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水果挞【H】》 红桃K00:00 绿色的是奇异果,红色的是草莓,黄色的是芒果。 黑色?黑色也许是我的眼睛。 杏黄色的派皮做底,举托着我满溢的无措、无处安放的痛苦和爱意。 -- яΘμzんǎιщμ.nёτ 黑桃Q12:00 光来到世间,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定他们的罪就是在此。 ——《圣经 约翰福音3:1921》 湿润的雪粒将天空扩出四方的暗角,时间和黑暗一起流逝。 她到底身处哪里? 不大一间居酒屋,挤满熟悉又陌生的人群,汗味、香水味、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隐隐的消毒水味道,让眼睛又痒又疼。 模糊的视角散开,嘴唇和头骨都略微发痛,她双手沉重得几乎拿不稳杯子。 “……啊!抱歉!”肩膀狠狠地被撞开,手中黄色的液体倾斜摇晃,映出一张十分惨淡的脸。 ……这是我吗? “诶!小泉!你好吗?”刚才碰到她的人抬起手掌在她面前挥了挥,“你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变了好多。好可爱。”“可爱”两字被他刻意拉长一些,卷在刻意堆起的笑容里。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举起杯子走近一步,杯壁相碰,故作潇洒地挤挤鼻子,用指尖划过鼻梁,“我啦!我是渡边!”又怕她记不起来,“以前老被大家叫做‘鲣鱼干鼻’的那个倒霉蛋。” 沉重的蛋壳裂出一条细缝,迟缓的思绪开始转动。 她以为依然回想无果,但意外的,外号太过响亮,她想起一些细枝末节。㈠㈡㈢ⓎúsⒽúщú.ⅽóⅯ(123yushuwu.com) 比如,六年前的高中时代,他比同班同学矮一大截,又瘦又小,和人讲话好像常要把头抬断。为了维持某种自尊,他总是通过耸动挤弄鼻尖的方式来自嘲着博取他人的好感。听说高一的时候,擦肩而过的高叁学长以为他是在嘲弄自己,一拳打断了他的鼻梁。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外号相当响亮——“鲣鱼干鼻”。 外号前半的“鲣鱼干”和他家里开的饭团店有关,大概是一直帮着家里做事,他身上总环绕着一股浓重的鲣鱼干味道。 还想起些别的。 “鲣鱼干明明是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才对,好可惜呀,我的鼻子并不是。也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我的鼻子,还有我放在前台的花,两个“hana”都拜托大家了*1。”分班后的班会,渡边这样自我介绍着,她想他本来是想借此获得一些目光,哗众取宠,哪怕是嘲笑也行。 但班里一片寂静,只有班主任成田替他打起圆场:“……还算挺有个性的发言不是嘛。老师我啊,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鸵鸟俱乐部了*2。常幻想着以后能够出道,完全没想到最后当了老师……咳,这个话题好像不太有趣啊……好了,渡边同学请坐吧。下一个该谁了?我看看啊……下一个……松本同学,松本幸果……” 她的身后传来夹杂着抱怨的低笑。 “什么啊。竟然又多了一个需要‘关照’的对象。‘关照’优子已经够劳累了,拜托,请不要增加我们的负担啊。” “不要这么说嘛。优子是我们的朋友,‘关照’是自然的啦。” 渡边是佯装没有听见的其中一个,他慌张地坐下,后背撞击椅背后迅速佝偻。确实像极了发干的鲣鱼。 现在,曾有的微淡腥气和米粒发酵味掩藏在浮夸的香水烟气之下,身体勉强抽出些健硕的线条,可他脸上过于讨好的笑容却一点都没变。 有的人就是这样,无论外在怎么变化,真实的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很无聊对吧,同学会这种地方真是无聊得要命。” 她笑一笑,敷衍道:“是这样的。” 他像是受到了鼓舞,眉飞色舞,嘴唇贴在她的耳际:“一会儿我们可以先偷偷溜走。二次会什么的,你应该也不会参加对吧。” 她避开他滑向腰际的手,不置可否。 渡边脸上的喜悦短暂停留,随即耸着肩为自己找台阶下:“哎呀,酒喝得好快,我再去倒点,小泉同学你要来点吗?” 她看一眼他手里因贪心快满出来的酒杯,“……浅见。” “诶?” 话是一连串冒出的:“浅见。我不姓小泉,姓浅见。高中只是同班两年,不指望你记住我的全名,但如果为了邀约我之后去酒店,功课最好还是做全比较好。” 他的脸立马涨得通红,像是饭团中心的红梅子,表情里满是不可置信。 骚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力,有个悦耳的女声插进来:“不要吵架呀,同学会可不是算陈年旧账的地方。”声音的主人随即走来拍上她的肩,轻微的重力在耳边划出响亮的波纹,荡起的尘埃细粒闪烁起一些无法合十的记忆片段。 “优子。”她跟着声音转头,一张十分熟悉的脸,脑中空白的几秒里连着茫然,“你怎么不喝酒啊?” 她看向手中的杯子,黄色的液体像要向下延伸出一个漩涡。 白石美羽。这个名字突兀地跳进逐渐染上黄色的空白。 “……我不想喝。” “……优子,这么多年不见,你变了好多。”她贴近她,旁人看来也许是在拥抱,热气在耳廓处扩散,“这么不听我话的优子,好不习惯啊。” 肌肉比大脑更快对这熟悉的讥笑语气做出反应。 她感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美羽低笑:“别怕呀。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她拉住她,带她挤向人群中心,由吵闹的女孩们组成的圆圈。她们瞪大精心修饰过的眼睛围上来,“诶?这是优子吗?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啊……不会是谁假扮的吧。” “优子现在在哪里上班?”完全叫不出却熟悉的脸在她面前放大。 她稍微退后一点,“……教会团体。” “教会。”对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好怪。做什么?修女吗?” “文员……” “由奈,你好过分,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欺负优子了。” “不是啦,我是觉得优子变得太多了。优子现在好像另一个班里的怪人……谁来着,那个名人。” “上过社会新闻的那位吗?”美羽转开话题。 “美羽都没怎么跟她说过话吧。话说好可惜,当年周刊杂志给我十万日元让我爆一个关于她的料。我等着别的记者给我更高的价格,最后白白丧失了十万日元。” “哈哈哈,可不是嘛,最后只有叁万……真的好惨啊。叫什么来着……现在是不是姓西川了。好嫉妒呀,西川老师最后居然真的会和她结婚。” “这次同学会应该叫她来的。真想听听她的传奇人生。” “她才不会理你,你这个编造假料的同学。” “诶~不要说得这么过分,那是合理加工啦。而且……我们可不是坏人呀。”她叫不上名字的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最坏的坏人是优子啊。” 如果名字有重量,她恍惚觉得她的名字一定是最重的那个,从手间脱落的保龄球一般,钝痛从脚底蔓延。是不受记忆控制的钝痛。 亮闪的指甲随着装模作样的笑声在眼前晃个不停,一杯又一杯的液体推进她的手里。头更沉更痛了。 美羽笑着看向她,“要去卫生间吗?” 迟疑一下,她点头。 镜子里的美羽优雅美丽,修长的脖子上一条细线一闪而过,血珠密密慎落。她转过头,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她小幅度摇头。 “别怕我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美羽从手袋里翻出口红,旋转出一点,细细涂抹,艳红的一抹,像是血。 是从哪里开始滴落的呢? 脖子还是手臂? 粘稠腥臭的液体在滑落,速度变快,喷涌而出。眨眼再看,消失了。 混沌在脑内牵起一个头,逐渐显露出巨物般的身体。 “优子,真为你担心啊。”美羽不知道何时靠近她身边,手一下下抚摸她的头发,“头发也剪了,眼镜也摘掉了,还学会了反抗和大声说话,可是看见我怎么还像一只仓鼠一样。好可怜。” 手指从发顶轻滑到她的颈边,指腹按压住正在跳动的一小块皮肤。 颤动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气愤,一时难以分辨,她用力挥开美羽的手。 “一根头发而已。”美羽轻轻吹了吹自己的手,划开红唇,“替我向shin(しん)问好啊。” shin……shin是谁? 脑海里只有空白回应她。 她跟着美羽走出洗手间,还不等坐下,人群涌上来围走了美羽,夸赞她最近上的一本杂志。 “美羽你也太厉害了,下次就能跟名导合作了吧?”同学的手上展着一本杂志,封面是黑裙红唇的美羽,自信又霸气。 “目标是这个。能不能还不一定。”美羽从手袋取出烟盒。 “好酷啊。”“太美了。” 美羽含起一根烟,眼睛在封面短暂停留,在众人或真心或假意的赞美里,微微扯了下嘴角,眼里堆起嘲讽。和她不经意对上眼后,又替换上更深的笑意。 这种笑容十分眼熟,她本能地觉得是危险的信号。 手指忍不住发颤,向下传递到胳膊。 被说中了。恐惧是蛰伏在身体里的一根长线,即使因为任何去掉头尾,却不曾消失。 她感觉另一个她从身体里抽出一点,要迎着美羽的微笑走上前。好像这样,今天以来的某些怪异的不安分的心绪才能平稳下来。 “你到底怕她什么?”她就要顺向某种持续已久的惯性,突兀的声音硬生生地切断它。 有人站到她身边,她转头,陌生的男人直视聚会的中心,“白石美羽。你怕她吗?” 不知道是因为昏沉的头脑还是灰暗的心情,他的面容和表情在眼底糊成一片。 “你怕她吗?”他转头,又问。 她没答话。 牵强的陌生感让她感到不自在。哪里都不对劲。 他不再追问,从怀里掏出名片递给她,“愿意聊聊吗?” 津田真树。供职于某家周刊杂志社,自由写作者。 并不是认识的人。 “大概几年前,七年前吧,你们高中有人给某几个很有名的周刊杂志提供过资料。” 卡片被她捏出一条褶皱,他看一眼,“关于松本幸果的。写的真精彩啊,真是不得不佩服同行们的笔力。” 她的嘴唇动了动。 “连照片都提供了。”他笑着看向吵闹的人群中心,“明明是被警察保护的受害者,只因为是犯人的家属,几篇文章后变成了助纣为孽的杀人犯之一。她这几年应该过得不好受……” 聚会喧嚣的笑声和亮光让她无处躲藏。她觉得手心痛得要命。 过了一会儿,她挤出声音:“……您想做什么?” “重写一篇报道,还原大部分真相。” 她呆立了多久,也许有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幻觉,她听见身边不断传来的各种声音。隔着遥远记忆的名字立在期间,串起所有: “她很怪异啊。所以她父母是什么邪教团体的主犯什么的完全不奇怪。” “一想到和她做过同学我就觉得很可怕。” …… “不觉得很厉害吗,和新闻人物曾经成为高中同学什么的,我每次换一个地方,都用这个故作寒暄开场白,说‘你知道吗,我是都高毕业的哦’这样就一定有人来问她的事情。” “喂,也别说得跟搞笑短剧的开场白一样。” “你这个吐槽不错,要不要和我组队去参加M1?”*3 …… “西川老师是为什么啊?” “男人嘛,到底还是看脸吧。” “诶,不是吧,你以前可是一直说她长得很丑的。” …… “死了几个人啊。二十多个还是?” “不是比这么更多吗?当年新闻每天都是这个,烦死了。最后我们的毕业旅行也没去成,成田哭得跟个泪人一样,说‘什么都是我的错,松本同学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恶心死了。” “因为这个所以今天的聚会才没叫他吗?” “不知道。这次同学会干事不是白石她们吗?不过我记得……她好像也很讨厌成田。就那个事后,成田不是没大脑地让我们一起去看望休学的松本吗?还说要捐款。后来课间我看见白石去教导主任那里打小报告。” “……像她会干出来的事。家境那么好,做什么不顺利啊,小明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当上了。” …… 句子在脑海里串起一些零星碎片。 血腥的。沉寂的。无声的。 它们“呼啦——”向她飞来,急速掠过之后是大段空白,头痛更加严重。 他摊开她握得越来越紧的手,拿走皱成一团的卡片,替换上新的,“选择权在你。” 锋利的卡侧再次划开手时,他已经不见,像是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来去都无声。 卡片背后是地址和时间,笔触熟悉地朝下延伸着。 不协调感把迷糊的记忆空白扯出一点口子。 然后越扩越大。 他的最后一句话依旧清晰地停留在耳边:“浅见小姐,你不想赎罪吗?或者……你不想报仇吗?” 他到底是谁? 她看向人群中的美羽,这次,她顺从身体的惯性,朝她走去。等着跟她交换LINE,存下那一串陌生又熟悉的数字。 另一只手悄悄按向背包内侧摩挲,几乎是瞬间,血珠在手心滚落。 “怎么了?”美羽仰头看她。 她慌张着隐去吃痛的表情,手心抵着所有人都无法看见的锋利刀尖,以此来获得一些力量。 “……没事。” 融进浓重夜色的男人叹气,屈起食指,敲一下长方形的表盘。他从外套内侧拿出一支钢笔,舒展皱成一团的卡片,划下重重的一笔。 *1:鼻子和花在日语里发音都是はな(hana),这里渡边想借此做冷笑话。 *2:ダチョウ倶楽部。由叁人组成的日本着名搞笑艺人组合,有很多经典段子,例如两个人吵着吵着架然后突然亲吻。 *3:M1グランプリ,日本吉本兴业主办的日本漫才比赛,通称“M1”。 -- яΘμzんǎιщμ.nёτ 梅花J22:00【H】 她忘了是怎么回的家,搭了电车还是终于横下心打了车。两条腿的重心始终向下,每一步都艰难,于是进门以后按不亮玄关旁的电灯开关,她也没再执着。顺着黑暗朝前几步,她把自己放倒在床。被子把呼出的酒气压回来,脸一阵阵发麻地疼痛。 强迫自己睁开眼,和耳鸣斗争,下意识地盯向紧握的手机。 下一秒,手机如预料准确震动。她还是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点开屏幕。 “明天见个面吧。” 来自美羽的邀约。 她无意识地呼出一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这次终于要结束了。 她不知道自己具体为什么而欢呼兴奋,但突如其来仿佛可以预知的轻松,让大脑里空白的那部分开始眩晕,甚至连身体都颤动。隆起的记忆背脊慢慢浮出黝黑的海面。 不甘的恨意从眼眶滴落,她翻转身体,把脸埋进床单。 金属相擦的声音响起,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在床的另一侧的地板处划出一个身影。 “……优子,你回来了。”声音触到耳朵,很快散开。 “优子?”他探向前,覆住她的手。 温暖传递而来,隔离了一整天的某种熟悉的感觉又重回身体,她得以放松。㈠㈡㈢ⓎúsⒽúщú.ⅽóⅯ(123yushuwu.com) “还好吗?” “嗯。只是,吓了一跳。”她用手背逼退眼泪,话语到了嘴边,短暂滞留,“我没事……对不起,没开灯。” “没关系。我看得见你。”他坐到她身边,担忧地问,“很累吗?同学会不好玩?” 她摇头,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回答算是说好还是不好。但疲累是真的,时间像在她这里没有焦点,各种空白拉扯着她,她也不知道应该去问谁,可又好像有声音再催促着她,也许不用管那么多,一直朝向前就好了。 匆匆略过的一天,只有放在包里的那张卡片像是真实的。 ……不对。还有身边的这个人。 “……森的动作好轻啊,出现时毫无声音像猫一样,结果我每次都被吓一跳。” “你总是这么说。早上出门时也这么讲了。”森低眼笑一下。 早上……? 她的思绪顿住,卡在一段昏暗中间。 “……是吗?” “嗯。优子总是为很多事情困扰,把自己搞得很累。” 森坐到她身边,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从上到下,一次又一次,太过舒服,她忍不住要把脸倒向他温和干燥的掌心。 “不过没关系,这样也很好。” 异样在心底升腾起一点,很快在森笃定的微笑里消散。 “依靠我的优子,让我觉得很高兴。” 他的脸像在心底描慕了很多很多遍,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分辨。笑容的弧度,是她所熟悉的。 安心了。 她被这个笑容感染,也轻扯起一点嘴角。 当嘴唇相碰时,她犹如触电,湿热带来新的一阵头晕目眩。 这种感觉像是有人把手伸向溺水之中的她。 她去吻他,他鼓励着回吻,舌尖砥砺纠缠,变成大口互相舔舐。 吮吸、渡气,一直环绕在身边的冰冷气息被温热的呼气驱散,她眯起眼。脑海里的种种被性爱的欲望填充抚走,松弛的愉悦从脊背爬上来。 他做了很多来愉悦她,口舌一直缠绕在隆起硬挺的乳果,手指摩擦着底下逐渐膨大的小核。她跪立在他的大腿之上,不受控制地要化成一滩水,他稳稳地用看似纤细的手臂撑过她的背。 两根手指一同进来的时候,她没忍住,手指抓住他隐入黑暗的头发低呼出来。他的舌头跟着节奏向下,勾划着她的腰际。 “优子,你想要我吗?” 话语和灼热的呼吸一起喷在她的身上,欲望让人兴奋地微微打颤。 想要。 眼前的男人符合她一切的幻想,不论是分明的脸,还是性感的唇形,看似单薄却分外有力的身形。 这一切催促着她迅速拥抱欲望。 她缓慢坐下吞入他的时候有些艰难,花了些时间。他耐心地等待着她,指腹不断滑过两粒挺立的乳果。以至于完全进入时,她看到他额上的青筋跳了下。 被满足的感觉太过疯狂和愉悦,她忍不住自己扭动腰部。窗户映出纠缠在一起的两人,白色的碎片从窗边迅速略过。她还来不及看清,森一个向上剧烈顶弄,让她的腰际迅速一软。哪里觉得热,又是哪里觉得冷,身体里的两种感官交缠在一起,让她有些慌张。 “优子,好好看着我。”森说,语气里带着点乞求。 她伏下身,把自己重新埋向他,埋向极致的狂热。 做了梦。 她看见妈妈。 还是年轻时候的她,卸了浓妆后的脸顶着无处再隐的疲惫和厌烦,她靠在狭小空间里的洗手池,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蝉鸣搅动着湿热的空气,她听见妈妈低声的咒骂。天气太热,正在熟睡的她也不好受,小脸浸满汗液。 妈妈蹲下,手掌在她的脖颈处停留,用力收缩。只是几秒,又很快收回。她站起,将还未吸完的烟捏进手心。 “操!”嚎啕大哭前,妈妈踹向地上脏乱不堪的一角。 年幼的她被吓醒,呆呆地看着妈妈,最后蜷缩成一团,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满脸泪光的妈妈恶狠狠地看过来:“闭嘴!” “对不起……对不起……”眼泪惊恐地掉落,她把手挡起在眼前。 “叫你别说了!闭嘴!”一拳,接着又是一脚,“闭嘴啊!”随后震颤的声音降下来,充满悔恨:“我不应该的……我不应该生下来的……也不应该……” 她太过害怕,没能听清后半句。 犹如默片过场,白色雪花在视界跳动。 淡白色花瓣飞舞的天色,被光线充斥的教室,坐得笔直的长发女生。她的侧脸犹如精致的雕塑,虽然肤色有不合年纪的暗淡,嘴唇也总是习惯性地抿出褶皱。但在她的眼中,女生的周边总是笼着一层微弱的光,折射出优子最私密的情绪。 就如现在。 窗外的花瓣被风托举,掉落在课桌一角,身边的漂亮女生少见地露出表情,握着笔的手牵起制服袖口上一点,一条深色疤痕若隐若现。 像是察觉了她的探寻目光,女生突然转头与她对视,目光跟着看向自己的手,又无所谓地撤回目光。 “松本,西川老师找你。”有同学在门口叫到。 女生脸上闪过一点不自然,嘴角轻扬一下又很快压下去。一直以来总是提不起任何兴趣般的双眼亮起。走出教室的步伐依旧平稳,背挺得很值,熨烫整齐的制服外套没有产生一丝褶皱。 真好啊。 如果她也能像松本同学一样就好了,总是目视前方,不去在意他人的目光。说是目中无人也好,说是过于散漫自由也好。一直以来独来独往,不和其他人组成小团队,体育课的互相压腿热身运动、午间的休息时间也总是一个人,即使碰到起哄刁难,平静的脸色从未改变。 松本同学大概是一个只存于自己的世界也能顺利活下去的人。 可是,她不行。 “喂。”她被叫声吓了一跳,收回还望向松本同学离去背影的目光,下意识弓起背。 “优子,叫你很多遍了,老是装作不理我们,我们可是会伤心的哦。” “没……没。” “情妇的孩子这么猖狂。你妈妈没有教你要好好懂礼貌吗?真是没有家教。”另外一个女生凑过来,手指戳着她的额头。 她只能把头缩得更低。 进入新学年,重新分班,有对美羽小团体和优子还非常陌生的女生看不下去,想要过来说两句。 身边的人快速拉住她,摇头:“别去。” “她们太过分了。” “浅见同学是罪有应得。她是单亲家庭,妈妈做陪酒女做情妇就算了,还把客人的钱骗走,到处找小白脸花钱呢。我们上高一的时候,她妈妈还在开放日堂而皇之地勾引美羽的爸爸。她妈妈啊……”她用手指勾了勾,压低声音说出一个词语。 女生的脸色变了变,“可是……” “美羽为自己的家庭出头也没有错吧。况且,受害的人也不止美羽的爸爸,咱们班好多同学的爸爸都被浅见同学的妈妈骚扰过呢,那个阿姨,真的让人很不舒服。而且这些事情,成田也是知道的,他都没管过。既然大人都不管,就说明这个事情没什么问题。你就不要急着引火上身了。” 女生沉默了。 她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发生在不远处的对话,指尖用力扣着手心,即使疼痛也没放开。 多想像松本同学一样,对这些闲言碎语无动于衷。但没法办到。难过和痛苦不断交替,之后被忍耐取代。 一半是因为这些都是事实,另一半可能是因为早已习惯了忍耐。 忍耐是好美德吗?也许是的。教科书上不都说了吗,总是会忍耐的人才会有奖励。 以前,饿的时候只要忍耐了,喝得满身酒气回来的妈妈就会带一小块蛋糕回来。 因为问起爸爸被惩罚,只要忍耐了,就能在狭小的壁橱里睡着撑过一整夜。 再长大点,只要忍耐妈妈的喜怒无常和殴打辱骂,就能继续读书。 只要忍耐……只要忍耐…… 迟早有一天,她一定会得到更多的奖励。 来自神的奖励,和未来的奖励。 像小时候读过的神话故事、像在课本里学过的,做不屈的人做努力坚韧的人,总有一天会迎来一个糖果或者花苞样的结局。 所以,他人的冷嘲热讽、冷眼旁观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要忍耐的时间够久,总能等来的。 松本同学不就是她等来的奖励吗? 即使,松本同学永远不会属于她。 几人之中最高挑的女生,眼睛朝刚才正在谈论她的两人方向微微一抬,喉咙挤出一丝冷笑。 美羽慢条斯理地捻起方才特意被松本同学躲掉的花瓣,指尖使劲揉搓直到它完全卷起。她的声音很轻,但充满威慑力:“一年了,优子,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咬住牙。 “恨我吗?我还害怕你不够恨我呢。我可是很讨厌你。讨厌就是要相互对等,这种情绪才会公平啊。” 美羽撑过下巴看着她,笑:“来吧,更恨我一点。你这个本不应该出生,懦弱又让人讨厌的人,应该让仇恨包围才对。” 卷成一团、已经毫无形状可言的花瓣残体,弹向了自己。 她猛地睁开眼。 心脏跳得很快,呼吸急促,她在黑暗中一遍遍用冰凉的手搓自己的脸。或许是之前的酒精残留,稍显冷冽的刺鼻味道让眼前更加模糊。 她一时无法分辨自己在哪里。 周边太过安静,能听见黑暗角落里的大块机器发出运转的声音。 一旦在意,就难以忽视。 身边的人跟着坐起来,手臂环绕住她,“……优子?做噩梦了么。” 哦…… 意识跟着带有浓重鼻音的担心逐渐回笼。 她在脑内分着类,自己的床、自己的家、还有眼前的人。 ……噩梦是吗? 大概是的。 “梦见什么了?”他从身后抱住她,手在她的头顶轻轻抚摸。 “好久以前的事情。美羽……还有松本同学。” “啊……松本同学啊。” “森知道?我说过吗?” 头顶传来他的轻笑,他抓起她冰凉的双手,不停揉搓,“关于优子的一切我都知道哦。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想要记住的事情,想要忘记的事情。还有什么呢……还有你以为我不知道的那些。” “想要忘记的……事情?我想要忘记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沉,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很迟钝,思绪结成一团。 “因为优子想要忘记以前的一切。我才会一直在这里。”森亲吻她的额头。 古怪驻足一瞬,又散开。 对啊。好像是这样的。 不过…… 她看向角落。 “森……” “嗯?”他低下头,一个吻一个吻印下来,轻柔怜惜。还有些痒,她忍不住轻笑。她的注意力转向他。 不知尽头的漫漫长夜时,火热重新燃起。 月光爬进窗内,滑过他脚上的银色镣铐。她坐在他的怀里,用手指滑拨着一直禁锢他的锁链,“……疼吗?” 森的吻沿着她脖颈一寸寸下移,亲得她浑身发颤。 “不会。优子给我的所有,我都觉得很棒。” 意识坠落之前,她无端想起另一个人。递她名片的男人。 -- 方块1012:00 墙上的钟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始终定格在一个固定的数字。 匆忙出门,内心急躁催促着,像要尽早奔向某个终点。 美羽约的地方很熟悉,但离家有些路程。她凭着肌肉的记忆绕路穿梭,路过一家咖啡店时,有人隔着透明落地窗冲她挥起手掌。 她略微停步,视而不见。他起身,推开带着摇铃的门几步在她面前站定:“浅见小姐,你好。” “之前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有时间聊聊吗?”他轻松地开口,耸着肩膀挂起一点笑容。 她迟疑着,在脑海里搜索一番,一张白色卡片慢慢显现,紧接着是他那时凑过来的样子。 模糊的面容变得立体了些。 “……没有……我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瞥一眼挎包里微微发亮的银光。 “是你自己这么认为的,还是约你的人这么说的?”他问。 “什么意思?”她警觉地看向他。 “对方有说一定要见面,要是今天见不到,以后都很难再有机会了。你们是这么约好的吗?” 美羽没有这么说,也不会。她甚至都不知道美羽为什么要约她,但她盼着这个要约的到来很久了,久到自己都恍惚。在心底深处,她相信只要和美羽单独再见一面,全部的一切都会结束。这个念头一直支撑着她。 “看来我猜对了。所以是浅见小姐自作多情——”他笑了,“别生气。我之前很是想不明白,什么样的原因才能被白石美羽呼来喝去之后,怕她讨厌她却还能对她无限宽容。” 她盯着他看。 “你就是这样的人。说是滥好人呢,还是……”他停一下,语气诚恳,“浅见小姐,实话讲,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关于松本幸果、白石美羽还有你的一些事情,我想也只有你能毫不保留地讲给我了。” 为什么还有美羽?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浅见小姐,我上次说过了吧,这是一次赎罪的机会。我以为你没道理会拒绝。” 赎罪么…… 她欠了多少的罪,到底还有能清的那一天吗。 想起梦中的女生,她的双手交迭微微用力,“……为什么非要现在?” 他温和笑着,眼睛却紧紧盯住她,“不是‘现在’,是从现在开始。写一篇文章需要时间,我调查资料也需要时间……”她瞥见他抬起的表盘,像是一张缩小的扑克牌面,没有秒针,“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不要出现任何一个可以让你动摇的事情或者人,也希望你能把所有时间都匀给我,早让这篇文章快点完成。文章什么时候发表都可以,但肯定是越早越好。下个月的特辑,我希望能刊登这篇文章。” 说着“希望”,他的语气却过于强硬,口气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她犹豫着,看向手机。 如果在这里停留…… “浅见小姐,我希望在你去做认为重要的事情前,可以再给自己留一点思考余地。” 他的目光若有如无地擦过她的肩膀。她紧紧抓住包一侧,强装镇定。 到底是他手上样式诡异的手表吸引了她,他目光中不停闪烁的东西迷惑了她,他不留喘气机会的言语进攻,还是梦境中始终朝向前的女生不断在脑海里浮潜,她丢开本能似的拒绝,压下心底不断催促着她去和美羽见面的声音。 沉默过后,和他坐进环境不算安静的咖啡厅。 座位挨着落地玻璃,天气不算好,阴沉的云朵压着屋檐,直垂地像一块石板压上心脏,让人无法分辨时间的流向。 问过意见,他帮她点了一杯黑咖。杯子抵进手心,温热让她下意识蜷了蜷冰凉的指尖。 啊,好温暖。 “……谢谢……”她努力回想白色卡片上的方块字,“……真田先生。” “津田。津田真树。”他好像完全不意外她记错名字,“你想要叫‘真田’也没关系,对于你来说我就是一个差不多的陌生人,名字什么的不重要。” 以为他在讽刺,表情看起来却不是,淡淡说完,抿起嘴唇隐去剩余情绪。 她下意识慌张开口:“……那个,我的记性不太好。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退化得很厉害,有的时候会突然忘记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也不是到需要去医院的程度,而且,说不定我自己觉得这样挺好的。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困扰。不过,对于别人来说,也许就不是这样了。”本来是为了安慰和误导他才说的谎,说完之后,连她自己都开始糊涂,努力回想他在名片上留下的地址和时间。他到底是怎么和自己制造偶遇的?“记不住你的名字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真田愣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一点。他把脸埋进手掌搓了几下,像是掩饰自己的失态。嘴角拉得很高,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总是考虑别人先于自己,所以才……”他的嘴唇微动,把声音留给了自己。 “什么?” 津田摇头,自然地换过话题:“那你也是因为这个,所以不肯跟我谈关于松本幸果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她忘记谁都不会忘记松本同学。 只是…… 她的目光不自在地提包。 “大概吧……不过同学会后,又想起来了一点。我做了梦……”她看见他拿出本子和钢笔,笔帽很奇特,笔夹的延伸处是一张小小的扑克牌。梅花J。 笔在他手间不断旋转,牌面不停歇地反射着头顶的灯光。 “梦见了什么?”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却忍不住一直盯向牌面上骑士随着光泽变化的脸,“梦见……梦见……我们刚同班不久的一件事。” “你们没有一直同班?” “没有,高二的分班后才在一同一班。松本同学坐在我的左手边。” “那么高叁呢?就是发生恐怖事件的那一年。” “还是同班。也许是。” “也许是?” “其实……从高二的暑假后,我很少再能见到松本同学。成田说——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她因身体不适,请了长假。高二的暑假过后,年级也有谣言说她在附近的公园空地纵火,有人猜测她是被抓了什么的。紧接着高叁的上学期就发生了那件事,闹得很大,不断有记者来学校采访。我也是通过新闻才知道,她父母是恐怖事件的策划人员之一。”那段时间,手机和电视每天都响个不停。“期间她一次都没来过。不过,也都是听说的,那个时候我也没能再去学校……” “为什么?” 钢笔停止转动,阴晴不定的牌面男人也止在一个空洞的表情里。 她抬头,停顿,咖啡店顶灯照得自己有点恶心。大概是离洗手池比较近,能闻到很清晰的消毒水味道。 “……对啊,为什么呢……” 有些东西要冒出头,又被自己强行压回去。 他没再追问,笔尖在本子上走走停停,“对于松本幸果,实际上你是怎么看的?” 牌面骑士闪着光。 她陷入沉默,缓慢开口,从未向别人说过的话,对着这个男人好像很轻松就滑出口了,“……松本同学一直以来都不合群,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是一个人。但那种样子……高傲、不入俗、保持自我,从来没向谁妥协过……真的美丽极了。像是神一样。”最后一句,她几乎咬在齿间,只留了个混吞的发音。 “神?” “嗯,很中二吧。这种说法。” 他淡淡一笑,笔在虎口横立,扑克牌笔夹朝下,“不会,我很明白。我也曾有过被人拯救的经历,想着‘就这么算了,要不直接在河底躺到死好了’的时候,却没死成。” 津田结尾轻松,讲一件小插曲一样,她不知道该怎么拿捏情绪。 倒是津田抱歉地一笑,冲她摊开手心,“抱歉,你接着说。你们有过来往吗?” “应该有的吧……我想。” “比如呢?” “比如……” “打扰了,您的水果挞。”服务员端来精致的盘子,放在真田一侧。鲜亮得不可思议的水果们紧紧挨挤奶油,酥脆的挞壳烤得恰到好处。和菜单上的图片几乎一模一样。 “你……想要吃一点吗?”津田看起来有些不自在。 她收回一直紧盯甜点的目光,略微尴尬地回:“不好意思,我很喜欢甜食,还会自己试着做。所以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要‘偷学’一下别人的技巧。” “……现在还做吗?” “很久都没做了。也许最近可以试试。”她又捂起温热的黑咖,一旦离开了热源,冷意总是会蹿到指尖。她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松本同学从来没上过家政课,她说自己以后也用不到。当时老师的脸变得超级臭。同学们都说她对自己意识过剩,不过也真有人会很羡慕她的直白,因为确实有人也会觉得这些毫无用处。” “白石美羽是怎么想的?”他突兀地提问。 看着他手里的叉子在几种水果间停留,她的眼皮一跳,“什么?” “白石美羽是怎么看待松本幸果的?例如对她偶尔不上课的行为之类的。”他抬头看她。 “美羽……”她故作镇定,小心绕开他的目光和话题,假装轻松,“美羽认为在家政课做好了蛋糕去讨好男朋友的女生都很蠢,人生目标是家庭主妇因此上课格外努力的女生、为了提升标准奇妙的女子力的女生都是脑袋有问题。她会乖乖上课但每次都敷衍了事,还会威胁我也不准认真。可我是真的很喜欢蛋糕,不能好好对待原材料这件事,实在是……” “我知道。” 她愣住。 津田把草莓送进嘴里,“喜欢甜点的人会更无法允许浪费行为的存在。所以我能懂。”他看着她,“你不是很喜欢甜点吗?刚才说的。” 防备着的心沉下半点,“嗯,是……您喜欢甜点吗?” “说不上吧。只是很喜欢水果挞。浅见小姐喜欢吗?” “水果挞吗?还算可以。” “你喜欢什么组合的水果挞?除了单种的以外。” 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问这个,但能从发现端倪的问题上绕开,多少废话和谎言她都能说,“……奇异果、香蕉、覆盆子。为了颜色好看,可能还会再选一个接近黑色的水果。津田先生呢?” 他不假思索:“奇异果、芒果、草莓,接近黑色的水果我也觉得应该要放一种,蓝莓或者是黑莓吧。我不喜欢太甜,这样刚好。” “听起来好像比我的要好。我下次试试。” 意外地,他扬起一点嘴角,“会很好吃的。” 某种诡异的警惕心消散,犹疑过后,她趁机旁敲侧击:“津田先生……您是怎么知道我的?” 他切分挞皮的动作停顿。 她对他是陌生的,但对方好像并不是,这到底是一种职业的素养还是什么。还有刚见面时,他好像早已等待她许久,强制渲染的陌生感让她觉得喉咙发紧。 “你不想赎罪吗?或者……你不想报仇吗?”津田先生确实这么问过她。 报仇…… 是因为之前查过她吗?还是…… 找不到答案的恐慌让她不寒而栗。 刚才提到美羽拒绝了他,那他还会再去找美羽吗? 如果他还和美羽有联系的话,这可不妙。 她等了多久才等来这个机会,现在的她必须要防止一切的节外生枝。 津田持久不作声,把问题抛回来:“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知道。” 津田端起手臂,反着光,因此难以从她的角度看清表盘上的时间,也许很晚了,因为他很快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明明还没说什么。 他的下巴划出弧线,点向窗外,“天黑了。” 阴沉的蒙白转成空洞的黑色,街灯已经挨个亮起。才坐了没一会儿,连手心里的杯子还是热的,怎么就天黑了。 “浅见小姐,很多事情最好想好了再行动。一开始的不后悔,不代表之后不会后悔。”津田合起本子,提过一旁半敞开的皮包,透明文件夹中,格格不入的硬纸盒露出一个角。这话里藏着什么,她纠结着不敢探明。 目光从花哨的那一角移到他的脸上,他的表情轻松自然,淡棕色的眼睛静静凝望她,“怎么了?” 身体尽量自然挡住一侧的提包,她的嘴角向上努力提起,“……没什么。” “明天还是差不多的时间,还在这里。请不要临时逃跑,我会很困扰。” 他的眼睫眨了眨,也许是真的有些晚了,她突然感到一阵困乏。 她夹着包微屈身,向店门走去。 “浅见小姐。” 步子僵在原地。 “如果记忆退化厉害的话,还是要去医院看看比较好。记忆断档会影响人对时间的认知,你也不想一觉醒来感官上还是十八岁的自己吧。”他好像还记得她一开始说的谎,毫无怀疑地认真了。他很高,灯几乎直打在头顶,一小块发色极浅,比对着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极度不协调。 “……我会抽空去的。谢谢。” “那就好。” 这双狭长的棕色眼睛,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 红桃914:00【H】 白色的碎片孤立成点,飘扬散落,世界被寒意包裹。 湍流的河水渗出刺骨的寒意,膝盖以下被冻住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 她把手伸进水中想要用力拔出,突然一只腐烂的长臂伸出快速抓住了她,声音低沉到诡异,和白色烟雾一同冒出:“去死啊……去死啊……去死……” 她尖叫着退后。 腾出的空间加速陷落,一个巨大的空洞漩涡里浮出一批人偶面具般的脸,妈妈……美羽……还有松本同学,嘴机械地一张一合,眼神空洞,无数浓黑的液体从她们的嘴角溢出:“优子……你怎么还不去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有温热的液体落进近乎透明的水里,正在下陷的水中映出她的身体,脖颈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粘稠的红色液体快速喷出。 从脚开始到腿,到腰部,坠入淤泥一般,被紧紧桎梏。 “优子,你到底还在等什么啊。” 水面里的自己说话了。不,是那颗摇摇欲坠的头颅。 “杀掉她……快杀掉她……杀掉她就解脱了……”一连串骚动回荡,在脑中急走碾压。 好吵,好吵。 连耳朵也开始冒出血。 “杀掉她啊……快去杀掉她啊……” ……谁?杀掉谁? 皮肉和筋骨被不断撕扯的口子分离,液体不受控制地飞速喷洒,那颗头颅嬉笑着打转颤动,像是坏了发条的机械玩具,黑红色的粘稠汁液满溢。瞬间,水面禁止,疼痛和冰冷扩大袭来袭来,过电一般。从脖子到胸口,她看向自己,颤动着的手里拿着刀,锁骨处一个巨大的空洞窟窿,看不见的和看的见的所有,一股脑从里面涌出,用手去按都费力,很快就满手满身都是。 窟窿越来越大,她毫无办法,只能抽搐忍受着疼痛的撕裂。头顶忽然被一片轻柔触碰,有人托起她。感官回拉,她断掉的腿、被撕扯成半截的腰还有扭曲成奇怪角度的手骨,重新组合生长。 河流褪去,白雪倒飞,血、令人恐惧作呕的脸、呓语般重复的机械回音统统消散。她像新生儿赤裸地蜷缩在他的怀里,细细呼吸。 这个人的怀抱太过温暖,她逐渐忘记慌乱。 大手从她的头发抚摸至后背。顺着脊柱而下,轻轻拍着,一下、一下、一下。 一颗心急速下降后被稳稳接住,她无法控制地抱得他更紧。 “别哭。没关系,没关系的。只是噩梦而已。”耳边传来反复的温柔话语。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到底是谁呢。 他的唇滚烫,把她的肌肤熨烫得很舒服。从侧颈滑下,一遍遍用舌尖勾划着她的锁骨,不停吮吸。直到她松开一些力量,他的吻向下探去。她像被他细心捧在手心的至宝,每一下都很温柔,啃咬、含吻,她的乳缘被他舔得晶亮,翘立的乳果总是被他先亲吻一下,再裹进嘴里,他吸得用力,却没用一点牙齿的力量。 隐藏在丛林之下的肉核被他细心剥出,一点点打转着抚摸,腰际酸软,她在他的大腿上几乎挂不住。 她的身上好冷,但这个人不停地替换热源给她,胯下的那根蹭上她的时候聚,她忍不住地轻颤。翕张的穴口吸吮着巨大的热源,她听见他抵在自己肩膀上的轻笑,朦胧轻缈,像即溶的糖纸。 好甜。他进来的时候,呼在耳垂的一口热源,让她迅速绷紧了脚背。 律动跟着亲吻进行,舌尖互探变成另一种节奏的抽插。 满足感从下体攀升,她快乐得发颤叫出声音。 黑暗里她觉得他的表情很悲伤,手抚上去,他笑着虔诚地吻在手心,眼泪滑下,滴在她的胸口,烫得她一抖,却给她更多的快感。 一遍遍被满足,一次次都还不够。 她想要变得足够的快乐,来逃避所有痛苦。 他顺着滑腻不断滴落的体液从后面再一次进来,嘴唇印在她薄薄的蝴蝶骨,像是发现了她的想法,“不管你想沉溺多久……只要你想要……我都满足你。” 在反复起伏下沉的欲望之中,她终于想起一个问题:“……你是谁?” 笑意在他脸上只痛苦地停滞一秒,“你觉得我是谁呢?” 那稍显模糊又陌生的脸在她的喘息里清晰,“……森。” 他加大了抽送的力度,她被顶得一软,趴倒在床。 角落里的大家伙发出细微声响。注意力分出一点,一次次快速撞击动作带来的金属碰撞声敲打耳膜。 森的身体覆盖下来,汗液和她的交织在一起。 “不用担心,优子。不管谁离开你,我都不会离开你。” 她被他翻转,进入的角度太深,她的穴口再一次无节制地痉挛收缩。太舒服了,连口水都要流出一点。 “……为……什么?” 他的手指搅进来,挑弄舌头一起缠绕,棕色的眼睛带着笑意,“因为是优子这么希望的不是吗,希望我一直属于你。所以才把我囚禁在这里。 他俯身亲吻,用唇抚慰她的每一寸肌肤。 “优子,再多对我渴望一点吧……想要做爱,想要不停的快感,我就满足你,即使不射也可以。想要一直遗忘那些噩梦也没关系……” 她仰起下巴,直直盯向耸在墙角的一隅。足以使眼前和大脑长久空白的绵延高潮前,他紧紧扣住她的腰,颤动的声音听起来极其陌生:“……求你了……优子……” 他在求我什么? 他知道了吗? 他为什么会知道呢? 不应该会有人知道的才对。 渗出冰凉寒意的恨,早就无法停下的锈结齿轮,不得不覆盖重复反转的黑夜,早就无法期待的不被任何人所祝福的奖励,穿过由忍耐拼成信仰的日日夜夜,需要自己亲手终结。 刺穿喉咙,双手轻推而下,看骄傲的头颅永久垂下。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她…… “……所以,浅见小姐你……” 嘈杂的声音夹着她的名字在耳边卷成一团,她茫然地从双手间抬起脸。眼前的男人转动着钢笔,笔帽上的扑克牌好像和之前不一样。手持武器的胜利王后低着眼,在灯光下褪色,又变回骑士。 “浅见小姐?” 她不自然地摸向咖啡杯,还是热的,足以她饮下一大口。她皱着眉使劲回想,看一眼窗外,歪斜的雨线滑落,天阴沉,世界包在湿润的核里。但脑海里茫茫一片。 “……抱歉,现在几点?” 津田伸过手臂,屈起手腕给她看造型奇特的手表。扑克牌面上的两根指针几乎迭在一起。没有秒针,却能在吵闹的环境中清晰听到走针声响。 嗒。嗒。嗒。嗒。嘀。 急躁的失控感消失,思绪从空白中消遁偏移。 ……距离美羽约定的时间还有四个小时。 她舒一口气。 到了一半她又警惕地看向对方,暗暗消化掉后半段松懈。 “你很讨厌白石美羽,因为什么?”他边在本子上急速写着什么,边突然出声,“校园暴力?” 她的手指在上衣下摆用力绞出几个褶皱。 “和她的那些拥趸者一起吧。”他抬眼,手中的本子角落有一排歪斜拥挤的字,看不太清,“恨她吗?” 她竭力堆出笑容,“为什么这么问?这和松本同学的事情有关系吗?” “没关系吗?当年关于松本幸果轰动一时的报道,有一部分是来自好友的爆料,还提供了照片。照片一共四张。不过怎么看都像是偷拍。” 她夸张的笑脸凝滞。 “我猜应该是你提供的。或者说,是白石威胁你提供的。”津田从文件夹翻转出一张纸,影印的部分是她闭着眼都能默背出来的文章。 “知道你对松本幸果的感情,还践踏了这份感情的白石美羽,你难道不恨她吗?一张照片叁万,一共十二万日元。你、白石美羽、再加上另外两个一共四个人,你是不会拿这个钱的,白石一个人拿走了六万。也真是贪心……” “……我拿了。”她盯着桌上浅浅映出的自己。多么丑恶的一张脸,让人陌生又厌恨。 津田止住笔。 “我拿了钱。美羽开玩笑说‘既然你这么穷,那要不另外叁万你也拿走好了’,我就把美羽那一份钱也拿走了。拿走一半钱的人是我。美羽所厌弃的,就是我喜欢的。美羽所反对的,就是我支持的。美羽……她不想要,更何况我还需要钱,凭什么她只是嘴上打发我,我就可以完全接受……”刚开始语气还明显克制,中段开始,她的嘴唇剧烈抖动,毫无规则挤压着向外涌出,“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我跟松本同学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像神一样的人……自从遇到她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好了,所有的忍耐都不再痛苦了。” 她想起那曾不断在梦里出现的场景,她仅存的,只和松本同学说过一次话的记忆,曾经足够日日夜夜温习,寻求一段安心,现在却变成印在可悲人生里的一段痛苦。 “……我是什么罪人吗?我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是我选择出生的吗?是我选择的父母吗?是我选择现在所有的结果的这一切吗?” 笔帽上的骑士和女王不停转换,嘴角拉出一道嘲弄。 校园暴力的开端总是莫名其妙的转变。 她从小不是惹眼的存在,也没想过要成为班里的中心人物,单是应付母亲已经她头疼不已。她知道自己没资格也没心情憧憬拥有普通的高中生活,恋爱、朋友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怎么努力学习、得到远走高飞的机会才是她唯一需要的。 长在只有母亲存在的单亲家庭,不是什么特殊的情况,不同的是母亲的态度,总是徘徊在急躁的边缘,也不是什么对自己负责的大人或者社会人,更别说是不是什么合格的监护人。有人上门警告过,“再这样要剥夺你对女儿的监护权”,母亲不屑一笑,关门后边威胁着边拧掐她的胳膊。 有男人的时候则会好很多,漂亮的裙子和零食都买一些,帮她剪一剪枯黄的开叉头发。母亲不停带醉酒的男人回来,和他们恋爱,再和他们分手,循环往复里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坏,在一次被男人骗去所有存款和感情时彻底崩坏。她倒宁愿母亲完全疯掉,如同婴孩丧失生存能力,只全能依靠仰仗她。 毕竟被依赖的一方总握有最完美的主动权,临时撤退翻盘反悔,也不会被追究任何责任。父母长辈更是,年龄占有一等还不够,还掌握神秘的权威。她没到可以做母亲的年龄,却早就开始羡慕这种绝对不会被反叛的话语权。 以后要是她做了母亲,估计会更糟,她想,如同苦尽甘来,终于也要使一回恶。 可惜母亲是半疯。对自己处境尽知,更加逃避责任地发疯。于是,看人脸色变成了下意识的处事原则,自卑、卑微、懦弱成了撕不掉的标签,独来独往的一人却无比在意身边人的目光。 在便利店买东西,会因为店员下意识的扫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当成了小偷。在电车上遇到色狼更是,即使怕到要死,也只是浑身发颤忍耐着。所以当身穿同样校服的白石美羽迅速扭过对方的手,大骂“大叔,你敢更不要点脸吗”的时候,她的心情十分复杂,她不知道该感谢对方帮助了她,还是为之后一系列的交涉感到痛苦。 虽然后续的一切是美羽处理的。威胁变态男人要找车站乘务员,得到了痛哭流涕的道歉,拿到了赔偿金。十几张福泽谕吉塞过来,美羽努着嘴:“给。一人一半可以吧。毕竟是我出头帮你。” 她推着眼镜含着胸,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坑坑巴巴过后,小幅度点头。 美羽发出“啧”的一声,漂亮的棕色眼睛翻出一个白眼,“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那种恶心吧啦的老头才会得手。失策了,真应该把他那副蠢样拍下来,给他的公司和家里各发一份传真。” “……可是,刚才签了……和解书。” “签那个玩意儿的是你,又不是我。”她微微笑,纤长灵活的手一摆,福泽谕吉们头挨着头展成一个扇形。美羽满意地微笑。再一次,钱拢成一迭,她插进钱包。 “你也是都高的?新生?”美羽指指她身上的同款制服。 “嗯。” “哦~”美羽拉着长音,“我叫白石美羽。” 她在对方催促的停顿里出声:“……优子……浅见优子。” 面前的漂亮脸孔僵直停住,笑容消失。 “浅见?优子?” 她不明白自己的名字里有哪里不对,慌张着点头。 美羽的嘴角拉出冷笑,一侧眉毛挑起,“这样啊。那还真是有缘。” 彼时,她还不知道是怎样的缘分把她和美羽推到一起。她敏锐察觉到对方突然转弯的情绪变化,不屑愤怒惊愕还有说不出原因的兴奋。 是的,确实是兴奋。 白石美羽重新露出笑容,没有一丝友好,眼里闪着冷光,“优子,多多关照,我们要做好朋友哦。” 好朋友的标准是什么?她不知道,她没有过。 跑腿买东西,借作业给对方抄,遇到坏事就帮忙顶包替罪。比这过分,完全不把她当成独立个体的事情也有。美羽让她做,她就做了。反正和家里也没差别,听谁的话都一样,只要忍耐下来就好了。 逆来顺受,把这些当成未来美好奖励的垫脚石。书店里印有名人半身像的书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不去相信这些,还能去相信什么呢?所以,她相信着。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样的她,她觉得美羽好像变得更加生气,气急败坏着变本加厉。 然后是一年级的开放日,早上还难得正常的母亲在校园中庭纠缠美羽的父亲。 同学报信时,她正用力打着一只蛋,慌张跑去,美羽的父亲推搡着母亲,像努力甩掉一根黏在身上的枯菜叶,“你个疯子!松手!”母亲露出每次陷入恋爱最深时的表情,那么荒诞的场景里,她居然觉得母亲的眼神很温柔,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过的温柔。 她举着还在流淌蛋液的打蛋器,一时忘记了呼吸。直到美羽在另一边出现,表情阴郁可怖。手腕冰凉,一条黄色蜿蜒而下浸湿袖口一块。如梦初醒。 至此陷入另一个噩梦。 -- яΘμzんǎιщμ.nёτ 黑桃816:00 中庭的闹剧在年级传开,她的处境更加难堪。言语的欺凌升级,曾经偶现的同情彻底消失,一切转向“罪有应得”。只来自美羽一人的敌对情绪,变成了集体的攻击。一场狩猎般的狂欢开始了。 谩骂谣言肆起,半夜都会接到莫名的电话,淫靡令人呕秽的气息背后恶意夹着她的名字。 虽然都只是半大的孩子,早已学会伤人的手段。辱骂和攻击绝不是完美的伤害,所谓正义的裁罚是要把异类踢出队伍,埋葬他的社会身份。她所处的社会很小,在家里没有立身的地方,没想到教室的一角,也容不下她。 课桌上摆起扫墓常用的百合,同学们对她视若无睹,“浅见?好可怕,这人是谁啊。你不要讲鬼故事好不好。” 也有老师发现逐渐走向荒唐的排挤,班主任成田找她谈话:“不要把自己定死在弱者的地位。你要主动出击嘛,和白石他们多说说话。你就是因为性格太孤僻了,才会被排挤。多放出友好信号,他们一定能理解的。” 他不停在班里组织各种集体合作的小活动,善意提醒大家多关照她。全班异口同声答着“好”,面对她时把厌恶情绪转成更加极端的行为。 履行着教师职责的成田没有错,根据眼见事实划出正义与否阵营的同学们大概也没什么错,指责厌恨她的美羽也没有错,打骂叫喊着不停重复着“要不是我哪里有你”的母亲或许也没有错,有哪个父母是想好了才做父母的呢。 那么,错的是谁呢?望着湍流河水的她实在想不明白。 一周后,她举着打着石膏的胳膊来到学校。 “要是真的想死,麻烦痛快一点。”美羽不屑地看着她,“不过以你懦弱的那个性格,我劝你还是别想了,自杀犹豫不决只会变成高位截瘫,到时候你会是真的生不如死。” 美羽说对了,她根本没有死的决心,跳河是瞬间的迷茫。 “……对不起……对不起。”眼泪在镜片后面打转,她闪躲着把头埋向一侧肩膀,只能这么回答美羽。 这是幸运,还是奖励? 她不知道㈠㈡㈢ⓎúsⒽúщú.ⅽóⅯ(123yushuwu.com)。 她只知道,课桌里的恶臭垃圾和室内鞋里的图钉逐渐变少。也许是石膏的震慑太大,或者是害人自杀背后承担的责任太沉重,喧闹极端如同荒诞剧的裁罚激退,只剩下来自美羽的挑衅。 第二年的春日,她等到了真正的奖励。名叫松本幸果的女生。 极少的表情,独来独往,面对任何都一副淡然的态度。也许她羡慕的,倾慕的,希望的自己就是松本同学那个样子。 她悄悄倾注了多少关注给对方?只有自己明白,阴暗封闭的自我世界,松本同学是所有反馈最好的奖励。 “我常常会幻想,我是松本同学,笔直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听讲记笔记。身边的所有和我有关,一切又和我没关。”她把热咖捂进手心,回想着记忆里女生永远看向前方的样子,“她是我所有美好想象的实体。” 津田看着她,一动不动。 随着事件的推移,紧接而至的奖励不止一件。 自测的模拟考,目标校终于能达到B等级标线。母亲也因为加入了某个宗教团体,精神逐渐转好,即使她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花大量的钱购入印有丑陋红色logo的瓶装水和食品,沉迷在奇怪时间教课的舞蹈教室。但她再清楚不过,找到精神寄托的人就像沙漠里突然寻到水源的人,对海市蜃楼执迷不悟更对生存抱有近乎病态的渴望。只要能活、愿意活下去,什么奇迹都还来得及发生,于是为了眼前那一点光亮,什么都愿意。看,她不也是忍耐着等来了奖励的到来吗? 还有哪段人生的时光是充满完整光线,光滑又带着香气的。她再也想不出。 可就像是一段扬起欢快的音乐突然被人按下停止键,夹缝中偷生的美妙日子戛然而止。她忘记了,命运和神从来没有想让她好过,得到什么,还要悉数从手中拿走。又一年春末到来,枪声与爆炸声在飞舞着花瓣的日子响起,左手边的位置空缺。松本幸果永远地在她的生活中退场了。 紧接着,她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光源。 日后的每个深夜,她都会不断想起自己交出的照片。恐怕自己也从来没有搞清楚过自己。 “优子,你知道吗?你就是世间说的,最伪善的人。”美羽把六万日元拍进她的手里,用那双棕色眼睛不屑地盯着她。“抵抗着不肯交出照片,我以为你对松本多衷心呢。钱倒是拿个快。随便吧,反正我也用不到这钱。六万买你假真心也不错。” 她懂什么?她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愤怒霎时冲进喉咙,有淡淡的腥味。 恨意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还是一直都存在?收束、放大、发酵,最后变成了——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梦里耳鸣似的吵闹在耳边窸窸窣窣,压住神经,太阳穴狂跳。眼前扭曲起来。 她平稳着情绪,竭力不在津田面前暴露。 窗外的天色还是那么糟糕,没有起伏的一片灰白。 “……钱是我的拿,就像你猜测的那样,照片和假料也是我提供的。” “难过吗?” 她一怔。 “难过吗?”津田又问了一遍。 那段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朝她扑来。 落雪后的春日,午后的图书室。 一直独坐窗边的少女认真翻读着书。她好像掌握某种魔法,时间在她身上止歇不再跳动,即使是小心翼翼探过去的目光也像冰封的蝴蝶,再也无法震颤翅膀。 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世间的所有不再具有意义。 借阅的书递来时,她终于忍不住搭了话:“这本……好看吗?” 松本同学侧头思考,语气很淡:“……嗯,还好。”想了一下,“也许很适合你。” “诶?”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 “很多SF类小说后的借书卡都有你的名字。我想你会喜欢的。” 松本同学压在书上的指甲盖小小的,是淡粉色的,好可爱。 也许是她观察得太过仔细,松本脸色变了变,很快抽回手。 她抓紧时间扫描,把借阅的书摞好递给她。倒放写有她名字的值班桌牌,退出图书室。 走出一段,她回头看见西川老师推门进入。 苦涩、难以形容的孤单湿润眼眶,她把刚才的书塞进书包,拉扯制服外套,遮住手臂上新出现的淤青。 这仅有一次的交谈,不断成为梦境的往返入口,她在心间反复揣摩,变成烙印,愉悦的也是痛苦的,因为她第一次认识到,她和松本同学并不是什么同类。 难过吗? 要真的说,并不难过。照片和假料,她只是找到一个被神抛弃的借口,想加以报复而已。 因为她终于明白,松本同学根本不是什么奖励。那是命运彻底颓败腐烂前,最盛的幻觉,映照着可恨又可笑的自己。 “为什么要这么问?”她故作轻松,试探着回:“津田先生你所有的疑问,感觉都不像是在取材,倒像是……引导着我。” 津田手中的钢笔继续几次旋转,金色的光收敛,梅花J重新占据小小的长方形笔夹。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人的仇恨要多深才会选择去杀人。”奇怪的沉默过后,对面抛来语气平淡的句子。 汗毛竖起,咽喉收紧,她在须臾间屏起呼吸,唯恐颤动的手暴露自己的情绪。 “……你不会的。对吗?”津田垂下眼,钢笔滑动,落下重重一笔。 熟悉的语气和话语,构成梦境无法分割的镜头。 到底哪里是梦,哪里又是现实的边界。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嗯……我只是随便问问。因为你看,刚才不是有聊到这方面的事情嘛。我不是想问什么奇怪的问题……” “温柔的人吧。” “啊?” “我喜欢温柔又强大的人。” “有没有具体一点的形容?体型之类的,外表之类的,职业之类的。” “这个不够具体吗?那……我想想。看起来瘦瘦高高的但是很有力的人,下巴和鼻子一定要长得好看,像车站前广告牌上老出现的那个人那样。眼睛也很重要,你的眼睛就不错,淡棕色的眼睛,总觉得像猫咪的眼睛一样。说来你的眼睛,和我认识的女生眼睛好像。我很喜欢。职业啊……职业的话,我想想……” 她是在跟谁说话呢?开心放松又自在,是好久没有过的交谈。应该是寒冷的冬季,一张嘴就飘起雾。对方的脸融在这片白色之中,完全看不清,却能感到热烈的注视。 迎头一块白色闪光碎片撞来,割伤脸颊一侧。 画面立转。 端庄的女性用精致的汤匙轻搅着茶杯,看都不看她:“所以呢。还有别的事情吗?如果只是说这些,我觉得你没必要在这里。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她被这句话钉死在柔软的高档沙发上。 巨大的恨意和痛苦控制不住地翻腾。她到底又说了什么呢。一股脑地,毫不保留地,只想将言语变成锋利的尖刃刺向眼前的女人。 她成功了吗?也许是的,因为她看到女人再也无法保持优美的姿势,茶杯几乎要翻倒。也许并没有成功,只是短暂的失态,女人平复着情绪:“谢谢你告诉我。” 她觉得自己分外可笑。 是眼泪还是口水呢,顺着不住颤抖无法合拢的嘴角下流,她捂着胸口几度无法出声。眼前的女性被另外的身影覆盖,白石美羽捏起她的下颌,居高临下地露出笑容:“优子,你也挺不简单的,居然害死了这么多人。连你喜欢的松本幸果也没放过。” “伪。善。的。人。”红唇一顿一顿。 她发了疯似的去推对方,尖叫着、咒骂着,要把所有的东西倾斜倒出。 美羽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笑容,向后倒下前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这样犯罪就完成了。” 尖刃刺穿美羽的胸口。身下的血迹像一朵花瞬间绽放。 惊恐瞬至,她从床上坐起。耳边是巨大的轰鸣,鼻尖失去嗅觉,脸上、身上都是汗。她在黑暗中舒缓呼吸,起身去摸包。早就准备好,一直放在那里的刀却怎么都摸不到。 不对。不对。刀去哪里了。 她用力翻倒背包,蹲下寻找。 还是什么都没有。跌跌撞撞起身去玄关旁,抽屉里,流离台,全都没有。慌张和焦虑随之而来,她止不住哭泣,嘴里不停病态地反复着:“在哪里,在哪里……我的刀,我的刀。” 有人影出现在门口。 “我的刀,没有了。”她嚎啕大哭。 森蹲下轻拍她,“怎么了?” “我的刀……放在包里的刀没有了。”她哭得哽咽,紧紧揪住对方的衣领。 熟悉的抚摸在后背来回摩挲,“慢慢呼吸……慢慢呼吸……什么刀?什么刀?” “就是……就是……用来杀……” 她抬头,就要顺着对方的话语继续,黑夜中淡棕色的眼睛微闪。她猛地推开对方。 耳边一道惊雷闪过。 没有森,不是家里,是嘈杂的咖啡店。 眼前是这个淡棕色眼睛的男人,钢笔还在手里旋转,见她回神,猛地停止,扑克牌重新翻转成梅花J。 不对劲,很不对劲,脑袋昏沉地搅成一团。 所有指向一个可能,良久,她问出猜想。 “你……在催眠我吗?” 津田露出惊讶表情。 “这个笔。还有你戴着的表。”她指向他腕间没有秒针的长方形,“都很古怪。从我们见面的第一次开始,一切就很古怪。” 时间总像在哪里切断,又奇怪地拼接上。 他耸肩:“……浅见小姐,之前有说过的吧。如果记忆混乱,最直观的感受是时间的变化混乱。你没有一觉醒来回到十八岁,但是你想不起来和我坐在这里说话意以外发生的事情,晚饭吃了什么,早饭吃了什么。想不起来,大脑只能模糊给出答案。这不是催眠。是你的间歇失忆导致的,之前建议你去医院看看的。你应该去看看。” “我没有……那是……” 她没有记忆断档,那是拿来骗他的,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她的企图。她当然记得昨晚吃了什么,肯定是和森吃的,她和他吃了…… 想不起来。 早上呢。早上…… 记忆陷入一大片空白,是完全结实没有回路的空白,焦急忽降,浑身抽冷。 她感觉额上浮出汗,在咖啡店里立时坐立难安。 她的脸色变了。 “‘那是’什么?你想说之前说自己最近记忆出问题是骗我的吗?浅见小姐,我是这么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如果要说的话,是的。”既然走到这一步,她就没想着要回头。要她在这里放弃,根本不可能。“你不是冲着松本同学来的,你其实是想来问美羽的事情的吧。是美羽叫你来的对不对?说什么给松本同学正名,其实是为了提前堵住我的嘴,好让她安安心心做明星。还是为了……” 他露出苦涩的笑容,打断她:“你为什么不会认为,我是为了你来的呢?” “……为了我?我们之前认识吗?” 津田收起失态的表情,目光垂下,“不,不认识。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要承认一些东西。” 咖啡店的背景音乐变了,调皮的女声轻快回响。 “什么?” “你在逃避的东西。”他用叉子分割着面前的水果挞,“你想忘记的东西。不去直视它们真的是件好事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否则,你不会把那个人留在自己身边。你囚禁的到底是人,还是自己的念想呢?还有,你忘记的最重要的那件事,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回想?到底是真的忘了,还是强行不去回忆。” 可怕的既视感又突然降临,她浑身紧绷。 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用好像知道一切的口吻和她说话,她难以意抑制突起的恐惧和戾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有点累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她匆忙起身。 音乐还在欢快回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欲しいものはたくさんあるの 我想要的东西有很多 きらめく星くずの指轮 星光闪烁般的戒指 寄せる波で组み立てた椅子 迭迭海浪堆成的椅子 世界中の花 集めつくる オーデコロン 收集全世界的花朵制成的香水 けれども今気がついたこと 可是如今我才发觉 とっても大切なこと 在我心里 珍视宝贵 欲しいものはただひとつだけ 真正想要的只有一个 他苦笑,扔掉叉子,在笔记本上接着划下一笔,为第六个“正”字封上最后一笔。 这一次……又失败了吗? “优子,别再伤害自己了好吗?” 只有耳边欢快的曲调回答着他苦涩的问句。 离れている时でも わたしのこと 即使我们分开 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忘れないでいてほしいの ねぇ おねがい 呐 拜托了 悲しい気分の时も わたしのこと 即使在悲伤时分 也希望你能立马呼唤我 すぐに呼びだしてほしいの ねぇ おねがい 呐 拜托了 “拜托了。优子。” 没人回应他。连窗边白色的风都不能。 *文中出现歌曲矢野显子《ひとつだけ》,翻译为作者本人拙作。 -- яΘμzんǎιщμ.nёτ 方块622:00【H】 虽然只是初见,但她十分讨厌那个自称为记者的高大男人。讨厌他过于试探的表情,讨厌他自如的动作,更讨厌在他身上不停显现的,强烈的既视感。 以及那双过于熟悉却找不到蛛丝马迹的淡棕色眼睛。 秘密被看透的滋味十分不好受。但总有人能把秘密揣在暗处很久,比如她的母亲,所以她理应也可以。 她将白色卡片从提包中拿出,翻转看一眼,撕碎扔进垃圾桶。又抽出那埋在包里一天的刀,她计算错误了时间。只是想着会见到美羽,却忘记了人很多,不是下手的好时间。 应该在卫生间下手的。或者,或者……记忆堵塞,留下一个点。 她摇摇头,又把专注力放到手下。 她喜欢磨刀的感觉,那是完全自主的掌控感。一下一下,发出细碎、整齐的声音,不带回响,也不用回应任何人期望的声音。曾经有老师傅跟她说,好的刀就像人,总要打磨,刃才是笔直的。不打卷,稳准快,是因为目标唯一。 那还是在京都上专门校的时候,是她以为生活终于奔向大结局的一段时光。不明不白,浑浑噩噩,没有错落。一条卷起的线,完全放弃回归。 一生不过就那样过去。她以为的。没有母亲,没有松本同学,没有美羽,都是已知定数。没想到到头来却是自欺欺人。奖励变为对懦弱的她的惩罚。对啊,谁叫她把忍耐作为信仰与不能违叛的美德,反噬了也是活该。 “优子,你在做什么?”森从身后环住她。 贴过来的躯体太热,她下意识缩起脖子。 “……森的动作好轻啊,出现时毫无声音像猫一样,结果我每次都被吓一跳。” “你总是这么说。”森摸摸她的头。 “有吗?”㈠㈡㈢ⓎúsⒽúщú.ⅽóⅯ(123yushuwu.com) “有啊。” “……是吗?” “嗯。优子总是为很多事情困扰,把自己搞得很累。”他把下巴窝在她的颈窝,蹭了蹭。 “可我现在只是在磨刀。”她拿起给他看银光闪闪的小刀,“刀要趁手才好用。” “为什么要磨刀?” “为什么?”她笑一笑,“秘密。” 森在她脸上留下一吻,“不能告诉我吗?” “你想知道吗?” 森看向她手间的闪亮,“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关于优子的一切我都知道哦。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想要记住的事情,想要忘记的事情。还有什么呢……还有你以为我不知道的那些。” 她无声微笑。 “你笑什么?” “嗯?”她转头,对方轻印下一个吻。心里泛起的,是剥开层层毒液之后渗出的一点点甜,只是这一点,就足以抚慰她那久久腐烂无法愈合的疮口。 “我觉得森很好。你身上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我期望的。”她脸上的笑容短暂停留。 “不好吗?” 她摇摇头,“很好。” 之后一切发生得自然又热烈,像是一段缥缈不可控的意外。 她被他抱起在流离台,衣服被他的大手卷起。乳果被拉扯住,她听见他在她的上方轻笑。热流和欲望是一条电流,在身体里流窜,聚集在两腿的凹陷之处,叫她投降。舌尖和唾液一起在胸前翻滚,肌肤被吮吸得又红又烫,她被快感夹击,要呻吟哭出声音。 森安慰着吻她的眼下。 她的手在他脑后乱摸,太热了,她觉得自己的肌肤要拧出水。 两根手指进来时,她胡乱着用手去拍他,森用另一只手捞过放在自己的脑后。 “看着我,优子。” 她被剩下持续的粘腻地抠挖移走了全部注意力,已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看着我,优子。”他又一次说,“你不是喜欢我的脸吗?要多看看。” 一句平常说起来带着风趣的话,放在此刻却带着空洞的悲伤。她要抓住转瞬即逝的情绪,可飞得太快,就像时不时蒸发的记忆。 她认真地看向他,一个热吻席卷而来,口腔内的所有被大口舔舐,大脑发沉趋向空白。 好舒服。 她也忍不住伸出舌头和他纠缠,令人沉溺的亲吻声让她不住颤抖,给了他的手指更好地进攻余地。内里凸起的点不断被摩挲,就要攀登,他忽然撤回手指。 她不满地呜咽。 “给你更好的。”他真的说到做到,穴口抵上更大更粗的热源。划开时的满足感带来细微的紧缩,她吸着气攀向对方的肩。 吻从头顶落到肩头,森抬起她的腿,“夹紧我。” 一个起身,前端重重抵向凸起,她忍不住叫出一声。 森温柔地亲吻她的耳朵,语句被他讲得黏黏糊糊:“带你去床上。”走动时的颤抖,拉开粘稠的轻微撞击声,脚下金属铰链的拖地声,和森的喘息声一起不断在耳边刺激,变成迎向终点痉挛的一部分。 跟着一起倒向床边时,突进的撞击让她彻底大口呼吸,小幅度颤动起来。 “看来准备好了。”森吸着她的耳垂,不断舔弄她的耳珠,开始大力抽插。 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场景熟悉极了,连窗边白色的碎片和正在探身的月光都似曾相识。但她完全没有记忆,她顺从身体最深的快感,驱赶其他的负面情绪。 没有明天,没有过去,没有寒冷。时间变成一颗轻核,浓烈又炽热,只在这一刻停留,只留给有信仰的人吞咽。 她的腿大开,被他拉过到肩上,这样的姿势,他可以完全地进入后退,连那颗肉珠都被照顾得亮晶晶,一缩又一缩。 滴在身上的滚烫,是汗水还是泪水。 她分不清。 黑暗里,眼前的人俯身,他渡来热吻,气息迷人,“优子,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吗? 她迷失在热浪退息的黑暗中,问自己。 她坐起身,将磨好的刀小心包好放进提包,手边的桌子上摆着精致的盘子,还没吃完的半个黄色挞皮歪斜在一角,几块零碎的水果点在其中。覆盆子……奇异果……黄色的是……她在黑暗中辨认了一会儿。 那天也是这样。 “优子?” 森就像小孩,总要一遍遍确认她的存在。明明是她把他囚禁在这里,但好像他却比她的渴望更多。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和森相遇的那天的事情。广告牌下的森的脸,真的好美。”斑驳的雪天,模糊的视线,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看他出现。 “也许看到你的不是意外。你知道吗?遇见你的那天,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她环抱膝盖,手拨弄着森脚上的铁链。 清脆的声响,抚慰着她的神经,潜沉的记忆一点点颤动,碎片式的白色不断闪回。 好奇怪,她听见黑暗里哪里的钟表在缓慢走动。眼底像有金色的蝴蝶在飞舞,不,是一只金色的钢笔,利落的长方形笔帽,不断变化。 “为什么呢?浅见小姐。为什么高叁的春假过后你没再去学校……在京都上专门学校到一半就回来了?” 脑海里有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问她。 不寒而栗。 是谁? 她僵沉的意识一下子变得清醒。 但眼前只有担忧的森。 “还好吗?”他问。 “嗯……”意识清醒,记忆却快速掉线,“和森遇见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啊。是在去哪里的路上,还是从哪里回来的路上……” 不行。到这里模糊一片。无法再抽出更多的细节,齿轮锈住,停止前进。回忆的画面被雾白色所包围,像是从哪里流淌进来,堆砌不停闪动的场景。 “大雪里……森的脸和广告牌上的人一模一样……”她反复重复着,试着将对话按照惯性推行下去。 森歪头微笑,“嗯,优子说过很喜欢我的脸。也许是因为广告牌选择的我。” “是吗……” 想不起来。 喝酒断片一样。 无法连接。 森抱住她,看向不远处的提包,黑暗里的微亮银光,“没关系。不用强行回忆。” “……为什么?”她空洞地望向他。 “因为优子不想记起来。你选择了我啊。”灼热的唇停留在她的耳边,耳廓被他轻咬舔舐,在她耳后留下一小片红印。 是吗,她选择了森吗? 也就是说,她还有其他选项可以选吗?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森摇头,“那个选项你不是已经回避了吗?”领她看向垃圾桶。白色的碎片。 “优子,只和我在这里不好吗?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想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她的手指被他牵起到嘴边,细吻。 不好吗?她不知道,可持续徘徊无法消解的痛楚确实跟着翻卷而起的汗水在消退。 一旦恍神,情欲重新编织,她再一次被推进热浪。 如果欲望和热意能够就此纾解一切痛苦和仇恨就好了,像日日夜夜祈祷神的降临,执念可以假意忽视所有现实。 但是。 老旧家里的电视不停闪起雪花,不停扭曲的画面中,女主播拿着纸条,“临时插播一条新闻……商场发生无差别攻击事件,一共造成了19人死亡,62人受伤。数字目前还在增长中……制造袭击的为一宗教团体,此前他们……” 她转回身,房间中央吊着一个人,披头散发,四肢浮肿,舌头和眼球都以极限姿势向外伸出和凸起,榻榻米上尽是腐臭的污秽体液。 苍蝇在不停盘旋,电视的雪花跳闪,播报的声音变成了一个嘲笑:“优子,怎么样,这下你开心了吧。她,终于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天像从来没亮过,依旧处在一个盒子中央。墙上的表还停步于一个奇妙的数字,安静到怪异。只有角落的巨大机器,发出嘈杂的声响,一只庞大的野兽一样,谁都能听出它的饥肠辘辘。 森又一次比她先一步坐起来,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透着永不疲惫的困意,和谐却诡异:“优子,你做噩梦了吗?” “……不是噩梦。” 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梦里无处躲藏的情绪满溢出整个梦境。 “优子……” 她迅速下床,在森的阻拦下,快速走向墙角。 不合常规的盒子,这一次,应该说,像每一次一样,她终于看清了它的样子。 她已经听不见森在说什么了,因为她知道,耳边的声音很快就只能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她用力抬起冰柜的门,沉默之后,笑了起来。 -- 梅花312:00 墙上的钟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始终定格在一个固定的数字。 匆忙出门,内心急躁催促着,像要尽早奔向某个终点。 这一次,她终于知道自己奔赴的是哪个终点。 或者是一直都知道的,只不过自己刻意遗忘。 美羽约的地方很熟悉,但离家有些路程。她凭着肌肉的记忆绕路穿梭,路过一家咖啡店,再进入一条街道,走过两个十字路口。期间,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她驻足。她的手臂夹紧在身体两侧,在拨不开的燥郁里前行。 穿过一片废弃的工地,路过极低的桥墩和发污的河水,她来到一栋低矮的建筑前。 停转的时间开始倒流,哪里的走表声在旋转滴答。 视野中的灰色楼宇变成精致的庭院,气派的大门旁落着写有“白石”的竖牌。 按过门铃,很快有人来领她进门,好像知道她一定会来。极大的院子,安静得让人恍神,她小心地走着,小心地坐向身边人指向的位置。小巧镶有金边的带花杯子转到她面前,铺面的热香气里,她看到自己板起的面孔,挂着泪痕的眼皮肿得厉害。 “找我有事吗?”她看清坐下的女人,确实和母亲的日记里写得一样美丽。 “你知道我会来吗?” “不意外。”女人平静地回。 “这个。”她站起来,从包里拿出她从昨天翻到今早的本子。母亲的日记本。 女人一动不动看着她。 “浅见敏子的日记本。她在里面写了关于你的事情,还有白石……美羽的事情。” “嗯……是吗。”女人低垂下眼皮,手搅动着茶杯,姿态端庄,“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为什么? 完全不符合她预设的无动于衷,堪称平静的回问,她停住。 为什么…… “所以呢。还有别的事情吗?如果只是说这些,我觉得你没必要在这里。这些我早就知道了。”她微微笑着,脸上的不屑终于使那张宛如人偶的面孔松动,“别搞笑了。二十几年后还要来个认亲环节吗?我的亲生孩子,只有两个,我的儿子和女儿,女儿就叫做白石美羽,以前是,以后也会是。” 为了使身板打直一直垫在身后的一只手掌开始颤动,一路向上到牙根,不看镜子都知道,她与对面女人有些相似的脸现在一定扭曲得可怕。 怨愤和憎恨让她没办法再平静。 “法律上和名义上,你就是浅见敏子的女儿,而不是我白石久美的。要怪——”她抿一口热茶,“就怪你的那位母亲。偷偷生下姘头的孩子,还干出掉包孩子的蠢事。” 白石久美冷笑着拿起桌子上的日记,慢条斯理地一页页翻着,“啧,她居然还有忏悔的心。毁了别人一生的人,有什么资格乞求神的原谅。” 是的,她也是这么想的。她的“母亲”有什么资格忏悔。掉包了情人的孩子,打骂虐待着非亲生的女儿。是不是因为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格外下得去手。而浅见敏子真正的女儿,在优渥的白石家被健康地抚养长大。 【每每看到和白石俊哲长得越来越像的优子,我就恨得不行,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可恶该死应该下地狱的男人,骗我的感情。但同时越发羡慕那个叫做白石久美的女人。她有钱、美丽,还不够,还要夺走我的爱情。】 她终于明白,长久以来的痛苦是为谁背负的。 她为自己感到心酸,也为曾经因为“母亲”病痛好转感到欣喜的自己恶心。浅见敏子转向宗教,向神忏悔,是害怕报应降临。那并不是为她做的努力,是为白石美羽,浅见敏子真正的女儿。 【不知道我的女儿,她过得好不好。如果白石久美像我这样对待她,我大概会生不如死吧。】 七年前,无差别杀人事件发生,宗教团体崩解,浅见敏子在家上吊自杀。她为了生活费和之后的大学学费不眠不休地轮转打工,两眼发直地推开门,看到已经发臭的尸体,第一念头是,太好了,终于解脱了。却又立马为自己违背道德的恶意感到羞愧。 她还记得那一段日夜没有分界的时间,曾预设过多次的死亡并没有让她变得轻松,作为丧主和突然冒出的亲戚打交道,没人愿意领养她,她在亲戚中间被当皮球踢,直到浅见敏子生前的一个朋友出现。休学一段时间,大学入试理所应当地落榜。不想麻烦养母,日夜打工,准备考试,努力了几次,还是落选。终于死心,选了一所京都的专门校,学西式点心。 对于已逝的人,她无法再持续抱有复杂的情绪,大概是先天修复能力卓越,她再回想起来,全都是平静的不算难堪的回忆。 时间平静流过,她以为,对她的无情命运终于停止转动。母亲、白石美羽、松本幸果都像存在另一个平行空间,和她无关。 直到前几天,养母打来电话,说因为搬家找到了浅见敏子生前寄存在她那里的遗物。 她请假回来,没想到,砸中她的是像噩梦一样的真相。 她真正的母亲不是浅见敏子。她和白石美羽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她们被错换了命运。 翻完整本日记,她痛哭许久,恨,膨起的恨意却不知道该把矛头指向谁。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 她长久以来到底是为什么在坚持,又在相信什么?这二十五年来的时光,这么多年来阴暗潮湿的仇恨和复杂扭曲的情感,不停反复自欺欺人的忍耐,全部被抹杀。 白石久美翻着日记笑出声音,声音迅速低落:“真是单纯愚蠢的女人。” 一直绷紧的情绪,因为这一句评价迅速干瘪。 就只是这样吗…… 她到底是为什么来这里,也许只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肯定。到底有没有人真的爱过她,为她的存在感到高兴过。 “别这么看着我。”白石久美合上日记,“如果是想要惹人落泪的认亲环节,恐怕要你失望了。你被调换被浅见敏子偷偷抱走起,就不是再我的孩子,更不是白石家的孩子。白石俊哲——就是你恶心的父亲,”说到名字,她皱起眉,像是嚼了一口苍蝇嫌恶,“年轻时有许多风流债。他到处招惹女人,浅见敏子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能做出来这种事情的,估计也就她这么一个。既然她死了,这种丑闻更不能再见光。白石家,从来只能有光鲜的一面。” 白石久美又冷笑一声:“作为入赘的男人还这么不知廉耻,也只有他了。你要是需要钱,我可以……” 猛烈的情绪一股脑涌上头顶,她急促呼吸,眼泪倾斜而下,“我,并不是要来钱的。因为你一天没养过我,所以才对我这么没有感情吗?发现自己的女儿被换以后,你有没有想过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知道我曾经想做什么吗?你有像浅见敏子在日记里对白石美羽那样对我感到愧疚过吗?我想你肯定是没有,你在意的只有白石家的一切。你真的太可悲了。虽然在浅见敏子那里我过得并不好,但是看到你,我还是会庆幸,你没有养大我,作为我的母亲,真的太好了。要论恶毒和恶心,也许你和白石俊哲不分上下。” 白石久美像是再也无法保持之前挺拔的姿态,手中的茶杯不停摇晃,几乎要翻倒。但脸色转变只在片刻,她平复着情绪,声音很轻:“谢谢你告诉我。” 没有“对不起”,也没有“我爱你”,这句感谢意外地刺耳。 是眼泪还是口水呢,顺着不住颤抖无法合拢的嘴角下流,她捂着胸口几度无法出声。 “我……没得选。”最后,白石久美说。 她走出宽阔整洁的庭院,脚步颓唐。眼前卷起雪,大块的白色碎片反着光,让她眩晕。车站旁立着几人宽的广告牌,男明星的嘴角扬起得刚刚好。 提包震动,接起陌生的号码,曾经的高中同学邀请她参加下周的同学会。 紧捏着的手机震动,她抽离陷在回忆泥潭的思绪。 【上楼】 白色气泡对话框里,是美羽对她的命令。 可能是荒废了许久的楼,满地的垃圾,墙角贴着的广告纸都不再鲜艳。不知道是不是孩子们的恶作剧,墙面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划痕,大多数是骂人的话,还有名字。纷杂的字句里,不知道倾露着谁的内心: “神真的存在吗?” 她拉开“立入禁止”的牌子,一级级踩上灰尘飞扬的台阶。 随着空旷空间里的声音回响起,被自己强行封止的记忆铁链松动。 隆起的记忆背脊慢慢浮出黝黑的海面,紧接着是粘腻的光滑身躯。庞然大物从湿暗中伏起身。 ……那天,也是同样的场景。 达到顶楼,用力推开仿佛锈住的门,灰尘扑面过后,她会看见早就等在那里的白石美羽。 然后,她会说—— “你怎么这么慢啊。”美羽颠着手心的手机,“这条路确实有点难找,不过我都发你地址了。不应该这么慢吧。” 看她不动,美羽走到她身边,拉她到天台边。不远处是高耸的楼宇,还在城市的中心附近,但喧闹的声音已经离她们太远。 “怎么样,视野很棒吧。我经常会来这里散心。”美羽伸出手,指向另一旁的楼,“这里荒废了很久,又在好地段,估计也没钱再拆了。这一片曾经是白石家的产业,十五年前工厂发生爆炸,无关紧要的负责人自杀谢罪,随便堵上媒体和民众的嘴。当时我十岁,在父母的争吵中,第一次知道我的生母是谁。原来和我差不多时间出生的女孩子,才是白石家真正的女儿。” 她吃惊地看向美羽。 美羽点起一根烟,楼顶有风,几次没着,她不耐烦地咬住烟屁股,声音含糊:“家里的家教严,妈妈一直教育我:‘不要给白石家丢脸,白石家是女性当家,你就是家里的继承人’。”她冷笑一声,不屑的眉眼很像白石久美,“啧,女性当家……只不过因为她是独生女,无法继承家业,祖父让爸爸入赘,又害怕爸爸反悔,等到孙子继承,白石家改姓。说白了大家都是权力的棋子而已。为了白石家,她可以忍受没本事的老公乱搞,也可以忽视冷落自己的儿子,更能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 终于打着,美羽长吸一口烟,半仰头的美丽姿态和杂志上的精修照片几乎一致,“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被她抛弃,更害怕被白石家抛弃。因为我没有白石家的血液,身上只流有那个脏男人的血液。毕竟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从没正眼看待过,只因为不能继承白石家,也不能给他抢夺权力的希望,所以他不配得到家族的关注,也不配到爱,打击、冷眼看待、把他视作透明,连家里的佣人都照猫画虎。那么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如果有一天,亲生的女儿被换回来……我的容身之地又在哪里?” “我害怕着,害怕着。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什么都听大人的,提防着家里任何人,甚至是哥哥。他离家出走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虽然他早就是被抛弃的棋子,可只要一直摆在棋盘上,他就是一种威胁。然后我碰见了你。原来,你离我这么近。如果白石家想找到你的话,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只有一个可能——” 她下意识捏紧手指。 美羽微微一笑,没有笑意的眼神望过来,“你被抛弃了。” “你根本不知道被白石家抛弃,会是种什么心情。被神选中,又被神遗弃,我每天都在这种煎熬里反复。而因为你从来没得到过,所以你可以每天傻呵呵地乐着,一厢情愿地把世界想得单纯。什么‘相信就有未来’,太蠢了。真的让人看得火大。” 【太蠢了。】 得到过幸福,也得到过爱意的美羽,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 她被瞬间激怒,“我就是蠢。你又好得过哪里,折磨别人来发泄你的痛苦。” 美羽把剩余的烟在一旁的水泥台碾灭,“是啊,因为我嫉妒你啊。嫉妒你就算被垃圾一样的女人调换了命运,还能自欺欺人地坚持下去。嫉妒着你,又憎恨着你,凭什么只有我痛苦又在害怕中煎熬着。后来我发现了,因为你啊,是个伪善者。” “看起来喜欢松本幸果,因为垃圾女人的自杀,转头就把她卖了。你知道她之后因为那篇文章遭遇了什么吗?你不会知道吧。你对她的关注和喜爱,不过是自己苦痛的投射而已。因为她恰好满足你完美想象中的人,你的心情是仰慕是爱是崇拜,只要偏离,你对不能容忍。” 不是的。不是的。 她想说服自己,却无法反驳。 浅见敏子自杀,看到新闻里出现的松本幸果,扭曲的感情完全占据了她。 明明—— “‘明明她跟我一样,不被班里的人喜爱,受到排挤,为什么还会有个西川老师一样的救世主呢。即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明明是加害人之一,警方却要保护她,媒体也说她是受害人。受害人……明明是我啊。’”美羽一句句说出她隐藏在内心最最阴暗腐臭的想法,她瞪大了眼睛,不停地摇头。 “我说得不对吗。采访那天等我们走后,不是你找记者重新修改了说法吗。所谓的假料,不是你一手创造的吗。” 长久被阴暗滋养的人,是不会向往阳光的。他们会努力吸收养料,变成新的腐肉。 她再也说不出来话。 “我想你根本不知道,甚至也没去了解过吧。松本幸果生前到底遭遇了什么,更不会知道,她前不久杀了几个人后,还自杀了吧。” 她的眼睛一下睁大,紧接着,面部开始不停抽动。 嘴唇艰难地开合:“……怎么会。” 美羽毫不意外地走近她,“优子,你到底都在关注些什么呢。不过也不意外就是了。那么我再说一件你可能忽视的事。 “白石俊哲死了。被白石久美捅死的。在你去我家的那个下午过后。”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那工具人一样的妈妈,能干出来这件事真的太让我意外了。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才让她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但是……”美羽脸上的笑冻结,语气一转,声音急速:“我很生气,优子。你让我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完全白费了……那种蛀虫一样,毫无生存价值的男人。用的着让任何一个女人替他背罪吗。我明明都快要成功了。只要出了名,只要足够有钱,先抢走他的名和誉,拿走所有就不应该属于他的一切,再找本就肮脏的人把他处理掉。死得不明不明白就行了,这种人不需要给他新闻报道的版面,不需要乱七八糟的人跟他共情。他只要像一坨垃圾,随便死在哪里的山里被野狗啃个干净就好了!你破坏什么好事! “我的事业刚起步,我从来就不想跟白石家绑定,花了多久才划清界限,这下,杀人犯的女儿的罪名会跟着我一生。不管我愿不愿意。” 她已经失语,除了空白,再也没有其他。 美羽拉过她的手时,她已经没什么知觉,天气不好,阴沉沉,像是要随时飘起雪。她呆愣地看向前方,城市如同幻影,只存于梦中。 “我早就想着要结束了。本来预期是在干掉白石俊哲,那个本名叫做‘田中俊哲’的恶臭男人之后。入赘的男人被杀,期望中的继承人自杀,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妈妈悔恨的表情。现在好了,一切都要提前了。” 她被拉着和美羽一起站到宽阔的水泥台,手被拉住按在对方的胸前,“既然这样,另一个继承人也得被抹杀掉才行。” 还来不及回神,美羽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松开她的手,身体向后仰去,“这样,犯罪就完成了。” 她惊呼着快速望下去,美羽躺在工业废料里,竖立着小刀一样的东西刺穿了她的喉咙,鲜血喷涌,她挣扎着,四肢扭曲着不停抽搐。 像是一尾离缸的金鱼,终于脱离了一隅的禁锢,迎来了死亡的自由。 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时间和时间的阻隔又在哪里? 鲜艳的颜色退却,她回到起点。房间角落一直轰鸣的黑色盒子大开,里面排挤着美羽的断头,她们一起睁开眼睛,黑色粘稠液体蔓延中,急速变换,变成她的脸,回答她: “一直都是梦呀。” 她手中的刀应声滑落。 仰头,有湿润从雾蒙的四角落下。 -- 红桃213:00 湿润的雪粒将天空扩出四方的暗角,时间和黑暗一起流逝。 不大一间居酒屋,挤满熟悉又陌生的人群,汗味、香水味、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隐隐的消毒水味道,让眼睛又痒又疼。 模糊的视角散开,嘴唇和头骨都略微发痛,她双手沉重得几乎拿不稳杯子。 “……啊!抱歉!”肩膀狠狠地被撞开,手中黄色的液体倾斜摇晃,映出一张十分惨淡的脸。 “诶!田中!你好吗?”刚才碰到她的人抬起手掌在她面前挥了挥,“你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变了好多。好可爱。”“可爱”两字被他刻意拉长一些,卷在刻意堆起的笑容里。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举起杯子走近一步,杯壁相碰,故作潇洒地挤挤鼻子,用指尖划过鼻梁,“我啦!我是渡边!”又怕她记不起来,“以前老被大家叫做‘鲣鱼干鼻’的那个倒霉蛋。” 她当然还记得。 “很无聊对吧,同学会这种地方真是无聊得要命。” 她笑一笑,敷衍道:“是这样的。” 他像是受到了鼓舞,眉飞色舞,嘴唇贴在她的耳际:“一会儿我们可以先偷偷溜走。二次会什么的,你应该也不会参加对吧。” 她避开他滑向腰际的手,不置可否。 渡边脸上的喜悦短暂停留,随即耸着肩为自己找台阶下:“哎呀,酒喝得好快,我再去倒点,田中同学你要来点吗?” 她看一眼他手里因贪心快满出来的酒杯,“……浅见。” “诶?” 话是一连串冒出的:“浅见。我不姓田中,姓浅见。高中只是同班两年,不指望你记住我的全名,但如果为了邀约我之后去酒店,功课最好还是做全比较好。” 他的脸立马涨得通红,像是饭团中心的红梅子,表情里满是不可置信。 骚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力,有个悦耳的女声插进来:“不要吵架呀,同学会可不是算陈年旧账的地方。”声音的主人随即走来拍上她的肩,轻微的重力在耳边划出响亮的波纹,荡起的尘埃细粒闪烁起一些无法合十的记忆片段。 “优子。”她跟着声音转头,一张十分熟悉的脸,“你怎么不喝酒啊?” 她看向手中的杯子,黄色的液体像要向下延伸出一个漩涡。 白石美羽。 “……我不想喝。” “……优子,这么多年不见,你变了好多。”她贴近她,旁人看来也许是在拥抱,热气在耳廓处扩散,“这么不听我话的优子,好不习惯啊。” 肌肉比大脑更快对这熟悉的讥笑语气做出反应。 她感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美羽低笑:“别怕呀。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她拉住她,带她挤向人群中心,由女孩们组成的圆圈。她们举着杯子围上来,“诶?这是优子吗?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啊……不会是谁假扮的吧。” “优子现在在哪里上班?”完全叫不出却熟悉的脸在她面前放大。 她稍微退后一点,“……还没上班。在上学。” “还在上学吗?”对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诶?学什么?” “西点……” “琳娜,你好过分,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欺负优子了。” “不是啦,我是觉得优子变得太多了。优子现在好像另一个班里的怪人……松本幸果,是这个名字吧。” “上过社会新闻的那位吗?”美羽转开话题。 “美羽都没怎么跟她说过话吧。好怪的人,融不进集体,也不跟大家玩,总是冷着脸。” “是吧……真的好奇怪。话说……她现在是不是姓西川了。好嫉妒呀,西川老师最后居然真的会和她结婚。” “这次同学会应该叫她来的。真想听听她的传奇人生。” “她才不会理你,跟你又不熟。” “优子不是很喜欢她吗。总是偷偷看她。”她叫不上名字的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不过,最坏的坏人也是优子……” 如果名字有重量,她恍惚觉得她的名字一定是最重的那个,从手间脱落的保龄球一般,钝痛从脚底蔓延。是不受记忆控制的钝痛。 亮闪的指甲随着笑声在眼前晃个不停,一杯又一杯的液体推进她的手里。头更沉更痛了。 美羽笑着看向她,“要去卫生间吗?” 迟疑一下,她点头。 镜子里的美羽优雅美丽,修长的脖子上一条细线一闪而过,血珠密密慎落。她转过头,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她小幅度摇头。 “别怕我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美羽从手袋里翻出口红,旋转出一点,细细涂抹,艳红的一抹,像是血。 粘稠腥臭的液体从她脖颈处滑落,速度变快,喷涌而出。眨眼再看,消失了。 混沌在脑内牵起一个头,逐渐显露出巨物般的身体。 “优子,真为你担心啊。”美羽不知道何时靠近她身边,手一下下抚摸她的头发,“头发也剪了,眼镜也摘掉了,还学会了反抗和大声说话,可是看见我怎么还像一只仓鼠一样。好可怜。” 手指从发顶轻滑到她的颈边,指腹按压住正在跳动的一小块皮肤。 颤动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气愤,一时难以分辨,她用力挥开美羽的手。 “一根头发而已。”美羽轻轻吹了吹自己的手,划开红唇,“替我向森问好啊。” ……森? 她为什么会知道森? 她跟着美羽走出洗手间,还不等坐下,人群涌上来围走了美羽,夸赞她最近上的一本杂志。 “美羽你也太厉害了,下次就能跟名导合作了吧?”同学的手上展着一本杂志,封面是黑裙红唇的美羽,自信又霸气。 “目标是这个。能不能还不一定。”美羽从手袋取出烟盒。 “好酷啊。”“太美了。” “不过美羽还是让人那么讨厌啊。总是作威作福的样子,真烦啊。”她身旁是刚才围着的小团体的其中两人,声音很小地在谈论。 “是呀。要不是她是白石家的,我爸让我跟她多接触,谁要跟她一直绑定在一起啊。性格和人都那么病态。”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美羽确实很可怕,要是我爸爸刚被我妈妈捅死,我可做不到这么淡然,还能继续来参加同学会。” 人群中央的美羽含起一根烟,眼睛在封面短暂停留,在众人或真心或假意的赞美里,微微扯了下嘴角,眼里堆起嘲讽。和她不经意对上眼后,又替换上更深的笑意。 这种笑容十分眼熟,她本能地觉得是危险的信号。 手指忍不住发颤,向下传递到胳膊。 被说中了。恐惧是蛰伏在身体里的一根长线,即使因为任何去掉头尾,却不曾消失。 她感觉另一个她从身体里抽出一点,要迎着美羽的微笑走上前。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 但是—— “你还要继续吗?”她就要顺向某种持续已久的惯性,突兀的声音硬生生地切断它。 有人拉住她,她转头,陌生的男人直视聚会的中心,“这个梦,你还要继续吗?” 他的面容和表情在眼底糊成一片。 “优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转头,认真地看她,“一直重复沉溺于这里,真的能让你更好受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摇头,想要从眼前这个人身边逃开。 “你当然知道。”他指向墙面上的表,“这个表从来就没转过。”又指回来,“这些人,也并不存在。” 喧闹瞬间消失,大口吃着食物喝着东西、欢乐交谈的人全都不见。场景变化,是她记忆里的家,空无一人,床尾没有锁链,也没有一直等着她的森。再次望向墙上停滞的钟表以后,场景再次变化,废弃的建筑物,是永久以唯一姿势被定格的美羽,只有身体在原地,她的头颅被小刀切下,放在另一边房间的角落里的冰柜中。几个场景,都不过是出门与开门动作的连接。 她愣在原地。 终于明白刚才那些不合理的细节是为什么,大段的空白中间藏着的是什么。以及一直以来要奔赴的起点与终点在哪里。 其实它们至始至终是同一个,只有这样才能连成一个完美的闭环,一个赎罪的闭环。 从同学会开始,再以杀掉美羽结束。一次连着一次。 “你到底还要在这个痛苦的梦里循环多久。”他捂着脸,抑制不住悲伤和痛苦,手腕的长方形手表微微发亮,“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她笑起来,一颗悬吊的心终于回落,“我不需要被救。” 遗忘再想起,想起再遗忘。 只有不断循环,才能消解痛苦。 森从黑暗角落中走出,和车站广告牌上的男人一模一样的脸,他冲她伸出手:“优子,欢迎回来。” 她点头,“我回来了。” 他看着她要消失在黑暗尽头,忍不住大喊:“……优子!优子!” 一直一直藏在胸腔的热烈话语,终于要溢出:“我……” 她回头,有些困惑,有些不知所措,一句话将他的所有炙热冷却: “……你是谁?” -- яΘμzんǎιщμ.nёτ JOKER黑白 雪粒如星光,濛濛空气中打闪而至。 想着事情,一没注意就走岔了路。尽头是桥,还有立成一座山的沉重背影。 她路过,犹豫着停脚,向前蹭着雪走出一小段,快要下桥,停顿,最终还是折返回去。 “……从这里跳下去的话,死不了的。” 还在向下望着河水的男生猛地抬头,一秒前用力过酸的咬肌放松,短暂扯起的嘴角很快落下:“不是……” 优子呼出一口白雾,艰难地拉起校服外套和衬衫袖子,展出胳膊肘一条明显的疤痕。 “这条河看起来很急,实际上根本淹不死人。最多骨折。” 优子认真地看他:“要是不信我的话,你可以跳跳看看。如果你死成功了,就是大幸运,这么好的运气不拿去赌马太亏了。” 愣怔之后,男生用单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这次真的笑出声。 像是想死的勇气终于被优子的话戳漏,随着自嘲的笑意一起跑出来,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塌下去,本就单薄的身体迅速变成一张边缘模糊的纸。 想死和想活都是需要勇气的。优子比任何人都懂。 “那么……就这样……”她微微低头向对方致意,多管闲事不是她的本意,也不想被对方误会。 “喂。”对方叫住她,“你在骨折之后有去赌马吗?既然对于你来说,死掉了是好运气,活下来应该也是吧。” 优子停住脚,指着自己身上的校服,“……我是未成年。” 对方露出笑容,“我也没满二十。”*1 她不解地看他。 “所以幸不幸运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必要。”他趴在栏杆往湍急的河面看了一眼,撑起一个懒腰,“不过,今天就算了吧。” 优子云里雾里。㈠㈡㈢ⓎúsⒽúщú.ⅽóⅯ(123yushuwu.com) “谢谢。”他这么说。又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是因为好久没剃胡子了吗。我看起来这么老吗。” 和刚才像要与世界同归于尽的样子判若两人。只是优子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的放弃,还是伪装。 “如果要选死的方法,跳海会比较好。吞安眠药会有中毒反应,其实并不舒服。只有溺水,除去一开始的挣扎,是最安逸的死法。”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但这条河真的死不掉。”优子补充道。 他笑起来,掩在雪中的好看面容终于有了生机。 “找海确实有点麻烦,我现在身上没什么钱。那么,就先暂时这样吧。” 优子点头,向后退一步。也许是今天模拟测成绩太好,飘飘然的好心情让她的警戒心都低了许多。她把脸继续藏在宽厚的围巾里,朝对方点一点头。 “喂!”对方又叫住她。她一惊。 “别害怕。只是想问,以后在这里还能再看到你吗?” 其实走这条路去打工是在绕远,要不是今天走岔,也不会再来这里。 像是看出了优子的犹豫,他露出稍显落寞的表情,像身体一样单薄,“没关系。我只是……” 鬼使神差间,她说:“周五可以。我不用打工。” 就这么怪异着无厘头地开始见面,其实也没几次,她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不是善于沟通交流的人,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零零碎碎的语句再拼成一些:高中时离家出走,因为没钱没去上大学,现在靠打工维持生活。 “总感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比较好。你呢,怎么打算的。你看起来学习很好,应该会继续读大学吧。” 优子推一下眼镜,“嗯……我想继续学习。也有在存钱。” “打算考哪里?” “京大吧……” “这么厉害啊。”他真心夸赞着。 “但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只是最近的模拟成绩都很好。”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声音低下去:“……你……为什么想跳河?不是都有目标了吗。” 优子迟疑了一下,“……只是最近才好起来的。之前一直都不顺利……发生了很多事情,家里的学校里的,有一天……坚持不住了……” 她还记得那天,带着灰暗没有光亮的心情,不知不觉中走了岔路,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愤怒,只是瞬间的事情,已经翻身跃下。 他的表情变了,“对不起,问你这些。” “没事。”优子摇头,“反正都过去了。现在很好。虽然我并没有真的想死,但是还是会庆幸当时没有意外死掉。” “现在开心吗?” “我不是这么去衡量的,开不开心什么的。是看奖励。我相信只要坚持,只要信念着努力和忍受,一定会有最好的反馈和奖励。”她笑起来,是真的很高兴。 “什么样的奖励?” 优子想了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比如这个。” “书?” “是我在意的人推荐给我的。前几天是她和我第一次讲话,她说‘很适合我’。这说明她也在关注我吧……” “‘她’?” “嗯。一个很美丽的女生。每次看到她,就感觉像看到了我想象中的自己。强大、坚韧、优雅。”优子的脸上,是向往和憧憬。眼睛在书后面弯起来,充满光亮。 他不自在地挪回在她脸上停留过久的视线:“这种感情听起来有些危险啊。” “嗯?什么意思?” “她真的是你说的这样吗?还是你认为她是这样的呢?” 优子抿起嘴,不出声了。 “抱歉。”他有些懊恼,“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以前家里人也老说我不讨喜,让你感到不愉快了……” “这样也没关系。”优子打断他,“因为她在我心里是这样的存在,我才能一直坚持下去。自欺欺人是种能力,痛苦但是会很幸福。” “我不太懂啊……这种说法。好奇怪。” “不需要懂的。”优子推了推眼镜,白雾在嘴边却像眼泪,“你是认真选择过的人,无论是生还是死。和我这种一次都没选择过的人不一样。” 他单手打开刚买来的热咖,递给她,“为什么不选啊?” “现在,没得选。”她还是露出一点笑容,接过,“忍耐到以后。会有的。” 雪有点大了,他戴起卫衣的帽子,转过话题:“你手里的那本书我小时候有看过。里面有个故事我至今都不太明白。讲的是个考生,为了考取好成绩,得到了一台可以替换记忆的机器。替换掉的记忆会被百分百地清除,替换上的记忆会被百分百地记住。刚开始他只是换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记忆,即使丢掉了也没关系的那种。可是知识记得越多,他越贪心,替换的也越来越多。” 雪像碎片,略过两人视界。未能冰封的河,静止不动。 “然后呢。”她被吸引,紧了紧自己的围巾。 “他去考试,顺利交卷。判卷的老师们连连称奇,说从来没有一份考卷写得这么完美,迫不及待想要看是哪个考生做的这么好,结果姓名那一栏是空的。” “完了吗?” “完了。”他随手捡了颗石子,朝河里扔去,“这么看的话,说明他最后把他自己是谁这个记忆也换掉了对吧。考试有那么重要吗。” 优子呆滞不动,在他看回来的眼光中一缩,手紧紧握起热咖,“这样的机器会被造出来吗?” “诶……”他笑了,“你的关注点在那里啊。不会吧,太有难度了。” “感觉会卖得很好。要是我,一定会买。” “……嗯,我大概也会买。” “对吧。而且,如果没有记忆了,主观上时间就不存在了对吧,人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嗯……”他皱起眉,在思考。 “定义一个人,首先需要他自己的认知,然后是和他有关系的那些人。如果他不记得自己是谁,身边也没有任何人去做证明,那么,他不就是崭新的自己吗?他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 他点头,“你不考虑去做个哲学家什么的吗?物理学家也可以,作家好像也很适合。” “我做不来……要是不考虑现状,做个甜点师还比较可能。就是不太挣钱啊。” “这么喜欢钱啊。” 优子抿一口热咖,“如果我有钱一点,就不会和你坐在这里了。” 他的脸色变了一下,强撑着笑,小声说:“是啊。要是我出生在没有钱的地方,也不会遇见你了。”停顿之后,语气变了:“我果然还是去做点什么吧。找个新的职业方向什么的。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啊?” 优子认真想了一会儿,“可以去当作家,有点痛苦经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感动别人的本事。” “……好像有点难。还有别的吗?” “催眠师。” “啊?” “我说得不是那种在综艺节目里出现骗人的那种,是真正的医生,心理医生之类的。虽然记忆修改的机器造不出来,但可以通过别的减轻大家的痛苦。挣得还多,不是很有意义吗。” 他倒真的认真思考起来,“那还要重新考大学啊。早知道离家出走的时候卷点钱再走了。”又半开起玩笑来,“我的催眠工具定成什么比较好呢。” “扑克牌?像魔术师。这个世界没有魔法,但可以创造让人幸福的魔法。” “你这个议题是已经假设神在世界上不存在了吗?” “神啊……”优子看向飘散的碎片,一触到皮肤就融成水,“我一直认为,神是可以被创造的。” 两人各带一边的耳机突然发出一阵嘈杂,刺耳声穿过,他们同时快速摘下。 “诶?什么情况?天谴?”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耳机。 优子拉过线另一端手掌大小残破不堪的iPod nano ,忍不住大笑起来,“什么呀。它黑屏了,大概是雪进去了。” 他看着她从未展露过的轻松笑脸,停滞几秒,也跟着笑起来,局促地道歉:“上周被前辈的摩托轧了一下,还没钱换新的。” 优子笑得眼泪都出来,“天谴……神要是因为这点小事惩罚人,监听欲望也太强了,会被人讨厌的。” 他任她笑着,希望这个时刻能多停留一会儿。 耳机重新插入手机,他把其中一边递给她,搞怪着点头示意:“刚才大惊小怪真是抱歉了,为了赔罪,再为您特意播放一首。” 优子道谢接过。 耳机里是稍显熟悉的轻快女声。 “这个歌……” “嗯?” “在哪里听过。” 欲しいものはたくさんあるの 我想要的东西有很多 きらめく星くずの指轮 星光闪烁般的戒指 寄せる波で组み立てた椅子 迭迭海浪堆成的椅子 世界中の花 集めつくる オーデコロン 收集全世界的花朵制成的香水 眼前出现独自坐在图书室窗边的少女。 “我听别人哼过。”优子激动地说,“一直想找的。” “是吗,好巧啊。”他看一眼她,也戴上,愣了一下,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嗯?” “怎么了?” “不是这首啊……”看她听得入迷,又把话咽回去,“没事。” 他清清嗓子:“……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嗯……我只是随便问问。因为你看,刚才不是有聊到这方面的事情嘛。我不是想问什么奇怪的问题……” “温柔的人吧。”优子认真听着歌词,惜字如金。 “啊?” “我喜欢温柔又强大的人。像树一样。” 他认真地看着她,“树啊……有没有具体一点的形容?体型之类的,外表之类的,职业之类的。” “这个不够具体吗?……我想想。看起来瘦瘦高高的但是很有力的人,下巴和鼻子一定要长得好看,像车站前广告牌上老出现的那个人那样。” “广告牌?那个广告牌不是总在换男明星吗?” “它出现的我都挺喜欢的。很符合我的审美。” “好吧。”他点头,“其他呢?” “眼睛很重要……你的眼睛就不错,淡棕色的眼睛,总觉得像猫咪的眼睛一样。说来你的眼睛,和我认识的女生眼睛好像。”提起美羽,优子的语气瞬间变了。 “是比较微妙的人吗?” 优子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和她的关系。我很讨厌她,但有时候也很向往赞同她。偶尔的时候还会想着和她要是能真的成为好朋友就好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针对我,但总感觉她是故意的……” “听你描述,这个人简直是胖虎一样的角色。” 优子被逗笑,“……诶。” “胖虎会欺负大雄他们,但他们有时候也会玩得很好。我小时候看漫画,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设计,欺负别人的人为什么可以被原谅。后来想,这就是一个生活场景吧。大雄无法远离胖虎,也无法成为小夫那种会谄媚的人。忍耐是最周全也是最省麻烦的方法。” 优子轻声说:“嗯……改变是很痛苦的。” けれども今気がついたこと 可是如今我才发觉 とっても大切なこと 在我心里 珍视宝贵 一番楽しいことは 最最开心的时刻只有一个 あなたの口から あなたの梦 きくこと 就是听你亲口讲述 你的梦想 离れている时でも わたしのこと 即使我们分开 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歌曲还在耳边前行,和眼前的无数白色小花一起。 他突然问她:“记忆是不是不可靠啊。如果过了很多年后,你还能想到和我坐在这里聊天的事情吗?” 优子不解地看向他。 “我听前辈说,这边春天会很美。”看着她隐藏在眼镜后明亮的眼睛,他开始语无伦次,“会开很多的樱花。到时候可以来一起赏花。”他故意隐藏主语的“我们”,害怕吓走对方。 “倒是可以……”优子点头。 他突然懊恼地叹气,随即露出抱歉的笑容:“……啊!我好像都没好好介绍过我自己,就说这些。不过,我有重要的话要说,你可能会觉得我是在骗你,但我是认真的,从第一次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很强烈了……啊。”语塞,他显得很慌张,挺直腰,认真地看着他:“果然顺序有点奇怪。我们要不重新认识一下。可以你先来吗?我实在是太紧张了。” 优子不明所以,还是开口:“优子。我叫浅见优子。” 他凝固在原地,笑容僵在脸上。 “……怎么了吗?”她的名字是哪里有问题,怎么一个两个听到她的名字都这样。是太土了吗?还是哪里不对? 半晌,他的表情缓和,搓了搓脸,紧握在手心里的,是要拿来告白的歌词。脸色依然很差,再也打不起一点精神,“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他突然站起来,“天很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优子一头雾水,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 “别担心。是我自己的问题。”他帮她拎起书包,温柔地勉强堆起笑容。 优子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情绪急转,回去的路上不停反复思考。 想到他变脸之前的奇怪表现,她更觉得不对劲。 到了后来,开始不知道对什么感到生气。甚至幻想替换记忆的机器出现,完完全全忘记刚才的所有。 到了家楼下,两人分别,平时善言的他也一言不发。 看对方背影又沉重了起来,优子想了又想,还是追上去。 “怎么了吗?”他大吃一惊。 缺乏锻炼的优子气喘吁吁地停下,从书包翻出一个袋子,递给对方,“我做的。” 打开,是精致的水果挞。 “我在家教课上做的。本来是要拿给松本同学尝的。”因为她头一次做的这么成功,第一个想分享给松本同学,她打算不管对方收不收她都要鼓气勇气送出去,“可是,我觉得你可能更需要。吃点甜的,心情也会比较好。” 他紧紧盯着手里一看就是用心制作的点心,紧紧抿起嘴。 “那就这样了。谢谢你送我回来。”优子快速低一下头,转身跑走。 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也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她不希望他在她心里变成下一个美羽。 她果然不适合交朋友,心有芥蒂,只想逃跑。 还好记忆很少,还没产生联系,想忘记也轻而易举。 他看着她在无数细碎的白色“花朵”中往家飞奔,一直努力撑起的笑容终于垮下。 “浅见……优子……吗?” 他细细数着水果挞面的水果,绿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 尝进一口。果然好甜。但可惜的是,什么都治愈不了。 这是往后梦境中,关于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冬天。 可惜记忆太少,他只渴求梦境不断反复,日复一日。 *1日本成年是20岁 -- яΘμzんǎιщμ.nёτ JOKER彩 闹钟响到第五遍时,连手机都加入脑内的音乐混战。 由绪睁开一点眼,踢了踢睡在一旁的人,“……你的。” 被子中钻出一个蓬乱的脑袋,眯眼摸到手机,“我是清水……唔……”还在迷糊,听到对方的声音瞬间清醒,慌乱爬起跪正,“啊……您好您好,等我给她。”清水捂着手机,低头小声叫:“前辈,前辈,井森前辈。是你的手机……” “唔……”由绪不耐烦地一股脑坐起。 “还在睡吗?”电话那头传来爸爸的声音。 “嗯……”由绪跳下床,拉开厚重的窗帘,光线刺眼,墙上的表指向数字“11”,“昨天刚结了一个案子。今天休息一天。” “……注意身体。”井森惣一郎不是个多言的父亲,和女儿交流总是显得困难,“做刑警比较累,不要勉强自己。女孩子……” 由绪走到冰箱门前,捞出两瓶水,打断他,“就因为是女人我才要努力。我本来也不是职业组*1,又是女性,要再不努力,就没我的位置了。对了,不要再劝我转职什么的了,我很喜欢现场工作。做刑警不做现场,也没什么意思。” 想说的话被女儿提前抢走,井森惣一郎陷入沉默。 由绪叹气,拧开其中一瓶,“爸爸,对不起,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是我想做的。比起西川家或者哪个大家族的新娘,我想过这样的生活。” 对面语结,过了一会儿,“……由绪,对不起。爸爸没有能力。” “不用道歉,我知道的,这个你以前没法做主,想要在那个地方生活,可不是只能依靠仰仗西川家吗,谁让我们是没办法自己决定前路的西川分家呢,要是不姓井森姓井上什么的,可能都没有这么麻烦。想想真荒唐,有的时候我还会庆幸莲司死了,莲司生前有关的人都是西川家不齿的……要不然,我是不是还得被西川家的谁拉回去,拉去跟他们本家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谁结婚。” 对话莫名陷入空白。 其实她知道,就算莲司没有自杀,他也不会让她陷入这种僵局。一开始,告诉她不用走家族安排好的路,是他,带着她离开家里,来到东京的也是他。但是,她完全无法原谅他。原谅他用那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顺带着,也不能原谅自己,如果最最开始面对幸果时能再专业一点,在职业的标尺之外再多一点同理心,也许悲剧不至于被一团乱麻的错误纠缠着推行至此吧。 “由绪……今年夏天要不要回来。”爸爸问她,“第十叁年了,又要做法事了。前几年你忙,没来扫墓就算了。今年还是要回来的。也要给你妈妈扫墓。” 莲司死后,按照遗愿将他和幸果合葬,占据新闻版面不停播报的丑闻,让西川家直接除名这个曾经是家主的人,逢叁逢七的法事还有每年的扫墓,都是爸爸在做。因为心里的芥蒂,由绪除了下葬前的那一次,没再参加过。 “……爸爸看新闻了,事情已经完结了不是。这个结果,也有一份你的努力。你没必要再愧疚了。” 是啊。㈠㈡㈢ⓎúsⒽúщú.ⅽóⅯ(123yushuwu.com) a(デルタ)的主犯松本重雄及几名从犯被执行死刑,剩下的全都得到了法律应有的制裁。是个可以剧终的完美结局,但是她的心里空虚异常。 那些死去的人,侥幸活下来的人,到底能救赎什么罪孽,又能挽回什么呢? “我……再考虑看看吧。”她说。 知道不能勉强她,“嗯。回来前给爸爸打电话。对了,刚才接电话的人是你好久之前提过的清水君吧,还不打算带他回来见我吗。” 由绪没想到话题会绕到这里,飞速地回答“……我再考虑看看”,飞速地挂断电话。 回到卧室,清水正慌张地找着自己的裤子,看她进来,更加慌忙,想要往被子里钻。由绪忍不住笑意,把另一瓶水扔给他,“紧张什么,你身上哪里还有是我没看过的嘛。” 清水明显颓唐,支支吾吾道:“……前辈,你真的喜欢我吗?” 由绪一愣,又笑起来,“你要是改掉紧张时候向我说敬语的习惯,我会更开心。我是比你大,但不用以这种方式老是提醒我。” 看到对方更加局促带着懊恼的表情,之前乌云般的心情渐渐转晴。 曾经的,年少的她,以为会喜欢莲司一辈子。 青梅竹马,又有家族指定的婚约,这不是命定的缘分吗? 第一次失恋她十叁岁,比她大两岁的莲司告诉她:“由绪,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结婚。我有想做的事情,你应该也有。成为一个人的妻子,为整个家族付出,不应该是你的最终归宿。”她以为这只是他们共同目睹莲司父亲家暴现场后的阶段性想法。 从小,她向莲司要什么,莲司没有给过她呢。她以为他是在说胡话。在这里,没人能违抗西川家。而且,死去的妈妈不是经常说和莲司结婚就是最幸福的事吗,爸爸也说了,只要想着成为西川家的新娘就好了。想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只为了对方而活,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第二次失恋是她考上高中,已经在东京读书的莲司回来时再次说起同样的话。她渐渐感到地方恪守古老传统大家族的窒息之处,成为莲司的新娘不是西川家给她的选择,成为西川家的新娘才是。她感到绝望,如果被莲司抛下,她没有再选择的机会,嫁给谁,她没有反抗选择的余地。她哭闹着,要和莲司一起去东京。莲司的姑姑提出条件,要是提前订婚就可以。她还太小,不知道这是西川家绑住莲司的计策。莲司是温柔的,即使他不喜欢自己,也会答应。她知道,西川家也知道。 成为莲司的未婚妻,去东京上学。她开心兴奋,视野打开,看到更多,曾经想要相夫教子,为一个家族付出一切的梦想消失了。虽然她还是喜欢着莲司。 那个时候,莲司正和家里抗衡,要放弃继承家里的医院去做高中老师。只有由绪知道,他的改变是在去大学附属医院实习时发生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见到了谁,她不得而知。但是,是个转折点。紧接着,西川家的家主,莲司的父亲意外去世。 爸爸打来电话时,声音凝重。莲司在旁边面无表情,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此时,她还不知道隐藏在匆忙举行的葬礼后的荒谬事实。对自己疼爱有加的长辈突然离世,警察在家里来来回回中,更加坚定早就成型的愿望。 “我……我想做刑警。跑现场搜查的那种。”她这样告诉莲司。 莲司只是微怔,说:“好啊。”又欣慰地说:“由绪,你长大了。” 最后一次失恋,是见到幸果,松本幸果。冷淡的眼神,过分成熟的语言逻辑,让她一开始对这个不符合自己年龄的女孩多了几分忌惮。也因为莲司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样,复杂又灼热。从来没有过的。 之后的一切,混乱荒诞,像被人按了快进键。 一转眼,居然也十叁年,距离西川夫妇离世已经十叁年了。距离震惊社会的无差别杀人事件也已经过去二十年。 她是被剩下来的,还在朝前走的人。 带着愧疚,带着罪恶感。 看着电视里不停播报的新闻内容,由绪突然觉得一切都像梦,现在则是半睡半醒的混沌时分。 “下午你打算做什么?”清水把抹好黄油的面包片递过来。 “去趟医院吧。” 既然已经大结局,她决定不浪费这个休息日,还是想亲自告诉某个跟她一样,清醒着被剩下来的人。 二十年前宗教团体Delta(デルタ)主犯被执行死刑的消息已经在新闻里滚动播放快一天了,连早上护士给教授送来的报纸也赫然印着标题,超过两个版面的详细叙述。他知道的,在这里被展现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些冰山一角下林林总总发生的悲剧和惨案,是新闻远远触及不到的。比如关于他正在经手的。 教授打着呵欠进来,翻起新闻,“太好了,可算是死刑了。真是罪有应得啊。” “是啊。”他随口应着。 教授转过身,盯起他面前被密密麻麻拼贴的墙面,其中一角,是无数的名字,略过“津田真树”到“新田辰”,问:“这次又取了什么名字?” “晋治。小泉晋治。” “小泉这个姓不是用过了吗?我记得你在报告里写过这个名字。” “那个是她自己捏造出来的记忆,一个同学说过的姓。我还没用过。” “我就说嘛。看来我的记性还不错。”教授举起茶杯,抿一口,“最近她的状态是越来越好了。只要稳定,陷在混乱的记忆中,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她不停喊闹自己是杀人犯,做出过激反应要好得多了。” “这样真的好吗……”他轻声问。 “什么?”教授跟着他的眼神到桌子上的书,“啊……考生用记忆换取记忆的故事吗。你对这个故事也太过分执着了。好不好,只有他自己本人知道,我们是不能帮他下定论的。” 看他眼神迷离,又接着说:“她也一样。你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十叁年来,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已经够努力了。” 他淡淡微笑:“我害怕做的不够多。” 教授走到他身边,拿过另一本书,“专心做医生不好吗。是精神科医生的名声太难听吗?本职竟然要当作家。当初在大学课堂上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很有天分。没想到毕业了告诉我要去做作家,真是气死我。要是不是为了治疗她,肯到我这里做个挂牌医生,你这辈子就打算只当个二流作家吗?” “可能比起拯救别人,我更适合挖出自己的痛苦给别人看。”他笑着说。 “什么跟什么啊。”教授皱起眉头,想要说点什么,还是语塞,手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两下,话语变成一声长叹。 他在护士站的值班表上签过自己的名字,有护士来跟他打招呼:“浅见小姐已经在楼下晒太阳了,您要过去看看她吗?” 四月的春天,天蓝成一块薄薄的玉石,云和风都像没有重量,短暂停歇,又去往前方。 他穿过中庭的长廊,阳光下,瘦弱的她歪着脑袋窝在轮椅。护士提着她刚才胡乱踢开的鞋,到她身边,“浅见小姐,您要穿鞋喔。” 她慢悠悠抬头,辨认着护士的脸一会儿,比一个噤声的手势在嘴边,“不要告诉松本同学哦。我不小心穿错啦。” 由绪走到医院庭院时,先看见穿着白色大褂站得笔直的他,两手插兜,脸上缺乏表情。忽然,表情骤变,向前走几步,还是停下来。由绪跟着他紧盯的视线望过去,浅见优子甩了护士的手要站起来,在阻拦下,明显有点闹情绪。 由绪看着她,有些恍惚。如果时间飞速流逝,那么一定只在浅见优子的身上驻足不前。十叁年的时光过去,对面的男人连头顶都要冒出几根白发,眼角展现出些许皱纹。只有她,和十叁年前初见时毫无区别,瘦弱仿若不堪一击,一张小脸藏在过分宽大的眼镜后。甚至看起来比那时的年纪还要年轻,高中女生一般的姿态和表情,让人难以想象她已经快四十。 在记忆中迷失的人,真的可以就此和时间脱离吗。 她边思考着,边走近和浅见优子朝相反的时间方向迅速滑行的男人。 “井森警官。”他露出一点笑容。 由绪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是白石美羽死亡,浅见优子作为第一嫌疑犯被逮捕。 案件好像非常清晰,白石美羽从叁楼坠落,坠下的地方恰好有一排竖起的铁钉,戳破大动脉,当场死亡。现场只有一个人,神经恍惚的浅见优子。被抓后,她反复不停地说:“是我推她下去的。”更巧的是,还有目击证人,一位每天晨跑的马拉松运动员,他刚好目击了浅见优子推人的一幕。是可以立马定案的条件。她却觉得很不对劲。 那个时候,距离幸果制造的连环杀人案刚过去半年,署里一直以她需要绝对休息的名义给她安排边缘的杂活,这种以前就在用、现在变本加厉的看似关照实则排挤的招数让她觉得愤懑不堪。虽然一直难做,但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性别把她逼向了职业的尽头。 到底是为了自己出一口气,是幸果案子后持续的愧疚感,还是和浅见优子见过后产生的“绝不是她”的直觉,她厚着脸皮周旋,熬夜搜查寻找线索。终于找出了诸多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并把它们拼成了一个事实:无论是绝对摔不死人的高度、太过恰好的钉子和证人、还有从美羽手机发出的邀约、时间发生在同学会的第二天,都指明这是一场自导自演的自杀。 可是嫌疑解除的浅见优子并没有好转,她的世界好像已经停转,在她的意识中,她认为是自己杀了白石美羽,还有……松本幸果。 命运从不讲道理,也没有规则可循。随机抓取的人,放到舞台上,去演新的戏。 幸果在浅见优子的生命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一定很不一样吧,因为说起她的时候,浅见优子总是笑得很开心,像不曾跌入虚幻的臆想世界。 给予无数人不堪回忆的神女,也是真的曾经拯救过别人的光。可惜,幸果至死都不知道。 当警察署的大厅里出现一个看起来出门匆忙的男人,衣着和头发都凌乱,几次停笔,没法签好自己的名字。掩过发抖的痕迹,他朝一旁的警官笑得极其勉强。由绪想,如果真的有神,神又会安排幸果在他的生命力扮演什么角色呢? 后来,她知道他成为了浅见优子的主治医生。十叁年来,在她臆想沉溺的世界里游走,为她构建新的世界,不停帮她把痛苦的回忆一点点磨平。 “她还好吗?”沉默过后,由绪先挑起话头。 “还是那样。但情绪稳定很多。以前她总会有崩溃的时候,现在渐渐少了很多。” “是好事啊。” “是吗。”他笑一下,看起来却不怎么开心。 “想找你来,是想说你应该也看了新闻了吧……结案了。”由绪看向不远处的身影,“你会告诉她吗……毕竟,浅见敏子……还有幸果,都和她有关。” “我不知道。”他的眼神没有焦距,“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来说是正确的了。我曾经认为,让她接受事实,可能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由绪静静听着,听着这个男人十叁年来的纠结与痛苦。 “沉溺在臆想的幸福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就算虚假,也是幸福。”他说着笑起来,笑容带着一点释然,“神是被创造出来的。如果没有神,也许只要我们创造出一个来就好了。” 由自己创造神吗。 “像之前给她一个美梦一样的切口不行吗?比如可以随她控制、由她潜意识捏造出来的恋人。” “不行啊。那个人其实也有我自己的私心……”他苦笑着摇头。 “那……你需要怎么做?” “用催眠替换记忆。替换掉不会让她想起所有一切的记忆。”他想起回忆里,优子曾经说过的话,“定义一个人,首先需要他自己的认知,然后是和他有关系的那些人。如果他不记得自己是谁,身边也没有任何人去做证明,那么,他不就是崭新的自己吗?他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她也可以的。成为她自己希望的样子。” “即使虚假吗?” “嗯。即使虚假。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可以给她。” 由绪看着身边身影单薄的男人,卡在喉间已久的问题还是滑出口:“那你怎么办。” 他一滞,笑,这次的笑容十分真心,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啊。我不重要。我是她会选择忘记的一部分。” 她没由来觉得喉头有些酸涩,“那么替换的记忆,该怎么选择……。” “她希望的,替换掉她不需要的,以及会阻碍她生成新记忆的——” 由绪突然看到他脸色一变,他朝前快速奔去。 坐在轮椅上的浅见优子正伸长了手去够手边花坛里的花朵,护士转头去帮她拿水的瞬间,轮椅几乎被压翻。 他眼疾手快帮她扶正,蹲下,将小花轻轻摘下塞到她手里。 优子长久盯着他,磕磕巴巴说:“花……是要送给松本同学的。不能……给你。” 他点头,“我知道。” 她又看了他一会儿,“森说他马上会来看我……他来了吗……” 他转向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护士,打个手势,“麻烦您确认一下今天的来访客人好吗?” 护士意会,点头离开。 “他说也有可能会不来……哪句是真的呢……”她自言自语道。 他只是向上望着她。 “美羽会不会也来呢……要是……也来就好了……”优子捏着花,直到它在手里变形,她呆呆地说:“我不小心……坏了……” “没关系。”他耐心地安抚她,打开她紧紧握住的手,“没关系。” 她反握住他的,手心里硌着一块长方形的表盘,问:“你是谁啊……从来没见过你……” 不远处的由绪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是新同学,今天第一天来。” “哦……分班了……确实会有新同学来……”没想到她第一次追问,“你叫什么?” 由绪看着他僵在原地,好久不能放松,局促很快浮现到脸上。他的手无意识地抚到额上,又放下。来回几次,又只能挤出笑容。 由绪知道的,他说不出来。 说不出,不能说。 他在她的梦境里游走许久,顶着无数的名字,为了掩盖那一个名字下的所有。 清水来接由绪时,持续的轻风忽然变强,她站在中庭往回望,樱花树被大风吹得零散,卷起落下,蹲着和坐着的两人像身处一场白雪之中。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警署见他时的场景,他颤抖着手完全握不住笔,来来回回几次,弄得一旁的前辈更加烦躁。 她拿过笔,替他写。 白石慎。 浅见优子的哥哥,同父同母的亲哥哥。 他努力向她解释着为什么姓不同,试了几次,声音克制,止不住地嘶哑。 最后背过脸去,咬着牙,在头顶投下的一片阴影中,臂膀小幅度地颤动起来。 眼前的白石慎和另一个在炎热夏日里嚎啕大哭的身影相重合。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也许它是为了戏弄人而存在的。 *1 日本警察分为职业组和非职业组,前者是精英队伍,学历较高,坐办公室的类型。可以一路晋升。后者晋升道路有限,多为负责现场工作。 -- 黑桃A00:00 我哼着一首歌曲,一首忘记歌词,只剩曲调的歌曲。 一个水果挞掰开成两半,半个递过来,“尝尝吧,我做的。” 顺着略带疤痕的手指看回去,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是名叫松本幸果的少女。 “怎么了?”她问我。 我接过她手中的甜点,一点点用指尖抹进嘴里。 “太幸福了。有点不可思议。” “那一会儿你要和森约会,是不是要幸福得晕过去?”她少见地露出微笑,睫毛低垂,莹白的肤色宛如瓷器,透明易碎,像是……像是哪里的圣母像。 哪里呢。我觉得很熟悉。记忆像是被扔在地上的线头,黑暗中有人拽着线的另一头,只是俯身想要捡拾的瞬间,就又消失不见。 “如果没有神的话。创造一个就好了。”不知处的耳语,熟悉的低声,记忆的拼图慢慢错位,再合并。 “怎么了吗?” 模糊的面容在睁眼两次后完美地跳进眼眶,美羽抢走我手里最后一点的水果挞。 “……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她停顿一下,看向幸果,“你有听到吗?” “没有。” “肯定是昨天和你妈妈一起去LIVE的现场玩太high,导致今天耳朵还有点重音啦。”美羽舔舔手指,“真好吃。幸果你毕业以后不考虑去考个烘焙之类的短大什么的吗?” “烘焙就算了,我还是想做医生。妈妈已经帮我参考好志愿了。”幸果看向我,“优子呢?” “……嗯,还没想好。我打算再和妈妈或者爸爸商量一下。” ……爸爸? 这个怪异又透着不协调的词从我嘴边滑出,没有一点思考的痕迹。 “真好啊,优子跟父母的关系这么好。”美羽羡慕地看向我,“我也是独生女,怎么就和爸妈关系一般般呢。”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都是女高中生了,天天和父母腻在一起也太恶心了’。”幸果学起美羽, “看等我以后变成人气女主播,我要在全国观众的面前揭露你的老底。” “那我下次和优子去赏花,一定不带你!” 幸果叉腰反击,两个人很快笑闹成一团。 夕阳沿着地板爬行,墙上的表到底走了几个数字? 1还是5? 扭曲着的盘面像是一张呈着冷光的扑克牌,数字在不停地跳动。 “优子!优子!别发呆呀!” 不知道是谁在叫我,回过神时我已经在被人拉着奔跑,跑过排列整齐的书架,利落地拉开推门,黄色的光像一群白鸽呼啦啦扑来,融进身体。 少女们的嬉笑擦过发梢和皮肤。 “快一点,别被西川老师发现了。” “幸果我看你巴不得被他抓住吧。” 四肢轻盈,我边跑边快乐地和她们一起大笑。 真想一直这样下去啊。 只要一直这样下去,什么都可以。 “……真的可以吗?”他看向我,声音努力分离着痛苦。 没有迟疑,我重重地点头。 “森,你今天来得也太晚了,优子都等着急了。”美羽跑近,他模糊的脸趋向清晰,趋向陌生。 “好……就这样吧……”最后,我听见他这么说。没有情绪。 手表折射着光的弧度,指针飞速倒退着。 用力眨眼,又眨眼,长短不一的两根指针静静地止在原地。 是啊,真的好久。等得我都眼花了。 光在头顶跳跃,睫毛和衣角一同颤动。 每个人的脸上都罩着微笑,恬淡又平静。 我有志同道合的好友、温柔体贴的男友、能够相互理解的父母。 未来是确定的,又是平坦的。 我大概是,不……我现在是世界上最最最幸福的人。 一个水果挞掰开成两半,半个被递过来。 顺着略带疤痕的手指看回去,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是名叫松本幸果的少女。 她冲我露出微笑,睫毛低垂,莹白的肤色宛如瓷器,圣洁美好。 “尝尝吧,我做的。” 这一刻,她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全部光亮。 “怎么了吗?”她温柔地问我。 我摇着头,擦掉滑落堆积的泪水,“没事,只是,只是,觉得太幸福了。” 绿色的是奇异果,白色的是香蕉,红色的是莓果。 黑色?黑色也许是我的眼睛。 杏黄色的派皮做底,举托着我满溢的希望和惴惴不安的幸福。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