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如许》 第1页 [穿越重生] 《思卿如许》作者:有月无灯【完结】 文案: 季九思两辈子都嫁到了裴家。 上辈子她嫁给了裴珉,而这一世嫁给了他那个权势滔天的义父——裴长仕。 . 前世的季九思,是流放归来的孤女,世家贵族所摒弃的丧星,所嫁的心上人惦念的却是她的庶堂妹。 而这一世,她重生到十五岁那年被祖母接回临安的途中。护住了疼他的祖母,而那些人将被她亲手毒刃。 【小剧场】 祖母曾试探九思:“临安裴家的裴长仕你觉得如何?” 九思有些迟疑道:“裴尚书都三十岁了还未娶亲,指不定有什么难隐之言。” 这不过是一番私密话,哪知怎地没过几日,九思被请到小院子喝茶。 裴长仕笑容温和:“来说说,什么难隐之言,我去治。” 道是君子有九思,只是浅显的意思。 他勉强也算是个君子。 ps: 1.双洁,男女主年龄差13,老兔出品必定甜文。 2.前期宅斗为主,女主无太多金手指,偏慢热,男主剧情大部分在四十章之后。 3.特别注明,这是作者的第一本书,难免笔触稚嫩,读者宝贝们谅解一下下。 内容标签: 宅斗 重生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女主:季九思.男主:裴长仕 ┃ 配角:季宗德,林浼,季婉清,季婉茹,裴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君子有九思 立意:不辜负重新获得的机会,用心去生活并热爱,新的人生就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最终收获幸福。 第1章 洛邑往临安的马车驾的飞快,青帷帘布迎风开合,入了城中官道才缓下来,寻着胡同巷子小路四处一钻,进了闹市。 向来闹市里头茶馆最多,是个消遣的好去处。尤其今日,里头桌子都摆到了门口的汤包摊子跟前。 这一处拥窄的小道儿,马车再过不去。车夫是个壮实的黑衣汉子,想下去腾挪些地方出来,底头人却挨挨擦擦的没给他留点落脚的地方。 青幕帘子被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掀开寸许,里间人嗓音温润:“过不去?” 车夫挠挠头,苦着脸道:“正是哩,这里边儿间茶馆,人全赶着过来听书,椅子板凳都搭到街央上,实在无处腾挪。” “那便停下来听听也无妨。” 帘子跟着落下去,把马车里边儿的光景遮挡的严严实实。 . 讲书的老头勉强算个读书人,市井间摸爬打滚只为讨个生计,能喝口闲酒下菜碟就不错。有人抛了碎子儿上来,他拿起来颤颤巍巍卡在龋齿里头一通咬,在旧长衫上擦一擦就揣进袖兜里。 底下人爱听什么,他就讲什么。 临安城津津乐道的,是七年前季家那起子冤案。 老头蔫巴巴的干嗓儿,全给下头扎堆儿的人蚊蝇似的嗡嗡嗡给盖住了。 他说什么没人听,也听不见,就为助个兴儿。 一群婆娘姨子在角落围个小桌儿挤成一堆说闲话,卖汤包儿的婆子过来串门儿似的探头探脑往里看,又凑过去问:“今儿里面又在说什么?” 剥盐豆儿的婆娘嗐一声,往嘴里丢了颗盐豆子,张着嘴边嚼边四处望了眼,神神秘秘道:“你不知道季家那事儿?” 婆子揩揩油乎乎的手,“季家?哪个季家?” “能有哪个季家?”边上的婆子瞟她一眼,小了声儿去含含糊糊说了句:“七年前那个季家啊!” 汤包婆子恍然大悟起来,瞪着眼睛张着嘴‘啊’了半天,“那个季家啊,可吓死个人!说是谋逆啊,抄家的时候我还去看了,槐巷就跟杀猪摊子一样,淌了条街的血。” “别乱说,那都多少年前了。”盐豆儿婆娘给她抓了把盐豆儿,嘴皮子翻的溜快:“赶着季家也是比窦娥还冤呢,从富贵人家落成阶下囚,七年磨挫过来,季家老伯侯也病死了也没见着一眼儿子。” 年纪再大些的就眯了眼,眼青也搅不浑浊里头的精光,仔细品了一番似的摇摇头道:“哪只是老伯侯死了,季家流放出去那一家子,回来的就只有个女儿。我可看见了,黑漆漆的两口棺材哩,从边道儿抬回来,怪骇人的。” 汤包婆子愕然,“那岂不是个孤女回来,苦寒之地能熬下来的可没见过几个,这什么命数儿?” 盐豆婆娘从牙缝挤出个青豆子,皮儿揪在桌上,嗤一声道:“能什么命数?一门死绝了留她一个,孤门丧星,大克啊!” 原原本本一股子话越说越变味儿,瘟疫似的远传。挨桌挨桌的人哪里管什么季家冤案洗清,纷纷议论起季家回来的那个孤女。嚼舌嚼烂不够使,从克星丧门星说到归途会遇上什么野匪草寇,连着姑娘的清白干净一并猜疑起来。 这下桌子搭到店口都不够了,跑堂伙计清开街央道上,码上两把杌子还能多揽几个客。 独独一辆马车架在边上,伙计皱着眉过去驱赶,被壮实的车夫吓得一趔趄,再一看马车朴实无华,那青布帘子却是上好的杭绸料子,车辕边载雕刻徽饰。 分明是朝中达官贵人的车架。 伙计见风使舵惯了的笑起来,谄媚道:“扰了您咧,小的无眼不识泰山,您莫恼...莫恼...” 马车内的贵人始终不见,车夫听凭吩咐给伙计递了什么东西,那伙计瞧了,脸先是白了几分,就急急忙忙往茶馆里头跑。 -- 第2页 次日,再不见那个说书的老头,门口汤包店的婆子摆起闲来,讲的却是谁家媳妇偷汉子一类的村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爬~ 预收文《皎皎美人姝》,跪求收藏! 此生所求,唯有三愿:皎皎明月,杏花微雨,美人姝丽。 他心里记挂的只有那个生了一双杏眼,偏偏又张牙舞爪的小姑娘。 . 初遇陆裴柟,那年冬姝八岁,躲在书塾的窗楞下偷看林家二哥练字,被他撞见。 她差婆子摁住那个一身粗麻布衣的少年,趾高气昂的威胁:“你若是告诉旁人,我就让爹爹把你从书塾撵出去。” 后又是她要挟他:“把这个交给林二哥,不然我就使人砸了你家的豆腐摊子。” 时不时的冷嘲热讽:“你身上的衣衫怎么这般破烂?还一股子馊水味儿?” 陆斐柟只淡淡的望着她。 十五岁她及笄,被林家毁掉婚约,转而迎娶她继妹。 而从前那个家境贫寒的少年人一朝举名状元郎,不过五年,问鼎三司。 和她定了亲...... 徐冬姝瑟瑟发抖:我怀疑你娶我,是想报复我... 闷骚陆斐柟:娶谁都是娶,那就选个貌美的吧。 第2章 秋分将至,才下过几场小雨。 季九思醒来是在城郊驿站。 她掀帘瞧见屋里头的摆设和跟前打鼾的丫鬟,惊出一身冷汗,兀然想起这是十五岁那年回临安途经的一家驿馆,而此处到临安只剩一日行程。 九思唤醒酣睡在床榻跟头的半泷,半泷眯蒙着一双睡眼,口水结在嘴角干巴巴的起了一层白皮,全然不知何事。 当日晚扶棺归家,远远便瞧见季宅门口两顶灰扑扑的石狮子。徜徉夜色里灯火昏黄,祖母季侯氏鬓发灰白,哽咽着撑杖立于门庭,身后站着大伯季宗德一家人,仆妇提灯围拥,众人皆是素衣除冠,神色哀戚。 季九思八岁出门,十五尚归,当年的垂髫小儿今已及笄,细细条条的一个人站在两顶黑棺之前,双眼含泪朝季候氏拜下,深深叩首,扎扎实实三个响头。 “九思无用,未能携父母安平归来,父亲生前抱憾,一是未能在祖母身前尽孝,二是未能遵祖父教导不涉党争有辱门楣,此一去天人永隔,托付九思侍于祖母跟前了其心愿......” 季候氏哪里还能能听得这番话,甩开拐杖就扑下去把九思搂进怀里,摸住小儿的棺木,当即大哭:“我的囡囡,你这样小的一个人就受了这般的苦,天老爷不公啊,我的小儿和媳妇谁能还给我。” 季九思红了眼眶,缩在祖母怀中悄声阖眼落泪,四周侍立之人,皆掩面涕泗,好一时半会儿才将祖母劝慰住。 依临安的风俗讲究要停棺堂屋,再着人请风水大师上门折选良日敛殡入葬,林氏在一旁欲言又止,提了一嘴:“会不会邪气带进门来。” 季候氏恍若未闻,只拉住九思的手将身边的人一一指与她:“这是你大伯父,这是你大伯母。” 九思欲行大礼,季侯氏嗔她一眼:“你这孩子太重规矩。”却未阻拦。 林氏哪里还敢让她一腿子跪下去,忙上前托住她:“九思在伯母面前切勿客气,只拿我和你伯父当亲身父母来看待。” 季宗德在一旁点头附和道:“我们是至亲,你只管拿了这里当自己家来,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你大伯母。” 季候氏又指着三五个丫鬟簇拥在中间的两姊妹,对九思道:“这个身条最长的是你大伯母的二女儿,比你要长一岁,你唤她清姐儿就好,边上这个最小,将满十二是你如妹妹,你大伯娘还有一长女,前年便已出嫁,下次她回娘家省亲,你就可以瞧见。” 季九思一如上一世一般,怯怯的看着面前的两姐妹,不敢上前见礼,直到季候氏说起九思小时候和这几姐妹在一起的玩笑话,双方才拉着手笑着相认过。 林氏笑着打岔:“一家人就别在门口干站着,九思如今回来便是长住,我们往屋里去叙话,这风口上母亲咳疾未愈当心复发。” 祖母点点头,旁边徐妈妈忙上前扶住她,领着着众人往里间去。有仆妇上前点了火盆,九思拎裙抬脚从上面跨过,祖母拍拍她的手,忍不住泪水又往下落,不住的说道:“走过火盆就好,走过火盆就好了,九思身上的霉运被烧掉,日后必定事事顺心。” 一行人从外院的正堂出来,又穿过抄手走廊,才转到季候氏的院子,丫鬟上前去打起门口的帘子,众人鳞次栉比入内,齐齐坐下,仆妇悄然侍立两旁。 祖母牵住九思的手拉她同坐在宝座上,屋内灯火葳蕤,季候氏借着灯光才开始将她细细打量,半响哀哀叹一口气:“原不是我惹你伤心,你与你父亲实在生的太过相像,我瞧着你......” 她锤着胸口,又想起小儿一家阔别多年,本该欢聚一堂,不禁哽咽道:“你父亲小时候也如你一般懂事,性子也不甚活泼,瞧起来老气横秋的样子。如今我这个做母亲的却连他半豪人影都瞧不见,那两方棺材是要了我的命啊......” 这哭起来,屋内又是一片哀声泣泣,九思鼻子一酸,憋住眼泪勉力安抚,又让丫鬟拿来帕子给祖母净面。 季候氏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孙女能回来终究还是欢喜事。 -- 第3页 天色已晚,她便吩咐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只留下九思,隔壁院子已经收拾好,挨着她住在旁边就好,也不必兴师动众的再折腾什么。 林氏早早在东偏角找人辟了一个院子出来,那几日工匠来来往往,下人也都晓得这院子是收拾了给堂小姐住的,她私以为季候氏没发话便是许了,却不料来了这一出。 眼瞧老祖宗靠在金丝软枕上阖眼假寐,知晓此事再不容辩驳,行完礼领着季婉清回去,一路咬死了两颗大牙使劲磋磨:“那院子早先风水先生便看过,留给待嫁的女孩儿是再好不过的,你祖母转头就许给了别人。” 季婉清性子一向温婉,拦住林氏,似不在意:“母亲何必生气,不过是个院子罢,何况女儿还未定亲,不急于一时。” 提起这个,林氏心里的怨气消下两分,啧啧道:“如今你爹即将袭爵,我们家的地位便同从前不一般了,等翻年娘亲把你的亲事先定下。你跟季九思可不一样,她此次平安归来,说得好听是福大命大,不好听那便是大凶之相,克父克母啊,哪个婆家还敢要她?” 这番话在季婉清耳中却是无关痛痒,她淡淡道:“母亲,若真是如此便罢了,你切莫忘了陛下曾赐她享郡主之禄,临安还有座御赐的宅子。” 这话不无道理,林氏刚起的兴头一下被打的蔫蔫的,两人都缄默下来。 第3章 碧霄苑和季候氏这边只隔墙挨着,刘妈妈领着九思穿过月洞门往旁边院子去,又吩咐力气大的老婆子把从房县带回的箱笼,全都带去后罩房里存放着,找个日子再做清查。 老祖宗思及九思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叫刘妈妈把自己房里的采锦和芙巧一便带过去,其余的婆子丫鬟早早采选好了,乖乖侯在院内只等吩咐。 九思让半泷先去歇息两日,半泷揪着手指没动。 九思摘下发髻里那枚素银簪子,抬起头看她:“舟车劳顿你毕竟身子吃不消,这边有采锦和芙巧,你放心去歇息便是。” 这丫头额尖还有些发黄的胎发,不过十二来岁,听到自家姑娘一句话心落到肚子里,雀雀跃跃的跳着走开了。 采锦在九思身后替她松发,芙巧撩开帘子探进头来:“姑娘,这后边净房已经备好水了,您过来泡着好松伐松伐身子。” 九思一身粗布衣,虽算得上干净,实则还没有这府里的一个下等小厮穿的体面。褪下衣衫的身子皮儿就贴着前肋后脊长,脸庞越发面黄肌瘦。采锦一下愣住,半响才道:“姑娘这七年在外面确实太苦了。” 九思只笑笑。她如今刚满十五,上一世她十六出嫁,在裴家一年不到便莫名缠绵病榻,后来就是一日日的病着,四四方方的小院儿里以卧就是近十年。 她对房县那一处的记忆早模糊不清,甚至于父亲与母亲也都是零零碎碎的印象了。 采锦比九思还要长一岁,一句话出了口,觉着有些不妥,往小姐发上抹着膏又安慰道:“您骨相生的漂亮,回府里来好好养着,日后定要比二姑娘还要好看。” 九思没甚在意,日后什么容貌她自然知道。永晋尚文,文人雅士有最爱那些山水墨画,就像季婉清三分娇柔七分淡雅。 九思往水里沉几分,雾撩撩的热气升腾上来,一颗泪痣在眼角化开。 她不同。最勾人的就是那对儿眼睛,干瘪发菜的脸庞也遮不住的一寸横波。 上一世,这些世家大族的当家夫人们最厌恶什么样媳妇,她就是什么模样。 * 次日早,天蒙蒙亮,秋风打着转吹的呼呼作响。 九思微微听到廊上放轻的脚步声,翻了一个身,榻边守夜的采锦冒出颗脑袋,声音嗡嗡的:“姑娘可醒了。” 九思撑手坐起身,采锦连忙往她身后塞了一个藕荷色莲纹软枕,勾住一边的幔帐,低声道:“这院子是上个月圣旨颁下来,老祖宗就吩咐布置的。只是半月前还热着,这几日却开始转凉,姑娘刚回来身子还弱,可千万别靠在冰凉凉的木头上染了风寒。” “姑娘可要净脸,昨儿个夜里老祖宗琢磨着您刚回来不习惯,就叫上那边小厨房做了好些您小时候爱吃的,打心眼里疼着您的。” 采锦还是那样那样爱絮絮叨叨,嘴里讲上就是没完没了的,只是后来去裴家她一直病着,也渐渐的就不爱说话了。 真是太久没有这般热闹,九思嘴角抿出点笑,“那你收拾我起身,早些去给祖母请安。” 采锦掀开帘子往外去,院里有两个穿着暗青色布袍的婆子正拿着笤帚把地上的落叶赶成一堆。 瞧见采锦出来,中间一个矮矮胖胖的婆子停下手里的动作,上前问道:“是小姐起来了么?可是要热水?” 采锦点点头,婆子不等吩咐便笑着说:“那婆子跑一趟就是,姑娘且进屋等着。” 她便进屋去箱笼里拿小姐今日要穿的衣裳和首饰,九思打眼就看见采锦往她带回的那几个箱笼去,摆摆手止住她:“那两个箱子莫动,里头是父亲母亲的遗物。” 采锦顿时心中一紧,讪讪收回手:“是奴婢鲁莽,差点唐突了二老爷二夫人,还请小姐宽恕。” 九思摇摇头,“不打紧,这两箱子你且放在那里罢,若是寻我今日要穿的衣物,我带回的衣服在这府里穿实在是不得体,你不如去问问芙巧,祖母向来思虑周全,定给我备好了衣裳和首饰。” -- 第4页 采锦忙不迭去找芙巧,正好撞见端水的婆子过来,便又让她替自己跑一趟把话传给芙巧。 那婆子本来是在庄子上打杂的闲散人,正巧碰见季家管事儿的来庄子挑人,说是给回来的小姐用,她费了好大功夫才进到季宅来。 她估摸着讨好小姐跟头的丫鬟必定是顶顶要紧的事儿,得到采锦的吩咐就笑开了圆乎乎的一张脸,“采锦姑娘你放心,我冯婆子一定给您带到。” 采锦接过她手里热腾腾的水盆,瞧着冯婆子也像是个会来事的,便让她赶紧去。 九思使了祖母特意寻来的桃花皂净面,说是女子用了可以令肌肤白皙红润,她冷眼瞅着镜子里自个瘦不伶仃的样子,着实也不好看。 采锦替她拎干软帕,伺候完梳洗又端着水盆退下。 采锦侧身挑开帘子,差点和芙巧撞到一起,听到这边动静,九思轻声问:“怎么了?” 她手指扣住木盆,嗔了芙巧一眼,转头笑道:“芙巧这丫头不知道抱了什么宝贝过来,奴婢差点和她给撞上了。” 芙巧把手中的箱笼放到九思面前,排开十来件衣衫:“老夫人估摸着小姐的身量,先做了这些件,都是素雅的色儿,我瞧着穿上大小也将将合适,刘妈妈说等过几日再请秦娘子过来给小姐量身选料子。” 眼下的衣服都是素白的锦缎,九思却觉得还是太鲜了些,式样也太年轻了些,索性转过身道:“祖母挑的定然是合适的,那你随便取一件就好了。” 芙巧应喏,只瞧着小姐兴致缺缺的模样,揣测应是为了二老爷二夫人的事儿难过,她便不再多话,谨慎的伺候完九思,引着人往季候氏院中去。 昨天因是夜里,这园里的景致看得并不真切,穿过垂花门就是祖母的院儿,九思看见悬在正房中顶的牌匾上“世安居”这三个字,正是祖父年轻时亲笔所书。 刘妈妈正站在廊前的花架下,吩咐下头的小丫鬟将早膳摆在暖阁里。刘妈妈是祖母的陪嫁姑姑,年龄比季候氏还要大些,虽是奴婢却是出身没落的书香门第,说是长辈也不为过。 刘妈妈迎着九思笑道:“三姑娘来的刚好,老夫人怕您累着,正要叫奴婢去跟您说不用着急请安多休息几日。”, 九思心里明白这声三姑娘便是祖母的意思了,道:“我觉着睡一晚身子就轻快了,许多年未与祖母一同用膳,九思念想着这一顿已经多时。” 刘妈妈一双眼瞧得分明,明白九思的孝心,便陪着她进去。 两个丫鬟蹲下身行礼,打上帘子,季候氏正坐在暖阁里,头上束着藏蓝绣兰草抹额,面容慈祥安和。 九思往前走两步给祖母行礼,季候氏咳了一声,笑呵呵拉她起来:“就咱婆孙两,不讲那些虚礼。” 九思应下侍立一旁,又温声问道:“祖母昨日睡得可还安稳,昨日听大伯娘说起,您咳疾可是又犯了。” 季候氏大笑起来,指着她问刘妈妈;“你瞧她半大个人,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倒像个老姑馊。” 刘妈妈正在叫外面的丫鬟进来摆早膳,闻言回头跟着笑起来:“三姑娘这是稳重,像您年轻的时候。您看看有哪家的姐儿哥儿头天回家,便早早自己起来请安的。” 季候氏顿时感慨起来,嗟叹道:“这是宗贤媳妇教养的好啊。”九思生怕又惹得祖母伤心,从丫鬟手里接过净手的帕子,伺候她用膳。 守在身后的采锦连忙上前替九思布菜,桌上的蜜枣卷,酱肉包,酥仁饼都是她从前的最爱。 就算是那一日她偷了祖母压在箱笼下的的赐卷去换了婚书,祖母也只是淌了足月的眼泪,又划出大半私产与她做嫁妆。 她嫁去裴家,裴珉不愿进她屋子,回门时候祖母已经病在床上,干瘦的手指颤巍巍拽住她:“九儿...不开心就和离了回来,我找裴珉说理去,好好的姑娘嫁过去就这样糟蹋吗?” 九思哪里懂祖母的苦心,只在床边上敷衍两句,忙着去寻季婉清给她出谋划策,好拉拢裴珉的心。 季家再派人来时却是祖母逝世的噩耗,无奈当时她也已病入膏肓,下床都已是极难了,被轿子抬回去想要给祖母磕个头竟也是痴心妄想。 尔后再没有人时不时一车新料子,一株奇花,十几页冗长的信文往裴家送了。 现下祖母就在自己身边,指挥着让丫鬟把那些好食摆到自己面前,九思口中嚼着只觉食而无味,泪珠一颗一颗往下落。 季候氏慌了手脚,搂住她轻拍脊背,又掏出帕子来给她擦眼泪,她看见九思哭得伤心,忍不住自己也落下眼泪:“我的乖囡囡,好端端的突然哭什么,回来季家,以后祖母便护着你,谁也欺负不到咱们九思。” 九思红着眼眶摇头,没有一点儿哭声,只任凭眼泪不停的掉,那些眼泪仿佛是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深院之中,憋到现在才涌出来,遁藏在心里随着病榻一并缠绵近十年的的悔恨,到如今流泪也使它无法减轻。(1) 眼泪沿着季候氏两侧脸颊流个不停,却一面宽慰她:“你这丫头快些收了眼泪,待会要去拜你祖父,他瞧见你两眼通红的,定要怨我老婆子没能看顾好你。” “祖母知道你心里头伤心,只是你还小,不管是祖父还是你父母亲,他们在地底下总会护佑你一生顺遂。”祖母抚摸她额前的绒发,目光柔和:“你不过十五岁,日后的路那么长,定要看开些才是。” -- 第5页 九思拉着祖母的手,含泪点头应下。 第4章 季家的宗庙祠堂设在西后楼穿廊处,随祖母从后房门出去,穿过倒座后头的抱厦厅,西角门被花墙掩映住,难得秋季里这一簇一簇的花还开得极好,只是看上去杂乱无章,应是许久未有人打理的缘故。 自父亲流放,祖父仙去,季家这七年已呈凋零之态,只余下大伯父这一脉相承,然季宗德为人懦弱,朝中不过是附庸之辈,官至六品已是极致。 走过穿廊便可以看见一座八拱角牙祠堂,正中央高挂一幅烫金牌匾,上头的字乃是名家所书,两边皆是由曾祖亲笔撰写的季姓渊源和族中荣耀,堂前稳台悬着皇上亲赐的旗杆石,上边篆刻“赤胆忠心”四个大字。 祖母虽随祖母姓季候氏,但平日里也不能随意踏入祠堂,只侯在穿堂处,让九思进去拜过。 回去的时候,季候氏特意带着她往别处绕了一圈才回到世安居,早晨还没瞧见祖母院内墙角两株金桂已是丛桂怒放。 她忽的有些惊喜,惦念起芙巧那一手桂花糕的味道,叫了两个小丫头趁新鲜摘了满满一簸箕。 芙巧有些讶异,“三姐儿怎么知道奴婢会做桂花糕?” 九思瞧了一眼坐在前厅内乐呵呵的祖母,道:“听祖母在信里说的。” 芙巧一下笑开,喜滋滋的说:“奴婢这点手艺上不了什么台面,只去年做了一回桂花糕,没想着还被老祖宗惦记着写在信纸里告诉小姐呢。” 九思拍了拍手里的碎花屑,嘴干了半日想进去喝口茶,前脚刚踏进门,就听到院门口悉悉索索的一阵脚步声,她头也没回就猜到定是林氏带着那劳什子阴阳先生来了。 林氏一改平日里的矫揉造作,一路过来风风火火的朝季候氏请安。这几日丧期,府内女眷仆从穿的都很是素气,林氏蹲膝请安,露出腕上一只乌鸡种翡翠镯子极为打眼。 季候氏一眼就看见,面色如常,端起案展上的盖碗喝了口茶才叫她起来。 林氏这近二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哪里会晓不得老祖宗的脾性,忙不迭收敛了刚才张扬的做派,愈发小心翼翼的赔笑道:“母亲,儿媳从贲元山特意找来了一位大师,师出贲元山的一位常仙,在临安这一带都很有名气。” 季候氏磨着手里的玉扳指,半响才道:“你怎么就晓得别人很有名气了?” 林氏面上笑着道:“儿媳特去好几户勋贵人家询问过,都道这位大师是有些真本事的,不如先请他进来给您瞧一瞧。” 九思垂首去看衣衫上的绣纹,林氏惯爱耍这些不入流的破烂把戏,谁不晓得她心心念念要将这大师请进来是做什么?无非就是想拿丧事做些文章。 上一世她就是领着这使了银子净听她吩咐办事的大师,来祖母院内说是看什么风水,实则把九思命格太硬,是不吉之人这些消息散布出去。 林氏这步棋蠢虽蠢了点,却是下到了点子上,九思八岁随父母流放房县,骨子里刻着自卑,每每与人交谈生怕别人提及自己的身世。 过去的九思哪里经得起她这么一激,当时就是又哭又闹要搬进了东角的那个院子里,似乎以此便能证明什么似的,这等举措非但没有阻止临安城内沸沸扬扬的谣传,反而往自己身上坐实了那些烂名声。 季候氏独挑季家这个大担子几十年,从来不是吃素的,唯独就是被九思所拖累。 季侯氏此时便没做声,反而转头去问九思:“这是你父母亲的大事,总该学着做主,说说你觉着如何?” 九思抬起垂下去的头,笑的很是腼腆,一副不经事的样子:“孙女也不懂这些事情,只记得父亲生前信佛,在房县时还时常念叨,若是能回临安,一定要去云台山上拜一拜那位老故交。” 这一段儿季候氏是不知道的,吃惊不小:“我竟晓不得老二竟还礼佛,只是不知道那位大师法号是何才好派人上山请他一趟。” 父亲虽是个文人,却是不信佛的,九思编排的的那一段儿,不过是前世裴家一个常下山来诵经祈福的大师罢了,她当时病卧床榻连人影儿都未见过。 九思面上不显,道:“禅悦大师。” 季候氏点点头很是满意:“佛家向来讲究普度众生,即是与宗贤有渊源的大师,请他来自然是更好。” 林氏在一旁干着急,“那母亲外面那大师将如何?既然人都到了,不如请他进来看看罢,免得白跑一趟。” 季候氏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那边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罢了,这点小事你一个当家主母不会处理,还要来问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婆子吗?” 林妍芝被季候氏的话一噎,心底已是气急,却只敢慌慌忙忙跪在地上告罪:“母亲莫生气,儿媳蠢笨,以后断不敢再拿这等小事来叨扰母亲。” 季候氏抬肘撑住额头,挥挥手让她下去。 林氏战战兢兢弯腰退出去,转过院角脸色一黑,又是一阵风风火火回到自己院子,才恶骂出声:“这老妖婆还没死,底下又出来一个小的,那季九思什么东西?见着我进去竟不知行礼,端端的坐在左首座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长辈。” 季婉清本在内书房练字,听到这边的动静,询问身边伺候笔墨的丫鬟橘柔:“母亲又怎么回事?” -- 第6页 橘柔一直呆在季婉清身边,从未出去过,也不知何事,便摇摇头:“要奴婢出去看看吗?” 季婉清收笔时手腕没能稳住,颤了笔尖,一撇拉的极长,她有些败兴,掷下手中的小狼豪,往外走去。 林氏还在屋内怒骂不止,丫鬟没人敢上前劝解,皆是敛声屏气生怕自己被殃及。季婉清不动声色的站在她旁边静静听着,林氏向来有些忌讳自己这个小女儿,一时讪讪张着嘴再骂不出声。 “母亲这是怎么了?” 林氏脸像阴了天儿似的黑沉沉:“那老妖婆不过是仗着婆婆身份压我一头,也不肯给她地下的小儿一家积点阴德......” 季婉清柔柔的出了声,“母亲作何这般着急?祖母年纪这般大了,您忍让些也是应当的,何况先前这许多年都过去,您怎么按捺不住这一时呢 林氏咬了咬腮帮子,:“可真是一个老不死的下头带着小不死的。这二房出来的人便是爱鸠占鹊巢的便宜。” 季婉清伸手扶林氏坐下,“好事多磋磨,您才说如今袭爵的是父亲,那九思这事儿就更是急不得。” 林氏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有再说话,只瞪着双眼睛。季婉清又道:“女儿劝母亲许多次,祖母高龄想必只是一日比一日力不从心,这季家到时候还是得您做主,九思的婚事论来论去还不要您和父亲一并拿主意?” 林氏脸上就浮出点笑意来:“你说的对,倒是我焦躁了,还需耐心等着才是。”她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晃眼看见妆镜里头还有几分容色的自己,指尖抚上脸庞,喃喃道:“...不信还熬不过西苑那个老妖婆...” 季婉清淡淡笑了笑,婷婷袅袅的一叶软袖从乌木上落下去,行完礼就带着丫鬟又回了书房。 * 云台山在临安城往西去的位置,九思原以为请大师下山还要颇费一番功夫,谁知下午管事才带着几个小厮上山。 天色微暗,她与祖母二人的晚膳还未用完,就有腿程快的小厮跑回来通传,让厨房备好斋饭。 刘妈妈差人去福熙堂的小厨房,吩咐那边的人做上斋饭,祖母显得有些高兴,上了年纪的人性子倒越发像个小孩,急急切切的催促九思快点吃了好一同见见那位大师。 待婆孙二人到福熙堂前的花厅,适逢管家带着禅悦大师从内仪门进来,九思透过厅窗瞧见这人一眼,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步履稳健,打眼看着倒是寻常高僧的摸样。 她带着丫鬟往隔间后面避去,隔碧纱窗听到管家进来禀报,尔后恭恭敬敬的把大师请进门来,那禅悦入门来道一声“阿弥陀佛”。 季候氏招呼他左首上坐,禅悦婉拒:“出家人不讲虚礼,贫僧此次下山,也只是为有缘人走一趟。” 季候氏没勉强,让丫鬟上了茶水,“有劳大师特意下山一趟,此请是为小儿与儿媳的殡葬,还要劳烦大师看过生辰八字来择一个良日入葬,方了生者与逝者的一份心愿。” 一旁的丫鬟上递上写着生辰八字的纸笺,禅悦推拒:“贫僧已脱俗尘四十年载,出家人不论邪法。佛道本一家,贫僧有一挚友阙白道长善于阴阳风水,就住在云台山下,季老夫人着人报上我的法号,他这几日正是闲着的时候。” 季候氏才放下心来,又细细问过那道长的事情后,脸上的皱纹舒展开,“禅悦大师走着一趟,着实辛苦,暖阁备上了素斋,还请大师莫要推迟,近日天色已晚,大师不妨再季宅歇息一晚上,明日清早再派人送回去。” 禅悦未再推迟,季候氏附到刘妈妈耳边,叫她吩咐管事的明日记得往香慧寺备上一份厚厚的香火钱,刘妈妈点头应下,便领着禅悦往右边暖阁去。 管事得了吩咐,第二日又早早的就遣人去了云台山下寻那位道长过来,父母亲那两棺方子不过在季宅停了一日,下人们口中就有些风言风语往外传。 季候氏很是生气,狠狠责罚了那几个凑在墙角根儿嚼闲话的丫头,便再也没有人嘴碎的胡乱说些什么。 阙白令人在停棺的堂中点了七展引魂灯,又捆了一只召魂鸡,这棺内置放的是季二老爷夫人的衣冠,道长令人开方,将寿衣铺成人型再捆住说是避煞所用,回家那日起往后推算作头七,便是后日的日子最合适来选作入葬。 季家独独没有男丁,季伯侯去时便是陆宗德睡在堂屋压棺,阙白略略沉吟,道:“那要麻烦季老爷这两日睡在堂屋了。” 季宗德打两棺材进门儿,就没睡安稳,心中一阵苦哀,压着情绪让林氏把他的床铺搬到这边来。 季候氏这两日忙碌身子很是乏累,咳得又辛苦,喉间无痰又只是干咳,像是年岁愈发大了夹带的并发症,走两步还喘的厉害。 晚间大夫来看过一回,九思又陪她服了药用过晚膳,亲眼看着祖母躺在床上不大咳了,才退出室内。外面已是朦朦胧胧的夜色,天上一轮空明,站在穿廊,远远的能看见中堂前燃了一路幽幽晃晃的引魂灯。 第5章 因是奔丧归来,又有上头圣旨明里暗里的压着,没能大操大办,只开了东角门,让族中的亲人和季宗贤从前的故交与学生进来,很是低调。 只是季家仍旧来客颇多,其中不乏高官贵人,这丧礼办的像是七年来终于沉冤得雪后的喜事一样,季宗德和林氏脸上哪里还找得到点伤感。 -- 第7页 季候氏坐在福熙堂左侧间的暖阁里听管事回禀。九思的母亲柳玉苑原是庆昌镇一小户,外祖父母家只有她一独女,派了人往柳家去报丧结果人去楼空,问街坊道这一户去年过世,生了一个女儿不知道嫁去了何处,竟也不回来一趟,还是柳家族中来人将两位老人葬去了乡下。 祖母当下心里磨挫的难受,拽住九思的手生怕她伤心过头,叫管事的务必寻到外祖的位置,让九思逢年清明好去上一柱香烧些钱纸罢。 九思历经两世却早已看淡,有些事情并非伤心二字便可以解决。从昨夜里守灵到早上,肚里没落下一口吃食,送完灵回来倒是有些饿。 季候氏看她揉肚子的动作忍不住笑起来,“采锦,还不带你家姑娘去花厅的桌上吃些点心,这跟谁亏了她吃食一样。”九思听了面上挂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穿过堂前的曲径往花厅去,道两旁种了两行只及膝高的南天竹,灌木上头辍满了小颗小颗的红果子,很是喜人。半泷是在乡下野惯了的,瞅着自家姑娘喜欢什么,就要上手连根拔起来想往碧霄院儿里带。 采锦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惊呼了一声“姑奶奶”,哭笑不得:“这南天竹是大老爷特意寻来让花匠植在这儿的,你还不赶紧的松了手,把根子上的土埋实了,千万别让人瞧着,不然可有的话说了。” 九思看着蹲在地上一手黑泥巴的半泷,一副乡下丫头的模样,有些憨憨的,上一世她也是这般,整天在院子里扒墙钻洞,三天两头便被管家婆子一通教训,再大些倒是不会去到处跑来跑去了,但是这股皮性子却没收住。 若是真真痴傻便罢,这姑娘却好几次同她提起,说季二姑娘不是个好人。她当时为这事将半泷罚去院子跪着,又看到季婉清替半泷求情,她心下便对半泷越发不满,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全部对季婉清交代了,季婉清抿着一张小嘴,笑容温婉动人,寻由便把半泷讨了过去。 后来在季家便再也未见过这个丫头。 九思微微挪开视线,心下暗暗叹了一口气,估摸半泷无意间瞧到了什么,才让季婉清下了狠手...只是现在时候还未到,她纵使重活一世,也不并不看得十分清楚。 花厅这个偏角倒比暖阁那边还要静上许多,九思就着这个时节刚出来的杭菊茶,吃了好几块酥饼,满满的一碟子转眼就空下大半来。 半泷从前和九思在房县哪有那么多规矩,两个人一个碟子都用手抓来吃,从来不大讲究什么尊卑秩序,如今只能眼巴巴儿的瞧着小姐吃,自己在一边掉口水,她心里有些委屈,人也萎靡不振的缩在一边。 九思把碟子递过去,半泷一张脸立马笑嘻嘻,却只从里面拿去了两块,一块塞给了采锦,另外一块丢到自己嘴里,没嚼两口就吞下了。 采锦瞋目结舌,呐呐道:“我还没未见过有人这样吃东西。” 半泷脸上露出点得意的神色,“这算什么,我们村子里那个老寡妇,一口能吞下两个拳头这个大的馒头。” 她光说还不带劲,手上还比划着把两个手捏成团作势往嘴里塞,采锦的脸上的神情便越发的口瞪目呆。 花厅的帘子突然被打起来,进来的人还在说着话,行步有环佩之声, “九思也在这边,本以为这一处安静,就和婉茹过来歇息片刻的,这刚好我们三姐妹就遇见了。”来人的声音轻柔雅致,不疾不徐,听起来极为悦耳。 季婉清今日也是一身孝服,身条却还很窈窕,发髻乌黑,小脸雪白,唇边抿出点笑意来。 季婉茹怯怯懦懦的站在季婉清身后朝她行礼,似乎对季婉清这个嫡姐很是信任。 徐姨娘生的花容月貌,季婉茹却是很小家碧玉的样子,如今才十二岁,模样虽未长开,却也很惹人怜爱。 这样的女子生来便更招人疼罢,能让裴珉院儿里独独留着她。 季婉清挨着季九思坐下,唇边的笑意抿开,似有意又无意的提起一句:“九思这样瞧着婉茹做什么呢?” 季婉茹便有些不安起来,悄悄挪了好几下凳子,脸也渐渐有些发红。九思伸手把面前的碟子推到桌子中间,淡淡道:“只是许多年未见,婉茹竟也长这般大了。” 季婉茹腼腆的带着点笑,脸上还有残留的红晕:“姨娘常说我长不高,长姐在我这个年纪至少比我还要高出半个头来呢。” “你这样就很可人爱的,哪里需要长的跟长姐一样高才算好呢?”季婉清嘴角拉出柔软的弧度来,九思离她很近,瞧着她那双盈盈弯目里哪里有半点笑意在。 季九思没有心思和她呆在这一处,只说自己不舒服,便带着半泷和采锦往内院去。 芙巧不知道是从何处过来,额头上还带着汗,气喘吁吁朝她们道:“可算是找着三姐儿了,老妇人寻小姐过去用晚膳呢。” 芙巧是家生子,老子娘在外院做管家婆子,早晨外院人手不够,她便向九思告了半日的假过去打帮手。 九思皱了皱眉:“这也太早了些......” 芙巧解释道:“原是打算稍微提早一些的,只是今天大老爷那边好几个贵客在,这府里小厨房的厨子都要过去才够,便让内院都早些用膳。” 九思了然点点头,此次也是季宗德加官晋爵的一大良机,他怎么舍得错失。 便随芙巧从外书房一侧径直穿过去。 -- 第8页 这外书房是季宗德在用,外头遍植紫竹,重重叠叠的掩在一处。半泷张嘴就夸这竹子长得极好,若是做竹筒饭最合适不过。 季九思透过重重叠叠的竹叶条儿看到书房门口圈了十来个穿着甲胄的护卫。 “呀,这是谁有这般大的排场?跟比皇上......”半泷话没说完就被芙巧捂了嘴去。 芙巧呸呸两声:“你这丫头长了一张嘴,尽胡言乱语。” 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那里面坐的可是当年新帝登基,清君侧的大功臣章明达首辅,我方才在外院就听到有丫鬟说起,连皇上都待他如亲叔父一样恭谨呢。” 半泷惊的半张嘴都很不拢:“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芙巧又凑近一些,“这位大人还是皇上的太傅,桃李满天下,身边的弟子都极其出色。” 季九思上辈子足不出户,也晓得这位名誉天下的两朝首辅,三十岁登阁拜相,先皇都赞他实乃旷世奇才。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裴珉的义父裴长仕也曾是章明达的学生,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师生二人在朝堂上竟渐渐成分裂之势,那段时间裴家在世家大族中颇受冷遇,想来裴长仕在朝中的境遇也不大好。再后来九思已是病入膏肓,半截身子入土,其余的就不得而知了。 三个丫鬟讲起话来没完没了,看着院前的护卫只觉着新奇,这般大的年纪懂什么?章明达能高居此位数十余年,那些护卫的刀可不是拿来做摆设的。 九思让她们止了话头,朝堂大员哪里能随意议论的。只是季宗德不过刚升迁五品的一个闲职,章明达却是与他闭在书房中话谈,这两人身份如此悬殊,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交集,季宗德哪里值得章明达特意上门来拜访。 九思回去世安居,暖厅的饭席已经摆好了,祖母看到她进来,笑着招手让她坐下。 她刚才吃了好些酥饼,胃里还有些腻,季候氏瞧着她吃的不香,关心道:“可是刚才酥饼吃多了,这会儿便没什么胃口?” 九思心里头始终有些不安,“祖母,祖父同章首辅从前可熟识?” 季候氏皱了眉,看她:“你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 她也没想瞒着,遣了闲杂的丫鬟下去,刘妈妈细心地闭上门,她才交代:“方才和丫鬟回来,经过外间的书房,看到有侍卫守在门口,问了丫鬟说是今日章大人也来了,我估摸着应该应该是大伯同章大人在书房谈论什么。” 季候氏沉思片刻,摇摇头:“你祖父一向与章明达政见不合,家中甚少来往,那日宗贤被抓入神机营,你祖父曾上门求过他,这人心思重,估计是怕自己被牵扯进乱党一案,当即闭门谢客。只是内阁与神机营从来都是牵扯不清,这里面太多弯弯绕绕。” 经九思这么一番话,季候氏也有些坐不住,喝下汤便歇了碗,带着她往福熙堂去。 那边宴席刚开,书房这边的护卫已经撤走,门口空荡荡起来,平日里九思还从未来过这一处。季候氏要进去,门口的小厮哪里拦得住,一句话卡在嘴里,人已经进了内间。 进去看到这里面原来还有人在,只是烛火昏暗,外头的竹影稀稀碎碎从窗口落下,便只瞧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闻见脚步声,这个背影才转过来站起身,身形很是修长高大,手里捏着一本书,能瞧见他脸上有些笑意,被烛火摇曳的不甚分明。 小厮慌慌忙忙跑进来匍匐在地正欲告罪,面前的人微微抬手,道了一声无妨。 丫鬟把两旁的蜡烛重新燃起,这四面亮堂起来,九思才看清楚他。斯文清俊的长相,端的是温文尔雅的举止,青竹猗猗似的立着,姿态从容的朝季候氏揖手,行的是晚辈礼,“晚辈裴长仕,不胜叨扰。” 季九思嫁入裴家十年载,从未见过裴珉口中的这位义父,裴珉与裴家的府邸并不在一处,成婚当日拜见的长辈也只有裴珉的义祖母,那祖母自裴家大老爷去了之后便隐居田园,而她一个后宅妇人除了世家之间的筵宴,又哪里有什么机会见人。 若论品级,季候氏定然是不能同裴长仕而论,裴长仕二十入阁,五年未到便已能独挑户部的担子,有人曾道,两朝以来唯有此人能与章明达相较,只可惜一个“师”字当头。 裴家老爷还在的时候,裴季两家还是有些交情,祖母一脸慈容,很是客气的让他坐下,朗声笑着:“老身哪里当得起你这一礼啊。 裴长仕形容谦逊:“幼时祖父还时常带我到贵府来,那时便称乎您一声祖婆,如今也是。” 刘妈妈让丫鬟奉上庐山云雾茶,九思且还站着,她在此处并不合适。她已及笄,若是寻常家的姑娘,亲事可能都已经定下了,是不宜见外男的。 祖母便只笑着指着她道:“这是我小儿季宗贤的闺女,此次小儿的冤案能沉冤得雪,还没能亲自登门向你道谢,我想着来跟宗德嘱咐一声,莫要慢待了客人。方才跟九思才用完晚膳,便把她一起带来了。” 九思了然福身行礼道谢。 裴长仕淡淡看她一眼,九思便微微垂下头。 这样的人,周身都是一股子书卷气,唇边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慈悲怜悯似的睇视众生。以为他好亲近,其实不尽然。若细细看了,却是连笑也从来不及眼底。 季候氏又笑开来:“小女儿怕生,还请裴大人莫怪。”转头对九思道:“那你先回去吧,我同裴大人说几句话。” -- 第9页 九思应诺,低着头很是乖巧的退下去,余光看见裴长仕侧身坐着,手指正轻轻地摩挲着置放在膝上的那本书的封皮。 作者有话要说:  裴长仕:见媳妇儿家长了,内心鸡冻搓手手,外表高冷JPG。 终于写到男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6章 九思纳罕这裴尚书如何没去吃宴,绕过去福熙堂偏厅远远望了眼,到处侍卫布的十分紧密,连端进去的菜肴都是章明达身边的人一一试过毒。 也不知道章家如何同季家凑成一桌筵席,值得他一朝阁老亲自过来说些什么。 她不便多驻留,却正好差半拢这个看上去虎头虎脑的丫头去使使。她又嘱咐了两句才回去自己院子里,叫采锦将上次带回的两个大箱笼打开来清一清,里面都是父亲和母亲留给她的一些小玩意儿,另外的便是他们过去的衣裳,等到出七好烧过去。 卧在临窗的塌上,却想的是日后若要办事必少不得银钱,自己手中有不少宫中的赏赐,虽是死物,兑不成现钱,但这些东西的账册却是造在季家的公账上的,等时日一长,就不好分明了。 她略略沉吟,“芙巧,你去请打理我后库房的管事过来。” 九思只当祖母把管家权下放到林氏手中,自己便是颐养天年的意思了,不料这家中诸多管事婆子却都是季侯氏手中的人。 那管事婆子姓王,夫家就是前几日上山请僧道的那个人,专门负责内院跑腿送信送礼这些琐碎事儿,看着是个不大正经的地方,油水却多。 王婆子手上一个翠玉镯子,面色红润,逢人先是一脸笑,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给九思请安。 九思思忖片刻,没有开口,那婆子也没有什么拘束,脸上挂着十三分笑意:“小姐寻奴婢来可是想问宫中那些赏赐?” 九思点点头,她就把身后小丫头手里朱红封皮儿的册子递过来,“这些婆子早早准备好了,入库那天就全全登记造册,婆子敢打下包票,绝无一点错漏。” 九思翻着册子,没怎么看前面那些锦缎,首饰的赏赐,页面落到最后,是两张地契,里头是西城襄角胡同的一处宅子,那边具是达官贵人的住处。 这另外一张倒是有趣,竟是一处封邑。九思虽无郡主的封号,却有郡主的俸禄逐月发放,这处封邑就在临安城偏郊,虽不受她管理,她却月月可享其当地农户商户的税入。 从前她从未瞧过着这些账据,都是祖母替她打理着,今日看来,她心中便有些底了,“王妈妈,你将我院中的账目连同这些单独登记造册,再送来我这边,日后我这边的收支,便不会再从公账上过,此事不必张扬。” 王妈妈继续笑着,“这个还请小姐放心,老夫人早有吩咐,若是小姐有吩咐叫我们只管听从。” 采锦去送王妈妈。九思跟着从窗缝儿看出去,今夜外头的月亮极圆,洋洋洒洒落了满园。 . 秋季里落叶多上好些,半泷从墙角钻进来的时候,冯婆子正把卡在墙缝里头的烂树叶子往外抠,突然冒出来的脑袋,吓得她一声惊喝,腿脚软在地上,不停地拍搡胸口,“可吓死我了!” 半泷从洞子里爬出来,也不管裙衬上沾的枯叶和蛛网,一脸笑嘻嘻:“冯婆婆,怎地你一个人?” 冯婆子还惨白着一张脸,没缓过来,哎哟一声:“姑娘,这好好的路你不走,从这狗洞里日日爬来爬去的,我老婆子的命非给你吓没了。” 半泷回头嬉笑道:“这洞子可是我家小姐准了的,随便我从哪里出去。”走到廊前她正欲开门,却停住退后两步,细细的把身上的衣服挑捡干净,才轻手轻脚的进去。 入门的红木柜阁上放了一只白瓷绞金丝的梅纹花瓶,里面错落的立了几只浅色扶桑,她撩开帘子进去,九思已经梳洗完,额头束着茶色抹巾,懒洋洋的靠在榻上,手里翻着一本书。中间的梨花木小几置着一顶鎏金香兽熏炉,兽嘴里袅袅的吐出一股股的白雾,很是情趣。 半泷身上还是灰扑扑的,她自觉的没有走近,离着半尺远的距离,规规矩矩的站着。九思抬起头来,把她这些小动作全部看进了眼底,“采锦,先给她一杯茶吧,出去这么久也没喝到口水。” 半泷灌下半壶才歇了口气,九思慢悠悠将书折起来撑在肘下,道:“说吧,都听见些什么了?” 半泷早憋不住话,一下子打开匣口:“奴婢从穿廊溜去了林大夫人的院子里头,那边的廊道我早上送灵就瞧见是封死的,不爬墙便进不去,刚好有半人宽,我就靠在那一处,听里头的人讲话。” 她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奴婢没读过书,里边的人说话都是文绉绉的,我听着都没怎么明白,倒是有一句我还记得,有个大人说了一句,再过五日季大人便是季伯侯了。” 九思看她一眼,捋了捋膝上的貂毛毯子,“然后呢?” 半泷想了想,有几分不确定:“里面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回话?采锦与芙巧憋着笑有些忍俊不禁。 九思只将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几分,把几上的牛轧糖伸手递过去:“知道你喜欢吃甜食,这碟子糖你拿去屋里吃吧。” 半泷便开心起来,搓搓手接过小姐手中的糖碟儿,欢欢喜喜的跑出去了。芙巧上前来接着方才未篦完的发继续,心里有些疑惑,欲言又止,“小姐作何打听这些?有什么去问老夫人便是......” -- 第10页 九思低头翻开未看完的书,头也未抬,语气淡淡淡,“祖母将你二人留在我身边,契书也是一同交予了我,以后你们便是为我做事,将来出嫁,这院子的人也都是要随我一起的。你们打小就在内院伺候,那些规矩不用我再多提,只管守住自己这张嘴便是。” 芙巧心中一紧,慌忙跪下请罪。打伺候小姐以来,只以为是个好说话的主,心下便有些松懈,她一向机敏聪慧,却是在这头上犯了错误。 采锦虽未多言,也跪在原地,待九思发话处置。 九思转过身,瞧着地上的二人,半响才出声:“我身边只有你们三人,半泷无知,我与她有自小长大的情分在,虽与她亲近实则不堪重用。祖母日渐年岁大了,这府中那边与这边的境况你们心中清楚,我自是有我的打算,你们只管尽心尽力便是。” 两人齐齐道了一声“诺”,九思方才让她们起身,倦倦的下了塌,转过屏风,往床边去了。 * 这一夜在梦里浮浮沉沉,许是昨日里遇到了裴珉义父的缘故,梦里尽是自己在裴家时候的情景,她瘫在病榻上,口里干得起沫,屋子里四处空荡荡的,茶杯就在床边的案几上,她伸手去却够不着。 她想说话,如何用力都吐不出一个字,喉咙最后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来,就开始一直咳喘个不停,咳到几乎因此要断气儿了,终于来了个丫鬟。手上的案盏摆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她睁着眼睛使劲去瞧上边的字儿,模模糊糊抬首的平妻书。 平妻书啊...她却想,为何不是休书呢? 最后是被渴醒的,守夜的是芙巧,九思稍稍一动,芙巧就惊醒起来,“小姐可是要喝些水?” 烛台上的蜡烛还未燃尽,周围堆叠了一圈热热的蜡泪,烛光渺渺茫茫。 九思喝了水,心才平复下来,顶头的帐子丝线编织的细细密密。她有些想不起来,也可能是想不通,自己身子是和祖母一同请脉,向来都没有大毛病,虽在房县多年,却从未有过什么弱症。 那时在裴家忽一日就病倒,大夫来看欲言又止,她只以为是病重,现在细细想来,倒不尽其然,许是瞧出什么问题,不敢随意道出? 想下去便有些头疼,若是上一世一颗心未扑在裴珉身上,她也能多留意些周围。 天色没过多久就开始微微微亮,东角落一声高亢的公鸡叫,过一会子又是一声,院子内婆子拿着扫帚沙沙作响。 眼瞅着一日日秋深,季候氏的咳疾较上一世似乎更厉害了些,刘妈妈伺候了好几回痰盂,又进了几次药,这边咳嗽的劲头却怎么也缓不下来。 今日又是府里太太姨娘们三日一次例行请安的时候,季宗德后院子四位姨娘,有三个是林氏身边抬起的,皆是没有子嗣,只那一位外室抬进来的越氏在外边便生了一个女儿,进府后肚子便没了动静。 四个姨娘来的极早,九思与祖母早膳才进一半儿,就从纸糊的窗子瞧见外面一行人静静候着。季候氏咳喘不停,前两日还弃下的拄杖,今日又拿出来使了。 九思心里头担忧,问刘妈妈用的是什么药,日日吃着怎么还严重了? 刘妈妈叹一口气道:“有七种药包,日日都是遵循医嘱来煎服的,还有三味补气丸,都是寻的十来年的老参添进去炼制出来,平日里我当心那些小丫头毛手毛脚做不好,专门从祖家挑了一个沉稳踏实的来管着老夫人的药,叫做采竹。那个钱大夫从来都是他在瞧夫人的病,是老夫人陪嫁药铺子里面的金手,临安城里名气都是有的,人也极为放心可靠。” 她对刘妈妈的眼力和手段是再放心不过的,何况更是跟在祖母身边五六十年的老人,独独就担心这中间辗转的过程实在太多,实在是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九思看了一眼外面四个姨娘,越氏在里头极其打眼,隔着雾蒙蒙的窗纸,光是凭着身形也能看到那细条儿柳腰,站在那也像是在款款摆动,不像是季宗德嘴里辩解的良家女子,也怨不得林氏心下如此大的怒气,这等尤物又有哪个正室太太敢往自家丈夫的后院儿里放。 九思半响没有言语,刘妈妈有些迟疑,“莫不是姐儿觉着中间有什么差错?” 她把目光收回来,声音很轻:“看着像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刘妈妈这边还要多多提防着,这中间诸多细节,都不容一丝一毫的马虎。” “那,夫人的药我暂且先停了,今日便请钱大夫从新请脉开方子。”刘妈妈到底是老人,临着事儿面上都是不慌不乱的。 九思淡淡道:“旧药还是照常,只是煎来便倒掉,钱大夫开来的方子只说是祖母严重又加了几味药材。祖母那些药渣儿可还留着?” 刘妈妈慎重应下,点点头:“奴婢这几日都留着的,每次大夫来都拿给他看过,都说是没有问题。”又补了一句:“但也不是每日都留着,钱大夫来的时间基本都是固定的,我便吩咐采竹只留邻近两日里的。” 九思微微皱眉,“这几日大夫来的次数多,那便每日都拿给他看看罢。或是让我寻个由头出去给祖母再问问别的大夫...” 刘妈妈一句话屯在嘴边,“小姐将过丧事,这个时节出门只怕是不大合适。” 九思淡笑着:“祖母这边耽搁不起,我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名声还能差到哪去。” -- 第11页 这就是丧气话了,后半段还被歇息好方走到外厅门口的季候氏听了个正着,一拐杖作势要敲过来,“你这丫头大早上浑说什么胡话?是哪个被鸟雀啄了眼睛的霉头儿这么讲我家囡囡了?” 九思笑着迎上去:“祖母这说话不带喘的,孙女瞧着咳疾定是要大好了。” 季候氏嗔怪道:“皮猴,净知道拿你祖母逗乐子。” 刘妈妈出去迎了外头的人进来,这几张面孔九思上一世见得不多,却也熟悉,那三个扎成一对儿进来的便是林氏陪房过来的韩姨娘,宋姨娘,连姨娘,身量都不大高,模样勉强算得上周正,都是好生养的架子。 越姨娘款款走在后头,一双眼睛生的极媚气,眼梢一颗泪痣,举手投足无不是风情万种,这样的人怎么就甘心进了季家只是做个姨娘? 等林氏姗姗来迟,已过去小半柱香的时间,后边跟着季婉清和季婉茹两姐妹,林氏贴身的丫鬟宝洛手中托着个案盏,上边儿盛了一溜水色极好的毛皮子。 她像是未察觉来晚了一般,笑盈盈到老祖宗跟前蹲下请安,季候氏今日身子不舒爽,也不想与她多话,头也不抬喝着盖碗里泡的参片儿,让林氏坐一边。 林氏把身后丫鬟端着的案盏递过去,“母亲,这是媳妇偶得的两块雪狐皮子,您又有咳疾,冬季里挨不住冷,找尚衣坊的娘子做成大氅,又是保暖又是漂亮,媳妇看到就叫丫鬟拿着给您带来了。” 季候氏抬手摸过皮料,确实是一块难得的好料子:“你运气倒是好,这么好的皮子竟是偶然得来的。” 林氏笑容便有些僵住了,讪讪道:“那也是您有福气。” 她抬头扫林氏一眼:“我瞧着颜色还是太亮,不大适合我这个老婆子。” 林氏听了,忙要拍上季侯氏的马屁鼓吹一通,季候氏却慢腾腾道:“你既诚心送过来,我也不能糟蹋你的一番好意,九思刚回府里来,是该好好添置一番,这个就给她冬季里做个雪狐毛氅,小姑娘家穿上才漂亮。” 季候氏一番话,这厅里一下静默起来,林氏拉着一张脸又不敢辩驳,几位姨娘更不敢出声,越姨娘心不在焉只管摆弄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季婉清柔柔的出了声:“既是孝敬祖母的,那便凭祖母处置,九思刚回府里是该听祖母的话好好做几身衣裳。我同婉茹终年在府中,好东西已经够多了,不要亏了九思便好。” 九思这两日才注意到,只比自己大了不过十来天的姐姐,当真是生了一张温温柔柔的利嘴,空口白牙的几句话就挑起各人的心思。面上将自己显得如何宽宏大量,一边又拉拢了婉茹像是在打抱不平一般。 九思惯不爱打这些嘴仗,便笑着点点头,“伯娘与姐姐盛情难却,就便收下了。”采锦上前接过料子来,又站回到九思身后。 季侯氏听这帮人到哪里都是搭上戏台子一唱一和的,实在是无趣,胸口上的气又有几分吊不上去,抬手让刘妈妈扶自己进屋歇息,留了屋外一行人心思各异。 林氏打头个儿起身便走了,婉茹跟在身后扭过头朝九思糯糯的笑了一下,这小姑娘今日倒是不怎么怕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婉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第7章 早上起得早,九思陪着季候氏用过午膳午膳,就想回去小睡片刻。 刚眯上眼不到一刻钟,院子里头一阵喧闹,像是在争执什么,能辨出里面有芙巧的声音。九思微微翻身,耐着性子问:“采锦,谁在外面喧哗?” 采锦苦笑着:“大夫人内院的管事齐婆子,奴婢同她讲小姐还在歇息,她只说是借口,说是您不想出去见她罢了,就在外面喧闹起来。” 九思坐起身,采锦忙上前把鞋给她穿上,坐到外间的凳子上,院子里面还在吵。 齐婆子的嗓门扯得赛高,嚷嚷的一声比一声大:“我晓得你们小姐三品大官的女儿,瞧不起我们大老爷不过是五品小官,如今又有圣上的加封,就要从季家脱离出去,把自己的账目也要拿出去罢,老婆子说话不中听,钱泼里醪糟水,吃的是季家的,使的是季家的,又要单独分账,哪里来的脸皮还住在宅子里?” 九思捏住额头,脑袋突突的疼,吵吵嚷嚷的在耳朵里就越发聒噪起来,齐婆子本就是个乡间婆子,惯会溜须拍马见风使舵,才做到林氏内院的主事,从前便见识她许多势力气儿。 本来也是丢把银子就能堵住嘴巴两三天的人,九思却不想这么做了,在这么吵嚷怕是祖母也要被惊醒,她揉揉穴口,吩咐道:“去找冯婆子去小厨房拿根壮实的柴火棍,一棍子把她闷了。” 采锦诺一声,开了门往小厨房去。这乡下婆子确实不讲道理,方才横架在芙巧的脸上唾沫直飞,这会子瞧见房门大开,神情一下激动起来,“这堂小姐一早就起来了,感情是想把我婆子拦在外面打风吹呢,我婆子不过是为了堂小姐账目的事情儿来,您说要拿走就拿走,这圣上圣旨颁下来也有个把个月了,都是咱夫人替您打理着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都不过来夫人院子里说一声就着人取走?季二爷去了也不过两年,如今便是这副教养?您一个人就算了,只怕你出了门让这临安城诸多世家贵族怎么看待季家?” 她嘴里嚷嚷个没完,撸起袖子拿肥硕的身体撞开面前的芙巧,想往九思屋里去,芙巧忙上前阻拦,这边两厢就互相推搡起来,芙巧和九思院子里面那几个丫鬟,哪里比得上齐婆子带来的那几个,挽起袖子漏出来的胳膊臂都比芙巧的小腿结实。 -- 第12页 芙巧招架不住,头发扯得遭乱,后头冯婆子来得到巧的很,气势汹汹的从后面一闷棍子,齐婆子白眼儿一翻,沉沉的倒在地上,后面几个丫鬟没了齐婆子撑胆儿,瞧着架势不对就想跑,平日里她们一帮人时常议论这新来的堂小姐,一致觉得瘦瘦弱弱定是个好欺负的,老夫人病着就更没有人撑腰,却不想一把摸到老虎屁股。 冯婆子捆人很是娴熟,九思淡淡瞧着夸了一句:“不错。” 她朗声笑着:“承蒙小姐看得起,咱乡下婆子上山拾柴火一大捆就是拿冪编条这样子捆住,打个死扣,村里头杀猪的时候就这样子把猪儿的四个脚捆起来,从家里抬去炕锅任它怎么弹来弹去,这个扣绝对不会松。” 芙巧拢住头发呸了她一声:“你这婆子什么乡野村话都在小姐面前讲,还不快快把人拖去柴房让小厮看着。” 被斥了冯婆子也不恼笑呵呵的应下,脸上的肉挤着眼睛成了一条眯眯缝,手上动作倒很快,三下两下把人拖去了柴房。 院里方才安静下来,又有小丫头惊喜的大叫:“这儿竟有雀鸟来筑了窝!” 九思抬头看到疯跑了一上午的半泷不知道从哪里回来,扒拉着那棵木芙蓉的树枝,一群丫鬟抢着围着过去看,被采锦一声呵斥又纷纷散开。 她转身回来看到小姐不住的揉捏额头,便去柜子里头取来楠花油帮她揉捏,九思闭眼靠在椅背上半天舒服了些,又想起齐婆子那事情还没完,便让让芙巧拿来外穿的衣裳。 她身上的衣裳原也是合适的,只是拘了林氏的人,趁着那便还没有响动,倒不如先去走一趟,这看上去总要有个模样出来。 芙巧是个机敏丫头,只那一日便摸透了九思的喜好。这几日的衣裳尽是往素里挑,连花样儿都是极淡的苏绣,近瞧着栩栩如生的却实在也是很简单的样式,很合九思的心意。 林氏的院子和季婉清、季婉茹挨在一处,林氏的院儿叫做富春居,季婉清那处就是雅涵阁。这一片儿打眼看就是季宗德的手笔,外边种了好些湘妃竹,这个时候也还是青翠的喜人,五间联排的宅子和季候氏两排的院儿比起来实在是大气太多。 碧波里头挨墙的花架子生的极好,什么绿牡丹,垂条的盘龙春晓,光是看就晓得这是下了功夫来看照的。 林氏院儿里的丫鬟极醒神儿,九思脚从院门儿刚跨进来,她身边的丫鬟冬忍就从廊上过来,端着漆红托盘蹲下行礼:“三小姐今日怎么来了,倒是稀客呢,夫人正里头坐着,奴婢先去通传一声,您先候着。” 随她一起的丫鬟没进屋,倒是往季婉清院子去了。 在院子里候着没多久,冬忍就把帘子打起来迎她进去,声音脆甜;“您来的巧呢,越姨娘也在里头,和夫人说的正热闹。” 这丫鬟生了张小巧的圆脸,笑起来两颊嫣红。九思便想起后来季宗德便是这么被勾了去,这大伯父实在不是个傍谱的。 这几年季家实有凋蔽,林氏的屋就像个打洞的老鼠,什么金银宝物摆了一窝,屯在三间内室里花瓶镶的都是金边银丝,珠光宝气的很。想起芙巧笑冯婆子乡野俗气,俗气林氏才是头筹罢,冯婆子也就是有些乡野。 晨早季婉清一脸愁容说的林氏头痛欲裂的多严重。现下林氏靠在临窗的炕榻上,手上是一串绯色珊瑚珠,指甲盖上是秋季里时兴的花汁水调和染上的颜色,显得一双手白嫩又纤细。 林氏这边是没人有这个本事,越姨娘不太爱搭理人,要和谁熟络起来手段还是不少。 九思从外头过来,林氏像是没瞧见只低头和越姨娘玩笑,近了她才转过头上下覷两眼:“哎呀,九思来了呀,快坐,冬忍怎么也不大声点通传?还不赶紧的拿个小杌子过来让三小姐坐下。” 杌子搭在越姨娘旁边。 凡是有些讲究的人家,都晓得嫡小姐身份哪里是妾室能够平起平坐的。九思挨着越姨娘坐下,越姨娘还是那幅做派,眼神也没递给她一个。 林氏看她们两坐一块,便笑道:“大伯母这两日忙着,身子又弱早晨头还痛风,听丫鬟说你祖母病了,我也没能去看,是我这个做媳妇的不孝顺呐。你在母亲身边伺候着可千万要费些心思,老人家的病啊还是你父亲去了那两年犯的,到底是心病。” 九思抬头只认真听着,待她说完,很是乖巧的应下,林氏面上就满意了些,又东拉西扯的嘱咐了好几句。 估摸着差不多,林氏嘴里的话就转了风头,“你还小着,你祖母又病重,且不说圣上御赐的物什贵重非常,你又从未管过家,大伯母就担心着,你突然要把自己院子中的账目与公帐分开,莫不是受了那些仆从的蒙骗?” 九思在裴家那十几年,虽说家中无长辈,她又不受裴珉待见,却也是诺大的家业由她一人独自掌管,临着这些内院旮旯阵脚怎会轻易就慌乱。 她手指绕了几圈腕上晶莹透亮的福镯,笑得有些稚气:“伯母说的自然对,只是九思听婉清姐姐讲,女儿家是要存些私房钱的,我瞧着陛下的赏赐没多少,那一处的宅子还远得很,另外一处的封地我问院中的婆子都没听说过,定是什么穷乡僻岭一年都没什么收成。这些于伯母只能算是零头,九思知道您也瞧不上,就干脆做自己的私房钱。”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林氏被一噎,竟不知如何反驳,笑容就勉强起来,手指挑起茶碗上的盖儿,喝了两口茶水,在嘴里咂砸老半天。 -- 第13页 九思看着林氏这动作,揣测她约莫还不知道齐婆子去了她院中大闹又被打晕了这事儿,否则依着林氏的性格定是不依不饶的。 桃花纸糊的窗子外晃悠悠过来几个人,冬忍快步出去又进来,面上的笑容收敛了不少:“夫人,二小姐来了。” “婉清来了呀。”林氏就显得很高兴,转头朝九思笑,“这下才热闹,你们姐妹两在一起才好说说话。” 九思抿嘴露出点笑,看着季婉清从门口进来,她规矩极好,裙边上的禁步只轻微的晃动,半点响声也没有。 林氏瞧着心里就满意不少,暗地里自然拿着自己女儿同别人比较。面前这煞星还是一副又干又瘦,黄皮寡纠的样子,哪里比得上婉清真正的大家闺秀金枝玉叶。 季婉清坐到炕塌右手,说起话来很亲昵:“还没去找九思玩,九思就自己跑来了。” 九思带着笑抬头看她,面上妆容虽淡却很精致,可见这人的体面与讲究。 冬忍很快上了茶水,小心翼翼的摆到季婉清面前,她抿了一口,拨了拨茶盖儿看向越姨娘:“这不巧呢,越姨娘过来婉茹正睡着,怕是姨娘也没能看一眼,下次姨娘来提前找丫鬟说一声儿,也好让婉茹空着时间来见一面也好。” 越姨娘一双水一样的眸子微微挑起一点儿,淡淡道:“劳二小姐费心,四小姐养在夫人膝下便是夫人的孩子,能在夫人身边伺候着便是婢妾的福气。” 九思上辈子栽在这位表姐的手里并非不无道理。她身上旮旯角落藏足了七窍玲珑心,同岁数的女孩子有几个比得上?连林氏夫妇二人都是被拽在手心里的,这富春居里的丫环对她无一不是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想来平日里的教训规矩极严,她倒是比林氏更像这季府里的当家主母。 才点过越姨娘,季婉清目光又落到九思身上,一点笑含在唇边:“方才听丫鬟说,母亲院里的齐婆子跑去九思那边大闹了一通?” 九思几分自责,“这还要怪九思,平日里少在府中走动,也不认识那婆子,只以为是哪里的刁奴,着人使棍子往外撵,推推搡搡之间竟不小心伤到了齐婆子。九思听下头的丫鬟说是母亲院中的,慌忙让人抬到耳房里去,让大夫正看着呢。” 她一张脸抬起来眼里竟蓄了些眼泪,语气也抽抽噎噎起来。 “诶呀,这怎么还哭起来了?”林氏从襟上抽出绢帕过来给她拭泪,“婉清不过是问问罢了,齐婆子本是乡下人,伯母不会与你计较的。” 季婉清低下身来拿过林氏手中的帕子:“母亲这是什么话,本就是您院中的下人冒犯了九思,怎地九思还打不得她了?” 林氏便有些迟疑,这齐婆子虽爱狗仗人势,于她来说却还是极为贴心的,说的话也都是往她心坎坎上去,她有些迟疑:“那便罚她半年的月钱。” 季婉清拉住九思的手,怜惜道:“妹妹本是受了苦楚回来的,到自己家更不能受别人欺负,这等以下犯上的奴才就该找牙婆发卖出去。” 九思坐在杌子上,双眸眨一眨泪水便滚出来了,再说话竟是泣不成声:“午时那婆子过来闹,九思心里惶恐的很,以为是伯母示意她过来如此欺辱九思,却不想是我错怪了。伯母与表姐如此照拂九思,九思如此想...实在是小心眼子了...” 季婉清似感同身受一般,叹一口气:“你命途多舛,不怪你多想,你哭的伤心姐姐心里也难受。以后我自会多多照拂你,心里有什么伤心事儿莫要憋着,尽管和我讲。” 九思听闻端端正正蹲下身朝面前母女两行礼,还抽噎着:“大伯娘与表姐如此大恩大德,九思实在是...无以为报。” “诶呀呀,不过小事哪里值得你这样哭。”林氏嘴上劝着,心里却还是有些得意。七年前那季二郎是朝中三品官员,季宗德花费许多去捐官却只得了一个七品芝麻小官,哭爹告娘的求着季二郎多多帮衬些,却被义正严辞的打发出去。 自家夫君好吃好耍无甚么作为,那老侯爷那里还愿意把爵位世袭给他,还好后面分家出去了,否则此等谋逆之事要是牵连到自家,可真是平白受冤…… 她季九思想想多年前也是侯门府邸的千金小姐,谁又能料得到呢?可怜见的如今在这哭的凄凄惨惨的。 林氏懒懒的倚在榻上,她瞅着季九思唯唯诺诺的跟在自家女儿的后头出门儿去,越姨娘殷勤的上来给她的指甲染色儿,用蚕绢把捣碎的花汁子精精细细的扎上。 她悠悠然闭上眼,垂在榻边的脚甩了甩。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作者有话要说:  走走剧情啦~节奏可能偏慢,兔叽也在想办法调整,男主是时候会放出来遛一遛,但是真的此文是慢热型。 但是男女主会很甜,我发四!! 第8章 这两日天气已是大好,虽然还在往冷了走,中午却能出点太阳,九思早上去瞧了祖母,吃了药也不大咳了,饭也吃得多了些。 九思眼角眉梢具是笑意,刘妈妈忙前忙后指挥丫鬟又把屋里的物什全全更换了一通。 祖母年纪大了有些念旧,用习惯的东西总舍不得丢,刘妈妈摆开管家婆子的架势,“这事儿您怎么也要听我的,病了这些日东西上都染上了病气,丢了才能去去霉气咧。” 九思倒爱看刘妈妈折腾这些,以前在床榻上静太久了,看着屋里人来人往的就觉得很是有些烟火气。 -- 第14页 底下人动作快,林氏过来的时候已经收拾干净了,她今日穿的艳丽,缎红银裹边儿的袄儿,下头一罩洒金裙,欢欢喜喜的从外间进来,尖指甲捏住帕子的一角,嗓音拉的尖尖细细:“哎呀,今儿可真是好日子。” 季候氏歪着身子唾了口浓痰到痰盂里头,抬头看她:“怎么了?急急忙忙的跑过来。” 九思乖乖巧巧起身见礼,林氏微微颔首坐到春凳上,捋了捋绢帕,一双眼睛笑的眯缝:“可不是好事儿?母亲,晨早吴家托了柳叶巷子金涵家的来保媒,说的是清姐儿。” 季候氏漱完口,林氏亲递了手里的帕子过来想给她擦拭,季候氏支起身子避过去,“你那帕子我不爱使,味儿浓的像在脂粉缸里洗过的。” 林氏讪讪收回手,眼睛转两圈又笑道:“金涵家的说的是吴家大公子,就是今年年头儿入了翰林院的那个。” 季候氏点点头:“那是个踏实的哥儿,他祖母寿宴上我见过几次,人长得周正还上进。” 她这话与林氏心里想的不谋而合,林氏便亲昵的靠近了些:“母亲既然都说好,那人品自然是不会差,只是媳妇觉着他...觉着他如今十九,在翰林院做一个六品的修撰。媳妇也不大懂官场这些道道,唯一觉着不大合适的若是以后他还整日里在翰林院编书修撰什么的,这怕是没有什么好的出路了啊。” 季候氏撩茶碗的动作就有些大,语气淡淡:“你在挑些什么?吴家那是三朝的书香世家,真正的清流人家,你以为人家托媒上门是自家哥儿讨不着媳妇?那是敬我们季家的满门忠烈。” 林氏被茶碗和案几碰撞的响声惊到,心里又怪这个老虔婆当着下人面儿给她甩脸色,却只敢小声辨道:“母亲,媳妇并非此意,只是为人父母担心日后婉清在夫家的出路罢,大女儿婉容那时候就是低嫁,那小门小户的没甚么见识,整日里糟蹋婉容,我这心里也苦啊。” 季候氏摆摆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儿还是要你和宗德两人拿主意,九思还在这儿,你别当着孩子的面嘴还跟没挂葫芦嘴的瓢一样,什么都往外倒。” 林氏目光落到九思身上,论相貌论出身,这个从哪儿能和婉清比?那季候氏日日护崽儿似的只以为是什么疙瘩宝贝。 季候氏拉着九思的手,轻描淡写道:“九思的事情自有我操心,你们别想着把主意往她身上打,你和宗德什么人老老侯爷早早便与我嘱咐过。别怪我在小辈面前不给你留情面,要想体面还需得你们自己挣得来才行。” 九思垂着头贴心的给祖母捂手,撞上秋季里天冷,祖母病还未痊愈手心手背都是冰凉凉的。 林氏面上一层薄怒,却还要扭着笑,嘴角提上去又往下掉,“母亲说的哪儿的话,您能提点着便是媳妇的福分,媳妇惜福还来不及哪能呢?” 她眼神又溜回来,不动声色的弯了九思一眼:“九思我这个做伯母的自然是心疼了,怎么都是宗德的亲亲侄女儿,又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回来母亲身边日后必得您亲自考究着寻一门好亲事。” 季候氏叫刘妈妈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内训》交给林氏,“这则书从你进季家,我就让你抄过数遍,你再讲讲这都说的是些什么?” 语罢,一截目光就落到林氏头上,她矮矮蹲下身来,头顶一把刀子架着,哪里还敢乱动,支支吾吾半响什么都说不出来。 (1)季候氏面色平稳,“里面《修身》一篇有‘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傲言。’又有《警戒》篇讲‘念虑有常,动则无过,思患预防,所以远祸。’这书中句句真言,你却是一点未放在心上,这一本你拿过去再抄。” 林氏垂头平展开手接下《内训》,等季候氏再叫她起身时脸上已是恼红,唇角抿的紧紧的。 老夫人虽不喜欢她,顾念她是季家的当家主母,脸面还是留足了的,从未像今日这般当着小辈的面儿就发作起来,实在是让人难堪的紧。 季候氏发落完,让她回自己院子去,专心抄写没事别出来晃。林氏不悦,出去的时候步子不轻,缎红袄子在雕屏一晃就没了影。 九思让宝珠蓄茶,端给祖母,轻声安慰:“您别气。” 季候氏心底敞亮:“我气他们做什么?季宗德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却不像我季家的人,从你父亲到你祖父哪个院子里像他?十五来岁就背着长辈成日里吃喝嫖赌。也不求他德才兼备,但人品也没养好啊,朽木不可雕也罢,老婆子我早早看淡了。” 季候氏皱着眉道:“你大伯母就爱偏听偏信,赶明儿我就叫她们日日过来立规矩。清姐儿年纪够了,遇到好的人家早早定下来才是正理。”她唤来刘妈妈叮嘱着,“这府里乱的没规矩,姐儿早该请了宫里的姑姑来教规矩,你去喊丁硪拿上手信和封诰去跑一趟。” 丁硪,九思在心里念了一遍,这倒是个可用的人。 — 九思陪祖母坐了一早上,用完午膳才回了自己院子,听到祖母说要从宫里请教规矩和绣艺的嬷嬷来,脑门子就疼。 她这些一向都不好,倒宁愿跟祖母理管家的账本儿,也不想去摸那根细细的针,更何况那些嬷嬷规矩极严,一有错便是三从四德翻来覆去的抄;或是叫人站在原地好几个时辰。 九思在炕塌上捏着颗冬枣,想起大夫说这个清肺止咳最好,叫采锦端些去祖母屋里。 -- 第15页 采锦正拨着熏炉里的灰,闻言笑道:“老夫人刚叫我把冬枣儿端过来,您又叫我端回去。” 九思才敲敲脑袋,果真是听到规矩、刺绣自己脑袋瓜子就木了。她虽不善这些,季婉清却是不错的,满临安都能排的上名儿的德才兼备的女子。 半拢哗啦把帘子掀开进来,气吁吁的坐在地毯上,这丫头进府来大半月了,手上动作还是没轻没重的。 采锦便回头斥了一句:“小姐还在呢,你这般焦躁做什么?” 秋季里天爽,这丫头转过身来,却先揩了一把汗,像是从哪里疯跑回来的。 九思从碟子里抓了一把冬瓜糖给她,温声道:“怎么了,这样着急跑回来。” 半拢抬起头伸手来接,九思才看到她眼角被擦得发红应该是哭过的,又问:“在外面被谁欺负了?” 半拢摇摇头,低下头闷声闷气道:“那些人好生不讲理,那日明明是齐婆子过来闹,小姐才打了她出去,崔吉竟说是您把她打死了的。” 九思吐出嘴里的枣仁,皱眉道:“什么打死了?” 半拢面上一下气愤起来:“就是齐婆子,宅子里的人都私下里偷偷讲齐婆子是被您给打死的,我听崔吉说的。他在外院马厩里给大老爷看马,早晨从西角门儿出去看到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倒在地上,他以为是醉酒的汉子,结果把人翻过去却是个满脸都是血的婆子,脑袋瓜都给敲碎了。” “这是什么胡话?”芙巧从外间冲进来,手叉在腰间,小脸涨得通红,“那日明明是齐婆子来闹,把奴婢头发都拽掉了一大把,怎么打晕了她丢出去变成咱们姐儿把她给打死了?” 半拢往上撸了袖子,露出一段结实的小臂要往外去,“这些人就是欺负小姐是从外面回来的,等我去打他们一顿满地找牙,看谁还敢乱说。” 采锦忙拦住她,“你们一个个急窜什么?你这样去不是给小姐惹麻烦吗?齐婆子是几天前立着从咱们院儿走出去的,府里大把人瞧见。况且那老婆子死在东角门,早晨才被牵马的小厮看到,要是胡同里有其他人看见早就闹起来了,这死人还掐着点来算,就只有我们府里的人做得出来。” 九思意外的看她一眼点点头,采锦是能担大用的。 “那怎么办?”芙巧往前两步,心里发急得很,“总不能让他们平白就坏咱们小姐的名声。” 九思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莫急,这院子是祖母把持着,要不然这些人也不是背地里嚼舌了。” 芙巧和半拢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乱晃,瞧着小姐还是悠哉悠哉不甚在意的模样只能干着急。 采锦却明白,明日老夫人要给收拾大夫人立规矩,齐婆子的死必然和富春居离不开;只是现下那边的人怎么还敢让消息散开,闹得最后收不住场被老夫人知道,倒霉的必然还是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部分开始会走一些男主剧情了~ 特别欢迎小宝贝点评文章,无论表扬还是批评,兔几都会非常感谢并且会认真地看!!! 记得收藏呀! 第9章 节气入了深秋很快就往冬季里转,辰时已至,天还麻麻亮,这一路过来花藤架子上还瞧得见夜里蒸腾上来的水珠。 九思到了世安居,大夫人带着季婉清和季婉茹已经在了。刘妈妈正指挥屋里的丫鬟把窗子支起来,季候氏也刚从床上起身,隔着帘布屏风能瞧见里头宝珠,落玉正在伺候梳洗。 既是来立规矩的,那就没什么好讲究,干巴巴的站在外间堂里足足有一刻钟,季候氏才出来,鬓发干干净净的梳到脑后挽成一个髻,一身利利索索的素纹团花湘蓝缎袄裙,稳稳当当走到正中的圈椅上坐下,精神气十足。 大夫人带着身后几姊妹请蹲安礼,季候氏没叫她们起来,底下人便是一动不动,头埋的低低的。 过了好会儿,才听见季候氏发话:“我年纪日益大了,本不欲再多干涉院子里的事情。上次卧床不起家宅里就颇多风声雨声。我虽是老了,却不是不中用,底下的人做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老身我看的明明白白。以后除去偏阁的姨娘们,那些夫人小姐每日这个时候都要过来例行请安立规矩,可记得?” 底下齐齐道一声“诺”。季候氏扫了一眼下面几个黑压压的脑袋才道:“那起来吧。” 林氏已是多年没有起的这样早了,还蹲在地上大半响小腿肚子都撑麻了,冬忍上前扶她,季候氏淡淡道,“林氏和二姐儿起来做什么?” 这两人方起了一般的身子又忙蹲下去了,季候氏扳指取掉后就在腕间挂了一串菩提子,手指一颗颗慢慢捻着,目光直视下首的两人:“吴家请了金涵家的来说亲,你昨日回去同宗德商量的如何?” “媳妇...”林氏嗫嗫嚅嚅:“大爷也觉得还是再等等看,吴家哥儿虽不错,但婉清毕竟也还小...” 季侯氏声音发冷:“翻年二姐儿便十六了,哪家姑娘不是及笄前便婚事早早定下了?若不是我提点你只怕还要放任二姐儿在家中不管,身为一家主母胸中没有半点成算,不知道早点请了教养嬷嬷,就把自己家的女儿蹉跎住,养成一副什么样子你才满意!” 林氏躬着身心里直喊苦,她怎晓得这老泼皮今日气性儿这么大,面上越发绷不住,福下身去喊了声咽着嗓子喊冤枉,“母亲这可错怪媳妇了,我也是为了您想着,九思刚回家多在您身边留些日子,等翻年过去再给二丫头相看合适的,后面依着序再到九思和婉茹两个...”” -- 第16页 季侯氏最烦女子无事便哭哭啼啼的模样,扬手把案几的杯子摔倒地上,一声脆响,林氏一个哭嗝打了一半吓得咽下肚里去,屋里众人皆是敛色屏息。 “你倒是会还嘴!”季侯氏重重的一把拍到案几上,“刘妈妈,取《女诫》来,让她去廊上跪着先读上一日!” 刘妈妈诺一声去架子上取了书来请林氏出去,林氏眼泪一股一股往下淌又不敢哭出声,若是跪在廊上正朝着大院儿门口,丫鬟小厮来来往往的让她以后怎么在季家立足? “祖母......”季婉清往前匍匐两步,被刘妈妈挡住。 季候氏瞥她一眼,语气很重:“长辈训话你不要出声!” 季婉清娇弱的垂下头,髻上的珠钗微微晃动,睫上挂着些泪,紧抿的嘴唇被咬出发白的色儿来,瞧着很是可怜见的。 林氏双手举着书跪出去,在廊上一字一句的读,还没读上几句就被季候氏厉声打断,“第四句你就读漏了,想来平日里便是个睁眼瞎,脑子混淆不清专受别人蒙骗。” 林氏没敢反驳委委屈屈道了一声:“是媳妇愚钝,愧对母亲教诲。” 季候氏不耐烦她装模作样只会做低伏小,招过宝珠道:“你出去盯住大夫人,声音不准弱了,不准一字一顿,得给我清晰响亮顺顺溜溜读下去。这七篇什么时候会背就什么时候不用跪在外面,不然明日过来还是照样儿。” 宝珠恭恭敬敬站出去,把季候氏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林氏应了才叫刘妈妈把门屋关上。 季婉清还跪在地上,原先她和林氏还是蹲安礼,季候氏砸了杯子两人才双膝跪在了地上。本来是闺阁里娇娇的养出来的女儿家,哪里遭过这样的苦?即使季婉清这样心思重的人,都有些熬不住,额间渗出点冷汗来。 屋里静了半响,只有林氏在外面读书的声音,宝兰重新给季候氏斟了茶,她慢悠悠喝一口:“你可知道《女诫》第四篇说的是什么?” 季婉清脊背挺直,声音还稳着:“回祖母,《女诫》讲的是妇行篇,其意为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季候氏不疾不徐,面上没甚么表情,又问:“那你可有按照上面所说的一一践行?” 季婉清俯身一拜,“回祖母,婉清日日熟读女四书,谨遵上头的教诲,从不敢逾越。” “二姐儿,你心不诚。”季候氏眯着眼盯住她,因上了年纪的缘故眼睛有些不甚清亮,季婉清埋头仍旧一身冷汗。 许久季候氏才挪开眼,叫刘妈妈唤了富春局那一处的管家婆子来,齐婆子走了,消息倒底没往季候氏这边漏半点风声,底下很快顶了一个新的管事婆子姓常。 季候氏看到常妈妈只觉得是个有些眼生的,问了句:“从前的齐婆子何处去了” 常妈妈胆儿小,眨巴一双豆豆眼儿期期艾艾半天,没才挤出一整句话来,“奴才也晓不得,齐婆子许是回乡去了吧。” 季候氏看她一副滑猴样,怎么担得起半个东苑的管事,又能办的成什么事儿,便摆摆手让她下去。看到地上季婉清堆了满脸阴私账,心里就越发觉得林氏不成气候,挑出来的奴才是这副模样,养的女儿怎地又这般心思狠戾。 季婉清在站了许久,季候氏让她坐下,语气淡淡却极严厉:“日后你每日都要过来,三个姐儿就在内院沁凉阁里一同练字、绣花、学着管家。你打小养在你母亲身边,我从不干预,你自己心里头明白过错在何处,今日你就去季家祠堂里面反思着,女子还是要乖顺些才好。” 季婉清一颗泪从面上盈盈落下,蹲身一礼:“婉清明白。”就往外去了。 季候氏让宝兰去前院跟管事说一声,下午大老爷从衙门回来先到世安居来一趟。 一旁的季婉茹哪里晓得祖母今日将嫡母与嫡姐发作一通是为什么,她年纪小平日里不常跟祖母待在一块,今日里瞧着心里就害怕,缩在凳子上掐着手指甲不敢吭声。 季候氏没留九思用早膳,让她带着婉茹去自己院子里,免得姑娘家拘束,婉茹就高兴起来,出了门瞧见林氏还跪在廊上,脸上笑容才收起来,九思拉她才迟疑着往碧霄院去。 这个时候的婉茹还小,看到桌上的珍珠丸子、糯米饭就喜笑颜开的,没人丫鬟净了手就拿了筷子夹,她身后的丫鬟长得胖胖圆圆悄悄拽了她的袖子,才停下来。 九思没大在意,上辈子在季家和这个堂妹同桌用饭的机会不多,但嫁去裴家后却常常一个屋子里呆着。 刚开始婉茹还只是个陪嫁,九思嫌碍眼就让婆子把她关到后院柴房里。裴珉寻不到季婉茹,新婚当晚就头也不回的去了。回门时候裴珉都还未入她的门一次,她还曾朝季婉清哭诉,季婉清便教她把这婉茹留在你房中,不怕裴珉不过来。 九思便听了季婉清的话,把婉茹贴身放着,裴珉那时候常常来她屋里,她还暗自欣喜了好久。 那日午睡醒来,跻了软鞋下地,本想取本画本子瞧瞧,却隔着雕座中间的格隙瞧见婉茹在齐理书册,而另一头裴珉匿在书架子后静静看着季婉茹,神色温柔。 那样子的眼神,九思从未见到过,心中千万只虫蚁嗜咬,嫉妒扎根许久最终萌芽。 当天晚上,小厨房熬了烫滚滚的砂锅粥过来,九思叫婉茹干手上去端着,一双柔荑烫的满手黄脓疱。 -- 第17页 她心里头有些痛快,裴珉这下如何还喜欢的了? 裴珉回府中看到后,当即神色一凛,把婉茹拉到自己身后,俊脸上连平日敷衍的笑也没了,冷声质问她:“你当日不守妇道在国公府里表明心意,我便与你说过珉心有所属。你既执意求了婚旨,为何做不出宽容大度的模样来背地里尽是毒妇的嘴脸,从前只是于你无感,此后我瞧你便觉得厌恶至极。” 语罢着人封了院子,带着婉茹离去,隔日便被抬做了贵妾。 婉茹被包子烫的把手甩来甩去,九思让采锦拿了张冷帕子进来 ,又取药匣子抹上创伤膏,婉茹看看自己的手,又睁大眼睛看她,脸蛋渐渐红起来:“三姐姐,那包子只是烫些我有嘴馋等不及它凉下来,并未烫伤的你不必如此紧张。” 采锦在身后正经道:“四姑娘可要注意着,小女孩儿手娇嫩很容易遍烫着了,咱们小姐也心疼呢。” 九思点点头,面上浮出点怅惘的笑容来,从前自己到底是年少不经世事。 第10章 季宗德下衙门似乎比平日要晚些,进门儿就把官服斜襟领口敞开了一截,身上还有些酒气,随侍的小厮王二双手捧着乌纱帽唯唯诺诺的跟在他身后。 候在内仪门的廊上徐管事慌忙迎上去,“老爷,老夫人让您过去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儿找您。” 季宗德面上几分不耐,甩手往世安居去。 他进来的时候季候氏正和九思用晚膳,九思侧身问安,他没甚在意,挑了一个凳子在桌边坐下。 季宗德周身一股酒味儿,衣襟还有些乱,季候氏蹙了蹙眉,一句话到嘴边变成叫刘妈妈先加一副碗筷,又问他:“用饭了吗?朝中最近可忙?” 他方才在外食的肉还哽在喉间没有消化掉,看到桌上素几样的小菜更没什么胃口了,碗筷拿上来只好陪着吃两口,回答道:“礼部这几日筹备年节的事情,还有些繁忙。” 季候氏抬头看他一眼,夹面前碟子的菜吃,又问:“你如今也是从五品的官员了,在外要奉公守法、严于利己。切勿逞口舌之快,只贪图富贵。” 李宗德吃了一口腌脆黄瓜,酸的他一个哆嗦酒醒了三分,敷衍几句:“儿子知道,这话您都说了几十回了。” “若是你真知道,我还会再讲吗?”季候氏把筷子拍在桌上,气的发笑:“你一进门一身酒味,我便晓得你定是同之前的一群狐朋狗友同去哪里的娼馆喝了花酒回来,你那个婆娘管不了你,老子娘还不能管了你吗?” 季宗德懒懒散散的回道:“我在朝为官平日里必要应酬,若是不与同门一道去,别人必定要排挤我,那我以后如何在礼部呆呢?” 季候氏摇摇头:“竖子,真是不受教,随你怎么便罢,皇帝向来不喜臣子结党营私,也禁了你们往秦楼楚馆去,那些个神机营的人可不是你母亲,被你两三句话就敷衍过去的。” 季宗德面容崩开一个笑:“母亲,您在内宅您不懂,这些条条令令明面上如此,实际上又有几个人遵循呢?儿子做事自然是掂量着轻重的。” 季候氏一口粥没落进嘴里,丢了手里的瓷骨勺子在碗边打的蹭响,“回回与你说道理,你混是不听,难道偏要犯到牢狱之中,让我这个腿都迈不动的老母去赎情?” 哪至于就这么严重?季宗德心里犯嘀咕,忍不住道:“那同去的人还有章明达和他手下一帮学生呢,像裴尚书哪回不是他在?那群人又哪个不是身居高位还知错犯错的,这些人都没挨着,我在个小喽啰又怎么挨得上。” 季候氏筷子指着他,叹一口气:“你倒是还有些自知之明,晓得自己的分量。那你可晓得一旦出事,挡灾的便是你们这些小鱼小虾?” “知道,知道。”季宗德漫不经心的应,“您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儿子时时记着呢!” 一顿饭下来,桌上几碟子小菜吃了干净,季宗德砸砸嘴:“母亲,您这晚膳实在素了点,怎么也要多些花样啊。” 季候氏遮面吐了漱口水,拿帕子擦拭嘴边,“你日日酒池肉林里过,定不然不知道这当家的苦,这点你还不如九思。” 季宗德可不想自己还被数落,顺着季候氏的话往九思身上转:“那是您教得好,九思这身上的气派瞧着就是您跟前出来的。” 季候氏哼一声,“得了吧,我找你过来只是想问问清姐儿的事儿,那吴家我瞧着倒是不错,怎么你和林氏两人还瞧不上别人的样子?” 季宗德唉一声,“儿子也觉得是可以,吴家的孩子在翰林院我还遇到过几回,虽然有些古板书生气,但年纪轻轻如此作为确实数一数二。只是婉清不大喜欢,想要在府中陪着她母亲,我想着孩子明年再定也不迟。” “你们做父母的不能跟着孩子一起瞎胡闹,姑娘家那是能耽搁的吗?”季候氏指节敲在桌上,“吴家家风严正不说,那一家世世代代都是翰林院的肱骨,吴哥儿现今只是个篆笔,日后却是赴他祖父的后位的。这点你们怎么都没有想明白?” 季宗德一下恍然大悟,心里直道失策失策,又怪林氏愚钝将自己都绕糊涂了,忙拱手:“这事还要请母亲多多关照着才行。” 季候氏道:“这是自然,我昨日就递了帖子邀吴家夫人过来,林氏院子里的菊花九思说开的不错,等人过来一起看看。” -- 第18页 “母亲考虑周到。”季宗德很是高兴的样子,拱手又问了安,便大步走了。 富春居晚膳才撤下去,林氏听见丫鬟通禀说是大老爷过来了,忙换了一身衣裳,揽着妆镜照了许久才出门口去迎。 季宗德远远过来,一进门儿就闻到股子腻人味儿,比秦楼楚馆的姑娘身上还呛人,他掩住不住地皱眉:“你这屋子放的什么熏料?还不快开窗透透气儿?” 林氏举起袖子闻了闻,这没甚么味儿啊?偏巧就看见季宗德早上出门还系在腰间的锦带,不知被谁扯了去,衣裳独独留了根绳。她拽住季宗德,气闷道:“你锦袋又被谁讨了去?你这满身的酒气又是从哪条花巷子回来?” 季宗德在世安居被老母一番责问已是十分乏累了,结果富春居这一处还等着,他当即十分不耐烦的揭了林氏的手,坐到榻上喝了两口茶,“朝中应酬罢了,你知道什么?” 林氏想起近来他升迁确实朝中事务繁多,便让下头丫鬟去厨房端碗莲子羹来,又软了口气道:“老爷,母亲这几日都给我立规矩,为的就是吴家那事儿,可婉清那孩子不愿意,我瞅着也不必就在吴家一颗树上吊死,您可得拿个主意才是。” 季宗德闻言哼了一声,背手站起来,斥道:“果真是无知妇人,婚姻大事本就不是儿戏,你就这么由着婉清喜好择选,那她说一句要做太子妃你也就应了?” 林氏听见太子妃三字想的便是一生不尽的荣华富贵了,眼睛转了转:“倒也不是不可...” 季宗德这下清醒过来,这愚妇贪图富贵惯了,拿个女儿攀高枝儿怕是都做的出来的,越发觉得屋里的气味难闻,他疾步往外走两步,回头唾道:“给你攀也要看又没有那个分量,愚昧。” 冬忍才去小厨房端了莲子羹回来,进屋撞见林氏阴沉着一张脸,也没看到老爷在何处,便又悄声退了出去。 . 季候氏歇息的早,大夫嘱咐饭后半个时辰再用药,还得去院中消消食,季候氏走两步就喊累说要回屋去,九思在她耳旁絮絮叨叨许久,讲的她背过头去还生气起了闷气。 刘妈妈伺候她盥洗完,跪坐在床榻脚木上给她擦脚,“三姑娘也是为您好,再让您去院子里走走的,您倒好还发起脾气来了,就这满院儿的姑娘哪里还找得到像三小姐这么孝敬的。” 季候氏把脚塞进暖炕,叹一口气:“丫头是小时候吃了太多苦,太懂事了,有时候倒希望她像个寻常小姑娘。” 她欸一声:“像茹姐儿那性子也好,天真些我婆子心里还好受,也想不起她这些年在房县吃了苦的。” 刘妈妈拧干帕子搭在木盆架上,抬头笑道:“您这是强人所难,奴婢看着九姐儿极好,茹姐儿跟着大夫人养的有些小家子气,您看九姐儿心里明明透透的,心里有成算您也不用担心她受人欺负。” “九思自然是极好的,还用你说吗?”季候氏嘟嘟囔囔几句翻过身去,留了一个后脑勺给她。 刘妈妈无奈笑着把帐纱放下来,歇在了跟前。 * 昨夜陪祖母溜了两圈儿倒把自己给走累了,采锦来唤了好几遍,九思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往常都是小姐早早醒了唤她起来,采锦觉着有些新奇,干脆候着她再睡会儿,晚点过去老夫人也不会怪罪。 芙巧送热水进来的放到架子上,扭身过来看,“小姐怎地还在睡着?大夫人早就候在老夫人院儿里了,若是去迟了又平白遭人闲话。” 采锦近过身又喊了一遍,九思懒洋洋才从榻上下来,还迷糊的眉眼净了面,看到芙巧晾在架子上一整条芙蓉色儿的暗绣西番莲纹六幅裙,一下清醒过来,“你拿这么艳的衣服做什么?” 芙巧心里没思量那么多,“今日不是吴家夫人要来吗?方才瞧见二小姐穿着一身新衣裳可气派了,您也是要见客的,打扮可不能落太远了。” 九思闭着眼,没听到似的,自己往发髻上插了两柄白玉兰花嵌碧珠钗,耳上只两颗垂铛玉石。 “您这太素净了些。”芙巧在后面拿着一整套红宝石头面边比划边道:“今日金涵家的那个老保媒也要来的,咱们临安几条胡同巷子都是她给做的媒,就算是小姐您现下不着急,那也要为了日后在她面前留点名声呀。” 采锦推开她,没什么好生气的让她把小姐的头面放好,“你在这里着急什么,小姐日后不是有老夫人在吗?快去取了小姐前几日才做的莲青色袖子口有竹纹的八幅裙儿来,这样衬着才又得体又不打眼。” 芙巧欸了一声,又重新过去取了衣裳过来。 九思今日不大精神,面上看着却是比刚回府要好看许多。慢慢长些肉,面皮儿也褪了苦黄,五官就有些秾丽的颜色出来,身上七分端庄的气韵压住,倒不像个十五岁的姑娘。 九思一笑,自己算着也是活了四十五岁的年纪,哪里还做得出来十五六岁姑娘该有的娇憨活泼的样子。 她直起身子看到外头院子里只有两个婆子还在忙,问:“我上次让你去查的院子里这些人的来历,可摸清楚了?” 采锦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没找着院里侍弄花草的丫头,低声说:“院子里照顾花草那两个丫头年纪都还小,是从外头买进来的,她们成日里没人管着就跟着半拢到处疯跑。” -- 第19页 “屋里面打扫的五个丫头都是府上和庄子上的家生子,有个刘妈妈的远方侄女儿叫雪松,人很是踏实勤勉,余下三个是随冯婆子从庄子上来的,身家很干净。她们五个年纪都合适,只是菊月太胆小了些,话稍微一重就哭起来。” 采锦略略顿一下才继续:“她是富春居那边新上来的管事婆子常妈妈的幺女,以前在前书院做洒扫。” 九思心里有打算,摸着腕上的玉镯,“那两个且让她们跟着半拢去顽,我屋里面留下四个丫鬟也足够,菊月也先留着。” “奴婢资历还浅。”采锦把台子上散出来的头饰往妆梳匣子里收,“您还是要找老夫人寻个厉害的管事婆子来,才压得住这满院的人。” 九思点点头,“我让于硪正留意着,不用等太久。” 采锦明白小姐有自己的成算,虽奇怪内院的婆子怎么让于硪去外面寻,却没有多话,只扶她起来,随侍在身边往世安居去。 跨过月洞门的槛,打眼就看见季婉清一身芙蓉色儿莲纹水湘八幅裙,这身衣裳九思还是在重阳里国公府上赏菊宴上见她穿过,这辈子却是提前上了身。 九思过去站着,林氏转身睇她一眼,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腰身一摆又转回去了。 季婉清像是忘记昨日立规矩丢面儿的事情,还侧身轻言细语的问:“九思今日怎么来的晚了。” 红宝石拟成水滴状垂在下巴尖,九思才看到她戴的是芙巧在她身后比划的那副头面,祖母原是找匠人给姐妹四人一人做了一副出来。 第11章 季候氏出来的比昨日还要迟些,只扫了林氏一眼,林氏就自觉领了书往外面去,季候氏道:“今日就站着罢,下午还要见客。” 林氏蹲下来道一声:“感念母亲体恤。” 季候氏叫刘妈妈带着三个丫头去内书院里头练字,一人一本《金刚经》往宣纸上誊抄。 这间书房院子是坐北朝南的好位置,冬季里云层再厚这四面儿都是敞亮的。 早上日头出来,刘妈妈就叫丫鬟把窗支棱起来透透味儿,芭蕉叶给穿廊过来的风一抖,一团绿色就在檐窗上扑簌簌响,着实好景致。 九思上次拿笔就觉着自己腕上无力,静下心来一笔一划抄了许久,展开来看,字虽没什么锋力也还是整整齐齐,她还算是颇为满意。 婉茹从旁边桌上冒出个头来:“瞧三姐姐的架势,像是哪里的书法大家,让我来看看...” 她还没说完便是捂嘴一笑,“...瞧着还真是...整整齐齐,那些大家也不过如此罢。 ” 九思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接着她的话道:“我这手字虽然好,但比起婉茹还是差了些的。” 婉茹禁不住逗,沾了墨的手作势往她身上抹,九思趔身避开,差点撞到正在往前来的季婉清。 季婉清扫了一眼了这两幅字,抬头笑道:“听你们两人说话,我差点当真了,九思和婉茹近来玩的熟呢。” 婉茹搓着手上的磨痕,回道:“只是去三姐姐那吃了顿饭,她院子里的桂花酥做的好吃。” “桂花酥吗?”季婉清笑意柔柔,声音也轻轻的,亲昵的掐了一下九思的腰间:“你背着我和茹妹儿吃东西,也不叫我一声?” 九思听着她的嗓子就得有些腻味,微微侧开身指着芙巧道:“就是芙巧做的,都给你留着的,想着今日给大伯母送去的。” 季婉清偏头打量了几眼芙巧,“还是祖母偏疼你,跟头这么得力的丫鬟说给就给了,我在季家这么多年可没有祖母送我会做桂花酥的丫鬟呢。” 婉茹上来拉住她,笑眯眯道:“那是三姐姐刚回来,二姐姐连这个都要吃醋吗?” “是吗?”季婉清勾起嘴角,朝九思微微笑着:“那倒是我小气了。” 九思顺着她笑,半真半假回了句,“怎么会呢?” 约莫三炷香的功夫,刘妈妈叫了宝珠来传话,让姐们儿都回去用午膳。 婉茹兴致盎盎的贴到九思身边,“三姐姐的桂花酥还有多的...能让我也带些回去吃吗?” “得得得。”九思忙让芙巧回去拿,半拢在旁边和她说的火热,两个丫头差不多年纪,谈起吃食嘴里还在嗦口水。 两匣子桂花酥,给两人分了九思才回院里去。 季婉清一路回去没什么话,神色冷冷淡淡的,婉茹便规规矩矩的跟着她走,落在后面半尺。 前头人款款转过身来,语气也淡淡的:“你自己回去用膳吧,我陪母亲吃。” 婉茹想起姨娘必然在那边伺候母亲,手抬起一点诶了一声,“我能过去看看姨娘吗?” 季婉清睇了她一眼,“你姨娘会想见你吗?” 婉茹就笑的有些傻气,睁大眼睛像是在思考,慢吞吞道:“二姐姐说的是诶......” “明白就好。”季婉清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婉茹眼睛还睁着,看到她身上的衣服是新兴的苏锦缎儿,衬着削肩细腰一路回去很是好看。 * 九思用了膳觉得胃里有些撑,走了好几圈才消了食。 半拢在外墙上往那棵木芙蓉上爬,三两个丫鬟围着惊叫。 九思抬抬下巴问芙巧:“她爬这么高做什么?也不怕摔着。” 芙巧再往隔间忙着给她腾一个小书房出来,手上没停活,“那丫头说那花儿开的一树五颜六色的,她只喜欢粉色,要把其他颜色都掐下来。” -- 第20页 “任她闹吧。”采锦一向正经的脸上忍俊不禁,拿掌心拢住嘴,放低了嗓子:“这几日她看到老祖宗收拾后院才安静了......” 芙巧忍不住笑,隔着纱橱打趣道:“怪不得缠了我好几天说要吃桂花酥饼儿。” 九思看她们一人一句笑着闹,想起丁硪有一整子没过来,“丁管事那边有消息吗?” 采锦重新沏了茶过来,揭开了盖碗给她放温,九思不爱喝烫水,茶也是。 才道:“那边这几天都没消息...” 采锦心里迟疑着小姐到底是在寻什么人,知道九思一向不爱别人多过问她的事情,便退了下去,留了九思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靠在榻上看书。 半拢闹完了,这阖院儿就静下来,隐隐听到廊上有丫鬟在说什么,没两句外间就推开,芙巧走进了道:“老夫人叫了宝珠来通传,说让上福熙堂去。” 九思翻了一页,眼也没抬起来,“吴家的人过来了?” “是,宝珠说不光吴家大夫人来了,连吴家老太太也过来了。”芙巧就显得很是高兴,像是这一趟出去她家小姐就要出人头地一样。 她把书放下,怪不得祖母来唤她...原是吴家老祖宗过来了。 九思坐到妆台前,芙巧使了好一顿功夫,还觉得不太够,采锦忙拦住她,“你快些,莫让客人在前头等着,到时候还笑话咱们姑娘。” * 九思从抱夏过去,午时有些日头,她额间出了点薄汗,就歇在门口走廊上没进去。 一个粉蓝的身影从外书房前头一片竹叶从里扎出来,看到九思用气声儿叫了一声:“三姐姐。” 九思回过头,“你才过来?” 婉茹笑的得意:“我可知道今下午可是二姐姐的大事儿,所以特意过来迟了些。” 里面宝珠走出来,她们也不能一直蹰在廊上不进去。 季侯氏见客在福熙堂左边的花厅里,九思两人从正门进,瞧见满满当当一屋子女眷,最先看到她们的还是坐在最左侧上首那位甘蓝裙儿的老夫人。 一双眼睛很是有神,像是极其熟悉她似的,没等季侯氏说话,就指着她朝季侯氏笑起来:“你这孙女我认得,看她眼角那颗痣就晓得是九思。” 九思进来恭恭敬敬见了礼,那老夫人又问她:“你定是不记得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哩。” 九思哪里清楚,面上笑着只又是一礼,宝珠端了两个圆凳来,让九思和婉茹坐下。 季侯氏这才拉过她,“她个小孩儿哪里记得。”转头同九思讲:“这是你吴家婆婆,她和我都是侯阳氏出身的。” 九思才了然点点头,上一世过来相看的只有吴家大夫人,还没见过这老太太。刚才进来只觉得不像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老祖宗,也没什么架子,原是和祖母还有着同族的关系在。 这厢亲热完,金涵家的笑着打岔,“我瞧着季家姑娘像是都差不多年岁的样子,二小姐满了十五,三小姐多大了?” 这里没有外人,她问的就直接,季侯氏也没和她绕弯子,“将将及笄,只是她刚回来,我还想多留她一年。” 那边一身金银错绣的大夫人开了口,端的一把读诗的好嗓子,“也不怨您要再多留两年,是我女儿在外面受了苦我也不愿意放她出去的。” 这大夫人声音极好听,不同于季婉清甜腻的嗓音,她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圆润。 季侯氏听了心情也极好,大笑起来:“你们就知道我拿这孙女儿宝贝着,净知道来哄我。” 金涵家的笑着应是,心下明了这季家三小姐怕不是轻易的,顺着口风往季家二姐儿身上拉:“您底下几个姑娘都俊,婆子瞧着二小姐生的也是临安城数一数二的。” 林氏被晾在一边半响,听着这话心里就爽快,急不可耐的开口:“您谬赞,婉清平日里其实并不大梳妆打扮的,她就爱看书写字。绣艺也极好呢。” 吴大夫人的眼光便掉过来重新放回季婉清身上,相貌自然是很好的......只是瞧着心思有些深。 旁边林氏还在聒噪,季侯氏咳了好几声,她才停下来殷勤的关心道:“母亲,您又咳了吗?” 一时众人脸上颜色各异,神情千奇百怪的变幻着。 偏偏林氏心里没有点数,嘴里没完又绕回季婉清身上,连生辰八字都吐了出来,最后说的屋里静下来,季婉清用力扯了的袖子,方才止住。 季侯氏面上有些难看了,唤了刘妈妈:“给大夫人把茶加上,说了半响嘴都干了吧!” 林氏胸中打起了鼓,觉察着不对,讪讪笑着:“是母亲体恤媳妇。” 季侯氏对她没好生气,斜她一眼才打圆场:“儿媳是武将家出身,性子直爽,还莫要见怪。” 吴大夫人虽不大喜欢这个林氏,对季婉清却还是满意的,主动递了台阶儿,“老夫人勿要多想,我瞧着季夫人就觉着投缘呢。婉清老夫人也教养的极好的。” 这便是满意了,季侯氏笑道:“哪里是我教养的好,是这孙女儿自己便极懂事儿的。” 双方将才还尬冷着,两三句话的功夫又言笑晏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除草 第12章 辞别的时候,两边都是笑着的,吴家老太太还拉着九思的手,面上很是惋惜,“我家都里都是四五个小子,也不能请你过府上去玩玩。 ” -- 第21页 季候氏佯装吃味儿,拉开她的手,“过来一趟就要带走我两个孙女,你这便宜买卖做的不亏。” 九思只低头装作听不懂,先不说季婉清会不会乖乖嫁过去,她可不想与这位姐姐做妯娌。 吴老太太敞开笑:“谁敢占你便宜?过几天重阳节咱们老姐们儿还能一起听会子戏。” 季候氏摆摆手,叹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听不惯临安这地儿的曲儿,若说还是咱们年轻时候在家里听的戏折子耐听。” “就你挑。”吴老夫人下了台阶儿,“咱们都是聚在一起说说话,你总该带这几个孙女儿多出去走动的,不能老是拘在家里。” 她又靠季侯氏近了些,小声道:“...总该多看看才能给九思找个好人家,你也好安心啊。” 季侯氏捏了她的手握住:“晓得你是为我好,我这里跟你说,合了八字我们就把亲事定下。” “得咧!”吴老夫人应的爽快,踩了脚凳上了马车,又掀开前头的布帘子,“那就等着信儿了。” 赶马的车夫得了令,三辆青油缎擎顶的马车轱辘转的飞快就从胡同驶出去了。 季侯氏转过来时候,脸上的笑消失殆尽,林氏站在在朱门角儿瑟缩了一下身子。 方才的热闹哪还在?一行人静静簇在门口等老祖宗发话。 季侯氏面色沉沉,“你,要是想把你林家的脸都一遍丢尽,那大可张着你那张嘴到处油说。” 林氏脸色极是难看了,被门口的秋风打的发青,也只能低头受着。体面的人家教训媳妇也只是私下立规矩,明面上面子还是要给的。 这还在门口,季侯氏甩了袖子,道了一声:“好自为之。”一从仆妇围拥着走了。 看到季侯氏走出老远,一群人的影儿都见不着,林氏才活络起来,恨了一眼那边,转过头朝季婉清抱怨:“你瞅瞅那婆子是如何欺负你母亲的...” 打季婉清记事起,就听着她母亲这句话在口里翻来覆去的嚼了十来年,如今还是一尘不变。 她一双眸子扬起来,里头也是冰凉,瞧在林氏一双手上,语气却柔柔的:“从前母亲染了指甲,祖母就不喜欢,您还要再犯吗?” “我现在是大夫人,染个指甲如何了...”林氏语气不悦。 季婉清牵起唇角,“若是二叔一家未曾出事,父亲还得到袭位吗?” 她笑的的几分温婉几分讽刺,“女儿说了不愿去吴家,母亲怎的又做不了主呢?” 林氏哑然,婆子们把朱玄门推过来关上,在她背后轰然一声响,尘土飞扬四溅。 — 季候氏是从洛邑请来的教规矩的嬷嬷;习书画、绣艺的娘子。明明和临安挨得近,等了好几天没有把人盼过来,却来了封书信,说是路上有山路黄土崩断耽搁住了。 九思让芙巧收拾的书房也将将布置好,靠墙的鸡翅木案几架子上没摆几本书,还空了大半儿。一扇大窗朝南开,外面儿正对着的就是一纵花墙,下头置着全是九思养的花。 季候氏让刘妈妈送来了陈年的旧账本让她先抄着,里面有些错漏还需要她看着收支挑出来,这是心细的活计。 芙巧很是积极,在旁边铺了宣纸又磨墨,“姑娘可要认真真的学,上次我瞧着吴老夫人紧着喜欢着您,想来咱们姑娘可是多宝贝。” 九思端着手腕写字,她已经练了有些日子的字儿了,临摹的是欧阳询的《化度寺碑》,又看了好几本儿书法论,感觉自己颇有心得。 芙巧凑过头来看,没瞧出什么名堂,“小姐的字写的要比二姑娘的个头大,二姑娘的字好看是好看,只是小丢丢的像是苍蝇巴在纸上。还是姑娘的好,瞧着眼睛就不累。” 哪有这么夸人的?采锦都给她说乐了,挑着眉毛:“你就是个眼皮子浅的,姑娘明摆着都避开吴家暂且不想说亲了,你还成日里拿出来说事儿。要给外头嘴碎的听见,还不知道怎么戳咱们姑娘。” “我还能不知道吗?”芙巧不服气,“咱们姑娘定不会和西苑儿嫁到一起去,要嫁也要嫁的比她们好。” 九思笔尖攒了墨,宣纸上晕成一团,她慢慢放了狼毫在白玉雕山的笔搁上,抬头看了眼这两斗嘴的丫头,“你们说话越发大胆了。” 芙巧收了她桌上那张废掉的纸,揉成团丢在框子里,又给她铺开一张新的,嘴上跟挂了油瓶儿一样。 九思又落了第一个字,想是累着了,就干脆坐下来歇息,揉着手腕道:“你们平日里争气逗趣儿也就罢,上次祖母病里的凶险大家伙儿都是提着胆过来的。西苑那边用什么法子也不必我点到根根上,要为我好,就随时找人盯着府里各处的动静,免得出了事儿还手忙脚乱的。” 芙巧和采锦蹲身应是。 日头下去,窗棱子开得又大,几股风嗖嗖的进来,隔间空荡荡的就凉了。 九思抬眼看到外面已经有些发黑,院儿里就只有廊上点了几盏灯,这几日越发冷起来那些虫鸣声就不见了,四下安安静静的。 净了手往外间走,花格门是敞开的,瞧见一个尖尖的光脑袋在月洞门儿鬼鬼祟祟,芙巧喝了一声:“谁在那?” 那人才进来,灰布大马褂子,下巴磕有一小撮胡子,笑起来眼角垂塌着,耷拉手在地上请安。 九思定眼一看,才认出是丁硪摘了盘头巾给摘了。 -- 第22页 芙巧方还怕着,瞧见是丁硪又笑起来:“丁管事,你怎么地把头巾给揭了,差点儿没认出来。” 丁硪嗐一声:“小的丧气,走东市坊街过,那楼板横了一根竹竿儿,就挂上面儿了,我又着急回来,这不就只能光着脑袋来见三小姐了。” 两三句话九思便什么都明白了,“找到了?” 他又嗐一声,两双猢瘦的手一拍:“找到了!这次事儿准办好了,三小姐,我眼睛厉着捏,看清楚了,就在东市锣鼓巷子最尾巴那一家,专门儿做福黎的铺子,眉毛一颗痣;左耳两颗痣;右耳一颗;只穿了一边耳朵,在里面喂老驴看磨盘,准没错!” 九思慢慢点头,没错了是母亲身边儿的许妈妈......还没抄家时候,恰逢她大儿接媳妇,告了三天假,原本季家的仆从都跟着发配了,母亲藏着撕了许妈妈的身契,神机营也落了她。 “你可问了她...可想回来?” 九思记得上一世许妈妈过的并不大好,儿子嫌她在叛贼府上做过事儿,搬了地盘弃她去了,她就在各种打了杂工养活自己。 后来听说她回来,上门来求,从前九思最恨自己和过往沾上关系,只找人把她撵了回去。 丁硪笑的嘴角歪斜:“小的只跟她讲了府里缺个打杂的婆子,她就忙不迭答应,说收拾了包袱就可以过来,现在正在耳房里候着呢。” 九思轻声吩咐:“那便带过来吧。” 丁硪三步两步过去领人,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圆胖,浑身糙麻布衣的婆子跟在他后头。身上还算干净,进来时只垂着头,也不四处乱看。 九思叹一声,“许妈妈。” 那婆子才抬起头,满脸都是讶异,“您是...”像是认出来了又不敢认的样子,慢慢蓄了满满一眼的泪。 九思微微笑着,唤了一声:“许妈妈。” 她就噗通一声跪下,敛起袖子来擦眼睛,“奴婢何德何能,还能再见一次小小姐,那天就不该向告假回去,我一条贱命也能陪陪夫人,让她路上不要孤苦无依。” 九思眸子被她带起了些湿意,让芙巧扶她坐着,许妈妈连连摆手,“我身上脏,刚从棚子里出来,莫污了小小姐的凳子。” 九思没有勉强,待她缓了哭气儿,才道:“让丁管事找您回来,是我这院里缺个得力的妈妈,您跟在母亲身边多年,于我便如同母亲一般。” “这是哪里的话...”许妈妈眼泪又掉下来,“小姐回来还惦记着我一个糟老婆子,做什么都愿意的。” 九思见不得旧人哭,吩咐下去,“您下去休息一天吧,采锦你去收拾间下房出来,从库里挑些摆件过去,连着铺盖一起。” 许妈妈还想伏在地上磕两个头,被芙巧忙忙拦下,一步三回头跟着采锦去了。 丁硪这差事办得好,还眯着一双眼蹲在院子角等赏,九思抬了抬下巴,芙巧送过去了一个胀鼓鼓的荷包,调侃他:“上一次你差事没办好,该跟这次抵了的。” 丁硪笑的咧开嘴,把荷包的抽绳拉开,当着九思的面儿倒出一大把,塞给芙巧,“好说,这就给姑娘当辛苦费。” 芙巧把手抖开,笑骂他:“当着小姐的面你就敢贿赂贴身的丫鬟?” 丁硪窝着手装回去,乐呵呵朝九思道:“只是让三小姐放心,小的拿钱爽快,办事必然尽心。” 他膝盖下去跪了安,又点了点自己的嘴巴:“嘴巴也严实。” 九思心领神会,颔了颔首让他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冲!!!! 第13章 越近九月初九,天气欲渐渐冷了,丫鬟婆子身上的秋衫也都换成初冬时节的薄袄子。昨夜里还看到那一盆檀香梅杆子光秃秃的,早晨就撮了几个嫩苞尖尖在上面儿。 九思站在旁边看了许久,手指点了一遍约莫二十个芽尖儿。 半拢正把早上花房的人送来的新菊往花圃园子里放,都是些平瓣的寻常品种,不如富春居那边儿的好看。她心里就犯嘀咕,嘴上嘟囔着:“感情府里的花房全是西苑那边的人,给咱们送的菊花长得这般不好,小朵小朵儿的,瞧着花瓣都不饱满。” 许妈妈从后头小厨房过来,手山端了一个漆红托盘,看到半拢把十来盆秋菊往墙根子下堆,站在廊上笑道:“姑娘不喜欢那花,也莫要往角落里放,秋菊要开好也要放在日头晒得到的地方,少少浇些水,不然过两天就萎了。” 半拢本来还与许妈妈不熟,但是这两日许妈妈就做了十来样的吃食,什么蔗糖花枣糕、杏仁儿豆腐酿、紫薯糯、怀山饼、咧嘴笑的荷花酥饼,还会拿根竹签子和了麦芽糖勾糖人儿,泡了一整坛子糖渍青梅。 现下她心里头除了小姐,就这许妈妈顶顶厉害。闻到人过来,半拢就挑眼儿往那个托盘上看,喜滋滋的问:“妈妈今日又做了什么呀?” 许妈妈早见识过这姑娘嘴巴馋味儿,乐呵呵道,“豌豆黄,给你们留了一匣子在小厨房的灶台上。” 九思拿了剪子修剪枯叶,从前她还没做过这些,瞧着丫鬟就觉得十分有趣,讨来剪子干脆自己上了手。 伺候花草的丫鬟年纪和半拢一般大,开始还惧怕她不怎么敢说话,后面就活泼起来了,手指到处指着,“欸,您该从这边过去,剪个尖儿。唐菖蒲要舍多些,烂叶子没修完就会烂根子。” -- 第23页 许妈妈站着看了一会儿也得趣儿,又怕小姐腰弯着久了累,温声劝着:“小姐还是让下人来做这些活,小心伤了自己。” 九思嗳了一声站起来,接过许妈妈手里的帕子擦手,“我也就是看账本累了,打发些时间。” “做了豌豆黄,还炖了一盅秋梨燕窝羹,您来趁热喝,不然待会儿凉下来您再喝就有些腥味了。”许妈妈看九思就好像在看小孩子,回来季家不过三两日已经炖了许多补品给她吃了。 季候氏拿过来一踏踏的账本,还叠在桌子上,现在她自己院子里的账目也是和公账分开走的,看就账本学着的时候,连着新的也一便慢慢翻来算。 林氏拽着这些赏赐在手里许久,还未全部归还,九思当着祖母面儿旁敲侧击的要了两回,她也是扯着话说入库的时候想着这些东西贵重,就归在库房最里头的,要是翻腾出来要废不少时日呢。 许妈妈就特意过去走了两趟,带了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直接掀了库房,按着册子一样一样的全部取了回来。有两件儿酿彩瓶没找着,结果是摆在林氏房里,搬出来的时候,外头丫鬟瞧见了全都捂了嘴偷偷笑。 九思这几日很是舒坦的,那边就不高兴了。 林氏逮着早上给祖母请安,哭丧着一张脸,眼睛也肿肿的,跪在地上,“您知道宗德一年俸禄八十五两银子,逢年过节赏赐统拢了也就一百来多,平日里他应酬花销又极多,他的这些钱就从未进过府里的公账,都是儿媳使了自己嫁妆铺子里来填补上的。” 季候氏放她在地上哭诉,一碗茶喝净了才不咸不淡道:“这家里的事情我是两年前才交到你手上,宗德还未袭爵,一年俸禄五十五两,六十斛俸米,廉银百担。如今官升五品你却同我说家中还需你补贴着,你是拿北边儿荒野庄子来补贴还是你在南市那就没开起过的铺子来补贴?” 林氏拿丝绢拟拭眼角,“...现在姑娘大了,身量长得又快,头面儿衣裳一月就得做一次新的,换了季还要定时兴的新料子...九思她把自己的账目从公账抹开了,平日里的花销媳妇还是算在我们这边儿的...” “九思的花销以后从我这边走,你管好你的事情就行了。”季候氏打断她,叫丫鬟扶她起来,“再过多几日吴家就会上门提亲,婉清的婚事就算是真正定下了,叫她踏实在房里学好规矩。” 林氏听到吴家的亲事,脚下一阵不稳,“毕竟是姑娘家一辈子的事,媳妇还未见过那吴家哥儿,也不知道如何...况且婉清真不大喜欢的样子,要不再看看?” “看看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她姑娘家随心所欲?”季候氏想起大房这一家的脾性,心平气和放缓了语气:“重阳就要来,国公府赏菊宴临安世家大族都要去的,到时候叫吴家哥儿来见一见,也让婉清在后头瞧瞧就是。” 林氏心里踏实了些,今日这一趟总不算白来,欢欢喜喜跪了安扭身出去了。 * 季候氏给季家三个姐儿都打了一套头面儿,私下里多给了九思一副珍珠头面,珍珠颜色粉浅粉浅,粒粒圆润饱满,镶在各色的青玉簪钗,步摇中间,样式别致又好看。 秦娘子早早把新做的衣裳差人送了过来,抬箱笼的是两个眼生的丫头,五六个箱连着搬进来。 九思倚在榻上看书,隔着屏风瞧见几个乌木箱子进了外间,有些讶异:“怎么这么多?” 芙巧在一旁笑:“ 哪里就多了,这里头可是今年冬节儿里您平日要穿的,还有过两日重阳穿的新衣裳。” 九思滑下榻想去看看,鞋还没套在脚上,外间突然一声脆响。 九思跻着软鞋过去,看到屏盏上盛花的白瓷瓶儿碎了一地,里头是新鲜的海棠,和着花瓶里的水浇了一地。 “怎么了?”九思微微皱起眉心。 一个脸蛋生的很是白净的丫头埋头跪在地上磕头认罪:“是奴婢不小心,转过身的时候没注意着阁架上的瓶子,一不留神就给碰倒了。” 旁边几个丫鬟低着头站成一堆,有一个眼睛歪歪斜斜的瞟过来好几次,和九思撞了视线又慌忙转开。 九思望了一眼许妈妈问:“是她吗?” 许妈妈点点头,“她既认了,那就先收拾了这里,出去领罚吧。” 九思就靠在门框上,看许妈妈从后院儿抽了根竹条,力气一点儿没省着往这丫鬟手上抽了十来下,打的手心滚红不一会儿就青印儿了。 前后院子的下人听到声音全部聚拢来,躲在房梁柱子后面偷偷看。 许妈妈拿着竹条,站在廊下的梯槛上,左右两边扫了两眼,声音中气十足道:“在小姐院子里做事就要十足的上心,别想着做些偷鸡摸狗到处耍懒的事情,更别让婆子我发现谁背恩忘义去叛主,谁若是做了,便拿了身契直接找牙婆卖出去。” 这话一出去,刚才那几个丫鬟就越发惶惶然,丢了受罚的人四下找事情做去了。 九思看到那丫头还在地上跪着,以为小丫头受不得磨正哭着,就上去叫她起来,轻声道:“日后做事必要心细些,莫再要着了别人的道。” 那丫头抬起头来,眼眶发红却没有哭,袖子捂住通红的手给九思磕头。 这是个懂事的,明显那花瓶打下来定是有人撞了她,她却极能忍耐一个人认了,九思还是比较满意的。 -- 第24页 “叫什么?” “雪松。” 答话的姿势端正又恭谨,眼睛盯着鼻尖也不到处乱跑,心性很稳。 “许妈妈给她拿些药涂涂。”九思点点头,转头又道:“既然来了就踏踏实实干,莫要丢了刘妈妈的脸面。” 雪松几分惊讶,抬起头来......小姐知道她是刘妈妈的侄女,也晓得她是被后头的人推搡了一下才碰到花瓶,原本还以为自己要被撵出去的。 她手心还是极疼,想起花瓶的应该是极贵重的,打两个手板罚的也算是清了,更何况小姐还让拿药给她,待自己实在很好,心下松了一口气 * 九思进了内间,重新捡起方才没看完的书靠回榻上。许妈妈跟着进来,给她斟了茶递过去,“您知道院子里的菊月?” “嗯。”九思吹了吹杯中的茶水,“知道的。” 许妈妈攒起眉心,“这丫头要不得。” “怎么了?”九思看她,旁边采锦停下手中的活也望过来。 许妈妈拢起袖子,“昨个傍晚,奴婢从大夫人那边回来,瞧见这丫头从富春居外头那片竹林里头跑出去,还带着半拢。我就跟上去,听见菊月跟半拢说,日后三小姐在屋里讲了什么话,只要偷偷告诉她,日日都有一碟子糖。” “一碟子糖?”九思忍不住笑,“咱们半拢是一碟子糖就能收买的吗?” 采锦忍着笑摇摇头,又竖起两根手指:“至少要两碟子。” 许妈妈本来极其严肃的面孔,被她们逗得张着嘴半天合不上,“小姐拿老奴逗趣儿呢?” 九思反手把书盖在桌上,“您不用担心,这人留着我还有些用的。” 第14章 原本是没有国公府赏菊这个传统的,只因新帝登基,朝中新贵涌出,旧时贵族十分瞧不起这些新贵,说得难听就是暴发户罢了,世家的底蕴靠的是百年积淀下来的,光是家规便能在各世家的祠堂前刻满几个石碑。 一时两边在朝堂上分峙而对。 荣国公受圣上示下,代表旧贵族势力主动向新贵示好,就有了赏菊宴这么一出,慢慢的就成了每年的传统,在重阳那日各个世家大族都会收到国公府上的帖子,女眷男宾汇聚一堂。 日子还没到,隔天刘妈妈就忙在屋里给祖母备着重阳的节礼,从库房里拿了好些首饰钗环,又包了几匣子原先在旧都才吃得到的糕饼。 国公府的老夫人年纪与祖母相仿,极其爱玉,刘妈妈就依着她的喜好收上成色极好的玉石,装在香木盒子里拿红布绸裹着。 九思过来世安居正看到宝珠在擦这玉石上头的灰,就顺口问了一句,听到说是要送给国公府老太太的节礼,便拉住刘妈妈道:“...我瞧着都这些节礼都很好,只是玉石不大合适,这玉原石开了一面只第一刀见了绿,这么一整块难保里头什么都没有。” 刘妈妈呀了一声,“这我倒不懂了,我以为这大个儿的珍贵,这成色看上去也极好。” 九思便笑了笑,“那国公府的老夫人什么珍贵东西没见过,您不如找些珍贵的玉饰放在里头,更要妥帖一些。” 季宗德也在旁边和季候氏说话,他是惯爱赌的,听到九思先前的话,笑道:“九思在玉石上头还是有些见地的。” 季候氏便指了她道:“这丫头像她父亲,什么书都爱看,人聪明记性又好。保准这次也是从哪里看到的跑来我这里瞎卖弄。” 听到人提起这个弟弟,季宗德脸上的神情有些压不住,眉毛跟着眼皮跳了几跳,和季候氏扯三四句闲话,找借口溜了出去。 屋里一上午已经来了好些人了,这好容易才清净下来。 “来。”季候氏拍了拍榻上的空地儿,“九思,给你看个东西。” 刘妈妈叫宝珠开了几个紫檀多宝阁方匣,里边儿一整套红玉珊瑚粹莲纹攒金头面,看上去贵重无比,宝珠一个人双手捧着还打手得很,另外还有一盒子绢绸做的珠花宝串,颜色淡雅。 季侯氏又叫刘妈妈再开几个匣子,九思忙拦住,她晓得祖母很有些家产,上辈子嫁妆担子光是祖母的就有一百二十八担,从季府招摇出去排了整整一条胡同巷子,一眼望过去,像是没到头一样。 “您这也太贵重了。” “你小姑娘不懂。”季侯氏拿起一个亮的扎眼的金簪,“这是祖母出嫁压箱底的足金,专门给你做了整副头面,往后总要用到。” 这没拦得住,祖母向来心疼她。红木台桌上头的妆梳镜匣也换了一个更大的码在上头,那些贵重的首饰又叫许妈妈收去阁柜上面放着。 临安也是难得热闹一番,季家府上没有哥儿,季宗德就约了自己的同僚好友去登山望高,女眷们就接了国公府的帖子。 初九那日,九思着了水青色梅鹤纹裙,丁香白如意纹薄缎袄,头上是那天祖母送来的珍珠头面。芙巧直说太素了些,又加上两朵绢花,把腕上的玉镯换了绞金镶玉手钏。 许妈妈来催了两遍才出门,九思和祖母登了马车,林氏带着季婉清和季婉茹迟迟才出来,季侯氏叫丫鬟传话过去又嘱咐了好些,终于放下心来。 吴家提前递来消息,专门把马车赶到了季府门口一同过去,自季家七年前事变,这也是隔着这么多年头回又接到国公府的帖子。 吴家老太太没下来,撩了蔓青的锻布朝这边笑,六七架马车列成行,往西面的七里胡同去了。 -- 第25页 这些路九思还有些印象,实在是走过太多回,从帘子缝往外觑了两眼,就收回视线,季侯氏笑起来,掀开帘帷道:“你还没出来过,这外头还是比府里要新鲜的多。” 又指给她,“从官道向右过去一排都是祖母的铺子。” 九思眺眼望去,一排横插朱红番布的酒肆,风把旗子吹的飘摇打转,那一片正是临安最大的闹市。 全临安的酒家铺子都是从侯阳家的流烧锅下水出去,白日里还没什么人,要等到午时和傍晚这一片便是最热闹的时候。 这一条街集过去就是西门,左边出了城门沿黄灰的官道就往洛邑去了,那条路九思略略还记得些。 马车没跑多久就缓下来,九思侧过脸往外看去,已经到了国公府的正门儿,左面麒麟山海刻的清影大壁,右边石狮拔地伏在六槛青石门列两边,朱门大开,宾客络绎不绝。 采锦搀扶九思下了马车,又扶了季侯氏下来。吴家老太太就笑着脸走过来,九思屈膝见礼,那边就从腕上摘了一只碧绿的镯子下来直接套在九思手上。 九思觉着有些不妥,抬眼看了祖母,季侯氏点点头,她笑着朝吴老妇人致礼。 吴老夫人笑的爽朗,“方才都给过你那两个姐妹了,最后才给你的。”又转过头朝季侯氏夸她:“这姑娘你教的乖巧伶俐。” 季侯氏一边往国公府门去,一边笑道:“哪就是个伶俐的?旁的人给东西早就接了,就她是个蠢笨的还想推却呢!” 两个老太太又笑起来。林氏落在后面和吴家太太说着话,季婉清一身妃色玉兰缠枝暗绣襄裙,静静跟在旁边。 给门口管事妈妈递了帖子,就有丫鬟领她们一行人进去,转过垂花门就是一道的巷子,青石板路衬粉墙黛瓦,秋玉兰长得拔高开了满满一树烟粉,枝桠从瓦间落下来。 巷子像是望不到头,却没走两步面前视野就开阔了,月洞门被爬墙的旱金莲掩了一半儿,叶子肥圆花朵躲在藤蔓里头。隐隐能见扁幅上“佁然”两字。 丫鬟领她们从月洞门进去,抄手游廊两旁就全是秋菊了,这里头的院子开阔,各色的秋菊摆在花架子上供人观赏。从穿堂过去,里头才热闹起来,咿咿呀呀的唱腔传过来,那边戏台子搭起来早早就开始唱了。 客人来的多,国公夫人也没法个个儿都招待着,只分了男客在正堂里,女客留在内院大花厅。 圆脸丫鬟带到这里给她们在戏台子前面引了座儿,又往前去了。 戏班子请的是杜家苑,腾了大半个院儿来筑起的台子,上头石青瓦檐,抱红大柱绑着烫红描金的半幅幕布,两边板鼓打得轰隆隆,上面赤面髯者的花将军正唱到“僧朔单刀步援”一句。 前头的一个穿了石榴红蟹爪菊掐花袄的妇人转过身来,朝季侯氏这边望了一眼,一张富贵芙蓉面儿笑开,旁边站的是方才引路的那个圆脸丫鬟。 是国公夫人。她是一品诰命夫人,位子比季侯氏还要高些,一群老老小小就都起来给她见礼。 国公夫人像没什么架子,亲亲热热过来把季侯氏扶起来,又来拉九思的手,“这定是您那个刚回来的孙女儿,长得真是端正又乖巧!” 她嗓音高亮,这边动静不小,大半儿个院的人就都看过来。 九思只笑的含蓄,季侯氏谦逊道:“就是个愚笨的,也没见过大世面,比不得夫人家里几个。” “我的那两个个就是太活泼了些,姑娘家收着些好。”言笑晏晏几句,她又唤来丫鬟取了戏册子,递给季侯氏,“还要请您来点出戏来听,知道您是从北边儿来的,特意找了这家的班子什么样的都会点。” 季家七年冷落,今朝刚复,这便是圣上的意思了,四周一顿窃窃私语。 季侯氏接过来扫了几眼,又递回去,侧头看了眼吴老妇人笑道:“您既然让老婆子点,老婆子也不客气,就这出《襄阳还》了!” 国公夫人笑的爽利,吩咐了丫鬟往台子上投了纸笺,回身道:“老太太点的戏定是好听的,这边茶水瓜果随便用着,姑娘们也不要拘束。” 语罢,两边相视一笑,国公夫人也就回去坐着了。 戏台子上接了笺,很快就换了曲儿唱起来。季婉清和国公府里两个小姐还算认识,没一会儿就坐在一堆说上话了。荣国公这两个娇养的的丫头是对孪生子,人长得一样性格也差不多,凑成一堆声音又不算小只管抱怨这戏曲上的无聊,还不如划了小船往湖里去看丫鬟摸藕,季婉清时不时讲一些府外的新奇见闻,三人聊的很是投趣。 后面的婉茹被孤立开,就凑过来轻声问九思:“这戏唱的是什么?从前好像没有听过...” 九思摸到藏在衣袖下面儿的手钏,低头笑笑道:“是讲从前一个忠臣被贬官到边疆数十年,后朝中动荡,皇上念起他的好来,此忠臣便连月奔波路上历经许多磨难,仍然赶回了襄阳来。” 婉茹眨巴着眼睛没大听懂,又想问些什么,被旁边季婉清和国公小姐的笑声打断。 第15章 九思摸到藏在衣袖下面儿的手钏,低头笑笑:“是一个忠臣被贬官到边疆数十年,后朝中动荡,皇上念起他的好来,此忠臣历经许多磨难,连月奔波仍然赶回了襄阳来。” 婉茹眨巴着眼睛没大听懂,又想问些什么,被旁边季婉清和国公小姐的笑声打断。 -- 第26页 戏台子上面正巧一曲末了,这声音就有些突兀,方才看戏的人就都转过头,瞧见两个少年人正往来,身量都很高,前面走的哥儿还是一身窄袖骑装,金冠竖发,手里拎着根马鞭,步子迈得极大,三两步走过来,露出身后那个人的全貌。 他后面跟着穿月牙白的云纹锦暗绣直裰的年轻人,头上只一根白玉簪,腰间别了柄纸扇,风度翩翩,偏偏一张脸生的白皙,就越发显得清新俊逸,花墙架子上的‘十丈垂帘’的秋菊,被他衬着,都显得俗气起来。 九思扫了一眼低下头,院里一众人却静下来,国公府的小姐唤了声“哥哥”,都才回过神。 不知道谁悄声问了一句:“这是哪个...” 前面儿荣国府里的独苗苗嫡子元佑宁谁不认识?这问的自然是后面那个。 国公夫人站起来招呼:“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出郊去打马?” 元佑宁“嗐”了声,把马鞭丢在案台上,“元七那几个丢下我就跑了,刚好碰到裴珉兄,就跟他一道过来了。” 元佑宁转过身,虚虚抬起手臂指着身后那人道:“这是裴珉,平日里不大出来,您应该还没见过。” “啊...”国公夫人高叹一声,手拍了拍元佑宁的肩膀,“这就是裴尚书家的那个公子啊。” 看戏的人心下就纷纷了然,那裴尚书二十有七还未娶妻,这义子说不定还是从前少年时候的风流债呢…… 国公夫人就在自己旁边加了两张椅子,让他们坐,裴珉也没有见礼,只微微颔首就落了座。国公夫人却也不生气,还很是热情让丫鬟重新沏了新茶过来,嘴里还不住的问着。 裴珉一副不冷不热的性子,唇上三分笑,眼底里还是冷的。 他这副表情九思很是熟悉。从前就是这样,明明是漠然的性子却装了十分温润如玉的颜色。 只是......裴尚书虽是掌一方内阁,裴珉也不过是他的义子,国公夫人怎的这么热情? 婉茹拖着下巴看的认真,小声同九思道:“那裴公子生的可真是好看。” 旁边噗呲一声轻笑,九思微微侧过头,瞟到荣国公两个女儿面上几分嘲讽,也不知道是小的还是大的压着开了口:“不过区区庶女也敢肖想?也不看清自己的身份!” 又问季婉清,“我看你庶妹和你的首饰竟是差不多,想来你们季家对她也是极好的。” 季婉清笑的温婉动人:“婉茹虽是姨娘生的,我却是拿她也是当亲妹妹看的。” 其中一个瞟了了个白眼,撅着嘴道:“怪不得如此没规矩呢,大庭广众的就如此议论男子,如此没有规矩,这些贱人肚子出来的也都不是好的。”” 另一个插过一句话,“另一个就是刚从西北流放接过来的那个吗?克父克母可是大煞...” 话没说完被季婉清捂了嘴,“慎言...”她垂下头,“她们怎么也是我妹妹。” 元尤香又看了几眼自己哥哥那边,按捺不住拉了季婉清的手,“你可要随我们过去前头玩玩?” 季婉清推辞了两句,元尤贞挽住她笑道:“你不必怕,你生得漂亮又懂事,我母亲必然是极喜欢的!” 国公夫人还在和元佑宁,裴珉二人讲话,元尤香迎上去凑在她母亲身边引荐了季婉清。 季婉清十分规矩的行了礼,站在一边听他们讲话。 元佑宁早就注意到自己妹妹带了人过来,转头把话题丢到元尤贞,“尤贞新认识的朋友怎么只介绍给母亲,也不介绍给哥哥?” 元尤贞嗔怪道:“哥哥也只把朋友引荐给了母亲未曾介绍给妹妹认识啊!” 元佑宁笑起来,“方才母亲说话这么大声,还不信你没有听清楚了。” 这孪生两姐妹都抬头看了眼裴珉,面颊有些发红。 裴珉似未察觉,只淡淡笑着,目光不知道在看哪里,看了许久才转过来问元佑宁:“右手边末列斜方桌那一处坐的是谁?” 两姐妹脸上一抹红立马退了。她们刚从那边回来,一下就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处,元尤贞嘴巴快:“那是十几天前刚回临安来的季家孤女。” 裴珉眉头皱起来,眼神又往那边过去了一趟,又慢慢收回来。 季婉清顺着他的视线看的清楚,柔柔笑道:“尤贞说错了,裴公子说的是我庶妹吧。” 元尤香嘟囔道:“就是那个外室所生的吗?”她打量了婉茹,不客气的挖苦:“果真那般小家子气,衣裳也穿的黄嗖嗖的。” 裴珉没有接她的话,反而和元佑宁说起永晋这几日的实事来,季婉清偶尔还能接上好几句,元佑宁对她颇为赞赏。 九思还是爱看戏的,旁边的糕点也用了不少,季侯氏也没觉得她这样失了姑娘家的体面,只拍拍她的肩说莫要吃太多了,当心上席的时候吃不下饭。 吴老妇人眼睛清亮,看到季婉清凑在前边跟国公府的几个姐儿哥儿说话,像是很熟络的样子,转头微笑道:“你大儿这个女儿倒是善交际。” 季侯氏点点头,“她是个聪明的,很懂得说话做事。” 吴家大夫人听到就凑过来,笑着夸赞:“可不是,我们家谦儿就是人有些木纳,这样正好补了他的缺。” 里头的筵席摆好了,丫鬟请她们进去坐,林氏去和娘家人说了会儿话,回来到处寻季婉清,结果一抬眼看到自己女儿坐在两个国公小姐旁边,顿时眉开眼笑。 -- 第27页 九思和季婉茹挨着坐,旁边吴老太太还在和季侯氏商量,呆会儿找个静些的地方互相看上一看,宝珠问过国公府的管事婆字,说外院偏角的厅阁没什么人过去,等下就收拾了出来用。 这顿饭吃得慢,季侯氏叫了宝珠去唤季婉清过来,国公府家的两个丫头还有些不舍。 有人下了席,季侯氏就和吴家一起往那处厅阁去。虽说是有些偏的地方,景致也十分好,峰山假石鱼池,爬了青玉簪和铁线蕨,青石板上两窝绿芭蕉,远远能听到山水细流。 几位长辈坐进去,季婉清就站在屏风后面看着,婉茹还小不好留在这里,她就拉了九思陪她。 在后面侯了半响,吴家哥儿也还没来,丫鬟九思方才席间喝了两杯子桂花酿,背心还有些微汗, 九思压低了嗓音:“我出去透透气,方才席间喝了两杯花酿,不想还有些酒劲上来了。” 季婉清心思不在这儿,头往外看了好几次,漫不经心点点头放她走了。 九思出来一股迎面一股凉风,胸口才松伐了,没看到婉茹在哪里,问门口的丫鬟说是往假山那边去了。 九思寻过去那边也没有人,就缓了脚步绕过假山遁着墙根儿走,粉墙高砌,隔着墙就是进来的那条甬道,果然看到前边一棵二乔玉兰。 远还没走过去,采锦看见前面门幅上挂了金第匾额,忙拦住她:“这过去可就是外院儿了。” 九思心里就有些可惜,就那么一点怎么就到了外院。 芙巧笑嘻嘻道:“这边儿挨着墙角,悄悄过去也没人知道。” 采锦斥她:“你还带着小姐瞎胡闹!” 不过九思确实想这么做,这边是偏门,又是靠墙的窄巷子,哪里就会有人注意到。她几步就过去进了小跨院,屈了身挨着院儿里头屋子墙根脚,想往树跟前走近两步,才听到这屋里有人在说话。 芙巧眨了眼朝采锦指了屋子,采锦就想喊她们出去。 窗纸糊的不薄,九思直起点儿身子往里看,是个书房。靠窗的几列书架子有些遮住了里面儿,从行隙隐隐窥的见围着案桌坐了七八个人。 本就看不清楚,扫下来一圈竟没有一个认识的,声音从最前头传过来,是个最首的位置将将被挡住,说话的人声音不紧不慢却很清晰,“......西南商户都在哄抬粮价,逃荒的人就往京都涌过来。赈灾下放到户部,这么多日报上来的折子里头也没看到有所好转啊,仍旧是赤地千里,禾苗干枯,人畜渴死。” 凳子挪动有点轻微的响声,有人站起来,借着点儿光亮能看见那人高大的身形,声音很是熟悉,“......颁了粮食衡价的准令下去,户部押送国库米粮赈之,赈灾的粮饷运送还需时间,当下即召殷富之家,计捐十有三万六千余斗米,城乡设粥场十余处,暂缓民情。(1) 这声音是裴尚书...怪不得有些耳熟,九思靠着墙又多听了两句,朝堂上的事情,她知道一些却也只是皮毛,还是头一次听到章明达说话,几十年的老阁老,气势确实大得很。 后头像是旁的人在说什么,她再垫起来看,也没找到方才那个身影。九思没敢在这里久呆,轻着脚步又顺墙角溜回去。季候氏也刚好从屋里出来,刘妈妈手里捧了一个绒面木匣子,看样子是两家已经交换了信物。 季婉清面上没见得多高兴,垂首站在林氏身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改编自《资治通鉴》中北宋年间大旱灾。 为文中所需,经不起从史考据。谅解~ 第16章 这两边儿相看合适了,又交换了信物,吴家托金涵家的上门儿来提亲,提来好大一只活雁,在堂口问完名儿,吴家那个方脸管事拿着装生辰八字的荷包笺回去,第二日就送来宗庙卜告的书信,说是大吉呢! 林氏笑得合不拢嘴,立在仪门看一担担的彩礼进屋来,彩礼金册子足足一指尖儿厚,请期的日子就定在了翻年的三月初八。 季候氏重阳在国公府吹了些风,又有些咳起来,九思去看过好几遍,祖母说自己年纪大了,反反复复也正常。 祖母用完药瞌睡不止,隔着窗纱能瞧见外头星斗都亮开,九思又叮嘱了几句,才回了自己院子。 秋野里的虫鸣声还十分聒噪,从世安居到碧霄苑几步远,耳朵里吵吵嚷嚷,很是心烦。 芙巧端进来一个描金托盘,里面盛着一碗莲子羹,“小姐,你也莫要太过烦恼,老夫人的病已是好几年的旧疾,这不过才两日,您纵使关心着,哪有一时便有起色的。” 九思小口小口的舀着碗里的莲子羹,喝了一半,半泷不知道从哪里疯回来,双髻乱成一团,头上还糊着蛛网,兴致冲冲的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杏仁儿来,要分给芙巧和采锦。 她一双手不知道从哪里抠了一指甲缝的黑泥,芙巧哪敢吃,歪着头赶紧避开,半泷便有些丧气,蹲在一边往自己嘴里塞,拿眼睛瞅着芙巧不满意道:“我可是费了好大些劲从耳房偷出来的,脆脆的可甜了,专门惦记着带回来给你们尝,却还拒绝我。” 采锦安抚着从她手里取出一颗,塞进嘴里嚼了两口,笑着一口唾出来,“你这丫头什么都胡乱吃,这哪是什么杏仁儿,分明是那些孕婆子拿来止孕吐的砂仁儿。” 芙巧跟着笑起来,“你馋了去小厨房把东西吃就是了,跑去别的院子里偷,碰到不识得你的,可是要把你捉起来当贼的。” -- 第28页 半泷慌了神,一下站起身,哭丧着脸:“我哪里晓得这是孕婆子食的,我瞧见那越姨娘拿在手里什么吃,便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九思“哐啷”一声勺子掉回碗里,“你方才说是谁?” 半泷只以为自己讲错了话,愣愣张嘴:“越姨娘啊...” 怎么会是越姨娘? 脆瓷骨的勺子不经摔,瓷梗在碗里断成了两截,九思倚到塌头上,眉头紧皱。芙巧轻手轻脚的端走了碗,将小几台擦拭干净,半泷哪还敢说话,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采锦反应倒很快,惊讶道:“莫不是越姨娘...”说了一半,她快步去把门口的丫鬟打发出去,紧紧闭上门,回来才低声继续,“莫不是她...有了身孕?” 九思未开口,屋内的人皆是敛声屏气。 宅门子里不干净,林氏虽愚钝,后院四个姬妾却从未见谁生出过一儿半女来,唯一的一个庶女还是越氏从外头带进来的,越姨娘倒是个聪明人...只是九思却不曾记得季宗德上辈子再有过子嗣。 微山湖的蛙叫传的极远,从窗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夜色已浓稠的像是笔砚中的滴墨,滴答滴答落下,撑开窗棱才瞧见,原是秋雨已至。 — 晨早还是小雨,初秋的薄袄就有些不顶用,里面儿衣裳多加了几件,人也厚重起来 刘妈妈叫房里的丫鬟宝珠来报,说是钱大夫已经过来,正在世安居给老夫人请脉。 刘妈妈面上有些沉重,一边领着九思进去,一边小声道:“上次病后,钱大夫就重新开了药,也看了药渣并没有什么问题,老夫人也确实是按照他的医嘱煎服,这反反复复的实在古怪。” 九思蹙眉,问她:“那他可有瞧出来,祖母到底是因何引起的咳疾?” 刘妈妈略略思索,“那先前的病方上写的都是因风寒而引发,气虚体弱故而时常冷汗,只是这次却比前几日更要严重了,老夫人稍稍一动就咳喘不停,胸口提不上气,捂的再厚浑身发冷还出了一身的汗。” 九思心下一沉,手在袖子里捏紧了,这症状...怎么同她那么相似。 钱大夫年岁已高,一把花白胡子蓄的老长,看见九思进来,躬身行礼,这是追随季候氏数十年的老人,她侧身避过,请钱大夫坐下。 钱大夫所陈述与方才刘妈妈所讲基本一致,“老夫人沉脉实而无力为内虚,肢软乏力又身重嗜卧是正气未复之象,时常恶寒急汗又觉胸肋闷觉,稍动便短气咳喘,这等病情实与气节有关,老夫人平日里看身子似是健朗,实则七年前为令尊时常夜中难寐,心神不安导致忧思成疾啊。” 九思听完默然许久,低声问道;“您觉着像不像中毒的症状?” 钱大夫沉吟道:“小姐所说,老夫也有曾想过,只是老夫人的症状我诊断过数百次,的确是心病与风寒引起,再多的老夫医术不精,断断是瞧不出来了,还需尽早另请高明啊。”说罢,他叹一口气,捋着胡子满脸愁容。 刘妈妈送钱大夫出去,祖母午时饭也未进,只说自己困觉,就去床上睡了许久,九思静静坐在床沿上,祖母微微张着嘴,吐息很是不顺畅,有微微的鼾声,额头的冷汗方才擦过,这会儿子又是满头。 九思拿帕子轻轻沾着,小声唤了一声:“刘妈妈。” 刘妈妈应声靠过来,九思继续道:“叫丫鬟去烧些水来罢,等祖母醒身上的衣服必然汗湿了,身上的衣服要多换洗,暖和还要透气些,多备着些棉布帕子垫在祖母背后,免得忽冷忽热的病情也会反复无常。” 刘妈妈一一应下,又问九思晚间可要在这边用膳? “晚膳让小厨房熬些清淡的粥和小菜就好。”九思让采锦回院子去取本书来,自己就靠在床榻边上。 采锦取了书回来,侍立在一旁,这会儿外面还有几粒光线,刘妈妈怕她上了眼睛,点了盏罩灯来。 院子里本是十分安静的,不晓得从哪里传过来几声伶人细细锵锵的小曲儿,吊开的嗓子拉的老长,半空中又打个转儿收回来。 采锦眼神瞥见九思眉心蹙成一堆儿,心领神会就出去院子外面,拽了个小厮来问。 小厮笑得几分暧昧,叫她采锦姐姐,“哟,您还不知道,大老爷今日袭爵的旨意下来了,上朝回来就带了个临安的名曲儿,那身段儿和嗓音真真是一绝。” 采锦心里莫名,这她怎么会知道,扯住小厮欲溜走的衣领子,“那是大老爷的新姨娘吗?” “怎么会是姨娘?”小厮惊叹一声,“不过是过咱们府里头唱回曲子罢了,这您不懂,这都是外边秦楼楚馆里面的姑娘,献艺不卖身的,与咱们不同。” 采锦听明白了,点点头,撂下小厮进了屋,刚才还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点响动,这会儿倒敲锣打鼓起来,刘妈妈叫小丫头把房门合上,这丧礼还没出月,老夫人又病着,府里就不管不顾的热闹,她语气便有些重:“大老爷也是朝中正正经经的官员了,如今做起事来却这般不稳妥。” 九思在床边翻着书,也没放在心上,随口应道:“不过五品小官罢了,他既然觉得了不得,让他高兴两日便是,我父亲对他这个哥哥一向宽宏。” 季宗德打小于学问上便不大出息,任老侯爷如何训斥打骂,都是任打不长记性,偏他心里还不服气,后来老侯爷便邀族中人来,明文据证要将爵位传给季宗贤,季宗德很是气愤了好几天,又在林氏蛊勇下,脸皮扯净硬是分了家。 -- 第29页 季宗贤入狱之时托人捎回书信一封,让兄长勿要再与家中老父老母置气,自己若是有不测,万望周全。季宗德才一脸不愿从外边搬回老宅来。 九思回来这几日,从未见过自己这位大伯过来同祖母请安,相反常从下人口中听闻他的风流韵事,过去的事情积怨已深,但着实也是不大靠谱的人。 她在房内干坐着也着急,转去后院小厨房看采竹煎药,这丫头看上去瘦小,力气却很大,一只手握住双耳陶罐往碗里倒药,动作也是干净利索的。 九思在旁边拿了漆红托盘,让她把药放上来,采竹迟疑了一下,把药碗放上去,眼睛盯在上头,“您可要小心些,过门槛子莫要绊倒了。” 九思笑了笑道:“我也是做过活的,你不用那么扶在我边上。” 采竹才想起这三小姐是吃过苦的,同府里其他的姑娘不一样,便又往托盘里放了两颗陈皮子,抬起头九思正朝她笑:“怪不得刘妈妈说你稳妥,确实是很细心周到的。” 她盯着九思眼角一枚痣,想起府里人常说二小姐生得最好看,突然觉着这句话不大尽其实,分明三小姐笑起来...有点儿像初春竹子林里发起来的笋尖尖,就那么一丢丢偏偏勾在人心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几日正常更新!!!!谢谢宝贝们的观看,爱你们mua 第17章 第二日,外面风雨大作,墙头满树的芙蓉苞儿被风刮得猎猎作响。 九思将将醒来,刘妈妈就遣人过来说,老夫人已是咳喘不停,今日怕是下不了床了。 她忙收拾了跟过去,季候氏静静靠在床边喝药,头上的银丝与苍白的面色都是死沉沉的灰寂,眼角皱纹明显。瞧见她过来,便把药碗歇了置放在一旁的红木桌上,朝她勉力笑着:“囡囡,可吃饭了?” 短短一句话,祖母胸口像泄了口气一般,猛咳起来,听得见喉间的痰随进气呼气嘈响个不停,却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脸憋得发紫,额间密密麻麻的汗水像沟渠的积水一般往下淌。 九思揪心的痛,一句话说不出来,紧紧拉住祖母的手,在背上给她顺气,并没有什么效用,刘妈妈等她缓一阵,才一口一口的将药喂下,药效一会儿出来,祖母又沉沉睡过去了。 刘妈妈一双眼睛红肿肿的,“...夫人今年这病竟是比昨年还要提早了足足两个月,往年冬季日...下大雪才会这般,今年不过秋雨时节,便已是这样了,日后还不知如何挨过去...” 祖母突然就病的这样重了,她这一世重新活过来,倒像是在拿祖母的命换自己的命一般,情形不过一些微末的改变,竟让此人开始痛下狠手,只想取了祖母的命去。 九思一口气闷在胸里,若是祖母与她两个人硬是要去一个,她宁愿现在躺在床上的是自己。她稳了稳心神,又叫刘妈妈:“您去让丁硪在城里四处寻寻,凡是有些造诣的大夫,就多使些银子请过来。” 刘妈妈拉住九思,摇摇头:“小姐,您不在这几年,老夫人这病没问过百来个大夫,也请了不下几十个,就钱大夫勉强还压制的住,旁的...”她闭着眼睛摆摆手,“不行,您要说撞撞运气,就往洛邑去问问。” 洛邑...九思缓缓抬起头,眼神恍的从屋内扫过,于是那么一瞬目光忽的一闪,她想起了什么。 “芙巧你去取笔墨来。” 芙巧铺上纸笺,九思不多时便写完收笔,用蜜蜡封启交给她:“你将这封信交给王婆子,让她带给家里那口子,去罗汉口胡同寻个叫胥咏志的大夫,胥大夫家中有个哑女是他的妹妹,只要这点对的上那边不会错了。必得快去快回,教他说若是有旁人问起,只说是去三小姐叫他出去买个玩意儿,万不可张扬。” 芙巧郑重应下,将信笺收到衣襟里贴身放着才走出去,房门吱呀合上。 . 雨在屋檐上打的噼啪噼啪,大滴的水珠串连成线从青砖瓦当口往下流。木廊柱子也被漂湿浸润成深红色。 于管事穿着油纸衣,身上还淌水,站在门口只说让采锦带几句话进去。 九思听到动静就下榻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屏阁前,于管事忙朝九思跪膝行礼,袖子揩着下巴的水珠边道:“...叩了许久的门,里边人才拉开条门缝来,小的硬把信塞进去,那人当即就拆开看了,看完只说他们是普通上户人家,不懂什么医术更救不了人,小的后来再如何恳求他还是这句话...” 怎么会是普通商户?九思皱着眉,上一世那名满永晋的胥家大夫治好了当今圣上长年累月的头痛,临安太守亲自去将这兄妹二人迎回来,谁人不知他们打小便住在罗汉口胡同。 芙巧便走到于管事旁边塞过去一包胀鼓鼓的银子,“您可看清楚了,确定没找错?” 于管事下巴锉削出个尖儿来,“小的挨家挨户扒墙看了,就这一户只住了一男一女还是一对兄妹。” 这边是没错了。九思倚在门栏上,语气有些漫不经心的,朝芙巧耳语几句,芙巧又一字一句的讲给于管事,于管事惊骇了下巴,结结巴巴道:“这...这不大好吧...” 九思虽是在笑着,却没几分温度,“你照做便是,有什么闪失自有我担着。” 于硪不再多话,喏喏应下转身就往雨幕中去了。 * 这一夜辗转在床榻上终是没睡着,整晚听到外头大风把树枝吹断的声音,又有屋檐上的雨水滴答滴答往下落。塌上没甚么温度,她脚踩着暖婆子都觉着湿湿冷冷的。 -- 第30页 九思半睁着眼睛到天亮,外头婆娑娑的雨雾把窗纸扑的有些水汽,采锦在脚榻上伸出一只手往她被窝里探,手一抖:“您被窝怎地这么冷呢?也不唤奴婢一声,这暖婆子都冰掉了。” 采锦出去就喊廊上躲雨的婆子烧一桶热水来,九思泡在热水里才有了些知觉,钝痛的额角突突的跳,她伸手揉了揉,“昨夜于管事回来了吗?” 芙巧从外间取了干帕子进来,“没呢,刚才从小厨房过来,王婆子正巧在跟送蔬果的庄头挂账,还问了奴婢瞧见她家那口子没。” 九思心里就有些不安,泡太久皮肤都打了褶,从木洗桶里出来换了衣裳往祖母院子去。 刘妈妈还靠在床沿上一勺一勺往祖母嘴里送药,喂进一口只咽下几滴,咳出大半来,刘妈妈一双肿眼泡里刮花血丝,看到她过去声音还忍不住呜咽:“...昨儿夜里咳了一晚上,钱大夫并着其他几个大夫都守在院子里,来看了两三回,重新开的药,只是老夫人却没清醒过,大夫说他也没法子了。” 九思从刘妈妈手里接过碗来,祖母躺在床上手冰的像是铁疙瘩,要不是胸口还有些起伏,光是看青白发紫的面色哪还像个...活人。 一碗药断断续续才喂下去几口,刘妈妈又往季候氏舌尖放了参片含着。祖母清白的面色越瞧就越像是外头白茫茫的雾气,像是雨一停就要化没了。 九思心里有些慌,拽过采锦来叫她去西偏角门找辆马车,从前她偷偷溜出府去看裴珉,晓得那边守门的婆子常常躲懒,不用报备就能跑出去。 这些丫头在老祖宗的院子里头长大,私下里早就把林氏与季候氏划成了东西两派,自己的位置站在哪边心里头顶顶明白,忙不迭就跑出去唤了冯婆子去叫马车。 采锦刚走,芙巧就急急忙忙进来,额头全是雨水,很是高兴得咧开嘴笑,一脸雨水都进了嘴:“有消息了,刚才西角门的小厮递了消息过来,说于管事带着人在西苑花厅里等着的。” 九思提了六幅裙就往外去,芙巧撑了伞跟在后头,风还是大,两个人从穿廊过去,斜霏霏的风把竹竿伞吹得偏来倒去。 西角门开在宗祠后面,平日里根本没人,只祠堂前有个守堂的婆子,今日雨大早不知道缩去何处躲闲了。 祠堂后面有个新盖不久的花厅,园子还没来得及整理,屋前屋后都是光秃秃的,过去看着花厅面前的门儿大开,于管事实在太过明目张胆,九思皱起眉,却还是抬脚迈进去。 这后院子敷窗的油纸都不大透光,本以为里头该是黑黢黢的,哪知道一进去,里面已经点了好几盏罩灯,有些昏黄却十分清晰,关上的板门隔住外面层层雨幕,显得屋里便要安静许多。 屋里只六个人,于管事并三个小厮像是淋了许久的雨,油纸衣不知所踪,浑身湿透,地下一圈水渍。 这情形哪像是去绑人的?倒像是失了手,九思蹙眉问道:“人呢?” 于管事淋了雨冻得嘴唇发紫,手指虚虚抬起指着一旁的立壁,哆哆嗦嗦:“小姐...坏事儿了...” 她正想问什么坏事了?余光瞟到立壁后边走出个人来,烛光把影子拉得很长。 九思转头看那边,一时没反应过来。 第18章 这是......裴长仕? 面前的人步子闲闲踱到她面前,淡淡瞥她一眼就往主位上去了。 风混着雨水从门缝儿里把门都吹鼓起来,灯罩子里头的烛芯儿噗呲噗呲两声开始乱晃,随着影子越拉越长笼到房梁上头。 九思恍走的神儿才收回来,裴长仕应该从早朝路上赶过来,身上还是件绯色盘扣褂袍,胸口补子饰云鹤,腰间蹀躞玉带上有麒麟花纹路,这是正二品官员的服制。 他身后跟着近十个人,六七个披甲护卫,三四个灰衣男子...许是门客,都目不斜视的走过来。再就是青色衣衫的年轻女子,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 裴长仕坐到正中的圈椅上,手捻着腕上串儿菩提子,一手撑着额头,打量的神色全然无遮掩的投在九思身上,一寸寸的扫过,又一言不发。两边儿分开站的两拨人,泾渭分区倒有点像衙门上升堂审案。 九思这会儿心跳就和屋里的火苗子一样,烧的急且旺。 她迫不得上前一步行礼:“...裴大人?” 裴长仕略略侧过身,还是未开口。 虽只两面之缘,她却发现这人其实不大爱规规矩矩的坐着,上次从书房里出来,他也是这样侧着身手还在摩挲书皮儿。 半响,裴长仕才嗯了一声,又看她裙边还沾的泥点子,淋的有些湿的鬓发,被风扫的有些惨白的小脸,没甚么血色的唇。小姑娘家,见着外人心里明明很紧张,却绷着自一张面,脊背挺直的强撑。 “坐?” 这里是季家的地方,裴长仕喊她坐,九思却是不敢的,只能小心翼翼推辞,“您是客,随意坐着就好。” 裴长仕淡淡嗯了一声,手里的菩提子转过两圈才开口,“......你不必和我绕什么圈子...季家这个姓于的管事早交代的清清楚楚的。” 他面上又浮起点笑:“你也不用紧张,我只是来问问你拿了他们二人去做什么。” 逡巡这么一大圈儿,九思再反应不过来,也从现下的情景摸出几分清楚了。只怕是她喊丁硪去请的那两个人...是裴长仕的。 -- 第31页 当真是一不小心惹了尊大佛,九思闭了闭眼,心里认栽,嘴上试图打囫囵账:“小女只是想让管事的去看看那院内倒底是不是商户。” 裴长仕掀了眼皮看她一眼,不接的她的话头,面上漏出点笑来,反而更直接道,“你从哪里知道罗汉口胡同这一户里头的两人是大夫?” 这如何说?自己回到十五岁就像鬼神之论一样,怎么能同旁人讲呢?她心下计较许久,斟酌着开口:“...也只是小时候听祖父提起过一句,祖母这两日病重,没有法子,于管事说那家人有蹊跷,边想着先将他们请回来看看。” 裴长仕听了,面上的笑意又深了些许,他唤来近旁的一个护卫,护卫手里拿着圈儿麻绳,被他接过掷在地上,“你这请的法子倒是不错。” 九思一下僵在原地,突然想起上一世裴珉十分惧怕他这位义父,用闻之变色来形容也不为过,这样是有原因的。 雨声隔着门板还是很大,一时显得屋里格外的静谧。 位上的人不慌不忙,这位官居二品沉浮朝堂近十年的户部尚书,悠闲地像是在此处喝茶似的。 底下的小姑娘面色十分难看,也不敢抬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他一向在朝中呆惯了,那些权势场上的手段已是信手拈来,见她不肯说话,他便温和了用词:“这两人是效命与我的,我自然要护住他们的安危,你今日派去的人恰好逢见有我在,我大致还记得你家里的这个管事,若是我不在只怕是尸体都你都寻不到。” 效命于他的,九思反复嚼着这句话,才悟出点由头来,怪不得他亲自上门来了,还这样大的阵势,只怕不是简简单单的效命与他吧..... 她爹的前车之鉴在,本不该与这些朝中的勾心斗角沾染上关系,只是祖母还在床上病着,这实在是无可奈何! 烛火摇曳的厉害,像烧在九思的心尖上,慌乱又忐忑不安。 她胸口蓄了一口狠气,蹲下去一膝着地,福身行大礼:“还请裴大人将他二人借予小女两日,祖母重病缠身,这两日已是昏迷不醒......” 裴长仕双眸注视着她,语气放的很慢,“裴家与季家向来只是浅交,我做什么帮你?” 本来让护卫把人打的半残扔回季家门口就行了,但听到季家这管事的口口声声说是季三姑娘吩咐的,他倒觉得几分有趣,就想过来看看,这遍临安有哪家的闺阁女子像她这样大胆。 他不是仁心之士,从底下爬上来从来靠的都不是广结善缘这四个字。 面前的小姑娘也不过十五岁,第一次瞧见她,还是他初入内阁随上首监察季家一案,当时她只有八岁刚及他腰高,还是娇生惯养在家里的小姐,被差役从季家拖出来,一身金丝绣合欢的苏锦在地上擦得污脏。 倒记得她小的时候长得要比现在好,面上白嫩嫩的有许多婴儿肥,髫髻乌油油的。现下瞧着她一张脸还有些发黄,额间的头发也是,细细条条一个人蹲跪在那,白底素纹的湘裙,应该是很瘦的,还看得见薄袄被肩胛骨头撑开一道印子。 传闻季家大郎从前与她父亲不和,祖母病着竟要她一个小姑娘乱投医,在季家应该是过得不好。 他不说话,九思一颗心沉下去。 外面雨又大了,一泼一泼的往房顶下,屋内听着就像是这房子快要散架了。 能怎么了办?烛泪热烫烫洒了一地,已经烧了大半。她闭了闭眼,软了双膝正欲跪下去。 却听到面前的人叹了一口气,“那就留在你这里吧。” 跪下去的架势做好了也收不回来,扑通一声下去,话进了耳朵她一下愣住,裴长仕唇角一点笑:“...你也不必如此大礼。” 九思倒不觉得他是在取笑自己...她膝盖触到冰凉的实木地板,这两天心里却头次觉得真正欢喜,在袖子下拽紧的手松开,才摸到手心一把滑腻的冷汗。 裴长仕从椅子起身,身形修长,往前踱两步,九思才看清他衣袍下摆有繁复的暗绣,影子罩在她头顶,声音沉沉,“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知这两人的消息,只是人只借过给你,你还要守住了。” 芙巧从后面小心翼翼的上来把九思从地上扶起来,主仆二人屈身道谢:“裴大人大恩大德,小女必结草衔环以报。” 裴长仕淡淡笑着,像是要说什么忽又止住了。 在季府已是耽搁许久,身后的亲卫给他披上大氅,西角门守门的小厮不被护卫知道从哪里拖出来,他转身道了一声珍重,一行人围拥着出了门庭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 九思吩咐芙巧去碧霄院收拾了两间客房出来,自己如此行事到底是得罪了别人,九思朝二人福身:“此事是九思行事草率,惊扰了二位,还望莫要怪罪。外面大雨,你们再回去怕是不方便,我让丫鬟在院中收拾了两间客房,还请你们不要嫌弃暂且安置下,等休息了再去瞧我祖母可好?” 那两人却不在意,胥大夫谦逊道:“不过是误会罢了,裴先生既然吩咐我们二人留下,我与妹妹定当全力以赴才是。” 九思点点头,裴尚书此人还是值得让人信服的。 待安排好两兄妹住下,九思才回自己的厢房盥洗,几近在雨里过了大半个宅子,身上都湿透了。采锦叫小厨房熬了姜汤给院儿里各处送去。 九思刚浸在杅盆里突然想起该提前让钱大夫与这两位先见见,叫芙巧去引了两边一起瞧瞧。 -- 第32页 这一去便是许久,九思觉着水都有些凉了,唤采锦进来,进来的是平日里在房中擦拭柜阁和摆设的菊月,未尝在主子身边伺候过,拿绨巾好几次都错拿,九思微微蹙眉,她就慌忙跪伏在地上告罪。 九思伸手拿过置在屏风内的中衣,“我又没怪你,你跪着做什么?” 菊月仍旧瑟瑟缩缩,颤栗着嗓子回道:“是奴婢自己胆子小。” 九思还有些累,打算去榻上略略休息,转身看见她还匍匐在地:“方才就叫你起来罢,你做什么还跪在地上?” 她才从地上起来,眼神四处瞟着退出内室。 九思倚到榻上翻开书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却有些乏了,只挥手让她收拾了出去。 采锦回来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走到边上小声道:“大夫什么都没说,让我回来,他们先自己仔细瞧一瞧。” “那便给让他们商量去罢。” 采锦掀了她的中衣往她身上涂抹香膏,瞧见九思眼睛都闭上了,动作便越发轻柔起来,“小姐每日里涂抹,这身上的皮肤果真白嫩不少。” 九思低头扫了一眼,“这不算白嫩。”上辈子她将养回来的身子可比这个还要细嫩许多。 采锦涂完香膏瞧见小姐已经睡着,她轻手轻脚的正欲出去,突然听到九思坐起来问,“菊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采锦回过身来,“女婢让她去送姜汤了啊。” 她一直脚垂下榻,手上翻开方才的书,淡淡道:“我屋内的东西你平日里多注意着。祖母的病来势汹汹,我们身边的人可要细心盯着。” 采锦一一应下,记在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末尾内容似乎被jj吞了 第19章 用了午膳,胥大夫兄妹二人已侯在院外,九思问候道:“劳烦你们,昨夜家仆过去叨扰了,今日也没时间休息。午饭用的还好?” “一切都好。”胥大夫笑容和煦,看了一眼妹妹,放低声音:“方才同钱大夫去看过老夫人,也翻了从前的病症本。” 胥大夫有些迟疑,九思道但说无妨,他才继续道:“不像是风寒侵体,这些症状虽与其相似,却也有不同,老夫人唇面皆呈青紫,眼白带血色,浓痰中血迹乌黑,都是中毒的症状啊。” 中毒...九思有些发晕,她扶着一旁的采锦,“你们可有救治的的法子?” 胥大夫点点头,“这病看似凶险,实则并非一病便致死,这种毒它与从前家妹解过的鞭蛇毒相似,每日微末置放在饮食中,至少五六年才会慢慢病发,有些让人怕热有些发冷,病情反复加重最后才会死去。” 他叹一声:“这法子实在阴毒,小姐若要细查,还要从吃食和贴身的物件查起。家妹开的药只是暂且能缓住,若要治本还需寻到源头。” 从吃食上查过去,都是祖母院里几十年的老人,连那些小丫头都是婆子妈妈家里的小丫头,从小在这里边儿长大,受了祖母无数恩惠不会轻易偏了心去的。 刘妈妈也有些焦头烂额,捋了一箱子院中来往得门房簿出来细细看了半天,时间就像是在刀尖上走。 胥大夫晚上又过来一趟,又跟她们讲,既然吃食上没有眉目,倒不如从把老夫人常用的那些小物件,全都抱过去给他妹妹细细看一番。 几番折腾下来,季候氏身上的首饰挂件儿全部齐整下来,装了一个大箱笼,抱去别院里。 九思就宿在祖母这边,迷糊糊一直思索着白日里的事,听见敲更打棒的声音从胡同巷子里透过来漾漾了许久,约莫是五更天。 外间只点了一盏燃烛,模糊听到有人来扣门,两三个人影倒在窗户纸上,和着外头门廊上吊着的灯笼。 刘妈妈跻了鞋子沙沙沙在地上摩挲许久,吱呀一声把门开了个缝,外面人讲了一句什么,她悉悉索索跑进来,语气激动的唤她,“胥大夫说找到了,姑娘,胥大夫说找到了。” 九思一个挺子翻身下来穿了衣裳,一口气不敢喘也不敢问,生怕是自己听岔了,她眸子一瞟看见刘妈妈光手端着热蜡,蜡油淌落在手指上都不自知,一张蜡黄的脸熏在烛光底下高兴的满面都是泪。 刚想叫她把蜡烛放到烛台上,刘妈妈脚上软布鞋还没穿好又跑出去把胥大夫二人迎进来。 胥大夫和胥小妹衣服都未换下,漆红托盘里放了了一个白玉扳指,他沉吟半响才开口:“就这扳指萃了毒,若是仔细瞧,可以瞧见槽口有细微裂痕,用了东西填补上去,填补的便是毒物,看起来和扳指本身颜色相似。” 九思对光一看,果真如此,兀然想起那日林氏送来的毛皮大貂,忙叫芙巧去拿来。 雪白的貂毛还原封不动的置在托盘内,二人看过眉头紧皱,胥小妹连连比划手势,胥大夫道,“此物也同扳指一样,内里的里子在浸染时就做了手脚。这种毒,家妹恰巧识得,是漠北的太攀蛇,毒性极强,喷射到皮肤可致人死亡,用毒人很是巧妙,将微毫毒液与玉瓷混合,佩戴者若有习惯摩挲戒指,毒性便会慢慢渗入皮肤,而导致老夫人现下的病情出现。” 九思心中一紧,“您的意思是,时间长若想完全治愈怕是很难了?” 胥大夫止住她胡思乱想,“四五年还算短的,十来年才是真正病入膏肓,只是老夫人体弱,治起来过程复杂且冗长,还需要多配合才是。” -- 第33页 她点点头:“这是自然,您缺些什么只管吩咐便是,只是暂不要提起玉扳指这回事。” 胥永志心中了然,“那早膳之后,我再与小妹过来一同看看。” 九思亲自送了他们回院子去,又叫了芙巧过来伺候着。 回了世安居,一群人围坐在屋里,像是等了许久天才亮,胥大夫动作很快,这边早膳刚收了碗碟,他和胥小妹就带着诊箱过来了。 清退屋里一帮人,九思又过去瞧了一眼祖母才出去。 关了房门转过身看见季婉清正站在海棠树下,她发上戴了点翠海棠簪花,粉霞曳地描花裙,耳尖一点南珠,转过身来就晃在尖尖的下巴上,小脸越发莹白如玉。 九思走进了,季婉清靠过来拉她的手:“祖母既病了,妹妹怎么也不说一声?今早才听人说起,祖母都病了四五日了,做孙女的才过来倒显得我不用心。” 季婉清的手是打小在府里娇宠着才养得出来的细软,九思却觉得太过黏腻,像是小时候睡在房县那一处的茅草屋里头,从炕尾缠上来的蛇一样。 九思笑了笑,反手握住她:“那日本打算告诉伯母的,祖母说大伯父刚升官必定事务繁多,大伯母忙于应酬,何况也只是小病而已。” 季婉清忧心忡忡:“刚才听丫鬟说你找来了两个大夫,是何处的大夫?看诊也不准人在旁边,我这心里不放心得很呢?” 九思眼光撇向屋门,指了指矗在院子里的钱大夫,面容忧愁:“是两个祖母铺子里的大夫,那钱大夫实在无用,给祖母用了这么多药竟也没治好,我实在没法子,本打算将铺子里的大夫寻来一起商量着问诊,哪知道这些庸医,听闻纷纷推拒,只来了这两位。” 季婉清安慰她:“你莫要太过烦恼,母亲也为这事脑着,昨日忧思着被风一吹就伤了风寒,今早还头疼得厉害,叫我熬了一壶参鸡汤过来看看,你记得拿给祖母喝,小心凉了。” 采锦接过抱去小厨房暖着,季婉清抿了抿唇,叫丫鬟莫跟着,带着九思往廊上走,“这句话本不该由我来说,只是咱们亲姐妹也就不用避嫌什么,母亲她也是为了我们的事情操心,我与妹妹年纪相仿,旁的女子在这个年纪都定亲了,如今我也定了亲,下面就轮了你来,虽说有祖母看顾,但母亲还是操心,想趁着这几日父亲升迁宴,替你仔细看看。” 九思面上带笑,确实是亲姐妹呢...那天的毛皮子辗转到自己手中,季婉清当时谦让和顺的模样,可真是一点做不得假。 上一世虽没有毛皮子这一出,她手上却有诸多从季婉清那边来的东西,那些个“裴珉”的物件,里边有一个红玛瑙手钏她极为喜欢,日日戴在手腕上,十多年未有一日取下过。 季婉清叹一口气,美人蹙眉别有一番风情,她道:“...小时候我们就常在一处玩耍,我心里总惦记着小时候的情分,怕你一别七年与姐姐生分了。” 九思也叹一口气,低声道:“哪里会呢?姐姐真心待我我是知道的。” 季婉清便又挨近了一些,“上次重阳国公宴,妹妹可有瞧见中意的人?若是有可要与姐姐讲的,母亲在房里总操心这事儿,我也好旁敲侧击与她提一提。” 这话很是熟悉,一字一句都未曾变过,九思有些想笑,面上露出害羞的神情:“那日都是女眷在场,没见过外男,我回来临安也不久,还不知道呢...” “我倒是记得那日听戏的时候进来了两个人,模样身份都是顶好的。”季婉清又拍拍她的手,很是温柔体贴,“也不知道你看没看到...也不着急,待祖母安好,年节里世家各族的帖子递上门来,我们便可出去去看看。” 两个人,哪里是两个人,她暗示的怕只有裴珉一个人而已。 九思草草嗯了一声,后边没说几句,季婉清提起自己放心不下林氏,便先走了。 九思将她送出院子,回身看到这秋季的海棠一簇簇拥在一起,明明是娇艳动人,赏心悦目的景致,她却觉得有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去将那壶参鸡汤倒了。” * 待胥大夫二人从屋里出来已是午时,九思吩咐芙巧让小厨房先摆膳,胥大夫神情轻快:“不急,老夫人现下情况看上去会比早晨要虚弱许多,蛇毒极为霸道,家妹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将其缓滞住。暂且只能近些流食,莫要沾荤腥,还要劳季小姐吩咐下人收拾出一个安静的小别院子给我们,每日里给老夫人施针煎药,我们兄妹二人亲自看着才放心的下。” 九思听到他口气轻松,心里自然也松下一口气,“实在辛苦二位。” 胥永志笑道:“约莫七天,就瞧得见老夫人情况会有所好转,只是这七天内或许有些凶险,切莫惊悸忧思,让病人维持好情绪,现下老夫人正在里边熟睡,家妹取了些毒血,回去研制,还请您放心才是。 ” 这二人在上一世乃是名满京城的神医,门前病人无数,被人赞誉为华佗在世。尽管现在还在许多年前,实则这胥小妹实在不容小觑。 芙巧引他们去用膳,九思有些迫切的往屋内走,方才胥大夫打过招呼,等进去看到祖母青白色的脸颊,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伸过手去碰了碰祖母,觉察到还是很暖和,才将手收回,她手心已经微微有点出汗了。 芙巧回来的很快,在身后不知道和采锦低声说些什么,九思转过头,芙巧迟疑:“奴婢回来时,看到大老爷往这边来。” -- 第34页 “府衙里不是下午才休沐吗?他现在过来做什么?”九思有些莫名。 刘妈妈鼻腔里哼一声:“大老爷这会儿记起他母亲来了,敬孝道来了。” 九思看着祖母,“胥大夫吩咐需要静养,他若要进来让他看一看便罢。” 刘妈妈应付这等人几时来年,何尝不明白季宗德心里打的什么卦儿,这会儿他刚升五品又承袭爵位,若是母亲生病儿子不服侍床前,被朝中言官逮着可不死那么好脱身的。 双双心下明了,做做面子就是了。 九思回碧霄苑那个方向正好能瞧见季宗贤身上青色的官袍,胸前绣着一块五品官员花补子,腰间配了一只银鱼带,从穿廊过来,脸上很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收回视线,淡淡道:“回屋去吧。 第20章 九思在祖母这边陪着睡了好几个晚上,眼看季候氏一日日好起来,还能下床去院子里走上两圈,回来祖孙两人就靠在窗榻上说话。 日头斜起,古花格的窗子露出些稀稀疏疏的光斑来,梨花沉香撂在窗棱台子上被烤出来点厚重的香味儿来。 这当口,九思揉搓着袖口的双褶儿,略顿了顿才问道:“祖母长日戴在手上那枚扳指可是一直自己收着的?” 季候氏慢慢颔首:“你祖父下葬我是不能去见他的,央了你大伯父把扳指带回来,后来婉清过来说扳指有些裂痕找了工匠还在修补,等我拿到手里就一直是自己贴身收着。” 祖母探过询问的目光,九思却不知从何说起,刘妈妈在一旁收拾架子上的书叹了口气,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才说出来:“...您那扳指里头萃了毒。三小姐折腾好几样才把罗汉口胡同那两神医来请来,把您从鬼门关拉回来。这事儿三姐儿本不准奴婢多嘴的,只是您心里有总该有把秤杆儿在。” 季候氏心头一震,有些坐不稳,“毒?什么毒?” 九思忧心祖母承受不住,替她抚着胸口顺气,“大夫瞧了说是西北大漠的蛇毒。 季候氏仰头长出气两口,臂弯颤抖着来寻九思的手,唇有些白:“是他们做的吗?” 九思低下头去,看着迎枕上碧色的绒花,“也不尽然...虽说是您让大伯父去取得,这下面儿经手的小厮、丫鬟和工匠也不少...二姐姐也知道。父亲当年一事疑点颇多,难免有人还有人记恨着在一处使坏。不只是您那扳指有问题,转手到我这儿的那件雪狐皮子也是有问题的,若是查还可以从这里摸过去看看。” 季候氏摇摇头,阖眼倾在案桌上,声音苍老无力:“我虽不喜宗德夫妇,对孙女却是公正的,只是婉清自幼就不亲近我,她也比寻常孩子早慧。逢节里做新衣服都是两边一样的料子。宗德没甚么本事家里给他捐官也入了一个七品小官,他若本本分分踏踏实实的还能往上爬一爬。 “只是他是个不老实的,仗着你父亲你祖父在衙门里张狂的不可一世,老侯爷气不过也是为了季家,把爵位留给了宗贤,那边就闹起来分了家。当初二郎出事他也不肯多帮些忙生怕自己被牵连,人心总是肉长的,他们实在是太自私。” 季候氏用劲捏住她的手,眼珠子浑浊起来,重重喘了一口气:“那些事情...从前我就与你祖父说,莫让大儿觉得我们做事有失偏颇,心里存了记恨...” 九思心疼祖母祖母,低声道:“这不是您的错,长有错幼不可不敬,何况您待我们都是宽容的。” 季候氏心里乱,唇上越发失了血色,最终她长叹一声:“婉清婚事定下来,吴家教养极好我也放心。只是这事儿我们...暂且还要压下来,若是传出去对咱们季家都不是好的。这事情虽与她婉清牵扯不清,可终究是个姑娘家啊。” 九思没吱声,季候氏掖了掖发烫的眼角又拉住她,“你莫怪祖母心软,这始终是整个季家,我们这一脉只剩下你伯父这一分支,若是要查下去就是大逆不道的大事,要请族里的世祖来断了。终究都是姓季的,若是他们行为不干净,你日后又怎么好说人家啊。我一向对宗德家的严厉,就是想他们行为规整,莫要贪图富贵做出不仁不义之事,却不想倒是自己做了恶人。” 九思不愿见祖母如此自责,轻拍祖母的背摇摇头道:“您对他们是极好的,只是有些人想不通罢。” 又想起上辈子季婉清并未嫁去那位吴家,反而三年后嫁给了章明达的幺儿,虽是庶子但既然生在首辅家,仍旧是季婉清高嫁。她微微皱眉:“只怕二姐姐没有那么听话。” 季候氏拨着手里一圈菩提串,沉吟着点点头,“也是,教规矩的嬷嬷这两日就到了,以后就把她拘在府里,这次的事情摸不准到底是谁做的手脚,就算是走偏了道,这慢慢教也总能教出点仁心来。” 九思目光穿过漏花窗。她在重阳宴上瞧见裴珉,只漏过一次面就名满临安的裴家公子,温润如玉的好颜色。 当时在戏台子那处,裴珉眼神若有若无的往她这边转了好几次。十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啊...她在房内桌上看到这些书信时羞的满脸通红,一个人藏匿住满心欢喜许久,好几个月信笺堆了不小一摞,她才雀跃的拿去给季婉清瞧,季婉清还笑着道裴珉定是真真的喜欢你的,这遍临安哪里有郎君对心上人如此掏心掏肺? 隔年的重阳宴,她瞧见裴珉同季婉茹私话,季婉清又是怎么说的?男儿有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只是一时新鲜罢了,定是季婉茹那个人勾了裴珉去,你只要让裴珉娶了你,哪里还有庶女的份呢? -- 第35页 最后也是季婉清劝着自己道,季婉茹不过是个庶女,出嫁时候带上季婉茹做陪房的媵妾,又能拉拢裴珉的心,身边抬上去的人怎么也要放心些。 她嫁去裴家,裴珉三头两日只往季婉茹院子去,记得那日她一气之下把那些信笺全部摊出来与裴珉对质,裴珉满脸都是厌恶,全然是拿她当一个不知廉耻的人来看。落罩灯被撞翻信笺一把火被烧的干干净净,裴珉扬长而去。这些曾扎在自己心里的倒刺一扯便是寸心如割,实在做不得假。 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法子,季婉清使得是如何的得心应手。 外面太阳实在是太好,本不该讲这些不应景的话。祖母的难处她如何不知道,这一整个季家脉脉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饶过他们,又怎知明日无后手,又或是更阴损的法子...九思心下便有些发冷。 — 刘妈妈过去雅涵阁的时候,季婉清正架着绣绷往帕子上绣兰草,她师从宫中司制房的姑姑,一手苏绣很是地道。 橘柔客客气气请了刘妈妈进来,搬来小杌子道,“妈妈先坐着,小姐做事儿不爱别人打扰,这会子估摸着绣到叶尖尖,再有个一刻钟就出来了。” 刘妈妈笑道:“坐不必了,本想着离二小姐这边要近些就先到这边来说一声,既然二小姐忙着,那婆子就去夫人房里也是一样的。 ” 橘柔拿了茶杯往里斟茶,“刘妈妈,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没什么事儿,不打紧的。”刘妈妈笑眯眯回了一句。 季婉清撩了帘子从闺房出来,身上有股清幽幽的兰花味道:“劳刘妈妈在这儿等着,婉清方才听到橘柔说您过来有话,就先净手出来了。” 她脸上几分愁容,往圈椅跟前走:“刘妈妈急着过来,可是祖母的病又发了?” 刘妈妈脸上持着笑,“二小姐这几日没过去不知道,老夫人这几日好着呢,这次的大夫还真不错,这天日冷了也没再见老夫人复发,今日都可以下地了。” 季婉清拿茶的手顿住,指尖很快捏在一起收回到腹前,两只手交叠,身子往后坐了几寸,嗓音里带着惊喜:“那可真是好事呢,我这几日还在房中给祖母抄了十来卷经书,想着能替祖母求个平安,还真是显灵了。” “二小姐心诚,佛祖定是被感动了。” 刘妈妈这个年纪早是宅子里的老精怪,还瞧不出季婉清在故作镇定,面上又笑笑:“老祖宗感念您一篇孝心,叫奴婢特来通传一声,二小姐婚期也定下了,日后就在屋里绣嫁衣,也不要随意出院子,教规矩的嬷嬷过两日上门来,您还要好好学着,免得去了婆家让别人笑话咱们季家女儿没有教养。” 季婉清毕竟年纪小沉不住气,听完一通话手指把衣襟拽的紧紧的,抿了抿唇没说话。 刘妈妈不经意的扫过一眼,往后退两步,双手叠在腰侧福了个礼:“老婆子话带到了就先回去,大夫人那边还劳您转告一声。” 刘妈妈走了许久,她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内书房去,足底僵硬,手心捏了一把汗,只有她知道自己心门子跳得多快。 — 刘妈妈去了富春居那边,季候氏说睡午觉,九思在旁边陪了会儿,等自己有些困觉就回去了碧霄院,帘子才打下来刚眯上眼睛,采锦进来传,说刘妈妈过来了,她又坐起身披上外衣。 刘妈妈瞧着倒还是很高兴,没客气坐到床前的春凳上,“您休息呢,老夫人刚醒来还迷迷糊糊的一定要让奴婢过来跟您商量,把东街的两个铺子给您管着试试手。” 九思习惯了祖母的大手笔,点点头问:“是做什么营生的?” “一家儿打首饰的,另一家儿烤酒的。”刘妈妈像想起什么,欢喜的脸上一点愁容又叹一口气,“老夫人知道那边是不安分的,这些事要究根到底牵扯的太大,暂且还只是在自己家闹着,趁着外面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先把二小姐早些送出去,还有...就是放不下您。老夫人方才还拽着我的手讲,说她此病要是去了还不知道三姐儿怎么受磋磨。” 九思眼眶发热,“祖母疼我。” 刘妈妈忙摆摆手,宽慰她:“哎哟,这高兴的事儿可别哭起来,老祖宗还欢欢喜喜的说要给您看户好人家,等二小姐出嫁,后面就是您呐。” 九思抽抽发酸的鼻尖笑起来:“祖母好起来确实是高兴的,要不是她身子不好我们该在暖阁摆桌小菜庆祝庆祝的。”她又想起胥大夫一行人昨日刚回去,忙下床穿上鞋,“这几日忙着,差点忘了还有事情没跟祖母讲清楚。” 刘妈妈展开大袖给她穿上,问道:“可是极重要的?” 九思回头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也要和祖母亲口说一声才行。” 刘妈妈走前面,九思和采锦跟着进了屋,季候氏刚午睡完醒来,人还靠在凤穿牡丹的大软枕上,精神气很好,笑呵呵的:“怎么刚回去又过来了?” 九思过去倚在她身边,“刘妈妈过来说话,有点想您就过来看看。” 季候氏眉眼里都带着笑:“鬼机灵,说吧什么事儿?” 九思把胥大夫的事情从头到尾讲明白。 季候氏不住颔首,“那要备上厚礼去裴家好好答谢一番。” 九思想起那日裴长仕专程跑季家,胥大夫园中又有暗卫把手,心下就有些迟疑,这估摸着应该是顶重要的人才对。 -- 第36页 九思想了想道:“裴大人是朝廷重臣,平日里必定是不能随便收礼的......倒不如等年节时候各家各户送礼时一起随上。” 季侯氏也是极赞成的,“你思虑的周全,祖母这次病好也打算要教你管家的,那些账本要学但却是死的,人情世故不一样,它是活的,到时候你就先来学着列节礼。你在外边那么多年,再来讲究什么琴棋书画这些附庸风雅的事儿,都是不实际的。” 她顿一下继续道:“你娘很有些学问,我看得出来她把你教的很好,字也认得多,道理懂得多,胆识又过人。你将来出嫁也要做一家的当家主母,琴棋书画不过是锦上添花你看着能懂些便罢了,那治家之道学却是要学精的。” 九思点点头,祖母出身鞭山侯阳氏,侯阳一族历经三朝两帝,能在世家大族中屹立不倒实在是奇谈,族中女子教养的个个精悍能干,区别于临安一代趋于琴棋书画,他们的家训倒是有些太过实用。世人恶商,侯阳氏一族却是揽住了全永晋各处最大的流烧锅(1)。 道什么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这世间本极苦,有人琴棋书画便有人吃糠咽菜罢,美美满满的活一遭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两天会更新一万五千字 第21章 入了冬节儿里,旁的花就不大开了,只那一树的木芙蓉还没有落苞。 大清早府里静悄悄的,只有婆子背着身在院子里拿笤帚扫地,半拢从洞子里爬出来一溜风跑进屋里,那婆子穿的臃肿,半天才慢腾腾转过来,以为是耳朵听岔了,絮叨叨两句又埋头继续了。 半拢进了屋就轻手轻脚起来,挑开帘子探进一个头看到屋内点了烛火,小姐正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上拿着一本蓝皮子书恰好翻过一页去。 听到响动,九思低头看了几行字才慢慢抬起头,“回来了?” 半拢搓搓手走过去,闻到瑞兽炉里头的暖香,觉着好闻又深深嗅了几口:“丁管事说,他看到二小姐那边有丫鬟出去,先到西街一家糖饼铺子,又去玲珑阁拿了耳环,还进了一家古玩铺子取了一件儿画。到处看的地方不少,一路也没和别人说什么话,都是付完银子就走的。” 九思捏住薄书页没翻过去,细思这丫鬟出去的的动作一点遮掩都没有,就像是敞开来故意让人查探,她抬头问道:“他可有去把那些铺子一一查过?” 半拢点点头,“丁管事就是特意交代了,让我记得告诉您,糖饼铺子就是户普通小商人,玲珑阁还是老夫人手里的。只有那家古玩铺子的东家有些来头,是皖北一带一个很有些名气的徽商的铺子,除了捣鼓古玩,背地里还爱给一些官宦人家放大批的高利贷,背后藏得深怕是轻易碰不得。” 九思蹙起眉,想起祖母曾经说徽商贩夫走卒起家,来往于江湖,卖的却是文人玩意儿,专营些文房四宝、歙砚徽墨什么的。一趟子名声打响立起商会,商人沽名钓誉,世家笼络钱财,一些没落世家就和这边儿结上亲,这背后的势力侵入到哪里可想而知。 她把一页书翻过去,盯住一行字看着,沉思许久才道,“那就让他先别查了。” 半拢嗳一声,站在原地又把一双手拿起来搓了好几下,九思抬头就看见半拢一双眼睛粘在桌上的桃片儿上,心里有些好笑,合上书伸手连盘儿一起递过去。 半拢咧的跟开嘴核桃一样,盘子抱在怀里就跑出去了。 许妈妈看到桌上空了,又开了储糖的陶罐儿盛了一碟子回来,“您太宠着她了。” 九思漫不经心嗯嗯两声,许妈妈知道她没听进去,有些抱怨:“底下人您可不能太纵着了,要张弛有度才行。” 许妈妈还想说点什么,采锦从外面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是一把新鲜的花儿,往九思这边望来,“刚才看到半拢抱了一碟子桃片出来,奴婢就晓得小姐醒了,早上去花房看到里面包了新花,就取了一把,想着摆在小姐儿案头,味道也好闻。” 许妈妈从阁柜里取出一个浅绛彩花鸟纹卷口瓶过来,九思望了一眼,见采锦把花剪了好几次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落枝儿,就笑了笑走过去指了一处位置,“挨着这高枝儿放就好看了。” 采锦惊喜的诶一声,拿起瓶子让许妈妈看,“您看看像不像一只船。” 许妈妈下巴往回收寸许,“是挺像的...”她眯着眼打量,突然两只手一拍:“这不是金茶花吗?” 采锦把花瓶举起来对着一处烛火,“这花瓣又是金黄,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 许妈妈捻起花瓣片食指和拇指摩挲了一遍,语气肯切,“老奴没记错,这花还是十年前老奴随夫人去游园宴上见过,夫人连连赞了好几句。” 提起母亲,九思漏出点怀缅的神色,缓缓点头道:“母亲爱花...” 许妈妈放了花瓶,往榻几走近几步,“夫人爱花,回来就找了花匠来问哪里能寻到。老花匠当时就摆手,说这花只岭南一带才有,每年秋季由广西承宣布政使司进贡宫中,金贵得很,也只有天子近臣才能分得一些。” 九思放下书卷,季家也算是临安列的上名次的世家,却不是天子近边的权贵,更何况这些年?季婉清爱养这些...花圃园子里也是她看顾的多,也不知道金茶花是从哪里来的。 屋里一瞬静悄悄的,门吱呀一声响动,还未看到人进来,就听见芙巧的声音:“大清早这屋里就热闹呢!” -- 第37页 她挑了帘子进来,瞧见案头上的花,眼睛一亮:“花圃园子今天送来的花倒是好看,平日里给咱们院儿都是搁那些游廊上摆的花儿,看得人都厌了。” 采锦看了九思一眼,没提刚才的话,“哪里是他们送的,这是我自己拿的。” 芙巧撇撇嘴:“我就知道,花房都是东苑的人,哪里会把好的给咱们,都是凑合凑合就送过来了,这好看的估摸也是留给富春居和雅涵阁那边。” 采锦掐了她腰间的软肉,“别一张嘴快着就什么都说,隔墙有耳呢!” 芙巧吐了吐舌头,“也只是敢在小姐这儿说两句了,哪里敢去别处学舌。” 芙巧一打岔,方才的话题就截了,许妈妈在屋里团团转了两圈,手抄在腰间,“我去花房那处看看这花是哪里送来的。” 九思明白许妈妈的心思,老人知道的多也总要想的多一些。她看了眼芙巧:“您别去,让芙巧去。她平日里在府里的交好多,去问两句也方便。” 许妈妈步子停下来,知道自己过去太扎眼,也点头道,“还是芙巧过去妥当些。” 芙巧喜滋滋的领命下去了,脚步也轻快。虽说她和采锦、半拢都是小姐身边的丫鬟,但是差事还是采锦与半拢办的多,今日得了这事儿她心里就欢喜了,觉着自己也是很有些用的。 早膳时候还没到,许妈妈就取了编篓里头的彩线打络子,采锦静得下心,跟着许妈妈学,手上动作也很快。 九思仰头靠在软枕上,人没动脑子里转着,祖母拿到扳指还是四年前,季婉清不过十三岁的小姑娘家,就算是聪明能干...北漠的蛇毒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她手指摸到乌木案几边缘打磨光滑的雕纹,轻声开了口:“你们觉着只凭季婉清一个人能这般顺利地做这些事儿吗?” 采锦眼皮一跳心下一惊,嘴巴张开点儿弧度,心里有想想法也不敢说,二小姐如何都是主子,怎么容她一个下人随意置喙? 许妈妈手里动作没停,抬起头看九思一眼,慈面淡淡的笑着,“小姐自己心里都琢磨出来了,只是不敢确定罢了。” 九思笑笑,采锦够稳重也够聪慧,却还缺点胆量和圆滑,芙巧够圆滑机灵人却浮躁;半拢是个让人容易轻视的丫头;许妈妈是历经许多波折的老人,一双眼睛看得透彻,人稳得住胆子又大。 她做直身子,指着许妈妈对采锦说:“若是以后你要做到管家妈妈,还要多与许妈妈学学。” 这就是提点了,采锦垂首诺一声,要给许妈妈行礼。许妈妈放下篓子拦住她,笑道:“我婆子也不能教你什么,况且都是为了小姐,咱们齐心就好。” 九思看着外头天色大亮起来,廊外有人疾步过来,采锦出去开了门,看见是膳房的婆子,她回来问:“小姐要先用膳吗?” 九思从榻上下来,采锦伺候着换了衣裳坐去妆台前梳妆,九思看了眼镜子,自己皮肤白了许多,眼角那颗泪痣就越发明显,一颦一笑也跟着媚气了。 许妈妈给九思簪了两朵绢丝缠花,从镜子里看到她左边眼角的痣,女子痣长在这一处是夫妻宫的位置,日后姻缘薄浅丈夫离心。许妈妈皱眉道:“这痣长得不大好...还是早些用药化掉。” 九思目光从雕花格子穿过去,看到雪松跟着采锦学了两日,有模有样的在指挥丫头摆膳。听到许妈妈的话,她收回视线,摇摇头笑的不经意:“都是无妨的。” 这些都是无妨的,这颗痣从前就化过无数次了,没隔多久就会长起来。她从古棱浅钱锦纹镜看着自己日益显露的颜色,笑意从嘴角铺开,自己求什么呢? “您又在想什么呢?”许妈妈见不得九思这样的神情,十五岁的年纪寡淡的像是山寺里的菩尼。她又添了一朵梅色嵌宝石的簪花在九思头上,“这个小姑娘戴上好看呢!看这宝石的颜色,走到光线好的地方都是亮的。” 半拢扒开屏风进来,煞有其事的看着九思,“小姐怎么都好看的。” 九思抬头看她,笑问道:“桃片儿吃完就回来了?” 许妈妈扶着九思起来往花厅去,回首打趣:“丫头记得吃完把碟子送回小厨房,上次我去喊你可看见卧房里堆了山高一摞盘子呢!” 半拢羞红了脸,结结巴巴狡辩:“我明明是分了给其他人的。” 九思坐下净了手,采锦往碟子里夹了小柱子腌笋干儿,她就着粥吃了一口,“最近...菊月可有跟你说什么?” 半拢规矩的站在旁边,“她还是一日几回的往雅涵阁跑,问过奴婢老夫人的病是哪个的大夫看好的,说她家里有个舅舅身患恶疾多年也盼着能治好呢。” 九思听完没说话,吃尽一碗粥漱了口,又用热帕子擦了手转身去问采锦:“她哪个舅舅?你有听说过吗?” 采锦屈身说:“是常妈妈上面一个亲哥哥,最爱嫖赌了,从前在大老爷身边儿办事,经常带着大老爷往烟花柳巷里头钻,老伯爷找人打断了一双腿撵出去的呢。” 半拢就嘀嘀咕咕:“这样儿的人,大夫人怎么还放着常妈妈做了她院里的管事妈妈,也睡得着。” 屋外面传来嗐一声,芙巧从外头一脚跨进来,“这就是上头什么主子,底下就什么奴才,若是放了一个品行端正的过去,说不得大夫人还用不顺手呢!” “怎么这是?”许妈妈晓得这姑娘炮仗脾气一点就燃,“谁把咱们芙巧姑娘给惹着了?” -- 第38页 芙巧脸上几分难看:“那花房的丫鬟实在是狗眼看人低,我才问她这花叫什么,她就骂起来,说不知道哪里的破烂户来花房摸了二小姐的花就走了,还说穷酸气儿的什么没见过就知道拿别人的去显摆。”说完芙巧拿脚尖踹了一下面前的凳子发气。 “诶哟喂。”许妈妈笑起来,“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她说的可不就是她主子嘛?大夫人那金窝银窝藏得...咱们府里还有谁呢!” 采锦垂手在旁边跟着笑起来,芙巧心里舒缓了又道:“那丫头不理人,我就去问了庄子上送花的婆子,刚好还没走呢,坐在炤屋里吃饭,跟我说约莫几天前府里送到庄子上的,说是大老爷升迁上面儿赏识他的贵人附的升迁礼,大老爷知道二小姐喜欢就全部给了她。庄子上养的花开了紧着新鲜的赶紧就送来给二小姐了。” 半拢好奇凑过来,“什么贵人?” 许妈妈看了九思一眼,“那也要是常在圣上身边很有些地位的重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新一千,明天更新两章 第22章 九思低头沉吟,抬起头唤来半拢,“你去把上次带回来的砂仁儿拿给菊月吃,跟她讲是你是看到越姨娘吃,嘴馋从姨娘耳房顺来的。” 半拢应的干脆,抬脚就往外跑,芙巧追去廊上一把拉住她:“你知道怎么说吗?” 半拢嘿嘿两声,“这我还不会吗?” 芙巧又嘱咐许多,半拢双手合十告饶道:“好姐姐,您可别叨叨了,这些翻来覆去的讲,我都会背了。” 芙巧瞥她一眼,“我还不是怕你把事儿办砸了,咱们小姐回来就遭遇这般难的,我们可都要多留些心思啊。” 半拢难得一本正经,收了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慎重道:“我晓得怎么办,保准不出点破绽。” 芙巧点点头,看她往院外去。 太阳还没出来,这到处雾水都还大,从穿廊过去后边,府里临着湖这一片都是银杏,几个婆子和丫鬟扫了遍地金黄的扇叶儿,在收拾银杏树上掉下来的果儿,收拾不及时踩烂了就一股酸腐味道。所以就早早收起来送去老夫人的药铺子里,那些果子是可以入药的。 半拢阴在树后,露出半个脸唤了菊月两声,前面一个往簸箕里面揽树叶儿的青袄儿身影转过来,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单眼皮儿有些豆豆眼,看到半拢眼睛转了转露出点儿笑。 菊月把手在身上揩了揩走过来,“姑娘叫我做什么?” 菊月是要比半拢还大上好几岁的,若算起来半拢只能顶得上一个二等丫鬟,菊月却一直对她恭恭敬敬的,从来叫她也是姑娘姑娘的称呼。 半拢拉住菊月坐在树后边,也没注意到她嘴里那一声称呼,笑嘻嘻道:“你不是三小姐房里伺候的,怎么跑来跟粗洗婆子做活了?” 菊月抠了抠两双还有些白嫩的手被银杏果上的汁子染得乌黑,一边儿牙分明咬紧了,却做出和气的模样:“没什么,都是在府里做事。许妈妈说这边忙着叫我帮帮手而已的。” “我就知道是许妈妈那个老婆子,早晨我不过多吃一片糖,她就训了我许久。”半拢又拉了她的手,叹息道:“瞧你一双手本来是我们这群里最好看的呢!” “许妈妈怎会训你?”菊月狐疑道,“她平日里还留点心给你吃,我们可都是吃不到的。” “你不知道的,她不过是看在小姐的面儿上这样做,背地里我都听到好几次她向小姐告我的状了。”半拢从荷包取出颗砂仁儿塞进嘴里,又递过去给菊月,“这个杏仁可好吃了,比从前我吃过的还要甜呢。” 菊月抿了一颗进嘴里,眼睛斜着溜溜看半拢眯着眼嚼杏仁,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可不就是个傻子嘛... 杏仁在嘴里咬开,菊月才觉着味道有些不同,哪里是甜的,分明能尝到辛味儿,这四面长得棱棱角角。她弯着眼珠子往荷包觑了稍稍,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这是砂仁儿啊...什么都往嘴里喂,果真是个傻子。 半拢脸凑到菊月跟前,笑眯了一双眼,“好吃吧,我看到越姨娘抓了一把这个在吃,就从她那边偷过来的尝尝,你可别告诉别人。” 菊月脑子转的飞快,越姨娘怎么在吃这个?她底下有个弟弟,当初她娘身上怀着害喜就是吃了这个止孕吐的,那除非越姨娘也是有了。想着这里,她心里就窃喜开,二小姐这两日正恼着,若是自己能把这个消息递过去,能得不少赏赐呢! “真是好吃。”菊月漏出眼馋的眼神儿来盯着荷包,半拢急忙护着从里面小心翼翼抓了一小把给她,噘着嘴道:“呐,给你够多了,旁的人我都不给的。” 菊月揣在衣兜里,抬起头来笑:“半拢姑娘人好呢!下次我给你带糖吃。” 半拢就高高兴兴的把荷包塞到胸前布襟子里,站起身来拍了后面的灰,边往回走边回头道:“那可说定了。” 菊月看着她走远,才转过身悄悄收了簸箕,捂着兜里那几颗,猫着腰从过西面儿横截的一片儿罗汉松林子钻过去。 — 九思还在院子里等半拢回来,宝珠带了话过来说教规矩的嬷嬷和女先生都到了,现下正在老夫人那边说话呢。 九思过去站在廊上整理仪容,隔着门帘瞧见里面季婉清和婉茹都已经到了。刘妈妈听到声出来迎她,“西苑那边消息比您还要灵通呢。” -- 第39页 九思垂首笑笑,抚齐了鬓发往里走。左边次首坐了一个旗冠头的嬷嬷,身上的衣裳也是宫制的,脸上的笑很是温和。 季侯氏这些日子用胥大夫送来的药膳调理着,脸色要比从前红润许多,她笑着指给九思:“这是尚宫局的桂嬷嬷,这边儿是教书画的徐娘子,另一个是教绣艺的冯娘子。” 九思一一行礼,桂嬷嬷点点头朝她笑,另外两位娘子客气的起身还礼。 九思落了座,身子只挨了圈椅一半,安安静静地听季侯氏讲话。 桂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又是四品的女官,行走在皇宫里的人,连季侯氏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说了一早上,都是在安排三个姑娘家的课业,九思手在衣袖下面圈着帕子,半边身子坐麻了也没动一下。 婉茹平日里还皮些,今天也被这架势震住,没敢怎么折腾,连九思看她的时候,这姑娘也只是抿嘴偷偷笑。 快要到午膳的时候,季侯氏才一笑收了尾:“......也不求她们学的如何出挑,只希望莫忘了本分,日后去了婆家也不要丢咱们季家的脸面!” 季婉清微微垂着的头抬起了些,分明感觉季侯氏眼风扫的就是自己这边,额头上出了些虚汗,原本坐的稳当当的凳子也觉着有些不踏实了... 宝珠领了命带着容嬷嬷三人去用膳,季侯氏也没留三个姑娘,只喊了季婉清一声,问她《金刚经》可抄完了? 季婉清身后的丫鬟橘柔奉上一叠纸,季侯氏就着日光细细翻来看。字无疑是好看的,季婉清一手簪花小楷写的都有些神韵了,十来页看下去一点马虎抄错的地方都没有。 季侯氏合上纸页,拢了腕上的菩提子在两指间拨弄,看着蹲膝在地上的孙女清妍秀丽的模样,鬓发黑压压的盘在头上,这还是女孩儿的样子...那些事情没查清楚前,也不能就这样下了准儿。 季侯氏恍惚了片刻,叹一口气,心里的业障太多,还是下不去狠心,“你起来吧,这书抄的不错。” 季婉清有些僵硬的肩膀才放松下来,头又往下垂了一些,温婉又谦逊,“祖母看的过去就好。 季侯氏咳了一声,告诫道:“你心诚就是最好的,” 季婉清抿唇笑着道是,起身的时候也端的极稳,一点没为了老夫人一句话,就浮燥起来。 季侯氏本想还说些什么,却只叹一声让她下去了。刘妈妈晓得季侯氏心中郁闷,往她膝盖搭了毯子,“您别自责,这些事情本来就难办的” 季侯氏手撑在额头上,只觉得心下无力:“那些下毒的恶戳事儿,九思是抱了愿希望我能去查清楚。”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寻着根子去查,揪出来的事儿必定与大房脱不了干系,还有一句话她谁也没说——老伯侯去时留了一份儿手书...像是未卜先知一般,千叮咛万嘱咐,不论遇到什么事情千万要把季家守住了。 诺大的宅子,世家大族往往都是盘根错节的,藤蔓吸附在树上扎根生长那么多年,不是一剪子下去就能决断。 — 九思瞧出来自上一次与祖母说了下毒的事儿,她就是心事重重的。 采锦看姑娘心情似乎不大好,只扶着她也没说话,主仆两人回去碧霄院都是神色黯淡的样子,许妈妈迎出来愣了一瞬,转而笑道:“这怎么了,出去见了一趟先生,都被打的蔫蔫的一点生气儿都没了” 九思面上漏出点笑,往后罩房望了一眼,“半拢可回来了。” “回来了,早回来了。“”许妈妈左右看了一眼,又压低声音,“半拢回来就说她差事办得好咧,还找我要饼子吃!” 芙巧去小厨房取了吃食回来,看到她们三人还蠕在门口,催促道:“怎么还不带小姐进去呢?回来的就晚,待会儿饭菜都凉了。” 半拢跟在芙巧身后,漏出半张脸来,嬉皮笑脸的向九思邀功,“小姐,我今天也算是办了一件大事儿的...我可看着菊月当时就丢了活往雅涵阁去了。” 九思进了屋在花厅圆桌的抽匣里面包了一把糖给她,“可要慢着点吃...小心年纪轻轻的牙就落光了!” 半拢边往荷包里装边笑道:“我可是都存着的,等想吃的时候才拿一颗尝尝的。” 九思含笑点点头,却想的是别的。季婉清刚回去,这会儿子应该正在听菊月讲越姑娘的事情,等菊月回来,那边差不多就该杀去姨娘院儿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14/04,24点会更新剩下的两千字,裸奔小咕咕,如有病句,错字,多多包容吧谢谢! 第23章 九思叠指敲在桌上,“芙巧,你去外院跟丁管事说一声,让他派个腿快的小厮去衙门请大伯父回来,就说是祖母吩咐的,越姨娘有喜了。” 许妈妈有些迟疑,“您这是?” 九思斜斜靠在榻上,一边手肘撑着案几,“祖母心慈,只因季家这一脉唯有大伯父一人。”她脸上浮起几分笑,手指又在桌上点了点,“但若是越姨娘肚里是个儿子呢?” 赌的便是越姨娘肚子里一胎是不是个哥儿。 采锦奉了茶过来,看了外间花厅热在蒸笼里的午膳,轻声问道:“小姐要先用膳吗?” “暂且不了。”九思摇摇头,晌午的日光从窗纸穿过来,屋里头落了几道光柱,尘粒洋洋洒洒。这个时候用什么饭呢,待会儿摧枯拉朽唱起来,看戏便看饱了。 -- 第40页 芙巧来去一趟跑的很快,脚下没什么声音,踏进屋里,走进了才低着声音讲:“丁管事已经遣跑马的小厮去了,方才我从院门儿回来正看到菊月从后院窄门进来,约摸着二小姐应该要过去越姨娘那边了吧...” 太阳晒得舒服,九思声音也懒懒的,“二姐姐不是这么急躁的性子,派人过去查看要时间,熬堕胎的药也要时间啊。” “二小姐一个姑娘家,哪里来的什么堕胎药”芙巧被吓一跳,心里先是一惊,随即愤懑起来,“那可是大老爷的孩子,就算是姨娘肚子里的,也是二小姐的弟弟,她怎么下得去手?这也太过恶毒了!” 九思脸上漾出点笑意,没接话,又问芙巧:“你阿娘今日在哪处忙着?” 芙巧还一脸气呼呼的表情,没反应过来的愣愣点头,“冬节里总要冻死些花草,阿娘在东苑看着婆子收拾呢。” “你们跟着祖母多久了?” 芙巧掰了指头道:“到我这儿就是第三代了,都是打小就在季家长大的,阿娘说我刚满一岁还来拜过老伯爷呢。” 九思满意点点头,养了几代的家生子和买进来不久的仆从是不一样的,家生子追随主子十数年,几辈人都在宅子里,除了满肠的忠心,他们心底里还会多上许多要守护住季家香火延续的责任在。 九思转了目光,看着外面高高的廊檐,日光刺眼的眼睛生疼才把视线挪开,“走吧。” — 芙巧本以为小姐带着她们会直接往东苑去,却不想转到了老夫人院儿里。 季候氏还在午睡,看到她们过去,廊上两个守在门口的丫鬟还瞌睡着,一下惊醒忙蹲身行礼,宝珠下了梯坎子小声问道:“三小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老夫人还在午睡呢,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您可是有急事?” “没什么事,祖母没醒我等着就好。”九思往阑干下面的荷叶缸边上走了两步,里头的碗莲叶儿已经开始发枯了,那两条红锦鲤游得很是畅快,宿在圆盘大的地方,在里面春夏秋冬麻木的过,平安顺遂太久哪里知道外面的险恶。 宝竹站在旁边道:“这碗莲越冬有些熬不住,慢慢就只剩下一截子藕在泥里面,等明年春来就又发出来了。” “嗯。”九思微微扒开点莲杆儿,眼睛看的是缸底淤泥上的青苔,却道:“这莲花紫色倒是少见。” “是好看的!”宝竹跟着赞了一句,心里纳罕着这碗莲还是去年新种的,秋初就不开花了,三小姐回来正是秋分时节,她怎就知道是紫色呢 院外突然一整脚步杂乱的声音,进来个湖碧色夹袄的婆子,与芙巧几分相似,跑的气喘吁吁,神色慌张冲进来握住宝竹的手,“老夫人呢,老夫人可醒了?” “怎么了您这是?老夫人还睡着呢,您嗓子再大些就该醒了。”宝竹有些怨,这梁妈妈都府里的老人了,怎么做事还毛手毛脚的。 梁妈妈哎哟一声,脚跺在地上,眼睛才看到九思并身后三个丫鬟婆子也在,一下寻着了苦主,“三小姐,您快叫了老夫人过去斜霏院里看看,二小姐、二小姐带着几个粗洗婆子刚才过去,那架势不得了,问了丫鬟才知道她们是要、要把越姨娘身上的孩子给落了!” 宝竹听到耳朵里都是二小姐,姨娘孩子什么的,一下也慌慌忙忙起来,这样的大事儿她怎么敢耽搁?赶紧上去廊上扣了两声门也没等里面答应就推开进去,刘妈妈早听到外面的响动,站在门口听了个大概,进去把老夫人唤醒了收拾起来。 季候氏头发还只微微拢着,身上披了挡风的斗篷,拄着拐杖出来,看到九思在院子里,微微诧异,“九思没睡吗?” 九思过去扶她,“睡不着,想着过来等您醒了说会儿话的。” 季候氏看了她几眼,着急往斜霏院去却也没再多问。 后面一群仆从围拥着浩浩荡荡就往那边去了。 斜霏院门口还是静悄悄地,和平常似乎没什么两样,季候氏皱了皱眉拄着拐杖,从月洞门跨进去,院里没有一个丫鬟婆子。 往里走才看到棵老槐树下头站了个鸦青色袄子的丫鬟,听到声响转过头来,长得脸生应该是姨娘院里伺候的。她瞧见季候氏吓得脸一白,手抖的跟塞子一样,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声音打颤:“老...夫人...” 季候氏听到人来禀报,原本还有几分不相信,看到这情景心里一下全明白了,脸色瞬间铁青,刘妈妈动作快大跨步进去正房两间,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 梁妈妈利索的一巴掌呼到丫头脸上,“人呢?” 丫头被打得语不成句,瑟瑟缩缩道:“东偏、偏角那个,后、后、后罩、罩房里面” 季候氏转身就往后罩房去,出去月洞门就看到季宗德还是一身官服,浑身尘土,风风火火的过来,满脸喜气:“母亲!玉娘有喜了!” “还光顾着高兴!”季候氏一拐杖敲在他胸前,恨铁不成钢,“你再不快些去找到越氏,她肚里的孩子有也要没了!” “什么有也要没了?”季宗德皱着眉捂住自己被打疼的胸口,脑子兀然想到从前林氏给底下姨娘喝的避子汤,径直就要往斜霏院里冲。 刘妈妈喊住他:“大老爷,越姨娘不在里头,被带去了东偏角的后罩房!” 东偏角和斜霏院离得不远,远远的就看到门口守了放风的丫鬟,看到季总的气势汹汹地过来,拔腿就想跑进去报信,却被婆子按倒在地上。 -- 第41页 这一处荒得很,老篱笆也没拆院儿里全是杂草,平日里人都走不进去,今天这儿却被拖出一条道儿来。 季宗德一眼扫到地上的痕迹,脸色顿时十分不好看,袍角一撩大跨步冲进去,看见越姨娘被两个婆子按在地上灌药。他和着刚才被打了一棍子心里头的愤懑,他一脚揣在婆子心口上,婆子哪里挨得住这一脚,一下瘫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叫唤。 季宗德楼了越姨娘靠在他怀里,眼底雪一样的肤貌被掐的全是红痕,抬头才看到站在屋侧的季婉清,他压住心头的怒火,“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母亲呢?” 季婉清看见父亲进门脑子里面哄的就炸开,惊的脸色苍白,额头的冷汗顿时冒出来。她带人到这里都是顺着檐道悄悄过来,是谁走漏了消息去? 季宗德火气一下涌上来,掀了桌上的盅碗,“说话!你母亲呢?” 季候氏听到里头的声音,急走两步进来,看到里边儿一片狼藉,气的手都在发抖,强压住心里的火气,拐杖敲在地上,“梁妈妈去请大夫来,叫两个婆子把姨娘抬回院子!” 季婉清但是有些站不住了......祖母怎么也过来了?她强撑着矗在原地,指尖捏紧了袖口,眼睛转了一圈停留在季九思面上。 九思视线和她对上,似是被这幅场面吓着,捂了嘴惊声道:“二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婉清心下一沉,顿时明白。她本就有些怀疑,菊月在季九思院中那么久都未能探听到什么东西,怎地今日就偏偏这么巧?这是好妹妹专门挖了坑让她跳......婆子、姨娘、汤药尽是被逮了现形,再无转圜余地了。 季候氏走到季婉清跟前,眼神冰冷的盯住她,咬牙道:“你真是大逆不道!” 季宗德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还猜测是林氏那个妒妇叫人给玉娘灌药。但现在一看,只有季婉清站在这里,分明是自己的女儿指使了婆子给下头的姨娘灌药。 季宗德上前两步,季候氏都没反应过来,他一巴掌就扇到了季婉清脸上。 季宗德的手劲多大,季婉清被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再抬起头来莹白如玉的脸颊上已是红肿不堪,一双眸子泪水四溢,“我也不知道...是有丫鬟叫我过来的,哪里知道进来就撞见了越姨娘,我还叫菊柔上去帮了越姨娘...父亲你怎么能打我?” 说完她像是十分委屈似的,泪水像帘子似的往下落,“我也只是比父亲早两三步到的,您就觉得是婉清做的此事?” 越姨娘被抬走,季宗德才冷静了一些下来,看到女儿哭怆在地上,忽觉的自己那一巴掌实属冲动了。 “姨娘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婉清的...”季婉清呜咽的语不成声,拿一半袖子挡了脸,像是抑制不住一样不住啜泣着,“那既是女儿的亲人,我怎会下此狠手呢?” “你到现在还做什么狡辩?”季候氏拐杖敲在地上,还在盛怒中,颤着手指点在季婉清头顶,一字一顿道:“那你就说说是哪个丫鬟叫你过来的?” “我也没见到...”季婉清又是一串清泪从面上掉落到衣襟,哭的连气都喘不上来,“我在屋里用膳,是个面生的丫鬟过来跟我身边的橘柔说,越姨娘有了身孕,我才想着过来看看,哪知道...就遇到这样的事儿...” “你编的倒是像的很!”季候氏颤着手指点在季婉清头上,一字一顿道:“你个十六岁的姑娘家,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你父亲那一巴掌还未把你打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章 第24章 东偏角动静不小,冬忍打听到消息进去报时,林氏还在院子里睡午觉,听到冬忍说越姨娘有了身孕,气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恶狠狠咒骂着要去收拾那个贱人。 冬忍忙道:“您莫急着收拾越姨娘,方才丫鬟过来说二小姐把姨娘拖去东偏角灌药,结果被老夫人和大老爷撞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罚!” 林氏衣裳也来不及换就往那边赶去,一路嚎叫哭骂:“我可怜的女儿,为了娘要遭季家那两个欺负,一个姨娘还要爬到我个主母头上作恶,怎么活啊!” 这一路过去丫鬟婆子不少,瞧见林氏这幅模样,都凑在一堆窃窃私语。冬忍眉头蹙了又蹙,上去劝两句被甩开,连着一起被林氏指着鼻子骂,也只能退到她身后默默无言了。 过去正听到里边季侯氏“一巴掌”那几个字眼儿...当时就急了。 “什么一巴掌?” 林氏从屋外扑到季婉清身上,看到她半边脸上一个巴掌印,顿时大哭大闹:“你们一群人就伙同着...一起欺负我女儿,婉清怎么了?这样子逼迫她?” 林氏恨恨看着打碎在地上的药碗,撕着嗓子咬牙切齿,“不过是个贱人怀的贱种,我要灌她喝什么...就喝什么!她算个什么东西,我身边养了一个还不够,还要生出一窝来糟践我吗?” 季宗德被林氏一口一个贱人、贱种气的指尖发抖,指了地上母女二人,怒气冲冲道:“你自己拎了镜子照照你现在的模样!你果真是个恶毒妇人!” 林氏还从未被季宗德这般羞辱过,顿时亮了指甲扑抓过去他脸上,嗓子撕裂的喊叫:“你个负心汉,你有脸这样说我?当初嫁给你,你还是个什么东西?七品芝麻小官都没当上,季家的嫡长子还把爵位落到自己弟弟的手里...” -- 第42页 “胡闹!”季候氏看着面前撕扯的两人,额角突突的疼起来,刘妈妈看着老夫人神色不对,忙喊了婆子:“快去把大老爷和大夫人两个拉开!” 手被架在身后的林氏,头发一团污糟,外衣裳的襟领都被扯散了,还张牙舞抓的大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拿我嫁妆给上首送礼的时候是怎么说的?给你抬了三房姨娘你还不满意?在外面养了外室若不是婉清发现,你还要瞒我到何时?” 季宗德心中一口怒气,“那还不是你在季家二年多还生不出一个儿子来?” “儿子?” 林氏听在耳里扎在心里,为了这个儿子她吃了多少汤药偏方,受了多少苦...她嘶哑着嗓子哭喊起来:“你还同我说儿子?大夫说过多少回了让你莫要喝酒服丹药,你倒是一句未听进去,张嘴就同我要儿子!你在我房中呆了几回?那几个姨娘房中又是几回!中秋时候若不是我找人请你回去,你还卧在...” “都给我闭嘴!”季候氏冷冷的看着面前一干人,厉声喝道:“”全部给我带到福熙堂去跪着,请家法来!” — 这一块只留了梁婆子一众人收拾,季候氏心挂在越姨娘的肚子上,喊了九思往斜霏院里去,钱大夫正在里边开药,看见她们进来,起身拱手行礼。 季候氏让他坐下,季宗德急忙忙问越姨娘的情况。钱大夫叹口气道:“落胎药喝进去了几口,方才我开了催吐的药,让姨娘吐出来了些,只是时间耽搁也没法子都吐干净。姨娘身子还算是很康健,我这里有安胎的保药吃了也就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受惊过度,还要好好修养着才行。” 季宗德顿时放下心来,坐去越姨娘床边握住她的一双手,心里欢喜阵阵,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了孩子。 季候氏手肘撑在圆桌上,数着挂在手心的菩提子,看了越姨娘那边一眼,问钱大夫:“她肚里几个月了?” 钱大夫停了笔,把方子交给药童,“足三月了,吃的不大好,胎儿需要补补,姨娘也要找个安心的地方休养,万莫在惊悸受怕了。” 季候氏点点头,起身要往姨娘床边去,九思扶着她。越姨娘唇色青白还昏睡着,她身材纤细,冬季里衣服又要厚些,怪不得瞧不出来。 菩提子在季候氏手里转了好几圈,她才叹一声对季宗德道:“你媳妇什么脾性你心里明白,越姨娘怀着孕都不敢说出来,是为了什么?把她放在这边生养我也不放心,就搬去我院子旁边,那处还空着。等生下来不管是个姑娘还是个哥儿,都留在我身边教养。” 季宗德想起坐在地上冷笑的季婉清,还有癫狂的林氏,忙不迭点头答应,起身给季候氏纳礼:“母亲费心了。” 季候氏摆摆手,“你也莫在这里守着了,前面儿正堂还有事儿没理清楚。” 季宗德一张脸就愁起来,抱怨道:“当初我就不愿娶林家女,武将出身的女子实在是泼皮无赖的紧,爹还说圣上号召文武一家,让我们也要跟从。”他看了眼榻上孱弱的越姨娘,又想起林氏方才的模样,哪里有玉娘半分柔情暖意。 这些时日混账事见得多,季候氏听他一番话,怒极反笑:“那说来,倒是老伯爷的错了?家宅不宁难道不是你自己经营不善?当初是你要娶一个高门府邸的贵女,自己没有一身本事,偏偏低些身份的你又瞧不上,你爹这才替你安排了林氏,你当初在屏风后面瞧着不是很满意吗?” 季宗德看着季候氏生气,也不再吭声。当时他只在屏风后瞧一眼,看见林氏生的柔媚动人,以为与寻常武将家的女子不同才答应的,哪知道这不过都是表象? — 福喜堂坐北朝南,扇窗扁门大开,西下的余晖照进去,里面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两个鸦青袄子的丫鬟侧身侍立着,手里奉的是一柄密竹戒尺,还有蓝灰封皮儿的季家祖训。 满堂静谧无声,只有林氏时不时一声啜泣。季婉清身边的丫鬟倒是忠心护主的人,十几个板子按在堂跟前打下去才有人出了声,从长条凳上滚下来匍匐在地上,“...我看到是三小姐院儿里的菊月过来找了二小姐,二小姐就叫橘柔过去姨娘房里查看。” 梁婆子一板子打在橘柔背上,“菊月为何会过来找你?” 橘柔哭的无比可怜:“此事与二小姐无关系的,那菊月是三小姐的丫鬟,她说带了三小姐话来,说越姨娘有身孕,若是个儿子必会危及我们夫人,就教二小姐熬一碗落胎药灌下去,以后便无忧了。” 九思坐在椅子上,突然被个丫鬟反咬一口,倒是觉得好笑的紧,跪在屋中间的季婉清还在垂头落泪,静了片刻,九思暮然转了视线盯在橘柔面门上,脸上还有些笑:“菊月不过是我院里的洒扫丫鬟,若是如你所说的,这么要紧的事情我会她讲吗?” 橘柔匍匐几步,拽住季婉清的裙尾,哭得一脸真切,“二小姐就是偏信了三小姐的话,过去看了越姨娘,哪知里面是如此场景。我家小姐平日里信佛,最是心善,怎么会熬上落胎汤去毒杀自己的弟弟呢!” “是吗?”季候氏一双眼睛冷冷的扫过去,“你们还真是各有各的说辞!以为我老婆子瞎了辨不出真假了?” 芙巧跨进门里,后面跟着两个婆子,一个瘦黑的丫鬟被捉在手里按跪在地上。芙巧跪下道:“老夫人,这菊月本是碧宵院里做洒扫的丫头,都从未与我们三小姐说过话,有哪里来的这等事?” -- 第43页 两个婆子膝盖骨顶在菊月背脊上,她苦刹了一张脸疼的皱成一团,横斜着一双单皮子眼扫这面前的境况,心里摸不到个准,也不敢开口说话。 橘柔看见菊月却激动起来,愈往前几步,就被梁婆子拽了橘柔的头发往前后拖,她还想说什么,已经被婆子捂了嘴拖出去,开始还在不住的挣扎,闷闷的喊叫,到了后面渐渐就声音弱了,手脚垂下来,瘫在地上踹一脚都没点响动。 像是死了一样。 菊月眼睛瞧见,瞳孔睁大,发了疯一样挣扎起来,“是我!我都知道!是二小姐把我安插在三小姐院子里的,让奴婢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响动都要去告诉她。今天早晨半拢说从看到姨娘在吃杏仁,拿了一把给我尝,我知道那是砂仁,砂仁儿是孕婆子才吃的,就跑去告诉了二小姐的...” 她生怕季侯氏不信,还从衣兜里挖出来几颗没吃完的摆出来,“您看,就是这个!” 这下什么还不明了?几个丫鬟说的话串在一起,明显就只有橘柔一个人在做谎。 “混账!” 季候氏狠狠一把拍在案几上,咬牙道:“纵使嫡庶尊卑有别,那越姨娘的肚子里也是你亲身弟弟,你小小年纪心思狠戾,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竟不知道你竟是这般歹毒的心肠,你是从哪里拿的落胎药?是谁教你的?” 林氏听着又惊又怕,她的女儿聪明伶俐,还未及笄的时候就能一个人揽着院子里的事儿,管理的井井有条,底下的姨娘从前还会起些风波,这些年却是一点不用她多操心的。 说到底婉清也是为了她!林氏一阵抓心烧肺的痛,要不是季宗德不中用,女儿哪里会活的这般辛苦? 她一把搂住季婉清,护在身后,“这些事情她个姑娘家哪里知道?都是我叫婆子去做的。” 说完她就楼住季婉清哭诉道:“我苦命的儿啊,母亲没能给你生一个哥哥在上头,才让他们这般作践你,连一个妾室因为肚子里怀了种,就踩到你脸上来...” 季宗德听到林氏哭腔一开,他心里就闷烦,她什么都觉着是旁人都亏欠她的。 梁婆子外面又拘了好几个雅涵居丫鬟婆子拷问,有个丫鬟挨不住打,说了那些落胎药是前年年节里,二小姐回林家路上找一个大夫开的,不只是有落胎药,还有一匣子红苋草,麝香丸。逼了每个姨娘隔月就服下,日子长了自然就不能怀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更新量对于我来说有点大,所以文章里面蛮多细节有点差劲,我会于明后两天做修改,希望看到这里的宝贝们可以收藏一下!多多支持我吧,晚上大概还有两千字。 第25章 “这又怎么说?”季侯氏眯起一双眼,睇视下首两人,表情里的厌恶不言而喻。 “是我让婉清去的。”林氏慌慌忙忙的遮掩。 “不管是你还是季婉清,子不教父之过,这是长在你身边的女儿,被教养歪了,你更应该反省自己!”这个时候还在说谎,季候氏实在气急,厉声道:“季家交到你手中不过两三年,便是一塌糊涂的模样!日后这宅子里的事你也不用再管了,你就和婉清两人在富春居吃斋念佛,抄写佛经。不得我令,谁也不能放你们出来!” 季候氏吩咐完,起身往外走,从奉着祖训的丫头旁边路过,一把拿起约莫一指宽的蓝皮册子砸在季婉清头上,“上一次便警告过你的,你还敢再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倒是不怕,被逮住了怎地又不出声?” 她冷笑两声,“以为喊了我十数年的祖母,我便不会拿笼子套了你直接沉到井里吗?你也不必再嫁去吴家了,明日我就亲自上门取替你退亲!” 季婉清听了季候氏的话,被砸的生疼的脑袋钝木起来,她拽住季候氏的衣角,哭的伤心惊惧:“祖母,婉清知道错了,是我受了蒙骗...我以为爹爹有了弟弟就不会再对母亲与我好了,我以为姨娘生了弟弟,以后便会与母亲平起平坐...还望祖母能宽容一次。” 季候氏低下头看跪伏在地上的女子,发髻凌乱,一身狼狈不堪。她把脚收回寸许,声音淡淡:“机会早给过你,清姐儿,你心不诚啊。” 季婉清双眼无神的收回手,泪水帘子似的往下落,看着季候氏走远。几个婆子把她从地上扯起来,拽的胳膊生疼,她腿在地上跪了那么久,麻的路都走不了,鬓发上的海棠簪花塌到肩上,出了堂屋才看见季九思还站在门口,越发姣好的面容,婷婷袅袅的身姿。 “二姐姐莫要太过伤心。”九思看着她,笑容淡淡,“二姐姐喜欢练字,我会叫婆子给你买你常用的宣纸。” 季婉清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突然笑出声,“你以为这就完了?” 九思面上笑开,眼角一颗痣晃得扎眼:“自然没完呢。” “祖母不过是让你青灯古佛一辈子罢了,每日里还有好吃好喝的供着,于你还是太舒服了些。” 九思靠近两步,凑到她耳边,“这不过是开始。只要我在,不管你给如何心狠手辣,也不管你背后有谁。你是如何做的,我就如何做给你看。” 季婉清身形微晃,再看这个妹妹,竟觉得十分陌生。 — 当晚季侯氏找笔坊写了拜帖,让管事送过去吴家,吴家当时就答应了,附了几匣子糕点回来。季侯氏看着糕点,着心里就越发沉重。 -- 第44页 刘妈妈和几个管事妈妈打着灯笼齐理吴家的提亲时候送过来的彩礼。拆了担箱子上面的红绸布,当时提亲也是许多人家看见了的...这会儿子退亲就是丢脸的事情,哪里还像上次那么大张大杨的。 越姨娘那边来了丫鬟报,说姨娘已经醒了,身子也没有异样,进了两碗百合栗子羹,正在院里走着呢。刘妈妈又拨了两个厨子过去给她,嘱咐道:“平日里要吃什么,要买什么,都可以直接吩咐丁管事和采买婆子去做。” 季侯氏却面色阴沉着,一屋子也没人敢说话,九思从中午到晚上一口饭都没吃到肚子里,只默不作声吃着饭。用完晚膳,季侯氏一脸疲态,想起今日的事情就有些头疼,也没留她,摆摆手让九思先回去歇息。 九思从房里出来看到季婉茹站在院子门口,半大的小姑娘缩在那也不敢进去。 季婉茹是听到姨娘的消息传过去,就慌慌忙忙跑来世安居,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也不敢往里面走。打小她就知道姨娘在府中不易,大夫人老夫人还有上面儿的姐姐都不喜欢姨娘...但那终究是她的生母,时常劝她乖乖呆在大夫人身边为她好的人... “三姐姐...”婉茹茫然的抓住九思,“我姨娘可还好?” 她在风里站了许久,手都冰凉了,一句话说出来才觉察嘴唇干燥的厉害。 九思安抚的拍拍她,“无大碍了,你若担心就去看看,祖母不会怪的。” 婉茹眼睫上一下挂了些泪,语气有些哽咽:“我以为...我以为...她不行了。姨娘身份低微...若是有什么事,就是凉席一卷随便挖个地方埋了,连个名儿都没有,以后我给她烧纸,喊她...在地下也收不到...” 九思轻声安慰她:“你姨娘有福,能给你生个弟弟或妹妹呢,在祖母这边就没人能动她了...你且放下心。” 婉茹拿袖子擦了泪,双眼通红,给九思蹲身行礼:“在祖母这边我就不去看了...还要劳烦三姐姐多多照顾些,从前就听奶妈妈说姨娘怀我的时候虽不像旁的人爱吐,却是整夜整夜的失眠的,这样儿对她的身体可不好。” “你起来。”九思扶着她,给她正了鬓间的簪花:“大夫人和二姐姐已经被禁足在院中,祖母已经叫了刘妈妈给你布置单独的地方住。你是个聪明的......你姨娘肚子里关乎我们整个季家的香火,祖母必定会妥帖照顾着,你想去看,来找我就是。” 季婉茹听了九思的话,乖巧点点头。这个姐姐与她相处时日不多,却也是真心实意对她的。 “我现在就过去看看越姨娘,你要同去吗?”九思指了指临旁的朝晖院。 季婉茹往那边看了几眼,朝晖院廊上的灯笼打得亮堂,看上去比她住的地方还要宽敞些。她小声道:“今日我就先不去了,明日我再来找姐姐。” 九思看着她走远,转身往朝晖院去。哪里不晓得这小姑娘的心思,季婉清在林氏和季婉清手下呆惯了,心里总多几分小心谨慎,她对姨娘稍稍亲近些,主母就会不高兴,就干脆装作自己都忘了是从哪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闭着眼给自己催眠样的一日日的唤林氏母亲......可她如何乔装也不会让外人忘记,她就是那个外室所生的庶女啊…… — 朝晖院静静的,穿廊上连点稍微大些的风都没有,一路过去的烛光,夜色和风声都是柔柔的。 九思站在廊上,正房门口的两个小丫鬟忙屈身行礼引她进去。越姨娘坐在床上正拿了一个绣绷子穿针引线,动作生疏的很。 看见九思进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声音淡淡的:“三小姐来了...”然后让丫鬟腾了床跟前的春凳出来。 九思坐在旁边也没说话,看她往绢布上的虎头绣虎须子,两边三根儿,看上去倒像个大猫。 越姨娘眼睫微抬,“三小姐过来看我绣花呢。” 九思抿了唇笑:“姨娘也不经常绣东西吧?” 越姨娘没应声儿,眼睛盯着角落一个漆红大箱。东西她也绣了不少,每年见着四小姐身量高了都会缝上几件,布匹用的是最好的,十来年就攒积高高一摞,都锁在箱子里头的,她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声音发苦:“绣了她也是穿不到的,还不如不绣......” “怎么会呢?”九思笑了笑,“姨娘已经住在这儿了......等弟弟生下来,你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越姨娘挑花儿似的一双凤眼对上九思。 “有什么不一样姨娘怎地来问我呢?”九思站起身,敛了指尖的袖子往外去,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朝她笑,“下次雨天姨娘莫要再去外面逛了,砖面儿湿滑,若碰到的不是半拢,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越姨娘目光迎上去,倒是坦坦荡荡的就认了,“那日后还要托三小姐的福。”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写完后面部分啦!悄咪咪:记得收藏啊小宝贝们mua 第26章 林氏在屋里砸了屏阁上的花瓶,把房中的帘子都一并撕碎。 “那个贱人是个什么东西!肚里不过是怀了个种就这般猖狂!”她绕屋子走了两圈,不顾丫鬟婆子上来劝,又怒骂:“季九思那个贱蹄子克星,定是她和越氏那个贱人串通好了,来欺负我们娘俩!” 季婉清这一路回来,被冷风一吹能静下来了一些。这不过是禁足、退婚、夺了母亲管家权而已,还不是最坏的情况。只是这事情闹得大,反而如了越姨娘的意,住到季候氏旁边的院子待产,若生出来的还是个姑娘也就罢,就怕是个哥儿! -- 第45页 林氏头蓬眼肿的走过来拉住季婉清的手,语气急切:“清姐儿,如今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季婉清靠在椅背上,心里也慌得很,她勉力闭了闭眼睛,“越姨娘在祖母那边,这个孩子我们动不了的...要是个哥儿又凭着父亲对她的喜爱,位份往上抬抬也不是没有可能。您现在又被祖母禁了足。” 季婉清眼睛突然睁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倒是可以请外祖母过来一趟。” 林氏跟着眼睛一亮,拢了拢糟乱的鬓发,忙叫冬忍那笔莫来,“对对对!季宗德从前这笔账还没跟他算过,背着我在外面养了五六年的外室,如今又为了她把我禁了足,这就是宠妾灭妻的行径!” 冬忍去拿了纸笔墨来,季婉清空悬着手腕,半天没落笔。林氏在一旁催促:“你倒是快写啊,趁着今天晚上就赶紧送出去。” 又想起今日的事情,还是因为季婉清给姨娘灌药惹出来的祸事,她忍不住斥责:“你平日做事也是稳妥的,不过就是个姨娘有了身子,怎地就这样沉不住气?要收拾她法子多的是,要不是被你父亲看到了,我们现在的境况也不至于如此!” 季婉清转头盯着林氏,神色木然,“我不去做,难道是您去吗?后院的姨娘抬得不少,从前齐妈妈跟你讲过多少次,要给她们定时送避子汤,您要是防范的好,还有越姨娘这回事吗?” 林氏空张着嘴,顿时哑然,她只是看不起那些卑贱出生的妾室,妾室就算是生了孩子出来,那也是庶出而已。 季婉清垂着头,缓下心想了许久才落笔,不多时就写完折起来,放在筒子里面封住交给冬忍:“这个你晚上从后面出去,找花房的胡三,让他交去林家,还有一份拿去东街...” 林氏过去看到信纸上没几句话,心里又急躁起来,这个女儿再是比同龄的能干,也终归不是个哥儿,能担得起什么?她在屋子里面来回走了几圈,走两步就停下来跺脚,唉唉的叹气,过一会儿又哭起来,“生你的时候还去算过,说是个哥儿,哪知道生下来还是个姑娘!我这命苦的,天老爷也要骗我!” “这事儿终究是在家里头,封了嘴也没人会晓得。”林氏拉住季婉清的袖子,语无伦次道:“我们再去求一求你祖母,让她莫要把你的婚事给退了,吴家终归还是个好归宿...” 没人应答林氏,她丢了手中半截季婉清的袖子,往门口恍恍惚惚走了两步,喃喃道:“你怎么就不是个哥儿...”突然又转过身抓了一把插在瓶颈里面的花,连枝带水劈头盖脸的砸在季婉清身上,嘶声哑气的哭喊:“你要是个哥儿,哪里会有这么多事?那个老不死的怎么还敢作践我?” 季婉清木然的坐在椅子上,木签子擦破了脸上的皮,渗出些血痕,看向林氏的眼神冷淡又嘲讽,“你怎么没能生一个呢?不是与爹商量了把我小名唤作迎子,这私下都叫了十多年了,我的弟弟在哪里呢?” 林氏停了下来,愕然望过来,“你听到了?” 季婉清双眼注视着她:“对,都听到了。” 小时候的事情,别的孩子都是不大记得的,她却还记得。 大姐姐的院子还挨着母亲的,她却孤零零一个人住的有些远,半夜睡在屋中害怕,奶妈子摇着蒲扇都打起鼾,她赤着双脚走到林氏扇门前,听到母亲在与父亲抱怨,婉清来的不详,把后面的儿子都拦住了,已经让她住远了,只是日后私下小名就改成迎子。 按理这些话她应该都不明白的,却奇怪的听懂了。 第27章 这一日闹得动静实在太大, 最后满宅子里连西偏角守门的小厮都知道了。梁妈妈捉了几个凑成一堆说闲话的丫头,站成一排互相掌嘴,打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放了她们回去,走的时候两边儿腮帮子那一块都肿得老高, 旁的人瞧见只敢垂头觑两眼, 很快就是一番奔走相告, 院子里头就纷纷缄了声。 许妈妈赞了九思这法子用得好,一石二鸟就把东苑打下来, 实在解了前些日子那些事儿的恨。 九思坐在榻上看书,听到许妈妈也说这么孩子气的话, 微微笑起来:“我们倒是高兴了, 祖母心里其实不大痛快的。” 今日的事情瞒得过大伯父那边,却瞒不住祖母的眼睛,下午丫鬟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季候氏一听就能明辨出, 自己这点小心计着实不大够看。更何况家里接二连三出这样的事情, 难听了去就是家宅不兴, 媳孙不贤,祖母哪里高兴得起来? “老夫人今日是气着了,老奴明日熬了汤, 您给送过去让她消消气就好。”许妈妈安慰道,“姐儿这样做是对的,老夫人心里顾忌得多, 总该有人使力去推一把。” 九思淡淡笑着点点头,继续翻手里的话本子看。她也没怎么往心里去,打计划着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就料到了这结果。 许妈妈识几个字,定睛往封皮看了一眼, 叫什么《晋江杂谈》,忍不住笑道:“您怎么成日里都看这些本子,我记得从前夫人都是看些《孟子》《论语》的,看您手里这书的名字,就觉得是个怪玩意儿,姐儿还是多读些正经的书好。” “嗯?”九思翻过面儿看了眼书的名字,“这杂谈却也不是乱说的,这里面讲的都是永晋各地的民间风俗和趣事,也是好书。” 旁的话她没说,从前打听到裴珉最喜欢读书,尤善孟庄老子,很是有些自己的见地在。九思想和他搭上话,就把这些孔孟老庄翻来覆去的读,许多地方合了书闭眼还能背几段,现在若是再翻来看,只怕是要恶心反胃了。 -- 第46页 许妈妈也就没说什么,打了水来把到处都用湿帕子擦了一遍。 波澜才起余韵将歇,宅子里各处都静的很。坐在屋里还能听到几个丫头围在廊上翻花绳的嘻笑声,许妈妈端了脏水盆出去,一团人哄得又围上来争着要去倒水。 采锦从院外进来,喝道:“小姐还在里面看书,你们倒好,在这里吵吵嚷嚷的,无事的偷偷下去耍便罢,聚在一起做什么?” 那几个丫鬟缩头缩脑又纷纷四散去,只留了雪松端着水盆到外面去浇在树底下。 许妈妈笑着问:“采锦去哪儿了?” 采锦推了门进去,回头笑:“总觉得不放心,去看了偏房关着的那几个丫鬟。” 许妈妈跟在后面把门合上,往里间走,“富春居那边可还规矩?” “去看了,还骂着呢。大夫人那脾气,骂一会儿歇一会儿的,大老远就听到里面花瓶瓷器砸了一地的声音,看门的婆子说从门缝里看到她把门帘上的珠串子都给拽散了。”采锦说完,拿了一匹薄毯子给九思搭在腿上。 九思抬头看了采锦一眼,又看回书上,“季婉清呢?” “也在大夫人房里。”采锦想起大夫人急起来胡乱骂的那些话,倒是对二小姐有些怜悯,“一直没听到里面二小姐的声音,只是大夫人扯得实在难听,她生不出儿子倒怪在二小姐头上了。” “大伯母这样说的?”九思想了想,林氏上辈子到最后也是一个儿子都没生出来,季婉清是真的替她把后院清理的干净,若是这笔账没被翻出来那也就过去了,只是今日这一出发生了,林氏本来也是个担不起事儿的人,怨天尤人也不奇怪。 采锦点点头,“是,那边婆子压不住她,去外院请大老爷过去,结果大老爷说自己累了一天要歇息,随便她怎么折腾去。” 许妈妈端了杌子过来坐下榻旁边,多点了两盏油灯,接着前几天没做完的络子打。 采锦上次那个络子做的不大好看,她拆了想要重新编,又想起后罩房那几个丫鬟说的话,把杌子往九思旁边挪了些,“奴婢还去看了后罩房关的那几个人,梁婆子说那个橘柔还嘴硬的很,旁的几个丫鬟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没用的。” 九思抿了一口茶,“也不着急,季婉清身边顶用的丫鬟就那两个,橘柔跟了她那么多年,也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你去跟梁妈妈说找人拿绳子捆好了看着,每日米水按时进,莫让她死了。” 若是没想错的话,橘柔应该不是季家原来的丫鬟。季婉清是有些小聪明,但从用毒、治理后院这些阴毒的法子来看,都不像是她的主意,更像是谁在背后指点着,季婉清耳濡目染学了皮毛,棋子布的妙却解不了大急,每走一步她都要去问一声下一步如何... — 富春居院里一早就忙着,刘妈妈出去唤了十来个小厮进库房把彩礼担子挑出去,季候氏刚梳了头换上外裳,一个外院的丫头站在门房口让宝竹给老夫人传话,说亲家母来了。 季候氏皱了眉,“不是让把林氏看牢了吗?这消息怎么出去的?” 这么一大早的就不让人安心。 宝竹轻声道:“昨晚梁妈妈来报,确实是六个丫鬟婆子把院子守死了的,大夫人和二小姐也只留了贴身的几个丫鬟,从未出去过。” 季候氏脸上沉着,林氏哪里有这么大本事?生出来的人倒是能干得很。 林家和季家一向没什么来往,这么些年每次上门儿都是林家老夫人寻了好的妇科圣手来给林氏看病,文武不对头,两边都是互相有些瞧不起的。林家嫡长孙前些日子才结完亲,娶得是刑部尚书的小闺女,这是门高攀的亲事,林家人出门脊背都直了些。 林老夫人坐在花厅里头来势汹汹,茶水都凉了还未等到人,忍不住催促:“季家便是这么个规矩吗?把亲家晾在外头喝凉茶?” 奉茶的丫鬟忙撤下杯子,重新斟了热茶上来。季候氏走在廊上挨着窗户就是花厅,正巧听到林老夫人这么一句。 林氏这脾气是家传。 终究还是亲家,闹僵了总归不好,季候氏昨日到今早黑了许久的脸,跨进门时候挤出了点笑,“这一大早,亲家母就过来了,稀客稀客啊。” 她转头嗔怪一眼,“这丫鬟来报也不说清楚,害的亲家母等这么久!” 那丫鬟也不辩解,屈了身就向林老夫人告罪。林老夫人没做理会,自顾自的掀开盖碗喝里一口茶,慢吞吞道:“亲家莫怪老身连拜帖没递就上门儿来,实是昨夜里梦见自己个胡同巷子,走了许久没走出去,今早叫了解梦先生看周公,说是家人遇难。我也就这么一个女儿在外边儿,担心了一个晚上没睡着,赶着早儿就过来瞧瞧。” 季侯氏点头笑道:“老夫人客气,咱们两家做亲家这么多年,你要过来看看,随便过来便是,那些虚礼也不必讲的。” 林老夫人把茶碗盖子叩到杯口上,挑着眼睛左右环视了一圈,说话的幅度把唇角的褶皱扯开了些,“浼儿怎么没跟您出来呢?方才我进门就叫引路婆子去传大夫人,她怎地磨磨叽叽的把您给寻来了。我看偏门口儿备了马车,亲家是要出门去吧?” 季侯氏叹了一口气,刚才的笑脸收了,满面愁容,“都是一家人,也不瞒着你。季家也是诺大的家业,子嗣却薄弱,浼儿是个贤惠的,给宗德也抬了好几房姨娘,还是没有反应。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也着急,只觉得愧对列祖列宗啊,日日不得寐。前几日浼儿来请安的时候,我就叮嘱了几句,趁着这个年纪还有些机会,早早把子嗣添一添。” -- 第47页 “也是我太着急!”季侯氏一只手扶住额间,面色忧愁“这么多年,我每日在祖宗跟前敬香给季家求个子嗣。宗德底下一个姨娘终于有了喜事。只是我们都晓不得,还是院儿里的婆子发现的,当时我就说去看看,哪知道过去姨娘没看见,倒是看见两个婆子把姨娘按在地上灌汤药!” 林老夫人听着咳了两声,掀了掀眼皮子才道:“这姨娘我知道,是宗德八九年前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个吧?进门的时候姑娘都好几岁了。浼儿当时就哭了几日,我还劝她要宽容,把孩子带到自己身边养。” 季侯氏听林老夫人的语气倒是要翻出外室那旧账来算了,面上一点薄怒,“越姨娘也还算踏实本分,也不知道遭了谁的恐吓,孩子都三个月了也不敢说出来,昨日里担惊受怕的还求了我莫要责怪浼儿,我瞧她倒是是个可怜的。浼儿主理后院这么些年,未能给季家添个男丁,我从未说责怪过她,这些亲家母也是看在眼里的。结果好不容易有个孩子,昨日那事儿她做的实在太过了。” “这我明白。”林老夫人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只是此事的确是自己女儿做的不对,只能佯装好声好气,“浼儿这么多年没能得一个嫡子...是她的不对,也没能把下人管教好,让底下的人敢蹭鼻子上脸的对姨娘做出这等事情。我这做母亲的也实在是有愧。” 她歇了一口气,“还请亲家母让我去看看那不孝女,好好去教一教她为人的道理。” 第28章 过去看看也不是林老夫人说的那么轻巧的, 娘家人这个时候来不就是为了给林氏撑腰罢。 临安有规矩的人家要抬姨娘,都是主母三年未有所出才行,林浼在季家第三个年头才有了第一个孩子,生下来虽说是个姑娘家, 却都宠的很, 后面紧跟着又怀了一个, 还是个姑娘;这才抬了一房姨娘起来。 要抬姨娘林浼自然是不愿的,她和季宗德两人婚后也是蜜里调油近一年, 到老伯爷要把爵位给到季宗贤的时候,林浼才黑了脸使了三个丫头拦在门外面不让季宗德进门。 季宗德倒好, 不进门便不进门罢, 转头吆了马车往巷子里面一钻,后面儿恨不得天天死在温柔乡里面。林氏也觉着不对啊,这男人不沾荤腥有谁受的住的? 她心里嘀咕, 干脆把身边两个规矩的陪嫁都开了脸。新鲜玩意儿还留了季宗德十来日, 后来就日日又往外跑了。还是季婉清觉着不对写了信去让外祖家跟着看看, 这才发现季宗德养在外头的那个外室。 这些事儿林老夫人都是知道的, 做女人的能怎么办?底下有儿子也就罢,林浼这十多二十年下面还只有俩女儿,在婆婆面前说话背都挺不直, 倒不如睁只眼闭只眼收到府里来,留个贤惠的好名声。 这法子都指到点上了,奈何林浼是个想不开的, 偏要在越姨娘进门奉茶的时候,当着季宗德的面儿把热茶打翻在姨娘手上。自此后,林浼和季宗德两人就看不对眼了,隔三岔五一小吵, 闹得不可开交。 林老夫人前面的话掐着气想要拿乔,后面儿听了事情经过,晓得是自己女儿的错在先,这会子姿态就放低了,也再没说前面季宗德外室那遭话。 她拿帕子揩揩嘴角,身子往前微微探过去了点,挑起点笑意:“这事儿是浼儿做的不厚道,她在婆家这么些年,子嗣无所出又善妒,也是您宽宏仁厚还悉心教导着。” 季候氏端起茶碗啜了一口,看林老夫人也是古来稀的高岁,还要操心底下的子女来往奔波,便缓缓道:“我也只是禁了浼儿的足,昨晚她还在院子哭了一整夜,亲家太太过去劝一劝也是好的,也盼着她能想明白了。” 林老夫人就诶诶的应了,季候氏让梁妈妈引了她过去。还没走出门槛子,林老夫人脸就垮下来,饶是一路景致再好,她也看不进去。 走到富春居外面,隔着竹林排子,瞧见正对两间大厢房屋门紧闭,隔开几米就有身形粗壮的婆子守在穿廊上,守的这样紧倒像是牢狱一般了。 几个婆子看到人来,纷纷站到台阶下蹲身请安,赛壮的手臂,身量又高,林老夫人往后退了两步,看到这阵仗脸色就是一沉,抄手站在厢房外,四处打量了一番,问梁妈妈:“这屋子四处紧闭,也没有丫鬟在外面伺候着,你们大夫人是禁足却不是时时都要被看着吧?” 梁妈妈笑着回道:“回林老夫人的话,大夫人昨夜里打砸瓷器碎了满屋子,后来寻死觅活的,就这几个粗壮婆子守在这儿,才拦得住啊。” 林老夫人将信将疑,自己闺女什么性子那再是清楚不过的了,遇到点事儿不折腾几个时辰不会过去。这季家十数年没有孩子出来,突然一个姨娘有了身孕,林浼难免嫉妒心作祟。 梁妈妈给林老夫人开了门,还没打开,一个茶杯飞出来,清脆一声碎在地上。 “说了不需送膳过来,你们把我困在这一处,也干脆将我一并饿死好了!”林氏眼也未睁开的靠在外间椅子上,鬓发散乱,身上的衣裳还是昨天穿的,哭花的妆脸像是一面儿墙,半块白半块红的。 林老夫人面上只觉着尴尬,又林氏太不争气,她讪讪朝梁妈妈笑两声:“我进去和她说说话,还要你在外面等着。” 梁妈妈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老夫人自便,奴婢在外边儿候着就是。” 林氏耷拉在椅子上,等了半想也没人吱声,想起这些丫鬟婆子净是喜欢看主子上面儿的笑话,满院子的到处传,胸口的气又上来,捏住高脚案几上面一个缪青茶杯子抬起手又要往外砸。 -- 第48页 林老夫人素来疼爱这个女儿,在家中从未打骂过,上面几个哥哥也很是疼爱。刚才外面看还以为受了多大苦多大得罪,现下看见林浼颓在椅子上,蛮不讲理的往外乱甩东西,林老夫人脸色反而越发不好看了。 一个绿衣裳的丫鬟从里间出来,看到门口站着人,忙几步走过来拦住林氏,“夫人,你快看看是谁来了!” 林氏挑起点眼缝,觑见正对门屋口站着个银鬓纹花抹额的老太太,丢了手里的茶杯,一下从椅子上起来,惊喜的下巴微开,“阿娘,您怎么过来了?” “哼!”林老夫人甩了袍袖,一只手背在身后走进去,并没有理会她。 “您可算是过来了。”林氏跑过去挽住林老夫人,眼眶又红起来,“要是您再来晚些,女儿在这府里还怎么过...” 林老夫人听后侧过头,看到林浼一双眼睛哭的久了,已经肿的像个桃子,心里就有气又心疼,几种滋味交横。若说可恨,看到她苦在屋子里头一夜都没睡下午,哭成这样,又可怜的紧。 娘两挨着做到榻边上,林老夫人把屋子看了一圈,里面的摆设和从前比富贵了不少,可见这次女婿加官进爵好处不少。 冬忍煮了雪芽茶过来,立在旁边小声问:“老太太难得来一趟,要不要去请二小姐也一并来说说话?” 林氏点了头,冬忍很快就出去雅涵阁请了季婉清过来。 季婉清没什么变化,衣裳首饰搭配的齐全,浑身收拾的干干净净,小脸颊边一道红用珍珠粉和薄胭脂微微遮住了,一点瞧不出来昨日那些事情对她的影响。 她进门唤了声外祖母,走到跟前行了礼才坐到旁边。 林老夫人也是极其喜欢这个外孙女儿的,逢节就接她和那个大的一起过去林府小住,回回都是小半年才把人送回去。她把季婉清拉到自己身边仔细看,旁边林氏还在哭个不停,林老夫人只好又温声劝:“这事情确实是你理亏了,你身下本无子嗣,将来宗德的爵位又传袭给谁呢?从前我就与你翻来覆去的说,男人本来就是满肚花花肠子,你只管把心放宽了,下面那些姨娘丫鬟,再怎么作妖也都是下贱坯子,能翻过你去?” “这些女儿都知道,只是咽不下那口气,那贱人是什么出生?教坊养出来的给人玩的东西,到头来我还要吞下这口气了。”林氏拿手绢揩眼角的泪,昨晚到今天哭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擦得那一块皮都破了。 林老夫人闻言叹口气,握住林氏一双手,“那姨娘肚里多大了?现下养在哪儿的?” 提起这个林氏又哭的泣不成声,哀哀戚戚趴在林老夫人肩头上,泪水决堤把外裳沾湿了一大片儿。 季婉清见母亲哭成这样,就接着道:“昨天被祖母接过去了,听婆子讲肚里都三月有余了,一直瞒着没跟别人讲过。” 林老夫人蹙起眉头,又问林氏:“这越姨娘我还听你在心中说过好几次,不是比你带过去那几个陪房还要听话乖巧吗?” “那都是做假的来哄我的!”林氏哭腔里夹着愤懑,手绢一把抹了鼻涕,咬牙切齿道:“开始这贱人进府里,任我每日如何立规矩,她都是一副温驯模样,旁的姨娘挤兑她,她也只是低头不吭声。前些日子还天天到我屋里来,绣了衣裳帕子说孝敬主母。结果就背着我有了身孕,还和西苑那个丧星一起做了局子圈我入套儿。” “西苑丧星?”林老夫人转过头念了一遍,“什么西苑丧星?” 季婉清顿了顿,垂着头回道:“...就是回来的那个...” 林老夫人想不明白这事儿怎么扯到那边头上去了,面上几分古怪:“那个在边地呆了这么久,顶多就是个乡下丫头,能有几分见识?” 季婉清抬头看了外祖母一眼,又垂下眼帘轻轻道:“您没见过,季九思不大像乡下长出来的...昨日过来报风的丫鬟菊月,还是母亲安插在她院子里的。结果不知怎地,像是被季九思察觉了一般,喊了身边丫鬟故意跟菊月漏了嘴,说越姨娘在吃砂仁儿,这才出了后面那事儿。” 林老夫人还是不大相信,说起季九思还要比清姐儿小上一岁的,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机手段?多半还是底下的姨娘在作妖,想要母凭子贵这孩子就不能养在主母膝下,若生下来的孩子能得老祖宗青睐,日后爬上去的机会肯定更大些。 季婉清看了外祖母的神色,知道她心里还是不相信的,莫说别人不相信,打开始她对这个三姐姐都是轻视的。 安静了片刻,林老夫人目光聚到季婉清身上,疑惑道:“给姨娘灌药不是你母亲作出来的劳什子事儿,怎么连着清姐儿也要一并罚了?” 林氏从林老夫人肩头起来,看了季婉清一眼,嗫嚅半响还是撒了谎,“婉清受了那丧星的蒙骗,就跑去找越姨娘,哪知道刚进屋看到姨娘被摁在地上,后脚季宗德和那老婆子就跟过来了。再怎么说那老妖婆都不肯信,连着婉清也一并罚了。” 林老夫人一眼扫过去就看到林氏目光躲躲散散的,这娘两个这时候还瞒着自己,嘴上就有些生气,“你婆婆在你嘴里就是个睁眼瞎的?连对错都不会分辨?” 第29章 林老夫人一眼扫过去就看到林氏目光躲躲散散的, 这娘两个这时候还瞒着自己,嘴上就有些生气,“亲家母在你嘴里就是个睁眼瞎的?连对错都不会分辨?” -- 第49页 林氏没再说话,垂着头低声啜泣, 林老夫人无可奈何叹气道:“你也快是活了半百的人了, 道理我这个做娘的没给你少讲, 晚间你闭眼在床上也要仔细去想想,把那些道理领悟透彻, 方明白待人处事,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的法子啊!” “我对你们是怀了私心在, 确也不能太过有失公允, 这些年给你找的大夫偏方都不少,你没能生个哥儿下来,季老夫人平日里也没说你什么, 换了旁的人家还不知道私下多少龌龊事儿出来。”林老夫人探头去看了外间门房确实闭紧了, 才又挪回身子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和你前后错开没几天出嫁的那家?” 林氏想了想, “您说的是冀州左领家的悠姐儿?” “嗳, 就是这丫头,从前还常和你玩的。”林老夫人嘴说的干,喝了一口茶才继续道:“你嫁到了伯侯家, 悠姐儿嫁去了定山侯,那悠姐儿的母亲早些年还时常到我面前显摆,这两年就默默无声了。一问怎么回事?悠姐儿过去定山侯就是高攀, 婆家妯娌间瞧不起她,十来年孩子怀的不少,一胎接一胎的,生了□□个全是女孩儿。” 林老夫人摇摇头, “定山侯什么样儿的人家,那家子弟本就风流成性。一年四、五个姨娘往上抬着先不说,十天半个月底下就有半大的丫鬟被破了瓜,还是悠姐儿院里的丫头,年纪小小也不懂什么,几个月的功夫,统拢才个丫鬟里面就有三、四个突然显了怀。” “这算...什么事儿?”林氏惊掉了舌头,想起清姐儿还坐在旁边,用手捂了林老夫人的嘴,“您可莫说了,清丫头还在旁边呢,这都什么污糟事儿,定山侯也是二品侯爵,府里就这等风气?” 林老夫人眼皮儿微微耷拉着,把林氏的手捂在手心里,“...这些世家大族里面阴暗旮旯的事要讲,没个把月都是说不完的。清姐儿十六也算半个大人,日后自己做当家主母,多听些也无妨。” 她转头打量了坐在一旁乖顺的外孙女儿,想起点什么,面上露出些笑意:“上次你来信说清姐儿定了亲,是西街吴家,请期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林氏揉捏了袖子在指尖打转,含糊其词,“这事现在还说不准呢...” “什么说不准?”林老夫人侧过身看她,“满临安都知道的事情了,还有什么说不准的?” “这...这...”林氏慌慌忙忙想要遮掩,又找不到托词,手指给袖子勒的指尖通红,都快涨破了才松开。她深吸一口气,“这边婆婆还为着昨日的事情生气,连彩礼都收拾好了,说要去吴家把这门亲事给退了!” “这算什么话?”林老夫人一拳砸在桌上,盖碗满溢的茶水渐开,晕湿了桌子,木头的颜色深了一截子。 她睁大一双灰白的眼睛,额间的皱纹绵延重叠,有些气愤道:“何至于就断了清姐儿的姻缘,虽说是季家上门去退亲,可旁的人会怎么想?还不知道要怎么揣测,等闲言碎语起来,清姐儿还怎么结亲?” 季婉清听到身体僵硬住,掐住袖口的手指摁的发白,许久才抬起头来,看着林老夫人说:“晚清觉着祖母应该是不大喜欢我的...弱势这次退了亲嫁不出去,我就陪在母亲身边好了...” “姑娘家讲什么胡话呐?”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季婉清的肩膀,安抚道:“此事你莫忧心,接亲不容易更何况退亲...我待会儿回去前再去见过你祖母和她好好说说,哪里至于这么严重!” 季婉清却阻拦道:“外祖母还是不去的好,您刚过来,这本来是季家的家事,您若是突然插手,祖母必然不会领情。” 凭份儿私心,她也不愿意嫁去吴家,书香清流世家名声好听,规矩却是极重的,整日约束着如何做事不说,吴家门第在她眼里还是低了些。如果要嫁,她也要嫁去顶上的功勋、贵族世家。 林老夫人思索的认真,觉得婉清说的不无道理,毕竟是在季家宅子从小长大的,也更懂你就是的脾性才对。 这番话也就止住了,等林氏心静下来,也没动不动就哭起。 林老夫人拍着她的手嘱咐许多,“你也莫着急,先静了心在此处反省着,日日抄写佛经给门口的婆子送去季老夫人那儿,她总会晓得你的心意。更何况季老夫人寿辰也在下月初头,要办那些宴席她一个人怎么忙的过来?到时候你的用场就来了,慢慢也不怕管家权收不到自己手里。” 说完林老夫人又安慰季婉清,“清姐儿也莫要忧心,怎么都是你祖母的孙女儿,她也不会说太过薄待了你。” 这些话季婉清没听进去,从窗户纸瞧见院外挨墙的花架子,无意识扯了一句别的,“安姨近来可好?” 林老夫人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想起这安姨是谁,顿时皱了眉,“她去了阁老家里这许多年...又是那个身份,她想回来林府还能闭了门不成?” 提起这个人林老夫人心里是有些气的,像是孽缘一样。她这一辈子碰到自己丈夫在外面养了户外室,接回来女儿都十来岁了,就是林安素。 这个庶女她还很花费了一番心思,寻了门儿好亲事,虽不是显赫的大家族,却也算得上朝中新起的贵门。哪知道别人不领情自己勾搭上了大阁老家中的小儿子,甘愿往男人床上爬,抬进门都大肚了...... 季婉清一双目从外边花架子上收回来,睫毛略略掀动几下,从林老夫人面上看到几分不耐,到嘴边的问题吞回肚子里也就没再问了。 -- 第50页 话也说了许多,林老夫人和季侯氏早晨的会面便是绵里藏针的互相试探,实在算不上对盘。若是还留在这里等午膳吃,那也着实脸皮厚了。 林氏把林老夫人送到门口,梁妈妈还在外面候着,笑着上前,“夫人送到这儿就要止步了,不然坏了规矩奴婢也不好交代。” 林氏还记恨这个老虔婆昨日跑去告状,又收拾了她院里的人,没给什么好脸色,“这需要你来说吗?难道府里只有你是长一双耳朵一张嘴?” 梁妈妈也不生气,笑了笑,“您明白就好!我这就把林老夫人给送出去,您且在屋里静心呆着。” 说罢几个婆子上来就把门又守住了。林老夫人看了这架势,心里有些不快,却也没说什么,捋直袖口的褶皱淡着一张脸往外去了。 第30章 九思起的要比平日晚些, 祖母院里一大早就有些响动,叫雪松出去看看,没多会儿带着芙巧一并回来了。 九思才从床上坐起来,垂下两双腿等采锦把鞋穿上, 看到芙巧跟着进来, 问:“祖母他们可出门去了?” 芙巧鼻翼煽动两下, 嘴角没点笑,有些不高不兴的, “没去成,一早我从我阿娘那边过来, 就看到有人说亲家老夫人来了, 还在福熙堂摆了好大的谱儿。也不晓得是哪个往外递出去的信儿,到底是吃在季家用在季家,这心就歪到八角胡同去了。” 采锦一只鞋拿着鞋子, 有些诧异:“富春居外面几个婆子守着那样严实, 他们怎么把消息传出去的。” 许妈妈在旁边给九思捏了帕子擦手, “大夫人在季宅这么些年, 底下受用的人哪里会没有?就算是大夫人想不到什么主意,那不是还有二小姐在旁边?” 芙巧几根指头揪着摆在四角座上面的文竹,嘟囔道:“果不然大滑头底下小滑头, 一个比几个难收拾。我看二小姐可比大夫人还要厉害得多,从前我去她们院子,有什么大事儿大夫人拿主意还看二小姐的眼色。我就知道那是个不简单的。” 九思一头黑发养的越发好了, 一点光线就照的光滑的像绸缎。她自己拿篦子一点点把头发顺开,斜着头问:“只林家老夫人过来了吗?” 芙巧想了想道:“我从福熙堂后廊穿过去,确实只有林家老夫人过来了。听婆子闲话说,林家长孙前段时间才刚接亲, 娶得是吏部尚书的嫡女,林家人出来都觉得面上有光哩。” 九思把篦子交给许妈妈,静静坐在雕花凳上看许妈妈给她梳头。听到吏部尚书她就微微有些出神,□□始设六部,又以内阁统之,最大的实权还在内阁手里。新登基的惠文帝把政近九年,内阁与神机营搅染不清,又有宦官参手,太后不肯颐养天年,与自己的儿子分庭抗禮,这局面到上一世九思病逝,这局面都未能全部打开。 许妈妈将发绾好,九思又问:“她去林氏那边说了什么?” 芙巧过来站在她身后道:“说了很久的话,冬忍还去请了二小姐一并过去,我阿娘一直在外面守着听了几句墙角,林老夫人倒是一直在规劝大夫人莫要偏执,又说等十多二十天也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不怕到时候出不来,这寿辰忙起来也总要有个能担事儿的在,讲到后面里边声音就越发低了,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林老夫人出来脸就一拉起。” 九思不在意林老夫人高不高兴,只笑了笑,“哪里就一定要大伯母才行呢?我瞧着我学的也不错,到时候就请了祖母把寿辰交给我练练手。” 许妈妈和几个丫头反而没笑她,跟在后面吹捧:“小姐定然是没问题的,昨日你还把前些年扯不平的旧账给算对了呢!” 九思摸了一把台上的坚果,做样子要砸她们:“就你们这张嘴,要放出街上几天,我在临安的名声也不至于如此了。” 芙巧笑嘻嘻道:“咱们说的都是实话,那些人不在小姐身边自然不晓得咱们小姐的好。” 许妈妈回头打发她去给九思拿今日要穿的衣裳,齐嬷嬷和娘子们进府里也有两三日了,老祖宗早吩咐要把规矩书画绣艺提上日程来。 芙巧取了要穿的衣裳又过来帮忙簪头。这丫头自己爱俏,给九思选的也都是鲜艳色儿,许妈妈轻轻拍了她的手,嗔怪道:“你自己穿红着绿的就算了,还把小姐往这一副扮相拐,那宫里出来的嬷嬷,你看她的打扮无一不是沉稳端庄的,要是小姐戴这么招摇的步摇出去,那不是扎了她的眼吗?” 芙巧束手立在旁边,还很高兴:“今日就两位小姐过去,嬷嬷必然教的还要尽心些。” 九思转头朝芙巧笑了下,尽心那是必然的,宫里出来的老人精,能把事情做得周到圆滑不得罪人就是本事。 经过世安居的时候,九思往里面望了眼,刘妈妈和几个丫鬟都不在,只有几个洒扫丫鬟婆子在收拾院子。 祖母退亲的动作是很快的,林老夫人过来应该也知道季婉清要退亲的事,竟然也没闹起来,九思转念想了想,季婉清是个高眼界的,吴家也不在她的名单里,林老夫人这是也是有人劝住了。 往内书院走,本来起的也迟就怕让别人嬷嬷等着,九思叫了采锦去唤一声四小姐。宛如过来的倒很快,两个人先拿了帖子,再多上几个练字。 婉茹瞧着心情不是很好,几次抬头起来看九思,又没有说话。 九思一篇字写下来,然后问她,“你可是有什么事儿想问?” -- 第51页 婉茹捏了捏笔杆子,“三姐姐可知道早上外祖母过来了。” 九思点点头:“知道的。” 婉茹眼睛微闪:“那三姐姐有去看过我姨娘吗?” 九思看她一眼,想了想回道,“今日还未去看过,只是听下面丫鬟说你姨娘一切都好,早上还睡了一大早才起来,饭也进的不错,你放心就是。现下你照顾好自己,越姨娘也就能安心养胎了。” 宛如呼出一口气,“三姐姐,这我也知道的,只是心里怎么都放不下,想着还是要亲眼去瞅瞅才行。” 九思笑道,“你尽管去就是了,不用担心这么多。祖母不是偏袒的人,她既然把姨娘接了过来,便是要妥贴照顾的。你心里放不下这是自然,她虽是你姨娘娘却也是你生母,子女疼关心生母,这也是尽孝道。” 婉茹过来挽住九思的手,语气像个小大人:“三姐姐回来虽然没多久,却请我吃过酥饼,糖糕还有许多东西。我觉得你对我才是真正好的。” 九思看着她却觉得有些模糊,有时候像是分不清是从前还是现在,过了许久才微微笑着:“我也是你姐姐,这些都是该做的。” 婉茹头靠了过来,声音小小的,“你比二姐姐更像是亲姐姐。” 九思都没有听清楚,门口丫鬟咳了一声,又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齐嬷嬷从后面进来,明明五十来岁的人了,行走间却别有一番风韵,偏偏又十分端庄稳重,果真是宫里出来的。 那日只看她坐在椅子上,今日一见才真正瞧出些名堂。婉茹在底下小声惊呼,光是看她走路我就觉得赏心悦目。 底下的这些小话齐嬷嬷都听在耳里,她往下扫一眼看到只有两个小姐,那是来见的可有三个的,这两日宅子里的风声雨声,也听了一些。两边双双见过礼,齐嬷嬷低了头没有再问,叫丫鬟往下发了两本册子。 丫鬟把册子递到她们面前,九思摆在案几上等嬷嬷开了口才翻起来看,里面的都是些女子仪态图,画的都是行走坐立,长辈晚辈见礼,胳膊腰腿如何发力这些。详详细细的在旁边做了描线和批注。 丫鬟腾出一条道,齐嬷嬷站在正中间,不怒而威,等她们看完册子才缓缓道:“前两日小姐们都已经见过奴婢了,这个把月两位小姐就是跟着我学规矩,咱们时日虽然待的不长,奴婢却是要认认真真来教。日后若是有谁问起,到时候可都回的是宫中尚宫局齐嬷嬷教出来的,所以还请各位姑娘要认真学了。” 齐嬷嬷扫了几眼又道:“奴婢晓得都是世家大族的小姐们,从小也没有受过什么苦,可若是要好好学一门规矩,那必然是要吃些裤头的。可莫要在老婆子面前说什么累了困了的,要是觉得辛苦只管出了门回自己院子去,不练也罢哭。 九思和婉茹双双屈膝应是,齐嬷嬷满意的点点头,喊她们两人站在正中间,过去摸了四肢的骨头,才细细讲起练规矩的门道来。 齐嬷嬷在前面放桌上燃了一炷香,只让端端站着,九思眼观鼻鼻观心立了许久,脚后跟都木了。齐嬷嬷连茶喝了三四盏,旁边婉茹站不住趔趄了一下身子。 她都是没有责难,反而夸奖婉茹这个年纪能做到如此已是很不错。 等一炷香烧完,两姐妹端端正正行了礼,齐嬷嬷点了头才敢出门去,婉茹才过了门口敲敲腰抱怨道:“这宫里出来的嬷嬷就是不一样,这一站一柱香就真是一炷香,还本以为他是说着玩儿的,后面我站不住可吓死了,还以为要连累三姐姐继续再上一炷香呢。 九思笑道,“再站上一炷香也无妨。” 婉茹摆摆手,“这我可不敢,再连累姐姐今晚上我今天可就睡不着了。” 走到比碧霄院子门口,再往前再往前就是越姨娘住的地方,婉茹往那边看了两眼,问九思:“三姐姐可要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姨娘?” 九思摇摇头,“你自己去吧,我也站累了,回自己院子歇息歇息,朝晖院那边小厨房用的是祖母叫过去的人,一手扬州菜很是不错呢,你可以跟你姨娘一起尝尝。” 婉茹高兴的直点头:“这个从前就听说过,吃到的机会却不多。等我去姨娘那边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待会儿带过来给三姐姐一块尝。” 九思就笑着说:“那我可在屋里等你,你这个小馋猫莫要进去了,吃的肚里圆滚滚,连门都出不来。” 婉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三姐姐嘲笑我,我可是要告诉祖母的。” — 越姨娘能在东苑那两个手底下平安保命这么多年,自然是个通透的人。九思方才用过膳,那边就过来个丫鬟手里提了两个食盒,说都是越姨娘自己做的糕点,送来给三小姐尝尝鲜。 采锦笑着收下,用碟子装了摆在暖阁里,又专门跑了一趟去给越姨娘道声谢。 九思靠在窗子边上,借着外面亮稍的光线在绣绷上缝一只蝴蝶。她是不善这些的,只是祖母请了先生来也总要应付过去,她们本就是在世家大族轮着趟儿教小姐们做功,假不时日等那两个娘子出了府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 采锦回来还带了一方手帕,说是越姨娘绣的,上面一只紫斑点的蝴蝶袖的竟然跟九思如出一辙的...难看。 芙巧捏了两方帕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揩了眼角的泪道:“奴婢倒不知小姐这手艺师出越姨娘...” -- 第52页 许妈妈进来全然不知里头发生了何事,在门口招呼几句,“老夫人回来了,要请小姐过去呢!” “祖母回来了?”九思抬头看她,放了手里的绣绷子到篓里,“退亲...可还顺当?” 许妈妈站在屏风口,摇摇头,“这我倒没来得及问,不过看刘妈妈脸色,应当是没什么大问题。” 九思一路往世安居去,这退亲应该是顺当的...吴家在临安也是多少官宦人家的香饽饽,不至于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刘妈妈晓得九思要过去,就站在廊檐下等着的,远远看到她就笑容满面,“三姑娘过来的倒快。” 九思垂首微微应了一声,往里面走去。季侯氏正在看帐簿,听见脚步声,抬了头笑:“这也半日未见九思,祖母还有些想了。” 她又叫宝竹泡了新茶过来,在榻上多放了一个大软垫子。 九思坐下,看祖母心情还是很好的,精神气儿也不错,放下心慢慢喝着茶。 等帐簿那一页看完,季侯氏才合上本子,把腿拢到榻上,像是要促膝长谈的样子。 九思开口道:“祖母早上去吴家...的事儿可顺利?” 季侯氏抬眼看着她,笑容浅浅:“还算顺利,吴家也是讲道理的,跟他们大致说了,也就同意了。” 九思笑了笑,叫宝竹给祖母杯子里重新添了热茶,亲手递过去,“那就好,我还担心吴老夫人想不明白...祖母又不好把家里的事情明说。” “那倒不会。”季侯氏拿着杯盖子在茶水上荡了几下,喝进去一口,“只是我那姐儿嘴瓢提了一句,若是婉清不行,换做你她们更乐意的。” 九思摸在茶碗上的指尖烫的一颤,微微掀起上睫,“怎么...从二姐姐身上跳到我这边儿了?” 季侯氏倒是不大介意,吴家本来就是个极好的去处,所以吴老太太旁敲侧击的说出这话时,她也没做什么直接的反驳,就是想回来再问问九思的意思。 季侯氏看九思微张着嘴,一脸茫然,晓得这姑娘还没给自己往这方面做打算。 “怎么就愣住了!”季侯氏捏住九思的指尖,“也就问问你罢,要没这个想法就当作不知道就是了。” 九思松下一口气,她倒也不是不肯,只是太突然了些。 “这些事情...您做安排就好。” 季侯氏瞧出她的不安来,安慰道:“莫要多想了,祖母也只是来问问你的意思。把季婉清不成的又给你我心底里也是不乐意,吴家那边亏欠的以后找些机会补上就是了。” 季侯氏轻轻抚了九思的手背,慢慢道:“你的事儿祖母会帮你好好看着的,也不求什么闻达显贵,只要找个门当户对的,能待咱们九思好的...祖母就满意了。” 九思看着祖母花白的鬓发,喉间没发出声来,只牵起嘴角笑着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今天先更三千字,因为过十二点上夹子,所以暂时第二更我就放到明天中午呢! 第31章 约莫到霜降, 红澄澄的扁幅甜柿子挂了满枝儿,沉甸甸坠在屋脊青瓦上,外面还裹了层冰薄冰薄的水气结成的片儿,活像挨串串的糖甩葫芦儿。 半拢出了门就看见外面这幅景象, 也不管嘴里轻轻呵一口就是满面的白气, 转头就往小姐屋里跑。绸布厚底子的棉鞋在抄手游廊噼哒噼哒扑腾半响, 半拢喘着气从外间门缝伸了个头进去。 “许妈妈!外面那树上的柿子全红啦!” 冬节白日里光线都不大好,九思和婉茹两个人靠在窗边炕头上, 边吃着糕点边下棋,几上摆了釉里红宝月瓶, 里面插上三四只冬玉兰, 被暖炉熏得香气四溢,屋里暖和又好闻。 徐妈妈掌了灯过来,闻声转头笑道:“你就是个嘴馋的。让芙巧搭了梯子给你上去摘一筐, 就放在小厨房外面, 等我抽了空给你们做柿饼子吃。 半拢一瞬喜笑颜开, “那我可要多摘一些, 等冬季没有果子了,就留着吃,还能给大家伙儿多分一点。” 九思捏一颗黑棋哈哈笑起来:“别说伙儿多分一点, 能填饱你这张嘴就不错了。” 半拢只当没听见,厚着脸皮又去找芙巧。 等九思一颗棋子落下,等了许久婉茹还在看棋盘上的走法。她是不会下棋的, 九思也就是个半桶水,两个人磨和半天,都在扯盘子胡乱来。婉茹把旁边《围棋著》翻了又翻,一颗白子揉在手心, 小声抱怨道:“三姐姐分明也不会,还拉我来说要亲自教我,结果过来就给我这么一本书。” 九思过去拉婉茹的手,哄骗她:“我这是教你最管用的法子,你只要把上面几百篇走棋的线给背下来,日后碰到国手也是不怕的。” 婉茹听着一把翻乱了棋盘,哼一声:“从前以为三姐姐是个老实的,熟了才知道什么老实不老实,分明是喜欢欺负老实人。” 两姐妹闹趣儿,那也是关系好才这样,几个丫鬟立在旁边笑的合不拢嘴。 婉茹红着脸闹:“这棋怎么下的下去,还不如拿绷子来,我多给姨娘肚里的妹妹绣几个肚兜,等以后出来了,好穿给我看看。” 妹妹?九思不经意皱了皱眉,叫采锦撤棋盘子下去,又扯了绵细的绸布来架在绷凳上,转头才问她:“怎么就知道是个妹妹呢?是个弟弟不好吗?” 婉茹眼睛盯在针尖儿上,带了顶针穿完线,笑嘻嘻道:“妹妹好,妹妹才乖些。” -- 第53页 九思没出声,凝神往画纸上勾纹样,婉茹看了她一眼嘟着嘴又补了一句:“只是姨娘身边的辛妈妈说,姨娘起初喜甜,这个把月却只爱吃酸的,秋夏腌的脆李子每日都要吃上几个,只怕是个弟弟了。” 九思画的是麒麟送子的图案,等花样子画完才歇了口气,对着光线拿给婉茹看,“是个弟弟好,咱们家没有男孩儿,你姨娘能生一个那就是季家的大功臣了。” 婉茹若有所思点点头,极认真的看着又抿了嘴笑:“这算什么大功臣,这也是本分。” 九思点点头,“你跟在大伯母身边长这么多年,性子倒不像她,还是像你姨娘更多。” 婉茹听这话把针别在边上,往九思跟前靠了点,缓了缓才道:“本来不想麻烦三姐姐的,从前在母亲那边也没能去看看姨娘,现下每日都过去朝晖院,也想着能在姨娘身边敬两分孝心。今早过去在门口听到姨娘在跟辛妈妈说,想吃从前在外巷街隔壁婆子卖的锅盔。” 婉茹停下来,九思就抬头等她说完。 她两根手指搓着袖子边儿,抿了抿唇,“三姐姐能不能去跟祖母商量着,咱们拿个时间出门去一趟?” 九思笑了笑:“这好说,祖母生辰也快到了,就明日一起出去看看吧。” 许妈妈得了令去请老夫人的应,没一会儿带回消息来,说老夫人答应了,还让丁硪备上府中那架宝顶马车,又嘱咐带上婆子和丫鬟好好看顾着。 婉茹当即欢喜的肚兜也不绣了,脱了顶针道:“那我先去问问姨娘还想吃些什么,再回去列个单子,明日好收拾了出门儿好一遍买回来。” 九思笑着点头应道:“那你就先去。” 等婉茹跑出去,九思还笑着,招呼许妈妈过来把绸布崩开,拿了剪子裁。 许妈妈手里按住布卷两边,“老夫人还有吩咐哩,让您过去上次给您那两间铺子里看看。” “去铺头看铺子?”九思有些诧异。临安许多官家暗地里都做了生意买卖,却都是托付给下面信得过的账房管事去盘点,上头的人只用看看每月的进项出支就好,若要老爷夫人小姐亲自跑去铺头里面,这着实有些丢面儿的。 许妈妈把剪剩下的的布又卷起来,看出九思的疑虑,面上笑盈盈:“老夫人这样安排自有她的道理。底下的人惯爱拿好听的来哄骗主子,从前我做活的地方有个工头儿,成日在店里捞油水,把好的东西装到外面私自卖掉。若是这月份进项少了就跟主子说生意不好。” “祖母是让我下场瞧的真切些。”九思把线头在火上燎了一下穿针过去,又把针尖儿篦了篦才入针,“还有看店,用人都是要一点点摸着法子来的。” 许妈妈欸一声,夸她:“您比老奴想的要多。” 这也是在教她,用人不可只管放权,而是牵制;也莫要固守陈旧,多放眼看看才能顺应实世,把手中微几的一两件铺子变成好几间,几十间甚至上百。 — 次日早,季婉茹来碧霄院,结果跑了一趟空。门口丫鬟说,三小姐在隔壁世安居。 九思和祖母还在用早膳,看到季婉茹进来,季候氏笑的很是慈祥,招呼道:“茹姐儿吃了早饭没?” 季婉茹坐在拱花六角凳子上还有些拘束,脸蛋红扑扑的,“...孙女吃过了。” 季候氏还是叫丫鬟多搭了一副碗筷,“你甚少到我这里吃饭,坐着也无事不如挑喜欢的尝尝。” 又指了九思笑道:“你三姐姐吃饭慢,干坐着等她都要等饿了。” 九思晓得祖母爱打趣她,就没说什么,只笑着喝完了粥好带婉茹出去。 季候氏临两个姑娘出门才万般不放心起来,把身边的丫鬟婆子叫来嘱咐了一通,还想让刘妈妈也跟着,九思劝了许久她才松口,派了常在内外院走的梁妈妈跟着。 本来想着一驾马车出去,也不至于太过打眼,结果现下光九思身边就是一个妈妈四个丫鬟,加上婉茹那就是浩浩荡荡一大路人。 外巷街是在临安最东边挨着城角的一个热闹市集,许妈妈问了驾车的小厮才知道要去的那两间铺子是在西市,两边隔得远,若是来来去去两趟办完事太阳都要落了。 外面有人敲了马车辕木边,采锦掀起半个帘子来,梁妈妈给了个主意:“三小姐要去的地方离府邸不大远,不如就先送您过去,我再陪着四小姐去外巷街买东西。” 九思听了略略沉吟点点头道:“那就这样罢,茹姐儿年纪小劳妈妈尽心些。” 梁妈妈忙应了,待帘子合上才吩咐赶车的打马走。 今日还不是赶集的时候,人也不大多,那一处珠宝铺子叫妆揽轩,就在四方街中央的华光楼挨着,三联排的双宇阁楼,顶好的位置。 马车落了匣把停下来,那妆揽轩的大掌柜早早就候在门口,头顶扁圆瓜皮帽,胖脸白皮子,矮墩身材挺着大肚,身上蓝襄簇花长袄子。昨午府里递来消息说今日老夫人跟前的三小姐要过来看,他忙活了一下午准备着老祖宗底下的小祖宗过来。 九思从窗缝子一看,生意人。 等许妈妈扶着她踩上脚凳小心翼翼走下去,那大掌柜就笑脸嘻嘻迎上来,“劳三小姐今日大架,小的冯三宝就是妆揽轩的大掌柜。” 九思没应他,只端身站在门口吩咐梁妈妈跟着马车往城东去,一时混在铺子口迎来送往的小姐夫人们当中,身上的气度却自成一派。 -- 第54页 他没敢直晃晃的往九思脸上瞧,只略微低着头觑两眼,心里叹了一句,都说二小姐才色惊人,不想这三小姐还要更胜几分。 许妈妈过来扶了九思往里走,冯三宝弓着腰跟在一旁,笑着问:“昨日接到消息说三小姐要过来,也不晓得三小姐是过来看首饰珠宝还是胭脂水粉的?” 九思一路不动声色的查看,妆揽轩有客颇多,里头专卖了金银首饰和胭脂水粉,不光是接这临安城各个世家首饰的图纸打定,里面的胭脂水粉许多还是从直沽口过来的洋货。 心下一哑,这妆揽轩却是那个妆揽轩! 上辈子出嫁后她还陪着季婉清来了几次,光是一小匣子胭脂就要二十来两银子,当时她还咋舌道这样贵的东西,哪里有人使的起。季婉清却风轻云淡的一买便是几匣子,施手还送给了九思两件儿。 这铺子约莫就是祖母病重后才落到季婉清手里。 冯三宝着了店里的丫头把九思一行人往阁间引,转过屏风后的桌上早早奉了茶水。九思从落马车到进来一句话未发,身边的丫鬟婆子也都像是哑的,冯三宝一时心里没个底儿,只觉这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落在身后两寸悄悄拿袖子揩了额头的冷汗。 九思捺眼看到他的动作,不禁微微漏出点笑来,“冯掌柜可是热的?” 冯三宝僵着动作擦了汗,讪讪笑道:“小的体胖害热,三小姐莫要怪罪。” 九思只手拿着茶杯抿了一口茶,倒尝出点白茶的味道,放茶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冯三宝,“你可晓得我今日为何而来?” 第32章 冯三宝额尖的汗水才擦干净, 背上又起了一层,他拐着眼儿瞄了季九思一眼:“昨日老夫人派人来说过,三小姐此行就是熟悉店内的事儿,小的就是铺子里的掌柜, 您要问什么想?尽管问便是。” 九思指尖摩挲茶杯上的纹路, “这段日子, 店内生意如何?” 冯三宝双手抄在袖子里,微弓的身子抬高了一些, 身上的汗水没下,一张富贵圆脸却笑得很是喜气, “眼瞅着就要到年关节, 店里生意自然是极好的,临安城里许多府中的太太小姐们都过来定了许多宝首饰和胭脂水粉,光是店里的六个大工匠和十个帮工都不大够用呢。” 九思拿碗盖拂着茶杯里的水气, 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冯三宝, “你是个生意人, 也是祖母下面的老人, 我自然更信得过你,以后也还要委托到你手上。” “只是......”九思两个字卡在前面,像是有些困扰, 思虑半响:“左右一年的开支进项,都是你这个做掌柜的在把管,光是每月做了账册送过来, 怕要费不少精力吧?” 冯三宝哪里猜不到九思的意思,明面儿上像是在夸他劳苦功高,实际却是心疑他一人独揽在账面上做手脚。 冯三宝拱了拱手欲诉一番衷肠,却被九思笑着打断:“冯掌柜莫急。我也是昨日里无聊, 跟身边的妈妈婆子闲话了几句,听说其他店里的都是掌柜只管做生意,那些钱财还有专门的账房先生来做账,我觉得这个法子极好,主要也想着年关节弯头正忙得紧了,没有人分担着怕冯掌柜太过劳累。” 这话说的委婉,冯三宝心下已经冷了三分。 眼看杯里的茶都不大冒热气儿,九思才缓缓把茶杯盖子扣上,叮的清脆一声,冯三宝一双肥手在袖子里捏了又捏,他只以为这小姐只看着像个有些架势纸皮人儿,加之刚从远地儿回来,要说见识猜猜也是没几分的,却不晓得这般不好糊弄。他专门放低了姿态去阿谀奉承几句,以为今日的事儿也就过了,哪知道又弄一个什么账房先生出来。 思及此,冯三宝眼睛滴溜一转,“三小姐是体贴下面的人,小的心领,只是年关头虽忙得紧,这么多年我却也还是顾得上的。若是三小姐放心不下,回去再问问老夫人,或者再查查前些日子递上去的账本。哪怕是临安城里所有做这一行的生意都不景气,咱们这铺头却是一日没落下的。” 他盘算得快,顿了顿又道,“一个账房先生每月要出的月钱,可不比我这个做展柜的要低呢,若说这两份活,中间多少弯弯绕绕,又要费些时间和力气不说,本来只我一个人就能干了。这铺子一月进项您也是看过的,眼瞅年关节还是不要因为个账房先生影响了生意的好,我冯三宝也是给侯季家做了好几年生生意,是老人您也放心的下,不然要是今年不若往年了,我又怎么给老夫人交代呢?” 季九思唇角飘起两分笑,“这做生意自然是冯掌柜在行,只是祖母说了这店中一切全凭我安排,若是掌柜的有什么意见,现下只管差了人去地府上找老夫人便是。” 三两句话说完,她笑意更盛了些,漫不经心道:“要是来个账房先生,冯掌柜这边就不如从前了,那不如连着掌柜一起换了,也省的麻烦。” 这话冯三宝哪里挨得起,头顶上被扣下这么大个帽子,有权有钱便是便是娘,不跌连声讨饶又出指打包票,“三小姐,您这就可误会大了,小的也是为店里思虑的,若是您有心要请个账房先生,今年咱们铺子肯定做得还要比往年好!” 口风转眼偏了向,季九思瞟了他一眼,不由得笑了笑,“这是自然了,只是到时候冯掌柜那边莫要出了什么岔子才好。” 冯三宝把身子一弯,矢口再不敢提老夫人,垂手恭恭敬敬立在旁边,“小的哪敢出什么岔子,小的就是靠三小姐讨口饭吃。” -- 第55页 嘴上他如此所说,心下却不是十分如此想,圆溜溜的眼珠子打了几个圈儿,还盘算着让那账房先生怎么过来,便怎么回去,揽玉轩是他呆了二三十年的老地盘,怎么招来个新的账房先生想把他一吓唬,就卸了他冯三宝的威风不成? 季九思少与做生意的人接触,却晓得无商不奸,这冯三宝也是个脑筋灵活、狡猾多诈的人。这样子的家伙,用的好了变成事,用不好便会被其吞噬,连着老底儿一起被卖了。桌上的白茶只喝了一口,这样好的茶是从云南道那边送过来的,祖母不爱喝茶,大伯父也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倒是季婉清喜欢这些。 今日时间匆忙,看了几套新做的头面觉着都还不错,就让冯三宝装在匣子里一遍拿回去,冯三宝咧着一张油滑的嘴,往九思身边凑,“这东西重,三小姐又还有事,不如让小的差人送去府上,省的您劳累。” 许妈妈不动声色挡住他,“冯掌柜费心,不过是五六个匣子,你只管包起来,府里婆子丫鬟力气大随随便便拿得起的。” 冯三宝自诩脸皮厚,再三被推拒也觉得有些挂不住,油晃晃的脸上只有一层皮在笑,灰溜溜的塌着肩退出去,到了二层把手里一摞遮灰布砸到一个伙计身上,不耐烦道:“晃来晃去做什么?底下东家来眼瞎了没瞧见?赶紧的把名录上面画勾的包起来给送下去,劳资累死累活的伺候你们一堆杂崽子反倒轻快。” 那伙计被闷头盖住,吸了满嘴的灰也不敢吱声,垂着头避的远远地拿着单子去忙活。 — 酒作坊在西街尽头,那一片儿都是季候氏的铺儿,许妈妈出去看了几次,回去阁间摇摇头道:“这太远了些,下人的马车您坐不得,早知道就和四小姐分开来了。” 九思还在喝茶,指尖扣在鸡翅木桌上,倒是不大在意,“叫冯三宝收拾一架出来便是。” 许妈妈想了想这也是个办法,就出去喊了冯掌柜腾挪辆好的马车出来。 冯三宝心里再不高兴,也不敢慢怠了如今上头的新东家,既然是三小姐吩咐的那怎么都是顶要紧的事情,忙使唤了丫鬟去后院把三匹大马套了车辕轿撵收拾干净赶出来。 青油布顶的马车朴素的很,也不起眼。许妈妈不放心,喊采锦使了帕子上上下下亲自擦洗了几遍,才扶住九思上去。 九思还在思索去哪里能找到个傍谱的账房先生,能把自己门下这些东西好生打理着,找祖母要一个自然是最便宜的,但总归不如慢慢养熟的好。 许妈妈对车夫不放心,跟着坐在外面看住,马车起伏几步,她又掀了帘子进来问:“小姐,是先去酒作坊那边吗?” 酒作坊要去看的话今日时间怕是不够的,又要赶着回去用膳,九思抬起头道:“去上次丁硪说的那家古玩铺子瞧瞧。” 许妈妈给车夫指了方向就往那边去,越到市集里面巷子越发逼冗,到最后两桩圆木扎在青石板上,拦着路中间连马车都赶不进去,只能踩了脚凳下来往前面走两步。 街集临河,亭台拱桥倚立,本是多杨柳的地儿,冬季里却都秃了枝,耷拉在青砖白墙上头显得越发冷冷清清。 古玩铺子就在巷子末尾,西出道前街。对巷是广源酒楼的后院子,几辆马车临围墙靠着,都是官制马车,前头还有官家品级的封徽,其中有辆四驾大马最为显眼。 九思拎了裙幅往古玩店里走,晃眼瞧见一个穿了甲胄侍卫过去,分明有些眼生那动作却觉得几分眼熟,不由得定睛过去多看了几眼。 那边十分机敏,有视线擦在身上,掉头就看到对街书铺子里面一个仆婢围拥的世家小姐正盯着自己,突然想起这是上次季宅见到的那位......只是紧着手里还有大人要的东西转身几步穿过酒楼后院上楼去了。 九思看到人影儿没了,才收回目光往古玩铺子里面去,店里没两个人,就一个伙计在台子后边儿抹一个青花瓷器上面的灰,看到有人进来也不忙着招呼,掀起眼皮瞟了眼慢吞吞开了口:“您是来找什么的?” 许妈妈就站在九思身前,像开道的一样,也不管伙计臭脸,笑了笑道:“前面酒楼刚用过饭,听到里面店小二说这里专卖些古玩字画的,我们家小姐偏爱这些,就想着来看看。” 听到还是有诚心要买的,伙计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番九思一行人,看到前后仆从近十个,中间的主家穿着打扮都是富贵人家的。他才转身把手上的花瓶放到木阁顶上,再回过头来脸上漏出点笑意,眼底精光微闪。 “您诚心要买呢,我就诚心问问,是要买字画还是别的呢?” 九思望了眼那人身后的一幅字画,许妈妈会意道:“就是专门过来看字画的。” 那伙计慢腾腾拿帕子擦了手,往后面去了,也没啥声响捣鼓半天,他抱出来两个木匣子,轻手轻脚的放在案桌上,又拿帕子擦了两遍手,才把匣子启开,勾开里面的裹绳小心翼翼在绸布上面铺开。 画上笔墨浓淡相宜,两山兀立,尤然可见其间草木茂盛,峰隙江水湍湍,山下江中一小舟,舟中四人谈笑风生,神色却又不尽相同。(1) 光论这画技,季九思个行外人也能瞧得出是幅佳作。 右上提款使的是行书,笔走游龙著了苏轼的《赤壁赋》,赋下是一方压角闲印——鹿门居士 -- 第56页 鹿门居士,这个称号到是别致。 九思瞧了许久,分明眼生又觉得几分眼熟,想了许久脑子中模模糊糊却记不起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1)借鉴赤壁画卷,武元直所作。北平人,明昌(公元1190-1196)时期名士,擅画山水。 (2)《赤壁赋》苏轼。 (3)鹿门居士,米芾,参考米芾的别号。 本来想连着写个肥章,但是后面有些比较重要的情景要看很多资料,就卡住了…… 还想问下各位宝贝们,我想把书名改成《十二月小思》,大家觉得可以不捏!在留言给点意见吧~爱你们哟~ 顺便推一下老兔的预收文啦~《我在古代画本子》收藏一下,下一本给你更好的观感! 第33章 广源酒楼最顶层就是临安最高的所在, 临窗的位置把满城的景致尽收眼底。徐川把手里的信笺拿上去的时候,吏部侍郎齐安之正端了酒杯给裴长仕敬酒。 裴长仕是滴酒不沾的,右手端起酒杯只浅浅抿了一口。徐川才凑过去,“有信从直沽口加急送过来的, 前些日子从直沽军备储粮的粮库调遣了一批军粮往西北, 中途半路一群盗匪给劫持......似乎是官匪做勾结, 刑部那边审了三天还没点儿进展......想让您过去一趟。” 裴长仕微微皱眉,持酒杯的一双手落在桌上, 叩了两叩,徐川退到一旁。 屋内吵得很, 齐安之还在给座上的人挨着敬酒, 眼见酒气愈见盛了,裴长仕站起身,虚虚拱了手:“几位大人慢用, 这边有些事, 裴某就要先走了。” 桌上太常卿左赋, 中都督刘相宜皆无异议, 拱手相送。只那齐安之喝了两巡酒正在兴头上,哪里就愿意放他走。 当即端了酒杯又过来,挨在裴长仕边上, 口齿不清道:“每次逢这样的场合,你就喝了一半儿便溜掉,怪是扫兴的......今日你、你可别着急的就想跑了。晚些我再叫两个唱曲儿的, 一起乐上一乐。” 裴长仕扫他一眼,接过徐川递过来的披风,漫不经心道:“......在这里才是扫了几位大人的兴,倒不如我先走一步, 你们玩的也开心。” 齐安之当下就有些不高兴,他的年纪是比裴长仕还要大上一轮的,纵使是顶头的哥哥袭了爵位,他出生门第也要更为显赫些。唯独运气却不如裴长仕,当日新帝登基,若不是差点站错队,后来为了自保才拜在章明达门下,不然今日六部之首也有他的位置。 越是这样想,他心里就越不乐意,走两步又喝了两口酒,脑袋一热昏沉沉的就上了头,也不顾刘相宜一双眼睛挤了又挤,伸手就攀了裴长仕的肩,“回回先走...莫不是咱们裴尚书在家里藏了什么?在外面拈花惹草回去就有人拈酸吃醋。 裴长仕任他攀着肩,面色平静,“齐大人醉了,裴某家中无女眷,这是满车满朝都知道的事情。” 这还装呢?齐安之只想道他虚伪,佯装哈哈大笑:“裴大人这话说的自己都不大相信了,若是家中无美人儿在,那定是要回府上处理政务。您是章阁老手下的得意门生,朝中都说不用过两年您也就是下一个章大人了!” 齐安之说完转头望向桌上一众官员,又笑着道:“那咱们小弟还要多多指望您造照拂!” 说完他自己哄的一笑,四下却无人捧场。 齐安之这话说的十分毒辣,满朝谁人不知,章明达最是多疑,捏在手里的权柄被底下的学生觊觎,这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无事也要生非。 裴长仕侧开避开他一只手,面上几分淡笑,语气轻轻:“齐大人酒醉胡言,等醒来可莫要忘了自己说的这些。” 齐安之一下酒醒了一半。见多了那位平日脸上多是几分笑,只以为那位是个亲善和睦之辈,倒是忘了他从下面爬起来那几年的的杀伐果断了。 齐安之囫囵着嘴想要挽回半分场子,却也于事无补。裴长仕一行人已经往楼下去了,他追出门口几步,喝了酒的步子迈的不大稳当,腿也疲软无力,靠在屏阁上转过头来,惝恍着一张脸,隔间一众人面面相觑。 齐安之瞬间后背一层虚汗出来,不禁十分后悔自己怎么往刀尖上撞了! — 九思让伙计把这幅画包起来,又在里面挑了两幅名家书字。 许妈妈问了伙计巷口前两个木桩的事儿,伙计极为热情从抽匣拿了锁匙出来,“可是贵府的马车进不来,这事儿容易,那木桩子底下有两个锁盘扣,我把钥匙给您让下人去把锁盘打开再把木桩子搬到两边去,马车自然就进来了。外头巷子那一节是要窄一些,在一些进了这里面还是宽敞的。” 许妈妈领了两个婆子出去,叫车夫把马车吆进来,季九思站在扇门门口,望见对面广源酒楼出来一行人,正往后院停驻的马车走去。 那几个护卫个子极高,里边混迹方才瞧见的身着甲胄的护卫,紧跟在中间一个披了灰鼠皮大氅的男子旁边,那男子身形还要高大些。等人从后院门转出来,九思才认出那是裴长仕。 许是九思看的太久,隔着个对街,裴长仕上马车前侧头往这边看来,踩马凳动作止住。一旁打帘子的徐川不明所以,顺着一望,回头低声道:“那不是上次季府三小姐吗?” 裴长仕点点头,“是她。” 徐川也没大在意,又小声提醒:“刑部那边还提着人等您过去,这时间要抓紧......” -- 第57页 裴长仕却打断他,徐川会意附耳靠近,听完应了声诺往九思那边去了。 九思晓得裴长仕认出了自己,看到那护卫走过来,心里正疑惑,却见穿甲胄的恭恭敬敬行了礼,“......季三小姐,我家大人请您过去。” 请她过去? 九思几分错愕,抬头又望了一眼裴长仕,只见他笑容温和点了点头。九思捏了捏叠在袖子里的一双手,让采锦过来提了裙幅,往对街去。 临近晌午外边阳光极好,光秃秃的柳树枝儿照着落下就是满地的斑斑驳驳,几分暖意盎然。裴长仕看她走过来,这姑娘今日穿的颜色比上次要活泼,荷藕色暗花挑丝缎袄,云雁细锦八幅湘裙,额上还有些毛茸茸的碎发,脸颊莹润。 这些日子她倒是长好了不少。季老夫人康健,季府里应该也没人再敢欺负她...... 九思到了裴长仕跟前,屈身行了礼,抬头就看到裴长仕面上温和的笑,心里却有些发憷,这人怎么总是爱这么笑? 裴长仕一只手背在身后,指尖慢慢捻着一圈菩提子,瞧出九思几分不安来,不禁淡笑着率先开了口:“......上次走得匆忙,这碰巧遇见了,想着问问季老夫人身体如何了?” 原来是为了祖母一事。 九思松了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小声道:“托大人的福,祖母吃了胥大夫的药,已经是大好,如今每日调理着就行。” 裴长仕点点头,声音越发温和,“那边好。” “裴大人上次相助,本想着等年关再随祖母登门致谢的。”九思抬头看他一眼招来身后一个婆子,指着顶头一个团花乌红锦缎包住的长木匣子,抿着唇浅浅一笑:“这里是方才在对面铺子买的一副画,大人若是不嫌弃九思眼光粗鄙,就当是小小谢礼。” 也没说收下还是不收下,九思等了片刻没有回应,抬头对上一双深潭似的眼,才听到他应了一声,旁边徐川上前把东西收下。 九思心里虚了口气,却听他又开了口,几分不经意:“是谁的画?” 谁的画?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着一双眼睛看过去,微微张着嘴。 裴长仕注意着她的神情,胸口闷出点笑意。这小姑娘莫不是买画就只顾着好看,什么都不问就付了钱? 九思低了头,想起画里头盖了那方刻字的红章印,小声说了:“是鹿门居士。” 这声音虽小,咬字却是极清晰的,显然裴长仕没有听岔,连着徐川也侧过头往季三小姐这边瞧了一眼。 裴长仕先是默然片刻,继而哑然失笑,“......你可知道鹿门居士是谁?” 季九思摇了摇头:“不认识......只是我看上题的字写的很有风骨,水墨画也很是大气,就买下来了。”末了,她又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您可认识鹿门居士是谁?那店家为这幅画收了我一百两银子的。” 裴长仕指节点了点装画的木匣子,“我不仅认识还和他十分熟悉,这幅画一百两还是赚的,这些年他已经封了笔不再画了,等再过个几十年,你把这画再拿出来卖,上千两都不止。” 九思不疑他,目光扫了扫那木匣子,先前不晓得这画还能增值,现下心里就有几分惋惜,这三幅画她还是最喜欢鹿门居士那一幅,早知道把下面两幅拿去送人好了。 裴长仕目光落在九思一头已经长得十分乌黑的发上,视线再往下移,就是后颈一寸雪白。 他慢慢拨着身后那只手上的菩提子,缓缓道:“这幅你先拿回去。” 九思正欲拒绝,却听裴长仕又开了口,嗓音温润:“你不必多想......我书房内有他十多幅存画。” 十多幅.....这确实很多,怪不得裴尚书说与鹿门居士相熟,九思便让采锦收回来,又想着既然要谢恩总该还是要送些什么才好。 裴长仕眼带笑意,“你若是喜欢......我倒是可以可以让人把其他画送来给你一观。” 九思这才抬起头来看他,上次借大夫不见得这位尚书大人如此好心,借画倒是积极的很。 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理儿吗? 第34章 最后画没送出去, 裴长仕还倒贴了十来幅回来,季九思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客气道:“诚心想要答谢的,这反倒还要占您的便宜, 心里过意不去。” 裴长仕看着她不经意道, “无妨, 都是些虚礼罢了” 上次的大夫这次的书画,便宜占的多了, 九思脸上就有些微热,抬眼才看见裴长仕手中挂着的那串菩提子。这物件跟着主人久了, 外面都摸出一层乌红的包浆色儿出来。 徐川在旁边站立不安的, 欲言又止像是要跟赔偿是说些什么,又顾及她在这里不大方便。 采锦在耳边轻声提了一句,“小姐, 马车到了。” 九思一侧头, 果然看见徐妈妈立在马车旁边, 正往这边望着。这也是晌午时候了, 估摸婉茹也应该买完东西才对。 她蹲了蹲身辞谢,“出来也是许久,若是晚归怕祖母着急。我看大人也应该是有急事儿, 就不敢再耽误您了。” 裴长仕侧身靠在马车架子上,点点头示意她先走便是。 九思屈身又行了礼,才往许妈妈那边去。 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住她, 一转身看到裴长仕神色认真,对她道:“若是今后实在有什么难处,没人帮得了你,可以来找我。” -- 第58页 君子一诺千金, 虽不知裴长仕是何意,却也深知这话的分量,九思双手交叠在腰间姿态端正的又行了大礼。 裴长仕面上淡淡的,看她额尖被风吹乱的绒发,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分明还是个小姑娘,礼数这么周到做什么。 眼看着人走了,徐川才敢上去小声提醒着,章阁老一直督促着刑部,大人在这边耽误许久...... 裴长仕踩了脚蹬进马车,坐定了才慢慢道:“西北官匪勾结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刑部那些手段不会审不出来,趋利而往的人能有几分骨气?” 徐川低头沉思片刻才悟出这句话的道理,猛然抬头睁大了眼睛道:“您的意思是和章......” 下半句他没敢说出来,心下几分怀疑几分不可置信交杂在一起。 裴长仕神情淡然,只挑了帘子看季九思的马车离去,显然早就猜到了这事儿的因果。 “这棘手的事儿,他们就尽把您往火坑推。”徐川心中不平, “算不了棘手。”裴长仕看马车走远,阖上眼靠在座背上,叠指敲了敲窗楞,“装作不知晓,只说自己无能,遮掩过去便罢。” 徐川愈发想起先前章明达时不时暗地里的打压,咬了牙道:“季大夫那一案您主动请命,当时章阁老脸色就不大好看的,这几个月也像是在故意为难您。” 裴长仕捏了捏鼻梁骨,声音有些疲倦,“章明达多疑,又忌惮我,他是历经两朝的重臣,在那个位置几十年,后起之秀不断,他怎么会甘愿把手里的权柄拱手相让。” 徐川不解:“那总归章明达也是如此年纪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抵再撑个五六年,还能有什么造化?” 裴长仕轻轻一笑,“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给季家翻案?” “那不是季家老伯爷临终所托吗?”徐川眉头一紧,又想起什么,“当日神机营追捕梁氏余党,您用梁王遗子的安危撬开那帮人的嘴,搜寻六七年才找到那模仿季大夫字迹的篆笔先生......” 徐川兀然一惊,“季大夫事出,您就派了冯山一行人暗访丰镐一带,莫不是您早就察觉了此事的蹊跷?” 裴长仕嗯了一声。季大夫手信他专门查看过,天衣无缝,正好衔接上季大夫是梁王安插在朝中的暗棋,朝中诸多官员心中皆疑,却无人敢出声。 当时他初升内阁,还未拜入章明达门下,正是人微言轻,他也只能寻人揪着根源探查。 一场稍微沾染就会株连九族的策反,谁敢洗净了脖子往刀刃上凑? 冯山暗访丰镐第六年,因直沽口岸市舶司赋税过重,当地民商怨声载道,最后竟聚集成一帮野匪,喊起黄袍加身的号子霸山称王,当地官员贪污成瘾,等好几座村子都被放火焚烧才派出官兵镇压,千名官兵皆命丧治武山。 后遮掩不成上报朝廷,皇帝震怒指派户部监察使前去直沽,户部上下尽知这是得罪人不讨好的苦差,唯裴长仕主动请缨,究根寻尾摸到了前户部尚书身上,孤弱文臣却手起刀落斩杀治武山野匪千余人,查缴官欺民私自加重商赋税贪污五十万两白银,当时震惊朝野,引人瞩目。章明达对他颇为赞赏,力举为户部尚书,收入门下。 顿时朝中无人不赞章阁老选贤举能,师者之道! 裴长仕睁开眼看着帘子外晃眼的日光,沉默许久。原本户部可用之人只此一二,不用章明达的举荐,他也能稳稳当当爬上来。 他手里不少大案,能察觉这些都似乎和章明达有什么联系,却摸不到丝毫实质线索,实在太过干干净净。此人耳目众多,但凡事出手脚利落,当断则断。 桃李三千,皆为足下垫脚石。 — 马车晃晃悠悠从青石街面碾过去,许妈妈几次掀了帘子回头来看九思,按捺不住,“小姐莫怪婆子多事,虽是光天化日的,但是您和男子处在一起,被别人瞧见了难免嚼舌根。” “嗯?”九思还盯着窗外发呆,啊了一声,想起许妈妈还未见过裴长仕,笑着解释道:“那是裴尚书。” “那便是裴尚书啊!”许妈妈记起这是上次借大夫的大恩人,又感慨道,“那裴尚书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我以为那些做官的都和大老爷一样,皮瓜肚,胡子寸长哩。” 采锦在一旁笑,“您是不是以为官位越高,年纪就越大的?” 许妈妈还想说什么,马车却缓缓停住,她回身一看原是揽玉轩到了。 进了揽玉轩里面,冯三宝一行人正在后院小厨房吃午膳,像是没料到季九思打道回来,嘴上油都没擦干净就跑到前头来。 许妈妈探头四处望了望,“咱们四小姐没回来?” 冯三宝先前忙的脚不沾地的,哪里注意到这个,叫了店里的伙计丫鬟来问,都说没看到。 九思没下马车,许妈妈站在马车窗子跟前小声道:“四小姐还没回来哩,怕不是梁婆子记错,直接回去府上了?” 九思摇了摇头,梁妈妈是个忠心稳妥之人,交代的事情不会随随便便就出错。 她偏头轻声道:“约莫是茹姐儿出去玩过了时候,我们再等等看。” 又过半刻钟,日上梢头了,还没见人回来,冯三宝饭也没吃在铺子里转了五六圈儿,心里一荡一荡的,这四小姐虽不在他铺子上,但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难脱干系。 -- 第59页 这一想就醒了神,找了三四个小厮往东边顺官道一路寻过去,三四个人还没跑出华光楼,远远就看见马车宝顶页角挂了季家族徽急急驶过来。 “回来了!回来了!” 九思听到声儿,掀开帘子看到眼熟的青油缎马车帘布,心下才松了口气。 换乘了马车,九思进去看见季婉茹脸红红的坐在挨窗的角落里,猫嗓儿似的柔柔唤了一声:“三姐姐,我回来晚了。” 九思坐在隔对面,仔细看了她,眼角还有些泪痕没擦干净,分明就是哭过了。 “可把东西买齐了?” 季婉茹遮遮掩掩的错开九思的目光,一垂首髫髻掩住半个额头,小声道:“都买齐了。” 九思皱了皱眉,这小丫头怎么出去一趟就像被谁欺负了一样? 季婉茹像是不大想说话,只说自己有些累就靠在厢背上挨了软枕打瞌睡。 九思看了她几眼,也没再问什么,顺着暗格子摸到本来看,看了几页才觉着内容艰涩难懂,都是些八股制意什么的,翻到封皮才看到名字叫做《论八股》,还是章明达和底下一群学生著的书。 九思喊了采锦装在匣子里一边带回去看看。 马车靠在影壁内侧,边上开了个偏门儿,婉茹一路上都不大说话,到院门口又拒了九思留她用膳,说要去姨娘那边看看。 这丫头平日里活泼爱动些,却也不是焦躁之人,过去朝晖院步子走的都不大稳当,璎珞环玉的禁步叮叮当当响了一串。 九思看她背影在垂花门不见才收回目光,静了半响,日光把后背烤的都有些发烫,抬起步子往屋里走,吩咐道:“喊梁妈妈过来一趟。” 采锦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婆子,匆匆出去请梁妈妈。 梁妈妈还在外院小厨房里头吃饭的,刚扒拉了一口,听到三小姐房里的采锦过来,忙丢了瓷碗过去。 她心里有些不安,问了采锦几次,三小姐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采锦笑着打哈哈:“也不是什么着急的,妈妈这一路辛苦,三小姐才让我来请您。” 梁妈妈自然是不信的,若说要给什么赏赐,那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给过了。见采锦不愿说,她心里又忐忑,“我这心里就没个底儿的......” 采锦推开门请她进去,笑了笑:“您莫要担心,咱们小姐是讲理的人。” 第35章 本打算去请祖母安, 芙巧去隔院儿望了一眼回来说老夫人刚才睡下。 九思出去一趟反而胃口不大好,梁妈妈过来她正在喝小厨房煲的莲子百合羹。 芙巧搬了杌扎请梁妈妈坐着说话,梁妈妈看了九思一眼,又回头看忙乎着给自己搬凳子的女儿, 叹口气:“也就三小姐宽和, 把芙巧这丫头惯在身边。” 九思咽下一口汤羹, 抬眼朝梁妈妈笑:“芙巧随妈妈,是能干的。” 听到小姐夸自己, 芙巧站在旁边头昂的高高的,一顿挤眉弄眼。 梁妈妈索性扭过头不看她, 朝九思正色道:“也不知道三小姐找婆子过来做什么。” 九思喝了碗里的羹汤, 又漱了口才说:“茹姐儿一路都去了哪里?” 梁妈妈细细想了,“一路直奔外巷街买了锅盔,回来时候看到一铺头在卖山楂糕的, 我过去买了一大纸包......也就没有再去过别的地方。” “没遇到什么人吗?”九思问的漫不经心, 梁妈妈也不知道三小姐是何意思, 缓缓摇摇头, “都是我带上婆子和丫鬟过去买的,四小姐都没下过马车哩。” 那婉茹回来就遮遮掩掩的,还哭上了是怎么回事? 九思想不明白, 让芙巧给梁妈妈剪了一串葡萄,这个时节的葡萄都是储藏在冰窖里面的,珍贵得很。 梁妈妈捧在手里就觉得十分沉手, 九思坐在四角凳上,笑了笑,“冬季里葡萄吃个新鲜,妈妈也尝尝, 就当是芙巧孝敬你的。” 梁妈妈吃了一颗,果真甜津津的味道极好,又和旁边丫鬟分食。她福身谢道:“都是三小姐厚爱。” 九思一只手捏了手绢,喊她起来。梁妈妈抬首就看见那绢丝尾垂的一边儿漏出两只蝴蝶来,这绣艺瞧上去也不大好。 九思把手绢给她看,“这是越姨娘给我的,平日也不大爱用这些,只是放着也是浪费。” 九思顿了顿又道:“越姨娘是个有福气的,上次那事儿随时惊险但总算也是保下来了,还要多亏妈妈发现的及时。” 梁妈妈不敢居功,谦逊道:“也就是恰巧看见,老夫人叫婆子看顾着宅子,这是我应当做的。” “梁妈妈细心妥帖。”九思赞她,“大伯母和二姐姐还在禁足中,那边丫鬟婆要尽心。祖母身子如此毕竟力不从心,这到处还要劳你比从前更要心细多三分,万不能大意。” 梁妈妈品这字句里的意思,前头的夸词都不是重要的,顶顶要紧的还是后面那几句,大夫人和二小姐......这一思索清楚,她忙不迭欸一声,“还请三小姐放心,婆子定稳稳妥妥的留意着,有什么响动就叫芙巧过去。” 九思点点头,让芙巧送梁妈妈出去。 她就挪了位置去窗边小睡,许妈妈看外边日头盛,叫丫鬟在窗棱子上嵌一层挡光的硬油纸。 九思倒觉得烤会儿太阳还挺舒坦,上辈子她想晒都晒不到的,那一幅残破的身躯,灯烛耗尽,追寻了一辈子,到最后只余身边两个丫鬟真心相待。 -- 第60页 冬日晌午的太阳有点黄昏的势头,来得快去得快,睡梦也是浅浅的,盘在塌边上的脚往下滑落寸许,突然踩空,九思惊醒。 嘴中无意识念了两个字。 她有些心慌慌,眼睛开合几次看这屋内还是裹了雾气一样,白茫茫的不真切。吊眼望到外面,视线才打开,那太阳早被云卷吞了去,飞檐抹出一横天边际也是灰白的颜色。 九思抬手才摸到额尖一把冷汗,心倒兀自静了。她拿帕子揩了额头的汗,晃了晃头又笑,这怎么想起裴珉来了...... 至死方放下的人,如今再看别无他念。 — 婉茹避了九思好几日,到林氏那大闺女回娘家省亲,两人才在福熙堂外面抄手游廊面对面撞上。 季婉茹杏眼圆圆,对上九思一瞬间又挪开,声音呐呐,“三姐姐。” 九思嗯了一声,淡淡道:“进去吧。”说罢就带了丫鬟往前面走了。 季婉茹在后边看她走远,唉唉叹了两口气,捏着手里的帕子,半响才跟上。 芙巧给九思拎着裙角,小声问:“您不等等四小姐吗?” 九思无奈的笑,“那丫头这几天都躲着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芙巧跟着笑,“您也跟小孩子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姐妹在斗气。” “她分得清是非,等想清楚就来找我了。” 主仆两人进了福熙堂,就止了这话。 进去就瞧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妇人歪软着脊背坐在左边位置上。一身墨青缠花裱缎袄,圆髻顶头戴了素银的发冠,正低声抽泣着,听到脚步声还抬起脸来看了一眼,那张脸也是干巴巴的,脸上的皮贴在骨头上,颧骨上凸,气态上学尽了林氏的刻薄,模样倒和季宗德长得相像。 这是林氏前年出门的大女儿叫季婉沁。 季候氏脸色不大好看,哪有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一进门就哭天抢地的,省亲弄得像是哭丧一样。 季候氏虚虚指了人,九思上前见礼。季婉沁从帕子里面露出半张脸,哑着嗓子喊她起来,“今日回来的匆忙。也没给妹妹带什么,现下姐姐在婆家猪狗不......” “你在小姑娘面前浑说什么!”季候氏一声呵住她。 季婉沁上气不接下气,吭了两口,“......如今娘家好了,就不记得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出嫁女儿,在婆家如何被践踏的,妯娌挤兑我,婆婆公公又难伺候。” 她捏了绢帕的一只手拍在桌上,瓮声瓮气的哭诉:“......就连那个负心人也不正眼看我,日日去寻他那个小表妹,我又如何怀的了孩子......” 季候氏气不打来,喝下两口茶水缓了缓才道:“你夫家虽不是什么显赫门第,却也是踏踏实实的读书人,你若是收敛了从前的娇气跋扈的脾性,体贴夫君,照顾婆婆,妯娌和睦相处,哪里会闹得如此境地?” 季婉沁却不觉自己何错之有,拿帕子擤了鼻涕,一边哭着一边犟嘴:“我本就是下嫁于他,吃的用的什么都不如季家,我受了多少委屈,妯娌也都是些乡野村妇,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 “你莫要在这里哭。”季候氏喊了丫鬟去端盆热水来给季婉沁净面,听她嚎了半个钟头就疼得很,“你这亲事当初就是你父亲母亲并你外祖家定下的,你若是有半分贤惠媳妇的模样,何至于如此? 季九思倒是想起季婉沁这门亲事是赶着祖父去逝前匆匆定下的,林氏和季宗德生怕赶着丧事把女儿又耽误一年,那嫁妆在当时也算是实打实的丰厚。 丫鬟端了热水进来,季候氏揉了揉眉心道:“你先把脸擦一擦,我叫婆子带你去见你母亲。” 见什么母亲?季婉沁心里十分不乐意,她早接了信儿,知道母亲和妹妹被禁足着,如今季家中馈都是祖母把持,母亲说的话做什么数? 丫鬟递帕子的手就在半空中,季婉沁也不接,薄嘴皮子翻的飞快,阴阳怪气的说,“如今家中进爵了,祖母连带着嫁出去的孙女儿也瞧不上了?打发叫花子就把我往别处踢。” 季九思看了这大堂姐一眼,她嘴角歪斜,两腮凹陷像被谁打了一拳,眼眶哭的肿红四周乌青乌青的,那话说出来尖酸又刻薄,只觉得几分好笑。 季侯氏跟大儿家两个姑娘都不亲热,后来分了家季婉沁就常常被林氏娘家接去一年半载的养着,才养出这副骄纵狂妄又小家子气的性子,外自家养大的自然和本家关系就不亲了,后来出了拿起子事儿,虽住到一起反而越发生疏。 季婉沁这话都惹不出季侯氏的脾气来,只淡淡丢了一句:“你既然不肯,那也不勉强。” 招手叫来门房的婆子,语气不冷不热:“去把她的马车备好,送回夫家去。” 季婉沁擦眼泪的动作顿时僵住,哭咧开的嘴半张,望着祖母一脸不可置信。 季侯氏喊了九思和婉茹两个一同回内院,丢下季婉沁径直就走了。 那门房婆子上前去请她:“大姑娘,奴婢带您出去。” 季婉沁踹翻了案几上的茶碗,面目有些狰狞,“我不走,这是我娘家,我不出去谁能让我走?” 婆子摸了摸手背上溅到的热茶,撸起臂弯的袖子,往前两步,“您莫要为难我们下人,都是听老妇人吩咐的,要是得罪了还请您谅解则个。” 梁妈妈在外面廊上候着,听到里边儿动静又喊了两三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进去,里面一顿鸡飞狗跳的声响,那季婉沁就被婆子架着手臂拎出去,粗鲁的塞进马车。 -- 第61页 季婉沁身边的丫鬟瑟瑟缩缩的跟在身后,吱也不敢吱一声。 转眼季府朱红的大门就闭得严严实实,季婉沁不是不要皮脸的人,也不敢怼到府门口去哭,在马车上狠狠两把抹干了泪,掀开灰步帘子,咬着牙朝前面儿车夫道:“去外祖家!” 第36章 送菜的婆子捆了一笸箩苏禽土鸡用板车送到府上来, 足足有八只,还活蹦乱跳的。大清早的就咯咯咯的叫唤,一堆丫鬟乱哄哄就跑去后面看那几只鸡。 许妈妈叉了腰去后边儿把那群丫头片子揪着小辫儿一顿教训,等回来就看到九思已经坐起身正在梳洗, 脸上笑容淡淡的, 被吵醒也没恼。 许妈妈心中有愧, 从芙巧手里接过木梳,“奴婢没管好这群丫头, 让她们在院子也这般放肆,扰了您休息。” 九思其实没大睡好, 眼睛睁得清明, 脑子还是迷糊的,含含糊糊道了声无妨。 许妈妈看到镜子里小姐的脑袋跟着梳子往下垂,心里就心疼, 挽发的手越发轻柔起来, 却听到外间的扇门“哐”一声被推开, 还没看到人进来, 声音就嚷嚷开:“花房那边的人果真没几个老实的,” 这嗓门儿赛亮堂,九思瞌睡一瞬儿就醒了, 直起身子往屏阁外边望去。 半拢进来就看见里头三四双眼睛齐齐盯着自己,她讪讪摸了摸鼻尖,声音发虚:“都望着我做什么......” 芙巧轻轻咳了一声, “从前以为半拢是个耍杂的,今天才晓得原是个唱戏的。” 屋里噗呲噗呲笑开,半拢良久才反应过来,涨红了一张脸, 拿扫灰的掸子追了芙巧好几圈,到九思站起身才停下来。 九思坐去暖阁吃早膳,才又问半拢:“你方才是要说什么。” 半拢愣了一下才又想起自己在东院看到的事情,“我在东院儿看到富春居有人翻墙进去报信儿。” 采锦从小厨房端了新做的点心过来,问她:“你怎么看到的?” 半拢搓了搓手指,“上次花房那事儿,我就想着逮个机会把那几个势利眼的丫头小厮捉弄一番,蹲了几日了,方才就看见奇云抱着两盆花放在外院廊上,也不回去还左拐右拐绕到了富春居后面狭廊那个墙头。” “奇云?”芙巧纳罕着,“那丫头片子还要差你半个额头,怎么翻得过那后边的围墙?” “嗐。”半拢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你们可别不信,那身手可比我利落太多,徒手挂在白墙上,脚下两撑就上去了!” 芙巧没怎么在意,笑道:“奇云也是庄子上送过来的,攀树比高,下河摸鱼都是从小就玩顺溜的事儿,自然比府上的丫头手脚要厉害些。” 季九思是从未注意到过花房什么丫头的,但一细想也觉得十分古怪。 半拢本就是个野丫头,打小是在男童堆里跟着瞎干的,这府里能像她这样翻墙爬树的还真没几个,何况这些也就是平常的本事,没什么了不得。 能让半拢这般惊奇,除非是有几分功夫。 芙巧又问了句:“她翻进去做什么?是为了大小姐的事情吗?” “那定然是了,这两日府里也就昨日大小姐那事儿了。”半拢撇了撇嘴道。 许妈妈听她们七嘴八舌说完,神色若有所思,“这奇云,若非是林家跟过来的人?” 九思手撑在案几上,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切......” 府里那些旁的丫鬟,上辈子她从未注意过。若是照许妈妈揣测奇云是林氏带过来的丫鬟,安插在季府的棋子,那怎么也说不通,林家哪里来的本事去弄到蛇毒,又出于什么去教自己亲外孙女给后院儿的妾室灌避子的汤药? 何况这些事,瞧着林氏也并不知情。 九思让许妈妈拿了笔墨来,给丁硪写了封信,让芙巧带过去,又嘱咐道:“像内院这些小事儿,必然是惊动不到奇云背后那人的,让管事只悄悄去摸摸这丫头的底,平日远处观望着便是。” 芙巧把信捎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还带了话,“阿娘说,昨日下午大夫人又在屋里发了好大的脾气,闹了许久才被二小姐劝下来,安静下来没多久里边儿就喊婆子开了门,说要亲手去小厨房做糕点孝敬大老爷和老夫人。” 九思饮了一口淡茶,“祖母可不会吃。” “可不是。”芙巧捂了嘴笑,“莫说老夫人没收,连大老爷都没理呢!” 九思微微弯起嘴角:“一日夫妻百日恩,大伯父还是该吃的。” 这话芙巧就听不懂了,照理说大老爷若是吃了大夫人送过去的糕饼儿,那不等于说给大夫人递了台阶下吗? 九思手指无声的敲在红木方桌上,扯闲似的问道:“那糕饼,是冬忍送过去的?” 芙巧点点头,“是咧,现下那边得力的丫鬟也就只有冬忍那两个了。” 冬忍......九思默念两遍这名字,笑了一下,这名字还是季婉清亲自取的。 芙巧瞧见小姐突然愉悦的神色,却莫名几分不安,小声唤道:“小姐?” 九思淡淡应了一声道,脸上笑意不减:“上次出去给大伯父带了两坛子罗浮春还没来得及送过去。” 芙巧满脸疑惑,“什么罗浮春?” 采锦从后面提出两坛子酒,并两个乌木嵌珠的首饰匣子,合着一起交到芙巧手里。 九思转过头,用干净细白的手指点了点道,“这首饰你先送去给二姐姐,就说上次出门给她和婉茹一人带了一份。” -- 第62页 “那这酒呢?”芙巧睁着眼大量一旁的酒坛子,几分迟疑,“老夫人可是最讨厌大老爷喝酒了......” 九思笑了笑,“小酌怡情......怕什么?” 芙巧听了也就不再说什么,唤了两个小丫头帮忙抱了酒坛子往院外去了。 许妈妈有些疑惑,“您这是?” 九思抬手撑在下巴颌,“季婉清也是太闲了些,怕是过两日动作不少,提前给他们找些事做,免得到处操闲心。” “那冬忍也是林氏的人啊......”许妈妈还是不解,就算是冬忍趁着大老爷酒醉爬了主子的床,那终究还是要听林氏那边吩咐处置的。 “那是从前......”季九思站起身往内间走,漫不经心:“现下有个越姨娘靠肚里的孩子飞上枝头,底下不安分的人也该心动了。” 她褪下鞋子靠到塌上翻起前两日带回来那本《八股论》,翻了两页又抬起头,“让梁妈妈注意着,莫打搅了大伯父的好事,更不许底下人风言风语的坏了冬忍的名声。怎么也是季府,要是有别的丫鬟动那些旁的心思,就打出府去......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几日断更,连续开了好几天的车,后面恢复日常更新,谢谢支持鞠躬。 第37章 林氏在房中憋了好几日, 昨日送去的糕点没人收,冬忍提回来全部赏了外面的丫鬟婆子吃。她今日抄了两卷经书累乏的很,季婉清还停了笔过来劝她,“母亲不能歇了气, 要想说动祖母, 还得持之以恒日日这样做着。” 林氏心口上憋屈得很, 却没法子,只能叫冬忍请示过门口的婆子, 自己又去小厨房了一趟。后院儿必然比不得前院干净敞亮,她手里捏了个绢丝手帕掩住口鼻, 往小厨房里面进了两步, 就站在门槛子上,皱着眉道:“昨日那两种糕点再蒸上两碟。” 做糕点的木婆子早早发了面,就等着吩咐, 闻言小心问道:“可是按照夫人的口味来吗?” 后院儿背阳, 再怎么清扫都还是有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往鼻子里头钻, 林氏拿帕子扇了扇, 不耐烦道:“都说过是按昨日的做,你个婆子怎么这般蠢笨。” 木婆子木讷的躬身点点头,手上忙活起来, 林氏看了几眼后实在受不了这里的味,没两句话功夫就回去前面正屋里,喊冬忍叫人打热水过来, 要沐浴更衣。 上次那事儿过后,后院儿人手就少了许多,林氏坐在榻上等了许久热水才送进来,她忍不住斥责, “如今我失了势,你们这些小贱蹄子背地里就知道偷懒耍滑,送个热水也要这样久?” 冬忍咬了咬唇有些委屈,小声道:“后院儿人少,烧水的婆子都忙不见了,这还是奴婢自己去打水 ......” “你倒是会顶嘴?”林氏抄起一个茶杯盖子丢过去,砸在冬忍肩头,“这么伶牙俐齿的,怎地叫你送个糕点也送不进去?” 冬忍一瞬红了眼眶,跪在地上告罪,“是奴婢无用。” 林氏浑身都是气,往净室走经过冬忍抬腿往她心窝子就是一脚,“下贱东西。” 冬忍仰跪在地上却不敢吱声,额发掩住的一张小脸涨的通红,攒了一眼眶的泪水只不住打转儿,硬是没掉下一颗来晾干在眼眶里头。 等林氏出来,糕点已经装进食匣子置在案头。 林氏重新换了衣裳,上了新妆拎起盒子起身走出去两步,被门口婆子拦着,“夫人,您是不能出去的。” 林氏当做没听到,摘了手上两个绞丝金圈让冬忍递过去,笑了笑,“只是出去给老夫人送糕点,尽点孝心,这两个圈子你们先收着,不出一刻我就回来。” 两个婆子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两步,恭恭敬敬的笑着回道:“糕点交给冬忍姑娘跑一趟就是了,这天寒风大的,夫人不必劳心。” 林氏面上冷了几分,心里暗自唾骂,果真是两个榆木脑袋,主子给赏赐还不识抬举的。 冬忍递过去的金圈子没人收,她藏回袖口又退到林氏身边,林氏伸出一只手又瞪她一眼,“没眼力见儿的东西,别人都瞧不上的你就想私吞了去?还不知道给我带上!” 冬忍一张脸又是通红,弓着身子松了绞丝金圈的扣儿给林氏戴上,林氏掐了一把冬忍腕上的嫩肉,“今日若是再给我送不进去,你就干脆和这糕点一起倒进潲水桶丢出去。” 说罢她转身进了里屋,冬忍方才还通红的面上一下子白了又白,提起地上的盒子往外走,饶是她耳力好才听到背后那个婆子压低嗓子在讲话:“欸,这再怎么说,冬忍姑娘也是府上的家生子,又是一等丫鬟,哪个院儿里会像大夫人这样随意苛责打骂的?” 另一个婆子连忙止住她,左右看了两眼才小声道:“你不知道......这还是轻巧的,前头那个齐婆子死的才真是惨。” 冬忍往外走的步子顿了顿,像未听到一样的快步往西跨院去了。 — 九思刚陪过季候氏用完晚膳,恰好婉茹又过来了,三人就都在屋里唠闲话。正笑的开心,外边来人通传说大夫人底下的冬忍姑娘提了点心过来,季候氏当时脸就黑了几寸,过了好一会儿才随口道:“叫她回去,跟林氏说若是闲得慌就多抄几卷佛经,省的关起来了还到处讨人烦。” 这话说的一点脸面都没留,老夫人敢这么直来直往的想什么说什么,刘妈妈可不敢豁出去什么都照实念,心里斟酌了一番才抬步往外走,却突然被三小姐拽住袖子。 -- 第63页 九思朝季候氏笑了笑,“祖母不如收下,再让冬忍回去告诉大伯父叫她不必做了,您知道二姐姐是个有恒心的,您若是不收下,冬忍日日都要上门来。” 季候氏没大在意,点点头就答应了,啜了口茶,皱着眉心道:“叫富春居几个婆子把人看紧了,林氏管家没几分本事,就会耍这些小手段。让她莫要再折腾,那边本来人手少,做个糕点又尽听她使唤了,后边婆子丫鬟不得忙死。” 这番话换了几句说辞转到冬忍耳中时,她也没觉得难堪,倒是心里还松了口气,只要是老夫人能收下,大老爷那边也就没什么问题了。冬忍合着重量把食盒的跨在臂弯上,袖口子叠出几道印子来,笑意盈盈的站在外书院请小厮进去通传两句,“方才送了糕点去给老夫人,说是味道不错让给大老爷送来尝尝呢。”、 季宗德还在里面喝酒,冬忍探首往里看,只见到黑漆漆的屋子也瞧不见里头如何,这小厮虽不是季宗德常用的那个,却要好说话的多,没多久就出来请冬忍进去。 冬忍小心翼翼走进去两步闻见酒味儿时,觉得几分不对,她记得大老爷喝酒还挺偏爱红袖添香那一套,以前常侍奉在身边的是越姨娘,如今越姨娘有了身子......她放下食盒,燃了就近的一根烛火,趁着灯火渺渺,抚了抚自己发髻上那几只珠花,往书桌后面那个半醉半醒的人走近了两步。 — 冬日里天亮的晚,更漏过了往日的一半儿,九思还困倦着了,本想着拿本书看看醒个神,结果抱着手里那本策论简直催眠的很。 许妈妈过来轻声哄着她去床上睡,捏干了温热的帕子净面,等擦完两圈脸,九思突然又觉得清醒得很,觉得浑身黏巴巴的就去净室清洗了一番,坐在床上一手捏了书页子一边挽起裤腿看采锦给她上芙蓉香膏。 芙巧一早顶着霜露到外院溜达了一趟回来,身上浅碧掐丝夹袄,鬓间戴了一支成色颇新的珠花点金簪子,抿着唇进来行了礼才小声欢喜:“昨日那事儿......成了。” 九思头也未抬的淡淡嗯了一声,视线还落在书页上。 芙巧站起身把头凑到采锦跟前,声音大了些,嘟囔道:“怎么一丁点儿惊喜的神色都没有......我早上过去,阿娘给我递了头上这只簪子,说是昨日冬忍晚归给她的。” 许妈妈在旁边收拾今日要穿的衣裳,闻言转过头,“那......可要送什么汤药过去?” 九思摇摇头,过会儿反而笑起来。送什么汤药?她又不是季婉清怎么会给下面人送这些东西呢?无端端脏了手。 许妈妈也就不再问了。 九思不出门就随意穿了身平日里的衣裳,坐去暖阁等吃早膳,粥没喝两口,外面两声轻微的脚步,半拢进来传,四小姐过来找她说话来了。 季婉茹还带了一匣子吃食,进来唤了声三姐姐,就微微红着脸坐在边上,看丫鬟把盒子里的东西一一端上来。 她不说话,九思也不问。等早膳用完了,季婉茹才抬起眼轻声说,“前几日是婉茹不懂事......” 她顿了许久才又道:“这事情来得突然,我也没料如此,才躲着三姐姐的。” 九思坐在靠椅上,不紧不慢的问了一句:“什么事?” 婉茹脸又红了起来,像只蒸熟的虾子坐在热水盆里,嗫嗫嚅嚅许久没憋出一句话,最后从绣兜里拿出一封月白的信笺来,手指沿着信笺的叠痕来来回回碾过去几趟,才迟疑着递给九思。 九思看了一眼那信笺,光是这颜色瞧着,心里就有七分数了。她淡淡道:“这是你的东西,我也没看别人私密的习惯。” 季婉茹指尖掐着信笺儿的一角,最终又收回进袖口,低声道:“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该同谁讲,平日不管母亲还是祖母教导,都是不该同别的男子私自来往的......更何况我还接了他的书信。” “谁的?”九思叩了叩桌面,采锦过来重新添了茶。 季婉茹一双耳尖滴血似的红,声音越发低了,“三姐姐可晓得裴家那个义子?” 九思笑起来,心里一股张力松乏开,“上次国公宴上有见过。” “就是他......”婉茹顿了顿,又道:“我还未随姨娘进府时,他就住在隔院儿,住的地方偏僻,身边也没有玩伴,我就时常去找他,那时候他还不大搭理我的。” 九思漫不经心拨弄着茶盖,问道:“那他写这信与你做什么?” 第38章 季婉茹没瞒着, 指尖的帕子来来回回打着圈转,低着头小声道:“他问我在季家过得如何...” 九思小口抿着茶,听她说完,默然片刻笑道:“那是惦记着你们小时候的情分。” 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她前世并不知道的, 冷眼瞧着还以为是季婉茹故作姿态招惹裴珉, 却不晓得别人有打小青梅竹马的渊源在, 实在是自己愚蠢至极又自作多情,请旨赐婚无非等同于棒打鸳鸯。 季婉茹欲言又止, “若他说这个倒也没什么......只是他还问我何时及笄又问我可有定亲。虽然打小都是玩在一起,我拿他当哥哥一样看待, 男女有别, 如今都是这样的年岁,说这些怎么妥当?” 九思看她一眼,放下茶杯, “姑娘家, 这些还是不要随意说与别人听, 婚嫁之事自有你父亲和祖母斟酌, 你与他私下往来那便是私相授受。” -- 第64页 婉茹看她的眼神,就跟看亲姐儿一样的,九思叹了一声, “你这事情跟我讲一遍就够了,旁的任何人都莫要再提,那些信你若是要留便藏好, 不然就拿火烧干净。他如今是大家公子哥儿,行事放浪些外头人顶多笑话两句,可你是侯府小姐,若是被人看出端倪逮住把柄, 嚼舌根的人只会说你行事不检点,那是关乎一辈子的名声。” 道理说得明白通透,婉清慎重点头应下,九思把目光挪到她随侍的两个丫鬟身上,都是普普通通不打眼的长相,是越姨娘入府时放在季婉茹院里的,一路从洒扫丫鬟升上去,偏偏还躲过了季婉清的眼睛。 自己这个妹妹,从来不是个呆愣怕事的人。 几句话说解开,季婉茹瞧着九思的神色,挑好听的话说与她听,两姐妹打打闹闹似又与从前无二般。 许妈妈出去端了碟府里刚进的福橘,说是南边过来的,个头小小汁水却多,还甜得很,九思尝了一瓣儿,觉得有些腻口,橘子这样甜跟浸在蜜罐子里面长出来的一样,还是酸些的尝起来有滋有味。 半拢站在旁边,不住的说:“听别人说,岭南的橘子和咱们这一代的不大一样,好吃不说,却说吃再多都不上火气,也不必担心像往日贪嘴多尝两个嘴里就生燎泡。” “就你眼馋。”婉茹笑她,“三姐姐快给半拢吃上一瓣,免得她半夜都睡不安生。” 九思笑着把手里剥开的橘子丢过去,半拢开了橘皮,一口就是半个。 婉茹坐了一会就要走,九思看她倒是挺爱吃这橘子,分了半篮子叫她带回去和姨娘一起吃,又把另外的半篮子挑拣了好的让芙巧送去给祖母。 季候氏那边自然不缺这些玩意儿,一碟橘子回了一副宋大家造的笔墨纸砚。 芙巧抱了满怀笔墨纸砚回来,喜笑颜开,“咱们老夫人出手就是不一般的,这宋大家的珍藏拿来做橘子的回礼。” 许妈妈接过来给九思看,道:“小姐是老夫人最亲的孙女儿,自然要珍视许多。” 九思细细看盒子里面刻了宋徽造的紫檀镶金边狼毫,还有一尊鹿鹤饮泉的雕砚,实在精妙无比。她细白的指尖从上边轻轻带过,抬头笑着说,“用匣子好好收着,这样好的墨砚我用也是耗材。” — 东院的糕点一日接一日的往外送,刘妈妈也不再请示过就直接收下,让下面的丫鬟分食了便是。季宗德那边倒是每次冬忍送进去,都是拿了空匣子出来。 林氏看到冬忍提回来的空匣子,拉住季婉清的手喜出望外道:“你祖母应是解气了,晓得再过些天就是她的寿辰,这府里怎么都要我来帮衬着才行。快再想想法子,光是做糕点还不够,还要你父亲那边松了口去劝解才行。” “要不你让丫鬟传个话给季九思?”林氏看着女儿一张如花似玉的脸,道:“你们是姐妹,你写信去求求季九思,语气恳切一些,她在你祖母面前说得上话,会帮忙劝劝的。” 季婉清只觉得好笑,她这个母亲怎么这般天真。求季九思说好话,怕只能等她们老死于富春居中。 她不出声,林氏就着急,“欸,你说准句话儿啊,只是写封书信,又不是让你亲自去季九思面前做什么。往日你是最有成算的,如今这般境地你倒是没办法了,以后不可能就在这宽口屋子过一辈子啊。” “母亲不要急。”季婉清握住林氏的手道,“大姐姐去了林家,外祖母定然会帮着想办法。” 林氏话听进去,却又觉得林家人怎么靠得住。 “你外祖母能有什么法子啊?”林氏皱眉,“上次来该说的便说过了,便是有用的办法也没商讨出一个来。” 季婉清笑着摇头,避开四下丫鬟,轻声道:“不是外祖母,是安姨。” 林氏大惊,“你外祖母最不喜欢林安素,怎么会听她的话?” 季婉清看了眼站在外间的冬忍,缓缓道:“外祖母自然是不会听安姨的话...但若是崎哥哥说出来的呢?” “林安素又回娘家了?”林氏眼生羡慕,心里泛酸的嘀嘀咕咕:“她倒是在章家混的开,一年回去几次娘家不说,还能把崎哥儿带回去小住,还是生哥儿的有福气啊。” 季婉清听到最后一句眉头慢慢皱起,却没说什么,端起案几上的热茶往嘴里送了一口,喝进去发觉水太烫,抬手让冬忍过来添茶。 冬忍取了茶壶给杯中添茶,季婉清含着愈发痛起来的舌尖摆手拦住,面上几分微乎其微的不耐。 她垂头侍立一旁,察到二小姐的神色,心下突的惴惴不安。 — 九思让半拢一直注意着花房的动静,这几日却突然安分了下来。她让丁硪去寻的账房先生倒是找来了,只是不方便带进内院,她亲自去外院看的人。 青布衫子,头上插了木簪束发,叫罗忠,四十来岁,家住祥安胡同,瞧上像个有些傲气的教书先生,说话却是有条有理,不骄不躁。问从前是做什么,那边还恭恭敬敬的拱手回答,说是以前教的就是《九章算术》,中了秀才后家中实在清贫,便去药铺子里面做了几年学徒,算盘摆秤都还算可以。 这句还可以实在是太过谦虚,九思拿给他的是珠宝铺子做了假账的那册本,罗忠一炷香的时辰就圈出了个大概,脑袋眼睛都尖利的很。人能干,九思给的赏钱便也多些,像冯三宝那样的便是要这样的人来磨。 -- 第65页 季九思回去碧霄院又想起祖母寿辰的事情,那是逢双六的大寿,要早早筹备起来才行。她让采锦先去问问刘妈妈,祖母那边可闲着,又拿了一些薯饼一便带过去吃。 季候氏穿着一身石青银丝团花袄子,坐在榻上看书,听到声音就抬起头,笑着招呼她进来:“才看你从院子外面出去,原想叫住你的,刘妈妈说那边有个账房先生等着,这没一会儿你倒是先来了。” 九思解下脖尖的兔毛领子,呼出口气回笑:“可不就是忙着嘛,那边又要赶着嬷嬷的教导,这外头还要看紧着铺子。” “哟。”季候氏闻言指着她,笑着对刘妈妈打趣:“听她这口气,现如今还是管着两家铺子,要是以后做了当家主母,那我这个当祖母的若想见上一面岂不是还要先递帖子了!” “就您爱笑话我。”九思靠在季候氏身边坐下,丫鬟盛上薯饼又退下去。 九思拿起一个递给季候氏:“您尝尝这个,刚烤出来的,软乎乎还热着。” 季候氏尝了一口,“你这丫头,成日往这里送吃食,祖母每日可要多走好些路消食。” 九思听着笑开,“祖母福气还在后面!再过些时候可就是您的寿宴了,千万要把脸色养回来,给您那几个老姐儿看看。” 老人家爱热闹,提起来就笑的合不拢嘴,“正要与你商量这件事的,我让刘妈妈把宾客的名单都拟出来了。” 九思是二房的嫡长女,又是得季候氏器重的孙女,林氏不在,自然是她来准备寿宴。只是没操持过这样的事情,知道流程却也没什么经验。 季候氏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心,“你不必担心,祖母把刘妈妈给你使,有她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祖母考虑的十分妥帖,九思没有太多忧顾就应下来了。 出去的时候倒是碰巧撞见林氏身边的冬忍送了糕点来,许久未见她像是变了不少,怯怯的喊了一声三小姐,就立在旁边,看几个丫鬟当着面儿把林氏给老夫人的糕点分食了。 季九思从她身前过去,看到她脖颈尖的一点青淤,脚步顿下,语气关怀:“近来大伯母和二姐姐可还好?” 冬忍蹲身道:“夫人和二小姐日日在房中吃斋念佛,一切都好。” 九思很是感慨,“大伯母能想开那便好。越氏虽然只是姨娘,身份低微些,但肚子里是季家的子嗣,换了旁的人祖母也只能护着啊。” 冬忍愣住,半响没接上话。 九思低头朝她一笑,“你起来罢,这日日来送糕点也是辛苦劳累,这份苦心我可替祖母记着的,” 冬忍倏然回过神,抬头飞快的看了眼季九思,手在袖子捏紧了,低声道:“奴婢谨记三小姐教诲。” 教诲?这算什么教诲...... 九思心中暗自笑着,做局的人哪里有什么心善的时候,那都是趋利而往啊。 第39章 次日起早梳妆穿衣, 许妈妈特意给她挽了桃尖顶髻,前额端庄大方,髻后又连绵交叠了数个小鬟,微微侧倾着妆极娇妍, 中间饰以珠玉宝翠。九思看她们忙活, 今天要见府里的诸多婆子管事, 妆扮自然要成熟持重些。 外头天色将醒,九思抬头看到檐间一个空燕巢, 问:“这梁上是有燕子吗?” 芙巧看了一眼,笑道:“冬节儿里冷, 那些燕子耐不住就全部飞去南边过冬, 等明年开春才飞来,到时候一大早外边就是叽叽喳喳吵嚷得很。” 九思道:“这些小家伙来去奔波这么远,倒是有一番恒心。” “可不是哩。”许妈妈接了她的话, 也不禁笑着说:“从前不懂事, 我还跟着上头两个哥哥掏燕子窝, 只晓得大人说什么燕窝是大补之物, 摘下来煮了一锅灰泥。” 一屋人跟着笑起来,方用完早膳,祖母身边的宝竹顶早就过来, 传了口信,“老夫人让我过来问问,三小姐可用完了早膳?老夫人说在那边等着您呢。” 九思正在净手, 闻言抹干了水道:“将吃过了,这就过去。” 宝竹欸了一声,就候在门外。 这寿宴之事本就繁琐复杂,世族之间哪些当请哪些不当请的都还要祖母来把握才行, 另外何时送请帖,又是多大的规制,当日宴席的流程这门门道道都是学问。 以为过去是祖母手把手的教着,却不想刘妈妈早早就划好了册子,分下去给那些婆子和管事看,详尽得很。 季候氏坐在椅子上,让九思先看册子,笑着道:“叫你来可不是卖苦力的,这也是你头一次学做宴席,先观摩观摩,从中能得到经验那也是大有裨益,以后去到婆家也不用怕出错,若是不懂你就尽管问。” 九思看了个七七八八,合上册子,忍不住抱怨:“还说让我试手呢,结果祖母早就安排好了。” 季候氏心疼她,哪里舍得看她起早摸黑的给自己办寿宴,要是寻常姑娘学这些吃些苦也是应该的,只是想起九思在边陲之地吃了那六七年的苦,就更想让她在府中能自在轻松些,以后就近挑个家中简单的好夫婿,也不用担心她在婆家受气。 季候氏叹一口气,摸着九思的发顶,柔声道:“你大伯母不争气,本来以为你和婉清是亲姐妹会好一些,却不想也成那样,祖母若是不能护你平安顺遂,那当真是愧对泉下之灵啊。” 九思拉着季候氏的手宽慰道:“祖母担心九思,我却也放心不下您,要是将来我嫁出去,您又该如何自处。” -- 第66页 季候氏拉住她,思量许久才低声道:“我欲给你大伯父抬一位平妻。” 九思微微皱眉,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祖母日渐年迈,府中不可一日无主,只是这人选却是难挑。门第太过低了,祖母尚在还能护她两日,若是不测那必定受林氏钳制,但门第人品相貌皆好的,又怎么会嫁给别人做平妻? 季候氏拍拍她的手,悠悠一笑:“我跟你说出来,那就是心里有个底儿了。” 九思蹙眉问:“是哪一家的?” 季候氏翻开寿宴那一封册子,手指顺着一路滑下来,停在末数一行,九思凑过去定睛一瞧:御史中丞 ,敬启良。 说到这个御史中丞,那也是朝中一股清流,下至文武百官上至皇亲国戚,无一未被他所弹劾过,如此情境朝中便无人愿意与其结亲,外界传其大女和敬启良品性相似,被退亲之后,羞愤万分呆在家中也不愿再嫁,如今二十有六仍待字闺中。 九思并不大赞同,迟疑道:“敬姑娘年纪虽大些,但终究是个姑娘家,过来看到府里的情况只怕三天两头都在怄气大哭。” 季候氏笑起来:“那你真是小看了她,等寿宴见识过,你就晓得这姑娘合适在哪儿了。” 九思还有疑惑,“况且她不愿嫁人,连中丞也无可奈何,祖母又如何能说服呢?” 季候氏伸手别起她耳边的发丝,柔声道:“傻丫头,哪是别人不愿意嫁,只是没人愿意上门提亲。敬启良做了一辈子的言官,在朝中直言快语,唯独这件事说了谎。” 九思心中嗟叹万分,自古言官铮骨者,做父亲的哪里忍心看自己女儿就凋零在深宅大院中,被外面的人传成笑柄,日日做下饭菜一样反复来嚼。 这屋里一时就静下来,也没人说话,忽闻外边一阵脚步凌乱,有婆子匆匆过来,“老夫人在不在?还请宝竹姑娘进去通传一声,二姑娘不好了!方才在屋里咳得吐了血,这还要老夫人亲自拿个主意才行。” 婆子嗓门大,季候氏坐在里间就听得清楚了,一下面沉如水,道:“咳成这般为何现在才来报?为何不早早请大夫过去看看?” 婆子被传唤进来,跪在地上手哆哆嗦嗦的,“老夫人冤枉,奴婢在大夫人房外守了一夜,也没听到说二小姐生了病,就今早开门送早膳进去才看到,这就赶忙来向您请示了。” 这榆木脑袋,只是将大夫人和二夫人禁足,那饿了便吃,病了就请大夫,又不是押死囚。季候氏手重重敲在桌上,斥道:“既是病了,你不去请大夫,空跑来我里一趟做什么?” 婆子被点醒悟,慌忙又跑去找管事拿牌子请大夫,小厮套上快马把一个大夫迎进来,梁妈妈接上人匆匆忙忙带去富春居、 九思跟着过去,就站在外面,芙巧喊住赶马小厮问:“今日怎么不是钱大夫过来?” 小厮脸被冷风捎的发青,拿汗巾子抹了而上的汗水,笑着哈腰:“姑娘不知道,钱大夫是老夫人惯用的,大夫人这边一向请的是老君藏的胡大夫。” 九思看着里头端出来的一盆血水,帕子上殷红的血迹落梅似的染开,不禁皱了眉,“二姐姐的病来的凶险,那胡大夫看着年纪轻轻的,能治的了吗?” 外间的扇门呼的被拉开,林氏叉着腰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哭的通红,泣不成声的伸出一只手指戳到九思面上:“你个灾星,瘟在我季家门口,害我女儿得病不说,张嘴便是风凉话,饶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便去找一个厉害的大夫来把婉清治好啊?” 九思往后两步,避开林氏那一指,不清不淡的笑道:“大伯母给九思安的好大的罪名,我也是关心二姐姐的身子才跟过来看看,既昨日晚二姐姐就在闹病,大伯母昨儿夜里怎么也不么也不跟外面婆子说一声?” 林氏嘴皮子掀了掀,洞着一双泪眼,把眼一瞪,“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她还想在说些什么,却听见里屋季婉清有气无力的唤了两声‘母亲’,才作罢,板门被甩的砰砰作响。 九思赏了回话的小厮,就往回走,走过穿廊脚步忽的慢下来,想起林氏方才那一通发作,纵使季婉清病凶做母亲的心急,却也不该这么指着她鼻尖,明面上就把当说不当说的都往外放,是个姑娘当即就待不下去了,必要回去抱着祖母痛哭一顿。祖母与自己一气同根,听到这些难听话怎么按奈的住?任季婉清的病如何,林氏不领情,祖母便会顺着其意放上一放。 季婉清这病...当真是摸透了祖母和她的的心思使得法子,兵出险招却也能以奇制胜。 九思轻轻一笑,既然是重病,那干脆一病不起罢。她招来芙巧,低声道:“你去试探试探冬忍,问问季婉清今日在房中都提起过谁,你且悄悄的莫要惊动了花房那边。” 芙巧嗳一声,便去了。 九思慢踱在廊上,认真思索着季婉清时常递信去林家,只是与林老夫人联系吗?林老夫人年过古稀,阅历虽丰富却是和林氏一样的脾性,还要更看的开些,这样的人能使出什么计谋来? 她忽又想起什么,脚步站定,采锦静候在一旁。 九思转过头,心头突突的蹦起来,“你让丁硪去探探,林老夫人近来可遇见过什么人?串过谁家的门,和外边哪些人说过话,都列分单子给我,若是能问到说了什么那边最好不过了。” -- 第67页 采锦虽想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延展到那边去的,但也能猜个大概,二小姐这病和林家脱不了干系。她谨慎应下,又喊雪松跟在九思旁边,才疾步往外院去。 穿廊空荡,便是在此处说什么,也没人能蹲着听角根。 芙巧从石子甬道走出来,面色沉着,走到九思身前才小声开口:“方才我过去,那边看的实在是紧,冬忍半刻也脱不开身,只跟我说了三个字,应该是个人名儿,叫林安素。” 林安素...九思皱着眉在口中默念了两遍,看姓氏是林家的,她却对这人毫无印象。 许妈妈突然一拍手,诶一声道:“我记起她是谁了!” 九思和芙巧纷纷看过去,许妈妈走近两步,压低了嗓音:“这是大夫人的庶妹,当年林安素的姨娘颇得林大老爷的宠爱,林老夫人很是看不惯,却对林安素还算宽容,耐耐心心替这个庶女相看了好几户人家,哪知道林安素攀上章首辅家的庶子,嫁过去肚中孩儿都已经三月余了。” 芙巧一面震惊一面唾道:“那可真真是不知羞耻!” “嗐!”许妈妈叹了一声,“说她不知羞耻呢,那又是有几分胆识和心计的,当年拿肚里的孩子做赌,结果生下来就是个公子哥儿。这好气运也没见能分给大夫人一星半点。” 许妈妈这句话倒是不假,生男生女这种事情哪里说得清楚的?林氏这辈子想再自己生个儿子怕是极难,怪来怪去最后还不是怨到女人的肚子上去。林安素能在当家主母的眼皮子下面,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用的是一半胆识和心计,另一半靠的便是运气。 首辅章明达年轻时也算个风流人物,执掌朝中命脉,先皇除了加官进爵,美人儿也没少往他府中塞,却不曾见过他后院起过火,正妻贤惠是要紧,但后院至少面上瞧着是风平浪静的就靠的是像林安素这样有些野心,机敏才可控的人,明明白白晓得自己到底依傍的是谁,从来不会走一步糊涂棋。 季府事出若与林安素脱不开干系,那章明达又怎会只坐居上观者? 九思目光从绒毛似的云絮上挪开,半顷天已经被割断成阴晴两面,遮天蔽日下寒风从回廊呼啸而过。 这个时节,也应要小雪了。 — 小雪来的悄然,一夜之间睡起来,天地就织成了一面白网。落光叶子的树枝儿上,全挂满了打了冰的银条儿,唯独常青的塔子松顶住翠绿的针尖,堆满脑袋蓬松松的雪白。 许妈妈从外边进来,连头发顶上都是雪絮,她呵出一口白气,冷的忙跺脚,“这将下雪便是这般冷,这个年怕是不能出远门儿了。” 雪松迎上前给她拍落满身的雪,又倒了一杯热茶,“妈妈下次再有什么要跑路的就吩咐给下边的人去做,冬季里寒气入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许妈妈一口热茶顺着下肚,“不跑一趟,这心里就不踏实,如今东苑又闹起来,便是老夫人都不能安心。” 等身子暖了,又齐整了衣裳她才往里面走。 掀帘子就看见九思手里捏了封蜡黄的信纸,正靠在牙条雕卷草鱼鸟纹的罗汉床上读,临窗的青花梅玉壶春瓶里头是晨早将折的玉蝶梅,内室用六曲绘了《梅鹤清霞图》的画屏镶框隔开,两盆银丝炭火烘出梅花冷冽的香气浸润的满屋。 见许妈妈进来,九思略略抬起头,“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许妈妈拿钳子拨了拨银丝碳,道:“二小姐这一病就是许多天,大夫人将富春居正厢房的门拢的严严实实,像是防贼一样。” 九思听完淡淡一声笑,探身把信纸丢进火盆,道:“难为她这病装的辛苦。” 信纸在火盆撩起一阵烟子,许妈妈摸不准她的意思,抬头看了眼屈身在廊下敲霜的两个丫鬟,凑近点小声问:“二小姐这病来的蹊跷,连老夫人都是不信的,折腾一两日便罢了,只是折腾这许久也不晓得是为何。” 九思支手撑在几台上没说话,许妈妈给雪松打了眼色去把外间门守住。她才开口道:“丁硪去探了林家的动向,说林安素带着章钰崎已回林家住了十来日。” 许妈妈摇头:“只怕此事不简单。” 九思点点头,继续道:“丁硪和林家门房有旧交,使了几顿酒钱趁醉才套出话,林安素这次回去还带了一个颜色极好的女子,擅医术。” 一句话点到这儿,许妈妈也顿悟了。林安素带回去这女子来路怕是不大好,高官显赫人家爱养雏儿,打小从牙婆手里买来,光颜色好不够,还要善歌舞书画做解语,自有一番手段笼络住男人,又没有外头扬州瘦马的一股风尘味儿。 擅医术只是做药引,施内帷吹枕畔风,才是袭人髓。都说自古耳旁风,成也此风败也此风,这耍弄的一套软手腕当真是摸准了大伯父的脾性来。 既有美人相送,怎么能辜负了这片好意呢? 九思叫芙巧进来,许妈妈递过去一个食匣子,芙巧伸手去接,那匣子实打实的沉手,差点脱手落在地上,她疑惑的抬头,“这里头是?” 九思掀开顶头两层,漏出红缃绸掩住的一排白花银子,缓缓道:“这个你仔细交给丁管事,让他先给府中添几个护院,注意着花房和东苑那边,特别是往外递的书信。林府且先盯着,切莫惊动了旁人。” 许妈妈想的还要多些:“您看要不要去搜搜那那边下人的住处,不定还留着底,日后这事儿摆出来有物证在最好。” -- 第68页 九思笑了笑,“您想的周到,这个让半拢去最合适。” 芙巧应声诺,拎着匣子出去了。 许妈妈又拿过装针线的篓子过来,劝道:“您针工虽差一些,也要耐心把这个抹额做好,老夫人不缺什么,唯独就缺份实打实的心意。” 九思瞧着绣了大半的吉祥如意纹抹额,忽觉的有些头疼。她捏着针半响没刺下去,倒想起寿宴那日裴尚书应该也是要来的......上回是不巧,这回却可以将那方齐大家的文房四宝做谢礼。 第40章 等到了寿宴, 已是小雪三日,天与地之间,上下一白,唯有廊檐楞瓦一纵青, 府中四处悬灯结彩, 光是红灯笼和彩绸不够, 仆妇还张贴红底福禄禧寿纹的团花寿字剪纸,福熙堂做寿堂开扇门挂寿帘, 又贴门高的红对联,联作:“年享高龄椿萱并茂, 时缝盛世兰桂齐芳”。 季宗德领着九思与婉茹一行人在世安居外候着, 刘妈妈笑意盈盈的将他们迎进去,季候氏穿了一身吉祥如意纹的团花绛红锦缎寿衣,头上戴了九思缝了许久的抹额, 以貂皮做底, 上缀珠翠宝玉, 两端用金线搭扣, 饰以金银雕花,很是不俗。 长一辈的季宗德行跪礼,又呈上一幅南山寿仙的古画, 季候氏喜笑颜开的坐在宝座上看下头的孙女给自己行孝礼,一面又招呼刘妈妈把他们扶起来。一众人落座,越姨娘跟在后边, 月份大了肚子圆润不少,季候氏难免多关心两句,正嘱咐到吃食衣物上面,宝竹进来传:“大夫人院里的冬忍过来了。” 季候氏一颗心还系在越姨娘的肚子上, 刘妈妈就点了头让宝竹把人带进来。 冬忍手中托了一个朱红漆案盏,上面儿盖了一块大红绸布,屈身行了礼,说这是大夫人和二小姐绣了半月余的百寿福衣,却见季候氏只与越姨娘说话,也不搭理她。 宝竹过来接了她手中的案盏,又赐了两贴金箔,冬忍才躬身退出去,临出门儿还听到季候氏在跟越姨娘说:“......我这有岭南的血燕窝,已经吩咐小厨房熬上了,你喝着看看......” 冬忍也是大房的人,遭此冷遇,季宗德难免面上有些难看,他看宝竹把百寿衣送进去,又往季九思和季婉茹处扫了两眼,咳了咳嗓子问道:“今日是你们祖母寿辰,你们两姐妹怎么连寿礼也未备?” 季候氏闻声转过头来,笑着瞥了季宗德一眼,“我这头上带的抹额是九思做得,这腿上的护膝是婉茹做的,这两姐妹跟商量好了似的,还都挑了水貂皮来制的,真是暖和的很。” 季宗德便不再说话了,在屋子里坐了一刻,有小厮过来说族里的人过来了,他才起身出去。季候氏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不想就在内院干坐,就领着九思一行人跟着一起去了。 进了福熙堂才坐下,就看见外边有丫鬟端着两碟子寿桃奉在高堂中间的方桌上,季宗德就把人领进来。 前面打头的男子年纪约莫四五十,一件青褐直裰,蓄了胡子,光光条条梳理在下颚,是季伯侯兄弟的儿子季宗璘。后边跟着一个着了海棠红掐花缎袄的妇人,上一世九思出嫁便是这罗氏的大儿季淇和背她上的花轿。 罗氏出身陕甘,祖上几代都是翰林在供,嫁来季家这些年膝下三子两女,唯有一女是妾室所出,如此在婆家很是有一番地位。 “刚在说你们什么时候到,这人恰巧就来了!”季候氏起身大笑,下去拉住后面一个着了海棠红掐花缎袄的妇人的手,热情道:“这宗璘媳妇也是许久未见了,长得还是刚入门时候那般模样。” 罗氏目光从九思和婉茹身上滑过,跟着笑道:“叔母就爱打趣我,这都是生了四个孩子的人了,还像什么姑娘家,您这家中才是几朵实打实的金花儿。” 末了又掩了唇来拉九思和婉茹,一面儿摘了腕上的墨玉镯子给她们两姐妹戴上:“进来就看到这么标志的姑娘,叔伯母一点见面礼,给你们带着玩!” 这镯子水色极好,一点杂质都没有,出手便是一对,哪里是什么随便能拿来顽的,九思抬头去看祖母,见着季候氏笑着点了头才妥帖收下,又和婉茹蹲身行礼。 罗氏面上笑容愈发盛了,转头对季候氏道:“瞧瞧这规矩,也就叔母教的出来了。” 季候氏朗声笑起来:“婉茹一向乖巧,九思也就是将回来学了这几日的规矩,上不得台面!” 刘妈妈拿了两三个精巧的匣子给罗氏下面两个姑娘两套宝石簪花,这两姐妹极为乖巧,稍年长些的那个唤作季妗仪,长得很是清秀可人,九思主动过去拉了她的手,季妗仪的庶妹季妗冉只抿了唇笑笑,在屋里左右寻着什么没说话。 季宗德还在与季宗璘说话,听到姑娘家那边说说笑笑的,就喊了九思过去,道:“这是你叔伯和三个堂兄,你应当还记得些的。” 这么多人又过去这么久,只有季淇和还有些印象,这个堂兄不像季家的男儿,一向爱武又冲动,上一世更是投身军中,家里还是二堂兄季淇嘉把持着家中。 九思笑着一一见礼,三个堂兄拱手还礼,季淇和又问了几句她在家中可还适应,便也没有多话了。男女分堂,又是这样的年岁,自然不同于总角小儿,九思便往回走,身后季宗德还在宽慰季淇和今年秋闱落了榜也莫要丧气...... 两边见了礼,季宗德就领着季宗璘和去门外迎客。 -- 第69页 这一说一笑,屋里就热闹起来,没多久,吴家老夫人就过来了,也不消多招待,熟门熟路的坐在季候氏旁边说话,一如往常拉着九思的手问她今日在闺中都做了什么,又讲了外面的新鲜事来听。 罗氏看了季婉茹和季婉茹,摸不准头,悄声问了句:“怎么不见弟妹呢?” 季候氏喝了口茶,也没多瞒着,有些头疼道:“家中妾室有了身孕,她大闹了一场,连着婉清又病了,就让她在院里多看顾些。” 吴老夫人是知道情况的,闻言喝着茶没有多话,罗氏知道大房这一支子嗣单薄,多宽慰季候氏几句就把话题往别处引了。 陆陆续续人多了起来,里面不乏和季家几年都没打过交道的世家,这来来往往的相互见礼,九思好不容易才得空喝盏茶,将放下,看见宝竹从后边进来,凑在季候氏耳边说什么,季候氏一双眉越皱越紧,宝竹得了吩咐又出去了。 等吴老夫人看过来,季候氏才稍稍展了拢起的眉,叹一声气,“林家人过来了,在前院跟宗德讲带了个大夫要去后院给季婉清瞧瞧病。” 罗氏掩住唇,低声道:“...那也应该过来见过叔母再去啊。” 季候氏面上无可奈何,“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那边就掐住这样的日子来横,我们也不能不顾颜面就搅和上去。” 吴老夫人点点头,也觉得林家做人实在不大不厚道,便问:“当年贤侄这婚事像是圣上钦点的?” 季候氏摇了摇头,“圣上那年说了文武本一家,加之林家又有亲近之意,老伯侯这才起头和林家结了亲事。” 吴老夫人若有所思的笑了笑,顺嘴却说起别的,“今日这来的人倒是不算少,我还要趁老姐儿这寿宴替家里的哥儿看看!” “那可别客气!”季候氏笑起来,“瞧着哪家合适,今日寿星脸大,我老婆子还能替你牵牵线。” 吴老夫人也没客气,碍于小辈在场,只拉了季候氏和罗氏凑在一起小声扯闲。 婉茹尝了核桃又吃了福禄饼儿,几杯茶水下肚,就开始坐不住,挪了两回凳子,忍不住悄悄扯了扯九思的袖子,悄声道:“三姐姐,陪我出去走走......” 九思正坐着无事,扭头看到桌上空下来的碟子,笑道:“你现在吃这么些,中午可是有宴席的,到时看你怎么还吃的下。” 旁边坐的几个罗氏家里的姑娘闻言纷纷笑起来,婉茹羞红了脸,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季妗仪的起身去请了罗氏的准话,罗氏扬扬手笑起来:“晓得你们跟着也坐不住,就跟着九思出去走走罢”。 季候氏颔首,又嘱咐两句:“让丫鬟把披风手炉都捂着,几个姐妹去看看微山湖那边的梅花,找个暖阁坐着看,这外头天寒地冻,莫要待在风口上,冷风捎一下明日定要头疼的。” 九思拉着季候氏的手一一应下,一众丫鬟婆子围簇着就出去了。 内院要安静许多,东跨院紧着阁楼外头架了戏台子,敲锣打鼓的声音隔着远还能听到些,这个时候还算早,再等上一刻钟宾客都引过去才会唱起来。 微山湖那一处的早就冻住了,连着假山看上去也是冰坨子,沿游廊过去近岸种了一院梅花,挨着暖阁已经烧了旺旺的炭火,进里头脱了斗篷的帽檐,才觉察鼻尖都被冷风吹得通红,姑娘们围着火盆坐成一圈,九思丫鬟先上热茶来。 身子暖和起来,姑娘家的话就多了,正说起外面梅花的品种,季妗冉的突然凑过来,“方才听叔祖母说婉清姐姐病了,那得的是什么病?” 四个人兀然静下来,季妗仪打眼色去止住季妗冉,一边干笑了两声:“我这妹妹就是爱操心。” 九思喝了口茶,笑着没说话。 季妗冉像是看不到季妗仪的眼神,看了九思一眼,撇了嘴只管快言快语:“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连寿宴叔祖母都不肯放她出来...” 季妗仪双目微睁,只想伸手去捂住这庶妹的嘴,见她还愈意说下去,厉声喝道:“季妗冉,你若是管不住这嘴巴,我便叫母亲把你送回去!” 季妗冉顿时的一蔫,哦了一声,便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翻手烤火。 平日里这庶妹再怎么是个不会说话的,却也没这么不把门儿,什么就往外胡说,季妗仪不禁头疼,她转身拉过九思的手,温声道:“九思,你莫要多想,她就是个没脑子的,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九思抚了抚腕上的墨玉镯子,笑道:“怎么会跟妗冉生气,叔母这样对我好,我们又是亲姐妹。”和一个庶女又有什么好计较的,何必掉了自己的份儿。 季妗仪听出些意思,自己这个堂妹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很是有些嫡女的气度在,便高看了去亲手给九思倒了茶,让她端着:“你手这样凉,多喝些热茶暖暖。” 九思笑着道了谢,承下的一番好意。 婉茹本就和她们熟悉,没一会儿又热闹起来,九思听她们玩笑想起前头还有许多事,也该亲自过去看看,起身说了两句便带着丫鬟婆子往外院去了。 人还没走到福熙堂,半拢匆匆忙忙从塔子松林里撞出来,连着眉毛眼睫冻得全是冰碴子,脸蛋冷的青紫。 许妈妈定睛看才把她认出来,忙拿了帕子上去擦她脸上的冰碴子,“你这丫头时从哪儿回来?慌慌张张的弄得满身都是雪渣子。” -- 第70页 半拢说了个我字,胸口的气儿还没来得喘上来,叉着腰吁了两口,九思让采锦过去扶她,顺着回廊转进僻角的一个耳房里。 许妈妈亲自去看了四处,把窗子合紧,才过来朝九思点了点头。 半拢两口热茶下肚,打了个颤,才从衣襟贴身的内袋掏了个糊成一堆得纸团来。 许妈妈有些错愕,伸手拦住,“这是从何处来的东西,就敢胡乱接了给小姐?” 半拢捏着纸团愣住,急了一头汗,慌忙小声解释道:“这不是胡乱接的,给我的人说是和咱们二老爷有关系,我这才忙着赶过来交给小姐。” 九思身子微微一顿,绕过许妈妈的手臂把纸卷拿过来。微黄的纸卷皱巴巴一团,展开来只小指长宽,只写了一个“启”字,字不甚工整,歪歪扭扭倒像是不识字的人照着画的,纸面也是脏兮兮的样子。 九思仔细看了,把纸片捏在手心,问半拢:“这是何人给你的?” 半拢打量着九思的神情,不安的搓了搓手:“您让我盯着富春居,今日那边林家的人来了,我呆着怕被发现,就跑去西侧门跟那个守门婆子闲话,后来婆子走了,一个像是断了手的乞丐过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许妈妈狐疑的看着她,半拢慌忙摆手,“我定是不肯的,那人却说这个和二老爷有关系,一定要交给小姐,我一路跑回来生怕被别人看到了。” 九思凝住眉,又问:“你可记得他的样子?” 半拢想了想,摇头道:“那人一身打了补丁的灰布衫子,从头到脚遮严实了,嗓子都像是被烟熏火燎过得,哑的连说话都费力。” 那是什么人?又写了个启字? 九思撑着额把纸条翻出来又看了一遍,后宅妇人掺和不进前朝之事,何况东苑现下翻不出水花,这与季婉清和林安素没甚关系。独独一个‘启’到底是什么意思?断了双臂又是嗓子沙哑的人,衣衫破烂,莫不是替别人传信的? 这遍临安,能想起和父亲一案有点牵系,又能帮到她的似是只有那个人了。 第41章 父亲的冤案早已洗清, 若是这字条和其中有什么联系,这个时候才拿出来,意义何在? 九思手落下来扶着圆桌边缘,沉思许久才唤来芙巧:“你出去看看, 客人可都去戏台子那边了?” 芙巧应声出去, 疾步往福熙堂走了。 许妈妈候在一旁, 低声问:“您是要去见谁?” 九思点了点头,一双眸子看着她, “从前见过的。” 许妈妈心下揣测出些苗头,直觉不妥, “今日人多眼杂, 您见的若是女眷那倒没什么,若是外男那便说不清楚啊。” 九思目光落在雕花窗月白的桃花纸上,却笑了笑, “妈妈不必紧张, 次次都是我去相求, 别人愿不愿意见还不一定。” 许妈妈听了蹙起眉来, 犹豫片刻,“您都说不准话了,那作何冒这个险呢?” 九思喝了口茶水, 缓声道:“凡事坐以待毙总是被动的,父亲一案虽已清正,只是想起那时候被抄家便是几封信书信的事情, 这纸条冒出来,我心里不安。” 许妈妈默然不语,九思摁了摁胸口,一双眼睛清明沉静, “我身边只有您,这事情换了芙巧采锦去,我都是放心不下。” 这也实在太明目张胆了,就在老爷夫人的鼻子底下犯事儿,许妈妈眼皮微跳,“要是老夫人知道了...” 许妈妈终叹一口气,点头应下。九思一颗心落下,笑了笑,“您只管带了人过来,途中出了岔子,裴大人主审父亲一案这满城人都是知道的,咱们打着祖母的名号不怕圆不回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许妈妈也想的通透,等芙巧回来说女眷都往戏台子那边去了,她才抬步往外去。 许妈妈出去走过回廊,离着宴席堂口近了,喊住一个端着茶水的丫鬟,问:“大老爷在何处?” 丫鬟有些脸生,却晓得许妈妈是三小姐身边的,恭恭敬敬蹲身道:“大老爷正在门厅处陪客说话呢。” 许妈妈往那处望了望,低头看到她手中新泡的茶,冷风微微一打味道透出来,这是宫里赏下来的武夷山大红袍,大老爷平日可是舍不得喝的,今日却拿出来待客,许妈妈笑着赞叹道:“这么好的茶也只有大老爷拿得出来了。” 小丫头眉眼漏出些得意的神色,低着头也没收敛住,“妈妈有所不知,这是上头赏下来,大老爷今日特意吩咐拿来招待贵客。” 许妈妈便又跟着夸了两句,无事一般的顺口问道:“我常在内院走,若说外头的贵人,见的还没你多咧,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贵客,大老爷舍了这样的茶水招待。” 丫鬟四处看了盯梢的妈妈不在,才凑过去小声说:“您管理内院自然不知道,便是我常在外院端茶递水,有许多都认不清,只晓得那都是朝中的大官员。” 小丫鬟目不识丁,囫囵没说出个名目来,许妈妈听完笑了笑,“那你莫耽误了正事儿,快过去罢。” 许妈妈便看着她顺着穿廊过去,又沿着回廊拐进松鹤堂左边一处暖阁。 暖阁正对庭院,虽连着宴客的松鹤堂,入内却有垂花门隔开,比起宴息处的热闹喧嚷,这里实在静的很。许妈妈立在回廊上碰见出来的小厮,出声唤住,“裴大人可在里头?” 小厮打量她两眼,看到许妈妈腕上的金镯子,谄笑道:“正是咧,妈妈可是有什么吩咐?” -- 第71页 许妈妈笑了笑,“老夫人着我来请裴大人过去说话。” 小厮又看她两眼,怪道:“老夫人要请裴大人,怎地不是刘妈妈来?” 许妈妈却皱了皱眉,不耐道:“刘妈妈那边还忙着,我才来跑这一趟,老夫人那边等久了,你担待的起?” 小厮忙躬身告罪:“妈妈莫恼,是小的多话,这便进去请裴大人出来。” — 暖阁里坐了少许人,季宗德看着丫鬟上了茶水,又看着那边荣国公,九门提督和吏部户部两位尚书大人皆是端着喝了一口,他才歇下一口气,过去拱手堆笑道:“今日家母寿宴,大人们能赏光赴宴,实乃我等荣幸,茶水粗鄙,还望大人海涵。” 荣国公饮了口茶,笑了笑,“令堂高寿,我们都是以晚辈的身份来做祝,季伯侯莫要客气,外头客人该招呼的便去招呼,难得一日休沐,能在这里安静的喝喝茶说说话就已经足够。” 季宗德哪里不懂其中的意思,顺应着一笑:“那下官便出去招呼客人,还请各位尽管好好休息着。”语罢便躬身退出去了,出门口吐了口气,转身唤来丁管事,让他着人守着这一处,莫让闲杂人走进了。 丁管事点头应下,季宗德亲自去看了守在四处的小厮,才放下心来,回身往松鹤堂去,走了两步眼角扫见一个穿了靠色比甲袄儿的婆子领着什么人往福熙堂去,那人一身鹤青团云大襟袍,旁边两名灰衣护卫随侍。 季宗德步子忽定住,疑惑不已:“那不是裴尚书?” 丁硪定睛看了,点头道:“正是咧。” 季宗德皱了皱眉,婆子身上的衣裳几分眼熟,他眼睛盯着人影消失,:“他跟的是九思身边那个许妈妈?” 丁硪脑子转的飞快,正色道:“方才老夫人着人来请裴大人过去说话,刘妈妈正忙着,才叫许妈妈过来的。” “啊...”季宗德一下了然,又想起暖阁里面这几尊大佛,心下喜忧参半,叹了一口气,“今日确实忙碌。” — 九思在耳房里候着,喝下两碗茶,心里有些乱。打眼去瞧屋子里才发现这里实在过小,黄花梨制镂空卷草雕纹的亮格柜靠墙而立,里头排布了几个颜色素雅的宝瓶,屋中央不大不小一暗八仙雕饰的红木圆桌,靠窗置了月牙台,上头插了开的正盛的红梅,再多的摆件也只有挨着月牙桌边上的两个圆脚凳了。 好在收拾的干净。 一屋子人都静的很,到门口两声轻叩,才回过神,九思一下站起身,又觉察自己这动作太过冒失,稳了稳身子让采锦过去开门。 房门开了略半,许妈妈走进来侧过身,才见到后面的裴长仕从门外跨进来,鹤青的大襟袍,眉眼收敛了些温润,背衬着外面细雪皑皑越发列松如翠。 他见着季九思也没什么讶异,只笑着看了她一眼,就坐到圆桌边上。 九思屈膝行完礼,又接过茶水亲自给他倒上,“裴大人知道是小女着人请您过来?” 瓷白的茶杯落到桌上,裴长仕隔着杯中丝丝白气看那一点细白的指尖收回去,才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意味不明:“季家就只有季三姑娘敢让人打着季老夫人的幌子,明目张胆的来请我。” 这样子的人面上瞧着温润,实则脾气捉摸不透。 九思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能低头告罪,低声道:“小女请大人过来,实在冒昧,但也实属无奈之举。” 裴长仕一手持着茶杯,没有出声,季九思抬头去看他的神色,晃眼扫到他手中的白瓷杯子出神,头次觉得家中的茶器这样小小的一个... 她忽的回过神来,想起裴长仕是刚从外头进来,应是极冷的,从袖子里面翻出暖手的袖炉,放在桌面推过去,“大人若是不嫌弃,就用这个袖炉先暖暖手,比那个茶杯有用的多。” 裴长仕看着面前梅花形状又錾刻海棠攒丝镶宝翠的精巧手炉,片刻哑然,尔后便是一笑,伸手把炉子拢进袖子里,一点苏和的香气近身,裴长仕顿了顿,“多谢季姑娘好意。” 季九思见他收了手炉,话到嘴边终于说出去,“大人过来,小女是想请您帮忙解惑。” 这三番五次的帮忙,九思又有些说不下去,捏到袖中那一张纸条才继续道:“之前祖母病危也是大人相助,病因就是祖母手上的的扳指暗藏玄机,那扳指是从前我祖父留下来的,后头大伯父和我二姐姐经手过到我祖母手里。” 裴长仕把左手的茶杯放在圆桌上,淡淡道:“略有耳闻。” 那便是知道..... 季九思悄悄松了一口气,“扳指中的毒物乃漠北一带的蛇毒,这样的法子实在阴损的很,于此我才让下面的人盯紧了...我二姐姐那边,大伯母娘家姓林,您可能不太清楚。” 这样的内宅小事,怎么劳动一个朝中二品官员时时刻刻去看着谁家与谁家结亲呢? 裴长仕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九思却在心词措辞,纠结半响才道:“大伯母有一庶妹唤作林安素...早些年嫁去了章家,她膝下一子与我二姐姐年岁相近,这母子二人与季婉清关系也似是很不错,时常书信联系。” “这些宅院的阴私手段,讲来也是污了大人的耳,只是光凭我二姐姐,断不可能做得如此设计,我便是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季家从前可是哪里得罪了林安素,又或是得罪了章家?” -- 第72页 章家二字落下,屋里突然静下来,裴长仕缓缓啜了一口茶,探究的神色落在九思身上,他一向看人很准,姑娘家两颊微红,坐着凳子上还有些局促不安,这章家约莫也是她的揣测,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半响,裴长仕手中的茶杯才放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章首辅是朝中重臣,季家也是一国肱骨,这两者如何会矛盾呢?” 季九思一时语噎,这人可真是...绕圈子把问题又给绕回来了。处在裴长仕这个位置,上头是一手提拔他的老师,而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一路人,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漏了话,如今瞧着像是点拨也不肯了... 九思心思纠缠成一团,想起上一世裴珉那样的人对裴长仕都是十分话不说满,便有些怨自己说话太不谨慎,思来想去纸条捏在手里便也不敢再轻易递出去,一边脑子雀跃到裴珉写给婉茹的信上,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也该给妹妹摸个底。 季九思心里稳下来,轻声开口:“上次国公宴见着一位裴公子,听别人说是您的义子?” 裴长仕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来,手指在桌上叩了两叩,声音沉沉:“你听谁说?” 九思觉着裴长仕似乎不大高兴,难道他不喜欢裴珉?那为何要收作义子?她掀睫看了他两眼,小心道:“是国公夫人所说。” 裴长仕打量的目光凝到季九思身上,看她梳了姑娘及笄发髻,乌鸦鸦的青丝挽成结鬟,珠钗玉环压鬓。 是该定亲的年纪啊,怪不得...他突觉得有些没滋没味,心绪实在来的莫名,又失了一向冷静自持的控制。 裴珉目光深不见底,九思直觉自己又说错话了,略略迟疑,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卷,推到裴长仕面前,“这是今日我丫鬟在外院,有人塞给她的,说与我父亲冤案有关系。裴大人主审父亲一案,小女瞧不出来这是何意,还想向您请教。” 他身后的随侍上前展开纸卷,漏出里头一个启字,裴长仕看了一眼,微微眯了眸子,唇边却漏出点笑:“就这一个字,季三姑娘与令尊数年且不看不出什么,我一个外人哪里瞧得出什么纰漏。” 九思便又是一噎,晓得自己今日应该是将这位裴大人得罪了,追查到这里又这样用心筹谋,却没有一点结果,不禁有些失落。 她起身给裴长仕杯中续了茶,礼数周到:“今日叨扰大人,茶水粗鄙,您莫要嫌弃。小女先前一番妄语,是九思冒失了,您也莫要放在心上。” 裴长仕看着她一双被水雾涤得湿漉漉的眸子,口中断断续续不甚连接的几句话听来,心里微憾。这样的姑娘应该娇宠着长大才对,而不是字字句句斟酌许久才敢开口,也不是在深宅大院中给未卜前路绸缪,日日如履薄冰一般。 便是她自己的婚事也要自己筹划着,旁敲侧击来问别人,又哪里容易。 满院纳了积白的空枝微颤,窗扇又起一层新霜,模模糊糊重叠了外头的景致。 她满腹心事,自起身倒了茶便没再坐下。 分明是比裴长仕在位置上更占着高,却无端端被压制住。 裴长仕就这么打量她,一种煎茶样的手法,反反复复的小火熬煮。 九思垂着头,看屋里没燃火盆,又看了那杯茶被搁置在桌上很快凉下来,最后点热气一散连着茶香也一并发没。 左边某处似熬不住,她忽觉得这屋子果然过于狭小,有些喘不过气。摁不住眼睫轻微的抖动,掀起一些,对上裴长仕那双眼睛。 他的眉眼本就温润,青山衔春水,嵌在眸底的料峭寒意,不动声色的打量。 “裴大人。”九思出声。 没人应声,却不知道何时他左手摸出了那一串菩提子,一颗挨一颗往下转,悠远的近乎山寺里的木鱼响。 “你不该将这些与我讲。” 他的声音有些沉,似是雨夜那一晚,像是在极力按捺住什么,又或是无可奈何。 九思顿住。 裴长仕目光落在她身上,分寸不少的裹挟,“季三姑娘心里早有了自己的想法,又来问我不过是求证。” 这次便是她说不出话,求证这二字太过好听。 她是来套话的。 仅凭借她看出来,裴长仕头次在书房,二次在西角花厅,三次在酒楼马车前,那点他对她不易察觉的怜悯。 心思蔽不住,再多的九曲回肠在他面前也被看破,纵使她习了半月的规矩,都难捱这样洞悉一切的注视。 九思垂下眼帘,欠身道:“是小女冒犯了。” 裴长仕将菩提串收回到手心,不咸不淡的笑:“裴某单刀赴宴,当不起季三姑娘一句冒犯。” 语罢,像是要坐实了这句话。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 比起九思那拥了满屋的仆妇丫鬟,他身后只立了两名随侍。 一句话说的半真半假,参不破其中的意思,她便还垂着头,杵在原地,起初打了满腔的腹稿,此时却半句话也接不上。 光是小姑娘立在那儿,便是可怜兮兮的一个人,身后丫鬟婆子如何多,这情形瞧着也不大像是他入了虎穴。 徐川腰上配了剑,右手端在剑柄,心下又着急,这出来许久再不回去惹人注目,更何况私会的还是季家小姐。 季三小姐句句落在朝中辛密上,看自家大人的神色,这走向竟似是在迟疑一般。 -- 第73页 “大人。” 徐川唤了一声。 裴长仕抬手止住,罩住香炉的右手探去白瓷杯,却只在其中沾了一指的水,抬起眸子看向九思。 九思愣忡忡看那指上的水,又望着他。 裴长仕无奈地翻手用指节叩了叩乌木桌面,“站过来。” 她才把飘忽的神思收回来,下意识走过去。 他垂眼在桌面先是写了一个启字,是读书人常用的隶书,仔细看,才能发现启字下面封口多了一横。 “这一横。”他修长的指节点在上面,又是一片水渍染开,“你父亲的书信里,启字都是这种写法。” 九思微愕,一瞬间千头万绪涌进,先前想不通的所有突然明了,却不觉得欣喜。父亲的习惯,连她与母亲都不知道,能晓得父亲这个习惯的,那能有谁... 便是如父亲那般聪慧的人,临危托付家中老父老母于兄长,当时他在狱中是如何写下这封信,又怎么题下‘兄长亲启’这四字? 从房县回来,原以为是清清白白一身的站在此地,不要再走前世那些泥泞烂糟的路子,莫要再辜负了用心良苦的人,便是这一世的决心。 不想看似明朗,却是浑浊不堪。 如今又是深陷龃龉,从头至尾,父亲连着季家都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 裴长仕觉察出她的沉默,一抬眼对上双泛红的眼睛,右手微微一动,神色复杂。 “逝者已矣。” 九思抿了嘴角。 她不是为逝者所伤。 裴长仕目光流转,落在白瓷杯上,只觉得这小姑娘跟这瓷杯无差,实在太过干净。 “不过个开头,便这样。”他淡淡道,“那后面的你更听不得了。” 这是在激她。 九思抿了唇笑,带着眼角一点红,眸子清透。 “大人知道我大伯母和二姐姐在何处吗?” 裴长仕面上仍是淡淡的,眉眼却褪去先前明察秋毫的犀利气儿,语气温和,“在何处?” 九思正色道:“她们禁足已有大半月了。” 他听完,眸中带着一丝微笑,应了:“忘记你不是八岁的那个小丫头了...” 这话说的极小声,九思没听清楚,想再问,裴长仕却接着方才的事儿继续讲起来。 “这一横,除去你祖父,只有你....” 那三个字没讲完,九思低声截段:“小女知道...” 裴长仕手撑在桌上,看她一眼,“令尊这个习惯被泄露除去,也不是他有意为之,老师若要知道什么...总会有法子,只是那人刚好是你大伯父罢。” 他说起章明达的事情,淡默的近乎再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九思觑他一眼,“章首辅为何一定要...这般对我父亲。” 裴长仕目光一偏,注意到她中间的停顿,良久才开了口,“老师跟梁王暗中有勾结,被你父亲察觉。” 短短一句话,季九思骇然立在原地,慌张捏紧了袖中一双手,一颗心似被大雪掩住,冰凉凉的呼不出半点气儿,堵住了喉咙。 她也揣测过父亲遭人陷害的原因,朝堂风云诡谲,都不曾往这上边想过。 季家被抄的那一夜,乌云压城,摇摇曳曳的牌匾被拽下来,一燎子火烧的干干净净,她被拖出来,如何挣扎都起不了身,随着焦黑的牌匾一起,成了脏手的灰土。 临安城后来,到处舞的是皮影戏,配的是莲花落,隔着兽皮纸仅有黑白剪影相称,沦成旁人口中不着调的笑谈,不见悲凉。 两厢静默。 裴长仕在案盏中挑挑拣拣,拿过一个茶杯,又亲手斟茶。 她神思且飘忽的,像是被雪色恍惚了眼,又想起什么,无意识,“那大人...” 听到这句,他觉察出不对,顿了斟茶的手。“那时我将入内阁。” 九思垂着头,没做声。 一杯茶推到面前,她才抬起头,弥补方才,“不是疑心大人您...” 裴长仕看着她,却说:“你本不该知道这些。” 九思隔着烟雾袅袅望他,“大人还是讲了。” 这话已是僭越,他不在意,屈指敲桌子让她坐下,才又说:“不是牵扯你,你本就在里面,偏偏还刨根问底。” 这是在怪她太聪敏。 九思喝了茶,附和他:“谢您提点。” 话说的不大真诚,裴长仕慢条斯理接过徐川递来的帕子擦拭手上的水渍,瞥了她一眼:“茶不错。” 九思去闻杯中的茶香,只是常见的毛尖里面掺了花茶去苦味,堂堂二品户部尚书什么珍品未曾见过,话说的净像是在寒酸她。 等他擦净手,就是要走的意思了,九思喊雪松将那套笔墨纸砚抱出来。 “几次麻烦大人,这是一点谢礼,您别嫌弃。” 裴长仕看她,通达谙练的打官腔,只一笑,让徐川去接着。 她看他转身出去,蹲身行礼相送,近了门扇的那人却突然转过身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九思疑惑的抬起头。 裴长仕才看见她眼下有颗泪痣,他会些面相,却从不信那些半世飘蓬,孤星入命的东西。 “裴大人?” 他被唤醒,回过神,身形隐匿在背光处,淡淡看着她,留下一句话:“裴珉与你不合适。” 九思望着外边扑朔朔的大雪,越发茫然。自己这副样子,像是在愁嫁吗? -- 第74页 — 戏台子搭在微山湖边上,对着东边一列厢房,背衬梅园,虽隔着近,那大雪下得跟鹅毛似的迷人眼睛,台子上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众夫人小姐聚在厢房里头,笑着说咿咿呀呀的正好应个景,季候氏怕她们无趣,叫人布好桌子打起了马吊。 九思去后院看中午的宴席备的如何,正听到从梅园过来的婆子说起,略略沉吟,吩咐下面装好银耳燕窝羹给两边送去。 进门儿就瞧见季候氏靠在罗汉床上,在跟一个穿了织锦缠花长袄的妇人说话,跟前的小杌子坐着个一身芙蓉湘绣月袄的年轻女子,年纪看着比别家的小姐都大大些,梳的却还是闺阁里的发髻,清秀文弱,一颦一笑都不失半分仪态,说话也不骄不躁的。 九思远远看了一会儿,季候氏才发现她,笑着往这边招手,一面道:“你这丫头去了哪里,都未见人?” “您和叔母在前边,我跟婉茹耍了一会儿,就去居灶里盯了几眼,顺便让他们多送些银耳燕窝羹,吃了暖暖身子。”九思讨巧地说。 季候氏满意的点点头,拉着她认人,“这是御史中丞范夫人,还有敬大姑娘。” 九思行了礼,坐去敬大姑娘跟前,问她名字,那边拿了手帕出来,指给九思看,声音轻轻的,“湘楚,晓汲清湘燃楚竹。” 那帕子上一从湘妃竹绣的栩栩如生,九思赞了一句,把自己名字写给她,敬湘楚听了好奇问道:“妹妹未随家中‘婉’字辈?” 九思应她:“从前也是随了的,后来父亲给我亲笔改了,说是君子有九思,日后必勉之。” 敬湘楚叹道:“季大人当真肱骨之才。” 九思笑了笑,晃眼看见一双黑头皂靴从帘布下边漏出来,又不大清晰的闻见有人问:“老夫人在里头?” 婆子回道:“是。” 帘布就被掀开,季宗德从外边转过宝阁走进来,眼神忽愣了愣,才拱手道:“母亲。” 季候氏转头看他,笑着问:“怎么过来这边了,可是有什么事?” 季宗德眼睛飘忽了两下,咳了一声,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今日贵客颇多,儿子怕慢怠了他们,请母亲晚些也要亲自过去看看。”要见也不能只请裴尚书一人,那其他几个要是误会了,可吃罪不起的。 “午时宴席我便过去。”季候氏却不知道他的暗意,只当季宗德心里不安,“唔”了声给他介绍:“这是御史中丞范夫人。” 季宗德脸色变了变,走马灯似的青红枣绿一通,御史中丞敬启良谁人不知?光是从前他的罪状便写了满满一卷折子,如今只是见敬启良的妻女,季宗德面上的笑都僵了,拢着手见礼,客气两句慌不忙带着小厮离去。 季候氏看他消失在帘子外头的身影,忍不住叹一口气,“也是近四十的人了,还这般毛毛躁躁的。” 范夫人笑:“您是严母之心。” 季候氏顺着这话茬,说:“他是个心思不坏的,年轻时候爱玩,如今身上多了担子,也总算慢慢沉稳起来,就是身边没个妥帖的人。” 范夫人抬眼看了她的神情,像是在思索什么,拉了敬湘楚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福气总在后头。” 季候氏笑,喊丫鬟去端银耳燕窝羹来,“都吃些,暖暖身子,湘楚可是头次到我这儿来。” 敬湘楚被点了名字,乖巧的笑了笑。方才那情形,心里依然明白了大半,心里微微苦又想起自己待字家中十数年,又增了多少闲话和麻烦。 她是通透人。 宴席开的准时,外头最后一片子雪将将落了,偏偏还出了太阳,这热热闹闹一扎一扎的人,顺着游廊又往宴息地儿去。 季家数年未见这般热闹,酒是侯阳家少见的千日酿,饭桌井然有序往上传菜,道道都是甄选了许久的菜品,却不见穷奢糜烂之气。 高朋满座,宾客尽欢。 等季候氏亲去送了客,回屋里褪去步履鞋袜,一双脚都站的有些水肿了,九思见了心里埋怨季宗德事多,面上也不大高兴,亲手给祖母按了好一会儿。 季候氏却十分高兴,半躺在榻上,和她说话,“你瞧敬家姑娘如何?” 九思点点头,“十分好。” 季候氏觑她一眼,又叹:“的确十分好,这样的通透的姑娘配给你大伯父可惜了。” 九思结果刘妈妈手里的热腾腾的巾子,给她擦手,认认真真拭了一遍,抬起头道:“您也是尽人事知天命,敬姐姐聪慧之人,自有造化。” 季候氏像是被说服,屋里四处暖洋洋的,没多会儿就阖眼睡着了。 九思拿灯罩子熄了一边的蜡烛,又嘱咐刘妈妈夜间注意着炭盆,才轻手轻脚的走出去。 廊上的灯笼被风吹着,一圈圈打转,摇摆不定。 外头一夜大雪吃尽了白日的喧闹,她看着那本《策论》,倒头睡去。 晨间是半拢来唤的她,将睁开眼,才觉着屋里太暖,睡了一背的热汗。 半拢跟前跟后,到九思问她怎么了,才开口,说东苑那边留了一个大夫。 昨日诸事繁多,九思却是一夜好眠。 她笑了笑,对着铜镜往发上簪花,“那季婉清可是要好了?” 半拢摇头,“那是个女大夫,我瞧着不大正经,走路跟没骨头似的,一摇一晃。” -- 第75页 九思笑得愈发真了,一双眼睛透亮,“比越姨娘还要好看?”她一笑,那镜中的女子也跟着笑,顾盼间全是辉霞点点。 半拢微微闪神,呐呐道:“那叫什么好看,林家真是把季家当什么地儿,胡乱送人。” 暖阁早膳备好,芙巧过来请她。 九思漫步往那边踱,手里拿的是丁硪递进来的信。 半拢还在耳边念叨,说东苑那边不能放之任之,让他们猖狂了去。 九思看到信上‘邢大夫混了无色无味的一味毒,夹在封卷内’,拿了小刀裁开,放在乌亮的桌上。 许妈妈进来,拿起来问:“这是什么?” 九思抿了唇笑:“药。” “什么药?”许妈妈担心起来,只以为是她病了。 九思想了想:“是季婉清的解药。” 满屋人心下皆已明了。 半拢迷茫的看着众人,张了张唇:“那边的女神医您不管管,怎么地还专门给二小姐求了解药。” 芙巧笑她:“就你这丫头一根筋似的,什么就信什么。” 九思拿了勺子,低头喝羹汤,等一碗用尽了,才对半拢说:“新人进府,该急的不是我们,你这两日多注意着冬忍。” 半拢似懂非懂点点头。 离年关近了,东院传来消息说,季婉清好了不少,季宗德还特意求了季候氏说让府中女眷一并去云台山上求个平安。 季候氏也从未涉足于东院,季宗德苦着脸来说情的时候,九思就坐在旁边,他顿了顿道,“九思也去捐些灯油,给宗贤夫妇供灯,当个寄托也好。” 九思看了他一眼,笑着应了,状似无意的问:“大伯父可有什么想说的,我一并写了烧给父亲。” 季宗德愣了,摇摇头,“你敬孝便好。” 九思再看他,惝恍着一张脸,转身往外去,脚步竟有些蹒跚。 — 冬深一日渐一日寒冷,雪似玉叶银花样的往下撒,悠悠晃晃落到底墒。 她深夜里点了灯看书,听见外边积雪压断了树枝儿的声响,大雪压平了四处,更鼓杳杳,正是四更。 上次下雨,今次大雪。 门外廊上的灯笼映着黑影儿在窗阑上,袭风打转儿。 屋里静着,敲门声三下便停了。 许妈妈趿拉着软布鞋过去开点门缝,外头有人低声说话。 她又翻了一页书。 “小姐。”许妈妈唤她,“冬忍来了。” 九思掀了眼皮,去看跪在地上的人,衣裳单薄,手上全是冻疮。 她不着急问话,让采锦取了一瓶药,“先给她擦擦罢。” 冬忍却不愿伸手,只连叩数个响头,凄然道:“求三小姐护我腹中胎儿,这是大老爷骨肉啊...” “季家的骨肉我自然要护住。”九思看她磕红的额头,神色淡淡:“二姐姐的病可是要好了?” 冬忍咬碎了一口牙,唾道:“她是吃了身子虚的药来装病,那女神医也只是章家养的雏妓......” 九思无声的止住她,许妈妈寻着眼色去取来一个糙黄的牛皮纸包,放在冬忍面前。 “这药你拿回去。” 冬忍低头看着,没敢伸手去拿。 九思却不愈再多说,翻开方才那一面儿,接着后面看起来。 屋里静了许久,地上铺了蚕丝绒结金银线织的地衣,两个火盆,就是跪在地上也不觉冷。 冬忍半边麻痹的身子尝到一点与往日不同的暖意,连着腹中的胎儿一并感知,雀跃着。 她终是伏下身一叩,按在绒毯上的手把药包拢在了手心,起身又出去了。 — 没等来季婉清病愈的消息,倒是林氏在东院发了几回疯,不知道去哪里找来了一个道士,神神叨叨说季家有邪怪。 季候氏令护院拿棍棒将那个道士打了出去,回来就撞上林家送来的那个医女从季宗德书房出来,也不是寻常女子的打扮,天儿这样冷,一双脚还穿着双绣鞋,漏出裙下细腻雪白的纤足,小巧的脚踝上系了金铃,行走间摇曳生姿。 季候氏唤她过去给自己一并瞧瞧,且不说这女子医术如何,但伺候人确实有一番本事,话又说的漂亮好听,过来欲给季候氏松乏肩腕,细声细气的说话,“...老夫人保养得好,要不是这周身的气度非凡,都瞧不出您是大老爷的母亲。” 季候氏半阖眼,听她一通吹得天花乱坠的,医女只以为自己真是得了喜欢,谁知手没碰上季候氏,就被旁边两个婆子摁在地上,一张娇娇的脸蛋磨出血痕,惊慌失措之下,嗓子还柔的似能掐出水,“老夫人作何这样对奴家,奴都是大姥爷的人了。” 季候氏冷着脸看她,“我季家的门也是你能进的?” 那雏妓欲再辩些什么,却被刘妈妈往嘴里塞了帕子,喉间呜呜哭着,再喊不出来,拖出去之后没多久,听婆子回禀,说脸已是拿炭烫烂,丢去了林府门口,这是明着下了林家的脸面。 林氏闹了两回,季宗德纵享了美人的滋味,却厌恶林家给自己下套,看见季婉清这样的情况,紧着膝下又只有一个女儿,在城中寻了许多大夫,勉强止了咳血之症,从此人只能熬在床上。 九思看过她一回,青白的脸,连头发都稀疏了许多,哪里还有从前的花容月貌,像是听力也不大好了,九思走到跟前,她才张开一条眼缝,等看清楚来人是谁,脸色愈发难看,她唇边扯出点笑,“来看我了?” -- 第76页 不等季九思说什么,季婉清自顾自笑起来,十分吃力似的,“你以为拿了我的命去,这便结束了吗?” 季婉清笑的十分莫名,像是占足了优势,而此时缠绵病榻的不是她季婉清而是季九思样的。若是放在从前,九思确实不明白,只是如今早已把林家和章家那一点关系梳理清楚。 季九思看她只觉得无趣,淡淡道:“我拿了你的命做什么?” 季婉清却不信,瘦削的指尖指到九思的面上,冷声笑道:“你这样无耻的人,我不信没有怕的时候,由你随意算计我与母亲,却不想你自己克死了亲身父母,那你日日陪伴的祖母呢,能活几年?” 季九思跟着笑出声,“你是说祖母的扳指吗?” 季婉清的臂膀软下来,一脸不可置信。 “还是那件雪貂?”她声音轻轻的,“毒早就解了,你以为我找来的大夫真是医馆里头的?祖母明里暗里的敲打你,我以为你心里早该明白的,不想还在痴人做梦。” 季婉清呼吸急促起来,眼睛怒睁着:“那与我何干?随你一张嘴就把罪名安在别人身上。” 季九思心里觉得好笑,却不想再逗弄她,拘在方寸之间的病鹌鹑,只让她一日日难受着,心紧着,无可奈何的当个似是局中人的旁观者。 她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件死物,“你在季家的日子也不多了,这样的恶疾还是去郊外庄子上养着比较好,免得波及姨娘肚里的孩子......何况伯父也不缺你一个女儿,冬忍肚里还揣着个新鲜的,” 季婉清手拽紧了被子,嘶哑着嗓子,“你到底要做什么?偏要害的季家家破人亡了,你就甘心吗?” “这怎么叫我害的家破人亡?”季九思一向觉得她也算是个聪明人,此时怎么偏偏犯了糊涂,“这是你自己作恶啊,我只是为季家肃清罢。” 话该说的也都说尽了,季九思不愿再多费口舌,看到雪松已经回来,带着人便离开了富春居,快要跨过门槛忽又掉了头,轻飘飘留了一句,“七出七去,大伯母已然犯了两条,若是再犯一次,你吊着半条命求一求你父亲,说不定还不用把她休回林家。” 可惜季婉清听力早不如从前,恍恍惚惚的晓得有人在说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楚,急的气喘吁吁最后只咳出一口血来。像被寒风吹烂的破纸灯笼,刮风箱似的糙响声锁在喉间。 一日接一日的闹剧似无休止,九思在屋里躲清闲,院里的丫鬟却乐得出去看热闹,芙巧步子碎碎一溜风闪进屋里,“大老爷写了休书,林家老夫人还闹上门了!” 许妈妈皱紧眉,像是粘了什么扯不脱的狗皮膏药,“这也有脸再上门来?” 九思却笑了笑,“为人父母的,这把年纪还未子女忧心,也不容易。大伯父性子如此,便是林氏也不易,何况其中善妒恶妇这一条也是为了给季婉清顶罪,只是她教养子女如此,不算冤枉。” 芙巧若有所思点点头,一下想起什么又急道:“那林氏的嫁妆,大老爷用了不少,林家老夫人在外头盘点,可是一点也不肯让步的。” “老夫人会补足。”许妈妈说。 九思掩了书覆在面上,还在想敬湘楚那边,祖母什么时候去说亲,就算范夫人松了口,季宗德如何能入敬启良的眼,这也是一件难事。 — 季宗德去富春居看了季婉清,那边半口气吊着,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求他饶恕母亲。 他看着季婉清从小长大,也知道小女儿一向不大爱哭的,只是上次越姨娘的事情,若说季婉清半点没掺和进去,他确实不信的。亲耳听着林家人来闹说什么送了医女结果遭他玷污的胡话,他心里也才明白至始至终自己是遭算计了。 他面色阴沉过来,眼瞧亲身女儿卧在病榻上,干瘦的一个人,有什么都骂不出来了,终是叹了一口气,想的却是母亲给他说的,再续一门妻的事,也不是不可。 季宗德转身又去了世安居,找季候氏说话。 季候氏正喝着花旗参熬的土鸡汤,见他过来,叫刘妈妈一并多端了一碗。 季宗德喝了两口,心里觉得不舒坦,他现在仕途还算是一帆风顺,林家此事虽占着理,可外边以讹传讹的,弄得风声雨声便不好听起来。 季候氏看他两眼,问道:“怎么了?这心神不安的。” 季宗德顿了顿,“母亲说再给儿子说一门亲事,您可有合适的?” 原是为这事儿,季候氏笑了笑让他莫心急,“我确实有好的人选,你忧心什么母亲大概也知道,那林家便是一颗耗子屎惹了浑身就是腥臭,这样的泼皮就要那帮言官来治。” 季宗德好不容易从七品熬到五品,他心里比谁都明白着,这升官之路到这儿已经是不得了,供着闲职虽人微言轻不得分量,他也十分满足了。听到季候氏说起言官,他心里也有个大概,从前是被御史中丞训怕了的,但能和他家结了亲,那便是得了清流一支的准可,外头什么风言风语自然不攻自破。 季候氏替他想的周到,季宗德一面宽心了,一面又觉得自己先前十分荒唐,站起身就是双膝跪地,忏悔道:“从前是儿子昏聩,不听母亲教诲,才纵得林氏如此,落得季家子嗣单薄,家宅不安。” 季候氏一手打响了手里的檀香珠子,半闭着眼淡淡道:“你能认清便很好,家中两个妾室有孕,越姨娘的孩子我领来养在膝下,那个丫鬟的孩子看着时日约莫是要生在后头,若是与敬家结亲,那几个妾室该打发的早些打发了,不清不楚的人也莫要在留在季家。” -- 第77页 季宗德一一应下,又想起朝中近日来多有动荡,从前这些事情他还能与父亲做商讨,现在话到了嘴里却不知道与何人说了。 季候氏拿了帕子来擦拭嘴角,刘妈妈倒了解腻的清茶端给她,看见季宗德还跪在地上,过去扶他起来,“大老爷仁厚之心,老夫人忧心您也是夜不能寐,便是从前林氏虚与委蛇,老夫人也多是说教,从未计较过什么,整顿家中都是为了您在前朝好办事。老夫人说话硬了些,您也莫要先难听,向来忠言逆耳,这也是为人父母的一颗苦心。” 季宗德接了刘妈妈递的茶,感念一番又唏嘘道:“如今朝中局势又有些紧张,章首辅位高权重,在朝中向来一呼百应,群臣追捧。哪知近来以敬启良为首的一众言官却是咬死章首辅不放,一奏其尸位素餐,西北赈灾的饷银粮草尽遭官匪勾结所劫持,二又斥责其学生裴尚书,三字同头官宦家,三字同旁绸缎纱,拿汉安帝时县令王密比裴尚书,怀藏十斤黄金,敬孝章首辅。” 季候氏听到后面,眉头愈发紧皱,“你做好本分才是最要紧的,莫要听风便是雨。” 季宗德心里也是如此打算,闻言连声应了,又喝了一盏茶,才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两个人太平淡了,和我想象不太一样,而且关于我对男主的最初人设,应该是温润斯文败类,权势滔天,前期稳如老狗,后期骚的一批系列。 但是我垮了,第一次写长篇,经验实在不足,请教了几个大佬,认真学习了一波。 关于男主应该是权势滔天这方面人设真的垮的惨兮兮,目前我写的都是被章明达所压制的男主,按理说二品官员也应该很np了,但是呢由于对男主事业线描写过少,所以完全看不出男主权势滔天系列。 男女主感情线的发展,我大概说一下: 首先男主在查抄季家时,他是初入内阁,就是一群大佬中打杂的,所以对于季家这件事情是看出倪端但无可奈何,在一个年轻人出入官场他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在的,所以看到女主很小一个被拖出来那个场景,是具有很多年的刺激效果。 以上导致男主对女主的关注度一直保持,并且在女主发现男主对自己的某种好心肠之后,女主这么聪明的人就会去试探,试图从男主嘴里挖出一些料。 但是一点很重要,所有的日久生情也是见色起意,主要还是发现女主,慢慢变漂漂,男主才会更加多看她,纵容她,给她想要的东西,诱使她和自己在一起,这就是男主逐渐败类化的趋势。 这本书的剧情我已经是全部做好大纲了,但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的问题,很多点描写很生硬,然后也不是我想象的那种感觉,感觉很对不起你们。磕头。 第42章 阴沉冷寂的天儿, 眼见又是一场大雪,长街胡同巷子里铺了厚厚一层白,只有的穿了披蓑的小贩还挑了担子叫卖,“秋的腌渍红海棠来, 脆瓤的落花生来, 糖枣儿来, 没核儿的!” 小厮掐着个门缝儿,探出半个头缩手跺脚的喊住小贩, 掏了两粒碎子儿买下一小袋儿花生,围着火炉子分食。 采锦在置架上找了几回, 纳罕道:“姑娘有个五瓣儿梅花纹的手炉去哪里了, 左右寻了个遍也没找着。” 许妈妈跟过去翻找一通,想起上次姑娘把手炉交给那位裴大人使,心里不由得着了急, “你快去福熙堂边上的耳房里头看看, 就上次老夫人寿宴时候咱们去过的那间儿, 没准落在那儿了!” 这话说的隐晦, 采锦反应过来,忙不迭撂下手里的事,亲自往那耳房去。 九思正从世安居回来, 撞上采锦问了句:“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采锦低声道:“正和许妈妈找您那日的手炉呢......” 九思才想起来,那日自己为求裴长仕开口, 可不是打了温情计?最后竟忘了把炉子讨回来,实在是失策。 “...也不必去寻了,不在那里。” 采锦便扶着她进了里屋,许妈妈以为是采锦去过复返, 身子还未转过来,就心焦焦的问:“可有找着?” 采锦默声朝许妈妈摇头,上去伺候九思脱了外头的织锦雪貂裘衣,又拿暖炉熏干了挂在架子上。 许妈妈叹了一口气,看了自家姑娘这个恰恰好的年纪,心里不由得多想,“您是个有主意的,只是那手炉是时常在外头用的,怎么就随随便便给一个外男拿去?若是那裴大人是个刁声浪气之徒,偏偏要坏您的名声,那姑娘又能如何?” 九思悠悠道:“妈妈莫急,若是裴大人真是那般的人,那也不等今日。” 许妈妈拿她无可奈何,接连叹了两口气便往小厨房去了。 这几日都乐得清闲,无事去找越姨娘说说话,冬忍因肚里的孩子也住去了那边,她便顺道过去看了一眼。 冬忍还惶惶然的样子,孩子揣在肚里也十分不安,拉着九思闲扯了许久,才说:“......上次梁妈妈虽是看见大夫人给我灌落胎药,可老夫人知道了,也未曾找我过去问话,只把我安置在这院子里,这么一日日养着,却是觉得睡不安生。” 她是从前大夫人跟前的一等丫鬟,肚里又有季家子嗣,这位份也理应往上升一升才对,不想却被撂在院子里头,当个贵重的摆件儿似的养着,旁的什么都没有。便是伺候的人也不服气她,暗地里嚼嘴笑话她背着主子爬床。 -- 第78页 何况季家子嗣本就单薄,大房一支只有三个姑娘不说,这还有一个是她亲手投的毒,算来是和三小姐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也该帮她说说话才是。 九思哪里不知道冬忍的心思,她笑着看了她一眼,“林氏将被休回去,林家日日上门来闹着,大伯父和祖母还在气头上,此时要是抬了你,那不是给别人留话柄?” 冬忍听了,安下两分心来,又想自己肚子揣着孩子,还担心什么?实在是多思了。 九思劝完这一句,又笑着说:“大伯父后院中只有你和越氏怀有身孕,你且安心把孩子生下来,这后头的福气还会少吗?” 冬忍连声道是,欲叫丫鬟奉上老夫人赏的新茶来,九思却说不必了,外头还有些事,便带着芙巧和采锦离去。 半拢急匆匆从外头跑回来,拍着胸口道:“那林家可真是不要脸,这接连闹了五六日了,今日竟然还抬了三顶轿撵来,不知是从何处请的帮手,偏说要见老爷老夫人,老夫人不愿见,丁管事才遣人从衙门把大老爷请回来。” 许妈妈诧异道:“关上门任她们闹便是了,怎地还要请大老爷回来?” “里头来了一位顶顶尊贵的夫人!还专门递了拜帖,说是章家来的!” 九思忽的蹙了眉,林家死缠烂打这么些天,也不能突然换了法子讲什么齐之以礼,这章家和季家一向没什么私下来往,要请章家人来替林家说情镇场子,也说不过去。 林家人什么动作,那也是章家上头有人默许了。大家族一向讲究你来我往,便是掐着点儿要做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那也也要讲个缘由。 翻来覆去想,最后也只有那位章家来的顶顶尊贵的夫人是个谜点。 林安素的儿子,季婉清...莫不是上门来提亲的? 九思摸不准林家和章家在谋划什么,虽然未曾与林安素交过手,能带着儿子半个外室的身份嫁去章家,能是什么省油的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顾及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情?为得季婉清去如此兴师动众? 她心里忽的有些不安,父亲从前知晓的那些辛密,如今落到自己耳中,章家到底是冲着谁来了......这一趟还是祖母出去才稳妥。 九思让半拢出去盯着,果然不一会儿季候氏就从世安居出去了,把外头的人迎进福熙堂。而章家来的那位夫人,竟是章家大夫人。 许妈妈摸着腕上的金圈子,道:“这是什么架势?” 九思蹙着眉望着窗外出神,季婉清这病久久不好,等越姨娘这边有点动静,就要移到庄子上去的。此时节外生枝无异于徒增变数。 半拢才进门把听来的消息说了,没多会儿就有外院的丫鬟进来传话,说外边来客,请九思和季婉茹出去走走。 九思站在游廊上等婉茹过来,问传话的丫头,“怎地林家夫人过来没去见二姐姐?” 那丫鬟懵懵懂懂的不知所以然,听了主子问话反而战战兢兢,“奴婢是听了妈妈吩咐过来传话的,旁的也不晓得...” 等季婉茹过来,两个人才一同往福熙堂去。就在侧边的大花厅里,隔着雕漏的屏展望进去,林家来的人确实不少,左首的位置坐了个一身霞金缠枝缎袄的妇人,听到丫头通传,众人皆是往门口看去,她却抬了茶碗轻轻啜了口茶。 里头的人都是见过的,季候氏笑意不达眼底,看着九思和婉茹都见过礼,才拉着两姐妹说,“这是章家大夫人,你们应该不识得,便是从前林氏...” 她“欸”一声,像是才察觉自己说的不妥当,又慢悠悠的笑道:“看这人老了,记性也不好。” 那妇人才把头扭过去一点,点翠头冠跟着轻轻一颤,她悄然无声的把九思打量完,半响才歇下茶碗,一字不提林家的事儿,只朝季候氏笑:“上次您寿宴我这府里事儿多耽搁住了没来,今儿才看到这么标志的姑娘。” 林安素就坐在章大夫人旁边,三十好几的人模样却十分显小,笑意盈盈的开口:“清姐儿还常说她有个三妹妹才是真正好看,亲眼瞧了才晓得这满临安难找第二个如此模样的。” 九思敦伦在椅子上,听这二人唱双簧,一只耳听着只管垂首抿嘴笑,旁边林老太太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前两日还是门外冷客,今日进了门却不能给女儿讨个说法,光是在旁边一句话插不上独坐板凳。 季候氏不接那两人话,笑着责怪边上的丫头:“你们就没个眼力劲儿,看客人杯里的茶水都喝干了,怎么还不斟茶?” 伸手就打笑脸人,这是在说她们话多。 林安素听见,一句话滚在嘴边没落出来,面上终是僵了起来,反而章大夫人看着丫鬟重新上了茶,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 屋子里静了一瞬,一众人心思各异,低头打哑谜。 季候氏转头才和章大夫人说起来,面上带着笑,声音却淡淡的,“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章大夫人今日过来,总该不是专门吃茶的罢。” “您真是风趣人。”章大夫人笑了笑,“咱们依着安素这边的关系,那也算得上是远亲的,本就该多些走动。” 这是扯得哪门子远亲?满临安谁不知道季家和林家闹掰的亲家关系,到底是章家府上掌了中馈的当家主母,合着也不该这般不会讲话。 章家高位得罪不起,也不能撵人出去,季候氏藏着冷笑,“是吗?” -- 第79页 章大夫人只管撩撩自己的袖边,像是看不到季候氏的脸色,笑着说:“您莫要曲解了我的意思,我这张嘴也不会说话。也是当祖母的心,要为小辈操持着,想着有这层关系在也不走那些弯绕路子,就亲眼来上门看看您下面两个孙女,都是合适年纪了。” 说着,她目光就放到九思身上,十分满意似的点点头:“果真是您教养出来的人儿,那规矩模样一点没得挑的。” 话说得十分明白了,身边还带着林安素,章大夫人此番前来,又大费周折扯许多口舌,就是来相看孙媳妇儿的。 九思掀了掀眼睫,眼皮子跟着两跳。 章家这是有备而来。 向来做媒都是请德高望众的长辈带着媒人上门,只是章家如此高门大户,纵使季家复了伯侯之位,落在他们眼中也只能勉强算个没落的勋贵人家。就是季候氏长一辈的面前,章大夫人摆出来的姿态也是高人一等的,话说的如何众人都是听见的,实打实轻视的意思。 若是那些其他一心攀附权贵的人,此刻只怕连问都不问便应了,可章大夫人碰上的是季候氏。她如何放饵子,这边却是一声不吭,渐渐还冷了脸。 章大夫人不以为然,一只手拿着杯盖轻轻拂去茶水的热气,“您心疼孙女的心思我也明白,这一趟虽然来的突兀,只是姑娘家到年纪总要出门儿的。咱们老爷感念季家忠孝礼全,还专门儿嘱咐了,该走的礼必会全全,等定下来我就上宫里请皇后娘娘给赐道旨......” 话没说完,就被季候氏扣在桌上的檀香串发出的清响声打断,她沉声唤九思,“你和婉茹回内院去。” 九思手心落了满把的汗水,如何行完礼又如何退出去,都是下意识的动作。外头一阵扎骨的寒风夹冰带雪的扑面而来,她才清醒了些。 方才进去天还亮着,这一刻功夫出来却已黯然空茫。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十二点二更,早睡的宝贝明早起来看。 第43章 穿堂风在夹道上愈发凛冽, 丫鬟婆子拿了油伞挡在四周,围拥着回到院子,婉茹一张脸冻得有些发白,站的垂花门下, 伸手拉住九思冰凉的袖口, “章家可是来给三姐姐提亲的?” 九思摇摇头, 脑子里面却是全然迷茫。 季婉茹就着寒风,说话时连唇齿都在打颤, “姐姐莫要去章家......”她还想在说些什么。旁边的妈妈却悄声催促,耐不住寒冷, 九思便让她先回去, 看着一行人顺着回廊进了朝晖院,九思才转身往正厢房走。 许妈妈还在屋里对着窗子边上的亮光穿线,听到人回来的响动, 忙歇了手里的活计, 转去外间迎九思。 她瞧见一众人进门的神色皆是不大好看, 讶异道:“这是怎么了?不出一趟没多久, 怎么个个跟霜打蔫儿了一样?” 芙巧瞥了一眼外头,把门合拢,又让杂余的婆子丫鬟先散了, 才凑去许妈妈耳边悄声道:“前头来了个章家大夫人,上门就要给咱们小姐提亲。” 许妈妈斟热茶的手一抖,面上微怒:“也是如此大户人家, 怎地这般不知礼数?便是媒人议亲这些一道都不走,就随随便便上门来了,叫咱们小姐以后颜面何在?” “正是哩!”芙巧正恼着,此时与许妈妈同仇敌忾站在一起, 却被九思打断,“莫要再说了。” 采锦伺候她换了一身衣裳,坐上罗汉床喝了两口热茶,仰面靠在软枕上,脑子里过得还是方才章大夫人说的话。 上一世章家分明求娶的是季婉清,为何这一世的变数却到了自己身上? 章家人的口气着实谈不上客气,前言后语无一不是势在必得的模样。说要等定了亲再求皇后娘娘赐一道婚旨,这何妨不是在威胁季家,莫要不识好歹? 便是季家现在就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依着章家如此地位,此时章大夫人将将上门,怕是满临安已然传遍了。 九思思虑的多,家里是祖母当家做主,婚事暂且能拖些时候。若是铁了心宁愿舍弃下面儿孙的一门婚事,也要将她拘去章家宅院里面,此后是生是死便也只是里头人的一句话,无异于龙潭虎穴...何况季宗德在朝为官,又没甚么真本事,这边得罪了章家,那边要拿季宗德的一点纰漏说事,季家如何经得起。 不管何处落子,这都是一盘死棋。 这一世不再执迷不悟于裴珉,也查清了祖母与自己的病由,再也不是最后缠绵病榻,连祖母去时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的悲凉境地。 她避开了诸多算计,却也逃不掉最后命运落到一个节点上。只是看不清,向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章家拿她一个后宅女子不肯放过,用手起刀落的法子岂不是更干脆利落,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门窗紧闭,炉子星火燎燎,暖意流进胸腔,她只觉得憋闷的慌,像是从前在裴珉府上拘起来的四方天,到处巧筑玉瓦飞檐,一双脚连着腿分明长在她身上,却只能平摊开使不出劲来,也走不出去。 九思伸手松了隔窗的阀木,推开一条缝,寒风凛凛一猛子扎进来,她迎着风呼一口气,唇上结起一层白霜。 — 年末事务繁多,官员大多留夜近京,次日申时才退朝去。 季宗德和在尾首出朱门,他不善交际,朝中多是阿谀奉承之辈,便是漂亮话他也讲不出几句,想要拿这个时候攀附谁也轮不着他去,挨挨擦擦就被挤到边上。 -- 第80页 季宗德虽没什么大城府,却也不是全无脑子,这几日朝中风雨飘摇,御史中丞不要命似的逮着章明达旁支族亲,启奏章家聚敛财富,结党营私,贿赂公行,选任官吏均于私第暗定,在陕西道一带私建林苑,违规违制。 皇帝听了却是雷霆震怒,说章首辅劳苦功高,必定遭人眼红,不要做莫须有的诬告。将御史中丞拖出去二十大板伺候,向来责不问言官,皇帝此举莫如伤了一片士子的心,皆言此后言官不敢上谏,又如何肃清朝中不正之风。 眼看局势又似要大变,向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也不会为一时荣宠争做出头鸟。他跟着同品阶的朝奉大夫李留县往外去,前些日子还能到杨柳馆儿喝酒听曲儿的,如今却是不敢了,连着和敬家的事儿,也要回去再商议一番才是。 小厮掀了帘布,他正欲登车,却被人唤住,扭头就看到吏部侍郎乔安之站在一侧,滚圆的身子撑得肚前的抱朴连着褶儿都没有,油光水亮的盘子脸,下巴堆出两个叠山。 官高一等压死人,季宗德忙不迭落下悬空的脚,朝他作揖,“乔大人。” 乔安之笑意吟吟,还朝他还了一礼,季宗德哪里敢当忙拱手道:“哪里当得起,您折煞下官了。” “怎么当不起?”乔安之道,“季伯侯家中喜事将近啊!” 季宗德伫在瑟瑟寒风中,心口一跳,直觉惊悚,自己这两日嘴巴严实的没有一点缝儿,这人是如何知晓季家和敬家的事儿?却见乔安之往前两步,低着嗓子道:“章大人可是挑中了您家的姑娘给自己的次孙。” 自家和章家结亲? 季宗德惊的后退两步,瞪大了眼睛,讶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乔安之只当他喜不自胜,拍了拍肩膀,笑的两颊泛油光,“日后飞黄腾达了,勿相忘啊!季兄!” 季宗德心里一瑟缩,这个时候还说什么飞黄腾达?章家此时处在风口浪尖上,便是递来一个黄金枝儿,也不敢接啊?他坐在马车上,一颗心越晃越凉,乔安之是章明达的门生,他口里的消息必然没得假,那章家连风声都透出去了,季家还怎么敢伸手就打脸? 季宗德掀了帘子就瞧见外头灰扑扑的天,连声催促车夫快些回去。 — 九思一直在等祖母那边的消息,到第二日晚膳过后,季候氏才找她过去说话。脸色看着也不大好,卧在榻上勉力朝九思笑:“该早些叫你过来说说话的,只是祖母昨夜里休息不好,这白日就乏困的紧,睡了一下午。” 九思何尝不是一夜不能安枕,拉着祖母的手心下愧疚:“是孙女的事徒惹您操心。” 季候氏苦笑道:“这怎么能怪你?章家这事做得不心诚,原本依着关系也是清姐儿和林安素沾亲带故,要看也合该看中她,怎知那边把名头落到你身上。林安素是林家人,你若是过去了日后那就是在刀尖上走路。” 她重重喘一口气,当初林安素加去章家做续弦便是不干不净的,现在麻雀进了凤鸟园子,那小小庶女自然也跟着高贵起来,揣不准章家的苗头,满永晋多少名门闺秀,偏偏把刀子悬到九思头上。 刘妈妈看季候氏脸色不好,劝她要不要再用些羹汤,这一日汤食未进的,人怎么熬得住。 九思担忧她的身子,年纪也大了,还要给诺大个季府操持,章家这事来得突然,将将是个开头,后面又该如何才是。 季候氏闭着眼,低声叹息:“章家来者不善,祖母这里也说不准话,这门婚事若是章家铁了心要结,便是你祖父在也推拒不了。” 九思心里知晓缘由,这些话却不能和季候氏讲...旧时辛密能掩住便掩住,她不想祖母满头苍白还要因这些留着遗憾在。这些时间足够她想的明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嫁去章家或许也不为是一个良策,她是经历过一世的人,该见过的不该见的那些旮旯角的阴私,也不过如此,她也不惧怕什么。 外头丫鬟进来通传,说是大老爷过来了。昨日去洛邑请他的人最后被季候氏叫回来,说朝中事多勿要去扰大老爷。今日这样来的匆匆忙忙,怕是已然知晓了什么。 季宗德刚进里屋,他还是一身官服,来不及换下就赶过来。 九思起身见礼,季候氏喊刘妈妈先上姜茶,他坐在一侧喝了两口,待身子暖和了,才开口问:“母亲,今日下朝吏部侍郎来同我道贺,说甚么章家欲与季家结亲......” 季候氏面色反倒平静起来,“是,昨日章家夫人带着林家人来做说客,看了咱们府上的姑娘。” 季宗德没料到这还有林家人掺和在里头的,不禁疑惑道:“清姐儿还病在榻上,章家难道不知道吗?” “呵!”季候氏冷笑一声,“章家看上的可不是清姐儿,他们可是进堂里指名道姓的就点了九思的名儿!” 季宗德心下大骇,额尖起了一层密密的汗水,像是想起什么,连声止道:“这亲不能结!九思如何能嫁去章家?这亲如何都不能结!” 季候氏闭上眼不说话,一只手抚摸着檀香珠上的细纹,过了许久,才开口道:“这亲不是你说不结便不结的。章家大张旗鼓来门上,就算我与你一日不松口,可章首辅的名头摆在那,便没有人敢跟他们抢人...何况我听章大夫人的口气,像是我们不应,便要求圣上赐婚,章家有脸面求道婚旨添彩,咱们季家哪里有能耐拒得了圣上的意思。” -- 第81页 季宗德垂着首,觉得自己想的还是太过简单,章明达为何偏要让次孙求娶季九思,他虽不大确定,但多少能揣测些许。自父亲兄弟过世,只有他一人勉强撑起门楣,从前所作所为如何......却是不再忍心将侄女往火坑中推。 第44章 季宗德低头不语, 从前做了亏心事,他想说出来却犹豫不决,最后只道:“母亲想留九思在身边些时候,也不必太着急章家这事, 朝中近日弹劾章首辅的折子不少, 这风向何时就变谁都说不准, 自古功高盖主,必定遭人忌惮。您就和章家磨着, 若是真到了赐婚那一日......” 季候氏叹一声,人乏的昏头昏脑, 摆摆手道:“此事长计, 你且去歇着吧,朝中诸事繁杂,章家这事儿一闹, 咱们就是在河边走过得人了, 你万万莫要沾染那些不该的, 无意就湿了鞋子。” 季宗德连连应下, 又嘱咐刘妈妈看顾好季候氏的身子,才略略放下心出去。 九思把毯子往季候氏身上掩了掩,轻声唤:“祖母。” 季候氏应声拉住她的手, 睁开眼来看她:“怎么了?你不要怕,祖母会护着你。” 九思想的却不是这事,她目光略过葳蕤的烛火, “腊月里也该去庙里烧两柱香...” 季候氏拍拍她的手背,知道她记挂谁,点点头:“本来就安排好了,这几天事多耽搁住, 就后日吧,你也安心些。” 九思淡淡笑着,扭过头去,喊刘妈妈让小厨房煨些燕窝粥,劝道:“您如何都要进些吃食,就算是为了孙女儿,也要护好自己的身体。” 季候氏扶着她的手坐起来,眼睛看着她,慢慢蓄了点泪,不禁叹道:“你最贴心又乖巧,若是你祖父在,他如何都是不愿的,我若是还舍得让你嫁去章家,以后去地下见到你祖父,还不知道要怎么怨我。” 说起又是伤心事,九思眼中都含了泪,眨眨眼在看不到地方滴下来,拿帕子去给祖母净面,“您这又伤心了,明明是长命百岁的好运头,整天地上地下的吓唬自己。” 季候氏听了笑起来,又喝了一碗燕窝粥,眼见天色晚了,九思才回去碧霄院。 — 裴府上冷冷清清,只廊上打了展油皮纸糊的灯笼,油皮纸厚,把里头的蜡烛烧起来的光也遮的只余渺渺茫茫的一点亮。 徐川连夜捉住的人,审了一个时辰,才将那张纸条从何处来摸清楚。回去复自家大人的命,却见裴长仕书房里还有门客苏望,冯山和谭明几人。 燃了不旺的炉火,聚成一圈在密探御史中丞敬启良连日上奏的事。谭明拨着炭火赞道:“就敬启良这块硬骨头敢追着章明达不放,本来还是僵局的,如今却是借到一股东风了。” 裴长仕在看手中的密信,半响投入火中,燎起一股呛人的烟子。 徐川看了眼自家大人,试探着开了口:“上次季三小姐那个纸条查清楚了。” 裴长仕淡淡嗯了一声,让他继续说。 徐川道:“那是从前季大夫的旧部,叫李罗,收押的时候也遭过一番严刑拷打,季大夫的罪状上还有他画的押...罪认得早才苟活了一条命,此人也算有几分聪明,暗地里查着季大夫的案子,平日就是乞讨为生,没甚么硬气,您看看是留着还是......” 裴长仕没说话,徐川心里已经明白,正欲领了命去,却被唤住。 “暂且留着吧。” 冯山听得仔细,原本他不该多嘴,只是季大夫一案从头至尾都是他一一查清,现在又是李罗又是季三小姐的...这下头还有什么暗线出来不成,他就有些按捺不住,问:“大人,这可是有什么变故?” 裴长仕手上还有那封密信粘上的红蜡,他捏了捏手指,“没什么变故。” 苏望看他脸色发沉,想起火盆中那封信,“可是裴公子的身份有什么不妥?” 裴长仕靠在椅背上,思索信上的字眼。 屋里安静片刻,谭明续着方才的话说:“这两日城中可不安稳...季家和林家闹得不可开交,林家老太爷日日在朝堂上呛季伯侯的声儿,昨天方漏了点章家要和季家结亲的风声出来,那老太爷近日就安分了,我看这估摸着章季两家结亲的事儿管真了。” 一个火星子腾在半空中,打了个响。 裴长仕忽的睁开眼,声音沉沉:“章家与谁结亲?” 谭明以为是自己那句话说的不妥,闻言呐呐道:“章家与季家呐......” 裴长仕皱了眉,一只手按在隐几上,又问,“与季家哪一位?” 谭明突然回味出些苗头,连着方才自家大人突然向善,刀下留人的举动,这莫不是看上了季家哪位姑娘? “像是季家、季家三姑娘?” 裴长仕袖中的菩提子落下,叩在檀香木上,他许久没有说话。 徐川轻轻喊了声:“大人?” 半响裴长仕才又阖上眼睛,语气却是极冷,“你去季家探探虚实,寻个时候把信递进去给她。” 徐川刚拿笔墨来,一深思,自家大人哪是想递什么信,分明是想见人家姑娘。 屋外雪一夜未停,丑时将过,马车还在去洛邑的路上,忽然停了片刻,徐川冒头进来,就着风口上抖了抖满身的雪片子,“属下打听过,确实是章大夫人大前日带着林家老夫人做说客,要替家中次孙章璘崎求娶季三姑娘,不过季老夫人当场就没答应,几盏热茶把人送走了。” -- 第82页 裴长仕低头在看一卷册子,似是十分认真。 徐川继续道:“您若是不放心...明日季家女眷要上云台山去,倒是可以碰个巧。” 裴长仕这才抬了眼扫他,淡淡道:“乱说什么胡话,坏姑娘名声。” 徐川的小心思晃悠了一圈,荡回来,笑着连声告罪:“是是是,小的多嘴,不该去打听别人小姐的行踪。” 裴长仕没让他多贫嘴,按下手中的折子勾了一行,缓缓道:“这几处,让冯山和苏望跑一趟,该放出来了。” 徐川借着烛光瞧了,似是不置信一般,又问:“您想好了?这可是要大乱的呀。” 裴长仕淡笑着翻过去那一页,“也该乱了。” — 腊月二十,临安到洛邑的脚程略远,朝中诸事繁重,季宗德干脆宿在了京中,等除夕休沐前几日再回来。季候氏去信几回,谆谆劝诫季宗德务必要谨慎小心,兢兢业业。 季宗德自林氏归家之后,人也沉稳了不少,连给季候氏的回信中,也是隐晦小心的写到如今朝中局势。西北民生怨怨,京兆尹勾结章明达部下,可谓是一朝未平一朝又起。 九思对朝中不大熟悉,这背后的动作连连,章明达位高权重,陛下明面上如何庇护,赏赐褒扬,实则如何不忌惮这么一个权势滔天的臣子?这赞赏只怕也是借刀杀人。多得是君王捧杀臣子,放任自流,待到民怨四起,皇上喊一句无可奈何啊,再出去心头之患。 这递到面前的刀不使,岂不是浪费? 也不知是何人这般贴合心意。 越姨娘肚中已有四月余,近来谁的不安稳,季候氏听丫鬟报时,十分放心不下,还亲自过去看了一趟,安抚她:“你且安心养着,今日我去云台寺给你求个符,再算上两签,回来就挂在帐子上,也算是还了先前的愿。等再过小半,小哥儿落地必定身体安康。” 越姨娘连声道谢,怀了身子的脸有些浮肿,但也不影响她生的好看。 晨早刘妈妈就备好了马车,内里置了炭火和食盒子,仆从围拥着出门去。等上马车,九思身上半点雪花絮子都没有。 季候氏喜静,两个丫头坐一车又太拥挤,干脆让九思和婉茹两姐妹都坐去后面那一驾,自己身边只跟着刘妈妈和宝竹二人。 一路都是官道,雪压的厚,自然马车也行的慢,半日功夫才到山上。云台寺擦着山尖尖立着,天高骛远偶有寒鸟飞过,雪深山寺也极其静谧。 出门还是天晴,落马车时却又飘起雪花儿。 九思系了披风,也禁不住山上要比下头冷,嘱咐刘妈妈多给祖母加一个毛毡领子围在脖颈处。 山门匾额被积雪掩了泰半,隐隐能看到“云台”的字样,石门上有“念佛成佛”四个大字,掺了朱砂金粉描摹的。季候氏念念看过去,道:“这是从前原法住持写的字。” 有引客师傅领着众人往里走,殿内灯烛莹莹,拜过菩萨又有人引着往后禅房去参禅。 九思抄过基本经书,然则只是依葫芦画瓢,实在听不懂这些,婉茹凑过半个身子朝她耳语:“这里的斋饭可难吃了,半点盐都不放的,也没有油水味儿。” 九思跪在蒲团上,笑道:“馋猫,匣子里不是有点心吗?” 季候氏听到后面动静,转过身来,也没责怪她们,只笑着道:“知道你们也是坐不住的,再往上走两步那边的观音殿梅花开的极好,婉茹便去替你姨娘求个符来。” 九思身边有许妈妈跟着,婉茹身边有钱妈妈守着,季候氏又嘱咐两句才放她们离去。在观音殿求完符,婉茹站在外头一个极高的石塔边的碑符看故事,等看完再想去看梅花,却见外头雪愈发大了起来。 从山寺往下看,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罗万朵云,只一刻钟,漫山雪白。 刘妈妈问了僧侣,那边说,要下山怕是不行了,雪大崩山,最好是等明日午时再回去。 季候氏捻着佛珠,念念有词,听完刘妈妈的回话,道:“天要留人,那今夜便宿在这里,明日再回去,麻烦师父备好斋饭和厢房。” 第45章 九思用完斋饭, 绕着踏满积雪的幽径往后禅房去,走了许久只觉得两脚发酸,想歇息一会儿,方卧到榻上, 婉茹抬着棋盘来寻她下棋, 没多久功夫, 棋子没下两步,人却睡着了, 九思笑着让钱妈妈抱她回去睡觉。 院落寂静的很,脚踩在雪上轻微吱嘎吱嘎的声音也全进了耳朵。 她头也未抬的收着棋盘上冰凉的黑白子, 听到许妈妈去而复返, 便轻声唤道:“...您帮我换杯热茶过来,这茶都凉了。” 面前的青瓷杯被拿走,片刻换了一盏热气腾腾的新茶, 九思伸手去拿, 却突然看到榻几另侧坐下一个高大的人影, 隐在晦明晦暗的烛火中, 满身冷意,正解着外边的灰貂大氅,俊朗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吓了一跳, 手里的白玉棋笥被掀翻,黑子白子落了一地。 “裴大人?” 九思只觉得茶水烫手,一手甩开掩唇没喊出声, “您怎么进来的?” 裴长仕看她一眼,探手把茶水往案几中间推了推,温声道:“恰巧路过,来看看。” 九思回过神, 却是有些恼,她也是正经的大家小姐,歇寝的地方就让他一个外男随意乱闯,她咬了咬唇道:“...您也不该一声招呼不打,就直接进来。” -- 第83页 裴长仕注意到她面上的薄怒,怕是已经误会了,叹一声,出言解释:“原本是想请你出去说话,徐川候了许久,你身边都是许多人围着,只能来寻你。” 这倒是他还占理了? 九思身边的丫鬟叩门进来都被里边的阵势吓住,徐川这么个黑脸汉子佩刀立在屋里,铜墙铁壁似的,芙巧进来站在采锦后边儿,颤颤巍巍喊了句:“小姐......” 九思揉了揉额尖,吩咐她:“你出去等着许妈妈,待会儿就守在外边,莫要让人瞧见,若是祖母身边的人过来,就提前过来报个信儿。” 芙巧应喏而去,采锦挪过来两步,把地上的棋子捡起来归回到棋笥中。 裴长仕提了茶壶给自己斟茶,看九思有条不紊的吩咐下人周密行事,笑道:“怕什么?过是找你说几句话罢。” 九思一瞬无言,看着面前的人道:“...您自然是不怕的。” 裴长仕掀起眸子看她一眼,又慢条斯理的饮一口茶:“你不必担忧,外边布了暗卫,没人能进来。” 九思沉默不语,把面前的棋盘格子一路数过去,数了两排,才问:“您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她的声音不大,落在耳朵里有些绵软的味道,裴长仕目光落在她眼角那一颗泪痣上,轻轻嗯了一声,“是有要紧事,但也不着急。” 什么是要紧事,但又不着急?九思心中腹诽。 裴长仕极其斯文的笑了笑,从棋笥中拿起一枚黑子夹在两指间:“会下棋吗?”他拿棋子的姿态十分好看,那是精通棋道的人才能养出的一身气度。 九思晃了晃眼,摇摇头:“只是勉强能下。” “无妨。”裴长仕抬头看她,把棋笥推过去,道:“你执黑子,我让五目。” 那便是十子,九思心里默默的算。接过他手里的那枚黑子,指尖无意识的相触,裴长仕蹙了蹙眉,收回的手心捻了捻那点冰凉,低头吩咐徐川把炉子推过去些。 九思心思全然放在棋盘上,十枚黑子围地自圈,已然布成一个小局,裴长仕不疾不徐的落白子,半柱香的功夫,她十子的优势全然不再,黑子被围攻,征吃的只剩零零散散几颗。 “平日里不下?”裴长仕摩挲着手心的棋子,看她盯着棋盘却愈发茫然的神色。 显然是一盘定局,九思弃了黑子,脸颊微红,小声道:“我琴棋书画里头,这一样最差。” “人无完人,能通晓一两样就很是不错了。”裴长仕收了面前的棋盘,温声安慰她。 九思抬头看他一眼,想起自己那一手字,声音越发小了去,“...我旁的似乎也不大好。” 裴长仕闻言轻声笑起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章家上门去提亲了?” “您也知道了。”九思捏紧袖子边的纹线想,连季宗德在朝中都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裴长仕淡淡嗯了一声,“动静不小,朝中诸多人都知晓了。” 季九思垂下头去,燃在案几侧的蜡烛“噼啪”爆出了芯花儿,打破一室寂静。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我父母不在,也只能听任媒妁之言了。” “不愿嫁去章家?”裴长仕问她。 九思摇摇头,“章家声势显赫,我攀附不起。” 他指尖叩在桌上,落出响声,“那是相中了裴珉?” 九思蹙眉望过去,心里十分疑惑,自己不过是提了一嘴裴珉罢,怎么就让他惦记到今日? 且他说了,裴珉与自己不合适,上一世犯过的错,她如何会犯第二次? 九思皱了皱眉,正色道:“不敢冒犯裴公子,还请大人慎言。” 这模样落在裴长仕眼中,尽是女儿家心事被猜中,恼羞成怒的神情。他声音沉沉,问:“你可知道裴珉是何身份?” 九思有些好奇,“是何身份?” 难道是裴家先祖流落在外的血缘? 裴长仕一双深邃的眸子平静的落在她面上,“他是林安素与章家庶子的孩子,被章明达做了手脚,和梁王遗子互掉了身份。” 九思惊讶的微微张唇,短短三句话像听不明白似的反复嚼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呆愣愣道:“那章首辅次孙就是梁王遗子?” 裴长仕点点头。 九思半响说不出话来,“那、那这般偷梁换柱...旁人可知道?” “梁王遗子本是陛下托付于我。”裴长仕淡淡道,“梁王策反,太后藏匿其幼子在宫中,以外戚施压逼皇上留下梁王血脉,人是章明达带出来交给我的,算着时间,他和裴珉应该差不多一般大,这些...也是我昨日才查出。” 炭盆就在脚边,九思却觉得遍体生寒,想起章家突兀的提亲,心中更是骇然,只觉得绝处逢生一般,胸口提出一口气。 裴长仕一寸一寸打量她的神色,漫不经心的磋磨:“章家的婚事怕是推脱不掉了。” 季九思谈色生变,一张小脸白了些许,却还兀自镇定着,“八字没有一撇的事,祖母会想想法子。” 裴长仕带着惯有的儒雅的笑容,眉眼堆砌的愈发淡泊,不紧不慢道:“法子也不是没有。” 季九思投过一点希翼的目光,裴长仕看着她烛火下白皙的脸颊,和记忆里那个被拖拽在地上的小丫头慢慢重合,她是蛮荒之地长出来的,及腰小人儿磕磕绊绊这么些年,还是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很是有些谋略,胆识偏偏又容貌动人的姑娘。 -- 第84页 这样的姑娘怎么能嫁去章家呢?旁的人都说她命中带煞,那嫁去旁的人家也不好,那些人双眼睁不开,受了蒙蔽,只会嫌弃她。 但他不会。 裴长仕思及了许久的东西,突然捋出条理来,看见窗边摇曳的烛火,桃花纸上映衬着两人的影子,能听见细雪落下的声响。 他转过头去看她,问:“读过李商隐的诗吗?” 九思茫然眨眨眼,难道解局的玄机就在李商隐的诗里? 裴长仕触上她清泉似的黑眸,带着温润的笑意道,“何当共剪西窗烛那一句。” 九思像廊上的灯笼似的飘来摆去,划圈儿样的荡了几个来回,终于回过神,脸颊泛起一点红,恼道:“您是朝中二品文臣,自是怀中卿相饱经纶,来我面前卖弄什么学问?” 裴长仕拨下手中的菩提子,斜倚在塌上一颗一颗慢慢捻着,目光落在她身上,看了许久才出声,“论诗罢了,恼什么?” 九思却收不住恼意,世家皆言裴尚书是少有的洁身自好的人,府上干干净净不说,便是朝中应酬也从来未听过什么风流韵事。 她忍不住问:“您也知晓李商隐那一句诗是写给谁的,却还要讲出来,您难道不是故意为之?” 分明是一眼便明了的问题,他却似细细思索了一番,才慢悠悠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我与你论的只是诗文罢。” 九思无言以对。此人真真是端足了君子行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她只觉得口干,欲端起茶杯却被一只手拉住指尖,只一瞬便松开了。 裴长仕不动声色的把手收回来,提起煨在炉子上的茶壶往她杯中续茶,“冷茶喝了伤身。” 九思指尖发烫,连着脸颊也热起来,她嘴唇紧抿,茶也再没心思喝,睁着眸子去看他,愈发觉得看不明白,再一细想却又似忽什么都明白了。 她面色渐渐平静下来,眸子睇过去,淡淡道:“这也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吗?” 裴长仕却瞧着她笑,反问道:“你说呢?” 九思倏的起了身,站在一侧,朝他欠身,“夜色已深,大人逗留许久,只怕不妥。” 明着面儿要赶人走,客却不随主便,仍旧稳坐榻上,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容,似笑非笑的看她:“急什么?” 他靠在榻上,闲闲散散的样子,气势压人,“你不是想知道章家的婚事该如何能推脱吗?” 不待九思反应,他不紧不慢的接了一句:“法子也说了,全看你如何想。” 九思闭了闭眼,只想将这尊不请自来的大佛抬出门去,趁着风雪夜里,随便找个地方,一把雪埋了。 她自诩是个清醒人,再睁开眼想把脑子过得那些话再说一遍,可瞧见他,不知怎地印象就模糊了。愣神许久才想起来,她是想问这个,她想问问裴长仕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长仕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分明诚心给你解局的,瞧你的神色,竟像是遇到了什么豺狼虎豹。” 九思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眸子,气急:“您是拿我逗趣?” 裴长仕对上她的眼睛,唇边含着儒雅的笑:“佛堂里说的话,都是可以做见证的。” 九思杏眼圆睁,似是不大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微红的脸颊到底是红透了。 烛火站不稳似的撑着窗楞摇曳,滑落的热蜡窝藏住方寸阴暗罹难,暖黄的光晕映上他的侧脸,半是明昧,半是灯火。 万籁俱静,他后面几个字入耳来便是十分清晰。 “...这个你收好。” 天色昏黑,长廊的灯火微弱纤细,外头大雪纷纷,一行脚印瞬间被掩去了踪迹。 案几的热茶没有一点余温,一方玉就撂在边上,玉白的光泽,云纹半壁,末端悬璜。 九思在被中翻来覆去,终是起身,喊采锦用匣子收起来。再躺下时,竟是一夜好眠。 次日雪仍下着,但小了不少,鹅毛乱絮似的洋洋洒洒。 季候氏放心不下,又捐了一道灯油钱,看着知客师父用朱檀笔一笔一划记在功德本上才放心离去。她上马车前拉着九思的手,道:“我这心里放心不下,怕他们在那边过得不好,也盼着能多多给你些庇佑。” 九思扶她上马车,安慰道:“祖父泉下有知,定会如您的愿。” . 临近过年没两天,章家人闲不住似的,拜帖一日紧一日的递上门来,又不能怠慢,季候氏只能出去作陪,听那几人拐着弯儿把话绕道九思身上,季候氏又气又急,铁青着脸送客,到最后干脆称病闭门谢客了。 章大夫人看出季家的敷衍,脸色也不好看起来,偏偏忍住了没发作,还笑着撂话,让九思在家中好好习规矩。 刘妈妈唾道:“只以为是大户人家,半点教养也没有,手伸到别人家中,真是没皮没脸,我都替她烧得慌。” 九思不以为然,手伸去别人家中算什么?只怕章家早想越俎代庖,不甘心屈居一人之下了。 丁硪出去跑了两趟,旁邻左右的关系使尽,潜伏在那些府邸边上,什么都未摸着,倒是被徐川的人逮到,当夜就有一封密信递进来,上头四个大字:稍安勿躁。 薄薄的信纸颇为烫手,她总觉得裴长仕误解了什么,让丁硪出去打探只是为了不那么被动罢了,又不是着急别的。 她顶着烛火看纸上笔法一波三磔的小隶,当下行楷正盛,这人却写了一手好隶书。最后还是叠了两折就让采锦和那玉佩装在一起放好。 -- 第85页 季宗德在朝中还未回来,季候氏忧心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又担心他冰天雪地的在外头照顾不好身子,选了一个能干的妈妈送过去,几个大箱笼中装的都是镶毛领儿的厚衣衫,并着新制的护膝一起。 不到一日,那边就有带信的小厮回来,季候氏拿着信纸若有所思,撑着额头道:“只怕是要变天了。” 九思凑过去看了两眼,大伯父这信写的谨慎,只说了何时回来,近况如何,半点未谈及朝中之事,看来局势应该是相当紧迫。 章家现下坐不住,也并非是闲出手前世章家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光是看章明达偷梁换柱把梁氏子养在章府上,就晓得宫中权宦与太后为首的外戚这两党功不可没。 这一世言官领头弹劾章明达的呼声极高,皇帝明面斥罚敬启良,实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前者是执掌大权的内阁首辅,又里应执掌司礼监的刘进,权势滔天似是不可一日;后者作永晋帝的暗刃,只等一个时机。 季候氏把信收进匣子里,朝九思笑道:“就近着除夕,你也不要跟着我个老婆子天天不是看账本儿就是绣花 ,好好的姑娘家养成了呆子,和婉茹出去瞧瞧有什么要吃的要玩的,那些个头面首饰祖母准备的若是不喜欢,就喊梁妈妈备马车去铺子上看。” 九思挽手抱住季候氏,笑了笑;“多陪陪您还不好呢!” 季候氏布了青筋的一只手抚她的发,叹道:“旁的丫头在你这个年纪,都该定亲待嫁了,我原本打算翻年过去再看你的事儿,没想到竟是耽误了,那时候应下吴家姐姐的话也比现下好。” 因缘际会,谁想得到呢?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到最后应的就是那句,眼见他楼塌了。再想那四个字,九思倒是心静。 . 季候氏一向睡的早,九思早早回了碧霄院,靠在榻上翻书看,许妈妈添了灯油,多拨起一根煤油芯子,让光再亮点。 估摸着十分晚了,更深人静,两声犬吠在夜里挑耳的很。 芙巧闻声趿上鞋出去看,揣着手在廊上望,回里间的时候脸上带了点喜意,“是大老爷回来了,正在老夫人院里和刘妈妈讲话哩。” 九思抬起头来,皱了皱眉,“这么晚了,祖母也已歇下,要请安何不留到明日。” 芙巧站在炉子边上取暖,笑道:“向来年节休沐,宫里都有不少赏赐,大老爷应是送过去让刘妈妈齐理好,明儿一早老夫人睁眼就能瞧见了,讨个欢心。” 九思嗯了一声,也没甚在意,大伯父那性子这把来月沉稳不少,但时常也还是冒冒失失的。 . 次日九思起的晚,坐在偏厅用早膳,听到宝竹来传话,说老夫人请她过去选些宫里赏赐的锦缎和珠宝首饰。 芙巧正在里间盯着丫鬟给屋里的格柜换新,听到宝竹的话乐得喜滋滋,跑过来跟九思说,“宫里下来的东西,式样都精巧的很,从前在老夫人房里,奴婢只能远远瞧上一眼,今儿小姐可要给我伸手碰一碰。” 九思笑她,喊采锦捡几个许妈妈做得柿子饼,待会儿一起拿过去。前几日去祖母房里才看到她很爱吃些小玩意儿,这些柿餠儿放着没事吃一个,就刚好。 林氏走后,院里的事九思操持的也多,特别是东院关着季婉清,还不死心的往外递消息,被半拢抓到个正着,花房的人从里到外换了一批,杂余的撵回庄子上,那个伏藏在季家的眼线被捆起来,和橘柔一并关在碧霄院的后边的倒座屋里,丁硪着人看着。 许妈妈私下和她说,“橘柔看到那个人时反应极大,这两日饭也不肯进了,只说要见您。记得她刚关进去的时候,跟倔驴子一样,咬死了嘴都不肯说话...您要不要去看看?” 九思摇了摇头,橘柔是谁的人她早就知道,季婉清和林家牵线搭桥,牵的也是林安素背后的章家,最终使了这种法子来害她的,大致也就是章璘崎了,又刚好遂了季婉清的意。怕是季婉清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嫁的是梁王之子。 她没留这两人的活口,丁硪的动作干干净净。 季婉清在富春居病的都不大清醒了,守在她那边的是个半大的小丫鬟叫晴霞,玩心重,一日里婆子喊好几回,才不耐烦地去后厨房煎药。 喂药的时候,季婉清勉强靠在床屏上,晴霞只想快点给她喂了好出去找伴儿耍□□皮子,一勺接一勺往里头灌。季婉清被呛得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缓了,睁开眼看到晴霞腕上一个绞丝金手钏,明显要大上许多,顺着手臂滑来滑去,垂手的时候都快落下来。 那明明是橘柔的金钏子...她一把捏住晴霞的腕,厉声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偷来的?” 晴霞被拽的身子一倒,药碗碎在地上,闻言便生了气,把臂腕从那一把枯柴手里扯回来,伶牙利嘴的反驳:“您是主子,那也不能空口白牙就污蔑人,奴婢敢带出来那自然是来路端端正正的,要是您说这是偷,我倒是想去禀了老夫人,请她判一判,三小姐赏给奴婢的东西怎么就是偷了!” 季婉清听见只觉两眼发黑,喉舌都给冰凝住了,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方才喝下去的药堆成白沫子涌到嘴边,缩在床上的身子颤的厉害,喃喃道:“把她杀了,她把她杀了...” “果真是做多了亏心事,病鬼缠身遭报应!”晴霞看到满床的污秽,嫌恶的站远去,翻了一个大白眼,“还说是大家小姐,跟个疯子有什么分别。” -- 第86页 .................................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下本预收文咧,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各位漂亮可爱迷人的小姐姐,收藏了绝对不吃亏~ 《皎皎美人姝》 此生所求,唯有三愿:皎皎明月,杏花微雨,美人姝丽。 他心里记挂的只有那个生了一双杏眼,偏偏又张牙舞爪的小姑娘。 . 初遇陆裴柟,那年冬姝八岁,躲在书塾外偷看林二哥练字,被他撞见。 她差人摁住那个少年,让他不准往外透露半字。 此后,冬姝便时常要挟他给林二哥带信,更是对他恶语相向,砸烂他家的豆腐摊子。 直到一夜,冬姝做了个梦…… 梦里她欺压了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年,谁知最后却嫁给了他。 新婚当晚,冬姝坐在一个破嗖嗖的瓦房里,被逼着吃下了一整桌豆腐席面。 梦醒后,冬姝洗心革面,变本加厉……如果不能战胜对手,那么就扼杀他!! . 十五岁她及笄,林家毁掉婚约,转而迎娶她继妹。 而从前那个梦中家境贫寒的少年人,豆腐换作金缕衣,一朝举名状元郎,问鼎三司。 和她定了亲...... 新婚当夜 徐冬姝在红盖头下哭的可怜兮兮:“我不吃豆腐...呜呜...” 陆斐柟:? 徐冬姝瑟瑟发抖:我怀疑你娶我,是想报复我... 闷骚陆斐柟:娶谁都是娶,那就选个貌美的吧。 第46章 九思在祖母院中呆了一整日, 季候氏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话十分少,光捉住一只瓷骨汤匙瞧着窗外愣神,婉茹跟她讲话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应两声, 最后还是刘妈妈笑着转圜, 让婉茹去选了两件桃红花色儿的绸缎和翠色的宝石头面。 晚上到处就寒浸浸的, 季候氏银耳羹没吃几口,让人撤下去, 下边儿丫鬟端来热汤伺候她泡足。一旁九思还跪坐在榻上,在罩灯下头画那两副头面的式样。 季候氏啾眯着眼, 凑过去看, “画什么呢,这么认真?” 九思在砚池边上撇去笔尖上的余墨,抬头笑了笑, “这新样式还没看到过, 姚黄搭上翠色难得的好看, 我画个大概让人送去揽玉轩给冯三宝参照参照。” 季候氏闻言笑起来, “旁的人都是案头伏笔做学问,咱们囡囡是深夜挑灯谋钱财。” “您笑话我!”九思埋头把剩下的两笔勾完,对着烛火看, 总觉得还差点什么,左右琢磨,还是自己画技逊色了。 宝竹跪地, 拿暖巾子裹干季候氏脚上的水珠,又伺候她安寝,九思靠在边上,看着刘妈妈把灯熄灭几盏, 转头再看祖母,竟是已经睡着了。 她正要悄声退出幔帐,手却被拽住,低头看去是祖母微微睁了眼,像是梦呓般的轻叹一声,唤她:“九思...” 九思弯下身子凑过去,嗯了一声,“我在呢。” 季候氏翻了一个身,慈爱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半响问道:“...你觉得,临安裴家如何?” 九思愣了一下,“那自是少有的忠孝良臣之家了。” 季候氏却笑起来,拍了一下她的手,揶揄道:“瞧你这小正经的模样,还没反应过来...祖母问的是,临安裴家的裴长仕你觉得如何。” 再是迂回百转,九思也绕过弯儿来了,她有些迟疑:“...裴尚书都三十岁了还未娶亲,这怕是有什么难引之言?” 季候氏暗暗观察着九思的神色,半点也不见女儿家的娇羞,难不成对裴家人无意?她蹙眉头,细细思量了一番,点头道:“这确实是,听你大伯说,他院中连半个妾室通房都未有过...这还要多打听才是。” 九思闻言满头雾水,略顿了顿,不解的问:“您怎么无端端提起裴大人来了?” 季候氏翻平身子,两只手从被褥下面伸出来,轻轻抚上九思的发,“祖母也想多留留你,只是这个关头,章家逼得紧迫...昨夜你大伯来寻我,说裴大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请皇上赐婚。” “赐婚?”九思惊讶的睁大眼睛,小嘴张的大大的,呆在原地。 季候氏笑着看她一眼,继续道:“求娶的就是你...只是陛下当场也没应下。” 没应下...九思转眼想到什么,揣测道:“莫不是章家私下跟皇后娘娘透露了这件事儿?” 季候氏点点头,“章家女入宫一路扶摇直上,除去章家的扶持,还有太后做靠,皇上不得不忌惮。如今我瞧着,朝中分立两势,裴长仕是个人物...若他是诚心求娶,倒是不二人选,所以祖母来问问你的意思。” 九思没出声,裴长仕与章明达看似一派,实则分庭抗礼多年,朝中上下也唯有他能与章家相抗衡了。 现在她的婚事就拽在上头,是个榆木疙瘩也看得出来,陛下不想遂了章家的意,却也不好去拂章明达的面子。裴长仕这一手明箭,来的始料未及,但也正因为是足够的光明正大,便也正巧给陛下拒绝章家递了由头。 “不用思虑太多。”季候氏干咳了一声,轻声道:“你也回去早些睡,此事还有待定夺...” 九思低声应下,从寒夜里一路徜徉回屋,才发觉自己心跳的有些快,想起山寺中裴长仕说的话,原是认真的。 他能解她的局。 -- 第87页 . 次日起早,约了婉茹一同去给祖母请安,进门恰巧撞上季宗德在和季候氏说话。 “...来的急报说病的突然,龙体抱恙,太医该用的法子都使了,昨儿半夜就召进岐惠王,益端王,寿定王几个入宫侍疾,儿子也要过去探望才行,除夕约莫是赶不上了。” 季候氏靠在迎枕上,忧心不已:“怎么突然这样儿了?” 她心里十分不安,吩咐丁硪套两匹快马,快些将大老爷送去洛邑,又嘱咐一番:“家里不遭你记挂,快些入京去,路上万勿耽搁了,去迟了给人揪住可是要落下话柄的。” 季宗德也没个底儿,前些日子章家上门说亲就够吓人了,昨日裴尚书半点消息没漏,就在朝堂上说要迎娶季大夫遗女。自古帝王抱恙都是能瞒便死死瞒着,免得起乱子,除非真是重病,实在遮掩不住了。 遇事紧急,这边都没有再多话,季宗德匆匆忙忙就去了。 季候氏看到九思和婉茹过去,拉了两人的手,怜惜道:“今年过年要冷清不少了,你们还是出去看看,要置办些什么,只管买来,祖母给你们掏银子。”说着喊刘妈妈开匣子拿了一打银票,给两姐妹分用。 九思接了银票,晓得季候氏心中烦闷,也没有再留,回去换了身衣裳就和婉茹出门去了。 年节里人多,马车行不开,到处人声鼎沸。九思掀开帘子瞧了一眼,看到市集上摩肩接踵的人潮,她脑中就跟外头似的乱嗡嗡一窝。 她实在想不通,当今圣上如何就突然病重至此了。前世那位可是一直平平安安的,大抵上也就是时常偏头痛罢了,何况最后还是裴长仕寻了邢大夫二人解了难题。 能够召回诸王侍疾,传唤百官归朝探病......这病实在来的蹊跷。 九思觉得应该有人是有大动作了,她一颗心从昨夜里就没平静过。 坐在车架内,好不容易能察觉马车行的顺畅了,却是忽的一个转头进了胡同巷子,蓦然停下。 许妈妈掀开门幕帘子,探身出去问:“怎么停了?” 前头赶马的车夫回头来,一张黑脸面生的很,这哪里还是丁硪手下的人? 许妈妈双眉横竖,一把拽紧他的衣襟,低声呵道:“你是何人?” 黑脸车夫乐呵呵一笑,任她拽着,也不动作:“妈妈莫着急,咱们大人请季三小姐里头说话。” 九思在里头把外面的动静听的一清二楚,闻声皱了皱眉,吩咐采锦打起帘布,一眼就认出那个黑脸汉子来,“徐侍卫?” 徐川躬身拱拱手,苦着脸讪讪笑道:“小的无意冒犯您,大人吩咐了来请您,咱个粗人也只想的出这个办法来。” 九思打量外头两眼,是个僻静的拐角胡同,便吩咐采锦去后头跟婉茹应付两句,又留下许妈妈在车里以防万一,自己则带着芙巧落了马车。 徐川恭恭敬敬的带着九思过去,在近旁一进院落停下,他上前叩了两下门,就有人开了门栓,请他们进去。 院子极小,也极其清冷,角落一颗歪脖子梅花树,两三点红梅开的稀稀疏疏,枝头缀满了积雪。脚下的青石板常年失修,落雨穿的到处坑坑洼洼,地上还有笤帚扫雪留下的细密划痕,瓦檐结青霜。 九思脚下略慢了些,觉着自己跟着过来着实荒唐,她眼睛往门窗紧闭的中堂觑了觑,问:“裴大人寻我何事?” 徐川两三步走到门口,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难事,呼出一口气:“您进去就知道了。”说着推开了门扇,侧身做出个请的动作。 九思迟疑的在原地踱了两步,想起自己都已经走到这儿了,还纠结些什么?她便拎起裙幅一脚跨过门槛了。 从雪天里过来,进屋里一时眼睛有些模糊视不清物,她搭住芙巧的手,闭了闭眼才睁开。厅堂板壁上只挂了一副字画,八仙方桌也无人,绕过屏风往里头两步,才看到乌木条案旁摆的太师椅上有个高大的人影。 只燃了四盏青铜灯,到处暗暗的,九思看到人先是吓了一跳,才回过神来,唤了一声:“裴大人。” 裴长仕抬起头来看她,淡淡笑道:“来坐。” 外面虽未下雪,可冷风萧萧,九思脸颊已是冻得有些发红,坐过去面前就推来一杯热茶,他动作熟稔的似是老友来叙旧。 “挨着炉子先烤烤。”裴长仕头也未抬的把水壶架到火炉上面,把水煨热。 九思捧了热茶,往炉子边上转身,瞧了眼他身上的官服,“您找我过来,可是有要紧事?” 裴长仕才坐直了身子打量面前的小姑娘,几日不见,像是又长高了些。他这一身官服显得眼神都要犀利许多,九思浑身不自在,只觉得自己像个牢笼的犯人。 “大人?” 裴长仕朝她笑了笑,慢条斯理的开口:“我向皇上求了赐婚。” 九思脸红的飞快,也不知道是火烤的还是在外头冻的,她哦了一声,温吞吞道:“祖母已经同我说过了。” 裴长仕温润的笑意漏出点玩味,“你是如何想的?” 九思后背贴紧了椅靠,一双眼睛瞧登徒子似的看他,嘴上却在装糊涂:“大人婚娶自由,小女如何能干预您。” 裴长仕有些无奈,叹了一口气,“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九思一下不吱声儿了,僵直着身子坐在太师椅上,垂着眼只管装死。 -- 第88页 水煮沸的声音滋滋作响,壶嘴喷起热腾腾的雾气带着沸水溢出。他挑起盖子晾在一边,等这一串动作完了,也没等来那边的动静。 ................. 明天我继续写,小宝贝儿们,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这一段写的有点没手感,我明天再重新看看。摸摸头 预收文求收藏《皎皎美人姝》 此生所求,唯有三愿:皎皎明月,杏花微雨,美人姝丽。 他心里记挂的只有那个生了一双杏眼,偏偏又张牙舞爪的小姑娘。 . 初遇陆裴柟,那年冬姝八岁,躲在书塾外偷看林二哥练字,被他撞见。 她差人摁住那个少年,让他不准往外透露半字。 此后,冬姝便时常要挟他给林二哥带信,更是对他恶语相向,砸烂他家的豆腐摊子。 直到一夜,冬姝做了个梦…… 梦里她欺压了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年,谁知最后却嫁给了他。 新婚当晚,冬姝坐在一个破嗖嗖的瓦房里,被逼着吃下了一整桌豆腐席面。 梦醒后,冬姝洗心革面,变本加厉……如果不能战胜对手,那么就扼杀他!! . 十五岁她及笄,林家毁掉婚约,转而迎娶她继妹。 而从前那个梦中家境贫寒的少年人,豆腐换作金缕衣,一朝举名状元郎,问鼎三司。 和她定了亲...... 新婚当夜 徐冬姝在红盖头下哭的可怜兮兮:“我不吃豆腐...呜呜...” 陆斐柟:? 徐冬姝瑟瑟发抖:我怀疑你娶我,是想报复我... 闷骚陆斐柟:娶谁都是娶,那就选个貌美的吧。 第47章 九思一颗心就跟沸水一般, 被拘在四面墙中,反复熬煮,好不容易留了点间隙,能喘上一口气。 裴长仕瞧她没动, 眯眼笑了:“怎么不说话?” 茶碗的水干下一半, 有轻微的斟茶声, 桌上的灯盏被大袖遮住,宽幅酿染出个晕黄的光影儿来。 他把茶杯又推过去, 香味在暖气儿里头炊开,沉沉的嗓音沾上润意。 “喝茶。” 九思把脚往裙幅之下缩了缩, 伸手去拿茶。触到茶杯的她却被触到。 她捏紧了茶杯, 局促的抬头看他,想将手收回来,却被握住。温热, 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了她的指尖, 慢慢揉进手心。 那一双眸子含着笑, 眼尾弯起细弧。 他低声问, “手太凉了,怎么不带个手炉?” 小姑娘家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调戏,脸红的跟胭脂一样, 眼里泛起碧波,呼吸起伏的厉害。分明气的厉害,偏偏跟小猫儿一样的, 抓挠都没劲儿。 他的指节从细腻的手背摩挲过去,就像是在捻那一粒粒的菩提子一样,漫不经心的比较着:“才我的手一半大...” 九思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指蜷在袖子底下, 脚步踉跄的退开,喊他裴大人,“您自重。”身后的屏展被撞得一声响,九思捏着袖子,神情慌慌的看着他,只怪自己怎么没把芙巧带进来。 裴长仕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袖子,拿眸子睇她,“躲什么?你不是讲我年近三十未婚娶,是有什么难隐之言吗?” 他好整以暇的坐着,点点桌子,笑容温和,“来说说,我有什么问题,我去治。” 她脚下趔趄,满脸惊愕,这不是与祖母昨夜的密话,他如何知道的?这话让她如何说?她又怎么知道是甚么问题! 九思站在背光处,脸上羞愤不已,拿眼瞪着他。 裴长仕却似心情极好,观梅样的赏看她脸颊的薄红,过了好一会儿才挪开视线。 “找你来,是为两件事。” 她不说话,他就淡淡笑着,眉目氤氲在昏黄中,清隽的面上就像是水光与天色相和。他继续道:“朝中动乱刚起,章家会有大动作,这十来日你在府中便不要再随意出门,徐川留在季家,有什么事情就让他上京中寻我。” 她迟疑道:“徐侍卫留在季家,那您呢?” “外头要我命的人不少,裴府不只徐川一个护卫。”他眼含深意,“徐川在这里我放心。” 九思一噎,避开他的眼,问:“还有一事呢?” 裴长仕脸上有一丝微笑,“等章家事了,皇上会亲拟圣旨。” “九思,再等等我。”他说。 炉火被茶壶余下的水浇灭,余烟袅袅。九思从屋里出去,芙巧上来搀扶她,外头天光正盛。她往外走,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不紧不慢的跟着,心悄悄收紧,却没有回头。 上了马车,她才撩起帘子一角往那边院子望去,车马早没了踪迹。此去险重,不管如何,她都应该道一声珍重的。 ........................... ........................... 她们去完揽玉轩很快回了府。 婉茹拉着她去季候氏院里,把外头买的玩意儿一件件摆出来。九思却不见得多喜悦,跟着看了两眼,心下十分不安宁。 她总不该就这么干坐着...或许前世有些事情对他有些许帮助呢。想来想去,把前世的过往又捋了一遍,对朝堂实在是知之甚少。 九思跟季候氏请辞回了院子,坐在书案前,拿笔想写几个字静心,捏着小毫却绘起了一幅山水图,越往下画最后就现了形,和她上次买的那副山水图有些相似。 -- 第89页 果真是心中杂乱了。她一向自认不是个矫情人儿,重活一世心里也算明明白白的,嫁人这一行除了裴珉,她的选择里头就折去了裴长仕那一类人。 这样的人心思太深了,她看不明白,也把控不住。自来婚娶就是一把撑杆,皇帝讲究后宫前朝制衡,那后宅也是如此,夫家太过高了自是不行的,秤砣子最好是挂在中间,当然也免不了有人心甘情愿往另一端压。 可圣旨一到,她又能如何呢?自己也要做一回失了稳平的撑杆,秤砣子也不在手中受把控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到最后脑子算的像是一本儿混帐,囫囵着就睡着了。 . 除夕过得冷清,往年还能跟着叔伯出去看摊舞,今年只能闭紧门,往各处换上新春联,家中无男丁,连炮竹都无人耍。家里没几口人,吃顿年饭连桌子也坐不满,季候氏在主位上一圈扫过去,泪水就淌出来,筷子也拿不住,从衣襟取出帕子来慌慌遮着面,泣不成声道:“盼了八年,也没能和你父亲再吃顿饭。” 这是多年的伤疤,结痂卡进皮肉,一辈子都不会掉,见一次便疼一次,会落一次泪。 九思抚祖母的背,灯下鬓上的银丝耀耀,扎的她眼跟着湿了,“除夕年节呢,您莫哭了,都瞧着呢。” 季候氏才缓缓收了眼泪,笑着招呼她们吃饭。一顿饭吃的无甚滋味。 等年夜饭用过,都去了偏厅,里头点上几盏油灯和蜡烛,避开外面寒风猎猎,都围坐在火炉边说话,季候氏难得有些闲情给她们讲古,《张道陵七试赵昇》开了个头,看见有婆子立在外间,说急事来报,招进来一问,是季婉清咳血咳得厉害,吃的药也吐尽了。 年节忌讳行医的,季候氏皱着眉听完,问:“没请钱大夫来看?” 婆子躬身回道:“正是请了,钱大夫也无法子,说恶疾难医,让奴婢来跟您讨个主意。” 季候氏叹口气,“叫下头人且精心看顾着罢,钱大夫且这么说了,那我去也无用。” 婆子诺一声便退了出去。旁边的的越姨娘撑着下巴打瞌睡,摇摇晃晃的在椅子上,她是双身子贵重十分,季候氏叫刘妈妈先送她回去。 刘妈妈应声而去,九思看越氏显怀的身子,行动都有些不方便了,小声问:“姨娘这有六月多了吧。” 婉茹笑盈盈道:“都快七月了,倒是不孕吐了,只是还嗜睡的很,原来还有些胎像不稳的,现在大夫来看都说好得很。” 九思看了一眼婉茹,她这话说的太过讨巧,先说如今安稳了,又提林氏和季婉茹那起子事儿。越氏下头又怎么会教出个蠢的。 想起先前朝晖院旁边动静可不小,先前年夜饭没请她,还是梁妈妈特意去那边安排了一桌菜,又挑拣了一箱子的金银首饰,才算是止住那人的嘴。 九思让丫鬟加了茶,朝祖母笑道:“您福气真是在后头,等今夜睡过去明天一睁眼,可就是两个孙子等着您抱!” 季候氏弯了弯嘴角,脸上止不住的高兴,“宫里下来的料子好,我选几匹给绣娘先裁出来。”这屋里坐着都是女子,宝竹十分有眼色的去屋里拿了笸箩,绣线和绷架子出来,分给几人。 九思往上头入针,也没想好要绣个什么,婉茹就已经描了鱼戏莲花的样子,一边道:“等妹妹生出来,没多久就是热天儿了,我给她做个清凉爽快的。” 九思看她,说这话的神色十分认真,便笑了笑:“怎么就知道是个妹妹,不是个弟弟呢?” 婉茹直起身子,细想一番,“若说实话,我还是盼着是个弟弟,咱们府里除了大伯父,就再也无男丁了,若是姨娘生个男孩儿,好好读书将来建功立业,才好护着咱们家。” 她话说的十分认真,季候氏随即跟着笑了,“这话说的不错,祖母赏你一块金元宝。” 婉茹受了赏还退却了一番,九思挑起唇笑:“你收着,这可是祖母特意给你的。”, 她这才收下,凑过去看九思在绢布上已经绣了一艘小船的纹样,好奇道:“向来绣花绣鸟绣小猫儿小狗的,三姐姐这个小舟倒是新奇。” 九思解释道:“前日看了一幅画,很是有几分意境,山水江流我是绣不出来了,只能挑拣着里头的小舟比划两下。” 婉茹抿着唇笑:“三姐姐读的书多,还谦虚呢!” 九思淡淡笑了笑,换了一色儿的绣线,岔开话:“也不知道大伯在京中如何。” 也不是她居安思危,章明达这座大山一旦撼动,那便是一波狂波巨浪,这让人如何心静啊!也不光是季家如此,怕是连着着诸多权贵世家,在家中也是坐不安逸的罢。 季候氏愁上眉头,叹道:“我就是忧心着,只盼你大伯平平安安的,莫要出什么岔子才好。出这事儿,年也过不安生的。” 九思想了下,宽慰她:“咱们家和章家一向没有交集,大伯在朝中也不算十分打眼,您不用太过担心了。” 季候氏握着针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才道:“就盼着他早些回来。” 早些回来,也才能了九思这门婚事到底如何了,就这么拖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她又想起季婉清的病,终究还是季家的小姐,大房的血脉。便吩咐刘妈妈:“你喊人到处去寻寻大夫,诊金如何高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能把病医好了,再多些也无妨。” -- 第90页 刘妈妈立刻应喏去找丁硪。季候氏脸上疲态尽显,九思拉着婉茹起来告退,“今日晚了,您下午也未休息,就早些睡罢。” 季候氏闭着眼仰在迎枕上,点点头。丫鬟过来收拾案盏上头的东西,九思二人给她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婉茹似欲言又止,“二姐姐那边,我去瞧过,她生了我与姨娘的气,还砸了案盏上的瓷碗。” 九思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不记仇。” 婉茹摇了摇头,却说:“原本和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多,她其实不大理睬我,原本感情并不深厚,所以才谈不上什么记恨。” ps:本来想写在作话,但是很多宝贝屏蔽了作话,昨天这一段是一千字,但是因为情节原因我就把剩下两千字直接衔接在后面,还有之前少了一段文案里面的情节,现在已经补上了,如果看过47的宝贝,是不需要重新购买的,直接重新刷新一下就出来了。mua~ 五月二十号留 作者有话要说:  打卡 第48章 正月初, 官门府邸处处紧闭,今年不同往昔,鲜少有人走友访亲,都藏在自家一居中, 群臣人人自危, 生怕徒惹出什么是非来。 满临安静谧的诡异, 章家夜里被神机营围住,拘捕了一人走, 说是梁王私生子,消息暗地里传的飞快。 永晋帝当朝问及此事, 章明达满脸忠贞不渝, 道:“崎儿是臣最小的孙儿,如何能与梁王私生子扯上关系?还望圣上明鉴,当年是太后与陛下的吩咐, 微臣尽心尽力, 从未有过疏忽。自古来亲贤臣远小人, 陛下万莫要被奸猾之人蒙蔽了眼睛啊。” 永晋帝神色淡淡, 只道:“我自是相信章大人。” 内侍一拍手,只见御林军又押了一人进来,那个一向低调的裴家义子站在殿堂上时, 那些老臣才看出,裴珉的容貌竟意外和章明达年轻时相似...一时满朝文武百官皆是噤了声,不敢轻掷一言一语。 永晋帝却笑了笑, “果真是和章爱卿几分相似...也不怪有那些个捕风捉影的话,实在有些意思。” 章明达回首看了眼裴珉,挡不住他眼里冷意森森,“裴家的义子是什么来历, 难道还有人比裴大人更清楚吗?” 当年的辛密,朝中百官知道的不过一二人,这话说的跟打哑谜似的。梁王遗子是章明达一手交于裴长仕,而裴长仕府中的义子与章明达相似,自小又在裴府中长大,章明达是问裴长仕,害的什么心思。 裴长仕微微笑着,不为所动:“当年章大人将这孩子交给微臣,只说是认个义子的名头,臣也不知其身份,因是大人的吩咐,故不敢怠慢,专门另辟府邸,请了先生悉心教养者,陛下尽可找他们来问话。” 永晋帝在上首阖眼听着,似是十分乏困,一个呵欠出去,漫不经心道:“既如此,那暂且就查着罢。”之后便退了朝。 该查的早已清楚,请君入瓮的一局天|衣无缝,戮心而已。 洛邑城中四处已然戒严。 明面上的平静无波终是被打破,神机营手段了得,章明达麾下几名要员被抓走,再是稳的人此时也坐不住了。兵部尚书胡庸炎是章明达一手所提拔,当年镇压梁王乱党时,手下未曾留一活口。 章明达暗派胡庸炎夜出大都,出兵符领邢林军围伏皇城。不曾想他将从官运水道出,行近陕西行省时,水流湍急之处,有死侍从水底摸上船板,一船十五人皆命丧黄泉。 事有一出,胡庸炎的尸身被押运回京,同时还有藏在他衣襟中那封章明达与他的密信,几经核查确实属真,圣上震怒,调派都司卫千余兵力围剿章府。当日章家朱门被破,章明达脱官褪服,举剑自戕于门前。 这些事儿就像是闭眼一息间所发生的。季宗德书信是腿脚快的小厮传进来,从仪门,到中堂,再到内院,一弯弯穿廊喊过来,赛亮堂的嗓子,“大老爷有书信,大老爷有书信!” 听到喊叫,一屋的女眷互相对视着,接连十几日的紧张不安一尽消弭,片刻愣忡过后,脸上都是会心的笑。季候氏从宝座上起身,颤着手往外间去,宝竹展开书信寄给她,一目十行的扫过去,喜上眉头,季候氏指着小厮连声道:“赏!赏!” 尔后她漫步踱回内室,侧坐到榻上,一只手撑着案桌,才细细的看起书信来,待看完长舒一口气,眉间忧愁拢聚,嗟叹一声:“可惜老爷去得早,不能亲眼见了章明达这老贼今日的下场。” 九思也未曾想事情竟如此快,不过十来日,一朝阁老竟自戕于府门前,而章家上下九族皆被大理寺收押,当真是应了那句一朝天子一朝臣。 此事一了,季家的事情也才算终于水落石出,上面为了安抚接连几日赏赐不断。徐川递了消息进来,一张浅青的山水纹印信笺,九思将它从函札中取出来,上头一行字风骨穷尽: 正月十五归。 . 雪大如席,重重叠叠落在府门前,累出三四寸厚。 赐婚来的突然,长街积雪未扫,铜门兽环被扣响,三四个婆子并力才将门幅推开,一截子雪划成弧挤死在两旁。 外面两三驾车马皆是宫中仪制,打头的人身着绛红的圆领袍曳撒,头戴帽纬,吊着眼梢往里头打量了两眼。 是宫里来的人。 有见识的仆从一溜风进后院请季宗德出来。季候氏在世安居听到消息没敢耽搁,携上一行人往外院去了。 -- 第91页 季家主仆插屏似的扎在地上。圣旨冗长,点刻香功夫,才听到诵旨的大仪把明黄的卷轴合拢,喊九思前去接旨。 她双手奉起,跪谢皇恩,抬眼再看那门前厚雪,一摞一摞的扎成堆儿,边上一点不打眼的光影。她觉得有些眼熟,原是午时微薄的日光放出光亮来了。 膝下是雪,寒的僵人,比起三月湿嗒嗒的烟雨,却觉得十分痛快。 那领头的司礼带着几分喜气,见风使舵的的巴结:“裴大人如今迁升内阁首辅,季三姑娘好福气还在后头。” 季宗德忙道:“公公冰天雪地的跑这一趟辛苦,不放进去饮一杯热茶。” 大仪笑意盈盈的看他一眼,把手别回袖子里,道:“季大人客气,咱家也就是为皇上办事儿,还要赶着回去复命。” 季宗德便不敢再耽搁,从袖子里塞过去个称手的锦袋,又亲自把人送到外面,目送马车行远了,才转身回府。 . 合该宫里来的旨意太过突然,省去了诸多流程,裴府却是仍旧按着六礼一道道过完。媒人请的是金涵家的老太婆出山,合婚之事全是宫里特赐钦天监的来做占卜。又执以活雁纳聘,一指节厚的礼单从午时唱念到天昏,最后一担子红箱笼才入了门。 亲迎的日子也是裴家和钦天监共拟好,才备好礼来季家征求同意。 季候氏看了纸笺上三个宜婚娶的日子,最早的便是二月初八,又有二月二十,稍微往后些的也是三月初五,正好是春分时候。 她面上笑了笑,问道:“这亲迎的日子是不是有些太仓促了,又是女儿家重要的时候,这边连嫁衣也未备好。” 来回话的是裴府大管事,生的方方正正一个人,恭恭敬敬道:“这日子也不是只这三个,若是老夫人觉着仓促了,奴才就回去禀报大人,重新拟了再来。” 他后边跟着的那个有些文弱的书生模样的人却笑了笑,拱手道:“若是嫁衣什么的,老夫人其实大可不必烦恼,大人已托了宫中绣纺局,不需半月便能赶制出来。” 季候氏打量那个年轻人,揣摩应该是裴长仕身边的门客。听到他说劳动了宫里的绣纺局,不由得心里惊讶,裴家的样子怎么看上去这么急不可耐的。 那门客十分有眼色,看出季候氏的迟疑,便继续道:“您也是知道的,我家大人将升迁,原本是皇上亲自拟了二月初八来,又特意赐了绣纺局制嫁衣的殊荣。大人慎之重之,怕时间太仓促慢怠了季三小姐,后才多求了两个日子。您若是舍不得,便择三月初五,春分时候也是正好。” 季候氏捏着朱檀笔叹一口气,这说客一番衷肠表到她心坎儿里,确实时间太仓促了些,只是季家是三等伯爵府,又怎么能比裴长仕如今内阁首辅的身份,能贴心至此已是十分难得了。 她在三月初五上头勾出一个红圈儿,宝竹收拾了笔墨,合上庚帖递给裴家的管事。 大管事接在手上,笑道:“老夫人尽管放心,您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只管派人上裴府去,咱们老夫人为了大人的事从云台山回来了,两边也好商量着来。” 季候氏点了点头,裴家老夫人她是知道的,少有的淡泊明志之人,不爱拘束在后院里,自然不会说为了丁点事儿就去为难九思,也不会日日寻着法子给媳妇立规矩。 裴家人一番话多少稳了季候氏一颗心,眼见日近正午,管事拿了笺子还要回去复命,便没有多留。 季候氏坐在宝座上,喝了两盏花茶也压不住心里的苦涩味儿。好不容易缓下来,正欲着人去知会九思一声,听到刘妈妈说,三小姐往这边来了。 九思进来就看到季候氏靠在椅子上,神色并不大好。她看了眼刘妈妈,刘妈妈摇摇头朝她作唇语,裴家。 季候氏招她过去挨着自己做,拉着她的手,摊开了细细看,又去瞧她的脸,不舍道:“我的九思也这般大了。” 九思也十分不舍,她着急过来就是想问问亲迎的日子,还能在家里陪上祖母多久。 听到季候氏说三月初五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听岔了,重复了一遍:“三月初五?” 季候氏点点头,柔声道:“是有些匆忙了,本来还打算先操心你大伯父的事情,再计划着你的。宫里却是拟了三个日子,三月初五已是最晚的了。” 九思愣的出神,想不明白到底是宫里所定还是裴长仕所想。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 第49章 季候氏见过裴家管事之后, 季宗德很快也来了福熙堂。 想到此前在诸多朝宴上,他一时糊涂站成章明达那一派,这个户部尚书偶尔还主动和他搭上两句话。当时他瞧着章明达也似是颇为亲近裴长仕,不只是出手大方的关照些吃的玩的, 还常常委以重任。谁会料到最后的境况会是这样呢? 朝中这两日压抑的很, 外头少不了许多风言风语, 都是说章明达豢养了一条毒蛇,最后被反咬一口。也有人说裴长仕不顾师生之情, 着实是恩将仇报,德不配位。 若事情真是这般简单便好了, 世人说什么黑与白、邪与正, 都非要分出个是非对错来,可官居高位的人岂能真的是酒桌上论长短喝出来的吗? 他是糊涂了半辈子,也知道裴长仕这个人城府极深, 不是季九思拿捏住的。季候氏跟季宗德说, 六礼已然过得差不多了, 现下九思也是个正儿八经在家里待嫁的姑娘。 -- 第92页 季宗德拿帕子擦着胡子上得雪沫, 犹疑不定,“虽是圣旨,也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 裴尚...首辅这样的身份,我们着实有些高攀了,现下就将六礼过完, 儿子担心欲速则不达,到底对裴家不甚了解。” 季候氏看了他两眼,也没想到自己儿子竟不是先欢喜攀上裴家的亲事,倒是有些欣慰, “你顾虑的我也知道,从前老爷和裴家也算是旧交,家风自是不用多说。这两日和裴家接触着,那边态度极好,该给的礼数也是半点儿不曾落下。” 季宗德闻言略略松口气,手里还有事情未处理完,他还要去书房一趟。季候氏唤住他,柔声道:“九思的事儿也算是定下了,你那边院子空荡荡的终日没个人不成,外朝繁忙,内院也得需人妥帖打理着。” 季宗德拱拱手:“全凭母亲安排。” 季候氏十分高兴,笑着递过去一个拜帖,“那我可做安排了,上次探了探敬家的口风,那边的反应是不错的。我写了帖子请郑家老太太帮忙跑一趟,私底下再问个准话。” 季宗德恭恭敬敬的站着:“儿子是续弦,还望母亲替我周全,不能委屈了别人姑娘家。” 季候氏笑他:“这我是知道的,现在才走到哪一步?你就着急这些....只管放心,后头该有的礼数,聘礼一样儿都不会少了去。” 季宗德近四十的人难得还漏出点局促的神色,囫囵的点点头,就把帖子递还回去,忙着往书房去了。 . 一夜都睡不着,九思还是点起灯看了许久的书,之前那本策论七七八八也看了半本儿。 等好不容易歇下,听到门扇被人叩响。 守夜的是芙巧,在榻板上睡得死沉沉。她在床上支起半个身子喊芙巧,芙巧从边上探出个脑袋,眼睛都睁不大开,挑开幔帐轻声问:“...小姐可是要起夜?” 九思往外看了一眼,拔步床两三层葱绿的云锦帐子把光线挡的严严实实。听到纱橱格挡的槅扇被拉开半幅的声响,外间守夜的丫鬟轻着步子走过来,用气声唤道,“芙巧姐姐。” 芙巧把幔帐撩开半幅,看到雪松半蹲在床前,她不禁皱着眉问:“怎么了?小姐刚睡下,外边又在吵什么?” 雪松这才看清楚床上坐起来的人,忙道:“不是成心吵扰,是东院来了人请,说二小姐咳血咳得厉害,怕出了什么事儿,她们也担待不起。” 九思半倚在软枕上,片刻才问:“大伯父呢?” 雪松往前移了移身子,挨上脚榻才说:“奴婢也问了,梁妈妈说去请过,可大老爷用过晚膳就去了外头,夜里也不好惊扰老夫人。。” 这夜里如何能惊扰祖母? 九思没动,芙巧顿住从架子上取衣服的手,问:“小姐可要去一趟?还是先去请老夫人?” 却见许妈妈从外头掌了灯进来,接过芙巧手里的衣裳,伺候她起身,“小姐还是过去一趟,这明面儿上还挂着姐妹的名,就当是为老夫人分忧,也该去看看。” 九思才挪了身,让许妈妈给她穿了衣裳,外头罩了一件厚实的雪狐大氅。许妈妈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劝道:“您也是备嫁的人,奴婢也是撑着脸大替夫人多说两句。从前凭这门第也和裴家差不了太多,可如今裴大人是一阁之首,以后遇到这种时候还多着,也不能事事都顺心。” 一步跨出外扇门,廊上点了幽暗的灯,许妈妈背着身子把冷风挡去大半,继续道:“...有些爷们儿官高了,在外头有本些本事了,偏偏就忘了从前那份儿心,一房房的妾室往上抬,您赶着也不能如何,要是像从前大夫人那般去闹,可就太难看。只有心里要看开,和着日子总要过的。依着以后姑爷人品不至于如此,奴婢操份儿闲心给您先打个醒儿。” 九思听她说话,一路絮絮叨叨过去,也没出声打断,最后轻声应了:“您是跟在母亲身边的人,自然比我阅历要多,这些都记下了。只我也不是不愿去看她,再是恶毒的人如今在床上躺着,去看几次都是没什么的。” 许妈妈一只手扶着她跨过富春居正厢房的门槛,迟疑道:“那您是...” 九思打量这屋子,比上次来还要简陋,博古架子上的摆件都被林氏搜罗了回去,仅剩的几个零零星星的也被下头的丫鬟婆子拿尽了。里头只燃了两根蜡烛,有个新请的罗大夫在外间的八仙桌上写方子,看见她进来,正要起身行礼。 九思让芙巧带他起来,问:“二姐姐如何了?” 这是和裴家将订婚的小姐,罗大夫也有所耳闻,他头也未敢抬,“这是恶疾,像是从前服了什么损坏身子的药,药医治好凭我的医术怕是不能够,只能开了药勉强拖着,后头就难说了。”说完,拿袖子擦了擦额尖的薄汗。 九思却只淡淡的点点头,让芙巧赏了装银角子锦袋儿,“夜里你照看多费心神,二姐姐这病前前后后也是换了十来个大夫,祖母也为此操心的夜里不好眠。你只管尽力医治,季家必不为难与你。” 大夫心里摸不准话儿,这病人治不好少不了亲眷一通责骂,来的却是和风细雨,他心里不踏实,银子更不敢接下,只道:“...这是应做的,不敢领小姐的赏。” 许妈妈捞起那包银角子塞进他手里,笑道:“罗大夫客气,咱们家小姐说的话便是准的,你只管尽心尽力就好。” -- 第93页 罗大夫这才接了袋子,坐去桌边写方子,笔尖涂黑了先前那一张纸,从底下抽了张新的出来写,先前哪几味便宜的药材也都换成了最贵的使。 九思转过槅扇往里间去,没往架子床近前靠,只远远看了眼,那埋在被子里头枯瘦的人,头上的发是散在枕上的一堆乱草。 灯火耗尽,像个可怜人。 九思低声对许妈妈道:“我看她躺在这儿,就常想要是那时未发现祖母扳指里头的毒,日后便是我与祖母这般躺着。” 许妈妈小声宽慰:“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您该往前看看,不要被二小姐与章家桎梏住。” “不是担心这些。”九思双眼映着烛火,“待我下月出阁,就是祖母一人独身在季家,季婉清这性子便是躺在这儿,我也是不放心的。” 许妈妈能猜出三分她所想,这事儿上却不敢妄言,只顺着说:“您是想...” 九思语气淡淡,“到底是季家血脉,死了不好交代。” “大伯父要迎新伯母进门儿了,富春居也该腾出来让工匠翻新。借个法子把她送去庄子上,您去找几个得力的人,好生看照。”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50章 季九思亲事定下来, 面上还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反而是季候氏心里替她着急。陪嫁的丫鬟挑了几轮,还是觉着九思原先身边的那几个好,就是年纪稍微大了些。 最后丫鬟没选到, 季候氏嘴边起了两个燎泡, 九思把钱大夫请到府里, “...您帮祖母仔细看看,早晨疼的饭都没吃两口。” 钱大夫开过两味药, 笑道:“让老夫人放宽心。这是两味降火清心的方子,吃上一日就好了。” 九思吩咐丫鬟遵照方子去小厨房熬着, 又亲自拿了清热的杭菊白花茶斟给祖母喝。季候氏靠在榻上, 嗔她一眼:“不过是热气罢了,把你紧张的这样子。” 九思握住她的手,“您不用替我担心, 陪嫁的丫头我都想好了。芙巧、采锦和半拢那几个我定是要带走的, 芙巧和采锦年纪大些也无妨, 以后我就在裴家里头给她们找个好的夫家, 还能伺候在我身边,您也不用担心许妈妈再过些年养老送终之后,我身边没有个妥帖的人。” 季候氏点点头, 叹道:“陪嫁里头这一层你考虑的长远,但还差了一点儿...总还要挑两个模样不错又安分老实好生养的带过去,你姑娘家害羞, 别嫌祖母话说的早,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过去了逢你小日子又或是旁的,总不能就叫姑爷旱着, 自己身边的人抬上去,才放心。” 前几日许妈妈才这样嘱咐过,今又是祖母在耳朵边上念经。 九思心里无奈,她前世嫁过一回为人妇,自然同那些十五六岁怀春的小姑娘不同。旁的人在这个年纪还在期许以后的夫君如何俊朗的模样,但她仅仅是想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平平安安的过这一生罢了。 妾室或是旁的九思想的很是通透,以自己的气度能容得下是一方面,何况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怎么能和那些小的做争风吃醋的事儿呢? 季候氏打量九思的神色,明显还不没上道,拉了她的手想再说两句,宝竹却绕过屏阁进来通报,“老夫人,三小姐。外头郑家老夫人来了,人刚进福熙堂,梁妈妈让丫头来请您过去。” 季候氏愣了一下,继而欢欢喜喜的笑起来:“这么快!” 九思看了眼宝竹,问:“什么这么快?” 季候氏忙从榻上坐起身,在妆台前让刘妈妈重新给她挽发,一边道:“裴家来定请期日子那晚,我才寻人给郑家送了帖子,上次跟郑家老姐儿说好了,待你大伯父事儿这边儿定了就替我去敬家问个准儿,只要敬家应下就找媒人上门。没想着敬家真是这么快就答应了!” 屋里丫鬟忙忙碌碌的伺候季候氏梳妆换衣裳,一顿功夫收拾好人走到门口,九思行了礼想回去,“...既然是大伯父的事,孙女便不去了,路上风大您不要说话,风喝进肚里要胀气。” 季候氏点点头,婆子丫鬟围拥着往外院去了。 九思往回走出一段路,到垂花门下顿了顿,掉了方向吩咐往朝晖院去。她昨日就想过去看看的,因铺子上的事儿绊住了。 许妈妈让婆子换个向把风挡住,一面儿问九思:“您是要去看姨娘。” 九思嗯了一声,也不是只看姨娘,还有冬忍。季家现在正经的姨娘也只有那一个。 越姨娘是个聪明人,却也不是十分聪明过分的,这样的不怕她过于精明算计。何况有季婉茹和独立的孩子,她在季家只要本本分分便足够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了。 冬忍是季婉清那边出来的人,背主忘恩之人不可信,勉强能一用。 九思这一路过去,思及许多,大房如今种种境况都与她脱不了干系,说是顺势而为,但是一个十五六岁后宅女子的手段来说,太过毒辣。 裴长仕知晓吗?他能知道自己在宅子里同祖母的私话,那别的呢?前世她烫了季婉茹的双手,裴珉说她是个心狠手辣的之人,没有男子会倾心于这般女子罢。 再细想,这份儿心肠似乎从未变过。那便十分想不明白,裴长仕为何执意要娶她... 朝晖院这边是留了擅妇科的大夫常来,隔两日就来请脉。越姨娘怕麻烦,只叫大夫七日来一次,而冬忍叫大夫最勤,时而害喜孕吐,时而吃撑了也找大夫。季宗德不在府里便罢,一在府中便一日三两回去请,季候氏明里暗里敲打了几次才算安分。 -- 第94页 下头丫鬟嚼闲话,半拢回来学舌:...从前还是个洗潲水桶子的丫鬟,不知道在娇气什么,这样不好吃,那样太咸了,没当成姨娘不成,做派不小。 冬忍和越姨娘两边不对付,越姨娘不爱搭理人,冬忍热脸贴了两回冷腚也不愿出来走动了,门里鲜有贵客。九思过去,按捺不住的欣喜,喊丫头奉大老爷给的新茶,又让丫鬟去小厨房要了酥饼糕点,就恨不得一样样摆了满桌。 九思从前看她也还算是个稳妥人,如今怎么就这般浮躁? 冬忍拿着眼神悄悄查看了一番,这可是没几日就要嫁去裴家的人,身份也要从季家三小姐一跃成首辅夫人。她等不及似的恭维:“...三小姐头上这点翠簪子真是好看,趁着您肤色也极好。” 九思没接话,目光从她身上滑过去,淡淡的一眼,“三月初五之后我便不在季家了。” 冬忍不大明白,犹疑着看她。 九思道:“前几日去看过二姐姐,大夫说是恶疾,但也能再拖个四五年..你是富春居出来的人,可有去瞧瞧?” 冬忍脸白了寸许,染了花汁子的长指甲抠住袖口,摇了摇头。 九思却漫不经心换了话头,问她:“听下头人说,你害喜的严重?” “确实如此。”冬忍小声回话,又忙不迭掩饰,“奴婢身子弱,大夫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等再过些日子便会好些。” 九思看着她有些水肿的眼皮,笑了笑:“娘胎里弱症这么养着也该好了,咱们府里出了诸多事儿,风水也沾些干系,如何不叫大伯父请了人一并来看看?” 冬忍似懂非懂的点头应下。九思没动桌上的茶水,只说有事便离去了。 . 季候氏前边才觉得裴家日子定的匆忙,这头跟敬家议亲最后竟也是定在三月中旬,合着就是两头赶,嫁完孙女儿娶媳妇,双喜盈门。 先前的六礼过完,亲迎的日子口头上走一遭,不算全了礼数,毕竟裴家老夫人还未正式上过门。二月二五前日,裴家提前递了帖子,请个时候上门拜访送聘书,顺便再把剩下的彩礼送过来。 季候氏当时吓了一跳,因是圣上赐婚,媒人长辈上门这一道少了倒是可以理解的,那天裴家管事来已经抬了八十担彩礼,这数目极大不说,那梳妆、尺杆、聘金一应俱全,如何还有彩礼过来? 到裴家老夫人上门,又是八十担子彩礼进门。裴老夫人面相颇为慈眉善目,九思上一世只见过两面,知道她多年吃斋念佛身上俗味儿淡,今日衣裳打扮也是一件素色儿穿红的暗花纹袄,外头一件挡风的披罩,手上一串儿佛珠磨的溜光。 这点儿红色已是见过她最喜庆的穿着了,难得头上还带了 。 裴老夫人笑得和蔼慈祥:“原是我来迟了,下山第二日就该过来送上聘书的,结果喝了冷风病了两日,亲家万万莫怪。” 季候氏笑道:“那自是身子要紧,亲家老夫人过来,这份儿心意便十分足了。”说完她唤九思出来见人,又说:“我家这还是个姑娘,勉强教养着能见人。” 九思从容大方的从槅扇后头小步走出来,端端正正的行礼问安,裴老夫人倒是很亲热的拉了她的手,说:“亲家实在谦逊,我看着九思模样标致,又端庄知礼,说句僭越的话,老伯爷从前的几分风骨都在里头了。”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比起上一世她和裴珉专门还坐了马车去裴府上拜见了一次裴老夫人,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已是差异巨大,从前她还以为避世之人性子就是如此。 九思又接了裴老夫人亲自递的礼匣子,十分打手的一个芙蓉海棠雕花红木方匣,她行了谢礼才交给芙巧拿着。 裴老夫人讲话时候还咳了好几声,还是病体未愈就赶来了。 季候氏低声让丫头把庐山云雾换成了杭菊雪梨茶,裴老夫人拿起来喝了两口,觉察茶水换了,不禁含笑道:“...我这下头两个儿子,大儿底下又是三个孙儿,合着长仕又是一个人。一屋子的冰铁疙瘩,逢年过节饭桌上好好的家人闲话,硬是被那几个谈成了朝堂论事。实在不如一个姑娘家来的善解人意。” 季候氏朗声笑起来,“您过奖。” 裴老夫人笑了笑,再看九思不骄不躁的坐在旁边,光看端坐的姿势和涵养,那不是一日的功夫。 怪不得儿子心心念念着,还去宫里求了圣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结婚了,这个过渡是必须的部分...话说最近宝贝们在吗,你们还在吗~~~ 呱一声可好。 看到有宝贝想看婚后甜甜,内个我会在完结之后,开一个婚后篇按正文发展顺序写下去,作为免费章节给想看的宝贝们。 没有婚后预计字数,但是我有记录很多婚后梗,都会认真写出来的! 第51章 日子挨的近了, 季候氏先前给九思添妆的陪嫁是东市一列铺子,衣裳首饰头面都做了几十余套,现卷的银票儿递了一回给她,裴家后来那八十担彩礼又入门的时候, 季候氏喊丫鬟从库房里翻出一个积灰的桃木柜子, 一打开满满一壁钱票儿。 九思捏在手里厚厚一沓觉得太多, 季候氏却说:“祖母原先给你准备的可不止这个数,想着授之于鱼不如授之以渔, 才把票子换成了铺子,我将嫁给你祖父时, 底下的陪嫁铺子第一月盘点进项着实吓我一跳, 后来当家主母这么多年,财富一日日累积,却觉得平常。” -- 第95页 九思看着面前的匣子, 地契, 铺面和一钱柜的印票子, 哭笑不得, “光是看孙女儿就觉得心慌慌,这么个柜子放在屋里哪里睡得安生。” 季候氏笑道:“拿去钱庄换个票号存着,不用怕这怕那的, 咱们季家的姑娘,什么大世面未曾见过。” 九思承下祖母一番苦心,喊许妈妈去内室点个数, 那么大个钱柜,都是季候氏这辈子私存的半副身家了。 请贴早前三日发出去,裴府的人用雕花砌玉的沉香木匣子装着在裴家祖庙前压过得合婚庚帖送来季家,随礼还有整套宫中绣纺局所制的一品仪制凤冠披霞的嫁衣, 彩绣辉煌。季婉茹小心翼翼探手摸了两回,两眼羡艳:“这么好看的嫁衣,能穿一回便是满足了。” 一群姑姑婶婶听见直笑:“这么个小丫头愁嫁,日后能短了你的嫁衣不成。” 七嘴八舌的攻势下,婉茹羞红了一张脸,匿在九思身后不肯出来。 来季家帮忙操办的还是罗氏,定了季淇和背着九思上花轿。上次罗氏见着她还十分亲近的模样,这回再见却是热情有余,亲近不足了。 晚间睡得早,婉茹话也多起来,一会子问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三姐姐;一会子又说见不到三姐也无妨,洛邑和临安这般近,书信也十分方便了。九思听她絮絮叨叨念着,最后竟是睡着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采锦来唤她。 九思迷迷糊糊睁了眼,看见屋里烛火通明的,一时想不起自己是今日出嫁。 “...寅时将过,您要先起来去妆台坐着,先梳头。”采锦从盆子里拧干热巾子给她净面,又用梅花软霜细细洗过脸,才取过熏香过得大红里衣给她换上。 妆台前未曾久坐,给她梳头的国公夫人就来了,一身梅红撒金的窄袖袄子,头上戴了翡色宝石缠金整幅头面,十分贵气。脸上笑意盈盈,见到九思要起来行礼,她脚下快走两步过来,很是亲昵的把九思拉住道:“果真国色天香一个美人儿,这还未曾上妆呢!真是好福气!” 罗氏在一旁笑起来,把玛瑙梳子递到国公夫人手上,“您能过来给九思全礼,可不是特意沾了您的好福气!” 季候氏来的倒是要晚些,一身福字团花绛红裱子,额尖是九思上次寿宴给她置的额带。季候氏眼睛有些红肿,瞧着不大明显,进来同一众人寒暄完,才把手放在九思肩上从镜子里头看着她,又心神不定的跟着众人笑。 等时辰刚到,国公夫人拿着梳子从发顶往下梳做三梳礼,唱念三句吉祥寓意,最后才把梳子交到宫里的梳头嬷嬷的手里,挽发别金簪,开脸匀面,描眉画新妆。 待妆成,着嫁衣。铜镜里九思的模样,已是凤冠披霞,红唇皓齿,纤腰束锦带。大家皆是夸赞不已,季候氏看着她却是渐渐红了眼眶,手颤颤挨上九思发冠又拿回去揩面上的泪。 倒是婉茹在她身后痛哭着抹眼泪,瘪着嘴想抱住她又怕脏了嫁衣,只搂了她一只手,连带着哭声夹杂嘱咐混在一起。 胡同巷子走过两回炮竹响,是迎亲的队伍到了,锣鼓唢呐一迭更一迭。 外头宴席要开,宾客盈门,季候氏和罗氏便也出去了,屋里偶尔还有人过来同九思说几句吉祥话,渐渐地就全部散了。 她睡了一夜饱觉不觉得困,采锦从小厨房拿了些吃食来,九思用完又喝了小碗羹汤,还是许妈妈止住她,说路上还要些时候,可不能吃太多了。 季家到处人来人往,有别府来的小姑娘从窗楞爬出半个头来看她,九思望回去,一群小姑娘又把头一下缩回去跟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离去。 报时的丫鬟过来传了一遍,她该去拜别家中的长辈。季候氏和季宗德在偏厅坐着,九思这一身嫁衣繁复,走过去转过槅扇雕屏,季候氏一看她,就按捺不住的伤心落泪。 回来的时候,九思一人在两尊棺木中跪下,如今再跪已是与娘家人的拜别。 季候氏泣不成声的拉住她的手,“此嫁去当遵守妇道,勤俭持家...” 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季候氏抱住九思直往下落泪,又不住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细细的看,眼泪顺着沟壑流下,呜咽不止“...记住祖母的话...莫要委屈了自己。” 催妆的喜娘又来喊了两回,季候氏才不舍的松开九思的手,盖上锦绣红盖头,丫鬟扶着她出闺阁,季淇和正候在外头,送她上花轿。 九思看不见外头的光景,一片鞭炮锣鼓声里,只觉得热闹。 比上一世要热闹许多。 季候氏站在门口望着花轿一路悠悠晃晃,在胡同角转了弯儿,到末尾的红锦也看不见,她用拽在手里的帕子揩揩眼角的泪,无声的往府里去了。 身边还是一群婆子丫鬟,浩浩荡荡的一众人围拥着,走过影壁,仪门,福熙堂,一道道廊庑... . 作者有话要说:  先把这章发出来,比较少..但是因为是出嫁章,让我太难受了。写多久大概就跟着哭唧唧了多久,说来丢脸,但是控制不住自己... 收拾一下心情,等下章开启男女主线。 温馨提示:下章会有小车车,我第一次写车车,如果被锁,那么原文我会在微博发出。 第52章 轿子一路摇摇荡荡, 九思端直了身子坐着,盖头挡住四处的视线,倒是看到里头椅榻上百子戏莲的苏绣很是漂亮。 -- 第96页 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久坐一会儿腰脊肩颈就酸痛的紧,算来今日也是坐了一整天。匣子里有许妈妈装的如意糕, 上头用红印打了囍字, 九思吃了几块只觉得嘴干, 轿子里是没有置放茶水的... 想偷偷将红盖头揭起来一半儿,悄悄外头到哪儿了, 却看见天色只是日渐昏黄。坐在轿子里人跟着颠颠晃晃,心也似这般一样无处落脚, 着不到地。 九思想着, 祖母应该未哭了罢,走的时候忘记跟她说,哭过之后眼睛不能见风的...脑子里面混沌一片, 迷迷糊糊阖上眼,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 一串鞭炮霹雳啪的惊响把她炸醒。 习惯着下榻的动作做出来, 九思才反应,自己是在花轿上。等轿子停下,锣鼓唢呐鞭炮喜庆的声响一并闹开。 九思睡的脚且麻着, 恍惚听见采锦说:“小姐,落轿了。”她就被许妈妈和喜婆搀扶下去,只觉得站不稳, 那头又喊新娘子接牵红,手里被塞入一头的红绸。 喜婆站去一边撒了秕谷,落雪似的从盖头上滑下落在脚边。她全然不知往何处走,想起上一世出嫁似乎没有这么繁琐的讲究...后头依旧是许妈妈和国公夫人扶着她上提坎、跨火盆。 九思从火盆上过, 只想莫要把裙子燎了,宾客言笑声里头依稀有喜婆亮着嗓子喊了一声顺遂红火什么的...里边便是如同迷宫,她就像个大红箱笼,两臂被提溜着走,听见赞礼人喝名,才晓得牵红另一头已然是裴长仕了,她拿眼睛逡巡盖头下的缝缝细细,却瞧不见半点光景。 拜堂时候她就是个提线木偶,东南西北找不着,全靠红绸子那头牵引着往左往右。对拜的时候像是撞了谁的头,还听见面前那人一点压住的低笑声。 九思被胭脂涮红了脸,藏在盖头底下,又被一众人围拥住,提溜着晃晃荡荡就坐到了喜床上,然后就有人紧挨着坐下来,极高大的身形笼住红盖头侧边一半的光线,还有一股子松墨的味道,淡淡的... 挨的也太近了些... 妇人们聚在屋里说话的声音也很是喧哗,带着喜庆味儿,喊喜婆撒帐唱词。俗气儿很重的念词,全是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祈愿,听的人脸红。 待念完了,国公夫人说一声:“欸,请新郎挑盖头呐!”四周便是哄笑声跟着喊。九思还在想,都是平日里端庄的不得了的主母,怎么这会儿这么闹腾。 盖头就落地了。 屋里蜡烛燃的通亮,她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才睁开,四周的人都是模糊影儿,就看见面前的人一身正绯色罗袍,暗红纹方心曲领,腰束大带,脚下黑皮履。正垂眸看着她,面上是漾开的笑意。 九思愣了神,想起先前几次,他少有笑的如此外放的时候,多半都是内敛的,又或是温润的。 国公夫人变着花样打趣两人,后头压襟结发、合卺酒喝完,九思脸上的热气都未下去。国公夫人很是有眼色的见好就收,说外头宴席开的热闹,就带着一众夫人往外去了,留了两人在屋里头。只出去的时候笑着道了一声:“新郎可莫要想着躲酒,在屋里迟迟不肯宴宾!” 裴长仕笑着应了一声,转头去看九思大妆打扮的样子,明眸皓齿垂首娇羞...只觉得美人果真是淡妆浓抹都是相宜的。她身上是绣纺局所制的嫁衣,有珍珠缀饰,鬓上的凤冠又是如何精美连城,可这些都比不得她的贵重。 前些日子他总觉得心里不大舒坦,空缺了什么...不是权力,也无关钱财,他只是缺了一个心尖尖上的人。 现下就觉得心满意足。 “累了就先梳洗了歇息...我还要去外头。”裴长仕留下一句话,在门口又停留了片刻,才往外去。 九思头上顶着的发冠,是实打实的金制,上头还有数颗南珠点缀,着实重的很。季家来的人还都候在外面,她喊了采锦进来摘掉发冠,肩颈才松懈下来。 外头进来一个婆子,点金簪头,碧翠镯子,身上穿了绛红色的夹袄。恭恭敬敬的进来道:“...是先要热水还是上些吃食呢?” 身上的嫁衣褪了一半,本该裴长仕回来再换下的,但他已经说了先梳洗,九思也未曾想着与他客气,便吩咐下头先提热水进来。 采锦和芙巧过来伺候她洗浴,身子泡在木桶里才松乏了许多,起来擦拭身上的水珠,芙巧去取了一盒香膏给她抹身,一遍完成才换上寻常室内穿的衣裳,趿上软鞋靠在榻边。 方才的卢妈妈在外间听到动静,下边儿丫鬟就端了一小陶罐儿的热粥和清菜,不是那些油腻腻的席面,九思瞧着白粥配上翡绿的小菜,倒是有了胃口。 下人上了菜席,不肖吩咐就轻着脚步退出去,等九思喝了一小碗粥,把碗筷歇下时,没多会儿又有人进来把东西收走了。 喜床上是大红的百子帐,床上有百子被,架子上头饶了大红锦缎的双喜床幔,槅扇,雕屏四处都贴了团花囍字...她都不大好意思往床上坐。 挨着榻几看书,连瞌睡都来了,才听到些微的脚步声进来。抬眼看见裴长仕进来,还是那一身一品仪制的婚服。 九思看着人近了,闻了一些酒味儿,脚迟疑着踩上软鞋,站立不安的环顾四周:“...喝了多少...可要些醒酒汤?” 她着实没想到这一层,看他面色稳稳不像是喝了多少酒,但宴席上这么一桌桌喝下去,如何也少不了。 -- 第97页 正欲叫采锦出去拿些醒酒汤,裴长仕却笑着止住她,看着面前慌慌张张的小姑娘,温润着嗓子道:“喝过了,怎么不上床歇息?” 九思顾左右而言其他,低着头道:“那妾身喊丫鬟进来伺候您洗沐...” “不必。”裴长仕笑着道,离她远了两步,“这我平日里身边只有几个常随。些丫鬟婆子都是母亲挑了送来的,你看着用的惯就留下,用不惯的打发了就是。” 说着他就往净室走,九思站在原地看他高大的背影,愣了片刻才趿上鞋子往床上去。 采锦过来说,许妈妈跟着裴家婆子存放陪嫁一应物品,今夜就是她和芙巧留守。 九思揪着书页儿发呆,幔帐落下来一层,屋里也只燃了两只龙凤烛了。 她盯着封皮上头一个字儿,原本蚊蝇样的大小愣是被她盯成牛眼一般,黑黝黝一个烫在眼前。 等听到幔帐被掀起的声音,九思抬头才发觉室内的丫鬟不知何时全部避退出去,只有裴长仕着了一身文白的中衣站在床跟前。 九思规矩记得清楚,自己是该睡在外面的,她撑起身想站起来,却被他一双手轻轻按住肩膀,往床榻里头推了寸许。 肩上的一双手火一般燎她,裴长仕弯下腰挨她很近,声音沉沉的就擦着耳边过去,“你睡里面,外头我担心你落了床。” 九思顿了顿,转头看他,“又不是小孩子。” 裴长仕就笑了笑,拿剪子去剪龙凤烛的芯子,九思想拦着他:“那个蜡烛是要燃一夜的,不能剪。” 裴长仕却看着她慢悠悠问了一句:“确定就这么亮堂堂燃着?” 对上他的眼睛,片刻九思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实际上意有所指,她颊上渐渐爬了绯色,索性缩进被子不再多话。 屋里一点点暗下来,最后一点光也灭了。幔帐歇下两三层,被衾被掀开了一点,苏和的香气混进一点松墨的味道,近了还有不同于蚕丝的源源不断的暖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九思半边肩膀侧着都有些麻了,听到旁边均匀的呼吸声,她悄悄的想翻个身子,被衾下小幅度挪放的左手无预兆的挨到了谁,继而被握住,整个人都被拉近温热的怀里。 “睡不着?” 九思僵直在他怀中,一只手撑着有些推拒的意思,含糊的解释:“不是...”她想往后缩,却被牢牢地困住,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上。 “都成婚了,怎么还怕我呢?”头顶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揶揄的笑意,气息落在她颈边,那一只揽住她腰的大手顺着往上移,食指和拇指抬起九思的下巴,轻轻摩挲。 “九思。” “嗯?”九思下意识的应他,黑暗中只能靠目力感知面前的轮廓,影子压下来,她已经被定住了。 不知道何时翻了身,被围在床榻与他之间,他将她一双手拢住,轻柔有力的按在头顶,他唇上带着松雪的气息,一点点摩挲,极有耐性辗转在她唇间。 清风拂面的温柔,无声无形的感化,到九思再无力推拒,身子一点点软乏下来,他才乘机侵袭,气息交融在一处,像霜雪冷冽的温度落在梅花上,一下又一下,带着枝子与花苞一并沉醉,深入又轻柔,直到她呜咽出声。 温露无声湿梅花。 挨不住暖意似的,花苞一瓣儿一瓣儿被打开,尖上一点粉,藏不住的雪白瓣尾,细腻又柔软,被似有似无的触碰了一下,吐息扫过去,花苞在风中颤栗,润物无声。 呼吸渐渐急促,九思想推开他,却使不出劲儿,最后睫上挂了泪水,轻泣着出声,嗓音却变了调。娇娇软软,带着小尾音往上扬,像只小奶猫一样,声音像,动作也像,让他不要去触碰。 “嗯?”裴长仕喑哑的嗓音带了笑意,修长的手指终于离了嫩花,去了另一个方向。 九思清醒了些许,脑子还是糊成一团,到身下似乎触到了什么,才去扒他的手,却又被遒劲有力的手拉住。 裴长仕倾在她耳边沉声道:“九思,我们成婚了。” 不谙世事的花蕾在冰雪皑皑之中开了一瓣又一瓣,四处的火热与寒冷中夹存,外头是青绿的萼片儿,一件件剥开,漏出其中的莹白花萼,那些细嫩的蕊轻轻打颤,经不住风雪的熨帖,也挨不住黑夜里那般嚣张又毫无遮掩的展露。 赏梅的人才最会品味其中的滋味,花期未到时等她打苞,起初是耐心的研磨,等着瓣蕊展开,蕊芯都吐出蜜来,只等被采撷,赏花人才会探取。会看见并感知着,雪水化成露珠凝在粉白的花瓣儿上,催的那些瓷白的地方都泛起红潮。折下花枝时有些许的疼痛,却被压制着绽放, 他只轻柔的吻她,按捺住躁动温声安慰。 她拽着被褥的手,慢慢掐到了他身上,无意识的去寻他的唇,寻求慰藉。 更深霜落,一番弄雨花梢。微寒住处不胜娇,此际销魂。忆昔青门山外,粉香凌乱芭蕉。玉颜淡红引蜂蝶,一刻潇潇夜雨。1) 作者有话要说:  改编自明代世人陈子龙的《画堂春·雨中杏花》,注意是有改动的,所以不是我写错了。 第53章 一日车马劳顿, 裴长仕却还如此好精力,最后九思连嗓子都有些哑了,懒懒的把头藏在被褥中,又是害羞又是无力。 外头婆子送了热水进来, 采锦撞见她一身的痕迹, 有些讶异, “您这是?”忽又想起什么,晒红了一张脸, 只敢低头伺候她重新沐浴。 -- 第98页 九思从净室出来,看到裴长仕靠在床沿上看书, 身上的衣裳不复先前整洁, 襟上衣摆都有许多褶皱。 床上是婆子丫鬟重新换过的被褥,仍旧是簇新的描金纹线大红色。想起方才二人做了什么,九思脸上一阵潮红, 头都未抬起来就顺着床尾匍匐进去。 旁边却有人故意使坏, 伸腿绊倒她, 一把揽进怀里。他眸色深深, 嗓子还有些微喑哑,“还疼吗?” 九思红着脸摇头,想揭开被子掩住自己, 小力挣扎着从裴长仕身上起来,他没有再难为,低着嗓子笑了笑任她去了。 九思听到旁边下床的动静, 心中一面儿纠结是否要去服侍他清洗,但是方才那阵子还没过去腿还软着,只能暗自唾弃自己没那样的胆量。 屋里重新燃了烛火,裴长仕没多久出来, 站在床边上,看到里头的人只露出了一个脑袋顶,绸缎似的发丝散在外面,像是睡着了。 他轻轻撩开一角被衾躺到床上,探进被褥的脚感觉到跟前有什么东西很快收走。 一只藏在角落受了惊吓的小鹿。 九思闭着眼睛,身后的人睡的很近,有暖暖的湿气和干净的味道。有些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她受不了的缩紧身子,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只有力的手臂却从背后搂上来,她的后背贴上温热的怀抱。 头顶是裴长仕低哑沉闷的轻笑:“壁虎呢...贴墙上?” 九思僵直了身子,手肘撑着床侧想要睡平,双手却被他拢住,人又被往怀里带了带,清晰的能感受到身后源源不断的暖意,还有紧贴着她的腿,好似未曾消退的灼热。 九思眼睫轻轻抖动,身子忍不住扭了一下想退开些。裴长仕用腿压住她,声音有明显泛起的欲念,“九思...不要动。” 她不敢再动,放缓了呼吸小心翼翼开口:“今日很累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一次就怕成这样... 裴长仕哑然失笑,低着头在她发上落下轻吻,安抚道:“我知道,你快睡吧。” . 次日早,是听到旁边有人说话,她才迷迷糊糊醒过来,看见床榻边上坐着人惊了一跳,抱着被褥坐起来。 裴长仕穿着一件儿月白里衣,靠在床拱上,手里卷了一本书,瞧着她微微笑问:“吵到你了?” 九思却顾及自己将醒的模样不大好看,一只手拉着被衾遮住半张脸,又去捋顺自己的头发,含糊道:“不是...我睡足了。” 裴长仕看到她手上的小动作,不由得莞尔一笑,“那便起来罢,待会儿带你去母亲那。” 九思拥着一团被子点点头,心下还在纠结如何起身,刚要张口唤采锦,却见裴长仕背对着她站起身,去宝阁上放书的空荡一并叫了人进来。 新妇今日要见人,还要穿大红的颜色,是九思鲜少穿的掐花对襟缎袄,下边儿一袭芙蓉洒金曳地八幅裙,头上梳了妇人时新的桃心髻,戴了鎏金嵌红翡插鬓,一整副首饰,耳坠镯子都是红翡翠制的。倒不是说往贵重里头挑,这一套在珠宝首饰里头也就是比较寻常的了,今日戴着正好合适。 裴长仕就坐在屏扇之隔的榻上,透着画屏看她,小姑娘收拾起来十分端庄大气,坐在妆台前都是脊背直直的模样。 九思出来就对上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的走了两步,她要请裴长仕一起去母亲房里请安见礼的,该喊他什么?从前是裴大人,如今为人妻室,总不能还这么叫着,被下头丫鬟听见还以为夫妻不合。是该叫长仕还是夫君? 裴长仕却从容的站起身理了理衣衫,从丫鬟手里拿过水貂毛大氅走到九思身边给她系上,轻轻说:“裴家人少,母亲是最和气不过的,平日在山上吃斋念佛甚少与我们在一起。另外...两位兄长都还在南粤和甘陕一带,大嫂出生阳夏谢氏,三弟妹是从前齐鲁参家的人,都不是多事之人。” 九思有些感慨,出嫁前祖母就同她讲起过,这都是几百年的世家贵族,真正极显贵的人,一般不容易亲近却也不难相处。 只是季家一个三等伯爵的衔儿在这里头实在不够看。 裴长仕低着头看她,“...你不必怕,有我在,她们会待你好的。” 九思一时语噻,点点头应下,就被拉着手往外走,左袖还掩着一颗裴长仕方才塞进来的暖炉,廊上一半儿的冷风都被他挡住。 跟照顾小孩儿似的,九思却不觉得无所适从,看着身侧人修长高大的身形,反而觉得十分心安。 . 裴家祖上本就是苏杭人士,这一处大宅也是不同于季家的南北两地筑造风格的杂和,这一路过去都是园林布彰。 长廊一道衔一道似的弯弯绕绕不尽,他们从西一侧的远山居过来,大庭院的月洞门一出去,就是以水为池所造的飞台楼阁。(1) 裴长仕指着一处对她道:“随园是从前祖父亲自选址画图寻工匠修建的,前有水廊后接通巷夏季避暑最好,近旁还有渊馆楼,是藏书的地方。” 九思嗯了一声,循声望过去,水池呈曲尺形,并不以工巧取胜,台馆分峙,回廊起伏,三月融雪,已经有回波倒影的意趣了。池上有亭名沧澜,前有一道石桥,一弯池水由西向东,环园南去,清晨烟水弥漫。(2) 向园门北向,杵建假山傍水,山上古木新枝,翠竹摇影,叶上新霜,藤蔓垂挂于其上。匾上题“渔隐”二字,垂花门入,又是一番景致,曲廊环绕庭院,缀以花木石峰,廊壁花窗,青梅掩映,幽深音意。(3) -- 第99页 俗味儿极淡,佛气更重,近了才看到古根盘墙的是棵小叶菩提,遮天蔽日似的笼住半壁院落。裴长仕恰好出声:“过百年的菩提树,曾祖还在时移栽的。” 九思便多看了两眼,只觉得盘根错节的树根就跟老人手上的青筋一样,也跟这院子的主人一样。 从抄手游廊转过去才到正厢房,小丫头手上捧着插瓶要用的新梅从后院过来,正巧撞见,极有眼色的过来行礼,“二老爷,二夫人安。” 裴长仕这才松了九思的手,淡淡应了一声。小丫头背退着小步进里屋通报。 没多会儿就有个穿素青夹袄的妈妈出来,笑意盈盈的朝他们屈膝行礼:“奴婢给二老爷,二夫人晨安,老夫人请你们进去咧。” 九思随在妈妈身后进了中屋,转过一排十二扇绘山水的雕展屏风,才看到东暖阁里已经坐了四个人,两个稍年轻些在小声说着什么,裴老夫人坐在宝座上倾耳听着,另外还有国公夫人坐在左侧的宝座上,脸上亦是带着笑。 看到九思进来,裴老夫人抬起头朝她笑,仍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浸润在古朴的居室里,竟有几分让人亲近的宝相。她走过去先是行礼问安,又说:“母亲园里景色好,是媳妇来迟了,倒是让您等着...” 裴老夫人却笑着拉她的手:“不怪你,是这个几个人昨日看见新娘好看,今早就心心念念过来等着。” 她又给裴老夫人蹲着敬了茶唤过母亲,从她手里接过一个紫檀雕牡丹的匣子,十分贵重的模样。 九思捧着匣子谢过裴老夫人,转身放到采锦手上,抬头撞见裴长仕耐心的站在一旁,神色认真的看着她。 九思不由得一愣神,这么盯着她做什么?忍不住想摸头上的簪子是不是歪了。 裴老夫人拉着她,然后指着旁边的人给她认。挨着坐的两个,莲青色锦绶缠花裱子的是大夫人谢锦韵,出生阳夏谢氏,真正的钟灵毓秀之地。谢锦韵清秀雅致的长相,身子有些孱弱。 听见九思喊她,就从匣子里面取出一对儿墨玉麒麟镇纸,笑了笑,“这一对麒麟就给二弟妹添副文房物件儿,玉不足贵,弟妹不要嫌弃。” 九思朝匣子看一眼,果真是圆乎乎的一对儿油光水滑的墨色麒麟,她笑着道了谢。挪一步就是三弟妹参妙婧,北地齐鲁参家,和季家还算是旧交,个儿高挑,皮肤莹白,微微有些圆润的脸颊,笑起来两个窝漩儿,很是明朗大方的性格。 裴老夫人笑着说:“你三弟妹身子重,没法儿同你见礼,这下就是生生占你便宜了。” 九思疑惑的看过去,参妙婧坐着如若不细看是瞧不出来的,站起来才看到肚前的冗赘,看着都有七八个月的样子了。 九思忙伸手扶住她,一只手从芙巧手里接过装了宝石头面的乌木匣子递过去,参氏讨巧的朝她笑:“今天就先占嫂嫂便宜,过些日子带上肚里的一并请罪。” 国公夫人笑着说:“你这滑丫头,等肚里的娃娃出来,是要领着一并去找九思要周岁礼吗?” 屋里人就都笑起来,九思笑意盈盈站在一旁,总感觉身后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就忍不住想,到底是自己妆花了,还是哪一处礼数做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3)参考内容: 王曾睿,1987年,《依依杨柳青》中苏州园林篇,“拙政园”“沧浪亭”“渔隐”部分。书籍来源 不做详细页码标注。 只取了部分内容按照我所需进行改编,勿与原著做考据。 求一波预收!!重新捋了文案和大纲,大家收藏一下下嘛 《皎皎美人姝》 此生所求,唯有三愿:皎皎明月,杏花微雨,美人姝丽。 他心里记挂的只有那个生了一双杏眼,偏偏又张牙舞爪的小姑娘。 . 初遇陆裴柟,那年冬姝八岁。 躲在书塾外偷看林二哥练字,被他撞见。 她差人摁住那个少年,让他不准漏出半个字。 她还要挟过他,给林二哥带信。 嘲讽过他,你的烂衣裳是几块破布缝合的?一股子馊水味儿。 欺辱过他,让人去砸了他家的豆腐摊子。 当夜,冬姝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欺压了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年。 让他做苦力,对他恶语相向,砸了他家的豆腐摊子...... 最后却嫁给了他? 新婚当晚 冬姝坐在一个破嗖嗖的瓦房里 被逼着吃下了一整桌豆腐席面。 . 梦醒后,冬姝洗心革面,变本加厉……如果不能战胜对手,那么就扼杀他!! . 十五岁她及笄,林家毁掉婚约,转而迎娶她继妹。 而从前那个梦中家境贫寒的少年人,豆腐换作金缕衣,一朝举名状元郎,问鼎三司。 和她定了亲...... 新婚当夜 徐冬姝哭的可怜兮兮:“我不吃豆腐...呜呜...” 陆斐柟:? 徐冬姝瑟瑟发抖:我怀疑你娶我,是想报复我... 闷骚陆斐柟:娶谁都是娶,那就选个貌美的吧。 第54章 裴老夫人带着揶揄的笑:“长仕的眼睛就没从老二媳妇儿身上下来过。” 九思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 听到后面一声轻咳,裴长仕被一众女眷看戏的打量,也有些稳不住脚。好在裴老夫人一向喜静,只说:“天儿还冷, 也不为难你们大早上就从院子赶过来, 还是老规矩初一十五来一趟就行了。” -- 第100页 下头人纷纷应是, 裴老太太又闲话几句就让她们回去了,只留了九思下来, 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在这里一切可还习惯?” 九思笑着回道:“一切都好,母亲选的婆子丫鬟也很是贴心。” 裴老夫人满意的点点头:“就怕你不习惯, 你陪嫁的丫鬟婆子对裴家不熟悉, 我派过去的秦妈妈就是家里的老人,让跟着学两日就好了。从前长仕是宿在外书院,身边有的也是小厮常随, 生活起居也是你嫂嫂一并操心, 如今你嫁过来我才安心。” “他现在是朝中一品官员, 可你看他还是一样不爱穿厚衣衫, 就情愿冻着。晨早吃两口饭就歇筷子,又时常忙碌半夜归家,连着晚膳也干脆省下了。”裴老夫人叹一口气, 拍拍她的肩,“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长仕从前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你现在可要替母亲好生看着他。” 九思慎重应下,把裴老夫人说的那些话都记下,又说:“这些都是我应当做的,还请母亲指个熟知二爷习性的人给我, 等一一问清楚就用纸笔记下,每日都照着上头做,您看这样可好?” 裴老夫人弯着眼睛笑道:“真是个直心肠的孩子,日后天天喝长仕处在一起,你自己问他便是了,旁人哪有他自己知道的清楚?” 九思羞赧的抿着唇笑,裴老太太笑了一阵儿才说:“从前你嫂嫂替你管着西园,北园也是你三弟妹自己打理,如今你嫁进来也要学着理家,那些我都嘱咐了秦妈妈,你回去找她问话,别的暂时都不用管。” 都是回各院用膳,裴老夫人吃素斋,和年轻人也凑不到一块儿去,便没有留他们一起吃饭的习惯。 裴长仕在外间等她,站着看墙上一处画,九思顺着他的目光看,一幅墨梅图。分明是不一样的画法,她愣是瞧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顺着小字找,果然看到鹿安居士的留章。 九思疑惑道:“母亲也喜欢收藏鹿安居士的字画?” “也不是...母亲只是喜欢收藏字画。”裴长仕顿了顿,指着另外两幅山水图,“你看这幅清河洗水便是大哥所画,那副着了色工笔画的仕女图是三弟的手笔。” 九思认认真真看了,“这幅仕女图我最喜欢,是母亲年轻时候吗?”画上用了细匀的淡墨线勾勒,画面清雅秀润,女子面貌温柔娟秀。 裴长仕笑了笑,“你倒是聪明,一眼就认出来了。” 九思受了表扬,十分开心,“方才就注意到了,母亲眉间有一颗淡痣,偏偏这画上也点出来了。”说完她还笑着补了一句,“三弟将发丝也画的好,母亲的神形画出九分了,三弟妹可是享福了。” 裴长仕就淡淡看了她一眼,“是吗?他的画还是我亲手教的。” 九思看他的眼神就一下亮起来,“那您的工笔画定是比三弟还要好了。” 他拉着她往外走,不紧不慢应着:“勉强一画罢,从前跟薛国仁大家学过一阵子。” 九思的注意力全在画上,只乖乖跟着他走,“薛国仁大师?我记得父亲曾说过他四十封笔,门下独一弟子。” 裴长仕似不经意道,“祖父与他是旧交,游访蜀中时恰巧看了我一幅画,就收作门下了。” 九思却十分羡慕,“我自来不善琴棋书画,最是钦佩善书画的人了,您既是薛国仁大家的关门弟子,什么时候能画一幅,让妾身裱个框挂起来也好。” 裴长仕眸中带着笑,慢悠悠道:“画什么...画你吗?” 九思哑然半响,一下子又羞又恼,才想起把手从他手里拽回来,偏偏前头人就是不松开,就这么拉着她回去了西园。 . 九思没忘了要紧事儿,从内书院拿了笔墨来铺在案几上,裴长仕坐在对榻上写一封急信,徐川就候在院子外头等着。 她见裴长仕收了笔,才说:“要是忙就去处理您的事情,不必一定要陪着我。” 裴长仕笑了笑,把信纸用蜜蜡封合放在一旁,道:“朝中有三日沐休,等你陪你三日回门,再去也不迟。” 九思把宣纸铺开,用了晨早谢氏赠的镇纸压着,小声说他:“母亲才与我说,您早晨不爱用膳就去上朝,冬节儿不爱穿厚衣衫,忙起来连晚膳都是不用的...” 裴长仕却说:“男儿家自然是要糙一些...从前我住在山上,两顿饭都是多的,并不同那些娇养的公子哥。” 九思反驳他:“那也是从前,您现在住在京中,如何忙也要顾及温饱才是。何况您现在不通从前,若是还那般一日日过,旁人可是要说我失德,不曾把夫君照顾好。” 不知道是什么取悦了他,裴长仕笑容收不住似的看她,又是慢悠悠的腔调:“那家中一切,就全凭娘子做主。” 九思笔一顿,纸上凝出一团墨,前边才写的两行也是全作废了。从前看他儒雅内敛的模样,如何成了亲这人如此不正经?说话也是油嘴滑舌的。 裴长仕看她停下来,以为是遇到什么不会写的字,就把宣纸拿起来,瞧见上面两行工整有余,笔力不足的小楷,细细记着他的作息喜好。 那团墨分明是听见他方才说的话才晕上去的,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九思,我们是夫妻,你总要习惯的。” 九思不安的捏着一只麒麟在手中,小声道:“可这青天白日的,您说话总要顾及些。” 裴长仕失笑,裹住她的一只手,问:“难道夫妻同处一室便只能相敬如宾吗?” -- 第101页 屋里还有丫鬟和婆子,九思眼神四顾,被握住的那只手十分不自在,别扭道:“还有举案齐眉呢?” 裴长仕有些无可奈何,这是哪家圣人教出来的小姑娘?以前还以为她胆大。他问她:“那你往纸上记着我的喜好日常也是为了相敬如宾吗?” 九思毫不犹豫道:“当然,记着您的这些,日后我才不会无意间冒犯到您,惹得夫妻间生了嫌隙,还如何和睦相处呢。” 裴长仕却摇头,“与你睡一觉,我便知道你体寒容易手脚冰冷。吃一顿饭,就能觉察出你偏爱果蔬更多。相处几日,便晓得你年纪虽小却极会为人处世。” “九思。”他看着她的眼睛,轻柔的唤她,“我记得这些不是为固守你我的夫妻之道,遵循什么礼仪教化。只是我歆慕与你罢了,就如同你把我的喜好记在纸上,我是将你的事记在心上。” 然后她已经忘了两人是怎么吻在一起的,他的气息一点点碾进她的唇齿间,她背后是柔软的迎枕,他指尖也是。细软的腰肢藏在锦缎中,渐渐愈发贴近温热的怀里。 裴长仕凝视她睫上细微的泪珠,修长的指节轻轻抚着带了红翡石锒铛的莹白耳垂,他喘息着含上去,又唤她,九思... 道是君子有九思,只是浅显的意思。 他勉强也算是个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预定的斯文败类是没了。 裴老狗,字骚包。 第55章 九思趴在裴长仕胸口气吁吁, 他抚着背给她顺气,手指探到腰背一条凹线又轻轻按压,她没缓过来被揉压的有些心痒,身子微扭开, 耳边被热气呼过, 他笑声沉沉, “怕痒?” 九思微不可闻的嗯一声,缩了缩脑袋, 想将耳垂从他嘴边解放出来,却又一次被含住, 温热的舌尖描摹形状, 被卷起来带着轻微刺痛的吮噬。禁不住刺激的颤栗了一下身子,云锦广袖里两条纤白的手臂被按身下,想动也动不了。 她是一颗新鲜的果子, 只能乖乖地被品尝逗玩,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极乐的事情, 带着坏心思揉捏她敏感的地方, 往她耳边呵气,用喑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问:“这里呢?” 九思不应,他就笑, 融雪似的温润,“嗯?痒吗?” 动作却不是如此。 绸缎锦袍凌乱和成一团,九思埋在软枕中的一张脸, 云鬓珠翠散下,白皙的脸颊上像染了烟霞,像朵儿将□□的荷花,半眯蒙的一双眼, 媚气的勾起水色,欲哭似的看他在身上作乱。 他吻她的唇,是一点点试探,让她彻底陷入,才深深吻进去,全部被容纳在那一指的小嘴之中,看她来不及吞咽的惊慌。 他的目光锁在她脸上,逡巡领地等待回馈,九思微微皱眉他就停下手上的动作,最后还是从那一堆拥簇的湘裙中拿了出来,笑着把人揽进怀里,吻她眼角的泪水,“过两日就好了,怎么还哭了呢?” 九思脸还滚烫,兀自拢着衣襟也不看他,趿上鞋想自己去妆台前重新梳发,这还青天白日的被下头丫鬟婆子瞧见像什么话。 方才那一场的余韵还没过去,她心里还跳的厉害,从裴长仕一侧探下一只脚去够软鞋,却被他大手捏住细白的脚踝,他另外一只手拿了软鞋动作温柔的穿上。 九思浑身的触感都凝聚到了被捏住的那一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红着脸制止:“...您怎么能做这种事...” 裴长仕看了她一眼又去寻她另外一只脚,九思忙着藏匿,他却拿着另外那只软鞋站起身,轻轻笑:“不愿穿?那是准备单脚过去吗?” 裙子在她手中揉皱成一团,她不松脚,他就这么站着,僵持片刻她再顶不住他面上的笑意,把另外一只脚小心翼翼蹭出去一点。 她的纤足只有他半只手大,裴长仕俯身给她穿上,尔后抬起头笑道:“...哪里都是小小的。” 九思的身量在女子中也算是中等,他长得高自然看谁都是小小一个,她就忍不住反驳:“我怎么会哪里都是小小的?我个子跟三弟妹也差不了多少。” 齐鲁女子一向身量要比南地的高上许多,裴长仕像是故意的往某处看了一眼,笑意明显:“确实不是哪里都是小小的。” 她便有些气结,恼羞成怒似的下了榻,背对着屏扇梳发。 . 裴家孙辈有四个哥儿,难得有一次休假,九思在第二日晚才见到。大的那个年岁同九思差不多,入国子监已是第二年,十分规矩的带了三个小的进来给九思行礼问安。 季家不像裴家多子多福,九思见了秦氏底下那个小的就十分喜欢,明明才六岁大的人儿,白白嫩嫩的像个莲藕似的,一身缎青的绸缎褂子,跟上头哥哥几个一样要给裴老夫人背书听。裴长仕只说一声按长幼顺序排着,那矮个儿就站在前面三个哥哥后头,又偷偷拿眼去觑九思。 九思从荷包里挑挑拣拣选了样碧髓挂件儿给他系在腰间,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青团子看着腰间透碧的颜色忍着没当人面儿去摸,还有些奶声奶气的说:“回二伯母,我叫裴汌瑾。” 九思摸摸了他的脑袋,看到裴家的家教十分感慨,再看这屋子伯侄或坐或站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姿势。她偷眼打量身旁的人,不由得想,裴长仕小时候应该也是这般的模样。 出了渔隐九思面上还带着笑,像是十分高兴似的。裴长仕低头看她,笑起来的一双眼睛也是又娇又媚,就问:“喜欢汌瑾?” -- 第102页 九思想了想才说:“也不是...只是在想您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裴长仕拉着她的手,一本正经道:“怎么会一样?我三岁便能作诗,汌瑾如今三字经都未背熟。” 九思眼睛又冒出些许光泽,纳罕道:“您三岁就会作诗呢!我三岁连话都说不大清楚。” 裴长仕面上就显出些笑意,“这也不算新奇,你去城中有块儿皇榜,上头有从前我三试的头名的录册。” 九思突然回过味儿来,狐疑的打量他的神色,怎么突然觉得这人口气有些显摆... 作者有话要说:  坐下,坐下,裴骚包的日常操作。 第56章 第三日回门, 裴老夫人特意嘱咐下头婆子送来了一尊寿山石,说是带给九思祖母的礼,谢氏和参氏又送了齐鲁和陈阳当地的风味儿,叠了蹿高的食匣子两个婆子才抬出去。 马车从洛邑往临安, 上次九思盖了盖头旁的都没看清楚, 今日倒是轻松自在了, 她又碍于身边还有个人不大好意思东瞧西看。 裴长仕拿着一本很厚的书册子靠窗翻看,九思从帘子缝里往外瞧了两眼儿, 许是天色还早,道上还白茫茫的也没见着什么人。 还想寻本书看, 掂量了裴长仕码在匣子里头那几本儿, 着实跟读天书一个样儿,最后也只是拿起针线来,左右马车晃晃穿线都费了不少功夫, 这上头还是从前打的花样子, 现在倒觉得不大满意了, 就迟迟找不到地方入针。 九思捏着针出神, 裴长仕身上的衣裳还是她早晨选的,石青的暗纹长衫大袖,温润的眉眼似山似水, 他是清雅又俊逸的面容,拿上书就更有些儒生气儿,读书人在书阁里韬养数十年的松墨味道。 她倒是想起在国公府那一次, 在外院书阁,玉兰叠墙,她在窗楞下闻见几句话的暗窥,现下突然尝出些味道了。 裴长仕手里书翻了好几页, 听声儿是极快翻过去的,竹叶子被风撩了似的急窜。最后他把书放在膝上,无奈的笑起来,伸手去九思面上拂了拂,“想什么,这么出神?” 九思才回过神,颇有些心虚的把视线收回来,遮掩道:“只是在想您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好给您缝个锦袋。” 裴长仕轻笑着看她,分明是看穿了她在扯谎的模样,却合上了书凑过去,捏着九思的手认真从丝线里面翻找,又问她:“你都会绣些什么?” 九思一半身子在他怀里窝着,垂眸看着自己手上那只指节修长的大手,小声道:“平日里花花草草绣的会多些...” 他听了半点不客气,从篓子里挑了根月白的丝线出来,说:“那就给我绣个兰草的锦袋吧。”其实他是不大爱配锦袋的,少年时候只以为那是香脂堆儿里打滚的公子哥才爱的物件儿,如今突然悟了里头的妙趣。 九思听了一愣,偏偏凑巧她今日穿的衣裳便是兰草苏绣,她迟疑着问:“您是要苏绣还是...” 裴长仕只觉得这些词耳熟,更深的意思却不大明白,书读的再多这也不在他的涉猎之内了,只指了九思缎袄的一角,“和你这个一样便行了。” 九思有些脸红,这人分明就是故意挑了一样的选,偏偏她又无言可对,只能点头应下。 马车上晃晃荡荡,她才描完一半花样,就头晕恶心的紧,忍着想把剩下一半儿也画完,手里的东西却被收走。 裴长仕把绷子针线收拢放回匣子里头,神色淡淡的看她,“不舒服还要画?” 九思白着张小脸辩解:“只差一点就画完了。” 他叹一口气,揽住她肩膀,带着她往身上靠,“不舒服便休息,若是我未注意到,你就强撑着也不与我讲吗?” 这是在外头,九思有些推拒,仰着小脸只看到薄薄的唇角,幽黑的眸子睇视着她,扑面的的都是松墨似的清冽却温暖的气息。 鬼使神差的一瞬,也无人牵引,她用手勾上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只是一下,又松开。便埋首在他怀中,兀自红着一张脸,黑鸦鸦的鬓发掩着通红的耳尖,如何都不肯起来。 裴长仕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笑声沉沉,问她:“这么害羞,以后怎么办呢?” 这下,怀中的人儿捂得更严实了,连着纤白的后颈一并染红,往衣襟之下蔓延。 . 马车行至季府门口,靠在影壁一侧,九思才被裴长仕唤醒,一掀帘子就看到季候氏与季宗德一行人候在仪门外。季候氏十分精神,穿着一身寿字福禄团花袄,看见马车进来就热了眼眶,急忙往下走。 她着急去看九思,看见孙女一身大红曳地缠枝裱子,从马车上扶着裴长仕的手下来,面色红润,像是刚睡醒的模样,眼角有微微的压痕。再看一旁姑爷身上的锦袍不打眼的褶皱,心里有些感慨。 季家人丁单薄,连着罗氏都一并过来了,屋子里也只坐了四个人。婉茹看见九思就先红了眼,一面觉得新奇问这问那,又小声问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季候氏让丫鬟上过茶,又喊宝竹去小厨房端了两盏燕窝羹过来,才拉着九思的手,细细看她梳的发,从头到尾的打量过,才捏着她的手腕说:“...才这两天,就瘦了。” 九思笑了笑:“哪儿能呢,您又是不知道我腕子上一向没肉。” 季候氏这才露出点笑意,又问她:“他待你好不好?” -- 第103页 九思有些害羞,但说的却十分仔细,“...对我是很好的,比从前爹爹对我娘亲还要好,裴家也比我想的要简单许多,人也好相处。” 季候氏听到她讲认亲那一日,裴长仕还一点点把家里人说给她听的时候,满意的点点头,孙女在那边过得应是不错的。 九思还说了许多,季候氏一面听,又问她裴家姑爷喜好吃什么,九思说了松子鱼和几样小菜,季候氏便喊来刘妈妈让小厨房席上加上这几道,传菜时候记得摆在姑爷面前。 季候氏又看了裴家老夫人赠的寿山石,一尊田黄寿山,脂滑玉润,透雕生动传神,品相珍奇。季宗德算半个行家,瞧了一眼就爱不释手,季候氏叫丫鬟收起来,笑着说:“...你这婆母出手实在大方。” 九思想着这两日裴老夫人送礼来的几匣子首饰头面里头个头硕大的绿翡翠,着实是出手阔气...不禁也笑了笑:“她是个极好相处的人,我本以为礼佛之人应是不大好亲近的。” 季候氏看了她一眼,点了点九思额头道:“姑爷待你周到,婆母必然重视,你这丫头还绕在云里屋里呢?” 说完,季候氏又想起冬忍那起子事,拉着九思的手道:“...清姐儿就这么拖赖着,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前两日冬忍都闹腹痛,你大伯便请了个风水先生回来,说是清姐儿命里和子嗣相冲,要挪去庄子上才行。” 九思默不作声听完了,道:“二姐姐毕竟是大房的人,还要大伯父亲自拿主意才是。” 季候氏叹一口气:“我想着也是如此,你大伯还在寻大夫,庄子上丫鬟婆子仆从一应齐全,又常住了一个铺子上的大夫在那,也是十分尽心了。” 从裴家过来的时候,九思去请辞就一便说了娘家大伯近日喜事,要多留两日再回去。裴长仕却是不能再陪她,朝中休沐三日已是极致,若是再歇下去只怕要出事儿了。 裴长仕走的时候说有事嘱咐,拉着她一并上了马车,进去倒讲起那日酒席上季宗德向他询问过邢大夫两人的踪迹,九思听了没什么反应,裴长仕意味深长的望着她,慢悠悠撂出下一句,“可惜那两人去了陕甘一带,目前应是赶不回来了。” 九思听完笑着与他道别,就要下马车,却被一只手拉住,一下被拽进怀里,跌坐在他身上。 裴长仕一只手拦着她的腰,微微垂着头,叹息似的道:“你在这里呆的有些久了...” 游水似的曳金湘裙铺散在厢座上,九思紧紧挨着他的身子,甚至于感触到身下那双结实有力的腿。她别扭的动了动,说:“没两日就回去了。” 他才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温和平静的看她,“我过来临安接你。” 九思算了一下回去的时候,那日还是他当朝,就摇了摇头,“您朝政繁忙,不能耽搁。” 裴长仕微微凑近了些,九思的脸和他挨的极近,视线不安的从鼻尖到唇,额角至下颚,最后陷进墨色的眸子中。他贴在她耳边一侧,嗓音温温道:“无妨。” 九思还要拒绝,想说出的话却全被堵住,身前的男子直接含上她的嘴唇,是想象中的柔软,带着微涩的茶香,有什么裹挟着无所藏匿的悸动贯心而过。 像是长久的别离,虔诚而又温柔的亲吻,许久按在她脑后的那只手才松开。裴长仕垂下眼睛,那样温润的眉眼要将她一并化成山间的泉水,轻轻吻过她的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是这本书最后一次作者有话说。 非常开心终于在标签意义上完结了第一本书书,写完了第一对男女主,这也是宝贝们一直一直在鼓励我,我才坚持下去的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