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一只小书生后[养成]》 第1页 [古装迷情] 《捡到一只小书生后(养成)》作者:竹报平安【完结】 简介 温含卉自幼遵循家里订下的一纸婚约,兢兢业业的做了二十年碧玉闺秀,只为嫁个好夫婿。 不想温家近年落魄,温含卉的好夫婿在科考高中后,竟是给相府榜下捉婿给捉走了,温含卉成了京城的笑话。 - 当温含卉已经飞黄腾达的好夫婿不忘旧日情缘,一纸书信允她妾位时,有人艳羡她攀了高枝,有人则感慨她这出身的确只能给人做妾,就连温含卉的家里人也视此为恩赏劝说温含卉接受。 父亲说:女儿啊,你接受吧,不然养出一个被退婚的女儿,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母亲说:女儿啊,你接受吧,这样弟弟就能读个好学堂,将来出息了,你就有一个可靠的娘家,相府照样不敢欺辱你。 弟弟说:姐姐,你接受吧,我想在京城住大宅子,过上让人伺候的好日子! - 温含卉心如寒灰,在夜里流了一宿的眼泪后,她清醒了。 嫁给这样一个背信弃义攀高枝的未婚夫,继续呆在这样一个想要卖她换名利的家庭,她的人生就毁了。 于是温含卉收拾好行囊,独自离家。 她的父亲咬牙切齿说:你走出这个家就别再回来。 温含卉没有再回过家。 - 温含卉原本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孤苦一生时,却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倒在她那间破旧的宅子门口,他胆大妄为的抓住了温含卉的脚。 这一抓,就抓住了温含卉的一生。 温含卉一低头,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她发誓绝对不是因为小孩好看才把他捡回家,她只是要保护这个世道下为数不多的纯真,真的。既然你倒在我家门口,那你就是我的了。 于是,温含卉俯身对小孩说:儿子,叫娘亲。叫娘亲我就救你。 十二岁的落魄陆安:……娘亲。 - 小剧场: 温含卉的亲事一直备受媒婆关注, 在她一无所有时,媒婆介绍给她临街的屠夫。 在她打拼小有所成时,媒婆介绍给她京城里的教书先生。 在她风光旖旎时,媒婆介绍给她当朝宰相。 温含卉:当朝宰相不是我儿子陆安吗? 陆安:呵,谁是你儿子! 排雷: 1.女大男8岁 2.双c 3.养成系宰相在线反哺! 内容标签: 甜文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安,温含卉 ┃ 配角:预收《锦衣卫失忆后(探案)》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夫君是捡到的! 立意:努力奋斗,节俭勤劳才是致富的唯一途径 第1章 科举高中(温含卉) 把你的夫君抢走。…… 时值三月一,冬去春来。 清晨,长安街上行客稀疏,有一家温家成衣铺开门了。 温家是二十五年前自江南迁居京城做成衣生意的,那时啊,京城流行江南的布匹,江南的染料,江南的成衣,温家乘着这股流行的风潮,打响了自己的名号,当红一时,贵女闺秀们争相购买。 只是京城的贵女闺秀们总是见异思迁的,流行款式三五年一迭代,如今京城流行起了波斯的风潮,温家成衣铺的生意自然比不上正当红时。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温家成衣铺如今仍在京城有一席之地。 而与温家一道来京城做染布坊的李家亦是如此。 李家和温家一同来自江南,李家给温家供应染好的布匹,两家家境想当,常有生意往来,逢年过节不忘相互走动,一来二去成了至交,两家便定了门娃娃亲。 温含卉从小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给李家的独子李思居,她精通手工女红,得体守礼,而李思居清隽出尘,文质彬彬,年不过弱冠已经在会试中拔得头筹,前途不可估量。 便是在对待嫁娶一事上,李思居也十分稳重,他告诉温含卉,男人当先立业再成家,以后才有能力照顾妻儿,他并不愿意唐突委屈了她。 两人青梅竹马,相当般配,也是坊间的一段佳话了。 殿试三日,二月二十七至三月一,李思居走进太和殿考试前,轻轻的把温含卉带入怀里,虚揽着她,终于允诺她道,“含卉,等我出来,我就上你家提亲。” 温含卉双颊泛红,体贴的给他系上自己亲手缝绣的荷包,害羞的应下了。 这三日,李思居在太和殿里考试,温含卉就每夜都躺在床榻上辗转难免,从天黑到天亮都干瞪着眼,既是挂心他在殿前的发挥,也是女儿家快要出嫁了,难掩激动的心情,以至于她原本宛如鸡蛋剥壳的肌肤也变得暗沉几分。 于是在迎接李思居出太和殿这一日,温含卉懊恼的躲在闺房里,对着镜子敷粉子,掩去她面容的疲态,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她势要打扮的美美的。于是她对着铜镜,精心系好半袖上湖绿的绳结,用木梳梳好发髻时,她咯咯笑了,这许是她最后一次梳少女发髻了吧,以后便是要梳妇人发髻了! 半晌,温含卉推开门时,她已经换上一身明艳襦裙,红褶悄然立于黑色的绣花鞋上,裙面绣有灵动飞燕,徐徐起舞,寓意李思居高中榜首,仕途通达。 温颂瞧见自家女儿着急出门的迫切模样,摇头道,“女大不中留了,心思全在李思居那小子身上。” -- 第2页 陶然则掩面笑道,“她啊,三岁开始就闹着要嫁给思居,等他那么多年了,终于要美梦成真了,还不许人家开心些啊?你不是自己也有儿子吗,到时候儿子也给你领个温婉贤淑的媳妇进门,可有你乐的。” 弟弟温尚风拉着温含卉的襦裙,他年不过十二,小温含卉八岁,算是温颂老来得子,因此格外受父母宠爱,说话向来也没个度,他直问道,“姐姐,思居哥哥要是高中做官了,我们是不是要飞黄腾达了啊?到时候你还配得上思居哥哥吗?” 温含卉怕温尚风弄皱自己的襦裙裙摆,赶忙把他不规矩的手拍掉,小心的捋顺他捏出的褶皱,秀气的眉梢微蹙道,“爹爹,娘亲,你们管管弟弟!思居哥哥才不是重利忘义的人!” 陶然拉过温尚风,打马虎眼道,“好了,你弟弟也只是童言无忌,你都快为人妇了,说话也温柔些,别吓着弟弟了,赶紧出门去接思居吧。” “温尚风才不会被吓到,他最调皮了!”到底是赶时间,温含卉没功夫和温尚风多计较,她提着木篮子就跑出了家门。 临近正午,长安街上人来人往,温含卉宛若一阵轻盈的风般穿过人流,檀口喘息着,停在井巷的一间合欢手作坊前,她时时会拿一些自己的绣面织物来换些零钱,这回她木篮子里装着十张双面刺绣的蚕丝帕,寻常她可都宝贝的紧,不肯拿出来,这回是赶上李思居殿试放榜,她想给宴请犒劳他,因此才忍痛割爱,拿出来卖了。 胡玲坐在柜台后面,见温含卉来了,笑眯眯的把她招进店铺里,“含卉这回又给你胡玲姐带了啥好东西?” 温含卉手巧,绣线在她指尖充满了生机,做出来的款式又新潮别致,因此她拿来的刺绣,总是在合欢手作坊里留不过半日就卖出了,因此胡玲也视她为香饽饽,十分乐于见她。 温含卉把木篮子放在前台木柜上,手指挑开盖在木篮子上的花布,语气着急道,“胡玲姐,你看看这些能卖多少钱,我换钱有急用。” 胡玲翻了翻那些个双面刺绣的蚕丝帕,双眼忍不住放光,“含卉手真巧,你简直是天生的刺绣家,我给你五十文......不,六十文一张换你这蚕丝帕如何?” 刨去刺绣的精力,蚕丝帕和绣线的本钱也不过十文一张,能卖六十文一张已经足够。温含卉点点下颌,一手交货,一手换得六串沉沉的铜串,扭身就拐出井巷,跑过长长的长安街。 远远的,温含卉就瞧见玄武门外已经挤满了前来接考生出太和殿的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温含卉揣着六串铜串,徒劳的在人群外面杵着,挤了半天都挤不进去。 忽然,人群里穿来喧闹声。温含卉踮起脚,瞧见有身着白衣的书生意气风发的从太和殿里走了出来,她随着周围的人群蜂涌而上。 温含卉脚下踉跄着不由自己,迷糊的找不到方向,勉强站稳后马上又被人群挤到了别处,直到一只男人的手把她提了出来。 温含卉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鼻尖满是白芷和薄荷的清香,这是她做给李思居的香囊里塞得提神醒脑的香料,她满眼欣喜的抬头,看着李思居温润如玉的眉眼,“思居哥哥,你怎么找到我的?” 李思居轻笑着把她扶稳道,“我才走出玄武门,就瞧见有个小迷糊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手足无措,定睛一瞧,这不是我家的含卉吗,那我得过来扶住你。” 温含卉低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她常年坐在闺房里做女红一事,的确不善于应付这种拥挤的场面,“思居哥哥,我们走吧,我请你吃一顿好的,庆祝你圆满的完成了殿试!” 李思居手往下挪,雪白的广袖摩挲,他握住温含卉的手,“你不问我考的如何?” 温含卉摇头,“这顿饭是用来犒劳你这些年的努力,不会因为思居哥哥考的好或不好而改变。”她对李思居的情意,也不会因为李思居的身份地位改变而改变,她都想好了,没有考中,她就陪他再来过;考中了,那她就真诚的祝贺他。 李思居挑眉到,“看来我在小迷糊心里实力并不强,她都想不到我考了状元出来,甚至顾及着我的心情,不敢问我考的如何。” 温含卉眼睛瞬间鼓圆,抬手捂住嘴巴,高兴的原地蹦了起来,她似乎难以置信,反复确认道,“思居哥哥,我没有听错吧?” 李思居到底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面对心上人崇拜的目光,哪里还忍得住,笑出一口白牙,“你没有听错,你的郎君是状元,他出息了。” 温含卉喜极而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拉着李思居往长安街走,“思居哥哥,我好像做梦一般......” 温含卉的声音淹没在不远处人挤人的花楼下,她伫足看了眼花楼上盛装的女郎,红唇挑眉,美艳不可方物,她疑惑道,“这是在干什么?为何这么多人围在花楼底下看女郎?” 李思居答道,“每年殿试结束后都有官员和富商的女儿前来榜下捉婿,你瞧见她手里的红绣球没有,她心仪哪个书生,就往书生脑袋上砸,砸中了,这书生便是高攀到他们家去了。” 见温含卉还在原地好奇的打量着,李思居也顺着她的视线仰头看了一眼那女郎,太过气势凌人,他不喜欢,“还不快点把你的郎君牵离这是非之地,难道你还想着一会儿这红绣球砸到我脑袋上,让人家把你的夫君抢走吗?” -- 第3页 温含卉闻言,猛地摇头,神情戒备宛如护食的小兽,赶忙就要带着李思居走,“思居哥哥是我的,谁都不能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正在温含卉说话时,花楼上的女郎抛出了红绣球,花楼底下人声鼎沸,只是那颗红绣球却是避开了争抢的人群,朝着温含卉身旁砸来。 那颗花绣球,准确无误的砸在了李思居的怀里。 而李思居偏偏下意识抬手接住了那颗花绣球。 第2章 让着哥哥(陆安) 你就让一下你哥哥。…… 时值三月一,冬去春来。 泰州城西的一间名为礼义院的书院外栽种的桃树已经初见沁粉花蕊,春风一吹,花蕊摇曳,花蕊里的花粉就顺着学堂的明瓦窗飘进了学生的案几上。 王先生手里拿着一卷已经批改好的考卷,语重心长的说道,“诸位学子,你们在这场考试中都发挥的不错,没有人是丁等。我手里这三十九份考卷,其中十七人考了丙等,二十人考了乙等,两人考了甲等。” 王先生话音刚落,学堂里就齐齐发出了果然如此的声音,“老师,甲等又是陆安和陆学年两兄弟是吗?你不用公布,我们都已经提前知道结果了!” 谁让陆安和陆学年两人在次次堂测中都拔得头筹,稳如泰山呢。 王先生赶忙制止学堂喧闹,“好了,都安静!考甲等的学子都安静坐在案几后,没有考甲等的学子就在这里鬼吼鬼叫,成何体统!” 陆安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矩的接过王先生分发回来的考卷,低头腼腆地笑了一下。 王先生分发完考卷后,语重心长的交代学堂里的学子,“过几日便是三年两次的院试,希望诸位学子们都能够超常发挥,旗开得胜,考取秀才。这是你们第一回 以童生的身份参加科考,我心里也是替你们感到紧张,但是你们要知道,人生不只有一场考试,这场没考好,我们还有下一场,还有后面的很多场,所以大家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心态,不要紧张过甚,耽误了发挥,得不偿失。” “谨遵先生教诲!”学子们的回应清脆响亮。 王先生没有再留学子,“今日提早放课,大家回去好好休息。” 学子们一个个收拾好案几,把四书五经放进书篮里,掮起书篮,离开了礼义院。 陆安看着其他学子书篮里的书籍,眼里羡慕难掩,因为他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四书五经,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书篮。 碍于家里窘迫,陆家只出资买了一套四书五经,平日里都放在陆学年的书篮里,他只能偶尔在陆学年不看时借用。 但是陆安对此没有异议,因为他并非陆学年的亲弟弟,他是寄养,条件有限,享受不了亲生儿子的待遇,实属正常。 陆安原本是泰州知府陆宁的儿子。 陆宁一生,为官清廉,兢兢业业,因此深受百姓爱戴,奈何家中人丁稀疏,他与发妻青梅竹马,恩爱多年,膝下育有一子陆安,发妻在两年前因旧疾复发离世,而陆宁本人在去年因为亲自上前线治理泥石流时,不幸被突发的泥石流永远埋在了地底下。 陆宁离世后,他家里便只剩一个半大少年陆安。 陆安原本性情爽朗活泼,在父亲去世后,愈发沉默,也不与人交好,他久久未能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 因为家中无人,而半大少年到底需要人照顾,陆安便由他的伯父陆宇通收养了。 陆宇通膝下育有一子陆学年,他并不欢迎陆安,把陆安当作是闯入的外来客,要与他争抢父母的宠爱,因此礼义堂每回放课后,陆学年都是独自乘着牛车离开,从不捎上陆安。 于是陆安每日都要走十几里路来回陆宇通家和礼义堂。 此时,陆安卷好考了甲等的考卷,孤零零的起身了,他得抓紧时间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寄养的家,而且王先生说了,今夜要好好休息,明日才能以良好的精气神参加院试。 思及此,陆安加快了步伐,平日里要走半个时辰的路,今日他只走了一炷香时间便到家了。 推开柴扉门,陆学年一家三口已经坐在中庭的石桌上用晚膳了。 陆宇通抬头瞧了陆安一眼,责怪道,“怎么日日都这么晚回来?学年都已经到家有一阵了,你赶紧过来吃饭。” 陆安赶忙跑到后院打水净手,然后坐到了石桌一隅,他默默的扫了石桌上的饭菜一眼,那条鱼是买给陆学年补身子的,他不能碰。 于是陆安端起饭碗,筷子只在菠菜和豆腐间窜动。 饭后,陆学年回了书房看书,准备明日的院试。 陆安则留下来收拾石桌,把菜碟和碗筷端到炊房洗好沥干。 打理好一切后,陆安回到了自己的小偏房里,他没有书看,只能早点睡觉。 正当陆安准备宽衣躺下时,小偏房的门帘却被陆宇通掀开了,他愣了一下,“伯父,你有事找我?” 陆宇通朝着外面抬抬下颌,示意陆安跟他往外走。 一直到走出家里的柴扉门,陆宇通才语重心长的同陆安说,“我希望你明日不要去考院试了。” 陆安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陆宇通拍了拍陆安的肩膀,“你和学年在书院里的表现总是不分伯仲。你也知道,学年他比较爱面子,按理说通过院试便能够得到秀才的名号,就相当于有了功名,可以参加之后的乡试。可是这秀才分附生,增生,禀生三等,只有拔得头筹的考生才能得禀生的名号,若得了禀生,公家会按月发粮给他,那可是无上的荣耀。我请教过王先生你和学年的近况,他说你们两个是他带过最优秀的学子,尤其是你,就是科考的料,只需要潜心学习,来日必定能够大放异彩,一展宏图。如无意外,这次的禀生就在你和学年里产生了,自家人争一个名额,没什么意思。学年已经十四岁了,而你才十二岁,你过个一年半载再去考院试,也是一样的,这次,你就让一下你哥哥。” -- 第4页 夜里起了寒风,陆安唇色发白,他艰难的开口说道,“伯父,人生能有几个一年半载,我还是想去参加院试,你就让我去吧,我不会跟哥哥抢禀生之位,我只要拿到秀才的名号,之后能够有参加乡试的资格就满足了。” 而且三日后是他父亲的忌日,陆安真的很想考个功名,这样他到父亲的坟前,就可以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天上的他和母亲。 陆宇通当即板起脸来,对矮他一头的陆安施压道,“做人可不能那么自私,是谁在辛辛苦苦供你吃穿用度?说实话,我们家不比你家,供一个孩子上学堂我们都觉得十分吃力,是我咬着牙再多打了一份工,才攒来钱给你上学堂的,你对我,应该要心怀感激才是,如今你连一点小小的请求都不答应,与白眼狼何异?要不你去别人家住吧,我们这座小庙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陆安闻言如遭雷劈,浑身都晃了一下,他不敢相信陆宇通竟是用赶他出去来威胁他。 纵使陆安心有不甘,可是寄人篱下的他哪里有拒绝陆宇通的底气?他根本无法拒绝陆宇通! 陆安眼眶渐红,垂下头,手指紧紧的捏成拳,委屈和愤怒充斥着他的胸腔。 陆宇通见状,知道这事儿成了,便软下声来说道,“陆安,你很优秀,只是既生瑜何生亮,禀生只能有一个,让你去参加院试,伯父实在不放心。为人父母都是自私的,只希望自己亲生儿子能够取得一番成就,这有错吗?” 陆安再回到小偏房,原本对院试的期待和紧张已经荡然无存,他在黑夜里坐了半晌,看着木窗外的书房熄灭了灯,陆宇通回自己寝间休息,一股酸涩涌上陆安眼底,单薄的肩膀发着颤,他再也忍不住,一口牙咬在自己的虎口上,无声的哭泣起来。 第3章 是你负我(温含卉) 我爱你,这还不够……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李思居手中的花绣球上。 有看客艳羡私语道,“这可是如日中天的户部尚书刘赫府上的掌上明珠啊!攀上这跟高枝,何异于麻雀变凤凰,不知道是便宜哪家小子了!” 有走出太和殿考场的考生认出了拿着花绣球的书生,惊呼道,“是李思居!他是本场殿试的状元!” 此言一出,所有人哗然,不知是谁先拍手叫好,称此为上天钦点的良缘,贵女配状元郎,着实是一桩佳话。 那美颜女郎身着桃衣,在侍女的簇拥中缓缓走出花楼,朝李思居而来。 开路的侍者怕李思居跑了,高声喊道,“这位状元郎,还请留步与户部尚书府共商嫁娶一事。” 温含卉顿时急了,她想把那颗红绣球丢走,丢的远远的,“思居哥哥,我们不要理她们,快些走罢!” 李思居抓着花绣球的手却是无声收紧了,他的眸色不明,安抚温含卉道,“含卉,来人到底是户部尚书府上千金,直接就走不合乎礼数,以后我要走仕途,得罪不起,必须妥善处理此事。你先回去吧,莫要担心,我不会负你。” 话音刚落,温含卉原本挽在李思居臂弯里的手忽然就落空了,她低头看着站远了一步的李思居,神情有过一丝怔然,而后眼眶慢慢发红。 李思居轻轻揉了一下温含卉的脑袋,仍是叫她放下心来先回家里,她一个常年在闺房里的女人,不善于处理这种事情,就都交于他来处理。 温含卉神情失落,到底是听了李思居的话,不想让他为难,默默的走出了喧闹的人群。 当温含卉走到长安街上,再回看那座花楼底下时,她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乌泱泱的人群,人群已经把李思居和那美艳贵女淹没了。 温含卉鼻尖一酸,低头飞快用手背擦了下眼睛,她掂了掂原本揣在腰间的钱袋子,这六串没花出去的铜串一下子变得很沉重,为了减轻负重和改善心情,温含卉拐进一间红妆坊,买走了心心念念已久却舍不得买的桃花香膏。 回到家门口,温含卉把钱袋子和桃花香膏都藏进木篮子里,以免被家人苛责自己拿手红给外人做刺绣,却不体己家里。 温含卉推开柴扉门,瞧见温尚风在前院斗鸡。 温尚风也瞧见了她,姐弟俩对视一眼,他忽然就扬声道,“爹,娘,我说的没有错,姐姐才出门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一定是思居哥哥高中后嫌弃她出身没落商贾之家,另寻贵女了!” 温含卉皱眉,“我出身没落商贾之家,你不也出身没落商贾之家?你可别以自己的小人之腹揣思居哥哥的君子之心。” 温尚风咯咯笑了,跑到赶到前院的陶然身后,“娘亲,你看,姐姐恼羞成怒了!” 陶然一把捂住温尚风的嘴,她急问道,“思居当真高中了?” 温含卉应了一声。 陶然满眼欣喜,“老天爷,我们温家真是要高攀李家了。自古商不如士,如今李家地位比我们高了。思居是中了殿试第几名?” 温含卉如实相告,说他拔得殿试头筹,是状元。 陶然赶忙差遣侍者把在书房里核对账簿的温颂喊了过来,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中庭的石桌上,激动的商议着温含卉接下来的婚事。 席间,温尚风又问温含卉,“姐姐,思居哥哥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陶然这回可没再惯着温尚风,狠狠的揪了一下他的耳朵,“你就是不盼着你姐姐好,殊不知你姐姐过上好日子了,也能拉扯你一把,让你也过上好日子!思居可是新科状元,当然是众星捧月,众人巴结的对象,人家忙着打点交际,哪里顾得了和含卉这点儿女私情。” -- 第5页 “含卉,你说是吧?”偏偏陶然还偏过头来问温含卉。 是众星捧月吗?温含卉回想了一下花楼下的场景,李思居的确是众星捧月,无暇顾及她,于是温含卉认同的点了点头。 温颂喝了杯茶,敲打温含卉道,“思居有没有说上咱们家提亲的时间?虽然你俩自幼定了娃娃亲,但思居如今是新科状元,必定十分抢手,我怕晚了出纰漏,这门亲事还是得尽快办下来,要等媒婆踏破李家门槛,依照男人骨子里的重利忘义,势必会择良木而栖,这门亲事还办不办得成就不好说了。” 温含卉闻言,脸色唰得白了几分,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将李思居被户部尚书府的女儿榜下捉婿一事说了出来,只是她强调道,“爹,我与思居是有真感情的,我亦了解他的为人,他断然不是你口中重利忘义的人。他会娶我的,你们不要多想了。” 温含卉说完,提着木篮子回了自己闺房,讷讷的发了会儿愣,又坐到了绣架前面,拧好花绷子,做起刺绣活儿来,她不是什么贵女,不会应付外面的事,自小学会的都是些女红手艺,这是她安身立命之本。 一连三日,温含卉都待在自己闺房里做手艺活,绣了一张张十二生肖款式的蚕丝帕,始终没有等来李思居的回音。 饭桌上,温尚风再度嘲笑温含卉被李思居抛弃了,以后会嫁不出去,没人要时,便是连一惯溺爱他的温颂也听不下去了,抓起温尚风就是一顿打,打得温尚风后来几天都下不来床。 温家氛围低沉,一直到十日之后的清晨,温颂清晨准备出门去成衣铺时,推开那扇柴扉门,等来了李家前来送聘礼的媒婆和侍者队伍。 温颂一下就清醒了个透彻,将李家的侍者队伍放了进来。 陶然一扫前阵子的低沉,喜上眉梢,吆喝着把温含卉叫到了前院。 温含卉紧张的连襦裙长带都系错了,女儿家红着脸,满心欢喜,也顾不及打扮了,赶到前院时连墨发都绑的乱糟糟。 只是在温颂数了数李家的聘礼后,他的脸色变得相当不好看,问媒婆道,“李家如今可是朝堂新贵,你们送来这五箱聘礼可并不实沉,尽是些丝绸布匹,李家原本就是做染布坊生意的,最不缺这些东西,可见你们都没有拿出诚意来。这是嫌弃温家如今与李家不是门当户对,轻视我们吗?” 媒婆愣了一下,神情里满是不解,“温大人,此言差矣,我倒是觉得李家诚意满满,毫无怠慢之意。您看京城如今哪家迎娶良家贵妾还送五箱聘礼的,这恰恰就是对您家女儿的重视。何况李家的状元郎已经分封了户部员外郎一职,那可是七品的官职,人家已经不同以往了,这会儿好比是凤凰在天上飞了,你家着实是高攀,得了这个机会就偷着乐吧!” 这聘礼是用来下贵妾的,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温含卉闻言,如遭雷劈,她走上前去质问媒婆,“你确定李家的意思是让你到温家来下贵妾吗?这可是思居哥哥的意思?” 那媒婆只觉得温含卉无理取闹,她眼皮一掀,朝温含卉翻了个白眼,说话也盛气凌人起来,“哎,我说你这姑娘怎么那么不知足,那么不识好歹呢?可怜状元郎跟户部尚书白央求一番,你竟是一点也不领情,我看你也只是白担了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名声,难副其实! 你这出身做贵妾都是高攀,您家要是不接这聘礼,那就退婚吧。只是你得想好,你不是二八年华了,已经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之后还能不能找到像李员外这样的男人可不一定了,何况这被退婚的女人,哪家正儿八经的人家会要啊!” 温含卉听着媒婆羞辱的话,眼眶通红,她拽着媒婆的双肩,反复确认道,“思居哥哥为什么要央求户部尚书,他可是答应要做户部尚书的乘龙快婿了?” 媒婆啧了一声,似乎是嫌温含卉的手脏,把她拍开后还弹了两下衣袖,“男儿志在功名,不赢取户部尚书的女儿为妻,难道还要迎娶温家女儿为妻吗?你能给李员外什么,户部尚书的女儿能给李员外什么,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这话一出,可是藐视了整个温家,温颂和陶然当即和媒婆吵了起来,前院闹哄哄的,抬聘礼的侍者们各自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的杵在一旁。 温含卉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她跑出了温家,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了那扇她经常拜访无比熟悉的李家府门前,嘭嘭把门敲开,她喘息着,低头对门童说,“把李思居叫出来。” 门童显然是经过敲打,他同温含卉装起糊涂来,“李员外出府办事去了,他这阵子挺忙的,要不等他回来,我再同他禀报一番,姑娘先回吧。” “李员外真是好本事,现在就敢叫人搪塞我了。让开!”温含卉绕过门童就往李府走,她与李思居从小一起长大,她熟知李府的一草一木如同熟知她自己家。 门童哪里敢拦,只得退避一旁,打眼色给侍者去通知李家人。 温含卉在书房里找到正在作画的李思居,他好一副闲适的模样,刺得温含卉眼睛生疼。 李思居见温含卉来了,有过一丝错愕,继而温润如玉的脸上挂了笑,说的话犹如春风和煦,“含卉,你是想郎君了,所以过来看我?” 面对装傻充愣的李思居,温含卉忍着火气问他,“思居,你是否叫媒婆上我家送聘礼了,送的是贵妾的礼,而非妻子的礼?” -- 第6页 李思居流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同温含卉解释道,“含卉,我也是身不由己......” “你哪里是身不由己,你别骗我了,你这根本就不是君子所为!”温含卉激动的推了李思居一把。 李思居撞在木桌上,他抽疼一声,皱起眉头,“你今日是吃了火/药吗,怎么变得这么泼辣,我都要不认识你了。” 温含卉的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你想做户部尚书的掌上赘婿,你与我直说便可,何必糊弄我,羞辱我。你说你要不认识我了,过去这二十年来,我才是遇人不淑的那一个,我才是不认识你的那一个。媒婆说我已经是老姑娘了,可是她难道不知道我是为了等谁才硬生生把自己等成了一个老姑娘?” 温含卉一字一句道,“是你负了我,是你配不上我!” 李思居心里虽然有气,但是对温含卉也的确有所亏欠,因此试图揽过温含卉哄她,“含卉,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并非十恶不赦之人,我只是做了寻常男人都会做出的选择,我李家只是一个商人家庭,哪里有能力拒绝户部尚书,那我尚未在朝中站稳脚跟,就已经得罪了一票人。 我与户部尚书求了几番情,他才允我纳妾,我已经尽力为你考虑过了。 做贵妾有何不好,我会对你好的......你别生气了,我与那女郎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远不及我与你青梅竹马的情谊深厚,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这还不够吗?” 第4章 生病买药(陆安) 求你了。 陆安哭累了,躺在床榻上,一夜浑浑噩噩,没怎么阂眼。 到了快天亮时,陆宇通撩开了小偏房的门帘,把陆安叫了出来,“你哥哥就要去提督学院参加院试了,你起来送一下他。” 陆安抿了抿唇,换好一身干净衣裳,踱步到柴扉门外。 此时陆学年正在同父母告别,“爹,娘,你们放心吧。儿子一定会给你们争个功名回来的。” 陆宇通语重心长的同他说了一番后,把伫在一旁的陆安拉过陆学年跟前,“你也跟哥哥说几句祝福的话。” 远方天空泛着鱼肚白,映出陆学年一袭白衣挺拔,陆安看着陆宇通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突然就觉得晨曦的微光有些灼热,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手指蜷起来,用力扣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努力的挤出了几句祝福。 陆学年淡淡的应下,翻身坐上牛车,忽而回头问陆安,“弟弟,你的眼睛怎么又红又肿,是昨晚没歇息好吗?你快回去睡个回笼觉吧,反正你今日也不用去提督学院参加院试。” 陆宇通当即道,“你别管这些琐事,快些出发吧。” 待到陆学年驶着牛车消失在乡道远方后,陆宇通适才同陆安说道,“大伯知道你昨晚没歇息好,你觉得委屈,可是没有谁的人生能够一帆风顺,你要学着接受。正好你今日闲来无事,家里柴木用完了,等会儿我和孩子他娘要去城里干活了,你就上山去捡一些回来,权当出去散散心,看看山野,听听鸟叫,心情自然就会好起来了。” 陆宇通吩咐完陆安后,很快便从家里出发,上城里讨生计去了。 留下陆安独自在家里,他怔怔的坐了一会儿,看着远方的红日一点点升起,至日上三竿,阳光布满大地,驱散了初春晨雾里的寒气,他起身,把家里打扫一遍后,背着木筐出门上山了。 陆安到底是一个书生,平日里虽然帮着陆宇通做些家务和农务,但要他上山捡柴木,着实是为难了他的细胳膊细腿,不一会儿,柴木捡了半木筐,他就气喘吁吁的坐在一棵树下歇息了。 不想陆安这一歇息,就直接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天时。 陆安心里咯噔一下,环顾了一遍四周,只能隐约瞧见高耸的壮树,他唯恐夜里有野兽出没,就近捡了一根长长的枝木,赶忙摸索着下了山。 因为不熟悉山路,陆安摔了两跤,原本洁净的麻衣染了一身泥巴,木筐从陆安背后摔了出去,柴木散落一地。 陆安摸黑捞了几把,也只是徒劳的捞了几根柴木回来。 忽然,山里深处传来几记嘹亮鸣长的狼嚎,陆安不敢再逗留了,他顾不上去捡柴木,提着木筐赶忙继续下山赶路。 等陆安回到陆宇通家,里面的灯已经熄灭了,并没有人等他回家。 陆安挨着饿,把柴木和木筐放回后院墙根旁边,再起身时,他感觉自己头重脚轻,身体不自觉的晃了晃,几乎要站不住,他抬手覆在自己额头上,才发觉自己是发了高热。 陆安晕乎乎的跑回小偏房,倒头就睡。 翌日一早,陆安就被陆宇通从床榻上提了起来,他还发着懵,只感觉眼前有东西一晃,下一瞬,自己就结结实实的挨了陆宇通打下来的一棍子。 陆宇通生气道,“你他妈究竟会不会干活,当我家免费供养你啊!昨日叫你去山上捡柴木下来,结果你捡到哪里去了?碗筷也没有收拾,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你还当你是以前的少爷享福呢?我告诉你,在我陆家,没有这种好事!” 陆宇通发完火气后,直径撩开门帘走了。 陆安默默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他轻轻撩开自己的衣裳一看,被打过的地方青紫一片,而他昨晚跑回来,还把膝盖摔破了,手肘一片擦伤,血口里脏兮兮的。 -- 第7页 怕伤口感染,陆安决定先去后院提桶水净身,小心洗掉伤口缝里的脏污。 陆安才出小偏房,又碰见原路折返的陆宇通,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陆宇通一脸歉意,“陆安啊,大伯刚刚吓到你了吧?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在城里干活的酒肆拖欠薪资,我和孩子他娘讨了好几回都没讨到,心情格外不好,早起看到你没做好事情,火气就大了点。你就原谅大伯好不好?以后大伯不动手打你了。” 陆安伫在原地,一双黑漆的眼眸看着陆宇通,他明白,自己无依无靠,可以供陆宇通随意拿捏,所以陆宇通以后心情不顺,照样会打他。他不会原谅陆宇通,但是他如今并没有对抗陆宇通的力量,所以他必须忍耐,直到有一天,他能离开这里。 因此,陆安顺从的点了点头,“大伯,我身上很脏,想去烧热水来净身。” 得到陆安的原谅后,陆宇通宽慰的摸了摸陆安的脑袋,“去吧。” 陆安净完身后,把家里都收拾了干净,背着木筐来回跑了几趟山路,终于是捡了足够多的柴木回来。 彼时已经近日暮黄昏,陆安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后仍是发着高热,高热不退,身体容易出问题。 陆安想了想,偷偷从自己藏在小偏房枕头底下的小木匣里拿出了自己仅有的一点私房钱揣进袖袋里,准备到城里买几副退烧的煎药。 陆安到城里时,正值饭点,街道上食肆飘香,热闹非凡,他捂着自己的肚子,馋的连吞两下口水。 到底是一个半大少年,又在长身体的时候,陆安没有忍住,花十文钱买了一个肉馅包子。 肉馅包子面皮松软,一口咬下去,猪肉鲜嫩,爆出汁水儿来,溅到陆安唇齿各处。太久没吃肉了,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举止并不斯文,狼吞虎咽的,嘴巴糊了一圈油花。 事后,陆安害羞的从麻衣里摸出一块素巾,擦干净嘴,自我反思了一番,决定日后加强礼仪规范,慢条斯理的吃饭,这回看在自己生病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陆安在巷子里找到一家医馆,请郎中帮他把脉后,要了两副退烧的煎药。 郎中问陆安,“孩子,发热不是小病。这煎药一日两副,我建议至少要开六副煎药,喝三天的量。” 陆安窘迫道,“郎中先生,我何尝不知道两副煎药不够,奈何我囊中羞涩,刚才在街边又没忍住嘴馋,花十文钱买了一个肉馅包子,如今就只剩买两副煎药的钱,我一次煮多点水,一副煮一天半的量服用就可以了。” 郎中闻言,没再说话,他甚至见过连一副煎药都买不起,在医馆外徘徊不前的人,只是他也要维持生计,若是碰见穷苦的患者,自己都垫钱进去给他抓煎药,他这医馆也不用开了。 于是郎中只是把药用油纸扎好,交到陆安手里。 这时,一道高大的中年身影停在了医馆外,他似乎辨认了一下,才朝里面的半大少年喊道,“陆安,你来医馆干什么?” 陆安揣着两副煎药,心里咯噔一下,扭头就瞧见陆宇通站在他几步之外。 下一瞬,陆宇通就疾步上前,把那两副煎药从陆安手里拿了出来,扔回郎中跟前的木柜上,“这两副煎药给他退了,我们家小孩生病躺一晚上就好了。” 郎中看着身体虚弱的陆安,为难道,“你家小孩发了高热,一直烧着会烧坏脑袋的,你还是给他买点药吧。” 陆宇通不耐烦的打断郎中,“我说了不用!” 郎中嘘声,低头把刚收的四十文钱拿出来交到陆宇通手里。 陆宇通垫了垫手里的四十文钱,拽起陆安的胳膊就把他往外带,“你是哪里来的钱?” 陆安抿嘴不答。 陆宇通恼了,就把陆安往街边一甩,“你是私藏了积蓄吧,快点交出来!” 陆安踉跄一下站稳后,用黑漆的眼眸直视着陆宇通说道,“大伯,你早晨才说过不会再动手打我,如今不过半日,你现在是又想动手打我吗?” 陆安一番话不卑不亢,引得路人驻足停留,对陆宇通指指点点,都在说他身为家长言而无信。 陆宇通气急,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真的动手打陆安,“好,好,你倒是会用我说的话来压我了。大伯把话给你撂在这里,你回家以后,必须把所有私藏的积蓄上交给我,不然我不会再供你上学堂!” 陆宇通把陆安带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偏房一顿搜查,把陆安压在枕头底下的小木匣找了出来。他动作粗鲁,拉开木匣一看,里面不过一堆铜板,加在一起连一百文钱都没有,让他只觉得被耍了。 蚊子腿的肉也是肉,陆宇通没收了陆安私藏的铜板后,把小木匣拿到中庭的天井底下端详了几眼,它质地上佳,巧夺精工,至少值个一两银子。 正当陆宇通准备把小木匣据为己有时,原本沉默伫在一旁的陆安扑了上来,飞快的把小木匣抢过来护在了自己怀里,“大伯,这是我娘逝世前送我的生辰礼物,请你把它还给我。” 陆宇通愣了一下,只觉得陆安胆大妄为,竟然敢从他手里抢东西了。 他刚要发作,忽然就听陆安软声道,“求你了。” 第5章 离家出走(温含卉) 彻底离开了温家。…… 温含卉所憧憬的幸福,在顷刻间被李思居的话粉碎,她对李思居的信任,显得荒唐又可笑。 -- 第8页 温含卉失神的摇头,“我以前怎么就看不出你是薄情寡义的男人,我要是知道你是这样的,我才不会爱慕你!” 李思居耐心耗尽,他冷眼看着温含卉,“你因为这件事跟我闹可以,但闹脾气也要适度,闹过头了,那就伤感情了。” 温含卉听着他威胁的话,更是浑身发颤,她低头抹了一把眼泪,不知道是她遇人不淑,还是男人在功名利禄前都会把感情摈弃如草芥,她只知道自己成了李思居仕途之路的牺牲品,她沉沉的呼出一口浊气,“李员外,你身上的衣裳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你把它脱下来还给我。” 李思居扯了下嘴角,言语刻薄起来,“那这布匹还是我家染布坊染的呢。这样,我给你出个成衣制作费如何?一两银子够不够?” 温含卉怔了一下,嘴唇的血色迅速消退,失神的摇头,脚步往后退,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向温润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 李思居见温含卉到底是个小女子,想起她的好来,心里腾起怜香惜玉之心,双手欲揽过温含卉的肩膀,“含卉,我以后会疼你的,你就接受吧。我们是青梅竹马,全京城都知道,你以后嫁不出去的,难道你真要孤独终老不成?” “你别碰我!”温含卉打掉了李思居的手,厌恶的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把成衣制作费给我!” 李思居嗤笑了一声,从袖袋里摸出一两银子,往她手里一塞,一字字道,“温含卉,我念过旧情了。” 温含卉攥起那一两银子,扭身就往外跑。时值长安街最热闹的时候,温含卉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的心里只剩一片荒芜。 温含卉跑回温家时,原本吵闹的家人和媒婆都已经散去,连侍者都离开了。她正欲走回闺房好好休息一番,眼神落在堆聚在中庭的五箱聘礼上,她停下了脚步,抓过一个侍女问道,“我爹娘呢?” 侍女福了福身子,“老爷和夫人去了书房算账。” 算账?温含卉穿过中庭,隐隐听得里面的议事声,她敲了敲书房外木门,“爹,娘,我进来一下。” 温含卉推门走进去,发现温尚风也在,“为什么媒婆和侍者把这五箱聘礼留在温家了?横竖这婚事也黄了,我们应该给他们送回李家才是。” 陶然心虚的瞥了眼温颂,垂头没有说话。 而一旁的温尚风早就迫不及待的叫了起来,“姐,你在说什么,这婚事成了呀,我亲眼看见爹收下了聘礼,答应了媒婆商议的黄道吉日,她还说你和思居哥哥的生辰八字很般配,你是旺夫命!” 温含卉张了张嘴,满脸不可思议的看向温颂,“爹,李家是让我过去做妾,你不是也对此感到不快吗,怎么在女儿走后又答应了那媒婆?” 温颂为难的咳嗽了一声,“女儿啊,你接受吧,不然养出一个被退婚的女儿,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温含卉不接受,“爹,难道我的幸福还没有你口中所谓的面子来的重要吗?” 陶然坐在一边帮腔道,“女儿啊,你接受吧,这样弟弟就能读个好学堂,将来出息了,你就有一个可靠的娘家,相府照样不敢欺辱你。何况嫁给思居不是你从小到大的梦想吗,你的美梦成真了,你应该感到高兴啊!” 一股腥甜涌上温含卉的喉咙,原来这就是算账,他们算的是这笔帐!“娘,我这辈子是为了弟弟而活着的吗?牺牲我,来成全他,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温颂用力一拍交椅扶壁,指责温含卉道,“父母辛苦养育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吗?你扪心自问,我们哪里克扣过你,你弟弟是我们温家的独苗,用来传宗接代的,你为了他牺牲一下怎么了!你一介闺阁女子,自然不知道家族大义,你不能只看重自己的得失,应当以家族为上。” 温尚风哼了一声,破天荒的好言好语央求起温含卉来,“姐姐,你接受吧,我想在京城住大宅子,过上让人伺候的好日子!” 温含卉收紧了短襦下的手,她愤怒的说道,“我不要!我不要给李思居做妾!你们所谓的家族大义就是牺牲我,来成全你们。如果成全是大义,舍己为人是大义,你们为何不牺牲自己来成全我? 上学堂学费贵,所以你们只送温尚风去,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即使我知道我们家是有余力能供两个孩子,但我还是会体恤你们辛苦,少出一笔钱,大家都能过好一些。 逢年过节,你们在饭桌上频频往温尚风的碗里添羊肉,却叫我不要太奢侈,学会省吃俭用,少吃点羊肉...... 无论温尚风如何无理取闹,如何欺负我,你们都叫我学会忍让,不然未来的夫家就不会喜欢我...... 一直以来,只有我在牺牲,我在成全大义,谁来成全我?我是活该被牺牲吗? 请问母亲,你为家族大义牺牲过什么?你半月前还去买了上好的夜明珠准备做珠钗给自己戴。 请问父亲,你为家族大义牺牲过什么?你从来没有照看过小孩,温尚风出生后三年,你几乎每晚都找借口在外面流连,你怕承担责任。 请问温尚风,你为家族大义牺牲过什么?你除了踩着我的头欺负我,你还做过什么事?爹娘辛苦供你上学堂,你堂考拿过一次甲等吗?” 啪!温含卉还没有说完,一道凌厉的掌风挂在她的右脸上,她脸颊的皮肉迅速高肿。 -- 第9页 温颂高声呵斥她,“你一个姑娘怎么说话的,你比我们懂家族大义?你什么都不懂,不过是一个闺阁女子罢了!” 温含卉瞪着扇了她一耳光的温颂,“不患寡而患不均,我讨厌你们!你们什么都要靠一个闺阁女子成全,岂不是比我还低端无用!” 温含卉扭身跑回了自己的闺房,迅速合上木门,用被褥裹紧自己,热泪顺着她的脸颊一颗颗的掉,她嚎啕大哭。 这一夜,温含卉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她疲惫不堪的躺在床榻上发怔,期间并没有任何人敲过她闺房的门。 终于在天将明时,温含卉擦干了眼泪,她想明白了,嫁给这样一个背信弃义攀高枝的未婚夫,继续呆在这样一个想要卖她换名利的家庭,她的人生就毁了。 温含卉从床榻上坐起来,取过铜镜看着里面狼狈的自己,低低呢喃道,“我的人生不会比这个时候更狼狈了。” 而后,温含卉努力的梳妆起来,纵使人生坎坷,她也要爱美丽。 即使温含卉前二十年都在做一个规矩的闺秀,可如今她却必须做一件出格的事情——离开这里。她知道这很难,可是若这一次她顺从了所有人的意,以后她的人生便如死灰一般不会再复燃。 温含卉从木篮子里拿出自己在胡玲那里赚到的一点私房钱,还有李思居昨日打发她的那一两银子,塞进袖袋里,最后看了一眼摆在闺房里的绣线和绣架,毫不留恋的走了。 在温家前院,温含卉撞见了清晨准备去成衣铺开店的温颂。 温颂板着张脸,问温含卉想一晚上想明白自己错哪里没有。 温含卉笑了一下,“爹,你这话说反了吧?你想了一晚上,有没有对我感到一丝歉意?” 温颂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我为什么要对你感到歉意,我告诉你,没有,一丝一毫歉意都没有。老子生你养你,就养出这么个废物,已经够倒霉的了!看你这样子,还想玩离家出走这一套?我劝你大可不必,你这点小伎俩不会奏效,没有人会去找你。而你一个手无寸铁的闺阁女子,出门败坏了名声可就别怪我温家再也不认你。” 因为失望到了极致,此刻温含卉已经如昨夜那般不再心如刀绞,只觉得温家不会来找她,那也挺好,“请你说到做到。” “你!”温颂抬手指着温含卉,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再也别回来!” “好,如你所愿。”温含卉推开柴扉门,彻底离开了温家。 第6章 错过祭拜(陆安) 茫茫天地间,他不过…… 陆宇通刚要发作,忽然就听陆安软声道,“求你了。” 陆宇通通满意于陆安的服软,并且视此为自己管教有方,到底是放过了陆安,他把小木匣把陆安怀里一扔,得意的走了。 陆安沉默的走回小偏房里,拾起被陆宇通仍在地上的枕头,被褥,和他为数不多的几套衣裳,而后坐在床榻上,用一块素巾认真擦拭着小木匣,污垢可以擦去,只是上面新添的几道划痕是永远无法擦去了。 外面已经天黑,陆安有些怅然若失,把小木匣塞回枕头底下,盖好被褥躺了下来,都说人在生病时会格外脆弱,他也不外如是。 那夜,陆安在床榻上辗转,想起了自己的已经去世的父母,心里酸涩难忍,低声呓语道,“爹,娘,我想你们了。” 翌日,公鸡打鸣时,陆安就已经起身了。 今日是他父亲的忌日,陆安在后院净手洗脸后,换上一身孝衣,找到正在中庭用早膳的陆宇通,说自己要出去给父亲祭拜。 陆宇通垂眸瞥了眼消瘦不已的少年,他这一年呆在自己手底下并没有过过好日子,平日里就供他一些剩饭剩菜,衣着就用自己儿子陆学年穿破旧后不要的,至于他不用去上学堂的时候,都跟着自己进城里做帮工去了,至于做帮工所得,都拿来抵他的住宿费,一个冬日后,他手脚和耳后都生了冻疮。 只是过着这般生活,陆宇通也不见陆安弯下脊梁,一身不合身的旧衣底下,他身姿挺立,仪态得当,面容淡淡,就算落魄也干干净净,连指甲盖都修剪的一丝不苟。 陆安一双黑漆的眼睛静静的望着陆宇通,饶是他比陆宇通矮上一头,也不见他有任何的怯意。似乎看穿了陆宇通在虐待他,却并未放在心里计较,就像他那个正直阔达的父亲陆宁那样。 一股妒意和怒火涌上陆宇通的心头,陆宁在世时,做什么都压他一头,他事事顺利,而自己却事事不顺,到二十岁都没有考上秀才,最终只能放弃了功名路,在城里讨生计,而陆宁却步步高升,一路做到了正四品的泰州知府。 如今陆宁已死,可就连他的儿子在寄人篱下时也要用这种满不在乎的眼睛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他笑话一般。 到底是还需要多敲打,才能让陆安学会听话。 就像昨日那般,他要陆宁的儿子,事事都得求他! 陆宇通指了指后院堆成小丘高的柴木,“你父亲忌日,身为儿子,你理应去祭拜,只是后院堆满了柴木,稍后午时烧饭要用柴薪,你把后院的柴木都劈好就能出门去祭拜你父亲了。” 陆安眼神暗了暗,他并未反对,沉默的接受了,转身在炊房里找到劈柴用的斧头,提在手上。 离开炊房时,陆安看了眼堆在灶台旁已经劈好能用的柴薪,他抿了抿唇,知道是陆宇通有意在刁难他了,只是陆安并不打算计较,他只想早点出门,祭拜父亲。 -- 第10页 后院不一会儿就响起木头劈裂的声音。 原本高悬的太阳从天幕里缓缓下来,陆安劈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柴木,才放下斧头,揉了揉发酸的胳膊,瞧着远方已经从天幕缓缓落下的太阳,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去祭拜了。 恰逢陆安走到家门口时,远方有一行人吹着喇叭,欢声笑语走来,引得沿路村民驻足围观。 为首者高坐在牛车上,身着红衣,意气风发,正是三日前去提督学院参加院试的陆学年。 陆学年把牛车勒停,翻身下来,急急的推门呼道,“爹,娘,你们还不出来见儿子吗,我可是给你们带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回来啊!” 话音刚落,陆宇通和孙爽就走了出来,他们见这阵仗,再傻也知道是陆学年考中了禀生。 一家三口,围着抱在一起,陆宇通喜极而泣,“我就知道,你会我争下这口气。” “那是当然,儿子以后也是领公家粮的人了。”陆学年正是志得意满时,放出豪言壮语道,“爹,娘,你们等着,儿子以后一定会考中状元,带你们住进京城的大房子里!” “好,好!”陆宇通听后,难免有些飘飘然,儿子才十四岁,就做到了自己二十岁都没有做到的事,简直是前途无量! 如此喜事,陆宇通自然是要宴请一番,昭告全村。 忽然,陆宇通看见伫在柴扉门旁身着孝衣的陆安,这身孝衣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瞧着也太不吉利了! 陆宇通皱眉,“陆安,你进屋把衣裳换了。你哥哥考中禀生的日子,是我们全家人的大喜事,不要扫兴了。” 陆安为难,时间不等人,他走到安葬父亲的山头要一个时辰。依照习俗,祭拜要在太阳落山前,他没有时间参加这场喜宴,于是他委婉的拒绝了陆宇通的提议,并且保证自己祭拜完回到家会负责收拾饭桌和碗筷。 陆宇通只觉得陆安是当众下自己的脸面,大喜的日子故意穿孝衣在自己跟前晃荡,难道是要自己时刻想起那个混得比他好的陆宁吗! 混得好又如何,还不是被泥石流埋到地底下了! 陆宇通当场发火道,“由不得你,赶紧回去给我把孝衣脱掉!然后去后院做饭!你今天哪里都不能去!” 陆安不干,父亲是他的底线,他绝对不退缩,于是他据理力争道,“大伯,做人要言而有信,你早晨答应过我,只要我把后院的柴木都劈完就让我出去祭拜父亲。”他握紧拳头,“请你遵守诺言!” 陆学年一袭体面的红袍,不着痕迹的堵住陆安的去路,“弟弟,你要听话,才有人喜欢你,没有我爹,你连学堂都没得上,你怎么能够伤他的心呢?” 陆安眉头簇起,不想同陆学年起争执,他只想去祭拜父亲! 于是陆安脚下绕开陆学年就要走。 只是陆安往左走一步,陆学年就往左走一步,陆安往右走一步,陆学年就往右走一步,完全是一副不放行的样子。 “你来我家,就是认了新爹了,而我就是你的兄长,管教你是我的权力也是我的职责。我不准你去祭拜。”陆学年用下巴点着陆安,撂下话道。 陆安低声吼道,“让开!” 见陆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忍让,反而像只炸毛刺猬般刺了他一下,陆学年感到不快,“哟,来我家一年,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没娘管教的人能有礼貌到哪里去,连长幼尊卑的礼节都不懂,还敢这样跟我说话。你父亲已经死啦,被山石压死啦,你去祭拜也没法儿从土地里坐起来,去了有什么用?” 陆安忍无可忍,抬手推了陆学年的肩膀一下,想要抓紧时间离开。 这动作惹怒了陆学年,他抓起陆安的头发,使力把陆安往地上一甩。 相比陆学年平日里吃好喝好,陆安有上顿没下顿经常挨饿,此刻就像一只小鸡崽般给人甩飞,鼻梁直挺挺的砸在黄土地上,他的鼻梁巨痛,血花当场滴溅出来,顺着他的下颌落在黄土中。 陆安一年来的压抑忍让在不允许去祭拜自己父亲这件事上轰然倒塌,他爬起来飞速给了陆学年一拳,整个人像是不要命般往陆学年身上扑去。 而打架,最怕的就是有一方不要命。原本体格孱弱的陆安竟是生生把陆学年打到毫无还手之力。 村民哗然,一时间竟是纷纷后退,谁都不敢管。 陆宇通倒在地上,不知道是哪里破了一道口子,地上迅速染出一片血泊,他嘴里呜呜的□□着,向自己父亲求助。 陆宇通脑袋嗡的一声炸开,陆学年是他家独子,可千万不能有任何的闪失,他不然这些年就白培养他了! 陆宇通一把提起陆安的后襟,往土墙上一砸,怒斥道,“你这个野种想对我儿子做什么!” 陆安后脑勺沉沉的撞了一下,整个人宛如一块破布般坠落,他看着夕阳西沉的天色,眼眶渐渐模糊,泪水直落,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没法儿在天黑前赶去父亲坟头祭拜了。 之后的陆安,任凭陆宇通怎么踢打他,他都躺在前院里,双目失神,再也没动过一下。 村民们开始对陆安指指点点,“好好的孩子,怎么就走了弯路呢,竟然还出手打他哥哥,我看啊,他就是嫉妒陆学年考了禀生,而他没有!” “陆安刚刚那样子,好想要杀了陆学年一样,简直就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 第11页 “我完全不敢想,陆安居然是陆宁的儿子,陆宁要是泉下有知,不得被气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教训陆安!” “也不能怪陆安,子不教父之过,但陆安没有父亲啊,他当然不可能学好!” 陆安意识残存,听着村民的议论,他簌簌地流下了眼泪,只觉得自己给父亲丢脸了。 恍惚间,陆安的脑海里,开始闪现出过去一家三口温馨融洽的生活,他喜欢娘亲煲的排骨汤,他喜欢父亲送他的那一套文房四宝,可是娘亲走了,父亲也走了,这人世间早已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事情,不如他也走了罢。 陆安就这样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他就发现自己被关在了柴房里,任凭他怎么推那扇小小的木门,木门都紧闭着。而门缝里透着天光,想来他是躺了一夜。 陆安摸了摸自己的脸,吃痛的倒抽冷气,他的脸上全是被踢肿的青紫和血痕,浑身上下都是混着泥沙的血口,惨不忍睹,如此情况,便是想走几步路都难。 这时,柴房外隐约传来两个男人的交谈声。 很快,陆安眼前的这扇木门就被一个光头壮汉从外面打开了。 陆宇通走了进来,宛如提着一件物什般提到了光头壮汉面前,语带讨好的说道,“大鹏哥,你看这个小子,身板可硬朗了,我卖你五两银子不过分吧?” 大鹏哥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奄奄一息的陆安,大掌拍了拍陆安的脸,嫌弃道,“陆宇通,你骗傻子呢?这浑身上下没二两肉,还带一身伤,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是个残废,要是买了个残废,我转手不出去,就只能让他们在街边乞讨,五两银子猴年马月才能回本?一两银子不能更多。” 陆宇通讪笑几下,与大鹏哥一番讨价还价后,双方敲定陆宇通以二两五银子的价格把陆安的户籍卖给了大鹏哥。 陆安被大鹏哥用麻绳绑好,塞进一个竹篓框子里,他全程没有挣扎动弹,双眸怔怔,在被提出陆宇通家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陆宇通。 陆宇通的神情里只有送走瘟神的快意,一丝不舍和愧疚都没有。 陆安反应再迟钝,也知道自己是被陆宇通卖给人贩子了,他不知道人贩子要把他带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他用力挣了一下,麻绳死死的捆着他,他意识到自己拖着一副遍体鳞伤的身体,全然无法反抗被发卖成奴隶的命运。 未来如何已经不由他,茫茫天地间,他不过是一介无依无靠浮萍尔。 有一瞬间,放弃活着的想法从陆安千疮百孔的心里破土而出,盘旋而上。 这人间可真是没有意思,他好想念天上的父母。 第7章 我有新家(温含卉) 从前娇生惯养,现…… 温含卉撂下话后,毫不留恋的走了,却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温含卉漫无目的的走在长安街上,经过一间面馆时,饿扁的肚子咕嘟叫了一声,她花了十文钱买了一碗素面,坐在街边小桌上吃了起来。 离家既是冲动,又不是冲动,温含卉规规矩矩做了二十年的闺秀,如今一人出来,无依无靠,说不害怕是假的,只是她必须破釜沉舟,才能走出自己的人生道路。 温含卉一边吃着面条,一边琢磨着自己能做什么活计来养活自己,她手里的积蓄并不多,都是自己卖刺绣活儿赚来的,她也只能干成衣制作方面的活儿,其它的她都不会。 嗦完最后一口汤底,温含卉决定去沿街的成衣坊问一下有没有缺女工做活计。 不想温含卉走访了好几家平日里生意红火的成衣坊,只是开口询问招工事宜,她甚至还没开口介绍自己,对方都满脸戒备的把她赶出了成衣坊,只因为她是温颂的女儿。 近年来,京城的成衣坊间竞争激烈,所以他们是万万不会接收一个竞争对手的女儿,毕竟谁都不知道她过来是不是偷窃一些成衣手法的。 温含卉想通了这一层,也知道在成衣坊里找活计是不现实的。她看了一眼远方西沉的日暮,漫天的火烧云,和收摊归家的摊贩,她已经没有家了,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里,她思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出办法,只能先找一间客栈投宿,先挨过这一夜。 说来也巧,这一日的客栈生意火爆,温含卉走了一圈,发现沿街的客栈都已经住满了住客,她竟是连住的地方都要找不到了。 眼见天色愈发暗沉,马上就要天黑了,温含卉到底是一个闺阁女子,没有社会生存的经验,害怕在胸腔里蔓延,委屈也涌上喉咙,她蹲下身无助的哭了起来。 恰逢这时,井巷里走出一个提着盏灯归家的妇人身影,她犹豫着停在蹲着哭泣的女人面前,试探着问道,“这不是含卉吗,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温含卉擦了一把眼泪,抬头看清来人,是她时常去兜售自己手艺活儿的手作坊老板娘胡玲。 此时此地,此种境况遇见相识之人,温含卉就像是抓到了一跟救命稻草般抱住了胡玲,委屈的把自己连日来的遭遇和胡玲讲述了一番,“胡玲姐,我不能回家,不然我就要给李思居做贵妾了。没有人在乎我过的如何,他们都在牺牲我来成全自己,我不想做一个牺牲品,我想拥有自己的人生!” 胡玲宽慰般拍了拍温含卉的肩膀,“没事的,你别着急,就算成衣坊不收你又如何?成衣制作可不单单只有成衣售卖这一个环节,染布、纺织、刺绣、剪裁,每一环都息息相关,这时候出身成衣坊之家就是你的优势,因为你了解每一个环节。我们都是女人,我能帮你一把就不会吝啬。” -- 第12页 “这样,我丈夫黄超在京郊开了一间纺织坊,因为刚开不久,所以人手不够,需要再招一名能够吃苦耐劳的女工。每个月五串铜串,你要是不嫌弃薪水低,就过来我丈夫手底下干活吧。” “至于住处,我的嫁妆里有一间乡下的宅院,最近空置出来了,我刚好想要租售出去,这间宅院离纺织坊不远,走一里路就到了。我可以以一季一两银子的价格租给你住。只是这间宅院久未打扫,布置简陋,不知道你住不住的惯。” 温含卉上一瞬还觉得天塌了,下一瞬又觉得天亮了,她连忙应道,“胡玲姐,我怎么会嫌弃?我原先觉得自己好像溺水的人,就要死了,而你在我绝望之时出现了,递给我一块浮木问我要不要抱住它,我当然是要抱住它!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你对我的恩情我记在心里,只是我如今人微言轻,毫无用处,没有能够帮得到你的地方,来日但凡我有余力了,胡玲姐有任何的吩咐我都在所不辞!” 温含卉说着,心里感性,又要哭鼻子。 胡玲赶忙制止了温含卉,她拉过温含卉的手,把人往城外带,“你再哭城门都关了,今夜就要坐在城里吹一晚凉风了。” 温含卉一听,连忙擦干净眼泪,着急的赶起路来,“瞧我,没有经验,连城门几时关闭都不知道。” 胡玲提着一盏昏黄的灯,把温含卉送去了自己那套乡下的宅院里,同她告别道,“我还要回家用晚膳,就不逗留了。我这间宅院是在胡家村尾,天亮以后,你顺着村尾到村头的方向沿着乡道走一里路,就能看见我丈夫开的纺织坊了。我瞧你也受惊不小,你明日休息一日,把家具被褥置办好,后日开始到纺织坊做活计如何?” 温含卉自然是应下,她站在宅院柴扉门外,看着胡玲走远,直到她的视线里再也不见任何的灯影。 温含卉看着夜里漆黑的胡家村,后知后觉的感到害怕,她连忙走到宅院里,把柴扉门关好落上插销。 温含卉摸黑走了一圈,很快便弄懂了四合院子的布局,她头一回躺在自己闺房以外的床榻上,久未有人居住的宅院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没有盏灯点不了火折子,甚至连被褥都没有,但是温含卉却深刻的体会到了能够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多么难能可贵,她怀抱着感激的心情,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一夜无梦,温含卉是翌日一早被村里打鸣的公鸡叫醒的。 刚睡醒的温含卉脑袋有些发蒙,她掀开眼帘,盯着头顶结了蜘蛛网的悬梁,蜘蛛发毛的足在一层层白色的织网迅速移动,而周围的白墙凹凸不平,墙皮坑坑洼洼,上面有一些陈年的霉斑。 就在这时,原本在结网的蜘蛛不知何时吐了一根丝线顺着花雕床榻的木架往下爬行着,似乎是对温含卉这个活生生的人起了猎食的兴趣。 温含卉睫毛颤了一下,几乎在一瞬间从床榻上弹了起来,瞌睡虫彻底跑了,她抬手搓了两把脸,撩开破旧的帘布,走出四合院,从后院找了一把扫帚,开始打扫。 在清扫时,温含卉发现乡下宅院的野生生物挺多的,不光是房间里的蜘蛛,还有墙角的壁虎,在炊房上蹿下跳的老鼠,温含卉眼观鼻鼻观心,权当做看不见。 直到温含卉在井口接水擦石桌时,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跑到了温含卉薄薄的绣花鞋上,她低头一看,一只硕大的蟑螂正趴在自己鞋面上。 温含卉手里的抹布一扔,不管不顾的叫了出来,“啊——!” 她迅速跑到后院唯一的枯树树干后面,企图把自己隐蔽起来,这些生物真是太可怕了! 半晌,温含卉顺了顺自己起伏的胸膛,安慰自己道,“从前娇生惯养,现在一切要靠自己打拼,先适应一下艰苦的生活环境,以后有钱了再搬到城里的好房子里去就好了。能够有遮风避雨的地方住,你应该感到满足,而不是抱怨......” 正当温含卉喋喋絮语时,她听见耳旁传来嘶嘶沙沙的轻响,她愣了一下,抬头一看,对上一只盘曲在枝干上的青蛇和它朝着她吐出的红信子。 温含卉:“......” “啊——!”温含卉吓得浑身冷汗都飙了出来,双腿发软的往外跑,期间跌跌撞撞还一脚踢翻了盛水的木盘,狼狈的摔倒在地,她顾不上喊疼,抱着彻底远离的决心就算是爬也要爬出宅院。 第8章 他滞销了(陆安) 救我! 一辆行驶的牛车里,木窗紧闭,里面平排躺着八九个被麻绳五花大绑的干瘦身躯,被卖掉户籍的奴隶们并没有活动自由,因此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幽闭狭窄的车架四壁中弥散着一股几欲作呕的酸腐味。 陆安已经这样躺了数日,他透过偶尔被风撩起的帘布看见大鹏哥驾着牛车驶出了泰州城,牛车跑在稀疏无人的黄土路上,远方有青色连绵的山峦。白日的光刺的陆安眼睛生疼,而后,那阵风过去了,他眼前又恢复了一片昏暗。 大鹏哥每日会来喂一次食,顺便确定这些即将被发卖的奴隶们的死活。 躺在陆安左手边的少年蓬头垢面宛如刚从土坑里爬出来,他已经三日没有动弹过了,起先陆安用胳膊碰他,他这副身体还能给出一点微弱的回应,但是爬不起来吃东西,终于在第四日,陆安在大鹏哥进来喂食时撞他,他再也没有回应了。 大鹏哥发现少年死掉后,朝他脸上吐了口痰,直骂他是赔钱货。 -- 第13页 陆安一双乌亮的黑瞳就这般直勾勾的看着大鹏哥。 大鹏哥暴躁的踹了陆安一脚,“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打死你!” 大鹏哥下盘壮硕,那一脚又猛又狠,踹的牛车都震动了一下。 孱弱的陆安闷哼一声,痛苦的拧起眉头,身体霎时蜷缩起来,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给大鹏哥踹散架了。胃肠皱缩,带起一股热流涌出他的喉咙,他怕弄脏车底,哪怕这辆牛车里已经不能更脏,他还是在忍不住呕出声时用紧绑着麻绳的手兜住了自己的嘴巴。鲜血还是顺着陆安的指缝滴落下来。 大鹏哥居高临下,宛如俯瞰一只苦苦挣扎的蝼蚁,他嗤笑一声,满意于陆安的反应,终于是放过了他。 很快,大鹏哥把他从牛车上丢了下去,那个不知何时离开人间的少年终于不用再颠簸,可以安静的倒在野地里长眠。 第五日,躺在陆安右手边的姑娘不知是何时磨断了捆在她双脚的麻绳,在大鹏哥进来喂食时,猛地跑了出去。 一时间,牛车里的其它奴隶们都躁动了起来,他们好像是抓住了逃跑的机会,没能够磨断麻绳的他们宛如蛆虫般纷纷往牛车外蠕动。 他们根本跑不了,可是所有人都在跑。 陆安几乎要被他们挤到了车壁上,他抿着嘴,用脑袋顶开了木窗,去看那个机智的姑娘有没有成功逃走。 只是一个饥肠辘辘身形纤弱的姑娘,又怎能敌得过身强体壮的大鹏哥,她没跑出多远,就被大鹏哥逮住了一只胳膊。 那姑娘就死死趴在地上,张口咬住大鹏哥的小腿肉,发出困兽呜咽的绝望声。 大鹏哥猛地攥住那姑娘原本就稀疏的头发,暴怒之下竟是直接将她提到半空折断砸了下去。 一条鲜活的生命变成破开的曼陀罗花,盛开在黄土地上。 陆安霎时间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倒在血泊里徒劳抽动的姑娘。他的眼眶灼热,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为她的执着,为她的勇敢。 原来这辆牛车里,没有一个被绑来的奴隶放弃过逃跑的希望,除了他,这令他感到羞愧。 冲击过后,陆安胸膛起伏,手紧紧的攥了起来,他的身体倚在车壁上,缓缓地落下。 片刻后,大鹏哥宛如老鹰捉小鸡般轻松的一个个把试图逃离的奴隶捉回牛车里,“一日喂一顿还嫌喂太饱了,觉得自己有力气跑路是不是?” 大鹏哥有意惩治奴隶们,当天再没有给过他们一口吃食。 夜里,陆安饿到肚皮凹陷,有气无力的躺在牛车里,他想起了几年前生辰,父亲对他的期许是希望他像沙漠里的胡杨一样,顽强生长,成为能够庇佑百姓的苍天大树;母亲则是瞪了父亲一眼,责怪他对儿子太严苛,她希望陆安能够平安顺遂,快快乐乐过完一生就好。 想起父母,陆安眼眶渐红,但他却始终憋着一口气,没有掉眼泪。因为他知道,他身处在一个在无人回应的黑暗里,父亲和母亲没有办法来救他,他唯有自救。 陆安下定了决心,他不想再倒在困境前了。 他一定要逃出来,活下来,才对得起已经在天上的父母对他的期许。 而后陆安开始养精蓄锐。 大鹏哥到底是怕饿死他们,毕竟路途上死掉一个奴隶,他就少赚一份钱,所以他偶尔仍是会丢一些硬邦邦的胡饼,闻着还有一股已经变质的酸味。 陆安悉数嚼咽落肚。 陆安白日睡觉,夜里起身,一点点挪到马车帘布的边缘,把自己的脑袋钻出去,想要知道自己所处何方。周遭一直都是偏僻荒野,以他如今这副破败的身体,便是磨断麻绳跑了出去,他也很可能会成为野兽的盘中餐,死在荒野里。 这里并不适合逃跑,他必须沉住气,继续等待机会。 陆安找到夜幕上的启明星,发现大鹏哥一直在朝着东北方向行驶,而他已经行驶了十个日夜,算着路程,应当是与京城不远了,在往上是一些小城镇,翻过一座山后,便是匈奴,边境有重兵把守,寻常的人贩子可不敢随意跨过。而小城镇民风淳朴,自给自足,对奴隶的需求也不高。所以大鹏哥的目的地很可能是京城! 陆安心里砰砰跳,京城有大理寺执行律令,有禁军守卫城池,只要他跑出来了,就可以报官,把大鹏哥抓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陆安过的格外煎熬,或许是上天终于听见了他的乞求,他在一日黄昏后,渐渐听得行客熙攘声,他竟是真的透过帘布的缝儿瞧见了大鹏哥把牛车停在了一扇恢弘的城门前,而那扇城门上挂着烫金的牌匾,写着京城二字。 那一瞬,陆安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他真的到了京城! 大鹏哥给了守城的士兵一两银子,转身瞧见牛车的帘布不知何时露出了一道缝儿,他赶忙拉严实了去。 差点就被大鹏哥瞧见了,还好他反应快,陆安后背贴在车壁上,额头全是汗珠。 可是之后陆安并未如愿找到逃跑的时机,因为他口嘴里被塞了布团,眼睛也被蒙住,被壮汉关进一个与他身形相差无几的笼子里,他能听见周遭人来人往的喧闹,和大鹏哥吆喝贩卖的声音,麻绳捆得很紧,陆安只能像猴子般坐在笼子里被人观赏,连走一步都没有可能。 索性是壮汉没有堵住他的耳朵。 从人们的交谈中,陆安察觉出自己并不抢手。他衣衫带血,看得出近期受过重伤,没人知道他有没有伤及筋骨,影响以后干活。何况他长相过于斯文,完全是一副不堪奴役的样子。有人捏了他的骨相后摇头说他这是读书人的骨相,天生孱弱不能拿来做苦力,手里又没有茧子,以前过的是好生活,这种人吃不了苦。当门童又有些老了。而大户人家的侍者都是从小培养在身边才能确保忠诚的,他显然又太大了。而且他好像是个哑巴一样,别的奴隶都会挣扎呓语,只有他永远保持沉默,属实是个残次品。 -- 第14页 陆安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于是就滞销了。 一道从泰州被绑来的所有人都被卖掉了,就只剩陆安还呆在笼子里。 陆安并未在意,他一直在利用笼子的藤条磨自己脚上的麻绳。那条麻绳越来越细,却始终没有断掉。 大鹏哥实在是着急,一开始还会在夜里对陆安拳打脚踢,拿他泄愤,后来他都不敢打了,怕越打卖相越差。原本一百两的挂牌售价,一降再降,降到了五十两,终于有买家愿意瞧瞧陆安了。 大鹏哥把陆安提出笼子,给买家观赏。 陆安一开始以为这买家是来正儿八经买奴隶的,谁知道买家的手在他身上四处游走,还拍了拍他的屁股,原来这买家是想把他买来培养做兔爷。 买家点评着陆安的身体,略带嫌弃的和大鹏哥讨价还价。 陆安面红耳赤,从未受过如此屈辱,头一回激烈的反抗起来。 谁知陆安这一反抗,反倒是激起了买家兴趣,他扯开了蒙在陆安眼睛上的黑布,对上陆安黑若夜幕的眼眸后,他怔了一下,也不和大鹏哥砍价了,干脆利落的付了五十两银子,表示自己要买回清歌楼里先尝尝鲜。 陆安气得鬓边青筋都鼓了起来,使劲全力挣扎。 忽然,在某一瞬,陆安原本磨了很久都没有磨断的麻绳就这样给他用力崩断了,那截麻绳松垮地掉了下来。 陆安心跳差点蹦出嗓子眼,他知道,等了大半个月的时机终于到了。 他知道自己胜算不大,带着这一身的伤,饥饿的腹,孱弱的身体,或许他会像那个勇敢的姑娘一样,死在路边,但是他再也不会退缩,他必须把握住最后的逃跑机会! 陆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撞开了大鹏哥。他的眼睛久未见光,却仍是刺痛着迎向太阳高悬的方向,撒开了脚拼命狂奔,像是一阵疾风灵活的窜过匆匆的行客,耳畔是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人群的惊呼声,还有大鹏哥气急败坏的脏话声。 一群壮汉追在陆安身后,伸手堪堪要抓住陆安的肩膀,不想平日里沉默的奴隶却是凭借自己柴瘦弱小的身体,在人群的缝隙里灵活的穿梭着,窜的跟只猴子似的,硬是让壮汉的体格优势变成了劣势! 陆安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满脑子只有一个信念!活下来! 陆安曾在列传书籍中了解过,大理寺是在京郊一条可以并行十辆车马的黄土大道上,他咬着牙,只想但凡他不死,他就要到大理寺报案,把大鹏哥抓进监狱里! 所以陆安毫不犹豫的跑出了城门,只是他直到精疲力竭都没有找到那条书籍里说可以并行十辆车马的黄土大道,反倒是跑进了一条羊肠村道。 这样一来,陆安在人群里灵活的优势就没有了,他心里焦急如焚,可是腿脚早已经麻木,完全不听使唤。 偏偏他在经过一户宅院时,跑得鲜血淋漓的脚踩到了一颗尖锐的石子,让他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扑倒在宅院的柴扉门前。 与此同时,那扇柴扉门被人推开,有一个人急匆匆走了出来。 陆安想也没想,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了那人的脚踝。 救我! 第9章 萍水相逢 你终于醒了! 温含卉前脚刚跑出这座骇人的荒郊宅院,后脚就给一只手攥住了自己的脚踝,也不知是人是鬼还是那条青蛇追出来了,吓得她浑身渗出冷汗,惊恐的尖叫出声,“啊——!” 温含卉使劲甩自己的腿,绣花鞋都给甩掉了,那只手却是紧紧的攥住自己,纹丝不动,根本甩不掉!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连眼睛都只敢眯出一条缝,略略低头一瞧,竟然是一个受伤的半大少年,他整个人匍匐在她腿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没一处是好的,像只奄奄一息的大狗狗蜷缩在宅院门口,模样好不可怜。 温含卉愣了一瞬,视线上移,蓦地对上了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看着他,看得她心都要酥软一片了。 只是她刚刚离家,靠着胡玲接济勉强有了住处和活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养不养的起自己,正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时候,还要再养一个半大少年,不知道要多少开销。 思及此,温含卉有些退缩。 但她转念一想,宅院里那些个可怕的生物还需要一个人来除去,不然她是万万不敢安心住进去,她看他这样子挺接地气的,莫不如就交由他来除去好了。 于是温含卉俯身问道,“我给你出医药费,治好你这身伤,作为回报,你能不能帮我把宅院里的蛇鼠虫蛛都捉走呀?” 不想半大少年不讲道理,他只是哑声说了一句,“救我......”然后就彻底晕厥过去。 温含卉:“......” 到底是一条人命,温含卉见他伤势严重,还是心软的把他抱回宅院里,用布巾简单的擦拭过半大少年瘦骨嶙峋的身躯,她看着半大少年皮包骨上各种各样的伤口,咬咬牙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小金库里拿出两串铜串,跑到城里的医馆里开了一些治疗外伤的药。 这笔钱原本是温含卉准备用来给宅院添置物件的,这下倒好,全部花给了这莫名倒在她家门口的半大少年。 出了医馆后,温含卉想起宅院里一颗粮食都没有,又跑到集市上买了半斤米,还有一些扛饿的土豆和萝卜,至于肉食,以她如今的钱袋子,是想都不敢肖想了。 -- 第15页 温含卉走了半个时辰路,回到胡家村宅院后,她没有功夫歇息,火速跑到西边寝间里试探了一下半大少年的鼻息。 确定他还活着后,温含卉松了一口气,先用药酒把他身上的伤口清理了,而后到后院里翻出木碗和木杆,把郎中开的草药捣碎了,敷到了已经清理后的伤口上。 或许是因为要照看这个半大少年,温含卉压根儿没工夫再想东想西,这间破旧的宅院也因为多了一个半大少年,有了更多的烟火气息,让她不再像昨晚那般担惊受怕。 温含卉忙活了一天,确定自己的西边寝间没有蛇鼠虫蛛后,用木柜把门封住,确定这些生物晚上跑不进来后,就瘫倒在床榻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温含卉起身后,把木柜挪开,跑到西边寝间里,他仍是没有醒,走流程般探了探半大少年的鼻息,确定他依然活着后,她掰开他的嘴巴,试图给他喂点水喝,只可惜他连水都喝不下,喂进去的全部顺着嘴角流淌出来。 温含卉没办法,只能放下碗,按约定出发去了胡玲介绍的纺织坊。 如胡玲所说,温含卉沿着乡道朝北走了莫约一里路就到了一个崭新的纺织坊。 一个身强体壮的中年男人伫在纺织坊门口,见她来了,走上前热情的同她打招呼道,“这里是风华纺织坊,你是阿玲介绍过来的温含卉吧?我是黄超,阿玲的丈夫,她说你熟悉制衣流程,可以直接来这里做织娘。” 黄超边说着,边把温含卉往纺织坊里面引,那里有六架织布机,其中五架织布机后已经坐了正在劳作的织娘,他指了指那架空着的织布机道,“你以后就用这架织布机。我们是每五天休息一日,工作从辰时太阳升起到酉时太阳落下,中午管一餐饭,目前是只需要你织最寻常的白布匹,不需要织任何的花色彩绘,我们会售卖给经营染布的商人。” 温含卉点了点头,这是基础的纺布,她能够胜任。 温含卉坐下后,红着耳根,舔着脸同黄超商量道,“黄超哥,我刚从家里搬出来,需要花钱,我又没什么积蓄,你能不能先开一个月的工钱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干,绝不偷懒!” 原本温含卉只是有些囊中羞涩,自己喝粥能够撑下去,如今阴差阳错养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伤患,太烧钱了,她的钱袋子已经轻到随便一阵风就能吹走它,应付不了生活了。 黄超了解她的困境后,大方爽快的差记账的管家从账簿上划了六串铜串给温含卉,“你的工钱是一个月五串铜钱,还有多一串,就当作是哥体恤你一个姑娘家出来干活不容易,先赊给你的,等你日后有钱了再还给我就行。” 温含卉手里揣着六串铜串,眼眶有些灼热,她是何德何能遇见胡玲姐和黄超哥这样热心的一对夫妻,她心怀感激,干起活来格外认真拼命。 到了中午,纺织坊开饭,温含卉全然没有闺秀的样子,蹲在石阶边狼吞虎咽的扒饭,看呆了一众女工。 其中有一个个头娇俏的姑娘走上前道,“我叫李阿香,木子李,香囊的香。你好能吃啊,我们交个朋友吧。” 温含卉不知道能吃和交朋友之间有什么关联,倒是颇为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是温含卉,温润如玉的温,眼含春波的含,奇花名卉的卉。我以前不这样的,可是我实在是太饿了,没想到午膳还有白菜蒸肉,就忍不住吃快了些,吃相不太好看,让你见笑了。” 李阿香见温含卉一本正经的解释,噗的笑了出来,“没事儿,我只是找个理由跟你搭话儿。我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看美女。我瞧你肤若凝脂,一双手宛如白玉,美丽含蓄,这样的美女我可不想错过。” 温含卉闻言,害羞的接下了李阿香的夸赞,“我也觉得我挺好看的。之前我家里人还一直说我太臭美了,女孩子家要懂得谦虚,可是我就是觉得自己好看。” 李阿香是个健谈的人,她拉着温含卉又聊了一会儿,算是确认了和美女的友人关系,而后才回到织布机后劳作起来。 温含卉也沉下心,她的脚力道均匀的踩着织布机踏板,手里也没闲着,推动纺轮一圈一圈的转动,一点一点的织出布匹。 到了日落时分,女工们归家离去。 温含卉赶着时间上城里,磨着猪肉摊档的屠夫王虎给她小小的切了二两猪肉,带回家准备切碎了连着白米一起熬成粥糊糊给伤患吃。 途径乡道,两旁开着几簇小黄花,温含卉不自觉的停下脚步,做贼似的摘了一朵别在自己耳旁,低声嘀咕道,“没钱带头簪珠钗,我也可以摘花爱美丽。” 只是温含卉回到宅院后,很失望的发现半大少年还是没有醒来。 不过她喂水的时候,半大少年已经会配合着吞咽下去,没有再顺着嘴角溢出来了。 温含卉莫名有了一种照顾人的成就感,她像老母亲一般摸了摸半大少年毛糙的头发,“崽崽啊,娘亲明日再来看你,我忙活了一日,要赶紧休息,不然明天爬不起来干活,到时候连给你买药的钱都没有。” 这二两猪肉,在翌日一早就进了嘴馋的不行的温含卉的嘴里,她一边给半大少年换药,一边安慰他道,“娘就是替你尝个味道,已经确认了,这家猪肉摊档的肉是新鲜的,没有毒,等你醒来那一日,我再请你吃二两猪肉庆祝一下!” -- 第16页 “......” 半大少年是在被温含卉救济的第五日醒过来的。 恰逢温含卉在家休息,她睡了一个大懒觉,到了日上三竿,一只脚探出被褥,挣扎了几下,勉强从被衾里探出来,去西边寝间查看自己照顾的伤患情况。 温含卉一撩开门帘,就察觉到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她的目光往床上一瞥,惊喜的跑过去,“你终于醒了!” 半大少年躺在床榻上,谨慎的看着温含卉,他的嗓子因为久未开口说话变得沙哑怪异,“你是谁?” 温含卉愣了一下,有点失望,“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倒在我家门口,攥住我的脚,拼死要我救你一命,我就发善心把你带回家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还是说,你醒来以后发现我这里家徒四壁,就不想认我这个救命恩人了?” 半大少年似乎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晕倒前发生的事,他挣扎着坐了起来,非要向温含卉行礼,语气无比的郑重,“谢谢您救我一命,这份大恩大德,我余生一定数倍奉还!” 话音才落,狭小的寝间里就想起了空腹咕噜咕噜的叫唤声。 温含卉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方才才在炊房喝了两碗粥,显然不是她的肚子在叫唤,而是眼前的半大少年的肚子在叫唤。 半大少年脸红了个透彻,他用手捂住脸,支支吾吾道,“对......对不起,我实在太饿了。” 温含卉噗嗤笑了,她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才捡回一条命,浑身上下连件体面衣裳都没有。我给你去盛一碗粥来,先垫垫肚子,这报恩呐,之后再说吧。” 片刻后,温含卉给他带了一碗粥和一些煮熟捣碎成泥的土豆和萝卜。 半大少年闻见食物的香气,黑漆的眼眸亮如夜里星辰。刚勺了第一口粥时,他在维持着细嚼慢咽的斯文规矩,而后越吃越快,狼吞虎咽,连碗底都勺了个干干净净,不留一粒米。 一碗粥不过垫了个胃,半大少年吃完后,渴望的看向温含卉。 温含卉索性是把炊房里煮粥的瓦罐炉子端了过来,放在西边寝间里简陋的木桌上,“这里还剩一些粥,你下床来吃吧。” 半大少年在床榻上躺了数日,赤脚刚刚落在地上,只觉得有些刺痛不适,他慢吞吞的走到木桌边上,看了眼温含卉,又看了眼瓦罐炉子里的粥,最终只是给自己多盛了一碗,动作依然是狼吞虎咽,丝毫没有见饱的意思。 只是半大少年刮干净碗底后,坚决不再喝了,他浑身落魄狼狈,背脊却挺得笔直,说出的话文邹邹的,“你原本就不富裕,能够给我喝两碗粥我已经很满足了,若我把瓦罐炉子里的粥都喝完,也太没有礼数了。” 温含卉也不勉强,搬了把木凳子坐到他跟前,跟他自我介绍了一番,而后又问他为何会遍体凌伤的出现在她家门口。 半大少年双手规矩的端放在膝盖前,小拳头捏的紧紧的,“我叫陆安,泰州生人,被拐卖到京城,我拼尽全力从人贩子手底下跑了出来,当时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脚底又被绊了一下,摔倒以后就爬不起来了。我想去大理寺报官,把人贩子都抓起来!” 他的经历着实让人心疼,只是温含卉听完后,心里无法抑制地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单方面照顾了他五天,已经把他当成了这个空落落的新家的一份子,每日出门干活的盼头就是回家看看他有没有醒过来。 不想他只是落难借宿,他有名字,也有家,不在京城,在遥远的泰州,这里终究不是他的归宿,醒来以后,还是要报官,让大理寺带他回到自己家里的。 温含卉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起身,语气淡淡,“那走吧,我这就带你去大理寺。” 第10章 成为家人 我的崽崽。 陆安点点脑袋,而后提了一个请求,他想借一盆水清理一下自己的脸,干干净净的去大理寺报官。 温含卉应允,把他带到后院,调侃道,“你还挺爱干净。” 蹲在一旁擦脸的陆安耳朵都羞红了,他把用过的布巾放回盆里,那盆清水肉眼可见的变得浑浊,他故意挪动几步,试图遮住温含卉的视线,不让她瞧见那些脏水,但根本就无济于事,他都听见温含卉捂嘴偷笑了。 事后,陆安倔强的要求自己倒水,他纤细瘦弱大病初愈的身体提着一盆满满的水,摇摇晃晃的走到后院那棵枯树后面,把木盆里的水沿着树根浇灌了下去。 片刻后,温含卉带着陆安出了宅院,她看着矮她一截的半大少年,想起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一如以往带弟弟出门般,她极其自然的牵起了陆安的手。 陆安浑身一颤,宛若触电般,猛地把自己的手从温含卉的掌心里抽离出来,他几乎面红耳赤,万分害羞,哆嗦的解释道,“我已经不是三岁毛孩了。我自己会走路,男女有别,你这样不合乎礼数。对......对不起!” 温含卉觉得他可爱极了,摸了摸他的脑袋,和他解释道,“我并非有意占你便宜,只是我家里有个弟弟,以前我带他出门,但凡有一瞬没有看好他,他就会乱跑闯祸,所以我刚刚是出于习惯牵住了你的手,你不习惯的话,我就不碰你了。” 提及温尚风,温含卉抿了抿嘴,想到了过去在温家因为父母偏爱他,自己受到的种种委屈,心情有些不好,人也安静起来。 -- 第17页 陆安看温含卉面色不好,怕自己招人烦了,一路上都没再讲过话,两人隔着一拳头距离,直到抵达大理寺报案。 值班的张士官接见了温含卉和陆安,在了解案情后,当即率领一队士兵,带着两人进京城里找寻当时人贩子发卖他的街市。 一行人兜兜转转,终于在城北一个家禽集市里,陆安认出了他逃跑时经过的一些摊档,他确认了这就是出售奴隶的地点。 只是大鹏哥早已经不在,他的摊位也已经被一个养兔子的摊贩所占据。 经过张士官的盘问,这个家禽集市的摊档是流动的,人们按照先到先来的原则摆摊,养兔子的摊贩看见这里是空的,就占了位置,他并不知道这个摊档有过贩卖人口的事情。 之后张士官沿着家禽集市,在各个摊档处都录了口供,只是这帮人明哲保身,全部都是生意太忙没注意,一问三不知。 张士官没有得到有用的口供,只得带着温含卉和陆安打道回了大理寺,“今日只得到此为止,之后有破案的线索,我们会继续侦破这桩贩卖人口的案件。” 张士官问陆安,“孩子,你可记得自己户籍在泰州哪里?我可以给你去户部补办一张户籍。今日刚好有发往泰州的官车队伍,补办好户籍后,我就叫官车队伍给你腾个位置,送你回家好吗?” 此话一出,温含卉和陆安身体皆是一顿。 温含卉心里一紧。纵使她陪陆安来大理寺报官前就做好了他要离开的准备,却也没想到大理寺办事效率这么高,如果去他今天就可能要走了!家里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人气,她就要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宅院,孤零零的生活了。 温含卉垂头,手指扣着掌心,抬眼去看陆安,等他的回答。 陆安神色不明,他想起陆宇通把他卖给大鹏哥时的嘴脸,他求助般的躲到温含卉身后,急的哭了出来,“我不要回去,我就是被领养那一家人卖掉的,若是回去只会被再次发卖!我这次能够千幸万苦从人贩子手中逃出来,可是下次,下下次就未必了,我宁愿当黑户也不要被送回泰州!” 大老粗张士官对上放声大哭的孩子手足无措。 温含卉又是拍背安抚,又是蹲下哄他。 好一会儿,陆安才顶着两个红通通的兔子眼睛,止住了流眼泪。 张士官趁此机会同陆安说道,“孩子,你别害怕,我们不送你回领养人家,只是我们需要帮你办一个户籍,如果你没有户籍,就会成为黑户,你以后的生活都会到处碰壁,很不方便的。这样,你既然是被领养,那势必是将你的户口从亲生父母的户籍名下转到了领养人的名下,他既然作出了发卖孩子的事情,就已经不配继续领养你了。我们帮你把户口回迁到你的原户籍处好吗?” 陆安用手背擦干眼下润湿,认真说了自己亲生父母的户籍。 张士官摸摸他脑袋,“我这就派人去户部帮你新办户籍。” 只是陆安户籍有了着落,归处却仍是个问题,送回泰州也不是,留在京城也没人养着。 陆安似乎也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没人要的境况,眼眶又开始蓄洪开闸,那模样可怜极了。 温含卉忽然就对陆安说,“既然你倒在我家门口了,就证明我们两个有缘分。这样,我带着你生活吧,这样你就有了归处,不必四处流浪了。” 一番话既真挚又带了点诱哄。 陆安面色滕得红了起来,他的手扣着破麻衣裳的衣角,眼里忽而就有了神采,亮晶晶地看着温含卉,小声问道,“你会对我好吗?” 温含卉摸了摸陆安脑袋,承诺道,“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如果说是供你锦衣玉食的那种好,我给不了你。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以后我有一碗粥喝会分你半碗,有一两肉吃会分你半两,这种重视你,把你当作家人来对待的好,我能够给你。” 陆安很紧张,他捏紧拳头,向温含卉重重的点了点脑袋,“那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我也会听你的话,对你好的。” 事情圆满解决,温含卉和陆安从大理寺出来时,远方天色已经暗淡无光。 陆安手里拿着新办的户籍,跟她回家。 温含卉越看陆安越满意,他看起来很规矩,很乖,因为他的到来,她也不用孤零零的生活,这滋味实在太妙,让她忍不住咧开嘴角哼唱着愉悦的小调。 沿路,为了庆祝陆安正式住进她家里,温含卉高兴的去猪肉摊档买了半斤猪肉,告诉陆安,“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做一道萝卜闷猪肉庆祝一下!今天,你正式住进我家咯!” 温含卉看他小小一个豆丁,连走路都是板正规矩的模样,可爱到让她几乎要忍不住去抱抱他,“陆安,以后我叫你崽崽好不好?”她还诱惑道,“你应我一声,我晚上就请你吃猪肉~” 陆安表情排斥:“......” “崽崽?”温含卉喊他。 陆安脸一点点红了:“......” “崽崽呀,你怎么不理我呢?”温含卉暗示他要回应。 看着身前的女人满脸欣喜溢于言表,眼眸里蕴满了期待的神情,陆安蜷了蜷手指头,也想让她开心一下,于是就在她的注视下,很小声的喊了一声“嗯”。 小声归小声,温含卉还是听到了。 这可把温含卉美坏了,她说到做到,回家就烧火做了一份萝卜炖猪肉。 -- 第18页 期间,陆安探了个脑袋进炊房,问温含卉需不需要帮忙。 温含卉大手一挥,表示自己绝对不需要一个半大少年来帮她烧菜。 瓦罐炉子里,浓稠的白粥咕嘟咕嘟冒着泡,陆安把碗筷摆到饭桌上,端正的宛如坐在学堂上学般等温含卉把菜都烧好呈上来,他马上给两人各勺了满满一碗白粥。 两人低头吃饭,席间只有木勺碰碗的声响,陆安见温含卉已经吃了一些猪肉,他才动筷子去夹了一块,咀嚼几口后,陆安发现这猪肉已经炒的柴了,因为没有调味,放嘴里也没什么滋味,他瞥了眼吃的正香的温含卉,不动声色的看了下她那扶在碗边的手,白皙好看,窈窕纤细,完全不是经常劳作的样子。 陆安嘴上没说什么,等饭后,却是抢着把碗筷收拾进了炊房,他一边用饭帚刷着锅炉,一边同倚在炊房门旁的温含卉说道,“以后这些活,交给我来做吧。我以前在我大伯家,天天做,做习惯了。你享受就可以了,算是我住在你家给你交的房租。” 温含卉听着感动,忍不住上前摸了摸陆安的脑袋,既然他非要干活,那她就勉为其难的把活让给他干吧!反正她也不喜欢干活!“我的崽崽好乖好孝顺啊!” 陆安:“......” 陆安干完活后,与温含卉一起坐在后院看星星。 温含卉突然想起什么,谨慎的往陆安孱弱的身板旁靠了靠,跟他说,“对了,我刚来这座宅院落脚时,发现这里面住着很多可怕的野物,蛇鼠虫蛛样样齐全,特别恐怖。这几天虽然没有看见它们,但我每晚都还是用木柜堵住门才敢睡觉。你会不会抓蛇鼠虫蛛啊,你把它们都从家里赶走好不好?” 陆安得此重任,当即提着盏灯在宅院里翻找了一遍,最后他站在温含卉东边寝间外面,隔着一张门帘说道,“我没有找到宅院里的蛇鼠虫蛛,不过你不用害怕,一般只有宅院久未有人住的时候,才会招来很多野物栖息,等它们察觉到人气之后,就会另寻别处栖息了。” 陆安顿了顿,跟她保证般的说道,“我明日把炊房打扫一遍,都擦干净了,这样以后也不会招来老鼠蟑螂了。” 同样是十二岁的半大少年,陆安与温尚风一比,好比那嫡仙与蛤/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躺在床榻上的温含卉顿时感到无比宽心,她同陆安道了晚安后,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胡家村有公鸡打鸣。 温含卉早起撩开门帘时,就看见陆安已经在忙活着煮粥了,她揉了揉眼睛,“你起那么早啊?” 陆安用小蒲扇扇着瓦罐炉子地下的火堆,头也不抬的答道,“前几天睡太多了,今日天没亮我就醒了,索性就起床把早膳做了。” 温含卉端来木碗给自己盛了一碗白粥,喝完后撂下木碗道,“我要出去干活了,你好好呆在家里哦,不准乱跑。” 陆安浑身一顿,忽然就拽住温含卉的衣袖,很紧张的问道,“你要去哪里?” 温含卉同他解释道,“我要去京郊的风华纺织坊干活,我不去干活的话,就养不起你了。” 哦......陆安恋恋不舍的收回手,慢吞吞起身送温含卉出柴扉门,驻足在家门口,一双乌亮的眼睛盯着她不放,“那你干完活会回家吗?” 温含卉好笑道,“当然,这里是我家,我不回这里,我回哪里?难道你要我露宿街头啊?” 陆安摇摇头,没再说话,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快些去吧,他不缠着她了。 温含卉却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她掰过他脑袋,低头看他湿漉漉的眼睛,“你怎么哭了?” 陆安用手心捂住眼睛,泪珠却顺着手背滚落,他哭着说,“我爹之前也是这样跟我说的,然后他就被埋在泥石流下面,再也没回来过。” 第11章 成为童工 不愧是我的崽崽。 陆安呜咽着,宛如受伤的小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积攒在心底的情绪悉数在她面前倾泻。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摆手要她走,不敢耽误她时间,不敢表现的不听话,不敢任性,怕她不喜欢。 温含卉心疼得要死,完全没办法把陆安丢在家里,她强行拉过他的手,把他拖上去风华纺织坊的路。 路上,陆安情绪慢慢缓和下来,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羞得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躲起来。 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躺在温含卉掌心里,他更是满面通红,迅速把手抽出来,带着哭哑的嗓音同她说道,“对不起,我刚刚情绪不知道怎么就失控了,我不应该无理取闹,给你添麻烦。今天……只是一个意外,我现在就回去。” 话音刚落,他的手再度被拽住,温含卉说,“你跑什么?不是担心我出意外回不了家吗?我带你全程参与我的一天,你就会知道我每个时刻在干什么了,这样你总该安心了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我也不会让你每天都粘着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陆安挣了几下,再度把手收回来,揣进麻衫里,往外走远了一步,防止自己的手再被温含卉夺过去,他嘟囔道,“好吧,我同意参与你的一天,并且觉得很荣幸。但是男女授受不亲,还请你与我保持至少一拳距离,也不准牵我的手。” 他瞥温含卉一眼,提醒她道,“你昨天答应过我,我不习惯你就不碰我的。” -- 第19页 都不知是在哪里学来的,秉承着一套近乎古板的礼仪规矩。 成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温含卉遵守诺言。 只是她觉得陆安这副守规矩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打趣地看他,“崽崽,既然你那么不情不愿,要不你就回家吧。” 陆安红着耳根,故作没听见,“你不是说要让我知道你的行踪吗?这是哪条路呀,你不跟我讲一下吗?” 他拙劣的转移话题技巧逗笑了温含卉,她拍拍他脑袋,同他介绍,“我们家在胡家村村尾,那座宅院不是我的房子,是我的贵人租给我的,出门这条乡道贯穿了胡家村,朝北走是城门方向,朝南走是风华纺织坊的方向。” 陆安安静下来,认真打量起周围环境,仿佛在排查这条路上的危险。可是这条乡道平坦敞亮,春风拂煦,路边各色野花一晃一晃,远方梯田有播种的身影,不仅没有危险,风景甚至有点好看。 温含卉见状,也不说话,由他观察确认,换得他一个安心。 半晌,陆安视线里出现了一座挂着风华二字牌匾的崭新庄园。这便到了温含卉干活的地方。 庄园前院,织布机排列,织娘们都在认真作业,唯有一台织布机是空着的,温含卉赶忙小跑了过去。 她屁股刚坐下,恰好撞见来庄园办事的胡玲。 胡玲瞧见温含卉身旁的孩子,是她没见过的生面孔,便停下问她这是谁。 温含卉先是就他来历解释一番,而后强调道今日情况特殊,自己只会带他来一天,并且保证不会影响她干活。 温含卉说完,忐忑地看着胡玲,不知她是否会同意,若是她不同意,那她今日只能请假安抚好陆安,明日再过来干活。 “瞧你紧张的。”胡玲失笑,“我自己也有孩子,知道孩子粘人,不会为难你的。” “刚好我丈夫的纺织坊落成不久,还在招人阶段。我们这庄园前院负责织布,中庭用来会客谈生意,客人可以直接看见织娘的纺织工艺,后院负责制线。他要是愿意,也可以去后院做制线的工作,这个工作没有技术含量,纯体力活儿,是十枚铜板一天,间隔周期长,一月只需月中和月底各来一天,一日把棉花剥好、弹好、分成絮、浸泡晾晒,一日分线滚进纺锤里交给前院的织娘就可以了。我们这工作,自然是请不来成年人,一般都是交由童工来做。”胡玲把目光投向陆安,“孩子,你想不想来?” 温含卉也侧目去看他。 陆安扣了扣手心,郑重点着脑袋,“我要来!” 他在乎的不是得个二十枚铜板的工钱,而是一个月可以多见温含卉两天,看着她呆在自己眼皮底下,若是出事了,他就可以保护她! 双发达成共识,温含卉起身谢她,“胡玲姐,这些天我跟你说过很多回感谢,你真的帮了我太多,多到我都怀疑以后还不还得起这份恩情了。” 胡玲摆手,“你留在我这里好好工作就行。” 她带陆安去了后院,片刻后出来,坐着马车离开了庄园。 温含卉越是感激胡玲,工作就越是认真,脚下专注的踩着踏板,织布机上的织线一圈一圈的滚动着,天上的太阳也一点点升起挂到她的脑袋顶上。 到了中午,纺织坊开饭,温含卉没有像往常一样等李阿香,和她结伴一起去院里用膳,而是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陆安已经拿了饭,但他没有吃,而是规矩的坐在栏杆底下,等温含卉来。 温含卉看到他,很快也拿了饭坐过去,“怎么样,在后院干活累吗?” 陆安的后背都被汗浸湿了,却只是陈述了一遍自己的工作步骤,并且说这是个锻炼身体的好活儿,十分适合身体痊愈的他来做。 温含卉都给他逗笑了,“崽崽,累就是累,你说话怎么这么文绉绉呢?莫非你以前还是一个书生?” 陆安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把饭上盖着的一块腊肉放到了她碗里,“温含卉,那你踩纺布机累吗?” 温含卉直言,“累啊,可是想到能赚钱养活自己,就觉得累也值得。当然,现在不光要养活我自己了,还要养活你。” 陆安唔了一声,“那你这个一家之主多吃一点。好好赚钱养活我。” 虽然温含卉还是把那块腊肉夹回了陆安碗里,但她对此却很受用,勾着唇角说,“崽崽,说出来你别不信,我很会照顾人的,一定能把你养好。” 陆安低头扒饭,应了一声。他也觉得,因为他挺好养活的。 饭吃到一半,李阿香端着碗坐了过来,她撞了一下温含卉肩膀,“好啊,你今天重男轻女,都不等我就自己跑了,亏我还在前院找你半天。” 陆安听到,耳朵又偷偷红了。 温含卉轻轻回撞一下李阿香,“你别瞎说。我是担心他不适应工作,特意早点过来察看情况,不是重男轻女。”她舔舔嘴皮子,语气里难掩骄傲,“结果他适应的挺好的,不愧是我的崽崽。” 陆安:“……” 李阿香:“……” 李阿香这才瞥眼打量起陆安来,他衣服有些破旧,但是眉目清秀,指甲干净,别人吃饭都是弓腰驼背的,只有他端着碗腰杆笔直。她说不上来这孩子有哪里特别,可他就是一点都不像在后院干活的童工,说他是城里的书生她都信。她以前不懂什么是读书人的面相,直到她看见陆安,就觉得他去读书肯定大有前途。 -- 第20页 于是她问温含卉,“陆安这身量瞧着快十岁了吧,你有没有考虑让他去城里读书啊?” 她问完后,周遭陷入一阵沉默。 陆安过去一年多来,饥不饱腹,饱受虐待,身量早就被同龄人甩开了一截。他心里也清楚,只是被人当众问出来,还是有点尴尬。 片刻后,陆安故作不在乎的回应道,“姐姐,我今年十二岁啦。” 李阿香愣了一下,尴尬的打圆场道,“是我没眼力见了。你别着急,有些男孩子长是比较晚,可是身量一旦长起来了,就跟拔竹节似的,一窜就窜高了。不过十二岁才开始上学堂,确实有些晚了,你俩当我没说过。如今的京城,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咱们平凡老百姓可没必要跟有钱有权的人挣那功名路,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就行。我认识一个集市里的屠夫王虎,他一个月都能赚十两银子呢!” 陆安乖觉的点点脑袋,低头继续用午膳。 温含卉察觉到了陆安的失落,当场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扒完了饭,拍拍陆安脑袋,自己回到工位上踩织布机。 那日放工后,温含卉按照约定带着陆安进城里买了二两猪肉后,又带着他走进一间药铺。 当温含卉认真的询问郎中,家里孩子长得慢,有没有药吃了能长高的时候,陆安满脸通红,只觉得自己给温含卉丢脸了,恨不得能当场钻个地洞进去躲起来。 郎中用手捋了两把灰白的山羊胡,告诉温含卉,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天注定,如果有其它郎中说吃药可以长高,那一定是个江湖骗子,还希望温含卉能够宽心一些,男人最重要的是内在品质,外在身量逊色一些不碍事。 温含卉失望的带着陆安归家,心里愁啊,她试探着问陆安,“崽崽,你亲生父母身量如何?” 陆安回想了一下说,“我生父身形俊挺,我生母虽没有你高,但在泰州也算是中上身量。” 温含卉严肃的想了一下,忽然就叹了口气,她摸了摸陆安脑袋,“对不起,崽崽。我不应该问你。你这个身量看谁都是身形俊廷,中上身量。” 陆安:“......” 第12章 家庭分工 给她一个惊喜。 回到家时,天早就黑了,温含卉刚准备到后院给他烧晚饭,衣裳就给陆安扯住了。 陆安从她手里接过穿着二两猪肉的细绳,一溜烟跑进炊房里忙活起来,并且严令温含卉不准迈入炊房一步,说这里是他的地盘。 温含卉好笑的站在炊房外,撩开门帘,探进去一个脑袋,“陆安,我才是一家之主。你是要圈地为王,造反篡位吗?” 陆安一边用柴刀切肉,一边扭头提醒她,“昨天我们不是约定好了,以后家里的活我来干吗?我们家的家庭分工就是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打理内务。日子要是过得好了,功劳也有我一半。日子要是过得不好了,那也没办法,我还太小了,你再等我几年,等我长大了,就能给你过上好的生活。怎么样啊,一家之主?” 他撂下话,继续忙活,留温含卉被他一番话怔在原地。 半晌,温含卉喊他,“崽崽。” “嗯?”陆安正拿着铁勺炒肉片。 “你还真是小小的个子,大大的口气啊!”她与李思居定亲十余载,他都从来没说过要养她,陆安到好,年仅十二,口出狂言,就说要让她过好日子了。 陆安:“……” 陆安没搭理她。 温含卉又喊了他一声,“崽崽。” “嗯?”陆安把肉片用铁勺铲起来装盘。 “我爱你哟。”温含卉认真表达自己对他的情意。 陆安手一抖,盘子差点没抓住,他耳朵羞红,羞怯道,“你这个姑娘,说话就不能含蓄一点儿嘛!” 他避开她,把盘子放在饭桌上。 温含卉走过去饭桌旁坐下,笑眯眯地看他,“那好吧,吾心悦你。” “够含蓄了吧?” 陆安:“……” 他赶忙给她盛了一碗粥,摆在她跟前,企图堵住她的嘴。“快点吃饭。” 温含卉肚皮早已饿瘪,此时端起碗来就是一阵狼吞虎咽,再无暇和陆安说那些让他害躁的话。离家不过十余日,她已经将遵守十余载的进食规矩抛却身后,不再是那个从小遵守闺阁礼仪,只为与李思居成亲的后宅女子。 饭后,陆安在炊房里收拾,温含卉站在门帘外问他,“崽崽,今天带你参与了我干活的一天,你还会担心我会回不了家吗?” 陆安背对着她,红着脸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会担心了。” “那我明天就把你放家里了哦。”温含卉同他说。 陆安擦盘子的手顿了一下,有点不舍,但还是点头答应,不想日日都到纺织坊里影响她干活,况且他现在在纺织坊做童工,再过十五天,月末去制线,又可以去看她啦。 “那你干完活,早点回家哦。”陆安把炊房打理的井井有条,净完手,撩开门帘走出来,站在她跟前认真说道。 温含卉笑道,“崽崽,你真的好粘人啊。” 陆安连耳朵都羞怯地烧红了,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我只是家庭观念比较重。” 温含卉笑着看他,一副我不戳穿你的模样,“哦。” 陆安脸更红了:“……” 温含卉低头看陆安,看着看着,又发起愁来,十二岁的他身量如今只到她脸颊的地方,可是温尚风都已经比她要高了。如今尚能算是清秀可爱,可是长大以后讨媳妇,女人还是喜欢高高俊俊的男人啊,她蹙眉想了一会儿,“崽崽,明天我再进城打听一下有没有吃了长高的偏方吧。” -- 第21页 陆安摇头,“今日郎中都说了,世上没有这种偏方,若是有人有,那就是个骗子在骗钱。” 忽然,陆安抬眼直勾勾的看她,“你是不是嫌弃我矮呀?我以后会长高的。” 温含卉挠头,“我当然不嫌弃,只是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长高的嘛。” 陆安很委屈的偏过脑袋,快速钻回了自己寝间,“你就是嫌弃。” 温含卉:“……” 半晌,陆安又撩开门帘,对着对面燃着灯的寝间喊道,“温含卉,你出来一下。” 温含卉走出来,到他房门口,“怎么了?” 陆安把一块石头塞进她手里,他自己后脑勺抵在土墙上,“你帮我在我脑袋顶上划一条线,记录一下我的身高。” 温含卉拿着石头,“崽崽,你这样不好吧?天天回寝间睡觉时看自己的身高,很虐心的。” 陆安气急败坏,“叫你划你就划,我就是要让你关注一下我的长高进程,今天是一个起点,我以后一定会很高的,比你要高一个头!” “好好好,我全程密切关注。”见他生气了,温含卉安抚的摸摸他脑袋,然后压着他头顶在土墙上划了一条与他等高的线。 之后,温含卉还哄了他几句,才把人哄进寝间睡觉。 她离开时勾了勾嘴角,莫名就想笑,别看陆安平时说话端得挺老练古板的,心里就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呀。可爱死啦~ …… 翌日天刚蒙蒙亮,陆安照常起身给温含卉煮粥,然后看着她去纺织坊干活。 那道靓丽的身影消失后,陆安没回到家里,而是沿着乡道跑了起来。人要长个子,要吃饱睡足,也要拉伸锻炼晒太阳,他一样都不能拉下。 春风吹拂着陆安干瘦的脸,他的身体伤愈后没有锻炼过,这一跑,没多久就气喘呼呼了。 陆安半走半跑着把胡家村周围的地形摸了个透,他发现村头不远有一方占地几亩的池塘,边上有老人垂钓,而村尾再往东走一里路有一座翠绿的矮山,山底有村民踩出的山道,偶尔有村民上下山,见到陆安这个生面孔,还同他搭了几句话。 此时日照当空,陆安出了一身汗,准备回家烧水净身,路上他心生一计,觉得自己可以趁温含卉去纺织坊干活的时候,在池塘边钓鱼,在矮山里摘野菜野蘑菇。他记得温含卉一个月工钱是五串铜串,她又是置办家具,又是给他买药治疗,还要负责两人的生活起居,完全是入不敷出。这样一来,不用花钱就能解决两人的吃食问题。自己这副孱弱的身体也能够得到锻炼,可谓是一举两得。 陆安下定决心后,脚底一转向,跑回了村头的池塘边,蹲在垂钓的老人旁边,观察起他的钓竿来。 老人承受不了陆安炙热的注视,提起木凳子挪了两次位置,陆安都好似不知尴尬的继续跟了上来,于是老人没好气道,“孩子,你想要干什么?钓鱼讲究心静气顺,你这种窥探行径,已经严重的影响到了我钓鱼。” 陆安脸腾得红了起来,他的手指拘谨地扣着短衫下摆,“爷爷,您别生气。我在观察你的钓竿长什么样子,打算回家自己造一把钓竿,来池塘里钓鱼。” 老人名叫胡武净,在胡家村独自钓鱼数十载,一直没有钓友,听到陆安想自制钓竿,马上就来了兴趣,几乎是同陆安倾囊相授,一定要陆安回家赶紧把钓竿,鱼卡,鱼线和饵料都配齐了,以后出来跟他一同钓鱼,实在不行,只要陆安愿意陪他,他借陆安钓具都可以。 这哪里使得,陆安连忙摆手,示意自己心意领了,但是钓具还是要回家自己做,不然他家人会严厉斥责他占便宜的行为。 胡武净来了兴趣,开玩笑般问道,“你家人会怎么斥责你?寻常人家可不是这样的,白得了东西带回家,你家人应当开心才对。” 陆安想起温含卉那张脸,就气短三分,她一定会发火,提着他上胡武净家赔礼道歉,她可能还会......觉得他没礼貌,讨厌他,不管他了。 思及此,陆安浑身一抖,拒绝的更坚决了,他怕胡武净把钓具强塞给他,一溜烟就跑了。 陆安在心里记下了制备钓具的材料,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起来,钓竿可以上山砍竹树,节木可以用小刀削,饵料可以捉活蚯蚓,但是绕在节木上做成鱼卡的麻绳和钓鱼用的细线要上哪儿找呢? 陆安想啊想,太阳都落山了,还是没想到好办法,以至于在晚膳都吃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直到陆安晚上用饭帚刷灶台时,他看着手里的饭帚眼前一亮,饭帚是用脱粒后的高粱穗捆束而成的,他可以用高粱穗做钓鱼用的细线啊!至于制作鱼卡的麻绳他也可以用平时刷瓦罐用的丝瓜瓤替代啊! 想了半天的问题得到了解决,陆安高兴的回了西边寝间睡觉。 温含卉很快就发现陆安在背着她捣鼓事情,也没有刚接他回家时粘着她的那股热情了,而且他没有鞋穿,虽然每回都洗得干干净净等她放工回来,但是上面出现了很多小伤口,像是被石子划破的,肯定是在外面走动弄的。她几次在饭桌上不经意的问起陆安最近在忙什么,他也都没有告诉温含卉,只说自己要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温含卉除了发现自己家里后院时不时多出一些山上采来的野菜,着实是没有发现有什么惊喜,一连过了数日,直到有一天,她前脚才走进家门,就被陆安急急的叫到后院去了。 -- 第22页 陆安拽着一条活鱼献宝似的放到温含卉眼皮底下,邀功道,“温含卉,你看这是什么?” 温含卉最怕这种活物了,她一溜烟就跑到枯树后面躲起来了,神情害怕,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陆安!你不要拿活鱼来吓我!” 陆安不解的走上前道,“这是鱼啊,是肉,我最近跑到村头池塘学钓鱼去了,以后我们不要花钱就能买肉了!你出来看一下,这是我钓到的第一条鱼,我特意等到你回来才杀,就是想让你看一下。你真的不看一眼吗?” 温含卉连连摆手,“你杀完我再看!” 陆安拿温含卉没办法,只得回炊房处理了这条让温含卉厌恶的草鱼,一半切成了生鱼片,一半经过腌制后搅拌着放进熬煮的粥里。 温含卉不喜欢活鱼,但是吃起鱼肉来,却是有滋有味,一口一个崽崽出息了,崽崽长大了,崽崽会反哺了。 陆安低头喝着鱼片粥,矜持的听着温含卉的夸赞,表面冷静,实则心里高兴的像是有只鸟儿在唱歌。他埋着脑袋,脸红到了耳尖,嘴角越翘越高。 啦啦啦,被她认可了! 夜里,陆安收拾好碗筷后,搬了把木凳子坐到温含卉旁边,和她聊天,“你明天是休息吧?” 温含卉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是啊,终于到休息日了。其实我从小做女红,一方面是源自父母对我的规训,另一方面这也是我的爱好所在,只是在纺织坊做了两个月织娘以后,我仅剩的这点兴趣都要日复一日踩织布机的枯燥工作给消磨殆尽了!” 陆安听完她的抱怨,认真问道,变戏法似的变出两根鱼竿,像是酝酿了一场期待已久的活动,一双眼眸亮晶晶的,“那我明天带你去钓鱼好不好?给你平淡的生活添点滋味。” 温含卉摸摸陆安脑袋,“我以后再跟你一起去钓鱼,明天带你进城,先把你的鞋子买了,这样你每天都不用光脚丫子到处跑了。” 陆安歪了歪脑袋,疑惑的看向温含卉,他也很想拥有一双自己的鞋,可是温含卉哪里来的闲钱啊? 温含卉读懂了陆安的心思,从袖袋里摸出沉甸甸的五串铜串,一改刚刚的疲惫姿态,满面红光,高兴的说道,“我,温含卉,一家之主,勤勤恳恳工作一个月,终于拿到工钱啦!” 第13章 买一双鞋 我好看吗? 因为温含卉要带他去城里买鞋,陆安高兴到一夜未眠,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终于不用打赤脚走路了,另一方面是温含卉好久没有和他呆在一起了,他格外珍惜能够和她相处的时间。 天还没亮,陆安就已经盯着黑眼圈爬起来沿着胡家村跑了一圈回来了。 陆安在后院劈柴生火,给温含卉熬好了一锅菠菜粥后,村里的公鸡也开始打鸣了。 谁知陆安去喊温含卉起床时,她却赖在床上不肯起,陆安拿她没有办法,只得自己先用了早膳。 时值五月初夏,太阳升起时,天气就已经燥热起来。陆安劳作了一个早晨,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是一个体面的人,兼之温含卉这回是怀揣工钱和他一起进城,陆安猜她肯定要进一些女人家的铺子里买东西,毕竟据他观察,她是一个爱打扮的女人,因此陆安也不想丢了她的脸面,自己烧了一桶热水搬到西边寝间里净身。 当温含卉伸着懒腰从东边寝间走出来时,陆安已经搬了把木凳子端坐在饭桌旁等了她一阵了。 温含卉看着特意把梳了束发的陆安,他背脊挺直,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一副规矩守礼的模样,活脱脱像个学堂里的呆板书生。 温含卉接过他盛好的粥,忽然问陆安道,“崽崽,你以前在泰州,是不是上过学堂啊?” 陆安诚实的回答道,“我小时候家里请了先生来教书,没有专门去学堂。后来我被寄养在我大伯家里,我就跟着他儿子读了一年学堂。” 怪不得他行事中总有一股端正温良的作派。温含卉没做多想,喝碗粥后回寝间收拾了一番,编了一个两把头,撩开门帘,探出个脑袋问陆安,“我好看吗?” 陆安当然是说好看。 温含卉不满意,回到寝间,把头发梳下来,又编了一个堕马髻,重新撩开门帘陆安,“这个呢?” 这回陆安学会了,他拿出了自己学过所有夸赞的词汇来赞美温含卉的发型,才换得温含卉喜笑颜开的提着木篮子和他一起出门。 进城后,温含卉的眼睛就黏在沿街摊贩售卖的那些个发簪珠钗,脂粉香膏上挪不开眼了。 温含卉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番询价过后到底是觉得手头里紧,不舍得买,她低声嘟囔道,“算了,我不买,我自己做也是一样的。” 摊贩原本就嫌温含卉试来试去不买,这回倒好,一听温含卉的话就要发作。 陆安忽然就抬眼,安静的看向那个摊贩。 那摊贩不知怎么,竟是被一个半大少年怔住,说不出话来。 陆安俯身,在珠钗里挑了一根木雕莲花的簪子,他不太会看女人的簪子,但是她的眼睛在这根簪子上面停留的时间是最长的,于是他说,“温含卉,你买这根簪子吧,你刚刚戴着真的很好看。” 既然陆安都这么说了,温含卉咬咬牙,和摊贩讨价还价,用八十文的价格把这跟木雕莲花的簪子买走了。 路上,温含卉手里握着新买的簪子,问陆安,“我戴这根簪子真的很好看吗?可是要八十文钱,现在想想好像还是不太值得,刚刚还是冲动了。” -- 第23页 陆安不这么认为,“你不要委屈自己,你辛劳一个月,赚了五串铜串,拿出八十文钱来买根簪子犒劳自己有何不可?何况我现在包了家里的伙食,其实家里面也没有那么拮据,你要吃肉我可以去池塘钓鱼,要吃菜我可以上山采摘,我昨日问和我一起钓鱼的老头,这个季节山里竹笋都长好了,过几天我就给你煲竹笋汤,那味道可鲜美了。” 温含卉一听,觉得陆安这话在理,立马就心安理得的把新买的簪子别在了堕马髻间,脚步轻松的带他去鞋铺买鞋。 温含卉带他去的是胡玲开的合欢手作坊,她以前在那里买过好几双布鞋,鞋底厚实,纳线规整,价格实惠,四季都能穿,是买鞋的不二之选。 胡玲原本坐在柜台后面,远远的瞧见温含回来了,热络的起身把她迎进铺子里,“昨天发了工钱,今天就带陆安出来逛街啦?” 温含卉笑了一下,把陆安扯到身边,阐明来意,“他一天到外在外面跑,光着脚就老是受伤,我带他过来买鞋。” 胡玲给温含卉介绍了三个档位的布鞋,分别是九十文的细布鞋,一铜串的市布鞋,一两银子的蚕丝鞋。 蚕丝鞋自然是不考虑了,温含卉手里统共都没有一两银子,她摸了摸在细布鞋和市布鞋,两者手感只有细微差异,便打算让陆安亲自试一试,看看他觉得哪个舒适。 到了试鞋的时候,胡玲露出为难的神色,她把温含卉拉到一边,小声说道,“我这里当然是可以试鞋的,可是这孩子光脚踩了一路,脚板心都是泥巴,他试完这鞋,我都卖不出去了。” 温含卉一愣,顺着胡玲的视线看了眼陆安的脚,她赶忙对胡玲道歉,说自己会把陆安的脚擦干净后再来试鞋。 陆安听温含卉这么说,还有什么不懂,他原本在出门前特意净了身,就是害怕丢了温含卉的面子,可是他还是让她丢人了,他很不好意思,耳后根都烧红了,蹲下身来用手丈量了一下自己的脚,比划了一个长度,“温含卉,我不用试鞋了。我之后还会长个子,就照着我现在的脚长,再长一个指节给我买一双鞋吧。” 温含卉默默陆安脑袋,低声问他,“崽崽,你真的不上脚试一下吗?” 陆安坚决拒绝。 温含卉照着陆安给的尺寸分别拿了一双细布鞋和市布鞋放在手里观摩了一会儿,余光里,她瞧见店铺一隅堆满了新做的市布鞋,便扭头问胡玲,“这双市布鞋怎么有这么多存货?” 胡玲答道,“这些市布鞋不是存货,是煦阳院的院长在我这里统一定制的,他们上学堂要求着装统一,一会儿放课后那些学子就会过来拿鞋。” 煦阳院是京城的一间小书院,因为收费便宜,而且书院院长在学堂里设了书室供学子们借阅四书五经,吸引了很多家境并不那么富裕却有志向将孩子送往科举功名路的家长把孩子送到煦阳院学习,温含卉的弟弟也在里面上学。 温含卉想了想,觉得书院选市布鞋有它的道理,而陆安又不愿意试鞋,她便做主替他要了一双市布鞋。 回去路上,温含卉问陆安要不要穿鞋走回家。 陆安捧着那双市布鞋,摇了摇头,说自己脚脏,要回去把脚丫子洗干净了再穿。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一阵熙攘声,一个个身形挺拔的白衣书生出现在温含卉的视线里,是煦阳院放课后过来取鞋的书生。 温含卉自觉走到了巷边,侧身让路。 陆安却是伫在原地,怔怔看着这些书生从他身旁穿行而过,眼里难掩羡慕之意。 温含卉喊了他两遍,他才反应过来,慢吞吞的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巷子。 第14章 想读书吗 婉拒。 两人在街边一家牛肉面馆用了晚膳后回家。 温含卉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后院烧水。 初夏的夜晚有蚊虫到处在晃,温含卉用蒲扇扇着锅炉底下的柴火,脸上给蚊虫叮了好几个鼓包,她忍不住拿手去扣,把鼓包扣得又红又肿。 不一会儿,温含卉手里那把扇子就被陆安拿走了。 陆安把温含卉赶出狭窄闭塞的炊房,“你不要做这种事,要烧水就到寝间把我叫出来,我来干活就可以了。” 温含卉的声音隔着炊房的门帘传到陆安耳朵里,“我这不是看你躲在寝间里闷闷不乐吗?” “嗯。”陆安没有否认,“我今天让你在友人面前丢脸了,心里很内疚。” 温含卉撩开门帘,一脸惊诧的否认道,“崽崽,你不需要觉得内疚。是我收养了你,然后让你光着脚在村里跑了两个多月才攒够钱给你买鞋穿,应该是我觉得内疚才对。” 陆安怔了一下,只觉得炙热的柴火在蒲扇的扇动下扑面而来,灼烧了他的眼眶,而他眼眶里积蓄的泪水如同锅炉里冒泡的沸水般滚动叫嚣着要淌出来。 那个背对着温含卉的孱弱身影轻轻的颤了一下,陆安迅速擦了把眼睛,隔着布巾抬起锅炉,把烧好的水抬出来,“你煮沸水干什么?我记得我今早才给你把寝间里的水壶添满了。” 温含卉端出两个木盆,“我烧水和你一起泡脚啊。” 陆安抬头看了温含卉一眼,给两个木盆都添了热水,搬了把木凳子坐到温含卉身旁,卷起自己的裤腿,轻轻用脚趾碰了碰水面,被烫到后迅速缩了回去,他把脚丫子搭在木盆两边,“等会儿再泡,现在泡就不叫泡脚了,叫煮脚,一不小心就把脚煮熟了。” -- 第24页 温含卉脱掉萝袜,也学他把脚搭在木盆两边,抬头看了会儿夜幕上的星子,若有所思的问道,“崽崽,你是不是想读书啊?我今天看你好像很羡慕煦阳院过来取鞋的书生。” “我不想读书。”陆安慢慢捏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读书很贵,她肩上的担子已经很重了,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让她活得那么辛苦。 温含卉扭头看陆安,眼眸如炬,一字字道,“你撒谎。” 陆安脸色腾得变红,手足无措起来,“我没有......没有撒谎!” 温含卉从鼻尖哼出一声,“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陆安沉默了,他伸出脚丫子在热水里面搅了搅,再把另一只脚丫子也放了进去,转移话茬,“现在的水温可以泡脚了。” 温含卉把双脚放进木盆里,忽然认真的同他说道,“我弟弟在煦阳院读书,所以我认识书院的院长欧阳先生,他幼时出身贫寒,没办法上学,靠着在书馆里蹭书,考到了秀才,后来创办了煦阳院,宗旨就是希望家境没有那么富裕的孩子也能上得起学堂。他是一个惜才的人,如果你想读书,我就带你去见他一面,如果你真的有走上功名路的才能,欧阳先生会收你为学子,如果你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的的确确是没有钱供你读书,你回来以后就彻底断了这个念头吧。但是如果你连承认自己想读书的勇气都没有,我就不会带你去见欧阳先生。” 陆安顿了一下,继而欣喜道,“真的吗!温含卉,你带我去试试好不好?” 温含卉瞥陆安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撒谎了,她故作不明白的问道,“你不是不想读书吗,怎么还要我带你去见欧阳先生,欧阳先生可不会收不想读书的孩子。” 陆安:“......” 陆安闷在一边不说话,好一会儿,他挺直的肩板塌了下来,很委屈的说,“我不是故意撒谎的,对不起......” 温含卉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抬手把陆安脑袋揉成鸡窝,“崽崽啊,你怎么那么好欺负啊?我刚刚只是在戏弄你,我知道你想读书,还能不带你去见欧阳先生吗?” 陆安闹了个大红脸,她越是揉他脑袋,他的耳朵越是红的滴血。他忽然就把脚从木盆里挪出来,端起自己的木盆就跑,一溜烟钻回了寝间,他不想和温含卉坐一块儿泡脚了! 她的崽崽脸皮真薄! 温含卉没办法继续欺负陆安,遗憾的叹了口气,自己倚在土墙上看了一会儿星星,不知不觉就这么睡了过去。 陆安泡完脚,穿好新鞋,把木盆拿到后院倒水,就瞧见蚊虫围着已经呼呼大睡的温含卉嗡嗡转。 陆安喊了温含卉几声,她都没醒过来。 泡脚的水都已经凉掉了,夜里风大,在这里睡觉肯定会着凉,还会被蚊虫叮一脸。陆安拿她没办法,抓了块干净的布巾,蹲在她身前,手抓住她的脚腕,轻轻把她的脚从木盆里提起来,用布巾擦干净。 夜幕月色下,陆安垂眸无意瞥见她莹白小巧的脚趾,他愣了一下,继而默念非礼勿视,飞快地把眼挪开,完全不敢再看,赶忙给她穿好绣花鞋,把她抱回了东边寝间。 那天夜里,陆安躺在自己的床榻上,翻来覆去,脑海里不断重映着那无意一瞥,直到他实在是受不了,猛地坐起来,脑袋一下一下的磕着寝间的土墙,直到把额头都磕肿了,他才觉得心情平复了一些,爬回床榻上睡觉。 不料片刻之后,陆安又诈尸般从床榻上跑下来,把脑袋往土墙上磕。 这一宿,陆安都在床榻和土墙之间循环往复。 翌日一早,陆安甚至没敢留在家里,给温含卉闷好从山里挖出来的芋头做早膳,自己早早的提着鱼竿出去钓鱼了。 初夏的田野开了很多油菜花,陆安回家路上,放眼望去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金黄,他觉得油菜花很好看,就用一条鲫鱼和农妇换了两捆抱回家放到了东边寝间的门口。 温含卉回到宅院时,既瞧见了油菜花,又闻到了浓郁的鱼汤香味,她知道陆安在炊房忙活着给自己做晚膳,连日来工作的疲惫都褪去不少。 明日是她的休息日,温含卉在夜里用膳时跟陆安提了一嘴,“崽崽,你明天打扮一下,我带你去见欧阳先生。” 陆安眼睛亮了亮,赶忙应下来。 其实他就一根发带,一身麻衣,一双鞋,没什么好打扮的。不过陆安夜里还是仔细用水把麻衣和市布鞋都洗了一遍,京城初夏干燥,只需要一夜就能晾干。 陆安打理好一切,回到寝间后坐在床沿边发呆,他已经很久没有温习过去所学,很多知识都已经模糊了,他怕欧阳先生觉得他资质平庸不收他,可是心里又隐隐有意气,觉得自己一定可以。 翌日清早,两人用完早膳,温含卉精心打扮了一番,还别上了她晒干花瓣制成的香囊,同陆安一道出门时,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身旁的陆安,她记忆里的他是瘦瘦小小的,怎么忽然就窜到了她的眼皮那般高,块头都结实不少。 温含卉连忙把陆安拉到当时她摁住他脑袋记录身量的土墙上比对了一番,用石子在他脑袋顶上刻了一道灰褐的新痕,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她惊讶道,“崽崽,你长高了我一个指节那么长哎!” 陆安摸摸自己脑袋,他怕把自己的束发弄乱了,见欧阳先生显得不庄重,而后才矜持的点点下颌,“我是长高了些许,以后还会更高的。” -- 第25页 温含卉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体现在她平日里出门都会摘一朵好看的花别在束发间,并且要向陆安确定几遍自己好不好看,而她今日摘了两朵好看的花别在束发间,问了陆安无数遍自己好不好看还不知疲倦。 陆安勾着嘴角,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回应道,好看好看好看,她就是他心里最好看的女人。 进了京城,温含卉凭借之前送温尚风上下学堂的记忆找到了隐匿在城西巷子里的煦阳院,阳光透过学堂的明瓦窗,照亮里面摆放整齐的案几和文房笔墨。 温含卉敲响院门,对门童说明来意。 门童禀报欧阳靖羽后,很快便将院门敞开,领着温含卉和陆安去了一间园林亭阁。 亭阁里有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正在下棋。 欧阳靖羽执手将一枚黑子落在盘面上,对面坐着的姑娘眉头立马簇在一块儿,久久没能想出解法来,却又不愿意服输。 见有客人来了,她顺势找了个理由,“爹,我很想继续跟你下棋,只是你有客人找,怠慢客人可不是礼节之道,女儿回房里看一会儿书,晚点再出来把这盘棋下完。” “你不能偷偷弄乱棋盘,我可没有输哦。”那姑娘离开时特意强调道,她步履轻盈,经过温含卉和陆安时,轻轻朝两人颔首,而后像一阵风般离开了,留下亭阁里的欧阳靖羽看着自己女儿的背影无声失笑。 温含卉有些忐忑的带着陆安走到欧阳靖羽面前。 欧阳靖羽低头喝了一口茶,神色不明的看着温含卉,“我记得你,你是温尚风的姐姐。你弟弟最近在学堂里又闯祸了,堂考考了倒数第一,课上答题一问三不知,再这样下去,你就带他回家吧。” 他显然会错了温含卉的来意。 温含卉赶忙解释道,“欧阳先生,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已经不归我管了,如今我和他们家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关。我这次来,是想给陆安争取一个读书的机会,他和我弟弟不同,他为人善良,做事勤快,品行绝对没有问题。他想读书,还希望您能看他一眼。” “陆安是谁?”欧阳靖羽询问道。 温含卉将陆安推到欧阳靖羽眼前,说明他的来历。 欧阳靖羽捋着长胡朝温含卉道,“你是一个好姑娘,只是我这煦阳院不是谁打一声招呼都能进来读书的,如果人人都这样,我这学堂也不用开了。” 这便是婉拒了温含卉的请求。 第15章 读不起书 我一定会送你上学堂。…… 原本安静杵在一旁的陆安忽然开口道,“欧阳先生,我倒觉得您可以把我收下来,因为我可以给煦阳院争光。” 这话说的相当狂妄,欧阳靖羽若有所思的打量陆安,“孩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陆安点点脑袋,朝欧阳靖羽作了一揖,“欧阳先生,我知道我这样显得无礼了,可是如果我不争取,遵循书生克制谦虚的礼节,机会就永远不会落到我的头上。” “我想向您自荐一番。”陆安如是说道,“每个书院都希望自己能够培养出通过院试,乡试,会试,甚至殿试的学子,这样他所就读的书院便会随之扬名天下。只是科举这一条功名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寻常一间书院能够考出几个秀才,就已经能够名声鹊起。小时候,我的教书先生说过,我天生就是走功名路的人,在泰州的学堂里读过一年书,这一年间,我所有的考试都是甲等。您给我一个机会,我能够给您考一个解元回来。” 若要考取解元,必须在院试考取秀才后,参加乡试拔得头筹。这话从一个连院试都没有参加过的半大少年口中说出来,堪称荒谬绝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骗子在煦阳院里行骗。 可是陆安偏偏眼神坚毅,神情笃定,直勾勾的看着欧阳靖羽。 欧阳靖羽闻言不语,低头酌了几口茶,适才开口道,“你过来跟我下完这盘棋。若是能把这棋局反败为胜,我就让你到煦阳院里就读。” 温含卉在一旁听的着急,要是陆安不会下棋,岂不是闹了一个笑话,她刚想帮他打一个圆场,就见陆安几步走到欧阳靖羽对面,端坐在蒲团上,观察起棋局来。 陆安眉峰凝聚,眼眸平静,不出片刻,他抓起一枚白子,落在了盘心一处。 欧阳靖羽随即执黑子堵住白子的出路。 几个回合后,陆安轻扬嘴角,把一枚白子轻轻放在了黑子在连线上空出的最后一格上,从欧阳靖羽开始围堵白子时,他就已经掉进了陆安的陷阱里。 棋盘格上已经没有任何空位,黑子被反包了。 双方清算各自吃下的棋子。 最终欧阳靖羽以一子之差输给了陆安,被陆安逆转了棋局。 这盘棋并不好解,但是给陆安解成了。欧阳靖羽用手捋着长胡,这回用正眼瞧起了陆安,“你是如何知道自己这样走能赢?” 陆安背脊笔直,双手规矩的垂放在膝盖上,答道,“我有幸和父亲学过下棋。我父亲说过,下棋最重要的不是手里即将要放在盘面上的那枚棋子,而是你落下那枚棋子后,自己之后的两步,三步,五步,十步后能够把手里棋子放在哪里。因此我在观察盘面时,提前算好了黑子吃净白子后多出来赢的子数是十六枚,把所有的路线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找到一条最终能够扳回盘面上这十六枚黑子劣势的路线,再开始解这盘棋局。” -- 第26页 欧阳靖羽闻言,缓缓笑了,这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不过是一盘棋局的时间,他看陆安的眼神已经从打量,到正视,再变成了如今的赞许。没办法,谁叫他是惜才之人。 于是欧阳靖羽和陆安兑现赌约,“你通过了我的考验,即日起可以来我煦阳院上学了。” 他的眼睛慢慢下移,看着陆安这身麻衣,“只是我煦阳院的学生,是要着书生衣袍来学堂的。你改明儿过来上课,可别给我穿成这样。学费可以免,衣袍还需你自行购置。” 陆安谢过欧阳靖羽,起身离开时身姿板正,步履不急不躁,整个人看起来不卑不亢,成熟稳重。 一走出煦阳院,陆安就原形毕露,兴奋的一溜烟跑出了巷子,然后又跑回来,嘴巴都要裂到耳朵后面去了,他笑出一口白牙,眼睛亮晶晶的,神情傻憨傻憨的,在温含卉面前蹦来蹦去的,哪里还有在煦阳院里的一丝沉稳模样,“温含卉,我好高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高兴。我有书读了!以后我会赚很多很多钱养你,给你买发簪珠钗,香囊绸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只是很快,陆安就发现温含卉脸上并没有欣喜,甚至有几分愁云惨淡。 陆安停下脚步,也不笑了,“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温含卉摇了摇头,“你能去煦阳院读书,我固然是高兴的。只是欧阳先生让你穿书生衣袍去上学,这种衣袍我给我弟弟买过,是桑蚕丝织的锦袍,要足足一两银子,我不知道上哪儿给你找这么多钱出来……”她越说越自责,眼眶渐红,“我该怎么办?这是你靠自己争取到的机会,来之不易,如果你因为我们家穷而上不起学,我真的会内疚一辈子的!” 陆安的身量已经与温含卉相差无几,他略略抬头,一双眼眸专注的看着她,将她她挂在眼眶的泪花纳进眼底,“温含卉,你哭什么呀?我们本来就是过来试一试,如今我已经试过了,欧阳先生提的条件我达不到,那就代表我和读书没有缘分。” 陆安试着像温含卉平时揉他脑袋一样揉了一下她,“我决定了,读书就交给下辈子的我来做。这辈子,我就用其它方法赚钱养家,带你过上好日子,也是一样的。” 只是无论陆安怎么安慰,温含卉的心情都宛如呆在谷底,她一路闷闷地回了家,把自己关在寝间里。 陆安做好饭,喊她吃饭她也不来。 陆安站在东边寝间门外,着急地撩开门帘,探了只脑袋进来,“人是要吃饭的,不吃饭,就会很快变老变丑!我十二岁都知道要按时吃饭,你怎么还要我来教呢?” 或许是那句“不吃饭,就会很快变老变丑”刺激到了温含卉,爱美如她,纵使是因为心情烦闷没有胃口,还是勉强喝掉一碗粥。 而后她再吃不下,想起身回房。 陆安见状,放下筷子,“温含卉,你看着我。” 温含卉不明其意,抬眼照做,目光所及是一个板脸严肃的陆安。 陆安叹了口气,“我都不伤心,你伤心什么呢?你只是知道我想读书,便带我去欧阳先生面前试一试,所谓试一试,本就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就是最终结果不如我愿,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是吗?” 夏夜起了一阵夜风,吹乱温含卉的束发,她的声音有些破碎,“可是我还是觉得很遗憾……” 陆安打断道,“温含卉,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在我眼里,你比读书重要一百倍。你能高高兴兴,就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事。” 温含卉听着陆安的话,心软的一塌糊涂,她的崽崽真的好会说话! 陆安见她面色好转,立马乘胜追击地给她续了一碗粥,又添了两筷子青笋片进去,而后才放到她眼皮底下,“你多吃点嘛。” 温含卉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青笋片,酸甜爽口,胃口一下就打了开来。 片刻后,她勺尽最后一口粥,啪得放下木碗,下定决定般同陆安讲,“崽崽,我还是不想放弃。我记得我小时候想读书,但是家里不允许,说我是闺阁女子,读书没什么用,所以我就跟在未婚夫身旁偷学,或是趁我弟不在家躲在闺房里偷偷看他的书,用手指临摹,到了点做贼一样的放回他的书篮里。直到现在,我二十岁了,再去读书说什么都晚了。可是你才十二岁,以前又请过上门先生,也上过学堂,还拿过甲等,你如果不能去读书,那以后一定会抱憾终身的。只是一两银子,我慢慢存就是了。你等着吧,我一定会送你上学堂!” 陆安推着她去寝间歇息,“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我们家每个月都月光,再勒紧裤腰带,要怎么过日子哦。” 温含卉不满,“你不相信我?我可以节衣缩食存钱给你买书生衣裳。” 开玩笑,他才是这个家的炊房掌门人,怎么可能给她节衣缩食的机会。陆安敷衍道,“我相信你,快点睡觉吧。明日是月中,我要去纺织坊弹棉花,明日我喊你起床,我们一起出门。” 第16章 开源赚钱(上) 一切就交给内务大臣决…… 翌日,温含卉起身和陆安一起去风华纺织坊干活。 她脑子里全想着怎么存钱给陆安买衣裳的事情,以至于在给纺布机换线的时候脚下都忘了停下踩踏板,手掌生生给梭子戳了一下。 清晰的疼痛感传来,让她思绪归位,痛得倒抽一口气,温含卉垂眸就瞧见血花从自己的手掌冒出来。 -- 第27页 旁边李阿香闻声停下动作,探过来一瞧,“你这伤口好深,去包扎一下吧,不然到时候血滴在纺线上,一匹布都要废掉,更是得不偿失。我看你一早上都心不在焉的,顺便休息一下吧。” 温含卉点点下颌,找黄超说明了情况,坐在中庭里休息。 期间,她用手托住脸颊,唉声叹气,陆安说的没错,她的工钱从来都是月光的,存钱不现实,因为这点钱都是用来买柴米油盐这些生活必不可少的家用,他们已经够拮据了,不能再节流了。 不能节流,那就只能开源。她以往倒是经常拿着自己的刺绣上胡玲的手作坊换钱,可是刺绣需要布匹和织线,从前能在家里拿,如今的情况,她根本没钱备齐这些用料。 温含卉想着想着,脑袋都大了,连自己包扎后的手掌都觉得愈发疼痛。 这时,后院的沓沓作业声传进温含卉的耳朵,她心一动,就想溜到后院找陆安,毕竟她是为这个家在辛苦干活而受的伤,想要得到陆安的安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温含卉踱步到后院门栏边,仰头探眼,找寻陆安的身影。 后院负责整个纱线制作的过程,所以有人轧棉,有人弹棉,有人纺纱,有人浆纱,童工众多。可是她一眼就捉到了那个属于陆安的清秀背影。 他头顶夏日后背被汗水浸湿,正打着赤脚,腰肢环着一个吊工用弹花锤在弹棉。棉花像白雪一样飘在空中,而后又缓缓落下。 温含卉看着那些棉花像白雪一样飘在空中,而后又缓缓落下,脑子里忽然就灵光一闪,陆安在后院制作纺纱,而她在前院踩纺布机织布,刚好他们两个人分工合作就能凑齐布匹和织线,有了这两样东西,她就可以重操旧业,缝制刺绣卖钱,这不就有钱了吗! 思及此,温含卉心情雀跃,迫不及待的想把陆安喊过来。 另一边,陆安好似跟她心有灵犀般,目光往一旁瞥,就瞧见温含卉站在后院门口朝他摆手。 陆安面颊有点发红,他停下动作,拂去鬓间的汗,立马小跑着过去,嘴角克制不住扬起来,眼眸亮晶晶的看着她。 温含卉一眼就看见了他的赤脚,脚背都给太阳晒红了,脚底全是黄土“你鞋呢?” 陆安指指一颗干燥的大树,一双崭新的鞋优哉游哉地躺在树荫底下乘凉呢。 温含卉当即命令道,“给你买鞋是用来穿的,不是用来供的,去给我把脚洗了,然后把鞋穿上!” 陆安脸一红,跑去接了盆山泉水,把脚洗干净后穿鞋跑回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温含卉对上他的眼睛,忽然就笑了,她先是把自己纱布包扎后的手摊在陆安眼皮底下,“我受伤了,原本是想听你安慰我一下,可是现在不用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温含卉很快便将自己的想法分享给陆安。 “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布料主要是丝,棉,麻三种。丝原料获取困难,工艺复杂考究,就像我们买不起书生穿的蚕丝锦衣那样,普通百姓一般买不起这种蚕丝织物。麻织品虽然便宜耐用,却不利于刺绣,观赏性没有丝和棉高,一般来买刺绣品的人都会选择棉布绣品。 如今正是棉桃盛开的时节,我每日出门都能瞧见山上盛开的棉絮,虽不比纺织坊里用的木槿棉花,但只要处理得当,手感和成色都相差无几。 我们只需要薅一些回家,就可以开始我们的开源生财大业了!当然,工具我们也可以自己造,我出生在成衣坊世家里,早就对这些工具的构造烂熟于心了!尤其是家用的器具比纺织坊里的可是要简单不少,我今夜就可以把图纸画出来!” 她讲这起自己的计划,滔滔不绝,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 陆安听完,重重的点了点头,“温含卉,这完全是可行的计划,你简直太棒了!”他毫不吝啬自己对她的赞美,一双眼睛真诚的看着她。 温含卉揉揉他脑袋,抬眼见后院其他的童工在瞥眼打量着他俩,她怕陆安开小差太久招致不满,朝他摆了摆手,“总之,我一定会把给你买衣裳的钱赚出来的。我也没有其它事,你快回去忙吧。” 那天放工,两人火速回到家,背着两个竹筐,向山里出发。 陆安找到那片盛开的棉桃树林,把竹筐放在地上,灵活的窜到树上,摘下一朵朵乳白的棉桃。 温含卉就在地上接,直到接满两大竹筐,两人才乘着月色归去。 山路崎岖,温含卉走不惯,一不小心就踩在木枝上险些摔了一跤,索性是被陆安扶稳了。 陆安特意把那根木枝带回家,当晚就把它变成了灶台下烧火用尽的灰烬。 温含卉用完膳后,和陆安一起坐在后院剥棉桃,扎棉花,把里面的棉籽都剃出来。 完工后,温含卉把所有扎好的棉花倒回竹筐里,而粽蓉蓉的棉籽都铲起来准备扔掉。 陆安看着那些棉籽,灵机一动说,“我们留一些棉籽栽在后院里,若是种活了,以后就不用那么辛苦跑到山里去摘棉桃了,直接在后院即取即用,岂不美哉?” 他说干就干,在后院圈出一块地方,跟温含卉说,以后这就是种植区。 温含卉干了一天活,不似陆安那般有用不完的精力,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肢,边揉肩膀边回寝间,“一切就交给内务大臣决定吧。” -- 第28页 “就这么说定了!那一家之主赶紧去休息吧,我要把土壤松刨开来,用水浸润,播完种子再睡觉。”陆安雀跃的说道。 温含卉最后叮嘱他,“睡得太晚小心长不高!” 闻言,正拿着铲子松土的陆安加快了速度,只用半个时辰就打理好一切,溜回房歇息了。 翌日,温含卉不像往常一样赖床,天刚蒙蒙亮就坐起来了。 她在柴堆里挑出几枝尖细的木枝,在后院以土壤为纸,以木枝为笔,一笔笔画出了家用的纺织器具的形状,给每块木板都做了标识。 这幅画几乎占满了后院所有的空地。 陆安起床后到后院给她做早膳,走路都比平时小心翼翼几分,生怕踩到了画里的哪一笔。 送温含卉离家去干活后,陆安回后院又看了一会儿温含卉的画作,记下了大致所需要的木量,而后翻出斧头准备去伐木。 离家前,陆安想了想,还是把鞋脱掉,摆在阴凉处,自己光着脚上山了。 陆安第一回 砍了两截槐木回家,结果因为工种不熟练,在前院削来削去,把两截槐木都报废了。 亲身体验过后,陆安才知道削木造工具也不是一蹴而就之事,看起来简单精巧的构造,凝聚了数代工匠的智慧,他并不能够上手就造,需要从易到难,一步步扎实的磨练技艺。 陆安累得浑身是汗,心中失落的坐在中庭,双目看着远方灿烂的余晖,就像是他造工具计划的终章一般,即将随着他的失败变为一片灰败。 因为温含卉快要到回家的点数了,他不想她看见自己浑身狼狈的样子,匆匆烧了桶水净身,再从房间里换好衣裳出来时,中庭已经多了一抹明丽的身影。 陆安去炊房烧饭,因为心绪烦乱,夜里用膳时一言不吭。 温含卉很快察觉到他情绪不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陆安很丧气,说自己太笨了,今天一整天,他连削木的门道都没摸着,更何况去做纺车和织布机。 温含卉想了想,抬手揉他脑袋,“崽崽不要着急。我们缺钱,可是不缺时间,一切都稳扎稳打的来就好。只要我们努力去做,总会有回报的。” “你若三五天就造了一台织布机给我踩,我还不敢用呢。”她打趣道。 而后,她又敛了敛神色,认真道,“即便是前期耗时长一些,只要我们稳扎稳打,把工具造好,一旦投入运作,将会源源不断的给家里带来一笔稳定额外的收入。” 陆安被她安抚了心绪,用完晚膳后,他在中庭坐着和温含卉看了一会儿天上繁星,忽而郑重对她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不应该浮躁,想着一步登天去造纺车和织布机,我应该安心从最常见的各色小物件开始造起,越是普及的物件,就代表它的制作门槛越低,越合适刚入门的我用来练手。那就等我锻炼好了技艺再去做纺车和织布机吧!” 第17章 开源赚钱(下) 但是不试一试,怎么知…… 之后几月,陆安都在潜心钻研砍木,那些砍坏了派不上用场的,就成了堆在炊房里的柴薪。 他开始造出一些形形色色的小物件,小木簪,木匣盒,搓衣板…… 有一日,他闲来练手,雕刻出两块正面是“可以打扰”,背面是“请勿打扰”的木牌,分别挂在自己寝间和温含卉寝间门口,说是两人虽然生活在一起,但是相互要保留有自己的一点空间,以后相互造访对方寝间时要遵守木牌上的刻字信息,挂着“请勿打扰”这一面时,就要主动回避,挂着“可以打扰”这一面时,则随时可以造访对方寝间。 温含卉:“……” 罢了,孩子有想法是好事,不能扼杀孩子的创造能力。 终于,在家里储备好了来年过冬的柴薪后,陆安按照温含卉的指示,依次做出了弹弓,纺锤,手摇纺车,和脚踩织布机。 接下来便是制作棉线。陆安和温含卉分工合作,他把储藏在缸里棉花的拉出来弹好,搓条拉捻变成棉纱。而温含卉把棉纱塞进纺车里,手摇成线。 得到棉线后,温含卉开始蹬织布机做成布,用剪刀裁好大小均一的方布,她的手指穿好针线后,灵活的在方布上穿梭,紧密贴合的走线缝绣出一幅幅十二生肖的图案。 陆安蹲在一旁用蒲扇给她赶蚊子,看得叹为观止,“温含卉,你真的好厉害!” 温含卉勾了勾嘴角,一家之主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从鼻尖哼出一声,“陆安,要不要给你也绣一张,做帕巾用。” 陆安眼眸亮如头顶星辰,“好呀,我不要十二生肖的,我要一张专属于我的绣图。” 温含卉瞥他一眼,好像在说他贪心。 陆安读懂了,脸色通红,却蹲着没否认,继续给她摇蒲扇,卖乖道,“温含卉,求求你啦~” 这就求上了?她还能不应么。温含卉把手里这张刺绣完成,放进竹篮里,又抽出一块方布,裁剪成帕巾大小,挑出一卷黑线重新穿针,低头绣了起来。 陆安立马把脑袋探过去看,“你要绣什么呀?” 温含卉应道,“你不是要一张专属于你的绣图吗?那我就绣一个你在帕巾上,以后就是你把这块帕巾遗落在地上,人家也能凭借上面的绣图归还给你。” 陆安鼓圆了眼睛,肩膀几乎要挨着她的肩膀,看她手下针来线去,净是真的把他的五官勾勒了出来,勾线简单,却是栩栩如生。 -- 第29页 他下意识伸手就想把她做给他的帕巾收入囊中,指尖才堪堪触到那块帕巾,就给温含卉瞥来一个警告的眼神吓得赶忙把手收了回来。 陆安问,“我觉得已经绣的很好了,你怎么还不收线给我呀?” 温含卉摇摇头,“瞧你急的。我还没绣好,这会儿只绣了一个脑袋,还要把衣裳绣上。” 温含卉给陆安绣了一套两人正在共同努力想要开源赚钱买的书生衣袍,递给他时,她语重心长道,“你以后掏出这块帕巾时,就能想起我曾经为你能上学堂做过的努力,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你要是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那般,成日在学堂里闹事,不专心听讲,逢考必倒数,我就把你赶出家门。” 陆安一脸惊悚,“我不会这样的。以前在泰州的书院,听讲最认真就是我,考试都拿甲等,而且我不会违纪闹事的,你可不能把我赶出家门哟。” 他抓过温含卉送她的帕巾,扭头回了房,路上还在碎碎念,“居然威胁我要把我赶出家门,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过分?太可怕了,我绝对不走,我就住在家门口,赖死你!” 翌日清早,恰逢温含卉休息,她与陆安一起出发去城里卖刺绣方布,两人摊了一张草席,把方布的样式都展示了出来,而后眼神炙热的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在一堆商贩的卖力吆喝中,他们的草席摊备受冷落,无人光顾,行客们总是被一旁商贩的热情所吸引。 温含卉与陆安交互看了一眼,两个人都是面皮薄说不出口,她尴尬的不行,垂着脑袋想把摆放在外的方布收回竹篮里,“要不算了吧,我们把方布拿去手作坊卖掉,顶多是给中间商赚个差价,我们虽然赚的少,但是好歹能卖掉。” 陆安拦住她,“温含卉,万事开头难。但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呢?” 他忽然就站了起来,跑到街上,向行客推销起来,“我们自己家缝的十二生肖刺绣,款式简单大方,价格便宜实惠,只要十文钱哦!” 那个行客朝陆安摆了摆手,绕开他走了。 陆安失败一次后,耳朵愈发红了,只是他仍没有放弃,又咧开了笑脸拦下后面的行客推销。 温含卉深受鼓舞,也干起了吆喝揽客的事儿,“走过路过别错过,我在家里做了十多年女红了,缝绣的图案都是顶好的!” 终于,有行客俯身蹲在了卖方布的草席摊前,说自己想买一张给刚出生的女儿。 温含卉眼前一亮,赶忙给他挑了一张绣着小兔子的方布,“今年是兔年,你女儿属兔,就送一张属于她生肖的方布用作纪念吧。” 人人都有自己的生肖,而专门买一块方布来纪念却是罕见事儿,因此此言一出便招来不少行客围观驻足,好奇议论。 温含卉见状,更是用心的介绍起自己所做的十二生肖方布。 她的方布做工扎实,刺绣一绝,无可挑剔,自然是卖得很快,不到午时,温含卉带来城里贩卖的方布就售罄了。 温含卉和陆安两人满载而归。 夜里,温含卉拿着沉甸甸的钱袋子,把今日赚得的铜板子倒在中庭的石桌上。 铜板子噼里啪啦散落出来,堆成一座山丘。 温含卉就坐在石桌旁,一枚一枚的数,数完后,她把陆安招来,眼里亮晶晶的,“崽崽,你知道我们今天赚了多少钱吗?” 陆安稍作思索心里就有了答案:温含卉总共绣了五十块方布,全部售罄,一张方布售价十文钱,所以他们今天赚了五百文钱。 于是陆安对着温含卉喜上眉梢的面容,眨了下眼睛,天真无暇的答道,“不知道呀。要温含卉告诉我今天赚了多少钱,我才知道。” 温含卉扬声答道,“我们赚了整整五百文钱!你很快就能够去上学堂了!” 陆安看着她,笑出一口白牙,真诚的赞美她,“哇!温含卉,你真厉害!不愧是一家之主!” 温含卉当场撂下豪言壮志,六月份必须让他读上书。 下一个休息日,温含卉把新缝绣的十二生肖方布带到了集市上售卖。这回,她还带上了绣针和织线,只需要再多花一文钱,就能够在方布刻上属于自己的名字。 当天,温含卉的草席摊没摆多久就售罄了,她也凭借摆摊卖刺绣赚来的钱,实现了自己对陆安的承诺,给他买了一套书生穿的白锦袍。 送他去上学那日,温含卉看着一袭白衣的俊俏少年朗啧啧称赞,“陆安,你这样穿真好看!” 忽然,温含卉就发现陆安已经比她高了,她把他叫到那面记录他身量成长的土墙跟前,划下一道新痕迹,然后才领着他出门。 两人相互道别,直到看着陆安的身影消失在她眼前,温含卉才用手指拂去了自己眼底的泪意,她遗憾自己当年没有上过学堂,如今她已经太老了,学堂根本没有这么大的书生,但是陆安还年轻着,能够送他去上学,就宛如替当年的自己完成了上学的夙愿那般让她泪目。 温含卉又伫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去往纺织坊去干活。 第18章 突击堂考 还揉了他的脸! 另一边,陆安走进学堂时,也抬手偷偷拂走了眼角的湿意,他知道能够重新有机会上学堂有多难得,因此他一定不会辜负温含卉的期待。 欧阳靖羽再见到陆安时,眼里闪过诧异,“等了这么多天都没见到你来,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既然来了,那就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 -- 第30页 陆安站在欧阳靖羽身旁,先是朝他作了一揖,而后朝底下端坐在一张张案几后的同窗们道,“我叫陆安,陆地陆,安心安,之后会与大家一道听讲,希望我们能够相互帮助,共同进步。” 话毕,欧阳靖羽指指学堂里唯一空着的那张案几,让陆安坐过去,他马上要开始授课了。 陆安依言落座,专心听课。 今日欧阳靖羽所授是《论语》里一篇经典的议论时局文《为政》。 至近午时时,欧阳靖羽合起手里的书,问学子们,“听了一上午的课,大家都累了吧?” 此话一出,自然是应声一片。 欧阳靖羽端坐在主案几后,一手旋着茶杯,一手抚着长胡,眼里还闪着精光,活像只老道的狐狸,“既然累了,那我们休息一下——” 尚未等学子们欢呼雀跃,大家又听欧阳靖羽道,“来场随堂考试,换换心情。” 霎时间,学堂里哀嚎一片。 欧阳靖羽用手指压了压嘴唇,示意大家安静,随即布置了堂考的题目,“孔子以为,为政以德,我学堂里的诸位学子将来都有可能科举入仕,当朝为官,那么在你们眼里,为政者又应该如何?我给大家半个时辰的时间写下你们的答案,我们下午来一一点评。” 答题时间只有半个时辰,学子们纷纷应下,各自从书篮里拿出宣纸,匀墨提笔,准备作答。 唯有陆安迟迟没有动笔,因为他没有纸笔作答,只能端坐在原地,独自窘迫地听着学堂里落笔作答的刷刷声。 欧阳靖羽在巡堂时发现了陆安的异样,他扫一眼陆安面前光洁的案几,心中了然,从主案几给他拿来宣纸,石砚和毛笔,递到陆安眼皮底下,并且叮嘱他,以后上课都要用笔墨纸砚,他最好自备一套。 陆安有些局促的点头,算是应下了,可是心里又为笔墨纸砚的开销发起愁来,因为温含卉为了给他买身上这套衣裳,白天在纺织坊干活,放工后回家继续缝绣,已经连续半月没睡过一次好觉了,好容易凑够了买衣裳的钱,结果如今又要凑买笔墨纸砚的钱。 而笔墨纸砚,没有一样是便宜的。尤其是学堂用纸多,每隔一阵子就要再去购买,如果还用卖刺绣方布的方式挣钱,温含卉将永远没有可以休息的一天。 陆安生平第一回 体验到了足襟见肘,穷于应付的滋味。 陆安思绪纷扰,到了收卷时,都没有落下一字,交了白卷。 下午,欧阳靖羽在翻看学子考卷点评时,翻到了陆安的白卷,他当场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他放课后留下来去书房找他。 陆安生平第一回 被先生点名留下,羞得耳朵都红了,之后的课更是听得浑浑噩噩。 直到放课后,陆安起身去书房见了欧阳靖羽,在他询问自己交白卷的缘由时如实相告。 欧阳靖羽沉吟少许后告诉陆安,“科举是一条很难走的路,它的开销之大,考试流程之漫长,考取功名之难,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科举其实并不是一条属于穷人的道路,从院试,到乡试,到会试,最后到殿试,越走到后面,你越会发现红榜上的录取名额都被原本就出身富贵之家的考生占据,很少有家境清寒的考生能够登上红榜。 到头来,很多家境清寒的考生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把家底都掏空了,还白蹉跎了光阴。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不会劝你留在煦阳院读书,因为我无法为你的人生负责。 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坚持走科举这一条道路,如果要走,就不要左顾右盼,只管往前看,相信你的家人能为你解决后顾之忧。 如果你怜惜家人,觉得自己不应该走这条科举路,那我也希望你以后不要有遗憾。” 最后,欧阳靖羽起身送陆安出煦阳院,他看着这个一路沉默的少年郎迈过煦阳院的门槛时,他忍不住出声喊住了他,“陆安。” 白衣决决的少年郎转身看向欧阳靖羽。 欧阳靖羽也看向他,“你很聪明,也很有天赋,我希望明天仍能在煦阳院里看到你。” 霎时间,陆安的眼眶红了,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朝欧阳靖羽认真的作了一揖以示告别。 明日还来吗?陆安心里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做人不能那么自私。 到了夜里,陆安照旧在炊房给温含卉做晚膳。 端上菜后,劳累一天归家的温含卉先是大快朵颐的吃掉了大半碗饭,而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撂下筷子问陆安,“崽崽,你都不饿吗,怎么一口饭也不吃?第一天上学堂跟不上进度?还是学堂里有人欺负你了?” 陆安心里酸涩,用力捏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下定决心般说道,“温含卉,我不想读书了。” 温含卉愣了一下,神情慢慢严肃起来,“崽崽,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如果你真的是半途而废的人,我情愿我从开头就没有为你上学堂这件事情努力过。” 陆安垂头不语,一副任她打骂的样子。 半晌,温含卉摇了摇头,彻底没有食欲,她起身离开只留了一句话给陆安,“我对你太失望了。” 陆安抿了抿嘴,起身收拾碗筷,用菜罩罩好没吃完的菜,而后接水,蹲在水井旁那棵枯木下洗碗,再用干净的布巾擦拭洗好的碗筷。 朦胧的夜色里,陆安瞧见后院那一片已经冒了芽的棉花树,那是他为了方便家里以后做成布专门划出一块地栽种的,也是他们一起为了他能够上学堂所作出努力的痕迹。 -- 第31页 他去上学堂,就好像是这份努力从种子发成了芽,一切都有了盼头。 陆安看着看着,眼前逐渐朦胧,一颗泪珠顺着他眼角滑落。 忽然,他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在看他。 陆安用手背擦掉眼下的湿迹,一回头,就看见温含卉静静地伫在中庭,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陆安起身,跑到她跟前,双手揪着自己的衣摆,垂着脑袋跟她道歉,“对不起,温含卉,我以后不再说那样的话了。” “我想读书,真的很想读书,做梦都想,可是读书的开销实在太大了,就算我们今天解决了一身衣裳的问题,可是明天我们还要解决笔墨纸砚的问题,后天还要解决书籍的问题,还有很多的问题,万一我蹉跎了好多年的光阴都没有考上功名,那样我们今天又为什么要过得那么辛苦呢?科举这条路,本来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多少考生和他们的家人倾尽所有做后落得两手空空的下场。我不必撞了南墙再回头,尽早止损不好吗?”陆安一双眼泪意簌簌,对着温含卉的眼睛,强忍着哽咽说道。 温含卉轻声问道,“你怕辜负我?” 陆安点点脑袋。 “可是你永远都不用怕辜负我。”温含卉用帕巾擦干他的眼泪,“去煦阳院读书的机会是你自己争取来的。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尽我全力给你提供上学的条件,包括因为你上学而产生的开销。你还记得你在欧阳先生面前放下的豪言壮语吗?你说你可以考个解元回来,这才过了半个月,你的自信都到哪里去了?” 她叹口气,“我也不是真的需要你考个解元回来。只是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谁说读书就一定要考上状元,入朝为官才是成功?你看欧阳先生,他曾经也是家境清贫,考上秀才就没有钱继续读书了,如今他是煦阳院的院长,声名远扬,谁能说他不成功?再不济,你多念点书,沉淀一些学识,对你将来的人生是百利无害。我只知道,既然你有读书的天赋,那我应该送你一试,仅此而已。陆安,我没有带着任何盼你功成名就的目的去送你读书,我是心甘情愿的,你又谈何辜负?” 陆安双眼赤红,眼眸却炬炬地看着她,无比认真的说道,“可是读书真的,真的要花很多钱!” 温含卉忽然伸手去揉他的脸,“崽崽,你啊,真的是太懂事了。不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他才不会管家里为他读书花了多少钱呢,他只会说,这个他要,那个他也要,然后理直气壮的差遣我为他做所有的事情。” 陆安听得眉头都皱紧了,“温含卉,他欺负你,我们就不要再搭理他了!” 温含卉笑了,“是啊,我没有再搭理他了,我现在只搭理你。” 陆安鼻头抽抽,又想哭了,“可是我也很坏,我让你供我读书,真的会花很多钱。” 温含卉拍拍他脑袋,“怎么重复上了?我知道读书会花很多钱,我乐意给你花钱,谁都管不着。你要实在担心,不如你我之间做一个约定,”她伸出两根手指,“两年。院试每半年一次,你有四次考秀才的机会,如果你两年之内都没有考取秀才,我就不供你读书了,如何?” 陆安想了一会儿,唔地应了一声,答应了温含卉的提议。 温含卉又提议道,“以后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情都要开诚布公的和对方说,不要这样吵架闹脾气了,吵架闹脾气多了,总会生嫌隙,好吗?” 陆安继续点点脑袋。 事情解决后,温含卉看陆安哭得一脸脏,跟小花猫似的,她问,“前阵子送你的帕巾呢,还不拿出来擦一擦?” 陆安想到那条被他珍藏在枕头底下的帕巾,他才不舍得用呢。这会儿,他胡乱的用手背擦了擦脸,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起来,毕竟他已经十二岁了,却在她面前表现的像个三岁稚童一样,简直是太丢脸啦! 于是陆安脚底一抹油,溜回了寝间。 那夜睡前,陆安突然就想到爹娘自幼教导他男女授受不亲,都和温含卉说了很多遍了,她怎么又没记住,还揉了他的脸! 陆安满面通红的捂在被窝里,心想下一次绝对不能让温含卉碰脸了。 第19章 英雄救美 温含卉,你不在乎我。…… 翌日清晨,欧阳靖羽走进学堂时,陆安就已经身子板正的端坐在案几之后了。 欧阳靖羽抬眼,与陆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下,而后他朝陆安点点下颌,“来读书了?” 陆安回应道,“是的,我来读书了。” 闻言,欧阳靖羽捋着长胡笑了一下,双方都心照不宣的知道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起初,陆安还是两手空空的来上学堂,慢慢的,他开始有了一个藤条编织的书篮,然后是笔,纸,石砚…… 陆安学习刻苦,上课格外专注,只是他不善交际,也不参加放课后的讨论,总是前脚先生说放课,后脚他就起身离开,回家给温含卉做晚膳去了,以至于他在学堂呆了两个月,别说是结交到要好的朋友,他连同窗的脸都没有认齐。 这一日,陆安照常在放课后收拾好书篮,掮在肩上,准备回家时,被欧阳靖羽叫去了书房。 书房里,欧阳靖羽询问了几句陆安的状况,得知他已经完全适应堂上授课的进度后,话锋一转,敲打他道,“听讲和完成我布置的作业,都只是学业的一部分,这部分你完成的很出色。但是学业里还有另一部分——辩论。你有没有发现,每回放课后,除了你,所有的学子都是留在学堂里,三五成群的讨论着各种议题,世上之事都是越辩越明,你将来无论是参加院试,乡试,会试,还是殿试,考试的内容都不止是四书五经,还有词言辩证,只会写纸上答案,是走不远的。” -- 第32页 欧阳靖羽抬眼看向陆安,“科举真正想要选拔的,不是只会死读书的人才,而是面面优秀的全才。” 陆安听着,耳后泛红,垂着脑袋虚心受教,他的确没有做好。 “人生是一条需要不断取舍的路,你看你以后是赶回家干活,还是留下来参与学堂辩论,我不强求你,你对得起自己就好。”欧阳靖羽点到为止,朝门扬扬下颌,示意陆安可以离开了。 陆安谢过他,踱步走出书房,穿过四合院里的石径,忽然就瞧见有几个白衣书生躲在一块假山石后窃窃私语。 陆安看着远方天色暗沉,他不由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只是在经过那块假山石时,那些私语蓦地闯进陆安的耳朵里—— “你看欧阳倩文,屁股后面都红了,穿着一身白衣真的好显眼啊!” 陆安自然是知道欧阳倩文,她是欧阳靖羽的女儿,也在学堂里上学。 于是他缓缓停下了脚步,接着又听见几句嬉笑—— “她这是来月事了吧!” “怎么连自己来月事都不知道,光给我们看笑话了。叫她平日里对我们趾高气昂的,我们把这件事情宣扬开来,看她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陆安蹙了蹙眉,瞥过眼去看躲在假山石后的书生,他们眼里闪烁着精光,猥琐的笑着,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言语有多恶劣。 忽然,假山石后有个书生察觉到了陆安的视线,扭头看他。 那书生眉挑眼长,肤白唇红,面容姣好,乍一看竟是与温含卉有七分相似,只是他身上有一股流氓气,是温含卉身上绝对没有的。 那书生瞪了眼陆安,隔空挑衅地伸出了拳头,低声道,“看什么看,想挨打吗?” 陆安闻言,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绕到假山石的另一边,瞧见不远的竹林里,有几个女书生在踢毽子。 而背对着他的那个女书生,白衣后裳染红了一块。 陆安心里有数,这便是欧阳倩文。 他踱步上前,走到她身后,挡住了假山石探出的几道视线。 因为陆安闯入,女书生们不知他是何意,停下了踢毽子的脚,纷纷注视着他。 陆安轻轻褪下自己的衣裳外袍,递到欧阳倩文手里,只是隐晦的说她衣袍脏了,该回去换一身了。 欧阳倩文扭头一看,顿时腾红了脸,赶忙接过陆安的衣裳外袍披在身上,与其余的女书生告别,匆匆离去。 原本躲在假山石后探头探脑的几个书生见状,咻得把脑袋都藏了起来。 陆安一直看着她消失在四合院通向内宅的游廊深处,确定她没有被刁难后,才出了煦阳院回家。 等陆安赶回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彼时,温含卉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奈何她的胃早就被陆安养刁了,她平日里根本就不进炊房,自己炒出来的菜不是糊了就是半生不熟,勉强炒出来也不对胃口,只得搬了张木凳子坐在前院等他回家掌勺做饭给她吃。 见到陆安,温含卉颇有怨念,“你怎么才回家呀?” 两人经过了上次的事情,约定了双方要坦诚相待,有话直说。陆安便把傍晚欧阳靖羽对他所言和在四合院子里帮助欧阳倩文一事都与温含卉如实相告了,他纠结道,“今日是有事耽搁,可是如果我以后参加放课后的学堂辩论,以后肯定都要很晚才能回家了。” 他看温含卉眼色,“你不想我参加学堂辩论,那我就不参加,我交给你决定。” 其实两人白日都各有事做,她去纺织坊干活,他早起锻炼后去学堂上学,能够相处的时间也不过是夜里入睡前的短短几个时辰而已,温含卉每天都觉得两人呆都呆不够,若是他要去参加学堂辩论,这个时间又要变少一些了。 可是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每一个长大的孩子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天地,温含卉不希望陆安一直被她束缚在家里,何况参加学堂辩论是好事,于是她替陆安做了主,以后放课后都可以去参加学堂辩论,但是一定要注意时间,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回家,绝对不能在外面过夜,这是她的底线。 不知为何,陆安听了她话后,心情有些低落,他应了一声,默默走去炊房给她烧火做饭,做饭到一半,他又忍不住撩开门帘对着坐在石桌上的她说,“温含卉,你不在乎我。” 这罪名可严重了。温含卉当即问他何出此言。 “那你都不希望我早点回家,还要把我赶去学堂里参加辩论。”陆安说这话时,眼神充满委屈,就好像自己被抛弃了一般。 温含卉都要给他气笑了,“崽崽,世上没有鱼与熊掌兼得之事。你以为我想让你留在学堂参加辩论吗?既然选择了读书,那就应该全心投入,把这件事做好来。” 这几个月,陆安个头猛蹿,已经要高过温含卉了,此时此刻却像是小孩一样跟她闹脾气,炊房门帘一放,闷在里面不出来了。 温含卉见状,故意捂着腰腹喊道,“哎呀,好饿啊,饿到肚皮前后都要贴在一起了,什么时候才能开饭呀?” 话音刚落,陆安就端着菜碟出来了。 彼时已经临近初秋,夜里凉风起时,寒气还是比较重,温含卉吃饭到一半,突然撂下筷子,忍不住捂嘴打了几个喷嚏,“京城秋冬湿冷,看来要做几件袄子御寒了。刚好我们有棉絮,棉布和棉线,用来做袄子还是足够的。” -- 第33页 陆安最喜欢看温含卉缝绣,在饭后立马收拾好炊房,溜到中庭看她裁剪布料,顺势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温含卉,你上次给我缝绣的那张帕巾不知道被我放哪儿,找不到了,你可不可以再给我裁一张呀?” 温含卉眯眼瞥他,“我认认真真给你做的帕巾,你转头就弄丢了,你说我还给不给你做?” 陆安顿时有点慌神,立马用手指指天,发誓道,“对不起嘛,你再给我做一张,我保证会一直揣在怀里,绝对不弄丢。” 温含卉从鼻尖哼出一声,“那就勉为其难再给你做一张帕巾。你这回想要什么图案的?” 陆安答道,“我不要缝绣图案,你帮我裁剪一张素帕就好。” 这简单,温含卉马上用剪刀裁了一张大小合适的方布,边角修剪,缝线,把素帕递给陆安。 陆安双手接过,收进袖袋里,撑着下颌看她的手在布料上游刃有余的动作着,她全神贯注,不被他的视线所干扰,连中庭起了两阵秋风都没有察觉。陆安觉得,这时候的温含卉,就宛如天上最亮眼的那颗星星,在他的眼里闪闪发光。 陆安看着入了迷,直到温含卉喊了他三遍才回过神来,“嗯……嗯?你叫我干什么呀?” 温含卉简直要翻白眼,二话不说,直接上手把他推土墙跟上,“站好。” 陆安下意识挺直背脊,双手垂放两侧,双腿并拢站直。 然后温含卉靠了过去,略略仰着头,按住他脑袋,另一只手拿着卷尺,认真丈量着给他做衣裳需要的尺寸。领围,肩宽,袖长,胸围,腰围,腿长,事无巨细。 期间,陆安一下就被她的气息包围了,借着油灯的光,他看见温含卉发束里别了一只红色的花,应当是她在归家路上臭美摘来当头饰用的,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心蓦地急促跳动起来,手心冒汗,浑身无力,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不知所措,只能拼命站好,双目直视前方,梗着脖子屏住呼吸,耳朵都憋红了,只觉得自己活脱脱与受刑无异。 终于陆安快憋死之前,温含卉后退了一步,大发慈悲的放过了他,坐回原处专注的捣鼓起棉布来。 陆安则一溜烟跑回房里不出来了。 第20章 抱团霸凌(上) 喜欢你来接我放课。…… 翌日清晨,陆安早起上学。 到煦阳院时,学堂里已经坐了近半学子,他们三五围聚在一处辩论着不同的话题。 陆安前脚走进学堂,欧阳倩文就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她与他之间隔着好些书生,她停下辩论,抬头看他,用手指指他坐的那张案几,上面摆着一件叠好的白衣外裳,是昨日陆安递给她遮挡血红的那件衣裳。 陆安点点下颌,示意自己知道了,他照常走过去,放下书篮,准备落坐,布鞋却踩进了一滩水渍里,他顿了顿,垂眼往下看,自己的案几不知是何时被人泼了水,连带着那件叠好的外裳都变得湿漉漉的。 陆安眉头微蹙,不知是谁捣鬼,环顾四周一圈,眼神落在了角落里坐没坐姿,神情散漫的几个书生身上。 他们皆是露出得逞的笑容,挑衅的看着陆安,好像是在用此举惩罚他昨日多管闲事。 陆安抿了抿唇,从衣襟里摸出昨日才向温含卉讨来的素帕巾,勉强把案几擦干净,又把外裳拎出去拧了几遍水,回来放书篮里,端坐了下来,全程就像是没把那几个书生的恶劣行径放在眼里。 随后,欧阳靖羽就踱步走进学堂,学子们纷纷停止了辩论,坐回案几后,原本嘈杂的学堂顷刻间安静了下来,双双眼睛落在欧阳靖羽身上。 欧阳靖羽轻咳一声,“诸位学子,今日是九月一日,一年的时节也正式迈入了秋天。我们离京城的下一场院试,已经只有不到两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我希望大家都能够拿出干劲,心无旁骛,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好!”学堂下发出热烈的回应声。 陆安也是心潮澎湃,当日课上,腰杆挺得笔直,聚精会神地听欧阳靖羽授课。 临近放课时,坐在主案几后的欧阳靖羽伸手捋着长胡,又露出了似曾相识的狡猾神情。 这回他尚未出声,学堂里就已经哀嚎一片。 欧阳靖羽会心一笑,“请大家备好纸笔,我要来一场突击堂考。近日,朝中改革,抬升了田税,同时降低了财产税,请大家在考卷上各抒己见,谈一谈赋税对国家与百姓的影响,以及此项新政的深意。” 陆安稍作思索,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撩起袖袍研磨,尚未提笔,就察觉到有一团软物砸在了他的后肩,咕嘟咕嘟滚落在他脚边。 他垂眸,是一个揉紧的纸团。 陆安尚未俯身捡起,就有一双黑靴站在了他跟前,俯身替他捡起了那个纸团。 欧阳靖羽拿着纸团问陆安,“这是什么?” 陆安摇头,把方才的情况如实相告,“先生,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欧阳靖羽把揉紧的纸团展开摊平,里面只写了一句未署名的话:把答案给我钞一下。 欧阳靖羽俯身将纸团摆在陆安面前,“你随我出来一趟。” 陆安看了一眼纸团里的文字,脸刷得白了几分,他虽是有些无措,却仍是抓起那张纸团,起身跟随欧阳靖羽走道学堂外游廊。 欧阳靖羽直言道,“作弊是品德低劣的行为。如果你真的在堂考中作弊,我会将你驱逐出学堂,你以后别来我这里上课。” -- 第34页 陆安手捏成拳,呼出一口浊气,挺直腰杆,双眸如炬,对上欧阳靖羽的眼睛,言语坚定道,“先生,我不知道是何人扔纸团砸中了我,我也坚决不会是舞弊之人,还请您相信我。” 欧阳靖羽着眼看他,“你的意思是有人栽赃陷害你?” 陆安抿着嘴,这张纸团与他而言是天降横祸,他根本无从解释,因为他根本连学堂里的学子都认不起,平日里也不与他们交际,只闷头学习,又怎会知道是谁栽赃陷害他。 陆安眉头紧簇,盯着那张纸团里的文字,试图从字迹里辨别出是谁给他扔的纸团。 半晌,他忽然眼前一亮,把纸团递到欧阳靖羽眼皮底下,“先生,这句未署名的话里有一个错别字。应当是‘把答案给我抄一下’,而非‘把答案给我钞一下’。我们可以让所有学子都写一遍这句话,找出这个写错别字的人,他就是栽赃陷害我的人。” 欧阳靖羽思索过后,觉得此计可行,便领着陆安回学堂里,终止堂考,让学子们都写下那张纸团里的文字。 陆安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学堂里的每一个学子,他们大多在听到终止堂考时面露错愕,不明所以,但还是根据欧阳靖羽的要求写下那句话,自后往前传递答纸。 只有坐在陆安那张案几斜后方的书生面色慌乱,手抖着连毛笔都拿不稳。他的前桌催了他好几次,他才把答纸递上。 而那个书生,分明就是昨日躲在假山石后偷窥欧阳倩文的恶棍之一。 至此,陆安心里已经有数,如果他没想错,这几个人是在报复他昨日出手帮助了欧阳倩文。 欧阳靖羽收到所有学子呈递的答纸后,一张张翻阅起来,最终,从中挑出唯一一张写着错别字的答纸,对着那个书生说道,“李无为,你站起来。” 李无为眼神里闪过惊慌,哆哆嗦嗦的站起身体,“先……先生,您找我有何事?” 欧阳靖羽并未给他留面子,而是直接将他的答纸与那张诬陷陆安作弊的纸团并列着拿在手中展示,“整个学堂,只有你一个人把‘抄’字写成‘钞’字。你说你,父母辛辛苦苦供你上学堂,结果你不仅书没有读进去,连做人都没有学会,还想栽赃陷害你的同窗作弊。” 欧阳靖羽起身走到李无为身旁,轻轻把两张纸都放在他的案几上,“你回家吧,今日起,我煦阳院不收你读书了。” 李无为顿时如遭雷劈,没有书读的害怕和恐惧席卷了他,奈何证据确凿,无论他如何向欧阳靖羽求饶,说他知错了,只求欧阳靖羽再给他一次机会,欧阳靖羽都态度坚决要把他赶出去。 绝望之际,李无为忽而扭头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另一个书生,他激动的说道,“先生,是温尚风指使我这么做的!我只是一念之差听了他的话!您不能把罪都怪在我一个人的头上!” 话音落下,数道目光落在温尚风身上。 陆安愣了一下,他知道温尚风,是温含卉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陆安迅速看向坐在角落里的书生,是昨日在假山石后向他扬拳头示威的人,他的确生的与温含卉有相似,只是气质大相径庭,以至于陆安昨日乍一看他时,只以为是巧合,根本没把他和温尚风这个人联系在一起。 原本以为温含卉口中的弟弟不成器只是调皮贪玩,不肯用心读书,不想他竟是品行恶劣,行事乖戾至此。 思及此,陆安叹息摇头。 可温尚风偏偏像个没事人般,不紧不慢道,“李无为,说话要讲证据,你凭什么说是我指使你做的事儿?” 李无为哽咽着道,“温尚风,我好歹与你有三年同窗的情谊,你如今就让我一个人给你背黑锅吗?” 欧阳靖羽问温尚风,“李无为所言,可是确有其事?” 温尚风否认道,“先生,我并不知情,您可不能错怪好人呀!他能出手栽赃陷害陆安,那肯定也能出手栽赃陷害我呀!” 陆安眉头蹙起,明知温尚风并不无辜,却碍于没有证据,无法把他揪出来,只得看着他脱了罪。 事已至此,李无为辩无可辩,只得收拾书篮离开了煦阳院,只是这一走,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欧阳靖羽回到主案几后,语重心长地嘱咐了几句,“诸位学子,很多时候,人的善恶都只在一念之差。一个书生今日在书院作弊,若是侥幸没有得到惩罚,来日他就敢在科举考场上作弊,那时候等待他的就是被押送大理寺判刑坐牢,将来一生都无法再入仕途的惩罚。所以我才会如此严厉的惩罚李无为。希望大家以此为鉴,恪守为人的底线。” 或许是因为大家唏嘘李无为的离开,今日放课后也没有心情像以往一般三五团坐在一块辩论,都是安静地收拾好书篮,起身归家。 见状,陆安也提起书篮回家,他心里记挂着自己那件勉强沥干水的外裳,丝织锦袍不宜浸水,他得赶紧把他挂起来,等夜里的风把它吹干,不然久了,丝织变形就不能穿了。 陆安心里想着事,并未看路,在走出煦阳院没多久,左肩就被人拍了一下。 他头朝左边扭,却只看见身后出来的同窗。 正当他摸不着头脑时,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从他右肩探出来,温含卉恶作剧得逞的说道,“陆安,你怎么这么笨?” 陆安满眼欣喜,“温含卉,你怎么来了呀?” -- 第35页 温含卉从鼻尖哼出一声,“你不喜欢我来接你放课吗?” 这就纯属污蔑了!陆安立马就说,“我当然喜欢你来接我放课,只是纺织坊在京郊西边,煦阳院在京城城南,两地相隔甚远,我从来没想过你能来接我,你能来我真的好开心呀。” 温含卉唔了一声,“风华纺织坊离煦阳院的确挺远的,今日特殊,我们纺织坊新接下了一个江南商人的订单,黄超哥觉得我最机灵,就让我来城里给那个商人送样布。来都来了,我索性办完事后就到煦阳院外等你。搁平日,你求我来接你,我都未必有时间来呢。” 陆安提着书篮,和她一道走出巷子,眼前是漫天的落日余晖,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靠在一起,他边走边嘀咕道,“那我得好好珍惜今日,因为今日是你第一次接我放课。” 温含卉带他拐进一间面摊,“为了纪念我第一次接你放课,我们来两碗牛肉面!” 陆安笑出一口白牙,他自然是应下,“好呀。” 趁着温含卉去前台端面时,陆安找到一张空椅坐下,刚想顺道擦拭一下桌台,却感觉后背落下了一道阴沉的目光。 陆安一顿,扭头看向熙攘的大街。 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温尚风。 而温尚风也盯着他看。 见他发现了自己,温尚风又把拳头举起来,挑衅地晃了晃。 第21章 抱团霸凌(下) 学堂不是你动用武力解…… 陆安不理会他的挑衅,扭头专心擦拭起桌台来。 温含卉很快捧着面碗坐到桌台靠外的位置。 只是她屁股还没有坐热,陆安就提出想要和她换位置坐,理由是他现在比温含卉高了,腿屈在里面难受。 温含卉不服气,非要陆安站起来和她比一下,惜败以后特别愤愤不平的踩了他一脚,才肯跟他换位置。她腮帮子不知是因为嗦面鼓起来,还是因为生气鼓起来,朝陆安道,“你这是以下犯上,我觉得我一家之主的地位不保了。” 陆安连嗦面时也是背脊笔挺,他先把飘在汤水上的两片牛肉夹到她碗里,保证般道,“你永远都是我们家的一家之主。” 温含卉哼了一声,这才专心吃起面来。 吃到一半,温含卉似乎察觉不对,回头扫了眼面摊外的街道,正值百姓归家的时间,街上熙攘一片,行客来去匆匆,可她总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看。 正当她想要揪出那双眼睛时,一只手稳稳按住了她后脑勺,给她把脑袋掰了回来,视线又回到劲道的面条上。 陆安收回手,慢条斯理的夹了一口面进嘴里,“吃饭不要东张西望。” 温含卉:“……” 等温含卉乖乖埋头,认真把面嗦完了,再扭头去看,远空天色已经彻底暗沉,街上也不似方才人来人往,她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方才窥伺着她的眼睛。 她纳闷地挠挠头,或许是连日来太过操劳,以至于疑神疑鬼了,索性是明日休息,她可以睡个懒觉。 …… 翌日天刚蒙蒙亮,陆安一如以往,早早起身,锻炼,去山里采食,回家打点好早膳,喊温含卉起床。 随着秋日渐深,她赖床的老毛病又犯了,无论怎么喊,她都不肯起。 “我就是想出门前见你一面都那么难。”陆安说话闷闷。 寝间里传来温含卉回答,“我们每天都见面,不差这一面,你晚上回来见我也是一样的。” 陆安拿她没办法,只得独自用完早膳去学堂。 清晨的学堂一如既往的喧闹,三五成群的热烈辩论着各种话题,陆安记得欧阳靖羽对他的敲打,走到自己的案几旁,放下书篮后,就想参与进他人的辩论中去。 奈何陆安平日里过分孤僻,没有交际,一个熟识的同窗都没有,突然要加入哪个围坐的案几参与辩论都显得格外突兀。 陆安的眼神缓缓的滑过每一张围坐的案几,蓦地撞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四目相交,欧阳倩文读懂了陆安想要参加辩论的请求。 她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一小处地方,伸手拍拍,示意陆安可以坐过来,参加她们女书生的辩论。 陆安自是不胜感激,刚踱步过去坐下,就有一声嗤笑传进众人的耳朵里。 学堂里,原本热闹的氛围顿住,大家不明所以,皆是把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温尚风,不知他为何突然发难。 温尚风指指陆安,朝欧阳倩文道,“我劝你离这家伙远些,别一不小心遭受了什么侵害,失去了名节,到时候悔不当初。” 这话说的很重,意指陆安是放荡小人。 欧阳倩文蹙眉,“温尚风,你可不能空口污蔑人。” 温尚风一字字道,“我空口污蔑人?我可是用眼睛看见的,我那个离家出走的姐姐,接他放课,跟他在一起卿卿我我,不成体统。他才十二岁啊,就敢对二十岁的女人下手了,何况是学堂里不谙世事的女书生呢!这种人就是表面君子,实则内里龌龊不堪。” 一番话后,学堂里议论纷纷,有人确认道,“温尚风,你是说你的姐姐温含卉吗?” 有人应道,“我记得他姐姐以前会来接他上下学堂的,确实有一阵子没见过她了,没想到居然离家出走了。只是她一个女人居住在外,没有男人照顾,未免也太危险了吧。” -- 第36页 温尚风嗤笑一声,“没错,就是我那个被退婚,把我家脸都丢光的姐姐,跑去跟十二岁的男人厮混,简直是伤风败俗,恬不知耻!” 原本静默一旁的陆安忽然出声道,“原本我并不认识你,第一次见你,你躲在假山石后,与几个男书生一起窥伺来月事的女书生,言辞污秽,我听不下去,便去提醒了那位来月事的女书生。” 顾及到欧阳倩文的名声,陆安隐去了她的名字,只是提及自己帮助过一个被窥伺的女书生。 陆安抬眼,眼眸黑漆,直直地看向温尚风,“结果第二日,我的案几连同放在案几上的外裳都被人用水泼湿了。至此我并不打算计较。 而后,与你一道躲在假山石后的李无为在堂考时扔纸团给我,企图诬陷我作弊不成,偷鸡不成蚀把米。欧阳先生已经揪出陷害我的人后,我仍是没有计较。 温尚风,我不是因为怕你才不说话,而是因为你是她的弟弟,我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对你宽容,是因为想给你机会改好,但我发现我的退让,似乎让你越来越嚣张无度了。 我想你是在学堂里上学的书生,不是在街头巷尾鬼混的痞子,至少应该知道尊重长辈是为人处事的基本礼节。你言语里,缺乏对你姐姐的尊重,这也许只是你没礼貌。可是凭良心说,你姐姐对你并不差,她也想读书,却没有读上书,你能够上学堂,她还来煦阳院接送你。她对你如何,她的为人如何,究竟会不会行下流之事,你心里明明就一清二楚,却仍在背后用最恶毒的话诋毁她,这便是品行问题了。” 温尚风一直是学堂里的刺头,大家都不敢惹,不曾想平日里总是木讷寡言的陆安竟是敢正面回应他。 陆安起身拂袖,“我会把你的所作所为告知欧阳先生,由他来决定你是否应该继续在煦阳院读书。” “毕竟,你也知道,读书前先学做人,煦阳院不收品行低劣的人为学子。” 霎时间,学堂里的学子们倒抽一口凉气,谁也没想陆安竟是能把事情做绝,要把温尚风赶出煦阳院。 温尚风面色阴沉,忽然就抄起案几上的石砚朝陆安砸去,他暴怒道,“你少在这里装君子了,哪个正儿八经的闺秀会在外面鬼混,彻夜不归的?她是荡/妇,你就是姘夫,你以为自己很入流吗?说我品行低劣,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对老子评头论足?” 石砚嘭地砸在陆安鬓角上,锐利的边缘划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滴在陆安雪白的外裳上。 陆安拾起那块石砚,轻轻放在身旁的案几上,再抬眼时,眼里深暗,“你真是无可救药。” 陆安转身就要去找欧阳靖羽。 温尚风猛地冲上前去,抬手紧按他肩膀,企图钳制住他,“你胆敢迈出学堂一步,我跟你势不两立!” “你再说一遍!”一道肃穆的声音自学堂正门响起。 大家抬头,看见欧阳靖羽双手执于身后,面容严肃,眉头紧促,不知在正门外伫了多久。 欧阳靖羽一步步走进学堂,呵斥道,“温尚风,你还不把手从陆安身上挪开?学堂是你动用武力解决问题的地方吗?” 温尚风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到底是碍于欧阳靖羽的威仪,把钳制乱的手收了回来。 欧阳靖羽朝门外抬抬下颌,示意温尚风随他出去一趟。 待他被欧阳靖羽带离后,才有人敢说话,“天呐,刚刚吓死我了,我一介书生真没见过这阵仗,温尚风那眼神,好像是要杀了陆安,而且他真的动手了!” 欧阳倩文担心道,“陆安,你的伤口流血了,没有事吗?” 陆安摸出一张素帕巾,擦拭掉出的血迹,按住自己鬓角的破口,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 不稍片刻,欧阳靖羽又把陆安叫了出去,询问他与温尚风冲突一事。 陆安把事情原委同欧阳靖羽悉数倒出。 欧阳靖羽再回来授课时,只有陆安跟着回来了。 当日,学堂里再不见温尚风身影。 放课后,欧阳倩文赶在陆安离去前,塞了一瓶金创药进他怀里,“你把这个抹到伤口上,伤口很快就会好了。” 没等他说话,欧阳倩文一溜烟就跑远了。 陆安垂眸看了金创药的白瓷瓶,再看一眼跑得飞快的欧阳倩文,他笑了一下,接受了她的好意,低头把金创药收进袖袋,提起书篮归家。 出煦阳院,街上都是归家的行客,陆安掮着书篮,也是心急归家的一员,他还赶着回家给温含卉烧饭呢。 归途近半,陆安经过一个卖首饰的摊铺时,蓦地被一支摆在摊铺间的蝴蝶簪子吸引了眼神。 那是一支张开翅膀,准备翩翩起舞的蝴蝶簪子,用木头雕刻,刷以蜡油,朴素大方,陆安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它很合适温含卉,她可不就是一只起舞的蝴蝶吗?她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陆安俯身询价。 摊铺主儿瞧他是个清隽书生,料定他不懂这些,便报价一百二十文钱。 陆安在纺织坊做了六个月童工,每月得二十文钱,手里刚好就有一百二十文钱,这笔钱温含卉从未向他要过,交给他自由支配,而他决定用自己的工钱给她买一支好看的簪子。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摊铺主儿看陆安跟看冤大头似的。 -- 第37页 陆安浑然未觉,把买来的蝴蝶簪子小心的放进书篮子,才刚起身,脑袋就蓦地爱乐一闷棍,书篮落在了地上。 陆安踉跄几步站稳,抬头一看,是温尚风,李无为,还有那日躲在假山石后其余几个书生。 温尚风指着陆安道,“李无为,你被煦阳院开除读不上书,可都怪这小子多管闲事。这苦咱哪能白受着?我们势要给他一些苦头吃吃。” 陆安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淡淡移开目光,屈膝把书篮拾起,拍掉篮底沾上的尘埃,掮回肩上继续往城外去,浑然没把这群人的挑衅当回事。 直到温尚风瞥见陆安手里的木簪,意有所指道,“这木簪看上去好像值几个钱呢。” 陆安闻言,停下脚步,抬头扫了眼天,天上黑云压城,是风雨交加的前兆。 他木簪放进书篮里,再把书篮拿到一户人家屋檐下借放,那里能够避雨,避免书篮淋湿。 再扭头迎上温尚风一群人时,陆安双眼里是比黑云还要浓重的阴鸷。 第22章 不能科举 温含卉……我闯祸了。…… 放工后,温含卉离开纺织坊归家,刚到家门口,尚未进门,眼皮忽然跳了两下,她停下脚步,抬头望了眼天,天上乌云密布,而后一颗雨珠落在她额头上,骤雨急落,紧接着无数的雨珠争先恐后砸下。 秋风刮过,夹杂着雨水带来的凉意,温含卉打了个喷嚏,赶忙推开柴扉门,钻到屋檐下避雨。 因为身上衣裳被淋湿,气温骤降,她担心感染风寒,便寝间换了套干净衣裳,再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温含卉眼皮一直在跳。她望着漆黑的天色和顺着屋檐滴答落下的雨珠,心里升起一股不安,这股不安随着夜色变深愈发浓烈。 她左等右等,都不见陆安身影,正想出去寻人之际,自己柴扉门外就响起嘭嘭拍门声。 温含卉以为是陆安回来了,面上一喜,连忙跑去开门。 门一推开,外面站着的却不是陆安,而是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官。 其中一个士官向她出示了大理寺的令牌,说是陆安牵扯进了一起街头斗殴案件里,需要她去一趟大理寺把人领出来。 温含卉满脸的不可置信,她张了张嘴,喃喃道,“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家孩子很乖的,他还是学堂里上学的书生,怎么可能卷进街头斗殴的案件里……” 士官催促道,“你家孩子不仅不乖,还是打得最凶的那一个。因为本案涉案人员都是尚未加冠的少年,所以要叫各自家长过来解决。所有的孩子都叫了家长过来,只有他死活不肯交代自己住处,给我们添了很大的麻烦。我们是跑了一趟户部调他的户籍才找到这里,你赶紧随我们去一趟吧!” 温含卉:“……” 她不敢再耽搁,身披蓑衣,随士官一同坐上了去大理寺的马车。 路上,温含卉忧心忡忡,她忍不住问士官,“大人,凭我对陆安的了解,他为人正派,处事有分寸,绝不会寻衅滋事,我想知道他究竟为何参与到斗殴案件里?” 士官应道,“因为案发时处在人来人往的大街,所以有目击者协助我们还原了当时的情景。你家孩子的确没有寻衅滋事,而是被五个少年找了麻烦。据调查,这五个少年都是他在煦阳院里一同读书的同窗。我们找到了书院的先生,证明双方之间确有过节,其中一个因为考试作弊被开除了,还有一个因为在学堂里对他有暴力行径也被开除了,剩下三个因为品行不端目前先生也是要他们都停学回家反思。“ 听到此处,温含卉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她嘀咕道,“大人,那我们家是主张不能白挨欺负的,所以我认为他还手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下一瞬,这颗心又重新提了起来,温含卉焦急道,“大人,我家孩子身体单薄,古板守礼,被五个人围着揍,肯定会吃亏,他伤情是不是很严重?” 士官沉默一瞬后回答道,“我觉得你不是很了解你家孩子啊。 你家孩子身体很好,很强壮,一挑五不在话下。 反倒是那五个寻衅滋事的少年都是花拳绣腿,他们的伤情比较严重,一个个鼻青脸肿的。你家孩子鬓角上倒是有道口子,不过据他自己交代,是在学堂里被石砚砸到了,与本次斗殴无关。此次案件中,他受的伤也就是用拳头揍人太狠,指骨破了点皮吧。” 温含卉:“……” 士官看了她一眼,“本案案情清晰,你家孩子不是过错方。只是涉案的五个少年都还没有成人,而且都是家里栽培,辛苦供读的书生,一旦留下案底,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参加科举考试,几个家长情绪激动,不能接受,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谅解,让他们的孩子免于刑事责罚。” 温含卉坚定道,“我不会原谅他们,人做错事了就应该得到惩罚。” 士官点点下颌,示意自己知道温含卉的态度了。 片刻后,马车抵达大理寺,士官将温含卉引进清风殿里。 那几个少年的家长在看见温含卉,纷纷围了上来,一句句话在顷刻间灌进温含卉的耳朵里—— “陆安家长,我家孩子只是一念之差,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孩子吧,他可是我们家的心头肉啊,你也有家孩子,你就不能换位思考一下吗?” “陆安家长,我瞧你身着市面上最便宜的麻衣,素面朝天,想来你家里也不富裕,这样的情况要供一个孩子读书也不容易。这样,你开一个价,我们几家人当花钱消灾了。“ -- 第38页 “你家孩子又没吃亏,还把我家孩子揍得头破血流,你就别得理不饶人了。” “说实话,我们几家人在京城也绝非等闲之辈,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一次把我们都得罪了,对你来说也不是好事。希望你能想清楚后再做决定。” 温含卉收紧了衣袖下的手,对上这些人眼睛,深深吁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你们现在倒是知道叫我换位思考了,可是你们家孩子欺负我家孩子的时候,有想过他的感受吗?他们哪怕换位思考过哪怕一瞬,都做不出这样的事儿来。 谁还不是家里的宝贝了,你家孩子都欺负到我家孩子头上了,我凭什么再去谅解你家孩子?你说我家里穷,我们家的确很穷,供他读书不容易,可是我就是为了让他将来可以挺胸抬头做人,如今才含辛茹苦供他读书。那五个孩子打他一个,他都没有屈服,若我屈服在一笔和解费下,我就给他做了一个坏榜样了。 你说我家孩子没有吃亏,难不成我家孩子面对霸凌时还应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非得腆脸上去吃下这些亏是吗?说实话我也很意外,他那么斯文有礼的孩子,连读书要花我的钱都会内疚半天,跑到我面前说自己不要读书了。他是这样善良的一个孩子,得多愤怒才会挥拳还手,才会打得那么狠。一想到这些,我就怒火中烧,更加不能原谅你们。 最后如果诸位当真认为自己京城有权有势的话,与其把精力浪费在一个无关紧要的我身上,不如尽早给你们家孩子铺好后路,毕竟他们已经无法再参加科举。此事木已成舟,我的态度绝不会变,我不谅解任何一个人。 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小错不惩,将来必酿成大错。我言尽于此。” 这时,一个身影猛地拨开围在温含卉身边的其他家长,他由头至尾打量了她一遍,才确认般说道,“竟然真的是你,你离家出走后,从哪里给自己弄了一个野孩子?” 见是她,温颂到底松了一口气,他没再追问陆安来历,因为这些远比不上温尚风的前程来的重要,“你现在说话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周围都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跟他们说话的呢?” 他俨然端出一副父亲教训女儿的姿态,“你离家出走已经是不孝,家里因为你在街坊邻里间颜面扫地。你未婚夫自觉对你有亏欠,这几个月来一直在等你回应,已经惹得刘尚书不快,他险些因为你丢了驸马爷的身份。如今他很快就要与刘尚书家的千金成亲了,到时候你们之间就是云泥之别,你现在回到他身边认错,兴许他还能念旧情纳你为妾,难道你真的要成为弃妇吗?这可是败坏家门的事情!” “算了,我们家也指望不上你,索性是我们家还有温尚风。”温颂话锋一转,极其自然地给温含卉下命令,“你去和士官说一声,就说孩子们年少不懂事,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免受刑罚,这样你离家出走这件事,就一笔勾销了,温家的大门仍然向你敞开,我们之后也会为你另寻一门亲事,但是你弄出来的这个野孩子,他害了我们家温尚风,我是绝不会让他进门的。” 温颂语气笃定,让周围一片家长都重燃了说服温含卉谅解他们家孩子的希望,皆是在她耳旁你一言我一语的劝着。 谁知温含卉只是淡然一笑,“你我早已恩断,我不会再迈入温家大门一步,更不会带着我家孩子回温家受苦受难。你也不必自抬身份教训我,如今我是以陆安家长的身份站在这里,与你是平辈,你还是留着这份心,去教训你家孩子吧。” “事到如今,你还没醒悟过来,温尚风落得今天的下场,是你一步一步偏袒出来的吗?” 温含卉言尽于此。她朝士官禀报,只希望把陆安接回家,他明日还要照常上学堂,至于其它事宜,都交由大理寺处理,她不会谅解任何一个人。 士官颔首,正要领她去接陆安。 不料温颂忽然就暴怒地冲了上来,手臂高扬,一巴掌朝温含卉脸上砸去,“你个贱妇!竟敢这样对我说话,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生养了你,竟是想要害我家孩子读不了书!你拿什么来赔他的前程?你给我去死吧!” 那巴掌的掌风尚未扫在温含卉脸上,两旁的士兵就已经冲了过来反钳住温颂。 士官大呵道,“公堂之上,公然动用武力,藐视法理,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温颂几度想要挣脱士兵的钳制,“老子教训自己女儿,天经地义的事!你们给我松手,松手!温含卉,你等着,你要是敢不谅解温尚风,最好祈祷一辈子都碰不到我,不然我弄死你!温含卉,那是你弟弟,你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继续读书吧!我们温家养育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温含卉,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直到温颂备拖出公堂外老远,他的咒骂声才渐渐消散。 士官沉着脸色,忍不住说道,“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士官一边带温含卉去监牢里接陆安,一边同她保证道,“之后我们会派人护送你和你家孩子回家,你不必担心温颂找你麻烦,寻常人挨了二十大板,怎么着都得在床上躺几个月才能下来。越是欺软怕硬的人越记打,他不会不记打的。平日里,京城治安良好,白天和夜里都有巡逻队伍,温颂胆敢乱来,马上就会被抓进大理寺。” 他说着,停在一间牢房外,掏出铜锁把铁链打开,而后推开牢门,朝着陆安道,“出来吧,你娘亲过来接你了。” -- 第39页 陆安顿时很拘谨地站了起来,手指抓着衣裳下摆,神情悲壮而绝望,眼睛通红,宛如困兽,“对不起,温含卉……我闯祸了。你是不是要把我赶出家门了?” 他还记得以前温含卉说过,如果他违纪闹事,就把他赶出家门的! 陆安想着,心里难受极了,眼泪簌簌落下。 那士官笑道,“怎么外面在下雨,里面这个小孩子眼睛也在下雨呢?原来这孩子打死都不肯说自己住处,是因为怕被家人责罚啊。” 温含卉心疼极了,她知道陆安有多害怕被抛弃,赶忙安抚他道,“不是的,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呀。” 陆安还是害怕,一定要温含卉发誓又保证,不会走到半路把他扔掉,才肯跟她走。 温含卉哭笑不得,“崽崽,我们家不提倡主动惹事,可是事找上门了我们家也绝不提倡忍气吞声。你多棒呀,一打五你都打赢了,我为你自豪!” 陆安将信将疑,“真的吗?” 温含卉点头,温柔安抚他一番,终于成功把他带出监牢。 经过过道时,她耳旁传来铁链挪动的声音,一个鼻青脸肿的脸出现在火把的光照下,温尚风死死盯着温含卉,“温含卉,我才是你弟弟,你从小到大都是最疼我的,不是吗?为什么这次闯祸你就不帮我了?你知不知道你离家出走以后,爹娘没办法找你撒气,就把火往我身上撒?如果我被学堂退学了,爹会打死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你看在我过的一点都不好的份上,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求你了!” 温含卉恍若未闻,只是在经过他时,留下一句话,“我唯一能帮你的事情,就是让你做错事后接受应有的惩罚,学会畏惧律法,避免将来犯更大的错误。” 而后她头也没回,直径离开,把温尚风用手拍打监牢木桩勒令她停下来救他的声音抛之脑后。 陆安还用自己的手盖住温含卉的耳朵,“你不要听这种话。” 温含卉应了一声,坐上回家的马车。 路上,她仍是觉得不可思议,“崽崽你可以跟我说说,你一个人是怎么打过那五个人的?” 陆安沉吟少许,说道,“可能是因为我每日坚持锻炼,给了我一个健康的体魄,而他们疏于锻炼,完全是虚张声势,那点力道砸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不轻不重,反而是我一拳挥过去,他们就没有还手之力了。” 温含卉唔了一声,又问他脑袋上的伤口怎么来的。 陆安说是在学堂被温尚风用石砚砸的,还说了温尚风在学堂里的所作所为。 温含卉面色沉了沉,轻轻摸了摸他的伤口,只字不语。 回家后,陆安忽然从衣袖里摸出一支蝴蝶木簪,“对了,温含卉,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陆安虔诚地看着她。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根本没想过要还手,直到温尚风看了这支簪子一眼。 第23章 遇李思居 我会为你做主。 温含卉收下陆安送的蝴蝶木簪,立马就戴在发束间,臭美地问陆安她好不好看。 陆安夸她的技能已经很熟练了,一顿夸赞后把人哄进了寝间里睡觉。 只是温含卉前脚才躺上床塌,后脚又翻身下了床,急匆匆地把准备回房的陆安逮住了,拧着眉头道,“不对啊,买簪子是要钱的,你花了多少钱买簪子?” 陆安眨了下眼睛,诚实地说自己是把做童工赚的钱都拿来买了簪子。 温含卉不赞同,“崽崽,我让你自己支配做童工所得的钱,一方面是尊重你,另一方面是因为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以有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吃。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我们家并不富裕,簪子只是用以装点身外之物,可有可无,外面野花那么多,我每天都可以摘两朵来戴,头饰这个东西不值得你用所有的钱去购买,知道了吗?” 陆安也不认同她的观念,“可是我觉得花一百二十文钱买这支簪子很值得,因为你刚刚收到簪子的时候很高兴,嘴角都要挂到耳后根去了。” 温含卉心一梗,“那是因为我不知道这支木簪要多少钱!” 陆安撅撅嘴皮子,“我只是经过摊铺前,瞥见了这支蝴蝶木簪,上面的蝴蝶好像是展开了翅膀在飞翔,我就想起了你,所以才给你买的。我花自己的钱,买一支簪子送给你,这有什么错吗?” 他委屈完,又忍不住去看温含卉的眼色,服软道,“好嘛,我知道你的用心良苦,我不再买就是了,但是这支簪子你可不许退掉,这是我第一次送你礼物,你退掉我会伤心的。” 温含卉眼眸沉沉地看着他,半晌,摸摸他脑袋,叹口气,“好啦,我答应你。之后我也会一直把这支木簪别在发间,一直记住我们崽崽这份孝心,但是下不为例哦。” 然后她将他身体转了一个向,对着西边寝间,轻推一把,示意他可以回房睡觉了。 陆安听话的踱步往寝间里走,忽然回头道,“温含卉,你等着,以后我一定会赚很多的钱,给你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他撂下话,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红红。 那个挂在寝间外的木牌终于派上了用场,陆安迅速把木牌由“可以打扰”的一面翻转变成写着“请勿打扰”那一面,眨眼间就溜进了房间。 留温含卉独自伫在原地,垂眸看着手里抓着的簪子。 -- 第40页 半晌,她把蝴蝶木簪戴回发束里,对着西边陆安所在的寝间道,“那我们一起努力,以后生活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嗯!”西边寝间传来陆安坚定的回答。 到底是奔波了一整夜,温含卉倍感困倦,回房一觉睡到了天明。 翌日起床,撩开寝间布帘,一股猛烈的秋风灌了进来,经过昨夜的秋雨,天气彻底冷了下来。 温含卉从木柜里翻出做好的两件袄子,一件穿在自己身上,系好盘口,另一件拿给陆安。 两人用完早膳后出门,温含卉却没像往常那般朝南去风华纺织坊,而是与陆安一道进城送他去煦阳院上学,她手里提着一个木篮子,在路上絮絮叨叨,说他受到了惊吓,所以她想陪他上下学堂几日。 幸福来的太突然,陆安受宠若惊,可是又担心温含卉会因为去纺织坊晚了挨黄超骂。 温含卉摆手道,“你别管那么多,我自己会跟黄超哥交待清楚事情缘由。” 两人出发进京。 到煦阳院后,温含卉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先去拜访了欧阳靖羽,她知道昨日欧阳靖羽替陆安做了口供,证明了那五个寻衅滋事的孩子在学堂里与陆安有过节一事。 谢过欧阳靖羽后,温含卉请求说她想要见一见陆安的同窗们。 欧阳靖羽应允,亲自带着温含卉来到学堂里。 原本三五团聚着辩论的学堂因为她的闯入而安静下来,陆安更是局促的坐在其中。 温含卉向众人笑了一下,阐明来意,“抱歉耽误大家时间。我是陆安的家人,因为陆安平日里总是端着姿态,在我面前只报喜不报忧,在学堂里挨欺负了也不说,做了好事也是默默不声张,直到昨天他在街上被学堂里其他几个孩子恶意挑衅,士官找到我,让我去大理寺把他领回家,我才知道他在学堂里的真实境况。 我想说,他是一个很有礼貌,且刻苦勤劳的孩子,相信大家了解他的为人秉性后,都会喜欢上他。但他也真的不擅交际,希望大家多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会融入大家,和你们成为朋友。 我不指望从陆安嘴里问出些什么,他一定会为了让我放心,说自己在学堂里和大家都相处的很好。 我也理解世界上有脾气秉性相差甚远的孩子是天生就相处不来的,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够恪守书生礼仪,相互尊重,也不要去欺负我们家陆安。 不然的话,你要知道,陆安也是有家人给他撑腰的。” 陆安坐在案几后,耳朵红红的听温含卉讲话,眼睛看着她一动不动。 温含卉说完,从木篮子里拿出一沓崭新的帕巾,分发给每一个学子,“我是一个织娘,平日里会织些手工,这张帕巾,就当作是我贿赂你们的礼物咯。” 经过陆安时,他也伸手想拿一张帕巾,被温含卉直接无视,“你已经有一张帕巾了,加上你弄丢的那一张帕巾,你已经拿过两张了,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陆安:“……” 这时,欧阳倩文开口和学子们说了一件事,“几日前,我在四合院旁的竹林里和其她女书生踢毽子,因为我马大哈,忘记了来月事的日子,因为弄脏了衣袍也不知道。温尚风一行就躲在假山石后笑话我。那时我与陆安并不熟识,他却特意告知我此事,把外裳褪下借我遮挡,我觉得他真的是很好的人。” “当然,我第一反应是慌张的。只是后来我也想清楚了,来月事是人之常情,根本不需要避讳。我鄙夷温尚风一行人的龌龊,却也赞美陆安的勇敢正直。”欧阳倩文强调道。 学堂里,数双眼睛落在陆安身上。不知是谁率先鼓掌,而后是一阵大过一阵的掌声,既是对陆安的赞许,也是一种不言而喻的接纳。 温含卉见状,欣慰的笑了一下,没有再逗留,悄悄退了出去,她还赶着去纺织坊干活呢! 陆安眼睛依依不舍的追随着她走出学堂的身影。 温含卉跟他打口型道,“你放课我还会来接你。” 她摆摆手,再没回头。 当天放课时,温含卉如约而至。 陆安一路都乖乖跟在她身旁,时不时就偷瞥她一眼,然后害羞地说道,“温含卉,我好高兴呀。平日里,其他孩子都有家长接送,今天我也有家长接送啦~” 只是他话锋一转,又说,“但是你明天不用来了哦,我体会过这种滋味就好了,我很知足的。像我这种独立的孩子是可以自己上下学堂的。” 他才不希望她两头跑,那么辛苦。 “那我之后就不来咯,以后有什么事你要告诉我,我替你做主。”温含卉摸摸他脑袋,从袖袋里摸出铜板,买了两个肉包子,他们一人一个。 新鲜热乎的肉包子还没进口里呢,温含卉目光所及处,出现了一支红彤彤的送亲队伍,挑着嫁妆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绵延不绝,侍者吹响喜乐,响彻街头巷尾,引得周围百姓伫足围观。 晨迎昏行,新郎一袭喜庆红袍,坐在高耸的骏马上,意气风发,不紧不慢的架马走在长街上。新娘坐在八抬大轿里,准备跟着新郎归家。 温含卉拉着陆安往街边靠了靠,以免挨着人家送亲的队伍。 她身旁有看客问,“这是谁家女儿出嫁,竟是如此气派?” 包子铺的老板应道,“这是户部尚书家的女儿刘思涵出嫁,新郎是新科状元李思居,在榜下接住了刘家女儿抛的绣球,因此才有了这桩姻缘。” -- 第41页 那看客露出艳羡的神色,“这状元郎运气也忒好了,被刘尚书给相中了,那仕途之路还不得是平步青云啊,过几年就是人人仰望的大官了!” 周围议论纷纷,温含卉垂头不语,在送亲的队伍正面经过她所处的街口时,看客们都蜂拥而上去抢喜钱。 温含卉和陆安忽然就被抢喜钱的人流冲散了,她一路被推搡着撞在一匹黝黑乌亮的骏马上。 温含卉站稳脚跟后,回头朝着马背上那人道歉,一张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庞却映入眼帘。 只一眼,两人都认出对方。 几月未见,李思居墨发紧束,剑眉星目,气色红润,红袍下背脊笔挺,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志得意满的模样。 相较之下,温含卉的日子却过得比以前还要紧巴了。 温含卉怔然,心里却也明白:他是新科状元,又是户部尚书钦定的乘龙快婿,前途无量,想要巴结他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了,又怎么会过得不好呢?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李思居了,亦不是那个自幼与她定亲的男人,他很快就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两人早已是云泥之别,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他们早就不可能回到过去,将来也不会再有瓜葛。 思及此,温含卉置身于瑟瑟秋风之中,双目竟是被风吹得有些酸涩,一颗心怅然若失。 瞧见温含卉,李思居的眼里亦是流露出错愕,他与她对视一瞬,低声喃喃道,“含卉……” 这一声令温含卉从恍然中回神,她抛下一句祝福,匆匆拂开人流离去,找寻起陆安身影来。 喜钱发完后,送亲的队伍继续前进,人流慢慢散开,温含卉在街口找到了守在原地的陆安,拍拍他脑袋,“走吧。” 陆安敏感的察觉到温含卉情绪不对劲,问她是不是因为被人挤到了不高兴。 温含卉摇头,沉默的朝前走,视线里的路却越来越模糊,像是糊了一层厚重无法抹开的雾。 见她不想说,陆安没再追问,安静跟在她身旁走了一段路后,他停下脚步,摸出帕巾,递到她眼前,“温含卉,给你擦眼泪。” 温含卉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而陆安的话像是一根划开的火柴扔进她心里的那片荒野里,点燃了她所有的情绪。 她不管不顾的蹲下,以手捂面,大哭出声,近处有行人投来讶异的眼神,而远方是渐行渐远的送亲队伍,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 陆安焦急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挨靠着她一并蹲下,哄着她说,“温含卉,你到底怎么了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发生了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你要和我说呀。我们是家人。不仅你是我的家人,我也是你的家人,你出事了,我也可以替你分担,也会为你做主的呀!” 第24章 夜里揍人 他就不要我了。 温含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把自己自幼与李思居订亲,他却在高中状元后,另择高枝而息的事像倒豆子般倒了出来。 她原以为这道伤口已经愈合,却不想它早已在她心间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并不是她不想看见,就不存在的。 此刻,这道伤口就疼得她直掉眼泪,“我不明白,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自私自利,可以弃十几年的感情于不顾,一旦我不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弃我,去追逐他眼中的更好的选择。 我以为我在决心离家时,就已经把此事放下了,可是我今天看到他一身红袍,新娘却不是我,那一瞬间我只感觉心如刀绞,不是因为我还爱他,我只是……只是为过去全心全意为他而活的自己流泪,我怎么能这么蠢,把两家的婚约当作圣旨奉行,把陪伴他读书,科考,当作是我最重要的事……一旦我对他没有价值了,他就不要我了,我简直是全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陆安用帕巾擦掉她脸上每一颗泪珠,似安抚似承诺,“温含卉,那我得让你见识一下,男人不都是自私自利的。” 发泄过后,温含卉心情平缓很多,此刻她疑惑地看着陆安,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陆安黑眸澄澈,一字字道,“我对你永远都会不离不弃。我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机会放弃你。你就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所有关于你的事,就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我要向你证明,我就不是李思居那样自私自利的男人。” 温含卉愣了一下,随即破涕而笑,一把熊抱,把他揽进怀里,“那你要说话算话哦!” “我自然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陆安答道。 他瞥温含卉一眼,见她心情已经彻底平复,便继续说道,“那么你现在可以松开抱住我的手了吗?毕竟我们男女有别,还是需要保持恰当的距离,拥抱是不合适的。” 温含卉:“……” 温含卉皮笑肉不笑,埋头就欲往陆安胳膊上一扎,“崽崽,我把鼻涕擦你衣裳上你信不信?” 陆安立马一蹦三尺远,神情嫌弃,仿佛刚刚的誓言不存在。 半晌,两人都噗嗤笑了出来,又慢慢走到了一块儿。 回到家后,陆安进炊房里忙活,他做了一盘她最喜欢的生鱼片,端到饭桌上,再把余下几个菜碟端出来,摆好碗筷,喊她过来吃饭。 饭桌上,陆安破天荒和温含卉聊起了自己已故的生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我家突遭变故、我被送去大伯家寄人篱下以前,我的日子还是过得挺好的。 -- 第42页 我父亲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颇有威望,深受爱戴。可是我母亲从未没有围着他转,我父亲只是她生活里的一部分。她是一个女先生,一直到她卧病在床前,她都在泰州一所学堂里任教,颇受学子尊敬。她还办了一个诗社,逢年过节就宴请诗社的社员来家里参加作诗宴。她离世前告诉我,她这一生短虽短了些,可是除了遗憾不能看着我长大外,她的人生并没有任何遗憾,因为她已经尝试过了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温含卉,换个思路想,如果不是李思居接中了户部尚书家女儿抛出的绣球,你就会顺利和李思居成亲,你的一生都会围着李思居转,为了伺候李思居活着,这样的人生必定是充满遗憾的,因为世界那么大,你却只能守着一个人转。 所以,释怀吧。迎接你的是更广阔的天地,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了。 过去的苦难,就像是束缚蝴蝶的蛹,你已经破蛹成蝶了,可以在碧空之下自在起舞了。” 陆安说完,腼腆的笑了一下,然后继续用膳。 温含卉忽然就用手去揉陆安脑袋,“真想撬开崽崽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多少大道理。” 陆安瞥她一眼,眼神里写满无奈,想躲最终却也没躲,好好的墨发就这么被她揉成了鸡窝头。 温含卉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勺起一口粥,绵密温软的粥在她唇齿间化开,连带着她的心结一道融化。 那就释怀吧,若不是错过了李思居,她也不会和陆安成为家人。 如今她已经没有办法想象一个没有陆安的人生。 半晌,温含卉小声的说了句,“陆安,谢谢你呀。” 陆安顶着鸡窝头,也小声回应她,“温含卉,我也谢谢你呀。”谢谢你捡到了我。 那天夜里,温含卉早早歇下了,许是因为睡前多喝了几口茶,她半夜夜起出恭,隐约听见后院有人声,她顿时警惕地提着油灯前去查看一二。 昏黄的灯影照亮后院那道正在扎马步打拳的身影。 陆安面色严肃,先是朝着空气来了数十拳,又拾起一节枝木,去霍霍那些新嫩的棉花树苗。 见他行为怪异,温含卉出声问道,“崽崽,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到后院干嘛呢?” 陆安沉声答道,“我在揍人。” “你在揍谁?”温含卉看着那一排娇弱的棉花树苗,寻思着这后院分明一个外人都没有。 陆安抿嘴不说话了,还不是他躺在床榻上,脑海中反复的浮现出今日那匹骏马上春风得意送亲的红衣状元郎身影,而温含卉却难过到蹲在街上失声痛哭。想到这些,陆安就对这位状元郎气得牙痒痒,他还能揍谁,揍的就是那个负心汉! 见陆安不答,温含卉换了个问题,“你揍的人在哪里?” 陆安一枝木打在棉花树苗上,振振有词,“在我的脑海里。” 温含卉忽然就感觉有点头疼,这个年纪的孩子真是难管教啊,平日里那么懂事的孩子,这会儿竟然这么不着边际,她无奈的走进炊房,挑了一根最粗壮的枝木出来,眼神落在陆安身上,手则掂了掂那节枝木,意思明显:他揍人,她也揍人,大家都别睡了。 陆安看到后,什么也没说,默默把小枝木放在地上,快速溜回房歇息了。 翌日清晨,天刚打鸣,温含卉便被柴扉门外的敲门声给敲醒了。 因为陆安每天都会去山里采野食或是去村头湖边钓鱼,她自然以为是这回陆安手里提的东西太多了,需要搭把手,便没有耽搁,披着袄子走出寝间去开门。 柴扉门被吱丫推开,外面不是陆安,而是一个头戴蓑帽的车夫。 那车夫的蓑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他恭敬地朝温含卉作了一揖,“温姑娘,我家主人想见你一面。” 温含卉看着眼前的陌生车夫,在他身后不远,停着一辆马车,她蹙眉道,“你家主人是谁?”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马车布帘里探出,撩开一隅后,李思居身着一袭矜贵体面的官服,从里面走下来。 李思居朝那车夫摆摆手,示意他退避一旁。 温含卉当即冷下脸,“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李思居垂眸看她,眼神里似乎有些眷恋,他甚至轻轻抬手想要触碰佳人面容,“含卉,我好想你,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温含卉一巴掌拍掉李思居企图靠近她的手,眼露嫌恶,后退一步至门内,就要将柴扉门关上。 李思居赶忙伸手按住那扇柴扉门,他褪去了那份故作掩饰的平静,急切地说道,“含卉,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刘家女儿,与她成亲也只是出于利益需要,她性格张扬,水性杨花,根本就不及你温婉贤惠,我还是喜欢你。” 他双眸似往昔含情,“我之前说的话都做数,你无需担心刘家女儿,她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她亦同意我纳妾。我知道你对此安排并不满意,可是我不会一辈子让你做妾。你给我些时间,再过几年,等我羽翼丰满了,我一定会脱离刘赫的掌控,到时候,我会把你扶正,这样可以吗?” 温含卉越听越觉荒唐,她失望摇头,“李思居,你昨日才成亲,今日就跑到我家门口要纳我为妾,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婚姻不是儿戏,从你选择刘家女儿那日起,我就是一枚被你丢弃的棋子。你我之间缘分就已经走到尽头,没道理你发现刘家女儿没你想的那般好,就又把我捡回来,摆在你的棋盘之上。我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的!” -- 第43页 温含卉一根根掰开李思居扶在柴扉门上的手指,“你我之间有旧情,纵使你抛弃了我,我仍是记得当年父母不送我上学堂,你就私底下拿着一节竹枝,在土地上一笔一划教我识字……我心里对你有恨,却也无法抹去那些好,你不要让我彻底厌恶你,连带着过去仅存的美好都消耗殆尽!” 李思居心情悲切,他原本以为此行十拿九稳,因为温含卉一直都爱他,甚至对他言听计从,只要他服软,只要他许诺,她就会向以往一样为了他委曲求全。 可是他发现温含卉不知何时已经变了,她看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少女怀春的情愫,没有依赖,纵使情绪有波澜起伏,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真的,已经不爱他了。 直到这一刻,李思居才真正的慌了,一股痛恸涌上他的心头,他再度按住那扇柴扉门,几乎哀求道,“含卉,你不要把门关上……” 这时,远方乡道上一个背着竹筐的少年奋力奔跑起来,他手里带着一把上山割野菜用的柴刀,气势汹汹的跑到温含卉身前,猛地推开李思居的手,一把将柴扉门合紧,戾气难掩。 “她说让你把手放开,你听不到吗?” 第25章 去相亲吧 赶走李思居。 李思居错愕一瞬, 看着矮他大半头的少年,“你是谁?为何干涉我和含卉私事?” 陆安并未回答李思居,黑眸直视着他, 手里一下一下地转着那把既可以杀猪也可以砍柴割菜的柴刀,他待人接物总是得体有礼,可是面对李思居,他对此人的火气从昨日得知真相积压至今, 属实没办法给他一分好脸色。 陆安沉声赶人时, 态度已经相当不客气, “李员外还是走吧, 快要上朝了,新官迟到给帝王留了坏印象怕是不好。再者, 要是让刘尚书知道你新婚当头就想红杏出墙,你说你千方百计想要攀龙附凤,不就都毁于一旦了?还请你恪守做人女婿的基本礼节, 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温含卉。” 李思居心思被陆安挑明, 一漏无余,脸色一阵青白, 斥道,“简直荒谬, 你一个乡野少年也敢在我面前谈论朝野!” 陆安身形牢牢堵在柴扉门外,不准他走近一步,朝不远处的马车抬抬下颌, “你走吧。” 私情不比仕途,李思居到底是以上朝为先。他在离开前剜了陆安一眼,朝柴扉门内说道,“含卉, 我不会放弃,我明日还会再来。希望你能早日想明白,我就是你能抓住的最好的选择,你跟了我,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至少不用住在乡下这破地方。” 说完,李思居转身上了马车离开。 陆安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乡道尽头,方才回到家里。 他神情无异,只是沉默的把竹筐里采来的竹笋,蘑菇,野菜,地瓜,萝卜等等用水搓去污泥洗净;又摸出一只今日逮住的野兔,放血剥皮,斩成小块,用酒腌渍去腥,留着夜里炒给温含卉吃;最后洗米熬了一锅粥,从瓦罐里挑出一碟自酿的萝卜干,准备好吃早膳用的碗筷。 忙活完后,他才喊温含卉出来用膳。 温含卉面色如常,她是一个敢拿敢放的人,既然已经决定放下李思居,就不会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儿,因此她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下来,这会儿跟个没事人似的喝粥呢。 倒是陆安板着一张脸,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半碗粥,索性放下木勺,絮絮叨叨起来,“温含卉,你不要给李思居开门,那个人品行不好,满脑子都只想着自己,绝非君子,我怕他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 温含卉喝完一碗粥,还饿着,起身去盛粥,“我以为是你敲门,我才过去开门的。若我知道是他,必定不会见他。” “哦。”陆安心里还是闷闷。 过会儿,陆安又说,“李思居不会是你最好的选择,我才是。我以后一定会成为比他更成功。你可千万不能吃回头草,你管好我这株茁壮成长的小草苗苗就好了。” 温含卉噗嗤笑了出来,“崽崽,我定会尽心照顾你,直到你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不会吃回头草的,你放心,只是世上之人都是要成亲过日子的,就像你以后会成为别人的夫君,有自己的妻孩那般,我以后也会成家。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会找一个我们崽崽也喜欢的夫君,一起尽心浇灌你这株小草苗苗的,好不好呀?” “哦。”陆安心里更闷了,一想到还会有其他人走进这个家,他心里就格外不舒服,不会有人比他对温含卉更好了,她为什么还要找夫君呢? 当日,陆安心情郁郁,连带着之后在学堂里都有几分心不在焉。 欧阳靖羽察觉到陆安不对劲,在课上点他起身回答问题,他才恍然回神。 待到陆安答完题目,欧阳靖羽摆手示意他坐下,“离院试仅有不足两月,我们堂上授课的内容也以复习为主,大家就算知道答案也要认真听讲,温故而知新,方能更上一层楼,在科举中取得更好的成绩,我们站的越高,才能望得越远,也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我们。” 听欧阳靖羽一席话,陆安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他现在还太平凡,只要他站到最高处,到那时候温含卉眼里就看不见别人了。 思及此,陆安挺直腰杆,无比认真的听起课来。 放课后,陆安没有参加辩论,而是铺展开一张宣纸,提笔写了一封信叠好放进袖袋里,提起书篮离开书院。 -- 第44页 他沿路拦下几个路人,打听清楚户部尚书府邸的位置,自行前去拜访。 户部尚书府邸气派,两边石狮脖间系着喜庆的红缎,门中还贴着喜字红纸,石阶上还留有昨日送亲时打过的鞭炮痕迹。 门童见有生面孔,上前询问陆安来意。 陆安把信交给门童,只道是自己来给刘尚书送信的,此信务必要交到刘尚书手中,信里将李思居不守诚信抛弃未婚妻和他成亲第二日就在前未婚妻面前诋毁妻子一事如实相告,至于爱女如命的刘尚书今后会如何对待这个刚进门的女婿,陆安也不得而知,只是他肯定,李思居不会有机会再度造访他们家了。 门童应下后,陆安没有逗留,踱步离去。 了却一桩事,陆安穿行在回家的长街上,一路刮着萧瑟的秋风,他的双颊却莫名有些泛红,既是因为自己赶走了企图靠近温含卉的坏人,也是因为自己对温含卉有羞于示人的占有欲,谁都不能从他身边抢走她。 陆安走着走着,飞速跑了起来,送信到户部尚书府邸着实折腾了一些时间,他得快些赶回去给温含卉做晚膳了! 陆安跑回家,一把推开柴扉门,气喘吁吁,脚底没刹住,差点撞上温含卉。 温含卉见陆安满头大汗,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夜里不用起来练习揍人了,因为他已经把李思居赶走了! 陆安看着温含卉,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不告诉你”,然后钻进炊房烧饭去了。 温含卉伫在原处,无奈扶额,只觉得陆安是越来越跳脱了,刚来家里时他多安静拘谨啊。 半晌,她又宽慰地想,这样也好,说明他把这儿当家了。 …… 翌日清晨,时值九月中旬,是陆安区纺织坊做童工的日子。 他一夜好梦,神清气爽地出门钓鱼,做早膳,净身,然后在公鸡发出第一声打鸣时,准点准刻出现在东边寝间外,用手把那块刻着“请勿打扰”的木牌翻转至“可以打扰”的那一面,喊温含卉起床。 温含卉连懒觉都睡不得,被陆安一声一声叫唤起来了,她揉着眼睛撩开门帘,就瞧见陆安一溜烟跑去后院盛粥了,她纳闷嘀咕,“这孩子最近怎么就这么高兴呢?” 陆安的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他去纺织坊做了一上午童工后用膳。 他坐在温含卉身旁吃饭,远处李阿香就端着饭碗来找温含卉了。 原本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毕竟李阿香是温含卉在纺织坊里结交到的好友,她们时常在午时坐一块儿用膳。 只是李阿香吃着吃着,突然就用胳膊撞了撞温含卉,“你说你生的这般好看,肤白貌美,怎么姻缘也没个着落,独自拉扯着一个孩子也怪辛苦的。我和你一般大,都已经成婚五年咯。你就没有考虑过嫁人?家里多个男人,你累了也可以依靠啊。” 陆安一口饭塞嘴里,立马就警觉地竖起耳朵来。 温含卉愣了一下,“我每日忙于生计,回家吃完晚膳就歇下了,实在是没功夫想嫁人的事。” 陆安闻言,莫名松了一口气,刚准备继续吃饭,就听见李阿香继续问道。 “那你可会排斥成亲这件事?” 陆安眨了下眼睛,索性是撂下筷子不吃饭,专心偷听了。 温含卉思索片刻,认真答道,“我跟你说过我前未婚夫的事情,我不排斥成亲,可是被抛弃过一次,对男人好像真的没什么指望了,我就怕他们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找了个不好的,对陆安不好,对我也不好,那我岂不是得不偿失?况且我大多数时间都呆在纺织坊里,这里除了童工就是女工,我没机会认识什么男人。如果碰到好的,我也会考虑一下。” 李阿香指指陆安,问,“他也是男人,黄超哥也是男人,你觉得天下乌鸦都一般黑吗?” 的确,她的崽崽对她很好,黄超哥待她也不薄,不是天下乌鸦都一般黑。 温含卉想了想,继续说道,“可是我不知道上哪里才能认识到合适成亲过日子的男人。” 李阿香双眼闪烁着光,放下碗筷,捧起温含卉的手道,“其实是这样,有一个合适成亲过日子的男人他托我想认识一下你。” 温含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敢情你刚刚一直在套我话呢?” 李阿香急忙解释道,“我们是好姐妹,我可不能给你贸然推荐男人,总得知道你有没有成亲的意愿吧?再者,我就是看你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拉扯着陆安过日子不容易,觉得你应该找个男人来帮扶你嘛。我已经替你把过关了,他就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每个月能赚五两银子呢!你要乐意,就去见一面。你要不乐意,就当我没说过!” 温含卉以前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对金钱没有概念,可如今的她明白,月赚五两银子可不是小钱,过日子绰绰有余了。 温含卉不自觉将眼神瞥向陆安,他端坐在一旁表情万分凝肃,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他之后走科举路,还要花好多的钱,若是真的合适,也未尝不可一试,毕竟世上男女,总归是要搭伙过日子的。 思来想去,温含卉决定前去见那男人一面,便问李阿香对方身份。 李阿香说,是在城里卖肉的屠夫王虎,她丈夫也在集市上卖东西,所以两人认识,保证对方人品过关,吃喝嫖赌一样不沾,而且他知道你带了个孩子也不介意。 -- 第45页 李阿香还说,温含卉之前去王虎的摊铺买过猪肉,他见到温含卉后,就留意起了她,机缘巧合知道了李阿香和她在同一间纺织坊干活,就托她来做个媒婆,给两人牵个线。 温含卉想了想,决定一试,便托李阿香跟对方约定在四日后见一面,那天她休息,可以进城去找他。 自此,陆安的好心情结束了,赶走李思居的雀跃荡然无存,尤其是在听到温含卉愿意见屠夫王虎一面的时候,他的一颗心啪得就摔到了谷底,碎裂疼痛却无人知晓。 可他一时间却也说不出话来。 赶走李思居,是因为他伤害了温含卉,并且对她死缠烂打,温含卉不喜欢他。 可是李阿香说这个王虎品行端正,挣钱不少,温含卉显然是想见他的,他没有立场去阻止她。 陆安嘴唇越抿越直,再吞不下一口饭,碗筷摆回饭桌上,默默起身回了后院干活。 第26章 不见王虎(上) 我最爱你了。…… 陆安心气郁结, 却又惶恐于自己没来由的情绪,他手里拿着木锤,一下下锤着, 将弓弦弹在棉花堆上,棉絮被击起,跃至空中飘扬,又因为没有依托, 孤独的回落, 宛如他此刻的心境。 一旁监工的蒋姐瞧见了, 急急喊道, “你弹这么大力干什么?都要把棉花弹坏了!” 陆安恍然回神,赶忙道歉, 他卸下磨盘,跟蒋姐打了声招呼,要休息片刻。 陆安去接了盆清水洗脸, 冰沁沁的水珠顺着他眼帘滚落, 被他擦拭干净,他垂眸看着水面上的倒影, 眉峰扬起,眼眸漆黑, 红唇齿白,稚气难掩,一看就是一张少年的脸。 而从温含卉和李阿香的聊天里, 陆安听得她是想要找个合适的男人搭伙过日子。 是男人,而非少年。 陆安忽然就起身,把水悉数倒掉,更是心烦意乱, 甚至讨厌起十二岁的自己来,如果他再长大一些就好了,那样温含卉就不用去找外人搭伙过日子,找他就可以了。 那日放工归家,温含卉察觉到陆安不同以往的沉默,连腰杆都没平日挺得直了,像朵萎蔫的花儿。 温含卉问陆安怎么了。 陆安幽怨地看了温含卉一眼,想说让她三日后不要去见王虎,话却堵在喉间,难以启齿,他没有任何立场阻止她去成家。 千言万语,开口时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变成一句“我近来有些疲惫,没有大碍”。 温含卉见他眉宇间神色郁郁,便跟他商量,“要不今晚我来做晚膳吧,你休息一晚。” 陆安想起李阿香介绍说,这个王虎还是个屠夫,他脑子里顿时警铃大响,不行,炊房是他的地盘,他给可以跟温含卉搭伙过日子的,他一定要守护住自己的地盘!面对外来的闯入者,他应该打起十万分精神来抵御!如果他不做晚膳,就是未见敌人,直接举白旗投降!不可以! 于是他严肃着一张脸,义正严辞道,“根据家庭分工,炊房之事本来就应该是我负责,你是一家之主,享受即可。” 当晚,陆安使出十八般武艺,将菜碟摆满了饭桌,生鱼片,青鱼蘑菇汤,炙烤兔头,酱萝卜丁,清炒青笋,食香四溢,引得温含卉放下手中的绣线,从中庭踱步走到后院探头探脑。 诸多菜色看得温含卉眼花缭乱,她瞥一眼陆安,故作矜持的落坐,端庄的端起碗筷,然后开始一顿饿虎扑食。 半晌,吃了三碗米饭的温含卉有些意犹未尽的擦擦嘴角,考虑到自己是个姑娘,她还是想在陆安自持几分形象,便撂下了碗筷。 谁知陆安好像有读心术,知道她只是装饱而非真饱,二话不说又给温含卉把米饭添满了,端到她眼皮底下。 这怎么忍得,温含卉心思被戳穿,讪笑两声,“我的胃口没有那么大,但是你既然给我盛了饭,我也不能浪费粮食,毕竟每一颗米都来之不易……”她又埋头吃起饭来。 期间,陆安一双黑眸炯炯有神地盯着温含卉,他问道,“我烧的饭菜好吃吗?” 温含卉点头如捣蒜,“我崽崽厨艺一绝,以后我儿媳妇有福享了。” 陆安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继续追问,“那我烧的饭菜是你吃过最好吃的饭菜吗?别人烧的有我好吃嘛?” 温含卉刮干净碗底米粒,最后一口饭带着一片清甜的生鱼片落肚,幸福而满足的吃了口茶,“不会有人做的饭比你更好吃了。” 陆安顿时松了口气,心满意足的收拾碗筷回炊房了。 只是这份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陆安在夜里上床榻时,睁着眼睛盯着黑黝的房梁顶,又发起愁来,过了今夜,只剩两天,她就要去见那个屠夫了。 陆安辗转反侧,到三更半夜才勉强入睡。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看见温含卉挽着一个身材健壮的男人回了家,家里贴着喜字,他们宴请亲友来吃喜酒,拜过高堂后,那男人牵着温含卉的手进了东边寝间。 不久后,那男人告诉他,温含卉怀了身孕,家里要有孩子了。 那男人抬眼看着西边寝间,希望陆安能够把那间房让给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 可是家里只有两间房,若是他搬出西边寝间,就没地方住了。 陆安急得满头大汗,想要去找温含卉问问清楚,这是否是她的意思。 奈何那男人就像堵墙一样横在温含卉与他之间,说他的意思就是温含卉的意思,等温含卉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至于他,便是个彻头彻底的外人,希望他识趣些就自行离家。 -- 第46页 陆安心跳急促,用尽全力推开那男人,他站在东边寝间外,隔着一张薄薄的门帘,一遍遍喊温含卉的名字,可是里面都没有传出她的应声,像是一种不言而喻的默认。 直到他眼皮霎那间撩起,大口喘息几口气后,神志慢慢清醒,方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端坐起来,搓了两把脸,看着窗柩麻纸外昏明的天色,穿好衣裳,慢吞吞的起身,找出鱼竿和竹篓去了村头的湖边钓鱼。 自从他钓技熟练后,平日里半个时辰就能钓上好几条鱼,囤在家里的水缸里养着,而今日,湖面没有一丝波澜,湖底的鱼好似都沉睡了,没鱼咬他的鱼饵,连带着一旁不动如山的胡武净都钓不到鱼了。 胡武净嫌弃陆安,说陆安今日太心浮气躁,湖底的鱼都给他吓跑了,还让他坐远些别连累自己。 陆安抿住嘴,提起钓竿收拾好,索性是早些回去给温含卉做早膳。 胡武净瞥他一眼,“你看你,说你一句你还生气了,说不得哦?” 陆安摇了摇头,“我没生您气,您说的是对的,我心里有事,烦躁不安,这会儿的确不适合钓鱼,所以我打算回家了。” 胡武净顶着一头白霜,幽幽道,“小安,我也是年逾百岁的老头了,活到我这岁数,什么都经历过了。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世上原本没有那么多值得烦恼的事情,只是人年少无知时,总喜欢把困惑憋在心里不说出来,这烦恼不就来了吗?” 陆安闻言一怔,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般。是啊,他们早就约定好要相互坦诚,何不坦诚说出口?他用力捏了一下手中鱼竿,谢过胡武净后,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跑了。 他回到家时,恰好赶上温含卉打着哈欠从寝间里走出来,她俯身把“请勿打扰”的木牌翻转到“欢可以打扰”那一面,准备去后院洗漱。 远远的,温含卉瞧见陆安朝她走来,便向他打招呼,“崽崽回来啦?” “嗯。”陆安双眸如炬锁着她。 温含卉见状问道,“你有话要和我说?” 陆安点点脑袋,“温含卉,我昨晚做噩梦了,我梦见你成亲以后就不要我了。” 他语气克制,却还是有几分委屈泄露出来,“你让那个男人赶我出去,说我是这个家的外人,然后我就吓醒了,心里很不高兴,今天去湖边钓鱼,一条都没有钓起来……” 温含卉愣了一下,赶忙上前摸摸他脑袋,安慰道,“崽崽,那只是一个噩梦,你不要多想,我绝对不会把你赶出家门的。” 陆安又问她,“那如果你见了王虎,他不喜欢我呢?” 温含卉跟他保证,“如果他不喜欢你,那我压根儿就不会考虑和他成亲。我的崽崽在我心里才是最重要的,谁不喜欢你,我就不喜欢谁。” “真的吗?”陆安那双眸子沾染了远空几缕升起的晨光,变得明亮澄澈起来,瞳仁里倒映着温含卉的身影。 “真的呀~”温含卉柔煦的声音安抚着陆安已经担惊受怕一整夜的心,“我最爱你了呀~” 陆安得到答案,心情平复几分,后知后觉又有些害羞,耳根漫上赤色,连忙钻进炊房里躲起来了。 片刻后,陆安蹲在地上,用蒲扇扇着煮着粥的瓦罐炉子底下的火苗,火苗在没有风的时候宛如退潮般落下,又在蒲扇扇落时高涨起来,宛如他的心情,因为温含卉的安抚而情绪高涨,可是没有多久就落回了原处。 陆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得到了温含卉的保证,他却贪得无厌的觉得,还不够。 第27章 不见王虎(下) 发现自己喜欢她。…… 之后陆安有些魂不守舍, 在学堂里听课也是浑浑噩噩。 终于在放课后,他被欧阳靖羽抓到了书房里敲打。 “你这孩子,平日里表现都很优秀, 最近几日是怎么了,频频走神,无心听讲?” 陆安自知是自己没有做好,垂头乖乖挨训。 欧阳靖羽语重心长道, “距离院试的时间不多了, 这段日子格外重要, 无论是发生什么, 都要往边靠靠,不然你又要等大半年才能参加下一次院试。时光易逝, 人生年少看似路还很长,实则不然,寻常家境的孩子没有几个半年能够浪费。煦阳院每年都会有人来, 也会有人走, 走的自然是落榜的学子,他们的家庭已经无力再负担他走一条看不到头的科举路。因此每一次机会都来之不易, 你应当好好珍惜才是。” 陆安点头受教。 之后欧阳靖羽又叮嘱了他几句,才放他回家。 陆安离开煦阳院时, 天空忽然就暗沉下来,毫无预兆地洒下瓢泼大雨,他等了片刻, 天空乌云厚重,暴雨没有减小的迹象,陆安便把书篮护在怀里,一路跑了出城回家。 秋风夹秋雨, 把陆安淋成落汤鸡,他跑到胡家村村头,看见温含卉头戴蓑帽披着蓑衣朝着进城的方向走。 陆安赶忙用手拂去沾在眼脸的潮湿,拨了拨两鬓的湿发,整理好仪容仪表才走过去,他的声音穿透噼里啪啦的雨声,“你怎么出来了呀?” 温含卉把蓑帽往陆安湿漉漉的脑袋上一戴,给他披好蓑衣,又掉头急步往家里走,“这阵子秋意渐浓,下雨了气温骤降,你没有带雨具,我怕你淋雨后感冒,生病了可不好,索性就是出来找你了,结果你已经淋成了一只白斩鸡。” -- 第47页 陆安跟在她身旁,不满意道,“我怎么就白斩鸡了?我承认我刚来家里的时候是比较瘦小的,可是我早就已经不是那时的我了,如今我身强体壮,哪块肌肉都不缺的,我最多只能算是落汤鸡。” 温含卉噗嗤笑了出声,“你这个人自尊心还挺强。你这一袭白衣,淋雨贴在身上可不就是‘白斩鸡’吗?” 陆安眨了下眼睛,抖落了翘睫毛上的一颗雨珠,耳朵有点红,对于温含卉的话不予置否,因为他不想被那个屠夫比下去。 他看着温含卉在氤氲雨雾中前行,绣花鞋踩在泥泞里,脏了鞋沿,脚下也不由加快步伐,“我们快点回家吧。” 结果自称身体强壮的陆安回到家后,鼻尖发痒,偏头小声打了两个喷嚏,还是被温含卉听见了。 陆安:“……” 温含卉憋着笑,无奈摇头,给他烧了些热水,把他推进寝间里净身,然后在炊房里一阵翻找,找到两块老姜,给他用江南驱寒的土办法煮了一碗老姜红糖水,让他趁热喝下去。 纵使是这样,陆安当晚还是觉得头重脚轻。因为他前脚才放话自己身体强壮,碍于脸面,实在是没办法后脚就承认自己淋个雨就生病了,太丢脸了。 他勉强打起精神,装作没事人般到炊房忙活,给温含卉做了晚膳,并祈祷着自己吃完饭会好些。 可惜事与愿违,到临睡前,陆安感觉自己就像个炙热的火炉,浑身泛起潮红,很快就被温含卉察觉出异样,被赶紧床榻上捂汗。 温含卉搬来两床被衾,命令陆安躺在被衾中间,把他裹在中间,卷成了一个胖鼓鼓的蚕蛹。 生病了的陆安唇畔发白,蔫哒哒的像朵被雨劈坏了的小花,了无生机地平躺在床榻上,一双黑漆的眼睛郁闷的盯着沉寂的房梁顶。隔着薄瓦片,传来雨滴落下的刷刷声响,就像他心碎的声音,还没有见到敌人,他居然就因为区区淋雨得了高热!还有不到两天,她就要去见屠夫王虎了啊! 陆安用力翻了个面,眼朝门帘,寝间里空空如也,温含卉不知何时离去。 脆弱的陆安眼眶渐红,漫上一层氤氲水雾,委屈地抽了抽鼻尖。 恰逢温含卉端着粥食进来,陆安立马把脑袋埋进被窝里,不愿意她看见他的虚弱。 温含卉好笑地看着闹脾气的陆安,“生病是人之常情嘛,大家都会生病的,我也有生病的时候,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只是你不吃东西就会一直生病好不起来,你想一直生病吗?” 陆安磨蹭了一会儿,慢慢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温含卉。 温含卉哄他道,“要我喂你?” 陆安摇了摇头,自己支起半身,端过粥碗,一口一口勺起粥来。 饭后,温含卉又让陆安躺回被窝里,她摸了摸他额头,仍是烫得吓人,可是外面大雨不停,电闪雷鸣,夜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她根本没办法请郎中来看病。 陆安这场高热来得又凶又急,到了后半夜,他只觉得自己脑袋有千斤重,连带着四肢被压在床榻上无法动弹。 温含卉只得端来一盆凉水,将帕巾浸湿,拧干,搭在他额头上,而后擦过他发烫的身躯,每隔半个时辰就换一块帕巾重新擦拭一遍,直到天亮。 陆安高烧不退,昏昏沉沉中开始喃喃呓语。 温含卉换了盆水回来,就瞧见他在床榻上不安地扭动着,只着里衣的胳膊也从被褥里挣了出来。 温含卉给他把胳膊塞回被褥里,他又难受地拿出来,往复几次,她无奈问道,“崽崽,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的话像是一根划开的火柴引燃了陆安的情绪,他的手虚虚地搭在温含卉的衣袖上,用气声道,“你不要走……” 或许是生病让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陆安终于是说出口,“不要去见王虎好不好……” 他说完,又陷进昏睡之间。 温含卉闻言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把帕巾浸泡进凉水里,然后再给他擦了一遍四肢,最后把帕巾洗净,搭在他额头上。 此时天已经彻底大亮,陆安的情况未见好转,今日横竖是无法起身去上学堂了。 温含卉一夜未眠,下眼脸覆着一层薄薄的青灰,她稍作收拾,穿好袄子,从木柜里掏出存私房钱的钱袋子,披起蓑衣进了一趟城,在城中药材铺买了退烧的煎药。 又去煦阳院,替陆安向欧阳靖羽告假,说了他生病的情况。 欧阳靖羽见到温含卉,便将陆安的近况同她说了,也强调了临近院试,他又是心事重重,又是生病请假,对他备考十分不利,希望他能尽快调整状态,回到学堂听课。毕竟关键时候掉链子,是相当令人惋惜之事。 温含卉应下后,在出城半道上,似乎是下定决心,脚下打转了一个方向去了集市。 她沿路找到王虎卖猪肉的摊档,掏钱说自己要买二两猪肉。 王虎清晨才刚杀好猪,就见到温含卉,属实是惊喜又意外,面颊克制不住泛红,他赶忙给她把肉包好,局促地递到她手上。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温含卉先一步打断,“原本依照约定,我们应该是明日再见面,今日是我唐突提前拜访了。无意耽误你的时间,只是我这几日考虑过后,发现自己暂时还没有成亲的想法。” 温含卉跟他道歉说,“这本就是我的失礼,若我将此事托阿香转告你,就更是显得我没有诚意和礼貌。因此我还是想当面跟你抱歉,我应该一开始就想清楚,而不是半道毁约。” -- 第48页 王虎神情难掩失望,只是他仍然保持了礼貌,摆手道,“没关系了。还是谢谢你亲自向我道明情况。” 温含卉亦同他摆手,示意自己还要赶回家照顾陆安。 她走得很快,片刻后便消失在王虎怅然若失的视线里。 温含卉回到家,去后院生火煎药,另起炉灶熬了一锅粥,切了些猪肉和野菜进去。 之后陆安在混沌的梦境里被温含卉唤醒,她把他扶起来,哄着他喝了粥之后又喝了药,然后裹进被褥里。 喝完药,陆安终于开始出汗了,寒气逼出躯体时,浸湿了他的里衣,他难受地揪起眉毛。 温含卉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温柔地说道,“出汗以后,病就会好啦,崽崽再忍耐一下。” 她抚慰了陆安,他掀开眼皮,点点脑袋,看着温含卉说话时轻启的唇畔,一动不动的让那些讨厌的汗流淌出来。 待到晌午,温含卉摸了摸陆安额头,终于是不烫了。 她又把陆安唤起来,要他把湿衣裳换下来再睡。 陆安全程乖乖听话,只是他有些虚弱,换好衣裳躺回被窝里就接着睡了过去。 温含卉把多余的被褥收走,叠回柜子里,自己随便喝了几口粥,就起身去纺织坊干活了。 温含卉无故旷工半天,抵达纺织坊后,她先是找到黄超说明了情况。 按理说无故旷工是要扣工钱的,黄超听完温含卉的旷工理由后,看着她疲惫的眼脸,还是顾及她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免去了旷工的惩罚。 黄超拍了拍温含卉单薄的肩膀,“你挺辛苦的,我就不为难你了,你去干活吧。” 温含卉赶忙回到织布机后干活。 到了放工时,温含卉找到李阿香,把自己不去相亲的事情同她说了。 李阿香虽是感到惋惜,但她尊重温含卉的想法,因此并未再劝说她。 温含卉乘着夕阳归家,她平日里不负责做饭,因为陆安生病,她自己做了几顿饭食,皆是菜色朴素味道勉强,她已经开始怀念起陆安掌勺的日子来了。 只可惜陆安还窝在床榻上生着病呢。 温含卉给他熬了第二副煎药,怕他夜里复烧,索性是枕在他床头过了一晚。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是陆安先醒了过来。 他感觉自己好多了,手从被褥里探出,摸摸额头,已经完全退烧。 彼时有秋风吹起了门帘,带着一缕晨光落在温含卉的眼脸上。 陆安垂眸,视线落在她的侧脸上久久未动,直到村里的公鸡打鸣了,他才恍然回神,抬手捂住自己的胸膛。 里面的心跳不知何时变得急促不已。 陆安做贼心虚般又钻回了被窝,眼睛却不肯挪动视线,看着她的墨发,她的眉梢,她的睫毛,鼻尖,和唇瓣。 最后,陆安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能再看下去了。 原来他的依赖,他的眷恋,他反反复复的不高兴和煎熬,他的过度的占有欲和危机感……所有的感受串在一起,只有一条顺理成章的出路。 他对这种感觉似懂非懂,不可思议,既陌生惊慌,无措慌乱,却又带着几丝隐秘的喜悦和坚定。 那一刻起,陆安有了二件无法对温含卉坦诚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他舍不得用她送给他的刺绣帕巾,就一直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每日和绣了自己名字的帕巾一起共眠。 第二件事情是他发现自己喜欢她。 这是两件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坦诚的事情。 在一片静谧的寝间里,陆安听见了自己心里的答案—— 可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就算不能说,我也喜欢你。 第28章 备考院试 陆安不喜欢。 陆安平复心情后, 晃了晃床头那人胳膊,叫她,“温含卉, 你该起床啦,不然干活该迟到——” 他说到一半,自己被自己的声音怔住了。 他又偷偷试着喊了几遍温含卉的名字,忽然就感觉很绝望, 他说话的声音怎么变得嘶哑不清, 简直比湖边鸭子叫还要难听! 与此同时, 温含卉被他吵醒, 揉了揉眼睛,看见陆安一脸惊慌地坐在床榻上, 她伸手摸他脑袋,确认他并没有复烧,“怎么了, 崽崽, 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陆安猛然摇头,飞速把脚蹬进鞋里, 避开温含卉,跑出了寝间。可不能被温含卉发现他生病烧坏了嗓子, 不然她会不要他的!谁会喜欢一个坏了嗓子的孩子呢! 陆安躲到炊房里淘米煮粥,才刚把火生好,就被温含卉逮到了。 她撩开炊房门帘, 扫一眼蹲在地上扇火的陆安,“崽崽,你刚刚跑什么呢?你现在感觉如何?虽然我也想吃你做的饭菜了,但是你大病初愈, 不必立马就进炊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虐待你呢,你回房好好休息吧,煮个粥我还是会的。” 陆安睫毛颤颤,心里慌张,只觉得糟糕,温含卉这话好多问题,若要回答,就要用他这副坏嗓子说好多个字!他攥着手中的蒲扇,决定继续逃避跟她说话,起身绕过温含卉就想跑。 奈何炊房门窄,温含卉本就倚在门框上,有了上回被陆安跑掉的经验,这回她眼疾手快直接用胳膊横在门上,不准他出去,她莫名其妙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陆安抿了抿嘴,脸都给憋红了,宁愿用手捂住自己的嘴,都不肯开口讲话。 -- 第49页 温含卉板起脸,“你再故意无视我,我生气了啊。” 陆安闻言,更是慌神,他怕温含卉生气不理他,自暴自弃地拿开手,支支吾吾哼哼唧唧半晌都没哼出一声儿,最后绝望的说了一句,“我的嗓子烧坏了!” 他的声音犹如受到摧折的老木闷声落在地上。 温含卉是看着温尚风长大的,自然知道男孩嗓子到了一定时候会进入变声时候。因此她只是怔了一瞬,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看着陆安垂头像是被雨打弯的花儿,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悲伤,她嘴角一点点扬起来,又怕伤了陆安自尊心,伸手硬生生把嘴角按回去,“你就是因为这件事不敢开口说话了?” 陆安点点脑袋。 炊房里静谧几瞬后,温含卉的笑声连同陆安身后瓦罐炉子里煮沸的粥一道传进他的耳朵里。 温含卉揶揄地看着陆安,笑到捂肚子。 而陆安眼睛一点点被她的举止逼红了,他气急败坏道,“温含卉,你居然笑话我,你太过分了!” 见他真要生气了,温含卉赶忙跟陆安解释道,“崽崽,你的嗓子不是烧坏了,是变声了。每个男孩子都会经历一段变声的时候。这说明我们崽崽的身体已经准备好从少年长成一个男人了。” 陆安:“?” 陆安原本酝酿到眼眶的泪水又生生给他逼了回去,他手指扣了扣衣裳下摆,小声地问她什么是变声。 温含卉好一番解释,安抚地拍拍陆安脑袋,还贴心地问他听懂了没有,不懂可以再问她,她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安眼脸红彤彤,一派懵懂,就见她神情忽然变得严肃。 “可是崽崽。” 陆安不由竖起耳朵。 她语气里难掩遗憾,“你马上要变成大人了,以后就不能随便哭哭了哦。” “……你才随便哭哭!”陆安脸颊升温,扭头去盛粥,一眼没看温含卉,绕开她把碗筷摆在饭桌上,埋头用早膳。 知道自己嗓子安然无恙,只是会暂时因为变声说话变得难听,而且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要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陆安到底是松了口气,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如今嘶哑沉郁的声音,决定好好吃饭,养好身体,这样才能够智斗王虎,把他从温含卉身边赶走! 谁知温含卉幽幽走来,坐在他身旁,夹了一筷子萝卜干拌进粥里,状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嘴,“对了崽崽,明日我不去见王虎了。” 陆安先是愣住一瞬,紧接着喜悦疯狂滋长,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可是唇畔还是咧到了耳后根,举着一勺粥傻乐呵。 半晌,陆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唯恐被她察觉自己不对劲,做贼心虚般偷摸去看温含卉,见她在认真用早膳,他才松了一口气。 奈何他心情仍是很美,双喜临门不过如是,因此按耐不住发出一些傻笑,在饭桌上磨蹭到上学堂都要迟到了,才与温含卉告别,提着书篮去煦阳院。 缺席几天,原本欧阳靖羽还担心陆安学习状态。 不想陆安全程腰杆笔直,双眸炯炯有神,完全不见病后虚弱,甚至有些容光焕发,宛如打了鸡血般认真听讲,再不见之前的游神与疲态。 虽然不知道他生病这几日究竟发生何事让他如此振作,只是欧阳靖羽见状,总归是可以对他放下心来。 …… 接下来这一个月,陆安摒除所有杂念,每日都心如止水,按部就班地起床,干活,听讲,辩论,夜里歇息前还要提笔写一篇论策,循环往复,力求在院试中考出一个好成绩。 温含卉知道考生需要专心,因此也甚少打扰他,尽力给他一个安心的备考氛围,期间因为临近深秋,温含卉喊陆安出来重新量了一次尺寸,要给他做冬日穿的衣袍,用以御寒。 她垫脚在那面记录陆安身高的土墙上划上一道新的刻痕,今非昔比,他竟然已经高她一截了,而且他的身高发展凶猛,春日给他做束裤时分明留多了一截长度,如今他穿起来竟然已经可以露出脚踝了。 温含卉感慨了几句,又把人放回寝间学习,她回到自己屋里,在记录的尺寸上加了些长度,开始剪裁起布料来,她想给两人各做一张连帽披风。 制作连帽披风需要的棉花量大,索性是陆安早前在后院存了几缸棉花可以直接拿来用,只是做完连帽披风后,几缸棉花也都掏空了。 温含卉拿着连帽披风去找陆安,看着门帘上刻着“可以打扰”的木牌,她撩开门帘探脑袋进去,“崽崽,我给你做了披风,你试穿一下,看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陆安见她来了,将手里的毛笔搭在笔山上,起身试披风,少年初长成,像棵松柏,正是穿什么都朝气蓬勃的年纪,近来他两颌上的软肉也消逝了下去,板着脸时竟是真有几分大人模样。 只是陆安试披风试的有些心不在焉,他垂眼看着温含卉在他身上摆弄着披风,睫毛翘翘,时而歪歪脑袋扫他,时而帮他调整一下颈间系带,时而巧目弯弯、对自己的杰作表示得意。 温含卉自言自语嘀咕了一会儿,才发现陆安一直没讲话,她抬头问,“怎么样,你觉得披风好看吗?” 一双乌亮的眼映进陆安瞳仁里,他默默地挪开视线,“你做的衣裳自然是都好看。” 温含卉也挺满意,恰逢这几日秋风凛冽,气温骤降,索性就把披风留在寝间直接给他穿了。 -- 第50页 她准备离去时,有一阵疾风撩起门帘,吹起了陆安摆放在木柜上的一沓宣纸,宣纸被风卷起,在顷刻间四散开来。 宣纸可矜贵了,若是因此弄坏了几张,那损失的钱可够她心疼一阵子了,因此温含卉赶忙用身体堵住门外那阵调皮的风,直到它嬉皮笑脸的离开宅院,继续去祸害下一户人家。 陆安一边俯身去捡落地的宣纸,一边同她解释道,“对不起,我刚刚忘记用石砚镇住宣纸了。” 温含卉摇了摇头,说没事,也蹲下去捡宣纸。 温含卉把一张宣纸从地上拿起来时发现上面的墨色淡淡,呈现一种草石灰色,细细密密,铺满了宣纸两面,她扭身问陆安,“崽崽,为什么你写字的墨迹这般浅,你是加水稀释了吗?” 陆安默了一下,看温含卉眼色,慢吞吞说道,“我见墨块快磨光了,使用时就加多了些水,这样可以用久一些。这种方法挺好的,因为只要有颜色,我始终是能看见自己所写,可以省下一笔开销呢。” 温含卉闻言不语,捡起周围的宣纸后,起身去查看他摆在木柜上的墨块,那墨块薄的都要穿底了,瞧着着实寒碜。 不仅如此,温含卉看着宣纸上如山峦重叠的字迹,她转身在陆安书篮里翻了翻,发现之前买给他的宣纸他早就用完了,因此他只能反复在旧宣纸上重复写。 温含卉了然,抬眸去瞧陆安。 陆安站在一旁,脸有点红,在偷偷看她,对上她目光后,他脖颈随之瑟缩了一下,怕挨骂呢。 温含卉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把宣纸给陆安放回木柜上,让他继续温习,摆手示意自己不再打扰他,踱步出了屋子。 而后,温含卉坐在屋檐下,手指搭在下巴处,琢磨了一会儿,决定重操旧业做刺绣卖钱,给陆安再买一张墨块和一些宣纸用。 奈何家里储藏的棉花和她手里有的棉线、布匹都因为制作连帽披风用完了,她得重新上山去摘些棉花。 赶巧明日是温含卉休息日,在陆安出门上学堂后,她独自背着竹筐上山去采棉花。 山路崎岖,没有陆安给她搭把手,温含卉走得很辛苦。 谁知爬到山腰后,等待她的是一片光秃秃的棉花树杈子,上面别说白绒绒的棉花团了,连一片绿叶都没有,深秋时节,它们全部都落为她脚边已经干柴的枯叶,一脚踩落,悉数尽碎。 摘不到棉花,那也没办法做刺绣卖钱了。 温含卉心里失望,却也没办法凭空变出些棉花塞进竹筐里,只得沿路折返。 途中,她看见老树青苔中冒出几簇鼓胖的蘑菇,仔细看周围还有一些野菜,兼之之前陆安总是从山里带食物回家烧给她吃,她完全知道山里有哪些食物是可以吃的。于是她心里升起了另一个念头:左右都是卖东西挣钱,她可以采野食拿去集市卖,也是一样的! 温含卉说干就干,撩起袖子卷好,用柴刀搜刮了一圈,把竹筐塞地满满当当,赶着在太阳落山前下山。 那竹筐又沉,山路又颠,温含卉在走一个下坡路时,不慎一脚踩在湿漉地青苔上,身体蓦地失了平衡,连带着后背的竹筐都后仰摔进了一处洼地。 屁股蹲着陆时,温含卉肩上的竹带发出断裂的刺啦响,偌大的竹筐整个甩出几步之外,竹筐里的食物全部倾泻出来,滚落各处。 温含卉心一沉,起身想把竹筐捡起来,脚步才挪开,腿下就传来尖锐的刺痛。 她霎时间蹲了回去,蹙起眉头,五官都皱缩在了一起。 卷起裤腿一看,她的腿被一截尖利的木枝划出了小臂长的伤口,那染血的木枝还挂在她踝骨上未掉落。 温含卉咽了咽口水,半捂着眼睛,把手伸向那截木枝,咬咬牙用力拔了出来。 而后她单脚站了起来,蹦到不远处把空空如也的竹筐提在手里,一瘸一拐,吃力地走到天黑才回到家。 索性是陆安今日回来得比她更晚,温含卉有时间躲进自己寝间里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到后院把脸洗干净,竹筐放回炊房,假装没事发生,她可不希望自己受伤的事情影响到陆安备考的心情。 夜色掩盖了温含卉因为腿脚受伤怪异的走路姿势,她瞒过去一晚,翌日清晨又用赖床不起糊弄了过去。 陆安无奈地看着她房门外那块刻着“请勿打扰”的木牌,只得叮嘱她等会儿出门前一定要吃早膳,不然没有力气干活。 温含卉应下来,在他出门后爬起来,飞快用了早膳,匀出时间用在去纺织坊的路上。 抵达纺织坊后,温含卉坐到了织布机后面,把脚放在踏板上,因为织布需要时时用脚踩力带动纺锤,温含卉每踩一下,踝骨处就钻心地疼一下,她踩一会儿,就要停一下,她多一会儿,又要停多一下。 李阿香很快就发觉她的不对劲,关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温含卉便把昨日受伤一事同她说了。 李阿香忍不住道,“都跟你说了,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 她看温含卉眼色,提议道,“王虎是真的挺喜欢你的,要不我再去跟他说一声,你俩见一面?” 温含卉坚定地摇了摇头,“陆安不喜欢,等他长大以后再说吧。” 第29章 参加院试 谢谢你送我到考场。…… 李阿香闻言, 欲言又止地看着温含卉。 -- 第51页 好一会儿,她终是忍不住说道,“平日里看着陆安挺懂事乖巧, 不想却是会阻挠你的婚姻大事之人。他如今才十二岁,是你辛苦供着他,他方有上学堂的机会,他至少未来几年都不会出来干活挣钱回报你。你如此真心待他, 他却一点儿都不为你考虑, 不想想你已经是二十岁的姑娘, 还有几年能够蹉跎?难道你真要把自己熬成老姑娘再找对象啊?” 温含卉摇了摇头, “你误会了。陆安不是自私的人,他没有阻挠我去见王虎。是他前几日发高烧烧糊涂时攥住我的衣袖, 无意识时说出来的话,不然我永远都不知道他心里真实的想法。病好以后,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是我心甘情愿这样做。他在被我收养前, 已经经历过两个家庭, 父母双亡被抛弃一次,又被伯父虐待发卖过一次, 所以格外没有安全感。阿香,你看着好像是我拯救了陆安, 其实他也拯救了那时候逃出家里的我,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时候,他出现了, 和我一起把家经营起来。所以在他自立以前,我都不会再考虑相亲了。” 话说到这份上,李阿香也只能尊重温含卉的想法,只是她对陆安仍是不满, 脚下用力踩着踏板,在纺锤转动间,替她忿忿不平,“那他见你腿受伤,也没有送你来纺织坊吗?就这么不管你吗?” 温含卉同她解释,“因为他快要参加院试了,我不想他分心,就没有告诉她我受伤的事情。只是伤了,又不是瘸了,我自己也可以走到纺织坊干活呀。” “你就维护他吧!”李阿香踩着织布机不说话了。 过会儿,到了晌午用膳,李阿香叹口气,又忍不住坐到温含卉身旁,撞了撞她肩膀,“那你上山什么都没有采到,没办法卖东西挣钱了,你要上哪儿找钱给陆安买宣纸和墨块啊?” 提起这事,温含卉眉宇间就愁云惨淡,她叹了口气,摊了摊手,示意自己也想不出解决办法。 李阿香低头扒了几口饭,忽而就说,“要不这样吧。我家里是两个人挣钱,每月都是有冗余的,我借你一两银子,你先拿去应急吧。” 温含卉怔了一下,眼眶渐润,“阿香,谢谢你……” 李阿香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我可不是帮陆安,我是在帮你,我不希望你那么辛苦。”她咳嗽两声,强调着,“我以前觉得能送孩子读书是件好事,看到你我才知道,供一个孩子读书考功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烧钱路。我只借你一回钱,索性是陆安快要参加院试了,他是不是读书的料,此一战就能见真章。若他不是这块料,你早些止损也好。” 温含卉沉默片刻,小声道,“我觉得陆安能考上秀才。” 李阿香简直受不了,“你也太高看陆安了,秀才哪是说考就能考上的?不说是万里挑一,百来个人里能出一个秀才就已经很厉害了!” 她见温含卉一脸笑眯眯默认的神情,不由扬声道,“你不会还觉得他能高中状元吧?” 温含卉完全不否认,反而咧嘴笑出一口白牙,“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是我心里的状元了。” 李阿香忍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温含卉和陆安感情深,她懒得搭理她,低头专心扒饭吃算了。 温含卉见状,用肩膀撞了撞她。 李阿香嫌弃地挪远几步,又被温含卉挤过来,直到她肩膀碰到栏杆旁的柱子,实在必无可避,她烦道,“你要干嘛?我都吃不够位置吃饭了。” 温含卉偏过脑袋去瞧她,“哦,你终于愿意跟我说话啦?我还以为你打定主意不理我了呢。” 李阿香恨铁不成钢的用筷子另一端敲了温含卉一脑袋,“我怕陆安一切得来容易,便觉得你为他付出是理所当然了,男人总归是重利轻义的,我还不是怕你吃亏。” 温含卉用手捂住脑袋,唔了一声,而后身后揽住她肩膀,“好啦,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李阿香抖了两抖,把温含卉的手抖下来,“咦,不要给我搞煽情这一套,我嫌腻的慌,赶紧吃饭回去干活了。” 温含卉笑了一下,知道李阿香这是不恼她了,也低头速度解决完午膳,回前院干活去了。 因为她腿伤行动不便,当日收工后,李阿香主动问她需不需要自己搀扶她。 温含卉一口应下,目的地却不是回家,而是提出自己要去京城墨斋,给陆安带新的宣纸和墨块回去。 李阿香以手虚握拳,做了一个刀捅胸口的动作,而后任命地把温含卉的胳膊搭在自己后肩,两人逆着远方斜阳和归家的人流往京城里走。 因为腿伤走得慢,温含卉抵达墨斋花了不少时间,购买完宣纸和墨块后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她和李阿香赶时间回家,尚未走到城门口,就与从巷口走出的三两白衣书生正面相撞。 有个清秀书生瞧见来人,对温含卉颇有印象,毕竟袖袋里还放了一块她做的帕巾呢,他撞了撞身旁正在辩论的书生道,“陆安,这不是你家里人吗?” 陆安左肩掮着书篮,闻言扭头,就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这下他也不继续辩论了,当即抛下同伴们往温含卉身边窜,引得同伴们无不发出鄙夷的声音嘲笑他光长个子,不长心智,仍像个孩子般粘人。 陆安听罢不恼,毕竟他们说的都是实话,他也乐得笑纳。 只是他嘴角扬到一半,就发现温含卉搭在李阿香身上的胳膊,她像是要依靠李阿香搀扶走路,他心里咯噔一下,立马紧张起来,当她面问,“温含卉,你腿脚怎么受伤了?” -- 第52页 说道这事,李阿香就为温含卉打抱不平,一股道倒豆子似的把她受伤的事情说了一遍,言语中还不忘数落陆安几句,温含卉拦都拦不住。 陆安抿住嘴听完,虚心认错,赶忙想把温含卉搀到自己身边来。 彼时陆安已经不是初来温含回家那个弱不经风的小可怜,他身板结实,背脊笔直,宛如一棵板正的树,看着便是可以放心依靠。 只是当他要扶过她的手时,温含卉心里却生出一股窘迫,忽然就忸怩起来,小声嘀咕道,“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怎么这个时候又愿意搀扶我回家了?” 陆安义正严辞回答,“事急从权,我肯定不会放下你不管。” “哦,原来你还懂得变通啊。”温含卉思索片刻,还是拒绝了他,“可是崽崽,这回是我不愿意,你已经长大了,我们需要恪守一些男女相处的礼仪。” 她最终是被李阿香扶了回去。 期间陆安就是很委屈地,亦步亦趋地跟在温含卉身旁,碎碎念一些什么她把他当外人,她不信任他,家人感情日益疏远之类的话,他不敢念叨的太大声,偏偏每说几句话就要去偷看温含卉的脸色,结果她根本一眼都不瞧他。 陆安争宠失败,只能在回家路上摘了一朵秋日盛开的海棠花,给她别到发束边,希望用一朵花吸引温含卉的注意力。 温含卉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她也不明白自己今日是怎么回事,莫名就觉得陆安的靠近让她局促到耳后发烫。 回到胡家村,天色早已深暗,温含卉索性留李阿香在家里过夜,两人坐在一块儿闲聊,陆安局促地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最后还被温含卉发配到炊房做饭。 两人聊着聊着,鼻尖飘来一股馋人饭香,陆安在后院喊她们过去用晚膳。 饭桌上两荤一素,生鱼片鲜美甘甜,兔肉麻辣软襦,笋丝清脆爽口,李阿香头回在温含卉家用膳,忍不住吃了三大碗白米饭,并且对陆安连连称赞,“含卉,我发现我对陆安有偏见,如果我家有这样一个孩子,我也会觉得他能考上状元,做饭这么好吃,他不考状元谁考状元?” 温含卉笑笑没说话,心里却想着赶紧把陆安赶去房间里读书,免得被李阿香看上拐走了。 此举落在陆安眼里,就是自己不受待见,可是他已经被忽视了将近一个时辰了,他终于忍不住戳戳她肩膀。 温含卉扭头,就瞧见他唇线绷直,眼直勾勾地看她,似乎是有些许不满。 陆安说,“温含卉,厚此薄彼令人不齿,你不可以冷落我。” 温含卉:“……” 李阿香:“……” 李阿香端起手边的茶杯清口,不由感慨,“温含卉,你能告诉我一般要在家门口放些什么好吃的才能拐到和陆安一样的小孩?” 温含卉脸皮一红,不由分说把陆安赶进寝间里学习,连带着给他新买的宣纸和墨块都放在他平日用以学习的木柜上,叮嘱道,“你呆在里面好好读书,我继续招待客人。” 陆安不情不愿地研磨摊纸,说话口气硬梆梆,“噢,那你去吧,好好招待客人。”不用管他。 谁知温含卉根本没听懂他话里意思,潇洒离去,留下垂落的门帘。 陆安见状不语,低头读了一会儿书。 片刻后,坐在西边寝间外中庭的李阿香就看见映着陆安身影的窗柩麻纸上被人咻地戳了一个洞,紧接着,一只黑眸试探着探了出来。 李阿香笑道,“含卉,你崽崽在偷看你耶。” 温含卉一边顺着她目光看去,一边理所当然回道,“他看不到的,我给窗柩糊了一层麻纸——” 然后,麻纸上的破洞就映入温含卉眼帘,陆安做贼心虚,立马提笔装作认真书写的模样。 温含卉顿时生气扬声道,“陆安!你知道铺一张麻纸要多少钱吗!” 门帘里的少年尝试装死失败后,闷闷地回应道,“对不起嘛,我现在就专心读书,你不要再骂我了。” 温含卉又回头跟李阿香抱怨,“他原先挺少年老成的,说话都是老气横秋那种,最近这段时日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 李阿香则艳羡道,“可是他真的有种说不出的乖巧,既懂事又乖巧,我真是要羡慕死你了!” 温含卉心里腾起一股危机感,她忽然就不想让李阿香继续见陆安了,找个借口哄的人跟她一块儿回房,早早歇下了。 而这对对面的陆某来说,就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了。 索性是陆安熬到清晨后,李阿香就随着温含卉离家去纺织坊干活了,并且当晚,温含卉腿脚好些了,是她独自回的家。 于是陆安觉得自己又舒心地投入到院试前最后几日的复习中去了。 到了临考前一日,温含卉特意向黄超告假,去附近的山寺捐了点香油钱,诚信拜了保佑学子仕途的文昌帝君,斥巨资买了一个功名符,要求陆安挂在腰绳上再去提督学院参加院试。 原本陆安准备充分,心态平稳,可见温含卉如此郑重其事,弄得他也有点紧张,他谨慎地把功名符依照温含卉的指示别在腰绳上,小心翼翼问,“温含卉,如果我没考上,你会不会把我赶出家门?” 温含卉翻了个白眼,索性是不理陆安这种荒唐的问话,转身第不知道多少遍去检查他的书篮,笔墨纸砚,馒头胡饼各色干粮,样样都备齐,而后要亲自送他去提督学院。 -- 第53页 陆安前脚才踏出家门,忽然转身回了一趟房间,“等一下,我还要带一样物什。” 他宛如一阵风钻进门帘里,挪开枕头,小心地把那块折叠规整的帕巾放进怀里,而后又跑回温含卉身边,“好了,我们出发吧。” 进城后,温含卉被沿街景象吓到,目光所及,熙熙攘攘全是身着书生衣裳的考生和陪伴他们同行的家人,她是头一回对科举有了实感,怪不得古人说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光是京城这一座提督学院就有至少几千人参与院试,而所录取秀才的名额也不过数十人。 思及此,温含卉紧张的掌心渗汗,偷偷在衣裳下摆擦了几回。 到了提督学院门口,有士兵在严格搜查进场考生的身体和所带书篮,确保考生没有携带任何作弊的物什,前来送行的家长们都要止步于此。 温含卉看着提督学院高耸威严的红墙青瓦,还有来回巡逻的禁军队伍,她原本紧张到极点的心情忽然就沉静了下来,她想起陆安刻苦学习的每个日夜,还有她为了陆安上学所付出的一切,眼眶发热,终于是回答了陆安离开家门前问的问题,“你尽力考,考不好我也不会赶你出家门。院试要考三日,这三日我会自己生火做饭,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在提督学院里面也不要挂心我,然后三日后,我准时到考场外接你,嗯?” 陆安垂眸看她,“温含卉,我进考场前,能抱你一下吗?” 温含卉对上他目光,给他提的这个请求笑道,“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干嘛突然要抱我?” 陆安把她手按在衣襟前,让她感受到他此刻的心跳如鼓,“没办法,太紧张了,需要汲取一些力量。” 温含卉从鼻尖哼出一声,“恩准了。” 于是陆安飞快的,轻轻的,虚揽了她肩头一下,低声道,“谢谢你送我到考场。” 而后他掮着书篮站在了进入考场的队伍尾巴处。 温含卉站在深秋已经落光叶子的树下,看着她家的少年随着队伍一点点前进。 直到走进考场前,陆安似乎察觉到她目光,扭头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他冲她摆手,打口型道:你放心去干活吧! 温含卉也朝他摆手。 她没动,他也不动。 陆安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士兵把他赶进考场里。 温含卉再也看不到他,她扭身离开时,忽然就捂住嘴哭了出来。 第30章 考中禀生 你就不用抛头露面了。 之后三日, 步入十二月,是一年最后一月。 纺织坊接的许多订单到了交单的时候,女工们都忙的脚不沾地, 温含卉也不例外,自清晨坐在织布机后伊始,脚就放在踏板上劳作,晌午用膳不过一刻钟, 所有女工又都陆陆续续回到前院干活。 忙起来时, 温含卉心无旁骛, 耳畔都是纺锤转动的沙沙声响, 偶尔视线余光里,还有前来谈生意的商人在观摩前院女工织布的身影。 白日里充实到她无暇顾及陆安, 可是到了夜里归家,温含卉独自一人生火烧饭,用完膳后独自坐在前院发呆, 吹了好一会儿肃杀的冷风, 她才反应过来,今日陆安不会回家, 也不会和他坐在一块儿聊天。 她的心就好像空了一块,怅然若失的回到可以避风的寝间, 简单收拾一番后,决定早点歇息,养精蓄锐, 以应付这个月纺织坊繁忙的织布任务。 可是她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悬梁,寂寥空落的感觉在心底压抑了一天, 终于在黑夜里盘旋而上,她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魂不守舍。 讨厌只有自己的宅院,想他,也担心他。 温含卉裹在被褥里,转身滚到床榻里边,过会儿又滚到床榻外边,大半夜无眠,到了天刚蒙蒙亮时她才睡着,不到一个时辰,又给村里公鸡打鸣喊起来出门干活去了。 温含卉强打起精神过了两日,终于在第三日清晨,跟打了鸡血似地从床榻上弹起来,对着铜镜好一番梳妆打扮,早膳都没吃,提着木篮子就匆匆进城了。 她抵达提督学院外时,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脑袋,接考生人潮的壮观丝毫不逊于送考生进考场的人潮,许多家长围聚在提督学院门口,就等着辰时一到,放考生出考场和张贴中榜考生的红榜了。 温含卉挤又挤不过别人,抱着木篮子往里钻,总是被人一肘子就击退出来,她只能在人流外围,垫着脚仰着头去捕捉提督学院正门的情况。 摆在正门前计时用的黄香已经焚烧至最末端,家长们隐隐躁动起来,严阵以待的禁军呵斥拥挤不堪的人群,“都后退三步!” 话音刚落,温含卉瞧见,正门里出来了几个白色的小点,她心里紧张的怦怦跳,是考生出来了! 与此同时,从侧门走出几名身着朝服的士官,手里捧着卷起的红纸。 一支禁军辟开正门左侧红墙前的一块地,隔出几名士官张贴红榜的地方。 不知是谁高喊了句:“大家快看!放榜了!” 人群一窝蜂尽数涌向榜下,仍然留守正门等待的人群稀疏不少。 温含卉趁此机会,逆着人群方向挤到了正门旁,真正到了大批白衣考生往考场外走时,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暇顾及那边红榜,也不关心究竟哪位考生考中,又是谁遗憾落榜,她只关心陆安什么时候出来。 -- 第54页 她眼睛密切关注着每一个走出来的考生,他们脸上神色各异,有人一路哭红了眼睛,有人悲伤叹息,有人板着脸唇线绷得笔直,也有人是意气风发的走出来......一张张脸拼接出一幅众生百态图。 终于,温含卉捕捉到一个步履急急的白衣书生,他把书篮提在手里,束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几乎是一路冲着出来,他似乎是天生就能感知到她在哪里,眼神朝温含卉身处之处挪过来。 温含卉眼前一亮,他们几乎是同时看到对方。 “崽崽!”温含卉朝他扬手。 “温含卉!”陆安猛地窜了过去,胸膛起伏着站在她面前,似乎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最终却又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眼看她。 温含卉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心疼地问道,“你只是离开我三天,都瘦出骨相来了,是不是给你带的干粮不好吃呀?” 陆安摸了摸自己下颌,“是吗?我怎么记得我脸旁这两块软肉已经消下去有一阵子了。不过干粮的确不好吃,我觉得我自己烧的饭菜更好吃些。” 他边说边往外走,“你今日应该还要去纺织坊吧?我送你过去,我们走快些,免得黄超哥扣你工钱。” 只是他没走几步,不远处就有一个士官忙慌地指着他道,“找到了!差点给他跑掉了!” 那士官急得满头大汗,似乎是怕乱跑走,他甚至带着一支禁军把陆安围在中间,“从没见过你这么不省心的禀生,不是让你呆在考场里,一会儿会有禁军护送你骑马回家吗?” 陆安朝那士官作了一揖后,同他解释道,“张监考,我家人就在考场外等我,我实在是无需您派兵护送。如今我已经见到我家人,”他偏头看温含卉一眼,眼神温柔,“您就更没必要送我回家了,因为我还要送她去纺织坊干活呢,您的好意我就心领了,何况我也不会骑马,就不丢那脸了。” 一旁温含卉听得一怔一怔的,完全不清楚发生何事。 张监考把温含卉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由感慨道,“你们一个考生考中禀生,按照约定俗成的礼节,是要骑马驶过长安街,风风光光回家,你倒好,牵匹马的功夫你就跑了;一个家长明明就在考场外,居然连自己孩子考中禀生都不知道,别的家长早就挤在红榜下看榜去了。你们真是我见过对科举结果最不上心的家庭!” “啊?”温含卉诧异地看向陆安,“你考中禀生了?那你刚刚怎么不跟我说呢?” 陆安挠脑袋,“……你刚刚也没问我考中没有,你问了我会说的。” 温含卉直言,“因为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你人平安出来就可以了。” 陆安嗯了一声,“因为好几日没见你了,我也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当时我光想着要快点见到你,就跑出来了。” 两人观念出奇的一致。 温含卉还笑眯眯地告别张监考,“那就谢谢您的好意了,我们就先离开了。” 张监考无奈摆手,毕竟他也不能逼着这位陆禀生骑马游街,人家对这事儿根本就没有追求。 路上,温含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崽崽,我刚刚没有听错吧,你是考中了禀生吗?以后可以拿公家粮的禀生?” 陆安点脑袋,乖巧的回答,“是呀。” 温含卉终于激动起来,眉梢间神色飞舞,脸颊红润,“那你很厉害呀,我刚刚站在考场外面,看很多考生如丧考批,还担心你考不上嘞!” 陆安扬起嘴角,“那我考上了呀。” “我的崽崽真厉害,那我奖励你吃一碗牛肉面?”温含卉兴致勃勃地想要带着陆安去她嘴馋了有一阵子的面馆。 陆安跟在她身后,只看她脑袋上的发旋一眼,都知道究竟到底是谁喜欢吃牛肉面,只是这会儿时辰真是不早了,他瞧温含卉完全忘记自己要去纺织坊干活了,便出声提醒了她几句。 她才一拍脑袋,又急哄哄地出城往往纺织坊的方向赶,“瞧我,这几日没睡好,脑袋都不灵光了,吃牛肉面哪里有干活重要!” 陆安好奇地问,“你这几日都没有睡好吗?” 温含卉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没有你在家,我躺下来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想夜里风大你会不会着凉,墨块够不够会不会考到一半又没墨了……” 陆安没再言语,只是脚下加快了步伐,与她并肩而行。 真巧,他这几日也没有歇息好。 送她到风华纺织坊门口,陆安迎面撞上送谈生意的商客出门的黄超。 迟到的温含卉连忙道歉,并与黄超解释了原因。 黄超听罢,并未责怪,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温含卉几眼,而后恭喜了陆安几句。 那几眼温含卉也读不出态度,她以为黄超介意她晚到,连忙对陆安摆了摆手,扭身就走进了前院里。 李阿香踩着织布机,瞧见她容光焕发地回来了,嘿嘿笑了两声,一边拨弄纺锤,一边问她,“你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了,是陆安在院试里得了好名次吧?” 温含卉坐在织布机后,“知我者莫若李阿香,的确有好消息了,他呀,考中了禀生!” 李阿满脸艳羡,“自从见了陆安,我回家是怎么看我儿子怎么不顺眼,哪方面都不争气,竟会调皮捣蛋惹我生气。我想把我孩子丢了,换一个陆安这样争气的回来。” -- 第55页 温含卉脸上即刻写满了提防,“陆安可是我家的,你别打歪主意哈。不准来我家偷小孩!” 李阿香受不了温含卉,哎呦喂叫唤出声,“我还是好好干活吧。” 过会儿,李阿香又趁换纺锤间隙问温含卉,“那陆安岂不是能拿公家粮了?我可真是羡慕死你了。” 温含卉点点脑袋,表情悠扬,“方才知道他考中禀生,我还没觉得他有多厉害,现在我越想越觉得他优秀,不愧是我崽崽!” 李阿香顺理成章地问,“既然他已经出息了,那你以后还来纺织坊干活吗?” 温含卉莫名其妙,“我当然会继续来纺织坊干活,且不说他之后还要继续读书,家里开销重,光是我自己也要赚一份工钱心里才踏实。” 她瞥李阿香,“怎么,你看不惯我,不想在风华纺织坊再见到我啦?感情我们睡过一张床榻的情谊那么虚假呢?” 李阿香连忙摆手,“你这可就误会我了,恰恰相反,我是怕你因为想照顾他辞工不干了,才想先问清楚。若你真有辞工的打算,我势必要把你拦下,我们女人,可不能这么无私奉献,总要有一部分人生呐,是为了自己而活。” 李阿香看温含卉眼色,小心翼翼说,“而且不光我会这么想,世人也会这么想,大家都会理所当然的觉得,既然你家男丁已经出息了,那女人也就不用抛头露面了,应该回到家里安心照顾他。” 温含卉听后,脑海中莫名浮现出方才黄超得知陆安考中禀生后,若有所思打量她的眼神。她摇了摇头,“阿香,安心做后宅妇人的确是我以前的人生追求,可是离家大半年,我的眼界已经开阔了,都说登高望远,我既不会固步自封,更不会退回过去,你且放心吧。因为我已经见识过更好更自在的人生,便不会再重蹈覆辙,把自己全心全意的拴在一个人身上了。” 第31章 宴请宾客 你就那么喜欢欧阳倩文?…… 那日傍晚收工, 李阿香和温含卉一副姐妹情深的姿态,你侬我侬的宛如热恋中的情人,手勾着手从纺织坊里出来。 然后, 李阿香察觉到有一道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握住温含卉的手上。她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已经初长成的少年,身姿笔挺,肩膛结实, 白衣俊隽, 着实不是她初见过的那个干瘦豆丁了。 温含卉瞧见陆安, 眼睛一亮, 当即松开李阿香的手,很敷衍地朝她摆摆手, 以示告别,而后走到他跟前,“你怎么来了?” 陆安淡淡地挪开眼神, 朝温含卉走去, 温声道,“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索性赶着你放工的点过来接你回家。” “而且院试完赶上冬至,学堂也会放几日假, 这几日我都来接你好不好?”陆安变戏法似的摊开手心,里面放着一朵凉沁沁的山茶花摊开放在她眼前,“今日上山看到花开了, 摘下来送你的,可以别在发束上。” 温含卉接过,把山茶花别在耳朵上,惯例问陆安她这样子好不好看。 陆安从善如流, 交了惯例的甲等答卷。 咦!不就是陆安接她回家吗?有脚走路谁不会自己回家啊!李阿香表示不羡慕不稀罕,高傲地扬起下巴,提着自己的木篮子走了。 回去路上,陆安忽然提议道,“温含卉,一般考生中了秀才后,都会宴请一些亲朋来家里用膳,我们没有什么相熟的亲人,但是我想趁此机会,邀请曾经相助过我的人在家里做客,我亲自下厨款待他们。就定在冬至过节放假这日,你觉得如何?” 温含卉自然是完全没异议,还说自己可以搭把手做菜呢。 这倒不必,毕竟她烧饭味道并不美味。 陆安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避开让温含卉做菜这件事,“你可以邀请黄超哥和胡玲姐两人,因为有他们的相助,我们才得以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还要邀请阿香姐过来,她也是有情有义的人,是你在纺织坊认识的密友,借了你一两银子用以购入宣纸和墨块。” “至于我,我感激欧阳先生给予我上学堂的机会,谢谢欧阳倩文带我融入了学子之间,我要邀请他们两人。除此之外,还有教会我钓鱼的胡武净老头子,我学会钓鱼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他总嚷嚷自己独自生活,日子过的无趣极了,我想他一定会乐于赴约的。” 陆安想着说着,缓缓勾起嘴,“温含卉,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年末的寒风呼啸间,夹杂了一点冰凉落在温含卉的前额,她看见有细小的雪点从白净的天空落下,耳畔传来陆安的说话声。 他说,“这一年,我经历了被发卖,到被捡起,然后被饲养,遇见了会善待我的人,我觉得这或许是在我经历了人生接二连三的不幸后,好像都是为了让我能够倒在你家门口。” 陆安一番话,暖融融的,消融了冬日的寒意。 温含卉也点头,落日余晖把她和陆安的影子都拉的很长,两人缓步走在归家途中,她亦是感慨,“是啊,或许我已经把人生所有的不好提前过完了,自从把你捡回家以后,越过越顺条了。虽然我们现在还很穷,但是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你说对吧?” 陆安点头,“对。” 隔日,由温含卉去邀请黄超和胡玲一家,还有李阿香;由陆安去请欧阳靖羽和欧阳倩文一家,还有胡武净,他们都悉数应邀。 -- 第56页 到了约好的宴请日,陆安早早起身,开始收拾家里,他和温含卉一起把后院的石桌搬到了更宽广的中庭,而后他就钻进炊房里忙活了。 温含卉则呆在前院招待客人。 欧阳靖羽和欧阳倩文先抵达,他们带了一份给陆安的贺礼,要交到温含卉手中。 那份贺礼是一个打了蜡油,做工精致的书篮,里面备了一套笔墨纸砚。 温含卉连连摆手,只说这份贺礼太贵重,她受不起。 欧阳靖羽则说,陆安考取了禀生,给煦阳院挣了面子,以后他在煦阳院就读,也会有很多的学子慕名进入他的学院读书,是他沾了陆安的光,再者,先生送学业有成的学子一份贺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让温含卉安心收下贺礼。 温含卉推脱不过,只得把贺礼接下,安排两人入座喝茶,并且把陆安喊出来跟他们打招呼。 陆安跑出来,也同两人说了恭喜,因为欧阳倩文虽未考取禀生,却也考中了秀才,这也是相当不俗的成绩。 生性活泼的欧阳倩文被夸赞后却是腼腆起来,她摆手赶陆安回炊房做事。 原本在给他们倒茶的温含卉抬眸看了眼欧阳倩文红扑扑的面容,没说什么,给他们端来昨夜就备好的冬日果盘。 然后是黄超和胡玲一家乘着马车来了,他们提了一坛黄酒,还带了自己的儿子坤坤,说是要沾陆安的喜气,让坤坤跟陆安学习。 于是坤坤就跟在忙前忙后的陆安屁股后头转,闹腾死了,愁的陆安一个头两个大,明明他小时候都是规矩守礼的,甚至见到生人还会腼腆害羞躲在父母身后不出来,怎么这孩子这么自来熟? 最后是独自前来的,实诚到以为自己就是来吃饭因此两手空空的李阿香姑娘,和提了一竹篓子鱼刚从池塘钓完鱼“收工”胡武净老头子。 陆安一直在炊房忙碌,到晌午时,饭桌上已经摆上了各色菜式,他把最后一盘淋了酱汁的鱼肉酿青椒摆上饭桌,终于结束忙活,喊众人过来用膳。 饭桌上菜色丰盛,香气扑鼻,每个人都食欲大开,米饭两碗打底。 除却坐在饭桌边缘的欧阳倩文,她看着面前几道荤食,面露难色,伸手去夹了离她稍远的素菜,却是很勉强,一片热闹中,似乎没人注意到她。 正当她准备低头吃白米饭时,陆安站起来说了声抱歉,把饭桌上的菜碟换了几个位置,对欧阳倩文道,“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你只吃素食。” “无……无碍。”欧阳倩文手指扣在碗沿上,面色绯红。 陆安挠挠脑袋,摆手,“不是大事,我本就应该照顾周到。” 他回到自己座位上,神色如常,端碗继续吃饭。 这副场景落在温含卉眼中,就有些不太妙了,于是她抬眼去看欧阳靖羽。 恰好对上欧阳靖羽若有所思看向陆安的眼神。 两个家长的视线在半空交汇一瞬,双方都嗅到了一股肃杀冬日不该出现的春日烂漫的味道。 欧阳靖羽淡淡挪开目光,拍了拍欧阳倩文脑袋,叹了口气。 欧阳倩文抬头瞪他,似乎嫌弃他弄乱她发型。 而温含卉眸光则瞥向陆安,心里莫名不是滋味,正是志在功名时,两个孩子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暗生情愫? 温含卉如今看出来了,欧阳倩文对陆安有几分好感,可看陆安几眼,这孩子也没有在做吃饭以外的事情,她一时拿捏不准陆安的意思。 她咬了咬唇,只得等饭席散去后再问个明白了。 温含卉再夹了一筷子饭食,原本的美味好似都消失了,她味同嚼蜡,心里有关于两个孩子前程的忧愁,还有一些自己也讲不清楚的愁绪,她只知道这场饭席才刚刚开始,陆安费了很多心思准备和待客,她势必要礼数周到,不给他丢面子。 于是温含卉努力撑起笑,继续和周围人谈笑风生,直至送客离开。 欧阳靖羽有意拉着欧阳倩文逗留了一会儿,因此两人是最后离开的。 期间,欧阳靖羽借着两个孩子交谈的间隙,找到温含卉说,“我之前都无所察觉两个孩子可能暗生情愫这件事情。我作为先生,相信陆安的品行,他定是没有乱来。这件事情,我的态度就是可以成,但绝对不是现在,至少等他们长大了,陆安也有自己的一番事业以后再谈。我不希望我家姑娘因为这件事情受到任何伤害,我会开导她,但同时也请你和你家孩子开诚布公的讲明白。” 温含卉完全明白欧阳靖羽的顾虑。 她应下不久后,欧阳靖羽便带着欧阳倩文离去了。 温含卉站在柴扉门外,看着两人走远,才转身回到家里,把正在炊房收拾碗筷的陆安揪了出来。 她板着一张面孔,沉眸望着陆安,“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陆安见她一脸严肃,说话充满火气,不由地缩了缩脖颈,对她的质问感到纳闷儿,他那么听话,还能有什么事惹她生气啊? 见陆安不答,温含卉换了种问法,“你最近是不是起了一些不该起的感情?”譬如和欧阳倩文暗生情愫,暗度陈仓了? 陆安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谨慎起来。难道她发现了?发现自己喜欢他?可他明明已经很克制得埋起了自己的心思,绝对没有表露过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再往深想,所以她察觉到自己喜欢她以后,第一反应是生气。 -- 第57页 陆安抿住唇,汗从鬓边渗出,衣袖下的手默默攥紧,垂头不语,又委屈又羞怯又害怕,不知也不敢回应,连眼眶都红了。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温含卉见状,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忍不住扬声道,“你就那么喜欢欧阳倩文?” “喜欢到为了维护她一字不发,喜欢到问你一句都要哭?” 第32章 升职了呀 陆安赚的钱,可不就是你的钱…… 啊? 原本打定主意做一根没有感情的木桩装死到底的陆安忽然又活了过来。 他诧异地抬头看向她, 她都在说什么?“你是怀疑我和欧阳倩文暗通情愫,暗度陈仓?” 温含卉眯眼看他,索性同他摊牌了, “欧阳先生已经和我交待过了,你们两个人都太年轻了,他不建议你们继续往来,如今正值读书年华, 不适宜蹉跎光阴, 而且我们家的情况你也了解, 目前我们的确配不上人家姑娘。如果你真心喜欢她, 就努力拼搏几年,等长大以后, 你有能力照顾她了,再上她家提亲去。” 一股酸涩漫上胸腔,温含卉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绪, 装出一副坦然的模样, “到时候,她若还喜欢你, 答应了你,我和欧阳先生都会支持这桩婚事。”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 一字字道,“我也会努力给你凑聘礼的。” 越听这话,陆安眉头越蹙, “温含卉,我对欧阳倩文并非男女欢喜的情谊,在学堂里待她是同学之道,从未逾矩, 邀她来家里做客亦是将她视作我的好友,绝非出于其它目的。” 陆安说着说着,委屈又恼火,“我是清清白白的一只陆安,你居然随便怀疑我,我以前就同你说过,我不要成亲,我要照顾你一辈子的!” 温含卉一听,悬着的心平稳落地。 或许是她和欧阳靖羽两个家长把少年见的情谊想复杂了,又或许这只是欧阳倩文的一场单相思。 无论是哪种可能,陆安都很乖,并没有逾矩,体贴的行为既是出于自身教养也是出于对待朋友的礼仪。 思及此,温含卉神情终于轻松,胸腔里积蓄的情绪被穿过宅院的风卷走。 至于陆安所言,她只觉得他是还没有长大,像往常一般粘着他,可是少年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到那时他的想法就会改变。因此她给了陆安一个台阶下,“我倒不是要你一辈子陪着我,人到了年纪总会成家立业的。只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这几年你还是安安心心读书考取功名吧,成亲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议吧。” 陆安闻言表情却是不高兴,他静眸看她,声音低低的控诉,“温含卉,你再这样忽视我说的话,我会生气的。我刚刚所说,这绝不是戏言。我不会成亲。我就呆在你身边。我们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过完这一生就可以了。你别老劝我好吗?” 温含卉愣了一下,被他的话震撼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完全违背了世俗常理和儒家人伦。 半晌,她仍是摇头道,“崽崽,你这样以后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尤其是你还要走科举路,为官者若不立业,天子不会器重你,朝臣会弹劾你,百姓也会觉得你不稳重。” 陆安面色彻底垮下来,他放话道,“温含卉,我真的生气了。从现在起,我们开始冷战,我半个月……十天……算了,还是一天吧,我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不要和你说话!” 他说话,扭头就走,气冲冲地回了寝间。 门帘扬起又落下,彻底隔绝了温含卉的视线。 温含卉见自己好说歹说,他非但不领情,还把她的好心当作驴肝肺,闹脾气甩手走人,她也生气了,冲着那张门帘喊道,“冷战就冷战,不说话就不说话,我不稀罕,谁怕你啊!一天太短了,有本事你两天不跟我说话啊!” 她亦心怀怒气回房。 身为大人,她处事更加谨慎,进房前还不忘把挂着“可以打扰”四字的木牌翻过一面,变成“请勿打扰”。 温含卉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双手交叠在胸前,自言自语说陆安坏话。 她到底是个心大的人,说着说着一股倦意用上来,翻身卷进被褥里就睡着了。 可是隔了一个小小的中庭,西边寝间里的少年就不一样了,他气得焦躁不安,来回踱步,想着要不去道歉算了,结果撩开门帘,他就看见温含卉把寝间门口的木牌翻到了“暂时勿扰”那一面,他心一梗,又被她气红了眼眶。 到了傍晚时分,陆安照例去炊房生火烧饭,他自然是把温含卉那一份饭也煮了,只是他独自坐在饭桌上等了她近半个时辰她都没有出来。 陆安更是气得一口饭都吃不下,今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明天什么时候才来!一天怎么那么漫长! 另一边,没心没肺的温含卉因为睡得早,天还没亮就被饿醒了。 她坐起身,摸到炊房准备煮个粥吃饭,结果她瞧见锅炉盖着木盖,心下一动,揭开来看,里面放着一些吃食,还散发着淡淡余温。 家里只有两个人,所以只能是陆安有心给她留的。 温含卉撇撇嘴,小声嘀咕道,“算了,既然你那么有良心,我就不跟你冷战了吧。” 当她端起碗筷去饭桌边坐下时,视线里出现一个向她移动的蒙蒙黑影。 黑影只着一身单薄里衣,默默走到她跟前,哑声道,“温含卉,昨天已经过了,今天我们和好吧。” -- 第58页 温含卉应了一声,怕他着凉,又把他打发回寝间穿衣裳。 陆安听话照做,然后又走出来坐到她身旁的木椅上。 温含卉勺了碗粥给他,两人默契地装作没有冷战过,也不再提陆安说自己不会成亲一事,她只是问他,“昨晚吃饱没有?” 陆安勺了一口粥,闷闷地答,“昨晚你不理我,我吃不下饭。” 温含卉忍不住笑了,“究竟是谁先不理谁呀?” 陆安被迫委屈承认,“好吧,是我先不理你,对不起。” 过会儿,温含卉摸摸他脑袋,又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 陆安默默撞回她,一晚上的别扭就这样消散开来。 天亮以后,陆安送温含卉去纺织坊,两人抵达时,恰好撞上黄超的马车停在庄园正门。 黄超看见两人,朝他们点点下颌,“陆安这孩子还挺孝顺,休息日就送你过来干活。” 陆安腼腆的笑了一下,同温含卉告别,惯例叮嘱温含卉放工后要早点回家。 黄超听罢这话,若有所思。 温含卉则毫无察觉,笑着答应陆安后,随黄超一齐进了庄园。 她在前院的纺布机后坐下,刚要开始干活。 黄超却把她招了过去,说今日有事情要与她谈一谈。 温含卉不明所以的坐在中庭会客间的一把交椅上,正面对着黄超。 中庭一向是用来谈生意的,她不知道黄超把她喊过来的意图,心里升起一股忐忑,连藏在广袖下的手都扣在一起,紧张地问道,“黄超哥,你找我有何事?” 正当黄超准备开口时,一个侍者急急地跑到他身旁,通报了有商人来访。 黄超下意识瞥了温含卉一眼。 温含卉知道自己不便参与谈生意的场合,便起身退到会客间的一隅等他。 莫约半个时辰后,温含卉站得腿都酸了,会客间里的商人才起身与黄超告别。 他身形高大,踱步间水蓝锦袍摩挲,经过一旁垂脑袋的人时,他停下脚步,忽然唤了一声,“温含卉。” 温含卉抬头看向来人面孔,脑海中隐约有些印象,一时却是想不起来是谁。 那商人朝她点点下颌,极有礼貌,“上回是你进城给我送过布料样品。” 听他这么说,温含卉终于想起此人,她有些意外他一个商人会专门和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工打招呼。她朝对方福了福身子,想要打声招呼,却绞尽脑汁都想不起这人名字,一时间尴尬地不知所措。 “顾逸。”那商人提示道。 “啊,是顾逸先生!”因为连连出糗,温含卉面上腾起一丝赤色。 顾逸嘴角勾起,对她笑了下,脚下并未继续停留,撩起衣摆离开。 而后,黄超指指对面的那把藤椅,示意温含卉可以坐过去了。 温含卉小心谨慎地坐下,语气透着惶恐不安,“黄超哥,你找我何事?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黄超端起一旁的茶杯,低头喝了一口润喉,“昨日宴请人多,有些话我不方便问。今日我请你过来,就开诚布公的问了:陆安考上了禀生,有出息了,也说明了他就是读书这块料。你之后会不会回归家庭,专注照顾他继续走科举路?还是说,你会继续留在纺织坊里干活?正值旺季,前院活儿多,贸然少了一人情况比较棘手,你要走的话,一定要提前和我说,我好有所准备。” 温含卉乍一想,诧异与黄超会问她这样一个问题。 可结合黄超前阵子对她所有所思的打量,他问这个问题却也在意料之中。 她摆手道,“黄超哥,陆安考中禀生是他自己的事情,当然我不否认如果他能领公家粮,我们家的生活或许会过得舒适一些,可是我是不会回归家庭专职照顾他的。做织娘虽然很累,可是我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收入,我能自己养活自己,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不想再回到以前依附他人而生的生活了,陆安有陆安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 黄超有意继续问她,“陆安赚的钱,可不就是你的钱吗?” 温含卉连连摇头,“黄超哥,你别开玩笑啦。陆安赚的钱,他愿意给我,那我可以分一杯羹,他不愿意给我,这钱就与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虽然爱他,却明白人性是经不起考量的,我无法预料十年后,二十年后的陆安是什么模样,因此我也不能把我整个人生赌在他身上,何况我分明靠我自己就可以活下来。” 黄超唔了一声,把手中的茶水饮尽,再看温含卉时,眼中流露出赞许,他起身要温含卉跟在他身旁。 温含卉不明白黄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照做,走在他身后几步距离。 黄超用一刻钟时间带她在纺织坊里走了一圈,经过忙碌织布的前院,用来谈生意的中庭,浸泡着棉絮和摞满织线的后院,他问温含卉,“你也来风华纺织坊干了大半年活了,感觉到我们这里有什么变化没有?” 温含卉想了想,如实答道,“我最初来时,庄园才建成不久,是崭新的,女工和童工都没有招满,那时候您和胡玲姐经常坐马车亲自出去拉有意向买布匹的商人来庄园里喝茶,介绍自家的布匹。后来,风华纺织坊慢慢步入正轨,开始有商人主动找上门同您做生意,您又添了好些纺车和织布机,增加布匹的供应。到了如今,风华纺织坊可以说是蒸蒸日上,一片向荣。” -- 第59页 黄超爽朗的笑出声,“没错。风华纺织坊如今运作起来了,需要扩大经营,招聘一批新的女工,与此同时,我需要一个人做前院的管事;还需要一个人做能够接洽商人的中间人,这个中间人需要管理很多事情,包括纺线和布匹的质量核查,送货进城,反馈与我们合作的商单问题,维护在我们这里下单的商人关系,巩固生意。”他的眼神落在温含卉身上,“你机灵,卖力,平日里勤恳,踏实,所以我想提拔你。” 温含卉鼓圆了眼睛,指了指自己,先是感到不可思议,而后一股狂喜席卷了她,“真的吗?” 黄超应她,“自然是真的。目前这两个职位工钱都是一两银子,我给你选,你想做哪一个?” 温含卉满眼欣喜,脑子飞快转动,很快便决定自己要做第二个职位,理由是她早已经熟悉织布的每个环节,并且每日都在重复干着一样的事情,哪怕是升职,她不也想拘泥于前院,她想走到纺织坊外面,涉及那些对她来说陌生的领域,了解整个生意运作的环节,这对她个人来说也是一种成长。 黄超听后,意味深长地拍拍温含卉肩膀,“含卉啊,这个问题我若拿去问其她女工,不出意外的话她们都会选择留在前院,反正待遇也是一样的,何不做自己熟悉有把握的事?因此我觉得你是一个能够脚踏实地,又敢着眼未来的人,是做生意这块料,你跟在哥后面好好学,我不会亏待你的。” 温含卉心怀感激,认真虔诚地谢过黄超。 第33章 春假骑马(上)(中) 两位是什么关系…… 黄超许诺了温含卉一个生意管事的职位, 却也给她提了要求: 目前纺织坊订单量大,人手周济不够调度,会在来年开春招新女工, 那时候她就可以正式从前院走到城里的手作坊去,参与生意的运作。 但是她以后每日都要在四通八达的京城跑生意,光靠两条腿可就太慢了,届时生意就全部被人抢光了, 所以黄超要她必须要在开春前学会骑马, 提升办事的速度。 骑马对温含卉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马匹贵重, 一向不是平民百姓肖想得起的,她一下就犯起难来。 黄超见她面色不对, 便问她是否有什么难处。 温含卉愁苦着脸说,“黄超哥,我同你说实话, 还请你不要笑话我, 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会骑马的,我实在是不知道要上哪里学骑马, 便是学会骑马后,我也没有那个钱去买马匹用以跑生意……” 黄超笑道, “你不必发愁。如果你担心没地方学,我也可以跟我在京南马场的友人打声招呼,让你在他那里学。学成以后, 我们纺织坊自己就有马匹可以借给你跑生意。” 他两句话就把压在温含卉心里的两个问题解决了。 温含卉自然是满心欢意的谢过黄超,并表示自己愿意去京南马场学骑马。 只是黄超话锋一转,又对她道,“倒是有件事需要你牺牲一下。只是你平日里工作不便, 开春招完新女工后你就要走马上任了,这期间有一个七日的春假,我借你过春假的时间带你去学骑马,你看可行吗?” 温含卉原本心里刚舒一口气,两条细眉忽的又揪在了一块儿,“黄超哥,我可能还有一个问题需要你帮忙。我家里只有我和陆安两人,春假一般都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若是我去学骑马了,家里就只剩陆安一个人了,我不放心。我能不能把他也一块儿带去?” 黄超直接就同意了,还说自己家儿子坤坤明年就要上学堂了,届时他也会带坤坤去沾沾陆安的书生气。 温含卉想起宴请那日陆安被坤坤追影子似的跟在屁股后面跑,他忧愁地一个头两个大的模样,相当不厚道的笑了出来。 两人约定好后,温含卉当晚就告知了陆安自己要在春假期间外出学骑马一事。 聪颖如陆安,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外出就意味着不回家,在外面过夜,不回家了。 得知消息后,陆安先是憋闷地恭喜她升职涨工钱了。 然后他背对着温含卉,忍不住垮丧着一张脸,平日里笔挺的背脊垂了下来,板正的双肩也塌了下来,他手里抓着一截柴枝,戳黄土地,把地面都戳出了一个小泥坑。 好一会儿,陆安终于忍不住,扭头问道,“你要去几天呀?是不是在外面过夜不回来呀?你春假就不和我一起过了吗?春假不是和家人一起过的吗,你就这样抛下我了吗?你抛下我也没关系,那我可以去找你吗?你能把马场的位置告诉我吗,我每天都去给你送饭好不好?” 怕她不答应,陆安还特意强调道,“我给你送完饭就走,绝对不会耽误你学骑马。” 温含卉唔了一声,瞥他委屈拧巴的身影一眼,故作姿态,“你给我送完饭就要走吗?可是我没说不带你一起去呀?当然,你若不想去,我也不会强求,你呆在家里就行。” 咦?陆安眨了一下眼睛,那张脸迅速换了个愉悦的表情,高兴的蹦起来,“真的吗?你要带我一块去马场过春假吗?我还没有去过马场呢,我很是期待。我才不要留在家里,我要和你一起去马场!” 陆安独自乐了半晌,跑到炊房里大展身手,正在给温含卉做香喷喷的饭食呢,扬起的嘴角忽然一僵,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温含卉捉弄了,她明明可以一早就告诉他会带他一起去马场的,却偏偏要等他闷闷不乐到忍不住了她才说。 -- 第60页 这可把陆安气坏了,他当场就举着锅铲出去控诉温含卉有意捉弄他的行为。 结果温含卉坐在饭桌上,眼神狡黠,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看着怒气冲冲跑来的陆安。 陆安捕捉到她,深呼吸一口气,刚准备开口,眼神又不小心瞥到她,他默默收起手里耀武扬威的锅铲,只觉得这样太不礼貌,再准备开口质问他时,他就听见温含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串小铃铛在他心上晃荡了一下。 陆安:“......” 陆安不争气,脾气给她晃荡没了,只得灰溜溜钻回炊房里捣鼓饭食。 起初,温含卉的确是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但是也的确忘记告诉陆安:黄超家那个令他头疼的儿子坤坤也会一起去马场,还要沾他书生气这件事。 导致陆安白日从学堂回来以后,每晚都在盼着放春假和温含卉一块出行游玩的事情。 真到了春假那日,陆安提着大小行囊随温含卉上了黄超的马车,然后他一眼就瞧见了马车里那个坐没坐相扭来扭去的身影。 陆安嘴角抽抽,试探着问温含卉,“难道坤坤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尚未等温含卉回答,坤坤猛地往陆安身上一扎,抱住他大腿,像块牛皮糖一样赖住了陆安,“坤坤也要跟你们一起去学骑马,还要陆安哥哥抱抱我!” 前头驶着马车的黄超无奈地同陆安道,“我家儿子正处在活泼好动的年纪,加上他很喜欢你,所以就缠人了些,还请你不要见怪。” 且不说黄超在温含卉落难之际对她施以援手,他如今还是温含卉的老板,陆安需要顾及温含卉颜面;何况坤坤还不及陆安大腿高,陆安哪能和坤坤一般见识,否则就有大人欺负孩子的嫌疑了。 于是陆安只得把坤坤抱起来放腿上,哄他乖乖坐好。 温含卉疑惑道,“黄超哥,胡玲姐呢?她不与我们同行吗?” 黄超专心驶车,没有回头,只说胡玲前几日接了一个加急的大商单,要亲自送货去泰州,所以她今年就只能在外地过春假了。 温含卉点点脑袋,没再多问。 而后一路马车平坦,只有马车里的坤坤手不老实,揪得陆安衣裳缭乱,好容易睡着了,还在陆安臂弯里流口水! 陆安有洁癖,只想快点到马场里烧水净身搓衣裳! 温含卉见他面色为难,用手戳了下他肩膀,“我帮你抱坤坤?” 陆安垂眸看了眼睡得像只猪崽的坤坤,想象了一下她带着坤坤的场景,坤坤绝对会分走温含卉对他的关心! 思及此,陆安再难受都坚定地摇头,他才不要看见坤坤在温含卉臂弯里爬呢! 待到黄超将马车驶进京南马场,吁停马车后,陆安因为要提包袱,腾不出手抱坤坤,便想先把坤坤哄醒,让他自己下马车。 他举天发誓自己只是晃了晃坤坤,结果坤坤被迫睁眼后觉得自己遭受了嫌弃而嚎啕大哭。 眼泪鼻涕口水一块儿往外冒,沾得陆安浑身都是。 然后边哭边在打嗝间隙吐出“尿尿”两字,陆安一个激灵,再也管不了包袱,直接从马车上跳下去带坤坤出恭,唯恐自己晚了一步,自制力很差的坤坤会乱来。 温含卉捧着陆安携带的沉甸甸的大小包袱下马车,碰上与马场主人交谈归来的黄超。 黄超帮温含卉分担了一些包袱,走在最前头。 她跟在黄超身后,一道前行,走到马场驻扎的营地里,那里有数十个整齐排列的蒙古包。 黄超把她领到尽头那个驻扎的蒙古包,撩开油布门帘,帮她把包袱放了进去,“我们夜里住蒙古包,这回出行只有你一个女人,所以你自己住一个蒙古包,我、陆安和坤坤住一个蒙古包。” 油布沉厚,挡住了京城冬日的寒风,黄超检查了一遍蒙古包里的陈设,确定没有问题后,朝温含卉道,“你自己一个人住,夜里若是有急事就去隔壁蒙古包喊我”。 温含卉点头应下,稍作休息片刻就走出蒙古包。 因为臭美怕晒黑,温含卉还特地系了顶蓑帽遮阴。 陆安换了身洁净衣裳,规矩板正地坐在不远处的石堆上等她,见她出来,眼睛亮了亮,朝她摆手。 他告诉温含卉,自己把坤坤哄睡了,放在蒙古包里休息,然后黄超哥去和马场老板喝茶谈事情了,他还给两人安排好了学骑马的师傅,师傅已经在马棚那边等她了。 温含卉闻言,唯恐让师傅久等,赶忙与陆安一同去到马棚处。 只是当温含卉透过马棚栅栏瞧见里面一溜溜高大威猛的马匹时,连活鱼都怕的温含卉立刻躲到陆安身后,踟蹰着不敢进去。 黄超请的骑马师傅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师傅,叫吴倩,她瞧见温含卉胆怯的模样,及其冷酷无情地把她从陆安身后揪了出来,“想要学会骑马,就需要你去驯服一匹马,只有你驯服了它,它才会听你指挥。你若是害怕马匹,你这辈子就都学不会骑马。” 那怎么行?她势必得在这个春假学会骑马,之后才能升职做生意管事。 温含卉深呼几口冬日凉气,自我做了一番心里建设后,拽着陆安一边衣袖,随着女师傅一道走进了马棚里。 然后,立马有数双炯炯有神的马眼睛盯着温含卉看,把她看得头皮发麻。 吴倩拍了拍其中一批黑黝骏马的马脑壳,“你别搭理它们,它们就是太久没出来活动筋骨了,所以在讨好你,希望你选它,带它去原野上跑几圈。” -- 第61页 而后,女师傅指了指马棚里一排各色品种的马匹,“这些马匹都是百里挑一的骏马,鬃毛顺滑,马背结实,铁蹄有力。” 马棚里的马好似通人性,知道女师傅在夸它们,全部都嗷嗷叫唤着认同她说的话。 结果女师傅下一句就打断了这群心机马想要博得温含卉青睐,以上原野疾驰的梦想,她遗憾道,“只可惜这些马匹都不适合你,越是优秀的马匹越难驯服,它们一旦察觉到你害怕它们,便会不服管教。” 温含卉看着比这些威仪的骏马,认同地点点脑袋,“对,您说的没错,我暂时还驯服不了它们。” 吴倩带着两人走啊走,停在马棚深处,指着栅栏里的几匹小白马,“这是我们用来教十来岁的公子小姐骑的马,它们温顺听话,倒是合适你作为初学用。” 至于陆安,吴倩眼睛自上而下地扫过他全身,判断他的资质后,直接让他自己去挑一骏马,她到时候两人一起教学。 陆安想了一下,抱歉地摇头,“温含卉怕活的动物,如果有熟人陪伴在身旁,她会有勇气一些,所以我想先看着温含卉学骑马,等她学成以后,若还有时间,我再学。若是没有时间,我本就是过来陪她的,我也不介意。” 温含卉不忸怩,她的确害怕,也的确需要陆安陪在她身旁,大方地应下来。 吴倩唔了一声,目光停留在少年说这话时看女人的眼神上,专注澄澈,宛如是在看着放在心尖上的人。可是少年又的的确确看上去比女人要年轻。 她疑惑地问道,“你这么关心她,两位是什么关系?” 温含卉理所当然答,“我们是家人,当然会关心我呀。” 陆安淡淡挪开眼神,没有回答,既像是在默认,又像是一种无声地否认。 吴倩忽然就福至心灵,顿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安一眼,笑而不语。 接着又恢复一副冷面神色,推开栅栏门,让温含卉进去选一匹合眼缘的小白马,自己牵着它马头上套的缰绳出来。 温含卉看着栅栏里那几匹甩着鬃毛的小白马,乌溜溜的马眼睛全部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就往陆安身后靠了一步。 结果陆安极其无情,直接把她从自己身后提了出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推着她一道进了栅栏门。 温含卉被迫进入小白马的领地,头皮发麻,不可置信地瞪了陆安一眼,“我真是看错你了,我还以为你会保护我,结果你直接把我送进栅栏里。” 陆安双眸安静注视着她,拍拍她脑袋,沉声道,“没事的,我就在你身旁,绝对不会让你受伤的。你要相信我。” 他的声音莫名安抚了温含卉,她缓缓吁了口气,环视一圈,相中一匹长相清秀,耳朵力挺的小白马。 温含卉看它圆亮的马眼一直瞅她,便以为它也是愿意被她带出栅栏的,谁知她试探着走到小白马前,想要拉过它身上缰绳时,小白马四足竟然很认真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温含卉:“……” 这时,吴倩教她道,“你先试着把手探到它的马鼻子下方,让它嗅嗅你的味道,它若接受你的味道,就会把马脑袋低下来让你拍,你拍几下,再把它牵出来。” 温含卉照做,把掌心摊到小白马眼皮底下。 小白马垂眼看了看,谨慎地将鼻子探过去,一嗅一嗅。 片刻后,它似乎适应了温含卉的味道,伸舌头咂巴舔了她的掌心一下,然后弯下马脖子,给她摸脑袋。 温含卉见它愿意接受自己了,赶忙抚过它毛茸茸的鬃毛,再揉揉它的脑袋。 只是那手法陆安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想了半天忽然顿悟这可不是温含卉摸他脑袋的手法吗?难怪看起来还挺娴熟的。 然后温含卉牵起它的缰绳,小心翼翼地把它牵出栅栏,她问吴倩,“小白马叫什么呀?” 吴倩说,“这匹小白马还没被认养,因此尚未有名字,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温含卉以指搭在下巴处,想了一会儿,“如果是公马就叫小安,母马就叫小卉好了。” 原本伫再一旁的陆安嘴角忍不住抽抽,真是好随意的取名? 她说着,绕道马屁股后面,认真的瞧了瞧,最后拍板把小白马的名字确定下来,叫小安。 陆安:“……” 温含卉自己倒是觉得这名字很好,特意在小白马跟前重复了好几遍它的名字,开始灌输道,“小安,我是娘亲。” 陆安:“……” 吴倩不由失笑,只觉得温含卉可爱。 她接过小安的缰绳,开始给温含卉示范上马动作,“这上马动作拆解下来就两步,一蹬,把脚伸进马蹬里;二翻,以你蹬马蹬的腿为支点,用力将身体腾起,坐上马鞍。” 话音刚落,吴倩就干脆利落地坐在了小白马上。 “简单吧?”吴倩翻身下马,让温含卉尝试。 温含卉听吴倩说的简单,看她做的也简单,于是似懂非懂的点点脑袋,有模有样地把脚抬起来,蹬进马蹬,手里紧攥着缰绳,使劲一蹬,然后身体腾空,尚未到可以跨过马鞍的高度,就一脚踢到了小安马肚上。 小安不满地嚎叫一声,似乎在责怪温含卉把它弄痛了。 温含卉落地后,赶忙摸摸它的马肚以示抱歉。 -- 第62页 吴倩摇了摇头,“你平日里疏于锻炼,所以没什么力气,翻不过去,骑马可是样力气活儿,最忌讳没力气。之后要好好锻炼,知道吗?” 与之同时,吴倩走到温含卉跟前,让她再把脚踩回马蹬里,自己一个使劲把温含卉抱起腾在半空。 温含卉慌张地挣扎了几下,有些不知所措,垂头呆楞地看着吴倩。 吴倩不耐道,“还愣着干嘛?上马一定要快,磨磨蹭蹭可不行。你赶紧把另一只脚抬起来,跨过去啊。” 温含卉这才照做,在跨过马肚后,屁股落在冰凉坚硬的马鞍上,终于有了学骑马的实感。 接下来,吴倩牵着小白马出了马棚,一边带着温含卉往远处用以骑马的原野处走,一边传授给她骑马四步法,“其一是双手拉缰绳的力道决定马匹奔跑的速度,其二是拉缰绳的方向决定马匹奔跑的方向,其三是骑马漫步时要直挺上身脚打浪,其四是骑马疾驰时要想象自己与马匹融为一体,身体随着马匹动作起伏,夹紧马肚,一站一坐。你只要学会这四步,就能娴熟的骑马了,听懂了吗?” 温含卉讷讷地点头,听是听懂了,但也仅限于听懂了。 然后,吴倩相当自然地松开了缰绳,交到温含卉手中抓住。 温含卉下意识抓牢缰绳:“?” 吴倩甚至用力拍了一下马屁股,“方法我已经教授给你了,你照着我说的来练习即可。没有人骑马不摔跤不磕碰的,你尽管放胆去驶就好,多摔几次酒会骑马了。” 温含卉身下的小安已经撒开蹄子,驼着她往前跑,“??!”救命? 温含卉猝不及防,人一紧张,双手就紧紧拉起缰绳。 小安察觉脑袋上的马具收紧,将其视为加速指令,它开始在辽阔的原野快跑起来。 疾风从温含卉耳畔呼啸而过,打得她脸生疼,整个人在马鞍上宛如海浪般不受控制地起伏颠簸,四周原野一望无际,她根本不知道小安会驶向哪里,无助中害怕的叫了出来,“陆安,救救我!” 吴倩察觉不对,翻身骑上一匹骏马,挥鞭追了上去,跟在小白马后面大声喊道,“双脚蹬稳,身体压低,把缰绳放松,小安会慢下来的!” 温含卉惊颤中回神,想要照着吴倩所说的做,奈何两脚发软连马蹬都挂不住,下一瞬就被小安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视线里天旋地转,蓑帽被风吹至原野深处,她失重坠落,心脏骤缩,温含卉只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马场,绝望之中她闭紧双眼。 一瞬,两瞬,想象中剧烈的痛感没有到来,她掉进一个飞扑而来的人怀里,结实硬挺,耳旁隐约传来一声闷哼。 温含卉惊魂未定,浑身抖如筛糠,束发缭乱,狼狈不已,泪花不受控制地砸落。 半晌,她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都不痛,也没有摔断手脚,扭头一看,她还躺在陆安怀里,而陆安已经被她压在原野上好一会儿了。 陆安小声道,“我说过不会让你受伤的呀,你不要害怕了。” 温含卉抽抽鼻子,猛地抱住陆安哭,“骑马真的好恐怖,我不要学骑马了……” 陆安愣了一下,浑身僵直,完全不敢乱动,胸腔下全然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周遭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令他好像要喘不过气来。 而他怀里,既是一块不能再烫手的山芋,也是他这辈子都要守护再烫手都不能松手的女人。 半晌,陆安试探着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给她顺了顺气,安慰道,“没事了呀,这不是平安落地了吗?” 温含卉又呜呜哭了一会儿,抱着陆安不肯撒手。 哭着哭着,温含卉猛地起身,着急忙慌道,“你是不是摔疼了呀?有没有受伤?” 陆安终于得以喘息,他亦支起身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捋好衣裳和束发,摇头道,“许是因为我勤于锻炼,那一跤摔的是挺疼的,但是受外伤。” 见温含卉眼神怀疑,陆安又补充道,“小白马尚年幼,那会儿它其实没有跑的很快,不然我也追不上你。你放心吧,我没有事。” 听他反复保证,温含卉才彻底放下心来。 忽然,温含卉想起什么,面色羞怯,当即以最郑重的语气向陆安道歉,“崽崽,对不起!我知道你最是刻板守礼了,你一贯秉承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连我碰一下你的手你都会抽开,刚刚我抱住你嚎啕大哭的行为一定让你感到为难了。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是我失礼了。我以后一定尽力克制住!” 听她这样说,陆安心里其实不是滋味,却没有可以反驳她的言论,她说的没有错,他就是一个古板书生。 只是他一不小心有了一个最大逆不道的心上人。 如果没有喜欢上她,那他一定是会遵循恰当的礼节,伫再恰当的距离外。 他退后一步,离她远了些许,终于呼吸到冬日扑面的凉气。 少年夹杂在风里的声音,缥缈淡然。 他听见自己说—— “没关系的呀。” “这几日是特殊情况,我都会保护你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被马甩落地,至于那些礼节,可以往后挪挪,等你学会骑马以后再说吧。” 第34章 春假骑马(下) 你又是如何看出我对她…… 温含卉见他神色平常, 模样轻松,看着并未介怀,她也松下一口气。 -- 第63页 一旁, 吴倩把小白马驯服牵回来后,已经坐在骏马上好一会儿,终于等到这两人讲完私语分开。 方才她无意听到温含卉说不想学骑马的话,这会儿确认道, “你是真的不想继续学骑马了吗?” 温含卉愣了一下, 埋头摸摸鼻子, 脚尖踢了踢冬日掉光草后光秃的原野, 没有回应。 周遭风声呼呼,吹动她的衣摆。 半晌, 温含卉调整好心情,重新挺直胸膛道,“我刚刚只是激动之言, 不作数的。我会继续学骑马, 直到学会,还请吴师傅放心!” 陆安闻言, 摸摸她脑袋,跑去把风吹掉的蓑帽给她捡了回来, 鼓励她道,“那你认真学骑马,我晚上给你烤好吃的, 我还带了腌制好的兔肉、鱼片和青笋呢提前切好的生鱼片呢。” 温含卉瞥他一眼,她说那些个包袱怎么这么沉,陆安怎么什么都带啊! 之后温含卉又鼓起勇气再度上马,她倾身摸摸小白马, 与它商量一会儿让它多担待,可别再把她摔下马了。 然而事与愿违,温含卉着实没有骑马的天赋,光是上午就摔了三回,下午摔了两回,只是她再没叫过一遍苦。 摔下马被陆安扶住后,温含卉站起来拍拍衣裳,就又回到了马背上。 一路练到傍晚,温含卉才把小白马牵回马棚。 她和小白马生出了感情,亲了亲它的脑尖尖,温柔地说自己完全不计较它把她摔下马的事情,明日还会再来找它。 陆安离开马棚时,凉凉地瞥了那匹臭马几眼。 呵呵,她不计较,可是他计较。 陆安从鼻尖轻哼一声,往温含卉身边靠了靠,两人迎着夕阳并肩离去。 温含卉回到蒙古包后,喊了一桶热水净身,而陆安则在营地外搭柴堆生火,准备晚膳。 待到温含卉洗完澡出来,外头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不远处的火堆明亮而暖融,上面架着串好的兔肉,还有一口瓦罐炉子在咕嘟咕嘟冒泡。 黄超也回来了,正抱着坤坤在火堆边取暖。 陆安见温含卉来了,往外给她腾出一个位置,让她坐在最温暖的上风口,自己起身去给粥搅拌佐料。 这期间,黄超倾身问起温含卉学骑马的进度。 提起骑马,温含卉脸色苦兮兮,摆手道,“吴师傅说我摔百来回就能学会骑马了,我进度可慢了,今天忙活一整日,也才摔了五回。” 黄超听她苦中作乐,畅怀大笑。 他手里提着酒袋子,递到温含卉跟前,问她喝酒吗。 温含卉摇了摇头,“黄超哥,我喝不惯酒。” 黄超也不计较,自己打开仰头豪饮了几口,面色一下就红润起来,笑道,“我以前不喜欢喝酒,但生意场上难免要喝酒应酬,喝着喝着,我就喝习惯了,如今不喝酒反而不习惯了。“ 许是酒劲上头了,他卸下心防,拉着温含卉絮絮叨叨谈起自己的家常事来,“你不知道,阿玲已经连续三年没和我一起过春假了,她每年都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去处理。有时候,生意太多也不是一件好事,就像是阿玲她什么都好,贤惠能干,可是她太强势了,一心扑在事业上,这也不是一件好事。” 他似是感慨,似是敬佩,却也似是埋怨。 温含卉挠挠头,“黄超哥,龙配龙,凤配凤,我倒是觉得你跟胡玲姐很般配。她在京城开手作坊,你则经营纺织坊,你们生意越做越大,还有个活泼的儿子,日子也富庶,在京城里安置了屋宅,出行也有马车接送,这样的人生,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黄超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又闷头灌了两口酒。 等陆安端来粥食时,眼神落无意在黄超几乎要挨到温含卉的衣袖的手上,眉头几不可查地拧了一下,只觉得两人未免挨得太近。 于是他分发完粥食,戳戳温含卉肩膀,语气诚恳,“我有点冷,可以跟你换个位置坐吗?” 温含卉闻言,未作它想,给陆安挪出一个空位,还贴心地问他要不要她回蒙古包给他把披风拿出来。 陆安低头勺了一口粥,背脊挺拔,看起来正直规矩,“倒也不必。” 毕竟不是真的冷。 温含卉唔了一声,便没再分心思管他,她在马背上晃荡了大半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端过饭碗后埋头就是一顿苦吃。 吃饱喝足后,倦意涌上,温含卉打着瞌睡与陆安黄超两人告别。 黄超原本闷声饮酒,忽然叫住温含卉,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细口瓷瓶,递到她手中,“这是活血化淤的药,骑马难免磕磕碰碰,你自己睡前看看哪里酸痛,就敷按着揉一会儿。” 那细口瓷瓶,只看一眼就知道价格不菲,温含卉自然是推脱,说自己没受什么伤,直到黄超板起脸问她是不是把他当外人,温含卉推脱不过他,才道谢接过。 冬夜的火堆映亮黄超看她的眼眸,他一直看着温含卉离开,直到她走进自己的蒙古包里,厚重的门帘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这样的眼神,让陆安心底升出一股不妙的直觉。 可是黄超分明已经是有家室的人。 因此陆安一时拿不准究竟是自己想太多,患得患失,还是黄超对温含卉暗含情愫。 营地外夜色寂寥,黄超并未察觉陆安异样,一心哄着精力旺盛的坤坤回去歇息。 -- 第64页 陆安将火堆用沙扑灭后,独自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安静看着天上繁星,耳旁刮过呼呼风响,他活动了一下摔得浑身酸痛的腿脚,站起身来,温含卉每回摔下来都被他接住了,她是没受什么伤,倒是陆安一身摔伤。 只是看着温含卉从害怕小白马,束手束脚,到相信她就算摔下来也会被接住,能够敞开胆子驾驭着小白马在广阔的原野上乱窜,陆安心里格外满足。 用他的摔伤换她的心安,于他而言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 想到她后来,骑在小白马上,扭头问他自己历不厉害的邀功模样,陆安不禁失笑。 起身进蒙古包歇息前,他朝着隔壁的蒙古包轻声说了句,“晚安,温含卉。” …… 之后几日,温含卉一心扑在学骑马上,骑术进步神速。 到了春假第五日,她已经熟练掌握骑马要领,把小白马驯得服服帖帖,唯她马首是瞻。 吴倩满意地告诉温含卉,她可以学成出师了。 再离开马场前,温含卉坐在小白马上,半开玩笑地问黄超要不要验收她的学习成果。 黄超挑眉,表示自己当然愿意验收她的学习成果。 温含卉粲然一笑,“那您可要瞧好了。” 话音落地,她双腿用力,夹紧马肚,身体前倾贴低,驶着小白马踏踏向空旷的原野前行。 陆安默不作声地看着黄超,而黄超因为眼神在追随温含卉,所以对他的视线恍若未觉。 失去夜雾的掩护,白日天光下,黄超眼里的情愫分分明明,陆安将它看得一清二楚,那才不是什么验收学习成果的眼神,而是不由自主被心仪之人吸引的眼神。 原本的不安得到验证,陆安抿住唇,蜷紧了袖口下的手。 远处,温含卉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她挺直腰身,脚下蹬紧马蹬,收紧缰绳,同时扬手挥鞭。 空气里传来挥鞭落在实处的劈裂声。小白马急速奔跑起来,上面的身影灵动翩然,墨发飘飘,驶了一圈后,她得意地拉扯着缰绳操纵方向,令小白马向陆安和黄超所在之处奔去。 马蹄踏踏,小白马在堪堪要撞上黄超前,被主人勒停。 小白马哼哧哼哧喘息着,她高高坐于马背,笑容明艳,“怎么样,黄超哥,我骑的不错吧?” 黄超满意地笑了,“原本还担心你没那么快学会骑马,倒是我小瞧你了,你自然是骑得很好。” 温含卉得到肯定,心满意足地翻身下马。 只是一连五日学骑马都与小白马呆在一块儿,已经和小白马培养出了感情,真到了要与它分别的时候,心中难免不好受。 此时她依依不舍地握住缰绳,准备最后一次送小白马回马棚。 期间小白马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还低低地哞叫了两声,用马脑袋拱了一下温含卉,全然不知道这可能是自己与温含卉最后一次见面了。 毕竟温含糊心里有数,以自己的家境,若无黄超相助,她根本没机会到马场学骑马。 把小白马送进马棚后,温含卉摸摸它的脑袋,默默看了它好一会儿,才敛去眼神里的不舍。 可是转身离去时,温含卉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她不想被陆安和黄超看见自己的窘态,低头偷偷抹去眼泪,可是通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她的心情。 黄超见状,询问她,“怎么还哭了?舍不得这匹小白马啊?” 温含卉点点脑袋,神情失落怅然。 黄超双手背过身后,唔了一声,“可是,我并没有说你不能把小白马牵回家啊?倒是你自己怎么翻身下马后,就把它牵回马棚里去了呢?” 闻言,温含卉怔了一下,张了张口,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向他确认道,“我可以把它牵回家吗?” 黄超不禁失笑道,“那是当然,你好不容易骑熟了一匹马,难道春假结束后,我还要你重新再挑一匹马练?要这么麻烦干什么?我早就与马场老板谈好以五十两的价格买下了这匹小白马,在你任职生意管事的时间里,它都是属于你的。” 霎那间,一股狂喜席卷温含卉的心,她忍不住咧开嘴角,转身跑回马棚深处那扇关着小白马的栅栏里,“我来接你回家啦!” 之后回家的路,温含卉都笑得合不拢嘴,她没坐马车,而是自己骑着小白马与黄超所驾的马车并驾齐驱。 路上,黄超提醒她,“含卉,你的嘴都要裂到耳后根去了,真有那么高兴?” 温含卉笑眯眯地点头,“真有那么高兴。” 黄超应了句,“行,你高兴那这匹马就买的值了。” 两人的交谈声透过马车门帘传进陆安耳中,他神色未变,只是把在他身上乱爬的坤坤抓下来,“你乖一点,不然哥哥就揍你。” 坤坤:“?” 坤坤头一回听陆安用这般认真严厉的口吻同他讲话,当场委屈得眼泪汪汪。 在他就要张嘴嚎啕大哭那一瞬,一只大掌覆住了他下半张脸,陆安淡道,“你敢哭一下试试看?” 坤坤抽了抽鼻子,眼泪又给憋回去了,之后一路都是自他出生以后颇为罕见的乖巧。 到了胡家村,马车停靠在温含回家门口,温含卉推开柴扉门,先把小白马牵了进去。 再出来时,就帮着陆安一起把随行的包袱从马车上搬下来带回家。 -- 第65页 陆安状似随意地将最后两个包袱交到温含卉手里,看她走进家门口,他伸手把柴扉门合好,而后同黄超说,“黄超哥,我有事想和你聊一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黄超看了陆安一眼,眼含探究。 陆安指指村道不远处一颗光秃的老树,踱步走到那里去。 黄超亦跟了上来。 陆安眺着冬日光秃的田地,声音穿过肃杀的冷风,平静没有起伏,“黄超哥,你提拔温含卉做生意管事,是出于对她能力的赏识,还是出于你对她心生出的好感?” 他直接将窗户纸挑破了。 黄超神色微变,却仍是不紧不慢地答道,“我不会拿生意上的事情给女人做人情,我提拔她,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认为她能够胜任生意管事一职。” 黄超打量着陆安,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又是如何看出我对她心生好感的?” 这便是坦然承认了。 陆安抿了抿嘴,唇线绷成一条直线,“因为眼神。你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 黄超笑了一下,话里也有深意,“就像你看她的眼神那般直白炽热吗?” 第35章 老人摔伤 她如是温柔。 打蛇打七寸。 黄超一句话轻飘飘落下, 成了压在陆安心上的万斤之石,沉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是啊,眼神是无法时刻伪装的, 他能够察觉到黄超对温含卉的喜欢,黄超也不难揣度出他对温含卉的喜欢。 因为他也是眼神追随着她的一员,就如黄超一样,或许比黄超更甚。 如果黄超的喜欢是不对的, 他又何尝是对的? 陆安脸色褪去几度, 似乎要融进白茫茫的天色里, 他用力握住手, 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是, 我是喜欢她,可是我对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逾越的事情,我尽我所能的陪伴她, 对她好, 不求回报,也不以和她在一起为目。” 而黄超是有所求的。 他忽然朝黄超作了一揖, “黄超哥,您和胡玲姐都是温含卉的恩人, 她很敬重也很感激你们二位。您是有家室的人,她一定是希望二位能够长久美满。您的喜欢会对既会伤害她,也会伤害胡玲姐, 还会伤害到坤坤,希望您能够发乎情止乎礼,不要迈出那一步。一旦您迈出那一步,以胡玲姐的烈性, 一切就都没有办法挽回了,这样真的值得吗?” 黄超沉默片刻后,抬手按了按两鬓,叹了一声,“或许是我最近太累了,这个春假阿玲又不在我身边,我喝了点酒,就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阿玲年轻时的影子。你说的对,我不能伤害阿玲,坤坤还小,他也需要娘亲。” “倒是谢谢你,在我要做错事的时候点醒了我。阿玲这会儿应该也办完生意到家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我会到此为止。” 黄超说完,摆手示意陆安回罢,自己则回到马车上,没做停留,马鞭一甩,车轱辘驶离乡道,消失在陆安眼前,只留一些卷起的烟尘。 陆安回到家,找到在后院企图给小白马喂食的温含卉。 小白马初来乍到,不太适应陌生环境,低低地哞叫,不肯喝水也不肯吃草,一直焦躁不安地蹬着马蹄,后腿一踢一踢,马身往前冲,企图挣脱拴在枯木上的缰绳。 无论温含卉怎么安抚,小白马的情况都没有好转,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愁得一个头两个大。 陆安观察了一会儿,提议道,“小安一直在挣缰绳,不如我们就把缰绳松开,带它出去转一转,等它熟悉了这附近的气息,确定自己是安全的,许是就不会焦躁不安了。” 于是温含卉解开小白马的缰绳,和陆安一道牵着它走了一遍胡家村的乡道,边走还边给它介绍附近的景色。 小白马渐渐平静下来,时不时哼哧两声用马言马语回应她,最后垂脑袋拱了一下温含卉,又恢复了往日的调皮雀跃。 经过村头那片湖时,两人正好撞见提着竹篮和渔具归家的胡武净,便停下脚步等他。 胡武净已经是古稀之年,步履蹒跚,驼着背慢慢走向两人,向他们问好。 不料脚下却踩中一块碎石,他当场脚一崴,就被绊倒在地,手里的竹篮和渔具撒了一地,他挣扎着想要再度站起来,却是吃痛一声,又倒了回去。 陆安赶忙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关切道,“您还好吗?摔到哪里了?” 胡武净逞强道,“过春假呢,你可别咒我摔伤,我身子骨硬朗着呢。” 陆安闻言,默默地松开原本托依住他半身的手,淡道,“那既然您没事,就自己站起来吧,我和温含卉就回家了。” 胡武净当场被他气得胡须吹起,支支吾吾地说他的腿折了,自己站不了。 陆安当即卷起胡武净的裤管,发现他右腿膝盖处得骨头错位顶了出来,高肿起一圈。 他伸手轻压了一下,胡武净即刻痛得嗷嗷大叫,斥问陆安是不是要谋杀他。 陆安判断出胡武净腿伤严重,与温含卉商量了一下,由他把胡武净抱回家,而她骑马去城里请郎中过来,越快越好。 温含卉应下,摸了摸小白马脑袋,脚蹬进马蹬里,屁股稳稳落在马鞍上,挥鞭朝城里驶去。 因为在过春假,很多医馆和药铺都关门歇业,温含卉从城南找到城北,才找到一家敞门迎客的医馆,她停下马,与郎中说明缘由,希望能请他去一趟胡家村。 -- 第66页 不想那郎中却是借机要价,说春假喜庆,若是沾了病人手脚,会折损他来年的运势,所以想要他出诊,得补上这个运势钱。 温含卉听得鬓角突突在跳,碍于偌大的京城只有他一家医馆开业,胡武净年事已高,拖不到春假后再请郎中,只得压着火气问他要给多少钱才愿意到乡下看病。 郎中伸出一个手指,“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几乎是温含卉藏在寝间木柜里所有的积蓄了。 人命关天,温含卉也无暇顾及那么多,一咬牙,就把郎中带到了胡武净家里。 胡武净所住宅院不大,因为年久失修,院墙上甚至爬满了蜘蛛网,里面也空落落的,没有人气。 陆安听见动静,撩开门帘将郎中请进去给胡武净看腿。 彼时,胡武净已经疼得浑身是汗,唇瓣发白,苍老的脸皱缩在一块儿,堆叠出皱纹。 郎中细细地用手触了一遍胡武净的身体,而后把温含卉和陆安叫出了寝间。他瞥了眼遮挡严实的门帘后,才同两人说道,“老人那一跤不仅把小腿骨摔歪断掉了,还摔倒了脑袋上,他现在脑心上肿出来一块,里面有淤血,这个岁数老人经不起折腾,这内里出血能不能止住,止住后淤血能不能化开,都是天命。 他的脑袋我可不敢碰,最多帮他把腿接回去。即便如此,我也无法确定他能不能挺得过来。便是挺过来了,期间还需要漫长的调养。活下来了,也不能确定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有可能脑袋就坏了,以后连话都不会说,躺在床上流口水,也有可能脚好不利索,需要拄拐杖走路,或者是连路都走不了以后就摊床上了。我看你们也不富裕,先给你们说清楚,治一个这样的老人,要花很多钱的。你们治不治?” 温含卉和陆安几乎是异口同声,“当然得治。” 听到答案,那郎中神情流露出诧异,他似乎还想劝,“我干郎中这行十多年了,见过人里,大多都是直接放弃不治,听天由命的,因为人到了这个岁数,说白了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对家里而言也没什么用了。还有一些人呐,一开始嚷嚷着要救,往往都坚持不过十天半月,久病床前无孝子,到头来,钱又花了,人也没了,得不偿失。你们还是考虑清楚再说。” 温含卉与陆安对视一眼,语气坚定,“我们考虑得很清楚,就是要救人。您直接帮老人把骨头接上就行。” 郎中咽了一下,“那到时候人死了,你们可别上京城砸我医馆,我是不会退钱的!” 他掮着药箱,再度撩开门帘走进去,将一块软布放在胡武净嘴里,让他咬着,说是正骨复位时会有些痛,介时他可以咬紧软布,但千万不能乱动,不然骨头又可能歪到其它地方去了。 话音刚落,狭小的寝间里就传来咔嚓一声,胡武净牙关咬死,在大冷天里活生生被痛出一身汗,浑身宛如在湖水里倘过一遍。 郎中看了眼老人的腿,双手搓了些药酒,揉开膝盖上的红肿,而后扭头让陆安找几根结实平顺的枝木,以作固定用途。 陆安转身去了炊房,发现胡武净家里的灶台空空如也,木柜里只放了几张已经梆硬的胡饼,根本没有寻常烧饭用的柴枝。 他跑回家后院,用竹篓背了满满一箩筐的枝木拿给郎中。 郎中从中抽了四根长度莫约臂长的柴枝,分别压在胡武净受伤的膝盖四面,用细长的白布条缠绕后扎紧,而后俯身写了几张滋补的方子,收拾好药箱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经过温含卉身边时,郎中脚步停顿一瞬,“算了,那一两银子你拿来给老人治病吧,我不收你们钱了,就当是春假做好事,给自己攒福气了。” 撂下话后,郎中似乎怕温含卉追上来给钱,脚步飞快的出了门。 等温含卉反应过来要起身追他,人早就已经留了一抹背影。 温含卉冲着乡道远处的郎中道,“谢谢你!” 郎中亦隔着老远回应道,“不客气!” 温含卉看着他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转身回到胡武净寝间里,问他家人何时归家,她好把胡武净的伤势交代给他家人。 胡武净受伤后脾气有些古怪,冷哼了一声,说自己早就把那些人都赶出家门了,如今他是自由自在的独居,不习惯家里热闹,郎中已经帮他医了腿,他已无大碍,让温含卉赶快带陆安回家吧。 陆安默了默,帮他说人话,“他家人已经去世了,没人能够照顾他了。他不好意思麻烦你,就想把你赶走。” 温含卉了然。 胡武净瞪陆安,咬牙切齿,“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陆安没搭理他,直径起身回家,“老头子,我之后会照顾你的起居,你也不要有心里负担,就当作是我回报你教我钓鱼的恩情了。只是你家这个炊房好些地方都油污发黑了,我真心瞧不上。我回自己家做饭,晚点提过来与你一道用膳。” 胡武净瞥陆安一眼,自行掖了掖被角,语气满不在乎,“你爱去就去,我现在乏了,要歇息一会儿。” 陆安懒得理会口是心非的老头子。 回到家后,陆安煮好粥食,很快又提着去了胡武净家。 胡武净挣着眼睛,见陆安来了,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陆安要喂他,他还不肯,自己爬起来夺过碗筷,将粥食一口口勺进嘴里。 -- 第67页 陆安盯他一会儿,忽然指指他嘴角,“这里沾了一粒米。” 胡武净闻言,迅速用手背把那粒米抹掉,凶陆安,“我生活能自理,不是卧病在床时刻要人照看的临终之人!” 过会儿,胡武净把碗底的粥刮干净后,将碗还给陆安,神情又郁郁起来,“坊间都说,人老到走不动开始卧床那一日,就再也没办法下地走路了。然后,我就会老死。按理说我已经活得够久了,该体验的我也都体验过了,应该是了无遗憾的。可是我心里却还是怕死。那郎中都把你俩喊出去说什么了?说我要死了是吗?” 陆安垂眸,将碗筷收回木篮子里,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你别多想,只是摔了一跤,怎么会死人呢?郎中喊我们出去是看你家里脏乱差,以为我们寒酸拿不出医治你的费用,所以要提前确认一下。等你身体好了,你好好打扫一遍家里吧,我都要看不过去了,角落里居然还生了蜘蛛网!” 陆安成功将胡武净气得胡须吹起,“你家里才脏乱差!” 胡武净说完,又自己承认道,“我的确很久没有打扫家里,因为我总觉得那样能够把他们活着的痕迹都保留下来。” 陆安知他只是想倾诉,便安静的听着。 老人饭后发困,很快就昏昏欲睡,只是他忽然抓住陆安的手,絮絮道,“铁生啊,已经过了立春了,你可得赶紧去田里翻土播种了,不然就要晚咯。晚种的油菜晚收获,到时候卖不出去的……” 最后一字话音落下,取而代之是他沉稳的鼻鼾声响,胡武净的手垂落下来,他睡着了。 陆安将胡武净的手塞回被褥里,视线缓缓上抬,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脸孔上,那些都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怅然,既是因为世事无常,让胡武净白发送走黑发人,独自活着,也是因为人到垂暮,生命脆弱不堪一击,只是摔了一跤,竟是可能会离开人世。 铁生于陆安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不难揣测出他是胡武净已经去世的亲人。 他知道,这是胡武净在半梦半醒之际把他当成了铁生,才说出了这番嘱托。 他不是铁生,可是没有关系,就算铁生不在了,自己也能帮铁生完成这个嘱托。 陆安又陪着他多坐了一会儿,才吹熄油灯离开。 陆安独自穿过幽暗的乡道,脚下步伐越走越快,他迫切的想要看到温含卉。 直至抵达家门口,陆安推开柴扉门,前院油灯徐徐燃着,映亮坐在木凳子上等他回家的温含卉的面容。 她抬眼望他。 那一瞬,陆安的心才踏实起来,正因为不知未来如何,才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于是陆安格外认真道,“温含卉,我回家路上好想你啊。” 温含卉愣了一下,“崽崽,前阵子刚觉得你长大一些,结果又开始粘人了?不过是出门了一个时辰而已。” “好吧,其实我也想你了,所以才坐在前院等你。”她如是温柔的回应他。 第36章 纯真不再 你夜起干嘛呢? 温含卉拍拍自己身旁另一把木凳子, 示意他坐过来,“我看你从胡武净家里回来神情不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可以跟我说说?” 陆安乖觉地在她身旁坐下,仪态端正,便是一把木凳子都坐出了在提督学院参加科举的仪态。 他把胡武净半梦半醒间的嘱托告诉了温含卉,说自己想竭力帮他这个忙, “老头子受伤后心思敏感, 躺在床上有些郁郁, 不利于恢复, 如果能带他去看看种好的田地,他许是会舒畅一些, 等春日种子破土而出,绿油油的萌发时,他心里也有个努力活下来的期盼。你觉得如何?” 听罢, 温含卉温柔地摸了摸他脑袋, “邻里有难,伸手相助是应该的。何况他还是你来胡家村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之前在宴会上, 你还特意请了他来我们家,在你心里, 他很重要对不对?那我也会出一份力的哒。” 陆安轻轻抚顺被温含卉揉乱的杂毛,认真保证,“好呀。谢谢你, 温含卉。我尽量会在清晨上学堂前处理完农务,按时听课,不会让它影响到学业的。” 因为已经夜深,两人没再多聊, 各自歇下。 翌日,陆安起了一个大早,给胡武净烧了早饭提过去,顺便旁敲侧击问他农田耕种的事情。 老人难得找到人追忆往昔,精神头十足。 胡武净说自己家里在村头湖旁有一亩地,以前是种油菜的,到了夏日油菜花盛开的时节,每个村民在归家时都能看见他家黄灿灿的农田,风一吹啊,呼啦啦就飘起了黄花雨,跟仙境似的,叫人赏心悦目,连劳作的疲惫都忘却了。 只是有些缺德之人会去偷他家种的油菜花,导致他们的农田经常“缺斤少两”,他就专门养了两条狗去看护农田,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就放狗去咬他。 到了丰收的季节,他就会和家人一起把菜籽从油菜里剥落,榨成澄亮香醇的菜籽油拿进城里卖,每年都靠此为生,那会儿他们家靠这个发了不少财,还是胡家村首富呢。 讲到这里,胡武净或许是想到了一些不高兴的往事,不愿意再讲了,板着脸让陆安给他翻了个身,眼对着床榻里侧的墙面,说自己要继续睡觉,让陆安没事就可以走了。 陆安简直拿这个善变的病老头没办法,给他盖好被子后离开了他家。 -- 第68页 陆安根据胡武净透露的信息,沿着村头那片湖转了几圈,才找到一处已经漫布着杂草灌木的荆棘地,此地应当就是胡武净相较乡道两旁规整平时的田地,只是这里松土耕种的痕迹悉数都被岁月掩盖了。想来是随着家人逝去,身体年迈,胡武净已经多年没有务农过了,才任由农田化作荒芜。 确定位置后,陆安独自去了一趟城里的集市,用自己为数不多做童工积攒下的钱换了一袋油菜花籽回家。 由于温含卉和陆安都不会务农,两人先是蹲在前院,看了黑黝黝的油菜花籽一会儿,而后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于是两人决定出门偷师。 这一日恰是家家户户开始翻田的吉日,温含卉和陆安光是沿着乡道走,就能看见戴着蓑冒的村民在田地里劳作,因为劳作辛苦,便是凉风习习的天气,他们也无一不是汗流浃背。 到了午时家里孩童会送来饭食和水,他们就会坐在农田的过道上休憩一会儿。 温含卉抓住机会,坐在一个农妇身旁,同她攀谈起来。 说自己是去年搬来胡家村的新居民,过往没有耕种经验,今年想自己种一亩油菜花,礼貌询问她耕种的步骤。 农妇为人热情,操着乡下口音,说二月份是最忙碌的时候,因为她们一面要翻土攘,浇大水去盐,一面要在后院找块地把种子播下去,待到三月开叶发苗的时候,移栽到农田里,之后就是施肥,防虫和打尖,等它慢慢长成就好。 务农工作复杂,全然没有两人想象中简单。温含卉认真听完,从袖袋里摸出几枚铜板,想用以作感谢之意。 农妇却摆摆手,提着锄头下到田里,赤脚跑得飞快,“都是同村人,没必要那么见外,你们把自己的田耕好就行。” 温含卉看着农妇在田间开始忙碌的身影,她挠挠脑袋,眼神缓缓落在农妇留在过道的木篮子里,她把手中几枚铜板放了进去,笑眯眯起身,像是一只机灵的猫,步履轻快,经过陆安身旁时语气小声又急切,“我们快走,免得她一会儿发现了,又把那几枚铜板塞回给我们。” 陆安反应极快,健步跟在温含卉身后,一溜烟就跑回了家里。 因为没有经验,陆安在后院翻翻找找,背了一个大竹篓,提上所有可能用上的农具,和温含卉一块儿到那一亩荒废的地里开疆拓土。 饶是温含卉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湖旁那一亩荒废的荆棘地时,还是觉得很棘手。 她同陆安商量,“我们分工合作,我用镰刀割去一些长条的杂草秸秆,你用柴刀将灌木劈裂拔除,一起把一亩地理干净。你觉得如何?” 陆安心里不愿意温含卉干这种粗活,她的手是用来挑针刺绣的,不是用来握镰刀的。 于是他寻了个由头,说这些杂草、秸秆、枝木、枯叶都可以做柴薪用,田地活由他来干,跑腿活由温含卉干,他会把砍掉的柴薪装进竹篓里,交给她放回家。 温含卉并未察觉其中猫腻,爽快地应下,听候陆安差遣,当一个勤劳的搬运工,哼哧哼哧往返家中与湖旁的农田。 春假剩下的两日,两人都在清理农田中度过了。 而后春假结束,温含卉要干活,陆安要上学堂,两人还要照顾没办法落地的胡武净。 温含卉原本以为时间不够用,种油菜花籽的进度会缓慢许多。 只是她升职为生意管事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忙碌,以前她做女工要在纺织坊里踩一天织布机,而升职以后,她只负责点算每日的送货清单,而后将货物从风华纺织坊里运到胡玲的手作坊里,每日只需往返跑几趟,核算无误后就可以归家了。 或许是黄超和胡玲有意防备和考验,温含卉并没有接触到他们合作的商人,一直在干杂活。 但温含卉也沉得住气,毕竟没有哪个商人轻易把自己手底的人脉交给下属打理。她毕竟不是黄超和胡玲的本家人,平日里他们夫妻待她好,是出于热心肠,而非出于信任,真正想要获取他们的信任,就需要她埋头苦干,不多言不多问,用时间换真心。 所幸是正因为如此,温含卉有盈余的时间可以在后院划出一片地方,栽种了第一批油菜花籽,每日都悉心照料,直到翠绿的嫩芽破土而出,迎着春风飘荡。 然后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被拴在后院枯木上的小安啃光了。 温含卉气得鬓角突突跳,目光指向本案唯一的嫌疑马:小安。 小安拒不承认,还朝陆安所处的方向踢了踢马前蹄,试图栽赃嫁祸给陆安,只是它低声哞哞叫时,马嘴边残留的绿苗苗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从那天起,小安就被赶去了前院居住,自此无缘后院。 温含卉很快播了第二批种子,灌溉,浇水,围篱笆墙,怕再出意外,她回到家就搬张木凳子坐在篱笆墙外,时刻保护着脆弱的小油菜嫩苗。 另一边,陆安两头兼顾,在保证学堂课业的前提下,用闲暇时间提着锄头出门,给湖旁的农田翻土,除去一些细碎的硬石头和残余的根茎。 土壤日晒过后,他借以农田毗邻湖水的优势,给农田刨了一条水渠,让土壤浸润在湖水里,变成湿壤。 他自己琢磨出了隔板来控制水流,确保不会有土壤过湿或过干。 静待土壤润湿充足后,两人在一个休息日,小心翼翼地将后院一株株小油菜们连带着土壤挖出,保护住它们的根茎,并将它们一株一株移栽进更广阔的农田里。 -- 第69页 陆安背着一筐根茎带土球的小油菜,动作熟练,沿着农田里压实的过道,铲洞,塞放,埋土,他所过之处,小油菜们逐渐串联成线,洋溢着明舒的嫩绿。 温含卉见状,也没闲着,俯身脱掉鞋袜,赤足踩进湿壤里,看着前头陆安的动作,有样学样,用手在软趴的土壤上抛出一个恰好可以兜住小油菜根茎土球的小洞,将土球嵌合着塞进去。 一个坑,两个坑,温含卉栽种的不亦乐乎。 期间陆安瞧见了,不想温含卉下地干活,她还不愿意,板着脸问陆安是不是瞧不起她。 陆安哪里敢瞧不起她呀,无奈随她去了。 看着嫩绿的油菜叶子渐渐铺满了这一亩地,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生机盎然,温含卉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 直到温含卉沾满泥巴的脚踩进一个软软的坑里,脚底心感觉被挠了一下痒。 她察觉异样,垂眸一看,一条肥糯曲长的蚯蚓哼哧哼哧地从土壤里冒出头,粘着温含卉的脚背爬行。 温含卉最惧怕这种活物,手中用土球包住根茎的小油菜啪得落在地里,她仓皇地惊叫出声,朝陆安跑去,“崽崽,救命!” 陆安赶忙放下手里的活,紧张道,“怎么了?” 温含卉满脸惊恐,眼泪汪汪地指着自己脚背,“呜呜,有条蚯蚓爬到我脚上了,你快点帮我把它拿掉!” 陆安俯身蹲在她面前,垂头看她沾了几团泥土痕迹却白皙难掩的脚背,薄薄的皮肤下,隐约能瞧见几丝青沥,脚趾还不安地缩成小团团,他的耳朵一下就不受控制的红了,心跳如鼓,慌忙移开眼。 再一看她脚边几寸之外,有一条被踩断的蚯蚓,已经奄奄一息,躺在远处无力蠕动。 陆安挠头,指她身后,“你别害怕,蚯蚓已经被你踩死了。” 谁知温含卉得知此消息后,并未露出轻松的神色,反而委屈地哭了出来,说自己肯定沾了蚯蚓的血,要找地方洗脚。 但是温含卉置身农田湿土包裹之中,又不敢自己走出去,生怕碰见蚯蚓蛰伏在地里的同伴们,只好让陆安把她抱出去。 陆安闻言,面色宛如清晨煮粥时咕嘟冒泡的瓦罐炉子,三月微风几许,落在他身上却成了炙热的熔岩,让他后背浸汗。 他目不敢斜视,手攥成拳不敢乱碰,努力装出一副正直不阿的模样,双臂穿过她的腿弯和后肩,猛地发力把她扛起来,往农田外走。 经过她摆在农田旁的萝袜和绣花鞋时,陆安俯身拾起来。 温含卉低呼一声,怕摔下去,下意识用手揪住他的衣裳前襟。 短短回家路,陆安心跳如鼓,怕被她察觉,一路步履生风,急急推开家门,把她放坐在前院的一张木凳子上,自己跑去后院接了一盆水端给她洗脚。 温含卉捂眼不敢看,小心翼翼地确认道,“那条蚯蚓没有咬我吧?” 陆安扫了眼她的脚,眼神又迅速移挪开来,他将脑袋瞥过另一边不看她,不自然地摸摸鼻尖,“蚯蚓以腐食为生,不会咬人的。” 温含卉这才放心往下看,自己的脚就只是沾了些泥巴而已。 平复心情后,温含卉后知后觉有些羞怯,自己居然因为一条蚯蚓了出糗,她刚想跟陆安表示歉意。 他却着急忙慌地丢下话就跑,“事急从权,我不会死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抱你回来也是应该的,我先回去忙活了!” 陆安跟阵风似的,刹那消失在温含卉眼前。 可那一幕却住进了陆安心里,甚至趁他夜里入睡时飘进了他的梦里。 一夜旖旎,风光动人,敲过三更时,陆安霎时睁开眼,跟做错事了一样,手足无措地支起半身,几乎不忍直视自己的下半裳。 他懵懵懂懂知道这是什么,可是也觉得丢死人了。 陆安几乎羞愤至死,翻身找出一套干净的里衣换上,做贼一般蹑手蹑脚摸黑去后院洗衣裳。 结果撞上了夜半口渴到炊房找水的温含卉,她墨发披肩,睡眼惺忪,从上到下瞧了眼陆安,“崽崽,你夜起干嘛呢?” 陆安做贼心虚,迅速将衣裳藏在身后,心跳都要被吓停了,“没……没干什么呀。” 第37章 你有好报 让他夜半三更,翻来覆去时,…… 陆安又惊又惧, 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敢垂眸看她的眼睛,迅速跑回自己寝间, 当晚都没敢迈出房门一步。 直到天亮时分,陆安才把衣裳抱在怀里,像只乌龟一样驮着壳,顶着淡淡清灰的下眼脸, 带着失去纯真的感伤, 缓步挪出房门, 并且随时做好缩回龟壳的准备。 万幸是温含卉没事就爱赖床, 陆安成功避开了她,火速洗衣挂起晾晒, 生火淘米煮粥,趁着温含卉没有起床,提走一份就去了胡武净家。 胡武净自打摔倒后, 脾气古怪不少, 看见陆安来了有时候会兴高采烈地同他讲一些过去往事,或许是因为后脑勺上的伤, 他甚至会间歇性把他认成铁生,而有时候却又对陆安恶语相向要把他赶走。 这不, 陆安前脚才来,胡武净就板起一张脸。 陆安见怪不怪,熟门熟路地坐在他床榻前, 检查他脑袋后的伤口,原本脓肿鼓起的硬块已经几乎摸不出来,只是膝盖上接回的断骨长势缓慢,仍是挪动一下他就喊疼。 检查完身体, 陆安把早膳的粥食端到胡武净眼前,惯例问,“你自己吃,还是我喂你吃?” -- 第70页 胡武净好强,受伤以后再艰难都没有让陆安喂过,这回也是倔强地支起半身,自行用膳。 他勺了一口粥进嘴里,含嚼吞下,徐徐瞥了眼陆安,“你今日煮粥忘记放盐了,没有味道不好喝。” 陆安眸色微变,目光不自然地挪到自己提来的粥碗里,屈身勺了一口,果然咸淡无味,米甚至都没有熟透,夹着些许生硬。 陆安:“……” 是他心虚,为了避开温含卉,出门匆忙,太过着急了。 老人心思敏感,见他无言,忽而幽幽道,“你这表情,是做了亏心事的表情。” 他说着来了兴趣,手中木勺啪得往粥碗里一扣,声音宛如醒木拍案,“你平日里是一个严谨又惧内的人,绝不会轻易犯错。结合你方才一脸亏心的表情,你怕不是做了对不起温姑娘的事情!” 陆安被他说得耳尖泛红,却是绷住脸色,认真道,“今日您先将就着吃,明日我一定会放了盐再将粥食提过来。” 胡武净从鼻尖哼出一声,没再说话,埋头用起膳来。 饭后,陆安将他背出寝间去恭房小解,穿过四合院的天井时,满眼春光明媚,有清风徐来拂过两人衣摆,陆安忽然停下脚步问他,“我之前说要给你把那一亩田地翻种油菜,昨日我和温含卉已经把油菜苗都移栽上去了,如今那里放眼望去可不是荒草了,而是青葱的翠郁,您要不要去看一下?” 胡武净趴在陆安背上愣了一下,讷讷道,“我原本只以为你是为了哄我喝药才说要帮我打理农田,没想到你真的种了一片油菜出来……” “不光是我种的,温含卉也种了。”陆安严谨地纠正他的话。 “外面春景正盛,你也很久没有出门了,我带你去看一下?”他又问了一遍。 胡武净面色犹豫,“你今日不用上学堂吗?还跟我老头子在这里闲聊作甚?” 陆安表示迟到一日并无大碍。 胡武净仍是不愿意,“还迟到一日并无大碍,你赶紧走吧,我看你这张脸都看腻了,免得别人说我拖累了前途无量的陆秀才上学堂,耽误他考乡试。” “你又不是累赘,何来拖累?”陆安平静的应道。 胡武净似乎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他默了一会儿,勉强嗯了一声。 这是胡武净受伤以来头一回出门,之前他都龟缩在自己那间年久失修的屋宅里,半步不肯挪。 陆安早已经抽条,高瘦结实的身躯稳稳背着他去了村头那片属于他的农田。 胡武净看到那些鲜嫩的油菜绿苗,叫陆安将他驮到地里,他想要伸手摸摸。 陆安从善如流。 胡武净枯纹横生的手抚过那些蓬勃生长的叶子,安静地垂看,许久无言。 陆安后背衣裳上渐渐传来润湿,他伫在原地未动。 直到胡武净咳嗽了一声,说可以走了。 结果陆安才驮着人走出没几步,胡武净又改变了主意,说自己很久没钓鱼了,要留在湖边钓鱼。 陆安当然不放心他一个带伤的老头子独自呆在湖边,奈何他怎么劝都没用,情急之下,他语气难免说重,“你这人怎么就不懂事呢?” 胡武净听罢冷笑,“你说我不懂事,你就懂事了吗?” “我怎么不懂事了?”陆安好笑道,他可是温含卉亲自盖过戳的懂事。 胡武净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懂事你喜欢温姑娘?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要遭人戳脊梁骨的,小安。” 陆安当场哑火。 “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你休想骗我。” 胡武净得意地朝手下败将道,“还不快去把老夫的钓具都提过来?” 陆安最终妥协,去给胡武净把他要的东西都提过来,还褪下自己的外裳披在他受伤的腿上,反复叮嘱他要谨慎身体。 胡武净抓起鱼竿擦灰,忽而道,“你放心吧,我还想看着油菜长成,开出明黄灿烂的花。我拼上老命也要好好活下去,既是为了不浪费温姑娘花在我身上的药钱,也是为了守护这片油菜田。” 陆安笑问他,“那我也帮了你,怎么不见你感谢我?” 胡武净勉为其难,“你放心吧,你喜欢温姑娘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 陆安表情憋屈,“不劳心你替我保密了,我如今只觉得全天下除了她所有人都能看出我喜欢她。” 胡武净一脸乐呵,幸灾乐祸,“没法儿,你的眼睛和你的心都黏在她身上,属实太过明显,想不发现都难。” 陆安亦是心知肚明,他不愿再出现昨晚亵渎她的事情,也不想被她察觉到自己的喜欢,他不想给她造成困扰,唯有尝试避开她。 之后陆安都以照顾胡武净为借口,在温含卉还没有起床前出门。 白日里完全沉浸于书海里,把杂念都抛除,欧阳靖羽对他的学习状态相当满意,作为重点栽培的学子,他会留陆安下来与欧阳倩文一道开小灶。 欧阳靖羽说,院试考基础,乡试重博采,每逢乡试,皇帝钦点的考官都会现场即兴出题,内容面之广,远不止四书五经,不拘泥于时政辩论,涵盖人伦道德,八卦地理,鬼怪异志,若想要应付,则需阅览方方面面的知识,对事物有自我的见解才行。 想要吸取更广的知识,则需要在课堂下投入更多的时间浏览各色书志,欧阳靖羽会模仿乡试的考官出题,根据书志的内容布置额外的课业。 -- 第71页 因此陆安归家后,也渐渐没有闲暇与温含卉坐着看星星聊天。 起初,温含卉难受了好几天,但是为了给陆安提供一个安静的温书环境,她再委屈也没抱怨过。 后来,她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在四合院的天井下做缝绣刺绣的活计,既可以补贴家用,又能透过他寝间窗柩麻纸偷偷的看他。 寝间里,陆安也隔着一层麻纸在看对面模糊的身影。 光是一个轮廓就很满足。 半晌,他察觉手中毛笔笔尖挂着的墨在白宣上染出一片突兀的墨迹,才慌忙回神,将毛笔架在笔山上。 他捏了捏鬓角,无奈又苦涩,白费一张宣纸,也还是好想她。 与此同时,温含卉将手中的刺绣收好针脚,走到陆安房门外,低头看着门帘外“可以打扰”的木牌,她没有进去,而是伫在外面同他说了声晚安,“崽崽,我先睡了,明日还要起床干活。你也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 陆安应了声,又等了会儿,确定她已经回房歇下才撩开门帘去净脸。 回到中庭,他脚下没忍住朝西一拐,去了她寝间门外,踟蹰一会儿,低声问道,“温含卉,你睡了吗?” 里面传来女人迷糊的声音,“躺下了,就是还没睡着。” 陆安慢吞吞道,“夏天蚊虫最多了,不知道你坐在天井下边有没有被咬。反正胡老头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钓鱼钓得可勤快了,我明日所幸就不去看他,去山里摘些薄荷叶子,你塞香囊里挂着会好一些,好吗?” 温含卉挠了挠小臂上被蚊虫叮红的鼓包,唔了一声,实在是熬不住,也不想陆安熬夜,就叫他去睡觉。 夜色已深,陆安转身回房。 他已经许久没有鼻酸,以前不知道,原来疏远这般磨人,靠近让他这般胆怯。 让他夜半三更,翻来覆去时,脑海里只有一个人。 陆安忽然就很后悔,为什么要这般折磨自己,他实在坚持不住,他实在喜欢她,光阴荏苒,须臾即逝,他不应该再有僭越的梦,却也不应该疏远她,让他们都难受。 错的只是他一个人,让他遭受惩罚,学会自律,就已经足够。 陆安把压在枕下的帕巾拿出来,借着淡淡月光看着帕巾上的小书生,还有女人一针一线缝绣的名字,胸膛起伏一下,珍惜地用指尖触了触,不想继续执拗,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应该让她高兴。 至少多陪伴她,多和她说话。 至少不辜负她的期望,考中/功名。 …… 油菜是在盛夏长熟,开出满眼的金黄,那天也是京城和附近乡镇的学子参加乡试的日子,胡武净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自己也不辞辛苦要和温含卉一道送陆安进贡院考试。 陆安临出发前,最后一次检查完书篮,把那张帕巾也放进去,掮起背在肩上,在胡武净的催促中出了门,三人并肩而行。 这回,沿街学子明显没有参加院试时的多,到了贡院外也只能望见稀疏白衣书生。 从院试到乡试,人数骤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过如此。若是中了乡试,便有入朝为官的资格。由民到官,是寻常人不可仰望的飞跃。 陆安进考场前,问温含卉有没有鼓励她的话。 胡武净却先答了,“你平日里对待我这个糟老头子还不错,行善积德了,佛祖会保佑你好人有好报的。” 陆安瞥他一眼,敷衍地谢过,而后满怀期待地看向温含卉。 温含卉只说,“平常心发挥就好,我现在一个月可以赚一两银子了,供你读书不成问题,就算你没考中,出来也还可以继续读书。” 陆安低下脑袋,探到她跟前,“那你像以前那样摸一下我的头,然后我再进考场。” 胡武净:“……” 温含卉用指腹揉了揉他脑袋上的发旋,“崽崽已经越长越高大了。我想好送你什么贺礼了,你出来我就给你重新做一套夏日麻衫吧。” “好。”陆安掮着书篮走进贡院。 接受检查过后,陆安领到自己的号牌落坐,等待考官布置考题。 殿上考官提笔沾墨,只落下一字。 张贴在石屏上时,众考生一片哗然。 陆安抬眼,就瞧见烈日灼灼下笔锋凌厉的字——农。 第38章 考上了吗 书生是离农田最远的一群人。…… 那考官一袭四品绯色朝服, 前襟鸳鸯刺绣熠熠,威仪挺身,双手执于身后, 在考场张张案几间穿行踱步,视线淡淡地扫过每一个前来参加乡试的考生,“我是翼卓,时任司农卿。” 考生们的目光悉数落在翼卓身上。 翼卓徐徐道, “今天下书生皆以入朝为官, 晋升士族为荣。学子们每日端坐在家里读圣贤书, 要父母和下人伺候, 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想在名利场上争得功名。诚然, 向上看是好事。但我们也要学会向下看。农是一国之本,以农为本,方能兴国。每个科考者、为官者都要看得见夏日灼灼下弯腰插秧的农民才行。 因此, 本场乡试考题仅一个字, 也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一个字:农。 请诸位落笔,谈谈你们对‘农’字的看法。” 正如翼卓所言, 书生是离农田最远的一群人。 贡院的考场里,原本信心满满而来的白衣书生在翼卓公布完考题后, 都是愁容满面,无从落笔。 -- 第72页 纵使大家都对乡试题广有所准备,他们也从未想到当今陛下随手一指, 便指派了司农卿来做京城乡试的考官。 过去几月,欧阳靖羽给陆安列了一张几乎是包罗万象的书单。里面涉及农学方面的知识也只是零星琐碎的介绍,并非深入详实的讲解。 陆安蓦地想起进考场前胡武净对他所说的话,他说好人会有好报。 陆安淡淡失笑, 若是好人会有好报,他希望胡家村里热心帮助过他和温含卉的农妇也有好报。 农民多不识字,不科考,不为官,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所以更是需要有一支笔,替他们诉说自己的所求。 陆安铺纸研墨,落笔却并非行文,而是画列出了他在帮胡武净耕种时所用的木制器具,依次写下了这些器具的用途与优劣,并直言写道:虽然朝廷推崇铁具多年,但以我在乡下所见,百姓仍然在用笨重易坏的木具,而铁矿的开采权和定价权都掌握在朝廷手中,市面流通的铁少,价贵,百姓无法负担,自然是还在用老旧的木具。 一页答满,另起一纸,陆安基于自己使用农具的感受,提出了一些对农具的改善之处,仍是附上自己亲自画的图纸。 最后提到了灌溉。 农田灌溉费时费力,他在挖渠引湖水进胡武净那一亩田地里时就深有体会。然而他已经足够幸运,不是所有农田附近都有湖水可引,对于无法引水的农田,只能通过人力挑水的方式运水过去。 因为陆安希望能通过一种水车源源不断地运水进田。 得益于陆安有过一段在纺织坊里要纺车和开源挣钱、自己打造工具的时光,他能够从工匠设计的视角将设想的水车变成图纸画出来。 与此同时,一道阴影压在了陆安的卷纸上,“我能看一下你的答卷吗?” 听是翼卓的声音,陆安愣了一瞬,反应过后便将毛笔搭在笔山上,拂了拂尚未干透的卷纸,双手呈递给翼卓。 在开考后要求提前查看考生答卷,属实罕见。 翼卓观阅陆安答卷时,又全程如深潭般毫无波澜,没有一丝能够被捕捉的情绪,让人无法窥探这份答卷的好坏。 片刻后,翼卓将答卷放回陆安身前的案几上,继续巡堂。 翼卓不执一词离去,像是丢掷了一颗石子进湖面,让陆安心绪泛起波澜。 陆安抿了一口茶,从书篮里拿出那张特地带过来的帕巾,手指拂过平整柔顺的棉织布,垂眸看着上面肉嘟嘟的小书生一会儿,平复下心绪后,才收回那张珍贵私藏的帕巾,继而全神贯注地投入进答卷之中。 …… 三日后,陆安是交卷的人流中第一个掮着书篮跑出贡院的考生。 因为能够参加乡试的考生不多,所以前来接考生的家长也不多,这回温含卉就带着想要一道来贡院接陆安的胡武净站到了最前面。 当然,她还牵着小白马,“一家人”整整齐齐等陆安出考场。 陆安一眼瞧见,忽而又放慢脚步,平复呼吸,想要让自己看上去稳重些,他还整理了一下发冠,确保仪容端正。 胡武净敲两下手中的拐杖,不耐烦道,“你在磨蹭什么?你还是个矮冬瓜光脚跟在温含卉身后晃荡的样子我都见过,这会儿就不必装体面了。知道你三日未见我们,想我们了,跑出来的时候跟阵风一样!” 陆安:“……” 温含卉则笑眯眯朝他招手,“快点过来,我难得请了一天假,今日可以和你呆一整天啦。” 陆安闻言,脚底不由自主加快步伐,走到她身旁,帮她牵着小白马,“那我今天烧好吃的菜给你吃呀”。 胡武净跟在一旁沾光,“平日里净给我送清粥小菜,今日我也要去温姑娘家吃顿好的。” 几人一路回到家,都没有人提及乡试一事,大家都觉得吃饭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其它都得往边靠靠。 或许是因为已经尽人事,在等待放榜的日子里,陆安一直过得很平静,难得闲暇也没有放纵自己,按部就班地起床喂马,上山捡柴挖菜,去农田查看油菜的长势,忙活完以后,他就顺道坐在村头的湖旁同胡武净一起钓鱼,等温含卉干完活归家,烧完晚饭就会回到房里写一会儿字。 日子平顺,陆安再见到翼卓是六月初的第一个清晨。 翼卓一身节俭束衣,只身敲响他家柴扉门,说想要见见陆安在答卷中所写的那片油菜田。 陆安虽觉讶异,但念及翼卓本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于是他同温含卉打了声招呼就带翼卓去了村头湖旁的田里。 一亩田被均匀分为九块,每一块地里,油菜都排列整齐的生长着,玉翠旺盛,叶间一簇簇繁茂的黄花里面蕴藏着小粒的黑籽。水渠浸润着夏日暴晒的土壤,控制每块田里的水量,陆安还插了隔板控制水流的进出,若要取水,就抬开木板,若不要取水,就将木板插好。 翼卓观察了一会儿,又俯身摸了摸油菜叶子说,“你这片田的土壤很肥沃,油菜也发的不错。你还自己摸索出了可以控制水流的机关,很厉害。我看这花有些已经结籽了,过不了几天就可以收割榨油了,于你而言,便是收获了劳作的成果,恭喜你。” 陆安说栽种的成果不只是他一人的,平日有家人一块干活,栽成后也由家人看管。虽说他是主要钓鱼,顺便看管。 -- 第73页 怎料翼卓听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罕见流露出赞许的神色,“你很真诚,这样的品质,在书生们浮躁想要考取功名的氛围里已经很少见了。” 这时,胡武净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钓具慢吞吞往湖边去,隔老远就道,“陆安,臭小子,快点过来帮我提东西!” 陆安向翼卓说了声抱歉,转身先帮胡武净安置好了。 胡武净坐下后,手里拿着鱼竿,又差遣陆安给他用小铲挖些蚯蚓做鱼饵。 等待期间,他瞥见那个站在田地里的陌生身影,肩负坚守油菜田使命的胡武净心中紧铃大响,鱼竿一丢,拄着拐杖往田里去,大声呵斥道,“光天化日,哪里来的小偷要偷我的油菜!” 陆安只是一刻没留神,就没管住胡武净,他赶忙把小铲挖到的蚯蚓放进木碗里,起身追上去,同胡武净好一番解释,才安抚住了愤怒的老头子。 胡武净确认道,“所以他是你在贡院参加乡试时的考官大人?” 陆安点点下颌,想扶胡武净回钓鱼处坐下。 胡武净却拐杖往土里一插,人定在原处,理了理衣襟,手在衣裳下摆擦擦,同人交际了起来,“大人光顾我家农田,在下觉得万分荣幸。” 他行了个作揖礼,继而道,“陆安这孩子挺好的,我与他非亲非故,摔伤后他和家里人也是不辞辛苦,没有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一直照顾着我。您就让他考上吧,我可以把我今日钓的鱼都送给你。” 常年呆在乡下的胡武净并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给陆安换一个功名,但人情世故他还是懂一点,思来想去,自己也只有送鱼给考官了。 翼卓眸色未变,垂眼看胡武净,“你可知自己此举是在贿赂考官?” 贿赂考官可是重罪。 见胡武净还要说话,陆安眼疾手快,捂住他嘴巴,连连道歉,并解释说胡武净已经多年不问世事,并不是有意行贿,还望翼卓不要计较老人家的直言直语。 胡武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闯祸了,哼了一声,默默坐回了湖边擦鱼竿,低头不说话了。 翼卓则问陆安,“你就不好奇,我为何到你家门口找你吗?” 陆安愣了一瞬,心中腾起一股念头,抬眼与他平视。 翼卓笑了一下,从衣襟摸出一卷明黄软轴,“我是来给你送喜报的。” 陆安先是疑惑,一般送喜报的都是领命的士官,考官位高权重,是绝无可能挨家挨户敲门送喜报的。而且根据习俗,送喜报的队伍都是身着艳丽红袍,身骑神气的官家马匹,一路宣扬,要多张扬有多张扬,翼卓不仅只身前往,衣着还低调从简,若非陆安在贡院见过他,是绝对想不到翼卓会是官居四品的司农卿。 翼卓似乎能读懂他心思,低声问了句,“你看我是按常理出牌的人吗?” 的确不是,陆安唔了一声,喜悦后知后觉溢上眉梢。 他恭敬接过软轴,以指拉开明黄软轴一隅,想了想,又卷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见他忽然变得有些孩子气的动作,翼卓挑眉,“你不看结果吗?” 陆安腼腆道,“我想带回家,和家里人一起看。” 翼卓唔了一声,又问,“那你介意我在你家蹭个午饭吗?” 陆安笑出一口白牙,“我自然是乐意之至。” 陆安折回时,拍了拍胡武净肩膀,喊他一块上家里用膳。 胡武净却哼哼唧唧地抱着鱼竿不肯挪窝,忸怩道,“你带着考官大人去吧。我怕说错话,影响到你就不好了,我还是回家自己吃残羹剩饭吧。” 陆安早就习惯了胡武净的口是心非,一把提起胡武净后裳,把人拽起来,然后拿走他手中的钓具,收拾好放回木篮子里,替他掮着,然后问,“你要跟我一起走回去,还是我驮你?” 胡武净一脸勉强地支着拐杖起身,“都说了我不想去你家吃饭,你非要喊上我一起去,算了,那我就成全你小小的愿望,去你家吃一餐饭好了。” 他娇矜地跟在陆安身旁,“我不要你驮我,我自己就能走路。” 陆安面上不显,脚下却放慢了脚步等他。 到家里,陆安先同温含卉讲清了翼卓做客一事。 温含卉神情紧张,挨着陆安衣袖小声道,“你又不早说,早点说我可以去城里买牛肉回来招待他,现在我们家里就只有些寻常吃食,我怕城里的官大人吃不习惯呐。” 陆安拍了拍温含卉脑袋以示安抚,“翼大人是农官出身,你看他出行从简的作派,便知他不是以财力取人的人。你要是担心,觉得自己要把把关,今儿就到炊房帮我打下手?” 温含卉瞥他一眼,“稀奇了,你居然会主动邀请我进炊房。平日里守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可严实了,我进来喝个水你都要全程行注目礼,生怕我碰到你的锅碗瓢盆。” 陆安摸摸鼻尖,撩开炊房门帘,将温含卉推进去,低声道,“今时不同往日,我有东西想和你一起看。” 于是温含卉就瞧见陆安从前襟里摸出的那个明黄软轴,寻常百姓可不能用明黄颜色染软布制卷轴,只有陛下亲自下发的文书能用此颜色。 她心一跳,视线上抬,对上陆安。 陆安轻点下颌,把明黄软轴塞到温含卉手里,“我拿了一路了,有点紧张,手心都是汗,就是想回来和你一起看结果。” -- 第74页 温含卉更紧张,轻盈的软轴到她手里仿佛变得有千斤沉,她手指颤颤,试探着问,“要不我们先烧菜,晚上再看?” 陆安语气坚定,“不要,就现在看吧。” 温含卉看了陆安几眼,深呼几口气,半扯半抖地摊开软轴,公正威仪的字迹映入眼帘,她一字字看过去,最后气息一禀,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凝神去看,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考中解元”四字。 温含卉心跳地砰砰快,语气里带点克制不住的颤,侧仰着问陆安,“我……我没看错吧?我认得这两个字,你是中了解元吧?” 陆安眼眸里有点点微芒,“我和你看的一样。” 这可是相当了不得的事情,若说秀才是百里挑一,解元可就是千里难觅了。 温含卉过于激动,而炊房里又闷热,她抬手捂住胸口,双眼一翻,竟是要晕过去。 陆安被她吓一跳,赶忙在半空截住她,扶到后院石桌上歇息。还捣了一些薄荷叶给她敷在鬓角,“温含卉,这是大喜的日子呀,不能晕过去哦。” 温含卉自觉丢人,捂脸疯狂点脑袋,要陆安回炊房烧饭,别再看她了。 陆安笑了一下,卷起衣裳袖口,露出脉络分明的手,勺水洗净根根手指,从水缸里捉出一条青花鱼,抓进炊房里处理,“今天午膳做你最喜欢的生鱼片。” 陆安烧菜熟练,很快便端出三菜一汤摆在石桌上,最后端出满满一瓦罐炉子的滚粥,叫翼卓和胡武净过来吃饭。 因为翼卓与他们的身份悬殊,温含卉和胡武净都吃得很拘谨,陆安在温含卉以外的人面前话也不多,故而饭桌上一时静得只剩碗筷拨动的声音。 倒是翼卓忽然开口道,“我从去年主持院试的考官那里了解到,你为人低调,不喜欢招摇过市的东西,于是今日便遣散了送喜报的队伍,亲自给你递软轴。你以为我此行的诚意如何?” 温含卉听着这话,手莫名有些抖,几乎要抓不住碗沿,她唯恐自己在饭桌上给陆安丢人,摔了碗,赶忙将碗放下了。 陆安撂下碗筷,起身作揖谢过翼卓,“晚辈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够得到翼大人的赏识,亲自前往送喜报,晚辈无以为报,唯有在之后的路上潜心学习,争取考个好功名,方能不辜负翼大人的盼望。” 翼卓笑了一下,“非也。你有可以为报的东西。这也是我此行前来的目的。” “你知道,我是时任的司农卿,负责管治农务一块的事。看了你答卷上对于水车的构想,我深受启发,因此我想邀请你来到我的身边,打造出一个可以真正在乡野间通用的水车,造福百姓和社稷。” 第39章 第一张单(上) 她被他坚定的捧在手心…… 得到当朝四品司农卿的青睐, 就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还是一块圆润松软、散发着蓬松饼香的馅饼,着实让人垂怜, 也足以让一个初出茅庐的书生迷了眼。 只是面对翼卓抛出的橄榄枝,陆安并没有草率答应,而是深思熟虑后,轻放下筷, “能得到翼大人赏识, 是万分荣幸的事情。只是我本是学堂学子, 会以学业为重, 只能在兼顾学业之余,为此出一份绵薄之力, 还盼翼大人谅解。” 翼卓听罢,没有恼怒,反而更是欣赏陆安的主次分明, 从他身上看不到时下书生追名逐利的浮躁。 于是翼卓大掌一挥, 表示陆安不必有负担,他可以迁就陆安的时间。他从腰封上扯落一块木牌, 让陆安在休息时以此为信物去司农卿府邸见他,他会提供一切所需, 协助陆安将水车打造出来。 陆安受宠若惊,双手恭敬接过。 翼卓又夸赞了陆安几句,以茶清口, 表示自己晌午后还有公事要办,得先行离席了。 饭桌上几人起身相送,待到翼卓走远,温含卉紧绷着怕出错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她虚软着腿,几乎要陆安搀扶着才能走回。 像是一颗悬泡在蜜罐里的梅子,四面都甜沁沁,却没有实感,直到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脸,清晰的痛感传来,她痛得倒抽口气,才确信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温含卉双手托腮,坐在天井下傻乐呵了一会儿,又把在后院收拾碗筷的陆安招了过来。 陆安一边擦拭手,一边赶过去时,就见温含卉明眸亮采,目光炙热地盯着他看,让他莫名有点羞怯。 他下意识挺直背脊,整个人宛如一棵会挪动的青松,走到她身边,低咳一声,问怎么了。 温含卉笑眯眯道,“我就是想看一下你。” 陆安脸红了,很是腼腆地伫在原地给她仔细端详。 又听她自得道,“如果我随手捡来的小书生能够过五关斩六将,考上解元,那我觉得我的梦可以做大些,说不定我以后真的能赚钱在寸土寸金的皇城脚下置办一个属于自己的屋宅呢!” 城里土地卖价昂贵,绝非普通百姓能够负担的起,而陆安却不假思索地点点脑袋,“好啊。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会长大的,以后会领官职,可以保护你,会挣俸禄,都上交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就买那种有马棚,有绣房,有花园给你晾晒香囊的那种屋宅,怎么样?” 温含卉刚开始还笑夸陆安孝顺呢,只是她笑着笑着嘴角就垮落下来,“崽崽,我好自卑啊,你越来越好了,可是我却好像还在原地踏步。” -- 第75页 陆安诧异摇头,“温含卉,我从未见过哪家姑娘想你这么厉害,又会刺绣缝裳,又会摆摊卖货,又会骑马送布。你一直都在前进呀,从一开始在纺织坊里做女工,到现在可以来回城里运送商单,每个月能赚一两银子呢!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你这么谦虚,让那些远不如你的一家之主该怎么办呀?” “真的吗?”温含卉将信将疑。 “真的呀,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厉害的人。”陆安揉揉她脑袋,“温含卉,一步一个脚印,老天一定会嘉奖勤劳务实的人,总有一天,你会闪闪发光的。” 他予以她的,是一种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信任和鼓励,那是温含卉从没有在温家得到过的。 她被他坚定的捧在手心里啊。 酷暑中刺眼的日光将温含卉眼眶晒得有些灼灼,她鼻尖发酸,答应陆安,“好呀,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盼。” 自那以后,温含卉更是沉心静气。 每日清晨,按部就班地去纺织坊接运往城里的布匹,驼上马车,再挥鞭驶去胡玲所在的手作坊,交由侍者核验。 炎炎夏日,温含卉会去前院讨水喝,稍作歇息,而后起身回纺织坊运第二趟货物。 直到夏末秋凉的一日,温含卉再度将布匹运到手作坊,正与侍者核验,就被胡玲叫了过去。 胡玲合上账簿,问她做这生意管事也有几月了,适应的如何,每日都在纺织坊与手作坊间来回跑,运货核算,人还晒黑了,可是会觉得这份活儿干起来乏善可陈? 温含卉摇头,只说自己做事全凭胡玲和黄超两人吩咐,胡玲让她跑货,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她不会多想,也不会急于求成,只要踏实的把事情做好交差,不犯错误,自然就能获得信任,让他们放心把更重要的事情交到她手里。 胡玲闻言,眼眸流露出赞许,“的确,我们这几个月是在考验你的心性。因为我和阿超白手起家打拼,最开始在京城里摆摊卖头簪,渐渐才有了纺织坊和手作坊,还有一些积累下来的商单和人脉,随着生意做大,我们两人无法事实兼顾,势必要放权交由下面的人替我们搭理部分事物。可是我们也万万不会将自己的积累毫无芥蒂的交到一个外人手里,期间几经考验,还希望你不要介怀。因为我们要确定这个人诚实,坚毅,忠诚,不会背叛我们。” “最早的时候,阿超要找一个生意管事,我向阿超推荐了你,所以他曾经派你去给顾逸送过样布,顾逸是江南来的大商人,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比我们厉害不少,若你去送样布时留心过,就知道他所居住的院落处处是用最顶级的檀木建造。而你并没有因此生异心,之后仍旧踏实的在纺织坊里干活。所以阿超最终提拔了你做生意管事。 而这几个月来,你吃苦耐劳,没有喊过一次累,也没有犯过一次错,所有交到你手中的布匹都按时按质的送到了手作坊。因此我们认为是可以对你委以重任的。” “既然你通过了我们的考验,也该交给你一些新任务了。”胡玲看着温含卉道。 胡玲从木柜中将一张夹着三块样布的单纸递到温含卉手中,“清歌楼是专供官宦女子享乐之地,而清辰又是这几年名气最高的头牌。上月末,他派小厮找我们定制秋日用的成衣布匹,要求是华贵而不张扬,含蓄却又不失心机,所以我为他设计了三款双面刺绣的样布,丝绸光滑面有暗纹的、有黑线的、有素云的,掀开内里则是明艳的花卉图案。我希望你能把他的这张单子拿下。若是清辰穿了我们家的衣裳,势必会引来一翻潮流,到时候各个不差钱的男倌都会争相购买,你争取抓住这个机会,知道吗?” 温含卉接过夹着样布的单纸,郑重表率,“谢谢胡玲姐对我的信任,你放心,我定是认真办事,拿下单子,不负你的期望!” 于是温含卉既兴奋又紧张地开启了自己人生第一回 谈生意之行。 沿途,她骑着白马,几经询问,才拐进了一条弥漫着脂粉香的宽街,她一眼就瞧见了那座富丽堂皇的阁楼,嵌金牌匾上写着清歌楼三字。 清歌楼门口停着一辆贵气难掩的马车,有贵女撩开门帘,容貌艳丽,身段婀娜,一瞧便是个有钱的主儿,在几个身段秀丽的男倌的搀扶下走进清歌楼里。 温含卉坐在马上惊鸿一瞥,竟是将她与当时在花楼上抛红绣球榜下捉婿的刘家女儿的面容对上了。 是刘思涵。 惊讶过后,温含卉却也觉得在情理之中,因为李思居本就是入赘刘尚书府邸,刘思涵便是逍遥些,也无可厚非。 温含卉将马勒停在清歌楼门外。 她前脚翻身下马,后脚就被热情的老鸨妈妈带着男倌围了上来,一股扑鼻的迷迭香涌入她鼻尖。 男倌们谄笑的脸虽是清秀白皙,却少了风骨,身子歪歪扭扭,背脊都挺不直,一点儿都不端正,在她心中不及陆安十分之一好。 温含卉赶忙摆手,禀明来意,说自己是得了老板吩咐,给清辰送样布的,家贫没钱享受温柔乡,要男倌们另择贵女服侍,别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了。 男倌们有些扫兴地走了,继续在街上揽客。 清辰到底是头牌,并非谁都能直接找,老鸨谨慎地指派了一个侍者确认虚实后,才让侍者领温含卉去清歌楼里找清辰。 -- 第76页 清歌楼里活色生香,全是些温含卉年轻时在春宫画本上偷看过的东西。 她害羞地捂住眼,默念非礼勿视。 结果侍者将她带到清辰所处的二楼雅间门外时,温含卉只听见里面传来一些连春宫画本都没有告诉过她的声音。 侍者朝温含卉躬身作了一揖,要她稍等片刻,等清辰服侍完客人后,自会出来见她。 话毕,侍者留下温含卉,下楼继续忙活去了。 温含卉几乎是面红耳赤,拿着样布手足无措地伫在清辰房外,干等着。 直到半个时辰后,木门终于传来吱吖一声,被一只骨相极佳的手从内拨开。 里面走出一个白皙的男人,语调带着情/欲后氤氲的水雾,“抱歉,让你久等了,方才来了恩客耽误了些时间,你是来送样布的吧?” 温含卉从未见过这般貌美的男人,如夏日池中清幽的莲,锦衣松垮,前襟露出大片肌理,眉目含春水,居于风尘而脱俗,让她生生看愣了去,直到听见清辰的询问才从怔然中回神,赶忙将样布递到清辰眼皮底下。 第一回 自己谈生意,温含卉有些局促和紧张,磕磕巴巴地从色泽、纹理和双面刺绣花式三方面介绍了样布的特质,最后用期许的眼神看他,问他要不要买。 清辰耐心听完,勾唇笑了笑,说是他订衣裳是为了博得雅间里的女人欢心,所以要征求她的意见。 温含卉立马表示理解。 清辰从温含卉手中拿过那三块样布,回雅间询问,不稍片刻再出来时说,“我的恩客想要见见你。” 这单生意成不成,全凭清辰的恩客点不点头,温含卉自然要争取讨得这位恩客的欢心。于是她理了理衣裳,随清辰一道进了雅间。 雅间里,温含卉穿过鸳鸯戏水的屏风,看见坐在美人榻上描眉画眼的红袍女人,姿态慵懒,华贵难掩。 清辰走上前帮她梳理墨发。 吴思涵透过铜镜打量了她一眼,“温含卉?方才我在清歌楼门口晃眼一瞥,还以为自己瞧岔儿了,不想竟然真的是你,你现在在做成衣生意?” 温含卉自然认得吴思涵,只是诧异于她也认识自己,“你知道我?” 吴思涵给自己在眉间点了一个花佃,语调平常,“这还得说回我在花楼抛绣球那日,看见你挽着李思居的臂弯,跟个来接相公的小媳妇似的。那时候李思居接了绣球想答应这门亲事,还特意找借口把你支走了。我对你印象深刻,因为我就没过你这么傻的姑娘,太傻了,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到底是自己以前遇人不淑,太过天真单纯,只是温含卉已经彻底从昔日伤痛中走出来,因此也能大方释怀,“我以前是挺傻的,所幸离开了李思居,脱离了火坑,如今就是在一个纺织坊下面干活,能养活自己。” 吴思涵笑了一下,“那样挺好的。有件事一直没找着机会当面谢你,谢谢你之前递信到我父亲府邸上,告知他李思居的狼子野心,让我们及时察觉,才避免了扶持一个会背刺吴家的党羽。” 温含卉一脸莫名地挠了挠脑袋,全然不知道自己写过这样一封信,告发过李思居。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陆安的影子,当时之事,只有三人知晓,她没有告发李思居,便只有陆安替她做了这件事。 虽然此事在温含卉意料之外,细想却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李思居之后再没骚扰过她,这事定与吴家施压脱不开关系。 一股慰贴溢上温含卉心头,她觉得陆安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崽崽,早早就会为她排忧解难,为人品行端正,学习争气,让她再次感慨自己随手一捡捡了个宝贝的手气! 之后吴思涵翻看了一下样布,觉得三块样布各有千秋,一挥手就都定了。 温含卉立马喜上眉梢,只觉得方才在外站了半小时的腿也不酸了,整个人都要化作轻盈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吴思涵没有在清辰的雅间逗留,清辰帮她梳好发髻后,便一道送两人出清歌楼。 路上,清辰点点吴思涵后裳,带着点期许道,“希望之后还能在清歌楼里遇见恩客。” 吴思涵眼眸落在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缓缓勾唇应了一声,既没有直接应下,却也给人以遐想和期望。 温含卉全程眼观鼻鼻观心,把自己当作空气,不打扰两人。 到清歌楼门口时,恰好有辆楠木马车停靠在几步之外。 吴思涵回身啄了清辰脸畔一下,又与温含卉颔首道别,在侍女的搀扶下踩着马蹬上了那辆楠木马车。 与此同时,温含卉忽然就感觉一道阴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她抬头,恰是撞见支起的马车木窗里那张面容憔悴的脸,是李思居。 李思居的眼里已经再无昔日高中状元时的意气风发。 他冷冷地看着清辰,也冷冷地看着温含卉。 而吴思涵上了马车后,他又挤出了笑容与人搭话。 楠木马车驶离时,那扇木窗啪得合落,阻断温含卉的视线。 她不由唏嘘,李思居心思不洁,攀高枝不成,终是把自己一生都搭了进去。 第40章 第一张单(下) 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侍者把温含卉的马从后院牵出来。 她准备翻身上马时, 清辰忽然就出言将她拦下。 清辰有些羞涩地拜托温含卉一件事情。 -- 第77页 他平日里不得随意外出,但是很想吃城西的盐焗鸡了,问温含卉下回送成衣过来时, 能不能给他带一份解解嘴馋。 清辰是温含卉做生意第一单成交的客户,即便是为了维护客户之需,她也会力所能及的帮清晨的忙,何况带一份盐焗鸡不过是举手之劳。 三日后, 清辰定制的成衣赶制出来, 三套成衣十两银子, 按照胡玲与她的约定, 每成交一套衣裳,她能够拿十文钱的提成, 三套便是能拿三十文钱,温含卉喜滋滋地将铜板装进钱袋子里,拉紧钱袋子的绳结, 再塞进袖口深处, 核验了做工,图案, 针脚,确定成衣无误后, 由温含卉负责送到清歌楼交给他。 去之前,温含卉特意绕到城西,履行与清辰之间的约定, 捎了一份盐焗鸡给他。 她抵达清歌楼,清辰已经提前同老鸨妈妈打过招呼了,因此这回温含卉畅通无阻,一手提着装成衣的包袱, 一手拿着吃食去了二楼尽头的雅间。 彼时清辰正在雅间里舞弄琴弦,见温含卉来了,起身给她到了杯茶水解去一路奔波的口渴。 温含卉将成衣交到清辰手中时,他对此却并不感兴趣,也不急于验货,而是随手摆在美人榻上,转而拆开包裹盐焗鸡的油纸,肉香溢出,他愉悦的享用起来,越吃越急切,甚至动作间有一些不符合他清歌楼头牌身份的急切。 待清辰吃完最后一块盐焗鸡肉,他心满意足地用帕巾擦拭嘴角,饮茶清口,神情像极了一只餍足的猫咪。 而后,清辰才反应过来温含卉再看,他眼角笑出浅浅弯月,嘴里甜甜的谢过她。 温含卉挠挠头,纳闷地问道,“按理说你是清歌楼的头牌,且不说你收入颇丰,根本不缺买吃食的钱,便是老鸨妈妈应当是什么好的都紧着先供给你才对,为何我见你好像是没有吃饱饿坏了的模样?” 清辰静默一瞬,而后笑说,“我们从事以色示人的行当,容貌和身段是最重要的,饮食自然常年被老鸨妈妈把空着,她知道给我们吃些什么,会肤质润泽,唇红齿白,会让恩客满意,因此我们很少有机会吃肉食。我们也不能外出采买,在能够赎身之前,赚再多的钱也只能烂在柜子里。城西这家买盐焗鸡的铺子好吃,我还是听我一位恩客说的呢,真是百闻不如一尝,这味道我能记至少一年。” 他说完后,才有了功夫去净手检查她送来的衣裳,格雅华贵,没有一丝瑕疵。 交接完货,温含卉起身离去。 清辰犹豫了一下,又把她拦住,问能否再定几套成衣。 温含卉停下脚步,问他需要什么款式的衣裳。 清辰随手抓过一件她送来的成衣,说与这件一般模样即可。 温含卉应了一声,刚要掏出随身携带的薄子记下,却又听清辰继续说,只要温含卉继续给他带吃食,他就可以一直在她那里买衣裳。 温含卉抓住小细毛笔的手一顿,问他,“所以你是想找个人帮你买吃食才买的衣裳吗?” 清辰腼腆地应了一声,捂肚子说,“起初并没有此用意,的确是时逢秋季添新衣,但是我吃了你送的盐焗鸡之后,就贪心了。我平日里太饿了,吃那些软羹根本吃不饱。姐姐,你就答应我好不好?” 他那声软语,换了京城哪家贵女都要对他心软,对他予取予求。 温含卉想了想,却是摇头,“我不能做这种事情,你的本意并非要购置成衣,一套成衣售价不菲,少说也要几两银子,帮你带吃食也就是跑个腿的事情,若是收你几两银子的购置费,未免也太贪心了。” “这样吧,你是我第一次出来谈生意的客户,权当是感谢你让我做成了这笔生意,我之后回访你、或是有缘经过清歌楼附近,就顺便给你捎些吃食,不收费的。只是我不能保证我每日都会来,你看这样可以吗?”温含卉提议道。 清辰眸光微顿,诧异道,“可是姐姐,你这样不就是做了赔本买卖吗?我挣的钱可多了,在你这里多买几套衣裳也不会变得捉襟见肘。” 温含卉摆手,“我也不是在行善,而是在维护客户,你之后需要买衣裳,可千万别被别家挖跑了,就到我这里买,至于用买衣裳做跑腿费捎吃食的亏心钱,我可挣不了,心里会不踏实。” 她还要赶回手作坊,没有再逗留,起身离开,“回见。” 清辰送她出清歌楼,笑露贝齿,“回见。” 之后半月,到了秋季商单交单的时间,温含卉驼好布匹,驶着马车在城里各处送货,经过清歌楼时,她也如约给清辰送了些外面的吃食,一串糖葫芦,或是一些芝麻胡饼。 她来去匆匆,话也不多,若是清辰没有接客,她会把吃食放在雅间的台面上,蹭一杯暖茶暖胃,再离开继续迎着呼啸的秋风送货;若是雅间房门紧闭,她便知晓是清辰有恩客来了,就会把吃食轻轻摆在门沿旁,等他出来拿取。 这样一来,难免会耽误些时间,深秋入夜又早,有时温含卉忙活完回到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一开始,陆安察觉到温含卉日渐忙碌,归家的时间愈来愈晚,秋夜含凉,饭菜易冷,为了迁就她,陆安都要等到她回来再烧饭。 这日,陆安把煮粥的瓦罐炉子端出来,给她盛粥时,状似不经意问她最近都在忙活些什么。 温含卉见陆安表情不对,明显是对此不满,马上揉揉他脑袋,告诉他自己是得了胡玲信任,开始接触到和他们家有合作的商人了,如今正值旺季,她在城里四处跑生意,每成交一单,都能拿提成,她能攒下更多的钱,两人离在城里安家就又近了一步,因此她若是回家晚了,还需要陆安体谅一下。 -- 第78页 陆安闷闷了一会儿,很快就想开了,虽然相处的时间少了,但是她前几个月的辛苦如今换得了回报,能自己去谈生意了,他还是打心里为她高兴。 但是陆安敏锐的在她身上嗅到一股不属于她的脂粉味,她一贯是用柔和淡雅的香膏,而近日来衣裳上时常沾染到的确实与她完全不衬的浓烈靡靡的艳香,像是从烟花巷柳里出来的,陆安低头给她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生鱼片,故作懵懂问她,“温含卉,你最近身上好香,可是买了新的香膏?” 温含卉放下勺粥的木勺,埋头嗅嗅自己身上的味道,细闻的确染有一股奢靡浓香,她挠头,“我没有换香膏,应该是我进出清歌楼时,染上了那里的香气。我不是说我得了胡玲姐的信任,她开始派商单给我出去谈了吗?我接到的第一张商单就是清歌楼里一个叫清辰的名倌定制成衣的单子。他自幼呆在清歌楼里,有时会嘴馋外面街巷卖的吃食,我若是顺道就会在街巷买些小吃蒸食带给他,出于维护客户的需求,我与他交好,这样他以后就还会在我这里下成衣的商单。而且近来风大,我有时在城里跑累了还能去他那里喝上一口热茶,歇息片刻,也算是多了个休憩的地方。” 清歌楼那是什么地方?闻名京城的男倌之地!那里男倌容貌美丽,惯会伺候女人,许多贵女都是清歌楼的常客,饶是陆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手中筷子啪地掉在地上,顿时很紧张,“那......那......” 温含卉眯眼,似乎读懂了陆安神情里的意思。 温含卉一巴掌糊在陆安脑袋上,“那个屁,我不是那种人。你可别污蔑我。” “哦。”陆安抬手捂住被打的脑袋,应了一声,还是不放心,便真诚的与她商量道,“温含卉,你如今是在胡玲姐的手作坊里干活吧?最近天黑的早,我怕黑,而且最近城里出了一起拐卖孩童案件,凶手尚未逮捕归案,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两个人一起回家才安全。我放课后去那里等你一块儿回家好不好?我很乖的,保证不打扰你干活。” 又怕黑、又怕被拐卖的陆安眸光澄澈,一派认真,就差指天发誓自己所言字字属实了。 “行吧。不过话我跟你说前面,坤坤每天都会在胡玲姐的店里乱晃哦。”温含卉瞥他一眼。 “......坤坤在我也要去。”陆安倔强道。 自那以后,陆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胡玲的手作坊里,他时常会坐在铺头前门外,背脊笔直,书篮规矩的放脚边,手里卷着一本书,仔细品读,在归家的人潮里静静端坐,自成一道风景。 往往他读不了多久,嗅到陆安哥哥味道的坤坤就会哒哒跑过来抱住陆安的腿,等到陆安不堪其扰,就会无奈地把坤坤抱在腿上按住,带着他一块念书。 坤坤看不懂,只会一头栽进陆安哥哥的臂弯,呼呼大睡。 陆安不会动,直到温含卉驶着已经长大不少的白马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就会把坤坤摇醒,叫他去找自己娘亲,他再和温含卉一起归家。 偶尔在路上,陆安会皱眉抱怨,“温含卉,你今日身上又有那股艳靡的香味。” 温含卉见他实在不喜欢,就与他商量道,“那我下次去清歌楼让清辰点些含蓄的熏香?” 完全是鸡同鸭讲,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陆安呼吸一禀,憋闷道,“不用换了。” 远方天光残余,温含卉应了一声,眸光落在陆安露出脚踝的束裤上,那一小块如羊脂玉的肌肤被瑟瑟秋风吹得有些泛红,她再抬眼,他就像是拔地而起的青松一样,已经近乎要高她一头,她的视线再无法捕捉到记忆里他脑袋上的那个发旋,站在他身旁,反而衬得她这个一家之主的娇小了起来。 温含卉突然升起一股危机感,觉得自己地位不保,她拍拍他挺括的肩堂,“崽崽,你怎么长得那么快呀?春天给你做的衣裳又短了,给你做衣裳真费布料,你已经够高了,我命令你不准再长高了,听到没有?” 陆安低头看她,无辜摊手,“温含卉,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呀。” 再说了,他觉得高些挺好的,能保护她,也能......俯瞰她,娇小一只,好像一伸手就能将她揽进怀里。 归家夜雾里,陆安偷偷伸手捂住了自己泛红的耳尖。 ...... 再接到清歌楼的单子,是在深秋的一个清晨。 温含卉骑马刚抵达手作坊,就碰见了一辆停靠在铺子外的马车。 一个身着烟色锦袍的男人从马车里踱步出来,那件衣袍是清辰入秋时从温含卉手里订制的,他笑着朝温含卉招手道,“姐姐,我过来找你订衣裳了。” 温含卉诧异道,“稀罕事,你今日竟然出了清歌楼找我。老鸨妈妈同意放你出来吗?” 清辰眉梢染上喜色,“老鸨妈妈已经管不了我了,因为吴家的姐姐帮我赎身了。我今日找你啊,便是要订一件红色的喜袍,过几日穿去新家别院里。” 外面风大,温含卉道喜后,将清辰引进手作坊里,给他倒了杯茶暖身。 她详细的记下清辰的要求,而后带他去后院挑样布,针线,花纹,事无巨细。 清辰提了一个要求,他没有家人,但是喜袍本应是由亲近之人带着祝福缝制的,温含卉是他这么多年来结实的唯一一个朋友,希望她能够帮他缝制喜袍。 -- 第79页 温含卉答应了他,并与他约定三日后交货。 清辰爽快的支付了钱款,他说自己在清歌楼里呆了十余载,只能从窗里看外面的景色,与他而言,京城只是恩客里口中的窗子外的世界,今日他难得自由,不想浪费顷刻的时间,要赶紧乘着马车去逛京城了。 温含卉不耽误他时间,推荐了他几家自己喜欢的面馆后,摆手送他离去。 那三日里,温含卉从裁剪到勾线,全部都亲力亲为。 交货前夕,温含卉自掏腰包,把清辰支付的钱款塞进了他的喜袍里,再将喜袍折叠包裹好。 毕竟喜袍嘛,本就不应该收费的,这就是她送给清辰的祝福。 清辰身着喜袍,被恩客接走那日,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到底是清歌楼的头牌,容颜出尘,一袭红裳艳丽华贵,宛如一朵盛开的杜丹,让人过目难忘。 温含卉骑马立在街旁,看着清辰蹬上马车。 清辰感应到她的目光,亦是朝她灿烂一笑,张口道,“谢谢你给我做了这么好看的衣袍。” 温含卉朝他摆手,“你要幸福啊!” “我会幸福的。”清辰点了点头,随着马车去了刘家府邸。 在温含卉要离去时,有眼尖的男倌派侍者将她拦了下来,他见清辰衣袍好看,便也想在她这里定制衣袍。 之后一月,京城大大小小的男倌几乎都打听到了清辰定制衣袍的店铺,男倌派出的侍者几乎将胡玲手作坊的门槛都踏平了,定下了数百件衣袍。 这些生意自然归到了温含卉手中,她拿到了一笔不菲的提成。 温含卉送了清辰一份礼物,清辰亦回了她一份礼物,那便是以真心换真心。 第41章 第二张单(上)(下) 他又控制不住。…… 这笔提成足足有五两银子。 拿到提成那日, 温含卉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庶的人,脚底犹如踩在云团上,浑身飘飘然。 出城沿路, 天色昏暗,温含卉又开始担惊受怕,看谁都像是坏人,怕袖袋漏风, 怕小偷扒窃, 怕被人抢劫, 躲在陆安身后全程由他护送回家。 体恤过赚钱的辛苦, 温含卉化身为铁公鸡,要严格规划这五两银子的用途。 她召开了一次家庭大会。参与者有她, 陆安和前院已经从小安长成大安的白马一匹。主要是由她全权决定如何使用这笔钱财,陆安和白马旁听。 她将其中三两银子划到储备买房的账目下,余下二两计划买一只头簪或是香膏犒劳自己;给陆安添置新的笔墨纸砚;给陆安做新的书生衣裳;因为陆安得了翼卓赏识, 在他府上研究水车, 快到年关了也需要讲究人情世故,所以还要给陆安购置新春贺礼的钱。 送贺礼一事不能厚此薄彼, 既然给翼卓送了,那自然也要给欧阳先生, 黄超胡玲夫妇,李阿香,还有胡武净等人都要备一份贺礼。 如此一算, 别说是二两银子,五两银子都唯恐不够她用,温含卉瞬时愁大了脑袋。 陆安想了一会儿,建议道, “你赚了钱应当犒劳自己,这笔开销是要花的。我的毛笔墨块和石砚都还能用,不需要新添,只需要添些宣纸即可。一件书生穿的白缎锦衣要二两银子,属实太贵啦。我是男子汉,衣裳只是短了些,又不是不能穿了,你也不用给我做新衣裳了。至于贺礼,心意比价格重要,对于翼大人那样的四品官员,他什么珍贵稀罕的物什没见过? 我们可以给翼大人送一坛前阵子收割油菜新鲜榨出的菜籽油。胡老头子就我做主不送他贺礼了,邀他来我们家里一起过春假就够了。倒是你自己如今在城里做生意,需要交际,我省下的这笔钱,你拿去给黄超哥、胡玲姐、阿香姐还有你需要结交到的客人们准备贺礼吧。” 温含卉想了一会儿,陆安所说她都同意,除却给他做衣裳这事,冬天马上就要来了,她怕陆安着凉生病。 陆安力证自己已经不是刚来家里时那个孱弱的小豆丁,一口咬定自己身体硬朗,衣裳短些也无大碍。 温含卉则举证说他去年逞强时也这么说,结果一场秋雨就淋得他高烧卧病,还险些耽误了院试。 陆安:“......” 他才不是淋了一场秋雨才生病的,而是被当时她要去跟王虎相亲这件事气病的好吗? 陆安眸色复杂,他无法道出实情,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 两人最终商量,三两银子由温含卉按数存好,余下二两银子则要她把该置办的东西都置办好以后,用剩下的钱来给陆安买衣裳。 温含卉有意节省,奈何置办完物什后,只有七铜串的余钱,实在是凑不出一件新衣裳给陆安,只得出门时把陆安用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只是过去一年,陆安实在长高不少,便是连披风也短了,温含卉气结,再度警告他不准再长高了。 正当她发愁时,胡玲给她派了一个新的商单任务,她说,“城里的各大书院都会在入冬时订下书生所需的衣袍鞋履订单,等来年春假再统一发给书生。商单量大,也意味着挣得钱多,所以城里的有能力的手作坊都会争相招揽书院的订单。而另一边,书院可以下的商单量大,可以给书生以一个较为实惠的价格购买衣袍鞋履,双方互惠互利。像是去年煦阳院的鞋履就是在我这里统一订购的。 去年统共有三家书院在我们这里订了衣裳,一家书院在我们这里订了鞋履,我希望你能帮我拿下老客今年的商单,争取拓展到新的书院商单。你能做到吗?” -- 第80页 既然胡玲提了要求,温含卉自然要争取做到。 胡玲给温含卉透了底:去年的商单都是以锦衣一件七铜串,市布鞋一双五十文的价格成交的,今年竞争尤为激烈,所以今年的锦衣底价再压五十文,市布鞋底价再压五文钱。其实也就是薄利多销,靠商单量大赚点钱,经营一下人脉,哪家书生要是觉得咱们手作坊的衣裳鞋履好穿,下次自己过来采买置办,或是推荐给亲朋,就赚了个口碑。手作坊要想长久的运营下去,就是要靠这种人传人的口碑。 温含卉闻言,眼眸亮了亮,刚好她手里有七铜串的余钱,若是能将煦阳院的单子谈下来,她就可以用最实惠的价格给陆安购置到一件新的书生衣袍了! 之后,胡玲带温含卉去后院挑样布和针线,“书生衣袍用的布料统一是白锦,针线是白棉线,成衣是没有花纹的纯色,包括鞋履,市面上卖给书生穿的十家有九家都是市布鞋,只是每家作坊的做工会有细微的差别,我们比拼的就是工艺和价格。” 听完胡玲的讲解,温含卉很快便从手作坊出发,她决定先去拜访老客,将商单续期,而后再拓展新客。 她的想法很好,只是实际拜访过后,去年在胡玲的手作坊定过商单的三家书院都表示自己已经和其它手作坊订了来年的商单。 书院的衣裳鞋履用料基本一样,合欢手作坊的工艺放眼京城都属于扎实无可挑剔的,温含卉晋升生意管事这几月以来,知道手作坊重复购买的老客有多少,所以她推断是与她竞争的手作坊开出了相当低的价格,才把她们的客人抢了过去。 于是温含卉与侍者说,“今年我们老板放话了,也可以给你们把价格再打低一些,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们合作,毕竟我们去年合作过,你们对合欢手作坊提供的衣裳鞋履都有所了解,我们供货的质量上乘,交货准时,比起和别家合作,你们跟合欢手作坊合作更有保障不是吗?” 接待温含卉的侍者不耐烦的把她赶出书院,“你们开的价格太高了,竟会赚黑心钱,我们是不会继续再跟你们合作的!” 温含卉还想说话,书院门庭的红门被嘭得自内合上,她碰了一鼻子灰。 温含卉心情有些郁郁,不过很快,她又振作起来,翻身上马向煦阳院驶去,没有人做生意是一帆风顺的,她可不能被几次拒绝打败,煦阳院去年在合欢手作坊定了市布鞋的单子,今年或许还有机会继续合作。 抵达煦阳院时,温含卉恰好撞见有人跨过门槛自正门出来,步履匆匆,蹬上马车离去,仿佛是着急赶往下一个地方。 而欧阳靖羽就在正门旁,他瞧见温含卉,朝她颔首,“今日怎么得空过来煦阳院了?” 温含卉翻身下马,牵着白马走到欧阳靖羽跟前,阐明来意。 欧阳靖羽问温含卉,“合欢手作坊今年成衣和布鞋的卖价是多少?” 温含卉没有隐瞒,说了胡玲给的底价。 欧阳靖羽以手指刚刚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说,“刚刚那人也是过来谈今年的成衣生意的,要价却连合欢手作坊一半都不到,只要三铜串一件,虽然我与你有私交,陆安也是我的得意门生,但是我没办法做这个人情给你,因为我要对在煦阳院读书的其他书生负责,给他们挑到更便宜实惠的成衣。但是那人不做鞋履生意,我们书院去年在合欢手作坊订过市布鞋,学子们普遍比较满意,觉得穿着舒适,我今年仍然可以在你这里下市布鞋的单子。” 温含卉闻言,并未有成功续期商单的喜悦,反倒是皱起眉头道,“欧阳先生,我认为您最好不要着急接受那人开价的商单,三铜串的要价并不合理。书生衣袍的布料用的是白锦,线是白棉线,原料的成本是固定的,成熟的手作坊能够把原料冗余压到最低,即每件成衣都不浪费一尺布一截线,即便是如此,单件的成本也在五铜串以上,再加上人工成本,租铺成本,合欢手作坊的要价实诚,其实只赚微薄利润,胡玲姐做书院的生意,主要是想传播口碑,扩大客源。 若是按质按量做出来的书生衣裳,三铜串肯定是远不及成本费用的,这摆明了是亏本生意,我怀疑另有猫腻,还盼您慎重决定。” 欧阳靖羽沉思少许,从袖袋里拿出一块油纸包住的布料,递到温含卉手中,说这是那人介绍成衣时给他留的样布,请她帮忙辨别一下。 温含卉拿在手里观察了一下,回应道,“欧阳先生,这的确是一块白锦,只是你看它四角粗糙,这不是一个经常剪布的人会剪出来的刀口,手作坊一半像客人展示的样布都是精挑细选处理过的,剪下四刀成条,边角干脆利落,为了能够用以区分,还会以针线缝上一个小小的记号,以免客人将它的样布与其他家混淆。我基本可以确定那人压根儿就不是正经做成衣生意的人,而是一个外行,因此只是囫囵吞枣模仿了个大致,没有仿制细节。” 既是外行,那凭空低价的单子便是一个骗局。 温含卉心里腾起一股不详之感,当即问欧阳靖羽,“正规的商单都是先登记尺寸,再付一半定金,生意管事拿着记录下来的尺寸回手作坊发派订单,女工开始制作成衣,如约交货后再付余下一半钱款,既是防止客人突然退单对手作坊造成的损失,也是防止手作坊拖延出货保障客人的利益。那人方才有没有叫你先付钱款?” -- 第81页 欧阳靖羽面色一白,他是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的人,为人正直清白,与人为善,心里根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哪里想过这光天化日之下,嚣张骗子竟是打着卖成衣的名头行骗来了,“那人说要先付全款,明日再派人过来丈量尺寸,我寻思他给了我一个诚意十足的低价,我也应当展现自己的诚意,便点了足数的银钱给了他。” 反应过来被骗,欧阳靖羽心中不是滋味,“如今那骗子应当是带着钱款跑了吧,茫茫人海,也不知道报官” 温含卉听完,转身就骑上白马追了出去,一鞭用力落在马肚上,白马四蹄奔了出去,“先生,那人驶的马车,跑不快。他可能已经骗了好几家书院了,我这就捉他去见官,追回您的钱款!” 秋风瑟瑟里,温含卉熟练地驾马追赶,身体在马背上起伏,宛若一只离弦之箭,几乎与白马融为一体。 她是在城门前以一己之力将马匹横停在大街上,堵住了那辆马车的去路,并迅速叫来守城卫,将骗子押去大理寺。 因为人证物证确凿,审案过后,骗子无可抵赖,几乎是很快伏法认罪。 骗子统共在行骗了五家书院,共计骗得钱款六百余两银子,他合计着自己也骗够了,准备离开京城南下逃跑,却在堪堪要出城时被温含卉拦下了。 京城民风淳朴,书院向来是圣洁之地,此案一出,世人皆为之震撼,迅速将此事传遍了街头巷尾,百姓都说有个手作坊里出了个女侠,英姿飒爽,骑马捉贼,那场面也传的神乎其神,什么空手道夺刃,什么内功搏杀,诸多说法纷纷扬扬,最终传进了煦阳院里。 陆安听着这传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心中咯噔一下,唯恐那个女侠是她,又害怕她有个三长两短,紧张地当天辩论都没有参加,掮起书篮风一般跑去合欢手作坊。 直到看到温含卉好端端地坐在铺子里,忙里偷闲喝茶,他一颗心才回落下来。 见他来了,温含卉笑眯眯地同胡玲道别,说自己要回家啦。 结果温含卉在回家路上居然不打自招,还威风凛凛地同陆安讲自己今□□停骗子的事情,最后还得意向陆安索要夸赞! 陆安生温含卉闷气,他觉得她这样做太危险了,万一受伤了得不偿失,她是在手作坊做生意管事,又不是在大理寺做负责民生的士官。俗话说在其位思其职,她应该把逮捕犯人的事情交给大理寺才是。 所以他一言不语,没有回应温含卉,反而还走得与温含卉隔远了几尺距离,偶尔有赶着回家的行客会以为两人是生人,从这道空空的距离间匆匆穿过。 温含卉愣神几瞬,而后靠过去,轻轻用肩膀撞了一下陆安,“你怎么不理我呀?” 陆安低头,神情不自然地摸鼻尖,“你走开呀,男女授受不亲。” 温含卉从鼻尖哼出一声,“我就不走,你能拿我怎么样?” 陆安有点恼她,“你干什么呀?” 温含卉理直气壮,“我在哄你呀,看不出来吗?” 陆安憋闷,“你总是让我担心。” 温含卉噗嗤笑他,“我觉得你就是个操心命。” 陆安自暴自弃,“对,我就是个操心命。” 温含卉问他,“是因为我逼停那骗子逃跑的马车这件事,让你不高兴了吗?” 陆安应了一声,“是,我怕他伤害到你,怕你受伤。” 温含卉听罢,笑眯眯垫脚摸陆安脑袋道,“崽崽,没事的呀~我是有把握才逼停他的。首先我骑的马比他的壮硕灵活,他若用马车攻击我,我能够避开,若是失控下跳车攻击我,我在上他在下,我也完全不怕。其次是当时守城卫就在不远处,他们发现异样就已经围了上来。守护京城,是大理寺的使命,但是我们老百姓也能尽一份力的嘛,你不要担心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坐在你面前吗?” 见陆安双眸黑漆森森,盯她说话不语,温含卉干脆板起脸耍赖,“陆安,你变了!以前我无论是做了什么小事你都会用心夸我哄我,现在倒好,我可是做成了一件人人传颂的大事,你不仅不夸我不哄我了,还要我反过来哄你,你说你是不是以下犯上想要篡位夺权了?” 被倒打一耙的陆安显然有点惊慌失措,“我没有呀,你污蔑我,我从来都是把你当一家之主看待。” 温含卉眯眼逼问,“那你刚刚怎么跟一家之主说话的呢?有应有的尊重没有?” 陆安委屈地眉稍都屈起,“......对不起。” “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对我说话了?” “......不敢了。” ...... 之后几日,原先拒绝温含卉的三家书院都派了人表示歉意,说他们想要继续在合欢手作坊下订单。 有不少则是慕名而来的新客。 温含卉在铺子里登记订单,抄写的手都酸了。 欧阳靖羽也亲自拜访,对温寒会表示了谢意,而后将煦阳院书生来年开春所需购置的衣裳鞋履都交由合欢手作坊承做。 温含卉如愿给陆安定到新衣裳,省下了一笔开销,高兴地咧开嘴傻乐呵。 她根据排单的顺序,与欧阳靖羽约定好月末去煦阳院给书生们量尺寸。 月末,温含卉带着几个女工准时抵达学堂。 有些书生见她来了,去用眼神示意陆安,说是陆安家里的女侠出来做生意了。 -- 第82页 更有甚者大着胆子道,“姐姐和上回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温含卉笑问他,“怎么不一样了?” 那人回道,“上回见您来也很貌美,可是这回您来时我感觉您是又貌美又耀眼,我的目光简直无法从您身上挪开!” 温含卉显然很受赞。 学堂里气氛融洽,唯独陆安黑着张脸,“你们一个个都规矩的排好队量尺寸,谁都不许说话,尤其是韦贺,你不准再和温含卉讲话!” 学堂里,书生哄堂大笑,都在笑陆安都快十四了,还像个小孩护食一般,不过是和温含卉说句话他都嫉妒。 陆安腰杆笔直,坐在案几后,晌午有光透进明瓦窗里,照得他身上暖融融,他双手屈起,端正的摆在两膝处,在一片笑声中,他红着耳根不说话,不想与这帮嘲笑他的书生计较,眼眸却克制不住落在正低头掩笑的温含卉身上。 陆安挠了下脑袋,有些羞恼。 小气怎么了,他就是小气。 他又控制不住。 第42章 拜访翼卓 我已经有心仪之人,无法妥协…… 而后半月, 温含卉都在城里的各大书院奔波,测量各家书生的尺寸,登记数目, 敲定交货时间,催收订金,确定好商单后再统一交给胡玲。 胡玲只看了几眼,在账簿上做好记录后, 就全权将温含卉谈下来的书院商单都放权给她管理, 还叮嘱她要用心做, 不要出错。 温含卉愣神一瞬, 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胡玲的嘱托后,万分欣喜的谢过胡玲对她的信任。 欣喜过后, 温含卉又觉得肩负重任,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整个商单运作的流程,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每日起早贪黑, 核查成衣鞋履的制作进度,亲自查验成品的质量, 力求确保万无一失。 陆安知道她忙,放课后只安静地坐在铺子里或是写当天课业, 或是看些从欧阳靖羽书房借阅出的书籍,不吵不闹,甚至会主动把坤坤抱在怀里哄睡着, 不想让坤坤影响到温含卉。 逢放假时,陆安会去司农卿府邸里呆上一天,钻研水车的构造,有时忙活的晚了, 翼卓便会留陆安与他手下一道在他府邸用膳,陆安从来都是婉拒,掮起书篮从城南走到城北,穿过深秋入夜时肃杀的寒风,去手作坊接她一块儿回家,晚上给她烧饭,叮嘱她回家就要休息,不要整天想着订单进度的事情。 然后陆安会在饭桌上说一些自己在学院里的事情,有时候会向温含卉汇报他在堂测中考了甲等,随后重点强调韦贺只考了乙等,说他这个人就会油嘴滑舌,都没有把心思投入进读书里,自然是比不上兢兢业业的自己。 有时候则会说一些在司农卿府邸里的见闻,说他们在打造了十几台水车后,终于造出了一台可以简易搭建,覆盖距离远的水力摇水水车,制造成本不高,工艺简单,因此也可以保证这台水车的普及。 之后他就不用去司农卿府邸了,会多匀出一些时间和温含卉过春假,他提议去京郊几十里外的海场观海,春假海主一般不出船捕捞,他们还可以租船海钓。他还可以教温含卉钓鱼。 温含卉一听便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应允了陆安。 原本依照计划,温含卉是能够在年三十那日完成所有商单的出货。 只是年三十那日,下雪路滑,有个侍者在赶马车送货时,车轱辘一滑,整车驼好的衣裳都倒进了湿冷的污泥里。 侍者也受了伤,他知道自己疏忽犯错,灰溜溜回到手作坊,只哭着祈求温含卉不要遣走他,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全指着他一个人开锅。 温含卉见他可怜,帮他垫付了一半的损失,但是错事需惩,余下一半则需侍者以每月工钱扣半的形式弥补,直到垫上这次的损失为止。 因为书院会在春假后发放给书生新一年的成衣鞋履,而今日已经年三十了,所以温含卉必须在春假期间把损失的货品都按质按量的赶制出来。 于是她只得以三倍工钱召集女工春假期间留下赶工,连带着自己也亲自上阵,一直忙到了春假第五日才完工,她怕再出岔子,亲自驼上马车送货。 至此,所有书院的商单才全部送完。 温含卉圆满完成胡玲交给她的任务,才刚舒一口气,忽而又想起自己早前答应陪陆安去京郊海场海钓一事,如今春假只余两日,海场在几十里外,来回各要一日,根本不够时间去海钓。 温含卉心道糟糕,在手作坊里稍作收拾就骑马回了家,把陆安从寝间里喊出来,和他道歉。 陆安摆手,说自己体谅温含卉辛苦,知道她绝非故意,而是因为侍者出错,才导致她春假连轴赶工。 只是温含卉还是从他故作淡然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失落。 她更是满怀内疚。 索性是她虽然没赶上和他一起海钓出游,倒是赶上了陪他一起去司农卿府邸给翼卓拜年。 陆安得翼卓赏识,又与翼卓共事过,认为他是为人处事的坚直不阿,德才兼备之人,因此他对翼卓格外敬佩,连去给他拜年都给外重视。 陆安一大早给温含卉做完早膳,就烧了热水准备净身,期间还去骚扰赖床不起的温含卉借他香囊和木梳。 温含卉企图装作听不见,被褥盖头,与陆安展开一场拉锯战,奈何陆安太有耐心,一遍遍在门帘外喊她,温含卉最后不堪其扰地下床给他递东西。 -- 第83页 陆安接过东西,还嘴巴甜甜地让温含卉再回去睡会儿,说早膳他闷锅里了可以暖好久,而后他毫无负担的扭身回房,搬来木桶净身,香囊熏衣,穿好衣裳后,端正板直地坐在天井底下拿着借来的木梳梳发,墨发乌黑湿漉,连成瀑布,远看又宛如重叠的山峦,冬日晨光落在他被水雾蒸过的面容上,衬得他唇红齿白,清隽出尘。 温含卉早就被陆安彻底喊醒了,回床榻上躺了一会儿都睡不着,想不到她打着哈欠从寝间里出来时,竟是生生看着天井下的俊俏少年看迷了眼,她眯起眼,嗅嗅鼻子,除却皂角味儿外,今日陆安还用她的香囊和木梳,成功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带有温含卉味儿的陆安。 看出陆安认真对待,温含卉用完早膳后,也认真收拾了一番,确认自己得体恰当后,两人出发去了司农卿府邸。 陆安如约提了一坛菜籽油到翼卓府上。 翼卓是在家中花园内庭阁招待的两人,他见到陆安提的油坛后,将其端到桌台上,亲自拆了绑线布盖,俯身勺起少许观察了一下色泽质地,闻嗅片刻,蘸了一点置于舌尖,赞叹道,“榨油的工艺并不复杂,重要的是耐心,越是心浮气躁越炸不出好油,而你送我的这坛油,无味色浅,无酸味醇,属实是好油。可见你是从发种菜籽开始就在潜心对待此事,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坚韧不浮躁的心性,当真是后生可畏!不错,不错!” 翼卓对陆安赞许有加,后又找来侍者,将油坛端去后炊,说今日午膳就用这坛油来烧,他要好好款待陆安和温含卉两人。 陆安谦虚了一番,低头酌了口茶,看见温含卉有些拘谨,就给她挑了一些果盘里的糕点盛到她面前的碗碟中。 翼卓则自己给自己添了杯清酒,他意有所指道,“陆安,你也该长大了吧,还喝茶?莫不如同我一块喝几杯酒?以后在官场上,可免不了要喝酒。” 陆安挠头,垂眼去看温含卉,征求她的意见。 温含卉尝了一口绿豆糕,咽下后端起自己的茶杯暖手,“你喝吧,但是不准喝醉。” 于是陆安就尝试着斟了一小杯酒,端到自己鼻尖嗅嗅,酒水带着一股米香味,他一口落肚,米香味却不见了,口齿尖尽是蔓延的呛味,脖颈下漫上一层薄红,他眉头屈起,“酒不好喝。” 翼卓哈哈大笑,到底是看在陆安年纪尚小的份上,没再逼他,只说他以后喝习惯就好了。 陆安挠挠头,心里想着自己以后可不会再喝酒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离饭点还有半个时辰,陆安提议说自己想带温含卉去看看他做出来的水车。 翼卓起身相陪,随着一道去了他们平日里用以造车的那片空地。 他许是觉得时间不够,便让陆安简单同温含卉讲一讲即可。 原先的空地里摆满了木头,割据后的木块,散落的木屑,还有一些造水车用的器具。 这中间,高高耸立着一个几人高的圆滚轮,模样恢弘气派,轴心两面布着放状的蜘蛛网造型的木头装置,连着一些刮板和挖空的小槽间,旁边还有一些镂空的竹节铺成类似栈道的引路机关,令温含卉叹为观止。 陆安给温含卉示范了水车的用法,他勺了一勺水进圆滚轮最底下的小槽间里,用里转动手摇木杆,载着水的小槽间就会随着圆滚轮转动,自高处落下,落进竹节制成的渡管里,那勺水顺着竹节的延伸移动,最后落进了机关尽头一片肥沃的土壤里。 陆安说,如果将水车搭载进顺流而下、冲力足够的河间,那么将无需一直用人力手摇,只需要有人看管定时清理,偶尔借风力,或是人推一把力即可。 渡管则是运水的载具,借由不同的渡管延伸出去,最终保证水流进村民的农田里。 温含卉只觉得神奇,亲自上手试验之后,看着水从竹节末梢流淌出来,她哇了一声,不禁叹道,“我虽然没有多少种田的经验,可是我每日来回村道时,总看见挑水的农民汗流浃背,走走停停,而一两桶水根本灌溉不了一两亩地,他们要来回好多趟,很多时候一天的时间都要消耗在这上面了。有了水车,他们真的会轻松很多,空余的时间可以在树下乘凉,可以早晨多睡一会儿,可以陪陪孩子,可以用来做更有意义的事,这真是太棒了!” 得了她的夸赞,陆安低头摸摸鼻尖,努力装作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嘴角翘起的弧度却背叛了他,他连忙以手握拳去遮,“这只是最简单的一种情况,真正推行水车时的方案会比单纯的示范复杂很多,我准备了两种切实可行的推行方案,今日时间不够用,回头我再跟你细讲。” 温含卉认真听完后应了一声,而后又转头去问翼卓问,水车造好后,他打算何时推行。 翼卓告诉她,已经通知了各地的州县官府,节后就能够开始宣传推行,之后司农卿还会专门派人去各地村落查看水车落实的情况。 温含卉咧嘴露出贝齿,眼梢弯弯去看陆安,“崽崽,我好得意啊,你也太厉害了吧!到时候你的名字一定会被口口相传,名扬京城!” 陆安耳根有点羞怯地红了,他摆手谦逊地表示,并非他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大家的功劳,所以大家都会被百姓记住的。 之后到了晌午,侍女前来通知,说午膳的菜品已经备好。 -- 第84页 几人便折回庭阁用膳,彼时庭阁里已经坐了一个身着女官袍的女子,她面容威仪,姿态端正,细看与翼卓的神态宛如是同一个工匠雕刻出来的。 翼卓落座后,朝温含卉和陆安介绍道,“这是我女儿,翼无双。” 翼无双朝两人点点下颌,话并不多,打了声招呼后,饭席上便安静了下来。 翼卓率先动了筷子,示意温含卉和陆安可以用膳了。 饭席菜色丰盛,牛羊俱全,甚至还上了名贵的樱桃乳酪,看得出来翼卓是用心款待。 只是到底是在外人府邸里,温含卉吃得有些拘谨,筷子只在自己眼前游移。 忽然,翼卓状似不经意问了温含卉一句,“陆安过完年可是十四了?” 温含卉不明其意,却仍是放下筷子,规矩地回应道,“是的,翼大人。” 翼卓意有所指道,“我女儿过完年就十五了,稍长陆安一岁。她自小性格要强,科考之后,就在户部任职,之后也是志在走仕途。我觉得两个孩子之后可以相互扶持,倒不失一桩好的姻缘,您觉得呢?” 温含卉反应过来翼卓是在给自己女儿说亲,由于此事太过突然,她一时间所有话都堵在喉头,不知如何回应。 翼卓索性是摊牌道,“我认为陆安很有才能,将来必定能够作出一番成就。他出身寒门,想要在官场站稳脚跟,也需要背靠大树,我可以给他这些支撑。但作为交换,我需要他与我女儿结亲。” 温含卉为难,转头看向陆安,“陆安的婚姻大事,我无权决定,此事还得看他自己的态度。” 陆安将手中筷子轻轻搭在桌台,抬头看向翼卓,恭敬地朝他作了一揖,“翼大人,我敬重您,亦想跟在您身边做事,只是我不愿意拿婚姻一事交换,”他胸膛起伏一下,像是下定决心般,一字字道,“我已经有心仪之人,无法妥协。” 翼卓眸色微变,敲打他道,“陆安,你太过年轻,以为感情很重要,可是所有的感情在权力和利益面前,都是脆弱易碎的。你今日对心仪之人的喜欢,也绝对比不上你明日前途的重要。 你一介寒门书生,靠单打独斗是无法立足于朝堂之上的。你没有靠山,一粒散沙走进官场,想要活下来,想要往上爬,就只能与别人结盟,否则就只能一辈子被人碾在脚底。 而官场不相信任何的片面话,结亲就是官场唯一稳固的结盟方式。我今日与你商谈结亲一事,恰是因为我器重你,想要扶持你。我也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好好考虑清楚这门亲事。就凭我欣赏认可你、会真心栽培你这一点,与我女儿结亲,于你而言都是不二之选。” 陆安搭在膝上的手捏紧,仍是摇头,“翼大人,我没有办法背叛心中的想法。于我而言,感情比利益更重。” 翼卓面色彻底冷了下来,他逼压道,“陆安,官场从来都是排除异己的,你今日拒绝我,走出我府邸后,我们就是敌人。我须得承认我很欣赏你,但正因如此,我绝无可能给他人培植党羽。” 闻言,陆安浑身都轻怔一下,不敢相信如此严酷不留情面的话是从自己敬重之人口中说出。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原来翼卓对他赏识、提携、亲自造访家门、甚至于每一句提点,每一个鼓励的眼神,背后都带着招揽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需要他回报的。 只有他付出了真心实意,只有他以为翼卓是真的想要造水车。 温含卉轻轻呼出一口气,拉起陆安的手,起身告别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打扰翼大人用膳了。陆安以为您是真的喜欢他,所以才会送您一坛菜籽油,因为贺礼有价,而情谊无价。看来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温含卉带陆安离开司农卿府。 陆安一路无言,便是到了家里,也只是安静的坐在天井下,讷讷地看雪花从空中飘下,沉默地宛如石樽。 与清晨出发前,判若两人。 第43章 抢回功劳(上) 因为我才是水车的发明…… 天空一路飘雪不停。 原本温含卉呆在寝间里, 随手缝绣些帕巾打发时间,把中庭让给陆安独处。 直到半个时辰后,她觉得口渴, 下床去后院炊房找水喝,发现陆安坐在木凳子上,墨发和阔肩上都覆着一层积雪,连翘睫毛上也粘连着一排雪粒, 整个人宛如蜷缩一块冬日里的寒冰, 动弹不得。 温含卉吓一跳, 赶忙把他身上的雪拍掉, 推着他回房把自己被雪润湿的衣裳换掉,而后切了些姜片煮了暖身的姜茶给他喝。 陆安双手捧着姜茶, 苍白的指尖搭在碗沿,感受着茶水的温度,片刻后端起饮尽, 姜茶暖了他心里的寒气, 让他唇畔恢复几丝暖调,他把碗还给温含卉, 低头看她,一瞬, 两瞬,他眨了下眼睛,然后又把脑袋往温含卉跟前探了探, 意思明显。 温含卉从善如流,一下下安抚地揉他脑袋。 寝间里响起陆安发闷的声音,“温含卉,我觉得我被骗了。我以为翼大人是真心赏识我, 真心想要造水车,我才会隔三差五得了空闲就往司农卿府邸跑,结果他只是想让我和他女儿结亲,把我变为他手中一枚可用的棋子。” “嗯,我们崽崽以真心待人,却没有换得真心,是他受委屈了。”温含卉替他说道。 “温含卉,这官场可能与我所想有出入。拉帮结派许是会比认真做事有用。学会讨好许是会比埋头苦学有用。科考只是考试,是你付出足够,就会有所回报,可是官场是一座名利场,它许是吃人不吐骨头,许是不屑我的真心,我的真心不值一枚铜板。”陆安抬眸看她。 -- 第85页 温含卉屈指弹一下他脑门,“崽崽,你是十四,不是二十四,万事都有足够长的时间,让你一步一个脚印,慢慢长大,慢慢看清人情世故,再慢慢在之中学会自处,我不需要你那么少年老成,面面俱到。” 陆安眼眸里映出她温柔的眉梢,低声说,“可是我想快点长大。长大了才能保护你。” 温含卉笑完了眼,指指自己眼尾,几不可查的笑纹里蓄着一点雪后天晴的暖阳,她说,“你还是慢点长大吧,你长大了,我就老了。我不想老那么快,人老就会变丑的。我这么爱漂亮的人,还没有做好准备变老呢。” 陆安摇脑袋,轻轻以指腹磨平那点褶痕,让她的眼角又变得平顺,“你哪里老呀?你一点都不老,韦贺那个口无遮拦的,天天说你好看。当然,我也觉得你好看,以前是不谙世事的美,如今是成熟风韵的美,怎么样都是美的,怎么能因换了种美法,就变得不美了呢?” 他瞳仁里倒映着女人的面容,耳根漫上一层赤色,她有让他永远为之心动的美。 只是不能多看,多看就会守不住秘密,陆安挪开眼帘,不再去看她。 倏尔,温含卉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神情严肃起来,“哦,对了,崽崽,你方才在司农卿府邸里说你有心仪之人了?是谁呀?” 陆安眨了下眼睛,端正坐姿,双手捧着碗,模样好不真诚,“我随口胡诌的。本意是想用以推脱与翼家结亲之事。我如今以学业为重,日后亦没有成亲意愿,哪里来的心仪之人?” 是吗?温含卉怀疑地盯住陆安看,试探着说出一个名字,“不会是欧阳倩文吧?” 陆安嘴角扯出一个虚伪客气的笑容,将空碗还给温含卉,转身把人轻推出寝间,将“可以打扰”的挂牌转到“请勿打扰”那一面,同她道,“才不是欧阳倩文呢。我不跟你说这个,你都不相信我。我已经没事啦,就是喝完姜茶有些困倦,要午间休憩一小会儿,下午再起来干活。” 温含卉站在他寝间外,眯眼审视着他,“你要是敢骗我,我就——” 她做了个收紧拳头揍人的姿势,意味不言而喻:就揍他。 陆安脖颈几不可闻地瑟缩了一下,赶紧放下门帘隔绝她的视线,慢吞吞躺回床榻上,双手交叠着置于前襟,面容平静,眼眸里波澜不惊,脑海里想着她方才说的话,轻笑一下。她才不会知道他的心仪之人是谁呢。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要是知道了,那就让他被天打雷劈好了。 ...... 春假最后一日,温含卉和陆安去胡武净家里,帮他把屋宅里外都打扫了一遍,再归家时,已经是晚霞灿灿的天时。 七日春假便这么过了。 因为陆安春假经历了不愉快的事情,温含卉想了想,决定向胡玲要多了五日假,履行之前被意外耽误的海钓一事,全当哄他高兴。 陆安得知此事后,在天井下美美地坐了半日,快乐的事情当然要找人分享,憋在心中有什么意思?他孩童心性发作,跑到胡武净前炫耀,说温含卉要带他去海钓了,不像有些老头子,没见过海,也没有人愿意带他去海钓! 热衷垂钓的胡武净得知此事后,当即赖上陆安,便是拄着拐杖也跟着去了海钓。 温含卉租了一条渔船,除却来回路程,三人在海上飘着,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三日。 她难得闲暇,大多时间都是呆在寝间里偷懒睡觉,等陆安把钓上鱼来,切好装盘,她再出来坐享其成。 陆安和胡武净坐在舢板上又是斗嘴,又是赛钓,还要比拼钓上来鱼的品种大小、肉质口感,得胜者潇洒离场,失败者便是熬夜也要把输给对方的那几条鱼钓上来才肯回去睡觉,两个人都幼稚的很。 有时候,胡武净斗不过陆安,就会找温含卉告黑状,让温含卉来收拾陆安。 陆安看见温含卉,瞬间就从张牙舞爪的老虎变成手无寸铁的白兔,人又乖嘴又甜,表面哼哼唧唧认错,背地里继续对胡武净龇牙咧嘴,直到这多得的假期尾声,陆安掮好三人的包袱,船家在码头靠岸,穿过喧闹的码头,坐上一辆记里鼓车回程。 鼓车的车夫将他们放在京城城门口,那里热闹非凡,鼓车很快就搭载了下一个客人,匆匆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胡武净瞧见很多人围在不远的告示墙外,拄着拐杖要去凑热闹。 陆安拿他没办法,老人矜贵,只得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以免他不小心磕了碰了。 结果胡武净兴致勃勃地挤到前头看告示,看了半晌同陆安说他不识字,要陆安给他念一下告示上的字。 陆安看着告示墙上红纸黑字,盖着司农司官印的文书,低声给胡武净念了一遍,说是司农卿翼卓体察民情,察觉百姓耕田之不便,经过悉心研究后,司农司发明出水车一物,可以帮助百姓引流灌溉,减轻劳务,即日起,司农司会与大理寺一道推行水车,将水车安在京郊的每个村落里,惠民利农,造福社稷。 落款日期是三日前,翼卓如他所言,假期过后就着手推行水车一事。 周围的夸赞和喝彩不绝于耳,都在说翼卓是当今为数不多做实事的好官,他已经任司农卿五载有余,大伙都希望他今年能升迁至更高的职级,更有甚者直接点名如今的户部尚书刘赫庸碌无能,只会拉帮结派,谄媚圣上,生活奢靡,莫不如让翼卓顶替刘赫出任户部尚书一职。 -- 第86页 温含卉站在人群外沿听了一会儿众人议论,面色渐冷,拨开人群走到最前面,仰头逐字逐句阅读完那张告示。 告示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陆安发明水车一事,翼卓将陆安的名字抹去,在文字之间将发明和推广水车的功劳据为己有,名利双收。 她的胸膛沉沉地起伏了一下,手指蜷起捏成拳,掉头往司农卿府邸去,俨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找翼卓对峙的架势。 陆安眼疾手快,把肩上掮着的包袱塞到胡武净怀中,匆匆迈前几步追上她,将她拦下,轻轻摇头,“温含卉,你带我在船上玩了三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回家休息好吗?” 温含卉眼角泛起湿润,像是冬去春来时结冰的湖上化开的水,冷沁沁的。积蓄了许多情绪在胸腔里蔓延,哽在喉透里说不出口。是她不能帮陆安争取公道的自责,是只能看着他受委屈的无力。即使去到司农卿府,翼卓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拦在门外,一如他可以轻松抢走陆安的功劳那般。 翼卓是颇受百姓和天子垂爱的朝中四品官员。 她只是皇城脚下,不起眼的一个人。 她拿什么跟翼卓争?便是连水车的图纸和设计,都在司农卿府中。 对上这样老谋深算的狐狸,他们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胡武净捧着包袱慢慢走到陆安身旁,见温含卉神情郁郁,察觉不对,他张了张嘴,看向陆安,瞧他表情亦是肃敛,便抬手捂住嘴,识趣的没有说话。 温含卉静静伫了半晌,肩膀如塌落的残垣般滑卸下来,她独自折回出城的道上,踱步往家的方向走。 陆安就跟在她几步后面,随着她的影子走。 胡武净这才敢悄悄问陆安发生何事。 纵使是陆安只是三言两语讲了个大概,胡武净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木拐敲地,鼻孔吹得老大,忍不住骂道,“怎么会有这么道貌岸然的人?他还吃了我田里油菜榨出来的菜籽油,我越想越生气,凭什么抢你的发明?说是最卑劣的小偷也不为过!让他把那缸菜籽油的还回来!我家的菜籽油不送渣滓!” 陆安看着温含卉发闷的背影,也不知道是对她说,还是回应胡武净,风里是他的声音,“嗯,我会让他还回来。” 三人走到胡家村头,远远就瞧见安在湖旁用以取水的水车,随着水和风流涌动的方向转,湖水泊泊,顺着小隔间倒在镂空的竹节管子里。 旁边站着两个司农司的官员,和一些聚集争闹的村民。 为首者是曾经帮助过温含卉和陆安的那个农妇,她厉声说这竹节的管子都流进胡军一户人家的田里了,对其他村民不公平,凭什么只有他们家的农田可以享受水车的灌溉。 其他村民附和道,“这水车搭建出来,难道不是福泽大家的吗?这竹节管子凭什么只通向他胡军的农田?而我们还需要辛辛苦苦挑担灌水?就因为他的农田离湖近?” 言辞激动间,农妇推搡了司农司的官员一下。 那官员当场冒了火气,说这水车就是连着竹节管子浇灌农田的,自然要搭在就近的农田里,离得远的农田就是处于劣势,他们也没有办法,要村民耐心等水漫过去,如果再闹事,他们就要报官将农妇和其他村民都抓起来。 那官员一把将农妇从自己身旁推开,皱眉威慑余下的村民,摆手就要离开。 自古都是官压民迫,村民们听见报官二字,脸色一阵青白,纷纷都哑了火,大有将委屈往肚里吞,息事宁人的事态,一时间无人敢拦。 农妇被推撞到乡道上,踉跄几步,堪堪要摔进泥泞中,被一只修长的手及时扶住。 陆安抬眼望着那官员离去的背影,忽而出声道,“若是水自近处的农田漫到了远处的农田,那近处的农田岂不是被水淹了?百姓该如何耕种?” 那官员定住脚步,似乎是耐心耗尽,又折回来,一把揪起陆安衣襟,斥道,“农田被水淹了与我何干?我家里又不种田!谁像你们一样住乡下靠耕田为生,我住在城里,吃的是公家粮,办的是公家事,与你们更是云泥之别,如今我已经把水车带到了,余下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着办,不要朝我问东问西!” 陆安比那官员要高一截,一双黑眸落在满面怒容的官员上,瞧不出情绪,用手握住那官员职务他衣襟的手,使力捏了一下。 那官员当即痛得嗷嗷叫唤。 陆安适才将他手从衣襟处带下来,意有所指,“我听出来了,大人的确是没有做过农活。平日里娇生惯养,我只使一点力道你都受不住。” 那官员只觉被冒犯,以手劈向陆安脸,恼羞成怒,“你竟敢这样同我讲话,我回去就要请大理寺以妨碍公务之名逮捕你!” 陆安淡淡瞥他一眼,收回手,从袖袋里拿出帕巾仔细擦拭方才碰过那官员的手,语带冷意,“请便。” “只是司农卿如此着急推行水车,尚未落行,就已经张贴告示闹得满城皆知,实事没办,就提前邀功请赏,夸下海口,村民落得空欢喜一场,一说他们会不会闹上大理寺?甚至闹上太和殿?想必翼大人如此着急推行水车的原因,是因为他快要升迁了吧?到时候若是闹出风吹草动,他等了几年的升迁梦破碎,你说他会不会拿你们开刀?” 那官员嚣张气焰被陆安一番话悉数扑灭,他恼道,“那我能怎么办?我只是奉命执行任务,把水车带到胡家村就好了,我哪里知道这种东西怎么用啊?” -- 第87页 他说着,忍不住抱怨起来,“这破水车,又沉又重,我两个人居然要把它从城里抬到胡家村,也不知道架哪里,架深一些索性就直接沉湖里去了,还有这破竹节管子,谁知道要怎么摆弄才能连到各家各户的农田里去啊!” 陆安轻笑一声,“安装水车并非容易的事情,首先需要测量村里农田的亩数,只有熟悉田地农作的人才知道不同的村庄要用水车引多少水,水车大了小了都不行,要么涝要么旱。” 陆安俯身拨弄了两截被麻绳捆在一块儿的竹节,告诉那官员,“这个东西叫渡管,不叫竹节管子。” 那官员听得一知半解,神情有些呆讷,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比翼大人还多?” “因为我才是水车的发明者,他只是挪用我的模型,根本就没对这事儿上过心,自然只能仿制个大概,全然不知其中道理。”陆安起身,轻拂衣摆说,“你让翼卓亲自来问我解决之道,不然推行水车这事不仅成不了,照如今的架势,司农司也退无可退。” 第44章 抢回功劳(下) 你家陆安最厉害!…… 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 胡家村民愤怒于水车只能惠及胡军一户人家里的农田能用上渡管里流出的水。 接连几日, 都有村民找胡军理论,要他交出渡管的使用权,让其余各户人家的农田轮流用上水车勺出的水。 胡军自然不愿意放弃, 他辩称说这渡管本身就只铺到了他的农田里,没有多余的长度延伸到旁的农田,别每天挪来挪去瞎搞一通还把这渡管搞坏了,他们本来就享受不到水车的便利, 还要害他也没法儿用上水车! 胡家村每日都在为此事吵嚷。 终于在一日天亮以后, 大家发现原本静伫在湖畔潜水处的水车翻倒进了湖里, 再也没有水顺着渡管淌出来, 大伙又恢复了用长担挑水的日子,累是累了些, 但所幸是这个于所有人都公平的局面让胡家村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和睦。 陆安和温含卉生活照旧。 春耕伊始时,他们在后院发了新的油菜苗,待到油菜苗初冒脑袋后, 将它们移栽进田地里, 晨起打理农田,照看油菜苗长势, 白日各自忙各自的事情,陆安上学堂, 温含卉奔波于京城跑成衣布匹的生意,傍晚去手作坊接温含卉回家,日子稀松平常。 但是胡家村外, 水车引发的村民矛盾却没有那么幸运的被解决。 期间,城里对水车名不副实的抱怨也随着日子的推移喧嚣而上,尤其是它只会福泽一户人家的田地这件事情让村民间积怨越来越深,甚至共用一片湖的相邻村落间也相继起了冲突, 有的闹到大理寺里要士官给说法,有的则为了抢渡管直接大打出手。 司农司推行水车不成,反而弄巧成拙,造成了京郊村民关系紧张,矛盾激增。依照这愈演愈烈的架势,迟早要被大理寺一纸奏书告上太和殿。 陆安是在一日清晨再见到司农司派来的官员。 那官员嘭嘭将柴扉门拍的响亮,态度趾高气昂,说是司农司有事要召见陆安,让陆安跟着他走一趟。 陆安淡淡瞥了那官员一眼,只留下一句话便合紧了柴扉门:让翼卓亲自找我。 那官员被陆安关在柴扉门外前看他的表情,宛如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竟敢让当朝四品官员屈就到乡下来拜见他? 陆安对此并不在意,毕竟他着实是挺忙的,可没功夫去司农司,他踱步回炊房,掀开木盖用锅铲翻动几下灶台里的青笋,看着油润翠郁的成色,他舒了口气,幸好没炒糊,不然温含卉该骂他啦。 待到煮在火上的瓦罐炉子咕嘟冒泡后,陆安把沸腾绵密的滚粥和青笋一道装好端到石桌上,叫温含卉起床。 温含卉揉着眼睛,撩开门帘,慢吞吞走出来,嘀咕着说自己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司农司的官员来敲自家门了,她气得今日连床都不想赖了。 陆安不欲她多想,边推她去后院洗脸用膳,边说,“你今日赖床的时间明明就很久,再不快些用膳,去手作坊就要晚咯。” 温含卉懵懂的眨了一下眼睛,再无闲暇与陆安磨蹭,立马跑到后院洗脸用膳,片刻后便急急赶着进城里干活去了。 陆安则不疾不徐,把炊房打理干净后,才掮着书篮去煦阳院。 与此同时,司农司推行水车失败一事愈演愈烈,传遍京城大街小巷,原先百姓对翼卓一边倒夸赞的风气已经扭转,纷纷抱怨翼卓事情还没开始做,宣扬自己的告示倒是提前裱好了。更有甚者议论起了他数月前在贡院特意给乡试考生出“农”字考题一事,暗指此人手段颇深,心眼里全是虚伪,为了升迁做功绩,早就忘了为官者的本分。再说这司农司里的官员一个比一个会打官腔,欺压农民,真遇上问题了就一问三不知,倒是可怜原本相处和睦,如今因为水车灌溉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邻里了。 陆安在归家途中听到这些议论,也只是一笑置之。 温含卉则没有陆安这般心胸开阔,她经常会凑进人堆里,试图参与百姓间的议论,为翼卓的坏名声“添砖加瓦”。 然后陆安就会跟在她身后,把她拉出来,再耐心地把她哄回家。 夜里,温含卉在用膳时抱怨陆安太过豁达平和,翼卓这种抢占他功绩之人,就该被万人唾弃。 -- 第88页 陆安将洗净的碗筷放回木柜,用布巾擦拭干净手,倒了杯茶水递至她手中,淡然应道,“温含卉,我并不豁达,只是应该是我的,就一定会是我的,他抢不走。” 陆安这话似是一语中的。 翌日近晌午时,便有一辆马车停在家门口。 陆安这日休憩,便与胡武净在村头湖边钓鱼,待到竹筐里装满了鱼,满载而归。 便撞见翼卓头戴蓑帽,一袭官服地从马车中下来。 他较之几月前消瘦不少,想来是因为推行水车失利一事让他焦头烂额。 翼卓察觉到身后有人来,扭身对上陆安平静的眼眸,他板着脸问,“我来拜见你了,这回你可满意了?” 陆安拉开柴扉门,请翼卓进来,客客气气地给他斟了杯茶,礼节到位,“翼大人屈尊降贵,到乡野间拜访我有何事?” 翼卓眉头蹙紧,面色铁青,“当然是为这推行水车的事。如今水车推行受阻,我属下个个都是庸碌无能的,无人能解决此事,以至于民间怨声载道。我需要你帮我将水车于村落间落实,这样你也算是为了家国农策做出了贡献。” 陆安垂眸看着茶碗里拂起的缈缈白雾,待到炽热散去后,他才将茶碗端起,不疾不徐地将茶水饮尽,撂回石台上,“翼大人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介寒门书生,属实没有帮您解决推行水车之事的才干,您还是另觅能人吧。” 听到陆安回绝,翼卓绷起的面色出现了裂痕,“你不就是为了羞辱我才让我亲自拜访你吗?折腾这么一出,不就是为了让我将你请回去推行水车一事吗?我劝你摆谱适度,别不知天高地厚,我好歹是当朝四品官员,要撵死你,也就如同撵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陆安抬眸,“翼大人,既然您是高高在上的大人,而我低微如尘世蝼蚁,您又何必求我给您办事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翼卓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一下,“陆安,你别在我面前装了,你觉得我利用了你,可你自己也留了一手,否则我怎么会不知道水车渡管的用法。正因为不知道如何使用渡管,我才在推行水车一事上四处碰壁。之前的确是我看轻了你,你远比我想的更有谋略,你开个价,权当我弥补你之前到我府邸造水车的所付出的心血了,作为交换,你须得将渡管的用法公开予我。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陆安笑了一下,“翼大人,我从未留一手,是您对推行水车这事本就不上心。” “倒是您贵人多忘事,又忘记您在这官场上教会我的第一课了:官场没有不结亲的联盟。你早就把我视作你的敌人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便是我愿意一笔勾销,今日你从我手中拿走渡管的用法,明日转头也会致我于死地。您这不是拿钱换渡管的用法,而是拿钱换我的命。” 翼卓冷笑一声,并不否认。 天井上太阳正盛,直直的打落下来,让人背后渗出了些许汗水。 半晌,翼卓问陆安,“你想怎么样?” 陆安给翼卓面前的空碗重新添回了茶水,“翼大人,我想朝中应当是收到风声了吧,您也是退无可退了才来找我。既然如此,我们双方都坦诚些。我要拿回属于我自己的发明。我不需要您的钱,不需要您的提拔,我需要您重新发布告示,把我的名字写进去,我会尽心尽力的帮您将水车在民间推行开来,惠民利国。” 翼卓面色彻底垮下去,他一把挥落摆在石台的茶碗,茶碗啪地摔落在地,碎成几瓣,碧玉的茶水淌出,渗进地里留下一滩深迹。 司农司前脚没办成的事儿,重新发了张告示就办成了,这无异于是昭告天下,他翼卓要靠一个书生来成事,这水车的功劳也得给一个书生揽去。 这是在活生生打他的颜面啊! 翼卓眼角猩红,抬手重重的点了点陆安,“在官场上,将就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做事如此赶尽杀绝,将来我势必不会放过你!” 陆安只坦然回应他,“翼大人,若我不留这一线,今日大可以不帮您。我本来就只是拿回属于我的名誉。” 翼卓捏握紧拳,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恢复了往常平和的面容,朝陆安点点下颌,起身离开,“不日内,司农司会张贴新的告示,之后我会派司农司的官员协助你在京郊的村落里推行水车。我拿出了诚意,也请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通力将水车推行开来,受益的,最终还是广大农民。” 而后,翼卓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陆安也奔波于京郊的各个村落之间。 他亲自教授村民安置水车的方式,水位没过刮板一臂深度,负责固定的木桩需要插在牢固的泥土里莫约六尺的深度。 而后进行开池。 对于多人多田的村落,水车勺出的水并非直接卷进渡管口,而是开池蓄进一拳深的土地里,待水蓄起来后,可以连通不同的渡管,流向各家的田地。 其次,渡管并非置于地上,而是刚好置于地下,避免夏日暴晒,冬日严寒,以及风吹雨打带来的移位。 对于共用水源的村落,涉及到的农田更多,就可以用一截粗壮的木管左右间隔凿洞,嵌进不同的、用小竹节制成的渡管,满足更多的分流需要。不仅在池水连接口可以通过不同长宽的渡管实现以大嵌小,在农田里也可以利用以大嵌小再次实现对土壤的均匀灌溉浸泡。 -- 第89页 陆安将工具的技艺悉数传授给村民们。 村民们恍然大悟后,知道只要正确建造水车、学会铺渡管分流,人人都可以取水得利,很快又不计前嫌,相互道歉,共同开池建渡管。 此事很快便一传十,十传百,从京郊传进京城,一时间陆安成了争相夸赞的对象,而司农司也最终保住了自己的颜面。 那几日,温含卉满面红光,每天都是乐呵着醒来,一边做生意,一边和别人夸赞自己家的崽崽,生怕有人不知道陆安做了什么好事。 这日临近傍晚,温含卉给前一个客人点好他订的市布鞋,双方钱货两清后,她状似不经意地提及,“对了,您知道最近京郊推行水车的大事吗?” 对方听到她这问话,神色中闪过一丝慌张,迅速地将市布鞋放车里,翻身上马,驶着马车就跑,“知道、知道、知道。您已经讲了不下五回了,温姑娘,算我求求你,饶了我吧,我耳朵都要起茧了。陆安厉害,你家陆安最厉害!” 温含卉下意识追了两步,意识到自己追不上马车后,她讪讪停下脚步,挠挠头,扭身往铺头走,“跑得那么快,这么有意义的事情,再听第六回 会怎么样嘛?” “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倒是可以说给我听听?”一道如沉木般的声音自温含卉身后响起。 温含卉回头,瞧见顾逸一袭烟袍停步在手作坊门外,夕阳将他影子拖长,余晖映出他温润的眉眼。 顾逸单手执于身后,朝她颔首。 胡玲早就敲打过,顾逸是产业遍布全国的大商贾,是合欢手作坊的重要客户,温含卉立马咧笑回应道,“顾大人,您来找胡玲姐谈生意啊?” 顾逸应了一声,踱步走进铺子里。 第45章 第三张单(上) 是你的丈夫在等你回家…… 温含卉瞥了眼顾逸神色, 觉得他眉宇里有愠气,可是瞧着她时,面容确实平和温润, 她一时间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 将顾逸引入中庭坐下后,温含卉端了茶水和点心用以接待。旋即又差侍女请胡玲过来一趟。 胡玲来时,脸上溢着笑,与顾逸寒暄了几句, 问他来意。 顾逸端起盛着茶水的瓷杯, 徐徐饮了一口, “我来自然是有事。” 温含卉眼皮跳了一下, 就瞧见那瓷杯被顾逸放回木台上,耳旁传来瓷杯碰底的一声清响。 顾逸看向胡玲, “去年年末我在风华纺织坊定了一千匹素布的商单,我走的时候,你们可是口口声声保证我会按时按量出货, 结果交货不仅迟了三日, 便是连布匹的做工质地都较之以往下降不少。你们若继续这样自毁商誉,我以后都不会在你们家订任何的商单, 不仅如此,我还会想你们索赔因为你们延迟交货和掺杂次品给我在生意上带来的损失。” 临近盛夏, 铺子里的气氛却因为顾逸一番话凝至冰点。 胡玲赶忙陪着笑认错,说许是因为春假之后商单忙碌,负责出货的管家忙昏了头, 因此遗漏了一些瑕疵布匹。 顾逸只回了一句,“这不是我应该体谅的事情。” 胡玲给出了很有诚意的解决办法,她指派温含卉随顾逸去查探一二,所有的次品都拿回来换新, 并且承诺差一赔三,用以赔偿顾逸的损失。 温含卉接到任务后,立马提着册子同顾逸一道出了合欢手作坊。 沿途,她谨慎地跟在顾逸身后,时时瞥一眼他,借着夕阳西沉的光晕辨别他的神色,他仍是一副温润的面庞,眼眸深谙,令人难以捉摸,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态。 长安街上,有小厮从客栈里出来,挂上客满的纸灯。 顾逸忽然驻足停下脚步。 温含卉心里一惊,也讷讷地停在他身后。 顾逸回头问她,“因为怕我才走在我身后?” 温含卉啊了一声,几步上前走到他身旁,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轻轻点点下颌,“有点。你这人看着客气,但是我方才在铺子里见识过你谈生意的厉害了,如今只觉得你是只笑面虎,就算挂着笑面,到底也是一只老虎啊。” 温含卉还活灵活现地扮老虎生气,张嘴朝顾逸哈了一声。 顾逸似乎被她逗笑了,屈拳挡了挡扬起地嘴角,“在商言商。除此之外,我倒是觉得我挺与人为善的。” 他领温含卉去了自己租在京城中心的宅院。 前院气派,院墙上挂着壁灯,将内里映得敞亮,脚底下垫了木板,木板上头摞着满满当当的布匹,以防布匹被尘土污染。除却布匹之外,几乎只余一人肩宽的窄道供人走动。 顾逸指了指角落里堆砌的布匹,朝温含卉道,“这些便是有瑕疵的布匹。” 温含卉应了一声,俯身蹲落,仔细的检查了一番。 她本就是在纺织坊做女工出身,料子实际上手一摸一瞧便知道顾逸生气的原因了,这些布匹走线潦草,甚至于松紧不一,前半段紧实过头,后半段许是没有纺线了,织得松松垮垮。 她拆开一卷布匹,摊开来检查,这些布匹的边角甚至没有对齐,临近收线处更是有毛糙的线头。 温含卉摊开册子,细细记下这些布匹的纰漏和数量。 而后,温含卉征求顾逸的意见,说她想要把这一批货全部再自查一遍。 顾逸挑眉,自然同意,将前院挪让给她。 前院上空星子稀疏,夜幕已经彻底上来,温含卉蹲在成山丘状堆放的布匹间,偶尔蹙起眉头,低头记下布匹的不足之处。 -- 第90页 她惯是招惹蚊虫的,耳畔时时响起惹人厌的嗡嗡声。 衣裳摩挲间,裸/露在外的藕臂和脖颈已经被蚊虫叮咬出连片的红肿。 温含卉簇着眉,一手忍不住挠了挠那些红肿的鼓包,而后将自己额外清点出的那一批没有达到她眼中合格水准的布匹垒好,拍了拍下裳站起来。 许是方才蹲着太久,她起身时脑中有些晕眩,忽然就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道奶声。 “娘亲!”一个粉粉的小团子哒哒地钻进了前院的布匹堆里。 一座座布匹盖成的山丘迅速将小团子吞噬。 温含卉人尚未站稳,就被一个小团子拽住了腿。 她吓一跳,低头去看,对上一张眼泪汪汪的脸,脑袋上两条小揪揪在夜风里一晃一晃的。 小团子身后跟着一道欣长的身影,顾逸眉头紧起,神情有些严厉,对着小团子说,“顾慕笙,回来,不要抱着温姑娘的腿,你这样很没礼貌。” 被唤作顾慕笙的小团子摇头不肯,执着道,“爹爹,我找到娘亲了,娘亲又回来了!” 顾逸朝温含卉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亲自俯身把顾慕笙从温含卉腿边抱走,揽进怀中,他同温含卉解释道,“我发妻前年病逝了,孩子记挂她,时常嚷嚷着要找娘亲,方才将你错认成她娘亲了,还请你不要见怪。” 顾慕笙不听话,在顾逸的怀中又踢又打又扭,身子卷曲的跟个毛毛虫似的,非要从他身上下来。 小孩力气远不及大人,顾慕笙发现自己挣扎不过,便驶出杀手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我要找娘亲,我不要爹爹抱我,我要娘亲抱我!” 顾慕笙扭头看向温含卉,朝她伸出了双臂,“呜呜......娘亲,你抱抱我好不好呀?” 顾逸低声呵斥她不要任性。 温含卉挠了挠脑袋,忽然就出言道,“顾大人,要不让我抱一下她吧?我本就喜欢小孩,她哭着的模样也好生可怜。” 顾逸俯身,轻轻将顾慕笙放到地上,大掌裹住她的小手,向温含卉确认道,“温姑娘,你若觉得勉强,可以直言,不必因为我是纺织坊的客人而屈就自己。慕笙的要求并不合理,我会管教好她。” 温含卉摇头,“无妨,我乐意抱她。” 于是顾逸牵着顾慕笙的手,带她到温含卉跟前。 温含卉也笑着弯下身子。 刚松了手,顾慕笙就扑进温含卉怀里。 温含卉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拖住她的腿,将她抱起来。 顾慕笙立马环住温含卉脖颈,脑袋埋进她臂弯,乖乖躺着不动了,沾着泪花的翘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眸两若星辰,两瓣唇嗡嗡的说,“娘亲,我想你了。” 温含卉拍拍她脑袋,带着她在前院的布匹堆里慢悠悠晃了几圈,夏风拂过她的衣摆,小孩哭过以后很快就睡着了。 温含卉适才将顾慕笙小心的放回顾逸的怀里。 期间顾慕笙察觉到抱着她的人变了,又委屈地拧起眉头,在睡梦中冒泪花,一双眼迷离地掀开一半,撅起嘴巴不高兴了。 温含卉赶忙俯身,摸摸她脸,温声细语地把她再度哄睡。 而后她同顾逸交待了一下出现瑕疵的布匹数量和具体问题,答应他会尽快将货物补齐。 温含卉抬头望一眼漆黑的天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间不早了,她赶忙同顾逸告别。 顾逸将顾慕笙交给奶娘带回房,留她下来一道用晚膳。 温含卉婉拒,“我家人在手作坊等我,我怕他久等了,恕不能答应您的好意了。” 顾逸点点下颌,表示理解,一边带着她往府邸外走,一边问她,“是你的丈夫在等你回家吗?” 温含卉如实答道,“不是,只是家人。” 顾逸应了一声,“到底是天黑了,我不能让你一个姑娘家走夜路回去。我送你到合欢手作坊。” 他提了盏灯,踱步走出府邸,小巷窄而漆黑,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出大街。 街上也已经空无一人,途中顾逸问温含卉,“我听你说话的语调温软,像是江南那边生人。” 温含卉告诉他,自己父母是从江南上京城做生意的,她是京城生人,只是自幼听父母讲话,便沾染了江南那边的语调,改不掉了。 顾逸笑了一下,“我也有在京城定居的打算。” 温含卉不明其意,只挠挠头,不再说话了。 临近合欢手作坊外,温含卉远远就瞧见一个板正挺立的身影坐在铺子门前的石阶上,一动不动,像一个沉默的石墩,而他身后的铺子,早就已经是闭门一片黑漆。 温含卉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跑了上去喊他名字,“陆安!” 陆安淡淡朝她瞥了一眼,起身掮起书篮,走到她跟前,也低低地应了她一声,“温含卉。” 然后陆安挪眼看向她身旁站着的男人,执灯一盏,身量与他相差无几,身形挺阔如槐树,衣袍矜贵,面容成熟,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问温含卉此人是谁。 温含卉介绍了一下顾逸,说是纺织坊的大客户。 陆安点点下颌,而后没有言语。 温含卉从他平静的面容里察觉出他隐隐的闷气,赶忙解释道,“崽崽,对不起,我今日傍晚去顾逸府邸里办事,因此耽搁了时间,回来就晚了。我们现在就出城回家好不好?” -- 第91页 陆安垂眸看她,“城门早就关了,今晚回不了家了。” 他瞧见温含卉脖颈上被蚊虫叮出的鼓包,默默把自己系在衣袍上的薄荷香囊取下来,挂在她身上,“我们去找客栈投宿,将就着过一晚吧。” 这时,一旁杵着的顾逸提议,“这个点已经夜深了,客栈怕不是都满了,两位若不嫌弃,也不必费心思找客栈了,我府上可以腾出两间客房来招待二位。” 陆安胸膛不显眼地起伏一下,沉着声问他,“您既然已经知道夜深了,还留她一个姑娘在您府邸上呆到这么晚,您觉得合适吗?” 第46章 吃醋陆安 懂事一点吧,陆安。…… 陆安平日里待人接物总是老成有礼, 很少见他对生人说话如此尖锐,像是竖起獠牙的小兽,想要把外来客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温含卉立马扯他衣袖, 以眼瞪他一下,小声道,“是我自己忙活着忘了时间,不是顾大人要留我到深夜。他担心我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还特意送我回手作坊, 你误会他啦。” 听见温含卉不向着自己, 陆安嘴角抿成线, 垂在衣袖下的手指屈了屈,将衣袖扯回自己身边, 不再说话了。 温含卉转而同顾逸道歉,“对不起啊,顾大人。他平日里不这样的, 许是因为今日坐在石阶上等我等久了, 心里有了些积气,才对您说话不礼貌, 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计较。” 顾逸笑了一下, 摇头道,“无碍,我不会跟孩子计较。我也的确没有处理好此事, 我原本以为你是住城里,所以并未在城门关闭前提醒你,以后我会注意,抱歉了, 今夜还劳烦你和陆安在我府上将就过一夜了。” 被称作是孩子的陆安更是憋闷。 顾逸双手执于身后,踱步领着两人往自己府上去,他走路时,总给人以一种不疾不徐的姿态,就如他这个人,在生意场下,随和闲适,又游刃有余。 之后一路,温含卉与顾逸偶尔搭话,扫去路途中的寂静。 唯有陆安一直沉默着。 对面有举着火把巡逻的士官在街道上巡逻,与三人相互擦肩时,火把将陆安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出他泛红的眼底,火光转瞬即过,他就像一只萎蔫的小兽,继续亦步亦趋地跟在主人身旁,想发脾气,但更害怕因此被遗弃。 到了顾逸府邸上,顾逸吩咐侍女给温含卉和陆安备房。 期间奶娘匆匆来找,满脸愁容,说顾慕笙醒来发现温含卉不在了,又开始闹了,在房间里跟个混世小魔王似的,撒泼打滚呢! 顾逸扶额,叹息了一口气,似乎对她无可奈何,准备亲自去劝,刚迈出一步,又想起温含卉在身旁,便以眼神请求她,能否与他一道去哄顾慕笙。 温含卉自然应下。 陆安不放心温含卉,也跟着她去了。 顾慕笙寝间淡雅素净,屏风檀木桌甚至是一些小摆饰都是成色上佳,看得出来顾逸是认真布置过的。 只是此时寝间里乱糟糟一片,丝织的被褥落在床榻下,顾慕笙只着一身里衣,在冰沁沁的地砖上宛若一条毛毛虫一样拱动。 顾逸不由分说把她抱了起来,给她拍拍衣襟前沾染的灰尘,问她为什么不听奶娘话好好睡觉,要半夜闹腾。 顾慕笙细细的手指屈起拽住顾逸矜贵的烟袍,揉出一片脏兮兮的褶皱,她委屈地掉泪珠,“爹爹,我不要睡觉,睡醒以后娘亲就不见了。” 顾逸眼眸暗了暗,用帕巾轻轻擦拭掉顾慕笙落下的眼泪,良久无言。 直到顾慕笙自己发现了伫在寝间门旁的温含卉,她那张小花猫脸又重新咧起笑,“咦,爹爹,娘亲又回来啦!” 顾慕笙扑腾着从顾逸怀里下来,磕磕绊绊地往温含卉脚边跑。 几岁大的孩子走不稳路,啪嗒一下被绊倒在门槛处。 温含卉吓一跳,眼疾手快,蹲下身子虎口卡住她胳肢窝,在小团子摔落在地前使劲把人捧了起来。 顾慕笙咯咯颤笑,“我飞起来了。” 温含卉把揽进怀里,拍拍她的后肩,温柔地哄道,“已经到了休憩的时间了,小慕笙也要快点睡觉才行哦。” 顾慕笙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睡呢,我睡了娘亲就走了。” 顾逸早与温含卉坦白顾慕笙生母病逝一事,孩子对生老病死、亲人逝世没有确切的认知,在顾慕笙眼中,离去与离家是同一件事情。 所以每每孩子盼着离去的母亲归家闹脾气时,顾逸也拿她没有办法。 真相太过残忍,没有人敢戳破这个美好的误会和遐想,两个大人都显得有些束手无策。 倒是陆安略略弓身对上顾慕笙的眼睛,语气自然地问她,“你是谁呀?” 顾慕笙的注意被陆安引去,认真的介绍自己,“我是顾慕笙呀。” “是哪个慕,哪个笙呀?小慕笙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吗?”陆安徐徐问道。 顾慕笙一下陷进了陆安提出的问题中,两条纤细的眉纠在一块儿。 几岁大的孩子尚未识字,可是又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最终松开了环抱住温含卉脖颈的一只手,伸向陆安,要陆安哥哥抱着她,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陆安熟练地托住顾慕笙的腿弯,带着她坐在寝间的檀木桌边,单手往空瓷杯里倒了一杯冷茶,取些蘸在脂腹上,在桌面上一笔一画板正地写下三字正楷,垂眸看顾慕笙,“小慕笙看懂了吗?这就是你的名字。” -- 第92页 顾慕笙看着檀木桌上的天书,乌亮的眼里有迷茫、困惑、和对世界的不解,为什么她的名字那么复杂难写呢?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迷糊之中被陆安带着写了几遍字,彻底倒在了陆安的臂弯里,而且还睡的特别沉。 连奶娘都惊叹于陆安哄小孩入睡的技巧,她顺势从陆安怀中接过顾慕笙,轻轻把她放回床榻上,盖好薄纱被褥。 从顾慕笙寝间出来,侍女也已经铺好两间客房,顾逸安排温含卉和陆安歇息。 先送温含卉进房,给她安排的客房在西厢连通着游廊处,再送陆安,给他安排的客房在靠里处。 顾逸送陆安进房时,礼貌地朝他道谢。 陆安想起那个把温含卉误认为母亲的女孩。她从顾逸怀里挣扎着跑下来,最后险些摔倒在寝间的门槛处。他也曾经那样摔倒过,在她母亲的灵柩出府下葬那日,只是那时他的父亲在送行队伍的前面主持大局,并没有注意到摔倒在队伍末端的他,他哭着站起来,继续跟着母亲的灵柩走,直到抵达她下葬的山头。 思绪顷刻间被抽回,陆安黑漆的眼眸对上顾逸,平视着他,淡道,“举手之劳。您是纺织坊的大客户,希望您以后对温含卉的生意照顾些就行。” 他绕开顾逸,走进寝间里,点燃桌台上的盏灯,放下书篮,从里面拿出一本书籍拿在手里,又提着盏灯走出房间,穿过一道短廊,轻撩衣裳下摆,坐在温含卉暂住的房门外不远的游廊栏杆处坐下,旁若无人地借盏灯的光翻阅起书来。 顾逸挑眉,“你这是在做什么?” 陆安视线不挪,仍看着书,许是怕打扰到房里已经歇下的人,他是轻声回应,“我是在防备您图谋不轨。她今晚在外人的府邸歇下,我自然要保护好她。” 顾逸似乎被他逗笑,“我不是品行恶劣之人,不会对她作出逾越的举动,你大可以放心。” 陆安也客气地笑了一下,“但是您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有反应迟钝如温含卉,才会没有察觉出顾逸的私心。 顾逸挑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又有什么错呢?” 这便是直接承认了。 陆安抿了抿唇,捏住书角的脂腹无意识地用紧了力,不想继续搭理他,“顾大人,您没有错,我守着她也没有错,夜深了,您明日还要做生意,还是早些歇息比较好,您请回吧。” 顾逸没有走,亦撩开衣袍,隔着陆安一臂之隔落坐,“陆安,你不喜欢我。”他的语气笃定。 “可是我倒是觉得我还不错。有钱能够让她过上富足的生活;与她共事在一个产业下,能护住她不被外人欺负;我的父母是典型的江南小镇生人,他们宽厚和善,不会为难她;而我比她年长一些,人生经历比她更广阔一些,已经不是懵懂无知或者靠着冲动做事的时候了,我在这条路上比她先走几步,回过头也更知道怎么样对一个人好,我可以包容她。” 陆安只觉得顾逸每一字都扎在自己心上,尖锐的刺痛漫开来。他无比清晰地知晓,源于年长的包容、羽翼丰满的保护、能在生意上扶持她、甚至于建在的父母,他全部都没有。 陆安指骨屈起,合上本就一字味读进去的书籍,眼眸深谙若头悬着的夜幕。 他极冷地开口,“顾大人,您对我阐明这些有何用意?” 顾逸答得温和,“我在讨好你,讨好她的家人,希望她的家人能够放下对我的敌意。” 陆安阂起眼帘,胸膛起伏了一下,缓缓吐出一口气,垂在衣摆旁的手指收紧蜷进掌心中,“顾大人不必在我面前费功夫,如果温含卉喜欢您,那我就喜欢您。如果她不喜欢您,那我就不喜欢您。仅此而已。” 顾逸见他不愿多聊,也体面告别。 而后陆安独自坐在游廊下,沉默地宛如一道没有生机的石樽,手边的盏灯随着夏夜的风摇曳,徐徐燃烧,到灯油燃尽时熄灭。 手中书页随风卷,陆安一字都未读进去。 再晃眼,远方已现鱼肚白,陆安睫毛颤了一下,看着晨曦的几缕光打在不远的厢房门框上,映亮一片涂过蜡油的棕木。 他缓缓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胸膛,起身回房。 天亮了的时候,他要将见不得人的心思都藏匿在心底。 懂事一点吧,陆安。 你不能那么自私的。 你该长大了。 你已经长大了。 如果她喜欢,那便是好的。 第47章 可以一试(上) 陆安哥哥吃醋啦!…… 缺了公鸡打鸣, 温含卉醒的比寻常还要晚一些。 盛夏的太阳透过薄薄的窗柩麻纸,烧的温含卉眼皮灼热。 她习惯性翻身,背对着房门赖床。 厢房外伫了一道挺拔的人影, 先是礼貌地叩了两下门框,而后响起一道清润的声音,“温姑娘,该起床用早膳了。” 温含卉以为是陆安, 从鼻尖哼出一声, 觉得他毫无震慑力, 不欲搭理。 突然一下又掀开眼皮, 混沌的思绪随之清醒,她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借宿在顾逸府邸, 是顾逸在房门外喊她起床,而非陆安。 到底是在别人家中,要讲礼仪, 温含卉不得已坐了起来, 她应了顾逸一声,揉了揉眼睛, 穿好外裳,赤足在床榻边沿晃荡了几下, 探进柔软的绣花鞋里。 -- 第93页 推开厢房木门,一旁有侍女在引她去中庭用早膳。 顾逸府邸宽阔,不似温含卉家中那个十步就能走完的中庭天井, 她随着侍女在盛开的花丛中穿行,走过一道园拱门,最后坐进了一个六角亭阁中。 顾慕笙原本乖乖坐在一张石凳上,努力学习大人拿勺子勺粥, 糊的唇边都是带着湿润光泽的一圈,见温含卉来了,她立马笑弯了眼朝她招手,“娘亲,快点过来,陪小慕笙一起喝粥粥啦~” 温含卉也朝她摆摆手,经过陆安身旁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习惯性的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 用膳间,顾逸问她昨夜休息的如何。 温含卉自然是客气道,“我白日忙活了一整日,沾床就睡着了,以至于今日还起晚了,” 她腼腆地挺了挺腰杆,强调道,“平日里我不需要人叫我起床的,今日只是个特例。” 陆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戳穿她几乎日日都赖床起晚要人叫的事实。 温含卉察觉陆安目光,抿嘴笑了一下,石桌下的手不动声色探到他那边,用力揪了一下他手背的一块软肉,又迅速收回,故作若无其事的低头勺了口粥。 顾逸看破不说破,点点下颌,“看来你在我府上休息的尚好,那样我也放心了。” 他已经用完早膳,端起茶水清口,而后偏头朝温含卉提议,“你若是觉得方便,在我府上多住几日也行,这里不缺一两间房。最重要的是这里就在城中心,走出巷口四通八达,只需走一刻钟便能抵达手作坊,比住在城郊方便许多,你早晨也可以休息久一些。” 顾逸给温含卉递出一个诱人的提议,宛如一杯炎炎夏日解渴的清茶,他的确言之在理,不显得是无事献殷情,可又叫温含卉能够听出几丝超出寻常的珍惜对待之意。 温含卉眨了一下眼睛,神情略有懵懂,她不知道顾逸究竟看上了她什么,可是与他相处着,着实是熨贴舒心的。 她手指搭在盛粥的碗沿,一时间有心动也有犹豫,下意识探眼看向陆安。 陆安面色未变,他也用完了早膳,垂头以帕巾轻轻拭唇畔边沿,低声说,“你自己做决定,我都可以。” 而坐在石桌另一边的顾慕笙又哒哒地跑下来,抱住温含卉的腿撒娇,“娘亲,你到家里来住好不好呀~” 这回顾逸没再纵着顾慕笙,厉色将她喊了回来,亲自抱在腿上,把人按住,教她规矩,“姐姐来不来全凭她自己做主。你不要抱住人家的腿,强迫人家跟你一起住一起玩,这样子就没有考虑姐姐的心情了,做人不能那么自我。听懂了吗?” 顾慕笙一双眼睛立刻像小兔子一样红彤彤的,嘴巴撅起来,鼻尖颤颤,几颗圆滚滚的泪珠贴着面颊流落下来,她转身扭头就埋进了顾逸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哭。 顾逸轻轻顺着她的背,安抚她说,“总是说你两句就哭,你还真是说不得了。是爹爹刚刚说话太大声了吗?那我今天给你买糖人、当做补偿好不好?” 顾慕笙不要糖人,就只是哭。 这个年纪的孩子终归是不记事,哭了没一会儿,被花园里的蝴蝶引去了注意,又让奶娘抱着她去花园里玩了。 到了出门的时候,陆安与温含卉不顺路,他便朝她摆摆手,示意自己先去煦阳院上学堂了,然后,他在转身离开前,敛起神色,淡淡地向顾逸点了点下颌。虽是显得有点勉强,但是这也意味着他在经过一晚的深思熟虑后,对顾逸消下戒备和敌意,试探着接受他这个人的存在。 顾逸勾起嘴角,显然是感受到了他的态度转变。 他对温含卉说自己早晨没有事情,可以顺道送她去手作坊。 温含卉唔了一声,往手作坊的方向走没几步,忽然又扭头去看陆安,风拂起他白袍的衣摆,细碎的晨光落在他的墨发上,他走下每一步都没有回头,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拐口。 那一瞬间,温含卉心情忽然就闷了下来。 她怅然若失的回过身,埋头走了一阵,倏尔开口道,“顾大人,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还是在自己家里住着比较自在舒坦。而且府上虽离手作坊近,但是离陆安上学的煦阳院远,他虽没有明说,可今日眼下却染着一抹暗迹,想来是并未休息好。他还是一个念书的书生,若是休息不好会影响翌日听讲,如此便只能让他回家里去住。同时他又是一个家庭观念很强的人,一定要和我住一起的,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 顾逸垂眸看她,对于她的拒绝并未介怀,“无妨,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温姑娘,我想我得实诚一些。”缎靴停在合欢手作坊外,顾逸认真对她道。 温含卉张嘴啊了一声,疑惑地看向顾逸。 顾逸双手执于身后,语调仍是不温不火,眼眸却是很专注地看她,“首先,我早晨并非没有事情,相反,我早晨要接待从匈奴来的客人,但是我想送你回手作坊。其次,怕你误会我风流,实则我从来没有邀请过别人在我府上留宿,你是头一个,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温含卉心促动一下,不想看起来总是徐徐有度的人在男女之事上这般直接坦荡,她耳后有些炽烫,低头盯着绣在鞋尖上的暖黄花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原本只是觉得你待我有几分特别,但是不确定。如今你都说出来了,我便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 -- 第94页 顾逸缓缓笑了,“那你是怎么想的?” 温含卉轻轻踢了一下鞋尖,抬头回看他,“顾大人,我能否先问您一个问题。” 顾逸挑眉,耐心等她问话。 温含卉眨了一下眼睛,问他,“您看上我什么了?我想我许是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让您一见倾心。” 顾逸给她的回答很真诚,“或许到了我这般年纪,就不会用非用倾心来衡量喜欢,而是用合适。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要基于轰轰烈烈的喜欢。我觉得双方合适,就是最恰当适宜的感情。若说我此刻对你爱的要死不活,这是假话。但是我此刻是真的想跟眼前这位姑娘相处试试看,所以我在等她的答复。” “我的情况你也清楚,我没有隐瞒,我年少时有过发妻,她已经离世两年有余,我有一个娇气的女儿。我在经营成衣生意,以后会定居京城,有能力照顾你,也能给你遮风避雨的家。” 温含卉手指紧张地蜷在一起。 顾逸觉得和她处一块儿合适,她亦觉得同顾逸呆在一块儿是舒心的,他在生意场上有雷厉风行的一面,私下待她却是关怀体贴,成熟温柔的。 但她仍有犹疑,“顾大人,你很好,在寻常人眼中,肯定是认为我高攀了,我理应满心欢喜的应下,可是此刻的我却并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或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会否喜欢上你......” 顾逸给她的答案是:那就试一试,试试看你会否喜欢上我。 那日,温含卉答应他以后,照常去了手作坊的铺子里翻看账簿。 期间,她注意对街仍然到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 温含卉到底是女儿家,也后知后觉有点羞怯,她深呼一口气,抬头朝顾逸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快些走罢,再伫在那儿,账簿上的一个字她都看不进去。 顾逸失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这就走。 待顾逸消失在晨间步履匆匆的行客间,温含卉才慢慢平复了躁动的心情,翻起账簿核对商单的数额。 到了傍晚时候,陆安掮着书篮出现在手作坊外,他单手托抱起迎面跑来的坤坤,瞧见铺子里无人,不像往常那般有耐心,坐在门口一边读书一边等温含卉,而是穿过游廊去了后院。 彼时温含卉正好与送货的侍者核验完今日要出货的最后一张商单,干完活后,扭头就见到陆安,她朝他弯了弯眼,却见他面容不似往常,反而相当严肃。 温含卉疑惑道,“崽崽,你怎么了?” 陆安抿了抿唇,认真道,“温含卉,我想和你说,我一整个白天都在想顾逸邀请你去他府上住这件事,我想修改一下我的答案。”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顾逸府上住着比较好。虽说男女相处,是人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我担心你受到伤害,不是来自顾逸,而是来自世俗之见。” 陆安坦然道,“所以你和他相处,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我......”他胸膛起伏一下,目光渡上落日的余晖,倒映出远空朦胧的云雾,他用力捏住手心,才没让语气里泄出自己的情绪,“我真的不是要耽误你,你说过,嫁娶是人生常事,顾逸的确是不错的人选,无论是家世还是才貌,都配你。我想得很清楚......” “我希望你能一直平安快乐。” 平安快乐就好,他别无所求,对她也不是贪婪禁锢,而是想把她捧在手心,看着她宛如蝴蝶般,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起舞。 一番话落下,陆安一颗心也跟着坠进深黑的暗崖里。他轻轻把坤坤放下,让坤坤去找娘亲。 坤坤非但不走,还仰头对着陆安的脸大声喊道,“陆安哥哥吃醋啦!” 坤坤是童言无忌,喊出了陆安最大的秘密。 第48章 可以一试(中) 顾逸如果欺负你的话,…… 温含卉听着坤坤的话, 以诧异地眼神去瞧陆安。 陆安却面若寻常,屈指敲了一下坤坤脑袋,教训他道, “坤坤,不要瞎编排哥哥。” 坤坤挨了一暴栗,捂着脑袋委屈地去找胡玲了。 后院便只剩下温含卉与陆安。 温含卉眯眼,将信将疑地问他, “陆安, 坤坤说的是真的吗?你可是很的吃醋了?你有事可别瞒着我, ”她像是给他喂定心丸那般强调, “我们家,你最重要。我肯定是以你的感受为先的。” 后院有风卷起栽种在墙角的榕树, 耳畔传来树叶卷动的沙沙响,陆安眼眶灼热,他想, 这就够了。 陆安好似被风糊了眼, 偏头避过一片被风卷起的叶片,用广袖轻轻遮了一下面, 而后风停,他摇头说, “没有,我已经是男人了,才不会轻易乱吃醋, 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你看坤坤就很会吃醋,所以他心眼狭隘污蔑我吃醋。” 哦,温含卉将信将疑地应了一声,牵出白马, 同他一道自后院走出大街。 她想了想,撞了下陆安肩膀,“可是崽崽无论多大,在我眼里都还是孩子呀。所以你还是可以不当顶天立地的男人,依然可以软弱、闹脾气、撒娇、甚至赖床。” “嗯。”陆安回应的很矜持,毕竟他从未赖床过。 “我今天已经和顾大人说清楚了,我还是回自己家住,一切照旧,你无需担心我的。” 温含卉耐心地同他讲清楚。 “嗯。” 温含卉低头摸了摸鼻尖,说,“崽崽,我想和他试一试。因为我已经老大不小了,周围像我这般年纪的女人,孩子都要及膝了。我只是一个被世俗思想禁锢的俗人,看着别人成家,相互扶持,我心里也是在偷偷羡慕。所以......我就答应顾大人啦。” -- 第95页 “......嗯。” 温含卉走了一会儿,忽而又担心地说,“可是我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成,万一我尝试过了,也没有喜欢上他,或是他会像李思居那般,起初温柔相待,日后又变得不似今朝,那我该如何是好?” 陆安眼眸暗了暗,依然是掮着书篮跟在她身旁,“那你还有我。如果顾逸伤害你,我定不会放过他。” 温含卉弯了弯眼,刹那安心,她决定带他去吃一碗牛肉面犒劳他辛苦读书。 两人找到面馆坐下点了两碗牛肉面。 温含卉话向来多,陆安一边规矩地夹面进口,一边在拥挤喧闹的面馆里,安静地听她说话,适时回应一下,让她这个小话唠顺理成章的继续把话讲下去。 偶尔也会提醒她,再不吃面,面要坨了,坨了可就不好吃了。 温含卉便会听话的吃几口面,然后擦擦嘴,又开始讲起今日在铺子里发生的事情。 陆安无奈失笑,看她今日这碗面是嗦不完了。 倒也无妨,他晚些时候回家还是可以再做吃食给她填肚子。 过会儿,她的思维又跳脱到了另一处,开始问起他的事来,“崽崽,欧阳先生有说你是何时参加会试?” 陆安如实相告,“嗯,来年开春,仍是去贡院参加会试。” 温含卉应了一声,终于认真嗦起面来。 ...... 顾逸到底是一个商人,没有太多的闲暇。 之后的日子,他并没有没有每日出现在温含卉跟前,只是偶尔会在经过手作坊外时,命马车停下,支起车壁木窗,看见铺子里人多,温含卉在忙,他会让侍女直接把自己打包的点心放在柜台上,不做打扰;若是铺子里人少,他就会下来看一眼温含卉,亲自递点心给她,只说几句,也不耽误双方的时间,片刻后,马车又会徐徐驶向大街。 他的对待,宛如春风般和煦,不会显得无礼,却也在彰显他的认真和体贴,很难让人心生厌烦。 有回胡玲外出归来,撞见顾逸出现在合欢手作坊里,以为商单又出了纰漏,立马肃起脸来严阵以待。 可是顾逸只顺便问了她一句补货的进度。 胡玲答道,“纺织坊那边已经补好货了,就是这两天就会给您送过去。” 顾逸点点下颌,没有多言,视线似有若无地从温含卉面上拂过,只留了一句话,“到时你让温姑娘把货送我府上就行。” 胡玲陪笑送他离开上马车,一口应下,“顾大人可真会指人,我手底下就属含卉做事最认真、出的纰漏最少。” 胡玲一开始没有察觉不对,以为顾逸只是亲自来催货,可是在那日傍晚她准备关店铺门时,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以顾逸的身份,若是没有大事,他根本不需要在这六月酷暑的时候屈尊到店里。 只为了确认补货的时间,未免太过大费周章,顾逸完全可以指派属下来做事。 思及此,胡玲叫住牵着白马准备归家的温含卉,“含卉。” 温含卉停下脚步,“胡玲姐,您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胡玲看向她的目光略带审视,“你和顾逸最近是不是走得挺近的?他怎么专门指派你做事了?” 温含卉挠了挠头,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自己与顾逸的私事告知胡玲,可是基于尊重,此事应当先与顾逸商量过后再做决定,她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陆安替温含卉解了围,“胡玲姐,您是贵人多忘事。上回就是您指派温含卉负责对接补货一事,顾大人那边不想临时换人对接,因而向您确认,也是常理。” 陆安说的合情合理。 只是他话音落下后,周遭燥热的空气静谧了下来,便是连郁翠槐树间的蝉鸣都停止了。 半晌,胡玲神色不明地应了一句,“也是。” 这件事让温含卉意识到,她与顾逸的相处或许进入到了一个是否敞明的节点。 若是两人选择继续,那便应该坦荡公开的处在一起,然后她再和胡玲如实相告。否则顾逸隔三岔五来手作坊找她,总归是不合适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人会说闲话。 若是到此为止,那也得摊开来说清楚。 许是因为心中没有答案,温含卉在回家路上难得沉默。 陆安似乎也有所察觉,他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陪伴着她。 那天夜里,一方窄窄的天井下,两个寝间里的人都无眠。 陆安半夜坐起身,轻轻叹了口气,将偷偷揣在前襟里的那张帕巾又重新塞回了枕头下,像是把一个揣在怀里的秘密压在了不能见天日的海底。 温含卉睁着眼睛,想来想去,觉得顾逸很好,可是也仅仅只是好,她的心中从未因此起过波澜,那份好并没有真正的触动过她,便也只是与她无关的好罢了。但她也并非满脑子情爱的怀春少女,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在一起,并不凭借爱意,而是凭借合适。她也会像俗人那般权衡。 翌日天明,两人眼脸下都有淡淡清灰,他们各自怀有心事,因此都未发现对方的异样,都故作一如往常,一个去煦阳院,一个去手作坊。 进城分别前,陆安忽然叫住了温含卉,“顾逸如果欺负你的话,你要记得和我说哦,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有什么烦恼和困难,我都会帮你解决的。有些事情,我们的想法或许不一样,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应该开开心心的,不要有那么多顾虑,什么家里没个男人不方便啊,那你真是不把我当男人了?什么年纪大了再不成亲就嫁不出去了,我不明白会嫌你年纪大的男人有什么好值得你嫁出去的。年纪反而成了一块真心的试金石。你看我就从来不会和你说这些贬损你的话,我反倒是嫌我自己年纪太小了呢。” -- 第96页 温含卉眼眶溢起一层水雾,她责怪他大白天干嘛突然煽情,并且摆手赶他去学堂念书。 陆安掮了掮肩上的书篮,还是很郑重地说,“我就是你的娘家人,你记得有事情要跟我说啊。我希望你是真心因为喜欢,而不是合适,或是出于其它的考量才去嫁人的。我们家不需要你活得那么憋屈,一点委屈都不需要你受。”他朝温含卉摆了摆手,旋即走进了喧闹的街中。 温含卉站在原地,看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才低头偷偷抹掉眼泪,转身去了手作坊。 今日侍者将补给顾逸的货运送到了,交由温含卉点核,布匹的数量和颜色都对上了,她多留了一个心眼,挑拣着拆开检查了一下做工,竟又是发现了细微瑕疵之处。 温含卉皱起眉,若是这些布匹出给寻常的客人,他们可能无所察觉,但是出给一个专门做布匹生意的商人,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可是顾逸是大客户,纺织坊账上有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于顾逸的订单,他这张单子本就是补货,坚决不能再拖延。 温含卉当机立断,自行从其它距离交单截止仍有时间冗余的商单中抽调了相同的布匹出来,这一抽调,她才察觉到,不光是顾逸这张商单,纺织坊交货的质量是实实在在下滑了,各种瑕疵肉眼可见的增加。 而她去年负责送货时,情况并非如此。 这种不大不小的瑕疵,通常买家不会较真去退货要求赔款,可是一旦给买家留下了货品质量不佳的印象,之后买家也不会再选择风华风华纺织坊了。其中的商誉损失,远远要超过瑕疵布匹本身的价值。 温含卉觉得事态严重,想要在第一时间禀告给胡玲,去铺子里找了一圈,却没见到她人。 询问侍女才知道,胡玲今早不来铺子,有生意要谈,温含卉只得先去给顾逸送货,稍晚等胡玲回来再谈。 温含卉已经驶马在京城大街小巷中穿行送过很多次货,按说早已寻常,这回随着小安一路走动,心却是随之起伏的。 抵达顾逸府门,门童知道是温含卉来了,敞开大门给她入内,转身小跑着去通知顾逸。 温含卉将货卸好,等顾逸这边的人来核验。 很快,一个身着缎衣的富态女人先接待了温含卉,她自我介绍自己是顾逸的合作伙伴蒋萍,顾逸正在后头哄女儿,暂时抽不开身,她过来帮忙看一下。 温含卉唔了一声,点点脑袋,嘴甜地喊了她一声“萍姐”,退到一处等她验货。 蒋萍上手验布的姿态相当老练,想来那双手也摸了多年布料了,很快,她确认无误,差下人将布匹都放置好。 而后蒋萍转达了顾逸的意思,“他许是想留一下你,同你讲会儿话,被女儿绊住了,你要去后头见见他吗?” 温含卉便跟着蒋萍一块儿去了书斋。 顾慕笙兴起要学写字,手上沾了墨水把案几弄得到处都是黑色的印记,表面学写字,实则根本就是在玩。 顾逸一手圈着顾慕笙的腰,定住她,确保她不会东歪西倒摔跤,其它的倒也随她闹腾了。 顾慕笙见到温含卉,眼睛亮晶晶的,立马就要扑到她怀里,“娘亲来看我了!” 只是顾逸收紧了环抱她的手,顾慕笙动弹不得,他皱着眉,低头问她,“温姑娘的衣裳光鲜干净,你的手手那么脏,就要去碰她,是不是会把她的衣裳弄脏?” 顾慕笙撅了撅嘴巴,不情不愿地点脑袋。 于是顾慕笙就被奶娘带下去净手了。 顾逸抬头看了眼蒋萍,以眼神询问她货品的情况。 蒋萍许是顾忌着温含卉在身旁,一时间有些犹豫该不该说。 倒是顾逸给自己斟了杯茶,“无妨,她不是外人,你直说即可。” 蒋萍便直言道,“温姑娘送来的这批布匹质量并无问题,却也说不上多精工,只是我能感觉到风华纺织坊出品的布匹质量与一开始与我们签订商单时他们的供货相比,肉眼可见的下降了一些。所以我建议还是交接完这批货,就换李家那边订货。李家那便诚意十足,虽是起批量增加了,但是每匹布的价格给的更低,我实地去过两趟,那家纺织坊的主人是个能沉心做布匹的。我看风华纺织坊啊,是急于扩张生意,接单量太大,难以应付,有些本末倒置了。黄超的心态太浮躁了。” 顾逸徐徐喝了口茶,“你说的在理。” 温含卉听他们要放弃和风华纺织坊合作,转而投向别家,一时间心中着急,便是连额头也冒汗,顾逸是风华纺织坊拿下的最大的商单,若是丢了他这个大客户,那损失可谓是相当惨重了。 但纺织坊出货质量的确是下滑了,温含卉并不占理,她挠挠脑袋,试探着小声道,“要不再定一期吧?” 顾逸挑眉,抬眸看她,“为什么?” 温含卉局促地踢了踢鞋尖,与他商量,“我帮你们把李家开的价格转告给黄超哥,我想黄超哥为了留住你们,愿意用至少与李家持平的价格留住你们。然后这期布匹的质量由我来核验,我保证给你们交出风华纺织坊能拿出的最好的货品给你们。到底是合作多次的老客人了,还希望你再多给我们风华纺织坊一次机会。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蒋萍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被顾逸用眼神制止了。 -- 第97页 顾逸说,“那也成,可以听你的再试一期。” 他转而对蒋萍道,“出了什么纰漏我担着,你无需担心。因此产生的损失,我会自掏腰包垫上。” “成啊,你别让我做亏本生意就行。”蒋萍没再逗留,把书斋让给两人,走时还贴心地将木门合上了。 光影霎时暗淡不少,温含卉顿时局促起来。 顾逸指指案几对面的木椅,问她,“一会儿还要去忙其它生意吗,不忙的话可以坐下聊聊?” 温含卉啊了一声,慢吞吞走上前,拉开木椅坐下。 顾逸给她斟茶,还顺带让她小心案几上被顾慕笙溅得到处都是的墨滴,别蹭脏了衣袖。 温含卉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茶杯,认真问他,“那我们聊些什么呀?” 顾逸似乎被她神态中流露的娇憨逗笑了,他说,“聊你和我做的这单生意也可以,聊私事也可以。” 哦,温含卉应了一声,想了想才开口询问,“顾大人,你答应我继续在风华纺织坊续一期单子,是因为我们之前已经合作过一段时间,你有意给我们多一次机会,还是碍于我提出了这个请求,你不好回绝?” 顾逸答得很坦然,“既于公,也于私。” 第49章 可以一试(下) 没有爱,我真的没有办…… 温含卉忽然就被茶水呛到, 咳嗽了出来。 她慌忙捂面,以免失态。 顾逸起身,想帮她拍背顺气, 手落到半空,尚未触及她衣裳时,似乎意识到不合适,又将手收回身后, 淡笑道, “你别想多。” “于公是因为我这边的确没有和李家合作过, 把大单子换到新的纺织坊合作是需要承担一定风险的, 李家也有可能像风华一般,交上质量参差不齐的货品。风华是我合作过多次的手作坊, 我较为熟悉情况,哪怕近日的质量下滑,不及我预期, 也并非到差到离谱的地步。经商讲究‘和’为贵, 把商单从风华换到李家,到底折损了风华的颜面, 势必会让我与风华自此交恶。那我不如让你将我想换合作商家的意向带回给黄老板,再给黄老板多一次机会, 我也算尽了相处合作之道中的仁义。” 温含卉听得认真,点点脑袋,觉得顾逸言之在理, 又听他讲于私的部分。 顾逸轻拍一下她脑袋,“于私就是因为你。上回你来我家查瑕疵布匹,其实那时蒋萍已经让女工挑拣了一遍,把所有检查出有瑕疵要换补的布匹都已经单独堆放好了。那天前院里堆放着各色布匹原料, 夏夜闷热,蚊虫很多,你却主动提出想要把所有的货品都验一遍,即使这样导致了你当晚甚至没赶上出城的时间。有这样尽心负责的人给我把关,我相信下一期送来的布匹质量会达到我心中要求的。” 听他说完,温含卉原本端坐笔直的身体缓缓松懈下来,她笑道,“那就承蒙顾大人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会把下一期的货按时按量交到您手中。您放心吧。” 顾逸坐回案几后,先是应了一声,然后眼眸落在她面上,意有所指道,“我瞧你方才好像很紧张?” 温含卉重重点头,“是我自作多情了,您方才说是‘于公也于私’时,我是真的担心您是出于想要给我优待的原因才答应我在风华纺织坊再续一期单子。您知道,我是黄超哥和胡玲姐手底下的人,您又是我们的大客户,得知您要终止与纺织坊合作的生意,我是必定要拦下、努力争取一番的,这是我的职责。可是我又不希望您是因为......想送一个人情给我,所以才这么做,那样我真的受之有愧,毕竟以你我之间的差距,我没有什么能够回馈给您。” 之后书斋中静默片刻,顾逸的目光没有挪动,仍是看向温含卉。 久到温含卉不自觉又局促起来,她心中有所预感,脑袋中又一片茫然。 这时,顾逸徐徐道,“你有可以回馈予我的东西。” “我们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了,你如今对我是什么看法?”顾逸给她续上茶水,还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油纸袋子,以指腹轻拨开来,里面是几颗糯米粉裹住的怡糖,“你不要紧张。希望我这个问题不会令你感到唐突,若是我想与你进一步相处下去,我们双方都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语。” 他说的真诚,温含卉却咬着唇说不出答案,纤纤细指抠住衣摆。 半晌,她叹了口气,小声回道,“顾大人,其实我昨夜想到天明,我心中都没有答案,您能再给我多一些时间吗?” 顾逸了然,抬抬下颌,转而问她要不要吃怡糖。 温含卉喜欢吃甜食,捻起一颗含在嘴里,唇齿间立马溢出了沁甜。 恰逢酷暑,已经日上三竿,再晚些时候,街道上便会热得宛如蒸笼,顾逸没再留她,适时送她出书斋。 温含卉起身时,木椅往后蹬,不小心就撞上了装缀在明瓦窗旁的广口瓷瓶。 瓷瓶外烧彩陶,瞧着便是价值不菲,倒在砖石地上,咕嘟咕嘟地朝门槛处转了几圈,原本放在里面的卷轴滚了出来。 温含卉吓一跳,赶忙起身去捞。 其中有一副卷轴的系带松断,里面的画随着卷轴滚动展落出来。 温含卉忙于捡拾,那画只是视线中一晃而过,她并未细看,怀中捧着其余几个完好的卷轴,扶正了停在门槛边的瓷瓶,摸了摸发现上面质地仍是完好光滑,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将手中的卷轴都放回瓷瓶里。 -- 第98页 刚想去卷好最后那副系带坏了的卷轴,目光却被上面的画捕捉了去,那是一副黑白水墨,美人杵在船头亭亭玉立,水雾柔光,尽显江南景色,只是这张脸乍看下竟是与温含卉有几分相似,但这个人不是她。 温含卉愣了一下,想要伸手去捡,却被顾逸拦住。 “我来。”顾逸不再是一贯游刃有余的姿态,略略急促地俯身,认真地将画卷卷好,拍掉卷纸背面沾上的灰尘。 他将画卷放回瓷瓶时,温含卉留意到顾逸手背浮起沥青的经络。 而后,顾逸似乎又恢复了平常模样,他替温含卉推开木门,带她去后院牵出她的马。 两人从后门出来,穿过一条巷子,走到白日晒眼的街道上。 到分别时,温含卉牵住白马的缰绳,顿住脚步问他,“顾大人,您不打算和我说些什么吗?” 顾逸一手垂在质地柔软的衣袍旁,一手撑着油纸伞还替温含卉遮出一小片阴凉。 他低声答道,“那幅画中的女人是我已故的发妻。” 温含卉方才在心中早已了然,此时也抬头对上他的眼眸,“您的发妻与我容貌有所相似,所以慕笙才会把我误认成她的娘亲对吗?” 顾逸应了一声,“是。” 温含卉轻叹了口气,“顾大人,她的名字里,带了个‘笙’字,所以你们的女儿才会取名叫‘顾慕笙’吧?” 顾逸仍是答,“是。” 温含卉低头看着自己躲在油纸伞下,一片阴影中的鞋尖,她闷闷道,“那顾大人喜欢的根本就不是我,您只是像慕笙那般,想她了。” “是,也不是。”顾逸索性是陪她一道走回手作坊。 他耐心地同她说,“含卉,于我而言,感情未必要喜欢才能在一起,我有能力对你负责任,我们也很合适,慕笙也喜欢你,那我又何尝不可一试呢?我也在尝试着开始一段新的人生,绝无欺骗、看轻你之意。” 温含卉一路都走得很慢。 顾逸也不催促,哪怕他今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直到走到合欢手作坊所处的街头,温含卉抬眼就能看见伫立在骄阳下的手作坊和铺子前的石阶,那里摆了张木凳子,是陆安时常端坐着等她一道归家的地方。 高高大大的个子,纵使是再清瘦,坐在那张小小的木凳子上都是有些束手束脚、施展不开的,可是陆安却从未跟她抱怨过一句。 温含卉的眼霎那间变得湿润,她想起陆安对她说的话,手指慢慢曲成拳,原本摇摆不定的心忽然就有了抉择。 “顾大人,我想我们到此为止吧。于我而言,一段感情或许可以起始于合适,但是不能只终于合适。我有时会想,您那么好的人,我努力一下,一定可以喜欢上你,但是我尝试以后,发现我并没有如我所想的去喜欢你。而我还总是告诉自己,你是一个多么合适、多么美好的选择,一旦错过了,或许以后我就再也碰不到了,之后我就嫁不到您这样的人了。我承认我是一个俗人,会比较权衡一些世俗的物质之见,但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也并非是一个完全的俗人,没有爱,我真的没有办法迈出那一步。” 温含卉眼眶有些红,“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出问题了,对不起。您那么忙,我肯定耽误了您不少时间。” 说完,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顾逸摇头,将手探进袖袋里,拿出帕巾递给温含卉,示意她可以用他的帕巾擦掉眼泪,“没必要对我说抱歉。本来就是指不定能成的事,不能成也实属正常。到了我这般年纪,情爱的事情都看开了,不会再为此抓心挠肺就是真的。” “别哭了,对街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了,你再哭下去,真的有人会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抓我去告官的。” 温含卉破涕而笑,她摆手,拿出了自己带在身上的帕巾,小声道,“谢谢顾大人的好意,我自己有帕巾。” 她囫囵地擦了下眼睛,忽然又正经起来问他,“顾大人,那我们谈好要在风华纺织坊续期的商单还作数吗?” 顾逸笑了,他收回自己的帕巾,“我算是看出来了,黄超为何会提携你做生意管事,你就是这块料。” “我说话算话,你无需担心。”顾逸走时,仍是礼节到位,朝她点点下颌,看着温含卉走进手作坊,他才转身离去。 温含卉很快从跌宕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一如既往地在铺子里做起生意。 胡玲的马车是临近傍晚才回到手作坊的,她在外谈了一天生意,进铺子里时神情里疲惫难掩。 侍女给她送来茶水,胡玲坐在木台前,惯例翻看了一遍账簿流水和温含卉平时用以登记生意事项的册子。 待到茶水放凉了些,胡玲才端起来饮尽,她得了空,一边用蒲扇扇风,一边问温含卉今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温含卉把顾逸有心换掉风华纺织坊的事情告知了胡玲,并且强调是因为纺织坊供货质量肉眼可见下降了,她言语中也表露了自己的忧心,“胡玲姐,布匹的质量就是纺织坊的商誉,把瑕疵的货品交到客户手中,就如堤坝里的蚁穴将原本牢固的堤坝凿空凿穿了,纺织坊的商誉势必会一泻千里。我觉得咱们得加强一下对纺织女工们的监管和出货时对布匹的核验了。” 原本是真心提议,胡玲听后却是头一回对温含卉冷了脸,“含卉,你如今是不甘心只做一个生意管事管铺头里的生意了是吗?手还想伸到纺织坊管女工、再管出货去了?” -- 第99页 第50章 第三张单(下) 你不要碰我头发上的花…… 温含卉顿在原处, 脸色唰得一下白了起来,她局促的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 胡玲姐,您误会了。我只是说说我自己的看到的问题。” 胡玲一双眼锐利地盯着她,不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企图在其中找出端倪, “你是我们家提拔/出来的人, 不要忘记你之前落难时, 是我和阿超伸出援手帮助你, 给你住处和活干,你才有能力供陆安去学堂上学, 过上今天的日子。平心而论,我就算不是你的恩人,我也待你不薄了, 你千万不要做出吃里爬外、被顾逸买通来杀商单价格的事情。” 胡玲并不觉得是纺织坊的供货质量出现了问题, 而是怀疑温含卉背叛了她。 听着胡玲怀疑她的话,温含卉浑身宛如被浇了一身凉水, 浑身冰冷,哪怕铺子外满街都是炙热雀跃的阳光。 温含卉是看重情义之人, 被误解让她心中酸涩委屈,何况对方是她一直以来都很欣赏且感激的贵人,“胡玲姐, 我怎么会不记得过往种种?没有您和黄超哥,就没有今日的我,我又怎么能做出背叛您的事情?我不会这样做。若是我真的吃里爬外,那我被雷劈死都不为过。” 闻言, 胡玲面色稍缓,她低头给自己续上茶水,再度敲打温含卉,“你以后不要自做主张,顾逸这种大商单,若是出了问题,你也应该是及时记下,再交由我或者阿超来接洽商谈,你这次犯了逾越的错,下回可别犯同样的错了,听到没有?” 温含卉攥着手中的册子,指尖苍白,她有些怔然也有些失神,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得如此,起初她只是想要帮纺织坊争取下顾逸的单子,让他不要转投李家的怀抱,她只是想把这单生意做好来,并无二心。 而胡玲仍是认为她做错了。 一股无力感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因为怀疑就像是一颗种子,已经在胡玲心中生根发芽,她再多的辩解都是徒劳,甚至看起来像是遮掩。 温含卉最终没再多言,讷讷地应下了胡玲的问话。 恰好铺子里来了客人看货,温含卉抓起册子带客人去了后院。 再出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候,胡玲正在铺子里热情地招待订购市布鞋的商人,见温含卉回到铺子里来,胡玲以眼神示意温含卉呆在铺子里多留一会儿,自己还有话对她说。 温含卉点点下颌,到木柜后坐下,翻开册子,用小细毛笔记下方才那个客人对货品的要求。 好一会儿,胡玲才送走她招待的商人。许是因为刚成功拿下一张商单,她的面容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又恢复了昔日对待温含卉的和煦模样,“含卉,我这几日连轴转,阿超说自己留在纺织坊里有事要忙,也抽不开身来帮我,坤坤晚上又很闹,奶娘也管不住他,都是我一个人再管,我着实是有些疲于应付,难免就焦躁了些,方才对你发了火,那并不是我的真心话,还希望你体谅一下我。” “这样,你之前也负责过出货核验,顾逸这单到时候交由你来核验,有问题你就告知我,确保质量无误后,再由你交接给她。” 温含卉握住小细毛笔上的手顿了一下,笔尖的墨沾了一点在册纸上,原本因为胡玲的不信任产生的郁结又因为胡玲的解释消散开来,只余下一点浅淡的痕迹。她立马应道,“好的,胡玲姐,我一定会认真把顾逸这张单子做好,争取让他以后一直在风华纺织坊出货。您也辛苦啦,今晚好好休息吧。” 胡玲朝她笑了一下,稍作收拾便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陆安今日因为有堂考,来得很晚。 罕见的不是他等温含卉,而是温含卉等他。 既解决了与顾逸坦白一事,又取得了胡玲的谅解,温含卉心情颇好,抱着腿坐在手作坊外的木凳子上等陆安。 陆安来时,就见她喜滋滋地要小安垂下马脖子,手指缕着马鬃,给小安编辫子。 小安一匹已经初长成的雄马,被温含卉强马所难,要给它点缀女里女气的辫子,哼哼唧唧委屈地不行,见陆安来,难得给他好脸色,求救般朝他低哞两声,仿佛在说:陆安头发更好玩,可以给陆安编辫子! 陆安:“......” 温含卉不满意小安乱动,伸手拍了一下它的马脖子,趁着最后一点天光,将发辫收了个尾。起身拍了拍衣裳下摆,牵马同陆安一道回家。 路上,温含卉雀跃地迈着步子,开心地摘了一朵野花别在耳边,还哼起了不着调地小曲儿。 陆安跟在她身旁,唇线绷直,最后忍不住一点点垮了下来。 她这么高兴,是因为和顾逸在一起了吗? 念头一出,陆安掮着书篮的手无声攥紧,手背底下的经络因为用力而显形。 温含卉又走了一段路,乡道上静悄悄,她发现了陆安的低落,往他束发间也插了一朵小野花,“崽崽,你怎么啦,是堂考没考好所以不高兴了吗?” 陆安摇头,闷声闷气,“才没有,我堂考考了甲等。” “然后韦贺只考了乙等。”他惯例强调。 温含卉唔了一声,挪动一步更靠近他,凝神细看他的神色,“恭喜崽崽又考赢了韦贺,那崽崽怎么不高兴呀?” 陆安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白,他眸光如远方夜幕降至般暗淡,低声问她,“那你能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般愉悦吗?” -- 第100页 “是因为答应和顾逸在一起了吗?你们要成亲了吗?”陆安几乎是字字艰难,夏日袭来的夜风闷热,宛如烈焰炙烤着他,偏偏视线里的她眼弯如浅月,嘴角还挂着压不下来的笑意。 温含卉眨了一下眼睛,摇头道,“不是呀,恰恰相反,我们决定不再继续相处下去了。” 陆安顿在原处,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又害怕自己听错,难得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飞快抬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是痛的。 真实的痛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是他一点点扬起的唇畔,偏偏他还怕被温含卉抓住自己不合时宜的高兴,努力抿嘴,装作不在乎地问道,“为什么呀?你前阵子还说跟他相处一块儿很舒服。” 温含卉低头踢踢鞋尖,“顾大人的确很好,可是我想来想去,都没能迈出最后那一步。” 她鼓足勇气,说出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因为我并不喜欢他呀。去年这时候,我还觉得成亲是人这一辈子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周围的姑娘,没有哪个到了我这个年纪还独身一人的,我想只要嫁给一个能够相互扶持、可以依靠的男人就好了,可是如今的我已经挑剔到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和不喜欢的人成亲了,更无法想象成亲后一同居住,每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生活。” “崽崽,我也要谢谢你,是你给了我不将就妥协的勇气。”温含卉认真说着,还垫脚摸了一下陆安脑袋。 陆安哦了一声,都快要挡不住嘴边的笑意,原来她不喜欢顾逸,啦啦啦~ “那你今晚想吃什么呀?我给你做。”两人穿过胡家村的村道,停在家门口,陆安推开柴扉门让她先走进去点灯。 温含卉摸到火柴去点灯,“我想吃生鱼片和青笋呀。” 一盏油灯燃起,映亮陆安束发间那朵雀跃的小野花,他先把书篮放回寝间,褪去一袭白色锦衣,换上干活方便的麻衣,偷偷地把叠放在枕头底下的帕巾拿出来,藏进袖袋中。 又偷了一些时间,可以把它带在身上啦。 陆安跑去炊房忙活,烧好菜后,他还主动从后院的木棉树下挖出了之前封好坛口的酿酒,这原本是他一时兴起所酿,准备日后拿到集市上卖掉的,可是他却忽然说今天是个值得喝酒的日子。 温含卉纳闷,“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上回在翼卓府上,你只喝了一口就连眉梢都扭在一处打架了,满脸排斥。” 陆安耳后泛起隐秘的红,“今日不一样,我们要庆祝一下。庆祝你终于看清自己的心,做出了顺应真实想法的选择。” 哦,温含卉信了他。 陆安给两人各自斟了小半碗酒,他可谓是毫无酒量,纵使酒后的陆安举止仍是维持着平日里的斯文,可是神态中却浮现了一股出淡淡的慵懒劲儿。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温含卉,眼里是点点星光,如同此时上空繁星。 他从未如此光明正大地对上她的视线,然后坦然道,“温含卉,你真好看。” 一句话令温含卉心不自觉急促跳动了起来。 刚要开口问他话,他就已经带着醉意倒在了温含卉肩头。 温含卉:“......” 陆安只是看着清瘦,可是个子高,块头大,实际扛起来可沉了。 偏偏他展现醉态的形式就是宛如孩童般粘人,一定要看她,要跟她讲话,还会撒娇说自己口渴啦,一会儿又是怕黑,一会儿又是想要听温含卉哼哄睡的曲子。 温含卉气喘吁吁的把他扛进西边寝间里,像个老妈子一样伺候他,好容易才把人哄睡了,她暗暗发誓,亏吃一次就够,以后她绝对不会让陆安再碰酒了。 半梦半醒间,陆安忽然说了一句,“你不要碰我头发上的花花......是温含卉给我戴的......” 温含卉当场给他气笑了。 陆安躺在床榻上,长卷的睫毛静静地盛着从窗柩麻纸透进来的月光,对此一无所知。 温含卉太累了,回到东边寝间,倒头就睡,遗忘了方才一瞬而过的悸动。 ...... 半月后,快到与顾逸交单的截止日。 温含卉平日里在铺子里忙活,抽空逮住负责送货的人,催了好几回这单布匹,他才在交货前两日把这批布匹送至手作坊后院。 温含卉亲自验货,发现这次的布匹质量一如上回,参差不齐,丝毫没有改进。 她心中憋着火,训了那人几句,当场让他把有瑕疵的货品带回纺织坊,再补送过来。 那是温含卉头一回发火,后院里原本喧闹的人声霎时就寂静下来,那负责人脸色一阵青白,哆嗦着将马车驶回去了。 当日,他并未将补货送来。 不过好赖是在截止交货当日给温含卉补齐了所有的布匹。 但是温含卉被那人告了黑状。 胡玲找上了温含卉,说有人投诉她在干活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骂人。 胡玲告诫温含卉,说大家都是在一起干活,并没有谁高谁一等,希望温含卉不要仗着自己是生意管事,就这样凶手底下的人,会寒了底下人的心。 温含卉满腔委屈没处说,前面铺头蒋萍就来交接布匹了。 温含卉只得将此事暂时放在一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情,去前院接待蒋萍。 蒋萍检查布匹很快,不过半个时辰就完工准备拖货离去了。 -- 第101页 胡玲和温含卉一道出来送她。 蒋萍满意地朝温含卉道,“温姑娘,这次的布匹的确都是质量过关的,你完成了当日在顾大人书斋里所承诺的话,那我们这边也会继续考虑和风华纺织坊供货。” 而后,蒋萍朝胡玲点点下颌说,“我倒是羡慕你有温含卉这么一个得力的助手了。” 胡玲笑容僵住一瞬,“莫非蒋萍姐想把含卉从我手底下挖走,到你那边做事?” 蒋萍正翻身上马,未留意胡玲神色,只直言道,“这么优秀的助手,谁不想用呢,你说对吧?” 第51章 心生离意(上) 我想多陪你一会儿。…… 蒋萍离去后, 胡玲的脸色彻底垮下来。 她冷冰冰地瞥了温含卉一眼。 温含卉有意解释,可是胡玲还有生意要忙,只是匆匆与她擦身而过。 温含卉抿了抿嘴, 看着她离开,也不好拦她,只想着等胡玲不忙的时候,再找她好好的谈一下, 消弭她对自己的不满。她从未想过要离开手作坊, 亦无比珍惜自己如今这份生意管事的活儿。 谁知之后几日, 温含卉竟是都没有在铺子里见过胡玲, 她有话也无法亲口对胡玲说。 温含卉等来的是胡玲在一日午后从马车里出来,坐在与她面对着的木柜后, 让正在核对账目的温含卉先停下来。 胡玲脸上是昔日她待温含卉的和蔼,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冰刃刺痛了温含卉的心,“最近纺织坊里招不够女工了。所以我和阿超商量了一下, 你从明日起, 回纺织坊去干活。你本就是做女工出身,熟悉织布的流程, 相信能很快适应。” “至于之前阿超给你跑活配的那匹马,你明日也交还给纺织坊那边, 阿超会分配给接替你上任的生意管事。至于工钱,你做哪份活计就拿哪份活计。”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温含卉定在原处, 满脸的不可思议,浑身发颤着说,“胡玲姐,我可是做错了什么, 才会被调回纺织坊?如果您是介怀蒋萍姐之前说的话,我可以指天发誓,我绝无背叛您和黄超哥的意图。” 胡玲笑了一下,温和地同她道,“含卉,你不要多想。原因我方才已经同你说过了,就不多重复了。” “你收拾一下,把之前用过的账簿和册子都整理好放在木柜下第一个匣子里,晚些时候我会来核对的。然后今日你也不用继续在铺子里忙活了,给自己休息半日也好。如果你要等陆安,也可以在手作坊呆晚一些。”胡玲起身离开前,如是体贴的说道。 之后半日,温含卉见到了接替她来手作坊做生意管事的人,是上回负责运送顾逸商单布匹的男人。 他见到温含卉,冷嘲热讽几句,像只斗胜的雄鸡般昂首挺阔,抢走了温含卉在木柜后时常坐着的位置。 温含卉不欲与他进行口舌之争,反正这手作坊也是再无她一席之地,胡玲又放了她半日假,她便依照胡玲的吩咐,将相关的账簿和册子锁进木柜下的屉子里,去后院牵出小安,漫无目的地驶在街道中。 天上有乌云遮蔽了阳光,街道空落落,四周阴沉,一如温含卉此时的心情。 温含卉驶着驶着,从城南到城北,她在几乎穿巡过这其间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从最开始拉货,到可以在城里接触客人跑货,再到可以亲自去洽谈商单,她一步步得到了胡玲的信任。 温含卉以为她们之间的信任足够深厚,因为她从来都问心无愧,却不想这份信任于胡玲而言本就是单薄如冰,能够在一个月内悉数瓦解消弭。 思绪纷扰间,有个步履匆匆的行客不慎撞了温含卉所驶的马肚一下,温含卉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合适驶到了煦阳院外。 圆门木匾,青竹郁郁,内里有书声朗朗。 到了午时,院门口有三两家人亲自过来给学子送饭。 陆安一贯是让人省心的,他从来都是自己在家里就把伙食安排好放在书篮里,从不需要她送饭。甚至没有提过送饭这回事,若不是温含卉今日所见,她便以为所有的书生都是如此。 这时,门口有一个面熟的书生朝温含卉瞄了几眼,他朝她喊道,“温姐姐,你来找陆安吗?我这就叫他出来。” 温含卉顺着声音瞧见了朝她挥手的韦贺,她本意是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打扰到陆安,只是还未等她回应,韦贺就已经急哄哄地提着家人送的食盒钻进了学院里。 陆安出来的很快,一袭白衣,衣摆被风拂过,明眸刹那间捕捉到温含卉的身影,他笑出一口白牙,急急地穿过人流,跑到她面前,“温含卉,你今天有空来找我呀?” 温含卉攥住马缰绳的手紧了紧,囫囵地应了一声。 陆安双手背至身后,与她莫约隔一拳距离,并肩而行,“我还有一刻钟才要上学堂,我们可以在街上走一走。” 温含卉努力提起兴致,经过卖糖葫芦的摊子前,她问陆安要不要吃。 陆安并不热衷甜食,但是温含卉给她的东西,他都喜欢,于是他点头接过,咬了一口糖霜裹着的山楂,酸甜从舌尖蔓延。 温含卉自己也买了一串糖葫芦,默默低头吃着。 陆安忽然拍了一下她脑袋,“怎么了?温含卉,你是不开心了吗?”他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温含卉鼻尖顿时发酸,一颗心宛若煮沸的茶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泡,有很多的委屈想要倾泻而出,想要跟他抱怨。 -- 第102页 陆安见她眼眶发红,默默从衣袖里拿出帕巾,递到她手中,他就安静地伫在一旁,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她。 天空先是有豆大的雨滴打在街道间的土地上,驱退夏末的灼热,而后成千上万的雨滴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声落下。 陆安接过温含卉手中的马缰绳,带她找了一处店家的油布遮蓬下躲雨。 过了一会儿,温含卉算着时间说,“崽崽,一刻钟到了,你该回书院了。” 陆安看着遮蓬外连绵的雨,“外面雨太大了,我等雨小些再回去。” 他顿了顿,垂眸瞥她,“而且我想多陪你一会儿。” 哦,温含卉塌着肩膀,垂头丧气地看着那些滚落的雨珠,视线也变得湿润起来,她拿手中的帕巾擦了一下眼帘,试图坚强地说出自己被胡玲从手作坊赶回纺织坊干活的事情,可是开口时语气仍旧蔫嗒地像对街土墙根上被雨浇趴的小花苗一般。 在京城瓢泼大雨之下的一隅,温含卉边哭边讲,一旁陆安很耐心地听她讲完,安抚地拨了拨她因为淋雨而贴在鬓角的几缕头发,把它们别到耳后,目光淡淡地从她湿漉的眼眸挪开。 温含卉最终叹了口气,“崽崽,所以我干了两年多的活,兜兜转转,又要回到纺织坊做女工了,我感觉自己一事无成,仿佛在原地踏步。” 陆安轻轻摇头,“你在这两年多里,学到的所有都是属于你的,你认真的学会了制作布匹的技艺,知道怎么核查布匹的好坏,会骑马拉车运货,会自己和客人谈生意,这些能力都不会随着你离开手作坊、回到纺织坊而消失。你怎么会一事无成呢,你可是我们家的一家之主呀。” “那我的工钱也变回以前做女工时的工钱了,以后我们又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温含卉看向陆安嘀咕道。 “你当我公家粮白领的吗?”陆安瞥她一眼,“而且你这么精打细算的人,木柜深处藏了不少存款吧。虽然我们不会动用到这笔钱,但你也要尊重这笔存款,不要当它不存在好吗?” “让自己安心一点。”陆安如是说道。 温含卉有点被他逗笑,浅浅地弯了下唇。 可是她很快又瘪下唇角,闷闷不乐,“我要把小安还给黄超哥了,心里很舍不得它。” 一旁的小安并不懂自己要和温含卉分离了,还傻傻的想趁陆安和温含卉两人讲话间隙偷偷冲进街道上淋水。 陆安当然是一直握住小安的马缰绳,不给他得逞,“那我们到时候问黄超哥,把小安买下来。” 温含卉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那一匹马是挺贵的,我要好好攒钱。” “我也会努力的。”陆安眯眼看着远方有云被光破开裂缝,雨势渐小,下午的堂课早就开始了,他们也该分别了。 他朝温含卉道,“雨后湿滑,你回家路上要小心不要滑倒。然后淋雨受寒了要记得煮生姜水散寒,如果不想自己烧水抬桶进寝间里净身,那就换身衣裳休息一会儿,等我回来,我帮你抬。晚膳想吃什么也提前给我说一下,家里没有的我就去附近的集市买。” 温含卉先说她想吃杨梅和盐焗鸡,然后又问陆安,“崽崽,你不赚钱,哪里来的钱给我买东西呢?” 十四岁陆安在心仪的女人面前故作出的成熟稳重姿态出现裂缝,他必须接受自己暂时来只是一个两袖清风的书生,他耳朵绯红,半晌憋出一句话,“那你给我钱,我帮你跑腿去买。” 两人分别时,温含卉笑意盈盈的牵着小安朝陆安摆手。 而陆安自觉丢脸,连头都没有回,步履匆匆地回了煦阳院。 ...... 翌日清晨,温含卉与陆安分别,又重新回到风华纺织坊。 相较她去年离开时,前院又添了些织布机,那些织布机密密麻麻地陈列在一起,昭示出纺织坊与日俱增的订单。 黄超再见温含卉,也没有流露诧异,想来胡玲已经跟他提前打过招呼了。 许是有段时日未见,温含卉觉得黄超待她的态度生疏不少。 倒是李阿香再见她时,喜气洋洋地冲上来给了她一个拥抱。 李阿香欢迎温含卉再回到纺织坊,说温含卉不在的日子,她连用午膳都是默默端碗到栏杆旁一人独食,日子过得没滋没味,而后问起她此番回纺织坊要办何事。 听温含卉讲完回纺织坊缘由,李阿香看她的目光立马变得同情起来。 温含卉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惯例坐在了李阿香隔壁的纺织机后,检查好纺锤,刚把脚放在踏板上,就有一道尖细的声音自纺织坊门口响起。 “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坐在我的纺织机后面?” 来人一袭红衫,眉心点了花钿,杨柳细腰,打扮的花枝招展,简直不像是来做工的,而是准备去出游的。 温含卉诧异了一瞬,起身给她腾出位置,语带歉意,“对不起,我瞧见这里是空的,便坐下了。” 来人眯眼,“你是谁?哪里来的新面孔?我们前院没有招新的纺织女工。” 温含卉同她介绍了自己,简要说了自己回纺织坊做女工一事。 来人由上自下打量了她一眼,忽然就掩面笑了出来,“原来你是被胡玲赶出了手作坊呀,怪不得我没见过你。她那个人就是不近人情、疑神疑鬼的。你好可怜呀。我是前院的管事,叫我婷姐就好。” -- 第103页 第52章 心生离意(中) 他才不是坏东西,他是…… 温含卉愣了一下, 她不喜欢在背后编排她人,尤其胡玲还对她有恩。 因此温含卉只是应道,“婷姐, 您给我安排个位置吧。” 婷姐伸出纤指一指角落一隅,让温含卉去那里坐下干活。 整个早晨,前院里不再是记忆中弥漫着嗡嗡的织布响,女工们首先是差不多到了日上三竿才稀稀拉拉坐在织布机后, 然后温含卉耳畔充斥着她们谈论家里长短、城里胭脂水粉的闲事声, 令人难以静心做事。 期间一抹靓丽的红影宛如蝴蝶般在前院飞来飞去, 婷姐几乎没有坐在自己那台织布机后的时候, 总是与女工们一起闲聊,日头升起后, 她还嫌前院又热又晒,不是人呆的地方,溜到了中庭的游廊下休憩。 前院这才安静下来, 女工们开始踩踏板织布了, 纺锤转动的声响终于慢慢的弥漫开来。 温含卉无声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隐隐对纺织坊布匹质量下降和出货变慢的原因有所了解。 隔着几个女工和织布机的身影, 温含卉对上了坐在墙角织布机后李阿香无奈的神色,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瞬, 温含卉朝她笑了一下,而后低头认真踩起织布机来。 到了午时用膳,温含卉端着碗坐在李阿香身旁, 问她,“为什么如今前院的女工都不认真干活了呀?就算婷姐不管,黄超哥大多时候都在纺织坊里,他总该管管吧。” 李阿香叹了口气, “以前不是这样的,大家都是很认真在织布,看到纺织坊生意好了也都是与有荣焉,更加卖力的干活。可是你想啊,我们女工每日干的活变多了,可是工钱却没有涨,大家也是有怨言的。既然干得多也是这么多钱,偷懒干得少也是这么多钱,当然就会有女工开始选择偷懒糊弄啦。” “婷姐是不会看布匹质量的,只要女工奉承她,把她哄高兴了,那个女工就可以光明正大不干活。” “至于黄超哥,”李阿香偷摸的看了周围几眼,确定黄超没有来女工用午膳这片地方,才半遮着嘴同温含卉说道,“他把婷姐安排到前院去做管事,可是婷姐根本不干活的。黄超哥对她特别好,每回布匹出了什么事,或是瑕疵太多被打回来的时候,只要婷姐跟黄超哥说几句软话就好了。她就是黄超哥养在外面的女人。” 温含卉心中隐约探究到了一些私密,她以眼神询问李阿香,黄超与婷姐之间的关系。 李阿香点头,“就是你想的那般,婷姐攀上了黄超哥,黄超哥还在城里给她租了宅院养着她,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温含卉谨慎道,“此事当真?” 李阿香想起来还有些忿忿,“此事自然当真。婷姐经常拿此事在前院女工跟前炫耀,有时黄超哥经过听到了,也都是纵着她。有一回,我去后院净手,一不小心就看见黄超哥手搭在婷姐的腰肢上拧了一把!真是伤风败俗!” 温含卉端着饭碗低头看着小面的米粒,夹了一口饭咽下,勉强再吃了几口只觉得饭菜索然无味,她忍不住说道,“那黄超哥就不怕丢单子吗?风华纺织坊可是他和胡玲姐一手建立起来的,现在如此,必定败坏商誉,商誉一旦受损,客人们立马就会闻风寻找下家。为了男女之事,赔上前半生的经商心血,真的值得吗?” 李阿香很是惋惜,“黄超哥真是糊涂了。其实我能感觉到,风华纺织坊的单子已经不如去年多了。我放工回家,夜里与我相公闲聊,得知城里最近有一户李姓人家开的纺织坊风头正盛,因为他家口碑好,很多商人都转而在他家下商单了。若是继续这样下去,风华纺织坊真的要倒闭了。那我也没有钱赚了,又要去外面找新的活干。” 温含卉沉默片刻,忽然问她,“胡玲姐知道黄超哥和婷姐乱来的事吗?” 李阿香摇头,“胡玲姐来的时候,婷姐都装作认真干活的模样,其她女工见状,自然也是不会乱说话,毕竟得罪了婷姐,她们也别想继续呆在风华纺织坊干活了。但是胡玲姐走后啊,婷姐就会跟女工们鄙夷胡玲姐,说她没有女人味,太过强势,一点都不温柔,还整天在外抛头露面谈生意,所以黄超哥才不想要她了。” 所以胡玲还被蒙在鼓里。 怪不得她之前同胡玲说过纺织坊布匹质量下降一事,胡玲并未放在心里,因为黄超和婷姐提前防备了她。 温含卉听后,神色未显,只是剩大半碗饭食是再也吃不下了。 两人间缄默无言,李阿香倏尔问她,“含卉,你会怪我吗?我没有将此事告诉胡玲姐。我并不是很高尚的人,如果我将此事告诉胡玲姐,黄超哥一定会把我赶出纺织坊。到底是黄超哥在给我发工钱,我亦不是富裕人家,我需要在这里做女工,需要这份工钱维持生活,所以我选择视而不见,你能体谅我的吧?” 温含卉用肩膀轻轻撞一下李阿香,“你别多想。此事不是你的错,是黄超哥背叛了胡玲姐。我亦明白你说的道理,我们只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人,无权无势,应当要学会明哲保身。可胡玲姐是我的恩人,在我落难时伸出援手。是因为胡玲姐对我好,黄超哥才会对我好。我没有办法装作不知道此事,便是之后黄超哥将我赶出纺织坊,我也要把此事告诉胡玲姐。” 李阿香张了张嘴,似乎想劝温含卉,半晌她却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 第104页 话至此处,游廊下响起一道不悦的女声,“你们两个在游廊下磨蹭什么呢?大家都用完午膳回前院忙活去了,就你们还躲在这里休息,真是太不像话了。” 婷姐双手叉腰,涂着蔻丹的细指轻点着袖口,睥睨地看着温含卉和李阿香。 李阿香赶忙讨好着说了两句,撂下碗筷,拉着温含卉回了前院。 晌午过后,日光渐沉,但尚未到放工的时间,前院女工却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离去,温含卉一如以往那般,做足了钟数才准备起身离开。 此时,黄超揽着婷姐从中庭里走出来,婷姐依在他肩膛上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引得黄超失笑又宠溺地看她。 黄超这一瞥,瞥见坐在角落下的温含卉,他毫无避嫌之意,只是挑眉问了句,“含卉,你这么晚还没走吗?天都要黑了。” 温含卉目光淡淡,只如实相告,“黄超哥,你忘了吗?以前都是这个时间放工的。” 黄超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你还是那么勤恳。这个月商单不多,你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努力,看大家差不多起身了就可以走了,你在我这里干活很久了,也要学会变通些。” 温含卉还欲说话,婷姐就先一步捶了一下黄超的前襟,嫌黄超和温含卉谈话的时间太久了。 黄超拧了一把她的腰,带着她乘马车离开纺织坊,半哄半调笑道,“我只不过跟她说两句话你就吃醋,别忘了我今晚是到你屋宅里过夜的。” 温含卉见马车消失在乡道上,她紧了紧攥住的手,逆着归家的人流往城里去。 到手作坊时,正赶上胡玲关门回家,一旁有马车在等她。 胡玲看见温含卉,下意识蹙起了眉,语气并不好,“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回纺织坊做女工了吗?怎么又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我的手作坊门外?” 温含卉胸膛起伏了一下,平复来时急急赶路的喘息,她摇头道,“胡玲姐,我绝无纠缠你、要从纺织坊调回手作坊之意。我是有事要同你说。” 温含卉上前两步,倾身至胡玲耳畔,将自己所知悉数告诉了胡玲。 胡玲的面色宛如远方浮起的夜雾,在温含卉的话语中愈发阴沉,她冷声道,“阿超的确跟我说过今夜要在友人家里过夜不回来。” 一旁坤坤看了觉得胡玲神情吓人,往侍女身后躲了躲,“娘亲,你怎么了呀?” 胡玲听见坤坤的声音,眼眸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让侍女将坤坤先带回家,而她要还有急事要办。 而后她没有逗留,向温含卉道谢后,匆匆登上马车,报了几处屋宅的地址,让车夫依次驶去那几处屋宅。 温含卉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街尾,自己也赶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出城回家。 今夜过后,温含卉也不知道胡玲与黄超的婚姻会走向何处,但是她求得了自己的问心无愧。 回到家后,温含卉吃饭时有些心不在焉。 陆安见她心事重重,便询问了一下。 谁知遭了温含卉的骂,“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毫无责任感,罔顾家庭,尽是要与外面那些莺莺燕燕你侬我侬,尽是让妻子和孩子伤心了。” 陆安清隽的脸上闪过一丝懵懂和无辜,翘睫毛眨了一下,他是捅了马蜂窝吗?被扣下这天大的罪名。 他才不是坏东西,他是好东西呀。 陆安耐心问清楚了整件事情,举天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做出同样的事,然后眉宇间有些忧心地问温含卉明日是否要继续去纺织坊干活,他怕黄超气急败坏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温含卉正在气头上,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发出清脆一声,“天子脚下可是讲王法的地方,黄超哥自己做错了事反而还有理来怪我了?” 她端碗咕嘟咕嘟将绵密的白粥饮尽,宛如壮士饮酒那般,撂下碗的同时也撂下话,“若是黄超哥不容我了,我就离开风华纺织坊,再找一份活干。” 陆安还想再劝她,却被温含卉以眼神瞪了回去。 他默了一瞬,扭身去炊房拿出一把擦得干净的柴刀,塞进她每日都会提出去的木篮子,像个老妈子一般嘱咐她,“我之后每日都会去风华纺织坊接你回家,你平常一定要把木篮子放在身边,黄超哥要对你不利,你就亮出柴刀,大声呼救。你把此事也告诉阿香姐,如果有事,拜托她第一时间到煦阳院找我。” 温含卉觉得陆安小题大做、紧张过度。她端出长者姿态,拍拍陆安脑袋,反而嘱咐陆安好好准备会试,不要想太多了。 陆安:“......”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乡试、会试、殿试都不及她万分之一重要。 第53章 心生离意(下) 陆安坚持每日来接温含…… 翌日清晨, 在陆安反复的叮嘱下,温含卉勉强把柴刀揣在了木篮子里提去纺织坊,然后和李阿香打了声招呼, 把自己做过的事都同她通了气。 李阿香面露惊讶,赶忙将她拉到墙根边,压低声问她,“含卉啊, 万一被黄超哥知道是你向胡玲姐告密, 他许是会将你赶出纺织坊的!” “我知道。阿香, 一如我昨日就同你说过的, 胡玲姐对我有恩,我实在没办法束手旁观。若是黄超哥要赶我走, 我也认了。”温含卉平静地答道。 之后的事情并没有陆安预想的严重,婷姐再没出现在前院中,胡玲亲自来了一趟手作坊, 雷厉风行地把前院里攀附婷姐的女工都遣散了。 -- 第105页 这些女工有意向黄超求助。 而黄超只是伫在胡玲身旁, 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偏头看向胡玲时, 面容上则带着做错事后的讨好,就这么顺着胡玲的意对风华手作坊的人员进行了整顿。 因为遣散了大部分的女工, 前院人手不够,胡玲把李阿香提拔成了前院管事,由她负责招新女工和监督女工干活。 至此, 黄超和婷姐的事情落下帷幕,胡玲亲自谢过了温含卉,而女工们也知道了胡玲不好惹,没有人敢再对黄超献媚动心思, 谁都不愿成为下一个婷姐。 在这之后,风华纺织坊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胡玲不似以往那般总在城里奔波生意,她经常来纺织坊看望黄超,有时是带着坤坤来,有时是带着一些吃食酒水来,而黄超也是浪子回头,又认真经营起纺织坊的生意来,风华纺织坊的商誉有所回暖,他们夫妻俩之间的感情似乎恢复到以往那般融洽。 陆安坚持每日来接温含卉。 温含卉嫌弃他小题大做了,明明一切都回归了正轨,他还担心她是否会被黄超针对。 陆安一板一眼地像个老先生,说这种事情再小心都不为过,温含卉要笑他就笑他吧,反正他明日还会来找她。 温含卉手里提着被陆安放了把柴刀的木篮子,外面用一张靛青色的方布盖得严严实实,她眼睛一扫,不知是看到哪儿了,眸光一亮,小跑着到不远处摘下一朵赤橙的六瓣花别在右耳后,灿烂一笑,又跑回陆安身旁。 走到半路,温含卉忽然说,“崽崽,我觉得你不够诚实,你想粘着我就直接说嘛,居然还找借口说怕黄超哥伤害我,你直说想多见见我,我也不会笑话你的呀。” 陆安瞥她一眼,她半垂着脑袋正在咯咯偷笑呢。就这样还说不会笑话他,呵。 一晃到了入秋时节,一辆铜色马车停靠在风华纺织坊外,胡玲和黄超亲自迎着两道熟悉的身影自前院进来。 这般严阵以待的阵仗,引得女工们纷纷侧目,想要窥探是哪两位大商人来访。 温含卉脚下踩着踏板,抬眸瞧见顾逸和蒋萍徐徐踱步,穿过前院。 她心中有数,是两人来谈商单续期的事情了。 如此看来,风华纺织坊最终还是保住了顾逸的商单,温含卉浅浅一笑,亦是为胡玲感到高兴。 瞧见四人踱步去中庭谈生意后,温含卉收回目光,专心织布。 织布机上木架前后驶动,带着载线的纺锤一块转动,在某一次踩下踏板后,温含卉感受到一股阻力,有一卷纺锤的线用完了。她埋头将卷完的纺锤换下,换好卷好棉线的纺锤,要准备踩下织布机的踏板,面前阳光就被一道压下来的阴影遮蔽。 顾逸双手执于身后,不知何时结束了商谈,从中庭走出,踱步至她身前,“温含卉?我说怎么好一段时间没有在手作坊见过你,后来到我府上回访的人也换成了一个中年男人,我以为你躲我,不想你是被调回了手作坊干活。” 温含卉刚要回答,就被胡玲抢先道,“是这孩子执意要调回纺织坊的,我拦都拦不住,便随她去了,她一贯喜欢织布多过在城里跑生意的,人也没有什么大志向,我只好换人和顾大人对接了,你说是吧,含卉?” 胡玲看向温含卉的眼神里带着施压。 温含卉不欲当面拂胡玲的面子,便抿嘴轻点了下颌,默认了胡玲所说的话。 顾逸目光停在温含卉神色上,却说,“是吗?” 胡玲陪着笑,“自然是如此。” 顾逸抬头瞧了眼天时,他还有其余的事情要处理,便只是留下话说,“若是你在风华纺织坊过得不好,可以找我。我识货也识才,你来我这里,我会重用你。” 胡玲脸色当场冷了一瞬,碍于顾逸情面,又只好挂着笑送他出了庄园大门,“顾大人此言差矣,含卉可是我的人,你可不能横刀夺爱,从我手底下挖人。” 顾逸坐上马车前,得体地朝胡玲点点下颌,“胡老板,没有人会一辈子呆在不受赏识的地方,我们各凭本事。” 胡玲眼神暗了暗,不稍多时亦是坐上马车进了城里。 到了用午膳时,有女工艳羡温含卉得了顾逸赏识,只要去了他那里,就是麻雀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便是连李阿香都专门来问她意思,“含卉,你真的要离开纺织坊去顾大人手底下干活了?” 温含卉摇头,仍是说胡玲姐对她有知遇之恩,没什么事她是不会主动离开风华纺织坊的。 李阿香满脸可惜,“你就是太重感情了。你看胡玲姐拎得多清楚,婷姐的事情是你帮了她,可是她仍没有把你调回手作坊,仍是防备着你,你继续留在纺织坊,只能一直当女工,你真的甘心吗?” 温含卉想了想,“现在说离开还为时尚早,做女工虽然工钱少,但是陆安每月都能领公家粮,我们家还是能够生活下去的。或许等陆安考上功名以后,不需要依靠我了,我就会在京城开一家小小的铺子卖我自己缝绣的刺绣吧。” 温含卉执拗,李阿香根本劝不动她。 李阿香忿忿地扒着饭,数落她不懂得珍惜机会。 温含卉挨她骂了也不生气,就撞撞她肩膀。 半晌,李阿香又释怀地叹了口气,“罢了,我逼你作甚?你本就是这样的人,善良真诚,固执认死理。若哪一天你不这样了,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温含卉了。你就是个傻子。” -- 第106页 温含卉哼了一声,“你怎么还骂人呢?你才是傻子。” 两人说话间,有侍女找到温含卉,说黄超请她去会客间一趟。 自从黄超与婷姐的事情暴露后,黄超已经很少单独会见女工了,为了避嫌,他一般都是直接在前院找女工谈事。 何况胡玲还当着黄超面感谢过温含卉的告之,黄超自然知道他与婷姐一事是温含卉揭发出去的,因此黄超虽然未找温含卉麻烦,却也是冷脸待她好一阵子了。 温含卉挠了挠头,不知道黄超还能有什么事找她,但是侍女催得紧,她便放下碗筷去了。 会客间中只有黄超一人在煮茶,他瞥见温含卉来,抬抬下巴,点了点自己对面的交椅,示意她坐下。 茶水咕嘟咕嘟烧开,黄超又给两人各自斟了杯茶。 温含卉谨慎地看了黄超一眼,只轻抿一口茶水,而后朝他福了福身子,礼貌问道,“黄超哥,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黄超笑说,“含卉,你不必这般紧张。我是看你被阿玲从城里赶了回来,替你抱不平,毕竟我知道你是有能力的人,否则我之前也不会把你提拔做生意管事。只是你不懂得讨好和变通,这不,惹了阿玲嫌弃,又被她冷落了吧?” 温含卉抿嘴不语。 黄超继而道,“我了解阿玲,她是个记仇的人,你一旦失去了她的信任,就永远会被她防备,之后你再努力,也只能在前院里做个小小女工了。” 温含卉觉得眼前黄超的身影有些晃,她抬手捏了下眉心,缓缓舒了口气道,“黄超哥,您有事请明说,您也知道我为人死板,兜圈子的话我听不明白。” 黄超将手搭在交椅扶把上,衣料似有若无地摩挲着温含卉单薄的秋衫。 温含卉眉梢微蹙,默默把手臂收回,揣在怀中。 黄超又一把拽过温含卉的胳膊,“你说你为什么要把我和婷姐的事情告诉阿玲?你以为你告诉了她,她还会像以前那般信任你吗?大错特错!你知道的这桩事,让她觉得颜面扫地,她看见你就会想起这桩事,她便永远会厌弃你。” 温含卉整个人踉跄一下,几乎要跌进黄超怀中,她抬手想要扶住交椅椅面,却发现自己竟是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她心中漫上一股不安,旋即看向自己抿过的那杯茶水,眼眸里尽是不可思议,“黄超哥,你在茶水中添东西了?” 黄超淫/邪一笑,掌心在温含卉腰间流连,喟叹般掐了一把,“含卉,我早就看上你了。原本我准备放过你,让你跟在阿玲手底下办事,是你自己又跑回纺织坊,撞到我面前。既然你让阿玲把小婷从我身边赶走了,那不如你来代替小婷吧。” 温含卉挣扎着推他,可是黄超虎背熊腰一个人,全然纹丝不动,她刚要大喊呼叫,被黄超一把捂住嘴巴。 黄超眼里闪着惊光,把温含卉往平日里他用以小憩的偏房里带,“含卉,你不要挣扎,你现在叫喊出来,丢脸的是你自己。阿玲知道了,也只会把你赶出纺织坊。她已经原谅我了,毕竟哪里有男人不偷香,就算为了坤坤她也不会与我和离的。” 黄超一把推开偏房木门,把温含卉半抱半摔了进去,“我等了那么多天,终于等到阿玲不在的日子。我让你这个婊/子去告密,”他奸相必露,一巴掌甩在温含卉脸颊上,“让你娘的叫阿玲来管我!” 他试图拽下温含卉死抠住门框的手,俯身在她耳畔说,“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含卉,早知今日,当时何必多管闲事呢......” 温含卉几乎是节节败退,纵使她拼命挣扎,也难敌黄超力气,若是不够狠戾,只会被他带进偏房。 绝望之际,温含卉忽然想起那个每天傍晚都坚持来纺织坊接她回家的少年身影,若是她今日没有如往常那般走出纺织坊,他应该会很着急难过吧。 甚至会发了疯的找她。 温含卉不知哪里升起一股孤勇,让她迸出一股力量,张嘴死死地咬住黄超的胳膊,任他如何咒骂甩动都不松懈。 黄超疼得一脚踹开温含卉。 温含卉被破布一般丢在地上,浑身剧痛,但她迅速爬了起来,几步跑回会客间,抓起茶壶往地砖上一摔,在一地破碎和滚烫的茶水中捞起一块锋利的瓷片攥在手心,用力捏了一下,瓷口瞬间扎进她的肌肤里,有鲜血迸出。 疼痛使她找回几分清醒和力量,温含卉挥起瓷片劈向追赶而来的黄超,划裂了他锦衣广袖,尖锐刺进他皮肉,她宛如绝境中的孤狼,咬牙字字道,“你再过来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黄超到底惜命,见温含卉手持凶器,眼中冲动而起的情/欲消散不少,他立马安抚着说,“你别冲动,刺伤了我,你得去大理寺坐牢了,得不偿失不是吗?” “你离我远点,后退!”温含卉冲他喊道。 “好......好......”黄超举起手,以示自己并无继续强迫她的念头,一步步往后退去。 温含卉双目赤红,用眼瞪他,确定黄超无法猛扑过来后,她迅速逃出了会客间,在前院女工惊乍的神情中跑出庄园。 泪水早已糊满了她的脸,温含卉一边跑一边擦着眼泪,方才令人作呕的画面一遍遍在她脑海中重现,她胸膛起伏着,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脑袋宛若有千斤沉,腿脚的力气也消耗殆尽。 在虚弱地跌倒在黄土地上前,温含卉想到了自己唯一的目的地,煦阳院,她要去找陆安。 -- 第107页 与此同时,视线里晃过一道白影,少年伸出有力的手,牢牢地扶住了她。 第54章 她没有错(上)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手…… 陆安一把将她从黄土地上托起来。 温含卉发抖如筛糠, 衣衫敞乱,像只受伤濒死的小兽般呜咽。 陆安试图扶稳她,可是只要稍微松手, 温含卉就又跌落回去,他所幸是用臂牢牢箍住她的腰。 陆安肩膛完全被泪意润湿,他用掌心扣住温含卉的脑袋,轻轻将她按在自己怀中, 一遍遍重复道, “不怕了, 不怕了呀。” “唔......”温含卉抗拒地推了一下, 有血迹印在陆安的白裳上。 陆安掰过她的手,拿过她攥在掌心里的碎瓷片, 心疼地看着她手上支离破碎的裂口,皮肉之下是血红的伤口和她跳动的脉搏。 陆安眼眶刹那猩红,低哑着声说, “我是陆安呀, 你无需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的话是动人的安抚, 臂膀坚定有力地箍住温含卉,让她知道自己终于安全, 终于有所依靠,终于不会被伤害。 一旁的李阿香喘着粗气,她察觉不对, 没作多想,立马就按照温含卉早前所交待过她的那般,跑出庄园去找陆安。 李阿香闯进煦阳院中,赶巧碰上一场堂考, 书院里静的只有细微翻动卷纸的声响,所有的学子都抬头惊诧地看着她这个外来的闯入者。 陆安几乎是看见李阿香的刹那,就意识到温含卉出事了,手中的毛笔在卷纸上用力碾出一朵墨花,他凛起面色,堂考也不考了,随李阿香一道赶去风华纺织坊。 原本李阿香还怕自己小题大做,可如今见此情状,她还有什么不懂? 李阿香双眼通红,气得原地碎了口唾沫,“黄超真他妈是个王八蛋!以前我还觉得他是君子,到后面不务正业养外室也就罢了,至少他还占了个你情我愿呢!想不到他竟是敢做这样的事情!” 陆安眼神里情绪涌动,宛如海啸过境,下颌绷紧一瞬,一股腥甜涌上他的喉头又被他生生逼退。他必须做一个撑起她的男人,当务之急,是安抚好她。 陆安缓缓吁了口气,低声问道,“温含卉,我先带你回家好不好?好好睡一觉,之后我们一起处理这件事情,我会陪你一同面对的。” 肩膛处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哀鸣,宛如一只奄奄一息的雏鸟,“可是我没有力气......走不动了......” “那我背你回去。”陆安双手穿过她的腿弯,稳稳的把她驮起来。 路上,温含卉几乎是精疲力竭,虚弱地埋在陆安后背睡去。 回到胡家村的宅院里,陆安把温含卉轻轻放在她寝间的床榻上。他拜托李阿香帮她换身衣裳,检查伤口,他自己则在寝间外规矩地等着,宛如一棵挺拔而沉默的松柏。 李阿香出来时,面色青白,咬着牙说,“她浑身发烫,四处都留有一些拉扯和挣扎的伤口,怎么摇都摇不醒,我想可能......可能是黄超使了脏手段......给她下药了......是她反应快,才能够侥幸跑出来......” 陆安收紧广袖下的手,下颌绷紧一瞬,条理清晰地说道,“阿香姐,你留在这里照看她,如果她渴了就喂她水,如果她难受你就握住她的手,她的衣裳暂时不要动,留作证据。我去城里喊郎中过来看一下她,很快就回。” 陆安出门莫约半个时辰,带着上回帮胡武净看过身子的郎中回来了,他手中还提了一块牛肉,准备等温含卉醒来给她做她喜欢吃的牛肉面,让她高兴一下。 那郎中给温含卉把脉,脂腹搭在她手腕内侧,阂眼片刻,再睁眼时一脸严肃,“给她下药的人下了很重的药量,她的脉搏跳十来下就停跳几下,脉象太弱了,照这个架势,也不是没可能睡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我给你开个滋补的方子,里面有灵芝和人参,这些都是能救命的药材,但是很贵,我的药材铺里也没有,你自己去城里找。” 李阿香当场捂住嘴哭了出来。 寝间外刮起一股灰霾的风,初秋的于飘落,陆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明明还年轻,她也还没有实现在京城安居的愿望,甚至因为要供他读书没有享过几天清福,为什么就可能会醒不过来呢?他不会让她走的,就是倾家荡产也不会让她离开的。 饶是那郎中后来强调了两回,只是有可能醒不过来,并非真的命悬一线,陆安也是恍若未闻。 陆安鬓角浮起青筋,始终绷住神色,拿起郎中开的方子,又从木柜里翻出积蓄,披着蓑衣就去抓药。 再回来时,天色已经暗淡了,李阿香同他打了声招呼先回家。 陆安直奔东边寝间,昏黄的盏灯映着躺在床榻上脆弱的女人,她唇瓣白得发透,睫毛上仿若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陆安几乎心痛得喘不过气来,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半哄半掰开她的下颌,把参片压在她舌头下。她一贯臭美爱漂亮,一般时候断然不会允许自己这般狼狈,于是他又找来帕巾给她把脸擦干净,才跑到后院煎药。 不知道她夜里会不会醒来,陆安还把牛肉片好了用滚水焯过,闷在酱料里,煮好面后挑出一块放进面碗给她先端过去放桌上。 陆安再回东边寝间时,温含卉像是发了噩梦般在床榻上颤抖。 陆安赶忙放下碗筷,问她,“温含卉,你怎么了?” -- 第108页 温含卉鬓角渗出冷汗,泪迹顺着眼尾落在枕头上,浑身都轻抖着,看上去难受至极。 陆安一颗心都要被她拧碎了,他摸了摸温含卉额头,有些发热,刚想去给她用帕巾浸水敷上。 温含卉宛如是溺水的人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艰难地抬手覆在了陆安的手背上。 柔软的触感被陆安感知的刹那,他一颗心都不争气地急促跳动起来。 这是不对的。陆安闭眼,告诫自己:你不可以随便碰她。 可是当他试图收回自己的手时,温含卉就像是感知到了他的离开,秀眉蹙起,眼泪簌簌。 陆安:“......” 陆安试探着问她,“你是想要我牵住你的手吗?” 温含卉没有回应。 陆安尝试用食指探了探她手心。 温含卉温软的手竟是真的屈了一下,脂腹贴在陆安修剪圆润的指甲处。 陆安屏息,反复确认过那是真实的触碰,而非他自己脑中臆想,他才收力握住了她的手。 陆安看着她的表情,确定她是否乐意,然后还认真强调,“是你让我牵住你的,不是我自己主动这样做的,盼你醒后悉知。” 半夜,陆安见温含卉踏实地睡熟了,想要回后院打扫炊房,可是他一走,温含卉又极紧张不安分起来,以至于陆安动都不敢再动了。 陆安垂头打量她的手,宽大的掌心里攥着一个小白团子,指尖细腻,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手这么小巧,他轻轻一包,就能完全掌握。 陆安忽然有些害羞,默默移开目光,过会儿,又慢慢挪了回来,心中再度感慨,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手,连指节曲起的小弧线都是别具一格的,像是嫩豆腐上点缀的红枸杞。 临近天明时,温含卉是在一片苦涩味中苏醒过来的,脑中仍是混沌,只是感觉到自己压在舌苔下的东西,她大舌头问道,“这素......什么鸭?” 陆安在她床前守了几乎一夜,思绪有些恍惚,蓦地对着她黑漆的眼眸,愣了一瞬,立马如释重负地懈了一口气,“你醒了。” 太好了。 然后陆安关切地问她,“你饿不饿?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我给你去倒水吗?” 温含卉眨了一下眼睛,努力对上眼前人的脸孔和周遭的事物,判断出是陆安坐在自己寝间里,然后浑身的酸痛感侵袭,她慢慢清醒过来,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发现自己的手躺在少年宽大干燥的掌心中,她脸一红,无声地抽了回来。 陆安也迅速收回自己的手,端正地摆在自己衣裳下摆上,讷讷地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做任何逾矩的事情。” 温含卉轻轻地点了下脑袋,她相信陆安的品行。她缓缓抬起另一只受伤的手,看着缠绕在掌心和指节层层叠叠的纱布,她的眼睛一点点红了起来。这是她用来挑针的右手。 记忆再度涌上,她也彻底清醒。 温含卉鼻尖嗡了下,语带难过,说话声音有些沙哑,“我的手好痛,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织布做刺绣了......” 陆安眼底也有酸涩,温柔的劝慰,“你不要紧张,你只是受伤了,伤口恢复了,肯定能拿起针线的。” 哦。温含卉默默放下手,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可是我觉得手好痛。” 陆安胸膛起伏一下,试探着问,“要不我给你吹一下?” 温含卉努力翻了个身,把手探到床沿。 陆安当真捧起她的手,奉若瑰宝,小心翼翼地拂了几口气上去。 然后他就在静谧的寝间里听见压抑的哭泣声。 陆安把她的手放回床榻,拿出帕巾给她擦眼泪。 她一哭,他的眼睛也跟着红了。 “温含卉,没事的,我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陆安低头安抚她。 温含卉无助地喃喃道,“我真的好笨,好蠢,你提醒过我那么多回,我都没有放在心上。黄超叫我去会客间的时候,我还觉得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应该不会有事情,没有深想就去了。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更傻的人了......呜呜......” 陆安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是的。你不笨不蠢也不傻,你没有错,你只是没想过黄超会这般没有下限,这不是常人会做的事情,他这是犯罪。” 闻言,温含卉躺在床榻上几乎是像个孩童那般放声大哭。 到了日上三竿,她哭累了,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了出来,才慢慢收了眼泪,顶着兔子般红肿的眼睛看陆安,“崽崽,你今日不去上学堂吗?” 陆安摇头,“不去,我得留下来照顾你。” 温含卉小声说,“那我给你添麻烦了,都耽误你读书了,对不起。” 陆安忽然就搓了一下她的脸,“温含卉,别多想,你的事情就是我最重要的事情。” 温含卉又躺了一会儿,眼对着头顶悬梁,似是给自己鼓气,又似乎同陆安说,“我得去报官。我不能原谅黄超,我要他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好。”陆安二话不说应下。 “我会是你坚实的后盾。” 第55章 她没有错(中) 喜欢上养你的女人。…… 陆安把温含卉扶坐起来, 去后院重新给她烫了碗面条,加了铺满碗口的酱牛肉分量,端到她床前说, “你先吃,吃饱了我们就去大理寺。” -- 第109页 他自己则吃了那碗早就坨掉的面条。 牛肉的酱香飘至温含卉鼻尖下,若是往常,她必定是食欲大开, 可是今日她夹了一筷子进口却觉得索然无味。 陆安见她神色恹恹, 端过她那碗面, 把牛肉都挑出来, 说,“你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 一点都不吃可不行。要我喂你?” 温含卉:“......” 温含卉抵赖道,“我吃了一口了,而且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需要你喂我。” 陆安淡淡瞥她一眼, “那小孩子都知道一日食三餐,你怎么不知道?” 温含卉:“......” 他用筷子给她夹了一片牛肉, 递至她唇畔旁,哄小孩般说了声, “——啊。” 温含卉脸都红了,张嘴慢慢把牛肉塞进嘴巴里,细嚼慢咽, 然后吞下。 陆安笑了一下,又给她挑了一片牛肉。 温含卉也乖乖吃掉。 直到陆安察觉她肚子已经有三分饱了,便没再逼她,将碗筷收去后院, 把已经煮开煎药的瓦罐炉子提起来,勺出一碗药汁端到温含卉面前,“喝吧,喝完我们就出门了。” 温含卉垂头看着黑乎乎的药汁,忽然有种被他坑骗的感觉,先是吃面,然后要喝药,才能给出门。 温含卉眨了下眼睛,闷闷道,“那我不去报官了吧。” 陆安探了探碗沿的温度,用木勺搅拌一下药汁,递到她嘴边,“不想去报官也可以,那你喝完药就睡吧。” “——啊。” 温含卉耳尖尖都红了,她不要他喂,自己拧着鼻子,几口闷掉了,之后掀开被褥下床。 陆安俯身下去,给她把鞋子摆好。 待她穿好鞋后,又给她取来蓑衣披好,还想扶她出门,简直是彻底把温含卉当小孩子对待了。 温含卉推了推他的胳膊,“我自己可以走。” 陆安应了一声,收回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外面已经下过秋雨,天气转凉了,地上有泥泞,你一定要小心点。” 过会儿,他又说,“你冷不冷呀?走了一里路累不累呀?要不要休息一下?” 温含卉受不了他,驻下脚步,扭头问他,“陆安,我没有那么脆弱,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陆安噎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真正到了大理寺外,轮到温含卉紧张,腿脚打哆嗦了,她抿唇看着那块悬在高门红墙上的牌匾,眼睛泛起水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忽然就探向前去,握住她发颤的手,有力的,坚定不移的,带着她走进去,一步步迈上玉石台阶,走进公堂内,沉声说道,“我们要报官。” 士官见来人,肃起面色,开口威仪,“来人因何事要报官?” 温含卉用力地抓了一下陆安的掌心。 陆安偏头,以脂腹抹去她眼帘下的泪渍,“你什么都不要担心,也不需要有任何负担,如实禀告给士官就好。” 士官见温含卉情绪悲戚害怕,极度紧张,以手指自己,“姑娘,我长得很像凶神恶煞之人吗?你别以为我生的黑,就是黑无常哦!” 温含卉愣是被士官的问题逗笑了,原本沉重的心情刹那间松懈不少。 而后,士官摊开《录事簿》,语气严肃,“姑娘,你放心吧,这里是大理寺,就是给百姓讨回公道,秉公执法的地方。你遭受了什么委屈都可以在这里说,大胆说,敞开来说。” 温含卉鼻尖泛酸,“好。” 瞧她平静下来,士官提起小细毛笔,问她,“你发生了什么事要报官?” 温含卉手用力捏住陆安的虎口,手背青筋浮起,“我险些被风华纺织坊的老板黄超强/暴了。” ...... 整个询问的环节莫约半个时辰,温含卉讲至一半,梦魇般的回忆化作泪水悉数涌出,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陆安朝士官摇了摇头,要求停一会儿再继续询问。 陆安俯身轻轻掰过温含卉下巴,用帕巾轻轻把她的眼泪都擦掉,新的眼泪流出来,他就耐心地把帕巾挪回去,把泪水浸去。 那块帕巾轻轻拧住温含卉鼻尖拧了一下,温含卉整个人都羞耻地熟透了,她往后躲了一下。 陆安好笑地看她一眼,“我帮你把涕水擦掉就没有了。” 他垂眸掰开她捏紧的手,检查一下她的指甲没有抠破自己的皮肉,然后继续把她的手搭放在自己手背上,任她抓住。 陆安最后拍了拍她的脑袋,问她可不可以继续。 温含卉点了点头,继续把事情依照条理讲清楚,再一一回答士官的盘问。 士官做完笔录后,派遣士兵将黄超逮捕至公堂。 黄超是在自己家中被抓获的,与他一道前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他们一家三口难得有一个聚在一起的休息日,却不想黄超被突如其来的大理寺官兵逮捕了。 双方对簿公堂时,黄超面容平静,双手执于身后,颇有此事与自己无关之意,“大人,我是老板,她只是女工,您说我要找女人,大可以去花柳之地找,那里的女人,身段又好又会哄我,我犯得着找一个乡野女人吗?这不合常理吧?倒是她想讹诈我这事儿更有可能发生不是?” 胡玲神情中难掩鄙夷与不耐,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黄超的话,总之是用双手捂住了坤坤的耳朵,不让孩子听了他的话语。 陆安往温含卉身旁一站,像座山一样隔绝了黄超看温含卉的视线,两人袖下是牢牢抓在一起的手。 -- 第110页 他的面色冷若冰霜,“黄超,你前阵子才在前院找了女工养在外面,此事人人皆知。你是什么人,一查便知道。在公堂上撒谎,一旦追查出来可是罪加一等,我劝你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士官蹙眉问他,“黄超,你有没有撒谎?” 黄超说,“大人,我昨日是叫她上会客间一趟,有过这么一回事。起因是她在用午膳时大肆编排前院的其她女工,我是出于给她留颜面的目的,才特意让她单独前来,想私下里敲打她一番便揭过此事算了。不想到了以后,她却是引诱我做错事。她明知我有妻儿,还如此行事,您说到底是谁的错?” 温含卉听他颠倒黑白,积蓄的怒意冲破压抑住她的羞耻,这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错,她绝对不会给黄超将此事糊弄过去,“黄超,你说我引诱你,实则是你在递给我的茶水中下药,让我浑身无力,然后你强迫我,把我拉进偏房里意图不轨,如今我身上还有你的抓伤!我有人给我作证是你单独叫我到会客间,有郎中给我作证我中了迷药,前院所有女工都看到我是衣裳凌乱地跑出庄园!你下迷药计量重,行歹念时,甚至没有想过我的死活,你犯了罪,竟然还想倒打一耙?” 黄超故作惊讶,“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你是苦主,但你也不能因为抓不到凶手就想把脏水泼到我身上啊?温含卉,我们家对你可是有恩的,你为何要破坏我和阿玲的关系?” 温含卉气得胸膛起伏,她抬手指黄超,“你敢指天发誓你从未碰过我吗?” 黄超轻松一笑,当即将食指中指并在一处指天,“我从未碰过你,否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温含卉的眼泪乍然从眼眶中迸出,“我以为你至少有为人最后的礼义廉耻,我甚至想过以前提拔我的黄超哥会不会只是一念之差犯了错,可是你如今字字将我往悬崖峭壁上推,看来一切都是我多想了。你以前对我所谓的赏识,也不过是想将我据为己有,让我变成想婷姐一样任你摆布的外室。” 黄超仍是面色淡然,“含卉,说话要讲证据。” “好!”温含卉激动的情绪宣泄出来后,缓缓回归平静,“刚刚黄超指天发誓说他没有碰过我。” “但是我右手的纱布下,是一处被瓷片反复割裂的伤口,是我中了迷药后为了保持清醒逃跑,砸碎了会客间的紫砂壶,自己割开的。” 温含卉解开绑在伤口上的结,露出内里翻红的皮肉和隐约可见的森森白骨,“我是一个女工,我赖以为生的本事就是织布和刺绣,这是一个很深的伤口,弄不好我以后都没有办法拿针线和推织布机。” “这块瓷片在我手中。”温含卉摊开另一只手的掌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带干枯后褐色血迹的瓷片,“紫砂壶是稀有物件,黄超平日里用以接待商客的行头排面,是可以追查出来他有这么一套器具的,而如今又为了掩盖罪行,在这个节骨眼上恰好消失的。只需要找昨日拜访过风华纺织坊的商人一问便知真相。” “我拿着这样一块瓷片,在挣扎逃跑中,为了摆脱他的钳制,划到了黄超的小臂内侧,我要求当堂验伤。他既然说没有碰过我,这个伤口又是如何凭空出现在他身上?” 士官面色沉了下来,当庭勒令士兵察看黄超臂内情况。 在士兵堪堪要触碰到黄超衣袖时,他忽然挣了一下,“我要求私了。” “我不同意私了!”温含卉双目炬炬,审视着他。 黄超亦看向她,“含卉,我对你有恩,你是想要至我于死地吗?” 陆安出声打断黄超,“大家都是遵守道德律法的百姓,怎么到你这里公事公办就成了要置你于死地了呢?是你自己断送了你自己的前途。” 黄超狂笑一声,“陆安,你这种人谈什么道德,喜欢上养你的女人,你还有什么道德可言?你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你还谈什么律法?” 温含卉来不及深思,陆安就走上前,以不轻不重的声音,缓缓对黄超说道,“黄超,你真的要在孩子面前丢尽为人父亲的尊严吗?这样孩子以后想起父亲来,永远都是他狡辩丑陋的嘴脸。” “坤坤还看着你呢。你再这样,他永远会以你为耻,永远会因为自己的父亲抬不起头来。” 像是一把刀扎进他心中,黄超刹那眼红,他看了眼坤坤,抿起嘴无言,安静地将手递给士兵。 士兵将上好的丝袍撩开,里面的伤口赫然露出。 这是铁证,黄超辩无可辩。 第56章 她没有错(下) 一家之主大人。 黄超选择在坤坤面前保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提出想要回避家人的请求,被带到偏房交待自己的犯罪经过。 意图强/暴妇女,当庭藐视律法, 撒谎抵赖,他被判处十年牢狱。 被士兵戴上镣铐送往监牢时,黄超留下眼泪,扭头对胡玲说, “阿玲, 是我一念之差, 我对不起你和坤坤。你若愿意等我, 我出来以后继续和你一起过。你若不愿意等我,我也同意签和离书。” 胡玲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消失在通向监牢的石径路上, 未执一词。 一切尘埃落定,黄超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温含卉抱着陆安嚎啕大哭,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再拿起针线刺绣, 夜里不会不会反复的做那时的噩梦,可是她知道噩梦的终点是她为自己争取到了公道, 是陆安牵起她手的坚定不移,是她梦醒后还有明天可以疗伤, 可以再站起来。 -- 第111页 陆安下巴压在她的脑袋上,缓缓抬手,用力的回报了一下她。不带任何的欲望, 只有对温含卉的心疼,他垂眸将她缭乱的碎发整理好,撇到她耳朵后,低声道,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陪着你再站起来。别怕了。” 陆安轻轻拿起她受伤的右手,帮她把伤口重新包扎好。 温含卉下意识想缩手,被他扣住不给动弹,她委屈的说,“可是我的手变得好丑啊......” “你的手只是受伤了,伤好了它就会和以前一样好看的。” “那万一留疤了呢?伤好了还是很丑呢?”她有些忸怩地问道。 “不丑,那也很漂亮。”陆安淡道。 温含卉鼓圆了眼,“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睁眼说瞎话呢?” “就是很漂亮。”陆安笃定。 温含卉还是介意,闷闷地盯着手看了一会儿,又去瞥陆安,“可是......” “没有可是,我以前也不知道原来这么质疑我照顾你的能力。”陆安给她戴好蓑帽,把她的手收进蓑衣里,想要带她回家了。 “我觉得上苍一定会眷顾你的,我们先好好的照顾好你的手,之后我会去找郎中拿可以祛疤的药,你放心吧。” “那万一祛疤的药很贵,我们买不起呢?” “那我就做牛做马给你买药,好不好?”陆安不厌其烦地安抚她。 两人走出大理寺庄严的红门时,胡玲的马车仍停在一旁并未离去,她透过支起的木窗瞧见温含卉披戴蓑衣的身影,撩开马车布帘,出声将她拦了下来,“含卉,请你留步,我有事和你说。” 胡玲走下马车,面带歉意地来到她面前,“当初将你调回纺织坊时,我也没想到会发这种事情,这不是我本意。所幸是你逃过一劫,没有真的被黄超迫害,不然我真的寝食难安,不知如何是好。” 她真诚地圈起温含卉未受伤的一边手,“我心中后悔为何当时听信黄超的话,以为你是贪心想要揽权,反而将能人从身边赶走了。对不起,含卉。如今黄超已经进监牢里了,我绝对无法容忍自己有一个既养外室又想强/暴女工的丈夫,我会与他和离。我保证你之后在纺织坊和手作坊都是安全的,若是你能不计前嫌,我希望你能够继续在我手下做事,我一定会重用你。” 胡玲对着温含卉的眼睛,给出了一个相当诱人的提议,像是要补偿温含卉受的伤,“我可以把风华纺织坊交给你打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胜任。” 温含卉张了张嘴,似乎被怔住,说不出话来。 陆安忽然将手伸进广袖中探了一圈,俊眉蹙起,不合时宜地出声道,“温含卉,我的帕巾不见了。” 区区一块帕巾,原本只是小事,寻常人丢了一块帕巾便丢了,陆安却格外看重,“那是你送我的帕巾,要是我弄丢了,我今晚都将难过的无法入睡。” 温含卉心思被陆安丢帕巾一事搅散,她偏头去瞧,陆安当真是一脸自责懊恼。 她回想了一会儿,脸颊泛红,小声问道,“你当时在公堂上帮我擦过眼泪,许是忘在那儿了,我帮你去找一下吧。毕竟你是因为帮我擦眼泪才弄丢帕巾的。” 陆安点点脑袋,无比乖觉地表示同意。 温含卉看了胡玲一眼,朝她颔首以示歉意。 胡玲摆手对她道,“你先去找帕巾吧,我在这里等你,不着急。” 待温含卉走后,高耸的红门下便只剩下陆安和胡玲两人。 陆安适才敛起了在温含卉跟前人畜无害的神色,面色凛冽,“胡玲姐,你不要再利用温含卉了。她什么都不懂,一心觉得你对她有恩,被你指使来指使去,高兴就傻乐呵接受,不高兴也说服自己接受,但是我们就止步于此,好么?” 胡玲脸僵住一瞬,继而恢复寻常神色,“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陆安垂眸,黑漆的眼眸直直地落在胡玲的眼瞳中,那是一双能把人看穿的眼睛。“你是一个聪明人,布匹质量下降,你身为老板娘就算不是最先知道的,利益相关的事情,温含卉提醒了你一次,你就应该实地去探查了解过了。所以你知道黄超养了外室,你打压温含卉,把她调回风华纺织坊,借由她的口捅出黄超和婷姐通/奸一事。” 胡玲张口,似乎想辩解什么,却被陆安直径打断。 “你从头到尾的目的都是利用温含卉来和离。你和黄超家大业大,女人在和离这件事上总归是吃亏的,但是你不认命,你想要争取到更多的财产。你知道黄超记仇,就当着黄超的面感谢温含卉,让黄超把这笔帐算在无权无势的温含卉身上。” “你很清楚,欺软怕硬是人性。一个人心怀恶念的人,在越弱势的人面前就越肆意嚣张。黄超未必敢报复你,但是他一定会报复温含卉。” 陆安面若冰霜,眼尾猩红,“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黄超面临十年牢狱,他心怀内疚,不仅不会在和离之事上亏待你,甚至可能会把所有的身家都交到你手里。但我绝对不会让温含卉回你手下做事,你这样的人,害了她一次,还会害她两次,三次。你在胡家村村尾的那座老旧宅院,很难租售出去吧?温含卉就欢天喜地的给你租了下来。风华纺织坊一开始招不够女工吧?温含卉就满怀感激的去那里干活做事。” “她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你是真心。你什么都懂,只是待她时都是算计。你看她无家可依,只觉得她可以给你搓扁揉圆,竟是毫不考虑她的感受,想继续用她。” -- 第112页 宛如刀削的审判落在胡玲身上,砸得她浑身一晃,她的眼睛漫上湿润的红潮,“我没你想的那么十恶不赦,我只是没有办法,我心中也怀有愧疚,所以才想要补偿她......” 陆安听见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收起所有的神情,目光淡淡地看着胡玲,“若你真是心有愧疚,那你就走吧,不要再打扰她,也不需要对她道歉,就让这件事至此结束。她的心中需要保留有世俗的善意,继续乐观阔达的活着就行了。” 陆安下颌点点马车,示意胡玲可以上车离开了。 马车在雨后漫雾的天气中扭动着车轱辘离开时,温含卉恰好走出大理寺红门,她咦了一声,看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小声嘀咕道,“奇怪,胡玲姐怎么没等我就走了?” 陆安目光落在温含卉身上,淡道,“你那么关心她干什么?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多关心一下我。” 以为他指的是弄丢帕巾一事,温含卉瞥他一眼,慢吞吞地说,“我认真找了一遍,也问了值班的士官,大家都没有找到你丢的那块帕巾耶。不如我之后补偿你,再裁一块方布送你就是了。” 陆安眨了一下眼睛,面容无辜,在广袖下又探了几下,忽而舒缓了眉梢,修长有劲的手挑出一块有点湿漉的帕巾,“我刚刚记错了,原来帕巾放在另一边的袖袋里。” 温含卉团簇在一块儿的眉梢瞬间散开,她勾了勾唇畔,心情立马愉悦起来,“既然找到了帕巾,那我们就回家吧。” 陆安揉揉她脑袋,走在她身旁,天上太阳出来了,不再下雨,他又替她解了蓑衣,折好放在自己臂弯处,见她懵懵懂懂的模样,他忽然就嘀咕道,“温含卉,我发现你有时候就挺笨的”。 笨归笨,但是傻人有傻福。 不轻不重的声音落入温含卉耳里,她抬头瞥他一眼,“嗯......你说什么?” 陆安能屈能伸,“我说,我真的好笨。” 温含卉从鼻尖哼出一声,“这还差不多。” “我劝有些人不要趁我虚弱就打造反的主意,我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你刚刚对我说话的态度,我觉得不合适,”温含卉娇衿地扬起白皙的脖颈,“你要对我道歉。” 陆安抬手碰了下鼻尖,“对不起嘛。” 陆安回到屋宅后,休憩一会儿,到炊房忙活烧晚膳。 温含卉身体虚弱,回到寝间就歇下了。 再醒来时,黑灯瞎火,她肚子饿的咕咕叫,双目只见月光隐隐透过窗柩麻纸,已经夜深了。 温含卉摸索着从床榻下来,想去炊房找吃食,撩开门帘,一旁墙根上却伫着一个挺立的黑影,一双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 温含卉吓一跳,一脚踩在门槛处,歪倒身子就要摔下去。 陆安赶忙起身,伸手扶住她。 少年的胳膊箍住女人的腰肢,脚边的木凳子在动作中倒落,在静谧的夜中发出噔地一声。 温含卉后背抵在墙边,一股清冽的皂角味弥散至她鼻尖,她意识到陆安在夜里净过身了。 他穿的是方便干活的麻衣,短袖下结实的手臂带着炙热的温度,贴在温含卉薄薄一层的里衣处,几乎让她浑身都轻颤一下。 从头到脚,由外至里,连心跳都不听话了。 温含卉不自觉屏息,她羞怯地推了一下陆安,“你干嘛?” 陆安问她,“你站稳了吗?” “站稳了。”温含卉拍了两下胸脯,缓解莫名的悸动。 陆安收回手,俯身将歪倒在地的木凳子拾起,摆好,“我在等你起床。你的手受伤了,用膳可能不方便,需要我喂你。我一直把粥食闷在灶台里,这样你一醒来就能吃到。我去给你端过来,好吗?” 不知为何,温含卉忽然就没办法直视少年的脸,因此心虚地挪开眼,只是轻点下颌,把他打发走。 看着陆安离去的背影,温含卉沉沉地吐了口气,她一定是疯了,方才刹那时,居然觉得他很英俊。拜托,他是自己亲手栽培养大的少年好吗?温含卉偷偷掐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 片刻后,陆安捧着瓦罐炉子和碗筷回来。他点起天井石桌上的盏灯,把牛肉粥盛好,递到温含卉眼皮底下,再轻轻坐在她身旁,问,“要我喂你吗?” 温含卉默默端起碗沿,像是怕被他喂食一般,将牛肉粥护在怀里,“不用,我可以用左手吃饭。” 陆安没说话了,坐在一旁看她低头喝粥。 许是察觉到她不对,陆安同她解释道,“温含卉,对不起,我晚上等你夜起,等待困乏了,就打了一个盹儿,所以没看到你脚绊在门槛上了。我去扶你的时候,就......不小心碰了一下你,我真不是故意的。” 温含卉咽下一口温粥,“你为什么不直接喊我起床用晚膳呀?” 陆安说,“因为你太虚弱了,我不忍心把你叫起来,便是多睡一会儿也无妨,反正粥一直都可以热在灶台里。” 温含卉不自觉扣了下搭在碗沿的手指,慢吞吞说,“那你昨日为了照顾我,也没有休息好吧?” 月色下的少年莞尔,“那我们家一直都是这样的呀,你最重要了,一家之主大人。” 第57章 求个功名(上) 姻缘自在身后。…… 温含卉觉得自己疯了, 抓住木勺的手指尖发烫,她忽然就尝不出粥食原本的味道了,因为她的心中溢出了满腔的甜腻, 蔓延到她的唇舌之间。 -- 第113页 恍惚间,她居然觉得这个家里,陆安才是宠着她的那个人,而非她宠着陆安。 意识到自己被人无条件捧在手心里, 温含卉眼眶充斥着热泪, 沿着眼尾滑落。 陆安偏头看她, “怎么哭了?我把帕巾拿去洗了, 用衣袖给你擦眼泪可以吗?我的衣裳是干净的。” 温含卉摇头,谁还不会擦眼泪了, 她自己就可以擦,瓮声瓮气地回应道,“我刚刚只是感动于你的孝顺, 掉了两滴眼泪, 你不用多想。” 陆安为自己小声辩驳道,“什么孝顺呐, 这个不是孝顺,我就是想照顾好你而已。” “这个就是孝顺。”温含卉用手背蹭了两下眼脸, 埋头喝粥,嫌陆安烦了,不再理会他。 陆安:“......” 夜里秋意浓, 陆安起身给她取来披风盖在肩头,又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没有不舒服,并且一碗牛肉粥已经见底, 他才渐渐宽心,借着盏灯的光晕随手翻起书页。等她喝完,给她再盛。 喝了粥食垫胃,温含卉浑身都提了几分精气神,有力气胡思乱想了,她忧愁地托着两颊,望天上明月,“崽崽,我想了一下,我还是没办法答应胡玲姐的提议,因为我看见纺织坊的一草一木可能都会想起在会客间里发生的事,看见胡玲姐也会想起黄超,这样我会活得很难受。” “那就不回去。”陆安合起书页,专心听她说话。 “但是我如今手受伤了,谁还会要一个不能干活的女工呢?我找不到活干,就没有工钱、养不起家了。”温含卉对此忧心忡忡。 陆安倒是坦然,“那就过回以前的生活,我可以上山摘菜捕兔子,在湖边钓鱼,可以削一些手工制的小玩具到来卖,我当你的工人,你做老板娘,我们一起在城里卖了换钱,还可以不读书了,给有钱人家的做私塾先生。” 温含卉闻言蹙眉,神情严肃,伸手惩罚性地拍了一下陆安脑袋,“崽崽,你不可以说不读书了这种话,你明年开春就要参加会试了,好好读书,知道吗?” 陆安扶起自己束发间歪掉的木冠,不说就不说,这个温含卉真霸道,居然还打他。 两人商量过后,温含卉决定采纳陆安的提议,做小玩具挣钱,逢陆安休息日就去城里摆摊卖货。 陆安的造木具可不是开玩笑的,作为一个能够徒手造水车和渡管线路的少年,各色民间玩具他都信手拈来,拨浪鼓、四喜人、空竹、木陀螺......琳琅满目摆满一整个摊布,不用温含卉来吆喝,沿街路过的孩子眼睛都往摊布上瞥,拉着母亲的手主动过来买小玩具。 温含卉这个老板娘赚的盆满钵满,心情好时,连伤口都好的快了些。 陆安上学时,她呆在家中无聊,就会去炊房里瞎倒腾些伙食,惊喜地出现在煦阳院门外,如同寻常来给学子送午膳的家人般,献宝一样把食盒交到陆安手中,让他好好吃饭。 温含卉烧饭功夫并不好,但是陆安每回都能把她烧的饭菜吃得一粒米饭不剩,让她颇有成就。因此她更是每日都乐此不疲的来回跑,一点都不嫌麻烦。 直到有一日,被陆安看见温含卉左手上多了好些个热油烫出的点子,新旧都有,只是平时有意藏着,才没被陆安窥探去。这回,无论温含卉说什么,陆安都不让她继续进炊房烧饭了。 温含卉气得跳脚,他不准她进炊房,她就偏要进去。 两人因为这件事情冷战大半天,陆安痛快地为自己的鲁莽失言赔礼道歉,他惯是会哄人的,不稍多时就把板住脸的温含卉哄的勾起唇角,摸了摸他的脑袋,表示原谅他了。 只是陆安垂眼看着温含卉的手背,忽而语带深意地说了一句,“原本以为你很爱美,其实也不尽然,你都不担心热油烫出的点子在你手上留疤,是我不够了解你。” 温含卉眨了一下眼,抬手看着手背上深谙的痕迹,霎时间如临大敌,自此远离炊房,再没给陆安送过饭食。 到了拆掉白纱那日,温含卉单手捂眼不敢看。 陆安被她搞得也有点紧张,宛如揭榜似的,他唇线抿住,指节压在她脂腹处,一圈圈替她仔细地看了下她的掌心,皮肉愈合,新生的肤质娇嫩如初春含苞待放的花。 陆安松了口气,嘴角勾起,这证明他把她照顾的很好。他给她用帕巾擦拭干净每根手指和掌心,再拿开温含卉捂眼的手,语气轻松,“伤口愈合,没有留疤,你大胆看吧。” 温含卉是女儿家,看得比陆安细腻,她的掌心乍看之下是粉白姣好的,细看却仍是留下了宛如山间云雾般的痕迹。她的嘴一点点垮下来,红了眼睛,指尖点点掌心处,“你骗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留疤了。” 陆安又看了一会儿,实在是看不出疤痕在哪里,可是在温含卉一点点充盈泪水的眼眶中,他非常诚恳道,“没关系,我挣钱给你买祛疤的药。” 饶是如此,温含卉心情郁郁,她躲在寝间里,几度试着用线穿针,以往灵巧用劲的动作变得抖若筛糠,根本无法控制,线头在针孔外来回颤动,却穿不进去,因此她更是意志消沉,在床榻上一连躺了好几日。 陆安着急不已,可是她门帘上那块“请勿打扰”的木牌却将他拒之门外。 他无法进去,只能找借口把人请出来。 恰逢十月朝得了假期,陆安便哄着温含卉去千佛寺拜佛,说是认真拜过佛祖,手一定会好起来。 -- 第114页 温含卉瞥陆安一眼,有些不愿挪动,“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这日天时湿漉漉,陆安撑着油纸伞遮在她脑袋上,语气笃定,“试一试才知道管不管用,我倒觉得佛祖一定能听见你的祈愿。” 临近千佛寺,道路通畅,行人纷纷,都备了香火去朝拜。 陆安在沿路的摊贩处也买了一些香和纸钱。 温含卉就看着陆安在炉顶处点燃细黄的香柱,一动未动。 陆安见状,伸手把她带到身旁,抓起她伤愈后的右手,将香柱包裹进她手里,自己宽大的掌心再包裹住她的小手。 温含卉蓦地被少年手中温热的暖意侵袭,她有点慌张地问,“陆安,你要干嘛?这是我受过伤的右手,干不了活也做不了事的。” 陆安对此不执一词,自己拜了三下,几乎是扶住她手,带她将香柱插/进香灰里,然后他松开自己的手,朝温含卉道,“怎么会干不了活也做不了事呢。你看,你的手还可以插香柱呢。” 温含卉愣了一下,下意识收回手,将它藏进袖口中,低头看了下自己的鞋尖。 接着,陆安带她去殿内叩拜,少年撩开衣裳下摆,直直地跪在黄色蒲团上,腰杆笔直,两手掌心轻叩地砖,有模有样地拜了三下,双眸合十,不知说了什么愿望。 然后陆安起身,将温含卉推至蒲团前说,“你也拜一下,很灵的。” 温含卉看着周围虔诚的百姓和金灿灿的佛像,她有样学样,将掌心摊平,摆在身旁两端,认真地拜过三下,希望佛祖能让她的手好起来。 走出大殿时,人声熙攘,陆安与温含卉并肩,小心地护住她,以免她被人冲撞到,到了外面宽广处,他点点温含卉肩头说,“你看,你刚刚用手叩拜了。你的手明明还可以做很多事情,你千万不要自己率先就放弃了。寻常人受伤,伤愈后也需要慢慢训练恢复,不是吗?你只是还需要一个练习的时间,让手彻底活络起来,恢复到伤前的能力。我们慢慢来好不好?我会陪着你,直到你真正把手养好的。” 温含卉看着他,眼眶灼热地“嗯”了一声。 陆安再接再厉,“那之后不要把自己关在寝间里了,好吗?” 温含卉踢了陆安一脚,“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心机,我说平日根本不信佛祖的人怎么忽然要拜庙,原来是心里打着说服我的主意呢!” 陆安洁净的鞋面留下了一个灰扑扑的脚印,他却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由袖中拿出一个小香囊,里面装着温含卉素日缝绣用的针线。 温含卉霎时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陆安从背后虚虚地裹挟住温含卉,一手带着她执起针,一手带着她捻起线。 温含卉挣了几下,少年归然不动,她发现自己力道远不如陆安,顿时恼羞成怒,“陆安!” 陆安脖颈瑟缩了一下,却并未因为惧她而停住动作,阳光落在细针的小孔中,透出一个明亮的光点,接着一根白线稳稳地穿了过去。 线过针孔,仿佛是自然而天经地义的事情。 陆安这时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收回手放在衣摆两旁,诚恳道歉,“对不起,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的手仍就可以穿针线,因为你的手刚刚并没有很抖。你可以开始骂我了。” 温含卉眼泪都给陆安气出来了,她闷声坐在游廊的栏杆下,双臂环抱,一副不理人的架势。 陆安默默递出帕巾给她。 温含卉以左手接过,一遍擦眼泪,一遍不满地忿忿道,“你现在越来越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了,处处忤逆我。我好怀念刚把你捡回家时的模样,小小的豆丁,跟屁虫一样呆在我身旁,很依赖我,我走远了你都要哭,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就是想篡位夺权,把我一家之主的地位夺走!” “我没有呀......”陆安答得很无辜。 温含卉再也不相信他,起身踱步至殿门口,找到算命的法师。 法师和善地看向来人,问她要求什么签。 温含卉摸出银钱,递给女法师说,“我要求姻缘。家里有人造反了,呆不下去了,我要成亲结一个新家,把他丢掉!” 跟在她身后的陆安微弱地出声,“不要把我丢掉好不好呀?” 温含卉哼了一声,不理他,在摇动的姻缘签筒中抽出一支木签,小心翼翼地念出上面的签文,“莫羡他人,姻缘自在身后。莫畏人言,心中自有答案。” 温含卉回过头,眼眸里映出少年白衣翩翩的模样,唇红齿白,肩膛挺阔,如松如竹,明明是每日都看的人,不仅没有看腻,如今却没来由地令她心倏尔就怦怦跳动起来。 陆安眼眸垂落,瞳仁里只有她。 温含卉不禁懊恼,他为什么这么专注的看着她? 这时,法师问她,“女施主,你要贫道给你解签吗?” 温含卉蓦地回身,脂腹捏紧木签,慌张地把木签放回签筒中,谢过法师,“不用了。” 第58章 求个功名(下) 陆安,你好烦啊!…… 温含卉心绪纷乱, 似懂非懂,像是要触及到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她无法面对, 亦不敢深想,只得逃避一般走出千佛寺的正殿。 陆安自知惹她生气,跟在她身后,讨好着找话问她, “温含卉, 你刚刚抽到了什么签呀?”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温含卉伫足, 扭头瞪了陆安一眼。 -- 第115页 他又桶马蜂窝了?陆安脖颈瑟缩了一下,很委屈地伸手扯了下温含卉的衣袖, 像只跟随主人亦步亦趋的大狗狗。 经过前庭那棵久负盛名的百年老树时,温含卉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满树悬于枝繁叶茂中的红布条, 她想着陆安明年开春就要参加会试, 便有心给他写一条祈愿。 陆安看了眼那棵许愿树,说那他也要写祈愿。 温含卉便在小和尚手中买来两条用以祈愿的红布条。 一旁小木台上有小细毛笔和墨台, 温含卉想了想,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抓笔, 被少年拦住。 “你用右手写吧。”陆安替她抓过小细毛笔,攥进她右手掌心中,包住她手, 将笔尖带至红布条上,“你要写什么,我带着你写。” 温含卉薄怒地瞪他,“你松手, 我自己会写字。” 陆安一时没松开,仍是包着她手背,“那你用右手写,你要勤加练习才能恢复的呀。” 温含卉拿他没办法,只得应下,试着用右手颤颤地落下笔尖:信女愿荤素搭配一辈子,求陆安半柱香内在我面前摔倒。 字迹虽然缭乱,但也清楚好辨。 她写完,得意的扭头看了陆安一眼。 陆安就是很委屈,“你要写就写吧,我又不敢拦着你。” 温含卉翘起嘴角,又努力地攥住笔,将红布条背过一面,正儿八经地添了自己的祈愿:愿陆安金榜题名,愿我能在京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手作坊。 她写完,好奇陆安写了什么,陆安却已经写好将红布条牢牢保护在手中,不给温含卉偷看。 温含卉眯眼,直接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陆安与她一道行至郁郁红红的许愿树下,他瞥温含卉一眼,字字道,“信男愿吃斋念佛一辈子,求陆安一炷香内不在温含卉面前摔倒。” “我的祈愿比你有诚意,佛祖一定会向着我的。” 温含卉:“......” 两人双手合十,抛起红布条时,自远处卷起一阵秋风,树下有落叶,而陆安的那张红布条恰好被风舒展开来,于是温含卉就看见了上面工整的四字:照顾好她。 陆安根本就不诚实,说的和写的完全不一样。 温含卉睫毛颤动一下,垂下眼帘,满心都像是被人提捏了一下,酸涩炙热不已,她何德何能让他如此对待? 况且如今的她,似乎还对他怀抱有龌龊之极的想法。 红布条最终悠扬地转了几圈,挂在树顶稀疏的一根枝桠口处。 与此同时,殿外只放晴了一会儿的天空又被一片乌云遮住,变得阴阴沉沉,几乎是毫无防备,一片雨丝就落在温含卉前额,她尚未反应过来,细雨裹风就已经前赴后继抵至,陆安连忙撑起油纸伞,覆在温含卉头顶,还拍了拍粘连在她发丝间的雨露。 周遭行客见状,纷纷启程归家。 周围没有带伞的行客瞧了眼天时,以手遮头,急匆匆地跑起来,“往年可没有这么多雨,今年感觉隔日就要下雨,便是停雨了太阳也出来的不久,感觉地上泥泞都没有干透过。” 原本人声喧闹、香火缈缈的千佛寺忽然就变得空阔寂静起来。 天上轰得劈下一道雷电,天空像是被捅漏了一个大洞,雨倾盆砸落,一把油纸伞并不够用了,陆安怕温含卉在归家路上淋湿,所幸是与她一道回到游廊底下等雨停。 陆安收起油纸伞,轻轻搭在墙沿,侧眸间看见不远外有一人着矜贵的黑缎锦衣自正殿踱步而出,那人瞧着年长他一些,眉宇间有疲态,被他低头间以脂腹抹去。 而后跟着一个躬身的老者,提着鹿皮披风跟在他身后,“文少爷,秋意渐浓,外面又下雨了,您小心着凉。” 那少爷只是静静伫立在游廊下,看外头雨势,并未回应老者。 陆安目光落在那少爷白缎勾银腾的靴上一瞬,而后淡淡收回目光,抬手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盖在温含卉双肩,“天气冷了,你也别着凉。” 温含卉裹挟在带有少年余温的披风中,鼻尖下飘来雨中湿漉与披风上清淡的皂角气息,她偷偷把脑袋往披风帽檐中缩了缩,遮住脸颊上飘起的红云。 文景五年秋,温含卉已经年逾二十二,不再懵懂无知,她知道这份心悸代表着什么,但同时她也不再年轻,与她同龄的女人大多都已经是结婚生子,到了孩子能打酱油的年纪,可是陆安还很年轻啊。 他还有大好前程,而他长大后,她就老了。 温含卉自卑而委屈的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沉溺于一个少年的照顾之中。 脑海中有清晰的答案,只因他是陆安,别无其它原因。 但是她根本就配不上他。 温含卉鼻尖一酸,阂起了眼睛,倚在栏杆与红柱间。 陆安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动,问她,“你怎么了呀?” 温含卉瓮声瓮气地应道,“我许久没有出来走动,这会儿乏了,休憩一下,你不要打扰我睡觉。” 她说话的语气和口吻都不对。 可是静谧一瞬后,陆安故作无觉,只隔着披风的帽檐轻轻拍了一下她脑袋,给她留出空间消化莫名的情绪,“那你好好休息,雨停了我喊你起来回家。” “陆安,你好烦啊!”温含卉忍不住道。她讨厌陆安老是对她说这些话,语中满是温柔珍重,细心呵护,他越是如此,温含卉就越觉得自己过界的心思来势汹汹,宛如海浪拍打在沙岸,却又化成平静地湖将她包裹着,浸润她每一处,又甜又涩,真令人难过啊。 -- 第116页 惹人厌的陆安也不恼,就坐在她不远处,身姿板正,从袖袋中拿出一本书卷翻看。 不稍多时,他身后覆下一层浅影,来人问道,“你是陆安吗?” 陆安压住被风吹起的书角,抬眼看来朝他走来的少年,起身回道,“您认识我?” 那少爷的视线落在陆安面上,轻点下颌,“我听到那个姑娘如是叫你。我恰好听闻过一个陆安,便是发明水车的那个陆安,因为有他,农民都清闲不少,不必再像以往那般顶着酷暑挑水。原本我不确定是你,但我瞧你端坐在栏杆上读书的姿态,心中就有所定数了。” “一个连在窄栏杆上都会把身姿端得板正的陆安,应该就是我所听闻的那个陆安。”那少爷浅笑地看着陆安。 陆安谦虚地回应,“您过奖了。” 那少爷双手执于身后,浑身透出一股尊贵劲儿,他指指栏杆处,“你坐回去吧。” 陆安轻轻摇头,示意不用。 两道纤长的身影就这么矗在雨中不打眼的游廊下。 那少年再度开口,“今年夏时干涸,入秋了却是连绵下雨,恰是要到江南涨潮的日子里,也不知道堤坝防不防的住。若是决堤了,百姓这一年的粮食都白种了,便是连屋宅都可能被淹。” 陆安认真听完,看着如被捅漏的天,如实答道,“抱歉,我无法解答您的困惑。” 被老者称作文少爷的男人蓦地就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安略略垂眼,看着那双银线钩边的锦靴,低声应他,“知道。” “那你还敢这样同我讲话?”那少爷似是问责。 陆安朝他作了一揖,“在下的确不会预测天时,不能给您准确无误的答复。” 那少爷眼眸如鹰,钉在陆安面上观察审问,片刻后,他又恢复了如初的寡淡神情。 他轻笑一声,“你倒是实诚,不像是别人都闭着眼睛说瞎话,今年有祥运所以会国泰民安;来千佛寺拜一拜佛祖,佛祖会保佑我大周;再不济到时堤坝溃倒了修一修就好,反正也是多年前的工程了,翻修实属正常。” 陆安静静伫在一旁听着。 这时,那个年迈的老者披着蓑衣出现在雨中,小跑着上了游廊,至男人身旁说道,“文少爷,马车到千佛寺侧门接您回去了。” 那少爷从腰封处扯落一块纹路细腻的木牌,动作随意的递到陆安跟前,“我瞧你和我有眼缘,你明日午后过来找我,我们再叙今日的闲情。” 陆安不动声色地扫过来前来的老者,知那少爷不便多说。他双手接过,朝他作揖,恭敬地应道,“我会按时赴约。” 那块木牌背面,有几笔凹痕,陆安翻过来看,红墨填出的文景二字映入眼帘。 看着那少爷消失在雨雾中,陆安收回视线,转而坐回温含卉用以休憩的隔壁栏杆,他手把转了几下那块木牌,回想方才对话,心中有些许惊叹,不想竟是能在千佛寺有如此机缘偶遇。 对不确定之事,陆安不喜声张,因此想着等明日再度拜见那人后,若有好事,再告之温含卉。 思考间,陆安瞥见温含卉脑袋磕在红柱上,一下一下往前点,几乎随时都要从栏杆处跌落下来。 他迅速收好那块木牌,把手臂探至她身前,虚扶住她。 雨淅沥沥地落,陆安一只胳膊举麻了,就换另一只胳膊举着。 直到晌午后雨停,温含卉才揉揉眼睛,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入目是远空上的绚丽虹光,她雀跃地指道,“崽崽,你看有飞虹,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陆安收回酸痛的胳膊,应了一声,取回油纸伞,立在她跟前,“走吧,我们回家。好事就是我今晚给你做牛肉面吃。” “好耶~”温含卉睡饱后心情明显舒畅起来,此时笑意盈盈,眉眼弯弯,露出晶莹的贝齿。 陆安忽然屏息一瞬,而后才淡淡地挪开看她的视线,他给温含卉腾出地方,走在她的左手边,两人慢慢踱步出了空寂的千佛寺。 ...... 翌日,陆安算着钟点从煦阳院出来,他向欧阳靖羽告了白日假,掮着书篮穿过热闹的长安街,经过一道威仪红门,便是铺着玄色石砖的玄武路,这是通向太和殿的必经之路。 很快,宫门驻守的侍卫将陆安拦住,问他是何人。 陆安从广袖中摸出一方木牌。 那侍卫显然被提前打点过,没再多言,亲自领着陆安进了这庄严的皇宫。 曲径通幽,陆安随着侍卫抵至位于竹林后的斋楼。 侍卫只送到此。 陆安推开雕花镂空的木门,一袭明黄龙图腾的衣袍映入眼帘,那少爷头戴珠串冕旒轻微晃动,当今天子正坐在案几后等他。 陆安放下掮在肩上的书篮,撩开衣裳下摆,不同于在千佛寺需要隐匿身份的偶遇,这回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会见天子的朝礼,“草民拜见陛下。” 第59章 来辅佐我 因为我要照顾你。 “起来吧。” 斋楼里无外人, 文景帝亲自提起茶壶给陆安倒了杯热茶,下颌点着案几对面,示意他坐下。 陆安入座, 腰脊笔直,束发一丝不苟,举起茶水一杯落肚,而后双手规矩地搭在衣裳下摆, 文景帝不言, 他亦不语。 半晌, 黑亮的珠串摇曳, 文景帝忽地沉声问道,“你这个人怎么像只呆头鹅?既不问朕为何请你进宫, 也不讲几句恭维话哄朕高兴,把朕哄高兴了,兴许就能给你分个一官半职。” -- 第117页 陆安朝文景帝作了一揖, “草民不会说话。这斋楼偏僻, 无下人近身伺候,陛下并非是找我聊闲话。您自有目的, 在下不敢揣测,若我问了不合时宜的问题, 反而不好。至于说恭维话,许是我年纪尚小,的确是只呆头鹅, 不会这个本领。但在下斗胆以为,陛下亦是不喜欢无用的恭维。” 文景帝笑了一下,收回打量陆安的神情,侧眸看着明瓦窗外窸窸窣窣的雨势, “你是连中两元的科举考生,可对如今朝中局势有一二了解?” 陆安点点下颌,直言不讳,“五年前,先帝仙去,年方十五的少帝继位,改年号为文景。少帝年幼,朝中党派割据,一派是宰相关骊为首的三代老臣盘踞朝野。一派则是以户部尚书刘赫为首的各大世家势力,这两派人各自把控着一些关键的官职位置,不断内耗,但是又相互抗衡,所以家国也维持着勉强的和平。” 文景帝垂眸抿了一口茶,“你分析的不错,但是最近朝中发生了变局,仍包在纸中,你在宫墙之外并未得到消息,也能理解。只是纸终归是包不住火。” 陆安一愣。 文景帝眼脸随之变得锐利起来,“关骊在前日归家途中摔了一跤,时日恐怕不多了。宰相一位,马上就要空出来了。” 陆安眸光落在白釉瓷杯中碧玉的茶水中,里面飘着两瓣细卷的茶叶,相互盘曲,先后都完成了使命,沉在杯底。 文景帝盯着陆安,意有所指,“朕已经不是五年前继位之初的少帝。无论是关骊还是刘赫把持的朝野,都不是朕的朝野,朕不愿再受制他人,亦不愿看见无休止的党派斗争产生的内耗消耗国力。所以朕要亲自为自己挑选能够为我所用的云子,他要是一把锋利的刀刃,也要是一把不破的盾。” “在会试与殿试的选拔中,考官都会举荐人才,提名金榜。历年来的中榜考生,都被这两个派别所把持着,往往在他们入朝为官的第一日,就已经站好了队伍,他们一心并不是为朕,为国,而是为了党派。” “陆安,朕选中了你,来朕的身边试试看。” 陆安搭在下摆的手指轻屈,像是明瓦窗外有雨落进池塘的浮叶上,带动周遭展开一圈圈淡淡的涟漪,他的心绪亦是起了波澜。 他并未着急一口应下,反而是先问,“陛下,参与科举的考生千千万,您为何选中了我?” 文景帝眯眼,语带深意地看向陆安,“朕发现你这个人真是对皇家没有一点敬畏之心,你不是应该满心欢喜、感恩戴德的接受朕的拉拢吗?” 陆安双手作了一揖,沉敛地应道,“陛下,许是我从小没有接受过如此的举止熏陶,我是在远离太和殿的地方长大的,所以有些礼仪我尚且不能掌握,但我以为敬畏并非流于口嘴,而是放在心里的。陛下的话,于我而言如同天降恩惠,天降恩惠固然是好,但有我不愿意贸然拾起,我想先思考自己是否能够胜任,我的德行是否配位,所以才有了上述的疑惑。还请陛下解答。” 文景帝饮了口茶,不悦地看他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可能就是因为你这呆头鹅的性情吧。原本你确实只是我拟定的名单中的一员,有缘在千佛寺外见到你了,朕觉得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你可得想清楚了,要么应下,要么你是走不出这斋楼的,朕身边尚无能臣,却也并不是一个人都没有。你谨慎回答,答得朕不满意,你就人头不保。” 陆安:“......” 许是因为这位帝王实在是年少,一番亦真亦假的戏谑后,文景帝面容流露出一丝得意,“吓坏了吧,吓坏了就赶紧同意。” 陆安从善如流,“得陛下赏识,草民自是不胜荣幸。” 文景帝轻哼一声,而后面目和善地问他,“昨日与你谈的江南雨涝一事,你可是有想法?” 陆安颔首,“陛下,解法其实不是盼着雨涝不来,而是无论雨涝来不来,都翻修堤坝,加长堤坝,确保雨涝不会伤害到沿岸的百姓和农田。因为您所有的忧心,都来自于那个几十载前建起来的堤坝。” 文景帝头一回以赞许的目光看陆安。 那一刻,陆安确定文景帝是早有此想法,只是在等他亲口说出答案。 簌簌雨声中,文景帝问陆安,“不是每个科考的学子都要走到殿试上才能分得一官半职,走到那个位置上,太高太显眼了。若我以会试结果为止,指派你去江南出任县官,你能承起重任,把堤坝修筑完备吗?” 文景帝问出这话时,既知晓陆安是一个年仅十四的少年,却又完全没有以年纪取人,并没有将他当作一个十四的少年,“朕自己就是十五岁坐上一国之君的位置。在朕这里,用人唯看能力,你只要有才能,朕会一路扶持你,直到你羽翼丰满,能够站在我的身旁替朕分忧。” 陆安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陛下,我恐怕难承君恩,实际上我是一个恋家的人,我不愿离开京城,离开我的家人。” 陆安给出的理由相当幼稚,甚至在文景帝看来,有些分不清楚轻重了,“男儿当以功名为上,在外拼搏厮杀,而非眷顾一方宅院,此难成气候。” 陆安淡然应道,“若我没遇见她,我许是能将一生奉献给家国,但我既然遇见她了,我的一生便是碌碌无为,也定然是以家人为上的。” -- 第118页 文景帝气结,可也并非真是陆安婉拒就要取他性命。 起身送陆安离开时,文景帝双手执于身后,银线钩边的缎靴踩在湿漉漉的石径上,他仍是说,“到会试为止,朕会把江南县官的位置空出于你。下一回,朕希望从你口中听到满意的答案。陆安,切记勿要因小失大。” 陆安不会因小失大,因为温含卉就是他的“大”。 但是陆安也知道得陛下待见是一种难以求得的殊荣,甚至于文景帝毫无帝王的架子,诚意礼至,亲自送他至竹林出处。 陆安适时停步,恭敬作揖,别过文景帝,“陛下,您无需再送了。” ...... 那年深秋,江南的堤坝终究是没有熬过连绵的雨势带来的涨潮,千里堤坝,溃不成军,农田被淹,百姓弃屋,南方民不聊生。 远在京城的陆安陪温含卉度过了一整个冬季,带她去村头的湖旁钓鱼,带她去割菜花榨油,带她一点点重拾使用右手的信心。 即便是临近开春会试,陆安也都是每日很早就从煦阳院离开,不管不顾的到家陪她。 温含卉一开始还会说他不务正业,后来也懒得说他。 在年末第一次下雪的时候,温含卉终于鼓起勇气,尝试抓起针线,绣一些简单的图案。 期间胡玲托人来敲过一次温含卉家的门,说她仍然给她在风华纺织坊留了位置,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来。 雪花飘落在温含卉脑袋上,她轻轻拍掉,然后拒绝道,“已经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切都回不去了,足以证明我与风华纺织坊之间并没有缘分,如今胡玲姐也成功和黄超合离了,我是真心希望她能过上好日子,生意兴隆,到此为止。请你将我的话如实转告于她。” 然后陆安幽幽地将披风盖在温含卉身后,拉起帽檐,礼貌而疏离朝外面那人点点下颌,将柴扉门拉好。 年关在即,到百姓添置年货的时间,温含卉和陆安一起去城里摆摊,对联、窗花、红灯笼、还有温含卉做的一些寓意吉祥的香囊荷包。 两人赚了一笔钱,温含卉高兴地几乎要睡不着觉,躺在床榻上傻乐呵,因为这里面也有她的功劳,香囊荷包都是她缝绣的,她的右手已经好了八/九分了,离可以外出干活又进了一步。 放春假时,陆安烧了一桌好菜,忽而就提出说年后想要搬离胡玲的这套宅院,“我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虽然我也喜欢周围依山傍水的风景,但是这附近都没有其它村落,走去哪里都很远,夜里大理寺的巡逻队伍都不经过这儿,属实不太安全。如今我们也赚钱了,搬到离京城更近的地方吧。其实胡玲姐给你开的租金并不便宜,我们可以用一样的价钱,搬到更好的居所。” 陆安话中意有所指。 温含卉低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懂了什么,闷闷地低头勺粥,半晌,她小声的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搬走吧。” 陆安选的地点就在大理寺附近,一个乡邻友善之处,比他们在胡家村的居所要大上不少,寝间里还有一面铜镜可以用来给温含卉臭美,在陆安的规划中,还有一间空置房能给她做刺绣间,免得她再在天井下根据当日的天气来劳作,夜里点起熏香,也不会再因为蚊虫叮咬红肿一片。而且这里是砌炕,冬日可以躺床榻上取暖,她也不会再冷得瑟瑟,跑去炊房蹭炕火了。 温含卉谨慎地问道,“崽崽,我们当真住的起这里吗?你可不能去打/砸/抢/烧啊,大理寺就在这附近呢,给你送牢饭到是挺方便的吼。” 陆安报了一个价格,竟然真是与他们在胡家村时所缴的租金所差无几,他说屋主的孩子今年春天时到煦阳院读书,有些跟不上进度,欧阳先生希望陆安平日里能指点他一二,陆安也乐得帮忙,一来二去,两人熟了,得知他家里有空置的屋宅想要租赁,便抢占了先机过来看看,“你喜欢吗?喜欢我就去把这间屋宅定下来了。” “那我还是挺喜欢的。”温含卉环视着宽敞的四合院子,如是说道,“就是原来种在后院的木棉树白种了。” 陆安领着她往胡家村走,“不打紧,我们可以再种。” “那你之前改造的炊房也白弄了哦。”温含卉继续嘀咕道。 陆安忽然笑了一下,“温含卉,看不出来你还挺恋旧的啊。” 温含卉挠头,想了一会儿,“或许是吧,因为我总是和这些事物相处着相处着,就相处出了感情。” 陆安若有所思,“那我呢?你会对我这个人相处着相处着,就相处出了感情吗?” “啊?”温含卉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紧张地脚一崴,险些摔倒在地上。 所幸是陆安眼疾手快,把人先一步扶稳了,他瞥了她一眼,弯腰给她拍掉衣摆的尘泥,没再问了。 两人是在陆安会试开考前三日搬进的新屋。 屋宅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似是在预兆着三日后那场会试,于陆安而言,是人生一个新的起点。 夜里,陆安给温含卉盛粥时,坦诚地告知她,“温含卉,今日城门的告示墙上公示了会试的考官了。” 温含卉懵懂地抬眼看他。 陆安耐心地同她解释,“考官有八人,其中翼卓占一席,余下七个席位也是各自代表了背后的一些党羽纷争。我这样的人,并不在他们的选拔范围内。若是这回出来,我并没有如你所想那般高中,我也希望你能理解一下。只要我迟迟不站队,就不可能真正走到科举路的终点,所以如无意外的话,参加完会试,我就要领官职了,这意味着我将不再参加最终的殿试。” -- 第119页 哦,温含卉有些难过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言。 陆安瞥她一眼,捏筷的脂腹下意识紧了紧,“是觉得失望吗?认为我给你丢脸了?” 温含卉诧异,“不是的,崽崽,我只是觉得很可惜。虽然我不知道你行不行,但是在我们百姓眼中,科举制度选拔/出来的就应该是日后能够协助治理家国的、最优秀厉害的人才,如今看来并不是如此。因此我感到可惜。” 她又摸摸陆安脑袋,“没事的,你在我心中已经是榜首了。” 陆安轻点下颌,以示认同,“进入一个党派后,许多事情都会变得身不由己,我是一艘急驶的战船上的一员,我的意志变得不再能够决定自己的行动。深思熟虑之后,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到一个怡然的位置上,慢慢往上爬也好,就此沉淀下来也好,我并非有宏图大志之人,我只想好好的保护你,也保护我自己,因为我要照顾你。” “好吗?” 第60章 参加会试 不成婚生子也挺好的。 “好。” 那是温含卉给陆安的答案。 温含卉笑说,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大志向,等你考完会试,我就要出去找活干啦, 希望我能够顺顺利利,然后攒钱开间自己的铺子,人生足矣。” 陆安低头给两人分别斟了茶清口,暖茶落猴头, 他抬头望了眼天上星星, 装似不经意提及, “你以前的人生志向中, 不是还有成婚生子一事吗?方才你说的可不够严谨,我替你补上好了。” 温含卉垂头抿茶, 小声嘀咕道,“可人是会变得呀。我现在就是不着急成婚生子了。怎么,你有意见了吗?” 饭桌对面, 陆安绷住面色, 控制着唇角以免它不听话的扬起,故作不在乎地开口, “我哪里敢有什么意见,家里还不都是你说了算。我就是觉得, 不成婚生子也挺好的。” 温含卉怕陆安多问,含糊地应了一声,钻回自己的新寝间里歇下了。 三日后清晨, 陆安在炊房里忙活完,把温含卉从被褥中喊起来,告诉她之后几日的吃食,从生鱼片到酱牛肉, 他都分好碗碟摆在炊房的木柜中了,柴枝也都砍好摆在灶台边了,天气寒冷,她若不想洗碗筷就放着等他回来处理。 至于陆安本人,则将离家考试需要准备的东西整齐有条理地罗列进书篮中,掮在肩上,“你现在可以送我去贡院啦。” 温含卉裹好披风,与他一前一后走出家门,“崽崽,你真的好省心哦。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要家长给他们打点好一切,你自己给自己都安排妥当了。你怎么这么厉害呢?” 陆安唇角忍不住勾起,显然有被温含卉的话取悦道,小声地问道,“那你喜欢我这样省心的吗?” “喜欢呀~”温含卉笑眯眯答道。 因为早起,她仍有些困倦,不由在路上伸了个懒腰,“说实话,送学子赶考这件事,我已经送了你两回了,一回去提督学院参加院试,一回去贡院参加乡试,从心潮澎湃到心如止水不过如此。贡院我又不是没去过,再去我都要去腻了,你这回出来也可以省心的不让我来接你吗?” 陆安立马挎下一张脸,认真申明,“不可以,我还只是个年十五的孩子,要家长接送的。” 温含卉噗嗤笑了,“瞧你紧张的,我会来接你出考场的,无论如何,你都安心吧。” “那你保证。”陆安盯她,眼眸黑漆。 “我保证呀。”温含卉举指发誓。 陆安适才轻哼一声,以示自己不计较了。 两人抵达贡院外,能有资格参加会试的考生并不多,场外大多是看热闹或带着孩子沾喜气的百姓。 “温含卉,我考完就回家啦,到时候给你做你最近爱吃的盐焗鸡。这几天就请你代替我,照顾好你自己吧。”陆安温柔地与她告别,将书篮递到入场的士官处接受检查。 有士官拍到陆安衣裳前襟夹了软物,厉声要他拿出来。 陆安从前襟摸出两张折叠规整的帕巾,一张素帕,一张是绣了一个书生图案、并以他的名字落款的帕巾。 士官翻看了一下,连带着检查过后的书篮,一同交还给陆安,放他进了考场。 相比乡试时,会试的贡院考场的案几排列更加空阔,威仪的院阁下坐着八位身穿朝服的大人。 陆安一袭白衣出现在考场内,院阁上传来一道目光,他抬眸,与翼卓的视线交汇一瞬,礼貌颔首。 翼卓却嗤笑一声,并未搭理他,继续与其他考官攀谈。 陆安心中有数,并未介怀,找到自己的案几坐下,待到辰时香柱燃起,考官公布试题,协考击鼓宣布开考,他不着急答卷,反而先拿出茶壶煮起茶水来,闲适的好像不是来参加会试的考生,而是在泛舟游湖赏春的公子。 到了晌午时分,陆安似是休息够了,方才开始翻阅考卷,不疾不徐地研墨提笔。 三日须臾,交卷后考生都在案几上紧张等待审阅。 忽然,贡院的侧门传来踏踏脚步响,一列银甲的禁军肃肃跑出,恭敬地站在两侧,迎着中间那道明黄龙袍的男人。 贡院内一片低低的惊呼声,那是考生们第一次亲眼看见太和殿上的一国之君,个个眼里都泛着澎湃的光芒。 院阁中的考官们也纷纷起身行礼。 文景帝点点下颌,坐在了居中那张空了案几上,问考官们审卷的进度。 -- 第120页 翼卓示意士官将答卷呈上文景帝跟前的案几,自己捋袖作揖答道,“陛下,我们八人已经审阅完毕,以红圈为通过,以交叉为不通过,八人中超过四人给出红圈,则表示及格,红圈越多,排名越考前,以作参考,但最终成绩自然是由陛下亲自选出。” 此话一出,考生的目光皆是直勾勾地落在文景帝手中的答卷上。 文景帝翻阅答卷的姿态有些漫不经心。 陆安坐在案几后,目光落在文景帝快速翻动的答卷上,若有所思:为了平衡考官人选,这八位考官势必是一派四人各分为两派,对自己提前选中的人都会予以红圈。只有超过四个红圈的答案才会到文景帝手中,即便是由他来做最终选择,也毫无悬念是在挑这些早就被党派选定好的人。 为了平衡党派提携的人,防止两派势力失衡,文景帝必然只能一碗水端平。 而这位年轻的皇帝早已不是六年前刚继位的少年,如今的他羽翼已经丰满,早就野心蓬勃,想要甩掉束缚着他腾飞的左右脚上的镣铐,成为一个真正威仪无双的帝王了。 文景帝亲自来,必然不是为了给两个党派添砖加瓦,而是为了给自己选拔人才的! 所以翻看考官呈上的答卷只是敷衍一翻,随手点了前三甲,其余按照所得红圈数目排名,而后文景帝就抬眼问身后,“今日天气舒朗,朕心情难得好,给朕把那些不够四个红圈的答卷都呈递上来,科举之路坎坷漫长,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走到会试,会试也不必过于严苛了,朕亲自再选十份考卷出来,当作造福社稷了。” 考官们个个是人精,都心怀鬼胎,闻言立马双手揣进广袖中作揖有话要说,都想要劝住文景帝,这题名的考生,按照他们拟定的就好了,再添名额恐生枝节。何况在他们眼中,这位帝王始终还是年少,可以游说。 于是大臣们都打着官腔道,“陛下,科考的录取人数是有律法可依的,蓦然扩充影响不好,莫不如此次就此打住,让太阁那边重新修订相关条文,之后再按照陛下拟定的新规行事,如此既合情,也合理了。” 不料文景帝根本不讲道理,幽幽问了句,“爱卿以为是皇权凌驾于律法,还是律法凌驾于皇权?” 大臣们齐齐被噎住,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竟是无人敢答,最终退避一旁,让士官将已经淘汰的答卷都呈递上来。 这些答卷如山般堆在文景帝跟前,他一手支着脸颊,一手不疾不徐地翻阅起来。 陆安坐在考场中,手指轻点着案几,像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文景帝翻了十来份答卷后,翻阅的速度肉眼可见变快了,随手挑出一份由一份答卷。 大臣们相互递眼色,无声打口型道,“这么快,不可能是认真在看答卷。陛下兴许只是想闹一下,不碍事。” 只是翼卓忽然出声阻止道,“陛下,您方才拿的最后一份答卷,老臣以为不妥。” 文景帝挑眉,“哪里不妥?” 翼卓恭谨地作了一揖,“陛下,考生参加科举,应当是背水一战、奋力一搏、拼尽全力而为。但这张考卷上竟是把最后两道综述空下了,整整三日,难道还答不完一张考卷吗?微臣在阅卷时发现,除他以外,所有考生都用正楷写满了所有的答卷纸张,甚至还有再要纸张答题的,反观这位考生从态度上就极其不端正。若他能上榜,怎么对得起其余兢兢业业答题的考生?公平何在?微臣属实觉得此难以服众。” 文景帝低头抿了口茶,目光落在答卷人的姓名处,屈指轻敲案几,发出脆亮一声,而后在满远寂静中再度响起这位年轻的皇帝的声音,“那就让这位考生亲自解答一下,他为何会在答卷上有两题未作答好了。” “差人把这位叫陆安的考生请上来。” 陆安自径起身,随着侍卫一路行至庄严的院阁上,他恭敬地朝考官行李,眼眸淡淡划过翼卓,而后循平民拜礼跪在了文景帝跟前,“考生惶恐。我在浏览完考题后,心中规划出两种作答的途径,一是每道题都答满,一是把会的题都答精。对于不会的题答满也未必有用,相较之下,我更想把握住所有会的题目。并非我态度不端,考生正是因为重视科考,才不愿潦草作答。” 文景帝垂眸瞧翼卓,“你现在懂了吧?翼卓,你不懂,所以你就没有人家的谋略。” 翼卓气得鼻孔都撑大一瞬,“陛下,这人只是嘴皮子功夫了得罢了,实则他在开考后还在幽幽煮茶,品了小半日才开始作答,这样的态度很难与认真挂钩。” 陆安无辜地应道,“翼大人误会我了。考生不才,需要一些时间舒缓紧张的心绪,不然我无法沉心答题。” 文景帝闻言,以手握拳遮挡笑意,“此甚好,比朝堂上舞文弄墨的老东西有意思多了!还懂得劳逸结合,朕很喜欢。” 当今皇帝都这样说了,翼卓再辩,就有拂文景帝面子的嫌疑了,他只得面色青灰地退至一旁。 红榜很快便提笔写好,三甲由文景帝亲自指定,其余依照画红圈的数目由高至低排列下来,陆安的名字出现在榜末倒数的位置,相较榜首,属实是不起眼。 陆安掮着书篮走出贡院,在冬日脱光叶子的榕树下捕捉到那个披着白斗篷的姑娘,扬嘴一笑,走了过去。 温含卉亦瞧见了他,一开始还慢吞吞地朝他去,后面干脆提起裙摆跑着到了他跟前,她胸膛微微起伏,同他抱怨道,“我等了你好久你才出来。” -- 第121页 陆安不动声色地看她发髻中插着地蝴蝶木簪,和她覆在唇畔上一层红晕,知她是特意打扮过才来接他,低头掩了掩笑意,“今日考场内事情耽搁,所以放榜晚了,我们自然也出来晚了。” 温含卉捂住肚子,“那我们快些回家吧,我好饿哦,想吃盐焗鸡。” 陆安指指不远张贴的红榜,“你不看榜吗?之后我不会参加殿试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榜上了哦。我觉得你应该去看一下。” 温含卉下意识嘀咕道,“有什么好看的呀?” 而后她睫毛颤了颤,眼睛明亮起来,赶忙拉着陆安往榜下去,“你早说你中榜了嘛,这样我看榜就积极啦!” 陆安挠挠头,“没有很靠前面,在最末几位。” “那也很厉害啊!我以你为荣!”温含卉略过榜首下的人群,直奔最末,在红纸处捉到陆安二字,反复观赏了几遍,心里甚至想上手把那一小圈纸扣下来带回家。 陆安伫在她身后,细心解释,“之后我应该就会有官职下来,我肯定不会离家很远的,应当是一个扎扎实实的京中小官。我是一个很恋家的人,之后我也会每日回家的,你可别生出什么我有出息了,就要把我赶出去自立门户的心思。” “这万万不可行。”陆安幽幽道。 温含卉听后,大方摆手道,“你放心吧,我不赶你走,就此特聘你做我家一辈子的炊房大臣。” 归家途中风大,温含卉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鼻尖湿润。 她在随身所提的木篮子里找了一圈,发现自己忘记带帕巾了,便向陆安讨要。 陆安也没在意,从前襟中摸出一块帕巾就递到了她手中,还嘱咐她说,“你要穿多一点呀,这样子容易感染风寒的。我回去给你煮姜茶喝——” 话至一半,陆安眉头一跳,意识到自己太过松懈,拿错帕巾给她了。 那块帕巾到了温含卉手里时,她摊开一看,一副陌生又熟悉的图案映入眼帘。 简单的针线勾勒出一个小书生,那是她几年前所作的刺绣图案。 但是陆安早就以这块帕巾丢了的名义,再向她讨了一块素帕。 早该丢了的帕巾如今却被陆安递了回来。 温含卉抓着帕巾,疑惑地看向陆安,“这是怎么回事?你对我撒谎了?” 第61章 赶出家门 我有这么差劲吗?就让你如此…… 周围凉意徐徐, 陆安看着那块躺在温含卉手心的帕巾,广袖下的手指屈起,眼神徐徐上抬, 直勾勾地落在温含卉脸上。 视线相接之时,温含卉心中莫名咯噔一下,心思宛如藤蔓滋长攀爬。 他为什么又要用这种眼神看她?宛如看他的毕生挚爱。答案顺着滋长的藤蔓盘旋而上,在即将破土那刹那, 温含卉猛地回神, 挪开眼睛。 其实有很多的蛛丝马迹, 不光是她送给他的帕巾、看她的眼神, 便是连悉心的照顾、无微不至的陪伴、小小年纪就冒出来誓死不成亲的想法,一切都在此刻变成了呈堂证供。 温含卉的记忆回溯至少年告诉他自己把帕巾弄丢了的晚上, 口吻是那么小心翼翼,眼神是那么内疚真挚。 如今想来,这份小心和内疚, 都不是源自丢了帕巾, 而是源自他撒谎骗了她。 温含卉眼眶发烫,叹息着阂起眼皮, 睫毛发颤,一时间酸苦甘辛咸, 悉数打翻在心间,没有窃喜,也没有恐惧, 更多是清楚的知道,这样不可以。 她是二十三的女人了。 而他只是十五的少年。 如果两人真的走错了这一步,将来势必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她不是官场中人,却也明白束缚官员的礼教严苛, 尤其是陆安无权无势,稍微走偏一点,仕途之路也就走到了尽头了。 温含卉不想让自己露怯,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手心,挪开眼睛,淡淡地说道,“你解释一下吧。” 她想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愿意配合她将此事揭过,用什么理由都好,只要他把谎话圆好,两人仍能在一处屋檐下生活。 可是陆安没有说话。他亦知道温含卉已经看见了自己最龌龊见不得台面的心思。 于是温含卉又循循善诱,“是不是后来找到帕巾,但是忘记告诉我了?” 风呼啸着把温含卉精心盘好的发髻吹散的时候,陆安惯例伸手替她挡风。 在陆安的手轻轻压住她飞散的鬓发,并将它别至耳后的刹那,温含卉才第一次正视起已经长大的陆安来,原来平日里,两人就已经有那么多不合时宜的动作。他们的身份不是她记忆里习惯的大人和小孩,早就变成女人和男人。 待到风过去,陆安适才开口,“温含卉,我也很想说‘是’,很想糊弄过去......” 温含卉眼前被湿潮浸润,视线和耳畔都变得模糊起来。 “可是转念一想,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够跟你剖白我爱慕你这件事的机会,我突然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和你一起把这个谎言圆过去了。有很多个日与夜,我都在想,我把爹娘教会我的礼教丢到哪里去了?我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呆板书生,到底为什么会对你产生这么离经叛道的想法。很漫长的时日里,我都没有寻找到我要的那个答案,只能一边假装一切如常那样呆在你身边,一边内心阴暗地渴望你不要搭理什么王虎、清辰、顾逸,你对顾逸笑一下,我整日都读不进书。我开始尝试终止这份不合时宜的感情,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我并没有办法终止这份感情。” -- 第122页 “温含卉,我是不求回报的。让我呆在你身边好吗?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找到了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我就会离开你,绝不纠缠。”或许是反复煎熬过,陆安说出这话时,神情不似远方山峦起伏,口吻轻松得反而像是风平浪静时的湖面,一丝涟漪都没有被温含卉捕捉到,宛如随口一问,便是被拒绝也不甚在意那般。 可是温含卉却像是感知到了陆安心中难以纾解的苦痛般,霎那间眼泪就淌了出来。 她抬手按了一下酸涩跳动的胸膛,斩钉截铁地回斥道,“不可以!你不准喜欢我!” 不远的老树上,一只乌鸦察觉到周遭气氛凝肃,扑腾起翅膀起飞离开。 陆安眼眶一点点变红,黑漆的明眸慢慢变得黯然失色,原来连单独的喜欢也不被她允许。静默片刻后,他维持住了体面,没有再问,没有祈求,只是低声应了句,“好吧,我知道了。” “对不起......”他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喜欢而道歉。 温含卉眼泪沾湿了面容,她低头抹了把眼泪,也不知道两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宁愿今天没有去贡院接你。” 之后的时间似乎变得很漫长,温含卉缓缓往家的方向走,陆安抬脚跟在她身旁。 两人再没说过话,家外已经是初春,一片生机蓬勃,家里却像是处在冰雪覆盖的寒冬中。 温含卉沉默地回了寝间躺下,辗转间,门帘外响起陆安喊她起来用膳的声音,她没有理会。 温含卉整夜无眠,直到翌日清早,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她穿系好衣裳,面无表情地从寝间里出来。 陆安正在炊房里忙活着煮粥,他看了眼站在炊房外的温含卉,指指尚未沸腾冒泡的瓦罐炉子,“你再等一会儿,粥还要一会儿才好。” 温含卉点了点下颌,松开炊房的门帘,坐到中庭的石桌上等陆安。 中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这些都是陆安亲手置办的,为的是以后温含卉可以自己养花做香囊,他说她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所以栽种在花盆里的枝节们都是陆安在打点。 一晃眼,这些移栽的枝节都已经冒出鲜嫩的花蕊了。 寻常不觉,原来他们的新家已经如此具有烟火气。她好想和他一起看这些花蕊慢慢长成,最终绽开的场面啊。 温含卉鼻尖一酸,低头偷偷抹掉渗出的眼泪。 再抬眼时,陆安已经端着碗筷过来了。 早膳期间,温含卉勺着的每一口粥都泛着苦味,吃着吃着,她忍不住掉下眼泪。 陆安放下碗筷,从前襟里摸出帕巾,递到她眼皮底下,这回他没有再拿错,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素帕巾。 温含卉苦笑一下,“你这回倒是没拿错了。” 陆安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别哭了。这都是我的错,你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温含卉胸膛起伏一下,用帕巾擦掉眼泪,徐徐开口道,“崽崽啊,你现在还小,你只是因为我救了你,或是因为你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才会误把依赖当爱慕的。等你真正见过外面的世界,就不会这么想了。到时候你就会想,我不过是一个住在京郊、没什么钱、脾气很任性、还喜欢臭美的女人。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陆安不这么认为,“你是觉得我会变心吗?我不会变心的。不管你会否喜欢我,我都会如爱我的生命一般爱你,而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无论你要不要,这条命都已经是你的了。温含卉,我到死都会继续爱你。” 温含卉也很笃定,“不会的,崽崽,世界上没有那样的男人。男人都是薄情逐利的,你只是涉世未深,等你真正从学堂里走出来,走到这个纷扰的人世,你会适应世间的规则的。没有人是出淤泥而不染的。” 陆安抿唇,垂眸看她,“你这番话是何意?” 石桌下,温含卉搭在衣摆处的手收紧,薄薄皮肉下的骨节绷起,她说,“你在会试中榜题名,又不欲参加殿试,想必你的官职这几日就能下来了。有了官职,你拿的俸禄养活自己绰绰有余,然后你就搬出去住吧,陆安。我们之间,属实没有做家人的缘分了。若是你不愿意搬走,我搬回胡家村亦可,毕竟这个新家,你打点的多一些......” 陆安下颌绷紧一瞬,“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赶我走吗?” 温含卉鼻尖酸涩,言不由衷极了,“是。” 陆安宛如一尊没有生机的石樽,在沉默片刻后,他几乎是哑着声问道,“我有这么差劲吗?就让你如此避之不及。” 温含卉一愣,想说没有,想告诉他他一点都不差劲,是她心目中最美好的人,可正是因为他的美好,她才不愿看他围在她的身旁庸庸碌碌,他本不是池中物,应该到更宽广的天地中驰骋。 温含卉张了张嘴,最后抿回双唇,似是默认了陆安的话,“你什么时候搬离这里?还是需要我搬走?” 陆安低头搓了把脸,“你知道我不可能让你搬走的。” 陆安起身回寝间时,温含卉目光忍不住追随他一袭白裳的背影,捂嘴闷声哭了出来。 他三日后搬离这座宅院。 在离开时,陆安变得像一个提线的皮影人,一切都身不由己。 陆安站在柴扉门外,等了一会儿,温含卉并没有来送他。 陆安自嘲一笑,踱步登上了一辆通体檀木的马车,车轱辘转动,彻底将他的带离了这间有温含卉居住的宅院。 -- 第123页 温含卉躲在寝间里,低头缝绣,面色如常,到了午时,她自径去炊房烧菜,一荤一素,午后给花苗浇了水,傍晚时闲下来就提着木篮子去城里逛了一圈,给自己挑了一些便宜实惠的小玩意儿。 直到夜幕落下,温含卉如往常般歇下,心情平静。 唯独是半夜口渴醒来,温含卉提灯去炊房倒茶水时,看见后院月光下有影子晃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崽崽,你怎么还不睡呀?” 然后,温含卉意识过来,那只是一棵木棉苗倒影在院墙上的影子。 因为她惋惜留在胡家村的那几棵木棉树,所以陆安在新家的后院也特地栽种了木棉苗。 只是栽种木棉苗的少年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 她把他赶走了。 一股久违的孤独席卷而来,温含卉心中巨恸,低低地悲泣,再到后来,她再也无法压抑,跌坐在土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第62章 他离开了 你呢?你过得好吗? 温含卉生了一场大病, 独自拖着发高热的身体去城里开药,自己煎药,自己烧火煮粥, 然后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般,浑浑噩噩的在床榻上躺了数日。 偶尔饿极醒来,也只是勉强披了件衣裳下床,去炊房里凑合着弄点清粥填腹, 而后又踱步回到寝间, 拉好门帘, 企图遮蔽所以想钻进房里的光点。 屋室里阴沉昏暗, 只有窗柩麻纸渗进的些许余光,经过那面竖在圆桌上的铜镜时, 温含卉捕捉到了一张几乎陌生的脸。 眼窝凹陷,憔悴,嘴唇泛起皮, 一副脆弱易碎的神情, 与陆安离开前判若两人。 那一瞬,温含卉想, 要不就这样吧,彻底自暴自弃吧。她在床沿坐下, 就想踢掉绣花鞋,回床榻上躺着。 冥冥中却坐到了一个硌人的物件。 温含卉起身,在床榻上摸索了一会儿, 抓起一支其貌不扬的木簪子,簪头削出一只张翅的蝴蝶,翅膀形态流畅,宛如下一霎就要扇动翅膀, 飞离这间沉郁的宅院。 她当然还记得这支木簪,这是当时陆安偷偷攒下自己做童工的钱,花光所有,才给她在城里买下的蝴蝶木簪。 一般时候,温含卉都把这支木簪藏在木柜深处的小匣盒里,这回拿出来,还是为了在会使结束后去贡院接他,特意打扮了一番。 陆安走后的时日,温含卉沉溺在悲伤之中,实在无暇收拾自己,这支蝴蝶木簪竟是就这样随便丢在床榻一隅了。 她垂眸凝视着这支蝴蝶木簪,忽然就想起当时在那个小小的天井下,少年说,送她这支木簪子,是希望她可以如蝴蝶一样,翩翩飞舞。 想必,无论陆安走没走,对她的期盼和祝愿都是始终如一的吧。 正如即使陆安离开了自己,温含卉对他的期盼和祝愿也都是未曾变过那般。 一颗晶莹的泪珠划过她的脸颊,温含卉低头以指腹拭去那滴眼泪,然后徐徐抬眼,再度对上铜镜中那个陌生的女人,黑眸相交时,她清楚的明白,铜镜中那个因为陆安离开而一蹶不振的糟糕女人就是如今的她。 温含卉知道即使离开了自己,陆安也会在另一处认真的活着,他不会让她失望的。 那她也不想让陆安失望。 怎么说也比陆安年长八岁,若是被他比下去了,她的脸面要往哪搁? 温含卉缓缓起身,将那面铜镜扣在桌台上,撩起门帘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正盛,温含卉被刺得眯起眼,好一会儿才适应。 种植在中庭的花草盆栽因为缺水萎蔫地塌了下来,温含卉给它们浇了水,坐在中庭的天井下,让阳光将她包裹,驱散她身上那股阴沉死气,让她冰凉已久的手脚一点点变暖,苍白褪去,指尖浮起初春花蕊般的色泽。 温含卉花了几日倒腾自己,收拾心情,然后出门进城,找生计。 此时的温含卉已经不是刚离家那个懵懂无措的闺秀了,她有在风华纺织坊和合欢刺绣坊干活的经验,又在城里摆摊卖过货,想要找到一份维持生计的活儿并不难。 她主动在招工的集市里和几个从事布匹生意的老板攀谈,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缝绣的帕巾,他们也都向温含卉抛出了橄榄枝。 温含卉权衡以后,决定去京郊的染布坊干活,因为她已经充分了解过制作成衣和配饰的各个环节,唯独是没有深入接触过染色这一环节。纵使染布坊给的工钱并非最多的,她也愿意为了摸透这一块的技艺去那里干活。如此,待到她攒够钱自己开铺子时,才能够得更加心应手。 解决完生计大事,温含卉惯例去了自己喜欢去的面馆,点一碗三两的牛肉面犒劳自己。 老板娘端着面碗出来,摆到温含卉跟前的台面,因为是熟客,她就顺口问了句,“你今日怎么一个人来吃面了?以往你都是跟那个背脊挺得板正的少年一块儿来的,这会儿少了一人,我看着还有点不习惯呢。” 温含卉提筷子的手一顿,压下心头如同涨潮漫上的涩意,像聊平日家常般随口应道,“他考会试中榜出息了,已经分官职了,该是时候为自己的前途打拼,以后没那么多闲功夫陪我吃面了。” “那他好争气哦,你以后有福享了!”老板娘心性淳朴,面上是由衷的恭喜,大手一挥还免去了温含卉的面钱。 温含卉笑着应付了几句,再埋头吃面时,只觉得这面变得索然无味。 -- 第124页 但她这回没有再任性撂下碗筷,一口一口的继续将面条悉数咽了下去,只有吃饱喝足才能好好干活过日子,她势必不能在回到前阵子那般消沉状态中去。她要走出来。 面碗见底,温含卉端起碗将汤汁饮尽。 起身离开时,温含卉从钱袋子里拿出那份老板娘刚才强塞进她怀里的面钱,压在了桌台上,顺着日落时出城的人流走在归家的路上。 临近城门时,温含卉看见告示墙上张贴了几张红纸告示,边角已经卷起,迎着风轻曳,想来是她龟缩在屋宅里不见天日时出的新告示。 她从行客中穿梭而出,驻足停在告示墙下,抬眼去看。 那是会试中榜考生的官职分配告示,右侧是名字,左侧对应的是分封的官职。 温含卉一眼捕捉到了陆安的名字,眼神朝左侧挪动,便看见了陆安所得的官职,红纸黑字写着“镇江县令”四字。 原本陆安提过一嘴,说自己可能会分得一个京城里的小官,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想他最后竟是去了镇江做县官。 镇江是去年江南洪涝受害最严重的县城,堤坝被冲垮,淹掉了老百姓的农田,也不知如今情况如何。 温含卉担心之余,又觉得如此也好。 离开京城,离开她,去见识这个世间,便能很快的从这段不该发生的感情中走出来。她相信,以陆安的聪明才智,秉性品行,一定能够成为一个会做实事、受人爱戴的好官。 远方已经夜幕低垂,温含卉没再逗留,趁着天光还未散尽,继续往家里赶。 行至城外大道,不远处可见大理寺威仪的红门外驻守的士兵燃气火把,几乎要映亮整条大道,温含卉在敞亮的火光之中,忽而察觉到有一双眼睛自暗处在看着她。 她心中一紧,环视一圈,树影沙沙,附近的屋宅里传来一家人用膳的欢声笑语,不远处还有几个结伴归家的壮汉。 温含卉挠了挠头,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再往前挪腾了好几步,突然驻足扭头,确定后面的道路空落落,她这才舒了口气,放心的回了家。 不想翌日,温含卉大清早出门,又感觉到了那双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经历了黄超一事后,如今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令温含卉紧张局促,她连忙退回家中,去炊房翻出了柴刀别在腰间,又透过柴扉门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没有捕捉到可疑之人后,温含卉才撞着胆子出门去干活。 这日,京城颁布了一则仆告,宰相关骊去世,文景帝深感悲伤,下令休朝三日。 一时间,京城许多百姓都自发着了白衣出门送关骊离去。 温含卉在放工归家的路上,放眼望去全是身着白衣祭奠关骊的行客身影,唯有一道身影是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灰色锦缎束衣,该人身材矫健,低着头,就走在与她相隔不远处。 当那道目光再次落在温含卉后脑时,她迅速扭头,与他四目相对一瞬,立马从人群中捉出了这个身着束衣的男人。 温含卉脑袋一热,提着柴刀就冲了上去,“你是何人?为何要跟踪我?” 男人愣了一瞬,不敢与之对视,只挪开眼神说,“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顺路......” 他自己都越说越心虚气短。 温含卉怒瞪他一眼,心中又怕又惊,手里握住的柴刀都在颤抖,但是面上却丝毫不怯场,“你就是在跟踪我,从昨日我从城里出来伊始,我就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我。你否认都没有用,没有坏人会主动承认自己是一个坏人,我现在就要捉你去大理寺见官!是非曲折,自有他们判断!” 温含卉逮住他的胳膊,扯着他往大理寺走。 恰逢附近有巡逻队伍迎面而来,他们注意到了温含卉这处的异样,迅速派人过来询问是她否发生了事情,需要他们帮助。 温含卉立马将事情告知官兵。 巡逻队伍很快便将男人押去了大理寺。 公堂上,执勤的士官听完士兵的讲述后,抬头看被羁押的男人第一眼,就流露出震惊,“这不是宫中的阿壮侍卫吗?你怎么不呆在宫中保护陛下,跑宫外来了?还跟踪起姑娘来了?” 被唤作阿壮侍卫的男人憋红了脸,呵斥那士官道,“老袁,你别打趣我!你和我一起在校练场长大,我的人品你是了解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是万万不会做!” 老袁捋着胡子提醒他,“但是跟踪姑娘是有伤风化的事情。” 阿壮几乎是面红耳赤地低吼道,“事出有因,我不便多谈!” 老袁肃起脸面,“你不谈,我只能把你关起来了。宫中侍卫犯法,亦是与庶民同罪。” 阿壮最后没有办法了,只能拿出一块文字令牌,要求老袁和身旁士兵回避一二,他会亲自同温含卉交待其中缘由。 阿壮颇具歉意地说,“温姑娘,你的感觉真是太敏锐了,在下很抱歉唐突了你。我是数日前接到了陛下的命令,亲自来保护你的。其实我已经到你身边有一段时日了,只是之前那段时间,你都没有出门。你这几日开始走动了,我自然也就跟着你开始走动了。” 温含卉一脸诧异,只觉得他在糊弄她。 阿壮连忙自证身份,“我的确是宫中侍卫,老袁也认识我,这事做不得假。” 温含卉十分困惑,“但是我一介不起眼的小百姓,哪能得到陛下钦点的侍卫保护?” -- 第125页 阿壮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陛下想让陆大人安心去镇江重修堤坝吧。保护不住你的安全,他就是不肯离开京城的。” 温含卉闹了一个乌龙,耳根发烫,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大理寺走出来的,期间她还警告阿壮,别再跟着她,她不需要什么保护,她自己就能保护自己! 阿壮摊手,“温姑娘,皇命难为,之后我会更小心,争取不让你逮住的。” 温含卉气急,一路疾步走回家,嘭得关紧柴扉门,落上插销。 之后几日,阿壮都格外小心,当真没再让温含卉感觉到异样,只是温含卉知道,阿壮就在自己附近的那处角落里躲着,她心情相当复杂,却又反抗不得。 偏偏这日傍晚,有信使敲响了温含卉家门,给她递来了一封未署名的信。 温含卉心一跳,直觉告诉她是陆安的来信,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想着反正陆安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拆开来读,这才把信偷偷拿回寝间,撕去明黄的封条,抽出折了三叠的信纸,展开放在盏灯旁。 正楷字字工整,内容简单。 写他已经到镇江了,这边的百姓喜欢吃甜,便是连早晨喝的粥都是甜沁沁的,他有些吃不惯,其它一切都好。 末了,他又问:你呢?你过得好吗? 落款是:一个不敢期待有回信的陆安亲笔。 温含卉啪得把信纸丢回信封中,气呼呼地说,“谁要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啊!我就不给你回信,都已经和我没有关系的人了,我为什么要给你回信啊?” 第63章 信件传情(上) 爱你永不变的陆安亲笔…… 温含卉吹熄了盏灯里的灯芯, 爬上床,专心睡觉。 不过片刻,她又从床榻下来, 赤足踩在冰凉的砖石上,借着月光找到自己随手丢弃在桌台上的信封,小心地捋了捋信封边角的皱痕,轻轻拉开木柜, 把它藏进了自己放私房钱的匣柜中。 之后温含卉仍是收到了陆安的来信。 他与她分享的只是一些生活琐碎。 其余的事情, 都是温含卉从街头巷尾听人议论来的, 说是镇江新上任的那个小小县官, 居然把数十载前修筑的堤坝全部都敲烂了,此举轰动一时, 都说他为了给自己做功绩,毁掉了先辈的福祉,罔顾百姓死活, 简直十恶不赦。 陆安一夜之间把原先造水车时积攒的好名声都败光了。 有官员状告到朝廷, 太和殿上一片反对声,偏偏文景帝跟糊涂了似的, 说什么不破不立,力排众议拨款给陆安用。 在京城对陆安骂声一片时, 温含卉家门被信使敲响,信使带来了一封半月前自镇江寄来的信。 陆安许是忙碌,并未像以往那样专门用信纸给她写信, 里面只有几张银票,外加信封上板正的四字正楷:陆安俸禄。 温含卉当即扬声道,“我可没叫他给我上交月俸,我从来都不是这么专/制的人, 谁叫他自作多情了!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屋宅里空荡荡,一丝风也无,不知道温含卉这番话是讲给谁听。 她气不过,跑出去追信使,说要退信。 那信使听到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温含卉追了他一整条大道,最终败下阵来,气喘呼呼地叉着腰停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信使消失在自己眼前,“这信使未免太狡猾了!跟陆安一样狡猾!” 她回到家,把来信往丢进匣柜中,眼不见为净。 到了文景七年的春日,温含卉回了一趟胡家村,帮胡武净翻松灌溉农田养土,栽种油菜花苗。 胡武净坐在湖旁钓鱼,忽然感慨了一句,“许久没见陆安那个说话很气人的崽子,你别说,我还怪想念他的,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跑去镇江做县令了呢?京城周边那么多县址,他都瞧不上?” 胡武净不知道温含卉与陆安之间发生的事,只是唏嘘感叹。 温含卉愣了一下,旋即安慰他道,“会试分官都是朝廷下旨的,陆安也没有的选择。既然受封了镇江县官,以他的性格,也一定会好好做事的。” 胡武净更是纳闷,“可是我怎么听到村里好多人在骂他捣毁江南的堤坝?” 温含卉只回了一句,“我相信陆安做事,一定有他所遵循的缘由,或许最初不被常人所接受,但最终世人一定会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利民而非害民的。当今天子都给他拨款做事呢,别人不信他,我们也应该相信他才是。” 温含卉在胡武净家中用过了年夜饭,才独自折回居所,家家户户都在家中团聚过着春假,路上静谧,黑夜里飘下小雪,温含卉忽然喊了一声,“阿壮,你还在吗?” 大道上无人回应,唯有附近的一棵树抖了抖枝干。 温含卉看着那棵老槐树,朝树后的人摆手道,“我今夜回到家中,这几日都不打算出门了,你也回去跟你的家人团聚吧。” 那棵树再度晃了晃,不知阿壮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 温含卉没再多言,推开了自家柴扉门,一封夹在门缝里的信封掉落在她的鞋面。 温含卉俯身拾起,将信带回寝间,点亮盏灯,去炊房泡了一壶茶,才回到桌边拆开信封读信。 陆安这回似乎是得了假期,有了闲暇,因为给她写的东西多了些:我睡了一个懒觉,终于没人拍门叫我醒来。睡到晌午,我去镇江的集市的采买吃食,经过一间牛肉面馆,我想起了你,你好吗?还是喜欢吃牛肉面吗? -- 第126页 休息日是闲适的,美中不足是我提着大小油纸包裹准备归家时,有百姓的眼睛捕捉到了我蓑帽下的面容,大呵出我的名字,我差点被百姓团团围住,幸好我常年锻炼,人又机灵,跑得比他们快,不然我今日可能会被臭鸡蛋砸死。 没关系,他们有一日终将理解我,修修补补的堤坝就像是有裂痕的铜镜那般,是不会牢固的,唯有彻底重建才能够有足够的力量抵御洪涝。 我看地图,原来镇江离京城那么远,想你啦,但是不敢说,所幸是能够写信给你,起码不用担心挨打了。 落款是:不如坦诚渴望回信的陆安亲笔。 温含卉读完信后,独自坐着喝完了一盅茶,才起身把信封塞进匣盒中。 屋室里是如此静谧,到了夜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温含卉从匣盒中拿出了自己近一年来所攒下的积蓄,翻来覆去的点过几遍,下定决心天亮以后就去马场把小安接回家,她已经独居太久了,也把小安放在马场太久了。 翌日清晨,温含卉出发去马场。 再见小安,它已经是一匹高耸有劲的骏马,或许应该叫大安才适合了。 只是小安瞧见温含卉,它并不热情,相反还一直躲在马棚里不愿意出来。 温含卉讨好了小安一阵,它忽然就发出了哼长的闹脾气的啼叫,抬起马脚踢了温含卉一下。 这一下,温含卉终于知道,原来小安并不是表现出来那么天真傻气,它是通人性的,在它眼里,是温含卉领走了它,又丢弃了它。 温含卉眼眶也红了,她摸了摸小安的马脑袋,安抚了它好一阵,才把它从马棚里牵出来,她跟它讲明事情的缘由,“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抛弃你,只是我当时真的没有钱能够跟黄超换回你。你不要生气了,我之后都会好好对待你的,好不好?” 好说歹说,小安才准许温含卉翻身上马骑它。 回家后,小安对中庭的花草盆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张开马嘴就想要啃,被温含卉眼疾手快拽去了后院,陆安早在物色房子伊始就预留了一处地方给小安,在两人的计划中,小安本就在家里有一席之地。 家里终于有了一些生气,温含卉拴好马匹,给它喂了水,抚摸了它好一会儿,小安发困,倚在院墙旁阂眼睡了过去。 温含卉回到寝间,思来想去,抽出一张白宣,提起小细毛笔给陆安写下了第一封回信:今日,我把小安领回家了,装私房钱的匣盒空空如也,但是家里终于有马陪我了。小安生气我把它还给了马场,哄了很久它才愿意跟我回家,它这么记仇,肯定没有完全消气,我以后得好好对它,补偿它。 温含卉写完,把小细毛笔搭在笔山处,原本的兴高采烈忽然就消失殆尽,等白宣干后,她慢慢把纸张叠好,丢进了匣盒里。 因为温含卉意识到,她不能给陆安回应,他如今寄信的行为,简直是把心剖白在她面前,告诉她,他从未放弃喜欢她。 可这件事情早就该停止了,她身为年长的一方,应该比陆安有更多的克制,再过几年,陆安长大了,这份感情自然也就会随风消散了。 思及此,温含卉叹了口气,彻底打消了回信给陆安的心思。 再收到陆安来信,已经是盛夏七月。 温含卉将夹在门缝中的信封取落,拿回家中,展开来读。 陆安在信中写道:未曾想,江南酷暑如火焰炙烤大地,出门简直与受刑无异,几日前去扬州拜访了扬州知府,与他共商再建堤坝一事,并传授于他我对堤坝的修建方案,目前我已经跑完江南十七县五城三州,之后我就要回到镇江安心做县官了。扬州的知府大人闻言,觉得我过得辛苦,居然差人以马车运载了一车冰块送我。天呐,我未见过如此奢侈的场面,险是当场绷住了面色,没有出糗。想寄回京城给你,驿站告诉我,送到京城早就化了。思来想去,我并不愿意独享,所以就每天派人割一木桶放在县衙的公堂,这样前来的百姓都能感受到冰块融化时的凉意。 信尾落款是:想问你能不能给个回信又不敢问的崽崽亲笔。 这封信颇具童趣,让温含卉想起昔日跟在自己身后的小豆丁,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每遍嘴角都笑的眉眼弯弯。 兴许因为心情好,温含卉用晚膳时喝了点酒,晕晕乎乎间,哼着小曲回到寝间,一冲动就提笔给他写了封回信,让他圆梦。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你婚姻大事有着落了没? 她将信封好,夹在柴扉门缝。 温含卉睡了一觉,翌日醒来又有些后悔,可是牵着小安出门查看时,夹在柴扉门缝中信已经被人取走,她再无后悔药吃,只得安慰自己,催促一下他的婚姻大事并不打紧。 文景七年的确要比往年时候更热一些,步入七月,温含卉在外干活,几乎每日都是淌了一身汗水,回到家中烧水沐浴,里衣都结了一层盐霜。 这样的天时,不利于田里的作物生长,甚至有些土地都已经干枯如老人皱纹横生的面容,水车所在的湖地甚至见底无水可用。百姓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个个都盼着下雨。 暴雨是在七月中旬来的,温含卉归家途中淋了个透彻,她也不着急赶路回家,牵着小安在雨中涤荡了一会儿,才归家煮姜茶,褪去衣裳净身。 -- 第127页 这场雨可谓是众望所归,一下就下了三日,下得农田里的百姓因为担心庄稼收成而悬着的心都落了下来。 可是当这场雨绵延到第四日时,众人开始察觉不对劲,这雨势竟是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 不仅是京城,便是江南也是如此,消息传到京城,顿时朝野间人心惶惶,唯恐去年洪涝卷土重来。温含卉听闻了,也只是继续埋头搅浆给布匹染色,并未多言,心里却有点牵挂起在镇江那人来。 这日傍晚,信使戴着蓑帽敲开温含卉家门,说有她的信件。 温含卉赶忙取过,拿回寝间查看。 陆安只回了她一字:无。 意为他的婚姻大事并没有着落。 落款的前缀倒是一如既往的长:被气死了不想给你写信但转念一想岂不是随你愿了不能随你愿的陆安亲笔! 温含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信纸边沿,她想,或许陆安寄这封信时江南的雨势还不严重,那边的百姓也以为这是一场及时雨,并非令人恐惧的灾害。 温含卉考虑再三,研墨提笔,询问陆安他的处境,镇江是去年受灾最严重、堤坝最先崩溃的地方,她担心陆安的安危。 写完信后,温含卉又把白宣丢进了匣盒中,最终并未寄出去,因为她无法帮到陆安,若是洪涝真的去到了镇江,他定时忙得焦头烂额,她不想让他分心,因此也就作罢。 而后几月,雨势连绵,京城都快被淹成了水城。 温含卉得了休息日就会卷起裤腿,披起蓑衣,去城里的茶馆买邸报来看江南的情况。 不想京城受灾严重,江南却不是,因为堤坝自去年起就已经在重修了,而且这回修堤坝是采用了与以往不同的手段,在土里的一侧堆叠了岩砖,因为水并未冲破堤坝;而田地里的水,则利用早年发明推广的渡管引向了洼地,避免了大部分的农田损毁。 民间对陆安的看法再度反转,他如今是镇江的救世好官,人人都争相传颂他。 温含卉终于放心,将邸报卷进袖中,离开茶馆,打着赤脚回家。 那时信使已经淋着雨在温含卉家门口等了她一会儿了。 温含卉见到他,便知是陆安来信了,她加快了脚程,从他手中接过信件,想挽留他在家中躲了一会儿雨,要信使待到雨势小些再走。 信使忙摇头,“温姑娘,这可使不得,我怕你一会儿又要退信了,我还是走吧。” 他没给温含卉再挽留的机会,急匆匆的跑进了落雨纷纷的天地间。 温含卉:“......” 温含卉独自进了家门,把小安从后院签到中庭的游廊下,叮嘱它不准去祸害种在一旁的花草,不然今晚吃酱马肉片。 然后,在小安委屈的眼神中,撩开门帘进了寝间,用布巾擦了下身上的水气,换了套衣裳,才坐下读信。 这回陆安说的是自己的姻缘一事:温含卉,媒婆好恐怖!我此生从未见过比媒婆更恐怖的人,她们现在每天都堵在我家门口,要给我说亲,怎么赶都赶不走,往我怀里塞画卷,我怎么敢收这种东西啊!我说我有喜欢的人,在京城,至于那个人是谁,你心里清楚。而媒婆居然说,‘无所谓,那你再多喜欢几个也行’,气得我当晚都没睡好觉,这简直有伤风化!我势必不会动成亲的念头的,除非那个人是你,只能是你。如果是你,我原地成亲都可以。 他还在旁边画了一只小蝴蝶。 落款是:爱你永不变的陆安亲笔。 温含卉想,这家伙简直是要气死我!说话也没有以往文雅含蓄了,整个人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在外面变得野了,尽说些胡话! 第64章 信件传情(下) 她是小人,她就是希望…… 这封信件, 温含卉自然是不会回应。 到了冬天,胡武净因为钓鱼在湖旁久坐,吃了口凉气, 得了风寒卧病在床不起。 等温含卉休息日去胡家村探望他时,他已经在床榻上瘫软着躺了几日了。 温含卉吓一跳,赶忙找来郎中诊查开药。 那郎中以为温含卉是胡武净家人,走时有心叮嘱她, “老人年事已高, 属实不合适独居了, 你为人子女若是有心, 便将他接过去与你一同居住吧。” 温含卉应下,去城里抓药回来煎煮, 给老人喂下后又跟自己所在的染布坊要了三日假,待到胡武净身体有所好转,能够下床以后, 她说服了胡武净搬进自己在大理寺旁的住处。 老人需要带的东西不多, 温含卉收拾好包袱,驮在小安的马背上, 带胡武净离开了这个他已经居住留守多年的空房。 至自己家中,温含卉把陆安的寝间稍作整理, 便要让胡武净住进去。 胡武净揣着自己一个包袱,神情变得有些抗拒,“温姑娘, 这样不好吧,这是陆安那崽子的寝间,我都一把年纪了,属实干不来鸠占鹊巢的事情。不管怎么说, 他原本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只是个外来客,或许能住几月,或许能住几年,我这般年纪,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了,到时候连带着将他的寝间也变得不吉利了。因此,纵然他如今在江南,我也是万万不好意思住他的寝间啊。” 温含卉则说,“您别多想,您只是得了风寒,如今已经好了大半,之后也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至于陆安,他不会再回来住了。都一把年纪出外当官了,怎么找也应该自立门户了,还赖在我家算个什么事儿呐?您就放心住好了。” -- 第128页 什么一把年纪,陆安都还没及弱冠之年...... 胡武净一听,直觉不对,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温姑娘,你和陆安吵架了是不是?这不应该啊,他哪里有胆子跟你吵架......还是你知道了他喜欢你的事情,把他赶出去了?” 温含卉一愣,旋即反问胡武净,“您是什么时候知晓陆安对我的心思的?” 糟糕,说漏嘴了!胡武净连忙捂住自己下半脸,半晌,他在温含卉直视他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呐呐道,“大概是在文景四年,我摔了一跤的那个春日吧。” 文景四年,陆安方才十三岁。 一阵沉默后,温含卉以拇指狠掐自己人中一下,活生生给这胆大包天的臭崽子给气出冷笑。 胡武净默默揣了揣自己怀中的包袱,试图把自己的脸埋起来,不小心说出陆安的秘密已经是对不起他,若是还要住他寝间,那简直是天理不容了。 后来,在胡武净的坚持婉拒下,温含卉带他去了那间原本要用作于她刺绣的空房,暂时用以安置他。 之后的日子,温含卉一边继续去染布坊干活,一边开始物色城里空闲待租的铺子。她已经掌握了相当的染布技艺,并且小有积蓄,到了应该离开染布坊,实现她开手作坊之志的时候了。 温含卉租到了一间集市里朝南的铺子,虽小但是十分敞亮,她在春天时离开了自己呆了近两年的染布坊,支起铺面卖起自己做的刺绣活儿来,取名为:好运手作坊。 与此同时,温含卉在邸报上看到了陆安的近况,他升迁调任去了无锡做太守,官至从六品。 不知是陆安因为升迁变得忙碌起来,还是他已经逐渐放下对她的感情,温含卉已经许久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心中既有怅然若失之感,却也由衷为他越过越好而高兴。 好赖陆安是她养出来的人,温含卉并不想被他比下去,开始更卖力的经营自己的手作坊。 积累口碑期间,温含卉的手作坊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但她并不急躁,因为她知道自己所租下的铺子并不处于城中心,而是在一个附近百姓常来采买的集市,并非行客旺盛之地,所以她想要真正把手作坊经营起来,必须要靠回头客拉新客,因此刺绣的品质格外重要,一针一线都不能马虎。 温含卉也时常会一身寻常麻衣,去城里各种各样的手作坊里打转,观摩她们推陈出新和时下少年男女喜欢的刺绣样式,保证自己跟紧流行。 就这样到了文景八年的秋日,忽然有一方矜贵的楠木马车停在了温含卉的手作坊门外,自里面出来一个白皙绝美的男人,一袭碧玉青袍,显得他风流可人。 温含卉怔了一瞬,而后惊喜地说道,“你是清辰吗?” 清辰笑意莹莹,看上去面容饱满,眼神里带着熠熠而细碎的阳光,一颦一簇尽是一副被人宠爱的模样,他抬手碰碰自己脸畔,问,“是我老了吗?温姐姐都不认识我了。” 温含卉立马端出茶水和点心招待清辰,“不是你老了,你还是如以前那般俊美,只是给我的感受变得与以前不同了,以前的你,是微小谨慎但单纯懵懂的,宛如美好却不知归向何处的浮萍,如今的你,像是盛放的海棠花,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笃定的安心之感。” “想来你这几年过得很好,我也由衷替你感到高兴。”温含卉给他添了茶,指指端上来的绿豆糕,“我这里都是些平民玩意儿,还盼你不要嫌弃哦。” 清辰笑着摇头,大方地将茶水饮尽,抓起一块绿豆糕,贝齿咬掉一小口,继而说道,“我怎么会嫌弃,都是你的心意。这几年,我过得确实是不错,原本我听闻大多从清歌楼里出去的男倌得到的荣宠都是短暂的,然是她没有,她如今也是珍惜待我,做到了当时将我赎出去时给我的承诺。” “因为我以前在清歌楼里被关住的时间太久了,我总是喜欢出来走动,所幸是恩主也愿意给我出来。上回经过集市时,我觉看到一个女人很像你,但那会儿我赶着回府邸没法下来确认,于是就又挑了个天时前来,不想真的是你,我属实是高兴的,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友人,府邸里难免有勾心斗角,能再见到你真好。我以后必定时常造访,到时你可不能嫌我烦呀。” 温含卉自然应下,“只是店里多添一个茶杯的事,你想来什么时候坐就什么时候坐,坐多久都行。” 两人聊了生活往事,至傍晚时分,清辰在手作坊里挑走两张适合秋日的花卉帕巾,说是自己用一块,送给恩主一块。他将那块绽放的明黄野菊帕巾别在腰封细带上,满意地迎着漫天的日落红霞离去。 不想这块明黄野菊帕巾被清辰看中后,竟是迅速热卖起来,许多年轻男子来看好运手作坊里的花卉帕巾,花有自己的颜色,各自盛开的时节,花瓣展开的模样,每一朵都独一无二,几乎每一块帕巾都是独一无二,因此大家都不怕走在路上撞了款式,而且他们都要大大方方别在腰封系带处,瞧起来风流倜傥,惹得姑娘注目。 每一批刺绣做出来,都很快售空。 温含卉当然不想丢失这个商机,空闲的时间都忙于刺绣,一段时间过后,她的手腕、虎口和指尖都开始酸痛,若是恰好赶上深秋刮凉风飘雨丝的夜晚,她几乎疼得难以入睡。 温含卉开始意识到,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有限,她再连轴转,身体迟早会出现问题。 -- 第129页 如今赚的钱也多了,她应该请三两个女工帮她打下手,最初的样式由她拟定,教会她们技艺,她提供染线帕巾,交由女工缝绣,质量由她把关,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增加产量和售卖,账簿上多出的营收部分用以支付女工的工钱,余下的又是她的新增营收,完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温含卉说干就干,翌日清辰就在自己的铺子门旁竖了一块招工的木牌。 经过五日,断断续续有十余个女人来询问招工的事宜,温含卉也不是全部都收下,而是拿出一块帕巾让对方当场缝绣一个自己拿手的样式,从中选出三个缝绣基本功扎实的女工,商谈好薪资后,开始让她们在铺子里干活。 这模式新奇,铺子里一面是已经缝绣好的成品,一旁是正在缝绣的女工,来铺子的客人可以随时随地查看帕巾的缝绣过程,看到其扎实的工艺,因此更是放心的在好运手作坊采买帕巾。 名声起来以后,如同温含卉最初所想那般,熟客开始带来了新客,生意愈发红火,因为集市处在城南相对行客较少的地区,温含卉觉得客流做到这个地步,算是到顶了,若是想要再有突破,铺子就得搬去人更多的地方。她心里一合计,颇有雄心壮志的要将好运手作坊迁到全京城最热闹的长安街去。 温含卉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去长安街询问了一圈铺租,发现此地铺租远超自己想象,自己压根儿就只能够付个零头,光凭她如今的收入,想要搬到长安街做生意,简直是天方夜谭! 开店大半年,温含卉大抵是顺风顺水的,头一回遭受重搓,心情有些低落。 那日,恰逢清辰前来找她闲聊,他一贯会察言观色,很快就感觉出温含卉闷闷不乐,便问她发生何事。 温含卉同清辰说了自己想把铺子搬去长安街却囊中羞涩一事,她抓了一块绿豆糕含嘴里,品到了糕点化开的甜意,她忽然就释然道,“做人不能想着一步登天,便是不去往来最旺盛的长安街,京城里也有许多地方的供我选择,明日我再好好想想,应该把铺子搬去哪里。我一步一步来,今年没法儿搬去长安街,明年、后年、大后年,总有一天我能把铺子开到那里!” 清辰闻言,想了一会儿,屈指敲了一下木柜台子,“温含卉,搬到长安街的铺租要多少钱?” “我不差钱,但是我不像你,我知道自己没有做生意的能力,”清辰腼腆的笑道,“若是我出资帮你垫付铺租,你将每年的营收按照一定的比例算作是给我的利息返还给我,这样于我们而言就是互惠互利。你意下如何?” 清辰这个提议有一定风险,那就是好运手作坊搬至长安街后,营收最终没有超过铺租,这样即使温含卉把所有的营收算作利息还给清辰,清辰也是在做亏本买卖。 清辰此举,无异于是相当信任温含卉和看好她所经营的好运手作坊。 既得支持,温含卉心中也有股傲气,能搬到长安街,她就绝不会再选其它地方。 两人脑袋挨着脑袋,兴致勃勃的商量了一下午。 温含卉给清辰拟了一份垫付铺租的凭据,落款签字,还用红泥按了手印,要清辰收下,算是她给他的一个保证。 当日关铺后,温含卉去了自己喜欢的那间面馆吃牛肉面,刚坐下就听隔壁桌的三五书生议论纷纷,那个被她放在心底已久的名字从这些书生的口中再度蹦出。 温含卉抓筷子的手一顿,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书生们在说陆安得陛下恩宠,从镇江县官做到无锡太守不过短短两载有余,如今赶上了扬州知府告老离任,陛下又钦点他去扬州接任知府一职,他们艳羡陆安的官运,数度强调陆安当初在会试红榜上不过是垫底的名次,如今却是混得最好的那一个。 “所以说,学得好不如运气好!”一位书生激昂道。 温含卉沉默着把牛肉面吃完,拿出帕巾擦嘴,离开时行至那桌书生旁,敲了一下他们的桌面,“陆安不是凭运气才坐上扬州知府一职的。若你们每月都关注邸报,应当知道,当时会试考生分官,刚满十五的他远赴受灾严重的镇江,力排众议敲掉堤坝,百姓最初厌恶他至在街上碰见都要砸他臭鸡蛋的地步,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退缩,反而是日夜监工,提前完成了镇江的新堤坝工程,再辗转于江南各处推进堤坝重建,最终在来年靠新堤坝守住了整个江南地区的农田。 他上任无锡太守时,孤身一人,年纪轻轻,背后没有靠山,手底下的官员阳奉阴违,拉帮结派,平日里也不做实事,是他靠着自己的能力,严惩贪污受贿,建立奖惩制度,一点点将各个派别的官员拧成了一条绳,齐心改善民生,他甚至上报朝廷要给他手底下的能人提俸禄,如今江南地区的百姓都盼着陆安能去他们那里出任官职。他做的这些事,换成你们,你们觉得自己有哪一件事是能做成的?他接任扬州知府,难道不是众望所归的事情?” 那群书生张了张口,一时间都是面红耳赤,没人能接得上温含卉的话。 温含卉并未逗留,她还要回家照看胡武净。 这日傍晚,她临近家门时,久违的看到了那个早前负责送信的信使。 信使手中抓着一捆信件,见到温含卉,火急火燎得赶到她跟前,同她解释道,“对不起啊,温姑娘,我没有及时给你送来陆大人给你写的信,因为当时他出任无锡太守时,手底下有个憎恶他的官员买通了驿站,拦住了他往京城发的信件,直到最近陆大人发现了此事,将那个官员革职查办,亲自在驿站找了几日,才把对方藏匿的信件找了出来。” -- 第130页 温含卉眨了下眼睛,视线落在那叠有些皱巴巴的信封上,心跳久违的急促跳动起来。 原来他不是因为变心了才不再给她寄信。 他寄了。 只是信被拦住了。 天呐,温含卉无法欺骗自己内心的感受,是如海潮般汹涌的思念和窃喜。 原来她并不是什么高尚之人。 她是小人,她就是希望陆安仍然喜欢她,向她证明他说过的话,立下的誓:他永不变心。 不仅陆安仍喜欢她,她也是,她也还喜欢陆安。 第65章 陆安回京(上) 回信就回信,她完全不…… 当夜, 温含卉照顾好胡武净,看他歇下以后,迅速溜进了自己的寝间。 一封一封信件被她展开, 如同对待自己的珍爱至物那般,小心翼翼地捏着信纸一隅,细细品读,不愿错过其中的每一个字。 原来陆安出任无锡太守时面临的局面, 远比邸报上陈述的要险峻, 有士兵得了指令在他外出察看时期推他下湖, 那是深秋的湖水, 冰寒彻骨,庆幸是陆安会凫水, 仍是爬了出来,查出始作俑者,将其撤职论罪。而他自己顶着高热照常办公, 连续喝了一月的中药身体才恢复。 还有人趁陆安在外, 去偷他家中财物,在他寝间点了剧毒的熏香, 陆安在给温含卉的信中忿忿写道:他们一伙人最过分的是把我后院的菜苗也偷走了,我养了大半月才刚刚发出的菜苗啊!后来, 案情告破,我亲自去问他们为何要针对我家菜苗,他们告诉我, 是因为我家里简直一贫如洗,没什么好偷的,但是又得了命令非得给我找不痛快,所以就把菜苗拔光了。很好, 我承认他们成功让我不痛快了。不过,原来上缴俸禄还有这等益处,行窃者不会知道,我的俸禄都在远在京城的你手中,他们当然偷不到、偷不到、一辈子都偷不到呀~ 读信至半,温含卉一边因为体恤他的遭遇而心酸不已,一边又因为他苦中取乐的豁达而止不住地扬起嘴角。 她再拆开下一封信,信中人难掩苦闷:好吧,看来说穷卖惨不能博得你的同情,你都没有回信给我。 落款是:我敢有什么意见吗我完全不敢有意见的陆安安安安安亲笔。 那就说点好的事情吧,陆安在下一封信中信纸的开头如是写道:第三回 搬家了,舍不得我在无锡刚修缮好的小宅子,打点好包袱,坐着马车去了扬州见已经病危的知府大人最后一面,他和我说,他做尽了人生想要做的事情,所以面对死亡极尽坦然。他没有撒谎,因为他离开的时候,嘴角仍是扬着的。我久违的想起母亲,当年她去世时也是说了几乎相同的话,那时我还太过年轻,浅薄的阅历不足以让我明白这番话的真谛。其实人生很简单,就是做尽自己心里期盼之事,才不会遗憾。我能在临近弱冠的年纪明白这个道理,简直是天大的好事,从今天起,我绝对不会再逼自己放弃你。 虽然我的父亲许是会觉得我的志向不够远大,但我的母亲一定会说服他,人生在世,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不后悔足矣。 旁边是他的画作:一只蝴蝶停在盛开的花瓣上汲取花蜜,后面蹲着一个书生在看它,书生的脚边有一根断掉的捕网。 温含卉缓缓放下信,眼眶湿热,仰面朝着屋顶悬梁,试图敛起自己的情绪。 她告诉自己不要总哭,可是晶莹的泪迹仍就从她眼尾滑进鬓角的发束中。 她完全读懂了这幅画:陆安告诉她,爱上一只蝴蝶,不是将它捉捕,而是看它游历人间这片花草地。她负责飞,他负责看着她。 好一会儿,温含卉才平静下来,她抽抽鼻尖,伸手去拆最后一封信: 大喜!原来是驿站并没有把我的信送出去,我还是有机会得到你的回信。但是也是大悲!因为我本就没什么期盼能够得到你的回信,如今又捧起了小如千佛寺里不起眼的一瓣烛火那么多的希望。 落款是:守着一点渺茫的希望过日子的陆崽亲笔。 温含卉目光在信纸上流连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将它们悉数收进匣盒中存放。 期间她的嘴角扬着,满脑子都是他惹人怜惜的落款,脸颊都有些发酸,直到她无意一瞥摆在桌台上的那方铜镜,她看着铜镜中那张成熟的脸孔,面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了,实在不应沉溺在一些虚妄的甜腻之中。 他很快就会变心的,男人都是这样的,陆安不会是例外,温含卉试图以此说服自己。 她沉沉地吁了口气,感觉到嗓子发涩,便披了件外袍,起身去炊房煮水喝。 细细的火苗自漆黑的夜里燃起,带起干草柴枝的簇簇火星,温含卉往铜壶里添满水,架在炉架上煮。 期间,炊房外传来窸窣响动,温含卉撩开门帘察看。 胡武净拄着拐杖走向后院,许是因为他老来顽皮,这阵子被温含卉管束住了不少,他看见她,下意识站直了身子,认真同她解释道,“温姑娘,秋日太燥,我口渴的不行,就出来找口水喝。不是夜里出来乱跑哈。” 外面黑灯瞎火,温含卉担心老人摔跤,赶忙起身把人扶进了炊房,找了张木凳子给他坐着,她指指尚未烧开的铜炉说,“这天时是挺容易口渴的,我也再等水开呢。” 两人各坐在木凳子上,安静片刻后,胡武净捋着胡子徐徐开口问道,“温姑娘,我方才听你说话的声音不对劲,哑了。” -- 第131页 温含卉心下一跳,暗想这胡武净的耳朵可真好使,她挠了挠头,小声嘀咕道,“可能是因为口渴,嗓子太干了,不碍事的。” 不料胡武净唔了一声,却是不给面子的拆她台问,“你刚刚是不是偷偷哭过了?” 温含卉:“......” 正当温含卉想要糊弄过去时,胡武净的口吻变得认真起来,“温姑娘,你别小瞧我,到我这种半只脚迈进棺材的年纪,世间的事,我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不该经历的也都经历过,可以说是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你和陆安在我眼里都是小孩。虽然我知道,自己上了年纪以后性格是喜怒无常了些,行为有时不受控制,可是我这心里啊,都门清儿呢。所以你别想着骗我。” 温含卉低头摸摸鼻尖,“......好。” 胡武净试探道,“所以刚刚是真的哭了?” 温含卉有些难以启齿,“......是。” “我想你干活开店不在话下,生活平顺,生意红火,便是我这个糟老头子最近也都很听话,小安虽然没我听话,但也还可以,总之是不会惹哭你的。只有陆安那崽子会把你惹哭吧?” 柴火上的锅炉发出咕嘟咕噜的冒泡响,沸腾的滚水撞击着炙热的铜壁,温含卉坐在木凳子上没有动。 胡武净口吻唏嘘,“温姑娘,其实我看得出来,你也喜欢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温含卉抿嘴,半晌她叹了口气,“我喜欢他也没有用,我们不太合适。” 胡武净眼睛瞪得圆鼓鼓的,“你们为什么不合适?我看很合适啊。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说的不就是你和陆安这样的?” 温含卉诧异地张了张口,“可您不觉得......” 她心有涩意,强压下喉头,慢吞吞说道,“我只是一个上了年纪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工,而陆安却处在自己人生青云直上的时候吗?退一步说,自古都是官大于商,我日后最好的发展,也不过是在长安街上开手作坊的小商人罢了,可是陆安年近弱冠已经是扬州知府了,前途无量。虽然我不愿意服输,但是我也得承认,我们之间距离越来越远了,他在高处,而我在低处。再退一步,我就会想,当初胡家村里人都知道,我把陆安拣回家里养,若是养着养着,我和他处一块了,流言蜚语字字伤人,大家都会对我们指指点点的...... 而且我从未见过始终如一的男人,我以为男人的爱都是短暂的,过了一段时日,风一吹就散了,无论是我父母,我前未婚夫,还是黄超,因为我没见过,所以我也没有信心,若是我不喜欢他,我可以说服自己将就着两个人继续过日子,可是我喜欢他,我想到他日后会变心,我就肝胆俱裂,那我不如从头至尾都不要和他一起......” 温含卉隔着布巾提起铜壶,找来两个木碗,各自添满,摆在灶台旁放凉,而后坐回木凳子,周身难掩失落。 胡武净默了一会儿,不由感慨道,“男女间的情爱当真是会让人变得自卑和怯懦的。想当年我看我媳妇也是哪哪儿都好啊,是我配不上她,所幸是我们没有错过,主要靠我脸皮厚,不然我余生的每一日都将在唏嘘和后悔中度过。我这个过来人可以告诉你,人间最好的滋味不是十全十美的美,而是酸甜苦辣咸都尝尽后的无憾。” 温含卉手指交叠的扭在一处,半晌,她慢吞吞道,“是我不够勇敢,我太害怕受到伤害了。” 胡武净宽慰她说,“你净是把责任揽自己身上了。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人。我以我活了八十余载这辈子起誓,你配陆安,绰绰有余,便是凭你当初救陆安这一命,他入赘给你,以身相许,都是应该的,不然这圣贤书白读了啊,都不懂得报恩的吗?我原本还觉得你们是郎才女貌,现在我改变注意了,那臭崽子分明就还不够好,他都没给予你坚定选择他的勇气。不过以陆安如今升迁的势头来看,我觉得他在努力了,你觉得呢?” 温含卉耳后隐秘的飘起红,瞥开眼,“我不知道呀......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忽然就觉得不能再聊下去了,因为她拒绝陆安的心思已经不坚定了,甚至摇摇欲坠。 温含卉起身将一个木碗塞进胡武净手中,自己拿着另一个木碗,囫囵吞枣的灌了几口水,逃跑似的离开了炊房。 当天夜里,温含卉辗转反侧,脑海里都是同一个人,想他一本正经誊抄《论语》,想他不胜委屈拉她衣袖,想他神情受伤离家南下做官,至天亮时,方才入睡。 没过多久,又起床奔赴城里做生意,温含卉忙于生计时,就会将一切抛之脑后。 她和清辰一道在长安街谈下一间带后院的铺子,请木匠修缮和翻新铺面,直到年末才搬进去,准备过完春假再开业。 春假七日,当温含卉闲下来时,她又开始想陆安,隔三差五找着由头去前院逛一圈,看看柴扉门缝透不透光,别是信使什么时候把信夹在门缝里她没看着错过了陆安来信。 胡武净双手揣着暖炉,坐在中庭的石桌下,赏花草,品热茶,看破不说破。 信使在春假第六日才来,温含卉收到来信,寻了个由头躲寝间里自己偷偷看。 这回陆安在信纸里夹了一支粉色桃花:我在后院看见树上第一朵桃花,摘下送予你。春日扬州甚是好看,只是少了你,我觉得也不过如此。 -- 第132页 落款是:想你的陆安亲笔,如有冒犯,随便你打我。 温含卉鼻尖仿佛还能嗅到那朵桃花上的江南春日气息,她红着脸收好信,只觉得这陆安是故意而为之,他远在千里之外,她哪里能打得着他,他不就是在逼她给他回信吗! 回信就回信,她完全不怕他! 温含卉翻出纸张,提起小细毛笔就回了一句:男儿讲究先成家后立业,自古江南出美人,你也差不多要将婚姻大事提上日程了,错过了无锡的媒婆,以后就要对扬州的媒婆好一些啦!不然我打死你。 这回陆安的来信真是间隔很远才捎过来,信使送信那日,恰逢温含卉在家休息,便同她提了一嘴,“陆大人递信的时候,表情好像黑脸的关公哦,不过他生的到是比关公要俊俏。” “是吗?”温含卉故作不知地呢喃了一句,接过信时,扬起的嘴角都要绷不住了。他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拆开信件,信里行文简单,字迹一如既往工整,瞧不出写信人的心绪,他只是如此写道:我喜欢的人的确也算半个江南生人,容貌在我心中自然是最美,但我得问问她,她是不是半个扬州人,以确定我要不要错过扬州的媒婆。不然你回答一下我? 落款倒是直抒胸臆:气到不想提笔但是拿你没办法的陆安亲笔,快点哄我! 温含卉颧骨鼓起,以手握拳遮住嘴边笑意,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后了。她偏偏不回答他。 不自觉中,原本温含卉在心里竖起的那座坚如磐石的冰山已经被陆安一封接一封信消融,化作春日里徐徐流淌的春水,她哼着小曲儿,走到外面晒了会儿太阳,提起剪子,选了一朵明亮的迎春花,夹在信纸中给她回信:京城的春天也来了。 温含卉将信夹在柴扉门上,翌日就被信使取走了。 春天是手作坊生意最旺的时节,这个季节里,人们总会置办新物,温含卉让工匠把后院改成了一个简单的成衣坊,与清辰一块去京城谈了进货的布匹,她野心勃勃,想要开始自己的成衣生意。 女工自然也扩招了,温含卉提拔了原来招到的三个女工,下放权力,让她们自己负责招徒弟带着,但同时也增加了她们的责任,制定了一套奖惩措施,她们需要对自己所招来的徒弟负责。 好运手作坊出第一批成衣时,清辰也来了,他总是身先士卒,亲自掏钱参股后热情更盛,自己挑了一套衣袍穿在身上,因为他容貌艳丽,身形柔美高挑,昔日清歌楼头牌的声名在外,总是能带起一些爱臭美的少年效仿。 于是温含卉也带着自家的女工挑自家的成衣穿,原本成衣是不便给客人上身穿试的,这样所有经过长安街的百姓都能看见各色成衣上身的样子,她们出的成衣自然是大卖。 好运手作坊就这样打开了名气。 有日晌午,一辆商车停靠在好运手作坊附近的巷子里,踱步出几个衣着矜贵的商人,他们走进温含卉的铺子里,那时温含卉正在后院忙活,是铺子里的管家跑到后院喊的人,说是来了大客人。 温含卉赶忙净了手,停下在忙的事,去前面铺子里迎接客人。 温含卉脚踩自家缝绣的缎面绣花鞋,头盘清爽的螺髻,身影麻利干练,远远走去就瞧见两个熟客身影。 顾逸和蒋萍正伫在木台前等她。 顾逸见她,挑挑眉毛道,“温含卉,原来好运手作坊的老板是你啊,你终于脱离胡玲,出来单干了。” 温含卉客气地应了一声,给他们倒茶,差人上了一碟点心,与其交谈道,“顾大人何出此言?听您这话里的意思,您是一早就觉得我会出来自己开铺子了。” 顾逸端起茶杯,拂了拂茶盖,小含一口去燥,“的确,因为当初我就觉得黄超和胡玲在打压你的才干,有能力的人,最终都不会缩在不赏识自己的人手底下干事的,她自然是会闯荡出自己的一番事业来。” 温含卉笑了笑,并未否认,她仍是感激胡玲当初的栽培,早前确实是因为秉承着报恩的念头才一直呆在其手底下干活,心里的确也是想自己单干的,如今一怨还一报,她也不必顾及那份恩情了。 温含卉转而问顾逸过来手作坊是想谈什么生意的,她请顾逸和蒋萍去了后院观摩女工作业,向两人介绍手作坊目前能够承接的织物种类和数量,她双手揣在身后,身上有一股务实的定气,没有天花乱坠的吹鼓,能做什么就如实相告。 顾逸说,“我最近想要定制一批衣袍送去匈奴卖,款式和样料都不是京城寻常能见到的,但是我有样衣,所以就想交给一间口碑和实力兼具的手作坊承接这张单子,得在八月前交货,我再派商队运去匈奴,那时候赶上秋季,恰好是那面游牧民族进程购置衣裳的时间。” 温含卉一听,是好运手作坊能接下的单子,便让管事留下看铺子,自己主动请两人去对街的茶楼里详谈生意。 开始用午膳前,蒋萍把款式和样料都拿给温含卉看了,温含卉说了一个价格,顾逸倒是答应的很大方。 温含卉诧异,“您不跟我讲价啊?我刚还故意报高了些,就等着您跟我讲价呢。” 顾逸笑道,“如果合作对象是你,那是一件很令人安心的事情,这是我预想能够顺利完成订单所支付的一笔溢价。我们走了大半条长安街,要是早点走到好运手作坊,也无需耽误之前的时间了。” -- 第133页 一顿饭吃下来,甚是愉快,期间顾逸借口有事出了一趟雅间。 到温含卉付账时,小厮却说方才饭席上的那位大人已经付过钱了,温含卉拍腿直呼顾逸老谋深算。 她只得认真把订单做好,才能还了顾逸这个人情。况且顾逸给她的这笔订单的营收,几乎是好运手作坊在搬迁至长安街前好几个月的营收总数。 清辰知道后也很是激动,更是积极勤快地往好运手作坊跑。 期间还惊动了几年前突然决定入仕,在朝中做官忙碌的刘思涵亲自到访好运手作坊。 那会儿,蒋萍刚核验完订单,把货拉走,同时付完尾款,清辰整个人雀跃的跟只树梢上的百灵鸟似的,叽叽喳喳,扑棱着小翅膀。 “这么开心啊?”刘思涵身着朝服,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不知何时踱步走进后院。 清辰看见她,连忙上去揽着她腰,撒娇般屈身把下颌搭在刘思涵肩膀上,笑出一口贝齿,“你怎么来找我了呀?” 刘思涵冷笑一声,侧眸瞥他一眼,“我不来找你,你还知道家在哪里吗?” 哦,清辰脖颈扬起,红唇贴了一下女人的脸颊,“那我们现在就回家吧,不,等等,我赚钱了,我们可以在外面一起用晚膳再回家吗?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呀......你平时那么忙,都好久没空陪我了,我保证不贪心,今年只这一次,下一次是明年。” 刘思涵神色似是无奈,似是纵容,拍拍清辰墨发,“用膳可能不行,但是可以多陪你一会儿。” 刘思涵转身吩咐了随从一句,“让卫阳他们晚点再到我府上谈事情,我先陪清辰逛一会儿,莫约一个时辰后再回府邸。” “好耶,那也挺好,我很容易满足的呀。”清辰勾着刘思涵的臂弯,整个人都要挂在她身上了。 看着两人如胶似漆,感情甚好,还相互信赖的模样,温含卉笑笑,自觉退至一旁,心底升起一股隐秘的羡慕。 刘思涵离开手作坊前,还特意支开清辰,同温含卉问清了清辰参股一事,确定了他不会吃亏后,才带着清辰去逛长安街。 旁人的事羡慕不来,温含卉吁叹一口气,关好铺面,准备归家。 出城前,经过告示墙,温含卉看见密密麻麻的百姓驻足在底下围观,便知道是来了新的告示,她右眼皮一跳,觉得有事发生,也走到底下,垫脚去瞧。 这一瞧可不得了,说是扬州知府陆安被文景帝钦点,来年就要调派回京了。 一旁有人议论,“我算是看出来,这陆大人是陛下送出去历练的,历届哪任扬州知府不是一做就做大半辈子的?你们信不信,等他回京,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扬州知府是从四品的官阶,你们想想,京城里从四品往上的官职可是一数就数得过来了,他此番回京,至少是平调吧?可如今那些位置可没有空位呢。” “有一个位置是空的......”有微弱的声音打断了议论。 “关宰相逝世后,陛下没有再扶人上去,而是把位置空了出来哎......” 周遭纷纷顿住,继而说,“不可能!陛下只是敬重关宰相,所以留位。而且明年就有殿试,又能选拔一些人才,再对朝中官职予以调整,陆大人再厉害也才刚刚过了弱冠之年,让他压百官一头,太和殿的屋顶都要被百官闹翻了去。”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有心人听去了,那可是掉脑袋的罪!” 温含卉闻言心一跳,旁听了一会儿,心绪纷扰,顾及到还要照看胡武净,只能先赶路回家。 至家门口时,温含卉忽然驻足,喊了声,“阿壮,你出来一下。” 第66章 陆安回京(中) 温含卉......委…… 周遭安安静静, 温含卉屈指轻敲自己衣袖,催促道,“别装死。” 躲在树丛里的阿壮闻言, 浑身都颤抖了一下,温含卉这老板做久了,说话确实还挺唬人的,不过可唬不住他堂堂御前侍卫阿壮大人!他才不怕她! 阿壮慢吞吞从树丛中走出来, 以手握拳, 低咳一声, 红着脸问, “温姑娘,你有何事找我?” 温含卉直接问道, “陆安当时究竟为什么会被指派去镇江做县官,我想普通分个官职不至于惊动一个御前侍卫跟着我几年。” 阿壮挠了挠头,将目光瞥至一边, “温姑娘, 我不知道哇,我只是接到命令被陛下指派来保护你的, 至于这些内情,我一个御前侍卫是万万不可能知晓的呀!” 温含卉眯眼看他, “不,你不是普通的御前侍卫。因为最初陆安被选中调派至江南,就是极其隐秘的事情, 而你能说出陛下派你来保护我,是作为陆安愿意南下镇江的交换,就说明你知晓且参与了这桩隐秘的交易。” 阿壮面色一红,看着温含卉的眼睛, 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憋了半晌,说道,“温姑娘,你别为难我了,这不是可怜的阿壮能说的事情。” 温含卉凛了凛面色,沉声问道,“陆安回京后,可是真的要继任空缺三载的宰相一职?” 阿壮霎时鼓圆了眼睛,惊讶道,“这也被你知道了?” 温含卉口吻淡淡,“原本不确定,看你反应我确定了。” 阿壮悲痛欲绝地捂住心口,“......我是罪人。” 温含卉摆摆手,示意阿壮可以躲回去了,她推开柴扉门,踱步走了进去,穿过没有点灯的游廊,她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傍晚百姓在告示墙下的议论,面色愈发冷了下来。 -- 第134页 进炊房后,温含卉点亮盏灯,切菜和炒菜的动作都很响,带着宣泄的意味。 她从来都没有要求过陆安要出人头地,可是他一个人,偏要坐到那个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年纪轻轻,后背无人,便如同百姓所说,一定会面临血雨腥风。 温含卉气陆安不与她商量就走上一条险路,哪怕是追名逐利,都可以步步为营,这样光明正大的独得圣宠,破格提拔,只会把他架到高台之上,到时候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看,稍有不慎,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 还骗她说:他并非有宏图大志之人,他只想好好保护她,也保护他自己,因为他要照顾她。 之前白夸他省心了,最不省心就是他了! 灶台里传来一股焦味,温含卉将炒坏了不能吃的竹笋都放进木碟中,她低头看着黑乎乎成坨的竹笋干片,活生生要被陆安气哭了。 温含卉压着满肚子的气,重新炒菜,熬粥,喊胡武净一道用膳。 夜里辗转间,她惊觉此事木已成舟,想再多也只是徒劳,因为陆安早已接受那位帝王的安排,没有退路。 可是他根本没有和她商量过,温含卉猛地从床榻间坐起来,赤足踩在砖石上,一把拉开木柜里储放陆安信件的匣盒,全部都拿出来,再取来炭火盆,准备一把烧光,以后就当不认识这个臭崽子! 点火后,炭块红通通,火苗噼里啪啦作响,温含卉看了一会儿,愣是又不舍得把信都烧毁,这股气就这么憋闷到了天亮。 偏偏这日清辰,还有信使来敲温含卉家门,他敲了一会儿,柴扉门才被一只素手自内拉开,他立马扬起笑容说,“温姑娘,我原本是晌午才开始自驿站伊始开始送信的,送到你家总是已经傍晚了,但我见你这阵子都有给陆安回信,我想那我就第一个给你送信,这样我就不用等到第二天再过来取信啦,我今日稍晚时候绕路过来拿信,今日就可以给你把信送往江南了。” 温含卉不想迁怒无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不必,多谢好意,请您将这封信原路寄回去吧。以后他的来信,我一律不会再收了,让他别白费功夫了。” 信使小心翼翼看温含卉脸色:“......我可以装作没听见把这封信夹在你家柴扉门缝隙中吗?不然我真的很难和陆大人交待......” 温含卉眼皮一掀,就这么直直看向信使,“不可以。你把我的意思带给他就行,他惯是不会为难旁人。” 之后好一阵子,温含卉都没再见过那信使。 冬日临近春假,是一年生意最忙碌的时候,温含卉忙得脚不沾地,她负责大额的商单,核查货品,装车运货,按时交货,铺子里的管事应付不过来,温含卉还把清辰拉过来坐镇铺面。 男男女女,在好运手作坊购置刺绣和成衣的客人大多都有一颗爱美之心,瞧见清辰的容貌,挪不开脚的有,想要结交的也有,说话都不自觉变得柔声细语起来,向清辰请教买什么更衬自己。 清辰日日打扮地像只矜贵孔雀,笑靥如花,为人温吞和善,做生意他不在行,可是教人搭配是他爱好且擅长的事情,因此他也乐此不疲。 春假前一日,温含卉算好总账,把所有的女工和管事都喊到铺子里,给每人都发了一个扎实的红包,她轻咳一声,“坦白说,好运手作坊有你们,品行端正,兢兢业业,是我的好运,也是好运手作坊源源不断供出好口碑刺绣和成衣的基石,让我、管事和清辰三人能够竭尽全力、毫无后顾之忧、充满认同和信心地向客人推荐自家的货品。所以这个红包,是给你们年末的特别犒劳。 每个红包的起始数额都是一样的,但是最终到每个人手中的数额却略有差异。因为好运手作坊是赏罚分明的地方,你们表现的都很好,但是也都犯过一些小错误,我以一次错误扣五十文钱的标准,依照我手中的记录,一次性从你们的红包里减少了相应的奖励,最终导致了到手数额的小差距,你们迟早会发现,所以我莫不如一开始就同你们开诚布公讲明白,以免你们相互间生了嫌隙。还希望你们明年能够继续在好运手作坊干活,大家齐头并进,我并非小气之人,好运手作坊生意越是兴隆,给你们发的银钱就越多。你们对好运手作坊的发展有什么建议,也可以趁此机会与我聊一聊。” 关铺子过年节前的最后一日就在温含卉与的交谈中度过了。 手作坊的事业虽然红火,但温含卉也面临一个问题,目前是她自己在管账,可是随着生意发展,她需要着眼于扩张客源和生意,这也意味着她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时间不在铺子里,而是在外面跑生意,所以她需要把管账的权力放出去。 但是找谁呢?在她的规划里,第一批招来的女工都是打磨以后,将来开分店时会下放出去的。女工手底下的学徒更是不可能。若是交给现如今的管事,那管事的权力就揽得太大了,放权容易收权难,容易给自己将来埋下隐患。 温含卉看了看坐在她对面,清辰那美艳不可方物却又憨傻直愣的模样,摇了摇头,他还不成气候,而且他的志趣不在于此。 自己手底下没有,那就得从外面找,随便一个外人又不行,温含卉需要对这个人的品行有相当的了解和信赖,冥冥之中,温含卉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久未相见的身影。 -- 第135页 手作坊外飘起了雪,温含卉系好披风,戴上帽檐,在日落余晖中告别了清辰,关好铺面,骑上小安,沿途去酒楼提了几个食盒,还有一些糕点,再驶向城南一处居所,敲响了那户人家的门。 一个瘦高的男人出来,瞧见是个生面孔,问温含卉来找谁。 温含卉拂掉帽檐粘着的雪花,说她是李阿香在风华纺织坊一起干活的女工,“我叫温含卉,你把我名字稍给她,她认得我的。” 男人走后,李阿香很快便迎着漫天飘落的雪花赶到前院,“温含卉,你这家伙,终于想起来看我了呀!” 男人在后面拿着一件衣裳追她,面容着急,忍不住说她,“你如今怀有身孕,走慢一点不好吗?外面风大,你便是披多件衣裳也好啊。” 温含卉闻言,视线下滑,注意到她鼓起来的肚子,赶紧与李阿香一道进了可以躲雪的中庭屋檐下,她把手里提着的糕点递给李阿香,“喏,给你的年节礼物,甜酸咸口的都有。” 李阿香没客气,接过礼物,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聊起各自的近况来。 李阿香说,“我是夏天怀上的老二,那时候可热了,我整个人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我丈夫和婆家就开始游说我不要去风华纺织坊干活了,我寻思着这哪行啊,就坚持干到了今日,年节要放假了,他们又开始见缝插针的要我留在家里安胎。就你敲门之前,我丈夫还在后面和我吵这件事呢。” 温含卉低头徐徐将茶水饮尽,有些担心李阿香近况,“那你的态度如何?” 李阿香摸着肚子说,“含卉,我不傻,我好不容易做到了前院管事的位置,如果我回家生小孩了,那位置只会给别人顶替了去,凭什么我要为家里牺牲这么多?今日劝我回家,明日劝我照顾孩子,没个三五年,我是走不出这扇柴扉门的。而且他们如今忌惮不敢发难于我,为的还不是我每个月从风华手作坊能领得的工钱?若是我没有了这份薪资,还不是任他们搓扁揉圆了?” 温含卉见李阿香是个拎得清的,心里松了半口气,又问她,“那你到了快生的时候怎么办呀?” 李阿香压低声音道,“我从去年起就没有休息过,手里攒了一些假期,这是我应得的假期,准备到时候一并用了。胡玲姐怕我坚持不住,留在家里不出来了,就与我做了一笔交易,这三月我都没有领工钱,压在她那里,她把前院管事的位置留给我,我生完回去之后,她再把这三个月的工钱一并归还给我,若是我没回去,这笔钱就当作给她的损失费。” 温含卉瞥到不远处梁柱下露出的那只男人鞋子,眼神暗了暗,在低头拨发间小声提示她道,“你丈夫在偷听我们说话。” 李阿香当场翻了个白眼,同她抱怨道,“真是日久见人心,男人永远都是只想着自己,他如今工钱没我高,凭什么不是他留在家里照顾孩子?他既想要我给他生老二,又不想照顾孩子,然后一边靠着我的工钱添置新的家用,给他们家过上更好的生活,一边又想哄骗我回家照顾孩子,到头来他什么都有了,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了。” 李阿香拆开温含卉送的糕点,挑了一块酸枣糕,送进嘴里,低声叹道,“我真的想跟他和离了,但是我就是没有那个勇气。” 温含卉咬了一下嘴唇,“你的顾虑是什么呢?可以和我说一下吗?” 李阿香情绪上来,拿帕巾擦眼泪,“女人和离,那是要掉层皮的啊,我没有家,和离以后又能去哪里?我娘家人早就当我是泼出去的水了。” 温含卉说,“但你有着比你丈夫还高的工钱,你可以拿去租个屋宅住。阿香,我知道这种害怕,当初我跟家里断绝关系出来的时候,境况比你还差,但是我如今回想起我过去的人生,那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我的人生因此有了广阔的天地。” “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平时都是我在照看。”李阿香难过极了。 温含卉反问她,“和离以后,就不能照看孩子了吗?如今这世道,他们家低门低户,男人年纪大了,又没有田地,每月赚得银钱还少,想要取新媳妇进门,家里还有两孩子?那新媳妇不得膈应死?他估计巴不得把你生的小孩丢你门口呢。” “那我得要很多钱才能养得起两个孩子......”李阿香似乎被说动了。 温含卉笑了一下,“阿香,我这里缺人,以好运手作坊如今的营收,我能开比你在风华纺织坊高出很多的工钱。实际上,我今日来就是想要邀请你,邀请你成为我的伙伴。我需要一个踏实勤劳,我所信赖的人给我管账簿。” 李阿香张了张嘴,半晌反应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跟胡玲姐抢人啊?” “是啊,我不能跟胡玲姐抢人吗?”温含卉不仅直言不讳的回应了李阿香的问题,还趁机自卖自夸道,“我跟你说,在我这里,我除了会给你开高于她给你的工资,而且你不会拘泥于前院的织布机和女工,你能学到的是方方面面的才干,你过来不是给我干活,而是成为与我平肩作战的伙伴,”她的语气万分笃定,“我觉得我们会成功的。我会成为闻名京城的女商人。” 两人聊到天彻底要黑了,温含卉才起身离开,“我家里还有老人等我回去吃年夜饭呢,我就先走一步了,”她倾身至李阿香耳旁,借着遮掩,拿出一个红包塞进她李阿香广袖,“这笔钱你先收下,不要推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对自己好一点。也不要有负担,到时候你来不来我这里都行。当然,我希望你选择我。” -- 第136页 起身时,温含卉轻轻擦掉李阿香落下的眼泪,“快过年啦,哭什么呢?别哭,明年一定是个吉祥年,你会越来越好的。” 温含卉翻身骑上小安,驶出城门,担心胡武净等她等久了,她用力夹紧了马肚赶回去,推开柴扉门,胡武净怀里不知揣了个什么物什,正坐在前院的木凳子上聚精会神的等温含卉呢。 见她回到,胡武净当即挺直身子,指指自己脚边的竹篓说,“温姑娘,你回来啦,我今日去胡家村钓到了两条好肥的青鱼哎,之后我们可以清洗一下,切成生鱼片一起吃。” 温含卉给小安拍了拍它鬃毛里的雪粒,闻言瞥了一眼胡武净。 因为老人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平日里也需要多走动,所以他如今仍是隔三差五就会回胡家村村口守农田和钓鱼,只是这回伤寒病好后,他变得比以往更加仁慈,即便是钓到鱼了,也都会放生回湖中,当作是给自己积福了,今日突然带回两条鱼,简直是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温含卉牵着小安缰绳去马棚。 胡武净果然拄着拐杖跟了上来,“温姑娘,我听说你怕活鱼,没事,我老头子会杀鱼,我来处理,你负责吃就好了。” 温含卉把食盒提去饭桌上,将里面的菜色都摆出来,再从炊房里取来碗筷,端来炭火盆生火取暖,这才坐下,对着旁边殷殷切切看着她的胡武净道,“说吧,您做什么亏心事了需要我帮忙呢?” 胡武净咳嗽了两声,“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我今日回自己家里打扫除尘时发现家中柴扉门缝塞了好几封信件,”他从袖中掏出一沓已经皱巴巴褪色的信封摆到温含卉跟前,“但是我不识字,也不知道是谁寄给我的,你能帮我读一下这信里都写了什么吗?” 温含卉垂眸扫了眼,冷笑一声,又把信封都推回胡武净跟前,“陆安的来信我不收,您别打这些小心思了,那信封上纵是没写名字,也盖了扬州驿站送信出来的红泥官印。再者,您识不识字,陆安难道不知道吗?他仍坚持寄信给您,就证明您识字,他倒是很聪明,信寄不到我这里,就寄给您,让您帮他,他想干什么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哎呀哎呀,我不知道啊!”胡武净拿起自己的木拐就往自己房里跑,甚至跑出了老当益壮的架势,连年夜饭也不吃了,宁愿饿肚子,他心想着:不管怎样,他已经把信送到,自己已经为陆安付出了太多,下回这种冒死的事情,他是万万不会再做了,毕竟温姑娘也是他的恩人,他屁股不能太歪咯!不然他老脸都要丢光了! 半晌,胡武净听到门帘外有走动放碗的声响,窸窸窣窣,很快又消失在游廊下。 他撩开门帘,是温含卉给他送了一些吃食。 胡武净用完膳后,很快便歇下了,老人睡得早起得也早,拄着拐杖去后院解手时发现那几封信仍是摆在饭桌原处,甚至有一封信,被风刮到了地上。 胡武净走过去把掉在地上的信捡起来,拍了拍边角沾染的尘土,唏嘘地叹了口气,“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就不能在一起了?” 另一边的寝间里,寻常得空休息就会睡到日上三竿的温含卉也起了个大早,穿好衣裳去千佛寺,求了三个平安符回来,一个挂在自己腰间,一个给胡武净,还有一个就压在枕头底下,她也不说是给谁的。 春假第三日,已经许久没有看过邸报的温含卉忽然就提着木篮子出门,说自己要去看邸报。 京城里满地的鞭炮红纸,茶馆闭门休息,温含卉才恍然放假的时日哪里有邸报看哪! 温含卉白跑一趟,只得原路返回,途径一片新起好的屋宅,红门上张贴的租售告示,她不由想起了自己迁居城里的壮志,所幸就上前瞧了几眼。 如今的温含卉,虽然买不起,但是租下一间还不错的屋宅却也不是问题。此处离长安街不过走路一盏茶的时间,来回方便,搬到这里既可以睡懒觉,傍晚也不用因为出城而提早离开铺子,可以开到自己困了乏了,再回此处歇息。甚至可以在城里接待商客,好处多多。 只是温含卉扫了一眼,又默默地离开了。 若是搬走了,陆安可能就真的找不到她了。 路上卷起寒风凛冽,温含卉低头搓了把脸,不明白自己到底想怎么样,心里都怪这春假,原本忙起来时她都无暇顾及其它,自打放了春假,人闲下来,就止不住念想。 回到家里,温含卉接了一盆冰沁沁的水,直接将帕巾浸湿,擦了个面,让自己的心绪平复冷静。 起身回房时,温含卉经过摆在石桌上的信件,她深吸一口气,故作没有瞧见地走了过去,至游廊下,她又停下脚步,慢吞吞地扭身折了回去,拿起这些信件,走回了寝间内。 信件里,陆安明显是困惑不解:惊闻信使带来的噩耗,吓得我夜里没睡好觉,远隔三千里我也能惹你生气?是哪个字惹你生气?我以后都不用了好不好? 下一封信,陆安作了一幅书生流泪图,配字是:温含卉......委屈屈......差侍卫替我送信去驿站,往返扬州和京城的信使却不愿意接我信了,他说他怕你。我只好亲自去递信,问他,‘你是怕温含卉多,还是怕我多’。对方答曰,‘怕温含卉多’。失望而归。我这扬州知府当的真是一点官威都没有。温含卉,其实我也怕你,我怕惹你生气。如今就是我最讨厌的情形了,不在你身边,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过,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 第137页 温含卉冷笑,“臭崽子又在装可怜!这信最终还不是寄出来了,到她手里了?” 她把手中信纸丢至一旁,拆开余下的信件,里面写着:扬州的秋日,落叶纷飞,好似我的心,仓皇凄凉。夜里忽然想到可以委托镖局送信,他们常年是刀口舔血的人,总不至于因为怕你不敢送信给你了吧。结果他们以‘我怕有诈’为由拒绝了我。我想,那就只能寄信给胡老头子,拜托他将信送到你手里了,他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再下一封信就很直接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罚抄整页的道歉。 和一幅书生哐哐磕头的画作。 落款是:绞尽脑汁不知道错在哪里、懵懂无知陆安安亲笔。 最后一封信则非常简短:我要回京了,可以去找你吗?很想见你。 温含卉心一跳,赶忙把所有的信纸都团成一团扔进匣盒里,用铜锁锁好。 锁好就当作是没看过。 虽然早就知道文景帝召陆安年后回京,但是真正到了陆安要回京的时候,温含卉居然紧张的睡不着觉。 当温含卉顶着泛青灰的下眼脸过完春假,准备用忙碌来忘却与陆安相关的事宜时,开铺第一日,就听见往来的女客议论纷纷,说是那个少年知府今日抵达京城,传闻中他生得俊俏威仪,在扬州很受媒婆喜欢,但是为人严苛守礼,愣是没让姑娘近过身,这等天上掉下的嫡仙,她势必得去一瞧究竟。 温含卉坐在木柜台后,拨弄着算珠的手忽然就动不了了,她的心砰砰跳,几乎要喘不上气。 是了,从扬州寄信到京城要十天半月,信在胡武净家放了一阵子,陆安的确可能已经抵达京城了。 正想着,长安街上人潮涌密,不知是谁先喊道,“扬州知府抵京了!” 第67章 陆安回京(下) 你也是一个需要被人疼……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惊惶之间, 一支马匹队伍已经驶过好运手作坊的铺面,温含卉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喧闹声中回神,猛地放下算盘, 理智全无,脑海中一片空白,心里尚未想清楚,脚就已经不听使唤, 急步踱出了手作坊, 她站在铺面门口的石阶上, 视线刚好可以看到威仪银熠的铠甲士兵在为后面的人开路。 马蹄踏过长安街, 温含卉一眼捕捉到端身坐于其中的陆安。 一袭绯色锦袍,束发于木冠之中一丝不苟, 宽肩气阔,下颌棱角分明,眉骨挺起, 黑眸深若漆夜, 英俊、疏离、且锐利。 他真的变了好多,身上已经完全没有稚气, 令温含卉既熟悉又陌生,细看他的容颜大抵是没变的, 可是气质却如脱胎换骨。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温含卉眼眶克制不住泛起灼热。 在陆安所端骑的骏马驶过长安街某处时,原本目视前方的他忽而捕捉到一处目光, 握住缰绳的掌心收紧,马蹄停蹴下来,他缓缓朝右看去,在周围一片诧异的低呼声中, 看见了一块金字黑底的楠木牌匾:好运手作坊。 手作坊内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绫罗绸缎,有女工坐在一旁缝绣,还有一个背对着他,步履匆匆往里走的女人。 女人身段高挑,梳着干练的发髻,襦裙摆动,腰身苗条,脚踩着一双已经卷毛边的绣花鞋,那是陆安熟悉的鞋子。 一瞬间,陆安几乎屏息着挪不开眼,哪怕她给他看的只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身旁有士官唤了陆安几声,整支队伍都停在原处,莫名地看着忽然走神的陆安,都在等他入朝上太和殿亲自拜见文景帝,“陆大人?” 听见下属的声音,陆安缓缓收回目光。 想了她很久,到真正可以瞧见时,心境反而不似早年反复煎熬思念时的海潮翻涌,而是升起一种隐秘地知道归处的安定,一颗心有了可以落下之处,哪怕近来她都没有回复过他的信件。 陆安凛起面色,腿脚收紧踢了下马肚,队伍继续前行,驶过玄武门,一行很快消失在百姓的视线中。 另一边,手作坊深处,温含卉有心在后院磨蹭,看看这个女工徒弟的刺绣手法,检查一下装车送货的成衣数目和质量,还把管事招来聊了一下她对这份活计的看法、有没有另找下家的意向。整个上午,在后院的女工都挺直腰杆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干活,因为她们的老板在后院里兜兜转转四处观望就是不走,好像一个闲来无事、随时准备找茬的村口恶霸。 直到铺子里来了侍者说清辰过来吃茶了,温含卉才回到前庭铺中。 清辰今日身着一件圆领燕霞红袍,内衬立领缎衫,手指一把迎春木扇,他一贯是如此艳丽的打扮,只是自从参股好运手作坊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穿手作坊自家的成衣,可这一身却没有一样衣物是出自好运手作坊的。 温含卉挑眉,坐到他对面,“这位清姓参股人怎么穿了别家衣裳来拜访我,这不太合礼数吧?” 清辰拨开那把迎春扇,半遮敛起面容,眉眼弯弯泛春潮,探过身来给温含卉挑开自己的立领。 立领缎衫下,是一片显眼的如桃花蕊般的漫山红野。 清辰告诉了她一庄隐秘,“温姐姐,我也很苦恼,可是昨夜恩主宠幸了我,清晨我起来时翻箱倒柜,发现好运手作坊居然全部都是交领而没有纺织过立领的衣袍,无奈之下,我只好背叛好运手作坊一日了。” -- 第138页 这不是温含卉这个尚未经人事的姑娘应该听到的事情。 温含卉愣在原处反应了一会儿,再看清辰一边诉说苦恼,一边嘴角翘到压都压不下来的模样,恍然明白他是在向她炫耀,可是她却不知如何接这茬儿。 温含卉挪开眼,非礼勿视地将他的立领摆弄回去,自己举杯饮茶,不想这茶水滚烫还未凉下来,她一口吞进去,猛地咳呛出来,溅湿了自己绣袍。 她红着脸,以帕巾拭嘴,眼神慢慢回到清辰面上,试探着说,“那还真是恭喜你啦?” 清辰含了一块枣糕进口,谦虚地回应,“谢谢温姐姐的恭喜,我真诚期盼温姐姐有朝一日也能体会到其中美妙滋味的。” 温含卉:“......我谢谢你?” 正闲聊着,有几个打扮华贵的贵女结伴走进好运手作坊,温含卉起身相迎,问她们是想逛些什么。 为首的贵女问温含卉,今日可是有瞧见归京的陆大人穿了一袭绯色锦袍。 温含卉不明其意,却仍是诚实地点了点下颌。 那位贵女立马扬起笑容道,“我坐在马车里,远远的瞧了他一眼,天呐,一袭绯色锦袍,将他衬得矜贵威仪,好生俊朗,我也想挑些绯色的绸缎定制成衣,就要和他模样一致的,到时候穿出去,一定与他很相衬!” 她身旁的贵女小声说道,“慈月,可是陆大人穿的是官服,不是便服,你这样定制与他相差无几的成衣,还穿出来走动,恐怕会把你哥哥气死的。” 被唤作慈月的贵女立马腾红了脸,她跺了跺脚,“我不管,我就要定制绯色的成衣!” 温含卉闻言,心中有数了,泛着笑客气地说道,“慈月小姐真是好眼光,今年春日就是流行红调的成衣。原本这红调的成衣是特别挑人的,不是人人穿了都好看,所以我们铺子里的女工穿成衣展示都避开了这个颜色。可是我看您肤白无暇,身段丰腴,红调的成衣简直是天生就为您准备的啊!” 温含卉不仅给了慈月一个台阶下,还把人哄得高高兴兴地挑起红调的布匹来。 只是官袍的成衣染色必定是不能够在市面上流通的,被抓到可是掉脑袋的罪,好运手作坊自然不做这种成色的布料。 温含卉趁机说道,“慈月小姐,这调的成衣也绝非只有绯色,还有妃色,品红,玫瑰红,桃红等等,我觉得啊,绯色有些低调枯燥了,用来做官袍能凸显为官者的威仪严肃,可是您笑容那么灿烂,一下就将这绯色压过去了,反而是妃色,品红,桃蕊红这样的成色更衬您艳丽的容颜。” 温含卉一边拿出样布,一边同慈月介绍道,“它们的染色原料与绯色都是一样的,只是每个颜色在染缸里浸泡和晾晒风吹时长的不同,最终染成了相近却更为华丽的色泽。你看如何?” 慈月低头捧着样布,一时不知选哪块好。 这时,一旁品茶的清辰忽然就说,“我觉得小姐更衬妃色,艳而不俗,华而不妖,既端庄又贵气,这气质与陆大人那身绯色官袍甚是般配。就做一件交领的大袖裙襦如何?裙襦摆绣整圈漫开的杜丹花,您是正中间的那朵杜丹花。” 慈月愣了一瞬,当即拍板就要清辰说的那种样式。 一旁贵女听了,纷纷也要清辰给她们挑样式。 清辰眼光独到,只稍看人几眼就能给她们推荐出最合适她们的成衣来,他嘴巴灵巧乖甜,自然又谈下几单成衣生意。 温含卉与清辰一道把贵女们送出手作坊后,温含卉敛起了笑,全然不见谈生意时热情的面容,独自闷闷地坐回木台后,无声吃茶,也没把这笔营收记账上。 清辰见状,给她添了茶水,戳戳她肩膀,关切地问道,“温姐姐,你怎么了呀?方才还好好的呢。单子也顺利的谈好了。” 温含卉抿了抿嘴,低头饮尽那杯茶水,慢吞吞道,“我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生这股无名火,说了你别笑话我。” 清辰双手托腮,无比真诚的点了点脑袋,以手指天,“我绝对不会笑话你的,清辰一定会是姐姐最忠诚的倾听者。” 温含卉瞥瞥嘴,从鼻尖哼出一声,“我只是觉得那个回京的陆大人未免打扮的也太招摇了,束发冠,背脊绷的那么笔挺,脚蹬黑靴纤尘不染,搞得那些贵女看了他都不想挪眼,这还有当官的样子吗?一点都不老实,这么花枝招展的男人在乡下是要被拖出去浸猪笼的!” 花枝招展的清辰眨了眨眼,歪着脑袋想,那个归京的陆大人不就是在温姐姐家中寄居过的陆安吗,他们很熟的呀,温姐姐怎么说的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如果陆安的打扮都算花枝招展,那他的打扮在温姐姐眼里算什么呢?孔雀开屏、顺便雀雀脑袋上还要戴头花、扬脖子吱吱叫那种吗? 一阵迷茫过后,清辰的小脑袋瓜仍想不明白,遂决定无条件站在温含卉身旁,跟着她一同喊话道,“就是!这么花枝招展的男人在乡下是要被拖出去浸猪笼的!清辰就很自觉,很惜命,绝对不会冒然去乡下的!” 两人愉快的达成共识,各自以茶代酒碰了一杯。 到了傍晚归家时候,温含卉送别清辰,牵着小安去了一趟茶馆,装模作样的要了一壶茶,然后才开口向侍者要了一份邸报看。 侍者殷切地端上茶水和邸报,说这茶是二十年的普洱饼现刮下来的,邸报是半个时辰前刚送来的。 -- 第139页 温含卉点点下颌,抓起邸报速读起来,只是她从头翻到尾,除了看见陆安抵京的消息,其余都没有笔墨提到了他。 她晃悟,那些朝中机密是不会被撰写出来的,或许陆安回京以后,她看再多邸报也无法知道太多关于他的消息了。 思及此,温含卉又有些丧气。 在出城的人潮中,温含卉驻下脚步,回头看了几遍,都没瞧到阿壮身影,直到回到家门口,她仔仔细细找了旁边所有的灌木树丛都不见阿武,她这才确定,在陆安归京这日,阿壮使命完成,不再会跟着她了。 温含卉瞥瞥嘴,不知心中在失落什么,她不想陷进这种胡思乱想的心绪中,抬手推开柴扉门,忽而就有一个信封掉落进她手中。 与此同时,温含卉鼻尖还嗅到一股淡淡的栀子香,她心中有所预感,忽然就觉得抓在掌中的这封信很烫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温含卉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她迅速把信封收进广袖中,钻进柴扉门中,啪嗒一声,将门关合将插销落好。 裙摆晃动,一个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寝间外。 温含卉心跳如鼓。 鼓锥落在绷紧的鼓面上,一声更盛一声。 她恼自己的心绪起伏和反复无常,说好不再看陆安任何的来信,不再关注他的任何消息,却又克制不住撕开信封,细细读起信来: 午后从太和殿出来,陛下给我安排了一处府邸,我乘马车去看了一趟,里面空空如也,还需慢慢修缮,添置物件。我兴致不高,打发走侍卫,独自清扫出一个寝间,换下官服去净身,点了熏炉熏信封,这是我回京后第一回 写信给你,我再也不怕没有信使肯给我送信,从今往后,我亲自送信至你家。 今日归京,我看见你的身影了,你在长安街上开了间手作坊了,我真替你高兴。 很想你,很想天天见你,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落款是:崽崽亲笔。 温含卉看着那封信,渐渐红了眼眶,低声嘀咕道,“你肯定很得意,把我弄得心绪纷纷,拿不起又放不下,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当天夜里,胡武净在用膳间忽然咳嗽了两声,引得温含卉的注目后,他慢慢咧开笑容说,“温姑娘,说来是个巧合,我今日归家途中,遇见陆安了。” 他偷偷观察温含卉脸色,似乎在判断自己能否继续说,见温含卉没有明确制止,他便装模作样感慨道,“哎呀,小崽子长大了,生的好高挺俊俏,看上去令人信赖和依靠呀!就......他知道我去年感染风寒后搬到你家中居住了,还......还关心我的身体,问......问能不能来看看我......” 温含卉面无表情地看着胡武净,不言不语。 胡武净吞了吞口水,“我肯定是说要他征求你的同意才能来看我嘛!你不见他,我肯定不会搭理他的!” 温含卉适才继续用筷子夹起几片青笋,拌进粥中一起吃,“您可以约他一起去钓鱼,或者去拜访他在城里的新居,总之不要带来我家里,我不想见他,一点都不想见到他。” 温含卉勺了几口粥后,不紧不慢地说,“对了,如果您喜欢,也可以搬去和他一起住的。毕竟他当官的,家里宅子肯定比我这宽阔舒适。” 胡武净不敢再说话了,哆哆嗦嗦拄起拐杖,在炊房窸窣一阵,端出一个菜碟,摆到温含卉面前说,“喏,温姑娘,我给你片的生鱼片。” 温含卉没有碰那碟生鱼片,用晚膳后,匆匆漱口净脸就回寝间躺着了。 胡武净在心里咒骂了陆安九十九遍,然后叹息着吃起那碟生鱼片来,多好吃的生鱼片啊,不吃就浪费了。 到了月亮高悬时,胡武净打扫好饭桌和炊房,才起身往中庭走。 直至温含卉寝间外,胡武净看着那块早就已经褪色被磨掉痕迹的木牌,他知道这块木牌上原本写着什么,正面是“可以打扰”,反面是“暂时勿扰”,是陆安很多年以前刚学雕木时做的小物件,她一直没有扔掉它,哪怕是迁居,哪怕是把陆安赶走以后。 胡武净苍老敦实的声音自门帘处响起,“温姑娘,你睡了吗?” 温含卉正躺在床榻上睁眼睛瞪悬梁,毫无睡意,嘴上却是没回应,她怕胡武净是又来劝她的。只要不搭理他,他总该走了吧? 不想胡武净并没有走,他仍站在寝间门外,絮絮叨叨地说着,“温姑娘,对不起啊,是我说错话了,我向你道歉。你可能觉得我胳膊肘子往外拐,让你很失望,可并非如此,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人明明相互喜欢,你心里想见他,却为什么就不能见他一面呢? 外人看你,可能觉得你很厉害,他们会赞扬你的美貌,肯定你的能力,甚至会因为你如今手中有的钱财而吹捧你。你太勇敢坚韧了,成为了周围所有人的依靠,女工依靠你,管事和清辰依靠你,我和小安依靠你,所以几乎没有人会去想你也是一个需要被人疼爱的小姑娘啊。你不喜欢家中清冷,而且你很恋旧情,所以把小安接回来,把我接进来,你很害怕孤独,害怕想象中的陆安变心后,把你丢下,你又要重新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当然,也还有很多的害怕...... 我理解,我都理解,就像我当时摔了那一跤后排斥陆安来照顾我那会儿心境一样,或许更甚。 -- 第140页 那我觉得,你就跟陆安摊开说好了,什么关系都好,不要再难过了。如果你相信他爱你,那也请相信他不会伤害你。” “之后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再次向你道歉。如果你没有睡着,或许是天意让你听见我的碎碎念,如果你已经睡着了,或许这也是天意。”胡武净说完,又在中庭散了会步消食,然后才回床榻上躺着。 翌日清晨,温含卉在寻常的时候起身,她似乎忘记了昨晚的事情,惯常与胡武净用完早膳后,骑着小安出门了。 胡武净同她告别,并且提醒她今日可能有雨,给她递了把油纸伞。 柴扉门倒是每日都会塞有一封信件,温含卉回家时会把信件取走,带到寝间里阅读。 陆安从未造访过温含卉所在的手作坊,也没有敲响过那道柴扉门,只是坚持给她写信。他把这份感情所有的选择都交到温含卉手中。 直到有日晌午,温含卉休息日坐在前院缝帕巾,试做一些新的图案和样式,她听见柴扉门外有轻微的响动,然后一道透过门缝的光被信封堵住了来路。 陆安小心翼翼地塞好信封,确保它不会被风吹掉,也不会被鸟啄走,再随便想了些什么理由在温含卉家门口站了一会儿。 准备离开时,那道柴扉门就这样吱吖一声被里面的人推开了。 那刹那,陆安心中闪过许多想法,想快步离开,以免惹她不快,却又贪恋地想留下来,就看她一眼,她兴许还会跟他说句话。 算了,还是走吧,来日方长,陆安如是说服自己。 偏偏那道他不敢逾越的柴扉门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进来吧。” 第68章 可以爱我(上) 你为什么喜欢我?…… 陆安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 可是目光里,那扇柴扉门确确实实是被女人打开了一小截,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身影。 陆安忽然后悔今日穿了一袭简朴的白裳, 他谨慎庄重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鬓,确定束发一丝不苟后,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深吁一口气, 给自己鼓劲, 目光看向屋宅里面, 再度开口时, 嗓音里竟是有隐秘的颤,他缓缓问道, “我真的可以进来吗?” “可以。”温含卉坐回小木凳上,低头继续刚刚的缝绣,面若如常, 抓着银针的手却因为用力而捏出一圈白印。 直到那扇柴扉门被踱步进来的男人掩上, 她察觉到眸前落下阴影,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与此同时, 胡武净一手提着竹篓和钓具,一手拄着拐杖, 慢悠悠地从中庭走出,打算去胡家村头的湖畔钓鱼。 胡武净惯例与温含卉汇报,“温姑娘, 我出门啦。” 温含卉朝他点点下颌,“初春夜里风大寒凉,您别忘了时间,傍晚早些归家。” “好嘞。”胡武净哼着小曲儿, 绕开坐在木凳子上缝绣的女人和她跟前伫着的那道宛如坚/挺柏木的人墙,在老人的手伸向柴扉门的刹那,胡武净愣了一下,又倒退回去,抬头看了看那棵高挺的柏木。 胡武净放下竹篓和钓具,揉了揉眼睛,而后凝神细看,眼睛慢慢地鼓圆变大,用木拐去触陆安的靴面,手心传来真实的阻力,他不可思议道,“温姑娘,我跟你指天发誓,这个外人不是我放进来的!” 胡武净着急地朝陆安道,“臭崽子,你干什么啊?怎么能不打招乎就硬闯民宅呢?这么多年圣贤书都白读了吗?赶紧出去啊!” 温含卉收好帕巾上花卉图案的针脚,忽而出声道,“人是我放进来的。您放心外出吧,没事的。” 哦...... 哦? 哦! 胡武净看看陆安,又看看温含卉,一步三回头,慢慢挪腾出家门,然后回身探了个白花花的脑袋进来,再次对温含卉道,“温姑娘,那我走了哦。你小心谨慎一点,谈得不高兴了,记得炊房里是有柴刀的。” 温含卉朝胡武净摆了摆手,送走他后,她起身往中庭走。 陆安就跟在她身后,她挪一步,他挪一步,直到温含卉喊他坐在一方石桌边等一下。 陆安撩开衣摆,坐姿非常端正笔挺,偏头看她走去后院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去拿柴刀防身了。 不稍多时,温含卉端着茶水和糕点回来,放在石桌上。 她的确是以待客之礼在接待他。 两人安静地坐了片刻,陆安有些近乡情怯,端起茶水看着浸润在其中的茶叶,慢慢地舒展开叶身,沉进杯底,他说,“这茶叶扁长,银似雪,可是江南的白茶?” 温含卉随便喝了几口说,“不清楚,是手作坊的客人送的春假礼物,你别多想。” 意思是让陆安不要自作多情认为她以茶思人。 陆安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他不会自作多情的。 他只是想起个话头,却失败了而已。 明明有很多话想同她说,明明日夜都期盼着能见到她,可是当她真的坐在自己身旁时,陆安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呆呆讷讷,像根无用木头,立在这里做木桩呢。 陆安默默吃下一块糕点,斟酌着说道,“其实我也有给你准备春假礼物。离开扬州时,我都专门带回京了,只是今日太过突然,忽然得到了允许能进家门,我毫无准备,礼物都放在我如今居住的宅院里了。有当地一些稀罕的纺物,一些那边独有的香料,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明日我就给你带过来。当然,我不是暗示你明日还想进家门,我会堆放至柴扉门口的。好不好呀?” -- 第141页 他同她说话时,仍带有数年以前两人相处时惯常有的习性,说话的语调末尾总给她一种他在向她央求撒娇的错觉,身上全无温含卉在他归京当日远远瞥见的那股疏离冷情的气场。 温含卉双手捧着茶杯杯沿,视线自碧玉的茶水缓缓上抬落在他的脸上,她没有回答他,反而是若有所指的说,“你最近好像很闲,每日都能来我家递信。” 陆安眼眸亦是对上她的目光,四目相对时,他的心潮无法抑制地翻涌,他真的,好久没有像现在这般看她了。 这一眼,隔了整整四载有余。 为避免失态,陆安垂眸去寻茶壶,给自己添茶,“是挺闲的。我还没有分封官职,也乐得做个领俸禄的闲人,莫约要到八月殿试结束以后,才会忙碌起来。” 温含卉目光淡淡地看着他,“陛下是会借殿试给金榜题名的学子分封官职时,一并颁布提拔你为宰相的诏书是吗?” 这本是不能公开的机密,陆安默了一瞬,还是坦诚地颔首,“先以谣言诱之,朝中两派早就对宰相一位虎视眈眈,如今传出我会出任宰相的消息,会不断内耗,相互针对,伺机掀开獠牙拔出各自的眼中钉。待到殿试前夕,又是他们殚精竭虑争夺提名考生席位之时。在他们经历了耗损与焦灼,力量最薄弱之时,恰是宣布我出任宰相一职最适宜之时。” 很好,温含卉听着都要气笑了,原来陆安什么都明白,她克制不住火气地问他,“你不知道你无权无势走到那个位置上很危险吗?为什么要只身入宫和陛下做这样的交易?既然你有如此远大的志向,当初又何必骗我说自己只想安稳平顺的呆在我身边?” 陆安沉默几许,他心思一向通透,随即明白了她突然不再接受他的信件、任凭他如何道歉都再没有回音的缘由。 中庭里,微风几许,拂动绽开的花朵,陆安小心地扯了下她的衣袖,“温含卉,对不起嘛。” 温含卉才不会被一句道歉打发,她板着脸质问,“我不要你的告罪,我要你给我理由。” 陆安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方石凳上,静谧片刻,他低喃道,“我好像被骗了。” “被骗了什么?你这般心思玲珑的人,也会被骗?你莫不是想推脱责任。”温含卉打破沙锅问到底。 “因为陛下说,女人都喜欢强大的男人。” 陆安苦笑说,“是不是很拙劣的诱哄?可是哪怕有一丝机会,我也想试试看,如果我变得强大,你会不会因此喜欢上我。” 至于为什么说自己被骗了,意思也是昭然若揭。 温含卉忽然就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求个答案。如此答案,她像是被架上了受刑的刑场,一切都起始于她当年言不由衷的话语。 如果当时陆安问她,是不是自己真的那么差劲才不配得到她的喜欢时,自己能够如实回应,就不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了。 陆安不能反悔,他势必要坐上这个充满荆棘的位置。 石桌下,温含卉捏紧手心。 陆安见她神情不对,立马说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够好。” 温含卉默默喝完茶水,抬头看了高悬的太阳,“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你回家去吧。” 陆安心有留恋,慢吞吞起身,劲腰腿长的一个人,硬是走出了乌龟爬行的速度,他回头看温含卉,“我能不能留下和你一道用午膳呀?我可以烧饭给你吃,我在江南学了很多的新菜色,都是你没尝过的,我保证你会喜欢的,好不好呀?” 温含卉静静坐在原处,凝视着陆安。 陆安举起双手以示无辜,“我没有想要强留的意思,我就是问一下,如果可以一起用午膳,那就最好了,如果不可以,那我就回府好了。” 温含卉看着他这副眷恋的模样,心里一动,话就脱口而出,“我不在家用午膳,约了手作坊的参股人在城里的酒楼用膳,顺便敲定今年春季要量产的刺绣图案。” 哦,陆安伫立游廊下,小心翼翼道,“其实我也有空和你去酒楼用膳的......” 温含卉没出声,回寝间里将制作好的样布都包好,从后院牵出小安驮在它身上,临出门前,瞥了陆安一眼,这便是同意他跟着了。 陆安清俊面容上扬着无法抑制的笑,一袭白裳走在温含卉身旁,挺如松柏的身影帮她挡住落下的阳光。 至富丽喧闹的酒楼内,温含卉将小安交给侍者,报了清辰的名字,去了他所在的二楼雅间。 陆安心里隐秘的雀跃结束在听见雅间屏风后清辰喊了一声温姐姐开始。 陆安面色冷下几分,有意瞧瞧这是何方神圣,说话如此不检点,不想屏风后的男人穿着比说话更不检点,像只开屏的花孔雀。 陆安默默坐到温含卉身旁,一边听她同清辰商量刺绣图案的事情,一边用滚烫的茶水帮温含卉和自己涮了一遍碗筷,安静不打扰她,呵。 期间侍者送菜进雅间,温含卉也没有停下与清辰交谈,两人脑袋越凑越近,几乎要碰到一处了。 陆安忽然就用手戳了戳温含卉,一本正经道,“温含卉,饭菜都快凉了,你要不要先用膳呀?” 温含卉终于直起身子看了陆安一眼,只摆手让他先用膳,她一向是要把事情谈完以后再用膳的。 然后,温含卉的脑袋又与清辰凑一块去了。 -- 第142页 陆安人高背脊直,宽肩窄腰劲腿,便是披块麻布都好看,纯粹是衣靠人装,一贯不打扮。所以温含卉和清辰讲的东西他都听不懂,只能干看着温含卉和清辰交谈。 期间,陆安尝试过默默用眼神沉视清辰,平日里他的下属都怕被他这样看着,谁知道这个清辰居然装傻充愣的同温含卉说了一句,“你带来的那个陆武夫长相好生凶猛哦~” 陆武夫:“......” 等到他们聊完,太阳都落到半山腰了,午膳变晚膳,温含卉刚想抬筷夹菜,就给陆安拦下来说是初春天时,吃凉掉的菜不好,他起身找侍者重上了一桌一模一样的热菜。 温含卉舒展了一下腰肢,抱歉道,“不好意思啊,崽崽,谈样品是比较枯燥无味,你要是嫌烦,以后就不用跟着了。” 她脱口而出,没做多想就喊了他崽崽,以往亲昵娇嗔时会用的称呼。 说完两人都愣住了,温含卉眨了下眼睛,故作若无其事的将目光投向菜碟,低头扒饭,耳朵却漫上隐秘的红晕。 从酒楼出来,陆安去柜台结账。 户部尚书府邸的马车来接清辰归家,清辰上马车时,若有所思的对温含卉说,“温姐姐,看不出来啊,原来你喜欢陆武夫这一款的。当然了,他也喜欢你,十分明显。” 温含卉嘴角抽了抽,试图解释陆安不是武夫,他是正经书生,可是清辰却已经咯咯笑着放下马车布帘。 棕杏色的布帘落下前,温含卉还听清辰调笑着说了句,“姐姐真是艳福不浅呐。” 他在瞎说什么啊!温含卉似懂非懂,想要拦住他好好解释一番,车轱辘就已经滚动着驶离了。 陆安从酒楼出来时,发现清辰已经离去,心情顿时惬意不少,碍眼的花孔雀终于走了,他回过身去瞧温含卉,慢吞吞道,“做你的参股人真好呐,可以和你一起在酒楼吃饭,商讨事情,我可不可以也做你的参股人呀?” 温含卉若有所思,“陆安,你的俸禄不是都上交的吗?你哪里来的钱又给我买/春假礼物,又酒楼结账,又要做我的参股人呢?” 陆安立马摆手道,“没有,你别多想,我没有私藏俸禄。我手里的余钱都是我闲暇时做木具赚得的。” 哦,温含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我才没有多想,我只是随便问问,而且我也没有让你把俸禄上交给我,你这样显得我很专/制耶。” 陆安连忙表忠心,“不是你命令我上交俸禄给你,都是我自愿的,你千万不要有负担,我就是想让你放心一点。” “我放心什么?”温含卉抬头看他。 陆安慢慢敛起了面容,“你以前不是说过‘男人有钱就变坏’吗?我把俸禄都给你了,我做木具赚的钱不多,如果做你的参股人要很多钱,我当然会努力去赚,但是我身上没什么余钱的,你放心好了,我从源头就杜绝自己变坏的可能了。” 温含卉:“......” 她觉得自己没办法同陆安单独呆在一处太久,便指指小安,“我骑马回家了,晚了城门就要关了。” 陆安目光落在她发旋上,“那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温含卉抿了抿嘴,“陆安,你别得寸进尺。” 陆安立马收回眼神,果断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这就回家啦,祝你一路顺风。” “等等。”温含卉喊了一声。 陆安急步走回她身旁,殷殷切切地问,“怎么了吗?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 温含卉点点下颌,不自觉收紧了拽住小安马缰绳的手,目视前方不看他,“陆安,还喜欢我吗?” 陆安站在温含卉左侧,理好衣襟,认真答道,“我自然是还喜欢你。以后也是喜欢你。到死为止都喜欢你。” “你为什么喜欢我?”温含卉发颤的声音里透出几丝不确切的情绪。 “只因为你是温含卉,没有任何其它的原因。”陆安语气笃定。 温含卉眼眶灼热,试着同他敞开心扉,“陆安,有些事情我还没有想好,但是今日我看见你站在柴扉门外,我的心是想放你进来的,于是我也这么做了。你如果靠得太近,兴许最后会很失望的,因为我的心里还没有答案。” “那我努力成为你的答案,可以吗?” 第69章 可以爱我(下) 以前不是没有牵过手。…… 他想要成为她正在寻找的答案啊。 温含卉灼热的眼眶腾起模糊的云雾, 眼泪融于夕阳的辉映里,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周围都是匆匆归家的行客,便是有人瞥见了一个站在酒楼外流泪的女人, 也没有人驻足给她递上一张帕巾,大家都怕多管闲事。 可是温含卉眼前却是出现了一张素净的帕巾。 是陆安想要替她拂去落下的眼泪。 温含卉后退一步,偏开脑袋,自己随意用袖口擦拭了一下面容说, “你如今的身份太显眼了, 我不想被人看到你给我擦眼泪。” 陆安将帕巾收回袖中, 没有多言, 只是站在她身旁不远不近处,一个不会令人产生遐想的距离, 眼望街上喧哗,低声问她,“你方才因何而落泪?” “被太阳晃到眼睛了, 你别多想。”温含卉抬手碰了碰眼尾, 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的湿迹。 陆安沉默片刻,看着远方低垂的日暮, 和所剩无几的天光,根本不可能被晃到眼睛, 小声的说了一句,“真的是好拙劣的谎言。” -- 第143页 “你就是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心情,以前也是这样的, 总是不肯相信我。可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觉得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有能力好保护你了。” 温含卉抿了抿嘴,低头看脚尖, 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说是她该回家了,再不出城城门都要关了。 陆安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可是我还想跟你多呆一会儿,好吗?” 温含卉牵着小安慢吞吞地走到宽广的街道上,“那好吧,我允许你送我回家了。” 陆安勾了勾唇,走在她身旁,趁着没人注意时,俯身至她耳畔,极快地说道,“你如今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我一定会努力成为你可以依靠的男人。我不会让你再哭了。” 像一根羽毛撩拨了一下她的心,温含卉蓦地驻下脚步,瞪陆安一眼,“你的胆子真是日渐进长了,说话这么没大没小,一点都不尊重我。之后不准再对我说这种话,听到没有?” “我对你说什么话了?”陆安问道。 温含卉红着脸答,“情话。” 陆安双手执于身后,背脊挺得板正,一副清风霁月的正直模样,徐徐道,“这些话不是情话,而是真话。以前是我不好,说话太含蓄了,你感受不到我对你的情意,之后我要经常同你讲真话才行,这样你就会知道所有我真实的想法了。” 温含卉咬着牙说,“陆安,在江南戴了几年乌纱帽,你口头功夫见长啊?你这是强词夺理。” 前头是城门,两旁伫立着森严的守城卫,陆安默默跟在她身旁出了城,才回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了,可是那就是我的真心想法。我没有说给别人听,只说给你听了。” 简直是柴米油盐不进,温含卉气得想骑上小安徜徉而去,可是心里的的确确因为陆安的坦诚而觉得心安。 直到视线里出现了那扇熟悉的柴扉门,温含卉驻停脚步,她的心情像是六月的天,阴晴不定,不然此刻怎么会腾起一股隐秘的不舍,让她不想与他就此分离。 陆安也垂眸看她。 两人都没有动。 片刻后,还是温含卉端出一副大人的架势,朝他摆手说,“好了,你赶紧回家吧。” 陆安点点下颌,白裳底下的缎靴却未挪动,“温含卉,我能否确定一下,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呀?” 温含卉抿了抿唇畔,慢吞吞问,“你想要什么关系?” 陆安轻声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关系。” 像是日落涨潮般,春日的潮水扑打在温含卉的心房,她竟因为陆安的话浑身都轻颤一下,“我好像后悔今日把你放进门里来了。” 陆安黑眸几乎锁在她眼脸上,“可是后悔也没有用了,我已经走进那扇柴扉门了。” 他不知道,根本不是今日,他早就走进温含卉心里那扇柴扉门了。 冥冥之中,温含卉心底深处响起那日在门帘外,胡武净说过的话:如果你相信他爱你,那也请相信他不会伤害你。 温含卉手心攥紧,里面一片潮湿,如同她的眼底,“好啊。” 陆安立马笑出一口白牙。 只是温含卉还有其它的要求,“我只是答应和你试一试,试试看你是不是我心里想要的那个答案。所以我暂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份关系。你能接受吗?” 陆安眼里宛若盛满夜幕星河,他说,“我当然能接受,慢慢来嘛,我对自己很有信心,我肯定是能够照顾好你的那个人。我争取能早日公之于众,好吗?” 温含卉轻轻偏过脑袋,将自己掩进夜雾里,避免陆安瞧见她通红的耳朵,“哦......” 陆安又问她,“明天可不可以不写信给你了?” 他的意思是亲自来找她,而非通过书信。 温含卉自然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只是她明日就要照常去好运手作坊做生意了,没有时间陪陆安。 告知实情后,陆安也并未介意,“反正我最近赋闲在家,我配合你的时间就好了。” 温含卉点点脑袋,“那你先回家吧,我也该回去了。” 两人都已经在柴扉门外磨蹭半个时辰了。 陆安很是惋惜,“啊,我还想多看你一会儿。” 忽然,柴扉门里响起一道不客气的咳嗽声,胡武净不知道站在里面偷听多久了,一把拉开柴扉门,拄着拐杖出来,眯眼不客气地瞪陆安,“臭崽子,都多晚了,你还想再留一会儿,别以为我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你的诗书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我老头子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你休想骗过我,我第一个不同意你再留一会儿,一会儿之后还有一会儿,最后留宿一宿!你赶紧走,我肚子都饿瘪了,你不要打扰我和温姑娘用晚膳!” 见陆安不为所动,胡武净的木拐敲打在他结实修长的腿骨处。 陆安没躲,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木拐,他无奈道,“我以为您足够了解我的品行,我不是你想的那种男人。您如今净是把我当外人防备了。” 胡武净抬手,以木拐劈指陆安眼眸,“我懒得听你狡辩,送客!温姑娘,你过来我这边,我们一起用膳了。” 他宛如把温含卉当作自己的亲闺女保护起来了。 温含卉被胡武净带回家中,扭身朝陆安摆手道,“快回去吧!” 然后,啪得一声响,胡武净用力合上柴扉门,哐得落上插销,适才满意地说,“温姑娘,我今日给你片了生鱼片吃。” -- 第144页 ...... 之后的日子,完全是陆安在配合温含卉,他知道她忙生意,绝不会贸然打扰,不便见她的日子,仍是坚持给温含卉写信。 信里,陆安会细细告知温含卉,自己一整天都做了什么,因为赋闲和府邸修缮,他大多时候都呆在府邸里读书泡茶,还有想她。 临近温含卉休息日,陆安会写信提前与温含卉商量,自己能否安排一场京郊的游玩,至于游玩的地方,暂且保密。只是强调自己会恪守和她之间的约定,把约会的地点选在见不到旁人的地方。 待到两人约定好的时间,陆安亲自当车夫,戴着一顶蓑帽,一袭锦缎,腰封系香囊,驶着马车出现在温含卉屋宅外。 胡武净提着钓具出门时,与陆安打了个照面。 陆安礼貌地同他问好。 胡武净冷呵一声,不予回应,只敲打陆安早点把温含卉送回家,别故意忘了时间。 陆安说,“我会在天黑以前把她送回来,请您放心。” 温含卉笑着同胡武净告别。她没想到陆安会带她去一处庄园里看香云纱。 香云纱昂贵稀罕,工艺神秘,是供给皇亲国戚于庄严场合穿配的布匹,禁止百姓穿配,自然也不是好运手作坊会售卖的物什,只是任何一个做成衣生意的商人都势必对香云纱充满好奇。 温含卉哇了一声,高兴地眉眼弯弯,不知道陆安是怎么打听到这么一处给宫中供给香云纱的庄园。 陆安见她满意,他便也满意了,“因为如今负责宫中香云纱的长官是与我一道从江南调回京城的,我与他有几分交情,便向他要了庄园的钥匙,带你过来瞧一下。今日女工们都休息了,庄园里只有一个管事,已经被我提前支走了。” 温含卉笑说,“你不怕我偷偷裁走一两块神秘的香云纱回去啊?” 陆安摇头,“你不会的。温含卉是心地善良,品行端正的姑娘。” 温含卉骄矜地扬了扬脖颈,“算你会说话。” 陆安看她,“不是会说话,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不能请人给你讲授香云纱的制作工艺,但是你若是自己研究出了一二,那也是可以的。” 温含卉面上一热,不再看陆安,抓紧时间小跑着去天井下看正在晾晒的香云纱,当真有一种想要破解香云纱工艺的架势。 她俯身在草坪间窜梭时,脑袋忽然一重,落下一圈阴影。 是陆安把自己头顶的蓑帽解下,系在温含卉耳后,他说,“你那么爱漂亮,晒黑就不好了。” 温含卉想说,他压住了她今日为了见他专门梳的发髻,可是转念一想,陆安说的在理一些,便心安理得的顶着他的蓑帽,在天井下窜来窜去,远看就像一只郊游的蝴蝶。 陆安踱步回游廊,端坐在栏杆处,抽出一本薄册,细细翻阅起来,偶尔拿小细毛笔标记注释。 直到晌午,温含卉出了一身薄汗,遗憾立起身子,舒展了几下,眼睛巡视周围一圈,捕捉到游廊下的男人,她提着裙摆跑过去,“香云纱果然是记载中最为复杂神秘的丝绸,我竟琢磨不出来它的染色技艺,不过能够亲手抚触,我心里已经很是满足,谢谢你呀,陆安。” 她见陆安正凝神写着什么,又探眼去看他手中的薄册。 陆安没有避讳她,“这是八月殿试时的考生名册,我在选人。” 温含卉在陆安身旁坐下,脚下绣花鞋摇曳,她好奇地问,“你在选什么人呀?” 陆安以小细毛笔写下最后一字,轻轻合上薄册,从木篮子里给温含卉递过水袋,“我在选能够为陛下所用的人。” 温含卉心一惊,立马谨慎地看了看周围,她小声道,“你就这么大咧咧把这种机密的事情告诉我了?就算庄园里没有人,你也要担心隔墙有耳呀。” 陆安说,“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了。” “三年一次的殿试,向来是两派必争人才的战场,便是不挑明了说,太和殿里的官员也都是心知肚明。今年不一样了,今年陛下也要出手抢人了。我手中薄册大多在会试时就就已经被摘走了,能够拉拢的,真正有能力的,背景深厚的,厚积薄发的,都会成为我的目标。当然,我最欣赏能够靠自己挺进殿试再做选择的考生,这样的考生在浮躁的名利场里能够沉得住气,将来更可能成就一番事业。”陆安事无巨细地同她讲明自己正在做的事。 温含卉喝了几口水,慢吞吞道,“那你也不用说的太过详细啦。” 陆安用帕巾给她擦掉鬓角的汗,“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让你知道我在做的每一件事,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知道总比隐瞒好,剖白总比含蓄好,只要你能够一直知道我在做什么,就不会整日想东想西了。” 温含卉眯眼看他,“谁想东想西了?” 陆安回看温含卉,眼眸黑漆,不说话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温含卉双手环抱在前襟,哼出一声,自然是要陆安解释清楚的意思,“我都想什么了,在你眼里就是想东想西了?” 陆安语气忽然就有点委屈,“你总是觉得我有钱会变坏,当官会变势利,身处高位就会变心,过几年就不会喜欢你了。” 温含卉的心里着实被陆安看了个透彻,以至于她根本无从辩驳,只说了一句,“我所见的男人几乎都是这样的,你也是男人,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想你?” -- 第145页 陆安把温含卉用过的水袋收回木篮子中,起身朝她道,“我跟他们不一样,你足够了解我之后就会相信我了。现在我们该去用午膳啦。” 温含卉后知后觉肚子有些饿了,她跟在陆安身后,打量这座静谧的庄园,“你不是说庄园里没有人吗?哪里来的午膳呢?” 陆安驻下脚步,似乎嫌温含卉走得慢了,极其自然地抓住温含卉的手,领着她朝后院去,“庄园里不是还有我给你做午膳吗?” 女人的手,就这么由手背至蜷起的指尖全部落入男人宽大的掌心之中。 以前不是没有牵过手,但绝对不是在私下约见时牵手,也不是以男人和女人的身份尝试着相处时牵手。 温含卉视线自两人交叠的手,缓缓上抬,最后停落在陆安宽阔挺拔的背影上。 安静的长廊下,温含卉听见了如鼓点般激烈撞击着的心跳声。 始作俑者面色淡然,语气寻常,回头朝她道,“我牵着你手,一起走快一些好吗?” 第70章 约会的事(上) 我才不听你花言巧语哄…… 温含卉默了默, 端出见过大风大浪的姿态,轻哼一声以示同意,眼神却瞥开不去看陆安。 陆安缓缓笑了, 他用力捏了一下包在手心里的柔荑,两人踱步走在长廊下。 到后院时,陆安忽然俯身用陈述事实的语气对她说,“你脸红了。” 温含卉被他说的脸上更是漫山云霞, 她不想落入下风, 反击道, “难道你的脸不红吗?” 陆安以指腹轻触自己脸颊, 触感温热,他笑了一下, “哦,原来我的脸也红了。那我去炊房烧饭了。” 温含卉先瞥他一眼,而后视线下落至两人交叠的手上, 问他, “你不松手怎么去炊房烧饭呢?” 哦,陆安适才松开手, 挪腾至炊房内。 不过片刻,陆安又接了清水净手, 撩开门帘,朝坐在外面石桌上的温含卉说,“我好紧张啊。” 温含卉不解其意。 陆安便详细解释道, “刚刚牵你的手,我只是故作冷静,其实心里好紧张。” 宛如一颗石子在刚刚平静下来的湖面上打起水漂,所过之处是圈圈涟漪, 温含卉用蒲扇朝脸颊扇了几下风,端出一副年长者的姿态,把陆安赶回炊房里忙活。 陆安也很听话,转身就卷起袖口处理草鱼去了。 谁知不多时,陆安竟是又洗净双手,卷起门帘看坐在外面的女人,“温含卉,其实我今日出门打扮过了,你有看出来吗?” 天呐,温含卉抬头望了眼天时,这样隔三差五出来,他们还能吃的上午膳吗? 温含卉摸了摸发烫的脸,提议说,“这样磨蹭下去天都要黑了,我们不如找家酒楼的雅间随便点些什么做午膳吧?你戴顶蓑帽,低头走快些,没人会认出你的。” 陆安立马放下炊房的门帘,“还是留在庄园里吃吧。我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温含卉眯眼看着门帘缝里挺立的身影,“哦......那你一会儿别又出来同我说话,太耽误时间了。” 炊房里静了一瞬,才传来陆安的回应,“那好吧,我忍一下,等会儿用午膳的时候再同你说话。” 莫约半个时辰后,门帘里才再度响起陆安的声音,“温含卉,过来帮我撩一下门帘,我没有空闲的手了。” 温含卉起身帮忙,伫在门外一旁,手中卷着门帘,见陆安袖口规整的卷起,端了几个木碟出来,肉香四溢,都是她没见过的菜品,她一眼就被勾起了胃口。 坐下后迫不及待地用木筷夹了一片鱼肚肉,酸嫩爽口的肉汁在唇齿间蹦出,与京城重油重咸的菜色口感完全不一样,温含卉不由问道,“崽崽,这是什么菜呀?” “这是江南一带的家常菜,西湖醋鱼。”陆安给温含卉勺好米饭,端至她面前。 温含卉点点脑袋,筷子伸向远方,夹了一块皮肉油光都能够倒映周遭景物的大肉团子进口中品尝,咀嚼中,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这回不用她问,陆安主动介绍起菜品来,“这是东坡肉,我去杭州拜见官员时,在官宴上品尝过。江南的食物大多偏甜口,但是东坡肉的甜却不会给人以一种甜腻之感,红糖提色,甜咸软糯有嚼劲,很是下饭。我想你会喜欢的,就专门抽空找掌厨学了东坡肉的做法。” 下一道菜是荷叶包裹着的,陆安拿剪子划开,露出里面铺盖着的肉糜。 陆安取来干净的勺子拌了拌,底下晶莹的宽粉便露出头角,“这是荷叶粉蒸肉,肉拌粉,管饱过瘾。你尝尝便知。” 温含卉胃口完全被陆安烧的菜色撑大了,一番大快朵颐后,她察觉到落在自己面上的那道目光久未挪开,后知后觉的摸出帕巾擦嘴,跟前又适时递上一杯温茶清口。 温含卉问他,“你怎么不吃呀?光看着我干嘛?” 陆安适才去碰自己手边的碗筷。他的吃相斯文规矩,全然不似温含卉刚才的狼吞虎咽。他没有吃很多就放下筷子,“还是不吃了,吃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但是看你的话只有今天直至太阳落山以前的时间,我想好好珍惜,多看一会儿。” 温含卉:“......” 饶是陆安再珍惜时间,也抵不住远方漫上红霞的天色,马车从庄园里驶出,俊朗的车夫不疾不徐地驾着马,至一扇柴扉门前,陆安替她抬起门帘,“温含卉,到家了。” -- 第146页 温含卉提着襦裙下马车。 远方天光稀疏,天幕上已经有点点星光,如陆安看着她的眼眸,明如星辰,“忘记说了,你今日很漂亮。” 温含卉今日几乎没有脸不红的时候,要么是在观摩云锦时被晒红的,要么是被陆安直言不讳逼红的,她亦是坦诚的回应道,“晌午时你问我有没有看出你今日打扮过了,我好歹也是一间手作坊的老板,当然看出来了。” 男人一袭锦缎,腰佩香囊,束发插琥珀簪子,陆安不打扮则已,打扮起来沉敛又矜贵,便是连衣着穿配的品味都是极佳的,是清辰在这里都会夸赞他的水平。 “我对你的打扮也甚是满意,让我想起一句诗,诗中所写正如今日我所见的你:立如兰芝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陆安立马笑出一口白牙。 温含卉朝陆安摆手道,“那我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陆安目光一直落在温含卉身上,“我不想快些回去。” 温含卉遗憾地指指上空说,“天真的要黑了。” 陆安莫名委屈,“那我等你下次休息的时候,还能约你出来吗?” 温含卉如实答道,“有时候我休息日也要去城里谈生意,维护交际,所以不能跟你保证每次休息时都能赴约,但是我能跟你保证,如果我有空闲,你的邀约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其她人的邀约都没你的重要。” 陆安眸色深谙,“那就足够了。” 陆安懂得进退时宜,见好就收,他摸摸温含卉的脑袋,“那我回去了,你平时要想我才行。好吗?” 此时,柴扉门里响起一道苍老严厉的声音,“好了,我隔着门都能瞧见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差不多就回家吧,准备在外面站一通宵呢?” 陆安:“......” 温含卉面上发烫,他们的确是有些拖拉了。 送走陆安后,温含卉与胡武净一道用膳。 胡武净旁敲侧击问陆安有没有做逾矩的事情,还教温含卉要提防男人,最好是带把柴刀赴约。 温含卉勺进嘴里的一口粥险些呛出来,“您之前不是还夸陆安品行端正吗,如今怎么对他的态度大变样了?” 胡武净哼了一声,“我这把年纪,不过是了解男人罢了,不会有男人是例外的。品行是品行,劣根性是劣根性,如今我越看他越像是只拱白菜的猪,我得保护好你才行。” 温含卉眨了下眼睛,好奇打探道,“那您也是这样的吗?” 胡武净捋着胡子,哼了一声,以示默认,“我也是从陆安那个年纪走过来的男人啊。方才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可不是针对陆安,所以我严格要求他在天黑前送你回来。” 温含卉似懂非懂。 用完晚膳,明日又要回手作坊经营生意,她早早歇下了。 不想每每阂眼,脑海中都会如转花灯般回播两人今日约会时的种种,根本就无法入睡。 温含卉在床榻上左右打滚,一顿乱拱,墨发丛丛如瀑布般散开,遮挡住她布满晕红的面颊。 她只觉得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像豆蔻年华时沉迷情爱的少女,可她分明连花信年华都已经过了。 咦,真丢脸! 温含卉捂在被窝里,咯咯笑了。 折腾到后半夜,温含卉才睡着。 翌日,好运手作坊的老板眼脸顶着浅淡的清灰出现在铺子里,温含卉烧了壶浓茶提神,以免一会儿算账时出了纰漏,那可就麻烦了。 清辰坐在温含卉对面,一口甜糯的糕点,一口弥香的苦茶,看着温含卉这副模样若有所思,他倾身小声道,“温姐姐,你要保重身体,切不可因为是休息日就贪欢太久哦。” 温含卉一口热茶差点呛了出来,她撂下茶杯,以蒲扇扇面,红着脸道,“我才没有!” 清辰挑眉,以折扇遮面,遗憾地坐回原处,“是吗?那真的太可惜了。温姐姐,你要加油,你一定会有的!” 温含卉:“......” 忽然,温含卉的视线捕捉到停在好运手作坊对街巷口里停着的一辆黄花梨木马车,恰好那扇展开的木窗被里面的男人伸手放下。 黄花梨木是三品及以上的官员才能用来造车的木料,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一辆马车停在狭窄的巷里。 温含卉恍神间,那辆马车已经驶出了巷口,朝宣武门的方向去,看样子是要进宫的。 之后,温含卉去后院接了盆冷水,以帕巾净面,让自己清醒过来,好好做生意,好好挣钱,她都还没在京城买大屋宅呢,不可以这么没志气地沉浸在男女情爱的混沌之中。 至于乱说话的清辰,就被温含卉差去检查近日交货的成衣工艺去了。 好运手作坊是逢十休息一日,温含卉提前两日收到了陆安的来信,礼貌询问她休息日的安排,并且说自己想见她了。 信封上有兰芷的余香,温含卉反复看了几遍,才铺好白宣,抱歉地写道:两日后要去京城附近的古北水镇送成衣,顺便走访一下那边的手作坊,拓宽生意的范围,来回至少要两日,所以我这月逢十就少了一日假期,不能与你一道出去约会了。 末了,温含卉将白宣的墨迹晾干,折叠好准备装进信封时,又重新展开,回应了陆安说想她的心情,她再度提起小细毛笔写道:我也想你了。 陆安接到温含卉来信后,没有抱怨和生气,很是体贴的叮嘱温含卉:古北水镇近水,蚊虫很多,最好是佩戴一个薄荷香囊,夜里点檀香驱赶蚊虫。那里白日温度宜人,夜里却是很冷,所以也要带一件披风以防着凉。 -- 第147页 前面还是成熟稳重,到了信的末尾却流露出了几分孩子秉性:为了证明你想我了,你要从古北水镇给我带礼物回来才行。 落款是:等你的陆安亲笔。 好吧,要给陆安带礼物。 温含卉把这件事记在自己随身携带的记事薄上。 胡武净得知此事后,亦是不甘示弱,要求温含卉不能厚此薄彼,也要给他老头子带礼物才行。 温含卉最后精挑细选,带了两根一模一样的竹枝垂竿回来,胡武净先挑走一根,另一根则由温含卉在下次约会时亲手交给陆安。 两人再见面,已经是二月末,陆安邀请她参观自己修缮好的府邸。 一样是他亲自驶马车去城郊接温含卉,走侧门进。 温含卉简直对陆安家宅中的布置叹为观止,灰瓦连片垂落,自屋檐处翘起,上面铸有各种精美的雕刻。 天井下,四面游廊的明瓦窗上贴了波斯来的琉璃,色彩斑斓,温含卉忍不住去细看上面的图案,“这图案里雕琢的都是什么呀?” 陆安双手执于身后,伸手点点琉璃上的小翅尖,倾身于她耳畔说,“是蝴蝶。” 温含卉耳朵一红,踱步细看起来,每面琉璃中,竟然都藏了一只翩然的蝴蝶,好多只蝴蝶把天井围了起来,白日里,光透进来时,宛若仙境。 她当然知道蝴蝶指的是谁。 温含卉观赏了一阵,回头看伫在不远处的男人,慢吞吞道,“你耍心机。” 陆安否认自己耍心机,“我只是按照自己心里想构筑的屋宅来修缮这座府邸。以前我们就聊过,以后在京城购置了屋宅,要怎么装配。要有书阁,有养花草的地方,有刺绣间,有可以制作木具的空地,有小安的马棚,当然还要有你的寝间。你要去看看吗?” 多年以前的畅想,他居然都还记得。 温含卉用蒲扇扇风,眼神从陆安身上挪腾开,故作轻松道,“好呀,本来就是你邀请我过来参观你家嘛,那你带我去看看呗。” “是我们家,不是我家。” 陆安从她手中抽过蒲扇,走在她左侧,替她挡住天井落下的阳光,顺便给她扇风。 温含卉讷讷半晌,认真强调说,“我才不听你花言巧语哄我,京城的屋宅我会自己买的,我已经在存钱了。” 陆安看了她一眼,语气幽幽,“那也行,你记得在我们将来的家里预留好当初我们约定过要有的房间就行,特别是我的寝间,休想把我摘出去。” 温含卉一把夺过那把蒲扇,拼命给自己扇起风来,明明只是二月末,她却感觉烈日灼灼,浑身都浸出一层薄汗。 她加快步伐,从陆安身旁走开,没走多远又发现自己不识路,只能退回热源身旁,凶巴巴道,“你走这么慢作甚?赶紧带我参观你的府邸啊。” 随后,温含卉参观了府邸里的书阁、花实、木园、马棚,最后去了陆安口中留作温含卉寝间的地方。 原本以为只是给她留了一间屋子,不想却是留了一整座斋楼,自二楼木窗里朝外看去,一眼望尽府邸里的景色,视线一隅,甚至能看见那条热闹的长安街。 陆安应当是把这座府邸里最好的地方留给了温含卉。只是陆安邀请温含卉来参观自己修缮好的府邸,唯独这座斋楼是只盖好了外面,里面毫无布置,空空如也。 温含卉伫在栏杆旁,讷讷地拨弄了一下盘在发髻间的蝴蝶木簪,扭头问他,“你不是说府邸已经修缮好了吗?可是这座斋楼分明就还没有竣工。” 陆安看着温含卉,自背后轻揽住她说,“我想你亲自来设计这座斋楼,好吗?” 第71章 约会的事(下) 你这个人不讲诚信,刚…… 温含卉蓦地想起胡武净对她的忠告:品行是品行, 劣根性是劣根性。 陆安一定是有意不布置斋楼,有意带她过来,再有意说出这样的话。 一切都是他的徐徐图之。还说不是耍心机? 只是当她察觉到身后覆上的温热, 还有眼前落下的一层浅浅的阴影,像是划了一个极小的圆,刚好把他们两个人圈在里面,鼻尖是他干净的皂角味道和香囊里清爽的薄荷味道, 耳畔是不远处风拂过叶片的声音, 还有源自她身后的那个佯装镇定的男人急促跳动的心脏声。 便是徐徐图之, 也是真情实意, 温含卉一颗心都被他温柔的裹挟住了。 她没有办法骗自己,自己分明是喜欢陆安的靠近的。 可身为年长者, 温含卉却是死要面子,她低咳一声,板着脸问他, “陆安, 你的手放在哪里?” 陆安垂眸去瞧她,似乎在观察判断她是否真的不喜欢。 温含卉没来由被那目光一烫, 她心虚地挪开眼不去看他。 半晌,陆安缓缓笑了, 搭在她腰间的手没有动。 男人微微弓腰,将下颌抵在温含卉肩头,礼貌询问, “可以就这样抱一下你吗?” 温含卉瞪他一眼说,“你这是先斩后奏!” 陆安认真检讨,“好吧,我这是先斩后奏, 是不对的。下回我先问你,再行动,好吗?” 他态度端正,言语诚恳,温含卉适才哼了一声,以示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陆安继而问道,“那这次可以再抱一会儿吗?” 温含卉点点下颌,好吧,就遂了他的愿吧,因为她心里也是想的。 -- 第148页 不料二月的风却在此时开了一个顽皮的玩笑,温含卉头顶的蓑帽被风吹歪掉落下来。 揽在温含卉腰间的那截玄色广袖被收回,陆安没有再抱她了,而是俯身替她拾起那顶蓑帽,戴至她头发上,将垂落的系带绕过她的下颌,认真地打好绳结,“晌午太阳猛,风也大,蓑帽要系紧一些,这样就不会掉下来了。我们去用午膳吧,我在后院砌了窑炉,在你来之前就已经用荷叶和泥巴包住了处理好的生鸡,这是江南的叫花鸡,我想你会喜欢的。” 陆安想带她下斋楼,玄袍一隅却被纤长的素手拽住,他怔了怔,回过头看她。 温含卉把他系好的绳结抽散,蓑帽一下就被风扬起跃过栏杆吹到斋楼外的砖石上,她没有理会,反而是走上前一步,绣花鞋抵着黑缎靴,双手轻轻环过陆安的腰身,将脑袋也埋抵在玄色衣袍前。没有了蓑帽的阻碍,温含卉几乎是毫无隔阂的拥在他身上,就这样认真且庄重地抱住了他,“刚刚不是说想再抱一会儿吗?怎么就不抱了?” 陆安没有说话,而是抬手缓缓按在她后裳上,以行动回答她。他掌心略使力,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似乎是要把她牢牢嵌合进他心里。 与喜欢的男人相拥的滋味是美妙的,温含卉觉得自己鼻尖和周身都萦绕着陆安的气息,耳旁是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只是陆安过分用力了,以至于温含卉埋在他前襟里有些发闷,没多久,她伸手推了一下陆安,从他怀中直起身来,她的脸红扑扑,理了理动作间蹭乱的发髻,她有些懊恼刚刚的冲动,给自己找理由说,“方才是一家之主大人赏赐给你的额外拥抱时间,现在赏赐结束了,我们可以去用午膳了。我好饿啊。” 说完,温含卉不看陆安,绕开他往斋楼楼梯处去。 陆安迈步跟上她,与她并排着下楼,“温含卉,那你再多赏赐我一点呗?” “不是现在,我是说,我们今日分别时,也可以再抱一会儿。好不好呀?”陆安心情愉悦,说话时不自觉又带上了亲昵撒娇的尾调。 温含卉唔了一声,慢吞吞道,“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小力点,刚刚按太紧了,我快要喘不上气了。” 陆安表示自己会虚心改正,“我学东西很快,多学几次就会了。” 叫花鸡的确好吃,肥肥嫩嫩,唇齿间都是迸出的油汁,但是那日最令温含卉难忘的不是叫花鸡,而是两人分别前的拥抱。 陆安驶着马车吁停在她家门口,并未提及两人约定好的分别时的拥抱。 温含卉虽然心里记挂,到底是女儿家,心性拘谨,她见陆安没提起,便以为他忘了,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心里有些恼,一下撩开马车布帘就要跳下去回家。 黄纱底下的臂弯蓦地就被陆安攥住,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个用劲就把人圈回自己怀里。 温含卉的后裳蓦地撞在马车木壁处,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响,就连原本停在黄土地上的车轱辘都随之轻颤一下。 马车门帘落下,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一片昏暗中,温含卉感觉到陆安的靠近,温柔坚定地把她抱紧。 陆安下颌枕在她薄肩处,他偏头低声控诉道,“你这个人不讲诚信,刚刚居然想赊掉答应我的拥抱就走。” 男人的气息拂过温含卉耳畔,她小声同他解释道,“我等你一路了,你都没有要抱我的意思,我以为你不想抱了才走的。” 陆安抱着她没说话,胸腔里却是传来隐隐闷笑,因为她那句“我等你一路了”。 温含卉后知后觉,推了他一下,却没有推动。 两人抱了一会儿,温含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又推了他一下,仍是纹丝不动。 “不想放你走了......”陆安哑声道。 温含卉不知道陆安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与他平日里规矩守礼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含卉面红耳赤,偷偷嘀咕道,“原来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啊,你这样子我要跟胡老头告状了。” 陆安无声默认,掌心收力,最后将她往自己怀中按了一下,把她身体自木壁旁托起来。 两人适才略略分开一些距离,陆安垂眸,帮她抚平衣襟上的褶痕,规矩地跪坐在她跟前,略略弓身前倾,低声道,“我错啦,你不要跟胡老头告状好不好?” 温含卉霎时觉得马车里闷热,她哼了一声,起身撩开布帘,“看你表现吧。如果你对我不好,我就跟他告状。” 陆安送她至柴扉门外,黑眸倒映出女人背对他时纤柔的脖颈,耳后几缕碎发毛茸茸的,在傍晚的微风中细微的耸动着,宛如一根羽毛滑过陆安心扉,他遗憾道,“那你没有跟胡老头告状的机会了,因为我这辈子都会对你好的。” 天幕上的火烧云烧到了温含卉面容上,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囫囵吞枣的应付完晚膳,她又好似上回约会回来后那般偷偷躺在床榻上打滚。 陆安好像有无数的方法让她高兴,他会细心安排每一场约会,便是连平常送来的信件都会用熏炉提前熏过,有时别一支风信子,有时则在信纸间夹一朵蝴蝶兰。 在陆安回京以前,温含卉最不喜欢的便是逢十休息这一日,因为闲下来以后,她总是有很多女儿家的思绪。 如今陆安回来了,温含卉变得不像以前,来往的熟客都说她比以前开朗爱笑了,她照样是认真经营,可是午间用膳时,却会开始挂念另一个人中午都吃了些什么。 -- 第149页 在外跑生意经过陆安的府邸,她下意识会收紧马缰绳,让马车慢下来,想看看能否撞见陆安从里面出来。 私底下,连清辰都觉得温含卉越来越像个小姑娘了,原因是她今日梳了一个时下坊间少女间流行的惊鹄髻,还在左边的盘发处插了一支桃花簪子。 温含卉摸了摸自己的簪子,悄悄同清辰说,这是陆安在约会时送给她的,他们前几日一起去了京郊的花林踏青野炊。 清辰艳羡不已,问温含卉能不能在下次刘思涵过来接他回府时,把这件事说给她,“小清辰也想和家主去踏青野炊。” 温含卉立马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小声道,“我和陆安约会的事情,我只告诉你了,你可不能把它说出去,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清辰懵懂,以折扇遮面,倾身问道,“温姐姐,你都已经和陆武夫在一起几个月了,为什么还不能公开两个人的关系呀?” 温含卉愣了一下,旋即低头喝了口茶,低声回应道,“我觉得我和他之间,身份太悬殊了,尤其是我还在数年前把他捡到家中养过,这期间我们清清白白,从未有所逾矩,可若是公开的话,没有人会相信的,倒时候是要被众人议论和指摘的,对他仕途也不利的。” 清辰眨了下眼睛,坐回原处说,“好吧,温姐姐考虑的东西真多。家主以前把我从清歌楼里赎走,接进她自己的府邸时,也遭受过很多的非议。她告诉我说,虽然她对我是不会变心的,但是她还是要早点把我接回府邸养着才行,不然我这只金丝雀心里会想东想西,整日郁郁,所以她愿意承受这些非议。我觉得陆武夫肯定也是愿意和你公开这份关系的。” 温含卉闻言,沉默少许,最终闷闷地说道,“可是我却不愿意他承受这些非议,还是晚些再说吧,至少等到他夏日升迁之后......” 清辰咬了块甜腻的樱桃糕,摇头叹息,表示不理解如今的年轻男女了。 温含卉夺过清辰手边折扇,以扇柄轻敲他脑袋一下,“拜托,你尚未弱冠,我都已经是花信之年,究竟谁是年轻男女啊?” 两人打闹间,一辆黄花梨木的马车驶过长安街头,因为人群来往甚密,车轱辘转动的十分慢。 温含卉下意识朝外一瞥,总觉得最近见过好些回黄花梨木的马车了,也不知道是长安街上的权贵多,还是那户人家天天放着宽敞人少的街道不走、非要来走这喧闹的长安街。 那辆马车驶过好运手作坊后,对街却是出现了一个驮着包袱、神情疲惫的女人。 温含卉眼里流露诧异,当即起身,走出铺外把来人迎进铺子里,差人拿了把木凳子过来,亲自倒茶水接待她,“阿香,你来了。” 李阿香讷讷的点了下头,她揣着包袱,有些紧张地看向铺子外长安街上的人潮,小声道,“我是偷跑出来的。” 温含卉蹙眉,算着日子,如今是四月末尾,李阿香应当还没有出月子,且她浑身臃肿,面目劳累,整个人都老了好多,便是记得当初她的邀约,也不急于在身体尚未转好前就来好运手作坊见温含卉,她一定是出事了。 温含卉给一旁女工递了个眼色,女工起身拉起铺子的木门,立了块“暂不接待”的木牌在外面。 温含卉适才问李阿香发生何事。 李阿香说,“我莫约是两天前感觉到腹痛,才躺在床上准备生孩子。他们家想省钱,退掉了我之前请好的产婆,想让我自己生,无论我怎么哀求他们都没有用。我生了两天两夜,孩子掉下来时,我已经奄奄一息昏厥过去。再醒来时,是被打醒的,说是我生产时把孩子夹死了。” 温含卉眼睛红了,她轻轻把手搭在李阿香肚子上,“那你如今还疼吗?” 李阿香拉住温含卉的手说,“之后,他们就把我关起来了,我应该早点听你的话离开他们的。如果有产婆接生,兴许我不会去鬼门关走这一遭,孩子也能活下来。我看过她,是一个小小的女孩,明明我昏睡过去之前,还听到她哭出的声音,很是响亮,也不知道怎么我再醒过来,她就没了。” 清辰惯是多愁善感,只是听李阿香讲述,他就已经躲到一边,以帕巾擦拭眼泪了。 李阿香说,“如今我一无所有,若是去风华纺织坊干活,他们定是会去寻胡玲姐和前院一众女工的麻烦,我回不去了。” 温含卉用力回握住她说,“没关系,阿香,我可以留你。你先好好修养身体,好吗?” 一旁清辰踱步过来,从繁复的华服中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巾,递给李阿香,“姐姐,给你擦眼泪。” 李阿香不认识清辰,见他浑身上下衣着矜贵,面容也是娇养出来的,她自然不敢碰他递过来的帕巾,唯恐把人家的东西弄脏了。 温含卉立马介绍道,“这是清辰,好运手作坊的参股人,也是我的私交好友。他习惯打扮,却绝不是那种看人分高低贵贱的品行,再说了,这家伙每日至少带三五条帕巾傍身,他不缺这一块帕巾,你就接下吧,没事的。” 之后的日子,温含卉腾了半间屋子给李阿香睡,两个人夜里躺在同一张床榻上,总是有很多话要说。 李阿香在经历过不幸后,积压了许多愁思,对以后的迷茫,对夫家的憎恨和害怕,对和离的渴望。 温含卉每回都安抚她道,“阿香,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有机会。好运手作坊里那么多女工,每个人一棍子都能打死你那个恶心人的丈夫,你怕她作甚?我就是你的倚仗。你的人生一定会翻盘的。” -- 第150页 温含卉同她讲自己的安排,“其实我一直都很坚定,你一定会来到我的身边。虽然我不知道会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我需要一个管账的助手,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止想要开一间铺子,把一间铺子开到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上,每年推出一些流行的款式,这间铺子的生意也就做到头了,再难以突破。在我的版图里,我希望把好运手作坊开到京城其它人流聚集的街道,最后开到全国各地繁华的城镇。我也不拘泥于卖刺绣、卖成衣,我希望若干年以后,人们聊起衣料打扮,都会想到我温含卉的名字!我想要成为大周赫赫有名的女商人!” 李阿香窝在床榻里侧,被温含卉的豪言壮语怔在原处,她张了张嘴,满眼震撼,借着透过窗柩麻纸的稀疏月光,看向此时披头散发,只着一身里衣,挥舞着手像个指点江山的村口小儿的温含卉。 明明是这样的场景,李阿香却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气势凌然、充满宏图壮志的女人。 那一瞬时,李阿香浑身久违地充满了力量,她觉得,温含卉会成功的,而她跟着温含卉,也会成功的! 第72章 错过生辰 我想要亲吻你。 那天夜里, 温含卉和李阿香都没有阂眼,两人无话不谈,从温含卉的宏图壮志;到功成名立后要驶着马车云游四海;再到以后要在各地购置多处屋宅再放租出去, 老来就坐着收租。 至天亮时分,温含卉起床洗漱,准备去好运手作坊开铺。 李阿香不见困意,从床榻上坐起来, 也想跟着一块儿去。 温含卉摇头道, “凡事不急于一时, 先谋而后定, 每一环我都要保证它尽善尽美不会出错。你就按照民间坐月子的标准来休息,一日都不能少, 这几日我都会从酒楼里提鸡汤回来,别的女人坐月子该吃上的,我也都会让你吃上, 一口都不能少。” 李阿香就这样被温含卉按回床榻上休息了。 春末的清晨露重雾深, 有种湿漉漉的凉意,温含卉牵着小安出门时, 接到了夹在柴扉门间的来信,信封一隅干燥温热, 仿佛还留有男人指尖的余温。 温含卉心一动,翻身上马,加快驶上黄土大道。 道上人烟稀疏, 两边村庄炊烟眇眇,大多数早起的人家都还在家中用早饭,温含卉很快便瞧见雾中那道头戴蓑帽、身着束衣的挺拔身影。 陆安只有与温含卉约会时才会特意打扮,平日里他一贯是衣行从简的男人。 听到身后有躁动的马鸣, 陆安似是有所察觉,驻停脚步。 温含卉立马将小安吁停,翻身下马,朝陆安奔去。 只是几步之隔,温含卉理所当然因为太过着急扑进了陆安怀里。 陆安结实的臂膀接住来人,他好笑道,“那么着急作甚?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看见你了肯定是会等你过来的。” 温含卉不说话,埋头在他前襟蹭了蹭,双手环抱至男人后裳,喃喃道,“我就是好些天没见到你了,所以想要抱住你,确认一下道上这个你是不是真的,不行吗?” “是吗?”陆安垂眸看着那个梳着惊鹄髻、别着桃花簪子的脑袋,忽然用力揽过她的腰肢,掌心掐了她一道,低声问她,“你想我了这几日也没给我回信,是不是真的想我?” 温含卉浑身都一酥,眼脸四探,唯恐有人经过,无意目睹这伤风败俗的一幕,她赶忙拍了拍陆安的手臂,直起身子,后退几寸,倒回大道中间把刚刚被她抛弃的小安再度牵回身边,“因为这几日比较忙呀。李阿香出了点事,来投靠我,目前住在我家里,我要抽时间照顾她。然后就是我核算了这几年经营手作坊的账簿,整理出盈余,规划出大头,准备在城里开办三家分店,要处理和筹备的事太多了。你给我写的信我都有好好存放在木柜的匣盒里,想等着闲暇时抽空认真阅读。如今见到你了,所幸就抵了回信吧。” 蓑帽遮挡住陆安若有所思的神情,只听闻他问道,“家里有三间屋子,你的寝间,我的寝间,还有一个刺绣间,阿香姐住哪间屋子?” 温含卉唔了一声,同他说道,“原本我准备给胡老头子住你的寝间,他死活不同意,我就把刺绣间挪出来给他住了。阿香是姑娘家,住你的寝间也不合适,所以她就是住我的寝间,夜里和我同榻而睡。” 哦,同榻而睡。 陆安瞥了她一眼,恰好撞上温含卉望他的目光。 温含卉偏了偏脑袋,问他怎么了。 陆安双手执于身后,语气幽怨,“吃醋了。” 温含卉笑容狡黠,忽然就揪了一下陆安脸皮,“阿香是姑娘家,你有什么好吃醋的?” 陆安以指轻触温含卉泛着淡淡阴影的眼脸,“你们不止是同榻而枕,而且彻夜畅聊了吧?阿香姐能留宿家中,能和你睡一张床榻,还能与你通宵倾谈,这样你还问我为什么会吃醋吗?请问可怜的崽崽能被允许做上述三件事中的哪一件事吗?” 她的确是不会允许陆安做上述三件事中的任意一件事,温含卉挠了挠脑袋,安慰他说,“但是幸福的崽崽能和我一起走到城门再分别呀。” 陆安看着不远处有士兵把守的城门,抿了抿嘴,“温含卉,五月五日快到了。” 五月五日是陆安的生辰,他以往都是不过生辰的,因此温含卉不知他忽然提起有何用意。 -- 第151页 温含卉眨了下眼睛,莫非他是在讨要礼物?“你想要什么?以前我没钱送你礼物,我如今有钱了,你随便说吧,只要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我应当都可以买来给你。” 陆安脚下缎靴驻定,垂眸看她,“我想要名分。” 能和她光明正大在一起的名分。 温含卉啊了一声,面色纠结。 陆安伸手轻扯她两边面颊,“你看看你这副表情哦。我有这么差劲让你觉得拿不出手吗?” 温含卉摇头,“没有,你很好呀。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你可以再等等我吗?” 男人的手松开她的面颊,由轻扯改为捧着,他低眸,目光落在女人红润的两瓣唇上,意有所指,“那我想要这个。” 温含卉抬眸,四目相对间,她全然无法抵挡那样灼热的眼神。 因为已经拒绝过陆安一次,再拒绝一次总归是不太好,于是温含卉含糊地应下了他的第二个请求。 “那我们就约定好啦。”陆安以手握拳,遮挡住笑面,不疾不徐地安排道,“五月五日,我先提着食蔬去你家做一桌饭菜给你、胡老头子、阿香姐和我一块吃。然后我想整理收拾一下多年未住的寝间,或许我还会躺在床榻上午憩一盏茶的时间。最后分别时,我们再偷偷实践方才约定好的事情。好不好呀?” 陆安其人,善谋而后求,成不欺温含卉也! 温含卉嘴角抽抽,见周遭已经有行客往来,她只得压着声低斥他,“陆安,你这个得寸进尺的家伙。我决定收回刚才说过允许你同我一道走到城门处再分别的话,你现在就走吧。” 陆安神情委屈极了,伸手攥了一下女人的衣袖,“我错啦,我们还是一起走到城门处再分别吧,你不答应我登门拜访就算了吧。我再接再厉,争取下次让你同意,好吗?” 温含卉瞥他一眼,惊鹄髻间的桃花簪子衬得她格外骄矜,她朝前点点下颌,这才挽过男人的手,拉着他往城里走。 陆安耳后梢因为她自然而亲昵的动作有些害羞地泛红,缎靴不自觉的跟着她挪动。 这是不一会儿,就到了城门口。 分别前,陆安小声叮嘱她说,“你要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哦,不可以食言的。” “知道啦。”温含卉应下后,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一心奔去手作坊开铺子。 温含卉开铺后,把好运手作坊暂时交给管事打理,自己带着清辰辗转于城中各大街区。 他们两人坐在街道的茶馆里,要一壶茶,一碟小菜,一坐就是大半日。 温含卉手里抓着本薄册,观察着街道上的行客年龄,衣着,周围的店铺,原本就居住在此地的百姓,仔细记录后,与清辰一道用过晚膳才离开,翌日又出现在另一个街区里。 经过走访调查,温含卉最终筛选出了三处符合她心中预期的街区空铺,这里的少年男女多,是经过长安街的必经路,附近有茶馆酒楼和住宿,人们吃饱喝足,自然就会想起打扮一事。 温含卉开始联系租售的铺主谈议价格。 闲暇时,温含卉也会拿出木篮子里裁好的玄色缎料认真缝绣香囊,虽说陆安已经向温含卉讨要了礼物,但是她还是想送他一个香囊,毕竟自古女人叙情送香囊嘛,她也想借此机会,剖白一下自己对他的情意。 不想五月五这日,却出了些意外,温含卉原本谈好签订了租凭字据的一间铺子在知道她是好运手作坊的老板后,临时变卦不租售了。 可是原本谈好的工匠师傅却要过去修缮了,还有各种木材也都运送过去了。每拖一日,损失的都是真金白银呐! 温含卉只得亲自去会见那位铺主。 谈话中得知那位铺主早前也去好运手作坊买过成衣,他知道温含卉眼光狠辣,因此他认定自己所拥有的铺子之后会租金大涨,便不愿以原先拟定的价格再租售给温含卉了,而是想等到租金大涨后卖掉铺子,便是违约赔钱都不会租给温含卉了。 温含卉商议无果,要求对方当场结清赔款后,翻开自己用以记录的薄册,以小细毛笔划掉最上面的一间铺子,顺延到后面,再去商谈其它铺面。 忙碌奔波一日,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已经是临近傍晚,温含卉蓦地想起今日是陆安生辰,她拜托管事负责关铺,自己则收拾好木篮子,带上给陆安做好的香囊,急匆匆离去。 走到在人来人往的长安街上,温含卉一时间却面露犹豫,停在原处。 这些天她忙得回家倒头就睡,陆安夹在柴扉门的来信都给她攒起放在匣盒里一封也没看,根本不知道他约了她在哪里见面。 温含卉看着出城的方向,城门不多时就要关了,她若是回家取信,而陆安却在城里等她的话,一会儿她就回不来了。 思来想去,温含卉脚底打了个转儿,决定去陆安府邸等他,他总归是要回府休息的,在他归家时见了一面,也不算是食言了。 陆安的府邸在玄武门不远处很好的地段,这里随便一处宅子都是民间能够叫出名号的朝臣的家宅,她担心自己在外面等候会招人耳目,便直径敲开陆安府邸的红门,想要进去等他。 可是门童没见过温含卉,不敢贸然行事,便婉拒了她的来访。 温含卉只得坐在石阶上等候,她以手支着脸颊,想这陆安也是老实,叫他不准把同她约会的事情往外说,他当真就守口如瓶,不像她,至少还偷偷告知清辰了呢。 -- 第152页 同时,温含卉心里又升起一股郁闷,居然连他府上门童都不知晓两人的事情,两人在一起的事情当真成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闷闷间,巷子有马车驶入,经过陆安府邸外头,里面花枝招展的男人要求车夫停下,清辰撩开门帘,探出脑袋来,“温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呀?” 温含卉小声答道,“我在等陆安回府。” 清辰想邀请温含卉先去自己的宅院里坐着,因为初夏的夜里蚊虫很多,温含卉惯是招蚊虫的,坐在外面可不好受了。 温含卉想想清辰在户部尚书府邸里的处境,不想给他添麻烦,便摇头拒绝了。 清辰陪温含卉呆了一会儿,夜幕低垂,他抱歉地说,“家主不喜欢我回去太晚,我不能继续陪你啦,如果你夜里有事,就去户部尚书府邸报我的名字,我会拜托家主把你送出城回家的。” 温含卉谢过并送走了清辰,独自坐回原处,没有多久就感觉到了周身萦绕的蚊虫嗡嗡叫,伺机就在她身上要出红肿的鼓包,扰得她心烦意乱去拍蚊虫。 斗智斗勇一个时辰,温含卉实在是倦了,所幸是让它们吸血,造福蚊虫,自己则倚着门口石狮阂眼打了个哈欠,睡了过去。 温含卉是被更夫的锣鼓闹醒的。 温含卉数着锣鼓的声数,算出时辰。已经午时,也就是说五月五日过了。她揉了揉眼睛,望着各家府邸门旁挂着的白灯笼,回头望了眼陆安的府邸,没有牌匾提名就算了,便是连灯笼也没有,当真是清简呐。 她把木篮子放在脚边,双手环抱着膝头,下颌搭在膝盖处,呐呐道,“也不知道陆安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巷口在此时传来奔腾的马蹄声,眨眼之间,身着玄色锦袍的男人就已经与她只有几步之隔。 陆安绷着脸色,唇畔抿直,在炎夏的夜晚愣是驾马驶出了风雪欲来的气势,眼眸沉沉地捉住那个石狮后窸窣的身影。 他当即翻身下马,急步朝她走去。 温含卉下意识起身,捋了捋坐出褶皱的襦裙,到底是自己爽约在前,她好脾气的问道,“你脸色怎么那么吓人?莫非是生气了?” 陆安驻在她跟前,他自胸前吁缓出一口气,缓缓摇头,“我没有生气。就是等你很久,都不见你回家,担心你出事了,找了你一晚上,最后想你会不会在我府邸门口等我,才驶马回来看一下,如果再找不到你,我都要去大理寺报官了。” 温含卉手里提着木篮子,轻轻拉住他的手,同他道歉,“我最近太忙了,都没有看你寄给我的信件,今日出了些杂事,处理完已经傍晚了,我不知道你原本约我在哪里见面,便想你总会回府的,所幸就是在你府邸门口等你了。对不起啊,崽崽,我刚刚听见更夫敲钟,五月五日已经过了,约好给你庆祝生辰,但是我食言了。” 陆安反握住她,上前推开府门,领她进去,“我看你脸上都是蚊虫咬肿的鼓包,先进来上药吧。我府里就一个门童和一个干杂活的婆子,这个点他们已经歇下了,不会有人看到你的,别担心。” 温含卉应了一声,默默跟在他身后,忽然又问他,“你原本约我在哪里见面呀?” “原本是想让你回家等我,我把你、胡老头和阿香姐三人都带上,去一间最近新开的酒楼,里面有一批新鲜的大闸蟹,尝尝鲜。”陆安顺着游廊下徐徐盏灯,推开一间房门,摸出火折子点亮檀木桌上的油灯,又背对着温含卉在木柜里翻出一个匣盒,取出一个瓷瓶,让温含卉在桌边坐下,他给她抹些清凉的膏药。 温含卉有些抗拒,“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可以自己抹药膏。” 陆安指腹沾取了一些膏药,停在原处没勉强她,只是说,“我屋里没有铜镜,你自己给自己上药不方便。但我可以给你去书斋里拿面铜镜过来。不过我私心里想帮你上药,可以吗?” 此人说话几乎是面面俱到,温含卉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最终,她红着脸点了点脑袋,阂上眼帘,“好吧。我同意了。” 很快,她感知到脸颊上有冰凉的触感,覆盖住被蚊虫叮咬出的鼓包。 然后,她的发鬓被宽大的掌心扣住,唇畔传来柔软温润的触感。 第73章 留宿的事 车夫好英俊年轻呐。 温含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慌忙掀开眼帘。 正好撞上陆安深邃若幽潭的眼睛,宛如要将她拉进寂寥深夜沸腾的滚水中。 温含卉伸手抵了下陆安前襟,却被攥住手腕往交椅扶臂处带。 手背感触到扶臂上光滑的蜡质时, 温含卉低呼了一声。 陆安见状,抬头几寸,却并未远离,他在用眼眸观察温含卉的表情, 看她是排斥还是娇羞。 温含卉知道, 他在索要那份她早前答应予他的生辰礼物。 而温含卉不知道的是, 这是陆安胆大妄为的肖想了很多年, 曾经只能出现在他梦中的事。 两人鼻息焦灼间,陆安缓缓笑说, “温含卉,你为什么不闭眼睛?” 温含卉前襟起伏着,后裳都因为紧张而渗出薄汗, 嘴上却逞强说, “你都没有闭眼,我为什么要闭眼?我就要看着你亲我, 看看那时的你是什么模样的。” 陆安重新扣住她的脑袋,话语消失在唇畔间, “我还能是什么样子,无非就是沉溺时欲罢不能的样子,一家之主大人......” -- 第153页 温含卉鼓圆了眼睛, 因为这一回她感觉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宛如一颗石子被丢掷在平静湖面上,使那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温含卉的耳朵甚至充血至烧炭时的艳红,因为施加者是陆安, 所以她并不害怕,更多是新奇于这种感受,然后被慢慢地拖拽进情/欲的深渊里。 便是如此,她还是倔强的没有阂眼,他亦如此。 四目相对时,温含卉看着陆安眼尾泛起的红潮,她忽然就笑意盈盈的弯了眼,原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谁知陆安鼻息灼热一下,竟然伸手盖住了温含卉的眼睛。 如此目无一家之主的行为,自然在事后得到了温含卉的严厉批判, 陆安憋闷的解释说,“对不起嘛,因为你这样我就不止想亲你了。” 温含卉一口茶水哽在喉间差点没被他语出惊人呛出来,她咳嗽两声,严肃道,“那请你控制且约束自己的行为,行吗?” 陆安眼神灼灼地看着她,“我不想撒谎,但是我竭尽全力控制。” 温含卉小声嘀咕道,“都是要做宰相的人了,居然连这点事情都控制不住。怕不是有意控制不住吧?” 这就真是冤枉他了,不过陆安知道解释都是徒劳,只得故作没听着,给她端茶盛糕点,先把人伺候好了。 温含卉到底饿了一整晚,抓起糕点就咬了几口。 这时,窗柩麻纸上幽幽映出一道弓腰驼背的身影,木门外响起一个老妪的声音,“陆大人,这么晚了您还没熄灯,可是有什么事吗?” 温含卉瞬间将唇齿中含着的糕点咽落肚中,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陆安拍拍她的脑袋,低声回应了寝间外的婆子,“无碍,你去歇息吧。” 送走婆子后,更夫再度敲更的声响又穿过庄重的高墙,抵达温含卉的耳畔。 已经是夜半时分了,桌台上油灯的引线快要烧完,陆安瞥了她一眼说,“天亮后,你还要忙经营的事,早些歇息吧。我府邸上没有客房,只能屈就你暂且睡我寝间了。” 陆安起身,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踱步走出原本属于自己的寝间,“我就在寝间外守着你好了。” 温含卉一时间面色腾红,她讷讷应下,给自己斟茶清口,随即褪去绣花鞋,将自己裹进了一张陌生的薄被衾里。 檀木桌上的油灯尚未熄灭,她翻身望向木门外那道挺立的人影,唤了声他,“崽崽,你在自己的府邸里,干嘛要守着我睡觉呀?莫非会有什么危险不成?” “......我就是想守着你,不可以吗?” 也不是不可以。温含卉将薄衾盖过头顶,躲在被窝里偷笑。 过一会儿,她又扯下薄衾问陆安,“崽崽,你昨天真的没有生气吗?我让你一个人等了那么久。” 门外传来陆安的回答,“没有,我想我对你应该是有无限的耐心。” 只是等她几个时辰罢了,她不知道,在这之前他早已经等她成百上千个时辰才换得她如今的回应。 温含卉双手捂住滚热的脸蛋,嘟囔着说,“你说谎,你以前分明还跟我吵过架呢。我至今都还记得你眼睛红红很委屈的找我和好的模样,那时候的你多可爱呀~” “......我觉得你可以忘记那个时候的我了。”已经有包袱的陆大人如是答道。 温含卉好奇,“那我要记得什么时候的你呀?” “你可以记住刚刚吻你时的我。”陆安极其淡然道。 温含卉:“......” 她尚未回应,那头又传来陆安的话,“算了,你还是不要忘记那时候的我好了,每一段回忆都很重要。” 温含卉眨了眨眼睛,忽然起了捉弄陆安的心思,声音里狡黠难掩,“是吗?你确定要我记得你脏不溜秋倒在我家门口的模样吗?还有比我矮大半头在我面前嚎啕大哭怕我出门发生意外的模样,光着脚哒哒地端两个木盆说要和我一起泡脚的模样,大半夜不睡觉在后院捶打空气的模样......” 寝间外的男人似乎是听不下去了,出言阻止她道,“温含卉,你是不是觉得我刚刚亲够了?” 言下之意是他刚刚没有亲够,如果她不想歇息,他丝毫不介意继续方才的事。 温含卉蓦地被男人这话噎到,满脑子都是方才的触感和情潮,浑身都酥软热烫,嘴上却硬撑道,“你威胁我吼?” “你知道我不敢。”陆安回复的声音正经极了。 然后,陆安就听见背后木门传来隐秘的咔嚓声响,女人纤细的影子一晃而过,他反应过来,那是插销落下的声响。 “对不起啊,崽崽,我是相信你的,但是我不相信男人的劣根性,只有这扇木门的插销是不会骗我的。”里面那人声音憋着笑,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陆安低头,摸摸鼻尖,嘴角亦是止不住溢出笑。 糟糕,她连男人的劣根性都知道了。 陆安看着天边从枝头落下的弯月,而府邸高墙外,是路过更夫再度敲更的声响,他提醒她道,“温含卉,早点休息吧。你最近都在忙着开分店的事情,明日不会轻松的。” 寝间里再没传来女人的回应,陆安想,或许她恶作剧完倒回床榻就睡着了。这还真像个孩子呐。 天亮时分,婆子看见陆安坐在寝间外的游廊处翻着一本书册,她望了眼天井上的天色,一时间纳闷不知是自己起晚了,还是陆安起早了,她赶忙迎上去问,“大人,我这就去给您做早膳,您今日早膳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 第154页 陆安听见她的步伐,抬头以指压在唇畔处,示意她安静不要出声,同时吩咐她道,“今日早膳我会自己处理,您无需替我准备,倒是家中熏炉的薄荷和兰芷都熏完了,这个时节晚上蚊虫甚多,您早些替我去采买回来吧。” 婆子领了命令,不敢怠慢,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采买去了。 陆安算着时间,又给门童拨了几枚铜板,打发他去和其他府上交到的其他门童去玩儿,给他放了半日假后,适才去敲寝间屋门,“温含卉,该起床了。” 温含卉下半夜才睡,听出是陆安声音,便眉梢一蹙,眼皮都懒得掀起,任性地翻身背过木门方向,骄矜道,“我不起床,公鸡都还没打鸣呢!” 陆安无奈,这玄武门外的官员府邸,哪里会有公鸡给她打鸣呐,“那你早膳想用什么呀?我做好再喊你起床。” 温含卉心里想着昨日没去成的酒楼,就哼哼两声说,“我想吃大闸蟹。” 再醒来时,太阳已经透过窗柩麻纸烧温含卉屁股了,她揉了揉眼睛,反应一瞬后,几乎是从床榻上弹起来,完了,铺子的钥匙在她身上,她可不能迟到,这样一水儿的女工都没法儿干活了。 急匆匆穿好衣物,经过木篮子时,温含卉把准备送给陆安的香囊拿出来,单独摆在桌子上,往外走出几步,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折回把香囊藏进叠好的薄衾里,这样陆安就能晚些再发现啦。不然她好像会羞于见到陆安拿着香囊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捕捉住她的神情。 推开木门,陆安一袭锦袍坐在游廊下,手里卷握着一本书册,鬓角沾了些晨起走后后的薄汗,身旁还摆放着一个食盒。 见她终于肯起,陆安收好书册,把食盒递给她说,“所幸我府邸离长安街近,我驶马车送你过去,莫约一盏茶的时间就能到好运手作坊。你要的早膳我给你装食盒里了,你带到铺子里和清辰分着用吧。” 温含卉自然挽过他的臂膀,暖黄的窄袖摩挲在男人的玄色广袖上,她弯了弯眼,“你好周到呀,居然连清辰的份都备好了。那你先帮我提着,我想和你这样走一段路,好不好呀?” 陆安敏锐的察觉温含卉很喜欢挽臂这个亲昵而信赖的姿势,他也是男人,被自己钟情的女人依靠着,难免有些心跳急促,甚至贪心地想索要一个拥抱,或是一个亲吻,但他知道今日没有时间,她已经要迟到了。 这段路其实很短,是从中庭游廊走到后院停着马车的马棚处,陆安走得步履悠扬。 温含卉看见两辆马车,一辆是低调的棕褐槐木马车,他平时出来接她去约会,驶的都是这一辆马车,而另一辆竟然是矜贵奢侈的黄花梨木马车,她好奇道,“崽崽,一截黄花梨木可是价值千金,你哪里来的钱铸造出一辆这样的马车?” 陆安耐心解释道,“去年南边的藩国交朝拜礼,送来许多黄花梨木,陛下点了好些朝臣,雨露均沾,各送一辆黄花梨木马车,一会儿我们驶出府邸,你沿街所见的每户人家几乎都有一辆黄花梨木马车。许是体恤我在江南累死累活给他办事儿,陛下留了一辆马车给我,回京分封府邸时给我一块儿送来了。怎么,你要坐那辆马车去手作坊?” 温含卉一边摇头一边踏上了槐木马车,“黄花梨木马车过份惹眼了,我还是想要低调一些。” 陆安系了一顶蓑帽,很快便承担起车夫的职责,将马车由侧门驶出府邸,至半途,他忽而想起什么,同布帘里的女人强调说,“温含卉,你可别误会,我没有那么多私房钱的。” 倚在车壁旁的温含卉翻开食盒盖子看了眼里面整笼的花雕醉蟹,心想他的私房钱也不少了吧,净是嘴上说的好听。 马车抵达好运手作坊外时,已经有三两女工坐在铺子门口石阶上等温含卉,便是连清辰都已经站在铺外摇着折扇等她了。 温含卉下了马车,数双眼睛立马落在她身上,她没敢回头与陆安道别,生怕被女工们看出什么猫腻,小跑至铺门前,用铜锁打开铺门。 女工们跟在自家老板身后,碎碎念道,“含卉姐,刚刚送你来的车夫好英俊年轻呐,莫非是姐夫?” 第74章 分店开业 还说只有一点点私房钱!…… 清辰挑眉, 一脸幸灾乐祸地看向温含卉。 温含卉耳廓一烫,暗斥陆安花枝招展,成天招姑娘惦记, 面上却是不显恼怒,只是端出老板的架势训斥她们道,“你们倒是挺悠闲,有功夫关心一个车夫的身份, 不如关心一下分店的进度, 今年我会把你们所有人都下放至分店里历练。” 女工们哇了一声, 纷纷跟着温含卉进了铺子里, 听她讲好运手作坊扩张的布局,再没人关注那辆槐木马车上头戴蓑帽的英俊车夫。 车夫本人目送温含卉一路没有回头的背影, 直至她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撇撇嘴道,“我只是一个无名无份的车夫。” “走的时候也不回头看我一眼。” “有本事说句再见都好呀。” “你没本事, 我也没本事。” 伤心的车夫收紧缰绳, 没有将马车驶回府邸,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对街的巷口, 马车停下,他换了个能够瞧见温含卉的角度, 笔直的背脊抵在车壁处,从袖口取出书册来,垂眸浏览起来。 手作坊内, 温含卉铺开一张崭新的白宣,提笔画下三间铺面,加上如今开在长安街上的好运手作坊,她们如今就有四间铺面, “首先是人员分配,从很久之前,我就没有亲自招聘过女工了,而是放权给最早进来手作坊工作的三个女工,让你们自由选择,以师徒制巩固权责关系和连带关系,如今这三个女工,就是我所安排的新铺面店长。管事负责长安街上的主店。 -- 第155页 然后是售卖的款式物品。大方向上,仍是由我和清辰拍板决定每个季度售卖的款式。我们的客人主要是原本就住在城里的尚未嫁娶的青年男女,所有售卖的款式都要以他们为主。但是我也决定让你们每家店铺都可以自主尝试新的产品,或许是针对有钱的妇人,外地远游京城的商客,年过半百的男人......你们一旦有了想法,就可以上报给我和清辰来决定实践与否。这样我们每家分店售卖的物什是主要相同却又不尽相同的,更相互之间除了竞争也能互补,各有特色。 最后是账簿,明日起,会由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过来管理账簿,核查流水,如果被发现有中饱私囊的情况,我绝对会把店长开除。” 如此便形成了店长,产制新品,和管账者权力分散,又相互制衡的局面,利于温含卉管理铺面,也利于长期的发展。 翌日,温含卉如约带着李阿香出现在好运手作坊。 简单介绍后,温含卉直接将账簿拿了出来,指了指木柜后的位置,示意李阿香以后就可以接替她坐那儿了,“你有什么不懂之处,可以问我,如果遇到账目有问题,可以去找后面记录的负责人问询,如果有谁搪塞敷衍,我会扣那个人的工钱。” 这话表面是说给李阿香听的,实则也是说给在铺子面的每一个女工听的。 温含卉知道自己培养出的女工已经在手作坊里,与她并肩奋斗几年,对于陌生的李阿香可能会出现一些不服气和排挤,所以她提前敲打这些人至少不要在明面上流露出不该有的心思,至于内心的接纳和信服,最终还是要靠李阿香自己给自己争取,她不便过多干预。 若是李阿香没办法赢得这些女工的尊重,那她的确是不合适处在一个管理账簿的位置上,因为她但凡呆在这个位置上一日,就需要她八面玲珑的处理很多的事情。 所幸是李阿香在之后的半个月里,适应的不错。 温含卉适才在心里松下一口气,开始把重心从城里的手作坊转到了京城郊外。 扩增店面以后,主铺的后院虽然尚且够用,但可以预见在分店的生意步入正轨后,一个后院是完全不够用于生产的,于是温含卉又在京郊寻了一处空置的庄园,添置了纺车、织布机等等物件。 一个风和日丽的清辰,温含卉驶着马车把清辰带到庄园里去,邀请他参观刚刚落成的庄园。 末了,温含卉指指被木匠安置在门口尚未挂起来的无字牌匾道,“这座庄园如今还差一个名字,只要把名字提笔写好,挂上牌匾,就可以正式开始投入生产,给我们在城里的手作坊供货了。” 清辰和温含卉一样,是没什么舞文弄墨诗书意气的人,他摆弄晃动两下折扇,提议道,“城里是好运手作坊,城郊不如就叫有钱纺织坊吧。” 温含卉一听,立马吩咐工匠去刻做“有钱纺织坊”五字。 当天,这块牌匾就挂在了庄园门口。 温含卉请清辰去酒楼用膳,她忽然命侍者把茶杯换下,换上两个瓷杯盛酒。 清辰不明其意,只是单纯懵懂地眨了眨眼,忽然他眸色惊恐,很是害怕地捂住自己的前襟,往后躲闪,“温姐姐,你不会想把我灌醉然后对我图谋不轨吧?你这样既对不起陆武夫,也对不起我对你的信任,最重要的是家主不会放过你的,让我们发乎情止乎礼,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好了呀!请你不要残害小清辰的清白!” 温含卉翻了一个白眼,捂住清辰喋喋不休的唇畔,“你别演戏了。这只是庆祝我们有钱纺织坊正式投放使用的一杯酒而已。你知道我对你没有那种逾矩的情意,我又怎么会下套害你呢?” 清辰笑眼弯弯,贝齿盈盈,不作他想的同温含卉碰了一杯,温热的烧酒落肚,他提起筷子便想去夹那冰沁沁的醉蟹,说来也是怪,自从上回温含卉给他分了一碟大闸蟹后,他还真就稀罕上了蟹味。 只是一筷子肥润的蟹肉尚未入口,清辰就感觉到温含卉不怀好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手中的筷子一滑,蟹肉就落在了檀木桌上。 然后,他听见温含卉不怀好意说,“既然你给庄园起了名字,又同我喝了壮胆的清酒,那么我决定将这座庄园交由你打理了。” 清辰啊了一声,脸色却是真正的慌张起来,他颤颤地问道,“温姐姐,你怎么能把庄园交给我打理呢?我以前都是被关在清歌楼里生活的,现在也不过是一只可以随处走动但是不会飞的小金丝雀呀!我哪里有那个能力打理庄园呀!” 温含卉拍拍他脑袋,“我知道你所说的这一切。最初我也想要不我自己来打理这座庄园,之后再提拔得力的属下替我管理。但是我如今管着手下几十个女工,我愈发明白了一件事情,能力是可以后天培养的,谁都可以从学徒慢慢往上做,只要她努力真诚,我就会看得见她,慢慢对她予以重任,但是天赋是无法后天培养的。你看布匹、成衣、刺绣的眼光就是有千里挑一的毒辣,你看中的物什往身上一挂,没过多久就会在京城流行。遇见你这样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想金丝雀也有想飞的梦想,不然他不会参股我的手作坊。金丝雀不是被折断翅膀的鸟,只是金丝雀被关久了,他很怕自己试过以后还是不能飞起来。但是你不用害怕,清辰,就像你当时坚定的参股我的手作坊一样,我也会和你一起打理好庄园的,这条路我和你一起走,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好吗?” -- 第156页 清辰红着眼睛反复和温含卉确认道,“我真的可以吗?” “可以。”温含卉坚定地回应他。 “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我的眼光。你不是天天说我的眼光狠辣吗?” 清辰被温含卉说动,两人分别前,他还是谨慎地同温含卉道,“我心里是想尝试一下的,但是要管理一个庄园的话,肯定会需要很多时间,我需要征询家主的意见。如果家主同意的话,我会和你一起好好干下去的。” 温含卉点点下颌,摆手与他告别。 她骑马回自己家,在家门口莫名被一道来势汹汹的身影裹挟进马车里。 温含卉起初吓一跳,直到嗅到男人衣襟上熟悉的薄荷与兰芷的清香,她视线上抬,撞进陆安深邃的眸光中,她懈下一口气,又忿忿地揍了陆安胳膊一拳,“你干嘛躲在这里吓我?” 陆安搂住她的手略略用力,更紧地抱住她,沉声似不满道,“你数数自己有多少天没理我了?给你写信也不回,平时也不找我,都不搭理我,我看你压根是都要忘记我了!” 温含卉一愣,心里数了下日子,原本想要板脸教训他的心思立马就哑火了,她抬手穿过他的劲腰,静静的回抱住他,同他说自己最近的安排,“三家分店开业了,供给压力一下都压在了主铺的后院上,迟早会出问题。所以我在京郊租置了一处庄园,刚修缮好,准备投产,这个庄园我会交给清辰来打理,但是我还要陪他几日,帮他搭把手,等他上手了,我就休息几日陪你好吗?” 陆安抱着她,有一会儿没说话。 乌黑的车壁里,温热湿润的唇畔先是来到温含卉的前额,然后是眼皮,鼻尖,最后是她的唇畔。 她浑身一颤,更加抱紧陆安。 片刻后,陆安与她短暂分离几寸,他闷闷道,“好吧。你就是仗着我懂事,最不疼我了,清辰打理庄园你都会亲自带他,你自己家里的崽崽你就放任自流。从今日起,我要做一个会哭会闹的人,这样才能够得到你的关心。” 温含卉被他幼稚的发言弄得哭笑不得,她伸手推了推他,这个男人居然还借着自己比她高壮故意压得她动弹不得,“你起来啊,堂堂一国宰相,说这种话成何体统啊。” 陆安不听她的,“八月才上任宰相,如今还不是,还可以幼稚。” 温含卉彻底被他逗笑,埋在他胸怀中咯咯乱颤。 陆安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孩子气了,他耳根漫红,哼了一声,并不打算改正。 两人又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温含卉下马车时,上空夜幕高悬,繁星点点。 陆安替她推开柴扉门,前院黑乎乎空无一人,他挑眉道,“奇怪,胡老头今日怎么没催促你快些回去?” 温含卉把小安牵进家中,扭身回复他,“老人到了盛夏,乏得很,他这几日都是天没黑就躺下了。” 陆安瞥温含卉一眼,那一眼饱含深意,“那你可以留下再多陪我一会儿吗?” 温含卉以手指了指自己唇畔一处细碎红艳的伤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不可以。” 陆安垂眸看她,笑道,“那就什么也不干,就多站一会儿,好吗?” 温含卉揪了一下他的脸,心里也很是想念他,所幸就由他去了。她轻轻拉住他的手说,“我在城门口的告示上可都看到了,你是之后殿试的主考官,你这几日都不忙的吗?” 陆安反握住她的手,惩罚似的捏了她一道,“我可不像你。于我心里你就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再怎么忙,总是能挤出时间来看你。” 温含卉隔着衣裳戳他腰腹一下,“我怎么了?” 陆安慢吞吞道,“在你心里我就不是最重要的,你总是有生意要忙。” 温含卉沉默几许。 陆安忽而又说,“没关系,那我多爱你一点就好。” 温含卉看着他,眼睛慢慢红了,她忍不住想要抱紧他,“那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陆安拍拍她脑袋,“不会,你以前给了我很多的爱,我这是在报恩呢。” 哦,温含卉低头,嘴角已经掩饰不住笑意。 手被陆安带去触碰他今日系挂在腰封上的香囊。 温含卉方才察觉,那是自己送他的生辰礼物,她的脸一下燥热起来。 只听陆安幽幽道,“从来没见过人这样送礼的,还要偷偷摸摸藏在别人床榻上。” 温含卉脸上一热,故作镇定的道,“就随便做的,你随便戴戴就好。” 陆安不赞同,他俯身至温含卉耳旁,低声道,“这是能够随便的事嘛?我偏要天天佩戴它。” 咦! 当晚,温含卉把自己失眠归咎于陆安总是表面一本正紧,实则各种情话张口就来的德行。 翌日清晨,温含卉顶着有细微青灰的下眼脸去位于城北的分店时,女工就兴高采烈地同她打招呼,“温姐,今日开门没多久就成了一笔商单哦。” 温含卉挑眉,拿过订单看了一下,这居然还是一笔数额不小的商单,扫货般将分店里售卖的物品都采买了一件回去。 温含卉询问得知,此人并未露出真面目,而是派人直接过来下单子,留的送货屋宅居然还在玄武门旁那条官员府邸林立的卢巷里。 卢巷芜坊从东数第三座宅院。 -- 第157页 温含卉有意结交,便与女工一起去送货。 马车幽幽驶进卢巷中,温含卉总觉得她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她一座座宅院数过去,很快便找到送货的宅院,抬头瞧见一个眼熟的门童面孔。 与此同时,女工半捂着嘴悄悄对温含卉道,“温姐,这户人家好生奇怪,居然不挂牌匾,如此我们还要结交吗?” 温含卉:“......” 很好,她知道这笔商单是谁下的了。 不用结交了,下单之人温含卉熟的很。 交货时,门童给温含卉递上一封信说,“这是家主特意要我转交给您的,还请您收下。” 温含卉趁女工与门童阂眼货物时,拆开信纸开了一眼,上面只一句话: 分店开业大吉,祝你越来越好。 他许是怕她新店没有营收,来给他送商单了。 温含卉心里觉得很是熨贴,在离开时给门童留话道,“替我转告他,心意我收到了,我会好好经营生意的。” 她前脚驶离卢巷,送女工回城北的分店,驶着马去了城西的分店,竟是又收到一张无名的商单,也是将铺子里有的货品都订了一遍。 虽然地址留的不是卢巷的府邸,但是温含卉乍一看也觉得眼熟,她没做多想,理所当然的以为又是陆安派人下的单子。 这回她可不觉得熨贴了,温含卉算了一下两笔商单的总额,只想冷笑一声,这家伙的私房钱还真是深不见底呐。 还说只有一点点私房钱! 第75章 陆安生气 你不想让我多想,就跟顾逸坦…… 温含卉带着捉拿陆安归案, 严厉问罪的心思,气势汹汹的按照商单所留的地址去送货。 不想她抵达目的地后,看着那处熟悉的宅院, 从中踱步而出的竟是几月未见的两个熟人面孔,顾逸和蒋萍。 宅院上亦是挂着顾府二字。 温含卉面上表情瞬时从原先准备收拾陆安的凶神恶煞换成了端庄时宜的笑,朝他们点点下颌,“两位怎么托人去我店里下商单了?” 顾逸不疾不徐道, “听闻你扩展生意, 开了分店, 我此举既是以朋友的身份支持你, 也是顺手做个交情以巩固人脉,多些来往, 便利以后再度同你一起做生意。” 温含卉笑道,“顾大人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实诚。” 温含卉把站在一边木讷的女工拉至身旁,推她出去介绍道, “这是我们城西分店的管事娟娟, 让她给你讲讲送来你家中的这批货品?” 娟娟经验不足,起初还有些拘谨, 不过她到底是温含卉一开始就挑中的人,扎扎实实的做了几年女工, 放下紧张后,各种布匹、刺绣、成衣的工艺讲解她都是信手拈来。 温含卉双手执于身后,赞许地看着娟娟。 忽然, 温含卉于目光所及之处捕捉到一个忸怩地躲在红柱后的小姑娘。 顾逸也察觉到她,回身一把将梳着垂鬟的顾慕笙从红柱后捞出来。 顾慕笙挣扎了一下,红着脸怪顾逸道,“爹爹, 你干嘛呀!” 顾逸垂眸,指腹轻点她娇俏的脸蛋道,“昨晚知道我要去温姑娘开的手作坊下商单,不是还说要见她一面,为自己以前的不懂事同她道歉吗?这会儿怎么躲起来了呢?” 顾慕笙腮帮子鼓起,双手捂住眼睛,慢吞吞挪到温含卉面前。 温含卉俯身蹲下来,好脾气地问道,“小慕笙为什么要同我道歉呢?” 顾慕笙怯怯地放下盖住眼睛的手,纤细的指头都要拧成麻花,抬头望了顾逸一眼。 顾逸摸了摸顾慕笙的脑袋,“小慕笙要勇敢一点。” 顾慕笙深吸一口气,亮亮的瞳仁望向温含卉,脆生生道,“对不起,大姐姐,之前把你误认成娘亲,还无理取闹......给你造成困扰了。” 温含卉摇头,“那么小的年纪失去了娘亲,一时半会伤心认错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姐姐本身就很喜欢小孩,我的确不是你娘亲,但你若不嫌弃,认我作干姐姐也是可以的。” 顾慕笙哇了一声,原本忸怩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止不住的欣喜,她朝温含卉奔了几步,又谨慎地回头看看顾逸,小声问道,“爹爹,我可以认一个干姐姐吗?” 顾逸失笑,“随你的意。” “好耶!”顾慕笙一把抱住了温含卉。 顾慕笙活泼热情,要送新认的干姐姐回手作坊,还想视察一下干姐姐的产业。 顾逸是女儿奴,嘴硬心软,总是表面严苛,实则拿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转头询问温含卉,“你那边是否方便?” 温含卉刚巧要去庄园看清辰,稍多几人也无妨,便顺道邀请顾逸和蒋萍一起去参观,“我们最近扩充了生产能力,刚好带你们去看一下,有什么需要批量制作的商单,可以考虑考虑我们。而且我手底下还有一个眼光特别精准的参股人,大家可以相互认识一下。” 顾逸开玩笑道,“你倒是机灵,我们最近的确到了给匈奴那边供应冬日成衣的时候,只是我们原先与李家纺织坊那边合作挺顺条愉快的,还真是未必会换到你们家做这笔商单。” 李家的成衣供应在京中口碑一贯很好。 温含卉不甚在意地摆手道,“就算对手是李家,我们也得争取一下。争取不过就下次努力咯,迟早有一日,我们好运手作坊的口碑和供应都会超过李家的。” -- 第158页 温含卉让娟娟也跟着参与这次的庄园之行,由自家的车夫将马车驶回去通知店里的女工们,让她们知道分店管事今日傍晚才回来,多留个心眼,有不确定的事情都等到娟娟回去后再说。 她们两人则乘坐顾府的马车一道出城。 娟娟以前从没谈过大的商单,便是晋升管事接管城西的分店也没几日,因此一路都坐的笔挺端正,双手兴奋又紧张地搭在膝头。 顾逸原本抱着顾慕笙。 奈何顾慕笙在他怀中很是跳脱,拱来拱去,非要去温含卉怀中呆着。 征求温含卉同意后,顾逸才把顾慕笙放落在车底木壁上,车轱辘转动时,马车内有些许摇晃,“你小心点走到姐姐旁边坐下。” 不想顾慕笙刚应下,马车就猛地吁停,车身剧烈晃动,顾慕笙小小一只直接被晃出帘布外。 坐在进帘布处的温含卉亦是整个人都往前扑倒,她到底是大人,可以稳住身形,但顾慕笙不行,温含卉眼皮一跳,赶忙伸手去捞顾慕笙,最后两个人都摔到车外木架上。 顾逸面色一冷,厉眸看向车夫。 那车夫连连解释道,“顾大人,不是我有意突然勒停马车,而是方才迎面驶来的马车上有男人突然跳到路中央,我若不收紧缰绳,只怕车轱辘就要从那人身上碾过去啊。” 温含卉浑身都要被摔散架,抽痛着把顾慕笙扶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慕笙,你有没有哪里受伤或者感觉疼痛?” 顾慕笙抱着温含卉,委屈地大哭,“我的额头好疼啊!” 温含卉垂眸一看,顾慕笙的额头被嗑肿了,确认她身上没有其它伤口后,托着她的小屁股,哄起小孩来。 与此同时,顾逸也下了马车去查看情况。 倒在马车下的男人二话没说,爬起来就往城外跑。 街上有士兵迅速冲出来,在一片哗然中,将男人反剪困束住。 男人反抗激烈,“陆安,你如此赶尽杀绝,到最后小心反噬!” 陆安驶着黝黑的骏马,面色淡淡,垂眸看向那男人道,“我奉旨查清朝内与匈奴结私一事,你吃着朝廷的俸禄,却为了一己私利背叛朝廷,是为卖国贼。我也只是奉命行事,你若是被冤枉,大理寺会还你公道,无需惊慌。” “你放屁!你就是在肃清异己!日后必定不得好死,被五马分尸!”羁押过程中,男人的咒骂声不绝于耳,直到他被大理寺的士官带走。 陆安并未一道离开,而是转向那辆被迫停在路中的马车,劲腿一蹬,缎靴落地,上前解释道,“朝中抓人,无意妨碍你们出行。抱歉了,你们可是有人受伤?” 话音未落,陆安的目光缓缓落在抱着女孩的温含卉和她身后伫立的男人身上。 四目相对,温含卉明显感觉到他骤然低沉的气场。 陆安认出了顾逸,那个曾经觊觎过温含卉的男人,而温含卉怀中的女孩就是他的女儿。 顾逸虽说因为女儿受到冲撞而感到不快,但他也清楚这不是朝中官员的错,因此敛起不悦,礼貌地回应陆安说无碍。 许是顾逸贵人多忘事,而陆安无论是身量还是气场都变化太大,他一时间竟是没将此陆安与当年跟在温含卉身后的那个少年陆安联系在一起。 顾逸转身折回马车上,“温姑娘,你也一道上马车吧。” 顾慕笙则是敏感地察觉到对面的朝中之人脸色发黑,她把脑袋埋进温含卉前襟,小手揪住温含卉衣裳道,“大姐姐,我们快点回到马车里躲起来吧,这个男人好凶啊,我害怕!” 温含卉把顾慕笙交到顾逸怀里,先让顾逸带回马车上检查额头的伤口。 她则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 马车帘布落下时,陆安眉头簇起,明显语带不满道,“你怎么和他在一起?” 温含卉解释说,“我带顾逸和蒋萍去参观我在京郊刚修缮好准备投产的庄园,看看能不能拿到他们的商单,你别多想。” 陆安眼眸深谙,低声回道,“你抱着他的女儿,和他坐一辆马车,看上去像是齐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何况他以前还对你有过好感,他女儿还把你认作她的娘亲,你让我怎么能不多想?” 温含卉见他有所误会,便想好好同他讲清楚这件事。 可是马车里偏偏又传来顾逸的询问,“温姑娘,你怎么还不上马车里来?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陆安盯着温含卉,逐字道,“你不想让我多想,就跟顾逸坦白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他分明对你还有异心。你会跟他说吗?” 天上太阳高悬,炙烤着京城大地,温含卉咬了咬唇,为难道,“崽崽,你怎么了呀?你知道我还没有做好公开这段关系的准备。我先带他们去一趟庄园,晚些时候再跟你摊开讲清楚好吗?” 得到她回答的陆安眼角泛起隐秘的红,他低吼道,“你总是这样子,铺子比我重要,清辰比我重要,随便一个女工比我重要,最后连顾逸都比我重要,什么都比我重要!我就是一个永远不能见光的人!” 温含卉心里哐当一下,想拉住他手,陆安却视若无睹地转身上马离去。 马蹄卷起街道烟尘,百姓们见身着朝服的官员走了,纷纷由巷口走出,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温含卉怔在原处,不相信陆安竟然这样对她,心中委屈,以至于眼眶都漫上一层水润。 -- 第159页 身后传来顾逸的催促,温含卉迅速以指腹抹掉眼泪,连忙上了马车。 车里昏暗,驶到庄园路途间,温含卉几度忍不住低头故作疲倦的用衣袖擦眼角。 那日以后,温含卉再没有在自家柴扉门上见过陆安来信。 温含卉适才察觉,两人之间一旦陆安不主动找她,他们的关系就好像断开不存在了。 温含卉慌张之余又有些憋闷,夜里躺在床榻上,往左边滚动时觉得自己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她没有错,也从未有过异心,是陆安在耍性子脾气,他先不相信她的。 往右边滚动时,温含卉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日陆安转身离开时的眼神,悲伤无助,却强硬的维持体面,好像她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她慌忙阂起眼帘,不敢再想。 翌日清辰,温含卉想通了,她觉得自己作为年长者,应该大度体恤,主动去见陆安,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解释清楚便没有事了,两人一定能够和好如初的。 不想温含卉抵达陆安居所时,门童却告知温含卉,“陆大人被陛下召进宫中准备殿试考题了,考官避嫌,在殿试公布结果前都不能回府,而是要留宿贡院,还请您在殿试结束之后再来找陆大人。” 温含卉啊了一声,算着离殿试尚有些时日,她便多问了一句,“你家大人就没有留下一些信件给我吗?” 门童虽说见过温含卉两面,却不知两人关系,闻言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温含卉,显然是不明白自家日理万机的陆大人为何要特意留信给温含卉。 温含卉察觉到了门童的疑惑,忽然就对两人这段死守着没有公开的感情感到了一种憋闷,她礼貌的谢过门童,有些失神的牵着小安朝卢巷外走。 那一瞬时,温含卉止不住的想:陆安是否有过很多个因为无法光明正大而心里难受的时刻呢? 第76章 拒绝陛下 这样造访你的闺房,会不会唐…… 因担任考官一职, 陆安需要留守贡院大半个月。 考官备题期间,向来说话板正谦和的陆安像是吃了火/药一般,变得冷面毒舌, 饶是他占理,却也因为是八位考官间辈分最低的那位而引起了其余考官的微词与不满。 陆安不甚在乎,心中仍是有气。 每每到夜里,早前撞见温含卉与顾逸同乘一辆马车, 她怀里还抱着顾逸女儿一事就会在陆安脑海中再度浮现。 他记得顾慕笙委屈地缩在温含卉暖黄的束袖上的神情, 还有顾逸垂眼宠溺又无奈的看着两人的眸色。 唰, 只着一身浅白里衣的陆安掀开薄衾起身, 墨发披肩,赤脚走过夜里泛凉的砖石, 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口落肚后,他推开厢房木门, 踱步走至辽阔的中庭, 看着挂在枝头上的月亮。 陆安抿紧唇,又开始后悔, 自己至少应该在来贡院前给她稍封信的,也不知道她会否担心他, 亦或者高兴于陆安这个难缠又讨厌的人终于离开了...... 思及此,陆安回厢房点起灯,铺纸提笔给温含卉写信道: 不会有人比你更讨厌了, 我这几日都没睡好,总想着你的事情。顾逸以前向你示好过,你又与他同乘一辆马车,我非圣人, 很难不嫉妒,事实上我嫉妒得发疯。你为何不能避嫌坐两辆马车呢,或是告知他你已经心有所属了呢?还说是,于你而言,你的心仍是没有归属?那你为何要答应与我相处? 写至此,陆安蓦地将毛笔搭在笔山处,将白宣揉成发皱的纸团,再抽出一张崭新的宣纸铺好,重新提笔再写。 这回,陆安绷紧的下颌松懈几分,笔触变得委屈起来:我当日不是有意以凶巴巴的口吻对你说话,我就是心胸狭隘,见不得你抱着顾慕笙,也见不得顾逸围在你身旁转,我想独占你,可是那样会把你捕捉进一方小小的后宅里,你亦会厌恶我,我不能这样做。 我知道你的为人秉性,你不会同顾逸作出不合时宜的事,哪怕顾逸有心,你也无意,你当我被猪油蒙了心无理取闹好了,我就是不喜欢! 陆安撂下笔,待到字迹沥干,折叠好准备装信封时,他又觉得不妥,最终还是没托人送信出去,而是自己揣着块令牌出去了。 温含卉夜里准备入睡时,前院柴扉门突然就被隐秘而有序的敲响了,似是石子落在柴扉上的沉声闷响。 起初,温含卉以为是附近有人恶作剧,警惕地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后,却从那些不知疲倦闷响里听出了几丝循规蹈矩的意味,那个人没有敲得很大声,但是一直在不急不缓的敲门,没有离去,令温含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她心里蓦地一跳,提着盏灯去到前院,低声问,“是谁在敲我家的门?” “我。”低沉熟悉的声音响起。 温含卉鼻尖蓦然酸楚,她赶忙将插销拿开,推开柴扉门,她又是赌气又是口是心非道,“你还知道来找我啊?我还以为你住在贡院里再也不出来——” 女人的话语声消失在男人来势汹汹的吻中。 陆安用力抱住她,往后推。 直到温含卉的后裳擦蹭在斑驳的土墙上,她的里衣一下染上了黄土的痕迹,质感带着些许凉意和粗糙。 温含卉推了一下他,手被抓着环去男人身后。 女人掌心下是一具温热结实,却隐隐颤栗的躯体,两人的情绪像是各自海岸翻涌的海潮,最终交汇在一起。 -- 第160页 温含卉抬眸对上陆安黑亮深邃的眼睛,鼻息焦灼间,她忽然觉得吵架和冷战都不重要了,她也好想他啊。 温含卉猛地回抱住了他,探手去触碰男人披散的墨发,颤颤的合紧眼皮,与他一同堕进翻涌的情潮。 直到原处隐隐出现大理寺夜里的巡逻队伍,士兵们严肃的举着火把出现在大道上,温含卉眼皮一跳,赶忙把陆安推开,躲进柴扉门里,又探出一只纤细的藕臂,将仍是矗在外头的陆安也拉近自己屋宅内,嘭得合紧柴扉门落好插销一气呵成。 陆安唇齿红润,眸色深深,前襟起伏,捧起女人柔软的脸畔又要吻下去。 温含卉以手捂住嘴巴,佯怒瞪陆安一眼,这回是真使力把他推开了,“好了,不亲了。” 陆安低眸看她,缓缓道,“温含卉,想你了......” 温含卉浑身一颤,捏拳打了他前襟一下,“那你干嘛跟我闹脾气,要去贡院出考题也不知会一声,一封信都没有留给我,我想见你一面都难!” 温含卉说着,心里也很委屈,“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和顾逸有什么啊?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陆安下颌抵在女人发旋处,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为人,知道你和顾逸之间一定没有什么。可是我没有那么理性,我失控了,患得患失,小肚鸡肠,都是我不好。” 温含卉眼眶发酸,眼泪淌出,如同藤蔓缠着松柏般紧抱着陆安不说话,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慢吞吞道,“我去你府邸找过你,门童把我拦下来,说你要在贡院呆大半个月,得等到殿试结束后才能回府。我以为我很久都见不到你了,结果你今晚又来了......” 陆安低声道,“陛下以防有要事找我商议,给了我一块可以通行的令牌,今夜我以令牌暗度陈仓,只为见你一面。” 温含卉啊了一声,耳廓炽烫,“那你就一直站在柴扉门外敲门,也不怕我睡着了听不见呐?” 陆安无奈应道,“我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毕竟可怜的崽崽又没有得到可以自由进出你家的准许。” 他略略松开温含卉,低头捏了她娇俏的鼻尖一道,“所幸是你听到我的敲门声了,不然我得在门外站一夜等你了。” 温含卉缩了缩脖颈往后避,“你不要捏我的鼻子,好像在对待一个小孩子那样,你我之间,明明我才是年长者。” 陆安笑了,“那我就想把年长者宠成小姑娘怎么办?” 温含卉:“......” 这个人怎么大半夜跑到自己跟前大放厥词啊?他明明也不是很成熟,居然就说要把她宠成小姑娘了,属实荒谬!还把她一颗心拨弄的砰砰乱跳,其罪当诛! 忽然,中庭传来一道困倦而苍老的声音,胡武净不知是何时夜起走了出来,“温姑娘,你大半夜不睡觉呆在前院做什么呢?” 温含卉浑身一僵,立马捂住陆安唇畔,把他往自己身后塞,故作镇定应道,“今夜有些失眠,我索性在前院走几圈,走累了或许就会有困意了。您别管我。” 胡武净唔了一身,背对着温含卉,慢腾腾地踱步去了后院取水喝。 温含卉趁机就要把陆安往家外面推,“你来也来了,人也见到了,歉也道了,我们也和好了,可以乖乖回贡院了,殿试是庄重神圣的大事,举国期盼,你不要再偷跑出来了,给人逮到了多不好呀。” 谁知陆安纹丝不动,宛如一颗扎根的松柏,他以谴责的目光朝向温含卉,“你又赶我走。” 温含卉着急道,“等会儿胡老头喝完水回来就看见你了!” 话音刚落,中庭当真再度传来老人踱步的窸窣声响。 温含卉紧张的心跳都要蹦到嗓子眼了,后背忽然被一股力道钳制住,带着她躲进中庭视线难以抵达的墙根处。 陆安俯身请求道,“今晚我想住我的寝间,天不亮我就走,我保证不会让胡老头发现的,我再陪你一会儿,之后我不会再有乱出来了,我们好久不能见,你就心疼一下我嘛。” 温含卉眼神注意着胡老头回房的动向,压低声音道,“崽崽,不是我不愿意留你,只是你的寝间几年未住人,总归是积灰落尘,你住着也不会舒服呀。” 陆安周身闷闷,不满的抱住温含卉撒娇道,“我不管,我就赖上你了不行吗?我愿意睡积灰落尘的床榻,我一向身强体壮,睡一晚又不会有事,除非你不想让我留宿。” 天知道陆安每次放话自己身强体壮,最后都会生病一场。 温含卉实在拿陆安没办法,到底心疼他,最后准许了他的请求,不过不是睡他那间尘封已经的房间,而是睡温含卉的寝间。 进了温含卉寝间,陆安反而是变得拘谨不敢乱看起来,偌大一个男人缩在小小的木凳子上,端正笔挺的坐着,时时偷瞥帮温含卉铺地塌的女人。 陆安也口是心非起来,“这样造访你的闺房,会不会唐突了一些呀?” 温含卉褪去绣花鞋,困倦地倒在床榻上,卷过薄衾盖住,丢了一个枕垫下去,十分无情道,“的确唐突,你快些回贡院去吧。” 陆安立马装作没听见,吹熄了油灯,乖觉地躺进地铺里,认真道,“温含卉,你放心,我很守规矩的。” “就算以后可能不规矩,但是今晚肯定是规矩的。”陆安严谨地补充道。 温含卉脸一红,滚进床榻里侧,背对着陆安,“闭嘴!” -- 第161页 陆安小声嘀咕道,“好吧,你又凶我了。不过你凶我,我也爱你。” “晚安,温含卉。” 天呐,温含卉绝望的用被衾蒙住脑袋,不知道陆安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喜欢直抒胸臆,她好怀念以前那个容易害羞又说话木讷的崽崽了! 至五更天时,陆安无声坐起身子,叠好薄衾,贪恋地看了眼侧卧于床榻里侧的女人。 如瀑布散落的墨发遮挡住温含卉大半张脸,她的睡颜宛如婴孩般沉静可爱,劣根性浮上来的陆安脑子里浮现出言简意赅的四字:想要偷香。 但是陆安最终只是深深的望了温含卉一眼,借她一根束带将头发束起,便趁着天尚未亮,以令牌开城门回到贡院。 晨雾蒙蒙,贡院正门处站着一道头戴蓑帽的壮实身影。 阿壮与陆安对视一眼,压低帽檐道,“陆大人,陛下宫里有事召见您,还请您跟我走一趟。” 陆安敛起神色,随阿壮走了一趟。 经过玄武门时,阿壮忽而出声提醒陆安道,“陛下给您那块令牌的本意是希望您在有事发生时能进宫找他,陆大人还是不要乱用为好。” 陆安知道阿壮是好心提醒,他点点下颌,低声答道,“知道了,仅此一次。” 陆安自偏门踱步进入红门高墙锁住的宫殿,熟门熟路的去往御书房。 不到辰时,文景帝就已经端坐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了,见陆安来了,不疾不徐地给手中的奏折予以批注后,方才抬眼看向对面恭敬行礼的人。 此时的帝王不似几年前的初出茅庐,他已经颇具威仪,珠帘晃动中,他问陆安,“爱卿可知朕找你有何事?” “臣不知,还请陛下直言。”这么些年的官场历练下来,陆安仍是没学会阿谀奉承。 朝臣与帝王交谈总有些惯用的话语和伎俩,但陆安与文景帝间没有这些繁文缛节。 文景帝绷不住面色,当场翻了个白眼,开门见山道,“殿试结束时,朕会下旨命你任宰相一职,届时你便处在了一个无数人瞻仰的位子上,再如现在一般势单力薄可不行。你没有强大的家族给以倚仗,自然会时时处于危险之中。作为朕亲手提拔上来的人,朕想以赐婚的方式把朕的妹妹嫁给你,这其中的意味,想必无需朕多言你也明白。” 文景帝想要以赐婚之名,巩固手中名为“陆安”的棋子。 落在寻常人头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陆安却想都没想就婉拒了,“陛下,臣明白您的用心良苦,亦不胜惶恐。但臣心中有人了,恕臣无法答应。” 文景帝抬眸看了陆安一眼,眼带探究,“不会还是几年前的那个姑娘吧?你早就今非昔比了。你明白朕的意思吗?今时今日,以你的地位,完全可以娶到对你有助力的贵女,当然,如果是迎娶朕的妹妹,那便是有了全天底下最强大的靠山,朝臣不敢随便动你,名利权势,你全部都会拥有。如此一来,朕也更安心将你扶持至宰相一职上。 你如果执意喜欢那姑娘,可以纳她为贵妾。她既不会站在风尖浪口上,也能够享有你的爱意。两全其美。至于正妻一位,交由从小就在大家族中长大的女人更为合适。” 陆安撩开锦袍下摆,轻跪于砖石上,不卑不亢道,“陛下,多年以前您哄骗臣说,只要臣变得足够强大,什么女人都会爱我,包括她。您还用自己后宫佳丽三千举例,说服我南下出任镇江县官。 这么些年,臣也不是傻子,自然是想明白了。后宫的女人没办法不‘爱’您,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您骗了我一次,休想再骗我第二次。 臣无论处在哪个位置,担任哪个官职,我都会尽心尽责,为陛下,为朝廷,是宰相也好,是县官也好,功名利禄于我心里不是首位,我从未因为自己的身份地位的晋升而瞧不起她,觉得我们之间不般配,我一如既往爱她,吵架了也爱她,她老了也爱她。若是非要有一个人是不般配的,那我想臣才是配不上她的人。很多年前,我一无所有只是一个累赘的时候,她就把我捡回家了,她也从未嫌弃过我父母双亡,个头矮小,干瘪如柴,还整天光着脚乱蹦乱跳,甚至要赖着她一起去纺织坊干活,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尽。 臣这辈子或许没什么大成就,就是这般拴倒在一棵树上的男人。几年前您觉得我不成器,几年后我也一如当年的不成器。是臣愧对陛下栽培!” 文景帝到底是一国之君,被信赖的属下拂了面子,彻底冷下脸道,“陆安,你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第77章 最好的人(一) 她匀不出时间陪我,那…… 陆安背脊笔直, 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陛下息怒。” 文景帝扬手将桌案上的瓷杯摔在陆安锦缎白裳之上,碧玉的滚茶蓦地将皎洁的白裳浸湿, 染上一层深谙的湿潮。 瓷杯最终跌落在坚硬的地砖上,撞出几道裂痕。 陆安一动未动。 文景帝带有怒气的眼睛睥睨地看向陆安,前襟喘息几下,方才再度开口, “朕再问你一遍, 你能不能尚公主了?朕的妹妹是千金之躯, 配你当真是绰绰有余, 你别不知好歹!” 这便是不想给陆安留有选择余地了。 陆安垂眸,小心将瓷杯拾起, 缓缓起身,踱步放回桌案原处,“陛下, 臣以为帝王家最是无情, 您不是因为臣不知身份婉拒您的妹妹而生气,臣自知身份卑微, 绝无轻视公主之意。您真正生气的原因是觉得臣不听话了,如果不按照您的旨意与公主成婚, 臣这枚棋子您用起来就会不似以往般信任。那您之前就白栽培臣了。几年前,您只以为我是没有尝过权力的好,看不懂朝堂斗争, 没想到几年后我一如既往的不争气。” -- 第162页 文景帝沉沉地吁了口气,以指用力点点陆安,默认了陆安所言。 陆安缓缓笑了,“陛下, 臣以为这是好事。若臣一直没有靠山,那臣永远不会成为您的威胁。尚公主带来的安心是有时限的,或许三五年,或许十年,待到臣以公主和帝王为靠山积蓄了足够的权势,之后您还会一如既往的安心吗?” 文景帝眼眸逼视陆安。 陆安答道,“您不会。因为于帝王而言,皇位重要,江山更重要。臣不会妄自菲薄,却也不会像其他朝臣那般对权势有狂热的追求。因此臣也想以自己的坦诚婉拒向您换一样承诺。陛下总有一日不会信臣,臣不会对您造成威胁,您任何时候都可以让臣离开朝堂,但是臣想活下来。” 文景帝给陆安一番话气笑了,“你拒绝了朕,还想以此换承诺。你把朕当黄口小儿糊弄呢?” 陆安没有说话了,他相信以文景帝的心思,早已理解他方才所讲是字字真心,他不善花言巧语,但是为人臣子该尽的责任,他一样不会落下。 御书房外日头起来了,文景帝赶陆安回贡院继续与其他派别的考官斗智斗勇了,“陆安,你真是辜负朕对你的期望,赶紧滚,朕不愿再多看你一眼。” 陆安笑笑,恭敬作了一揖,区区激将法,对他才不管用呢。 他推开御书房的木门,准备离去时,又被文景帝叫住。 文景帝咳了一声,威仪说道,“行了,你可真是柴米油盐不进。朕答应你了,之后你可要好好的陪在朕的身边,辅佐朕肃清朝堂,治理国家。” 陆安转身,这回是恭敬的朝帝王行了个礼,“臣谨遵圣命。” 起来后,陆安还揉了揉被茶水打湿的半边肩堂,意有所指道,“刚刚瓷杯砸臣身上那一下还挺疼的。” 文景帝看着身量与他齐平的挺拔结实的男人,鬓角突突两下,不可思议道,“就一个小瓷杯,你有什么疼的?” 陆安神情无比认真,“陛下,臣当真是挺疼的,而且还无可避免的受到惊吓,殿试结束后,能给臣几日假吗?臣想带心爱的姑娘去京郊附近走一走。” 文景帝摇头叹息,“朕当初怎么看上了你这么个扶不上墙的情种啊!你自江南回来后,朕不是放你歇息了半年吗?” 陆安疑惑地看向文景帝,“陛下,您是说臣在府邸里办公,松懈朝臣警惕,便于您部署局面的半年吗?不仅如此,您还时常让臣跑东跑西,最过分的一次是您说没吃过民间的石羊土饼,让臣给您排队买了第一时间送进宫里,您要当作早膳享用。您这么压榨臣,补几日假不是应该的吗?” 文景帝连喝两口茶降火,以手指陆安,“行,行,陆安,朕给你放三日假,满足你心愿。但你便是有这三日假,那姑娘也未必有时间匀出来陪你,朕看呐,你到时候就只能躺在府邸里无所事事,而朕在后宫里左拥右抱,卧倒在温柔乡中,这些都是你羡慕不来的!” 陆安哼了一声,“她匀不出时间陪我,那我就主动去陪她。这些民间情/事,陛下怕是一辈子没机会感受。臣告辞!” ...... 逢三载一回的殿试是全京城都关注的事情,在殿试正式开始前,茶馆里就有人拿着几个人的名字在猜测今年的三甲花落谁家。 因为陆安在贡院里,温含卉见不着他,休息日得了空就会在茶馆坐下,要一壶茶和一份邸报,垂眼扫阅有关殿试的情况,可惜贡院严密,没有任何的消息,便是听着周围人热聊,也没有听到陆安的名字,温含卉不知道陆安过得如何,心里实在是想他,无心吃茶,留下茶钱便离去了。 长安街上人来人往,温含卉不自觉就走到了贡院庄重的门口,贡院的一砖一石都未曾变过,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以前,接陆安会试结束回家的时候。 那日,陆安因为递错了帕巾,承认自己喜欢上她,之后才有了远走镇江做县官的事情。 温含卉又是唏嘘,又是感慨,若是陆安当年没有递错帕巾,她羞于承认自己对陆安有了不该有的感情,而陆安亦会一直憋在心里默默守护着她,两人许是会就此错过了。 正想着,远处卷起炙热的夏风,一块靛蓝色的帕巾就落在温含卉的绣花鞋上。 温含卉低头瞧着那张陌生的帕巾,一只男人的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取走那块掉落的帕巾,他的手指还似有似无的触到了她的萝袜。 姑娘的脚可不能给人随便碰。 温含卉眉梢簇起,当即退后了几步,以不善的目光望向那人。 那人身量平平,着一袭书生白裳,朝温含卉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将帕巾系在腰封处,风一吹就跑了。” 温含卉这几年做生意识人脸色,看多了寻常人的神情她都能识别出几分意图,眼前这人说着抱歉的话,面容上却一丝愧疚也无,显然是故意为之。 温含卉心中有火气,提着木篮子,转身就要走。 那人却不放她,伸手拦住她去路,“你怎么就着急走了呢?我们萍水相逢,我的帕巾落在你的鞋上,想来也是一种缘分,莫不如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温含卉抬眼看他,说话已经是不客气,“我不想与一个故意往姑娘脚背丢帕巾的男人交往,你给我让开。” 那人见状,更是来劲,自摊身份道,“你说话好呛人啊,莫非是我刚才吓着你了?你别害怕,我是几日后要参加殿试的考生,我叫陆学年。” -- 第163页 陆学年笑了一下,理了理衣襟,语气里高傲难掩,“方才我见你满眼憧憬的看着贡院,我想你应该知道殿试是什么吧?过几日我就要分官了,当官以后就是士族,不再是白衣。我承认我是用了点小手段,但我就是想认识一下你。以我如今的身份,结交我对你也是有利无弊吧?” 他意有所指道,“我们泰州的姑娘都比较温婉,我还真没见过你这种泼辣的,就挺稀罕。” 温含卉冷笑一声,拨开陆学年的手,“我们京城的男人都比较守礼自谦,我还真没见过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是挺稀罕的,不过不是我想结识的那种稀罕,是希望不要在街上踩到狗屎的那种稀罕!” 温含卉提着木篮子就走,还不忘回头警告此人,“贡院附近就有执勤士兵守护治安,你要是敢跟着我,我就喊士兵把你抓起来,到时候在大理寺留了案底,你也别想参加殿试了。” 陆学年眯眼瞧温含卉,冷笑道,“你跑不掉的。” 温含卉大叫了一声,迅速引来了周围巡逻的士兵,她提起木篮子就跑,边跑也边骂,“我看你脑子就没有墨水,连寻常律法都不知道,明天我就把柴刀揣身上,有本事你就来!” 烈日暴晒,温含卉气喘吁吁的回到家中,在炊房把柴刀磨得刀面发亮。 胡武净不明缘由地看着满头是汗地温含卉,忽然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温姑娘,你是嫌我烦了可以直说,我可以搬回胡家村住,但是你要我命就不好啊!” 温含卉抹了把鬓角的汗,蓦地给胡武净的话逗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跟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流氓呕什么气。 许是因为天气燥热,她想见陆安,偏偏隔着贡院的红墙有所期盼而不得,故而有些郁闷吧。 温含卉平复下心境,盛了两碗凉水,一碗递给胡武净,一碗自己吞落肚,回到寝间小憩时,又掰着手指翻来覆去的数陆安从贡院出来的日子。 还有五日。 温含卉满心欢喜的从木柜里拿出一个钱袋子,准备在陆安出来那日,骑着小安亲自去接他,然后请他去最近火爆的酒楼吃一顿好的,犒劳他的辛苦。 可惜事与愿违,殿试放榜那日,温含卉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有钱纺织坊里出不去。 倾盆的雨水落下,温含卉和女工一道将织布机搬到有屋檐遮蔽的游廊下,晾晒的布匹则因为收的不及时,全部毁在雨中。 清辰自责地躲在一边抹眼泪,“都怪我没经验,明明瞧见天已经被乌云遮住了,我还没叫大家一块去收东西,这批货是你上回努力从顾逸手中争取来的商单,依照原定的时间安排,过几日就要交货了,我们肯定交不上货了。” 温含卉看着昏沉的宛如被捅漏的天色和漫延至石阶处的水位,她叹息了一口气,拍了拍清辰肩膀,“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我不责怪你,要是有下回,我铁定得从你的分红里扣除这笔损失。顾逸是非常在乎时间的商人,道歉和眼泪都没有用,他只看货。你先别悲观的想着我们无法按时交货,这几日所有人都留在庄园里,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把这笔单子按时交到顾逸手中。” 清辰眼泪汪汪地点脑袋,差侍者给刘思涵讲明了情况,干脆与温含卉两人都住在庄园里了。 这一来,文景帝便一语中的,陆安这三日假当真是打了水漂。 陆安从胡武净处打听到了温含卉的境遇,毫无怨言的去庄园充当劳力,当起了弹棉花工,一如他多年前在风华纺织坊里所做的那样。 白日是众目睽睽,夜里是疲惫困倦,陆安当真是连温含卉的手都没有握到,两人之间纯洁无暇。 到了拉货那日,陆安有些紧张地看着温含卉,他知道她是要给顾逸去送货。 温含卉瞥了陆安一眼,一本正经道,“这次货多,我搬动起来吃力,兼之要同顾逸和蒋萍两人打交道,所以还是再找一个帮手随我同去吧。” 然后,温含糊在清辰自荐的眼神中,毫不犹豫的选中了陆安成为那个与她同去的帮手,一道送货至顾府。 路上,温含卉驶着马车,不轻不重的问,“这回满意了吧?我就亲自带你去一趟,让你安心。” 马车帘布里探出一只偌大的陆安,偏头飞快在温含卉侧脸偷了一口香,意思是相当满意,“温含卉,你简直是最好的人了。” 第78章 最好的人(二) 体贴顾大局的崽崽。…… 温含卉怔了一下, 轻抚过男人吻啄过的侧脸,低声嘀咕道,“你不用这么夸我, 我知道在这段相处中,我并不是最好的那个人。我有自知之明。” 马车驶在进城的大道上,头戴蓑帽的女人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呆在贡院这段时间, 我想了很多事情。夜里躺在床榻上时, 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总会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海中放映。我才发现我错过了你人生的很多时刻。 你小时候, 别的家长都会去煦阳院给自己孩子送午膳, 你从来都不说,从来也都是自己带。 后来你南下做官, 给我写信,我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回复你,我知道你面起初无依无靠的境况, 知道你那几年的辛苦, 可是我都没有参与,没有安抚。 便是连你主持殿试, 官升宰相,从贡院中出来, 我都没能第一时间恭喜你,其实我早先准备带你去酒楼吃一顿好的庆祝一番来着,但是生意上出了意外, 我留宿庄园,还是你反过来找我。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多匀出一些时间陪陪你。” -- 第164页 陆安索性是拉开马车帘布坐到了木架上,他将另一顶蓑帽系好戴于束发上, 压低帽檐,认真看向他道,“温含卉,你千万不要为了我改变你自己。我没有同你说过,我真的很喜欢你这样,虽然你怎么样我都会爱你,但是我最希望的还是看到你做老板时从容笃定、麻利干练的模样。我就喜欢这样的小蝴蝶。” 温含卉原本还好好听着,听见最后一句,手里抓着的缰绳一抖,差点没从马车上掉下去。八月盛夏当真炙热,她都要热透了,“你才是小蝴蝶!” 陆安不只是想到什么,低低笑道,“我不是小蝴蝶,我是大老虎,我属虎的。” 温含卉前襟起伏一下,攥起缰绳在陆安面前晃了一下,示威赶人,“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属虎的,我就属小蝴蝶的吗?我属马的!马上就要进城了,人多眼杂,你赶紧给我滚回马车里去!” 陆安撇撇嘴,颇为幽怨地看了温含卉一眼,屈指揪住女人藏在帽檐阴影下的脸颊,“行吧,见不得人的崽崽现在就坐回去躲起来了。” 温含卉耳畔适才安静下来,过了城门,行客渐多,热闹纷纷,她平稳的将马车驶进顾府。 顾逸派了侍者在门口接货。 温含卉下马车后,身后立马窜上一道挺拔如松柏的背影。 陆安把帘布卷好,默默与侍者一起搬运捆束包好的布匹。 陆安与顾逸在前院相遇,他抬眸看了眼顾逸,眼眸里藏不住敌意。 陆安太过强势,这样的气场让人难以忽视。 原本正与温含卉寒暄的顾逸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往陆安处探了一眼,他蹙眉问温含卉道,“这是你手底下的人?” 温含卉回头去看,陆安立马收起所有的敌意,放下肩抗着的布匹,踱步出府门,再去搬运下一趟,全然是一副任劳任怨的劳工模样。 温含卉应了一声,“是我带过来的人。” 顾逸点点下颌,并未再多言。 商海沉浮多年,顾逸早已练就一身看人的本领,这个男人从头到脚都没有帮工的气质,背脊笔挺,衣着是一丝不苟的白裳,身型俊朗,兼具书生气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他绝技不会只是温含卉手底下的帮工。 搬运之中,顾逸留心打量陆安面孔,某一瞬间,他终于将那人如今沉敛瘦削的脸孔与多年以前非要守着借宿的温含卉过夜的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孔重叠在了一处,莫约一个月前,他甚至还在大街上因为朝廷逮人逼停了他们的马车而见过这男人一面,当时他是以于是顾逸朝温含卉确认道,“他是陆安吗?以前住在你家中的少年?” 温含卉原本担心陆安任性出岔子,不打算将他带至顾逸身旁寒暄,但是顾逸既已经认出他,依照礼节,陆安是得过来跟顾逸打声招呼。 “崽崽,你过来一下。” 女人不轻不重的一声,陆安却像是早已准备多时的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迅速跑到温含卉身旁,无视顾逸,眼眸认真专注地问她,“温含卉,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温含卉直接把陆安的脸掰过些许,使他面对顾逸,然后几乎是压着陆安的脖颈,让他同顾逸友善地问好。 顾逸和善地问他,“你长大不少,我一开始都没认出你来,你如今是仍在考科举,还是已经开始挣钱养家了?” 陆安被迫礼貌作揖,“在下已经为官四载了,今年开春才回京。” “挣钱养家谈不上,毕竟温含卉太能挣了,但是我也很听话,俸禄都悉数上交给她的。”陆安意有所指地瞥她一眼。 这话乍一听正常,是晚辈感激长辈悉心抚养,交俸禄给长辈报恩。细想却不合情理,因为陆安到了要分家的年龄,便是要一个人替他管钱,也应当是等他娶妻后交由妻子掌管中馈合适。 顾逸的目光落在温含卉自然提捏着陆安脖颈的手上,这两个人周身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是因为在一起生活久了吗? 顾逸没有继续深想这个问题,而是不动声色的试探起陆安如今的官职来,他是商人心性,总归是不想错过能够结交的人。 陆安只是谦虚道,“无论官职大小,我们当官的始终都是为民为国罢了。不像顾大人,是自己做老板。” 陆安徐徐问道,“不过顾大人这么些年了,婚姻之事可是有着落了?” 顾逸脸上挂着浅笑,“我已经不着急此事。我自己能够好好抚养慕笙,若是没有遇见心动的人,顾某也不会随意将就。” 呵,他就知道! 他说什么来着,这家伙分明就是对温含卉贼心不死呐! 陆安忽然就像是占据了有利的山头,特别理直气壮的看了温含卉一眼,叫她好好看看这铁证如山! 温含卉无奈的回瞪陆安一眼,示意他保持体面,不准乱来乱说话乱动乱呼吸。 顾逸手底下的侍者核对完商单,确认无误后,挽留温含卉和陆安留在顾府用膳。 陆安闻言,立马眯眼盯着温含卉。 温含卉摆手婉拒,“顾大人,不是我不想,是八月初要交单的客人太多了,我一会儿还得跑别的商单,之后有机会,我一定宴请顾大人和蒋萍姐。” 双方客气了几句后,顾逸送温含卉与陆安出府邸。 短短数十步路,温含卉觉得自己简直要控制不住身旁躁动的陆安,她叹了口气,似乎下了决心般,暖黄的束袖探向陆安,手指准确无误的捕捉到男人的手背,轻轻覆住。 -- 第165页 陆安浑身都颤了一下,忍不住垂眸看去,确认她真的过来牵他的手了。 陆安前襟起伏,果断反握住温含卉的手,还像是包汤圆似的,把她的手指团成团包进掌心里,整个人乐得险些就要直接抱住温含卉,当然最后被温含卉以眼神制止。 陆安向来不敢在温含卉面前造次的,因此他只是上马车前回了一次头,确认顾逸仍站在原处目送他们,并且看见了两人交握的手。 温含卉驾车,马车从顾府驶离,她头顶系着的蓑帽因为帘布里面的人在胡乱拱动而随之微微震颤,她忍不住道,“陆安,你能像个弱冠之年的男人那样,沉稳安静下来吗?村口的三岁小儿都比你懂事。” 陆安一把撩开帘布,一口牙白灿灿,“温含卉,我真的没想到会这么突然,我都没有做好准备。你居然当众握住了我的手,顾逸和蒋萍都瞧见了......我就还挺害羞的,我以为你会一直把我金屋藏娇不带出来见人呢!” 温含卉瞧他那副得瑟的不行的样子,心里冷哼一声,面上故作若无其事的说了句,“那不公开也行。” 陆安立马板脸严肃道,“不行!” 温含卉没忍住笑了出来,“陆安,都是做宰相的男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 陆安长腿一蹬,与她并排坐在木架上,愉悦的用肩膀撞了一下身边人,撒娇道,“成熟留给外人,对内我永远是你的崽崽,行不行?” 温含卉拿他没办法,“我说不行有用吗?” “没有。”陆安答得干脆。 过会儿,陆安又忍不住问她,“那我以后都可以同别人说我们在一起这件事吗?” 温含卉抬眸瞧他,“你还要和谁说?” 陆安长腿晃动,掰着手指同她数,“先和陛下说,让他嫉妒一下我。再和朝臣说,让他们了解一下我的近况,有了妻子以后我就会更加稳重可以依靠了。最后也要与我府上的门童和婆子说,这样你以后什么时候想进我们家都可以,今日就搬过来也可以!” 温含卉将马车驶进卢巷,周遭嘈杂被抛之耳后,她对陆安的话提出异议,“陆安,直接迈进到有了妻子这一步,你是不是跳的太快了?” 陆安忽然谨慎起来,“干嘛,你这是要赖账的意思吗?” 温含卉将马车停在他仍没有挂牌匾的府邸门口,示意他可以走了,“我没有要赖账,你别诬陷我,就是觉得你太高调了不好。你这样会弄得全城皆知的,到时候我出门做生意,别人都会对变得更在意这桩事,没那么关心布匹成衣了。” 陆安今日像极了小孩,心情起伏极大,双手交叠在衣襟前,以沉默表示不高兴了。 温含卉撞了撞他,“你就忍耐一下吧,崽崽。” “那我要忍耐到什么时候嘛!” 温含卉想了想,斟酌着答道,“等我开了十家分店的时候?” 陆安求她,“你要多少钱,我参股给你开分店行不?” 温含卉屈指弹一下他脑门,“拔苗助长的分店我不要,我只要水到渠成时机恰当的分店。” 陆安生气了,劲腿跃下马车就要走,没走两步又掉头坐回去,“差点就如你的意了,我偏不走,我就赖着你,你能拿我怎么办呢?还不是要心疼心疼崽崽?” 温含卉无奈道,“我今日真的还有商单要送,你再拖下去,我要迟到了。” 陆安无法,只得意有所指的点点自己嘴巴,“好吧,体贴顾大局的崽崽为了加快你开分店的进度,勉强愿意牺牲小我,但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再送我走。” 温含卉无情极了,“信不信我一脚踹你下马车?” 陆安溜得极快,矫健挺拔的白影几瞬就窜进了屋宅内。 温含卉一边挥鞭驶着马车出卢巷,一边摇头失笑,“崽崽真就还是孩子心性嘛。” 马车停靠在长安街上的好运手作坊,管事已经等候温含卉一阵子了,见她来了,赶忙差女工开始搬运送往城东交差的布衣商单。 温含卉没有架子,也卷起袖口,准备去后院搭把手。 不想身后却传来一道令她不悦的声响,“哟,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又见面了。” 温含卉回身,由头至尾打量了陆学年一眼,他今日着绿袍官服,想来是顺利通过殿试分官了,她警惕道,“怎么是你?找我何事?” 陆学年唰得收起手中折扇,点点温含卉身后铺面上挂着的牌匾,“好运手作坊。原来你是在长安街上开店呐。上回我说要与你结交,你爱答不理的,如今你瞧见我这一身官服没有,这回够资格与你结交了吧?” 温含卉嘴角抽抽,心中暗碎殿试考官陆安一声,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题名殿试了呢。 她客气地答道,“我的确没有与闲人结交的心思。” 陆学年嗤笑一声,摇摇扇柄,“没有用,我如今在户部任职,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自己也能查得到,到时候我就逮着你这间铺子查,你们所有人都讨不了好。” “原本呢,我见你貌美想结交,但是你拒绝了我。我是一个很记仇的人,我如今不想结交你了,但是我想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让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温含卉闻言没说话,转身进了铺子里。 不稍多时,她提了盆满满当当的清水出来,奋力往陆学年身上泼去,“神经病!” -- 第166页 第79章 最好的人(三) 温含卉,你这样我真的…… 温含卉双手叉腰, 嗓门颇大的喊道,“这里是京城,讲法理的地方, 你要是仗着自己当个芝麻大点的小官就乱来,我们大理寺对簿公堂,看看是谁讨得了好!” “想欺负我,没门儿!” 长安街上人潮拥挤, 百姓瞧见有热闹, 纷纷围聚在好运手作坊外, 有人认出温含卉是好运手作坊的老板, 平日里与街坊邻居都相处得宜和善,便热心站出来关切她道, “温姑娘,发生何事了?是有人在你的铺子外闹事吗?” 陆学年脸色都黑了,顾及自己新官上任, 唯恐出岔子, 以指用力点了点温含卉,咬牙切齿道, “你居然敢当众下我面子,咱们走着瞧, 这事没门儿。” 陆学年灰溜溜地走了。 温含卉哼了一声,转而差女工给方才帮助她的街坊邻居都送了一小篮这个时节盛产的杨梅,以是感谢。 温含卉心大, 随后就忘了这事。 不想翌日清辰再来时,好运手作坊门口却是被贴了封条。 管事和女工在铺子外进不去,没法儿开门做生意,急得团团转, 见到温含卉,才找到主心骨,一时间都去抱住这根浮木。 温含卉蹙眉,看着封条上的官家批条:经户部查实,欠有通商税百两,偷税再罚三倍,需自行前往户部补缴,否则不能开铺。 管事伫在一旁说,“老板,我们七月时核验了铺子的经营账簿,依照律法要求按比例缴纳了通商税,绝无偷税逾期的情况。” 不能开门耽误经营,城里大小手作坊林立,竞争激烈,好运手作坊关了,不出三日,生客就会跑去别家买成衣,不出三月,熟客也会被别家瓜分。 温含卉想了想,此事不能拖沓,让管事把账簿交来,驶马去了户部询问一二。 户部外的士兵将她拦下,问明缘由后给她指了个方向。 温含卉火急火燎地跑到负责通商的办事阁,木门却是紧闭的,她抬头看了眼太阳,已经是日上三竿时候,按理说官员早就应该来了。 她挠了挠头,逮着一个办事的官员询问,确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办事阁后,她又在外头等了一会儿,才等着身着绿袍的官员出现在长廊下。 陆学年步履幽幽,摇着折扇,瞧见温含卉便是一副了然的神色,“哟,我昨日找你你还爱答不理的,今日专门到户部找我来了?” 温含卉嘴角抽抽,对手作坊忽然被贴封条一事已经有数,无非就是被陆学年借官职便利公报私仇了。她咽不下这口气,手指天上高悬的太阳,呛道,“你新官上任就敢迟到一个时辰,想来也不是个会好好办事的,不然怎么会连通商税都核算不明白,乱给我家铺子贴封条呢?” 陆学年脸色阴沉下来,“我自然没有核算错,你交完罚款就走吧。” 温含卉没那么好打发,要求他公示账目。 陆学年倚在交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温含卉,“给你看账目也不是不行,但你得跪下来求我。不然这账目我说了算,我说你没按时缴纳通商税,你就没有按时缴纳。你坚持不缴纳,我就让你彻底在京城没法儿做生意。” 温含卉怒火直窜上天灵盖,偏偏陆学年还是悠哉悠哉,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她几乎忍不住要指着陆学年鼻子破口大骂,“你简直是厚颜无耻,给你这种人做官,就是祸害百姓。” 陆学年语气讶异道,“之前瞧你理直气壮的模样,我还以为你十分了解律法呢,你知道平民辱骂士族是什么下场吗?被我抓去大理寺报官可是要挨板子的。” “你一姑娘家,我想想那场面,还是挺心疼你的。”陆学年的眼神若有所思的落在温含卉的襦裙之上,相当放肆。 温含卉见他像是审视一件物品般打量自己,更是气得前襟起伏,只是生意不能赌气不做了,她如今也是养着几十号女工的人,肩上的责任和远眺的宏图都是她所珍视的,无法放下的事情。 思来想去,已无更好的解法。温含卉冷笑了一声,把钱袋子从袖袋中摸出来,点出一沓银票拍在陆学年跟前的案台上,转身就要走。 陆学年出声将她拦下,“等等。” 温含卉颇为不耐道,“这笔子虚乌有的欠款我已经补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事儿啊?” 她听见身后那人锻靴徐徐响起,直到踱步至身后。 温含卉鼻尖飘过一股香靡奢侈的花香,她鼻尖一痒,忍不住捂脸打了个喷嚏,她扭头斥他,“男女有别,别靠那么近,你离我远点!” 陆学年的目光落在温含卉的面上,吐出五字,“呛口小辣椒。” 温含卉:“......隔夜饭都要被你恶心出来了,有事说事,有屁快放!” 陆学年撕了一声,“不知道怎么会有姑娘家这样说话。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你缴了这笔通商税还不够。” 温含卉蹙眉,跑回案台上,一把抓过那沓银票,当着陆学年面,一张张同他数清楚,不多不少,就是官家批条上写明的欠款数目。 陆学年边笑边摇头,“你还是天真了,我说的不是你缴纳的这笔银钱,而是就算你缴纳了这笔银钱,我也不会放过你。除非......” 温含卉手指屈进掌心,指节捏的咯哒咯哒响,“除非怎么样?” 陆学年俯身看她,那是一种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他淫/邪地笑道,“除非你到我府上过一夜啊。我瞧你也不是十五六的豆蔻少女了,应该放得开吧?你自己在京城做生意,不可能没做过这种——” -- 第167页 啪! 一道鲜红的五指印落在陆学年脸颊上,他不可思议的看向温含卉,凶相毕露,“臭娘们儿,你敢打我?” 温含卉忍无可忍,从袖袋里摸出擦的发亮的柴刀,在他眼皮底下劈了两下,“我不仅敢打你,你真的惹恼我了,我还敢削你。” 陆学年阴沉着脸后退两步,低低地咒骂了一句,“疯女人,我跟你没完。” 温含卉朝他翻了个白眼,步履生风,潇洒地从户部出来,骑着小安在街道上转了几圈,待到心情平复些许后,她才回到好运手作坊。 女工们早已等候她多时,殷殷切切地看向温含卉。 温含卉大手一挥,把封条撕落,没有细讲在户部发生的事情,只说是事情已经解决,让女工们不要担心,向往常那般经营即可。 这话给女工们吃了一颗定心丸,她们恢复了往常的冲劲,各司其职,照常营业。 温含卉脑袋里绷着一根弦,她一如寄往的巡查城里的铺面,然后去庄园帮助清辰梳理后院的商单进程。 直到傍晚,温含卉独自坐在马上回家时,挺起的肩背才慢慢踏了下来,她低头搓了把脸,望着远方西沉的夕阳,心中升起悲壮之感,觉得自己的生意路就像是即将入夜的天色般要走到尽头。 以陆学年的品行,温含卉不知道他会仗着自己的官职继续对好运手作坊作出什么不利的事情。 她到底为什么会碰到这个神经病啊! 温含卉懊恼的揉了一下脑袋,把发髻都揉乱了,原本别在发束间的簪子跌落在地,她翻身下马去捡拾。 那是陆安送她的蝴蝶木簪,温含卉拍去簪子沾上的尘埃,心中忽然一动: 陆学年着绿袍,是六品以下官员的朝服。 但陆安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啊,她可以请陆安帮忙,一切危机都会化解了! 温含卉想到解决之法,嘴角扬起至半又沮丧地落下,她自言自语的嘀咕道,“算了,我年长他这么多,到头来还要求助于他,多没面子。” 温含卉闷闷的牵着马往家里走,难过地想,或许她几年的心血都白费了,陆学年真的会以职位之便把从京城的商场赶出去,而她肩负着几十个女工的命运,自然也没办法毫无顾忌的同他拼命...... 淡淡月色下,温含卉叹了口气,停在自家柴扉门外,抬手推开。 身旁响起一道明显不悦的质问,“温含卉,我杵在你对面好久了,你是真的看不到我吗?你这样我要闹了哦!” 温含卉脑海中有一瞬空白,方才她完全陷在自己的思绪中,竟是全然没有注意到在家门口等她的陆安。 温含卉赶忙摸了摸陆安脑袋,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崽崽,我今日实在是疲惫,只想回去休息一下。有什么事你能过几日再来找我吗?” 陆安眯眼看她,“我来找你,话都没说上几句,你就让我回去?温含卉,你这样我真的要闹了。” 温含卉本就烦闷至极,说话难免焦躁,“我叫你走就走,能不能听话一点?” 陆安愣了一下,周遭都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话脱口而出就收不回来了,温含卉抿着嘴,心中懊悔不已,她被陆安娇宠坏了,嘴里没把门,又完全收不住脾气,可是这话到底是会伤人的。 温含卉前襟起伏一下,伸手拉住陆安广袖一隅,艰难地开口道,“崽崽,你当我刚刚没说过那句话好吗?我月事快来了,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对不起。” 陆安目光落在温含卉脸孔上,缓缓道,“你骗人,你不是这个时候来月事的。你什么时候来月事,我都记在心里的。” “就算是来月事了,你也不是乱发脾气的人。” “温含卉,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陆安掌心轻搭在她纤细的肩头,慢慢收紧,将她带进自己怀中。 温含卉眼眶慢慢涌上一股难言的湿潮。 “你可以告诉我啊,崽崽已经长大了,可以为你分担所有的烦恼。”他的声音是这世间最动人的蛊惑。 第80章 最好的人(四) 幸福来的太突然,你很…… 胡武净提着钓具归家时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郎才女貌, 才子佳人,在家门口不舍地相拥。 原本应当是一副美好的场景,直到胡武净由远及近, 辨认出这位才子是陆安,佳人是温含卉,他瞬时大呵一声,“陆安, 臭崽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你成何体统!” 陆安顿了一下, 颇为遗憾的松开温含卉,以手指天道, “不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都黑了,不信你看......” 胡武净举起木拐就往陆安腿上敲。 陆安一边躲一边把温含卉拉到自己身后, 有理有据的反驳道, “您为什么打我?您敢保证您年轻时没有做过这些事吗?小孩子的事你少管!” 胡武净耍横,“那我不管, 我看你和温姑娘站在一块儿就不高兴。” 温含卉适时把胡武净和陆安分开,麻利的把两个人都拎回家中。 陆安像是一只斗胜的公鸡, 睥睨地看了胡武净一眼,打口型道,“不好意思啊, 不速之客进家门了。” 然后陆安卷起袖口就往炊房跑,熟门熟路的占领地盘,把温含卉往外面推,“我来负责烧晚膳吧!” 温含卉倚在门框旁, 看着他躬身忙碌的背影,只觉得一切好像又回到多年前,两人踏踏实实在胡家村的小屋宅里过日子的时候,原本一塌糊涂的心情竟然也慢慢平复下来。 -- 第168页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城里的铺子真的开不下去,她也可以凭借自己这几年的积累和能力东山再起。 至于陆安,温含卉还不想麻烦他。 她踱步进去,自背后轻轻抱住了陆安。 陆安片鱼的手一抖,柴刀险些劈在自己指腹,他耳朵几乎红透了。 温含卉探眼去看他,“怎么了?” 陆安前襟起伏一下,小声说道,“幸福来的太突然,你很少主动抱我的,所以我有点激动。就像是过年发糖了那样,甜沁沁的。” 温含卉看了眼炊房落下的门帘,踮脚偷亲了他脸颊一下,回应道,“那我还可以主动亲你呢。” 陆安不想片鱼了,他刚想放下柴刀,做点心里面的正经事儿,始作俑者就退至门框边倚着,似笑非笑的指指他面前的砧板,“先烧饭,胡老头还等着用晚膳呢。” ......真是过分呐! 陆安低哼一声,手里熟练地片着草鱼,摆在碟子上,再交由温含卉端出去时,他忽然看着她眼睛说,“温含卉,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我可以帮你解决的。” 温含卉为了让他放心,随口应了一句,端着菜碟出去了。 陆安俯身把灶台的火升起来,很快烧了两道素菜,端至石桌上,再把胡武净喊过来开饭。 陆安今晚用膳特别快,全无素来的斯文,端起木碗咕嘟几口喝了一碗粥,就借口自己饱了,抬脚就要往中庭去。 温含卉一掌心把他按回来,“你要干什么?” 陆安振振有词,“勤劳的崽崽要去收拾屋子了,等我收拾干净,你今晚就没理由把我赶回府里住了。” 胡武净咳嗽了一声,朝温含卉道,“温姑娘,我绝对是支持你把他赶出家门的,但凡他有赖皮的意思,我立马掏木拐出来给你撑腰。” 陆安不满地嚷嚷道,“您怎么能这么对我?我以前分明与您相处的还不错。” 胡武净理直气壮道,“因为我现在瞧你是想拱白菜的猪啊!” 陆安不服气,两人斗起嘴来。 直到温含卉出手阻拦,把陆安赶去自己的旧寝间里收拾,饭桌上才消停下来。 胡武净在与陆安的斗嘴战役中大获全胜,心满意足的用完膳,起身离去时幽幽朝温含卉道了声晚安。 温含卉见他歇息了,给陆安留下的空碗里添了些粥食,端过去找他。 陆安寝间的门帘卷起,木窗悉数打开通风,里面的床褥都已经铺好,同时还明晃晃坐着一个生气的身影。 温含卉直径走进他寝间,手中的碗筷递给他,“怎么了,真的生气了?” 陆安闷闷道,“你拉偏架。” 温含卉好笑道,“你们一个已经是当朝宰相,一个都要九十了,还像村口小儿一样吵架,成何体统?毕竟胡老头是长辈,你是晚辈,就让一下他吧。” 陆安低头喝粥,没有回应。 温含卉揽过他臂弯晃了晃,“好嘛?” 陆安耳朵红了,这才说道,“你都这样说了,我肯定要大度一点啊。” 温含卉揉了揉他脑袋,然后又问他,“崽崽,你上任宰相后,一切都还好吧?” 陆安点点下颌,“大的障碍都已经在我上任之前解决了,朝臣纵使有异议,也无法对我构成威胁。如今陛下今非昔比,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你放心好了。” 温含卉唔了一声,“你一切平稳顺利就好。只是你明日还要上朝,还是回府比较好吧?那里离太和殿不过一盏茶的路程,可我这里是京郊呀,你要留宿,朝服又放在府上,明日天不亮就要走了,休息也休息不好,没这个必要。” 陆安撂下碗筷,板正的身姿往温含卉坐处挪了挪,以指压在女人唇上,认真严肃道,“你不准赶我走。” 温含卉劝他无果,便随他去了。 她今日一身疲惫,只想早早歇下。 陆安也不甚在意,毕竟今晚他已经取得了莫大的胜利,他双手搭在温含卉肩处,边推边同她一道走出去,高兴的像只大/麻雀,叽叽喳喳,“没关系,你累了就早些休息,我也早些休息,我们一起净面清口。” 他殷勤地给两个木盆盛水,还拿着布巾等在一旁,随时要给温含卉擦脸。 温含卉受不了他的黏糊劲儿,随便糊弄了一下就去睡了。 翌日清早,温含卉惯例是听见公鸡打鸣才起的。 一撩开门帘,瞧见坐在天井下翻阅书册的陆安,温含卉整个人都吓一跳,她看着已经亮起的天色,赶忙问道,“崽崽,你怎么还不走啊,上朝要迟到了!” 陆安没挪动,只说自己想等她一块儿出门。 温含卉飞一般的跑去后院时,早膳已经摆在石桌上,连木盆的水都打好了。 温含卉不敢耽搁,很快便驶着马车出了家门。 路上,温含卉忍不住碎碎念道,“崽崽,你真是有些不分轻重了。你是宰相哎,早朝迟到,会被其他朝臣抓住把柄,群起而攻之的。” 陆安挠脑袋,“你放心吧,我便是最早一个上朝的,也会被他们群起而攻之的。” 温含卉无奈,“我真是管不动你了。” 陆安立马拉住温含卉的手撒娇道,“只此一次,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求求你啦!” 被陆安一路搅合,温含卉险些都要忘了昨日与陆学年间发生的不快,直到她将马车吁停在好运手作坊外时,瞧见自家铺面上又贴上了新的封条。 -- 第169页 女工们纷纷围到温含卉身旁,忧心忡忡,刚要开口就被温含卉以眼神警告,示意她们不要当着陆安的面提及此事。 陆安下马车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刚要询问,就被温含卉赶回马车上,“你赶紧回府上换朝服,铺子是因为之前管事算账出了纰漏,导致通商税没按时交上,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去户部补缴就可以了。” 温含卉理由充分,说话稀松平常,兼之陆安并不了解商场之事,因此非常具有迷惑性。 尤其是温含卉还上前两步,直接将封条撕掉,用锁匙打开门,有模有样的吩咐管事去拿钱。 陆安离开时不忘叮嘱温含卉道,“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崽崽现在长大了,可以保护你。” 温含卉笑话他多想,赶紧把人打发走了。 马车消失在长安街的拐角口,温含卉神情立马严肃起来,她看着被自己撕落的封条,昨日至少还有官家批文告知缘由,今日所幸是连缘由都没有就把好运手作坊封了。 女工们围着温含卉,“老板,您别糊弄我们。大家都在好运手作坊干了几年活,您带我们不薄,如果手作坊真的有事,我们自然是不离不弃。您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铺子门口才会连续两日被贴封条吗?” 温含卉沉敛片刻,刚要开诚布公的同女工们讲明这场无妄之灾的缘由,就有一道小人得志的声音抢先回应了女工的疑惑。 “因为她得罪了本大爷。”陆学年带着几个士兵闯进好运手作坊中。 温含卉眯眼,看向不速之客,“你这是承认自己是公报私仇了?” 陆学年展开折扇,不疾不徐的扇着风,“此言差矣,经户部核实,长安街上这家好运手作坊是在没有取得户部许可的情况下私自开店经营的,因此你们这家店铺被查封了。” 温含卉冷笑一声,“荒谬。早在文景八年,我就亲自去户部登记商铺,取得了经营许可。倒是你带兵私闯百姓铺子,未免太不像话了!” 陆学年收起折扇,以扇骨轻敲一下温含卉脸颊,得意地说道,“我说你没有取得许可就是没有,一切以我的话为准。因此我带兵查封你的店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发善心,给你半个时辰,你赶紧把自己的东西都搬离这里,搬得完了我全部都会砸掉。” 温含卉及一众女工气得牙关都咬的咯哒响,“你别欺人太甚!” 陆学年嗤笑一声,倒是给了温含卉一个选择,“你想让我高抬贵手也并非不可,就如昨日我所言,只要你到我府上陪我一晚,我就放过你如何?” “你要谁到你府上陪你一晚?”身着紫色朝服的男人缓缓踱步走进好运手作坊。 第81章 最好的人(五) 陆安,臭崽子你给老娘…… 陆安眸色漆黑, 一把攥住那人脖颈,将他按在墙上,手背青静浮起。 原本挂在墙面的成衣和布匹在冲撞中被揉皱, 陆安低声又问了他一遍,“你要谁到你府上陪你一晚?” 陆学年脖颈被掐得死死的,满脸涨红,挣扎几下无果, 他大呵一声, 唤那几个随同的士兵, “一帮饭桶, 都愣在原地干什么!还不赶紧来救我?” 陆安威压道,“不想丢官职就都出去!” 几个士兵冲上前帮陆学年的脚步一顿, 纷纷犹豫起来,此人气势绝非等闲之辈,何况紫色朝服可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够穿着于身的, 朝中能够穿紫色朝服之人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了, 相较之下,陆学年虽是他们的直属长官, 可是他不过也只是个身着绿色朝服的八品小官罢了,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啊! 在户部干活的士兵们都是人精, 各自看了几眼后,当场背叛了陆学年,走到手作坊外放风去了。 温含卉见陆安神情不对, 试图上前劝阻,拉住他胳膊道,“别冲动,崽崽。你先把手放下好不好?” 不料陆安全然不买账, 只是冷声道,“你带着女工都出去,我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温含卉又扯了他几下,他全然纹丝不动,摆明了自己就是要教训陆学年。 温含卉:“......” 温含卉低头摸摸鼻尖,不想自己有一日居然会被陆安逼吓着带手底下的一众女工走出自己家的店铺。 临走时,温含卉还是担心,反复叮嘱他,“你是在朝中为官的人,切记不可以做违背律法之事。” 陆安抬手就把铺子木门按紧,隔绝了温含卉所有的视线。 身旁的女工们叽叽喳喳,都在说温含卉不坦诚,之前问她驶车送她回手作坊的车夫是不是姐夫,她还避而不答,如今这阵仗,就是姐夫无疑了! 啧,温老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然能找到一个如此俊俏的小郎君! 温含卉全然没有关注女工们的议论,她几乎是贴在木门上,试图眯眼寻出一道缝儿,窥伺里面的局面,奈何好运手作坊这两扇木门当年是她亲自盯着工匠取木打造出来的,为了防贼偷盗,做得结实紧密,绝无一丝瑕疵和透光缝隙,如今她根本寻不出一粒米大的缝眼。 昏暗的手作坊内,陆学年终于认出了来人,是殿试时的考官,他哆嗦着嘴巴告饶道,“陆大人,您......您先把手松开,有话好好说......” 陆安不依,一拳头落在陆学年脸颊上。 这一拳用了十足的力道,只听一声闷响,陆学年整个人都摔在砖石地上,脸颊高高肿起,原本体面的朝服变得凌乱不堪。 -- 第170页 陆学年眼神暗了暗,咬着牙起身,“对不起,我不知道温含卉是您的人,若是知道,我绝不会打她的主意......陆大人,您就饶了我吧!” 陆安利落的卷起广袖,再度将陆学年提起来,以指骨砸在陆学年鼻根上,垂眸看着撞在木柜台上的陆学年,低声道,“不,你知道她是我的人。” 浓/稠的血花顺着陆学年的下颌滴落,浸染了他绿色的朝服。 陆安俯身看他,不疾不徐道,“你是翼卓的人。他一定是跟你说,好运手作坊的老板与他有过节,让你出面整治一下温含卉,对吗?” 陆学年眼中诧异,唯恐被陆安看出更多,慌乱地躲过他的视线,狼狈地低头捂住流血的鼻子。 陆安笑了一声,“然后你就尽心尽力的给翼卓办这桩事,想要取得他的信任,让他提拔你,这样你的官场之路就能平步青云。当然了,这间手作坊的老板模样出乎你意料的好看,俏丽温婉,顺带占下民女便宜也不错。” 陆学年的心事完全被陆安说中,他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陆安又将他提起来,摔在地上,眼神狠戾,“你他妈还真敢想!” 与此同时,木门响起一阵嘭嘭拍门声,陆安耳畔响起温含卉的安抚,“崽崽啊,你千万不要冲动,为官者必然要遵守律法,不然会被人抓住把柄的。我没有受到伤害,之后也还想和你一起继续平平安安的生活,不要让我去大理寺给你送牢饭,好不好呀?” 温含卉的耳畔贴在木门上,窥听着里面的动静。 陆安前襟起伏了一下,眼眸里积郁的雾霭散去些许,他以指点点陆学年,打口型道,“姑且饶你一命,以后别给我在温含卉身旁看到你,不然我绝不轻饶!” 陆学年马上爬起来跪在地上给陆安行礼,“谢谢陆大人宽宏大量!” 他嘴上说着恭敬顺从的话,眼里却是阴郁。 陆安只稍看了一眼便知,此人嘴上说着恭敬顺从的话,眸光里却全是阴郁,他狭隘偏执,只要有机会,势必就会报仇雪恨,可惜陆学年等不到这个机会了。 陆安笑了一下,低声道,“陆学年,你小肚鸡肠的秉性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陆学年愣了一下,抬眸盯住陆安,在记忆中搜寻着相似的面孔,他知道此人唤作陆安,是殿试的考官,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按道理他不可能认识这样的人,直到他把陆安的名字和那个只短暂出现在他生命中被发卖的半大少年重叠在一起。 记忆已经太久远,陆学年几乎都要忘记这个半大少年了。 他惊恐地捂住嘴,“你是陆安?你竟然还活着......” 陆安淡然一笑,理顺朝服,踱步拉开铺面木门,“让你失望了,我不仅活着,还坐到了能够主宰你死活的官位。” 阳光伴随着拉开的木门涌了进来,陆学年一把抱住陆安腿脚,痛苦道,“陆安,我们是近亲,怎么着我也是你表哥,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我爹从小就指着我当官,还请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求求你了!” 陆安俯身道,“陆学年,温含卉已经替我求了你一条生路,她不想我脏了手,我已经放过你了。你该去求翼卓给你一条生路才对。” 陆学年怔了怔,“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是翼大人的人,所以想要挑拨我和翼大人之间的关系?那我告诉你大可不必,我既得他提拔赏识,就会尽心尽力效忠于他。” 陆安不耐地甩开陆学年扒住他腿的手,嗤笑道,“陆学年,在我面前你就不用做这面子功夫了,以你低劣的品行,根本就不是知恩图报的人。你如今的道行太浅,在官场浸/淫过一年半载的人一眼就能看穿你,我看得透你,翼卓当然也看得透你。 殿试人才济济,你以为你背后无靠山,考卷平平无奇,议论毫无亮点,是如何被翼卓选中收为几有的?他看中的就是你的平庸无势。” 陆学年生平最恨别人说自己庸碌,他愤愤地瞪了陆安一眼,可是估计两人如今身份的差距,也不敢造次。 陆安继续说道,“户部一向是户部尚书刘赫的天下,可是刘赫马上就要退了。原本朝中公认的继任人选是司农史翼卓,可是这几年刘赫亲自扶植女儿刘思涵,刘思涵相当具有才干,因此翼卓能不能坐上户部尚书一位变得扑朔迷离。翼卓想要借你之手,制造几桩因为户部‘纰漏’产生的案子。 以温含卉的性格,你把她逼急了,她势必会告到大理寺去,不讨回公道绝不善罢甘休。我与翼卓确有过节不假,但他想一石二鸟也不假。到时候错在户部,一查便是你的问题,刘思涵管理不利自然也会受到牵连。翼卓顺势上位后,自然是要你捂住嘴巴将此事封尘落肚,他有千百种方法让你说不出话来。 你便是躲过今日,除了好运手作坊,京中大小铺子林立,只要翼卓有意借你成事,你迟早会踢到硬钉子,被别的商人状告至大理寺。 陆学年,你还不懂吗,你从头到尾都是一颗可以随意处置的弃子。” 陆学年震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讷讷道,“翼大人说会好好栽培我的,你骗我!” 陆安挑眉,作了一个请便的手势,“我不与将死之人计较。” 陆学年扑向陆安,急切地问道,“那我就此收手,不帮翼大人做事,他总不能让我担罪责了吧!” -- 第171页 陆安捏了捏眉心,“你办事不利,又没有本事,自然会被翼卓舍弃。在京城的官场中,你没本事,就只有做替死鬼的命。” 陆学年不信,咬牙切齿的看了陆安一眼,低头擦干净脸上的血迹,急步走了,“你少瞧不起人,来日方长,总有一日我会比你厉害!” 陆安无所谓地耸耸肩,双手负于身后,朝街中走去。 温含卉立马带着讨好的笑道,“崽崽,你干什么去呀?” “上朝。”陆安背对她,说话的口吻不咸不淡。 “你别撒谎,早就过了上朝时间,这会儿都该下朝了。” 温含卉哼哧着追上他,揽住他的手臂,“陆安,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陆安淡然一笑,只说这是在长安街上,她再没有分寸与他走在一块儿,一会儿京城老百姓都看见了。 温含卉闻言顿住脚步。 陆安以一种不出所料的眼神瞥了她一下,低呵一声,自径离开。 可是不稍多时,温含卉又追上来拦住陆安,“崽崽,被看见便被看见了,我哄我的崽崽更重要,我不怕被看见。” “倒也不必勉强。”陆安绕开她就要走。 温含卉忽然当街大呵道,“陆安,臭崽子你给老娘站住!胆子肥了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第82章 最好的人(六) 陆安撒起娇来,她完全…… 陆安当真就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他旋即反应过来,吵架不能落了面子,抿了抿嘴, 抬步又要走。 温含卉软的不行来硬的,直接提着陆安衣襟把人提进好运手作坊里,押好坐下,检查过他的双手后, 以指腹轻轻擦过他泛红的伤口, 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般哄他道, “哎呀, 你的指骨都擦破皮流血了,我给你摸摸哦。” 陆安竟然非常硬气的回答道, “我不要你摸,那是陆学年的血不是我的血,我现在就想要走。” 一边干活一边窥伺着姐夫的女工们闻言都噗嗤地偷笑了。 温含卉抬眸看了女工们一眼, 她们纷纷各自撇头, 装作专心做事的模样。 温含卉适才收回目光,转而摸了摸陆安的脑袋, 和善的问道,“那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陆安面无表情道, “你这个人真讨厌。” 温含卉挑眉,“行啊,陆大人, 今天说话够硬气啊。” 陆安哼了一声,继续谴责她,“就是讨厌你。叫你有事同我说,你明明就有事, 但是故意不跟我说,只会敷衍我。我回府后换好朝服,却始终觉得不对劲,所幸是折回来了多看了一眼,不然我真的要气死了。我要揍他,你还拦我,还敲木门让我手下留情,你说这件事怎么算吧,我肯定不会轻易原谅你,温含卉,你死定了,你犯的是滔天大罪。” 温含卉端过两个瓷杯,给两人都添了热茶,陆安前面说的话都还有理有据,只是温含卉不明白,“我怎么就犯了滔天大罪了?” 陆安似乎对她不知罪名感到不满,掷地有声道,“你就是没把我当你的男人。我保护自己的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不知道你在抵触什么。我有这个自觉,你能不能也有这个自觉了?” 咦,铺子里的管事嘴里含着一口茶水,险些没喷出来,她怕实在忍不住,拂了温含卉面子,自觉跑到了后院不出来了。 温含卉面色如常,随手抓了把蒲扇给自己扇风,低声道,“你下次说这种话时能不能小声一些,我好歹是手作坊的老板,给女工看见我和你歪歪腻腻成何体统呀。” 陆安很执着的想要一个答案,“那我是不是你的男人了?” 温含卉不想理他,指指铺外,“你差不多就可以走了。” 陆安不依她,软磨硬泡就是要温含卉承认。 最终温含卉缴械投降,只是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声,然后翻脸不认,铁面无情的把陆安赶了出去。 陆安得到了想要的话,站在铺外阳光普照,笑出一口白牙道,“温含卉,以防万一陆学年还过来找你麻烦,我晚点过来接你。” 温含卉端着瓷杯就差往陆安身上泼水赶人了。 陆安没有几步又折回来,严肃道,“温含卉,我这次原谅你了,可是不要有下一次了,有什么事情要让我知道,我可以保护你的。下一次我就不会那么好哄了。” 温含卉:“......” 陆安临近午时才抵达玄武门。 阿壮焦急的在外面来回踱步,鬓角全是湿汗,见到陆安立马奔向他,就差把人扛起来扔进文景帝所在的御书房,“陆大人,天爷啊,你不打招呼就不上早朝,群臣又多了一个参奏你的把柄,陛下脸色都不好看了,你自己好好同陛下解释吧!” 阿壮小心翼翼地推开御书房的木门,探眼瞧了下一身明黄龙袍的男人,小声道,“陛下,陆安来给您赔罪了。” 陆安瞥了阿壮一眼,似乎是看不起他卑躬屈膝的模样,撩开锦摆,不疾不徐地踱步进去,扭身合上木门,隔绝阿壮窥伺的目光,无比正直道,“陛下,卑职来给您赔罪了。” 文景帝批阅奏折的手不停,珠帘垂垂,没有回应,就把陆安晾在一旁了。 陆安身姿板正的罚站半个时辰后,忽而出声道,“陛下,臣没有用早膳,也没有用午膳,再站下去该晕倒了。您就饶了臣呗?” 文景帝冷笑一声,“陆安,为人臣子,按时上朝是最基本的本分你都无法履行,这会儿还好意思在朕面前服软示弱求得朕的怜惜。” -- 第172页 陆安知文景帝肯同他说话,便是已经消解原谅了自己,他活动了一下腿脚,不由抱怨道,“您气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大。臣为您鞠躬尽瘁您倒是不记得,偶尔因故迟到这一日您倒是记上了。” 文景帝从案几前拿出一本奏折扔到陆安身上,“不是我记上了,是翼卓记上了。人家都把你那档子事儿参奏到朕面前了。难道女人比上朝还重要吗?” 陆安幽幽答道,“陛下,您知道答案的。” 文景帝气得牙痒,“孺子不可教也!” 陆安笑而不语,俯身拾起奏折,打开翻阅了一番。 无非就是参奏陆安在长安街上阻挠户部查封铺子一事。 陆安合上奏折,不咸不淡道,“陛下,您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翼卓就是想搅弄事端,让刘赫退位下来的不好看,朝臣惯是会见风使舵,到时候纷纷指摘刘赫,再顺势将刘思涵拉下台来。臣倒是觉得,刘思涵比翼卓更有能力胜任户部尚书一职。” 文景帝饮了口茶,徐徐道,“但是刘思涵是刘赫的女儿。” “陛下,您可曾想过为何刘赫的属下宁愿簇拥翼卓也不愿意簇拥刘思涵上位?” 文景帝抬眸看了眼陆安。 陆安缓缓笑道,“就是因为刘思涵和刘赫不一样,她上位后,是会对户部大刀阔斧进行变革的,而翼卓才和刘赫的属下是一类人。所以扶持刘思涵,是一箭双雕之举,她有能力,藏不住锋芒,同时又不善维系党派,几乎是完美的人选。” 文景帝闻言,沉思少许,执笔在刘赫的告老还乡书上写下了“准奏”二字。 而后,文景帝起身,状似不经意的随口道,“恰好后宫里备了宴食,你既然饿了大半天,朕就赏你同行吧。” 陆安黑漆的眼眸忽然就看向文景帝,他淡淡道,“陛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后宫大多都是女人,您特意邀我去后宫用宴,所谈之事应当也与女人有关,所以我不去。” 文景帝的心思被陆安拆穿,当场黑着脸训斥陆安,“你胆敢拒绝朕?” 陆安叹了口气,回身拍了拍文景帝肩膀,他们两人着实是认识太久了,以至于文景帝一个眼神陆安都明白是什么含义,“陛下,您已经长大了,答应臣,不要再演戏了好吗?” 文景帝一把推开御书房的门,指着明红的宫墙道,“败人兴致的臭崽子,你滚吧,赶紧滚出朕的视线。” 陆安顺着文景帝的手,瞧见了原本躲藏在御书房外的身影。 陆安朝她礼貌颔首,双手执于身后,悠闲地踱步出去,“我这种贤夫也到时间去接心爱的女人归家了,陛下,祝您稍后用宴愉快。” 他一路都没有回头。 文景帝看着紫色的朝服消失在玉石阶上,方才对伫在一旁的少女摇头道,“慈月,你也听到他是什么态度了,哥哥能看出来你盛装打扮了,可是他却一眼都没多看你。世上之事是不能强求的。” 慈月嘟着嘴巴,像朵萎蔫的花,“哥哥,我好难过呀......” 文景帝揽过少女肩膀,“没事,臭崽子眼神不好,哥哥以后天天挑他刺。他这种乡野出身也配不上我金枝玉叶的妹妹。不就是在长安街上瞧过一面吗?哥哥给你找些长相相似的面首就好。不准哭啊,我们家没有为了一个男人哭的先例,你是公主,丢不起这个脸......” 宫墙之外,陆安丝毫不知道自己伤了一个姑娘的心,一路走出玄武门。 今日动了手,宜先回府邸净身沐浴,穿着打扮一番再去手作坊找温含卉。 温含卉得承认,当一袭锦缎的垂发陆安出现在手作坊外时,她连拨算珠的手都颤动了一下拨错了数。 恰好李阿香在同温含卉汇报上月的账目,她擦了擦眼睛问温含卉,“你是不是去清歌楼找了个同陆安很像的小倌解馋啊?”不然哪里来的这么花枝招展的男人。 温含卉:“......” 陆安温润的笑道,“阿香姐,不用那么麻烦去找小倌解馋,我愿意给温含卉解馋,找正主就行了,不需要替身。” 温含卉几乎面红耳赤,低呵道,“闭嘴!” 陆安心情颇好,就如他系挂在腰封上的香囊传出的兰芷香般,温柔闲适,“就算你骂我,我也不生气。” 陆安绕到木柜后,把温含卉拉起来,对一旁偷偷观察他的女工道,“人我先领走咯,你们要好好干活哦,不要让她操心,不然她又不陪我了。” 女工哇了一声,激动的回应道,“姐夫,你放心,我们一定为老板做牛做马宁死不辞,您以后要常来啊!” 陆安谦虚的表示,下次能不能来还得看温含卉准不准许他来。 于是女工们又以期待的目光看向温含卉。 温含卉承受不住这份炙热,赶忙拉着陆安就走了。 路上,温含卉埋怨陆安,“你太高调了,以后都不许来手作坊找我。” 陆安很是委屈,“温含卉,你这是双重标准,你从来没说过清辰高调,你就说我高调,我分明远不及清辰。” 这家伙总是歪理一堆,温含卉说不过他,“我请你吃碗牛肉面能堵住你的嘴吗?” 陆安眼睛亮了亮,高兴地应下,“就去以前我们常去的那间面馆好吗?” 京城人爱吃面,故而京城面馆林立,他们以前常去的那间面馆在城门口附近,而两人如今在相隔那间面馆甚远的长安街上,温含卉与陆安商量道,“这边也有几间好吃的面馆,我都去吃过,要不我带你去这附近的面馆吧?” -- 第173页 陆安抱着她摇头,“不要,我就要去以前去的那间面馆,好不好嘛,求求你啦!” 温含卉眉梢一跳,不明白陆安的执着劲儿是从哪里来的。 陆安俯身轻轻说了一句话,“因为我想让那个老板娘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呀。” “其它面馆的老板我又不认识。”他严谨补充道。 温含卉:“......” 温含卉到底还是拧不过陆安,陆安撒起娇来,她完全拿他没辙。 陆安也深谙此理,就这么哄着把人留在了自己府邸里过夜。 两人坐在游廊下看挂在远处枝头的明月,温含卉忽然叹了口气,“怎么办,我好像被你拿捏的死死的。” 陆安回应道,“那我早就被你拿捏的死死的了,我就很高兴呀,我愿意被你拿捏住!” 温含卉闷闷地坐了一会儿,憋红着面色道,“我不是很高兴,因为我爱脸面,我老板当久了,野心很膨胀,就想做一个强势的人......” 陆安好像明白了什么,挑眉问她,“温含卉,你该不会是怕丢脸才不告诉我陆学年骚扰你的事情吧?” 第83章 最好的人(七) 他和她都终于要有一个…… 这种事情怎么能被陆安光明正大的挑明? 温含卉只想让他闭嘴, 侧身捧住他脸就摁了上去。 陆安愣神一瞬,掌心扣住女人的后脑,迅速反客为主。 温含卉揪住陆安衣襟, 把人抵在游廊的廊柱上,意思是她才要做那个主动展开攻势的人。 陆安怕她摔跤,掌心下移,落在腰襟处扶稳她。 花园里枝影在月下晃动, 调皮的鸟儿藏在枝叶繁茂的树丛中吱吱喳喳的叫唤着, 风卷起游廊下那对男女的衣摆, 暖黄的襦裙和玄杏的锦缎交碰在一起, 陆安喘息着与她分开,眼眸乌亮, 仿佛把天上的星子都偷来盛了进去,他摸了摸温含卉已经凌乱的发髻,索性是将蝴蝶木簪抽出来, 让她的墨发垂落下来。 陆安委屈的抱住温含卉, 小声嘀咕道,“怎么办呢......我真的没有那么乖那么规矩, 其实我忍得好幸苦啊......” 温含卉面红耳赤,把自己的脸埋进陆安的衣襟里, 低声回他道,“闭嘴,你就少说两句吧。” 陆安耍无赖, 破罐子破摔,在她耳旁说了一句,“我不闭嘴......” 温含卉一怔,用力抱住了陆安, 细指几乎要将他规整的后裳揉皱成纸团,如同她的心一样因为激颤而搅拧在一起。 这场胡闹结束于府邸里的婆子夜起,瞧见了游廊下两个纠缠的黑影,她提着盏灯问了句,“大人,是你和温姑娘吗?” 温含卉赶忙拉着陆安蹲下,捂住他嘴巴,躲在红柱后头。 婆子半晌没得到回应,再看游廊底下昏暗幽深,只有偶尔稀疏月光映下,哪里有人影?她揉了揉眼,提着盏灯慢吞吞往后院去,“我真是年纪大了,眼睛都花了,大人一贯规矩自持,这个钟点早已经躺下咯。” 待到婆子走远,温含卉方才喘出一口气,幽幽地朝一贯规矩自持的陆安道,“我要歇息了。” 陆安可不想歇息,试图引诱她道,“温含卉,我的嘴巴是不是很红呀?” 朦胧月色下,陆安宛如一朵待人采摘的春花般,含情脉脉,唇红齿白,娇艳欲滴,就等温含卉对他下手了。 温含卉识破陆安计谋,假装关切实则用指腹用力去搓陆安的唇畔,“是挺红的,如果能被搓破皮就更好了。” 陆安颇为幽怨地捉住温含卉作乱的手,轻轻啄了下她手背,“那好吧,我送你回寝间休息。” 温含卉谨慎地站起身,铁面无情道,“路上不许动手动脚。” 陆安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应了一声,“知道了。” 陆安的府邸里留有一座准备给温含卉的斋楼,但尚未修缮因此不能居住,并没有客间,剩下便只有原本陆安居住的寝间。 上回温含卉留宿时是她住寝间,陆安坐在游廊下坐了整晚。 但这会儿正值盛夏,在外坐一晚怕是得给蚊虫叮满脸。 温含卉想了想,大发慈悲的把陆安放了进来。 陆安受宠若惊,十分珍惜温含卉施舍的共寝机会,转头就把寝间插销落下,美名曰落子无悔,敲打温含卉不能半夜后悔。 温含卉褪下绣花鞋,盘腿坐在床榻边沿,掀眼皮盯着陆安,“莫非你打算做什么让我半夜后悔的事情吗?” 这可是天大的罪名,陆安立马举起双手以证清白,“没有,你知道我不敢的。” 温含卉客气地笑了一下,“不,我不知道。” 陆安很严肃的说,“温含卉,身为男人的分寸我是有的,我肯定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不然我出去坐着或者睡地砖都可以。” 温含卉挑眉,“你真的这么想?” 陆安低头摸摸鼻尖,耳朵漫上红晕,撒娇的抱住温含卉道,“那当然最好是能和你躺一起呀。” 温含卉瞥了陆安一眼,命他撒手,自行撩开被衾躺了下去。 陆安褪去外裳叠好,放在交椅上,赤足走到木柜旁,抱出另一张薄衾,吹熄了木桌上的灯火。 温含卉感觉到身旁躺下一具温热的身躯,她拽着薄衾往里侧挪了挪,脑袋却因为挪动从锦枕上掉了下来。 陆安把锦枕推给温含卉,自己裹进另一张薄衾中,翻身朝里。 -- 第174页 温含卉于视线昏暗中瞥了他一眼,“你干嘛要拿多一张薄衾?” 陆安眨了一下眼睛,“因为我对男人的自制力有合理的认知,睡一张薄衾我还真受不了。到时候你也不会体恤我,你只会说:陆安,滚出去。” 他倒是挺了解她。温含卉把自己的被角往上掖了掖,慢吞吞道,“那你转过身去睡觉,别看着我,不然我睡不着。” 陆安拒绝道,“你睡的着的,我可以哄你睡觉呀。但是我想看着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愿意错过。” 温含卉自己翻身面向里侧,打了个哈欠道,“那我便不愿意给你看。” 陆安倒是很容易满足,“没关系,你随便睡,我看个后脑勺也行。” 困意涌上来,温含卉回应的声音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她嘀咕道,“你干嘛要这样呢?明日还要上朝呢,以后也有很多机会看呀。” 陆安隔着薄衾轻轻抱住了温含卉,“才没有很多机会呢,你要到开了十家分店才肯给我名分。小骗子,就知道要我等你。” 温含卉迷糊中听见陆安的抱怨,随口哄他道,“那就不用开十家分店,开三家分店我就给你名分。我们光明正大睡一处。” 话的尾音消失在温含卉唇齿之间,她彻底堕入梦乡。 留下激动不能自已的陆安,他箍住温含卉的腰腹,心里盘算到:开三家分店就能给他名分,等于明日就能给他名分,等于明日就能上温含卉家提亲,后日就能成亲,大后日全京城都知道他是她的,陆安是好运手作坊和有钱纺织坊老板的男人。 陆安抑制不住喜悦,同时严谨地晃了她一下,“温含卉,你不要骗我,我记住你说的话了。你现在就郑重发誓,明日起来不会反悔!” 寝间里静谧几瞬,空中漂浮着熏炉燃起的薄荷香,和已经睡着的温含卉平稳的气息声。 察觉到自己好像被玩弄了感情的陆安:“......” 陆安不想真的把她晃醒来要她的承诺,毕竟她每日跑生意也不容易,却也气得磨了磨牙。 她真讨厌,陆安止不住地想。 陆安松开环抱住她的手,气得滚到床榻外侧,双臂交叠着阂眼,再也不看她。 莫约一刻钟后,男人只着里衣的手又慢慢从床榻外侧挪到床榻里侧,把温含卉圈住,一个使劲抱进了自己怀里,眷恋地依偎在她颈边,像是保护着此生最珍视的物什,适才睡去。 翌日清早,温含卉睫毛颤动,总感觉有一道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脸上,她不情不愿地眯开一道缝儿,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温含卉将薄衾盖过脑袋,不理陆安。 不稍多时,陆安又把她薄衾拉扯下来,捧着她脸看,“温含卉,该起了。” 正当温含卉打算找借口赖床时,陆安已经颇有先见之明道,“这里没有公鸡,别说公鸡还没打鸣,我准点给你打鸣了。” 温含卉嘴巴一撅,抱着陆安耍起赖来。 陆安哄她道,“要不你继续睡,我帮你更衣?” 温含卉:“......” 陆安到一旁给她拿了外裳,有板有眼地给她穿起衣袍,直到把她抱坐在床榻边俯身拿绣花鞋时,陆安意识到什么,顿了顿,尴尬起身解释道,“穿罗袜不行,你的脚太好看了,我会受不了的。” 温含卉耳尖尖都红了,她彻底醒了过来,一把拿过罗袜,囫囵的穿好,再把脚蹬进绣花鞋里,与他一道用早膳。 期间,陆安捧着杯茶偷偷打量温含卉,试探着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昨晚都答应我什么了?” 温含卉疑惑地看向陆安,“我答应你什么了?答应今日起床后要揍你吗?” 陆安眉头一簇,不高兴地勺起粥食来。 陆安的脾气来的太突然,温含卉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对此,陆安义正言辞的要求温含卉仔细回想自己昨晚睡前说过的话。 “呵,陆大人最近愈发硬气了,以后改名叫陆篡位怎么样,你是不是想篡位了?” 温含卉夹了片生鱼进口嘴,嚼了嚼,慢慢捋顺在床榻上入睡前的记忆,忽然,她手中的筷子跌落在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她不可思议道,“我昨晚答应要和你成亲了啊......” 瞌睡虫当真害人不浅,温含卉下意识就推却道,“崽崽,你再给我些时间考虑一下.......” 陆安灼灼目光瞬间熄灭,他用勺子搅拌了一下滚热的粥食,失落难掩,“好吧,我不逼你,我就猜到这只是我空欢喜一场,你真的太坏了。” 温含卉垂头摸摸鼻尖,再没有胃口,心情变扭,勉强喝完粥后,起身就要离开。 陆安送她,这回驶的是那辆黄花梨木马车,他对闷在马车里的温含卉道,“你这个姑娘怎么这样子,明明是你做错了事,反而要我来安慰你。我没有生气,我愿意等你,等一辈子都等,如果我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成不成亲也不重要了。我承认我是想要个名分,但是名分没有你重要,所以你要高高兴兴的才行。” 温含卉撩开马车帘布,眯眼看陆安,“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当然是真心的呀。”陆安不假思索答道。 温含卉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心底的一颗种子破土发芽,嫩绿而生机盎然。 陆安熟门熟路地将黄花梨木的马车停在好运手作坊对街的巷口中,体贴地说道,“我驶这马车太高调,不想给你招来风言风语,所以就没有送你到手作坊门口了。” -- 第175页 温含卉应了一声,穿过长安街,走到手作坊外给女工们把店铺木门打开。 忽然,温含卉回头瞧了眼陆安那辆黄花梨木马车所停匿的方向,她快步折回去,抓住原本要驶离的陆安,认真问道,“我之前时常看见有一辆黄花梨木马车停在同一个位置,是你吗?” 陆安愣了一下,继而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因为有时候想你了,你又在忙,我怕直接找你会耽误你还惹你嫌。” 温含卉眼眶泛起湿潮,“傻瓜,你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呀。” 陆安瞥了温含卉一眼,不解道,“不是你让我对这份关系守口如瓶的吗?” 那一瞬,温含卉眼眶涌上湿潮,不知哪里升起一股冲动说了句,“好啊。” 如此没来由的一句话,陆安却知道温含卉的意思。 她答应履行昨晚那句睡前的承诺。 陆安有欣喜也有惊讶,最终还是提醒她道,“我真的没关系的,你不要勉强自己。” 温含卉逆着晨光,灿然一笑,摇头道,“我没有勉强自己,或许选择与你光明正大站在一起这件事需要一些冲动,可是我愿意的。”她莫名哽咽了起来,“我没有办法再拒绝会默默在巷口看我的傻瓜了,因为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陆安,你于我而言,就是最好的人。” “我早就爱上你了,我蹉跎了很多年,用在否认,逃避和遮掩上,不知不觉我都要老了,我想在还没有真正老到皱纹横生时披上红色的喜袍,我已经确定你是我想要一起度过余生的男人,你能和我执手一生吗?” 陆安将手中的缰绳放在木架上,以行动代替言语,紧紧拥抱着温含卉。 “温含卉,我爱你,至死不渝。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只爱你。”陆安捧起她的脸颊,深情地吻了下去。 她知道所有他的答案。 就像他知道所有她的好一样。 “谢谢你,当时捡起了我。”陆安眼眶通红。 泪水自温含卉眼尾涌出,“我也要谢谢你,其实是你捡起了我,把我从孤寂之中捡了起来。鼓励我,支持我,永远看着我。” 从最初的颠沛流离到如今的终成眷属,他和她都终于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