜闻言,微笑道:“阿珩所言不错,婉姐姐便安心听着罢。” 甄家小厮春宝手脚麻利,很快就将笔墨纸砚拿了上来,乾安伯铺开纸张,挥袖蘸墨,正要下笔之际,顾恒喊道:“慢着!” 乾安伯冷笑:“怎的,方才大话连天,这会子认怂了?不要休书了?” 说这话,乾安伯倒是停了笔,他也没想跟顾家在这个时候撕破脸皮,毕竟甄家被天子斥责,京都各世家人人避之,如若再惹一桩事,便多添了许多麻烦。 廷狱里的事还没解决清楚,乾安伯没心思再跟顾家撕扯,否则方才甄运被顾瑜所伤,他早就借机发作了,何至于忍下这口气? 但他想得好,顾恒却不是个安生的主儿,他笑了笑,指了指桌上铺就的白纸,“老伯爷,我们的确要的不是休书,而是和离书。既然伯爷是一家之主,休书能写,和离书自然也能写。” “你!”乾安伯气极,“姓顾的,你莫要欺人太甚!” “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夫妻不和,那和离自然也是有的。我顾家今日堂堂正正上门商议和离之事,缘何欺人太甚?老伯爷说话未免太不讲道理了些!” 顾恒眼珠一转,“如今甄家是个什么情形?老伯爷心里清楚,甄家几位公子在廷狱里吃苦受罪,老伯爷倒有心思同我们辩驳是非,实在是太冷血无情了吧。想来,顾家女所生之子女,也不宜长在老伯爷膝下,还是要带回顾家得好。” “你……你不光想和离,还想带走三个孩子!”乾安伯震惊道。 顾恒微笑点头,“正是如此。” “不可能!”乾安伯断然否决。 顾恒却面色不改,与顾瑜对视一眼,轻声反问了一句:“是吗?” “你想干什么?”乾安伯素来警觉的神经忽然一抖,“你还想在我乾安伯府抢走三个孩子么?真当我甄家跟那云家没两样?便是天家震怒,这点脸面我还是要的!” 顾恒微微摇了摇头,恰在这时,一道黑衣人影从外间闪了进来,拱手抱拳:“瑜公子,珩公子,婉小姐,甄家小公子与小小姐都顺利坐上马车回府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长亭侯随身侍卫,顾长夜。 “多谢长夜叔。”顾恒致敬。 乾安伯听到此言,气得半死,“你们……你们竟然干出这等龌蹉之事,强抢我甄家子嗣,你们顾家还要不要脸了?” 一旁伺候的甄家众仆尚未反应过来,管家听到这些话,连忙叫人去后院询问。 顾恒对乾安伯的话不以为意,“老伯爷,顾家向来行得正坐得直,照烟这几个孩子原本就是我顾家血脉,我带回府又有何不妥?甄家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老伯爷还得三思而后行,廷狱那可是羽林卫管辖之地,若非天子诏令,旁人进也进不去的。想来老伯爷已经费尽了心思,可曾与贵府公子们说上半句话?” 乾安伯盛怒之下,也不是个傻的,自然明白顾恒言下之意。 “这么说,你顾氏小儿倒有法子了?” 顾恒道:“老伯爷心里明白就好,相比我顾家,你们甄家才是大难临头吧,我将三个孩子带回府,说到底老伯爷还得感谢我,否则来日可不得牵连幼儿?” 这话气得乾安伯胡子都直了,顾恒却状似忘了什么似的,问向顾瑜,“大哥,这和离书没拿到,若有个灭九族的诏令,那照烟他们岂不是还得……” 顾瑜点点头,“天子令,诸侯莫敢不从?” 顾恒对乾安伯道:“老伯爷,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多余的话也不必我这个后生说,若非为了三个孩子好,我何必走这一遭?你且想清楚吧,这和离书写还是不写,可是两条路啊!” 乾安伯本就为甄家子嗣忧虑身甚重,廷狱那地方实在是个铁牢笼,半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托了关系找了人,也着实没什么进展,此刻顾恒火上浇油,几番措辞又吓了他一番,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心里还有一丝侥幸,祖训有言,勋爵不可入狱不可诛杀。念着这一点,那卫小儿应当不会赶尽杀绝。 可又想到近日传出来的选秀诏令,那小儿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男妃都敢选了,旁的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他甄家一门到如今实在不争气,子嗣之中没人为自个儿挣得一官半职,明里暗里还勾心斗角为的是他百年之后继承家里的伯爵之位。 不像顾家,顾瑜、顾琢因着战功卓著,不必想着长亭侯府的侯爵之位,自己身上就有个一等将军爵,虽是爵位中最末流,可也能承袭子嗣,比他甄家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 第59页 因而卫明桓当真要覆灭甄家,廷狱里那几个甄家子嗣便没有活路了。 若不违背祖训,便留下乾安伯和伯爵夫人也就罢了,其余人等诛杀干净也未尝不可。旁人不会说他什么,顶多一个残暴冷血。他卫明桓也不是担当不起。 乾安伯想到这里,脸色瞬间刷白,可看向顾恒那胜券在握的脸,他又不肯让对方这般得意。 当即道:“若想跟我甄家撇清关系,也并非一定要写和离书,我写一封休书亦可。” 顾恒冷冷道:“我只要和离书。” “顾珩,你莫要欺人太甚!”乾安伯怒了,“我甄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轮不到你在这儿落井下石!” 乾安伯又将话头转向了顾瑜,“瑜公子,你是顾家长公子,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说。” 顾恒淡淡道:“阿恒便能代表顾家的态度,我并无他言,伯爷不必问我。” “你们!”乾安伯气极,“好个嚣张的竖子!好个目中无人的顾家!我堂堂伯爵之位,难道要听凭你们二人摆布不成?和离,你们想要和离,呵呵呵呵……门都没有!这和离书,我断不会写的!” 乾安伯摔笔而立,连半点眼神都不想给顾恒等人,“春宝,送客!” 顾恒见此并不气恼,反而安抚了一下顾婉,随后道:“老伯爷,你可想清楚了?” 乾安伯冷哼一声,“顾珩小儿,你莫得意,别以为攀附上了天家,便可以横冲直撞耀武扬威,你那一套吓唬吓唬平常百姓倒也罢了,在老夫跟前,不过小儿科罢了。” 顾恒轻轻一笑,“既然老伯爷心意已决,那我也不消多说。今日咱们两家和和气气地商量,老伯爷不愿,来日便不会这般和气了,还望老伯爷谨记。” 乾安伯冷冷道:“真以为应了选秀诏令,便可一飞冲天了不成?天子再昏聩,也不可能册一男子为高位妃嫔,你顾珩小儿便熬着吧。” 顾恒摇了摇头,他可没想过卫明桓能给他什么荣宠,最好是两相不往来。 但这话也说不得,顾恒懒得争辩,只同顾瑜、顾婉道:“走吧。” 乾安伯巴不得这行人赶紧走,自以为占了上风,暗暗咒骂顾家子没脸没皮,说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而顾恒带着顾婉、顾瑜出了甄家大门,顾婉立时就慌了,方才在甄家不好多问,一出门就露了神色,“珩弟,和离书拿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顾恒安抚道:“婉姐姐请放心,我原本也没想今日便能拿到和离书跟甄家撇清关系,毕竟行将就木之际总要垂死挣扎一番,乾安伯耀武扬威了大半辈子,拉不下脸皮,和离书自然是不好拿的。” “所以……”顾婉也是个聪明人,几乎一点就通,“咱们今日上门,为的是带照烟他们回府里。” “没错。”顾恒道,“之前不曾告知婉姐姐,其实我跟大哥早就商量,让长夜叔偷偷潜入甄家后院带走三个孩子。事实上,即便我们今日能帮你同甄家撇清关系,可那三个孩子到底是甄家的血脉,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手,唯有行此阴私手段才能达成目的,好在你们母子总算重聚了。” “可惹恼了老伯爷,只怕和离之事愈发艰难了。”顾婉一脸愁容。 顾恒却笑了笑,“换做旁人,怕是宁死不肯屈服,说不定还要为了三个孩子闹到议政殿上去,可婉姐姐别忘了,那是甄家。甄家素来见风使舵,墙头草随风倒,没什么骨气,为了家族荣耀,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放心吧,和离书,弟弟总会帮你拿到的。” 见顾恒胸有成竹,顾婉心里才稍稍有些底。 顾瑜亦在一旁道:“阿恒这是要使坏点子了,婉姐姐不必忧心,左右照烟他们接回了府上,这便是最大的保障。其余等事,纵然那甄家不肯和离又如何?既出了甄家门,还怕他甄家人作甚?长亭侯府总是护得住一个顾家女的。” 顾婉听言,点头道:“正是,我已下定决心不回甄家,和不和离又有什么关系?只愿后半辈子陪伴在母亲左右,抚养三个孩子长大成人,这便再好不过了。” 三人回了顾府,顾长夜领着三个孩子在院子里候着,一见顾婉回来,孩子们就飞奔而来。 顾婉拉着这个看看,再拉着那个看看,一时间欢喜异常,哪里还有路上那点愁思? 顾恒一时兴起,也同孩子们玩耍了起来,半个时辰后,门房小厮报了信,顾瑜跟顾琢二人一人一条胳膊,亲自将蹲在地上的顾恒逮了起来。 “中书舍来人,陛下又有诏令了。” 第32章 就你,还魅惑朕? “什……什么?”顾恒堪堪站稳身形, “大哥,二哥,你们别动手啊, 容我自个儿站着成吗?” 顾琢急道:“今个儿你是主角,中书舍非得要你在场才能宣诏,赶紧的吧!” “什么诏?”顾恒不解。 顾琢扯着顾恒的胳膊往外走,“还能什么诏?你且听听便知道了, 反正那小官人一个劲儿地冲我说恭喜,还道顾家出了一位贵人。” 贵人二字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砸在顾恒的头上,顾恒晕乎乎的,但也意识到肯定是卫明桓那疯狗搞的鬼。 来到正堂中庭,中书舍的小官人第一眼都认出了顾恒,几乎下意识扯出一张笑脸, 微微迎上两步, 道:“恭喜了, 珩公子。” 顾恒礼貌地颔首, “多谢小官人。” -- 第60页 “那便宣诏吧。”顾瑜温声说了一句,中书舍的小官人收回自己脸上的笑意,恢复成一个严肃的样子。 随后打开手上那明黄色绢帛, 顾恒看到此等细节惊了一刹。 卫朝圣令下达是有等级划分的,最普通的是一张宣纸罢了, 如选秀诏令这种级别的则是用白色绢帛, 更高一级的则用明黄色,如诸侯册封,如立储,如帝王驾崩等等。 顾恒以为卫明桓这次诏令应当够不上黄诏级别,不过是选男妃罢了, 诚如乾安伯所言,他姓卫的若想在皇位上再坐个几十年,恐怕不至于嚣张到册一位男子为高位妃嫔。 然而眼前这一幕…… 小官人字正腔圆,念着晦涩难懂的文言文,不过短短几句,一道诏令便念罢。 “谢恩吧。”小官人收了手上的圣令,抬首正视顾恒,“贵妃殿下。” 贵妃! 顾恒心头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怔愣半晌,还是顾瑜扯了扯他的衣袍,他才僵硬地叩首跪拜。 礼毕后,小官人道:“册封礼太常寺自会安排,内务府亦会协助,殿下是陛下登基以来后宫里第一位主子,此等大事必要轰动全京都城的,想来中书舍也能沾一沾殿下的光了。” 顾恒木讷地点点头,微笑道:“小官人客气了。不知为何你称呼我为殿下?” 要知道皇室之中的称呼也极为讲究的,皇帝与皇后可称陛下,太子与诸皇子皇女可称殿下,亲王亦可称殿下,但大多数时候都称为王爷了,这也是为了与皇子皇女区分。 至于后宫里的女人们,嫔位以上可称娘娘,其余皆以位份称呼,尽管皇后可称陛下,但这也是极少使用的,除非在太常寺举行的祭礼上,一般情况下都与妃嫔们一样,被称为娘娘。 称呼,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 尽管卫明桓册了顾恒为贵妃,那他也够不上旁人一句殿下的尊称,但中书舍是最靠近君主诏令的地方,也是最重礼仪礼节之处,即便顾恒存疑,也礼貌地多问了一句。 小官人当即解惑:“殿下不必忧心,这是陛下亲口所定,因着殿下身份特殊,又贵为四妃之首,仅次于皇后,来日也要入长陵伴陛下左右的,自然当得起下臣们一声殿下之称。这也是今日早朝在议政殿上,陛下与众大臣商议定的。” 今日早朝,恰好顾家父子并未参与。 想来也错过了卫明桓舌战群臣的精彩一幕,什么与众大臣商议,那些士族老夫子们最重礼教传统,自然是不愿意给顾恒破例的,除非卫明桓又使了什么软硬兼施的手段,才达成了眼下的目的。 顾恒暗地里想,偶尔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与卫明桓那只疯狗结盟,莫不是错误的选择? 这六年恍然而过,那小子没有强大的对手压着,也没有天王老子管束着,只怕会疯得更厉害了,说不定连自己那好不容易争来的皇位也能疯掉。 若真是由着他胡来,只怕他也要跟着死无葬身之地了,想想可真是头疼。 小官人见顾恒没话可说,当下告辞。 顾恒手里握着绢帛诏令,愣了好一会儿神,还是顾琢忍不住笑他:“怎么了三弟,这等惊喜陛下都没有同你商议么?” “哪里是什么惊喜?”顾恒淡淡道,“分明是将我架在炭火上烤!他当真有胆子,竟然敢册男子为贵妃,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什么?”顾琢追问。 顾恒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不过是一场儿戏罢了。” “朕可从未当做儿戏!”自门口一道坚定的声音传来,顾恒转头看过去,卫明桓一身玄色常服,手负于背后,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参见陛下!”众人行礼。 卫明桓拂了拂手,示意起身,目光却死死地落在顾恒的身上。 “珩公子似乎对朕一点信心都没有。”卫明桓靠近顾恒,顾恒没往后退,两人的距离很近。 而卫明桓的眼神中似乎只有顾恒一人,连余光都舍不得分给旁人,在那深沉的对视中,隐隐藏着几分怒火。 顾瑜见此,向众人挥手示意,令大家退散了去。 随后拱手道:“陛下,臣等先告辞。” 连忙扯着顾琢也离开了。 偌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下卫明桓与顾恒二人,卫明桓抬手,似乎想要摸一摸顾恒的脸,顾恒侧着身子躲开,面无表情道:“陛下若脑子正常些,便不会在这当口闹得满城风雨。贵妃,你也当真有胆子下这道诏令,这天底下,除了皇后……” “若不是顾及着太过招摇,朕连皇后都想让你做。”卫明桓微微扯了扯嘴角,似乎含着一丝苦涩,“只怕你不肯。” 顾恒瞥了卫明桓一眼,“陛下何时变得如此儿女情长?” 卫明桓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 顾恒不等他开口,直接道:“臣以为,臣与陛下之间,更为长久和牢靠的应当是结盟关系,因此想要走得更长远,莫不要低调行事才对。偏偏陛下……唯恐天下不乱,册四妃之首,你信不信明日士族便能群起而攻之?” 卫明桓定定地看着顾恒,“你是在担忧朕?” “臣是在担忧自个儿,生怕陛下脑子一热,便连皇位也坐不稳了。”顾恒斜睨了卫明桓一眼,“哪还谈什么把皇后给我做?” 听到这,卫明桓原本还带了几分不满的情绪,突然之间就化开了,他忍不住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 第61页 “原来你还是想做我的皇后的。” 顾恒:“……” 卫明桓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顾恒,顾恒默了片刻,道:“我只是不想陛下作死罢了,毕竟顾家已经绑在了你这条贼船上。” “贼船既然上了,那便没得反悔了。莫说四妃之首,朕恨不得与你光明正大地拜堂成亲,与你行夫妻之礼,让你受众人跪拜人人尊称一声皇后陛下,看那些宵小之辈还敢辱你不成?” 听到这,顾恒自然想到了今日清晨去甄家的种种,卫明桓赶在这个当口下诏令,莫不是专程帮他打甄家的脸? 可他从甄家回来才多久,左不过一个时辰,他在宫中竟然都拟好了旨意,甚至还在朝会上与众臣争论了许久,然后又赶着到了顾家,如此消息灵通之快速便捷,可见卫明桓对长乐城的掌控到达了何等恐怖的地步。 他手里的那支暗侍卫,恐怕已非同凡响。 卫明桓见顾恒没说话,他亦没了言语。 连日来的相处,让他已然发觉了自己同顾恒之间的隔膜,只是今日本是个令人开心的大喜日子,他倾尽全力给对方最好的,却没能得到半点温言软语或是感谢之词,说不失落到底是假的。 “顾珩……”卫明桓忽然开口。 顾恒抬眼。 卫明桓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声,“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长亭侯府的珩公子,你可否告诉朕,朕要如何讨你欢心?” “你讨我欢心作甚?”顾恒听着这话,以他的聪明才智,那背后隐藏的丝丝情意又怎么会辨别不出?只是从多年死对头的口中说出来,实在太违和太不适应了。 他下意识脱口就反问,带着不自觉的否认。 卫明桓亦轻声反问:“你说我作甚?” 顾恒被堵得严严实实,他微微垂下眼睑,“陛下不必讨臣欢心。若非要说谁讨谁的欢心,那也应当是臣讨陛下的欢心罢。” “可朕舍不得你费尽心思为难自己。”这话未免太直白不过。 顾恒撇开视线,叹了口气。 忽然从心底里生出几分愧疚来,他从前对卫明桓有多少敌意和针对,如今顶着人家心上人的身份却不能回应他半分,两厢交杂多多少少让他心虚又心软了。 曾经他也不折手段过,但从未利用过别人的感情,今朝是第一回 。 尽管不是他所愿,但他也参与其中了,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竟是如此难以面对。 不光因为对方是卫明桓的缘故,还有背负在心里的那一份愧疚之情。 顾恒再次叹息,“陛下,事到如今已成定局,但我仍然想同你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卫明桓瞳孔微缩,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若是旁人倒也惧了,但顾恒与这人争斗十数年,自然是不怕的。 “陛下聪明如斯,应当早就看出来,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是因为顾家遇到了麻烦,这一点你曾提过,我或许不曾否认,但也是不争的事实。” “住嘴!”卫明桓脸色一下就青了,“顾珩,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对你如何?朕宣发诏令,普天之下谁敢不承认你与朕的关系?你的族谱宗牒皆入了太常寺,你的名字刻在了皇家玉牒之上,若想反悔……那是不可能了!朕拼了命,也要弄死你顾家上上下下,信也不信?” 这话倒像是卫明桓这条疯狗说的,顾恒总算找回了一丝熟悉之感,方才心底那点点愧疚刹那间荡然无存,这小子从根子里就是黑的。 方才还情话绵绵,转瞬就你死我亡,这疯狗天生招人恨,没得什么可怜惜的。 顾恒冷了心思,淡淡道:“既是如此,陛下是君,顾珩是臣,君臣有别,如何做得了夫妻?方才那些风花雪月的情话,自不必再对臣说了。陛下若心里有什么心思,亦好生揣在心里才是,何必说出来烦扰臣?” “你……”卫明桓气得半死,片刻间也找不到反驳之词,平白在口舌之争上输了一着。 顾恒见此,立即拱手道:“陛下出宫已久,应当回去处理政务专心朝政,否则旁人要论臣一个魅惑君主的罪名了。” “就你,还魅惑朕?”卫明桓嗤笑一声,“不给朕添堵便是个好的了,滚吧!” 顾恒面不改色,“陛下,这是臣的家。” 卫明桓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很好,等你择日进了宫,且看朕怎么收拾你,混账东西!” 言罢,一甩袖,气冲冲地走了。 竟是来了长亭侯府,连一口茶都没喝到,就被硬生生气走了。 第33章 打脸来的太快 卫明桓走后不久, 顾家两位兄长就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顾琢凑到顾恒耳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番, “三弟,你这脾气要不得啊!” “如何要不得?”顾恒不咸不淡地问。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不辞辛劳地跑到你跟前来,就跟那向主人邀功的小狗似的, 朝着你摇尾巴呢,你可倒好,硬生生将人气走了。” 顾恒转身走了两步,避开顾琢些。 顾琢又跟了上去,顾瑜瞧着顾恒的神色,扯了顾琢一把, “三弟与陛下相处, 自有他的相处之道, 我们这些局外人, 便不要插嘴了。” “大哥,我也是为了三弟好。”顾琢瘪了瘪嘴角,却没再说话了。 此间消息白日里便传了出去, 不消几个时辰全京都城的人都知道了,游夫人自然也得了消息, 这几日虽然早有准备, 却没料到真的有这一天。 -- 第62页 她原以为自己儿子定然会娶个文静淑雅的媳妇儿回家,再过两年便能抱上大孙子,哪成想如今变成了这样。 她在屋内抹眼泪,本觉得是儿子受了大委屈,若真如此她便是拼出性命, 也要讨回公道。可是儿子说没有,他是自愿的。怎么就自愿了呢?游夫人想不通,曾一度她以为顾恒不过是说说,没到真格的时候。 虽然母子俩没有长期处在一块儿,可到底是血脉相连,她自认是了解这个儿子的。 她一定有办法将人扭回来,只要没见到真格,她便是不信的。 可现在,册封的旨意都出来了,顾恒如今的身份,不过是比皇后稍稍低一些罢了,这朝堂上的大臣,后院的诰命,哪个见着顾恒不得行礼?就是她见着顾恒,也要行礼称一声殿下了。 哪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入夜,顾恒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心中思绪纷飞。 今夜的那道诏书他心里惊涛骇浪,远比表现出来得更多,而与卫明桓针锋相对,也绝非他当下的本意,只是他并不知道卫明桓这般高调张扬是为了什么,按理说他是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不可能这么冲动肆意妄为。 还是说那疯狗想要将他竖成一个靶子,当做挡箭牌用?又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人当真是动了真情,便忍不住将天底下最好的给自己心爱之人。 然而后者,是如今的顾恒承受不起的。 他叹息一声,房门突然被人敲了敲,外头有个男子的声音:“三弟,睡了么?” 是他大哥,顾瑜。 “尚未。”顾恒立时起身,打开门,就见顾瑜站在外头,“大哥有何事?” “甄家来人了。”顾瑜道,“是乾安伯亲自来的,要寻你。” 顾恒先是怔了一下,忽然又勾起嘴角笑了,“那便走吧。” 他想得很明白,定然是因为卫明桓的那一道册封诏书,甄家的男嗣都被关在廷狱,如今天家对乾安伯府不喜,他一个伯爵寻遍了各种办法,竟连去见一面都无法做到。 廷狱啊,那是羽林卫管辖的地方,楼涤玉那样冷面冷心的人,只听从卫明桓的命令,半点情面都不讲。 而顾恒当真得了陛下的青眼,还是贵妃这般殊荣,乾安伯心里那杆秤就慢慢倾斜了。他们甄家以墙头草出名,自然不在乎出尔反尔首鼠两端的名声,当即拉下脸皮,一入夜就找到了顾家来。 三人在一间偏厅会面,乾安伯一身低调的黑衣,身上没有佩戴任何标志公侯身份的饰品,见到顾恒就扯出一张笑脸,“下臣见过贵妃殿下。” 竟是恭恭敬敬行起礼来。 说起来,贵妃这个身份,确实比一般的公侯要尊贵得多,几乎等同于亲王了,所以乾安伯这个礼,顾恒也是受得的。 “乾安伯不必多礼。”顾恒脸上淡淡的,“漏夜前来所谓何事?” 乾安伯不复清晨那般疾言厉色,脸上总是堆着笑容,先是看了一眼顾瑜,随后道:“今晨殿下要为长姐讨和离书,下臣言语无状得罪了殿下,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哦,原是来道歉的,那自不必了。”顾恒摆摆手,“我这人没什么可得罪的,也不在乎得罪了谁,若无正事,老伯爷请便?” “别,”乾安伯连忙制止,“是下臣有事想请殿下帮忙。” 打脸来得太快,饶是乾安伯这般厚脸皮的,说话间也觉得老脸臊得慌,吞吞吐吐提不到正题上。 顾恒原本想了其他的法子,想从甄家拿到顾婉的和离书,可眼下甄家怂得快,卫明桓一纸诏书便让他们吓破了胆,忙不丢就上门,搅得顾恒毫无成就感。 他嗯了一声,“什么忙?” “殿下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想来在陛下身边也是说得上话的。”乾安伯的语气愈发低声下气,不自觉连背也躬了下去。 顾恒文稳着没说话。 乾安伯继续道:“老夫那几个小儿在廷狱多日不得见,烦请殿下在陛下跟前说些好话,让下臣去见上一见。那日他们挨了杖刑,只怕身上伤的不轻,如今已有多日了,下臣实在担心得紧,哪怕是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你怎么知道,我说话陛下就一定会听呢?”顾恒微笑着,“毕竟我还年轻,也许久不在京都城,想来没有老伯爷在天家心中的分量,此事还得老伯爷亲自去周旋吧。” 乾安伯听到这话,在心里暗骂顾恒这个小兔崽子,谁不知道如今你进了陛下的后宫,还是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贵妃,陛下后宫空无一人,唯有你这个尚未正式入宫的男妃,可见你不得宠谁得宠? 偏偏在这儿装大尾巴狼,我都这般低声下气了,就差当场跪下来求你了,你还想怎样? 若不是子嗣皆捏在陛下手中,乾安伯定然不会将一个承欢男子身下的人放在眼里,如今他求遍了各家府门,唯有顾恒这里是个突破口了,自然是不肯放过。 于是他从怀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和离书,笑嘻嘻地说道:“殿下今日上门,和离书忘记带走了,下臣这便帮忙送过来了。” 顾恒挑了挑眉,目光落在那封书信上,“老伯爷已经写好了?” “自然是写好了,本来今晨就要写的,只是殿下与瑜公子,婉小姐走得急,这不……”乾安伯双手恭敬奉上,“下臣便不辞辛劳上门搅扰,还请殿下收下此和离书。” -- 第63页 连对顾婉的称呼都变了,顾恒不免笑了笑,“哦,那我便替长姐收下了。” “从此以后,长姐与甄家便再无干系,日后婚嫁自由,甄远想娶什么样的媳妇儿,我顾家管不着,我长姐作何选择甄家亦没有干涉的权利。” “是是是……”乾安伯连连点头,“那廷狱一事,殿下可能帮忙说上话?” 顾恒没应声,他打开和离书一字一句看着,笔墨还是新的,带着浓浓的墨香味,想来乾安伯今日在家中并不好受,恐怕思来想去做了无数抉择,这才决定来找他。 里面的用词也很客气,给足了顾家脸面,甚至还将顾婉夸赞了一番。 这样的和离书,天底下也就是只有甄家能写出来了吧,顾恒在心头轻轻一笑,他没想到这份东西竟然来得如此容易,甚至连半点招数都没试出来,仅仅是因为卫明桓的缘故使得他的身份变了。 他是不是还得感谢一下卫明桓,今日将人气走了,好像有点过意不去了。 “殿下……”乾安伯心急地催促道。 顾恒这才收好手中的和离书,“既然我顾家与甄家已然没了关系,那我也没必要替贵府几位公子费心思了吧。” 乾安伯脸色一变,“顾珩,你……“ “我就说嘛,方才那样子那说话的做派,实在不太适应,这才是老伯爷的真面目。”顾恒轻轻笑着,旁边一直未曾说话的顾瑜也笑了起来。 他可知道自己这三弟是个小狐狸,乾安伯就这么轻轻松松将和离书奉上,三弟翻脸不认人也是有的,他一点也不意外,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乾安伯气得半死,本以为顾家是个守信的,得了好处必然要帮忙,哪晓得顾恒简直不是人。 他有短处在那人手中,自然什么硬话狠话都说不起,很快沉下心思来,“殿下还想从我甄家手中拿到什么,尽管开口。” 顾恒点点头,“老伯爷果然是明白人,到了你求人的地步,自然有些事没有上午那么好解决了。” 乾安伯很快意识到什么,“难道你还要将我甄家子嗣改名换姓不成?那可是我甄家的血脉!” “是,没错,可那也是我顾家血脉!”顾恒强硬道,“甄家如今是什么情形,我原本只是猜测几分,如今老伯爷不计前嫌求到了我门上,想来比我猜的还要难受许多,恐怕乾安伯府已然被京都世家抛弃了吧?” 乾安伯闻言,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顾恒继续道:“其实我在陛下跟前也说不上什么话,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世家子弟都清楚,岂能为了一个男人而改变心意?甄家如今惹了祸端,被天家一力打压,还想翻身,未免也太天真了吧。不若怎么想着保留自身,兴许二十年后,三十年后,能有些许转机呢。” 乾安伯黑着脸,自然是不肯这样的。 毕竟他们甄家发家晚,不比顾家这样底蕴深厚,哪里等得到二三十年?正因如此,他们不得不走上一条见风使舵的道路,而子嗣,对他们而言也极为重要。 若不是当初被世家当做出头鸟,如今也做不得这替罪羊。 他也不想欺到天子头上去的,可那不是因为自家薄弱,被后面的人推了出来嘛,世家想要天子难堪,他也只能被迫出面了。 “殿下如此教诲,下臣铭记于心。”乾安伯依然忍耐得住表面的恭敬,“不过殿下说自己在陛下身边没有分量,这话怕是不对的,否则这贵妃之位是如何来的?而下臣今日,又为何亲自将和离书送上?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管到了何时何地,都得给自个儿留条后路,不是吗?” 顾恒不可置否。 顾瑜适时开口:“老伯爷,其实那三个孩子留在顾家,至少比留在现如今的甄家好,不管改没改姓,都改变不了他们是远公子的子嗣。既如此,老伯爷也不必过多纠结,这也应合老伯爷口中所说,为自个儿留条后路。” “罢了。”乾安伯颓然叹息,“若殿下肯为下臣说句话,下臣须得付出些什么,还请明言。” 顾恒微笑,“老伯爷是明白人,既然孩子是甄家的血脉,那付出必要的抚养费,也是应当吧?” “顾珩小儿!”乾安伯气得吐血,简直没见过这般没脸没皮的世家子,这还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士族子弟吗?真不怕丢了长亭侯府的脸面! “老伯爷答应否?”顾恒丝毫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 他本就是个阴险恶毒之人,从前争权夺位的时候是,现在也是。只要能获得利益,什么事他做不出来,什么东西他豁不出去,毕竟他连进宫都答应了。 乾安伯沉痛地点点头,“下臣必会悉数奉上,还请殿下不要食言。” “那是自然。”顾恒露出笃定的微笑。 第34章 那你明日进宫吧 乾安伯得了答复回府, 第二天一早就托心腹送来了一大叠银票,亲自交到顾恒的手中。 顾恒拿了银票,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 被顾琢看见了打趣一番,“三弟,瞧瞧你这般奸诈的样子。” “这是我们该得的。”顾恒不以为然,随后去找了顾婉, 将得到的银票一并交给了对方,待说明是甄家送来的抚养费,顾婉眼睛都瞪圆了。 “当真?”柔弱的顾家小姐似乎从未有过这般强势的时候,竟然有一天能让甄家服软。 顾恒笑道:“当真,还是甄家老伯爷亲自送过来的。” -- 第64页 “竟是老伯爷?”顾婉更加吃惊了,“老伯爷向来脖子硬, 哪怕错了也绝对不会服软, 珩弟你竟可以让老伯爷这般, 不光拿了和离书, 还送了银票。” 顾恒心里敲了个警钟,“也不光是我的缘故,还是大哥厉害, 兴许是当日一剑刺出,教甄家吓坏了胆。再加上他们如今不得今上喜欢, 一众子嗣还被羽林卫押在廷狱, 可是那位楼大人亲自押的。” “楼大人厉害。”顾婉感慨一声,“那我得谢谢瑜公子去。” “好。”顾恒见顾婉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如今也算是对原本的顾珩有那么一丝补偿了吧。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顾恒不是个拖延的人, 当即递了牌子见圣,准备帮甄家说两句话,但也是做个样子罢了。 他很清楚那只疯狗的心思,卫明桓之前跟他谈过话,乾安伯肯定是要被杀鸡儆猴的,说不定被褫夺爵位灭门也未可知。除却去年那一桩暴、乱惨事,顾家对甄家也并无好感,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鼠辈,不过是百姓的蛀虫罢了。 至于得了乾安伯的好处,他当时要的不过是去廷狱见一见儿子,这一点顾恒觉得他能跟卫明桓商量一下。 卫明桓见顾恒来找他,当即就召见了对方。 勤政殿里,卫明桓的书案上堆满了折子,但他正看着门外,那一缕阳光照进来。 一个小宫人弓着身子进来,卫明桓微微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眸,他也说不清自己这点莫名的情绪是为了什么。 但很快顾恒也跟着小宫人进来了,那个熟悉的样子,瞬间让卫明桓低落的情绪一下荡然无存。 他不自觉地嘴角轻轻扬起,徐徐看着顾恒行礼,“臣顾珩,参见陛下。” “你来见朕,所为何事?”卫明桓因着昨日与顾恒争论的事,多少还有些不大痛快,没那么心无芥蒂,因而语气不太好。 顾恒也料想到了,但却没什么反应,待宫人退下,他直接说明了来意,“臣来见陛下,是有要事相商。” “哦?什么事?”卫明桓的语气很上挑,但脸上半点兴趣都没有。 顾恒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疯狗是个记仇的性子,昨天被他怼了一顿,心里有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乾安伯求到臣门上,想要到廷狱见一见子嗣。”顾恒的语气恭敬,“臣便来替甄家求个情。” “呵!”卫明桓冷笑,“你就答应了?若是朕不让呢?” “若是陛下不应许,那是臣无能,臣便去回乾安伯便是。”顾恒不卑不亢地说道。 卫明桓心口堵,从来没觉得一个文弱书生是个这么气人的性子,当年那个小姑娘分明是那样一个纯洁可爱的小天使,这人怎么跟顾家那个猪头一样地讨人厌。 “你是来求朕,就不能拿出点儿诚意来?”卫明桓挑着眼尾看他,心想这人要是再不顺心如意地说话,就将人从勤政殿赶出去。 顾恒垂眸,掩饰了眼底所有的情绪,问:“陛下想要什么诚意?” 话递到了卫明桓的嘴边,卫明桓想要什么似乎唾手可得,但他却定定地看着顾恒,语气轻描淡写,“甄家给了你什么好处?” 顾恒神色怔了一下,没想到卫明桓突然转了话锋。 卫明桓又道:“上次不还让朕为你们顾家伸张冤屈,这会儿又跟乾安伯站在一条线上了?如此反复无常,朕该如何自处啊?” 这话的意思,不可谓不戳心,卫明桓从来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人,果然一出手便是要害。 顾恒正色道:“甄家拿了和离书,和数目不菲的抚养费,三个孩子也留在了顾家,这样的好处,臣很难不心动。” “那若是日后旁人给你了更大的好处,你也会心动,是也不是?”卫明桓的话几乎咄咄逼人。 顾恒叹了口气,“不是,无伤大雅自然可以拿些好处,但顾家对国对民的忠诚,永远是底线。” 卫明桓定定地看着顾恒,他不是真的怀疑这个人,只是想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谁叫对方在长亭侯府那样让他没脸。这会儿见他神色肃穆,似乎说到了对方心坎上,他又有些后悔了,心里踌躇着,是不是要找补两句。 “陛下,你我之间,便是这样不信任么?”顾恒的声音幽幽的。 卫明桓脸上一讪,“罢了,不过一问,你这么当真作甚?” 顾恒暗地里笑了,面上却不显,大约也没想到卫明桓这么快就认怂,当即道:“那甄家进廷狱这事?” 卫明桓摆摆手,“见一面罢了,又不是放他们出去,自然是小事一桩,否则你堂堂贵妃连句话都说不了,那岂不是不给你脸?” 提到贵妃二字,顾恒脸上一僵,半晌,谢恩。 卫明桓察觉到对方的神色,笑了,“珩公子,你既拿了甄家的好处,替他们办了事,那朕为你办了事,你能给朕什么好处?” 顾恒便知道不是这么容易的,卫明桓小肚鸡肠得很,要是不占点便宜,怎么肯平白无故应承他? “陛下想要什么好处?”顾恒一双明眸看着卫明桓,卫明桓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慌,他轻咳一声,才开口:“那个,你明日便进宫吧。” 说到这话,他略微垂着眸,没有直视顾恒的脸。 顾恒心里虽然惊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早就知道拿自己当赌注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如果卫明桓真的要对他动手动脚,他……想到对面这个人,他就没办法冷静。 -- 第65页 进宫这件事是没办法反悔的,那就只能见机行事了。顾恒在心里告诉自己,总不能真跟卫明桓发生些什么吧。 卫明桓对他的心思,尽管不知道基于什么,但应当并不强烈。毕竟这么多年的争权夺位,眼前这个男人随时都是走在刀尖上,怎么可能还有精力花费在儿女情长? 顾恒心里思忖着,应当是这几年稍稍安定了,卫明桓便腾出了一些精力,想起从前这个心上人来了。 彼此对手十余年,顾恒从未想过,卫明桓竟然是喜欢男人的。 思绪在脑海中打转,卫明桓见对方半天不说话,心里也有些打鼓了,他可知道这小子是个牙尖嘴利的,气死人不偿命的,不知道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气他。 “怎么,不愿意?”卫明桓终究没忍住,追问了一句。 顾恒回过神来,道:“贵妃礼仪,陛下便不要了么?” “什么?”卫明桓脑子一懵。 顾恒道:“说好的八抬大轿呢?” 卫明桓可算想起自己跟人许了什么诺言了,他忍不住笑了,“原来你还在想这个啊,那便是了,朕必让典正司给你一场风风光光的册封仪式。别忘了,你可是朕唯一的妃嫔。” “没别人了?”顾恒表示不解。 “当然,有了你,还要别人作甚?”卫明桓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他从顾恒的话里得出了一个信号,那就是对方是愿意进宫的,因此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 顾恒沉默了一瞬,若是宫里没别人,那日后可是不太好过啊。 “既是选秀,陛下不若再选几个德才兼备的,不管男子也好,女子也好,终究是三宫六院,充盈起来才是。” 卫明桓听到这话,直接摇了摇头,“不,朕有你足矣,不需要旁人才插足朕与你之间的感情。更何况,若给了旁人口子,还不知道会被安排多少内线在身边。” 听到最后一句话,顾恒瞬间明白了,“陛下是不想跟世家再有任何的牵扯,若选了世家女进宫,日后皇嗣又是扯不清楚的一盘乱账,到时候削番的手脚也会被捆住。” 卫明桓心里有这个意思,但却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他不想让心上人在宫里遭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宫里人多了,勾心斗角的事肯定一直不断,后宫牵扯前朝,很多时候并不能得到公平的结果。 而卫明桓,并不想让顾珩受到这样的对待,他也不想因为形势所困,而做出任何对不起顾珩的事情。 既如此,那不如一开始就将一切火苗都掐灭,只给对方一个干净舒适的环境。后宫嘛,他本就不热衷于此,只要能完成多年夙愿,日后的事,便日后再说吧。 只希望君心似我心,与君长相守,这一辈子便交付于君了。 卫明桓心里是这般想的,嘴上却没有反驳顾恒的话,“你说得很对,所以朕这次册封了你的位份,便不打算让选秀继续了。更何况,朕执意要选男妃,难道还有人会像你这般傻,非要进宫不成?” “那也未必。”顾恒淡淡说了一句。 卫明桓挑眉,“你,吃醋了?” 尾音里含着笑意,卫明桓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顾恒心道自己还真没这个意思,但也不需要跟人辩解什么,只道:“像甄家这般,已经快要走到穷途末路了,若是陛下执意要惩治他们家,而京都世家又抛弃了他们,陛下以为甄家会不会铤而走险?” “就像珩公子这般铤而走险?”卫明桓的嘴角依旧挂着笑意。 顾恒没说话。 对方道:“珩公子能铤而走险,是因为朕的软肋就握在你手里,朕心甘情愿被你要挟,与你做交易。而甄家,你以为他们还能重复走顾家的老路?真以为送一个子嗣进宫,就能跟朕站队,就能与朕达成联盟?” 顾恒听到这里,心头一紧。 他很清楚,自己是拿捏到了这条疯狗的要害,否则他怎么会依从自己。 所以卫明桓此刻的话,同样也是在说给他听的,他心里又更谨慎了一分。 “别说他甄家没有赏心悦目到令人神魂颠倒之辈,就算有,朕也决意要拿下他们,为去年无辜受死的百姓报仇雪恨。”卫明桓说到这里,眼神里露出几分陌生的凶狠,目光似乎看到了更远方,虚无缥缈了起来。 “阿珩,你聪明至极,朕希望长亭侯与朕,是为天下百姓着想的。” 顾恒第一次发现自己与卫明桓之间,竟是如此的和谐,他们的目标是空前的一致。 “那是自然。”隔着一张书案,他的回答像是一种承诺,他的眼神直视着这位多年宿敌,如今的年轻君主。 彼此对视那一瞬间,卫明桓仿佛找回了多年前的心境,那是夺嫡时面对顾恒时的惺惺相惜。 这个人,明明是不熟悉的脸,却时常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难道顾家出来的子嗣,都像那个死对头一般吗? 卫明桓心里想过很多很多,最后却一一抛开了,他知道对方已经死在了六年前的大理寺。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把握好现在。 而眼前这个人,才是应该狠狠攥进手心的。 如果没有他,还不知道如今的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所谓归途,所谓本心,都仅仅是来源于心底唯一一点坚持吧。 于是他笑了笑,“今日珩公子所请,朕必然会答应的,那明日,朕在勤政殿,恭候阿珩。” -- 第66页 顾恒叹了口气,点点头,“是。” “册封礼,朕一定给你最好的。”卫明桓说道,“你告退吧。” 顾恒出了勤政殿,抬头望了望天,日后高墙大院,终究是进来了。 第35章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 顾恒回到长亭侯府, 将卫明桓的要求说给父亲及两位兄长听,很快宫里也来人了,内务府的总管宫人领着一帮小宫人, 宣了陛下的口谕。这是要将未来的贵妃殿下提前接进宫住着,至于册封礼,则是要择吉日举行,按今上的意思, 必然不会亏待了顾家公子。 顾家众人都很诧异,顾琢忙问:“三弟,你进宫同陛下说了些什么?这不合规矩啊!” 顾恒沉默地点了点头,“挺好。” 顾瑜道:“你这般入宫,似乎显得有名无分了些,毕竟该有的金宝金册都没有做好, 太常寺那边连玉蝶都没有刻。” 顾恒轻笑一声, “不过是身边俗物虚礼, 用不着那般招摇, 再说了,我也不想弄得太正经了。” “你是名声言顺的贵妃,这有什么正经不正经的?”顾琢略有些不解, 顾瑜倒没有说什么,只深深地看着顾恒。 顾恒道:“反正册封诏书都已宣告天下, 我的名分在那里, 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可不能这么说,没有贵妃的金宝金册,那算什么……”顾琢还待说什么,被顾瑜一个眼神制止住,随后顾瑜道:“是陛下这般要求的?什么时候进宫?” “明日。”顾恒想了想, “明日一早吧。” 总得给卫明桓足够的时间安排一下他的住处吧,他还得自个儿去看看。素来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不管是夺嫡争位那十年,还是驻守边关那两年,他都没有吃过什么苦的。 如今重活一回,又进了宫,怎么着也要恣意潇洒,不能便宜了卫明桓那小子,给他添点麻烦才是正理。 “这么着急?”便是连顾瑜听了也皱眉头,顾恒倒不以为意,“挺好的,别担心。” “你身子还未养好。”顾瑜的眉间露了愁容,“不若将府里常用的大夫一并带进宫去。” 宫里有自己人,用起来也方便些,特别是关于医官的。当然这番好意顾恒也明白,只是想了想,“卫明桓总不至于不管我的死活吧,再者林大夫是父亲用惯了的,我不好带走。” 在齐国公府云家顾长夜说的那一句话,多多少少让顾恒心里起了一点小疙瘩,为什么长夜叔会随身带着救命的药丸,他是父亲的随身侍卫,那药丸若不是救父亲的,难道还要用来做什么? 然而这只是一点落在心里的阴影,父亲又一向表现强健,大约是他多想,否则两位兄长第一个要彻查到底。因而当晚那一点疑惑,顾恒也就藏在了心里,并没有多想。 如今提到大夫一事,突然又想了起来,他便偷偷问了两位兄长:“父亲这几年的身体,可有什么……“ 顾瑜跟顾琢都一脸茫然,“父亲一向康健,这几年也没什么,只是日子不太好过罢了,不似以前鼎盛,但也不至于被明目张胆地暗害了。” 顾恒点点头,遂放下心来。 如此与父兄等人商量后,他又去了游夫人的院子,与顾婉等人说了许久的话,游夫人又落了泪,说是要给顾恒安排几个贴心伺候的人带进宫去,还要拿出私房钱给顾恒打点用。 “宫里不比外头了,你是伴君如伴虎,就算与陛下有那等情意,可你又没有子嗣,日后哪来的依靠?若是陛下选了中宫皇后,你日后的处境……“游夫人光想想都觉得难受,一介男子入了后宫,日后陛下选了女子妃嫔,如何同那些女人争宠? 女人就算日后失了恩宠,只要能诞下子嗣,便是有了着落,后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可像顾恒这般的,除了看陛下那点情意与良心,何曾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又是堂堂世家子,哪里能放下身份与旁人争宠?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哗哗流不断,顾恒又费了些心思哄着人,也许是女子天生与男子的思维不同,游夫人考虑的角度顾恒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或者说他知道他与卫明桓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的盟友关系只要利益还存在,对方便不可能给自己难堪的,相反还要捧着自己。 再加上那一层心上人的缘故,顾恒心里再不喜欢那疯狗的德行,可仍然相信对方是个专一的人。既然能让他隐忍了十余年,到如今才显露出真心来,恐怕不会轻易就放弃的。 “母亲,请放心,我省得的。”顾恒握着游夫人的手,温柔又笃定地安慰道。 但游夫人还是万般的担心,还想说什么,但望着顾恒的眼睛,到底什么话都没再说了。 顾恒再向顾婉说道:“长姐,如今你与甄家的联系也算切断了,三个孩子也养在了顾家,大哥定然会好生照看着。只是日后我恐怕不便回来见你们,母亲就拜托长姐了。” “这是自然。”顾婉点点头,姐弟俩经过甄家一事,多少有了默契。 在顾婉看来,陛下既然对顾恒有意,二人又情投意合,甚至连册封都是那样尊贵的位份,顾恒的将来必然是不用担心的。再者,有长亭侯府帮衬,就算来日圣恩渐消,只要顾家尚在,陛下便不可能不对顾恒好。这就是世家的好处。 顾恒在游夫人那儿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嘱咐了一些日常应当注意的,诸如天凉加衣等事。 -- 第67页 随后顾婉送顾恒出门,本来就在一个府里,只是院子相对远了些,两人走了几步路,出了院子,顾婉便多问了一句:“珩弟,你跟我交个底,陛下这般着急让你入宫,可是因为甄家的事?” 顾恒没想到顾婉居然猜到了,但他只是轻轻挑眉,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长姐为何会这般想?” 顾婉叹了口气,“你便说是与不是吧?” 顾恒没开口,顾婉又道:“珩弟,尽管你曾说陛下与你有情,可这情分到底是会消磨的,日后若是再遇到这种事,千万要以陛下为重,切莫让陛下为难,让你们二人之间生了间隙,得不偿失啊!” “别担心。”顾恒微微一笑,“长姐,放心吧。” “纵然我觉得有侯府在,陛下怎么也不会怠慢你,可两人相处,总是要有些情分才好,否则便是相看两生厌了。”说到这话,顾婉的神情有些许落寞。 顾恒嗯了一声,“是,长姐,我会注意的。” “那甄家在陛下这边,会有转圜的余地么?”顾婉状似无意地提起。 顾恒看了一眼顾婉,“长姐想如何?” 顾婉一听,连忙解释:“我并非要为甄家说话,他们那样的人,我已经看明白了,根本就不会心存怜悯。陛下如何处置都跟我没有关系,我现在只想带着三个孩子,跟母亲还有珩弟你好好生活。” “那长姐是想问?”顾恒不大明白顾婉的意思。 顾婉笑道:“这不是照烟他们终究是甄家的孩子,甄远到底跟我担着夫妻的名头,就算已经拿到和离书,可老伯爷是个什么性子,我在他家十几年,哪能不清楚?万一借着三个孩子的名义,非要侯府一番作为,我又如何面对侯爷同瑜公子他们?” 听到顾婉这么说,顾恒明白了,“放心吧,那晚我已经跟乾安伯说清楚了,以后三个孩子都记在顾家名下,以后也不必姓甄了。” “那……”顾婉不知想到什么了,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顾恒道:“我日后必然是没有子嗣的,若是你不嫌弃,能够将那个小的记在我名下,也好承袭父亲这一脉。毕竟父亲是一脉单传,我又……” 顾婉一听,眼睛一下就亮了,连连点头,“这是自然,我刚才就是想说这个,又怕你有芥蒂,便不好再提。” “你我姐弟,有什么好提不好提的。”顾恒笑道,“盼着父亲的死能够沉冤昭雪。” “我听说跟顺亲王有关。”顾婉听到顾游的死,脸色多少就暗了,“那可是陛下的亲哥哥,皇亲贵胄,纵然想要沉冤昭雪,恐怕也太难了些。再者,顺亲王好歹师出有名,即便这名头听起来不怎么靠谱,可我们想要为父亲正名,怎么也越不过陛下去,陛下……” 顾婉顿了顿,看着顾恒的脸色,“珩弟,你可别为了家里这些事,教你与陛下生分了啊。” “长姐,你怎么跟母亲似的?”顾恒有些埋怨的意思,“偏偏觉得我跟陛下的情意不够坚定,什么事都能影响我跟他之间的关系?” 顾婉失笑,“你非要这么说,那我也无话可说了,可不是太担心你了吗?以后也没办法时常进宫去看你,再者陛下的名声,平头老百姓只当是个贤名,可咱们侯府是当年参与过夺嫡的,就算是在甄家,我也曾有所耳闻……” “耳闻什么?”顾恒突然笑了,颇有些取笑的意思。 “好吧,咱们姐弟俩也不必忌讳,我可曾听嫡公子说过,那位是个锱铢必报薄情寡义的……” 顾婉说到最后已经压低了声音,顾恒猛听到自己的名字,多少还有些不适应,“嫡公子?” “是啊,嫡公子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定然不会胡说八道的,别看如今百姓们都人人称道那位仁德,可你到底还是留个心眼儿……”顾婉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弟弟跟那位是什么关系,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了。 更不好意思的是顾恒本人,“原来你们都是从嫡公子口中了解到陛下的?” “珩弟,你也别不信。”顾婉听着话音,连忙为那位嫡公子说话,“你常年在长亭郡,或许与陛下有感情,可到底不曾相处多久,你再看嫡公子,可从小到大跟陛下一起长大的,陛下到底是什么脾性,谁能有嫡公子了解?他们可是一起钻过狗洞的……” 突然听到狗洞二字,顾恒一下就惊了,口水差点儿把自己呛到,连咳了两声。 “珩弟,你怎么了?”顾婉不解地询问。 顾恒连忙摆手,“没事,长姐,你说的这些我都会放在心上的,你放心。” “那就好,嫡公子不会有错的,就算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说,也肯定不会有错的。”顾婉说得信誓旦旦。 顾恒纳闷,“什么叫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说?” 顾婉眨了眨眼,“是的吧,我可没听旁人这么说过,连身边那些丫头,都觉得陛下是个如何好的君主呢。” “所以,你们信的这些话,都是嫡公子一个人说出来的?” 顾婉沉默了片刻,“……呃,是吧。” 听语气,都觉得很犹豫。 顾恒只觉得耳根发烧,竟一时半刻不好说什么了,亏他自认是个厚脸皮,以不要脸自称,没曾想这会儿却不好意思起来。 “反正听姐的没错,若是让陛下心里不痛快,咱们家里那点儿事,你便不要放在心上了。” -- 第68页 顾婉说得很认真,“甄家的事,我也不需要再出什么气,在他们家当牛做马十几年,如今也得了好归宿,只要侯爷不嫌弃我这个归家妇。因此,你千万不要再惹陛下生气……“ “他也没生气吧?”顾恒想了想,还真没觉得卫明桓生气。 卫明桓那人就算再不是个东西,可也没得顾婉口中这般不讲道理喜怒无常的,那人到底还是个正常人。 尽管这么多年他一直骂他疯狗,但这名声再烂,可也不是真的疯狗。 “好吧。”顾婉见顾恒没什么特别的神情,便也不好多说了。 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还得自个儿慢慢摸索,她这么多年得来的经验教训,恐怕无法让珩弟一一理解。再说了,这是两个男人,又跟寻常夫妻不大一样了。 “那方才说的甄家一事……”顾婉还想要个结果。 “得看陛下的意思,他们家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多半没有好下场,长姐你也不要念及情分,为他们伤心难过了。”顾恒专门提了个醒。 顾婉点点头,“自然是不会了的,我与甄家早没什么情分了,从他们将我赶出家门,甄远听了他父亲的话,要给我写休书那一刻,我就彻底死心了。唯一担心的,是三个孩子。” “那孩子他们……”顾恒也很担心孩子们的想法。 不过顾婉微微一笑,“他们跟甄远相处不多,甄远为人懦弱,便是孩子在甄家受了委屈,也不曾为他们出头,可见也没什么感情的。” “那就好。”顾恒放下心来,“甄家的处置,得看陛下的意思,非你我能左右。” “我明白。”顾婉点头,“你如今也挂在了侯爷的名下,是嫡系子嗣,跟瑜公子琢公子他们没两样……” “好在有照烟他们,否则母亲恐怕缓不过这股劲儿来。”眼见着院子就近了,顾恒便住了脚,让顾婉回去,“明日一早我就走了,不必为我准备什么,我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母亲那边,还请长姐多劝慰。” “至于甄家,且放心吧,长亭侯府定然不会被一个宵小之辈威胁,陛下更不可能。”顾恒说得很笃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相信卫明桓。 相信卫明桓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绝对不会背叛自己,放弃自己。 第36章 若是让这人在他身上为所…… 深夜, 顾恒又去了父亲书房,与长亭侯顾衍彻谈了许久。次日清晨,顾恒给宫里递了名帖, 内务府很快就派了宫人来接。 临走前,顾恒又找沉玉说了话,沉玉心情黯淡,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顾恒叹了口气, “沉玉,宫里不比外头,你恐怕没办法同我一起。” 说实话,顾恒也不愿沉玉一直跟着他,毕竟他不再是真正的顾珩,芯子里早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沉玉又是长期跟着他, 不比一般人, 更不似顾婉和游夫人这边, 要么几年都不见, 就是性情变了些,也不太容易察觉。 这么朝夕相处的小厮,顾恒若想不露馅, 恐怕就不能跟沉玉再在一起了。 “我已经拖瑜公子,给你寻了个好去处, 你若念着咱们这一房, 便是跟着长姐也可。” “珩公子……“沉玉眼瞅着都快哭出来了,顾恒伸手,抱了抱他,“以后好好的。” “公子,你怎么就跟陛下有了牵扯?”沉玉还是问出了口, 这几天一直想问的,可事情发生得太快,主子忙来忙去,连跟府里几位主子说话都来不及,那还管得到他这个小厮。 所以沉玉也知趣地什么都没有问,只乖乖待在公子的院子里,做好端茶倒水,伺候洗漱的事情。 可眼下,分别在即,他也忍不住问了出来。若不是主子要进宫,怎么会有眼下这般分别的情形? 这话顾恒也很纳闷,事情该从哪里说起,又如何对沉玉说清楚,实在是说来话长。 “你知道那日在青崖官驿,陛下的羽林卫楼大人就跟在我们身边,从长亭郡一直跟到了京都。” 听到顾恒这般说,沉玉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是的,我没有骗你。”顾恒诚恳道,“沉玉,有些事,我或许跟你说不清楚,陛下对我什么心思,又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了些。” 沉玉张了张嘴,微微垂眸,想说什么却止住了嘴,有些事的确是主子们的事,跟下人们没有干系。 也的确不需要跟下人交代。 在那么一刻,沉玉心里有些疼痛,但很快又调整过来。 “至于我对陛下,你也知道如今侯府不比从前,在青崖官驿,连一个驿丞都敢对顾家子耀武扬威,我既然得了陛下的青眼,那进宫为顾家再谋二十年的荣耀,又有何不可?沉玉,这道理,你应该明白的吧?” 沉玉点点头,“奴才明白。” 顾恒拍拍沉玉的肩膀,“你我多年主仆,在我的心里,你早已是最亲近的人。尽管日后不常见了,但我们之间的情谊不会改变的,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只消跟瑜公子说便是,他会为你做主的。” “好。”沉玉应下。 内务府的宫人来催,“殿下,陛下在宫里等着呢。” 顾恒嗯了一声,“这便走了。” 踏出门,院子里顾瑜也在,顾恒便当面替沉玉交代了,“这个孩子跟了我多年,一向是忠心耿耿,大哥,日后便交给你了。” -- 第69页 “好。”顾瑜看了一眼沉玉,“以后,你就便跟在我身边吧。” 沉玉应声,又对顾恒说:“公子,以后奴才不在你身边,你自己保重。” “我会的,你放心。”顾恒淡淡道。 内务府来了总管,并几个有品级的宫人,场面看起来十分好看。那总管也长得慈眉善目,年纪也不小了,顾恒猜测卫明桓上位以后并未大肆裁撤宫人,宫里那些恐怕还都是老人,唯一换的估计也就羽林卫了吧。 依照卫明桓那德行,必然连贴身伺候的都是羽林卫的人,楼涤玉定然是最得他信任的。 旁的不近他身,他也根本不在乎,只要各司其职也就罢了,这就是卫明桓的德行。他向来是个除了要紧处,其他的地方都显得宽容无比。正因为如此,登位这六年来才得了这么一桩美名。 顾恒跟着内务府的人进了宫,直接领到了勤政殿,但却没见到卫明桓。 楼涤玉在勤政殿候着,他穿着羽林卫一身玄色鹰服,面色沉静而辨不出任何神色,算年纪他已经快四十岁了,比卫明桓要大上几岁。顾恒对这个人,不可谓不熟悉,如果说跟卫明桓相识相处了二十几年,那其中大半时间都在跟楼涤玉打交道。 “楼大人。”顾恒率先问候,按规矩他是不需要行礼的,不过楼涤玉在卫明桓跟前不是一般人。 那条疯狗疯起来的时候,大约只有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能劝得住,因此顾恒也对此人重视了许多。他这样的表现,楼涤玉倒没有说什么,反而是内务府的总管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暗暗道这个新主子恐怕不是一般人,一来就知道讨好楼大人。 其实楼涤玉没有想到这位陛下的心上人,原来是这样的性情。 他心里到底还是怔了怔,只不过不惯常露出神情,因而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他连忙行礼,“臣,给殿下请安。” “不必。”顾恒摆手,“陛下没在么?” 楼涤玉依旧是认真地行了礼才回答顾恒的话,“陛下还在早朝。” “这个时候还在早朝?”顾恒看了看天色,他记得自己出门前可是吃了早饭的,这会儿约莫也可以等着吃午饭了。 楼涤玉道:“陛下素来勤勉,早朝后也会与众阁臣在议政殿继续商讨政事……” 说到这里,楼涤玉微微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又补了一句:“一般说来,午膳时会回勤政殿用。” 顾恒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但他也奇怪卫明桓是个这么勤勉的君王,而楼涤玉的表现,特别是对他的态度,似乎与以往认识的不大相同。 “好,我知道了,我在这处等他,还是……”顾恒问向内务府总管。 这个总管姓李,是个胖子,看起来总是笑盈盈的,天生就有种让人亲近的感觉。 李总管连忙道:“回殿下的话,昨日陛下便吩咐了奴才,让奴才接了殿下在勤政殿歇息,待陛下下朝回来,自是要与殿下说话的。” “好。”顾恒应了。 楼涤玉也尚未离开,羽林卫乃天子近卫,他自然随时都守护着勤政殿,这次没跟在卫明桓身边,大约是因为自己入宫的缘故吧。卫明桓看重此人,把最隐秘的任务都安排给他,而这次他却守在自己身边,看来卫明桓当真是很喜欢原身顾珩了。 如果哪天有机会,一定要问下卫明桓,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原身顾珩。 午膳时分,御膳房的宫人摆了膳食,李总管还伺候在顾恒身边,仿佛生怕怠慢了这位宫里的新主子。不管顾恒做什么,哪怕有一点皱眉头,他都要贴上来关心一番,这等待遇顾恒这辈子都没遇到过。 实在是太殷勤了些。 “这是给我的么?”顾恒见了午膳的规格,有些不大相信。 李总管笑道:“回殿下,陛下说了,午膳在勤政殿用。” “哦。”这是要见卫明桓了。 顾恒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如今的身份变化,让他感到十分无所适从。之前在顾府便罢了,如今在宫里,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什么似的,从名义上来讲,他现在可就是卫明桓的妃嫔了。 不过片刻,卫明桓就从议政殿回来了。 午后的阳光正盛,顾恒坐在屋内的小榻上,门口映进来一道浅短的光影,随后一双修长笔直的腿踏进了门。 靴子是黑色的,绣着金色云纹。 顾恒微微抬眼,看清了男人的样子。 卫明桓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第一眼就落在了顾恒的脸上。 “阿珩。”他向顾恒招招手,顾恒放下手中的书,起身,“陛下。” “你倒是不客气。”卫明桓淡淡地说了一句,视线停在顾恒拿的那本书上,“看的什么?” 男人走得越来越近,顾恒瞥了一眼封面,“山海经。” “你爱看这些神怪小说?”卫明桓好奇地问。 顾恒道:“臣倒是喜欢民间话本,前朝野史什么的,可陛下书房里并未有这些。” 这话说得有些促狭的意思,卫明桓却当了真,“这有何难?让李胖子明日便出宫去采购,你喜欢什么样的话本,只管跟他说便是了。” “算了。”顾恒倒不至于真的缺什么话本故事看,再者他也从来不看这些,现下说来只是揶揄卫明桓的。 -- 第70页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见到这人,就想找些话头刺他两下,偏偏对方又揣着一份爱慕的心思,处处都依着自己。 “不必算了,朕这就安排下去,想必你在宫中无事,也太寂寞了些。”卫明桓认真地说道。 顾恒连忙阻止:“陛下,臣可不想做那恃宠而骄的妃嫔,平白惹得旁人笑话。” 卫明桓哈哈一笑,“不过是看些民间话本罢了,算得上什么恃宠而骄?朕又没做为搏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昏君,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顾恒叹了口气,“陛下忘了,臣不是美人。” 卫明桓仔细端详顾恒的脸,随后点了点头,“是不太美,但朕看着挺顺眼的。” 这情话,顾恒感到鸡皮疙瘩都快爬满全身了,“用膳吧,陛下。” “陪朕一起。”卫明桓伸手去拽顾恒,顾恒下意识躲了一下。 卫明桓当即脸色就不大好了,“你就这般不愿与朕接触?” 顾恒没说话。 卫明桓继续:“如今你是朕的妃嫔,敬事房没做你的牌子,可朕若要你侍寝,你还能躲了去?” 侍寝!!!两个字砸到顾恒的脑袋上,他整个人都头晕目眩,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陛下未免也……” “也什么?”卫明桓勾唇一笑。 顾恒深吸一口气,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若是跟卫明桓行那亲密之事,若是让这人在他身上为所欲为,他恐怕得疯了。 “怎么不说话?”卫明桓继续追问。 顾恒正色道:“陛下,你我之间是盟约关系,这从一开始就说好的。” 卫明桓轻笑一声,“呵,是说好的,朕与你说好,你进宫,朕出手护你顾家。那夜你巧舌如簧,空口白话便将朕的诺言诓了去,你拿捏着朕的软肋,朕也不同你计较什么。可眼下……” “眼下如何?”顾恒心头一跳。 “眼下你进了宫,朕也给了你应有的脸面和尊荣,那你作为朕的妃嫔,自当履行自己的职责。”卫明桓玩味地看着顾恒的脸,见他几瞬间便变换了几个神色,心里顿时愉快了许多。 “这可是你自己应承的,珩公子该不会是想反悔吧?”卫明桓步步逼近,二人的距离靠得极近,近到只要卫明桓伸手抬起顾恒的下巴,他便能吻到对方的唇上。 第37章 他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的…… “我……”顾恒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 整个人呈防御的姿势。 卫明桓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些受伤,这么多年求而不得思之念之, 却发现对方竟然对自己这般不信任不亲近。 所谓防御和警惕,那可是面对敌人才会有的。 这人这般刺伤他,他若是没半点反击,怕是天下人都忘了他这个一国之君, 曾经的大将军王骨子里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珩公子,你也是男人,应当明白朕等了这么多年,没有亲近一人,该是多么寂寞才是。”卫明桓似笑非笑地伸手撩拨顾恒的发丝,“好不容易等到你进了宫, 既然成了朕的人, 珩公子应当也做好了准备吧?” 顾恒就算再厚脸皮, 也不曾说出这么直白的话, 更何况对方调戏的还是自己,他忍了忍,终究忍不住, 骂道:“无耻!” 卫明桓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是, 珩公子该不会今日才知道, 朕是无耻之徒吧?” “若是没有做好准备,那朕让敬事房的人备一些,或是安排人亲自教导你也行。”卫明桓打量着顾恒的神色,见他耳根都泛红了,眼里满是愤恨恼怒, 突然觉得心里那些受伤都烟消云散了去,转而起了逗弄这人的心思。 “不需要!”顾恒咬牙切齿,见卫明桓这般得意的神色,真想狠狠咬他一口,撕破他这张脸皮。 “生气了?”卫明桓轻笑一声,语气听起来很轻松的样子,完全没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顾恒就知道这人是个没脸没皮的,这会儿也清醒过来,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抿紧唇线。 “陛下说笑说够了吧?处理了一上午的政务,合该用午膳了。”他也收敛了怒气,权当之前的话没有听到过,只是耳根的一片红色仍然出卖了他的心情。 “陛下若是不饿,臣倒是饿得很了。”顾恒道,“臣身体虚弱,经不起饿肚子,午后还要小憩样样精神。” “好吧,饿着朕的爱妃可不好了。”卫明桓也不计较了,直接去了膳桌主位。 他坐定了,顾恒也毫不客气地坐下,旁边伺候的宫人上前提醒:“殿下,您得给陛下布膳。” 这就是让他站着伺候卫明桓了。 顾恒心眼小,刚才卫明桓那般取笑他,他才不要给对方布膳,于是端坐不动。 反正他了解卫明桓,不会在意这些小细节,当年在边关对方就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与士兵吃住一样也就罢了,天冷没有多余的帐篷,还跟他挤过一个被窝。 果然,卫明桓抬了抬眼,看了顾恒还气鼓鼓的神色,笑道:“你们都退下吧,朕与贵妃用膳,不必旁人伺候。” “是。”宫人们都垂眉顺目地告退。 整个屋子里就只剩卫明桓和顾恒两人,面对一大桌子的膳食。 “在朕这儿,你不必拘束,按你自己的性子来便是了。”卫明桓劝慰道。 顾恒看了卫明桓一眼,“好啊,臣不拘束,莫要陛下受到惊吓了才是。” -- 第71页 “哦?”卫明桓听这话,颇有些兴趣,“如何才能让朕受到惊吓,朕倒是好奇了。” 顾恒冷冷道:“臣吃相极其粗鲁。” “可你不是身体柔弱么?”卫明桓心想这人怕是故意这般说的,可惜了大家都是男人,还能如何粗俗了去? 若是对方扭捏造作,专门学个女人样子,恐怕他才会觉得不忍直视,受到无比惊吓。 “身体柔弱这才要吃好喝好。”顾恒霸道地将一道大肉荤菜夹了大半,眼尾一挑,故意看了卫明桓一眼。 卫明桓失笑,“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朕又不跟你抢。” 只是方才顾恒那神情,卫明桓看着,竟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是那个死了六年的猪头。 那小子也惯爱跟他抢吃食,还要专门看了一眼,炫耀似的,若是长了尾巴,只怕尾巴都得意得上了天。 卫明桓沉浸在回忆中,想起当年在边关与那宿敌同寝同食数月,对方吃饭的动作神情,似乎再一次映在了脑海中。 六年了,偶尔想起也就罢了,不知怎么最近却经常回忆起那人的样子,那种熟悉之感再一次回到他的心中,越来越清晰。 再看眼前之人,卫明桓突然惊讶地发现,对方的吃相与记忆中那个人如出一辙,比如吃鸡不吃皮,吃肉要先咬一小口,随后再一大口全塞嘴里,还有米饭跟菜是绝对不会分开的,一定要混合着送进嘴里。 那样子,显得十分狼吞虎咽。若是光吃一口米饭,他的眉头都能皱起来,但如果有汤汁的话,他最喜欢汤汁拌饭,大口大口地嘴里刨,完全不像个出身世家的贵族子弟,反而跟街边的小恶霸别无二致。 这……卫明桓在心中吃惊不已,连带着面上也显露出来,动作也停滞了。 顾恒自然察觉了,轻轻瞥了一眼卫明桓,“陛下这么看着我作甚?” 卫明桓道:“顾家人都这么不斯文的么?” “什么意思?”顾恒没听懂。 卫明桓在心里摇了摇头,许是自己多疑了,便没有再说话。 顾恒也不想跟卫明桓说话,他低头吃东西,懒得再看卫明桓一眼,即便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心里想的是刚才卫明桓提的侍寝一事,虽然最后不了了之,可这事永远是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卫明桓的妃嫔,卫明桓又对他有意思,若真要对他做什么,他难道还能不从吗? 不过以顾恒的性子,他还真敢不从,要是这人有胆子对他用强,他就拔剑刺他丫的! 用过午膳,勤政殿的宫人来收拾了,顾恒问卫明桓:“我晚上住哪儿?” 卫明桓随手拿起刚才那本山海经翻看了几页,然后挑眉看向顾恒,“朕没有给你安排宫殿。” “那我睡大街?”顾恒没好气地说道。 更有一种可怕的猜测,卫明桓该不会想要跟他同床共枕吧? 卫明桓笑道:“阿珩未免太看不起朕了,朕乃一国之君,坐拥天下,怎么会让自己的妻妾睡大街呢?” 这人绝对是故意提妻妾二字,看他眼里那一点点幽深的笑意,便知道这人心里准揣着坏水儿,且看着自己恼羞成怒呢。 “再说了,这皇宫大内,成千上万个房间,还没个给阿珩住的地方?”卫明桓道,“你便在勤政殿歇下。” “勤政殿?”那可是历代帝王的居所,连皇后都没有资格入住,除了偶尔侍寝的妃嫔能来暖阁,一旦侍寝完毕就会被送回来。 他怎么能住在勤政殿?这不合规矩啊! 顾恒的双眸无声地问询卫明桓。 卫明桓平淡得像是在说午膳吃了什么一样,“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行,朝野上下该如何看我?”顾恒断不会答应,他可算知道了,卫明桓说不定就藏着要跟他同床共枕的心思。 然而卫明桓却道:“你是朕力排众议册封进宫的贵妃,是朕对抗京都世家的第一把利刃,朕不宠着你,你哪来的力气嚣张?” “所以,陛下是想臣做惑乱朝纲的宠妃?”顾恒狐疑地问道。 “当然。”卫明桓的语气十分光明磊落,“朕第一个便要动甄家,你可不是最好的由头么?你长姐未犯七出之条,便被甄家休弃,按道理甄远的性命都保不住。可这事可大可小,若是你顾家不受重视,朕自然不必为你长姐出头,可你成了朕的宠妃,难道朕做些公报私仇的事,不应该么?” 顾恒听到这番理论,突然觉得语塞,半晌才道:“陛下高见,臣自愧不如。” 论没脸没皮,眼前这位可算是当今世上集大成者。 “那是自然。”卫明桓对顾恒的话表示很受用,然而顾恒想说,他并非夸赞对方。 只是这话说来,也没意思得很。 卫明桓道:“所以,朕可不得从一开始就宠着你,让天下都知道你在朕这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待哪日,谁得罪你了,朕便做一回昏君又如何?” “那陛下觉得,谁应该得罪臣呢?”顾恒可算明白了卫明桓的心思,这是要他担千古骂名了。 “现成的甄家算一个,云家也算一个。” 一个没落的伯公府也就罢了,一个尚在鼎盛的国公府,卫明桓竟也是轻描淡写。 “云家伺机残害你姑母,朕自然不可饶恕。”卫明桓的语气很笃定,顾恒听得出来,以往这人下定了决心时,都是这样一副样子。 -- 第72页 “其实陛下是自己想动世家,为何还要臣担了这个名头?”顾恒也着实不想担了祸国殃民的千古骂名,如果是跟他自己有干系也就罢了,可他到底是姓顾的,顾氏一族满门忠烈,他也不想替父辈摸黑。 卫明桓深深看了一眼顾恒,随后说道:“放心。” “朕既然要削番动世家,说难听点儿便是跟全天下人为敌,这几年扶持起来的寒门子弟,似乎也开始结党营私,尽管两方势力可以抗衡,可未来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还未可知。” 卫明桓的语气里充满担忧,可那样的事情,也许已不是他能看到的了。 “如今这天下,最大的问题仍是世家,目前诸侯分封的格局不变,恐怕百姓会继续会遭受苦难。此战没有刀兵,亦无血雨腥风,甚至还会持续很多年,可能到朕死……” 卫明桓顿了顿,然后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若胜了,百姓感念朕,自然也不会骂你是个蛊惑朝纲的妖妃,若输了,史书自是他们书写,朕无法,你也无法。” 说到最后,卫明桓的双眸停驻在顾恒的脸上,从这张并不算熟悉俊美的脸上,他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一道影子。 他们彼此对视着,仿佛都看进了对方的心里去。 许久后,顾恒回答:“是,陛下。” 这便是应了。 第38章 醋劲儿还挺大。 顾恒到底住在了勤政殿, 就算百般不愿,可卫明桓都说到了那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呢? 反正, 总不至于非要跟他睡一张床上吧。 顾恒这样想着,便将这件事暂且抛到脑后了,午后小憩了一会儿,卫明桓又去正殿看折子了。 内务府李总管安排了两个小宫人贴身伺候顾恒, 一个叫青玉的看起来甚是乖巧,挺合他眼缘,他便记住了对方。 剩下的宫人们,他连脸都没认全过。 等午睡醒来,青玉便上前伺候顾恒:“殿下,陛下这会儿在前殿看折子呢, 想来已经累了, 殿下不若去陪陛下说会儿话?” 小宫人如此提议, 也是一个好心, 他既然跟了顾恒这个主子,主子的荣辱便是他身家性命一般重要的存在。 如今后宫里就只有顾恒这么一位妃嫔主子,只要能一直维持住陛下的恩宠, 想来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但两位主子好像并不黏糊,因而青玉想着提醒顾恒主动些, 作为妃嫔, 讨好陛下应当也在情理之中吧。 不过这提议,在顾恒这里是一点都不想做的,他一听小宫人的话音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意思,可偏偏他也不想得到卫明桓的恩宠,更拉不下脸皮去讨好卫明桓。 便是跟卫明桓好好说话都有点悬。 “陛下政务繁忙, 我过去岂不是打扰他?我怎么能耽误陛下处理国家大事呢,还是自己寻个乐子吧。”顾恒委婉地拒绝道,随后在勤政殿逛来逛去,上午看的那一本山海经也是随手拿来消遣的。 卫明桓的书房里,多是些政史类的经典书籍,这些顾恒幼年在国子监读书时都看过了,便是翻的那本山海经也看过不下四五遍。 由此可见,卫明桓这人也挺没情趣的,住处除了规整的政务要事,一点儿自己的爱好也见不着。 顾恒在勤政殿转了一圈,最后忍不住问楼涤玉:“楼大人,陛下这六年,每日都在处理政务么?” “是的,殿下。”沉默寡言的男人恭顺地回答。 “就不曾放松过自己?”顾恒多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未曾。”楼涤玉虽不明白为何顾恒要这样问,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顾恒别了别嘴角,从面上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心思,楼涤玉也没有多问的习惯。 其实他觉得主子已经够辛苦了,这么多年一直谨言慎行,做皇子时不受宠,又不得不争位,便连一丝把柄都不能给政敌留下。而真正掌握了权势,做到了那个位置上,却仍受世家掣肘,政策与抱负施展困难。 他到了那个位置,看到的风景与角度已然不同,想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正所谓地位越高,权力越大,需要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 于是每日每夜都不曾停歇过,何来放松自己?这么多年,主子唯一泄露了自己的情绪,一意孤行要做的事,也就是派自己亲自去查当年大宁寺的那个小女孩,并力排众议将对对方接近了宫,还册封了如此高位。 不过这些主子自己不提,他作为属下也没什么好说的。 大约是勤政殿的物事太过无聊了些,顾恒百无聊赖得转了两圈,又想出门去宫里其他地方看看,说不定能找到自己想住的宫殿,到时候跟卫明桓提一提。 以卫明桓不拘小节的性子,这种提议应当不会为难自己的。 这么一想,顾恒就带着青玉准备出门。就在路过正殿时,他突然看了墙上挂了一把佩剑。 他的目光只是轻轻扫过了一眼,却在看到那把佩剑时,突然就停驻了脚步。 “殿下?”青玉小声提醒,毕竟陛下就在旁边的屋子里处理政事,不时还能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应该是召见了某位大臣。 顾恒却向青玉摇了摇头,随后走向了那把佩剑。 剑身一看就很古旧了,似是用过很多年了,但表面却依然光滑,可见是时常擦拭的。 “殿下,你不是说要出去走走么?”青玉再次说道。 -- 第73页 顾恒看了他一眼,他便垂下了眼眸,闭上了嘴。 “这把剑,是一直都挂在这里么?”顾恒问。 青玉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奴才不知,是否要去问一下楼大人?” “不必。”顾恒淡淡道,他伸手拿下了那柄佩剑,青玉见此情形,惊呼:“殿下……” “怎么?”顾恒挑眉看他,“我拿不得?” 青玉踌躇着,道:“奴才曾听说,这把剑是陛下还是皇子时就带在身边的,后来入主勤政殿,便一直挂在此处。” “这你还说不知道?”顾恒玩味地看着青玉,青玉的脸一下就涨红了,“奴才只是听说罢了,做不得真的。” “听起来,陛下对此剑颇有渊源?”顾恒将佩剑握在手里,反复看了一眼,那样子似乎很顺手,很是熟悉。 “大约是的。”青玉垂眸道,“日日来勤政殿议事的大臣,都能瞧见这把剑,奴才听说有大臣问过,但陛下没有回答。” “是吗?”顾恒轻轻勾了一下嘴角。 青玉道:“奴才也是听说的,殿下,这把剑,您还是不要动为好。” “没关系,这把剑,我动得。”顾恒淡淡道。 自己的剑,还有动不了的? 看到熟悉的佩剑,顾恒的心里涌出无限的感怀。剑已经算旧了,剑穗都有些破烂了,但拔出剑身,仍然是锃亮,泛着寒光。 从那寒光里,顾恒能看到自己的脸。 剑柄上刻了一个字,恒。 是他的名字。 这把剑是他落在卫明桓这里的,确切地说,是卫明桓抢过去的。当初要了好几回,对方都不还,还非说是自己送她的。 没脸没皮成这样,卫明桓也是头一个了。 回忆起以往,顾恒心潮澎湃,拿了剑就回了勤政殿后殿,中庭有一块很大空地,不知为何卫明桓没有让人种下任何东西,就光秃秃的青石板。 真是个练剑的好地方。 顾恒拔剑而起,刷刷几个剑花,听到剑身颤动的蜂鸣,那种熟悉之感又回来了。 这是他的剑。 青玉惊讶地看着顾恒,想说什么但见顾恒的神色,便也不开口了。 卫明桓送走了最后一位阁臣,天色一晚,他伸了伸懒腰,扭了捏脖子,随后看向窗外,夕阳要落下了。 今日是他进宫的第一天,想来有不少不适应的地方,卫明桓这么一想,就放下手头的事情,准备去后殿看看。 这种牵挂的感觉,似是从来没有过,果然,有了家室的人就是不一样。 卫明桓想着,嘴角已经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喜欢这种有人牵挂着的感觉,总比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要好得多。 出了正殿,进了中庭,突然看到一道白色人影,手持一柄长剑,在红色的夕阳挥洒下,如同翩翩起舞的仙子。 卫明桓一时有些恍惚,这个人,似乎是多年前那个死对头。 等突然看清了对方的脸,他猛然意识到,对方不是顾恒,是自己刚刚册封的贵妃,他心心念念很多年的那个人。 可是为什么在他身上,总是能感到一种特别的熟悉感,总是能看到当年死对头的影子? 难道说顾家人,都是这般模样的?可顾瑜跟顾琢,却没有顾恒的半点影子,他们还是亲生兄弟,却仍旧各有性格。可这个顾珩,明明一个旁系子弟,却与那顾家嫡公子那般相似。 那种相似,不是从外貌上表现出来的,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透过那个完全不一样的躯壳,住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灵魂。 这个猜测有点可怕,让卫明桓自己都吓了一跳。 随后清醒过来,再看那人拿的是哪把剑,当即有些莫名的生气。 “顾珩!”卫明桓唤了一声。 顾恒停下来,见卫明桓神色有异,“怎么了?” 卫明桓的目光落在那把剑上,“你为何拿这把剑?” “怎么?”顾恒忽然有些好奇,“拿不得吗?” 卫明桓顿了一下,伸手,“给朕。” 顾恒没有给,反而说道:“这把剑,不是陛下的吧?” 卫明桓眉眼一动,“阿珩以为,这天下有什么不是朕的?” “我看见剑柄上刻了一个字。”顾恒故意挑着剑柄给卫明桓看,“一个恒字。” “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顾恒顿了下,又补充道。 卫明桓叹了口气,“是,你们顾家嫡公子的名讳。” “所以这把剑,既然不是陛下的,臣为何拿不得?”顾恒轻笑着,静静地看着卫明桓,“还是说,陛下对顾恒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这话的本意是,当年这剑来得不太光明。 然而却引发了一些歧义,不光是在场的宫人们,便连卫明桓都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阿珩莫要胡言!” “我胡言?”顾恒突然觉得有些生气,要是没看到这把剑也就算了,既然看到了,那往日的过节也就浮出了水面。 “究竟是陛下问心有愧,还是我胡说八道,这剑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卫明桓听到这话,原本略有些恼怒的情绪,忽然就定了定,他意识到什么,随后轻笑一声,“阿珩这是吃醋了?” “吃醋?”顾恒一脸茫然,什么鬼? “醋劲儿还挺大的。”卫明桓笑了笑,“罢了,你愿意拿着用便拿着吧,不过是一把剑而已。” -- 第74页 这就不生气了?顾恒心里更加不明白了,卫明桓葫芦里这是在卖什么药?他怎么有点无法理解? 就在这时,卫明桓近前些,握住顾恒持剑的手,“朕的心里从来就只有你,没有旁人,阿恒不必忧虑。” 第39章 陛下这般介意作甚? “我忧虑什么?”顾恒听清楚了卫明桓的意思, 当即甩开对方的手,气性更大了,“陛下莫不是想差了, 你能跟顾恒有什么关系?” “是是是,朕本来就跟那个顾恒没有关系,朕只跟这个顾珩有关系。”卫明桓的姿态放得很低,完全是一副哄人的样子。 好像眼前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顾恒觉得拳头都打到了棉花上, 力气无处宣发,生了好大一场闷气。 他也根本不需要卫明桓心里只有他好吧,非要对他说这样的情话,顾恒满心的不爽快,严重怀疑卫明桓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当年夺剑之事,还没有掰扯清楚呢。 顾恒又道:“臣听说, 这剑是陛下从嫡公子那里抢过来的。” “怎么可能?”卫明桓吃惊顾恒的话。 顾恒挑了挑眉, “据说嫡公子找陛下讨了好几回, 陛下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了, 甚至有一次被嫡公子亲自堵了府门,陛下还借口不在,结果被逮了个正着。” “这……”卫明桓突然说不出话来, 曾经的那些细节一点一点浮现在脑海中。 顾恒见卫明桓语塞,愈发得意洋洋, 连眼尾都挑起来, 像是一只得胜归来的战斗鸡。 卫明桓突然笑了,问:“阿珩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你是承认了?”顾恒语气咄咄,“这把剑,是陛下从嫡公子那里抢来的。” “朕承认与不承认,对阿珩而言, 很重要吗?”卫明桓轻声问,“朕听闻,阿珩从小体弱多病,小时候方士批命,说是在京都长不大,便一直在长亭郡养着,按理说……” 卫明桓的声调上扬,带着几分疑惑的意思,顾恒当即心神一震,遭了,这是暴露了? “按理说,阿珩应当与贵府嫡公子不大相熟才是,怎么他连这等事也与阿珩说了个明白?” 果然,以卫明桓的谨慎和敏锐,还是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顾恒定了定心神,收敛了情绪,面上恢复了素来冷静的模样,好像没有什么表情似的。 连眼里都是那样平静而冷漠。 “陛下又如何得知,我与嫡公子交情一般?”反正顾恒和顾珩现在都是自己,他要说什么,难道卫明桓还能反驳不成? “哦?原来还有这等事?”卫明桓颇有些兴趣地问道,“那阿珩与顾公子又是如何地交情匪浅?” “我用得着告诉你么?”顾恒懒得搭理卫明桓,“你不是要这剑么,还你便是了。” 说着,他没好气地将手中那把年代久远的佩剑,直接扔到卫明桓的怀里,转身就往另一边走,懒得理这家伙。 卫明桓却追上来拦住他,“阿珩,你生气了?” “没有。”顾恒当然不觉得生气,他能跟卫明桓生什么气,他们又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 再者说了,从前的死对头,如今的朋友,各取所需罢了。 只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他的真实身份,一定不能教卫明桓知道,一来事情太过离奇,二来他堂堂一个长亭侯府嫡公子,从来跟他争锋相对,如今却成了他的妃嫔,依靠他的垂怜度日。那他的脸往哪儿搁,还要不要活了 光想想都觉得,哪日当真在卫明桓面前暴露了身份,他便连找条地缝钻进去都觉得羞耻极了。 “阿珩……”卫明桓扯着顾恒的袖袍,不让对方走,顾恒扯了扯,没扯掉,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卫明桓,“干嘛呢,陛下?” 卫明桓这几年还没被人这般不客气地嫌弃过,除了当年那个姓顾的猪头敢对他骂骂咧咧,就是与他争位到你死我活的诸位皇子也跟他保持着面上的和谐与平静。 因此,这会子他倒有些怔愣,没怎么说出话来,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跟记忆中那个大宁寺小女孩,似乎大不一样。 在他的记忆中,那应当是个纯洁无暇的仙子,是如水般温柔而圣洁的白月光。 可面前这个,简直牙尖嘴利,跟那个死猪头实在有的一拼。难道说安稳了六年的日子,上天把那个人收走了,到底还要再赐他一个小麻烦来膈应他? 趁卫明桓没说话之际,顾恒直接甩开他往前走,卫明桓道:“你去哪儿?” “我……你管我去哪儿?”顾恒毫不客气地刺了一句。 可说完这句话,他就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他现在可是在皇宫大内勤政殿,是卫明桓的地盘。 他还能走到哪里去?还真是硬气不起来。 卫明桓连忙又凑过去,“这时辰了,该用晚膳了。” 随后朝后面几步远的宫人挥挥手,“让御膳房提膳来。” “是,陛下。”那人应下走了。 卫明桓又道:“朕也不是跟你吵闹,偏是你非要跟朕争风吃醋,朕倒是冤枉极了。天下人谁不知道,朕与那顾恒,就是你们家嫡公子可是互相写信骂了好几年,正所谓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的死对头……” 顾恒斜了对方一眼,提到曾经的自己,冷冷地问:“你提这个做什么?” “朕这是在向你服软解释啊,你没看出来么?”卫明桓摸了一下鼻头,到底有些不大好意思。 -- 第75页 顾恒奇了,嗤笑一声。 他可没想到,终有一日卫明桓这条疯狗,居然会跟他服软。 那可是睡一张被窝,都要为争被子打一架的主儿啊,在外头表现的那般谦逊有礼,全都是假象。 只有真正跟他相处过才知道,这人究竟是个多么锱铢必较的家伙,当年在边关睡帐篷,能跟他划线而眠。你就说牛不牛?顾恒光想想都觉得可气,好歹是个皇子,好歹出身贵族,这般小家子气比村头农妇都不如了。 就这么一个人吧,居然这会儿亲口跟他讨好地说话,那语气多低声下气,多可怜巴巴。 顾恒突然觉得心情舒畅,也不计较卫明桓当年夺他佩剑的仇了。 不过是一把旧剑,他要了也就要了,反正名义上的自己已经化身白骨入土为安,想来也不必计较什么。 晚膳摆了上来,卫明桓照旧屏退了宫人,只余自己跟顾恒两人用膳。 顾恒是愈发不客气,卫明桓看了几眼,忍不住说道:“你用膳的喜好,似乎跟朕熟悉的一个人很相似。” “?”顾恒霎时停住了筷子,“像谁?” 卫明桓摇摇头,“唉,不提也罢。” 顾恒心想,莫不是对方起了什么怀疑?他才跟卫明桓相处多久啊,样子不一样,习惯,习惯也很难看出来吧? 他就不信卫明桓能有多了解他,还能记得他的饮食爱好,可扯淡吧,他连自己都记不清。 好在卫明桓没有再提,顾恒也不多问。不过这事也给顾恒敲了一个警钟,他觉得自己不能在卫明桓面前暴露真实身份,若是让对方知道了,不光是丢脸的事,说不定卫明桓自个儿都觉得膈应,一怒之下要是发起疯来,撕毁盟约可怎么办? 现在顾家可谓是京都世家中的众矢之的,一旦失了卫明桓的襄助,或许会被撕成碎片也说不定。 家族的荣耀,父兄的安危,迫使顾恒冷静下来,他不能再放飞自己,不能再像闯齐国公府那样不管不顾。 他如今身在皇宫,跟卫明桓就算是盟友,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却仍然是对手,而且是更可怕的对手,毕竟要朝夕相处。 晚膳后,顾恒便稍微警惕了一些,尽量刻意规避一下自己从前的习惯,不过光是吃食爱好,也没说两个人不能喜欢同一样东西。 所以顾恒也没觉得有多么严重。 卫明桓也不去处理政务了,天已经黑下来,宫人们点上了灯,四处灯火通明。 两人无比安静地坐在书房的小榻上,一人拿了一本书随意翻动着,顾恒对卫明桓的这些书没什么兴趣,可又不能跟对方互相干坐着。而卫明桓也对看书没什么兴趣,他成天都在看那些折子,还要再看书,怕是眼睛都要烦了。 于是两人都各怀心思,心不在焉地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情。 到底先沉不住气的是卫明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瞅顾恒,见他的侧脸在灯火下像是镀了一层光,皮肤几乎吹弹可破。 不知怎么,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让他实在无法将心思从顾恒的身上挪移开,再专心到别的事情上。 “阿珩。”卫明桓开口。 顾恒装作没听见,继续看书,其实那一页已经看到哪里了,他都不知道。 “咳,阿珩。”卫明桓再大声了些,顾恒还是没有应。 卫明桓干脆起身,往顾恒身边走去,这时顾恒抬眼了,“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卫明桓思来想去,没想到什么话题,然后顾恒就往旁边挪了一下,不搭理卫明桓了。 卫明桓坐到顾恒身边,“阿珩今日说,你似乎跟顾家嫡公子关系很好?” “陛下此问何意?”顾恒警惕地问。 卫明桓摸了摸鼻子,“也没什么,就是随便聊聊,你过去的事情朕未曾参与,自然想问问。” “好与不好,那人都不在了,陛下何必在意?再者,我也在宫里了,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卫明桓道:“朕可听说,顾恒那人多年不近女色,而你也一直未曾娶妻,你们关系好,朕竟不知道?” “陛下究竟想要说什么?”顾恒听这话音,似乎越说越离谱了。 “便是问问,阿珩这般介意作甚?”卫明桓的底气不大足。 “呵。”顾恒笑了,干脆把书一放,“反倒是臣想问问,陛下这般介意作甚?” 卫明桓再次语塞,看着顾恒半晌,愈发觉得这人牙尖嘴利。 而那人也不避开了,直接道:“朕便是嫉妒,连顾恒那小子都与你交往过密,朕却等了你这么多年,你还对朕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 “等了这么多年?”顾恒很是好奇,“陛下初次见臣,是在何时何地?” “难道你不记得么?”卫明桓问道。 顾恒心里一咯噔,他没有顾珩的记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沉默。 卫明桓叹了口气,“你兴许是不记得的,可朕记得便是了,此后许多年,朕便将你放在了心上。” “陛下可别再这么说了。”瞧着卫明桓的神情不似有假,顾恒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难受,如今他顶着对方心上人的位置,自然应承不了这份情思。说到底,还是挺对不起卫明桓的。 情这一字,最是伤心魂魄。 在顾恒心里,此物轻易碰不得,最好也不好沾惹。 -- 第76页 “好吧,朕不再说了。”卫明桓勉强勾了勾唇角,“书也看了许久,再看下去,便到亥时了,咱们该歇着了。” 说到时辰,的确有些晚了,戌时已过。 “歇哪儿?”顾恒问。 卫明桓道:“自然是暖阁。” “暖阁?”顾恒心里一惊,难道白天的预感成真了? 说着卫明桓已经吩咐宫人送热水来,安排洗漱。顾恒听在耳里,又是一惊,这是叫水了? “臣今日方才进宫,身体不适,怕是要好好歇息才行。”顾恒委婉地拒绝,脸上有了几分慌张。 再想到午时卫明桓对他说什么寂寞了许多年,还提醒他作为妃嫔的职责,一字一句又重新回响在脑海中,如同惊雷一般。 “没错,你累了,所以要早些上床,早些歇息。”卫明桓说得无比正直,看不出一丝那种心思。 可顾恒心里却如同打鼓,踌躇着不肯动,他可知道卫明桓是个什么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表面上正人君子,谁知道肚子里都揣了些什么坏水儿。 勤政殿的宫人很快就抬了热水来,还贴心地准备了两个澡桶,卫明桓吩咐他们出去,不必伺候。 顾恒更是坐不住了,虽然已经被册封了,算是名义上的夫妻,可真要跟卫明桓如何如何,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天知道他们曾经可是你争我夺了十余年的死敌啊! 第40章 还不是你色胆包心?…… 卫明桓见顾恒没有动作, 便催促了一句:“还不快赶紧洗漱?” 顾恒讶然地抬眼看着卫明桓,卫明桓疑惑道:“怎么?” “难道还要朕伺候你?”卫明桓忽然就笑了,“朕倒是不介意, 毕竟为自己的妻妾……” “别!”顾恒连忙摆手,“陛下自个儿顾好自个儿吧,我实在太困了,想马上睡觉。” 说着还打了一个哈欠, 佯装很困的样子,径直往另一间房的床铺去了。 暖阁是帝王的居所,那一张床铺自然是龙榻,顾恒想自然同床共枕躲不过,那他就先睡下,也能免了那衣冠禽兽的心思。 这姓卫的总不至于对一个熟睡的人动手动脚吧。 这个打算很好, 但没料到卫明桓却拉住了顾恒, 拦住了他的脚步:“洗漱去!” 态度似乎十分严厉, 好像他要是不从, 就能立刻将人办了。 顾恒不解地看向卫明桓,难道这人非要今日对他如何如何? “我困,要睡觉。”对视半晌后, 顾恒的声音有些小,轻轻说了一句。 卫明桓叹了口气, “珩公子要是不洗漱就上床睡觉, 朕也受不了。” 就是要你受不了啊!顾恒默默道,面上却不显,只用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卫明桓。 在卫明桓看来,那双黝黑澄澈的眼眸,就跟受伤的小动物似的, 那样的楚楚可怜。 “快去。”卫明桓撇开视线,“不然朕就亲自捉着你去。” 这话算是最后的底线了,按顾恒对卫明桓的了解,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必然会做得到。 看来只能见机行事了。 两人隔了一道屏风泡在澡桶里,卫明桓倒是很舒坦,自从他发现泡热水澡的好处后,几乎日日都要这般泡一个时辰再入睡,连失眠症都能治好一些。 所以一边是闭着眼睛享受,而另一边则警惕地环顾四周,随时准备捞起衣裳套自己身上,再来一顿拳脚相加。 可惜旁边那人一直没什么动静,顾恒也渐渐松了口气,只想着待会儿该用什么样的法子拒绝卫明桓近身。 这法子不光要逃出卫明桓的魔爪,还要让对方没有察觉,不能太过影响二人的关系,否则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想到日后漫长的时间,在这深宫大院,伴在卫明桓的身边,他心里就觉得一阵心累。 还是得想个妥当的办法,一劳永逸才行。 不过泡热水澡,实在是太舒服了些,卫明桓这小子当了皇帝,还真会享受。 他不禁也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放松自己的身体,卸去一身的疲惫,和连着几日不停歇的紧绷。 不知过了多久,卫明桓起身,穿戴好衣裳,没听见隔壁的声响,心里有些紧张,这小子莫不是睡着了淹水里了吧? 真别说,还有人在澡桶里把自己溺死的。 想着卫明桓便冲过去,果然见顾恒闭着眼睛,脑袋已经慢慢往下滑了,划到嘴巴就快靠近水面,要是再迟些,指不定整个人都倒在了水里。 “顾珩!”卫明桓伸手就从水里捞起这人的胳膊,将人从澡桶里扯起来。 这样大的动作,同样惊醒了顾恒,顾恒睁眼一看,卫明桓竟然趁人不备,对他上下其手。 果然是个衣冠禽兽,惯会装作正人君子,先前静悄悄没有动作,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这会儿就暴露了龌蹉内心。 顾恒当即一挥手,从卫明桓的手里挣脱,“放开我!” 卫明桓惊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恒人待在澡桶里,水中实在不适合行动,跟卫明桓一用力挣扎,导致重心不稳,脚下一滑,直接一屁股又坐了进去。 溅起的水花,将卫明桓刚换上的干净衣袍全部都打湿了。 卫明桓的脸顿时就黑了,真想将眼前这个不听话的家伙抓起来爆锤一顿,“你在干嘛?” -- 第77页 “你在干嘛?”顾恒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眼里是不客气的冷漠如刀。 “朕这是在救你,你倒是不知道好歹!”卫明桓怒道,这小子平日里宠着他便罢了,关键时刻还跟他作对,简直太气人了。 “救我?陛下未免太能颠倒黑白了!”顾恒也怒气冲冲的,他泡在水里,看不清水下的情形,但面上却龇牙咧嘴的。 卫明桓一看这神情,就觉得对方在跟他作怪,“朕颠倒黑白?呵,这世上还没有人敢这般对朕说话,你算是第一个!” 卫明桓扯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袍,脸色黑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他烦躁地走来走去,见顾恒在窝在澡桶里不起来,不禁吼道:“还愣着做什么?水都冷了,还趴在澡桶里做什么?待会儿感冒了,还要麻烦太医院跑一趟!” 他的语气实在是太过不客气,暴露了自己的真性情,可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了。 主要是顾珩这小子,总有办法戳中他的肺管子,别看瘦瘦弱弱的一个文弱书生模样,可那眼神,那动作,那眼眉挑动的方向,那嘴角撇下的弧度,那说话的语气跟调调,样样都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卫明桓从未觉得自己的定力如此糟糕,像这样顾不得场合的暴脾气,大约只有当年在做皇子时才有过那么几回。 而那几回,都是顾恒那个小兔崽子惹的。 那人就跟欠抽似的,惹得他难受,又偏偏不能将对方如何。如今,眼前这个跟那人同名同姓的家伙,竟然也继承那人的特殊才能,总是一副你不是好人你一定心怀不轨的态度,实在教他又可气又难受。 有那么一瞬间,卫明桓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人还是不是记忆中那个大宁寺的小女孩,为何他面对这人竟能忘了十余年的思念与寄托,只想把这人好好惩治一番,教他听自己的话才好? 可再转念一想,楼涤玉亲自去查的事情,断然不会有错的。 卫明桓只能在心里叹气,摊上这么一个白月光,他也只能认了。 “怎么还不起来?”卫明桓见顾恒没有动作,回头又去看那人。 一眼就看到那人龇牙咧嘴的样子,好像是有什么情况,卫明桓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顾恒咬牙切齿地瞪着卫明桓,“拜陛下所赐!” 卫明桓当即明了,“方才脚滑,是摔倒了?” “你说呢?”顾恒撑着澡桶两侧,想要从里面站起来,可尾椎骨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连腿都伸不直,动一下都受不了。 卫明桓连忙奔过来,“摔哪儿了?” 顾恒没说话,憋了一口气,非要自己从澡桶里爬起来,可惜仍然无果。 疼痛让他湿漉漉的额头,已经冒了一层汗。 汗水与洗澡水的区别,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卫明桓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朕帮你。”卫明桓不由分手地上手。 可顾恒是浑身不着寸屡地待在水里,只要一起身,还不被卫明桓看光了。 虽然大家都是男人,顾恒也没有别的意思,可卫明桓有啊,一想到卫明桓喜欢男人,还对这具身躯有绮念,他就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所以顾恒下意识地挣扎,不想跟卫明桓接触,卫明桓强制地按住他不听话的胳膊,“阿珩,你别乱动,行吗?” “眼下你这情况,还不知摔了多严重,是不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卫明桓担忧地问道,“你要是不配合朕,难道想就这样待在水里看太医?” 最后一句话,击中了顾恒的要害。顾恒的确不能接受这副样子,别说太医了,就是外头伺候的宫人也受不得。 眼下只有卫明桓,也只有卫明桓能帮他,既然到这种地步了,那就忍一忍吧。 “那就多谢陛下了。”顾恒别着嘴角,满脸的不情不愿。 卫明桓也顾不得,伸手从背后架住顾恒的腋下,一用力将人从澡桶里扯起来,“阿珩,你把力量都靠在朕身上。” 顾恒从澡桶里站起来,心说,我也没力气自己站了。 “疼,卫明桓,你温柔点儿行吗?我是伤患!”顾恒发现只要扯着他尾椎骨,下半身就疼得厉害,一时感觉自己要瘫痪了似的。 “你还敢直呼朕的姓名,胆子也大得很!”卫明桓虽然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温柔了许多,直接拦腰,想将顾恒横抱在怀里,然后放到床上去。 可他的手一放到顾恒的腰上,顾恒就下意识移了一下,“别乱摸行吗?” “谁乱摸了?”卫明桓冤枉极了,“看你这中气十足的样子,想来伤不到哪里去。” “那你手放我腰上做什么?”顾恒其实疼得龇牙咧嘴,很想叫出来,可面对卫明桓,终究还是有些面子,只能忍了。 卫明桓深吸一口气,就着这个姿势,很想将怀里的人扔出去,摔成这样了,还不准人抱,是个什么奇葩玩意儿? “顾珩,朕正想看看,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鬼东西!”卫明桓道,“朕若是不碰你,你能自个儿走到床上躺着么?你能自个儿穿好衣服见太医吗?你是不是傻?” 听卫明桓吼了几句,顾恒倒是歇了方才敌对的心思,讪讪地说道:“着实不是我太傻,是陛下行为不轨,目的不纯……” “你还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硬骨头,嘴真硬!”说着话,卫明桓已经揽住了顾恒的腰,将他从澡桶里横抱而起,往床榻走去。 -- 第78页 两人的视线,就这么被迫地要对视在一起,顾恒很不自然地别开些,可身上什么都没穿,他就更难受了。 卫明桓冷冷道:“顾珩,你能不能别像个木头似的?” 顾恒惊问:“那我该如何?” “搂着朕脖子借点儿力啊!”卫明桓快气死了,“朕就算再孔武有力,你自己有多重自己还不清楚吗?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作甚?” “我扭扭捏捏?”顾恒真是没处说理去,“还不是你色胆包心?不然我会受这样的伤吗?” “朕色胆包心?顾珩,你说话要讲良心!”卫明桓简直没法跟这人讲道理,“说了借力,还想再摔一次么?摔成残废,可怪不得朕!” 顾恒听到这话,还是伸手搂住了卫明桓的脖子,面上虽不情不愿,但也实在不想再摔一跤了。 从澡房到卧房,虽然在一个殿中,可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的。自己肯定走不过去,总得拜托卫明桓帮忙,罢了,就忍一忍他又如何? “你怎么不说话了?”卫明桓见顾恒沉默了,倒有些不习惯了,这小子的性格就跟个烦人精似的,嘴巴厉害得很,必须要占得便宜才算。 “话都让陛下说了,臣还能说什么?”顾恒白了卫明桓一眼。 卫明桓气道:“你这什么表情,竟敢给朕耍白眼?方才说什么色胆包心,这个话,你要给朕说清楚!” “难道不是么?”眼见到了床榻上,顾恒扯着被子,试图将自己的身体裹起来,可手上能动作,但牵扯到下半身,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他不禁哎哟出声。 “你还嘴硬,不是得要朕帮你盖被子?”卫明桓没好气帮人将腿收拢一些,将一床薄被扯开,盖在顾恒的身上。 有了蔽体之物,顾恒觉得羞耻感稍退一些,也敢对着卫明桓厉声厉色起来。 “方才要不是陛下突然过来,我怎么会摔成这个样子?我受这样的伤,还不是拜陛下所赐?说要讲良心的,是陛下你自己!”提到这一茬,顾恒心里就有气。 这人趁人不备想要上下其手就不说了,还他娘的害他摔得几近残废,他顾恒就算当年在大理寺关押,在被人送毒丸自尽时都不曾受过这种气。 他生来就是长亭侯府的嫡公子,才学武略,样样拔尖,早年意气风发到什么地步,恐怕连先皇都要称赞一声才俊。 就算后来参与夺嫡,稍稍收敛了脾气性情,以免让人捉住了把柄,可骨子里顾恒还是个骄傲的世家公子。 连跟身为皇子的卫明桓都敢对骂,骂对方疯狗而不受任何惩治,由此可见顾恒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朕突然过去?朕过去还错了?”卫明桓也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朕当时过去扯你一把,你他娘的就溺在澡桶了!” “我就是溺在澡桶里……“顾恒几乎脱口而出,可等想明白说的什么后,当即皱了眉头,“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朕这半辈子,都没受过这种气,顾珩啊顾珩,你可真行!”卫明桓用手指狠狠地点了顾恒两下,“要是你溺死了,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朕的爱妃入宫第一天就溺死在澡桶里,朕这皇帝的脸面,恐怕也没地儿搁了。” 气呼呼说完这话,卫明桓转身往外头走,走到殿门口,“来人。” 外头候着的宫人,见卫明桓出声,连忙迎了过来,“陛下……” 可见到卫明桓一身湿淋淋的,当即大骇,“陛下这是……可要奴才进去伺候?” 卫明桓皱着眉头,神色很是不虞,想到屋里那个只是盖了被子,没穿衣裳,又一副好面子的样子,本想唤人伺候也就算了。 那人肯定受不得宫人见他摔得不能动,连自个儿中衣都穿不了的样子。 “不必,命人赶紧去太医院,贵妃摔了一跤,让苏太医尽快过来。” “是。”那宫人连忙点头。 “还有,寻一套贵妃的干净衣裳过来。”这么吩咐后,殿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外头听差的宫人,愣了愣神,连忙叫来底下小宫人跑腿。 可很快,又想到陛下吩咐的那几句话,脑子里顿时想了不少画面跟信息。 贵妃摔跤了,还是在洗澡的时候,陛下浑身湿淋淋的,定然也是被水打湿的。陛下还要寻一套贵妃的干净衣裳,看来连之前的衣裳都不能穿了,可这摔跤到底是真摔还是假摔? 以陛下的脾性,刚入宫的贵妃,只怕正腻歪着呢。两人闹腾了这么久,而贵妃肯定是初次,自然不免受伤……自忖见多识广的宫人心想,以贵妃那柔弱书生的样子,定然也是个好脸皮的,只怕不肯说出实情。 请了太医,却说是摔跤,看来陛下也十分宠着那位贵妃了。 到底是不是摔跤,反正陛下说了是,那就是了。 屋内二人,想不到勤政殿外头的宫人是如何一番脑补,只是卫明桓重新进来,还穿着一身湿淋淋的衣袍。 顾恒又察觉到自己似乎是误会了卫明桓,两人之间的气氛便觉得有些尴尬了。 卫明桓没搭理顾恒,自己动手找了一套干净衣裳,当即就脱下湿衣准备换上。 顾恒眼睁睁看着,见对方已经脱到底了,忍不住开口:“陛下,是不是要避一避臣?” 卫明桓提到这,忍不住冷嗤一声,“呵,朕可没贵妃那般矫情!” -- 第79页 顾恒被刺了一句,干脆也不说话了,反正对方不在乎,那他看了又不怎样,反正从前也不是没看过,都是大男人,你有的我都有,我有的你也不差。 卫明桓换了衣裳之后,脸色稍微好一些,走近顾恒,看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又皱了眉。 “你要是不对朕避之不及,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这下连床都下不来了,可谓是自作自受。”他伸手帮人把被子扯整齐一些,“放心,你就算是摔成残废了,朕也养你。” 第41章 闭嘴吧,疯狗! 顾恒一听这话, 当场就想回一句,谁要你养啊! 可转念一想,这么回他似乎也挺没意思的, 于是便道:“是啊,本来就该陛下养的,陛下若是连自己的妻妾都养不起,还谈什么为国为民?” “你这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卫明桓突然眼里有了笑意。 顾恒道:“臣何时没承认过?” “呵, 朕看你心里压根儿就没这么想过,否则为何朕一靠近你,你便跟受惊的小鸟似的,要是给你背上安一对翅膀,你怕是连勤政殿都飞了出去!” “小鸟好歹也有一身羽毛,我连件衣裳都没得穿, 陛下可讲点儿良心吧。”顾恒别别嘴, 用手又扯了一下身上的薄被, 那样子谨慎得好像下一瞬卫明桓便会把它抢了似的。 卫明桓气笑了, “朕已经让人去帮你衣裳了,你要是真不自在的话,朕可以拿自己的衣裳来给你穿。” 皇帝的衣裳是有规制, 以他的身份怎么穿得? 顾恒抿着唇线不说话。 卫明桓想了想,“你就这么嫌弃朕, 那为何还要进宫来?当初你说清楚, 朕便放你走就是。” “陛下会放我走?”顾恒压根儿就不信。 卫明桓道:“朕岂是那般禽兽之人?” “也未必,陛下不是疯狗么?”顾恒淡淡道,将手中的薄被抓得更紧了。 卫明桓察觉到他的动作,“太医很快就来了,你先忍耐些。” “就这么躺着, 也不是很疼,就是动一下疼得厉害。”顾恒如实说道。 卫明桓点点头,“下次不许直呼朕的性命,今次是宫人们都在外头,又自觉离得远些。否则被外人听了去,朕也不好保你,你素来聪明,应该知道口舌如剑。” 顾恒点点头。 “疯狗也不许叫,朕又不是当年的六皇子了。”卫明桓提到这里,语气倒是没显出几分生气的意思。 顾恒也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外头的宫人还没将衣裳送来,卫明桓便道:“朕的衣裳你是穿不得,可里面的中衣中裤倒也不讲究,要么朕帮你穿上,要么你就这么晾着……” 顾恒当然不想就这么晾着,可对卫明桓还有些许警惕,谁知道这人会不会趁机揩油蹭他豆腐。 虽然平日摸一摸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想到卫明桓对他的心思,不,是对原本顾珩的心思,他心里就怎么也转不过来。 “我自己穿。”沉默了片刻,顾恒如此说道。 “好,只要你自己能穿上。”卫明桓答应得很爽快,“朕也不想伺候人。” 就是伺候了,也不见讨个好。 放在他寝殿的确有几套方便换洗的常服,若是朝服或其他的衣服,则有内务府专门的人员安置着。 所以卫明桓找来一套干净的白色中衣,“朕穿过的,但也是洗干净了的。若要新的,还真没有,得找尚服局。” 顾恒伸手接过,说道:“还请陛下回避。” “行。”卫明桓转了个身,背对着顾恒。 顾恒很想叫他离开这间屋子,去外间等着,可想了想,似乎也太矫情了些,万一惹怒了卫明桓,对方非要瞪着眼看他,他还活不活了。 于是他挣扎着上半身,准备先把中衣穿上,可不知怎么,就连探身这个动作,都牵扯到尾椎的地方,让他忍不住冷嘶一口气,太疼了。 疼得直想骂娘。 卫明桓背对着顾恒,虽然看不见对方在做什么,但能听到声音,听到那人吸了好几口气,最后都快喘了起来。 他忍不住开口:“你好了么?” 顾恒都快把自己气哭了,才堪堪套进去一只袖子,衣裳被压在身下,褶皱得都不知道哪里是领口,哪里是下摆了。 而这么着,他都已经弄得满头大汗,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他是不是被摔成残废了。 想到现在这副样子,顾恒还是忍不住迁怒卫明桓,明知道二人有亲密关系,还故意来吓他,就算是要提醒他,就不能叫他名字么?哪有这么直接上手的,就算是平常人,恐怕第一反应也是挣扎躲避吧。 “还没好?”卫明桓又问了一句。 顾恒的声音闷闷的,“没有。” “要朕帮忙?”卫明桓试探性地问。 顾恒沉默了一下,“要。” 卫明桓笑了,“那可先说好,朕对你,可是清清白白,若是不小心碰到了何处,你也不能对朕甩脸色。” 身后的人沉默得更久了,最后传来一句咬牙切齿,“别废话。” 卫明桓这才转过身来,慢慢走向床榻上的顾恒,这人裸露着上半身,下半身堪堪盖着被子。 被卫明桓的视线扫了一下,顾恒便道:“陛下请快些。” “你啊,就是仗着朕宠你,便对朕吆五喝六的,你看看换个人,别说是皇帝,就是随便哪家公子,面对自己的妻妾,哪有这么没脸面尊严的?” -- 第80页 卫明桓念念叨叨的,顾恒忍了忍,没说话。 “来,起身。”卫明桓架着对方的肩膀,将压在身下的中衣扯了出来,“你要是不让宫人伺候,岂不是朕日日都要伺候你?” “这种伺候人的活儿,朕可是从来都没有做过,手生得很。”卫明桓将人的上半身扶着,快速套好衣裳,再将人放下躺着。 即便就这么配合地穿衣,顾恒的额头也冒了一层汗,他不肯叫唤出声,可卫明桓看到他隐忍的样子,多少也能理解了。 “都说了,这摔跤摔哪儿都行,就是别摔尾巴骨,摔了就跟半个瘫子似的,什么都要人伺候,而且还疼得厉害。” 卫明桓拿起中裤扯了扯,找到了裤腰,随手掀开了盖在顾恒身上的薄被。 顾恒只觉得下半身一凉,一种难以忍受的羞耻感从心里油然而生。 “怎么连鸡皮疙瘩都起了?”卫明桓作势要凑近看,顾恒忍无可忍道,“陛下,你能不能快点儿?别在捉弄臣了行吗?” 将自己的身体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另一个人面前,这在他从前所受的教育和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中,向来是没有的。 卫明桓敲出了顾恒的心思,这是害羞了? 这人害羞了,连嘴巴都没以往那般厉害了,只会虚张声势地瞪他。 卫明桓觉得好笑,“朕明明是好心帮你,怎么会捉弄你?要真是捉弄你,便故意晾着你,谁还会帮你穿衣裳?朕可是皇帝,就是先皇,也没让朕帮他穿过衣裳知道么?你是第一个!” “是么?”顾恒冷冷看着卫明桓,卫明桓将他的脚微微抬起,一只一只放进裤子里,然后再慢慢往上扯。 听到顾恒的疑问,卫明桓突然想起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当年还帮那个死对头穿过衣裳。 不过这种事,也没必要跟眼前人说了,那人都离开整整六年了。 裤腰扯到大腿,便再也扯不动了,卫明桓为难地看着顾恒,“看来还要朕卖力气,把你抱起来才行。” “那便快些,废什么话?”顾恒也觉得难受,总觉得下半身凉凉的,像是有风吹过一样。 “好。”卫明桓从顾恒的腰下探手,顾恒的身体颤了颤,又扯到尾椎的痛处,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自个儿别乱动啊。”偏偏卫明桓还埋怨一句。 顾恒心道,这是我自己要动的么,明明是你手脚不干净。可这话就算是憋在心里,他也不想说出来,免得那小子又趁机跟他掰扯一大堆。 “怎么这般敏感?”卫明桓又嘟囔一句,左手从顾恒的腰下穿过,然后卯足劲儿,将顾恒的下半身抬起。 “啊,慢点儿行吗?陛下,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又扯到了伤处,疼得顾恒龇牙咧嘴。 卫明桓也很无奈,“朕如何知道,怎么才能避免伤到你?你自己忍忍吧。” 这话是咬着牙说的,明明顾恒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左小臂上,他还有心情废话。顾恒可算见了卫明桓这条疯狗,如今不是从前那般薄情寡义的模样,反倒成了个唠唠叨叨的小老头。 随后卫明桓另一只右手,快速扯过一边裤腰,直接扯到顾恒的腰上。 “啊,草!”顾恒骂了一句。 卫明桓突然看到,前面卡住了。 卡在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他将人放在了床上,后面倒是套到了腰上,可前面不太合时宜地,卡住了。 也就在顾恒骂出声的那一瞬间,顾恒自己也伸手,赶紧将那裤腰的带子扯开,只是他自己太过费劲儿,扯了半点也没什么好结果,就教卫明桓看了个完全。 卫明桓笑道:“颜色挺嫩的,许是很少用过吧。” 顾恒涨红了脸,被卫明桓取笑了一番,还是将裤子拉好了。 “现在是后面更疼,还是前面更疼?”卫明桓忍不住笑,被顾恒狠狠瞪了一眼。 但他嘴上还是不停,“要不也让太医看看?” “闭嘴吧,疯狗!”顾恒很想揉一揉,刚才扯着实在太疼了。 可惜卫明桓在眼前,他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视线瞥向外面,“太医还不来?” 卫明桓嗯了一声,“这个时辰,太医院也没人值守的,苏太医是治骨科的好手,但就一个毛病,瞌睡严重。” 顾恒了然,指不定对方睡过了头,被宫人叫醒还不知道南北呢。 再者从太医院赶到勤政殿,不说有好大一段路程,就说苏太医那老胳膊老腿,只怕也走不快。 不过这会儿,顾恒身上套好了衣服,整个人也轻松了些,一放松,似乎那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白日里,朕看你舞剑,似乎很是娴熟的样子。”卫明桓状似无意地提起,“那套剑法,朕见旁人使过,那人还说是他独家的剑法。” 顾恒一下子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他万万没想到卫明桓竟然看了他舞剑,还看全了? 也就是说,这人已经知道他到底是谁了? 第42章 朕会轻点儿的。 独家剑法这种牛, 他当年似乎还真跟卫明桓吹过。 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毕竟剑法也就那样,谁能说谁的招数是独一无二的了? 顾恒沉默着, 心里翻江倒海,正搜罗着词汇和理由,想着该如何将卫明桓敷衍过去。 卫明桓这个人,向来是锱铢必较小肚鸡肠, 抓住一点小细节都不肯放过的。 -- 第81页 但就在这时候,外头的宫人在门口问:“陛下,苏太医到了。” 声音虽然不大,小心翼翼的,可刚好够两个人听见,顾恒连忙道:“陛下, 快请太医进来。” 卫明桓深深看了一眼顾恒, 目光不似察觉地落在顾恒的手上, 他本来没有什么怀疑, 只是看到了对方手上光滑如新,根本不像是长期练剑的手长满老茧。 因此心里有了疑惑,才突然想了一个理由, 随口试探。 可惜,没试探出顾恒的反应。 苏太医进了门, 勤政殿的宫人也跟着进了屋, 赶紧将旁边澡房那边的狼藉的收拾干净,换下的衣裳也被宫人收走,直接送到了浣衣局去。 经苏太医查看,最后得出结论,“殿下这是伤到了尾椎骨, 恐怕摔裂了,只能慢慢养着。臣开几副药,吩咐煎药房日日煎了送来。” “好。”卫明桓点头。 “殿下日后少走动,免得再次拉伤,若是睡觉,也尽可能侧着,或者趴着。平躺着会一直压迫痛楚,恐怕连觉都睡不好了。” “谢苏太医。”顾恒道,“我知道了。” 要翻身,还不是得靠卫明桓帮忙。 苏太医将伤情都看过之后,对卫明桓多少有些欲言又止,卫明桓看出来之后,也跟着出了屋。 在殿外,他问:“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不便让贵妃知道的,你与朕说清楚吧。” “也不是不能教殿下知道。”苏太医叹了口气,“陛下,算是老臣谏言,就算玩闹或是行房也要有个尺度,殿下的身体底子不大好,不宜太过激烈。” “朕明白了。”卫明桓一副深沉的样子,其实完全忽略了行房二字,心里默默在想,这又怪不得朕,明明是那人脚下不小心摔了自己。 “他既然身体底子不好,你便时常配些滋补的药方,给他补一补吧。” “臣明白。”苏太医垂眸,他想说的话,可惜陛下并没有听进去。可这男子又不似女子,日后贵妃若有个好歹,陛下怕是追悔莫及。 回了暖阁,顾恒便问:“苏太医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如何看不出苏太医的脸色,分明是另外有话单独跟卫明桓说,指不定跟他这次伤情有关。 伤情不跟病人详谈,只怕是不好的事情,于是顾恒就忙不迭问出了口。他其实也在想之前在长亭侯府,林大夫给他诊脉时的结果,似乎他身体并无隐疾大碍,之前赶路时病得快死的样子,结果没几天就奇迹般好了。 顾恒曾暗暗想过,兴许是他与这具身体彻底融合了,也就让身体逐渐痊愈了。 “没什么,就是让你以后走路小心些,别摔倒了。”卫明桓说道,“来,朕帮你翻个身,你睡里面去,外面朕要睡。” 顾恒觉得卫明桓没跟他说实话,就盯着卫明桓看,卫明桓帮顾恒翻了个身,让对方趴着别压迫到伤口了。 “这伤药,是要外涂的。”卫明桓拿着一个瓷瓶,“朕帮你?” “不,不要。”顾恒下意识护住了屁股。 “你别那样看着朕,朕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卫明桓再一次看到了顾恒的手,虎口白白净净,反倒是无名指一侧有些老茧,那是常年书写导致的。 这人是个书生,常年书画,并不舞刀弄枪,可傍晚那一套剑法,却是相当娴熟,绝非一朝一夕能够使出来的。 “苏太医同朕说,你身体底子有些弱,需要补一补,朕便让他开了滋补方子。”卫明桓道,“朕的内库随便你用,只盼着你把身子养好便罢了。” “来,手拿开。”卫明桓扯开顾恒的手,动作稍微顿了顿,顾恒也感觉到了。 有什么头绪在脑海里生了根,可很快,裤腰带被人解开,臀部一凉,瞬间扯开了他的思绪,“疯狗,你干嘛?” “帮你上药,还能做什么?”卫明桓手里拿着那外敷的药,将里面的药水倒在手心上,双手揉搓了一会儿,才覆在顾恒的尾椎处。 “朕会轻点儿的。”卫明桓柔声说道。 顾恒便咬着牙,没说话,其实就算再轻巧,只要稍微一碰,那尾椎就疼得厉害,毕竟骨头都裂了。 揉了一会儿,将药都上好后,卫明桓帮人把裤子拉起来,“好了,再往里面挪挪,朕要睡觉了。” 说着把顾恒往床榻更深处推了去,推得顾恒脸都疼了,很想暴躁地骂卫明桓几句。 本来脱口而出的疯狗二字,但看到卫明桓沉静的神色,静静躺在一旁,他突然止住了口。 这疯狗一词,可是当年跟卫明桓互骂时的话,一向是顾家嫡公子的言语,他怎么能说得这般顺口? 还敢当着卫明桓的面说,就算仗着自己是对方的心上人,也不应该这般说的。 终究是个破绽。 顾恒想到这里,就觉得后背开始冒冷汗了,还真是大意了。 就他所知,顾游之子顾珩,是个读书作画的文弱书生,偶尔参加几次围猎,但也只是表现平平。这样的秀才公子,应当不会脱口而出疯狗这样的言辞,应该文雅一些才是。 意识到自身的破绽,顾恒紧跟着又想到,真正的顾珩应当也不会使剑的,或者说就算会使剑,也应该十分生疏。 然而今天,见到曾经的佩剑,多少有些心血来潮,几乎是顺手而为之,半点都没藏着掖着。 顾恒又是一阵冷汗,下意识揉捏着自己的手指,是了,方才卫明桓在握住他手时,有那么片刻的停顿。 -- 第82页 他的手上根本没有习武之人的老茧,光滑白皙,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以卫明桓的性格,此刻心里肯定已经存疑,否则不会这般安静不说话,之前没起疑的时候,跟个絮絮叨叨的小老头没两样。 看来他得想办法打小对方的疑惑,藏住自己的真实身份才是。 第43章 朕喂你,你抱着朕便罢了…… 明明死对头就在身边躺着, 可顾恒在床上趴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对方的侧脸,竟然也慢慢睡了过去。 大概是明知道对方就算心里有疑问, 恐怕也不会伤害他吧。第二天早上醒来,顾恒便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可笑。 卫明桓已经起身了,外头进了宫人来给他穿戴朝服,顾醒一醒来, 忘记了自己尾椎还受伤了,便要动弹,结果一下扯到了伤处,痛得啊了一声。 卫明桓的视线就瞥了过去,身边伺候的宫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尽管视线已经瞥到了龙榻上的那位贵妃殿下, 似乎正用手艰难地捂着臀部, 好像揉也不是不揉也不是, 整个人都慌乱无措。 想来是伤到了隐秘处, 才会这般无法形容。 陛下一向英明神武,看来于房事上也绝非凡人,这不贵妃殿下初次承宠, 便连动也动不了了,看样子似乎还要卧床几日。以后得小心伺候着才是。 卫明桓察觉到顾恒已经醒了, 便挥了挥手, 示意在场的宫人们都退下去,他撩开薄如蝉翼的床帘,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恒。 “伤处如何?”他的声音厚重而冷淡,再加上一身庄严肃穆的朝服,愈发显得尊贵, 压迫感十足。 顾恒别着脑袋,眼睛也不好看人,连卫明桓的脸都看不全,只能客气地说道:“劳烦陛下帮臣翻个身,让臣起来才是。” 卫明桓深吸一口气,一身厚重的朝服让他行动并不爽快,有心想吩咐外头的宫人来做事。 可想到若是让宫人们看到了顾恒的样子,还要替他换衣服,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感。 这个男人是他的,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卫明桓终究歇了那份假人于手的心思,撩了撩袖袍,借力给顾恒,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 可惜这人连站都不能自个儿站着,非得要扶着什么东西才行,一身中衣也松松垮垮的,得要穿上外衣才行。 “罢了,朕没有伺候人的本事,你的衣服朕叫青玉来替你穿。” 卫明桓说着就往外走,顾恒嗯了一声,应:“好。” 他自己撑着床边,半坐半蹲的样子,着实还有些累。 卫明桓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特意嘱咐道:“外衣可以让宫人们帮忙,吃饭这些事也可以,但里面的中衣,朕可以帮你换。” 顾恒惊讶卫明桓语气的郑重,见那一双黝黑的眼眸静静地盯着他,他便点了点头,“是,陛下,臣遵命。就算要小解,也憋到陛下回来,这样总行了吧?” 卫明桓想了想,脸色稍微好了许多,“那你少喝点水。” 顾恒差点儿吐血,这人还当真了?他还真要憋着不成?俗话说人有三急,内急也能急死人,万一卫明桓在外头忙忘了,他岂不是连厕所都不上了? 简直要命。 顾恒在心里吐槽着,卫明桓便出去唤了人,不一会儿青玉就随着卫明桓进来了。 小宫人年纪尚轻,才十几岁,虽是在勤政殿当差,可也显得谨慎小心了些,一进门连顾恒的脸都不敢看。 顾恒向他招手,他也只是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殿下,奴才服侍您起来。” “嗯。”顾恒还能说什么,只能任由青云帮忙,可惜这孩子实在太瘦弱了,没有一把子力气,一个人根本抬不动他,就算他瘦弱,但好歹也是个男人,就算光是骨头也有二两重的。 因此青玉一个人折腾得满头大汗,顾恒也没好受到哪里去。 他突然想到了卫明桓,昨天晚上对方可是能一只手将他拖起来的,尽管他肩膀着在床上,稍微借了不少力,可帮他翻身什么的,好歹也轻巧些。 好不容易穿好外衣,顾恒扶着腰,站在地上,连挪一下脚步都要让人撑着。 早膳已经安置好了,卫明桓坐在膳桌旁,等待了许久,青玉还没有扶着顾恒出来,他心下有些不耐烦,虽然可以先用了,可到底那个人是自己心心念念十几年的,又专门想了法子要进宫来的。 这进宫第二天,若是不给他应有的恩宠,恐怕不知旁人会如何看他。 卫明桓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总算看到青玉扶着顾恒一步一步从里间挪了出来,但那挪一小步就要费半点天劲儿,还要让青玉等等,歇一歇才走下一步。 就那磨蹭的样子,卫明桓实在等不下去。更何况顾恒已经满头大汗了,青玉也双手也颤抖,好似已经扶不住顾恒。 旁边伺候用膳的宫人们,虽然眼观鼻鼻观心,可看到贵妃殿下第二日起来是这般样子,一个个心里都大骇。 天啊,陛下竟然这般神勇么?殿下竟然连走路都不行了,脚步都迈不开,恐怕不光是伤到了隐秘处,连腰身也酸痛得不像话吧。 一时间,他们忍不住偷偷摸摸用余光去瞥卫明桓的神色,下意识视线就往下三路扫去了。 难怪陛下身边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个人,敢情这战斗力,恐怕一般人是承受不住的。就连一般女子都受不了,非得要像殿下这般的男子才行,就算是男子,恐怕也要强壮些才行。 -- 第83页 眼看着座位就在不远处,顾恒抬眼看了看卫明桓,见卫明桓面无表情并未动筷,可见是等着自己的。可那十几步的距离,简直是要拉扯着他的身体,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不管他做什么动作,前后左右地动腿也罢,还是扭转上半身也罢,都会引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甚至他都起了心思,让旁边的宫人再来一个帮忙,将他架过去算了。 就在这时候,卫明桓实在看不下去了,要是让他等着顾恒一步一挪地过来,简直是在折磨他。 他干脆起身,径直走了过去,扶住了顾恒的腰身,顾恒下意识想要逃离,但没来得及。 “陛下……”青玉小声惊呼。 “你放开,朕来。”说话间,卫明桓直接将顾恒的腰搂住,一躬身,另一只直接握在了顾恒的膝弯处。 一用力,轻巧地将人整个儿横抱起来,顾恒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到底不似那般僵硬,直接用手抱住了卫明桓的脖颈,这么一来他便轻松了许多。 尽管不敢跟卫明桓对视,两人的姿态仍然是那般亲密。 在场的宫人们,不管是老的小的,个个心里都觉得刚入宫的新主子,如今的贵妃殿下,可真是颇得圣宠。要知道过去六年,陛下一直是清冷寡淡的一个人,连吃食穿衣都不甚挑剔,甚至为了节俭,有些常服是去年穿过今年照样穿的,一年的新衣都裁制不了几套,过得根本不像是个帝王,连比一些世家公子都不如些。 平日里除了召开内阁议事,连个人的爱好都没有,偶尔为了接见他国来使会举办一些宴会,最常参加的也就是围猎和马球了。 因而素来勤恳又规矩的陛下,竟然一大早就为贵妃殿下破了规矩,当着诸多宫人的面,将人抱着去用早膳,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但就这样真正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卫明桓将人放到座位上,顾恒根本没法坐,忍不住哎呦出声,却又不肯喊痛。 “陛下,你能不能将宫人们都屏退下去?”顾恒轻声对卫明桓说道。 卫明桓问:“你是不是连坐都没法坐了?” 顾恒点了点头,“勉强吧。” 卫明桓便不将人放下,给小宫人打了颜色,“去拿个柔软的垫子来。” 有人应了声,卫明桓又道:“你们都下去吧。” 就这抱了一会儿,顾恒整个人都快忍不住脸红了,他当然有察觉到那些伺候的宫人们一一退下是个什么神情,尽管规矩,可余光到底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偏偏顾恒又不能发作什么,他要是使了大力气说话,都会引得尾椎疼痛不已。 好一会儿,小宫人送来了软垫子,卫明桓又将他屏退,这才让顾恒慢慢坐到椅子上。 可惜臀部一着力,甭管是软垫子还是硬板凳,都根本没办法坐着。周围没了人,他便叫出了声,“陛下,臣摔得太严重了,恐怕骨头都折了,没办法坐。” 卫明桓沉默了片刻,“要不朕就这么抱着你用膳?” “这……”顾恒简直不可想象,“我还是能吃,可陛下你呢?” “你喂朕。”卫明桓说出这句话,面不改色。 顾恒光想想那画面,都觉得浑身鸡皮疙瘩,实在太亲密了吧。 “算了,我只是站起来试试。” 正说着这话,卫明桓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他抱着顾恒,双腿岔开些,顾恒的臀部就有了空隙,着力的就只有腰部和后大腿,稍微好受了些。 “你看,朕不是找到了个方法?”卫明桓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你自个儿乖乖待在朕怀里,朕要开始用早膳了。” “这……”顾恒语噎,半晌给不出反应,卫明桓居然还真的就这样把人抱在怀里,解放了双手,开始拿起碗筷来了。 可是顾恒却不敢动啊,只能抱着卫明桓的腰身,不然就会往外划了去,他更不敢动作太大,把卫明桓的朝服都弄坏了。 “陛下,我不太好用膳,我还是下来吧。” “不用。”卫明桓瞅着顾恒别扭的神色,忽然起了一点作坏的心思,他夹了一块吃食,递到顾恒的嘴边,“来,朕喂你,你抱着朕便罢了,只用张嘴即可。” 顾恒闭着嘴,等了一会儿见卫明桓执意而为,他只能认命地吃了下去。 天知道,他有一天会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被人喂着吃饭。 而且这个男人还是多年宿敌死对头! 他感觉自己可能无言面对祖宗了! 第44章 还要给我把屎把尿不成?…… 顾恒被喂了两口, 终究是忍不下这脸皮,赶紧推了卫明桓的手。 卫明桓诧异地问道:“阿珩胃口这么小,这就吃饱了?” 顾恒木着脸, “没有,不过是陛下这般亲昵,臣实在是受不得。” “朕就说嘛,贵妃昨日还吃了那么多, 怎么早膳用一两口就算了呢?”卫明桓倒是很惬意两人这般亲密的姿势,仿佛他们真是相处多年的有情人一般,有那么一刻,他也觉得自己似乎做得过头了些。 俨然成了一个昏君的样子。 “陛下。”顾恒挣扎着站起来,可惜尾椎让他根本不敢大幅度动作,偏偏卫明桓不肯, 觉得这样拥着一个人吃饭的滋味也实在太新鲜了些。 他伸手揽住顾恒的腰, 将人往自己的怀里轻轻一带, “贵妃起来做什么?” -- 第84页 “陛下……”顾恒又挣扎了一下, 可惜身上一用力就牵扯到痛楚,他的脸都痛得有些僵硬了,身体禁不住一软, 直接倒在了卫明桓的怀里。 卫明桓微微垂首,嗅着顾恒的头发, 禁不住笑了, “阿珩这是在欲擒故纵,投怀送抱么?” 顾恒咬着牙没说话。 卫明桓又道:“可惜朕还要赶去早朝,实在没时间与阿珩温存了,你再忍耐些。” “谁要同你温存了?”顾恒语气很不好,一副咬牙切齿恶狠狠的样子。 卫明桓见得大笑, 伸手夹了一筷子菜,竟是顾恒喜欢的。 喂到顾恒的嘴边,“好阿珩,快继续用早膳。” 顾恒憋着一口气,脸往旁边一撇,卫明桓就又换了个方向,“阿珩……” 这次说话的声音就在耳侧,呼出的气息撩得顾恒耳后痒痒的,整个人一阵酥麻。 他意识到这是种什么情况,当即黑了脸,“陛下,望您自重!” 卫明桓更不明白了,“朕要如何自重?喂爱妃用膳也不行吗?朕可没听说这会有失体统。” 他别了一下嘴角,径直将那一筷子塞进了自己嘴里,还故意在顾恒耳边砸吧出声,“嗯,好吃,御膳房今日做的早膳,怎么就这么好吃呢?” 顾恒其实肚子也饿,昨晚上吃得挺多,可都隔了一夜,腹中什么都不剩了啊。 结果卫明桓还故意这般说,随着香味扑鼻,味蕾一下就活跃了起来。 可恶的卫狗,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他绷着脸,不想显露出半点心思来,可卫明桓是什么人,他就是有了恶趣味,就要一直逗的人。 “真不吃了吗?”他又问了一句。 顾恒没答话,试图从卫明桓怀里起来,结果被卫明桓用左手按住了腹部和腰身。 “干嘛?”他扭头道。 卫明桓装作没听见,右手夹着吃食,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顾恒气极了,干脆一挥手,将卫明桓的筷子挥掉了,他撑着膳桌的边缘,想要借力猛地一下站起来,反正也就痛那么一下,大不了……缓一缓就好了。 卫明桓又好气又好笑,“你做什么自己不吃,还非让朕也不吃?” 顾恒正要使劲,谁知卫明桓又紧跟着一句:“这才入宫一天,就拿起宠妃的劲儿来,恃宠而骄,唉,朕真是拿你没办法。” 卫明桓作势叹了口气,顾恒简直气死,“陛下,你说这话讲点儿良心好吗?是我要拿宠妃的劲儿吗?是我恃宠而骄吗?” 卫明桓见顾恒气得很了,心里很想笑,但却嘴上安慰道:“是是是,是朕的错,爱妃这般做派,都是朕惯的。” 这话就更不要脸了。 顾恒一拐子往后戳去,捅到了卫明桓的腹部,卫明桓哎哟一声,“谋杀亲夫啊!” “陛下,你要点儿脸行吗?大家都是什么样子,谁不知道谁呢,做出这洪兴邵仙怼堵家副恶心人的模样给谁看?” 这话说得就有点狠了,卫明桓这么多年来,很少听到过这样戳人心窝子的话了。 他幼年的时候听过很多恶毒的,但像这样轻轻刺在他心上,让他心里难受可又没有办法的话,可是从来未有过。 “阿珩,你是在说朕恶心吗?”卫明桓的语气总算正常了,可细微之间仍带着一丝丝无法掩饰的沉重。 卫狗心里受伤了? 顾恒下意识第一反应,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他顿了下,“我是说你别这样黏糊,我难受,怪恶心人的。” 顾恒到底还是顾忌卫明桓的心情,改了口。 卫明桓沉默了一小会儿,将人慢慢扶起来,“好了,朕不与你玩笑了,你自己用膳吧。” 顾恒撑着桌子,被卫明桓扶着,慢慢挪到了椅子上,他轻轻坐下,侧着一边的臀部,让尾椎完全不着力,这样就没有那么疼痛了。 随后自己拿起筷子,开始慢条斯理地用早膳,卫明桓看了他一会儿,也无声地用了起来。 一顿早膳在沉默中用完,卫明桓没再理顾恒,径直去了议政殿上朝。 青玉又进来伺候顾恒,扶着他回了寝殿,顾恒猜测卫明桓可能被自己一句恶心的话伤到了,所以对他很是冷漠。顾恒虽然明白对方那点小心思,可也并不在意,反正那小子皮实得很。而且顾恒私心以为,对方最好不要对他有什么感情的好,就普通的盟友关系,这才是最可靠的。 一旦有了其他的情感牵扯,就会影响人的判断,进而丧失思考的能力。 午膳时,卫明桓没有回来,顾恒自己一个人用了膳。他乐得自在,虽然比平时花费的时间多一点,但没了卫明桓那疯狗作乱,竟是轻松痛快了不少,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晚膳时,卫明桓还是没有回来,顾恒觉得有些奇怪了,在膳桌前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身边的宫人:“陛下今日很忙吗?” 青玉回道:“陛下今日一直在议政殿南书房,许是同大臣们商讨政事。” 这样的说辞,也不知是青玉编出来的还是怎样,顾恒算是明白了,卫明桓这是不打算来自己跟前凑热乎了。 那正好,让他自个儿找地方住去,反正自己住在勤政殿,又有宫人可以差使,每日就等着用膳罢了,如此快活日子,难不成难受的还是自己? -- 第85页 顾恒这样想来,便不搭理卫明桓了,自顾自用了膳,晚上又看了会儿书,随后便洗漱上床睡觉。 连卫明桓睡的地方都没留半截儿。 亥时正,卫明桓从议政殿回来,随行的宫人提着灯,他进了勤政殿,值夜的小宫人连忙行礼。 “暖阁的灯怎么熄了?”卫明桓问。 小宫人回答:“贵妃殿下让熄的,他已经睡下了。” 卫明桓一听,眉头微皱,“他可睡得真早。” 小宫人垂着头,不敢再应答。 卫明桓大步走了进来,唤了热水来洗漱,动静闹得还有点儿大,可惜隔壁那个男人半点反应都没有。 屋子里的灯就没亮过,卫明桓觉得这小子实在太嚣张了,带着满肚子的怨气换下衣服,洗漱后径直进了屋。 有个小宫人要跟进去点灯,被卫明桓瞪了一眼,几乎用气声斥道:“出去。” 小宫人悻悻地告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陛下明明恼怒,却又不许自己进去打扰,反正天子行事,总有奴才们想不明白的道理。 卫明桓借着天窗透进来的夜光,摸到了顾恒的床榻边,床上的男人正侧身躺着。 整张床榻犹如他一个人似的,一个人就占了大部分的地方,卫明桓竟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臭小子!”卫明桓暗暗骂了一声,伸手去推顾恒,意欲将人往里面推去。 突然,床上的男人弹的一下挥开了他的手,“你干嘛?” 是顾恒的声音。 卫明桓在黑暗中,恶狠狠道:“朕的床铺,朕还不能睡?你未免太霸道了吧!” 顾恒冷冷道:“大半夜,陛下动手动脚,臣受了惊讶,有些过激反应也是应当。” “你那岂是受了惊吓?”卫明桓语气冰冷,“滚进去些,当朕是三岁小孩不成,留这么点儿地方,让朕睡半个身子?你可真行!” “要不,陛下睡里面去?”顾恒虽然动作上慢慢挪动了,可嘴上却不饶人,“也没哪条规定说,陛下非得睡外边吧?要不陛下你躺里边去?再说了,暖阁又不止这一间屋,陛下非要跟臣挤一张床,这不是找罪受?” “你闭嘴吧你!”卫明桓忍不住伸手捂顾恒的嘴,结果黑暗中没看清,直接戳到了顾恒的眼睛。 顾恒气得半死,“陛下这是要废了臣的双眼么?也不知臣犯了哪条刑罚,就因为臣占了你的龙床?” 这张嘴真是不饶人,句句戳人肺管子。 卫明桓气得捏住顾恒的下巴,恶狠狠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朕今日在议政殿,听朝臣们吵了一天,回来还要受你的叨叨,你是朕的妃嫔,可不是谏臣!” 顾恒愣了下,卫狗当真是忙了一天的政务,不是因为自己早膳时那句话生了怒气,不想再看见他? 没等他再多想,卫明桓已经在他身旁躺下了,他平躺着,规规矩矩,没有任何动作。 顾恒静等了一会儿,见这只疯狗果真安静,便挪了一下身子,准备就这么睡过去。 谁知卫明桓突然开口:“顾珩,你这人是不是没良心?” 顾恒愣了,没想到卫明桓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没得回答。 卫明桓又道:“果真是吧,身为朕的妃嫔,竟半点儿都不关心朕的起居饮食,朕议政殿待了一天,也不派人来问个一字半句,的确太没良心了。” “陛下此言差矣,议政殿岂是后宫能去的?”顾恒开口。 卫明桓沉默了下,然后才道:“你还醒着呢。” “陛下都没睡着,臣怎么敢先睡?”这句话是反讽的,顾恒故意说的。 卫明桓却像是没听出来,轻笑一声,“是么?那还算有点良心。” “对了,今日你出恭没有?”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顾恒压根儿就跟不上卫明桓的脑回路,这只疯狗怎么扯到这问题上了? “陛下问这个作甚?”如此隐秘的事情,顾恒不想回答。 卫明桓又问了一遍,顾恒就不做声了。 过了会儿,旁边那个男人突然起身,扯了顾恒一把,“你要是不方便,朕回来了,这便带你去。” “什么?”顾恒被扯得尾椎又疼了,咬牙忍道,“陛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明桓急道:“朕也没成想,你肯定是不方便的,不然也不会由着那些人吵了一天。憋着可不好,咱们还是得赶紧去,否则日后得了病,会有你好受的。” 顾恒听到这话,总算想明白了,卫明桓这是拿早膳时的话当真了。 中衣得让他帮忙换,出恭也得他帮忙,不许旁人插手,也不想让宫人们看见了。 拜托,他又不是傻子,还能憋着等卫明桓回来? “不用了,陛下,臣不想出恭,您歇着吧。”顾恒弄清楚之后,忽然觉得有些难堪。 但卫明桓只当对方不好意思,又来扯顾恒,顾恒气极了,怒道:“我说不想就不想,陛下你别跟个老妈子似的,还要给我把屎把尿不成?” 卫明桓惊讶地反问:“难道你现在出恭,不是要人这样么?” 顾恒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姓卫的,是傻了吧? 素来奸诈狡猾的六皇子,先皇亲封的大将军王,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是三岁小孩吗?”顾恒大声质问,“我他娘又不是三岁小孩!卫明桓,你是不是有病?” -- 第86页 气愤之余,是满心满肺的尴尬。 顾恒扯过旁边的被子,蒙头就盖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卫明桓在黑暗中沉默地看着身边这个暴躁的男人。 过了会儿,他终是没忍住,又道:“阿珩,你别不好意思,我们算是最亲近的人了。” “滚开啊!”顾恒简直要疯,这人一定是傻了,说不通了。 第45章 含住了对方的双唇,轻轻…… 卫明桓到底也没能将顾恒叫起来, 顾恒直接装死,蒙上被子就呼呼大睡。 年轻的君王等待了许久,见对方毫无反应, 只能叹气作罢,反正遭罪的也是顾恒,不过他心里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腾出时间来帮助顾恒。 毕竟这人是他的妃嫔, 又是他心心念念许多年的人,就算再沉迷于朝政,也不能对顾恒冷落了。 就这么到了第二天,卫明桓又试图给顾恒喂早膳,被顾恒瞪了一眼,“我自己会动手。” “你能坐着么?”卫明桓关切地问, 视线落在了顾恒的腰部。 顾恒很烦卫明桓的眼神, 没好气道:“我又不是残废, 陛下不必忧虑过甚, 别耽搁了早朝的时辰。” 满满的疏离之感,当着宫人的面,连表面的功夫都懒得维持, 卫明桓在心里叹了口气,约莫觉得这人是在生他的气, 昨晚他说的话难道错了? 他自认为是没有错的, 只是见顾恒这般做派,冥冥之中又有所感觉,好像是真的热闹了眼前这小子。 于是面对顾恒,卫明桓的气势就弱了一分,完全端不起一国之君的帝王架子, 见顾恒直接拒绝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瞥了几眼顾恒,自以为对方毫无察觉,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其实顾恒早就看出来了,还当卫明桓这小子做什么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但他并不打算搭理对方,只顾着自己用早膳,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卫明桓一下。 卫明桓小心翼翼地撑过了早膳,因心思全在顾恒身上,连饭量都少了许多。 早朝也没议多少时辰,卫明桓没心思跟那帮子大臣瞎扯,反正就是京都世家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他们各方势力你来我往,早就私底下将某些朝堂大事约定好了,不过是在议政殿上当着陛下的面走个过场罢了,卫明桓心里清楚得很。 即位这六年,他每天都在跟这些世家周旋,互相试探又彼此忌惮,面上说着不撕破脸的话,一回头就暗戳戳咒对方不得好死。因此,他不想同这些扯皮精互相撕扯时,干脆就甩袖子走人,殿内侍宣了退朝令,卫明桓已经直奔勤政殿走去。 顾恒用过早膳后,径直回到了暖阁,自顾自躺在了小榻上歇息,拿了一本书随意翻看着。 其实他有一点无聊,但因为身上有伤,并不好再多走动,只能静养着。 几天前,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他窝在大理寺的地牢里等待未知的命运。在进去之前,他仍然殚尽竭虑地为卫明楷考虑,可以说这一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过。 感觉自己无所事事,只需要每日三餐用过便是了,到了晚间就是上床睡觉,第二天重复头一天的日子。 他很难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平淡无奇地过日子,不用机关算尽,也不用满脑子的阴谋猜测,全然放空自己,心情也十分平和,除了那个死对头卫明桓有些糟心之外,其他的一点也不用放在心上了。 很久以前,他就想要这样的生活,他以为等到卫明楷登位之后,就可以解甲归田回归平淡的生活。 他想过娶一个温柔的女子,再生两个可爱的孩子,每日不用混迹周旋于世家之间,只同他们一起玩耍。如果是男孩子,应当从小教他习武,告诉他要保护自己的家人,如果是女孩子,就该把她宠得跟天上的仙女一样。 顾恒想着想着,手上的书也没看进去,倒是闭目养神了起来。 卫明桓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门的,他挥了挥手,屏退了轮值的宫人,让他们都没有出声,自己轻手轻脚地走近了顾恒。 安静的顾恒像是一个精致的公子哥,没有牙尖嘴利针锋相对,卫明桓光这样看着,便觉得顾恒生了一副好皮囊,乖巧好看得简直不像话。 跟印象中那个小女孩似乎真是一模一样。 便是他了吧,卫明桓这么想着,便想凑近了,忍不住上手摸一摸对方的脸。 倏然,顾恒睁开了眼睛,卫狗的脸放大,映入眼帘,他猛地一推,人往后一缩,牵动了尾椎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同时质问道:“你干什么?” 卫明桓也惊了一着,他以为顾恒睡着了,谁知道突然惊醒吓了他一跳。 “你……你没睡?” 顾恒扬了扬下巴,“怎么着,我要是睡了,陛下还想做什么不成?” 卫明桓还真没这个想法,但顾恒分明是不相信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教他连解释的想法也没了。 “你以为朕想对你做什么?”卫明桓干脆反问。 顾恒盯着卫明桓的脸,“谁知道你凑那么近要做什么?” “呵,你莫不以为是朕要亲你?”卫明桓轻笑一声。 这样的态度让顾恒心里很恼火,他盯着卫明桓,嘴角紧绷着,半晌没有说话。 “臣以为陛下应当是正人君子,行光明磊落之事,却不曾想与那偷鸡摸狗之辈无异……”顾恒说了狠话,“便是如此,还非要辩白死不承认,难道臣还冤枉了陛下不成?” -- 第87页 这话简直是在骂卫明桓,卫明桓当然受不住,这么多年,除了死去的那个猪头将他狠狠骂过,还没有旁的人刚说出这样的话来。 “珩公子果真是伶牙俐齿,既然给朕扣了一顶偷鸡摸狗的帽子,那朕若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是冤枉?” “我何曾冤枉过你?”顾恒觉得卫明桓这话意有所指,但依旧不肯失了气场,便梗着脖子硬着头皮说道。 卫明桓似笑非笑,“便是冤枉与不冤枉也没什么了,你倒是胆子大得很,敢当着朕的面骂朕,又捉住了朕的软肋,拿捏朕不敢对你如何。” “陛下乃天下君主,臣自然不敢拿捏。”顾恒说着冠冕堂皇的话。 卫明桓嗤笑一声,上手捏住了顾恒的下巴,“看,你就是这样嘴上说得好听,却半点没有不敢的意思,仗着朕喜欢你,便觉得做什么也肆无忌惮了?” “放开我!”顾恒挣扎着,去掰卫明桓的手,但无奈身上有伤,又不是从前的体格,自然扭不过眼前的男人。 卫明桓身居万人之上已经六年有余,早就形成了从前当皇子时没有的气场,·一双眼睛盯着顾恒的身上,目光描摹着对方的每一个眉眼神情,最后落在了顾恒的唇上。 他无声的言语,刹那间让顾恒心头一紧,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卫明桓的意图。 然而没等顾恒有所动作,甚至来不及多想一瞬,唇上落下了一个温润的吻。 卫明桓一只手捏着顾恒的下巴,一只手揽着顾恒的脖颈,低头,含住了对方的双唇,轻轻地亲了一口。 随后笑了笑,“果真是软软的。” 顾恒愣了一秒钟,当即气得脸都红了,趁卫明桓不注意,上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卫明桓眼疾手快,捉住了顾恒的手,“怎么,贵妃殿下还要以下犯上么?” “少拿罪名来压我,今日我非要弄死你不可!”顾恒从未被人如此轻薄过,他一生放荡不羁,却也洁身自好,过去二十多年,从未与人厮混,更连花街柳巷都未曾去过。 别说男人,女人也不曾碰一下,今日竟教这只卫狗亲了一口,真是让他怒火中烧。 他满腔恨意,偏偏卫明桓还一副吊儿郎当似笑非笑的神情,跟那些大街上的流氓登徒子实在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多了副好皮囊罢了。 “别乱动,小心你的伤。”卫明桓上手,将人压在了小榻上,整个身体也悬空伏在了顾恒的身上。 顾恒被卫明桓压着,竟是半点都动弹不得,更让他难堪的是,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奇怪了。 像是雌伏在卫明桓的身下,再加上方才被这狗男人亲了一口,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着卫明桓:“放开我!” “放开你,你又要乱动,还要来打朕。”卫明桓坚决不放。 “陛下这番做派,还像是一国之君么?” “朕在你面前,何曾像个一国之君?” “你……”顾恒咬牙启齿,“你无耻!” “是,朕无耻,朕要是更无耻些,便不会任由你这般打骂了。”卫明桓半点也不生气。 他忽然觉得这样张牙舞爪的顾恒,似乎比睡着了像个精致公子的样子更为有趣。 “朕对你有心思是没错,却也从来没有趁人之危,偏偏你想着朕心思龌蹉,随便看你一眼便下流无耻了?” “你……你非要我说什么不成?”顾恒简直觉得卫明桓是睁眼说瞎话,“刚才,我是被狗啃了一口么?” “哈哈哈……”卫明桓笑了,“你别乱动,扯着伤口,还要叫太医去。” “你笑个屁!”顾恒撇开视线,不想看卫明桓的脸,这个人就是这么可恶,从头到尾都是这么可恶! 当年抢他佩剑也就算了,如今还要动手动脚,却又装作一副自己很有理的样子,其实心里可锱铢必较了。 卫明桓偏偏还上手来掰顾恒的脸,非得让对方看自己不可,这可把顾恒气得个半死。 卫狗这张嬉皮笑脸的丑八怪样子,有什么可看的? “阿珩,朕忽然觉得你有点可爱……”卫明桓的话还没有说完,被顾恒寻了个机会,狠狠咬在了他的虎口处。 “嘶……”卫明桓冷吸一口气,松了手,起身,“顾珩,你属狗的吧?” 只见卫明桓的手上,两排显着血丝的牙印,可见下口之人根本没有省力,十足的卯着劲儿,非要咬下一块肉来不可。 他握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伤口,又看了一眼小榻上挣扎着起身的顾恒,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什么可爱,这小子哪里可爱了,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这小子是只温顺的小绵羊。 “这就是你不知好歹的代价!”顾恒恶狠狠警告。 卫明桓冷笑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去了外间。 顾恒摸了一把嘴唇,仿佛刚才那被接触的感觉还存在一样,想想都觉得可气,索性连卫明桓的书也摔到了一边去,自顾自撑着小榻,在心里将那只疯狗骂了几千几万遍。 骂来骂去,又思来想去,怎么也不得劲儿。 他竟然被姓卫的亲了!争斗了十数年,恨不得对方早点去死的人,竟然被他亲了! 顾恒心里很不平静,心想咬那一口还不算什么,下次得把他手掰断了才算。 不对,没有下次了! -- 第88页 过了小一刻钟,卫明桓从外间进来了,手上缠了纱布,看来是自己包扎了一下。 他一进来就阴沉沉的样子,眼神跟要吃人一样,可惜顾恒并不畏惧他,毕竟从小时候就骗这小子钻了自家狗洞,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看来陛下养尊处优多年,还没忘了如何包扎伤口。”顾恒阴阳怪气地说道。 卫明桓冷冷道:“珩公子知书达理多年,不也没忘了如何咬人么?” 两人互相讥讽,各自都不愿退步,更不愿忍让。 过了片刻,卫明桓突然道:“顾珩啊,朕真的想问问你,你们顾家人是不是都习了一个德行,从来都是嘴上不饶人的?” “那是陛下自己讨来的。”顾恒冷冷回应。 “是吗?”卫明桓撩开了自己的袖袍,露出了自己右小臂,递到了顾恒的眼前。 “怎么,还想让臣给陛下再补一口?”顾恒讽刺道,“臣的牙口虽然好,可也不是陛下想用就用的。” “你自己看看。”卫明桓道,他的眼睛盯着顾恒的神情。 顾恒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一截小臂上,只见上面留着一个无法消去的牙印,已经愈合了很久的,一看就是很多年前留下的。 “这是?”顾恒突然语塞,“怎么会留下痕迹?” 后面一句话几乎是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等出口的时候,他才发现了不妥,然而细想一下,似乎也没暴露什么。 很多记忆在脑海中重新翻涌而出,他自然知道这个伤口是怎么形成的,只是没想到会给卫明桓留下一道怎么也抹不去的疤痕。 他抬眼看向卫明桓,“陛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已经收了手臂,放下了袖袍,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他没有看顾恒,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意思,片刻后,卫明桓冷冷道:“你家嫡公子的杰作。” 很多时候,朕都觉得你像极了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 第46章 那日朕亲了你,你觉得恶…… 顾恒沉默了, 没有再说话。 卫明桓亦是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勤政殿的宫人前来问候, 说是午膳备好了,请两位主子过去用膳。 顾恒与卫明桓互看一眼,随后慢慢起身,卫明桓唤了外头伺候的小宫人青玉进来, 搀扶着顾恒出去。 “你问问殿下,若是不便,让膳房另备一桌,直接送到这屋里来,省得走来走去。”卫明桓先走几步,已经在外间说话了, 青玉进来了, 上手搀扶顾恒。 顾恒自然也听到了这话, 心想卫明桓果然记恨了, 这是连与他同桌都不愿了。 那正好,他也不想看着这张脸吃饭,想到方才被这小子啃了一口, 便觉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于是他道:“既然陛下有令,那臣便在此处等着吧。” 他的声音很冷, 卫明桓听到这话, 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示意外头的宫人,“按殿下的吩咐行事。” 午膳用后,卫明桓没有再回来, 到了议政殿南书房处理事情,便连今日要批的折子也命人搬了过去。 顾恒自然是亲眼瞧见宫人们进进出出,他冷着一张脸,什么话也没有说。 等那边处置妥当了,他就叫青玉寻来了勤政殿的掌事宫人,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宫人,天生一张笑脸。 “殿下,您召奴才有何吩咐?”他跪地行礼,连声音也十分恭敬。 顾恒自然认得他,不过当年这人在宫里时还未做到这个位置,只是勤政殿里比较讨喜的一个小宫人,他师傅经常带着他在御前伺候,因而顾恒有些眼熟。 “没什么大事,既然李掌事是勤政殿总管宫人,那便帮我安排一个住处吧。” 李成愣了一下,他可记得这位主子刚进宫时,自己问过陛下住处安排,是陛下特地要求与他一同住在勤政殿的,怎么突然要换了住处?若没有陛下的命令,他一个小小的掌事宫人怎么敢? “回殿下,您住勤政殿,是陛下的安排,若是要换住处,可否容奴才去问过陛下?” 提起卫明桓,顾恒心下就不爽,他想换地方,不单单只是因为卫明桓今日的举动太过出格,更因为这小子时常招惹他,戳他肺管子,他唯恐哪日就露了马脚,教他看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来。 “若要换宫殿,自然要陛下安排。”顾恒淡淡回应,“我知道规矩,也必然不会率先来找你。” “那殿下的意思是?”李成不禁问道。 “陛下让我住勤政殿,也并未要求我非要与他同住,更何况,按照祖宗礼法,这似乎也不合规矩。”顾恒讲起大道理来,整个人都散发着理性的光辉,很难让人辩驳什么。 “暖阁有不少房间,你随便帮我收拾一间便罢了。”顾恒一锤定音,尽管面上毫无威严的样子,但语气却不容质疑。 李成低头,应了一声是,但似乎又想说什么。 顾恒瞧见了,想了想,又道:“今日我受伤了,不宜与陛下同住,免得扰了陛下的睡眠,陛下睡不好,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这就是个现成的理由,李成听到这话,自然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是,殿下,奴才这就安排人去收拾。” “尽快。”顾恒特意嘱咐,他可不想再等一天半天的,鬼知道今日卫明桓有胆子啃他一口,晚上又会做出什么行径? -- 第89页 卫明桓在议政殿南书房批了一下午的折子,原以为会因为顾恒心神不宁,怎么也看不进去,效率也会低下,谁知道没看几封折子就全身心投入,连时辰都忘记了,以至于肚饿难耐被小宫人提醒,这才从政务中抬头,一看天色,夜色已然落下。 “陛下,晚膳备好了。”外头候着的小宫人小心翼翼地出声提醒。 卫明桓嗯了一声,回过神,又问:“这时辰,贵妃殿下可曾用过晚膳?” 那小宫人自然是打听了的,“一个时辰前就用过了。” “那就好。”卫明桓起身去用膳,独自一人面对膳桌上的各种菜式,忽然觉得没什么胃口,明明刚才还觉得饿极了。 草草吃了一些,垫吧了一下肚子,他便回了勤政殿歇息,想着待会儿同顾恒一起用些夜宵吧。 反正这小子食量大,长得又文文弱弱,合该多吃一点。今日惹恼了他,便拿些美食讨好一番,总不至于还要记仇? 如今都进了他的后宫,往后亲密的事自然会有,难不成要他一个有妻妾的男人还得清心寡欲不成? 卫明桓想得很好,一踏进勤政殿,掌事宫人李成就候在了门口,他不禁问:“有事?” 李成连忙应道:“陛下,受贵妃殿下吩咐,暖阁西间已经收拾出来……” 话还没听完,卫明桓就皱起了眉头,“他要搬?” 李成偷偷瞧着卫明桓的神色,战战兢兢地回应道:“殿下说,他受了伤,怕扰了陛下睡眠。” 这话听起来多么虚情假意,卫明桓冷嗤一声,“那敢情好,朕得多谢他的体恤,既如此,他要什么你就做什么便是了,不必再同朕禀报。” 卫明桓一挥袖,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内殿,心里又憋了一口气。 就知道这小子是个不安分的,看看,忙不及就搬走了,不愿跟朕住一块了是吧? 呵,朕哪儿愿意跟他一块住啊,床上多一个人,睡觉都不自在,不若自己一个人随便睡都行。 卫明桓想了许久,不留神发现自己真没吃饱,御膳房那边备了宵夜过来,本意是要同顾恒一起吃的,结果闹了分房这一出,卫明桓懒得再搭理顾恒,干脆自个儿一股脑儿全吃了,半点都不打算给顾恒留。 当然这一场闹剧,搬了地方的顾恒并不清楚,他自个儿住了一屋,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好,简直没有比离开卫明桓那只疯狗更好的事情了。 就连受伤的尾椎似乎也没有昨日那般痛。 一觉睡到天亮,也不必被卫明桓打扰,待他醒了,伺候的宫人才进来,还是青玉在侧。 这小孩子胆子不大,性格内向又规矩,不论什么事都很谨慎,就这一点顾恒倒是喜欢,半点也不多话,纵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白日里没什么事,卫明桓也没来找,顾恒心情很放松,让青玉去把他常看的那本山海经拿来,没事就翻上两页,权当是打发时间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顾恒感觉很开心,过了两天,顾恒还是觉得挺好,到了第三天,他便有些不自在了。 成天在深宫里混日子,虽说是养伤,却什么事都干不成,脑子里也不必思索什么,他多少有些不习惯。 更可怕的是,卫明桓那个家伙竟然真的将他甩到了一边,自顾自做自己的,半点也不在意他的行为和存在,这还是一个白月光应该有的待遇吗? 顾恒心里有些犯嘀咕,只可惜这种感觉只是一瞬的事情,没了卫明桓的叨扰,他只觉得是庆幸的。 许是太医院的伤药太好,又或者他本身没伤得太严重,不过五六日,他便能下地正常走动了,但若是着力到了尾椎处,仍然很是疼痛。顾恒自个儿小心些,平日里到跟个没事人一样,开始四处瞎溜达了。 别看这几日卫明桓表面上没搭理顾恒,心里却各种难受,跟猫抓了一样。 生生忍了五六日,终究是忍不住,他开始将青玉找来询问:“贵妃殿下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 青玉唯唯诺诺道:“并未做什么,只每日看书,用膳,睡觉……” “就这?”卫明桓语气很不好,“提到朕没有?” 青玉摇了摇头,“并未,倒是念着想出宫一趟。” 卫明桓冷嗤一声,“他还想出宫?没朕的允许,别想出去了。” 见青玉跪在下首愕然,卫明桓道:“朕寻你来问话这事,不许教你主子知道,明白吗?” 青玉应是。 “出去吧,好生伺候着你主子,若是缺了什么,直接去寻李成,若李成拿不准的,便来问朕。” “奴才明白。” 青玉告退之后,卫明桓撑着手肘在书案上,食指按着太阳穴,忽然觉得有些头疼,这个顾珩别看他是个旁系公子,怎么就这么难搞? 别说不打一声招呼就搬住处,便是同自己相处时,也不见半点客气,简直就跟他的煞星似的,专门来克他的。 偏偏自己还心里念着想着,舍不得让他半点不好。 难道就这么纵容他一辈子?那自己还活不活了?好不容易得了心上人,总不能就跟养个宝贝似的,只能看不能吃吧? 那小子倒是好受了,只怕巴不得就这么跟他划清界限,在后宫里养老一样,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光这么想想,卫明桓心里就觉得不平衡,怎么能让那小子如愿以偿呢?更何况,前几日那轻轻的一吻…… -- 第90页 卫明桓下意识抚摸着嘴唇,似乎那感觉还记忆犹新,软软的,如同触电般,简直不要太美好。 鬼使神差的,卫明桓就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径直往勤政殿后殿去了,他倒要看看那招惹他的混蛋小子,到底在做什么。 顾恒昨日命人在院子里弄了一张摇椅,放在了树下,他这会儿正躺在上面晒太阳,那本翻了几十遍的山海经薄册子,正摊开遮在他的脸上。 午后的阳光很暖和,他舒适地躺着睡个午觉。 卫明桓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心想这几日他心情不平静,偏生这混蛋小子倒是自由自在得很。 这鲜明的对比,教他心里更加不平衡,气冲冲就要上前去,准备掀了那本山海经,再痛痛快快骂一顿,好狠狠出口恶气。 谁知道走近了,忽然问到一阵花的清香,他便止住了脚步,站定了,低头看着眼前的人,竟是慢慢平静了下来。 半点也不恼怒了。 没过一会儿,顾恒似有察觉,小小翻了个身,挑起书册露了个缝儿,就这么随意的一眼余光,吓得他差点儿从躺椅上坐起。 怎么回事?怎么瞧见了那个死对头的样子? 顾恒掀了山海经书册,定睛一看,果然,面前就站着卫明桓那只疯狗。 “陛下,这又是作甚?” 卫明桓见他醒了,便移开了目光,“许你躺在这儿休息,就不许朕溜达溜达?” 顾恒轻笑一声,“天下之大,皆为陛下所有,自然陛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卫明桓觉得顾恒说话阴阳怪气,可是在没办法,这人出口的言语似是很尊敬的样子,倒叫他发不出火来。 “你伤处的药水这几日没抹?”卫明桓目光移到顾恒的腰部以下。 顾恒下意识紧张了一下,“自然是抹了,太医的话怎么能不听?” “你叫青玉给你抹的?”卫明桓追问。 顾恒听出了卫明桓的意思,这是觉着私密之处教一个小宫人看了,他身为夫君心里不自在。 “不是。”顾恒有那么一个念头想膈应一下卫明桓,可最后没那么说,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还闹出一场误会,着实没必要。 毕竟卫明桓现在是一国之君,想折腾一个小宫人,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臣又不是断了手,怎么连给自己上药都做不到了么?” 卫明桓听了这话,倒是松了一口气,“你今日脾气倒是好些,没一睁眼就推朕一把,骂朕耍流氓了。” “你还提这一茬?”顾恒坐直了身体,“敢情陛下没耍过流氓?” 卫明桓有心缓和二人之间的关系,不想再冷战数日,便好心解释道:“朕那日一如今日这般,并没有想如何,偏是你心思龌蹉,非觉得朕有什么意图,又专门拿话刺朕,朕怎能忍得?” “呵,听你的意思,是臣自找的?”顾恒冷冷道,瞥了卫明桓一眼,便看向了另外一边。 卫明桓心里又堵了一口气,可想了想,又算了,他叹了口气,“罢,喜欢一个人从来是由不得人的,朕只是无法自控地想看看你而已……” 这话是真心实意的,顾恒自然听得出来。 他原本以为之前这疯狗的表白已经够露骨了,谁知今日,这一声叹息听起来竟是让人觉得有些难过。 从前同他相处,彼此都是牙尖嘴利的货色,表露出来的都是凶狠与算计,根本没有示弱的时候,而如今换了一个身份,连着几日都见识到了对方的软肋与无奈。 起初顾恒还在心里暗暗得意,心想要是这疯狗哪日要是知道自己是对着曾经恨之入骨的死对头表露情思,恐怕真得疯了不可,连找条地缝钻进去都嫌不够。 而今日,他听得那一声叹息,忽然觉得有些同情对方了。 “陛下,臣虽应了诏令入宫,可终究是没办法……”顾恒垂着视线,没有看卫明桓的神色,顿了顿,才继续道,“没办法回应你,因为臣不会对陛下动情,臣亦不会对哪个男子有别样的心思……” 他的话说完,并没有得到卫明桓的回答,甚至听不到对方的一丝反应,耳边只有微风拂过。 过了半晌,卫明桓问:“你为何不看着朕?” 顾恒便抬头,看向卫明桓,“臣看着陛下,还是那样的说辞。” “你,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么?”卫明桓迟疑地问道。 顾恒淡淡道:“陛下,臣已是你亲笔册封的贵妃,除了陛下,还能喜欢上谁?若有,岂不是死罪?” 言下之意,不喜欢你就等同于不喜欢任何人。 “你不喜欢男子?”卫明桓又问。 顾恒思索片刻,“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但今日既然坦诚相待,那也要与陛下说清楚,那夜与君论盟友,今后亦然。” 卫明桓摇了摇头,随后又苦笑一声,“你这般,教朕该如何?” 顾恒对此表示不解,“陛下坐拥天下,什么样的人求不到?三宫六院合该填满了美人才是,并非非臣不可。” “若朕说是呢?”卫明桓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恒。 顾恒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忽然漏跳了半拍,不知是什么情绪,他来不及细想,很快被震惊覆盖。 “陛下,你难道要为了臣一人,散尽六宫,从此再不选秀?”顾恒惊问。 -- 第91页 卫明桓道:“若朕说是,你要如何?” “不可能!”顾恒摇头,急道,“这样对你是不利的,京都世家虎视眈眈,外有强敌环伺,若只是选一个男妃倒也罢了,不过是挑起世家争端而已。可若是要为一个男子做到如此地步,陛下这是亲手给敌人送上攻讦的把柄啊!” “你是担心朕,而非担心你自己?”卫明桓追问。 顾恒更不解了,“臣又有何担心的?” 但很快他就想到了卫明桓话里的意思,于是他笑了。 “陛下未免太小看臣了,不过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罪名罢了,臣又有何惧?就算臣从了陛下的意,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国无储君,陛下年迈之际如何掌控朝纲?到时候岂不是任由世家蚕食?别忘了,你这样让臣一人盛宠,臣也是出身世家,陛下就不怕长亭侯府挟天子以令诸侯么?更有甚者,卫朝江山改朝换代也不无可能!” 顾恒心里很清楚,当年的六皇子对权势的眷顾之心有多浓重,今日的君王便忍不得卧榻之旁有他人酣睡。想来说得这般明白,卫明桓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也不必生出这样一意孤行的心思来。 然而卫明桓并未在意顾恒说的什么,他只问:“你说了这么多,是在劝诫朕,你还是在为朕考虑,对吧?” “我……“顾恒突然觉得自己跟卫明桓说不通了。 这人从来也不是这个样子,他们俩当年在边关合作那会儿,自己的想法只要开个头,对方就能立刻理解并加以补充。怎么到了现在,卫明桓竟跟傻了似的,什么都听不进,还听不明白了呢? “算了,随你去吧,臣无话可说。”顾恒起身,拿着那本山海经准备撤了,懒得再跟这木头脑袋瞎扯。 卫明桓扯住了顾恒的袖袍,“阿珩,你说你不会对朕动情,那朕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便是了。” 顾恒只当对方不死心,便道:“你问便是了。” 卫明桓问:“那日朕亲了你,你觉得恶心吗?” 顾恒愣了一下,没想过是这样的一个问题,卫明桓见状,连忙要求道:“你要如实回答,不许骗朕。” 顾恒看了一眼卫明桓,被对方无比认真的眼神感染,他开始扪心自问,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气炸了。 气得恨不能揍这只疯狗一顿,后来想想也是觉得可气,竟教一个死对头啃了一口,他便当对方真是只狗,就当是被狗啃了一口。 可若当真被狗啃了一口,恐怕他真的会觉得恶心。 而卫明桓,并没有。 他从未觉得,被眼前这个男人亲了拿一下,会从心底里感到恶心跟不适。 他只是气愤。 “你不觉得恶心是吗?”卫明桓从顾恒的神情中看出来了,整个人都显得比之前轻松不少。 顾恒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觉得不对,挣开对方拉扯的手,“陛下问这个作甚?还想提起来,让臣以下犯上揍你一顿吗?不会有第二次了!” 卫明桓笑了,眉眼嘴角都是笑,“你便揍朕一顿,朕也想再亲亲你。” “滚!”顾恒赶紧离这疯狗远一点,生怕对方上前一个武力,真要对自己做什么了。 卫明桓就只是笑,“晚上,朕来你屋里歇着。” 顾恒一听,简直要疯了,才过几天安生日子,伤势也将将才好,这人怎么又要闹幺蛾子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第47章 难道那个姓顾的没死?…… 当晚, 卫明桓果然降尊纡贵地非要跟顾恒挤一张床榻。 明明这屋里的床比卫明桓的寝殿要小上许多,两人睡在一块,就只能肩膀挨着肩膀, 手臂贴着手臂,若是翻了个身,没留神就碰到了对方。 天知道卫明桓为什么要来受这个罪吃这个苦,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睡最大最好的床,难道不是最开心的事情吗? 顾恒感觉有点别扭,特别是卫明桓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感觉心里怪怪的。 思来想去,定然是下午那个恶不恶心的问题惹出来的,他当时就应该扯了谎, 说恶心死了才对, 偏偏一不留神点了头, 便让卫明桓得寸进尺了。 好歹混了一晚上, 顾恒勉强也睡了个好觉,只是早晨没能偷懒,被卫明桓起床的声音弄醒了, 窸窸窣窣的宫人们进来伺候,个个被卫明桓制止着还不能发出大的声响。即便如此, 屋里进了人, 顾恒还是有所感应地醒了过来。 顾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相实在不太雅观,根本不像是一个世家公子的模样。 他懒懒地掀开眼皮,瞥了一眼正在束冠着朝服的卫明桓,卫明桓便转头来看他, “你醒了?” 顾恒见卫明桓看过去,干脆扭头翻了个身,不搭理对方了,留了个后背给男人瞧。 卫明桓心想这小子定然还闹着别扭,不由得弯了弯唇角,无声地笑了笑。 早膳时,顾恒赖床没起来,卫明桓只能错失一个交流感情的机会,忙碌了一上午回到勤政殿,总算拖着顾恒在一张膳桌上吃饭。 顾恒大约是早上没来得及吃,中午就一口气塞了两大碗米饭,眼睛就盯着饭菜上,连一道余光都没能给卫明桓。 卫明桓几次想起了话茬,都没办法在顾恒的吃饭节奏里插一句嘴,要不是屏退了宫人,只剩下他们俩进餐,旁人只怕会觉得顾恒是从难民窟逃出来的,几天几夜没吃饭的那种,哪还有半点世家公子的做派? -- 第92页 狠狠塞了两大碗米饭后,顾恒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表示吃饱了真是爽。 卫明桓幽幽地来了句:“你这般用膳的样子,可不能让外人瞧见了。” “外人瞧见怎么了?”顾恒没明白卫明桓的意思。 卫明桓笑了笑,“毕竟是一国之母,好歹要做个风范榜样,怎么能这般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 这话就让顾恒很不爽,首先他不开心的是国母两个字,“谁是一国之母了?” “你是朕的妻。”卫明桓笑着说道,“自然是一国之母。” 顾恒差点儿拍桌子,“少跟我扯淡,陛下愈发嬉皮笑脸了,甭提这事行吗?” “行。”卫明桓突然觉得顾恒开始脾气暴躁了起来,感觉昨天下午他捅破了什么似的,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吵吵闹闹水火不容,实际上比前几日的冷漠却多了几分亲近。 “还有,甭管臣什么样子,反正要改,那是不可能的。” “没叫你改。”卫明桓温声说道。 这语气也让顾恒很不爽,“不改就不改,干嘛还专门提出来?陛下这是嫌弃臣了?那正好,将臣打入冷宫吧。” “没有嫌弃。”卫明桓简直满满的宠溺,连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顾恒觉得怪怪的,这样的卫明桓简直让他无从招架,他撇了撇嘴角,准备以沉默待之。 于是卫明桓也没说什么,用过午膳后,对方又去了议政殿南书房,应当是召了大臣议事,顾恒自个儿在勤政殿待着。 没过多久,楼涤玉来找他,手里拿了那把刻了恒字的旧剑,常年挂在勤政殿正殿墙上,不许人摸也不许人问的那把。 “殿下,六爷命属下将剑拿来给你。” “给我?”顾恒嘴上有疑问,手上却直接接过了那把剑,顺手就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很明显他还是很喜欢这把剑的。 “是。”黑衣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六爷说了,以后这把剑就是殿下的,殿下想如何就如何。” 本来就是我的! 顾恒心里暗戳戳地想,实际上还是挺高兴,卫明桓这次算是上道了,在宫里成日待着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竟没有别的可以打发时间的物事,什么都比不得这把剑来得及时。 “行吧,替我回陛下的话,就说谢谢了。”顾恒再一次抚摸剑柄上那个恒字,好像从前那股豪情壮志又回来了,彼此间的共鸣也还在。 楼涤玉点头称是告退。 顾恒便拿着那把旧剑仔细看了看,又让青玉去准备了东西,他要好好擦一擦这把剑。 很多年了,这把剑被卫明桓抢走他便没再上手过,现在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手里,他心下难免高兴,便连这两日的烦恼也忘了。 等把剑小心翼翼地擦完,顾恒也想明白了,卫明桓这是在向他示好呢,变着法儿讨好他。 卫明桓也的确如此,虽然在议政殿同大臣商讨政事,但心思已经回到了勤政殿,只想着如何让那个郎心似铁的男人动心动情。 昨天下午问出了那个问题,他便觉得一切并不算糟糕,念了十余年终于得到了这个人,尽管现实同他想象并非一样,可终究是有了希望。 草草应付了来议政殿同他撕逼争吵的各位大臣们,左不过是因为今日他对甄家的处置,以及对云家显露出来的冷淡与敌意,京都世家们开始察觉出些许不寻常来,便各自商量着想要从他嘴里撬出点儿什么东西来。当今天子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削番他们倒没想到那么坏的结果,只是琢磨天子如今翅膀硬了,怕是逆不得对方的意,有些行事就得小心谨慎些,面上功夫也得做全,该有的恭敬不能少了去,否则甄家是头一个,云家也少不了伤筋动骨。 这样的下场,谁都不愿意瞧见,更不愿意沦落在自己身上。 卫明桓这六年时常周旋在世家势力之中,彼此平衡,又彼此掣肘,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天下政务哪样能得了轻松?他是皇帝,是天子,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尊荣,必然要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然而寻回顾恒这小半月,他品尝到了从前未曾有过的快乐,便觉得兢兢业业做一个皇帝,实在太劳累痛苦了些。 而那些成天沉迷于权势斗争的世家,简直就是罪大恶极的可恶之徒,挡着他去后宫的路,让他不得快乐。 卫明桓好不容易从议政殿出来,便在心里暗戳戳骂了那些人好多,一进勤政殿,他便觉得神清气爽,烦恼完全抛之脑后。 进门第一句,便问掌事宫人李成:“贵妃殿下在何处?” 李成倒是知道顾恒的动向,“回陛下,楼大人送来那柄剑,殿下喜欢得紧,忙不迭擦拭之后,便在后殿舞弄了起来。” “是吗?”卫明桓不由得欢喜,“他果然是喜欢那柄剑,看来顾家嫡公子对顾氏旁系的影响颇深。” 说话间,便转到了后殿,空旷的空地上,一道白色的人影。 剑法凌厉异常,卫明桓站了片刻,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像是曾经那个死对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恍惚了起来,难道那个姓顾的没死?如今又死而复生了? 这念头在脑海中回旋了许久,直到舞剑之人停下了招式,他看清了对方的脸,突然明白这人不是那个猪头,而是他心心念念十余年的白月光。 “你……”卫明桓迟疑着开口,“你这剑法,上次朕未曾看清,这次却想起来了……” -- 第93页 顾恒收了剑,痛痛快快地练了一场,心情正大好,突然听到从背后传来一道声音,是那个姓卫的疯狗。 他心里一咯噔,“想起什么来了?” 如他担忧的那般,卫明桓一字一句道:“这剑法,这招式,这起手收尾的习惯,跟某个人一模一样,便连你说话的语气,紧张的神色与小动作,都如出一撤……” “怎么可能?”顾恒尴尬地笑了笑,可惜心里实在太忐忑了,连卫明桓的眼神都不敢对视。 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们彼此交手十余年,打小就在一起读书,互相的了解恐怕早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自己在卫明桓面前就犹如走钢丝般,这几日他好歹收敛了一下脾气和习惯,除了吃得多些,就连口头禅都竭力避免了,可谁知还是教卫明桓起了疑心。 “阿珩以为不可能?”卫明桓一步一步走近,气势如同要吞噬了顾恒一般。 顾恒下意识往后缩,但到底没有挪动步子,眼神闪烁,道:“这世上千奇百怪的事情,数不胜数,像一个人也不奇怪吧?再说习惯,说话的语气,这怎么能比较?” 卫明桓已经近在眼前,与顾恒几乎只有一肘的距离,呼吸都要交错了。 “他紧张的时候,也习惯性绷着嘴角,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实际上心里什么都拿不住。”卫明桓仔细瞧着顾恒的神色,“你看你,也是一样的。” “我……”顾恒皱起了眉头,“我何处一样了?陛下心里念着别人,就拿到臣身上来套?之前又是谁说,非臣不可的?还要为臣散尽后宫,永不选秀?” 卫明桓被质问也面不改色,他轻轻道:“是啊,就是这样,他也有这个习惯,一旦处于下风就开始拐弯抹角地倒打一耙,便教对方先乱了阵脚,好漏了自己的短处……” 顾恒扭头,连退了两步,拉开了些许距离,“陛下可真会胡说八道,要是说臣像谁,那便将那人找来,与臣面对面比较一二吧,看你是留着他,还是留着我!” “你笃定,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对吗?所以才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卫明桓不答反问。 顾恒沉默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掉进了卫明桓用话语编织的一个套里。 “你知道朕说的是谁,对吗?”卫明桓步步紧逼。 顾恒依旧沉默,心跳如鼓。 他在思考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让这疯狗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要么将自己处死,要么就将自己囚禁起来以研究重生不死的原因。 对方憎恨自己,权力争斗这么多年,什么死手都下过了,想来也没什么情分,一旦知晓身份恐怕性命不保,未来堪忧,哪怕顶着一副对方心上人的躯壳。 “顾珩!”卫明桓突然唤了顾恒的名字。 顾恒整个人一机灵,直视着卫明桓的脸,眼里多了几分冷冽之色,他在想挟持此人逃出生天的机会有多大,如果他成功了,那长亭侯府又该如何? 第48章 你是对顾恒,有什么心思…… 手里的剑都捏紧了, 顾恒目不转睛地盯着卫明桓,眼神中透着满满的戒备与警惕。 卫明桓自然是看出来了,他的目光落在顾恒持剑的手上, “你若心中无愧,为何这般紧张?” 顾恒正色道:“我自然是心中无愧,可陛下却偏偏要牵扯那等乱臣贼子,难不成还想将从前的谋逆案再翻出来?” “你知道朕说的是谁。”卫明桓道。 顾恒道:“陛下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有什么敞亮地说, 要是陛下非要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无话可说。” 顾恒决定破罐子破摔了,反正就此一遭,大不了同卫明桓鱼死网破。 在方才那几瞬之间,顾恒脑海中想过许多个念头,就算被卫明桓识破了身份, 可从前那几十年的相处, 除了夺嫡时的阴谋算计明争暗斗, 好歹还有一些别的情份吧。 顾恒觉得还不至于让卫明桓直接下令砍了自己的脑袋, 当然也可能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个妖魔鬼怪,说不定特地关起来研究长生不老之术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只要给他机会,给他时间, 他总能说服卫明桓,总能跟对方达成共识。以他多年对卫明桓的了解, 至少有一两成的机会。 顾恒想到这里, 心里有些失落,眸色也黯淡了些许。 卫明桓瞧见了顾恒的神色变化,很是纳闷,不知道这人方才还恶狠狠的,一副要杀他的样子, 转瞬之间就没了意志,干脆连持剑的手也松了。 “朕从未想过,要将刀架子你的脖子上。”卫明桓道。 顾恒扔了手中的长剑,只听见剑身哐当落地的声音,在寂静而空旷的庭院里,显得那那般明显。 卫明桓看着眼前的男人,对方的神情,仿佛是将自己的性命都交了出来。 果然,听到对方说:“这六年来,长亭侯府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我父兄皆是有才有德之人,陛下的江山宏愿,总需要他们出一分力,便不要再牵连他们了吧。” 最后的一个语气词,仿佛是在叹息。 顾恒多少有些认命了,方才被卫明桓一语叫出他的名字,他还有几分一拼到底的勇气,大不了持剑与人干到底。 可转念一想,若是他豁出去了,那他的父兄亲人呢? 他们早已经过了六年战战兢兢的日子,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荣耀繁华,而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他要为四皇子卫明楷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 第94页 否则以长亭侯府的尊荣,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便连父亲,都被京都城的谣言抹黑。 若是这一次,再让他们为了自己而失去如今还算平稳的生活,顾恒只觉得自己是大不孝了。 他垂下眼眸,默默地想着被卫明桓拆穿后的一系列后果。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卫明桓却突然道:“珩公子是忘了几日前的那个夜晚,你同朕说过的话么?” “什么?”顾恒抬眼。 卫明桓继续道:“你不是自请要做朕手中的刀?如今又是什么意思?” “我……”顾恒没大明白卫明桓的话,难道不是对方识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难道不是彼此对峙,然后分出个头破血流的下场么? 卫明桓弯腰,从地上将顾恒的那把旧剑捡起来,他缓缓抚摸了剑柄上的那个恒字,好似在与故人叙旧一般,神色带着几分缱绻。 顾恒愣呆呆地看着,更加搞不清楚了。 卫明桓将那柄旧剑递到了顾恒的面前,“阿珩,这柄剑,朕给你了,就不要轻易丢弃了。” 顾恒仿佛从卫明桓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怀念,他十分不解,“不过是一把破剑……” “剑如君子,也是有它的风骨的。”卫明桓捉着顾恒的手,让他紧紧握住剑柄,“你既然如此了解你家嫡公子,又怎能随意丢弃他的佩剑?” “?”顾恒听着话音儿,猛地回过神来,难道卫明桓并没有认出他来? 卫明桓扯着嘴角,微微一笑,不知怎么,看起来有一丝苦涩的样子。 “阿珩,你与顾恒当是十分亲近吧?” “不,也不算……”顾恒听着自己的名字,多少有些吞吞吐吐了。 卫明桓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天边的白云,目光显得遥远而飘渺。 “朕一生所求,走到这个地步,却发现仍是遥不可及。”背对着顾恒,卫明桓的声音很轻,好像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听清楚。 顾恒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听着。 卫明桓停顿了片刻,继续道:“阿珩,你这般抗拒朕,又如此亲近顾恒,你是……” 顾恒心里突然不妙。 “你是对顾恒,有什么心思么?”卫明桓忽然转过身,看着顾恒的脸,一字一句地问。 第49章 脸是什么东西,朕何曾有…… 顾恒听到这个问题, 很是不解,他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卫明桓看着顾恒, 眼睛一眨不眨,从这样对视的眼神中,顾恒知道了,他想的没有错, 就是那个意思。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顾恒禁不住发出一声嗤笑,“陛下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么?”卫明桓眉头紧锁,不肯错过顾恒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顾恒摇了摇头,实在无从说起,这条疯狗可真是疯了,怎么会怀疑他与自己有染? “陛下以为我对顾家嫡公子的了解是什么?”顾恒不答反问, 瞧着卫明桓脸上无法掩饰的困惑, 忽然之间他觉得眼前这个夺嫡之争的胜者, 外人眼中深不可测的君主, 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琢磨。 甚至还有点,嗯,怎么说呢, 傻得可爱。 顾恒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想幸而这疯狗坠入了情爱深渊, 一时失了智只想着情情爱爱, 否则教对方猜到了自己身上的端倪,那可就是覆灭全族的危机。 “当真没有半点心思?”卫明桓又问。 顾恒摇了摇头,“若非说有什么心思,崇拜之情可算一二。” 卫明桓听到这话,顿时放下心来,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崇拜那猪头?还不如崇拜朕,朕比他厉害多了。” 已过三十而立的君王像个小孩子一样,露出几分争强好胜的神色来,撇着嘴角,大有你再夸那猪头,朕就将他的糗事抖露个干净。 顾恒与卫明桓相处多年,一看那小眼神,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憋什么坏水儿,于是不接那茬儿,什么也不说了。 只顾着看那柄旧剑,从前那么多年,想要从卫明桓手中讨回来,费尽了功夫花光了心思,对方总是能想着法子不给,如今却这般轻而易举,也不知是当初着疯狗故意折腾自己玩,还是今日他昏了头才许下这等诺。 他忍不住笑了笑,口中多了一分玩味,“陛下有多厉害?” 卫明桓脸皮倒没有厚到睁眼夸自己,“反正,日后你就见识到了,要真想知道,成日看山海经做甚?不如同楼涤玉聊聊,或者从校书令那里拿些书。” 顾恒挑了一下眉,似乎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他可听说最近校书令在修史,特别是在制今史,说不定还会研究十年前的故事。 “拿什么书?”顾恒故意问。 卫明桓听出来了,这人就是在揶揄他,他瞪了一眼对方,“贵妃殿下,不若今晚朕在你屋里歇息,你侍寝如何?” 顾恒顿时脸色一僵,“那倒是不必了。” 卫明桓道:“反正你与朕同榻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么多日睡下来,也不见你不自在。向来,你心里还是有朕的吧?” 顾恒能说什么,“陛下怎么又扯这些?” 卫明桓淡淡道:“心上人在侧,你以为哪个男人能受得住?” 顾恒扭头,“陛下再说这样的话,恕臣不奉陪了。” 言罢,提着剑就要走,卫明桓连忙扯住了他,“阿珩,那日朕与你亲密,你也半点儿不觉得恶心,既然能接受,何不更进一步?” -- 第95页 顾恒不否认,那日被卫明桓亲了,当下并不觉得如何接受不了,甚至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如今隔了几日被对方再提起来,他更没法生气发作了。 “要不试试看,让朕再亲亲你?”卫明桓顺手就往顾恒腰间揽去,用力一收紧,将人揽在了怀里。 顾恒方一愣神,竟被卫明桓整个拥住,偏是这幅身体过于孱弱,他连挣扎都费些力气。 “卫明桓!”禁不住直呼其名。 卫明桓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了,埋首在对方的脖颈间,呼吸轻轻落在顾恒的耳垂。 顾恒不由自主地发现,他的耳朵竟然,可耻地红了。 “你放开我,卫明桓!” 卫明桓也瞧出来了,他故意问:“咦?阿珩,你这耳朵,为什么红了呀?” 这疯狗明知故问,顾恒简直气死,这副身体想来是比较敏感的,任谁在耳边撩拨,怕也是受不住。 更何况,姓卫的,就是故意的。 顾恒回手一个手肘捅向卫明桓的胸口,卫明桓换了个姿势,灵巧地躲过,将人抱着不撒手,“阿珩,要亲亲。” “卫明桓,你要不要脸啊!”顾恒气炸了。 卫明桓笑得很开心,他可算找到了对付这小子的方法,“脸是什么东西,朕何曾有过?” 第50章 朕现在就要咬回来。 还真是, 这姓卫的疯狗,脸皮真是没有过。 当年抢了他的佩剑,要了好几回都想方设法地赖了过去, 如今又这般作态,偏偏让对方抢了先机,这副身子柔弱得很,不像以前还能同对方打个来回, 逃脱了去。 偏生这疯狗,好几十岁的年纪了,还跟个小孩子耍赖皮似的,一个劲儿地圈住自己,挣都挣不脱。不光挣不脱,还故意缠着他不放手, 一味在他耳旁说话, 像是瞧出了他的敏感, 特意问:“怎么脸红得这般厉害?” 顾恒气得半死, “你才脸红了,我这是被气的,你不要脸还有理了?快放开我, 让别人瞧见成什么样子?” 卫明桓被骂得发笑,非但没有生气, 反而听出了一番意味, “阿珩,你是说,不让别人瞧见就行了?” “我……”顾恒顿时气结,“我没这个意思,你先放开我。” 这可是勤政殿, 虽是皇帝的寝宫,可有时外臣还是会过来议事,更别说周遭宫人来往,他方才一瞥眼,就见楼涤玉刚好路过,虽是眼不动眉不斜,可以对方的武功,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看见。 顾恒简直又羞又怒,手脚并动,直往卫明桓身上招呼。 连力道也不收着了。 卫明桓连连喊痛,惨叫一声,“你谋杀亲夫啊!” 顾恒冷眼相对,“要是再动手动脚,我定然不客气。” “如何不客气?”卫明桓的犟性也来了,他偏不放手,反而将人搂得更紧了。 顾恒这副身体还比他矮上一些,简直有种被禁锢的感觉,连双手都被死死压住了,愈发挣脱不得,“你,你不讲武德,怎么还用上蛮力了?仗着武功比我好是不是?” “你那三脚猫功夫,朕不屑于武力压迫。”卫明桓笑道。 顾恒怒极了,哪里还想得到今日差点儿露馅儿的事情,纯粹是被这疯狗气笑了,他盯着卫明桓看了两眼,对方还待纳闷,“你那什么眼神?” 话还没说完,卫明桓避闪不及,哎哟一声,“你是疯狗吧?” 年轻的君王终于松了手,揉了揉脸颊,“你咬朕脸做甚?” 顾恒连忙退开两三步,觉着安全距离之后,得意地扬了扬眉,“小人自有小人之道,谁教陛下非要圈住我不房的,活该,哼。” 卫明桓揉着脸,真是气得没话好说,特别是对方还故意挑着小眼神,冲他得瑟了两眼,然后一别脚尖,轻快地往内殿走了去。 “还说朕是疯狗,你才是吧?好好的,咬哪儿不好,非要咬脸!”卫明桓嘟嘟囔囔地骂了,恍惚间又想起这句话似乎很多年前说过。 他揉了脸颊,盯着顾恒远去的背影,刹那间,他仿佛觉得眼前那个人竟不是旁人,而是那争斗了十数年的死对头,那个傻得跟猪头似的家伙! “顾恒……”他喃喃自语。 没人听得见这声名字。 再一晃眼,看清了眼前人,比那家伙身形单薄些,哪里是那可恶的家伙啊! 卫明桓在心中摇头叹息,自己真是疯魔了,怎么这几日尽都想起那死对头?死了六年了,不曾入梦来,不曾怀念过,如今倒是日日看谁都像他了。 “混蛋玩意儿,死都死了,还阴魂不散啊!莫不是看朕成双成对,他便心生嫉妒,想要朕给他找个对象不成?”卫明桓揉了揉太阳穴,也跟着往内殿去。 进了内殿,他第一时间去找了面镜子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下脸。 那咬痕不深,只是留下了印记,倒没有咬破皮。 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法在出门了,想到明日顶着一脸齿痕无上朝,恐怕那些世家老顽固又得有话说了,还不得那唾沫星子喷死他? 卫明桓心中不得劲,气哼哼就冲去找顾恒,顾恒正拿了块绢布擦拭自己的那柄旧剑,像是一粒灰尘也不忍让其染上。 见那般珍视模样,卫明桓又哼哼唧唧起来,“呵,瞧你那样子,朕这把剑,就不送你了。” 说着就要上前去夺,顾恒好不容易才得回来,这才用了两次,连忙往怀里一抱,“陛下九五至尊,金口玉言,这会儿倒出尔反尔了?不怕天下人笑话?” -- 第96页 “你还知道朕是九五之尊?”卫明桓伸出自己那半张受伤的脸,“瞧瞧你干的好事,朕明日还如何见人?干脆躲寝室里不用出门了。” 顾恒道:“那是陛下自找的,反正剑已经被我拿到手了,休想再拿回去。” “朕说不送了就不送了,成天对顾家那猪头这般上心,也不见对朕上几分心,哼!”卫明桓说着就去夺,二人又争执起来。 顾恒眼疾手快,逃脱了去,隔着一张桌子,气急败坏道:“卫明桓,如今你怎么这般没脸没皮了?做了皇帝还耍无赖,还要不要脸了?” “朕自小便是如此,你……”卫明桓几乎脱口而出,像是这样的对话已经形成习惯,可说了一半,他猛地怔住,从前这般骂他脸皮厚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怎么,说不过我了?那敢情好,休想再将送出去的东西拿回去!哪怕是陛下您也不行!”顾恒没有察觉到卫明桓的异常,这把剑在卫明桓手中待了十数年,是当年父亲命人打造亲自送给他的,说起来也是顾家嫡公子的象征,到底有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如今终于拿回来,他自然觉得高兴。 卫明桓打量着顾恒的面容,忽然觉出几分不一样的意思出来,方才顾恒那话似乎也是习惯,用的那些词,譬如“如今你怎么”、“还……”,仿佛与他熟知许多年。 可事实上,卫明桓可以肯定自己这么多年从未与顾家这位庶子有过任何牵扯,何以对方在情急之下语气如此熟稔?连连骂他数次,像是拿捏了他不会惩罚自己一样。 要是一般臣子,哪怕再嚣张,面对君上,也不似这般毫无顾忌,卫明桓心中生了几分诡异之感,仿佛觉得面前这个俊秀青年的壳子里,装着一个与他相熟几十年的老朋友一般。 这个认知,吓了他自己一跳。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瞬,很快他就抛在了脑后,暗骂自己疯了,想什么呢?这世上哪还有与他熟识多年之人,那个姓顾的猪头不是早在六年前就死了么?还是自己亲自收的尸。 “朕岂是说不过你,是不屑得与你分辨,总之这把剑对朕意义不一般,之前见你喜欢,不过是给你玩耍一番,如今自是凭朕心情要收回了。” 卫明桓开始睁眼说瞎话,顾恒简直要气笑了,“是谁说要送我的?难道是楼涤玉假传圣旨?那按律当斩啊!” 楼涤玉是卫明桓最亲近的属下,卫明桓自然不肯让对方背锅,立时就改了口:“朕让你拿这剑,是赏赐于你,今日你惹恼了朕,还不许朕收回了?” “那是陛下自找的!” “朕自找什么了?” “陛下光天化日轻薄臣,还不是自找的?”顾恒吞吞吐吐说了句。 卫明桓倒是笑了,“贵妃殿下,朕与你夫妻玩闹,不过是闺房之乐……” 顾恒立时瞪眼,“谁是你的妻?莫要将我比作女子!” “自是没有,朕岂不知道你是男子?”卫明桓笑道,“你要这剑,拿去也行,只一样……” “什么?”顾恒好奇地问。 “不许抱着它,也不许再舞弄它了。”卫明桓一字一句,非常认真。 “我练剑之人,拿了剑不用,当废铁卖么?”顾恒气道,“陛下真是说笑了。” “你明知这剑是别人的,你还那般珍视,当着朕的面就含情脉脉地擦拭了许久,还跟朕说没心思,鬼知道你那心眼往哪儿放着呢?尽都不放在朕身上。” 顾恒冷笑一声,“陛下,听你这话,我可算明白了,原来你想让我对你耍心眼啊?” 那语气,竭尽嘲讽之意。 卫明桓顶着对方的脸,似乎又看到了那死对头的影子,真是该死,怎么今日老是想到那人? “还有,朕这脸……”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打算怎么补偿?” 顾恒冷哼一声,转过身,不回答了。 卫明桓立时掰了对方的肩膀,“朕答应将剑给你了,你不应该跟朕表达谢意吗?” “我真是谢谢您了。”顾恒冷眼瞧了一下,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卫明桓半天也不得劲,“就这?” “陛下不就是想要谢谢么?臣说了啊。” 卫明桓气得直哼气,“你!你真是学了你们顾家的好传统,惯会气人的!” “呵呵。”顾恒不说话。 “还惯会咬人的。”卫明桓又冲了一句。 顾恒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 “朕这辈子,就被两个人咬过,还都是咬了脸,招你们惹你们了?”卫明桓见对方不为所动,无奈地拿着镜子又看了看,可怜他一张俊脸,如今也有了瑕疵。 “要是留了疤,朕便照着疤也给你咬一口。” 顾恒听到这话,深深觉得卫明桓这人长了三十来岁,偏生脾气半点儿都没长,还跟小时候一样,就这劲儿,猛一听起来还委屈巴巴的。 真是这么多年的岁数都喂了狗了,半点儿长进都没有。 “就这一口,臣心里有数,留一丝疤都算我的,臣让你咬回来。”顾恒照例讽刺了一句。 卫明桓挑眉看他,“敢情你还挺有经验啊?” 顾恒不答话。 卫明桓静静地看着对方的脸,目光缓缓落在了对方的唇上,随后喉结滑动了一下,他突然扑了过去,搂住了顾恒的腰。 -- 第97页 “朕现在就要咬回来。” 顾恒还在跟卫明桓扯嘴皮子,心里腹诽对方还跟几十年前一样的狗脾气,没料到对方来势凶猛,直接被啃了一嘴。 等意识到,连忙伸手去推,刚推了一条缝隙,卫明桓便道:“阿珩,此处内殿,没人守着,你不必害羞。” “害羞个鬼啊!”最后一个语气词淹没在一片缠绵的吻里。 不知怎么的,顾恒就渐渐忘记了挣扎,头脑空白一片,任由卫明桓作弄下去了。 第51章 这救命之恩,我怕是一辈…… 许久后, 卫明桓才放开了顾恒,此刻顾恒才意识到自己与卫明桓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恼恨地推开卫明桓,走到一边去, 不想看这人,“你疯了!” 耳根都是红的。 卫明桓站在原地没动,在他身后瞧了瞧,“阿珩, 这是朕第一次亲吻。” 顾恒没回头,习惯性地反驳:“那前几天,我是被狗亲了不成?” 卫明桓失笑,“朕倒忘了,还有那一次。” “你就得意吧!”顾恒不想说话,更是恼恨自己方才竟然沉浸其中, 没有丝毫反抗之意, 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 这个姓卫, 如今修了什么蛊惑人的妖法, 从前长了一张颠倒黑白的口舌倒也罢了,如今连眼睛鼻子都不像样,自己竟然松懈至此, 还与他做了这等亲密事。 “就算上那一次,朕这辈子最亲密的, 也只有你一人。”卫明桓又道。 顾恒冷哼一声, “陛下怕是忘了,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结盟,臣是男子,就算顺应了陛下,也诞育不了皇嗣, 难不成陛下连子嗣都不要了?你不封妃不纳嫔,不要继承人了?未来几十年,如何谈一辈子?” 卫明桓走近了,伸手去环住顾恒的腰,被顾恒躲开了去,“你干什么?离我远些!” 这般冷眉冷眼,卫明桓丝毫不生气,反而露出笑容,“阿珩,原来你已经想到了未来几十年去了,朕本以为,你对朕并无心思。”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倒惯会歪曲事实!”顾恒扭头辩解,见了卫明桓的脸,立时露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卫明桓叹了口气,“阿珩,你惯会口是心非了。” “你!”顾恒咬牙切齿,恨恨地瞪着卫明桓,过了一会儿,他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干脆离远些。 我不能让你走开些,难不成自己还没长双腿脚么? 顾恒这般想着,倒是从未发觉,自己在卫明桓这个死对头面前,第一次做出了让步。 他退一步,卫明桓便进一步。 卫明桓今日尝到了甜头,整个人都如同飘在了云彩中,便是对方横眉冷对,他也不觉得有半点不悦,反而觉得是彼此间的情趣,竟是乐在了其中。 “朕若不封妃不纳嫔,不要子嗣,不要继承人,这偌大的后宫都留给你一个人,阿珩,你能不能……”卫明桓认真地看着顾恒,那双眼睛里缀满了深情。 顾恒心里慢跳了半拍,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只听得男人的声音,仿佛在耳边继续,“你能不能把你的心,交给朕?” 顾恒顿了片刻,一时没说出拒绝的话来,过了会儿,他道:“陛下,我不喜欢男人,你忘了么?” 卫明桓皱着眉头,“你这么多年未曾有过女色,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喜欢?” “我很确定,我不喜欢。”顾恒一字一句,“难道陛下还要强迫臣么?” 卫明桓只看着顾恒,没说话。 顾恒道:“陛下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就这般便好了。臣竭力为陛下扫清世家障碍,做陛下手中的一把刀,待到来日时机成熟,陛下杀我也好,治我的罪也罢,给长亭侯府一个善终,也算是臣求你了。” “顾珩,你说这样的话,便是往朕的心窝子里戳,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啊!”卫明桓许久后,苦笑一声。 放下顾恒一个人,径直离开了。 顾恒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话已至此,以卫明桓的骄傲,想来也得伤几天的心,必然不会再来招惹他。在他的印象中,卫明桓即便在做皇子时忍辱负重,也保持着极度敏感的自尊,不曾被折弯过背脊。 脸皮厚是一回事,但真正说一句伤心的话,确是从未有过的。 入了夜,顾恒就寝,灯刚吹过,黑暗刚压下来。 一道人影就窸窸窣窣进了顾恒的屋,等爬上了床,顾恒当真是哭笑不得,“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爬自己妃子的床,不算丢人。”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神情脸色,顾恒光听语气,似乎挺平常的一句话。 顾恒听得如此,只当这小子实在厚脸皮。 他并未搭话,单挪了挪身子,往里侧进了一些,与卫明桓之间离得远些。 卫明桓倒也没有得寸进尺,而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的另一侧,黑暗中似乎连呼吸也轻柔了许多。顾恒凝神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身边这人十分地规矩,他便也定下心来,想着从前也不是没有一个被窝睡过,就是进宫后的许多日子,这疯狗也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这人空有三宫六院,多大的享受都不懂得,偏偏来与自己挤作一床,反正吃亏受罪的也不是自己,是这疯狗自个儿找的吧,我便全当没这回事。 这么一想,顾恒愈发放松,没过一会儿,竟徐徐睡了过去。 -- 第98页 倒是卫明桓,老半晌也没觉得有困意,但又不想吵着顾恒,生生瞪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听到了顾恒舒缓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小子啊,还真是睡得着。 他歪过头,在黑暗中去看顾恒的轮廓,夜色太黑,他用肉眼看不到什么,仿佛前面只是一道影子,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自己知道顾恒就躺在他身边的话,他可能会觉得身旁并没有人。 然而,自己觉得便是真的了么。 寂静的夜里,卫明桓忽然从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说不定眼前人也会一不小心就消失了,到那时,他到何处找去? 卫明桓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身旁的那个人,只是移动了微末的距离,却再也没能再进一步,他的目光穿过静静的夜色,最终停留在那模糊的轮廓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今夜有月色,月上中天时,映得屋内似乎也亮堂了许多。 卫明桓一时未曾察觉,这会儿已经到了夜半时分,这大半夜,他半点儿睡意也无,连思绪也不曾耽搁,脑中倒是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身旁人,看了半宿。 意识到这一点,卫明桓不禁自嘲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声嗤笑。 他准备翻了身,不再看身旁人,沉下心思来,将一切杂念都刨除干净。 然而就在这时,身旁的人忽然嘤咛一声,倒是不安分起来了。 卫明桓动作顿了顿,借着浅薄的天光,去看身边的男人,只可惜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凑近了些,仿佛看到男人眉头紧皱着,额上还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心下一愣,随后伸手去触碰对方,手还没触到,就被那人一把抓了个正着。 他心里一惊,只当对方是故作熟睡捉弄自己的,想来这人也是个爱耍诡计的,他便正要发作,却见那人紧紧拽着自己的手臂,片刻也不肯放开,嘴中还嘟囔着什么。 “这是做噩梦了?”卫明桓轻声自言自语。 顾恒惊叫一声,拽着卫明桓的手愈发地紧,力气之大让卫明桓感觉到疼痛,他试图抽离了一下,并无结果。 “卫明桓!”那人口中突然叫了一声。 卫明桓还以为对方醒了,仔细一看,仍双眼紧闭,眉头皱得更深了。 “唤朕作甚?阿珩,你梦见朕了?”卫明桓轻声询问顾恒,也不知道自己这行径算不算得傻,兴许梦中人根本就听不见,又如何能回答? “卫明桓!有狼!你到我身后来!”身旁的男人仍在呓语,语气十分急切。 卫明桓听不大明白,什么有狼?又为何要到他身后去? 可转念一想,这人竟把他看得如此之重,做梦也要保护好他,卫明桓一时觉得心头暖暖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傻小子,就算是有狼,也是朕保护你,如何要你护着朕了?”他轻声回应着,睡着的那人却什么也听不见,只紧皱着眉头,一声声唤着,“有狼,卫明桓,有狼……” 念叨的次数多了,卫明桓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那是很多年前的记忆。 他还在边关,顾家的那位嫡公子也在。一次对敌作战中,他追敌太深,被对方杀了个回马枪,身边的卫兵也不剩几个。 那是个极其寒冷的冬天,他在雪地里走了两天一夜,眼看着重伤的士兵兄弟们一个个死去,而他竟是毫无挽回的余地。 更可怕的是,他身上的伤势也越来越重,血腥味能飘出半里地远,而寒冷的北地,缺少食物的狼群很快就会闻着味儿追过来。 这也是那些敌人觉得没必要搜寻追杀下去的原因之一,他们认为这个遍体鳞伤的小年轻,是决计走不出冬季的雪原的,只会丧生于狼口之中。 那时候的卫明桓,年纪还尚轻,他还没有成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心中除了愤慨之外,可能还多了几分莽撞。事到如今,卫明桓还是要苦笑一声,承认自己曾经有过莽撞的时候。 在经历了两天一夜,身边人渐次死去的时候,他也会感到绝望,觉得自己走不出那片茫茫雪原,只能葬身在异国他乡。 而就在他准备为自己找一块风水宝地,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躺尸之地时,是那个数年来一直争斗不休的顾家猪头找来了。 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彼此争斗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卫明桓万万没有想到,顾恒真的会找来。 他在一片皑皑白雪中,看到了那个身披红袍衣袂翻飞的男人,仿佛看到了天神下凡,那一刻,他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很钝很痛,但也很着迷。 他见到对方的第一句话,问的就是:“你难道不是盼着我死的么?” 顾恒没给他好脸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废话!想死就滚远点儿!” 卫明桓听到就笑了,“我这滚得还不算远么?” 顾恒没说话,上前拎着卫明桓的衣领就往马背上拖,卫明桓笑嘻嘻的,又问:“你来寻我,怎么不多带点儿人马?就你自己一个人?” “你话怎么这么多?”顾恒没好气。 卫明桓却是猜到了,“让我猜猜看,想来那些人都是老四的党羽,巴不得我从此消失,免得回去与他争得死去活来,我若是死了,那个位置岂不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便也少费些心思了。” -- 第99页 顾恒依旧不言语,将人弄上了马背,他牵着马,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里前行。 “顾恒,你也是老四的谋臣,怎么就独身一人寻来了?难道不怕回头老四找你算账?你说说看,你这是在帮他,还是在帮我啊?”卫明桓虽然伤得重,但嘴皮子功夫是半点儿也没落下。 顾恒听得厌烦,懒得搭理这人,“你闭嘴吧!看你逼逼叨叨的样儿,想来也没伤到什么,要不你下来走,我骑马?” 卫明桓哈哈大笑,“顾恒啊顾恒,我说你是猪头,你还真要做些蠢事不成?你是瞒着人偷偷溜出来的?” “管你屁事!”顾恒恶狠狠骂道。 卫明桓却不觉得怒,只是盯着那人的背影,那红色的衣袍,在雪地里惊艳得,让人看不见旁的去。 他们行到半夜,顾恒找了个背风处,二人暂时休整下来。 卫明桓缓了大半天的劲儿,身上稍微有力气了些,又开始同顾恒耍起嘴皮子来,“你这次冒着生命危险来寻我,是要我如何相报么?” 顾恒斜晲了一眼,“不会说话,就闭上你那张臭嘴。” “莫不是想要拿我这条命,换老四登上那个位置?”卫明桓试图猜测一二,“我这性命可没那么重要,要我退出去,除非我死了。你要真抱着挟恩图报的打算,我奉劝你,现在就一剑取了我性命吧。” “我没剑。”顾恒冷冷道,“你把我的佩剑还给我,我便满足你的心愿,拿它取你性命,送你下十八层地狱。” 卫明桓听了,笑了,“顾恒,你分明知道,那剑我不带在身边。” “那你说个锤子。” 卫明桓伸手去揽顾恒的肩膀,顾恒挪了一下,没将人的手甩掉,就任由对方搂了。 男人亲密地将大半身子靠在顾恒的身上,连头都枕着顾恒的肩膀,他道:“阿恒,这场夺位的戏码,不是我想退就退的,那位置也不是我想放就能放的,你得体谅我,我要不去争,就活不下去了。我生母卑微,母家无所依靠,朝中亦无庇护,除了一个皇子身份,我什么都没有。老四不一样啊,他就算失败了,他还有你们顾家,你看看,你还为了他殚精竭虑,而我……” “说这些,同我装可怜?”顾恒面色不明,看不清情绪。 “倒也不是,只是同你表明心意罢了。”卫明桓苦笑两声,“这救命之恩,我怕是一辈子都还不了了。” “谁要你还了?”顾恒道,“我长亭侯世子,要什么没有,轮得到向你索取什么么?” “那……”卫明桓还想问什么,可突然之间住了口,沉默片刻,他轻笑一声,“那你来这一趟,犯主上忌讳,置性命于不顾,是为了你我从前相处的情谊么?” 第52章 顾恒啊顾恒,你是回来了…… 风声潇潇, 天空又开始飘雪了。 卫明桓的声音很轻,他问得不急不缓,眼神笃定地望着顾恒, 这是偏要得一个答案了。 顾恒沉默着,他看着远处昏暗的山形轮廓,嘴唇微微动了动,到底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来。 卫明桓便等着, 静默地望着他。 那眼神让顾恒不得不开口,不得不说些什么。 他最终垂下了眼眸,似叹息又似嘲弄,“有些事,非要问那么清楚做什么?就当为了当年骗你钻了侯府狗洞,就当还你了。” 卫明桓亦是笑了, “好, 那回去我请你喝酒。” “嗯。”顾恒从地上扯断了一根枯草, 百无聊赖地在手指间摆弄, 他身为世家公子,自然不会民间的技艺,折了半刻, 就折了一根草圈圈。 卫明桓见了,从他手里拿过来, 观摩着那根草圈圈, 笑着问:“顾公子,你这是要套着谁?” 顾恒不甚在意,“消遣的玩意儿,你倒是惯会想!” “是么?”卫明桓便拿着那草圈圈,往自己的手指上套, “哎,你看看,大小正合适,顾公子原来是比着我的手指做的,想来是为了套着我吧。” “要点儿脸。”顾恒伸手去夺,“还给我。” 卫明桓故意抬起手,让顾恒拿不到,“既是给我的,我便应了,这是信物。” 顾恒夺不过,又怜悯卫明桓受了重伤,只能任由他去了,心想这小子身子不大好,嘴皮子倒是半点儿都不受影响,怎么不将这张嘴给伤了?废话真是太多了些。 偏偏顾恒看不得什么,卫明桓就一门心思做什么,他将那戴着草圈圈的手指头直往顾恒眼前凑,一会儿又晃一下,也不知道在得瑟个什么劲儿。 “姓卫的,你可知道民间有种物件儿,叫戒指的?”顾恒故意问道。 卫明桓反问:“怎么,那戒指与我这草环环有什么关系?” “那是给未婚夫妻的,姓卫的,我劝你还是别戴这破东西了,我可没想将你一个大男人娶回家。”顾恒很不屑地说道,又要伸手将那草圈圈拿回来。 卫明桓仍是不许,反而一脸揶揄地笑道:“你不想,不代表我不想啊?顾公子,若是我娶了你,你做了我六皇子府的主母,顾家是不是也能为我所用?” “你想得美,两个大老爷们,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不怕挨揍么?”顾恒断然拒绝,“再敢乱说,别怪我不客气。” “哎,顾恒,说真的,你我也算打小的情谊,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想来日后待在一块儿也是有些情趣的……” -- 第100页 “谁跟你有情趣?你脑壳是不是有包?”顾恒怒不可遏。 卫明桓却紧紧拽着那不成样子的草圈圈,“既然顾公子以心相许,那我可得珍藏好了,日后再见面,也是凭证,免得来日你反悔。” “卫明桓!”顾恒气结,实在没法跟这厚脸皮理论清楚,不过他也知道,卫明桓不是真的断袖之癖,说这些也是故意逗他生气,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若真到了那份上,这人便不会这么直白了,恐怕会藏着掖着慎之又慎。 如此想来,顾恒心下便没有那般气,只当卫明桓又在撒疯,不理他便是了。 两人窝在一处,好歹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勉强遮挡了风雪,可雪下起来,又到了晚上,就更加的严寒。尽管卫明桓还插科打诨,可实际上身子已经止不住颤抖,只是尽力遮掩着罢了。 这荒郊野外,也不曾找到个生火的枯枝烂叶,地上除了冻硬的僵土,便是厚重的雪窝子,扑面而来的只有冷酷的寒气,教人连一丝热火气都没了。 卫明桓愈发靠近了顾恒,两人依偎在一起,静静地,彼此都没什么言语。 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呢,顾恒有心安慰卫明桓,可话落在嘴边,便觉得没有必要,彼此都是聪明人,玲珑剔透的心思,有什么不会懂的? 说出来也是费功夫,对方一个大老爷们,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家,这等情况要做什么选择,会遇到什么问题,一早心里就门儿清了。 等到后半夜,雪停了,两人都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顾恒摸到卫明桓身上有些烧,要再继续待下去,恐怕性命就保不住了,再强悍的人,也抵不住烧热之症。 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黑压压一片,连半点星辰都看不见。 顾恒在心底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将人完完整整地带回去,或许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一个未知数。 他想起之前一腔孤勇地踏进这片雪原,找了一天一夜,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也不知道那时候是哪儿来的勇气。 “姓卫的,我这条命,要是赔给你,下了阴曹地府,你得还我知道吧?”顾恒轻声说道。 这时候的卫明桓正在烧热之中,虽然睡得迷迷糊糊,也不是全无知觉,只觉得浑身昏沉沉的,眼皮子也重得很,几乎抬不起来一样。 他便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朦胧之际,他被一声叫喊惊了一大跳。 “卫明桓!快起来!有狼!” 卫明桓挣扎着,想要起个身,却被顾恒一下子拉到了身后,“到我身后,好生待着!” 那是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将自己护在了身后,他幼年丧母,在宫中受尽了被欺凌的滋味,想要的得不到,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独自承担,可没想到有一天,已然长大成人镇压四方的自己,会被一个文弱书生扯到身后,死死地护着。 黑夜中的卫明桓,被噩梦中的顾恒死死攥着手臂,一如当年的寒夜中,那人将身躯紧紧地护在他前面。 那人的手腕那般细,仿佛从来都不是耍枪弄剑的人,却一力抽出他随身携带已然鲜血淋漓的佩刀。他们躲在这个背风凹处,前面是一片绿莹莹饿狠了的狼群。 除了奋力拼杀,斩下狼群的头颅,没有别的生路。 精疲力竭之际,卫明桓还想冲出去,被顾恒拉住了手臂,那人喘着气,一字一句道:“就算这条命,你现在就赔给我,你死了,它们也不会酒足饭饱扬长而去。” “它们的肚子是填不饱的,只会更加凶狠的撕咬我,弱肉强食,只要我们够狠够凶,它们便会怕,明白吗?” “卫明桓,到我身后来,我护着你!” 后来他们是怎么赶走了那些狼群,又是如何走出雪原的,烧得糊里糊涂的卫明桓已经记不大清了,他只记得,始终有一个人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臂膀,将他一步又一步地拖回了故国。 他说,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国家,就算死,也要给人知道自己是谁,哪怕被人咒骂践踏,也好过埋尸荒野,魂魄都回不了故里。 卫明桓问,为何一定要魂归故里呢? 顾恒回答道,活着没有依靠,死了也得有个家啊。 那天,卫明桓不记得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哭过了,又好像是没有,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军中大帐,一切又恢复了平常。 皇储之争,尔虞我诈,那个站在对立面的男人,脸上除了冷漠无情,没有丝毫的关心。就算是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就算是在他病里,那人还是穷尽心思阴谋算计,毫不手软。 仿佛当初将他从雪原拖回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卫明桓有时候就会想,你既然看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想方设法要为你主上扳倒我,那为何还要拼了性命救我?我要是死在了雪原,死在了异乡,你这些谋算不都成了真,何至于殚精竭虑? 这些话,他闷在心里很多年,直到大理寺,见到顾恒的尸体也没有问出口。 有些事,是明知故问的。 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顾家嫡公子,长亭侯府的世子,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哪怕身染污泥,被夺嫡算计拉进了万劫不复之地,可他仍有一颗赤诚之心。 他始终保持着内心某处的纯粹,这也是卫明桓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放下的遗憾。 -- 第101页 这个寂静的夜晚,思绪纷飞,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语,教卫明桓回忆起往昔,一股惆怅之情又涌上了心头。他轻声安慰着噩梦之人,“别怕啊,都过去了,别怕,朕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然而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也打了个鼓,有了不一样的计较。 为何一个顾家旁系庶子,会做这样一个噩梦?他与那个猪头,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说,还是一个人不成? 怀疑的种子就此埋下。 卫明桓当然希望两人并无关系,一切都是自己多疑,可除了这一场分外巧合的噩梦,平日里相处的只言片语也在此刻浮现在脑海中,为心中的怀疑增添了筹码。 这人说话的语气,吃食上的喜好,下意识的小动作,还有那熟悉的剑法,哪一样不偷着那个姓顾的影子?是这些日子他着相了,如今被灵光一点拨,分明这人就是个披着外人壳子的顾猪头嘛。 可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卫明桓还是不敢轻易地信,只能在心中暗自揣度。 趁着昏暗的夜色,他一点一点打量着身旁之人。 没有皮囊的迷惑,他竟觉得,对方连呼吸都是那个顾恒的样子。 顾恒啊顾恒,你是回来了吗? 你是回来兑现你的承诺?还是来要朕赔一条命啊?卫明桓在心中暗暗地想,一时有一些窃喜。 幸好,咱们之间还有一个关于戒指的承诺。 这次你可别跑了。 第53章 侍寝,也是妃嫔的本分……… 次日顾恒醒来, 他感到有些累,昨晚做噩梦了,这么些年他脑子里想的都是争位夺嫡, 何曾有过思虑其他的时候? 他揉了揉太阳穴,忽然觉得应是这些时日没有当年提心吊胆的时刻,所以便恐惧如梦入梦来,当年那一次雪原之行何其凶险, 自己也抱了必死之心,好在终究是挺过来了。 只是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突然又想起当年那些往事来? 若论起来,顾恒自问过去的二十八年,究竟什么时候是他最艰难的时刻,怕就只有那一次了。 他身为四皇子门下谋臣, 精于算计, 世人常道朝中局势皆在他的股掌之中, 没有他料不到之处, 因而四皇子总是在任何时候都能转危为安,屹立朝中十数年,地位之稳固全拜顾家嫡公子的算无遗策所致。 然而, 这一生,只有那一次北地雪原之行, 他无法谋算未来, 不知下一步该去往何处。 他的性命,连同卫明桓的性命,都掌握在老天爷的手中,所幸那时候天意尚不曾看重他们的两条烂命,得以活着走了回去。 后来, 卫明楷也曾责问过他,一次多好的机会,为何要放弃? 卫明桓自己孤军深入,不顾众将士的劝导乃至于被敌军绞杀,连名头都想好了,待军报奏回朝,这位以善战著称的劲敌,恐怕死后连一次风光大葬连一份爵位都封不到。 卫明楷光想想,都觉得皇权近在眼前,偏偏教顾恒给毁了。 也许,正是那时候开始,卫明楷开始对自己心存芥蒂的吧。 回顾从前的记忆,再到大理寺背负罪名服毒而亡,此间种种,他与卫明桓的兄弟之情主臣之义,仿佛手中流沙,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了。 他奔波谋算半生,最后连累父兄,连累侯府三百余人,乃至于长亭郡几十万府民,他到底是做错了吧。 “你醒了?快起来,御膳房将早膳都备好了,别愣着发呆。”自门口传来男人的声音,是刚下了朝,还穿着一身朝服,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男人的语气有点怪。 顾恒第一时间就听出来,好像有些刻意做作的温柔。 “哦。”他应了一声,很快收拾好着装。 御膳房的宫人摆好了膳食,顾恒同卫明桓到了外间,两人自然地坐下,各自拿起筷子,开始一天的第一餐。 顾恒刚要下筷,突然发现今日桌上的食物,竟然都不是他爱吃的,甚至有两样是他深恶痛绝,坚决不会粘的,比如那盘凉拌苦瓜。 “天气热了,吃些这个清火,对身体好。”卫明桓夹了一筷子苦瓜,笑盈盈地往顾恒碗里放。 顾恒看了一眼男人,“……” 他感觉这狗男人就是故意的! “陛下不必这般客气,还是您吃吧。”顾恒将那一块凉拌苦瓜又夹了回去,塞进了卫明桓的碗里。 卫明桓唇边的笑意不减,“阿珩难道不喜欢么?这是朕的一片心意啊。” “臣多谢陛下关怀,还是不必了。”顾恒深深觉得,这小子莫不是报复昨日说话伤了他的心,以至于特地在吃食上苛刻自己。 卫明桓垂眸浅笑,倒是没有再坚持,而是将那块苦瓜送进了自己嘴里,他也不大爱吃这东西,可不知为何还是咽进了肚。 “朕听闻,顾家嫡公子是极不爱吃苦瓜的,没想到你也不大喜欢啊。”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顾恒心里一咯噔,这是什么意思? 好端端提他的喜好做什么?顾恒偷偷打量着卫明桓的神色,总觉得今日醒来后,见到的卫明桓跟前几日很不大一样。 之前的卫明桓是一腔深情软磨硬泡,活像个被辜负了的小媳妇儿似的,而今日,总觉得一股子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意思,有那么点儿阴阳怪气的感觉在。 他相信,自己的感受不是错觉,再看一眼桌子上的所有菜品,愈发觉得是针对他了。 -- 第102页 “这道芹菜牛肉,也不知阿珩喜不喜欢。”卫明桓作势又要替顾恒夹菜。 顾恒连忙开口阻拦:“陛下,早膳还应用得清淡些,也不知这御膳房如何想的,这般荤腥,恐怕对胃不好。” “是么?”卫明桓的筷子顿了顿,“朕还以为,是阿珩你不喜欢吃芹菜呢。” “这……”顾恒听这话音儿,就觉得卫明桓是故意的,绝对一大早在找他作妖,连个饭都吃不清净,这人就没个好时候,专门会折腾人。 “臣的确对芹菜无感。”顾恒索性道。 “哦?”卫明桓尾音上扬,“那这道折耳根,珩公子可有兴趣?” 顾恒闻到那味道,就撇开脑袋了,看都不想多看一眼,“陛下,您还是自己享用吧。” “呵。”卫明桓轻笑一声,“朕听说,长亭郡气候湿润,一到开春之际,田埂湿地长满了折耳根,家家户户以此为食,原来珩公子在长亭郡生长了二十余年,竟是不大喜欢长亭郡的特产啊。” 顾恒听到这里,眼睛猛然瞪大了,静静地望着卫明桓。 卫明桓像是没听见,轻描淡写地补充:“珩公子如此习性,倒像是自小在京都长大的。” 顾恒何其聪明,又何其敏锐,只消几句话,他便猜到卫明桓此举应当是试探。 但卫明桓应当对原身顾珩不甚了解,否则根本不至于这般粗略的试探手段,因而他镇定了许多,回答道:“个人有个人的喜好,就算臣长居长亭郡,但也是不是回京都居住,两边的口味都沾了一些,倒不必大惊小怪。再者,人的年岁渐长,吃食口味也有变化的时候,想来陛下也有许多变化才是,就比方说,从前陛下似乎也不爱吃苦瓜,怎的见今日这般爱好了?” 这末尾一句,就是专门来呛卫明桓的。洪兴邵仙怼堵家 卫明桓深吸一口气,也知道若是这副壳子里藏着的是那个死对头的芯子,恐怕并不好对付。毕竟那夺嫡争位十数年,被对方支配的恐惧似乎还历历在目。 不过转念一想,卫明桓就有了反驳之言,“原来阿珩这般关心朕,就连朕的喜好都一一了解了,如此,你还拒绝朕作甚?” “陛下,臣身为你妃嫔,对你了解一二也是本分。”顾恒反驳道,“更何况,这是两码事,如何混为一谈?想来臣说了这么多次,陛下应该心里有数才是。” “朕当然心里有数。”卫明桓咬字格外重,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恒。 顾恒被盯得心里发毛,连忙避开视线,端起碗大口喝了一碗粥。 卫明桓见此,笑了声,心想这猪头也会有心虚的时候?真是稀奇了。 “阿珩啊,方才朕听你说妃嫔的本分,朕觉摸着你进宫也有许多日子了,敬事房的绿头牌也制好了,虽说这三宫六院只有你一位后妃,可该有的还是要都有。” 顾恒愣了愣,心中大感不妙。 果然,卫明桓道:“要不你收拾下,这几日准备侍寝吧。“ “啊?”顾恒惊讶出声,连表情都忘了控制。 卫明桓看得好笑,忍不住弯了嘴角,“侍寝,也是妃嫔的本分,既然珩公子牢记自己的身份,那应当履行一下义务吧。” “这……这……”顾恒一下子卡壳了,没想到卫明桓的操作如此之骚,一切来得太突然。 “陛下,臣以为自己蒲柳之姿,实在……实在不堪承恩,陛下还是另选美人吧。”不知为何,顾恒想起了之前与卫明桓亲吻的那一幕,说出这些话来,总觉得有些不大理直气壮。 难道是被这卫疯狗传染了?之前他拒绝得义正严辞,这会儿竟然有些心虚。 “另选美人?”卫明桓冷嗤一声,“贵妃殿下以为,朕的选秀是闹儿戏啊。” 顾恒登时明白,卫明桓既然选了一个男人进宫,又如何再选第二次秀?更何况,因为这件事,他与各大世家已经闹得很僵了,别说那些名门望族是否会买账,要是不买账,难堪的也是卫明桓,这是其一。 其二,若是那些世家安插一些细作在卫明桓身边,闹得后宫不得安宁,自个儿恐怕也没好日子过,如此分了前朝削藩之心,对朝堂对天下也弊大于利。 于是,顾恒不说话了。 卫明桓晓得这人精明,一点拨就通透,可是他更乐于捉弄眼前人,看他变了脸色,跳脚骂人的样子就觉得有趣,甚至忍不住想笑。 “阿珩啊。”卫明桓故意语重心长地拉住了顾恒的手,一副与他掏心窝子说话的模样,“你体谅体谅朕,朕等了你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人,如今除了操劳朝政,便没了旁的。你既然是朕的妃嫔,进了朕的后宫,总要陪陪朕吧。” “哪怕说说话也好啊。”卫明桓可怜巴巴的小眼神望着顾恒,顾恒总觉得不大自在,好像是小时候养的一条卖萌撒娇的小狗般。 “朕拿你当最亲近之人,自然想与你更亲密些,除了你,其他人入不得朕的眼,身居高位时,朕也会寂寞的。”卫明桓叹息一声,“高处不胜寒啊,阿珩,你可愿陪着朕?” 顾恒沉默片刻,艰难地抽出自己的手,揉了揉被攥得发红的手背,再一看男人那可怜兮兮的小眼神,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陛下,臣当日与你的约定,似乎并没有献身这一项。”他冷静而矜持地说道。 -- 第103页 卫明桓见招拆招,“可也并没有说不行。” “陛下,你这是耍赖。”顾恒有些气了。 “可朕吻你两次,你也不曾反抗,说到底,你也是喜欢朕的吧?你也会为朕动心的吧?”卫明桓凑得近了些,呼吸似乎都萦绕在耳侧。 顾恒腾的一下站起身,连饭都不打算吃了,虽然他并没有吃饱。 “你走哪儿去?”卫明桓又拉住了顾恒的小臂,顾恒挣了挣,没挣脱,便冷眉怒目地等着对方,强烈表达自己的不满。 卫明桓毫不在意,他拉起顾恒的手,将他手心朝上,拇指摩挲着对方的手心。 “你剑法那般好,一看就是练了十几二十年的,怎么手上半点握剑的茧子都不曾有?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阿珩生来体质与旁人不同?” 一记惊雷砸进顾恒的脑海中,这是最大的破绽,比他在吃食上的偏好还要致命。 他还在卫明桓眼皮子底下练了两次剑,那剑法对方也一定认出来了,只怪他一时不够谨慎,寻到了曾经遗失已久的佩剑便失了提防之心,如今被卫狗抓住了把柄。 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千百种算计,最终都觉得无力回天,只能脸色发白地望着卫明桓。 卫明桓笑了笑,“阿珩,想来你真是一个妙人,不似朕这般粗枝大叶。” 这是不追究的意思?还是暂时按下以后一并发作? 顾恒想不明白了,他断然不会相信卫明桓不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可这话竟是轻飘飘一句就带过了? 他眨了眨眼,斟酌着回答:“臣,也不是什么妙人……” 卫明桓轻轻叹息,打断了顾恒的话,“阿恒,你什么时候怕狼了?” 第54章 朕没想要你的命,朕要你…… “我……我不怕狼。”顾恒犹豫了下, 他不大明白卫明桓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再说了,他何曾表现过自己怕狼? 顾恒想了想,除了昨天夜里做了那一场雪原噩梦……等等, 卫明桓昨夜就躺在他床上,他做噩梦的时候,难道说被卫明桓知道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梦之中是个什么样子,若是说了一些不该说的梦话, 只怕……要糟糕。 顾恒缓缓抬眼,看向卫明桓。 卫明桓夹了一块泡萝卜,往嘴里一塞,发出清脆的咀嚼声,见顾恒看过来,他挑着眉, 眼尾上扬, 那眼神似乎想将眼前人扒拉进嘴里吃个干净。 顾恒心中大感不妙, 这层身份恐怕岌岌可危, 必须得想个办法补救才是,否则等待他的只有慢性死亡。 他与卫明桓交手多年,知道这人是个冷血残酷的性子, 别说从前是宿敌,就算有幼时相伴的那一丁点情分, 恐怕这么多年的争斗搓磨, 也消失殆尽了。 在卫明桓的注视下,顾恒笑了笑,“陛下,臣乃习武之人,不过是狼群, 又怎么会怕?” “你怎么知道朕问的是狼群?”卫明桓再问一句。 顾恒便知自己说漏了嘴,他故作镇定,勉强笑道:“臣以为是狼群,难道陛下问的不是狼群?” 卫明桓又发出一声轻笑,语气有些别样的意味,”朕说的是狼群。“ 顾恒平白觉得心里被噎了一下,怎么着都不是滋味。 “不说这个了,朕想着你入宫也有些时候了,该办的册封大典也应该提上日程。”卫明桓轻而易举就转移了话题,根本不给顾恒任何找补的机会。 这番态度,着实让顾恒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怎么愈发不按常理出牌了? 顾恒心里烦躁得很,是一种失控的感觉,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着实有些不好受。 他一时在想,卫明桓这是十分笃定了,只等着时机完备便发难,还是他多心多虑,其实对方并没有想到那么深?如此反复想来,竟失了神,没怎么听到卫明桓的话。 “阿恒,你在想什么?”卫明桓突然叫了他一声。 顾恒回神,才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 卫明桓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道:“朕自登位以来,还没有人在朕说话的时候走神,阿恒,你算是第一个。” “臣请恕罪。”顾恒道。 卫明桓摇摇头,“无妨,朕从前与你这般平和说话的时候不多,再说一遍也无妨。” “贵妃乃四妃之首,仅次于皇后之位,册封大典自然很繁重,司礼监那边朕已然打过招呼了,可该有的仪式一项也少不得,多半得轮到明年年中去。” 顾恒身为世家子,自然知道皇室中的规矩,他本是一介男儿身,什么册封大典,倒是没那么稀罕。据他所知,前朝的四妃册封,基本要提前三四年准备,要入皇家玉蝶,要祭天,还要行三大拜礼,一应物件都有品级对应的规格,又不能用往年的旧东西,特别是新帝登基后,更要换一波,因而做工的时间都少不得一年半载,如此到明年年中已算最快的了。 “臣并不着急。”顾恒恭敬道。 卫明桓却道:“可是朕着急。” 顾恒不解,“陛下急什么?” “急着把你堂堂正正娶回家啊。”卫明桓笑着说。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顾恒没有当真,也没有回应。 倒是卫明桓跟着又说了一句:“若没有拜天地,如何算正经夫妻?一旦拜了天地,有神明看着,哪日你要是想跑,可不得违背誓言遭天谴?” -- 第104页 顾恒听得诧异,“陛下如今信上鬼神之说了?” “本来是不信的。”卫明桓叹息道,“可今日却不得不信了,好在信了,否则想救的人没救下,想见的人来不及,得是多大的遗憾啊!” 这话听起来意有所指,顾恒心中又升起了方才那种异样的感觉。 “陛下坐拥天下,臣又没有长翅膀,既飞不出这宫墙,也逃不出陛下的手掌心,臣无处可去,陛下还怕臣跑了?” 卫明桓摇了摇头,“万一呢,你这么聪明,朕可不敢轻敌。” 这一顿饭吃得心里发慌,小心脏扑通扑通七上八下的。顾恒用过膳后便故意躲着卫明桓,不想再与他见面,甚至还琢磨起晚上躲避人的方法,再不能给那疯狗爬床的可趁之机了。 他专门找了个宫内的僻静处,独自一人坐在角楼上,琢磨起今日卫明桓的异常来。 首先是那故意针对他的菜式,绝对不可能是巧合,再想到前几日御膳房奉上的膳食,样样都是他的喜好。这么仔细想来,他不禁惊了一大跳,只觉得自己好像跳进了一个巨大的圈套,是卫明桓那疯狗专门为他造的。 也许,从他在长亭侯府与对方的第一次见面,就在对方的算计之中。若真是那样,那这一切…… 顾恒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可镇定下来细想,又觉得之前没有破绽,就算被楼涤玉追查,也并没有漏出可疑的马脚,想来卫明桓不至于…… 是了,卫明桓到今日才摆到明面上试探他,定然是这两日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再想想卫明桓今日说话不同寻常的语气,哪一句不是试探?可若是对方笃定了自己的身份,就不至于有今天这一出,想来心中还是怀疑。 顾恒思来想去,最终得出了一个自认为靠谱的结论。 既然是怀疑,那就有机会。就算没有机会,顾恒心下想着,就用最笨的办法。 只要卫明桓没有找到铁证如山的证据,那他抵死不承认,就算卫狗是皇帝又如何?也不能将他怎样,他背后是长亭侯府,而卫明桓还有对付京都世家,按照目前的朝廷局势,卫疯狗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同他死磕到底。 这么一想,顾恒立即有了底气,半点儿也不心虚了,收拾好衣着,起身准备回去。 可一回头,竟看到卫明桓就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的后脑勺,不知道看了多久。 这般被人盯着的滋味,顾恒心中又涌起一丝发毛的寒颤感,这卫狗真的是愈发阴险了。 “陛下,你这偷偷摸摸的行径,恐怕有失君子之风。”顾恒忍不住刺了一句。 卫明桓双手抱胸,倚在廊柱上,“顾公子是君子,朕却从来不是。” “陛下还真有自知之明。”顾恒甩袖,准备离开。 卫明桓叫住了他,“阿恒,你来这儿做什么?” 语气有点怪。 顾恒没在意,只反问:“陛下不在勤政殿处理朝政,又来这里做什么?臣在民间时,常听百姓们谈论陛下,说陛下是勤政爱民的贤明君主,也不知他们要是知道所谓的明君在此处溜达闲逛,盯着旁人鬼鬼祟祟,该有何感想?” “你可真是……”卫明桓领教了,“伶牙俐齿,从来都没变过。” 顾恒今日早上是被卫明桓突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教这人看了笑话,眼下什么都想通了,自然也不畏惧此人了。 “朕瞧着你,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呆就是两个时辰,还以为……”卫明桓脸色微变,顿了顿,改了口,“还以为你在想法子逃跑,怎么能不盯着你?” “臣没说过要跑。” “你是嘴上没说过,可这心里想没想,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陛下。”顾恒有些烦了,“你成日里同我打嘴炮有什么意思?我顾家上下三百口人,都在京都,都在你的掌控之下,你要我的命,不是易如反掌么?” “朕没想要你的命,朕要你好好活着。” “我现下不是好好活着?”顾恒语气不大好,直冲冲就反问了一句,“只要陛下别折腾些什么幺蛾子,彼此相安无事,臣会活得好好的。” 被顾恒恶狠狠凶了一着,卫明桓一时无话可说。 方才情急之下,一句跟一句,他竟说出了那样的话,便觉得有些懊恼。 “你我之间,怎么可能相安无事?”卫明桓道。 顾恒气得狠了,“陛下既然不想要我好,那还同我说那些情意绵绵的话作甚?原来我竟不知,陛下是这等玩弄感情戏耍臣子之辈?” “朕……”卫明桓被一句话堵胸口,竟是百口难辩,可没过一瞬,他忽然笑了,“阿恒,你还说没对朕动心,你当真了是不是?” “滚!”顾恒直接爆粗口。 卫明桓不以为忤,“你要不然,让朕再亲一次?” 顾恒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盯着卫明桓。 卫明桓笑开了,“阿恒,咱们再试试,你昨日是不是被朕亲得腿都软了?” “陛下,要点脸。”顾恒想到这人用过强,便又往后退,这一退,后面是栏杆。 卫明桓眼疾手快,一把扯住顾恒的小臂,顾恒受力,径直撞进了卫明桓的怀里。 卫明桓便搂着对方的腰身,半点儿也不想放开了,“阿恒,再试试?” 其实他心里也有困惑,心心念念多年的白月光,成了水火不容的宿敌,他竟没有半点儿排斥,甚至还想着与对方亲近。若说前两次是不知情,那再来一次呢? -- 第105页 卫明桓按住顾恒的脖颈,微微低下头,心想,顾恒这副身子倒是比从前柔软了许多,还矮了许多,要换了以前,他都不需要低头,就能亲到对方的嘴巴。 这个念头闪过,他心里泛起一丝涟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可唇上的触感传来,教他什么都想不到了,脑子一下就空白,唯独一个想法,这人偷偷吃了糖吧?嘴巴怎么又软又甜的。 没等他多想,就被怀中人推开,紧接着一个大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疼痛从脸上传来,卫明桓愣在原地。 “无耻!”顾恒气得脸颊发红,目光冷冷的,一如往昔他提剑杀人的模样。 “昨日不是应允了,今日怎么就反悔了?”卫明桓不解地问。 顾恒转身就要走,蹬蹬蹬下台阶,越走越快,几乎要小跑起来。 卫明桓愣了片刻,赶紧追着人去,“阿恒,你跑什么,把话说清楚!” “臣何时应允过陛下?”顾恒被卫明桓扯着走不动道,干脆回身质问,“哪次不是陛下用强?陛下好意思再来问臣?” “朕不是傻子,阿恒,你嘴上不说实话,可你身体的反应,朕还看不出来么?”卫明桓非要说个清楚,方才他已经试过了,也算明白自己的心意。 如今再被问,他更是想起之前忽略了什么,他竟然对从前的顾恒,也抱有那种非分之想,只是不曾被自己察觉罢了。 “你看出来个屁!”顾恒破口大骂,眼眶都泛红,“卫明桓,你还记得此处是何地?” “弘文阁,藏天下之书,朕自然记得。” “世家子三岁起开蒙,七岁进弘文阁,受当世大儒教导,你竟在此处行那等污秽之事……天地君亲师,你可曾记得国子监夫子的师承之情?可曾对得起数十年习的圣贤之书?” 顾恒连番质问,最终含泪,“你不无耻,谁无耻?” 卫明桓哑然当场,他忽然明白了,却也笃定了,眼前之人的确是那个光风霁月的长亭侯世子顾恒顾公子。 他与自己不一样,这人从骨子里就藏着一副文人风骨,哪怕深陷泥潭之际,也保留着一份君子气魄,一份书生风度。他内心有敬畏,所以他不惧,哪怕你死我活的敌人,他也能深入虎穴营救。 这就是顾恒啊。 面对他的敬畏,卫明桓心下明白,自己的确做错了,不应玷污他的敬畏之心。 可他到底不是顾恒,与那般在阳光下长大的孩子不一样,弘文阁不过是他幼时被欺凌的一处阴影罢了。 留给他的,没有敬畏,只有怨恨。 那些习圣贤书,端君子风的世家公子,表面上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私底下却如同阴沟里的臭蛆,恶毒又无知。 “朕的确无耻,若不是无耻,朕早就死过千百次了。”卫明桓闭上眼,长长地叹息一声,“这么些年,若我还揣着那一副羞耻之心,怕是自戕也得十回八回了。” 顾恒愣了下。 只听得卫明桓的声音,淡淡地又问:“阿恒,你还记得,你与朕第一次见面吗?” 第55章 朕要是以身相许,以美色…… 多直白的问话。 顾恒还在愤恼交加之际, 突然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呆了一瞬。 “第一次见面,不就是……”他还准备辩驳, 可从原身顾珩的角度来讲,他根本不知道何时与卫明桓见过。 他怀疑,这又是一次卫明桓的试探。 想到这等时候,两人吵闹到翻天覆地的地步, 这疯狗居然还有心思试探他,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然而,这一次顾恒想错了。 卫明桓早已笃定,就在刚才顾恒的反应,他就认定了对方一定是那个人。 而此刻,他只是幽幽感慨:“朕始终记得, 阿恒, 就在刚才那个角楼, 朕第一次见到你, 你问我,小屁孩,躲在这儿哭什么?” 顾恒彻底明白了, 卫明桓是在说他们的初次见面,很小很小的时候, 小到他已经记不大清年岁了, 兴许只有七岁吧,总之刚进弘文阁没多久。 “你的语气很不好。”卫明桓嘴角一弯,笑了笑,有些许苦意,但更多的是快乐的回忆, “你是长亭侯府的嫡公子,未来的世子,未来的长亭侯……你从来都是不客气的,骨子里都带着清高自傲,只是年岁渐长之后,你惯于收敛,旁人便称一句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顾恒抿紧了唇线,他辨不清卫明桓此举是何意,也许是在诈他,只等他一松懈,便扼住他的要害,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么多年的争斗对抗中,他早已熟悉对方的伎俩,卫明桓此人,最惯于扮猪吃老虎了,否则也不至于以一介庶子之身得到了先帝名正言顺的立储诏书,继而荣登皇位。 然而,卫明桓平淡的讲诉中,也勾起了顾恒的回忆。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了很多年前的画面,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疯小子,只觉得是个软绵好欺负的小奶狗,再加上这姓卫的有一张长得过分漂亮的脸蛋,更是让人心生怜悯。 只是他们两个明明同岁,对方却看起来比他小许多一样。 他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漂亮的小孩子哭,于是就问他哭什么,然后卫明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倔强地绷着脸,转了个身子。 顾恒便觉得这小子不识好歹,“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搭理我?” -- 第106页 那时候的顾恒,还是个年少轻狂的世家公子,他生来就享受荣华,又受父兄宠爱,从来没有失利的时候。其实他是个很放肆张扬的人,只是后来被京都这个大染缸,变得愈发内敛而沉静了。 不过卫明桓再抵触,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被顾恒连着问几句,又看到了身上的伤口,就什么都弄清楚了。 “这弘文阁,竟然有人敢欺负你?是谁这么做的?我帮你找他算账!”顾恒满腔热血,拉着卫明桓就要去找回公道。 卫明桓抵死不从,咬着唇,由于力气小些,干脆抱着廊柱不撒手。 顾恒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人真是软绵的包子脾气,被人打了也只有躲在这僻静处哭,连还手都不会么?你家大人不管你?” “我……我没有大人。”卫明桓自然看出顾恒是古道热肠,真心想要为他出气,可是他的顾虑太多,又被欺负得太狠,只觉得身处黑暗之中,做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是错,连迈出一小步都要慎之又慎,生怕被谁看不过去。 有时候,他会觉得这样的日子暗无天日,或许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一辈子就是在苦难中度过的,可是他又不明白,为什么独独是他如此? 或许,常年在黑暗中的人,看不见光明,便也不知道那一束光突然照进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 “你家没有大人?”顾恒思量着,“那你父亲是谁,你又叫什么名字?” 卫明桓嗫嚅着嘴唇,“我,我是皇六子,明桓。” “啊?”顾恒震惊不已,他大概从未想过,眼前这个漂亮小孩竟然是皇子,甚至早前他猜测对方之所以被欺负,恐怕是出身不好,或许只是家中庶子,不招人待见吧。 “我要走了,你别说见过我。”卫明桓甩开顾恒的手,急急忙忙地往台阶下。 “哎,小哭包,你……”顾恒想要叫住卫明桓,可卫明桓不知畏惧什么,走得愈发急,一不留神就脚下踩空,身子一歪,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顾恒大惊失色,“喂!” 卫明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好像半天也翻不过身来。 顾恒慌得不行,连忙跑下来,“喂,你是不是摔伤了?我去叫太医院过来给你瞧瞧……” 他凑近了,看到卫明桓的脸,那小孩蜷在地上,侧着脸,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但也不哭出声。 “别哭啊,我又没欺负你,我好心帮你来着,你别……你别哭啊!”顾恒慌得要死,手足无措的,连碰一下卫明桓都不敢了。 卫明桓独自啜泣了一会儿,拿手擦了擦眼泪,然后自己爬起来,“我没哭,你别管我。” 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顾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是我错了,我不该多嘴,你摔伤了腿,得让太医院的医官看看。” 卫明桓道:“它自己会好。” “怎么可能?你就不怕以后变成瘸子吗?还有你身上的伤口,也要处理的,万一烧热起来,会没命的。”顾恒苦口婆心,“我家小黑就是受了伤,烧热退不下来,没几天就死了。” “小黑是谁?” 顾恒犹豫了下,“你别管是谁,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得去看病,懂么?” 卫明桓没说话,过了会儿,又问:“死的时候会很痛吗?” “我不知道,我又没死过。”顾恒见小孩搭理自己,好歹松了口气,干脆走到人身边,拉起他的手,搀扶着,“反正,你得去太医院,你是皇子,怕什么?” 卫明桓没说话。 “你是皇子,那些打你的人都是犯上之罪,你可以治他们的。”顾恒又教他。 卫明桓还是没有说话。 顾恒瞧了瞧他的脸色,“你是不是害怕啊?要不然,以后你跟我一起玩吧,我才入弘文阁,拜了黄阁老为师……我叫顾恒,是长亭侯府的,别看我年纪小,其实我力气大着呢,谁要是再打你,我就帮你打回去,你别害怕啊!”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一路搀着卫明桓去太医院,半道上遇到了宫人,便差使人寻了一顶软轿,非要卫明桓坐在上面,抬着去了太医院。 他自己就跟在轿旁,一路上絮絮叨叨个没完,简直就是个小话唠,倒是卫明桓抿紧嘴唇,绷着脸,一句话都没说。 “反正那天,你把阵仗闹得挺大的,连先帝都惊动了,还派了大监来慰问朕,朕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皇子。” 卫明桓看着眼前已面目全非变作另一个人的顾恒,似乎还在看当年那个多管闲事粘着他怎么甩都甩不掉的小屁孩。 被这样注视着,顾恒多少有些不自在,“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卫明桓轻笑一声,微微摇头,又是一阵叹息,“朕记得,你那天在太医院守着,一直到晚上侯府来人接你,好像是你大兄顾瑜,他才十五岁,刚刚入朝为官,穿着一身崭新鲜亮的官服进来,向朕行了个臣子礼。” “那一刻,朕才意识到,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朕在弘文阁待了八年,你护了朕八年,虽然也不是什么都挡得住,可到底还是好过许多,诸位皇子和他们背后的党羽,到底是要忌惮你身后的长亭侯府顾家,因而不会太过猖狂,也给了朕独自一人在深宫中学会生存之道的时间。” “只是,你终究是顾家人,你不是我卫明桓一个人的,你的立场,是站在四皇子那边的。人要长大,人心也会慢慢变得陌生,孤身一人的滋味,朕终究还是要尝个遍。最信任的人,会变成你最可怕的对手,最了解你的人,会刺下最痛入骨髓的伤……” -- 第107页 卫明桓又是一声笑,说不清什么滋味。 顾恒忽然开口:“以我对嫡公子的了解,他不是卑鄙小人,就算他了解你的软肋,也绝不会以此作要挟。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恐怕是陛下的所作所为。” 卫明桓听完这番话,意味不明地看了顾恒片刻,“或许是吧,是朕没长一颗温善纯良的心,总是用最利的刀刃,刺到他最疼痛之处,后来就只剩下仇敌,见面连句好话都不会说,再无其他情谊。” 顾恒听得有些刺耳,软了语气,“也并非如此,形式所迫,陛下何必这样说自己?” 卫明桓摇摇头,“当年在大理寺那一晚,朕抱着他的尸体枯坐了一夜,朕在想,争了一辈子,到底能留下什么?那么多年,朕连句感谢的话,都未曾对他说过,如今还害得他背负谋逆之罪服毒自尽,明明是光风霁月的小郎君,最后却成了……” “所以你后来,将他的棺椁迁进了长陵?还葬了你的陵寝地宫之中?”顾恒突然恼怒,冷冷问道。 “是啊。”卫明桓笑了笑。 “生前没做好事,死后还要给陛下陪葬,陛下可真是好打算!”顾恒挺介意的,原本他想着,死后便是解脱,他入狱前还曾偷偷带话给父兄,说是日后不入宗祠祖坟,只愿寻一青山绿水,几抔黄土埋了便可。 谁知道,这疯狗竟然搞出那么大的阵仗,为一个罪臣举行国葬,真是让他下阴曹地府也不得安生。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他才被迫又活了一回,还成了他后宫的吉祥物摆设。 想想都觉得生气。 卫明桓见顾恒气得厉害,忍不住笑得开心,“阿恒,你这般一说,好似朕巧取豪夺了,只怕那位很是不喜。” “自然,自古除了忠臣良将,便是妃嫔美人陪葬,他两样都不沾,陛下这般岂不是讽刺折辱?” “可若说,朕是懊悔难以自抑,情深难以自舍呢?” 顾恒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陛下说什么?” 卫明桓好不扭捏,干脆进一步解释,“情深似海,难以启齿,难以舍弃,恨不能生同衾死同……”目光望着顾恒,眼里像是有光,宛如当真是一片缱绻深情。 “别!”顾恒连忙打断,再听一个字都觉得恶寒,“陛下这般做派,恶心谁呢?你与那位顾家嫡公子,除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死对头,哪来的情深似海?再说了,你若对他情深似海,那臣今日在宫中,又算什么?” 卫明桓摇头否认,“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朕与他没有暗通款曲?” “暗通款曲?!!”顾恒被这用词简直气炸了,“姓卫的,你要抹黑自己,也用不着带上他吧,他都是一死人了,若是你真的留恋从前的情谊,便将他忘个干净,免得他在九泉之下,还被这番话气得诈尸,永世不得安宁!” “他会生气啊?”卫明桓慢悠悠地吐出一句,眼神望着顾恒,仿佛在一层一层扒开他的伪装。 顾恒很不大自在,总觉得有什么危险是自己尚未察觉,一不留神就会要了他的命。 “难道不会么?”顾恒反问。 卫明桓状似理解地点头,“是了,以他的性子,大约会像你这般跳脚,连连质问朕,说不得武功要是好些,还想将朕一顿爆锤。” “陛下知道就好。”顾恒心想,你小子没说错,要不是老子现在武功不如你,非要寻个机会揍你一顿不可。 “那朕如此抹黑他,该如何祈求他的原谅呢?”卫明桓不经意地与顾恒靠得更近了些。 顾恒听到这话,愣了愣,怎么突然就跳到祈求原谅来了?再看卫明桓那似笑非笑的鬼样子,总觉得背后有什么阴谋。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原谅不原谅?” “若是他活着,阿恒你说,朕要是以身相许,以美色偿还,也不知他肯不肯啊?”卫明桓弯着唇角与眉眼,几乎用了最温柔的语气。 顾恒心中大骇,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朕记得当年在太医院,朕曾问过你,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回答说,是见朕长得好看,是你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小孩,你喜欢漂亮美人,就帮朕了。” “那如今,朕虽说没小时候漂亮,但也还有几分俊美,应当算得上当世美男子,不知阿恒你,还喜欢不喜欢啊……” 第56章 顾恒,朕心悦你! “陛下, 你脑子发烧了吧?”顾恒第一反应就是否认,紧跟着连退两步,好似要找个机会逃走。 卫明桓跟上去, 一如当年顾恒缠着他一般,顾恒更加谨慎地往后退。 卫明桓道:“别跑,阿恒。” 顾恒绷着脸,望着卫明桓, 随后勉强笑了笑,“陛下该不会是把我认成了嫡公子吧?这怎么可能?那位早在六年前就死了,是叛乱谋逆之臣,是要写进史书受万人唾骂的罪臣……” “阿恒!”卫明桓打断,“别这样说自己。” 顾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臣说的不是事实吗?谋逆之罪, 难道陛下给他翻案了?这些年长亭侯府如何被打压, 如何艰难生存, 不都是六年前那一桩案子所导致的么?就算他不是朝堂上的罪臣, 也是长亭侯府的罪人!” “阿恒……”卫明桓看他这般模样,眼眶都红了一般,实在忍不住心疼, 他上前去,不容挣脱地揽住顾恒的肩膀, “别自责了, 不是你的错,我们都没有办法啊!” -- 第108页 顾恒靠在卫明桓的胸膛前,轻轻闭上了眼,让自己的情绪稍稍松懈了片刻。 卫明桓轻声道:“就算不是你,长亭侯府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一门两位身处高位的后妃,甚至是中宫皇后,阿恒,你觉得顾家还能保持中立么?先帝又是个那样的脾气秉性,就算你没有明确站队老四,也会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顾家今日,绝非是你的缘故,你别把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 顾恒很快收敛了情绪,脸色一冷,推开卫明桓,“陛下,不管那位顾公子是何等人也,与臣都毫无相干,陛下恐怕是误会了,臣这张脸,可曾与那顾公子有半点儿相似?” “模样的确是不一样,但心是一样的。”卫明桓坚持道。 顾恒听到这个答案,竟是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陛下真是巧舌如簧,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这世上哪儿会有那等玄幻之事,当年顾公子可是死了啊,陛下也亲口承认了,就葬在长陵,如今怎么冲着我说是他?陛下若是说笑,倒也该适可而止了!” 卫明桓望着他,摇摇头,纳闷地问:“你如何觉得朕在说笑?” “陛下若不是说笑,难道是疯魔了不成?人死不能复生,何必执念?就这么好生生地过下去,不成么?”顾恒直视着卫明桓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那最后几个字,像是戳在了卫明桓的心上,“顾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生生地过下去?呵,到底是好生生过下去,还是糊里糊涂地混日子?你我都不是小孩子,我是什么性子,你又是什么性子,眼里容得了沙子么? ” “陛下!”顾恒突然扬声唤道。 卫明桓静静地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顾恒继续道:“陛下是想要臣的命吗?” 卫明桓顿了半晌,“朕要你的命作甚?顾恒,你事到如今,还要瞒着朕作甚?” “臣无事瞒你。”顾恒默默地转过脸,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地上,夕阳斜长地将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顾恒就看着那影子。 突然,他轻笑一声,“陛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是别跟臣闹了,为着方才亲那一次,着实不至于胡扯这般多。” 卫明桓听到这话,气结,他指着那不远处的角楼,下颌骨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伤的。 “顾恒啊顾恒,你还记得么?朕曾问过你,问你会不会骗我?你说不会,我才跟你走的啊。” 顾恒垂着眸,眼睫毛也在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开口:“陛下,说不骗你,不也骗了多回了么,何至于差这一次?” 说完这话,他抬眼,眼神已经无波无澜,“陛下,你也是杀伐了十数年的天下君主,怎么今日同臣闹起小脾气来了?什么情情爱爱,信任欺骗,都是些小孩子才在乎的玩意儿罢了,臣年纪大了,不稀得这般折腾了,恕不奉陪!” 他整了整衣袍,转身就走。 卫明桓心里不大得劲,脸上愈发没了表情,就这么望着那人的背影,好像一切都要远去了。 “顾恒,朕心悦你!”他冲着那人的背影喊。 那人却脚下未停,丝毫不为所动,他只觉得心口那处发疼,不知怎么难受极了,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忽然,那人站住了脚,转身,冲卫明桓嫣然一笑。 “陛下,你叫的是哪个顾恒(珩)?” 卫明桓陡然呆住,犹如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恒离去,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此后十余日,顾恒都独自一人在做自己的事情,卫明桓再没有来打扰过他。 这样的清净日子,是入宫以来少有的时候,他感到很轻松,同时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寂寞,好像没有了那疯狗在跟前晃悠,似乎也少了点儿什么乐趣。 这一日,他到弘文阁找了当年老师画的一幅丹青,正打算寻着当年的教诲临摹一二,动了几笔才发现,自己这手早已不是学文的材料了。 十几年拿了刀剑,便再也拿不动画笔,画出来的东西实在不成样子,若叫老师看见,只怕连学生都不认了。 顾恒搁了笔,长叹一口气。 外头的小宫人进来通传:“殿下,楼大人与瑜公子求见。” “我大哥?”顾恒又惊又喜,连忙去迎。 顾瑜同楼涤玉进来,一同行了拜礼,随后顾瑜看了一眼殿内宫人,顾恒了然地屏退后,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见楼涤玉也在,估摸着可能跟卫明桓有关。 姓卫的十余日也不见,不知在忙些什么,当日同他吵得太凶,好不容易清净些时候,若是先去找他,岂不是很没脸? 顾瑜点了点头,“陛下出事了。” “出什么事?”顾恒还算冷静。 楼涤玉道:“陛下去了趟大宁寺,遇到了刺客,眼下失踪了。” “失踪?”顾恒万万没想到,暗暗想,难道卫明桓开始玩离家出走这一套? 楼涤玉点头,“是,现在这个消息封锁了,对外只说陛下受了伤,正在养伤不能打扰,可京都几个世家似乎蠢蠢欲动……” “约莫是一早通了气。”顾瑜道。 “他们还敢反了不成?”顾恒冷冷道,又问楼涤玉,“陛下当真失踪了?连你也查不到?” 楼涤玉神色有些难看,点头道:“是的,属下失职。” -- 第109页 “他好端端的出宫做什么?去大宁寺?”顾恒很疑惑,“这又不是什么祭祀时候,他去大宁寺难道要出家不成?” 这话算是不客气的了。 楼涤玉没吭声。 顾恒谨慎道:“殿下慎言。” 顾恒无奈地耸肩,“好吧,你们二位来找我,是想让我去找陛下?可我连宫门都出不了……” “属下带你出去。”楼涤玉道。 顾恒点头,“那行,我扮作羽林卫,跟着你们出宫,到时候你可劝着你家主子别治我罪才是。” 楼涤玉虽是没甚表情,但眼里带了几分笑意,“他可舍不得。” 这话顾恒就当没听见,赶紧换上楼涤玉带来的侍卫服,躲避了宫中侍者,一路顺利地出了宫。 “那我们先去大宁寺,对了,楼大人,陛下他为何要去大宁寺?”路上顾恒向楼涤玉打听。 楼涤玉很为难,“这个属下不能说,陛下吩咐了,得守口如瓶。” “啧啧,看来有情况啊。”顾恒揶揄道。 楼涤玉想了会儿,略微委婉地提醒了一句:“殿下可曾记得第一次见陛下?” 顾恒听得纳闷,“什么意思?” 难道楼涤玉也猜到了他的身份,同卫明桓一样开始逼问他了?应该不至于吧,当初他与老楼关系也还不错,没得罪对方,再说他也是个识趣的人,该说的不该说的,分得清清楚楚,断不会随意插手的。 “大宁寺,殿下可曾去过?”楼涤玉再说一句。 顾恒点头,“当然去过。” “那就是了。”楼涤玉委婉道,“殿下或许想想,应当能想到陛下的缘由。“ 顾恒不大明白,但楼涤玉都说到这份上了,多半再问下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好一会儿后,他突然想到,在楼涤玉的认知中,应当以为他只是顾珩,不会想到他的真实身份去,就算是卫明桓有所怀疑,恐怕也不至于真确定了。 所以对方提醒与卫明桓的第一次见面,难道是在说,顾珩与卫明桓是在大宁寺第一见面的? 那么卫明桓在那天吵架之后,非要去大宁寺的原因也能解释通了。 果然是为了心上人! 顾恒心里气哼哼的,那天还说心悦他,还说念念不忘旧情,还提什么弘文阁,看来男人说的话都是骗鬼的!装什么深情如许的样子,不过是为了套他的话,好让他就范罢了。 这姓卫的疯狗,如今倒是越来越阴险了,竟学会利用旁人的感情,幸亏当时没信他,差点儿就上了当。 这么想了一路,到大宁寺的时候,顾恒已经憋了一肚子气。 “你与陛下闹脾气了?”顾瑜观察了一路,偷偷压低声音问顾恒。 顾恒摇了摇头,“怎么会?他是天子,是主君,我怎么会跟他闹脾气?” “听你这话,就知道是了。”顾瑜道,“你打小就是个不饶人的,两个人相处,哄着他开心便是了,何必闹僵了?” “大哥,你也是这般对大嫂的?”顾恒狡黠地挑了挑眉。 顾瑜便不说话了。 “那你就别管我,我跟那姓卫的有过节,跟你们不一样。”顾恒道。 顾瑜叹了口气,“你们这是冤家啊!” 顾恒不置可否。 踏进大宁寺的门,庄严肃穆的感觉依旧,顾恒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了,自从手上沾了血,他便不敢再叩见神佛。 “陛下是在哪里失踪的?”顾恒问楼涤玉。 楼涤玉道:“后山。” “带我去看看。”顾恒面上没什么表情,“应当还有蛛丝马迹,或许能找到线索。” 顾瑜道:“若是他们图谋已久,恐怕会遮掩痕迹,陛下还受了伤,只怕不好。” “大哥觉得,应该是谁做的手脚?” “除了那位,还有谁会有这样的胆子?当年那件事,陛下可将他收拾了不少。” “什么事?”顾恒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大理寺。”顾瑜暗示道,“后来陛下登基,没少让那位吃亏。” “是吗?”顾恒不大觉得是为自己,若说之前还相信几分,可今日得了真相,便什么都信不的了。 男人啊,都是薄情寡义的。 “那要是落到那位手里,恐怕姓卫的会遭罪不少。”顾恒想了想,“咱们还是尽快吧,京都世家倒不敢直接弑君,可那位就保不齐了。” 第57章 有人在看着这一场刺杀,…… 顺亲王还活着, 是因为祖训如此,卫明桓倒是想要他的命,但却不得不为此而让步。尽管一直让人看着对方, 可那人的爪牙岂是一般? 这回他也没想到会在阴沟里翻船,卫明楷此人竟敢勾连外族,通敌叛国之行径,着实让他有些意料之外。这番举动, 恐怕也有京都世家的支持,否则不会如此顺利,想来是前些日子打压齐国公府云家和乾安伯甄家,让他们有些狗急跳墙了。 他削藩势在必行,笼络皇权,集中朝廷的力量, 亦是必然。 这些世家, 这一回敢帮着卫明楷行谋逆刺杀之事, 下一回就敢起兵逼宫了。 卫明桓捂着胸腹渗血的伤口, 一步一步往丛林深处走去,顺着他的脚印,血迹一点一点滴落在枯枝败叶上。 六年了, 他很久没有遇到这种被追杀的困境了,虽算不得穷途末路, 可到底感到了一丝仓皇。 -- 第110页 孤身一人的时刻, 漫无边际的黑暗,让他又想起了当年在雪原时的场景。 不过到底是有所不同的,那时候他抱了必死的心,唯一支撑他坚持的,只有心中不想死的信念, 但那时候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如今,他除了不想死,还有不敢死。 这辈子的宏愿,还没有实现,他身上担着的责任,还没有完成,他不敢死。还有那个人的心,他还没有得到,也不知道这一回,那个人还会不会来找他啊。 伤口处疼得厉害,他没有伤药,只能靠布条紧紧勒着来止血。 他怀里揣着一个小木盒子,是他放在大宁寺母妃的长生牌位后的,放了十几年,这才下定决心取回来的。 失血让他感到有些眩晕,仿佛再走一步就要栽倒在地,但他心里明白,这是身体在欺骗他,也是在提醒他。他已经强撑许久了,眼下只能找个干燥的地方,靠在树根处坐下歇息片刻。 顾恒一行人到了事发地,羽林卫还在此处守着,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就是这里了,当时陛下从佛堂离开,然后就去了后山,一个人待了小半天,属下与羽林卫稍稍隔得远些,等发觉的时候,已经打起来了。” 楼涤玉一边说事情经过,一边指出当时的痕迹给顾恒看。 顾恒去过边关打仗,一看那树上的刀痕,便觉得有些奇怪,“京都有使弯刀的人?” 楼涤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殿下好眼力,的确不是京都中人,属下等与那些人交手,尽管对方掩饰了几分,但也看出了他们的路数,是北边的戎人。” “近几月在京都停留的外邦,似乎也有戎人?” 顾瑜点头,“是的,前几月顾令丞之死,就牵扯到了戎人。” 顾恒一下想起来了,“我记得当时大理寺给出的交代,是说顾……我父亲扛不住用刑,这才没了命,而缘由,是父亲接待外邦,冲撞了他们的礼数,被顺亲王拿到大理寺惩治。” “嗯。”顾瑜道,“如此看来,他们早有勾结,这群刺客杀手是戎人无疑了。” “当年陛下曾千里奔袭,杀得戎人闻风丧胆不得不奉上降书以归顺我卫朝,这才多少年啊,他们恐怕贼心不死……”顾恒进一步猜测。 顾瑜道:“若真贼心不死,倒也不大可能,戎人如今的实力已大不如前,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恐怕更没了心气儿。不过他们那些人,都有个死记仇的性子,听闻当年的老戎王病了,病得下不了床,就撑着一口气……” 顾恒了然道:“你是说他们来刺杀陛下,是为了报当年的私仇?是老戎王的一己之私?” “极有可能。”顾瑜道。 顾恒听到这,放了大半的心,“如此说来,单单是想要卫明桓的命,不至于引起举国动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若非如此,京都世家岂敢和那位一起谋这等事?”顾瑜看得很明白,“这次他们必然要全力追杀陛下,若是不成,那位也就到头了。” 顾恒很认同,当即吩咐楼涤玉:“楼大人,你传令给京畿卫王将军,让他领着京都卫军将鸿胪寺围了,还有顺亲王府,也一并软禁。” “鸿胪寺那边倒没什么,只是顺亲王府……”楼涤玉觉得有些为难,“京都世家与那边沆瀣一气,恐怕京畿卫镇不住,王将军毕竟也出身曲阳王家,他父亲据说早年也曾为顺亲王谋臣。” 顾恒想了想,他记得那位王老头,是个固执性子,后来见不得卫明楷乱来,倒与对方生分了,连最后那场谋逆案也没资格知晓,比顾恒还不如。 ”既然如此,你就说是我下的令。”顾恒打定主意,“宫中无主君,我一个贵妃,好歹也有几分权力,若不济,便将顾太妃请出来……” “顾太妃是那位的生母……”楼涤玉有些犹疑。 “这事交给父亲和兄长去办,太妃好歹是顾氏女,我们顾家儿女,家训是保家卫国,不是争权夺利。再者,皇家有不得残杀血亲的祖训,卫明楷不会丢了性命,太妃知道该如何做。” 如此吩咐下来,楼涤玉便去找京畿卫王秉忱,那是卫明桓的亲信,应当能稳住京都局势。至于世家这边,想来都在观望消息,不会轻举妄动。 顾瑜倒不同楼涤玉,没什么动作。 顾恒正觉奇怪,顾瑜道:“三弟想到的,父亲也想到了,他与阿琢已经去玉泉别宫请太妃回来主持大局,我便留下随你一起寻找陛下的下落。” “那就谢过大哥了。”顾恒连忙道。 顾瑜无奈地笑了笑,“阿恒,你说这话便是与我生分了,怎么如今同陛下才是一家人么?” 这话是打趣的。 但顾恒听到耳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说法,的确好像有些偏了心思,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禁想要问自己,然而时间容不得,那姓卫的还受了伤,耽搁下去不是办法。 “大哥,你这话便是故意看我笑话了,不论什么时候,我都是顾家人,跟他姓卫的,怎么可能进一家门?”顾恒仔细搜寻着四周的痕迹,又问了当时在场的羽林卫,“陛下一人来到大宁寺后山,到底有什么缘由?还屏退侍卫,独自枯坐半天,岂不是给了那些人可趁之机?” 顾瑜道:“这话,恐怕得亲自问陛下了,阿恒,你看出什么端倪没?” -- 第111页 “倒也不曾,当时羽林卫营救不及,卫明桓受了伤逃走,身后必然有戎人杀手追杀,他能选择的路线,只能是越逃越远……或者说,是杀手逼他走的路线。” 顾恒望着远处的茂林,那一片延绵几百上千里,连通了盈川郡、广林郡、乐安郡,山脉起伏,隔断了京都城与三郡之间的界限,特别是大山深处,几乎人迹罕至。就算戎人杀手没追到卫明桓,那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进了那等深林中,恐怕也药石无医,拖不了十天半月也会没命。 就算侥幸走出了深林大山,也只会落到世家手中。看来,盈川谢家、广林荀家、乐安高家,问题恐怕是最大的。 “羽林卫已经沿着血迹追进去了,可是并无任何线索。”顾瑜见顾恒目光盯着那一处,便解释说道。 “继续追吧,另外查查大宁寺,这地方虽然已经远离寺庙之地,可万一有手脚不干净的,说不得还能得到些有用的线索。” 顾恒亲自领了一队羽林卫,往更深处走去,顾瑜什么也没说,静静地陪着顾恒。 他们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又看到了一处交战之地,刀剑劈砍到树干的痕迹,踩踏的落叶,遗留下的血迹,分明指出卫明桓又恶战了一场。 其中一个羽林卫小头头来向顾恒汇报:“殿下,此地属下等人已摸查不下十遍,分析出三条路径,可惜再追过去的人都一无所获。” 顾恒知道羽林卫是卫明桓的亲兵,个个能力出众,他们都查不出线索,恐怕以自己的眼力也看不出什么来。 只是为什么,会有三条路径的痕迹呢? 顾恒有些不解,再仔细瞧了瞧,唯独能给人判断的,便是那滴落在枯叶上的血迹,辨不清是卫明桓的,还是戎人杀手的。 “你们在这里有找到戎人杀手的尸体吗?”顾恒突然问。 羽林卫摇了摇头,“并没有,只是血迹,和打斗的痕迹。” “陛下一个人,断然是走不出三条路的。”顾恒分析道,“这必然是谁做的障眼法,可他当时正被人追杀,何来的精力做障眼法?” 顾恒看向顾瑜,顾瑜立即了然,“这障眼法不是陛下做的,而是那些杀人,或者说杀手背后的人做的,他们就想扰乱我们的耳目,以便拖延陛下被营救的时间。” 顾恒点头,“没错,有人在看着这一场刺杀,是第三者。” “第三者,必然还在大宁寺中。”顾瑜道。 顾恒道:“大哥,这交给你去查,大宁寺不能放过。” 顾瑜点头应承,“那你呢?” “我带着羽林卫先找人,希望那姓卫的福大命大。”顾恒打定住,给羽林卫交代了新的追查方向。 只剩最后那一个被掩盖的方向。 几个羽林卫拿佩刀翻开了地面的枯叶,果然没多久,就看到了干枯的血迹,原来那群贼子利用了落叶,将真正的痕迹遮掩了起来。 一行羽林卫看到了新的希望,个个打起精神,飞奔前行,不到一个时辰,再次看到了打斗的痕迹,这一次,留下了两具黑衣杀手的尸体。 羽林卫揭开面巾一看,那长相,果真是戎人无疑。 “你们查出有几个杀手?”顾恒问。 羽林卫小头头道:“根据现场的痕迹,属下觉得应该有八人。” 顾恒嗯了一声,“当时留了几人?” 羽林卫小头头道:“现场留了两个,这里再有一个,还有五个人。” “重伤,奔逃,五个人追杀,还都是职业高手……”顾恒叹了口气,“希望他命硬吧。” 羽林卫小头头听到此言,红了眼眶,低头没有说话。 但还是被顾恒瞧见了,“我见你年轻,约莫才二十岁,叫什么名字?” “属下祝羽,是六爷在北边捡回来的。”年轻小伙子鼻尖带着哭腔。 顾恒想起一桩往事,很有兴趣地问:“北边,是当年跟戎人和狄人打仗的时候么?” “正是那一年。”祝羽道。 顾恒确定了,是当年他碰见过的小孩子,没想到卫明桓带在身边,都养成这么大了,看来那家伙还是有几分人情味的嘛。 “你觉得以陛下的脚程,一夜能奔走多远?”顾恒问祝羽。 祝羽想了想,“左不过百里。” “你别忘了,他有伤,重伤。”顾恒提醒道,“再者,这些地方人生地不熟,说不得还有猛兽,脚程不会快,只会被拖慢。” “那六爷……”祝羽不敢想下去,承受不住噩耗。 顾恒没有顾及他,只道:“而那些戎人呢,更有可能迷乱在这等深山老林之中,他们比我们还不熟悉这边的地形气候,尽管他们有五个人,说不得因为地势原因,会越来越追不上陛下。“ “所以,只要我们尽快找到陛下,陛下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了。”祝羽立即打起精神。 顾恒点点头,“的确如此,我们就是要跟那些杀手拼时间了,也是在跟陛下拼时间。” “报告,殿下,祝统领,前面没有血迹了。”前方一个羽林卫回来禀报。 祝羽惊讶,顾恒也跟过去查看,果真是血迹断了,只有凌乱的脚印,看得出是杀手留下的,再没有别的痕迹。 “这说明杀手也断了线索,陛下暂时是安全的,唯独看伤势了。”顾恒瞧着那些痕迹,问祝羽,“从事发地到这里,多远了?” -- 第112页 “估计也有三四十里了,我们走了两三个时辰,且是因为要看线索,必然脚程慢些。” “由此可见,陛下最多花了两个时辰就摆脱了追兵,眼下恐怕是藏在某处等待救援,又或者……” 这个或者背后的话,顾恒也感到有些紧张,说不得是那人失血过多走不动了,只能临时掩藏痕迹,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在这种地方躲一夜,不敢猜想他们找到的会是什么情形。 第58章 阿恒,你还不承认么?…… “这里没有痕迹, 怎么找?”祝羽问顾恒。 他亲自环看了四周,那一点血迹就断在了那里,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而剩下的,只有杀手的脚印,在此处来回转了许多圈,像是无头苍蝇一般。 顾恒思忖着, 也没什么头绪,羽林卫一众人马个个眼巴巴地望着他,忽然让他想起了从前在边关领兵打仗的时候。 那一次雪原之行,他是怎么找到卫明桓的呢? 他突然想起来了,卫明桓此人有一个习惯。 丛林深处,卫明桓浑身是血, 靠在老树根下, 脸色也苍白得很。血腥味开始引起丛林中飞禽走兽的骚动, 卫明桓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周围的异样。 有东西在盯着他, 试图趁他病要他命。 若是因此惨死在动物口中,那他一世英名可真活成了一场笑话,但愿那猪头给他留点儿情面, 见到他的惨象也别传扬出去,自己闷头偷偷取笑也就罢了。 想到小时候, 那顾恒若是见他出了糗笑得乐不可支的样子, 他的嘴角也弯了弯,都说人之将死时,会看到这一生最乐的时光。 “卫明桓!” “陛下!” 有人在他耳边呼喊,有人拉扯着他的身体,他费力掀开眼皮, 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恍惚之中,那张脸成了当年顾恒的模样。 卫明桓笑了笑,“阿恒啊,你看你,都露出真面目了,还不承认?” 顾恒听得莫名,伸手抚卫明桓额头,烧热得厉害。 卫明桓却一把将顾恒的手抓住,“阿恒,有样东西我想给你。” 顾恒问:“什么东西?” 卫明桓嘴角依然含笑,眼神却有些不聚焦了,一看就是烧热到迷乱的状态。 他从怀里掏了掏,从最贴心窝子的地方,缓缓拿出了一个小木盒子。盒子很小,几乎只有掌心大,也没什么花纹,一看就不是能工巧匠做的,倒是自个儿徒手拿刀削的一般。 上面已经显示了斑驳的痕迹,还有一些尚未去除的灰尘,显然是放了很多年的东西。 因着一只揣在卫明桓的胸前,他伤口留下的血迹,已经将其染红了,就连他手上也染着鲜血,沿着指缝落下,经过几个时辰之后,已然干涸成小小的血块。 “这是什么?”顾恒问。 卫明桓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望着眼前之人。在他的眼中,这个人已然成了十多年前的模样。 “阿恒,说好的,换一个承诺啊。”他将那小盒子递上去,想要打开,却半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顾恒心中一震,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些不敢置信。 他接过那个小木盒子,轻轻抽开上面那一层木板,只见其中,赫然是一枚枯萎的干草戒指,放了很多年,似乎一碰就要碎了。 颜色也变得发黑。 他才看了一眼,就赶紧将那盒子合上,竟是不敢再看。 眼前一下子就蒙上了水雾,教他看不清身前之人。 就在这时,身旁的祝羽:“陛下!” 一声呼喊,将顾恒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见卫明桓已然垂下了眼眸,慢慢闭上了双眼,禁不住心中一痛,“疯子,就为了这个,值不值得啊!” 这一句话是低声低喃,旁人离得再近也没能听见,甚至没有人看到他眼中泛起的薄雾,红了的眼眶几近落泪。 三日后,勤政殿。 卫明桓幽幽睁开眼睛,他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孤身一人待在高高的围墙里,抬头只能看见一方小小的天空。 他被一群人围在高墙角落里,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大人,一个个露出邪恶的面容,对他拳打脚踢毫不留情,极尽恶毒之言语。 他只能尽可能地缩着身子,哭泣或者求饶只会带来更厉害的毒打,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样的日子永无尽头,一旦碰到一个对他好的人,一旦他交出自己那份心,那个人就会惨死在自己面前。 从乳母,到小丫头,再到小内侍,无一例外。甚至于他的亲生母亲,也在他面前死不瞑目。 从前种种,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宫墙的一角,浑身都被车轮碾压了一般,实在痛得厉害。 “阿恒……”入目的男子正在给他喂药,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青黑,一看就是没睡好觉。 只是分明他记得,上次昏迷前,看到的是记忆中的顾恒,怎么又成了这般小白脸的模样。 “既然醒了,就把药给喝了,你自己知道轻重吧。”顾恒递了勺子到他唇边。 卫明桓张嘴饮下,思绪也逐渐回笼,方才清醒那一瞬间的惊诧已经不复存在,他问:“我昏睡了几天?” “三天,期间断断续续醒过,也就片刻功夫,所以你不记得也正常。”顾恒认真喂药。 -- 第113页 卫明桓一一饮下,又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嘴。 顾恒道:“太医说你这两日就能完全清醒,朝中局势需要我说给你听吗?” 男人的声音很淡,似乎没有什么情绪。 卫明桓静静地望着对方的眉眼,只见他低眉顺眼,仿佛从未有过自己的心思。 “查出什么了吗?”卫明桓问。 顾恒点了点头,“顺亲王自然逃脱不了干系,我已派人将其软禁在府中,至于其他世家,因有顾太妃回京镇压,他们倒也不敢轻举妄动……鸿胪寺的戎人,我已让楼涤玉拿下审了,口供也拿到了,就等你过目。” 卫明桓没说话。 顾恒接着道:“大宁寺我大哥在查,抓住了两个嫌疑人,就是嘴太紧,瞧那样子应当是顺亲王亲信,若是撬开了嘴,顺亲王就铁板钉钉……” 卫明桓喝完了药,忽然叹了口气,目光灼灼地望着顾恒。 顾恒被看得不大自在,“怎么了陛下?若是不舒服,我让太医再来看看。” 卫明桓伸手,将顾恒的手握在手心,“阿恒,我要的承诺,你应么?” “什么承诺?”顾恒睫毛微颤。 卫明桓仔细看他,“当年说好的……” “陛下,臣没听明白你在说什么。”顾恒垂眉顺目,脸上毫无情绪,仿佛只有恭敬。 卫明桓没想到经过这一遭,对方还是这般死不承认,甚至更为冷漠些了。 “你没看到么?”卫明桓问,“朕这次去大宁寺,便是去取那件东西的,朕一直记得,将它与母妃的长生牌位放在一起,这么多年朕从未想过去拿,只因为朕以为你死了。” 顾恒闭口,不言。 卫明桓又道:“上次你问朕的话,朕这些时日反复叩问自己的心,如今有答案了,你可愿意听?” 顾恒沉默片刻,忽然抬眸,“陛下说的,是那一个小方盒吧,臣看过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陛下何必为它受如此重伤?这些小物,差使个人拿回来便是了。” “阿恒……”卫明桓欲言。 顾恒声音无比坚定,“陛下,恕臣之言,您是一国之君,肩负天下重任,万不可再屏退侍卫独自一人行事,如此莽撞行径,望陛下不可有第二次。” “阿恒,你……”卫明桓震惊。 顾恒垂眸,恭顺道:“陛下若无事,臣便退下了。” 他抽开自己的手,起身端起放置着空药碗的托盘,径直往外走去。 卫明桓叫住了他:“阿恒!” 他顿了顿身,“陛下,何事?” 卫明桓凝视顾恒的背影许久,声音微颤,“阿恒,你还不承认么?” “臣不明白,臣一生光明磊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又有什么好承认的?”顾恒依旧没有转身,“想来陛下是受了伤,一时认错了人吧。” “那你告诉朕,你是如何在深山老林之中找到朕的?”卫明话没有给对方任何辩解的机会,“羽林卫不知道,京畿卫也不知道,如果你不是他,你怎么能像当年在雪原一样,那么精准无误地找到朕呢?” “阿恒,别隐瞒了,好不好?” 顾恒背对着卫明桓,令对方看不到自己的脸,他的肩背愈发挺直,像是一柄利剑,百折不饶。 只有胸腔微微的颤动,空气中微末无声的叹息,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第59章 臭小子,看你还能装到几……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彼此以沉默对峙,不知过了多久,楼涤玉突然进门, 见到屋中二人情况,满头雾水,不知该进该退。 顾恒就在这一瞬,终于松了口气, 笑盈盈地转身行礼:“陛下,臣告退。” 然后毫不留恋地离开。 卫明桓甚至没来得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次绝好的机会从指缝中溜走,转头就瞪了一眼楼涤玉,“什么事?” “六爷,你终于醒了。”楼涤玉满心欢喜。 卫明桓嗯了一声, “是那帮戎人有新的动静了?” 楼涤玉道:“是, 六爷你都知道了?” 卫明桓道:“阿恒都告诉朕了。” 楼涤玉想了想, 才意识到“阿恒”指的是刚刚走出去的贵妃殿下, 忙又应了一声是,“他们交代出了一些新的东西,跟顺亲王有关, 这次顺亲王应当是跑不了了。” “大宁寺那边?”卫明桓神色不辨喜怒。 楼涤玉答道:“刚从瑜公子那儿得到的消息,那两人自尽身亡了。” 卫明桓冷哼一声, “看来是忠仆。” 楼涤玉没搭话。 卫明桓思量片刻, 又问:“贵妃这几日可还好?” 楼涤玉自然知道卫明桓的心思,那是他的心上人,再多的关心都不为过。 他便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一说给卫明桓听,末了还道:“贵妃殿下心细如发,处事又冷静果决, 颇有大将之风,这几日若不是他以雷霆手段一力镇压,恐怕顺亲王同京都世家要闹翻天了。” “怎么说?”卫明桓撑起了上半身,楼涤玉帮忙垫了一个枕头。 “顺亲王差点儿从王府中逃走,幸亏殿下发现得及时,原来王府中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密道,连他亲信都不知道,当时顺亲王被捉拿时,脸上的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 卫明桓问:“老四的亲信尚不知,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 第114页 楼涤玉也觉得奇怪,“是啊,属下也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说殿下料事如神。” 卫明桓细想一番,便觉得从前顾恒是老四的谋臣,有些隐秘之处恐怕也只有他知道,他了解卫明楷可能比卫明楷自己还要清楚。 可惜为何,就是不肯与自己相认呢? 楼涤玉看了看卫明桓的脸色,不知怎么领悟到了主子的心事,又多嘴说了一句:“殿下这几日衣不解带,眼也没合上几回,一味守着陛下,比太医还要勤勉些,对陛下的心思阖宫谁不知道?这回见陛下脱离了危险,才肯退下休息啊。” “他对朕有心思?”卫明桓咂摸着这几个字,过了会儿,忽然露出了笑颜,“老楼,你竟然也帮他说好话?” “六爷,属下句句属实。”楼涤玉忙道。 卫明桓挥了挥手,“你着人去看望他,让御膳房准备些补品,瞧着他瘦了些。” “是。”楼涤玉告退。 过了半晌,他又进来禀报,说是顾恒已然歇息下。这一睡就是大半天,卫明桓便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想着,等着那人睡醒了再过来说话。然而等到深夜,他又唤宫人去问,得知顾恒还没有睡醒,便只能自个儿歇下,想着楼涤玉今日所言顾恒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几日,看来当真是真的。 这个猪头啊,不肯承认,却又忍不住自己的心思,尾巴都漏了大半截,教人不抓住都难。 第二日,顾恒还是没有来见他,卫明桓又遣人去问,那宫人回来吞吞吐吐,卫明桓细下一问,原来顾恒在自个儿住处看书下棋,根本没有来见他的打算。 卫明桓心里不大舒服,但面上不显,就这么在寝殿里养着,他的伤还不大能下床,身边就只有伺候着。 可没见到人,终究是不乐意,成天都黑着一张脸,话也不多说几句。 偏偏那姓顾的,见他脱离危险完全清醒过来,竟是连问都不问一声了,全然撒开了手,要不是说他衣不解带的人是楼涤玉,卫明桓当真觉得自己是被骗了。 可人不来,卫明桓自个儿又下不得床,真要走动,太医院能来跪一地的老头子,于是他只能忍下几日,不能与顾恒面对面对峙说个清楚,着实忍不得便将顺亲王拿来开刀。因着有戎人的口供,卫明楷即便巧舌如簧,也被下令贬为庶民,流放偏远之地,终身不得回京都城。 这还是有顾太妃求情之故,而经此一遭,京都各世家噤若寒蝉。 那为首作乱的几个,也被卫明桓拿到证据寻到由头,该削爵的削爵,该下狱的下狱,一时间连大街上走动的人也少了。 或许太平日子过了六年,所有人都忘了如今的君上曾经是个如何疯狂的恶徒,当年被顾家世子指着鼻子骂疯狗,现在看来,的确是没有说错半分。眼下哪个没在背地里骂一句疯狗,心中可恨又惶惶不得不臣服。 卫明桓在寝殿里躺了大半个月,朝政倒是半点儿都没落下,威严比从前更甚,那些个世家都吃到了苦头,再者有谋逆犯上的罪名,削去了不少冒头拔尖的势力,剩下的只能乖乖龟缩着做一个孙子罢了。倒是顾家,在此之后又一跃成为世家之首,鼎盛一如十数年前,旁人都道他们是看中了好机会,若不是前两个月在选秀中送了一个庶子入宫,如今哪来的这番局面? 半个月后,卫明桓终于被太医院的老头子允许下床走动,他倒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顾恒,初初那几日时不时打探对方的消息,可日子久了,他就想明白了,对付这小子,还得要徐徐图之,不可急功近利。 他就不信,这猪头马脚都露完了,还能装到几时去? 再说了,人在宫中,背后还有那么大一家子,那人还能跑了去?既然人跑不了,自然那心被他牢牢攥在手里,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一日,他又派人去请顾恒过来用膳,顾恒倒也不扭捏,径直就来了。这些时日,他也同卫明桓同膳过几次,每次都是例行公事,他也不说什么,对方也不说什么,用过后就寻个由头告退,管那姓卫的眼神如何幽怨,他只当没看见。 如今他心知自己破绽太多,实在不能与卫明桓太过亲近,唯一的招数就是死不承认,然后伪装成原身的样子。为此,他还偷偷找机会问了大哥二哥,仔细盘问了从前顾珩的习惯,可惜这二人也与原身并不亲近,只得借机去问过游夫人。 这不昨日才得了消息,顾恒打定主意,就同那原身一般习性便是了。 于是今次一看膳桌上的菜式,居然样样都是他喜欢的,可他心底一盘算,嗯,这个泡椒笋丝顾珩应当不喜欢,他偏爱酸甜口,可不喜欢辣。哦,那个糖醋排骨,应该是顾珩的最爱,还有这糖醋鱼…… 顾恒琢磨着,想到那样一个白面书生的小公子,应当用膳时也十分文静有礼,当是食不言寝不语,吃一口都得嚼上二三十下的那种。 于是乎,卫明桓精心准备了一桌膳食,自个儿不大吃辣,却偏偏上了不少川菜样式,结果只见对面那男人一筷子都不动那些曾经爱得要命的,反而彬彬有礼地夹起一块排骨细嚼慢咽地啃了半天。 排骨?这小子不是喜欢吃炖排骨吗?卫明桓暗暗想,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两眼。 顾恒便向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一副老子是谦谦君子的模样,紧接着下一筷子又夹起一块糖醋鱼,开始慢慢挑起刺来,仿佛吃饭不是第一要紧事。 -- 第115页 这一下看得卫明桓目瞪口呆,心想这小子又准备作什么妖? 他可记得这小子最不耐烦吃的就是鱼,说是这鱼刺太难挑了,有那挑刺的功夫,大米饭都吃两碗了。于是每次同他吃鱼,都是卫明桓替他挑了刺,他才勉为其难地享受一二。 因着这人用膳的习惯,就是快准狠,看着很有规矩,其实速度极快,一般人都抢不过他。 而这两道糖醋菜式,本不是卫明桓亲自点的,而是御膳房为了凑齐陛下的用膳规格,自个儿主动献上来的,说是宫中多了一位新来的御厨师傅,专门向陛下邀宠来的。 约莫是卫明桓吃惊过甚,盯着对方看了许久,顾恒又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随后看了眼盘中挑完刺的鱼块,再看一眼卫明桓,十分不舍地深吸一口气,将那鱼块递到了卫明桓的面前。 “陛下,请用。” 好家伙,卫明桓半天没说出话来。 平生第一次从顾猪头的碗里用到吃食,还是对方精心挑完刺的鱼块,他竟觉得有几分感动。 感动之余,又觉得吃惊不已,踌躇着开口:“阿恒,你……” 顾恒朝他微微一笑,“陛下,食不言寝不语,还是用膳吧。” 去他娘的食不言寝不语?你姓顾的,什么时候遵守过这等规则?卫明桓心中憋了一口气,恨恨地将那鱼块一口塞进嘴里,果然,眼角余光看见顾恒心痛又可惜的神情。 臭小子,看你还能装到几时? 还真别说,别人挑完刺的鱼块,吃进嘴里仿佛就是多了一些滋味,特别是这姓顾的挑完刺的。 卫明桓眼珠子一转,立时有了新的主意,“阿恒啊,这糖醋鱼着实不错,你伺候得极好,继续吧。” 顾恒听到这话,竟是要他继续给姓卫的挑刺?他下意识就翻了个白眼,随后又深呼吸,沉下一口气,笑盈盈地给姓卫的挑鱼刺。 这一顿饭,他半点儿好吃的没吃到,反倒给人为奴为仆伺候了大半天,心中着实气得厉害。一用完膳,他什么话也没说,朝卫明桓行了个礼,径直就离开了。 倒是卫明桓,瞧着男人愤愤不平离去的背影,禁不住嘴角笑弯了,“傻小子……” 第60章 阿恒,朕帮你把衣服穿好…… 这用膳还是第一次, 接下来每天膳时,卫明桓都命人将顾恒请过来一同用膳。 顾恒稳着性子装了许久,着实有些受不住, 心想违背本性的事,再怎么做也不自在,可既然开了头,又不知道该如何收尾。 若是教那姓卫的发现自己前后行径不一致, 又要拿身份那一套来逼问他,真是烦死了。 从前文韬武略挥斥方遒,如今倒好,被拘在小小的一方天地,连用膳这等小事都料理不好了。 琢磨了许久,他干脆想了个法子, 自个儿打听清楚卫明桓的习惯, 趁机早早就吃过。等到卫明桓再请他, 他便推辞掉, 如此将就了几日,不曾想正得意之际,卫明桓又来了, 赶在他用膳之际。 顾恒脸都绿了,心想这次要是再伺候姓卫的, 他便不姓顾了。 想当初他身为顾家嫡子, 在京都城耀武扬威不说,哪家子弟不将就着他?就这姓卫的,还处处让着自己,用膳的时候便是他挑鱼刺自个儿吃痛快的,如今倒反过来了, 这口气怎么忍得? 不过这一回,卫明桓瞅着顾恒的脸色,便知道不能再惹怒对方了。 他一边偷笑,一边吃着自己的,没再寻法子折腾顾恒,一顿饭下来,顾恒的心情总算好些。 但很快,顾恒就意识到,前几日肯定是卫明桓故意的,他就是不想放过自己,想要耍弄自己,看自己的笑话罢了。 顾恒一想到这里,就对眼前这个人感到很生气,又觉得这些日子的伪装实在白费了,平白又生出一股怨气来。 卫明桓哪里得知这些内心戏,只觉得顾恒这副气鼓鼓的样子着实有趣,越看越觉得欢喜,甚至忍不住想要捏一捏对方脸颊上的小肉,想着那软乎乎的手感,应当是十分不错的。 瞧着这人也有二十七八岁了,却长了一副少年模样,这两颊旁是婴儿肥不成? 卫明桓细细打量着,情不自禁伸手,想要一触那柔软可爱的脸蛋,被顾恒啪的一下打掉了手。 顾恒问:“陛下做什么?” 卫明桓笑着,“阿恒啊,做什么这般凶?朕摸摸也不成?” 顾恒忍着好脾气,“陛下别动手动脚的。” 卫明桓却偏要,干脆起身,往顾恒旁边一坐,拽着对方的胳膊就往自己怀里拉,“爱妃,朕抱抱也不成么?” 顾恒挣扎着要离开,卫明桓却突然轻咝一声,脸上作痛苦状。 顾恒心下一惊,便不敢再动,“陛下伤还未好,别乱来行不行?放臣下去。” “爱妃坐朕怀里。”卫明桓偏偏扯着顾恒不放手,顾恒又不敢大力挣扎,唯恐将这人的伤势加重,一时竟让对方给拿捏住了,只能恨恨地他两眼。 “陛下,□□的,这般亲密之举,成何体统?”顾恒板起脸来,认真道。 卫明桓却是发笑,笑得喉结发颤,“阿恒,你几时成了一个小老头了?” “你!” 卫明桓笑道:“这体统不要也罢,只盼着贵妃殿下多怜惜朕体贴朕,如此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顾恒早就见识过卫明桓的厚脸皮,但不曾想对方的脸皮之厚到了如此地步,径直就要起身,被卫明桓用力一拉,一屁股在坐到大腿上。 -- 第116页 这一回当真扯到了伤口,疼得卫明桓龇牙咧嘴,眼泪巴巴委屈地冲顾恒撒娇:“阿恒,疼。” “活该!”顾恒骂了一声,也不轻易动弹了,只能由着卫明桓去。 卫明桓一张笑脸凑上来,“阿恒亲亲,朕就不疼了。” 顾恒坐在他大腿上,他说话的时候,正好冲着顾恒的耳根处,那丝丝暖意的呼吸,挠得顾恒耳根直痒,瞬间连耳垂都红了。 顾恒咬牙道:“卫明桓,你做什么呢?” 卫明桓自然瞧见了顾恒的窘迫,更瞧出对方终于撕破了这几日的伪装,露出张牙舞抓的真面目来。 他禁不住欢喜,眼神示意旁边伺候的宫人都散去,随后才道:“朕想与爱妃温存,爱妃觉得朕要做什么呢?” 说着便往顾恒的耳后轻轻一吻,顾恒浑身一颤,赶紧掰对方禁锢自己的手,非要从这疯狗的怀里挣脱出来,可惜卫明话铁了心不让,死死抱住了顾恒的腰。顾恒稍一扭动,卫明桓便冷吸一口气,“阿恒,别动了,朕的伤口还没好全,再用力就要撕裂了。” 顾恒气哼哼扭头,瞪着卫明桓,“姓卫的,你要脸不?” “宫人们都下去了,这里就咱们两个,脸也是给咱们自家人看的,谈不上丢不丢。”卫明桓见顾恒那气炸了的模样,越看越觉得欢喜。 顾恒听到这番言语,气得连话也说不出,只道这人是专程戏弄自己的,他从未有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这般小男人的模样坐在死对头的怀里,还被死对头言语调戏。 光想想都觉得羞耻,更别说如今已成事实。 顾恒的脸渐渐发烫。 这般情形瞧在卫明桓的眼中,不禁心中一动,搂着对方腰身的手,慢慢扣住了顾恒的后脑勺,顾恒察觉到已经晚了。 那一双滚烫的唇,轻轻吻住了他的嘴,慢慢碾磨,缱绻而绵延。 顾恒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呆住了,连拒绝与挣扎也忘却了,只能任由卫明桓亲吻继续。 仿佛一切都不是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顾恒意识到卫明桓在拉扯他外衣的领口,他猛然清醒过来,察觉自己连腰带都被解了,顿时一脸羞恼,赶紧捉住卫明桓的手,推开对方的胸膛。 拉开距离,与对方保持着戒备状态。 此刻,两人的呼吸都起伏不定,彼此面色绯红,连心跳也砰砰狂跳不止。 这是第几次了?顾恒在心里问自己。 竟没有想到自己步步后退,由着卫明桓放纵,以至于连腰带都被解开了。 两人沉默着,对视着,谁都没有先说第一句。 卫明桓的手指微动,扯了一下顾恒的衣衫,却被顾恒死死按住,竟是寸步不让的架势。 卫明桓看着顾恒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叹息,“阿恒,朕帮你把衣服穿好。” 顾恒犹疑地盯着他,仍没有放手。 卫明桓便道:“朕没想就这样与你到那一步,只是情难自已。” “不必多说。”顾恒掰开卫明桓的手,从他腿上下来,站直了身体,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外衣穿好,腰带束好,又恢复了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卫明桓静静地望着他,背靠在椅子上,静待身上的热度缓缓褪去。 “臣告退。”顾恒欲离开。 卫明桓伸手,勾住了顾恒的腰带,将人拉得往前一个踉跄。 “陛下!”顾恒忍着怒意,眼眶发红。 卫明桓道:“阿恒,应了朕,成不成?” 顾恒打量了一眼卫明桓,“陛下真是好兴致,身上带着那么重的伤,还有心思白日宣淫?” 卫明桓苦笑两声,“朕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你,着实忍不住,还不许放肆两回么?” 顾恒冷哼一声,撇开卫明桓的手,往旁边撤了一步,挺直了腰背,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陛下坐拥天下,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何必来撩拨臣?只要一声令下,自有人甘愿献身,何须忍不忍得?” “哪里有人献身?这三宫六院,不就只有贵妃殿下一人么?” 顾恒紧抿唇线,不说话。 卫明桓又道:“贵妃既然入了宫,便已然是朕的人,这般抵触,竟让朕觉得有些恍惚了。” 顾恒问:“陛下这是有意?” “想来这世上,唯有一人哪怕与朕有了夫妻名分,也不肯与朕亲近。”卫明桓上半身微微前倾,说话意有所指,“阿恒,你觉得朕该如何想?” 顾恒心中警钟敲响,自然听出了其中意味。 他沉默半晌,问:“陛下,这是命令吗?” 卫明桓摇了摇头,“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朕说再多,你不是也不肯信么?” 顾恒又不说话了。 卫明桓实在琢磨不得,到底这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忍不住再次伸手,去握住了顾恒垂在身侧的手,将其拉起来,犹如珍宝般。 “阿恒,分明你也动情了,为何还要这般抗拒?” “我没有!”顾恒梗着脖子道。 卫明桓轻笑一声,“那方才是谁连身子都软了?” “我……”顾恒无言以对。 卫明桓趁胜追击,“你若是没有那份心思,怎么会同朕继续下去?要按你的性子,恐怕朕碰你一回,你连杀了朕的心都有了。” -- 第117页 “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你?”顾恒脱口而出。 等说完才意识到不妥。 然而卫明桓却毫不在意,只是道:“可没有,不但没有,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 “别说了。”顾恒直接打断卫明桓的话。 他自然也意识到了,或者说他早就清楚,否则怎么会被姓卫的轻薄这么多次,每一次都让他心潮澎拜,却又气得牙根儿直痒痒,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了,可下一次还是任由这人轻薄下去。 他何尝不明白自己这被蛊惑得乱七糟八的心思,何尝不知道自己在铤而走险,刀锋上跳舞?面前这个人,可是他曾经争斗得你死我活的死对头啊。 当初他同父兄说与这人有私情,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可如今却成了真。 本来那份隐秘的心思,要是没人提,他就什么都不去想,可偏偏,眼下这人非要说个明白,掰扯个清楚,岂不是让两人都觉得难堪? 顾恒眉头紧皱,心中思绪万千,想了千百遍,也没能有个确切的解决办法,最后只能恨恨地盯着卫明恒,咬牙切齿地发泄道:“你以为,你想睡的是谁?!!” 第61章 【正文完】阿恒,做朕的…… “不就是你么?”卫明桓声音很轻, 仿佛这个问题从来都是这样简单的答案。 顾恒气得很,气得直咬牙根儿,“陛下以为, 我是谁?” 卫明桓叹了口气,又笑了下,“阿恒,你不就是你么?八岁那年骗朕钻了侯府狗洞, 二十岁那年将朕从雪原救出,你说民间有种名叫戒指的物什儿,是为缔结百年之约的信物……朕想着,你当年给朕的不过是个枯草圈,但朕亦视若珍宝放置了十余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取回来, 你却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连看都不看一眼, 朕想想都觉得……” 卫明桓微微垂眸, 掩去一些淡淡的哀伤,“这世上,能伤朕心者, 已没有谁了,你是唯一的一个。” 顾恒瞪大了眼睛, 望着卫明桓, 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之前也有几次,被这人逼问到了绝处,然而他也能狠下心来,将对方的话一再否认,毫不留情。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兴许是被这人撩拨动了心,又或者见他神色哀伤,身上还负了重伤未愈,他竟是想就这么说个清楚也好。 大不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这卫狗既然说爱慕,那想必也是动了真心,不至于借此机会灭了他九族吧。 他应当是可以信他的。 “你再说一遍。”顾恒垂下眼眸,视线盯着不远处的地板,轻声道。 “什么话?”卫明桓一时不明白。 顾恒又道:“你把之前那话再说一遍。” 卫明桓思来想去,愣是没想到顾恒要的是哪句,只能试探性地道:“阿恒,纵然朕身上有伤,可若是你想要,朕还是能应承一二的……” “滚!”顾恒怒目而瞪,指着门口,“姓卫的,谁要跟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早点儿走,别碍着我眼!” 这回他也不装了,泼辣性子也使了出来,扯着卫明桓的胳膊,将人半推半撵地赶了出去。 卫明桓实在没法子,想要上前就被顾恒呵斥,只能站在院子里,看屋里那人背对着自己,一副绝情至此的模样。 他挠了挠脑袋,愣是不知道该讲哪句话才对,瞧着对方那态度,总觉得自己一招不慎就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心中感到遗憾吧,可又不知道该如何着补,实在为难得很。 顾恒心里愤愤,只道这人连句情话都不说,连句表白之言都没有,净想着困觉的事情去,果真不是个好东西! 没个名目就想成事,没个表示就想把名分做实,真是想美,滚吧你!滚远点儿吧你!什么玩意儿,就是疯狗一条!差点儿就着了这小子的道! 顾恒把领口拉拉,腰带紧紧,心想日后同这人离远点儿,免得被狗啃了还不自知。 此后几日,顾恒不再装那等书生做派,耍起横来俨然卫朝第一妖妃的模样,卫明桓拿他一点儿辙都没有。从前还能借着对方温顺的派头,趁着用膳的时候揩揩油,而今不仅传召他不来,自己去见他也吃闭门羹,专程找时间找地方堵他,也只能落个冷脸。 这么几次下来,卫明桓竟觉得百愁莫展,好似比之前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时还要为难些。成日思来想去那天顾恒的话,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答错了才沦落到如此地步,一边懊悔一边琢磨破局之道,一时间竟领教遍了当年与这姓顾的争锋相对时的困顿与艰难。 心想,这姓顾的终究还是那姓顾的,惯会一些折磨人的法子,让人招架不住,厉害得很。 少说七八日过去了,卫明桓实在沉不住气,干脆将顾家两位兄长请进勤政殿,屏退了宫人,一副密谈要事的样子。 顾瑜和顾琢二人如临大敌,彼此脸上都写满了慎重,心中暗暗揣度为何陛下不召父亲前来,偏偏只找了他兄弟二人,莫不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卫明桓也在斟酌词句,他想了半晌,殊不知底下二位舅兄亦满心忐忑。 终于,顾琢忍不住问道:“陛下,不知今次召唤,可有什么要紧事?” 卫明桓捏着鼻梁,很为难地欲言又止,“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顾琢松了一口气,与顾瑜对视一眼。 “只不过,确实教朕有些犯难。”卫明桓犹豫再三,还是说了,“烦请两位兄长帮帮忙……” -- 第118页 “不敢当,陛下请说便是。”顾瑜连忙道,“臣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卫明桓长叹一口气,“朕与阿恒吵架了,他已不理朕多日。” “啊?”顾琢惊讶出声,就这?还以为多么重要的国家大事,原来只是小两口吵架…… 还是顾瑜稳重许多,面色只变了一瞬,随即正色道:“这事,恐怕是陛下的家事,臣等也无法置喙。” 天知道他们那位三弟是何许人也,旁人若是劝架,只怕是火上浇油,反倒帮了倒忙。 卫明桓诚恳道:“两位兄长应当是最了解阿恒之人,还望帮忙想个法子,能讨得阿恒欢心,别再不搭理朕便好了。” “这……”顾瑜与顾琢面面相觑。 顾琢道:“从前阿恒最爱与陛下在一起,说起讨他欢心,陛下才是最有心得的吧?” 他眨了眨眼,顾瑜偷偷扯了他的衣角,示意他别再乱说话。 卫明桓也听出来了,顾家父兄三人是知道顾恒真实身份的,只是眼下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他如何解决如今与顾恒的僵持局面。若是平时,换做其他事,他根本不屑于在旁人面前露短,而今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从前都是些捉鱼逗鸟的把戏,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自从京都一别之后,朕与他隔阂渐生,愈发摸不准他的想法,实在为难得很。”卫明桓面露难色,羞赧之情溢于言表。 “咳,这有什么可为难的?”顾琢比顾瑜粗枝大叶许多,见卫明桓有意与他俩谈心,这便是放下了君王架子,只有私下交往之意了,于是便露出了大大咧咧的模样,“媳妇儿生气了,不就一个哄字诀么?” 卫明桓虚心请教,“如何哄?” “陛下,你白长这些岁数了……”顾琢话说了一半,被顾瑜训斥,“阿琢,放肆!怎么同陛下说话的?” 卫明桓连忙摆手,表示不在意,“还请琢二兄赐教。” 顾琢给顾瑜一个鬼脸,笑嘻嘻道:“哄媳妇儿,不外乎就那些甜言蜜语,陛下将心思都剖开来,放在三弟面前,他还能不为所动?你光顾着他搭理不搭理你有何用?只有让他心怀感动,才能情意绵绵长长久久嘛。” “如此,朕明白了。”卫明桓起身,朝两人做了一个长揖,“多谢二位兄长。” 顾瑜与顾琢二人出了勤政殿,顾瑜便瞪了一眼顾琢,“你平白掺合三弟的事作甚?殊不知三弟有自己的打算?” 顾琢依旧笑嘻嘻,“我也没说什么啊,再者,若陛下一直不递台阶,三弟又如何能下得了台?” “我看你是在坑阿恒!”顾瑜不以为然。 顾琢笑道:“大哥,你别忘了,三弟亲口承认与陛下有情,你又岂知他不是等着陛下甜言蜜语哄他么?” 顾瑜不置可否。 而卫明桓被顾家兄长一点拨,心中确实琢磨了一番,只道自己趁这些日子占了顾恒的便宜,连句情话都不曾说,着实不应该了。于是他赶紧将那从大宁寺拿回来的小木盒子找出来,细细思量一番,顿时有了计较。 这一夜,月亮高照,月色正好。 顾恒睡得正熟,好似做了一个莫名的梦,半梦半醒之际翻了个身,突然摸到身边多了一个温润的□□。 他吓了一大跳,一下子清醒过来,借着月色一看,“卫明桓,你竟然半夜爬床?” 卫明桓一脸无辜,委屈巴巴的小语气,“阿恒,朕多日不见你,想得紧。” “滚!”顾恒伸脚就去踹。 卫明桓握住了他的脚踝,顾恒赶紧抽回来,“你做什么,耍流氓?臭脚也捧着香?” “别人的是臭脚,阿恒的不是。”卫明桓干脆凑上来,“阿恒身上哪一处,都是香的。” “不要脸!别碰我!”顾恒大骂,连忙往床里头缩。 他一退,倒是给了卫明桓位置,卫明桓立时鸠占鹊巢,步步紧逼。 再进一步,就将人都抱住了,顾恒试图挣扎,卫明桓便病怏怏地叫唤:“阿恒,我伤口疼,你别用那么大力推我。” 这话当真有效,顾恒便收了力道,满身武功也不敢使出来,只能让卫明桓给抱住了,最后气极了,逮着卫明桓的脸颊就咬了一口。 卫明桓疼得直叫,“阿恒,你别咬脸啊,我明日还要上朝的。” “你脸皮那般厚,还怕被别人看?” “给你看不要紧,给旁人看,你也不心疼的么?” “我心疼个屁!” “我知道你心疼我的,你嘴上不说,心里是有的。” “鬼才心疼你……哎,你往哪儿摸呢?” “阿恒,你别乱动了,我有些难受。”卫明桓压低了声音,嗓子里带着一丝沙哑。 “伤口裂开了?”顾恒惊疑不定。 “嗯。”卫明桓从鼻音里嗯了一声,支支吾吾,十分地不明确,最后往怀中人唇边偷了一吻,“让阿恒亲亲,就好了。” 顾恒又骂一句不要脸,但到底是被人亲住了。 亲了一会儿,卫明桓不知从哪儿将那小木盒子掏了出来,递到顾恒的眼前。 顾恒恶声恶气地问:“拿这东西出来做什么?让我闻闻你的血腥味?” 卫明桓用大拇指缓缓推开那盒子上的木片,一枚已经陈旧到看不清原本面目的草环再次出现。 卫明桓笑了笑,道:“我不敢拿出来,怕一拿就碎了,只能用这盒子装着了,否则一定要亲手戴在你手上。” -- 第119页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才不要戴。” 卫明桓往顾恒唇边又亲了一下,动情地说道:“阿恒,这辈子我什么都没有……” “坐拥天下,走到权力的巅峰,以为是自由,可不曾想还是一副沉甸甸的重担,责任压在肩头,每时每刻都不敢放松……而今唯有一颗真心还算能够自行抉择,蒙了许多血腥尘土,还望你不弃,就收下吧。” 顾恒沉默着,没说话。 卫明桓一把将那小木盒子往顾恒手里一塞,“交给你了,不要负我。” “我几时负过你?”顾恒轻声问。 卫明桓想了想,回顾以往十数年,“是啊,你从未负我,是我负你良多。” “那我便不要了,就说这些话,便想让我收下?”顾恒推拒,被卫明桓连手一起握住。 “从雪原那次起,我就发过誓,老天若开眼,谁救了我,我的命算是谁的了。”卫明桓生怕顾恒不允,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命都交给你,人也一样交给你,如今连这颗心也交给你,你我争斗这么多年,彼此插刀的时刻也不在少数,你若不放心,此物便是凭证。” “什么凭证?” 卫明桓郑重道:“若哪日我负你,你便持此物来,一剑杀了我,我绝不还手。” 顾恒发出一声轻笑,“我要杀你作甚?篡位为王吗?谁还要过那穷尽心思争权夺利的日子?” 卫明桓万分不解,更慌了。 顾恒挪了一下腰,语气不大好,“把你那臭棍子拿开。” 卫明桓羞赧,“阿恒……” “别乱摸。”顾恒臭着脸,也觉得不大好受,“你把那话再说一遍,我便什么都应了你。” 卫明桓心道不好,再次关键时刻,若是这次还没回好话,恐怕又要被冷落半月。 他思量许多,顾恒等了许久,着实有些等不住,干脆将卫明桓推开:“走走走,别挨着我,火热得很!” 卫明桓自是不肯,连忙拥上来,又急又慌之际,忽然灵光一现,想起弘文阁那日下午,他冲着顾恒说过的一句话。 “阿恒,我心悦你。” 顾恒怔了怔,终是笑了,抬头便吻住了卫明桓的唇,“我亦是。” 卫明桓没想到顾恒主动亲近他,愣了片刻,被顾恒揪了一把腰侧,“还愣着做什么?都是男人,别扭扭捏捏的。” 一夜过去,天将大白。 只睡了一个时辰的卫明桓,浑身汗涔涔地睁开眼,搂着身边人,又轻轻吻一下对方的脸颊。 这一动,倒是将顾恒弄醒了,男人嗓子沙哑,起床气爆棚:“干嘛啊?” 卫明桓瞧着心上人的模样,心中柔软如斯,温声道:“阿恒,做朕的妻好不好?” “不好。”顾恒断然拒绝。 卫明桓一愣,随即凑上去,咬住对方的唇,“不许胡说,说好的什么都应了朕。” 顾恒不回答,反客为主地堵住了卫明桓的嘴。 又是一场干柴烈火,卫明桓反复问他:“阿恒,做朕的妻好不好?” 饶是到了最艰难时,顾恒也颤着声音回了句:“不……不好。” 卫明桓实在拿这人没办法,又不知对方在作什么妖,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人,心想从前这小子也不这般矫情,怎么一到谈情说爱的时候,就分外难缠得很,竟是让他片刻也招架不住。 见这人累极,又要沉沉睡去,卫明桓仍不死心地再问了一遍。 只听那人嘟囔着:“名分都不对,算什么妻?” 卫明桓顿时了然。 次日,圣旨昭告天下,册顾家子顾恒为中宫皇后。 半年后,盛大的帝后婚礼在京都城举行,满城喜庆,大赦天下。 卫明桓身着吉服,执着顾恒的手,站在议政殿高高的台阶之上,满朝文武跪拜行礼,三呼万岁,气势震天。 朗日当空,卫明桓长叹一声,对身旁人道:“这浊世,道阻且长,日后还要你与朕,一同走下去了。” 顾恒看了眼台阶下一众跪拜的世家贵族,他们臣服却仍有余孽不甘,然而与身旁人在一起,还有什么走不下去的。 他郑重地应了一声:“好。” 【正文完】 第62章 番外 太难了,三十而立的男人,太可怕…… 洞房花烛夜。 经过天不亮就爬起来梳妆打扮, 又行了各种拜礼,最后到了晚上,还有大一堆的事情没搞完, 好不容易将那些人应付走了,屋里只剩下顾恒与卫明桓两人。 顾恒将身上厚重的礼服一脱,扔到外间小憩的小榻上,只剩下一身中衣, 径直往床上一躺,连鞋也没有脱。 整个人瘫成了一摊烂泥,这么多年,哪怕是身在世家,他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累过。 卫明桓也换下了礼服,走进来看见顾恒, 弯下腰托住顾恒的脚腕, 小心地帮对方把靴子脱掉, 又帮他把脚往床上一塞。 “咦, 右脚踝怎么红了?” “崴了一下。”顾恒声音很累,一点话都不想说。 卫明桓问:“什么时候崴的?朕怎么不知道?” 顾恒想了想,“不大记得了, 好像是行朝拜礼的时候……” 说着他便白了卫明桓一眼,“你哪里会知道?只顾着笑了, 活像个小傻子似的, 哼。” “今日是朕大喜的日子,朕能达成毕生所愿,抱得美人归,如何能不开心?”卫明桓光想想就忍不住发笑,便也跟着顾恒一起躺倒在床上, 往人脸颊上亲了一口,只觉得满心欢喜,“阿恒,我好开心,这半生,三十几年,从未有一天像今日这般开心。” -- 第120页 顾恒冷哼一声,听这小子乐得直傻笑,他也忍不住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卫明桓看着顾恒的样子,不禁心中一动,吻了一下顾恒的眼角。 顾恒连忙闭眼,伸手摸了一把眼角,回头就怒目而瞪:“干嘛啊,糊我一脸口水?” 卫明桓黏糊糊地凑过去,语气也黏糊糊的,像是吃了糖一样,整个人都嗲了起来。 “喜欢你啊,阿恒,我喜欢你,喜欢不得了。” “啧。”顾恒嗤了一声,不说话,心里倒是甜的。 “再亲亲,好不好?”卫明桓往顾恒嘴上啄了一下,再啄了一下,手开始往顾恒的腰上摸,“好不好?” “我累,累死了。”顾恒捂住卫明桓的嘴,将人推开些。 卫明桓笑嘻嘻道:“不用你动,我来。” 帝后大婚,休朝三日。卫明桓也实实在在同顾恒在寝殿里腻歪了三日,甚至连勤政殿的门都没出过。 后来顾恒着实忍不得,趁卫明桓熟睡之际,赶紧套上衣服,连袜子都没穿好,径直跑了。等出了门,才发现自己的鞋左右都是反的,头发也凌乱得厉害,脖子上的红点也没遮住,简直羞死了。 偏偏楼涤玉还来问:“殿下,何事如此慌张?” 顾恒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羽林卫没事了吗?你来后宫瞎溜达啥?” 楼涤玉忍住笑意,“殿下要往何处,属下带你去?” “我就是随便转转。”顾恒很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领,束紧腰带,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 “是。”楼涤玉很恭敬。 顾恒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我跟你说,你不许跟卫明桓汇报,听明白没?” “这……”楼涤玉好奇地问,“属下应该不汇报什么?” “你!”顾恒咬牙,“你就跟你主子一个样儿,恶趣味得很,反正你不要说见过我,我走了。” 说完他就开始往宫道上跑,楼涤玉连忙叫住他:“殿下,属下有一处地方,保管陛下找不到。” “我……”顾恒面色一僵,“我怎么是在躲陛下?你别胡说八道!” 楼涤玉笑而不语。 顾恒思量再三,“说吧,何处?” 楼涤玉便指了方向,说了个地方。 顾恒略一思考,觉得很对,当即就直奔而去。 等卫明桓醒来,发现顾恒不在寝殿,问了一圈也不见踪影,恨恨地想:“这猪头,怕不是在躲着朕吧?” 赶紧将宫中所有人叫来问话,宫人们只道皇后殿下出去,却不知对方到底去了哪里。最后问到羽林卫处,卫明桓盯着楼涤玉,“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帮他出宫的?” 楼涤玉眼都不眨一下,立时就认了:“是。” 卫明桓冷哼一声,“如今倒好,你全听他的了?” 楼涤玉不言不语。 卫明桓又问:“他怎么说的?是朕这几日待他不好?” 楼涤玉老老实实回答:“殿下什么都没说。” “呵,是吗?”卫明桓不大信,“他去哪儿了?” 不等楼涤玉回答,卫明桓又补了一句:“要不说实话,就别叫朕六爷了。” 这是翻脸不认人的架势。 楼涤玉满脸无奈,“六爷,属下也没想瞒您。” “那就说吧。”卫明桓脸色稍霁。 楼涤玉半点儿也不犹豫,直接就把顾恒给卖了,“殿下去了大宁寺。” 卫明桓听到这地方,愣了一下,“他去哪儿做什么?” 楼涤玉不做声。 卫明桓总觉得顾恒此举意有所指,马不停蹄就跟着去了。 大宁寺后山,刚出小门,顺着山道往上而去,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有一处平台,长了一棵极大的树。树下的石头因为常年有人坐,如今已经被磨成了石凳子,光滑干净得好像专门有人打扫一样。 顾恒便坐在此处看风景,离了皇宫,身处寺庙之中,到底心境也开阔许多。 什么都不去想,他已经呆坐了小半个时辰。 卫明桓远远就看到了那树下的顾恒,忽然有那么一瞬间,这场景似乎与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重叠在一起,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卫明桓心中大骇。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很快便被他否认,抛诸脑后。 顾恒待了一会儿便看到了卫明桓,整个人都绷住了,“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卫明桓笑了笑,“你猜?” “楼涤玉出卖我?” 卫明桓没否认,“自然是心有灵犀。” 顾恒切了一声,扭过头,不搭理这人了。 卫明桓自顾自走到顾恒旁边,挨着人坐下,“你怎么想到来这里了?” “没怎么,就是随处走走。”顾恒挪了一下身子,“你别挨着我,烦不烦啊?” 卫明桓笑道:“挨着你怎么了?” 顾恒不大自在,风一吹,领口不大能遮住的痕迹又露了出来,卫明桓瞧了,眸色一沉,“阿恒,你试过露天席地的野鸳鸯吗?” “你想干什么?”顾恒立时警惕地盯着卫明桓,“堂堂一国之君,说话怎能如此粗俗?” 卫明桓听了便笑,笑得顾恒浑身发毛,赶紧又离得远些了。 最后干脆约法三章,“你这几日不要碰我了,是个人也得休息吧,再弄我就要废了。” -- 第121页 卫明桓又是一声轻笑,伸手将顾恒的领口扯高,到了一声:“好。” 大有宠着对方的意思。 顾恒没说话,两人挨着边儿,坐在这半山腰,望着蓝天白云,一时心绪安宁,不胜自在。 “还记得从前那几年,见个面都要骂对方几句,从未有过好脸色,没成想今日倒如此平和地坐在一起了。”顾恒忍不住感叹一声。 “是啊。”卫明桓亦道,“仿佛那些日子,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朕从未想过有一日,能与你站在一起。那时候就想,这辈子可能就只能跟你做敌人,却没想到有一天能做夫妻……哎,你说那时候你几次对我手下留情,莫不是当时就对我有意思了?” “你想什么呢。”顾恒白了他一眼,“那时候还有机会想儿女情长,只盼着你别出个奇招,将四皇子的羽翼都掰折了便好。” “我细想回来,竟觉得那时候就对你有心思了,只是从未在意过。”卫明桓剖白了内心,长叹一口气,“好在老天有眼,能让我再次得到你,失而复得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或许,前半生的颠沛苦难,都是为了今日的幸福与欢愉吧,这么一想,便觉得从前也没什么不好。” “若能换得今日你在我身边,长厢厮守共白头,那些日子虽然难捱许多,但也不是不能过下去。” 顾恒望天,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卫明桓便也不言,只是伸手将人揽在了怀里,“就是吧,你变了个样子,我觉得……” “怎呢?”顾恒问。 卫明桓笑道:“也没甚不好,反而摸起来比从前柔软许多。” 顾恒伸手就掐了一把卫明桓的腰,“呵,柔软许多?嗯?” “哎,都好,以前也柔软。”卫明桓连忙改口,投降叫停。 顾恒又捏了一把才作罢,疼得卫明桓直咧嘴。 “我倒想问问你,当初我一回京都城,你便到侯府来找我,又一味要将我纳入宫中,我倒不曾知道,你与我家珩表弟还有一段风花雪月啊?”顾恒想问许久了,这次被卫明桓自个儿提起往事,便不能就此放过,正好一并问清楚。 “哎,这个事……”卫明桓很为难,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也不算风花雪月,我只是同你珩表弟见过一面,后来就再无交集。” “那看来是一见钟情。”顾恒阴阳怪气。 卫明桓连忙哄他,“倒也算不上,如今想来,只是眷恋从前那一份干净美好罢了,厌恶自己深陷权谋算计不得自拔,只能留下一点念想,怕自己就此沉沦……” “是吗?听起来,他是你的白月光啊。”顾恒摆脱卫明桓搂他的手。 卫明桓连忙又搂上去,“那怎么可能?只是一些朦胧的念想,当不得真。我这么多年,从未问过自己对你的心思,若是刨根问底,又怕你我终我结果。阿恒,是你出现在我幼年时候,护着我,带我走出了深宫阴霾,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可我不够干净美好啊。”顾恒斜睨了卫明桓一眼。 卫明桓解释不清,急得整个人都慌了,“阿恒,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我对你爱慕至深,早已不是旁人能比的了。” 顾恒趁卫明桓不注意,偷偷抿嘴笑,但见对方看过来,他又板起了一张脸不说话。 卫明桓叹了口气,“我……我就同你直说了。” “我见你家珩表弟,是在十八岁那年,正值先皇大祭,大宁寺封寺……”卫明桓慢慢说来,“也正好是在此处,他穿一身白衣,打扮成了女孩子模样,就静静地站在树下,也不同我说话,只是朝我微微点头,我就记得他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眸……” 顾恒本是要听卫明桓的过往情史,结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场景怎么听起来有些眼熟啊? 他疑惑地望着卫明桓,“你说什么时候?” 卫明桓便重复了一遍,“记得当年你也在,同老四他们混作一块儿,那时候你刚刚准备站队,与我也疏远了许多。” “所以你就为了当年那个在树下看到的一眼白衣女孩,心心念念十几年,然后一门心思要选男妃?”顾恒惊问。 卫明桓点了点头,“我当时与他交谈了几句,他声音很温柔,整个人干净得不像话,是我从前未曾见过的模样,那时候我……” 顾恒冷嗤一声,“谁穿一身白不干净?你怎么会觉得她是珩表弟?” “我让楼涤玉查了,当时在大宁寺的,除了世家子弟不会再有旁人,不可能有女眷。皇子们我又都认得,他们没有拌女装的癖好,而且当时出去的,只有你家珩表弟,而且他幼年常被你家游夫人男扮女装,说是这样辟邪,小孩能平安长大……” “是吗?”顾恒冷冷道,“当时只有珩表弟?” 卫明桓瞧着对方的神色,忽然觉得不大对,“不,楼涤玉查到的消息,除了他,还有……还有……” 想到了某种可能,卫明桓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 顾恒看他,“还有谁?” “还有你。”卫明桓眼中的惊愕,转化成了惊喜,“是你吗?原来是你吗,阿恒!” 顾恒打了一下卫明桓的脑袋,“你说呢?珩表弟那时突然肚痛,被送出去看大夫了。” “所以,”卫明桓万分欣喜,握住了顾恒的双肩,“所以当年那个小女孩,是你?” -- 第122页 “是我。”顾恒木着脸。 卫明桓欣喜得不敢信,“可是,他同我说他十二岁,年纪对不上啊!” “我扮女装,被熟人看见了,我哪敢承认?捏着嗓子说自己十八岁,你个傻缺竟还敢打量我胸,暗示说我胸平……”顾恒也想起了从前的那一桩往事,立时控诉起来。 卫明桓又问:“那,那我怎么会没认出你?我们打小就在一块,不对,你怎么会穿女装啊?” “我戴着面纱,又故作矫揉造作模样,你只怕被美色迷了眼吧。”顾恒意有所指地打量卫明桓,想到这三日的遭遇,顿时不满起来,“打小就是一副流氓做派,如今更是……” 卫明桓连忙搂着顾恒亲了又亲,“阿恒,我好开心,原来是你,原来都是你,原来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你!” 顾恒嫌他腻歪,不肯与他坐在一处,被卫明桓拉了回来,又问:“那你如何会扮成那样?” “还不是同四皇子他们闹得,打赌输了,只能如此了呗。”顾恒提到那时,没什么好脸色,“总之不是什么好事,我穿成那样,自然不敢到人前去,只好偷偷躲到后山,却不曾想还遇到个熟人,自然不肯在你面前丢脸。” “那后来呢?”卫明桓听得发笑。 “后来遇到你,不就想到了法子?”顾恒看了他一眼。 卫明桓立时了然,“哦,我想起来了,我丢了一套换洗衣裳,是你拿的?” 顾恒哼了一声,没否认。 卫明桓哈哈大笑,转念一想,顾恒当年定然不愿穿女装的,只怕那时是被迫的,而联系到当时的局势,背后恐怕又是一些腌臢事。他见顾恒不愿提,自己也就不问了,只搂着人不停地亲了个遍。 亲得顾恒直推他,差点儿破口大骂:“你是狗变的不成?成天就知道胡啃,啃我一脸口水,别碰我了!” “你早知道我是狗了。”卫明桓一脸笑嘻嘻,“骂了我多少年疯狗,这名头既然扣到我头上,我也担了这么多年,自然要名副其实才行啊。” “这种话也说得出?”顾恒愈发觉得这人脸皮之厚,比以往有过之无不及。 卫明桓凑近顾恒,咬耳朵道:“等回了宫,你再穿一回女装,可好?” “不行!堂堂中宫之主,怎能失了颜面?”顾恒不肯。 卫明桓又道:“不给被人看,就在床上穿,给我看就行。” “你……”顾恒气结,半晌才吐出一句,“不要脸!” 没过几日,楼涤玉就被他家六爷偷偷安排了一个任务,从宫外带了一套特别的女子服饰进来,还勒令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那晚之后,堂堂皇后殿下再次出宫逃走,这回没人知道去处,卫明桓足足找了半月,才从长亭侯府将人逮回宫来。 回来后,顾恒还是一个冷脸,直到卫明桓再三保证,他才缓了脸色。只是这种保证,又能管得了几日?不足一月,卫明桓再次拉着他去了大宁寺后山,一呆两日,后来整个后山都被封了,除了帝后谁都不许上去。 顾恒这回没能逃走,被卫明桓抱着回宫的,一脸倦容,感觉自己像是一具快要散架的行尸走肉。 太难了,三十而立的男人,太可怕了! 顾恒默默地想。 本以为做个皇后,同皇帝一起治理天下,与世家余孽周旋算计,已经是最难的事情了,可着实没想到……最难的事情,竟然是皇帝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