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与叛臣》 第1页 [古装迷情] 《美人与叛臣》作者:樱桃小酒【完结】 文案 闻灵是人们口中的红颜祸水。 将军吕让为了她与恩师决裂,并将恩师杀害,搅得朝野动荡,这不是红颜祸水是什么?闻灵冷笑,为了她?笑话,恐怕为了权势才是真。 她不再如往常一般想着怎么讨吕让欢心,因为她知道,在不久之后,叛军就会攻打长安城,而她喜欢了三年的心上人吕让,为了活命,会将她交给他的士兵,让他们杀死自己。 再次到了叛军攻城的那一天,就在吕让要张口把她交出去的那一刻,闻灵主动站了出来,对着叛军里的头目大喊:“你个死鬼,还不来救我?”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到那个不可一世,以狠辣出名的叛军头头叶荣舟骑着一匹大马,将闻灵掳到马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捏着她的下巴道:“心肝,等急了吧。” 众人震惊,他们何时勾搭上的? ———————————— 叶荣舟丰神俊朗,身份高贵,但到了要成婚的年龄,却始终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在一个雨夜,他在自己房间里见到了闻灵。 叶荣舟:“小娘子为何而来?” 闻灵:“郎君俊朗非凡,妾心慕之。” 叶荣舟脸色一红,美人眼光独到、品位不凡,不错,他喜欢。 后来他在攻城之日按约定救了她,刚要找人商量两人成婚之事时,却发现闻灵已经跑路了,只留下一封书信,上头写着: “露水姻缘,好聚好散,郎君,咱们后会无期。” 叶荣舟:????? 我救了你你却甩了我?终究是错付了! 红颜祸水只想活命大美人狼子野心特会脑补狠叛臣 PS:男二火葬场追不上,男主抱得美人归,事业爱情双丰收。 排雷:女主非C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闻灵,叶荣舟 ┃ 配角: ┃ 其它:下一本《把太子当替身后我跑了》撒泼打滚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郎君,救我。”“好,好的。” 立意: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爱自己,爱生活 第1章 逃亡 她只觉得凉意一点点地往身上爬…… 长安,三月。 正是烟雨时节,昨夜将将下过一场春雨,空气中仍氤氲着浓浓的水汽。 崇仁坊内,正朝朱雀大街的一座高大宅院门口,已然挂起了数十只牡丹花灯,身穿青袍的健仆依次从花灯下穿过,手脚麻利地将宅前的泥泞清扫干净,然后铺上一层厚厚的毯子,恭敬地退到两侧。 未几,从远处承天门陆续传来阵阵咚咚的报晓鼓声,在第十二道鼓声响起之际,一位脚踩黑靴,身着紫色圆领朝服的中年男子终于从宅门走出。 他眼带迷蒙,脸上残留着一丝属于男人的餍足之色,显然是方从哪个姬妾那里出来。 牵马的健仆想起自家主人近日新得的那位貌美宠姬,不禁垂下眼睛,暗自撇了下嘴角。 “太师,请上马。” 大靖多马匹,无论文武官员皆骑马上朝。 被称太师的中年男人揉了揉眉心,漫不经心地随手从仆从接过马鞭,轻咳几声,随后几步走到一匹早备好的上好吐蕃马前,有些费力地蹬上马鞍。 他刚要抬手挥鞭,却见从宅内出来一名头梳双环髻、身着碎花襦裙的婢女,不禁眉头一皱。 “怎么?可是方娘子有什么不妥?” 他会如此问,便是因为昨夜在方娘子屋里时,她身子便有些不适,到将近寅时方才睡去,如今她差人过来,怕是旧疾又犯了。 男人想起那小娘子蹙眉难受的样子,忍不住就要下马,可他想起今日要做之事,眼睛一暗,终究是忍住了。 那出来的婢女名叫芍药,听见男人问话,不慌不忙对着他做了个叉手礼: “郎君莫急,娘子只是胃里有些积食,并不打紧,只是娘子说前几日郎君答应了今日陪她一起出门踏青,便打发婢子来问一问郎君几时回来。” 听到这儿,男人脸色不禁缓和了许多,轻哦了一声,笑道:“告诉你们娘子,我今日有事,改日再陪她去曲江池游玩。” 想了想,他又朝左右道:“今日你们不许拘着方娘子,她想去哪儿就随她去。” 左右奴仆眼中均闪过一丝讶然。 大靖民风开放,一般人家的女眷都可随意出游,这本也没什么,可是他们太师家的这位方娘子却是不一样的。 她本是世族大户方家的小姐,方家抄家后便被充入掖庭,后又不知什么原因到了吕家五郎的府上,于三月前献与太师。 那位吕五郎虽是太师的学生,但方家当年抄家时却是由太师一手操办,有这层原因在,太师对方娘子虽然宠爱,但并不是十分的放心,平日里只将她好吃好喝的养在内宅里,轻易从不许她出去。 也不知今日是吹的哪门子风,太师竟改了主意? 不过这毕竟是主人家的事,一个姬妾而已,想怎么处置全凭主人的心意,再说,他们太师如今权倾天下,连当今圣人见了也要礼让三分,一个小娘子,想必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听见马上的男人如此说,芍药笑着应是,随后便退到一边,低着头恭送他上朝。 坊门早已大开,原本早该出行的人均站在三丈远的地方,等候着男人的随行队伍出门,看到他已然在众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走远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 第2页 这位董太师在朝上一手遮天,权倾天下,如今见了果然不一般,连上个朝都要摆如此大的排场,害得他们连出个坊门都要这样麻烦。 有几个人暗自轻啐了几口,从卖饼的摊主那里买了一块胡饼捂在手里,这才急急忙忙地出了坊门。 ...... 芍药瞧了眼东边冒头的日光,又在太师府的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去。 她越过正堂,一路往内宅走去,来到西南角一件小巧精致的房门外,轻轻敲了下门。 “进来。” 听见屋里传出那道熟悉的声音,芍药这才推开门,缓步朝里走去。 越过正厅那座紫檀木花鸟屏风,手撩起两道珍珠珠帘和一道大红纱帐,芍药终于看见了自家娘子的身影。 她正倚在凭几上懒洋洋地吃着一张胡饼。 美人未施粉黛,满头的秀发就那样直直地垂在胸前,动作之间,偶尔露出脖颈胸前的一抹白皙,惹人遐想。 见芍药进来,她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悠悠地望过去,似一根羽毛轻拂,惹得人心尖一颤。 芍药暗叹,一张妩媚的脸偏偏长了一双清澈的眼眸,也难怪男人见了她会把持不住。 “如何?” 芍药笑起来:“娘子放心,万事皆备,那位今日怕是难以从宫中出来了。” 闻灵唔了一声。 许是嫌胡饼有些油腻,她微微蹙眉,抿了抿天生微微上翘的嘴角,随手将剩下的胡饼放在眼前的高脚盏里,随后直起身子,用一只纤细葱白的手轻轻碰了碰一旁那只盛满馎饦的琉璃碗。 “用价值千金的物件来盛这些东西......”她轻笑一声,“当真是奢靡。” 芍药瞧着闻灵那双瞧不出喜悲的双眼,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回答。 她从在方家时便一直跟着闻灵,两个人一起流落掖庭,后来辗转到吕家,最后落到董然这个奸臣的太师府上,纵然如今锦衣玉食,可她知道,她的小娘子并不快活。 每日对一个能当自己父亲的男人婉转承欢,怎么能高兴的起来?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自己的仇人。 她叹了口气,拿了根赤色发带,轻脚走到闻灵身后跪坐下来,将她垂地的秀发扎起,露出白皙的脖颈来: “好在就快要结束了,等五郎接了您去,咱们就再没什么怕的了。” 听见芍药提起那个人,闻灵的眼皮猛然一跳,手上一个不稳,被溅了几滴汤水。 芍药急忙拿了帕子替她擦拭了,又仔细瞧了瞧,问道:“娘子没事儿吧?” 小娘子的手好不容易重新养得这样好,若是烫伤了就太可惜了。 闻灵合上双眼,卷翘的睫毛在日光下微微抖动。 五郎,吕五郎,她曾经满心爱慕的郎君......亦是将她推向地狱的魔鬼。 想起这个人,她只觉得凉意一点点地往身上爬,慢慢将她整个人冻得发抖。 “娘子?”芍药拿了一件绿色披帛披在闻灵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闻灵终于稳定了心神,她挣开眼睛,里头无悲无喜。 “无事,瞧着时辰,是咱们动身的时候了,替我收拾吧。” *** 辰时一刻,一群打扮光鲜艳丽的女仆和几名豪奴健仆围着一名妇人从太师府中出来。 那妇人上着绯罗衫子,下着绿裙,肩披折枝花赤黄帔子,腰肢纤细,虽头戴幂篱,看不见模样,但从穿衣打扮和通体的气度便能看出,这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佳人。 瞧着周围的仆从,个个穿金戴银,气质不俗,却都围着她转,想必那妇人便是董太师前些时日新得的爱姬了。 这位可不常出来,原本忙绿的男男女女便不免停下手中的活计,朝闻灵多看了几眼。 闻灵忽略掉周围的目光,利落上马扬鞭,飞驰而去,芍药领着仆从紧跟其上,所过之处,泥泞四溅,行人纷纷躲避。 闻灵既没有往离崇仁坊近的东市去,也没有往曲江池所在的南边去,而是一路驾着马往西行,经过皇城和布政坊,在西市停住。 她勒住缰绳,并不下马,只扭头吩咐几名健仆道:“我要买十副马鞍、二十套楠木胡床、三十名昆仑奴,你们去吧。” 那几名健仆两两相望,不禁有些傻眼。 他们也伺候过不少太师府中的姬妾,她们出来买的东西,左不过是些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再不然就是吃食,可是这位新宠要买的是什么? 马鞍、胡床、昆仑奴......还一次要这许多? 一名健仆大着胆子为难道:“娘子,这些咱们府里都有,用不着——哎呦!” 话未讲完,他身上已经狠狠挨了一鞭子。 其他仆从立即禁声,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上去讨打,瞧不出来,这位方娘子瞧着柔柔弱弱,一吹就倒,没想到竟是个辣性子。 他们再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往西市跑去。 长安城内豪门贵族多如过江之鲫,主人打骂奴仆不过是再稀松不过的一件事,众人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除了有好奇闻灵的样貌多看几眼的,大多数人仍旧如没看见一般,照旧忙自己的事。 闻灵慢悠悠地收了鞭子,正要再开口,却敏锐的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向右后方看去,那里是一家客舍的二楼,窗户敞开,并没见有人。 -- 第3页 她转过头来,捏紧了手中的马鞭。 但愿是她多心。 打发了那几名健仆,闻灵又带着跟着自己的女仆到街边食肆里,将她们迷晕,与芍药两人换上男装,一番改头换面,终于从里头出来。 她们又骑马绕了一小圈,确认身后没有人跟踪,随后便一路来到金光门。 金光门是长安最西边的一道城门,这里离皇城较远,守卫便不如其他城门森严,若想较快出城,它是最好的选择。 进出城门都需公验,只是如今多有官员懈怠,因此这道程序大多是做做样子而已。 “娘子......” 察觉到身边的芍药手有些发抖,闻灵拍了拍马儿,淡淡道:“别怕,你越是紧张,他们越是要怀疑。” 芍药歪头瞅了眼前头的门吏,深呼了几口气,点点头。 很快轮到两人,负责查验的门吏一只脚踩在墙上,吊儿郎当地伸手:“拿来。” 闻灵将公验递了上去。 “户主......” 那门吏打开公验方念了两个字,就要往下瞧,却见一直葱白的手伸了过来,一把将公验合上。 他顿生恼意,开口便要斥责,却见那小娘子笑眯眯的递过来一张胡饼,口中软声道:“郎君可用过饭了?若不嫌弃,便用这个填下肚子吧。” 那门吏早食过饭,但旁人送他东西,不拿白不拿,又瞧着闻灵对他露出那样一张耐看的笑脸,心中受用,很快伸出手去。 手指刚刚触到饼,便摸到了底下藏着的东西,门吏不禁一愣。 这女郎出手倒是大方,这一块直银铤够给自家娘子置办身好衣裳了。 他没有过多犹豫,很快接过胡饼,随后将公验递给闻灵,随手一指城门,然后朝后头喊道:“下一个。” 闻灵收了公验,笑了笑,抬头看了看日头,已经是巳时二刻。 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刑部的人就会赶到太师府,将这个如今还是大靖第一权臣的老巢,掀个底朝天。 第2章 出城 她怕的是吕让会派人将她抓回去。…… 闻灵收回目光,与芍药互看一眼,牵着马就要出城门。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们刚走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道高亢的叫喊: “圣人有令!长安城所有城门即刻关闭!不得有误!” 那传令武侯的声音浑厚响亮,如一道惊雷,从十丈远开外的地方直直地向城门口砸过来。 那门吏一见这阵仗,立即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一把将直银铤塞入怀中,伸手就要赶人。 长安城一般无事,白日里鲜少有关城门的时候,如今圣人下这样的旨意,想是有大事发生。 “今日算女郎倒霉,下次再来吧。”他说完,又朝闻灵身后等着出城的人道:“城门将闭,诸位都散了吧!” 众人口中虽有抱怨,但仍旧哄闹着散开,只留闻灵和她身边的芍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娘子......” 芍药轻拽闻灵的衣袖,满是担忧地看着她。 董太师要倒台了,若她和女郎今日不能出城,怕是没等吕家五郎来接应,她们就先要被刑部的人抓走了。 闻灵沉默不语。 本该一个时辰后吕让才能得手,怎么如今竟这般快? 闻灵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不自觉捏紧手中的缰绳。 她今日必须要出去,否则...... 闻灵微抿起唇角,抬头向前头看去。 守门的士兵已经开始行动,闻灵捏紧拳头,咬了咬牙,再也顾不得旁的,朝愣在一旁的芍药大喊:“上马!” 芍药稳了稳心神,当即听从闻灵的命令飞快上了马背。 两人用力一甩马鞭,马儿扬蹄,飞快往城门外驶去。 “有人擅闯城门!拦住她们!” 那门吏没想到两个小娘子竟突然发了疯一般要冲出城门,不禁吃了一惊,暗骂道:“他娘的,这两个小娘子不要命了!” 闻灵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城门,心中默念:快!再快! 手中不自觉加重鞭子的力道。 眼看就要冲出去,却听座下马儿猛然发出一嘶凄烈的长鸣。 她侧头一看,却是一杆银光闪闪的长|枪.刺中了马腹。 马儿嘶吼着往前翻腾,闻灵的身子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这一摔便将她给摔出了城门外。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吐了一口飞进嘴里的尘土,立即回头。 只见银枪闪闪,黄土漫天,人头攒动,却独独不见芍药的身影,她一颗心便开始直直地往下坠。 闻灵突然想起前世。 方家被抄时,芍药的个头只比她高一点,她那时喜欢抱着她,告诉她不要怕,将她生满冻疮的手捂在怀里,自己却冻得直打颤。 她们两人相依为命,一同度过无数个冰冷的日夜,掖庭、吕府、太师府,那些年的流亡辗转,她的身边总有芍药的身影。 后来董然死了,她们又回到吕让府上,吕让对她不好,芍药为了她去找他理论,被他的家将一刀砍死在庭前...... 闻灵闭上眼睛,若是她今生又因为自己—— “娘子!趴下!” 恍惚中,闻灵仿佛听见芍药的声音。 她睁眼看去,却被尘土模糊了眼睛,她深怕是幻觉,使劲用袖子擦拭眼睛,果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骑在马上向她飞跃而来。 -- 第4页 “小心——!” 话刚说完,果见一杆银枪朝她刺了过去,然而许是那拿枪的小兵技艺不精,银枪.刺偏,失了准头。 他这一偏,被芍药找着机会躲过,骑着骏马有惊无险地稳稳落在城门外。 马蹄飞扬,扬起漫天的尘土。 闻灵的一颗心也慢慢落回原处。 “娘子快上马!” 闻灵伸手,一跃而起,身子落在芍药身后,两人骑着马往前飞驰而去,留下身后破口大骂的士兵。 刚刚历经一场生死,芍药仍旧心有余悸,待骑得远了,才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对闻灵感慨: “小娘子,您前些日子总要婢子陪您练习骑射,没想到果真派上用场了。” 闻灵笑笑,并不答话。 大靖尚马,闺阁女郎也以能练得一身好的骑射功夫为荣,她久在掖庭,没机会骑马,后来到了吕府,吕让也主要让她学些诗词歌赋,马上功夫并没仔细教她。 到了太师府,董然虽不许她随意出门,但并没限制她在宅内活动,太师府的后院有一个小型的马球场,她这些天便带着芍药在那里练习马术。 董然见她学着高兴,便特意请了位技艺精湛的马术师傅到府上教她,她学得虽不十分好,但到底够用。 若不是有这身功夫,她今日也不敢硬闯城门。 闻灵这会儿才敢回头去瞧身后的长安城。 只见城门已关,高大的城墙安静的矗立在两侧,好似一个吃人的野兽,映着明晃晃的日头,越来越看不清晰。 芍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有些担心道:“娘子,他们会追来吗?” 她们这样明目张胆的强行出城,怕是会惹上麻烦。 闻灵弹了下衣袖上的尘土,摇了摇头,“不会。” 那些守门的士兵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必定不会将这件事向上头禀报,否则,那不是主动在说自己失职? 何况,如今长安城正是一团乱,那些人哪里顾得上她们?只是...... 她蹙起眉头。 她怕的是吕让会派人将她抓回去。 前世,董然死后,她并没有跑,而是乖乖呆在太师府里,等着吕让来接她,负责抄家的人不敢动她,把她安排在长安城一个小院子里,过了一个月,等吕让终于想起她这号人来,才派人来把她接走。 她想,他本不在意一个女人的来去,只是她对他来说还有用,以他的性子,便不太可能放她离开。 芍药不知闻灵所想,听到她说那些士兵不会出来抓她们,心下安定,语气有些欢喜地问道: “那娘子,咱们可是到前头的驿站去等五郎?” 闻灵沉默不语。 芍药扭头,面上有些疑惑:“娘子?” 闻灵抬眼,看着空旷的天地,柳枝已冒出了嫩芽,草地绿油油一片,有蝴蝶在花丛中嬉戏打闹,一派生机盎然之色。 她心中忽生出前所未有的希望,也许,她真的能重新开始。 “芍药,咱们离开这里到西域去,好不好?”她道。 这话说的突兀,叫芍药吃惊一惊,她勒住缰绳,睁着一双眼睛回头看她: “娘子何出此言?您不是说——” 闻灵前日告诉她,吕五郎让她们今日到城外驿站,等他处理完董太师,便来接她们,怎么如今却说要往西域去? 闻灵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面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抬手整了整芍药头上的幞头,道: “我那是骗你的。” 到了这时候,芍药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娘子根本不打算在董然死后跟吕五郎回府,她从一开始就生了离开的心思,难怪她要自己收拾那么多东西带出来。 芍药眨了下眼,神色有刹那的茫然。 吕五郎将她们从掖庭救出来后,女郎一向与他交好,就算后来到了太师府,两人也从来没有断了联系,女郎一心在等着他,期望他能早日除了太师接她到身边去,怎么如今就要如愿了,反倒要离开? 但纵使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她仍旧选择遵从闻灵的命令和选择,这已经成为她这些年的生存习惯。 “婢子会永远追随小娘子。” 从前是,往后亦是。 闻灵如今虽发丝散乱,又刻意易了面容,瞧着不似真容那般惊艳,但笑起来仍旧光彩夺目,叫人挪不开眼。 芍药想起吕家五郎曾说,他最爱自家娘子的笑容,忍不住叹了口气:“娘子果真能舍了他?” 闻灵对芍药笑笑,道:“有什么舍不了的?若是还像从前那样傻,怕是会被糟践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个男人的样子。 天生一双多情眼,瞧人时满目含情,仿佛带着数不尽的缠绵悱恻。 任谁也不会想到,那缠绵的情意下,还隐藏着无尽的冰刀霜剑,一靠近,便能将你砍得遍体鳞伤,最后尸骨无存。 这世上,漂亮的女人是毒药,男人又何尝不是呢? 闻灵暗想,自己当时为何总觉得为他付出一切便会得他多看几眼呢? 多么痴,多么傻。 再不会了。 芍药没听明白,娘子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好似在说吕五郎会害了她似的。 她转念一想,他叫娘子那样伤心,确实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偏娘子从前喜欢的紧。 -- 第5页 “娘子别伤心,日子还长着呢。” 闻灵笑了笑:“我不伤心,只是遗憾。” 遗憾自己不能亲手杀了吕让,若是可以,她真想让吕让尝尝她所受过的苦,然后送他上路,只可惜,她如今没这个本事,也不想浪费自己好不容易重来一次的生命在他身上。 两个人骑着马在路上走着,闻灵恍惚察觉到左手肘和小腿处有些疼痛,撩开衣衫来看,只见两处均擦破了皮,红肿一片,可惜她出门时忘带伤药,只好暂时将一只手放到红肿的地方轻轻揉着。 慢慢的,她的思绪便有些飘远。 ...... 董然看上她那日,是一个雪天,吕让邀请他来府上饮酒,席上,两人相谈甚欢。 她当时正在后院吩咐婢女准备蔗汁,想等着宴会散后给吕让解酒,却猛然听婢女说董太师要见她。 她满心忐忑地过去,一眼就瞧见了那双色眯眯的眼睛,赤|裸的让她觉得恶心。 没有任何意外的,董然要讨她做妾。 她大哭一场,哭闹着去见吕让,他说过要娶她为妻,怎么转眼就要将她送给别人? 吕让仍是那样淡淡的神色,只搂着哭泣的她道:“灵娘,我没有办法。” ...... 没有办法,这样的话,她那时竟信了,以为是因为董然权势滔天,又是他的老师,他无法反抗才会如此,却从来没想过从一开始便是他主动设计,要将她献出去的。 多么蠢啊,自己只是他的一颗棋子而已,她却固执的不愿意去相信。 闻灵抬头看着日头,暗想,如今吕让恐怕已经取下了董然的项上人头,前去向圣人邀功了吧,往后,便是飞黄腾达,权倾朝野。 他此时一定很高兴。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千变万化,没到最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人人都以为自己会是最后的那个赢家,却没想过,自己也可能会被打到,成为来日他人登上高位的垫脚石。 就比如吕让,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势也仅仅只持续了三年而已。 三年后,会有一人揭竿而起,推翻大靖的天下,而他就是那人要清除的第一个对象。 前世,闻灵自己便是死在那个时候。 她想得入神,没有及时发现芍药的异样,等她回过神来,只见芍药正静静地趴在马背上,脸色有些发白。 闻灵拍了拍她,见没有反应,急忙下马去瞧。 她被银枪.刺中了,左边小腿上正在不断往外渗血,裤腿红了一大片。 闻灵去拍打她因为失血而有些惨白的脸:“芍药,醒醒......” 芍药迷蒙着一双眼,眼睛艰难地转了圈,随后又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小娘子......疼,咱们什么时候能到西域......我想睡下歇一歇......” 闻灵滚了滚喉咙,忍住鼻腔中的酸意,轻声道:“快了,你醒着别睡,我带你去找郎中。” 她弯身,用力从身上撕下一块衣服缠在她的小腿上,然后骑着马儿一路沿着小路往西走。 走了近一个时辰,仍没瞧见一处人家。 眼瞅着芍药的脸色越来越白,闻灵的脸上不由闪过一丝焦虑。 “小娘子......你别管婢子了,到了西域......记得给我带个信......” 闻灵头也不回,抬手擦掉头上的汗珠,咬牙道:“别胡说。” 只是走了这么久,仍不见人烟,心中不免愈加焦急。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才终于远远瞧见前头出现几缕炊烟。 闻灵没敢直接过去,而是寻了一处旁边的小破庙,将芍药安顿在神像后头,用草垛掩盖好,然后整理了下仪容衣裳,才牵着马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看不清楚人脸,只知道出来的是个身材高大消瘦的男人,他双臂抱胸倚在门上,脸瞧不真切,只能看出鼻梁很高。 他没有开口,似乎在等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率先讲话,说明来意。 不知是不是闻灵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人有一种摄人的气势,不似一般的山村野夫。 夜黑风高,到底是有些害怕,但想到破庙里的芍药,闻灵仍旧定了定神,大着胆子向男人叉手行礼: “打扰郎君,只是奴夜行到此,受了些皮外伤,不知此处可有郎中?” 见男人仍不说话,闻灵不禁摸了摸袖中的匕首,后退一步,当即道:“打搅了。”说着便要抬脚离去。 “郎中没有,止血的药粉倒有许多,小娘子可要?” 第3章 相遇 女郎可是魇着了? 这人声音清澈明亮,语音上扬,听在闻灵的耳朵里很是悦耳。 闻灵见他终于开口,便停下脚步,道:“郎君是医者?” “算是吧。”男人在黑暗中歪了下头,仿佛是笑了下,很快从衣袍里掏出一个瓶子扔给闻灵。 “一日两次,轻则三五日,重则六七日,药到病除,百试百灵。” 说到最后八个字,男人的咬字格外清晰,仿佛是在炫耀一般。 闻灵捏着他给的瓷瓶,再次拜谢,然后从怀里掏出数十枚开元通宝递了过去。 那人不知为何,神色一愣。 闻灵见他不收,以为自己这样将他当做商贾的行为惹恼了他,便道: “我知郎君并非商贾之人,只是无功不受禄,这钱郎君还是拿着为好,否则郎君的药我便不敢要了。” -- 第6页 她这话说得极为动听,叫人找不着反驳的理由。 男子低低地笑开,声音好似一股清泉在夜色中流淌开来。 他接过银钱,重新换回双手抱胸的姿势。 夜色漆黑,只能看清男人脸上的轮廓,但闻灵直莫名察觉到这个人在审视自己,这让她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那人又开始笑起来。 “小娘子,是你敲我的门,该害怕的应当是我才对吧。” 闻灵听出他在有意打趣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郎君说笑了。” 她心中惦记着芍药,不敢在此多作耽搁,便对着男人道:“多谢郎君的药,奴这便离去,不打扰了。” 她刚走了两步,便听见身后的男人打了一个响指。 闻灵回过头去,静静等着他开口。 那人终于慢慢直起上半身,抬脚往前走了两步,所过之处,砂石沙沙作响。 “小娘子,虽说大靖民风淳朴,出门在外讨食问路都实属正常,但夜黑风高,最好还是注意安全,往后随意敲陌生男人门的事,就不要再做了。” 他先前讲话,语气中都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而说这段话时却刻意将笑意抹去,语气变得十分严肃庄重。 闻灵脚步一顿,攥紧了手中的匕首,道了声谢,然后牵着马快步离开。 ...... 宅子四周又重回一片寂静。 未几,一名小奴提着花灯从里头出来,走到男人身边,昏黄的烛光一晃一晃,在男人俊俏的眉眼上洒下一片阴影。 “阿郎,可要将人驱走?” 叶荣舟转过脸来,狐疑道:“为何要驱?你想叫我去欺负一个孤身小娘子?” 那小奴纠正他:“阿郎,是两个。” “哦,你想叫我去欺负两个孤身小娘子?” 小奴想提醒他两个人不能叫‘孤身’,终究是忍住了,最终只垂头道:“奴不敢,只是拍她们搅了阿郎清净。” 叶荣舟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花灯,一边往里走一边把玩着:“有你们在,我哪里还有清净?” 那小奴许是被骂太多次了,神色已经麻木,一路小跑跟着男人进去,见他在正堂里铺着的毯子上坐下了,才从袖中拿出一张小小的纸条递过去: “长安城中来信,那位董太师白日里死了。” 听见这句话,叶荣舟挑了下眉,映着烛光看了眼纸条,随即将它放入花灯中销毁,然后往地上一躺,枕着手臂道: “这老东西,倒是死得痛快,那姓吕的家伙也不知道折磨他一下,真是好没意思。” 他又问:“还有别的消息没有?” 那小奴又拿出一卷长纸徐徐展开:“这是家中来信。” 男人起身接过来,将信仔仔细细地看了,等看完了便丢掉信纸,又躺回了毯子上,只是这一回,他的脸上带了些无奈。 小奴看他唉声叹气的样子,便知必是自家老夫人又在信中催促自家阿郎娶亲了。 说到阿郎至今没成亲这事儿,他觉得着实怨不得阿郎。 他虽眼光高了些,但也没到眼高于顶的地步,家里曾看中过一位贵女,他虽不十分喜欢,但也不讨厌,若是娶回家,阿郎想必也能与那人相敬如宾地过日子。 可那位贵女却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老夫人的事儿,公然在外头哭诉,言语中有意无意地败坏老夫人的名声,气得阿郎直接将那贵女的父亲找来,大骂了一通,踹下河去。 虽然那人之后被救了上来,但也快去了半条命。 此事之后,老夫人便离开长安,搬到河西去住,而那些名门贵女听到阿郎的名字都恨不得立即蹦出三丈远,哪里还愿与他结亲?以至于阿郎到如今仍是孤身一人,婚事没有着落。 哎,他们阿郎着实可怜。 不过,方才那位女郎倒是不错,阿郎瞧着也喜欢,若是她能做阿郎的娘子,想必是一桩美事。 真是可惜了。 小奴虽默不作声,但眼睛一直转来转去,叶荣舟打眼一扫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翻了个身,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这小奴又皮痒了,他非得找个机会揍他一顿不可。 ...... 却说闻灵回了破庙,便关上门,倚在有些漏风的门后轻声喘气。 刚进三月里,夜里还残留着冬日的凉意,冷风呼呼地从破败的门洞里往庙里吹,冻得闻灵打了一个激灵。 她搓搓手,暗道好笑。 自己方才在怕什么?那人若真有歹意,恐怕自己早没了,哪里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堂堂方家之女,被人几句话便吓破了胆,若是叫阿爹阿娘知道了,必定要好好责骂自己一顿。 想起早已去世的父母,闻灵的鼻头开始泛酸,她已经快要忘记他们的样子了。 她轻呼了口气,压下心中的苦涩,扶着门慢慢站起来。 闻灵在破庙外头捡了些柴火,又关上门,摸索着走到神像后头,将草垛移开,打开包裹,用火石生了火。 火光透亮,立即将整座破庙照得亮堂堂的。 闻灵展开手掌,一只墨绿色的瓷瓶静静地躺在手心。 她不担心这药的成分,这年头,毒药比一般的药物贵多了,像鹤顶红等药效的毒药价值千金,只有宫里和一些顶级豪门贵族才有,寻常人家是瞧不见的。 -- 第7页 一般人要是害人,谁舍得用毒药这么金贵的东西,都是一根麻绳完事,再不济给你一刀,既痛快又省事。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拔开瓶塞仔细闻了闻,确实是上好的金疮药。 芍药此时已经醒了,她眼见着闻灵要给她上药,急忙起身拦住:“小娘子,婢子自己来就好了。” 哪有让主人侍候奴婢的? 闻灵推开她的手,将她的裤腿推上去,露出伤处来,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 芍药看着闻灵的侧脸,忍不住悄悄红了眼眶。 闻灵仔细包扎好芍药的腿,又将她挪到草垫上以免她受冻,方才倚在墙边,看着燃起的火苗静静出神。 主仆两个一时都没有说话。 良久,芍药终于开口。 “小娘子......” “嗯?” “您在想什么?” 闻灵抱膝而坐,伸手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 “我在想到了西域要做什么,嗯——,咱们先买一座宅子安定下来,然后办个私塾,平日里教教书,闲了做一些针线活,也不知道西域人喜不喜欢刺绣......” 她一只手支起下颚,笑了笑,道:“就算不喜欢也没关系,他们喜欢什么咱们都可以学。” 芍药见闻灵整个人如一朵重新焕发生机的牡丹花,熠熠生光,不知为何,心里的忧虑慢慢淡化了许多。 自从方家被抄家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娘子了。 看来离开长安,当真能让她开心许多。 芍药附和道:“若真能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闻灵看着芍药,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这个时辰,两个人都有些饿了,闻灵便从包裹里拿出一块胡饼掰成两瓣,与芍药分着吃。 啃着冰凉变硬的胡饼,她突然听见芍药小声道:“也不知长安城里如今怎么样了。” 闻灵垂下眼睛,看着燃起的篝火默不作声。 还能怎样?乱作一团罢了。 吕让杀了董然,势必要做一系列的善后工作,虽然董然是众所周知的奸臣,大靖的子民无不想除之而后快,但董然毕竟是吕让的恩师,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吕让难免还是会受到一些文人墨客的指责,说他欺师灭祖。 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必然要找一只替罪羊。 很不幸的,前世的这只替罪羊,便是闻灵。 他告诉天下人,她与他早有婚约,可董然却横刀夺爱,致使两人分离,他是为了心爱之人才对董然痛下杀手,这样一来,他不必背负欺师灭祖的骂名,最多不过被人耻笑儿女情长,难成大事罢了。 可闻灵,却成了世人口中的红颜祸水。 自古以来,多少王侯将相做了糊涂事,只要推到女人身上,便鲜少有人指责他们,毕竟,他们是受了女人的蛊惑才犯下过错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闻灵不禁冷笑,这样简单的道理,自己前世却装作不懂,仍旧全心全意的将一颗心献出去,真是蠢得要命。 她摇摇头,不愿再想,等到将胡饼吃完,便朝芍药淡淡道:“睡吧。” 随后便从包裹里拿出一件披风盖在两人身上,倚着墙闭上了眼睛。 此处有神像挡着风,又生着火,倒是不太冷。 到了这个时候,闻灵才感觉身体里的疲惫一点一点的涌上来,脑袋里走马观灯似的闪过前世今生的许多人、许多事。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自己前世的死。 ...... 大战当前,城中却灾祸频发,百姓中流言四起,说是将军身边有妖物所致。 吕让的下属到他跟前死谏,为了安稳民心,必须舍弃方娘子。 正是盛夏时节,她身着一身大红石榴裙站在庭院内,看着那些士兵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们身穿银色铠甲,右手握住腰间长刀,面带不屑地对她道:“方娘子,请吧。” 她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整个人仿佛行尸走肉般,了无生气,她看向那个一直背对自己的人,道:“五郎,你真的要我死?” 吕让淡淡道:“灵娘,我没有办法。” 那一刻,闻灵突然想起多年前,吕让将自己送给董然的时候,说得也是这句——“灵娘,我没有办法。” 她忽然觉得荒唐。 这一生,她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竟容忍面前这个男人一再的糟践她? 那些士兵将她绑在了一个木架上,四周布满柴火,满城的百姓都来围观,人头攒动,脸上都带着对她的恨意,口中大骂她狐狸精。 负责点火的小兵面露不忍,但仍旧点燃了火苗。 烈火灼烧着她的身体,将她烧得面目全非。 好疼! 她想张嘴叫喊,却发现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真的快要死了。 ...... 闻灵猛地睁开眼睛,从无尽的窒息中醒过来。 她轻声喘息,感觉自己身上仿佛还残留着烈火灼烧过的疼痛。 身边的芍药睡得正香,她扭头看过去良久,才终于抬手擦去额间的冷汗,慢慢回到现实中来。 都过去了,一个梦而已。 篝火已经熄灭,天光微亮,她们得准备离开了。 “女郎可是魇着了?出来吃口酒压压惊吧。” -- 第8页 忽然,一道突兀的男声响起,划破了庙里的宁静。 第4章 逗弄 郎君面容皎皎如玉 忽然,一道突兀的男声响起,划破了庙里的宁静。 芍药即刻被声音惊醒,睁着一双眼望向闻灵,被闻灵示意不要开口。 是昨晚那个人。 她慢慢从神像后走出去。 只见外头坐着一位身穿箭袖圆领开胯袍衫、腰系革带的男子,他正曲起一条左腿坐在台阶上,拿着树枝在地面上写写画画。 他的脊背比一般男子消瘦,肩膀却十分宽大,可以看出个子很高。 从穿着打扮来看,像是位世家子弟,可奇怪的是,他身上又看不出一点属于世家子弟的骄矜。 那些人大多自持身份,就算落到荒郊野外,也不允许自己的仪容有一点点损坏,绝不会像他一般不顾仪态,随意地坐在满是尘土的台阶上。 那人听见响动,扭过头,随手将手中的酒壶递给她:“给。” 闻灵没接。 昨夜没瞧清这人的样貌,如今看来,他年岁不大,最多二十出头,与吕让的温柔多情不同,他长着一张过分高挺的鼻梁,长眉入鬓,斜斜的往上挑,加上微薄的嘴唇,让他不笑时显得有些严肃,偏一双眼睛形似狐狸,甚是魅惑。 倒是长了副好皮囊。 闻灵与他眼神交汇,睫毛轻颤了下,片刻后移开视线,看向他握着酒壶的那只手。 只见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皮肤在漆黑色的壶身映衬下更显白皙。 闻灵轻掀眼帘,微微抿起嘴唇。 叶荣舟看出她的犹豫,于是晃了晃手,酒水碰撞的的声音清脆响亮: “这是我自己酿的绿蚁酒,小娘子不必客气。” 他的声音清澈悦耳,恰似长安城内最动听的弦乐,可闻灵此时却没有欣赏的心情。 方才梦中的痛楚犹在,她好不容易趁乱从长安逃出,深怕遇见变故,只想快速离去。 闻灵对他叉手行礼:“郎君酿的酒自是世间佳酿,只是奴等着赶路,怕是无福消受了。” 叶荣舟听她这样讲,稍显严肃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种属于少年人的茫然,他收回酒壶,以一副十分不解的模样问闻灵: “我长得十分凶吗?” 闻灵神色一愣,摇了摇头道:“郎君面容皎皎如玉,可比徐公。” 《战国策》中云:‘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却自认不比徐公,闻灵将男人比作徐公,属实是夸赞。 可不想叶荣舟却讽刺一笑,言道:“你们这些小娘子啊,口中没一句真话,惯会哄人。” 都恨不得离他三丈远了,哪里像是觉得他好看的样子? 闻灵暗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男人喜欢听? 她不想再同眼前的男人周旋,便再次开口告辞。 她回到神像后收拾包裹,将篝火的痕迹处理完毕后,便扶着芍药起来准备离开。 叶荣舟仍旧在那里坐着,不断晃动着手中的酒壶,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芍药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小声道:“小娘子,他......” 这位郎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好似跟小娘子很熟的样子。 闻灵扶着她,轻轻摇头:“走吧。” 她们怕是不小心闯入这人的私地了。 长安城外风景如画,有不少可看的景致,达官贵人们平日里喜爱在此游玩狩猎,为了方便,他们大多便在城外买地修建自己的私宅,以便闲时休息。 眼前的这人应当就是其中一员,说不定还与吕让相识。 索性她与芍药均易了容貌,即使真的有人拿画像来问,他应当也认不出来。 她扶着芍药出了破庙,然而一出门,神色便徒然一变。 她们的马不见了。 闻灵愣在原地,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呆愣了片刻后,不禁猛然回头去看破庙中的那个男人。 只见他轻挑了一下眉毛,眼中带着趣味,慢慢对她展开了一个意味不明笑容。 “女郎确定不喝我的酒?” ...... 这人什么意思?他是吕让的人? 闻灵心里先是惊慌,然后是浓浓的挫败感。 她深觉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不断推动着她往后退,而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活下去,为何就那样难? 无尽的委屈仿似一把利剑向她袭来,将她早已疲惫的身体砍得摇摇欲坠。 闻灵突然就红了眼眶,可她生性倔强,偏不肯叫眼人看笑话,只能靠着身边的芍药,生生咬唇别过脸去。 “郎君的酒奴喝不了,只盼郎君将马儿还给我们,奴感激不尽。” 叶荣舟徒然见美人梨花带雨,一副被欺负的厉害的样子,脸上的笑霎时僵在那里。 丢了一匹马而已,竟这样惹她伤心? 他捏紧酒壶,暗暗诘问自己,是否有些太过了。 她一个妙龄女郎出门在外本就不易,同行的女伴又受了伤要她照顾,自己还如此地戏弄于她,着实是不该,要是让阿娘知道他如此对待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怕是会从河西赶过来抽他一顿。 在心里反思过自己的言行,叶荣舟放下酒壶起身,一脸郑重地走到闻灵跟前,弯腰作揖,沉默地行了个大礼。 -- 第9页 闻灵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已经直起身子,看着她的眼睛道: “我一时兴起,捉弄了女郎,倒叫女郎伤心,女郎的马如今正在我家的马厩吃草,女郎想见它,跟我来便是。” 闻灵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人不是吕让的人便好,只是片刻,又不禁火从心气。 这人属实有些讨厌,做什么要如此捉弄于她?他方才那副神情还叫她以为他是替吕让来抓她的。 她语气便有些不客气地问道:“是郎君偷了我们的马?” 叶荣舟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反驳道: “小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那马儿今早自己突然跑到我的马厩中,怎么成了我偷了它?我到这里来本就只是让你把它牵走的,只是方才一时兴起,忍不住逗了你一下,没成想惹得女郎如此伤心。” 他见闻灵眼角虽然没有了眼泪,但眼圈却依旧有些发红,一双眼睛氤氲着水汽,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在阳光下分外的扎眼。 他神色一愣,心里竟像被羽毛拂过一般,有些发痒。 怪哉,这小娘子一张脸生的只能说是标志,并不是一眼就能夺人魂的天香国色,怎么他瞧着就这样欢喜? 难道真如那些人所说,自己太缺女人了? 叶荣舟暗暗心惊,瞧着眼前的小娘子,心里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去查查她的底细,若是家世相配,娶来做娘子也未尝不可。 他在那里想了这许多,闻灵却已经带着芍药往他住宅的方向走远了。 叶荣舟在身后喊了好几声,她都没有理会。 叶荣舟提起酒壶跟在后头,暗自好笑,自己真成了讨人嫌的毛头小子了。 他唉声叹气地回到自己的宅子,却见闻灵和她的婢子站在门口,以为她是在专门等自己,便忍不住挑了下眉,笑道:“小娘子不必客气,门没锁。” 直接进去即可。 闻灵的气已经消了大半,看见叶荣舟来,便指了指门,道:“郎君家里有人。” 叶荣舟扭头,瞧见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嘴角的笑意立即垮了下去。 “阿郎。” 家将谢添腰间别着马鞭,对他恭敬行礼。 他身后的小奴将头垂得低低的,只能瞧见黝黑发亮的头顶,仿佛犯了错一般站在那里,跟着谢添一起唤了声‘阿郎'。 叶荣舟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叹了口气,无奈地对身后的闻灵道:“没事,他们是我的仆从,进来吧。” “不必了。”闻灵的声音轻软,却透着一股坚定。 “我们等着赶路,便不去郎君家里打扰了,还请劳烦郎君差人将马儿牵出来,我们好速速离去。” 方才门开着,她从外头悄悄看了几眼,这门里头虽没有长安城里豪族府里的那些雕栏画栋、亭台楼阁,但对着门口的正堂修地十分宽敞明亮,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上头角落里用来插牡丹的花瓶,更是少有的珍品。 能在这里建这样规格宅子的人,身份怕是不低。 她们不能在此多做停留。 叶荣舟知道自己惹了人家厌烦,心里已经做好了承受冷言冷语的准备,哪想这小娘子面上功夫做得极好,言语之间虽处处透漏着疏离,但态度却极为恭敬。 这更叫他伤心。 他无奈地笑了笑,罢了,神女无心,即便强求,也是没意思。 他指使发呆的小奴:“去到里头的马厩里,将那头白色龟兹马牵出来。” 小奴没动。 叶荣舟挑眉:“怎么还不去?不记得马厩在哪儿了?” 小奴摇头,恭敬道:“阿郎,咱们马厩里有三匹龟兹白马。” 意思是不知道叶荣舟要的是哪一匹。 叶荣舟一只手捂住额头,有些想装作不认识这个人,他回头,瞧见闻灵如瞧傻子一般的神情看着他们,干脆闭上了眼睛。 “你不认识的那一匹。” 小奴认真点头,领命去了,很快将那批白马牵出来,将缰绳交到叶荣舟手上。 叶荣舟嘴角微抽,直起身子对闻灵讪笑两下,随后便拽着缰绳,轻轻用手去拍马儿,眼睛却一直盯着闻灵瞧: “女郎果真要走?” 他将声音刻意放低,做最后的挽留,好不容易来了位看顺眼的女郎,走了着实可惜。 这人刻意做出这样的一副姿态出来,闻灵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怕是这位郎君在这里待得无聊了,想要跟她这位路过的陌生女郎上演一场风月情.事。 大靖民风开放,公主养面首,郎君养家妓,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更有甚者,男女双方在街上看对了眼儿,直接寻个地方发生肌肤之亲,也是有的。 闻灵将芍药扶定站好,轻脚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缰绳,面上淡淡的,垂下眼睛,掩下其中的冷漠,道: “萍水相逢,多谢郎君收留,我们这便告辞。” 说着,便扶着芍药小心上马,扬起马鞭离去,从头到尾,都没有往身后看一眼。 ...... 叶荣舟站在门口,眼见着她们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了,才终于悠悠地叹了口气。 这女郎,着实是聪明,他什么都没说,她便猜到这里是他的私地。 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仿佛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他倚在那里良久,忽然去瞧天上的太阳,喃喃道:“你们说,她这是要往哪儿去?” -- 第10页 说来好笑,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却关心她的去处,心中甚至暗暗想着,若是日后能见一面也是好的。 身后的谢添看着自家主人的背影,道:“可要去查?” 叶荣舟摇摇头,直起身子往宅子里走:“算了,没缘分,随她去吧。” 谢添抿唇,终究还是没有将到了嘴边的话说出口。 那女郎身边的婢女,袖口露出来的帕子上,用的是锡箔金线,这种金线除了皇室中人,普天之下就只有董然的府上能用。 而董然的那名宠姬和她的贴身婢女,便是于昨日消失的。 第5章 被捉 您可真是叫我们好找啊! 闻灵带着芍药一直往前走,她瞧着芍药好几次都因为马儿的颠簸疼得直皱眉头,等到了前头的一个小镇上,便买了一架简陋的车厢套在马上,做成了一个马车,让她坐在里头。 两个人顺着手中的地图一直往西走,等离长安远了些,眼见着要进泾州的地界,才终于将速度慢了下来。 “娘子,给。” 芍药拿帕子擦了擦从树上摘下的果子,递给闻灵。 闻灵掀帘,从马车里出来,与芍药一齐坐在马车外头,顺手接过果子,拿在嘴里咬了一口。 酸甜多汁,齿颊留香,对比长安的荔枝,也不逞多让。 “这叫什么果子?从未见过。” 芍药一边擦拭果子一边摇头道:“不知道,婢子见那些小孩子都在摘,便拿过来几个,娘子,怎么样?好吃吗?” 闻灵单手扶着车身扭头向不远处看去,果见一群小孩子在树上爬上爬下地摘果子吃,身边几位穿着粗布衣衫的大人在一旁不断嘱咐他们小心点。 一片岁月静好。 一阵轻柔的风吹过,发丝轻拂过闻灵的脸颊,有些发痒。 她笑着回头,将芍药手里的那颗果子塞在她的嘴巴里,笑道:“好不好吃,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芍药嘴里咬着果子,看着闻灵在阳光下的笑容,心中竟有一种裹挟着快乐的悲伤袭来。 儿时在方家,娘子是个爱疯玩疯跑的性子,成日里笑呵呵的,从不知忧愁为何物。 后来,方家倒了,她就再没有见她那样笑过,即使她那时那样喜爱吕家五郎,提起他时,那难得一见的笑容里也总是掺杂着忧愁,叫人瞧着便觉得苦。 离开长安,真的很好,她想。 闻灵吃完了果子,拿帕子将手擦净,便拉着芍药一齐躺在马车里睡午觉。 她迷糊了半晌,却听见芍药翻了下身,缓慢呻.吟了下。 “又疼了吧,叫你不听我的话非要去摘果子。”她边说着边从包裹里取出那瓶金疮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 见因为自己闻灵连觉都睡不好,芍药很是自责,她看着重新已经裂开的伤疤喃喃自语:“明明已经快好了的......” 闻灵轻笑,待将她收拾妥当,便转过身去,想要将那个墨绿色的药瓶放进包裹里,只是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瓶子原主人的脸。 自己走时,他好似真的有点伤心的样子,是知道他们往后永远不会遇见了吗? 须臾,她收起瓶子,摇摇头,将他从自己脑海里赶出去。 萍水相逢,她不该留恋太久的。 她又重新躺了回去,却再也睡不着。 ...... 此时,在离马车不远处的墙角,一名身材魁梧的壮年男子正在询问一位妇人。 “那两个人是几时来的?” “穿着打扮如何?” “说话可有长安口音?” ...... 那妇人一五一十地答了,男人摆摆手让她下去。 他吩咐底下人:“去给长安送信,就说人找着了,请贵人放心。” 底下人正忙不迭地要去,却又被他一把拽住肩头抓回去,再三嘱咐:“动作轻点,这可是上头指定要的人,身娇肉贵的,别出什么纰漏。” “明白!” 见手底下人走远了,那人终于看向那辆静止的马车,心中不住盘算着这一趟差事办完,自己能分多少赏钱。 ...... 马车里,闻灵攥住从集市上买来的波斯毯将自己裹紧,歪着身子躺在那里,却始终没有睡着,她翻个身,看着马车内壁上的纹路,静静出神。 她们走得够远了,再往前走,便出了中原地界。 西域很大,其中的河西地界虽仍隶属大靖,但近年来,他们的首领河西节度使叶广义野心愈加壮大,渐渐有些要脱离朝廷管辖的意思。 几年前,圣人年幼,又尚未亲政,一切国事均有董然代为打理,他为了维持太平景象,对叶广义大兴安抚之策,免其十年赋税,并加封他在长安的弟弟叶二郎为翼国公,还让他在大理寺挂了个闲职。 这位如今还不那么显眼的翼国公,日后却会有一番大作为,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她如今要做的,是决定具体在何处安身。 河西富庶,生活安定,可过几年便要起战火,若是再往西走,便是高昌、龟兹、乌孙等西域小国,那里与大靖语言不通,生活习惯迥异,恐怕也是不成。 想了许久,终是没有决定,闻灵便想等着芍药醒了,问问她的意见。 她将手从枕下拿出来,正准备闭眼歇息,却发觉有些不对。 外头有些过分静了。 -- 第11页 她们停的地方临近几户庄户,这个时辰,本不该这样安静。 她抬手掀起马车窗户的一角,只见外头空荡荡的,只有喜鹊叽叽喳喳地飞过,偶尔捣食落在地上的果子。 闻灵捏紧车窗,手指渐渐开始泛白。 芍药睁眼便瞧见闻灵坐在那里,刚想叫她便被她一只手捂住嘴巴。 闻灵在嘴边做了个禁言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吭声。 芍药点点头,自觉不动,只是神色不免跟着紧张起来。 闻灵拿起车厢里那根早备好的长棍,慢慢往外挪动,待看到帘上映出来的黑影,扬手就是一棍上去。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个人影重重落在地上。 闻灵连那人的脸都没仔细看,便一把掀起车帘,拿起软鞭就要往马身上挥去。 “方娘子!” 有人身影飞快,一脚跨上马车,抬手便将她手中的软鞭牢牢接住,然后看着闻灵笑道: “您可真是叫我们好找啊!” 闻灵脸色一沉,下意识环视四周,只见八九个身高体壮的大汉腰佩长刀,个个凶神恶煞,已将马车围成一个圈。 她一颗心咚咚直跳,面上却一派镇定,冷冷开口:“光天化日之下,郎君们想做什么?” 站在马车上的那人一把将闻灵手中的软鞭拽走扔在地上,随后跳下马车,扶起方才被打了一棍的兄弟,笑道:“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请方娘子跟我们回去,长安城的那位贵人正等着您呢。” 闻灵道:“你们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什么贵人。” 那人见她仍不承认,也不愿多费口舌,反正他们只要将她安全送回长安就行,剩下的不关他们的事。 他掏出一枚鱼符在闻灵跟前晃了晃,道:“这个您认识吧。” 吕让的鱼符。 闻灵见到这个,一颗心开始不住地往下坠。 他竟这么快就找来了?还是说,从一开始自己便被他监视着...... 她见那人晃晃悠悠地在马车跟前转悠,一双精明的眼睛望过来,仿佛在嘲笑她这一路的痴心妄想。 “贵人本想着娘子身娇体贵的,即便是走也是往南方去,没想到您竟是一路往西跑,别说,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我们还真就见不着娘子了。” 闻灵咬了一下嘴唇,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 “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你们的贵人,你们认错人了。” 那人叹了口气,过去掀开车帘,吹了声响亮的口哨:“这位便是芍药姑娘吧,瞧瞧,跟着你们娘子风餐露宿的,看着就憔悴,方娘子,您也不心疼心疼她?” 他在威胁她。 “小娘子,您不必管婢子。”芍药看着她道。 “倒是个难得的忠仆。”那人转换了话头:“方娘子,我们也只是个跑腿的,不是我们,也会有别人来办这趟差事,横竖您都得回去,咱们就不要互相为难了。” 是啊,吕让的手段,她还是知道一些的。 闻灵终于闭上眼睛,压下眼中的热意,对着那人问:“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听见这句话,知道事情成了,便对着闻灵行了个叉手礼:“娘子唤我王五便好。” *** 王五一行人护送着闻灵主仆返回长安,一路上对他们倒是十分客气,因为他们那些人均为男子,芍药又腿伤未愈,照料闻灵多有不便,王五还就地买了几名女奴服侍她。 闻灵出来时,因为怕留下踪迹,一路上风餐露宿,而王五却什么都不怕,拿着吕让的鱼符,明目张胆地带着她住驿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进走出,分外惹眼。 因为这些人的监视,闻灵再不能易容,一张脸显现出原本的样貌来。 玉肌雪肤,天姿国色,在街上一走,便是人人侧目。 王五的那几个手下常常当着他的面感慨:“如此美人,难怪能叫那董贼和贵人都如此惦记。” 王五笑笑,不置可否。 这些个没见识的,只看见美人的美,却不见美人的刺,殊不知越美的美人,带的刺越多,稍稍靠近,便容易被扎出满手满脸的血。 那位董太师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本以为这位方娘子常年在后宅里养着,必定十分娇气,逃跑的事儿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如今在外头吃了苦头,必定会安分守己,高高兴兴地等着回长安当她的贵人。 谁知这小娘子却是个辣性子,这一路上仍尝遍各种法子,试着逃跑了两三回,他们吓唬她,她也不害怕,倒叫他有些刮目相看。 等快到长安地界,这位方娘子想是知道没有希望了,才终于安静下来,放弃了逃跑。 王五不禁松了一口气,这一路走来,她不累他们都累了,若是在路上将人弄丢了,他们往后也不必在这条道上混了。 ...... 进城门时,闻灵坐在马车里往外望,只见城门口人来人往。 有三人没经过门口查验,打马快速进了城,领头的那人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她不免多瞧了两眼。 王五拿出鱼符,立即就被放行,他骑马到马车窗边,笑着挡住闻灵的视线,对着她道: “方娘子,太师府已被查封,您怕是回不去了,贵人那里有一处宅子,正好可以让您小住。” 果然与前世一样。 闻灵收回眼神,脸上带着讽刺,看着他道:“不知,我可有拒绝的权利?” -- 第12页 王五看着她的眼睛,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这方娘子长得确实是好看,冰肌雪肤,眉目如画,一个眼神便能叫人心醉,看的人稍微定力不足些,便很容易深陷其中。 他不自然地别开脸,随手拉了拉缰绳,驾着马到前头领路。 闻灵‘啪’的一下放下窗子,将脸倚在芍药的肩膀上,无声寻求安慰。 往后她到底该怎么办? 她那样费尽心力跑出长安,想要逃离将要面临的命运,却终究不能如意,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把她往后拉,而她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她到底该如何才能自救? 此时她心乱如麻,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却没一个抓得住。 马车在晃晃悠悠中停下,王五在外头敲了一下车身:“方娘子,咱们到了。” 车内,闻灵的脸色愈加苍白,芍药瞧着心疼,便搂着她安慰道:“娘子,您看开些,五郎他未必会对您怎么样,若您真想走,好好跟五郎说说,说不定他会同意的。” 闻灵摇摇头,慢慢睁开眼睛,面上满是空洞和绝望。 不会的,从见到王五那些人的时候她就知道,吕让不会放她离开,永远不会。 即使她只是一颗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棋子,但只要有用,他便不会轻易放手,必要如前世一般将她物尽其用才好。 可是她还是不想认输,她好不容易重来的生命应当是精彩而绚烂的,绝不是如前世一般在吕让的后宅里慢慢烂掉,然后等着有朝一日臭名昭著地死去。 闻灵捏着芍药的手指,深吸一口气,起身出去。 这里是位处长安中央的安仁坊中的一处居所,安仁坊为皇室亲王外家的聚集地,吕家祖上为皇室外戚,曾出过一位皇后,所以虽后来落魄过一段日子,但声望和地位仍不可小觑。 吕让想在这里有一处宅子,自然不难。 只是......闻灵环顾了一下周围,见已经有不下十人往这里探头探脑。 不错,她这个能让吕让杀掉恩师,搅弄得长安动乱的红颜祸水,确实很引人注目。 恐怕这也是吕让让她住在这里的目的吧,注意她的人越多,他自己在朝臣和百姓那里就会越安全。 前世,自己光顾着心急伤心,竟没注意到这一点。 王五见她在门前站得时间久了,以为她又生了逃离的心思,便道: “娘子,您是个聪明人,想必也会办聪明的事,如今都到了这里,您好好享福便好,若再生出什么事来,只怕贵人当真要生气。” 她一个弱女子,折腾到最后,受伤的只会是她自己。 闻灵轻掀眼皮,一反常态地对他莞尔一笑:“你说得对。” 趁着王五愣神的功夫,她提起裙摆,轻移莲步,走进了宅内。 王五只觉得一阵香风吹过,在空中留下淡淡的香味,经久不散。 他暗暗皱眉,这女人,当真是个邪物,竟能轻易叫人心神大乱。 他猛地扬手,与门口的管家点了个头,转身上马 。 他只要负责交差拿钱即可,别的都与他无关。 第6章 再遇 腰身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 “娘子,婢子伺候您上妆。” 闻灵身披一件素白襦裙,正跪坐在一架瑞兽葡萄纹铜镜前梳头,闻言,放下手中的梳子,点了下头。 她在这座宅子里已待了近半个月,只有几名豪奴健仆和侍女留在这里伺候她,与前世一样,在此期间,吕让一次也没出现过。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跑过一次,伺候她的人对她的看管比前世要严上许多,这些日子,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想要出宅门更是想都不要想。 ...... 由着婢女给自己上好妆,闻灵淡淡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雪肌粉腮,眉目如画,前些日子的风餐露宿未曾折损她半分容貌,反而在眼角眉梢间增添了一丝英气。 她眉心一颤。 自己的脸好似与前世有些不一样了。 她轻眨眼睛,正要仔细去看,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却是芍药小跑着进来,叉手道:“娘子,五......”她顿了下,改口道:“吕将军来了。” 吕让因除贼有功,如今已升任了左武卫大将军。 闻灵神色一愣,心中不免有些惊讶。 前世她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后,吕让才想起来她这个人,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差人将她接到吕府去,本人从未来过这处宅子,怎么如今...... 她转过头,又看向镜中的自己那稍稍变化的眉眼,慢慢的,开始心跳如鼓。 不是她的错觉,有一些事情确实在悄悄发生变化,与前世不一样了。 这是否意味着她今生还有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想到这种可能,闻灵周身的血液慢慢在血管中沸腾起来,皮肤上渐渐涌上了一抹红潮。 落在旁人眼中,这便是方娘子因为吕让的到来而欢欣鼓舞。 芍药暗叹,娘子嘴上不说,心里对吕将军还是有感情的,也是,当初那样喜欢,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呢? 她见闻灵只上了妆,衣裳头发都没有收拾,便道:“娘子,要不婢子跟将军说一声,让他等您收拾妥当之后再进来。” 闻灵轻颤了下眼睛,抬手阻止:“不了,如此就好。” -- 第13页 她得让吕让瞧见她的可怜,看见她的脆弱,如此她才有可乘之机。 听见廊檐下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闻灵悄悄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等到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才慢慢起身。 素衣裙摆扫过光滑的木地板,闻灵瞥见来人的影子,还未等他过来,便轻抬眼睛,柔柔唤了句:“五郎。” 果见来人进门后神色一愣,脚步也顿在门口。 吕让今日本是带着满腔燥意来的。 董然死后,他虽受到圣人褒奖,得以高升,但因为他杀害的是自己的恩师,所以朝中的那些言官对他颇有意见,他们多次上奏圣人,希望不要对他过于优待,以免他成为第二个‘董然’。 幸而圣人苦董然太久,又刚刚亲政,才没有理会他们,但对自己到底是没有以前亲近了,近日,反而同叶家那位年轻的翼国公走的近些。 谁曾想到,他虽获封将军,但因着杀师之名,在朝堂上竟比往日要难上许多。 这时,经底下人提醒,他终于想起了闻灵,这个隔在自己和董然之间的女人,觉得该是用着她的时候了,当即便放下手中的事情来这里寻她,没想到一进门便看见此等光景。 只见美人眼圈通红,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着一件曳地素衣,亭亭立在那里,见着自己,即刻洒下盈盈泪光,瞧得人心软不已。 好一枝带雨的梨花! 吕让看了许久,方才过去温言道:“灵娘,叫你受苦了。” 他想要握住美人的手,却不想被她侧身躲开。 吕让神色一愣,不自觉看向她,眼中带了些许轻微的恼意。 闻灵仿佛未曾察觉般,哭得更凶,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落在吕让的手背上,激得他心尖一颤。 他从未见她哭地这样狠过。 即便当日董然讨她为妾,她对着自己,也只是小声的啜泣,不像今日这般,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眼泪止都止不住,仿佛要晕厥过去。 她哭得这样惹人怜爱,倒叫他心中因为她逃跑而产生的气闷消减了许多。 到底是自己对不住她。 吕让收回手,拉着闻灵的宽大衣袖跪坐下来,对她道:“好了,别哭鼻子了,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呢,你倒先委屈上了,说说,我叫你在太师府等着我,怎么不听话?” 闻灵闻言垂眸,掩下眼中的凉意。 听话?她若是听话,便会和前世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她将一双手放在心口,轻声抽泣道:“我,我害怕......五郎,我真的害怕.....” 她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小鸟般,浑身抖动。 吕让斜眼瞧她的神色,右手食指与大拇指不自觉轻轻摩擦起来,淡淡道:“进了一趟太师府,胆子怎变得这样小?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摸到泾州那个地方去的。” 他语气亲密,眼神却透着打量。 闻灵心下一紧,他果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她当下心思百转,瞥见吕让的笑容越来越淡,终于猛地一下站起身来,背对着他道: “都怪你,五郎,当日你偏不肯教我骑马,我的马术那样差,又不会看地图,本想着跟芍药在外头转一圈就回来,却不知不觉走了那样远。” 她边说边用余光打量吕让神色,见他漆黑着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自己,心下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他不信?可是那个王五与他说了什么? 她刚要另想对策,却见他拉着她的手坐下,轻声道:“是我的错,叫灵娘受苦了。” 闻灵松了口气,抬起袖子轻轻擦拭眼泪,心中却满是冷漠。 对待虚情假意之人,她也用虚情假意回报他,很公平。 她尚未将眼泪擦干,便听吕让道:“这宅子住得可还舒服?你若是不喜欢,我便将你接到吕府去。” 他以为听见他这样问,闻灵必定会大喜过望,兴高采烈地跟自己去,毕竟她从前那样爱粘着他,谁知她听完了,脸上却并没多少喜色。 他神色一愣,问:“怎么?” “五郎,”闻灵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我很喜欢这里,而且我的身份......到吕府去只会败坏你的名声,便让我在此多住一些时日吧。” 吕让刚要张口反驳,便被闻灵的一根手指按住了嘴唇:“五郎,答应我好不好?” 她那双眼睛氤氲着水汽,仿佛是有魔力般,静静地看着他。 鬼使神差的,吕让说了个‘好’字,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闻灵已经侧身对他恭敬地俯身行礼:“多谢五郎。” 吕让张张口,满腔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再也说不出口。 罢了,就许她先在这里住着吧,反正对他来说,她住在哪里,效果都是一样的。 只是......他上下打量了闻灵一眼,他总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股怪异的感觉,可是到底哪里怪异,他又着实说不上来。 他一只手轻敲着,暗叹,许是自己多心了,她一个娇弱的小娘子,能有什么值得他费心思琢磨的?就算她再怎么翻腾,也翻腾不出自己的手心。 闻灵冷眼瞧他,很快别过脸去,作柔弱状。 这个男人最大的缺点便是自大,总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这也是前世他最终失败的根本原因。 想起前世,她不禁好奇,那个将吕让打得狼狈不堪,四处窜逃的男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 第14页 她久在内宅,听到周围人不是喊他叶贼,便是叫他叶二,从没听人叫过他的名字。 她在那里想得入神,听见吕让喊她,方才转过脸去,问道:“五郎,什么事?” 吕让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今日有人做寿,收拾收拾,我带你出去。”然后转头对一旁的侍婢道:“给娘子梳妆打扮,换身衣裳。” 闻灵愣了一下,很快点头道:“好。” 前世,他刚将她接回吕家时,喜欢带她去外头逛,那时,她还傻傻地觉得他心中有她,如今看来,他只是为了叫别人瞧见他有多‘宠爱’她罢了。 只是这次,不知他要带她去何处? 闻灵收回思绪,起身往内室走去。 负责梳妆的婢女按照吕让的意思,将闻灵打扮得花枝招展,当她从屋内出来时,果然叫人眼前一亮。 只见她头梳堕马髻,上头簪一朵新摘的大红牡丹花,脸绘花钿、斜红,上着团花纹绿衫,下着折枝花纹红裙,肩赤黄帔子,盈盈走来,端的是光彩照人。 她似乎比从前还要好看些。 吕让收回目光,满意地笑了下,嘱咐人带好寿礼,转身走了出去,闻灵抬脚跟上。 一行人并没骑马,而是走路出门,闻灵正觉奇怪,却见吕让领着她在坊内转过几个弯儿,来到了一座高大富丽的宅门前。 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闻灵抬头望去,只见宅门前的匾额上写着‘叶府’两个字,不由得眼皮一跳。 这家主人姓叶?与往后那个搅得大靖风云变幻的翼国公,叶家二郎又是什么关系? 她前世久居内宅,对外头的事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三年后那位姓叶的那位翼国公反了,当了大靖的叛臣。 “吕将军,您也来啦?正好,咱们一起进去,别叫叶老等急了,哎,这位是......?” 一位身着圆领青袍的年轻男子过来,与吕让亲切寒暄,转头瞧见他身后的闻灵,忍不住开口询问。 吕让与他互相见完礼,侧身指着闻灵道:“这是方娘子,她嫌在家里呆着闷得慌,便央我带她出来散散心。” 闻灵捏紧手心,侧身微微垂头,对着来人叉手行礼。 那人听见吕让说这小娘子姓方,即刻明白过来她是谁,眼中便不免带了一丝鄙夷。 这传说中惹得京城大乱的方娘子,果然长得甚是标志。 他没理会闻灵,转过头去对吕让道:“今日叶老寿宴,怎么来得这样迟,当心他老人家罚你多吃酒!” 吕让笑笑,熟练地与他寒暄着,转头让身边的奴仆掏出请柬,与那人一起进去。 闻灵跟着进去,只见宽阔的正堂上坐满了人,身穿青色衣衫的婢女手捧着蔗汁和各色难得一见的瓜果穿梭其中,十分热闹。 这位办寿礼的叶老究竟是谁?竟能让这么多官员一齐来给他祝寿? 难道是河西叶家的人? 若真是如此,想必那位叶家二郎今日也会在此,她倒真想见识见识,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 想到不久后,吕让会在战场上被这个人打得屁滚尿流,闻灵的面容上便忍不住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本就生得美貌,如今这一笑更是摄人心魄,原本在正堂坐着的许多官员都忍不住向她这边投过来视线。 不知为何,吕让瞧着,心里竟有了一丝不舒服。 他微微皱眉,压下自己心底的异样,脸上仍是那副温柔多情的模样,走到闻灵的身边,微微抬手扣住她的肩膀,柔声道: “我要待在这里为叶老敬酒贺寿,叫底下人带你去后宅歇着可好?你别怕,今日来的同僚们想必都是带了女眷过来的,你到后宅去跟着她们一起说话解闷便好。” 语气温柔,眉目含情。 他这幅作态落在别人眼里,自然是情真意切的模样,那些人只觉得传闻不假,吕家五郎果然是为了这女子方才杀了恩师。 闻灵用余光扫了下吕让握着自己肩膀的手,悄悄掐住手心。 她要忍住,不能将心底的恨意流露半分。 在多次告诫过自己之后,闻灵轻眨眼睛,眼波流转,微垂着脑袋,作弱柳扶风状,对着吕让轻声应是。 吕让眸光一闪,微笑着松开她,指着近处的一位婢女为她带路。 ...... 闻灵跟着那婢女绕过宽敞高大的正堂往后宅走去,等进了角门,发现里头宽敞明亮,别有洞天。 她们沿着溪边走廊走,一路上绿茵翠竹、假山石林环抱,煞是清凉。 闻灵不禁暗道,此地在夏日里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她心中尚有疑虑,便问前头的婢女:“你们叶老在长安可有子侄兄弟?” 那婢女老实回答:“回娘子,叶老的儿兄子侄皆为国捐躯,都不在了。” 闻灵闻言,不禁有些失望,看来这位叶老与那位叶二郎并无关系,只是恰巧一个姓罢了。 她心不在焉地走着,脚下不小心踩到一块假石,一个不稳就要摔倒。 等快要跌倒地上时,闻灵突然见眼前飞快掠过一道人影,随即,自己的腰身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天旋地转之间,人已经稳稳地站住。 她正精神未定,耳边已经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嗓音:“没事吧?” 闻灵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在看到那人脸的那一刻,不禁微微睁大了双眼。 -- 第15页 第7章 牡丹 不知郎君是否愿意相赠? 闻灵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在看到那人的脸时,微微睁大了双眼。 是他?!她和芍药逃出长安当晚遇到的那个男人。 他怎么在这里? 她仔细一想,外头那么多达官显贵,这人明显身份不低,出现在这儿也不算奇怪,只是......他怎么会从内宅出来? 她正想着,发现男人已将放在自己腰间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闻灵轻眨眼睛,后退一步,摇头轻声道:“妾无事,多谢郎君。” 这声音......? 叶荣舟神色一愣,停下要离开的脚步,不禁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位貌美却陌生的妇人。 只见她生得妩媚,又着浓妆,瞧着煞是明艳夺目,只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宛如静水深湖,与前些日子所见之人有五六分相似。 他俊眉一挑,张口便问:“我瞧着小娘子面善,不知咱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这话闻灵听着甚是耳熟。 往日里,她见过的男人多会讲这样的话与她搭讪,期望与她来一场风花雪月,可她却知道眼前的男人是真心疑虑,才会这样发问。 自己当日易了容貌,与她本身的脸有两三分相似,他认不出自己,却会觉得熟悉。 闻灵摇了摇头:“妾久居深宅,未曾有幸见过郎君。” 叶荣舟闻言,轻眨眼睛,笑道:“哦?真是怪哉,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声音和眼睛,倒是我少见多怪了。” 他说完,眼睛仍静静地盯着闻灵,仔细打量着。 在前头领路的婢女不见了闻灵的身影,便转身回来寻,却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站在那位方娘子身边,当即吓了一跳,赶忙过来行礼: “见过国公。” 这一声国公叫得闻灵眉心猛然一跳,她一双眼睛不自觉往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看去。 只见他身上只穿着一件靛青色窄袖圆领袍,头发随意用一根白玉簪子束起,腰间革带处除了一把小刀,一应配饰皆无。 这根本不是去别人家做客应有的打扮,他又是从内宅出来的...... 闻灵眼皮一跳,她好似知道他是谁了...... 叶荣舟见闻灵一直盯着自己瞧,心中奇怪,未几,垂下头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衫配饰,发现没什么问题后,复又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疑惑道: “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妥?” 闻灵移开眼去,稳了稳心神,摇头道:“......国公未有不妥,是妾方才失礼了。” 叶荣舟又看了她一眼,觉得那股熟悉感更加强烈了。 怎么连说话的神态都那么像?这小娘子,莫非是她的姐妹不成? 他方才过来,瞧见有人要摔倒便顺手捞了一把,如今人没事,他也不打算逗留太久,虽心中尚有疑虑,但还是只点了个头,便转身离去。 等他的背影远了,闻灵才收回视线。 这座宅子,姓叶。 长安城里姓叶的国公......只有那位未来大靖的叛臣,叶家二郎。 闻灵轻眨了一下眼睛,慢慢捏紧自己交握的双手。 竟然是他? 她前世没见过叶二郎,但人人都说他心思阴晴不定、手段毒辣,是个人见人怕的恶人,可是方才过去那人,瞧着却只是个喜爱玩闹、心底良善的世家公子。 当初她和芍药闯入他的私宅时他非但不恼,还愿意赠药给她们,她要走,也没有加以阻拦,今日他在连她都不知道是谁的情况下,就过来扶她,怎么看都不像是别人口中所说的那个样子。 究竟是他心思重会装,还是他人乱传谣言,亦或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他之后性情大变? ...... 那婢女恭送叶荣舟离去,便起身伸手指向走廊深处,对闻灵道:“方娘子,咱们走吧。” 闻灵点点头,抬脚跟着她继续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她:“不知方才那位国公......是谁家郎君,我出来的少,不曾见过。” 那婢子是个好脾气的,有问必答,道:“回娘子,方才救您的那位是咱们叶老的族亲,名唤荣舟,乃是圣上亲封的翼国公,他还有位兄长,在河西任指挥使。” 叶......荣舟...... 闻灵暗暗记下,复又想起方才那婢女说的话,便疑惑道:“不是说......叶老的儿孙子侄都不在了吗?” 那婢女捂嘴轻笑,道:“娘子会错意了,国公和指挥使并不是叶老的儿孙,而是长辈。” 长辈?这个闻灵倒是没想到。 她又仔细询问了一番才知晓,原来,叶荣舟的父亲与叶老的祖父是表兄弟,两人同出一族,叶荣舟兄弟两个虽然年轻,按辈分来算却是这位叶老的表叔,确实是长辈。 两人一路说着话,很快便来到女眷们休息的内堂。 闻灵一进去,便看到原本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女眷们纷纷向她看过来。 闻灵长待内宅,甚少有机会出来,像这样的聚会更是不曾参加过,所以这些人都不认得她。 婢女上前行了一礼,向众人介绍:“各位夫人娘子,这位是随吕将军过来的方娘子。” 方娘子? 有人没听过这个人,便不禁问起一旁的女眷:“是谁?怎么从未听说过?” 那人附耳小声道:“就是从前跟着董贼的那位,听说前些日子刚被吕将军接走,安顿在这安仁坊中。” -- 第16页 “原来是她。”那人反应过来,面上不禁带了一丝鄙夷之色:“这样的场合,吕将军竟带她来,当真是有些宠爱过头了。” “姐姐慎言。”吕将军如今位高权重,若那位方娘子听见她们的话,回去说与他听,那便不好了。 那妇人撇了下嘴,不曾答话。 她们这些人多是名门出身,又嫁于高官的正头娘子,自然是瞧不上闻灵这样的人,在她们看来,此女出身掖庭,又勾得两位郎君为她争风吃醋,属实上不得台面。 一时之间,众人都装作没看见闻灵,照旧与身边人凑趣说话。 闻灵冷眼瞧着她们,心中并不在意,只自己一个人找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坐下,侧头欣赏院中的风景。 “阿姊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一道清脆空灵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闻灵扭头去瞧,却见是一位穿着石榴裙的少女,正坐在身旁看着自己。 那少女见她回头,慢慢睁大了一双眼睛,道:“阿姊,你长得真好看。” 听见人这样夸赞自己,闻灵的脸上却没有半分高兴,反而布满了惊异之色,因为她发现,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往后吕让要娶的妻子——谢氏。 她竟会在这里出现? 谢氏与吕让属于政治联姻,两人婚后一年,谢氏便搬出吕府,与吕让分府别住,她虽与她只见过寥寥几面,但仍旧记得这张脸。 闻灵定了定神,笑了笑,道:“女郎谬赞,不知女郎是——” 谢怀玉笑眼弯弯,道:“我姓谢名怀玉,今日是父亲寿辰,我特意过来给他老人家祝寿的。” 父亲? 闻灵道:“女郎是叶公的女儿?” 谢怀玉笑道:“正是,不过我从小被舅舅养大,随母姓。” 原来如此,谢怀玉是叶家的女儿,同时又是谢家的养女,身为同时维系两大家族的纽带,难怪吕让后来会选择与她联姻。 她前世光顾着讨吕让欢心,竟有许多事都不知道。 谢怀玉见闻灵长得好看,心下便喜欢,拉着她的手道:“阿姊,这些竹子也没什么好看的,走,我带你去捶丸,那才有趣呢!” 闻灵刚要开口,便被她一把往外拉,两个人绕过一个池塘,跑到一处草地上,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谢怀玉瞧见闻灵头上簪的那朵牡丹花瓣掉了几片,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便道:“阿姊,你等着,我先去给你摘朵花来戴上,你头上这朵怕是不能要了。” 闻灵拉住她,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女郎可知道我是谁?” 谢怀玉点头:“知道啊,方娘子嘛。” “那女郎不讨厌我?”闻灵笑着,淡淡道。 谢怀玉哈哈一笑:“你长得这样好看,瞧着便赏心悦目,为何要讨厌你?”她想了想,又道:“都是那些臭男人惹出来的祸事,那些人偏要说你,真是好没道理。” 闻灵前世今生都听惯了旁人的冷言冷语,一时之间听到这话,心中不禁涌上一股暖流,眼眶开始发热。 原来这世间除了自己,还有人知道她的委屈和憋闷。 谢怀玉见她眼圈发红,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便道:“你别哭,我......我去给你摘花来戴,我叔公栽的牡丹可好看了。” 闻灵尚没明白她叔公是谁,便见从一棵桃花树上跳下一个人,拦住谢怀玉的去路,冷声道: “我方才听说你要干什么去?” 谢怀玉见着来人,立即变得一副小兔子模样,低头躲在闻灵的身后,喃喃道:“叔公......” 叶荣舟脚踩黑靴,手上提着一壶酒,一双漆黑的眼眸,幽幽地向她们看过来:“你们要我的牡丹花?” 闻灵回望过去。 她突然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那个未来能杀死吕让的人,她不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 这一刻,她心中突然涌现了无尽的勇气,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让这个男人成为自己手中的利剑,刺向那待她不公的命运。 闻灵微微弯起唇角,直视叶荣舟的目光,然后一步步走到他眼前,抬起手拂落掉他肩上的桃花,踮起脚尖,附到他耳边柔声道: “是啊,还有郎君手中亲手所酿的绿蚁酒,不知郎君是否愿意相赠?” 第8章 簪花 叶荣舟不禁有些脸红 叶荣舟本来要到前头宴上去的,可他觉得正堂的丝竹之声十分聒噪,便甩开家将谢添和小奴,自己找了个清净的桃花树躺下。 他刚闭眼躺了一会儿,便听见树下传来一阵动静,却是自家小辈领着什么方娘子到了这里。 他知道那个方娘子,吕让送给董然的女人,别人都说是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红颜祸水,正是因为她,吕让才杀了董然。 他低头瞧了下,发现这位方娘子正是自己方才遇见的那个妇人。 他对她与吕让董然三人的爱恨情仇不敢兴趣,只是觉得既然吕让选择杀师求权,就应当自己承担骂名,如今将事情全推到一个女子身上,未免让人看不起。 他又听了一会,觉得甚是无趣,本打算闭上眼睡觉,却猛然听到谢怀玉那丫头说要摘自己的牡丹花,当即便睁开眼睛,气得跳下树来。 “我方才听见你要做什么去?” 敢摘他的花,看他不打断她的腿。 他一双眼睛瞧向谢怀玉,却猛然撞见了那位方娘子的视线。 -- 第17页 幽深、宁静,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他不禁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须臾,只见她眼神一闪,一双眼睛重新变得清澈明亮起来,仿佛自己方才所见到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他看着她一步步,慢慢地朝自己走来,然后在自己耳边说起了那句话。 “是啊,还有郎君手中亲手所酿的绿蚁酒,不知郎君是否愿意相赠?” 他当即侧过脸,嘴唇擦过她的鼻尖,与她四目相对。 ...... 闻灵轻眨了下眼睛,对叶荣舟笑了一下,然后后退一步,离开他的怀抱,指了指他手中的酒壶,道: “郎君,可否?” 上次在那所破庙里,他邀她喝酒,她不肯,如今,却主动要他手中的绿蚁酒喝。 叶荣舟看着她,目光幽深,未几,他将手中的酒壶递给闻灵,然后突然嗤笑了一下,道:“原来真是你。” 自那日别后,他时常会在梦里见到她,梦见她孤身一人走在漆黑充满迷雾的林间,他想带她出去,却始终不得法,醒来后,只能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嘲笑自己撞邪了。 只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做什么总梦到人家,幸好没有梦到什么不可言说的画面,否则真是亵渎了。 没成想,今日虽见到了她,但是也知道了她是吕让的人。 谢怀玉见他们二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不免好奇道:“叔公,阿姊,你们认识?” 叶荣舟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这儿,于是用手指了指池塘对面的一片花圃,道:“不是要摘牡丹吗?去吧。” 谢怀玉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叶荣舟今日竟这样好说话,平日里,他的牡丹花向来是不让人碰的。 她看向闻灵,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还是美人的力量大啊! 她说了句‘阿姊,在这里等我’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 叶荣舟见她走了,终于回过神来去看闻灵,只见她手拿着酒壶,正仰头饮酒,纤细白皙的脖颈露出来,脆弱的仿佛一只手就能折断。 不知是不是不小心,有酒水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来,经过脖颈,最后掉落到胸前的衣襟里。 叶荣舟眼皮一颤,即刻移开了视线。 闻灵在余光中瞧见他的反应,微微勾起唇角,待又吃了两口酒,她才放下酒壶,用手指轻轻擦过嘴角,轻掀眼帘,对着叶荣舟道:“此酒甘甜醇香,回味无穷,郎君真是好手艺。” 叶荣舟接过酒壶,侧脸看着她道:“娘子的脸色变得倒是快,之前防我跟防贼似的,如今倒是来求我的酒喝。” 闻灵知他说的是她逃跑那日的事情,便道:“当日事出有因,郎君俊朗非凡,人又心善,想必也能体谅。” 叶荣舟不禁觉得好笑:“这么说,若我不体谅,便是不俊朗,不心善了?” 闻灵笑了下,淡淡道:“郎君知我并非这个意思。” 叶荣舟拿着酒壶随意倚在树枝上,想着她的经历,幽幽道:“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闻灵垂下眼眸,淡淡道:“命不好,兜兜转转,就又回到长安。” “小娘子信‘命’?”叶荣舟摇着酒壶道:“这个字可害人不浅啊,世间多少人都折在了这上头。” 闻灵摇头:“自然不信,可又不得不服它,许多次被它推着走的时候,便忍不住反抗一下,可是,都没有成功。” 她顿了顿,道:“若是郎君遇到同样的情况,不知会如何做?” 叶荣舟神色一愣,笑道:“我是我,你是你,咱们是不一样的,真要异地而处,我也不一定做得比你好,小娘子,自己从心便好。” 这段谈话对闻灵来说,着实是个惊喜。 她方才故意透漏自己身份,告诉他自己便是当日他在城外遇见的那名女子,是为了拉近两人的关系,而他也确实没让自己失望。 他对自己恐怕是有些好感的,否则不会在这里同她说这样多的话,而更让她高兴的是,这个人,在知道自己是谁以后,并没有同世人一样对她露出鄙夷之色,言语之中还颇为尊重爱护。 她垂下眼睛,静静地想,就是这个人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抬起头,朝叶荣舟慢慢走过去,却听见他看着自己,淡淡道:“小娘子,你是要勾引我吗?” 闻灵神色一愣,没想到他竟猜到了自己所想,还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一张脸霎时被羞恼冲得通红,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叶荣舟收起了自己往常惯用的玩笑样子,眼睛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几度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女人,神色中带着淡淡的自嘲: “娘子的心爱之人是谁,世人皆知,实在不必委屈自己再做这样的事。” 闻灵闻言,神色一愣。 这个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难道他以为自己是奉了吕让的命令才来对他示好? 是了,在他人眼中,她喜欢吕让,却做了董然的姬妾,然后不久后董然就死了,很难不让人怀疑整件事是一个计谋。 闻灵刚想开口辩解,便瞧见谢怀玉手持一朵粉红相间的牡丹花走了过来,立时抿起了嘴唇。 “叔公,好看吗?”谢怀玉将花伸到叶荣舟面前,轻轻晃了晃。 闻灵静静看着他,暗想他会不会一把将牡丹花扯掉扔到地上,再狠狠地踩上两脚。 -- 第18页 等了许久,却见他的眼睛在硕大的花朵上扫了几眼,最后抬手,轻轻地握住了底下的花柄,然后,慢慢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清风拂过,衣袍飞扬,手持牡丹花的俊俏郎君款款走来,实在是叫人移不开眼。 闻灵见他越来越近,便启唇轻唤了声郎君。 她的声音极小,小得好似风一吹就散了,音尾微微上扬,如同一只勾子在撩拨人的心。 叶荣舟脚步一顿,只觉得心尖处传来一阵微不可查的酥麻。 她当真是个来克他的妖精。 可是这妖精的心却是属于旁人的,如今对自己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他知闻灵对自己是别有用心,他应该立即甩手而去,不给这个女人可乘之机才对,可看见她的一双眼睛,脚下竟似生了根般,无法挪动半分。 叶荣舟闭上眼,忍不住嘲笑自己,果然也同世间的大多数凡夫俗子一样,被美色给迷了眼睛。 罢了,只放纵今日这一回吧,往后,便各走各的路。 他挣开双眼,看见闻灵一双氤氲着水汽的眼睛静静望着自己,见自己看向她,便柔柔地笑了起来,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得意。 心事被她窥见,叶荣舟不禁有些脸红,他有些慌乱地拿着牡丹花随手簪在她的发髻上,然后一甩袖子,抬脚走人。 他簪得不稳,牡丹很快就掉落了下来,闻灵伸手接过,捧在手心里看着,想到方才叶荣舟逃跑时有些狼狈的样子,她脸上的笑意更深。 这个人,心里想的与嘴上说的仿佛有些不一样,她方才还以为自己没有了机会,如今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站在他们身后的谢怀玉过来拉着闻灵的袖子,疑惑道:“叔公这是怎么了?” 怎么给阿姊簪了花,不说一句话就走了? 闻灵拿着手中的牡丹放在鼻下闻了下,笑道:“不知道,许是觉得这花太香,被香跑了吧。” ...... 叶荣舟一路跑去参加了宴会,等宴会结束,才回到自己房间,坐着不说话。 跟着的小奴瞧着不对劲,便问:“阿郎,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叶荣舟垂头轻声道:“你们说,若是你中意一个女郎,她中意的人却不是你,这便罢了,可是她还要来撩拨你,你却抵抗不住,你们会怎么办?” 小奴即刻道:“这有什么难的?抢过来便是。” 叶荣舟叹了口气:“你傻呀,她撩拨你就是别有用心,你抢过来,不就中了她的套了吗?” 这时,一直把刀站在门口的家将谢添道:“杀了。” 叶荣舟猛地抬起头。 谢添目不斜视,道:“别有用心的人,除掉她是做好的办法,即便她是我所中意之人。” 叶荣舟垂下眼眸,静默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猛地将门关住:“睡觉!” 第9章 送荷包 这个女人,她分明故意的!…… 对于此次叶家之行,吕让显然十分满意,回去的路上,连讲话的语气都比来时温柔些,有了几分闻灵初见他时的样子。 快到门口时,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闻灵道:“你和那位谢家女郎好似十分投缘?” 听他提起谢怀玉,闻灵不禁眸光一闪,摇头道:“只是认识,说了两句话罢了,并不十分相熟。” 吕让‘哦’了一下,脸上若有所思:“她瞧着倒是个好说话的,往后你可多与她走动走动。” 闻灵脚步一顿,看着吕让的背影,眸色幽深。 看来,他已经打上了谢怀玉的主意。 闻灵垂下眼眸,片刻后,抬脚跟上。 到了门口,吕让没有进去,他上了奴仆牵过来的骏马,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闻灵道:“我还有事,等改日再来陪你。”说着就要扬鞭离去。 “五郎!”闻灵上前一步,高声唤他。 吕让以为她要开口要自己留下,神色中不禁带上了一抹不耐烦,问道:“什么事?” 闻灵道:“五郎,我在这宅子里呆了这些日子,都不能出门,实在是快要憋坏了,你能不能告诉底下人一声,我想出去的时候,不要拦着?” 吕让一愣,没想到她要讲的是这件事。 她好似没有从前那般爱粘着他了...... 闻灵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肯,便道:“谢家女郎说叫我时常过去找她,可若是我连门都出不得......” 她垂下头,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听她这样讲,吕让沉默片刻,果然答应。 闻灵叉手行礼:“多谢五郎。” 吕让仔细瞧她,只见她亭亭立在门口,仰头笑看着自己,眼中没有半分不舍流连。 这个女人莫不是在欲擒故纵? 他嗤笑一声,很快扭过头去,扬起马鞭,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离开。 ...... “小娘子,吕将军带您去哪儿了?”芍药在宅子里等久了,急忙出来,扶着闻灵开口询问。 闻灵笑着扭头,拍拍她的手,然后提裙进了宅子。 她头上簪的牡丹早已换了一个,可是吕让却没瞧出来,果然还是如前世一般,在他用不着自己的时候,她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个不值得上心的摆件。 不过......闻灵笑了下,这样也好,她想做什么事,都更方便些。 ....... 将牡丹放在廊下晒了两日后,闻灵命芍药将它取了过来。 -- 第19页 她跪坐在廊前的毯子上,拿着那朵晒干的牡丹对芍药道:“好看吗?” 芍药点头:“好看。” 只是......这好似不是前日娘子出门戴的那一朵。 花朵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绚丽的光芒,闻灵静静看着,未几,拿出自己的手帕铺在地上,然后用指尖轻轻把花瓣一片一片地摘下。 “将我昨日新缝的荷包拿来。” 芍药点头,去内室取了荷包交到闻灵手上,“这荷包,小娘子是要自己戴还是送给吕将军?” 闻灵一边往荷包里放花瓣一边道:“都不是。” 芍药一愣,都不是?那是要做什么用? 她正要开口询问,忽听有人来报,说是谢家女郎来了,她轻眨眼睛,这位谢女郎又是谁? 那边闻灵听说谢怀玉来了,已经起身站了起来,出门相迎。 “阿姊,他们说你住在这里,果然没错。” 谢怀玉穿着一身胡服,在仆从的指引下跑过来。 闻灵笑道:“女郎果然守约。” 谢怀玉拉着闻灵进内室,歪头道:“我这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重信守诺。”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开始捂嘴轻笑。 ...... 两人话聊地投机,谢怀玉在宅子里一直呆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去。 叶荣舟从大理寺回府,正遇见从外头回来的谢怀玉,只见她低着头蹦蹦跳跳的,差点撞到自己。 叶荣舟没好气地用手戳她的额头:“都多大了,还这么莽撞,走路眼睛看着哪儿呢?” 见自己差点撞着长辈,谢怀玉讪笑一下,低着头对着叶荣舟叉手行礼:“见过叔公,叔公教训得是。” 认错态度极好,却屡教不改。 叶荣舟叹着气摇头,刚准备抬脚离去,忽见谢怀玉腰上挂着个陌生的香囊,便指着道:“你的香囊换了?这个瞧着倒是挺别致的,只是大了点,与你不太相称。” 女郎家身量小,腰间佩戴的香囊自然是要小巧精致些才好,这个瞧着属实有些大了。 谢怀玉低头瞧了瞧,觉得确实是有些大,于是伸手将香囊解下来,道:“这是别人送的,不戴便是失礼了。” 她想到了什么,突然眼前一亮,一把将荷包塞在叶荣舟怀里,道:“叔公,要不我将它送给你吧,您老人家戴着正合适!” 叶荣舟拿着荷包,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别人送你的东西,你转手便送与他人,合适否?还有,你叔公我正当年少,怎么就成了老人家?” 这一巴掌拍得属实有些疼,谢怀玉揉着脑袋离他远了些,道:“阿姊最是好性子的,她不会在意的。” 阿姊? 谢叶两家子嗣凋零,到了谢怀玉这一辈,只有她一个活了下来,她从小一个人长大,哪里来的阿姊? 叶荣舟眉间猛然一跳,不会是她吧? 他直视谢怀玉的眼睛,问道:“这荷包是谁送你的?” “阿姊啊,哦,就是前几日在咱们家做客的那位方娘子,我今日去她那里玩儿,她送给我的。” 她见叶荣舟脸色有些不好看,便有些紧张地问道:“叔公,你怎么啦?可是有什么不妥?” 叔公不会跟外头人一样不喜阿姊吧?可前几日他们两个明明十分谈得来啊...... 叶荣舟只觉得手上的荷包热得烫手,他将荷包打开,见里头放着若干晒干的牡丹花瓣,那些花瓣有粉有红,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分明是前日他簪在她发间的那一朵。 他仿佛看到,闻灵正用她那双纤细葱白的手穿针引线绣成荷包,再用指尖一下一下地将花瓣撕下放进去,然后对他莞尔一笑...... 这个女人,她分明故意的! 叶荣舟将荷包合上,握在微微出汗的手心里,朝一脸茫然的谢怀玉问道:“她将荷包给你时,可还说了什么?” “没有。”谢怀玉摇摇头:“阿姊当时没说什么,只是在我出来的时候,顺嘴提了一句,她下月初五要去慈恩寺上香,别的就没什么了......” 下月初五...... 这个女人,故意借怀玉传消息给他,是笃定自己一定回去吗? 他偏不能如她的意! 叶荣舟冷哼一声,一把将手中的荷包扔还给谢怀玉,然后抬脚就走。 “叔公,这荷包你不要啦?”谢怀玉垫着脚喊道。 她见叶荣舟一直闷着头往前走,不理会自己,便喃喃道:“不要算了,我送别人也是一样的......” 话音刚落,她便见手中的荷包被一把夺走,抬眼一瞧,却是叶荣舟又返了回来,抢过荷包后,又气冲冲地走了。 谢怀玉挠头,叔公这是怎么了?今日怎得这样奇怪...... 第10章 杀意 “你去杀了她吧。” 叶荣舟拿着那荷包在屋内看了两天,两天后,他将谢添叫来,问他:“可还记得我前些天问你和小奴的问题?” 谢添见自己阿郎手里拿着一个荷包,心中便猜到了怎么回事,便道:“记得。” 当日叶荣舟问他们,若是他们中意的女郎心有所属,又别有用心,蓄意勾引自己,他们会怎么办。 他当日的回答是:杀了。 谢添恭敬道:“阿郎,可要动手?” 叶荣舟垂下眼睛,盯着手中的荷包,心中千丝百转,眸光中带有一丝痛处,喃喃道:“谢添,我......抗拒不了她。” -- 第20页 谢添沉默不语。 前些天叶荣舟问那个问题的时候,他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那个方娘子意图勾引阿郎,若阿郎不理会她也就罢了,可偏偏方才阿郎说,他抗拒不了她,这便难办了。 谢添抿起嘴唇,眸中慢慢染上一抹冷意。 “你去杀了她吧。”良久之后,叶荣舟终于轻声开口,他将荷包慢慢放在自己的额头上,闭上眼睛,指尖微微泛白。 “下月初五,她要去慈恩寺上香,动手的时候记得利落些,最好不要让她有什么痛苦。” 他吩咐完这些,便一副累极的样子,拜拜手道:“你下去吧,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等谢添沉默退下,叶荣舟躺在毯子上,捏着那个荷包又看了良久,到了三更,他才一把掀开被子,蒙着头沉沉睡去。 ...... 五月,天气已经慢慢开始变得燥热起来。 皇家林苑的马球场内,几名身着胡服的青年正在打马球,马蹄飞扬,青年们头上的发带随风飘扬,端的是肆意潇洒。 其中有一位身着墨绿翻领胡服的青年身姿格外矫健,他在马上不停翻飞,频频进球,引得满堂喝彩。 “翼国公,进十三球,黄队胜!得彩玉如意一对——!” 一声锣响,内侍向众人宣布比赛结果。 与叶荣舟一队的世家子弟们不禁欢呼雀跃起来,一对玉如意对他们来说自是没什么稀罕的,他们在意的是比赛结果,赢了向来战无不胜的吕让,他们怎么能不高兴? 吕让输了球,脸上倒没有什么气馁之色,只是深深地看了正要下马休息的叶荣舟一眼,便转身走向了一直等在场外的皇帝。 马球场上的输赢算得了什么,只要他在朝堂上能一直赢就够了,叶荣舟只是一个有着虚位的国公,实在不足为虑。 而此时被众人注视着的叶荣舟,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相反的,他皱着眉头,瞧着并不高兴。 小奴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缰绳,替他牵马,一边走一边小声道:“阿郎......谢添已经过去了,若是顺利,想必一会儿就该有刑部的人来告知吕将军,请他收尸。” 听到最后四个字,叶荣舟脚步一顿,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奴偷偷去看他的神情,暗暗咽了一口唾沫,他许久不见自己阿郎这个样子了,觉得莫名有些吓人。 阿郎真的这么中意那方娘子?她是不错,只是可惜了,却是吕让的人,如今要做这样的决定,想必阿郎也十分伤心。 他忍不住感叹道:“哎,那小娘子实在是个标志人物,真是可惜了,也不知吕将军会将她埋在哪里?他们没有成婚,她怕是连吕家的祖坟都进不去,只能被埋在野地里,做个孤魂野鬼......”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见叶荣舟突然停下,脸上乌云密布,然后猛地转身上马,飞驰离去。 “阿郎,圣人还等着您呢!” 叶荣舟恍惚没有听见,很快,身影便已经消失。 小奴面带愁云地扭头,猛然看到那边的圣人和吕让正在往这里张望,立即头大如斗。 御前私自离席,属实大不敬,这,这可怎么交代才好....... ...... 叶荣舟一路上骑着马出了皇家林苑,在长安十字街上打马飞驰而过,行人纷纷躲避。 “这是谁家郎君啊,怎么骑得这样快?” “瞧着好像是那位翼国公......” “甭管什么国公,这年头的达官贵人呀,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有良心的......” ...... 待又经过五六座城坊,叶荣舟终于来到了晋昌坊,闻灵今日要上香的慈恩寺就在这座城坊的西北角。 马还未行到坊门前,叶荣舟就已经跳了下去,推开前头的人就往里头冲。 慈恩寺香火鼎盛,每日来上香求佛的人络绎不绝,叶荣舟在寺内转了一圈,只见香雾缭绕,人来人往,却独独不见闻灵的人影。 他仰起头,眼见着日头一点一点地西移,一颗心忍不住沉沉地往下坠。 她死了? 叶荣舟脑海里忍不住想象起她死去的画面,一时间脸色煞白,嘴唇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前头怎么了?” “好像是有人坠河了,走,咱们看看去......” ......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说是出了人命,叶荣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站不住。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扶住了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却是谢添,他仍是那副一脸木然的样子,仿佛这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让他产生触动。 叶荣舟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扭过头去,看了眼远处围观的人群,良久,才终于开口道:“她走的时候......没什么痛苦吧?” 说完,他又自嘲一笑,自己着人杀了人家,又假兮兮地关心她,真是足够虚伪。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走吧。” “下臣没见着方娘子。”谢添突然道。 叶荣舟猛地扭头,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迎着他的视线,谢添抿住唇,恭敬道:“下臣从卯时起便守到现在,并未见方娘子踏足过此地。” 叶荣舟愣了半晌后,仿佛才听懂他的话,眼中的光不禁又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她还活着?” -- 第21页 “不知道,但下臣今日确实没有见到她。” 没有见到,谈何动手杀人? 叶荣舟静默了半晌,突然朗声笑起来,声音如清泉撞石,煞是动听。 谢添老实地抿唇不语。 他觉得,阿郎怕是不会让自己杀那个小娘子了。 叶荣舟笑了一会儿,猛然转身大步出去,纵马飞快地往安仁坊的方向驶去。 他要见她,就现在! ** 闻灵此刻正跪坐在廊外的毯子上插花,有一支牡丹怎么都摆弄不好,她便将它从白净瓶中拿了出来,叹道:“若再不成,就只能将你丢掉了。” 芍药过来时,看见闻灵这闲适的样子,忍不住道:“娘子今日好似心情很好。” 她们从搬到这里,就只今日听见小娘子说话这样俏皮。 闻灵笑笑,将牡丹又插了回去,问道:“可妥了?” “是。”芍药道:“按照娘子的吩咐,都打发走了,管家和一众仆从都去了平康坊吃酒,那些婢女婆子们也都在后院推牌九,一时半刻不会过来。” 闻灵点头。 “娘子,您到底要做什么?”芍药问道。 闻灵轻轻捏了下她的脸,小声道:“给咱们找个出路。” 她见芍药一脸疑惑的样子,笑道:“一会儿你在外头守着,应当有位客人要来,注意别让人瞧见。” “娘子......” “相信我,去吧。” 芍药点头,起身出去了。 闻灵终于将花插好,自己瞧着甚是满意,便摆放在身边,静静等着那人过来。 叶荣舟过来时,正巧瞧见这幅画面。 只见美人如玉,独自跪坐在廊前,身畔只几朵花相伴,日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显现出她嫩白的肌肤和如画的脸颊。 方才在马球场上,听小奴平静地说起她的死亡,他猛然发觉自己的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痛苦不堪,他当时便后悔了。 他不要她死,他要她好好活着,即便她是为了吕让而接近他也没关系。 如今瞧见她好好坐在那里,叶荣舟心中只余庆幸。 幸好她还活着,幸好她是这样鲜活的样子。 闻灵见他来了,展颜莞尔一笑,口中轻唤道:“郎君。” 叶荣舟于是快步走过去,站在廊外直视着她的眼睛,笑道:“你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 他怕是真要栽在她身上了。 第11章 亲吻 与心底的欲望做最后的对抗 “诡计多端?”闻灵有些调皮地眨下眼睛,道:“郎君这话从何说起?” 叶荣舟见她不认,便指控道:“你不是告诉怀玉今日要去慈恩寺上香?” 闻灵无辜地点点头:“是啊。” “那你——” “郎君是想说我怎么还在这里?”闻灵捂嘴轻笑,想要从毯子上站起来,却因为跪坐的时间久了,双腿有些发麻。 她轻掀眼帘,眼波荡漾,对着叶荣舟伸出一只手,柔声道:“郎君,可否帮个忙,扶妾起来?” 她的手生的洁白纤细,指尖微微泛红,叶荣舟瞧着,只觉得满腔的纠结、烦乱都尽数褪去,只有淡淡的紧张在心底慢慢滋生出来,填满了他整个心房。 叶荣舟听话地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握了上去。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他的心尖不禁猛地一颤,耳朵开始慢慢发烫。 他别过脸去,不敢再瞧闻灵的眼睛,怕自己忍不住心底那股把她拽进怀里的冲动。 闻灵瞧见他这幅青涩的样子,不禁满意一笑,腿上用力,顺着他的手劲站了起来,“多谢郎君。” 待站稳后,便立即将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去,仿佛不带一丝留恋。 叶荣舟只觉手中一空,心里也跟着怅然若失起来,他将手握起背在身后,嘴唇微微抿起。 这小娘子,也太会勾人了些。 闻灵看着他笑笑,道:“郎君,这里不方便说话,若不嫌弃,请进屋一叙。” 她指了指自己的闺房。 叶荣舟顺着闻灵的手指去瞧,见那闺房门前挂着个短帘,里头女儿家的东西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他只觉得一双耳朵烫得更加厉害,快要将自己烧着了。 今日是怎么回事?他平日里又不是没有与她相处过,哪一次不是游刃有余,落落大方,何曾像如今这般,一颗心跳得好似要蹦出来似的,若是叫旁人知晓了,还不笑话死。 方才想见她想得要命,如今却只想逃离,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控住不住,唐突了佳人。 他刚要开口,却见闻灵伸手冲自己“嘘”了一声,然后伸手便拉过他的手跑进屋里,关上了门。 “方——” “嘘——!有人。”闻灵看着他轻声道。 叶荣舟于是侧过耳朵仔细听,可听了半晌,却发现什么声音都没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闻灵骗了。 只是......他非但不恼,心里还隐隐生出一股难言的甜蜜来,特别是闻灵此时离他极近,身上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尖,诱惑着他的心神。 鬼使神差的,他张口问了一句:“是什么香?” 话出了口,他又觉得自己有些越界了,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深怕闻灵觉得他轻浮孟浪。 谁成想,闻灵听了没有生气,还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当日郎君赠妾的牡丹花,妾拿了一些碾磨成香粉,拿它熏了衣裳,果然好香。” -- 第22页 她说话的时候,口中热气喷洒在叶荣舟的耳根处,激得他浑身一震。 叶荣舟身后抵着门,低头侧看着闻灵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只觉自己上天入地,怕是也挣脱不开眼前的这个人了。 突然,闻灵忍不住噗嗤一笑,后退开来,以袖掩唇,道:“郎君,你这幅样子,活像是被恶霸调戏的小媳妇。” 说着,她便走到一架小巧的胡床边坐下,持着一把花鸟如意团扇轻扇起来。 她突然抽身离去,叶荣舟心里不觉松了一口气,可同时又不免有些失落,他还以为她要...... 他垂下眼眸,不叫自己再想下去,须臾之后,才接下闻灵的话头,道:“哪有人说自己是恶霸的?” 闻灵一愣,未几,又是噗嗤一笑。 她方才调戏叶荣舟是小媳妇,那她可不就成了那个恶霸? 笑过之后,她用团扇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笑道:“郎君坐。” 叶荣舟笑了下,看了看自己有些出汗的手心,觉得还是离她远一些好,便紧挨着胡床的另一头坐下。 闻灵暗暗觉得好笑,他这幅样子好似自己会吃了他似的,方才她靠近他时,他明明喜欢的紧。 她笑了笑,摇着团扇道:“郎君说得不错,妾原本今日确实是要去慈恩寺上香的,只是临出门时,身子突然有些不舒服,便改了主意,想着换个日子再去,只是......” 闻灵侧过脸,面带疑惑地问一旁的男人:“这件事,郎君是怎么知晓的?况且妾今日去不去慈恩寺给佛祖上香,又跟郎君有什么干系?怎么郎君要特地跑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 面对闻灵一连串的诘问,叶荣舟忍不住垂眸,这小娘子又在装傻。 未几,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到她跟前,道:“这荷包可是你给怀玉的?你给她这样一个男人带的荷包,不就是想叫她将它转赠给我?” 闻灵摇着团扇轻笑不语。 叶荣舟又道:“你不但借她赠我荷包,还特地借她的口将你今日要去慈恩寺的消息告诉我,想要我也过去,是也不是?” 他牢牢地盯着闻灵的眼睛,有些心急的等待着答案。 若是他真的猜错了,她今日只是单纯的想去上香,并不是特意别有用心的想要撩拨于他,那他可就差点铸成大错。 闻灵瞧了眼叶荣舟手中那分外熟悉的荷包,又去瞧他的脸,良久,终于笑了下,道:“郎君在说什么,妾没听明白。” 听到她这样讲,叶荣舟不禁闪了一下眼睛,道:“你——”他滚了滚喉咙,未几,终是轻叹了一句:“罢了。” 不管她是不是有意的,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如今好好的活着,这便很好了。 闻灵听他这样讲,又是那样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摇扇的手不禁微微一顿。 这与她预想的好似有些不一样。 她以为他若是真到慈恩寺去见她,没见着人,即便不是十分生气,也该有些不满,却不想是这样一副表情。 从在叶府的那次谈话来看,叶荣舟不是一个会被轻易勾走的人,若是直接出手,难免适得其反,于是乎,她便想出了一招欲擒故纵,想叫他见不到人,心里着急生气,之后自己再给些甜头,安抚一番,便容易成事了。 只是如今看来,情况好似有些跑偏? 闻灵捏着扇柄,仔细想着到底是何处出了纰漏,同时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却不想手中团扇突然被人抽走。 她抬眼一瞧,却见叶荣舟已经起身走到了她身前,正垂着头看她,他眼神缠绵,好似在瞧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闻灵神色一愣,片刻之后,终于回归镇定,笑道:“郎君怎么了?可是妾脸上有什么不妥?” 叶荣舟摇头,眼睛漆黑如墨,“没什么,女郎,叫我好好看看你。” 他这话说得温情无比,闻灵听着,又是一愣。 从她进入掖庭到如今,好似是头一回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恍惚叫她想起了早已过世的阿爹阿娘。 闻灵眨了眨眼睛,听话地任叶荣舟打量。 过了许久,只听面前的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了一句:“幸好。” 幸好什么? 闻灵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狐疑地望过去,正撞见叶荣舟的视线,然后见他愣了一下,有些慌张地转过脸去,“话已说完,女郎,我也该告辞了。” 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闻灵哪里会放他走,站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柔声道:“郎君确定要走吗?” 就在方才,她好似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情意,虽不知这情意是怎么来的,但却足够让她欣喜。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她讲话语带尾音,好似一根羽毛在叶荣舟的心上拂过。 他垂下眼眸,暗暗将双拳握起,与心底的欲望做最后的对抗。 闻灵见他不动,不禁灿然一笑,拽着他的衣袖绕到他的身前,与他对视,轻声唤了声“叶郎”,然后手顺着衣袖滑下去,找到方才与自己相握的那只手,放在自己腰间。 “叶郎,你说妾生得好不好看?” 叶荣舟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的腰格外纤细绵软,放上去的手热得滚烫,他滚了滚喉咙,垂眸瞧着闻灵的嘴唇,呼吸开始变重。 闻灵覆上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凑近他,呼气如兰:“叶——唔——” -- 第23页 刚说了一个叶字,面前的男人便突然俯身,擒住了她娇软的唇瓣。 第12章 约定 我怕我会忍不住想你。 安仁坊西北角的一座宅子,里头主屋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位身穿绛红色襦裙的婢女,此时日头正毒,她面上已经被晒得有些发红,但她却好似没察觉到似的,没有跑到荫蔽处乘凉,只坐在那里,不时的回头瞧向身后的房门。 这婢女不是别人,正是闻灵的贴身婢女芍药。 她此刻面上看似镇定,心里却满是紧张与不安。 刚才那位郎君一进来就往里走,她拦都拦不住,本以为他与自家娘子只是在廊外讲话,却不想一转眼的功夫,两人便都入了房间,还关上了门。 到如今,他们已经在里头呆了近半个时辰了。 芍药起身,开始在廊前来回踱步。 小娘子到底要做什么?她想起闻灵说要给她们两个找个靠山的话,不禁顿住脚步,小娘子她不会是要—— 她转身跑到闻灵屋外,将耳朵贴在房门上,仔细地听着动静。 只听里头悄无声息,一丝音响也无,芍药心中焦急更甚,她起身,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肩膀却猛地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芍药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呢?” 芍药的心猛然跳了一下,面上却极力镇静,她直起身回头去瞧,见是平日里伺候闻灵梳洗的一个小婢女,名唤轻音的,正面带狐疑地望着她,见她看过去,眼睛一转,瞧向房门,道: “姐姐,娘子怎么了?怎么大白天的就关起门来?可是身子不爽厉,咱们进去看看吧?” 说着,就要伸手去开门。 芍药眼瞅着不对劲,当即移步到她身前过去挡住,笑到:“娘子困了,在睡午觉呢,咱们就不要在这里说话打搅她了。” 这个轻音心眼多,平日里最是难缠,如今娘子与那位郎君正在里头,若是叫她在这里呆久了听见什么才是麻烦,她须得赶紧找个理由打发了她才好。 她拉着轻音的手往外廊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不是在后厨跟着打牌吃酒么,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那轻音虽被拉着往外走,却一直回头往闻灵房间的方向看,未及,眼睛忍不住冒起了一丝精光。 她刚才好似从里头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莫不是因为将军不在这里过夜,那方娘子忍受不了寂寞,开始偷人了?! 轻音脚步顿住,开始在心里冷笑,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难怪吕将军不愿意将她纳进府里,只把她丢在这座小宅子里养着,十天半个月也不来一回,怕是早知道这女人是什么人了吧,外头人还说,吕将军对她有多宠爱,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轻音甩开芍药的手,笑道:“后厨人多,着实有些吵闹,我便出来图个清静,正巧碰见芍药姐姐正在娘子屋外不知道在做什么,便叫了一声。” 她又瞅了瞅闻灵的房门,疑惑道:“姐姐,我记得娘子好似并没有午睡的习惯,如今突然这样,怕是身上有什么不妥,咱们还是去瞧瞧吧。” 说着,就要抬脚过去。 芍药的手叫她甩开,便知道她要闹事,脸色不由得沉下来,拉住她的胳膊,道:“轻音,我说过了,娘子在午睡,咱们不要过去打扰。” 她越是这样说,轻音越是要怀疑,她刚想过去,眼睛突然一转,笑了下,道:“芍药姐姐,你急什么,我也是担心娘子罢了,既然姐姐说没事儿,那我不过去就是了。” 说着,便笑着向芍药叉手行礼,转身离去。 见她走远了,芍药不禁轻呼了一口气,只是,不过须臾,一颗心又重新提了上来。 那位郎君还在娘子屋内,若是不尽早离去,怕真会叫人撞见。 她赶忙提裙小跑到闻灵房门外,轻轻敲了下门,轻咳一声,道:“娘子——” 此刻,在屋内靠近西南角的一个墙柱上,两道身影正紧紧的纠缠在一起,窗户微微开了一条缝,风吹过来,将梁上挂着的大红纱帐吹到两人身上,艳丽萎靡。 闻灵夹在冰凉的墙柱和火热的男人中间,备受煎熬,她听见芍药的声音,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嘴唇努力逃离男人,伸手轻拍他的肩膀。 叶荣舟好不容易将美人拥抱在怀,尝到她的一点味道,哪里舍得离开她半分,抬起一只大手扶住闻灵的后颈,仍去追逐她的唇瓣,另一只手将她的身子抱得更高,两人紧紧相贴。 闻灵本就穿得轻薄,纠缠间,她的外衫滑下,漏出细腻白皙的膀子,叶荣舟瞧得眼热,却不敢多看,只闭上眼睛,双手用力捏住她的后颈,在皮肤上印下两道发红的指印。 外头的敲门声仍在不断的响起,闻灵睁开一双氤氲着水汽的眼睛,张口轻咬了一下叶荣舟的下唇。 只听'嘶'的一声,叶荣舟终于停下来,轻喘着气起身,他瞧见闻灵双颊通红,如上了胭脂,甚是可爱,便又轻啄了一下她的嘴唇,问道:“娘子,鄙人可否吻你的杏腮?” 闻灵神色一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个男人,刚才抱着她那样亲吻,却只除了嘴唇哪里都不碰,她原先还有些奇怪,如今叫他这样一问,才晓得,原来她若是不允,他便不会碰她。 她媚眼如丝,眼波在不经意间流转,伸出一根手指抚上男人的嘴唇,问他:“方才郎君吻我这里,怎得不问上一问?” -- 第24页 她的手慢慢在嘴唇上拂过,叶荣舟想要张口要住,但到底忍住了,只滚了滚喉咙,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手里,轻声道:“方才是我唐突了娘子,娘子罚我吧。” 闻灵轻抬眼眸,凑近他,将脸颊递过去,柔声道:“那妾就罚郎君好好亲亲我。” 叶荣舟眼神一暗,呼吸瞬间沉了些,手上用力将闻灵抱紧,闭上眼睛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多谢娘子”。 两人的脸离得极近,闻灵抬眼便能瞧见他浓密的眼睫,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满足,正在阳光下轻轻地抖动。 她心中微微一动,这个男人似乎与她之前认识的人都不大相同,她从他身上体会到了一种身为人应得的尊重。 这是吕让和董然都不曾给过的感觉。 她垂下眼眸,道:“郎君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他想必也感受到了,她今日并不想将自己交给他,所以才会如此的克制,只是抱着她亲吻,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做。 叶荣舟闻言,手一松,将闻灵慢慢放到地上,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有。” 闻灵笑了下,道:“什么?” 叶荣舟轻轻抬眼,注视着闻灵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道:“咱们以后能不能时常见面?我......我怕我会忍不住想你。” 就算她是为了吕让才接近他也没关系,只要让她时常能见到她就好了。 闻灵神色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叶荣舟以为她不愿意,便道:“不时常见面也没关系,能隔个十来天见面也成。” 别哪天因为吕让的命令,她不愿见他就成。 闻灵张了张口,很快又闭上。 她只是想跟眼前这个人有些情分,等未来的某个时刻,可以救她一条命,可是这个人好似对她真的动了真情。 真的会有男人心甘情愿的跟她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女人偷情吗?而且这个人还是堂堂的国公爷,未来推翻大靖的一方雄主。 她分不清眼前的男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已经被骗太多次了。 不过,不管是真是假,他越是喜欢她,对她就越有利。 于是,在叶荣舟期待的目光下,闻灵笑起来,对他轻轻点了个头:“郎君,咱们自然要时常见面,因为——” 她踮起脚,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妾也怕自己会想你......” 然后,隔着吹到两人之间的大红纱帐,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叶荣舟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齐往心脏处聚集,一颗心嘭嘭直跳。 他知道她在撒谎,他知道她在骗他,可他就是—— 忍不住地高兴。 ...... 芍药迟迟不见里头的人出来,心中急切,偏这时,早关好的大门突然'砰砰'作响。 有人来了! 平日里仆从出入这所宅子都是走西边的角门,能从正门走的,只有自家小娘子和吕将军,如今大门被人这样拍,别不是吕将军来了吧?! 芍药想起方才轻音走时的神色,心里一沉。 她忙狠拍闻灵的房门,捏着嗓子道:“娘子!快叫郎君出来,有人来了!” 她这边还在小声叫喊,那边门已经开了,她定眼一瞧,却是轻音过去将门栓给放了下来,须臾,从门外进来一个身穿绯罗衫子,下着大红石榴裙,满面怒意的妇人。 只见她进来后,斜撇了轻音一眼,口中抱怨道:“怎么开门这样迟?” 轻音连连对她行礼赔罪,然后伸手指了一下闻灵房间的方向,道:“娘子,人就在里头。” 那妇人仰着脖子,面色已是不耐,抬脚便向里头走来。 芍药看着那妇人越走越近,等瞧见她的面容,她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完了,竟是这位大佛! 第13章 砸门 将方娘子绑起来,乱棍打死…… 吕代柔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往闻灵的房间走来,瞧见站在廊下的芍药,连眼皮都没抬,直接示意身后的健奴去砸门。 芍药脸上急得都是汗,她赶忙上前挡住那健奴,冲吕代柔笑道:“婢子见过三娘,今日不知吹的是什么风,竟将三娘吹来了,娘子知道了,定是十分的高兴,只是现下娘子还在午睡,尚未起身,容婢子通禀一声,请娘子起身来见三娘。” 来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吕让的姐姐吕代柔,因为排行第三,所以人称吕三娘,说起来,她虽是吕让的姐姐,但并非一母所生,姐弟关系只能算一般,原先在吕府时,吕代柔还未出嫁,她和闻灵与她相处过一段时日,这委实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她自诩出身名门,心气高,一向瞧不上她们,在吕家时,虽没给过她们什么好脸色看,但到底没有主动找过她们的麻烦,只是这次,这位三娘瞧着却是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 芍药心中不免打鼓,她往日可是不爱插手吕将军的事的,怎么如今竟到这里来? 吕代柔斜眼瞅了芍药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方娘子的贴身侍婢。” 她不愿与仆从多费口舌,便伸手一指身旁为自己带路的轻音道:“这婢子说你们娘子趁五郎不在,在屋子里藏了男人,我身为姐姐,自家弟弟的人出了这样的丑事,自然是要管上一管的。” 说着,又冲那健奴打了个眼色,指示他前去开门。 -- 第25页 芍药冷汗直冒,面上强装镇定,伸手便挡在那人身前,冲吕代柔道:“三娘,我家娘子正在午睡,您这样贸然着人闯进去,要是瞧见什么不该瞧的,惹得娘子生了气,吕将军那里您可不好交代!还有这婢子——” 她伸手指向轻音:“她空口白牙就辱我家娘子清白,三娘这就信了吗?我家娘子对吕将军什么样,婢子想您比谁都清楚,她怎可能去偷人?” 吕代柔听着不为所动,面上只是不耐。 方闻灵确实对吕让一往情深,可那又如何,她今日就是要将这个女人解决掉,再让她在吕让身边待着,他们吕家的名声迟早要毁掉。 她想起自家郎君将吕让与方闻灵的事情当笑话讲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阵烦闷,扭头朝那健奴道:“愣在那里做什么?谁是你的主家都忘了?” 那健奴急忙告罪,伸手一把将芍药推倒在地,大步往前走去,眼瞅着手就要够上房门。 芍药的心立即被提到了嗓子眼,这回是真完了,她只能期望着闻灵将那郎君藏好,不要叫他们找到才好。 然而那健奴的手刚碰到门框,门便一下子从里头打开,他没收住力气,眼瞅着就要往开门人的身上倒去,被她灵巧闪身躲开。 闻灵不施粉黛,发髻松散,身披一件白色轻薄睡袍,身子微微倚在门上,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那健奴不敢多看,站起身就要往里走去,被闻灵止住:“你要到哪里去?” 她此时仪容不整,不知是不是起的急,衣领微微有些松开,漏出锁骨下的白皙,一双眼睛却暗藏威压,叫人不敢直视。 那健奴猛地跪下,身子止不住的发抖。 闻灵这才轻掀眼帘,悠悠地朝房门外望去,对着皱眉的吕代柔叉手行礼:“见过三娘。” 吕代柔瞧见她这幅柔若无骨的样子,心中更是来气,难怪外头说吕让有多么宠爱这女人,怕真是叫她这幅皮囊给骗了去,以至于连脸面名声都不顾了,害得他们吕家因为这女人叫人在背地里耻笑。 她提裙轻脚走上台阶,在门前站定,没好气地瞅了跪在地上的健奴一眼,道:“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那健奴急忙起身低头出去,连看一眼闻灵都不敢。 闻灵瞧着笑了下,道:“三娘何必生这样大的气,请先到正堂坐下,容我收拾妥当,再去陪你说话。” “不必了。”吕代柔冷笑一下道:“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跟你说话谈心的。” 闻灵笑笑:“哦?那三娘是来做什么的?可否告知一二?” 吕代柔瞧见闻灵跟自己打哑谜,不由道:“行了,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废话,叫人进去一搜便知,轻音——” 她淡淡道:“既然是你告发的,那便由你进去搜吧,也叫咱们瞧瞧,这屋里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野男人。” “是。”轻音恭敬地对着闻灵行了一个礼,就要进去,却被闻灵伸手拦住。 吕代柔心道这婢子说得果然不错,瞧方闻灵这反应,她确实与别的男人偷了情。 这倒叫她有些吃惊。 轻音来告诉她方娘子偷人时,她其实是不相信的,她对她那个庶出的弟弟有多喜欢,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来这一趟,不过是想借这个由头将这个女人打发掉,以免因为她,再使吕家的名声受创罢了。 如今瞧着,倒叫她歪打正着。 吕代柔上下打量了闻灵一眼,摇头道:“没想到你真能做出这样的事,那就怪不得我了。” 她叹了口气道:“来人,将方娘子绑起来,乱棍打死。” 原本她以为自己这样说后,闻灵必定要吓得跪地求饶,没成想却只听见她发出了一连串轻笑。 吕代柔皱眉:“你笑什么?” 闻灵笑道:“我到现在才弄明白,原来三娘是误会了我在屋里头藏了人,所以要杀我。” 吕代柔还没张嘴,那边的轻音却已经开口,她转身,冲着闻灵恭敬道:“娘子,您就别狡辩了,婢子确确实实听见您屋里有男人的声音,您拦着我们不让进去,不就是怕被发现吗?” 闻灵轻笑,对她道:“轻音,我可以要你进去,不过——” 她淡淡道:“若里头没有你说的野男人,那么方才三娘给我的处罚,便是你的,可好?” 轻音一惊,一时没敢应承。 她是好似听见里头有男人的声音,但并不是分确定,若是...... 吕代柔见她不吭声,忍不住斜撇了她一眼,道:“怎么?” 她目光如炬,轻音低头,咬了咬牙,道:“是,若是婢子错了,甘愿领受责罚。” 闻灵满意地笑起来,错开身子,退到一边让她进去。 轻音进去后,将闻灵房间各个角落,连同衣柜、床底都翻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不禁开始有些着急,难道真是自己听错了不成? 忽然,她瞧见闻灵床上的被子鼓鼓囊囊,好似裹着什么东西,心中一喜,伸手就去将被子掀开。 是一个身着男装的人! 轻音大喜过望,张口就要叫喊,却见那人慢慢转过身来,漏出一张白净清丽的面庞来,对着她调皮一笑:“这位姐姐,你没事掀我的被子做什么?” 这......竟是个女郎! 她瞬间冷汗直冒,猛地跪了下去。 -- 第26页 谢怀玉朝房梁上瞅了一眼,然后快速起身穿上靴子,埋怨道:“阿姊,你这里好吵,连个觉都睡不踏实。” 闻灵轻脚走过来坐到床边,摸着她的头道:“是阿姊的不是。” 那边的吕代柔已经是目瞪口呆,谁能想到她兴师动众要来捉的奸夫竟然是谢怀玉?她知道她们吕家正打算跟谢家联姻,瞧着闻灵与谢怀玉关系这样要好,她今日怕是暂时动不得她了。 她心中不免懊悔,若方才直接将方闻灵定罪拖走打死,也不会是如今这局面。 她瞥见地上跪着的轻音,不由得气恼万分,吩咐人将她堵住嘴给拖了下去。 闻灵跟谢怀玉说着话,半点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吕代柔何曾叫人如此无视过,便道:“谢家妹妹怎得在这里?我竟不知你何时与方娘子这样相熟。” 谢怀玉揉了揉眼睛,道:“我与阿姊投缘,今日便来此说话,困了便睡下了,谁知竟平白叫人搅了清梦。” 说完,她抬手打了个哈欠,表示不满。 谢怀玉与闻灵不同,她是叶家的女儿,又是谢家的养女,谢叶两家同是世家大族,虽子嗣凋零,但地位仍不容小觑,如今谢怀玉在这里,吕代柔的气焰便不免消下去许多。 “我也是被贱奴蒙蔽,所以才——”她顿了顿,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便没什么了,方娘子,你受委屈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言语中仍旧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意味。 闻灵垂下眼睛,没说什么,倒是谢怀玉替她打抱不平,站起身便走到吕代柔跟前,呛声道:“吕娘子,吕三娘,你冤枉了我阿姊,难道不应当说声抱歉吗?” “你——!” 吕代柔听她这样讲,不由得气从中来,她堂堂吕家嫡女,何时对人低过头? 在她看来,若不是吕让当初将方闻灵从掖庭捞出来,她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贱奴而已,更何况,吕让根本没有让她进门,说她是吕让的外室都是在抬举她,这样的人也配她低头道歉?做梦! “不可理喻!”吕代柔轻甩了下袖子,转身便走。 她本是来替吕让解决掉闻灵这个祸患的,没成想谢怀玉在这儿,倒叫她碰了一鼻子灰。 谢怀玉跟闻灵使了个眼色,跟了出去,“吕三娘,你搅了别人清梦就想走......” 等到两人离开,闻灵才关上门,等到她转身,便见原本呆在房梁上的人已经跳了下来,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看着自己,眼中晦暗不明。 第14章 春梦 叶荣舟轻叹,他怕是魔怔了。…… 这样的神色,仿佛方才与闻灵在屋内痴缠的那个人不是他。 不过只是一瞬,再看过去时,叶荣舟已经换了一副面孔,柔柔地看向闻灵,笑道:“托小娘子的福,我今日也算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他虽语气松快,但闻灵却暗暗在想,他果然只是贪恋她这幅皮囊,就算由此滋生出一丝丝情意,内心里对自己仍旧充满着不信任。 不过,这样的事本就急不得,来日方长。 她弯起嘴角,慢慢走到叶荣舟身畔,作势要拍掉他身上从房梁上粘上的尘土,顿了顿,又将手收了回来。 “今日委屈郎君了,是我的不是,改日必定登门谢罪。” 叶荣舟瞧见她离开的手,不由得想起方才她的婢女在外头说的那句她有多喜欢吕让的话,眼中不由得泛起一抹苦涩。 说了不会在乎的,这么快就食言了。 他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说什么,只道:“好,我等着你。” 闻灵直觉叶荣舟并不像面上看起来那样高兴,但又一时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便凑近他,主动在他唇角亲了一下,“郎君记得时常想我。” 叶荣舟眼睛漆黑,神色瞧不分明,须臾,闭上眼睛,抱着闻灵回吻过去。 等他消失后,闻灵站在原地,抬手摸上被咬破的下唇,无声地笑了下。 “娘子......”方才经过一番惊吓的芍药走到闻灵身边,犹豫着问她:“这位郎君......你们......” 闻灵走到胡床边坐下,看着她,淡淡道:“他是叶家二郎,翼国公,我跟他......就是你想的那样。” 芍药面上不禁浮起一丝惊讶。 她知闻灵不再倾心于吕让,但不成想她转眼间就与别的郎君这样要好,可她们如今还在吕让的眼皮子底下,若是被他发觉了,那...... 这样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赶忙过去跪坐在闻灵跟前,摇着她的腿,小声急道:“娘子,若是吕将军发现了什么可怎么好?” 闻灵轻笑一声,摸着她的脑袋,悠悠道:“你别怕,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乎的。” 他心里眼里根本就没她这个人,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她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只要发挥她棋子的本分,替他挡住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就成,别的,他根本不在乎。 *** 叶荣舟回去后,当晚便做了春梦。 美人轻解罗裳,完美的酮体就那样暴露在他眼前,纤纤素手伸进他的衣衫,搅弄起万丈高波,风吹纱帐,覆盖住两人痴缠的身躯,阵阵床响,惊飞廊下的鹦鹉。 海潮翻涌,不断拍打着焦岸,激起朵朵浪花,一个巨浪过后,海岸终于慢慢恢复平静,只有缓慢晃动的水声在耳畔响起。 半夜,叶荣舟睁开眼睛,掀开被褥往身下去瞧,随即便扶住额头,开口叫水。 -- 第27页 这种事没什么羞耻,只是以往梦中女子的面孔大多十分模糊,这一次却实实在在是闻灵的脸,叶荣舟轻叹,他怕是魔怔了。 他的身边没什么侍女,只有小奴和家将谢添随侍左右,小奴听见声音,急忙吩咐厨房的人烧了热水来给叶荣舟送去,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方才重新歇下。 洗了澡,重新换过被褥,叶荣舟躺着床上仍旧睡不着,他头枕着手臂,问屋外的谢添:“你喜欢过什么姑娘么?” 谢添抱刀点头:“有。” 这倒从未听他提起过,叶荣舟来了兴致,问:“怎么没成?” 谢添道:“她遇见了更喜欢的,便嫁给了别人。” 原是被人给抛弃了,叶荣舟不禁对谢添产生了一丝同情,然而不过片刻,他猛地坐起身,喃喃道:“人心是会变的,女人心变得更快......” 谢添抿唇,他总觉得自家阿郎往自己的心上又扎了一刀。 那边叶荣舟已经披了衣裳起身,打开门,倚着门框跟谢添聊天:“你说说,你喜欢的姑娘是怎么被别人勾引走的?” 他也好学习学习经验,保不齐他照做了,闻灵真能抛弃吕让喜欢上他,光是想想,便觉得高兴。 谢添:“......”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决定暂时不理自家阿郎。 叶荣舟见他不理自己,也不气馁,转头便到一旁的厢房里,坐在小奴的床前问他谢添喜欢的女子的事。 小奴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谢添与那女子,以及情敌之间的事和盘托出,正说得高兴,抬头便见谢添拿着刀站在门口,脸冷漠的吓人,立即吓得躲到叶荣舟身后,叫道:“阿郎救我!” 而此时,叶荣舟还在想着方才小奴说的话,只问道:“送绫罗绸缎会不会太老套了,而且她好似不像是会喜欢这些东西的样子......” 小奴欲哭无泪,自家阿郎好似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危险处境! 他躲着谢添的眼神,哆哆嗦嗦地道:“但谢添喜欢的女郎就是这么被人给勾搭走的......阿郎若是想叫方娘子喜欢上你,便去打听打听她喜欢什么就好了......” 说话间,他时不时地抬头去看谢添,生怕他冲过来打他,毕竟他又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平日里叶荣舟还会护上一护,如今他满脑子都是方娘子,哪里还会顾得上自己? 叶荣舟手指撑着下巴,认真思考,他好似是没怎么了解过闻灵的喜好,不知道她喜欢穿什么、戴什么、吃什么,就连她今年多大年纪都不知道,委实有些不太像话。 他拍了拍小奴的肩膀,道:“你说得对,我记下了。”说着便起身离开回了房间。 “阿,阿郎——!”小奴向叶荣舟求救,只换来谢添冷漠的一撇。 翌日天亮,叶荣舟洗漱妥当,正在院子里练剑,瞧见小奴顶着一个黑眼圈过来,问道:“眼睛怎么了?昨夜还好好的。” “谢——”小奴刚想告谢添的状,便见他持刀走了过来,连忙改口道:“——谢谢阿郎关心,不小心撞柱子上了......” 谢添持刀的手果然松了些。 叶荣舟嗯了声,当做没有看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收了剑扔给谢添,一边擦汗一边道:“因为昨日之事,圣人罚我禁足三日,我出不去,你们便去给我查一下方娘子的事,记住,要事无巨细,凡事能查到的,都报给我。” “是。” 谢添有些犹豫地道:“阿郎,您真的确定是她吗?老夫人和大郎一直希望您娶一位高门淑女,方娘子......怕是不太匹配。” 叶荣舟突然笑了下,将帕子扔进水里,道:“你也想得太远了些,我真是想娶,人家也未必肯嫁啊。” 她心里喜欢的,是吕让,不是他。 而且,他这样的身份,真娶了她,将来怕是会给她招来祸端,毕竟他们家在朝廷的位置,着实有些尴尬。 家族功绩、名望过高,族中子弟虽然凋零,但仅存的几个均在朝中担任重职,兄长叶广义更是手握一方兵权,在河西担任节度使,朝廷早对他心存芥蒂。 若不是先帝突然驾崩,他们家也不知能不能保得住,如今的圣人虽年幼,但他一天天长大,难免不会拾起他阿爹的遗志,铲除他们家,收回河西的兵权,到了那个时候......他这个留在长安安抚皇室的棋子也就失去了作用,变成一抹炮灰。 他一直未曾娶妻,故意惹出几件事来叫那些世家女怕他,也有这个缘故在。 其实,他不应该想着靠近闻灵的,不但是因为吕让,也是因为自己。 只是......他想起闻灵的脸庞,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拒绝不了这样的她,便只能纵容自己慢慢靠近。 他果然还是一个自私的人。 谢添和小奴沉默不语,他们知道,叶荣舟表面上瞧着什么都不在乎,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可真要对什么人上了心,那便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只是,谢添想起外头说起方娘子的话,终究是有些担忧,叶荣舟瞧见了,笑了笑,跪坐下来喝粥,道:“别愁眉苦脸的样子,她若真的对我不利......” 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将一碗粥喝完,悠悠道:“我会亲自动手。” 所以,就像现在这样,不,只要她比现在更喜欢他一些就好,他不贪心的。 三人正默默无语,谢怀玉过来了,眼圈却像是有些微红的样子,看见叶荣舟正在吃饭,便默默跪坐在他对面。 -- 第28页 “去给女郎添双碗筷。” “是。” 谢怀玉微微抽泣,道:“叔公不问我怎么了?” 叶荣舟拿帕子擦着手,悠悠道:“不问你自己也会说。” 他这位侄孙女可不是位能藏的住话的人。 谢怀玉狠狠咬了一口子推蒸饼,撇了撇嘴,委屈道:“亏我昨天还那样帮您和阿姊,如今我受了委屈,您也不知道问上一问。” 叶荣舟瞧她一副快哭的样子,忙收了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道:“怎么了?跟叔公说说。” 谢怀玉这才心里好受些,将手中的子推蒸饼放下,委屈道:“昨日我跟了吕三娘去,她说阿爹和舅舅要将我说与吕让那厮为妻,我回来问了,没想到却是真的。” 叶荣舟敲击矮桌的手指一顿。 谢怀玉撇着嘴,面露嫌弃,继续吐苦水:“我不喜欢他,因为他,阿姊成日里被那些嘴碎的人说道,他也没替阿姊辩白过,可见不是个好人。” 而此时,叶荣舟心里想的却是—— 原来吕让并没有打算娶她。 第15章 吕让 他还是这样不把她当个人看…… 也不知闻灵会不会伤心,他心中竟暗暗期待见到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样子。 “叔公?”谢怀玉伸手在叶荣舟跟前晃了晃,委屈道:“您有听我在说话么?” 叶荣舟曲起一条腿,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点头:“这桩婚事你不愿意?” 谢怀玉垂头丧气的:“不是不愿意,我知道咱们家需要这桩亲事,叔公,身为世家儿女,要为家族做出牺牲,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可我就是觉得难过。” 阿爹和舅舅跟她讲了一大堆道理,说谢叶两家虽瞧着地位尊崇,但子嗣凋零,空有名望,跟吕家这样上升的家族联姻是最好的。 她从小目睹叔伯兄弟一个个为国捐躯,自然知道家族取得如今的地位有多么不容易,吕家虽比不上他们家有那么高的名望,但也是世家大族,吕让如今又手握实权,眼瞅着是要往上走的,与他联姻,对家族来说,自然是不错的选择。 可她就是很难过。 叶荣舟瞧她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顿了顿,道:“若真心不愿,便不要勉强自己,你这样的女郎,合该任性一些,嫁给自己心爱的郎君,一辈子高高兴兴的才是。” 谢怀玉捂住脸摇摇头,发髻上的黄色发带随着摇晃,“叔公,我就是来跟您吐一下苦水......” 她是可以那样做,寻一个自己喜欢但家世不高的少年郎,两个人过一辈子,但是那样的话,阿爹和舅舅就会很辛苦,她不想他们辛苦。 半晌,谢怀玉将脑袋抬起来,突然委屈巴巴地道:“叔公,你什么时候娶了阿姊啊?” 叶荣舟神色一愣,随即道:“怎么说起这个?” 谢怀玉捡起吃了一半的子推蒸饼往嘴里塞,“我瞧着你们般配,而且我一个人嫁给吕让就够了,不想她也嫁,人家说两个姐妹若是嫁给了一个人,就会争宠生疏,我不想跟阿姊变成那个样子。” 叶荣舟忍不住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脱口而出:“胡说什么呢?她不会进吕家门的。” “真的么?”谢怀玉捧着子推蒸饼打了一个哭嗝。 这话问得委实扎心,叶荣舟从昨日起便酸得不行的一颗心此时更是咕噜咕噜开始冒泡,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拿起矮桌上的酒壶喝了一口酒。 酒入愁肠,压下满心的酸涩。 许久之后,他才把玩着酒壶,淡淡道:“谁知道呢?” 闻灵那样喜欢吕让,喜欢到即使被人千夫所指也不离开他,往后会不会进吕家的门,真的说不准。 不知为何,他突然替闻灵觉得委屈。 叶荣舟又喝了一口酒,酒壶被他随意地扔到矮桌上,溅出几滴酒花,慢慢滴落到地板上,最终消失不见。 *** 吕让过了几日方才知晓那日吕代柔带人去找闻灵麻烦的事情,心中不免有些恼火。 他一向不喜旁人插手自己的事情,更何况插手的人还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因此更加反感,遂派人到吕代柔夫家警告了几句,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挑个休沐日,到了安仁坊。 闻灵当时正在与芍药坐在廊下编花绳,瞧见吕让不由神色一愣,道了声:“五郎。” 吕让今日身穿家常翻领胡服,腰坠墨玉,打扮得十分利落,走过来的样子恍惚叫她想起他们的初识。 那是先帝在皇家猎场组织的一次狩猎,京中数得上的少年郎,几乎都能瞧见他们的面孔,她被管事的女官指使去给马儿喂草料,那些马儿大多桀骜难驯,有一匹马从马厩里窜了出来,说着就要踢到她。 他当时就是身穿一身简便的胡服,如天神一般过来飞身上马,救下了她。 一晃,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闻灵回过神来,起身向吕让叉手行礼。 “起来吧。”吕让神色温柔,握住她的手,道:“今日是你的生辰,走,我带你出去走走。” 一旁的芍药神色一愣,张口就要纠正吕让,却见闻灵在背后冲她摆了摆手,遂闭上了嘴巴。 她家娘子的生辰要下个月才到,吕将军记错了...... 这样的事情闻灵已经在前世司空见惯,他何止会记错自己的生辰,他连自己究竟是喜欢红色还是黄色都不知道,能记得她还有生辰这回事,她便已经感恩戴德了。 -- 第29页 所以,她仍旧温顺地点头:“好。” 她跟着吕让出门时,瞧见不少人往她这里张望,便趁着他上马的空隙用余光往叶府的方向瞅了瞅,果然瞧见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 叶荣舟一双漆黑的眼眸淡淡地望过来,与她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未及,身形一闪,整个人消失不见。 “灵娘,你不善骑马,便与我共乘一骑,可好?” 吕让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中将手伸向闻灵。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做出一副对她无微不至的样子来,闻灵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笑着点头,顺从地将手放入吕让掌心。 两人乘着马来到东市的一家酒肆,身后跟着大批的豪奴健仆。 下马时,自然仍是吕让伸手将她抱了下来。 “多谢五郎。” 吕让温柔一笑,牵着她的手就要进去,此时,突然从酒肆里走出一个充满酒气的男子,摇摇晃晃地冲闻灵过去,伸手就要摸她的脸: “这位小娘子.......你长得真美,你在平康坊的哪家宅子住......花名叫什么......爷晚上就去找你......” 他这是把闻灵当做平康坊中的那些花魁娘子了。 闻灵只觉得一股恶心从心底里翻涌而出,另外那只闲置的手忍不住悄悄握紧。 眼前这个满身酒气的男人,叫她想起了董然,一样的神色,一样的语气,仿佛她是世上最下贱的娼妓,可以被人随意玩弄,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吕让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她的手正在他手中微微颤抖。 他眯起眼睛,刚要叫人按住那个口出狂言的酒鬼,却见他猛地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吃了个狗啃泥。 四周立时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声。 活该,叫这个齐三郎胆大包天,竟敢去调戏那个方娘子,要知道她可是能让吕将军杀掉恩师的女人,去调戏她?可不是活腻了么。 “谁?!是谁打我!?”那个齐三郎趴在地上骂骂嘞嘞,挣扎着要起来,可每回他要起来,都会惨叫一声,继续摔下去,真是分外狼狈。 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吕让瞧了眼齐三郎的膝盖,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环顾四周,只见酒肆林立,楼上楼下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抻长了脖子往他们这边瞧,那些人脸上的神色并无不妥。 须臾,他终于收回目光,看着趴在地上的齐三郎,语气冰冷地朝左右吩咐道:“砍下他一只手。” 这人在他面前这样调戏他的'女人',必须要严惩,否则他的脸面何存? 原本跟着那齐三郎的奴仆忙跪地求饶:“吕将军,我们阿郎是齐尚书的儿子,今日吃醉了酒才会冒犯了娘子,您看在齐尚书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就饶恕我们阿郎吧!” 那几个奴仆跪在地上,头磕的咚咚直响。 齐尚书?吕让不由脚步一顿。 半晌,他回头去瞧闻灵,只见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见他望过来,还对他宛然一笑。 吕让眯起眼睛,须臾,终是转过头去,淡淡道:“下不为例,滚吧。”说着,便抬脚进了酒肆。 齐三郎的奴仆连忙谢恩,架起他就走,而那齐三郎离开时口中仍不断污言秽语,调戏闻灵。 果然还是如此。 闻灵看着吕让的背影,嘴角慢慢浮上一抹讽刺的笑意。 从前世到今生,他还是这样不把她当个人看。 闻灵沉默半晌,抬手摸了下干涩的眼睛,随后提起裙摆跟着他一同进去。 第16章 酒肆 她伸手搂住叶荣舟的脖颈 这家酒肆装饰华丽,价格昂贵,且进出皆有门槛,只能是有官身或爵位的豪门望族才能进来,一般百姓根本踏不进这里的门槛,因此倒比旁的地方清静许多。 侍者训练有素,引着他们一行人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座位之间用高大的檀木雕花屏风隔开,形成了一方小天地,窗户打开,低头便能瞧见窗外的街道。 一道道佳肴被陆陆续续端上来,闻灵只安静地动筷子,并不吭声,她知道吕让带她出来,绝非只是吃饭这样简单,她只需要等着他开口便是。 果然,不到一刻钟,她便听跪坐在对面的吕让叫了声:“灵娘。” 仿佛是因为方才的事心中有愧,他这声灵娘唤的格外温柔。 闻灵手指一顿,眼皮轻颤了一下,在她的记忆中,每当他这样唤她,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她听见他淡淡道:“我要成亲了。” 成亲?和谢怀玉?她记得前世吕让和谢怀玉成亲是在一年后,如今竟提前了这么长时间。 这些变数对她来说都是好消息,这意味着她今生很可能逃离那个悲惨的命运,闻灵不禁捏紧了手中筷子,心跳加快,为怕吕让看出什么,微微垂下脑袋不叫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神色。 她这样的反应落在吕让眼里,自然是一副被辜负的伤心模样,他伸手去够闻灵放在矮桌上的那只素手,温柔道:“灵娘,我需要这桩婚事,我想你能明白。” 明白什么?明白他为了权势另娶他人,却还要她这个早已付出所有的'爱慕者'理解和支持? 闻灵抬眼去瞧吕让,仔细地打量了下他的眉眼,天生一双多情眼,任谁看了都会陷入其中,可若是一脚进去,便是万丈深渊。 -- 第30页 她想起前世因他成亲而颓废难过的自己,觉得着实有些可笑。 街道外不断响起嘈杂的谈话声,闻灵起身走到窗边,瞧见窗外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身影,眼睛闪了一下,嘴角不禁微微弯起,随后伸手关上了窗户。 “恭喜五郎。”她跪坐回原位,面上已经恢复如常。 吕让似乎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神色不由一愣。 他认识的闻灵是黏人的、外向的,对他的一颦一笑都是发自肺腑,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冷漠的、内敛的,就算面对他要娶别人这样的消息也能泰然自若。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灵娘。 到了此刻,他似乎终于明白,自将她找回来后心里一直萦绕的怪异感是什么了—— 她好似不在乎自己了。 这种不在乎并非来自表面,而是感觉。 她依然对自己毕恭毕敬,偶尔也会撒娇耍赖,可眼角眉梢间却无时无刻不透漏着一丝冷漠。 吕让忽然记起,他们好似已经快半个月未见了,可是她却从不来找自己,几日前,被吕代柔找上门冤枉,到了这个时候,也未对自己提起过半个字。 若是在从前,她绝不会这样。 吕让感觉自己好似失去了什么,这种空落落的感觉有些不好受,他抿了抿唇,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我在这个位置,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想拉我下去,所以我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灵娘。”他道:“你别怪我。” 生平第一次,他竟开口向这个一直被他当做棋子的人开口解释。 闻灵神色一愣,随即很快轻笑了一下,给他添了一杯酒,摇头道:“五郎成亲是喜事,我怎么会怪你?” 从前她太过粘着自己时,吕让也曾希望她如现在这般,成熟懂事些,可是如今,她这样做了,他心里反倒开始不舒服起来。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此时在朝堂上正处于关键时刻,还要忙活娶妻之事,不能被任何人扰乱心神。 于是,吕让喝了口酒,道:“前几日三娘冤枉了你,是她不对,那几个通风报信的仆从已经被我处置了,她以后也不会再去骚扰你,你放心。” 闻灵笑了下,点头:“多谢五郎。” 吕让捻了捻手指,又道:“与我要成亲之人就是你认识的谢家女郎,你们投缘,不必担心她会薄待于你。” 闻灵温顺地跪坐在那里,没吭声。 吕让去看闻灵,见她没什么反应,心里那股子被压下的烦躁又上来了,面上却仍是一副温柔的样子,道:“听闻她对于成亲这事有些抵触,你若是有空,便替我多去叶府走几趟,多劝劝她。” 闻灵眼睫一颤。 这些时日,她正愁找不着理由去见叶荣舟,吕让却平白送给她这么一个好的借口,她实在不知该说他是聪慧还是愚笨才好。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这样给她提供便宜,她自然要好好领这个情,于是她点头道:“是。” 他说什么,她都顺从,这对吕让来说本是好事,但不知为何,却让他愈加烦躁。 “你......”他刚想问她为何不哭不闹,难道心里不会觉得气愤委屈,却见家将吕平川过来,凑耳说了一句话。 他眉头一蹙,问道:“何时?” 吕平川答道:“午时一刻。” 半刻钟前。 吕让面色有些阴沉,他抬眼瞧了下若无其事吃饭的闻灵,抿唇不语。 闻灵离得近,听到了‘齐三郎’几个字,她轻眨了下眼睛,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道:“五郎若有事,可先行离去,不必顾念我。” 吕让沉默片刻,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可在这东市好好逛逛,我留几个人供你差遣,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说完未等闻灵回复,便起身带着人离开。 见男人的身影消失不见,闻灵才瞧了眼关上的窗户,随后眼神一转,慢慢抬手拿起一盏酒水往嘴边送,手一歪,些许酒水泼洒在胸口,前襟湿透。 她慌忙伸手捂住,朝吕让留下的几个健奴吩咐道:“我衣裳湿了,你们去找掌柜的要间封闭的包间来,等我衣裳干了再走。” 这里只有三面屏风遮挡,若是有人在走道经过,自是很容易瞧见,其中一名健奴赶忙跑下楼找掌柜要了三楼的一间厢房,领着闻灵进去后,跟其他人一起把持在楼梯口。 闻灵关上门,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子,不到片刻,一个高大的身影便闪了进去,窗户又被猛地关上。 此时,吕让方在楼下登上马鞍,在一片嘈杂中,他似乎听见了一声异样的响动,便下意识地回头去瞧,却只见酒肆旁的帆旗随风舞动,二楼上人来人往,并没什么特别的。 “将军,可有不妥?” 吕让抿紧嘴唇,道:“没什么。”然后狠甩马鞭往齐尚书府上的方向而去。 ...... 与此同时,酒肆三楼背面的一处厢房里,闻灵正被叶荣舟压在墙上亲吻。 他力道太大,闻灵忍不住轻哼一声,捏紧了他后背的衣服。 “郎君......怎么跟到这里来了......”不知过了多久,在亲吻的档口,她终于找着机会开口讯问。 叶荣舟掐紧她的腰,在她嘴角轻轻啄吻,没有回答她,手臂一用力,将她单手抱起放在了房间的梨花圆桌上。 -- 第31页 他生的高大,这个高度,闻灵反而松快些,她伸手搂住叶荣舟的脖颈,与他口角追逐。 衣袖宽大,随着她扬起的手臂往下褪,漏出白皙纤细的臂膀,叶荣舟将手覆盖上去,掐出几道通红的手印。 两人动作间,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三层五足银薰炉,惹得站在楼梯口的一个健奴来讯问:“小娘子,您没事儿吧?” 他好似听到了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闻灵攀着叶荣舟的脖颈,额头微微冒出细密的汗珠,于亲吻中抬起头来,努力调整着呼吸,待气顺之后,才慢慢道:“无事,不小心打翻了熏炉而已。” 那健奴听见她这样说,便点了头,道:“那就好,小娘子若有事,尽管叫我们。” 闻灵感受着叶荣舟在耳边的亲吻,身体一阵战栗,她抬手捂住他的嘴唇,眼含春水地道:“知道了。” 等到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叶荣舟才闪了下漆黑的眼眸,吻了下她的手心,然后移开,捧着她的脸重新吻了上去。 他抬手时,闻灵好似瞧见他右手食指的指甲里有一抹红丝一样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便陷入了又一轮由他编织的温柔缠绵中。 这次的亲吻比上次要更加激烈,持续的时间更长,到了最后,闻灵险些有些承受不住,她浑身发软,迷蒙着睁开一双含泪的双眼,于喉咙里发出一道缠绵的抗议声,将指甲掐进叶荣舟的后颈皮肤。 够了,再多就要窒息了...... 半晌,叶荣舟终于吻够了,满足地贴着闻灵的唇角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嗟叹,然后将脑袋移到她裸漏着大片肌肤的肩窝上,轻声喘息。 闻灵抱着他,忍不住想,这人瞧着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却没想到骨子里这样强势,她方才还以为他要将自己给吃了。 她喘着气,小声道:“郎君也太急切了些,把我都弄疼了。” 叶荣舟抱着她,闭上眼睛,良久,才开口向她致歉。 “是我的不是,小娘子别恼我。” 第17章 亲近 叶荣舟听了,耳朵迅速红成一片…… 叶荣舟想起方才看见她和吕让在一起的样子,口中又开始发涩,心中更是像烈焰翻滚,无尽地灼烧着他,这种滋味,他从未体会过。 太苦,太酸、太涩。 她真是把他给害苦了。 待两人都平息呼吸,他方才终于放开闻灵,替她理好有些松垮的衣衫,将她从桌上抱了下来。 闻灵将脚落在地上,轻垂眼眸,手指勾着他腰间的革带,将他带到身边跪坐下来,小声道:“郎君还没回答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因为方才的纠缠,她的唇瓣上闪耀着透明的光泽,阳光透进来,显得分外惹眼。 叶荣舟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眸,下意识地往自己腰间摸去,却够了个空,他这才想起,自己出来匆忙,未将酒壶带在身上,只得将指甲掐进手心以抵抗刚刚压下的燥意。 “娘子不来找我,我便只好来找你。” 闻灵听他语气有些埋怨,不禁轻笑,上次他们见面时她是说过要去找他,这才几日不见,他便着急了,看来,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倒是比她想的要重上许多。 “原来郎君这样喜欢我。”她打趣道。 叶荣舟难得的没吭声,有些脸红,轻笑一声,算是默认。 闻灵歪着身子瞧他的侧脸,手指轻拽他的袖子,接着调戏道:“郎君可还欢喜?” “什么?”叶荣舟加重手中力道,指甲愈发陷入掌心。 闻灵俯身过去,凑到他耳边讲了一句话,叶荣舟听了,耳朵迅速红成一片,他扭头去瞧闻灵,只见她眼含春水,唇似樱桃,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觉得越发口干舌燥。 “小娘子别勾我。” 他轻呼了几口气,终于起身跪坐到闻灵对面去,离她远了些。 闻灵瞧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禁弯唇轻笑,道:“郎君今日是怎么了?如此做派,可不像你。” 他几次见她,都是笑意盈盈,潇洒爽快的样子,除了方才与她亲近时,此次见面,不知为何,瞧着竟有些拘谨。 叶荣舟闻言垂眸,眼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光芒,再抬眼时,面上已经恢复如常。 他又像往常一般笑起来,看着闻灵道:“美人愿我亲近,吻其芳泽,我心中欢喜,却又怕唐突了她,所以才会如此。” 闻灵一愣,没想到他又将方才她调戏他的话回敬回来,还说得这样郑重,反显得她有些轻佻了。 若她是一位未经世事、单纯的良家女郎,面对这样的情话,怕是要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托付给他吧。 可惜,她不是。 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变成了一颗石头,任是怎样的甜言蜜语也无法打动了。 不知为何,她竟替自己感到悲哀。 叶荣舟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又想到了吕让,舌尖开始发涩,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像是一潭深水,深不见底,就像她那叫人看不透的内心。 “小娘子。”他淡淡道:“他待你好吗?” 这个他,自然是指吕让。 闻灵眼睫一颤,须臾,轻抬眼眸,面上已经没了挑逗之色,她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反问道:“郎君问这个做什么?” 叶荣舟看着她如花一般娇艳的面容,想到一个时辰前她在酒肆前被人冒犯的样子,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 -- 第32页 当时,吕让就在她身边,可是他却冷眼旁观旁人那样欺辱于她,她当真心里不觉得委屈? 然而,叶荣舟终叹了口气,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改口道:“没什么,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并非她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插手她与吕让之间的事? 轻柔的风从窗缝中吹进来,闻灵跪坐的地方正靠着窗户,鬓角的发丝便顺着风的力道往她脸上爬,丝丝柔柔地轻触鼻尖。 她听了叶荣舟的话,没什么别的反应,只伸手将两人之间的小矮桌移开,伸手去够他的衣袖,柔声道:“郎君帮我理理头发吧。” 她的手纤细白皙,放在他墨黑的衣袖上,如同白玉。 叶荣舟用右手将它包裹住,伸出左手将她耳边的发丝塞到耳后,猛然瞧见她耳上有个小巧的耳洞,不禁愣了一下。 大靖以孝治国,尊崇儒家之道,奉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有丝毫损坏,所以寻常除了胡人,鲜少有佩戴耳饰的,像闻灵这样扎耳洞的可谓罕见。 叶荣舟不禁问道:“小娘子喜欢耳饰?” 闻灵轻转眼眸,被他握在手里的那只手食指弯起,轻轻摩擦他的手心。 “喜欢,只是不常戴。” 她从前戴着一对从西市买回的耳坠去给吕让瞧过,却被他说了一顿,言道她这样子损害自己的身体,是对父母的不孝,着实不成样子,从那以后,她便再没戴过。 叶荣舟暗暗记下,抬手摸了下她的耳垂,道:“河西之地倒有不少女郎配戴耳坠,有胡人也有汉人,娘子生的这样美貌,若是也戴上一对,想必会更加好看。” 闻灵慢慢笑起来:“郎君从前不在长安?” 叶荣舟见她这样问,那双漆黑的眼眸一转,将左手收回去,道:“我随着母亲和兄长在河西长大,十二岁时才来到这里。” 这个闻灵倒不知道,不过听他提起河西,她便隐约记起,前世他好似就是在那里起的兵。 只是如今他兄长叶广义才是河西指挥使,手握兵权,而他只是长安城里的一个空有爵位的闲散国公而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灵正暗自思索着,却听叶荣舟突然道:“小娘子在想什么?” 闻灵面色恢复如常,没有吭声,只摆弄着他的手,轻摸上头的薄茧,顾左右而言他,“郎君的手生的真好看。” 叶荣舟感受着她柔软的指尖不住在自己手心里划过,不禁收紧了下颚,呼吸开始变得浓重起来。 他想要将手收回来,心里却又十分舍不得,只得僵在那里,转过头去,良久才道:“娘子可知,吕将军要成亲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是和怀玉。” 对一个女人来说,心上人另娶她人可谓一件天大的打击,她那样喜欢吕让,听到这样的消息,定然很是伤心。 出乎他意料的,闻灵闻言并没漏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面色平静地道:“我知道。” “你不难过?”叶荣舟有些意外。 闻灵展颜一笑,道:“妾心里爱慕的是叶郎,为何难过?而且......”她面上浮现一抹自嘲:“像妾这样的女人,能在这世上活下去便很好了,哪里还奢望别的?” 叶荣舟听她前半句,虽然是假话,但心里还是觉得甜蜜,听到后半句,心下却不由一紧,正色道:“像小娘子一般的女人,稀世罕见,你......”他顿了顿道:“不可自轻自贱。” 他这话极为认真,甚至有些急切,闻灵也不由得有些触动,她握他的手,微微弯起唇角,道:“好,妾往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 叶荣舟这才在唇边浮起一抹笑意。 闻灵又瞧了眼叶荣舟,正要开口再次打趣他,却被敲门声打断:“小娘子,您可歇好了?” 是吕让留下的健奴。 她在这房间里确实待的有些久了,再待下去,他们怕是要起疑。 于是她轻眨了下眼睛,扭头回道:“你们且等一会儿,我的发髻睡散了,等理完了就出来。” “是。” 闻灵感到叶荣舟握着自己的手有些发紧,便笑了笑,倾身凑到他的耳边,呼气如兰:“郎君,妾会去找你的......” 说完,便慢慢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叶荣舟感受着闻灵的手指划过手心,眼神明灭不定,未及,一把抓过她的腰,低头在她唇瓣上咬了一口,方才起身开窗,身形一闪,不见了。 闻灵感受着唇上残留的痛意,不禁轻笑,抬起袖子擦了下,然后起身打开门:“走吧。” 门口等候的健奴觉得方娘子的嘴唇要比进去时仿佛要红上许多,但到底也没敢仔细看,连忙垂头,领着闻灵出去。 闻灵出了酒肆,又带着他们在东市逛了一圈,等到日头将落,宵禁的鼓声响起,才回到安仁坊。 一进门,便见芍药迎面而来,“小娘子,吕将军没陪您回来?” 闻灵到房里的胡床上坐下,喝了一口蔗汁,拿起团扇轻摇起来,随口道:“他去办差了,没功夫管我。” 芍药点了点头,一边给她杯子里添蔗汁一边道:“也对,齐尚书家的那位三郎出了事,他家就剩这一个儿子,他自是不依,闹的厉害,听闻惊动了朝中好些大臣,吕将军也应该去了。” 闻灵的手一顿,道:“齐家三郎?”今日调戏她的那个人。 -- 第33页 芍药点头:“他阿耶就是帮着吕将军杀掉董太师的那位,听说他和跟着的几个家仆,都被人割了喉咙,扔到了十字街的沟渠里,有人往沟渠里泼水,这才发现。” 听着她的话,不知为何,闻灵陡然想起叶荣舟手指甲里的那抹红丝,以及他今日的反常,心中渐渐涌现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第18章 耳坠 才分别了几个时辰,他便有些想她…… 会不会是叶荣舟干的? 几个时辰前,闻灵在酒肆里把玩他的手时,曾特意仔细观察过,他的右手食指指甲里的红丝确实是血迹无疑,她当时还以为是他不小心自己伤着了,如今看来...... 闻灵不禁心跳加快,捏紧了手中的琉璃盏,指尖开始微微泛白。 是了,她前世听到的叶家二郎,是以狠辣著称的叛臣,听闻他曾将得罪过他的一个家族一日之间全部斩杀殆尽,近千口人全部丧命,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像她看到的那样无害? 他这样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怕也是跟她一样,只是一层迷惑人的表象而已。 倘若真是他干的,他又为何要杀齐三郎?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嫌隙不成?总不能是为了自己吧?她还没有那般自恋,可若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 闻灵轻轻用团扇敲打膝盖,陷入沉思。 芍药见她脸色有些凝重,便问道:“小娘子,您怎么了?” 闻灵摇摇头,继续拿起团扇扇风:“没什么,只是觉得咱们往后的路怕是不太好走。” 若她猜想的不错,那么按照叶荣舟真实的性格,如果她有一天得罪了他,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如今看来,唯有让他真正爱上她,而非只是贪图她的皮囊,才能万无一失。 芍药跪坐在闻灵脚边,将脑袋枕在她的膝上,道:“小娘子,这些年,咱们的路何曾好走过,您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犹豫害怕,只管放心大胆地往前走,无论如何,婢子都会陪着您的。” 闻灵摸着她的脑袋,轻轻叹气:“是啊,是没什么怕的。”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再死一回,也不能比前世更惨了。 六月里,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眼看着日头已经快要落下,空气中仍旧残留着不少热意,进入宵禁的鼓声停下,从外头远远传来巡查武侯的巡逻声:“坊门已毕,不得外出,宵禁起——” 闻灵笑了下,拍拍芍药的肩膀,道:“好了,点上蜡烛,咱们吃饭。” *** 此时,不远处,同样处于安仁坊的叶府,气氛却有些紧张。 宽敞的正堂内,一左一右跪坐着两个人,其中那位年轻男人许是跪坐久了,双腿有些发麻,便从一旁随手拿来一张凭几单手靠着,姿势慵懒。 堂内只点了两根烛火,有些发暗,瞧不清男人脸上的神情。 他见对面的老者没有张口的意思,不禁抬手打了一个哈欠,道:“若贤侄没有其它事,我便先回去了,今日在外头呆的时间久了,着实有些发困。” 说着,就要起身离去。 对面的老者眉头紧锁,终于开口道:“今日之事,表叔你可知道?”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谢怀玉的父亲叶景辉,他在朝中担任中书令一职,因资历老,名望高,朝中众人都尊称他一声'叶老'。 他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人,此时却横眉冷竖,难得的有些生气。 烛火晃动,灯芯处突然爆出一个烛花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响亮。 叶荣舟又坐了回去,一张脸被烛火照得忽明忽暗,身子随意地歪在凭几上,淡淡道:“什么事?这长安城里日日都上演着不同的故事,不知贤侄问的是哪一件?” 叶老不禁抿起双唇,一双眼睛如同鹰一样直直地盯着他,道:“齐三郎的事。” 叶荣舟面色平静,笑道:“齐三郎是谁?这长安城里姓齐的人家可多了去了。” 这样悠哉的语气,仿佛他从未听过这个人一般。 叶老见他如此淡定,心中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也许齐三郎的死真的和他这位年轻的表叔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温和起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今日齐尚书家的三郎被人害死,他今日闹了一天了,怕是不肯轻易善了,若此事与表叔没有关系,那便最好不过。” 他之所以怀疑叶荣舟,也是因为他曾经有过前科,所以不免起了疑心,确认当真与他无关,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叶荣舟听他说完,点头,直起身子道:“原来是他家的儿子,那真是可惜了,这么年轻。” 他语带惋惜,眸中却暗暗闪过一丝快意,因为天色太暗,没有被对面的叶老注意到。 “查到是谁没有?” 叶老叹了口气,摸着胡须摇头:“没有。” 不过,因为白天里那齐三郎对吕让身边的那个方娘子不敬,齐尚书嘴上不说,可旁人皆看得出来,他怀疑到了吕让头上。 若是他们因此有了嫌隙,这好不容易平静的长安城怕是又要动乱起来。 他抿起唇角,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他家与吕家的婚事,怕是要先缓上一缓。 见他面上难看,叶荣舟停下敲击凭几的手,起身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 “此事即便要审,也跟大理寺无关,跟中书省更无关,自有刑部去管,那些人也不是吃干饭的,想必不日就会出结果,这本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儿,贤侄,我着实有些困了,先回去睡觉,若还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谈。” -- 第34页 说着,便伸了个懒腰,走到门口,从守在外头的小奴手里拿过一盏花灯,抬脚就要离去。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对了,前几日怀玉那丫头到我那里哭了一回,你若有空,多找她谈谈心,别太逼迫她了。” 说完,便提着花灯往自己房间走去。 叶老听了这话,又在正堂里呆了一会儿,最终只深深地叹了口气。 ...... 叶荣舟走到自己院内,抬手便将花灯扔给一直跟在身后的谢添。 谢添手脚利落地接过花灯,凑上前去为他照明。 叶荣舟走到正屋外的廊下坐下,倚着柱子,抬头往天上看去。 长安的天永远都那样高,一点也不像河西那样,好似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星。 叶荣舟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从怀中掏出今日在东市新买的一对白玉耳坠,握在手中观看。 他想象着闻灵戴上它的样子,嘴角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 才分别了几个时辰,他便有些想她。 真要命。 “郎君,您今日有些冲动了。” 谢添在一旁站了许久,终究是没忍住开口。 他们在长安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若因此是招来祸端,出了什么事,叫他如何向老夫人和大郎交代? 叶荣舟继续把玩着手中的耳坠,闻言,淡淡道:“他欺负小娘子,死的不冤。” 谢添抿唇不语,这样的叶荣舟,他只在他们初来长安的时候见过,那时,有不知轻重的奴仆言语中伤老夫人,当时才十二岁的叶荣舟也是如同现在这样,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一刀结果了那人。 不知不觉,在阿郎心里,那位方娘子竟已占了这样重的份量,他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叶荣舟将耳坠收好,放进闻灵给她绣的荷包里,缀在腰间,想着等再见到她的时候便送给她。 他想起今日在酒肆他们分别时她说的要来找他的话,越发觉得时间难熬。 一直安静的小奴瞧了眼面色严肃的谢添,又瞧了瞧嘴角含笑的叶荣舟,偷偷移动脚步,往一旁厢房走去。 这两个人今日都有些不正常,他还是离远些为好。 ...... 又过了一些时日,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叶荣舟左等右等,还是没有等来闻灵。 他坐在廊下,手中握着闻灵送的荷包,不发一言,未及,终于一把抽出谢添的长刀,在院子里舞起来。 小奴凑到谢添跟前,轻撞了他一下,小声道:“阿郎这是怎么了?这几日都不大高兴的样子。” 谢添抿唇不语。 小奴讨了个没趣,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多半啊——”他撇了眼闻灵住宅的方向:“是跟那方娘子有关。” 谢添:“慎言。” 小奴只好闭上嘴巴。 叶荣舟身姿矫健,一套刀法使得是炉火纯青,院里本有几棵桃花树,一番功夫下来,被他砍掉了不少枝桠,桃花叶簌簌落落地落了满地,随着刀风不断起舞。 “郎君。” 叶荣舟忽然听到有人在唤他,手上一松,刀便直直地往那人飞去。 闻灵站在那里,不禁微微瞪大了双眼。 只听一声“小心!”她便被人搂腰滚到了地上。 来人以身相护,自己摔倒在地,将她稳稳抱在身上,不伤分毫。 等到反应过来,闻灵才慢慢抬起头来,看向抱着自己的男人。 只见他眼中带着焦急,张口便道:“你——伤着没有?” 他语气急切,好似她是他最重要的宝贝。 闻灵眼睛闪了闪,趴在他怀中,抬手去摸他的脸,柔声道:“妾无事,倒是郎君,怎么几日不见,竟瘦了这样多?” 她俯身趴到他耳边小声道:“可是想妾想的?” 叶荣舟先是听闻她无事,不禁松了一口气,后又被她那样调戏,忍不住脸色一红,轻搂着她的腰,良久,终于小声回道: “是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娘子怎得叫我等了这样久?” 第19章 慌乱 叶荣舟被她逼的退无可退 他们两人趴着的地方正好长着一株松柏,遮挡了外头的视线,原本带着闻灵过来的谢怀玉只能影影绰绰瞧见两人的身形。 眼看着闻灵没有被伤到,她轻拍了下胸脯,走到院门边,去拽飞插.进门框里的那把长刀,却发现刀插得太深,怎么也拔不出来。 “那个谁?”她回头去叫有些发愣的谢添,“劳烦过来帮把手。” 谢添看了眼早已站起身的叶荣舟和闻灵,抿起唇角,大步走到谢怀玉身边,伸手就将刀拔了出来,插进刀鞘,然后又转身回到了原处。 谢怀玉:“......” 怎么感觉这人不太喜欢自己的样子? 她撇了撇嘴,决定不理会他,提着裙摆跑到闻灵跟前,拉着她一边仔细打量一边道:“阿姊,你没事儿吧?” 闻灵悄悄在背后松开叶荣舟的手,笑着摇摇头:“没事。” 叶荣舟眼睛一直瞅着闻灵,见她松开自己的手,不禁垂下眼眸,再次将手握了上去。 闻灵今日衣袖十分宽大,两人离得又近,因此这一番背后的小动作并没引起谢怀玉的注意。 她正忙着数落叶荣舟:“叔公,您也太不小心了些,好好的刀不拿稳,若是您方才救阿姊的动作慢些,后果不堪设想。” -- 第35页 若是在平日里,她这样指责自己,叶荣舟定要敲她的脑袋,斥责她没大没小,可如今,他却只垂下眼睛,暗自在背后捏紧闻灵的手,淡淡道: “你说的对,是我的不是。” 闻灵侧脸去瞧他,只见他抿起唇角,下颚收紧,一副听训的样子,不禁暗自疑惑。 他这幅样子到底是真心还是假装? 若是前者,那自是再好不过,可若是后者,那么此人怕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心思深沉。 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望向她,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方才虽然护着没叫她摔到,但地上有许多他练刀砍掉的枝桠,她又这样娇嫩,可能被刮着了也未可知。 谢怀玉也跟着问:“阿姊?” 闻灵按下心中的疑虑,对两人笑了笑,道:“我真没事,只是瞧着国公好看,便多瞧了两眼。” 这里虽没外人在,但她这样大胆的调戏,还是叫叶荣舟红了耳根,他下意识去瞧其他三个人。 谢添已经抱着刀转身,只留一个背影,小奴微微大张了嘴巴,一副惊讶的样子,而谢怀玉则是眼睛不停的在他和闻灵身上转悠,须臾,终于一副了然的样子,拍手道:“叔公是生的好看,阿姊,原来你是瞧上了他的脸啊!” 只听'噗嗤'一声,她背后的小奴发出一声嗤笑,见叶荣舟望向他,立即捂嘴,学着谢添的样子背过身去。 叶荣舟收回目光,提醒谢怀玉:“今日你阿爹休沐,正好得空,你去陪他说说话,我来招待方娘子即可。” 谢怀玉有些不愿意,阿姊是来找她的,怎么偏要将她支走,刚要出口反驳,却猛然瞧见两人衣袖下相握的手,方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开始脸上发烫,暗道自己怎么这样迟钝,她家叔公这明显是想跟阿姊单独待一起的样子,偏她这才明白。 完了,方才她那副傻样子,定被叔公狠狠嫌弃了! 她人一急,说话都有些磕巴:“那个......叔公您......您提醒的对......正好我有话要跟阿爹说。” 她冲闻灵讪笑起来:“......阿姊,我先去了,就让叔公招待你吧。” 说完,不等闻灵回她,便转过身出去,没走两步,又回来指着谢添和小奴道:“你们两个也跟着我过去吧,我有事交代你们。” 这两个人能不能学学她,有些眼力劲,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呢?没瞧见叔公他老人家都要冲他们飞刀子了吗? 小奴偷瞧了叶荣舟一眼,立马应了声是,拉着还愣着的谢添赶忙跟着谢怀玉出去了。 三人走后,院里立即清静不少,叶荣舟满意地拉着闻灵往里走,道:“外头日头大,晒的慌,走,到里头去。” 闻灵笑道:“郎君是要请妾到内室去坐吗?” 叶荣舟脚步一顿,刚好一些的耳朵又重新变得通红,他捏着闻灵的手不吭声,半晌,终于抬脚,直接将她拉进自己屋里,啪的一声关上房门,然后将她抵到门上。 闻灵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鼻尖上,脸上的肌肤不禁有些战栗。 许是刚在院子里舞完刀,他身上有一股属于成年男人的汗味,夹杂着一股皂荚的清香,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尖。 闻灵眼睫轻颤,目光所及是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上头还残留着几滴细密的汗珠,她顿了顿,轻启朱唇,吻了上去。 味道有些发咸,但她并不讨厌。 叶荣舟只觉得喉结处猛然一热,有一条如蛇一般的东西在上头一扫而过,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浑身的血液猛然冲向头顶。 她竟然! 这种感觉既舒服又难熬,叶荣舟不自觉将放在闻灵肩膀的手收紧,呼吸加重,同时于喉咙处发出一声分外压抑的低吟。 天气热,被他困久了,闻灵的鼻尖上也出了些汗,她用它蹭了蹭叶荣舟的喉结,然后慢慢抬起头来,问他:“郎君,可还舒服?” 叶荣舟的脸一下子充了血,红个透顶。 他垂下眼,只见闻灵不知何时,发髻已经有些松散,一缕长发斜斜从颈后垂至胸前,最后没入那两股高耸的柔软之间。 他慌忙移开视线,没有吭声。 可是闻灵哪里会放过他,她用手指去摸他的喉结,在方才自己吻过的那片肌肤上来回滑动,逼问他:“郎君?” 叶荣舟被她逼的退无可退,只得滚了滚喉咙,低低的嗯了一声。 闻灵轻笑,踮起脚尖,凑到他的嘴角,目光不住在他紧抿的嘴唇上打转:“那郎君,也让妾舒服好不好?” 她这样一个红唇乌发,不可多得的大美人说这样的话,这世上想必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抵抗得住。 叶荣舟看着这张夜夜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呼吸都有些错乱。 “郎君?”闻灵抬手摸上他的嘴唇,继续引诱他。 却见他猛地扭过脸去,松开她,后退几步转过身去,腰间的荷包、坠玉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 “小娘子,我出了一身汗,先去沐浴更衣,等出来了再来陪你说话。” 说着,一个闪身,便入了里间的厢房。 他走的太快,闻灵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不见了踪影。 闻灵神色不禁有些发愣。 她的美人计失策了?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今日过来,她还特地将往日里头惯穿的小衣换成了透明纱,外头的长衫半褪到肩头,营造出一种若隐若现的诱惑感。 -- 第36页 难不成他没瞧见? 闻灵轻眨了下眼睛,往叶荣舟消失的方向看去。 风吹过,夏日里遮挡蚊虫的竹帘被吹起,挂在上头的墨绿色穗子跟着晃动。 未几,她轻笑了下,抬手将衣裳穿好。 ...... 厢房里,叶荣舟泡在凉水中许久后,才将身体里那股通天的燥火扑灭。 他手捏着木桶边缘,指尖微微泛白,一滴滴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板上,汇聚成一个小水坑。 方才,若是再晚一刻,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叶荣舟轻叹了一口气,自嘲一笑。 没有人会比他更想拥有闻灵,没有人知道他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忍受住拥抱她、将她揉进自己身体的冲动。 可是,他不能。 他的未来充满未知,而她在别人眼中仍旧是别人的女人,再这样的情况下,若是他们发生肉.体上的关系,便是对她的不负责。 何况,倘若真叫他尝到了甜头,他是会扒住不放的,肯定不会只和她有一次,这样长久下去,难保不会被人发现,到时她该如何自处? 或许,他们还会孕育出一个生命,可她在有心爱男人的情况下,会愿意生下来吗?到时,那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叫他眼睁睁的看着她打掉? 他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忍着不碰她。 想到这些,叶荣舟眼睛里闪过一丝自嘲。 他一向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性子,何时这般瞻前怕后过?若是叫兄长知晓,定要狠狠责骂他一顿。 脑中闪过千头万绪,心中只余无尽怅然,他怕叫闻灵等久,只得准备起身。 然而刚起身从屏风上拽下内衫,便听见支呀一声,却是有人开门进来了。 叶荣舟透过屏风去瞧,只见一个窈窕纤瘦的身影慢慢向这边走过来,动作之间,发出悉悉索索的衣袖摩擦声。 他猛地转身坐回浴桶内,一颗心忍不住开始狂跳,手中衣衫被水浸湿了都不知道。 闻灵在屏风前站定,隔着屏风轻笑一声。 笑声清脆,传入叶荣舟的耳朵里却好似一根羽毛,柔柔地拂过他的心尖。 他只觉得阵阵痒意从心里钻出来,无尽地折磨着他。 闻灵轻脚走到浴桶边,看着叶荣舟紧绷的脊背,笑了下,抬手便搭上他的肩膀。 “郎君怎得洗了这样久,真是叫我好等。” 第20章 要求 我要你自请出家。 屋外槐树上不断传来清亮的蝉鸣声,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照在两人的身上,给他们镀上一层金色的迷雾。 叶荣舟已经分不清是日光太毒还是闻灵的手太热,只觉得与她相触的那片肌肤如同被火灼烧一般,热的发烫。 他滚了滚喉结,有些艰难地道:“小娘子,你还是到外头去等着我,不然——” “不然怎样?”闻灵轻笑一声,左手食指顺着他宽大的肩颈往上滑,在他耳根处停下。 “不然郎君可会吃了我不成?” 她故意凑过去,在他耳根处呼气。 叶荣舟猛然抓住她的手臂,不叫她乱动,扬手时有几滴水花溅到闻灵的鼻尖上。 因为是在背面,闻灵瞧不见叶荣舟的表情,只能从他的呼吸声判断他的身体是否动了欲念。 这样沉重的呼吸声,即使他刻意隐藏,在这静谧的空间里依旧清晰可闻。 一般男人到了这种程度,多半是忍不住的,可是很明显,叶荣舟此刻却在拼命地压抑自己对她的欲望。 这是为什么?从她一直以来的观察来看,他并没有不喜欢自己,相反,他很喜欢她,或者说很喜欢她的这幅皮囊,如今美色就在眼前,他却能忍住不吃,真是奇也怪哉。 难不成他还真想当柳下惠不成?瞧着他连续几次急切吻她的样子,可真不像。 闻灵红唇轻启,眼睛蒙上一层朦胧的水汽,轻声道:“郎君弄疼我了。” 叶荣舟一愣,赶忙将她的手臂松开,转过身来仔细观察,只见她白皙的皮肤上印着两道通红的手印,很明显是刚才自己太过用力抓的。 他满心的欲念立时褪去,只余满满的心疼。 她这样娇柔的一个人,怎么经得住自己那样用力拿捏?是他太没分寸了。 叶荣舟轻轻用手指揉了揉,道:“还疼吗?” 闻灵目光闪动,轻声道:“疼。” 话刚说完,她便见叶荣舟低头,在她手臂处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还疼吗?”他的声音已然沙哑,抬头继续问。 浴桶之内,水波荡漾,一件湿透的雪白内衫漂浮在水面,遮挡住水下的景色。 闻灵看了叶荣舟的脸一眼,二话不说,低头便吻了上去。 叶荣舟不禁微微睁大了双眼,想要推开她,挣扎片刻,最终臣服于自己的欲望,将手放到了她的脖颈上,拉着她往下拽。 室内立即响起一阵羞人的水泽声。 闻灵似乎有些不满足,伸手就往浴桶中摸去,叶荣舟浑身一颤,牙齿狠狠咬了一口她的嘴唇,也不甘示弱,右手顺着她的脖颈滑下,钻进她的衣襟,喘息着道: “......你今日来,他知道吗?” 他心里期盼着她的回答,同时又有些害怕,一颗心七上八下,如同在油锅里熬着,等着接受她的审判。 -- 第37页 闻灵眼神迷离,轻哼了一声,身子软了半边,就要掉进桶里去,听见他的话,从迷离中抽出来,脑海中有了一丝清醒。 他想听什么答案? 一时间心中千思百转,手上力道也跟着慢了下来。 叶荣舟见她不吭声,一颗心渐渐的凉了下来,理智逐渐复苏。 瞧这样子,怕真是吕让叫她来的。 也是,若非如此,她怕是也不敢大摇大摆的来找他吧。 叶荣舟只觉得一口闷气憋在喉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当真十分折磨。 他松开闻灵,将她的手从水中捞出来,从一旁拿一方干净的帕子慢慢擦干净,替她理好衣服,然后轻声道: “小娘子出去吧,我一会儿便好。” 闻灵还在思索着怎么回答他才好,要不要将吕让叫自己劝谢怀玉成亲的事情如实说出来,便见他突然冷淡了下来。 瞧这样子,今日怕是不能成了。 闻灵轻垂双眼,心中千丝百转,只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琢磨不透。 她理了理有些潮湿的衣衫,低头又吻了叶荣舟一下:“好,郎君,我在外头等你。” 说着便起身离开。 叶荣舟看着她消失在屏风后,良久,终于起身套上衣服,从厢房里出来。 他出来时,没有瞧见闻灵的身影,以为她生气走了,不免心中一阵空落落的,不想打开门,却瞧见她正坐在廊下晒太阳。 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过去用手替她挡住炽热的阳光,道:“怎么坐在这里?也不怕晒的慌。” 闻灵刚才便听见他出来的动静,一直没吭声,如今才抬头,笑道:“方才湿了衣衫,在这里容易晒干。” 她顿了顿,又道:“郎君不生气了吧?” 叶荣舟神色一愣,叹了一口气,道:“我没生气。” 只是有些伤心而已。 天气实在太热,他怕闻灵中暑,二话不说,直接弯身将她抱进了屋。 屋里放了冰,一进去便有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闻灵将晒的发热的脑袋贴在叶荣舟脖颈间,忍不住轻声感叹:“郎君身上好凉。” 他方洗了个凉水澡,身上自然凉爽。 叶荣舟想叫她凉快些,就没有放她下来,抱着她坐在了窗边的胡床上。 闻灵坐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脖颈问:“郎君既然不生气,方才为何放开妾?” 她手指轻点着他的嘴唇,小声道:“难不成郎君不喜欢我?” 叶荣舟抓住她作乱的手,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愁绪,良久,终于将脸贴着她的额头道:“没有不喜欢,只是......小娘子,咱们就像现在这样便好。” 闻灵神色一愣,心里慢慢涌现出一个奇怪的猜想。 这人是只想和她谈情说爱,不想产生任何肉.体上的关系不成? 天下间竟还有这样的男人? 不知为何,闻灵竟有些想发笑。 叶荣舟不知她正在笑话自己,将她从自己腿上抱到胡床上坐下后,拽下腰间的荷包,从里头拿出前些日子买的耳坠给她看。 “那天从酒肆出去后在东市买的,我挑了很久,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闻灵瞧过去,只见一对白玉耳坠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阳光照射上去,散发着耀眼的光泽。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对耳坠竟与从前她买来戴给吕让看的那对分外相似。 她眼睫轻颤,良久之后,方才抬头看向叶荣舟,只见他似乎是怕自己不喜,神色中罕见的带有一丝紧张。 闻灵慢慢笑起来,道:“妾很喜欢,郎君替我戴上吧。” 叶荣舟松了口气,将耳坠给她佩戴好,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闻灵本就生的好看,耳配白玉,更显得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仿佛在一张夜景里挂上了一轮明月。 闻灵坐在那里任他观赏,问道:“好看吗?” 叶荣舟点头:“这世上再没有比娘子更好看的女人。” 闻灵笑起来,道:“那妾要一直这么好看,免得有一天郎君被别人夺了去。” 叶荣舟轻笑摇头:“不会。” “哪里不会?”闻灵叹气道:“难道将来郎君不娶妻?” 她本以为,他听了这话必然要顾左右而言他,亦或说谎哄骗自己,就算将来另娶他人也会只喜欢她,没成想,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后竟然开始笑起来,道: “除非那人是你,否则我不会娶。” 他这话说得十分认真,叫闻灵根本分不清真假。 她跟着笑了一下,只当他在开玩笑:“好,郎君可要记得自己的这番话。” 他们这种关系,见不得光,就算日后身份发生改变,恐怕他方才说的话也永远不会实现,她只求在将来,他能记得和她的情分捞她一把,让她活下去便好。 别的,她不求,也求不着。 ...... 晚些时候,谢怀玉陪着闻灵出府的时候,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闻灵问她。 谢怀玉拉着她的手,道:“阿姊,你和叔公,你们两个打算一直这样?” 偷偷摸摸,像是......偷情似的。 闻灵笑道:“那女郎说该怎么办?” 自然是嫁给他呀! 然而谢怀玉一想到吕让和闻灵的关系,一张激动的脸又蔫了下去。 -- 第38页 闻灵抬手将她的发丝塞进耳后,淡淡道:“这次,其实是吕将军叫我过来劝你的。” 她讽刺一笑:“他知道你对这门亲事多有抵触,便想叫我劝你放下对他的戒心,好好嫁过去。” 果然,谢怀玉听了这话,立即呸了一下:“这个人真是讨厌! 须臾,她又笑起来道:“不过这次他打错算盘了,阿爹说了,这门亲事还要再考量考量,不一定会叫我嫁。” 这倒叫闻灵有些惊讶,前世,谢怀玉和吕让的亲事可是进行的十分顺利,没多久就谈成了。 她细细地想了想,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那位齐三郎死了,他的阿爹齐尚书怕是将此事算在了吕让的头上,毕竟他刚在酒肆前调戏了自己,转眼便横尸街头,任谁都会觉得是吕让为了给她出气所为。 毕竟,她是他心爱的美人,不是吗? 如此一来,吕让和那位齐尚书之间便有了嫌隙。 当初杀董然,那位齐尚书可是没少替吕让出力,他在这长安城中的势力同样不容小觑,如今他唯一的儿子很可能惨死在吕让手下,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所以,谢怀玉的阿爹和舅舅此时对她和吕让的婚事产生了迟疑,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想明白了这些,闻灵心中不禁涌起了一丝快意。 可能吕让从没想过,他对一个棋子所谓的‘宠爱’,会叫他陷入这样一个境地。 ...... 闻灵带着一脸笑意回去,还没进门,便见芍药小跑出来,一脸焦急地对她道:“小娘子,吕三娘又来了。” 闻灵脚步一顿,对她小声说了句什么。 芍药点头,骑了一匹马,飞快出了坊门。 闻灵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终于抬脚进去。 只见吕代柔身穿一件水红衫子,下着黄裙,肩披折枝花赤紫帔子站在院子里,面上微有薄怒,瞧见她回来,张口便道:“方娘子这是到哪里去了?可是叫我好等。” 闻灵轻移莲步,过去对她叉手行礼:“三娘。” 吕代柔想起前些日子吕让曾因她斥责过自己,一股无名的火气便直往脑袋上冲。 “别,我可当不起你的礼,不然你心里一不舒服,转头便到五郎那儿去告我一状,我可就说不清了。” 这话讽刺意味十足,闻灵听了,只淡淡一笑,道:“三娘想多了,请到里间就坐,有什么话咱们坐下再说。” 吕代柔这回倒没说什么,跟着闻灵便进了屋,跪坐在位子上,有婢女奉上瓜果蔗汁,她斜撇了一眼,直道:“不必。” 她堂堂吕家贵女,才不会食她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婢女有些慌张地去瞧闻灵,只见她笑了笑,道:“既然三娘不喜欢,那便放我这里吧。” “是。” 吕代柔嗤笑一声,拿起手中的牡丹花纹团扇轻摇起来。 方才没有在意,如今到了屋里,她才瞧见闻灵耳朵上戴了一左一右两只耳饰,不禁冷声道: “即便五郎宠爱你,方娘子也该知道些轻重才是,似这等低贱胡人才戴的东西,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戴出去,叫人家看见了,岂不是丢我们吕家的脸面?” 闻灵手拿杯子喝了口蔗汁,闻言,抬手摸了摸耳朵。 糟糕,她从叶家出来时,忘记将叶荣舟送自己的耳坠摘下了。 闻灵面上并无慌乱,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不知三娘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事?” 吕代柔这才想起自己此次来的目的,她摇着团扇冷冷道:“没什么,只是要讲一件小事,就看方娘子肯不肯做。” “什么?” “我要你自请出家。 闻灵闻言,不禁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睛。 第21章 女冠 哎,这方娘子怎得做了女冠?…… “什么?” 吕代柔耐着性子再次重复:“出家,这回娘子可听明白了?” 她怕闻灵不愿意,又道:“你放心,即便你出了家,我也会替五郎照顾你,一应吃穿用度还是和如今一样,只是名头不同而已。” 闻灵想了想,道:“三娘是嫌我碍着了五郎的名声?” 吕代柔今天到这里来,总算是听到一句自己中意的话,她将扇面轻戳在毯子上,痛痛快快地承认:“是,看来方娘子还有些自知之明的。” “不满你说,早前,我对你并无不满,一个被五郎从掖庭带回来的卑贱女子,宠着也就宠着了,也碍不着别人什么事,可是偏偏,你被董然那厮收入房中,做了他的宠妾,然后他死了,你又被五郎给接了回来。” 吕代柔稍显富态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他带着你到处转悠,什么都给你最好的,你虽没有名分,但人人都将你视做他最爱的女人,你知道外头人是怎么说的?说你们是奸夫淫.妇,说我们吕家的儿郎上不得台面,所以才被美色冲昏了头,做出那等欺师灭祖的事来!” 若不是她的其他几个亲生兄弟一个个早亡,吕家的担子怎么可能落到一个侍妾所生的庶子身上?如今还脑子不清楚,宠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一般的女人,叫外头的人看尽了他们吕家的笑话,害得她在夫家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面色难看,继续言道: “我本想找个由头将你解决掉,却平白挨了一顿数落,五郎是我兄弟,我不愿与他闹僵,所以暂时不动你,可是他越来越过分,竟为了你下手杀了齐尚书的儿子,方娘子,你说,我还能再坐视不管吗?” -- 第39页 他们吕家虽为世家大族,但败落过,没有人比她清楚他们家能有今日是多么不易,她绝不能叫旁人给毁了。 闻灵听她讲了这样许多,手指轻轻敲了下手中的杯子,淡淡道:“三娘想叫我到哪里去?” 吕代柔本还有一大筐话等着说,见她似乎是愿意的样子,心下不禁欣喜,道: “不远处的崇业坊,有座太清观,观主人前些日子没了,如今那里正好空着,你若是愿意,可以搬进去。” 大靖自建国以来,上到公主,下到平民百姓,素来有出家做道姑的风气,又因佛教兴盛,常年下来,许多道观倒成了官府的三不管之地,入道之人五花八门、鱼龙混杂,没几个是真正修道的,但是对外人说起来,她们仍旧是出家之人。 倒是难为吕代柔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虽然大家仍知道她和吕让的关系,但说出去到底比没有名分的外室好听些。 这倒是个能逃离吕让的好机会。 闻灵轻轻点头,刚说了一个好字,便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屋外响起:“不成。” 屋内两人扭头去瞧,却是吕让来了。 吕代柔先是有些慌乱,而后很快镇定下来,道:“五郎,叫她出家做女冠,对你和她都好。” 吕让面无表情地进来,手中还拿着一根驭马的软鞭,居高临下地道: “我说过,不许你再来找方娘子的麻烦,阿姊,你将我的话都当了耳旁风?” 他满脸的严肃,气势摄人,像是在审问犯人。 “你——!” 吕代柔气得扇子都有些拿不稳,站起身道: “我好歹是你的阿姊,你怎么对我这样讲话?我找了她什么麻烦?不过是叫她出家做女冠而已,你连这个都不舍得?五郎,你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为了个女人粘酸黏醋,杀人顶撞长姐,哪里还有一点吕家当家人的样子?” 天气本就炎热,吕让一路打马过来,浑身已然湿透,他本就不舒服,如今听到吕代柔说他杀人,脸色愈发冷淡: “杀人?”他眯起眼睛,背着手道:“我杀了谁?” 吕代柔自然不敢说他杀了董然,只道:“齐三郎不是你杀的?” 提起这个,吕让便有些生气,刑部的人到如今还没有抓到凶手,委实叫他有些烦心,他蹙起眉头,冷冷道:“不是。” 吕代柔知道他素来不信任自己,只当他在推脱,便在屋里来回踱步,道:“好,你说不是,可旁人哪个会信?” 她用手一指闻灵:“她可是你心尖上的人,齐三郎前脚调戏完她,后脚就死了,你说,谁会相信不是你做的?齐尚书会信吗?还有叶、谢两家,他们会信吗?” 吕让冷着脸,抿唇不语。 吕代柔句句说到了实处,即便他不喜她,也得承认,她说的对。 “五郎。”吕代柔道:“要么,你就像除掉董然一样除掉齐尚书,免得将来他对你不利,要么,你就将方娘子送走,等过了风头、娶了谢家女郎,再将她接回来,我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就看你自己。” 说着,她便仰着脑袋出去了,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等她的脚步声走远了,吕让才终于坐下,抬手轻轻扯开湿透的衣襟,眼睛瞧向闻灵。 从他进来起,闻灵便一直跪坐在原地,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若是从前,见到自己,她定会扑上来,用一双含情的眼睛看着他,撒娇哀求他不要将让她出家。 可是如今,明明是在讨论她的去留问题,她却表现得好似与她无关一般。 他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很是陌生,找不到一丝从前的影子。 浸满汗液的衣裳黏在身上,加重了他心中的烦躁。 “五郎为何一直这样看着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闻灵笑着问道。 吕让摇了摇头,目光带着打量,道:“我只是在想,这些日子不见你,倒好似不认得了一样。” 闻灵心中咯噔一下。 可是他发现了什么? 然而她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便很快镇定下来,柔声道:“是么?许是五郎事务繁忙,许久不见,自然觉得眼生。” 吕让拿了一块冰块握在手心里,降下身上的燥意。 “灵娘。”他突然道:“你果真愿意出家?” 闻灵慢慢抬起眼眸,点了点头:“我不能再耽误五郎,若是出家能帮到你,我是愿意的。” 吕让听她这样讲,并没觉得高兴,反而心中燥意更盛,他静默半晌,终于做出了一个叫人意外的举动。 他起身将闻灵抱了起来,直往内室走去。 闻灵立时心跳入如鼓,攥紧了手中的耳坠。 “五郎要做什么?” 吕让紧绷着脸,将她放到床上,上手便脱她的外衫。 闻灵微微挣扎,抵住他的胸膛,眼角闪过一丝慌乱。 吕让移开她的手,动作有些粗鲁,将她的外衫脱下抛到地上,附身就去吻她,瞧见她眼睛里满是惊惧,不禁停下,捏着她的下巴问她: “你不是一直想成为我的女人吗?怎么?如今不愿意了?嗯?” 闻灵被他压着,浑身动弹不得,额头上不断有细汗冒出,左手手心里那双趁乱摘下的耳坠将掌心膈得发疼。 她咬了下舌尖,让自己镇定。 -- 第40页 “离这里不远便是叶府,五郎歇在这里,若是谢家女郎知道了,怕是不妥。” 她在拿他和谢怀玉的婚事威胁他。 吕让微微眯起眼睛,嗤笑一声:“就算知道又如何?全长安城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我在你这里过夜,天经地义,谢怀玉是要做正妻的人,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计较。” 他今日一改往日的温柔模样,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闻灵胸前的衣带被他猛地拉开,露出里头白皙的胸脯。 她瞧着从窗户外头透进来的夕阳,只觉得分外荒谬。 前世,她费尽心思都换不来他一个眼神,如今,他却来主动来碰自己,想到前世今生从他这里所受的种种苦楚,闻灵心里分外恶寒。 就在他的手要褪下自己胸前的小衣时,闻灵淡淡道: “五郎可还记得董然?” 吕让的手一顿,一张充满欲望的脸迅速冷了下去。 “别提他。”他冷冷地道。 闻灵轻笑:“为何不提?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啊,还是你亲自将我送到他的床上的,五郎忘了吗?” 吕让面色铁青,气息开始变得沉重。 他怎么可能忘记?不到一年前,为了取得董然的信任,是他亲手将闻灵送给了他,此等奇耻大辱,他怎么可能忘记? 闻灵见他脸色难看,悄悄将衣裳往上拉,盖住胸前裸露的春光。 她张口继续刺激他,道:“五郎,你要听听我进太师府的第一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吗?” 闻灵眼睛望着大红的床帐,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力气太大了,我很疼,疼得受不了,一直想着你能来救我,五郎,当时你在做什么.......” 吕让抿起嘴唇。 他在做什么?他在平康坊的一位花娘那里和同僚们一起吃酒。 闻灵仍在讲着。 “别说了!” 吕让猛地起身,转过去,背对着床上的女人。 良久,他才终于恢复如常,背着闻灵淡淡道:“你明日就按三娘所说的,搬到道观去。” 他没看闻灵一眼,抬手拨开帘子,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珍珠串成的珠帘哗啦作响,在这静谧的内室里好似一首乐曲。 闻灵坐起身来,抱膝而坐,看到吕让稍显狼狈的背影,心里感到一丝痛快。 芍药进来,给她披上衣裳,握住她的手心疼道:“娘子,若是实在难过,便哭出来吧。” 闻灵将左手展开,看了眼手心里的那双耳坠,而后重新握在手心里,轻轻摇了摇头:“我不难过。” 都过去了,不是吗? *** 翌日。 通知开坊的鼓声一响,闻灵便身着道袍、头戴道冠、手持一把拂尘从宅子里出来,虽穿着朴素,但仍旧难掩耀眼风姿。 原本在坊门前等候的众人见她如此装扮,不禁吃了一惊。 “哎,这方娘子怎得做了女冠?” “这还不明白,失宠了呗。” “那吕将军不是刚为了她弄死了齐三郎,怎么转眼间就失宠了?” “这谁说得清?许是吕将军玩腻了也未可知。” 说到这里,那几个人相视一笑,发出男人都懂的笑声。 “老伯,来两块胡饼。” 闻灵站在卖饼的摊贩前,伸手递给他几个开元通宝。 那几个谈论的人看见她,立即闭上了嘴巴,往坊门口挤,走得远了些。 芍药站在闻灵身后瞪了他们一眼,随后道:“娘子,已然收拾妥当。” 闻灵接过胡饼,轻轻点头。 坊门大开,人群一股脑地往外挤。 闻灵手持拂尘上马,拍了拍马儿的脑袋。 她这样大的动静,想必那人已然看见。 她弯起唇角,等到众人都出去了,才一甩马鞭,带着收拾的一车东西,和芍药出了坊门,往崇业坊的方向驶去。 ...... 此时,站在叶府高台上的叶荣舟俯视着那一抹消失的倩影,目光变得深邃。 他吩咐身后的谢添:“去大理寺替我告个假,就说我有恙在身,要在家修养。” 然后身形一闪,飞快地下了高台。 第22章 一更 沾满体香的衣裳便盖到他的脑袋上…… 大街上人来人往, 十分热闹。 众人瞧见一个美貌的女冠打马在十字街上慢悠悠地行过去,不禁都多看了两眼。 更有年轻俊俏的郎君上前询问姓名,在得知对方身份后, 失望离去。 原来她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方娘子, 长得如此娇艳,难怪能叫两代权臣都倾心于她。 一时间, 嗟叹声四起。 闻灵目不斜视,勒紧缰绳赶马,头上坠着的青纱跟着不住晃动, 如一片云彩漂浮空中, 煞是好看。 一位路过的年轻郎君不禁感慨:“美人着道袍, 别有一番风味。” ...... 闻灵领着众人一路来到崇业坊,发现这里坊墙低矮, 房屋也不似别处华丽,来往众人多为商贾、农工,他们见到她,显然有些吃惊,而后有些腼腆地跟她打招呼。 闻灵一一点头致意, 询问坊门边的一个武侯,太清观在何处。 那武侯瞧见她的脸,愣了下,听见她问路, 忙反应过来,连连道:“哦, 太清观,就在西北角,沿着这条路右拐第五家就是。” -- 第41页 闻灵抬头远远瞧了瞧, 点头致谢,然而刚走两步便见那武侯又追了上来,道:“这位道长,太清观偏僻,你们许是找不到地方,还是我领你们去吧。” 闻灵头回听见有人用‘道长’称呼自己,不禁觉得新鲜,她点头致谢:“有劳武侯。” 那武侯领着她们一路往西走,又拐了个弯,终于在坊内最靠里的那所房子前停下脚步。 “瞧,这便是太清观了。”那武侯指着一间稍显简易的房子,道:“从前这里住的是妙远真人,前些日子她去了,她的那位弟子又去了洛阳,所以就委托人将房子卖了出去,没想到是道长买了下来。” 闻灵摇了摇头:“不是我买的。” “什么?”那武侯愣了一下。 闻灵道:“没什么,多谢带路,日后怕是要多多麻烦了。” 那武侯连忙摇头,这样一位貌美的女冠,若是碰到了难题,任谁都会想要去帮一把。 “道长客气了,我姓王,人都叫我王二,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必定无有不应的。” 闻灵再次拜谢。 等到看见人进入观中,听到同伴叫自己的名字,王二郎才依依不舍地扭过头去,抬起手喊道:“来了!” ...... 这座道观瞧着虽小,但到底还算清雅,看得出来,它的前主人是一位十分有生活情趣的人。 闻灵这次来,除了芍药,只带了两个烧火做饭的小丫头,有个还不满十五岁,两个人都是哑巴。 带的东西虽不多,但也装了一车,只叫她们三个人搬,须得费些时辰。 闻灵放下手中的拂尘,拿出襻膊将衣袖系上,上手就和他们一起去搬东西。 芍药立即伸手,要将她手中的东西抢过来,道:“娘子,您到正堂去歇着,叫我们来就好。” 闻灵拿着东西一闪,躲过她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也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有什么做不得的,我帮个忙,咱们还快些。” 芍药眼睛微酸,抬手轻轻揉了下发红的眼睛,点点头:“是。” 然而刚转过身,就发现身边多了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她轻呼一声,就要喊叫,等瞧见那人的脸,惊呼声立时哽在嗓子眼里。 翼国公? 芍药忙叉手行礼:“见过国公。” 身边两个小丫头有些惊慌地学着行礼。 叶荣舟一身利落的墨绿色翻领胡服,眼神深邃,他环顾四周,淡淡道:“怎么就你们几个?没带看家护院的健仆?” 芍药张了张口,刚要出声,便见闻灵已经放下东西,从房里出来。 她见到叶荣舟在这里,面上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轻移莲步,走到叶荣舟跟前,笑了下,叉手行礼:“见过郎君。” 她一身道袍,面上未曾涂脂抹粉,一副长安城中常见的出家人打扮,瞧着却分外清丽,比之从前更增添了一丝难言的韵味。 他以为她被吕让送到这里来,必定是面容戚戚,十分伤心,可如今瞧着,却好似乐在其中的样子,竟还有心思动手帮底下人搬东西。 叶荣舟再次感慨,自己对她的了解终究是太少了些。 他笑着去握闻灵的手,却被她闪身躲开,不禁有些尴尬。 “郎君,我如今可是出家之人,不可随意触碰。” 她语气带笑,面色却十分正经。 叶荣舟愣了一下,分不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抿了抿唇,犹豫道: “真的不让碰?” 闻灵点头。 叶荣舟似是有些失望的样子,道:“方才是我失礼了,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道长海涵。” 闻灵“噗”的一声笑出来。 这人真不禁逗,若这样子是装的,她可真是要佩服他了。 她主动握住叶荣舟的手,凑近小声道:“郎君先到里头坐会儿,等我们收拾了东西再去招待你。” 叶荣舟终于笑起来,回握她的手,道:“先别忙,我给你找几个年轻力壮的仆从帮忙,你放心,那些人不常跟着我,外头人问起来,只说是你买的,想必不会有人起疑。” 闻灵瞧了一眼芍药和两个小丫头,点头同意。 ...... 等到终于收拾妥当,已经将近午时,吃过饭,闻灵跪坐在屋内,有些发困,眼皮直往下耷拉。 叶荣舟将她抱回屋内,放到床上,拿起床头的扇子给她扇风。 闻灵捏着他的袖子,喃喃道:“郎君......你先别走。” 许是因为困顿,此时的她卸下了满身的防备,像个小猫儿似的,叫人心生怜爱。 叶荣舟坐在床边,有些心疼地摸了下她的脸,道:“好,你放心,我不走,你放心睡吧。” 闻灵轻嗯一声,眼皮慢慢阖上。 房间里静谧无声,只有丝丝缕缕的青烟从香炉里冒起,偶尔从窗户外响起一两声鸟叫,划破室内的宁静。 叶荣舟瞧着闻灵,恍惚有一种错觉,好似他们是这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妻子累了困了,丈夫便小心地替她扇扇子,免得她被热醒。 他想着想着,不禁笑起来。 然而一想到他们各自现实中的处境,又不禁悲从中来。 若他不是河西指挥使的弟弟,她也不是吕让的女人,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年轻男女,那还有多好。 她此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因为吕让将她送到这里而难过。 -- 第42页 他跟来时,一路上想了许多宽慰的话,见了她的面,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不敢叫她知道,其实,看到她被吕让‘抛弃’,他很高兴。 叶荣舟正在那里静坐,却猛然听见闻灵发出了几声痛苦的低泣声。 他神色一愣,赶忙去瞧她。 只见她眉头紧促,额上满是细汗,像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手指紧攥着枕头,一直在哭泣。 叶荣舟放下扇子,俯身轻摇她的肩膀: “小娘子,醒醒!” 闻灵像是没听见一般,眼泪仍旧不停地流。 叶荣舟瞧着不行,便将她扶起身来抱在自己怀里,手拍着她的背,哄道: “我在这里,别怕........” 闻灵手指不自觉攥紧他的衣衫,眉头紧促,慢慢止住了哭泣。 没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意识逐渐回笼。 意识到自己正被谁抱着,她神色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方才的声音,是他? 她眼睫轻颤了一下,双手慢慢环抱住叶荣舟的腰,闷声道:“郎君,你今日别走了,可好?” 叶荣舟拍她肩膀的手一顿,道:“你醒了。” 闻灵点头,抱紧他:“别走了,我害怕。” 天气炎热,两人抱得这样紧,脖颈胸前十分闷热,可是叶荣舟却不想推开她。 他滚了滚喉咙,道:“好,我睡厢房。” 听他松口,闻灵轻笑一下,张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 临近傍晚,多日炎热的长安终于下起了进入夏日以来的第一场暴雨。 行人四散归家,大街上的人寥寥无几。 此时,崇业坊却迎来了两位想不到的人物。 值班的武侯远远瞧见两名气质不俗的陌生男子过来,直接挡住去路: “我说二位,马上就要宵禁了,还下这样大的雨,你们要到哪里去?不是我说,二位还是赶紧归家吧,等明日天晴了再来也不迟!” 说话间,雨势渐急,眼瞧着就要将他身上的蓑衣打湿。 前头走的那人没理会他,后头给他撑伞的男人从怀中掏出一枚鱼符出来,怼到他面前,沉声道: “我家主人叫你别挡路。” 那武侯再没见识,也认出了那是什么,不禁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望着两人的背影道: “乖乖,这两人什么来头?!” 那鱼符得是三品以上的大员才有的吧? ...... 吕让走到太清观门前站定,看着紧闭的大门,眯起了眼睛。 自从昨日闻灵对他讲了那样一番话,他的心情便十分烦躁,脑海中更是时常响起她的话语。 她说她很疼,她怪他将她送给董然,她怨他不救她...... 她只是他的一枚棋子,他应该像从前一般,对她不在意的,可是如今,他却十分想要见见她,同她说说话。 他把自己的这种反常行为归结于对她的愧疚。 对,一定是愧疚。 站在吕让身后的家将吕平川看了下他的神色,主动上前敲门。 等了许久,门方才打开,只见一个陌生模样的男子开门出来,见了他们二人,叉手问道:“敢问两位找谁?” 吕平川瞧着他眼生,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道:“此家主人的家仆。” 吕平川道:“怎么未曾见过?” “道长今日才将我买来。” 吕平川狐疑道:“哪个坊市所买?” “东市。” 吕平川回头去瞧吕让,抿唇不语。 “......是谁?” 一道声音传来,须臾,只见从里头出来一个打伞的婢女,吕让定眼一瞧,却是闻灵的贴身婢女芍药。 芍药一见来人,心里咯噔一下。 他怎么来了? 她赶忙收了伞,对着吕让行礼:“将军,娘——道长已然歇下了。” 她双手握紧,额上开始冒汗。 方才她瞧见闻灵往翼国公所在的厢房去了,如今里头是个什么情况,她大致能猜到,若是这个时候吕让进去...... 她咬了下嘴唇,喉咙有些发干。 吕让目光深邃,淡淡道:“歇下了?” “......是。” 吕让忽然觉得自己着实有些犯贱,想着她被迫出了家,被赶出来,心里定是十分伤心,可没想到人家说不定根本就没有将此事当回事。 他下着雨巴巴地赶来,而她早在里头会周公去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生谁的气,闷不做声地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吕平川撑着伞跟上。 芍药见他们走远了,赶紧叫人将门关上,放上门栓,吩咐道: “往后观里有旁人在时,不要随意开门。” “是。” ...... 而此时,道观的厢房里,闻灵推开门,正轻脚进去。 她未穿鞋袜,白皙的脚走在地上,寂静无声。 此时,一直装睡的叶荣舟睁开眼睛,瞧着墙壁上越来越大的影子,默不作声。 闻灵一只脚踏上踏板,坐在床上,轻声唤他:“郎君。” 叶荣舟只做没有听见,呼吸却不自觉加重。 闻灵轻笑一声,缓慢抬手,褪下自己的道袍外衫,露出里头窈窕的身形。 床上的叶荣舟慢慢捏紧了身下的被褥。 -- 第43页 见他还没有动静,闻灵便捏起脱下衣衫的一角,扬手在他头顶上晃动了一下,然后手一松,沾满体香的衣裳便盖到他的脑袋上。 叶荣舟呼吸一窒,浑身肌肉开始绷紧。 他起身,眼睛直直地看着闻灵,问:“小娘子为何而来?” 闻灵凑近,搂住他的脖颈,呼气如兰:“郎君俊朗非凡,妾心慕之。” 叶荣舟脸色一红,浑身的血液快速流动,身体里好似着了火。 他滚了滚喉结,望着闻灵那双眼睛,理智正在一点一点地抽离。 许久之后,他终于轻叹一声,手掌搂过她的腰肢,臣服于自己的欲望。 第23章 二更 他们几乎一夜没睡,折腾到天亮…… 噼里啪啦的雨点不住地拍打着窗户, 偶尔亮起一道闪电,照在床上纠缠的两人身上,将他们陷入迷乱中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 闻灵身上的道袍半褪至腰间, 弱弱地搭在身上, 她抱着身上男人的脸与他不住亲吻,时不时扬起脖颈从喉咙出发出一声轻泣。 风将窗户吹开, 悬挂在床头的青色纱帐不时飘到两人的裸露的脊背上,给这场情.事添上一抹难以言状的色彩。 男人的一只大手横在闻灵身前,不时用力, 她回头去够他的手, 深怕自己会摔下去。 叶荣舟回握住她的手, 俯身吻她,喘气声响在她耳畔, 像是世间最深情的呢喃。 闻灵瞧着这个被自己拽入欲望当中的男人,心中分不清是悲是喜,她想起多年后他在众人心中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形象,慢慢闭上了眼睛。 但愿他能帮到自己。 叶荣舟察觉到她的分心,忍不住停下来, 问她:“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闻灵睁开眼睛摇头,抱着他的肩膀吻上去。 这一夜,他们几乎没睡,等到快到天亮才歇下, 闻灵只觉腰酸背痛,在睡梦中都蹙着眉头。 不知睡了多久, 等到她醒了,雨已经停了,日头升地老高。 她睁开眼睛, 感到自己身上酸痛无比,应是昨夜太过放纵所致。 身上已经被人清理过,还算清爽,衣裳也换了新的,不再是那件已经不成样子的道袍。 一切都收拾的很妥帖,却独独不见叶荣舟的人影。 闻灵垂下眼睛,手肘撑着床要起来,却因为身上实在酸痛又跌落了回去。 叶荣舟一进门,正好瞧见这一场景,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赶忙过来扶着她道:“没事儿吧?可摔疼了?” 闻灵瞧见他,面上似乎有些诧异,道:“郎君没走?” 她还以为...... 叶荣舟将她轻放回床上,替她轻捏着身子,道:“你昨夜......”他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我力气太大,叫你伤着了,自然要留下照顾你,在你好之前,我不会走。” 闻灵叫他捏得十分舒服,闻言,顿了顿,道:“郎君不回去,就不怕别人怀疑,问你去哪里了?” 叶荣舟笑着摇头:“这个娘子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 他看闻灵一副没力气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自责,问道:“可是饿了?要不要进食?” 闻灵点点头。 叶荣舟拍了拍手,芍药听见了,便端着一碗馎饦进来,她瞧见闻灵眼含春水,歪在床上的样子,脸上不禁有些发红,赶忙移开了视线。 “给我吧。” 叶荣舟将碗接了过去,喂给闻灵,待她吃饱后,方将碗递回去。 芍药看了两人一眼,低头退了出去。 闻灵倚在叶荣舟身上,浑身发懒,她身上的衣服有些宽大,露出胸前的些许春光,正落入男人的视线。 叶荣舟瞧见上头的星星点点,回想起昨夜两人的疯狂,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火花。 终究是没有忍住。 其实从闻灵要他留下来,他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他以为可以抵抗得住,却终究高估了自己。 当她赤.裸着臂膀抱住他的那一刻,他脑海里便只有一个声音——爱她,将她的身体掰碎了,揉到自己身体里去。 早上醒来,一睁眼,看到她躺在自己身边,他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即便到了此刻,他心里仍旧有种不真实感。 他抱着闻灵,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上,暗自嗟叹,而后抬眼去瞧不远处矮桌上冒着热气的汤药,目光开始变得暗淡。 闻灵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那碗汤药,不禁问道: “二郎,那是什么?” 叶荣舟猛然听见她这样唤自己,心中高兴,然而想到自己自己要做的事,又觉得自己着实不是个东西,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即便他不说,闻灵也猜到了那是什么。 她轻笑一声,起身,对叶荣舟道:“劳烦二郎替我端过来,我腿实在酸的慌,走不动。” 叶荣舟见她这样一副无所谓的语气,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是啊,她也确实不会想跟自己生孩子,昨日之事,只是她一时伤心寂寞之下的排遣罢了。 只是这药不能多喝,否则伤身,看来,他往后须得忍着不碰她了。 叶荣舟叹了口气,起身将药碗端过来,闻灵二话不说,仰头一饮而尽。 她将药碗递给叶荣舟,抬手擦了擦嘴角,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不禁慢慢弯起了嘴角。 -- 第44页 岂不闻让一个男人爱上自己的最好办法便是让他心疼,这方法在吕让身上没有用,在叶荣舟身上倒是颇见成效。 其实,就算不喝这药,她也是不可能有孕的。 当初一大碗红花下去,早断送了她的生育能力,她这一辈子,永永远远,都不可能有孩子。 闻灵抬起眼睛,笑着倚到叶荣舟身上,拿着一缕头发轻拂他的脸颊,道:“郎君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叶荣舟握住她作乱的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药伤身,往后还是尽量少喝。” 闻灵故意逗他:“少喝?难不成郎君能忍住不碰我?” 叶荣舟只觉手下的腰肢分外柔软,叫他想起它不自觉弓起的样子,一时间口感舌燥,许久,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般,点头道:“能。” 闻灵轻笑起来,手指点着他的下巴,道:“好,郎君可要说到做到。” 从昨夜来看,这人在房事上十分青涩,只知道一味用蛮力,不懂任何技巧,想必是头一回尝鲜。 一个男人,一旦开始知道女人的滋味,便不会停下,更何况叶荣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见她在跟前经常晃悠,怎么可能忍得住? 她只需要静静等待便好。 两人正靠在一起说着话,却听芍药在外头敲门,声音有些急切道:“小娘子,三娘来了。” 闻灵和叶荣舟互看一眼,不禁笑起来。 闻灵道:“这是什么缘分,怎么你在我这里的时候总能碰上她?” 上回,他们也是差点被吕代柔撞见。 叶荣舟低头亲了闻灵一下,道:“那我先走了。” 闻灵拉住他,道:“别,你如今出去,只怕会撞见她。”她指了指一旁的衣柜,道:“先藏那儿。” 叶荣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觉得新奇,不由点头道:“好。” ...... 吕代柔由着芍药带进厢房,一进来,便瞧见闻灵正披着一件道袍外衣,跪坐在镜前梳妆。 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就连身穿的道袍也是灰扑扑的,可这仍旧难以掩盖她的风华。 吕代柔暗想,长着这样一张脸,确实有着蛊惑男人的本钱。 她轻脚走到闻灵身后,对着镜中的她道:“道长起得可真够晚的。” 站在门口的芍药听见这话,不禁紧张起来,她悄悄往屋内去瞧,见并没有叶荣舟的身影,这才将一颗提着的心放下。 闻灵倒是十分镇定,一边梳头一边道:“昨日搬家忙碌,所以起得晚了,三娘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吕代柔在房间里不停地转悠,四处打量,“没什么,只是听说你搬了过来,便过来瞧瞧,五郎这回可算是听了一回我的话。” 闻灵垂下眼睛,仍旧自顾自地梳头。 说起吕代柔与吕让的关系,可以称得上是复杂。 吕代柔为吕家正室嫡出,而吕让却不是,他只是一个侍妾所生的庶子,吕代柔一母同胞的几个嫡亲兄弟死后,他才有机会继承吕家的家业,在朝上逐渐出头。 所以吕代柔一边瞧不起他,一边又不得不依仗他,而吕让对这一切自然是心知肚明,两人与其说是两姐弟,不如说是拥有共同利益的仇人。 如今吕让听她的话将自己送走,相当于她赢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场对峙,她到这里来看笑话,也算情理之中。 闻灵淡淡道:“三娘是五郎的长姐,他自然是听你的话的。” 吕代柔轻笑一声,道:“我还以为离开五郎,你会多伤心,如今看来,你对他的感情可远没有我想象当中的深。” 此时在衣柜里的叶荣舟听见这话,不禁眸光一闪,垂下了双眼。 闻灵在外头不吭声,只等着吕代柔离去。 吕代柔悠悠地长叹一口气,道:“好了,我也不说废话了,我今日到这里来,主要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闻灵挑眉:“哦?不知三娘能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 吕代柔像是很得意的样子,道:“昨日五郎醉酒归家,幸了一个婢女,只等着谢家女郎进门,便将她收做姬妾,道长,往后五郎身边可不一定还有你的位子了。” 闻灵的手一顿,脑海里响起一个名字。 华宣。 日后吕让身边,受到极尽宠爱的华娘子。 原来,她这么早就出现了。 闻灵放下梳子,转身笑道:“想必那位婢女原是侍候三娘的吧,恭喜。” 吕代柔神色一愣,似乎是没有料到她是这种反应。 她本是想要来离间她与吕让之间的感情的,可是说出的话却好似句句都打在了棉花上。 她这样子,倒好似对吕让‘抛弃’她并宠爱他人的事情混不在意似的。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难不成她想开了,决定远离吕让? 若真是如此,倒是没有白费她一番心思。 吕代柔又看了眼闻灵,淡淡道:“你倒是想得开。行了,我的话说完了,道长便在这里住下吧,若有什么事,派人通知我的婢女即可,如此,也算全了你和五郎多年的情分。” 她手持团扇准备离开,然而一只脚刚踏出厢房的门槛,便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道微弱的木头断裂声音。 她猛地回头,瞧向床边那只高大的衣柜。 -- 第45页 第24章 三更 数不清的莲花灯正顺着河流从上游…… 什么声音?! 站在门口的芍药放下没多久的心立即重新被提起, 她额上隐隐冒汗,赶忙过去行礼,笑道:“三娘, 雨刚停, 院子里都是积水,您小心着些。” 吕代柔不理会她, 面带疑惑的朝衣柜看去。 闻灵已经放下梳子起身,慢悠悠地走过去,打开柜门看了一眼, 然后扭头道:“衣柜里的木板断了, 芍药, 差人到东市去买个新的。” 芍药立即高声应是。 那衣柜侧对着门口,吕代柔除了打开的柜门, 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闻灵不关柜门,十分自然地走过来,对她浅然一笑:“前头妙远真人留下的,想是年久失修,昨夜又下雨招了潮, 所以才会如此,叫三娘见笑了。” 吕代柔从未见过破烂的衣柜,仔细闻闻,好像还真的闻到了一股子发霉的味道, 忍不住有些嫌弃地扭过头去,带着婢女快步离开。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 闻灵才阖上门,转身走到衣柜前,对着里头的男人道:“郎君还不出来?” 叶荣舟生的高大, 缩在有些窄小的衣柜里,骨头都有些硌得慌,显得十分拘谨。 他问闻灵:“走了?” 闻灵点头。 叶荣舟不知为何,突然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他轻咳一声,道:“道长亲我一下。” 闻灵见他难得的露出一股子孩子气,不禁轻笑,倒是也不扭捏,捧着他的脸就吻了上去。 她吻了一下后要离开,叶荣舟却搂着她的腰不让,手上一用力,将她一把抱了进去。 芍药站在门口,听见厢房里不时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乱响,持续了好一会儿方才停歇。 她听得脸红,赶忙跑到不远处的廊下乘凉。 *** 叶荣舟在太清观又呆了两天,两天后,谢添前来找他,说是叶家找他回去商量谢怀玉的亲事,他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芍药瞧着他走了,不禁松了一口气,对闻灵道:“国公往后还来吗?” 闻灵身着道袍,在蒲团上打坐,闻言道:“怎么,你不喜欢他?” “不是。”芍药摇头,跪坐在闻灵身边,道:“婢子是怕他被旁人瞧见,他一个大男人自然是无事,娘子您就......” 世人对女人总要比对男人苛刻许多。 闻灵睁开眼睛,淡淡道:“别担心,他功夫好,出入不走正门,不会叫人瞧见的。” “万一呢?”芍药还是不放心。 “万一......”闻灵垂下脑袋,道冠上佩戴的青纱随着落下,遮住她脸上的神情。 “若真被发现了,也没什么,我如今只是个被赶出吕家的出家人,无论跟谁往来,旁人都不能说什么。” 说是这样说,但难保旁人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还有吕将军,若真是叫他知道了,不知道会怎样闹呢。 芍药叹了口气,忍不住道:“前几日......就是您与国公......的那日,吕将军来过,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闻灵眼睛轻颤,淡淡道:“知道了,不必管他。” 芍药点头,须臾,又忍不住道:“小娘子,您说翼国公是咱们的出路,可是我瞧着却有不妥。” “怎么不妥?” 芍药道:“倘若他真的是您的良人,为何不向吕将军要了您,然后八抬大轿地娶回家?反而像如今这般偷偷摸摸的,也不知把您当成了什么。” 闻灵知道她是在心疼自己,只不过若世上的事都能那么简单,她也不必在这里苦心经营,寻求生路了。 一个注定要谋反的人,即便他如今肯娶,她也不肯嫁。 若是她没记错,前世叶荣舟是自己一个人回的河西,并未听过他身边有什么女人。 虽说自她重生以来,有很多事已然与前世不一样,但她仍旧不敢冒险。 想到这里,她不禁暗自思量,叶荣舟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谋反的?他这些年呆在长安城内,真的只是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空有虚位的国公? 想了许久,终究是没有头绪,索性不再想。 她转过头,道:“莲花灯可准备好了?” 芍药点头:“是,已经准备妥当,一共是二十盏,等您生辰那天,放进曲江池里,一定好看。” 闻灵的生辰是七月十三,而并非吕让所记的六月初四。 她点点头,没再吭声,闭眼再次打坐起来。 *** 很快到了七月十三那天,这些日子,也不知叶荣舟在忙些什么,一直没见人影。 闻灵起了个大早,叫芍药带上些瓜果纸钱和莲花灯就出了门,两人牵着马往外走,一出坊门便遇上了谢怀玉。 闻灵有些意外,这里离谢怀玉所住的坊市并不近,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阿姊——!”谢怀玉远远地瞧见她,挥挥手,小跑着过来:“你搬到这里来了啊?”。 闻灵叉手行礼:“多日不见,女郎如今可好?” 谢怀玉打扮得十分精神,像个俊俏的小郎君。 “我都好,阿姊,你可是要出门?” 闻灵点头:“是,去城外给父母烧些纸钱,女郎若还有事,我们便不打扰了。” 谢怀玉忙摇手道:“没事没事,我正好有空,要不我陪阿姊一起去,多个人多个伴儿。” -- 第46页 没等闻灵拒绝,她便回去对自家仆从说了什么,然后上了马。 闻灵只好上马,带着她和芍药,三个人一起来到了长安城外的一片荒地。 她的阿爹阿娘,还有方家的许多族人们,都被埋在这里。 坟上青草如盖,闻灵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上头的草拔了,露出前头两块已经腐朽的木头做的墓碑来。 “阿爹、阿娘,我来看你们来了。” 她语气平静,面上并无悲戚之色,安静地给他们烧纸钱,将带来的瓜果擦干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坟前,磕了几个头,又静静站了一会儿,才带着身后的两人下山。 谢怀玉不时地拿眼睛去瞟闻灵,她没有哭,脸上甚是连悲伤都没有,可是她就是觉得她一定很难过。 她牵着马,有些犹豫地问道:“阿姊,今日是伯父伯母的忌日?” 闻灵摇头:“不是,今日是我的生辰。” 谢怀玉‘啊’了一声,哪有人自己生辰却来祭拜父母的,那不是犯了忌讳吗? 然而她并未将心中疑问说出口,只道:“那阿姊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闻灵笑了下,点头:“有,我要去曲江池畔放花灯。” 谢怀玉立马道:“我陪阿姊一起去。” 闻灵停下脚步,道:“我要在酉时放,女郎若是陪着我的话,怕是今日一天都没空干其他事了。” 谢怀玉拍了拍自己的马儿,笑嘻嘻地道:“我今日唯一的事就是陪阿姊过生辰。” 闻灵看着她,慢慢笑起来,心意涌现出一丝温暖。 若是家里没有生变,想必她也会有个同她一般大的兄弟姐妹吧。 他们会一起打马球,一起斗花游湖,一起过生辰......可惜,这一切只能在梦里实现了。 ..... 她们三人一路打马回城,来到曲江池畔,等到酉时,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人拿出一盏莲花灯点亮,放入水中,让它们顺着水流飘走。 此时夜幕将至,二十盏莲花灯放完,水面上顿时变得流光溢彩,二十盏亮光随着水波不断上下跳动,煞是好看。 这样漂亮的景色自然引来不少人围观。 “好漂亮的花灯........” “是啊,咱们也买两个放去。” ...... 谢怀玉瞧着高兴,便道:“阿姊,许个愿吧。” 闻灵笑了一下,道:“不了,愿望都在灯上写着呢。” 谢怀玉惊奇,随手捞了一只最近的花灯拿起来看,只见上头写着‘平安’两个字。 她眨了眨眼睛,问道:“这算什么愿望?阿姊你再许一个吧。” 她不是好好的吗?为何要求平安? 闻灵摇摇头,道:“不了,时辰不早,咱们走吧。” 谢怀玉将莲花灯放回去,轻轻点头。 然而三人刚离开河畔,便听人群中响起了一声惊呼: “那是什么?!” 闻灵回头去瞧,眼中瞳孔不禁微微张开。 莲花灯。 数不清的莲花灯正顺着河流从上游漂下来,慢慢将整个曲江池点亮。 第25章 花灯 她警告自己不许动心 这样多的莲花灯, 随着水流很快铺满了曲江池的整个水面,宛如成千上万的萤火聚在一起,将池水点亮。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的东南方向, 占地广阔, 风景宜人,四周又建有亭台楼阁, 历来为城中百姓所喜爱。 而今又正值夏季,甚是炎热,所以四周聚集了众多乘凉避暑的百姓, 即便因为时辰已晚, 有不少人已经归家, 看灯的人群仍旧将池畔围得是水泄不通。 “天!怎么那么多莲花灯?!” “太美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美丽的景色......” “别挤, 让我看看......” ...... 被莲花灯吸引的百姓口中不时发出赞叹,这样的景色,比之先帝为宠妃华阳夫人放千只长明灯祈福的场景也不承多让。 离人群稍远的闻灵此时仍旧愣在原地,眼睛看着池中闪烁不定的莲花灯,久久回不过神来。 不因别的, 只因为眼前的场景太过震撼。 曲江池虽说是池,但所占地方只比如今被称为‘小皇宫’的兴庆宫小一点,三四个坊市加起来也没有它大,可是如今, 有人竟能用花灯将它整个填满,这要花费多少的人力物力才能做到? 闻灵轻眨眼睛, 往四周去看。 今日是官府举行什么活动不成? 谢怀玉年纪小,见到这一场景,早已兴奋得不成样子, 芍药也是左张右望,不时发出赞叹。 “阿姊。”谢怀玉拉住闻灵的手,调皮地眨了下眼:“这样的景色可是少有,咱们待会再回去可好?” 闻灵有些心动,但抬头瞧了下天,眼见着时辰不早,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从这里到所住的崇业坊还有一段距离,要是再耽搁,怕是来不及。 谢怀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赶忙笑嘻嘻地道:“阿姊别怕,我在这里有个住所,若是晚了,咱们就宿在此处,走吧阿姊,我带你到那边的高桥上去,那里看的清楚。” 说罢,不等闻灵回答,便拉着她小跑着往不远处的高桥上走去,四周众人见一个貌美女郎拉着一个更加貌美的女冠过来,纷纷散开给她们让道。 闻灵点头致谢。 曲江池上有一座横贯东西的高桥,专门供人观赏景色,此处人不算多,闻灵三人登上高桥往下望去,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均被莲花灯点亮,一眼看过去,如同在池上铺了一张缀满宝石的渔网,煞是壮观好看。 -- 第47页 闻灵一时找不到词语来形容这种景象,只叹道:“遇如此奇景,吾之幸哉。” 一阵风吹过,将她道冠上所坠的青纱吹起,在空中翩翩起舞。 一旁有身穿胡服的少年郎看见,想要过来与她搭讪,却被身边陪伴出游的花娘拉住,道:“那位女冠就是与吕将军纠缠不清的方娘子,奴劝小郎君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声音不大不小,正随风吹入闻灵耳中。 那少年郎看似很是失望,美人如斯,却不能与之结交,当是人生一大憾事。 谢怀玉努努嘴,朝他瞪了一眼,那少年郎被她一瞪,有些羞愧地转过脸去。 “阿姊,别理那些俗人。”谢怀玉挽着她的胳膊,指着满池的莲花灯道:“咱们接着看灯。” 闻灵笑笑,没有搭话。 对于这种场景,她早就习惯了。 人们因为她的美貌而产生好感,又因为她的身份和经历而心生鄙夷,从前世到今生,从未变过。 ...... 有人因为好奇,从水面上捞了一盏莲花灯上来,借着池上的光仔细看了看,惊呼道: “你们瞧,这上头还有字!” “啊?写的什么?”周围人七嘴八舌地问。 “别挤别挤,让我看看啊。”那人眯着眼睛,有些艰难地读道:“惟—愿—娘—子,万—事—顺—遂,生—辰—吉—乐。”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么多莲花灯是某位郎君为了给自家娘子贺寿祈福所放。 真是大手笔啊! 这么多莲花灯,一笔一笔地在上头写祝福语,那要花费多少时间,若这些都是他亲手所写的话,那真不可谓不痴情,要知道,如今这世道,郎君们送花送宝石常见,肯如此花心思给自己娘子过生辰,却是不常有。 一时间,众人都互相打听,今日到底是哪一位世家大族的夫人的生辰? 站在桥上的闻灵听到这些,不禁有些诧异,这位郎君给自家娘子过生辰的法子怎么和她如出一辙? 不过,放河灯祈福是历朝历代固有的风俗,虽多在上元之夜所放,但其它日子放,也无甚奇怪。 谢怀玉胳膊倚着桥栏,冲闻灵笑道:“阿姊,这人跟你倒是心有灵犀。” 闻灵无奈道:“女郎,慎言。” 这是旁人的郎君,不要乱用词语 谢怀玉嘻嘻一笑,闭嘴不语。 就在这时,众人瞧见,从上游划过来一搜精致的小船,船上放满了莲花灯,一位身形高大、长相俊朗的郎君正站在船头,手拿一盏莲花灯点燃,随后将它放入水中。 看来他就是今日放花灯的那位郎君了。 暮色暗沉,闻灵先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庞,只是觉得身形有些熟悉,等到船只越来越近,她才认出来那是谁。 叶荣舟! 闻灵的一颗心不知为何,竟开始慢慢的跳动起来,等到他站在船头,往她所在的高桥上望的时候,闻灵不禁捏紧了她手中的拂尘。 竟然是他?! 她心思百转,脑海中快速回想起今日的一切,不禁扭头去瞧身边的谢怀玉。 原来如此。 她今日一开始就是冲着她来的。 一时间,闻灵心中五味杂陈,早已坚硬如石的一颗心竟渐渐涌现出一丝温暖和甜蜜来。 从来没有人为她做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 她警告自己不许动心,两只手却隐隐有些发抖。 须臾,她终于慢慢镇定下来,望向船上的男人。 叶荣舟对她莞尔一笑,又很快地移开视线,转过脸去,继续放他的花灯。 光线暗淡,叶荣舟的视线停留在桥上的时间又短,众人便没有察觉。 高桥上陪着那位少年郎身边的花娘捂嘴轻笑,道:“好一位俊俏的郎君。” 那少年郎道:“小娘子还是收收心思吧,翼国公出了名的不讨女人喜欢,难道小娘子是个例外?” 那花娘奇道:“他是翼国公?” 翼国公叶荣舟,在长安城世家贵女中的名声可是不好,除了他母亲的出身外,还因为他谈论姻亲时,惹出过不少荒唐事。 不是将人家父亲踹下河去,就是打断了人家兄弟的腿,惹得门当户对的适龄女郎们对他敬而远之。 没想到他还能做出这样别出心裁的事来,看来今日这些花灯不是为了夫人,而是为了心上人所放,也不知对方是哪家女郎,竟能叫这样一个人收敛了性子。 闻灵在一旁听他们讨论着,眼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光芒,她垂下眼睛,往仍在放花灯的叶荣舟身上看去,良久,终于慢慢弯起嘴角。 *** 吕让打马经过,听见不远处熙熙攘攘,觉得奇怪。 如今这个时辰了,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宵禁,怎么曲江池边这样热闹。 他手持软鞭指了手下一位仆从:“去看看怎么回事?” 仆从抱拳:“是!” 吕让在马上等了好一会儿,那仆从才跑回来。 “说。” 仆从跪地抱拳:“禀将军,有人在曲江池放了满池的花灯,百姓觉得新奇,所以久久不散。” 吕让皱眉。 这种寻常的日子里搞出这种事情,当真是扰乱治安。 他手勒缰绳,淡淡道:“武侯怎么不管?” 在他们的地盘聚众,若是出了事,他们可要担责。 -- 第48页 那仆从垂头道:“回将军,放花灯之人乃是翼国公,武侯不敢管。” 叶荣舟? 吕让抿紧双唇,须臾,道:“告诉武侯,疏散人群,至于翼国公......”他淡淡道:“不必理他。” 说罢,他扬起马鞭,打马飞驰离去。 然而不知为何,他没有回吕府,而是往太清观所在崇业坊而去。 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在崇业坊外的街道上停下,分外惹人注目。 吕让勒紧缰绳,嘴角紧紧抿起。 他怎么又到这里来了?来做什么?见她吗?一个棋子而已,哪里值得自己为她费心思? 她不配。 他告诉自己,自己这些日子的反常只是因为太过劳累了而已,并不为别的。 家将吕平川注视他的背影,沉声道:“阿郎,可要进去?” 吕让沉默良久,远远地望了一眼太清观的方向,只见暮霭沉沉,从道观上空偶尔飞过一两只麻雀,扑闪着翅膀,停在树枝上,随着枝桠不住晃动。 他收回目光,勒住缰绳调转马头,马鞭一甩,带着身后众人很快消失在街头。 尘土飞扬,两名武侯从坊内出来,一只手捂着嘴轻咳,另一只手摇动着挥赶尘土。 “头儿,那是谁啊,那么大排场?” 年长一些的武侯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脑袋,道:“你小子管他是谁?只知道是咱们惹不起的人就成了,赶紧叫人,等会儿巡逻!” 说罢,等着通知宵禁的鼓声一敲响,便关上了坊门。 第26章 过夜 叶荣舟只觉身体愈发滚烫 宵禁起, 曲江池边看热闹的群众早被武侯勒令离去,只余满池的莲花灯在水面来回地飘荡。 池面上水声潺潺,明显有人在划船, 那些武侯却不敢管, 只做不知。 叶荣舟撑着小船慢慢划向岸边,飞身上岸, 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一路飞进附近的一处宅子,脚上用力一蹬,上了二楼, 来到了一间小房。 灯火如豆, 漆黑的夜色里, 屋里女人映在门上的影子如此清晰,她似乎是听到了声音, 转过身来,叫了声:“二郎。” 叶荣舟猛地推开门,走过去,将她提起抱在身上亲吻,拂尘掉落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闻灵身体悬空,只能紧紧地依附着他,嘴角脖颈止不住地战栗, 他力气很大,惹得她不住拍打他的肩膀, 终于,男人的动作变得轻柔起来,她觉得舒服, 忍不住发出一丝缠绵的轻哼。 两人口齿交缠,拥抱的身体毫不掩饰对对方的渴望。 楼上风大,房门又没关,一点残灯很快被风吹灭,冒起缕缕青烟。 月光洒进来,照在两人身上,如同镀上一层银色的水光。 叶荣舟一只手抱着她的腰,一边轻啄她的嘴角,一边走到门边,将门关上。 他将闻灵抵在门板上,嘴唇往下滑,轻咬了一口她的下巴,喘着气问她: “喜欢吗?” 闻灵的道冠已经有些松,脑后的青纱弱弱地坠在上头,与松散的发丝互相缠绕,斜挂在裸露的肩膀上。 她眼角发红,如同被抹开了一层胭脂,眼光扫过来,更添一丝魅惑。 她故意曲解叶荣舟的意思,手指不老实,在他喉结上来回滑动。 “喜欢,若是郎君力道再轻一些。”她咬上他的耳朵,“妾更喜欢。” 叶荣舟只觉身体愈发滚烫,刚减轻的呼吸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他闭上眼睛,轻揉闻灵的身体,闷声道: “......小娘子知道我不是说的这个.....” 闻灵顿了顿,睁开眼睛,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眼中慢慢恢复一丝清明。 他在问她喜不喜欢他送的花灯。 她抱着他的脖颈,看着地上如霜的月光,慢慢开口:“喜欢,只要是郎君送的,我都喜欢。” 叶荣舟抱着她笑起来,心里涌现出一丝甜蜜。 他知道她说的不一定是真话,但生辰之日,小娘子收到那样的礼物,大抵还是有些高兴的吧。 只是不知为何,他突然忍不住想,也不知往年她的生辰,吕让都送她些什么,自己的这些东西会不会比他差。 闻灵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起身与他额头相抵,问:“原来这些日子没见,郎君都忙活这个去了,郎君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叶荣舟掐住她的腰,把她往上提了提,以免她掉下去。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闻灵,良久不曾说话。 闻灵轻眨眼睛,唤他:“郎君?” 叶荣舟回过神来,将她抱紧,嘴角慢慢弯起,轻声道:“小娘子的一切我都知道。” 一边说,眼神一边往下看。 闻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胸前的衣襟松开,露出了大片的春光,她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调戏自己。 他如今脸皮倒是厚了许多,不再是动不动就脸红的时候了。 闻灵眼波流转,柔媚一笑,抬手就将已经松散的衣襟扯得更开,笑道:“是吗?那郎君要不要再多了解了解?” 叶荣舟听了,呼吸加重,握在她腰间的手不断收紧,低头看着她胸前的白皙沉默不语。 闻灵轻笑,只是维持一个姿势久了,腿有些发酸,便吻了一下叶荣舟,示意他到床上去。 -- 第49页 叶荣舟滚了滚喉咙,像抱小孩一样将她抱到床上。 闻灵以为他接下来就要过来吻她,没想到他将她放下后,看了她好一会儿,竟终于像是做了什么艰难决定一般开口: “你......好好歇息,我先走了。” 闻灵神色一愣,道:“郎君要到哪里去?” 叶荣舟滚了滚喉咙,背着她道:“......我说过,不会叫你再吃避孕药,所以今晚——” 他话未说完,便听身后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笑,紧接着便是一双蛇一样的臂膀缠了过来。 闻灵在他耳边吐气:“可是妾想要你,郎君说怎么办?” 叶荣舟额角慢慢冒起细密的汗珠,他握住闻灵作乱的双手,呼吸沉重。 “我......”他艰难开口,脑子里一片混沌。 身后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已经把他整个人给打乱了,一时间竟想不到解决的法子。 闻灵抬起素手,用手背轻轻为他擦拭热汗,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有法子,郎君跟我来......” 说着,便勾着他腰间的革带将他一把拉到床上,放下了帐子。 ...... 叶荣舟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两人不必水乳相融,也能让对方快乐。 他听着闻灵口中悠扬的啜泣声,心口一阵发烫。 不管她心里有没有他的位置,她的肉.体总是需要他的。 明白这一点,他慢慢闭上眼睛,更加用力地去吻她。 *** 叶荣舟在曲江池放花灯为心上人祈福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就连叶老也忍不住问起: “是谁家女郎?年岁几何?与表叔你模样可相称?若是都可,咱们好上门去提亲。” 叶荣舟年岁也不小了,这么些年,总算叫他找着个称心如意的,早早成亲,也好了了他母亲的心头大事。 叶荣舟却闭口不提那女郎的姓名,只道:“时机还未成熟,不必着急。” 听得叶老摸着胡子不住叹气。 他这个小表叔,行事一向叫人摸不着头脑,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竟还要等什么时机? 他心中一咯噔,难道是那女郎的身份有什么问题不成? 他仔细想了想叶荣舟这些时日的行踪,好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头绪,他便不再去想,只道:“表叔心里有数就成。” 但愿别是他想的那样。 叶荣舟拿着刀正在雕刻一张小巧的弯弓,闻言抬起头,开始转移话题:“你仍要将怀玉嫁给吕让?” 叶老神色一愣,背着手道:“是。” 这些时日,自从那方娘子出家做了女冠,那齐尚书倒没再闹,与吕让的关系也算重修旧好,他们与吕家的婚事便再度提上了日程。 叶荣舟嗤笑一声道:“怀玉的婚事我插不了手,但我还是那句话,让怀玉嫁给他,你将来怕是要后悔。” 叶老不愿与叶荣舟讨论这个,他太年轻,正是少年热血的时候,以为这世上的事都能随心而定,等他到了他这个年纪就能明白,这世上有太多的无奈,不是一两句能说得清的。 叫怀玉嫁给吕让实属无奈之举,若她的叔伯兄弟都还在,他根本不会拿她来联姻,可惜...... 叶荣舟知道他在想什么,突然开口道:“若是怀玉是个公主或者县主......” 叶老面色大变,立时环顾四周,见仆从都不在,才转身甩袖,压低声音道:“你胡说什么?!慎言!” 他人一急,连尊称都忘了。 叶荣舟敲掉弯弓上的木屑,往上头吹了口气,随意道:“你急什么,我就随口一说。” 叶老气道:“这是能随口说的吗?要是叫旁人听到了,可是要杀头的!你还嫌咱们家死的人不够多?” 叶荣舟垂下眼睛,淡淡道:“是啊,咱们家为朝廷死了那么多人,我阿兄也是长年累月的拖着一具残躯为他们治理边疆,可是最后,得到了什么?” 他轻笑一声,看着叶老那双布满急切的双眼,问道:“是我这个翼国公的虚名,还是圣人对咱们的猜忌?” 想必他也感受到了,自从董然死后,圣人变得跟先帝越来越像,对他们家的猜忌就要摆到明面上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急着要用联姻的方式来寻求吕让的帮助。 叶老急得直跺脚,压低声音:“那是圣人,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你再如此,小心祸从口出!” 叶荣舟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须臾,终于弯起唇角抬头,道:“好,我不说就是了。” “阿爹,叔公,你们在说什么呢?” 谢怀玉穿着一身胡服,拿着马鞭进来,见屋内两人的气氛有些奇怪,弱弱开口。 叶老轻呼一口气,脸上的怒气立时消失不见,转过身道:“没事,我跟你叔公讨论些朝堂上的事,与你无关。” 谢怀玉瞅了一眼正在摆弄弯弓的叶荣舟,有些狐疑地点点头。 “你这是要出去?” 叶老看着她的马鞭道。 谢怀玉懒懒地点头:“不是您说吕五郎要邀我去打猎么,我便换了衣裳。” 叶老被叶荣舟气得竟忘记了这一茬,他摸着胡须道:“去吧,记得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谢怀玉撇撇嘴,忽然眼睛一亮,跑到叶荣舟跟前道:“叔公,您陪我去吧!” 她的狩猎技术不佳,若是叫吕让那厮赢了,岂不是丢他们家的脸面? -- 第50页 叶荣舟拿帕子擦了擦沾满碎屑的手,淡淡道:“不去。” 谢怀玉闻言,忍不住撇了嘴,随即眼睛一转,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果见叶荣舟眼睫一颤,面色缓和许多,随即改了口:“好。” 第27章 狩猎 叶荣舟眼神冰冷,双手微微握拳。…… 太清观内。 闻灵手持拂尘, 正站在廊檐下观赏水缸里的睡莲,几条模样可爱的金鱼甩动着尾巴扫过荷叶,激起阵阵涟漪, 阳光照在水面上, 波光粼粼,瞧得人心情愉悦。 芍药端了一碗汤药过来递给她, 道:“难为国公有心,知道娘子您喜欢这些,特地借谢家女郎的手送了过来。” 她一直以为叶荣舟不过也是个贪图美色的, 还担心闻灵的计谋不能成功, 说不定一不小心, 还可能如从前般受到伤害,不过见到他这些日子为自家小娘子又是放莲花灯祈福, 又是送东西的,瞧着倒像是有几分真心的样子。 闻灵神色淡淡,轻启红唇抿了一口汤药,只觉霎时一股难言的苦涩遍布整个口腔,她微微蹙起眉头, 须臾,仰头一饮而尽。 芍药忙又将一小杯蔗汁递过去,闻灵饮过,才觉舌尖上的苦味淡下去许多。 她一直睡不好觉, 常常梦魇,近日更是每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芍药担心她,暗地里请大夫开了安神药来,喝了这几日, 总算是比往常能多睡半个时辰。 闻灵接过芍药手中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道:“是真有心还是假有心,谁又能知道,咱们也不能挖出他的心来看一看。” 说着,便拿了一小把鱼食,手指轻捻,洒在水缸里。 芍药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本来就是找一个靠山而已,再有心又能怎么样,还不只是单纯的利益关系。 小娘子不动心,倒还好些。 她正要将东西放回房间,却听门口传来一道敲门声:“敢问道长可在?” 听声音倒像是那个叫王二的武侯。 芍药看了闻灵一眼,放下东西,往门口走去,过了好一会才神色凝重地回来。 闻灵挑眉:“怎么了?” 除了刚到崇业坊的那日,她们与那王二郎并无交集,如今他来,定是有事。 芍药凑到她耳边道:“那王二郎说,有位气派的达官贵人来过好几次,每回都在外头没有进来,他怕咱们被什么坏人盯上了,特来替咱们报信。” 叶荣舟都进来多少次了,不会是他,她想起上次吕让的事情,不禁开口道:“婢子猜,那人怕是吕将军。” 闻灵停下喂鱼的动作,诧异之余,面上不禁涌上一丝凝重。 三番两次的,吕让这是要做什么? 监视她? 不像,若是要监视她,只派人日日守着这道观就是了,大可不必这么麻烦。 前世,他可从没这样过,闻灵眉头微蹙,神色愈发凝重。 就在她思索的片刻,门口又响起了一道敲门声。 “妙清真人可在?”妙清是闻灵给自己所起的道号。 闻灵听着声音耳熟,像是吕让身边的人。 她与芍药互看一眼,定了定神,道:“在,请进。” 那人进来,她一看,果然是吕让身边的仆从。 他见了闻灵,立时叉手行礼,朗声道:“见过道长,吕将军请您出城狩猎。” 闻灵神色一愣,随后轻笑一声,道:“将军糊涂了,我如今是出家之人,不可杀生。” 那仆从像是没听见,略一抱拳,道:“小人就在门外等候,请道长尽快收拾一番便出来。” 说着,不等闻灵开口,便转身出门守在门口,一副不等闻灵出来不离开的架势。 “小娘子......”芍药有些担忧地看着闻灵。 自从小娘子到这里来,吕将军便不像从前那般喜欢带着她出去了,怎么如今突然却...... 闻灵垂下眼眸,静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无事,我正好去探探他的口风,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也不换衣裳,直接身着一身道袍便带着芍药出门上马,跟着那仆从出了城。 半个时辰后,闻灵终于远远瞧见吕让的身影,到了跟前,她勒紧缰绳停马,在马上看了他一眼,方才翻身下马。 她对着吕让行礼:“见过五郎。” 吕让抬眼看她,不由神色微愣。 只见她神色淡漠,一身青灰色道袍,头戴白玉道冠,手持拂尘,脑后的青纱随着微风不住晃动,面如芙蓉,不施粉黛,仍难掩清丽之色。 这是他头回见到她穿道袍的样子,比起从前的盛装打扮,别有一番韵味。 他垂下目光,掩住眼中惊艳,抿了抿唇,抬手道:“灵娘不必多礼。” 闻灵抬起头,微微一笑。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吕让猜想,许是自己上回的行为太过,吓着了她,于是他开始没话找话,想要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灵娘可还记得,咱们就是在狩猎场上认识的。” 闻灵垂下眼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今日找她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的? 然而她还未张口,便听他下一句道:“一会儿谢怀玉要来,你和她有些交情,便替我多陪陪她。” 闻灵嘴角浮现一丝嘲讽,果然,他还是那个无利不起早的吕五郎。 -- 第51页 吕让想要上前去握她的手,却忽然想起她前些时日控诉自己将她送给董然的话,才抬起的手不禁一顿,面色开始变冷。 她心里怨他,他何必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 吕让收回手,转过身去。 他们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终于远远瞧见有一群人打马过来,其中有一位身形削瘦,身穿紫色胡服的,应当就是谢怀玉。 而她旁边那位...... 闻灵定眼一看,不禁眼皮一颤。 叶荣舟。 她捏紧手中拂尘,下意识去观察吕让的神色。 今日这一出,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是因为谢怀玉所以凑巧将他们二人凑到了一起,还是他知道了什么,特意安排的? ...... 叶荣舟远远瞧见闻灵的身影,心中有些高兴,然而等他越来越近,却看到她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身边的吕让瞧。 他一颗心瞬时好似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有些发凉。 这些日子他与闻灵两人成日厮混在一起,快活得要命,倒叫他忘了,她的心上人不是自己,而是旁人的事实。 他想起昨日她还在床上抱着他说情话,今日转眼就盯着别人瞧,仿佛没有瞧见他的样子,一颗心又酸又苦,如同咬了一口黄连,难受得要命。 “吁——!” 一群人勒住缰绳下马。 吕让瞧见叶荣舟,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不禁抱拳道:“国公也来了,也是,若只是我与怀玉两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咱们正好可以比试比试,也无不可。” 谢怀玉听他一口一个‘怀玉’叫得那样亲切,心里直翻白眼,甩着鞭子道:“吕将军,咱们还没那么熟,劳烦唤我四娘。” 她在家中排行老四。 吕让嘴角一滞,须臾,很快恢复了笑意,轻声道:“好,四娘。” 他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温柔模样,旁的女郎瞧见了只怕要害羞红脸,谢怀玉却完全不买账,她瞪了他一眼,跑到一旁去拉闻灵的手,道:“阿姊,你怎么穿着这一身就来了?” 穿这样一身道袍,可怎么狩猎? 闻灵偷偷瞧了一眼叶荣舟,回过头来笑道:“我骑射不佳,在这里看着你们就是了。” 谢怀玉眨眨眼,那怎么成?她在这里等着,她叔公还怎么有心思上场狩猎,若他不上场,凭她一个人,定是赢不了吕让的,到时,岂不让他得意? 她有些泄气地去瞧叶荣舟,只见他正在背着手与吕让寒暄,连往她们这边瞧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 叶荣舟看着吕让,脸上一片淡漠。 “吕将军今日瞧着心情似乎很好。” 吕让知道他一直不赞同谢怀玉与自己的亲事,便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与怀玉亲事将定,自然是高兴,国公不也是?听闻国公在曲江池为心上人放了满池的花灯,如此费心思,怕也是好事将近吧?” 叶荣舟听他提起这件事,想到他与闻灵的关系,心中更是酸涩难当。 片刻,他终于抬起眼睛,淡淡道:“吕将军这是想坐拥齐人之福?” 他眼睛往闻灵身上看去。 吕让神色一滞,缓声道:“国公这是怕我因为她怠慢了怀玉?”他顿了顿,道:“国公多虑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而已,不值得国公费心。” “......上不得台面?” 叶荣舟眼神冰冷,双手微微握拳。 他的小娘子,在她喜爱的人心里,竟只配得上这五个字。 他先是替闻灵觉得委屈,恍惚又想到,即便吕让待她这样不好,这样看不起她,她还是一颗心扑在他身上,又觉得应该委屈的当是自己。 闻灵远远瞧着,感到叶荣舟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她怕吕让察觉到什么,便过去想要引开他的注意力。 “五郎。”她看着吕让道:“天色不早了,狩猎什么时候开始?” 吕让抬头,果见时辰不早,便道:“若是等不及,你便和四娘先去。” 顿了顿,才想起忘了介绍身边两人认识,便道:“这是翼国公,你怎么也不见礼?” 闻灵看着叶荣舟那双深邃的双眼,像是头一回见到他一般,慢慢低头行礼:“见过国公。” 叶荣舟抿紧唇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良久,才终于慢慢开口:“起来吧。” 他这三个字说得生硬,听起来好似真的对闻灵有所不满。 吕让垂下眼睛,转头去瞧谢怀玉,只见她已然背弓上马,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回过头来,下意识地去瞧叶荣舟,却猛然瞧见他腰间革带上所坠的荷包,神色不由一愣。 第28章 委屈 被他一把搂住推到树上 这荷包的样式并无特别, 甚至可以说是普通,属于那种丢入人群堆里都不会叫人多看一眼的东西。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吕让有些意外。 叶荣舟一个身份显著的世家子弟, 怎么会佩戴这样的东西? 只有一个解释, 这是他那位心上人送的。 吕让对叶荣舟的私事不甚在乎,长安城中的少年郎谁不有几桩风流韵事?也没什么稀奇的, 便随口调侃一句,背上箭囊,转身上马, 将马驭到谢怀玉身边, 同她说话。 见他一走, 跟着他来的甲士豪奴也纷纷上马,不一会儿, 除了不远处已经自觉离远的芍药和谢添,闻灵身边就只剩叶荣舟一个人。 -- 第52页 如今正是夏秋换季之时,天已经渐渐凉了,猎场上的草木相比夏季而言有些枯黄,初现萧瑟之意。 闻灵额前的发丝被微风吹起, 扫过脸颊,有些发痒。 她转过身去,与叶荣舟面向同一方向,看着前头一众人的背影, 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轻声道:“郎君怎么来了?” 叶荣舟微微侧过脑袋,注视着她的侧脸, 见她后背上沾了一根枯草,想要抬手去将它拿掉,手指一动, 终究是忍住了。 “怀玉说你会来。” 所以他来了,可惜见到了他不想见到的场面。 他的语气低沉,没什么起伏,但闻灵却从中听到了一丝异样,她仔细辨别,那好似是—— 委屈? 闻灵不知他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微一楞神,便听他飞快对自己说了句‘你看着’,然后接过谢添手中的箭囊和长弓翻身上马,夹紧马肚,猛甩马鞭飞驰而去。 闻灵神色微愣。 他叫自己看什么? 她目光随着叶荣舟的身影不断移动,见他身姿矫健,所过之处尘土飞扬,于马背上拉开长弓,只听‘嗖’的一声,长箭离弦,一箭刺穿一只麋鹿的喉咙。 然后他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拿着弓箭无声地看向吕让,他虽未说一句话,但周身却散发着一股明显的阴翳。 “叔公厉害!”谢怀玉坐在马背上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扬起脖子对着吕让轻哼一声。 面对这种明显的挑衅,吕让也被激起了一点好胜心,一甩马鞭,也拿了一支箭瞄准一只四处逃窜的野兔,然而箭一出弦,便被突如其来的一只箭撞偏,射在了草地上。 谢怀玉又是一声欢呼,驾着马一手将野兔从地上捞起,提着耳朵,拔掉箭,道:“叔公,这兔子给我烤肉吃吧!” 叶荣舟拿眼睛看了一眼远处的闻灵,淡淡道:“随你。” 然后调转马头,驾着马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谢怀玉扑捉到他的视线,好似明白了什么,纵马跑到闻灵身边,随手将兔子扔到她脚下,对着她有些调皮地轻眨了下眼睛,道:“这只兔子太柴,还是给阿姊你吧,我再去打一只。” 说着围着闻灵跑了一个圈,直接略过前头的吕让,追随叶荣舟的身影而去。 闻灵看着脚下沾着血的野兔,回想起方才叶荣舟神情语气,忽然轻笑起来。 ...... “阿郎......” 吕平川见吕让面色难看,忍不住开口。 叶家那两人也欺人太甚,竟当众下他们吕家的面子,姻亲之事,本就是为了结两姓之好,互惠互利的事儿,又不是要偷亲抢亲,做什么要被如此刻意羞辱? 更何况,他家阿郎还是一位武将,狩猎才刚开始便在箭术上输给了叶荣舟这样一个朝廷内的闲散人员,心中必定难以接受。 吕让嘴唇紧抿,手指握紧缰绳,指甲微微泛白。 吕平川以为他要发怒,却只见他闭了闭眼睛,须臾,面色恢复如常,瞧着仍是一副温柔模样。 “走吧。”他双腿夹紧马腹,飞速往前方奔去,众多甲士豪奴立即跟上,很快,方才还热闹的草地上立即安静下来,只偶尔响起几道马儿的嘶鸣声,随着风散入空中。 等到他们走远了,闻灵才提着野兔的尸体转过身来,想要走进一旁搭起的帐子里休息,忽然瞧见谢添正抱着刀站在不远处,她神色一愣,走过去道:“你怎么不跟着国公一起去狩猎?” 一般而言,若无特殊情况,身为家将必定与主人寸步不离,以守护主人的安全。 谢添面无表情,只是往旁边走远几步站定,并未答话。 闻灵一愣,他这副模样,倒与方才叶荣舟的样子有些相似,难不成做家将的都这样随主? 见他暂时不愿理会自己,她倒也没有再上前打扰,进到帐子里,将兔子随手扔到地上,躺在毡毯上闭上眼睛。 许是方才的药劲上来了,她难得的有些昏昏欲睡。 那些人打猎应当要费些时辰,她正好在这里休息一会儿,顺便想想怎么安抚叶荣舟突如其来的小脾气,还有吕让,他最近的反常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着想着,便很快睡了过去。 芍药进帐,瞧见闻灵竟然睡着了,心里有些高兴。 看来那个江湖术士还真有些本事。 她怕闻灵着凉,便从帐子里另找了一方毯子来盖在她身上,然后出了帐子。 谢添仍维持着那个姿势在不远处站着。 芍药瞧四周无人,缓步走到离他一丈远的地方,道:“我们娘子睡着了,你可以走了。” 谢添不动。 芍药围着他走了一圈,道:“你怎么还不走?你是翼国公的人,等会儿吕将军的人回来了,叫他们瞧见你守在小娘子帐子外,岂不要起疑?” 谢添抿了抿唇,终于冷冷开口:“不会。” 芍药嗤笑:“如何不会?” 谢添没有再回答他。 芍药面带疑虑地问他:“可是国公要你留下来保护娘子的?” 谢添还是不说话,但面容有了一丝松动。 芍药见果真如此,心里一时有些感慨。 这位翼国公倒是真贴心,只是......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到帐子里将那野兔拿出来,准备剥皮烤火。 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用余光瞧了瞧谢添,提着兔子的耳朵道:“可否劳驾帮个忙?” -- 第53页 谢添没什么反应。 芍药有些讪讪地放下兔子,叹了口气,看见自己手上沾了兔子血,便起身到不远处的河边去洗手。 ...... 帐内。 闻灵睡得并不踏实,总感觉有人在瞧着自己,她想睁开眼,但眼皮似有千斤重,拼尽全力也醒不过来。 这种被人凝视的感觉并不好受,她不由得微微蹙眉。 她似乎听到那人轻叹了一口气,紧接着自己眉心被一根手指覆上。 带着薄薄的茧子的指尖慢慢划过,抚平她紧蹙的眉头。 不知为何,闻灵心神一松,脑中杂乱尽数散去,终于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只见帐内除了自己空无一人,她迷茫了一会儿,等到闻到一股烤肉的香味,才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手持拂尘走出帐外,只见芍药正蹲在谢添身边,看着他烤兔子。 她听见动静,赶忙起身回头叫了一声:“小娘子醒了?” 谢添亦起身对着她行了个礼。 闻灵轻掀眼帘,又问:“国公可回来过?” 谢添的手一顿。 芍药摇头:“婢子只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一直在这里守着,未曾见人回来过。” 闻灵垂眸,难不成方才真是做梦? 她思索着,没注意到谢添的动静。 须臾,只听从不远处响起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慢慢靠近这边的帐子。 “小娘子,他们回来了。” 闻灵抬头,果见吕让和谢怀玉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骑马归来,她环视一周,没有瞧见叶荣舟的身影。 谢怀玉驾马停下,从马上一跃而下,看了一眼被烤好的兔子,指着它道:“阿姊,你已经烤好啦?” 闻灵回过神来,见谢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便笑道:“女郎饿了?” 谢怀玉在马上跑了大半天,早已饥肠辘辘,闻见烤肉的香味嘴里直冒口水。 闻灵瞧她一直盯着烤肉却不太敢吃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从怀里掏出帕子掰了一根兔腿肉要递给她。 谢怀玉咽了咽口水,内心挣扎许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对着她小声道:“这是叔公专门给阿姊你打的,若是我吃了,叔公怕是会生气。” 闻灵将兔腿塞进她手里,回头瞧了一眼正在往她们这边看的吕让,若无其事地道:“他怎么没回来?” 谢怀玉摇头:“叔公跑得太快,我没追上,一直没有见着他人。” “你们在聊什么?” 吕让突然出现在谢怀玉身后,背着手淡淡道。 谢怀玉被吓一跳,扭过身瞪他一眼,道:“吕将军神出鬼没的,是要吓死谁?” 吕让抿唇:“四娘,我再说一次,咱们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是互惠互利的事,并不是我吕家求着你们家,所以,注意你的态度。” 谢怀玉想要反驳他,却又觉得无从辩驳,只将手中的兔腿捏紧,咬了咬唇,气得转身离开。 吕让看着她的背影,对闻灵道:“幸好你与她谈得来,不然她嫁进吕家后,就依她这样的脾气,你定是要遭殃。” 闻灵眼皮一颤。 吕让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想着要要纳她进门吧?前世,她可是求了许久,才在他身边争取到一个名分,如今他竟透出主动要她进吕家的意思,还是在他要与谢怀玉定亲的关头。 结合他这些日子常到崇业坊的行为,闻灵越想越觉得恐怖,他吃错药了不成? 她捏紧怀里的拂尘,开口道:“五郎说笑了,我已是出家之人,谢家女郎能对我做什么?她是个好姑娘,五郎多虑了。” 吕让听见她这样一席话,不由道:“你还在怨恨我从前......”他一时说不下去。 “我那是没有办法,灵娘,往后我再不叫你受那样的苦。” 不会叫她再受那样的苦? 闻灵面无表情地听着,想起前世被他亲手下令烧死的下场,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吕让见她不吭声,嘴角微微抿起。 他何曾对一个女人这样低声下气过?对方还不领情,他再一次被拂了面子,心里微微有些恼怒,便转过身去,大步往自己休息的帐子中走去。 闻灵知道吕让有些生气,但完全不想理,一路往西边走,来到一片小树林,想要离他远些。 这里的树木个个长得粗壮,虽临近秋季,仍然十分茂密。 闻灵一直往里走,须臾,突然停下脚步。 她慢慢转身,还没看清身后人的样貌,便被他一把搂住推到树上,随之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29章 刺激 炽热的呼吸洒在她的皮肤上 林子里湿气重, 闻灵只觉身后树干上的凉意正在一点一点往自己背上浸透,偏身上这人仿佛是从哪个火炉子里捞出来似的,热得烫人。 闻灵轻轻推他:“二郎, 你生病了?” 怎么一会儿不见, 便成了这个样子? 叶荣舟闻言,将放在她腰上的手慢慢收紧, 完全圈进怀里,闷声道:“没有。” 语气中带着一丝委屈。 他整座身躯以一种霸道的姿态将闻灵压在树干上,使她全然动弹不得。 闻灵斜眼瞧他后背脖颈上冒着热气的汗液, 哄他:“好, 没有, 郎君先起来,叫我替你把汗擦了, 否则着了凉,可真要生病了。” -- 第54页 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叶荣舟许久没有吭声,就在闻灵以为他没听见她方才的话,要再说一遍的时候,叶荣舟突然发了狠, 将她一把抱起,抵在树上去吻她。 闻灵没有反抗。 这个人如今正处在情感失控的边缘,她不会去刺激他。 其实从来这里的路上她便想明白了叶荣舟今日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 无论是在狩猎时主动挑衅吕让叫他难堪,还是一言不发地消失又突然出现, 都表明了一件事,那就是—— 他吃醋了。 或者说他对自己产生了占有欲。 要知道在从前他也见过她与吕让在一起的场面, 却从来不说什么,也不会在言行上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可是这次, 他却头一次地将情绪漏了出来,虽然那很可能被吕让当做他身为谢怀玉的娘家人,因为厌恶她这位‘红颜祸水’而故意针对他的不满。 身为一匹狼,叶荣舟头一次因为一个人露出他的爪牙,虽然时间很短,力道也不足,但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难得。 她在他心里好似又重要了一些。 这样的发现,叫闻灵欣喜,毕竟他越喜欢她,她活下去的几率就越大。 闻灵闭上眼睛,眼睫在日光下轻颤,她双手搂上叶荣舟的脖颈,微微冰凉的手指如蛇一般滑入他的衣襟,轻轻抚摸。 叶荣舟轻吸一口凉气,后背肌肉不由徒然收紧,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醉人的长叹。 闻灵嘴角微微弯起,轻咬住他的下唇。 叶荣舟不甘示弱,回咬回去,手指轻轻一勾,解了她的道袍。 闻灵初始还觉得有些冷,须臾,便被一股温热所包围。 她抱着叶荣舟的脑袋抬头,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说话声,满目皆是翠绿的枝叶,夹杂着点点嫩黄,映入眼帘。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闻灵咬唇,轻声道:“郎君今日是不是吃醋了?” 叶荣舟的手一顿,炽热的呼吸洒在她的皮肤上,引起阵阵战栗。 “没有。” 他声音闷闷的,有些听不清楚。 闻灵抱着他轻笑一声,主动去吻他:“我喜欢你为我吃醋,这说明你在乎我,二郎。” 她这话说得柔媚至极,好似一根羽毛在叶荣舟心尖上来回地滑动,引诱着他,叫他为她疯狂。 叶荣舟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眼中满是挣扎。 她真是个内心邪恶的女人。 她一点一点将他的心收服,却并不打算负责,更可怕的是,他没办法拒绝她。 他十分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在她所编织的美梦里不愿醒来,却无能为力。 这样的自己,很糟糕。 世人常说,温柔乡乃英雄冢,可是他还没成为英雄,便要折在她这里了。 一阵风吹来,闻灵打了个冷颤,她见叶荣舟一直不说话,反而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禁轻眨了下眼睛,主动去吻他,咬着他的耳朵,用气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叶荣舟听了,本就在崩溃边缘的理智瞬间土崩瓦解,漆黑的眼眸变得通红,他滚了滚喉咙,抱着闻灵,似是认命一般,闭上了双眼。 ...... 谢添抱着刀在林子外站着,他耳聪目明,很快便听见从林子深处传来的暧昧的水声。 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从前,叶荣舟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小奴还时常在他跟前念叨是不是他身体有什么问题,需要找个大夫来瞧瞧,只有他知道,叶荣舟很正常,他只是不喜欢麻烦而已。 毕竟,他们往后的路甚为艰险,越少与人产生纠葛越好,无论这纠葛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可是如今,叶荣舟却主动给他自己惹了个麻烦,还是个大麻烦,而且看着样子,他还十分乐在其中。 谢添抿起唇角,将手中刀捏紧,靠在树干上,看着地上的蚂蚁沉默不语。 忽然,他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初始声音还较小,后来越来越大。 有人朝这边来了。 谢添紧皱眉头,起身跃到了一棵茂密的树上,用枝叶遮挡住身躯。 来的一共有两人,看打扮,应当是跟着吕让出来的仆从。 其中一个矮个的说道:“哎,你说将军请谢家四娘出来狩猎,把那个祸水带出来做什么?这不,惹人家生气了吧,回头啊,可怎么跟人家老子交代哦。” 另一个稍胖一些的啐了他一口,用鞭子指着他道: “你小子知道什么呀?谢、叶两家别看表面上光鲜,实际啊......”他卖关子似的凑到那人跟前说道: “早不如从前了,家里男丁都快死绝的人家,有什么好怕的,除了几个老不死的,就剩一个病秧子和一个闲散上不得台面的翼国公,说白了,咱们将军与他家结亲就是图他们家世代功勋的名声,好把前些日子因为杀师而败坏的名声挣回来,要不然......” 他嘿嘿一笑:“就谢四娘那破脾气,咱们将军怎么可能那么忍着她?热脸贴着冷屁股的,图什么?那方闻灵虽担着‘祸水’的名头,但到底听话识趣,模样身段都是世间少有,带在身边做个暖床的玩意儿——” 他话音未落,便突然哽住脖子,口吐献血,摔落下马。 谢添神色一愣,转头往林子深处望去,只见枝叶茂密,到处是翠叶褐枝,不见一个人影,那股暧昧的水声也已经消失。 -- 第55页 他抿了抿唇,纵身下树。 那个矮个的仆从见到和自己出来撒尿的同伴突然吐血坠马,早被吓着了,他勒紧缰绳紧张地左顾右盼,突然瞧见从林子里出来的谢添,吓得张嘴就要叫喊。 然而他还没发出声音,便身形一僵,跌落下马。 谢添轻脚走到另一人身边,将从矮个子靴子里拿出的匕首放到他手里,又掀起他的衣衫,从他靴子里拔出另外一把匕首,沾了血,放到矮个子手上,然后抬手拍了拍两只马儿,身形一闪,再次消失不见。 ...... 树林深处,一颗茂密的树上,有一件道袍弱弱地从粗壮的树枝上垂下来,一晃一晃。 须臾,只听一声悠长的低泣响起,道袍终于停止了晃动。 树干上,闻灵软着身子被叶荣舟抱在怀里,承受着他激情过后的亲吻。 她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臂膀,快速呼气。 她方才还以为她要掉下去了。 叶荣舟咬着她的下巴,漆黑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一丝笑意,他抬手轻轻抹去她嘴角的银丝,抚摸着她,给她顺气:“还好吗?” 闻灵叫他这样一问,不由得又回想起方才的场景,眸光闪动,待气匀了,便软着身子歪进叶荣舟怀里,道:“郎君下次记得力气小些。” 叶荣舟神色一愣,面上有了一丝挫败感: “我方才又弄疼你了?” 闻灵轻启红唇,只道:“比先前要好些。” 叶荣舟知道自己一忍不住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常常惹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本想着这次不会了,却没想到还是弄疼了她。 他拿起道袍披到她身上,声音带着歉意:“往后不会了,若是不舒服,就叫我停下,可好?” 闻灵心道,即便真喊疼想必你也不会停下来,但仍旧笑着点头:“好。” 她说完这句话,只见叶荣舟用那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她,像是藏着千言万语。 闻灵知道他必定还有话要对自己说,便静静等着。 果然,不到须臾,她便听他柔声道:“小娘子,你......”他滚了滚喉咙:“当初不是他叫你来接近我的,是吗?” 闻灵一愣,没想到他一直以为自己接近他是吕让的主意。 她轻笑一声:“自然不是。” “好。”叶荣舟笑起来,淡淡道:“我知道了。” 然后他双手捧着闻灵的脸,凑近她,又问:“小娘子,这些日子你跟我一起,可快活?” 他不笑起来,面容显得有些严肃,再加上格外郑重的语气,叫闻灵不自然地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快活吗?自然是快活的。 叶荣舟对她尊重,知情识趣,在房事上虽有些莽撞,但也带给她许多的快乐,许多时候她是十分享受和他的鱼水之欢的。 可是除了这些,便没别的了。 他们的关系本就充满着阴谋与算计,叫她根本无法用一个正常女人的心态去看待他。 她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在那把刀落地之前,她没有资格去和任何人谈感情,更何况她的心早已经伤痕累累,硬成了一块石头。 万千思绪在闻灵脑海中闪过,最终,她抬起眼眸,对着叶荣舟笑道:“快活的,郎君。” 叶荣舟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笑起来,道:“好,能叫你快活一些,也是好的。” 他吻了一下闻灵的嘴角,与她额头相抵:“答应我。”他将手放在她的心口,道:“心里多想我一些,别总是想着他了。” 闻灵一愣,笑道:“我自然是只想你的。” 叶荣舟张口咬住她的下唇,喃喃道:“小骗子。” ...... 过了一会儿,听见回去的鼓声响起,两人在树上理好衣衫,收拾妥当,叶荣舟才抱着闻灵从树上跳下来。 他又抱着闻灵吻了一会儿,然后对她道:“从北边的那条小河绕道回去。” 闻灵轻眨了眼睛,没有问为什么,乖乖点头。 她照着叶荣舟的话往北边走,从那里往帐子的方向走去,却见帐前一阵喧闹,带刀的甲士豪奴个个面容严肃。 芍药见她终于回来了,忙不迭地跑过来,道:“小娘子,你到哪里去了,可真叫我急死了。” 闻灵淡淡道:“我去河边散了散心,怎么了?” 芍药瞧了一眼不远处众人围聚的地方,凑近小声道:“有人死了。” 第30章 纸条 闻灵捏紧扇子,轻轻咬住红唇。 闻灵一愣, 问道:“是什么人?” 芍药扶着她往一旁走去,附耳小声道:“是吕将军带来的两个家仆,听他们说是在西边的那个小树林外被发现的。” 闻灵脚步一顿, “西边的小树林?” 芍药点头, “是啊,小娘子, 你怎么了?” 她见闻灵面色有些异样,不禁有些担忧。 闻灵摇摇头,握住她的手道:“没什么, 许是在河边呆久了, 有些着凉, 咱们回去。” 芍药点点头:“可要跟吕将军说一声?” 闻灵摇头,方才虽然已然收拾妥当, 但难保叫人看出什么,为防万一,还是早早离去为好。 然而她刚蹬上马鞍,便见一身材健硕,面容悲戚的豪奴从一旁的人群中冲出来, 一把勒住马儿的缰绳。 他目眦欲裂,瞧着闻灵的目光,仿佛在瞧一个仇人,充满了仇恨。 -- 第56页 芍药吓了一跳, 呵斥道:“你是何人!” 那人却并不回答,伸手就要掏出腰间长刀, 兵器出鞘的声音十分清晰。 有人瞧着不好,一把按住他握刀的手,沉声道:“马铭, 马二愣子,你可别犯傻!” 若是伤了那女人,吕将军可不会饶了他! 他扭头示意周围将人架出去,却被马铭猛地一肘撞倒,“那个妖妇害死了老子兄弟,我他妈还不能为他报仇?!都不准拦我,谁拦我砍谁!” 这个被叫马铭的人平日里就是一副火爆脾气,如今更是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十分吓人。 周围的豪奴甲士都是和他相熟的,一向深知他的脾气,见他如此激动,怕他惹出事来,纷纷上前,一番搏斗之后,终于将他压在了地上。 他双手被制,两条腿不停地挣扎想要起来,口中仍旧骂骂咧咧:“你这个妖妇!自从你来到我们将军身边,他便一直麻烦不断,今日你甚至害死了我兄弟,老子一定要砍了你!” 一番挣扎之下,他脸上都是土,甚至有一些进到了嘴里,他使劲吐了一口,气喘吁吁朝压着自己的人道: “你们放开我,也好叫老子替将军解决了这个祸害!” 他的声音极大,原本搬运东西和说话的人都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马铭不停地骂骂咧咧,须臾,见视线中突然出现一双绣着竹叶纹的平头履。 他想仰头,却被脑后的手死死按住。 闻灵怀中揽着拂尘,垂眼看他,目光幽深。 “你想杀我?”她淡淡道。 马铭咬牙切齿:“你这个害人的妖妇,我早该替将军早早除了你!要不然我兄弟也不会死!” 闻灵:“谁是你兄弟?”她想了想,道:“方才死的其中一个?” 地上的人愈发激动:“我兄弟一向与人为善,怎么可能与人互殴?定是因为你这妖妇使了什么巫术,才叫他迷了心智!” 闻灵看着他,觉得眼前的景象好似在哪里见过。 未及,她终于想起来,如今的场景与前世里被人人指责是‘红颜祸水’的场面很像,只不过前世的她是人人厌弃,如今是只有这一个人指责而已。 她顿了顿,道:“我知你兄弟突然离世,你有些难过,一时激愤也是有的,我不怪你,但我只是一届弱女子,并不会什么妖术,你兄弟的死同我没有任何关系。” “那前些日子齐三郎的死呢?!你敢说跟你无关!”马铭拼命吼道:“我们将军就是因为你——” “马二愣子!胡说八道些什么!?”同伴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纷纷出言阻止,然而为时已晚。 “将军!”有人发觉吕让已然在他们身后站着,看样子好像已经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众人一惊,给他让开一条路。 闻灵看着吕让慢慢走过来,垂下眼,掩下眼中的冷漠,安静地对着他行礼。 “灵娘。”吕让单手将她扶起,看着她问道:“你方才到哪里去了,真是叫我担心。” 他嘴角弯弯,语气也甚为平淡,好似在跟她拉家常一般,在众人面前问了这样一句话。 周围的豪奴甲士立即低头,装作没有听见。 将军今日是为了谢家女郎而来,如今却当着众人的面和这位已经出家的方娘子如此亲近...... 他们瞧了眼还在被按在地上的马铭,心中暗道不妙。 一群人在那里感慨闻灵有‘多得宠’,而她本人此时心里却一点不高兴,反而有些紧张。 吕让突然问这样一句话,必然有其目的,难不成是他发现了什么? 闻灵脑中闪过叶荣舟的脸,慢慢镇定下来,恭敬道:“没到哪里去,只是瞧前头小河边景色不错,便去逛了逛。” “原来如此。”吕让笑起来,满脸的温柔:“如此,我便放心了。” 闻灵抬眼,正待讲话,却听他又开口道:“这个人。”他歪头,指着地上的马铭,道:“处理掉。”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 忙有人为他求情:“将军,他是因为兄弟死了,所以一时糊涂,冒犯了道长,求您看在他为您立了那么多功劳的份上,开恩饶恕他吧!” 吕让背着手,淡淡道:“照我说的做,谁再求情,便同他一样的下场。” 四周噤若寒蝉。 马铭可是跟着将军的老人了,如今说杀便杀...... 自从董然死后,将军是跟从前越来越不一样了。 闻灵皱眉,这个马铭明显是吕让的亲信,吕让此举,岂不是让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即便是要他死,也不应当是这种时候。 “五郎。”她开口道:“此人骤失兄弟,悲愤之下,行为有些过激,也是人之常情,不必如此苛责。” 马铭原本与那个死去的奴仆只是酒肉兄弟,今日也根本就不是为了他出头,他知道吕让这些时日一直想着与谢怀玉联姻,但闻灵一直在他晃悠,叫他烦不胜烦,所以方才跟她说完话,才那样一副难看的表情。 刚好他那个兄弟死了,他便心生一计,想着自己越来越不受重用,不如借此机会找一下闻灵的岔,好替吕让除掉这个摆托不掉的女人,借此机会重新获得他的赏识,谁知自己嘴快,将齐三郎的事讲了出来,犯了吕让的大忌。 他原本已经吓得不行,等着领死,骤然听到闻灵为自己求情,神色一愣,不禁吃了一惊。 -- 第57页 这女人是不是蠢?竟然为他求情?她就不怕自己真的一刀结果了她? 吕让听到闻灵求情,笑了笑,竟真的宽恕了他,道:“既然灵娘求情,那便不杀,只是活罪可免死罪难逃,此人以下犯上,当鞭笞三十,以儆效尤。” “谢过将军,属下......”马铭努力抬眼看了下闻灵:“愿领责罚。” 话刚说完,他便被人拉走。 “阿姊!”谢怀玉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从帐子里出来,瞧见周围人神色匆匆的样子,揉着眼睛道:“咱们该回去了吧,这里蚊子好多,我都睡不舒服,对了,我叔公回来了吗?” 她环视一圈,好似没有瞧见叶荣舟。 她问这句话时,吕让的眼中闪过一丝幽暗的光,只是很快消失不见。 闻灵察觉到吕让的神色,微微皱起眉头,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常,对着谢怀玉道: “并未看见国公。”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响亮的口哨声传来。 众人扭头去看,只见叶荣舟和他的家将谢添正坐在马上向这边看来。 阳光从叶荣舟的身后照过来,瞧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出他高大削瘦的身形,分外潇洒。 他的目光对准吕让,悠悠道:“我和谢添打了太多野兽,可否劳烦吕将军派人给捡一下?” 吕让眯起眼睛,淡淡道:“有何不可?只是希望日后国公别一个招呼不打就不见人影,四娘可是急坏了。” 谢怀玉看了眼闻灵,心道自己可不急,应当急的另有他人,但还是顺着吕让的话抱怨:“叔公,你可叫我好等。” 叶荣舟下了马过来,眼神在闻灵身上暂停,与她有了片刻的交汇,然后很快便移到谢怀玉身上去:“知道了,回去我的那把折扇便归你了。” 谢怀玉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地去瞧闻灵。 看来叔公今日的心情很好,不用猜,定然与阿姊有关。 吕让见了他们之间的互动,突然开口:“不知国公可去过西边的小树林?” 叶荣舟看着吕然,道:“去过。” 闻灵眼睫猛地一颤。 吕让眯起眼睛:“哦?那国公可见到了什么?” 叶荣舟听了这话,想了想,道:“我在那里打了头野猪就走了,倒是没瞧见什么,不过......” 他顿了顿,道:“我好似瞧见旁边的官道上有一群人走了过去,别的倒没什么,吕将军问这个做什么?” 吕让抿起唇角,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死了两个仆人而已,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说完,便兀自上了马。 在他转身的瞬间,叶荣舟偷偷往闻灵手中塞了张字条。 闻灵收好,神色如常地上马,跟着吕让离去。 待几人各自回到家里,闻灵关上门,才在灯下缓缓将纸条展开。 她以为会是什么重要的话,谁知一看见纸条上的字,她的眼睛便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睁圆。 她猛地收起纸条,将它放在烛火上烧掉。 “娘子,国公说什么?”一旁的芍药有些好奇地问。 闻灵眨了下眼睛,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过一些俗话,我有些口渴,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芍药领命下去。 闻灵坐在胡床上,想着方才看见的话,拿起扇子微微扇了起来。 ...... “娘子身娇,吾爱,然数次使娘子呼痛,吾之所愧,归家,定然发奋读书,强吾之所学,以待来日 。万望娘子不弃。” ...... “流氓。”闻灵捏紧扇子,轻轻咬住红唇。 第31章 犯贱 他和全天下的男人一样,都爱犯贱…… 为表诚心, 吕让亲自送了谢怀玉归家,分别时,他问叶荣舟:“不知指挥使近日身体可好?” 叶荣舟知道, 他说的指挥使, 自然是自家兄长叶广义,他一向体弱多病,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吕让突然问起这个,怕是大有深意。 叶荣舟笑了笑, 摘下自己头上的蹼头, 道:“家兄一切安好, 有劳吕将军挂心。” “那就好。”吕让拍了拍马儿的脑袋,淡淡道:“圣人前些日子还跟我说, 指挥使治理河西有功,想要招他进京一叙。” 叶荣舟神色如常,笑道:“是吗?我多年未曾见过家兄了,若真是如此,我倒要感谢圣人, 能叫我们兄弟相见。” 两人又互相寒暄了几句,吕让抱拳,道了句‘告辞’,然后打马回府。 叶荣舟见他走远了, 脸上的笑意便一点一点地褪下去,神色变得凝重。 他一边往住处走一边道:“用咱们的人给阿兄送信, 要快。” 回廊曲折,沿着柱子攀爬的藤蔓已现枯黄之态,他随手摘掉一片藤叶, 扔在地上碾碎。 谢添手持长刀,恭敬应是。 叶荣舟停下脚步,看着眼前挂在竹帘上随风摇摆的穗子,又道:“今日那个人叫什么?” 谢添:“马铭,以往吕让身边的亲信。” “以往?” 谢添道:“是,以往,近些日子吕让重用的是另一个人,对他倒是淡了许多。” 叶荣舟目光深邃,道:“一个奴仆若是对主人心怀不满,那就离背叛不远了。你再看看此人如何?若是瞧着可以,想办法收归己用。” 谢添垂头:“是。” -- 第58页 此时天已经有些黑了,院子里的蝉鸣相比前些时日弱了许多,叶荣舟一路走回住处,推开门,洗了个澡,换了身月白素衫,跪坐在矮桌前吃饭。 他用筷子夹了一片去骨鲜鱼鲙,放在嘴里细嚼慢咽,然后唤了声:“小奴。” 小奴浑身一激灵,赶忙将脑袋凑进门,恭敬问道:“阿郎有何吩咐?” 叶荣舟立起一条腿,一本正经道:“你前些日子买的那些书可还在?” 小奴先是愣了一下,眨了两下眼睛,疑惑道:“书?什么书?” 叶荣舟放下筷子,轻轻敲击桌面,安静地看着他,看得小奴心里直打鼓。 他宁愿叶荣舟骂他一顿,也不想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瘆得慌。 他慌忙抬眼想要去向谢添求救,却发现他已经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 小奴揣着手暗骂谢添不仗义,关键时候竟然丢下自己跑了!往后休想自己再给他讲话本子听! 他眼见着叶荣舟就要站起来,连忙摆手道:“阿郎,奴想起来了阿郎!您要的书还有!您就坐在那儿别动,奴去给您拿。” 他慌忙转身飞快跑回自己屋内,从床底下翻出一本‘春宫图’来。 他挠挠头,应当就是这个了。 前些日子,他见叶荣舟时常在外头过夜,便猜想多半是与那位方娘子成事了,他甚为欣慰,但想着这些年来叶荣舟身边都没有女人,想必在那方面也没什么经验,便擅自跑到东市买了几本小册子来交给他。 谁知叶荣舟瞧见这个,二话不说便扔了出去,还罚他在廊下站了一个时辰,谁知没过几天呢,他又突然开始向自己讨要起来了。 小奴叹了口气,真是阿郎心,海底针,翻脸比翻书还快,受苦受累的还是他呀。 他拿着‘春宫图’飞快跑回叶荣舟房间,站在门口有些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问道:“阿郎可是要这个?” 叶荣舟拿帕子擦了擦手,手一扬,帕子便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奴脸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手中的‘春宫图’便已经被人抽走,连带着人也被关在门外。 小奴抬手将帕子从脸上拿下来,有些犹豫地拍着房门道:“那个......阿郎,要节制一些啊!” 然后,一根筷子从门框里飞出来,擦着他的耳尖,猛地嵌进屋外的柱子里。 *** 与此同时,将军府里,吕让正坐在胡床上,听着下人回话。 “将军,您叫我们查的事都查到了,今日确实有几处人家从大相国寺上香回来,走了那条官道,分别是刘家、王家、齐家、宋家,还有一些闲散的妇人商户。” “齐家?”吕让眯起眼睛:“哪个齐家?” 答话的人抱拳,抬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恭敬道:“就是齐尚书他们家,他家夫人说日日梦见齐三郎在地下受苦,便专门出城到大相国寺,想请大师做法超度他。” 吕让手握着矮桌脚,沉默良久,扭头问身边的吕平川:“你怎么看?” 吕平川恭敬道:“母亲心系儿子乃人之常情,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你只管说便是。”吕让淡淡道。 吕平川垂眸。 之前因为齐三郎的事,齐尚书便与吕让有了嫌隙,彼此之间闹得很不愉快,刑部虽已然找到了杀害齐三郎的凶手加以正法,但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齐尚书并不相信,他恐怕以为是吕让指示刑部随便找了个人做替死鬼,来搪塞他。 如今齐尚书权衡利弊之下,虽然不再闹腾,但他与吕让的关系已然再回不到从前。 若是此次真是他出手杀了那两个仆从,倒也不甚稀奇。 吕平川恭敬道:“只不过长安城里就有寺庙,闻名天下的玄安法师就在长安的慈恩寺内,城外的大相国寺近年来香火并不旺盛,也没什么出色的僧人,齐尚书的夫人若是要做法事,何必舍近求远,专门跑到大相国寺去?” 吕让眯起眼睛,淡淡道:“去查。” “是。” 其实他倒是不信齐尚书会在这关头对他做什么,毕竟他们要真斗起来,对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好处。 而且就算他真的要对他不利,也不会专门去杀两个无关紧要的仆从,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不说,还会打草惊蛇。 只是一旦怀疑的种子在心中种下了,即便觉得不可能,也会忍不住去想,让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 “密切注意齐尚书的动静,若有异样,即刻来报我。” 手下恭敬称是,然后退下。 他走后,吕让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问吕平川:“你觉得叶荣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今日有意无意地将他的注意力往路过官道的人家上引,不知是何用意。 吕平川抿唇,道:“一个随心所欲的闲散人。翼国公在这长安城呆了近十年了,除了因为说亲惹出一些不足为道的‘荒唐’事来以外,行为并无不妥之处。” 吕让轻笑:“并无不妥之处......一个才能卓越的人,却只能在朝廷上当个闲散的小官,领个看似高贵的爵位,一身本领毫无用武之地,你说,要是你,会毫无怨怼之心吗?这就是他最大的不妥之处。” 吕平川神色一震,良久,恭敬道:“属下受教。” 吕让叹了口气,道:“不过他再怎么样,也碍不着咱们的事,河西之地为他兄长所管,我与谢怀玉结亲,他便也算我的亲戚,日后在朝堂上也算多了一份依仗。” -- 第59页 “圣人他——” 吕平川有些担忧地开口。 吕让抬眼:“圣人年幼,即便真想下手怕是也没那么快,到时候咱们即刻抽身便是。” 吕平川点头。 吕让又叹了口气,道:“她怎么样?” 吕平川一愣,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便道:“属下已经将道长平安送回太清观,阿郎不必担心。” 吕让皱眉:“什么道长,又不是真的出家。” 吕平川一惊,道:“阿郎,您不会是还想将她接回来吧。” “有何不可吗?”吕让站起身来,背着手,微弱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她从前是我的女人,以后也应该是,是我忽略她太久了。” 今日狩猎,虽然陪在谢怀玉身边,但他的眼睛就是不受控制地往闻灵身上瞧,见她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心里甚至不可思议地生出了一股失落之感,要知道从前都是她追着他跑,如今却好似全然反了过来。 她不再在意他,而他却拼命地想叫她瞧他一眼。 他抿唇,暗示自己不要犯贱,去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可是眼睛就是不受控地跟着她跑。 他终于想明白自己这些日子的反常行为是为了什么了,他对这个一直被他当做棋子的人上了心,即便他根本不愿意承认。 吕让嘴角嘲讽一笑。 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反倒开始上心,果然,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他和全天下的男人一样,都爱犯贱。 他在廊前站了良久,直到身边响起一道柔媚的声音:“将军,在风口站久了小心着凉。” 吕让猛地扭头,瞧见来人,脱口而出:“灵娘。” 吕平川无声地退了下去。 进来的女子一身婢子打扮,长相清丽,听见吕让唤她灵娘,微微有些惊讶,纠正道:“将军,您认错人了,妾是华宣。” 吕让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捏着华宣的下巴良久,沉声道:“将脸侧过去一些。” 华宣定了定神,照做。 吕让有些满意,轻声道:“唤我五郎。” 华宣眨了眨眼睛,有些颤颤巍巍地道了声:“五郎。” 话音刚落,她的外衫便被吕让褪下,落在廊下的地上,然后整个人被一把横抱起来,进入内室。 第32章 幂篱 叶荣舟哪里受得了她这样的调戏 过了几日, 吕让到叶、谢两家分别提了亲,他与谢怀玉的亲事算是定下。 这日,谢怀玉到闻灵这里来, 她便问她:“女郎, 你真要与吕将军成亲?” 谢怀玉撇撇嘴:“阿爹和舅舅都让我嫁。” “那你自己呢?” 闻灵问。 谢怀玉叹气:“我自己什么想法,重要吗?不管我怎么想, 结果都是改变不了的,不是吗?” 闻灵想说,可以改变 , 可又迟迟张不了口。 她能说什么?难道告诉她 , 未来她会与吕让夫妻不和, 她的叔公叶荣舟谋了反,与吕让斗的你死我活? 这些话一说出来, 怕不是会被她当成疯子。 谢怀玉见闻灵一直不说话,便笑着挽住她的手道: “阿姊,你不必为我担心,我都想好了,成亲当晚我就让我的二十名带刀婢女守在我的门前, 绝不叫他进我的房门一步,吕让那厮要是知情识趣,想必也不会硬来,这样我们两人就是各过各的, 谁也不妨碍谁。” 闻灵奇道:“这法子是你想的?” “自然不是。”谢怀玉嘻嘻笑起来,附到她耳边小声道:“自然是叔公他老人家想的。” 谢怀玉成日里唉声叹气的, 叶荣舟便随口说了这样一个法子,谁知她听后如获至宝,竟然当真找了二十名从小练武的婢女来, 想着日后成亲带到吕家去。 闻灵轻笑道:“女郎这是要做孙尚香?” 然而吕让可不是刘玄德。 孙尚香身为东吴郡主与刘备结亲,成亲当晚孙尚香便责令身边数十名身上有功夫的女婢带刀守在新房外,不叫刘备上前一步,刘备为表尊重,竟也照做。 此事被当做宫廷秘事被人传出来,一传十,十传百,还被编成了戏,在民间一唱就是几百年。 谢怀玉仰头,伸手拽了下头上的发带,道:“孙尚香?” 她想了想,摇头:“不,我才做不到跟她一样守着一个老头子这么多年。” 闻灵轻笑,捏了一小撮鱼食洒进鱼缸,“女郎嫁的可不是个老头子。” 谢怀玉撇撇嘴:“也差不离,在我眼中都一样。” 闻灵侧头看她,一直努力回想前世谢怀玉嫁给吕让之后的事情,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 她只知道谢怀玉与吕让婚后不和,很早就分开住,除此之外,别的她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按照前世的进程,叶荣舟反了之后,谢怀玉去哪里了?她好似并没有呆在吕让身边。 “阿姊,你怎么了,想什么呢?”谢怀玉抬手在闻灵眼前晃晃。 闻灵回过神来,笑笑,开始转移话题:“没什么。” 谢怀玉看着她,眯起眼睛,然后突然将脸移到闻灵跟前,道:“阿姊,这些日子你和我叔公可见过面?” “问这个做什么?” 谢怀玉嘻嘻笑:“我猜没有,叔公这些日子一直将自己关在家里,成天捧着一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也不知道是什么书,惹得他这样着迷。” -- 第60页 闻灵眼睫轻颤,手指间的鱼食簌簌落下,“书?” 谢怀玉点头:“是啊,他可宝贝了,我说要看,他直接将我轰出来了。” 闻灵想到不久前叶荣舟给自己的那张纸条,神色微微有些呆愣。 他这些时日不见人影,竟真的是在研究这些东西? 她还以为他不过是说着玩,哄她高兴的,所以心里并不当真,没想到他真的...... 闻灵觉得自己的手心有些发烫,直到谢怀玉走了,她才好些。 几条鲤鱼在鱼缸里悠哉悠哉地游动,须臾,跃出水面,往她身上溅了几滴水。 闻灵回过神来,手持拂尘,转身回屋换了一身寻常的紫白相间襦裙。 芍药给她戴上一顶垂脚的幂篱,一边给她系绳一边道:“娘子将人请到此处不好吗?偏要每次如此麻烦。” 闻灵道:“那人若是知晓我是谁,怕是不肯教,不过是多走几步路而已,也没什么。” 芍药为她打开角门,点点头,叉手道:“那娘子早些回来。” 闻灵轻嗯一声,然后转身消失在十字街口。 等她回到太清观,已经是日落时分,她轻敲角门,一只脚刚踏进来,便听头顶一声清朗的声音传来:“道长这是到哪里去了?叫我好等?” 闻灵一愣,抬手掀开幂篱一角,却见一双熟悉的眼睛正悠悠地看着自己。 他漆黑的眼眸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道:“怎么打扮成这样子?” 闻灵全身都被遮挡,只露出脚上的那双绣着竹叶纹的平头履。 闻灵没吭声,将角门关上,然后转身倚在门框上,从幂篱的缝里伸出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柔声道:“进来。” 叶荣舟滚了滚喉咙,垂眸望着那只手。 斜阳夕照,微弱的日光照耀下,它仍旧显得分外白皙,指甲处泛起淡淡的粉红,好似今日所吃的那枚樱桃。 他伸手握上去,指尖相触的瞬间,他在她指腹上摸到了一层薄茧。 他轻抬眼睛,下一刻,已经被她给拉了过去。 未及,叶荣舟掀开她的幂篱,整个人进去。 两人身处在一方小小幽暗的天地里,瞧不清对方的神色,偶尔风吹开幂篱的一角,透进些许微弱的阳光。 闻灵手指轻触男人的唇角,在上头来回摩挲:“郎君,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叶荣舟双手捧着她的脸,凑近她,与她鼻尖相触:“读书。” 闻灵忍不住轻笑:“读什么书?难道郎君还不够博学?” 说话间,她的手顺着他的下巴滑到喉结。 叶荣舟将她抱起来,目光与他齐平,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轻声道:“从前读的书皆无用,唯有这本却是要好好读。” 闻灵轻笑一声,轻啄了一下他的嘴角。 “圣人说,知行合一,方是读书的最高境界,郎君,你既已‘知’,不知这‘行’如何?” 叶荣舟哪里受得了她这样的调戏,当下便耳朵泛红,呼吸加重。 “可要在这里?”他问。 闻灵抱着他的脖颈吻他,脑袋上的幂篱差点掉落下去。 芍药循着声音过来,瞧见这一场景,急忙闪身躲起来,然后便听见‘啪嗒’一声响,两人又小声说了些什么,最后一阵脚步声响起,许久,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 芍药红着脸探过头去,只见角门边空无一人,只有一方白色的幂篱落在地上,一阵风吹过来,幂篱上的白纱随风舞动,煞是好看。 她轻脚过去,将幂篱捡起,快步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看来,今日要多烧些热水才好。 第33章 阿灵 我若是离开长安,你可跟我去?…… 夜间。 长安城崇业坊西南角的一处院落内, 寂静无声,只偶尔从正门外的水缸里传来鱼儿游动发出的微弱水声。 正屋的地上散落着一地的衣裳,从门口一直绵延至床上, 月光倾泻下来, 随着低垂的青色床帐不断摇晃。 闻灵赤.裸着身体侧躺在胡床上,胸前横着一条有力的臂膀, 每当她快要掉下床去,都会被它立即拖回去。 她手指用力抓住床沿,原本粉红的指尖变得泛白, 忽然她轻呼一声, 手指失了方向, 转而抓向低垂的青色床帐,险些将它扯下来。 身后的男人去握她的手, 与她十指紧扣。 又是一番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闻灵终于回过神来,她眼角潋滟,面色红润,如同桃花盛开, 散乱的发丝交缠在沾满汗液的脖颈上,显得皮肤愈加白皙。 她整个人好似一只妖冶的精怪,叫人移不开眼睛,勾得人心神荡漾。 叶荣舟半抱着她, 与她肌肤相贴,见她如此, 漆黑的眼眸里很快又燃起火苗,但担心她累着,便只好忍着, 只抬手撩开她的发丝,掐着她的腰肢吻上脖颈。 闻灵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红唇微张,一只手抱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撩开床帐,往外瞧去,只见两人的衣衫落了一地,明月高悬,窗外的竹影映照在地上,随风摇摆。 她扬起脖颈,手指轻戳身上男人的肩膀,轻声道:“窗户没关。” 叶荣舟用牙尖轻咬了一下闻灵的下巴,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往外看去,果见房间西边的窗户大开,从他这里望去,还能瞧见竹叶在随风摆动。 -- 第61页 他抬手摸了摸闻灵裸露的肩膀,问道:“可是冷了?” 已进秋季,天气越来越凉,觉得冷实属正常。 闻灵摇摇头,一缕发丝从还未完全散落的发髻上垂下,落在胸前,遮住些许春光。 她推开叶荣舟,随手从床边的地上捞起一件外衫披上,赤脚下床,轻移莲步,将窗子关上。 叶荣舟看着她松松垮垮披着自己的衣裳走在月色里,不知为何,心里一热,鬼使神差地唤了她一声:“阿灵。” 仿佛是怕她听到一般,他这声‘阿灵’唤得极轻,只在唇齿之间游荡。 他方唤完,便见闻灵手指一顿,回头看向自己。 叶荣舟收敛呼吸,不禁有些紧张。 他等了许久,方见闻灵转过身,慢慢向自己走来,他看着她赤脚留在地板上的脚印,一颗心慢慢开始加快跳动。 “郎君这些日子的书真是没有白读。”只见闻灵抬起一双素手将床帐挂上,然后半坐在床沿,笑着倾身凑近他,在他嘴角轻啄了一口,道:“是长进不少,妾很是受用。” 叶荣舟看着满面春色的她,原本快速跳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变得平缓,眼中快速闪过一丝自嘲。 闻灵抬手去摸他下巴上冒头的胡渣,问道:“怎么了?” 叶荣舟握住她的手,笑起来,没有说话,只伸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揽上床,抱着亲吻。 闻灵抬手环住男人的脖颈,宽大的袖摆落下去,露出里头白皙的臂膀。 相比于方才的温柔,这次叶荣舟吻得又快又急,闻灵却没有躲,反而顺着他的意,主动与他纠缠。 未及,她睁开眼睛,里头满是清明。 其实,方才叶荣舟唤她,她听见了,可以她下意识地不想应,那样亲密的称呼,非是亲密之人不能唤,他们二人不过一场露水夫妻,感情上的纠葛越少越好,免得将来不好散场。 可是同时她知晓他其实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好相与的样子,所以又怕惹恼了他,万一日后他不愿帮忙那便不好了,于是乎只好装作没有听见,顾左右而言他。 但同时,她心里仍旧在想,要不要在此事上假意骗他,以换取他的真心,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叶荣舟察觉到闻灵的分心,不禁将她压倒,等到心里那股难过劲儿过去,他方才终于放开她,翻身将她抱在身上,手抚着她的脊背帮她顺气,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房顶不说话。 闻灵一头的青丝尽铺在男人的胸膛,她轻喘着气,抬眼去观察他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杂乱的思绪慢慢消失。 她用手撑起身子,发丝垂在叶荣舟脸上,吻了他一口,问道:“郎君怎么不说话?” 叶荣舟回过神来,掐着她的腰肢,与她视线相对,未及,终于笑起来,轻声道:“没什么,小娘子说受用,那我这些日子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他看着她灿若桃花的面容,暗想,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若是叫她一直念着与自己在一起的滋味,也是好的。 叶荣舟忽然心里一阵失落,好似他怎么都到不了她的心里去,明明她就在身边,可是他却觉得与她相隔甚远。 人总是贪心不足,就像他,一开始只是想着能与她时常见面便好,后来两人有了肌肤之亲,他便想着,若是她心里能有自己便好了,照这样发展下去,有朝一日,他怕是会连她多看别人一眼都不能忍受。 若是叫她知道,她还会跟自己往来吗?毕竟一开始,她不过是为了排遣寂寞找的他。 若是叫她知道自己心中所想,怕是会离他离得远远的吧,他听说一般偷情的人最怕的便是麻烦,想必她也是。 闻灵见他一直看着自己,神色变化莫测,一颗心不禁提起来,她咬了咬有些红肿的嘴唇,主动岔开话题:“四娘的婚事是什么时候?” 她上次见谢怀玉,忘记了问婚期。 叶荣舟抬手将她的下唇从牙齿下解救出来,用食指在上面轻轻摩挲: “不知道,许是下个月,许过了年。” “许是?”闻灵从他身上下来,一只手撑着下颚,问。 叶荣舟身上骤然一轻,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他一双幽深的眼睛望向闻灵,伸手替她盖好被子。 “是啊,许是。” 闻灵听他语气淡淡,直觉有事要发生。 他如今就住在叶府,谢怀玉的事儿他怎么可能不知?除非他是有意欺瞒她,否则应当不会如此这般语焉不详。 前世谢怀玉嫁给吕让后,好似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可是看着叶荣舟的表情,她猜想,也许今生会不一样。 闻灵微微起身,身上的被褥不断往下滑,白皙的脊背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叶荣舟瞧着上头的星星点点,嘴唇微微一抿,跟着起身,捡起衣裳替两人披上,放下床帐,然后拍了拍手。 厢房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闻灵侧眼去瞧叶荣舟,随即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朝堂凶险,郎君要当心。” 叶荣舟听见这话,眼角猛然一跳,低头看向她,只见她正温柔地对着自己微笑。 未及,他笑了笑,道:“小娘子何出此言,我在朝上只担了个闲职,朝堂再凶险,也不干我的事,我也左右不了朝局。” 闻灵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青丝顺着他的肩膀往下垂,微微扫过他的肩胛骨。 -- 第62页 “妾说的是以后。”她红唇轻启,悠悠道:“郎君高才,定然不会就此埋没。” 叶荣舟神色一愣,似是没有想到能从闻灵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他搂着她的肩膀,默不作声。 从小到大,无论是在河西还是在长安,他被告知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要安分守己。” 因为他的作用不过是一枚朝廷用来牵制河西的棋子罢了,越是没有势力,没有用处,便越安全。 他也尽心尽力扮好一个闲散国公的角色,地久天长,连他自己都要信了。 可是如今,有人忽然对他说他的才华不会被埋没,此人还是闻灵,当真叫他有些意外。 她这样懂他。 水声停下,有人在厢房里敲了三下门。 叶荣舟一把将闻灵抱起,走进厢房,将她放入热水中,随即自己也坐了进去。 雾气缭绕间,他替闻灵挽起头发,将粘在她身上的外衫脱掉,随后拿起帕子替她擦洗。 水声哗哗响起,叶荣舟突然问:“小娘子,我若是离开长安,你可跟我去?” 闻灵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一只手猛地搭上桶沿。 离开长安?去哪里?自然是河西,前世,他好似就是在那里发的兵。 只是具体是什么时间,她却不大记得。 只知道在他起兵叛乱之前,还有好几号人马打着各自的幌子起兵叛乱,她记得,前世吕让时常外出,便是在那个时候。 闻灵转过身来,抓住叶荣舟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郎君若是此时回河西?可能办到?”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 众所周知,没有朝廷的手令,叶荣舟是回不了河西的,否则,便会被朝廷视为他的兄长河西都护府指挥使叶广义有异动,这也是这么多年,他一直乖乖呆在长安的原因。 此时,无任何意外,他应当是回不去。 闻灵想了想,又飞快道:“那等过些时日,若是有人生变——”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对,赶紧改了话头:“妾是说,朝堂之事变幻莫测,说不定过段时日郎君便能回去了也未可知。” 等到那些人马发动政变起兵,朝廷势必乱作一团,到时他们也就没心思关心叶荣舟的去留,也许,前世的他便是趁乱逃出长安的。 闻灵说了这样多的话,叶荣舟却始终一声不吭,他手中握着手帕,静静地看着她。 在闻灵要再次张口时,他才终于开口,然而还是那句话: “小娘子,若是我离开长安,你跟不跟我走?” 第34章 真心 他家阿郎怕是对方闻灵那妇人动了…… 他目光灼灼, 仿佛闻灵不给出答案,他便不罢休。 静谧伴随着水雾在两人之间四散开来,隐隐露出些许压迫的味道。 闻灵脸上的一滴水珠顺着下巴飞快地滑落, ‘滴答’一声落入水中。 下一刻, 她伸出右手食指去戳叶荣舟的喉结,噗嗤一笑, 打破平静。 “这么严肃做什么?” 她手指在他喉结上的一方牙印处来回抚摸,“郎君迟早是要成亲的,妾跟着去做什么?” 叶荣舟有些急切地抓住她的手:“我说过——” “妾知道。”闻灵笑了一下, 道:“郎君待我的心, 我都明白, 只是妾自小命薄,不敢奢求太多。” 她凑近叶荣舟, 双手捧着他的脸,大拇指指尖在他嘴唇上轻轻摩挲,红唇轻启: “妾只想求郎君一件事。” 叶荣舟滚了滚喉结,漆黑的眸子扫过眼前人的脸颊,开口道:“小娘子要求我什么?” 闻灵抬眼, 氤氲着水汽的眼角似是被抹了一层胭脂,极尽妖媚,又分外可怜。 她仰头张开红唇,轻轻咬住叶荣舟的下唇, 嗡声道: “妾想求郎君......在日后妾遇见危险之时......能来救我......” 使她不至于丧命。 最后几个字,淹没在两人的唇齿间。 叶荣舟眼中闪过万千神色, 最终只剩万般的无奈与悲凉。 她不愿意,他想。 她预知了自己未来命运的危险,却仍旧不愿跟他走。 他有些后悔, 做什么要给自己希望,像她所希望的这样,一开始便只跟她做一对露水夫妻,不也挺好? 好过如今这样狼狈。 可是能怪她吗?是他自己要喜欢她的。 他闭上眼睛,掩住自己的一切情绪。 察觉到叶荣舟绷紧了身体一动不动,闻灵不禁有些奇怪,她微微离开他的唇瓣,随即眼睛一转,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那一片柔软上。 叶荣舟果然呼吸一滞,另一只手握着的手帕掉入水中,水花溅到两人身上,顺着脖颈往下滑。 闻灵弯起红唇,凑近轻啄他的嘴唇。 “郎君。” 她用她那天生柔媚的嗓音不住地唤他。 未几,叶荣舟终于支撑不住,睁开猩红的双眼,用另一只闲置的手一把搂住闻灵细软的腰肢,低头堵住她的红唇。 木桶内的水不断摇荡,哗啦啦泼向地面,原本干净的地板上不一会儿满是水渍。 芍药方指挥两个小婢子给正屋里换上干净的被褥,提着灯要出去,便听厢房里又有了声响,她以为是闻灵在唤她,下意识地往两房相接的那扇房门走去,冷不丁听见闻灵发出一道似有若无的低吟,随后便是木桶相撞的‘咚咚’声。 -- 第63页 她的脸立即红成了猴屁股,转身招呼两个婢子抱着已经脏了的被褥出去,关上了房门。 方一出门,芍药便深呼几口气,待将脸上的热意散尽,方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只见一轮圆月高挂在那里,旁边是数不清的星辰。 她想起几个月前,与闻灵出逃长安的一晚,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闻灵望着天上的月亮问她:“咱们跟着它一直走,你说,能不能走到我们想去的地方?” 事实证明,不能。 她们还是被抓了回来。 她知道,闻灵讨厌吕让,讨厌他的一切,所以从回来后,她便一直在暗自筹谋。 用她的脸、她的身体做工具,攻略一个能彻底带她离开的男人。 芍药有些心疼闻灵,她提着花灯,转头去瞧亮着的厢房良久,等到被一个小婢女拉了拉袖子,才终于回头,抬手摸了摸温热的眼睛,道:“走吧。” 随后便带着两个小婢女往后院走去。 ...... 开坊的鼓声响了几声,闻灵睁开眼睛,唤了声‘芍药’,然后坐起身子。 芍药应声入门,撩起床帐,递给闻灵一杯清水。 闻灵掩面漱了口,拉过床头的凭几,有气无力地歪在上头,身上披着的月白寝衣领口微散,胸口的星星点点就这样暴露在日光下。 芍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拿着一方湿了的帕子给闻灵擦脸擦手,一边擦一边道: “小娘子睡得这样晚,怎么不再歇歇?” 闻灵脑袋俯在肩膀上,乌黑柔亮的青丝垂至床榻。 “睡不着,在想一些事情。” 叶荣舟走的时候她便醒了,一直装睡躺到这个时辰,却半分睡意也无,不如起来。 芍药从外头端来吃食放在矮桌上,伺候闻灵穿鞋下榻,扶她过去。 闻灵跪坐下来,用筷子夹了一块馎饦,放在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芍药拿出一方擦嘴的帕子放在矮桌上,随即跪坐在一旁,看着闻灵许久,终于开口道: “小娘子,您打算就这样一直和——”她顿了顿,道:“和他这样下去?” 闻灵放下筷子,笑了笑,摇头:“自然不是。” 芍药道:“那就好,小娘子,婢子就是怕......” 她没说怕什么,只道:“国公对娘子不错,若是娘子喜欢他,那——” “喜欢?”闻灵眉头一挑,笑道:“芍药,我早就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了。” 前世,她因为喜欢一个人,落得那样的下场,怎么可能再犯一次傻? 她轻启红唇,悠悠道:“利聚而来,利尽而散,天下事情,不外如是,他贪图我的脸和身子,我贪图他的地位权势,交易而已,若我果真昏了头付出真心,那便是蠢了。” 芍药听得有些发懵:“国公他......” 叶荣舟虽有爵位,但若说起权势,那确实没有,不说吕让,连长安城的一些官员都比不上。 闻灵笑了一下,淡淡道:“往后就有了。” 芍药更是一脸疑惑。 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为何小娘子能够笃定? 闻灵却没再说什么,继续吃起饭来。 *** 叶府。 小奴在院子里来回转悠,他抬头看看时辰,已经巳时三刻,叶荣舟还没回来,不免有些担忧。 他拉起衣摆,蹲在草丛边的石墩上,看着地上搬家的蚂蚁问道:“你们说,阿郎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 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他赶紧抬头四下望了望,然后放低声音:“不会是又乐不思蜀,呆在太清观不回来了吧?” 话音刚落,便见一双黑靴出现在视线里,往上一看,只见叶荣舟正低头看着自己。 他赶紧要起身,谁知蹲的时间太长,脚已经发麻,身子一闪,险些摔在地上。 有惊无险! 小奴轻呼了一口气,对着扶住自己的叶荣舟赶忙致谢:“多谢阿郎!” 然而他话一出口,便见叶荣舟眉头一皱,视线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喃喃道:“原来是你。” 说吧,便一松手,小奴立即摔倒在地。 他‘哎呦’一声,等脚上的那股麻意褪去,方才拍拍屁股站起来。 此时叶荣舟已然进屋去了。 小奴用鼻子在空气中仔细嗅了嗅,然后一步并三步走到跟着进来的谢添身边,撞了他一下,小声道: “阿郎这是又喝了多少?” 叶荣舟甚少喝醉,一旦喝醉,不撒酒疯不睡觉,就是不大认人,方才他怕是将自己认作他人了。 谢添抱着刀,淡淡道:“不多,两坛河东乾和葡萄。” 两坛?! 小奴拉住谢添的胳膊,跺脚急道:“你怎么也不拦着阿郎!?” 他的身子最忌多饮酒,好不容易这些时日喝的少了,怎么又........ 谢添抿唇不语。 小奴看他这幅样子,知道定然是没有拦住,只好叹了口气,一甩袖子,跑去端了一大碗蔗汁,要喂给叶荣舟喝。 叶荣舟跪坐在毡毯上,眼睛盯着一个方向,默不作声。 “阿郎?” 叶荣舟有些迟钝地转过脸来。 小奴见他这幅样子,便知他已然是醉了,只得哄着他道:“阿郎,将蔗汁喝了,好快些解酒。” -- 第64页 叶荣舟看着他良久,终于道:“我难受。” 喝了这样多的酒,怎能不难受? 小奴抬手将蔗汁递到他跟前,哄道:“奴知道,阿郎,您喝了这个就不难受了。” 叶荣舟垂眸,伸手接过盛蔗汁的琉璃碗一饮而尽,随后等了片刻,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疑惑。 他看着小奴,道:“你骗我。” 小奴道:“奴怎敢欺骗阿郎?” 叶荣舟放下琉璃碗,右手食指指向心口:“我喝了,可仍旧难受。” 小奴睁大眼睛,猛吸一口气。 阿郎这是...... 他知道叶荣舟势必是从闻灵那里出来的,然而他却意外地喝了这样多的酒,如今这幅样子,分明是受了情伤的模样! 他家阿郎怕是对方闻灵那妇人动了真心了。 一直以来,虽没人挑明,但他一直默认叶荣舟与那妇人只是露水情缘,当不得真。 可是如今瞧这样子,事实怕是跟他所想的大相径庭。 可是这怎么成?那妇人什么身份众所周知,若是果真陷了进去,日后怕是麻烦了。 小奴不住叹气。 “阿郎哟,奴就说不成,您怎么就把持不住自己的心呢?” 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第35章 凉药 吕让,你竟如此待她。 叶荣舟在屋子里躺了几个时辰, 等到他终于从屋里出来,已经临近申时。 他揉着太阳穴,目光已然清明, 只是神色依旧有些厌厌的。 小奴原本还在廊下‘教育’谢添, 见叶荣舟出来,忙撂开他, 小跑过来,对着叶荣舟叉手行礼: “阿郎,您起来了, 身子可还有不适?” 叶荣舟揉着脑袋摆手, 道:“什么时辰了?” 小奴恭敬道:“快要申时了, 阿郎。” 叶荣舟点点头,撂下一句话:“我出去走走。”便转身出了院子。 小奴有些担忧, 对谢添道:“阿郎这是要去哪里?不会又去找那位吧?” 这才回来半日,屁股还没捂热呢。 谢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抱着刀抬脚跟着叶荣舟出去。 一时间,两人都走了,整个院子就剩下小奴一个。 一只小黄雀站在屋檐上, 梳理着杏黄的羽毛,随即张开翅膀,飞到小奴肩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小奴轻咳一声, 歪头,拿手指轻挠黄雀的脑袋, 悠悠道:“一个两个,都这么不让人省心,这要离了我, 可怎么办呐。” 小黄雀叨着他的手,发出一声鸣叫。 ...... 叶荣舟自然是没有去找闻灵,他出了院落,便自顾自地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走在走廊上,他忽地停下脚步。 靠近墙边那株盆栽的地方,闻灵曾在那里站过,他们第一次在府中相见,便是在这里。 他随即摇了摇头,将她的身影从脑海里赶出去。 再往前走,远远瞧见婢女引着几人从内院的方向出来,其中一位白胡子的人他认得,是专给叶老瞧病的大夫胡良。 他回头看了谢添一眼。 谢添意会,快步过去,朗声道:“胡大夫且慢,我家主人请您过去。” 胡良带着徒弟刚要从另一个方向出去,忽听有人唤他,赶紧转过身来,一看来人是一位面容冷峻、腰胯长刀的家将,心中大致猜到是谁找他。 他恭敬叉手:“是,请阁下带路,以免叫国公久等。” 谢添领着人过去,叶荣舟转过身来,直入正题:“有一事想请教胡大夫。” 胡良恭敬作揖,垂着脑袋道:“国公请讲,鄙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荣舟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若一个女子不能生育,是何原因?” 胡良没想到他竟问这个,一时间想到众人皆传翼国公爱慕一女子,如今还未娶回家中,别不是这个原因吧?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有些女子宫寒,因此不易受孕,不过若是汤药调理,大多也能治愈,若是完全不能受孕,那便是体质原因了。” 叶荣舟对这回答并不十分满意,他道:“有没有可能是喝了什么东西?” 胡良低头,恭敬道:“也是有可能的,有一种药,便有此种功能 。” 长安城里,达官贵人多如牛毛,三妻四妾,妻妾成群的人家数不胜数。 内宅里,女人一多,为了生存和获取郎君的宠爱,各种阴毒的伎俩层出不穷。 如此以来,便催生出一种‘凉药’来,女子喝下便会终身不孕,不过这种药难求,而且药力凶猛,体质稍弱一些的妇人喝下之后很可能一命呜呼,所以用的人并不算多。 他说完之后,只觉得叶荣舟周身的气息变冷了许多。 起风了。 叶荣舟背着手,日光照在他一半侧脸上,瞧不清神色。 胡良暗自琢磨,这是怎么个意思?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正思索间,便听谢添开口道:“有劳大夫,这边请。” 这是问完话了。 胡良忙不迭作揖告辞。 叶荣舟倚在廊下的柱子上,只觉得脑袋有些发胀,方才褪下的酒意仿佛又涌了上来。 “去查。”他道。 他想知道闻灵的身子是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谢添的速度很快,第二日便有了眉目。 -- 第65页 “东市有一家‘铭记’药铺,专门负责吕府的药材供应,据店家交代,一年前,吕府的仆从曾专门拿了一张药方抓药,属下看了,确实是要女子不孕的‘凉药’,因平日里这种事情多了,店家也没当回事。” 当然,这种事情店家自是不会主动承认,谢添使人蒙面,装作劫匪演了一出戏,才从店家口中套出话来。 叶荣舟安静地听完,淡淡道:“知道了。” 等到谢添从屋里出去,他面上才浮现一丝恼恨。 他想起与闻灵欢好时,她总是费力地纠缠自己,开始他怕伤害她,至她受孕,还时常忍着不进去,毕竟事后的避孕药着实有些伤身。 后来她却像看笑话似的,在关键之时在他耳边叫他放心,随后拉着他共赴巫山。 事后,也不见她喝药。 他起先还觉得是她想跟自己生个孩子,可是经过上次,他知道,她连跟他走的想法都没有,又怎么会愿意与他生孩子? 一年前,正是她快要进太师府的时候。 叶荣舟加重力道,手中的杯子出现了一道细碎的裂纹。 吕让,你竟如此待她。 他垂下眼睛。 下一刻,手中瓷杯应声粉碎。 *** 这些时日,叶荣舟一直不见人影,反倒是吕让开始到太清观来,也不知怎的,每次来都是领着一堆仆从,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来,惹得崇业坊的街坊邻居议论纷纷。 本来他们也不晓得闻灵到底是何方人氏,只知道他是个貌美非常的年轻道姑,结果没过多少日子,便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时常带着一堆人在太清观进进出出,不免有些疑惑。 这道姑,不会做的是皮肉生意吧?要不然怎得出了家,还同外头男子不清不楚? 瞧那人的架势,想必还是位家世显赫的贵公子。 有好事者不免开始打听,结果一打听,可是不得了。 那男子就是名动天下的当今左武卫大将军,吕五郎,而搬进太清观的那位貌美道姑便是他即便杀师也要得到手的方娘子,方闻灵。 知道两人的身份后,原本不了解实情的崇业坊众人对闻灵的态度不免从好奇转向鄙夷。 “我说呢,这么一个貌美的小道姑怎么搬进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感情是人家的外室见不得光,跑出来躲祸来了哈哈哈哈......” “哎,瞧她那脸、那腰,啧啧啧,连平康坊最出名的花娘也比不上,穿上道袍也遮不住那窈窕的身段,换做是我,也舍不得撂开手,那些世家贵女大多矜贵守礼,像个木头,哪里比得上这位活色生香?” “那是,嘿嘿,不满你们说,前几日她朝我问路,还朝我笑呢,一看就是个不安于室的,眼睛里藏不住的妖媚。” “刘老头,她怕不是想勾搭你吧,啊?哈哈哈哈哈哈......” 平日里闻灵再正常不过的行径,在知道她的身份后,在这些人眼里,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众人哄堂大笑,不断打趣刘老头,那刘老头虽一直摆手不叫他们乱说,但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通过羞辱一个众人觊觎却又瞧不起的女人,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然而正笑着,一个拳头却猛地冲过来,将他的牙都打掉了两颗。 他惨叫一声,转头吐出两颗沾满血的牙齿,捂着脸怒道:“王二!你做什么!” 王二怒瞪着一双眼睛,也不答话,上手就要再打,被一众人拉开。 王二是崇业坊负责巡逻的武侯,大家也不大敢得罪他,只好笑着打混,然后拉着刘老头一哄而散。 刘老头被人打了,心中有气,嘴中开始不干不净,编排起王二和闻灵来:“怕不是也跟那道姑有一腿吧?” 王二上去又是一顿打。 半个时辰后,王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回去,正巧遇见闻灵身着一身道袍从馆里出来。 她似乎没认出他,想到方才那些人对她的中伤,王二忍不住唤了一声:“道长。” 闻灵脚步一顿,认真看了看他的脸,好一会才认出他:“王武侯,你这是怎么了?” 王二想要扯起嘴角对她笑笑,却疼得‘嘶’了一声。 他不好意思地对闻灵道:“没什么,不小心跌了一跤,道长这是要出门?” 哪有跌了一跤跌的满脸青的? 不过这是人家的私事,闻灵也不便过问,只点了点头,道:“是,呆着观里太闷,出去走走。” 末了,她看了看王二的脸,添了一句:“武侯还是赶紧去看看吧,用些药,才好好得快些。” 说着,便点了下头,带着芍药抬脚离开。 王二愣在原地半晌,转头看向闻灵的背影,良久,极其小声地道了句:“好。” ...... 芍药跟着闻灵,明显地察觉到四周的眼神有些不一样,她小声对闻灵道:“小娘子,这些人怕不是.......” 闻灵手持拂尘,对众人的眼光视而不见,从吕让大摇大摆过来的那一天她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倒也没什么。 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叶荣舟。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她心里开始有些着急,吕让这些日子还经常过来,更是搅得她心烦意乱。 她如今不好大摇大摆地进叶府去,只好约谢怀玉出来打听叶荣舟的情况。 -- 第66页 两人约在了西市的一家酒肆。 闻灵带着芍药骑马过去,瞧着时辰还早,便进了一旁的一家胭脂铺,想选一盒上好的胭脂送给谢怀玉。 谁知一进门便瞧见了一位不大想见之人。 第36章 胭脂 漆黑的眸子里满是隐藏的杀意 那人上着大红衫子, 下着黄裙,肩披折枝杏黄帔子,正手持团扇遮脸, 与身后的一名婢女讲话。 那婢女模样清丽, 语音婉转,将她逗得笑个不停, 一点平日里冷傲的样子也无。 闻灵脚下一顿,霎时就要转身离去。 然而店里的伙计眼尖身利,她的脚尖未动, 人便已经在里头叫嚷起来:“这位道长, 您里边请, 咱们店新进了一批上好的胭脂水粉,保证您涂上以后啊——” 做生意的人, 一向嘴比脑子快,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面前的是个出家的道姑。 这模样、身段,做道姑着实可惜了。 不过道观一向是官府三不管之地,借用出家人名义做那起子暗门子生意的也不是没有, 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既然脚踏进店里,便说明是有意买胭脂的,怎么着也不能往外赶,如今这世道, 做生意不容易,客人是能拉一个是一个, 横竖他们不吃亏。 伙计哈哈一笑,讨好道:“保证您涂上以后啊,连观里供奉的神仙真人都忍不住多瞧几眼!” 嘿嘿, 瞧他这话说的,多敞亮!这貌美的道姑指定进来多买几盒。 店里挑选胭脂的几位小娘子见伙计对着一个道姑又是恭维又是耍宝的,不免捂着嘴偷笑。 “小哥,人家是出家之人,用不了你们的胭脂,你啊,还不如来跟我们几个说笑呢,说不定我们一高兴啊,就多买几盒呢,你这个月的工钱就有了。” 除了那自持身份的,店里的小娘子们开始哄笑,有几个眼波流转,颇有嘲笑的意味。 这一通过闹下来,原本与人说笑的吕代柔自是注意到了闻灵的身影,面上的笑意渐渐的淡下来。 闻灵本不欲与这些人在言语上多做纠缠,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转,对伙计道:“给我两盒你们这里最好的胭脂。” 伙计一拍手:“得嘞,我这就给您去拿!” 被打趣几句算什么,得到手的银钱才是真。 闻灵环顾四周,见那些小娘子睁着眼睛瞧她,微微笑了笑,抱着拂尘往里走。 “不曾想竟在这里遇见三娘,当真的有缘。” 她冲着一直冷眼旁观的吕代柔微微颔首。 吕代柔面上淡淡的,眼睛里是止不住的嘲弄。 已经入秋,原本用不着扇子,但她还是轻摇着团扇围着闻灵转悠,便走边道: “是挺有缘,这么些日子不见,道长的风姿更胜从前。” 只是着了一身最朴素的青灰道袍,连发髻都没梳,直接在头上戴了个白玉道冠,上头的青纱坠至腰际,如此简易的装扮,仍旧美得光彩夺目,叫人移不开眼去。 只是见到她眼角眉梢间透出的那股诱人的风情,吕代柔不免蹙起眉头。 她一个嫁了人的妇人,自然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想到这些日子仆从来报,吕让常往太清观跑,不免将闻灵身上散发的风情算到了他的头上。 吕代柔停下脚步,将团扇面在下巴上碰了碰,悠悠道:“看来我往日告诉道长的话,你全当了耳旁风。” 她前些日子说动吕让将闻灵送出去,就是为了让她能离他远些,免得再脑子一热,做出什么败坏家门的事情来。 然而如今,眼瞧着吕让与谢怀玉的婚事就要近了,也不知这妖女使了什么手腕,竟又勾得他去找她去。 没用的东西。 吕代柔心中暗骂。 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姬妾生的,眼光手腕离自己的几个亲生弟兄可差远了。 闻灵此时注意的却不是吕代柔,而是她身后一直低着脑袋,方才与她相聊甚欢的婢女。 看到她鼻尖上那颗有些熟悉的小痣,闻灵终于确定那人是谁。 华宣。 似是注意到闻灵的目光,华宣抬起眼来,在看到她的脸时,先是一愣,然后仓促着将头垂得更低。 吕代柔见闻灵明显对自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免心中更气。 “怎么,我说的不对?出家人就该有出家人的样子,举头三尺有神明,狐媚手段使多了,怕是有一天连神仙真人都要瞧不过眼。” 伙计已然拿了两盒上好的胭脂从里头出来,见这阵势,挠挠头。 这两位客人大眼瞪小眼的,瞧这情形,他们不会要在店里闹起来吧,若是有人在店里出了事,老板回来指定要骂死他。 他请那貌美道姑进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她跟里头的客人有怨呐! 其余的小娘子胭脂也不挑了,都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闻灵面对吕代柔的讽刺,只微微一笑,冲伙计伸出手:“这位小哥,有劳了。” 伙计连忙将胭脂递上去。 问了价钱,闻灵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枚银锭递给他,然后道了声谢。 进退有节,竟将吕代柔衬得像个不讲理的泼妇。 豪门贵女,最要紧的便是面子,吕代柔看着四周充满玩笑的眼神,脸上是火辣辣的疼。 她对闻灵怒目而视,强自整定。 -- 第67页 闻灵笑了笑,捧了手中一盒胭脂递给她: “三娘的话,我自是不敢不听,只是许多事情并不是我能决定的,归根到底,问题出在谁身上,咱们都心知肚明,又做什么在这里浪费时间同我一个弱女子纠缠?” 她在提醒她,让吕让不来找她才是关键。 吕代柔冷哼一声,转头恨铁不成钢地瞧向身后的华宣。 方才还瞧着万般好,如今却瞧着哪哪都不顺眼。 华宣缩了下肩膀,头垂得更低。 吕代柔瞧得更气,用眼神示意了下自己身后的婆子。 那婆子接到命令,借着要扶吕代柔的动作,一手打翻了闻灵手上的胭脂。 血红色的胭脂粉洒在地上,如同盛开的腊梅。 那婆子‘哎呀’一声,赶忙跪下来赔罪。 “是老奴手脚不利索,请娘子恕罪。” 是的,她即使赔罪也是冲着吕代柔,而非闻灵。 谢怀玉的马停在胭脂店门口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场景。 她见芍药站在门口,便知闻灵在店中,没想到马一停下,便瞧见闻灵在受欺负,她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扭头朝叶荣舟道: “叔公,咱们进去,好好替阿姊出口气!” 叶荣舟坐在马上,一只手勒着缰绳,目光幽深,漆黑的眸子里满是隐藏的杀意。 他们吕家的人,都这样待她。 他这几日本就心情不好,如今瞧见喜欢的人被欺负,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谢怀玉忙从鞋面上拽下一颗硕大的珍珠来递给他。 叶荣舟垂下眼睛,右手中指一弹,手中那颗珍珠便飞了出去。 很快,便从胭脂铺里传来一道女子的惨叫。 谢怀玉哈哈一笑,道了句:“活该!” 然后下马,将缰绳递到一脸惊讶的芍药手上,小跑着进了胭脂铺。 芍药瞧着她的背影,又瞧了瞧坐在马上的叶荣舟,当即明白了闻灵叫自己守在门口是为了什么。 她是要叶荣舟心疼,即便他没有看到她被欺负,也要借着谢怀玉的嘴透漏给他。 芍药垂下眼睛,拍了拍马儿的脑袋。 谢怀玉从多位看热闹的小娘子中间挤进去,打眼一看,只见吕代柔呲牙咧嘴地被婢女和婆子馋着,衣裙上满是鲜红的胭脂粉,连脸上也沾了一些,一点豪门闺秀的样子也无,瞧着甚是狼狈。 她拍了拍手,笑道:“吕三娘,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隐疾?” 要不然好好的,怎么突然摔了个狗吃屎? 有围观的女郎觉得吕代柔如今这模样着实有些好笑,与方才傲气的模样大相径庭,便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吕代柔右腿膝盖一阵钻心的疼,这声笑声更是叫她无地自容,仿佛脸上也被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她抬头看向一直安静的闻灵,指着她道:“你使了什么妖术?!” 她方才分明站得好好的,右腿膝盖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趴在地上了。 闻灵抱着拂尘念了句‘无量天尊’,然后道:“三娘这可冤枉我了,我是人,不是妖物,哪里会什么妖术?” 她看了看满地的胭脂粉,长眉微蹙,雪白的面颊上浮现一抹忧愁: “这么好的胭脂,可惜了。” 吕代柔只觉得膝盖的疼痛愈加明显,她咬了咬唇,咬牙低声道:“将人赶出去!” “是!” 手下的侍婢婆子起身,一股脑的将看热闹的人都赶了出去。 伙计眼看着客人都被赶出去了,不免着急上火,被一个婆子狠狠打了一巴掌。 “擦亮你的狗眼,我们娘子可是当今左武卫大将军的姐姐,惹恼了她,有你们受的!” 伙计虽挨了一巴掌,但知道吕代柔的身份,立即恭敬行礼,嘴中不住称是。 那边的闻灵看了吕代柔一眼,刚想跟着出去,便被她叫住:“方闻灵,你站住!” 闻灵停下脚步,道:“敢问三娘还有何指教?” 吕代柔忍着痛,吸了一口气,转头朝谢怀玉道:“四娘,你瞧见没有,这是个妖妇,你进门后,若是想在吕家立足,便容不得她!” 婢子捧着一颗珍珠过来,递到她跟前,道:“娘子,应当就是这个东西。” 吕代柔恨恨地瞧向闻灵,后者对她嫣然一笑。 “哎呀,这不是我鞋上的吗?快还给我。” 吕代柔当即愣住了,僵硬着脑袋瞧向谢怀玉,道:“什么?” 怎么可能是她的? 谢怀玉嘻嘻一笑,提起裙摆,露出两只鞋面来,左脚鞋面上空空荡荡,而右脚鞋面上赫然坠着一颗珍珠,和那婢子手上拿的那颗大小、成色一模一样。 “这下你信了吧。” 她走到闻灵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唤了声‘阿姊’。 吕代柔险些气了个仰倒。 她本想着谢怀玉进门后会将闻灵从吕让身边赶走,她不得宠,而自己身边的华宣到时进门,就能慢慢掌控吕让,进而掌控整个吕家。 没成想,谢怀玉与闻灵的感情竟这样要好,她竟帮着她给自己使绊子! 吕代柔抬起眼来,瞧向闻灵,只见她也正瞧向自己,嘴角似乎还挂着一抹笑意。 第37章 吕让 阿姊,我是要纳灵娘进门的 -- 第68页 谢怀玉拉着闻灵出了胭脂铺。 她踮起脚瞅来瞅去, 却没瞧见叶荣舟的影子,心中不免奇怪。 怎么叔公替阿姊出完气就走了? 闻灵环视一周,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但她神色还算镇定, 叫了谢怀玉和守在外头的芍药,三人一起去了原先约定的酒肆。 进了一间包房, 闻灵跪坐在窗边,低头瞧底下人来人往的街道,没有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垂下眼睛, 掩住其中的情绪, 从袖中拿出方才剩下的一盒胭脂递给谢怀玉。 “方才多谢四娘。” 谢怀玉一只手撑着下颚, 另一只手接过胭脂,嘻嘻笑了一下, 语气意有所指。 “阿姊要谢的不是我,而是旁人。” 闻灵明知故问:“谁?” 谢怀玉往门边看了看,像做贼似的凑过来小声道:“自然是叔公他老人家。” 闻灵眼睫一颤。 那颗珍珠果然是叶荣舟打出来的。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齐三郎死的那日,在众人面前突然摔倒, 如今想来也是他的手笔。 那么齐三郎的死...... “阿姊。”谢怀玉放下胭脂,将手在她面前摇了摇,“想什么呢?” 闻灵回过神来,摇头:“没什么。” 谢怀玉叹了口气, 一双杏眼眨了眨,给自己续上一杯黄酒。 “你这幅样子啊, 跟我叔公这几日是一模一样,一脸心事重重的,你们不如学我, 我都要嫁给不喜欢的人了,还不是整日高高兴兴的。” 说起这个,闻灵倒真有些佩服她。 谢怀玉对吕让的不喜可是藏都藏不住,还能整日乐呵呵像没事人似的,长安城里像她这样的小娘子,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想当初,她知道自己要被送进太师府的时候,可是怕的要命,险些哭成个泪人。 “四娘你,倒是难得的玲珑剔透心,天生一副乐观的好性子。” 谢怀玉向闻灵举杯,随即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阿姊,你瞧。”她指着门外那些跑来跑去,满头大汗的奴仆,“这些人也是爹生娘养的,可是因为出身卑贱,可能一场天灾,就能断了全家的口粮,为了活命,只能被卖做奴仆,给主人家卖命,要是碰上个好些的人家还好,否则便只能一辈子挨打受累,说不定什么时候便送了命。” 闻灵点头。 长安城时下风气不正,贵族子弟喜爱攀比,为了面子,打死仆从的事情屡见不鲜,普通百姓无权无势的,无故被打死的也不在少数,民间怨声载道,可是谁又会在乎? 就比如方才那家胭脂铺的伙计,他之所以在知道吕代柔的身份后那样害怕,便是由此而来。 如若她使人将他打死,也不敢有人说什么,谁叫她是吕让的姐姐? 谢怀玉放下酒杯,缓缓道:“那些人还算是幸运的,大多数人连被卖做奴仆的机会都没有,就不明不白的饿死、病死了,遇上天灾,没有粮食了,他们甚至要易子而食,才能活下去。” “所以相比他们,自己实属幸运,生在这样一个钟鸣鼎食的家里,吃穿不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嫁人就嫁人,她才不怕。 她握住闻灵的手,道:“阿姊,叔公说,你原先跟我一样也是大家小姐,只是家里落败了,才落得如此田地,可是我瞧你,从不自怨自艾,不管多难,总是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所以我也不能给你和叔公丢脸。” 闻灵的手一颤,她不想谢怀玉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女郎能有如此胸襟和见地,倒是自己平日里小瞧了她。 她静默一会儿,看着她悠悠道:“四娘,若是你叔公要回河西,你最好跟着他一起去。” 前世谢怀玉的结局她着实没有印象,但她想,她身为叶荣舟的亲人,留在长安,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的阿爹和舅舅保不了她。 谢怀玉面上满是疑惑,不明白闻灵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的说上这么一句话。 叶荣舟在长安呆的好好的,为何要回河西去? 然而还没问出口,便听楼下传来一阵喧闹。 闻灵眉头一跳,单手将窗子打开,两人一起往下去看,只见楼下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被几个带刀的金吾卫给提着头发往外走。 许是因为疼痛,那几个人大喊大叫,声音不小,惹来不少人注意。 闻灵叫芍药将伙计叫来询问出了何事,伙计躬身道: “两位客人不必惊慌,只是河南闹饥荒,有不少人跑到咱们长安逃荒,守城的侍卫没注意,给放进来几个,那几个人进了长安便跑到咱们西市来抢吃抢喝,如今已经被带走了,没什么大事,两位只管放心用饭便是。” 说完便躬身下去。 闻灵听了这话,双手慢慢握紧。 河南饥荒。 冥冥之中,天已经要变了。 她叫芍药关上门守在门口,走到谢怀玉身边,将叶荣舟往日送她的那双耳坠放入她手中,道:“回去告诉你叔公,我想见他。” ...... 与此同时,吕代柔正皱着眉头坐在马车上数落华宣。 她揉着疼痛的膝盖,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个男人的心都拢不住?这些日子他成日往那妖精那跑,你也没半点办法?” 华宣垂着脑袋跪下,上半身匍匐在地,嗡声道:“娘子恕罪,是婢子无能,郎君他......” -- 第69页 她咬了下唇,声音中蕴含悲意:“他虽收了婢子,但并不喜我。” 他喜欢的,是今日在胭脂铺遇见的那个道姑。 她今日一看见她的脸,便知道了。 她与她的侧脸,在某些地方有些微妙的相似,虽然这相似之处不易被人察觉,但因为吕让的缘故,她日日照镜子,想知道他透过自己在瞧什么人。 今日见了,果然不同凡响,当得一句国色天香。 吕代柔瞧她这幅不争气的样子,气得不打一处来。 这么一个没用的棋子,她要来何用? 马车驶进吕家,仆从找来大夫给吕代柔看伤用药,等到吕让回来,瞧见这阵势,便知她来了,眉头不禁一皱。 吕代柔将日里所发生的事给他讲了,末了抱怨道:“五郎,我这样被人欺负,失的可是你的面子。” 然而她见吕让没生气,反而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吕让原本今日也要去找闻灵,却被朝中之事给耽搁了,如今听到这样的事,心中竟觉得高兴。 “主母与爱妾彼此和睦,不是挺好么?” 爱妾?! 吕代柔怒道:“五郎你——” 吕让摘下蹼头,弹了弹上头并不存在的尘土,温言道:“我早给你说过,阿姊,我是要纳灵娘进门的。” 华宣咬住嘴唇,眼圈开始发红。 吕代柔气得手指发颤,但她仍旧努力维持大家闺秀的体面:“方闻灵曾经是董然的爱妾,你要她进门,是嫌外头的风言风语还不够?” 吕让一听董然的名字,嘴角立即耷拉下来。 他目光冰冷,全然不似平日所见的温和模样。 吕代柔被他这样看着,心里有些发怵,但依旧不肯服输,又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吕让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都是些愚人而已,他们懂什么?” 吕代柔气笑了:“你疯了,别的不提,就单单是齐尚书就不会放过你,别忘了他儿子是为什么死的!” 吕让沉默良久,就在吕代柔以为他要向往日一样妥协的时候,却见他突然转过身来,伸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第38章 耳坠 不能想,一想心口便疼。 华宣刷的一下跪下, 身子俯在地上,双肩有些微微颤抖。 吕代柔早前为了说话方便,将一众伺候的侍从都撵了出去, 如今她被吕让如此对待, 竟无一人能够帮她。 她被吕让掐着喉咙提起来,受伤的左腿像根毫无生气的藤条一样垂在地上, 隐隐作痛。 “放......” 她方说了一个字,吕让的手指又收紧一分。 吕代柔眼中惊恐万分,一张脸因为充血变得通红, 濒死的痛苦让她顾不得左腿的疼痛, 开始拼命挣扎。 然而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从吕让手中挣脱?只能是徒劳而已。 “阿姊。”吕让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冷漠, “你逾矩了。” 吕代柔拍打着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正在一点一点的收紧, 要将她杀死。 她开始晕眩,挣扎的力度也越来越小,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去的时候,吕让突然松了手。 吕代柔像是一件被丢弃的木偶一样被丢在了地上。 房间里满是剧烈的咳嗽声,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 比之在胭脂店里的狼狈,有过之而无不及。 吕代柔蜷缩在地上,心中除了惊惧,还有一丝愤恨。 无耻小儿!若是没有她在背后帮忙周旋支持, 他一个没有根基的庶子怎么可能得到族中耆老的支持当上吕家的当家人的? 如今功成名就了,竟如此对待她! 吕代柔心中愤恨难平, 又想到疼爱自己的父母早已亡故,一母同胞的几个兄弟均接连死去,夫婿懦弱, 身边无人给她撑腰,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 吕让看着她眼泪鼻涕一大把,狼狈万分,全身上下全无往日的高贵骄傲的样子,心中那份燥意方消减下去许多。 “阿姊,呆在地上做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是去祠堂走一趟吧,阿爹阿娘想必都很想你。” 吕代柔的咳嗽更加剧烈,她指着吕让道: “你......咳咳......不要太过分......” 祠堂里可不只有吕家父母的牌位,还有...... 然而容不得她反驳,吕让已然叫了自己的几个仆从进来,“带三娘去祠堂。” 那几个仆从皆是吕让的近侍,训练有素,听到命令手脚麻利的架起吕代柔出去。 “吕让!你欺人太甚——!” 吕代柔有些嘶哑的嗓音远远传来,惊飞廊下的鹦鹉。 这鹦鹉是从前闻灵在吕府时养的,她走后,吕让便随手将它丢给一个家仆,前几日才找了回来。 他将鸟笼提进屋子,给它喂了食,见它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道:“过些时日,你主人就回来了,你可高兴?” 鹦鹉抖动着毛发,终于开口,唤了两声‘闻灵’。 吕让满意地弯起唇角。 他轻脚走到一直跪着的华宣跟前,道:“抬起头来。” 华宣颤颤巍巍起身,将头抬起。 吕让捏着她的下巴,照旧将她的脸侧过去一些,柔亮的日光下,她的面庞竟与闻灵有了三四分相似。 他笑起来,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轻声道:“真好,你又能回到我身边了。” -- 第70页 说到最后,宛如呓语。 ...... 闻灵让谢怀玉给自己与叶荣舟带话,他握着自己送给闻灵的耳坠,手心微热: “她想见我?” 谢怀玉点头。 叶荣舟收拢五指,耳坠将手心硌得生疼:“我不去。” 谢怀玉睁大眼睛:“为何?” 叔公和阿姊不是一向感情很好的吗?白日里见她受欺负还心疼的不行,替她出气呢,怎么一转眼就好似不认识一般,语气这样冷漠? 叶荣舟只觉一阵心烦意乱,仰面躺下道:“什么为何?不去就是不去。” 方才还只是冷漠,如今谢怀玉从他的语气里却读出了一种赌气的意味。 这两个人竟闹了矛盾?真是难得一见啊。 谢怀玉坏笑:“那叔公,我就如此告诉阿姊了。” 叶荣舟不说话,翻过身去用后背对着她。 谢怀玉撇撇嘴,暗道,装吧,迟早憋不住。 果不其然,她刚一走,叶荣舟便翻身平躺,眉头紧皱,如同一个丢失了糖果的孩子,面上露出些许无助。 他拒绝了闻灵。 她知道后会怎么样?会不会就此将他撂开手,找别人去? 他听说,吕让这些日子一直在往她那里跑,她那样喜欢他...... 叶荣舟翻身坐起。 ...... 听到谢怀玉带来的消息,闻灵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看来,她在胭脂铺设计的那一出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效果。 她在叶荣舟心里的位置还是不够重。 日子一点一滴的逝去,过不了多久天下就要生变,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留给她了。 闻灵送走了谢怀玉,回到房间拢紧衣袍,眉头微蹙,心中盘算着如何才能万无一失躲过将要面临的劫难。 吕让就是这个时辰来的,他看起来很是高兴,对着闻灵道:“今日都做了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他是吃错了什么药,几乎天天往她这里跑,来了便问一些不知所谓的问题。 闻灵先开始还会耐着性子与他周旋,后来便越来越敷衍。 “没什么,不过是吃饭睡觉看经书,左不过是出家人的那几样罢了。” 想必吕让也感受到了她言语中的不耐,不禁收敛了笑意,问: “灵娘可是为了前些日子三娘的事在同我生气?” 他握住闻灵的手,道:“我已然罚过她,灵娘别怕。” 闻灵不着痕迹地将手抽走,并不答话。 吕让眼神暗了下,随即笑起来道:“灵娘可还记得你从前养的那只鹦鹉,如今就在我房里放着,从前你怎么都教不会它说话,如今已然能叫你的名字了。” 闻灵眼中满是冷漠。 她着实不明白如今又不在外头,根本用不着朝外人做戏,吕让突然转了性子,对自己表示亲近是为了什么。 从前,她教鹦鹉学舌,他总嫌吵闹,如今反倒主动教起来了。 真是可笑。 吕让想要留下来,闻灵如往常一般起身,道:“我送将军出去。” 吕让抿唇。 她如今连五郎都不叫了,她从前从未与他这样生疏过。 不过,他只当她实在闹脾气,等日子久了,她会变得和从前一样的。 她从不会生他的气太久,他有的是时间等她气消。 吕让笑起来,又显露出那副温柔的样子来,柔声道:“过几日便是重阳节,我带你去采茱萸,你也好散散心,免得在观里呆久了,憋出病来。” 说完,便不等闻灵回答,带着人出了房门,然而刚走了几步,便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从前没注意到,如今才发现这个院子里有一口大水缸,里头几只花色鲜艳的小鲤鱼不住游动,不时地冲他吐泡。 他回头看着闻灵道:“我从不知你喜欢这个。” 闻灵袖摆下的双手握紧,面不改色道:“闲来无事,打发时光罢了。” 吕让点头,年轻娘子喜欢养些好看的鲤鱼实属正常,是他往日疏忽了。 ...... 叶荣舟看着太清观门外成群的仆从,一颗跳动的心慢慢冷却下来。 他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然快要落山。 快要宵禁了。 可是吕让还没有从里头出来。 叶荣舟只觉得那一面带着‘吕’字的旗帜分外刺眼。 他握紧拳头,脚下似有千斤重。 “哎,那吕将军又来了。” “是啊,我瞧啊,那道姑不是池中之物,男人都要娶妻了还天天往她这里跑,往后啊算是有福喽。” “哎,你别说,不说别的,那两人郎才女貌,还蛮登对的......” 几名妇人从他身边经过,说话声音传入叶荣舟的耳朵。 他握紧拳头,手中的耳坠隔得他发疼。 不单是手,连心都开始疼。 他嘴角慢慢浮现一抹自我嘲笑,身子倚上墙面,张开手看着手中的耳坠良久,抬手将它扔了出去。 白玉耳坠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消失不见。 叶荣舟深深地看了太清观一眼,转身离去。 实行宵禁的鼓声响起,长安各坊市开始关闭坊门。 暮色暗沉,叶荣舟身形矫健,避过各街道巡逻的武侯,一路往叶府飞去。 -- 第71页 然而在飞出崇业坊五坊之远的时候,他便在一颗树上停下。 他后悔了。 即便再怎么样,他也不该将他们的‘定情信物’扔了的。 叶荣舟闭上眼睛,未几,终于一转身,再次往崇业坊的方向而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等一对巡逻的武侯走过,叶荣舟才终于从黑暗中走出来,他借着月光在草丛里寻找,可是连耳坠的影子都没找到。 他又在周边的墙角搜寻,仍旧一无所获。 他心里暗暗着急,难道是被人捡走了?亦或是扔得力道太远,扔到墙里头去了? 他抬头看,太清观里灯火寂灭,显是里头的人已然睡下了。 一股难言的滋味在心里蔓延。 她如今会不会正在他人怀里婉转承欢?会不会同和他在一起一样抱着那人诉说情愫? 不能想,一想心口便疼。 叶荣舟握紧拳头,垂下眼睛。 又是一队巡逻的武侯过来,叶荣舟下意识躲开,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然在太清观里了。 他无声苦笑,然后开始找东西。 找了许久,仍旧是没有。 他淡淡道:“难道这就是天意?” 然而话音未落,他面前便出现一双分外熟悉的足履。 他心中徒然一震,竟不敢往上瞧。 来人提着灯笼,轻移莲步走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将一双白玉耳坠放入他掌心,笑道:“二郎可是在找这个?” 第39章 发觉 有一名男子入夜之后进了太清观…… 整个庭院分外安静, 偶尔从门外传来武侯巡逻走过响起的脚步声,和着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鸣叫,好似一支不知名的乐曲, 在庭院里回荡。 漆黑的夜色中, 唯有女子手中提着的那盏手掌大的灯是唯一的明亮,如同一双手将夜幕撕开, 露出里头的点点星光,女子美丽姣好的容颜就那样被映照出来。 风起,火光闪烁不定, 女子宽大的衣摆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在夜色中绽放, 即便她此时穿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道袍。 叶荣舟听到什么东西在有节奏的跳动,一下一下, 越来越快,越来越重,须臾过后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心。 原来她没有...... 此时此刻,这些日子的纠结彷徨、嫉恨难过, 仿佛都随着这微凉的秋风逝去,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愉悦甜蜜。 他怕闻灵看出来什么,握着手中的耳坠,快速垂下眼帘, 转身就要走,被她从身后猛地抱住, 她手中提着的那盏灯在他身前一晃一晃,映照着他早已慌乱的面容。 “郎君要到哪里去?” 闻灵的手已然伸进叶荣舟的衣襟。 他听见自己凌乱的呼吸,在这寂静的夜色中分外显眼。 叶荣舟隔着衣料按住她作乱的手, 迫使自己冷静,未几,额上却渐渐生起了细密的汗珠。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鄙人冒昧进观,打扰了,这就离去,还请观主......”最后两个字在舌尖上滚了滚,然后徐徐吐出来,“......放行。” 只听身后传来‘噗嗤’一声响,却是闻灵笑了。 她踮起脚,仰头在叶荣舟耳后的那片肌肤处吐了一口气,然后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不、放。” 叶荣舟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直冲头顶,耳尖迅速红成一片。 然而他定了定神,依旧将闻灵的手从自己衣襟里拿出来,然后抬脚就要翻.墙而去。 闻灵面上愣了一下。 这个人如今就这样舍她而去,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叶荣舟一只脚刚蹬上院墙,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柔弱的轻呼。 他心头猛然一紧,当即便转过身去。 只见闻灵不知何时已然跌坐在地上,面上似有痛楚。 叶荣舟急忙跑过去问她:“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闻灵施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泪光,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分外可怜。 她飞快低下头,道:“郎君不是要走?还管我做什么?” 语气哀怨缠绵,如同一个被辜负的可怜人。 她从前只管使尽手段勾他,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从未露出过这般的小女儿情态。 叶荣舟的手顿了一下。 闻灵瞅准时机,当机一把将他抱住,钻进他的怀中。 “郎君。”她戚戚然道:“我好想你。” 叶荣舟的身子当即僵住。 他缓缓低头去瞧怀里的女人,只觉得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一颗心被她搅得七上八下,再没有安宁的时候。 “小娘子。”他艰难地张口,“你这样,我会当真。” 他真的会当真。 闻灵眼睫一颤,随即将他的腰抱得更紧,“咱们何时假过?” 叶荣舟沉默不语,他真的很想明白,闻灵是怎么将这些话毫不费力地说出来的,她难道是没有心的吗?她难道不知他听了,会更难将她撂开手? 未几,他终于动了,拍拍她的背,道:“地下凉,我抱你进去,再请个大夫来瞧瞧。” 说完,弯身就要将闻灵抱起,却被她一把拽住,两个人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闻灵吹灭灯火,抬手搂住叶荣舟的脖颈,眼中水光盈盈,“郎君这些日子为何躲着不见?” -- 第72页 叶荣舟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明灭不定。 他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我瞧见他的人就站在这太清观外头,到了要夜禁的时候,他还没出来。” 闻灵眼波流转,右手大拇指在叶荣舟耳后轻轻刮了一下,道:“郎君可是吃醋了?” 叶荣舟浑身一颤,握住她作乱的手,缓缓道:“是,小娘子,你可满意?” 他承认的这样痛快,倒叫闻灵感到些许意外。 她上回这样问他,他可是一点不认,如今却...... 她粲然一笑,犹如夜色中最璀璨的一颗明珠。 “满意,郎君心里挂念我,妾自是一百个满意,妾......” 她还要再说,却被叶荣舟堵了嘴唇。 顷刻间,闻灵眼睛里便盛满笑意,随即轻笑一声,抱住身上的男人回吻。 两人在地上滚了一圈,身上的衣衫在纠缠中或多或少的有些松散。 闻灵头上的道冠弱弱的垂在她乌黑亮丽的秀发上,快要掉落。 风一吹,上头坠着的青纱拂到她的脸上,增添了些许魅惑。 两人就这样隔着青纱互相看着。 “二郎......”闻灵红唇轻启,向叶荣舟张开手臂,宽大的衣袖褪至肩上,她雪白的臂膀就那样暴露在夜色中。 叶荣舟呼吸一沉,起身,弯腰将她横抱起来,身上的道袍随着风飘动,闻灵抬头,发髻上原本便摇摇欲坠的道冠落下,‘啪嗒’一下摔在地上,满头的乌发就那样散落下来,垂至地面。 她嘴角上扬,双臂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小声道: “外头冷,咱们进去。” 叶荣舟双手收紧,喉咙滚动,抱住怀中人进屋。 门被猛地关上,月光下,门外的地上,一条青纱正在随风舞动,很快缠在地面上那只早已熄灭的灯笼上。 ...... 与此同时,吕府内,灯火通明,吕让正着一件单衣,在廊下逗弄着鹦鹉。 他看上去心情很好,有个婢子打翻了一株他栽植的盆栽,他也没有说什么,只让她下次小心着些。 那婢子战战兢兢地走远,对身边人道:“将军今日竟这样好说话。” 与她同行的婢子凑上去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大惊:“啊?那方娘子还能——” “嘘——!”小姐妹示意她小声些。 那婢子立即闭嘴,左右看了看,方才低声道:“那方娘子还能再回来?还是被将军纳进来?可是将军过些时日就要娶妻了呀,还有家里的那位......” 小姐妹点头:“千真万确,听说还要用贵妾之礼相迎呢。” 婢子点头:“那方娘子长得实在是好看,若我是将军,也定然要舍不得一直放在外头的,只是她千好万好,只一样,名声却不怎么好,原本是那董贼的爱妾,如今将军要将她纳进来,还不是外头要怎么说呢。” 小姐妹噗嗤一笑:“这都不干咱们的事,她进府中来,那位便免不了要失宠了,咱们也能看一场好戏。” 原本华宣与她们同属伺候人的婢女,前些时日却入了将军的床帐,一步登天,她们心里到底是有些发酸,如今眼瞧着还没过多少日子就要失宠,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咳咳......” 两人听见声音,扭头一瞧,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华宣已然出现在她们身后,当即吓了一跳。 因华宣还未正式进门,没有名分,身份上仍是婢女,两个小婢女只略微福了福身子,便扭头手拉手跑掉了。 华宣脸色不怎么好,也没叫住她们,抬头去瞧廊下的吕让,只见他面上满是春光,正对着那鹦鹉说话。 她侧耳仔细听,好似是什么‘明日......见主人......’的话。 鹦鹉的主人不是他? 华宣双手紧握,定了定神,随即愁容褪去,换上一张温柔的笑脸过去,将一件外衣披在吕让肩上。 “晚上天凉,将军还是进去早些歇息吧。” 吕让回头瞧了眼她,面上笑意乍然褪去,随即又转过头去淡淡道:“你去歇着吧,不必管我。” 华宣轻咬嘴唇,眼圈有些发红。 她突然跪下,抱着吕让的腿哭泣:“将军,您可是要弃了妾?” 在吕让的印象中,这个华宣一向温顺,又寡言少语,若不是提起,压根想不到她这个人。 在他身边时,也不吵不闹,就如最初的闻灵一样,所以他才在闲暇时喜欢将她带在身边。 如今她突然跪下哭求,不免叫他心生了几分烦躁。 他低头,淡淡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如此?” 华宣抱紧他的双腿,将脸贴在上头,泪水顺着脸颊不住往下滑动,险些哭成了泪人。 “您......您要娶正妻,还要纳那位方姐姐进门,妾......妾怕您会忘了我......” 对于这样的小女人,吕让一向不大喜欢,他本就是因她与闻灵有几分相似才将她放在身边解闷的,如今闻灵就快要回到吕府,若见了她恐怕会心生不喜,她又这样不懂事,他便生了将人送走的心思。 他低头,捏起华宣的下巴,随后用袖子轻轻擦掉她的眼泪。 华宣以为他要安慰自己,正要高兴,却听他徒然道:“别哭了,既然你在府中难过,我明天便使人将你送回三娘身边,你本就是她身边的人,想必也乐意回去。” -- 第73页 华宣心下一凉。 她以为自己在吕让身边这些日子,好歹也是有些情分在的,床笫之间,他也曾对她温言软语,柔情默默,可是转眼之间,便换了一副模样,冷血的叫人心寒。 他明知道,明知道吕代柔那里她是回不去的呀。 前几日他掐住吕代柔脖子要杀她的时候,她没有上前求情救她,想必已然招了她的嫉恨,她又怎么可能再容得下她? 若是回去,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她想起吕代柔平日里折磨下人的法子,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 “将军,将军,妾错了,妾方才不该讲那样的话,大夫人和方娘子进门了,妾必然好好伺候她们,求将军不要把我送回去,求您!” 华宣在吕让脚边不住磕头,来时仔细挽起的发髻已经有些松散。 吕让却看都不看她一眼,拍手招来随身侍从:“明日送她回去。” 侍从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华宣一愣,叉手道:“敢问将军,送往何处?” 吕让淡淡道:“糊涂。” 侍从这才明白,赶忙跪下,磕头道:“是,明日属下将人送回三娘身边。” 两人三言两语便将华宣的去留定下,而她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 她颓然坐在地上,回头去瞧吕让离去的背影,只觉一颗心凉的透透的。 她本以为就算她只是一个替身,但他对自己好歹也是有些感情的,却原来,都是她想错了。 在他眼里,她就是只可以随意取乐的阿猫阿狗,高兴了便逗逗,不高兴了便弃之如履。 她颓然垂下脑袋,开口道:“你前几日所说的事,可还作数?” 原来那侍从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外出狩猎被吕让下令鞭打的马铭。 他嘿嘿一笑,悄声走到华宣身边蹲下,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小声道:“自然,只是小娘子,您的时间不多了。” 华宣一巴掌拍掉他的手,道:“这你别管,事成之后,兑现你的诺言即可。” 说完,便拢了拢衣襟,站起身离开。 马铭那张黝黑的脸在夜色中忽明忽暗,他抬头环顾四周。 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宅子里数不尽的亭台楼阁在灯光照耀下,竟比白日里还要耀眼。 他深呼一口气叹出,随即转身离去,路过一座凉亭时,忽见一身穿靛青圆领长袍的男子拿着一卷纸过来。 是吕让近日常用的那个幕僚,赵正卿。 吕让多疑,对身边的人也不例外,并不会特地宠信哪一位幕僚,可是眼前这位,近些日子却是频频出现在他身边。 马铭稍加思索,当即迎了上去。 “赵兄,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呢?” 赵正卿常在吕府行走,与马铭也算相熟,见是他,便做了个揖,道:“有话要回禀将军,不敢休息,马老弟你不也是一样?将军不睡,你们又岂能安寝?大家都是一样的辛苦啊。” 马铭又与他寒暄了几句,有意无意地套他的话:“实不满赵兄你说,我有个表兄还河南,这些事日给他写信,他是一封也没回,也不知情形如何?” 果然,听到这个,赵正卿神色便有些不自然,他摸着胡须,尴尬一笑:“河南饥荒,不过天佑我大靖,等朝廷过些日子开仓放粮,定然会好的,马老弟,你那个表兄想必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互相告辞。 等出了院子,马铭立即变了脸色,一脸凝重地回屋写信。 ...... 却说赵正卿进了屋,正瞧见吕让端坐在屋内,逗弄一旁的鹦鹉。 他跪下恭恭敬敬行礼。 “白日里陪圣人蹴鞠,没空见你,如今河南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且仔细说来。” 吕让抬头,手指在矮桌上不住轻敲。 赵正卿恭敬道:“回将军,河南连月大旱,颗粒无收,近日仍没有要下雨的迹象,饥荒越来越重,灾民四散周边各省,闹得是人心惶惶,若是朝廷再不下旨赈灾,只怕要出乱子......” 吕让挑眉:“乱子?什么乱子?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赵正卿俯下身惶惶道:“这......属下还真说不准......老百姓活不下去,只怕是——” “齐尚书他们什么动静?可有对此事发表过什么意见?” 赵正卿抬头:“没有,他们对此一句话都没说,照旧整日宴请各方贵人,颇有想不理朝政的意思。” 吕让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这些老狐狸,自己不出力,就等着我给他们收拾乱摊子,到时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朝廷国库吃紧,这谁不知道?他们不开口,是要等他做这恶人,等他得罪完圣人和一干皇亲国戚后,转头好收拾了他。 赵正卿道:“可是......也不能总也放任着不管,若是出了茬子......” 吕让轻敲这桌面,忽然想起了一人:“让他去。” 赵正卿一愣:“谁?” “叶荣舟,他这个人在长安闲的时间够长了,也该找点事给他做做。” 赵正卿稍觉不妥,可又说不上来,只道:“他是河西叶广义的人,先帝曾言永不许他离开长安,叫他去岂不是违背的先帝的旨意?” 吕让淡淡道:“如此,便让圣人另下一道新旨意便好,人死如灯灭,当初的旨意也算不得什么。” -- 第74页 这话说起来有些大逆不道,赵正卿当即便被吓出了一声冷汗。 将军这说话的样子,与当初的董太师格外的相似,那般的高傲,那般的目中无人。 吕让看着笼中的鹦鹉,正要叫赵正卿下去,忽然有一个仆从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当即便变了脸色。 “可看清了?” 仆从跪地:“是,确有一名男子入夜之后进了太清观,属下看得十分清楚。” 太清观? 赵正卿先时还有些迷糊,等听那仆从讲起这个地方,才反应过来,那仆从报告的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方娘子的事,他当即就要退出去。 可惜已经晚了。 一只鸟笼从他头顶飞快掠过,‘啪’的一声砸到廊下。 他回头去瞧,只见里头那只方才还活蹦乱跳的鹦鹉浑身是血,扑腾了两下翅膀,很快便没了气息。 第40章 相好 “外头有人。” 众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出。 赵正卿上身匍匐在地上, 双手止不住地发颤。 他在心里不住唉声叹气,后悔不已。 若是自己方才在来的路上不与那马铭寒暄耽误时辰,那仆从进来时他定已然离去了, 如今也不必在这里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时刻担心吕让会不会因为自己听了一耳他的家私而处置自己。 他偷偷抬眼去瞧吕让, 只见他的脸冷的吓人,平日里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竟隐隐透漏出些许戾气,叫人看着心惊。 他跟着他这么多年, 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的样子, 就连当初董然阻了他的科考之路, 叫他只能为他所用时,他也只是面色淡淡地忍受下去。 他一直以为他所侍奉的将军是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无情之人, 却没成想竟也会为了一个女人发这样大的脾气。 当真是稀奇。 “正卿。”吕让忽然叫他的名字,“你去,现在立即带人到崇业坊的太清观去,去瞧瞧......” 赵正卿直呼倒霉,怎么这样的差事叫他给碰着了? “回将军, 如今正值夜禁,属下大张旗鼓地带人出去走动,不好吧......” 若是被人参一本,吕让身居高位自然没事, 他可就惨了。 吕让抿着唇,沉默不语。 赵正卿以为他没改主意, 仍旧叫他去,心中叫苦不迭,想他堂堂一位满腹经纶的学士, 如今竟要替人处理这样的私事,当真是有苦难言。 他起身,刚要离去,却被吕让叫住,他面上一喜,赶紧转身恭敬地看着他,道:“敢问将军,还有何事?” 吕让此时已然冷静下来,只不停地在屋里走动,随即站定,摆摆手:“你下去吧。” 赵正卿当即松了一口气,赶忙作了一揖:“是。” 然后快步离开,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一般。 吕让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神色一片冷漠,他缓步走到廊下,垂头看着笼中死去的鹦鹉,道:“可瞧清是什么人了?” 来报信的侍从一直跪在那里没有离去,听他这样问,当即答道:“属下无能,夜色漆黑,属下只能瞧出那应当是个男子的身形。” 吕让闭上眼睛,一只手悄然握紧。 难怪,难怪自从她回到长安便一改性情,整日躲着他,待他又那样冷淡,原来是外头有了相好的。 她和那人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到了太清观后?还是回长安后,亦或是更早? 吕让在脑海中搜索着她接触的一切男性,却毫无头绪。 那人是谁?竟叫她舍了自己,另投他人怀抱?! 吕让心中满是愤怒,此时恨不得带人立即到太清观将这对‘奸夫淫.妇’给揪出来,将他们带到大街上斩首示众。 可是不成。 无令夜出,被武侯碰见便是大罪,若是他如此做,在外头人眼中便与董然无异,那些人本就等着他犯错,好败坏他的名声,他不可以给人留下这样的把柄。 更何况,他颓然坐下。 他如今竟然舍不得闻灵。 一旦他揭开这样一层纱布,她只怕要更加嫉恨他,将他推得更远。 他想要的是原先的那个对他一心一意的灵娘,而不是如今这个对他满眼冷漠、不屑一顾的方娘子。 他一想到她有一天可能会充满恨意地瞧自己,便觉得无所适从。 他这是怎么了?从前他明明对那个女人不屑一顾的,知道她背叛自己,定然会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怎么如今却...... 这样心软。 吕让的手捏得咔哧作响。 他猛地起身,一把拽住侍从的衣襟将他拽起,眼圈发红,问道:“你说,我待她可好?!” 侍从被拽着,定了定神,道: “将军待方娘子自然是好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可着她用,带她出去参加宴会,将军还想着给她贵妾的身份,不嫌弃她二嫁之身想要将她纳进府里来,长安城里有哪个娘子不羡慕?” 吕让嗤笑一声,松开他,悠悠道:“是啊,哪个娘子不羡慕,可是偏她一点都不在乎,你说她是怎么了?她从前从不这样?” 从前,她总喜欢唤他‘五郎’,柔情默默,满怀少女心事,他但凡回应她,她便好似吃了蜜一般,笑得分外甜美。 从前,她爱追着他跑,嘱咐他注意身体,切记练武不要太累。 -- 第75页 从前,她喜欢从西市上搜罗各种稀奇古怪的外国小玩意逗他开心,每当他笑了,她便高兴得手舞足蹈。 从前...... 是啊,都是从前了。 从什么时候变了呢?大概是他决定将她送给董然的那一刻吧,从那一刻起,他与她之间的情谊便被他生生给斩断了,再也拼接不起来。 侍从跪在地上,大着胆子道:“或许是那奸夫说了您的坏话,方娘子到底年轻,哪里了解外头那些油嘴滑舌的臭男人,她年少无知,被骗了也未可知。” 他瞧出来吕让根本就不想惩治那方娘子,因此便一个劲的向着她说话。 果然,听到他的话,吕让面色果然缓和了些,有些急切地点头道: “对,你说得对,定然是这样,是那个男人哄骗于她,定然是这样......” 忽然,他急切高声道:“查!将那个男人揪出来,将他碎尸万段!” 如此,方解他心头只恨! 侍从将上身恭敬地匍匐在地,飞快应声。 吕让的家将吕平川手握腰间长刀站在外头走廊上,听着里头的声音,面上满是担忧。 他家主人如今这自欺欺人的样子,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扭头瞧见地上那只被摔死的鹦鹉,眸色忽然一暗。 ...... 太清观。 秋叶泛黄,清晨,已经颇具凉意。 闻灵伸出一只素手探出床帐,很快便被空气里的凉意给冰了一下,当即便缩回手去。 身后人抱住她,声音带着朦胧的睡意:“别动,仔细冻着。” 闻灵轻笑一声,将身子缩在被子,道:“二郎倒是会关心人。” 叶荣舟已然睁开眼,漆黑的眸子慢慢恢复清明,待看清身边人是谁,才将她抱紧,道:“还以为是在做梦。” 闻灵乌黑亮丽的秀发铺就在素色的枕上,她回头,指尖轻触叶荣舟的鼻梁,轻声道: “为何会觉得是做梦?二郎这些日子不来找妾,难道也时常在梦里见到我?” 叶荣舟耳尖有些发红,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便轻轻嗯了一声。 这倒奇了。 闻灵不自觉睁大那双纯净的双眼,这双眼睛与那张妩媚的脸极其不匹配,此刻却散发着一种属于成熟女人的风情。 “二郎都梦到什么了?” 床帐中,光线有些昏暗。 叶荣舟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美丽女郎,不知第多少回耳朵发红。 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在她跟前时,好似特别容易害羞。 他忍受着她的指尖在他鼻梁上缓缓划过带来的一阵酥麻。 “梦见,你......” 闻灵整个身子转过来,轻声道:“梦见我什么?” 叶荣舟却没有说下去,只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道:“小娘子,昨夜你对我言,你很想我,不知是真是假?” 闻灵下意识地要开口,却被他一只手指抵住嘴巴: “不管真假,我都当真,所以......”他吻了一下她的手指,弯起唇角道: “我也想对小娘子你说,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 想得快要发疯。 他这样郑重的样子,反倒叫闻灵有些沉默。 她看着他,总有一种眼前的男人正被她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骗身骗心的错觉。 她告诫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可不是什么纯洁无辜的少年,他心思深沉,性情狠辣,一个不小心,便会要人命的。 待闻灵定了定神,她才笑起来,钻入叶荣舟怀中,红唇微启: “二郎这样想我,妾很高兴。” 叶荣舟抱紧她,闭上了眼睛。 ...... 半个时辰后,两人起身,互相给对方穿衣裳。 叶荣舟的衣裳简单,相比之下闻灵的衣裳便较为麻烦一些。 待为闻灵系好衣带,叶荣舟抬手将她肩膀的褶皱抚平。 闻灵瞧他一脸犹豫的样子,道:“怎么了?” 叶荣舟抬眼,一双眼睛里似有无尽的情意: “小娘子,将来可能不会太平,你照顾好自己。” 闻灵眉头一跳。 看来他是准备有所行动了。 她笑起来,一张妩媚动人的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自然,二郎放心。” 随后她又补上一句:“二郎别忘了四娘,她年纪小,吕家恐不是什么安身之所。” 叶荣舟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道:“好。” 闻灵握住他的手,数着他手心里的薄茧,“重阳节,他要带我去采茱萸。” 叶荣舟垂眸,“好,我知道了。” 最后,他拿出那双白玉耳坠,又替她戴在耳垂上,随后满意地笑了笑。 “好看。” 闻灵笑起来,晶莹的耳坠在日光下散发出柔亮的光泽。 她站在门口送叶荣舟离开,不想他刚踏出房门,脚步便停下。 闻灵轻移莲步走到他身边,道:“可是有何不妥?” 叶荣舟神色凝重,看向那扇关着的大门,仿佛在透过它瞧着什么东西。 未几,他缓缓张口: “外头有人。” 第41章 带话 “方闻灵,是我的。”…… 闻灵仔细听, 街头熙熙攘攘,有各种叫卖、走路、说话声传入耳中,与平日里并无区别。 -- 第76页 她唤来芍药:“你提着一桶水泼到外头的水沟里, 顺便瞧瞧有什么异样, 记住,要自然一些。” 芍药见她面色凝重, 不敢不放在心上,便到厨房提了一桶脏水提到外头去,不一会儿, 又回来, 将门掩上。 “可瞧见什么?”闻灵问她。 芍药摇头:“并未瞧见什么, 左不过是那些熟脸,连眼生的都没瞧见一个。” 闻灵扭头去瞧叶荣舟。 叶荣舟冲她笑一下, 道:“没事的,放心。” 说完,便抬脚要走,却被闻灵拉住。 “外头既然有人,你这样出去多有不便。” 叶荣舟本想道没事, 他会处理干净,但为了宽她的心,还是点头,勾住她的手指, 道:“那依小娘子之见,该当如何?” 他难得的坏笑:“我与娘子在这里花前月下, 好不快活,若是娘子叫我多留几日,我也是愿意的。” 闻灵‘噗嗤’一笑, 柔媚娇好的面庞如长安城中最美的一朵牡丹,徐徐绽放,叫人一不小心就要看痴了去。 她手指点着叶荣舟的嘴唇,道:“妾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自然是开玩笑,叶荣舟也没有当真,只笑了笑,跟着闻灵进了屋内。 芍药在外头等着,不时地往大门瞧去。 往日吕让都是这个时辰过来,若是与屋里那位撞上,怕是不好。 她抬手拍掉肩头的落叶,轻轻搓动有些冰凉的手。 快要入冬了,她需早些备下过冬的衣物才行。 正想着,却见正屋内出来一位面生的男人,身材气质与叶荣舟相似,只是五官却全然没有他那般俊朗,平庸得好似一丢进人堆里便找不见。 “国......公?” 芍药有些不确定地张口。 叶荣舟冲她点点头。 闻灵从屋内出来,道袍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小阵微风。 叶荣舟去握她的手,眼中含情脉脉,“我走了。” 闻灵的手指在他手心里一勾,轻轻点头。 叶荣舟呼吸一窒,下意识地低头想要去亲吻她,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送他走后,芍药走到闻灵身边,道:“娘子,您与国公和好了?” 闻灵粲然一笑:“你瞧他那样子,不是和好又是什么?” 风吹过,将闻灵的广袖道袍吹得乱飞,芍药为她披件衣裳,扶她进屋: “那就好,先前婢子害怕娘子您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瞧着你们又好了,婢子便放心了。” 闻灵垂眸,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抿了一口蔗汁,“还不到放心的时候,方才他道外头有人,怕是真的。” 芍药的手一抖,手中杯子差点掉落。 “不会是被吕将军发现了吧?” 若是如此,以他的手段,她们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心中乱作一团,有些慌张地道:“婢子这就去收拾衣裳......” 闻灵按住她的手,神色镇定,“咱们也不是没跑过,可有用?” 芍药急道:“那总不能坐以待毙呀,小娘子,婢子早就说过,这个法子根本就行不通,世间男子多是负心薄幸,如今事情败落,您要受苦,他拍拍屁股走人......” 自知道闻灵与叶荣舟私下往来,她一颗悬着的心便没放下来过,如今以为叶荣舟撇下闻灵不管了,心中不免对他多了几分埋怨,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闻灵看着她这样关心自己,甚为感动,便握着她的手,安抚道:“别怕,他离开,就是去处理此事去的,要不然我特地为他易容是为了什么?” 芍药听她这样讲,慢慢安静下来,问道:“这样的事,怎么处理?吕将军到底对您起疑了呀。” 闻灵拍拍她的手,道:“放心,我对他还有用,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吕让还要用她去挽回他杀师的名声,不会对她这么早下手的,更何况...... 闻灵垂眸,嘴角含了一丝嘲弄。 他这样一个人,叫他尝尝被人背叛、被人伤害的滋味,岂不是更好? ...... 却说在太清观不远处的一条巷子拐口,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它的大门。 这双眼睛锐利、阴沉,好似一切事物都逃不过它的视线。 忽然,这双眼睛一眯,瞧见一个身影从太清观的院墙上跳下来,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面容,便见他身形一闪不见了。 这双眼睛的主人,一个混迹军营多年的兵鲁子,当即有些惊讶。 那人的身法太快了,他根本连他穿什么衣裳都没瞧分明,那人便不见了。 本以为是一个普通的差事,以他多年的本事当即就能抓住那人,却没成想对方的功夫如此之高,怕是远在他之上。 功夫高的男人,长安城里本就不多,想来一个个排查,也能找着那‘奸夫’。 他收回视线,准备回去复命,然而刚一转身,眼中便倒影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还没瞧清对方的样子,眼睛便被蒙住,他下意识要抬脚踢上去,却被那人猛地扼住咽喉推倒在地,紧接着,只听‘咔嚓’一声响,随即便是无边的疼痛传来。 他的下巴被那人硬生生掰脱臼了。 他疼得满地打滚,嘴里发出‘唔呀呜呀’的求救声。 他奶奶个娘!这人下手真狠,早知道他就不主动领这差事了,为了赚那仨瓜两枣,叫人揍成这个样子,真是丢他祖祖辈辈的人! -- 第77页 许是那人怕他发来的声音招来人,便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东西,然后从他身上撕下一块布来系在他嘴上。 他‘呜呜’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起身给那人磕头,祈求他放过自己。 那人轻笑一声,随即一只手拎起他的衣领一把置在墙上,道:“吕让让你过来的?” 这声音,好似被刀锯着木头似的,嘶哑难听。 他忍着疼痛摇头。 “呜呜——!” 那人正用力敲打他脱臼的下巴。 他疼得鼻涕眼泪横流,含糊着发出声音:“好汉......饶命......我真.......呜呜——!” 那人更用力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下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疼得快要麻木,要是再不点头,怕是他这张脸便废了,往后连饭都吃不了。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明白,来人怕是早知道他的底细,要不然也不会下如此的重手。 他只好点头:“......是......我是......吕将军......” 话还没说完,便听‘咔嚓’一声响,他的下巴又被装上。 他捂着脸,疼得直跺脚,待那股疼劲儿过去,他便一把抓住眼上的白布扯下来,伸手冲那人便是一拳。 只听对方冷笑一声,随即他自己身子被猛地一踢,摔在了地上。 一只脚踩在他的背上。 他闷声一哼,只能投降告饶:“好汉,我打不过你,我认输。” “姓名?” “李尤。” “当兵的?” “是......” 那人道:“知道我方才给你吃的是什么吗?” 李尤摇头。 “那是西域一种特殊的毒药,叫断肠丹,吃下去需隔一段时间便要服下一颗解药,等到服下七七四十九颗之后,才能彻底解毒,不然你的肠子便会一段一段的烂掉,叫你痛苦而死。” 叫他这样一说,李尤好似真的觉得肚中疼痛难忍起来。 奶奶的,为了那么少的银钱,搭上这条命,真是亏大发了。 “好汉......要我做什么?”他既然不杀他,想必是有事要让他做。 那人道:“倒也没什么,只消你给你家主子带个话。” 李尤隐隐觉得这话必定和那位方娘子有关,便问:“......敢问是什么话?” 男人沙哑的嗓音在偏僻的巷子中响起: “方闻灵,是我的。” 第42章 圈套 “谢添,她在等我。”他道。…… “什, 什么?” 李尤还以为他是要让他隐瞒那位方娘子的奸情,却不想是叫他说这样的话。 这不是赤.裸裸的挑衅吗? 试问世间哪个男人能够忍受自己喜欢的女人与旁人发生肌肤之亲?那个男人还特地让人给他带这样的话,怕是世间最能忍的活王八都要气疯了吧? 究竟是何人, 竟这样不要命? 李尤想回头去瞧一眼此人是何方神圣, 竟敢染指吕将军的女人,被他一脚踩住脑袋。 “不过这话, 不是现在说。” 李尤闷声道:“那何时说?” “等到了时机,我会通知你的。”那人悠悠道:“此次你回去,只说你什么都没看见, 别的一个字都不用提。” 李尤刚要问他的解药怎么办, 便觉舌尖一苦, 被喂了一颗解药,然后身上猛然一轻。 他忍着身上的疼痛站起来, 转头去看,只见窄窄的巷子里,除了他,哪里还有别人的影子? 要不是下颚出的疼痛,他还以为方才是做了一场梦。 他拍拍身上的尘土, 面色沉重,转身出了崇业坊,往吕府的方向走去。 ...... 又过了几日,便是重阳佳节。 太清观内, 芍药进屋伺候闻灵梳洗,她将盛满水的水盆放下, 轻脚走入内室,掀开垂下的床帐。 只见闻灵身着一件月白的寝衣躺在床上,满头的乌发随意地散落在枕边, 煞是好看。 她听见动静,慢慢睁开了双眼。 芍药坐在床边,道:“是婢子吵醒小娘子了。” 闻灵坐起,满头秀发随着披散在肩头,叫她看起来像是清晨新开的一朵牡丹。 她摇头,笑了笑,问:“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眼下这样发青?” 芍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没什么,小娘子,婢子伺候您梳洗吧。” 说着便起身去绞了帕子给她擦脸。 闻灵接过帕子,又漱了口,方才赤脚下榻,轻移莲步,往梳妆台走去。 她跪坐在梳妆台前,一头秀发垂至地面,她端详了下镜中自己的面庞,随后拿起梳子梳理自己的发丝。 “你不必担心,吕让既然这几日没来,那便是没事。” 芍药跪坐在她身后,接过梳子替她梳头,“可婢子就是放心不下,这几日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就没个安宁的时候,您说,吕将军那样的人,要是知道了,会使什么手段对付咱们?” 闻灵轻笑,“放心,他没工夫计较这个。” 前世,他的一名姬妾与人偷情,被他发现,也不过是赏那人二十板子,将她赶出府中,若他也能将自己也撂开手,那真是求之不得。 闻灵拿着一只玫瑰簪子在发髻上比了比,终究还是放下。 “娘子,要不今日就打扮一回吧。”芍药有些心疼她。 花一样的年纪,身子却只能整日被困在那青灰色的道袍下,不能戴花,不能描花钿,什么都不能。 -- 第78页 闻灵摇头:“不了,替我簪上道冠吧。” 待穿戴完毕,外边便响起敲门声。 芍药手一抖,有些紧张得去瞧闻灵,却见她笑了一下,对她道:“去开门吧。” 门开,只见吕让身穿一件暗红色圆领长袍,腰系革带,上坠各色玉佩、香囊,小刀。 芍药原本以为他定然是满面怒气,却没成想他神色倒是正常,一进门便问:“灵娘在哪儿?” 语气一如既往的和善。 芍药愣了一下,心中有万般的疑惑,面上却不显露,只道:“娘子在正堂。” 话音未落,吕让便已经大步往里走,芍药慌忙跟上。 闻灵从正堂里出来,正瞧见吕让过来,她一如既往地对他行了个叉手礼,“将军。” 又是这样,吕让抿唇,眉心微皱。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愿意叫他五郎,转而叫起了‘将军’。 从前他不大在意,如今听来却觉得分外的刺耳。 将军,将军...... 他不喜欢她这样叫他。 他上前一步,要去搀扶她的手,她却像早已预料到似的,先一步起身躲开。 吕让不自觉握紧拳头。 “灵娘,你怎么不唤我‘五郎’了?”他问。 闻灵笑了一下,道:“将军身份贵重,若是还同往日那般称呼,便是无礼了。” 她这话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敬重,把他说得好似他是她的神灵一般,可吕让听着,感受到的却只有陌生。 从里到外的陌生。 他开始转移话题,“今日是重阳节,就不要穿这身道袍了,反正过些时日——” 他刚想说过些时日他便纳她进府,她便不用穿的这样朴素了,却被她开口打断。 “将军忘了我这里什么地方?这里是道观,而我如今算是这里的观主,是道士,穿道袍才符合身份,不是吗?” 吕让哑然。 他当然知道,想当初,还是他同意让她出家,将她送到这偏僻的地方来的。 吕让自知在这件事上亏欠于她,便不再与她争论,转身道:“走吧。” 闻灵怀抱拂尘,跟着他出门。 一只脚踏出观门,却见周围乌压压站了一群人,都是崇业坊的住户,前来看热闹的。 那些人的目光或是艳羡或是鄙夷,纷纷投射到闻灵身上。 闻灵视而不见,跟着吕让上马,一行人出了崇业坊,往城外而去。 一群人打马出了十字街,在朱雀大街上飞快奔驰,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那吕将军身边的道姑是谁?” “你不知道?就是先前那位董太师的爱妾,方娘子。” “竟是她?都出家了还这般不守规矩,行事大胆出格,同男人纠缠不清,神仙真人看了都要气死了吧?” “哎,人家那般姿色,怎么可能安于在那清冷的道观里过一辈子,人家能得到吕将军的宠爱是人家的福气,莫不是你小心眼,嫉妒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的群众在那一行人离去之后肆无忌惮地谈论着闻灵的面容、身体、经历和未来,更有甚者,还有那嘴不干净的,与同伴用猥琐的语气谈论着她与男人可能发生过的每一场床事。 人们日子过得苦了,难免要找这‘苦’的源头,他们不敢将这一切归结那些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身上,闻灵无亲无故、没有依仗,又是个女人,一个经历过两代权臣的漂亮女人,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当他们苦闷内心的发泄口。 久而久之,闻灵在他们心中便成了一个祸水,连小孩子提起她的名字都要‘淬’上一口。 然而这些,闻灵都知道。 前世,因为战乱,那些人对她的态度,比今生还要恶劣百倍,那时,她成了‘红颜祸水’,一个叫他们恨得牙根痒痒的‘红颜祸水’。 吃不饱了,怪她;穿不暖了,怪她;发生瘟疫,怪她;打败仗了,依然怪她...... 最后,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和吕让一起将她杀死。 所以如今,闻灵即便耳朵里听到了什么,也只当没听见。 她要做的是牢牢抓住叶荣舟,然后,活下去。 ...... 一行人来到长安城外一座高山脚下,待下了马,便一起往山上爬去。 山路上修有阶梯,因此走得并不艰难。 “此山唤作凤凰山,山上风光秀丽,风景无限,待到山顶往下看,长安城的景象便可一览无余,你不常出来,一回儿我带你去山上的风波亭坐坐。” 吕让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给身后的闻灵讲解,却见她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心思根本没有在自己身上,便有些生气。 “灵娘,我在同你说话,你可有在听?” 闻灵这才收回目光,冲他点点头:“妾在听,将军,我也曾听四娘提起过这里,如今一瞧,果然气派。” 听她提起谢怀玉,吕让的神色便有些不自在,他扭过头去,未再说什么,只管往前走。 大约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来到山顶的风波亭。 闻灵将怀中在半路摘下的几株茱萸放在亭里的石桌上,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吕让看着她,静静地不说话。 山顶的风将闻灵的衣袖吹起,在空中舞动,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脸颊上因为长时间走路而起的红晕渐渐褪去,显露出白皙水滑的肌肤。 -- 第79页 对面的吕让不说话,她也就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吕让终于开口:“我竟不知你一个弱女子,体力这样好,走了这么远的路,竟一点气不喘。” 寻常的女子顶多走到半山腰,即便能走到山顶,也要中途歇息好长时间,而闻灵脚下却一刻没停,不到半个时辰就跟着他到了山顶。 闻灵擦汗的手一顿,随即放下,礼数周到地笑道: “是吗?妾倒没注意这个,许是这山上的景色太好,一时之间便忘记了劳累。” 她这句话说完,便看到吕让的脸色慢慢地变冷,不过须臾,他又岔开话题,看着远处的风景,道: “灵娘,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这里?” 闻灵不语,他知道他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果然,片刻之后,吕让便站起身,道:“这里,是我阿爹阿娘曾经定情的地方。” 闻灵神色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跟自己说起这个,她记得,他是最不喜旁人提及他阿娘的。 曾经有一个婢子无意间提及到他阿娘的事情,便被他下令活活打死。 吕让似乎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我阿娘虽出身于官宦人家,但我外祖父只是个七品小官,在达官贵人多如牛毛的长安城里,只有夹着尾巴过活的份,我阿娘年轻时喜欢到处疯跑疯玩,在一次上元夜里,她遇见了我阿爹,两人很快坠入情网。” “多才的少年郎君倾心于自己,那是多少女子的梦想,我阿娘很快便与阿爹私定了终身。” 吕让转头对闻灵笑了笑,道:“就是在这风波亭中。” 闻灵抬眸:“这不是很好么?” 吕让苦笑:“是啊,很好,原本按照人们的愿望,这应当是个皆大欢喜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可坏就坏在,吕家早就替我阿爹找好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娘子做夫人。” “那位夫人尚在闺中,知晓了我阿娘的存在,指示在朝中的亲人陷害外祖父,令我阿娘一夜之间没了家,罪臣之女在我朝的下场是什么,灵娘,你应当知道。” 闻灵默然。 是啊,她知道,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因为当初,她就是她们其中的一员。 被抄家的罪臣之女,要么被赐死,要么被充入教坊司充当官妓。 若不是当初有阿爹至交好友在暗中打点帮忙,恐怕她的下场也不外如是。 吕让接着讲:“阿爹原本不愿娶那女人,可是那女人的叔父就在宫中当值,专管此事,阿爹没法子,为了阿娘,他妥协了,与那女人成了亲。” “她是个菩萨面孔、蛇蝎心肠的人,婚后假意与我阿娘认作姐妹,将她接入府中,随后却处处折磨她,我阿娘身子本就不好,又受尽折磨,所以在我六岁那年,便早早去了。” 他讲完这些,便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闻灵抬眸看他。 从一个年幼受尽欺辱的庶子成长为如今吕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可以想象,他吃了多少的苦。 可是,她却一点同情不来他。 对于一个曾经伤她千万遍,并将她烧死的男人,她不觉得她有什么立场去可怜他。 她该可怜的,是她自己。 闻灵不为所动,将被风吹乱的袖摆理好,道:“将军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吕让回过神来,走到她跟前,低头看她,缓缓道: “你我将要成亲,这些事情你理当知道。” 闻灵的手一顿,猛地抬起头来。 闻灵只觉得面前的男人分外可笑。 曾经,她将一颗心扑在他身上,为他付出一些,却换不来他一个眼神,就连后来的所谓名分,也是她千求万求得来的。 可是如今,她对他不屑一顾,与别人暗通款曲,只想着逃离他,这个时候,他反倒说要与她成亲。 世间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她算是知道方才他给自己讲那些事是为了什么了,不过是为了让她心软而已。 闻灵轻笑一声,面带讽刺,发丝随着微风黏在脸颊上,有些发痒。 “将军,您搞错了,要与您成亲的不是我。” 吕让有些急切地抓住她的手,道:“我知道,你还是在意谢怀玉的是不是?我与她并无感情,娶她是有苦衷,你放心,你与我成亲,是贵妾,也算是妻子,并不比她差到哪里去,她管不着你,灵娘。” 闻灵不可谓不震惊,震惊过后便是恶心。 她当初是怎么了,竟会眼瞎瞧上这样的男人,甚至为了他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她努力挣开吕让的手,“将军,我不是你阿娘,你也不是你阿爹,咱们与他们不一样。” 吕让淡淡道:“我知道咱们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机会再在一起,可是咱们还有大把的时间,不是吗?灵娘,你从前那样喜欢我,就不能再喜欢我一次吗?” 闻灵只觉得他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他竟然想要通过娶她来完成他父母的遗憾。 她站起身,不住地往后退:“将军,你怕是疯了。” 吕让听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愣住了,不过片刻,他突然笑了一下,道: “是啊,我疯了,我疯得彻彻底底,所以才会到崇业坊外像个傻子一样等着,只是想看你一眼,才会热脸贴冷屁股,想要与你亲近,才会——” -- 第80页 他猛地一拳打在石桌上,眼红如血: “——才会明知你与其他男人暗通款曲,还不处置你,只想着杀掉那个男人,想着等天长日久了,你的心还会回到我身上......” “灵娘,我为你忍了这样多,你就不能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灵娘,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看着闻灵,一步步向她走去。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闻灵从未见过吕让这个样子。 他像是一头失控的野兽,好似她稍一不留意,便会扑上来吃了她。 她心中暗暗焦急。 叶荣舟怎么还不来? 吕让似是察觉到什么,问道:“灵娘,你在等谁?” 闻灵心中一咯噔,突然打了个突。 她看着吕让的神情,忍不住快速将这些天的事情在心里过一遍。 从吕让多次到太清观......到明知她与人有私,却隐忍不发,重阳节这天过来接她....... 闻灵睁大眼睛。 这一切......也许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 目的就是将叶荣舟引出来,将他抓住。 她的心开始飞速地跳动,一双手开始不自觉捏紧,连拂尘掉了也不知道。 她一直以为就算有些事情不按照前世一样发展,也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叶荣舟仍旧会回到河西举兵造反,吕让也一样会让他打得四处逃窜,最后,只要叶荣舟对她的感情在,遵守对她的承诺,她还能逃离虎口,最终安然无恙,顺道还能杀了吕让报仇。 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 若是途中出了岔子呢? 若是叶荣舟没有回到河西,便死了呢...... 闻灵只觉得手心里满是冷汗,连牙齿都在颤抖。 吕让一步一步逼近她,问道:“灵娘,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 他环顾四周,声音冷了下来:“你不过来,可是在等你那姘头?” 闻灵双手交握,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什么姘头,五郎,我不懂你说什么,你吓着我了。” 吕让看着她,面色满是失望,“你瞧你,只有在想要求我的时候,才愿意叫我五郎,若是你早愿意这样,不对我冷眼相待,我说不定早就心软了。” 闻灵握紧拳头,一边暗暗祈求叶荣舟不要来,一边安抚吕让的情绪。 “五郎若是喜欢我这样叫你,我往后便日日叫给你听。” 她用余光瞧了眼山下,见并没有叶荣舟的身影,一颗心慢慢地冷静下来。 “灵娘在瞧什么?”吕让冷冷地问。 闻灵赶忙道:“五郎瞧错了吧,我哪里有在瞧什么。” 她笑了笑,“山上风大,眼瞧着就要变天了,咱们还是快些下山,免得着凉,你还有朝中事物要料理,身子可马虎不得。” 说着便往前走了两步。 吕让目光冰冷,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 只见她一身道袍,头上带着常见的白玉道冠,冠上坠着一条青纱,那青纱随风飘荡,将她的面容映衬得更加模糊。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那是他刚刚拜入董然门下的第一年。 他是一个庶子,身份低微,来到满是皇亲贵胄的皇家猎苑内,自然免不了被人一顿奚落。 他心情不好,便撇下侍从随意乱逛,好巧不巧,便看到了她。 等看清她的容貌,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小宫女是怎么平安活到如今的? 她长得太过耀眼,不该待在掖庭里暴殄天物。 她梳着双丫髻,身穿宫女服,正手忙脚乱地在马厩里喂马,许是有些害怕,她的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生生挤出两滴泪来。 这小宫女胆小,他想。 一匹马不服管教,眼看就要伤了她,他下意识地跳上马背,将马驯服,等到马安静下来,他低头一看,她正站在那里,满怀崇拜地看着自己。 他当时心道:这个还没长毛的小丫头,当真是漂亮。 ...... 那小宫女的身影渐渐与眼前的人重合。 她还是那样好看,可是却再不会用那样的目光瞧自己。 吕让一步步靠近她,却见她刚向他走来的脚又开始往后退。 “灵娘,你说,若是你那姘头瞧见站在山顶边沿,快要掉下去,他会不会快点出现?” 闻灵睁大双眼。 ...... “阿郎!”谢添持刀将他拦住:“您不能去。” 叶荣舟看着他,“让开。” 谢添跪下:“方才那人也说了,这一切是个圈套,大郎身子不适,往后河西定然还要靠您来主持大局,多年隐忍,若为了儿女情长而毁于一旦,岂不是辜负了老妇人和大郎对您的嘱托。” 叶荣舟猛地踹他一脚,抬脚离去。 谢添闷哼一声,很快站起来追上去,再次在叶荣舟跟前跪下: “阿郎,吕让本就有意纳方娘子进门,他不会对她如何的,请阿郎三思!” 叶荣舟一把提起他的衣领,面容中满是怒气。 “谢添,她在等我。”他道。 “吕让那厮心狠手辣,最喜欢把事情做绝,杀兄、杀父、杀师,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若不去,阿灵必有不测。” “所以,我不能不去,而且......”他道:“我答应过她,要去凤凰山找她,我不能食言,你若还拦我,咱们兄弟便没得做了。” -- 第81页 谢添内心大恸。 他还没反应过来,叶荣舟便已经离去。 一道惊雷突然在天空炸响,随之便是几道闪电。 谢添仰头,只见天空乌云密布,快下雨了。 他刚忙起身,跟随着叶荣舟而去。 两人也不骑马,仅用轻功便很快到了凤凰山脚下。 他们隐蔽起来,果然见山脚下有许多持刀的仆从在等着他们。 两人挑了隐秘处往山上爬,突然看见一个身穿着青灰道袍的人站在山顶,越来越靠近崖边。 叶荣舟抿唇,呼吸立即沉重起来。 第43章 掉崖 他的灵娘......死了? 天气就像是人的心情, 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一片祥和,顷刻之间便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高高的山顶上, 一道柔弱的身影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艳丽魅惑的面容不似世间所有,她穿的又是一身青灰色的道袍, 衣袍翻飞之间,竟似是下一刻就要化成雨丝随风而去。 闻灵牙齿轻颤,在吕让的逼迫下不断往后退。 细碎的沙石混着尘土滚落山崖, 这一丝微末的声响在嘈杂的狂风中钻进她的耳中。 她忽然停下。 不用回头看, 她也知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凤凰山虽不十分陡峭险峻,可是若不小心从这里摔下去, 必定没命。 她不想死。 从重生的那一刻起,她便发誓,无论使用何种手段,她都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逃离吕让、逃离要被烧死的命运, 活下去。 为此,她与董然周旋、和吕让彼此算计,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身体去套牢一个未来会造反的叛臣——叶荣舟,即便她根本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叫他救她, 也要为了那微妙的希望勾引他,同他谈情说爱。 她殚精竭虑, 日夜谋算,都是为了活下去,若是此时死了, 她的心难甘。 吕让见她停下,忽然弯起唇角,又恢复到了他常见的温柔模样,朝她伸出手: “灵娘,乖,我不逼你,你主动将那奸夫的姓名说了,往日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计较,可好?” 闻灵双手紧握,指甲在手心里掐出一道道深深的手印。 说出叶荣舟的名字?然后呢? 她太了解吕让的性子了,看起来温和有礼,实则心思深沉,他如今之所以没有对叶荣舟下手,是因为他自大,不把如今的他放在眼里,一旦叫他知晓叶荣舟与她的关系,再顺藤摸瓜,查出当初那齐三郎死于何人之手,那么叶荣舟的底细便会在他跟前彻底暴露。 叶荣舟如今身在长安城,是生是死不过吕让一句话的事。 若是他死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没有造反成功,那么她的命运恐怕也要和前世一样了。 即便如今吕让变了一副面孔对她各种承诺,来日遇到了事,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 这一点,前世,她已领教过多回了。 闻灵知道吕让认定她与人暗通款曲,不将那人名字说出来,他必定不肯罢休,于是道: “将军确定要知道那人是谁?” 吕让抿起嘴唇,眼中暗藏杀意,道:“灵娘告诉我吧,我只是求个心安,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实则胸中满腔怒火,恨不得立即将那人拖出来戳上三刀六洞,再将他倒吊在梁下,用锋利的小刀将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下酒。 闻灵身上的道袍翻飞,耳边的发丝在空中飘扬。 她觉得冷,却丝毫不敢动弹,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对着吕让展颜一笑。 随后,眼球一转,视线便移到了他身后的那个男人身上。 吕平川一直在吕让身后安静站着,此刻突然被闻灵看着,心中不禁猛地打了一个突。 她的眼神太过诡秘,叫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见她红唇轻启,在这狂风之中缓缓说了两个字,听在他耳中却如同催命符。 “是他。”她道。 一道响雷在天空中炸响,随即便是明晃晃的闪电,映照在吕让冰冷的面庞上,他的眼睛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宝剑,直直地向他刺来。 吕平川此时心中除了惊惧,还滋生出熊熊的怒火。 这个妖妇! 竟挑拨离间到他头上! 吕平川当即一把抽出腰间宝刀,要向闻灵砍去,却生生被吕让夺走。 他的膝盖狠狠被踢了一脚,扑通一声跪下。 他忍住疼痛,仰头高声道:“阿郎!这女人必须要死!” 吕让眼带凉意,冷冷的看着他,问:“是不是你?” 吕平川没想到吕让竟真的会怀疑他,一时愣住了。 “阿郎......” “说。”吕让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问。 吕平川咬牙,冲他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 “阿郎,这女人留不得了。” 吕让没有说话,转过身,忽然对着闻灵一笑,“灵娘,你不乖。” 闻灵道:“将军不信我?” 吕让向她走过去,道:“我不是傻瓜,灵娘。” 吕平川一直跟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若他们之间有什么,他不会不知道。 闻灵笑了笑,道:“将军自然是聪明人,妾指认吕平川只是想将军明白,也许,自始至终就没有将军想找的那个人呢?” 吕让眯眼,淡淡道:“我的消息不会错。” -- 第82页 “这谁又能说得准?”闻灵轻笑,“消息都是从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就看您信与不信。” 闻灵面上一片淡然,袖中的手却紧紧交握的一起,隐隐发汗。 吕让多疑,除了那个吕平川,他谁也不信。 她正好利用他这一点,叫他怀疑报信人说的话,好化解现下的处境。 吕让不吭声,一直看着她,眼中尽是不知名的情绪。 时间长了,闻灵心中不免焦急,她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天空乌云密布,一片阴翳。 她仔细观察吕让的神色,见他面色似乎有所松动,便又道: “将军,您是知道的,妾的名声不好,又有哪个男人会愿意同我这样一个人扯上关系?” 吕让看着她 ,道:“你在怪我,灵娘。” 她的坏名声从何而来,他自然最是清楚。 闻灵将一缕凌乱的发丝塞入耳后。 “没有,世人多嘴,将军您也管不着。” 也许是因为愧疚,吕让最终还是伸出手:“来,别再站在崖边,危险。” 闻灵松了一口气,刚要将一只素手搭在吕让的手上,脚踝处却忽然一痛,随即脚一崴,整个身子直直地往山下掉落。 吕让像是吃了一惊,飞扑上去要抓闻灵的手,却只抓住了她的一个衣角。 青纱做就的衣服本就不结实,在那样的力道拉拽下,闻灵的道袍‘刺啦’一声被扯破。 吕让只能拽着一截衣袖,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了下去,顷刻之间不见了踪影。 “灵娘——!” 嘶哑的叫喊声在山间回荡,却始终无人回应。 他的灵娘......死了? 吕让被身后的吕平川拽着,愣愣地看着山下。 浓密的翠雾涨满眼帘,随着狂风不断摇摆,浓的像是化不开的水墨。 看久了,眼睛只是涨涨的发酸。 他哭了。 他有多久没哭了?自从阿娘死后,他就再没掉过一滴眼泪,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哭,可是没想到如今却为了一个女人、一个他曾经不放在心上的女人,掉了眼泪。 他是怨恨她背叛了自己,可是他没想过叫她死,从来没有。 他只是想逼她说出那人是谁,她说根本没有那人的存在,巧言善辩,满口谎言地同他周旋,他看出来了,却也不想再逼她,想着只要她往后能一直在自己身边便好,至于那个人,她不说,他也会有法子将他找出来。 一切本来都好好的,她怎么掉下去了呢? 她真的宁愿死也不远愿同他成亲,呆在他身边吗? 她竟......这样讨厌他...... 一道惊雷响起,随即便是哗啦啦的大雨倾盆而下,将山上的两人淋得湿透。 吕让如今上半个身子完全探出山顶,吕平川满目通红,费力地将他拉上来,恭敬道: “阿郎,咱们回去吧。” 吕让透过细密的雨帘冷冷地看着他,直把他看得心焦。 “阿郎......?” 吕让站起身,浑然不在意自己满身的泥水,淡淡道:“是不是你?” 闻灵方才站得离崖边足够远,即便是不小心,也不可能突然摔下去,除非有人使了手段。 吕平川默然。 吕让睁开闭上的双眼,捡起那把被他丢在地上的长刀,刀面冷光闪闪,倒映出吕平川的身影。 “可还有什么遗言?”吕让道。 吕平川跪地,再次冲他磕了三个头,看着吕让,目光炯炯: “属下为阿郎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死而无憾。” 吕让满目通红,问:“你何时存了杀她的心思?” 吕平川答道:“从您不顾族人的意见执意要纳她进府开始,阿郎,您对她太上心了,行为越来越出格,这样一个妖妇,只会乱了您的心智,成为您霸业的阻碍。” 吕让的手捏得嘎吱作响,随即举起刀猛然挥下。 原本在山下的仆从听见吕让的声音,担心发生了什么事,便上来一探究竟。 一到山顶便瞧见吕让杀吕平川的场面,当即吓得愣住了。 吕让将刀扔掉,面带血水转过头来,淡淡道:“好好安葬他。” “是......” 吕让刚走了一步,身子便晃了一下,有个仆从眼尖胆大,立即打着伞上来扶住他。 吕让闭上眼睛,有些疲累地道:“今日山下可来过什么人?” 仆从小心回答:“有几名妇人来过,说是要上山采茱萸,不过都被小的们给赶走了。” “没有男人么?” “.....没有。” 吕让抿起嘴唇,良久才缓了过来,沉声道:“派人去山下寻方娘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仆从似是被吓了一跳。 方才那个掉下去的......是方娘子? 他不敢犹豫,赶忙答应。 吕让推开他,雨水哗啦啦浇在他身上,他却毫不在意似的,脚步有些慌乱地开始往山下走,看着甚是着急。 那持伞的仆从看着他的背影,竟从中看出了几分落寞的味道。 第44章 迷茫 “小娘子,咱们成亲吧。”…… 这次怕是真的要死了。 当闻灵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从山顶摔下的那一刻, 她脑海里响起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重活一回,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她从来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还能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 -- 第83页 她还是没有能活下去。 身体在不断往下坠落, 耳畔的风在疯狂地呼啸, 将她的道袍和头发吹得飒飒作响,有豆大的雨点贴在她的身侧, 随着她不断往下落。 好冷。 她突然想起叶荣舟。 他的怀抱总是那样温暖,抱着她的时候,身上的温热像是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往她身上流淌, 将她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见不到一丝寒冷。 她不希望他来, 可是又想着死去前见他一面也是好的。 为着她的私心,平白无故地将他拉进她的复仇计划里, 终究是有些对不住他。 还有芍药...... 自己死了,她往后的日子不知道会怎么样...... 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她的身子仍在不断地下落。 她要死了,她想。 然而想象中的粉身碎骨的疼痛没有到来,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 有人在半空中将她给接住了。 然而她下坠时带来的力道太大, 那人抱着她又往下落了一段距离,两个人一起落到了一根树枝上。 闻灵只听得背后之人闷哼一声,随即两人随着断落的树枝掉落在地。 闻灵的脑袋有些发晕,雨越下越大, 噼里啪啦砸到她的脸上,险些睁不开眼睛。 周身刺骨的寒意在提醒着她, 她还活着。 她动了动手,发现它正被人紧紧握着,抽脱不开。 她张了张口, 喃喃出声:“叶......荣舟......” “嗯,我在。” 听见闻灵叫自己的名字,叶荣舟的眼帘微颤,忍着疼痛将她抱起。 阵阵雨声中,响起靴子踩在泥里的脚步声。 闻灵猛地抓紧他的肩膀,道:“他们来了。” 叶荣舟眉头微蹙,随即展开,与她额头相抵,“别怕,是谢添。” 谢添过来,看见叶荣舟肩上的血迹,抿起唇角,要伸手接过闻灵,被他躲开,“怎么样?” 谢添叹了口气,收回手,恭敬道:“雨太大,又起了雾,山路难走,他们一时半会还下不来。” 叶荣舟点头,看了眼怀中的闻灵,只见她面白如纸,雨水顺着她的面庞流入轻薄的衣襟,冻得她浑身发颤,一双手抱着他不肯放手,脸埋在脖颈里,整个人透漏出一股从来不曾见过的脆弱。 她在他跟前一向是一副万事皆知,胸有成竹的样子,可是如今他却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他瞧得心疼,抱着她走到一旁的山石下,不叫她被雨淋着,道:“娘子,我背你回去。” 然后将她放下。 闻灵爬到他的背上,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不想再回长安。 时间紧迫,叶荣舟来不及细说,只道:“娘子可信我?” 闻灵趴在他背上,点了点头。 如今除了他,她还能信谁呢? 她只能信他。 叶荣舟听了这句话,显然有些高兴,他冲谢添点点头,随即背着她消失在浓浓的雾色里。 谢添留下来,将痕迹清理干净,方才跟着离去。 ...... 整整五天,吕让带着人在凤凰山下寻人,却一无所获。 天早已经放晴,秋季的这场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秋日的阳光即便十分微弱,照在吕让身上,仍叫他觉得十分刺眼。 五天了,整整五天了。 他白日里带人搜索,晚上就在山下的客舍歇脚,连日搜遍山中的每一个角落,仍旧没有发现闻灵的踪迹。 他抬起手,遮住有些刺目的阳光,脚下有些虚浮。 马铭上前来扶住他,恭敬道:“将军,您注意身子。” 因为连日的搜寻,吕让的仆从有的吃不消,累倒几个,管事的便回府中叫人前来顶替,马铭就是其中一个。 吕让推开他,握紧了双拳,因为疲累,眼中布满红血丝。 他问:“还是没有消息?” 马铭道:“回将军,没有。” 吕让闭上眼睛。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必死无疑,可是就算是被野兽吃了,也该留下些残骸,如今什么都没有,倒是一件好事。 说明她很有可能还活着。 他顿了顿,道:“传令,以凤凰山为点,搜寻方圆五公里的人家,凡是女眷,统统带过来给我查验。” 闻灵会易容,若是她还活着,又想躲他,势必会如上次一般用这招骗他的眼睛。 这次,他倒宁愿她骗他,至少证明她还活着。 至于那个奸夫,等闻灵回到她身边,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吕让转身,飞身上马,一挥马鞭,纵马回城。 圣人已经派人来找过他多次,他连日不上朝,想必朝廷上必定流言纷纷,对他不利,他得回去,赶紧主持大局,还有与谢怀玉的亲事,也是迫在眉睫,不能再拖延。 马铭看着他的背影,眼睛眯起,随后飞身上马,和大队人马一起回了长安。 吕让带了少许人马去了皇宫,他带着剩下的弟兄回吕府,还未到跟前,便见吕府的台阶上站着一人。 他赶忙下马向这位未来的吕家女主人行礼:“见过娘子。” 谢怀玉面色很是不好,问:“你家主人呢?” 马铭讪笑道:“将军到宫里去了,娘子有什么事情可说给属下代为传达。” -- 第84页 谢怀玉满腔怒气,冷冷道:“告诉你家主人,他杀了阿姊,这笔账我记下了。” 长安城的消息就是快,不到几日方闻灵跟着吕让出去,却跌落山崖的消息便传遍整个长安。 众人只道吕让为了她疯狂搜山,是个痴情郎,可是谢怀玉却不吃他那一套,心里认定是他杀了闻灵。 她捏着马鞭,脸上浮现出一丝恨意,眼角开始泛红,不顾众人的阻拦,进到吕府的正堂里许久不出来,马铭不知她要做什么,正在疑惑,却听里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她在摔吕将军的东西。 因她是吕家未来的女主人,奴仆们也不敢拦着,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她将一应价值千金的古玩瓷器砸个稀巴烂,随即扬长而去。 马铭擦擦额头的汗,心道,如此泼辣的娘子,若进了吕家,可有好戏可瞧了。 ...... 长安城外,叶荣舟的私宅。 一间充满暖意的屋子里,闻灵慢慢睁开眼睛。 入目便是大红的床帐,鲜红夺目。 她歪头,用一只纤细的手撩开帐子,却发现外头的门上挂着两条红绸,连地上铺就的毯子都是红色。 闻灵眼皮一跳,慢慢坐起身来。 五天前,叶荣舟将她带到这里养病,昨日睡下时,房间里还不是这样,怎么今日一醒,便成这个样子。 她穿上衣裳,赤脚下了床。 许是听见动静,叶荣舟进来,一手挑起帘子,一手端着汤药,见她赤脚踩在地上,忙将手上的药碗放下,过来将她一把抱起。 “烧刚退下,怎么就穿得这样单薄就下床?外头冷,若是再冻着可怎么好?” 闻灵看着他,有些不自然地撇过来脸去,似乎是不知要怎样去面对他。 只摸了摸他的右侧肩膀,道:“郎君的肩伤好些了没?” 他救她时,右侧肩膀曾被树枝刮伤,划了好大一个口子。 叶荣舟将她放在榻上,用棉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端起盛满药汁的琉璃碗喂她喝药,“早好了,不必担心。” 闻灵喝完了药,点头,“郎君去忙自己的事吧,不必一直在这里陪我。” 叶荣舟替她擦了嘴角的残汁,笑道:“怎么又要赶我走?我偏不走,就在这里陪你。” 自打他将她救回来,心情是肉眼可见的高兴,跟她说话也俏皮了许多,不似往常般拘谨。 倒是闻灵一改往日的态度,有些躲着他。 他只以为是闻灵给吓着了,便更加心疼。 闻灵垂眸,有些不自然的移开目光,然后背对着叶荣舟躺下。 她心里一团乱,暂时理不出头绪来,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人。 继续和他纠缠?可是如今事情已然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她还有必要这么做吗? 与他一刀两断?可若是吕让找上门来,她又会变成无人可依的处境。 况且...... 她想起他这几日脸上高兴的神采,那些决绝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叶荣舟瞧她一副纠结的样子,实在心疼,也知道她遭逢变故,必然心绪不宁,如今不是逼她的时候,可是他却不能心软,因为有些事不做便来不及了。 他俯下身子,将脸贴在闻灵的侧脸上,宽大的左手轻抚着她的肩头,道: “吕让一直在派人找你。” 闻灵的身子一僵,没有吭声。 叶荣舟轻蹭着她的脸,道:“说不定他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小娘子,跟我走。” 他的语音轻柔,像是在恳求。 闻灵问:“朝廷准你回河西了?” 叶荣舟整个身子上床,从身后抱着她,道:“没有。” 闻灵接着问:“那是河南有人造反了?” 叶荣舟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道:“也没有。” 闻灵感到一阵失望:“天下太平,又无旨意,郎君如何能回去?” 叶荣舟将她的身子翻转过来,黝黑的眸子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她方才的话。 闻灵心头一跳,才发现自己方才无意透露了未来天下会动乱一事,不禁有些紧张。 出乎意料的,叶荣舟没有逼问她,只捧着她的脸,沉默了一会,随即轻笑一声,道:“天下太平?谁说天下太平?” 闻灵眉心一跳。 叶荣舟接着道:“朝廷积弊已久,权臣常年当道,百姓苦不堪言,除了那几个世家大族,天下又有谁在过好日子?河南饥荒,江南水灾,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日日盼着朝廷的救济支援,可是你看,有谁管过?” “他们只顾着中饱私囊,用朝廷的名义拨粮赈灾,可最终,国库的钱都进了自家的腰包。” 他冷笑一声,淡淡道:“包括当今的圣人,还有先帝,他们也在用百姓的命给自己家攒私房钱。” 天子尚且如此,底下的官员贪污腐败到何种地步便可想而知。 闻灵安静的听他讲着,不发一言。 叶荣舟手指摩挲着她光滑的脸颊,道:“河南会动乱,是不是?” 闻灵眉心一跳,如湖镜一般安静的眸子微微睁开,点了下头。 叶荣舟并没有感到意外,又道:“除了河南,别的地方也会有人造反,是也不是?” 如今的大靖其实只维持着表面的安宁,其实各地民生积怨已久,一旦有人打破这个局面,四地便会揭竿响应,这是很容易就能猜到的事。 -- 第85页 闻灵又点了下头。 叶荣舟抱着她,叹了口气,沉默许久,忽然道: “小娘子,咱们成亲吧。” 第45章 成亲 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捞起抱住…… 因为闻灵前几日身上一直发热, 叶荣舟怕她病情复发,特地将门窗紧闭,竟是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外头廊下的风铃一响, 隐隐传进来,更显出一室的静谧。 闻灵有一瞬间的呆愣, 只听见叶荣舟清亮的嗓音在耳边回旋,等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了什么, 当即坐起身子。 “成亲?” 他竟说要同她说起这个?在这个时候。 他们两人那点‘感情’, 薄如蝉翼, 充满利益和交换,她以为叶荣舟对此心知肚明, 就算再怎么样,她也从来没有动过要他娶她的心思,因为在她看来,那根本就不可能,没有人会愿意娶她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女人, 没有人。 可是就在方才,叶荣舟,她的那个外人眼中的‘姘头’,竟然说要同她成亲, 这让闻灵感到一丝不真实。 见闻灵并没有露出想象中高兴的样子,叶荣舟也不恼, 只以为是自己提的突然,将她给吓着了。 他跟着起身,将掉落的被子重新裹在闻灵身上。 “是啊, 成亲,只是无媒无聘,又时间紧迫,咱们只能在这里简陋地办了,还望小娘子不要嫌弃才好,等来日.......” 叶荣舟说到这里,顿了顿,捧着闻灵的脸道:“等来日事平了,咱们还在一处,再将一应东西补上,到时,我用十里红妆将小娘子迎到我家去,与我做妻子,可好?” 闻灵被他手捧着脸,因生病而削瘦苍白的面庞上慢慢升起一丝红晕,一头青丝散在身后,动作之间,有一缕发丝被叶荣舟用食指绕起,轻拂过脸颊。 定是太热的缘故,她想,不然她为何眼眶发热? 原来被人珍视,竟是这样的感觉。 她想挣开被褥,却被叶荣舟按住,只见他眸光微动,一张脸凑近她,仔细看了看,然后道: “小娘子不说话,我便当你应了。” 他笑起来,宛如三月桃花盛开,连头发丝都透露出笑意。 闻灵这才反应过来,她侧脸,轻咬叶荣舟的指尖,眼中水光还未褪去,道: “妾什么都没应。” 她咬得并不重,一排牙齿印上去,舌尖偶尔划过,反倒带来一股从心底里冒起的痒意。 叶荣舟不动声色地转过脸去,与她那么多回,他早已学会按耐自己的欲望。 她如今身子刚好,不是时候。 未几,他又将脑袋转过来,白日的光,从窗子里头进来,朦朦胧胧地洒在他挺翘的鼻尖上,将他身上那股严肃的气质冲淡不少。 叶荣舟将指尖从闻灵的唇齿间抽出来,用拇指轻磨她的齿尖。 闻灵长了一颗小虎牙,她本是娇艳柔媚的长相,一笑起来,这颗小虎牙平白给她增添了一抹俏皮的颜色。 他喜欢她笑。 可她大多时候,总是一脸思虑的样子,即便是笑,也带着一股冷漠。 他瞧着只是心疼。 叶荣舟收回手,在她脸上吻了一下,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是,娘子什么都没应,是我强迫与你,叶家二郎霸道无礼,硬逼着方娘子嫁给他,当真是可恨。”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往日里在酒肆里听人说书听多了,他此时语音上扬,竟要唱起来。 闻灵‘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个人眼中明明有那么多的疑问,可是却什么都没说,还说这样的俏皮话逗她开心。 她轻咬了一下叶荣舟的指尖,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身份复杂,过往为人不齿,做妾尚且惹人闲话,郎君确定要娶我做妻?” 叶荣舟不笑了,一张脸正经起来,道:“我喜欢娘子,为何不能娶你做妻?” 他顿了顿,又道:“给人当过妾而已,算什么不齿?那些人因为这个骂你,是他们不好。” 闻灵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眼眶再度热起来。 她没想到,她曾经想从世人那里讨回的公道,竟从这个她选来当救命稻草的男人的嘴里听到。 她心里有些发涨,有什么东西顺着心脏往外喷涌而出。 叶荣舟一直用手指摩挲着她的脸,沉默不语。 闻灵缓了一缓,道:“可是在这里拜堂?” 叶荣舟笑起来,抱着她亲一口,道:“是,好娘子,等着为夫去给你拿红盖头。” 说着,便出去找出一方绣着鸳鸯的大红盖头来。 闻灵笑着接过,头发也不梳,将它盖在脑袋上,红彤彤的光线下,是两人交握的双手,仿佛能这样握一辈子。 她抽出手,张开双臂,素净宽大的衣袍就那样垂下,如一朵牡丹花,徐徐绽放。 “抱我。”她道。 叶荣舟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万千思绪,未几,终于弯下身子,为她披上一件大红氅衣,穿上鞋袜,然后抱下床。 闻灵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问:“不到外头去么?” 叶荣舟将她放下,一双鞋履踩在大红地毯上。 “你身子刚好,咱们在这里就好,神仙真人若有心,不会在乎咱们的失礼。” 闻灵只是淡淡地笑,点了下头:“开始吧。” -- 第86页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两人连婚服都没有穿,简单拜了三拜,便成了约定的‘夫妻’。 可是其实无媒无聘,没有婚书,也没有官方那里登记,只能算是‘私定终身’,说出去,是没有人认的。 可是,那又如何呢? 叶荣舟看着红盖下与闻灵交握的双手,笑起来。 他怕闻灵在外头久了,又会着凉,便又抱着她回到床上。 闻灵要掀起盖头,被他制止,“我来。” 屋里没有秤杆,他便自己用手将盖头掀起。 只见闻灵披散着头发,日光透过一边垂下的水红帐子映在她脸上,是止不住的明艳娇媚,偏她一双眼睛生的清澈干净,像是骊山上的溪流,叫人瞧着心里敞亮。 叶荣舟将盖头丢到一旁的架子上,拨开闻灵遮挡闻灵眼睛的几缕碎发,道:“没想到,我竟能得这样一个美娇娘,当真是上天垂怜。” 这样的情话,他似乎张口就来。 闻灵故意打趣他:“要娶美娇娘还不容易,长安城有的是。” 叶荣舟想了一想,随即嗤笑一声,似乎是在嘲笑自己:“是啊,美人那么多,我却偏偏只瞧上娘子一个,入了魔一般......” 他一并坐下,左手摸着闻灵的脸,像是瞧不够似的:“娘子,你也中意我么。” 闻灵没有开口,他便抢在前头回答:“自然是中意的,要不然这么多人,你怎么偏偏就来招惹我呢。” 闻灵只觉得一股无名的酸楚从心里迸发出来,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明知道自己别有目的,却只做不知,竟自欺欺人到这个份上。 她忽然感到悲哀,为他,也为自己。 廊下的风铃仍在响,脆生生的,像是在唱歌似的。 闻灵捧住叶荣舟的脸,含住他的嘴唇轻吻,他不动,她自己扯了大氅里头的衣带。 “郎君说要带我走,可是真的?” 叶荣舟单手托起她的脑袋,另一只手灵活地解开她身上的大氅,随手仍在地上。 他将她压入锦被中,嘴唇在她鼻尖上轻蹭:“河南的饥荒到如今还没有解决,朝廷派我去给他们送粮。” 闻灵的手一顿,似乎没有料到还有这回事。 前世,难道叶荣舟不是趁着各地起兵叛乱趁乱逃跑,而是去送粮的路上跑的? 叶荣舟与她十指相扣,不住在她唇边轻啄: “长安咱们待不了了,我带你回河西去。” 闻灵的心渐渐跳动起来。 若是趁这个机会跟着叶荣舟出长安,那便再好不过,她跑得远远的,前世里那些被吕让下令烧死的事情也就自然不会发生。 她回吻回去,捧着叶荣舟的脸,与他四目相对,眼含秋水,无限风情中透出一股可怜。 “好郎君,若能带我出去,来生结草衔环报答你。” 叶荣舟不爱听她这样的话,总觉得若是无所求,她便不会待在自己身边似的。 他翻个身,将闻灵托起坐在自己腰间,拿被子将她裹起来。 他压着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胸前,满头的青丝就那样铺下来。 见她抬头,用一双氤氲着水汽的脸看着自己,只觉得无限娇媚。 叶荣舟只得叹了口气,道:“我已做了娘子的夫君,自然是要与你日日夜夜呆在一处,再不分开的,娘子不知道,你愿意跟我走,我不知有多高兴......” 话还没说完,便见闻灵粲然一笑,红唇轻启,吻住了他。 青色的棉被上绣着松柏,上头水红色帐子不时被人勾起,压在上头。 乌黑的发丝缠绕在白皙的皮肤上,汗津津的难受。 闻灵躺在那里,仰起头,单手拂开颈间发丝,红唇轻叹。 她有气无力地用指尖轻触叶荣舟的肩头:“郎君怎么还穿着这个?” 他身上衣裳完好无损,倒叫她只剩小衣。 叶荣舟顿了一顿,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捞起抱住:“好娘子......” 然后什么也不说,只不住地吻她。 闻灵瞧着外头,帐子敞开,日光洒在地上,像一汪清水,是个好天气。 她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身上的男人,像是抱住世上最后一根浮木。 第46章 搜人 被抱着她的叶荣舟轻揉着肩膀安抚…… 离去之日将近, 闻灵整日呆在房间里不出去,除了吃便是睡。 上次从山上摔下来后,她生了一场热, 脸颊的肉都陷下去好些, 因此便想着好好将养身子。 叶荣舟原本住在这儿不回长安,这几日被圣人召去, 几日不见人影,闻灵面上不显,但心里却暗暗着急, 深怕会出什么乱子。 眼看着要进冬天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起来, 外头的那些杨树叶子都凋零得七七八八,落在地上, 几日就能堆成个小山。 小奴在外头扫地,一边扫一边哼着小曲,那曲调悠扬,听着像是长安城里胡姬们常哼的曲子,断断续续地从外头传进来。 闻灵拢住肩上的披帛, 随手抓住衣架上的一件大氅披上,打开了房门。 小奴听见动静,忙放下手中扫帚,给闻灵行了个叉手礼, 然后忙不迭地跑过来,要伸手将房门关上, 动作之快,倒将闻灵给吓了一跳。 “这是做什么?” -- 第87页 小奴看自己差点将闻灵给吓着,想了想, 收回手,有些纠结地挠了挠头。 “阿郎嘱咐过,娘子不能见风的,您还是回去吧,里头烧着碳呢,暖和。” 闻灵轻笑一声,拢紧大氅,抬脚走出房门,衣摆摇曳过地,带起一阵清风。 她在廊下找个日头能晒着的地方跪坐下来,满头乌发直直的垂在地板上,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没有那么娇贵,坐。” 小奴知道叶荣舟对眼前的这位方娘子有多重视,因此即便他在他跟前随意惯了,也不敢在闻灵跟前失礼,连忙恭敬道:“娘子,小奴不敢,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闻灵不为难他,道:“没什么,只是在屋里呆久了,出来缓口气。”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下:“你可知芍药如今在哪里?” 她这几日一直记挂着她。 小奴走到院子里拿起扫帚接着扫起来,道:“娘子您放心,芍药姑娘是您的婢女,阿郎知道您担心,早托了我家四娘去将她接到身边照顾,阿郎事忙,一时忘了给您说,也是有的。” 闻灵听了,一颗心总算放下来。 谢怀玉一向与她交好,自己死了,她去接了芍药,在旁人看来,也算理所应当。 她突然想起谢怀玉与吕让的婚事,上次她问叶荣舟,叶荣舟含糊过去,没有正面回答。 “四娘的婚期定在哪一日?” 小奴的手停下,惊奇道:“娘子您竟不知道?” 闻灵问:“知道什么?” 小奴道:“我家四娘与那吕将军的婚事已经取消了,还是阿郎亲自领着四娘去吕家退的亲呢,您不知道,因为此事,叶老险些气晕过去。” 闻灵手中的落叶一顿。 又有一件与前世不同的事出现了。 前世,谢怀玉明明是嫁给了吕让的,今生却将婚退了。 看来,事情已经朝着完全不同方向发展了。 她心里突然轻松起来,谢怀玉没有嫁给吕让,继续她前世可能的悲惨的命运,甚好,她为她高兴。 谢怀玉是个孝顺的孩子,如今违背父亲和家族的意愿去退婚,想必定然下了很大的决心。 闻灵笑起来,道:“那替我恭喜她。” 小奴道:“怕是不成,阿郎怕节外生枝,您还活着的消息,除了我和谢添,他谁都没告诉,所以四娘还不知道您还活着,等日后娘子与她见了面,您再将话亲自告诉她也不迟。” 是啊,她还活着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过谢怀玉退了亲,吕让能善罢甘休么?他为了与谢、叶两家结亲,可是废了不少功夫,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吧? 她刚要再问,便听外头有脚步声传来,她当下心脏一紧,站起身就进屋关上了门。 自从听说吕让一直在派人找她,她听见点风吹草动,总忍不住紧张。 她倚在门上,暗暗嘲笑自己是个胆小鬼。 小奴转眼便见闻灵不见了身影,忍不住挠了挠脑袋,拿着手中那把扫帚走到叶荣舟身边,刚要开口,便见他一根手指放在嘴边。 小奴立即禁声。 自家阿郎和方娘子的那点情趣,他懂! 小奴咬住嘴唇,识相地拿着扫帚走远。 叶荣舟脚蹬黑靴,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他摘掉脑袋上的蹼头随手丢在外间的走廊上,慢慢走到房门口停住。 闻灵知道既然小奴没有吭声,那多半是叶荣舟来了,于是便打开房门,笑着看过去。 叶荣舟原本开想着吓她一吓,正准备作怪,没想到她主动开了门,当机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娘子醒了?” 闻灵抬头看看天,不吭声。 已经近正午了,哪能不醒? 叶荣舟有些尴尬地小声道:“原本想逗逗你的,谁知被抓住了。” 闻灵轻笑一声,手指一绕,身上的大氅应声掉落,露出里头轻薄的襦裙。 她今日照旧没有挽发,乌发如墨,直直垂在身后,有几丝落在胸前的白皙里,瞧着叫人眼热。 偏她长相柔媚,笑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带了一点魅惑。 而且......她此时还张开手,叫他抱。 叶荣舟哪里还顾得上跟闻灵开玩笑,因怕她冷,当即脚踏进门槛,随手关上门,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房里那张高脚桌上吻她。 闻灵轻笑一声,去摸他的脊背,踢掉一只绣鞋,用脚轻轻踢他的小腿。 叶荣舟解她的衣带,“娘子想我了吧?” 闻灵捧着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轻叹一声道:“瘦了,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叶荣舟单手将她抱起,随后拿起那件被她丢落的大氅铺在桌面上,免得她着凉。 “没什么,不过是带着怀玉去退了个婚,再就是收拾行李,等着离开长安。” 与吕让退婚,那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叫他随口一说,倒好似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闻灵闻言,睫毛轻颤,一双眼睛幽幽地瞧过去,捧着他的脸道:“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吕让可不是个好缠的人,他若是吃了亏,必会加倍讨回来。 叶荣舟轻笑一声,轻啄她的唇角: “他的麻烦事多着呢,这点子小事,想必他也顾不得。” “吕......”闻灵刚想问吕让会有什么麻烦,便轻哼一声,扬起了脖颈。 -- 第88页 叶荣舟嗓音低沉,似乎带着些许醋意:“往后,娘子只想着我,可好?那些不相干的人,就撂开他。” 他似乎知道该怎样讨她欢心,因此极尽温柔。 闻灵深呼一口气,捏着他的肩膀,说不出话来。 桌子坚硬,她有些觉得硌得慌,便搂着他的脖颈吻他:“疼......” 叶荣舟额上微微冒出汗珠,听她喊疼,当即抱住她起来,抬脚踢了一下桌角,道: “生的这么硬做什么,膈着我家娘子。” 闻灵笑他幼稚,叶荣舟不以为然: “它既惹了你,我是定要罚它的。” 闻灵看着他,日光穿过门窗透进来,照在他笔挺的鼻子上,半明半暗,像是一幅泼墨山水画。 其实,叶荣舟身上带着浓浓的世家子弟的矜贵高傲,可是他在面对她时,不知是为什么,总是刻意将这种气质收敛。 她转过身去,手指捏着窗杦,指尖微微泛白。 这间屋子原是叶荣舟自己住的,窗子上的花样是简单的松柏,日光透进来,影子映在闻灵的脸上身上,好似画了一幅画极精细的简笔画。 叶荣舟轻叹一声,吻在她肩头,眼里是发狂的红。 这是他的妻,他想。 他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欢欣,手上的力道慢慢加重。 正在紧要关头,他突然顿住了。 闻灵正疑惑,却听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接着便是隐隐的叫嚷。 她一颗心提起来,扭头去瞧叶荣舟,只见他抿着唇,汗津津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认真与严肃。 此时的他好似与前世那个未曾谋面的狠辣的叶家二郎,开始重叠。 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侧过耳朵,好似在听外头的声音。 闻灵咬住嘴唇,紧紧抓住窗杦,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外头来的是吕让的人。 他们近日在疯狂找人,将凤凰山方圆五公里的宅子找了个遍,如今,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她去抓叶荣舟的手,无声地询问。 叶荣舟愣了一下,回握住她,抬手将她背脊上的发丝撩到前头去,随即吻在她耳后。 “别怕,他们不会进来......” 他这样说,必定是心里有底。 闻灵红唇轻启,扭过头去,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纱窗,往外看去。 ...... “开门!我们奉吕将军之命前来找人,速速开门!” 在叫喊了几声后,小奴终于打着哈切慢悠悠地打开了大门。 “做什么呢?搅人清梦。” 他肩上扛着扫帚,揉着眼睛,道:“几位,我说你们就不能小点声?我家阿郎正在睡午觉呢。” 外头几人,个个凶神恶煞,脚蹬黑靴,腰佩长刀,推开小奴就进来,为首的便是马铭。 他一进大门,便瞧见院中的地上堆积着几小堆落叶。 除了身后这个开门的仆从,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顿了顿,转身冲着小奴拱手笑道:“敢问这位小哥,这里可是翼国公的宅子?” 小奴手撑着扫帚,手指一扬,指着大门口外的灯笼,道:“上头那个大大的‘叶’字,你们是没看见?能在这里盖宅子的姓叶的人家,除了我们家,还有谁?” 跟着马铭来的仆从在吕让手下当差,一贯是他们给别人脸子看,从没有别人摆脸子给他们瞧的,一时间便有些恼怒。 他们当然是知道这是叶荣舟的宅子,只是前几日他领着谢家女郎登门去向吕将军退婚,可是狠狠打了吕将军的脸,因此他们便想着找一找他的麻烦,好在吕让那里讨个好。 他们对马铭道:“马兄,咱们去搜了他的宅子。” “是啊,翼国公的仆人如此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然要给他个下马威。 这些日子以来,马铭倒是比以前受吕让重用,性情也沉稳许多,因此‘马二愣子’这个称呼叫的人便少了,改称他为‘马兄’。 马铭扬手,示意他们安静。 众人果然噤声。 马铭嘿嘿一笑,对着小奴拱手:“小哥,我的这些兄弟有些粗莽,你别介意。” 小奴冷哼一下,没有吭声。 马铭道:“实不相瞒,我家主人府上的方娘子近日不知所踪,你也知道,那方娘子对我家主人来说如珍似玉,最是宝贝,如今丢了,将军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所以委派我们这些个人......” 他指了身后的一圈人:“......来查访她的下落,若有不敬之处,还请见谅。” ...... 屋里,叶荣舟听见这话,不禁冷笑出声:“如珍似玉,最是宝贝?” 闻灵眼角如染上一抹胭脂,闪耀着异样的红,她勾了叶荣舟的脖颈,与他唇齿交缠。 ...... 屋外,小奴瞧了瞧马铭,忽然笑起来:“敢问贵姓?” “姓马,单名一个‘铭’字,人都唤我马二愣子。” “哦——”小奴长叹一声,仿佛才想起来似的,道:“原来兄台就是前些日子想要杀方娘子不成,反被吕将军下令鞭打的那位啊?我们四娘曾同我提起过。” 他笑了一声:“怎么如今变了性子,反而找起她来了?” “你——!”马铭面露愤怒之色,一甩袖子,冷冷道:“我好言好语,阁下却不领情面,那我们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 第89页 “唉唉唉——”小奴止住他,笑嘻嘻道:“我就是随口一提嘛,何必这么容易动怒呢,消消气。” 马铭冷哼一声,抿唇不语。 小奴倚着扫帚道:“我就是感慨一下,世事多变嘛。” 见马铭又要生气,他连忙抬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了,说正事,说正事。” 他背着手,悠悠道:“既要找人,那须得这人活着才能找,我听说那方娘子不是不小心从那凤凰山上摔下去了么,那山那么高,从上头摔下来,那还有命活啊,指定早死了,说不定如今尸首都在那野兽肚子里化成渣了,还有什么可找的?” “要我说啊,你们将军这不就是难为你们么?”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正和众人的心意。 本来么,找一个很可能死掉的人,原本就是白费功夫的事,也不知他们将军是着了哪门子邪,被那谢家女郎当众退婚都没有多大反应,反而对找那方娘子那么执着,成日的因为她无故地发脾气,性情是越来越暴躁,哪有往日里半点温润如玉的样子? 可苦了他们这些跑腿的。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吕将军一句话便能决定他们的生死,总不能罢工不干吧,那是要掉脑袋的。 马铭用余光将身后一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嘴角弯起,随即立即放下,微仰起头,对小奴道:“将军怎么吩咐,我们便怎么办,旁的我们底下的人是管不着的。” 他扬手一指屋子,道:“敢问,这里可有女眷?” ...... 听见他这句话的闻灵浑身一紧,被抱着她的叶荣舟轻揉着肩膀安抚。 ...... 小奴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竟笑出声来:“你瞧瞧这里,除了我这个伺候我家阿郎的小侍从,可还有别人?” 他挥动着手中的扫帚,唉声叹气:“但凡还有旁人,别说是女眷,是个男人也成,我都不用成日的自己做这些洒扫的伙计,累得我成日里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众人见他拿着扫帚,肩上绑着襻膊,衣袍上尽是扫地沾上的灰尘,像是刚从土里捞出来似的,瞧着甚是滑稽。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奴拿扫帚一指,气愤道:“这位兄台,要不你来做这些活计?我敢说,你指定比我还要狼狈。” 那人轻咳两声,扭过头去。 要说这翼国公,确实是有些奇怪,别人家的郎君那个不是妻妾环绕,美姬成群,偏他,跟出家了似的,别说妻妾了,身边连个贴身照顾的婢女都没有,常年只带着两个大男人东瞅西晃的。 最开始,还有人以为他有断袖之癖,便送了他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倌给他,事后被他好一顿揍,差点走不动道。 不好女人,也不好男人,苦行僧过得也不过如此了吧? 马铭点了点头:“既如此,咱们——” 话还没说完,便听正屋的窗杦处传来一声响,隐隐约约,缠绵好似呜咽。 众人立即往那边看去。 小奴立时一个头两个大,他眼珠转动,顷刻间便想出了说法:“哎,怕是那猫又饿了。” 然后一边引着他们出去一边道:“我们阿郎养了只小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了便叫,见笑了。” 本以为会十分顺利,却听马铭淡淡道:“引我去瞧瞧吧。” 小奴的眉毛立时立了起来,他看着马铭,眼中明灭不定。 马铭哈哈一笑道:“我这些兄弟可是记性很好的 ,别回头吕将军问起来,因为这个惹得他们受罚,到底不值当,还是看看为好。” 小奴垂下眼睛,笑了一下,道:“好吧,马兄,请随我来。” 说着便拿着扫帚,转身领着他过去。 马铭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众人在此等候,随后他一个人跟了小奴过去。 小奴领着他往正屋西侧走,一边走一边道:“这只小猫很是粘人,我们阿郎很喜欢它,你瞧。” 他指着墙边的一处空地,笑着对马铭道。 哪里除了几棵杂草,什么都没有。 马铭抬起眼帘,向窗边瞧过去,只见窗杦紧闭,偶尔从里头传来几声微弱的桌椅晃动的声音。 他笑起来,对小奴道:“果然如此,这小猫看着便是惹人喜爱得紧。” 第47章 变故 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马铭等人搜查完, 便带着从别处搜查的数十名女眷进了吕府,请吕让过目。 他也不避人,差人带着他们大摇大摆地从长安的朱雀大街上过去, 那些被抓的女眷起先哭哭啼啼, 吵得人耳朵疼,最后被人拿着鞭子一吓, 皆噤若寒蝉,乖乖地跟着进了吕府。 吕让神色倦怠,朝堂上, 圣人年幼, 办事只凭心意, 他须得费心安抚,叶家又与他退了婚, 叫他失了好大的脸面,仔细想来,这些日子事情没有一样顺心的。 看着满院的莺莺燕燕,逐目看过去,并未从中发现自己想找的人, 心下更加不耐。 “再去。” 他不信闻灵死了,这次定是和从前一般在哪里躲着他。 他当时不应该那么吓她的。 马铭小心地抬眼看了他一下,有些支支吾吾。 吕让懒懒的撇他一眼:“怎么?” 马铭跪下,恭敬道:“禀将军......这些日子凤凰山方圆五里的女眷您都看遍了, 这......已然是最后的了。” -- 第90页 吕让的脸冷得吓人,只道:“你确定全都看过了?” 马铭叩首:“是, 属下不敢欺瞒。” 吕让沉了脸不吭声,静默片刻,随手一指他身后的一个仆从, 问:“你说。” 那仆从看了马铭一眼,跪下,斟酌着回道:“确实是几乎所有女眷都看过。” “几乎?”吕让脚踏黑靴,走下阶来,停在他身前。 马铭的脊背无形中一僵。 那仆从道:“......是......几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女眷,除了......” 吕让的眼睛眯起。 “......翼国公叶荣舟的那处私宅。” 叶荣舟? 吕让背着手,稍显疲惫的面庞浮现一丝不明的意味。 三日前,这个人曾带着谢怀玉上府中与他退婚,当时他看他的眼神,到了如今依旧印在他的脑海。 这个人不简单。 所以他才使计将他派往河南,到时自会有人替他出手解决了这个隐患。 不过,他不认为他会与闻灵有什么关联,他这个人除了谢怀玉,从未见他对什么女人有过好脸色。 只是如此一想,闻灵的下落怕是更加难寻。 到了第二日晚间,他在房内拿毛笔写字,灯光如豆,照得他的侧脸明暗不定。 华宣站在一旁侍候笔墨,白日里她刚被吕让差人接回,回来后,在他跟前乖巧胜似从前,只低头乖乖研磨,并不吭声。 吕让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低头,手上速度加快,很快写了一首柳三变的《蝶恋花》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是当初他接闻灵入府时教她的,原本是为了让她讨董然欢心,如今时过境迁,倒叫他尝到了其中滋味。 当年那个在他身旁红袖添香的人已经不知所踪,即便有一个相似的人在侧,也解不了他心中的苦闷,只是平添愁绪罢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随手将手中笔丢开,墨迹星星点点洒落在衣襟和桌上,他也不在乎,只叫人进来问: “翼国公什么时候出发?” 进来的侍从恭敬答道:“回将军,说是明日。” “明日......”吕让沉默片刻,淡淡道:“多带几个人,咱们去送送他,还有,灵娘原先的那个小丫头,继续盯着,若有动静,即刻来报。” “是!” ...... 翌日,风和日丽,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闻灵一大早便起身,简单收拾了下,身着一身简易胡服,便出门上了一架马车。 赶车的小奴一边甩着马鞭,一边道:“娘子,阿郎很快进宫拜别了圣人,很快就会过来,咱们先在前头接芍药姑娘。” 闻灵点头,她要走,定是要带上芍药的。 两个人在指定的一棵大树下停下,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仍不见芍药的身影,闻灵无由来的感到一阵心慌。 不一会儿,终于有阵阵马蹄声远远传来,闻灵一把掀开车帘回头望,瞧见那几个眼熟的叶家奴仆,她一口气终于松下来。 “阿姊!”“小娘子!” 谢怀玉和芍药两个人见着闻灵,万分惊喜,齐齐跳下马车,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口中不断感念菩萨真人保佑,芍药甚至激动得直哭,连话都说不上来。 闻灵只得细心安慰她。 谢怀玉也有些眼睛发热,“阿姊你不知道这丫头,听见你没了,这些日子是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日里精神恍惚,人都瘦了一大圈。” 芍药又要流泪,“小娘子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见她们这样,闻灵心中自是酸涩难当,只道:“叫你们担心,是我的不是。” 谢怀玉使劲擦了擦眼睛,破涕为笑:“好了,阿姊还活着,我们自当高兴才是。” 她对闻灵道:“我原以为叔公叫我们来见谁,原是阿姊你,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真是吕让那厮要害你?” 谢怀玉如今一肚子的疑问,只想着要弄个明白。 闻灵听到她提起叶荣舟和吕让,摇了摇头,道:“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等你叔公来了,叫他与你细说。” 谢怀玉点头,一边跟着她进马车一边道:“叔公什么时候过来?” 她退了亲,将家里的长辈气得不轻,特别是她那个阿爹,近半个月竟是一个字都不愿同她讲一个,她在家呆得没趣,等叶荣舟一问她要不要跟他离开长安,她二话没说便答应,也没知会家里的长辈,寻个借口便出来了。 要是叫他们知道了她要跟着叶荣舟去河南,肯定要找人将她抓回去,因此她总想着叶荣舟早点来,好快点出发离开。 听见她的询问,闻灵道:“那要看圣人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谢怀玉拍拍身上的尘土,叹了口气:“圣人还没有我大,就算再啰嗦也没那么多话交代他吧?我们出城的时候还看到吕让那厮......” 闻灵心头一跳,“你们说上话了?” 谢怀玉察觉到她的紧张,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 “怎么了阿姊?你别怕,他不过是奉命去送叔公的,并没有出城,别担心。” 奉命?叶荣舟不过一闲散人员,圣人怎可能特意叫他这样一个堂堂一品大员来送他?两人因为谢怀玉退亲一事已经在明面上闹翻,因为私情来送更不可能。 -- 第91页 “这是他跟你说的?” 谢怀玉点头,不由得放轻声音:“怎么了阿姐?” 闻灵先是不吭声,随后重重在车厢上敲了两下:“小奴,快走!” 小奴不知发生了何事,道:“娘子,阿郎还没来——” 闻灵一把掀开帘子:“咱们到前头等他,快!” 她手脚冰凉,深秋难得的好天气,身上却隐隐发寒。 若是她没猜错,吕让怕是已经在附近了。 第48章 奸夫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小奴自然明白闻灵对叶荣舟的重要性, 他早前便吩咐他,说闻灵早已是他的主母,他不在时, 便要唯她的命令是从。 如今闻灵吩咐他们一群人先走, 他自是不敢违拗。 要进寒冬,草木枯槁, 一片萧瑟。两辆马车和几匹马在官道上疾驰,不时激起路边的积水,哗啦啦一阵响动, 溅得马蹄尽湿。 不远处的一处高丘上,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往下望, 因为愤怒,拳头捏得嘎吱作响。 他想遍了长安城所有可能与闻灵有过接触的男子, 从崇仁坊为她打架的那个武侯到东市胭脂铺的伙计,他都想过,却从没想过这个人。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那个护送闻灵的马夫,分明是叶荣舟的奴仆! 叶荣舟...... 他们是怎么开始的?是他带她去参加那一场狩猎时?还是在他示意她多与谢怀玉交往, 致使她频繁进出叶府时?亦或者更早? 自己一直没有怀疑到叶荣舟身上去,便是因为叶荣舟不近女色,更是厌恶如闻灵般长相妖媚的女人,往日他与谢怀玉谈婚论嫁, 身为叶家人的叶荣舟应该很厌恶他身边的‘祸水’方闻灵才是,可是...... 可是在他对叶荣舟没有防备的时候, 他便已经私下与他的女人暗通款曲,明目张胆地给他戴上了一顶绿帽子! 吕让想起带闻灵狩猎时,她面上的不自然, 当时他只当是叶荣舟对她太凶,吓着了她,如今看来这二人分明是在当着他的面在调情! 还有叶荣舟那天消失不见的几个时辰,闻灵也同样不见踪影,回去时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红晕......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今想来,分明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竟没有看出来! 吕让闭上眼,牙齿一用力,嘴里慢慢弥漫起一股鲜血带来的铜锈味。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冷静下来。 他不发脾气,身边人反倒越心惊肉跳,想到那方娘子,心中直叹可惜......哎,好好的一个大美人,现成的福气不享,没事儿偷什么汉子?如今连性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自求多福吧。 未几,吕让睁开眼,目光随着那两辆马车移动,叫人看不出情绪,随后慢慢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一起向前一弯。 手下人收到命令,利落上马,冲下头飞奔而去。 闻灵手扶着车厢,仿似从远处听到阵阵马蹄声,她心头一惊,忙撩开车帘往后看,果瞧见一片茫茫尘土中,有数十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朝他们飞奔而来,每匹马身上皆插有印有‘吕’字的小旗,那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再抬眼往远处一瞧,果真瞧见了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 闻灵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她果真还是逃不过命运。 “阿姊,小心!” 车轮碾过一处凸起的石块,马车整个差点颠倒,闻灵被谢怀玉抱着,手心不住发冷汗。 她冷静片刻,摸了摸谢怀玉的脸,道:“芍药无父无母,从小跟着我受了许多苦,是个可怜人,无论我在不在她身边,往后都求四娘好好照顾她,不叫她无所依傍。” 说着便朝她恭敬稽首。 谢怀玉有些不知所措:“阿姊......” 闻灵冲她笑了笑,又抬手摸了摸同样迷茫的芍药的肩膀:“晚上别再踢被子,着凉了不好。” 芍药直觉不好,忙道:“娘子要做什么?” 闻灵没有回答,抬起手将耳环摘下放到谢怀玉手里,道: “这是你叔公送我的,见到他叫他立刻走,不必管我,他能成就大业便是我全部的希望,等到来日再来寻机会救我,若他不走,便告诉他,方闻灵平生最恨失信之人,他答应我的事必须做到!若做不到,便白瞎了我与他这些日子的情分!” 谢怀玉整个人继续发懵,她听见后头的动静,回过味来,猛地掀开车帘去瞧,看到来人愣了一下,当即骂道:“原来是这个杀千刀的,竟然骗我!” 她出城门时,吕让还特意派人过来传话说是他只是过来送送叶荣舟的,她放松了警惕,谁知他如此狡诈,即便她已经特意绕路,还是叫他的人给追了上来。 谢怀玉身子回车内坐好,明白闻灵为何突然如此反常,便安慰她道: “阿姊别忧心,有叔公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闻灵叹气,“不,他不能过来,否则他便走不了了。” “今日走不了便选明日,也不差这一两日的。”若是走不了,谢怀玉只忧心自己该怎么跟长辈交代,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闻灵摇头:“不,他今日必须走。” 否则,怕是一辈子走不了了,若是如此,非但不能成就前世的霸业,怕是连性命都会不保。 谢怀玉不解,她不明白闻灵为何对叶荣舟今日离开长安这件事如此执着,就算吕让发现她与叔公的事,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她叔公身后可是整个河西都护府呢。 -- 第92页 时间紧迫,闻灵不再多言,只道:“记住我的话,别叫你叔公回来!” 说着,她便转身掀开车帘对赶车的小奴道:“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不许停车!” 小奴早听见了她们的话,刚想劝一劝闻灵,便见她身影一闪,竟是直接跳了下去。 后头追赶的人刚想甩动手中铁钩子勾住马车,却猛然间见车上跳下一个人,连忙收手,深怕自己误伤了人。 闻灵特意挑了一处柔软的草地,因此摔下来时虽有些疼痛,却并不十分要紧,她歪头,瞧见谢怀玉和芍药探出车厢看过来,便有些艰难地对她们做了个‘快走’的口型,然后喘着气,侧躺在草地上。 有了她们带话,想必叶荣舟不会再回来,他会活着离开长安,然后回到河西,举兵谋反...... 可是,事情真的还会如前世一般发展吗? 到了如今,她心里不知为何,竟隐隐生出些后悔,同时又有些心惊,其实若仔细想,或许还有其他的法子,可是情急之下,她做出的反应竟是跳下马车来保全叶荣舟。 这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应当做出的决定,可是她却这么做了。 这代表什么?她有些不敢去深想。 就连吕让出现在她身边时,她脑袋里仍旧在想这个问题,原先想好的在他跟前装晕的手段竟完全被抛在了脑后。 直到自己腿部传来一阵刺痛,她的思绪才终于回转。 吕让轻脚踢踢她的腿,“摔断了?”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左腿处往上爬,闻灵额头直冒冷汗,嘴唇发白,加上她头发散乱,衣衫上尽是泥土,瞧着甚是可怜。 美人落难,总能激起人的保护欲,可是瞧着她这幅样子,吕让心中却莫名勾起一股无名火。 “你在跟叶荣舟厮混的时候,怕是也是这样一幅勾人样子吧?” 他的手用了十足的力气,箍得闻灵两颊生疼,她清澈的眼眸盈满泪光,像是九天上落难的仙子,叫人不敢亵渎。 “你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找你找的有多苦?” 生怕她已经不在世上,日夜难安,连政务都顾不得,将长安城外翻个底朝天去找她,可是她当时在哪儿,她在叶荣舟的床上与他温存! 吕让咬牙切齿,原本的波澜不惊全无,恨不得亲手杀了闻灵。 豆大的泪珠滴在吕让的手指上,热得发烫,吕让心里突然一整烦乱,甩手松开闻灵。 闻灵忍着疼痛轻咳一声:“五郎,五郎可是要杀我?” 吕让恨声道:“你红杏出墙,拿我当傻子耍,还要我饶你不成?!” 他想起眼前这个女人曾经背着他做过什么,心中便一阵火起。 他待她还不够好吗?她却如此回报于他! “咳咳。”闻灵奇道,“五郎听从三娘的话,送我到太清观,叫我出家之时,不是已然要同我断绝关系了吗?” 吕让一口闷气当即噎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是啊,当日,他为了娶谢怀玉,也为了平息长安城中的非议,亲手叫她出家做了道姑,与她撇清关系,她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之时,被人钻了空子,也是有的。 见他面色松动,闻灵又道:“妾每晚都做噩梦,梦见董然老贼向我索命,这些,五郎都不知道吧?” 听她提起董然,吕让果然瞳孔微缩,扭过头去,一阵沉默。 闻灵乘胜追击,拉着他的袖口,泫然欲泣:“五郎,只求你怜我半生孤苦,又为你效力过,求你放我一马,往后我情愿做一辈子的姑子,再不出太清观的门......” 吕让沉默良久,原本对她的愤恨,己经被她活着的喜悦和对她的愧疚给冲得只剩七七八八。 他终是叹了一口气,问:“自己跳下来的?” 闻灵摇头:“是他们把我推下来的,他的人如此对我,我恨他。” 吕让轻笑一声,指着她道:“愚蠢,这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贪恋女人的容貌和身子,平日里花言巧语哄着你,可是一旦你触碰到他们的利益,你便连块破抹布都不如,说扔就扔。” 闻灵嘴唇轻颤,眼睛里却尽是冷漠,“确实如此。” 吕让抬手抹去闻灵脸上的污渍,轻声哄骗道:“你瞧,这世上除了我,没有哪个男人会真心实意待你好,往后和我一心一意的过日子,我便当这一切没发生过,继续宠你,如何?” 极具诱惑力的话语,闻灵却全然不信,但她仍旧忍着疼痛抬头道:“好,妾听五郎的。” 吕让瞧她这样可怜,终究是心软,将她抱起,“你放心,叶荣舟活不了多久?” 闻灵心头一跳,手指紧紧捏着衣袖,问:“将军要杀他?” 吕让停下脚步,低头,眼睛里尽是打量,“怎么,心疼了?” “自然不是。”闻灵作出一副恼恨的模样,“我恨不得食他的肉,喝他的血,又如何会心疼他。” 吕让将她放进马车里,拍拍她的脸,满意道:“不是就好。” 就在方才,他突然改了主意,叶荣舟的命,不能在长安由自己来取。 等他离开长安,往河南去,一路上尽是灾民山匪,到时候他若是丢了性命,没人会意外,也没人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一个敢染指自己女人的男人,他必须要除掉。 闻灵看着吕让嘴角的那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眼中一片冰冷。 -- 第93页 第49章 真相 看来与我的私情也是她计划的一部…… 冷冽的寒风呼呼吹过, 刮在人脸上刀子似的疼,小奴守在一家驿站的门口,冻得牙齿直打颤, 可即便如此, 他仍旧一动不敢动。 站在他对面的谢添到底看不过去,递过来一个酒袋, “喝吧,还要赶路,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小奴浑身打了个冷颤, 想了想, 最终还是摇摇头。 自己没将方娘子带出来, 阿郎罚他,是应当的。 室内, 灯火如豆,男人俊朗的侧脸在烛光下忽明忽暗,他盘腿坐在胡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散发的压抑感弥漫整个房间。 谢怀玉跪坐在下方,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叔公?” 话音刚落, 一个漆黑的木质手令‘啪嗒’一声掉到地板上,倒将她给吓了一跳。 从他们见到叶荣舟,将闻灵的话带给他开始,已然过去了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内,他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好似全部的神思和精神全部被抽走一般,整个人形同槁木。 谢怀玉瞧着担忧,只得又道:“叔公, 您倒是说句话,别吓我。” 她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要不我回去,进吕府将阿姊从吕让手中抢回来,叔公放心,以我对吕让的了解,他不敢为难我。” 她退婚那天,就差把吕让的面子放在脚底下踩,他都没说什么,若她回去接阿姊,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叶荣舟闭上眼,像是累极了的样子,终于开口:“什么都不必做,老老实实呆着,等明日天一亮,便跟着谢添去河西。” 河西?他们不是要去河南吗?怎得要去河西? 谢怀玉满肚子的疑问,却只得了叶荣舟一句:“出去。” 她知道因为闻灵的事,叶荣舟此刻心情不佳,便老老实实出了门,顺便给门外的小奴拿了一张厚毯子披在他身上,使他不至于受冻。 屋里只剩下叶荣舟和芍药两个,此刻芍药满脸的泪水,情绪同样十分低落。 “你在她身边呆了那样长的时间,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叶荣舟手中紧紧捏着自己曾经送给闻灵的一对白玉耳坠,手心硌出深深的烙印,却毫无知觉一般。 芍药擦干净眼泪,一五一十将这些年闻灵的遭遇和她这一年的性情变化说与叶荣舟。 “你是说......娘子在一年前才性情大变的?” 芍药抽噎着点头:“......是,那时娘子刚进董然的府上没几天,原先娘子还日日盼着吕将军的消息,对着他送的东西哭......” 她小心地抬头去观察叶荣舟的神色,见他并无不满,才接着道: “......后来有一天,娘子突然就把那些东西全扔了,也不再日日以泪洗面,婢子想着是她知道吕将军有一日会接她出去,所以才突然改了性情,可是后来,董然被吕将军杀死那日,娘子却并没留在府中等着吕将军来接她,而是......” “......而是带着你跑出了长安,然后你们就遇见了我......” 芍药点头:“是,我们便遇见了国公您。” 叶荣舟想起自己与闻灵初遇那一日,自己提前收到吕让要杀董然的风声,觉得烦闷,便到长安城外的私宅去住,第二日夜晚,闻灵便敲响了他的门。 她易着容,瞧着只是清丽模样,孤身一人牵着马向他问药,如今想来,仍旧历历在目。 叶荣舟沉默良久,又道:“你们是往何处走?” 芍药道:“娘子说,中原不安生,所以我们一直往西走,只是出了长安不远,到了滁州地界,我们便被吕将军的人给抓住了。” 滁州往西......那便是他的兄长河西指挥使的地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怕是做了什么梦,亦或是得了什么启示,知道不久就会天下大乱,最终是他们河西叶家夺了天下,所以她才选了作为叶家人的自己做她的情郎。 “看来与我的私情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叶荣舟看着手中的白玉耳坠,淡淡开口。 芍药深怕他会嫉恨闻灵,急道:“不,国公,娘子她对您是真心的,求您——” 一定要救救她。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并不十分在乎。”叶荣舟忽然道:“说实话,如今我竟然心里有一丝庆幸,庆幸她当初选的那个人是我。” 若她选了别人,如今他怕是要呕死。 芍药对叶荣舟的话有一丝迷茫,但也算明白国公爷不会不管闻灵了,因此使劲给他磕头:“多谢国公!多谢国公!” 叶荣舟将手中耳坠妥帖收入怀中,弯身拿起地上的令牌,推开门,对谢添道:“明日卯时,即刻启程。” 他要加快进程,不能有一分一毫的耽搁。 ...... 长安城内,吕府。 吕让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闻灵的腿虽没有摔断,但到底伤着了,怕是两三个月不能下地。 吕让叫她好好休息,派了好些仆从服侍她,嘱咐她们一刻也不准离开。 闻灵知道,吕让只不过是趁机派人监视自己而已,自从他这次将自己从外头带回吕府后,好似特别的患得患失,疑心病比往日更重,时不时地就要过来看她在做什么,生怕她又和哪个男人有了首尾,或者与叶荣舟又有了联系。 闻灵冷眼瞧他,并不发表意见,如此倒也安静地过了一段日子。 -- 第94页 只是外头一直没消息,日子一长,闻灵面上不显,心里未免着急起来。 为何各地的‘叛军’还没有动静? 她已经记不起前世的第一场叛乱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了,只知道那段时间吕让特别忙碌,连人影都不见,可是如今都要到上元节了,吕让还是成日地往她这里跑,怎能不叫人心焦? 闻灵正歪在榻上冥想,却听外头婢子来报,说是华娘子来了。 她还没吭声,便见华宣手抱着汤婆子进来,施施然向她行礼:“姐姐。” 闻灵起身披上外裳,手指轻轻拨动肩头的长发,动作中不自觉带着一股柔媚,撩人不自知,华宣瞧见了,暗暗垂下眼帘。 “不是说过了,我并非府上的娘子,华娘子唤我姐姐,多有不妥。” 华宣在一边胡床上坐下,用手摸了摸床,柔声道:“姐姐腿伤已然好了,想必不日就会有正式的名分,妹妹自然要先叫上。” 她话语一转,手仔细摸着胡床上的一处地方。 “这是郎君常坐的地方吧?” 闻灵倚在床头,眼睛微眯,静静地看着她。 如此简单就能知道自己腿伤已然痊愈,华宣前世能独得吕让的宠爱,果真不是没有道理。 她问:“华娘子来到底有何事?” 她不会无缘无故跑这一趟。 华宣歪头,倒也没有隐瞒:“姐姐难道不疑问,我们为何有几分相像吗?” 闻灵一愣,自重生后,她一直在想着如何能活下去的事儿,倒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 她不动声色:“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多,也没什么稀奇的。” 华宣却是泪光莹莹,眼圈有些发红。 “方家被抄家前,人口足有四五百口,咱们那时又小,姐姐不记得我也很正常。” 她拿帕子试了试泪,走到闻灵跟前,用只有她们两个听见的声音道:“几个月前,府中有个姓马的人跟我要了长安的布防图。” 说完这句话,她立马退开,道:“姐姐要是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说罢,她便行了礼走了。 闻灵听得有些发懵,尚未反应过来,手上一不注意,不小心打翻了床头的琉璃药碗。 立刻有婢女进来:“娘子怎么了?” 闻灵回过神来,顿了顿,道:“没什么,打翻了药碗而已,进来收拾便好。” 小婢女们忙着进来收拾,一片琉璃碰撞声中,吕让来了,见着如此情形,自然对她们免不了一顿斥责。 “是妾自己不小心摔碎的,与她们无关。”吕让于是挥手,婢女们面带感激地退下去。 吕让坐在胡床上,拉着闻灵的手道:“明日便是上元佳节了,我带你到东市去看花灯,同时叫长安的官眷们见见你,到时,圣人还有一大众皇亲国戚也在场,你也见见。” 闻灵感到一阵烦躁,只道:“妾腿伤未愈,怕是出行不便,到时别给将军丢人,还是不去为好。” 吕让不说话了。 他这几月来一直这样,阴晴不定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发了脾气。 闻灵原本想继续拒绝,可是转念一想,还是答应了。 她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吕家,外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若是出去,说不定能得些叶荣舟的消息。 吕让见此,心里那无由来的怨气终于散尽,嘴角重新弯起。 前几日他的人传来消息,说是叶荣舟在河南被流寇劫杀,已经遇难,他派人去各处府州县衙打探消息,再三确认,叶荣舟确实已经死了,想必上奏此事的奏章今天晚上便能出现在圣人案桌上。 他已经等不急要看闻灵听到这个消息的表情了。 她只能是他的女人,从前是,往后也是。 吕让看着闻灵艳丽的面容,轻手将她腮边的一缕长发塞入耳后,满意地笑起来。 第50章 叛乱 犹如一个惊雷在空中炸响 每年正月十五的上元佳节是大靖最重要的一个节日, 这一天,长安的宵禁解除,各个坊市大开, 东市西市这两个最大的人员聚集地, 昼夜歌舞不歇,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贵胄都可上街游玩, 赏花灯、观杂耍,跳大神......热闹非凡。 因着东市离皇帝居住的太极宫较近,为了图方便, 今年宫中便安排皇帝和一众皇亲国戚、官员在东市的最高楼——望月楼与百姓同乐。 临近傍晚, 仆从仔仔细细将吕家门前的雪又扫了一遍, 一粒雪花都不剩,又铺上厚厚的毡毯, 一路从闻灵的住处铺到大门外。 满府的奴仆齐齐禁声,一丝响动也无。 闻灵穿了一身厚厚的夹层小袄,外罩大氅,发髻梳成堕马髻,簪一朵丝绒牡丹花, 静坐在矮凳上,看着叫人移不开眼去。 “还记得吗?你从前,最喜欢这样打扮。” 吕让伸出一只手抚上闻灵的肩头,对着镜中的她开口。 他在这里追惜往日, 闻灵却没给他想要的回应,看了看天气, 只道:“时辰不早了,五郎,还是早些出发为好。” 吕让的眸子迅速地暗下去, 一只手从后面箍住她的脸颊,道:“回答我,灵娘。” 闻灵的两颊隐隐有些发疼,抬眸在镜中与他回望,不消一刻,便瓮声道:“记得的。” 吕让镜中的脸这才高兴起来,松开手,拍拍她的脸颊,道:“这样才对。” -- 第95页 闻灵只觉得一股浓烈的厌恶之情从心里生出来,随着血流流向身体的每一片肌肤,她想打开身边这个装腔作势的男人的手,然后狠狠痛骂他一场,这个想法在她心里憋了整整两辈子! 可是......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做。 如今还不是时候。 吕让抱着闻灵大摇大摆地出门,将她放上马车,又派两名婢女进车厢‘照顾’她,自己蹬上马鞍,在近百名豪奴健仆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向东市进发。 路上,闻灵想掀开车帘透透气,被随行的婢女阻止:“娘子,外头冷,您身子弱,别让寒气伤着了您。” 闻灵的手一顿,手指忍不住按在车窗上,指尖泛白。 看来就算出来了,吕让也不允许她有任何与旁人接触的可能。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知道了。” 不了片刻,马车拐弯,车帘掀起一条小缝,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映入眼帘,闻灵在那两名婢女注意到之前,率先将视线收了回来。 马......铭? 那个曾经想要杀自己向吕让邀功的家将?华宣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若是的话,他要那份长安城的布防图做什么?莫非...... 闻灵忽然想到什么,心头一震,与此同时,马车外响起一阵响声,随后吕让的面孔便出现在视线里。 闻灵稳住心神,不叫自己的心思显露在脸上,冲面前的男人笑了一下,问:“怎么了?” 吕让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片刻,未几,向她伸出手来:“到了。” 虽然时辰还没到,但东市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群,而望月楼因为是御用之所,所以楼前站了近百名皇家禁军维持秩序,将围观的百姓挡在楼外。 当吕让抱着闻灵出来的那一刹那,人群中发生了不小的骚动,一半是因为她的美貌,而另一半则是被吕让抱她这个动作惊的。 堂堂国家一品大员,连圣人都要礼让三分的吕将军,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行径,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更何况,这些年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有时候甚至连饭都吃不饱,如今见着他们一行人所穿所戴如此奢华,心底里自然生出不少怨气来。 吕让和闻灵没进楼之前他们不敢吭声,待他们进了楼,不见了身影,有几个胆大的便高声议论起来: “那女人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出现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啊是有九条命的狐狸精,丢了一条命,还有八条呢。” “吕将军就算了,她也能穿得那么好,被人当成娘娘一样伺候,果然美色能换来一切啊,哪像咱们?吃糠咽菜,朝廷完全不管的。” “哎......红颜祸水呀......” 望月楼早来了许多官眷,有几个在栏杆上听到几句,纷纷捂嘴轻笑,暗自嘲笑闻灵果然上不得台面,就算吕将军给她那么大的抬举,仍旧不招人待见。 几人正笑着,看见吕让带着闻灵过来,纷纷禁了声,恭恭敬敬行礼。 闻灵被放在早摆放好的座椅上,面色如常,好似并没听见她们的嘲弄,微微颔首。 见她这幅不冷不热的模样,女眷们也不好在说什么,有两个八面玲珑的出来解围,气氛倒也融洽。 不多功夫,皇帝与几位妃子的仪仗过来,吕让嘱咐了两句便下楼去接。 他方一走,一位女眷便道:“吕将军当真宠着娘子,离开这么一小会儿就不放心,真叫人羡慕,不过......” 她扫了一眼闻灵的腿道:“一会儿圣人过来,娘子一直坐着总不合适吧?” 闻灵并不打算跟这些人浪费时间耍嘴皮子,这里人多眼杂,不好说话,恰巧瞧见不远处一角有两个叶家婢女打扮的人在说话,略一思索,对身后人道:“抬我到偏殿去。” 之后吩咐他们再去给自己倒茶,如此一来,她身边很快空无一人。 隔着一道墙,那两个婢女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姐姐,你说大人的身子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要撑,有圣人在,大人说什么也不能殿前失仪,过了上元节,国公的丧礼就得准备起来,小娘子走后大人的身子就不好了,如今还要操劳这些事情,可真是......” “娘子?”闻灵眼前出现一盏茶杯,她愣愣地望过去,只见是方才打发去给自己倒茶的婢女。 外间人声鼎沸,山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闻灵却仿佛听不见一般,神色呆愣,脑海中只有方才那两个人的对话。 他们说......谁死了?不,一定不是叶荣舟,他前世活得好好的,不可能是他,一定不是...... 她不能中了吕让的圈套,她要镇定,不能慌乱。 可是即便知道这很有可能是假的,她的心中还是忍不住涌现一股酸涩,这股酸涩来势汹汹,直往她骨头缝里钻。 她暗暗心惊,在什么时候,他在她心中已经如此重要? 她不敢叫人看出异常,接了茶盏放在一边,跟着人群跪下,山呼万岁。 吕让跟着圣人过来,招呼婢女将她搀到身边,拉着她的手问:“怎么手这样凉?” 他的目光仿佛一片幽静的湖水,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分明。 闻灵攥紧手心:“冬日严寒,没什么的。” 吕让看她一眼,笑起来:“看半个时辰咱们便回去。” -- 第96页 一般上元节上的热闹会持续一整夜,而皇帝不走,他们这些臣子是不能离去的,可是听他这样说,并没人敢有异议,就连皇帝也不过撇撇嘴,转身揽着自己的两个妃子去瞧热闹去了。 有一个白胡子臣子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似是有些急躁,几次三番对皇帝提起各地河南的灾情,被他一脚踹翻,“大过节的,提什么不吉利的事儿,叶荣舟都死在那儿了,你还想叫朕如何?派你这个快入土的去不成?” 吕让有意无意地观察闻灵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问道:“你不高兴吗?” “什么?” “叶荣舟死了。” 闻灵扶住栏杆,瞧向楼下的花灯,五光十色,只觉得分外晃眼,“自然高兴。” 吕让笑起来,转头去劝皇帝息怒。 有身穿锦缎华服的舞女登上灯树下献舞,动作之间,手脚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赢得阵阵喝彩。 灯树的左侧有轻微的骚动,闻灵站在楼上看得清楚,顺着人流望去,发现一个手持令牌的人正拼命穿越人群,向望月楼而来,因为距离较远,环境又嘈杂,楼下的禁军尚未发觉。 不知为何,闻灵的心却一点点地快速跳动起来,她只觉这个人会为她带来自己一直期盼的消息。 过了足有一刻钟,那人才终于穿越人群,来到望月楼下,只见他身披铠甲,手持黄色小旗,分明是军中传令官的打扮。 闻灵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如今可以确定,叶荣舟确实还活着,某些人怕是要失望了。 她扭头去瞧不远处的吕让,只见他满面春风,正同皇帝和同僚有说有笑,瞧着再得意不过。 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栏杆,眼中慢慢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嘲讽之意。 该来的,总会来。 众人正在有说有笑地瞧天上盛放的烟花,那名传令官口中喊着‘急报’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跑到皇帝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急报!圣上!河南知府李年庆八百里加急启奏圣上,河南有人举兵谋反,已于两日前占领洛阳!请求朝廷派兵支援!” 犹如一个惊雷在空中炸响,方才还热闹的望月楼此刻却静得出奇。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好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意识到那传令官说了什么,众人才渐渐害怕起来。 有人叛乱,还占领了洛阳,那可是大靖的东都啊,洛阳没了,长安怕是也岌岌可危,而且没有人比他们这些人更清楚,如今的大靖已是强弩之末,手上的兵力全都用来镇守长安,哪里还有多余的兵派出去平乱? 原先那个白胡子老臣扑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起来:“天不佑大靖啊——!” 本来大靖就已经岌岌可危,只差压倒它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那根稻草终于来了。 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映亮吕让阴沉的面孔。 远处的闻灵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低头看着底下仍旧在舞动的胡姬,想起小时候在院子里和乳母捉迷藏,她透过柴房的窗户看见几个穿铠甲的士兵进院里来,正碰见找她的乳母,然后,他们便侮辱了她。 后来她才知道,那些人是来抄家的,她的父亲因为一道谏言揭开了朝廷腐朽的内里,可是先皇和朝臣们不想改变,也改变不了,于是,他们只好杀了直言犯上的父亲。 如今一晃,都过去这么些年了。 第51章 解救 心肝,等急了吧。 一年一度的上元节灯会刚举行不到两个时辰, 一群金吾卫便护送着一众大臣离开,只留下几名闲散皇室子弟继续陪着皇帝留在望月楼。 好好的日子发生这样的事情,皇帝本人只觉得扫兴, 单手倚着栏杆瞧底下的胡姬, 兴致缺缺,“都走了, 偏留朕一个人在这儿,好没意思。” 内侍劝他,“圣人是天, 吕大人不是说了?这样的好日子, 您若是也走了, 那老百姓的天不就塌了?他们要是人心惶惶,那保不齐就会出什么乱子。您放心, 不过是几个叛贼而已,吕将军神通广大,明日就能除了他们。” 可是真有那么容易吗? 神通广大的吕让彻夜难眠,各地一封一封的急报传上来,打得他是措手不及。 本以为河南那群叛匪出现的虽然有些突然, 但解决他们并不算什么难事,最多不过一个月就能平息,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发现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渐渐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 不足半月, 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湖南、江西、江南等地陆陆续续开始发生动乱, 朝廷吃不消,开始频频向他施加压力,主张分散他的兵力, 前往各地平叛。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忽然想到河西叶家的那股兵力。 若在往常,他是决计不肯向叶家低头的,可是如今形势紧急,只能事急从权,说服皇帝和朝臣令叶家人领兵前来救援。 诏令发出去,他心里却在盘算着另外的事情,不过......这要等叶家人领兵到长安的时候再说。 又一次领兵出征回来,吕让躺在床上,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见闻灵,便招人来问: “娘子近日在做什么?” “哪个......娘子?” 吕让一个眼风扫过去,来人立刻跪下:“回......回将军,方娘子近日除了发呆,便一直待在府中绣花,并没做别的......” -- 第97页 绣花?她从前从不喜爱此道。 难道是叶荣舟的死叫她太过伤心?所以变了性子? 想到此处,他便有些生气,同时心里涨得慌,也不知若是自己死了,能不能换她如此对待。 若是从前,她可能还会为自己留几滴眼泪,可是如今却觉得,若真有那么一天,只怕她不在心里咒自己就是万幸了。 他有些烦躁地将帽子摘掉,正想洗个澡再换身衣裳去瞧她,门下来报,说是又有急报传来,只得将帽子重新戴上,衣裳也来不及整理,便急匆匆地出门。 闻灵在拐角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淡淡。 若是她没猜错,恐怕叶荣舟快要到了。 她猜得没错,不过两日,叶家军便到了长安城外安营扎寨,这个时候,人人都以为他们是来勤王救驾的,皇帝为表诚意,亲自和吕让到城外去迎接,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后只有吕让一人回来。 皇帝被扣了。 是的,大靖的皇帝,百姓的天子,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地被人扣了。 到了这个时候,天下的人哪还有不明白的,这支所谓的勤王救驾的军队,根本就是一支叛军! 河西叶家,反了。 吕让满身是血的回来,闻灵被叫过去的时候,他刚上好了药,光着一条臂膀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问:“将军怎么伤着了?” 话一落地,吕让忽地抬头看向她,眼中火光大盛。 闻灵丝毫不惧,施施然行了礼:“若是将军不想见我,妾这就退下。” 吕让只觉得左臂处疼得更加厉害。 又是这幅态度,自从战事开始,每一次见她,她总是这幅不咸不淡的态度,仿佛他只是一个再陌生不过的人,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想到曾经与闻灵有过首尾的叶家人叶荣舟,吕让额头的青筋逐渐冒起。 “灵娘,你对着叶荣舟,可也是如此模样?” 闻灵轻抬眼眸,娇艳的面容上慢慢浮现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叫她看上去更加难以接近,好似傍晚时分,天边的云霞,一吹就散似的。 “将军问这个做什么?” 吕让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抹强烈的自嘲,“我就是想知道,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比跟我的时候快乐得多......” 闻灵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往日在这府里,伺候的人提一个叶字,他都不高兴的,也不知今日是吃了什么错药。 她不能顺着他的话说,否则他一个不高兴,她提前丧命在此,也不是没可能。 “将军受了伤,还是少思虑些为好。” 她见吕让一直不说话,只好站起身来,却听他在她背后道:“我这些日子睡不好,总做噩梦,你能不能留下,多陪陪我?”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脆弱。 闻灵知道自己应当遵从男人的指令,可是想起前世的事情,她的心就像是在油锅里熬着,恨不得立刻动手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 原先还能压抑自己,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离前世被烧死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哪里还能装作无事人一般在他身边待着? 于是她道:“妾手脚粗笨,不会照顾人,还是叫华娘子过来吧。” 说着,便抬脚离去。 她走得这样快,快到吕让连她的衣角都抓不住,最终只能一只手举在半空,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闻灵回去的路上,遇见了马铭,他神色如常,只是在无人处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 她回到房后打开,是叶荣舟写给她的,只有两个字: 放心。 闻灵的心跳得飞快,只觉得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似有千斤重。 就在前几日,为了合理的接管这批从河西来的军队,吕让打算用皇帝做障眼法,不动声色地除掉他们的头目,可是反被将了一军,人没杀成,反而丢了皇帝,而从始至终,那位叛军头目都没露面。 人人都知道河西叶家反了,做了这大靖的叛臣,却没人知道领导叶家军的头目不是河西指挥使叶广义,而是他那个早已‘死去’的兄弟。 叶荣舟。 闻灵摘下灯罩,将纸条放在烛火下,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燃尽,最终只留下一抹灰烬。 *** 过了几日,长安城里开始混乱起来,叛军就在城外,不知什么时候就打了进来,而各地叛乱四起,他们又无处可逃,在这样前有狼后有虎的情形下,一股浓浓的恐惧迅速席卷了整个长安城。 渐渐的,百姓中便开始流行一个传言。 他们认为天下之所以大乱,便是因为有妖孽横生,在世间作乱的缘故,而妖孽最喜化为绝世美女魅惑人心,妲己、杨妃、褒姒,无一不是如此。 而如今天下最出名的绝世美女当属吕将军的爱姬方闻灵。 她虽不是帝王妃,但却也是名门妇,单凭一己之力便使两大权臣反目成仇,齐尚书之子丧命,搅得京城天翻地覆,不是妖孽是什么? 于是,他们集结了一群人到吕府门前闹事,大声嚷嚷着要吕让交出闻灵这个妖女。 跟着吕让的士兵虽不信这些,但他们仍旧希望处置了闻灵,无他,城内百姓的情绪日益高涨,若是发生了动乱,怕又是一场祸端,他们已经不剩多少兵力了。 于是,在百姓在吕府门前守了两日后,有几名身着铠甲的将领开始跪在吕让的门前死谏。 -- 第98页 “将军!请下令准许我等将方娘子带走!” 吕让走出门来,瞧见闻灵就站在院子里,身着一身大红石榴裙,静静地站在那里,好似等了他许久。 他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一下,仿佛眼前的场景在哪里见过一般,一种没来由的恐惧快要淹没了他。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道:“灵娘......你跟我到外头去,我不会叫他们为难你。” 闻灵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要将他的心底看穿。 未几,嘴角浮现出一抹讽刺的微笑: “将军真的这么觉得?” 吕让嘴唇蠕动,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叫她出去做什么呢?他扭过头去,下意识地开始逃避这个问题。 闻灵开始笑起来,先是小声的笑,后来声音越来越大。 那几名将领面面相觑,这妖女怕是疯了。 “灵娘......”吕让伸手去拉她。 闻灵终于不笑了,抬眼看了一下时辰,随后自行转身往外走。 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不能......吕让的手在不自觉颤抖。 外头的那些人,是要杀她的呀,他怎么能叫她出去呢,怎么能...... 吕让推开拦住自己的将领,飞快地往外跑。 “将军英明!多谢将军为我们做主,处置妖女——”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起,像是能把屋顶掀翻。 吕府外的百姓看见闻灵跑出来,以为是吕让同意要处死她,纷纷跪在地上行礼。 吕让的脚步停下,拳头紧紧握起。 闻灵并不看他,仿佛这个人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街道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 有人拿着绳子过来要绑她,被她一掌推翻在地,紧接着,只见她跑下台阶,冲着那人大喊: “你个死鬼,还不来救我!” 话音刚落,众人便瞧见一个高大消瘦的身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飞驰而来,越过他们的头顶停在吕府门前,修长手臂一伸,将闻灵掳到马上。 只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捏着怀中人的下巴开口,语气充满疼惜。 “心肝,等急了吧。” 第52章 城破 他从身后抱着她,帮着她纠正姿势…… 初春的天气, 即便到了午时,也能感到淡淡的寒意。 马蹄飞扬,随后重重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十字街上, 初升的朝阳从马上相依的两人身后照过来, 给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黄,那么耀眼、炫目, 仿佛若是惊着他们,便是一场罪过。 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打得措手不及,原本吵嚷的街道霎时静得出奇。 烧死妖女的木柴和火油都已经备好了, 哪里知道突然蹦出来个程咬金将那妖女给救走了? 这是什么个情况?! 百姓们尚在迷茫之中, 那边吕让却已然随手拿起身边一名将士的弓箭, 飞快对准来人。 别人不知道男人是谁,可是他却知道!即便他此刻因为安慰怀中女人而低头隐去了半张脸, 即便他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 叶荣舟! 是他......拥有如此高超的骑术,又能与闻灵如此亲密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没死......他竟然没死...... 灵娘怕是也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 还在暗暗高兴...... 吕让看着马上相依的两人,额头青筋暴起,眼中布满血丝,连日来的憋屈、压抑, 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他冲着男人大喊: “叶荣舟!你去死吧!” 去死吧!他早该死的,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他的灵娘,自从见到他,便不再喜欢自己了...... 若是他真的死了...... 一支利箭脱离弯弓, 往马上那个高大的身影飞驰而去。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闻灵在叶荣舟的怀里,下意识察觉不对,一抬眸便瞧见一只箭飞快地向他们袭来,一颗心立即提到嗓子眼,飞快冲身后的男人喊道:“快躲开!” 话音刚落,只见眼前亮光一闪,一只泛着银光的长刀出窍,刷的一下,生生将那只箭在空中斩断,箭头一歪,飞向人群,很快传来一声惨叫。 闻灵的心嘭嘭直跳,方才那只箭离他们只差不到一尺之余。 一只手覆上她的肩头:“别怕。”男人的声音温柔似水,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转头看向吕让,笑道:“吕将军,怎么过了这么久,你的箭法还是这样不精进?” 他在羞辱他! 吕让气血上涌,拳头捏的嘎吱响。 闻灵顺着叶荣舟的目光去瞧眼睛一片猩红的吕让,神色冰冷。 吕让怕她误会,赶紧上前一步解释:“我要杀的是他,灵娘——” 然而他这解释太过苍白,叶荣舟与闻灵离得那样近,那只箭到底射向的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闻灵好似没有听见,不再理他,转头提醒叶荣舟,“咱们该走了。” 叶荣舟漆黑的眸子在她的鬓角划过,一只手箍着她的腰肢,神情认真,仿佛世间除了怀中的女子,再没人能入他的眼。 “等一会儿,等事情完了咱们就走。” 他冰冷的目光慢慢扫过吕府门前聚集的百姓,仿佛要将他们的面孔深深刻印在脑海里。 有些百姓听见突然出现的那个男人是叶荣舟,还和闻灵关系匪浅,死鬼心肝都叫上了,怕是两个人私下早勾搭上了,还在震惊当中没缓过神来,见他瞧死人似的目光瞧他们,当即吓得胆颤,想了想,又觉得他只身出现,没什么好怕的,便提醒吕让道: -- 第99页 “将军!他他他也是河西叶家的人!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河西叶家......长安城外,就有一支河西叶家的叛军。 如今叶荣舟又突然出现在这儿...... 吕让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环视四周,冲身边人喊道:“怎么不见马铭?!叫他即刻过来见我!” 几名将领面面相觑:“属下等今日都没瞧见他,不知他在何处。” 吕让下意识地去瞧叶荣舟,只见他幽幽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瞧一个跳梁小丑。 “吕将军,不会用人可是军中大忌,你的兵法学的也不精啊。” 吕让的手指开始不自觉颤抖起来。 不消片刻,众人便听见有阵阵厮杀声从不远处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仔细闻闻,空气中似乎还能闻见鲜血的味道。 百姓们意识到了不对,纷纷叫喊着四散而逃。 到了这个时候,吕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马铭假传了他的命令从里头给叛军开了门,所以他们才能进城,而他们的头目,就是眼前这个坐在马上搂着他心爱女人的男人——叶荣舟!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再在此地逗留,等叶荣舟的叛军过来,他恐怕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他脚步顿住,仍旧迟疑了一下,飞快回过头:“灵娘,你跟我走!” 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渴求。 闻灵的眼皮眨都没眨,一言不发地接过叶荣舟递过来的弓箭,对准了这个曾经杀了她如今又想带她走的男人。 因为离得极近,叶荣舟很清晰地听到她手中弓箭被拉开的声音。 他从身后抱着她,帮着她纠正姿势,“娘子别怕,就像从前我教你的那样......” 半年前,从山上摔下来后,闻灵曾央求他教她射箭,他当时问:“娘子要做什么?” 闻灵答:“杀一个人。” 当时,他还不知道那人是谁,如今看来...... 吕让眼睛睁大,神色之中尽是难以置信,一时之间竟愣在了那里。 她不会的......她曾经那样爱他,她不会的...... 然而他失望了,一支箭从闻灵的手中飞速飞出,瞬间飞向他,就像方才他对叶荣舟所做的那样。 “将军!”兵荒马乱中,不知何处扑过来一个雪白的身影,挡在吕让面前。 箭刺透了华宣的心脏,淋漓的鲜血很快染红了衣襟,她看着吕让,笑起来,“将军......快走......” 说着,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吕让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然而他只看了地上的女人一眼,便飞快转身在下属的掩护下离去。 闻灵不想中途突然冲出来个人,一时间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她才飞快下马跑到华宣跟前,只见她正躺在地上抽搐,鲜血一股一股地冒出来,顺着她的衣衫往台阶下流。 听到脚步声,华宣艰难地转过头,喃喃开口:“姐......姐......” 闻灵跪下,转头冲叶荣舟道:“郎君,快找个大夫来!” 然而她却知道,如今长安城里守卫兵和叶家军正在打仗,乱成一团,哪里找得到大夫? 华宣的手紧握着闻灵,道:“这......这是我的报应......我先前说的话......是......是骗你......的......我本名姓张......与你们......方家......没有关系......我......” 说到这儿,她似乎疼得受不了了,不停流泪。 “......我是为了......叫你信......我......还有......他们之所以......说你是......妖女......要烧死你......也是我......” 她嘴唇苍白,不停忏悔,像是要把今生的罪孽一股脑讲完。 闻灵愣愣地看着她,恍惚之间明白了什么。 原来前世,自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掉的。 眼前的女人为了宠爱散播谣言,想要借刀杀人,利用部分百姓的愚钝杀了她。 而这一切,就只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不讲信义、冷心冷肺的男人。 “你为了这样一个不把你放心上的男人死,值吗?”她问。 华宣眼神涣散,眼角不住往下流泪:“......我......我不知道......我只想他......活着......” 即便他不喜欢她,即便她只是个替身...... 最终,华宣还是没有了气息,她眼睛睁圆,望着吕让离去的方向,死不瞑目。 闻灵抬起手,为她阖上眼睛。 她问身后的叶荣舟:“你说,这是为什么?” 她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有这样深的心思,这样远的谋算,却还是下意识地为了一个吕让而丧命。 叶荣舟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仔仔细细将她手上沾染的血迹抹去。 “因为爱。” 因为她爱吕让,所以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 闻灵愣愣地转过头看他,神色中似乎有些迷惘。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爱吕让,可是当他将她送给别的男人的时候,她心底里就已经生出了怨恨,等到他为了自保要烧死她,那股怨恨便渐渐演变成了滔天的恨意。 她爱一个人,可以支持他、陪伴他,可是却绝不可能为了他付出性命。 叶荣舟擦干净了闻灵的手,对她温柔一笑,摸了摸她的脸颊,温声道:“娘子有我,不必懂这个,我懂就好了。” 闻灵一时之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心里涨得发酸。 -- 第100页 第53章 行礼 “这回,可以向吴国夫人行礼了吗?” 长安, 这个天下人都分外向往的国都,在一天不到的时间内便被攻破,虽然皇帝还活着, 但在大多数人心中, 大靖,这个已然统治天下四百多年的王朝的结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然而相比这个, 长安城那些根基深厚、朝廷几经更迭仍旧屹立不倒的家族们,显然对另外一件事情更感兴趣,那就是—— 叛臣叶荣舟与著名的红颜祸水方闻灵的关系。 百姓的消息传播的最是快速, 不到两天, 叶荣舟攻打长安城当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救下方娘子的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 不久前还因为吕让宠爱而被视为红颜祸水的妖女,一夕之间便成了叶二郎这个叛贼的心头肉, 当真是叫人始料未及。 他们尚未弄明白如此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人是怎么又是在何时勾搭上的,便被叶荣舟的人叫去,说是请他们看热闹。 吕代柔也在受邀之列。 她原本早在半月前就跟着夫家跑出长安,回他们的四川老家躲一阵子,想着等战争结束、天下重新安定再出来, 可是外头全是流民和山匪,他们乔装打扮出了长安,不到百里便遇到了一伙山匪,夫家为了逃命主动要将她在内的女眷全献上去。 她没有办法, 只能抬出吕让的名头,趁那些山匪不注意, 又拼命往长安逃回。 索性山匪人手不够,金银细软又都在她夫家手中,她对于他们来说价值不大, 因此并没有追得太紧,只追了两里地便回去了,就这样,吕代柔带着跟随的两个婢女又回到了长安城。 然而一回来,便发现城里已然天翻地覆。 一支来自河西的叛军已然挟持了天子、占领了长安,而原该守卫长安的自家兄弟,大靖朝的大将军吕让已然兵败弃城而逃。 这对于身为吕家人的她来说,无疑是个惊天噩耗。 她一个弱女子出城是死,留在城中也是死,特别是听闻那支叛军的首领就是传闻早已死去的叶荣舟,而闻灵又与他关系匪浅时,她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不到两日便瘦了一大圈,整日呆在家中不敢出门,唯恐小命不保。 当叶荣舟差人去请她时,她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谢添进去的时候,满屋异味,只见吕代柔披头散发,形容憔悴,裹着被子躲在床脚,见着他进来,便问: “是不是她叫你来杀我的?” 谢添与叶荣舟形影不离,她自然见过他。 谢添面无表情:“敢问娘子说的是谁?” 吕代柔理了理有些杂乱的头发,就算她知道自己的家族大势已去,也想要在敌人面前尽量保持自己吕家女的尊严,不叫他们小瞧了自己。 “还能有谁?”她松开被子,站起身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直视着眼前高大、不苟言笑的男人。 “这个女人真是好本事,我竟不知她什么时候跟叶二郎勾搭上了,当真是好手段,可怜我那傻兄弟,还把她当心尖肉捧着,当真是蠢哪。”说到这里,她语气里似乎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 她想起吕让对她和吕家的所作所为,心里只觉得痛快。 “我往日可没少刁难她,如今我命不好,落到姓叶的手里,她可不上赶着吹枕头风,好叫他杀了我给她出气么?”未及,她叹了口气,走到谢添面前,直视他的眼睛诘问。 谢添并没有回答吕代柔的话,而是在她不整的衣衫上打量一眼,随手从一旁黄梨木雕花衣服架上扯过一件衣裳披在她身上,随后立即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娘子多虑,方娘子与阿郎都并无杀您的意思,今日来,只是请您和众位亲友聚在一起说说话。” 吕代柔看着他的背影,神色有些发愣。 她摸着身上的衣衫,慢慢攥紧,呆愣了一会儿,才道:“你们不杀我......难道是想以我做饵诱捕吕让?那你们可打错主意了,吕让恨我入骨,与我势同水火,你们——” 她话没说完,谢添便道:“娘子多虑。” 说着便示意早在外头站好的婢女进来给她梳妆打扮,然后便行礼退了出去。 吕代柔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直至房门支呀一声阖上。 婢女要为她换新衣服,她攥着身上的衣裳,道:“就穿这件。”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被人带到地方的时候,吕代柔才发觉那里是个皇家猎场,足有数百亩的面积,凡是如今在长安存活下来,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被请来。 四周排布一排又一排高大的河西士兵,与大靖士兵不同的是,他们站姿笔直,身姿挺拔,如同一棵棵高大的松柏,气势逼人。 所以即使众人都彼此相熟,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敢寒暄谈心,都自觉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宴会开场。 不一会儿,有内侍高喊‘陛下驾到——’ 众人正暗暗心惊,觉得还没颁布诏令、通告天下,叶荣舟就敢自称‘陛下’,属实太过嚣张,一人觉得不妥当要站出来指责,被一起来的同伴狠狠拉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谁当皇帝有什么要紧,只要谋略得当,他们的家族依旧可以像从前一样屹立不倒。 他们以为来的是叶荣舟,然而却没想到看到的却是那个被叶荣舟扣下的大靖的小皇帝。 这下就有些尴尬了,这到底是跪还是不跪? -- 第101页 小皇帝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有些战战兢兢地走上台阶站着,面对身后近在咫尺的龙椅,却连看都不敢看。 叶荣舟不知从何处出来,身着墨绿色胡服,腰坠白玉、小刀,悠闲地踱步到小皇帝的跟前,脸上带着笑意,黑曜石般的眸子却是冷若冰霜,抬起手,力道极轻地拍在小皇帝的肩头,将他吓得浑身战栗。 “圣人,怎么不坐?” 他生了一副好嗓子,声音如清泉撞石,煞是好听,然而这样好听的声音在小皇帝的耳中却如同催命符,处处透着可怕与压抑。 他想起身边这个叛臣贼子平日里对付敌人的手段,只觉肩上的那只手直有千斤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二......二郎......” 叶荣舟皱眉,似是有些不满意,“圣人叫臣什么?” 小皇帝吓得一哆嗦,“我......朕......”他咽了口唾沫,“......爱卿。” 叶荣舟这才笑起来,松开手,恭敬道:“请圣人上座。” 然后转过身,眼睛扫过一圈已然懵住的众人,自顾自地面朝小皇帝跪下行礼。 众人懵了一会儿,见他如此,赶紧有样学样,学着他跪下山呼万岁。 众人瞧不明白怎么回事,叶荣舟没有杀了小皇帝就算了,竟然仍旧尊他为帝,对他称臣?! 他难道只想效仿董然和吕让,当一个权臣而已? 闻灵亦有同样的疑惑,她看着台阶上的叶荣舟,神色复杂。 难道前世,叶荣舟即便造反,最后也只是当了一个权臣而已? 可是要知道,自古以来的所谓权臣,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即便生时无事,死后也免不了抄家鞭尸的下场。 她不想叶荣舟变成这样。 有内侍上来,宣读诏书,封叶荣舟为丞相,闻灵有意无意地听着,恍惚中却听见自己的名字。 她抬起头,瞧见众人正瞧向自己,神色各异。 叶荣舟转过头,笑着看她,仿若一个沉浸在恋爱中的少年,充满喜悦与朝气,与方才在小皇帝面前的那个笑面虎全然不同。 “娘子别怕,过来。” 闻灵迷迷糊糊地走上台阶,与叶荣舟一同跪下。 原来是说她为叶荣舟出谋划策,解决了河南的灾害,所以封她为从一品‘吴国夫人’,这道旨意是与叶荣舟封丞相的旨意写在同一张圣旨上的,可见重视。 闻灵满脸疑惑的去瞧叶荣舟,只见他冲自己笑了下,英俊的眉眼间尽是温柔与笑意,“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说罢,他便又换了一副表情,接过圣旨交给谢添,拉着闻灵站起身来,握着她的手面向众人。 闻灵小声问:“做什么?” 叶荣舟的拇指在衣袖间轻轻摩擦着她白皙的手背,淡淡道:“我要叫从前那些欺辱你、伤害你的人,都跪在你的脚下,给你磕头赔罪。” 闻灵的瞳孔微微收缩,心慢慢跳了起来,眼眶发红,隐约涌现阵阵热意。 她本以为经过两世,她的心已经硬如磐石,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掀起她心中的波澜,可是如今,只要身边的人的一句话,仍旧忍不住湿了眼眶。 真的不痛,不怨吗?她只是不敢痛、不敢怨而已,因为无法改变,所以当别人因为传言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恶意伤害她的时候,她只能叫自己尽量地忽略掉,即便内心深处已经千疮百孔,也只能叫自己不去想不去看,只能在深夜无人时暗自舔舐伤口。 众人瞧台上两人情真意切的模样,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叫他们去跪一个臭名昭著的女子,简直犹如当面扇他们的耳光,其中几个特意针对过闻灵的人家更是如鲠在喉,觉得叶荣舟在羞辱他们。 “叶家二郎!”有一个人站出来,也不尊称叶荣舟为丞相,直接指着他便是一顿臭骂。 “你家虽发迹于河西蛮夷之地,你却是在长安长大的,我原想你也该不同你兄长一般蛮横无知,不想长安的诗书礼仪仍未将你教化,我们都是皇亲贵胄,再不然便是世家大户,岂能如你的意去跪一个到处魅惑人心的妖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的话说完,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小心翼翼地去瞧叶荣舟,以为他会勃然震怒,不想他面上一丝恼怒也无,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指责他的人。 “原来是齐王爷,果然是天潢贵胄,气度不凡。” 他扭头去瞧座上的小皇帝,对方瞧见他的目光,一阵闪躲。 齐王冷哼一声,“不敢,只愿二郎能够多想想我们往日的交情,不要太过分便好。” 伺候的内侍不断拉他的袖子,暗暗为他捏一把冷汗。 叶荣舟摸了摸闻灵的脸颊,对她道:“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闻灵眼睫轻颤,点了点头。 众人瞧见他们俩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旁若无人的亲密,不免开始窃窃私语。 从前方娘子,哦不,吴国夫人在吕让跟前都有些冷淡的样子,怎么到了丞相跟前就如此温柔可人?果然是换了个更有权势的男人,不一样了。 叶荣舟用余光扫过他们,原本还在议论的人立即噤声。 叶荣舟收回冰冷的目光,背着手走到齐王跟前,绕着他走了一圈,然后缓缓摇头:“可惜了。” 齐王不解:“什么可惜了?” -- 第102页 “可惜了你这样好的样貌家世,也可惜了你我往日的交情。”叶荣舟淡淡道。 齐王如今又桀骜起来,冷哼道:“泛泛之交罢了,不必往彼此脸上贴金。” 叶荣舟叹了口气,抬手招来谢添,将怀中一叠纸抽出一张给他:“念吧。” 然后便转身走向闻灵。 闻灵侧耳,只听谢添念道: “妾状告齐王李硕,使奴仆打死我夫,丢弃我儿,吞没妾田地一百零八亩,诱奸妾与家中婢女数十人,妾求告无门......” 越听,闻灵眉头皱得越深。 这是一封诉状,可也许是无官受理,一番辗转,最后落到了叶荣舟的手里。 这齐王人模狗样的,私下里竟做出这样的勾当。 闻灵去瞧那齐王,只见他如同一朵蔫儿了的狗尾巴花,冷汗直冒,垂头丧气。 他起先不承认,可是后来谢添念出的罪状越来越多,加之有证人,他辩无可辩,便想跑。 叶荣舟抬手,捂住闻灵的眼睛,看了谢添一眼,谢添点头,压着齐王跪下,手起刀落,一颗带着热血的头颅缓缓滚到众人脚下。 那颗带血的脑袋离吕代柔极近,只见她像是被人抽干的力气,扑腾一声跪倒在地上,她颤抖着嘴唇去瞧谢添,只见他已然擦了刀,走到她跟前提了齐王的脑袋离开。 有人上来搬走齐王的尸身,打扫血迹。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喊声,有人开始四处乱逃,却发现四周尽是叶荣舟带来的河西士兵,围得铜墙铁壁一般,叫人逃无可逃。 等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叶荣舟才松开闻灵的双眼,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悠悠道: “这回,可以向吴国夫人行礼了吗?” 第54章 委屈 这么多年,一定很苦吧 叶荣舟似只是随口一说, 却惹得众人又惊又俱,有些胆小的,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只能被仆从搀扶着, 才不至于失了体面。 这些豪门贵胄、世家大族,长久以来习惯了醉生梦死、安稳度日, 靠着先辈的荫蔽方能存活至今,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 冰冷的长刀划断齐王的脖颈,离得近的甚至能听见颈骨断裂的咔嚓声, 泼天的鲜血像是一把把钢刀直直刺进他们的眼睛, 让他们觉得自己下一刻很有可能也会成为河西士兵的刀下亡魂。 众人战战兢兢, 面带慌张跪下,对着台上的两人行礼。 闻灵看着台下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听着他们对自己高声行礼,慢慢握紧身边人的手。 很快,叶荣舟更用力地回握她。 他知道,闻灵往日从这些人那里受了太多的委屈,此刻必定是心绪不平, 这个时候她能下意识地依赖自己,说明自己在她心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对于这个发现,他很高兴。 高台上, 两人紧紧站在一起,接受众人的跪拜, 阳光从云层照射下来,将两人的皮肤和发丝都染成了金黄。 闻灵回去时,经过吕代柔身边, 只见她浑身战栗,见到自己,似是被吓了一跳,口中不断念念有词,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谢添过来,对闻灵行了一礼,差人将吕代柔拉了下去。 “劳烦你好好照看她,别叫她出什么事。” 谢添恭敬应是。 接下来的事情,闻灵便不再参与,她回到被吕让安排的住宅休息,在将近三个时辰后,叶荣舟才风尘仆仆的归来,身上还带着初春的寒气。 闻灵要替他换衣裳,被他阻止,自己到隔间换了一身家常便服出来,看了眼闻灵,问: “可吃过了?行军匆忙,娘子的丫头我此次未能带过来,你又不喜别人服侍,我有时在外头忘了时辰,过了饭点才回,娘子可别跟从前一般,要人提醒才记得吃饭。” 闻灵摇头,给他倒了一杯蔗汁解乏,一只手撩起门帘叫了饭,回头对他道: “还没呢,二郎陪我一起用晚膳吧。” 叶荣舟这才想起,自己着急往闻灵这里赶,也并没用膳,因此不好意思地朝闻灵一笑,拉着她一同跪坐下来。 简单的米饭和炙羊肉,两人吃得津津有味,中途,看闻灵嘴角粘了一粒米粒,叶荣舟轻轻抬手拿下来,倒惹得她有些脸红。 闻灵饭量原本就小,如今又满腹心事,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放下碗筷,想了想,终于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虑说出口:“二郎,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你真的......” 只想做一个丞相? 叶荣舟知晓她担心什么,笑了笑,又往她碗里夹了几块肉,轻声道:“再吃点,太瘦了对身体不好。” 几个月没见,她脸上的肉相比从前消下去许多,腰也比从前更细,前日他的手在她腰上丈量了一下,竟发觉自己如今一只手便能将其握住。 闻灵张了张口,只得重新拿起一双筷子,在叶荣舟的注视下又吃了两口。 饭毕,仆从进来将饭碗收拾下去,闻灵要继续坐着说话,被叶荣舟拉起。 面对闻灵的疑问,叶荣舟给她披上一件自己的狐皮大氅:“走,我带娘子出去消消食。” 闻灵虽素来没有饭后消食的习惯,但见他兴致盎然的,不想打扰他的雅兴,只得跟着出去。 两人来到叶府花园里,叶荣舟遣退仆从,手持一盏羊角花灯,与闻灵依偎在一起散步。 只见夜色下,池水幽静、柳枝轻拂,偶有山雀扑闪着翅膀飞过,最后站在假山石上捣弄羽毛。 -- 第103页 四下无人,只有两人的脚踏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愈发显出这里的寂静。 闻灵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歉疚:“叶老离去的时候,我尚在吕让的监视之下,没能过来看一看他,也没法给你和四娘传消息,对不住。” 谢怀玉的父亲一直身子不好,在听闻叶家造反时气急攻心,一下子缓不过来,当晚就去了。 叶荣舟摸了摸她的脸,道:“不关你的事,他若是还活着,只怕也逃不过株连杀头的下场。” 河西叶家造了反,他们在京城的这一支姓叶的又怎能逃得过朝廷的株连。 “我曾经也试图说服过他跟我一起离京,当时他大骂我是乱臣贼子,当了一辈子忠臣,在他心里,大靖、李家才是他该效忠的主子,忠君的想法已经烙刻进他的骨头里,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即便他效忠的君荒淫无度、朝廷腐烂不堪。 叶荣舟拉着闻灵拐进一条走廊,“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 闻灵道:“可是四娘......” 叶荣舟停下脚步,良久,才悠悠道:“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有些事情只能靠她自己去面对。” 闻灵默然无语。 “娘子。”叶荣舟忽然转过脸来,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冷漠无情?” 闻灵有些愕然,不知为何,她仿佛从面前这个男人的神色中看到几丝迷茫与慌张。 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闪烁不定。 闻灵摇摇头:“没有,二郎已经做的很好了。” 从长安到河南,再一路从河南到河西,最后在不被吕让的人发现的情况下,一路领着大军又回到长安。 这其中他度过了多少个艰难的日夜,她可以想象。 叶荣舟听到她这句话,神色才放松下来,道:“你今日是不是一定在好奇,我为什么还留着小皇帝,自己只当个丞相?” 闻灵点头,这个疑问确实在她心里待了许久,不过她想了想还是道,“二郎若是不方便,可以不告诉我。” 叶荣舟拉着闻灵继续往前走。 “不,娘子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如实告知,不会有丝毫隐瞒。”他笑了一下,接着说: “娘子知道,如今天下各地大大小小有不下近百支叛军,并非每个都愿意归顺于我,若是我杀了小皇帝,他们打着匡扶大靖的名号来杀我,便是名正言顺。” “所以,若想不被他们钻空子,我就不能现在杀了他。可是这还不够,我要是想不费力气地收服他们,也要有个正当的名号,所以,我如今还只能是丞相。” 闻灵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原来,他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是啊,如今谁杀了小皇帝,谁便会成为天下人的靶子,人人得而诛之,可是谁若是保留小皇帝的名号,打着皇帝的名号去平叛,那就不一样了。 身为臣子为国君扫平动乱是再合适不过的名头,谁也不能说什么,此举,不但能赢得民心,还能在战场上立于不败之地。 不得不说,叶荣舟确实又成为一代君王的能力,往日当个不能参与政事的闲散国公,算是屈才了。 不过这些话,属于军事机密,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讲给自己听,难道不怕她泄露出去,在背后捅他一刀? “你......不怕我说出去么?吕让还没找到,万一——” “你会么?”叶荣舟停下脚步,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嗯?你会么?娘子。” 闻灵张了张嘴巴,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自然不会。 叶荣舟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条缝,说:“那不就好了?我相信你。” 闻灵不想他这样信任自己,神色一时有些迷茫,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样信任我? 叶荣舟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低下头来,与闻灵额头相抵,许久后,才轻声说: “知道么,离开长安后,我总是做噩梦,梦见吕让待你不好,梦见那些人把你架在火堆上......幸好......上天保佑......” 每当噩梦醒来,他都会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来到她身边,深怕会来不及。 闻灵浑身一震,明亮的眸子在灯光下闪烁,有些晦涩地开口道:“二郎说什么......” 他说他梦见了自己被架在火堆上,这一世,她只说要救她,根本就没有说会发生什么,怎么会...... 叶荣舟手摸上她的脸,随后将她拥入怀中。 “我曾经以为那些都是我太紧张多想的缘故,直到那一天进到长安城,看见菜市场门口那一堆柴火,还有他们要抓你的样子,才知道,那些不只是梦......” 他更用力的抱紧闻灵,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 “这么多年,一定很苦吧,都过去了。” 闻灵牙关颤抖,眼泪一滴一滴,不受控地从眼眶里流出,砸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的衣服都砸湿。 她以为自己被叶荣舟救下之后,已经将从前那些事都给忘了,可是他如今这一番话,又十分轻易地将她这两世的所有委屈给勾了出来。 被心上人辜负、被众人侮辱践踏、被杀害街头......前世里的一幕幕又重新出现在眼前。 她原本打算将它们在心里藏一辈子,却没想到如今会有一个人窥见这些已经尘封的秘密,明白她所有的委屈与难过,抱着她说‘都过去了’。 -- 第104页 闻灵攥着男人衣袖的指尖泛白,将脸埋进他的胸膛,用力地抱紧他。 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叶荣舟丢掉手中的羊角花灯,双手将她护在怀中,无声地安慰。 谢添过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便有些犹豫该不该上前,叶荣舟发现了他,主动用眼神询问何事。 谢添看了一眼他怀中的闻灵,然后才道:“阿郎,有人发现了吕让的踪迹。” 第55章 杀意 杀了你的兄弟吕让。 这倒是个好消息。 不用猜想便知道, 这些日子,必定有不少人在同他一样在打听吕让的下落,如今传来消息, 想必又有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 往后一并揪出来收拾了,倒也省心。 只是...... 叶荣舟低头瞧向怀里的女人, 只见她一双长长的睫毛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在月色下缓缓流动,眼睫一颤, 一滴水珠落到他的手背上。 叶荣舟轻张嘴唇, 抬手吻去。 “我去处理事情, 先叫人陪娘子回去。” 闻灵抬手,抹去眼角一滴残留的泪花,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头。 只是临转身,身体动作微窒,道:“别太累了,早些休息。” 叶荣舟眼睛一亮, 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突然觉得不想这么快离去,总想着与她多待一会儿,便抬手拿起一旁被自己丢弃的羊角宫灯交到闻灵手中, 一把抱起了她,倒唬了闻灵一跳。 “我还是先送娘子回去, 否则哪里放心。” 闻灵的身体随着男人的动作轻轻摇晃,余光恰巧瞧见脸正扭向别处,假装欣赏月色的谢添, 脸颊微烫,轻拍了叶荣舟一下,随后将整张脸埋进叶荣舟的肩窝里。 感受着怀中人轻柔的呼吸洒在脖颈,叶荣舟的脚步微窒,呼吸为重,未及,忽然浑身打了个颤,手一松,差点将闻灵给丢出去。 他缓了缓呼吸,有些神思未定。 记忆中那些曾经发生的叫人面红耳赤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叫他有些心神荡漾,更何况,往日与他共赴巫山云雨那人就在怀中,与他贴的又那样近,叫他如何能受得住? 他心中刚产生今晚守在闻灵身边的念头,便听她有些无辜地问:“二郎,怎么了?” 他怎么忽然停了,耳朵还开始红起来。 叶荣舟尽量叫自己不去看她,轻声道:“没什么。” 他虽这样说,闻灵却不信,思索片刻,看见他脖颈喉结处残留的一点口脂,才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是自己离他太近,嘴唇触碰到了他喉结处裸露的肌肤,而她还未完全从前世的记忆中抽出,因此并未察觉到。 她脸颊愈发滚烫,好似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有些尴尬地将脸扭向别处。 奇怪,她从前有意撩拨引诱他时,费尽心思使尽手段,宽衣解带时眼睛连眨都不眨,怎么如今印个唇印而已,便如此扭捏起来了? 一定是因为还有第三人在的缘故。 正想着,他们已然回到房间。 叶荣舟把她放下,还未说话,闻灵便随手捞起一旁的芙蓉锦绣棉被裹在身上,有些不自在地催促叶荣舟快走。 叶荣舟神色一愣,到了嘴边的话便没说出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挑了挑俊秀的眉头,轻声道:“谢添,转过身去。” 随后,便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低头吻上佳人。 闻灵只觉浑身失去了力气,被男人箍着身子,哪儿也去不了,他好似要把几个月的债在她身上找回来一般,动作异常的猛烈。 一吻过后,闻灵满头大汗,额前的发丝湿透,被汗液黏在脸上,有些发痒,被叶荣舟捻起来塞入耳后。 他抱着她呆了许久,终于轻咬了一下她红润的下唇,轻声道: “娘子还催着让我走么?” 他这时候,倒在起意这个。 闻灵抿了抿唇,顺着他的意道:“不催了,咱们一起做对快活鸳鸯,什么江山,什么敌人,都不管了,就算有人此刻便杀进长安,也不关咱们的事。” 声音柔媚沙哑,连同丝丝热气一同传入叶荣舟耳中,他将耳朵离远些,笑起来,带着无奈道: “娘子这话倒叫我无地自容,但是没办法,谁叫我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呢?今晚我就听娘子的,不去处理那些琐事了。” 爱美人不爱江山? 闻灵轻笑起来,抬脚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没有江山,哪能守得住美人?我还等着二郎能守我一辈子呢,可不想一朝不保,就被人杀了头。” 叶荣舟听到‘守她一辈子’的话,忙抱着她坐起身,捧着她的脸小声问:“可是真的?” 闻灵一脸疑惑:“什么?” 叶荣舟有些急道:“就是......你想我守你一辈子,可是真的?” 闻灵神色一愣,她方才......竟说了这样的话? 在她心里,究竟是何时产生的这种念头?这太不可思议了。 一辈子......那是多长久的事啊,她竟希望眼前男人能守着她一辈子...... 闻灵轻眨眼睛,转过头去,没有正面回答,只道: “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这是尘世的妻子对于丈夫的最普通的嘱托,听在叶荣舟耳朵里,却是如同仙乐。 他笑起来,又狠狠亲了一下闻灵的脸颊,才起身出去,临走时还特意为她关上房门。 -- 第105页 男人唇角的余温还在,闻灵抬手摸上被他吻过的脸颊,只觉得那处开始微微发烫。 翌日天微亮,闻灵一大早便瞧见门口站着多名守卫,这些都是叶荣舟不放心她,特地挑来守护她的安全的。 “见过夫人!” 倒不是因为她被封了那劳什子吴国夫人,他们才如此叫她,而是从到长安那天起,叶荣舟便特意吩咐的,不叫她娘子,只称夫人。 谁都可以是‘娘子’,而除却皇室封号,‘夫人’是只有同男子拜过天地的正妻才能享有的尊称。 对于叶荣舟的这点小心思,闻灵不置可否,一个称呼而已,倒没什么值得她在意的,眼下她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带我去见吕三娘。” 这些守卫在被派来时,便被叶荣舟吩咐要唯闻灵的命令是从,因此不作犹豫,便直接带着闻灵去原先的吕府,吕代柔就被关在那里的祠堂。 骑马的时候,本以为百姓会同从前一样,带着鄙视的神色打量自己,甚至直接叫她妖女也是有可能的,却不想他们虽然时不时打量她,却不再是往常那般叫人不适的眼神,而是带着好奇和感激。 有个小女孩坐在她母亲的怀里,指着闻灵喊:“快看,仙女姐姐......” 闻灵头一回听见人这样称呼自己,不免意外,瞧过去时,只见那母亲对着自己温和一笑,抱着女孩微微弯身行礼。 怎么回事?她这个臭名昭著的妖女什么时候如此招人待见了? 身后守卫看出她的疑问,道:“夫人不必惊慌,丞相特意找人为您正名,如今长安城里到处传唱着您的民谣,大家都知道往日的事情都是您是受吕让迫害所致,是受害者,更何况丞相接收长安后,他们的日子比往日要好得不知多少倍,自然也就不需要找一个所谓的‘妖姬’来发泄怒气了。” “所谓日久见人心,往后您不必在担惊受怕了。” 原来如此。 “他......从未与我提起过此事。” 守卫轻甩着马鞭,恭敬道:“丞相说,这些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挂齿,只要夫人您能不再受苦,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闻灵眼圈有些发红,强忍住眼角的热意,声音带着些沙哑笑道:“你这样大咧咧地将这些都告诉我,不怕他怪罪你?” 叶荣舟可是最不喜欢别人多嘴的。 那守卫哈哈一笑,恭敬道:“夫人,丞相的脾气我们还是了解的,他不爱在您面前邀功显弄,怕您说他刻意,我们说了,您一高兴,他指不定还要犒赏我们呢。” 众人哄笑不止。 听着他们的笑声,闻灵胸腔中缓缓拥入一股强烈的暖流,慢慢的,一颗心被暖得发烫。 她抬头,望向不远处喧闹的街道,只见人来人往,人声鼎沸,丢掉冬衣的百姓们都挂着喜悦的笑容,一派欣欣向荣之像,要知道在半年前,他们还在为生计奔波,天天苦恼着不知何时便被官府抓去当壮丁,或是被达官贵人瞧上,丢了性命。 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做到了别人数十年都没有做到的事,叶荣舟的确是个当明君的料子。 她垂下眼,暗暗想,若是自己的父母还在世,瞧见如今的景象,想必也免不了会有些许欣慰吧。 到吕府时,已经是一刻钟之后了。 往日热闹非凡的府门前如今已然门可罗雀,两侧张扬明艳花重金打造的大红灯笼也被换成普通式样的花灯,只有门前的两座高大石狮子还一如往初,静静地注视着前街人来人往的人们。 闻灵静坐了一会儿,随后便下马进去。 里头早已焕然一新,熟悉的吕家仆从不知所终,取而代之的是身姿挺拔,手持长刀的叶家军士兵。 闻灵跟他们点头致意,随后径直往祠堂去。 吕家祠堂是整个吕家最神圣的地方,前世她偶然一次到这里来被吕让发现,被他禁足整整三个月才放出来,即便他只是个庶子,口中对吕家充满了怨恨,然而内心深处还是将吕家祖先的祠堂看得十分重要。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无数的飞尘在空中起舞,闻灵轻咳一声,抬手扇了扇。 “谁?!” 一声布满惊惧的女声从里头传来。 往日侍候的人高声喊道:“吕三娘子,吴国夫人来看你了。” 闻灵慢慢地往里走,只见里头暗沉无比,正前方高台上满是散乱的牌位,高台下方蜷缩着一个黑影,手中抱着一个牌位,喃喃自语道: “吴国夫人......谁是吴国夫人......我只要夫君......夫君呢?他今日怎么不来看我?” 她慢慢站起来,像个孩子一样迷茫地问。 闻灵点亮祠堂里的几支白蜡烛,拿起一只在手里,慢慢地靠近她。 “夫人!吕三娘有些精神失常,别叫她伤了您。” 闻灵推开挡在她前头的护卫,轻声道:“没事,她还想活命,不会伤我。” “我要找我夫君......夫君......” 闻灵将蜡烛放到吕代柔跟前,只见她形容憔悴,面无血色,抱着怀中的东西如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显得楚楚可怜,与往日盛气凌人,总是用鼻孔看人的吕家三娘判若两人。 乍然见到光亮,她似是被吓了一跳,猛地缩起脖子。 “三娘。”闻灵叫她:“吕家的那把传家青冥宝剑在哪里?” -- 第106页 吕代柔听见这句话,身子一僵,像是没听见似的,并不答话。 闻灵也不逼她,吩咐人将祠堂的蜡烛尽数点亮,不一会儿,近百个散乱的牌位清楚地显现在眼前,其中位置最显眼的,就是吕家最有名的先祖吕元正。 他曾辅佐大靖开国先祖,在沙场上数次建功立业,为吕家后来的兴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可惜...... 闻灵慢慢往他的牌位走去,然而刚走两步,便被吕代柔张开双臂一把拦住,即便她此刻极力掩饰,但眼中的急切却仍然叫人一眼看出。 “三娘为何挡我去路?可是那牌位后头藏着什么东西?” 闻灵轻柔的声音在空荡的祠堂中回荡。 吕代柔牙齿轻颤,一扫方才疯疯癫癫的样子,眼睛瞪着闻灵,嘴唇就要咬出血来。 闻灵轻叹一声,就要差人叫人将她拉走。 “方闻灵!”吕代柔双目通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声音带着哭腔,“......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已经翻身做主,拥有一切,而我只能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苟且偷生,你还不满足?” “青冥宝剑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是吕家的东西,你要拿,干脆杀了我——!” 说到最后,她已然失去力气,跪倒在地上,崩溃大哭。 这些日子,她孤立无援,整日活在恐惧之中,一闭上眼,那日齐王在她面前被砍头的场景就会在她眼前重现,叫她日夜不得安宁。 为了不落得同样的下场,她只能放下自尊和骄傲,装疯卖傻,期待着闻灵能放自己一码,可是没想到,她还是不打算放过她,就算自己当日伤害过她,可到底没有伤了她的性命,她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闻灵听她哭了一会儿,有些奇怪地问道:“我为何要杀你?我只要那把剑。” “那是我父亲在临终前给我的东西,是吕家的宝贝,你要拿走它,叫我来日如何去见先祖,还不如杀了我的好!” 吕代柔鼻涕眼泪一大把,已然全没了世家女的尊贵与骄傲。 闻灵道:“瞧三娘这么激动,那剑就在那牌位里了。” 吕代柔抱住她的双腿,“不许拿,求你!算我求求你,我错了,我给你磕头,从前都是我对不住你,我错了......” 一边说,一边跪在地上磕起来。 闻灵退后一步,跟着的两名守卫立即上前将吕代柔拉起来,一人架着一条胳膊。 闻灵看了她一眼,随后取下吕家先祖的排位,从排位后的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把短剑。 她轻轻弹了一下剑身,只听耳边传来嗡嗡铮鸣,似百军过境,扭过头对吕代柔笑起来,道:“看来就是它了。” 话还未落,便一扬手,短剑直直向吕代柔而去。 吕代柔睁大双眼,吓得一动不敢动,知道察觉一阵剑风从耳边擦过,她才喘着气,瞧向闻灵,只见她用手指捻起剑刃上的发丝,吹落在地,对她道: “果然是把好剑。” 吕代柔一把跪在地上,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闻灵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一直抱着的东西,道:“这是吕让母亲的牌位吧,上头的这些划痕是你划的?这么恨?怎么不干脆毁了它?” 良久,吕代柔终于苦笑了一下,仰起头来,道:“我为什么要毁了它?”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往日那些不敢为人言的话,便一股脑说出口,于是大声道: “我要每天在她的牌位上划十遍,叫她在地狱里生受挖肉之痛,我要用最恶毒的话来诅咒她,叫她落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叫她日日都要跪在我阿娘面前赎罪!” 她话说得太急,不断地喘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内心的痛苦。 闻灵将牌位在案桌上放好,转身道:“那你阿爹呢?” 吕代柔一愣,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什么?” 闻灵抚摸着短剑的剑鞘,悠悠道:“你的阿爹只喜欢吕让的阿娘,你觉得她对不起你们,怨她,咒她,那么你怎么对你阿爹的?也是每日如此么?” 吕代柔急起来,“你混说什么!是贱人勾引在先,我阿爹他——” “他什么?”闻灵淡淡问。 “他......”吕代柔咬起嘴唇,眼泪不停地往下流,虽有意为自己父亲辩护,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父亲以及吕让母亲的事情她都是从自己阿娘哪里听来的,阿娘说,她和阿爹成亲后,吕让母亲便勾引了他,破坏他们一家的生活,阿娘说的不会错的,是那贱人的错,要不是因为她和她的儿子,吕家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闻灵蹲下,与她视线对视。 “或许,你想没想过,事实是,她和你阿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你母亲插进了他们二者之中。” “你胡说!”吕代柔要起来推闻灵,被人按住,她只能不断挣扎,“别以为我不清楚,你是心里对吕让那厮还有情,所以帮着他哄骗我,你们两个,全都不得好死!” 这么多年,吕让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可是她不信!不信!他们都在骗她,一群骗子,大骗子! 吕代柔眼角通红,倔强地瞪着闻灵,眼泪一颗一颗地流下来。 听到她说自己心里还有吕让,闻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忍不住轻笑起来:“三娘,你知道我拿这把青冥宝剑是做什么的么?” -- 第107页 吕代柔继续瞪她。 闻灵淡淡道:“我要拿着这把他梦寐以求的宝剑,杀了你的兄弟吕让。” 吕代柔呆住了,良久,她看着闻灵愣愣确认道:“你......要杀吕让?” 闻灵点头。 吕代柔先是一阵发愣,然后开始慌乱:“你们找到他了?” 她如今说不上自己对吕让究竟是什么感情,他是她和阿娘仇人的儿子,小时候,她希望老天开眼,能替她和阿娘将他带走,免得阿娘日日叹气流眼泪。 可是后来,阿娘所生的跟自己同胞的几个兄弟一个个都死了,他成了吕家唯一的男丁,她便只能忘记阿娘的哀愁,与这个她讨厌的仇人之子站在统一战线,这是她身为吕家女的责任。 如今,他兵败逃走,又被人找到,以叶荣舟的本事,说不定很快就会在他手中丧命,她倒拿不准她是期望他死还是活了。 “舍不得?看来还是血浓于水,姐弟一家亲。”闻灵嘴角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尽是嘲讽。 吕代柔闭上眼睛,有些无言以对,“随你怎么说。” 闻灵看着她,叹了口气,说出了一个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的事实,“你有三个兄弟,个个都夭折,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听到这里,吕代柔猛地张开眼睛,高声问,“你什么......意思?!” 闻灵轻声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若他们不死,吕让怎么出头?” 这件事情是她重生后,在董然的府邸时发现的。 董然自己生不了孩子,需要一个有野心但是出身不高有软肋的接班人,而吕让则需要一个能帮他出人头地的跳板,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吕家的几个孩子相继死去。 前世,闻灵只以为吕让利用自己杀董然单纯只是为了权势,后来才发现那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害怕自己连杀三个兄长的事情暴露,才是主要原因,毕竟董然是个奸臣,杀他还有人为他鼓掌,可若是杀兄的事情被人知道,那他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吕代柔睁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你是不是在骗我?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骗我做什么?” 她为了吕家,数次在家族里替吕让说话,可是如今却告诉她,她帮的是个杀害自己亲兄弟的凶手! 这简直像是在拿一把刀往她心上不停地戳。 一定是假的,一定是...... 闻灵淡淡道:“我是不是骗你,三娘心里最是清楚,不是么?” 吕代柔崩溃大哭。 一阵风吹过来,祠堂里的烛火跟着摇曳不定,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是在照着一朵诉说着无尽愁苦的秋日残荷,雨水不停地在上头拍打着,像是永远不停歇似的。 闻灵心下一阵怅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已经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打算久待,抬脚就走。 “那碗药!”身后传来急切的哭喊声。 闻灵停下脚步,静静听着。 吕代柔趴在门框上,泣泪成行,满满的悔恨。 “往日是我对不住你,可是那碗叫你不能生孩子的药真的不是我叫人给你送去的......” 闻灵垂下眼睛,淡淡道:“我知道,不是你。” 若非如此,她方才那一剑就不会是只削掉她几根头发那么简单了。 她扭过头,问:“还有什么话吗?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吕代柔嚅嗫着双唇,“......杀他的时候,替我的几个兄弟多捅他几下......也算是给他们报了仇......” 闻灵轻轻点头:“好。” 第56章 死亡 猛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虽然叶荣舟不在身边, 但是闻灵回去的时候还是遇见了不少以结交为名义前来送礼的,将叶府门前围得是水泄不通。 闻灵勒马转头从偏门进,却不想那里也有不少人等着, 多是些齐头整脸的女眷, 见着闻灵,便一脸笑意, 七嘴八舌地向闻灵问安见礼。 虽说如今身份要比以前要尊贵许多,但闻灵却没什么感觉,又一向习惯了别人对自己爱答不理的, 如今突然瞧见这幅阵仗, 不免有些不适应。 “众位娘子, 丞相今日出门办事,并不在家, 你们有什么事还是改日再来吧。” 闻灵下了马,有些艰难地往里走。 一名白胖,讲话嗓门大的娘子对着闻灵赔笑,“瞧夫人说的,这就见外了不是?咱们这些人都是专程来看夫人的, 丞相不在,夫人想必在府里带着无趣,正好我们几个可以陪着夫人说话解闷。”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些人要么是想通过自己向叶荣舟说好话, 好求些什么,要么就是打算跟她处好关系, 来日出了什么事,在叶荣舟那也好有个能说话的人。 当初对自己爱答不理里的,仿佛她是个烫手山芋, 如今时移世易,摇身一变,她倒成了珍珠了,她着实有些佩服这些人的厚脸皮。 不过,闻灵也知道,世事如此,大家都是俗人,也怪不得她们。 只是......这客,她是不能待的,她对待人接物并不擅长,并不知道这个女眷他们家在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到时若是一个不小心,给叶荣舟惹出麻烦来就不好了。 她欠他的恩情,总不能在这些事上给他找不痛快。 想到这,她却猛然一愣。 她现在竟然已经开始主动从他的角度考虑事情了...... 闻灵摇摇脑袋,将这一念头赶出脑海。 -- 第108页 “夫人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一名女眷小心问道。 闻灵睫毛一颤,顺着她的话适时做出头晕的样子,忙有人高声道:“夫人身子不适,烦请各位娘子先回去吧。” 说着,便护卫着闻灵进去。 那些女眷都是长安有头有脸的人物,人家都下逐客令,明摆着不想招待她们了,她们此时也不敢再厚着脸皮进去,只是如此以来,今日算是又白跑一趟了,因此,不免对方才开口的那个女眷埋怨起来。 “今日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多什么嘴啊?” 如今好了,她们算是白在这里等这么久。 那被指摘的妇人也不恼,拿着金丝牡丹团扇捂嘴轻笑,指着她们道:“你们哪,可真真正正是几个榆木脑袋,没开窍呢。” 既然瞧出来人家不想招待你,再死乞白咧地凑上去,岂不是惹人烦,倒不如顺着她的意,帮她一把,说不定,她还能记着你感激你呢。 众人都不是傻的,叫她这样一说,当即反应过来,然而为时已晚,已叫他人掌握了先机,只能后悔方才自己没有聪明一点了。 叶荣舟到了第二日傍晚时分才回来,听说了这件事,不由哭笑不得,想了想,只觉得闻灵万分可爱,如今竟学起耍赖来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谢添见他一脸春意荡漾的样子,直接将脸扭向一边,有谁敢相信,他家阿郎已然将近两日没有合眼了?这幅样子,怕是再叫他熬个三五天都没有问题。 陷入爱情的男女啊,真是叫人发愁。 叶荣舟怕自己风尘仆仆的,一身汗熏到闻灵,便先去洗澡换了衣裳,然后才往闻灵房间大步走去。 “娘子。”开了门,却没见人,也没人应。 他又小声叫了句:“阿灵?” 这回床帐后传来微微的响动,叶荣舟轻手轻脚地过去,掀开青色床帐,只见美人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大觉,许是翻身的缘故,被子没有掖好,胸前白嫩的皮肤就那样漏出来。 叶荣舟俯身,在上头吻了一下,听见身下人轻哼,他又仰头吻了吻她的脸颊。 “怎么这样大了,睡觉还踢被子?” 这样的话,叫他觉得好似他和闻灵从小就在一处一般,心里温柔又甜蜜。 闻灵翻了个身,朝里躺着,叶荣舟脱鞋上床,从背后抱着她,给她掖好被褥,却在枕下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他拿出来看,那是一把上好的青冥短剑。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放回原处,贴近她,很快跟着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闻灵觉得身上有些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她后颈处不停磨蹭。 她轻哼一声睁开眼睛,掀开被子,低头便瞧见胸前一双大手双扣,有人正从后头紧紧抱着她,闻灵微微挣扎,惹得身后的男人开口,“你醒了。” 说话间,他口中热气全洒在闻灵皮肤上,闻灵打了个战栗,轻轻推开他的脑袋,却又惹得他拉过她的手去吻。 他吻得太过仔细,闻灵瞧得是脸红心跳,赶紧将手抽出来,裹着被子离他远些。 她正擦拭着手指,心跳如鼓,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幽怨的轻叹。 “好狠心的娘子,往日里用得着我的时候,待我比谁都亲,恨不得黏在我的身上,如今眼瞧着我没用了,便把我丢在一边,理都不理,别不是嫌弃我了吧?” 语气像个哀怨的小媳妇。 叫他这样一说,闻灵好似真的觉得自己成了个用完就抛的冷心女子,将眼前男人的心给伤着了。 她咬了下嘴唇,缓缓解开衣带,将方才被他亲吻的那只手又给递了过去。 “嗯,是我不对,二郎继续。” 叶荣舟仍旧仰躺着,诉说自己所受的委屈,不想眼前突然递过来一只白嫩的纤纤玉手,不由愣住。 闻灵犹豫了片刻,将整个膀子都给递了过去,“这回,算是够了吧?” 叶荣舟反应过来,不禁朗声大笑。 他的阿灵竟然如此可爱。 他抱着闻灵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吻了她一口,道:“我的娘子,我的阿灵,这么好可怎么行?” 他一高兴,便叫闻灵阿灵,她已然习惯了。 闻灵不好意思地笑笑,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里头,喃声道: “别笑话我。” 叶荣舟将她抱起来,裹着被子裹好,“好,不笑话。” 胸腔处却不停传出震动,闻灵知道要是不叫他笑个够,他是不会停下的,便随他去,自己照旧做起鸵鸟。 叶荣舟瞧着怀中人挺翘的鼻头,忍不住刮了一下,问:“今日有人来打搅你的清静了?” 闻灵道:“也不算打搅,不过是有些人想借我走你的门路罢了,都是沾了你的光,还是头一次有这么多人奉承我。” 她说的虽轻松,但叶荣舟知道她并不喜欢这样,于是一边向摇小孩一样摇着她,一边道: “放心,往后他们不会再来打搅你。” 闻灵轻蹭了下他的下巴,轻声道:“谢谢。” 叶荣舟笑起来:“谢我什么?” 闻灵凑到他耳边,“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还有给我编民谣......” 叶荣舟低头,与她额头相抵:“你都知道了?” 闻灵嗯了一声,又道了句:“我很开心。” -- 第109页 叶荣舟笑起来,口中却骂道:“这帮嘴上没个把门的......” 闻灵轻笑:“别装,我夸你,你明明很高兴。” 叶荣舟轻咳一声,脸扭向一边。 闻灵这才发现,他锁骨处添了一道很深的伤疤,如今虽已经好了,却仍旧能从伤口的印子上看出当初他伤得有多深。 怪不得这些日子,他都不肯叫她替他换衣裳。 她的手覆上去,问:“什么时候的事?” 叶荣舟抓住她的手,云淡风轻地道:“从河南逃出去的时候,没有伤到要害处,已经好了,不必担心。” “吕让的人?”她问。 叶荣舟摸了下她的脸,重复道:“都过去了。” 闻灵的手拂过他有些疲倦的眉眼,随后食指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划上他的嘴唇。 她像是安慰他似的,“我给你出气好不好?” 叶荣舟失笑,“怎么出?” 闻灵起身,从枕下拿出把柄短剑给他看,“用这个。” 叶荣舟的神色瞬间愣住,他反应了半晌才开口: “这个,是你准备好要杀吕让的?” 闻灵点头,“这是今日从吕代柔那里拿过来的,吕家的传家宝,削铁如泥的青冥宝剑,吕让心心念念都想得到的东西。” 这些话叶荣舟却好似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仍在发愣。 闻灵披散着发丝,将脑袋枕在他的肩头,“我用这个替你出气好不好?” 叶荣舟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他失笑一下,将闻灵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 “多谢你,阿灵。” 闻灵轻蹭了一下他的肩膀,“不用谢,应该的。” 叶荣舟垂下眼睛轻叹,他谢的不知这个,不过,如今都无所谓了。 ...... 大概等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可以确定吕让如今的藏身之处。 这些日子,天下不少叛军都已经投入叶荣舟的叶家军麾下,不到半年,天下已经收复大半,长安周边的省份地区,都已经安定下来。 如此一来,吕让纵有千般手段,也只能躲无可躲。 “二郎确定他不会逃到西域去?” 在闻灵心里,吕让可不是个会傻到呆在中原的人,他若是在中原集结不了势力,势必会想办法逃到西域去,暗中蛰伏,积蓄力量,以待来日。 叶荣舟将她一缕随风飞扬的发丝塞入耳后,笑道: “你说的没错,他是想要去西域,可是他去不了,一来我一直在派人阻断他的进路,逼着他只能不断往长安走,二来......” 他悠悠道:“西域那地方,可是离河西近的很,他就算到了那地方,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闻灵点了点头,指着前头不远的一座破庙问:“就是这里?” 叶荣舟点头,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他身后带来的士兵已然分头行动,将整间破庙围得是水泄不通。 然后,他们手脚利落地解决掉外头几个零散的放哨的,将尸体拖入草丛。 此刻,破庙内,躺在草垫子上的吕让一身粗布麻衣,满眼的疲惫,眼珠上布满红血丝。 他看着破庙破败不堪的屋顶,一阵难掩的疲惫迅速爬上他的全身。 他已经逃往了整整快半年了。 从长安城,叶荣舟的手里逃出来,他以为趁此天下大乱之际,他可以集结自己的人马,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部队,在天下群雄里挣得一个位置,若是幸运,他甚至还可以自己称王称霸,不必再瞧别人的脸色。 他往日里为了出人头地,已经瞧别人的脸色瞧够了。 可是,想象总是美好的,现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击。 他的运气很差,非常差。 出来碰见的人都是他的死对头,为了躲避他们,他前前后后死了几百个士兵,又因为他的名声太差,别人一听是他便嗤之以鼻,说一个连恩师都敢杀害的人,叫他们怎么敢跟着他建功立业?万一那一天一个不顺眼,被他杀了,他们找谁说理去? 后来,他便不想着在中原招兵,而是往西边跑,可是西边便是叶荣舟的老家,他去了,更是死路一条。 他这一路,因为招兵买马,泄露不少行踪,有几次叶荣舟的人都差点抓住他,他便只好隐姓埋名,乔装改走荒野,近一个月才算稍微能喘口气。 可是这样当被人当丧家之犬,不停追赶不停杀戮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 吕让疲惫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又显现出那个背叛他的女人的身影,起初的恼恨之后,就是长久的思念和怅然,从前,他们多么要好,若是能回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送给别人。 若是当初他没有将她送给别人,而是一直把她留在身边,那么如今...... 谁?! 吕让猛地坐起,抽起一旁的长刀便起身往门口走去。 他背着身子,贴着墙壁,持刀静静听外头的动静。 快要进入夏季,热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麻雀鸣叫,不停在门前飞来飞去。 外头静的出奇。 吕让知道出事了,他原本放在外头放哨的人怕是已经没了,他屏住呼吸,缓缓走向庙门口,打算拉过门口的马就走。 然而他刚一只手伸出去,便见一只长刀砍过来。 吕让猛地后退,一看脸,便认出那是叶荣舟的贴身家将谢添。 -- 第110页 ...... 闻灵在外头等着,大约两刻钟后,对叶荣舟道:“好了吗?” 叶荣舟递给她一壶酒,道:“别急,再等一会儿。” 热辣辣的酒灌入口中,减轻了几分空气中的燥热。 不一会儿,庙里响起了一声口哨,叶荣舟将闻灵抱下来,牵着她的手往里走。 每走一步,闻灵便能听见脚下的草地被踩的沙沙声。 等到站在庙门口,瞧见里头破败的经幡上的血迹,她早前躁动的心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跟着叶荣舟进去,只见落满灰烬的柱子上绑着一个人,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着长久没有洗澡的污臭,额上一道深深的伤疤,血顺着脸不停往下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小水坑。 他早已没了往日翩翩公子的高贵模样。 似是听到有人来,吕让费力地睁开双眼,只见一位身穿大红石榴裙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神情淡漠。 他缓缓张口,问:“是......灵娘么?” 闻灵淡淡道:“是我,吕将军,好久不见。” 吕让道:“你来看我了?” 闻灵纠正他:“我是来杀你的。” 吕让的神色明显一愣,他抬眼望向闻灵,瞧见她身后的叶荣舟,只见两人站得极近,像是世间最为般配的一对爱侣。 而他自己却如一条丧家之犬,被毫无尊严的绑在柱子上,等待着他人的审判。 吕让仰头大笑,笑得满脸是泪,“也好,能死在你的手上,是我三生有幸。” 他这条命苟活至今,已经算是赚了,只是,他不甘心,不甘心啊,他本来能成就一番皇图霸业,可是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为什么...... 闻灵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句:“还有什么遗言么?” 吕让沉默良久,终于道:“是我对不住你,灵娘。你......”随后,他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了,只希望我死后,你能将我埋入吕家祖坟,和我爹娘埋在一起,别的,就没什么了......” 还要怎么说呢,还要说什么呢?他这一生坏事做尽,落到这样的下场,没什么好说的了...... 叶荣舟背手站在一旁,眼中是深深的冷漠。 闻灵拔出青冥短剑,剑身在空中发出铮铮的幽鸣声。 “两世了,我终于听到你一声对不起,可是抱歉,我不接受,我也不想如你的意,将你埋进吕家祖坟,你这样的人,死了之后,做个孤魂野鬼才是最适合你的。” 吕让猛地睁大眼睛,血顺着眉骨滴入眼球中,他却毫不在意。 闻灵方才的那番话,信息量太大,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你刚才......”他滚了滚喉咙,道:“......说什么?什么前世?啊?灵娘?什么前世?你说啊!” 他使劲挣扎,裸露的手臂处被绳子磨出血来。 谢添用刀柄狠狠地戳了他一下,惹得他一声闷哼。 “......灵娘......求求你告诉我......你方才那番话......到底什么意思......求你......” 闻灵满眼冷漠地看着他挣扎,苦苦哀求她告诉他真相的样子。 可惜,她不会告诉他,她要他如同自己前世一样,在痛苦、悔恨里离开人世,这是她给他的迟来的惩罚。 她抬起手中短剑给他看,“可认得这个?” 吕让蠕动着嘴唇,牙关颤抖。 “没错,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吕家传家宝,青冥宝剑。” 闻灵淡淡问:“知道我在哪里拿的吗?吕家祠堂先祖的牌位里,你阿爹将它放在了里边,只告诉了吕代柔一个人。” 吕让瞠目欲裂,配上脸上的血,显得他此刻像是个从地狱里爬出的魔鬼。 “不可能!你骗我,阿爹他只喜欢我一个,他不会将它交给别人!不会——!” 他拼命地怒吼,像是要把儿时所受的委屈全都吼出来。 闻灵并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安静下来。 等到吕让终于没了声音,没有力气再喊了,她才轻声道: “你阿爹是爱你,可是他更爱吕家,否则当年也不会为了家族另娶她人,害你阿娘只能做小,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你的几个兄弟接连死去,他不会没有察觉,所以,他把这把剑交给吕代柔,就是为了防你。” 这把剑说是吕家的传家宝,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用途,那就是当家主没有德行的时候,持此剑者可以在族中宣布夺去他的家主之位。 正是因为如此,吕让听到这把剑在吕代柔手上时,才如此崩溃。 闻灵瞧着差不多,在吕让只顾着悔恨崩溃之际,双手持着剑柄,将剑身猛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第57章 亲密 将两人的脸贴在一处 血, 像是流不尽似的,不停地从短剑上滴下来,滴答, 滴答, 落在水坑里,溅上闻灵的石榴裙摆。 她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过, 当将手中的短剑插入这个男人心脏的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应当是什么样的? 兴奋、痛快......亦或是愤恨? 然而,全都不是。 她此刻拥有的, 只有平静, 超乎寻常的平静。 眼前这个男人, 曾经将她从泥沼里救起,后来又将她推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在他身上, 她曾经倾注了自己年少时期的全部爱与恨,如今全都化作灰烬,消失在这柄冰凉的短剑上。 -- 第111页 吕让低头瞧见自己胸前的青冥短剑,上头精密的花纹清晰可见,是吕家的飞鹰图腾。 她果然是最了解自己的, 用父亲留下的东西杀他,无异于在诛他的心。 她要他在无尽的痛苦、悔恨中死去。 由于疼痛,吕让额上青筋暴起,他疼到极致、痛到极致, 却不知为何,还有心思去笑。 “灵娘......记住我的话......别再相信.......任何人......特别是追求权势的......男人......” 他将目光转向一直站在闻灵身后的叶荣舟身上。 这个人, 心机、手段,还有追求权利的野心,不在他之下, 这样的人,他不相信他会为了所谓的感情一辈子对闻灵好,一旦往后闻灵成为了他大业上的绊脚石,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踢开,就像从前的他一样。 千百年来,坊间百姓总是酷爱帝王将相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话本故事,可是纵观史册,美人只是点缀,江山才是永恒,就连那些有名的昏君庸主在面临危机时,都会主动把怀中美人推出去当替罪羊,如若不然,何来妲己乱政、褒姒祸国一说? 男人,永远是清醒又自私的,追逐权利的男人更甚。 闻灵利用这个男人向自己报仇可以,可是她不能爱上他,绝对不能。 叶荣舟闻言,眉心一跳。 这个人要死了,还要蛊惑闻灵,而她又向来冷静多思,他本就害怕自己一旦对她没了用处,她便会离他而去,如今乍然听了这话哪能不惊? 如今闻灵信任的男人除了自己,再没旁人,吕让如今这话,是奔着离间他们去的。 叶荣舟眯起眼睛,拳头已然嘎吱作响。 然而他还未出手,便听见吕让一声惨叫,却是闻灵拔剑,又重新戳了进去,下手干净利落,十分冷静。 她没有回应吕让方才的话,而是道: “这是三娘嘱托我的,她的几个兄弟皆丧于你手,她拜托我多捅你几剑,也算是为他们报了仇。” 这一剑下去,吕让已然去了半条命,他口中不断流出鲜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闻灵,像是还有许多话要说。 他眼前闪过无数场景,最后停留在第一次见到闻灵时的画面。 她身穿一身宫装,站在那里惊魂未定地瞧他,阳光照在她略带婴儿肥的脸庞上,能瞧见她脸上细微的绒毛。 那时他们都还年少,不知来日,竟是这等结局。 他费尽力气张开了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泪水顺着他的眼眶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他想去同往常一样,去抱一抱眼前的女子,却只能感受到粗粝的绳索在手腕处摩擦的痛感。 生命在一点一点的流逝,他想抓住些什么,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的身体陷入一片虚无之中,最后,连意识也消失不见...... 有麻雀扑闪着翅膀从露天的屋顶上飞进来,绕着柱子飞一圈,在吕让的肩头停留下来,未几,又扑腾一下飞走了。 “他死了。” 叶荣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闻灵身边,用帕子仔仔细细擦拭她沾满鲜血的双手,等看到她手上干净如初,才满意,低头,又瞧见她裙摆上星星点点,沾满了血迹,忍不住叹了口气,说: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裙子。” 闻灵她神思回转,主动躲进叶荣舟的怀里,将脸庞贴在他的肩膀上,她的身体累极了,意识却是十分的清醒。 “二郎,我报仇了。” 叶荣舟抱着她,瞧向那个已然僵硬的尸体,拍了拍她的背,柔声祝贺她:“嗯,恭喜。” 他在一旁看着她,看着她将短剑一下一下刺进吕让的心脏,说不上自己是什么一种心情。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聪慧、坚强、勇敢,外头的人总是因为她的美貌将她比作牡丹,可是那一刻,他却觉得眼前的女子更像是一朵山间的野百合,任凭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始终无坚不摧、勇往直前。 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时,她总能叫他发现她能更好。 闻灵闭上眼睛,问:“还有酒么?” 叶荣舟为她披上披风,遮住满身的血迹,道:“有,不过我酿的绿蚁酒劲头不大,想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咱们须得回去才成。” 他知道,她如今需要一个发泄口,把这些年的委屈与痛苦发泄出来,如此,才算是跟过去彻底告别。 这一日,长安最大的酒坊里,闻灵头一回无所顾忌地饮酒畅饮,她全然不顾形象地趴在叶荣舟肩头,对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些年自己藏在内心深处的心里话。 店家识趣,主动清空了楼层,只留他们二人,傍晚的霞光照在两人的身上,渐渐拉长了影子。 叶荣舟安静地听着,偶尔为她添一杯解酒的茶,以免她一会儿喝醉难受。 闻灵脸颊微醺,眼中水光潋滟,已显醉意,她右手食指撑着脑袋,自顾自地道:“这酒不好。” 叶荣舟用手去撑她的脑袋,防止她摔倒,小声问:“怎么不好?” 闻灵蹙起眉头,神色间有些迷茫。 “不知道......左右没二郎酿的好喝......” 叶荣舟的心好似被什么给击中,瞬间软成一片。 “既然不好,那咱们便不喝,回头我再给你酿几坛,可好?” 闻灵点头,将脑袋枕在他的膝头上,睁着眼睛瞧桌脚上的花纹,“我当日和芍药逃出长安的时候,只是希望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拘是哪里,中原不成,那便去西域,去塞外,只要能活下去就成,根本不敢想能够有今日。” -- 第112页 她侧仰着脑袋,一双含情眼水光潋滟,道:“二郎,多亏遇见了你,幸好是你......” 叶荣舟摸着她乌黑亮丽的发丝,吻了吻她的鬓角,“是啊,幸好是我,若是旁人......” 闻灵仔细想了想,突然笑道:“若是旁人,我恐怕早死了。” 叶荣舟神色一怔。 闻灵握着他的手,将它贴上自己的脸颊,“当时同我在一起,便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即便再贪图美色的人,也不可能毫无顾虑,一旦有被发现的苗头,我就会成为牺牲品,其实我一直担心你会弃了我。” 她轻轻蹭了蹭叶荣舟的手,道:“可是你没有,反而全心全意地保护我,怕我受到伤害,二郎......你做什么待我这样好?原本咱们之间......” 不过一场交易而已。 叶荣舟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闻灵的脸颊,低头瞧见她漆黑水润的眸子里倒影出自己的脸颊。 “我......只是想你好好的,我爱你,阿灵。” 闻灵眼角流出一滴晶莹的泪花,滴落在他的手上,他俯首吻去,安慰道: “别哭。” 他见不得她流眼泪。 闻灵转过身来,抱住他的腰身,瓮声道:“那个人说的话,你不要介意,我相信你的。” 她说的是吕让临死前不要她相信他的话。 叶荣舟的心热的滚烫,倾身,一只手府覆上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肋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柔声道: “我知道。” 此刻,他们像是一对相恋多年的夫妻,又像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依偎着彼此取暖。 等到太阳下山,天一点一点的暗起来,他们才决定回去。 店家见他们只骑了几匹马来,闻灵又醉意朦胧的样子,便十分有眼力劲儿地过来要准备马车送他们回去,被叶荣舟拒绝。 他弯腰,俯在闻灵耳边说了句什么,闻灵点头,趴在他背上,被他背起来。 店家似是吃了一惊,赶忙吩咐人让道。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叶荣舟背着闻灵走在街上,脚步声清晰可闻,闻灵很轻,带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边,惹得他的耳朵红了半边。 闻灵看见了,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耳尖。 叶荣舟脚步一顿,背着她的双手忍不住紧了紧,哑声道:“别闹。” 闻灵轻笑,双臂搂紧他的脖颈,将两人的脸贴在一处。 她在外头一向冷静自持,如今这不自觉的亲密叫叶荣舟忍不住心头发热,他看着街头快要升起的月亮,轻声说: “阿灵,咱们以后一直在一块,好不好?” 却始终没有得到她的答复,他回头,瞧见她闭上眼睛,已然睡着的样子。 他笑起来,继续背着她往前走。 前路不知如何,可是有身边人在,便是一片光明。 第58章 齐家 丞相被那女人迷得神魂颠倒, 自吕让死去已经有大半年, 天下形势大变,叶荣舟带领军队一路南进,扫平了吴越, 南楚等地的各路叛军, 天下已然大定。 午后,闻灵尚在梦中, 只觉得脸颊酥痒,忍不住挥手,却摸到了一张柔软的脸, 她睁开双眼, 只见叶荣舟一身戎装, 面上还带着新生的胡渣,满脸风尘仆仆的, 正坐在床边瞧她。 她坐起来,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不是说这几日巡视军营,恐怕赶不回来了么? 美人初醒,也是好看的,叶荣舟拿帕子擦拭她额上的汗珠, 柔声道:“放心不下你,便赶忙回来了,我去洗漱一番,你接着睡。” 闻灵点头, 很快又陷入睡梦之中。 等她再次醒来,发觉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被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动弹不得,她不由觉得好笑,对着还在熟睡的男人轻轻吹气, 下一刻,腰间被一只大手覆上,紧紧握住。 男人的手顺着腰身往上爬,闻灵实在是受不住,只好主动求饶:“我错了。” 叶荣舟本就是逗逗她,原也不想怎么样,便松开手,翻身将她抱在身上,摸了摸她柔亮的发丝,“这几日怎么样?” 她往日总是睡不好,他便着人找了几个有名的大夫过来给她瞧瞧,这几日在外头,他总担心她是否按时吃药。 “你不是都瞧见了么,如今只怕天上打雷才能叫醒我。” 叶荣舟唔了一声,下巴轻蹭着她的额头,笑道:“原来我竟成了雷公电母。” 闻灵噗嗤一声笑出来,眉角眼梢间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如今比从前着实要放松开心许多,叶荣舟瞧着高兴,便吻了吻她的额头,搂着她继续睡。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晨,闻灵醒来的时候,只见叶荣舟已然收拾妥当,坐在床边对她道:“阿娘来了。” 闻灵这才想起叶荣舟一个月前已然派人去河西接他的家人,不想这么快便到了。 她赶忙坐起来梳洗一通,叶荣舟在一旁直叫她不要急,可是她仍旧有些手忙脚乱,连贴花钿的手都有些无力。 叶荣舟弯腰从身后抱着她,舒缓她的紧张情绪:“好了,这样就很美。” 闻灵咬着唇,身子往后倚在男人身上,两只手不自主地抱着他围在自己胸前的臂膀,闻言,淡淡笑了两下。 叶荣舟意识到她心中的害怕,将她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道:“阿灵,你是我认定的妻子,这一点无论任何时候,你都要牢牢记着,所以,你永远不用害怕。” -- 第113页 他双手捧着闻灵的脸颊,“只要是我喜欢的,阿娘也必定喜欢,她见了你,知道她的傻儿子能得这么一个天仙似的美人,只怕会乐疯,” 闻灵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轻轻拍打一下他的肩膀,“好,知道了,‘傻儿子’,咱们赶紧去吧,要不外头该等急了。” 叶荣舟拧了一下她的脸颊,又亲了一口,抱着她坐上马车出城去迎人。 远远的便见一群人往长安城来,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马蹄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便到眼前。 旌旗在空中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有人在马车前放了脚凳,很快,车帘被掀开,一名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从里头出来。 她眼睛在叶荣舟身上停留片刻,很快就注意到他身边那位光彩夺目的美人。 叶荣舟在袖中握了握闻灵的手,对着妇人作揖:“阿娘。” 谁知,邵氏见着许久未见的儿子,连眼神都没给半个,只抬手示意他安静,一双眼睛只盯着他身边的闻灵看,最后甚至还围着她转悠起来。 叶荣舟有些无奈:“阿娘,您别吓着她。” 邵氏轻咳两声,终于收回目光,拉过他小声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叫你魂牵梦绕的美人?好小子,我说你怎么谁也瞧不上,感情眼光随我,高着呢。” 她丢下怀玉那丫头早一日赶过来就是为了瞧瞧名动天下的吴国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一瞧,果然是没有失望,瞧瞧那身段,那样貌,难怪在河西时,她这傻儿子一直念念不忘。 叶荣舟回头去瞧闻灵,耳朵有些发红,拉了拉邵氏的袖子,“您舟车劳顿,还是快些进城为好。” 邵氏从未见过儿子脸皮如此薄的样子,有些新奇,不免啧啧两声。 闻灵以为以自己从前的名声和经历,邵氏不会喜欢自己,心下还有些紧张,还没反应过来,一声‘老夫人’已经脱口而出。 邵氏挑眉,“你叫我什么?”她转头恨铁不成钢的用眼神问叶荣舟。 这小娘子他还没娶进门?下手也忒慢了些。 “她还不习惯,您别吓着她。” 瞧瞧,这才一会儿功夫,就说了两遍‘您别吓着她’,这护妻的样子跟他阿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想起他父亲,邵氏不免怅然,叹了口气,对闻灵道:“老夫人就老夫人吧,往后等你习惯了,再改口也不迟。” 闻灵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邵氏好像对自己挺有好感? 这叫闻灵有些措手不及,她抿了抿嘴唇,对着邵氏的背影喊了句:“......阿娘?” 不但是邵氏,连叶荣舟都有些意外,当即转过头来看她。 闻灵叫他们瞧得有些脸红,深呼一口气,又喊了声:“阿娘。” 邵氏撇眼去瞧叶荣舟,只见他虽极力在众人面前保持威严的形象,但眼角眉梢的笑意仍旧藏都藏不住。 她暗地里啧啧两声,好笑地拉过闻灵的手,应了一声,“好孩子,瞧瞧,这大日头底下晒得脸都红了,走,咱们进城去,不受这劳什子罪。” 俨然一副喜欢极了的样子,这叫一些想要看戏的人不免失望。 这母子两个,究竟是着了什么魔,都对方闻灵那女人这样喜爱,这样下去,恐怕丞相夫人的位置只能归所她有了,而众所周知,虽然叶荣舟如今还只是丞相,但天子的权利已然名存实亡,天下早晚要归到他手中,到时候,恐怕皇后的位置也...... 想到自家出身比方闻灵高出不知多少倍的女郎们,心情到底有些复杂。 “阿娘......” 齐尚书家的小娘子齐瑶拉了拉自己母亲的袖子,惹得她母亲尚氏回过神来,怜爱地摸摸她为了见叶荣舟一眼,特意新梳的飞天髻。 “阿瑶,这回你瞧见了,可该死心了?丞相被那女人迷得神魂颠倒,虽还没正式行礼,便叫人把她当丞相夫人供着,你啊,怕是没机会了......” 齐瑶泫然欲泣,她年纪小,那时叶荣舟在长安名声不好,人人都说他脾气乖张,不知礼数,不是一个好夫婿的人选,她也就信了。 可是他入城那日,自己趴在墙头上瞧见他英姿飒飒,一身戎装从她眼前纵马掠过,便再也移不开眼睛。 她要嫁给他。 她知道父母要给她说亲事,便将这个念头说与他们听,却惹得父亲发了一场脾气。 “我齐家女儿岂能做妾?!” 她觉得委屈,不明白父亲为何那样说,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那时他打马从她门前过,便是去救她的。 马蹄惊落一树桃花,落了她满身,竟是个错误。 她躲在屋里哭得昏天暗地,急坏了母亲尚氏,自儿子离世,家中子女就只这一个最小的女儿,她哪里见得她这样难过,恰逢叶荣舟的母亲邵氏要进京,到时叶荣舟和方闻灵都会出来迎接,她便带了她出来,也好叫她见见他们那副恩爱样子,早死了自己那条心。 可不瞧还好,齐瑶这一瞧更是放不下,她低头,两行清泪又从眼眶流出,瞧得尚氏心疼不已。 四周人多眼杂,她只好赶紧擦了女儿的泪水,拉着她回到家中。 “好孩子,你真这样放不下?” 齐瑶点头,“我......我就想跟他呆一块......阿娘......” “可他已然私下跟吴国夫人拜过天地了,瞧今日这样子,叶老夫人也甚是喜欢她,恐怕过不多久她便是丞相夫人,孩子啊,你——” -- 第114页 “我愿意的。”齐瑶拉着尚氏的手,有些急切地道,“阿娘,只要能在他身边,就算是当妾,女儿也是愿意的......” 听闻此言,尚氏气得抬起巴掌,然而瞧见女儿一双倔强的双眼,始终下不去手。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甩开手,这样上赶着,平白叫人瞧不起,但见女儿这个样子,心里又着实心疼,只得无奈叹一声气: “你先去歇息,为娘想想办法。” 齐瑶见着有希望,连忙拿帕子擦掉眼泪,行了礼听话回去。 尚氏瞧着她的背影,有些心烦地叫人上茶。 她端了茶杯抿一口,瞧见婢女里一个有些眼熟的面孔,好似是前些日子刚到府上的,以前在吕家当过差,不由眼皮一跳,“你回来。” 那婢女听话地跪地行礼,“夫人,有何吩咐?” 尚氏将茶盏放下,问,“我记得你在前头吕家当过差,想必伺候过那位吴国夫人了?” 婢女讶然,不想她忽然问起闻灵,不由得说话有些结巴,“是......有幸伺候过一两回......” 尚氏笑起来,“别怕,给我讲讲她的事吧,也算解解闷。” 婢女抬起头,总觉得这位尚书夫人的笑里有许多她看不明白的东西,瞧得她心发慌。 第59章 痛处 这位尚书夫人为了女儿当真是煞费…… 邵氏到长安的第二日, 谢怀玉带着芍药也来了,三人见面,谢怀玉围着闻灵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续完旧之后, 闻灵犹豫了许久,终于把叶老的死告诉了她。 谢怀玉听完, 愣了半晌,最后只是低头,道: “阿爹这么久都没有来信, 我就想到了, 平日里他就算生气, 也不舍得不理我这么久。” 闻灵扶着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谢怀玉哭了一场, 哭累了便趴在闻灵的怀里不说话。 闻灵摸着她的头发,抬头,瞧见房门外有一个身影在那里徘徊不定,她定眼一瞧,发现竟是谢添。 他一向稳重, 怎么如今瞧着这样着急? 她示意芍药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芍药眨了眨眼,凑耳过来说了句,“娘子, 他是来找四娘的。” 闻灵这才明白过来,不免有些意外, 但想了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谢添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字的性子确实与谢怀玉甚为匹配。 她拍拍谢怀玉的肩膀,替她擦有些红肿的眼睛, “去给你阿爹上柱香吧。” 说着拉着她走到门口,明知故问道:“谢将军可有什么事?” 谢添看了谢怀玉一眼,见她不理自己,只好道:“回夫人,无事,只是阿郎不放心夫人,叫我来给夫人送药。” 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两手空空,哪里像是来送药的样子?不免有些尴尬。 这人正经久了,连谎话都不会说了,闻灵也没拆穿他,哦了一声,道:“我很好,叫二郎不必担心,谢将军若是没什么事,可否帮我一个忙?” “夫人请讲。” 闻灵将谢怀玉推到他跟前,道:“四娘要去给叶老上香,我身上不舒服,不能同去,劳烦谢将军陪她走一趟。” 谢怀玉有些不乐意,“我自己去,不要他陪。” 说着,一个转身走了,却走得极慢。 谢添愣住,像是有些不知所措,闻灵提醒他,“还不快去?” 谢添反应过来,郑重地给闻灵行了一礼,然后追上去。 等到他们走远了,闻灵才对芍药道:“四娘好似很喜欢他。” 芍药有些吃惊,问,“娘子怎么瞧出来的?” 在河西时,谢怀玉总是捉弄谢添,弄得他好几次要发脾气,她还以为他们两个极其不对付,后来无意间瞧见谢添给谢怀玉买她最爱吃的桂花糕,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人的关系。 闻灵转身,点点芍药的鼻头,道:“直觉。” 芍药眨眨眼,为何她的直觉这么迟钝?难道这东西还分人的? 临近正午,有婢女过来传话,说是邵氏招她过去用膳,闻灵略微收拾了下,便前往邵氏的住处去。 一进门,没瞧见邵氏,倒是瞧见一位面容富态的中年妇人,她还未开口,便见那妇人率先站起来,上前道:“吴国夫人有礼了,您总算是来了,老夫人已经等了有好一会儿了,就等着您来了开膳呢。” 她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上前搀着闻灵往里走。 闻灵眉头一跳,不着痕迹地移开身子,笑道:“恕我眼拙,不知这位夫人是......” 尚氏收起扑空的双手,笑起来,“咱们是旧相识,原在宴会上见过的。” 闻灵看着她的眉眼,仔细回想,这才想起眼前的妇人是谁。 齐尚书的夫人尚氏,也就是那个因为羞辱她被叶荣舟杀死的齐三郎的母亲。 闻灵眼皮轻颤,她怎么来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尚夫人。” 她环顾四周,忙有婢女上前告知,老夫人因喝茶湿了衣裳,到后头换衣裳去了。 尚氏拉了闻灵坐下,笑盈盈道:“咱们先坐,等会儿你那婆母便出来了。” 闻灵察觉到她语气中的熟稔,问:“夫人与阿娘相熟?” “是有些交情。”尚氏笑道:“你那婆母啊,从前喜欢骑马狩猎,偏找不着人跟她一块,就总拉着我去,这一来二去啊,就相熟了。” -- 第115页 言辞间,尽显她与邵氏的亲密。 闻灵垂下眼睛,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并不多言,只叹道:“原来如此。” 尚氏像是瞧不见她的冷淡,不住地盯着她瞧,直叹她是玉做成的人,难怪丞相念念不忘,等到邵氏从里头出来,瞧见两人如此‘相谈甚欢’的样子,不免有些意外。 “阿娘。”闻灵趁机抽出自己的手,向邵氏行礼。 邵氏拉过她坐在身边,拿帕子擦她的额头,道:“大中午的叫你过来,没晒着吧?” 今日的日头好似有些大,早知道就不叫她过来了,瞧瞧,脸都晒红了。 闻灵温柔一笑,摇摇头,“不妨事,我喜欢到阿娘这里来。” 哎呦,这媳妇不但长得美,小嘴也甜,听得人心里美滋滋的。 两人在那里婆媳情深,被晾在一旁的尚氏不免脸上挂不住,不过在宅门里呆久了,她早就练就了一副假脸皮,无论什么时候都笑盈盈的,不叫别人瞧出内心的名堂。 “嗨呀,两位竟不似是婆媳,倒瞧着像是母女一般,瞧着真叫人羡慕。” 邵氏似乎此时才注意道尚氏的存在,拉着闻灵笑起来,道:“正是呢,我这媳妇当真是投我的缘,哎,我这命啊是真好,别人羡慕不来。” 说着,三人一起笑起来,然而尚氏虽笑着,眼中却有一抹讥讽。 她看着婢女忙里忙外地布菜,拾起面前的茶杯喝起茶来。 用膳期间,闻灵察觉到邵氏似乎对尚氏并不太爱搭理的样子,不免心中有了盘算,她夹起一块炙羊肉到邵氏盘子里,“阿娘,这是新来的大厨做的,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邵氏尝了,放下筷子,笑道:“什么大厨做的,分明是二郎那个不省心的手艺。” 闻灵又给她夹了一块,“阿娘好灵的舌头。”她是瞧见一盘炙羊肉上放了几根酸黄瓜才知道的,这是她平日里的喜好,除了叶荣舟,没人知道。 他这是怕邵氏与她相处不好,主动替自己来讨好她来了。 闻灵垂下眼睛,不由得笑起来。 尚氏瞧在眼里,不由叹道:“丞相和夫人的感情真好,要是再添上个一男半女的,那才真叫人羡慕呢。” 闻灵夹菜的手一个不稳,筷子掉落一根。 “呦,这是怎么了?”尚氏瞧过去,道:“这炙羊肉确实不好夹,夫人还是换双筷子吧。” 闻灵已然回过神来,面色正常地接过婢女递上的筷子,道:“多谢夫人提醒。” 一顿饭,吃得食难下咽,尚氏走时,她还特地对邵氏提了句,“劳烦老夫人帮我留意着,我那姑娘大了,有什么好郎君能想着她些,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等她出了门,邵氏才道:“这个人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偏到我这里来说一些有的没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一个刚来长安的人,哪里知道哪家有匹配的郎君? 话说完,瞧见闻灵呆立在原地发呆,不免问道:“好孩子,怎么了?想什么呢?” 闻灵这才反应过来邵氏在同她说话,摇摇头,说,“没什么,阿娘,只是在想方才那道炙羊肉,觉得好吃。” 邵氏笑起来,拉着她打趣道:“没想到你也同我一样,是只馋嘴的猫,想吃,回头叫二郎再跟你做就是了。” 然而说起这个,邵氏又忽地一声轻叹:“他父亲和阿兄也喜欢这个。” 闻灵抬眸,其实她一直想问,叶荣舟的那位阿兄叶广义怎么没来?但一直没找着机会问,如今听邵氏提起,却是这样一副感伤的语气。 邵氏拉着她在胡床上坐下,道:“他们两个离开后,这世上就剩下我与二郎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如今,又多了你,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闻灵哑然,当真如她所想,叶广义已经死了?那么就是说,叶家就只剩下叶荣舟这一个血脉...... 然而她的身体早就不能生育了。 闻灵回去的时候,脚步有些虚浮,芍药瞧着她脸色不对,有些担忧地问,“娘子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闻灵拉住她,摇了摇头,“别去,我没事,你去帮我打听一个事儿。” 半个时辰后,芍药回来,对她道:“娘子,那齐尚书府上确实有一位待嫁的小娘子,这些日子齐尚书和夫人正在给她张罗夫婿人选呢,只不过......那小娘子却一个都不满意,好像说是有了心上人。” 闻灵点头,原来如此,这位尚书夫人为了女儿当真是煞费苦心,她多半是从何处知道了自己不能生育的秘密,想以此来要挟她,叫她知难而退,允许叶荣舟纳了她的女儿,亦或者叫她主动将正室的地位拱手相让。 不得不说,尚氏确实是抓到了自己的痛处,有时候,计谋不在高深,管用就成,在邵氏的面前透漏一两句,便能找她的麻烦。 毕竟没有哪一个母亲能忍受自己的儿子无嗣,特别是当她只剩一个儿子的时候。这种情况下,就算邵氏再喜欢她,也不会允许叶荣舟只有她一个女人。 闻灵瞧着眼前跳动的烛火,神情淡漠,未几,她拔下头上簪子,挑动着灯芯,冷笑了一下。 第60章 跑路 方娘子......夫人她跑了…… 叶荣舟回来的时候, 瞧见屋里灯火已然熄灭,明月悬窗,寂静无声, 以为闻灵已然睡下, 便到隔间稍作洗漱,准备上床睡觉。 -- 第116页 哪知刚撩开层层叠叠的青色纱帐, 便瞧见闻灵乌发红唇,身着一件月白寝衣端坐在床沿,她本就生得极美, 如今月光一照, 朦胧的光线氤氲在她身上, 恍若玉人,美不胜收。 “回来了?” 叶荣舟放下青色纱帐, 过去握着她的手,“嗯,可是又睡不着?” 看来他早先找的大夫没用,还得再找才行。 闻灵摇头,“不是, 就是想等你回来。” 叶荣舟不免怔住。 她今日好似不太一样,叫他想起很久之前,她蓄意勾引自己的时候,神情语气也是如此叫人捉摸不定。 许是自己这些日子总是忙碌, 少了许多时间陪她,叫她不高兴了, 叶荣舟不免有些愧疚。 “对不住,我最近在忙——嗯——” 话还未说完,徒然一声闷哼从喉咙里溢出,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已然钻进他的寝衣。 那手还带着凉意,叶荣舟浑身打了个战栗,血液汹涌直往脑门上钻,他猛然握住那只只有他手掌一半大的柔荑,呼吸加重。 “阿灵......”他有些艰难地张口。 闻灵轻抬眼睫,一双半含秋水的眼睛撞进他视线里,她红唇微启,另一只手在嘴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叶荣舟立马不动了,实际上他也动不了,心上人折磨得他难受,喉中不断发出压抑的吟鸣。 他想立即抱起她往里头去,却怕她不高兴,只能强自按耐住自己的心神。 整个人不上不下,当真是万分折磨。 闻灵将脸颊靠在他的胸膛上,白皙的皮肤泛起一抹凉意,抬手去拉男人的领口,露出一大片肌肤。 他的身体并不像寻常在外征战多年的将领那样,从头到脚都是黑的,他的皮肤很白,特别是胸前的皮肤,好似玉脂一般,这玉脂如今因为颤栗微微起伏,散发着皂角的清香。 她抬头,惹得男人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徒然收紧,喉间又是一声闷哼。 她抽出手,看着上头的星星点点,微微弯起唇角。 叶荣舟的脸热得发烫,他有些不少意思地拿起床头的一方汗巾给闻灵擦手,手忙脚乱间打翻了床前一方矮凳,惹得她一声嗤笑。 叶荣舟的脸更红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起初那个被闻灵勾一勾手就被勾到的傻小子,对面前的一切陌生起来,唯恐唐突了佳人。 “睡吧。” “啊?” 叶荣舟还在那里春心荡漾,想着要怎么切入正题,却听见闻灵忽然变了语气,十分冷静地叫他睡觉。 这样的情况,他哪里睡得着?! 无奈,眼见着闻灵已然合衣闭眼睡下,他只得跟着躺下,然而身边温香四溢,女子的香气顺着鼻尖钻进身体里,像是一把撩人的钩子似的轻轻划过心坎。 他呼吸沉重起来。 想起方才那一方柔荑倾覆在身上的感觉,又是一阵战栗。 他对她的抵抗总是这样弱。 歪头,只瞧见闻灵正闭上眼睛,已然睡着的样子。 她难得睡得这样好,叶荣舟不忍心再把她吵醒,于是闭上眼睛,默念起《清心咒》来。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念了许久,终于将心中那份旖旎压了下去,正快要入睡,翻身,却摸到一方滑腻。 他一惊,睁开双眼。 闻灵寝衣已经褪去,只着一只肚兜睁着眼睛看着他,那肚兜的带子斜斜挂在肩头,好似只要轻轻一扯就能扯掉。 叶荣舟方才被强压下去的火热‘腾’的一下重新燃起,快要将他烧毁,偏这时候,闻灵还不饶他。 “小师父,念什么呢?” 他方才不小心将经文给念了出来,全听在她耳朵里。 柔媚的嗓音在这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又给他添了一把烧火的柴。 叶荣舟一个翻身坐起,呼吸沉重。 身下女人还在不要命地勾他,“‘色即是空’,小师父,可不要犯色戒啊。” 叶荣舟脊背蹦紧,双目通红,猛然低头堵住她的喋喋不休。 他不断恳求,像是可怜之人的呓语:“好娘子,好阿灵,别折磨我了......” 他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了许久的旅客,终于于此刻饮到解渴的生命之水。 床上挂着的青纱帐随风飘动,风吹起一角,月光柔柔撒进来,好似一汪清泉,在慢慢流动。 闻灵抱着身上的男人,弥漫着水汽的双眸中泛起一丝清明,她双手捧着男人的脸,缓缓开口: “郎君,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孩子? 叶荣舟正值紧要关头,闻言却也停了下来,他吻怀中人,“就咱们两个不好么?” 闻灵道:“可是你总是要有个继承人,若你当了皇帝,岂能没有后嗣。” 叶荣舟黑曜石般的眸子逐渐清明,他低头看着怀中女人,只见她正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神色中还带着一丝难以忽视的紧张。 他笑起来。 “有了,咱们便生,没有,那便是咱们命里无福,强求不得。” 他吻她的眉心,“叶家族中有的是子弟,随便挑一个便是。” 他找大夫来也是主要治她的失眠之症,外加调理身子,对她能否有孕期望并不大。 -- 第117页 闻灵听后,却是长久的沉默,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没抱什么期望的,可是却听到这样意外的答案。 她有些茫然无措。 叶荣舟极快地察觉到她的异常,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不由得心里着急,抱起闻灵哄道, “好阿灵,心肝,你怎么了?可是我力气太重伤了你?” 她身上娇嫩,他不该下手没轻重的。 他在那里一顿着急,就要停下拿烛火来细看,闻灵却抱着他主动痴缠起来。 “叶荣舟......” 她鲜少这样直呼他的名字,叶荣舟抱着她,朗声应着。 她却没再说什么,只枕着他的肩头,透过层层叠叠的青纱帐看外头的月色。 月光如水,明月如钩,偶尔一两只翠鸟站在窗柩外的竹枝上鸣叫,风一吹,又飞走了。 闻灵转过头,闭眼吻上男人的唇。 *** 翌日天色将明,叶荣舟恋恋不舍地起身,他吻过床上人的脸颊,柔声道:“忙完这段时间我就能好好陪你了。” 想到这段时间忙活的事,他不免笑起来。 闻灵朦胧地睁开双眼,轻嗯了一声,转身又沉沉睡去。 叶荣舟摸着她乌黑亮丽的发丝,又吻了一下,才站起身来离开。 闻灵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她起床后吃过午饭,将芍药叫来。 “替我收拾东西。” 芍药愣住,不知闻灵是什么意思,“娘子要同丞相出远门?” 闻灵摇头,“你只管收拾就是了。”想了想,又问,“四娘呢?” “在祠堂呢,谢将军如今在陪着她。” 闻灵哦了一声,道:“你去告诉她,叫她一会儿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东西要找她借。” 芍药点头,不疑有他,转身出了门。 闻灵晃动了下有些酸痛的胳膊,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消食,随后便如往常一般到邵氏那里去说会话。 等她回来的时候,谢怀玉正在百无聊赖地坐在堂前数地上的蚂蚁玩儿。 见着她回来,立马过来拉她一起去看。 “阿姊你瞧,蚂蚁搬家呢。” 闻灵同她一同瞧了会儿,眼见着日头烈,便拉着她进屋里乘凉。 “叫谢将军陪着你,看来是对的,你瞧着比前些日子快活多了,只是你还有三年孝期要守,不知谢将军可等得了。” 眼见着闻灵转眼就把话题转移到她的婚事上去,饶是谢怀玉再小孩子心性,也不免羞恼。 “阿姊说什么呢,谁要嫁给那个木头。” 闻灵给她递上一杯蔗汁,“可我瞧着你喜欢他喜欢得紧。” 谢怀玉手指不自觉在杯身上滑动,才十几岁的小娘子,徒然被人这样揭开自己的心事,着实有些难为情,“阿爹孝期还没过,我才不想这个。” 闻灵并不拆穿她,只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谢怀玉低头,将手上蔗汁饮下,忽然记起闻灵是来找她借东西的,于是问: “阿姊要找我借什么?” 她那位叔公一向对阿姊无有不应的,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能想办法去摘下来,她能缺什么东西要找自己借? 闻灵笑起来,说了两个字。 谢怀玉睁大眼睛,“阿姊借这个做什么?” 闻灵用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下:“秘密。” *** 听到闻灵不见的消息时,叶荣舟正在清点给闻灵的聘礼。 他置办的东西太多,叶家的院子放不下,他便将它们移到军营里来。 将士们操练时,瞧见数不尽的挂着红绸的箱子被抬进军营,饶是他们心性坚定,也不免多看了几眼。 好家伙,说书人说的十里红妆真叫他们见着了。 军营里嘈杂声太大,小奴的声音传到耳朵里,不甚清晰。 “什么?” 小奴急得直跺脚,“阿郎,方娘子......夫人她跑了!” 犹如一个焦雷在耳中炸响,叶荣舟手里的婚书应声掉落。 第61章 怒火 他们不该把算盘打到闻灵身上来。 熙攘的十字街两边挂满帆旗, 风一吹,哗啦啦一阵响动,街道上车马慢行, 挑货物到东市叫卖的货郎紧赶慢赶, 差点撞到前头的两个小娘子,连声抱歉, 那两个小娘子好似并不在意,挥挥手表示没事便让他走了。 已然换了一副面容的芍药左看右看,心里直打鼓, 绕是她已然经历过一次这种场面也不免心存疑虑。 “娘子, 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其实她想问的是闻灵真的打算远走高飞?她还以为她已然要决定要同叶荣舟过一辈子, 如今突然来了这一出,叫她有些措手不及。 难道在她家娘子心中, 丞相和那吕让都是一样的?可这些时日她瞧着,娘子对丞相的情意不似是假的。 可若是当真有情,又为何会突然舍他而去? 出来这一日,闻灵只拉着她进东市去逛,给她买些胭脂水粉、首饰钗环, 竟一点不着急的样子。 若是要走,不应该像上次一样赶紧拿着令牌离开长安?怎得还带着她逛起街来了? 芍药越发迷惑。 闻灵挑了一件时兴的红绿相间襦裙在芍药身前比对,然后催着她进去换给她看。 店里的伙计见闻灵气度不凡,瞧着不似寻常百姓, 便使劲浑身解数给她推荐店里的衣裳,闻灵只静静听着, 笑而不语。 -- 第118页 伙计说得口干舌燥,但见闻灵没有什么表示,一时摸不准她的心思。 不过时下长安城里年轻的娘子夫人们都爱偷偷比照着吴国夫人的打扮拾掇自己, 眼前的娘子年纪瞧着不大,想必也不能免俗。 他拿来一条织锦折枝花纹红裙递到她跟前,弯腰笑道:“娘子您看,这是时下最时兴的裙子,样式是比照吴国夫人穿的裙子做的,卖得好着呢,您瞧您这通身气派比之吴国夫人不逞多让,若是把这条裙子穿在身上保证不必她差。” 果然,闻灵愣了一下,问:“吴国夫人?” 这招果然有用,伙计连忙堆笑,“是嘞,就是名满天下、如今被丞相捧在手心里的那位,您别说,鄙人曾有幸远远看过一眼,那模样生得着实齐整,难怪能这么招人喜欢呢。” 不过他的重点不在这,“她当时身上穿的就是我手上这件裙子,娘子,要不您试试?” 闻灵听得哭笑不得,她不记得自己有穿过这个样式的衣服,不过也没拆穿,付钱接过他手中的襦裙,“给我吧。” 芍药出来后,闻灵又付了她身上那件,喜得伙计嘴唇咧到了后脑勺。 正打算离开,忽听外间有数名金吾卫经过,他们面色严峻,行动疾驰,铠甲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嘈杂的街市上也异常清晰。 自叶家军入驻长安,还从未见过他们如此紧张的样子,伙计跟着闻灵瞧过去,忍不住‘咦’一声,道:“发生何事?难不成是圣人要退位?” 叶荣舟声望大,连最底层的百姓都看得出来,这天下迟早是他的。 闻灵拉过芍药,朝伙计点了个头,很快出去。 “娘子,丞相怕是在找您呢,咱们到底是出城去还是......” 闻灵没有回答,拿起手中幂离戴上,拦了一架拉货的马车,扔给车夫一锭银子,问:“老伯,去曲江池不去?” 车夫原本是要出城进货,见着这么一大锭银子早已闪花了眼,连忙道:“去!去!两位娘子请上车!” 今日拉这两人一趟,倒抵得上他卖上半年的货,当真是赚大发了。 等到了地方,看着曲江池泛着阵阵涟漪的池水,听着池边儿童的嬉闹,闻灵才对芍药道: “就这里吧。” 这里,是她初次对叶荣舟动心的地方。 *** 此时,叶府,邵氏住处,气氛有些压抑。 邵氏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有些烦躁。 她家这傻儿子好不容易中意一个小娘子,这边还在高高兴兴地筹备婚礼,等着正式迎娶过门呢,那边人却不见了,这叫她怎么能不生气? 况且,闻灵那孩子着实是个好的,模样齐整,性情也合她胃口,若是在外头遭遇什么不测,那可怎么办哟。 眼瞧着叶荣舟还坐在这里,不免狠狠拍了两下木桌,急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找?!” 叶荣舟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一张满是落寞的眼眸抬起,如同一口瞬间被抽走活水的枯井,整个人从头到脚冒着死寂的味道。 他不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 邵氏瞧着一愣,她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他这样,怕是真的伤心极了。 她镇定下来,问,“二郎,你打算一直在这儿坐着?” 许久之后,叶荣舟终于有了反应,他从手中将那张快要捏碎的字条拿出来递给邵氏,邵氏一瞧,吃了一惊。 只见上头写道: “露水姻缘,好聚好散,郎君,咱们后会无期。” 这......竟是闻灵自己主动跑了。 她一时有些错愕,问,“你近日做什么惹她生气了不成?” 叶荣舟漆黑的眼眸中满是浇不灭的阴郁,说,“我不知道。” 若是有人私下下黑手将她掳走的,他二话不说,就算是拼上性命也会将她救出来,然而可悲的是,她是自己主动离开的,就像从前离开吕让一样。 原来在她心里,他与吕让并无不同。 从看到纸条的那一刻,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俩个人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越想,心里越是憋屈难过,自己捧着一颗真心上去,那人表面收下,背地里一转身便将它摔得稀巴烂。 她抛弃了他。 这个时候,稍微正常一点的男人应该讨厌她、恨她,可是他却跟犯贱似的,竟然忍不住开始担心她此刻在外头会不会吃不好穿不暖。天下方安,若是遇上歹人了她又该怎么办? 他这样不放心她。 叶荣舟将整个身子倚在凭几上,自嘲一笑。 邵氏从未见过叶荣舟如此垂头丧气的样子,不免惊奇,他与闻灵之间必定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没告诉她,不过那是他们小辈自己之间的事情,她并不打算刨根问底,他不说,她便当不知道。 “前天你回来,她没有同你说什么?” 前天晚上...... 叶荣舟扭头,去瞧外头已然升起的那一弯弦月。 月色朦胧下,青纱帐随风飘摆,闻灵抱着自己欢好,忽然开口问他想不想要一个孩子。 她从前从未提起过这个,他便以为她只是随口一问,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她那时的神情...... 他猛然站起来。 “可是想起了什么不妥之处?”邵氏抬头问。 “孩子。” “什么?” -- 第119页 “她问了我关于孩子的事。”叶荣舟望着门口晃动的珠帘,眼睛微微眯起。 邵氏虽并不知道闻灵不能生育的事,但也从府上的大夫口中知道她从前受了许多苦,身子落下了病根。如今听叶荣舟的话,倒想起来前些日子尚氏来时在自己和闻灵面前说的那番话来。 难道闻灵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 她将那番话说与叶荣舟听,他听后先是一愣,眼角眉梢间的落寞孤寂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竟是化不开的喜悦。 叶荣舟捂起脸,肩膀微微抖动。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闻灵不是因为不在乎自己、不喜欢自己离开,恰恰相反,她是心里有他,不想与他人分享自己才走的。 也许,在她看来,她不能有孕,对于两人的未来,这就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就算他说过不在乎,她仍旧耿耿于怀,害怕哪天他真的因此再有别的娘子夫人。 她害怕。 叶荣舟感到愧疚,没有给闻灵足够多的安全感,是他的错。 须臾,他想到出手的齐家人,又猛然皱起了眉头,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看来当初的警告还是不够。 他忘记了,自己不在乎子嗣,可是有些人不会不在意,他们私底下打听他的家事,在他心爱之人的肚皮上做文章,想要逼她自请下堂,然后好把他们自己的女儿塞给他,扩充自己的势力。 权谋心术,他一向不反感,甚至于他自己就是玩弄此道的一把好手,可是他们不该把算盘打到闻灵身上来。 他们该死。 叶荣舟起身向邵氏作了一揖,飞快转身出府。 第62章 暴毙 尚氏因病暴毙的消息便传出来…… 齐府内, 尚氏揽着女儿齐瑶在自家正堂观看歌舞杂耍,正堂视野开阔,堂前有一大片铺就青砖石瓦的空地, 平日里专门用来招待往来贵客。 今日风和日丽, 暖风吹得人陶醉,各色杂耍在堂前翻飞, 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流淌在碧绿色的琉璃盏中,更显得殷红如血,尚氏瞧着着实高兴, 不免多饮了几杯。 齐瑶按下她的手, 阻止她再喝, “阿娘,酒多伤身, 还是明日再饮吧。” 她这些日子茶饭不思,连脸都消瘦下去许多,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尚氏松开琉璃盏,爱怜地摸着她阳光下有些干枯的秀发,“瑶儿, 过几日寻个由头,阿娘带你去见见叶老夫人。” 齐瑶听这话,不免神色一震,“叶老夫人?可是叶丞相的......” “不错, 就是她。” 齐瑶先是高兴,随后又不免紧张, 双手不由自主地开始搅起手中的帕子,“阿娘,我......我可否先见一面吴国夫人?听闻丞相于她甚是爱重, 我想同她说几句话。” 她想知道这位叫叶荣舟如此倾心的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若是自己有样学样,不知他是否也能多看自己几眼。 谁知听了这话,尚氏眉头一挑,抬手扫落她肩头的一片碧绿的桑叶,然后将身子歪在凭几上,十分随意地道: “咱们家的女儿若嫁进叶家,定是当家的正头娘子,若日后丞相再能进一步,那便是新朝的国母,至于什么吴国夫人、赵国夫人的,哪里值得你屈尊降贵地去见?” 这话可是不得了,齐瑶原本以为叶荣舟属意闻灵做正妻一事是定死了的,自己只能做妾,乍然闻得此言,一颗心不自觉狂跳。 她拉住尚氏的袖口,急于求证,“阿娘什么意思?可是......” 可是她能嫁给叶荣舟做正妻?一想到有此可能,她便鼻腔开始泛酸,险些喜极而泣。 原来,自己心中风姿无双的郎君也没有那么喜爱那位吴国夫人,她还是有机会的。 尚氏怕她又哭,伤着身子,忙心肝宝贝地搂她进怀里,笑道: “那位吴国夫人不见了,丞相正忙着找呢,不过我儿不必担忧,一个不能生育、又到处给人添乱的妇人,就算是找回来了,也难堪国母的重任,碍不着你什么事的,你呀,老老实实地随我去见你未来婆婆,然后等着出嫁就成。” 她这样说,可心里想的却是,如今天下动乱未曾完全平息,方闻灵跑出去,若是遇上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比如那几个一天到晚想着光复大靖的皇室子孙,用她来威胁叶荣舟,那时就有好戏看了。 叶荣舟是个聪明人,是不会为了一个妇人不要江山的,所以,方闻灵一定会死。 当日,自己的儿子齐三郎就是因为调戏了这样一个沾毒的妇人,才会被吕让私下灭了口,事后她百般恳求夫君为儿子报仇雪恨,却被斥妇人愚见,她隐忍至今,不想自己女儿有了心上人,那人却对那妇人情深似海,欲聘其为正妻,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叫她如何能忍呢? 如今,下手杀自己儿子的吕让死了,下一个也该轮到她了。 她想起闻灵如花一般绽放的容颜,又想起她不比自家女儿大几岁的年纪,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暗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算是提前为她超度。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却见齐尚书带着仆从满面沉郁地进来,一刻也没停顿,大步流星地走到尚氏跟前,抬手就是响亮的一巴掌,直将尚氏打得是满眼金星。 四周霎时鸦雀无声,舞姬艺人战战兢兢,急忙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滚——!” -- 第120页 齐尚书满面怒容,一声厉喝,吓得他们赶紧退下。 齐瑶已然呆愣住,就算平日里阿爹严肃了些,可从未见他打过阿娘,如今下手之重,竟生生将阿娘的嘴角打出血来。 她查看尚氏的伤势后,忍不住抱住齐尚书的双腿哭求,“阿娘这么多年相夫教子,从无纰漏,如今究竟做了什么惹得爹爹动了这样大的气!只求爹爹看在女儿的份上,宽恕阿娘吧——!” 齐尚书气得双颊通红,胡子不住抖动,看着刚过及笄之礼的女儿,只觉得满心的悲凉。 他多年隐忍,从不同当权者手上讨生活,只求晚年能平安顺遂,吕让死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取得叶荣舟的信任,如今这一切,却要生生断送在这母女两人手中,叫他如何不恼,如何不恨?! 他指着尚氏恨声道:“你这蠢妇做的好事!” 随后一挥手,便有人抱着几个食盒大小的木盒子进来,齐尚书蠕动着嘴唇,一脚踢开齐瑶,飞快拿过一个盒子‘咣当’一声放在矮桌上,吓得尚氏脸色发白。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齐尚书又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拍在桌面上,“你自己看这是什么!你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实际上入了人家的套都不知道!” 尚氏滚了滚喉咙,小心地将视线移过去看,只一眼,便愣在了那里,口中直道不可能。 那些人一向隐藏得很好,他们向她保证了会抓住方闻灵,他们保证过的...... 可是如今,那'认罪书'三个字却是异常清晰,白纸黑字上,数十个血红手印像是索命的枷锁,连成一片,直往她脖颈上勒,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失败了,还被叶荣舟抓了个正着。 不用猜,那盒子里装的,都是那些'反贼'的头颅,血淋淋的,还冒着热气。 有血珠滴答滴答从盒子缝隙里流出来,落在尚氏的手上,她像是被烫醒了一般,猛地捂着齐瑶的双眼,咬着牙流下泪来。 “那个女人不除,难道当真叫瑶儿做妾不成?!” “夫君,你说过的,齐家女儿绝不做妾,我是心疼女儿......方闻灵那样上不了台面的人,何德何能能当未来皇后?!更何况,又不是单咱们一家打她的主意,多少人家盼望着她出事,好空出位置给自家女儿——” 齐尚书拍桌子,“愚不可及!” “别管那些人心里怎么想,可是你看到他们做什么了么?没有!只有你!只有你这个愚妇自作聪明,上赶着拔老虎的毛!” 叶荣舟对方闻灵有多爱重,她不知道,自己可是一清二楚。 叶家军进长安那日,城门方开,众人唯恐有诈,奉劝他不要贸然进城,然而叶荣舟说什么也不同意,单枪匹马进了长安城,半个时辰后收到信号的叶家军才进去。 后来众人才知道,叶荣舟之所以孤军深入,便是为了救他的心爱之人,也是吕让的爱姬,方闻灵。 之后叶荣舟为此女破例之举更是数不胜数,众人都说他入了魔,将那女人看得比自己命还要紧。 别说是舍了那女人娶妻,就算是另外娶妾都不可能,所以他才在齐瑶有此想法时坚决否决掉,没想到他这愚不可及的妇人自作聪明,把一切都毁了! 他指着尚氏骂道:“你明知道那是人家的宝贝疙瘩你还上敢着去碰,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想快些死么?!打量着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 听到这,尚氏突然不怕了,她直起腰版,直视齐尚书,双眼通红。 “不错!我就是为了给三郎报仇!若不是方闻灵那女人我儿也不会死!他去的时候才十九岁......十九岁啊——” 爱子去世,齐尚书作为父亲,他何尝不伤心?那是他一手带大的亲儿呀!可是逝者已矣,在他心里,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在吕让手握大权时既没有朝他下手,也没有动闻灵,只想着保全家人的性命便好,可是如今...... 齐尚书坐下,满心的颓丧之意,许久之后,他才慢慢开口: “方才丞相已然昭告天下,终身只娶方闻灵一人为妻,不纳妾,不收房。” 这一诏令,算是彻底觉得旁人要给他塞女人的念头。 尚氏急道:“可是她根本不能生育——” “不能生育人家也愿意!要你多事!”齐尚书恨铁不成钢地拍桌子。 齐瑶'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从尚氏的手指缝里露出来,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齐尚书只觉得一阵悲凉从心头涌起,若是他再年轻十岁,即便如今受制于叶荣舟,他也会拼尽全力搏一搏,为自己和家人挣一个未来。 可是如今,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身边能用的人手死的死,散的散,再不复往日风光,更可怕的是,他的身子越来越不好,有时处理公务,甚至握不住笔杆,如此,谈何与叶荣舟抗衡? 他老了,而叶荣舟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 不到半个时辰,齐尚书夫人尚氏因病暴毙的消息便传出来,齐尚书自己也派人到叶府请辞,只说是爱妻去世,情急之下一病不起,往后怕是无力办差,特地递了辞呈告罪,请求准许他病好后带着女儿回乡养老。 然而叶荣舟此时不在家,辞呈递到邵氏手上,邵氏虽不知其中缘由,但还是收下,道一句:“知道了。”然后打算派人将消息和辞呈一道送给外出秘密寻人的叶荣舟手上。 -- 第121页 已经两天两夜了,也不知他找到闻灵了没有。 谢怀玉自闻灵不见后,总是坐立不安,她想起闻灵走前交代自己的事情,总觉得是时候了,便一把抢过那辞呈,表示要自己送过去。 邵氏瞧了她一眼,摇头道:“小猴崽子似的,一刻也闲不住,你去吧,可有一样,你叔公正为阿灵烦心呢,你可别给他找麻烦。” 谢怀玉眼睛躲闪片刻,随后像是深怕邵氏瞧出来什么,连连点头,保证自己会乖乖把东西送到,绝不惹事。 等与一干保护她的侍卫一同出了门,她才坐在马上打开手中辞呈观看,边看边口中默念:“阿姊真是厉害......” 她知道因为自己的出身,就算叔公将她捧在手心里,仍旧有许多人盯着她,觉得她不配当未来的丞相夫人,想要拉她下马,他们用不能生育的事情威胁阿姊,她怕是早已想过了。 所以她将计就计,自己主动离开,又留下齐家勾结那几个皇亲国戚,想要杀她的线索,叫叔公急,叫叔公恼。 如此,不但绝了想要算计她的齐家人的活路,还叫叔公知道自己离不开她,待她更胜往昔。 想起叶荣舟离开前分外急切的面容,谢怀玉叹了口气,收了辞呈,招来一个心腹,派他去曲江池边的树枝上挂一只风筝传信,随后高喝一声,纵马出了城。 第63章 完结 我明日要与吴国夫人成亲,叫他们…… 叶荣舟坐在县府的大堂上, 面色沉郁,周身散发的寒意将底下的官员吓得不住冒冷汗,总觉得下一刻自己的脑袋就被他身后的谢添给削了。 因为动乱, 前头的官员被撸下去许多, 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叶荣舟当丞相后扶植上去的,自然知道他的脾气。 别看这位主子平日里和颜悦色好说话, 可是一旦翻起脸来,那可是怎一个\'狠\'字了得,如今他们没找着吴国夫人, 怕是不死也被要扒一层皮。 叶荣舟还什么都没说, 只是略抬一抬手, 便有人‘啪’地跪下,头抵在地上咚咚磕头。 “丞相大人明鉴!咱们这小县地方虽大, 但百姓都是老熟面孔,从小就在这儿长大的,若是来了生人,必会有人报上来,绝不会有纰漏!” “那几个新来的人您也看过了, 夫人确实是不在里头!” “臣下们都有好好办差,并不敢搪塞欺瞒大人,夫人确实没有来过咱们这儿!” 说完,上身匍匐在地上不肯起来。 叶荣舟也不想跟他们在此浪费时间, 站起身经过那官员身边,脚步不停往外走。 那跪着的小官顿时头大如斗, 他们已经挨家挨户照着户籍查过三遍了,眼下瞧着,叶荣舟仍旧不满意, 如今怕是要亲自过去查。 脑中闪过这些念头的同时,只瞧见一双绣着金丝竹叶的黑靴在眼前掠过,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他连忙起身,抬手擦掉额上的冷汗,要跟着叶荣舟出去,不想未出县衙门口,便见一个身着胡服的小娘子风风火火地进来,一把抓住叶荣舟的胳膊拦住了他。 小官内心已然哭爹喊娘。 这又是什么情况!?哪家不懂事的女郎,竟敢近身丞相大人!门口的衙役竟然也不拦她! 完了,治下不严,这回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怕是真的保不住了。 他正在这里哀叹,那边谢怀玉已经将怀中齐尚书写的辞呈塞给叶荣舟。 叶荣舟略略扫过一眼,也没打开,直接扔给谢添接着往外走。 谢怀玉与谢添对望,谢添对她摇了摇头。 意思是,阿郎如今正忙,有什么事往后再说。 谢怀玉在后头咬着嘴唇,脚步有些犹豫。 她是想立刻将闻灵的行踪说给叶荣舟听的,可是越到跟前,她心里越是害怕。 叔公要是知道她一直瞒着他,怕是真的会打她吧! 眼瞧着叶荣舟已然纵身上马,谢怀玉狠下心,一跺脚跑过去,冲着他大喊。 “阿姊不在这儿!” 叶荣舟身子一僵,猛地扭过头来。 顶着他的视线,谢怀玉硬着头皮傻笑两声,她本来想撒个谎,说碰巧看见闻灵之类的话,可是一开口,却是直接把实情说了出来。 “......她,她压根没出长安,如今就在曲江池边的那处宅子里呢......” 叶荣舟看着她,目光沉静,却透出一股叫人难以言明的意味来。 谢怀玉吓坏了,“叔公,你......你别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怪吓人的......” 她话还没讲完,叶荣舟已然没了身影。 谢怀玉咽了口吐沫,心有余悸,求助于一旁的谢添:“那个......,回头叔公生气的时候,你可得护着我啊。” 谢添气结,从方才谢怀玉的话语中,他已将来龙去脉弄明白,夫人的失踪竟是一早便策划好的!虽说谢怀玉不是主谋,但她帮着瞒着夫人行踪却是确有其事,阿郎动怒那是肯定的了。 “我自然会护着女郎,若留下一条命在,还望女郎莫要再跟着夫人任性。” 谢怀玉见他一脸的严肃认真,心中叫苦不迭,一撇嘴,眼圈红了一大半。 谢添一噎,嘴上不免软了下来。 “你......你别哭了,阿郎如今一颗心都在夫人身上,不一定会找你麻烦。” 谢怀玉咬住嘴唇,流下一滴泪珠。 谢添哪里还敢多言,怕自己嘴笨,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她掉金豆子,只好叹了口气,说:“好,我全力护着女郎便是了。” -- 第122页 谢怀玉破涕为笑。 *** 另一边,叶荣舟仿佛是不知疲倦一般,连夜往回赶,等一天一夜到达长安后,他的那匹乌兹马已然累得不成样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午后的曲江池,池中荷花开得正好,绿叶红花,随着池水不住波动,像是一条彩色的绸带,环绕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上。 池边无人,蝉鸣声显得愈加响亮。 叶荣舟掠过池上那座桥,往那座熟悉的宅子走去。 宅门大开,院内一人也无,他抬头瞧向那座五层高的楼阁,只见二楼的窗口半开,窗上挂了几条祈福的彩胜,风一吹,彩胜随风舞动,不似人间。 他脚尖一点亭灯,纵身飞起,一闪身,从窗口进去。 屋内静谧无声,那个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正躺在床上,一身素衣,如同婴儿一般睡得正熟。 到了此刻,叶荣舟的一颗心才真正放下来。 她没事。 可是心安之后便是生气。 天知道他有多想她,想她想到心肝肺揉成了一团,怕她在外头受苦,整宿整宿地不能安寝。 可是她却跟没事人一样,在这里睡觉。 她要他的心,要他着急,要他为她扫除障碍,他都可以,不但不生气,反倒有一丝欢喜。 可是他不能忍受她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绝对不能。 叶荣舟握紧拳头,正在气头上,却猛然瞧见榻上人翻了下身子,露出娇好的面容来,他的脚步立即变得极轻,等反应过来,人已然坐到了床边。 他注视着榻上人许久,狠心起身到一旁的贵妃椅上去。 他太累了,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合眼,需要休息。 等叶荣舟在贵妃椅上躺下,榻上原本在睡觉的人却慢慢睁开双眼,她走到男人身边,瞧见他眼下的乌青和新生的胡渣,随手捞过一旁的毯子盖在他身上。 然后扇着团扇等他醒来,就如以往他常做的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叶荣舟似乎是察觉到眼前有人,猛地睁开眼睛。 “二郎,你醒了?喝口水吧。” 闻灵将水杯递到他跟前,见他好似没反应过来的样子,仍呆呆地望着自己,便自己饮一口水,俯身送去。 叶荣舟刚刚睡醒,脑子还有些混沌,只以为是在梦中,直到唇上触碰到一方熟悉的柔软,才猛然清醒过来。 一滴滴水珠顺着嘴唇往下,将领口沁湿。 夏日的天气,燥热非常,躺了一会而已是口渴难忍,近在咫尺的,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喊:上啊,张口啊,撕烂她,把她按进身体里去!让她也尝尝眼泪的滋味! 尽管已经到快要忍不住的地步,可是理智却叫他生生压制住了自己。 他不能叫她轻易得逞,不然下次不知又要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 闻灵撬不开他的嘴,起身,轻笑了一下。 “二郎这是生气了?” 她嘴上亮晶晶的,满是痕迹,叶荣舟移开视线不理她。 “看来是真气大了。” 闻灵叹了口气,捧着他的脸,在他额头鼻尖上不住亲吻,亲一口便呢喃一句, “二郎原谅我好不好?” 叶荣舟还是不吭声。 闻灵整个人爬上贵妃椅,踢掉脚上的鞋履,轻蹭着他,雪白的脚腕上金铃轻响。 “二郎......阿舟......” 叶荣舟猛地掐着她的腰身,两个人位置对调。 “娘子胆子真是大......你对谁耍心机使手段都无所谓,咱们当初就是这么好上的,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是,天下如今是还算太平,可是万一呢,万一你若是遇上什么歹人了呢?你想没想过,你在外头若是真出什么意外,叫我可怎么办?!” “你就没有想过我么?!瞧着我为你急得发疯,你就高兴是不是?!你这个没良心的......”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大声对她讲话,充满着控诉、恐惧和委屈。 闻灵的眼睛湿漉漉的,一双臂膀搂住叶荣舟的脖颈,将他往自己身上压,轻声求饶: “我错了......二郎......你想怎样,随你处置......我就在这里......二郎......” 叶荣舟红了眼。 这女人就是吃准了自己,他就如话本子里的那只猴子一样,任凭本事再高,也照样翻不出她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 “你就糟践我吧......我的心肝脾肾都要被你弄没了......天杀的狠心人......” 闻灵哄着他,不住吻他的眼睛。 叶荣舟像是气急了,抬手就撕掉她的衣衫,闻灵也随他去。 直到后来实在受不住了,闻灵才一口咬在他的下巴上,喊他轻些。 两人又在地上滚了一遭,最后到塌上时,闻灵已然没了力气,她往后搂住叶荣舟的臂膀,不由自主地轻声啜泣。 结束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蝉鸣声阵阵,不住往房间里传来。 闻灵趴在床榻边上,一只手枕在下巴上,抬眼瞧窗外的月色。 叶荣舟不满意,掰过她的脸来。 “瞧什么?月亮比我好看么?” 闻灵吻他,“没有,二郎最好看。” 叶荣舟高兴了,先前的郁气一扫而空,他轻柔闻灵的肩膀,道:“什么时候想出逃跑的法子的?问我想不想要孩子的那一晚么?” -- 第123页 “嗯。”闻灵握住他的手。 “其实二郎,若那晚你不是说不在意孩子,我可能当真就跑了。” 叶荣舟在她腰间的手立即收紧。 “我其实是怕的,我不能生育,这辈子也不会有孩子,而你却需要一个继承人,若你在意他是否是亲生血脉,那么也许现在你只有我一个,可是过不久,为了后嗣,你也会纳别的女子进门。” “我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不喜欢?嗯?” 叶荣舟有些急切得问,“好阿灵,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 闻灵捧着他的脸,说,“我嫉妒。” “为什么嫉妒?”叶荣舟继续追问。 “因为......”闻灵笑起来,“我的心上人只能属于我一个,不允许与其他人分享。” 叶荣舟先是一愣,然后抱着闻灵下榻转起圈来。 心上人......她方才说他是她的心上人...... 叶荣舟简直要疯了! 他从来没有如今天一般高兴过。 他停下来,不住低头亲吻闻灵的脸颊,边亲边忍不住道:“阿灵......好阿灵......我的心肝......” 闻灵搂着他的脖颈与她亲吻,随后枕在他的肩窝上,慢慢地也笑起来。 傻子。 芍药早已帮两人烧好洗澡水,两人洗了个澡,又是一个时辰才出,此时已到子时。 吃了饭,叶荣舟抱着闻灵飞到曲江池畔放河灯。 满池河灯璀璨,如同天上的星辰,恍惚回到去年闻灵的生辰。 “许个愿吧。”叶荣舟拉着闻灵的手道。 闻灵看着他,眸子晶莹闪亮。 “愿郎君达成所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这也是父亲的愿望。 叶荣舟将她拉进怀里,说,“会的。” 他会创造一个安稳和平的盛世,叫百姓过上好日子,不叫贪官污吏拿走他们的救命钱,不叫达官贵人把他们当草芥。 “哎,你们是何人?!胆敢在宵禁期间在此放河灯,来人,将这一男一女送回有司衙门!” 叶荣舟低头,冲闻灵一笑,随后抬头。 数十人巡逻的金吾卫一见是他,立即齐刷刷跪下。 “我在这里哄夫人开心,你们有意见么?” 领头的金吾卫立即头大如斗。 “没!没......意见!” 叶荣舟拉着闻灵的手,道:“正好遇见你们,我这里劳烦你们去帮个忙。” “敢问丞相大人......是什么忙?” 叶荣舟笑得十分灿烂。 “去告诉长安城的百姓们,我明日要与吴国夫人成亲,叫他们来喝喜酒!” 闻灵在一旁忍不住弯起嘴角。 星河灿烂,明月如钩,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景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