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舟行》 第1页 [GL百合] 《青舟行》作者:半吐云【完结+番外】 文案: 因为父亲战败投敌被贬到北境小城沙海的云白鹭仕途就此无望,成日里打酒买醉射鹰摸鱼,还有偷看隔壁铁匠铺的小寡妇李素月。 爬了十二年才从主簿升到了知县的书呆子谢蓬莱没想到上任头回判案就揍了京内头号母老虎、锦王赵宜芳。 是留在沙海城里听夜郎梆子一壶热酒了残生?还是活出个新气法来?是待在知县位置再爬二十年青云路?还是一朝登了亲王府邸成侧妃? 云白鹭和谢蓬莱没想到的是,最后的抱负都成了抢媳妇。 架空背景,女女自由恋爱成婚。背景更贴近宋朝。 文字风格尽量简洁但保留古代背景文的意境。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之骄子 女强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白鹭,谢蓬莱,李素月,赵宜芳 ┃ 配角:乡下人,城里人,军营人,朝堂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酒鬼和铁匠,书呆子与亲王 立意:架空背景下的人性真善美探究 第1章 十万羽卫临河北,平戎驱胡将提封。 放江驱马剿蛇豕,一朝沦于腥膻腹。 夜郎梆子和着风沙卷入耳,被毒辣日头晒醒的云白鹭揭开盖在脸上的面纱从马车上翻身看前方:天外不晓得是沙是草,但商队驼铃在此处响起,总不会偏了商道。 “还有半日就能到沙海,榷场申时就关,咱们得赶在那之前去谢典簿那处点个卯。”押解官贺三省对手下道。 本来从流放之地押送犯人到边境就是苦差使。临行前贺三省得知要去的沙海县有个女典簿,“要说那典簿和我还有几面之缘。”贺三省说他当年在老家济北郡还是个秀才时就听说了本地有个才女谢蓬莱,五岁就将论语倒背如流,十岁已中秀才。“蓬莱文章谢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古人这句诗词拿来形容谢蓬莱了。 “怎么她这号人没去京里,按这年岁再不济也该是个御史台进奏院了。怎么这会儿在沙海做个八品典簿。”贺三省少小离家,当然不知道那个才女谢蓬莱的去处。 躺在车上的云白鹭伸个懒腰坐了起来,贺三省忙亲自给她递上水袋,“云承宣使,您醒了?天儿热喝点水吧。” 云白鹭接过水袋喝了口,“到了沙海千万别再称我劳什子‘承宣使’了。那是祖上荫庇得的虚衔。自打我爹被俘,这名号已经还给皇帝老儿。”她这一路口无遮拦得让贺三省惊怕了好些回。离了市镇到了漠上后才稍稍心安,也就不再念叨着“此言差矣”之类的废话。 押送云白鹭去沙海本是个没人愿意担的苦差。来往一千里不说,人送到就是个分内差使,送不到却要惹一身腥。谁都知道,那首夜郎梆子《沙海谣》唱的就是云白鹭的亲爹云放江兵败北夏的事:五万兵卒无人生还,边境线从北边大漠南驱百里。两年光景,军中重镇沙海已经成了榷场互市、递交岁赐的地儿。 一丝风将云白鹭脸上的纱巾撩起,薄唇一抿,贺三省见她细眉冷淡眼难得露出了笑意,“你认得谢蓬莱?” “十几年前在老家见过一面,那会儿我还没从军。”贺三省粗犷的眉间满是不解,“这么个神童,怎地来了沙海?”沙海漠北苦寒潦困地,莫说当个知县都不划算,她还仅仅是个典簿。 人都说“宁乘青舟向江南,莫乘骖騑出云亭”,本朝人不爱舞刀弄枪,当官的只要有点门路就钻营到江南好摸蹭油水,哪怕在那儿只是当个七品小官,也不想出了云山、亭山做三四品大员。因为出了云山亭山,胡马遍地,胡羌满耳。一年到头没丁点立功机会,每年岁赐之际还要被御史台的那群人托出去挨骂,“兵将无能致使江山颓敝”,哪个也不提究竟是谁应下了岁赐之约,养民丰财几十载就拿了十之有一来供养北夏和西辽。 “神童不去江南,又不留京里,那她不是做官那块材料嘛。”云白鹭话音落下,几人听到驼铃声越来越近,一伙儿商队出现在前面的沙丘之巅。骆驼们走一步前膝习惯性地微微一顿,细细一数得有二十多头。骆驼背上的人还在唱,“五万儿郎葬夷穴,沙海细柳更无容。封狼居胥前尘事,从此人间多胡笳。” 云白鹭脸色变了,随即讽笑了声,“我爹那档子事都唱进梆子了。”其实也不是她爹云放江兵败那一档子事儿罢了,还有她被牵连,抄家夺衔后从统帅之女变成了流放之囚。在东北西辽边境凿了两年石头再忽然被人拉到西北沙海、这个她生活了十来年的老地方。 谁改了惩令?为什么改?云白鹭对这号事向来不走心,该来的总会来。瞧着贺三省等人这一路的殷勤劲儿,她甚至猜想是不是被扣在北夏的爹要被放出来了。 皮肤上的瘙痒又阵阵袭来,云白鹭解下酒袋又喝了一大口。在西辽边境这两年,每逢寒冬入春,她身上就出现这奇怪的病症。起先她不以为然,挠破了脸上多处却不得好转才谨慎起来。她本通点医术,自己调服了几味药后就好转了不少。就是这脸见不得日光太久。 这几个月风餐露宿,云白鹭一张俏脸已经晒成了半黑阎王。路上用药又多不便,这瘙痒症再次得了后她便忍着,实在难受了就喝口酒。 “您这病到了沙海得请个大夫好好看看。”贺三省瞧着好端端一姑娘受这份罪也不忍。 -- 第2页 “你还别不信,到了沙海,没准儿最靠谱的大夫就是我自己。”那地方拢共不到千户人,以前驻兵放马,现今就算热闹起来,本朝也没什么名家大夫愿意来这座边陲小城。 几人闲聊时已经走到了那支骆驼商队面前,为首的那只骆驼身侧插着旗杆,商旗上写着本朝国号“华”字。四五十商贾有男有女,多为精干的中老年人。 贺三省上前问了领头的汉子,才晓得他们也是去沙海的。“这沙丘也是奇,半载一挪,很多老人儿都容易走错路,现在得靠东北向行。再两个时辰,瞧见绿洲,就到沙海了。”那汉子说得贺三省一头冷汗,真走错了那就得要人命。 “方才那夜郎梆子是谁人所唱?”马车上的云白鹭已经跳下车,慢悠悠踱步到商队前打量着这群人,见面貌体态都是本朝人,驮回来的大抵也不过是些皮草药材。 “是我唱的,大伙儿都是沙海出来的买卖人。”领头汉子道。 云白鹭明白了,这首梆子早就在沙海传开了。她从东往西,听这曲子简直要听腻,何况歌词还句句戳心。微微摇头时,她的眼神忽然落在商队里一个清瘦的女人身上,那女子也半蒙着面,只看丹凤眼里的水光就让云白鹭微微一怔,“月……月娘?” 那女子上前,定睛瞧了会儿云白鹭,“云大小姐。” 这称呼让商队里的人都难淡然,惊呼的,谈论的有,恨视的也有。被称为月娘的女子对云白鹭点头,“没想到你还能回沙海。” “上头的调令。”云白鹭话音落下,脸上已经挨了火辣辣的干脆一耳光,回过神时月娘已经瞧着自己的发热的掌心,“回来?就好。” 第2章 因有了沙海的商队带路,云白鹭一行人跟在队伍后就不再怕迷路。未时才过就见到了绿木河流环抱住的沙海。 挨了人家一巴掌的云白鹭捂着脸好一会儿都不见那肿烫感褪下。贺三省则看了眼走在商队前头的女子,一身黑裙阔裤,束发插木簪,打了人家一巴掌后就拍手不理人。虽然看不太清她的脸,但眉目算得清澈,却又比一般女子多了几分江湖味道。 “云承宣使……”贺三省对那女子越发好奇,正要问云白鹭,见她已经掀开面纱,用帕子沾着点酒水敷脸,“竟然肿这么厉害一个女子怎地这般有力?” “那是沙海城内开铁匠铺子的李素月,人称月娘。”成日里拉风箱锤砧子,脸皮再厚也经不起她一巴掌。云白鹭看了眼贺三省,“她相公原是我爹保胜军里的一个百户,还没赶上成亲就在战场里丢了性命。” 贺三省连连点头,心说“怪不得”。你爹云放江害得人家成了寡妇,你做女儿的只能受了这一巴掌。想到这沙海城里不知有多少失亲的保胜军家眷等着要打这前承宣使的巴掌,他抬起袖子沾了沾额头的汗。 到了沙海城前,商队停了下来,为首的汉子差人来找贺三省,“按规制,得先官后军,商队最后才能入城。大人你们先走吧。” 喝完水的贺三省抹了把胡子上的水渍,“还讲这劳什子礼?”就连京城都没这讲究了。 “谢典簿不同。”云白鹭在车上伸出手示意贺三省替她捆上,“我还是流放之身,得束刑入城。” 谢蓬莱等在沙海城门口,身后两排人都是县衙里的门印押班皂吏等几人。中间有人打了声哈欠,被谢蓬莱扫了眼后马上捂住了嘴。 贺三省远远看到谢蓬莱就去套近乎,“谢典簿?在下押解官贺三省。”他刚要套近乎说“我也是济北郡人”时,眼前这个发丝束得分毫不乱、一脸素净的青衫女子已经端端地行了一礼,“见过贺千户。”声音平缓清冷,一张公事公办的肃穆脸色让贺三省咬住了舌头,“承宣……流犯云白鹭在此。” 谢蓬莱显然认得云白鹭,看了她一眼后还是道,“将面纱揭下。” 云白鹭那张肿了半边的的黑脸上还有些瘙痒疤痕,谢蓬莱握着文书的手指倏地一紧。半张开嘴,犹豫一句,“是……本人。”她朝押班等人点点头,示意将云白鹭带走。 本想着到了沙海好好吃喝一顿的贺三省还在等着谢蓬莱的热心招待,结果这女典簿朝他伸手,白润的掌心浸着微红,“请问贺千户带了食劵否?” 这年头出公差押解犯人还有带食券的?拢共一顿一百文的补贴也就能吃些馒头面汤罢了。贺三省笑道,“并未带,这一路都有驿站接待。”他押解的可不是一般人,路上处处都有人提前打点好了,凡入了驿站,酒食齐备不说,还有两处官驿备了歌妓伴坐。 “那恕下官无法接待,还请各位差官自备饭食。明天出城前还请来县衙换取文书。”谢蓬莱说完又是恭然一礼,就把贺三省这个千户落在原地,径自上前和商队稽核人数货物。 沙海现为榷场重镇,与北夏往来远比以往密切。战虽止然人心难测。榷场关闭后北夏等外邦商人不能入城,只能住在辅城内的商号内。对于黄昏时入城的商队,谢蓬莱也不含糊,亲自一个个照面过才会放人。看到李素月时她点头示意,“回了?” “回了。”李素月此行是贩卖铁锅等物件,去时五十件,回时尚余十件。换了些北夏药材等着赚点碎银两罢了。 等商队都进城后,李素月和谢蓬莱并肩而行,半晌才听谢蓬莱一叹,“她……是你打的吧?” -- 第3页 李素月挽起袖口,“是,便宜了那狗东西。”五万将儿上阵时,云白鹭还在城外放犬捉鹰。沙海人私下都说,云放江不世的猛帅,白芷一门五代名将,如此夫妇怎么就生出个无国无家、不忠不孝的玩意? 谢蓬莱不语,在道上告别时只对李素月道,“我……我想把她安排进你铺子后。” 这么个流犯在沙海城既没有石头凿,又没纤可拉,“医馆不是缺人吗?白天她去那里忙,晚上就住在你院子隔壁吧。” “她敢来我面前再晃荡,我还是照打不误。”即便知道谢蓬莱和云白鹭有层师生情面,李素月也不给谢蓬莱面子。话毕她英气的眉头一蹙,“前几年被她祸害得还不够?为什么把她放回来了?” 谢蓬莱只是摇头,这调令出自枢密院,显然是达过天听的。但上头的意图她也没琢磨出来,只能在公务上一再谨慎不出漏子。只有一件事她能确定:沙海两年的平静即将不再。 过前门大街的酒巷花巷,再转到县衙口,谢蓬莱跨进门去见云白鹭。刚看她风霜满面、体瘦面黑,压根没有几年前意气勃发的世家女模样,自己心里也是不忍。当看到已经解开绳缚的云白鹭翘着腿坐县衙内抓着羊腿喝酒时,那份不忍已经被恨气取代,“云白鹭,我看你这两年还是没丁点儿长进。” 云白鹭闻言,放下酒囊羊腿,擦了嘴角后就起身向谢蓬莱行了个松散无形的礼,“谢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语气还如前几年那般吊儿郎当。 “受不起。你我师徒缘分早尽了,如今我是典簿,你是流犯。”谢蓬莱凑近云白鹭,闻到了一股子汗臭酒气,她站远了些,“县衙里按规制不能留你,你这流犯身份也不适合常住官驿。我给你寻了处地方,李家铁匠铺后有个荒废院子,也靠近沙海医馆。你每日就跟着医师抓药,没事别乱跑。” 云白鹭点头随意答应,又走近谢蓬莱打量了下曾经的老师,“恩师,还未成亲?” 谢蓬莱的白净脸微红,“与你何干?”再说上面传来话,这空缺了快一年的县令就要由她替补上,熬了十来年仕途终于挪动了小半步,她哪里还有空管自己的终身大事。 绕着谢蓬莱走了圈,云白鹭忽然伸手,“恩师,我每日何处用饭?银钱几多?再有,现下手头太紧,连换洗衣裳都凑不出两身,还望恩师借点碎银,学生好去换了这身皮。干干净净地入医馆。” 她年幼时可不是这样懂事有礼,总归被家国剧变打磨出点人样了。谢蓬莱想了想,掏出了银钱袋子准备取出半两,“你来县衙,先和我搭伙……”手头忽然一空,那袋子已经落入云白鹭手中,“学生买了衣裳,还要打点下铁匠铺子和医师。谢过恩师。” 钱袋子掂量在一只手上轻飘飘的,云白鹭在谢蓬莱还愣着时已经提起酒食转身要离开县衙,“恩师,桌上还有本《考评菁集》是学生送你的礼物,请您笑纳。” 顾不上钱袋子被掳走,谢蓬莱已经拿起桌上那本崭新的《考评菁集》双目晶亮地研读起来:赋役、钱谷、兵民、商事、税收及狱讼等各地显政都记录其上。 云白鹭回头看了她一眼,“都两年了,还是这副酸楚老吏模样,没丁点儿长进。” 第3章 不似京城有数千家酒肆,沙海的酒巷也不过五家。云放江以前驻兵沙海时管制严厉,不许行伍饮酒,违者严惩。是以沙海的酒巷是为过往商客准备的。 现下无兵戎之事,不仅商客,就是侥幸活下的沙海留守兵将也喜欢来酒巷。其中最大的这家酒肆名为“紫雀”,门口点着大红纱栀子灯在风里轻轻摆荡。此处虽然不比京城那些飞桥阑槛气派,但里头醉语不断,飞扑赌博声不绝于耳。从门外看着烛火晃耀也颇为热闹。 贺三省和两个押解兵进了酒楼,挑了处不显眼的位置叫了一斗糯米酒,准备边喝边骂骂那位抠门到嗓子眼的沙海典簿。 问有什么下酒菜?没有吃惯了的这脍那羹,而是上了盘儿兔和烤羊蹄。大盘呈上,食客自己提刀割来吃。贺三省虽然从了军,好歹也曾秀才出身,“我朝边地,连吃食都近腥膻胡类了。” 旁边背对着他们的酒客听言回头,“大哥外乡来的吧?沙海这儿的人这吃法可不是学北夏西辽胡羌鲜卑而来的,这是土生土长的天赐饭。” 想到沙海往北是大漠,往南亦是萧关那苍凉地界,哪里像江南鱼米乡吃得精致讲究,贺三省也不禁点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尤其是白家传了五代、后来让云放江接手的保胜军,大半兵员也募自北地。前几年枢密院年检时他在京里看过,保胜军内即便是女子,那块头体量也和江南厢军不相上下。这就是吃本地天赐饭养出的。 酒过两盏,身边的押解兵就开始骂起了谢蓬莱,“老子走南闯北这些年,三品大员也见过不少,还头回见这样抠门的八品假把式。一顿酒席都没有,还伸手管咱们要食券。难怪她穿着那般寒酸,我看她不嫁人就是做到死也不过是个八品。” 隔壁酒客索性扭过身,一盏酒置贺三省桌上,“没错。这姓谢的以前还是什么济北郡才女,十岁中秀才,十五岁就中了举。然后不晓得犯了什么事被流配保胜军,被云大帅聘为家师,还给她请了民籍。” 谢蓬莱的经历是酒巷经久不衰的下酒菜,就像食客们行善肉类吃多了,得来点酸口儿的继续消消腻,“她做大帅家师也管不好那云白鹭,那是谁?那是沙海城混不吝的一霸。谢蓬莱当年逼着她背《朱子》,结果云白鹭直接提着聘礼到她家门口说要娶了恩师,说索性天天花前月下,累了不妨再念经。” -- 第4页 贺三省等人一口酒都要喷出,“那为什么没娶成?” “云放江就这么个女儿,她要是和女子结了亲,这保胜军以后归谁?那不是得乱了套。当然……”五万兵败如山倒,也就没后话了。 “那这谢蓬莱做典簿多久了?”另一个押解兵问酒客。 “得十来年了。为人且迂腐了点,但管治地方还是一板一眼,这儿不曾出过篓子。”食客砸吧了下嘴,“不过,这年头她不讨上头欢心,再能干也是八品,再神童也架不住人近中年呐。” 按说举人出身、入仕十余年也起码能到七品了。再有点门路往进奏院里奔,三俩年也能熬出个校理。谢蓬莱这升迁路子一瞧就是不会做人导致。 贺三省听到这话却也不再言语,他戎马蹉跎这些年,诗书文章早就丢到了脑后。成日里也只想着升官发财。能在这苦寒边陲熬十来年典簿的,也不是一般人。 几人又萍水一聚,再玩了几把飞扑赌博。贺三省输了一两银子,连连摆手说罢了,这一遭走沙海别说甜头没赚到,自己还要亏了饷银。 “那云白鹭就是你们押回来的?可知道她为什么回来?”这食客似乎挺担心。 “这我们不清楚,人送到,我们差事已经了结。”贺三省正说着话,一口酒水已经喷出来:云白鹭不晓得什么时候坐在他们一侧津津有味地吃着兔肉。 “这‘紫雀’厨子是不是换了人,怎地口味重了这么多?”云白鹭那双冷眼竟然笑着问那食客,“胡全,两年前你飞扑输了我四两银子还没给,这就来编排我了?” 被称为“胡全”的食客且笑且退,“云大小姐,下了赌桌概不追债,这道理您也懂的。”他讪讪地转身不再说话。 云白鹭也不再追他的债,喝了杯酒后换了口气,“哪里是管我恩师提亲?听他胡扯。” “那也是提过?”贺三省笑着替她斟酒,“您这点个卯后就得了空闲了,这两年苦头也算吃到了头,总算能来沙海松口气。” 云白鹭喝完手里的酒,也不顺着贺三省的话回答,只晃了晃她已被灌满的酒袋子,“谢了。松口气倒是不敢说,活一天算一天。”她重新揭起面纱,施施然离席后离开了酒肆。 贺三省看着她的背影也暗暗啧舌。在西辽边境的采石场见到这女子时,她衣着破烂浑身是伤,听说是不服管才被人鞭打所致。见到他第一眼时那双冷静眼睛浮上抹了然,一身羁败衣裳也遮不住她骨子里的不屑,“谁让你们来接我的?送去哪儿?”她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归宿。 这女子样貌据说随了她娘白芷那张风月无边的俏脸,可惜又晒又病,被毁了大半张面孔。她饮酒也豪气,说话很干脆,浑身又透着股子让人不寒而栗的死气。她爹曾经将兵五万,她娘也是本朝头名女将,死人堆里活口的夫妇俩,该当生出这样的女儿? 夜郎梆子这时又在外头苍凉地响起,贺三省听着身边的押解兵还在骂着谢蓬莱,继而骂起了不知餍足的北夏和贪婪凶狠的西辽,更骂上了京里那般只知道晓风残月的主和派,而他的眼神投到了门前的栀子灯上:云白鹭的身影在灯上一晃而过。 沙海是什么地方?出过八进八出、大败北夏主营的白芷,现在有个十几年还坚守边疆的女典簿,也有这鞭子沾了盐水也揍不改性的云白鹭。 酒巷往南是绿洲河流,再南是萧关黄河,是中原腹地,是江南梦境。四十年人生如一梦,黄沙万里赶到这儿,什么胸襟抱负、什么男儿志向都埋进了骰子声中,都葬进了酒杯里。 只有门前那抹栀子红,让贺三省怔了片刻。 第4章 李素月父母生前原是工匠营内的铁匠夫妇,都来自江南水乡。钩齿钉耙原是他们家擅长的,入了匠营后就主制枪矛□□。 李素月才十二岁时就能抡起铺子里的大锤。让同行里多少男子都惊诧不已:铁匠铺里的大锤往往要气力最为刚猛的男徒弟来抡砸。少有的女徒弟也只是抡二锤或者轻凿三锤。李素月抡锤,次次吃住了力,回回砸不失手。老铁匠们都说,这孩子心气静。天生一块打铁材料。 李家铁匠铺子在沙海城东边。不缠足、穿着玄色紧裤及袜、一只胳膊光溜溜红扑扑地露在紧袖窄衫外头的李素月将中间炉灶的炭火盖住。顾不上满头大汗,对妹妹李山翠招呼道,“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后厨饭做好了?” 在后厨忙活的是李素月的师弟燕云汉。往日里他抡三锤,铺子不忙时就由他做饭。这在李素月的江南老家无法想象:女人不缠足就罢了,寡妇还敢露臂抡锤,男人却近庖厨。 回到房内的李素月用脸帕沾水擦拭身上汗珠,收袖换衣后又重新梳了头,对着铜镜时却瞧见案上摆放着箧香饼。 “山翠?”李素月喊妹妹,“这是你搁这儿的?”拿起来嗅了,是她喜欢的蜀葵松花气。 “这……”李山翠扭头看向铁匠铺子的后院,李素月就明白了。将那箧子一并丢到妹妹怀中,“扔回去。”再到铺子后门口看了看,又用手试着拉了下那扇被封死的门,“怎么进来的?” “爬墙翻进铺子的。被我瞧见了,说只送点四邻常见礼,不叨扰咱们。”今天傍晚回城后姐姐就没歇息,又在铺子前忙活了两个时辰到天色全黑。那云白鹭就摸到了后院墙头滚下,穿着一身破烂儿衣裙,混着酒气臭气,再加京城染红王家胭脂铺的胭脂送与山翠,这礼节就成了。 -- 第5页 虽营匠出身,李山翠早就见惯了京内好物:胭脂黛螺,糖肉花糕,簪钗胜梳这些玩意儿都由云放江家的那位大小姐前些年带来。 李素月还只是个待嫁女铁匠时,和她定有婚约的吴兆安因为军营事务繁忙就鲜少来家里的。常来铺子的反倒是云白鹭。 都言寡妇门前是非多。沙海人都晓得,云白鹭登门的地方麻烦更不少。 说她少女懵懂李素月起先是信的,因为云白鹭只是借口学医常来隔壁医馆,再开个小差摸到铁匠铺子看李素月抡锤。他人听着“叮叮当当”只嫌吵,云白鹭却听不厌似的。 再后来,自家帅府厨子做的席面也不如铁匠铺的一碗面汤。马也不骑了,鹰也不射了,最好玩不过隐姓埋名陪着李素月出城卖锅具。 又后来…… 麻烦事源自那场战前一个月,不能分心的云放江还是暗地里差人喊来李素月,问她想不想老家江南?如果想,他就派人送姐妹俩回乡,再给吴兆安于南方谋个安稳差使。 李素月说她不想回老家,她八岁随父母离乡,已经适应了西北沙海。她不要成日娇弱缠足围着夫家锅灶。她宁愿留在北疆打铁,多磨一束矛头、多打一枚箭头,也能为惨死敌军蹄下的父母血仇。 现在想来还后悔。如果答应了云放江,吴兆安定能捡回条命。那时云白鹭上门直言要炮打同林鸟,“吴兆安和你不配,不如和他取消婚约与我成亲。” 三媒六聘还做得有模有样,被人看了去后直呼大逆不道。 沙海民风虽然朴质宽放,李素月也断做不出这等嫌贫爱富事。况且她只当小自己四岁的云白鹭为妹子。但她的亲事终究被那一战打断:死的死,被俘的被俘。 京里旨意下来那天,云白鹭肩负长枷走出了帅府。出东门前还特意在铁匠铺子前驻足,“月娘……” 李素月闭门,佯装听不见。 罢了罢了,破家的破家,丧夫的丧夫。李素月也不再揣测本属预备营的吴兆安何以被派上了前线。姑且在沙海打铁营生,等到世事两茫茫时就放下执念。 今天那一巴掌出手时,李素月才知道自己心头怨念多深重。此刻她粗糙的指头拉住后门门环,一用力,那扇门依旧不动如山。这就好。 “山翠,她还是个流犯。以前的事不论,你得为我想想,我不愿意再招惹麻烦。”李素月还是被沙海人暗地里戳脊梁,说她害了吴兆安。要不是老天开眼让云白鹭家破人亡,指不定她一个铁匠铺娘子还要飞到枝头当凤凰。 好不容易,这两年光景让流言平抑了许多。这一切又被云白鹭回城的消息给打乱。谢蓬莱这个书呆子典簿还要将她安置在自己铺子后。 隔着门传来云白鹭的哈欠声,还有老水井轱辘吱吱呀呀的声音。云白鹭似乎“诶唷”了声,提着桶还漏了不少水出来。 隔壁燃炊的味道也飘来,两年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云白鹭正在给自己烧洗澡水。半桶开水半桶凉,她整个儿埋头入水,半晌没有出来换气。 西辽边境的冷酷,归来沙海的一路风霜,门户落败的帅府,熟悉的人和景一串串袭来,紧闭双眼的云白鹭生怕睁开眼。 那声叫她耳鸣的巴掌又在心头响起。她抚着脸,在水里猛然被呛到,边咳嗽边冒出水面换气。院子里落入了异物的声音让她侧目。跳出浴桶后,云白鹭随意拽了件衣裳披上。身上水滴一路滴到了那篮香饼前。 弯腰捡起一枚香饼,云白鹭不住地摇头,这可是她在路过京城时拿身上仅剩不多的值钱物件换来的。手指一捻,大半已被摔碎。不过还是能用的。 云白鹭将脏衣裳随手一拨落在地上,背上肩上道道浅红鞭痕在月下起伏。抓了酒袋重新跳进浴盆里,喝了半袋再睡到水凉。似乎梦到了隔壁铁匠寡妇就在卧榻之侧,也似乎梦到了她娘亲白芷教自己骑马射箭。云白鹭微笑着深吸了口气,整个人滑入了桶内,复被呛醒。 “你这浪荡模样太不像话了。”谢蓬莱不晓得什么时候进了她院子,正借着油灯在读那本《考评菁集》。 “恩师,先前我去打酒,还有人在那嚼舌头,说我向你提过亲。您这不声不响地猫进来,不怕人家说闲话?”云白鹭扒在桶沿看着谢蓬莱,清淡双眼闪烁着两粒灯火。 “要是怕我还能在沙海一待十二载?”谢蓬莱合上书,兴奋道,“是本好书。”她走到桶前,看着云白鹭肿了半边的黑脸,喉咙忽哽,“快早点歇着吧,明天随我去城外看看河道。”顺着她的眼神,云白鹭瞧见一摞子叠得整齐的衣裳。 “上面两身新的,下面两身是旧的,根据你身量我略微改了下。”谢蓬莱个头高些,这些日子除了忙公务,晚上都拿来给云白鹭改缝衣裳了。 临出门前,她欲言又止,“真……不知道为何送你回来?” 云白鹭笑,“大约为了和月娘成亲。”头上挨了谢蓬莱一砸,“你再这么轻浮,小心李素月的锤子砸烂了你。” 眨下湿黑睫毛,云白鹭摸着脸颊,“要砸,两年前就砸死我了。” 第5章 第二天只去医馆露了脸,云白鹭便被谢蓬莱拽上了马背出城。 铁匠铺子早就响起了锤击声,云白鹭抓着马缰撑在马背看李素月,“月娘,忙呢?” 李素月当没瞧见这张丑脸,挥着锤子的结实胳膊鼓起了青筋,使得依然带劲。云白鹭干咳了声,扭头百无聊赖地问前恩师,“要顺着叶羌河往下游走?” -- 第6页 谢蓬莱只微微点头 ,扔过一块干巴巴的面饼给云白鹭,“吃吧。” 典簿出城也要守规矩,城门口的谢蓬莱签下自己俊逸的姓名,再拉着云白鹭按手印。云白鹭瞟了眼,发现了“巡河下游公干”六字。 她自幼在叶羌河上下练习骑射,何处滩急,哪里芦深她都了若指掌。在马背上晒着太阳放下面巾,云白鹭懒懒地哼着王昌龄的,“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啊,恩师啊,你这路走得不对,不是去下游吗?” 果然见谢蓬莱紧张地绷肩,“便……随意走走。你两年未回,不思念沙海一草一木?” “念,念。念得最多的是紫雀的盘儿兔,我奶妈的羊脂韭饼,寻常巷子家的砧上捣衣声,恩师院子里的烤麂子味道……”想娘的霰雪枪,想李家铁匠铺里的铁块丢入凉水槽时那让人精神一震的“滋啦”声。云白鹭笑着看了眼谢蓬莱,指着自己身上被恩师改缝的旧衣裳,“合适得很呢。” 谢蓬莱除了教书和她不对脾胃,其实样样都懂她。两人慢慢沿河放马,延绿洲走了快两个时辰,只见河面陡然拉宽,湍流声充盈耳内。眼下是冰川融水最盛的节气,得了补给的叶羌河自昆仑而东,时而飞奔,时而缓步,时而斗转溯回,到了沙海城外时,俨然成了本朝和北夏的一段天然界限。 云白鹭对谢蓬莱的路线选择已经有了数:她是想往边境探探河道。 “我始终劝说城内外的人,饮马宁愿多走两步路回城,也别饮此河里的水。”谢蓬莱下马,仔细看了周围后示意云白鹭和她一起将马系在林内。 “怕投毒?和北夏这会儿打不起来呢。”云白鹭的面饼吃得还剩半块,这会儿还捏在齿缝里一点点刮,“是昨天看那本书得了什么启发?” “不错。榷局里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虽不归我管,但沙海眼皮子下的事儿我不能不知道。”榷局归经略安抚使管,抽成和北夏乃至吐蕃的往来商税,只是驻在沙海罢了。谢蓬莱将账本丢给云白鹭,“这半年,进出货物不增反减,但酒巷里的买卖却愈发热闹。这说明什么?” 云白鹭翻了翻账册,“说明外邦商客人到了,货却没到。或者说,由榷局清点的货少了。” 两人的目光一致投向了叶羌河面,同时说出了两个字,“走私。” 至此,云白鹭已经清楚谢蓬莱嘴上说去下游,暗地里调转马头钻到上游的目的。“咱们要在这里守着?” “没错。沙海的保胜军都不在了,巡河的能有几分气力走到这儿?我担心北夏那边有兵卒护着这边的买卖。”谢蓬莱喝了口水,两眼灼灼地瞧着云白鹭,“咱们这边的老匠营人,恐怕和那边也暗通款曲。” 即便休战,本朝严控和北夏的铁器交易,而北夏也禁止战马南售。萧关以南的铁块铁器进不了北夏,而北夏也紧缺冶铁打铁的手艺人。 “你不觉着奇怪?除了李家铺子得了榷局的许可能随商队外出售卖铁锅这些物件,城里的铁匠铺子还有哪家有?可为何那几家要比李家铺子还要忙?”谢蓬莱白耀似雪的肌肤在阳光下被晒得发红,不晓得是热的还气的,“沙海城里,有人手脚不干净。” 云白鹭向来对此类事没兴趣,只静静听着谢蓬莱推测,末了才问,“那你想怎么查?真的揪到了北夏军营那边又有什么法子?如果沙海榷局这边也有人暗通呢?就算厘清了,你上报朝廷还有谁信?”本朝荒唐事不少,前几年有外朝大将李宿叛逃,言北夏异动恐酿战意。结果朝廷让人绑了李宿送回北夏,以修两国之好。而李宿被当着使臣的面处死,之后战事也未能避免。 京城里一大帮子文武,避战思遁,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八品典簿就算升了七品县令,她的话有谁当真? “那我也要一查到底,总不能……总不能任由这些暗疮流脓,我谢蓬莱绝不做那黩货害政的官。”谢蓬莱青衫傥荡,恍如万卷书册贮于腹内,双眼的光华让云白鹭嗤出声,“书呆子。” “如果是你,要如何做?”谢蓬莱问这个比她小了快十岁的旧日顽皮学生。 “要低头在草莽。”云白鹭看了眼这处的环境,“不过这地方倒是暗中交易的好地界。”她抱着马鞭立定,“这几日我就候在这儿,眼见为实后再和你商议。” 吃惊于她要露宿在这里,谢蓬莱摆手,“不成不成。” “怎地,怕我一介流犯还从这里跑了不成?”云白鹭笑,“再落魄的我都经历过了,不就是在这里歇息两天嘛?你放心,我不出声不露面。” “你怎么忽然起了劲儿?”谢蓬莱敛眉,随即了然,“因为和铁匠营有关?” 云白鹭找了处草皮厚实的舒服树荫躺下,还是含糊道,“是,是。”她指着自己方才乘坐的马,“牵得远点,到鹿滩那里等我,酉时前不见我回来就别等了,你先回城。” 见谢蓬莱还要啰嗦,她扭头,“真不信我,何必喊我同来?”不就是看中自己是快熟悉地形、善于打听的材料吗? 谢蓬莱取下食物和水袋留给云白鹭,“我先去鹿滩。” 她走后,云白鹭饮了昨儿剩下的半袋子酒又睡到了傍晚,看来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了。林内虫兽开始躁动,她瞄了眼一棵树,拿出二十年看家的上房溜树功夫攀到了分杈上,又觉得憋得不舒服,再滑下去出趟恭后再准备美美睡一觉。 -- 第7页 马蹄溅水声越来越密集时,云白鹭依然闭眼倾听。约莫五十多匹马,从叶羌河对面从容渡来。她翻身睁眼,瞧见了一伙北夏军人,俱紧衣露臂,坦乳握刀。 不好看。她觉着论露臂,还是李素月飒然入眼。 这伙人算得小心,策马来回巡视了五六个来回,才井然布成扇形背靠叶羌河燃篝吃酒。天色全然黑时,车轱辘笨重的声音越来越近。再片刻,果然听几个华朝打扮的人和为首的北夏军人打了招呼,说得是正宗的沙海话。 “箭头三千,余下的再等半个月。”他们说话不多,但有这句就够了。 云白鹭躺在树上,只觉得心跳急速呼吸困难——才两年光景,沙海匠营就为北夏打造兵器。仿佛那五万人的血没流过般。 甚至,一个更可怕的猜想在她心头浮现:或者,那场大战前,这种交易就已存在了呢? 第6章 云白鹭一直捱到了第二天晌午后才进了沙海城。穿街走巷拿十个铜板换了鹿梨浆准备再去铁匠铺子碰壁。临走前还是回头再扔五个铜板,“再打一碗来。” 李家铺子的炉烟势头正旺,两座新马具刚被打出了雏形,过了凉水再捞起后,李素月嘱咐师弟燕云汉,“其中一双镫子打小点儿,那家姑娘脚面窄。” 新马具是为沙海城的老丝绸商董家打造,战事停摆,烁气消淡后最高兴的就是这些商人们。也只有他们的家人才有心思换马出游。 连人家姑娘脚面宽窄她都清楚。云白鹭提着那袋子梨浆撑在铺子门口看着李素月,见她丹凤眼眼尾就像江南烟雨褪前最后一抹纱雾,眉是俏极,眼是亮极,连鼻尖都微微翘起,合着下面的樱桃口画出了张江南好女子的样貌。 只看脸,李素月就丁点不类北方人。但看肩背胳膊还有那站在沙海城大部分男人中也鹤立鸡群的身高背影,她就是不折不扣的沙海娘们。李素月周身流宕着的不是杨柳如丝柔,也不是青蛾红粉妆,而是沙海漠天的玉钩低垂。 姑娘家的倜傥就在一锤接一锤的敲击中,锤面压下,不滑不黏,正中鞍具。不远处的云白鹭舔了下唇,“热了吧?我给你带了梨浆。” 果然不得人家一个眼神。云白鹭和门边的山翠对了眼神,丢了水袋给她后就走向县衙。按谢蓬莱的性子,她该急了。 今天的县衙不冷清,反倒充满了喧嚣胡语,还有生硬的华朝官话。 云白鹭喝了口酒,再挠了挠脸上微痒的伤口,围观着谢蓬莱被几个北夏商人咄咄逼人: “尸体是辰时在漠里发现的,那会儿都凉透了。你看这刀口正中额上。这哪里是北夏人的刀法,明明就是你们中原兵士所为。”为首的北夏汉子指着地上已经生了斑的尸首,“榷局那边说他们不管刑名,那就你这个典簿来管。” 那死人上身的衣服已经被扒了去,瞧不出是商是民。但他的样貌身材明显就是北夏人。这群北夏商队的人来沙海途中遇到这尸体,就搬来沙海找地方官的霉头。 谢蓬莱捏着鼻子围着尸首走了两圈,让押班快些喊仵作来瞧瞧。再掏出帕子擦了擦白净额头上的汗珠,猛然瞥到人群里看热闹的云白鹭后脸色一变,她拉过云白鹭,“来来,你懂点医术,看死人没用,先给我号号脉。” 云白雾反手抓着她手腕挤到了县衙堂后,“恩师啊,眉角牵引,天葵虚弱呢。莫要急,回头学生给你开服药。” “不是让你说这个,”谢蓬莱打量着云白鹭,再看了眼外面,“你没见到过那尸首?” “没见到。看颜色死了也不过五六个时辰。且是他被发现时在漠里,而我一路都贴着绿洲走。”不过那北夏人说得对,从刀法看,像是华朝人所为。但这外头不明不白的一具北夏人尸首就给拖进了城,让压根不沾边的沙海典簿给个交待也太欺负人,“恩师,你究竟得罪那班人什么了” \半个月前,那班北夏商头在酒巷里吃酒,又跑到花巷里闹事。拢共就那三栏两瓦的,都让他们砸烂了。我……我判了他们赔付不说,每人抡了十棍。\连榷局的人来说情都没听。谢蓬莱又擦了擦汗,“北夏人进沙海只能驻在附城。入主城也只能在榷场、县衙交接。”论法制,她判得不冤。 云白鹭想了想,“你就一口咬死这是城外的事,让他把人拉回北夏找公道去。” “那是自然,就是……我这任命要下来的关口出这档子事。”谢蓬莱担忧的是对方要捅出去这可大可小的事,影响她的考评和县令任命。 可问题是,谁能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第二回 ?谢蓬莱道出担忧后,被云白鹭投以同情一瞥,“恩师,您要担心的不是二回三回,而是榷局里的人有没有搅和进来?你和榷局里的员外郎是不是也结过梁子?” 果然谢蓬莱红了脸,“公事上的争执,怎能叫结梁子?况且我与胡员外郎同城为官……”剩下的话被外面一声招呼打断,“谢典簿,榷局的胡员外郎来了。” 云白鹭随谢蓬莱走出,见到了那位绿袍短须绿豆眼的胡员外郎。此人见了北夏商人腰身立即矮了一尺,满脸堆笑招呼后再板着脸对着官低他一品的谢蓬莱,“谢典簿,该当如何处理?” “我朝无法亦无例可循该如何处置城外发现的外邦无名尸首。”谢蓬莱面有怜色,“罢了,县衙出百文钱,替他寻个地方埋了也可。” -- 第8页 “谋杀不论?被华朝人谋杀也不论?”那北夏汉子不依不饶。 “单论刀口位置,也不能断定是华朝人所为。”谢蓬莱显然不愿意多牵扯。 那北夏汉子冷笑一声,一把拉下盖在尸体上的布,指着尸首右腕上缠着的护臂,还有他手指上的扳指,“这是北夏弓箭营的士兵。不明不白死在了距离沙海三个时辰的路途中。是你们安抚使给我们个交代?还是我回北夏要个公道?”凡沙海的事,沾上了“兵”,就会乱了套。 在场的人脸色都掠过惊恐,唯独抿着酒水的云白鹭和一脸冷然的谢蓬莱。人群显然敢怒不敢言,只剩那个七品员外郎醒悟,又在那里低头哈腰哄着北夏商头。 “我说了,人死在沙海城外头,县衙里出点丧葬铜钱可以。贵方要交代,那就容本典簿告知安抚使……” “谢典簿!”胡员外郎喝住谢蓬莱,对她使了个颜色后两人走到无人处。 “人家也不过就是讨个便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何必在考评的关口去扰上头耳目?”胡员外郎伸出手掌,在上面比划了个“宵”字,“人家只是要县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沙海榷局交易完后,去花巷喝个通宵酒……保证不会再闹出事来。” 谢蓬莱一时哑口,“那……我朝法制……” “北边四大榷场的主官都三年升了两级,唯独谢典簿原地不动,你可知为何?”胡员外郎吹了下胡子,“就因为你不懂大事化小,不给北夏便利,还因为一点点花酒小事打了人家棍子。谢典簿,反正你也不会在沙海长干,一个女人家赶紧寻个好去处嫁了才是要紧事。何必在这苦寒北国讨气受呢?” 云白鹭踱步过来,看着一脸阴沉的谢蓬莱笑了,再转向胡员外郎,“花巷里莫非来了新人?” 胡员外神秘地笑没了绿豆眼,“赶个新鲜,京里来了歌伎酒伎,分茶弹琴、讲唱歌舞都远胜以往。您是……前承宣使云……?” “流犯云白鹭,现在医馆里打杂。”云白鹭不想提这一茬,看着谢蓬莱,“恩师?这便利是给?还是不给?” 谢蓬莱细白的指节捏着手里的书册隐隐作响,眉下双眼精芒闪动,“当然不给。我这就给州里和安抚使写信道明原委。拿不明不白的事来要挟我打破规制?我谢蓬莱在沙海一天,就无一丝一毫可能。” 云白鹭嘴角松开一抹笑,“恩师啊……你一点都没变,喏,这梨浆给你消消火。” 第7章 花巷名不符实,并不卖花。早年聚集了勾栏乐棚,常有些杂剧傀儡戏之类的在此演出。几十年前起,京城里美艳女子当垆卖酒的风气传到了沙海,花巷慢慢成了男人们寻欢的去处。 说是“欢”,明面上的不过是酒客呼叫、歌伎陪坐。就是这个程度,也曾被白芷惩顿过——将那些陪笑卖酒为生的女子基本都赶出了沙海。如果愿意留下自谋生计的,可以留在军营。花巷时有百花争艳,被逐后只余三人从了军。 一时沙海内外都有说,“白芷一夜,丁零沙海”。可白芷死后,原本萧条的花巷又成了芬芳满堂之地。 谢蓬莱被云白鹭拽进花巷时左顾右盼做贼心虚,又正了正头上的帽巾,连声道,“不妥,我还是回去。” “回哪儿?那北夏人尸首还躺县衙里呢,你闻不到味儿?”云白鹭自小见惯了烟花酒巷,加上现今面黑容糙,换上和谢蓬莱类似的男装后倒更显三分男儿气。 “没事,咱们就坐角落里,烛火也照不到。”云白鹭白日里劝说谢蓬莱,“你既为典簿,又要官升七品,总不能含糊治下这地界吧?今天那胡员外郎也说了,北夏人就想留在这儿寻乐子。如果真有北夏人违背禁令藏这儿呢?” “也不至于胆大到今天就来。”谢蓬莱先还不乐意。 “呵,你且去瞧瞧就晓得了。”云白鹭的表情她可以不信,但这个学生的过人经历她不得不信。被拽进了最热闹的一家瓦舍后,虽然被人认出是女子身份,那门引却见怪不怪,给两个人安排了个僻静点的座位。 谢蓬莱捏了捏钱袋子,“要多少?” 那徒弟伸出一只手掌,“五两。” 谢蓬莱已经起身,“罢了,罢了。”就算做了县令,年俸也不过十五两。为了探一探还不清楚的底细一下子就花五两,宁愿扒在花巷巷口数人头。 “我有,放心。”云白鹭早摸进了被封的帅府,从自己书房砖下面刨出了藏了两年的五十两私房钱。 “你哪儿来的银子?”刚回沙海时还穷得叮当响,现在豪气得让谢蓬莱怀疑她刚刚打家劫舍回来。 “安分钱,放心。” 叫了一升酒后,云白鹭给谢蓬莱斟了杯,指着中间那块场地,“亥时就会有那京里来的伎人演唱。”眼睛扫了圈瓦舍里,早就沸反盈天,都是些商人匠人和兵士在此处。酒槽里舀酒声潺潺不绝,已经有人在酒伎的陪坐下喝得忘乎所以,高声唱喝着。 但还没见着什么北夏人。 酒过半壶,云白鹭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的一夜,将恩师丢到了一旁,也将这世界丢到了脑后。她在看着坐在她们对角处的一女两男。那女子年纪不大,虽然也着了男装,但眼眸似水,绛唇若珠,神色机警而深邃。还能见到身边两个男子对她的恭敬之色。她没碰眼前的酒,只是略带好奇地打量着瓦舍里的人。 -- 第9页 她也看到了云白鹭和谢蓬莱,忽然眼里光亮绽开,之后只盯着谢蓬莱。 “恩师,别遮遮掩掩了,你看人人都自得其乐,不会注意你的。”云白鹭微微抬起下巴,示意谢蓬莱那女子的方向,“恩师,一直未曾听过你对哪家男子有意思,莫不是癖好与学生一样?” 谢蓬莱也注意到那女子,“她是不是看出我也是女人?怎么盯着我?” “是呀。现如今学生是云黑鹭,皮相不讨人欢喜。恩师则脸带烟霏,气如清月。她不看恩师难不成看学生?”云白鹭发现谢蓬莱的脸红了,取笑着她。 谢蓬莱微微转过身子,装作盯着别处。却不知人已经到了当前,“请问,尊下可是济北郡才人谢君?我家主人冒昧有请二位一叙。” “不是……认、认错人了。”谢蓬莱大惊失色,拉着学生的手腕,“我们走。” “五两银子呢,我不走。”云白鹭不舍地抓着酒杯,“你家主人没认错人,”转而对来人笑呵呵地,“我恩师头回来这地界儿,害臊……”话没说完,身旁的谢蓬莱已经离席离开。 云白鹭皱眉,“瞧瞧,瞻前顾后的,胆儿再肥两成也是个知州了啊。” 谢蓬莱走出花巷时已经冷汗涔涔,她抬袖沾了额头汗珠。心想着今晚也别回县衙埋首文书,径直回家等信儿罢了。两个时辰前她就已写好了两份公函分别差送到安抚使和延州知州手上。 踩在地上的双脚有些飘忽,谢蓬莱心道这花巷的酒竟然要比酒巷的还上头醇香,抽它五厘税真是便宜了。 朗月当下,秋风入衣。谢蓬莱深吸了口气,慢慢压着步伐努力走出八品典簿的风度。 “桃李莫言岁寒心,草木何求美人折?”伴着清脆的女声,身后传来两声击掌,谢蓬莱转身,瞧见了在瓦舍里盯着自己看的女子。 那女子伸手,制止了身旁人的追随,自己缓步走向谢蓬莱。 现在再看她年纪大小,仿佛二十一二,又像豆蔻年华。谢蓬莱识人不少,此刻却心有惊奇:这人笑时双眼澄澈无邪似女童。但落进整张脸里又显得沉着。 “谢师,一别十二载,没想到在沙海见着了您。”来人靠近后,谢蓬莱借着月光打量着她,又搜肠刮肚地思索十二年前自己在济北郡的诗会上念出那句“桃李草木”时究竟还有谁在场? “不敢,不敢。”谢蓬莱这辈子只做过云白鹭的老师,半路上还被气到请辞。此生轻易不敢再招徒弟入门。她打着马虎眼,又微微靠后撤了半步,看起来像是酒酣神乱。 腰间忽然被一只柔软的手心托住。谢蓬莱站稳后,那女子已经抽手背后,杏眼露出了笑意,“谢蓬莱,你果然记不得我。” 谢蓬莱行礼,“方才那句诗的确是谢某年幼无知时所作,但姑娘……年纪看着不大,似乎不是谢某故交。” 来人点头,“不错,你比我该年长七岁。可曾嫁娶?”她一副冷清庄重模样,张口却问谢蓬莱嫁娶否。 “谢某……谢某未曾成亲。”谢蓬莱被这女子看得头皮已经发麻,她眼睛里的光亮在瓦舍里就烧到了她脸上,既然不是故交,可能也就是个同乡,“姑娘……也是济北郡人?” “算是吧。”这女子看着高自己一个头的谢蓬莱,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抚在她脸上,“红颜不堪,可怜谢师……”那只手在谢蓬莱低头转脸时又快速抽回,“真不记得我来着?我可是要娶你的。” 谢蓬莱眼珠定住,已经想起来,“方……方姑娘,那是年幼玩笑话。” 面前的方姑娘哼了声,“谁和你说了是玩笑?”她又背手绕着谢蓬莱走了两圈,忽然若有所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谢蓬莱脖颈也发凉。 “知道你怎么从济北郡到了沙海这里,知道为何济北郡的名册里没你的姓名。”这方姑娘抓住了谢蓬莱的袖子,后面已经来人喊她,“主人……” 她扫兴地顿住,透出口气,忽然轻柔地问谢蓬莱,“你现在哪里?” “我……不才,沙海典簿。”谢蓬莱轻轻撤走自己在她手里的袖子。 “好,等我。”方姑娘走前,伸手又帮谢蓬莱理了被风吹乱的帽巾,“你穿这身,可比身边那坨黑乎乎的好看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桃李莫言岁寒心,草木何求美人折——化用张九龄的什么诗而来。不是原创。 第8章 花巷里的柳歌伎歌喉清悦婉转,一曲《眼儿媚》唱得字字揪心,韵味流转到房外巷尾。 可惜听其声却难见其人。曼妙佳人在屏风后,只唱三曲京辞宫调,要得见便要再竞掷赏钱,柳歌伎便会从屏风后走出,子时起就陪这豪客饮酒唱和。 往日里最高竞价有银五十两。比起京城的架势差得远,但在沙海已是天价。 今晚对堂前人叫价的主要是二人:城西原工匠营的吴兆立、满口生硬官话、身着华服的北夏商人。舍不得五两银子的云白鹭喝到了第二壶顺便等着热闹,眼睛却偶尔往对角那女子处扫。 昨儿夜里盯着那般北夏军士和沙海匠人的交易时,她就记住了吴兆立的声音。他今天第一嗓子喊价二十两,云白鹭的酒就喝得开始慢起来。 吴兆立二十四五上下,他兄长吴兆安就是李素月那短命的未婚夫。吴家和李家都是沙海匠营的老军匠,儿女结为亲家也算门当户对。但吴兆安不满足于打铁冶风,入了步兵后又转为骑兵,三年时间做到了百夫长。成为匠营里响当当的人物。不同于兄长的稳健缄默,吴兆立一看就是个褊急货。 -- 第10页 他朝着屏风砸出了二十两银子后,那头的吟唱和外面的筚篥细鼓全停下了。吴兆立咋呼道:“爷也不和你讨价还价。二十两够在沙海吃住两年。也不过就是个吟曲弄姿自抬身价的货色,陪爷喝一盏就行了,反正你唱的那劳什子我也听不明白。”说完对着瓦舍里的听客们骄傲地扫了眼,仿佛他就是今晚的赢家。 “五十两。”那正对着屏风的北夏商人年纪不大,青髯满面但眼光却不似吴兆立油滑,他没有扔银子,只是对堂前人短暂地吐出这个数字。 “五十五两!”吴兆立有些急,马上喊高数字。堂下有认得他的听客在窃窃私语,说什么吴家老二自从脱了匠籍当了榷场商人,越发的财大气粗起来。 “一百两。”那北夏人依然言简意赅,对着喜出望外的堂前人微微颔首。 “你不就是个北夏胡子?溜进来听曲儿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吴兆立站起来到了这北夏后生面前打量着他,“华朝的娘们就是给华朝汉子用的,你算个什么野狗玩意?” 他这话方脱口,堂内西北角和东南角的两个女人同时抬起头,屏风后的身影似乎也动了下。云白鹭捏着钱袋子看了眼对角的女子,见她也含笑瞥了眼自己,但并没有要出价的意思。 “堂客此言不妥。”屏风内的人开了口,说话和唱曲一脉相承的陶然悦耳,“华朝女子中盘马弯弓、上阵杀敌的有白芷,行医济世的有李秀兰,捭阖朝堂的也有商王、锦王。再说寻常巷陌山川里,渔猎务农的有女子,打铁伐木的也有女子。华朝娘们不是给谁用的,自食其力的大有人在。 我柳秦桑虽忝列女流,但五岁填词、十岁工于乐器弹唱。靠勤修苦练才在京师唱出了点名头。吃的是自个儿卖艺挣的辛苦银两,并非靠卖身换来。” 这番话让堂下的北夏商人击掌长叹,“早就听说华朝女儿性烈如火,气澄似兰,所见不虚。” 虽然不少人为歌伎柳秦桑的话肃然,吴兆立却不服,“既然做出这待价而沽的阵势,就莫谈什么性情如兰了。” “没错。”一声激越的女生从西北角的坐席传出。云白鹭和众人都寻声望去,只见那女子对着屏风后的女子提声道,“曲声琴声沽得,皮毛草药能沽得,诗词歌赋、雅气情操当然也能沽。”她懒得抬眼皮子瞧喊价的两个男子,笑着对屏风后的柳秦桑说,“柳姑娘,我以一杯酒沽你一面如何?” 雅人以酒沽个情投志合,俗人以钱妄沽皮肉狎昵。那女子话外之音场上大多数人都听明白了。屏风微动,意外地走出位眼凝清光、钗头微动的女子。人如其歌,柳秦桑步履身姿也轻便婉转。她浑然不顾男人们或是贪婪或者惊艳的眼神,大方走到了西北角那席上行了一礼,“柳秦桑愿以一曲答谢……”她看了眼女子,犹豫了下,“答谢公子。” 既然这姑娘着了男装,柳秦桑便不点破。 “什么狗屁玩意儿。有五十五两银子还假清高,什么一杯酒见一面一曲答谢的。开门做生意不就是图个爽快!”吴兆立鲁莽气盛,一脚踢翻了酒案,上前拉住了柳秦桑的手腕,“老子连着竞价十晚,从五两银子抬到了五十五两,这还不是有诚意?” 柳秦桑被捏得吃疼,皱眉想要甩开吴兆立的手。此时那北夏商人竟然也踢了酒案,从腰间忽地抽出把软刀,“那也得柳姑娘乐意!” 云白鹭喝了口酒,和西北角那女子又对视了眼。今晚五两银子算是能值回本钱了,要是她那恩师在可能就看不到这热闹,而是上前双目一肃,两眉一挑,“我乃沙海典簿谢蓬莱,若要在这里动粗坏我朝规矩,两位就请县衙里吃棍。” 转眼间,柳秦桑的手被甩开,人也被撇到了屋角。吴兆立和北夏商已经扭打起来。见对方刀子都抽了出来,吴兆立也不客气,举起能抄到的灯笼座椅就乱砸一气,其中一把胡椅不眨眼地砸向西北角那女子身上。这下她身边坐着地两个男子可坐不住了,拍案而起就要拿下吴兆立是问。 花巷里又是一场厮打乱象。趁乱逃酒钱的,趁机摸赌桌银两的,多摸几壶酒的人在眼前窜过,云白鹭护着自己的酒壶,“跑我这儿作甚?起开,起开……”别挡着她看戏。 北夏人是练家子,吴兆立打铁的出身力气也不小。而那盯过谢蓬莱、又一杯酒沽美人面的女子竟然安坐不动,她身边两个汉子是练家子中的练家子,但出手明显藏着套路,壮拳一下下地专拣吴兆立砸。 情势已经明了:北夏人和两个练家子一起揍暴戾的吴兆立。打得他抱头大骂时,又有一伙子沙海人冲进了瓦舍,“敢欺负我们沙海匠营的人,找死!” 原来和吴家相熟的匠人们在酒巷吃喝,听到隔壁巷子动静后赶来帮场。云白鹭沉目看着这些人,发现有几个身形和昨夜里见到的很像。 不晓得李素月会不会蹚这浑水。她往门外看,没等到李素月,只等到了瓦舍里的门窗栏杆都开始被混战砸得稀烂。还等到了县衙里的人。 谢蓬莱已经换了常穿的八品青衫,带头踏入瓦舍后一声利喝,“都住手,全部抓起来去县衙!”她又马上指向云白鹭,“你——作证!” 再看向那位西北角坐着、正安抚着柳秦桑的方姑娘,谢蓬莱皱眉,张嘴,又闭嘴,再开口,“你们都得去!” 第9章 -- 第11页 沙海县衙又一次夜半审问疑犯。堂下站了几溜人:哭着说今年买卖都白做了的瓦舍主,被误伤到额头的堂前人,被几人围殴揍得头大了两圈、眼肿得比鼻梁高的吴兆立,还有一同帮忙的沙海匠营的铁匠们。 谢蓬莱看着另外几个重要疑犯:惊魂未定的歌伎柳秦桑低眉不语,抱着双臂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方姑娘,以及她那两个一看就不能惹的随从、一脸等看好戏的北夏商人还有一脸看好戏不怕骚上身的云白鹭。 县衙后院还躺着一具北夏无名氏的尸首。 谢蓬莱在堂上踱步几个来回,看来即便自己向来不给北夏人深夜入城的“便利”,他们私下里早就和人里应外合来习惯了。 她先问那北夏商人,“阁下是北夏人,往来文书和榷局的证文可还有?” 那人甩了甩袖子,“没有。” 他这副骄亢模样让在场的华朝人都气愤不已,沙海匠营里的几个铁匠指着瓦舍的老板骂,“北夏人申时以后不能留在内城这是明令,你为了三俩银子就黑了心放这人进来,第一该打的就是他!” 谢蓬莱浓密的睫毛眨了几下,再眨出了泪水,只能背过身用手背擦眼。正当越擦泪越多时,有人已经走到她面前,“别乱擦,睫毛掉进眼里了。” 方姑娘已经拉下谢蓬莱乱擦的手,掏出帕子替谢蓬莱沾了眼泪,对着别扭得想退后的谢典簿冷声道,“不要乱动。” 谢蓬莱一动不动,忍着她沾出了那两根作乱的睫毛。再尽量平复了方才挤眉弄眼的姿态,“本典簿自有公论,你们匠营几人从酒巷奔到了花巷帮架,本典簿也要追究。”至于打架里头最肯出力的人之二——谢蓬莱看着方姑娘的两个随从,再盯着她,“你打过架没?” 她这话问出时云白鹭就觉得不对,温柔得要滴出酒水来。 “没有。”方姑娘抿唇看着谢蓬莱,转身退开前,将那帕子塞进了典簿手里。 谢蓬莱清了清嗓子,手臂一缩,将帕子悄悄塞进袖内,再一一问问了堂下人的姓名身份。问到方姑娘那两个随从时,他们不回答,见方姑娘微微颔首,才答一个叫任五,另一个叫任六,都是方姑娘的贴身随从。 “我姓方,名昭仪。济北郡人。家里略有薄产,赶上朝廷厚利募商,我又考不上功名,便靠护粮粟入西北换个八品官职。”递上文书的方姑娘看着谢蓬莱眉头一蹙,“他们两个人为了争柳姑娘一壶酒竞价未果,那位……出言不逊。”方姑娘瞟了眼吴兆立,“就打起来了,还差点伤到我,我这两个兄弟护主心切也动了手。” 事情和云白鹭等人说得差不离。只是方昭仪一双杏眼里只瞧着谢蓬莱时多出一分殷切意。谢蓬莱转过脸,声音还是轻柔的,“知道了。” “凡华朝人,今晚斗殴的也都清楚了。主殴的四人需要赔付店家,凡参斗的几人棍十。匠营的人需要请你们主事的来见刑。”只剩下那个北夏商人是个麻烦,丢到榷局肯定会被那个胡员外郎逢迎保全。按在县衙里打棍子势必又得罪了北夏那帮子人。她这县令的位子算是坐到了九成熟,剩下的一成牵着外事,由不得她不小心。 “那我呢?”那北夏人竟然自己发问。他昂着下巴扫了眼在场的人,“去榷局?还是回辅城?” “谁放他进来的,典簿大人也别放过啊。”匠营里有人不服气。 “找放他进来的人讨公道,也不敢找他本人?”一个脆利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穿着短襟紧衣、外套了件打铁褂子的李素月走了进来。她看了眼匠营里那几个闹事的人,他们纷纷惭愧地低头。再盯着那北夏商人,“没有文书,就是越过边境偷溜出来的。”她转向谢典簿,“谢大人,这人既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按规制也是要棍二十再逐出沙海城的。” 缺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谢蓬莱点头,“是有这道发令,”她看着北夏商人,“你这二十棍子,在本典簿治下的沙海免不了。”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都同时出了口气。连捂着脸的吴兆立也对谢蓬莱伸出大拇指,“谢大人明断。” “我可是这位姑娘带进沙海花巷的。”那北夏商人对着方昭仪笑,“这个赌我输了,我去过三个榷场,都可以随意进出这些瓦舍。你说沙海不似别处,主官不会枉法,果然如此。” 堂内所有人都看着那位方姑娘,方昭仪看着谢蓬莱,“我从北面榷场回沙海,路上认识的他,就打了这么个赌。”她那表情轻松得像事不关己,“谢大人,他一路都安安分分,今天打架也并非因此人而起。把他交给榷局里的人交给北夏人处理更为妥当。” 谢蓬莱还在犹豫,她想问问云白鹭的意思,结果这徒弟却一直盯着李素月看。营匠们自然不怕挨棍子,可真的要放掉这北夏人却会高呼不平,而且要是漏了这北夏人,第一个不放过的就会是匠营主事李素月。 要是自己混进来的,打棍子扔出去就得了。哪里还有嫌事情不够大要往自己身上搂的,谢蓬莱走到方姑娘面前,眼里都是不解和纠结,“你……为何?” “他路上帮我们指过路,自己又想进沙海试棍子,有来有往方是生意嘛,我就带他进城了。”再找着那北夏人昂头,“你自己讨的打,怪不得我。” “方姑娘会不会也要挨顿棍子?”那北夏商人就像在劝酒兑茶一般稀松平常,“我看这典簿大人虽然铁面无私,但对姑娘似乎青眼有加。” -- 第12页 再清了清嗓子,谢蓬莱脑子思索了几遍也没寻着帮方姑娘脱身的条文。 “带北夏人进来,那也得二十棍子。”云白鹭终于不盯着李素月了,回过神补了一刀给这顿棍子算盘做个了结。她就是看那姑娘觉着奇怪,怎么谢蓬莱到场后她双眼就像浸了糖丝,还替人家擦了眼睛,更塞了手帕。现在又像认定了谢蓬莱不会判她挨棍子,正双手靠在背后悠哉悠哉地笑望着谢蓬莱。 谢蓬莱暗暗叹了口气,对方姑娘道,“我……没法子,条文如此。” 方姑娘一愣,笑容滞在嘴角,“通敌罪才会如此判决吧?” “现下两国停战时期,榷局交易都已恢复,通敌罪暂不施行,然裹挟外商私自入城还是要入罪的。”谢蓬莱说完,见方姑娘表情由愣转悔,显然她忘记了这茬。 “你……真要打我棍子?”方姑娘不敢相信地看着谢蓬莱,“谢师……”,她当年可是正儿八经说过要向谢家提亲的。 “敢打我主人棍子?有什么冲着我来。”任五这时忍不住了,“也冲着我来。”任六帮腔。 “这不是……能替的。我朝规制如此。”谢蓬莱不敢看范姑娘,头上沁出汗水。 “主人……我家主人可是……”任六沉不住气时被方姑娘瞪了眼并叱了声,“闭嘴。”她想了想,“那行吧,打就打。”她靠近谢蓬莱,“谢师,今天这棍子我要是接了,以后你可就难了。” 谢蓬莱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方昭仪却已经往地上一趴,“来吧。” 任五任六兄弟俩已经跪下去快哭了,连说“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谢典簿治城严明,法度不亏。我错了就是错了,”方昭仪外头看着云白鹭,再转向谢蓬莱,“你们俩谁来动手?” 好歹个女人家,总不能让县衙粗汉来。 云白鹭连连摆手,“我是戴罪之身,动棍子这种事还是咱们谢典簿最合适。” 第10章 谢蓬莱在城东官营客邸外踱了半个时辰,路过的熟人见了她都来句招呼,“谢典簿昨儿打得好。”再配上个激昂的大拇指,如同谢蓬莱昨儿一棍扫平了秦州、渭州和延州城外数万强敌。 其实县衙也不过揍完了匠营里闹事的人,再打了北夏人情真意切的二十棍。那方小姐的两个随从自己也挨了打,他们被打完后就和没事一般,主人在后堂挨打时却跪在前堂哭得悲凄。 那二十棍是谢蓬莱打的,确切说,谢蓬莱打了二十五棍。 第一棍谢蓬莱实在使不出劲,苍蝇啄碗般轻轻挨了下。方小姐趴在地上扭头对她笑,“怎么着?典簿没吃饭?” 谢蓬莱第二棍略微加了气力,棍子在方小姐的臀上迅速弹起。方小姐笑,“谢蓬莱,你十五岁中举后为何被夺了会试资格?” 手里的棍子差点都没捏住,谢蓬莱咬着后槽牙沉默了下,“不过因为家境贫寒,父母病弱。需要我入书馆谋个教职为生而推迟了。” 方小姐竟然单肘撑头,“你十七岁时被人提亲为何不答应?” 谢蓬莱一张白脸已被汗珠挂满,她擦了擦,“那是胡来。对方十龄黄口,我怎会当真?” “那你可知道自己为何被一纸调令发配到了沙海?在书馆里教书不好吗?”方姑娘对谢蓬莱招手,“你凑近点,我告诉你理由。” 她撑起身体坐在地上,一手掩口,唇在掌心里一张一翕,“结结实实地揍完棍子,我再告诉你。”说完,还有意无意刮了下典簿的耳廓。 谢蓬莱被调戏后离方姑娘远了些,“你……”哪儿有自己讨棍子的? “谢蓬莱,你就这么拖泥带水再十二年吧,官做不上去,自己就孤苦伶仃地待沙海吃一辈子沙罢了。”方姑娘明目一冷,双眉一挑,“倒是打啊?本朝和北夏拢共就四大榷场,怎么沙海主事的真的就是个婆妈?” 谢蓬莱最不喜被人说“婆妈当政”,手心攥着棍子,“那……得罪了。”第三棍敲下,略微重了些,不过也是拍蚊子的力道。 “姓谢的,你这么个玩意儿这般执法,我华朝再丢十六州也是意料之内。”方姑娘皱眉,“你挠痒还是徇私?怎么地,还想着抡完棍子和本姑娘回花巷里吃酒?” 第四棍果然重了不少,谢蓬莱再擦汗,“疼……疼你就叫出来啊。” “叫什么?我长这么大什么仗势没见过?我小时候拔光了我祖母鹦鹉的毛,挨的打也比这重。”方昭仪看着谢蓬莱一张不忍脸笑出声,“你行不行?不行我喊别的衙役来。” 外头人听了里面的对话已经议论纷纷,谢蓬莱抓着棍子,“那我一气打完,你忍忍。” 方姑娘挨了第五棍后半晌才闷声一句,“就照这个力道来。” 谢蓬莱没算上这棍子,而是从一开始数起,结结实实地又打了二十棍,手心手臂已经麻了时,地上的姑娘家拧眉闭眼,下唇被咬出了一道血痕。 打完后谢蓬莱扔了棍子,正要去扶方姑娘,被任五任六两兄弟恨极地撞开,倒在了奔进来凑热闹的云白鹭身上。 方姑娘双手握拳忍了好一会儿,被搀起来后虚弱地看着谢蓬莱,咬牙切齿一个字,“好!” 谢蓬莱哪里还好意思问自己被放逐沙海的真实理由?她忙拉着云白鹭,“你,你给她看看。”声音再抖,也没抖动徒弟的心,她面有难色,“月娘那边……”去匠营帮着看看那群人,大好的在月娘身边晃荡的机会不能错过。 -- 第13页 “不必了,我们有郎中。”任五背上了方姑娘,“谢典簿,这案子可是审完了?”他一双铜铃眼睛像是要吞了谢蓬莱。 典簿握着棍子的手依旧在抖,“审……回去吧。” 一夜没睡踏实后,她将睡得香甜的云白鹭从炕上拉下地上医馆抓了几味药,再提了袋沙海干果子就在客邸外徘徊。 任六推开一条窗缝,“那典簿还在。” 趴在床上的方姑娘翻着新到的邸报眼也没眨,“随她。” “殿下……哪有这等道理?”任五恨道。 “今日事今日了罢了,况且我的确没搞清楚律法条例。”想起那半路遇到的北夏人,“那人被押送出去了?” “是,两个衙役直接押出了北门,沿着叶羌河往北走。”任六想了想,“这人……留得?” “一口中原官话,颇晓我朝礼仪书文。谈吐不凡,又讲不出个经商榷货的实在玩意儿,你以为他真是商贾?”化名方昭仪的锦王赵宜芳继续盯着邸报。 “是探子?”任六又问了句。 “不是。弄不好,是北夏哪家玩心重的公卿子弟。”任五的推测让锦王颔首。 他们这一遭从京城到西北,沿途每个发生过混战的关口都仔细打探过,处处歌舞升平不说,甚至避战怯战,“由不得云放江不输。”他一个统兵的架不住枢密院派来的宦官胡乱拍板。锦王赵宜芳唯独在沙海看见了点不同的生气,不料自己被卷进县衙挨了二十五棍。 屋里又安静了半个时辰,任六看了眼楼下,“那典簿走了。” 赵宜芳已经看完了邸报,趴在床头闭目养神时背后换来一汩汩火辣辣的痛感,“她也算惜香怜玉了。”勾起的嘴角因为被扯疼的伤口拉住,“就是忒狠了点。她一个读书人,力气真不小。” “殿下这好招惹人的癖好也不浅。”端药进门的另一个女随给赵宜芳递过汤药,“我们仨这一遭回去,也免不了一顿打。” “离昧,你不说我不说,谁会将本王这档子糟心事讲出去?”赵宜芳接过药后一气饮下,眼中带药看着女官,“你倒是讲讲,什么叫好招惹人?”看见她手里提着的几包药,“这是?” 离昧抿唇,“这是那典簿托人要交给殿下的。”凑近闻闻,“都是些活血化瘀的药材。” 说到招惹,她心里有数,“殿下是要做三州安抚使的人,又肩着今年岁赐的交接,日后少不得在沙海里进进出出。那典簿要是知道了殿下身份,她以后哪里敢不言听计从?但殿下非引而不发,硬是扛下这顿打……”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自己跟了十多年的锦王,“只有殿下知晓了。” 锦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沙海咱们要多待些日子了,这里有几个人,还挺有趣。” 第11章 县衙后院那句尸首的味道都盖不住时,延州知州那里来了信函,翻来覆去一句话:待新任三州安抚使定夺。 谢蓬莱气得拍了桌子,“样样都有法度规制可循,可还要这般推诿。” 云白鹭靠在胡椅背上对着铜镜里的脸,“恩师,您看学生这脸最近几日有无好转?” “看不出。那尸首……再添些药材防腐隔臭吧。”谢蓬莱问徒弟,“你当年和你爹往来过京城数次,可见过锦王?” 邸报上说三州安抚使由商王的孙女锦王接任,而锦王的兄长颍王赵宜项则赴任开封府尹。本朝不成文的规矩是开封府尹由皇储担任,三州安抚使则由皇储的左臂右膀兼着。这个大动作就在向全国宣告,争执了五年的皇储人选有了眉目。 而往年的三州安抚使几乎不来三州,却是躲在京城里听曲饮酒。真等安抚使定夺,文书往来几回,那后院不得等成了坟冢? “不成,还是找个地方埋了。榷局的胡员外郎如果阻拦,就将尸首抬他那儿。北夏人要是不同意,就抬到辅城他们商馆外。”谢蓬莱对衙役嘱咐后,补了句,“出了事,我担着。”有了典簿这句话的衙役这才吐出口气。 “你确定那晚和北夏人做买卖的是匠营里的人?”她还是觉得云白鹭看漏了什么,姑且将这件事压下,心里还没拿定主意。 “是匠营里所有人都参与?还是部分人私下的勾当?我拿不准的是这个。”云白鹭收起镜子,“十几天后还要交货,我想再去看看。”她问恩师去不去? 谢蓬莱面露难色,“近日公务繁赘,就有劳你了。” 云白鹭趁机又向谢蓬莱讨个便利,“我还要跟商队来往一回,去北夏人的榷场看看。” 谢蓬莱心知肚明,只提醒她流犯身份,别惹出事就好。打发走继续照镜子的徒弟后,谢典簿出了县衙转了两条街买了包蜂糖糕去客邸外求见。 当年的济北郡才女名噪地方,成为不少名门大户诗会上的贵客。只有一点:女儿家的诗会贵客罢了。男子们的书会向来避嫌女子,其实不过为了他们狎妓方便。 邀请她的有户从京城搬来的方姓人家。据说那起头的小姐也才十岁,说要“点尽济北陌上梅”,将整个济北郡小有名气的女才人、诗人官员都请到了家里。 谢蓬莱刚中了举人两年,年少风头无俩,在诗会上被敬了几壶,快要醉时写下十来首诗词,其中一句“桃李莫言岁寒心,草木何求美人折”艳惊四座。当下被那方家人恳求为小姐家师。 -- 第14页 挂名的老师书都没教过,却当场被那十龄女童拉住了袖子,“祖母,我要娶这才人为妻。”一句话惹得席间笑声大噪,谢蓬莱也只当玩笑。但打那后,她的运道似乎也到了头: 再也没有诗会邀请过自己,兼任席师的两家书馆也辞退了自己。在县衙做个小皂吏的父亲忽然丢了差使……本就清寒的家境一时坠入冰窟。 寻根溯源,谢蓬莱觉得是自己不够出息,没能守住营生,也没及时参加会试。被一桩官司缠身后,一张发配调令将她送到了沙海。又赶上父母先后去世,连着两届都未能赶考。现在年近三十,同龄女子几乎都已成家,她还在沙海吸风饮沙。 前天夜里打方姑娘板子实属骑虎难下,一头律令如山,另一头人言可畏。她一个姑娘家还在那里煽风点火。谢蓬莱是不得不打。可她手掌心都被棍子磨出了水泡,可想那方姑娘伤势也不轻。 今天的“公务”就包括上门探视,谢蓬莱两天来了第三回 ,进了客邸后再也没见着任五任六两个凶神恶煞的兄弟,倒被一女子引上了楼,“小姐请典簿进屋。” 谢蓬莱看这女子样貌,总觉得哪里打过照面,她凝眉想了想,随即摇头——沙海十二载,早将故乡里的是非人物泡模糊了。连方姑娘都是在她不断提醒下忆起,何况这仅仅有点印象的引客人。 客邸里最好的一间屋子让方姑娘包下,但屋内陈设依然寒酸粗糙。靠墙角的那张大胡床上趴着方姑娘,她正看着眼下的一张图。 谢蓬莱进屋后站了会,轻轻咳嗽了声,“姑娘身体可好转了些?” 赵宜芳扭头看了眼谢蓬莱,眼里慢慢累积了笑意,“你对沙海了解,来给我讲讲,云放江当年为什么放着沙海城不守,非得追到大漠里和北夏人硬碰硬?” 谢蓬莱上前,发现原来那是张西北边境地图。“姑娘对军政也感兴趣?” “就是想不明白。你听过那首梆子吗?” 十万羽卫临河北,平戎驱胡将提封。放江驱马剿蛇豕,一朝沦于腥膻腹。“驱马沦于敌腹,蔡公公不懂,他云放江还不明白?”赵宜芳见谢蓬莱弯腰过深,轻轻挪了自己到一侧,疼得伤口又是低哼了声。 “要紧吗?”谢蓬莱关切地问。 赵宜芳右手支起脑袋,大眼睛将谢蓬莱从头扫到脚,“你下手就不能轻点?” “是姑娘……”谢蓬莱忽然觉得眼前人也没那么讲理,“姑娘自己要求打得重些的。” “你就不能把一伙人都押到牢房,写封书信请转运使定夺?非得当场一棍棍将人揍完?”赵宜芳白了谢蓬莱一眼,“操切。” “我不想白白放过那北夏人。他目无我朝纲纪,似乎认定了他不会挨罚。而我华朝人的气势,就是被无数次的对垒又求和给消磨的。至于请转运使定夺,往来书信最快也得几日,况且新转运使还在京里。 “为官的若是拿不出担当,样样都等着上峰定夺,和僵尸游魂有什么区别?”谢蓬莱对范姑娘行礼道歉,“我来,是为了那一棍向姑娘赔不是的。” “什么一棍?”赵宜芳不解。 “该当二十四棍。而非二十五棍。前四棍是试探,并非酷刑。第五棍才该是真正行刑的开始,而我当时……心绪不宁,多打了姑娘一棍。”谢蓬莱细白的十指交织成拳,袖子里还塞着那天方姑娘给的帕子。她掏出帕子,双手递上,“已经洗干净,现原物奉还。” 赵宜芳发出声笑不似笑的叹息,“真不愧是沙海谢典簿。”在京里看三州官员考评时她猛然发现了“谢蓬莱”这个名字,大喜过望后接着读她的考评,大致两个字可以概括:迂腐。 寻寻觅觅十二载,原来这人早就不在济北郡,被发配到了沙海从军。被授了民籍后才恢复了功名,做上了典簿。 十二载,赵宜芳觉得自己已经忘记的人又浮现在眼前:少年意气早就收敛,诚惶诚恐八品小吏。她别过头,“得了,搁那儿。现在来给我讲讲沙海那一战。还有,那一棍子着实太重,我昨儿夜里都呕了血。你这赔礼我不领情的,你得天天来赔礼,天天给我讲沙海和西北三州。” 谢蓬莱疑惑地看着这姑娘,赵宜芳已经拉了她衣襟,“边上坐着,快点说!”她手劲也大得惊人,将谢蓬莱差点拉倒在床头。呼吸逼近时,赵宜芳伸手抹了把谢蓬莱的脸,带了点嫌弃,“这皮相……沙海真是吃人的地方。” 第12章 这一旬的榷场贸易主以香料和茶叶。在城门口一个个核验身份勘发通关文牒的谢蓬莱看到队里的李素月,再数了遍一眼她骆驼背上的铁器数量点点头,“走吧。” 蒙着脸骑在骆驼上排在队伍尾端的是云白鹭。她一手扶着商旗,用刚刚拿着油煎环饼的手随意在旗帜上擦了擦,那个“华”字上瞬间被沾上油污。 谢蓬莱板起脸,“沾污商旗,有染国号,成何体统?” 忙着往嘴里灌酒的云白鹭喝了几大口才解瘾,“恩师啊,若说沾侮国土国号的,您得问问北境那十六州上的遍地虎狼呐?况且学生方才吃了西边石头巷刘二娘的环饼,残膏剩馥不忍浪费,是以擦了擦手。” 不欲和她讲歪理,谢蓬莱瞪她,“你该舔遍手指。” “学生这就照做。”云白鹭刚伸手,被谢蓬莱拍下,“你 ……你好歹想想自个儿的身份。” -- 第15页 云白鹭笑,“记得,记得,沙海流犯。” “是流于沙海,现被本官担保于医馆内。此次前往北夏榷场,为的是寻买馆内缺的草药。”谢蓬莱提她说出了对好的话,眼睛忽然在看到前方时直了——方姑娘被人搀着正慢慢走向城门这头。 云白鹭松开缰绳,双手捧住恩师的脸,“乖点等我回来。” 谢蓬莱白脸转红,正要斥时,云白鹭已摇摇晃晃地跟着骆驼出了城。转眼看方姑娘,见她正疑惑地和身边人说着什么。 赵宜芳对离昧说的是,“那云放江家的货色怎地如此轻浮?” 她们慢慢挪近谢蓬莱,“常闻谢师书法也是一绝,前些日子我在北境经商借了几本孤本,不知可否请谢师誊抄一遍?我想闲时临摹谢师笔法。”不待谢蓬莱说出“衙门公务”,赵宜芳已经拉住她手腕,“快点儿,现在就去抄。” 谢蓬莱在客邸内抄了半本书时,云白鹭已经随着商队越过叶羌河,往沙漠里深处走了一个多时辰。夜郎梆子又响起,这回唱的是另一曲,“画眉叶羌畔,素衣卷沙寒。弯弓射夏王,挥刃斩李郎。” 云白鹭手里的酒袋一沉,她眼疾手快连忙抓住,只可惜那漏出的几口酒水。她怅然听着梆子,随着唱出了最后两句,“收功报天子,行歌归洛阳。烛白栖云中,兰芷不可还。” 她打小儿由母亲教授骑射,也被父亲带出军营观摩近战。铁衣远车,绝欲苍茫她见得多。但不及母亲在叶羌河畔立马远眺记得深刻。她那时问母亲,“您枪法弓法都这么好,为什么不上阵杀敌?” 母亲脸色动了,她看着云白鹭,“葡萄酒,黄金台,白日登山,杀破楼兰……这些你在古诗词里读过的,可有哪一样是写女子的?” 云白鹭想了想,“没有,只有公主琵琶,帐下美人之类。”她渐渐懂了,并非母亲不再想杀阵,而是不能。 自打看清自己在父亲麾下难酬母亲之志后,云白鹭弃文废武,转攻了医术。她将母亲孤寂的背影刻进心里,边塞人将白家女儿白芷的功绩刻进梆子中,更将对成亲相夫教女后的白芷不还的遗憾也唱了进去。 白芷不可还。 云白鹭拉上被风吹乱的面巾后悄悄揩掉溢出的一滴泪珠。她沉闷地骑在骆驼上不说话时,忽然觉得有人看着自己。抬头看过去,果然见前头骑着黑马的李素月扭头。 催着骆驼迈开腿颠跑起来,云白鹭追上李素月,“你可知,为何华朝的榷场叫沙海,北夏的榷场叫蛮关?”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沙海虽在绿洲河流畔,但和北夏隔着一大片沙漠。而北夏边境的蛮关是指出了此关,南下便是蛮人之地。 李素月不理她,继续目视着前方平缓起伏的沙丘。不知是谁的头巾被风吹到半空中,那人策马追头巾时,梆子声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男人们的口哨和呼叫声。 策马的也是个女子,黄沙白日下这抹红是她的。 听到那调戏的呼哨声,李素月扬鞭蹬腿,低头伏腰间就如电般冲了出去。片刻后就赶上那策马的女子,一刹间又超过她一个马位,在那红纱巾要被吹到更高时,李素月忽然站在马鞍上,素手轻巧结实地抄下了纱巾,在倒下马鞍时勾住了一侧的脚蹬后身体灵巧地弹坐起来。弹指间的俊俏身法犹如彩凤翱翔、放龙江海。 她这身手引发了商队诸人的叫好,只是没人再敢用口哨声打趣她。将纱巾递给那女子后,李素月道,“燕娘,你的货有一半和我共了骆驼,不如我们俩一路吧。” 叫“燕娘”的女子是个丝绸商家,丈夫体弱多病,靠她一人撑着小小丝绸行。她拉着缰绳看着李素月干净姣好的眉目点点头。再重新系上面巾后,云白鹭瞥见燕娘自腮至耳都沾了红粉。 她杳然一叹,再驱赶骆驼赶上这两个女子,伺机同她们搭话,“燕娘,北夏人最喜欢什么丝绸?” “最喜蜀州的春罗,因为是当年白将军……”燕娘看了眼云白鹭面纱后的黑脸,不忍多看后转过头对李素月,“当年白将军穿得多。北夏人表面上不喜白将军,骨子里却钦佩得紧。所以她穿的春罗又名‘白罗’。” 云白鹭当然晓得这其中典故,但燕娘特意引申到自己娘身上,也是暗中嘲她虎母犬女。 一张嘴就把天儿聊死的云白鹭又追上双目炯明盯着前路的女铁匠,“月娘,此番去蛮关,你可要添置点什么?我这骆驼去时轻飘飘,回时可不能便宜了它。”来回租这骆驼得花二两银子。够云白鹭打半个月的酒。 “不必了。”李素月干脆拒绝。 “是想买他们的割骨刀,还是青貂皮?”云白鹭自来熟地和李素月继续一头热聊天,“我看青貂皮品相,一看一个准儿……” 李素月和燕娘同时沉默,显得云白鹭一个人叽叽喳喳格外聒噪。说到口干舌燥时,李素月这才侧头看着云白鹭,她眼里浮动着不忍和难解,“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云白鹭笑嘻嘻地看着她。 “那梆子里唱的白芷白将军,真是你亲娘吗?”李素月哼笑了声,“你丁点儿都不像你娘,像绝了你那软骨头投降的爹。” 云白鹭收起了笑,掌心勒进马绳中。她呐呐地小声道,“我…… “我长得可像我娘了。”话音被骆驼蹄陷进沙子的声音盖住,李素月与燕娘也和她拉开了几个身位,并没听见。 -- 第16页 云白鹭拧开酒袋后昂头咕噜了几大口,末了用衣袖揩了嘴角,“就是瞧不上我。” 作者有话要说:  唱白芷的那段化用了李白的《出自蓟北门行》。 李素月:你一点都不像我偶像、你亲娘。 云白鹭:…… 第13章 下午遇到一场风沙,商队的人躲过去再启程,却也迟了一个时辰赶进蛮关。一群人便在野地围营点火,李素月和商队的领头担负起警戒的任务。而之所以警戒,是为了躲开沙海到蛮关这条商道上的马贼。 云白鹭捱到了亥时依然睡不着,找到了营地北边靠着马匹取暖的李素月,“我替你吧。” 女铁匠瞅了她身板子一眼,转身继续放风。 “总不能就因为觉得我不像我娘,就这么打发我吧?”云白鹭看到李素月打了个寒战,不由分说仍给她酒袋子。 李素月捏着酒袋子还在迟疑,云白鹭笑,“好歹挡一挡夜里寒风。”她一屁股坐在马腿旁,盯着月下的商道发呆。 见她今晚没有絮絮叨叨,李素月也安静地坐另一头休息。后面营地里的人还有零星说话的,远处传来几声狼吼,云白鹭头一垂,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看着这张已经近乎面目全非的黑脸,李素月无法将之和记忆里的活泼女孩重叠。学着拉风箱的云白鹭笑容俏皮,拉自己进帅府偷吃南北羹的云白鹭赤忱热烈。 而她见云白鹭第一面时就吃了一惊,因为这女孩和白芷长得太像。 白芷将军入匠营视察那年,李素月刚从江南迁至塞北。白芷吩咐身边人给她送来袄子和鹿皮靴,说江南人家心忧天下,她怎能薄待如此匠人。 而她终于见到了名闻天下的女将,岂料那是白芷最后一年出入军营。打那后她就只活在了梆子声和街议巷谈里。 如果李素月有幸是白芷的女儿,她必然要向娘亲学习兵法韬略、棍法剑法。本来她就暗自为云白鹭浪费机会可惜,而沙海保胜军两年前大败、吴兆安命丧北疆后,她对云白鹭越发不喜。 商道两盘偶然浮现一簇簇低矮的植被,犹如黑夜里沙漠洞张的毛孔。李素月盯着会儿,发觉左脸发热,果然是云白鹭醒后正看自己。 她对云白鹭有很多疑问:为什么忽然被发配回沙海?为什么从不提营救她身陷北夏囹圄中的父亲?为什么她不珍惜白芷女儿的身份?为什么她总是对自己穷追不舍? “我娘在世最后几年,喝酒把身子喝坏了。”一旁的云白鹭靠在马腿旁,被李素月的黑色坐骑踢了脚。那畜生踢人后有些躁动,她摸着后脑勺,“你这马也嫌弃我?” “五斗!”李素月喊那畜生,黑马五斗顿时安静下来。在云白鹭再度靠上去时仅仅从鼻孔嗤出两道淡白的雾。 李素月只是想听云白鹭谈谈白芷。 “她不开心,每次和我爹见面就是吵架。吵完了就去舞一会儿她的霰雪枪,说来好笑,一代女将的成名绝技,成了夫妻吵架后的发泄。”云白鹭在黑夜里似乎换了个人,白天的吊儿郎当被她身体内沉睡的苍凉取代,她看着李素月,果然,女铁匠问,“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保胜军的统帅从来都是男子,当年如果我娘不和我爹成亲,保胜军就会被京里枢密院派来的人取代。白家几代基业就彻底断了根。”她外公白朔向京里请了多道令:举贤不避亲,请卸任保胜军帅职于女白芷。次次都被驳回。云放江就成了边疆守军和京里的平衡人物。 “我娘成了亲,生了我。我爹也慢慢地接掌了保胜军和延渭秦三州。他不喜我娘过问军事。”白芷不喜女红闺阁,莽莽黄沙才是她的归宿。 这是李素月第一次听到自己憧憬的白芷将军不为人知的一面。听到这,她暗暗叹了气,和云白鹭不约而同地仰头喝酒。她小时候想抡铁匠中的头把锤,父母起先不答应,说这哪里是女孩子能做的事?等她十二岁时抡起来了,父母又说,男人能干这个到四五十,女孩子家最多能抡到三十。 世上有种看起来无法辩驳的歪理:女子不能。 仔细琢磨里头的道理却想不明白:为什么就这样一股脑认定了? “为什么你娘不能做保胜军统领?”李素月眼中扬起锐利的不满。 “我也想知道啊,我问过我娘。”云白鹭靠着五斗,顺手摸了摸它的腿肚子,“我娘说,‘女人太少了’。”上到朝堂沙场,下到贩夫走卒,女人都太少了。 “可我觉得不对。”云白鹭伸了个懒腰,“是傻女人太多了。”她娘白芷就是其一。 李素月皱了皱眉,忽然气呼呼地拍了下地。云白鹭就爱看她虎气五分又娇憨五分的模样,但极少见到,她偷笑时却听到李素月用她听不懂的江南官话骂了句什么。 云白鹭打了个哈欠,屁股悄悄挪近李素月,“你还想听我娘什么事?以前我不大乐意说的,现在都能告诉你……” 同时在烛下打哈欠的还有谢蓬莱,为了她看得清楚,这方姑娘令人燃了四根蜡烛。一根在沙海能卖三百文。寻常人家一般不舍得用,也就是酒巷花巷内的气派楼宇内才会点上。谢蓬莱发现后,伸手要吹灭多出的三根蜡烛,被坐在对面的方姑娘制止,“抄你的便是。” 外头梆子声表明这会儿已经亥时,她衙门里的事丢了一天,就被方姑娘盯着抄到了手腕麻木手臂酸疼。但她停不下来:李廷圭的墨,上好的藤纸,全新的湖笔,许久写字不得如此快意过。 -- 第17页 方姑娘接过离昧端来的茶水饮了口,放下了手里那本刚刚完成的抄本,“我不喊停,你就真的这么抄下去?” 谢蓬莱擦额头上的汗,“可这书也真是好书。”她搁下毛笔,揉着生疼的指节,“我小时候家里买不起书,也是去书馆尽量默背再回去誊写。”后来被人发觉,书馆老板索性让她大方抄写回去。谢蓬莱的一手好字就是打那会儿练就。 现在虽然累,但却重温了早年求学的艰辛及满足。谢蓬莱发现方姑娘微微摇头,“是哪里抄错了?” “字是好看,也没瞧出什么错处。是人错了。”方姑娘放下茶盏,起身走到谢蓬莱面前,“谢师,是书太好看,还是人太难看?你怎么都没抬头瞧我一眼?” 谢蓬莱呆了,她低头看着还剩两行字的这页纸,再看着方姑娘微微含怒的杏眸,“你……你不难看。” 赵宜芳挥手,“罢了。”本来想拉她陪自己一天,结果她恣情笔墨倒是快活了,直接将眼前人丢在脑后。 “我问你,你就这么晾着本——我?”赵宜芳显然又马上不耐烦,拍了谢蓬莱正在掐算的手,“你在算什么?” “本官年俸十五两,每年还要省下五两换作票号寄回济北父母处。就这样,不吃不喝,攒二百年……”一个字,穷。谢蓬莱实在想不到自己这般穷酸,何时才能再用到如此笔墨纸砚。一休息,就将心里的盘算说了出来。 赵宜芳将湖笔塞进谢蓬莱手里,“写,接着写吧。”拉扯间,一滴墨汁糊住了一处字迹。谢蓬莱皱眉,却看到赵宜芳懊恼不悦地抿唇。 顿了顿,谢蓬莱摸着僵硬的眉间,放下笔,柔声道,“不碍事的。明天我得了空接着抄。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石头巷的煎环饼和骨头羹。” 第14章 蛮关城巴掌大,四座城门似乎是为了凑数才建成,仿佛一根筷子穿过两座门、就能挑起北夏的这座榷场。 云白鹭只买了几斤草药,塞到骆驼背上后就牵着牲口在城里溜达。 一抬腿就到了北门,门不大,守卫不少。北夏人的规矩是留着这座门专供达官贵族走,寻常人得避开。白芷还在外公白朔麾下时,曾经急行军半日后血战拿下蛮关。当时蛮关北门洞开,任保胜军穿行成为天下美谈。 云白鹭见路边有华朝人支起的汤碗铺子,就买了碗面汤边吃边打量着北门,想象着当年她娘著鞭跨马的英姿。 “姑娘自沙海来的”铺子老板五十上下,两颊到眼角叠加着西北风沙刻上的深黑皱纹。 云白鹭点头,那老板果然喜出望外,“能否托姑娘帮我带个信给家中老母?姑娘这面汤我就不收钱了,再给你盛碗蹄子羹如何?” “那倒不必,你小本买卖,我举手之劳罢了。”云白鹭答应了,接过老板的家信后问,“老伯贵姓?” “哪里担得起一个‘贵’字?我姓游,游子的游。”老板说,他老母住在沙海城北边的青马巷,家里原先是马营的。两年前,他唯一的孩子战死,而妻子早逝,“七十六了,老母一人在家,就盼着我一个月回去一回。不过这个月榷场说要临时关闭,我怕来回换通关文牒来不及,就先不回家了。” 这事儿云白鹭还头回听,“是北夏那边要关闭?” “是,说这几年商路上接二连三地出事,死伤的大部分是北夏人。北夏派了人说要彻查。”游老板的话让云白鹭想起那具让谢蓬莱和胡员外郎闹过不快的北夏尸首。从脸上伤口看,的确像保胜军的手笔。 榷场关闭事小,如果查出什么和华朝人的干系,按北夏人往日的脾性又少不得大敲一笔。说来好笑,当年秦州一度落在北夏手中。两国停战后,朝廷用“岁赐”换回了秦州不说,每年还要再多付出十万两银子、五万匹绢的租金。 这时,蛮关北门外响起了号角声,城楼上的胡号也呼应起来。游老板赶紧收摊,连声道,“这是有贵人要进北门,我们得先避让。” 云白鹭的骆驼系在离主路较远的地方,她一手捧碗、一手帮游老板收拾个三盏两碟。两人来到骆驼旁等着贵人经过。 捧着还热乎乎的面汤喝了口后,北城门开了条缝,继而全部打开。先进城的是十几匹马,马上武士模样的人都袒露肩膀按着腰刀。后面跟着两辆马车,马车后又跟着些马匹。 “不像是做官的,应该是官商。”游老板见得北夏阵仗多,他指着马车和云白鹭解释,“两匹青鬃马,这是四品官商的规格。但是有这阵仗,说不定是个皇亲国戚。” 云白鹭砸吧了口面汤的滋味,“国舅爷家的。” “你怎么知道?”老板惊讶道。 “幼时听过,刚才的号角曲调是《渌水》,两品以上虚衔的北夏贵族礼乐。这年头,不爱待在夏京、偏喜欢跑蛮关做买卖的皇亲国戚不就是他们国舅爷拓跋敏嘛。”云白鹭勾起嘴角,心笑这北夏人除了贪华朝的岁贡,还贪华朝各种繁文缛节。但这国舅爷家的马车把抚州莲花纱当成抬身价的车帘,岂不知这种布料京里寻常百姓也会用。 最后一口面汤喝完后,这洋洋得意的国舅爷家商队已经全部进了城。将碗还给游老板后,云白鹭丢了二十个铜板给他。转头时,瞥见李素月也站在路边目送着那支队伍。 她清冷的眼神凉飕飕的,云白鹭边擦嘴边想,那双眼睛的主人该是想起了死在北夏人刀下的吴兆安。 -- 第18页 沙海的商队这晚终于不用防着强盗和野狼打瞌睡了,在蛮关客邸可以休息一晚后明日一早启程回去。买卖做得如何已经见了分晓:燕娘带来的织绣半日就空了。南方来的砖茶也卖掉了大半。李素月骆驼上的二十口锅还剩十五口。 看她模样略有失落,但云白鹭却相信她不在私下里和北夏人售卖军器的铁匠之列。 这蛮关虽然仿着沙海也有喝酒作乐的地方,但店子实在寒酸,酒水也难入口。大部分人还是各自回房,等着好梦一夜。 云白鹭本想再和李素月灯下月前谈谈她娘。结果跟到了李素月门前后直接吃了闭门羹。她摸摸鼻子回了自己房内。 亥时还没到,云白鹭已经睡醒了一觉。她枕着头想了想,掏出游老板给老母的家信,左右也是要自己读的,趁着无聊不如看看。 挑亮了油灯,窗外白月的光芒透过门缝也洒入屋内一痕。游老板信上的字歪歪扭扭,“娘,您老人家可好?儿在蛮关买卖做得也好,逢集市和互榷时,每日能卖出去一百多碗汤碗子。您老吃好,别担心儿。下个月榷场再开,儿就回沙海。” 云白鹭被这朴质的家信触动,她仔细将信包好重新塞进了怀中。瞥到地上白光时,她又想着月色不错,索性出去走走。轻而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却在门外响起,云白鹭汗毛倒立。她迅速吹灭油灯,回到了床上摸出枕头下的短刀佯装睡觉。 一道黑影轻柔地罩在地上那道白光上,旋即飘走。云白鹭等了会儿谨慎起床,带着刀悄悄翻出了窗。 那道黑影已经到了客邸后院,轻松翻过矮墙后就不见了人影。 云白鹭咬着刀也翻过,心里庆幸当年被父母逼着多少学了点溜墙护身之术。那道影子已经走到了巷子尽头,瞬间消失在左侧。 这难不倒云白鹭,她脚步轻盈迅速,一会儿又追上了那影子。断定这人此去的方向是北夏官邸——只和她住的地方隔了两个巷子。趴在官邸墙上看热闹时,云白鹭发现这国舅爷家的守卫看着气势足,其实都是摆设。眼下他们正喝酒聊着天,全然没察觉那道影子已经从背后溜走。 那影子单手从腰侧抽出了把软刀,熟悉的动作让云白鹭眉头一皱大呼不好:似乎是李素月。 她想了想,决定在原地等着。 两炷香的功夫,只听到了客邸里一声惊悚的男人呼叫,说的是北夏语,“刺客。” 云白鹭按住额头,掏出酒袋喝完最后两口酒。果然,那黑影身后追着数人,似乎情势不妙。云白鹭暗暗叹气,踢下墙头一片瓦,果然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夺门而出、躲避挨打的幼时功夫底子还在。幸好她记得路,顺利摸回客栈后,只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却没被抓住。 身后传来喘息声。云白鹭头也不回,抓着那人胳膊就上楼。手里忽然被染上黏糊糊的液体,云白鹭心知肚明。 进屋后,那人似乎要挣脱,云白鹭拍了下胳膊,“嘘……”她借着月色,果然看清了李素月的眉眼,“我又不吃了你,你胳膊受伤了,我来瞧瞧。” 脸上的笑意却挡不住了,“月娘——”我真没想到,你不仅仅会打铁呢。云白鹭下面的话被李素月瞪回了肚子。 第15章 女铁匠的袖子被剥开,一道猩红的伤口翻出白肉。云白鹭看得着急,对着那根健丽修长的胳膊伤口吹了吹。 李素月抽回,“不用了。” 云白鹭捏住她手腕,“现在不给我包扎,等回了沙海你瞧瞧还有谁能治你这胳膊?”酒也喝完了,就差那两口,云白鹭有些后悔。“忍着啊。”她说。 好在屋里还有点清水,她帮李素月沾去伤口周围的血污。且幸好在蛮关买了几斤药里有止血的。包好后李素月觉得伤口那里一阵麻痹,一瞬间连疼意都少了。她不解,云白鹭盯着铁匠鼓起的胳膊,“我还加了川乌和曼陀罗,能帮你扛会儿疼痛。” 伤口包好后,云白鹭神情也冷静下来,顾不得和李素月没话找话,倒是将她丢在一旁自己研墨写起了什么。一张纸似乎不够,她又连写了两张纸。落款写好后,云白鹭才深吁出口气。 窗外的动静似乎一直又有,但远处也闹腾了起来。蛮关不大,这一夜的搜查恐怕才开了头。 “一会儿我去你屋里拿回你白天的那身衣裳,你不要出门。”云白鹭在信封上写了四个字,“主簿亲启”。 “我自己回去就行。”兴许得了人帮忙,李素月的声音一时硬气不起来。 云白鹭低笑了声,“这会儿人人都被惊醒,你还大大咧咧进出,不是招人耳目?”见李素月不服气地看着自己,“我问心无愧,又是个喜欢看热闹的性情。我去反而没人怀疑。” “你刺杀的是谁?”沉默了会,云白鹭问李素月,“是北夏国舅家的那个官商吧?亲自出来打点生意的,怕是个管事。这号人也值得你去杀?” 可李素月就是不说话。云白鹭无奈道,“天亮后,你别太早去牵马,也别太晚。”女铁匠一双眸子似乎涉世未深,她只好继续解释,“蛮关会对明天出城的人严格盘查。太早或太晚露面都显得居心叵测。” 李素月有些懵地点了点头,身上已经没了往日的横气,此刻难得乖顺。 “该你自己干的活儿也忍忍疼痛,如常做完。”云白鹭脸上荡漾着微笑,“你总能告诉我,你刺杀的那个人死了没?” -- 第19页 “应该死了。”李素月回忆着那人倒在血泊里的死鱼模样,肯定地点头。 “那就好。”云白鹭看着李素月又不说话了,被盯得不自在,李素月秀眉一拢,“又看什么?” 云白鹭又抽出一张纸,写下漂亮的两行字:月光华兮风为马,云之兮纷纷而来下。指尖弹了弹纸张,云白鹭将纸送给李素月,“送你如何?” 李素月推开,铁匠力道没受伤口影响,不小心将纸张甩破。 云白鹭笑笑,“那就罢了,我这字也上不得台面。丁点没学到谢师的风骨。”她起身去门外,临走前再次嘱咐李素月,“别出来。” 过了会,李素月见房门又被拉开,云白鹭扔来她的包裹衣裳,“外头都是人,还是换个房间睡吧。”云白鹭摸了下鼻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月娘的房间还挺香的。” 李素月脸色变了,刚要发作,云白鹭已经飞速阖上门。等了半个时辰,李素月倚在云白鹭的床头小憩。渐渐困乏后,整个人斜倒下,一觉就这么睡到了天明。 按照云白鹭的建议,她听见有五六人下楼后才准备下楼。伤口的麻醉效果早就过去,但这点疼痛对于从小吃惯了伤的李素月而言不算什么。 她下楼到后院给五斗喂马料时,燕娘也来了,和她说了几句昨夜的闹腾事,“刚刚听人说,北夏人除了客邸都在挨家挨户地搜查。咱们今天出关必定没那么顺利。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是国舅家的管事被人刺杀了,就是昨儿从北门入城的那一位。”客邸老板早就摸清楚了这事的底细。 李素月低头不语,手不断摸着五斗的脊背。她又抬头看了入口,也没见云白鹭下楼。让自己选个时机露脸,她自己倒是睡过头。 踌躇了好一会儿,等到商队的人都聚集得差不多时,李素月只好回房去看云白鹭。推开那间本该属于她自己房间,里面干干净净空无一人。李素月马上回到云白鹭的房间,也没见到人。她这才发现云白鹭昨儿夜里写完信后没收起来。 挪开最上面的镇纸,李素月发现两张纸下是两封信。纸上写的是给自己的,上面只写了几行字,“请将帕子中内家信送到城北青马巷游老板七十六岁老母手中。她不识字,你要念与她听。另请带下面一封信给谢师。” 第二张纸则是那两句诗:月光华兮风为马,云之兮纷纷而来下。 李素月明白了,昨夜里云白鹭就已经打定了什么主意不回沙海。她最不敢正视的猜测就是云白鹭顶自己的罪去了。蠢人,谁要她自作多情帮自己金蝉脱壳?这哪里是脱壳,这是送死。 思索了再三,加上燕娘又在下面催她,李素月将云白鹭的东西全部收拾好,将那几封书信都揣进了怀里。 唯独那张纸,李素月出门前还是回头收了起来。 果然,商队的人间已经传开了新消息:刺客已经被抓到,是个女人。还是他们商队的。每个人都必须被严格盘问后才能出城。 客邸已经被上百号北夏军围住,背对着他们的是个文官,应该是蛮关的主事。他坐在店门口,旁边还有人准备记录问答。 等他张嘴“头一个?”,沙海的这群人才听出这是道地的沙海口音。不屑的复杂在人们眼里流淌。那主官也不以为然,声音里带着笑意,“刺客是抓到了,但和你们的干系本官也要一一查清楚。本官初到任不过两日,就出了这档子大事,实在不能潦草。” 听到这声音,李素月忽然浑身一颤,她从人群最后挤到了最前方,“我第一个。” 那主事的转头,商队里的人大多瞪大了眼睛,随即低呼出来,“吴?吴兆安?” 李素月早就听出他的声音,她盯着一身北夏官服的吴兆安,“想问什么,来吧。”眼泪虽然在打转,但没流下来。李素月的手攒成了拳头,她闭上眼忍泪,随即看着未婚夫,“你不问?那我问你算了。 “你把我当成了什么?把沙海当成了什么?” 第16章 吴兆安在做百户时就曾被上级夸过心思缜密、处事周全。对自己怎么从两年前的死人堆里活出命,还去了北夏升了官他也不多作解释,一句话让在场的北夏人恶心,也让李素月瞠目,“北夏待我,恩过华朝。” “你的意思是,近到两年前的沙海几万条人命,远到华朝和北夏为百年仇雠,都抵不过北夏对你吴兆安的一个‘恩’字?”李素月盯着这个和自己还有婚约的男人。 “拓跋安是我现在的姓名。”吴兆安单手负在背后,摆出副举重若轻的官样,“我出身沙海匠营,学打铁到十五岁时,求爷爷告奶奶才进了步兵营。别人卯时起,我寅时就在练武场摔马墩子。别人亥时睡,我子时还没休息。花了三年时间终从无名小卒做到了区区百户,可上阵时还编排我进预备营。” 李素月这才看清吴兆安往年显得沉稳的眼神里浸透着野心,神情也不再恭顺,反而增了几分阴隼之相。他撇嘴冷笑,“那一战我没战死,也没有被俘。而是带着预备营里的兄弟投到北夏这边。这边不同,不看出身,也不考究你读了多少书,单凭马上厮杀功名。” 吴兆安这番行径显然不把自己亲人的安危放在眼中。他看着李素月,“各有各命罢了。我娘老子一辈子就知道打铁,从姑苏打到沙海,日子还不是穷苦不堪?素月,你不如丢了沙海那边的匠籍,随我入了北夏……” -- 第20页 他余下的话被李素月抢过,“请诸位沙海的乡亲做个见证,我李素月与此人再无瓜葛,婚约也作废。”李素月看着那司职记录的文书,“想问什么,说吧。” 投诚的拓跋安显然不被李素月的话所乱神,“那就算,你我有缘无分。刺客是自己投官的,但就不说话。我的人说,她随你们商队一起来的蛮关。”吴兆安昂头,“你们且看看,把关于此人的一切都告知我。” 而被五花大绑的云白鹭就被人推到了客邸内,李素月的猜想被验证后惊得脸煞白,她半张开嘴,见云白鹭警告似地微微摇了摇头,随后她的目光落在领头身上。 领头招得一五一十,“这是……云放江的独女,云白鹭……” 拓跋安也一惊,重新打量起云白鹭来。前些年他只在李素月铺子里见过云白鹭一两次,时过境迁,加上云家遭难后,云白鹭被风霜病痛折磨得花容不再。 这是烫手山芋。拓跋安也不再问别人,他看着云白鹭,“你真的是云放江的女儿?” 云白鹭这才开口,“把我送到云放江面前问问就晓得了。” 拓跋安对云白鹭痴缠李素月的事儿也多少有耳闻,他哼了声,瞥了眼李素月后摆了摆马鞭,那眼神就像在控诉李素月的放荡。 “每个认识云白鹭的人都来签字画押。”拓跋安似是要着急去向上级报告,丢下这句话后离开了客邸。 李素月担心地看着云白鹭,而云白鹭也怕她直肠子一口气倒出事情,她在被拉走前给李素月做了个口型:“送信。” 意思是女铁匠不要轻举妄动,将两封信送到沙海才紧要。 牙关都要被咬紧,连流血都不轻易掉泪的李素月被眼泪糊住了眼眶。云白鹭看着她这表情却咧开了嘴,转身时竟然在心里砸吧起一句诗:直到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她笑出了声,扭头对李素月又深深看了眼,轻声道,“走了走了。”不晓得是说给别人还是说与她自己听的。 可李素月离开蛮关时一步三回头,燕娘和她并辔,叹了句,“那云小姐……怎么胆子那样大?” 正欲帮云白鹭辩解时,燕娘又道,“幸亏她没乱指摘攀附,要不咱们今天能不能顺利走出蛮关还两说。他们云家人,就知道害人。” 李素月闭嘴,双腿夹了马肚子后驱得更快,很快就远离了燕娘。 走到商队前头,想起云白鹭要自己转给谢蓬莱的信,李素月心念一动,还是拆开读了起来。云白鹭在信中只字未提自己,也没承认她刺杀了北夏官商。翻来覆去就是两句话:我好奇,我无罪。心微微安下,李素月开始对谢蓬莱抱了丝期望。 就着烂蒸杏酪羊羔和蒸酒的谢蓬莱捂住鼻口连打了两个喷嚏。这顿饭花了她半个月的俸银,总算让方姑娘吃满意了。谢蓬莱不善饮酒,架不住方姑娘一杯劝完更进一杯。吃到午时快结束时,谢蓬莱白脸绯红,口舌打结:“本官……得回县衙,今儿个,商……商队回城……”她的头垂在案上,忽然就沉入了软绵绵的梦乡。 这两日赵宜芳终于找到了和谢蓬莱相处的乐子,非是看着她笔走龙蛇时专注的眸子,也不是听她絮絮叨叨什么沙海的环饼和济北的炊饼有何不同。而是趁着她醉懵了,忽然提根筷子敲碗惊醒这准七品的县令——谢蓬莱的任命状今日一早终于到了。 送信的人连声恭喜侧立搓手时,这书呆子还在对人家连连鞠躬,说“有劳,辛苦,多谢”这些废话。还是赵宜芳手下的任五给了信使二两打赏银子,这人才喜出望外地连说了几句彩头话,“谢大人前途无量。” 这时赵宜芳的筷子忽然敲了碗舷,“中军置酒饮归客……” 还在睡的七品书呆子猛然抬头,瞬间恢复了清明,朗声正色,“胡琴琵琶与羌笛。” “学书初学卫夫人。”赵宜芳撑着下巴看谢蓬莱笑。 书呆子擦擦眼睛,“但恨无过王右军。” “谢师,那你说说,胡琴琵琶羌笛书法,你哪样最精通?”赵宜芳忽然瞥见书呆子浆洗得发白的青袖,心里又是一叹。 “那些……那些都是消磨心志的玩意罢了。我今为沙海县令,当为数万生民计,守我国门,固我边陲。谢……某虽无常山之舌,侍中之血,亦无扶颠持危之才,然已决意身死而不易……” 一旁的离昧听得皱眉,“若在京里,就这喝醉乱说话的毛病,十条命也不够折腾的。什么扶颠持危?”且此人迂得出离,一身酸气杂糅书生意气,锦王为何替她请了个县令。 赵宜芳却嗤了声,“也不算乱说。” 这时谢蓬莱撑着桌子晃悠悠站起来,门外闯进一个身影,离昧正要拦时被赵宜芳示意退后。 来的人是李素月的妹妹李山翠,她跑得一头汗珠,看到谢蓬莱后连声说着“谢天谢地”,“谢姐姐,我可算找到你了,我姐他们商队还在城外等着复核入城呢。她等不及,说要把云姐姐的信先交给你。” 谢蓬莱接过信,读了两行后头不晕腿亦不软,再读两行,眼里清光驱走了酒意,她沉了沉,口舌也清楚起来,“云白鹭真没回?”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马上出席,“走,我亲自去问问月娘。” 临行了两步,她对方姑娘行了一礼,“今日谢某这东家招待不周,请姑娘见谅。” -- 第21页 “出什么事了?”赵宜芳问道。 谢蓬莱将信小心收好,“公事,不便透露。”再行一礼后,她想到这也不完全算公事,见方姑娘被她刚才给呛了下,耐下性子补了句,“我那徒弟,被北夏人扣了。 看着这两人离开的背影,赵宜芳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回头看离昧,“幸亏她说了,你差人去探探。” 第17章 吴兆安变成拓跋安的事儿是今天沙海的大事,吴家铁匠铺子已经上了门板,唾沫星子已经在酒巷花巷里传开。 今天的赵宜芳没穿男装,反而如寻常沙海女子般穿着宽领短衣和阔裤长裙,在路人略惊愕的眼神中大方走入了花巷。 离昧不是没劝过她换身男装,因为花巷本意是为男子开设。 锦王冷下眉眼,“怎么着?京里不让我待,这名为花巷、又有女儿谈酒论琴的地方还不准我来?” 这个时辰的花巷不算热闹,但柳秦桑放下了手里的琴出门相迎方姑娘。二十五棍子不仅让赵宜芳换来了谢蓬莱两本手抄书,几顿糕饼酒肉,也有这花巷红人的青眼。 堂前人见到这毫不掩饰的女客脸色也怔住,赵宜芳这回又在瓦舍前的一副对联下停步,念道,“香压幽兰兰尚浅,样窥初月月仍多。”脸色沉下后,她皱眉看了眼离昧,离昧心知肚明。 送了锦王和柳秦桑进门后。离昧又丢了五两银子给这堂前人,“我家主人嫌弃这副对联俗不可耐,帮你换一副。”说罢对任五任六两兄弟点头示意,两个汉子就堪堪将一左一右两副沉重的木雕对联搬下来,再抽刀劈成几截。 那堂前人哪里见过这阵势,抓着银子的手心只冒出了冷汗。 “花巷就是听弹看戏的地方,怎地?你想学京城里那些个香留绣褥的勾当?好好的一个花巷,被这对联给脏了地方。”离昧转而对堂前人又笑了,“老板,我支你一招,这银子你找人给换个说法。” “那……找谁?”堂前人结舌。 “当然你们沙海的谢县令呐。”离昧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再对任六道,“烧了吧。” 赵宜芳背手看了眼外面,对柳秦桑笑着道歉,“底下人做事有时鲁直了些,吵到柳姑娘了吧?” 柳秦桑但笑不语,给客人倒了杯茶后轻声道,“大快人心。”两人相视一笑后,便谈起了那李家铁匠铺子的未婚夫一事。 赵宜芳慢慢捋清楚了铁匠营的李家和吴家关系,也知道现为拓跋安的那人就是上回闹官非到衙门的吴兆立的亲兄。这婚事作了废,势必也要引发沙海匠营的震动。且吴家人日后在沙海如何立足尚未可知。 不过越听,赵宜芳对那七品县令即将交给三州安抚使的行文越发期待起来。云白鹭为何落入北夏人手里,个中缘由如何说圆了又不露麻烦才是她上任后的头一次考评。 见客人眼神似乎游离起来,柳秦桑也不打搅。半晌,赵宜芳收起嘴角的笑意,问柳秦桑,“姑娘为何离开京师来到沙海这孤冷地方?” 柳秦桑笑着拨了根琵琶弦,“姑娘以为我琴技在京师中如何?” “我不懂琴技,只能解几分琴意。姑娘胸有不平事,指下潇洒,声有正色。京里的瓦肆我去过多回,没听到这样的。”赵宜芳并非刻意奉承场面话,而柳秦桑也听得眼睛湿润。 “现如今,在京里只靠琴技已无法糊口。文人墨客喜好招酒伎相陪,动辄就要什么歌绝,琴绝,舞绝也就罢了。这两年还要讲究脚绝。”柳秦桑撩起她的裙子,一双修长的天足让赵宜芳恍然。 “那群糟老头子,送他们去打战,个个抱头鼠窜依违顾避。回了京里就要玩弄女人,还要讲究什么香弯尖小软瘦。”赵宜芳咬着牙关半天才松开,“只晓得盯着女子缠足,却不北望失地,不心疼岁币。鼠獐一窝。” 她从承爵之前就对京里的靡烂之气看不眼。承爵后又被中书省和枢密院那群人接二连三的挑刺给挤到了西北三州,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安抚使。如若开战,败了就是她误国耽兵。不败不胜时,京里台阁大可讽刺她女子无能,卖国讨和。若胜了……在云放江那一战后,朝中无人可用,也无人认为会胜。 今天的一顿酒,赵宜芳和谢蓬莱吃出了点宝书玉剑的快意。再和柳秦桑这壶茶,品出了同为异乡沦落人的愤懑惆怅。 再坐了会,赵宜芳对柳秦桑道,“如那堂前客还想使那些腌臜伎俩,你且去官邸找我。”她挥袖起身,说了句让柳秦桑不太明白的话,“沙海,可不比京里。” 李素月入了沙海城后并未回铁匠铺子,妹妹李山翠和师弟燕云汉也要跟着去县衙时被她先劝回。她被谢蓬莱带到后衙,喝了一壶水后还是觉得燥热不定,对于谢蓬莱“你知道些什么”这个问题,李素月还在犹豫要不要全盘托出。 谢蓬莱给她递来块热帕子,只当她一路受惊,就让她擦擦脸上风尘,缓口气再说。 将帕子敷在脸上,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连续起伏后,李素月这才擦了擦脸,“那边的人是我杀的,姓云的替我顶风头去了。”她凛凛的眸光藏着慌张,“我李素月不要落她这条人命交情,谢典簿,求您指条路,要怎么救她回来?” 路上她已经思量过了,攒下的银两够山翠好些年生活。她要是乐意就回江南,若乐意就和燕云汉一起打铁。师弟那个人虽然寡言,但人品靠得住。安排好家里后,任它五花大绑去路迢迢,李素月去将北夏的云白鹭换回来就是。 -- 第22页 谢蓬莱虽然身上还有酒气,但整个人已经被这继而连三的事惊住,她在后衙连连踱步,“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北夏人?还有,你说实话,月娘,这是你第几回杀人?” 手里的帕子滑到了地上,李素月弯腰拾了两次才捻起。她凄然地勾唇,“记不得了,沙海那一仗,我也曾上过阵。而那个人,五年前因为我双亲不愿意和他私卖兵器,在蛮关外被他的人杀了。我知道,因为我亲眼瞧着的。” 终于得了月娘实情的谢蓬莱再三叮嘱女铁匠,“勿要和任何人说起此事。你就只当自己是个报信的,阿鹭也不会傻到真去顶罪。要我说,她已经想好了退路。” 李素月担心的却是别的,“她……看起来旧伤未愈,北夏人会不会对她不客气?” 谢蓬莱摇头,“她皮实。”见李素月忧色满容,“我那徒弟年幼时做过蠢事,你大可不用原谅她。但顶替这事,她做对了。 “月娘,这可不是杀了多少人的事,甚至会随时给北夏人话柄挑起战事。这三州的虚浮守备……哪里顶得住再一场兵祸?”谢蓬莱拍拍月娘肩膀,“先宽心回家,别人问起,只提吴兆安的事,不要说阿鹭的合计。” “那,你要如何处置?” “我要去延州亲自去求见安抚使,这事得朝廷出马。”谢蓬莱吁了口气,“阿鹭这趟回来,也教我思量不清楚。兹事体大。”再想想可能待在牢里的徒弟,她心一软,决意还是为阿鹭说句好话,“她……当年求亲,也是慌不择路,你别太恨她。这几年她苦头也吃尽了,算是老天收拾了她。” “什么慌不择路?”李素月可记得那日提亲时,少女云白鹭得意洋洋的站在铁匠铺子门前的模样。 “她爹,曾想给她和京里枢密使的儿子结亲。阿鹭不干,说非得要找个合自己心意的。”谢蓬莱微笑,“她为什么看上了你?” 怀中那两行诗忽然汪成开水,李素月不自在地撇过脸,“我不知道。” 第18章 云白鹭一天内被三拨人审过。最狠的还是那前华朝人、现在改姓拓跋的蛮关县令。 拓跋安红光满面,他笑呵呵地将鞭子浸入盐水中,“这是打汉安运来的井盐,抽下去后盐粒会附在血肉上,让人疼得紧。姑娘,你莫让我为难,既是云放江的女儿,可有证据?” 哪怕两年不见,自己这张脸也黑中带疤,但在沙海城里他和自己有过几次碰面。拓跋安明明认得自己,眼下他却句句都在给云白鹭戴帽子,“冒名之嫌”洗不干净,就得挨鞭子。 “你说自己只因好奇才夜探官邸,却什么都没做,这谁信?”拓跋安将油亮的鞭子用指尖钳住,再拉了两下,他的眼睛在男人中算得奇大,一双浓眉压下,再大的眼睛也显得阴恻恻。 云白鹭被绑住不能随便动弹,只是伸出脖子盯着他眼睛看了看,“哟,四白眼。”眼光挪到这人印堂,“一张脸红光满面,如果我没猜错,这份差使是因为你在翊卫司干得不错,被外放提拔了个七品官职。” “你倒有几分眼力。”拓跋安饶有兴致地在牢房里走了几步,“还猜到哪些?” “倒不是猜的,是相出来的。”云白鹭昂起下巴,“可你印堂发青,这是横祸之相。” 拓跋安转身盯着她,“你先念着你自个儿吧。究竟去官邸怎么杀了人的?又如何证明你就是拿云白鹭?我再给你半时辰。再不说,鞭子不饶你。”他最后一字一顿地说完,将鞭子丢给了守卫。 拓跋安回到前堂喝茶。几年就是这个帅府千金带着聘礼直接去找李素月下聘,让自己一时成了沙海的笑话。他为了兵营里的前途硬忍下来。 但今天他不必再忍让。云放江虽然投了北夏,也被封了个宿卫上将军。但仅仅是个虚职,他手里除了几个亲信,几乎没有兵。云放江如今就是块牌坊,提醒世人北夏君王待人宽宏,也提醒南边那个王朝他们几年前的惨败。 云白鹭只要无法证明自己,或是说不清楚那晚杀人的事情,她就要挨罚。他没有必要给云放江情面,相反,他要和降将降兵这群人拉开距离。 等了半个时辰,牢房里的守卫来报,说那个女人仍然道不出个所以然。 拓跋安伸出右掌,在空中挥了下并拢的手指。手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用刑。这个幅度不大的动作是他看云放江做过的。大人物的一举一动不必惊动四方,权力能让目光黏在他身上,也能放大他每个轻微的声响动作。 拓跋安盯着自己的手背笑了下,又挥了下。后面牢房传来一声吃痛的尖叫,接着,是更响的另一声。 谁杀了国舅家的官商不打紧。云白鹭落在自己手上就行。那是几代将门的白家后代,统掌着保胜军的元帅之女。她的命,也不过一根苇草般搁在自己的刀口上喘息。拓跋安左手圈着茶盏,一股从未体会过的力量攫住了他的心神。 挨了十鞭的云白鹭疼晕过去后被水泼醒,她半晕半醒间喃喃着,“别打……脸。”本来就丑了,再挨几道火烫的鞭伤不是让月娘更瞧不上? 又被浇了小半桶水,云白鹭睁开眼,拓跋安的四白眼再次现于面前。她咳嗽了好几声,“看来我爹在北夏不受器重。” “什么你爹?云将军有你这样的女儿?” 拓跋安鸷悍的笑容让云白鹭摇头,“你这人气量窄小,眼高过顶,我早就看出你不是月娘的佳配。”这人看着有志气,不在匠营里待着非得从军。当年一被提到百户就拖延了和月娘的婚事。说是什么大丈夫不灭北夏无以为家,还以为自己是沙海霍去病。不过是他得陇望蜀,狼眼觅着更好的人家。 -- 第23页 “这有什么不可?”拓跋安两腮因咬齿鼓起,“你这种出身好的人哪里知道我们匠营人过得什么日子?” “哟,你也知道我出身好呐?”云白鹭下唇裂开的口子因为笑容再度裂开,腥咸味渗到嘴里,“什么是好日子?” 拓跋安也知道自己漏了馅儿,举起鞭子指着云白鹭,“这可不就是你的好日子?” 谢蓬莱没过上一天的县令好日子。她借来李素月的“五斗”,“我得亲自跑一趟延州,最迟后天回来。”临行前,她担心路上有意外,还是修书一封让人赶紧先送到。 沙海县令沿着叶羌河南下时,客邸里的锦王赵宜芳已经读到了这封信: 云白鹭年少轻狂,白日见蛮关北门客商忆及母亲当年率部进出北门英姿。生气了忌恨心后加上半夜喝多了酒,就□□想找人家点不痛快。而且也是好奇这国舅爷家的得力干将长什么模样。却被当成刺客抓了。 清清楚楚又不明不白。最后还不提及云放江这个降将,却处处点出白家一门功勋世望甚高。潜下之意呼之欲出:白家一门忠烈,丢了这根独苗对日后主战派不利。也是给皇帝脸上摸黑,因为本朝皇帝都称仁有爱,绝不会对不住白家。 末了这谢蓬莱还加了句,“衮衮诸公息乱之意分散四布,厚待之心亦微见其端。”这是戳了主和派的脊梁骨:“你们成天不敢打战叫嚣以退为进,再赶尽杀绝这般不厚道,也不怕天下人骂你们私心太重?” 赵宜芳看到这被水呛住,咳嗽时顾不得离昧替她抚背,示意她也看看这封表面堂皇,其实步步算计人心官声的信。 离昧看了两遍,“这谢县令并非迂傻之辈。” “她要是真迂傻,怎能在沙海坐稳十二载?典簿之上亦无县令,这是云放江暗中护着她,也护着沙海。再说四大榷场里另外三个看起来红火,却年年出事。只有这里,未曾出过大事。当真没有她在里头左支右掣?”赵宜芳哼了声,“老狐狸。” “她人呢?”赵宜芳问。 正好任五敲了门进来,“那七品官借了匹马往南去了,说是去延州。” 赵宜芳又啜了口茶,“云白鹭看上的那个寡妇……也不算寡妇了,在哪里打铁?带我去瞧瞧。” “那……谢县令呢?”离昧猜错了,以为赵宜芳要追回谢蓬莱。 “她不在,事才好办。”赵宜芳擦了擦手,“但要盯着她在延州的动静,她未必要找我这个三州安抚使。” 任六不明白为什么要去找哪个女铁匠,“那女铁匠哪里通晓关节?” 被赵宜芳冷冷瞥了眼,“关节?要都把要紧人要紧事摆在明面上,本王也活不到今天。那云白鹭流放之身为什么住在铁匠家隔壁?她二人为何一同去了蛮关?回程时为何又是让铁匠带的信儿?还有,谢蓬莱为何一听到云白鹭出事就要亲自见她?信上却不提此人。 “关节?老六,关节都藏在谢蓬莱那号人的假寐虚醉里。”手边就是谢蓬莱抄就的两本书,赵宜芳翻开那筋骨内立外看圆润的字体笑了笑,“谢师这人……哪里还是当年的她?” 第19章 李家铁匠铺子里依然有锤声传出,但不似平时那样壮丽铿锵,今天要打制的物件儿不过是几副马掌,燕云汉一个人足够忙活。 李山翠在厨房里和面——每次李素月随商队回来她都会给姐姐做上一碗丁香馄饨,热气香气能驱散一路的风尘。另一口锅里烧着热水——再等两锅,李素月就能泡上个痛快澡。 李素月在后院里对着那扇封死的门盯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撬开铁钉,推开走了出去。 这小院子被收拾得干净,不消问,这是谢蓬莱心疼徒弟来做的。那一位只晓得喝酒磨嘴皮子的厚脸皮连衣裳都洗不好,还要悄悄央求李山翠去帮忙。而妹妹嘴馋,仨瓜俩枣就哄得她开心忙活。 这小院本也是李家铺子的,后来借给沙海医师住。最热闹时住了五六位郎中,都被沙海那一战打散。现在只有个粗通药理的孙老先生在前面忙活。他在沙海另有家室,这小院子和四间房就成了云白鹭一个人的天地。 从她回来后,李素月从没想过来这里瞧瞧,也曾担心她闹腾才封死了院门。进来一看,里面还是古井一口,石凳几张。院子里的枣树已经结满了青果子。井口轱辘上的衣裳还挂着。 李素月收了衣裳进门,发现屋里原本的格局也没变。两个老梨木书架上摆着些药匣子和破医书。一张书案一把胡椅在正中间,案上油灯里的灯芯已烧剩下漆黑一团。 书案上扣着本书,李素月只粗识文字,认出那是《备急千金药方》。看来云白鹭一个人待着时也不仅仅只是饮酒胡睡,医术还没全落下。 侧门里就是她的卧房,其实仅仅是一张土炕,薄被一张,叠得勉强像话。上面又扣着一本书,这回是《周易》。早就在认识云白鹭前就听沙海人说过,云大帅的独生女不喜好舞枪弄棒,也不愿学兵法韬略,就爱些奇门遁甲周易八卦和医术。 她钻研这些,可曾为自己这一遭算过卦呢? 李素月出门前,视线落在墙上挂着一杆枪上,那枪头是她父母亲手打造的“霰雪枪”。九棱圆锥尖头,寒光如雪。恐怕是云白鹭从被封禁的帅府里偷出来的母亲遗物。 她也并非不挂想母亲。李素月觉得自己先头的话可能重了些,再怎么纨绔拉垮,她也是白芷唯一的女儿。做母亲的恐怕都未曾嫌弃过这个女儿,她一个外人怎么还操起了心。 -- 第24页 李素月盯着孤零零的霰雪枪,忽然心头生出了一股悲意:人不在了,这枪头也沾不了热气了。 从后院再回自家铺子,李山翠正好喊,“阿姐,吃了馄饨再歇息吧。” 铺子前传来客人的声音,“我这把剑要是重铸,得花多久?” 这两年少有人上门铸剑,燕云汉也不擅长这个。李素月看到来客觉得眼生,那姑娘见到她也唇角微抬,不知怎地,李素月觉得她像自己少时见过的白芷。 气定神闲,波澜不惊。但眉间眼里不见白芷的愁绪,反藏着股随时泼江倒海的自信般。 “什么剑?”李素月问来人。 赵宜芳将李素月堂皇地打量了遍,脸蛋不似北边三州人,却像江南流水墨梅一般清澈。但身形是连谢蓬莱这个济北郡人也比不得的健长。示意任五将剑递给了李素月,李素月拔剑出鞘,一声呛鸣游走在耳畔,剑气牢牢贴在剑锋上。 “好剑。”李素月翻过剑身,看到了“制辖三州”的字样后眼色变了。她将剑回鞘还给任六,“不过,我们不接。” “送上门的买卖也不接?”赵宜芳好奇地看着冷水池,又盯着砧板上的马掌,再径直走向了铁匠铺子后门。 燕云汉正要制止,被李素月的眼神挡住了声音。李素月跟着她,“有些买卖,接了是要掉头的。” 赵宜芳不可可否地笑了笑,忽然皱了皱鼻翼,循着香味直接到了厨房。 正在盛着丁香馄饨的山翠看到她先一愣,随后想起,“诶,你不是和谢姐姐吃酒的那位姑娘吗?” “是我。”赵宜芳问她,“我能来一碗?” “好啊。”山翠再取了个碗。再盛了满满地递给赵宜芳。 这人就一屁股坐在灶膛对面的小石凳上,一口口地慢喝起来。吃了两粒抬头看着李家姐妹,“别客气,一块儿吃。” 李山翠惊讶地看着姐姐,那眼神是“她怎么反客为主来着”?李素月示意她先出去,也端起碗馄饨喝了起来。 两人默默地吃完后,李素月放下碗,“你那剑不是普通人能有的,打哪儿弄来的我不问,也不想知道。你拿走,就当今天没来过这里吧。” “那云白鹭也不能当没去过蛮关不是?”赵宜芳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擦拭了下嘴巴和手,“宣和九年六月,也就是前年,沙海到蛮关的榷场初开两个月,北夏一支商队被抢,死了六个人。 “宣和十年三月,北夏商队在蛮关外又被杀了十二人,遗失货物值银千两。 …… “宣和十一年六月,叶羌河东北向又有北夏商人被杀,死五人,皆被当中斫面而亡。” 赵宜芳看着李素月眼中闪过慌乱,她随手拨了下灶膛里的火,“反正都死在沙海外头,朝廷和北夏都分不清那伙马贼究竟是华朝人还是北夏人,或者是羌人还是原来的西域人。”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李素月的手腕已经凸起青筋,指尖碰到了腰侧的短刃。 “就是来告诉你,弄不好北夏人把这些事都一股脑安到云白鹭头上。”赵宜芳盯着越烧越旺的火,大锅里的清水翻滚着热气将两人隔开。 “她流配在外两年,又是个不通武事的半桶水,哪里有这么大本事?”李素月摇头否认。 “诶?”赵宜芳抬头看着她,“你把这杀人越货的事称为‘本事’?”见李素月表情呆住,她抿唇笑着点头,“不错。云放江都投降了,还有人敢对北夏人下手,这可不是本事吗?” “你怎地知道这些……你是?”李素月越来越觉得这姑娘摸不清套路。 “我是这把剑的主人,也是谢县令急着借马去往延州要找的人。”赵宜芳双眼眼神往李素月面上一压,笑容可掬道,“走马三州前,我差人摸了下这儿的底细。本想着两三个月就能得了消息,结果花了八个月。小小北境三州,顺着藤搂下去,越查越有意思。” 她站起来逼近李素月,“将蛮关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瞒一个字,云白鹭也可能死。眼下能救她的,只有我。” 第20章 谢蓬莱骑着“五斗”星夜兼程赶到了延州,借着汇报上次处理北夏商人尸首的事向知延州范行雍打探下那传闻中的新任三州安抚使究竟上任了没? 邸报都翻了三五遍,谢蓬莱只看到“锦王赵宜芳调任三州安抚使,制辖延、渭、秦三州,兼领西北榷局”,消息已经收到月余,怎么现在一点动静都没听到?难不成要传信到京里? 范行雍倒是听到了点动静,他为官二十载,马上就要调离延州去南方赴任。要紧关头对别人却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何时上任,两府自有定夺。” 谢蓬莱浸淫官场这些年,也晓得这些顶头上司最不喜在卸任升官前碰麻烦事。出了范大人的官邸,她牵着马转到街口茶店歇脚,就着块蒸饼慢慢喝了碗二陈茶。 再坐到天色将黑,她丢了半两碎银子就上马出城。第三日清晨入沙海前,她的动静就落尽了赵宜芳耳中。 “就找了范行雍打听?什么都没做就回来了?”赵宜芳刚刚晨起,眼圈却黑了一片,昨夜里她熬过丑时才入睡,看过的邸报书信堆得比烛台高。 “也没向范行雍透露云白鹭被北夏扣押的事,只是提了下前些日子那不明不白的北夏尸首。”离昧替赵宜芳梳好发丝,稳稳地替她别好银簪,“还有,出了知州府邸,坐茶店里吃了块饼喝了碗茶。” -- 第25页 赵宜芳抬眉,“就这些?” “付了半两银子。”离昧想起跟着谢蓬莱的人还说了这一嘴。 “这就对了。”赵宜芳笑,“谢师新任知县,连身新袍子都舍不得换。平时花钱买碗二十文的茶都能倒抠出五文的粉渣子。会这么大方付半两银子给人家?”她的手指捧着两鬓再对着镜子照了照,“谢师恐怕已经找到了相见的人了。” 从镜前坐到书案前,赵宜芳摊开了张三州地图,指着距离沙海不过百里的蛮关道,“不觉着奇怪?云白鹭被北夏人扣着,按北夏人的习性总该开口问咱们要点什么了?毕竟死的不过是他们国舅的家臣。”消息至多一日、最快半日就能到。可这都等到了第四日,蛮关那边还静悄悄的。 “是北夏人没审明白,要将人送到他们京城再定夺?”离昧也的确收到眼线的消息,得知云白鹭还没被送出蛮关。 “七品县令能审云放江的女儿?”赵宜芳回头含笑看着离昧,“两边的县令都鬼鬼祟祟,来沙海这些日子,这是第二有意思的事情了。” “第一呢?”离昧猜是那平时打铁、闲时出城抢掠杀人的女铁匠。 赵宜芳看着镇纸下那两本手抄书,嘴角逸出笑意,“该来的,迟早会来。” 谢蓬莱在李素月家的厨房吃着面疙瘩,李素月见她似饿得急了,又给她添了一勺,“那个方姑娘说她管着三州,还拿着剑来吓唬我。” 谢蓬莱忽然被噎住,皱眉努力咽下面疙瘩后,她缓了口气,“什么?” 李素月将赵宜芳吓唬她的事一五一十道出,“说我漏一个字,她……就会丢命。”李素月拍着衣服上的灶灰,“我还是没说。我不信她,只记得你说的,只提我是个送信的。” 心里疑团越来越大,谢蓬莱将京里对得上号的人迅速想了遍,又被第二口面疙瘩给呛住。手里筷子掉落,她瞪着眼睛,忽然站起来。 “哦,她还把这几年沙海城外北夏死了多少人都给我报了一遍。”李素月还记得那方姑娘的口吻,“几乎都没差。” 话音落下,谢蓬莱已经冲到了门口,想到什么后她回头,“你认了没?” 李素月一口白牙笑出,“认什么?” 谢县令这才点点头,边拍着衣服上的灰尘边奔向门外。李素月在后面问,“不吃了?” “给我留着。”谢蓬莱此刻心如鼓擂——年芳二十二,能做到三州安抚的,除了锦王赵宜芳还有谁? 方昭仪就是赵宜芳。她祖母商王封地就在济北郡,她亲兄赵宜项几乎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太子。正主都已经住在了沙海城内,她还自作聪明地跑去延州掩耳盗铃。想必也正是收到了自己那封陈情信,那方姑娘才径直找上了月娘。 可她怎么能想到,那个跑到花巷里喝酒还摸自己的脸的,受住自己二十五棍的,在夜市里拉着自己袖子一起指着环饼问的,胡搅蛮缠地让自己抄下两本书的人就是锦王? 本朝亲王哪个是这等邀打稚气的货色? 连拍了额头三下,谢蓬莱跑向了沙海客邸。 说得也是,十几年前,除了商王的面子,还有谁能将济北郡的才女都汇集一堂?除了商王的手腕,还有谁能让自己的父亲一夜丢了衙门差使,让自己无法在济北任何一家教馆谋职?还让自己惹上了洗不清的官非被发配到了沙海。 所有她似是而非的过往终于都有了个明明白白的解释:商王不喜她,怕她蛊惑了自己年幼的孙女。 谢蓬莱暗自苦笑,就因为商王一个担心,她十几载的功名一夜之间消散,甚至和父母离散不得归乡。她曾天真地相信笔墨文章和胸襟抱负不会埋没自己,结果商王动了根手指辗断了自己的青云路。 两行泪忽然滚下脸庞,谢蓬莱随手擦去,努力让心思澄澈下来。最要紧的是当下,白芷教过自己的,识时务不是逢迎左右,也不是献媚尊位,而是思量清楚自己身处何方将欲何往。别将过往的债堆在现在的路前。 她算不起这笔旧账。那是商王一门,太宗嫡系。可还有她欠下的一笔巨债:那二十五棍。 谢蓬莱已经顾不上哭,她跑到了客邸外,边喘气边思索该如何和锦王正式照面。想起自己还没换上官服,谢蓬莱觉得眼下冒然拜见锦王不妥。 正欲离开时,离昧已经到来,“谢大人,有请。” 这时的谢蓬莱已经全然哭不出来,一滴冷汗凝在美人尖上,走了两步,那滴汗滑入眉心。 走到门前,谢蓬莱抬袖擦脸蛋鬓角,冷汗已经将她后背头顶都浸湿。是先请罪,还是祝任?谢蓬莱那一瞬间犹豫时,门忽然被打开,她被领进去。 房内立候的锦王赵宜芳换了身紫色盘领袍,发丝也如男子般被一簪束起。她见谢蓬莱这模样后眉目不禁舒展,然后眼神一敛,正色弯腰向谢蓬莱行礼,“谢师请受宜芳一拜。” 谢蓬莱的腰马上弯得更低,“不敢,不敢。” “谢师请起。”赵宜芳扶住她,“我还要再向谢师行一礼,是我年幼失言,给谢师惹了大祸端。”赵宜芳再次行礼,“那二十五棍,我心甘情愿的。” 锦王的手从谢蓬莱的手腕滑到掌心,捏住了那只握笔多年而变得粗糙的手,她眼里的正色又被幽怨取代,“我不晓得你被发配到了沙海,我找了很久,但你家人也搬得不知所踪。”赵宜芳的眼睛还如当年十龄女童般灵气四溢,她拉近谢蓬莱,“这下好了,咱们真的遇着了。” -- 第26页 正当锦王拉着谢蓬莱要话当年如今时,任六敲了门后和离昧说了几句什么。离昧眉毛一跳,冷静的双眼浮上了惊色。 她回头看着锦王,再看看谢蓬莱。 赵宜芳毫不顾忌,“说吧。” “蛮关昨儿夜里被一伙马贼给破了……县令被杀,头被割了挂在墙头。云白鹭下落不明。”离昧说完,赵宜芳也陷入了沉默,她探究地看了眼谢蓬莱,这七品县令头上的冷汗又出现了。 “马……马贼?”谢蓬莱抬袖拭汗,“破……破蛮关?”她挤出笑,“好大的胆子。” 第21章 “画眉叶羌畔,素衣卷沙寒。弯弓射夏王,挥刃斩李郎。” 云白鹭在马背上醒来时先听到的是这首梆子,再是浑身被火灼毒浸似的疼痛。从马车里伸出头,她像回到那一日奔赴沙海时的情形:白日黄沙,烈风吹远了梆子声,再刮到脸上的疤痕时,她下意识摸向腰间——没有酒袋。 昨夜里蛮关外兵器相接时,她猜不透究竟是哪股人来了。谢蓬莱没那个心气本事,她这会儿估计在县衙油灯下给上头写信。知延州的更是个贪财怕死的。还有什么安抚使司指使,早就被北夏人吓破了胆儿。 李素月?她胆子再壮,只单枪匹马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响动。 外头的厮杀声持续了快两个时辰。云白鹭眼前的牢门被人撞开时,她盯着举刀的蒙面头头,“敢问……” 她敢问,人家没心情回答。刀口直接架在她脖子上,云白鹭识相地跟着走便是。出了蛮关县衙时看城里四处着火,她被人瞪上了马车出了北门,那座当年她娘大胜后洞开的门。 云白鹭蹲在马车上抱着膝盖看着这座门,出墙洞时抬头想看看门外天地。两滴水忽然溅在马车上,两把火把树在墙头,城门上孤零零挂着颗脑袋,原来滴下来的是血。 云白鹭还没看清那张脸已经被人拽进马车,“老实点。”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就想看看,城楼上那颗头是谁的?”云白鹭对拽她只露出眼睛鼻孔的人笑道,“姐姐如何称呼?” 那女子眼睛弯了下,“那颗头就是蛮关县令的。”她打量着云白鹭,“姐姐?”眼睛里的笑意已经消失,云白鹭摸着脖子,“妹妹也可。” “啪——”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女子喝道,“闭嘴。” 那就闭嘴睡觉,几夜都没睡安稳的云白鹭躺在马车中睡到昏天黑地,压根不在意这伙人将她掳到哪里。 现在醒来,她才有心情听车外响动。揉了揉眼睛,这支马队让她惊讶地张嘴:有北夏人,有华朝人,也有些吐蕃人羌人。各式各样的衣裳样式都有,就像一个行进中的榷场,如果不看见他们都携着武器的话。 靠近她马车的是一匹白马,马背上的人也不觉着热,也是蒙面露三孔。见云白鹭醒了,伸手进面罩打了个响亮婉转的呼哨。一匹马的蹄声就越来越快地赶向了自己。 抬头见那由远及近的人身型像女子,将自己的缰绳扔给同伙后,这女子轻轻跃下棕马的马背跳到车上。她低头看着云白鹭一会儿,从腰间解开了水袋扔给她。 连喝了几大口后,云白鹭还给女子,“谢谢。”姐姐妹妹都叫不得,那就问问山头,“敢问英雄意欲何往?” “啪……”她脸上又挨了闪电般的一巴掌。 “睁眼说瞎话,听不出来我是女人?什么英雄不英雄的?”女子的手劲比起打铁抡锤的李素月也不差,还讲究左右平衡。夜里扇了云白鹭左脸,这会儿是右脸。 “算了,开口就是错。我不问了。”云白鹭躺下不想理她,“爱怎么着怎么着。”哪怕出了北门继续行向北夏也无妨。 刚闭眼,云白鹭忽然被人抓住了衣领提了起来。女子看着她,眼里瞧着古怪。“昨儿夜里打你第一巴掌,是因为你没大没小。刚才打你第二巴掌,是由于你睁眼说瞎话。” 忽然她提掌又是左右各一下,“第三巴掌是你替你那窝囊爹受的。第四巴掌是替你娘受着。” 被打懵的云白鹭双手捧着脸,“你这人讲不讲理?我爹窝囊你找他去。我娘又怎么得罪了你?” 女子这才松开了她,拍了拍双手,“白芷欠我的多了去了。你还欠我一巴掌,早晚我得去拿。”她指着南边,“看清楚,前面那片绿就是沙海,你自己滚回去。被人问起就说趁着蛮关进了盗贼自己溜了出来。别乱说话,要不你那小娘子也要跟着倒霉。”她再指着那匹棕马,“你骑它回去。” 再抓起云白鹭的领子用力将她抛下车,丢了马鞭给她,“滚吧。” 呼哨声再次响起,马队的人纷纷呼应后忽然变阵,分散成四支队伍向四方散去。云白鹭坐在沙里看呆了,过了会才抬头看自己身边的棕马,“得,就剩我们俩了。” 她翻身上马,还没来得及挥鞭,那马儿已经撒蹄跑起,颠得本就有伤的云白鹭叫苦不迭。 “龙门融霞光,霰雪黄河前。杀气作阵云,烈火照狼山。”远处又传来她第一次听到的梆子声,是那个女子微微嘶哑的唱腔。 她好不容易拉住了□□的烈马让它慢点儿,心里琢磨着那几句梆子,觉得像在唱别人。身上的痛再次袭来,她抓紧了马绳,忽然也放开了喉咙,“啊……哈……狼山,梦魂到月娘。” 调不成调,词不成词。但总归不用魂归沙海了。摸了摸被打肿的脸,她心有余悸:怎么这次回沙海前又挨揍?救自己的是谁?她怎么知道月娘? -- 第27页 “你那小娘子”这话却教云白鹭傻笑了出来,偏偏那打铁娘子冷铁疙瘩一颗不开窍,除非拉足了风力丢进热炉里化开,再使出十二成的力气敲打。 月娘真成寡妇了。自己的乌鸦嘴蒙到拓跋安要遭横祸,可没算到这个死法儿。这伙人真是胆大心狂,个个身手看着更是矫健善战。如真是马贼,又是谁去求了他们来救自己呢 只有月娘。想到这,云白鹭冒出声“咝……”,月娘够狠。她朝着沙海方向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月娘。” 云白鹭朝沙海策马时,县令谢蓬莱这会儿没在城门下等着复核商队。她将沙海近年的粮草赋役商税刑名河工等册子全都抱给了锦王赵宜芳。然后垂手低头坐对面,等着这顶头上司再往上三层的上司、三州安抚使细细查验她这些年的实务。 “这些案子都是在沙海城外发生的,可能是游寇,也可能是外邦人。死伤的也是北夏人,谢师为何还要记下?”这才是赵宜芳要查的,见谢蓬莱将这些事都详尽记录她倒很意外。 “沙海地处边境要塞,前些年始终是保胜军戍边之地,近几年又是榷场所在。下官主政此处,眼光自然不能只盯着沙海的一亩三分地。北夏人,吐蕃,羌人,甚至波斯人,来往动静都需敏察慎待。”谢蓬莱对答如流,却似乎不能让锦王满意。 赵宜芳亲自给她倒了杯茶水,“谢师,你不必紧张,就当是闲聊。”谢蓬莱郑重的官场语气让她听着不顺,“谢师,可听说过卢尽花此人?” 谢蓬莱对上锦王的眼神,“听过。”她依然一板一眼,“我也是听人谈过,保胜军第一女将是白芷,第二便是卢尽花。可惜她和白芷打下蛮关后就一病不起,最终英年早逝。” “我听马贼攻下蛮关,就想起也是马贼出身的此人。”赵宜芳谈公务谈得烦了,自然地附手在谢蓬莱掌上,“谢师,您猜猜云白鹭几时回来?” 谢蓬莱摇头,“下官也不知。” 手背被锦王拍了下,“谢师不担心徒弟?” 谢蓬莱不知道此刻该是担心徒弟还是自己,她抽回手,“下……下官担心,但眼下,还请镇抚使定夺如何寻人。” 赵宜芳几不可闻地哼了声,“那要是我被掳走了,谢师担心吗?” “自然。镇抚使身兼三州重任……”谢蓬莱又要官话一套套时,赵宜芳捂住了她的嘴,她笑着警告,“谢师,我在京里风评不好,被人私下里传称为‘母老虎’,你可知?” 谢蓬莱只能点头,嘴巴上柔软的掌心散发出香气。她眨了眨眼,觉得这味道像栀子香粉。 “因为我看中的,别人抢不走。别人塞过来的,我全部要踢开。谢师,你是我看中的人,不要和我套用那些官话,我不想听。”赵宜芳的手被谢蓬莱的脸红染热,她抽回,“我猜,半日内云白鹭就能回。待哪儿都夜长梦多,还是回沙海便利。” 见谢蓬莱漆黑的瞳仁闪过一丝惊色,赵宜芳将册子合起,“走,陪我去帅府看看。” “可……那是封住的。” “马上就不是了。”赵宜芳笑,“我请了这宅子作为在沙海的官邸。以后三州事务,令不出自延州,而尽出于沙海。” 第22章 李素月盯着后院那扇门,因为隔壁有了响动。马儿喷响声后是云白鹭说话的声音,“歇着啊,晚点给你寻吃的来,今天得亏了你。” 自家的五斗听到隔壁邻居的喷呼声时两只耳朵前后摆动,槽里的草料都顾不上吃,蹄子轮流刨着似乎想冲过去。 李素月心想着要不要去隔壁瞧一眼,或者依云白鹭的性子她就直接冲进自己的铁匠铺子说废话。可那扇被卸了钉子的门没有被开。能听到云白鹭在隔壁摇着轱辘一桶桶地打水,再过了会儿,炊烟起来了。 自从她住下来后,隔壁基本没开过火做饭。云白鹭只有在需要烧水洗澡时才在厨房里忙活。 抓紧了衣摆的手指松开,李素月回厨房和面。面团揉得差不多时李山翠跳了进来,“姐,这么早就做饭?” “你剁馅儿,一会儿多包些角儿。”李素月边说话边忙着擀皮。她打铁抡锤的手做起庖厨细活儿也不在话下。等到三人份的角儿已经包好,李素月还没停下。 “还有客?谢姐姐来吃吗?”山翠问。 李素月摇头,也不回答,手下的角儿如白棠朵朵开出。直到包好了六人份的,她才道,“隔壁的……回来了。这些煮好后留一半给她。”李山翠没回神,“谁?” 李素月往锅里加了冷水,慢慢搅动着角儿,“云白鹭。”想着让山翠去送礼节不够,“还是我去送吧。” 山翠眉挑眼瞪,加重了语气,“谁?” 这声让本就心烦的李素月更躁急,“还有谁?”欠人本就心里不好受,担惊受怕的几天更教她难过,她恨不得提着锤子冲进蛮关就换了隔壁的出来。 推开门进云白鹭的小院子时,那匹新到的马儿抬头看着李素月。李素月先给它搬了些草料,再摸摸它头,估摸着云白鹭已经洗好澡了,她去敲门。三声后,屋里静悄悄,她的嘴巴也像被针线穿过,就是难将那姓名喊出。 再敲重些,还是没人应答。李素月皱眉,推了下门发现只是虚掩。正房里的大浴桶内尚留热气,几件破烂不堪的衣裳就随意扔在桶沿。地上一串水滴直通内屋,站在门口能瞧见炕上趴着睡得正死的云白鹭。 -- 第28页 走近时能闻到跌打药的气味,云白鹭的袍子松垮地套在身上,脖子上几道深紫的痂痕蔓延到衣领深处的背上。端着碗的双手忽然抖了下,李素月差点没摔下那盛着三人份的角儿的大碗,就这么搁着,等她醒来不就糊了? 犹豫了下,李素月清了清嗓子,“喂……” 炕上别过脸的云白鹭眉毛动了下,抓着被角的手指松开,手腕上也有道紫红的伤口。 李素月放下碗,撸起云白鹭的衣袖,果然看到伤疤长到上臂。云白鹭被惊醒,她先是一惊,伸手正想摸自己枕下的短刃。见是李素月才缓了脸色,挤出笑来,“月娘?”脸上的也有几道伤痕,两颊还肿得高高,挤得眼睛像豁口核桃缝。 抓着衣襟背过身躯系带的云白鹭有些慌张,“我没听见声响呢,睡过头了。” 正说着,她肩膀一凉,衣服就被李素月扒下,光秃秃的两块肩胛骨滚了下后羞怯怯地停下来。 云白鹭回头不解地看着李素月,“月娘你要作甚?” 李素月盯着背上横七竖八的鞭纹,眼睛一酸,“他让人打的?” 她们知道那个“他”指的谁,云白鹭点头,“非说我冒充云放江的女儿,让我招。”拉上衣服,她轻笑出声,“没事儿。”她在西辽边境凿石头时挨得打也不少。肉虽不厚,可皮糙就耐打。 “你怎么回来的?”李素月转过脸。 “该当我命大,遇到了马贼劫城。蛮关里的守兵那会儿多在睡觉,剩下的又不经打。”转过身,云白鹭的眼神落在大碗上,“给我的?”她笑逐颜开,“谢月娘。” 端起碗后云白鹭就用手钳着角儿一粒粒地往口里塞。片刻间就塞下十来枚,吃时还怕冷落来客,含混不清地讲着那马贼,“打了我四巴掌……我侥幸捡回条命,偷了马就跑回来了。”这张脸越发得让人看不下眼,吃相还极为狰狞,云白鹭丝毫没什么帅府千金的架子,盘着腿摇晃着腰,“山翠的手艺就是好。” 李素月愣了下,也没解释。 “谢了。”她低头,挤出两个字。 “该我说谢,饿了几天,终于见到这口儿。”云白鹭吃得开心时想起蛮关城楼上吊着的那颗头,她忽然难以下咽。嘴里鼓得圆圆,眼珠子也定住。 “怎么了?”李素月难得对她说话客气。 云白鹭拼命咽下吃的,边打嗝边摆手,心想着这事还是问过谢蓬莱再说不迟。月娘已经当了几年寡妇,不差这几天。 “你慢慢吃,我回了。”月娘要走。 云白鹭边打嗝边送月娘出门,还熟络地挥手,“有空来坐坐啊。”李素月没回头,推开那扇门后回了自己家。云白鹭冲到那门后贴着耳朵听动静,没听到敲钉封门的声音。 “别听了,回吧。”月娘的声音穿过门缝,云白鹭低头看着脚,嘴巴一瓢,像要哭出来,随即又笑。 “嗯。”她答,却靠在门后许久。 “青马巷游家老太的信送到了吧?”云白鹭擦了眼,问门背后的月娘。 那边迟疑了会儿,似乎很不愿和自己闲话,“送了,念了。”脚步声越来越远,云白鹭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继续吃角儿。 吃饱后总觉得美中不足,摸到炕下还藏着二两银子。云白鹭穿上鞋抓起酒袋就去“紫雀”打酒,晚上再去蹭谢蓬莱一顿,谁让她半点儿忙也没帮上? 谢蓬莱无论如何也不会和马贼有交集。云白鹭掂着酒袋边走边想,好一会儿才察觉自己这张脸吓到了人。她叹口气,“人不人鬼不鬼的,白养了那些日子。”这笔账她也不用算了,正主的头颅还挂在蛮关呢。 往紫雀里坐定,盘儿兔是舍不得叫了。云白鹭边喝酒边听人闲聊,随意瞄一眼,隔壁桌阔绰,羊肉、赤白腰子还有鹌鹑兔鸽摆得满满,却只有两人落座。那个埋头收腰眼神谨慎的可不是谢师? 旁边笑意连连给她夹菜的则是那个方姑娘,她抬眼扫到云白鹭,也不提醒谢蓬莱,却给她斟酒,“谢师,你在外头总是这般谨重模样,又不是在县衙。”她飞了眼谢蓬莱,再给她夹菜,“多吃点,太瘦了不好。” 原来谢蓬莱救不了自己是忙着谈情说爱?云白鹭狐疑地盯着恩师。 谢蓬莱终于提筷,也给方姑娘夹菜,“您请……先请。”心里则挂记着云白鹭,见赵宜芳无奈地叹了声,再拈起筷子斯文地尝了口。谢蓬莱观言察色后也吃了同样的菜。几番后,方姑娘拍了筷子在桌上,“谢师,你这人……好没意思。” “没意思的。”云白鹭暗暗点着头在心里附和,这要是月娘给自己夹菜,她能吞下所有盘子。 方姑娘自顾斟酒,谢蓬莱忙起身弓腰要替她张罗,被这姑娘瞪了眼后屁股又重新嘬住了凳子。 “你再这么矜持,难不成要我喂?”方姑娘一双大眼睛盯着谢蓬莱,见这人终于放开了些,才笑了。侧头看到云白鹭似乎跃跃欲试想和谢蓬莱打招呼,那双眼又猛然现出凶色,这是明显的警告。 云白鹭摆手,再抱拳,示意告辞。 赵宜芳见云白鹭走了,“谢师,云白鹭在十六州边境流配,又如何被发配回沙海,你可知缘由?” 谢蓬莱放下筷子,“愿听其详。”但锦王不说话,那双眼睛瞧着自己心里发怵。谢蓬莱想了想,“我来猜猜?” 赵宜芳点头,见谢蓬莱以指蘸水,在桌上写了个“白”字,再试探地看着自己。赵宜芳说,“如是这家奔走,为何要等到现在,而非去年或前年?” -- 第29页 此话不假。谢蓬莱的肩膀往下一坠,“是云放江央求北夏那边提的?” “有点儿像,可也不是。”赵宜芳盯着酒壶,“他就是求,白家也不会同意。”白芷就只有这一个女儿,要是被送进北夏,那就是往几代忠烈脸上泼脏水。 见谢蓬莱还在锁眉思考,赵宜芳幽然看了她一眼,“是因为你。”再给谢县令倒了杯酒,“吃完这一顿,明儿陪我出去走几天。兴许我心情好了,就乐意对你说道说道。”果然见谢蓬莱眉头皱纹皱得深了,赵宜芳扶着头,“敢不去,就……撤了你的职。” 谢蓬莱已经哑然,被赵宜芳又白了眼,“敢不吃,也撤职。” 这人怎么还是堂堂亲王?她时而严肃时而孩子气,公私不明不白地被掺和一起,还不许自己好好捋析。谢蓬莱敢怒不敢言,赵宜芳望着自己似乎已经渐渐有了醉意。 “敢喜欢别个,撤职外加打棍子。”她半醉半真地盯着谢蓬莱,“谢师,你为什么要在沙海待十二载?”忽然发现谢蓬莱鬓上一根白发,她说,“我来拔。” 一根银丝沾在指尖,赵宜芳鼻腔溢出酸涩,“都怪……都怪我。” 谢蓬莱眼色温柔,拿起那根银发弹掉,“不怪谁。这些年我也才明白,天下之大,能容一介女流之地也只有沙海。他乡既生白发,旧国不见青山也罢。” 一句话让赵宜芳恍惚了好一会儿,“不错,本……我不也来了?”末了,她轻轻说。 第23章 叶羌河过了九月就会慢慢陷入枯水期,清浅到难以载舟。这会儿刚刚没到马肚子,任五在鹿滩先骑马试了次后才放心返回。 鹿滩是来往叶羌河的人最爱歇脚的地方。到了此处就意味着进入了沙海的周边,而鹿滩往北就有马贼或北夏军队出没。赵宜芳抿唇骑在马上眺望着叶羌河对岸的草地,又摊开地图对照了下,“谢师,你可知保胜军当年为何要在沙海戍边?” 沙海明明无陷可依,这条有气无力的叶羌河压根称不上天堑,根本无法隔开北夏铁骑南过荒漠后的冲击。如果选了延州或者渭州似乎更适合。 “当年太宗平生有两大憾事:未夺十六州,致使我朝腹背北敞,西辽一日之内便可一马平川直向京师。另一件就是北夏芒刺。”谢蓬莱娓娓道来,“太宗当年对驻兵西北的白家保胜军道,‘高枕亦存忧,何若与敌盘根而邻?’ ”她对太宗这道命令也认可,“太宗显然不希望保胜军的志气被消磨在它处,就挑了更靠近北夏的沙海。” 她声音微沉,却不掩金质。赵宜芳听得嘴角翘起,“白家五代戍边,虽未能拔了北夏这根刺,但也守住了门户。云放江一念之差,葬送了保胜军。我相信他曾想出兵北上的。” 事关评断,谢蓬莱沉默不言。西北风刮起她的清袍发带,沙海县令瘦矍的背部笔挺,眼睛闪烁过不以为然。 赵宜芳看着她的侧脸,“你不觉得?” 被锦王盯着不自在,谢蓬莱只好收敛着说,“云放江卷甲轻举,希冀深入长驱。稍懂兵事的人也晓得这难以为功。可他还是去了,也败了降了。” “你是说,他可能本就存了降意?或者,有不可违抗之令?”赵宜芳的追问却没得到正面回答,谢县令眼观鼻鼻观心,“结局已然如此。” “可谢师对板上钉钉的事也未曾放弃。云白鹭流配后,你处处疏通打探,更不断去求京里的白家人出面要保回云白鹭。”赵宜芳撇嘴摇头,“白家人都把贿赂塞到了我这儿。”她用马鞭轻轻刮了鼻子,“你为什么要执着地救她?” “白芷将军当年有恩于我,下官和云白鹭也亦师亦友,不忍心她被父亲牵连到西辽边境吃尽苦头。”谢蓬莱的回答显然无法让赵宜芳全然相信,“谢师,你从来对我说话藏五分。”她低笑了声,“罢了。”忽然鞭起身低,赶着坐骑像河对岸冲了过去。 跟随的任五一惊,忙策马追上。谢蓬莱愣了会,眼瞧着赵宜芳已经到了河中间才也赶上。等她涉水到河心时,已经冲到了对岸的赵宜芳勒马回头,朝着谢蓬莱直冲了过来。 不似其他赵家羸弱儿女,她五岁就习马术且从不抱怨。长兄赵宜项还时时想着偷懒,反倒是她这个妹子年过八岁就不时嚷着出城策马。祖母商王曾叹过一句玩笑,“宜芳若为男儿,我朝何愁骁骑凋零?” 谢蓬莱头回见她这冲阵之势也是目瞪口呆,更被锦王的杀气眼神吓得停在那儿。 赵宜芳距离她几尺时勒马,那畜生重重踏着水面,溅了谢蓬莱青袍一身水。 锦王仰头以鞭示她,“你要是喜欢云白鹭,我就宰了她。” 这一人一马都倨傲地围着谢蓬莱绕了圈。 “下官无意于任何人。”谢蓬莱暗叹了声,先是往左,再往右对着赵宜芳道,“下官……不适合儿女情长。” “你就没喜欢过谁?”赵宜芳从谢蓬莱忽然涨红的两腮得知了答案,她咬了牙,“骗子。”忽然对着马儿喝了声,“走!” “去哪儿?”谢蓬莱跟在后面问。 “三川口!”前方的赵宜芳回头,“咱们对北夏吃了瘪的地方,我全要走一遍。”她忽然笑了,语气飒然,意气飞扬,“别以为本王喜欢劳什子的儿女情长。” 谢蓬莱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生出了当年教她骑射的那人的背影,她知道这是错觉,皱眉重新看清前方黑衣劲服的女子还是锦王。沉下心后,她专注赶马,三人在天黑时就赶到了靠近三川口的金明寨。 -- 第30页 任五提前打点住处,谢蓬莱就陪着锦王在寨中查看。此处过路商贾不少,本地人对陌生人也不过分好奇。在寨内一处茶棚,两人下马歇息。 锦王果然不再谈情,而是虚心地继续向谢蓬莱提问,“当年三川口大败后,为何延州还是守住了?”她读到的是“山神显灵,天佑我朝,神兵助退夏兵”,轻蔑地笑了笑后,她问身边饱读诗书的谢蓬莱,“你信么?” “若有神助,何不荡平北患?”谢蓬莱见赵宜芳意难平,给她倒了碗水,“不如问问此地人。”而赵宜芳丝毫不嫌弃碗陋水苦,一气饮下。 从卖茶的老妪,到过路的猎户,谈到那场“山神显灵”无不嗤笑唾谈,“不就是下了场暴雪挡住了北夏?哪里有山神?那是糊弄宫里的傻儿皇帝老子的。” 锦王的眼神黯下,并非因为多年前的谎言被戳穿,而是因为边民对皇帝的不屑态度。朝里总有人说边民桀骜难以教化,今在华营,明又复反。指望他们对皇帝恭敬的确不易。闷闷不乐地喝完水,赵宜芳和谢蓬莱牵马并肩而行。 早就看出她不悦,谢蓬莱清了下嗓子,“这些都是归附的村寨,不似朝内教化之民。但,也怪不得他们。”赵宜芳停步看着她,“为何?” “以化外之礼待之,□□自然为化外之民。”谢蓬莱笑,“这里的赋税十五税一,而沙海则是二十税一。”她指着身后的茶棚,“延州一碗茶二十文,而此地则五文。入寡而税重,教人怎么欢喜得起来?”她对西北驻地税赋了然于胸,人情风俗也熟知。赵宜芳找对了探访的伴儿。 想起延州那半两银子的大方出手,赵宜芳按下不谈。“那以谢师之见,我接管三州,该当以何事为先急?”加强戍边,或是疏通商路,还是垦荒储谷,甚至招抚人心,她依然下不了决心。 这才是她此次和谢蓬莱探走四处的用意:她要问问这位当年的济北才女、深耕沙海边境数年的骗子,如何立足于三州? 谢蓬莱看着赵宜芳还带有稚气的眸子,轻声道,“那要问殿下,您要在三州做什么?”要只是滚个资历再回京城,那就以商为重,主保榷场太平。 赵宜芳抓紧了马绳,呼吸险些不畅,“谢师……,我不想对你撒谎。如果我要说,绝盗边之患、养一方生机呢?” 谢蓬莱脸上现出惊喜,却被她克制地马上收敛,“那……三州有福了。” 作者有话要说:  :( 一写这种古代背景的速度就像乌龟,日吐两千已心力不济。更新的小红花算是拿不到了:( 第24章 听月娘说青马巷那家游老太体气不顺,云白鹭便拣了陈皮等几味药去给她把脉。背着药箱出门时叫山翠看到,她吐出嘴里的山楂核,“云姐姐,还有人敢找你看病?”云白鹭学医虽说因为兴趣,但混不吝贪玩的个性给人印象太深,以致于她独自出诊都瞧着新鲜。 当然出门前最要紧的是调理自己这张脸,回沙海这几天肿已消了,每日还能直接上月娘家蹭顿饱饭。但云白鹭最忙最看重的就是在小院里研磨药粉:抓出一味白芷就对着干草药拜起,“娘啊,你可要助女儿肌肤细腻美貌常驻。” 所以连着几天的努力让云白鹭没吓着游老太,还在问诊时和她闲聊沙海的事儿,“听说匠营吴家老大投了北夏?” “嗯,是听说过。”云白鹭能猜出这老太体气顺了时会多能聊。 “哎。”游老太一声叹息,“当年吴家找我保的媒婆,议婚后的定帖送来时,我也在场呢。就想着这对璧人什么时候能成婚。” 云白鹭收回听脉的手,边从药箱里给游老太分理着草药边道,“成不了。” “已然成不了。”游老太不住地点头,“匠营李家端的忠义,虽说月娘当众说了退婚,还得去吴家同意,两家人一起到县宰那里做个议定。” 拈起游老太特意给自己端来的炒胡豆,云白鹭嗑了粒,“那要是一方死了呢?” “就算死了也不成,吴家还有父母兄弟呢。”游老太忽然睁大眼,“死了?” 当年母亲想和父亲和离,但父亲不同意,加之京里白家人再□□对。这事儿就不了了之。无论是谁死,总归死上一个才能从这恼人的婚事里逃脱。 吴兆安明明可以逃回沙海,却因贪图前途留在北夏。留北夏后竟然还不托人来谈和离,将月娘蒙在鼓里好几年。这种人,怎么就让月娘父母看中,愿意将女儿嫁过去呢? 称了半斤猪皮肉,她辗转回月娘家想再蹭一顿。这会儿手头紧张,好在谢师走前又塞了她一两碎银。问谢蓬莱去哪儿,她又含糊不清,但身边陪着那方姑娘——谢师才是风流人呐。云白鹭边想边露出了笑,走到巷子口时看见李家铁匠铺子前煞是热闹。 她快步走过去,只见燕云汉双手握锤挡在李家姐妹前面,怒目等着几个在大声喧哗的人。喧哗者为首的就是吴兆立,“我兄长和月娘的婚事,就算是合离,也得过问我父母再由县宰定夺。岂能由你一言退婚?” 他们家是舍不得月娘定帖上写下的随嫁妆奁:铺席两家,黄金首饰两套,银十两。厚实得令人羡慕。 吴兆立甚至大言不惭,“再说了,就算我哥愿意,吴李两家亲事是长辈所定,不能说废就废。” “是吧,老二,你哥不愿意娶了人家,这不还有你?”其中有他的狐朋狗友在喧哗。 -- 第31页 云白鹭捏了药箱绳子,冷脸挤到人前。刚要说“吴兆安早就死了”,月娘却抢在她前头,“你家兄投了北夏,你却不以为耻。我父母当年因为落脚沙海匠营,受吴家照顾多年才应下这门亲。但看的也是同在匠营里的情分。 “现在不同,你家出了这档子丑事。我李素月说不嫁就不嫁了。至于你?匠营里的把式早丢了,赚了两个钱就成天去酒巷花巷逞威风。想娶我?”她从师弟燕云汉手里拿过把锤子往吴兆立脚下一扔,生生在他双脚之间砸出了个坑。吴兆立被那锤子带来的厉风和力道吓得腿软,被人扶住才站好。 “胆敢再来胡闹,别怪我李素月锤斧不长眼。”李素月跳出匠棚,上前几步那伙瞎起哄的就退后了几步。她从坑里拔出锤子,身形比那吴兆立还要高半个头,加上眼神慑人,语气也极为不耐烦,“滚!” 除了云白鹭,几乎都滚了。 李素月看着云白鹭,那人提起猪皮肉,将“你不嫁人可以娶人”咽下,“月娘,瞧我买了什么下酒菜?” 瞪了眼云白鹭,“成日里就知道喝酒睡觉不务正业。” “医馆里没什么事,月娘要是缺人手,我帮你拉风箱可好?”当年她可是拉风箱的一把好手。云白鹭就坡下驴,拉起李素月的胳膊往家里拽,“不和那班泼皮置气了。”她顿了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坐在枣树下,李素月一脸不耐烦,“说什么?”自己家说不得,还要来她院子。 “拓跋……吴兆安,被马贼杀死了。”云白鹭的双手还抓着药箱绳子,紧张道,“头……头被割下来,挂城门口上,我出城时瞧见了。” 月娘的脸霎时白了,看云白鹭不似说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出个字,“哦。” 对那人,她谈不上倾慕,也没有多少男女之想。只是觉得那是她不太熟悉的匠营异姓兄长、日后的丈夫。吴兆安来找父母提出推迟婚事两年时,她还曾松了口气,毕竟可以多陪父母两年。 曾经活生生的人离家投降,又惨遭横死。李素月只觉得心绪杂乱成泥,黏不起块成型的模子。 “死了……死了。”蛮关这些日子封了城,消息还没传到沙海。过些日子,人人都晓得了,无非说一句,“李素月这下真是寡妇了。” 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冒出,想起云放江曾经私下找过自己那事,李素月恍然大悟,她看着云白鹭,“是不是你去求云帅,让我和吴兆安回江南?” 云白鹭的手指在绳上绕了好几道,“可你不同意,那姓吴的也不愿意。说是要在沙海保胜军里搏一把功名。”她曾私下打听过吴兆安此人,从同僚到上司,对此人评价多为“精明钻营,野心勃勃”。她觉得让月娘远离沙海,和吴兆安去江南做一对闲云野鹤是个好主意。 这条路行不通后她就去胡闹了把,带人上门逼亲,闹出了那桩震惊沙海的荒唐玩笑。可吴兆安依然稳坐钓鱼台,那是他怕得罪了云帅的女儿。似乎只要李素月答应,他就能拱手让出妻子。 醉心青云路的人哪里愿意离开百户这个好不容易爬上的位置,哪里敢在云帅的女儿面前为未婚妻出头? “我就觉得,他……不是良人。”可一切都变了。云白鹭凄凄笑了笑,“人怎么能和天意别手腕?” 安静了很久,李素月不解地看着云白鹭,“可我……我不值当你这样。”她蹙眉,“我……我亦不会倾心女子。” 揩了下发酸的鼻头,云白鹭挤出丝笑,“月娘,你不讨厌我就够了。” 从小她被外人当做锦衣玉食的帅府淘气千金哄着怕着,却不知道世道翻转后,在西辽边境挨冻受打时,撑着她忍下来的念头就是回沙海见月娘一面。 现在的云白鹭还是戴罪之身,嘴上玩笑不羁,心里却埋着深深的自卑:云家风光时她尚不得心意,何况现在落魄潦倒? 更何况月娘说了不喜女子? 现在已经够好了。比邻而居,虽谈不上是朋友,但能说两句话,脸皮厚时还能一起吃顿饭。月娘也不会见面就打耳光,或者白眼冷脸了。 再提了猪皮肉,云白鹭声音有丝颤抖,“我在紫雀买的,真的,真的好滋味。” 月娘看着那包肉,眼角泪珠溢出,千言万语在胸腔,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忽然,她拥了云白鹭。谢字讲不出,恨字也淡了。 “你傻啊。”李素月叹。 云白鹭在她怀里摇头,这几年的委屈苦痛差点化作倾盆泪水。她咬住唇忍泪颤抖着,“这不挺好的?我都能回来了。” 第25章 入了秋后的沙海仿佛见不着北国萧凉。酒巷里的划拳沽酒声彻夜不息,花巷相比下虽冷落了不少,但在新县令整饬后没了那些烟花柳巷的风气。两条巷子口前都挂着大红栀子灯,延绵到巷子尾,把一道黑天都照得喜庆热闹。 不打仗的沙海洋溢着酒气肉味,梆子响在街头,过一天算一天的太平日子在酒杯里又结束了一日。 谢蓬莱将衙门里的事儿都交给了新上任的王典簿。谢规王随,她出门这些日子沙海也算安平。沙海人现下留意的是三件事:其一,朝廷派来的都转运使是不是个薅银钱的好手。这决定了沙海人日后的税赋抽成。往年上任的转运使甚至都会在荒年灾年大肆搜刮,还以“羡钱”的名义送于朝廷拍皇帝的马屁。 -- 第32页 其二便是三州安抚使是派个主和的还是主战的。要是个好斗的武勇或文官,则三州太平日子可能到了头。 最让人关注的却是李家铁匠铺子的月娘真成了寡妇了,她以后要嫁谁? 肯定不会嫁那个面皮已经黑不溜秋的云家小姐。 云白鹭在“紫雀”里打酒时听到这番话不禁苦笑。身上的伤口虽没好透,酒瘾已经更甚了一分。她每天帮月娘拉完风箱再回去洗澡抹药,难耐时就靠枣树下喝酒念书,念的还是怪力乱神、野史传奇。但云白鹭心里还有桩放不下的事,她打酒时有时会从另一条道绕过去,路过匠营其他铁匠铺子窥窥动静,或者就在酒楼里听些匠营的风声。沙海的男工匠几乎没有不爱酒的。 她不得不上心,因为距那“交货”的日子不过一两日。 匠营里嫌疑最大的就是吴家。吴兆立说是脱了匠籍入了商籍,他做的哪门子买卖却没人说得清楚。有说砖茶买卖,也有说丝绸生意。云白鹭在花巷里没寻找他,结果看见他成日的在酒楼里和人吃喝喧嚣。 “今天喝多就罢了,明儿不能耽误事。”吴兆立这话让云白鹭竖起了耳朵,“要去南边延州茶商那里进货。” “蛮关不是已经关闭了?你这新到的砖茶往哪儿榷卖?”旁人问。 吴兆立拍了桌子,“不提蛮关也罢。我大哥,那是蛮关县令,虽然投了北夏,可也是我们吴家多少代人的头份指望。”他酒意上头,又开始哭起他那被枭首示众的兄长。聊天又成了哭丧,云白鹭再也打听不到什么,悄悄从侧门走出。 路过燕娘的绸缎铺子所在的巷子口时,她正好瞧见月娘在门前张望。刚要开心招呼,月娘侧对着前方一人笑了。那笑容是云白鹭几年未见过的开朗。 来人似是个高鼻白肤的外邦女人,身着一身黑色骑马服,将马绳随意丢给绸缎铺子伙计后她也对着月娘点头。两人远远地说了几句话,那虽皱着眉,却拗不过月娘被拉进了丝绸铺子。燕娘早就等在里头,拿出量尺给这女人采量尺寸。 其实眼前的女人哪怕一身旧衣裳也盖不住她英挺的锐气。尤其她浓密的睫毛如焰跳动,深邃的眸光像是李素月炉中炼着的刀。就这双眼睛不是胡人的,而是汉人的。 云白鹭跟上前到了铺子外,见月娘虽然身量和那女子不相上下,可在她面前都软了两分般,曼语轻气道,“知道你不乐意。可生辰哪有不做身新衣裳的?”月娘嗔她。这一嗔让那女子松动了,也嗔酸了云白鹭。 她转身换了条道回去。月娘不喜女子,却对一个女人这样极尽柔意。她是谁? 是匠营里的前辈,抑或远方的亲戚,或者是经年不见的好友。云白鹭猜了好几遍。只愁谢师还没回沙海,眼下她都没个人陪着喝酒絮叨。 晚上隔壁家似乎在待客,月娘便没有喊云白鹭吃饭。剩酒鬼一人醉醺醺地趴在炕上睡着。 白月当空时,一声推门声吓跑了树上的鸟雀。李素月擎着油灯,和那傍晚扯布做衣裳的女子进了云白鹭的房。 两人同时看向墙壁上的九棱霰雪枪。女子的胳膊抖了下,用力攥了拳头后走过去取下那杆枪。从怀里取出帕子后又仔细擦了枪头,再抹了几遍枪杆,才恋恋不舍地挂回原处。 低头见睡得死死的云白鹭,李素月道,“下午趁她出门,在水瓢里放了点药。没大碍,她这会儿压根听不见人说话。” “灯借我。”女子拿过油灯再凑近了云白鹭的脸,而后退了一步,“不是因为这小畜生……”她忽然打住,“二十年了,说这个有什么用?” 李素月陪着她出门回家,快进门时,她问,“不去瞧瞧她?” “瞧什么?都成一堆白骨了。”女子推开门,头也倔强地昂着,“当年临终前都没找我去看看,死了……死了我就更不会看了。我卢尽花从没负过白芷,祭她作甚?” 李素月了然地看着她,“何止没负过,谁听了她女儿被困蛮关,火急火燎地亲自出马带人去劫城?” “我是看在阿谢的面子上。半两银子,她从没这么大方过。”谢蓬莱和她联络的信号一般分为十文和半两,半两银子意味此事特急。暗暗托人传达的书信上也是句句泣哭。卢尽花哼了声,“救出来的那玩意儿,我看着就来气。你瞧她哪里像阿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张嘴就是纨绔味道,算被她老子养废了。” 李素月替卢尽花倒了杯茶水,“你一见就甩了她四耳光?”凭着当年保胜军第二女将的手劲,怪不得云白鹭的脸肿了好几天。 “雌雄不辨,不敬长辈,代父承过,替阿芷教训,那四掌都师出有名。”卢尽花替白芷不甘,更是替自己,“要不是当年阿芷怀了那小畜生,我们就一同远走高飞了。”她喝干面前的茶,双眼眸光忽地一黯,“也不是。阿芷要是愿意和我走,也就不会尊了父命成亲。我哪儿有那本事?”说是不去看那摊白骨,提起白芷时卢尽花还是眼中含泪。 “小畜生可又寻你麻烦来着?”卢尽花早就听闻云白鹭提亲的事,不想再谈白芷,转而问李素月。 李素月摇头,“她……也曾有苦衷。并不是随心所欲地荒唐行事。”将云白鹭那时的考量一一道出后,卢尽花的脸色缓和了些,“心眼儿和她娘一样多。” 她想起云白鹭在西辽边境服了苦役两年,语气又软就了些,“从小锦衣玉食,吃尽了两年苦头才回来。阿谢为她费劲了心神,眼下怎么安置她却教人头疼。” -- 第33页 是拉进她的马贼帮,还是扔在医馆里潦度残生?这孩子身上瞧不见白芷那样的勃发心气。无志无才,一身嬉闹劲。“总不能……撺掇她和阿谢吧?”她瞥了眼李素月,见她眉头不觉聚起。 “谢姐姐?”李素月断然否认,“她不可能有那意思。”当年云白鹭在家由谢蓬莱授课时,每日上房揭瓦,捉弄谢师让她苦不堪言。再者谢蓬莱和云白鹭隔了层师生的关系,古板如她,绝不会打徒弟主意。 卢尽花看着李素月的眼神渐渐慈爱,这时才能让人瞧出她的大概年岁,“月娘,你才是最老实的孩子。”她伸了个懒腰,“阿谢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近人情。早点休息吧,明儿有的忙。” 第26章 林幽水静的鹿滩亥时被惊起飞鸟无数,卢尽花和李素月驱马向北,但没料到云白鹭已经提前大半天到了,正在前头边打瞌睡边等着同样的交易。 到了叶羌河最狭窄的河段后李素月她们才勒马停下,仔细听了动静后卢尽花吹了声唿哨,河对岸也响应了声。 躺在树杈上的云白鹭早就睁开了眼。盯着前方两个黑影后心都跳了出来——就算只是背影,她也认得有一个人是月娘。何况对岸擎着数十火把靠拢的人将这两人围到中间,红光倒映着的就是月娘那张端然秀美的江南面孔。 江南女子在北疆叶羌河畔,背上一把弯刀,抽出后闪烁着冰冷淅索的光芒。他们低声商量了几句后就训练有素地分批散开。月娘和同行的那人轻车熟路地牵马入林,好巧不巧地选中了云白鹭栖息的树。 月娘轻轻抚摸五斗的鬃毛,“乖乖的。” 那畜牲非常灵性,听了月娘的话后就垂头不语。连忽响都没打一个。陪着月娘的那人亦是蒙面,一双眼睛被藻影般的睫毛挡住。云白鹭想起来那四巴掌,差点抽手拍自己的额头——早就该认出她。 再又一个时辰过去,北夏骑士和沙海匠营的人果然又碰了面。这回见了钱,“五千箭头,银五百。”十辆驴车应该是藏在辅城里早就准备好的。云白鹭又想给自己第二掌——怪不得她这些天从匠营里没看出异常。该是早就分批打造好送到了城外装车。 沙海这边领头的是吴兆立,暗听过几回他的声音,云白鹭已经非常熟悉。不过有一件事她不熟悉:月娘和那四巴掌英雌好娘子躲这儿是要和哪边打交道。 云白鹭在树上想着时差点笑出声,为的是月娘这白日里打铁、夜里打劫的阵势。甚至想到自己哪天玩耍玩烦了,索性也随着月娘打家劫舍来得痛快。 岸边的交易很快两清,北夏人就车换马过河北行。吴兆立这些匠营的人做贼心虚,又张望了几下后匆忙往南。看了眼月亮位置,云白鹭猜想这会儿已经到了子时。 树下两人还没动静,她也不敢动。一炷香后,全身僵硬得快忍不住时,那英雌道,“走。” 两个女人翻身上马,一手握缰一手拔刀后就追向匠营的人而去。目送着这两道飒飒的身姿,云白鹭一时不知她们是贼是将。 一滴鸟粪滴落在额头,她擦干净后侧耳细听,北面有兵器相接的声音,南面也有鬼哭狼嚎。 这是两边都不落下,灯下黑吃两头。听到声势减弱时,她捏了酒袋后灌了自己一大口,再翻滑下树。幸好她这遭把马藏在了鹿滩附近,要不可能就露了馅儿。追了南边好一会儿,除了两头在河边傻喝水的驴,没见到一个人影。 她呆呆地等了会,牵过一头傻驴翻上去,“走嘞。” 一人一驴沿着渺无人迹的叶羌河向沙海而去。天地间安静得只剩树叶婆娑和流水低吟,仿佛刚才的两场厮杀没有发生过。 亏得原来云白鹭自诩最懂沙海,可这里人人竟然有两张皮相般:老实巴交的匠营人会和北夏偷着做买卖;一心打铁的正派寡妇和马贼交往甚笃;救过自己小命一回的马贼英雌竟然胃口奇大,更敢在沙海里招摇过市;新来乍到的济北商家小姐已经哄了谢师外出游玩。 合着全沙海只有云白鹭一个看似通透实则憨傻的人:喝酒听梆子,医术李素月。今天还免费听了两场戏,就像赶了个梦场般,曲儿还在耳边人都散了。最期待的月娘使刀还没瞧着。 沙海是什么地界?这些忽然打石头缝里冒出的人和事在那场大战前就存在了? 谢师为什么不在?云白鹭现在缺个喝酒说事的伴儿。她随着那傻驴的步点摇晃着身体,“好像人人都有事儿忙活,就我们俩搁这儿稀里糊涂呢。”云白鹭捋了下驴耳朵,“劳烦老兄送我到鹿滩,这之后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做头野驴多好,别成日里给匠营那伙人卖苦力。” 到了鹿滩后也没见到人影,云白鹭猜想匠营那伙人命有没有保住?月娘能下得去手吗? 放开那驴后,云白鹭踢了脚驴屁股,“跑呀。” 那傻驴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跑,就在离她几尺的位置低头用鼻子拱石头。 人和牲口其实也类似,习惯了某处某事后,就再也不愿循着天性大胆地往外闯一闯。云白鹭看了看天色,招来自己的坐骑后靠在林内准备再休息两个时辰便回城。 已经抢到了银两的卢尽花让同伙带着银子先走,再看李素月,“匠营里那伙人我今天不杀,下次再遇见这吃里扒外的,我不会再卖你面子。”吴兆立那群人捡回一条命,只是被马贼撵着往沙海拼命逃窜。 -- 第34页 李素月低头,“晓得了。” “可惜那两头驴。”卢尽花语气里满是不舍,“拉回去就好了。”再和李素月算起当家账,“养一匹马就等于养二十几号人。都以为我抢一笔吃半年,其实也不过月余。” 卢尽芳花马贼出身,十五岁入了白芷帐下才算被招抚。征战四载立功多回,等到朝廷行赏时,功不如她的军阶升得比她高。只因为两个原因,她是半个胡人,又是个女人。白芷成亲怀孕后被迫交了兵权,她一气之下单骑离开了沙海。干回老本行不过五年就成了北夏和华朝边境最大的马贼头子。 “师傅。”李素月轻声喊她。 “我的确说过,不杀华朝人。可那批算什么?”卢尽花话音刚落就剧烈咳嗽起来,她呕出口血后擦了擦嘴,“本想着等她愿意时,我这人马就交给她。结果我一条老命还在苟且,她却……”卢尽花疲倦地长叹,“月娘,我有时在想,我在做什么?” 漠间林下,杀人越货的白手起家买卖又做了二十年。手越来越熟,心越来越钝。 “这断头买卖做多了,都快忘了我是想给阿芷拉支人马。”看着难得软下来求自己的徒弟,卢尽花伸手摸了摸月娘的头,“我真不晓得拉你进这行当是对还是错?” “我不后悔。”李素月坚定道,“没有你教我的骑射本事,我也不能手刃仇人。” “那师傅再教你一样本事,回去好好摸摸你那匠营的底儿。如果他们真的都投敌了,别手软。沙海不是吃酒听曲的,沙海是舔刀子的地方。 “月娘,白芷仁义,所以她死了。咱们别学她。” 第27章 九月初九这天,走完了金明寨、塞门寨和秦渭延三州的锦王赵宜芳和沙海县令谢蓬莱回了城。一路相伴两旬,谢蓬莱也将赵宜芳的脾性摸了个透。 凡涉及军政税赋民用等不明白的事,锦王都能耐下性子听谢蓬莱丝丝剖捋。凡有关一路上的吃穿闲杂,她们几乎处处不对付。 因为谢蓬莱心里处处捏着个“礼”字,加上性子廉直,锦王面前她从不敢主动多言僭越。锦王多次一片热忱被她浇凉,但总能被她引回政务上而发作不开。 在客邸前拜别了锦王后,谢蓬莱道,“县衙里的事丢了这些日子,下官得赶回去处理。”丝毫听不出锦王话里话外的意思:留下一起吃顿饭,再叙叙三州以外的事。 看着这七品县令的背影,赵宜芳抓着马鞭靠在身后敲手心,“还真是石头性子?” “石头性子不假,但这身学识做个七品屈才了。”任五这一路也见识了谢蓬莱对西北三州的见解和朝务的熟悉。今年岁赐北夏的消息传到锦王这时,看了眼钱茶绸清单的谢蓬莱马上就意识到朝廷拟就数额的错误: “若茶五万斤、绢二十万匹,不若多赐银钱。”她向锦王解释,“给的实物太多,北夏人用度足了就不会和边境人做买卖。”绝了多少商家买卖不说,也会滋长北夏人的讨用野心。 “得留些活泛路子。不足的,让他们拿东西或银钱来换。这样才能有去有回。有战有和不假,但‘和’字里的文章还是要做细致。”谢蓬莱的这番建议被锦王当即采纳。晚上咬着笔头字斟句酌写信写得烦了,抓来隔壁屋里读书的七品官,“你帮我写。” 谢蓬莱随即挥毫一炷香,片纸之间写就。她一字未改,锦王看了,竟也不能删增一字。 “长史或司马,还是咨议参军事,要早些将这谢县令招到锦王府里……”任五的意思锦王显然也明白:招进府里,她也不会在京里被一群老滑头给排挤走。 锦王看着谢蓬莱着急的背影,“哪怕是个侍讲也好。谢师若在,我那笔墨文章也不会荒废好几年。” 谢蓬莱在沙海几年,那登门入室的徒弟笔墨文章照样荒废。但医术也琢磨了个六七成。即便心里又怕又不痛快,月娘相邀在前,云白鹭还是热心地每日去李家给那半胡半汉的四巴掌英雌诊脉看病。每当这时候,月娘就将她的话字字句句听进心里。 脉象比那人来历要清楚:肝胆火旺,胸胁刺痛,颊赤血虚,这是明摆着的相火内炽之状。一般人有这症状也不至于呕血。可见这马贼婆娘平日里坏事做了太多,乃至担惊受怕心胆不顺到何地步。 “胃气逆上,血枯难治。就……先止血,再养着。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云白鹭查验了多个药方后终于开出了方子。月娘陪着那婆娘在屋里说话,还不时忙前忙后地端水递茶伺候她。云白鹭则在厨房里熬药。 她将那夜打劫的事压住不提,心眼儿却长了些,总想从月娘的只言片语里打探她们的关系。可月娘心里焦念着卢尽花的病,懒得和云白鹭掰扯。还是李山翠说了,“花娘是我姐的师傅,一直在延州经商罢了。”问是授了什么业。山翠想了想,“骑马。”好像还有另一样,“刀法。我姐说了,咱们家女子顶门户,得懂些护身功夫。” 岂止护身?云白鹭扇着炭炉发笑,“是怎么认识的呢?” 李山翠却古怪地看了眼她,“你真不认得?那可是当年……”她压低声音,“你娘白芷将军帐下的卢尽花。” 手指头被炭炉烫了下,云白鹭嘬着,“嘶……”她听别人提起过卢尽花,但她娘却从来没说过这号人。八成是这女将做了马贼,和娘路桥不对扬了镳。 -- 第35页 端着药往里屋走时,她远远就瞧见谢蓬莱在屋外来回踱步。喜上眉梢的云白鹭上前撞了下谢师肩膀,“您可算舍得回来了。” 谢蓬莱扭头忙让她噤声。本来要在县衙忙公务的谢蓬莱看到案头李素月送来的信,“师傅来了。”她忙扔了笔就跑到李家,这会儿在卢尽花屋外却不敢进门。 被云白鹭一盯,她索性整顿了下衣裳袖子,咳了声后朝屋里喊,“月娘,花娘,我来了。”声调朗朗,没丢了七品派头。 进了屋后就看到卢尽花靠在床头也看着自己,“谢大人来了。”她白了眼端药的云白鹭,“你跟着来干嘛?” 云白鹭一愣,放下药转身就走。 剩三个几年未曾团聚过的老相识相视而笑。谢蓬莱搓着掌心,“花娘,身体可好些了?”她端药坐到卢尽花身旁,“这回你得听听月娘的,养结实了再走。这咳血不断了根子怎么行?” 李素月担心的就是卢尽花又像两年前那样刚好转就走人。也附和道,“这回见着又严重了。”那天夜里去劫银,她咬着布不啃咳出声。回来后才大吐了一回。 “断不了。我也活够本了。”这病从听到白芷死讯那天开始,就缠缠绵绵了她八年。咳得狠了就找郎中吃几服药对付过去。这些年没见好转,每到天气转凉就犯重。 卢尽花看着月娘,再瞅着谢蓬莱,“你们俩,都大了许多。阿谢见老了。”她眼里笑意掺着唏嘘,头一回见她才十八岁,文气满脸,少年意气瘦骨铮铮。这年岁时一身文骨犹在,只是面容明显沉缓。 谢蓬莱细细替她吹冷了药,“老在这儿我不亏。”等卢尽花接过药一饮而尽,她才说,“十一月初二,岁赐会过沙海运到蛮关。北夏那边也有了动静,怔派了兵出境四处搜你们,可得小心些。” “今年的都干完了,勉强够吃。”卢尽花擦了擦嘴,“两千号人,五百匹马,收手半年也行。”慢慢出了口长气,“早晚,这家当得交给你们。” 她想交给白芷的。故人早不在了,那就交予她信任的人。 谢蓬莱从怀里掏出包还热乎的重阳糕,“还得你。不是你的眼线盯着,我和月娘哪里晓得匠营里的事?你爱吃的,趁热。”寻常拿笔的手剥纸时却哆嗦了下,她不好意思地握起拳头,“这些日子马绳拽得多了,手不听使唤。” “让那小畜生给你瞧瞧。”云白鹭总算在卢尽花眼里靠医术扳回了一城,“瞧着四六不着的,还有这手。” 她揶揄了眼谢蓬莱,“就不想想自己终身大事?人都给你掰回了沙海,还没点透呢?” 谢蓬莱慌得站起来,李素月也手足无措地看着卢尽花。 “这怎么使得?” “这如何使得?” 两人同时出口后,卢尽花看定了眼,瞄了瞄眼前两人,“这可怎么办?”真点错了谱儿? 第28章 云放江的帅府被揭了封条是在九月十二。三州安抚使、铁板钉钉的皇储赵宜项的亲妹子赵宜芳向朝廷申求驻跸沙海的事儿被允了。 下面就是翻新府宅等待入住。而赵宜芳的行李也正源源不断从京城往沙海运。免不了又要被御史台参一本“输缗过重,劳过路州县”。 沙海在两年后安置戍边禁军的事儿也被皇帝允了。虽说朝廷主和之声渐高,但架不住北夏的再三敲诈。皇帝也想敲打敲打这个纸面上的“儿臣”。赵宜芳这一奏请算是摸到了皇帝心坎。 此时,从京城里传出的小道消息源源不断地被丝绸商带到了沙海:锦王被御史台参了好几本帷薄不修,赵宜项为了保全妹子才将她调到了西北三州。指望着管好几年的岁赐立了功绩再回京城。 锦王好貌美少年,府里就藏着好几位。据说云雨日日不休。 那又如何? 也有些公道话,早些年章圣元孝皇帝还不是在大街上看中了已为人妻的刘皇后,想尽法子抢了回来。洛阳夹马营赵家的子孙,几个不好色的? 怪来怪去,还是因为锦王是个女子。本该是听着保阿之训长大的赵宜芳,也是本朝商王之后的第二位女亲王,从袭爵那天起,就有人不断上书:权归女主,恐皇统之危。 她起居行事样样都有人盯着。从济北郡到了京城才半年,母老虎的称号就已被传遍。被左迁三州后,这称号也流到了沙海。 谢蓬莱再石头巷喝着骨头羹吃着环饼,听着母老虎赵宜芳被人编排只能摇头。身边坐着个白衣素裙、不着脂粉的锦王。 “本来枢密使范舒成的儿子要尚锦王的,年纪自然相当,十八岁就被点了探花。结果被人当街一马鞭子给抽惊了坐骑,跑疯了回家后慌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神志不清。眼下还在老家修养。”食客边吸溜着羹汤边津津有味地说道,“文人不行,那就换个武将。呵……,我朝武将,诸位都晓得的。” 文风敦厚细美旷放都有之,承平八十多年的华朝已经养出了读书风气。可武将真挑不出年岁样貌都能匹配锦王的。不是太老,就是太丑,或是过庸。 “我看不是有没有合适夫婿的问题。而是当朝文武,若是谁真尚了锦王,这官也就做到了头。而且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商王不就终身未婚,从宗室过继了儿子才保住爵位嘛。”也有懂点门道的。 赵宜芳品着骨头羹,仿佛没听见这些话。吃饱后看了眼欲言又止的谢蓬莱,问她,“饱了吧?”谢师点头后她就伸手请之付钱。 -- 第36页 五十文,够打半斗酒,也够谢蓬莱好几天的花销。谁让锦王要吃的席面都是沙海最贵的。心疼归心疼,但锦王也从不薄待她。藤纸送来好几刀,李廷圭的墨也硬塞给了自己。 而赵宜芳来找谢蓬莱吃饭叙事已成常态。用她的话说,“心仪谢师才赋,本想奏请皇帝让你入王府做我的长史,但又不舍沙海百姓少了个好父母官。权衡再三,那就请谢师每日抽出个把时辰教导政务。”谢蓬莱听得清楚:要是不陪着锦王吃吃喝喝、逛逛玩玩、写写画画,她就将这七品官帽给自个儿摘了。 不过赵宜芳也不时需要她出个主意。 “北夏那边让朝廷给个了断。说蛮关那事儿就算是马贼作为,那也是我朝的马贼。”赵宜芳和谢蓬莱走在大街上聊着,“皇帝也以为内患平息才是紧要。” 可马贼为患边境数十年,派系诸多,行居不定,真要派人去剿匪也不容易。赵宜芳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谢师以为呢?” “要看殿下要什么。”她总是这两面不粘锅的回答,眼神却滤过了赵宜芳的杂念直抵心中,“您要兵马粮饷,还是要北夏平怒?” 赵宜芳无奈地笑了,“谢师好生狡黠。”谢蓬莱的眼光却落在街边果子铺子上。她想着要买多少梨条,几许胶枣,配上狮子糖则更好。花娘吃药时可以去苦味。 “去瞧瞧吧。”赵宜芳拉她胳膊到了果子铺前,见谢蓬莱绕着铺子走了两圈,再大包小包买了四五种后脸色一暖,“这些太多,都吃不了。” “吃得了。”谢蓬莱忙着付钱给老板,喜气洋洋地提着吃食,“花娘就爱吃这些小玩意。” 赵宜芳愣了下,“花娘?” “是我老友。”谢蓬莱淡然一笑,“她久居延州,来沙海走亲戚些日子。”瞧着锦王脸色不善,她想了想,“您要来点什么果子?” 赵宜芳盯着她手里的玩意儿,“不用。” 看饱了。 九月十二是白芷冥诞。卢尽花脸色不会好,心情也会低落难过。谢蓬莱和锦王道别后就去李家铁匠铺子,和正忙着燕云汉及山翠打过招呼后直奔后院落。 果然,大门锁死,外面关着一筹莫展的李素月,还有捧着药坛一脸莫名的云白鹭。 年年这日子她都没在沙海。这是头一遭撞上,卢尽花躺在床上盖住了脸,忍不住时又连续咳嗽起来。云白鹭喟了声,“我都没给我娘送过汤药,这位主儿本姑娘伺候不动了。” 卢尽花撵她时差点推了她人仰马翻,云白鹭将汤碗放在谢蓬莱手上,“谢师来得巧,您官儿大嘴甜,想必比徒弟管用。” 李素月眼神复杂地看了眼云白鹭,“你闭嘴。” 云白鹭本要赶着去给白芷上坟,在卢尽花这吃了闭门羹本就心里不痛快,被月娘一瞪眼后心更是一坠。她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开了李家。 谢蓬莱看着她背影,轻声对月娘道,“她心里也不好受。” 李素月怔了下,“我陪她去吧。” 只剩谢蓬莱一人对着房门,想了想她还是敲了下门,“花娘,我请你去花巷瓦舍吃酒如何?近来有一出戏很受欢迎,叫‘定策蛮关’。” 果然,房门马上被拉开,卢尽花赤脚披发,漂亮的双眼通红,配上她的深目高鼻就更像西域女子。 “唱我的陈年旧事作甚?”蛮关定策唱的就是卢尽花当年随着白芷攻下此地后,决意轻骑打伏北夏大将李延宙一事。“弯弓射夏王,挥刃斩李郎”,说的就是这次战役的结局。 谢蓬莱懂卢尽花,也从不挑破她心事。再将手里几包吃食提得高高,哄孩童般,“前天你说过想吃的,我都买到了。” 第29章 冷冰冰了两年的帅府内外忙了起来。云白鹭本不想打那儿经过,但去城外给母亲上香还是走帅府前的道儿更方便。她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抬着木料石头,特意上前问了声。得知这里要变三州安抚使行辕后就收了声——她娘房里还藏着五十两救急银子没偷出来呢。 到城门口时李素月追上了她,“晓得你要打西门出,我买了些果子和酒肉。”再看云白鹭,两手空空,哪里像祭奠的样子? “我娘不作兴这些俗礼。”云白鹭拍拍手,“不过你买了,我就陪我娘吃好喝好。”月娘的到来让她心情好了些。出城门往西南五里路是个小山包,漫山都种着低矮的楸树。 云白鹭背着手默然走了会儿路,“我娘说生当为楸树,”回头看着李素月笑,“楸树有花无果,插扦即可生活。命数有千百年,树长可达十余丈。她是希望我活得机灵韧性些吧。” 李素月站在路间前后眺望,“就是不晓得为什么要选这里。” 沙海里的大户人家都不愿意在西面山包寻墓地,白家高门大族,按往常规矩都会将棺椁运入芒山祖坟安葬。她们脚下的地界不过是沙海寻常百姓的葬地。 这是白芷死前再三坚持的,甚至对云白鹭道,“要是给我葬到了别地,我到了下面也不认你这个女儿。”所以当云放江矫嘱时,云白鹭激亢反对下他才遂了母亲的遗愿。 李素月的提问让云白鹭闷了声,两人行至山顶向西眺望,秋风呜咽下楸树梭梭作响。“你知道西边是哪里?” “是甘州回鹘,再往西就是归义军的沙州和瓜州。再往西……”可能是卢尽花生父的老家,也许是高昌,也许是格拉罕。“白将军是想对着西边?”她若有所动,问云白鹭。 -- 第37页 “想看着保胜军有朝一日拿下甘州肃州瓜州沙洲。不过拿下后干什么,为啥非得往西,她没说过。”云白鹭从李素月手里接过酒食,“本想着生个和她一样英姿勃发、志存高远的女儿,结果是个打小儿贪玩躲厨房里吃南北羹也不想读书的货色。月娘你说得对,我丁点儿也不像我娘。”她肤色渐渐褪了黑色,显得伤口瘢痕更深,显得脸都不类母亲。云白鹭笑了声,嘴角不见苦涩,倒似乎认了命般地笃定。 李素月看着面前人灵泛的眸子,慢慢回忆起十二岁最顽皮时的云白鹭,“没问过你,当年……你是怎么找到我家铺子?” “诶,可不就是因为我娘嘛,去了匠营一趟后回来和身边人乐呵呵地说,‘来了个江南李家,大女儿模样周致,性情也磊落大方。’听她那语气,恨不得是要拉你进府做干女儿的。”云白鹭从没听母亲那样夸过别家孩子,带着一分好奇一分妒意溜到医馆隔壁李家铺子瞧了,就一眼,从那后就黏上了李素月。 张开嘴,又要来句油滑话儿逗惹下月娘的云白鹭想了想,“罢了。” 干女儿没做成,可以做女婿或媳妇。都不可能。缘分不是强求的。云白鹭嘴巴没准头,心里拎得清。 和李素月再行了会,看见前头纸烟渺渺,白芷的墓前已经立着好几人在祭奠。 一左一右两个可不是那日公堂里被打也不嘴软的任五任六,中间就是挨过谢师二十五棍的方姑娘。她对着墓碑拜了三拜,浇了杯酒后道,“白将军,因要在你府上叨扰到不知何时,先来拜会下您。不敬不周之处,还请白将军谅解。” 身后的云白鹭听明白了,这位就是三州安抚使、锦王赵宜芳。难怪能哄得动谢师那块木头,也是这位主儿能忍善谋、身居高位所致。 母亲冥诞拜祭被别人抢了先。这个别人不是他人,是马上要堂而皇之住进她家旧府邸的。云白鹭脸色僵在那儿,片刻后她转身就走。李素月跟上,“怎地了?” “晚点来拜。”云白鹭咬着牙憋着气,“那一位,不是什么经商的,而是新到任的安抚使,锦王赵宜芳。”她步子加快,心里也越发不舒坦。 赵宜芳他们也留意到身后动静,回头安静看着云白鹭的背影。 云白鹭甩着袖子越走越快,却被李素月拉住,铁匠娘子手劲使大时她也没辙。云白鹭停步,看着自己被捏得严实的手腕,“做什么?” “没出息。”李素月恨恨地看着她,“那是你亲娘。你管前面是谁?女儿给母亲扫墓,碍着谁了?” 云白鹭的眼睛闪过羞愧,半低着头道,“可我……我戴罪。”祖宅旁落,她处境潦倒。两件事儿杵一起,总让她觉得无颜对母亲。所以回沙海后她一直不敢来拜祭母亲,躲到了冥诞这一天才忍不住。 手被女铁匠拉近,云白鹭踉跄着上前,李素月扭过头看着锦王他们,“那又如何?就算你戴罪之身,就算你没出息,丢了家业不说,成天躲在后院里喝酒敷脸睡大觉,你也是白将军唯一的女儿。你娘要是嫌弃你,就不会生养你了。” “你说什么?”云白鹭抬头,咀嚼着李素月的话,“要是嫌弃我,就不会生养我?” 李素月不回头拉着她走近锦王他们,“劳烦让一下,这位是白将军不成器的女儿。她得先拜祭。”李素月才不管劳什子锦王劳什子这使那使,她就认定了天大的人物便是白芷和卢尽花。 见云白鹭还在发呆,李素月一声喝醒了她,“云白鹭!给白将军拔了荒草,愣着干嘛?” 蒿草已经盖过了近半墓身,看来自打清明后就无人来清理过。云白鹭看了眼赵宜芳,只无声地行个礼就赤手拔草。李素月已经在另一头忙活起来,她刚拔出刀,任五任六就将锦王护在身后。刀口碰到粗韧的草根后麻利砍断。 “咱们走吧。”赵宜芳吩咐道。走到半山时回头还能瞧见那忙活的两个人。 “倒也有点意思。”赵宜芳笑望着云白鹭,“她也不去找亲爹,又不请表除了一身罪名。就这么混沌地在沙海混日子? “白芷……怎么教养的这女儿。”摇了摇头,“回行辕。” 云白鹭掌心手指被草割了数道口子,半个时辰后才在李素月的帮忙下清理干净了墓地。李素月注意到她血迹斑斑的手心时失色,“你怎地不用随身刀?是傻了?” 拔了几根刺后,云白鹭才笑,“女儿不孝。”醉酒掩耳这几年,只有在手在离母亲最近的地方被割疼时才格外清醒,“我就知道躲不过去的,终于让我娘瞧见我这窝囊样儿。” 第30章 花巷里的柳秦桑近日排了出《定策蛮关》,柳秦桑唱得是白芷的角色。沙海人都钦佩怀念白芷,此戏一处难寻一座。 卢尽花耐着性子听了一折后丢了银子转身就走。谢蓬莱追上她,“就是一出戏,别当真。” “当不了真。”卢尽花冷眼时还不住地咳嗽两声,“可我也当不了假。”毕竟那戏取自她的战绩,但柳秦桑虽尽力,也只描了白芷三分形似。 “入蛮关后,阿芷才没有忸忸怩怩围着北城门思量。”而是拔剑指城楼,高声令下,“荡北寇自此门始。”那时,卢尽花觉得女儿颜色配极了铁衣如雪,她才不喜什么诗文里写的横波断肠。偏偏柳秦桑唱得就是那个脾性气味。 -- 第38页 两人回了李家铺子,谢蓬莱陪着卢尽花又聊了会儿,“锦王正式驻跸沙海后,我恐怕会更难抽身。” “知道,你升了官儿。阿芷没看错你,这些年委屈了你。”卢尽花叹了声气,“可沙海不能少了你,要是没了你做主心骨,多少女儿家要遭罪?” 她瞥了眼云白鹭的后院,沉吟片刻,“月娘太实诚,你又脱不开身,那小畜生也不是块掌兵材料。我真不晓得自己还能再撑多久?几千号人要交给谁?要没人震住,早晚要为祸沙海。不也才两年,匠营里的人为了点银子就投了北夏吗?”人心善变,尤其被战战和和反复摧折的边民。 谢蓬莱也一时想不出好法子,更不愿意听卢尽花有意无意地提及后事。离开李家后天色渐乌。饥肠辘辘时再掂量今日请吃锦王后剩下的花销,一时精神振奋起来。回了县衙继续看公务邸报,王典簿则讨好地为她燃了两个白蜡烛。 谢蓬莱吹了根,“即便是公使银子,也不得如此铺张。” 王典簿连连称是,心里却嘀咕这谢县令还不是为了省钱才经常整夜地泡在县衙里蹭油灯蜡烛? 坐在堂后的人没算计这些,而是将过往商客呈报的文书仔细核对。蛮关闭城后,北夏使节就和本朝在那推磨拉纤般地死要钱。通过沙海往西的客商却没减少,目的为甘州回鹘的草药商比年前多了三成。看到这,谢蓬莱边提笔在纸上圈下这一处。 匠营里走私军器的事还没收拾。吴兆立等人捡回一条命,难保下一次不想着铤而走险。这才是眼下要务,想到这,谢蓬莱又在匠营文书上做了标记。 烛火青烟偶尔被风吹进眼,谢蓬莱揉了发酸的眸子闭目休息。听外头梆子已经过了亥时。 看似安定富足的沙海,外有北夏铁骑相逼,内有朝廷掣肘轻视。来了个锦王后,沙海必定跃出延州秦州和渭州以外,举足轻重便是进退维谷。揉着头的谢蓬莱心里一刻也没歇过思虑。 她和马贼交往过密,不知能瞒住锦王多久。那位主儿真不似京里流传的“母老虎”般有勇无谋,能低下身段风餐宿露走访各州的皇亲国戚当世不多,能刺透实世心民情的亲王也只此一位。想到这,谢蓬莱叹气后转过头,加上另一只手揉着脑门。 县衙后门脚步匆匆,她警觉地睁眼起身,看见那司阍提肩缩头,战战兢兢地引路在前。后跟着锦王的贴身侍女离昧。 离昧看了她后双眼含笑,“谢县令果然勤政,还没歇着。”她端上准备好的热羹,“这是锦王嘱我给谢县令送来的,您先吃饱,之后锦王有事要召您商议。”离昧大方报了身份来历,她自然不能当成私事懈怠。 只是大半夜的,不晓得锦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谢蓬莱本就饿了,忙喝完那碗肉羹,“劳烦离女史带路。” 离昧爽朗笑了,“我不是王府女史,仅仅是护卫。” 马灯在前带路,离昧让人将谢蓬莱案上的文书全部抱起,绕过几条沙海夜巷后到了换了名头的帅府。几年没踏入这里,可谢蓬莱依旧无比熟悉。“锦王安歇在何处?” “在清河馆。”帅府庞有数馆,清河馆是过去白芷住处。 谢蓬莱点点头,跟着离昧向清河馆而去。心里一直担心着这锦王别又使出什么怪招数来。 清河馆前门到游廊处仅隔了个小花园,抬头就能瞧见游廊尽头的书房里亮着烛火。园子里黑漆漆的,到了书房外,除了锦王面前的几根蜡烛,就数门口侍卫的眼睛最亮。 看离昧眼神是让她候着,谢蓬莱微曲着身体耐心等候锦王。虽说非礼勿视,等了一炷香后,谢蓬莱还是偷偷抬头瞥了眼挑灯夜读的锦王和屋内陈设,没想到两人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赵宜芳杏眸压着威严,瞪了谢蓬莱后等了会儿,“请谢师进来。” 白芷的书房没有变化,北角书架上依然搁着各种兵书地图,天文水志类。西墙上原本挂着的霰雪枪不见了踪迹。她知道是云白鹭偷走了也没声张。 看来赵宜芳所谓的整饬,也不过是清理打扫了番。 离昧将谢蓬莱的文书摆在锦王案上后就离开合门。赵宜芳这才敲了敲面前的书案,示意谢蓬莱也坐到对面。 再端起面前的茶杯,谢蓬莱察觉到里头已空,忙给锦王续上水。瞥了眼她读的,不过是《素问》。再看赵宜芳的脸色,似憋着气,又端着架子。 锦王的眼神回到书上,“谢师先忙你的。” 谢蓬莱犹豫了下便提笔继续看堆积的公文。片刻后已经进入状态,混然不觉身在何处。 赵宜芳已经站起来,将蜡烛往前头挪了点,谢蓬莱随口道,“一根就够了。燃多了费公使钱。” 锦王愣住,随即吹灭了余下的蜡烛。书房里顿时从白亮转为半黑,屋外的侍卫蠢蠢欲动,影子犹豫时,锦王道,\没事。\ 这一声才惊醒了谢蓬莱。她茫然抬头看了眼前四周,终于从案牍中回神。 “听人说谢师在县衙里惯常俭省,果然不虚。”锦王开口在昏暗房内,谢蓬莱觉得她声色已不复方才严厉。 “下官习惯了,敢问殿下有何事要商?”谢蓬莱问。 锦王回到自己座位,抓起根湖笔随意在纸上画了几笔,“也没甚要紧事。不过听了几句闲话,心里不痛快。” 那边是京里流言传到了沙海,谢蓬莱想了想,左右不过床笫谣传或婚事流闻,正要安慰锦王,赵宜芳忽然抓起湖笔沾墨涂在面前的谢蓬莱脸上。凉润清香的墨汁在沙海县令右颊浓郁地拖长,她以指沾了墨,惊讶道,“这是?” -- 第39页 “听闻谢师今儿去花巷听戏了?”赵宜芳不等谢蓬莱回答,又在她脸上划了第二笔,“看来谢县令闲得很。白日游巷,夜里才忙公事。本王今日下午未寻到谢师,只好夜里差人请谢师到眼皮子下处置公务。 “两笔新账,谢师且慢慢算。以后就不必在县衙里待着了,本王这儿的烛火不怕费钱。损不了谢师的眼睛。”赵宜芳打了个哈欠后脱下身上披风给谢蓬莱盖上,“谢师且忙,本王先去休息了。”只留下个脸带墨迹的沙海县令呆坐在那儿,“两笔账?” 作者有话要说:  肯定有错别字,明天再捉虫:) 第31章 沙海近来客邸生意红火得紧。知秦州的那位头一个到,后面跟着几十号随从。渐渐的,知秦州、渭州的,三州地头上转悠的转运使,按察史等大小官员也在赶来的路上。要不是锦王因担心边防而拒绝,连各州团练都想去沙海讨锦王的亲近。虽说在京里赵宜芳总是被御史台盯着挑刺,在天高皇帝远的三州,她俨然成了制霸一方的新主人。 三州的达官显贵平日里几乎不来沙海,或是嫌弃偏垂小城不热闹,或是嫌弃这地界晦气。这下倒好,晦气一扫而空,城内酒巷花巷被挤得水泄不通。挂着“三州镇抚”牌匾的大门外排着队,沙海县令在前门迎来送往。 谢蓬莱自打被锦王半是强留半是威胁地留在镇抚府邸办公。锦王瞧着四方来客的热闹,说自己这会儿人手短缺,除了身边几个贴身伺候的,都是些只会立在门口当桩子的莽夫。谢师深耕西北官场多年,招待来客再合适不过。 谢蓬莱拿着朝廷的一份俸禄,身兼沙海县令、三州镇抚府邸管家、王府长史和司马的事,忙得前后脚难沾地儿。那位锦王就端坐在后堂等着收礼,再随意同拜会者寒暄几句。 晌午终于可以歇口气时,谢蓬莱饭也不想吃,只管靠在前厅栏杆上闭目休息片刻。离昧端来碗莲实汤请她喝了,她擦了额上的汗,“是锦王找我?” 现在已经摸清了这位主儿先礼后兵的路数,每找她前都会有碗汤羹替她垫垫肚子。 “锦王说今儿疲乏了,后面的人暂且不见。”离昧虽然长相普通,但有双精秀的眸子,聪明的性灵只在须臾眨眼间透出,“谢大人这安排太过紧凑,锦王在京里哪里吃过这个苦头?” 谢蓬莱马上压低腰身请教,“敢问离昧姑娘,明儿要如何安排?”其实谢蓬莱有些私心,三州的官员都往沙海跑,一路劳民伤财不说,各处的军政要事必然就撂下了。催得他们赶紧走完过场,好早点回去尽父母官之职。 “这是谢大人的职责,离昧岂敢插嘴。”离昧笑道,“另外锦王让谢大人给她找个伴读,说是沙海本地人最好不过。” 谢县令眼睛一亮,“锦王可有人选?”想到什么后她又锁眉起来。 “哟,谢大人,锦王属意谁您还不清楚?”离昧行礼后就告辞。谢蓬莱放下碗,忙去前面嘱咐一二再去李家铺子找人。 要说沙海里现今有功名的人非老即颓,年轻点的少有在功名上钻营的。路过沙海女塾时谢蓬莱特意驻足看了看这些女学生,年纪都在七八至十四五岁间,书也至多念到了诗、书阶段。大多女童都在钻学实务,或是学医,或是理算,还有农学。往年也有学兵学战法的,可在战败后都转到了其余门类。 白芷当年办下这座女塾时写下的四个大字还挂在门前:实学致用。这里是万万挑不出合适伴读的。 往李家一坐蹭饭时,谢蓬莱拈着筷子连吃了四五只角儿才放下筷子,看了眼沉默寡言的燕云汉,再看大字只认得一箩筐的李山翠,还有打铁刚结束汗湿云鬓还露出半边鼓当当胳膊肉的李素月。 “瞧什么?”听了阿谢说了找伴读的事后,卢尽花擦了擦嘴,“我也正好有事要告诉你们,我这病也不打算这么养下去。几天不骑马这身子骨都要散了,下午就回去。” 谢蓬莱的手滑了,忙从桌上捡起筷子,“花娘,你这才见好了点。还是等去根再说吧。” 卢尽花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伸手打住几个人想说的,“就这么定了。” 和李素月陪着卢尽花收拾好行李和药草后,谢蓬莱看着花娘已经微微下垂的眉眼,柔声道,“你可说好的,今年都歇着罢。十一月的岁赐之后肯定要开榷,但你也得忍住了。” “当年你在沙海城郊缩墙根哭时,没想到有一天还教起我来着。”卢尽花笑着看了眼谢蓬莱,“我知道。新三州镇抚使刚上任,底细还没摸清楚。伴君如伴虎,你在她身边也小心些。” “师傅,那草药得每天煎一副。”李素月也不放心地提醒。 谢蓬莱后悔今天忘记给花娘再多买些糖果子,“一会儿出门,我再陪你买些零嘴儿。” “那小畜生都替我抓好了药。”花娘拒绝了李素月的相送,只和谢蓬莱牵马出了门,“小畜生怕是几顿都没吃,早上让她给我配药时肚子在那咕噜乱叫。你去给她送点吃的吧。”末了她叮嘱李素月。 买了十多包果子后谢蓬莱还要再挑,手背被卢尽花按住,深郁的眼窝内绽出了然,“阿谢,真的够了。你送我到河边,我有话对你说。” 两人过了城墙便骑上了马,谢蓬莱骑着的五斗和卢尽花的坐骑非常灵契地并肩慢行,两匹马还不时在走动时互蹭下示好。 -- 第40页 “这俩一个马棚里生的,一个马夫训的。脾性也对味。我看月娘没马,就送了她五斗。”卢尽花拍了拍自己坐骑的脑袋,“和咱俩一样,又要分离。”回头瞧沙海辅城的墙角,卢尽花抬鞭指着远处,“那年你多大?十七岁?” 谢蓬莱觉得自己要饿死冻死在流放之地时,铁衣女将持剑经过时瞧了她一眼。这一眼就定下来亦师亦友的情分。 “一路上被虐待着走到了沙海,一天就给一个窝头,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活着走下来了。”谢蓬莱记得卢尽花带她吃饱后自己抱膝痛哭,被女将一句话喝住,“别哭。” “来了就想想自个儿往后怎么活。哭什么?吃饱喝足应该痛快睡一觉。”当年卢尽花皱眉瞧着瘦得皮包骨的女孩。现在的卢尽花含笑看着俊逸出尘的沙海县令,“阿谢是个倜傥磊落人,打那儿后还真没哭过。” 谢蓬莱不好意思地低头擦了下鼻尖,“花娘胳膊被砍得皮开肉绽都没掉泪,我怎么好意思哭?” “那算什么,这世上比皮开肉绽惨的事儿多了去了。”卢尽花压住咳嗽,“阿谢,那王府侍读的事儿,你觉得……那小畜生如何?” 这也是谢蓬莱第一个想到的人选,但云白鹭再领着陪读的差使出入原属于自己的家,不晓得她心里作何感触? “感触?”卢尽花要看着叶羌河远处的黄沙,“这点儿心气都滚不平,她就别说自个儿是阿芷的女儿。”□□的马儿像感受到了她的心气,也在雀雀欲试地撒开蹄子两头不安分地跳跃。 卢尽花摸了摸马儿,“瞧,这马都晓得远行在即,哪怕舍不得老友,可心里还是盼着撒蹄奔走。云白鹭不会连它都不如吧?” 谢蓬莱心口翻腾的不舍和倾慕终于也随着卢尽花的眼神压制下去,她点头,“这也是她脱了罪身的最好法子。” “我看,这是那锦王给云白鹭的台阶,她有想法。”卢尽花忽然拎紧缰绳,坐骑忽然昂头后绷紧了脊背,准备随时奔射。 “没想法,也不会把行辕设在沙海。”谢蓬莱看着卢尽花的眼睛,“花娘,我尽力劝劝阿鹭。你……你保重。” “保得了。我卢尽花生在马背、长在马背,天天躺床上才叫难受。走了,阿谢。”卢尽花焕然一笑,眉色扬起一如当年,“其实那小畜生面相还是像阿芷的,你……” 罢了,各有各福,她操心不到这儿。卢尽花转身朝着远处而去,留下一句话回荡在空中,“不许哭。” 谢蓬莱笑着揩泪,“两年见一回,还不许别人哭。” 第32章 都延州渭州秦州转运使是前知州范行雍离任推荐的邹士衍,要说这里头有什么关联,除了他二人同榜进士以外,皆是参知政事、据说为下任宰相的吕阶的女婿。连襟前后脚进延州本就招人耳目,何况邹士衍虽尚在壮年,却已历任御史、盐铁判官和知制诰。 锦王将邸报丢给捧着碗嚼鸡丝面的两师徒面前,“你们谁知道此人?”她常年待在济北,回京后虽多结识了不少官员,但毕竟待得短,并不能熟知所有人。况且这邹大人丁忧几年才回官场。 挑着面条的沙海县令谢蓬莱和新任锦王府侍读、吃得快碗底见空的云白鹭面面相觑,谢蓬莱要放下碗筷,云白鹭的脸还埋在碗边,锦王看云白鹭,“你来说说。”转而对谢蓬莱软声和气道,“谢师莫要拘束,接着用便是。” 云白鹭刚入王府不过十日,指望着她陪着锦王讲点诗经史兵。她却抽出本《宣和救急方》,“不若臣来讲讲这里头有意思的方子?” 再让她陪着练练身子骨耍耍白家的霰雪枪,她抱着厨房刚做好的热乎糖糕躲一边儿扭过身子,“臣多年未习枪法,这会儿胳膊肘提不动了。” 谢蓬莱推荐的可谓下下之选,赵宜芳问她沙海是不是都没人了?谢蓬莱想了想,还真是没人。但云白鹭也不是一无是处,她熟知沙海周边风貌人情,自幼又在白芷亲自教导下学过兵书,“勉强可备为咨议之用。” 一句话把云白鹭从侍读硬生生抬举到长史的位置。 云白鹭这十天换着花样吃王府厨子的手艺,鸡丝面吃到第三碗,被锦王指着鼻子要她说道说道。这会儿总不能让人觉得白养了个废物,她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这个邹士衍我听说过。” 再停顿下咂摸了鸡丝面的滋味,云白鹭喝口茶后不紧不慢,“六个字,胆大,器小,刁钻。”这位前盐铁判官,早年家贫食不果腹,为了口吃的敢进强盗打劫的馆子中吹捧他们,再混口饱饭。 说器小及刁钻,“他还是御史时,有年我随我爹去京城被他参了个僭越规制。后来我爹离京前办家宴请了不少人,就是没请他。这邹大人觉得落了面子。这怨一结就是十年,等他上任盐铁判官掌着兵校口粮时,常以库务月账尚待结清的由头迟发一旬。”这也是秉公办事,左右还挑不出毛病。 自问对得起三碗鸡丝面的云白鹭看着听得入神的锦王和谢蓬莱,“臣且说得明白些,殿下,三州来了这么个人物,能捉笔为刀骂人,又能翻账本算细账,更曾经是皇帝跟前拟旨的人物。嘿嘿,日后您免不得捉襟见肘要过苦日子。不过三州这地界,本来就不是什么富庶地方罢了。” 说完云白鹭起身向锦王作揖,“臣今儿侍读时辰已到,请恕臣先告辞。”本来回自己曾经的家中做个侍读并不光彩,但一则能去了罪籍,二又能糊饱肚子,三且不必时时待在锦王跟前。这差使云白鹭干了两天就已欢天喜气。加上终于顺到了藏在书房里地下的五十两银子,云白鹭今日心情大好,红光满面。 -- 第41页 现在她着急回去因为李素月的五斗这两天精神头不好,今天临出门前月娘特意来找她给马瞧病。 得了锦王允许后云白鹭就跑了起来。看得身后的谢蓬莱暗自摇头,锦王走到谢蓬莱身边,“本以为谢师推了个打秋风的侍读。今天看来,我总算明白了谢师的苦心。” 谢蓬莱脸色一怔,“下官举贤不避亲罢了。不敢包藏暗心。” “哦?”锦王但笑她一眼,她转身提笔,谢蓬莱惊得退后一步,“下官听闻……听闻吕相似乎与殿下生过龃龉,便想着……”抬头见锦王已经捏着笔靠近她的脸,“便想着找个熟知京城和西北官事的人。总归能帮殿下梳理一二……”那支散发着墨香的笔尖停在她鼻梁上,赵宜芳歪头,“哦,谢师心里还是有我的。” 谢蓬莱苦笑,“殿下身为三州安抚使,下官理当为殿下分忧。” “那个管银钱的小器货色来了,你也给他分忧不成?”赵宜芳的眼神让谢蓬莱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 都是她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谁都得罪不起。“自然。”她盯着笔尖,果然,赵宜芳已经在她笔头轻轻一点,“本王不管,他是姓吕的糟老头子派来膈应我的,谢师只能帮我。”再捏住谢蓬莱要往袖子里缩的手掌,“近来谢师操劳,我给你备了份薄礼答谢。走,咱们去瞧瞧。” 打了一斗酒的云白鹭又买了只烧兔儿转到李家。五斗在马棚里起卧不安,喘气声越发急躁。李素月正急得不行,见云白鹭来了忙上前,拉住她袖子,“可算回了,快看看。” 云白鹭将东西递给月娘,摸了五斗的肚子几处,又仔细查看它口鼻粪便。神色严肃得叫李素月不敢出声打扰。最后再听了五斗的脉,云白鹭抬头看李素月,“是不是换了草料?” “没换过。就是这些天的草料堆得多,在外头打了霜露加上下雨淋湿了些。”李素月道。 “怪不得,五斗吃了这发酵几日的草料肠内胀气罢了。我去熬点药方子,喂它喝两天应该无碍。”说完她就转身回医馆抓药。 只剩李素月提着酒食,看看五斗,再回头找云白鹭。一盏茶的功夫又见她回来,自说自话地钻进李家厨房就开始熬药。边扇着炭炉边和李素月又开始聒噪,“这马蹄大黄和乌牙硝都是通便清热的,不过要快点服用起效还得加点油水。” 过了会儿,炭火星子被她扇得密密钻出,云白鹭鼻梁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她随意用袖子擦了,李素月猛然发现她脸上伤疤又淡了层,脸色白净得多了。虽然衣裳还是旧旧皴皴的一身,但终于露出了素丽精致的眉眼鼻口。她在那里扇得着急,脸前乌烟散开,面上流淌着瓷白的光彩。 这张酷似白将军的脸没有倾倒山峦、奔走马上的霸气,但她稳妥妥地站在那儿,眼里的专注融进漆黑的瞳仁。再抬眼微笑,嘴角覆着笃定,“别急。” “我……我不急。”李素月低眼,再回头看了院子马棚里无精打采的五斗,“我去晒马料。” “诶……”云白鹭想喊住她,女铁匠已经几步跨出,伸臂抓起马料叉子开始铺晒。虽背对着云白鹭,但无碍她偷摸扫了好几眼。她爱看李素月打铁策马,也爱她寂静地喂马扫棚子。她那长而弯的眉毛此时该恬然地舒展开,不会因为瞪自己而微微敛着。 月娘要敛着眉眼也好看的。像拢着三尺浪在后头,就等着笑散成江南一帘雨。云白鹭想时,手里的动作不觉慢下来。 同时,月娘摊开马料的叉子也停下,她回头看了眼云白鹭,眼里没有江南一帘雨,只是静静地盯着云白鹭脸上的两抹俏红。 李素月看了会,终于没话找了句话,“一斗酒,一只盘儿兔加起来也不少钱。不用次次来我家吃饭都这么破费。”说话她继续晒草料,面前的五斗哼一声,她再瞅马儿一下。 云白鹭已经提着扇子朝自己扇风,“诶。不过我这会儿也有俸银了,一个月五两,比谢师还多。”她自说自话地转过身,“怎地这么热?这天儿不是赶等着下雪了吗?月娘你……”抬头已经不见李素月,怕是嫌她啰嗦。 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颊,云白鹭咬牙,“叫你多话。” 第33章 谢蓬莱料想的“薄礼”不外乎一身布衣、一壶水酒。而且锦王出手阔绰,文房四宝她都送过厚礼,再“薄”,能薄过一摞子价值数银的藤纸? 锦王和谢蓬莱走到县衙旁的院落前,见这县令若有所思,“谢师不妨猜猜是何礼?” 谢蓬莱知晓这处院落,先头买家是位外地的阔绰客商。后来发现这地方临着县衙,那家人召伎宴饮都要看谢蓬莱脸色,只得搬离到城东另一侧安闲宅子。这里就此空了几年。 此时这宅门头挂着的新牌匾上罩了层红绸,似乎只等新主人揭开谜底。谢蓬莱看着赵宜芳,“下官不敢猜。” “哦?”赵宜芳打趣般地瞧着她,“怕猜得重了要多费我银钱?猜得浅了辜负我心意?” 语无枝叶、为人慎重的谢蓬莱已经作揖,“殿下心思敏捷,下官愚戆,着实猜不出还有笔墨纸砚以外的厚礼。” “那是谢师心思清净,为官恭俭,从不想着贪财诛利,连朝廷给你的五十亩职田都送给家贫的学生耕种。朝内几个像你这样的官员?哪个不是巴不得多要一百亩再收租?”赵宜芳只是暗叹这谢师好生无趣,也不想和她多计较,径直上前拉下匾上红绸,“沙海书院”四字让谢蓬莱一颗吊起的心化作惊喜。 -- 第42页 “书院?”她盯着那四个金字,再伸手摸着门楣,“这么大的院子,作我沙海的书院?”谢蓬莱一脚跨过门槛,回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赵宜芳。 “郡国文计,先集太史之府,必阅石室,启金匮,抽裂帛,检残竹。”赵宜芳吊两句书袋后得意地扭头看谢蓬莱,“我建这书院,就是要开沙海文气。我来此地也有些日子,发现沙海书社只有区区一家。海内文豪巨擘的著述瞧不见也就罢了,连几本像样的史书都没有。” 她畅然步入院子,谢蓬莱忙随上,顺着赵宜芳指点的方向看过去右手第一间,“这里是经史子集部,我幼时最不喜读此类。总觉得都是些蛊人心智的玩意。”她说话随意的性子已经为她在京里招来非议,眼下在沙海就不必拘着,“但科举之人总要读这些嘛。” 推开这间屋子,里头放满书架,玲琅满目的书册已经被分门别类,密集得让谢蓬莱眼眶一热。她在沙海这些年,盼得就是有处能读书的地方。当年满怀希冀地进了帅府做家师,却失望地发现那里除了兵书地图,多是些杂乱的书籍,云白鹭却是喜欢,但不合她意。 此时她激动得不知道要如何开始,只能先翻翻这一处,再拿起另一本。连摸了十几本,墨香沁入了心脾,谢蓬莱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后放下手里的书,“敢问殿下这些书何时运来的,我竟无察觉。” “咱们在三州附近走探时,离昧就负责布置这书院。当然,这些书一部分是本王京城宅子里的,还有部分是从大相国寺藏书馆里借来。”说是借,不如说是赵宜芳威逼利诱抢来的,“和尚家的,成日里念经还不够?俗世里的书就该给俗世里的人读。”赵宜芳仰头看着最高处的一摞史书,“不过史书我愿意听,但以前王府侍读讲得多无趣。” 再拉着搓手的谢蓬莱直接穿到另一间,“这里头都是些律例、算学、天文、立法、农学、器物锻造类,我看用早晚得上。” “用得上,必然能助沙海四民。”谢蓬莱开心地涨红了脸。不觉锦王的手已经从她袖口挪到了手腕,一指悄悄地点了下,“还有这里……”谢蓬莱正要脱开,赵宜芳却收指牢牢抓住她手腕,脸上却一点也瞧不出故意,“还有大家诗文,西域众国的经文书籍翻译……”指着两外两间屋子后,赵宜芳拽着谢蓬莱走到最后一间位于正中的房间,推开门,里面却只有空空荡荡的书架。 “这……?”谢蓬莱料想该是还有书籍未运到,莫不是佛经? 手腕倏地被松开,赵宜芳已经躬身对谢蓬莱行礼,“这最后一间,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没收到自己想要的书,便想着,为何不收集当世著作。故留空室一间,待谢师有朝一日填满。” “我?”谢蓬莱直想咋舌,她就是笔耕不辍日以继夜,也填不满一间屋子。 “谢师当年在济北参加诗会,除了那句‘桃李莫言岁寒心,草木何求美人折’,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赵宜芳目光灼灼地盯着谢蓬莱,而谢师也想到了,可她嘴角撇了下,“都是年少意气之说。” “非也。”赵宜芳制止她,“我当时年纪虽幼,可记得清楚。打那时候起,也才认定了,谢师这样的人才是我欲结交和鸣的。” 那时十七岁的谢蓬莱听着满室的浣纱采莲、花满春厢,叹了句,“句是好句,词是好词,可惜和你我一般,不过是落入了男子的窠臼,滴进了文人的杯盏。” “你说,不求落笔超群英,但以我心写女史。”赵宜芳专注地看着谢蓬莱,见她似拼命忍着喉间眼底的震动,那滴泪终究没落下,而化作两眸内的钦服欣慰,“没想到殿下还记着。” “你写的也好,你徒弟写的也好,沙海里外任何人写的都罢,我就是要空出这间交付谢师,收藏这世间女子的功绩事例,我祖母商王不值一笔?白芷白将军不值数页?打小儿侍读给我讲史,那里头盗贼游侠都未曾缺,记女子几何?昏君无数都入本纪,千年万载只有吕雉、则天入了。”赵宜芳说到气头时唇瓣颤了颤,眼中满是不服。 谢蓬莱起先只当她从小置闲优游,赵家子孙又多骄逸。和锦王同游三州后渐渐觉得她志操非常,今日这份“薄礼”已经让她心折,锦王的志向更让她心头激荡。她只能拱手弯腰,“谢某谨领此职。” 赵宜芳伸出双臂拉过她两只手,暖呼呼地熨着谢蓬莱的掌心,“还有,你得给我讲史。” 谢蓬莱哑然,“这……我只是区区一个举人。” “我等了十几年,也没等到第二个人说出合心意的话来,就是状元来讲我也不听。谢师,我只要你。”赵宜芳眉间含烟,眼里羞赧悄然一现后抬头看谢蓬莱,“怎地?给我讲史委屈了你不成?云白鹭那癞鸟儿你都收了,本王哪里寒碜了?” 手心还被锦王紧攥着,谢蓬莱低眉想了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想逃出锦王掌心的那一抽却被对方察觉,赵宜芳蛮力全使出,一把劲儿摁住了谢蓬莱,“你以为你手心儿多软乎?糙得慌。”说话便甩开谢蓬莱的手,转身先走出了房。 第34章 往年到了秋季酬神会节庆前,匠营里几个老人户都会和李家商量本年的节庆如何筹办。可五斗的病都见好了,街上买松柏香印的铺子生意也红火着。而今天酬神节,没人来找李素月。 -- 第43页 今天她铺子里没事,近来也不用去北夏做买卖,赶闲赶忙都不必,那就要赶着给祖师爷老君烧香。先买点香印,再给山翠和师弟做两身衣裳。 往年节庆一般还得顺着匠营里的老规矩,大家在李家铺子后院摆酒痛快吃一顿,今天省了。因为李素月前些天去了好几家都吃了闭门羹不说,匠营里的老人吴家更是在她脚后跟泼出一盆脏水。李素月知道他们是气自己在吴兆安生前就提婚约废止,也气吴兆安死后她不肯以未亡人的身份服丧。更别说一锤子差点废了吴兆立子孙根的事儿。 她心里大概有个数:暗地里和北夏私通的定然不止吴家一家。有嫌疑的孙家、刘家还有尉迟家,前些日子扶着吴兆安的衣冠冢那叫哭了个真切。怕是哭这桩买卖不仅被人抢了银钱,更哭日后在蛮关少了个撑腰的。 反正话她都让人带了,酬神节如果匠营里的人不愿意一起过,那就分开。何况那年战败后匠营就已经貌合神离。战前她最欣悦的便是领到工部下达的图纸,独辕弩,神臂弓她都会制作。煎胶披筋她一个铁匠都极为上手,连云放江手里的黄钢剑都由她一手打制。叫工部的人看了连说要将她调入京城□□院。 那会儿匠营人人都称道李家女儿工巧技精,头一回由她主持的酬神会简直一呼百应,匠营里的人挤得李家小院水泄不通。 战后不说转运使克扣器物,以次充好,连给匠营的饷银都被克扣再三。西北军备废弛,不仅仅在于边境不张、兵乏将软,更有匠营的萧条。 她心里是能理解老匠营的人偷摸着和北夏做点买卖赚家用。但为对方制造军器是她不能忍。不仅仅她父母,匠营里还有不少户都有父母亲人丧命于北夏铁蹄之下。为贼作伥的人,她抢了也不心虚。 怀里有卢尽花塞给她的十两银子。师傅说,“咱们打家劫舍的要赏罚分明,你这次立功最大,得多拿银子。”十两,她自沙海到蛮关往来两年也没赚到这个数。可她还是勤勤勉勉,为的就是观察商路上的风吹草动。得了机会再汇合师傅她们抢上一笔。 起先她还担惊受怕,更内心难安。卢尽花一句话说得好,“这银钱就好比大粪,人家拿去滋养一处庄稼,你也拿着去滋养一处。总会不悖天道商律,花出去了就没白费力气抢。” 彼时的李素月问师傅,“那我们是赶着寻臭?”被师傅瞪了眼,“这都听不懂?” 后来李素月懂了,但花钱还是谨小慎微,生怕人家看出她手里来历不明的银子。攒了这么些年,早就够姐妹俩搬离沙海回江南老家。 燕娘的铺子里眼下没客人,见李素月来了她会心一笑,“每年酬神节你都来做两身衣裳,我今天还想着你怎么还没来呢?” 燕娘给她端来茶水,再拿出早就备上的熟客册子,找到了李素月先前留下的尺寸问,“变了没?” “都没变。”李素月放下茶盏,“劳烦燕娘做山翠和我师弟各做一身冬袍,我不缺衣裳,就不做了。” “得做。”燕娘的柔荑亲切拉过李素月的手,“我那闷性子堂弟,得亏去了你家铺子才吃上了饱饭,还学了一身技艺。月娘,你待我素来照顾,今年我更要送你一身衣裳。”说罢她端出早就叠了整齐的几身衣服出来,“两身袍子是山翠和云汉的,下面的羔裘是我上回去蛮关买来的。今天你不来我刚要送上你家呢。” 李素月固辞,燕娘的手却抚上她掌心,语气也娇软可人,“你知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独力撑着绸缎铺子,不被人欺凌也是因为你,还有堂弟护着。”正说着,她泪就滴答不停,“我不得已要学着骑马,学着去北夏做买卖,回来还要照应铺子和相公,我……”她擦了鼻尖,“我不是那种得了人好却当不知的性子,月娘,你要当我不是外人,就收了这回。” 燕娘和堂弟燕云汉都是流配官眷,两人一个嫁了病秧子丈夫,一个入匠营拜了师才算在沙海苟活下来。她说的话李素月都懂,但哭着哭着就已经探过大半个身子栽到了自己肩上,李素月被她热泪烫脸给糊住,好容易拉开燕娘,“那……那就收下燕娘的心意,不过这银子……” 银子没掏出,胸口衣襟已经附上燕娘的手。李素月一个激灵坐正,拉下燕娘的手,“燕娘,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燕娘猛地抬脸,看着李素月的赧色,“对不住,月娘,是我想到伤心事就失形了。”她起身站起,月娘想了想,“明日我再来。”她拿不准该给多少银钱,得问问人家。 这时铺子后传来尖锐的咳嗽,燕娘皱眉,旋即叹了口气,“我先去忙。” 李素月捧着衣裳翻上了五斗的背,拍拍它,“今儿过节,咱们就不去城外溜达了。回去给你喂顿好的。”转头看燕娘的绸缎铺子时,心内却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成。 转到巷子口时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云白鹭,她左手提着沉甸甸豆饼,右手挂着酒食,腋下还挟着几匹布,“月娘,回啦?”她讨好地笑了笑,对着五斗甩豆饼,“五斗这些日子没吃好,我给买了豆饼。” 再扭过右侧,“三州安抚使今儿宴请沙海的大小官员,我呢领了节仪就回来了。这些布是给你们送来的,我一个人穿不了。” 李素月下马,手里的衣裳也让云白鹭瞧见,“诶?这羔裘不错,但不像是沙海里能买到的。”她眼尖李素月晓得,马上问,“可知大概得多少?” -- 第44页 “质地尚可,作价……两头羊吧。”云白鹭好奇地看着李素月,“不是你买的?” “是……是人家送的。”李素月想了想,“这也不是我这样的人能穿的。”再说她常年靠在铁炉旁,家里也不缺煤炭,并不太需要这些御寒。但她起念买下这羔裘,想等以后送给师傅。 “穿得。”云白鹭清眸绽出憨笑,“月娘穿素色才好看,毕竟月明近素溢清辉。” 她笑完,两人对站了会,云白鹭将豆饼甩到五斗背上,再将腋下的布匹按在羔裘上,“给你……给你们的。 “走……走了。”伶牙俐齿顷刻间都被封印。 李素月想了想,“怎么不在安抚使那里过节?” 云白鹭噘了下嘴,“好歹我以前也是个承宣使,虽是个虚衔,也是沙海里个顶个的高阶。现如今,人人见我都是一句云侍读,听来刺耳不是?” “可你做侍读也没见多不乐意,每日里还不是一改睡到午时,卯时就听你起了床。”李素月先还在笑,忽然觉得这话说得不妥,收声后盯着云白鹭送的布匹。她都没想到给云白鹭挑一身。 是了。没做的就是给她准备谢礼。 “那……那就来我家里。”李素月要去牵马,云白鹭已经拉过了五斗,“好嘞。”反正她也没准备一个人吃饭。这就样,两人一马,偶尔擦着肩膀挤进了巷口。 第35章 锦王在府上的酬神宴被榷局的胡员外郎搅了兴致。这人虽只得了双绿豆眼,却打那二十五棍的事儿后就留意上了赵宜芳。后来得知她就是真正的三州安抚使,还在家里乐得重重拍了大腿,“谢蓬莱这娘们成天端着青天架子,这回可算栽进了汴河里。就等着剥职发落吧。” 他等了些日子,等到谢蓬莱正式被提拔到了七品县令,和他这个蒙荫祖上殿前副指挥使的贵家子弟一般品级不说,还被锦王邀到府上办公。 沙海书院成立后,谢蓬莱更开始每日抽空替锦王讲史。“七品县令,末流举子,还是个妇道人家,能讲个什么史?”胡员外郎和同僚拿谢蓬莱这事儿开涮时筷子里的羊肉都没来得及送进口中。被人眼色提醒后才发现锦王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 锦王只是冷睥了他一眼,胡员外郎就没夹住羊肉。一顿宴席吃得不知滋味。加上他听闻锦王曾微服进出过花巷,拆了人家对联,还常和京里来的名伎柳秦桑唱和。他先前为了拍锦王马匹,自作主张地将瓦舍里持鼓拍板吹笛按笙的一干人等全都请来,再苦苦说动了柳秦桑为酒席助兴。 柳秦桑等候在锦王府外便都等着胡员外郎的人来邀请。本想用这出哄得锦王开心,却被她冷眼一扫,“胡员外郎治下的榷局每月公使钱几何?”本朝下至县官,上至亲王,都有份公使钱。锦王每年能领到两万多两,七品榷局员外郎大约掌着库里几百两。 可这柳秦桑何许人?能将一整个瓦舍的人请来又耗费不少。锦王得知这一遭要花百两银钱后闲闲一笑,“本王家中设宴,胡员外郎用榷局的公使钱请歌助兴本是好意。但这钱的路数难说,公使钱花到本王府上,换京里的御史又能再参一本。”语气随和,话里话外都指着胡员外郎要构陷她,更让人坐立不安。 这顿酒宴赵宜芳吃得憋闷,放眼沙海,除了谢蓬莱,竟然找不着一位精悍的官员。却有不少难上台面的蠢货在肆意造次。她暗暗嘱咐离昧,“告知柳秦桑姑娘,本王以友待之,不承胡员外郎之请。” 再一个个地看过去,女官员也仅有寥寥四五人。胡员外郎那一桌的榷局官员,个个仪容或是委顿,或是猥琐,真不晓得榷局里塞这号人和北夏做买卖是为了赚脸还是丢人的。 赵宜芳捏着个空酒盅斜靠在椅上,目光和左手边的谢蓬莱相触后心生了一念,她凑到谢县令耳边,捂住口道,“真个乏味,才干、学识、样貌、品性,就没一个能赶上谢师的。”果然看到谢蓬莱耳廓莹润了道粉色,赵宜芳满意地坐回去。再坐了会,借着酒力不胜先去休息,留下个马步军都总管陪着其他人喝酒。 谢蓬莱喝得不多,但总觉得赵宜芳今晚兴致缺缺,离席前看着自己的眼神也颇怪异。果然才过酒过半巡,离昧就悄悄来请。 但这一遭却没进书房或客堂,却被领到了最北角的一间耳房中。炕上只有一案,案上摆着几碟热菜,温着壶酒。赵宜芳正坐在案前读书,见谢蓬莱来了随手指了面前,“谢师请坐。” 她放下书,谢蓬莱瞧见那是本《十六州安平策》,京里的大才子、先帝时的状元吕阶所作。 “我对此人不甚了解,边让人从京里将他早年的文章著述都弄来先瞅一眼。”赵宜芳给谢蓬莱先倒上酒,见这人忙躬身谦让止住她,“选这处耳房就是因为离席面远,清净。知道谢师晚上没吃好喝好,这不,按你的口味让厨房又备了点。” 案上是天下闻名的“北食”菜肴,谢蓬莱济北人,从小吃的就是这等口味。来了沙海后极少再尝到。点心馒头面食配上葱泼兔、炖羊,果然都是谢蓬莱喜好的。 “谢师但别拘礼,随意饮用。”锦王说罢就又拿起那册书,另只手捏起只馒头边细嚼慢咽边读起来。方才席面上的锦王举止中动静皆有威严,就算胡员外郎今晚两番惹她不快,赵宜芳表情依旧沉静。细细想来,除了拿自己开过几回嫁娶玩笑,她视物事颇有见地,似乎也藏了份建功立业的心来了西北。 -- 第45页 赵宜芳低头盯着书册的眼里一片蔚然,咀嚼也随之慢慢停下。谢蓬莱亦渐渐放开,也拿起案上另一本书边吃边读了起来。 秋风夜深时,前厅的宾客早就四散,耳房里的赵宜芳和谢蓬莱二人还对坐无语。看完了吕阶那本册子后,赵宜芳喟了声,“果然是状元之才。可惜年过五十,吕阶除了左右逢源、献媚陛下,早就将二十来岁时平定燕云的志向丢了。” 谢蓬莱放下筷子,赵宜芳这才发现她不声不响已经将菜肴吃了大半,随即高兴地挑眉一笑,“可合谢师口味?” “殿下厚待,谢某无以……”谢蓬莱被呛到,在那儿咳嗽起来。 赵宜芳挪到她身边轻轻替她拍着背,“我都说了你莫要拘礼。”她责备似地看了眼谢蓬莱涨红的脸,“别说什么无以为报,成日里忙着衙门的事还给我讲书,我备点薄酒菜肴不是应该的?” 谢蓬莱微微朝外挪了位置,连喝了两盏酒后才正视着锦王,酒气上头,话也就露了真意,“吕阶并非只会献媚,是不得已。” 锦王脸色一深,“别人要这么说,我就撵了。但谢师说,我就听听。”糟老头子吕阶是第一个同意撵她出京的大员,这笔账赵宜芳记下了。 “陛下自登极来,最喜两件事:封禅祷祀、大营宫观,最不喜什么?甲兵之事。吕阶早些年上书收燕云,降北夏,可有什么结果?三迁其职,最后被撵到西南做了个团练使。”谢蓬莱阅过的邸报经年后还能串理起来,“后来怎么提拔的?有人劝陛下用兵北夏,他上书道不可。”后来战打了,也败了,吕阶却官升几级,又回到了京城。 再给谢蓬莱倒了杯酒,赵宜芳请她继续说。谢蓬莱饮下后打了个酒嗝,抬袖遮脸顿了顿,“非吕阶易志,是陛下之志难夺。” 锦王陷入了沉默。谢蓬莱擦了擦额上被酒气催出的汗,“陛下之志,就是做个太平天子。以祖宗之材,尚且奈何燕云不得,何况陛下养在深宫,不尝世间疾苦?” “那谢师以为,是该打,还是该和?”赵宜芳一双眸子睁圆,脸上的怒气像被压在齿间。 谢蓬莱喝上了头,举起酒壶直接往嘴里倒,“真怪,这就怎像我济北老家的?”混不见锦王变得凶悍的眼色,“不打,不和。”她最后擦了嘴角,“殿下,您打京里来的,也知道当日云放江那一仗打得多憋屈?粮草周转尚在途中,冰天雪地后方支应不及。云放江坚持固守沙海和三州,却被京里来的,那么个太监,叫……叫什么,不记得了…… “被他下令三处出击,援兵四处被伏,焉能不败?”谢蓬莱冷哼了声,“这劳什子的朝廷,为谁打,为谁和?值吗?” 赵宜芳的眼神终于吸引了她,谢蓬莱撑在案上,怯怯地看了眼锦王。 “啪——”赵宜芳砸了酒盅在地,忽然捏住谢蓬莱的下巴就亲了上去,嘴唇触到后又笨粗地碾了下。谢蓬莱呆了,赵宜芳却咧嘴,“我果真没看错人,谢师……诶,谢师?” 谢蓬莱努力眨了眨眼,最后直接倒下就睡。 赵宜芳看笑了,也倒在谢蓬莱身边,但她心跳加剧、心情激动了好一会儿,终于滚了一圈,倒在谢蓬莱胳膊上。锦王闭上眼,又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多嘴一句,这篇背景类似宋,但是为了写作方便很多细节都更改了。比如宋代的流通货币不是银子,而是铜钱,一贯相当于一两银子。 第36章 谢蓬莱在锦王离去后睁开了眼,将身上盖着的毛皮大氅揭下叠好。坐起身时发现案上酒食撤了,只留了壶尚有余温的水。边喝水解渴时边打开案头的书册,发现锦王离开前又翻了片刻《息戍论》,书页折在“坚其守备、习其形势,积粟多,教士锐,使虏众无隙可窥,不战而慑”上,锦王还在这句话上画了个圈,旁书二字:愚见。 再看作者,果然是那转运使邹士衍。估摸着锦王对这位的脾性还不放心,依然在揣摩观察着此人的动向。做事绸缪至深的锦王,怎么能捏住自己的下巴就孟浪上了?谢蓬莱当时只得装醉睡下,心想着这位可否就此放过她。 岂料锦王直接倒在自己胳膊上,左滚右撇一番后靠得自己更近。呼吸相挠时,锦王还笑出了声,更伸手揪了揪自己的鼻梁。 最后后背贴到她的前胸时,可怜谢蓬莱生怕心跳泄露自己装睡。外表虽呼吸如旧,额顶都急得出汗。好在锦王只是靠着她打了会儿盹,被外面的离昧喊醒后才坐起来继续读书直至离开。 推门出来时天色碧沉如洗,银白月光渡在谢蓬莱的青色旧袍上。她被冻得贴紧两臂于身侧,顺着灯笼的指引直接走到了侧门。喊了睡眼惺忪的司阍开门,折侧着身子溜出了门缝。深夜的沙海除了远处的酒巷花巷,大部分人早就浮于梦乡。 没人瞧见自己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放下心的谢蓬莱站在门前正色,再掸了掸轻薄的衣裳后走回家中。她的“家”其实在县衙签押房后的夹院。 别人做官恨不得马夫厨子贴身婢女养一群,谢蓬莱清风两袖,衣裳自己缝洗,吃饭自己随意凑合,偶尔到李素月家里打点秋风。 夹院她平素不随意让人进出。院子内晒下的衣物已经被霜寒打软了一层,明日还要再晒一天。拢共两间屋子一间小厨房,厨房灶下躺着只狸猫。谢蓬莱不做饭,它只管自个捕鼠抓鸟养活自个。沙海县衙一清二白到连狸花猫都蹭不到油水,唯独云白鹭带着酒食上门时会分它些肉吃。 -- 第46页 谢蓬莱脚步尽量放轻,狸花猫已经跳到她屋子门前蹲坐着。她推门点亮案上油灯,再背手踱到那狸花猫前,“忘了你夜里睡不着,那就陪我读会儿书吧。” “谢师得陪我再喝会儿酒。”屋内传来的声音吓了谢蓬莱一跳,她凝神后想起那是云白鹭的声音,举着油灯掀帘进去,“怎地跑我这儿?” “以前我睡不着时,不就是爱半夜从府里溜出来找谢师喝酒吗?再说,你有空陪着狸花猫看书,怎地没空陪我闲聊几句?”她坐在谢蓬莱炕上盘腿摇头晃脑着,脸上的笑意延到嘴角两粒梨涡,柳眉芙蓉面,真得了她娘白芷的七八成。 谢蓬莱举灯忽然靠近她端详了片刻,看得云白鹭不太好意思,“怎地?” “这才是我沙海的云白鹭。”谢蓬莱赞道,伸手再拍了徒弟的头,佯装作色道,“喝了多少?” “一斗还要多。”云白鹭从身后摸出两包菜,炒胡豆和烤羊腿已经凉了,香味仍然勾得狸花猫叫了声。她拉着谢蓬莱坐下,将早就准备好的酒壶酒杯推到两人之间,“今儿酬神节,节仪我还留了些给你,也知道你不喜欢那些个姹紫嫣红,就做了套白绢中衣给你。也算徒弟心疼师傅不是?” 她喜上眉梢的模样让谢蓬莱也不觉微笑,给狸花猫分了些吃食后再坐下。一不小心压到了本书,她谨慎抽出再断然摆到远处,“我没准备你的。”做师傅的近日手头紧,加上平日也没少被云白鹭盘剥,“要不,明日讲书后请你去吃石头巷的骨头羹。” “都好。”云白鹭给她斟酒,“听说花巷的柳秦桑被请到了锦王府外,又被劝回去了?” 谢蓬莱点头,“锦王思慎,没被那胡员外郎安上把柄。” “那我没看错,好端端的姑娘家,红着眼抱着琴。”云白鹭吃吃一笑,“怕是谁惹下的情债。” “胡说八道。”谢蓬莱瞥她,“现今你端着谁给的饭碗,说话也得有个把门。” 云白鹭捂嘴睁大眼,刻意压低声音,“谢师说得是。我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着实高兴得紧。” 谢蓬莱都不用想,必定是李素月留她吃了饭,少给了三两白眼罢了。 “月娘她今儿给我敬了酒,说谢谢我治好了五斗。”徒弟酒意上了脸,仰头又喝了一盅,“她不似以前那般厌恶我了。” 谢蓬莱也盘起腿,笑着听云白鹭继续絮叨。自打回了沙海,还是头回见她如此开心。她俩认识十二年,将她气得半死的厌学顽童长成标致聪慧的大人,经历过那番生死之劫后提起李素月还能眼露纯色,可见月娘在她心中的分量。 “我娘说,心中得有个可心的人,遇到难处时想那人一两分就不会觉得太过遗憾。”云白鹭拍着师傅的肩膀,“谢师真没有可心人儿?” 她本怀疑是山翠,可发现山翠和燕云汉眉来眼去。又怀疑是李素月,当李素月一心打铁情不开化。那就是谢师陪着外出多日的赵宜芳。可谢师给她二人讲史时,眼神仪态从未流露出一分对锦王的依恋。倒是锦王对谢师偶会刁难实则借机试探。 或是什么男人?但看谢师常年素淡寡水的打扮,高人几等的才学,不似为哪家儿郎心折过。小到沙海,大到三州,云白鹭想不出什么人能配上谢蓬莱的风骨样貌。 谢蓬莱果然摇头,见云白鹭还凑近盯着自己,她叹了声,“谢某倾心三人:梅妻鹤子居孤山,这一位已经作了古。另一位,弯弓挥刃斩李郎……”她看着这张肖似的脸不禁颔首,头两位都是她极为欣赏的人儿,可真论可心人,谢蓬莱只觉得口干。喝了点酒润唇后,“第三位,嘶马沙海外,救过我一命。” 谢蓬莱停下,察觉脸颊再度发热,止住要给她继续斟酒的云白鹭,“够了。” “第三位……还活着吗?”云白鹭头回听谢蓬莱谈起这个人,却不忍心继续深问下去。谢师一个人在沙海太清苦了,如果能有人陪伴着该多好。 “活着。”谢蓬莱笑,见云白鹭欲言又止,她轻咳了下,“不在此地。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人现在何处。不过没关系,沙洲共皎月,秋风作羌笛。” 云白鹭觉得头晕沉了,她撑住额问谢蓬莱,“谢师,你酒量几何?我够能喝了,已经觉得困了,怎么从没见你醉过?” “不晓得。”从未喝醉过的谢蓬莱替她拿了枕头,扶着徒弟躺下再替她盖上被子,“以后少饮酒,月娘不喜酒鬼。” “嗯。”云白鹭随意抓了发痒的脖子,还是应下。 谢蓬莱进了厨房,狸花猫跟在她脚后。不一会儿,锅里热水泛起白雾,她坐在膛前对着狸花猫,远处飘来空灵的羌笛声。谢蓬莱侧耳听了会儿,发觉这是首北夏曲子《西凉伎》。沉目听了会儿,她猛然睁开眼——这是花巷里传出的,很难说花巷现在是否有北夏客。 她正想着要不要去花巷里瞧瞧,县衙前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泼水声。谢蓬莱拉开夹院的门,就瞧见县衙司阍慌忙跑来,“谢县令……隔壁书院走水了。” 谢蓬莱定神,随即令道,“衙门内外的叫醒巷民救火,巡夜梆子提醒全城。” “不叫城中守军来帮忙?”往常起火都会找沙海驻兵搬来云梯救灭。谢蓬莱想到那羌笛,忽然一个激灵,“不可。” 她转身回屋喊醒云白鹭,“你去通知四处城门,不准前来救火,全力戒严谨防偷袭。” -- 第47页 云白鹭揉眼,半梦半醒地问,“打仗了?” 谢蓬莱清冷的眼光唤醒了她,“怕是,快去!” 第37章 赵宜芳和人议事到丑时过半,忽然被喧嚣的叫喊声惊动,派人去问了才得知书院走水。问过府邸守卫安排后她便走到前厅继续等着消息。 得知云白鹭策马逐个城门下达勿要救火的命令后她心里安定了些。 “这火有古怪。”赵宜芳听到离昧的话后问她,“怪在哪里?”她手里把玩着腰间的青玉孔雀雕饰,眉淡眼细地安祖坐在厅里。 “书院巳时开,酉时关,只开在白日就是为了杜绝火烛,万难从里头开始起火。且自前夜城里大小官员和人家都忙着过酬神节,不说酩酊大醉,也多半借着酒意鼾睡难醒。这会儿走水,怕就是打着城内反应不过来的主意。”离昧轻吁了声,“幸好谢县令子时前就回了,这会儿正在组织城内巡防和县衙的人救火。” “要是有人可以放火,是冲着本王的。”赵宜芳眉头随即一跳,“谢师子时前就回了?那她酒不至醉,醉不至不醒呐。”锦王忽地一笑,“温壶茶水,等着谢师亲自来禀吧。” 幸亏谢蓬莱平素治城严谨,节庆日更是亲自点过巡防,更特意着县衙里的书吏几人留守。沙海书院的火势只烧掉半间屋子,经史子集部毁了一半,另一半都泡在烟里水里。 她走在一片焦墟中,袍子和鞋上早就脏黑片片,连平素白皙的脸色都染上黑炭色。顾不得换衣裳,她找来巡防等人仔细问清楚后才安排清理现场。这一忙就到了卯时,云白鹭陪在她身边救火,见她沉思不语,“必定是人放的,总不会是猫狗踢翻了灯火。” 谢蓬莱心疼那卷卷书册时,心里也忧着这一层。“天也擦亮了,我去见锦王。”城里戒严势在必行,但得由这位三州安抚使亲令。 到了锦王府邸后离昧端着碗莲子羹送来,谢蓬莱见后一愣,随即道了声谢就匆忙喝下,再边撩起袍子擦脸边随她去找锦王。 “殿下说谢县令昨夜必定没休息,劳累了许久也没用饭,先垫一垫,过会儿会再请您用饭。”离昧边说边观察谢蓬莱眼色,果然见她一怔,“锦王体贴下属如斯……” “这话您留着当面和殿下说为好。”离昧边笑边推她进了前厅的门。锦王正撑着头打瞌睡,听到声响后睁开眼,见谢蓬莱一身狼狈脸上黑白相间的模样顿时笑了,示意离昧让人端盆水来让她洗漱。 谢蓬莱则边擦脸边说了夜里的火情,并请锦王下达宵禁和封城令,对夜里花巷里传出的北夏曲子《西凉伎》也不隐瞒,“下官治城不力,如城里真混进了北夏人,下官愿伏法。” 她只顾着擦脸,脖子上几处淤黑还在,锦王上前接了帕子替她擦起来。谢蓬莱浑身绷紧不敢呼吸,“下官……自己来就好。” “别动。”锦王抓住她胳膊不让她忸怩,终于擦干净后扔了帕子进盆,“治你什么罪?混进来北夏人不正常?京里的瞻云馆、都亭西驿里都是北夏使臣,马行街里也常常能见到北夏商客。赶得尽吗? “北夏人真要混进城,打扮成我朝人模样不开口说话都行,何况这些年西北边境多少寨堡的汉人都归顺了北边?所以本王才觉得‘使虏众无隙可窥,不战而慑’这样的话都是鬼话。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赵宜芳的手又摸回腰间的雕饰,“花巷酒巷最易藏北夏客,昨儿夜里一听到起火,我就派人将这两巷围堵,里头的一干人等全都关在驿馆里,就等着谢师去审。” 谢蓬莱终于可以出一口气,“殿下果断,只是您为何猜疑这走水和北夏人脱不了干系?” “我朝和北夏战事绵延近百年,他们是什么德行,读馊了书的文人不明白,我还不晓得?蛮关那次偷袭后北夏就动了火,胡搅蛮缠地多要银子做补偿,被本王连着几道折子给否了,朝廷就将这事暂时搁置下来。沙海书院是本王来西北后做的第一桩事,拿书院纵火最合适不过。这是要给本王上眼药。” 赵宜芳说罢拉起谢蓬莱的手,“走,换身衣服,咱们出城瞧瞧。” 四支马队从四道门分别出城,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巡防和军防不放心周遭,一早着急去四处打查。 穿着军衣骑着马的赵宜芳和谢蓬莱跟在北门巡城队的尾巴,出城不到五里后赵宜芳忽然对谢蓬莱使了个眼神,两人一起转到另条小道上。 “殿下,下官还是觉得这样太危险。”谢蓬莱一听今天出城就不同意,锦王却满不在乎,“你摆出一副戒严姿态,就算外面有居心叵测的,哪个能想到三州安抚使和沙海县令敢亲自出来瞧瞧?” 北边五里开外就是沙海榷局和西北镇戎军的物资转运场,有时为了交易方便,也在此处和北夏人做买卖。城内虽禁令严明,这转运场却已经开始忙活。进进出出的粮草、药材和青白盐商队络绎不绝。她二人立马在场外,谢蓬莱忽然明白了锦王要她来此处的目的:如果声势浩大,等三州安抚使到此处视察,这里恐怕是另外一番萧条景象。 “我就觉得奇怪,何以沙海等几处榷场停了交易,北夏人还不知收敛。原来多了条转运场的路数。”赵宜芳冷冷看着前方,“谢师,围堵的地儿还差一个沙海榷局,本王不欲打草惊蛇,就暂且放过了那一处。” 谢蓬莱拱手低头,“谢某受教了。” -- 第48页 “谢师,朝廷财赋中六之五拿来养兵,六之一用来养官。还要挤出银两给西辽和北夏当岁赐,花钱买苟安,嘴上还要占个便宜,‘赐’。”锦王无奈地笑了,“西北年年叫着战事危急,粮草不畅。于是便在粮道要塞上筑城建场,这样一来,粮草畅了,可也漏掉了。好端端地军塞,成了各地私下榷卖交易赚私房钱的地方。”她前些日子走访各地,所听所看触目惊心。 “军政财路互为倚仗,独立运作,方能清晏顺畅。若互为血脉筋骨,则……难撼之,而藩镇之祸不远。”谢蓬莱低声道。 “我阿兄四岁就被养在深宫,哪里懂得这些。身旁尽是些太监老妈子或者狡黠文人。下面说要钱,皇帝就给钱。说要物,便拨物。不打战就好,苟安了百年,还能再百年。”锦王抓紧了鞭子,“他们怕我夺了阿兄的风头,打小儿就给撵到了济北去。等我年长了些又召回京城,说是和亲或成婚,总得有一样儿。” 谢蓬莱驱马靠得近了些,发现赵宜芳眼里闪着不符年纪的沧桑,“和亲,封国爵位就找个宗室给过继出去。成婚,下一代就被削了爵。本朝惟商王和殿下两位女子亲王,恐怕到此就到了头。” 赵宜芳好奇地扭头看她,“谢师很懂此中门道嘛。”谢蓬莱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 西北风刮得厉了,赵宜芳拉紧披风,“谢师再猜猜,西北如此混乱,为何还要打发本王来?” 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乱,则唯殿下是问。治,则殿下牝鸡司晨,野心可昭。息乱则可岁币和亲,延治则另派宗室官员收渔翁之利。容下官猜一猜,可是参知政事吕阶的建议?”谢蓬莱见锦王的眼睛听了她的话后又焕发光彩。 “正是。”锦王微笑,“可他们算错了一路。”但不讲话点破,锦王拉过谢蓬莱的手暖在自己手心,“谢师,可是千杯不倒?” 谢蓬莱指尖一颤,一时竟然舍不得那掌心的绵绵暖意,只得惋然般叹口气,“下官……不知如何应对……下官区区七品,布衣出身,怎敢唐突殿下?” “所以就装睡?”锦王嗤了她一声,将谢蓬莱的手握得更紧,“可……可本王,”赵宜芳乱了心绪,“我就是喜欢和你处着一块儿。” 第38章 许是怕云白鹭在王府里被养娇了,这日讲学后谢蓬莱都会喊她一同回去晒书。其实除了晒书,她还有更多紧要事要找出眉目,眼前就是找到纵火书院的元凶——书院墙上还有干涸的石漆,军中多用此制成猛火油用以攻城。 花巷酒巷里的人都审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北夏人。问起那支曲子,众人则面面相觑,“花巷里奏的曲子有百支,您指的哪一曲?” 于是她借着“晒书”之名,打发云白鹭泡在花巷几日多多打听。云白鹭哪里是肯吃亏的,伸出掌心讨要酒钱,终于被抠搜了半天才凑齐一两的谢蓬莱给寒碜住,“罢了,师傅还是留着自个儿慢慢花用。” 不消两日,云白鹭就递上了名册:全城懂得吹拉弹唱的拢共百来号人,半夜里还在花巷卖艺的吹笛人不过三人,两人为汉,一人来自甘州回鹘。回鹘的那位就住在花巷隔壁,当晚并未去瓦舍。再去寻人果然也扑了个空。 当晚守城军也曾发现城外有骑射黑影冒动,见城内守卫警惕才没敢冒动。 今儿讲完课后坐在夹院里晒书的谢蓬莱想了想,“那笛声定然是信号。这回鹘人来自甘州,此处向来盛产石漆。现如今他不晓得躲在何处,真为了他而全程搜捕也非良策。” 云白鹭盘腿坐在她身边,手里随意翻着那套《唐书》,“谢师今儿讲藩镇好生下酒。”再翻了几页就将书塞进怀里,“我借这本来读。” 谢蓬莱扫了眼书名,指了房内书案,“去写借据来。”猛地见那狸花猫躺在一堆《唐六典》上打哈欠,展眉一笑,“你倒是有眼光。” “马贼,北夏,或是锦王的对家,又或是回鹘人,总归总有人早就包藏了祸心。”云白鹭这会儿又开始吃起炒胡豆,“谢师,要怎么找出纵火人呢?” “从书院纵火后回到花巷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回鹘人有可能放火后回去吹笛送信号,也有可能有其他同伙。”谢蓬莱擦着书的封面,“日后入城的东西免不得要仔细检查火漆这类纵火的引子,我听说京城里还建有望火楼,早就想在沙海里也建一座。” 这事儿云白鹭也听过,但当年被她父亲给否了。说是怕耗费物力人力,加上沙海城小,在城楼上监望即可。其实是怕平底起高楼,让帅府里的一举一动都落进人家眼里。 “今非昔比,现今交易剧增,来往的商客寄居在沙海的每年增有千百人,再加上脚夫家佣伙计又多了不少。加之沙海现为三州安抚使行辕之地,少不得日后自路到州县都有官吏及家眷安家城内。城里空下来的地越建越挤,人就往辅城里拥,那里也有走水的风险。”谢蓬莱正说着话,自院子前飘来角儿的香味,她抬头,见李素月略为尴尬的面孔。 “今天包了角儿,听山翠说你这几日都在忙活审案和重建书院的事,必然没工夫吃东西,我就送来些。”李素月走进来将碗递到谢蓬莱手上。云白鹭坐直了腰伸长了脖子往碗里看,狸花猫也马上弹起身体走过来叫着要吃一口。 果见只有一人份的,云白鹭难为地挠了挠脸,“呀,都这个点儿了,谢师我先回了。”独自离开面上无光,弯腰抄起狸花猫夹在腋下一同离开,“带你去吃骨头羹嘞。” -- 第49页 等她离开,谢蓬莱才吹了吹还热乎的角儿咬了口,“多亏了你,好吃。”见李素月还看着门口,她低头喝汤后才含糊声,“喊到家里吃也一样儿的。她也不会做饭。” “她有的吃,成天不是在花巷就是在酒巷里鬼混,我们家这点儿吃食怕是瞧不上的。”李素月坐在石凳上,看着这满院子的书不禁皱眉,“今天没要紧生意,我来帮你收拾?” “敢情好。阿鹭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不过这些日子她去酒巷花巷也是为了帮我的忙,查到了点眉目。”谢蓬莱拈着筷子停在半空中,“马贼里还有谁能胆子大到想在半夜趁火打劫的?无论西边的沙瓜二州,或是甘州,我都想不出。” “师傅说过,除了咱们亦军亦匪,这行当里没有敢夜半攻城的。”李素月脸上俨然自豪。 “那上回蛮关,花娘他们用过石漆?”谢蓬莱还是放不下这遭事。 “用过。这玩意甘州和玉门关那片多得是,师傅他们劫过几个猛火油柜,下有踏板,上置铜管。注入那猛火油后再喷射出两丈多远。但那物件太大,带着不方便,就拆了。后来还是我想办法给做了几个铜葫芦,上配铁筒,手拉风箱般也能喷出火焰。”李素月谈到自己的老本行打造军器就说得头头是道,“师傅说我这法子要是给军器监知道得剩下数十万两银子。” “那你可否帮我画下?”谢蓬莱的请求让李素月犯了难,“写字儿都不易,何况画图?” “你找阿鹭,她定然会画。”谢蓬莱推出徒弟,院外果然探出一人一猫两颗脑袋,“找我画呢?小事一桩。”云白鹭自信地笑,“月娘,不如现在就画?” 月娘知道自己那番埋怨定然也被云白鹭听了去,正摇摆不决时,被谢蓬莱恳请的眼光打动,“月娘,拜托了,此事要密。” 云白鹭已经放下狸花猫自顾进屋研磨,李素月在外踌躇了下,走进后问她,“我嘴巴笨拙,怕形容得不对,你慢点画。” “无妨,你先说说那葫芦外铁筒的构造。”云白鹭已经就绪,闭上眼凝神静气地等着李素月。 等了会儿,未听到李素月开口,她睁眼见月娘眉头拢着,“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云白鹭笑,“马贼亦兵亦匪嘛,没这本事能将我从蛮关救出?” “可我……我也算。”李素月的手指抓着衣襟,却听云白鹭道,“等等。”她凝眸看着云白鹭,片刻后才提笔在纸上落画,李素月上前一步才发现她画得自己。不说十分相似,也得了九分神韵。画完后云白鹭的肚子“咕噜”叫了声,她害羞捂住肚子,“兵,匪,官,民,侠,囚,我都见过。我自个儿还曾为囚几年呢。月娘,我不在意别个的身份,倒是觉得羡慕你得紧。” 画中是骑马奔驰并举着铜葫芦的月娘,“这张就送你了。下一幅你再好好教教我,这葫芦上的机关究竟长什么模样。”她抬起纸吹了吹墨,满意地塞到李素月手上。 李素月却想起山翠说过,泡在花巷里的读书人最爱挥毫泼墨讨伎人欢心,瞧云白鹭依样画葫芦的做派显是个熟门路的。她愣了下,板起脸将画还给云白鹭,“我要这作甚?画你的葫芦吧。” 第39章 书院修葺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城内城外各建一处望火楼的建议也当即被锦王采纳。虽然离昧略有犹豫,也是考虑到高处窥私的隐忧,赵宜芳却不在意,“隔了几条街,能看出个甚?就算能看见,把进出的人都改派为府里出去的不就得了。” “殿下这是……”被那女县令给迷了心窍,凡是谢蓬莱提议的,只要赵宜芳掂量掂量有道理就照办。银子现下还没拨到手里,那就由锦王府的私用出。再这么下去,不出几年堂堂锦王府都得搬空。 “延州秦州渭州都不是本王能待的地方,耳目太多,前臣根基盘错。自打下决心驻跸沙海,本王就做好砸进去整个王府家当的准备。”赵宜芳也知道路州财赋每年除了上供,留州的实约军费也不过三十万两银子。这点钱自上而下拨拉完一遍都不够半年的花销,各州县捉襟见肘,遇到兵事战事更是哭穷声连天。 得找那位新上任的转运使化点缘,但在此之前,得写点不落把柄的书信给京里阐明原委。这等事她向来不擅,但眼下有个最合适不过的捉笔人。 “离昧,让厨子做点北食包好,晌午我去亲自找谢师。”赵宜芳吩咐完后就会寝房换衣裳。天气凉后,她也送了谢蓬莱好些衣裳,却从不见她穿过,每次来府里都套着身灰不溜秋洗得泛白的袍子。 谢师自个儿不在意吃穿,也不在意锦王穿了什么戴了哪些。想到这,锦王摘了发上的簪子,索性也学谢蓬莱拿布条缠在了高髻上。 “殿下,那范舒成家的又来了书信。”离昧怀里依然这封烫手的玩意。范书成官至枢密使,是西府的头号人物。和东府的参知政事吕阶号称“吕范”。民间有谚,“吕范吕范,招寇屡犯”。骂的就是这二位“和事佬官”寸寸退让,招来北夏和西辽步步紧逼。 范舒成的小儿子曾被皇帝看中,要“尚锦王”。那是个心气儿高的新科进士,又被传了这门亲,意气冲天时自夸“夺锦天子门生”。被赵宜芳一鞭子从京城的酒楼二楼抽到大街。骨头摔断了两根后卧床了半年,婚事黄了,此人却对赵宜芳念念不忘起来。 -- 第50页 “拿来。”赵宜芳接过信扫后,笑了声,“说是要请皇命赴西北,哪怕做个参军司马也要帮我。” “他来怕不是帮衬,一张嘴不晓得要惹多少事。”离昧知道那“夺锦”二字出来后,一时京城兴起一股押赌风,众人都想看承了商王衣钵的锦王究竟花落谁家。 赵宜芳却在被皇帝训斥时不服道,“可宜芳并非菟丝女萝,也非流水桃花。”她不落谁家,也不为谁所夺。祖母打小儿教养她都是自成自敬,不谄不曲。 “让他来。京城里还有多少想攀龙附凤的,尽管来。不捏住他们本王还不好化缘。”赵宜芳“哈哈”一笑,对着铜镜再照了照。 三州安抚使也不好打正门里出,来来往往的客商四民,甚至还有北夏的细作都暗地里留意着这座府邸。一身常服、无钗环点缀的锦王提着还热乎着的北食就像个王府寻常管事的。她直奔县衙和书院,发现谢蓬莱都不在。 转到县衙后的夹院只见院门紧闭。里头倒传来声声谈笑,赵宜芳只听见一个男人道,“打西头往沙海走了五个多月,还是头一回喝上这样的酒。谢大人才是真海量,空现佩服。” 陪自己几杯就倒,陪别个海量不说,还谈笑风生。赵宜芳俏眉几乎倒立,手里提着的东西不晓得该送进去还是拿走好。 “头陀自谦了,这是‘紫雀’里卖得最好的,沙海人喜烈性酒,没想到你打京城里呆惯了的也喜欢。”谢蓬莱继而问道,“北夏人这些年酒水不晓得耗费几何?” “本朝进贡的自然不够。”那自称“空现”的头陀说话也并不照顾本朝面子,“北夏人多用高粱酿酒,现无论夏京街市,还是边疆村寨,都能看到酒肆。” 赵宜芳听了会,才意识这二人并非只谈酒,西边诸邦的风情地貌,贵胄升迁都随意聊起。她将那几包吃食挂在门环上,随即拍了拍门后即快步离开。 “谁?”谢蓬莱好奇地打开门四处张望,看见了门环上的东西。拿在手里是热的,嗅了嗅后她面上微喜。“怕是我那调皮徒弟见我有客不好打扰,送点吃的就走了。”边说边打开时她却惊呆,这烹饪撕泼的手法可不是锦王府上的? 坐她对面满面虬须的黑面头陀却笑,“这是谁知道头陀是酒肉穿肠过?” 谢蓬莱将吃食放在他面前,笑道,“怕是。”心却波摇水萦起来。来人怕是锦王,听到她有客后便离开了。锦王为人虽然霸道直接,但也有如此雅致体贴的时候。 论及体贴,从穿衣吃饭,到问政施策,锦王对自己已不仅仅是知遇之情。数年前济北郡的玲珑女童,果真会因为一场诗会而挂记至今? “谢大人有心事?”头陀抓了羊肉就往嘴里狂放地塞,揩了胡须后笑盈盈地看着数年前认识的老友。 “头陀何以见之?”谢蓬莱也不掩饰,掩在杯口忽然笑了。 “一波愁牵千里远。头陀虽然不知人间□□,但晓得这包肉不简单。”空现吃得满嘴油花,“好吃,这是正宗的北食做法,没想到沙海来了这样厉害的厨子。” 厨子厉害,但能看出谢蓬莱千里远的愁绪更厉害。谢蓬莱安稳下来,继续陪着空现吃喝聊天。 赵宜芳则在街市上四处转悠,花巷的瓦舍里不少人认她,便不方便随意找柳秦桑听琴。酒巷却是好去处,偶尔听听巷议也有收获,那句“夺锦天子门生”就是在酒楼里听到的。 “紫雀”的酒的确烈,能让谢蓬莱青睐的她愿意尝尝。赵宜芳到时里面已到了午客最多的时候。无奈之下和人拼了桌,坐定后发现正是一个人抓着脖子喝闷酒的云白鹭。 “看来侍读这活计还是太散闲。”赵宜芳用眼神示意云白鹭别声张,云白鹭就给她斟了杯,“下了学去找师傅悉心讨教,却看见师傅陪着个脏兮兮的头陀在那说得兴起,还嫌我碍事。”空现她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并不熟悉。 这也是在谢师那儿吃了闭门羹的。但选日不如撞日,暗猜不如询人,“谢师为何还是单身一人?” 云白鹭笑着摆手,“我也想不明白呐?我爹以前还曾给谢师说亲来着,她也不愿意。不过不答应是对的,那个参将早就死了,不然连累谢师做了寡妇。” 赵宜芳转身给她换了更好的酒,她目光灼灼盯着云白鹭,“谢师是不是喜欢女子?” 云白鹭扭过脸,“我不敢猜。这得您去问谢师。”一张脸被锦王揪住了耳朵,赵宜芳皮笑肉不笑,“难不成真是你?” 一口酒差点喷出,云白鹭急了,“怎么可能?我……我是”,这会儿不是,可早晚得是月娘的。但瞧锦王为了谢师急赤白眼也是稀罕,云白鹭只卖了个关子,“谢师钦慕的一男一女……都过世了。” 明显见锦王松了口气,有连着饮下几杯烈酒,一时没顶住酒意,赵宜芳揉着头,“不去世,本王也要谢师做寡妇。” 云白鹭倒吸了口凉气,“那不行,醮夫再嫁谢师未必愿意。”真要是进了锦王府,皇帝也第一个不答应。民间女子结契就罢了,皇家体统脸面摆哪里? “本王也是寡妇,扯得平。” 云白鹭终还是喷出了一口酒。 第40章 书院修整时,城里客商的叫苦声也早传到了谢蓬莱耳中。开门才是做生意,关门不让货进人出三两天可以,快一旬就让人憋不住要骂娘。 -- 第51页 谢蓬莱让县衙的人也在加强对各街巷的巡查。街头巷尾传得有鼻子有眼:谢县令得罪了人,仇家想从书院烧到县衙后的夹院要她的命。亏得她警觉才逃过。不过纵火的人已经搜了好些天,再找不着也没理由封城。总不能为了一个人的私怨断送全城的营生。 但这么些天,城外只放进来一人。便是那吃酒和肉的花和尚。说不定还是谢蓬莱以前的老相好,要不怎么只给他一人留城门缝儿,现今还吃喝在县衙后。 谢蓬莱听到空现说笑这些巷议后,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停下手里的笔想了想,“日后读到这本《西行通释》的人还得谢你,你这两年的游历见闻和朝廷刊发的书册所记出入不小。有些城国改朝换代了都还不知。” “谢我作甚?我只不过就着酒肉谈谈,谢县令却要记录编纂,和现有书册对照推敲。辛苦的是你。”空现说毕看了眼门前,“就不知那家小娘子今儿个送点什么来吃?” 谢蓬莱愣怔,“何以见得是小娘子?”她自打第一天从门环上取下吃食,连着五六日锦王都会送过来。之所以确认是她本人,因为谢蓬莱在讲书后偷问了赵宜芳,锦王面上淡淡的,“每日在府里困得慌,本王就喜欢独自出门走走。顺手给谢师送点府上的吃食,反正谢师忙,定然没空儿打点。” 等掩卷连声说“不敢”的谢师,锦王脸色一沉,“当束脩不就得了?” “爷们没这份耐心。何况这是哪儿?这是沙海,男子多是莽汉粗人。”空现又摸了摸鼻子,“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本是个馋人,这鼻子对气味自小敏感。每次那小娘子来送吃的时脚步轻巧我自是不能察觉,但开门后总有一阵檀香传入。” 谢蓬莱敬佩地连连点头,“实乃高见。”但对空现好奇的小娘子便绝口不提。 “不过你成日里不是忙于公务就是陪着头陀吃喝记录,不去陪陪人家小娘子?”空现抹了把被酒水浸透的胡须,笑着望向谢蓬莱。 不是确信这头陀不会妖术,谢蓬莱真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究竟哪里不对头,露了点小荷尖尖角。 “不用陪,每日讲书都会和……和那学生碰面。”谢蓬莱知道即便是束脩,锦王送得也太多。投桃报不得李,那便在捉笔时使劲浑身解数。 写信向京里要钱时,谢蓬莱不提什么备战修城,就谈两处:十一月岁赐时双方来使在三州安抚使驻跸碰头,驿馆千万不能折了本朝体统,怠慢了来客。此外,三州财赋收入今年的早在锦王到任前就封桩,锦王入驻沙海还住在荒弃两年的前帅府里,“花石摧折,饭蔬衣綀亦乐在其中,惟念政事早日疏达。”哭穷也哭得志气高洁,京里再不拨钱就是折了颍王赵宜项的面子。 这时,门被扣了三下。空现已经笑逐颜开,谢蓬莱去开门,这时她都不用两下张望,直接去看门环。吃食依旧,但门前立着一身小厮打扮的赵宜芳。刚要开口,见赵宜芳一指立唇前示意她噤声。谢蓬莱点点头,将吃的送给空现后再嘱咐两句便随着锦王出门。 “知道今儿午时开城,你肯定要让人细细盘查出城的人,我就想去瞧瞧。”锦王和谢蓬莱走出巷子,“但我若是那纵火的,既安等了十日,就能再等十日,不急于一时出城。” “那殿下为何还要看看?”谢蓬莱断不敢带着锦王到人流复杂的城门口当值,“下官在城楼着日备上茶水,殿下亦方便登高望远。” “谢师,”锦王笑意里带着警告,“本王可不是三岁小儿。就算三岁时,本王就随祖母入川平叛。当然拿不动剑,但攻城时也是坐在祖母怀里看着的。” 这是谢蓬莱大意了,她的确听闻过这事,也是因为商王带着年幼孙女亲上前线,敌攻而不避锋芒,让将士们士气大振,连下数州。 “这事儿天下人多知道,还被变成了歌谣,什么‘妇孺尚不惧,儿郎何戚戚’。”锦王卷着不甚合身的衣袖,“但都不知我祖母对那时的我说过,‘芳儿,别怕。一般人家的孩儿三岁还在母亲怀里撒娇,但你却要见这等场面。这样到了三十岁,你才有可能继续活着。’” 谢蓬莱沉吟了会,对锦王拜下,“下官明白了。” 于是衙役和守城卫士在盘查出城的人,赵宜芳就站在谢蓬莱身后观察进出,顺便,不时低眼瞄几眼谢蓬莱凑在纸上写着什么。 进出明细由别人来记录,谢蓬莱写的却是空现今天口述的北夏见闻。但在前方听见盘问声时才会抬头看一眼。也怕锦王待着无聊,她还会暂时隔壁对赵宜芳解释此种商人做的买卖抽税几何,彼种绢布卖往西边作价几许。 赵宜芳站了半天,收获颇丰。见谢蓬莱写了许久没喝口水,只能替她续了凉水,“谢师,喝口水歇歇。” 谢蓬莱迟疑了下,点点头后忐忑接过。 前方城外来了支颇具声势的队伍,牙兵列在两侧,金钺宝辔打阵,后面跟着顶官轿。一名骑马的锦衣随从冲到城门前,勒马指鞭,傲慢地朝门前守卫道,“三州转运使邹大人视巡沙海,叫你们县令出来迎接。” 赵宜芳和谢蓬莱互相对了个眼色,谢蓬莱小声道,“我去便好。” 沙海县令不急不躁地步到那人马前,“我是沙海县令谢蓬莱,此时正在城门督管出城事宜。尊下是哪位?” 那随从见了谢蓬莱也不下马,只俯看着谢蓬莱,“那正好,谢大人请亲自迎接邹大人吧。”他语气多有轻慢,也不回答谢蓬莱的问题,只让开一个马身,示意她去轿前迎人。 -- 第52页 谢蓬莱微微一笑,“即是转运使大人,还请先验证大人牙牌和文书。待谢某确认后再与大人清点入城人数,再行安排官驿。” 那随从骄笑道,“依谢大人看这阵势莫不是作假?” “谢某不敢判上官真假,只循章法处事。”谢蓬莱微笑道,“另外,凡出入沙海官员,不论品级,皆依朝廷食券标准配备餐食。也请大人准备好。谢某就在城门口处理公事,在此等候着。” 赵宜芳见一个转运使随从都对谢蓬莱趾高气扬已经动了怒,但见谢蓬莱不卑不亢公事公办的模样又觉得可心极了。那怒火已经化作看戏的乐儿,她望着远处的轿子内还没什么动静,那随从已经怒不可遏,鞭指谢蓬莱厉声道,“你一个七品县令竟然敢在转运使面前如此拿势?” 看那马鞭似乎随时要甩在谢蓬莱面上,赵宜芳的眼眸一冷,却见谢蓬莱环视四周一眼,又无惧地看着那随从,“谢某七品不假,拿势却不曾。依规制办事何错之有?”她晾着那随从,踱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准备提笔写字。城门口的官吏兵卫还有行人都吓呆了,不知道这僵持的场面如何破局。 谢蓬莱写了两行字,随意扫了眼那还在犹豫的随从,忽然拍下笔,正色呵斥他,“怎么,还想误了转运使大人的入城大事?” 她极少发脾气,平素给人一副淡然冷冰的处事印象。这一喝又吓了周遭人一跳,连赵宜芳也吓得肩膀微抖。 那随从咬了咬牙,扭头奔向轿子去传话。谢蓬莱脸色如常,拿起笔继续边写边等待。 “谢师,你不怕得罪转运使身边的小人?”赵宜芳小声问她。 谢蓬莱回头看锦王,眼里绽开笑,“不怕。谢某背得下整本《华朝大律》。” 赵宜芳心里忽然有什么化开,又被这眼神搅和成稀糊状。她撇了撇嘴,“总有天有你受的。” “那就受着。” 第41章 邹士衍年少得意,才二十岁时就高中了进士。本来是第三名,但因为“少年轩昂”,在殿试上对答让皇帝满意,从第三名被擢到头名。可怜了原本第一名、四十岁且样貌枯索的老举人公孙养浩。 在朝内,邹士衍被称为“富贵制诰”,曾经兵事纷争、朝内悚惧时,他却在自家院子里烹酒赏乐作诗,连老丈人吕阶也拿他无可奈何。 他在轿内听随从报了那位沙海县令要查验他牙牌公文一事顿觉不悦。邹士衍岁颇有才名,但有识无器。他身兼一路都转运使,三州和西北除了锦王,便数他权势最大。所到之处哪个地方官不是恭敬陪笑,早早迎接?得知那七品举人女县令竟然就撂下他们一行,自个儿在城门口忙将起来。他闭目压了片刻火气,让随从送去了公文和牙牌。 谢蓬莱认真核对后终于严肃起身,步到邹士衍轿前鞠躬行礼,“下官沙海县令谢蓬莱,不知转运使大人今日来城,有失远迎。方才下官已经派人去官驿打点,还请转运使大人先至县衙休息片刻。待打点完毕再回驿站休息如何?” 那轿帘内静等了片刻,半晌才出来句懒洋洋的官腔,“不必。本官先去拜访三州安抚使,驿站有劳谢县令快些打点。” 这是连照面也不屑和谢蓬莱打了。谢蓬莱侧开身请他们进城,自己跟在队伍后最后一个走回城门口。赵宜芳将一切看在眼内,不发一言地继续陪着谢蓬莱。片刻后,谢蓬莱搁笔回头看她,“殿……那转运使说要去拜见您。” “那就候着。”城门口风大,午时过去后日头就薄,远远没先头暖和。站久了的赵宜芳已经被吹得鼻尖通红,白嫩的手指关节也冰凉僵硬。她笑时,脸颊被冻上的红烟似溢出细细的血丝。 “这儿风大,我……我还得忙活两个时辰。要不您先回县衙烤火休息?”冻坏了锦王可了不得,谢蓬莱恭请这位白龙鱼服的主儿。 岂料被赵宜芳瞪了眼,“这点冷算什么?”话虽如此,手指却往夹袄内贴了一层,企图从那儿找补点暖意。 谢蓬莱只得扭头,再观测了风向后瞧瞧挪了桌椅位置,重新坐下后便能挡住点儿风势。再让主簿换了热茶来,整个儿将茶壶塞到赵宜芳手里,“先暖和着点儿。” “那谢师呢?”锦王剔透的眸子浮着丝羞涩。 “我习惯了,不冷。”谢蓬莱也笑笑,随后回头继续督管进出。 锦王手里的茶壶换了五六茬热水,原来谢蓬莱让人将县衙的茶炉也搬过来,好方便军士衙吏也能喝口热的。但她自己却极少喝水,终于到了天擦黑城门关闭的时候。谢蓬莱收了文书典簿一天的记录后便陪赵宜芳回府。两人都没提那可能还在王府外等着的转运使。 再过一条巷子就能转进王府后门,赵宜芳却拉住谢蓬莱的手,被那冰块般的温度惊得细眉微蹙,“还说不冷?”谢蓬莱要抽走的手被锦王捏住,“回你的夹院。这些日子陪那和尚吃喝,总该也陪我一顿。” 这可难倒了谢蓬莱,一来她不擅庖厨,二来空现每天必将家里酒肉吃干净。这会儿夹院里定然没剩下什么能入口的。 “那谢某先去酒巷买些吃食回家。”不死心的谢蓬莱还在努力拔出自己的手掌,锦王却先松开,眉目扬着得逞的笑,“一起。” 邹士衍等了许久没见锦王回府,驿站的小吏也来请他入住。只好递了名帖后再三请王府的人转告,“下官明日再来。”再塞十两银子给出门打发他的任六。任六笑呵呵地收下,待他离开后才收起笑容。 -- 第53页 “十两,这一位可大方了。”他朝着离昧丢着银子,心里却挂记锦王,“这沙海就巴掌大,殿下怎还没回府?”要不是任五暗地里护着锦王,他早就担心得坐立不安。 离昧挑眉笑了,“殿下做事向来自有主张。”比如换了身灰袍仆衣找那位县令去城门口当值。吹了半天冷风后怕还不想回来。 “就怕是别人的主张。”任六不像哥哥任五嘴巴紧实,身上还有些青年人的躁气。他一脱口便被离昧白了眼,“这是你我能说的?” 就算是谢蓬莱的主张,就算从没见锦王对人如此上心过,他们也说不得评不得。 “殿下不是没分寸的。要是那等浅薄心性,何必在查到那人下落后隐忍几年才落脚沙海?”换一般人早就上书请荐,将人家连迁几级调入京城。 任六听言立即闭嘴,“离昧姐姐教训得是。” 离昧见他认真模样也笑了笑,“后厨备上的热菜,你得骑马快些送到谢县令那儿。殿下定然饿坏了。” 谢蓬莱的夹院内已经不见了头陀空现,只剩大狸花猫趴在她门前。见人回来了那狸花猫本眯着眼抖了抖胡须。但看见谢蓬莱身后的赵宜芳后就立马站起,尾巴直竖朝天,整只猫贴着墙角让路。赵宜芳盯着它,“这是怕生?” “是怕殿下。”谢蓬莱请赵宜芳进屋上炕,“殿下贵不可言,这猫儿有灵气,怕冲煞了您。”她对上了赵宜芳半信半疑的眼神,赵宜芳伸手捞起她的被子盖在肩上,看着几乎家徒四壁的县令家,“就乱哄人吧,谢师,我饿了。” “您且稍等,就好。”谢蓬莱应下,手脚麻利地从厨房拣了些藏在灶灰里的炭,又加了新炭入炉才端到了赵宜芳面前。摆上碗筷,温上酒水。这会儿外头又有人敲门。 谢蓬莱回屋时已经提着满手吃食,赵宜芳已经知道是离昧让送的,“果然是离昧。”打开食盒端上酒菜,赵宜芳一个劲儿地给谢蓬莱夹,“你怎么不多穿层夹袄?冻成那样还给我挡风?那能挡几丝?” “殿下说得是。”谢蓬莱给赵宜芳斟酒,却见这位已经披着被子爬到炕的另一头,打开她屋里唯一的梨木箱子。 赵宜芳果然只看见两摞子薄旧衣裳。 她皱眉回头,谢蓬莱则清了清嗓子,不自在道,“前些日子去书馆看学生,发现有几位家贫少衣的,便将我的厚衣裳送给了她们。这不,还没来得及去做身新的。” 其实是因为囊中羞涩。便想着等下个月俸银发了后再去买身。 赵宜芳坐回谢蓬莱身边,将被子也罩在她肩上,两人挤在一处惹得谢蓬莱又像狸花猫弓身立毛。 “快些吃。”赵宜芳声音小小的,自己却只囫囵塞了几口就跳下炕,“谢师慢慢吃,本王先回去了。” 虽然锦王说快又说慢让人摸不着头脑,谢蓬莱还是松了气,正要下炕送她,被赵宜芳按住手臂。 锦王似乎没好声气,“不必了,外头……外头冷。” 赵宜芳走出巷子,就看到等在一旁的任五任六,她抬眼,“都来了?” “殿下用完了?”任五问。 赵宜芳闷声翻上任六牵着的马,才道,“还饿着,走吧,先别回府,就四下逛逛。”虽然好奇她成日里怎么逛不够,任家两兄弟还是牵着马慢慢走在街上。但锦王似乎也没兴致看四周,只低头盯着路不言不语。 原以为自己心性顽强器量不小。但见着谢蓬莱清贫至斯,她心里还是满满地不痛快。也生气自己怎么粗心到这境地:只晓得偶尔送些吃食,文房四宝,连人家屋陋衣少都没早些留意。如果是离昧,定然会为心头人考虑得面面俱到。但赵宜芳自小被人伺候得事无巨细,轮到她为别人考量时,反而处处纰漏。 马儿又溜达回已经落了门的城门口,赵宜芳看着白日里谢蓬莱为自己挡风的地方,轻轻叹了声气。 回了府里对着面前的菜肴顾不得吃,锦王却拿出纸笔递给离昧,“一般人,冬日里需要什么,你……你给拟个单子。” 离昧一时不解,以为是为那新的转运使准备,“是日常所需?拟好后备上送到转运使的驿站?” “送他做甚?出手就是十两银子他能缺这点儿?”听闻了这转运使的阔绰后锦王甚是不懈,“是……一般人的妻子给家里人……就,就是过冬要的衣裳什么的,都拟上备好。送到谢师那儿就得了。” 离昧看着锦王羞赧又气性上头的样子忍住笑,“明白了。” “你明白个甚?”锦王捏起筷子白了离昧一眼,“本王都不明白。” 第42章 邹士衍在官驿歇了一夜,第二天学聪明了,等着锦王派人来回话再安排动静。这一等便到了中午。锦王那边并没有人过来。邹士衍本就书生气,加上自视颇高。就摆出副慎静而治的模样,在官驿里写字读书。 沙海里的大小官员听到了风声的纷纷来求见,都被邹士衍的人挡在了门外。但来人姓名官职却一一记下,好方便邹士衍核对。 该来的都来了,基本就没空着手的。只有那位沙海县令县蓬莱,派县衙的主簿来讨了食券,以此作为和官驿月结招待费用的凭证。 “我还不信,这小小沙海要反了天。”在房间里暴躁如雷的是邹士衍名义上的随从、实则是妻弟吕信,“姐夫,得查。” -- 第54页 “查什么?”邹士衍盯着手里的书没抬眼皮子。 “查那个沙海县令有没有贪赃枉法巧取豪夺,有没有结党营私。听说她在沙海十二年,我就不信没漏出狐狸尾巴。”吕信本进士不中,因为父亲是副宰相本可以荫补个外县七品官,但他却心浮志大,非要和姐夫在西北干成点事再回京做官。 “怎么查?”邹士衍这才放下书,吕信走近才发现姐夫并没有在读书,而是在看沙海这些年的官员考评。“那谢县令十来年考评都是‘古板不逾’,要早看到这个,我就不派你去城门口吃那顿干炒砂子。” “刚我和个守军司马聊了会,他说谢蓬莱也被锦王所请,几乎每日都去王府讲书。”吕信笑得有鼻子没眼睛,“咱们这位独两份的殿下被打发到沙海,连个进士出身的师傅都请不到,只能找个举人。” 邹士衍却皱眉。吕信昨儿那副尚气凌物的模样如果得罪了谢蓬莱,她少不得在赵宜芳那儿针砭几句。想到这,邹士衍才猛地摸了下额头,轻吁一声,“坏了。” 但“坏了”后就急忙赶到锦王府外吹冷风求见不符合他这位前知制诰的身份,“待这儿十二年,每年的财物交割实数和窠名都能对得上?平决狱讼就没个严苛过甚或错判失刑的?或者欺妄上司或不事农垦,真要查,哪儿都能揪出她的毛病。”他看着妻弟语重心长,“至于坐赃犯赃,查起来费时,真有实据就添上一笔,也不指望在上头找。” 只要能查出,凭借邹士衍的三甲文笔定然鞭辟入里、血溅三尺。 “就怕……会不会得罪了锦王?”吕信到底还有点脑筋。 “怕得罪我就不来西北了。”邹士衍向来爱搏直名,皇帝后宫都参,何况一个不得势的灰溜溜的锦王? 窗外天空传来一声惊空扼云的鹰唳,两人推门出来看了会,那黑鹰奋翼警行,杀气赫然贯于长空。半晌邹士衍才道,“京里收鹰玩犬的人虽多,可哪里见多这等生野的猛物?” 谢蓬莱今儿个讲完了《后汉书》,多些日子下来她已经熟悉了锦王的勤勉好思,但吃惊的是云白鹭早不似年幼时顽皮,近来读书大有长进。一声鹰鸣掠过屋檐时,谢蓬莱和锦王同时抬头看,曾经最爱臂鹰走狗骋马斗鸡的云白鹭却充耳不闻,依旧低头对着书深思着。 赵宜芳对谢蓬莱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先步出书房,沿着游廊靠着花园缓步赏景。说是“景”,西北苦寒贫瘠,自然没有京城的桃花流水入眼。赵宜芳只是借着每日授课后的空隙和谢蓬莱说说话。 云白鹭看完几十页后抬头四望,发觉书房只剩她一人。她走到曾经熟悉的书架前,被搁置在最上方的是母亲曾经反复阅读的兵卷。她取下本翻了翻,看到母亲留下的字迹后怔了片刻。想了想便塞到书袋里想带回去继续读。 拿着俸银还能读书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美事。云放江得势时,云白鹭将父亲和谢蓬莱的劝说抛之脑后。经历了一番磨难后才猛然发觉这个机会第二次落在了自己头上。虽然不知道锦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云白鹭既然当了侍读,就把这差使做个十二成。 除了去县衙帮谢蓬莱监工书院的事,云白鹭的日子过得不似刚回城时浮沉无绪。她每日有两个时辰在医馆坐诊,去酒巷打一壶酒。身上的病痒被养好了许多后,她的酒量也慢慢少了些。再去月娘家蹭一顿饭,再缩回屋子里秉烛夜读。 古人读书偏好劳什子红袖添香,本朝才子、那位红杏尚书小宋先生则爱在读书时一左一右各搂位侍妾。云白鹭却觉得她品出的读书味道不同,窗外是美人打铁声,院内是老树深井,案上一壶烈酒。喝到迷糊时再和衣睡下便是。 今儿中午折到李素月铺子门口时,燕云汉打酒回来说绸缎铺的燕娘今天来家里吃饭,李山翠一个人可能在后厨忙不过来,李素月便去帮忙了。 “你就陪我堂姐坐坐也好。” 云白鹭听到这活儿撇撇嘴,还是道,“也好。”燕娘和李素月并辔城外时的模样她见过,李素月退了三回羔裘的事儿她也听说过。总之没退成,两家交往似乎越发亲密了。 隔三差五的,月娘就被燕娘找上门来,今天修门栓,明天打马掌。甚至有回碰到了月娘小脸黑一块白一块地回来,说是帮燕娘去修了灶台。 燕娘再多找几回,怕是月娘不仅仅是铁匠,连木匠漆匠石匠的活儿都能学齐了。 俏脸上挤出丝笑,云白鹭先去厨房和李素月打招呼。依旧是山翠亲热地应了声,月娘的寡淡脸上没看出表情,仅仅点点头。 硬着头皮去碰面燕娘,推开门的场景又让她张开了嘴:燕娘正在缝补衣裳。旁边放着两摞子该是燕云汉和李山翠的。她腿上放的却是李素月的。 “燕娘,忙呢。”云白鹭坐下,没话找了话。 “云侍读也来了。”沙海里的熟人现在碰上了云白鹭都会喊声“云侍读”,虽然不再是帅府千金,但人家竟然又入了王府,这分面子人人都要争着给她。“月娘他们虽然也会缝衣裳,可到底打铁的出身,手活儿没我细。闲着无事,我就帮他们把衣裳补了。”燕娘看着云白鹭那张传说中复刻了白芷的脸,水眸闪了闪,“云侍读真好样貌。” 云白鹭干笑一声,“过奖。”她称一句燕娘“真美人也”也不算过奖。弯眉如月,双眸水澈,肤如白雪。她是沙海城里响当当的美人儿,当年被绸缎庄的婆家花了五十两银子赎了罪籍。 -- 第55页 两人又互相看了眼,云白鹭实在无话,就翻出书读起来。才读了几行字,发现燕娘看着自己。 “嗯?”她抬头。 “云侍读可是在读《司马兵法》?”燕娘笑问。 “你竟然知道这个?”云白鹭吃了一惊。 “说来惭愧,家父曾经官居司户参军,典边数年,深晓兵要。后来从了主帅败兵之罪,致我族人都被发配了沙海。小时家中多有兵书,我也曾被家父教导读过几本。”燕娘的笑容下藏着丝悲戚,“现今我也都忘了。”说完她又低头继续看着手里针线。 “那……你甘心吗?”云白鹭在一侧小声问燕娘。 “我本非鹰类,现只想做只安分的鸟雀儿。”燕娘抿唇一笑。 呵,可你这个月来了李家铺子六回,哪里安分了。 云白鹭抓紧了手里的书,“垂翅溪谷,不就为的冲天一振吗?” 燕娘惊诧地眼神随即化作了绵绵笑意,“也是,云侍读终究不是寻常鸟雀,不似我们小民。”她特意将“小民”二字咬重了些。 云白鹭起身,“没甚差别。”她走出这间屋子,心里总觉得古怪又生气。拧眉咬唇时碰见端着吃食上前的李素月。 李素月看着她步子一顿,上前也对云白鹭皱了眉,“吃饭的时辰到了,还想往哪儿野呢?”语气里一丝嗔意听着又像不满,云白鹭呆了呆,“不吃了!” 云家那个气性千金又忽然回来了。她甩了袖子离开,才走两步就有些后悔,回头看李素月也正迷惘又不解地看着自己。 “我做了盘儿兔。”李素月说。 “诶。”泄了气的云白鹭转身替她端盘子,“我去放。” 第43章 赵宜芳连着三日都没找邹士衍入府会面,就当这个都转运使是空气般。她读书、骑马、听谢蓬莱给自己指摘邸报……甚至去了趟学堂,给在学的女学生们每人都送了套笔墨纸和过冬衣袄,勤劳不怠,爱民养士。却明摆着怠慢邹士衍。 谢蓬莱劝过锦王,“既递了一次名帖,也该是殿下着人去回话。”被赵宜芳射了眼,“谢师不明白?”城门口上那矜浮的一幕她可是看见了,邹士衍不也是连轿帘都没对谢蓬莱揭开过? “下官听闻邹大人曾为知制诰,久事笔研,如就此事连带密参,怕对殿下不利。”谢蓬莱老成谋事的模样让锦王心生笑意,却仍板着脸,“论舞笔夺辞浮夸卖弄,朝内多得是这号人,多他一个邹士衍也不多。论文无加点深言义理,而词采幽隐不取浮华,我只认谢师。” 果然见到谢蓬莱被噎住,赵宜芳这才得意一笑,“他这一来,并非为了当我这贫苦亲王的左膀右臂,不过是朝内那班子人撵走了我还不放心,再来一位掣肘的罢了。”早得罪晚得罪,都是要得罪。锦王巴不得早点将他送走。 “这位转运使来了沙海后丁点都不收敛,生怕本王不知道,四处派人盯梢问询。问各家可有冤屈待理,可有苛杂税赋。谢师,你还不知道这是冲着谁来的?”赵宜芳见谢蓬莱的表情似不是不知。 沙海县令坦然笑了,“君子远览,防微虑萌。转运使初到沙海便行督查之则,可谓勤勉。” 锦王琢磨了下她的话,忽然放下了手里茶盏,轻拍了下桌子,“好你个谢师!”谢蓬莱说得极是,他邹士衍能在沙海拽谢蓬莱的短处、寻她这个三州安抚使的不痛快,她也能抢先上书一封,夸夸人家这行径,顺便加一句“不忍相扰”也就推得一干二净。可这皮里阳秋的信只有谢蓬莱能写。 锦王恳求般地看向谢师时,她已经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封信,“殿下请过目,信下还附有转运使派人去打听的人家。” 赵宜芳的嘴巴差点不体面地没合上,她忙低头看信,觉得好是好,却不似谢师以往的文笔味道。真要发问,谢蓬莱安然的声音已经解释,“信是让阿鹭写的,这些人家也是她抽功夫去探查来的。”轻松一句话,抹了云白鹭连着三夜熬花巷酒巷的辛苦,还被谢蓬莱一句话差点羞死,“你吃王府饭这么久,也该拿出点本事。” “阿鹭自小聪颖,虽不喜读书,但文墨功夫也是被她母亲悉心教导过的。下官以为此信可用,但还得殿下定夺。”谢蓬莱却不晓得她这聪明过头、横竖为徒弟饭碗打算的劲儿已经上赵宜芳酸上了。锦王咬了咬后牙槽,“好,可用。” “谢师,你为何从来不问,为何本王要让云白鹭作侍读?”赵宜芳将书信放下,盯着谢蓬莱那四平八稳的脸。 “殿下谋虑不必事事对人言。但……谢某,欠殿下这份人情,您救了阿鹭回来,还除了她的罪籍。”事到如今,谢蓬莱也并非铁石心肠,对赵宜芳的所为不加触动。但信任不是酒局上的你来我往,它加诸于性命攸关,掺杂着志向路数,谢蓬莱终究说不出所有真心话。 赵宜芳似乎有些期待,最终落入腹内一声叹,“也是。” 也是,她还不是瞒着谢蓬莱一路盯到了延州,也从不问她那趟差使和蛮关被破之间有何关联。谢师像块裹了腊月冰块的面团,皮面溜光,看着软和,其实真凑上去才摸得到寒气。 “云白鹭说,谢师喜欢过的人都不在世了?”赵宜芳最终还是把话茬挑到了师徒俩身上,谢蓬莱眼里的惊慌转瞬即逝,“是。” “死人本王就不问了,活人呢?可有?”赵宜芳懒得再和这县令绕来扯去,卖了把云白鹭后再直逼谢蓬莱。这人不答也没事,赵宜芳抓起镇纸把玩着,“以后谢师到了地底下,有的是功夫和他们掰扯。但这会儿可不行,你是我看中的人。” -- 第56页 怎么前脚还说着邹士衍,后脚又扯到了这四不靠的事儿上。别说女亲王娶妻要被虢了王爵,她俩这天差地别的身份也注定不可能。她已经因为锦王年幼时的一句话丢了十多年青云路,怎么这锅生米现在快熬成了锅巴似的成天往她嘴里招呼? 赵宜芳放下了镇纸后又去抓腰间的青玉孔雀,意识到什么后一把扯下塞进谢蓬莱手里,“喏,这就是定亲信物。我……我写了信给陛下,向……向他去讨这份亲事。”信是锦王舔了三夜笔尖,誊抄了六遍才写下的。这会儿就差谢蓬莱点头后寄出去,“不过……本王是寡妇。”赵宜芳的声音竟然多了丝战抖,随即她抬头,亮晶晶的眸子正视惊愕的谢蓬莱,“不过那是陈年旧事。我一岁时,和人定了亲。六岁时那人就病死了。” 当年的赵宜芳还没学会走路,发了病要死不活时,亲生父母信了道士一句话“冲喜”,结果还蒙对了。虽然她冲过了鬼门关,但那位和她同龄的贵家小公子不长命。由此坊间就有她“克夫”一说。 “说本王克夫,不克妻不就成了?”赵宜芳盯着谢蓬莱也在颤抖的掌心,附掌按了下,“拿好,别摔了。” “殿下……这是何苦?”谢蓬莱的声气愈低。 “别当本王说话儿戏,本王打小儿就明白自己要什么。皇兄能娶媳妇,我也能娶。但这么多年,千家百家宫里宫外看下来,还就是谢师最得本王的眼。”虽然皮相这些年见憔悴,但依然青衫竹影,面容秀丽。再加上她本就倾心谢师才华,“瞧着谢师冷天儿回家冷锅冷灶,猫都吃不饱何况人?还有在城门口冻得手冰凉,本王……” 锦王其实少在谢蓬莱前自称“本王”,但一慌张时就不断冒出,“……实在看不下眼。再说,和本王成亲有什么不好?吃现成的,穿的也多。本王在封地还有数万亩良田,每年朝廷还有颇多公使钱……”越说越俗不可耐,锦王有些恼火地扯了下袍子,却又躲开不再看谢蓬莱,“你要升官,也是本王一封折子的事儿。”她说完后似不满意,又不晓得该讲哪些,只是觉得成天对着谢蓬莱还得憋着忍着逗着装着着实累人,不如成亲一了百了。 谢蓬莱瞧着比她年幼数岁的锦王此时孩子气又尽出,可这说一不二的皇家脾性也着实霸道。她手里的青玉孔雀顿时沉了许多。 再装愣充傻也难躲过去了。 将青玉孔雀对着日光照了照,谢蓬莱品看得极为专注,末了才道,“殿下心性清澄正如此玉,谢某怎能虚与委蛇。”对着锦王重燃光亮的眼睛,她屈身拜了拜,“只,谢某心内有一人未曾忘却。”她从不对任何人提及的心事此刻游走在齿关,深吸了口气后方能从容道出,“谢某实难遂殿下美意,请殿下收回成亲之命。” “活人?”赵宜芳不想错过谢蓬莱的任一眼色,得到确认后她愣了愣,随即拽回那枚青玉孔雀,“那就先不成亲。” 心内难过滚滚而来,赵宜芳捏紧了青玉,“就……就等你忘了那人。”鼻子酸时她侧过身,“没准儿本王忘了你,谢师请回吧,别碍着本王读书了。” 第44章 查了好几日,谢蓬莱有三件事被揪住了,而且都在锦王来沙海之后发生的。匠营里的吴兆立说谢蓬莱曾经在花巷抓到了夜潜在城内的北夏人,扯出了白龙鱼服的锦王私携外人入城之过。吴兆立曾经在锦王入驻新府时看过热闹,回去就大嘴巴四处宣扬:谢县令那天打了二十几棍的人就是锦王,还被人当成诬赖或吹牛。 第二件就是帮前罪将云放江的女儿洗脱罪籍,还把人塞进了锦王府里做了侍读。 第三样便是封城数日大兴搜捕,结果也没找出夜半纵火沙海书院的疑犯。 乐得邹士衍着人悄悄安顿了吴兆立后再修书一封,一面为受了委屈的锦王鸣不平,一面怒斥谢蓬莱渎职弄权,欺罔尊上。浩浩汤汤,条达疏畅,不愧进士之才的文章写好后他便在离城前最后一日去求见锦王。 这回锦王给了面子,虽然两个人的告状信都已经奔在了路上,互相寒暄客套番后,在茶凉前赵宜芳又送了些礼物便客客气气送人离城。 一路上风光意气的吕信骑着马陪在邹士衍轿旁,“单在沙海这几日待着不舒畅。” 邹士衍捏着八字胡垂眉一笑,“最该来的就是这地方。”他双手笼进袖子,脚还舒服地踏着足炉,“咱们那位锦王殿下,心思倒是有意思。” 妻弟哪里想得通许多关节,一个劲追问他时邹士衍被惹烦了,“延渭秦三州她不待,偏生到这边陲小城驻跸。被人打了二十几棍她不气,却反而给人家面子帮云白鹭脱了罪籍,更请人家去府为师。别说是堂堂亲王,就是个八品小吏也咽不下这口气吧?” 吕信更糊涂了,“难不成……锦王有什么把柄在姓谢的手里?” “还不是一般的把柄。”邹士衍蔑笑了声,“怕和北夏有关,咱们那号称铁骨侠脉、面诤邀战的锦王,谁晓得和北夏私下有什么交情?” 锦王和北夏的交情连赵宜芳自个儿都不清楚,但是她和谢蓬莱的交情在沙海的第一场雪后被冻支棱了。头陀空现在谢蓬莱那儿连着三天没吃到热乎的北食,谢蓬莱盯了几天也没见着可疑的纵火人,当然也被被邀请到赵宜芳处授讲。 半桶水的云白鹭被逼着赶鸭子上架,对着赵宜芳讲解本朝和北夏的所有战事,并连续几日被挽留下用饭。月娘自然不等她,留了两天冷饭后干脆在第三天都没理会人。 -- 第57页 赵宜芳名为听讲实为套话,逼着云白鹭将谢蓬莱在沙海干过的好事全都倒出来:谢蓬莱十七入沙海,差点冻死在城门外后被人带进了保胜军做书簿,之后又进了帅府做家师,恢复了举人身份后被推为沙海典簿…… 云白鹭翻过来覆过去都是这些,但赵宜芳却听得细致,“谁在城门外救了她?谁请她进了帅府?谁帮她恢复了举人身份,又是谁推了她做了八品官?” 第一回 云白鹭说她娘白芷。第二回又说似乎是她爹云放江邀了谢师入府。第三回在那抓头挠腮了会儿,“您问谢师不就明白了?” 赵宜芳哼了声,“本王就爱听你说,十一月初二我要开始主持今岁的岁赐交接,云侍读也一块儿吧。”见云白鹭已经耷拉起嘴脸,“这是表功提拔的好机会,你怎么看着为难?” 当然不能说怕为难自己去月娘家混口饭吃,云白鹭刚要张嘴提“败将之后,无颜代天赐币”,锦王却黑下脸伸手制止她,“知道你嫌弃丢人,本王也嫌。”这等差使京里不晓得多少人当肥缺馋着,落到主战的锦王头上就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加上每每想起那笔巨额银两和茶绢数字,锦王就倍感心疼,“今年的岁赐并非由朝廷拨下来,而是由西北各路税赋支撑。本王出京不到半年,才算见识此地生民税负何其重哉,丁税田税这些都罢了,还有助役钱、免行钱,加上手帖钱还有科配和买的,年年再加岁赐……以四口之家而论,终年得饱者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沙海是她所到之处最得治法、税赋最轻的,但此时她不想提谢蓬莱,只忍了忍,丢下书册,“换身衣裳,陪本王去花巷。” 不消任五任六兄弟和离昧问,都知道锦王是要去找柳秦桑,互相对了眼色后,任六便先去瓦舍打点。酬神节之后锦王多日没去花巷,云白鹭却没少来。但酒甜歌美也比不得李家铺子暖心热闹,何况不时心里还要在看到燕娘时“咯噔”一下。 吃人嘴短拿人脚软,云白鹭和锦王直接去了花巷。瓦舍被拆了对联的地方还是空着的,据说话事人去找谢蓬莱提字,被沙海县令一口回绝。她的确写不出什么艳辞香句,但更怕被人拿住了做文章。谢蓬莱谨慎至极,瓦舍话事人也被吓破了胆,宁愿就空在那儿。 “你来提?”赵宜芳对云白鹭示意,这云家千金可没有谢蓬莱那般拘束,二话不说要来笔墨:瓦舍醉西羌,青舟溯大江。 阴晴不定了好几日的锦王这才露出了点笑容,“这是何意?” 将笔扔给话事人的侍读嘿然一笑,“我朝人讲究‘宁乘青舟向江南,莫乘骖騑出云亭’,说宁愿去江南做个七品八品官,也不想走出云山亭山来苦寒之地做三四品。我觉得这话不对——大好河山,为啥都要往江南挤?” 云白鹭掸了掸袖子,“云山亭山个个都不想来,那就等着丢更多的地方,赔更多的银两。这不就有人逆流而行,到了瓦舍听西羌?” 赵宜芳的笑容更为明朗,“你说的是何人?” 又错过李素月家一顿的云白鹭打定了主意在瓦舍白吃一顿锦王的,“这瓦舍里的柳姑娘,您……还有谢师。” 见赵宜芳眼底一黯,她晓得又触了锦王逆鳞,咳了声,“那……咱们进门吧。” 提前来打点的任六带路在前,他眼里犹豫了下,还是凑到赵宜芳耳侧轻声道,“柳姑娘房里……本有客,这会儿还在里间,我并未叨扰。” 赵宜芳脚步一顿,“那也不好扫了人家的雅兴,我们先去别间等等。”话音落下,前方闪过一人,论样貌并非中原人士却是典型的甘州回鹘人。云白鹭也留意到,将心头的疑问暂且搁下。 “这会儿得空了,殿下这边请。”柳秦桑也走出迎接锦王,正要行礼被锦王扶住,“早说过,你我以友相待。” 云白鹭循着那回鹘人的身影看过去,“柳姑娘,方才是这一位客人?” 柳秦桑眼神微变,点头道,“这一位也是瓦舍里的笛师,方才和我商讨曲子。” 云白鹭这才注意她眼眶下还有泪痕,心里大致明白了几分,她点点头,“没听过正儿八经的甘州回鹘的笛调呢,可否请那一位来弹奏一曲?” “云侍读想听哪一曲?”柳秦桑迟疑了下,“那一位其实擅长写曲,却不擅吹奏。” “都行。刚刚我还写了对联,说听西羌,那就来一曲《西凉伎》如何?”云白鹭果然看到柳秦桑脸色彻底变了,赵宜芳也知晓她这么问的用意,对任五道,“去将他拿了。” 话音落下,柳秦桑双腿已经软就,眼眶再度红了,“殿下——” 赵宜芳扶住她,“躲得过初一,哪里躲得过十五?柳姑娘,莫要糊涂。” “雅苏快走!”柳秦桑朝着那回鹘人高声喊着,前方已经引起一片骚乱,而赵宜芳已经动怒,她盯着胆大的柳秦桑,末了冷冷吐出两个字,“拿下!” 云白鹭啧啧舌,看起来,在沙海溯江的人未必都是一根绳上的。 一根绳上的未必也是一个脾性的。伴君如伴虎,翻脸如翻书,这差使就该谢师来才是。 第45章 将柴火劈下码好,再煮上半锅热水。手里的米撒下一把,清汤寡水被激起滴滴叹息。谢蓬莱盯着快见底的米罐,索性将最后一点儿遮底的圆润米粒全都倒进去。 -- 第58页 坐到灶膛前点了火,吹一吹,火星子飘飘扬扬。吹两吹,火舌抖了腰身后便幽幽立正。她就捏了把破蒲扇扇风,冷得躲灶旁的狸花猫直身跳开。 “稀稀柴火寒——”抬头看了还没停下的雪,谢蓬莱接着念, “纷纷暮雪白。”再瞅那猫,“你来对下面两句?” 被无视后她继续摇蒲扇,“参差狸奴裳,数粒碎高粱。等着啊,还有会儿。”说罢就另只手抄起书读起来。 云白鹭回沙海后,谢蓬莱渐渐入不敷出。从赵宜芳拉着她闲逛乱吃后,谢蓬莱存银所剩无几。再加上肚量海斗的空现时不时来打牙祭,谢蓬莱已经到了快揭不开锅的地步。下个月的俸银还需等两日,这两天就学学名满天下的范希文划粥断齑罢。 和锦王说开了后谢蓬莱心里舒坦得多。王府的北食虽好吃,可自个儿的高粱粥吃来安心。粥煮好后她先给狸花猫盛了小碗凉上,自己也端上一碗坐在灶前慢慢喝。眼睛却总不忘盯着手里的书——沙海书院修葺期间,能借书的也不过她和云白鹭二人。 今儿休沐,已经好几日没去王府讲学的她难得清净地在夹院里安生读一日书。至于那被追拿的纵火犯,谢蓬莱希望此人聪明点趁着她这几日明紧暗松时快些逃出去。不为别的,就为了他用的必然是卢尽芳手底下人才会有的火漆铜葫芦。 查出纵火疑犯用了此物后她一面在城里大肆搜人,即便就是为了凑出个响儿,也得做足了模样让众人、尤其赵宜芳瞧瞧。另一面辛苦了月娘出城一趟报了卢尽芳她手底下可能有人偷逃作乱。要知道卢尽花他们向来只找北夏人打劫,万不可能将主意打到沙海里。 而沙海县令手里有两本账,一本明账上奏朝廷下对百姓,另一本则只需要和卢尽花核对。 一碗粥落肚后身上暖和了些,她招呼狸花猫,“你的也凉了,快吃。”指尖拈起书页,谢蓬莱往土墙后一靠,想起这身厚新的衣裳还是锦王让人送来的,心疼地又坐直,伸手去掸沾上的灰尘。 锦王那日派人送了半屋的吃穿用玩意儿,谢蓬莱惶恐地再三推辞,最后只收了这身衣裳。做人靠它,御寒更靠它。 正拍着灰时云白鹭已经推开夹院的门疾步进来,一间锅里还冒着热气,二话不说拿碗就准备给自己盛。揭开锅盖后她傻了眼,“就这点儿?”不等谢蓬莱回答她已经猴急地盛了大半碗喝起来,“今儿忙活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可饿着我了。” 吃完了才说正事,“我和锦王去花巷时遇到形迹可疑的回鹘人,没想到是柳秦桑相好的。” 谢蓬莱立马将书合上站起,“人呢?” “都在瓦舍里呢,正在那哭哭啼啼求殿下绕过她那哥哥。”云白鹭边说边忙着盛第二碗,没顾上谢蓬莱脸色变了,“还问出什么?” “还有什么?将情郎藏屋里十来天,就是为了躲开城里搜捕。说是那晚的《西凉伎》就是这人吹奏的,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官府要抓吹奏人,心惊之下只好藏起来。”云白鹭这才从碗口抬脸,“锦王说,这事儿该你过问。” 谢蓬莱沉目思索了下,“是该我担责。” “不是担责不担责的问题我的谢师,”云白鹭擦擦嘴,“还不明白?咱们那位锦王只是将人扣在了瓦舍没押到县衙,这是干嘛?还不是要全了你这县令的面子?难不成轰轰烈烈地闹腾开,让人知道你搜了十来日抓不到一只苍蝇,她随手在花巷里一捞就是疑犯?” 这番话更教谢蓬莱脸臊,花巷她的确派人搜查过,但县衙的人来报说柳秦桑的房间只是在门口溜了眼,也是为了保全这和锦王关系不简单的当红伎人的面子。 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谢蓬莱就此含糊应下。可这会儿人都被提到了跟前,她得亲自会会。“我先去花巷。”她说完就直奔花巷,云白鹭在后面喊,“我就不去了,月——”月娘没等着她,但她还想去去月娘那儿。 柳秦桑开喉余音绕梁三日,拨弦则洗客之心叫人不觉星沉月隐。可她梨花带雨时,连任五任六两个铁汉都动了心窍,偷偷撇着脸色如水的锦王等她发落,只盼着轻一点儿。 锦王只着云白鹭喊来谢县令处理此事。当谢蓬莱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时,锦王眼角动了下,随即只颔首指着那对鸳鸯道,“谢县令来审罢。” 谢蓬莱却拿出从县衙带出的簿册,“花巷的人口均记录在册,下官方才在外头已经着人再三核查。”再看那面容深厉的回鹘人,问了住处姓名均能对上。又取来羌笛命他吹奏《西凉伎》,果真和酬神节那夜的笛声如出一辙。 衙役来报那回鹘人住处又被搜了几回,没见着什么可疑物什。 谢蓬莱便向锦王请求,“怕也就是因为胆小,才不敢早点出来认事。纵火的可能另有其人,下官建议这两人……依我朝律法,就杖三下,以儆效尤。”她目光落在锦王洁白的手指上,她几根指节微微用力,捏着腰间的玉孔雀想了想,忽抬头对谢蓬莱飒然一笑,“谢县令评断向来公允,那就这么办了。”她怜惜地看了眼柳秦桑,“只柳姑娘身弱,不晓得……” “虽贻误了衙门公事,但非有心,亦是初犯,可先免了这三棍,改判坐监半日。”谢蓬莱觉得锦王的眼神泛出笑意,“殿下……以为?” “那就这么办吧。”赵宜芳看着柳秦桑,“虽你我以琴相交,但国法如山,本王不能徇私。”她的兴致已经荡然无存,懒懒起身后又看了眼谢蓬莱,“有劳谢县令。” -- 第59页 即便她脸上笑容还在,谢蓬莱已经察觉到赵宜芳动了怒,那深浅不定的眸光似乎看透了她,又像在犹疑地打量着。 赵宜芳离开瓦舍时没回头看她,但走得急时被门槛绊了下,差点跌下时被任五扶住,她步子却没因此停下。翻身上马后她鞭起怒呵,“走!” □□的马儿急急撒蹄,带着她往府里而去。才穿了一条巷她又勒马回头冲回了花巷,谢蓬莱正押着人回县衙,瞥见赵宜芳又杀了回马枪也怔住。 “上马。”赵宜芳示意任六给谢蓬莱牵马。 谢蓬莱讷讷地接过鞭子,上马后跟着赵宜芳,“殿下,去哪儿?” 赵宜芳不说话,抽了谢蓬莱坐骑一鞭,“走便是!” 沙海太小,马蹄还没跑热就到了王府门口。赵宜芳下马后快步走入府,谢蓬莱也只能闭嘴跟上,心里却一直打着鼓。两人一前一后穿廊时赵宜芳猛地回头,撞上了谢蓬莱。谢蓬莱刚要扶她,却看到锦王眼圈红了。她的心遽然一慌,“殿下?” “当初杖我时怎么不想着换坐监的法子?”赵宜芳瞪着谢蓬莱,这书呆子愣了愣,“是下官料想不周,请殿下治罪。” “要治罪也不会等到今天。”赵宜芳狠狠地踢了脚回廊柱子,随即被疼得咧嘴,她忍了再忍,终于骂出,“谢蓬莱,你不喜我也好,怕我也罢,但你不能糊弄本王——前些日子你封城查人多紧实,城门口西北风也没少喝。怎么,疑犯就在跟前儿,你却不道明了就轻飘飘放过。本王给你便利不假,可你——” 这些话她本可以憋住,就像在京里时那样稳坐钓鱼台,坐看对方路数后再定夺后手。但对面的是谢蓬莱,越是看不清拨不动,她越是着急上火,“你总要和我说清用意再判下来,怎么还顺杆子爬起来了?” 她气的还有很多,气她只留了身衣裳退了其它物什,气她几天都没来府里。 “还有,就算本王说这些日子不用授课,你就真把学生丢一边不管不问了?”赵宜芳人前的稳重剔透在谢蓬莱出现时就开始分崩离析,“谢蓬莱——”她的唇抖了两下,愣是压下余下的话,“算了,你我也不要奢求什么同路知己,经略三州了。你还是当本王是个被逐出京城的玩性子,懵懂糊涂个几年再回去得了。” 第46章 李素月将干粮塞进口袋后系在马背,见“五斗”的脊梁不舒服地颤了下,就将干粮口袋背到自个肩上,“也是,我背着这玩意儿跑起来都不舒服,你怎么也会喜欢呢。” 最近燕娘来了两次后她才知道来意:燕云汉和李山翠看对了眼,就请燕娘过来帮忙探一下长姐的口风。后面上门多回就纯为了凑近乎。 李素月早就有意撮合这两人,也等着师弟这闷葫芦开窍主动起来。等了一年多,终于有了眉目了。为了这点眉目,也不好折了燕娘的面子。 去年路过延州时她觉得那里繁华盛于沙海,是个置办嫁妆的好去处。且在那儿没人发觉,这婚事的消息便不会走漏。加上和卢尽花约好的在城外碰头的日子到了,她想顺路拐到延州将东西置办好。 五斗打了个呼哧时李素月瞧见了后院门旁扒着的云白鹭,“我出门几日。”她牵起马绳就要出门。 云白鹭乖乖点头,“路上保重。” 马掌已经重新敲好装上,背包内两把短刀也藏起了寒光,李素月一身男儿黑色劲装,袖口为了骑马防风被扎起。那双手抓住缰绳时露出两块腕骨,抖翻了绳子,细俏的腕部瞬间蓄满张力。 细眉如叶羌,双眸冷清光。额如银月饱,笑透芙蓉香。云白鹭叉着腰仰头欣赏,“你这样儿可不像男人。”再努了努唇,“不过……”就这样也够男男女女看的了。 她将从“紫雀”中买回的肉干递给李素月,“总吃饼不成,得换点儿带劲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李素月犹豫了下,没有接肉干。 “这几天你从早到晚抡锤个没完,每回要出门前你都是要抢着把活儿干了,我就猜是不是要出门。昨儿又见你将这身骑装晒了,就猜到是今天出门。”云白鹭有些不舍,“我师傅昨天抓完人后像掉了魂儿,锦王也放我多日沐休假……”好不容易没见到燕娘上赶着找李素月,她却要出门了。 “拿着吧,我吃你的也不少。”云白鹭将肉干塞给李素月,然后摇着头回了自己院中。 李素月骑马到了东城门口,果然见到谢蓬莱已经无精打采地候在那儿。“去延州走亲戚?”谢蓬莱问。 “对。也看看家里这批货有没有出手的空儿。让亲戚帮忙瞧瞧成色工艺。”她俩说的话只有她们自己晓得意思: 去找卢尽花她们? 是,城内抓的那个疑犯要请花娘处置。 “天儿不好,路上小心些。”谢蓬莱揉着额头皱着眉,似乎非常不舒服。 “我好着,倒是你瞧着气色不好。”李素月不放心地看了眼谢蓬莱,压低了声音,“我和花娘碰头后你再听信儿定夺。” 谢蓬莱点头,“早去早回。”又饿得一阵头昏眼花,她扶着胃缓缓坐下,示意月娘,“走吧。” 一阵慌意涌上心口时,谢蓬莱喝了口凉水闭眼休憩片刻。就这会儿功夫,另一匹马儿又出了城。她睁开眼见是云白鹭的背影,问不远处的典簿,“怎么没核对名册并且盘问?” -- 第60页 “是锦王的人,亮了名牌。”典簿回答。 谢蓬莱点点头,抬袖擦了额头的汗,虚弱道,“这里有劳你了,我先回县衙。” 典簿早就看出她不舒服,忙劝道,“您在这待了半天也该歇歇了。” 云白鹭追了一小会儿果然看到了李素月的身影,她勒马让它放慢步子,悠然地唱起了沙海梆子,“饮马叶羌河,沙走三川口。归月有良伴,挥鞭共陶然。” 果然前面已经察觉到她的李素月回头,她脸上没有惊讶,反而似乎料知云白鹭会跟来。 云白鹭喜出望外,策马追上,“我不扰你,有什么跑腿儿的扛货的你交给我也成。” 李素月骑了会儿马才看着前方道,“给山翠挑嫁妆首饰,到时你能帮着挑吗?” 原来是这事儿,云白鹭打包票,“这些年我买的物什有哪件山翠不喜欢的?交给我就行。”心里又欢喜李素月没下逐客令,她看着李素月的侧脸偷偷在心里笑,一不小心漏到眼里教铁匠瞧见了,“笑什么?” 笑这等事由她和月娘一起置办。这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也笑没了旁人,她能和月娘相处几天。 乐了好一会儿,云白鹭发觉李素月走错了路。 “这是——往北走的?往延州转到西南管道不就行了?”她问李素月。 \我知道。\李素月脸上笃定淡然,“这些日子闷坏了,我就想沿着河四处先走走。不着急去延州,北面的三寨产银器,我也想去那边瞧瞧。” “好极。”云白鹭美滋滋地附和道,“咱们午时才出城,稍微紧快点,天黑前能赶到三寨。” “我不怕黑。”李素月目不斜视,瘦长的背英姿笔挺,她侧头看着云白鹭,轻声问,“你怕?” 不经意的温柔让云白鹭怔了下,她扭头,“不怕。”这是实话,这一路虽说有狼豺出没,天儿也见冷。但两个人作伴,何况身边是会抡锤力气大的李素月。怕的是慢声轻语的李素月。 李素月似乎轻笑了声,“莫怕,我带了刀防身。你娘没教我霰雪枪,但是教会了我两套刀术。”白芷对匠营李家女儿青眼相看,舞刀弄枪这上面云白鹭没兴趣,但李素月一教即会。 “赶明儿我将霰雪枪也教与你。”云白鹭笑眯眯地说。 白家不外传的枪法,她怎么说露就露。李素月摇头,“使不得。” “我娘恨不得你是她亲生女儿。”云白鹭的笑凝固在眼角,暗声叹了气。 “还是亲生的好。”李素月微微笑了,“真不把你当女儿,就不会那样宠着由着你的性子来了。公卿侯爵家的姑娘,谁家肯放出来任她打铁学医,驱马猎鹰?我总觉得,你娘没拘束你,不是因为她觉着你不长进没出息索性就对你失望,而是真的了解你。” “了解我什么?”云白鹭眉间有一丝惘然。 “尝够了花巷酒巷你才知道自个儿的口味,后来你不是喜好学医读书了吗?”这段日子也像读入了迷,前几天夜里下大雪她爬到马棚顶扫雪还瞧见了云白鹭窗下的身影。 一番话让云白鹭心里陡然溢出暖流,她想到了李山翠成亲后的事儿,“山翠成亲后是和燕云汉住外头,还是继续住家里?” “当然住家里。”李素月板起脸,“她打小儿就跟着我,平素就知道吃吃喝喝,手艺也不够精细。他俩想自立门户,还得再等十年。”再想起白芷对女儿放任的胆量,她这才彻底懂了,“白将军了不起。我就这么个妹子,都舍不得放手让她离家,何况你是她亲生的。” 两人一路慢行且聊,不觉走到了鹿滩。鸦鸣狼啸从远处飘来,云白鹭喝了口酒,“这是闻到了人味儿。” 李素月抬眼看天色,“我还想闻闻狼肉味儿。”再瞧了眼云白鹭的酒袋子,“就是冷了些,可以给我喝一口吗?” “接着。”云白鹭递给她,两人凑得近了点。忽然她身后一道坠力传来,腰身已经被李素月揽住,而五斗身上已经轻飘飘的,它不解地偏头看了眼同匹马上的两个人。 “五斗大病一场刚好,不能累着它。”收起手后,李素月喝了口酒,又从腰间取出早就备好的草乌和曼陀罗粉末倒进了酒里。 云白鹭已经全身僵硬,她双手握缰不能动弹,腰上的瘙痒还在延续时又被女铁匠附上,“你穿这点儿不冷?” “有……有酒的。”云白鹭恍惚骑在云间而非马上。 “喝吧。”李素月塞了酒袋回她手中,再从身后包裹抽出叠上的羔裘洒开。云白鹭捏着酒不知道该说什么,背上已经被盖上了白如雪的裘衣。 热意不晓得是从腰间还是背上或是肠胃头顶钻出,汇成了她额头的一层薄汗。 “若累了,你就靠着我。”李素月语气如往常冷静,但云白鹭却不敢从言靠住她。 身体前倾再抬袖擦汗,云白鹭又连喝了几口酒。走了一会儿只觉得困倦不堪,她努力睁眼,身体却不自觉地往马下掉。肩膀失重时被一只温暖修长的手扶住,“靠着吧。”是李素月的声音。 “得……得罪了。我就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云白鹭靠在李素月胸前合上眼,一股安然的感觉托住了她整个人。 云白鹭不知道自己如何下的马,如何睡在了鹿滩石上,连身下垫着羔裘都没知觉。坐在她身旁的李素月搓着手等到了天黑,熟悉的马蹄溅水声从对岸越来越急地传来。她目力极好,辨认出卢尽花的身影。可不似往常只身前来,卢尽花身后还跟着一人。 -- 第61页 等两人都过了河,她这才发现跟着的是卢尽花的侄女卢向春。她们见过数面,但这一面和上次隔了有一年。 下了马的卢尽花似乎咳得更厉害,李素月双眼一酸,“师傅一定没好好吃药,我又带了些给你。” “每回都要人当面逼着才会喝下去。”说话的是卢向春,她也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长相,只身量没姑姑长。 “命是老天给的,几副药能管什么?”卢尽花笑着看徒弟,再走到云白鹭身前看了眼,“甩不掉?” 李素月的手指捏紧了马鞭,“嗯。喂了些药,睡了大半天了。”药量她可能没控制好,一紧张放多了。 再凑得近了些,卢尽花盯着熟睡的云白鹭看出了声笑,“我最讨厌这嘴巴,和她老子更像。”再瞄一眼眉眼鼻,“哼,偷长相都不知道偷个漂亮的地方。” 谈正事才要紧,卢尽花又咳了起来,她捂住嘴弯腰压制了好一会儿,“人抓到了?是不是雅苏?” “是。阿谢说先是押着,还是放长线钓鱼看师傅的安排。”李素月说。 “阿谢心思细,知道那晚书院的火是调虎离山,城外可能有马贼匪徒等着乘虚而入,但不是我们。”卢尽花指了指之女卢向春,“那阿春手底下的小子,偷了咱好几个铜葫芦,带走了十来个回鹘人。怕是和外头马贼纠结起来想单干。第一桩买卖就挑沙海,呵,怕勾结的是北夏人。不掐掉这伙人,日后沙海不太平。” 她冷冷看了眼之女卢向春,“你的人,你亲自料理干净了。” 卢向春答应下,又似不放心卢尽花,“那您等着我一起回去?” “不了,带这两个回去趟。咱们的家底一半是那小畜生的娘给的,不必瞒着她。”卢尽花又走到睡得昏沉的云白鹭面前,再看了眼李素月,“真甩不掉?” 徒弟略偏过的脸被黑夜隐去神采,但肩背看出了踌躇。卢尽花边咳边笑,“怕是舍不得。” 第47章 卢尽花和李素月边休息边等到了亥时,心想着云白鹭这药劲也该过了。起身来到她面前,见她依然紧闭双眼睡得香甜,转头对李素月道,“月娘,我们俩走吧。剩她一人在鹿滩也不会死人。” 徒弟睃了眼云白鹭,眉毛随即一挑,“有狼。” “这小畜生机灵,咬一口就会醒了。”卢尽花起身牵马,身后人适时“醒来”,揉揉眼睛,再故作一脸惊讶,“花娘?”云白鹭早醒了好一会儿,已经偷听了片刻动静。 “花娘也是你喊的?我看上回那几巴掌白吃了。”卢尽花倚着马,“不好奇自个儿怎么在鹿滩躺到了天黑?” 云白鹭跳下石头,收起垫在她身下的羔裘叠好,“月娘要我躺着,我就放心。”听了半天她猜测是些杀人越货的事不想自己听见。说罢又抛了个眼色给李素月,“我不冷,你穿上吧。” 李素月给人家下了药本就心虚,见云白鹭似乎不气不急更难为情,她接过羔裘只给卢尽花披上,“师傅说带我们回寨。” “诶。”云白鹭去牵马,再喜滋滋地翻上马背等着那师徒二人动身。 “喜笑尽显于色,一点也……”,一点也不像白芷那般深稳。卢尽花白了眼云白鹭,上马后兀自奔驰,李素月她们紧随其后。快得云白鹭都没来得及问,“去什么寨?几时回?” 天色快亮时她们到了德顺军驻扎的四寨边境,前面路途崎岖不好走,卢尽花摸了下马儿的头,“休息会儿再赶路吧。” 李素月任五斗和卢尽花的马儿耳鬓厮磨,给师傅地上吃食和水后就讷讷坐在一旁。云白鹭看着远方的陇山山脉和沟壑纵横的边壕,不禁叹出声,“难不成去笼竿城?” “不去,也不是隆德寨、静边寨或是得胜寨。你以为我还是保胜军的参将?我就是个马贼头子。”卢尽花嚼着干巴巴的饼和肉干,给了李素月个眼色,意思是让徒弟去解释。 陇山看着近,其实路还远。此山为界,西边筑壕建寨的是德顺军。而在此山东边的则是押运粮草、守备粮道的镇戎军。白家几代人经营的保胜军则远离陇山之北,更靠近大漠。北夏人如要南下侵扰,取沙海是最上策,夺陇山四寨则难得多。 “就是因为这些沟洵,战则为边壕,教敌之骑兵无法一马平川。和则为耕屯之地。”云白鹭倒在向李素月解释,“我娘说过,北夏人打不过陇山,就只能打沙海的主意。沙海磨好了就是把抵在他们喉咙的刀,沙海要是保不住,那就是北夏人的马镫。”母亲的话忽然从心头涌出,就像还在前些天说的那般,云白鹭眼眶一热,“我娘在时,沙海还是刀。” “现在也难说。”李素月轻声道,“咱们要去的寨也躲在陇山一侧,不过番汉杂居,不过几千人,一半……一半都是当年跟着师傅从沙海出走的。” 云白鹭聪慧的眸光闪烁了下,很快就对应起前因后果,“你也是?” “嗯。我放不下山翠,师傅也需要个走马沙海和蛮关的眼线。其它地方也有,上回你被困蛮关,幸亏延州的眼线告知了师傅。她们那会儿也正好在商道游弋没有回寨。”李素月看着云白鹭还是没忍住,“我下药……你就没察觉?” “闻到酒的味道就知道不对头了。”云白鹭笑,“但月娘要我喝,就有你的道理。” “她要是卖了你或者宰了你呢?”卢尽花的嗤笑声从身后传来。 -- 第62页 云白鹭转身坐她身边,“不会的。要宰我卖我何须今日,我成天就睡在月娘家隔壁,她要动手哪天不行?诶,你不让我喊花娘,我喊你姨娘如何?”母亲的帐下亲将,总多分情谊在。 岂料热脸被浇了个冷眼,“你想得美,我卢尽花稀得做你那庸爹的小?” 这话从哪儿讲起?云白鹭愣了下,“那……总得有个称呼吧?” “卢寨主就行。”卢尽花白她,三人便有一茬没一茬说了会儿话。这时天光现出,橘黄的太阳在山那边露头,陇山周身像披了白纱,深黑的山体不动神色地躺卧在边境。 李素月看着日头,云白鹭看着山巅。卢尽花看着天外,似乎也看着天外天。 “我生在马背上长在马背上,十岁就随着父母叔伯兄长出来抢货。西来的粮,北下的皮草,商人,官银或者岁币,哪样钱我都摸过。 “刀口舔血到十五岁,我爹被招安,就是打这条道去的沙海。我就从马贼变成了保胜军,从百户做起,一年升到了参将。”卢尽花喃喃着往日的岁月,在想到白芷时还不免微笑,“后来又从参将做回了马贼。”那人要是知道了不知什么表情,应该会气到皱眉,又无奈地想法子替自己瞒天过海。 卢尽花咳了起来,捂住嘴压下去后又气哼哼地瞥云白鹭,“你开的药管个鸟用。” “我名里带个鹭,开的是鸟药,当然管鸟用。”云白鹭振振有辞,手指已经按到了卢尽花寸口,听了会后眉头一沉,“你这样还出来,这不是胡闹吗?”她严肃的表情和卢尽花记忆里的白芷重合,卢尽花也一怔,抽回了手,“我命硬。” 起身后她踩了踩脚下的土,忽地自笑了声。 “师傅?”李素月关切地问她,“要不要再歇会儿。” “不歇了。这地界我十五岁走过,今年四十了又走回去。她老娘把我拐出寨,我拐她女儿回去。报应不爽呐。”卢尽花吁了声,正色看着云白鹭,“保胜寨名义是马贼,但只打劫北夏,不侵扰百姓不滥杀无辜。闲时为匪忙时为农。你去了后,以后待那纸糊的亲王身边可要管住嘴。这是你娘的家当,早晚你也得扛一半。” 云白鹭哑然,“我娘没说过她入伙马贼土匪。” “由不得她。”卢尽花在空中甩了下马鞭,又折在手中拉着,“她的人,她的参将,她当年给的银两,连名号都是她白家的。你说她是不是入了伙?女承母业,云白鹭,这一遭我带你去保胜寨,就是让你心里有个底儿。别跟只丧家犬一样被人从西辽边境撵回沙海,再不济离开沙海入保胜寨。” 有胆子就吃匪饭,有大本事就吃朝廷饭,有大志气就自己找饭。白芷当年给卢尽花的一番话只实现了三分之一。 “我……我只会看病。”云白鹭叹了口气,“再说,做马贼也是提着脑袋的买卖,不稳当。”不过月娘都是马贼,她乐得和她一伙儿,哪怕就是替人诊脉看病也好。 “你当在王府当个侍读,或者你当你爹做了保胜军元帅就是稳当?还是觉得,那个锦王赵宜芳也是稳当的?”卢尽花摇了摇头,“走吧。” 三人便骑马绕着四寨的眼线走向陇山,风餐露宿了三日才到了保胜寨。说是“寨”,无城无门,仅仅像个聚在方块谷底的村落。卢尽花丝毫没有寨主的威风,和一个路边休憩的老农打了招呼,一路又遇见了些半分兵气匪气都没有的猎户农户。 “卢寨主真是平易近人。”云白鹭和李素月说话,拍的是卢尽花的马屁。 岂料被李素月一个眼神示意她闭嘴,让她别在惹卢尽花说话,师傅着实累了。这一路她也曾多次示意五斗大病初愈,邀请月娘和她同乘一马,也都被月娘坚定拒绝。五斗更是跑得抖擞,将云白鹭落在后面。若不是为了下药,李素月才不稀罕和自己前胸后背地贴一块儿取暖。想明白这一层,云白鹭只好吞声。 到了卢尽花住的小院,她将马绳扔给李素月就自顾回房休息。顺手指着院子的西边,“你们俩都睡那儿。” 李素月乖顺,牵马入厩后就忙着喂草料,再去小院厨房烧水做饭。云白鹭则好奇地在院门口张望了四处,发现这村寨的人对她们的到来虽然好奇,却并不急于打探。 卢尽花的小院坐北朝南,后方紧靠着山石,马厩比住处要大,一次能容纳十几匹。加上厨房拢共就三间屋子,西边的小屋收拾得倒挺干净。两床被子整齐地摞在炕头,云白鹭想着和李素月共炕而面,脸微微热了下。 后厨传来的药味,她进门帮忙。闻了闻就知道这还是上次开的方子。转身找了下,果然还在厨房发现了别的药,于是便在李素月身边安静地捣起药来。 见李素月忙上忙下,只能自己塞柴火。她就抱着研钵坐到灶膛前帮她看着火候。 “我师傅病情是不是加重了?”李素月问她。 “嗯。”云白鹭听脉后觉得卢尽花肺经极为不畅,按一般人是要卧床休息,她竟然还敢骑马劳顿。“她不能再这么胡闹,得好好养病。” “那你留下,照顾师傅一段时间我也放心。等她好转了,我再接你回沙海好吗?”李素月恳求眼前人。 云白鹭忽然知道了她愿意带着自己上路的原由,“你……就是希望我给你师傅看看病才……才愿意让我和你一路?” 李素月犹豫了下,点点头。 -- 第63页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云白鹭末了小声道,“好。可那……为什么要给我下药?” 揉着高粱面的李素月停手,“有些事,你不晓得为好。我也……我也没料到师傅对你摊了底儿。”她咬了下唇好一会儿才松开,对着云白鹭那张哭不是哭的委屈脸,“你刚有了前程。” 云白鹭转悲为喜,“那不算前程,就是暂时栖身罢了。我乐意来这里的。” 李素月重新揉起面,“阿鹭……我不希望你做什么都是因为我。我做马贼,却不见得你就要入伙。我师傅说的你别太介意,我会去劝劝她。” “那你为什么要做马贼?”云白鹭抬头看着她。 “你住几日便知道了。”李素月淡笑了下,低头继续揉面。 云白鹭后知后觉,“月娘……你刚刚喊我什么?” “阿鹭。”从回到沙海,李素月未曾再喊起过这个名,今天却自然地说出了口。 云白鹭迅速低头,捣药的手抖了下,“嘿嘿,阿鹭。” 第48章 卢向春带信来过后谢蓬莱命人逐了花巷的回鹘等外邦人出城,其中就包括奏过《西凉伎》且依旧没脱开纵火嫌疑的雅苏。岁赐即将在沙海交接之际,肃清城内危险也理所应当,所以这事儿报给了锦王后她也允了。再替云白鹭向她告了长假,锦王也没追问,依旧答应。 按赵宜芳对谢蓬莱得寸进尺的性子,她势必会要求“谢师也替徒弟兼个把月侍读”,但那一场似绝交的谈话后,锦王也没请谢蓬莱登府授课。 染了风寒的谢蓬莱就躺在家里几天,书读不进去,事办不顺手。现在又传来消息:沙海城外的叶羌河对岸又见无名无头尸,好事人将尸体搬到了沙海城外。谢蓬莱接到消息从炕上勉强爬起来,灌口凉水,再梳好头发,穿好七品绿袍,出门前扶着门框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撑出几分精神。 有人比她先到,花巷里的柳秦桑已在县衙前击鼓鸣冤,说那具无头尸就是她情郎雅苏的。猪狗牛羊走失了来县衙不奇怪,人头不见了找县衙这还是头遭。 柳秦桑歌喉以婉越著称,连诉冤的声音都听来有韵。雅苏和她相识不过月余,但已经情深难分。她凭借着尸首腕部的胎记认出了身份。 县衙前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谢蓬莱让旁人稍安勿躁后有气无力地问,“柳秦桑,人是在城外被发现的,且雅苏是甘州回鹘人,按理说这桩案子不归本朝料管。但……”见柳秦桑哭得双眼红肿,谢蓬莱心有不忍,“本官会让县衙的人好生葬了他。” “我和雅苏已经私结为夫妻,此事花巷的堂前客可以作证,我们只是尚未到县衙递交婚书罢了。故而柳秦桑要以他未亡人的身份状告沙海县令谢蓬莱。”柳秦桑双眼不复平素的柔顺,恨意如裹着毒液的箭头射穿了谢蓬莱,她盯着沙海县令,“若不是你派人撵他出城,他怎会遭此横祸?且谢县令这么着急赶我夫君出城,怕不是和城外的匪徒有关联。”她是悲极恨极之下心口胡诌,岂料击中了谢蓬莱: 卢向春那日来城就说过,雅苏带了些回鹘人投靠了支专劫华朝人的马贼帮派,两个多月来抢杀五六起。她仔细打探过,酬神节前后那帮马贼就打上了沙海的主意,说城内来了个亲王,应该油水不少。而雅苏就是打入沙海花巷的内应。 听到雅苏的死讯后谢蓬莱提起的心稍微安下,可这事儿琢磨起来教她惊怖:能把主意打到锦王身上的,必然不是马贼那么简单的人物。而能细致打听到将人安插在和锦王近来相熟的柳秦桑身旁,这份算计更让她头冒冷汗。 被柳秦桑当众指控的谢蓬莱两天几乎没进饭食,体虚神乏到撑着桌案才没东倒西歪,“告本官也得有证据,”谢蓬莱揉了揉太阳穴,“本官逐人出城也是因为岁赐在即,外邦人一概不许在内城逗留。”她眼前忽然闪过一片漆黑,挥了挥手让人退下,“衙门出些公使钱将人埋了吧。” 柳秦桑不依不饶,哭声漾开,听者哗然。谢蓬莱已经没力气理会她,被主簿扶着回了夹院躺下。迷糊时再摸碗壶也没见半滴水。她皱眉蜷缩在被子中,心里却怨起了卢向春清理门户怎么不挑个远点的地方。 赵宜芳在府里看完京里回信后听到外面有隐约的喧闹声,来人报说是那柳秦桑来三州安抚使门前状告谢蓬莱。 “要我说,谢县令这举措也着实古怪。虽然撵人有个正经名头,但人一出城就被杀,也难怪柳秦桑不甘心。”离昧知道锦王看完信正烦着,现下又被人找上了门,“我去劝她回去吧。这么闹下去,以后被人有样学样,沙海城里有点事就来敲锦王府的门不成?” 先前邹士衍一封告状信写到了京城,明里都是数落谢蓬莱的不是,什么草菅人命、什么傲上剥下,更打过鱼龙白服的锦王板子。暗地里就是在说锦王治下无方,被打了棍子都引而不发,是不是有什么不可为人道的内幕隐瞒未报。颍王赵宜项当然来信问自家妹子可有此事。 赵宜芳拿着兄长的信在屋里踱步,地龙被炭火烧得火热,她只穿了身薄衫却仍被蒸出了层汗。 “再古怪这名头也是问过本王的。”赵宜芳越走越躁,抓起杯凉茶就抬头灌下,“倒是柳秦桑……是本王大意了。”初相识时只当她也是个豪杰女儿,虽然身陷花巷以技娱人,内里却傲岸倔强。 -- 第64页 “我却忘记了,有些女子遇着情郎前刚烈方正,遇着之后却方寸大乱。”赵宜芳一身白衣下玲珑身躯若隐若现,英气勃勃的杏眸扑朔着丝故作的老成,仿佛她自个儿能置身情外。 “查,查柳秦桑的身家来路,还有那个雅苏是怎么进的花巷。这事儿她告了谢师,也就是告了本王。”还没有两句话,尚在气头上的锦王不知不觉又歪向了谢蓬莱。 离昧早就心知肚明,“已经让任六去查了,听说……今天谢县令在衙门差点晕倒,气色差得不行。” “有病就治病。”赵宜芳拿起桌上被冷落已久的书,“她对我瞒着,凡事就说个五分,还有五分就任本王去猜——”眼睛盯在字上,冷气随鼻息内逸出,“掖着藏着太多,气血滞凝,人可不就生病?” 离昧听她言语里还在生气,就不多言,给她换了壶热茶。 赵宜芳看了半页书,忽然侧眼看离昧,“花巷那个回鹘人是她刻意漏过的,借着本王的令将人放了后那人却马上被除。你说,何事不能在城里光明正大审问、却要挪到外头动私刑?” “要不是牵扯外邦,怕事情闹大了无法收拾。”离昧清淡的眉眼此刻染上狡黠的光芒,“要不这事和主官脱不了,怕牵出她自己。”果然看到锦王眉头不悦地跳了下,她清了嗓子,“谢县令怕没这么简单。” 锦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喝口,慢慢说。” 离昧笑,“慢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毕竟我只是猜测,论及了解谢师我比不得殿下。我只是观谢蓬莱笔墨文章和经事为人,觉得她若是……我是说假如,她和外邦贼寇有牵连,也断不会漏出什么端倪,更不会将这事儿拱到殿下跟前才草草了结。” “这就是我气极的地方。”赵宜芳脸颊被惹出两团粉火,“她定然拨了什么算盘,又不肯详细告知本王。”将锦王当成个盖戳施令的泥人高高供起罢了。 “先前殿下驻跸沙海,我还以为仅仅是为了避开延秦渭三州的眼线和各方势力图个清净。照这么看,沙海的水点儿也不比别处浅。”离昧见锦王已经走到了门口,又折回来,她昂头定目,脸上还存有分稚气,“那颍王这信,总该有个人回吧?” “殿下可径直写下原委,想必颍王达通事理,不会怪罪。不过谢县令那几桩罪名,可大可小。一切全凭殿下笔墨润盖。”离昧偷笑被赵宜芳看见,“要不我拿着信去谢县令府上请她代笔?” “奇了怪,该是她来报备今日柳秦桑闹府喊冤。还要本王的人去她那小夹院?怎地,是她院子里的狸猫更可人儿,还是嫌她后厨烟灰少?”灶冷茶凉,陋室空房,简直落不下脚。赵宜芳坐下安静了片刻,“几天没来授课了?” “加今天整三日。”离昧知道这位殿下闹起了别扭,“我去请谢县令来吧。” 见锦王不语,怕是心里乐意嘴上不肯松,她笑着取走桌上的信,“我且让人看押好柳秦桑如何?别整日里在沙海闹腾得鸡犬不宁。” 锦王这才颔首,“扣在花巷里就是。”想到自己刚刚熟识的琴友变成这般模样,她叹了句,“怎么傻憨的尽是女儿家?” 离昧腹诽锦王傻憨不下柳秦桑,走到谢蓬莱小院门口就听到激烈的咳嗽声传出。推门入院,柴火炊烟正从厨房上升起,看来七品官也得给自己下厨。 “素闻谢县令清廉,果不虚耶。”离昧见谢蓬莱在灶膛前被呛得脸色狼藉,才几日没见,瘦得眼窝都陷下去。 “我只是不习惯被伺候,再说那样也要花销。”饭都快吃不起的谢县令刚领到俸银,睡了会后差衙役帮她买了二十斤米面。精神恢复了才开始做饭。 离昧背手在厨房里站了会,谢蓬莱想了想,“是殿下差姑娘来问话?” “是请谢县令帮忙回封信。”她从袖中取出颍王的信递给谢蓬莱,“多是因为牵到了谢县令,该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殿下请您看着办。” 谢蓬莱正要看信却被离昧止住,“这个不急,我还有两句话想告诉谢县令。” 谢蓬莱见她神色隐忍,也猜到她还有事,“请说。” “当年皇帝将颍王接到了宫里抚养前,要知道商王推荐的可是咱们殿下。这一推可算让殿下从此就活在了针尖麦芒间,毕竟殿下是女子,能承袭王爵已是恩宠有加。你可知聪慧如商王,为何还要给孙女下这样的绊子?”离昧的五官虽长得不出彩,但身上沉淀了几分读书人的光华气质。 “谢某不明白。”谢蓬莱却明白离昧这番话有更深的意思。 “因为商王说过,殿下被过继给她,就注定这辈子不能指望风恬浪平做个太平闲王再嫁人了事。庙堂污险,不如让殿下打小儿就钻进腥风血雨里和人斗一斗。没这份争气,殿下怕早就被指婚给了什么相府子弟。殿下选中了沙海,选中了您,不是为了缩在这里消磨日子的。”她走到灶前,揭开锅后帮谢蓬莱慢慢搅着里面的米粒,“火候别急,否则会糊了。但也别太文,我怕殿下耐不住。” 见谢蓬莱若有所思,她重新盖上锅盖,轻轻沾了覆在脸上的蒸汽,“您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殿下?” “谢某深感殿下器重,然处事主政沙海多年,各方胶着往来非只言片语能道明。谢某只能许下一诺:不曾卖国求荣,也不曾伤天害理。终有一日,谢某会对殿下道明原委。”言已至此,离昧点头。 -- 第65页 谢蓬莱起身去送她,两人走到院门后。离昧笑着道,“留步。”回头对谢蓬莱行了一礼,“要说我和谢县令也曾有一榜之缘,当年您大比高中解元,在下位列第五。当时心中多有不服,三年后赴京赶考,终位列三甲,却未能和谢县令同场比拼,深以为憾。” 进士出身的人竟然肯在锦王左右端茶递水,更将写信润墨的要事让给了自己。谢蓬莱不解地看着离昧,她却欣然笑了,“看过谢县令的书笔,我还是自愧不如。” “离昧姑娘过奖。只谢某不懂,即曾高中进士三甲,何以……?”谢蓬莱对离昧刮目相看,这位前进士掸了掸袖子,风流不经意从衣袂洒出,“一个‘曾’字就道尽了沧桑。我有一亲姊,所嫁非良人,却正好在我任通判的州内经商。他害死了我阿姊,我便在公堂打死了他。”清淡眼里杀气被敛,离昧笑道,“打那后被除了功名流放,幸蒙殿下不弃。 “谢县令,殿下和您的事我不好插嘴。只一句,殿下是个痴人,更是个聪明人。” 第49章 卢尽花喜欢走在村寨的田间,或者找个山坳口坐下远远眺望陇山。偶尔还有几个从学堂里逃出的小娃娃坐她身边,卢尽花也不撵他们去上学,而是从怀里摸出小半包狮子糖分他们吃,再一指束在唇上,示意娃娃们别声张——狮子糖还是上次谢蓬莱买的,早就不够分了。 “不是说带我走走?这会儿都抽不开身。”云白鹭边嘀咕边瞧着远处的卢尽花,“她那病不能受寒,一大早就闲不住跑外头去。” 保胜寨里没有正经郎中,云白鹭算头一个。这两天本来她留下是要照料卢尽花,但却被塞了十几个病人在院子里轮番看诊。不过她还是忙得过来,因为月娘在她身边帮忙记药方。最后一名病人需要用针灸,云白鹭看天色不早,便告知明天早些她亲自去病人家中施针。 听到她这话,李素月停笔抬头温柔看了她一眼,云白鹭解释,“施针后病人须得卧床一日,来回背着走动不方便。” 送人离开后,云白鹭收拾好随身带的郎中行囊,她走到院内井旁打水洗手。李素月随在她身后摸摸替她压轱辘,试了下水温觉得太凉,“我去打热水。”她随即要去厨房,却被云白鹭拉住衣袖,“没那么娇惯。” 云白鹭洗完手后搓着被冻得发麻的指尖,“月娘,今天劳烦你写了好久,累不?” “比打铁累不假。”李素月捏着因为握笔而紧张到发木的手腕,“常见的字譬如白术、玉竹这些我能马上记下,但你说到苡仁、黄芩,我得想一会儿,生怕写错了。”头一回看云白鹭一本正经地坐诊看病,甚至半天都没见她摸酒袋子,李素月自问也不能马虎。 云白鹭的指尖已经转为莹红,她靠近嘴边哈着热气回到桌前,低头看着桌上一张张对应了姓名的药方,李素月粗粝的字横竖勉强立直,大小也仅好不容易凑到了接近。她瞧着可爱,拿起来仔细看了,“没事,我再誊一遍。” 说罢就坐下提笔,李素月也知道自己的字丑,虽然难堪,却也主动帮云白鹭研磨。云白鹭一气抄了几张方子,猛然抬头见李素月看得专注,丹凤眼内凝结着赞意和艳羡。她站起来,“你来试试?我教你。” 不容分说将李素月拽到身旁坐定,云白鹭另提一笔,蘸墨开始一笔一划地教她,“这叫露峰起,不妨露峰收——”总觉得这种写法飘逸不羁,有几分李素月打铁的轻巧。 “我不喜欢看你师弟打铁,太重了,和老爷们绣花一样地别扭,还是你落锤好看。”云白鹭已经渐入状态,边教就边多嘴起来。李素月学得耐心,一行字写完后停下看着云白鹭,似乎担心,又非常不自信。 云白鹭轻咬着唇定睛瞧了,“折弯回衄都写得很好,月娘,你天赋真好。”她和月娘四目相对时,忽然觉得鼻息懵住,一时进出无措。偷着瞧人家不在乎远近高低,正眼而对时却生怕心底那点子玩意儿一分一毫都烫到了她。云白鹭偏过头,“就……就这般写,每天练一些,日积月累嘛。” 李素月点头,“我也是在沙海书社学了几年才认识些字。村寨里的孩子但凡到了五岁,无论男女都得去书社开蒙,他们若是一直练下去,以后字定然写得比我好。”她侧脸瘦削,颧骨下方却隐约鼓着小团圆润的肉。等抄完了这张方子,她站起来,“还是你来,毕竟要检查有没有错漏再去抓药,玩笑不得。” “嗯。”云白鹭就再也不敢抬头,认真地核对抄写着方子。李素月在一旁拾起一张没写满的废纸,继续在上面的练笔:“月光华兮风为马,云之兮纷纷而来下。”这两行曾被云白鹭在蛮关写下的字她实在喜欢,偷着临摹过好些回。 抄完十几张方子的云白鹭吁了口气,抬头见身边的李素月在练习的两行诗吓得笔一顿,最后一张方子被染上了墨迹。浑身像被点热,她慌着去擦污迹,“写……好了好了,我去熬药,卢寨主今儿的药还没吃。” 恰巧卢尽花路过,在门口停步,“不吃也死不了,走,我带你去逛逛。” 李素月便接道,“我去熬药做饭,你们回来就能吃上。” 云白鹭不舍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李素月面前的纸上,李素月举起,“我练得不错吧?”她面色坦然,在看到卢尽花一闪而过的暧昧眼色后这才意识到,眼睛瞥向别处,“就是两句诗。” -- 第66页 “嗯,所以是便宜师傅便宜徒弟,辈分都乱了套。”卢尽花拉着云白鹭走出院子,“先去认识几个人。”她们沿着村寨主道走了好一会,才在一座看似考究的祠堂前停步,“死人就不介绍了,里头都是活的,这两天才从不同的山头赶过来,正等着你呢。” 推门而入,两侧的太师椅上已坐了十余人,男女老少都有,胡羌汉番样貌各异。他们齐刷刷看过来,眼神或是惊异,或是激动,更有好奇。 卢尽花指着云白鹭,“看脸也就猜出个七八分了。”再看着云白鹭,“这些都是老保胜军里不愿意跟你爹的,你娘被夺了兵权后又不能带着我们单干,他们就跟我出来了。” 原先白家主帅的参将之一、满脸花白虬髯的叫陆自牧,他摸着胡须笑着点头,“像。” “皮像神不像。”不屑的是他身边另一个中年妇人,眼大鼻直,打扮虽似农妇,但气质却苍烈正直,“亏得花娘亲自带人去蛮关救回来。”这是保胜军的老千户惠中伏,她伸手猛然一拍云白鹭,对面的小身板被她拍了个踉跄。惠中伏叹了口气,“你娘就教出你这么个玩意?” “阿鹭不是阿芷,她娘耍枪,女儿会治病。我女儿的风寒今天还找她瞧了。”说话的是另一位老千户叶菩提,他明显是羌人长相,看着云白鹭的眼神含着几分激赏。 带云白鹭见完了她母亲的故人后,卢尽花就将她晾在一边,和众人说起叛走被除的雅苏一事,“雅苏带走了十五个回鹘人,说是志不在此,要去北夏谋个前程。干得都是打家劫舍寻常人的勾当,还和李继俨那伙人勾搭到了一起,妄图敲开沙海去放火。”她拍了拍手,侄女卢向春已经提着颗人头走到人群中间向众人展示。 云白鹭被那暗红的刀口恶心到,偏开眼时那颗头就被卢向春提到了自己眼前,她被吓得抓住卢尽花的胳膊绕到她身后,被卢尽花不动声色地白了眼,身体却替她微微遮挡了下。 “按规矩,剩下的那十五人也会被追斩。保胜寨不是一般的匪寨,是给无处可去的残兵旧将个安身之处,但不能和北夏人勾联。”卢尽花似乎在对着云白鹭解释,云白鹭只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十一月那笔花头,咱们还抢不抢?”叶菩提问老将卢尽花,他们管大笔“买卖”叫花头。 “当然不能错过,十万银子万匹绢,一年也就这么一回。咱们安分了好几年不动那上面的主意,可架不住朝廷体恤北夏,一个劲的败家。”卢尽花压着咳嗽,“等花头出了沙海过了叶羌河我们再动手。这两天咱们再细细合计下。” 云白鹭微微张开嘴,再和众人道别后才悄声问卢尽花,“卢寨主,抢那许多银子作甚?” 卢尽花巴掌突然飞到脸边,云白鹭已经溜开,“这回得说原由。” “婶姨叔伯都带你见过了,还叫我寨主?”卢尽花顿了顿,云白鹭已经见风使舵,“花娘……” “银子不嫌少,日后保胜军扩充,兵饷粮草器械都得花钱。现在还有几千口人等着吃饭穿衣,你说够不够?”卢尽花一算账就头疼,“寨子里的人无论出身都被一视同仁,兵农合一,虽然谈不上丰衣足食,却无人被欺压奴役。周边寨子经常有逃民过来,这些年地盘越大,人也更多了。” “那就……安安分分地生活在这儿,不去干这掉头买卖也成啊。”云白鹭不明白。 “你安分,北夏的骑兵安分吗?朝廷里那些时时催要苛银的大小官吏安分吗?我们这些人,就是不想别人做自己的主,才出走沙海等着有朝一日再听白将军号令。几代人都是兵马营里出生入死的,手里沾过血,心气儿也凉不下来。”卢尽花看着陇山尽头,“你娘当年就差在临门一脚,几乎要带着我们走人了。临了却因为怀了你而留下。” 云白鹭擦了擦鼻尖,呼出一蓬白气,“你是说……我娘当年差点儿造了反?” “别给她贴金,差点儿也是没造成。”卢尽花骄傲地昂着头,眼睛却含着水光,“打到蛮关却被一纸兵令给召回,转头又发现有了身孕。烛白栖云间,兰芷不可还。”她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前头,“她就是瞻前顾后太多,说什么要去个女儿家不必非得嫁人生养的地方,说什么休整旗鼓要一气拿下夏都,一身的本事都扛不住那张吹牛的嘴。” 暮霭沉沉,远处院子的炊烟轻轻一缕,李素月在院门口探头看着她们回来了没。 云白鹭追上卢尽花,“花娘和我娘关系那么好,她为什么没和我提过您?上回您在沙海时赶上我娘冥诞为什么也没去拜祭?” 前面的身体忽地软软地颤了下,卢尽花稳住后回头凄然一笑,“哦,她心虚吧。” 这时李素月已经向她们招手,卢尽花看看远处长身秀劲的徒弟,“月娘是个单纯孩子,”再白云白鹭,“油头滑脑。” 第50章 若不是谢蓬莱一己之力撑着战后的边镇,沙海早就成了荒烟野草中的颓垣废址。沙海县令认为兵即使没了,商道也不能中断。精打细算也要少抽商税,让不少北夏和本朝商贾就是转道多行两天路也要来沙海囤货交易。 有了买卖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烟,也就有了流水一般的财富进进出出。沙海的人只要勤勉都能有碗饭吃,所以保胜军不少军属也没在战败后逃往原籍,而是留在沙海谋生,毕竟西北其它州府百姓十之有九还要挨饿。 -- 第67页 三司派来的押运官承宣使廖大人先还担忧沙海地小库狭,招待不了这么多人和货。十月二十六岁币和十万匹绢进了沙海城门后,才松了口气。在城楼上参观此地时称怪不得锦王殿下驻跸沙海,“诸行百户皆井井有条,民物阜盛,声色不逊于一州一府。”一番半是真心半是吹捧的话让锦王脸上有光,再瞥一眼闭嘴不语的都转运使邹士衍,\邹大人以为呢?\ 去信到京里告状的邹士衍吃了个软钉子,被上面暗示莫要寻锦王的逆鳞挑她小处上的不痛快。他一片热心,却落了个行事操切打草惊蛇的斥责,心里已经不舒服。这会儿还被锦王逼问对沙海的印象,他不能说不好,否则是和三司承宣使言锋不对付。又不能轻易说个好,因为那是扇自己的嘴巴子。 锦王嘴角遮不住得意,亮得惊人的双眸客气地笑看着邹士衍,“邹大人接手本路转运使也有段日子,可知沙海一地的税银几何?较之于延州如何?” “延州一年税赋三十万,沙海……和延州不相上下。”邹士衍再不想承认,他却记着真实数字。 “这就对了。果然是位列三甲的才子,才来西北没几天,家底都打量得清清爽爽。”赵宜芳虽然在夸邹士衍,但在知情人听来却像是揶揄他之前偷摸着刺探沙海县令再参奏告状。 猎猎北风吹动了赵宜芳的大氅,她讥讽完这句后见好就收,看着沙海的辅城入神片刻。 “沙海将北夏商人安置在辅城的确是个好法子,这样免得来历不明的人混进城内,徒生忧扰。”廖大人看着城墙延绵的辅城赞了句,“听说前段日子城里着过火?”他处事也谨慎,来前就打听了不少。 “书院里火烛走水,烧了几间屋子。”赵宜芳轻飘飘盖过火灾下的复杂事实,“岁币入城前,进出沙海的人皆有查核备案。进了城后就开始宵禁,日夜巡逻不怠。”她拉紧大氅,笑盈盈地看着两位官员,“总不能砸了两位的差使,也是砸了本王的差使不是?” “殿下坐镇,砸不了的。”廖大人笑出声,忽然他看到前方城墙上一个清瘦修长的背影愣住,“那是——沙海县令谢蓬莱?” 只见谢蓬莱正仔细地带着守城的千户在三丈高的城墙上逐一检查豁口或开裂处,叮嘱千户加派守卫后再提笔在纸上快速记下方位。她丝毫没察觉远处议论她的几人还有赵宜芳瞬间柔下来的眼神。 “这也归县令管?”廖大人问。 “沙海军力凋零,不少将领都在那一战殉国了。留下的不通军政,而谢县令曾在保胜军任过军职,知晓守备要点。”赵宜芳忽然想扔下身旁的两个文官,和谢蓬莱就在城楼上吹风叙话。 离昧那一趟带回谢蓬莱的承诺后她就莫名心定,可两人各自忙起岁币交接的事后就没功夫闲话家常或讲书谈史。“本王还有事缠身,就让我府里的长史离昧陪诸位再去城内逛逛如何?” 离昧自然知道锦王打的什么念头,半哄半引将闲杂人带下城楼。赵宜芳浑身倏地一轻,边解下大氅边快步追上谢蓬莱。 “这一处是前几年北夏转攻时保胜军叉竿抵蒿的地方,此处是城墙两向接口,最易被攻击……”谢蓬莱正说着,忽然背部一暖,沉甸甸的大氅就被披在自己肩上。她见是锦王忙要脱下,却被赵宜芳拍拍手臂推开了些,“继续说,本王听着。” 谢蓬莱愣了下,随即点头继续,“如若是马贼,就可能用缚木索或者飞钩。他们多会乘着夜黑行事,所以这两处城墙还要再加火把和火剁,彻夜不能歇。” 等她全部交代完已经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待他人走开,谢蓬莱将大氅脱下捧于双手递给锦王,“下官着实暖和了,殿下莫冻坏了身子。” 赵宜芳撇嘴,“你替我系上。”她冻得红扑扑的鼻尖和脸颊犹如雪地腊梅,抬头定眼,孩子般地赌气神色又浮现。 沙海县令低声一句“得罪了”就替她系回,锦王抬头看着她的脸,“你怕马贼夜袭?” 谢蓬莱严肃地颔首,表情庄重,手上动作却不利索,不晓得是因为冻僵了还是惮着锦王。好不容易打上结,谢蓬莱后撤半步,“好了。” “我在京里就听说西北商道马贼横行,各堡寨也多半匪半兵,依谢师看,什么样的马贼敢来沙海打岁币的主意?”锦王脸上一派天真,还特意靠近谢蓬莱站定。 “殿下上任三州安抚使前,特意带谢某游走诸多边寨,怕不仅仅为的考察政教四民,还有马贼匪众。”她们那一路走了几日,谢蓬莱就大致猜出锦王的用意,每到一处还记下堡寨的详细位置,私下已经绘制成图。 赵宜芳嗔了她一眼,“马贼里有北夏人,华朝的,还有吐蕃人或回鹘以及西域人,谁来的可能性最大?” “谁来都有可能。”谢蓬莱认真道,“既打了沙海城内岁币的主意,就都是暗处的匪众。”她见赵宜芳明显不满自己的搪塞,微微一笑,“但谢某猜测,北夏的李继俨部最有可能。” 听到这个名字的赵宜芳双眉一跳,“你认得此人?为何觉得此人胆子最大?” “下官早些年混迹保胜军,也曾虽将士多次出城寻贼。当年是因白芷将军之令,为了保沙海四周商路太平。”谢蓬莱和主要的马贼头领大都打过照面,但从没见过李继俨。北夏最大的马贼头子李继俨出身皇族,不服北夏和南边朝廷和谈后带兵出走又深居堡寨。此人胆大性狂,小打小闹自是瞧不上,这几年多次侵扰边境州县打劫。 -- 第68页 “此人以北夏正统自居,行事不愿落入一般马贼窠臼。近些年通过和不少堡寨的人联姻,势力越发壮大。且他的治下都是按军队编制,两年多前保胜军和北夏鏖战时他竟然还带兵凑乱子。所以,他会堂而皇之地打岁币的主意。”谢蓬莱眼睛闪过敏锐的精光,“或者,在岁币来沙海前,他就惦记上了这儿。” 听了李继俨的事,锦王反而心生了丝丝羡慕,“他想做皇帝,又不愿意和咱们求和。跑到外面做了个扯虎皮的山大王,宗室忌惮他,北夏人里求战的又佩服他,咱们这边又不能轻视他。”说完又长羡了一声,“还娶了一堆老婆,宗室里都管不着。” 谢蓬莱听得脑热心慌,“可这是处处与人为敌。” “那又如何?”锦王抱着双臂抵御寒风,“他就算留在夏京也照样四处受夹板气,那一战北夏惨胜,元气大伤,主和的不比咱们少。” 谢蓬莱看着身边这位以主战而被排挤的亲王,“殿下何以主战?”锦王的长兄颍王好静,早年被人称“狻猊”,而好动主战的锦王被人冠以“睚眦”之名。 京里的老头子们算过一笔账,即便每年付出岁币,于国库也只是一州之入。以此换得边境太平何乐而不为?再说,开朝两代君王都没干成的事,反而败了一回又一回,时至今日还有谁可一战? 锦王捂住鼻子忍住哈欠,“谢师,岁币不多,但为了边境安平养兵之用却日增。天下赋税,六之五拿来养这些不打战的兵士,这是图什么?就算让他们当中的一半人马放南山,解甲归田。百姓赋税可减半,朝廷用度也宽宥。”还有层深沉的理由,但既然对着说五分的谢蓬莱,锦王就努了努唇,“凭什么本王都要告诉你?” 谢蓬莱搓手笑了,“那谢某——大胆猜测一二,如果出言不逊,还请殿下饶恕。” 锦王扭过头看远处的叶羌河,“就不饶又如何?你还就不说了?”再往谢蓬莱身边挤了挤,锦王低声道,“怎么这样冷?” 谢蓬莱的手被她无意碰到,两只同样冰凉的手背轻触时迸发出一阵火热。锦王的手马上离开,“我不想听你的猜测,猜错了于事无补,猜对也不能让我改了念头。谢师——”她侧头看着沙海县令,“谢蓬莱,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何等性子?我想听听这个。” 贵气又犀利的锦王此时就像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家,她怯怯地看着谢蓬莱,好强的性子又让她马上转开眼。傲气而局促的眼神随着北风卷进谢蓬莱心尖——那是实诚的威压,也是忐忑的试探。谢蓬莱满腹感慨,实话到嘴边不得不吐出,“十多年前她救过我,会骑马打战,爱吃零嘴儿。脾气不算得好,为人极善良。” 赵宜芳的眼睛忽然眨了下,被润红了后她深吸了口气,“还有呢?那人现在哪儿?” “大约在外头游荡,就是不肯留在沙海。”谢蓬莱眼底映现淡淡的无奈,“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人……亦不知。”手掌心被赵宜芳忽然攥住,“也就是说,你和那人并无关系。”她喜滋滋地抓紧谢蓬莱的手,捏紧后松开,再捏紧后又甩下。 不由分说地转身后,锦王走下城楼的步子加快,轻声自言自语道,“能成了才怪,十几年都没辙。”她招手喊谢蓬莱,“谢师你快点下来,你要陪本王回府。”赵宜芳笑意盎然,昂首挺肩,“此乃公事!” 谢蓬莱款步走来,时常微拧的眉头此时也锁着的。但看到赵宜芳发自心底的笑容时,她不禁卸下心中防备,粲然一笑,“谢某从命。” 关于卢尽花的惆怅,她反而早已习惯将之掖进心角。而多年的情愫终于对人吐露,憋闷的隐忍化作杳然的一丝悸动后,一种陌生而难得的畅快涌入四肢。 赵宜芳回头看守礼跟在她身后两步的谢蓬莱,猛然瞥见她嘴角笑容的余韵。 第51章 礼部员外郎范衡求了半年的军职,被老父范舒成一顿打骂后绝了这个念头:本朝承平以来,文官跑武选官的多被人瞧不起,这类人不是因为封荫,就是为了快些升迁。相反,武官要改选文官却万万不可能。由此可见文选官和武选官的地位差距。 范衡进士出身,本可外放从县令做起,三五年后再调回京城入进奏院或者担任大理评事。自从传出宫内有意撮合他和锦王赵宜芳的婚事后,他显然已瞧不上七品京官,眼光早就高到两院中。 在京城三层高、可容饮客千人的丰乐楼内,那天喝高了的范衡和三五好友谈及这桩婚事,脑袋一热就得意地吟弄起“夺锦”之事,谁知道直接撞到了阎王殿门口——丰乐楼飞桥阑槛相通,斜对面就是锦王在和人饮酒叙话。 范衡还记得那位杏眼内芳华流转的女儿家,笑意涟涟地扣门问道,“夺锦天子门生指的可是天子门生尚配锦王赵宜芳?” “自然。”范衡第一眼瞧着眼前女子就生了爱慕,一瞬间都想到齐人之福。 “那我朝律令,面辱皇亲、虚传上意该如何罚?”女子微抬下巴,朝身后人伸出手掌,那掌心红润轻巧,每个指尖都流淌着洁白无瑕的素练光芒。范衡目光痴黏时,女子已经手握马鞭,“当鞭二十,流琼州。”丹唇微启后女子一鞭已经直接甩向范衡的腿,“不劳开封府尹了,本王亲自了结。” 一个日夜泡在书香软玉里的读书人哪里见过这阵势,范衡已然知道了眼前女子就是赵宜芳,只得连连求饶边跑边躲。被人撵过两座飞桥后又连着挨了几鞭子,背部皮开肉绽不说,慌不择路翻桥栏时一脚踏空,整个人就摔在了北边御街上。腿骨和胳膊各断了一根被人围观时,赵宜芳还从丰乐楼下来直接走到他身前,弯腰抖着鞭子,“还差十二鞭。” -- 第69页 那一刻范衡终于从她眼里看到冷怒之色,“范大人,酒助狂兴,你谈笑京里逸闻就罢了,数点到本王身上可是大罪。你年轻气盛,且本王顾念你进士新晋,看在你父亲面子上就不报官了。” 一句话惹来的祸事让他错失了入职翰林的机会,更让他平时为官傲气的老爹范舒成亲自上锦王府告罪道歉——范舒成倒是想去宫里反告锦王伤人,却被皇帝一句话堵回去,“宫闱里有人不懂事开了句话玩笑,怎就传到范衡耳朵里?” 哑巴亏是范衡自找的,全然都得他咽下。可这位咽下了气性,却生出了相思。从军怕是没指望,挤破头进了礼部升了个六品员外郎,这还是皇帝卖好,给了范舒成一个台阶加以安抚。 范衡老老实实地跟着廖大人从京城赶到了沙海,一路绝口不提当初荒唐年少事。心里却一直痒巴巴地想觅个机会再见见锦王。 锦王见护送岁币的官员时就留意到了他,但眼内却冷淡一瞥滑过,没多给他半个眼神。城墙上登高望远他也不够资格,只能痴痴地等在墙脚下。 等了一个时辰,都转运使和承宣使先离开了城楼会官驿休息。再半个多时辰,他等得跺脚哈气时才看到那张心心念念了无数个夜晚的面容。 赵宜芳披着大氅走在前头,除了一个身着七品绿袍的女县令,竟然没人跟在身后。范衡绸缪着上前凑热乎,却看到赵宜芳回头滟滟看了一眼身后。他惊在原地,攒了几日的胆量被那一眼给烘干。 原来锦王对女子和对男子截然不同,眼神如此柔意绵绵。 那女县令倒是一副迂板端正模样,低头留了半步在锦王身侧。锦王似乎嘀咕了句什么,女县令点头称是。两人从旁人手里接过马缰,跨上后就悠然往西而去。 “刘二娘家的环饼,孙家的熝肉,还有隔壁胡家铺子的滴酥水晶鲙……这些我都要吃。”赵宜芳摇舌动唇片刻,谢蓬莱的银两就少了一截。 “好。”她也只能点头,“都买到刘二娘家的铺子吃?” “那怎么成,本王不喜欢被人瞧着吃东西。去谢师家里吃饱喝足,再听你讲讲书。今儿晚宴要招待承宣使和都转运使,怕是吃不好的。”赵宜芳嗔了谢蓬莱一眼,“你屋头清净。”这会儿她却顾不上人家屋头灶冷茶凉,陋室空房。 两人行到西边石头巷,赵宜芳等在巷子口马背上,眼睛一直注视着谢蓬莱的身影。 谢蓬莱先和刘二娘打了招呼,从袖子里抽出钱袋数了几十文后递上,“煎得焦脆些。”锦王似喜欢这等口感。 再款款步入胡家铺子,片刻后提了滴酥水晶鲙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店家给得多了。谢蓬莱又拿出些铜钱给胡家的,“做点小买卖不易,胡大嫂再这般客气,谢某可不敢来吃了。”她笑道。 胡家的面前憨笑着收下,隔壁的熝肉已经沥干了汤汁被包上两层油纸。谢蓬莱一手提肉,一手抓着烫手的环饼,一路快步行向巷子口时也没失了读书人的体统。看到刚才还骑在马上的锦王已经站在路边,两匹马怕已是让人先牵走。 接过谢蓬莱手里的一包肉,看着她被烫得叫不出还得忍住的颠索模样,赵宜芳忍笑伸手撕了一小块送进嘴里嚼着,焦香清脆正合她意,“配上粥最好。” “家里锅中还温着高粱粥,殿下不嫌弃的话可以配着用。”谢蓬莱不舍得用官袍包住饼,两只手还在不断左右掀着,“烫了些,就……过会儿就好。” 赵宜芳脱下大氅直接包住那饼,笑道,“谢师的粥定然好喝,这样便不烫了。” 两人相视一笑后慢慢走远,范衡靠在远处长出了一口气。一个猜测烫得他的心脏“噗噗”跳着,心神不宁地回了官驿,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回廊内。刚才所见的赵宜芳浑然不是当日京城里冷扈的模样,更像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 锦王如今也二十有二,早过了成亲的年纪。关于她府里的传言不绝于耳,府里藏着的面首少年有说不下七八位。但和女儿家情动却闻所未闻。 擦掉头上冷汗,范衡决意按捺不表,向两位同行上司侧面打探下。等到随从催他换衣裳准备去锦王府时,范衡才发觉他一天都耽搁在了锦王身上。 廖大人出事机灵,进王府前就已经着人备上了京里最知名的“南仁和”酒。锦王府除了备宴,还着人从花巷里请来吹弹拉奏的,除了还沉浸在“丧夫之痛”却又伸冤无路的柳秦桑,但凡能入眼的都拉到了宴厅外候着。 宾客都算尽心,开局觥筹交错后廖大人等就谈起了京里对此番岁币交接的重视。从两浙路增加的赋税,讲到了京东两路的水灾。一边喝着上好酒水,听着胡羌汉调,看着柘枝舞。虽此处远不及京里皇亲家的金银焕彩,和贵风流,甘愿屈居沙海的锦王却没有其他宗贵的奢浮心性。她一双眼睛左右顾盼,话语不多却言之有物。 有几个文官脾性暴露后开始臧否时政或吹捧太平,她也但笑不语。席面虽热闹,锦王却安静如水。 坐在末席、和沙海县令谢蓬莱相对的范衡腹内幽怨,眼底含情。可惜锦王只浮掠过他这边众人几眼,听曲观舞时显得意兴浓郁。杏眸一转,偶尔落在谢蓬莱身上,又重新转对着承宣使廖大人和都转运使邹士衍。 父亲范舒成曾训斥范衡,“锦王那是无风三尺浪的人物,你沾惹她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够不够格?人家几鞭子抽得你破皮断骨,你爹我还要上门赔罪卖笑,致谢她没有将此事闹到开封府中留了几分情面。” -- 第70页 范衡听着羌曲偷望着锦王,忽觉她面有春风,五官丰美,体态婀娜。沾上她,哪怕再挨鞭子断骨头也值得。可他如此艰辛地到了沙海,都换不来锦王一个正眼。如此想着,加上再进了两壶“南仁和”,范衡忘乎所以,又郁闷不堪,便摇摇晃晃地举杯起身面朝锦王,“下官礼部员外郎……范衡,谨祝殿下富贵长春、早结良缘……当今亲王数位均已婚配,惟愿锦王择良婿而安民望……” 在京城赵宜芳就被形形色色的人逼婚,打得无非就是“皇家脸面”或“民望人心”的旗号。到了沙海没人再敢提,却碰上了这喝多了就自以为是的员外郎。 “自古女子相夫教子,皇亲贵胄亦是天下表率。我朝先祖宽仁,不以男女之拘囿才拒贤,方才有商王、白芷等一干女中豪杰脱颖。然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方能美教化……”范衡满脑子的腐儒念头被“南仁和”全部催发,他说得慷慨激昂,座上廖大人听得坐立不安,只有邹士衍八角胡被轻笑荡了下迅速归位。 赵宜芳再如何矜贵,也是女子。即使日后她亲兄登极,她也逃不了嫁人生子的宿命。躲到沙海号令一方又如何?老天爷打她一出生就定好了路数。邹士衍眼角瞄着锦王,见她面色已愠,可手指把玩着杯壶听得似乎漫不经心。须臾间就能动怒拿人,但由头恐怕还在腹内绸缪。 这时,一道沉稳的女声喝住失相的范衡,“范大人醉了,还不扶他到北厢房休息?” 听到生气的任五这才反应过来,着人提溜着范衡下去休息。范衡哪里肯,嘴里还在嘟嘟囔囔,“殿下三思,天地人伦,阴阳有别不可颠倒……” “等等。”那女声再传出席,正是谢蓬莱越席而起。她提着一壶酒踱到范衡面前,忽然浇了他一脸酒,“越阶议事,造谣生风,丑态邪言。”范衡惊醒后茫然地看着她。 谢蓬莱又朝着锦王一拜,“下官以为,礼部员外郎如此行事形态,岁币交割恐会丢了朝廷脸面。下官决意参奏员外郎,还请两位大人作证。” 廖大人当然知道谢蓬莱此举正助自己开脱,皱眉冷对范衡道,“范大人失仪,我亦觉不妥。”说罢看向等看笑话的邹士衍。邹士衍老丈人官居东府中书门下内,和西府的枢密院没有深交。他捻须沉吟后,“却是不妥,然参奏……此时是交割的紧要关口,来不及等回呈。” “参奏有我一本。”锦王因为盛怒而握紧了酒杯的手指陡然松开,“员外郎等朝廷定夺,交割一事就先不用他,廖大人再推个人选顶上便是。”她笑着拍了拍袖子,“本王先休息去,几位大人就慢用。” 那一头是任五对着花巷来的人呵斥,“今晚的事谁敢漏出去一个字,就等着落狱伺候,听到了吗?”他声音雄浑,煞气浓郁。在座的除了谢蓬莱都听得周身一震。 客随主便,主人都没了兴致,廖大人等人也就纷纷客套道别,竟无一人敢提范衡说话求情。 谢蓬莱看着满座宾客瞬间就剩她一人,又看到任五欲言又止地给自己一个眼色,便点头追着锦王脚步而去。 回书房的锦王已经脱得只剩中衣,赤脚走在地上还是无法散热。她气得脸色绯红,听到外面的声响忽然喝止,“都别进来!”随之甩出去的是一樽瓷鹤。 谢蓬莱往后跳了一步避开,见门前的离昧也对自己摇头。她想了想,喊了声,“殿下?” 里面人没有马上回应,过了片刻,赵宜芳带着鼻音的声音传出,“谢师吗?请先回去吧,本王要歇息了。” 谢蓬莱见有人送了热帕子来,取了一块就轻声走进屋子。 赵宜芳坐在案前正对着一张白纸发愣,一块热乎乎的帕子已经沾去她额上的汗,谢蓬莱替她擦了脸,再翻开帕子替锦王净手,“跳梁小丑罢了,塞她进礼部、并送到沙海的人才是考虑不周。” 锦王的手指缝都被谢蓬莱轻柔擦到,谢蓬莱转身要还帕子时忽然被赵宜芳拦腰抱住,她面色愕然,却没推开。 “殿下若不解气,参奏的文章由下官来写如何?且骂他个冠冕堂皇,无处脱身。”锦王的脸埋在自己腰间暖呼呼的 ,谢蓬莱也推不开她紧紧的圈抱。 “我就是生气。”赵宜芳闷声。 “下官知道,殿下是气随便一个六品小官,仗着自己礼部出身进士及第,更仗着自个儿是个男人就对殿下指手画脚。下官也知道,这等气殿下在京里是受足了的,没想到在沙海又碰上了。”谢蓬莱抬起双手,末了,轻轻抚摸了下赵宜芳的头,“殿下就看在下官两碗高粱粥、一块焦脆的环饼份上,莫要气坏了自己身体。” 滴酥水晶鲙和熝肉赵宜芳没怎么吃,几乎都在她的逼压下被扔进了谢蓬莱和狸花猫的肚子。 “原来谢师都知道,我还是气。”赵宜芳被谢蓬莱哄了后气已经溜了,嘴里还强硬着。 “谢某知道,殿下是气这世道。”谢蓬莱的话让赵宜芳从她腰间抬头,杏眼里的泪痕只化作淡淡红底。 “是,我气这女子言轻、被男人随意糊弄指教的世道。我气这自个儿的婚姻大事还要被他人指摘的世道。我还气……”赵宜芳不气了,因为谢蓬莱看着她抿嘴而笑,似乎看破自己的伪装,而她在谢蓬莱眼里真看见了自己。 第52章 乐不思沙海的云白鹭喜欢上这坐诊熬药的日子。保胜寨里的病患几乎个个都听话,称赞云白鹭是当世名医李秀兰第二。 -- 第71页 可喝药都得摁头的卢尽花却让云白鹭高兴不起来,这些日子的药效甚微。听着卢尽花咳嗽越发频繁,云白鹭心里就越着急。 黑漆漆的药汤被搁在案上,云白鹭盘腿坐在卢尽花对面,“花娘,我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觉得活着特别没意思,我熬的药汤没孟婆汤好喝?” 卢尽花瞪眼,坐起端药一饮而尽,重新躺下后就双手摊开张地图研究起来。她生气时也分外好看,亏得皮相立得住。一双眼睛瞪得云白鹭这会儿也察觉不到危险,反而觉得亲近了两分。 云白鹭暖下声音哄劝她,“你乖乖吃十天药,到时定然会好转。”她说得斩钉截铁也是因为自己翻遍了医学典籍,更请教过锦王府的家医此类病症的治疗,更坚定了对自己开的方子的信心。 卢尽花还是没理睬,云白鹭挪开小案,一头躺在卢尽花身侧,“喏,瞧个甚咧?” 脸上浓郁的白芷苦香气味萦绕过来,卢尽花的头往后仰了几寸,“涂什么白芷?” “还不是因为这张脸大半年前还是黑黝黝的不讨喜,加上留过伤痕,所以每日我都记得涂抹些药水。”云白鹭瞥到卢尽花手中的地图是陇山南北各寨,地图的角落写着两个显眼的字:沙海。 “我猜测李继俨这小子会打哪儿埋伏。”卢尽花对着地图琢磨起来,一直指着北夏边境的“集英寨”,这是他的主要据点。 “就是那个做了马贼的北夏宗亲?”云白鹭听云放江说过此人,“我爹说他算个难缠的角色。” “就云放江那点本事,谁对他而言都难缠。”卢尽花讽了句,“寨里商量着打他手里抢会岁币,你可知道有多少货?” 绢十万匹,银十万两,茶五千斤,细衣一千匹,杂用两千匹。云白鹭回忆着邸报上写的数字,说完吐了吐舌头,“就这,人家还用个‘乞’字,朝廷还用个‘赐’字。这年头,强盗像乞丐,被打劫的像父母。” “就是扯块纱做面子罢了。”卢尽花心里一直忧着岁币一事,虽然谢蓬莱劝说今年寨里就该收手。可她得到了风声说李继俨打这批货的主意,“肥水岂能留了外人田?” “我要是李继俨,直接就派兵打沙海了。反正抢完了这一批,北夏再找朝廷哭闹,岁币重新拨一遍就是了。”云白鹭双手枕在脑袋下,“前些日子我打蛮关经过,就是被你救出那次,蛮关的茶叶、绢帛价格都上调,说是北面夏京里都缺货。蛮关那一战后两国封关,眼下怕更短缺了。” 蛮关那一回北夏也担心是李继俨部闹的,后来疑问打到了沙海匠营身上,毕竟被杀的拓跋安叛离了匠营。还有人怀疑到卢尽花这帮人的,因为他们没打钱财的主意只是救出了个所谓的云放江的女儿。一直没开关也是因为好就此向朝廷施压,多“乞”些岁赐。 “既然南边的肥肉予求予取,何不打沙海手里夺走?这样朝廷和北夏吵起来,对方也能推脱是马贼匪患。李继俨再不羁,骨子里还认自个儿是党项正朔,没和北夏全然撕破脸。”云白鹭被卢尽花盯着不自在,“我说得不对?” “李继俨他当沙海是泥糊的不成?况且他最多纠集万把人,一次倾巢而出他也要考虑退路。”卢尽花却被云白鹭一番话说得不放心,重新展开地图看了又看。 “狗急了也得跳墙,我回沙海数月,李继俨那边的消息听得极少,可见这大半年他们都在屏气敛神等着干桩大的。”云白鹭再想了想沙海的布防,“沙海人虽少,但好在有谢师。现在又来了个锦王,也带了些人马,守备相较以往却是严密了许多。” “师傅,阿鹭,吃饭了。”李素月这时在外头喊她们,两个人同时一骨碌坐起下炕。又同时走到外间桌前坐下,一手取筷,一手抓饼。一致得像对双胞胎。 李素月看得一愣,“不急,管够。” 云白鹭先夹了块兔肉到李素月碗里,被心上人不满地白了眼后又马上给卢尽花夹了两块肉,“喝药躲躲闪闪,饭总该多吃些吧。” 卢尽花端起碗喝了口面汤,“你那药喝了就犯困,我是怕错过事情。”越逼近岁币交割的日子,她心中对李继俨的动向越是焦急。原先在白芷帐下时,筹谋布阵都由白芷操心,她只管冲杀陷阵。随着她出走保胜寨的也多是莽夫,小打小闹抢人劫货不在话下,但论行军作战般伏击李继俨,久疏沙场的卢尽花心里没底。 她神色中的焦虑瞒不过李素月,给师傅夹了菜后她宽慰道,“阿春探问向来不会错,等捕捉了李继俨的动向我们再出击不迟。”再看云白鹭眼神一滞,李素月只得也给她添了一筷,“你也有份。” 云白鹭这才露齿一笑,“那就迟了。”她低下头斯文地喝口汤,再吃月娘夹的菜,嚼得美滋滋时见师徒俩俱瞧着自己,回屋取了地图摊在桌上,指着陇山道,“你若打的仅仅是劫持李继俨的主意,那些银两名货,他得出动多少人马运回?就算有五千,豁出去保胜寨老老少少两千人也难有胜算。” 再抓起饼啃了口,口齿含糊地继续道,“若是李继俨意在沙海呢?决议以后就驻在此处呢?左右他打定了主意:朝廷不敢轻易打。来来回回扯皮得好些日子,足够他运出财物回集英寨。”而一旦城破,德顺军前来救援得一天一夜,镇戎军虽然驻扎了小股人马在沙海附近,主力前来也得两天左右的时间。 -- 第72页 李素月后怕地看着云白鹭,“你为何猜测他意在沙海?”她又看了眼卢尽花,发现师傅的眼里闪动着莫名的欣赏,眼角不自觉流露出一分自豪。 “他的集英寨虽说到沙海要行三天,但轻骑缓辎,奔袭的话只需要一日。我就不信,他大半年不出山就能养活万把人。狼子蓄锐,等得就是这一天。况且皇帝刚封了北夏君主劳什子节度使,左右也都得了封赏,却一点都没招呼李继俨。以这人的性子,他能忍这口气?”而两年前的大战后,沙海到蛮关一带两国都轻兵虚防,都摆出了求和的姿态,这就给李继俨以可乘之机。 一番话说话,李素月看云白鹭的眼神已经变了。她低眉思索了片刻,又不安地看着卢尽花。即便她也觉得阿鹭说得有道理,还是要等师傅的评判决议。 “他这两年没动手,那是因为没动手的价值。这两年沙海里有什么?攻下来他何以为继?现下朝廷、北夏、德顺军、镇戎军,乃至咱们保胜寨都露了空虚,此等便宜焉能不占?何况他处心积虑定然谋划了很久。”云白鹭见她们都没说话,就自己接茬。她吃下一张饼时卢尽花的脸色已然铁青,忽然一把提起云白鹭的领子,“去祠堂。”再扭头告诉徒弟,“让人都来。” 云白鹭被扯了一路,屁股对着卢尽花脸朝着李素月,“那月娘呢?月娘来不来?” 头被卢尽花用力拍打了下,“你满脑子就只月娘,沙海危在旦夕你不担心?谢蓬莱在你心里当真半点地位都无?”不过这小畜生的眼光比她娘好得太多,心气虽然黏着情情爱爱,扪心自问,这一点云白鹭比白芷多了丝人气。 而云白鹭正是了解谢蓬莱的缜密才安心,“谢师必教李继俨无衅可乘,关门支撑一日到两日绰绰有余。待援军赶到,李继俨只能无功而退。” 忽然,画过的铜葫芦在脑海闪过。她一个激灵,转身扯了卢尽花的手臂,“就怕……就怕他们准备了大量的石漆还有铜葫芦准备火攻,上一回也不过是试探城内的布防和灭火之技。” 再想到沙海匠营里的那些和北夏人做过的买卖,她拍了下额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下云白鹭是真急了,“谢师那里人手不够,花娘,你得去帮忙。”她急得快要哭出来,“都怪我平日偷懒,不愿意琢磨透这些。” 卢尽花也加快了步伐,“人家投一万,要是私下里和北夏达成默契还有增援,我这两千人能做甚?” “能的。”云白鹭和卢尽花四目相对,两人都冷静了下来,同时脱口而出,“集英寨。” 卢尽花对这份似乎往日重现的默契多有不适,她扭过头,“兔崽子心思细腻,倒有两分像你娘。” “花娘,人都说我六七成类她老人家。”云白鹭松了气,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你娘一点都不老。”卢尽花撤走被她拉着的胳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急着去喝孟婆汤吗?有硬仗打,我这会儿又不急了。” 云白鹭心头一动,看着卢尽花那双汉人的眼眸动了动嘴没说话。 第53章 邹士衍已然踏上了入相之路。本朝进士,欲成宰执就要走三条道:开封知府、知制诰和御史中丞。捏得住驱雷逐电的笔杆,又算得明白一本本烂账的邹士衍前途大好。他知道自己距离入相就差那一步,而这一步就在于自己“监察”之职是否做得漂亮。 礼部员外郎在锦王酒宴上乱放厥词的事,他是跟着锦王、廖大人等身后参一本,还是大事化小,不在于锦王那晚的火气有多盛,而在于如今皇帝的眼色。 他出入中书省时常在文德殿外送上草拟好的诏书,由此比一般官员多出了近言皇帝的机会。对于商王这个姑妈,皇帝的态度人前人后分明。商王薨时,皇帝命直龙图阁阁学士、他的岳父吕阶撰写神道碑。商王三十载戎马生涯涌动于纸上,读者无不感怀于心。廷议时皇帝见众大臣对碑文都无异议就没说话,忍到了晚上在文德殿内批阅折子时才说了句,“‘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确是不假,可姑母总归失了体统。” 见微知著,打那后邹士衍就摸清了皇帝对于女亲王们的态度。本朝开辟以来,男子多亡于兵火,一时男少女多,迫于无奈才允女子入兵为将。这才有了商王横空出世,她拒西辽,抗北夏,保边境安宁数十载而居功于人上,势头燎急时也让皇帝担忧不已。商王聪明,早早就纳了兵权当起太平闲王,躲在济北郡十多年。 皇帝以仁德教世,心思于女子从政却颇警觉严厉。一句“失了体统”,是他对起草碑文的臣子不满,也是对自己亲姑母的埋怨。由此可见,对于同样失体统的锦王,哪怕皇帝表面上维护亲侄女,骨子里的忌视并不会消失。 此时,邹士衍的监察之职就不是起草一封书信那样简单。他需要察皇帝的眼色,先琢磨出他是不是真的乐意听自己的“监看之言”。 再说,一个亲王,一个承宣使,再加他一个都指挥使齐齐参奏礼部的六品员外郎范衡,这在朝野看来就是冲着他的老父、枢密使范舒成去的。这等热闹他非但不会凑,还要再给锦王添上一笔“气量稍隘”,用他的翰林笔墨表达一番对锦王行事的担忧。毕竟眼下最要紧的是保岁币交割安稳进行。 今日他伺机到关押了范衡的地方探视,一番抚慰之言说得那书呆子眼泪汪汪,伸手发誓说他那番言辞有理有据:锦王恐和沙海县令谢蓬莱有染。 -- 第73页 一个“恐”字,能摘掉他的责任,更能让范衡担责。 惊诧的邹士衍反复确认后忽然笑了出来,让范衡写下证词后快步回了官驿就起草奏书和多封书信。再商议了半夜后,天色已经蒙蒙亮,吹灭火烛前邹士衍喊来随从嘱咐了些事才沉沉入睡。这一觉他当然高枕无忧,而锦王的左膀右臂恐怕要疼掉一截——他时时都看那谢蓬莱不入眼。拔掉她,锦王在沙海就瘸了一条腿。皇帝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定会买他这份心意。 似乎梦到自己官居人上,邹士衍呼噜声中透出一声似笑非笑。 谢蓬莱刚到卯时就起床清扫庭院。这两天雨雪歇了,院子从泥泞转为干燥,后厨锅灶里正煮着热水,蒸饼架在锅盖上也冒出了热气。老友空现这几日据说要在辅城做几场法事混些口粮,谢蓬莱就只做一人一猫的分量。 卯时过半后她就端出了蒸饼回屋边看边读书,等天色全转亮后再去城楼巡防而后再是检查官驿周边的街巷。午时前要入王府授课,最后再回县衙处理积下的狱讼——这些日子不停来击鼓鸣冤的就是柳秦桑。她去锦王府而不得,就到官驿找承宣使及转运使,吃了闭门羹后索性直面谢蓬莱,口口声声说要个交代。 赵宜芳听说了,要拉下“琴中知音”的面子将她寻个由头送到别处。谢蓬莱却笑着劝锦王,“她有情而不占理,喧嚣公堂多次后即使被关狱中或者打板子都合法理,就是撵出去这条不合。” 被问到现今还不打她关她是不是因为怜香惜玉,谢蓬莱正色,“下官确对女儿家……更易同情,却不会因私枉法。况且,下官于秦姑娘并无半点情恋之份。” 总觉得话说清后锦王就不会寻由头耍脾气,谢蓬莱却又不得不被她拉着又好一顿掰扯:谢师心里头的那一位对你可有情?锦王这顺竿子爬的好技艺越发精纯。 不待谢蓬莱回答,锦王就“哦”了声,“朋友之情必然是有的。” 若只有孩子气,锦王脸上眼中就不会含着潋滟水色秀意。若只有贵气,锦王也不会乐意和她走街串巷提着吃食回这夹院再小酌三杯。若只有肃杀气,锦王更不会在眼下情势外松内紧的沙海镇住了各路人后再拉着谢蓬莱衣袖讨张字帖。 谢蓬莱左手捏着蒸饼,右手举着《左传》时竟然分了神,嘴里的咀嚼随着脑海里的锦王音笑慢慢停下。角落里打瞌睡的狸花猫眯眼看着她,谢蓬莱咳嗽了声,“非礼……勿想。” 心思又转到卢尽花那头,不晓得她的寒病被云白鹭治到了几成?有阿鹭在那里也好,花娘今年就会安分待着,不来凑商道上的热闹。 谢蓬莱想三分锦王,三分卢尽花,三分沙海情势,最后一分留给了《左传》。一分也没留给自己:冬衣还是薄了,吃食依旧糙着,住处仍然陋破。今天便是她三十岁生辰,可她在沙海漂泊十三年,却孑然一身。 沙海里的人问过她生辰的有四人,白芷问,她说忘了。花娘问,她愣了愣,说那天在城墙外被你捡进城也是新生。阿鹭和李素月也问过,谢蓬莱说年岁越大越不愿过生辰。 十三载没见过父母,这生辰不过也罢。自己在济北染了官司被革了功名后,父母亲人就搬离了家乡。现在流落在京城郊外,亏得谢蓬莱隔段时日托人捎去银两和家人照顾才能落脚。 吃完一个蒸饼,谢蓬莱擦了擦手准备出门。这时院门被人焦急地敲了再敲,她马上去开,见是任六。随着任六偏了偏头,她看到巷子尽头的小轿,抱着什么东西的锦王急急走下轿,来到门口忙对谢蓬莱道,“让道。” 谢蓬莱侧身后随着锦王进后厨,院门被任六悄然合上。 一口斗笠碗被揭开盖,锦王松开手轻呼了声“着实烫”,便找来谢蓬莱惯用的碗勺替她盛汤肉,“这是后厨熬了一宿的鼎煮羊肉,配蒸饼最好不过。”扭头见锅盖上还剩的一枚饼,她道,“还真有现成的,我还替你拿了几块。” 说罢从被烫热的胸口取下油纸,“济北人过生辰就惯吃鼎煮羊肉,谢师快趁热吃了。”说罢眼神却瞥向别处。 谢蓬莱手里被塞上碗,在锦王的逼视下喝了口羊汤,随即展开笑颜,“是这个味道。”锦王这才笑了,拉着谢蓬莱坐在灶膛前,不顾地上的灶灰沾到衣角也坐下,眼里似乎藏着郁结,“是吧。后厨的吴阿娘是道地的济北人,她教的准没错。” “教?”谢蓬莱反应过来,羊汤是锦王煮的,她知道自己的生辰。 “下官不知何以为谢……殿下,是如何得知的?”谢蓬莱眼眸热了,一碗羊汤暖进她心肝脾肺。对面可是锦衣玉食的锦王,劳烦她洗手作羹汤,她一时惶恐更盛。 “我祖母当年帅兵和西辽对垒,亲自给打头阵的将士盛汤倒酒,我为……为知己,煮点生辰羹汤不算什么。”锦王眼神忽地凶悍起来,“都给本王吃了,明白吗?” 谢蓬莱点头,便不声不响地喝羊汤。锦王看着她唇上一圈汤痕,在谢蓬莱擦前亲手替她揩去,谢蓬莱唇瓣一颤,锦王收了手,“谢师,今儿一早来,是为两桩事。”一桩为了贺生辰,另一桩让锦王似难启齿,她握住了谢蓬莱的手,“一早邹士衍差人报信,说有沙海匠营数人状告你草菅人命,徇私灭口。按律令,谢师可能会被收监待判。” 本来只一桩事,一早她就被邹士衍坏了兴头。和离昧商议了番后,还是决定来问问寿星。 -- 第74页 谢蓬莱通背法典,自然知道这等状告不能被小觑。她点点头,抽手开始往灶膛里添灰灭了火势,看着欲言又止的锦王,“并非‘可能’收监,按规制,若是有三人以上告发,且有州郡以上主官纳了状书,必定要先去官收监。下官区区七品,此事可先定而后报吏部及刑部。” 锦王秀眉皱起,“马上就是交割,在这关口状告谢师,既有柳秦桑,又有匠营里的人。她柳秦桑胡搅蛮缠也就罢了,我不明白,谢师为何迟迟不落她入狱或加以惩戒?反而……怜她过甚。”锦王又站起来给谢蓬莱添了第二碗,“这匠营里的人怎么也来添乱?是不是李素月不在,保胜军也垮了,觉得没人能治得住他们?” 谢蓬莱知道这几个月她经手了几桩囫囵人命案,一桩是北夏的无名尸,另一桩则是那回鹘人雅苏。被告草菅人命,就是那无名尸一案。而徇私灭口就是将雅苏那条命的账算在了自己头上。欲加之罪两桩,加上之前她被告发打了锦王棍子一事,送到京里定然更难脱罪。 “殿下也说了,这关口乱不得。既然有人非得下官下狱,那谢某就走一趟。”谢蓬莱说得风轻云淡,“只不过,要在岁币交割完成以后。” 猛地瞧见两颗豆大泪珠溢出锦王的眼眶,她想伸手替之刮了,“殿下安心。这是入了沙海十三年来,谢某头一回喝上生辰羊汤,谢过殿下。” 锦王打下她的手,“你念旁的事主意向来多,怎么到自个儿身上就束手就擒?”她更恨自己这虚头巴脑的安抚使还得受转运使掣肘,连谢蓬莱都被诬告。邹士衍显然有备而来,不声不响就将多名证人的证词一同呈上,如果不收押谢蓬莱,她赵宜芳自己也要被参个渎职。 大不了她被罢了这安抚使的职位,大不了回头挨京里几顿骂。她来找谢蓬莱,并非想听到“走一趟”这样的说辞。 “本王就知道,找你也是白搭。”她自己擦了泪,“也不用你下狱待审,本王就自己拿主意了。”赵宜芳下定了决心,就算和邹士衍撕破脸也要将此案撤了。 “怕此案只是障眼法,参奏殿下的书信已经在路上了。”谢蓬莱极为冷静,将那晚范衡的“阴阳之论”细细一想,“邹大人历任要职,万不会因几份证词就要致一县之令而落狱。”她将羊汤送到嘴旁,吹了口后斯文啜了口,“殿下,怕是……你我之事落了人话柄文柄。”邹士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拉下马的是锦王。 锦王却一愣,忽地笑出来,“你我之事?”也许在旁人看来,她频繁造访谢蓬莱家舍,甚至与她同游沙海,共巡城墙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但被谢蓬莱说成“你我之事”就莫名多了几分暧昧欢喜。 “谢师,即是你我之事,就不该你一个人拿主意。单凭旁人三言两语就想让本王的谢师下狱?”赵宜芳杏眸虎虎地一流转,“诬告的本王先着人拿下。”再双手捧起谢蓬莱的脸,“你敢下狱,本王就先三媒六聘地娶了你。” 说罢她起身走出后厨,临了回头笑了谢蓬莱一眼,“我不为名所困,其奈我何?”英姿飒爽地走出谢蓬莱的小院,赵宜芳却低头叹了口气,任六忙跟上,“殿下何事烦心?” 赵宜芳抬头看着乌云重聚的沙海城上空,“总得有一样儿东西得困住人。”说完她神色一敛,“邹士衍早上送来的供状接着,人都押到府里。” “邹大人说证人在他那儿关押着。”任六说完就落了赵宜芳一个白眼,“去抢啊,你不会?你一个三州安抚使的人,身上还有军功,拿不下转运使手头几个人犯?他这关口不怕乱,你就更不怕。抢回来该做什么还要本王教不?” 任六抓了下脑袋,“晓得了。” 锦王脸上写着四个字:往死里打。 第54章 债多不愁的赵宜芳拿到了从柳秦桑那儿重审的供状,姑娘家的嘴硬身子却不经吓,说出和情郎相识的详细。离昧给缩在炕上抓着毛笔舔笔尖的锦王念,“是花巷里混了北夏人、被召进县衙那回后认识的回鹘人。”情爱绵绵、字字泣血她读来无感,十几页供纸仅这一句引起了她的注意,“此人和北夏有关联?” “再有关联也不适合大兴狱讼查这事儿,北夏的先遣使者明天就到,要不这是往本王脸上糊耳光。”赵宜芳沾了点红色的墨,给纸上的人像点了唇。不偏不倚的点睛一笔让她自己也满意,抬起纸上看下看,她不住地点头,“这才是祖母的样貌。” 喝了口水后,她才正色问离昧,“其他证人呢?” “都经不住推敲,那姓吴的自己亲兄投了北夏,在蛮关被人一刀卸了头,他倒还敢继续留在这儿。他嘴里,只有谢县令打了殿下二十五棍是实言。那邹士衍看似给殿下做了个人情,将证人一并送了过来,可心思却不在这案子上。”离昧抬眼偷看了锦王,却被赵宜芳瞧破,“有话直说,你藏得住吗?” 还是老话,赵宜芳对谢蓬莱青睐过盛,怕早落了沙海人口柄。离昧觉得锦王哪般都好,就一样:对谢蓬莱似着了魔。听府里的老人说,当年谢蓬莱被栽了桩“诋毁先圣”的罪名后被发配西北,因此锦王闹腾了半年。而后颍王赵宜项被任命为开封府尹,算是坐实了储君之位,锦王才借着兄长的人情翻遍囚犯名册也没结果,最后还是听闻远在西北边陲小镇的沙海女主簿,才打刑部转礼部查到了此人所有的考课文书。 -- 第75页 离昧起初只以为锦王惜才,却没想到锦王竟然借着被调西北的契机直接驻跸沙海——她还慕人。近水楼台得靠自己搭建,辛苦周转了大半年,可再怎么捞也是水中之月。 在京里时殿下的婚事是坊间最爱谈及的,每逢入宫赴宴或商王忌日,御史台那班人就忙不迭地朝文德殿递折子催婚,府里养的几个伴读小白脸都没打消这群人的热情。 “就没听闻您倾心于何人,这回冒出个谢蓬莱,还同样是个女儿家。京里那些吵着要虢您王爵的人可不会善罢甘休。您这一扣一审,不就坐实了您要护着谢蓬莱的心意吗?邹士衍只怕在官驿里游龙走笔写折子呢。”离昧暗暗叹气,这锦王怎么就想不明白?就算放不下谢蓬莱,让她进狱听候发落,找人好生伺候一段时间也不会伤她毫发。 “他们不知道这事儿就不会吵着要收回王爵了?”赵宜芳哼了声,“再说,本王的人,一开始不这么护着,怕是后面就护不过来了。”她瞥了眼离昧,“莫说谢师,就是你,或者任五他们,哪个人被这般算计构陷,我也一样地处事。” 离昧听言眼底一暖,“若是宫里接到消息抢先赐婚他人呢?” “我上个月就去信了,只要谢师。”赵宜芳想到这两头不沾的困境,收起画下了暖炕,“现今都没个回音,怕是不答应。谢师那边也是。”她背着手赤脚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本王想娶个媳妇怎就这般难?” 写这封信的事她却是瞒着离昧的,这样冲动的行径让离昧张大了双眼,半晌憋出一句,“日后行事还请殿下三思。” “思来思去也没个结果不是?祖母当年要断我的心思,因为怕耽误我承爵封王。她老人家一挥手,谢师离散父老双亲,而我平平安安地成了锦王。我和祖母也哭闹过,被她老人家一瞪眼,‘就这般出息?真习惯等哪天翅膀硬了自个儿抢回来就是’。”锦王自己也笑出了声,“我想想也是,那会儿本王才十岁。真闹大了,被责罚的该是谢师。祖母逐她到沙海怕是考量过的。” 她停留在墙壁挂着的一幅地图前,盯着中心的沙海渐渐拧眉,“祖母说要离开济北,更不能窝守着京城里那点宅院闲度日。要来西北,因为此地北接北夏,西接回鹘,西南又有吐蕃,三面受压,是绝地也是生门。”可这生机究竟在何处?她侧头看了眼离昧,两人目光同时冷静了下来。 报信沙海另有人去,云白鹭被卢尽花带在身边,领着小股保胜寨的人潜到集英寨四周。急行军一夜让卢尽花久违地兴奋,瞅一眼身边的徒弟李素月,她也沉声屏气,目光如炬毫无惧色。再看一眼云白鹭,勾着马鞭打着瞌睡,气得卢尽花伸出一掌拍她后脑,“这会儿还睡?” 云白鹭擦擦眼睛,面有愧色地绷紧了身躯趴在干冷枯索的山口。左边脸忽感不对,迅速瞄过去,见是李素月正担忧地瞧着自己——大伙儿都忙于赶路,她并没和月娘说上话。云白鹭露齿一笑,摸出酒袋要递给李素月,被卢尽花抬手夺走抢喝了一口。 李素月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不喝酒。云白鹭小声地往手心里呵了口气,“这样暖和点,我从未骑过这么久的马,冷得只想抱住马儿弯腰取暖。”她被冻得僵直的小指蜷曲着,关节上还有紫红的冻伤。李素月的手指不由动了下,终是压在袖口内。 按云白鹭和卢尽花的推敲,集英寨可能会在岁币交割的前一日出战沙海。而他们不愿意惹出大动静,必定分成小股机动出寨。集英寨三面靠山,能出寨的就只有一条车马道。 他们一方面寄希望于谢蓬莱快些收到报信,早和德顺军及镇戎军取得联系抽调防军。另一方面碍于人少不能和李继俨硬碰,只能采取小股游扰的策略。集英寨的人大部分若出了寨,得知后方被攻,势必要乱了阵脚抽调回防。但这仅仅是云白鹭策想中的第一步。 当着满祠堂的前军将现马贼们,云白鹭棋先一路,“若这李继俨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呢?且咱们只两千多号人,占得了集英寨一时,却占不了一世。” 老参将陆自牧提议纵火烧了集英寨。而老千户惠中伏磨刀霍霍,“偷摸着烧没几个人的寨子能得几个货?岁赐就不管了?”她这些年做马贼已经完全入了行,凡事先思“货利”。 真陪着他们抢岁赐,云白鹭也知道这是提上了自己的脑袋。但月娘都不怕,她舍命陪美人而已。不过自个儿的命能舍,李素月的命搭不得。她建议保胜寨的人找些北夏人面相的化成北夏马贼去扰集英寨附近的德顺军,“岁赐在即,却出来北夏的马贼偷袭。德顺军的主帅曹之玮向来警戒,定然派人追踪。”这位曹之玮也是父亲云放江的旧相识,沙海一役他有心出兵援助,却被监军呵斥威胁后作罢。 “没错,引曹老儿对李继俨加以防备,同时顺着李继俨的小股军追到沙海,他就能猜出八九不离十,继而提前搬兵沙海甚至发兵打李继俨的尾巴。”卢尽花拍板,“借兵放火,咱们就看戏。”其余人则分股进入叶羌河对岸和沙海辅城,随时策应城内城外。“到时候乱起来了再浑水抢点岁赐也不迟,但首要的是保住沙海,不能让李继俨搅了局。” 可戏还没开场,集英寨的门没打开,距离岁赐开始也不过三天了。 李素月又看了眼云白鹭的手,那只手又摸向了酒袋,触到时她看了眼月娘,“算了,正事要紧,不喝了。” -- 第76页 “喝吧,有我在。”李素月转头不看她。 “怎地染上了饮酒的毛病?”卢尽花嫌弃地看了眼云白鹭。 “两年前被流到西辽边境采石场,冰天雪地里也要握凿劈斧。体感不适,又……被甩了些鞭子,身上疼痒时得靠酒镇镇。”她说得满不在意,卢尽花眼内流过一丝心疼,“那还不怪你那废物爹?” 云白鹭怪过云放江,也怪过那个宦官监军,还怪过远在京城只晓得装模作样吹胡子瞪眼的皇帝。当初战败时,她可以离府跑掉,躲到西域十年八载,改姓换名也没人知道。可终究放不下心头两个字执念:她是白芷的女儿,沙海里还有个李素月。 怪到自己头上她也不乐意。云白鹭噘了嘴,“不怪谁了。我都捱到了今儿,知足。”她看着李素月俏目一扬,眼角风流淌出。 也许趴久了有些累,乖乖吃了几天药的卢尽花翻过身面朝碧天,“那想过救你爹吗?” 云白鹭怔了下,坚定地摇头,“没想过。”云放江投降确有其事,兵败也因他自己扛不住枢密院的强令而贸然出击。而他入了北夏后据说又娶妻生子,半点没念过自己这个女儿,更没有想法子搭救她。奔波游走的仅仅是谢师和母亲娘家人。 听到她这话,卢尽花吐了嘴里的草杆,“为何?” “我娘说过,我爹是个寡薄人。真有一日大难临头,他也只会顾他自个儿。所以给我取的名里带上了个‘鹭’。漠漠水田飞白鹭,长了翅膀做个无忧无虑的闲人也好。”云白鹭也翻过身看着天。 身边沉寂了半晌,她看见李素月咬唇不语,眼里分明闪着感慨。卢尽花沉吟了会儿,“你娘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既知道是个寡薄人,当初就不该为了朝廷不明不白的默许而成亲。这世上,最靠不住的是男人的承诺。云放江沾了权,他岂会放手?而且,朝廷岂会放心你娘一个女子独守沙海?当然,不成亲也不会有你。” 她嘴角似笑非笑,“闲人你是做不了的,沙海这地方,早晚还有几场恶战。那人一步棋下到了二十年多年后,当真步步扼喉。” “谁?”云白鹭和李素月同时看着卢尽花。 “别管是谁了。你们当行乐就行乐,当喝酒就喝酒吧。除了生不出孩子,想做的就去做了便是。”卢尽花看着英气的徒弟李素月,再瞧瞧玲珑的云白鹭,“别学——”话到嘴边,她愣了愣,还是吐出,“别学我,别学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忙,来不及回复评论。谢谢留言的朋友们,你们的评论是我更新的动力。这几天空了会再回,鞠躬。 第55章 未时的晴天忽然间阴暗下去,浓云黑雾卷过天际城头,守在沙海城墙上的士兵甲遮住眼抬头看了看太阳,“你说邪门不邪门?过会儿北夏的先遣使者就要到了,这天儿的脸色说变就变。” “老天给好脸色才怪,这送岁币岂是什么光鲜事?”另一个扶旗的同袍尽量不张嘴小声附和,“十万两银子,五万匹绢,要都给咱们,我提着脑袋也要去干了他老巢。” “前年云元帅招募先遣奔袭马队时你怎么不去?真敢为了银子就提起脑袋,你小子也活不到今天……”士兵甲自然知道同袍话里有两分逢场作戏的真心和三分家国意气,剩下的五分不过是对北夏遣使的忿恨——无论对方是谁,打赢了保胜军后就拉走十万两银子和其它值钱物什,他都不服且嫉恨。 忽然城墙两侧的角楼同时传出浑厚的号角声,两人同时噤声,为那每月七百文的饷银也挺起了脊梁。尽管他们极力垫脚往城下张望,还是看不清迎在队伍之首的承宣使廖大人。努力了一把后自然放弃,如果是锦王赵宜芳,他们才会多试着垫几回。 北夏先遣使据说是南宣徽使李继信,从城楼上往北眺望,能看到一队北夏骏马踏尘飞奔而来。沙海士兵见惯了蕃马或秦马,也在战场见识过北夏的铁鹞子百里倏忽、千里而期的猛状,但看到这队皆为纯黑队夏州马都不免咋舌:顷刻间它们就轻巧越过叶羌河,如插翼而翔般飞到沙海城下。久经沙场的他们在那一刻都感受到了久违而熟悉的杀气——那队黑色战马虽然轻装而行,如果在战场上,角弓弹弦间就会有箭矢疾射扑面。 马上为首的人虽看不清面容,但从姿势能瞧出他并非文官,而是武将出身。勒马距离城门二十步时,北夏宣徽使李继信翻身下马,露出了腰间的北夏王族玉牌。廖大人随即和邹士衍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后点点头,廖大人低声道,“确是李继信。”前几年都岁币交割他都参与过,与李继信照面过几回,不会认错。 李继信将马鞭丢给后面随从后朝着廖大人等人拱手招呼道,“承蒙廖使久等,咱们又见了。”此人三十四五上下,出口即中原官话,尽管还带着北夏口音。但举止间气度从容,让头回见他都邹士衍当即刮目相看。 李继信扫了眼迎接他但官员后,目光落在队伍后端的谢蓬莱脸上,他笑着走上前,“谢大人,当日公堂一别,没想到咱们是在城门口又见了面。” 谢蓬莱暗声叫苦,她压根没想到这北夏先遣使就是当初在沙海花巷和匠营那伙人打过架而被自己打了二十棍的人,还牵扯到锦王白龙鱼服时的瑕疵。真要报复自己那顿乱棍也就罢了,何苦要当着众人面卖自己这个巧?她挤出笑,打起哈哈,“幸会宣徽使大人。” -- 第77页 岂料李继信丝毫不给她台阶下,“每每和我王谈及沙海那桩趣事,他都说我那二十棍受得好。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他回头看着满眼疑问的廖大人和邹士衍等人,就自如地谈及他是如何在两国边境认识了一位华朝女子,两人打赌沙海不似其它榷场,外邦人不得随意进出,结果被沙海主官谢蓬莱堵了个正着,两人均被打了棍子。 这番话无疑让邹士衍等人确定在入政三州前,锦王已经私下和北夏人有瓜葛,而谢蓬莱上前一步,“不瞒遣使,那位女子就是我朝锦王殿下,也是三州安抚使。”她轻松一笑,“今年榷场交割的两国使节原来早就在微服时打过照面,说出去也是一番逸事。但谢某是那顿棍子的主使官,锦王入政后已然向朝廷参奏此事。宣徽使若要向北夏禀明此事,谢某也可为遣使作证。” 谢蓬莱拿捏放置后,那件李继信口中去戳锦王的“趣事”就成了两国邦交时需要澄清的大事。李继信见谢蓬莱丝毫不示弱,他小事化大时这位县令竟就大事作大,顺坡下得毫无愧意惮意。他脸色僵了下,忽然大笑道,“就不劳谢大人,我也就此事禀明了我王。既如此,咱们两相坦荡无所忌。” 说罢他挥手要招呼马队进城,还是谢蓬莱伸手制止,“慢,还请遣使等查验诏书印鉴牌器等,且需另交随身兵器方可入城。”她铁面无私,廖大人等却觉得此时谢蓬莱太没有眼色,向来先遣使正身验明后,查验环节可以略过,以免伤了彼此和气。 “两国邦交非四邻交集,情法皆备,且需合乎礼度。”谢蓬莱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李继信听的,其他人被个七品官当场提醒,脸上有点挂不住,然而也不想落人口实,只能陪着笑对李继信道,“有劳遣使查验。” 李继信隼眼一眯,“无妨。”这句话说得不甚干脆,反而有点切齿的怒意。 谢蓬莱示意兵将上前查验兵器,其它物件都请廖大人核对。一炷香后,城门口这暗藏着潜流的交验才算结束。李继信马上提出要去拜见锦王赵宜芳,好和她笑谈数月前的“逸事”。谢蓬莱一面暗中清点着他带来的人马,一面继续打哈哈,“锦王也想早些见到遣使,请李大人先入客馆歇息,晚上再入王府会宴。” 六十多号人,却牵了一百多匹马。不少马匹身上都驮着细软,李继信道,“多带的四十多匹马全当我北夏给锦王殿下的见面礼。小国物瘠,能拿出手的除了青白盐也就是这些夏州马了。” 夏州马向来金贵,以往两国交战时北夏不许此马入华。如今献礼四十多匹给锦王算得上大手笔,羡慕得廖大人捏起了胡须。 “诸位大人的礼我都备着,天儿冷,我国上好的羔皮和药材不成敬意。当然我朝要送的大礼还在后头。我这先遣使就是来打点打点,先和诸位凑个脸熟的。”李继信善于交游,知道不少华朝官员喜好这些遣礼。所以不一会儿就和他们打得火热。说到畅快处时他还总不时偷瞄一眼谢蓬莱,只是沙海县令脸色沉静,根本不为财物所动。 “晚宴谢大人可会来?”李继信问谢蓬莱。 “谢某仅官居七品,还不够资格列席两国使席。”有自知之明的谢蓬莱朝诸人拜别,“谢某还有公事在身,先行告退。” 她才离开几丈远,廖大人就阴下脸不好发作。邹士衍看着她的背影似笑非笑,对李继信解释,“此人……颇为清高,唐突之处还请遣使海涵。” 李继信盯着那身影,忽然道,“此人若在我北夏,乃是入中枢的好人选,可惜,可惜了。”见两位脸色尴尬毕现,他笑,“开个玩笑罢了。” 七品县令谢蓬莱从今晨起就心神不宁,既不是因为锦王押着那几位要告她的人,也不是赵宜芳那股子“其奈我何”的肆意狂放。而是云白鹭离开的这些日子,她没收到卢尽花送来的任何消息。她心里猜测花娘打上了岁赐的主意,可这番猜测也不能教她心里踏实。 眼下城中进出皆禁,卢尽花若是派卢向春或其他人送消息也是难事,除非是谢蓬莱亲自守在城门候着。 她回到城门坐镇,一时盯着城外的叶羌河,一时又低头看文书。忙到这个时辰还没吃午饭,城墙上的风又将她刮了个透心凉。她搓着手取暖时终于等到李山翠送来食盒,揭开后见是热乎的角儿。 谢蓬莱这几日拜托山翠送饭算是学聪明了,即可以让那位操心到针眼里的殿下宽心,又绝她找借口到城墙陪坐的心思。 谢蓬莱连喝了几口热汤才放下碗长舒了口气。马上就要成亲的山翠看着她笑,“你是县令,怎地还要守城头?” “也就这几日,岁币交割后就不用守了。眼下最大的一桩就是这个。”谢蓬莱虽然极饿极冷,却还吃得不急不慢,山翠又从袖子里取出个汤婆子,“喏,你也别傻坐在这儿,躲角楼里烤烤火也成啊。”她脸上尽是马上要成亲的喜色,今早上她在铺子里忙活,燕云汉则去匠营挨家送喜礼,这会儿还没回来。左右回家也是一个人,山翠就挨着城墙和谢蓬莱说了会儿话,打听沙海城里这几年的大事。 “那北夏的遣使进城了?”城里都在传这遣使是北夏君王的亲兄弟,地位自然贵不可言。 谢蓬莱不接茬,转而问她,“节礼送完了?” 山翠脸一红,“哪有那般快。匠营里上百户人家,还得送上两天。好在这些天家家都忙活得很,铁匠铺子个个生意都极好。燕师兄送礼都能见着人。” -- 第78页 谢蓬莱点头,“等你阿姐置办完回来就能办了。”她又吃了个角儿,忽然放下碗筷,“你说什么?铁匠铺子冬日里越趋年关越闲暇,忙什么?” 山翠也糊涂了,“就……生意都上了门。打什么储水的葫芦,说是西边回鹘人喜好这玩意……”她的话还没说完,谢蓬莱已经站起来抓住了她手腕,“山翠,我央你一件事。” 第56章 德顺军统帅曹之玮果然慎重,只派了百余人的小队侦看了集英寨,却未发现大股人马进出——眼瞅着日子越近,集英寨只出来十余人。 “希望咱们杞人忧天,将李继俨想得过于霸道。兴许他打得还是劫道的主意。”卢尽花想了想,决定赶往沙海外和其余人会和,“叶羌河那里不好动手,要是北夏转头求沙海的驻兵帮忙,咱们是撤还是留?” 云白鹭点头,再看了眼李素月,几人片刻就决定星夜赶往沙海,只留下几人继续监看集英寨。马毛带雪汗气蒸时,云白鹭彻底体会当年母亲行军的不易。她边挥着马鞭,脑子里却分毫没停过思考。 拼命赶路时,她忽然问身边的李素月,“月娘,如果你是李继俨,想要抢岁币的话要防范谁?” 李素月抽空扭头,眉头微蹙后目光坚定起来,“兵,匪。” 云白鹭闻言默默收回眼神,“这会儿天色也黑了,等我们到时,估计城里宵禁,城头上的人能就着月色看清叶羌河两岸。”惠中伏和陆自牧等人也早就率人在商道附近埋伏。而今夜的沙海是什么景象,云白鹭似乎嗅到了几年前大战在即的肃杀之气。 沙海里还是一片祥和,锦王府灯笼高悬,丝竹悦耳。赵宜芳正在宴请李继信,没想到他只带了两个随从。那日她二人相遇时就暗中别劲儿,李继信再说起赌约,赵宜芳却恬然一笑,“虽然赌赢,然本王比遣使多挨了五棍,两下扯平了。” 落座后李继信就向众人卖弄起才气,吟诗作对竟然也不落文人之风,再谈及他南下为使的见闻亦是谈吐风趣。作陪的大小官员都松了口气,以为这场例行的迎使宴就要在一团酒气和气里结束时,城中忽然放起了烟火。 锦王听到声音后抬眼扫了席上诸人,只见李继信脸色瞬时变了,随即又谈笑如常,“是什么节庆?”他伸出手指算了下日子和节气,还是不解,“莫非是哪家办喜宴?”但喜宴却不会闹出此等夺人的动静,何况宵禁期间,连点燃火烛都会惊动厢官,何况烟花鞭炮声。 赵宜芳却笑道,“这是本王命人在跑马场空地放的烟火,特地为迎遣使而备。”她走到厅堂中间看着殿外灰黑的天色,那里不时有明灿的烟火从地面冲拔,在空中绽放出星火细流,又和无数细流汇成了一幅庞大的画卷,将沙海城内外映照得亮堂堂的。 她身边总有任五和任六两兄弟左右戒备,李继信也走到赵宜芳身后数步抬头看天,“没想到沙海也有这般景象。” 他又上前一步,任六已经侧身对着他,两人眼光一碰,又各自别开。 赵宜芳对此似浑然不觉,她招呼着陪坐的官员们,“诸位大人也出来看看这烟花,今儿我设宴在这水榭前,就是为了观赏烟火。” 鞭炮声也此起彼伏,赵宜芳略带得意地撇头问离昧,“这是打哪儿放的鞭炮?” “除了跑马场,还有四个城门口,到钟鼓楼下都派人放了鞭炮。遣使来时城内本该宵禁,但殿□□恤商民,下令夜市照旧。烟花一开,更方便城内百姓同享喜庆。”离昧回道。 赵宜芳回头看着李继信在烟花下显得苍白的脸色,“遣使去过我朝多地,以为沙海相较于它州如何?”她刻意拔高了声量,才没被外头的鞭炮烟花声掩盖。 “繁华不亚延州,风气虽薄,可假以时日——”他咬着牙关,“本使忽感不适,得先回客馆歇息,殿下今晚美意,本使先行谢过。” 赵宜芳踱到她面前,一脸关切,“遣使眼色果然看着不适,怕是路途辛苦,请先回吧。稍后本王派府里的医正给遣使问问脉。” 李继信忙说不用,小小毛病修整一夜就好。他急急跨出王府时忽然病症全无,抬头看着天地间不断现出的亮白。 赵宜芳目送他出门后,依然请陪客官员继续享宴,自己则捏着腰间的青玉孔雀听着曲子含笑点头。瞧得出她心情不错,邹士衍狐疑地看了锦王一眼,又瞧着那位也陶醉在笛琴声中打着拍子的廖大人,“为何李继信先告退了?是有什么不满的?” “怕也是赶路疲乏了,”廖大人意识到邹士衍话里有话,却也面不改色,“总归,留咱们在这儿吃酒有她的道理。” 邹士衍暗骂了声老狐狸,再看赵宜芳,见她身边的人进出了好几回,不时对她耳语一番。这位锦王确是比不少宗室子弟心思深刻,仅点点头后也不多语。这更让邹士衍着急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药。 和赵宜芳稳坐钓鱼台不同,城墙上的谢蓬莱今晚不知道第几回汗湿了夹衣。城门口的烟火热闹她无心欣赏,锦王府现在就是空府一座,稍微能当事的随从府卫都被抽出供她所用,两百人分成四路早就围住了李继信下榻的客馆。守城营也抽出了两百人直扑匠营。 爆竹声不断震动天际时,匠营里多户人家已是哭喊声声,不断有各式兵器、纵火器具被查出,也要铤而走险的人和守城营的对垒厮打起来。 -- 第79页 今天终于赶到沙海被谢蓬莱亲自放进城的卢向春侧耳听了,“这哭声笑声都分不清了。” 谢蓬莱阴着脸,“他们不哭,沙海城内数万人就得哭。”城内的那位李继信不晓得打什么主意,即便从匠营人的口中审出实情,他也能大可不认沙海人的招供,还能反咬一口此事有碍邦交。 李继信回了客馆后也没有轻举妄动,一切都在紧盯之下。谢蓬莱最担心的还是城外可能潜伏着的北夏人,这烟花爆竹此起彼伏,也会让城外人看得疑窦丛生。若要偷袭,没有城中内应也不会马上成事。 “我已派人火速向镇戎军和德顺军报知沙海险情。”她看了眼低头啃火烧的卢向春,“这一趟真的非要走?” “没错。”卢向春几顿没吃好,左手抓着羊腿又啃了起来,“我这一路也发现了些异动,就怕有人要先动手。”不知道姑姑卢尽花等人有没有察觉沙海到蛮关的商道两侧村寨都不太平,“你这一招着实高,他要是个假的遣使,你这迎客之道也能将人糊弄过去。若是个真的,翁中困鳖又让人动弹不得。加上……”她小声道,“还有姑姑她们驰援,沙海城外就算有偷袭也能扛过去。” 旁边是要跑断腿的李山翠,“好不容易买来的烟花爆竹,这下放没了,我成亲可怎么办?”谢蓬莱要让她借着筹备成亲的由头在城内四处搜买烟花爆竹,花光了自个儿的月俸不说,山翠和燕云汉压箱底的银两都倾囊而出。幸亏锦王后来派人出手相助,这才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买下。 忽然角楼上响起了角号声,有人喊道,“西有敌情!”那边有人喊,“北有异动!” 谢蓬莱沉了口气,喊来守将吩咐道,“备战!” □□手齐齐蓄力,投石机也全部就位。连用于灭火的石灰都在墙后码了一排。谢蓬莱让山翠退后,和卢向春走到城垛前查看情况。 “马蹄应该都裹了布,才没有大的声响传出。”天色虽暗,好在城头不断有烟火照明。几人估算了下人数,发现前端有近千人,后方密密麻麻的却是一时数不清。 忽然那黑密的马队裂开一条缝隙,一匹白色的战马快速逼近城楼。谢蓬莱举着火把凑向前,那人也从马上抬头傲然看着她,两道冰冷的目光互不相让。 半晌谢蓬莱才动了眉头,“那人必是李继俨,和北夏的南宣徽使李继信相貌相似。”堂兄弟俩都长了双隼眼和鹰钩鼻,区别只在于胡须。李继信只有短须,李继俨是络腮胡。 卢向春的嘴里塞满了羊肉,“狗-娘养的,姑奶奶还没吃饱他就来了。” 谢蓬莱冷瞥着城下的目光收回,“别骂娘,狗-娘也养不出这等火都趁不上也想打劫的货色。” “没错,狗爹养的。”卢向春搭腔。 而李山翠还是头一次听谢蓬莱骂粗,在她身后惊奇地看着。 “花娘她们几时能到?去集英寨怕是扑了个空,这会儿在赶来的路上吧。”谢蓬莱又担心起卢尽花她们会和李继俨的人硬碰上。但想到旁边有个不肯吃亏的云白鹭,又放了些心。 然而城内的李继信和李继俨究竟有没有串通,除了匠营还有没有他人和外地勾联?谢蓬莱正想着,忽然一枚箭头朝自己面门飞来。右耳忽然传来痛意,谢蓬莱伸手一摸,指尖上殷红模糊。 她没空想了,眼下是带兵在城楼开始作战。求援、清内,能做的她都做了。天亮时这座城她有信心能保住,可一天后的情形如何她无法保证。 城头火把交替,打出夜战的符号时,角鼓声竞相雷动。谢蓬莱后退了几步,准备作战时忽然只想到一个人——坐在锦王府内唱了一晚空城计的赵宜芳,她怕不怕? 如果城破——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沙海不能破。两年前一战尽败,那是因为云放江被迫冒进。她得守住,守到云开月明时。 可这南傍山麓、北临叶羌、俯瞰大漠的小小沙海,云往何处开?月向几时明? 第57章 全城的人都听到了战鼓声,城楼上的战报被接连送了三封到了锦王府上。可赵宜芳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惊慌焦急,而负责此次岁币交割的廖大人以及邹士衍却喝不下酒了。 “留诸位大人在府上也是为了议事便利。”赵宜芳看完战报后将之交给其他人传阅。 第一封:城西和城北俱现北夏之敌。敌首长相肖似北夏南宣徽使李继信。第二封:北面之敌以骑兵为主,西面之敌以步兵打阵。初估两端人数皆不下万人。第三封:敌以火攻尝试攻城,我军严阵以待,灭火防敌皆在序列。 三封信手笔都出自谢蓬莱,因下笔急促,已经不似平时的骏快飘逸,倒多了几分烽火狂风的气息。 邹士衍等人看了不敢置信,“岁赐都快到了家门口,就在这两日即行交割,怎地北夏如此急不可耐?”他不再端着“入相”之范,想到今天李继信那一出,更是纳闷,“那李继信此来何意?” “怕不是迷魂阵,好让咱们麻痹大意再出其不意偷袭。”廖大人先回过神,“那来的敌首究竟是何人?” 赵宜芳看着天空中渐淡的烟火,“那得等谢蓬莱探问清楚了再来信。”今日谢蓬莱急忙赶到王府将敌人内外火攻呼应的意图全部道出,更请她速查匠营,还要软禁李继信等人。 自己管辖的沙海出现如此大的纰漏,谢蓬莱请罪也不在此时。更重要的是她的推测:前些日子在城外被杀的那个回鹘人雅苏是北夏宗室匪首李继俨的耳目。派他来沙海怕是为了探看守备虚实,更企图用内外火攻制造当晚的混乱,以便于摸清城内兵员调度。更可怕的是,他是为了刻意接近锦王而与花巷中的柳秦桑交好。 -- 第80页 虽然这些几乎都是推测,但沙海匠营都忙着制作火攻器具却是燕云汉亲眼所见。 “何以工匠勾结外敌有待查明。眼下紧要的是肃内及联外,防备敌军突袭。”谢蓬莱请锦王坐镇府内,合计后发觉王府人手一旦被抽调,这儿就是座随时可以被人攻破的虚弱府邸。 赵宜芳却让她放心,“虽远不及孔明,但‘锦王府’这块匾还是能糊弄住人的。”果然发现了李继信神色异常,而匠营里的证物也抄出了不少正摆在跑马场内。坏事偏偏接二连三,敌人突袭也好巧不巧地到了。幸亏谢蓬莱以烟花爆竹掩人耳目,这动静更让城下之敌难以偷攻。 厅内的众人交头接耳,仓皇紧张。强作镇定的廖大人和邹士衍低声商议了几句后依旧没头绪,只得无助地看向锦王赵宜芳。 “镇戎军和德顺军那边谢蓬莱已经着人带着本王的书信去搬救兵了。现在起城内所有人要同仇敌忾,共同守城。”赵宜芳接过离昧递来的大氅,“本王过会儿要去城楼督战,离府前还有些事情要吩咐清楚。”她眼色厉然一收,将城内物资守备、岁赐看守、军粮供应和商贾库存清点诸事全部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错一样或怠慢一件,本王要借主事官的脑袋挂城门上警醒。” 众人唯唯诺诺地应下后,邹士衍等人又拦住了赵宜芳劝说其勿要去城门涉险。 赵宜芳不理会那套“千金贵躯不可冒露箭镞之下”,微笑着系上大氅的衣带,“诸位大人中不乏神童,三四岁就开蒙的必有其人。本王不是那块读书材料,三岁时随祖母入川平叛,攻城战时还差点被流石砸到。”她轻轻撩了下衣摆,“三州安抚使岂是来做泥塑菩萨的?” 她大步走向府前,离昧紧跟其后。两道英气影子撇下了身后的红光酒气,也撇下一群呆若木鸡的文臣。 “殿下心里还是有疑?”离昧在马上问赵宜芳,一行人朝城门越近,嘶喊擂鼓的声音就越清晰。 “那李继信在看到烟花时脸色何等慌乱?要说他和城外的那一位没有关联,本王是不信的。”赵宜芳下马后就直奔城楼,果然在一片片火光中看到了沉着指挥的谢蓬莱。 城下这伙人甚是狡猾,派出多股人尝试爬上城墙,似乎料定沙海守备不足。亏得谢蓬莱前些日子早就细致补缺查漏,准备了充足的投石机和弓箭。几个回合尝试后对方没占到便宜,此时声势弱了不少。 谢蓬莱好不容易歇口气,耳垂忽地一疼,原来被赵宜芳用帕子沾了血迹。她侧目,“殿下何以——”剩下的话被赵宜芳瞪进了肚皮。 “本王如何来不得?”赵宜芳站在角楼俯瞰城下,无数的火把一直延绵到叶羌河畔。“这么多人,何以之前竟无察觉?” “怕是躲在附近村寨,化整为零方便藏身,再在今夜齐聚城下。”谢蓬莱上回陪赵宜芳走访边界诸寨就已经察觉不妙:胡汉杂居,归心不一。不少堡寨今日降华朝,明日投北夏。好在近两年两国无战事才安然无恙。可一旦战起,这些堡寨多会屈于强兵之下而藏污纳垢。 “那镇戎军还有一小股人也在沙海城外呢?他们除了占些榷场便宜,竟然都没发现眼皮子下的动静?”赵宜芳抓紧了帕子,“等这事儿了结,本王看他们怎么收场。” “德顺军和镇戎军大部还有多久到?”她想起援军,这才是沙海命门。 “书信送得早,德顺军还得一天,镇戎军还需一夜一天。”谢蓬莱这些年没少向朝廷奏请增加沙海驻军,却被一句句“勿要滋扰两国修好”给拒绝,可苦头终要沙海来尝。她心里还有一丝希望,就是花娘她们能赶到。对上赵宜芳深幽的眼神,终没说出完全的实情。 再过半个时辰,敌军这轮攻击似乎消停,他们重新整顿阵型驻在城下。锦王赵宜芳亲上城楼的消息也传遍了守军,一时人人振奋,经过一番抵抗后竟也无颓意。 “匠营的人让任五去审了,李继信那边也算安生。”赵宜芳拉着谢蓬莱坐在角楼一侧休息,见她整张脸被火烟熏得青黑,又将帕子塞她手心,“要不是你警觉,今夜沙海不晓得得乱成什么模样。”她又盯着谢蓬莱耳垂,“疼不疼?” “只是小伤,并不疼。怕是敌方认出了我,故意出箭激我。”谢蓬莱回忆着对方的统帅,“虬髯胡须,其余和那李继信简直难以分辨。下官担心这人若是李继俨,那他和李继信会否里应外合?” 赵宜芳也有此疑惑,“可城门口验明身份时没瞧出任何问题。”这时任五也寻上了角楼,他满头是汗,喘息还没平定就报知赵宜芳,“共一百零三户,其中七十多户搜出了那葫芦和石漆。多向盘问后,发现是那吴家的和其他几户起的头,他们才知道这石漆的用处。其余人不知此用,还只当是着急买卖才帮着做事。东西做好后说是要送到吴家,再往哪里送就不知了。” 任六气得差点啐了口,“那吴家的,老大在蛮关被割了头,老二因为串供要构陷谢县令,被咱打在牢里。所以老头儿打死也不说实话。” “匠营吴家也是从江南来的沙海?”赵宜芳听闻沙海匠营的人多是从南方迁徙而来。 “并非,这吴家老儿原先也是个孤儿,被边寨汉民收养后才入了吴姓。”谢蓬莱见赵宜芳嘴角一收,知道触到她心中的胡汉担忧。 几人在角楼里思议着战局到卯时,天色终于显出灰白。赵宜芳拉着谢蓬莱站起来再看向城下,这一眼更让她们脸色凝重——多面“夏”或“李”的战旗似乎昭示着他们的身份,人数和夜里估算的只多不少。 -- 第81页 战鼓声同时响起。城下的马队又让开了道,那虬髯的北夏统帅再度行到城下,用带着口音的官话向城头喊道,“我乃北夏英王李继俨,和你们的皇帝说声,十万两岁币、十万匹绢的作价太少了。我北夏要三十万两岁币,三十万匹绢。另外——”他忽然笑了,隼眼寒光射向城头,仿佛看到了赵宜芳,“为修两国之好,请皇帝赐婚锦王赵宜芳与我李继俨。” 赵宜芳冷冷看着城下,“你连北夏君主亲自列下的事都不认?李继俨虽是北夏宗室,可早就落草为寇,你又如何能代你国重谈和议?” “是——沙海那位女县令吧?媳妇我不嫌多,你虽然年岁大,人也不鲜嫩了,好歹识文断字,本王也一并收了你。” 赵宜芳怒火早就燃起,“回答我的问题。” “蛮关之乱后,我夏国皇帝体感不适,沉疴未愈。前些日子才下旨由本王监国并册封为英王,我兄长北夏宣徽使李继信就在沙海城内可以作证。”果然,李继信早就知道攻城一事。 李继俨的马又在城下不耐烦地走了几步,被他摸了摸头按捺,“我等得了,我的马儿、我的战士可等不了。是战是和,估计等你皇帝拍板后都迟了,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考虑。” “若是我们不答应呢?”赵宜芳已经弯弓搭箭瞄准了李继俨。 “那就——”李继俨狠烈的双眼直盯着角楼,“打下沙海,直接抢了你们锦王再生米煮成熟饭,找皇帝老儿继续谈!” “做梦!”话音落下,赵宜芳射出的那枚箭直奔李继俨,却被他轻巧躲过,“你们华朝乱七八糟的,女子为将,女子为王。你们皇帝不收拾,我李继俨要替□□道。” 赵宜芳气得砸了下弓箭,又搭弓准备射出第二箭。一双凉润的手摁在她手指,谢蓬莱清丽的眸子闪过心疼,又坚定地对锦王摇头,“莫要暴露了殿下的位置,眼下不可硬取。” “无耻之徒就该直接取了他狗命!”赵宜芳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了。谢蓬莱替她摘下弓箭,“殿下,他这番言论也是为了激您迎战。谢某向您保证,我要亲手剁了他的头。”谢蓬莱一字字地吐出,认真得让赵宜芳动容。就冲他那番“替□□道”的鬼话,谢蓬莱也不会就此放过。 “要——要如何才能?”赵宜芳气得面色通红,谢蓬莱去看到了别样的俏柔动人。她微微笑了,“再等一日,今夜德顺军的人就会到。” 还有那部流落在外的老保胜军。她浅浅吸了口气,赵宜芳随着她的眸光看向前方: 马蹄溅冰,气吞海漠。上千匹战马直冲李继俨部的尾阵,为首的是个女子。她举着马刀,带着身后人不断反复冲杀,城下的李继俨大惊,忙策马转身去探看究竟。 卢尽花左有李素月,右是惠中伏。她们在马上不断腾挪躲开敌军的兵刃,举手挥臂几乎例无虚发。将敌军阵脚打乱后,卢尽花命人吹起了角号。 沙海城上的老保胜军们忽然被这号声击中,谢蓬莱也听出来了。她走到墙头,命令旗号兵发令,“投石,射箭!”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角号声粘住而停顿。 只片刻后,城楼上响起了同样的角号声,有点资历的都听出了这调门取自那段梆子:画眉叶羌畔,素衣卷沙寒。弯弓射夏王,挥刃斩李郎。 老保胜军们捏紧了手里的箭,“发!” 第58章 镇戎军在沙海的物资转运场本是军中肥缺,这些年军中临时的榷场生意热火,以致于军中有个说法:提辖闭只眼,万贯入御街。意思是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管榷场,万贯油水就够主事官提辖兵马去京里御街附近安家置业。 既是踩一脚都渗出油的好去处,本来是轮不到贺三省的。此处的提辖兵马一职本属于镇戎军统帅的小舅子。偷摸着在这里打滚了两年后本还想再干个两年,岂料被锦王赵宜芳一封奏书给告到了皇帝面前:军中榷场乃应急之所,现和沙海榷场并驱,则镇戎军粮草军饷不日可自筹。 一句话惊得皇帝后背冰凉,也惊到了镇戎军统帅。“并驱”这个词赵宜芳用得并非毫无根据,今年以来,仅仅青白盐一样,打镇戎军转运场经手的就是自沙海经手的两倍分量。长此以往,盐税朝廷是抽不到的,大小兵将的腰包却鼓了起来。 “不日可自筹”几乎等于说“藩镇自立”,镇戎军统帅马上换下了自家小舅子,把以文入武的贺三省推了过去——前上司以贺三省熟悉西北为理由,将他从京里排挤到延州兵营。因为被看中是块顶罪的好材料,他又被人从延州推到了沙海城外。这回给了点甜头:升了个小小提辖兵马,下辖八百人,近似于禁军的两个指挥营。 昨夜乌云蔽日般的兵马踏过叶羌河时,接到线报的贺三省立即命人暗中查探情况,回报说那是北夏的“铁鹞子”骑兵围城而攻。 贺三省常年在京里禁军,哪里见过什么铁鹞子铜雀鹰。但他清楚这些日子就是岁赐交割的要紧时候,且听说过沙海之外马贼多如牛毛,可没听说过银子快到手时,北夏人忽然来城下挑衅。 关门守好转运场里的物资粮草是他最重要的事,真要到混战时,拢共七八百号的小场压根抵不住北夏铁骑的冲击。贺三省遇事谋定而思动,头晚上看见城内烟花和城外骑兵时就觉得大事不妙,派了几拨人快马加鞭往镇戎军送情报。 -- 第82页 情报送到“保胜军在城内外夹击夏敌,现保胜军士气骁勇,虽敌数倍于之,仍未落下风”时,场外的厮杀声正清楚地传进耳中。贺三省搁笔,心里不禁骂了句他和这地界命里就不对付。上回押解那个云白鹭没讨到半点便宜不说,回去还病了一场。这次肥肉还没吃到一口,外面昏天黑地地从夜里战至拂晓。 城里那是谁?那是日后皇帝的亲妹子、本朝唯一的女亲王、三州指挥使兼本次岁币交割的朝廷使节赵宜芳。贺三省怕得罪锦王,也忧心战事的发展和自己后续的路子,随即打定主意:他吃的是镇戎军的军粮,除非皇帝亲自下旨,他就听镇戎军主帅的调度。少做少错,官场至理。 才写完信还没能喘口气,外头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地小跑,这回不是来报信的,直接领来个人。那个当初酒不离口、黑面颓躯的云白鹭焕然一新地骑马立在校场门前,白衣沾露,面目在朝阳的镀饰下明丽如画。 看到贺三省走出,云白鹭先惊后喜,“贺大人,别来无恙。” 贺三省知道来者不善,客套功夫还是先做足,“云承宣使——” “不是承宣使了,眼下是锦王府的侍读。”云白鹭翻下马,从袖子里抽出信给贺三省,“殿下给你的亲笔信。”先大胆仿照锦王笔迹、谢蓬莱的语气写一封糊弄了事,云白鹭脸上对此毫无愧怍。 随即她背敲着马鞭在转运场内踱步,而外面的厮杀声分毫扰不动她的兴致。 贺三省看完信时脸色已经犹豫,“即是暂且入驻,和我转运场的兵马合流,这是再好不过。但调度粮草一事还需缓两日,我这就修书一封给主帅。” 云白鹭见他这节骨眼还在打着自个儿的小算盘,笑了声,“保胜军就算不进这转运场,待得北夏人转攻此处时你还能守到几时?” 贺三省也不是轻易能被打发的角色,“若是北夏人看得上我这块小地界,早就分兵来取了。” 不出所料,云白鹭眉头轻皱了下,“不错,李继俨号称已被立为英王,现为北夏监国。两国之前的约定说不认就不认,但只发兵沙海,又对镇戎军的转运场视而不见,贺大人,您想想这是为何?” 他心里头琢磨的却不敢当着众人面道出:那必是冲着锦王而非本朝而来,北夏人眼下不想招惹镇戎军也瞧不上这个小兵场,只想逼迫锦王答应他们的条件罢了。 探子回报的条件据说听着不清楚,有句“赐婚锦王”却是听到了。他思量再三,没有写进信中。和皇帝家事沾边的他只要装聋作哑就好。 可单枪匹马的云白鹭却非要逼着贺三省耳聪声亮,“不就是想敲诈更多嘛,还妄想逼婚朝廷。”云白鹭转头看着他,“你也是读过好些年书的,知不知我朝视夷夏之别甚重,别说嫁个亲王,连宗室里的旁支都未曾有过和亲。你以为镇戎军主帅下令出兵后就安稳了?一旦城破,殿下有个三长两短,镇戎军和德顺军要被头一个拿去问罪。而距沙海最近的又是你——” 云白鹭显然已经不耐烦与贺三省扯这些,“放保胜军进来,要饿到一个兵,我就参你助纣为虐,观望失机。”她瞪着贺三省,“还愣着干嘛!造饭!迎保胜军入寨!” 卢尽花又和当年一样,持着马刀八进八出,将李继俨的鱼鳞阵尾端冲得七零八碎。正在李继俨下令调转马头重新结阵时,远处传来的角号声示意她要带人退回五里之外的转运场。 “收兵!北撤!”卢尽花对惠中伏道,扭头却看到杀红了眼的老部下胳膊到背部鲜血淋漓。她气得踹了马肚子靠近惠中伏,跳到她马上拽着两匹马的缰绳同时退后,还不忘记骂惠中伏,“就知道马贼当久了你就丢了看家本事!” 惠中伏擦了脸上的汗喘气,“要不是因为要养家里三个小崽子,我这身功夫哪里会耽搁?” “该!裤腰带不系好,遇见个男人就要生一个,活该!”卢尽花边骂边心疼地看了眼惠中伏的伤口,“说好了,冲阵第一,你就知道砍砍杀杀。” “我这边不砍麻利点,西翼的月娘头回上阵怎么抵得住?”惠中伏和卢尽花同时看向另一侧的李素月。 见徒弟仅仅脸色挂了点彩,卢尽花欣慰笑了声,“她比你耐打多了,得服老。” 再看远处转运场内焚气的烟火,卢尽花出了口气,“那小崽子还顶点儿用。”李素月也在后面追上了她,驱马的速度也越发地快。 卢尽花看了眼徒弟,“出不了事,她就是去卖点嘴皮子罢了,没你辛苦。” 李素月闷声咬唇,只点点头。 在沙海外聚集的保胜寨诸人终于入了镇戎军转运场,云白鹭焦急地站在栅前盯着众人,终于在群马众人间发现了李素月和五斗,她紧提着的心终于放下。随即又到处寻找卢尽花,眼神四处游走片刻间,她就失去了李素月的身影。 云白鹭脸上重现焦色时,后脑勺忽然被人重重一拍,转头见是卢尽花,她笑了,“花娘——”猛然看到惠中伏身上的伤口,她脸色一敛,“我来给惠前辈包扎。” “这点皮肉伤我自己来就好。”惠中伏按着伤口放眼四处,“花娘,修整和防卫只能劳烦你们了。” 卢尽花让她先去歇息包扎,见云白鹭身边有个武将模样的人正暗暗打量着自己,她笑了笑,“这位就是此地的提辖?”她谈笑间气势不减,自报家门,“保胜军卢尽花。” -- 第83页 贺三省本不是西北驻兵,女将也仅仅听说过白芷,没听过卢尽花这号人物。云白鹭马上添了句,“我娘的副将。” 这下够分量了,贺三省立即忙就起来,亲自督办迎接友军事宜。卢尽花看了眼低前方低矮处的追兵,“谅他们不敢打过来,咱们还能休息上一天半日。” 云白鹭草草点头,还在到处张望着李素月。忽然间卢尽花眼神一暖,她回头就撞到了李素月的肩膀,退了半步后摸着鼻尖,“月娘,没受伤吧?” 李素月笑着摇头,“就是刀口卷了,真想回炉子前好好敲一把。” 两人相视一笑后就无言,卢尽花已经不见了人影。而李素月低头弹着刀锋,云白鹭走上前摸着五斗的鬃毛,“五斗也了不起,头一回上阵一点都不怯。” “它怯了。”李素月含笑看着五斗,“吓得扬蹄乱叫,正好踢到了对方,我就趁势砍下那人的胳膊了。打那后,五斗就没再怕过。” “那敢情好,回去我给你多喂点好料。”云白鹭也摸起五斗的鬃毛。手指触到李素月的后迅速缩回,咧嘴憨然一笑,“上阵——是什么感觉?” “没空害怕,还要多长一双眼睛在脑袋后。”李素月脸上的血痕已经干涸,又黏住了云白鹭的眼光。她随意用衣袖揩了下,“刀枪不长眼倒是真的。”她也亲眼瞧见好几位保胜寨的人被人戳中了身躯血流不止,现在是死是活都没消息。 这一仗是为了让李继俨进退两难,头尾不顾。照战果看,李继俨也暂时从城墙下后撤,给了城内的谢蓬莱等人喘息之机。 “我看了下他们鱼鳞阵的马队,后方战马大都羸弱,想必将壮实的战马都列在了前阵。”李素月想了想,“真要是北夏军队,怎会有如此马匹上阵?我怕这李继俨是吹牛,他才不是劳什子的监国。” “等咱们的人从夏京里回来才能确定。”云白鹭轻轻咳嗽了声,从腰间取出酒袋给李素月,“你压压惊吧。” 李素月扬眉,“我不怕。”说罢语气缓了缓,“你——怕不怕?”一人独闯镇戎军军寨,一个闪失就会丢命。她在战场上那一刻的分神就是想到这个,马上脸上就落了道伤痕。 “我也不怕。”云白鹭看着她,“我就是遗憾没和你沙场共进退。” 李素月仰头喝下一大口酒,“以后怕多的是机会。”前方黄沙皓日,伤病一批接一批地回营,她知道更难的事还在后面。今日这一仗,了结了她多年的心事。激动还没完全平复,悲凉又从心头浮现。 “阿鹭,咱们——在为何而战?” 李素月问身边的云白鹭。 “我本来不晓得。”云白鹭也看着前方,“这要看咱们,还有沙海城里的那群人,她们图什么。”见李素月追寻的眸光没放过自己,她抱着胳膊取暖,“我不图什么,但我得知前方的情报,说李继俨要以逼婚为条件时,我就想打断他的腿。” 这是她母亲战了一辈子的沙海,守了一辈子的沙海。多少女人的荣光血性在这里被唤醒保存。云白鹭本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本只想躲起来潦草度日。那一刻她身上属于白芷的血醒了,“月娘,连锦王都要被人随意逼配成婚的话,你说这遍天下的女人,还有什么用?” 第59章 经过一夜紧张的退敌之战,李继俨被前后夹击被迫后退了两里路驻扎。热汤饼被送到了城头,守军们边吃着热乎的食物边讨论黎明时从天而降的那支保胜军是何时从城里出去的?经过两年前的那场败仗后,怎么保胜军里还有如此猛怒的人。 再前后一打听,城里的保胜军还是这么点人。不是仗着沙海城防坚固和细处上早做了准备,能不能扛下这夜的攻击都难说。那支保胜军似乎举着“白”姓旗帜,有人猜那就是白家派了兵马相助。 “白家?”角楼里的赵宜芳意味深长地看着谢蓬莱,白家的兵脉都给云放江毁得差不多了,打哪儿能拉起这么支从天而降的彪悍骑兵? 沙海县令知道再也不能躲避这个问题,她嗫嚅了下,看着赵宜芳平静的眸子终于下定了决心,“算是白家的。之所以叫‘算是’,是因为这支骑兵曾直接听令于白芷将军,现在归白将军的副将卢尽花统帅。” 赵宜芳咂摸了她的话,“是白芷曾经的亲兵?” “是。白芷失权后,卢尽花带着人出走沙海,在两国边境游荡了数年。今天能来解围——”总不能说想打劫没打劫成,反从背后捅了北夏马贼头子一刀,“怕是云白鹭接到了我的消息,才领着人急急赶来。”谢蓬莱发现赵宜芳脸色并无异常,便收声等着她的动静。语无枝叶向来是她的优点,可摊上花娘的事,她觉得自己讲得处处都是难圆的漏洞。 这时两碗汤饼被送到了角楼,离昧请锦王先用饭。她却问送饭的人,“守城将士吃的是什么?” “也是热汤饼。另外离昧大人嘱咐,将军餐食简单,不必从府里另外差人送来,和将士一致即可。”这送饭的本就忐忑,遇上锦王问话,趁机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离昧笑,“给将士造饭的伙夫都按谢县令先头的嘱咐全都筛了一遍,府里也专门派了人去盯着。” 锦王这才安心地点头,“非常时期,饮用皆要多留个心眼。”她接过汤碗喝了口,轻轻点头后才转过身去。谢蓬莱亦端着碗眺望着叶羌河岸。 -- 第84页 “城里现在该都知道昨夜里这一仗,”离昧也刚接到清点,“粮草还够全城人吃大半个月。” 谢蓬莱和赵宜芳对视一眼后就懂了各自的担忧:德顺军和镇戎军能不能按时赶到? “那李继信如何说?”谢蓬莱转问离昧,“还不开口?” “昨儿不是借口身子不适先回了客馆?结果回去就喝酒吟诗,说是现在还没醒。”离昧嘴角浮起讽笑,“这是学魏晋名士呢。” 谢蓬莱却吹了热汤后不急不慢地喝了碗,随即向锦王告辞,“下官还有事得往辅城一趟。” 锦王深深看了她一眼,“谢师小心”。 城头又开始飘雪,白毫片片之后日色昏沉。明明是早晨,这时的沙海却有种黄昏寥落感。锦王的心事一层一层码到了心尖,她看着谢蓬莱的背影沉默了会,“白家那支亲兵打哪儿冒出的?和现在的沙海驻兵有何关联?为何在朝廷那里没报备。她不说我也知道,这是帮了本王,也要坑了本王。” “所以谢县令才难将话全都挑明,恐怕这也是她之前为难的原因。”离昧的眼睫毛被风雪刮得痒,她抬手擦了擦眼睛,“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要紧的是护住沙海。” 锦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靠着城墙的身体忽地沉了。她坐下想休息会儿,想到这城墙上的守卫也都鏖战了一夜,这会儿还强打着精神在吹风淋雪,还是撑着站直。 “商王若在沙海,她老人家会如何应对?”离昧想给锦王提提神,就陪着多说两句。 果然见锦王来了精神,“她老人家不循常理,断不会死守。将一城人的性命只交付在援军身上。”锦王沿着城墙走动,盯着北面援军的方向,“得靠云白鹭去逼一逼,万一,曹之玮他们还想着观望听令呢?” “拿您的性命观望?”离昧话说出口就明白了锦王的念头:一个被人猜忌的女亲王,有人恨不得寻她的大错削了王爵。怎么会轻易出兵助她?不是只有一个“大局”,锦王的大局是西北安危和沙海存亡,有些人的大局是“勿要牝鸡司晨”。 辅城城墙被毁得厉害了些,东南角的纰漏也是谢蓬莱再三嘱咐要堵上的,光这一处守军就死伤了十几人。谢蓬莱再查看确认后,又和守将商量完此处的城墙加固。再回到沙海城内,空荡的街上难寻一人,商户都上了门板观等战局。 推门进了沙海书院就闻到烤羊的香味,头陀空现在廊下赤膊扇着火,对着架子上的烤羊头眼光灼灼。见谢蓬莱回来,他先是瞧见她两手空空,才有些失望道,“一早城里难得买到酒,我还巴望着你能带坛回来呢。” “外面打了一夜,城里人不是焦急就是害怕,你还能在这经史子集大部头外烤羊头,我看你才有魏晋风度。”谢蓬莱走近那羊头嗅了口,被香味熏得一震,“我那院子厨房内还有酒。” “那一会儿就去你那小夹院喝。”空现边烤边问谢蓬莱,“北夏人退兵了?” “暂退了二里地。”谢蓬莱坐在羊头前问这头陀,“你前几个月从夏京里过,还有没有听说他们朝内的变动?” 其实该说的,空现早就在她酒肉诱惑下都说了个九成,谢蓬莱想到空现提过北夏朝内有几个爱摆出斯文架势的宗亲,“那个李继信,就是南宣徽使,也是个喜好诗文的人?” “李继信?”空现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北夏里混不出名堂的宗亲不是爱骑射,就是爱诗书,还有去做马贼的。他们一大家子不少人都叫李继什么,太多了,我记不得此人。” 谢蓬莱有些失望,起身道,“酒藏在我那夹院后厨狸猫窝旁,上回见你喝得猛,我就藏了坛。” “好说好说。”空现的扇子舞得更起劲,乐呵呵地哼着不晓得从何处学来的北夏腔调,“虽得鹞骑射,俨似小谢安。”再唱了遍时他忽然回过神,喊住走到门前的谢蓬莱,“夏京里的童谣,唱李继俨似谢安石,文武能定邦。几个月前,夏京里就开始兴起这首,瞧我这脑筋,唱了这么久还以为只是小童们的歌谣!” 空现也说过,那会儿夏君病势已经沉重。宗室里诸人蠢蠢欲动,怕是那时已经出走边寨的李继俨也在筹谋着回京接位。这首童谣的法子不算高明,怕只是借众人之口给自个儿赚个美名罢了。 想到这,谢蓬莱立住,对空现笑,“我正屋书架上还有一坛‘南仁和’,也送你了。” 在空现更高兴的哼唱声中,她快步走向北夏使节下榻的客馆。 还没到门口,羌笛声从客馆内传出,谢蓬莱愣住,发现这是酬神节那晚传到她耳中的《西凉伎》曲调一般,在吹奏的技气上却有差异:那晚的笛声苍凉,现在听到的却显急促。 和左右通气后,谢蓬莱才入了客馆。这是为了岁赐交割而重新修葺的北夏商馆。前厅除了守卫没见到李继信的人,绕过后步入后院,才见到李继信再部下的包围注视下吹着羌笛。那些北夏武人见到谢蓬莱时眼神个个阴鸷戒备,谢蓬莱束手听了会儿,曲终后李继信才从栏杆后站起,“谢县令?” 他被半拘在客馆,打昨夜那场烟火后就知道城内有了变故。但事已至此,他思了一宿,就在客馆中喝酒作诗奏乐,等着华朝的官员来找自己对质。如果事态顺利,他的堂兄弟应该也在城楼下喊过话了。可来的仅仅是个县令,这倒出乎他意外。 -- 第85页 “这首《西凉伎》是北夏名曲,我汉地亦多有人喜欢。”谢蓬莱对李继信行了一礼,“昨夜听闻遣使贵体欠安,不知今早可好些?” “谢县令客气了,昨儿只是有些水土不适,一夜安睡后精神振奋多了。没想到沙海清晨如此安静,本使一时兴起,就在客馆里自娱一曲。”李继信摸了摸脸颊,似是不习惯,又转揩了唇上短须一把,上下打量着满身尘烟的谢蓬莱,他故作惊讶,“哟,谢县令这是打哪儿回来?难不成早上还要自己生火做饭?” 谢蓬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袍子,也想到自己脸上必也不那么干净,她淡淡一笑,“昨儿家里闹鼠,围着锅灶外头搅和了一夜,今早才被我那狸猫给吓得躲进洞里不敢出来。”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指尖沾了雪花,谢蓬莱劝道,“今天可能要下一夜雪,遣使可要小心歇着。说来也奇怪,往年到了腊月沙海才会接连下大雪,今年刚到十一月就下了好几场了。” 她轻搓着双手取暖,“不过也好,瑞雪兆丰年呐。就是苦了外头的狼兔狍麂,怕冻得慌还觅不到食。”谢蓬莱似乎寒暄完了,和李继信再拜别,“遣使无恙谢某就安心了,我这就去给殿下回话。”她转身前像想到什么,“哦,谢某想到件事还想请遣使释疑。” 李继信本来满是狐疑的眼色闪过得意,“谢大人请说。” “您这几年参与了几回岁币交割,想必都会入住我朝京城宜秋门外的瞻云馆,不知可见过瞻云馆的内侍总管陈予祥?”她叹息了声,“说来……难以启齿,”她喉间哽咽被压下,转过身似快速擦了泪,“他本名谢予祥,乃是我年长十岁的亲兄。幼时因家贫被送进宫当了内侍,被内侍都知收为养子才改了姓。后来得以入值禁中供奉有功,才被外派到瞻云馆总领事宜。” “陈——予祥?”李继信也在思索着这个内侍总管。 “我和家兄也十多年未再见过,本想在沙海踏条青云路,等有朝一日回京再和家兄相聚……罢了,我只是想知道阿兄好不好也能心安了。”谢蓬莱眼圈红了,“遣使官居三品,怕不会记得一个内侍总管。” 身为几次朝使的李继信怎么会不记得北夏使馆下榻处的总管,他又仔细想了,“本使想起来了——这么看,陈总管和谢大人兄妹还真是相像。他很好,为人也和气,该是前途无量。” 眼前的谢蓬莱和那日城前锐冷的县令判若两人,激动地又湿了眼眶,“那就……那就好,谢过遣使相告。”她致谢再三后别了李继信,到了客馆门口借了匹马就直奔城楼。 那个黑色大氅包裹的身躯依旧立在城头未曾休息,听到谢蓬莱的脚步声后赵宜芳回头,“谢师回来了?” 谢蓬莱却眉头紧锁,忧虑写在眼内。她走近,忽然低头拜道,“殿下,如援军三日内不到,下官请求派兵剿灭城内客馆,一人不留。” 赵宜芳“啊”的声音很轻,她搀扶着谢蓬莱的胳膊,“谢师,你说什么?” “下官可以断定,城内的那个李继信就是李继俨,而城外的李继俨才是李继信。”也就是说,城内的所为北夏南宣徽使是个如假包换的马贼头子。 她将空现提过的童谣,以及刚才在客馆内的试探都说了一遍,“他当哪门子的使节?北夏使节入京向来都是在都亭西驿而非瞻云馆,且主持事宜的也不是什么内侍总管而是鸿胪寺掌仪和国信所通司。”谢蓬莱一路奔得上气不接下气,抬袖擦汗时锦王已经将她拉入角楼,顾不得离昧还在,亲手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汗,“那位陈予祥呢?” “下官编的,下官无任何兄弟,更没有做太监的熟人。”谢蓬莱想到自己还硬是红了眼圈不禁心中一愧,“下官……骗那魏晋风度假把式的。画虎不成反类犬,他连我朝官制都没琢磨透。” 锦王少见她这样讥笑别人,不禁笑出声,“什么小谢安,正儿八经的谢姓人就在咱们沙海。” 两人说笑完,赵宜芳还是沉下眉,“为何李继俨和李继信二人要互换身份?” 谢蓬莱这才冷目,“这就是下官请殿下斩草除根的缘故,北夏君主怕真是行将就木,这两兄弟里应外合已经控制了夏京。眼下,就差一桩婚事能帮他们坐实监国一职,甚至日后助他们夺位。” 锦王震惊地扔下了帕子,心跳被茫茫雪花凉透,她咬着牙半晌才回神,“就是——本王。三日内无援兵……,那就是坐实了朝廷早就暗令他们按兵不动,”她越发不敢往下想,“他们,”一口气忽然堵在胸口难上来,赵宜芳被谢蓬莱扶住后竭力站直,“谢师,他们真敢如此?” 平素意气风发、万事在握的锦王不敢相信,打京里调自己来西北,要自己掌管岁赐,以及迟迟不愿意增加沙海守卫,都已经在皇帝的算计中。而李继俨等竟然就真认定本朝人怕战避战,直接欺负到了女亲王头上。他大方入城,就等着城内外大乱火中取粟。什么生米煮成熟饭,什么两朝结亲。不过将她祭上了供坛,方便两边主政的眉来眼去。 “他们知道本王性子火烈,又抓不着由头虢爵,也怕得罪祖母的老部下们。就想在边境里应外合,逼着本王来一个和亲事成,天下大吉。”赵宜芳低声苦笑了声,“果然,我念的和他们念的本不是一码事,果然……” 彻夜激战和一时的刺激让赵宜芳终究站不稳,她身体一软,落进谢蓬莱有力而瘦弱的臂弯,谢蓬莱的唇也在颤栗,“殿下……您若是有了决断,谢某,万死不辞。” -- 第86页 第60章 镇戎军场里的人心里都在打鼓:北夏人既然摆出个决一胜负的架势,为何从沙海城下退兵时舍他们场站不入,反而驻扎在几里之外不靠近。 若说有保胜军的人入驻,可才一千多号人马,这放战场上填沟壑都不够。 贺三省这早终于收到了镇戎军元帅郭义骁的第一封回信,秀才出身的贺三省不会读不懂信中的意思,只是不敢相信地挠了挠头:“诸军姑务羁縻,以缓争战,尔等执粮资要务,守备第一。不得出兵。” 一边是未来皇帝的亲妹子,另一边是自己顶头之上的大顶头,贺三省一时犯了难,连云白鹭溜到他帐外的都没留意。他是个惯于脱身的,回神看到云白鹭靠在外头饮酒看雪,忙命人往火盆里添了炭,又嘱咐再添些酒菜,才展开一张方脸笑得讨好,“云承宣使何不进帐烤赏景?” “不去,你那儿煞气重,我怕瘟到了我自个儿。”云白鹭的话让贺三省心里“咯噔”一惊。 云白鹭其实一夜未眠,起来后又坐立不安,因为李素月昨夜拿着卢尽花的亲笔信要迂回沙海。眼下四处都是北夏人的骑兵,她就是再熟悉路程也有被发现的风险,如何蒙混过关真叫人担心。 甩甩胳膊,云白鹭踩了几脚地上寸余积雪,雪势这会儿还没停,定要撒到天黑。昨夜本该要有援军到,再迟些,今夜也该是时候了。 正要走时,她被贺三省急急喊住,“贺某与云承宣使的缘分那也是从西辽到了北夏边境,我是什么人您还不清楚?” 贺三省拉着云白鹭进帐,给她斟酒后才搓着手热乎着眼色问,“还要请教,什么煞气?” 云白鹭挥手,似不耐烦坐这儿,“罢了,看在你我相识一场,我就直说了。”信口雌黄原就是她本事,但她长于琢磨,又见多了父母以往身陷过的政局旋涡,“军营里本不作兴煞气这一说,煞能煞得过兵气战气?” 贺三省连连点头,可云白鹭下面的话让他屁股滚烫得离了座,“是你这职位太煞。你想想,镇戎军为灵州粮草线而设,能开设临时榷场,此处便是之一。这等馋掉人舌头的大肥缺,何以先前的提辖在岁赐前就被急忙调走?” “说……是回家守孝。”其实贺三省自己也不信这个理由。要事在即,守孝也不差这几天。多少人可是放着都部署都不做也要来这儿当个提辖。 “是被锦王殿下一纸参到了御前,说这镇戎军有了榷场,商道上的人都不用去各州榷场了。茶能榷,绢能榷,连盐都能,早晚也不用从外路调运粮草。当就凭这买卖,镇戎军也能自给。”云白鹭见贺三省的身子歪了下,伸手一搀,“郭帅是怕小舅子在这儿夜长梦多。” 先提辖的冷汗早就布满了额头,“那云承宣使以为……究竟有何不妥?难道朝廷要清查此处,郭帅是让贺某来当替罪羊的?” 云白鹭一口酒入喉,被他这话又差点笑呛住,“替罪羊?难不成给你套个中饱私囊的罪责再五花大绑送到京城,让枢密院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一块儿审你?”这书生气的人就是把事情往坏处想,也会给自己脸上贴层金,“我那曾为保胜军主帅的爹被俘,我都没这个待遇。” 她夹了筷子鹿肉嚼着,贺三省忙不迭地给她添酒,“可这么大的罪名,我哪里担得下?” 他的确担不下,就是问他要赃银都拿不出。云白鹭拿起钳子拨弄着火盆,“死人就能担了。”把眼前的汉子给吓得眼睛瞪大,她放下火钳拍拍手,“这场站在沙海外头两年多了,参与榷场交易也至少两年。其中多少桩买卖拿着前提辖的批文交易,多少本该入库的税银入了上上下下的口袋?真要查起来,怕是从三州到西北,甚至入京都扯不完。”她给贺三省讲了个简单的道理,“治一国于陛下犹如治一人,肌有一处溃疡发烂,要想好得快则有两法:外敷药材或剜肉剔骨,若是你,会用哪种?” 那当然是一股脑儿地敷上药,又不是毒侵入骨,何必学关公?贺三省也有几分聪明,摸着身上的盔甲想明白了,“也就是说陛下不欲将此事化大,又不愿意这军中榷场窃了库税……也怕我喊冤扯出更多,就……就……” “就找个由头将这场站给削了,将死了的提辖拿去交差便事了。所以你说,这儿煞气重不重?”云白鹭忽然指向帐外,“你才来多少日子?说好了的岁赐交割现今连日子都过了,反而沙海城被北夏兵围困了两夜一日。援兵不日就到,等解了沙海之困再论功辨罪,坐等贻误战机就是你的死罪。” 只见贺三省已经从怀里掏出郭义骁的亲信,“可是郭帅令我等按兵不动、姑务羁縻的啊,怎么会治我贻误战机?” “你这就是蠢呐,”云白鹭接过那封信扫完,“到时候先杀了你,就算再搜出这封信,谁人敢替你喊冤?他郭义骁就是怕你动,拿不了你的死罪才来封信让稳住你呢。”她又从盘中抓起把胡豆起身,“我得出去了,这地方没法子待。” 贺三省脾气上头,管他是什么镇戎军德顺军主帅,摔了酒碗骂道,“直娘贼个,贺某从禁军被人排挤也未曾心灰意冷,还想着直到西北前线有朝一日捐躯为国,结果被当成这傻驴球等着割脑袋顶罪呢。” 他越想越觉得云白鹭的话有道理,“承宣使可要救我,如果出兵贺某在所不辞,到时候还请您在锦王面前为贺某说句话。贺某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但男儿入伍就是要死得其所不是?” -- 第87页 “我要是不存心救你,我和你唠叨这些作甚?”云白鹭往嘴里塞了粒胡豆,“眼下你先把保胜军伺候好,别惜你那点草料军粮。” 贺三省点头如啄米,忽然想起军中的疑问,“那这北夏军为何不攻咱们?” 云白鹭脸色一滞,随即眸子一转,脆叱了声,“嗐,你这在高处,骑兵行军不易是一。此外,这里人易攻难守,他们拿下这点地盘货色又不济事,何不着力攻打沙海?等完事了再收拾此处也不着急。” 贺三省虽然从军,但从未有从大处着眼战事的习惯,顿时对云白鹭的话深信不疑,“所以,贺某的命就系在了沙海、系在锦王身上了。” “聪明人。”云白鹭扔下一句夸奖就着急地去寻卢尽花,掀开帐帘时一眼就看到站在火盆旁的李素月。 “月娘……你可回了。”云白鹭见李素月眼下黑青,面色又潮热,她仅仅打起精神对自己笑了,“回了。”手腕却被云白鹭收进指下,云白鹭听了脉,“受寒了。” “没大碍。”李素月却看着眉头紧皱的卢尽花,见她还在思索,就将沙海城内的情况和谢蓬莱的原话转告云白鹭,“城内做好了援军不至的打算,现在就是对杀不杀那个胆大包天的李继俨还没拿下主意。” 杀了,就是锦王贸然对北夏宣战,没朝廷点头,亲王此举也无异于叛国。不杀,早晚也要被北夏和朝廷拱到和亲的床上。 卢尽花将信递给云白鹭,冷笑了声,“他们惯用这招,当年西北战局箭在弦上,就放话给你娘和姓云的成亲方能掌兵,结果反被夺权。” “他们?”李素月心思最澄净,还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云白鹭柔声和她解释,“他们就是那些主和的,怕死的,看不得我娘掌权的。我娘又不蠢,怎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卢尽花又气又笑地回了她一眼,“后路?只要还想在沙海里待着,只要还想继续滚在这衮衮乱局里,就没她的后路。难不成挺着肚子归隐山林?她姓白,又不姓卢。” 又想到意难平的往事,卢尽花胸口起伏了下,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阿春就留在阿谢身边,这样我也放心。”卢尽花缓了下,“真照阿谢这个推测,明晚还没有援军到,这些狗爹养的是作壁上观了。”如此一来,北夏便不会退兵。 “冰天雪地,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云白鹭走到地图前,“还是得打北夏的援。沙海就算没援兵也能撑大半个月,李继信他们最多撑五日罢了。我还好奇怎么集英寨没大股兵马出来,原来早就散在了各处。来的是北夏正规的铁鹞子军。” 往年和北夏的鏖战,只要遇到风雪天并坚壁清野,坚决不主动出击,也能守成平局。卢尽花同意云白鹭的话,“打援不难,难的是能打到何日。没朝廷粮草支援,沙海就是粒孤子。”这时她不得不想想别的法子,“我去找曹之玮,他和云家白家都有交情,又是商王的老部下,总不能看着商王的孙女送死。” 但这也不易,如果曹之玮果真得了密令不出兵呢?卢尽花想到这也踱步到地图前看着京城,“月娘,阿谢她们有没有去信京城找颍王?” “找锦王的亲哥?要是亲哥也默认这做法呢?”云白鹭嗤了声,见李素月震惊,她解释,“他们洛阳夹马营赵家的,就算亲兄妹也不比咱们寻常人家,狠得下手。” “并没有去信京城,也没有找那个北夏假使节对峙。”李素月仔细回忆谢蓬莱的话,果断地摇摇头。 “这就对了。”云白鹭和卢尽花一同道出。 云白鹭哈哈一笑,“就一口咬定外面的人是李继俨的马贼,就当不知道北夏的变局,锦王才能豁出去打。至于咱们,就不怕事大,北夏的堡寨边关,咱们去扰去烧。我就不信北夏也是铁板一块,其它宗室大臣真就看着李继俨他们闹?” 卢尽花眯了下眼,看着云白鹭表情复杂,“你和你娘一样,满肚子坏水。”她还是笑了,“那这场站近千驻兵你能喊得动?” “刚糊弄了那提辖,”云白鹭见李素月一脸认真地打量自己,再为自己开脱,“就是晓之以理动之以利……就是,吓唬了下他,就算郭义骁命他不动他也要动……就是,月娘,我——”她想说自己没那么多坏水。 李素月却眼角弯弯,“我明白,这关节哪儿能像咱们做小本买卖那样一板一眼?”云白鹭的紧张她看在眼里,一进帐是双眼骤然聚拢的光亮也映在她心中,可李素月这时被她盯得不好意思,正色向卢尽花,“师傅,阿谢还让我给您带包狮子糖,嘱咐我要盯着您吃药。” 卢尽花接过糖,“这孩子,打战呢怎么还随身带着甜果子。”她打开纸包捻了一块在手上,“阿谢还好吗?” 李素月见到谢蓬莱时就在城墙角楼上,蓬头垢面衣裳脏黑,“也谈不上好不好……好像——”她只晓得,谢蓬莱要她转交这包糖时,赵宜芳那双眼睛里顿时写上了然酸意,谢蓬莱还心虚地看了锦王一眼。 “好像,阿谢她——”李素月不喜拿他人做谈资,“阿谢她挺精神的。”对,那是她在谢蓬莱身上很少看到的人气,“阿谢以后定是个怕老婆的。”李素月吞下了心里这半句。 第61章 李继俨在客馆里待到第三天晚上,最终认清自己这冒名接脚的一招过于冒险: 赵宜芳不认这桩婚事,甚至下定决心坚守沙海。而他堂弟李继信在城外的数万兵马怕坚持不到沙海城内断粮的那一天。如果复盘棋差在那一路,就是从那晚沙海城内的乱子被悄无声息地平定开始。 -- 第88页 夏京里的情势虽然目前掌握在他们这族人手中,然而在边境这一顿闹腾若讨不到比以往岁币更大的便宜,人心必定浮动。 他心里暗想过多回赵宜芳再次来客馆询问时该是什么表情语气,他觉得自己彼时会胜券在握、辞貌自若,他会对这位锦王说共享富贵,修两国百年之好。然而谢蓬莱那日来后就再也无华朝官员能入客馆,以致于他一度怀疑李继信是不是未曾对赵宜芳提及过自己的身份,随后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因为他与这位堂兄弟交情过命,长相身材类似,连脾性都投契。二三十年的相识才让他放心将集英寨的主力编入鹞子骑充数交付他指挥。李继俨想的还有后世如果书史,他这一遭以惊天胆量轻骑入沙海必然值得大书特书。曾经教他如饥似渴的权势、名声、基业和美人,他都要得到,就差一步了。 可这一步,赵宜芳愣是不踏入。岂止赵宜芳,廖大人、邹士衍仿佛也消失了。连一个七品县令都能来,怎么他们不来?他派人去请赵宜芳也被门外守卫结实地拦住,那位锦王的亲随看着客气,“殿下近日抱恙,闭门谢客中。” 几番试探无功而返,急得李继俨在客馆摔杯子,“那就等着沙海城破那日,让赵宜芳跪着求我!”数月前在北夏边境认识了这位锦王殿下时还不知她身份,但时机若合适,再娶个华朝商贾妇人也不是难事。得知这位连被打棍子都不抖落身份的女子竟然就是三州安抚使、锦王赵宜芳后,李继俨连笑了几声,“不娶岂不可惜?” 步步筹划到今日,赵宜芳已成瓮中猎物,她越是挣扎,李继俨才越觉得她配得上这一出大戏。从他求而不得到赵宜芳跪伏求嫁,还欠一点火候和耐心。李继俨发完脾气后冷静了下来。 赵宜芳“谢客”不假,邹士衍等正急得在锦王府外绕圈求见。“抱恙”也是真,她连日受了风寒,加上怒急攻心,这会儿还躺在病榻。 城外的北夏军被连番击退,但那支曾纾解沙海之困的保胜军也再未露头。那个来报信的女铁匠说她们入了镇戎军场站修整,而这班人里必然有一位得了谢蓬莱那包捂在身上好些天的狮子糖。虽然未问过,可赵宜芳从谢蓬莱的眼神猜出了七八分。 眼下存亡之际,她不该心眼小到容不下一包糖,不该惦记着私情恋欲,可赵宜芳就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她躁闷地甩了手里的书,对着外头的离昧道,“谁都不见!他们急,本王不急!” 离昧瞧着这突发孩子气的殿下,无可奈何地对人使了眼色。进了屋后又被赵宜芳喝住,“没事儿也去睡一觉,城楼上难得眯个囫囵,你不累?” 离昧回头看了外头的天,“已经睡过几个时辰,未时一到我得去城墙替了谢县令,她才叫辛苦,连着三天几乎没下城楼。” 替赵宜芳捡起书后放在案上,离昧淡定地替她续了杯水,“殿下不急是对的。” 等了几天也没见援军的影子,大半坐实了她们的猜测。而谢蓬莱气狠狠地说要剿了城内的北夏人,又要急忙忙地要锦王决断。未等离昧反对,她后又认错自己过于操切。说眼下锦王佯装不知才是上策,就当城外是马贼。在这风雪天中熬他十天半个月,再和城外的保胜军内外夹击方有一线生机。 锦王不急,那位平素风姿清举、执性恬淡的谢县令才急得露出了獠牙。可赵宜芳被一包糖气急了竟然没反应过来。 离昧见案上的饭食锦王也一筷没动,她眉头一皱,“我本以为所辅之人志气广远,我所钦佩的谢蓬莱亦是将相之器,细细一想,也不过两小女儿。” 她人后说话颇为耿直,但锦王肯听善纳。这席话果然惹赵宜芳抬头,“小女儿?”刚才不说自己是对的?但她马上也觉得离昧说得没错,自己究竟有几分佯装几分郁闷她心里清楚。的确有小女儿心性作祟。 赵宜芳捏起茶盏,“偶尔有那么点……本王又不会误事。看外头这雪还要再下两天,这是天可怜见我沙海。落到及膝半尺我看那北夏铁鹞子还怎么冒进。” 不过离昧说“两小女儿”她不同意,“谢师可不是小女儿。” 离昧挑眉,“她更是。” 赵宜芳见不得她卖关子,“有三天不下城楼的小女儿?有数年专心主政不谈婚事的小女儿?有才赋能折了你这探花的小女儿?” 离昧摇头,“这就是了。殿下也知道谢县令是何许人,说要提了那城下北夏统帅的人头献您,冲动到要请您派兵剿灭客馆至‘一人不留’?还请殿下决断自立一事。她向来处变不惊,思虑极深,何以出此妄言?” 赵宜芳的心猛烈地撞到胸腔,她杏眼睁大,随即嘴角泄出丝欣喜,“那是……那是谢师急了。”她已经彻底明白离昧的意思,又碍于面子,只朝离昧挥了挥手腕,“你还杵着作甚?不是要去城楼交班?” “要去的。”离昧忍笑,“只不过走之前,请殿下吃好歇息好。眼下围城之困,殿下病不得气不得急不得。” “知道了。”赵宜芳稳重地点点头,拿起筷子这才开始用饭。离昧一走,她却放下筷子赤脚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出神片刻,心里细细回味着谢蓬莱那几次咬牙切齿的话后不知不觉笑了。心静下来,反而想得更深。 谢蓬莱和卢向春等又巡了遍城墙,回北侧角楼时已见到离昧等着自己。她笑着上前,边拍着肩上的雪花边请她入角楼,“探子回来说敌军还没动静,似乎在张望犹疑。” -- 第89页 摊开地上的图,她和离昧商议,“殿下前几日宣了重赏,是以守军气势尚炽。但再无援军到,只怕城内会有浮言惑人。” 这时的谢蓬莱才不会剑走偏锋,她认真地指着图上的各州寨,“想必北夏军内也有石漆,我打算让阿春带人夜探。看准了再放火烧了他们辎重粮草。不求速胜,但小刀割肉,加上天寒地冻,一点一点磨北夏人的士气……” 想到城内的廖大人和邹士衍,谢蓬莱沉吟了会,“他们……不会也知道朝廷的真实用意吧?如果知晓,外有侵兵,内有说客,倘若他们和客馆内的李继俨联手,殿下将进退维谷。” “殿下正有此虑,才不让任何人接近客馆。也不见那两位大人。”离昧想着锦王这些年一路走来的波折,看着地图的眼神越来越深。 半晌,离昧指着图上的济北,“那年商王薨了,他们说殿下年岁尚幼,陛下和颍王思亲心切,就将殿下接回了京城。” 她手指移到更北端的京城,“天子脚下亦是虎狼之穴,宗室里的嫡子庶子们多少打着挤掉殿下过继给商王的主意。还有台阁里多少人请皇帝赐婚殿下。他们哪里想得到,殿下心气如此坚烈,不肯身着嫁衣遂了他们的愿。” 指尖移到沙海,离昧抬头看着谢蓬莱,“本想趁着你也在这儿,一块儿厉兵秣马,再等个三五年沙海未必不可一战。” 赵宜芳的志向本就不在闺阁婚姻中,被人逼到这山穷水尽的地步,“谢县令那句‘决断’,胆子当真过大。”离昧看着谢蓬莱的眼,“能有这不上不下的局面已是幸事,一幸谢县令明察秋毫下手果断,二幸还有保胜军在城外呼应,三幸那李继俨狂狡好名。” 要是匠营的人和外头呼应起事后城破,那时锦王的处境让离昧不寒而栗。“谢县令之言,正是我所想。”离昧眼内浮上笑意,“我随着殿下这些年,真厌恶透了那些伪诈恶淫的伎俩。庙堂之广,容不下一个女儿家立足展志。” 非但容不下,还要逼得她们四处离散,或被迫嫁入深宅。 “女多男少这个百年未见的奇况下才有商王横空出世的天赐良机。现在他们看不惯了,要缴了权收了兵削了爵位赐了婚。因为现今的女子多不甘于人后,他们怕有朝一日女子都不愿在家纺耕生养,怕女子都爱入仕入将,为兵为商。所以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殿下。”离昧给谢蓬莱递上块烤热的饼,像说家常般娓娓道来,“所以我想,何不趁此机会自立于西北?给天下女儿挣一块地界是一块。” 一旁已经吃了两块饼的卢向春这才开口,“你这长史可真不怕死,这话在京城里谁敢说?” “怕死你会随着那支保胜军落草为寇?怕死你们会回来?”离昧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见卢向春似被噎住,“殿下都知道,她不挑明也就是卖你们几分面子罢了。流落在外,不靠打劫商道难不成靠朝廷饷银活着?” 卢向春嘿然笑了,讷讷道,“哪里……我们亦兵亦农,勉强也能糊口。” 谢蓬莱却抓着饼不知不觉靠近了火盆,“殿下也是这等决心?” “没这等决心她何必如此苦守?”离昧看着这位被赵宜芳心心念念了多年的才女,“倒是你,嘴上说的好听,这个人头、那个剿灭云云就不提了。怎么连包糖也没给殿下留着?” 谢蓬莱一时结舌,“那些话是谢某莽撞了。”她一听有人直接打上赵宜芳的主意就脑热心急。而赵宜芳果然在意了那包糖。那是她守城困倦时差人从家里取回的,好巧遇到了李素月入城。 不过李继信那颗人头虽一时取不到,可借着李继俨顶替之罪完全可以除之。两院的庸官们如果主政沙海,定要好吃好喝哄着那假把式,再多方求证求和,重签和约后放人换来几年苟延喘息。也许还能成就段“佳话”。 李继俨可以不杀,或留着离间城外北夏军,或送回北夏搅乱阵局。 但谢蓬莱有一个意气而坚定的理由:视锦王为囊中之物的人,就该诛而儆效尤。杀的不仅仅是李继俨,还有朝内那颗颗布局陷害的心。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窜起,就像汩汩腾空的火苗难以遏住。 白芷会如何看?她定然笑自己孩子气,不懂折衷忍耐,不晓合纵连横。卢尽花会说杀一个少一个,想太多做太少才要命。 赵宜芳怎么想的?谢蓬莱手里的饼忽被人取下,悄然到来的赵宜芳坐在火盆旁撕着饼,“这边烤焦了。” “殿下怎地不在府里休息?”离昧问她。 “被那两个老小儿吵得头疼,他们硬是闯进去要和本王谈劳什子安置使节和退兵之策。”赵宜芳送了块干巴巴的饼到了口中边嚼边挤眉,“真硬啊。” “援兵怕是盼不到了。本王刚打城里走过来,竟然有人说起了婚事,也不知道是哪家碎嘴的在四处散布。”赵宜芳眼前被递上水,见是谢蓬莱,她轻哼了声推开,“谢师,离昧,有件事本王没和你们商量。”赵宜芳见谢蓬莱还锲而不舍地端着水,她总算接过喝了口,“本王已让任五直接带兵去了客馆。虽说死无对证,可要绝了城内那班人的和谈之心。 ” 谢蓬莱和离昧等同时惊诧,“杀了李继俨?” 赵宜芳换个姿势盘起腿,“他们不是要谈、要逼、要和亲、要富贵险中求?算准了我朝必定求和?本王不认这一套,来个不明就里和最毒妇人心。” -- 第90页 见谢蓬莱和离昧一时说不出话,赵宜芳笑了声,“说是北夏监国英王,朝廷认了没?邸报书信都没听人提过。而且拢共仅这数万兵马,说明这伙人也没聚拢北夏人心。二位,这是乱局。杀了李继俨,城外一准儿乱套。”赵宜芳强忍着激动,刻意淡淡道,“就算他们若成了,朝廷赌掉我一个和亲的。若不成,战乱就丢我一条命。朝廷也是在北夏那儿两头下注。” 她将自己的境遇说得如此轻松,却勾出离昧眼里一片水雾,谢蓬莱也红了眸子,“那殿下若是熬过这一劫……当如何?” 赵宜芳无辜地看着她们,“本王哪里知道这变局?只晓得岁赐在即,有马贼冒充使节入城,险些酿成大祸。故诛之止乱。又率兵民合力守城拒贼数日,苦望王师而不及。”她的视线落在角楼窗外,“幸得义军相助,又逢山神降雪方退敌。” 到时候朝廷算总账,她就是个“不明”之罪。北夏要是不死心想替监国寻仇,和议又得掰扯一段日子。 离昧半张开嘴,随即欣慰笑了,对谢蓬莱道,“这折子还是该劳烦谢县令。” “那要是死了一个,要你再嫁另一个呢?”乡野出身的卢向春直言不讳,却道出谢蓬莱的担心。 赵宜芳笑得肩摇,“那得问谢师,那颗人头她要定的。”说完她别有意味地瞄了眼谢蓬莱。离昧起身,“我去看看布防,说完扯着卢向春的衣袖,你也出去。” “谢师,熬过这一劫,本王就死赖在沙海边关。”赵宜芳嘟哝着,“管朝廷要兵要钱要粮是一回事,可也得咱们自己去找。白芷不再,咱们得护住这儿。谢师,你愿意吗?”她认真地问。 “要……怎么赖这儿?”谢蓬莱脑子里还想着“抗旨”或“自立”,赵宜芳的笑容露出,“就像本王对着谢师,赖着,磨着,撑着。谢师,你也觉得,本王是毒妇吗?”赵宜芳这时才露出疲惫,她想靠在谢蓬莱肩头,可刚靠近又坐正。 毒妇是西辽军骂祖母商王的话,传到朝内竟然还有人喝彩。祖母说,“但凡不如他们的意,女子不是毒妇即是□□,要不就是妖妇悍妇。阿芳,你要做什么妇?” 那时赵宜芳想了想,“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由不得别人的嘴和笔。” 原来赵宜芳还是介意谢蓬莱的嘴和笔,甚至一瞬间染了“怨妇”之气。 “殿下,岂可为外人言所困?”谢蓬莱注视着锦王,她心腹内淼淼荡着说不出道不明的疼惜,“谢某以为毒妇多些才好。” 她不好意思地扭头,“莽沙海,沙海莽,沙海女儿能吞狼。”念完梆子后伸个懒腰,“下官……”她下面的话被赵宜芳捏进嘴里。 赵宜芳的手更加了点力道,两指捏紧谢蓬莱清瘦面颊,“说点好听的。”什么毒妇吞狼,什么诛乱寻仇,她真的有些累。 “谢某……也愿意赖这儿。”知己不求多,一两个足矣。她十三年的守望没白费,聚沙成塔,现今总有个指望了。 但知己以外,那缕缕丝丝难适的情愫又钻出心尖。谢蓬莱将叹息沉入腹内,上睫毛温柔地耷下,嘴角翘起,“要不,谢某也做那毒妇?” 第62章 德顺军主帅曹之玮近来对着战报快要捏断了胡须。岁赐交割前被北夏骑兵骚扰了边寨后他派兵一路追踪,到了集英寨前就犹豫不前:打两三马贼不是大事,攻打李继俨的集英寨才是。枢密院的密信他能背下来,“勿使出兵,以绝邀击之患。” 探到北夏铁骑兵临沙海时,赵宜芳的书信也几乎在同时被送来。他戍边几十年,第一次见到这种诡异的局面:岁赐交不出去,反而被人打到了家门口。援兵搬不出去,因为有枢密院提醒在前。 摆在商王孙女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死守或和亲。 曹之玮本就是商王提拔起来的,从西辽边境被支使到陇山一脉后渐渐和商王生分,这也是二人心照不宣的保身之道。他独具胆略,花了十几年建立陇山四寨后才算又迎来朝廷青睐,毕竟从这四寨入北夏便一马平川,入华朝就是垄沟边壕。曹之玮自己也从都钤辖做到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风头越盛,他越是低调小心。 锦王果然选择了死守。商王养大的孩子只会是母老虎,不会是狸花猫。守到第三日时沙海外一场暴雪从天而降,曹之玮悬着的心才算舒展了些:即便不能出兵,他也见不得锦王战败议和。沙海一旦陷落,他的四寨也多少会被腹背之敌威胁。 手头最新的这封战报说保胜军游走边境,攻击了数个北夏边寨,其中就有集英寨。那儿被一把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现在估计成了焦墟一片。 哪门子的保胜军还有如此胆气战力?曹之玮越发看不懂西北时局。这时守兵来报有个妇人来找,信上那个“卢”字解开了他大半疑惑。 但卢尽花也不见他,信上只明明白白写着,“夏匪扰四寨,焉能坐视?一朝失沙海,事倍功半。” 曹之玮被这封信激得坐不住时,卢尽花已经赶在了回程。陪同的李素月不懂,“师傅怎么不当面劝劝他?” 卢尽花笑,“若不是响鼓,商王当年也不会暗中出力将他派到西北。台阶我递过去了,怎么下就是他的事。”卢尽花其实说得清楚,并非要让曹之玮发兵沙海,而是以驱匪之名肃边,打断北夏援兵。 “月娘,和这老小儿打交道,话不能说透,事不能做绝。他想救锦王,可不敢明里得罪朝廷。想靖边患,又怕动静太大让上面猜忌。得给他留五分转圜他才安心,咱们先头派人伪装成夏兵侵扰,就是给了他出兵迂回的由头。不是个个都像你这个脾气,只管放马冲到前面,既不想想沙海里要成亲的妹妹,也不考虑那小畜生。”而且卢尽花还真放心地就把镇戎军场站交给了云白鹭。 -- 第91页 李素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入保胜军就是为了杀敌。”这里面的花花肠子她不懂,恐怕只有阿谢她们才明白。 叶普提、惠中伏还有陆自牧都分别率兵去打援扰边了,三个人加一块儿都一百五十多,拆了他们这把老骨头可以,就怕后面没嫩骨头补上。卢尽花瞥了眼单纯的徒弟,“对那小畜生有几分意思?真有意思,我替你保了这个媒。” 李素月抓紧缰绳骤然缩住肩,“师傅……我是个寡妇。” \那吴兆安的人头是你师傅我让人割下挂城墙上的,是我害你做了寡妇呢。\卢尽花瞥了眼徒弟,“早就看出你当时也不想成亲,幸亏那小子一门心思钻营也没把你当回事。” “匠营里的姑娘多在十七八岁就成婚,我……我只是觉着,多个寡妇名头也挺好。挡住了不少人提亲的念头。”李素月忽然发觉卢尽花大氅上积雪已多,凑近她替她掸了,“我和阿鹭也不是一路人。”她低头,“她以前虽然顽劣,现在却顶事了。”再说云白鹭谢蓬莱她们都懂那种别扭的门道,字都写不好的李素月只能笑笑,“和师傅一般,一个人也挺好。” 保胜寨里的老千户惠中伏成了三次亲,和不同的丈夫生了三个孩子,李素月有几年总见她的肚子鼓起后消停不了几日,又慢慢鼓起来。李素月自问这不是她想过的日子:挺着肚子打铁,生了一个又一个。可如果和吴兆安成亲,这样的日子多半在等着自己。 “惠前辈是个好人,马上功夫一流,行军打仗也不怕死。可第一任丈夫酗酒好赌,还是您做主和离。第二任丈夫又是个好色的,成天惦记着邻居家姑娘,被惠前辈揍了后也和离了。这第三任眼下没挑出什么毛病,可我记得您说过惠前辈年岁已大,就不要再趟那鬼门关生孩子。她没听……”李素月皱眉沉吟,“师傅,我觉得成亲对女人而言太吃亏了。就是山翠我也舍不得她嫁给燕师弟,可她自个乐意。” 在李素月看来,和男人成亲是件吃亏事,和女人成亲虽说不用生孩子,但也有各种脾性纷争。且她也见过不少女子结契又和离的事情。加上她与云白鹭身份也天差地别,她更不懂那些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也不是什么侯门将女。她只是个眼瞧着父母丧命铁鹞子马蹄下、满腔热血恨意的铁匠。 所以不谈风月,埋头打铁、一心杀敌就好。 两人往沙海城外赶了一天一夜,镇戎军场站近在眼前时卢尽花忽然指着沙海西南方,“我先去那里走走。” “那里是山,山下有北夏驻军把守,怕是容易被发现。”李素月想了想,“是那儿有什么不对劲?”她们离开了几天,雪才止住,情势定然有变化。 卢尽花以鞭指着北侧,“咱们离开时还能远远瞧见北夏兵马,这会儿不见个鬼影。”再指着镇戎军场站外的巡逻马队,“人数多了四倍,小畜生怕是得手了,又要防着北夏人气急败坏来反扑。”卢尽花笑看着徒儿,“你先回吧,你不想小畜生,她却会想你。” 李素月涨红了脸,“我……和阿鹭就是普通朋友。” 腰间的酒袋子忽然被卢尽花取下,“这个给我了,是是,普通。那你先回去将信儿带给小畜生。我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说罢就转头策马离开。李素月绸缪了片刻,还是毅然跟上卢尽花。 马儿上不了山,卢尽花绕到陡峭的南边小路匍匐爬山。后面窸窸窣窣传来了声音,她低头一看只能骂了声,“你偏要跟来作甚?” “不放心师傅。”李素月是个倔强人儿。 “你不放心我?我还怕你拖我后腿呢。”卢尽花的手指陷入雪泥中的草根,土中清香的气息传到她冻红的鼻端,她将脸埋在雪上,用冰凉压制着心中忐忑。 李素月攀到她身边向卢尽花伸手,“师傅,还有十来丈,加把力。” 卢尽花高挺的鼻尖没入雪花,“等会。”她只是想听听这座山里有没有动静。小时候听老人说“山鬼”,说每座山里都有这么个鬼怪,专伺大雪封山时出来害人。 “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卢尽花后来被人教了首《九歌·山鬼》又对山鬼改观,可直到今天只记得两句。她念出来后,心口忽然沉沉一痛,又像是经年的冰块才见天日,挥散出的寒气直冲喉咙。 卢尽花抓住李素月的手,“月娘,你带我上去。”她的力气显然被抽干。 李素月一手搂住卢尽花的腰身,一手攀折草藤,“师傅,没事,很快就到。”她快到顶时,卢尽花也恢复了力气,两人携手用力窜出狭壁到了山顶。 头顶积雪簌簌掉落,卢尽花看着山间杳杳小道,偶尔只能听到几声鸦鸣。她茫然看了四周,“我记得在西南角。”可此时西南角亦被白雪覆盖。 “她……的墓。”卢尽花竭力对李素月笑了,“你认得吗?你带路吧。” 李素月这才知道她来此处的用意是祭拜白芷,她来过数次自然记得。绕过一小片楸树林,两人踩着深厚的积雪再行片刻终于到了。 白芷的墓地选择偏高处,可也被雪埋了一尺。墓碑下方的“白氏之墓”被遮住,只余上方的“先慈云门”。 卢尽花的眼内似空了,她手贴坟冢围着墓地走了两圈才不敢相信地抬头问李素月,“真是她?” 李素月点头,“神道碑拖了好几年还没装上,就遇到了沙海兵败。” -- 第92页 “哦。”卢尽花手已经麻了,她走到墓碑前用袖子扫积雪,李素月也要帮忙被她挡住,“我来。” 等“白氏”两字露出后她才坐在碑前,半晌后拿出从徒弟那儿顺来的酒袋子打开,先洒了一圈,自己又饮了几口。 李素月站在她身后忽然懂了,看起来对白芷时常刻薄两句的师傅,此时精气神像被这座坟冢吸光,她心头最在意的终却是白芷。她低头抚摸着墓碑,语气恹恹的,“这墓碑上写得不好,什么先慈,什么云门,都是废话。她是白芷就够了。” 又坐了不知多久,卢尽花忽然走到坟冢那端和之并躺,翻身又听了地下,俏眉扬起喃喃道,“真没一点点动静。”说罢起身喊李素月,“走吧。” 刚走了几步,鸦鸣声尖厉划过天空,雪花又沸沸扬扬起来。卢尽花回头,“怨我了?”她温柔的语气要融化雪花,“得空我多来陪陪你成吗?” 李素月陪着卢尽花下山,两人沉默地滑坡,牵马,上马后行了一里路,卢尽花似乎脑后长眼,看见她欲言又止。 “当初说她病逝,我是不信的。这些年我都不信,总觉得她躲在哪儿了。她夜间奔袭几十里、两天两夜不合眼都能打战,这样的人怎会生病?”卢尽花冰凉的脸颊被一道热流凝住,她仰头吸气,“我不来坟前看她,那她就没死,其实就想糊弄下自己罢了。”她回头看着徒弟,“今天却不想骗自己了。糊弄了这么些年,我想给我和她一个清楚。” 她顿了顿,说出压在心头数年的实话,“我卢尽花这辈子就喜欢过白芷。” 李素月方才懂了她为何不爱吃药治病,不拿自己这副身体当回事。她早就抱着死心,守着活志罢了。也许师傅想过死了就能和山鬼结伴。 两人又行了会儿,她吐出口气,肺内翻腾火热了起来,话没能说下去就软身翻掉了马背。 “小贼,我看你有几分本事,打家劫舍算埋没了你。跟着姐姐,我就教你行军布阵、审时度势,也教你霰雪枪法。”白芷的声音似乎萦绕在耳边,卢尽花在雪地里翻过身,对着空中的千里黄云和急骤的雪长叹了声,“教教我做鬼也好。” 她闭上眼想休息会儿,被李素月焦急地抱在怀里唤着。 卢尽花睁眼摸了摸李素月的头,“没事,我就是累了。师傅再没出息,也不会在这紧要关头失手,扶我起来。” 她奋力重回了马上,李素月不敢让她快骑,师徒二人在苍茫天地间缓缓而行。 前方一队战马呼啸而来,两人定睛,却见为首的是云白鹭。她烧了李继俨部大半粮草辎重,昨儿又袭击了阵脚大乱的敌军右翼。听人报看到卢尽花和李素月在场站外掉头向西南后就心生担忧,带兵赶来时就碰到了她们。 她脸上一扫往日的缱绻风流气,驰骋驭马、腰挂弓箭的犷放模样这才像极了边塞出身的女儿。 李素月和卢尽花同时勒马,云白鹭马上挥手,“花娘,月娘——” 还有十余步时云白鹭也停下,眼睛深深扫了李素月后才看着卢尽花,手指着南边沙海,“锦王杀了李继俨,人头正挂在城楼上。为防敌军气性突袭报复,今夜我还要去冲阵扰他后方。” 卢尽花看着她欣慰地笑了,“好,好。” 云白鹭又注视回李素月,“月娘……回了?”无数句问候只能化作一句无用的客套。 李素月无可奈何,“嗯”了声。 云白鹭已经赶马至身侧,看到她那张藏着期待和欢喜的脸,李素月的心竟又软了下去。她不喜欢自己这会儿心里一头热、脑门里一头冷的感觉。手里被塞进个发烫的铜汤婆子,云白鹭凑过来,双眼炯炯有神,语气又黏糊羞涩,“我算着这两天你日子该到了,别在外着了寒气。” 李素月脸红到耳根,将汤婆子悄然收到腹前。想到师傅说的“给一个清楚”,她咬了牙关,下定决心也要说个清楚,可心里又被这念头戳得一麻。 做寡妇尚可理直气壮,可女儿私情就如此磨人。怪不得师傅快十年才能下定决心了断阴阳间。李素月只能快马加鞭,远离了些云白鹭。 第63章 沙海城被围的几日,城内从短暂的惊恐转为过分的自信:当年云放江是入赘的白家女婿,他守沙海时朝廷扣扣搜搜不愿意加钱给兵也就算了。眼下坐镇城中的是那位锦王殿下,满天下谁不知道她亲哥日后必继大统?朝廷肯定会派兵星夜赶来。 在没等到援军时人们又开始惧乱,城里流言飞起:北夏人想要锦王出嫁和亲,援军又被大雪困住。 虽然还没到缺粮少衣的时候,然而年关能不能在这种窘境下渡过都难说。正当人言越发泛滥时,三州安抚使、锦王赵宜芳下令城内恢复买卖营生。锦王甚至亲自到石头巷喝了碗骨头羹。 生计放开,人们试探性地从家里走出后就会三三俩俩聚在一起,各路消息真真假假都捉摸不透。可城楼上挂着的那颗人头是真的——五百士兵包围了北夏客馆,里面人都被射成了筛子。那天都转运使和承宣使从锦王府外不顾体面地弃马而奔想要劝阻,赶到场时已经迟了。 锦王府的人收尸,两位大人脸色铁青地再奔到城楼。对着锦王数道了一堆不斩来使、从长计议后,王府的亲卫已经送来了假使节李继俨的人头,锦王瞄了眼,“挂上。” -- 第93页 两位大人又嚎喊“三思”,说万万不可激怒敌军。当封锁消息,和谈为上。 想来喊了也没用,却成了城内谈资。酒巷的“紫雀”楼里生意大好,虽说酒水涨了十文,菜肴分量减半,但挡不住心里发慌的人们聚在此地。闷坐在家里也是闷,出来到这人多的地方喝两口听几句,似乎这样胆气也足了点。 今天传的是那假使节李继俨,就是北夏落草的那位宗室竟然敢假冒身份闯入沙海。 “怨不得交割的诸位大人,北夏人样貌都差不多,那李继俨和北夏使节李继信本就是堂兄弟,长相更差不离。身上符节文书样样俱全,当日城门口谢县令还仔细查验过。这能怪谁?怪那李继俨有滔天的胆子来偷龙换凤。”公道话有,更多的还是胡思乱猜,“我看锦王就是不想和亲,才下了杀手撕破脸。” 夹马营赵家人,嘴里都是仁义礼智信,心里的算盘个顶个的狠。他们哪里在意生灵百姓,一怒万尸伏也是活该。 死的那位再怎么落魄,那也是北夏宗室。这不是胡来?杀了人家,城外的更有理由不退兵了。女人就是小心眼,西北这么大的盘面,朝廷怎么就派了位绣花枕头来当事? 骂声四起时,拨着算盘的“紫雀”掌柜的重重咳了声,众人这才压低了声音。 “如果杀了那个西贝货不顶用,城外怎么消停至今?”一个在角落里喝酒的女人踩着凳子环视了众人一圈,眼光落在方才叫嚣得最响的人脸上,“你说女人小心眼,这话姑奶奶不爱听。刚才看你玩儿飞扑倒也挺起劲,姑奶奶和你赌一把:锦王要是最终让北夏人退兵,算你输。否则,姑奶奶我输。” 那酒客兼赌客看这女子面容半胡半汉,说不出的翠丽洒脱,顿时酒壮色心,“赌你给我做小?” 那女子笑着摇头,“瞧瞧,就这点出息。赌就赌点大的,就……”她打量了那人一眼,“赌你这张嘴吧。外头血战几日也没见你帮衬,一张破嘴就乱嚼舌头。打完这一战,姑奶奶就来寻你,割了你的舌头。”她拍了一贯铜钱就直奔那人,抓起那瘦小子的衣领,“叫什么?” “他叫胡全。”有人起哄。这是沙海城有名的二皮脸赌棍,几乎无人不识。 胡全被一提就知道遇上了兵营里的女练家子,这时也不觉得眼前人秀色可餐了,伸手要扒拉她手指时喉咙又被匕首抵住,“作甚?要是你输了呢?”寒意刺在颈部,他还边抖边嘴硬。 “姑奶奶就没输过。”女人忽然一皱眉,瞥了眼胡全已经濡湿的□□后将他扔下,“保胜军卢向春,要找我上北城楼。” “杂碎,姑奶奶都不稀罕打这个赌。”卢向春一边数落着晦气一边走出门外。 “你惹谁不行?招惹保胜军里的女人,再癞势那也是保胜军。”紫雀的掌柜盯着胡全的□□笑,“回去换条裤子吧。” 卢向春这几天也是待得闷了才来喝酒。城外的北夏骑兵不断被人骚扰后攻势减弱,甚至又后撤了五里。城楼上吊着那颗脑袋却让沙海城鸡犬不宁:邹士衍和廖大人似乎拧成了一股绳,非得劝谏锦王主动和谈。 卢向春听了两回就被气到,他二人口口声声的“女大当婚”,“为国计议”,端的大义凛然。其实就是贪生怕死,巴不得锦王出头顶了罪。她冲出来怒喝书呆子时被谢蓬莱等人用力拉下。 锦王府院内就多出了她中气十足的骂声,“直娘贼个,生出你们这等怕死的玩意。打战拼命时你们缩在房里,才见两天太平就出来拱火。嫁人和亲管用的话,北夏西辽都被平了。姑奶奶死在沙场上前也要割了你们这狗-日的命根子,全了你们嫁到北夏的念想。” 她骂得难听,被骂的脸色就越挂不住。等卢向春离开,锦王才端着茶盏对邹廖二人浅笑陪不是,“是个只懂骑马打战的直性子,不懂说辞。二位大人勿要见怪。” 再问锦王要不要和谈,她就一句话,“等旨意。” 问她可有退兵之策,锦王也是一句话,“城内兵少将弱,守之计,不务战。” 最后逼问她为何非得杀了李继俨,即便那是个伪装的,也要等两国商议后再做处置。这母老虎就像一尊稳当当的沙海佛爷,笑眯眯地回道,“马贼入城,还好生供着等你我日后被参失职?” 总而言之,不战不和。可她又走出这一手陷极快极的杀招。人头一挂,脸色再一缓,邹士衍忽然拿她没了办法。 他手里有证词:花巷的歌伎,匠营的吴兆立,还有那个痴情才子、礼部员外郎范衡,他们的证词合起来能写万言书。加上李继俨这一死,邹士衍已经确定这位锦王的王位已经保不住了——无法,无天,无国,又无家。参上去,她可就等着乖乖就伏吧。 可消息送不出去,外面的人又进不来。朝廷显然在观望,北夏局势可有变化、兵力能支撑几天都不知道。他手里捏着的那道密旨都不敢抖出来——“如有二心,邹士衍可取而代之,西北诸路州皆听其令。” 文德殿里的那位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临行一番交代再加一道密旨就让邹士衍涕泪齐下,发誓不负厚望。 但邹士衍怕了,这母老虎行事乖张,自己还在锦王府外着急等候时,那边就人头落地。她似乎压根不怕北夏人被激怒后卷土重来,也似乎不怕得罪朝廷落下罪名。李继俨能杀,他邹士衍岂非不能杀?想到这,他伸进匣子拿密旨的手又抽回来。 -- 第94页 那就等,等到水落石出时。看赵宜芳还有多少斤两能抖擞。回去后的邹士衍咬着牙咽下一杯苦酒。 赵宜芳这辈子头一回真正地独当一面。以往她以为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像祖母在战场上乾纲独断。现在才懂了祖母的难处:独当一面更多是悬崖撒手。 李素月的信是她的慰藉:城外保胜军分成多股骚扰北夏边寨,集英寨已经被焚。保胜军合镇戎军小部以敌军石漆为引,焚城外敌军辎重粮草大部。德顺军以追剿集英寨马匪为名亦出兵边寨。 不知道是谁如此大的魄力,将西北的保胜军、镇戎军和德顺军都搅进了战局。肃静的敌阵已经泄露出他们的胆怯:再这么耗下去,进无望,退有追兵。 所以,城头上多日的拉锯终于见了真章,沙海在威压之下能够喘息暂定了。 卢向春骂出了她心头的话,她笑着送走两位老小儿后就卧榻休息。不过心里还是不安定,才闭上眼一会儿,赵宜芳重睁眼,“谢师还在城楼?” 外间忙着起草奏章的离昧听言回道,“谢县令送走卢姑娘后就去了沙海书社,说是这些日子给孩子们的授课耽搁了。”谢蓬莱身上还兼着督学的责任,每旬都要去书社讲学。 赵宜芳不知道自己从安静的谢蓬莱汲取了多少勇气。黑云压阵时她是城头最耀眼的一抹白亮,惑言四起时她是最稳健的一道身影。修内攘外都少不了她,可想而知她踏入书社时会引起学子们多少惊叹欢喜。要谢蓬莱做泼妇是为难了她。 如果这场自北夏内乱而诱发的险困得以平靖,之后从京里飞来的清算之信又不知几何,人心祸乱不知几深,文德殿里看到奏章的那位堂叔又不知震怒如何……这些为难都会更难。谢蓬莱、离昧、云白鹭……这些人都会跟着自己踏入一条又一条的看似难归的路。 怪不得祖母要在济北避祸数年。壮志一时泯然,只为护着自己早些成人。 都把这些扔了不就行了?退避三舍,做个富家婆娘,守着此生挚爱过田园日子不好吗?何必如此要死要活?赵宜芳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她轻握着拳头捶了下额头,只“嗯”了声后就翻身沉沉睡去。 谢蓬莱讲完了今日的《盐铁论》。辗转回城楼再探查一轮后才回到沙海城内,可她依旧没回家。进了书院后果然看到头陀空现又在院中烤着不知哪里抓来的野兔。 从书院内取了本《西北静边图说》后她就悄然坐在屋檐下,空现碾着胡椒,“难得见你得静片刻。再等会儿,这兔儿腿分你吃了。” 谢蓬莱其实从来静不下来,心里想的都是邹士衍等人对锦王的威逼劝和。哪怕沙海无事,日后来自朝廷的威逼断不会停。 “却忘了问你为何做了头陀。”谢蓬莱其实羡慕空现超脱于世,行脚诸国,酒肉不离身,心智却依然澄澈如初。 空现将胡椒沫细细洒在烤兔上,脸上泛着微笑,“先是为了逃情债,后就不知道为何了,但凭心而行。再后来,情债是哪一笔都记不太清楚。” “什么是情债?”谢蓬莱低声琢磨着。 “头陀也不知了,现今我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空现看着谢蓬莱,“大约负了人心就是欠债。” 谢蓬莱笑了,“也是修行。”见手掌下不知何时沾了墨,她起身去院内水缸舀水洗手。将水面的薄冰捣碎,荡荡悠悠的水上现出自己的面容。这陌生的模样让谢蓬莱怔了下,对着水镜她理了理鬓上发丝。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她心里忽冒出这句诗。 她活不过空现的通透,却真真切切感知了沙海十几载弹指而过。洗了手后谢蓬莱揣起书就要离开,空现问,“兔儿腿不要了?” 谢蓬莱抿嘴一笑,“人腿儿自己长了心。” 空现惊奇地看着谢蓬莱,见女县令羞涩一笑,“你慢着吃。” 谢蓬莱走到锦王府,守卫自然认得,赵宜芳也令过谢师来府无需通报。她就由着腿儿走到锦王的院前,碰到离昧神色凛然就知不妙,“殿下发火了?” 离昧摇头,“睡到天黑都没醒,又被魇住了,还在发热。我正要喊郎中来。” 谢蓬莱一听快步走进赵宜芳的内室,只见她眉头紧锁,脸上红烫着。她伸手一探,心就一颤。被魇住的赵宜芳正在被人追杀的噩梦中,忽然看到了谢蓬莱就在前方,她低呼一声,“谢师。” 听到这声的谢蓬莱心头一酸,低声唤道,“殿下?” 赵宜芳终于醒了,她揉了眼睛确信眼前是谢蓬莱,从心有余悸的梦中回神后半是埋怨道,“来迟了我就被人杀了。” 堂堂一个亲王,惊怕撒娇也撑着夹马营赵家的脸面。但赵宜芳不知道自己红透的脸颊和迷蒙的眼神化开了谢蓬莱,侧身为她倒了杯水,“下回我来早些。” “你总是说好话哄弄本王。”赵宜芳白她,手却抓住了谢蓬莱的袖子,“谢师……”她气势正盛、西北无虞时,说句提亲才算得掷地有声。此时真说出来,却像落拓路上要拽着谢蓬莱逃亡。 赵宜芳犹豫了下,松手垂头,“没事了。” 谢蓬莱手心冒汗,竟然结结巴巴起来,“下官……想过,沙海之困解后,殿下若要解和亲之围,谢某……谢某愿意—— 看着锦王惊喜的眼神,谢蓬莱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债孽也深重如斯,“谢某愿和殿下结亲。” -- 第95页 这不是攀高,也不是附色,她是不愿赵宜芳日后被朝廷再紧逼和亲。 赵宜芳却愣了愣,随即脸色一冷,“可本王不乐意。” 作者有话要说:  赵宜芳:哦,为了不让我和亲才提结婚?狗屁爱情。 谢蓬莱:这是什么女人心? 第64章 李素月在寅时被外头凌厉的号角声惊醒,她这些日子都和衣而睡,眼睛一睁就弹身而起。摸出马刀走出军帐时,已经有其他人陆续出来汇合。老保胜军进退有序、临战不危,看守场站的镇戎军也不甘被比下去,一千多人马很快集合。 贺三省和云白鹭显然已经知道了缘由,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卢尽花身侧,后面的牙旗上绣着一个偌大的“白”字被皓雪照映得清楚。 云白鹭看了她一眼,此时却不好当众靠近她闲语私聊。 卢尽花先开了口,“李继俨的人头被砍了挂在沙海城楼上。保胜军和德顺军打了十几个边寨,咱们不能就打了回李继信的尾巴就坐这儿乘凉。”她的眼睛扫视了四周,满蕴着的自信感染了将士,“李继信消停了几天后发现不拿下沙海他回去没法儿交差。咱们就不能让他得逞。他当我保胜军的沙海是泥糊的?” 卢尽花声气此时传得极远,李素月更是心情激荡,她的师傅一扫白芷墓前的纤弱,成竹在胸地鼓动着众人,“咱们人是少了点,可咱们老保胜军打仗哪一回不是以寡敌众?只要打得聪明,劲儿往一处使,今天就是李继信埋尸沙海的日子。” 贺三省也摸了把胡须,一时忘记他要从这火坑里脱身的算计,激动喊道,“镇戎军听着,敢丢脸的,老子第一个宰了他!” 李素月捏紧了马刀,随后牵了五斗准备出战。 “探子发消息时他们已经动了身,这会儿估计和沙海也就一里路不到了。”跟在她身边的是云白鹭,她腰间依旧挂着弓,马鞍上背着沉甸甸的箭筒,自己背后也竖着几十支箭。“死磕倒不必,还是得迂回到他们侧面冲阵。” 李素月不放心地多看她一眼,云白鹭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是没打过战,花娘也不让我上场。”可云白鹭指着她身后的牙旗振振有词,“你挂个‘白’字,却让她女儿躲起来?” “真不济我就跑,放心,我挑的这匹马儿比五斗都结实。”云白鹭正说着话,打她身边经过的卢尽花回头瞪她,仿佛在训斥云白鹭没出息,可又嘱咐李素月,“她就交给你了。” 徒儿自然知道师傅的担心,李素月点头,再伸手将云白鹭的缰绳捞过,让她的坐骑和自己的五斗离得更近。 她们要迂回到李继信部的西翼,这样冲阵时对方一时抵挡不住只会朝叶羌河后撤。冰天雪地的,肯定有北夏人想借机逃散。 她们随着大部策马疾行,马鬃汗湿,人也不断吐着白气。李素月见云白鹭掏出酒袋抿了口,眉峰一拢,“都什么时候了还喝?” 云白鹭笑着塞回酒袋,“跑了一身汗,后背又痒了些。”随后她又目视前方专注赶路。 和沙海城内早就通过气,一旦李继信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她们就从侧翼冲击,而谢蓬莱会派出一支骑兵在敌不备时冲击前阵。可不能求速决,只能速战消耗其心志,毕竟双方兵力玄虚。 李素月粗通兵法,却想不明白如此冒险的行径为何谢蓬莱和卢尽花都同时提出。她轻轻喊了云白鹭,“阿鹭?” 云白鹭立即侧头,“嗯?”原来她看着专注,其实一半心神都悄然放在李素月身上。 李素月提了心中疑问,云白鹭诡秘地笑了笑,“前些天你和花娘去激了曹之玮出兵驱匪,德顺军出动的消息已传到了北夏人耳中。这会儿连镇戎军都堂而皇之地出战。虚虚实实的,北夏人定然以为西北三军要有大动作。” 她又说了通北夏局势,“说白了,李继信这两兄弟铤而走险,夏京还没完全摆平就来沙海挑衅,又是要钱又是要人,为的还是内外呼应而在北夏站稳脚跟。咱们扰边境是釜底抽薪,现在两面夹击是四面楚歌。” 李素月撇嘴,“两面楚歌而已,何来四面?” “你怕了?” 云白鹭这话让李素月生气,“我要是怕就不会拜了师傅。”她又看了眼满不在乎的云白鹭,暗暗叹了口气,“冲阵时别回头,弓箭近战不好使,得用马刀。” “有的,有的。”云白鹭自小射鹰摸兔,弓箭使得熟练些。马刀棍法也被母亲教过,近些年却少使。她从另一侧抽出把马刀,“这是花娘送我的。” 可李素月还是担心她是假把式,当年她打铁时云白鹭没少捣过乱,凉水槽里的铁块还在“滋啦啦”地淬火作响,她却从风箱那头过足了瘾后跳到这厢,差点就踏进了水槽被烫伤。亏得李素月眼疾手快拉她,自己却被身后的砧子烫到。 “或者……你还是回去?”她总觉得云白鹭智足谋多,这种人不适合做先锋,而要留在主营运筹为好。 “我不碍着你,”云白鹭皮笑肉不笑,“月娘,你不用分神管我。”话音落下,她已经超出李素月半个身位,两人就在骑兵群里你追我赶。 还没到地,前方已经立着一支严阵以待的马队。大小战旗在雪地上矗立,战马威严列队森然,卢尽花看后笑了声,“算他有良心。” 前方的军队是曹之玮的德顺军,他们也有数千人,“赶匪”赶到了沙海城外,正巧遇上了卢尽花等。 -- 第96页 两军交换了旗语后,那列马队就调转让道,德顺军目送着卢尽花这支杂牌兵凶猛地路过。 “卢将军,他们是要在咱们身后跟着?”贺三省问卢尽花。 “亏你还是个都提辖,”卢尽花扫他一眼,“这是西北各路的旗语,我方冲阵,他们打伏。”曹之玮还是不敢冒头太狠,但能派兵来沙海附近策应已经让卢尽花意外。 贺三省不敢说自己对西北兵事不熟,只暗下决心一会儿要让这保胜军娘们刮目相看。 云白鹭也看懂了旗语,捏紧了马刀后继续冲在李素月前方。李素月知道她动了火,师傅说过,沙场让要带七分火气,可要带十分机敏。她并非怕云白鹭拖累自己,而是担心此战凶险,自己护不了她。 李素月抽疼了五斗,马儿快要追上云白鹭时,前方角号大作,战旗在亮堂的天光雪色中挥动。旗语是“准备迎敌”,身边刀剑出鞘的光芒比雪还要白耀。 云白鹭也不例外,她的背直,昂头注视着前方。 李素月忍无可忍,伸手拍了她的背,“压下去,要是敌人弓箭阵在前怎么办?” 云白鹭吃疼后正要回她,号声换成了更急促的,前方的嘶喊声顿时响起,她没空再想就被卷入了其中。这把马刀锋利异常,可削肉砍骨时的触感并不相同。雪地里清凉的气息渐渐被腥气酸气臭气混淆,云白鹭砍下第一刀后还有些愣,等回神挡住偷袭她的北夏骑兵后,她就再也没走神。 家族、信念或者心爱之人都浓缩成一块块一点点贴在心口,注视着她唯一的念头“要赢”。云白鹭往返六七次后才又漏出一丝心神:月娘在哪里?花娘在何处? 到处都是混战,她唯一可以看清的是保胜军的军旗,牙旗在,花娘就在。不远处还有一匹骏捷的黑马踏蹄来回,马背上挥着马刀冲锋的是月娘。云白鹭看着她竟然笑了声,而月娘似乎也看了自己一眼。 这一走神,脑后凉风伴着冷锋袭来。她下意识地压下背再回了一刀,一声闷响后她的脑袋一片空白——那一回刀落空,倒是她的背被削到。 该是流了血,不然那儿怎么湿漉漉的?应该入了肉,不然怎么闷痛之后变得火辣? 她不敢再走神,跨出几步后迅速调转马头,马刀扬起砍刀敌兵腋下。 原来沙场就是她人生的缩影:没空隙退,没地方躲。人要是踏入了非人的境地,成魔比成神要容易得多。云白鹭杀红了眼。不甘、痛恨、希望或者嗜血的兽性都纷纷奔出,云白鹭脑袋越来越清楚,身体越来越沉重。 退阵的角号响起时,她下意识地跟着军旗后撤。伏击的德顺军已经做好了衔接的准备,她可以休息片刻了。 手腕麻疼得差点勒不住缰绳,云白鹭趴在马背上用力让坐骑减速。身后忽然落入一人,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拉过缰绳,另一只手将自己捞起。她总算不恍惚了,意识到那相识的劲道是李素月——她总是温柔里浸着几分干脆。 怎么和她共乘一马不是赶上被下药,就是被落了刀?云白鹭有些懊丧,回头看李素月,“你没事吧?” 李素月的手按住她的腰,对身侧的五斗打了个呼哨,示意它也冲跑起来。 “我没事。”李素月随阵来回冲杀时却始终分心留意云白鹭,见她丝毫不怯阵心里越发担心。看到她被人差些暗算后李素月直接奔到她身边,岂料云白鹭竟然没发觉,带着伤口继续破阵。李素月就再也没离开她左右直到后撤。 云白鹭的伤口在肩胛骨处,衣裳已经豁口,皮肉也开得半寸深。她贴近云白鹭的背,“过会儿我送你回去。” “皮肉伤死不了的。”云白鹭的肩胛骨旁还有以前鞭伤的痕迹,李素月以为自己看错,又定睛凑近。身前的人还不老实,想要夺过缰绳自己驭马。 “别瞎动。”李素月的手按在她手背,臂力过人的她将云白鹭圈住动弹不得,“我不是怕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的呼气落在云白鹭颈项,“你就让人省点心不好吗?” 身前人沉默了,身体却还倔强地在僵持。云放江老说这句话,“你就让人省点心吧。”仿佛她的存在就是给家里添乱。她文不精武不成,主不了帷帐也上不了前线。纨绔到今天终于活了一腔热血,又被一句相识的话浇了冷水。 唯独母亲没说过“省心”之类的话,反而带着自己出游,看着自己捣乱,“想做就去做,打铁放马都行。” 大约母亲看透了女儿没出息才这样放纵自己吧?云白鹭看着前方,“让你操心了,对不住月娘。”她像认错,却又在疏远。 李素月算想明白了一件事:寡着一人最好不过。要不就要为另一个担惊受怕到几乎肝胆炸裂。那一冷刀幸好只看到了云白鹭皮肉,否则她不知要多悔恨。 可她的手丁点没松开,“你死了才是对不住我。”火气又冒出的李素月气得眼睛红了,“等回了沙海,我要告诉阿谢你多不听话。”师傅也是,怎就答应让她上场了? 李素月的牙齿“咯噔”磨了下,话到嘴边软了九分,“保胜军确是没有怕死的,你不想玷污了你娘的名声我也懂,沙场刀剑无情我也明白。” 她只是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就是摆不开“牵挂”两个字。是否这就是女子被人说三道四不该上阵杀敌的原因? -- 第97页 放在云白鹭手背上的那只掌心按得越发紧,李素月只得倔强的云白鹭,“你死了,我……我该如何是好?” 云白鹭打了个激灵,像冰块一样的躯体立即解冻,舌头反而就地打结,“就……帮个忙,埋了……我在我娘身边呗。” “瞎说。”李素月长吁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肩却被云白鹭靠上,她笑了,“这样就好。” 前方旗语下令就地整顿,她们终于停下。天公作美,雪花再次扬起。远处的马匹嘶鸣和兵器相接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 卢尽花的牙旗巍然立着,众人听望前方,云白鹭看四周人数没有明显损减,知道这一战术奏了效。 “小刀割肉,看他熬到几时。”她解恨道。 身后的李素月蹙眉。 她十八岁时为客人铸造过一柄剑,三耳云头剑首,双刃直翼。她足足敲了十天才成型,完工时几乎毫无瑕疵锐利寒澈。那柄剑换了五两银子,也是她的出师之作。起初李素月舍不得卖,偷偷藏了好些天才抵不过父母劝说拿出。 “太惜器,以后就造不出更好的。”父亲如是说。 可李素月知道她再也打不出那样融汇了她年少最纯质心力的剑,卖了真的就没了。想到这,她的手不觉更用力,像要偷藏那柄剑一样宝贝,“你先紧要自己的皮肉。” 第65章 虽处于孤立无信的状态,但李继信雪夜出击印证了谢蓬莱的猜测:他这个赌输了一半。如果拿不下沙海,此人在北夏就难有立足之地。等待他的只有步堂兄弟的后尘继续做马贼。 而后方侧翼两股兵力不断地袭扰让李继信焦头烂额,军中已陆续有人偷偷渡过叶羌河逃窜。他下令阵型收缩后再清点人数,只余万人不到。 围城如果以十倍兵力也不敢轻言成功,何况他们缺衣少粮。李继信在帐内苦思:明明探得沙海兵力只有区区几千弱残,对方朝廷也在密约里说定不会派兵。可短短几日,他已经被三股不同的兵力骚扰,堂兄的人头也被挂在沙海城楼。 在看清对方的几股部队人数都不多后,李继信忽然有了信心。可再不决策,兵溃败走就是顷刻的事。他按住剑,“后翼死拒扰兵。前锋和左右翼合力攻下沙海北门。” 沙海城的守兵没丢保胜军的脸,但扛住了几个时辰后都疲累不堪。可城下的北夏铁鹞子兵还在源源不断地冲击着北面城门。 谢蓬莱指着城楼下撞门的那群人,“这是聚拢兵力攻击一点,今日守住,明日却难言。一旦北门大开,城内百姓怕难逃灾祸。” 赵宜芳特意喊邹士衍和廖大人也上了城头,两个翰林出身的文官哪里领教过飞血残肢的画面,邹士衍脸色铁青,“殿下,下官以为不必为一时意气拿全城人的性命为盾。” “一时意气?”赵宜芳笑了,“本王带兵抗击敌寇是因为一时意气?邹大人以为,此时该如何?” 邹士衍往后站了点想避开飞溅的血光,“下官以为,此困可解。只要殿下诚意和谈,况且对方只要三十万银,想当初陛下征西辽后也不过以此数退兵。” 京里的老翰林、老参知政事们都喜欢谈“屯戍震慑、捐币息战”,爱说“国家以仁获之,以仁守之者百世。”一个“仁”字挂在脑门,唾沫星子里多蹦出些“生灵”、“百姓”就能占风头。这么混沌个几十年,谈战者就是戕害四民,敢战者必是心有它意,善战者多不得善终。 邹士衍的意思没有变:和谈,和亲,不血一刃换来些年和平。反正出钱的不是他,出个人又可以让文德殿的那位舒心。 “邹大人且问问这城楼守兵,哪家不是世代驻守沙海,哪位没有父母姐妹兄弟丧命于北夏铁鹞子之手?”谢蓬莱指着角落里一个喘息的守兵问,“你叫什么?在沙海当了几年兵?” “我叫李顺,”那人喝了口凉水擦着脸上的血,“在沙海当了十年兵。我爹是保胜军老千户李应,在两年多前殉国了。” “让你放下兵器去和谈可愿意?”谢蓬莱上前递上自己带的酒袋子,“喝口,暖暖身子。” “谢县令,你这是要把人往哪儿挤兑?和谈有用,那就撤了边寨边堡,咱们都乐得回家种田吧。别三不五时地又把人喊到田埂再出兵。再说北夏人要是讲信用,就没有两年多前的那一战,也没有现在这一战了。送钱给人家的当口还被反咬一口说钱不够,这丢人丢到祖宗的事儿我李顺咽不下气。”李顺都不愿意接谢蓬莱的酒,扭过脸不去看面前这些人。 “说得好,赏银百两!”赵宜芳回头看着这个沙海老兵,“好好活下来,赶走了北夏人去领赏。” 李顺惊呆,结结巴巴的,“谢……谢殿下。”随即撑着墙根站起来,“我活着不是为了领赏,是为了雪恨,是为了打断下面这些孙子的骨头。” 谢蓬莱和赵宜芳同时微笑着看李顺,两人的视线最终落在邹士衍脸上——堂堂都转运使被一个守兵明里暗里奚落丢人,他咬着牙关,挤出笑来,“看来,天时地利人和殿下都占了。那邹某就坐等殿下的好消息。” “您坐等可不行。”赵宜芳指回城内方向,“十万岁赐,本王要请都转运使调出一万两作为给将士们的奖励。” “那是岁赐——”邹士衍担心的另一件事终于来了,赵宜芳果然打上了岁赐的主意。 -- 第98页 “有本王担着,不过开库需要都转运使下令。”赵宜芳对廖大人道,“也需要廖大人见证。” 说罢她竟不理这二人,径自上前看着城下局面,卢向春摩拳擦掌,“给我五百人,我带人从侧门出去斩断他前后。”她指着北夏兵阵的肋部,“那是最虚弱,毕竟他们要防着后面被突袭,又要咬牙顶住前面。冲了那儿敌兵必定大乱。” 赵宜芳点头,“你带着我府里的亲兵,再抽些南门守兵出去。记得不要被缠住,破阵后就回来,砍他一个算一个。”她打小儿看着祖母行兵布阵,所以窥局决断远胜其他宗亲。 “亲兵还是别动……沙海调守兵也够的。”谢蓬莱知道赵宜芳对自己现在没好脸色,还是要出言劝谏。 “亲兵要调,本王也会上阵。”赵宜芳没看她,正想着卢向春等人,“哪儿有沙海百姓和守兵在前面拼命,本王的亲兵躲后面等着太平的道理?亲兵既要上阵,本王也不能闲着。”她知道离昧和谢蓬莱等人定然不愿意,先制止了她们,“不要劝,你们握惯了笔,不像本王打小马上长大的。” 她号令既出,人心果然大振。谢蓬莱小步跟在锦王身后,低声苦劝,“沙海少不得殿下,您何苦冒这个险?” 离昧也惊得脸白,“殿下,有卢军士带队就行。您还是筹划军中为好,刀剑无眼……” 几人下了城楼,赵宜芳在马旁套着盔甲边听她们的话,扣上腰带后她手持着头盔走向二人,“谢师,离昧,你们还不明白?我是夹马营赵家人不假,但除了虚头名号就什么都没有。一分一毫的转机都等不来别人施舍,得靠自己去争。” 她端端戴上头盔,这才转向谢蓬莱,“总觉得有些歪,劳烦谢师替本王扶正。” 谢蓬莱眼里已经溢出泪,她偏过脸,不应也不帮忙。哪怕她也认同此时锦王出阵对沙海是极大的震撼和鼓励。 锦王只得自己系上绳带,“算了。” 卢向春已经点好了人。赵宜芳掂量着手里的剑,“我祖母的剑,给了我二十年,如今才能真正出鞘。”英华照人的气势让离昧此时侧目,一时竟分不清这是赵宜芳还是曾经的商王。 说罢她们上马奔向南面侧门,谢蓬莱追在马队后喊,“殿下——”这个女人尽为了给自己出难题而来: 因为她幼年一时之言,谢蓬莱丢了功名被发配西北。因为她主政沙海,谢蓬莱又被她激气一身血气想要做点功业。她紧追不舍时,谢蓬莱怕过躲过。知道谢蓬莱愿意和她结亲,她却脸蛋一垮不同意。现在竟然就丢下自己,不要命地要去前线。 她身为女子有时也摸不透女人心,可她此时摸投了赵宜芳的想法:守城的生死关头,援兵在后,得再添把柴火再搅乱战局。 “我有一策!”谢蓬莱喊住赵宜芳,她迅速擦了眼睛上前,赵宜芳回来后从马上俯身,“谢师请讲。”看到谢蓬莱的红眼圈,赵宜芳抿了下唇,“我精于骑射剑术,微服时也曾和山匪交过手,没吃亏。”她越是安慰,谢蓬莱越是不忍,垫脚凑近锦王耳朵,“殿下可使人广布人言,北夏军中如有人不愿交战,可至北门缴械后领取白银五两归家。阿春会北夏语,可让她转译。” 说完她神情恻恻,“殿下真的不必这般冒险。”不就是花钱?岁赐已经被锦王撬了一万两,不如再敲打个几万两用到实处。 锦王却眉头一拢,面色略有责备,“好啊谢师……”她心中的盘算这会儿也被谢蓬莱道破。可能在他人看来,她此时出城既为了奋人心,也为了树名望。但毕竟人少,策马出城散发劝降之意也是她本意。 好歹能看到谢蓬莱一哭,这也不易。赵宜芳伸手按在谢师肩膀,千言万语就在她幽幽的眼神中。锦王笑着从腰间取下曾经未送成功的青玉孔雀,“不如谢师替本王收着?”这回不管不顾地拉起谢蓬莱的手塞好,“走了。” 目送五百骑齐声敲击着石板路远离,谢蓬莱深吸口气,擦了发酸的鼻尖对离昧道,“我们重回城楼。” 沙海南门开启前,锦王在任五和卢向春的护卫下立于门下,教会那句北夏语后,锦王道,“随战的将士回来后,每人赏银五十两。战死者家属领银两百。 “切断敌肋部,不避不怯,也不要恋战。将本王的话散出去就好,后面还有德顺军和镇戎军打伏,这一战咱们必赢。”赵宜芳示意打开城门,回头扫了眼身后视死如归的人,“冲!” 数百人如箭如电,马蹄沾雪即离,快得让沙海城楼上的人一怔。 谢蓬莱则在城头沉着指挥,投石浇油发剑扬灰无所不用。此时天色尚好,一时还刮起了西南风。谢蓬莱看了眼被吹扬的旗帜,和离昧商量,“城内三眼井巷东头有个王家铺子卖纸鸢,且统统购来。再将花巷里懂北夏语的伎人连同他们的乐器也一并喊来,要快。” 离昧聪慧,转念一想,“好计策。”两人颔首后她便去办事寻人。 久攻不下的李继信此时火气更旺,他一面催促前锋攻城不要胆怯继续加人,一面恨不得自己提剑上云梯奔上沙海城楼将那个管事的女人给杀了泄愤。 再片刻,后方传来骚乱,他派人去看,得知肋部来了一队不要命的马队冲喊,“缴械于北门下可领银五两回乡。”说得是北夏语,人人都听得懂。 -- 第99页 乱了阵脚后,沙海城楼此时又传来北夏人熟悉的《西凉伎》,吹拉弹唱就一句北夏话,“斩李继信人头得银万两。”一时好不热闹。而空中还有成百纸鸢飞来,上面携着的大字被人念出,“斩李继信人头得银万两”。 李继信恼羞成怒,“射下来!”一时密密麻麻的箭头又飞向空中,无功而返后又落向了自己人。 李继信只能亲自督阵,“敢撤离者,杀!” 风声、马蹄声、兵器的交融声、敌军的冲杀声、沙海城上的乐唱还有纸鸢在空中鼓噪的猎猎脆音……诡谲得让人难以清净,既挪不开眼又张不开耳。李继信的手下有不少马贼出身,有钱就是娘,又冷又饿了几天就等着打下沙海大肆抢掠。现在一听有钱拿,心动的不如眼动的快,眼动的不如脚动的快。 他只能下令追杀逃兵和截断肋部的敌人。可这帮人贼得很,散话后只砍杀挡路的人,来如旋风归亦无影无踪。锦王看敌人阵型乱了,令道,“回城!” 身后的骑兵哪里过了瘾?卢向春咋舌,“这打个劳什子?姑奶奶的腿脚还没热乎呢。” 赵宜芳笑,“先回去歇口气,以后有的你忙乎。” 诸人回城前也都看到了空中纸鸢,城头的热闹也听在耳里。卢向春叉腰大笑,“定然是阿谢想出来的,真是个鬼机灵。” 赵宜芳问那北夏话是何意? 卢向春笑,“唱得万两银子换李继信的人头。听说阿谢向殿下立过军令状的,一定要拿下此人的头颅。” 赵宜芳皱眉,“真是……”不是自个的钱她花起来不心疼,还没进家门就已经理了本乱账。 卢向春却道,“阿谢向来不会赔本,殿下可放心。”她看了眼身后战局,“向春还有别的事就暂不回城,等敌军退后我就返回,先告辞了。” 赵宜芳知道她身份特殊,定然和老保胜军有约定,便点头,“辛苦卢军士,路上小心。” 卢向春策马走远,长出一口气的任五赞道,“好女子。”刚刚看过卢向春一人骁勇连斩七敌的他也佩服起来。再看刚才分毫不惧阵、也斩了三敌的赵宜芳,任五更是自豪,“殿下亦英武。” 赵宜芳似笑非笑瞟他,“你尽夸她便得了。” 城上《西凉伎》唱声中加入了沙海守军的,每个声调飘扬着戏谑和自信。赵宜芳等人在歌乐声中回到南门,身后已经追了敌军,墙头上等候多时的离昧指挥着放下城门,等全部人进城后重新放下铁闸版。 喘息未定时,离昧忽然喊,“殿下——” 赵宜芳奔上城头,见锦王归来,沙海守军战势更壮。在众人的注视下,赵宜芳随离昧踏入高处角楼,果然看到原先铁板一块的北夏人混乱如蚁:要钱的,要人头的,还想打的都乱成一团。 看着惨状丑状的赵宜芳眼神渐渐冷了下来,“邹士衍言本王意气,可离昧,世间的争战有多少是因为女人的意气而起?” 离昧一时无言以对,等了片刻,远处又出现了大片骑兵冲击着北夏军尾部,定然是李素月她们也到了。“这次也并非因殿下意气而起,收场的却是殿下。”虽然局势大好,离昧也笑不出。 “我一个人可收不了。”谢蓬莱,离昧,李素月,云白鹭,卢向春,还有为了守城扛着铁锤上楼的李山翠……也有谢师倾心的那一位,她们都被卷入了这一战。好在,没一个退却的。 残阳赤,草木枯,一片片白雪被人尸马血染红,大好的河山总有大把的人来挥霍践踏。也总得有大把的人来拼死守护。赵宜芳卸下头盔,额上濡湿的发丝冒着丝丝热气,“总算争了这一时。” 第66章 李继信围沙海的第九日,数日不能得寸土的北夏军发生了多次小哗变。丢盔弃甲换银子的有千余人,铤而走险想取李继信人头也有几十人。剩余的人日夜惊惧,因为前有狼后有虎,无论保胜军还是镇戎军或是德顺军都是下刀利落,“等着拿他们的人头还钱”——这是他们军中流传的,沙海城坐着个花钱不眨眼的人,既然要买李继信的人头,他的部下们的人头也值钱。 这倒是赵宜芳没想到的,流言传到耳中时她如梦方醒,“论做买卖,北夏人也不差。”而她直接率领的五百骑又出城了几回,飒飒飞朔雪,铁马嘶叶羌,壮怀到让谢蓬莱和离昧敢怒不敢言。 等到城下鸟兽四散、牙旗被砍时,赵宜芳却不去追了,功劳让任五他们尽去取来。 谢蓬莱则核对着城内剩余的粮草,一下子要多几千张嘴,如何安排援军在城中食宿也迫在眉睫。所以卢尽花她们在城下厮杀时,谢蓬莱就已经着人提前安排跑马场和城内军营。 十一月十二,李继信终于弃兵逃亡蛮关方向。关闭了十余天、已经伤痕累累的沙海北门正式被打开,酒肉熟食早就准备好,赵宜芳亲自等在城门口迎接从未谋面过的两支援军。 德顺军为避嫌只派人前来道谢后便撤回,贺三省随着卢尽花神采奕奕地进城。镇戎军和保胜军的旗帜交相辉映下,他看到门前站着个笑意涟涟却气势夺人的女人先是一愣,后才意识到卢尽花先下了马。贺三省也忙下马随着卢尽花上前,打战杀敌时的清醒被晕头转向取代,跟着拜见了这位站在队伍前列的主官时听谢蓬莱介绍,“这是锦王殿下。” 卢尽花抱拳,“白芷帐下副将卢尽花。”她向来对京里来的人不待见。跟着白芷的那些年里,来人不是逼和就是逼婚,要不就是挑三拣四地戳保胜军的脊梁骨。眼前的年轻女子看着和云白鹭年纪相仿,身着盔甲腰间负剑,一双杏眼沉淀着激赏看着自己,“卢将军,幸会。” -- 第100页 明明是夹马营赵家该被宠坏的纨绔,可赵宜芳周身全无皇亲的骄纵意气,也无文臣的恃才傲物,她为卢尽花端上一碗热酒,“袭边寨,毁集英,断敌后路,扰敌于乏困。如若无卢将军这般壮烈胆色,沙海数万条性命难保。”她语气恳切,卢尽花就接过酒一饮而尽,“守沙海、却北寇是保胜军的职责。” 这锦王也豪杰心性,仰头一饮而尽后转身请卢尽花入城,后者却看到她侧脸后一愣,“这……殿下前日可带兵与我军夹击了敌东侧?” 两军心有灵犀时,各自的主将只是在马上互相远远瞥了对方一样。卢尽花只记得那是个女将,心说沙海城里现今竟然还有此等不要命的女子,再见赵宜芳后终于想起来。 赵宜芳笑了笑,“是本王,远见敌人东侧不保就想带人去添把柴。” 她俩渐渐惺惺两相惜时,谢蓬莱竟一时插不上话,便偷偷仔细打量卢尽芳可有受伤,再瞅一眼似乎浑然不觉酸意的锦王。 卢尽花气色虽差,身上却无明显伤势。放下心的她只得端起手里的碗也喝了口掩盖尴尬,还没咽下就听到身前一声软绵绵的“谢师”。 抬头见云白鹭面色苍白地靠在李素月身前,她后背的皮肉伤虽用了创伤药,但这几日混战中不断奔波加上天寒地冻,直到今日回城时还没见好转。 “我送她去医馆。”李素月对谢蓬莱道,被前面的赵宜芳听见,她当即制止,“去我府上找郎中。” 送走云白鹭,赵宜芳再嘱咐谢蓬莱,“安置援军的事就有劳谢师了。”她面色春风和煦,更亲自将卢尽花的缰绳交给手下,“将军也随我入府吧。” 卢尽花眼中一愣,正要回绝,手腕却被锦王素指搭上,“我府上就是以前的云府,或者说,就是过去的白府,想必将军熟悉。不过前堂供着的白家牌位没有撤走,一门英烈,当得起后人拜谒。” 卢尽花松了口气,“也好。”她和锦王并肩而行,忽然回头看了眼谢蓬莱,“阿谢你几时忙好?” 赵宜芳剔透的眸光闪烁了下,她勾起唇也看向谢蓬莱,“谢师忙好后也请到府上陪卢将军坐坐。”她的谢师此刻脸色就像石头巷刘二娘家卖的环饼,再多烤一分就呈焦青。 谢蓬莱担心什么,赵宜芳看得清楚。 如果说看着云白鹭时谢蓬莱就像亲姊妹那样的心疼,她打量卢尽花的第一眼就饱含复杂之色:隐忍有之,担心有之,还有几分不用说清道明的期盼。 她心内不能忘却的人就明摆着在眼前。如果说一天两天的欢喜在脸上还能藏住,可十年九栽的爱慕在眼里早就扎了根。它贯通到五脏六腑和血脉骨肉里,自然而然地捏出了新形神。 谢蓬莱无声地长叹,赵宜芳似乎听见了。她停步走到谢蓬莱面前,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谢师,我不做越俎代庖的事,放心。”剪不断或理还乱,都是谢蓬莱自己的事。 谢蓬莱勉笑,“谢殿下。”她手里还有换防和接待事宜要去主持,对面前人一拜就去忙碌。 陪着卢尽花拜祭了白家祠堂,两人自然同去看望云白鹭。她支开谢蓬莱,本想和卢尽花相处片刻。问问她这支保胜军的打算,了解她和谢蓬莱的过往,或者就近距离观察这位久经沙场的沙海女将。 卢尽花胡汉混血,身量高过自己半头。鼻梁也高出自己一截。说话平心静气,却又爽利干脆。那日马上惊鸿一瞥,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异样的直觉:莫非就是此人? 猜想落实后赵宜芳反倒为谢蓬莱的眼光喝起了彩:英杰当如卢尽花。凭她在沙海里明里暗里的观察,就几乎没人能配得上谢师。 可这爱慕也太久了些。赵宜芳微撇了嘴,还是热络道,“卢将军这些日子就歇在我府上如何?” 卢尽花笑着回绝,“谢过殿下。只我是浪荡惯了,还是回徒弟月娘家。”她放慢步子,看着曾经无比熟悉地白芷家宅。这儿几乎没有变过,左侧正是白芷教她棍法的小花园。卢尽花扶着栏杆看了会,抬头对锦王道,“殿下可否容卢某在此处多坐会儿。” 对着谢蓬莱时眼神就淅淅沥沥的这位殿下似乎有话要和自己说,卢尽花找了个机会等她开口。 赵宜芳请她坐下,自己则也坐在栏杆另一侧,两人对看了眼,这才是真正的相互打量。 “本王……想请卢将军明日带兵暂离沙海。”赵宜芳终于开了口,“说这话有鸟尽弓藏之嫌,但卢将军坦荡,本王就不愿假客套。” 卢尽花眼里含笑,似乎猜到了她有这一说,“卢某也想问问,京里的旨意若来了,殿下将如何打算?” 赵宜芳深吸一口气,忽然站起来对卢尽花一拜,“赵宜芳决意经略西北,只是眼下兵匮力薄,还需和京中周旋。而边寨之险却未曾解除,还需要将军招兵镇守。” “怎么个经略法?”卢尽花一只胳膊撑在栏杆上,却没客气地站起来扶锦王。 “肃吏治,新风宪,攘盗贼,与民生。”赵宜芳却看到卢尽花唇边泛起抹嘲讽。 “这也是阿谢想做的?”卢尽花听多了此类大话,轰轰烈烈一番作为后不过还是腐烂败坏。她宁愿回寨做匪,也不愿意再为任何人主卖无谓的性命。 “不止。”赵宜芳压低声音,忽然觉得这般说话太窝囊,遂又扬高,“愿以此地为根基,铸一新界,为天下女子谋个干净出路。” -- 第101页 “怎么个干净法?”卢尽花还是笑。 “女子多为官,多为家主,功绩不被篡夺,血肉不为人驭使,心智不为人所夺,姓名书于史上,婚嫁随心,生养由己。为自己而生而活。”赵宜芳再拜,“卢将军,这是条险极窄极的路,也是条注定不成功便送命的路,赵宜芳请将军三思后行。” 卢尽花轻轻拍了栏杆,回头又看了眼昔日练棍的小花园,“罢了,”她最终起身扶起赵宜芳,自己也握拳拜下,“世间甘愿走险径的女子还是太少,那便多卢尽花一个。” 第67章 郎中给云白鹭开了几服药,先祛热止痛,再慢慢调理。等郎中走后,云白鹭才举着药方趴在炕上研读,并比较和自己的开方差异。 背后凉润散开,是李素月给她换药。盯着她背上的旧疤新伤,李素月的动作让云白鹭背部阵阵瘙痒,云白鹭歪头,红扑扑的脸上一双点漆的黑眸直愣愣盯着李素月。 方才锦王来看她也劝自己留在府内养伤,李素月沉声不语,但她明明嗅到月娘身上的不舍气息。 月娘是锤间火里淬炼出的性子,也像从冷水槽里沥干的宝剑新锋——热里透着凉冷,冷中包着热火。她听到云白鹭说“回自家那院子比较舒坦”时才悄悄展眉。在云白鹭心中,这座住了快二十年的宅院已经不是家。 “要不,明天我来接你?”李素月想让云白鹭现在锦王府好好休息,她心里也挂记着家中的山翠。 “现在回。”云白鹭从腰间往上拉衣服,李素月已经替她穿好,随后俯身蹲在炕前,“我背你。” 等了会,身后人没动静。李素月回头,见云白鹭面色犹豫,“我自己走就好。”她当年胡闹着找人吹吹弹弹、三媒六聘一股脑堆李家铁匠铺子门前时可没这么羞涩。 “怕什么?”李素月拉她胳膊,轻轻用力提起她双腿盘在腰间,沙海城里背个人堂皇回家而已。 云白鹭的双手撑在她肩膀似乎要推开,“背谁都行,唯独我不可以。”她闹过的荒唐事沙海人都知道,李素月为了避嫌也有好些日子都对自己避之不及。现在她不再轻狂,想得也比以前深。 “怕寡妇门前是非多?”李素月已经站起来,再抓起包裹,“郎中说你近来不要骑马了,稍后我再来牵五斗它们回去。”她步履轻快,顺着云白鹭给自己指的路很快就绕到了侧门。 沙海城内又渐渐热闹了,客商忙着进出货,关门了好些日子的店铺全都开张;环饼骨头羹糖果子的香味在街上流窜;出门玩儿关扑掷铜钱的也在街头聚拢起一堆堆人;起起伏伏的驴马骆驼呼哧或低嘶;李素月背上的云白鹭最打眼。 认识她们的人看到二人这副模样不免惊诧,“哟,几年前那事儿难不成真的?怪不得李素月早就闹着要和吴家废了婚约。” 闲言碎语吹进云白鹭耳中,她往李素月背上靠得紧了些,伸掌罩住了她双耳。 李素月感受到耳廓的温暖,笑了笑,“不碍事,废婚约确有其事。”再几步绕到小巷口,听到身后动静的李素月步伐渐渐慢了下来,她转过身,抬头看着面前人,“燕娘?” “月娘,你可算回来了。”燕娘脸上尽是喜色,她站在铺子前早就看到了李素月,一直追了过来,“山翠说你去延州办货,怎想到遇到兵事就回不了城。”她亲昵地上前搀住李素月胳膊,这才关切地抬眼看云白鹭,“云大小姐这是?” “没事,受了点皮肉伤得回家养着。”李素月对燕娘客气地笑,后撤半步脱开燕娘的手,“回了。” 云白鹭得寸进尺,下巴靠在她肩头,婉约里泡着三分癞皮味,“我想吃你做的角儿。” “回家做。”感受到后背上娇软气息,李素月的手隐隐用力。随后她吐出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起来。燕娘则在巷子口目送着她们,半晌没说出话。 山翠见到姐姐回家就上前抱住哭个不停,顾不得李素月身上还矗着一个。李素月无奈地看着一旁傻笑的师弟燕云汉,见他无动于衷,只好哄妹妹,“让我把阿鹭放下来。” 放哪儿?忙着擦鼻涕眼泪的山翠回神,“我帮你们。” “不回那院子,就在咱家住着。”李素月脚步朝着另一个方向,云白鹭也吃惊地抓住她肩头,小声嘀咕,“太麻烦。”李素月当没听见。 山翠先一愣,几人随即急忙忙地将云白鹭送到了李素月屋内。 给云白鹭支棱好枕头被子,李素月依旧顾不上休息,起身就去院子打水洗脸洗手,一边嘱咐着山翠,“你先去和面剁馅儿,一会儿包些角儿。” “买不着羊肉了……”自从围城,山翠他们这些日子都靠着干粮度日。 “知道了。”李素月擦干净脸,顾不得换衣服,“我去弄。” 李家铁匠铺子的当家人向来话少事利落。可山翠没和姐姐说够话,就忙缠着她一同出门,临回头嘱咐燕云汉,“你把面和上。” 李素月脚步稳而快,再和锦王府侧门的司阍打了招呼说来取马,被人客气地领到马棚。 前方五斗头回吃赵家饲料,正嚼得摇头忘形,看到李素月来开心地哼哧了声——马在王府里都过得快活,何况是人?即便如此,她还是毅然地将云白鹭背回了自己眼下连口肉都没有的家。 上马后姐妹俩跑到城南,敲开了相熟的一家苏屠户,对方见是铁匠营李家姐妹也不多推辞,扒开积雪下的肉罐子,“今儿现杀的羊,赶上开城的大好日子,一个时辰就卖完。留了这罐本是想自家吃的。”分了一半给李素月,屠户收了银钱后笑呵呵的,“月娘,我要的那把宰羊刀可要打得再锋利些。” -- 第102页 李素月谢后回,“明天就让我师弟给送来。” 山翠得了羊肉喜滋滋的,“阿姐怎么知道这家还有余货?” “这苏屠户向来是个做买卖的好把式,知道待价而沽。犯不着在人心惶惶时赶着卖羊肉。没听他说今儿一早才宰了羊?加上他半个月前就找我要打把新刀,我就径直来找他。”李家的当家人并非面上看起来那般清冷,早就在人情世故间锻炼得从容。 见李素月的脸瘦了一圈,精神头却似比出城前还好。山翠还想问她这些日子上场打战没?她自个儿可是抡了十五斤的铁锤上城楼直接帮将士们修兵器。还有花娘几时回来?当然也想问自己这婚事几时办?但看姐姐的侧脸像浸在什么专注的念头里,没空和自己言语,山翠闭嘴等她出神。 李素月拉着缰绳走了会儿,忽然道,“去酒巷。” 再打了壶烈酒,花了比平时贵几倍的价钱。李素月掌家向来俭朴,从不在酒水上大手大脚。山翠转念一想,阿姐定然在外头九死一生惊魂未定,要喝酒压压惊。加上今天是全城的好日子,喜气儿不亚于除夕。当然得买酒醉一宿。 回到家剁馅儿的李素月做得格外细致,顾不上喘口气又开始包角儿。下了锅后嘱咐山翠看着灶膛的火,自己又去打苏屠户那柄未完成的宰羊刀。李家铁匠铺内一时火星四冒,锤声铿锵。 隐约听到人声的云白鹭撑着头听了几声后皱眉不悦,“这才回来又忙上了?”月娘就不知道累吗?李素月也累,就怕歇下一口气,后面得花几天才能补上。她不爱欠人家情,说好的明天送刀,今天就要打完。 忙到角儿煮好时,那柄刀也刚刚被丢进淬槽。 山翠就盯着阿姐像不停歇的陀螺,给云白鹭盛了一大碗后回屋送了块角儿到床头,另一手推上酒杯,“这酒烈,你要是痒了就小喝一口。” 阿姐对云姐姐这样殷勤,难不成是因为对方为自己挡了刀?山翠好奇地瞄着她两人。 “你怎么不吃?”云白鹭推她的手,夹起块热乎乎的角儿先喂她。 山翠一口角儿从筷子头落入碗中,溅出的汤水烫到了脸上,她轻“啊”出声。 李素月看了妹妹一眼,眼瞅着云白鹭因为伸长的胳膊可能带疼了背上的伤口,张嘴就着那双筷子吃了口。 山翠又“啊”了声。 李素月边嚼边露出笑容,“可算回家了。”这些天像做了场刺激却漫长的梦:来回奔袭、破阵杀敌,云白鹭又受伤,师傅也带兵进了城。刚稳妥地坐下,李素月突然发觉有什么变了。 她对满街风言风语充耳不闻,直接将云白鹭背进家,当着妹妹的面坦然和云白鹭亲昵地吃了一双筷子夹来的角儿。她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就像看到炉膛里烧红的铁块下意识就是夹到砧子上锤打一样自然。 再看云白鹭身上衣裳都脏兮兮的,李素月要去帮她取干净的来,全然顾不上自己身上还沾着脏兮兮的灰。云白鹭盯着她的脸拉住她的手,嘴巴里塞得鼓鼓的,“左右脏了好些日子了,不急。先吃饱歇息再去忙。”她知道李素月这些天几乎没睡过好觉,除了行军打仗就是照顾自己。打铁的不是铁打的,要吃人间谷物要睡个天昏地暗。 李素月的确累极了,她接过山翠递上的碗埋头快速吃完。最后蹬鞋脱去外衣上了炕,正对着炕上的人拉过被子盖上,闭眼眨眼,没片刻就入睡。 云白鹭盯着她的睡颜,怜惜地笑了,小声嘱咐,“山翠,劳你再倒碗水来。月娘睡到两个时辰后必会起来找水喝。” 山翠第三次“啊”出声。明明十多天以前要成亲的是自己,怎么十多天后倒是阿姐和云白鹭已俨然默契?送水后她合上门后,偏着脑袋, “怪事。” 第68章 谢蓬莱盯着被狸花猫盘弄在掌中的小乌雀儿,它已从拼命挣扎渐渐到无能为力。起先她去院中扫雪,再从夹院门前搬回左家铺子送来的新炭——沙海外的敌人退了,除北夏以外的各路商人又重新活络起来。转眼间,就瞅见这小院中的一桩追杀戏弄。 这些日子她几乎都待在城头,没空顾着院内的那只狸花。瞧它这灵猛的身后,必没少逮耗子鸟雀养活自己。 谢蓬莱回到厨房内烧炭,边扭头叱那狸花,“放了那小雀儿,又不吃,尽就在那糟践糊弄人家。”狸花猫似乎心有灵犀,盯了眼那奄奄一息的鸟雀抬起了前爪,就这会儿的功夫那乌雀竟然瞬间活了神,小尖喙一昂振翅一蹦就是几尺高,急得狸花猫又跳起抓它,好在就差了那么点儿。 “得了。”谢蓬莱一把拎起发呆狸花的后颈,“吃你的吧。”将猫食碗摆在它脸下,里面是粗粮饭拌煮羊肉。再看那捡回一条命的乌雀还心大地没跑远,就停在了厨房屋檐上喳喳地叫着,似乎要把刚才惊魂未定、装死蒙混时省下的几声给补上。 沙海眼下的处境就像那只乌雀儿,北夏人就是这吃饭歇息的狸花猫。谢蓬莱看了会,转身去厨房给炭炉扇风。红火星子从发红的炭上冒出时放上陶锅,里面熬上了药。 这锅本来是要给卢尽花熬药的,但在拿下沙海整顿了一日后她就急令回撤。临走前还接了赵宜芳一万两银子。谢蓬莱只在城门口才又见到她,卢尽花没空和她说话,先是嘱咐李素月好生照顾云白鹭,“这小畜生现在命金贵着。”又和赵宜芳对酒一笑。最后才来到谢蓬莱面前,“北夏游散可能会骚扰寨子,我得赶尽杀绝。”这个“绝”也包含了谢蓬莱对赵宜芳的承诺——取李继信的人头。 -- 第103页 最后卢尽花又靠近她耳语了一阵,谢蓬莱听后眼中浮着担忧和不舍,回神见赵宜芳眼里似乎有话,但这位殿下又老练地收回眼神。谢蓬莱只觉心中一颤,总觉得又惹了赵宜芳不悦。她怕是看出来了。 但锦王经此一役后更加沉得住气了。虽然老保胜军人心初定,镇戎军回了场站,而德顺军干脆都不打照面。最让人担心的京里的旨意现在也不晓得过了黄河没。总之这暂时的太平像那只在猫爪下的乌雀,不死不活,未破未立。 有几回谢蓬莱觉得那都转运使邹士衍几乎要和锦王撕破脸,他面上那层皮几乎随时要换副模样——原先是恭敬又不屑,扯下后就变成大义凛然。赵宜芳对客馆里的北夏人下了死后才彻底震慑住他。 谢蓬莱送走卢尽花后就忙着在锦王府里帮她拟信,发往延州渭州秦州京城的,其中要数发往京城的信最难写,因此赵宜芳、离昧和谢蓬莱三人商议到夜半。 离昧说给颍王的信要示弱,讲点兄妹间的温情,多哭两嗓子自己“命悬一线、余怖未了”,顺便向兄长认错,说自己举止大胆是情势之故,一切罪责自个儿担着。 谢蓬莱则建议赵宜芳将罪责一股脑推到错识使臣、差点导致敌人混进城内里应外合的几位官员和北夏人身上。至于其它的,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城外之事“盖莫知焉”,得了谁的帮助也是敌人退兵后才知晓。 她二人一个侧重谈情,一个注重说理。赵宜芳一闷棍子打过来,“本王再考虑考虑。”边说边幽幽地看一眼谢蓬莱。 都知道这封信不能拖延,可赵宜芳却似瞧不见身边人急得火烧眉毛,今天趁着天气放晴又去南山拜谒白芷的墓。谢蓬莱本要作陪,但敌兵退后她也步锦王后尘染了风寒,已经在家躺了半日。 自己抓药自己熬,方子还是躺在病榻上的云白鹭开的。徒弟捉笔,李素月研磨,云白鹭边写下桂枝甘草边暗送秋波,只把个头晕体虚的谢蓬莱给当成透明人。送自己回来的李素月则紧张地提着药包,最后才挤出一句,“我想和阿鹭成亲。” “阿鹭同意吗?”谢蓬莱问。 “啊?”李素月蹙眉,“这……还有不同意的?”两情相悦就差戳了那层纸,在李素月看来,那张纸就该是一纸婚书,写得庄重明白:两情相悦,结亲连理。 谢蓬莱本也如此认为,可从赵宜芳那吃了软钉子后她长了个心眼,对李素月也传道解惑,“姑娘家的互相结亲,更比一般男女结亲要来得慎重。” 熟读经史子集各部、治理一方游刃有余的谢县令正色道,“两情相悦马上就成亲也不妥,没准儿还吃顿瘪。” 李素月问谢蓬莱为何知道? 谢县令就不再多言,只劝她二人再多相处段时日,真到了非婚不可时再谈结亲。 向来打铁乘热的李素月被她这番教诲后更加认真,连连点头称是,“阿鹭眼下身上有伤,我贸然提亲事有乘人之危之嫌。” 莫非自己上回说愿意和锦王结亲也是乘人之危?李素月的话却提醒了谢蓬莱,在家休养的半天她尽惦记着锦王去了。连错过和卢尽花深谈的遗憾都未想起。 陶锅中的汤药开始沸腾,本坐在门口开始舔手掌的狸花猫忽又跳起,打翻了碗后跃至院中。谢蓬莱手持着蒲扇跟出去看,发现那乌雀不知何时又来到屋檐下,再一次撞上了贪玩的猫。 原来是空现晒在屋檐下的干菜勾来雀儿,却惹狸猫在后。果不其然,吃饱后又闲不住的猫儿三五下再次擒住鸟儿,还是一脸好奇又专注地逗在眼前:松开、按住、再松开、又扑住。 谢蓬莱觉得自己就像这雀儿,而赵宜芳是只调皮狸猫。要是两情间有道瞧得见摸得着的玩意儿可以供人扑按就好了,这样就不必猜了疑了后又不解其法。 回屋慢吞吞咽下一碗药汤,谢蓬莱回县衙继续办公务。前脚刚出巷子,侧面的街面就急驰过几匹马。潦草一面,她认出了中间一人就是邹士衍。从他的落脚的邸站到城门有三条路,打县衙侧街经过的这条最近。可这个关头锦王万不会放他出城,谢蓬莱顾不得多想她便回县衙牵马追出。 行了半个时辰果然就看到三五个锦王府的亲卫已经在官道围住了转运使大人。邹士衍也不惊恐,大大方方地在马上抱拳,“沙海兵事方了,本官要至延州调度物资,殿下是担心本王安危派人护送?” 带头的是锦王府的任五,“是邹大人丢了东西。”他从怀里掏出封绢册,邹士衍这才脸色白了,“殿下看过?”不用说,自己马上的那封密旨怕早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了包。 “尚未。邹大人成日里最宝贝的匣子殿下怎会看过?不是您拿出来和廖大人显摆,殿下还不知道您留了这手。”邹士衍的手一紧,暗骂姓廖的胆小如鼠,看了密信后也不敢和他兵分两路去渭州搬救兵,甚至还去赵宜芳那反咬了自己一口。 “不过邹大人寄出去的信殿下那里都有抄阅。”任五这番话才让邹士衍差点从马上翻下,这样说来,他前前后后参奏的密信里如何数落锦王勾连外邦、只手遮天目无王法,甚至不愿和谈一心求战都没逃过赵宜芳的眼睛。 老保胜军入城后,他更察觉到赵宜芳的二心:拉拢保胜军旧将卢尽花、策动镇戎军场站的提辖贺三省以及“凑巧”由德顺军剿匪一部帮忙解困,都昭示着她在沙海和西北自立的心意。 -- 第104页 邹士衍惊得牙齿打颤,又落不下未来参知政事的面子,“本王的密奏皆有凭据,反倒是殿下截留密信才是犯了王法。”他目光一转,看见前方跟上的谢蓬莱,“谢大人都亲自出马?” 这位疑似和锦王有染的女子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邹士衍暗地里派人盯她,只捕风捉影了些她和锦王交从过密,“帷帐生疑”。却也得知她一门心思扑在沙海,想在为官从政上谋个出路。 “下官只是看到邹大人急忙出城,心中疑惑才一路追来。”谢蓬莱看向任五,他却淡淡笑了,“谢大人请回吧,这是殿下交给任五的差使。” “什么差使?”谢蓬莱猜出了几分,“可否请邹大人回城,余下待谢某和殿下商议?” 任五却摇头,“谢大人还是没熟悉殿下的性子,”他眸光陡然冷下转对邹士衍,“在京里处处被掣肘,成天遭人编排罪名也就罢了,到了西北还被人咬了那么回。岂有再放了这咬人的猫回去的道理。” “大胆!”邹士衍被骂,气火升起,“你可知我身负经略西北重任,更由陛下指命督查锦王?你敢这般造次,本官定不饶你。” “得了吧。”任五放开缰绳绕着邹士衍一圈,“你有那胆量在沙海围城时怎么不对着殿下拿出那玩意?是看李继俨被老子们宰了不敢了?”战乱一平,他却马上想到招兵壮胆,要卸了锦王在沙海的位置。 谢蓬莱听任五这一说,心里更清楚锦王要做什么。但此时如此行事,无异于直截了当对着文德殿那位挑衅。她这才明白锦王不和自己商量的原因,就是料定了自己会反对。 “我看你出言颇通情理,怎这般糊涂要随着女子行逆天之事?投了本官,一纸书信替你谋个殿前检点不在话下。跟着赵宜芳能得什么?”邹士衍改以权位诱惑,“沙海早晚要被收拾,赵宜芳不是和亲就是削爵落狱,诸位何不趁此弃暗投明?” 任五却和同伴相视后大笑,“弃暗投明?”他拔出刀,“老子们的娘亲都是商王部下,出生入死了几十年,要做殿前检点早就做了。” 他刀口向外,刀口折射的日光刺疼了谢蓬莱的眼睛,她大喊,“且慢。” 几声干脆的刺杀后,邹士衍等人已经翻着白眼掉在马下。任五这才向谢蓬莱奔来,抱拳歉意道,“吓着了谢大人了。我等负殿下之命,不敢造次。还请谢大人谅解。” 看着前方血淋淋的尸首,谢蓬莱脑门上流出了冷汗,“这要坏大事。” “坏不了,邹士衍不辞而别,行至城外为北夏散兵劫杀。我等追救迟矣。”任五看着面色煞白的谢县令,“此处不宜久留,谢大人请回吧。” 谢蓬莱脑海却闪过那拨弄着乌雀的狸猫,半晌咬紧牙关朝城内而去。 任五看着她背影,心道,“到底还是自个儿坏了殿下的事。”他闷闷地看了眼地面,“拖小道上等人收尸吧。” 第69章 踏足赵宜芳房内时只见离昧示意她噤声,谢蓬莱这才发现堆成小山的书案后伏着颗脑袋,上前一步又看见赵宜芳的肩膀随着呼吸在轻微起伏。 离昧请她走出,小声阖上门后才说,“这两天殿下通宵阅看各地邸报和西北诸路各司的册子,这才睡着一会儿。” 谢蓬莱迟疑了下,点点头后转身,袖口下握着的拳头随之放松,“打哪儿来的各司册子?”婚田赋税由转运司掌管,狱讼有提点刑狱司,常平茶盐则有提举常平司,真正归锦王直接统辖的是安抚司。朝廷将她送到了西北兵将、盗贼的安抚位置上,却没明着放她其它权限。谢蓬莱一直知道各司如隔山,想拿点真材实料的文册谈何容易? “诸司收了各州县的兵财政刑,直达京城。锦王一直以为此法虽可抑制藩镇,然削轻了州县,西北各州困弱有此缘故。”离昧见谢蓬莱忧心忡忡,她没直接问,就着谢蓬莱的问题似乎也有和她深讨的意思,“这些编册一部分是从兵部、刑部、吏部及户部那里弄来的历年档案,一部分是来自咱们疏通了西北各司里的老熟人。” 提刑司下面的郎官主簿几十个,塞点好处送来文档不是难事。难的是能疏通西北各州县内其它三司里的人。锦王在西北的布局原来早在上任前就开始了。 “这些……花了多久?”谢蓬莱的话教离昧疑惑,“谢县令是说从来处到此?” “是铺路。”谢蓬莱舔了舔干涸的唇,离昧拉她坐外厅,倒了杯水给她,“一年半载肯定不行,这路在殿下出生前就在铺了。” 谢蓬莱恍然,心中对锦王一意孤行要灭口邹士衍的事更郁闷,“既然锦王承商王一脉,早就开始了经略西北,为何——”她放下杯子,胸膛因为呼吸加重明显抬起,“为何要对一个上任才月余的邹士衍赶尽杀绝?他是宰相吕阶的女婿,也是朝廷的红人。身后牵着多少势力?这一死却教朝廷怎么看?岂不是打草惊蛇?” 离昧明白她这身压抑着的气恼打哪儿来的了,心里也骂那任五怎么做事如此不小心,这么快就就让谢蓬莱知晓。 “殿下知你不同意,便只对任五下令,她也是今早方告诉我的。”离昧先也是震惊,转念一想只得无可奈何,“如果京里追究下来?” 里间的门被打开,锦王披着衣裳走出打了个哈欠,“要是任他去延州调兵,到时你我据沙海不缴械才是真打草惊蛇。” -- 第105页 她走到桌前,提起谢蓬莱用过的杯子就喝,谢蓬莱想劝阻都来不及。 “文德殿那位派他来西北前还加了道密旨,如果本王有二心他邹士衍可就地免我的职,甚至调兵卸我的权。那老小儿先头看沙海被困、本王不愿意谈和就动了拿出密旨要挟本王的念头,结果被李继俨一颗脑袋给吓得捂回去。”赵宜芳捏着杯子笑了声,“谢师,离昧,那会儿如果本王优柔片刻、等邹士衍请出密旨,你们猜会是什么结局?” 余下两人都沉默了——城内必定大乱,邹士衍起势后夺走号令权再放北夏人进城和谈,结果将不堪设想。但这件事她们都认同锦王的决断,但在邹士衍被刺这件事上,谢蓬莱还是决断如芒在背,“殿下,谢某想求个明白,为何要杀邹士衍?延州之兵也不是他轻易能调的,枢密院不会坐视他僭越。即便杀了他能阻止此事,朝廷换个人来也是一样。” 锦王看着面容严肃的谢蓬莱叹了口气,“我的谢师啊,你怎会不明白杀鸡儆猴?连邹士衍的命都保不住,朝内还有几个人敢来西北搅局?再派人来也要月余,这期间北夏如果又有异动该如何?本王是灭朝廷来的火,还是挡北夏人的枪?”她看着谢蓬莱,眼中泛起一丝恼怒。 谢蓬莱沉下气思忖几番后,其实慢慢也觉得锦王这一刺虽然狠绝,却也是当下局势里的安稳之计。她一路从寒风里奔回,发丝里的热汗渐渐凉了,锦王的眼神让她的心火儿也悄悄退却。 她着急惊动朝廷不假,在意锦王没和自己商量也是真。她们在沙海一路携手,亦师亦友不说,还差点儿到了谈婚论嫁的份上。也许从锦王派兵先剿了李继俨开始,她渐渐觉得这位对她柔情似水又撒娇疼怜的锦王殿下骨子里是只不受束缚的野狼,生杀予夺的节骨眼上更倾向于自己拿主意。 会不会有一天,她完全不需要自己了? 嘤鸣求声是锦王,情深似海也是锦王,杀伐果决也是她,娇俏可人也是她。谢蓬莱忽然觉得自己果然得意忘形,一句并非攀高附色打发了自己,竟然和锦王说愿意结亲。 赵宜芳当然不能愿意。她有多少深幽筹划没告诉自己,多少明枪暗箭会恣意射出,就有多少心意难测。原来谢蓬莱只听说天威难测,岂止,夹马营赵家唯一在世的女亲王更是如此。 想到这,谢蓬莱眼眸暗下。起身朝锦王一拜,“殿下之言却有其理,是谢某短视了。衙门里还有事,谢某就此告辞。” 沙海县令的心肝脾胃肠此刻都冷极了,走出门她似乎听见锦王在身后唤她。谢蓬莱扶住墙,此时只想快些逃离这座深宅。 赵宜芳在回廊里目送她的背影,气得咬紧了牙,随即朝那座人影消失的影壁砸出了杯子。 “她怎地……怎地如此气性?”锦王扭头回屋,从那对书案里抽出京里颍王的几封回信,“我要兵,劝我先稳住。我要钱,说今年各地水旱交替青黄不接。那我要成亲,要谢蓬莱,阿兄说万万不可!” 好嘛。要什么没什么也就罢了,连谢蓬莱都不理解自己,还甩袖子离开。锦王在屋内窜来窜去,“我当是志同道合呢。” 离昧已经回到书案前舔了毛笔尖儿,“志不抒,何以同鸣?道不解,哪般合心?” “那不是怕她和你一般劝阻?我那不也是接到任五的急报,怕耽搁了时机?”赵宜芳越想越不是滋味,指着门外,似乎谢蓬莱还站那儿,“她……你瞧见了没?她给本王脸色了。” 离昧悠悠地又蘸了墨,“脸色是给殿下了,谢县令的七情六欲怕也是给殿下了。”自己好歹读书人,前进士三甲有名,说出这等露骨的话让寡淡的离昧都吃惊,她捂住嘴,“慎言。” 锦王已经撑着书案定定看着她,“什么七情六欲?” 离昧刚在纸上写完一行字,将笔搁下,“济北谢蓬莱殿下也是打听过的,这些年何尝对人表露过心迹?您才来沙海几个月?除了知道她老家几口、如何从济北发配至此、口味如何以及读书为人特质,您还知道此人几何?反言之,谢蓬莱知晓殿下几许?” 赵宜芳不服气地挪开眼,“她这些年的卷宗本王几乎能背下。”可的确,谢蓬莱真正了解自己多少?自己又对谢蓬莱表露了几分?除了曾经一门心思要娶她进门。 志向相交方能同业,习性相知才能长久。想来刚才那阴沉沉的委屈隐忍脸色真是谢蓬莱少有露出的。 锦王静默下来,半晌问离昧,“那……依你看,本王是个什么习性?谢师又是如何的?” 离昧一副火烧到袖子急忙要甩的模样,“殿下,您可饶了长史我。我对情情爱爱向来不愿沾边,更不晓得小两口儿间相处该是甚个习性。” 锦王白了她一眼,“被你闷了几天,本王这会儿想出去走走,那回复阿兄的信重由你起草了。”又不能便宜了当面说她风凉话的离昧,她走出门前指着书案,“提举常平司的账本王看着头疼,你今天给理出来。” 离昧等她离开,轻轻拍了自己的嘴,“多舌。”她笑着摇头。 赵宜芳从后门出来时,任六已经牵马候着了,“殿下去谢县令那?” “多嘴。”就是想去,赵宜芳此刻也不会找谢蓬莱。 任六不敢再说话,牵着马跟在赵宜芳身后,一边和身后的暗哨使眼色。沙海战平后,赵宜芳出门不再像以往那般频繁,一是因为忙,二是近来沙海放开商客往来,为防不测,离昧也不建议她外出冒险。就算出府,前后也要安排人打点。 -- 第106页 赵宜芳其实也没方向,沙海城里她最熟悉的无非是书院、酒巷花巷和谢蓬莱的住处。听说书院里住了个头陀,花巷里早无琴声知己,谢蓬莱刚闹起了别扭,她信步走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到了溢着环饼香味的巷子口。 刘家饼铺和胡家熟肉铺子比邻而居,门口生意比以前还要好些。身长背挺的李素月背着把锤子站在刘二娘铺子前买完热环饼,不怕烫地将饼塞进身后包袱中。猛地瞥见那位微服的殿下不觉一愣,还是上前问声好行礼,被锦王扶住手臂,“外头不要拘礼。” 李素月第一次见锦王是被她在铁匠铺里吓唬,这位殿下不客气地坐下吃她家的丁香馄饨,嘴巴一抹就开始吓唬自己说出实话。后面打过几回照面都因她往来城内报信,送师傅出城时这位殿下还不忘夸自己,“李姑娘有将气。” 听了她面不改色杀干净北夏使者的事儿,李素月觉着这位殿下不仅有王气贵气,还有道上的匪气。 两人各有愁结,一个站巷口踌躇,一个不晓得如何继续言谈。末了,李素月拿出包袱中的环饼,“您是奔这个来的?”倒是看过几回阿谢陪她买饼,原来这天潢贵胄还喜好街巷的便宜吃食。 赵宜芳微微一笑,接了块饼和李素月并肩,“你背着铁锤出门?” “城南齐木匠家修缮,他年纪大了,我就上家里帮着修下东西物件。”李素月不吃饼,还剩三块是给家里人带的。尤其是那个成日趴床上不是看书就是喊疼的云白鹭。 锦王点点头,“你心肠好,云白鹭也说过的。”总算找到一件事,“我去看看云白鹭吧。”据称云白鹭成日里为了李素月迷了心魄,三不五时就要去讨她的好儿,也不晓得这两人能不能成事。 路过果子铺时,李素月说了声“抱歉,我还有点东西要买。” 转眼就提着半包糖果子出来。她不好意思地对锦王笑,“阿鹭吃药嘴巴苦,我给她买点甜嘴儿换换味道。” 不料一旁有认识李素月的好事者起她的哄,“李家寡妇,听说那天你背着云大小姐回去的?”那人语气里带着挑拨的意味,就想看李素月的难堪。 女铁匠停步,“没错。”一身正气一脸冷冰让人生寒。那人看到铁锤,吐了舌头溜走。 赵宜芳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和……云侍读,有意?” 李素月这才露出些微笑,眉眼里的江南韵味柔曼萦绕,“我有意,阿鹭……还不确定。不过我不急,结亲虽然是个过场,但得给她多些时日看看我究竟值不值得。” 谢师有你一半机智也不至于今天就给我甩脸子。赵宜芳心中叹了声,脸上含笑,“不错,这是好事。” “这也是阿谢劝我的。”李素月不经意一句话让眼前的锦王僵住。 “这般……也挺好。”锦王几乎咬着牙挤出这句,“很好。” 这位殿下不仅有匪气地气,看着还在憋气。李素月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正有些无措,锦王脸色已经收了,笑呵呵道,“今天上你家讨杯水酒可行?” 李素月背后生了凉气。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休息回来啦!2021快乐! 第70章 零星的回鹘和北夏商队来到沙海,但入不了城,只得在辅城内落脚。可消息依旧传得飞快:北夏君主捱过大限,将京里伙同逼宫的人屠得屠、关得关。李继信回不了夏京,集英寨又被人纵火烧了。现在只带了上千散兵游勇四处劫货维生。 “做皇帝有甚个好?一不小心就被人拽下去。” “拽皇帝有甚个好?一不小心就搭进去命。” 李山翠和燕云汉边烤面饼边在厨房里聊天,“还不如咱们平平安安地在沙海里打铁。” 可是打铁也见不得安生,沙海的安危并非取决于生民的心意,而是一群自以为是人:做皇帝的和拽皇帝的。锦王将沙海的人心暂时抚慰,大家觉得她立了如此大的功劳应该会加官进爵。可已经是堂堂亲王,再怎么加?难不成让她坐皇帝? 那就应该会赏赐她金银财宝。大伙儿等着从京里来的热闹——大队马车驮着金银细软、玛瑙翡翠送给锦王。 山翠端菜时问突然微服来她家吃酒的锦王,“殿下,京里给您的财宝什么时候送到?” 赵宜芳愣住,随即回答,“还早。”论智慧,老百姓的比庙堂上的拐弯抹角要直接得多。赵宜芳为将士讨赏、陈述西北危局的信就在这两天送到京城。以颍王的风格,少不得将京里吃喝玩乐的塞几车运回来。 云白鹭无力地靠坐在李素月旁,“运回来财宝赏山翠一箱,成亲的嫁妆也够了。”说罢还瞄一眼李素月,这铁匠微微笑了,似叱实嗔,“胡讲。” 赵宜芳和卢尽花交谈后,对云白鹭更刮目相看,“你远在边寨,竟然能调动德顺军、镇戎军,通晓战局人心。阿鹭——”你不愧谢师的徒儿。但后面半句锦王不想说,“阿鹭——此次你们在外,我们在内,更得亏月娘冒险往返送信,才得以进退有序,攻守得法。我为你们都请了赏,嫁妆管够。” 山翠喜滋滋地拍手,又被阿姐瞪了眼才讷讷收手离开,“我再去端菜。” 云白鹭虽然也关心嫁妆,更关心北夏的动向,“我还听说——我爹,云放江在夏京乱套那天起被任命为新的南宣徽使。怕是北夏人还想再来沙海谈一谈。” -- 第107页 给她夹菜的李素月手臂僵在远处,她心直口快,“还来谈个劳什子?害咱们一顿再来收钱?” 锦王嘴角抬起,“这是还当咱们沙海纸糊泥塑的呢。”她也听说过云放江任宣徽使的事,但还街头巷议还没确认。如果北夏人真来这一手——她抬眼看着云白鹭,“你爹要是来做说客,北夏人会打得什么主意?” “他知晓两国内政,定然懂得游刃要价。北夏出了内乱,连带祸乱了沙海一带。他们来要价是其次,结好方是急事。”云白鹭又恢复了精神,和锦王看看而谈时看得李素月眼神晶亮。 “不错,北夏忙于肃清内患,定然不希望我军趁机北上。他们若是派人来,为的是探清虚实,看看本王和朝廷的口风。”赵宜芳的笑让云白鹭忽然升起不详的预感,“别是为了结亲。”锦王说。 求锦王结亲可能性不大,北夏在理亏的情势下,派亲爹来安排亲女儿的婚事却又可能。云白鹭也是白家后人,其母亲在西北和朝廷颇有名望。一个出身主战名将家的女儿与北夏和亲,是缓和两国氛围的最佳人选。 云白鹭刚要发作,李素月却紧紧抓住她的手,“王昭君和亲后,汉与匈奴还不是照打?”她的脸涨得通红,秀气的眉眼震烁着怒气,“不能嫁!当我沙海女子是何物?” 赵宜芳喝下水酒,“我沙海女子”这几个字莫名给了她安心的感觉,她去拜祭过白芷几次,因为来到沙海、听了多回夜郎梆子唱念她,才渐渐知道这位沙海女子在人们心中的分量。 “我沙海女子,战如雷霆、心有江海,岂甘于居家相夫,要为沙海女子世世代代撑口自在气。”云白鹭念叨着,给李素月添酒后拍拍她手背,“放心,我不嫁。” 李素月不放心地看了眼赵宜芳,见这位锦王也点头,“我也不准。” “我特别好奇,白芷是难得的英豪女子,怎么会屈就与云放江成亲?”锦王向云白鹭打听起。 云白鹭苦笑,“世人见我多有此问,一是因我实在不似母亲英勇,二则因为我爹投降了北夏。一个不世出的女子,一个窝囊男人,生下的女儿多半会不伦不类吧。”云白鹭发现李素月的眼光忽然温柔起来,她咧出白牙,“不过我已经不在意了。 “说起我娘和我爹的婚事,一半是被朝廷逼的。”云白鹭的笑容骤然冷下,“虽然外公请朝廷将保胜军统帅授予我娘,可枢密院几道敕令给外公,要他削了我娘的带兵权。否则直接打京里派人接管。你们也知道,这几十年,枢密院里派出的统帅多是文官,朝廷还不忘记再派内侍建军。十战十输的人,他们要来了,西北岂不乱套。” “所以,作为让步,枢密院认命你爹,而白家为了保住保胜军一脉,也要你娘和你爹成亲?”这是赵宜芳在京里就听说的。 “为什么是我爹?因为他身为外公大将,深谙西北兵事。又出身于殿前指挥营,被枢密院信任。加上他再三向我娘保证,婚后哪怕他成了保胜军主帅,军中大小事皆以我娘马首是瞻。”云白鹭剥起胡豆,“想来,我娘也是被男人一张嘴给骗了。” 赵宜芳却想到了带兵出走的卢尽花,她轻轻摇头,“白将军不是被骗,是少了份决断。毕竟,真踏上那一步,在朝廷看来即是叛国离家。” “我娘出身、长大都在军营,自小跟着父祖驱虏扛胡,满脑子都是忠贞大义也不奇怪。”云白鹭想了想,“可让花娘带兵出走,也是因为对我爹不放心了。那时不是怀着我接近临盆,她可能也会离开。生了我后又被我爹提拔起来的人给排挤出去。”生下自己后,白芷最终留在沙海至死。她兴学堂、收女童为生,提拔了谢蓬莱等人,更加固了沙海和周边防备。保胜军也因为她的停留而没散了人心。 赵宜芳捏着筷子若有所思,云白鹭却嘀咕道,“我爹真要来谈,我还想请殿下主持件事。” 她想在见到云放江之前改回白家姓氏,“姓云就要被那劳什子孝道给缠住,要去和亲。” “白芷、白鹭,这倒是个好姓氏。”锦王点头,“可以。不过……”她看了眼李素月,示意云白鹭再想得深远点。 “我以后有女儿就叫白榆、白栎……”她看着李素月笑,“不过怕是生不出了,让山翠过继个女儿给我。” “那不如叫死乞白赖。”李素月难得开她一句玩笑,忽然意识到对方要从山翠那里过继女儿的心思后,她脸颊又红了。 赵宜芳看着这死磨在窗户纸两边的羞涩人,心事也暂时放到了一边。再和她们聊了个把时辰才走出李家铺子。远处见任六急得跺脚,她招手,“怎么了?” 任六跑过来,“殿下,府里来口信,颍王请您速回京城。”他递上了刚拿到的信。 赵宜芳看完,背手看了眼天色冷静了良久。 谢蓬莱将头陀空现送她的一颗羊头挂在屋檐下,手里的叉棍轻轻打了狸花猫的头,“今年腊月就指着它了,你不准偷嘴。” 狸花猫被敲了两下才佯装乖巧地卧在她腿边撒娇。谢蓬莱放下木棍继续回厨房烧水,连战带病了好几日,她觉得身体格外不清爽,擦个澡再休息也好。 左手捧着《左传》、右手塞着柴火的沙海县令看了几页,满脑子又出现了锦王。离开王府前,身后似乎响起了碎杯子的声音,必定是那位殿下急火了。谢蓬莱想尽心力辅佐她于西北,猜不透的就莫要去尝试。她是济北书吏家庭出身,怎么能摸得透天家心思? -- 第108页 一种拎不清的羞耻感又浮出,谢蓬莱觉得以前白芷说过一句话很对,“这世间最怕的就是当自己聪明。”自作聪明就是自取其辱。 锅里的热水很快“咕噜噜”冒泡时,院门被人急促地拍着。她放下书,边说“来了”边去开门,面前的锦王让她瞠目。 “本王就这么吓人?”赵宜芳怒视着她,她已在门前犹豫了好一会儿。 谢蓬莱忙做出“请”的姿势,关上门后亦步亦趋地跟在锦王身后。锦王大步流星,直奔谢蓬莱的主屋。 “关门。”锦王听起来极为不耐烦。 谢蓬莱插上门栓,刚转身就被赵宜芳扑住,被捏的下巴隐约作疼,干燥的唇路忽然被柔软潮湿浸润。谢蓬莱继续瞠目,片刻后就搂住了赵宜芳的腰,全然接纳了她的烦躁。 “再紧点儿。”赵宜芳教谢蓬莱道,语气已经变得柔和。 谢蓬莱闭眼,旋即睁开,像彻底下定了决心般用力圈紧赵宜芳。唇擦过她的脸颊额头后,赵宜芳这才埋头在她颈上,闷声道,“谢师,本王现在就要偷嘴。” 第71章 沙海县衙后墙内偶尔传出几声犬吠,淅淅纷纷的鹅毛雪积在墙头屋檐,万籁俱寂的夜被一声冷不丁的喷嚏震破——任六摸了鼻子后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身边一派安静的离昧。 离昧等到了半天也没见锦王回府,心知锦王心里没拿下决断、定然去找谢蓬莱了。第二封京里来的急信到府是在亥时,她遂起身也去谢蓬莱家。可任六说锦王进院几个时辰也没出来,事先告诉他,“除非天塌了,否则别来扰。” 第二封信是有讲究的,“天似乎要塌了”。离昧脱下身上大氅给任六,“我去看看。” 悄声推开夹院的门,正巧谢蓬莱也从主屋走出,手里端着木盆朝墙角泼了热水,雾气洒漫后就黏在雪地,瞬间成了冰冻。 谢蓬莱内着中衣,外披着锦王的黑色大氅,看见离昧后眼神一滞,一抹不自在的羞涩随即掠过脸蛋。她将木盆放下,脚踩着毡靴到门前迎离昧。 借着雪色,离昧看见那双毡靴正也是锦王的。她眉头动了动,拉紧大氅护住手里的信,“殿下可在?” “还睡着。”谢蓬莱意识到离昧来寻赵宜芳,定然因为紧要的大事,“我去喊——”她刚要转身,被离昧拉住了胳膊,“不必了,等殿下回府后不迟。” 离昧笑了笑,“天塌不下来。”她退出夹院,替谢蓬莱收好院门,叮嘱道,“拴好吧。” 雪地留下两串脚印,离昧走到任六身旁,“还是不扰殿下谈事,辛苦你们再候着。”她走了几步就笑着轻摇了摇头——锦王终于没再按捺。 屋内一豆油灯立在案上,狸花猫正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蹦跳抓跃,炕上的被中人翻身,投在墙上的一片黑影又动了动,将猫儿吓住了。 谢蓬莱刚出门片刻就冻得发抖,回炕边就被锦王伸手搂住腰,缱绻着的亲密气息还没散去,“这才回来?” 谢蓬莱回头见赵宜芳双眼仍在迷蒙中,她笑,“就去倒了水。”她举起灯环绕了屋内,发现自己的一只鞋子原来被狸猫叮到了墙角,怪不得刚才没寻见。身上的大氅是赵宜芳替她披上的,她脱下衣服,顺着对方的手劲重新躺下。曼妙互触,动静交织间,谢蓬莱听到自己胸口的擂动声又回来了。 “谢师的被窝比我的舒服。”赵宜芳往谢蓬莱身前贴了贴,外头携进的寒气熨得她一个激灵,可她还不愿松开手。 发丝被一双轻柔的手抚摸着,赵宜芳又凑到谢蓬莱领口嗅了,“谢师骨有异香。”听到谢蓬莱的心跳,她将耳朵贴在那处慌乱的领地,过了片刻感觉跳动平缓才离开,摸出谢蓬莱挂在脖上的青玉孔雀雕饰,“谢师,我之前担心,等你醒了会不会在炕头给我赔罪。” 虽说是她闯进了门、先动的手。谢蓬莱也并非完全被动承受,她席卷而来的欲念不亚于赵宜芳。真要按祖制追罪,谢蓬莱少不得一个“祸乱帷帐”的狐媚罪名。可谢蓬莱没有书呆子上身,她只是怜惜地将赵宜芳搂紧在怀,“谢某确有罪,但赔不了。” 赵宜芳的杏眸含水,“如何赔不了?”赔她个夫人,顺便赔上学识眼界手腕,赵宜芳要的不多,就一个谢蓬莱。 “谢某一介寒吏——”看到赵宜芳眉头蹙起,谢蓬莱轻咳了声,“谢某愿为罪人。” 锦王的眼眸笑意流转,“谢师怎地不问我今日之来?” 谢蓬莱刚瞥到离昧一瞬间的严肃表情,心里早就有了猜议。赵宜芳拉起她胳膊就咬了口,疼得谢蓬莱发出“咝”的一声。 “你就是气我没有事事和你商量,所以今儿怎么着你都不会主动问了可是?”谢蓬莱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她答案,“你有气性,本王何尝没?” 赵宜芳呼出一声,“罢了,”她无奈道,“对谢师我气不动。”伸手抚着谢蓬莱被咬过的地方,“阿兄命我即刻启程回京。” 那头谢蓬莱眨了眨眼,用她一贯清润和缓的语气,“西北初历战事,边危未靖。此时颍王让殿下速回,怕有两个可能。” 一是文德殿那位病势沉重,二是担忧锦王坐地成大,不欲她管控西北。 锦王却哼了声,“陛下的太医还三不五时地出宫去各亲王郡王大臣家看诊。再者,我来西北也是阿兄赞成的。”太医能走动离开,说明皇帝的病并非外界相传那样严重。赵宜芳猜测和逼她成亲有关。 -- 第109页 谢蓬莱也沉默了,“莫不是殿下对颍王提过婚事?” 赵宜芳伸手捂住哈欠,“我困了。”再猫儿一样缩进谢蓬莱怀里,伸手和谢蓬莱十指攥紧,“我这一遭定要回的,可断不会让谢师受委屈。” 人在他乡沉沦十几年,谢蓬莱已经不在意“委屈”二字。她见锦王的确困顿,便守到她入睡才起。 子时梆子响起,赵宜芳才默默起身穿上衣物。 一旁的谢蓬莱早就衣衫整顿,帮锦王梳头后送她出门。听到动静的任六已经到院门前等候,赵宜芳回头看谢蓬莱,伸出手替她抚平衣襟,“谢师回吧。”沙海此刻缺了谁都缺不得谢蓬莱,锦王回京应酬也带不走她。 谢蓬莱从袖中掏出一摞写好的书信给锦王,“殿下可回去再看,其中计议皆是谢某思虑再三的,殿下若觉可行,可采纳一二。”锦王睡着的那会儿她就写好了书信。她的唇瓣几不可见地抖了下,“保重。” 赵宜芳将信收进怀中,“方才还在谢师屋里寻索着能带走的物件,还是谢师想得周到。”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走了。” 谢蓬莱目送她们一行走到巷口,一直到新雪几乎盖住了脚印才松开握紧的拳头。半宵缠绵像一场早来的春梦,她心头漾开无穷无尽的不舍…… 赵宜芳回京的决定下后,锦王府灯火彻夜明亮。第二封信让赵宜芳下定了即刻启程的决心——是颍王赵宜项病重。 “亲兵都带上,留下五十人护院,都听谢县令和侍读云白鹭调遣,沙海事宜由谢蓬莱和廖大人合计。”赵宜芳和离昧商议了一个时辰,“即刻将那个户部员外郎范衡也秘密护送回京。” 离昧深深看着她,“殿下以为颍王病重是个借口?” “应该不是借口,阿兄几为储君,事关大位传承,不会以此事为引诱我回京。”赵宜芳看了看手里的书,再扔进箱中,“他毕竟是范舒成的儿子,关他些日子算是惩戒。安安稳稳地将这老范的心肝疙瘩一并护送回京,算送个台阶吧。” “邹士衍——”离昧想了想,“殿下出城后一日再等沙海来报即可,此事殿下权当不知。” 赵宜芳点头,“我走了,西北各路的援兵才能领命进驻沙海加强城防。”她笑了笑,“卢尽花那边两万银两我怕不够,再留一万给她,急时来取便好。” “殿下可想过此番若入京凶险,且西北新乱,人心初定。想再回来可就难了。”离昧话里有话,赵宜芳听出后窈然一笑,“镇戎军的郭义骁和德顺军的曹之玮向来不对付,他二人在西北互为瞭台,朝廷有什么不放心的 ?至于入京,我自有计较。” 她又拾起一本由谢蓬莱抄录的孤本放进书箱,“对阿兄来说,西北放谁他都不放心,早晚还指着我先替他守门。”赵宜芳又叹了口气,“眼下要紧的是阿兄的病。” 想到谢蓬莱给她的书信,赵宜芳取出后才发现那是三封。一封《沙海谢蓬莱请婚于锦王赵宜芳书》,本朝的婚书由任一方书写,成亲双方签字画押即可。赵宜芳看完这封措辞谨慎真诚却又称得上胆大包天的请婚书,折好后重新藏进衣襟,心虚添了句,“私事。” 见离昧嘴角动了下,她想了想,还是递信给离昧,“本王与谢师……现在文书都齐全了。”她低头看谢蓬莱的第二封信,“下官谢蓬莱急请出师沙海驱北夏寇书”,这是谢蓬莱请要临时调兵的书信,防的就是北夏人卷土重来。离昧亦点头,“谢大人想得周到。” 第三封信无字,仅有谢蓬莱剪下束好的一缕青丝。锦王掌心一颤,勉力稳住心绪,“收拾好了就早些出发吧。” 卯时方过,一行车队被骑兵护卫着往东南小门而去。赵宜芳坐于马车内行于白雪漫天中,她忽然心里一动掀开车帘回头看沙海城头——这座她也用自己身躯守卫过的城池静静地伏在大地上,看着不远处叶羌河早就被冰雪捂住了激流。城头十步挂一灯笼,远看都一般大小,但还有盏小马灯似乎在雪中比划着什么,提灯人身形瘦长,似乎是谢蓬莱。 离昧也注意了,她看了眼锦王。赵宜芳眼里闪烁着水光,她也取下车上马灯,和城墙上的人呼应了番。车辙在雪地留下长长的印迹,等瞧不见时,赵宜芳才回车内。接过汤婆子后就抱在怀中不言语,半晌才问离昧,“哪儿有上半夜成亲,下半夜就分离的?” 离昧知她孩子心气又起了,微微一笑,“早成亲几日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本以为谢蓬莱和她是一路寡情少欲的人,却也是个至性的情种。这两人如果做对神仙、与世无争该多好。 “早几日哪有空闲?连觉都睡不囫囵。”锦王刚埋怨完,手里已经端起西北商册看了起来。 “是,殿下也不是只求自己睡囫囵。”离昧笑答,“下官请给殿下讲商事……”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这些日子有些事,就不一一回复太太们的评论,等写完一阶段我会回复,谢谢太太们留评鼓励。鞠躬。 第72章 卢向春在风雪交加的第二日赶到沙海。她落脚的地方便是李家铁匠铺子,吃着燕云汉从鹿滩打猎回的野山羊肉,听着锦王回京的事儿,“那我刚刚怎地没找到阿谢?” “谢师把自己泡在锦王府,成日忙得不可开交。”决意给自己改名的阿鹭最舒坦,伤好了些,再装娇弱李素月也不信了。她白天就在医馆里坐诊,闲时就蹲铁匠铺子陪月娘打铁。好不容易碰上卢向春,她端上盐豆子给对方下酒,“花娘让你来找殿下?” -- 第110页 卢向春摆手,“得,饭菜等我回来再吃,我先去寻阿谢。”可能着实饿极了,走之前还顺走块羊肉。 她在沙海城外兵退那日起就一路追踪李继信,发现他正式落脚在北夏商道附近的青白寨整顿,这以后就悄无声息。再过几日,发现走商道的车队不时进出青白寨,卢向春发现车内藏得尽是乌池、白池等处盛产的青白盐。此处叫青白寨,也得名于此地的人多是靠私解青白盐起家的。 卢向春猜到了李继信的主意转身就向沙海报信,终于在寂寥少人的锦王府内看到了坐在书架下的谢蓬莱。她身旁还燃着炭盆,卢向春一骨碌坐下,“当你忙个甚,原来在偷闲读书。” 谢蓬莱抬头见她风尘仆仆,知道她这些日子定食宿无常,“阿春,辛苦你了。”起身帮卢向春倒上热茶,卢向春却没着急开口,反而定眼打量了周围,“看来这殿下是不见外了,这么大的宅子任你进出。” “查阅文书罢了。”谢蓬莱说。 其实谢蓬莱是收到了锦王后来派人送上的口信,“府内文书概由谢县令浏览调用。”正切中谢蓬莱下怀。 战事虽平,但邹士衍城外被匪徒所害的消息已经传进了沙海。加上近日城内几处盐铺存储快告罄,让沙海人以为北夏人是不是又回来了,他们杀朝廷大员、导致商道中断,甚至有人想带着全家老小逃到别处。 谢蓬莱没有因此就重启宵禁,反而打开城门,对人说进出随意。她坦然,想走的却更怕了。鬼知道外头有没有劫匪等着他们?只好嚎自己时运不济,怎地落到了这为难的地界? 难不难,得走出才晓得。卢尽花是她为了早日履行对锦王“取李继信人头”的诺言才派出的。谢蓬莱得知北夏君主为了得知本朝宫闱朝廷气候,连内侍、宫女都买通了数人。然文德殿那位对“五凉之地、千里不毛”的北夏却颇为轻视。 沙海这一战后,锦王越发觉得不能小瞧北夏,谢蓬莱亦是如此。她们派人注视着北夏京内的一举一动,对李继信的动静也尽在掌握。 卢向春卖关子,谢蓬莱笑,“紫雀中的酒水任你喝,算给你接风。” 这女子才露出皓齿开心笑了,“他落在了青白寨。”话音落下,见谢蓬莱已经在地上铺开地图,点着青白寨的指尖在图上东西游弋,“是盯上了青白盐。” 她刚刚在锦王府内翻阅的也是商册中的盐价记录,京内盐价几无变动,然而江南、西北盐价五年内几乎翻了一番。谢蓬莱合上商册,“咱们去买酒。” 这是要长谈的架势。卢向春连说“好”,到了紫雀毫不客气地要了一堆酒食重奔李素月家。李素月看了眼山翠,她心领神会地和燕云汉回铺子里忙活起来。 “多日封城后快要闹盐荒,东边朝内的盐先运到延州等地才能分销到沙海,我也走过一趟延州,那里盐价更高。不少人都只买从北夏私解来的青白盐。”沙海也是这个情况,谢蓬莱坐镇这些年,城内的确不敢私卖青白盐了,可架不住城外商道有人敢。 “有的青白盐吃倒还好,延州、渭州都有人用碱土、卤水或者朴硝炼成假盐和真的掺杂,吃多了轻则生病,重则不治。”阿鹭向来见识广,从东北边界被一路押解回来也见闻不少。 她们推定,李继信觉得零碎劫持无法成势,而垄断边境盐道就可以坐等收财。西北本就不及江南和京城等地富庶,除了榷场交易,就只数盐税最为稳定。 卢向春她们说得兴起,谢蓬莱却渐渐安静。她不仅担心进京的锦王,也在思索着沙海和西北的出路。朝内诸多大臣坚持禁运北夏质优价廉的青白盐入京,想从盐税收入上围困对方。阿鹭瞧出她脸色,“我倒想去探探那边的私解路子。探熟了咱们就拿过来自己赚。” “怎么赚?”谢蓬莱眼眸深幽,看不出她对此事的态度。 阿鹭却不介意,“城里剩的岁赐能撑多久?西北每年封桩后留下的财赋又有几何?指望殿下向京里讨?讨得了一时讨不到一世。现在堂而皇之地夺了盐道也会让朝廷警惕。不如让李继信替咱们将北夏境内的盐道理顺,咱们就在边境……扎好口袋等着收盐卖钱。” “这是……要杀头的。”李素月看她,犹豫了句。殊不知阿鹭也是看准了她做了马贼才更喜欢自己。 “不这般做,要死的人更多。”任由李继信喘息平定,此人绝对会再掀战火。卢向春接腔,“当初我早就想干这个,可姑姑不准。”卢尽花知道贩盐利大,怕手下走顺了这条道后忘了提刀的保胜军本分。 阿鹭打量着屋内人的脸色,漫不经心地剥开兰花豆,“还是得去探探,要不要接着干,等锦王殿下日后拍板。反正她这会儿骑虎难下了,北夏人说她活阎王,京里那班人对她定然防备极大。” 一番话又触动了谢蓬莱的心思,她眼皮跳了下,正视着徒弟,“你也觉得殿下此番凶多吉少?” “殿下从来不做赔本买卖也是真,定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值得她冒险。”阿鹭对赵宜芳带兵出城一战也很钦佩,“她压根就是个不怕死的。”不像自己,除了吃吃喝喝和李素月,偶尔起了壮士烈怀要赴沙场,还差点送了小命。 半晌,谢蓬莱终于下定决心,“阿鹭说得对,日后养兵、护城、办学或农牧开垦,都少不得花银子。殿下虽不在沙海,但咱们得样样筹谋在前。另外,还得挖断李继信的墙根。”可派谁去是个难题。 -- 第111页 “我去。”李素月坚定道,她走惯了各地商道,又懂些北夏风俗语言,还有技艺傍身,是最佳人选。 阿鹭眼里闪过不舍,“你……我陪你一起吧。” 卢向春喝完杯中酒,长叹一声后又回味了番,“我以为跟了锦王就有了指望了,到头来还是得自己找银子。”她看着谢蓬莱开玩笑,“锦王一个月给你多少银两?” 谢蓬莱脸上闪过一丝自豪,“无价。” 桌上几人俱是脸色一震,阿鹭咂摸了下滋味,眼内闪过光彩,“你和殿下……?”殿下喜欢黏着谢师也不是稀罕事了,谢蓬莱也从清冷婉拒变为悉心相助,再到现在的倾心模样。 谢蓬莱粲然一笑,“志趣相投。”想到那雪夜如梦一聚,她的喉咙隐然发干。 阿鹭收回狐疑的眼神,再看看一门心思要出去探盐道的李素月,觉得还是操心自己为好。 饭后送走卢向春和谢蓬莱,她坐在一旁看着李素月收拾家里,云白鹭轻叹一声自己真的没出息,就爱闲看着月娘这般那样忙活家务。 外面又响起燕娘的声音,她摸着头,“这都几回了?”此人隔三差五地来找月娘帮忙或说事儿,要不是打马掌,要不就是送些吃食。就算成了亲家,她这走动也忒频繁。她巴巴地看着李素月,女铁匠对她笑了笑后开门,却见燕娘一头撞到月娘怀中,“月娘……”燕娘的急音变哭腔,她双手抓紧李素月的胳膊,“我家相公……快不行了。” 燕娘哭得眼睛通红,李素月听了也是一惊,“前几日还精神着,听他从屋里招呼呢。” “早上起就高烧不退,说了半天胡话醒不过来。医馆里的郎中也没法子……”燕娘这才含泪看向阿鹭,“请云小姐去看看。” 阿鹭忙不迭答应了声,“好……好,我这就去。”再看燕娘,又扑进李素月怀中哭个不停。李素月回头看她,眼中尽是无奈。 本来还奇怪谢师和锦王怎么热乎起来的阿鹭那一刻明白了,窗户纸这东西,她要是不去捅,别人就来挖她墙根。但人命关天,她还是先放下私情,尽一个大夫的职责。回家就写信请卢向春带给花娘,劳她保个媒,好将这不上不下的事儿敲定。 她忙去提药箱,再去拉燕娘,“我们去看看……” 手上一轻,药箱却落入月娘掌中,“你的伤没好,我背你去。”李素月语气轻柔,“救死扶伤是好事,可我舍不得你这么累。” 燕娘梨花带雨的脸那一瞬间似乎白了,而阿鹭的脸“刷”得变通红,“我……我能走。” 人已经被李素月背得双脚离地,“那也不行,也不是头一回了,无需害羞。”李素月端然看向燕娘,“燕娘,咱们快回你家铺子吧。” 第73章 燕娘的相公李唯仁曾经是沙海的风头人物,家境自小殷实不说,长相也体面,不到二十岁时就是秀才——沙海崇武,非因轻文,而是因真的就考不出几个秀才。可惜有年外出赴乡试被强盗打劫不说,人伤了,还耽误了赴考。打那后心气高的李唯仁就再也没考中,身子骨更一年不如一年。沙海、延州、渭州等地的郎中看了他这病都说只能静养,不能动怒,心志开阔方能好转。 李唯仁拖到了二十八岁,尽管家底不薄,却在沙海难觅一妻,最终买下了罪官的女儿。沙海人一听燕娘年纪轻长相好,识文断字不说,还懂骑射,父亲又做过司户参军。都觉得李唯仁躺炕上这些年终于撞了大运。一桩婚事冲冲喜也未尝不可。 喜就一桩桩地来了:燕娘还是个持家做买卖的好把式。一年不到,就接手了公婆的绸缎铺子,将买卖做得有声有色。前几年沙海战乱时还敢壮着胆子走出蛮关几回。家里也照顾得井井有条,让惯见沙海马上铁娘子的的公婆见识了南国女子的温柔孝顺。唯独肚子不曾见大,李唯仁家继续请郎中瞧病,都说这事不能强求。 至于找谁“强求”?李唯仁家传出的自然是燕娘不能生育。而沙海人眼明心亮——成天躺着的病秧子,保不齐少阳三焦相火虚弱,生不出的是李唯仁。 话传到李唯仁耳朵里,秀才公子在家不时大发雷霆。砸东西不说,还打燕娘。燕娘被开水烫过,瓷盆砸过,李唯仁拖着病躯拿着棍棒揍她,她咬牙不吭一声。等李唯仁打不动了才擦了眼泪洗净脸去柜上做买卖。偶尔被人听见了动静,沙海人都替燕娘不值,又佩服她心有仁义,没落井下石反揍李唯仁。这南方女子就是不同。 这几年燕娘的公婆相继病逝,大约知道自己日后能依靠的只有这个能干的娘子,李唯仁对她打骂极少。只是执意要将病榻挪到丝绸铺子柜后的小房间内,这样能听见妻子在外和人的谈话声。 听声音,燕娘从不对谁有意。反倒有些心怀不轨的上门勾引,都被她圆滑地送走避开,再不济就招来她那做铁匠的堂弟燕云汉来搭个手。沙海人崇尚能动手就不动口,燕云汉实心眼地只管揍登徒子,闹到官衙有燕娘兜着。 她也曾被几个北夏商人纠缠过,那一回是燕云汉和李素月齐齐出手。师姐弟各凭一把锤子撵走了那些浑人。加上她时常和李素月结伴入商队,燕娘说话的声音开始有了变化:但凡面前是李素月,她声音格外甜软,每个字都浸泡在喜悦中。 李唯仁听两回三回也没当回事,见多了燕娘找理由往李家铺子跑后就心生疑窦。多回看她夜灯下给李素月缝羔裘、亲手做衣裳的欢喜面色,李唯仁的心一天沉过一天,但他为人有点城府,没将话挑明过。毕竟李素月也不过是个寡妇,但凡他活着,燕娘和李素月就没指望。 -- 第112页 沙海被围困时,燕娘听说李素月外出未归,急得彻夜难眠。李素月一回来她又失魂落魄,呆呆地捻针走线戳破了手指。燕娘忙去按手上血洞时,李唯仁终于发了火,“你成日里想勾搭人家,也不瞧瞧李素月买不买你的账?” 燕娘惊得柳眉蹙起,“你说什么?” “我说你妇道人家不要脸皮,还想招惹人家寡妇。”李唯仁冷笑,“你死也是我李家的鬼,你活守寡,李素月守活寡,你们还真是一对。”话音落下,从来忍让的燕娘捻针直刺他的嘴,血珠子滴滴落在被褥上,燕娘嘴唇发抖,“李唯仁,你血口喷人。” 多年只见李唯仁动手不见燕娘还手,这回李家铺子后头回热闹了。夫妻俩扭打在一起,屋内能砸的都砸了,伙计拉架不住,李唯仁喘着粗气忽然没缓上那一口,人就直挺挺栽了下去。吓得众人掐人中后才醒来,说来奇怪,李唯仁气了一夜,第二日起就高热不退。 沙海现在拢共就那么几个郎中,个顶个的手艺不精,只阿鹭还能指望。她给李唯仁施了针后半个时辰,他的高热退了些,人也睁了眼。一看李素月也在房内,撑着坐起来指着她骂,“奸妇□□!” 阿鹭回头,只见李素月表情无辜,燕娘则小脸煞白,“你有完没完?云小姐救你一条命是让你骂人来的” 她对阿鹭致谢后才对着李素月道,“月娘,能到外面来?”留阿鹭在房内听着李唯仁用半口气向她哭诉,“我……家丑不可外扬啊云大小姐……” 听他说了大概,阿鹭总算明白那“奸妇□□”指向了谁,她拔出还插在李唯仁头顶的那根银针,“我告诉你,月娘对燕娘压根没意思,她是……”阿鹭怒视他,“月娘早晚是我的人,我的人听明白了?”再指着病秧子一顿骂,“不就是考不上举人?成天就知道躺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事商农四体不勤,指着娘子养家不说,自己还成天猜疑嚼舌。 “你病死活该!”阿鹭收了针离开,刚到外面就见燕娘在李素月的怀中颤抖。李素月则面有不忍,竟然也伸手搂住她的腰小声安慰着。 阿鹭张口,一股怨气堵在了嗓子眼让她说不出话。她抛下句话,“药方在桌上你们瞧着抓便是。”气性上头脚底拌蒜,趔趄了几步的阿鹭被李素月抓住了胳膊。 燕娘这时款款到了她面前施礼,“给云小姐添了麻烦,燕娘心里很过意不去。”她再拭了眼泪,“方才月娘和我说清楚了,是我没眼力,心里还抱着点没着落的期望才……”她眼圈再红了,“以后再也不会了。祝云小姐和月娘百年好合。” 阿鹭懵了,她不敢相信,“甚个……合?” 李素月却对燕娘道,“说开了就好,好生和你相公说说吧。”她又重新屈身到阿鹭身前,“上来。” 阿鹭习惯地趴在她肩上,出了李家铺子后她们第三遭如此走在街上。 “燕娘说什么合?你和她说开了甚?”阿鹭小声在她耳边问。 “说我李素月只想和阿鹭相伴相守,虽还没提亲,我心里已下了决心。”李素月深吸口气后流利道出心中所想,阿鹭过去顽皮也好无赖也罢,才技心智却是出拔。对自己更是痴心未改过。何况,规规矩矩后的阿鹭羞谈婚嫁的模样更让自己喜欢。 尽管阿鹭也是四体不勤,近些日子多卧床养病,刚才脸上气恼得都快青了。现在却被吓傻了般,趴在她背上半天没说话。 两人走到了巷口,阿鹭才道,“你怎地……都没和我提过,就先对外人道了?” 李素月昂首,英柔的面孔洋溢着疑惑,“不是要到合适的时候才对你提的吗?” “谁说的?”阿鹭抱紧她的肩膀,脸已经悄悄贴在她脖子上。 “我去问阿谢,她说不能操之过急。没准儿还要吃顿瘪。”李素月听到阿鹭的呼吸已经鼓鼓作气了。 “她晓得个甚?她自个儿还不是年过三十孤家寡人一个?两情相悦当然要挑明!”阿鹭气得拍了月娘的肩膀,“去县衙!” 李素月停住,“嗯?” “找谢师旁证,我要成亲!”她心里筹划的报知卢尽芳、等锦王回来再喝喜酒的这些琐碎瞬间被推翻了。阿鹭忽然一阵心酸,“月娘,我从十几岁就喜欢你到今日,还要谨慎个甚?还要等多久?”甚至发配西辽边境吃尽了苦头时,撑着她的也只是李素月。 左想右想心里还迈不过这道坎,她一口要咬在李素月肩膀,牙齿快触到时被转脸的李素月挡住,两人都红了脸站在巷口。 过了好一会儿,李素月点头,“你说得是。”她笑着加快步子直奔县衙而去,“燕娘方才说,百年好合。”李素月对云白鹭道。 曾经吊儿郎当上房揭瓦的阿鹭却埋头偷笑,而一滴凉凉的泪珠却渗到李素月的皮肤上,火热从心头瞬间荡开。百年好合她不求,就这一滴似冰似火的泪珠子,她觉得这辈子也忘不掉了。 第74章 只要阿鹭不想讨的债,没有她要不回的账。和李素月在县衙等了好一会儿才瞧着谢蓬莱脸颊绯红着小跑而来。她腋下夹着包裹,袖中书信漏出一角,又被她塞回去。 阿鹭坐在公案上摆着腿,旁边站着的李素月轻轻咳嗽了声,“阿鹭……,下来吧。” 阿鹭这才被她扶着挪走屁股,一把抓紧李素月的胳膊,“谢师,你歪理邪说哄得我家月娘不敢提亲,教我一通苦等不说。怎地来县衙找你做个结亲见证也要候上这久?” -- 第113页 谢蓬莱抬袖擦着汗,她哪里料到女子结亲怎么个个不同。有的不喜心急,有的则急不可耐。从廖大人那儿前脚才出,等着来报信的衙役和她说了后,谢蓬莱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画蛇添足。这要是别人,她定然不会多言一句。可恰恰是李素月问询了她,尤其月娘心仪的还是阿鹭。 打街口好不容搜罗到几挂炮竹,谢蓬莱又回夹院翻出了压箱底的绸缎银两。走到公案后她放下包裹,“不能候了,赶紧的。” 寻常人家六礼之类她也顾不上,按照本朝规制就在文书上让阿鹭和月娘签字画押,再盖上公章。吹干了墨后她径自收起一张文书,将余下一张交付阿鹭,“接下来呢?” “回家……过日子。”李素月是个实诚人。 阿鹭想得比这要深远,“告祭我娘,还有请亲友街坊再吃顿喜席。”她看着李素月,眼神里满是不确定和商榷。李素月微微一笑,携起阿鹭的手,“谢师在上,请受阿鹭和李素月一拜。” 阿鹭本还有点小脾气,手心被月娘用力而暖暖地捏了下,终于将算账放在脑后,恭恭敬敬地对着谢蓬莱拜起来。 谢蓬莱感慨万千,看着两人般配地站在一处,大大方方地和自己对视,又激动怜惜地瞧着彼此,她喉咙哽了下,“白将军若见了,必也欢喜。”一句话就说红了阿鹭眼眶。 谢蓬莱将包裹打开,“回家进门前记得放一响。一会儿出县衙我让衙役鸣锣开道送你们回去。至于喜席,我让人去紫雀订了酒菜会到李家铺子,这个亲得结得热闹。”阿鹭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谢蓬莱却不往下说了,取出绸缎和银两,“白将军不在,你白家其他人又不在沙海。你爹……罢了,我就忝为长辈,替你们做这个见证。” 这些财物已是她所有,她看着阿鹭,“成亲了就不能老泡酒罐子里。女子结亲不同男女,更要相互宽容体谅。这些权做你们的小家底。” 阿鹭的泪已经夺眶,“我就是找谢师算笔小账,你怎地给我回了这许多。”谢蓬莱替她们考虑的一点也不少,她俩意气之下走近县衙,谢蓬莱一个时辰内却给她们操办好许多事。 谢蓬莱示意李素月给阿鹭擦泪,“我这徒弟看着不着调,却聪慧隐忍,用情至坚。她和阿月你结亲,我最是开心,也最是放心。”她哄这小两口出门,“好了,热闹要开始了。你们先回去梳妆,我稍后就去你们家。” 送走二人,早就候在门外的衙役已经敲锣开道,总在喜事上唱梆子的老更夫也在高呼,“三生缘夙定,一世白首携。” 沙海城慢慢沸腾了,谢蓬莱坐在公案上侧耳听了片刻,贴住了脊背的冷汗渐渐消失。 袖中的那封“北夏王侄、州刺史李继佑请结锦王府侍读云白鹭亲”一书,明明白白地写着“宣徽使云放江亦有此意”。为了自己屁股在北夏坐稳,不惜在和谈时用亲女儿的婚事作为铺垫。谢蓬莱看着前方虚空,心里沸腾着愤怒。她知道这封信只是开始,说不准京里早就有这个意思且不日会到。她这一次的强行主张定会被廖大人参奏。 罢了,七品乌纱而已。可锦王的大局……谢蓬莱还有几丝惆怅溢出胸口,越过高墙直向东边——赵宜芳此时也在身不由己。 谢蓬莱迟了一个时辰才登门李家铺子,她笑逐颜开,和街坊四邻问候过就被李山翠请到了主座上。山翠挠着头对她啧啧道,“我还以为阿姐要迟我一两年,怎地这般突然……我,我都没为她们准备甚。” “今天操办你才是主心骨,办好这一出就是给你阿姐的贺礼。”谢蓬莱一席话激励她又边忙碌起来。 匠营里的人也来了些,通敌的匠营人被廖大人分批派押到延州审问,李家和匠营的关系一下子冷却了不少。今天被请来的不是没参与,就是世交的铁匠。 四邻也来了不少,沙海城内大小馆子里谈得不再是被强盗杀死的邹士衍,也不是在狱中等待发落的名伶柳秦桑,而是李素月这个再嫁的寡妇,和云家那不成器的女儿。 女子结亲在本朝向来低调,去县衙换了公文,再悄摸住到一起过日子,要过上数日才能被人全然察觉。他们哪里见过衙役开道、锣鼓鞭炮齐喧的? “这要在京城,是要被骂不检点。”有见多识广的商贾这般说。 “我沙海不同。”说话的是刘家环饼铺子的刘二娘,“前些年死在沙场上的男女各半,沙海男女成亲能热闹,女女结亲当然也可以!”她说不出什么惊天动人的大道理,只晓得沙海这地界,女人养家糊口,上阵杀敌都是常有,单成亲这码事被说成“不检点”就太不厚道。 李家铁匠铺子的李素月是城内有名的俏娘子,她换了身干净的旧衣裙,眉黛被精心描画过,喜色也忍不住印在脸颊,更显得她容貌秀丽,婉而不怯。 那前沙海保胜军主帅云放江的女儿、曾经闹过三媒六聘的阿鹭终于长成了稳重标致的模样。她也换了身和李素月接近的衣色,旧衣裳新模样,酷似白芷的面容让人不住地欷歔:像,太像了。 一场朴素又热闹的婚事办到了天黑,宾客酒欢言尽告别,谢蓬莱和山翠送阿鹭和李素月入房休息。李素月坐在床头,双手紧张地抓着膝盖,阿鹭则僵着肩膀不敢动弹。 谢蓬莱看着这两人,终于从怀中取出最后一份礼物,一本她在清理沙海书院时发现的床笫秘术详解。谢蓬莱翻过此等“邪书”,觉得定然有用。送到谁手中却犹豫了起来,过了会,将书同时塞到阿鹭和月娘手中,“不早了,你们瞧着要不要一起看看。我也回了。” -- 第114页 谢蓬莱和山翠离开房间,忽然觉得身后一暗,回头发现蜡烛全都熄灭。一阵窸窣伴着陌生的低笑声传来。 半晌,山翠说,“那是阿姐……” 谢蓬莱笑着摇了摇头,摸摸鼻子,“我又画蛇添足了。” 过了凤翔府后,赵宜芳换乘了马匹继续赶路。铺兵从后方不断送来沙海等处的来信,谢蓬莱谈及盐税、扩军,也谈及西北德顺军和镇戎军的动静,就是从未在信中谈过她们彼此。锦王脸上略有停顿时,离昧一句“谢县令不是个取巧的人”就让她释然一笑,“谢师过于谨慎。” 东边的铺兵也走得勤快,锦王出城几日,京里透出的风声已经略有变化——颍王病情稳定,文德殿那位下令从应天府而来的通王赵德沅暂在城外客驿休息。 一场看似平波无澜的接位之争被无行的手按捺到深黑的夜幕后。 赵宜芳站在驿站歇脚亭中看着窗外的雨,拿着刚刚收到的信沉思着——谢蓬莱的请罪信稍微破坏了她的心情。 离昧不能解爱恋之情,只觉得谢蓬莱的举措太过张扬。“我觉得谢县令这一举措不妥,她本就是颍王那儿挂上了单的,正愁没机会被人薅下来。两院里的人估计也认得了她,将谢师认作是殿下的心腹。她这么着急,就是撞刀口。” 沙海眼下缺谁也不能缺谢蓬莱,她若被请出位置,锦王再回去又要费力不少。 谢蓬莱样样也好,就是为人有时优柔得紧,也太意气用事。离昧看着锦王依然不言不语,知道她心里别有绸缪。 锦王也是个意气人,早前一颗痴心付沙海佳人后,没等人家点头就写信给颍王:非谢蓬莱不娶。 离昧别有意味的一瞥恰巧被锦王抓住,被锦王晲了眼,“在笑话本王和谢师?” “是好奇。”离昧想了想,“人多在关键时刻都循着性子和本心,才构成了人的弱点。”她也想到了自己,因姐妹亲情而愤恨害死阿姊的人,一朝权力在手,未等朝廷发落就直接在公堂上打死疑犯泄愤。 “谢师这一回却是做错了。”锦王知她话里意思,也懂谢蓬莱在疼惜阿鹭和李素月的感情上,糅杂了多少微妙的、且只有她能懂的心情:谢蓬莱提亲不成后归于沉默,且等且观望,且从且屈就。谢蓬莱的沉默中也有意气,如同那半夜,倚窗风雪榻上风月,她认命又无奈地接纳了这一切。对读书人而言,“名分”不比意气的分量轻。 赵宜芳的手指触到腰上系着的香囊,那里曾挂着的青玉孔雀早藏在谢蓬莱脖上,赵宜芳藏着谢蓬莱的一束发丝:青丝里夹杂着两根银白恐怕她自己都没发觉。沙海一役,谢蓬莱不曾道过艰辛,艰辛自会接踵挂在她的发丝眉宇间。 “可若我是谢师,也会这样做。”赵宜芳轻声道,“我给白侍读和李素月写封贺信,再将我那套随身带的虎狼双玉一并送上吧。” 这世间如虎如狼的女子能成双,赵宜芳从心里高兴。 第75章 到河南府西京时,意味着京城几乎近在咫尺。赵宜芳没有星夜兼程,而是准备在西京洛阳修整几日。这儿有处商王的别院,也是商王的出生地。商王年轻时曾在此地做过知西京留守司事,后来被人参了“自营一地”,为了避嫌才离开西京,开始了辗转多年的军旅生涯。 车队到了西边乾通门外,留司御史康捷已经等候多时,赵宜芳这一路只能走明道,写明信,两日前已经派人来西京提前打点。即便如此,现任留司、宗室赵骓却借口赴京避而不见。赵宜芳和康捷寒暄两句就奔向商王的别院,“着实因为这一路紧赶慢赶,本王惹了风寒需要看看郎中。”见她咳嗽不停,康捷心里提着的石头遂放下,“李秀兰李医师现下正在西京,下官已经约了她去府上为殿下诊治。” 康捷心里的算盘是这锦王殿下看过病,速速好起来后送她出西京。眼下朝廷气候诡谲,颍王的皇储之位似乎有所动摇,惯常见风使舵的官场老油子都不敢和这兄妹沾上关联。 赵宜芳对此心知肚明,谢过康捷后径直回了别院就闭门谢客。虽然这个门不需要闭,也没几个客敢上门,毕竟西京是个衣冠渊薮、皇亲国戚聚集之地,处处耳目灵巧不亚于京都。但姿态她要摆出来,换离昧的话说,“我瞧着这四京二十三路,当官的个个都能去瓦肆里演一出。”赵宜芳笑躺在书房窗下,看着窗外的园圃亭观,“阿兄要我莫急,定然有他的道理。但咱们在西京又不受欢迎,本王只得装得清高点。” 才歇下半日,府外就有女医师求见。赵宜芳知是李秀兰,便让离昧亲自去迎接。等了片刻,就听到窗外有一朗朗女声,“商王孙女可在?” 赵宜芳唇角散开笑意,“洛阳庸医可在?” 话音落下,就见一个五十开外的素衣妇人笑逐颜开立在门前,李秀兰面目清疏,眉眼沉静,只是见到赵宜芳时才活快起来。她嗔怪了锦王一眼,“不声不响离了京,这会儿又怎地了?” 赵宜芳已经起身,恭恭敬敬,“见过兰姨。”手腕已经被李秀兰托住,指尖附上一会儿,李秀兰暗吁了声,“风寒犯肺,可是有些日子了?” “从沙海出来半日就开始咳嗽,守城那些时日殿下的身子骨就没好过。”离昧紧张地看着李秀兰。 “听说了,就这把小瘦骨头还敢几进几出带兵冲阵。”李秀兰曾是随军大夫,专为女兵将看诊。出神入死多回不说,也和商王交好多年。她对赵宜芳口气颇亲爱,感慨地看着赵宜芳,“一战打出了你祖母的气势,也把自己打进了两难间。” -- 第115页 李秀兰在京城看诊人家遍布三教九流,也听说过枢密院里有人揣摩了上意,对沙海之围视而不见,对北夏政变势力两面下注,若李继信等成事,就嫁锦王和亲,“以图世代之安,以减岁赐耗帑”。结果锦王硬气,将那狂妄到直接入城逼婚的李继俨直接砍了脑袋。 婚事自然作废,但朝里已经有风声,说锦王欲成商王第二。所以李秀兰说“两难”:进京后不晓得能否脱身。不进京就被人参奏有二心。 赵宜芳眼下更担忧兄长,她不以为然,“我阿兄卧病,做妹子的怎能为流言左右?这一遭京城我必然要去。” 李秀兰嘴角泄出一丝诡异的笑,她微微摇头,继续闭目听脉。 赵宜芳心知她听多了场面话,也将自己看做了京城那些人的同类,她不作辩解,耐心等候李秀兰的诊断。末了,李秀兰叹了声,“果然又是。”随后,赵宜芳的胳膊在她手中曲张了几番。 “夜里是否寒痛交加?暖敷即好?”李秀兰问。 赵宜芳却稍稍走了神,沙海最后一夜,她睡中觉得冷痛时,是谢师搂她在怀,轻轻揉按着她腰背四肢。那一夜她睡得最甜香。 “殿下夜里时常睡不着,就看看邸报文册到天明。”离昧替赵宜芳着急,“地龙总是烧到最旺,可殿下又爱赤脚走动。” 赵宜芳无奈看了眼离昧,“白日里我睡得够。” 李秀兰沉吟了会,“也是寒邪痛痹,又有阴虚火旺。”观锦王舌苔滑白,脉弦过紧就知道,也难怪她这肺寒也多日不好。锦王生母、亲兄以及她自己两代三人都被这痹症困扰。前些日子是颍王突发此症寒毒入心,才会呼吸困难昏睡不醒。赵宜芳则好些,症状要轻得多,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最终,李秀兰为赵宜芳开了几副药方,再施了针灸,又嘱咐,“殿下近日不可同房。” 赵宜芳脸颊微红,点头称好。离昧已经腹诽起来,谢蓬莱莫不是毒药身子?殿下近了她就加重了痹症。 李秀兰看诊后却不着急离开,她踌躇了会,问锦王道,“殿下日后又和打算?” 赵宜芳见她眼神澄澈、表情严肃,也正了心神,“待阿兄转好,我请朝廷拨了兵马粮草协防沙海后便会回去……”她顿了顿, “本王已在沙海成亲。” 李秀兰瞥见赵宜芳的手攥住了腰间锦囊,面色羞赧已现。她先是一惊,而后转为了然,“怪不得……殿下要斩了匪首李继俨。”但亲王婚事朝内皆无人知晓却也蹊跷,听闻过锦王逸事的李秀兰猜出了七八成,“不知哪家姑娘?” 商王在世时曾和李秀兰无奈谈过孙女,“她是锤天的胆量,心思又张扬且细腻。本就生了个女儿身,却又喜欢女儿家。打小儿认定了那一位,十年嘴都没松开过。” 问是哪一位,那时病入膏肓的商王眼神却清明了起来,“济北的女解元谢蓬莱,我给打发到阿芷那儿历练。真有那个福气缘分,她二人必定会碰到。那孩子若真被招进了我王府,是害了芳娘,也害了她自己。”相反,若那孩子能在沙海挣出条道,才会养出心胸气魄。 “沙海县令谢蓬莱。”锦王吐出心上人姓名时口齿间溢满自豪,“亦是本王在济北时就心仪的人。” “为了心上人,就不打算回京了”李秀兰笑。 “兰姨,我非是全然为了她而去沙海。”赵宜芳眼里的内容让李秀兰生出了熟悉感,曾经和她帐内掌灯夜谈北方战势的商王也是这样的坚决眼神。 “那老妇就先去沙海一步,等着殿下回来。”李秀兰听闻西北兴起一种怪病,乃因食用青白盐后而起,她觉得奇怪,决定亲自去一趟。 “我为兰姨书信一封,见了谢师她自会安排好。”锦王忙让李秀兰等片刻,急急修了两封书信请她带到沙海。另一封自然是给谢蓬莱的私信,她二人书信不谈□□已是默契,也是担心铺兵送往间会走漏风声。 李秀兰将两封信揣好,“明儿我再来针灸一回,再配合药剂,你这痹症大部将缓解。”其余的断看锦王自个如何休养。临走前,她想了想,决定多嘴一句,“陛下派了殿前指挥副使常在颍王左右,我上月去府里看诊碰见了他。” 赵宜芳眼神倏地亮了,她点点头,亲自送李秀兰出门后回屋就踢了鞋子,“你听见了?”她问离昧。 “听清楚了。”离昧点头,“说明陛下体气也不见得顺畅,时刻做好了防范。”文德殿那位治国大才没有,但心眼儿胜过筛子,最擅虚虚实实玩弄人心。 “阿兄让我莫急,身体要紧。他让我候在西京……”赵宜芳这才彻底明白颍王用意,“一旦生变,本王近可入京,远可掣肘在西北。阿兄这是不放心枢密院。”但她只带了亲兵百人,危急时分定不够的。 “西京禁军骁胜军统领曾是商王帐下,巡检司军统领亦曾在京城和阿兄交好。”赵宜芳道出了颍王用意,“阿兄没事先提及这些,也是在观望本王。” 文德殿和枢密院的视她为眼中钉,兄长即便心有不忍,对自己也百般提防,能倚仗则倚仗,不能倚仗她也插翅难逃。两个京内最有权势的男人在自己病得快死时还不忘记自己。赵宜芳苦笑出来,“真不晓得本王哪里惹出他们如此大的猜忌?” 离昧替她奉上茶,“因为商王曾经统领半数禁军,战威极盛。也因为宗室里,陛下定不愿还位于□□一脉,而太宗一脉凋零至斯,老的老,小的小,能传位的只有颍王和殿下您。在这世道,传位颍王和传位殿下结果将大相径庭。” -- 第116页 赵宜芳看着窗外枯池,“如何不同?” “纲常伦理无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认为,如颍王继位,天下还会这般运转。殿下若继位,轻则乱战纷飞,重则改朝换代。”离昧也捧茶饮了口,“‘世道’二字,如果变成女人来写,是他们不敢想的。” 赵宜芳双手被茶杯暖了下,笑着回头,“那为何不杀了本王,却要逼本王嫁入北夏?” “那不是视殿下为洪水猛兽嘛?放您入北夏,乱的是那一国江山,京里的人坐观虎斗何乐而不为。”离昧见锦王微微变色,“殿下,您这些时日千万要忍,忍到颍王放心纵权。” 赵宜芳颔首,“本王知道。”想到那一同随行的礼部员外郎范衡,她穿上鞋,“本王去会会老熟人。” 离昧猜出了她的念头,黯然叹气,“非得如此?” “他不是早猜到了嘛?也算有几分聪明。这么长舌,不妨就回京城唱一唱——锦王赵宜芳私下成亲,只爱巾帼红颜。”赵宜芳笑出了声,“阿兄乐见的。” “谢蓬莱也乐见?”离昧为她俩担心。 赵宜芳放下茶盏,掏出那封请亲书,“谢师知我。” 第76章 蛮关已然关闭,沙海也禁了北夏商人往来。可党项六州内的吃穿用度平日本就依赖华朝货供,一战 得罪了人后,茶粮铁绸流入的越发少。因而边境附近热闹了起来。两国间被李继俨堂兄弟俩一顿折腾,都没有得到借力打力的效果,反而遗留了一地鸡毛。留给北夏的乱子便是物价飞涨,边境不宁。 但这形势喜坏了边境的两国商客,和丈夫大吵了一架后的燕娘跟着驼队飘然出城,明面上大伙儿都说去西边找甘州回鹘的客商做买卖,私下里都是去找北夏人,他们要换回的不是银两,而是盐州质量极其好的青白盐。西北闹起了盐荒,眼下盐比黄金。 往常沙海商队中,燕娘喜和李素月作伴,现在她身边多了个咋咋呼呼的茶商,而李素月则骑在驮着铁骑的骆驼上,眼睛不时扫过身旁骑着五斗的新婚妻子阿鹭。 “李家娘子,你爹怕是回不来了吧,所以你要改和你娘姓?”茶商头回听说云白鹭改名作白鹭时先是生气,后来马上想明白:姓云的半世荣华一夜消散,当然比不过世代为将为帅的白家风光。他是买卖人,虽忌恨女子擅自改了父亲的姓,但最终眼光落在“划不划算”上。 “我娘子是白将军生的,和白将军一个姓有何不可?”李素月没等阿鹭回答,冷冰冰地一个白眼丢给茶商。 沙海有批外地来的客商,最爱就着沙海人约定俗成的事情指手画脚:张家娘子改嫁两回,李家姑娘不乐意嫁男人云云。 白芷的威名那茶商从前年来沙海时就听过,却没真正见识过。说到这当口,商队领头的汉子回头,“要我说一出生就不该姓云,云放江是京城人氏,出身禁军世家。白家才是和沙海休戚与共,你早姓了白,兴许保胜军就没云放江的事了。” 茶商惊得张开口,“你们宁愿沙海姓白?” “管它姓白还是姓赵,哪怕姓云也没关系。就是不能卖了国给咱们落个恶名。”另一边的草药贩子恨恨道,“前几年打败仗后我去秦州走药还被人赶出来,说沙海人没种。” 话题扯得越来越远,阿鹭却一直没作声。李素月注意到,偷偷摸出袋子酒给她,“冷不?”年前商队就指着这趟了,要不是实在缺盐,她也不舍得阿鹭出城。 阿鹭接过酒袋小小抿了口,抓着缰绳故意在马背上摇晃几下,果然惹得李素月紧张得跳到她身后扶住。 铁匠娘子为人爽气,才不听三姑六婆或四叔七舅嚼舌根子,无论是背着阿鹭上街,还是共骑一马都很坦然。阿鹭乘势靠住李素月闭目休息,“盐州城外马贼多,不晓得能不能碰上。”人人都怕马贼,她们却想碰见卢尽花。 “难说。”李素月见酒袋已经被递到她唇边,她笑就着也啜了口。 这一个多月,卢尽花部在盐州等地活动,盐至少掳了上千斤,想必日子不算难过。加上各边寨不断窜出流民,她的新军也扩充了上千人。 卢向春前几日回沙海讲过,“姑姑太挑人,要不何止扩军上千,上万都行。” 左手和阿鹭掌心相对,李素月握住了她的指节,过分的亲昵不想被燕娘看在眼中,饶是李素月也感到一分腼腆。 燕娘却没挪开眼,大方赶马和她二人并肩,“听说这边境有个女将军带着数千人马,夺了北夏人好些盐。” 李素月和阿鹭没直接搭腔,“好像听说过。” 燕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也想见识一下。” “唯仁相公身子好些了没?”阿鹭开药后就没见李家派人来请诊。 “谢…白姑娘,已经好多了,能在院子里走动。”燕娘还是改了口。那一架后就听说李素月当日便成了亲。沙海人猜测不出缘由,只有燕娘以为和她自己有关。而李唯仁气缓过来,还不忘记三不五时地讽刺燕娘,“你一个流犯,嫁进我家脱了罪籍已经撞了大运,妄想李家寡妇都没门。” 燕娘不再回嘴,只闷头在柜前算账做事。还有五天就要过年关时,她找到了商队领头,也说要去榷点货。 阿鹭这次见燕娘,总觉得她神情模样不似以往,像放下了家中琐事,眼中的神气陡然亮了。 -- 第117页 一行人过了叶羌河往东北行了几十里,到了山崇土荒的地界,领头的一声忽哨引人警戒,懂些兵马军器的将商队围住保护起来。领头的抱拳对着四周,“我等都是做些小买卖的生意人,道理都懂,给诸位的过路钱都已备下,还请诸位放我等一条生路。”想来是青白寨的马贼。 “打哪儿来的?”问的人带着北夏口音,听到这,领头的和商队中人俱是心口一坠,要是本朝马贼倒还好说,北夏马贼向来贪得无厌。 阿鹭听到后和李素月交换了下眼神,同时偷偷弯腰去捞弓箭。 “延州来的。”领头的自然不敢说沙海。 一阵大笑后,马蹄声从四面聚拢,百来号刀剑出鞘的马贼竟也不蒙面,就这么围住了商队。 “买路钱留下,货我们要,”一个北夏汉子滴溜溜的眼珠子在看到燕娘时发直,“人我们更要!”随后他的眼神落在阿鹭和李素月脸上,从两人的亲密猜出了关系后“呸”了声,“晦气。” “晦气什么?两个一双不是赚了?你不要我要。”另一个北夏汉子喜滋滋地夹了马肚子就冲向阿鹭她们。一看就是抢人的架势,这汉子正向阿鹭伸手、两人距离不过数尺时,李素月已经抽出一支箭,从阿鹭身后拿下弓搭上。阿鹭同她一起瞄准,两人的右手叠着右手拉开弓弦,“嗖”地一声,阿鹭松手,箭头贯穿了那汉子的右耳。 随着那汉子的痛呼,北夏马贼队中遽然骚动,沙海商队里的人也惊恐地看着她俩。阿鹭看着那马贼头子身后,“做买卖讲个道理,做马贼何尝不是?这人好生无礼,我先替你教训了。你多的是青白盐,还怕换不了金银绸缎?” 坠马的汉子捂着流血的右耳冲回自己队中,用北夏语带着哭腔念着喊着什么,所有人都发现他正对着个其貌不扬的人在诉苦。 那人个头不高,精瘦黝黑,眉眼棱角不似男子,用剑拨开吵嚷的手下后来到队中首位,沙海商队这才看清这马贼头子竟是个女人。 “我这手下新投奔的,别的都好,就是急色,你教训得对。”说出口的是正宗中原官话,转头叱自己手下一句后,那北夏女子抱着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阿鹭,“听你口气,像是很懂买卖,怎么做?” 阿鹭看了眼四周,“你我坐下当面聊聊?”腰间却一紧,是李素月圈住了她。“没事,我去探探底儿。”这也是她们此行的目的。 阿鹭下马,背着弓箭走到那女马贼头子面前,笑容宛然地看着她,“不瞒头领,我等此番前来就是提着脑袋的,如果真能谈成个买卖究竟,也不枉你我走一遭。” 那北夏女马贼忽然也策马冲过来,这次阿鹭没有搭弓瞄箭,对方向她伸出手时她没有犹豫就拉上,借着这股力气就上了马背。只可怜她刚刚好的背部又被牵扯了下,疼得咧嘴时瞥到李素月担忧的眼神,她喊,“等我片刻。” 马贼头子也对着自己人喊了声,“等着。” 两人就直接越过众人的视线,直奔西南角的山崖。快到尽头时,那马贼头子才勒马,将阿鹭拽下马背,自己则轻快跳下,她双目炯炯,瘦矍的颧骨似乎动了动,“再撒谎我就在这砍了你喂狼。” 阿鹭苦笑,“你瞧出我们是从沙海来的?” 女子回头指着远处的商队,“十之四五都是女子,西北诸州只有沙海商队才有这么多的女人。”她盯在李素月身上,“她习过武,身段最硬朗。”再皱了皱鼻子打量阿鹭,“你?绣花枕头。” 阿鹭早就知道自己是块绣花材料,她并不生气,嘿然笑了声,眼睛落在远方似乎焦急的李素月脸上,“好眼力。” “我认得她。”那女子又看向李素月,“她是个沙海铁匠,我在蛮关见过她。有人十两银子请她留下三天铸剑,她却不干。”这事阿鹭却是第一回 听说。 “说说,怎么做买卖?”女子收回眼神,盯着阿鹭问。 “青白寨的人贩盐所得为□□开,姑娘以为如何?”阿鹭问她,忽然发现她黝黑的肤色遮住了自脖子深处延伸的刀疤。 “李继信拿六,我要拿八。”马贼头子笑,“你们分两成,从盐州到沙海这道盐路就归我们护了。”而李继信记恨上沙海了,不愿和沙海商客做青白盐的买卖。 阿鹭转过身看着峭壁之下,山口北风回荡作响,她闭目听了会,随后转身,“我们八,你们二。” 北夏女子以为自己听错,轻轻扭过耳朵,再扬起下巴,“不想活了?” “是为了你们活。”阿鹭跳到山口的石头上坐下,弹了几下弓弦发出低低的嗡鸣,“都知道你们拿两成,不光沙海,延州、渭州秦州等地的人做买卖你想想会找谁?” 那女子恍然,眉头跳了下,“这不是替我们招李继信?你这是借刀杀人。” “我要杀人不假,但不是借李继信的刀,也不是要杀你。”阿鹭指着她脖子上的刀疤,“我记得北夏左厢神勇军司的都统军娶了自己叔母,又生下了女儿……”话没说话,她自己脖子上已经架了剑,“再胡说我剁了你丢下去。” “丢下去?不喂狼了?”阿鹭微微离开剑锋,“我要杀的是李继信,你吞下这青白盐道,咱们各取所需,如何?”她清了清嗓子,指着自己,“我是前保胜军统帅云放江、也是白芷的女儿,姑娘,但凡世道长点眼,咱们俩也不至于一个落草为寇、一个带着媳妇出来走……私盐啊。” -- 第118页 那边的李素月也发现动静不对,策马朝阿鹭奔来,阿鹭看着她叹气,再抬头看北夏女马贼,“谁不想回家老婆银子热炕头” 女马贼被她的话惹得笑了声,剑锋稍退后,“那你为何要杀李继信?” 这从何说起?阿鹭想了想,“长话短说,往公,报沙海城围一仇。为私,他胆敢调戏我师母。”她伸手示意李素月停下,“还有,我最烦这些成日里打女人主意的男人,没出息!” 那剑已经回了鞘,北夏女子从她腰间抢下酒袋子打开,喝了口后一脚踩在阿鹭腰侧,脸上竟然露出一丝调皮笑意,“说吧,怎么杀?” 第77章 谢蓬莱又等了阿鹭她们半个多月,年关就差半天了,她们还没回城。除夕到来前的沙海一洗今年的战气晦气,干干净净、喜乐祥和地准备过年,如果不计较飞涨的盐价的话。 家家户户门前都贴了桃符,谢蓬莱的夹院前贴得算是迟的。贴好后来到书院找空现,她敲门半天也没人应。推开发门只是虚掩着的。走到中间由锦王特意空置出要书写女史的房间,那里只留两张空荡荡的书案拼在中间,就是空现睡觉的地方。上留一张纸,上有空现诙谐的字迹,“你这酒肉太少,洒家向江南去也。” 头陀都能去寻舒坦日子,沙海的谢蓬莱和眼下羁留西京的赵宜芳却不能。北去寻盐的阿鹭和月娘想必也不会舒服。 谢蓬莱将信收起,在沙海书院内踱了会儿步,半个时辰后天色全然黑透,有按捺不住的人家已经开始放起了烟火——沙海一战前,全城大半烟花都被谢蓬莱送上了天,那阵仗可比这零星半点的浩大壮丽。人间一场兵难灾事前竟然还有那般美景作引,而谢蓬莱宁愿看这眼前的零星半点。 她掏出怀中的桃符也贴在书院门前,用手拍了拍确信不会掉下,才攥起指尖搓了搓冰凉的掌心。前几天山翠就邀她去家里过除夕,谢蓬莱心想她和燕云汉还是成双成对更好,推辞除夕要去城门守夜便拒绝了。一个人的冷清她已经习惯。 守城将士也不能掉以轻心,之前谢蓬莱本想去信锦王请求多发些饷银,锦王已经派府上人告知银子已然备上,“说这是沙海一片心意即可,不必提及殿下。” 遗存在沙海的保胜军一战后骁勇再现,又得了奖励,除夕守城也不会心不在焉。他们瞧见谢蓬莱上了城楼,还带来数坛镇戎军贺三省送她的“南仁和”酒,“夜班排得密些,让将士们都能沾点年关喜庆。”谢蓬莱嘱咐道,自己则坐在正北城门上的箭楼内看书——兴许今夜还能等到阿鹭回城,谢蓬莱心想。 “谢县令,你说北夏人会挑这个日子半夜偷袭?”上一战立功的老兵李顺已经升了管着百人的小都头,肩上扛着百条人命,他也比以前更为警觉。 “说不定。”谢蓬莱说北夏人连南宣徽使都会假冒,夏君病时,连夏京局势都未曾完全掌握,“说不准会有亡命之徒,想趁着除夕来沙海打秋风。” 李顺给谢蓬莱递上块在炭盆上烤热的饼,“我就不明白,怎地皇帝老儿一病,下面就开始乱套。北夏是这样,西辽也如此,连咱们……”京城里继统之争已经有风声被吹到了沙海,“嗨,真想吃烧臆子肉。”李顺塞了口饼进嘴,吃得“吧嗒”作响,还不忘记继续问谢蓬莱,“谢县令,你是读书人,沙海书院里那些书你肯定都读过,有没有法子让天下彻底太平?就算皇帝们病了死了也会继续太平下去?” 谢蓬莱撕了小块饼默然一笑,吃下后才指了指天,又指回地,“天上太平,地府也太平。”人间要追求永治永平,也只是追求罢了。 “我媳妇说这世道只晓得操棍弄棒的男人再少点,也能安生。”李顺想起自家那打小儿也是保胜军营里长大的婆娘,咧开牙,“我寻思着有点道理,可不都是男人先打起来,其他人都遭殃。” “你们都是明白人。”谢蓬莱丢下这句便靠近油灯继续看书。再看到小半夜,沙海城里鞭炮声渐渐都弱了,县衙的牢头找上城楼,“那柳秦桑一心寻死,送上的除夕饭一口没动,方才想撕了布条想上吊,被我拦下了。这会儿又是撞墙又是咬舌,真是片刻都离不开人看着。” 谢蓬莱收起书起身,“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这会儿怎地要寻死?” 本想着寻个由头将柳秦桑放了,她这罪名再大,也不过就是个不知情而藏匿盗匪。但她一出狱就去叫屈喊冤,已经给谢蓬莱带来过麻烦,且赵宜芳曾说,“放她回花巷,她也没那个精气神卖艺。送她出沙海,就是任她漫天喊冤给谢师找不是?就关在狱中几个月,磨磨她那脾性,等想明白了,本王再派人护送她回秦州老家落脚。”可锦王这一走,就无人敢动柳秦桑。 “谢县令一看便知。”牢头面露难色,“瞅着她那肚子……怕是有了。” 谢蓬莱一惊,随即敏锐地扫过牢头的脸,吓得他连忙招手,“沙海监牢管得多严谢县令自然知晓,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对她如何。谢县令,她怀的多半是那回鹘人的种。” 那多半是因为听见外头鞭炮,勾起思乡忆亲之情,加上肚子动静越发大了,一着急不惜以命相搏闹出动静,好引起锦王或别人的注意。 柳秦桑不闹出这出,谢蓬莱还真没心情去瞧她。“我去看看。”才走下城楼,就瞅见沙海守将也赶下,“今天派出的探马刚到城下,说路上碰到了一队马贼。” -- 第119页 谢蓬莱的脚步又被绊住,她沉神让人开门,一队探马接踵回城,最后一匹探马背后竟然是个妇人被绑在马鞍上。 城门再次关上,探马们纷纷下来,回报几条道上的动静,指着那冻得哆嗦的妇人道,“距离叶羌河十五里有百人的北夏马贼,看起来目标不是沙海,像是失散的游寇。归来时遇见她正独自赶路,马受惊往南跑了。我们怕她一个女人家不安全,就救了她一命。” 谢蓬莱见这妇人衣裳朴实,然面色清润底蕴不凡,命人放她下马后便想上前好好盘问。岂料妇人面含怒色,指着救了她的那探马道,“谁要你救?我的药,我的书,里面还有我五瓶草原知母都在马背上,都是好不容易从别人手里求来的…” 她转脸看向面色秀丽的谢蓬莱,见她眼神温和却难以琢磨透,身边人都在向她解释,“着实担心错过了子时前入城,我们赶得急了才未帮她寻马。” 谢蓬莱听妇人口音像从京城来的,念叨着的都是药和书,便猜出是个女医师。她笑道,“医师莫急,医书沙海城里不缺,药剂也可再配制。今日除夕,你既有缘入了沙海,不如屈尊在城内客驿休息几日再上路。” “放我出城,我自己去寻。”妇人倔强道,“离沙海十几里的马贼就把你们吓住,我可不怕。” 谢蓬莱倒吸一口气,忽然对着妇人一拜, “晚辈谢蓬莱,见过李医师。” 要药不要命,常年行医各地又行踪飘忽,出入胡地也不惧,这不是李秀兰又是谁? “谢蓬莱?”李秀兰心里的猜测也被验证,她想起怀里揣的两封信, “知道我是谁了还不帮我找回马?”再板起脸,“否则休怪我参你!”她虽不再为御医,写封参奏托人送入宫却可以。 谢蓬莱的头有些隐隐作疼:怎地除了一个柳秦桑,又来了个孩子脾气的李秀兰可如何使得?这个除夕,注定不会太平。 “李顺,”谢蓬莱喊, “带一队去找回李医师的箱子归来,找到每人赏三两银子!”这是沙海的贵客,谢蓬莱打定主意要留下李秀兰。 再想请李秀兰回客驿,却被她拉到身前带路, “就去你家住。”能让赵宜芳心仪的人,她想就近掂量下斤两,也不枉和商王相交一场。 哪儿有一来沙海就要住县令家的?谢蓬莱却笑吟吟答应,回头对守将等人道, “这是咱们的大福分,这位就是驰名天下的神医李秀兰。” 众人惊愕或低呼,李顺已经去牵马,“我等这就去找回来。” 李秀兰却白了谢蓬莱一眼,“甚个神医?俗气。” 被俗气的沙海县令领回家后,李秀兰吃惊于她的清苦。就两间屋一间杂用房,睡觉的地方仅仅是屋内那张炕,一角还躺着只狸猫。谢蓬莱路上对她介绍道,“方才咱们路过的是沙海书院,里头藏有医书百册。前巷口的药铺老板常走草原,店里有不少北边好货。” 进门口就请李秀兰坐下休息,自己则忙着去烧火。 “今儿除夕,李医师却仍以医术为重,身入独险之境却混不在意。”过了会,谢蓬莱送上热茶和守夜吃的果子等吃食。 等李秀兰坐暖了才搬来干净的被褥在炕的另一头铺上, “李医师今夜且就安心歇息,晚辈还有公事在身暂不奉陪。找马的事您放心,李顺养过马,知道如何寻迹追马。” 李秀兰抿唇不语,就看着谢蓬莱忙前忙后,虑事样样精通,连除夕都守在城楼。想起锦王在洛阳送别她前说的,“躬亲勤勉,又书生气厚。” 果然才一会儿的功夫,李秀兰的吃喝用度、书籍药库都被她安排妥。她的心情也彻底平复,看着谢蓬莱的双眼慢慢和蔼,“你多大年纪了?还能在沙海干到几时?” 谢蓬莱愣了下,随即笑道, “晚辈已入而立,余生愿付沙海。” 李秀兰端起水碗喝了口润喉, “让你入京,被养在王府享福一生也不乐意?”她看着谢蓬莱,笑中带着些劝诫,“她宗谱里本是订过亲的,你只能做个侧妃不假,却也是多少人都梦不到的滔天富贵。” 谢蓬莱眸内闪过丝惊恐, “李医师此话怎解?” “她现今困在洛阳,是被人猜忌得厉害了。姑娘家的,留京做个太平闲王得了,何苦跟着你趟沙海和西北的风沙?这条道商王都没有走成,你们更成不了。”李秀兰放下碗,目光灼疼了谢蓬莱,“没钱没兵,没根没基,她年轻气盛也就罢了,你已这般年岁,怎地还纵着她胡来? “商王当年,真没错看你,幸亏绝了你这野心狼的青云路。” 第78章 李秀兰听了柳秦桑的脉,再看她精神极萎靡虚弱,脸色也差,对她翻了个白眼,“不想要这孩子?我可以开服药。” 柳秦桑的眼睛这才正瞧了她,“在你们看来,人命就是如此贱价?” 李秀兰眉毛挑了下,“你们?” “对,还有谢蓬莱这种人,为了自己的前程,就让这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柳秦桑提到她那回鹘情郎就又多了几分气,说话声音也大了些,“我夫君被他刚逐出城,转眼就被不明不白地杀死。” 来为柳秦桑看诊前,李秀兰就从谢蓬莱那儿得知了她的心结,当即仅仅撇过脸,“这种事我听得多。”她只管救命,救不了心。 见李秀兰不为己所动,柳秦桑推开她的手,“你也是他们一伙人?” -- 第120页 李秀兰用湿帕子擦了擦手,“你这体亏的毛病本来个把月就能调理好,但在牢里你时常哭喊或绝食,眼下就是好生调养也得小半年,这样没准儿肚子里的孩子还能保全。”她凛冽的眼神将柳秦桑扫了个透,“别和我说劳什子人命贱价,你作践自个儿和孩子到这个份上,先掂量自个吧。” 柳秦桑最恨别人影射她和雅苏的关系不清不白,她瘦如枯柴的手指抓住正在收拾药箱的李秀兰,“我和我相公是成了亲的,不是什么野鸳鸯……” 李秀兰怪气地笑了声,“野鸳鸯又如何?”那谢蓬莱还不是面对自己的步步揣测和紧逼,厚着脸皮来了句,“我纵着殿下,殿下亦姑息我。是入宗室谱牒还是放于沙海,谢某但求殿下开心。”言下之意是她无所谓名分,更不稀罕什么富贵。 “听说你也是不屑为京城权贵作践才一气之下回了西北,想来你也是有骨头的。我说你作践自个儿,是笑你为了个死了老早的、压根不把你当回事的男人要死要活。你活着图个甚?”李秀兰瞥了眼柳秦桑已经脏污不堪的手指,“好好的京城第一琴伎,歌舞琴貌皆出类拔萃,怎地,被个男人睡了就忘记自个姓甚了?还告谢蓬莱,你告到京城人家也是有理有据:撵走一个有嫌疑的回鹘人压根不算事。” “雅苏对我情深……”柳秦桑的话被李秀兰伸手空中一挥拦下,“你二人认识多久?深至几何?就算他无辜,他不惜藏身在你住处也不敢出来说个明白,这是情深还是怕死?男人哄女子的那三板斧,无非嘴儿甜,人体贴,器貌好,禁不住往深里想一寸。说是情深,也不过是脱了裤子后被窝里的那点勾当。”李秀兰一番话说得柳秦桑无言,她呆滞地坐在那,手抚摸在腹上颤抖着。 “你来这世上一遭,图得是敞开肚皮为男人生孩子?还是做个顶天立地的女人我当名伎柳秦桑也是个不凡女子,岂料也是庸脂俗粉。趁着有口气,洗把脸换身衣服得了,谢县令会派人接你。”李秀兰“哼”了声后就提起药箱,走到牢房门前就扫到嘴角还噙着笑的谢蓬莱。 谢蓬莱对着她躬身答谢,“李医师的话谢某也受教了。”被李秀兰瞪了后她也不在意,而是伸手要替她拿药箱,李秀兰扭过身体躲开她,谢蓬莱还是坚定地抓住了绳子,从李秀兰肩上半强硬地取下。 李顺等人是清早回的城,不消说,三两银子激励有术,李秀兰的马儿和药箱都在小道上被寻回,也幸亏除夕夜里无人外出。大年初一,闲不住的李秀兰就要坐诊沙海,但沙海人讲究避晦,坐了半天也无人上门,只好听了谢蓬莱的劝说来牢里看看这倔强的名伎。 “世人说歪理,行邪事,病得要死时抓住大夫的手就喊菩萨救我,年初一就当我是瘟神避着。”李秀兰骂骂咧咧,“生了个人身皮囊又不好好珍重,为个男人要死要活?”她停下步伐转身冲着牢房内喊,“你就是养好了身子生孩子也要走一遭鬼门关呢。你有几条命给男人送?”这话是骂柳秦桑的,谢蓬莱却听出了几分其它意味。 她和李秀兰回了夹院,锅里热饭热菜已经备好,酒也温在炉中。从沙海书院里精心挑回的医术也摆在炕上。李秀兰一眼就瞧见《西域回命方》,喜上眉梢道,“竟然有这等医术?” 手一搭上书册就马上缩回,她冷眼看谢蓬莱,“你从哪儿弄回的?” 谢蓬莱拉她坐下,“我有一云游四方的头陀好友,常年出入西域各国,遇到稀奇经书文卷,我都会托他想方设法抄下带回。”她又出入几遭,端上了初一的年饭,对着李秀兰恭恭敬敬三拜,“学生谢蓬莱向李医师贺新年。” 李秀兰捻起筷子自顾吃了口,“我可没节礼给你。”她向来习惯了孤身漂泊,从不在意这些节庆。加上昨日滔滔不绝一番数落,却换来谢蓬莱最后施施然一笑,一句“谢过李医师提点”就给马虎上。这人不全然是书呆子,李秀兰觉得锦王说得不对,这是个边关磨了十几年的官油子,城府又远比官油子深险。她喜欢和坦荡磊落的人儿交往,最不喜这种话说两分偏三分留五分的。 谢蓬莱笑着摇头,“学生非是要讨节礼,只是恳请医师将完璧归赵。”谢蓬莱果然看到李秀兰转过眼,她也跟到面前,伸出一掌,“锦王的书信……辛劳医师一路保管。” “你怎地知道有信?”李秀兰抬头看谢蓬莱。 这女县令薄唇一勾,眉眼澈亮,“殿下与我从不于铺兵书信里谈及私事。既李医师已知殿下与谢某私事,定是由殿下处得知,殿下必会托付医师以信件。”谢蓬莱这成算在胸又谦恭的模样让李秀兰气上胸口又发作不出。瞧着这县令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吃食书籍的份上,她打开药箱找出那封信拍在案上,“要不我着急这药箱?” 谢蓬莱稳着笑,再拜了拜才取过信,白润的指尖在触到信纸时微微哆嗦。她出门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再看,读了又读,时而抬头瞧着墙头傻笑,时而轻轻摸了下鼻尖。 赵宜芳信中只问她身体可好,家里若吃不上热饭就直接去王府,嘴上豪爽做派直接的锦王信中也光明,“离城数日未曾开颜,后悔未劫了谢师同路。”但她也为李秀兰说了话,请谢蓬莱莫要在意她话锋锐利和直率性子。 李秀兰看着窗外的谢蓬莱脸蛋儿白转了红,红镀上粉,显然因为这封信激动开怀。 -- 第121页 “俗气。”她扭头夹羊肉,看见这家里鬼鬼祟祟的狸猫已经伸爪到了盘子上。丢了块肉于她,李秀兰等来了谢蓬莱进屋。 “那女囚犯你要如何处理?”她也不谈锦王,心里还记挂着柳秦桑腹中胎儿。 “花巷她待不下去了,我接她到这院里一块儿住段时日,等她身体好转、孩子出生再从长计议。”谢蓬莱对柳秦桑心中其实有愧:她的确可以不放雅苏出城保住一时性命,但卢尽花她们需要人命交代,叛徒的下场多是送命。 “你可别心慈手软,这女子性子烈,没准儿会去京城告你。虽没实证,但可能会被有心人拿住给你泼脏水。”李秀兰语气硬气,话里却都是在为谢蓬莱考虑。 谢蓬莱点头,“她的确曾被人利用教唆过,但论及罪责,这些时日的牢狱苦头已经够了。” “天下就是这样的女子太多,我才不看好你们。”李秀兰道,“若有清脑洗心的药,我走遍天下也要找到。喂她们吃了,一个个地长出骨头、窜出棱角,别傻乎乎地被人吃干抹净还替人叫屈。”她话锋一转,“你我都知道没这个药,所以就算你集结了千人、万人,如何敌天下这千万人、万万人的固念?如何防止源源不断的女子从沙海窜到男人怀里蒙眼躲起来?” 谢蓬莱暗暗长叹了一气——李秀兰将她和锦王、阿鹭、卢尽花等人的担忧都清晰道出。李秀兰说,人命是救不尽的,人心、尤其女人之心更是救不完的。所以才劝她们莫要折腾,且自顾自前程。 谢蓬莱默默吃了两盅酒,这时,门外有人敲,“谢县令,我把柳姑娘送来了。” 她应了声,放下筷子准备接人,出门前对李秀兰道,“可我们放不下,要是人人都只思及眼前的丁点富贵,天下女人则永无宁生、永不开眼。要早走了轻巧道,商王何以精心培育殿下以治理兵马,白芷何以忍痛嫁了云放江欲保住兵权,卢尽花何以潦倒数年也不改初心,殿下何以屈尊沙海吃这份苦头?” 以前人做对的、做错的,都不该被一笔勾销,换来一句“不识时务”的评语。现在她们也不知道那条路究竟是对是错,“醒的越多,才越有可能。越是躲,越没路走。” 看着谢蓬莱的背影,李秀兰狠狠地仰头灌进那杯酒,“看着温吞,是个辛辣货色。” 第79章 北夏盐州顾名思义,是个除了产盐、其余吃穿用物资皆要自外购入的地方。虽和华朝的榷场尚未开启,但西辽、吐蕃、回鹘及西域商人前往此地畅通无阻。对于南边来的走私商人,盐州则佯装不知。 “西露芽、东建安,这两种茶现下在北夏卖得最好。没法子,想要吃好喝好穿好玩好,还是得从华朝进货。”茶叶贩子喜滋滋地数着碎银说。南边的货物进了盐州就身价剧增,沙海这支商队带出去的货物不到半日就销售一空。 阿鹭和月娘则和女匪首野利真一路也进了盐州,她细心观察城内布防,李素月则警戒着四周探究的眼神。而女匪首胆大到只身与他们同路,操着一口道地北夏话和人问价。问了一路后野利真才叹出一口中原官话,“直娘贼的,这儿的盐价竟也涨了两成。” 野利真这个姓名是她问了好久才磨出的答案,知道这个姓氏后她心里彻底确定,此人就是北夏左厢神勇军司的女儿。而她以前听云放江谈论北夏形势时讲过一个教人气愤的故事: 北夏人有妻后母、报寡嫂之制,连娶自己叔母也不稀奇。为的就是女尽其用,多生出人口。华朝女子也有嫁入北夏贵戚世家的,但几乎无人逃出此类命运。左厢神勇军司的军都统野利遇戎就娶了自己的华朝出身、大他十五岁的叔母为妻。说是娶,莫若讲是抢来的。他借着政变杀了叔叔,坐稳了军都统的位置。那叔母被迫屈从于他前曾欲逃跑或寻死,可都没成功,最终生下一女后虚弱病死。 此女七岁尚骑射、十二能擒敌,但因为是个女子却无法在北夏军中任职,又被父亲逼着嫁人,后来一气之下到盐州附近入山为匪。 云放江说这个故事本意是要阿鹭“知好歹”,“我朝女子能为官为将,你该知足。托父母的颜面和朝廷看中,给你封了个承宣使,放眼诸国都是独一份的。”没逼得阿鹭也像野利真一般落草,反而被封个虚衔,云放江自以为有底气不断告诫女儿要本分,不要像已过世的母亲那样野心勃勃,总觉得怀才不遇。 “莫不是盐池那儿出了事?”阿鹭看着野利真,“还是因为今年本就是盐荒之年?” “盐州的盐只有想不想产,不存在荒不荒。”野利真背拿着马鞭,指着墙头一面旗,“晓不晓得那北夏文写得甚?”她狡黠地扫了眼阿鹭,点了点下巴道,“不像。” “那是甚意思?”阿鹭能听懂些北夏语,但不识他们的文字。 “云。”野利真轻轻吐出一个字,阿鹭和月娘几乎同时变了脸。 “新来的南宣徽使兼了盐州刺史,一上任就紧守盐池减少出口。你说你是他亲女儿,猜猜你那投敌的爹打个甚算盘?”野利真丢了碎银给街边小贩,招呼这二人坐下吃顿热乎的年饭。 “北夏人受中原影响,也过新年。昨儿除夕你在我寨子里吃得不痛快,今天到城里可要放开些。”几人吃得简单:两根烤羊腿,几块饼馕和面汤。 阿鹭的手才伸向羊腿,李素月已经用小刀替她一片片削好,将肉放进面汤后她嘱咐阿鹭,“你吃些软乎的便于消食。”一双清和的眉眼弯弯一抬,转向野利真时正碰到她隐约羡慕的眼神,“我娘子确不像云放江。” -- 第122页 “那你这个女婿也猜猜,他为何要抬盐价?”野利真就着手里的小刀咬着羊肉,一脚依旧踩在阿鹭坐的凳子上,两眼左右提溜,“你们华朝人……这点招人羡,女子当官打仗不说,还能成亲。”换北夏女人,一辈子除了嫁人就是生孩子,第一任丈夫死了再嫁第二任,就像牲口一样从一个圈赶向另一个圈。 “他知道华朝缺盐,西北尤其,抬价为得日后谈岁赐,也为了吸引更多商客榷货入北夏。”李素月说完,发现阿鹭看着自己双目含笑,她得了鼓励,继续道,“没准儿,还为了拿捏婚事。”平日里她闷头打铁,不代表她不深思诸事。 “拿捏……谁的婚事?”野利真咬着刀尖,“你们那个锦王?”随即摇头,“不可能,那人宁愿死守沙海,不可能嫁入北夏。何况她连李继俨都杀,还有谁不敢宰的?”砸了下嘴,她啧道,“是个烈女子,有机会我想认识。” “我的婚事。”阿鹭捧起汤碗“呼呼”吹开热气,李素月亲手切的肉嚼在口中格外香,“再抬高,西北盐荒必将诱发人心散乱,到时候他再抬出和亲一事更是十拿九稳。”多日奔波让她喝不上一碗热面汤,连喝了两碗阿鹭才发现李素月吃得极少,她拍拍月娘手背,给她夹了肉,“放心,真逼朝廷拿我换盐,我就和你一跑了之。” 阿鹭又指着野利真笑,“野利姑娘不就跑出了一条金光大道?” 但现在她不能跑,谢蓬莱的托付她还未完全做到。几人用过饭就直奔盐州最高的茶楼包间坐定,翻了三番的茶水价让野利真摇头,“真是生财有道。” 阿鹭和月娘并肩坐向窗口,盯着盐州城墙上换防的卫兵默然半晌。这时茶楼下方的哭闹声打破了三人的平静,她们起身来到窗边,正瞧见楼下一个北夏汉子手持马鞭重重笞着一个妇人。那妇人头发被汉子另只手抓住在地上拖行,衣裳破烂不堪,脸上也是血痕斑斑,她哭喊、求着汉子,眼里分明有丝浓郁的恨意,却没有向路人求救。 因为路人除了客商觉得稀奇驻足看热闹外,北夏人对此习以为常。 李素月忍无可忍转身要下楼救人时,阿鹭却抓住她袖子,“看——” 路过一家酒铺时,汉子丢钱换来坛酒,也松开了揪住妇人头发的手。妇人忽然停下了哭泣,乖乖接过酒坛,小心地捧住跟在男人身后离开。 “捧着酒坛,她男人就不会揍她了,怕打翻了酒水。”野利真黝黑的脸上闪着复杂的眼色,她忽然来到窗前,用北夏语冲着那妇人嘶声了一句。 那妇人怯怯地回头循着声音看了她一眼,犹豫时,北夏汉子摸了把胡须后停步也回头,见是个年轻女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也低吼了一串北夏语,周围人听罢竟然笑了。 李素月和阿鹭大致听明白了,却笑不出来。 野利真说,“杀了他,杀了他再跑出去!” 北夏汉子说,“你男人是不是一夜没让你睡?现在讲梦话?” 野利真的眸光渐渐冷漠,捏着腰间刀柄的手忽然用力,她拍桌低声说了句,“我先出去,晚上在城东的盐州客驿见。” 阿鹭和月娘交换了眼色后道,“一起去。”她们猜到了野利真想干的事。 几人快步下楼追上那对北夏夫妻,穿了两条街道四条巷子,在尽头终于到达一间破烂的人家。院子里又传出男人的鞭打声和女人的哭喊,似乎这才北夏是司空见惯。 男人边喝酒边揍得起劲,院门被野利真一脚跺开,他先是一愣,随即猥琐地笑了。再看到后面还有两个女子时,笑得更加开心,嘴里叽里咕噜还在念叨着,魁梧的身躯已经扑向了野利真。 一声干脆的皮肉绽开声让他惊愕地停下了步子,血大汩地流出,北夏汉子的手还不甘心地捏住了野利真的肩膀。另一声又传出,他的手指也用力更甚,随即直挺挺地睁着眼倒下。 在北夏妇人喊叫出声前,野利真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闭嘴,“他死了,就没人打你了。”她用北夏语对妇人道,“不要叫出声惹人来,我在帮你。” 那妇人的眼泪被吓得夺眶而出,双腿发抖浑身使不上力,她只能一个劲地点头。野利真则慢慢地松开手,妇人大口地换着气,越换却越接不上。 阿鹭则蹲在那咽了气的北夏汉子面前检查瞳孔,确认他死透了才抬头看野利真,“你来这一手作甚?这是给咱们找麻烦。” 野利真则在一旁擦着刀口,“不靠着这一手,我没法子将手下从十个带到七百个。”这还是她做得最糙的一回,因为瞧着这女子长相似她奶妈才心有不忍。 她待那北夏女子喘上了气,接着用北夏语问,“你们以何为生?” 妇人断断续续地回答,她以在盐池背盐为生,丈夫是盐州城内的守兵,平日里下了城楼只知道饮酒打人嫖妓,军饷从不拿回家用。 野利真见阿鹭和李素月面露不解之色就翻译了妇人的话,果然见李素月皱眉,“那图个甚?能背盐养活自己,还要紧着这腌臜物打?” 野利真冷笑,“有孩子呗。” 屋内真就传来婴儿的哭声,地上的北夏妇人绷直了身体,焦急地看向门内又不敢动弹。直到野利真许可,她才着急地抱出婴孩在怀中哄着。此时脸上眼中再无惊色,反而平静而慈爱起来。 北夏人可无母,但不能无父。否则部落之中没有孩子的立足之处,只能四下流浪或为奴。阿鹭同情地看着眼前的母子,“她要在沙海,就不必活得如此心酸。” -- 第123页 野利真将小刀回鞘藏起腰间,冷眼扫过那女子,又正视着阿鹭,“盐州、北夏多得是这样的女子。我只想不明白,这种种情形是从哪一天起的?明明生孩子的是女子,怎生出这等天日。”放眼这家徒四壁的地方,她丢了银两给那妇人,“敢不敢自己带着孩子外出活下去?” 那女子已经从惊吓慢慢平复,她看都不看死去的丈夫一眼,只坚定地点头。这是她第三任丈夫,她不想再被当牲口一样被撵来撵去了。眼前的三名女子身上有种慑人的淡定和自立,她直觉自己碰上了了不得的人。 “换身干净的男人衣服,把孩子哄睡后再带出盐州,往南五十里去找个华朝人开的近盐客栈住下等我。以后,像个人活着。”野利真的眼睛在碰到妇人眼中的光芒时露出了笑意,“瞧,北夏女子亦是有胆色的。”她对阿鹭和月娘道。 第80章 柳秦桑住进谢蓬莱家第三日,饿得头昏眼花时终于落下了脸走近厨房,闻到了自锅盖缝隙里冒出的蒸饼香气,听到了小米粥的咕噜作响。 谢蓬莱这会儿不在家,她每日做好了饭食会给柳秦桑端进房中,可柳秦桑摔了饭菜好些回,这时在厨房找不到齐全碗盘才意识到,都被自己摔干净了。倒是谢蓬莱家中的狸花猫这几日得了口福,柳秦桑不吃的羊肉兔肉鸡肉都进了它腹中。 眼下它吃饱了窝在炉灶旁舔爪子,瞥到柳秦桑那青黄不接的脸似乎还翻了个白眼。柳秦桑只得用手去抓了只炊饼,边烫出低呼边不顾地咬下一口,丝毫没有花巷名伎的矜持典雅。 谢蓬莱自第一天就说过,“柳姑娘可以回花巷,也可以离开沙海或回老家秦州。如果念及你的孩子,尽可以在谢某这儿住下,等孩子生下后再谋后路。” 柳秦桑当时讥她,“你不怕我去京里告状?” “悉听尊便。”谢蓬莱指了指里间屋,“李医师也住这儿,你要是身子不适,可请她老人家看脉。”她一个沙海县令,平时除了在县衙忙活,就是回来给两位客人做饭。吃罢再卷着铺盖到县衙公堂后的隔间打地铺。 “端上门的尽糟蹋,还不是偷着来吃?”李秀兰的声音从门前传来,柳秦桑吓得身子一颤,尴尬地回头看着她。 出诊了一日的李秀兰也是饿了,走过来自己也抓了块蒸饼,慢条斯理地撕成小块送进口中,“既然不想走,借住在人家这儿总要做点事吧?吃饱了自己找点活计去。谢蓬莱可不必宠着你。”这几天谢蓬莱对柳秦桑的忍让和照顾她瞧在眼里,也好奇这沙海县令究竟哪里来的好修养,饭碗都差些扣她脸上,却不见她生气。 柳秦桑却不会在谢蓬莱家找活计,她留下来也是决意要闹腾这女县令个鸡犬不宁,她不信抓不住谢蓬莱的贪赃枉法的蛛丝马迹。 抓了三日,终于拗不过饥肠辘辘。她站在锅灶前连吃了三块饼,再舀起大瓢水一气喝下去,最后用衣袖揩了嘴角。 看在眼里的李秀兰摇了摇头,“拔了毛的凤凰都是假风雅。” 谢蓬莱埋头在文书中时,衙役来报阿鹭和李素月带着个陌生女人和一个婴儿回了城。谢蓬莱由喜转惑时,阿鹭已经上门,口口声声“向谢师拜个迟年”,笑嘻嘻地跳到谢师桌上坐定,一双亮眼就盯着谢蓬莱不说话。谢蓬莱知道她摆出副乖巧姿态的话必然因为做了亏心事,想了想,“带回的女人是什么人?” 阿鹭装作咳嗽了下,“就是边境……带回的,算是寨子里的吧。” “那就送回寨子吧。”谢蓬莱低头继续写字,笔杆子被阿鹭篡住,“我知道城内不收北夏人,但这个不同。”她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将一路所见所闻讲述,“野利真寨子内忽生了动乱,要赶回去平事就不能带着她。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带回沙海吧。而且谢师,这不是唯一一个,将会是个开始。” 谢蓬莱似笑非笑,“那以后西域回鹘北夏华朝西辽受尽委屈的女子都来沙海?” “她们有别的去处吗?”阿鹭皱眉,不满地看着向来深明大义的谢师。 “沙海不养闲人,过了十五要新修城墙、喂养战马,你为她挑个活计。”谢蓬莱想到自家院子内那个脾气大的孕妇,不觉叹了口气,“养人易,养心难。” “非也,北夏女子养心易,我朝女子则难。”阿鹭端起谢蓬莱的茶水自顾喝了口,对上她探究的眼睛,她指着案上那摞子书,“礼乐教化久了,人陷进去难拔出。不类北夏,蛮荒已久、礼乐未大成,还有救。” 谢蓬莱内心也认同,这时她们被衙门外铲雪的声音惊动,铁锹遇到了冰冻后哑沉地撬动声一声比一声激烈。 “如果只是冰冻三尺就好了。”谢蓬莱说,末了,她对阿鹭道,“你让月娘来衙门办个身契手续,就说是铁匠铺子招的人。” 阿鹭心领神会,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盐州的盐又加价了两成,该如何是好?” “那就让他接着加价,加到卖不出去为止。”谢蓬莱指着锦王从洛阳寄回的书信,“西北缺盐,江南亦缺,殿下已经奏请河东路解池多加产盐调往西北,李秀兰医师亦复奏西北因缺盐而诱发的种种病疾。解盐调达前,盐州、西域,哪里价低就去哪里买。只要商家能承受,就任他们去。只一条——” 谢蓬莱正好要和阿鹭商议这件事,“茶、绸、药及粮怕是要跌,以往我建议勿断商路,是不想断了两国联系,也不想损商家活计。现如今,再难也要收了贸易。可我这心里还是怕。” -- 第124页 “怕商客哗然?也怕之后走私不绝?”阿鹭猜中了谢蓬莱的担忧。 “好办,明面上请殿下下令禁商。私下里请芳娘带人在商道附近活动,堵住他们,但只留下一条——”阿鹭没说完,谢蓬莱已经反映过来,“李继信?” “不错。欲使其亡,必使其狂。他劫得多,盐州和北夏就得的少。谢师不是一直心心念着要除了这个祸患哄殿下开心嘛,就借北夏的手如何?想必我那个爹也巴不得缴了李继信的人头去卖好。”阿鹭那句“哄殿下开心”让谢蓬莱脸色一红,“非是哄殿下开心,而因此人着实我沙海心腹之患,且狂妄至极。” “屎粪蛋子还做梦想和殿下成亲。”阿鹭笑看着谢师,“狂妄就是他的错,这口气不替殿下出了,以后还有数不尽的北夏男人打咱们华朝女子的主意。唇亡齿寒,阿鹭明白。” 谢蓬莱发现成亲后的阿鹭沉稳了许多,不禁微笑,“是这个理。”眼下她还要做很多事,囤盐、加固城防、备战,探出通往西域的新商道……甚至从身边做起,将那个糊涂女子挽回,只缺了不少空隙去思念。 坐了半天也觉得腹内饿了,谢蓬莱回夹院去寻吃的,回家前想起碗筷不全,又转去铺子买了些。捧着碗推开院门,谢蓬莱发现坐在井边清洗衣裳的柳秦桑,她一愣,“我自己洗就好。” “我不想吃白饭。”柳秦桑冷冷道。 谢蓬莱听后眉心舒展开,“也好。”懂得自立自强,这女子的筋骨没有全然断裂。再看盆中还有李秀兰的衣物,她心头又是一动。 晚饭时她特意在“紫雀”订了席面,拉上阿鹭和月娘作陪请李秀兰同去。李秀兰一看面容端丽的李素月就心生欢喜,抓住手就问做甚的。 李素月笑答,“李医师,我本匠营出身,是打铁的。”一身骨气,从容大方。 “好极。”李秀兰连连颔首,“我这些年走遍各地,少见女铁匠。这世上不少技艺都因那道‘传男不传女’挡住了女子入门,宁可失传也无所谓。” 见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谢蓬莱拉着阿鹭一起拜向李秀兰,“李医师一身技艺得之想必不易,阿鹭向来有心从医,也粗通药理医理,还请李医师不吝赐教。若是她有这福分拜您为师,阿鹭定不会负李医师的教诲。” 能拜大国手李秀兰为师是极为难得的机会,阿鹭在沙海多年,遇见了多是乡野郎中或军医,多半靠着自学成才。但李秀兰对她似乎淡然疏离,比起对月娘的喜欢差之甚远。 李秀兰只瞥了她一眼,“当我李秀兰是个徒儿就要收?” 谢蓬莱愣住,李秀兰却满面春风地看着李素月,“打铁是个好技艺,可技多不压身。我有意在沙海开院授课,你若是感兴趣便来听听。” 她还不忘再补一句,“我就喜欢这等料峭清爽的孩子,心性稳重,是块做事材料。”言下之意是嫌弃阿鹭不稳重。 谢蓬莱怎么也想不出为何李秀兰初见阿鹭竟有如此大的成见,好在李秀兰有意开馆,她沙海书馆的不少学生、甚至柳秦桑总算多了个去处。 饭后送走怏怏的阿鹭和月娘,谢蓬莱随同李秀兰回去休息,快到夹院时她终于忍不住,“李医师可是初见阿鹭,是对她有甚误会?” 李秀兰收回推门的手,转身看着谢蓬莱,“她娘白芷我自是认得,她爹可不是个好东西。”她挥手打断欲加解释的谢蓬莱,“我这人,最看不惯三心两意的。她即一心向医,又何故入了殿下府中为侍读?又何故随着商队外出寻盐?哦,你生怕我低看她,席间还提及她给多少人看好病,还曾随兵作战。可人呐,要的太多,就啥也落不下。 “当年她娘就是这般。”李秀兰掸了掸衣袖,“想必她这性子也是朝秦暮楚,就算懂点医道也是学艺不精,纰漏频出。我李秀兰不愿意教半桶水,宁可带懵懂无知的新学生。”她推开门,正巧看见柳秦桑弓腰吃力地搬运柴火,“喏,就是她我也乐意教。” 说完她留谢蓬莱在门前深思,过了会,她终摇了摇头笑着离开。忽然,前方的马蹄声传入耳中,谢蓬莱驻足聆听,猜测不下数十匹,气势汹然,步点焦急。 一行人转眼就到了谢蓬莱面前,为首的是个白面文官,余人都是武官模样。 谢蓬莱静静看着他们,白面文官道,“奉吏部尚书命,急招沙海县令谢蓬莱入京磨勘。”任官三年才会磨勘,可谢蓬莱在任还不到半年。她疑惑地接过文官下马递上的文书,里面也没写临时召见的原因。 “可否容下官将沙海县衙事宜安排好,至多一两日,下官自会赴京。”谢蓬莱问。 “请谢大人即刻入京,我等随扈左右。沙海县事,两府和吏部自有主张。”那文官面色深不见底,看不出喜忧,只是语气也分毫不容置喙。 谢蓬莱怔了怔, “容我收拾片刻。” 第81章 谢蓬莱骑马跟在两名武将之后,那吏部的张姓文官乃是考功司的,闲聊间才知道他竟和离昧同榜。“按说磨勘不仅仅是咱们吏部的事,审官院和考课院也奉命参与。在下不才,在集贤院做了七年校理才调入吏部。不似离昧,外放县官,三年一拔,不到八年就到了通判。”一路上他看似闲聊,其实话里话外都在往锦王处试探。 见谢蓬莱只是打哈哈不接话茬,张大人又打量起她,“听说谢大人如果按时入京参加会试的话,可能也是在下同榜?” -- 第125页 “谢某不才,天下人才济济,谢某就算去考会试,难保不落榜。”谢蓬莱的心思还在琢磨眼下这突如其来的事,更放不下沙海。如果朝廷派来的人和阿鹭不对付将如何是好?她们布好的棋局必将乱套。 春雨如油,方才立春的西北难得遇到这么一场细丝雨。谢蓬莱一行到了凤翔府馆驿落脚。这一路对方待她算是客气,毕竟她顶着“磨勘”的名义。但明眼人都瞧得出,对一个芝麻官派出几十人的马兵司的人守护,怕等着谢蓬莱的是磨难。 张大人本以为谢蓬莱会向自己打听,索性自己主动张嘴套谢蓬莱的话。结果这女县令非但少言寡语,更无心向自己打探什么。一时不适应,他竟生出了被轻视之感。 驿官带着他们安顿好后,一瞧那些京中的侍卫亲兵就不敢多嘴,布置了酒菜喊诸人下楼用饭。谢蓬莱捧起碗斯文地吃着,只听见一个侍卫亲兵吐了口菜,“驿官,又没放盐呐?” 驿官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解释,当下西北处处缺盐,他这驿馆也已经断盐两日了。 张大人叹气,“竟然缺到这地步,出了京城,四下无不缺盐。”他转向捧着碗低眉慢嚼的谢蓬莱,“谢大人可知为何缺盐?” 谢蓬莱看了眼他,“大人何出此问?” 张大人一愣,随即回神:缺什么自然和老天不赏什么有关。这一问的确多余。他清咳了声,“沙海那一役在下有所耳闻,谢大人巾帼英豪,沉着守城一事京中已经传开。可惜的是,这一战后,两国的青白盐就断了交易,我朝的解盐又不足以供应。” 这是将盐价飞涨的责任往沙海那一战上推了。谢蓬莱放下碗,自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嘴,“北夏草莽连我朝转运使都敢杀,青白盐交易若是放开,对方也必然提价,谁叫解盐这半年减产?” “以谢大人之见,这盐荒该如何解?”张大人穷追猛打。 “这不是谢某考虑之事。下官七品县令,撑关西北、抗拒夏匪实属无奈。只求此番入京,能在磨勘后升个一官半职。” 张大人送了口淡然无味的饭菜入口,嚼了又嚼,越发觉得无味。 算算日子,到了洛阳也该是锦王得知自己入京消息的时候。谢蓬莱看似清高,言语间才让张大人感到她才是滑不溜秋一条鱼,一点儿把柄都抓不着。除去赶路,谢蓬莱休息时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双目闭起教人猜不透她所思所想。 张大人曾好奇问过,谢蓬莱回答,“谢某自幼体气弱,长途跋涉怕身体不支,便仿着到家打坐之法调养。”张大人也知道这是谢蓬莱躲开自己缠问的借口。 用过饭谢蓬莱照旧闭上了眼,张大人却睁大了眼——驿馆门外忽然进了两列士兵,人数足足有几百之众。为首的朝驿官亮了官符,那驿官的腰顿时往下多哈了几寸,把张大人他们一行落在一边,专去伺候新来的那群爷。 被怠慢的侍卫马军司诸人当即不悦,压低声音唤来驿官,“即便对方官大,咱们这处不该一个人手都不留吧,连个添饭倒酒的都没?”有眼力价的驿馆甚至还会备好官伎。 驿官擦着头上都汗,“来的……着实不是一般的官。驿馆本就人手不足,请诸位大人海涵,接完这位贵人下官定亲自侍奉诸位。” 张大人却看了眼谢蓬莱,见她面色如常,似乎不为话声所动。 “来的是什么官?”张大人问。 驿官连连作揖,“小的不敢说,这会儿还要麻烦诸位大人先回房回避。”这时,急匆匆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面若桃花的年轻女子最为急切,她伸长来脖颈张望着馆內。 张大人总觉得这女子似相识,看她衣着却普通极了,一身素衫外套马装不说,还梳起了男子般的发髻。乌黑的发丝已经被春雨浸润,沾了白白一层雨滴在额上。她的眼光落在谢蓬莱身上后松了口气,就坐在谢蓬莱对面,双眼深邃地看着闭幕养神的女县令。 屋内人都没敢出声,侍卫司的人和张大人一样都盯着眼前的古怪场景。 谢蓬莱察觉到局势突变,她睁开眼,在见到眼前女子后那双清冷眼睛迸发了惊喜之色。她似不相信般,上下打量了眼前人好几眼,忽然起身就要拜下,手腕反而眼前人托住,“谢师在外不必多礼。”正宗官话,语调清润中透着亲昵。 赵宜芳没松手,杏眸不怒自威扫过众人,任五已经来请他们回避,“锦王殿下有事会友,请诸位回避。” 锦王?张大人马上想到了京內那桩秘闻,他脸色霎那间白了。扫到锦王手指还扣住了谢蓬莱不愿放开。随着众人向锦王行礼后,张大人离开了驿馆在外等候。 他堂堂一个吏部堂官,似护实押谢蓬莱入京,说被人撵就撵来。他怕这锦王该不会是来抢人的,可别闹出了天大的篓子让自己也无法脱身。 京里关于锦王的传言不少,最近一则是那个被锦王当街教训的户部员外郎范衡参奏的,话在明面上不能说透,但意思朝野皆知:锦王和沙海县令谢蓬莱有私。 本来他以为范衡是没尚成锦王生了恼怒报复之意,当自己以护送谢蓬莱入京磨勘的名义被派出京城时他信了八分。现在人在当面儿,就被锦王直接劫道馆驿,小情人在里头卿卿我我,他们在外面被吓得噤声,连那群自诩天子近卫的马兵司的都找不到理由——锦王总不会劫走人去私奔吧? -- 第126页 屋内偶有低语,但很快淹没在淅淅沥沥的春雨声中,外头人一点都听不清里头说了些什么。 赵宜芳的确没说什么,只是亲手为谢蓬莱温茶,待谢蓬莱含笑饮下,才漏出嗔怪,“怎地在路上不亲自给我写信?”她不说自己风雨兼程夜不能寐,紧赶慢赶到了凤翔府才见到谢师。 伸手丈量谢蓬莱清减的脸颊,赵宜芳不忍心地用掌心贴住,随即抱住谢蓬莱在怀中,“背着我召唤你入京,气煞我也。”她抚摸着谢师的头,谢蓬莱也搂紧她的腰,“见着殿下我就安心了。” 说完,谢蓬莱低声笑了,赵宜芳不解,“这节骨眼上谢师还笑得出?” “谢某要升官发财了,能不笑?”谢蓬莱指着外面,“一个吏部考功司郎中,二十五个侍卫马兵司的禁军护我周全,多少京官都没这份待遇。”她伸手刮了锦王鼻尖,“这说明,殿下待我情深一片。”若不是赵宜芳自己多次请婚,皇帝怎会相信邹士衍的言辞?这是看准了借谢蓬莱能拿捏锦王才出的手。 怀里有湿漉漉的泪意传来,谢蓬莱替锦王刮眼角,“殿下怎可以放着洛阳反赶到凤翔府?我最多两日就到洛阳……” 可等不及的赵宜芳不在乎别人如何说,“谢师,我什么都可以衡量人心,惟有对你我不会,也不曾想。”赵宜芳深吸了口气,凑近谢蓬莱耳畔,“只有一点谢师猜错了,陛下果真病危,我兄长册立在即。这是兄长的主意。” 她看着谢蓬莱,骄傲地点了点下巴,开起了玩笑,“谢师要升官发财不假,弄不好还要晋爵册婚呢。” 她和谢蓬莱对视,眼里却流露着歉意,“怕是西北有我重任,但阿兄不放心。”这是颖王对谢蓬莱的利用,更是对赵宜芳的掣肘 谢蓬莱点头,“且不用管我,沙海和西北有殿下就不会乱。只是沙海……” “离昧会接任。”赵宜芳又和谢蓬莱合议了盐州局势对策,“暂关商道势在必行,阿兄登基之年定不愿意牵扯旁国。若真趁乱拿下了盐州是西北一福。” 稳坐边镇指日可待,可终不能十全九美,代价就是让谢师于京中做官,实为人质。赵宜芳注视着谢蓬莱,“谢师,方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谢蓬莱自愿为质,可她赵宜芳不乐意。 锦王捏着茶盏盯着窗外雨水良久,屋檐下挤满了躲雨的人,没人敢朝门内偷窥,可所有人的耳朵都在极力捕捉她们的话。 “谢师,我厌极了押质一法,何况还是让你为质?这是对全天下说:比起谢蓬莱,赵宜芳更在乎一地实权。”赵宜芳和谢蓬莱十指相扣,“我都看到了以后:我在西北腾挪转换,不时听到谢师被敲打或厚待的消息。亲兄妹家,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的,非得如此待我心爱之人?”赵宜芳皱了皱鼻子忍住泪,“我在洛阳摆好了酒席,就等着谢师成亲。什么磨勘考评,丢一边儿去。谢师一封书信请辞就了结。” 谢蓬莱的手指冰凉,她再次阖眼,嘴角勾起,“不成。”这样任性胡来,锦王会被朝内责难无视宗法,甚至会被削去西北之权。 “不成也得成了。”赵宜芳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拍了拍掌后有人进屋,在谢蓬莱纳闷时就直接迷晕。赵宜芳从谢蓬莱怀中搜出印章,哈了口气盖在信上。最后在众目睽睽下大方离开。 张大人看到空空的驿馆时魂都要吓破,桌上书信拾起一看,上书“沙海县令谢蓬莱请辞”一行醒目的字,回过神的他低呼,“荒唐,荒唐啊!” 第82章 公孙养浩年近六十,数次请辞养老都被拒绝,顶着一头白发做了五年刑部侍郎兼领着天章阁学士,也算被器重。知晓那一段往事的都知道:当年殿试,公孙养浩明明先列第一,而邹士衍少年得意列在第三。皇帝惜才爱少年,见公孙养浩年已四十,长相又老憨平常,就将他硬生生给落到了探花的位置。 “丑老探花,风采状元”的称谓就跟着公孙养浩和邹士衍快二十年。兴许皇帝对此也内疚,就从未外放公孙养浩做官。他从翰林院编撰做起,入仕不到二十年到了从三品,面上也算风光。 本想着一到六十他就能回到故园依山傍水,养鸡喂鸭劈柴担水本是他过惯的日子,即便在京多年他也未忘怀。可一纸调令就将他从吏部侍郎擢到了礼部尚书上,再被十有八成登基的颖王一召唤,公孙养浩觉得自己将来不比那横死沙海城外的同榜邹士衍要好多少。 丑老探花被紧急派到洛阳去稳住那位胡闹的锦王赵宜芳:她直接半道上截了沙海县令谢蓬莱,一边请婚一边就敲锣打鼓地将谢蓬莱迎进家门。得知消息的皇帝本就病体昏沉精神不振,当即一口鲜血堵在喉间,砸了药碗要颖王“收拾好自己妹子”。 为何非得是公孙养浩?这个人选也是颖王颇费踌躇的。此人既不投枢密院老范,也不亲中书门下的老吕。算是游走在庙堂之外,能当吏部侍郎也是因为他处事不偏颇,才由皇帝亲自任命。更何况,他做过颖王的西席,派他也兼济了公意私情。 然而要能收拾得好,赵宜芳就闹不了这一出。公孙养浩此行要说不通锦王,颖王道,“藏娇于府,过几年等锦王新鲜劲儿过了再送出去”。 外头猜来猜去就是三句话,锦王在洛阳闹腾了大的他要压下去,看热闹的要撵回去,漏出的风声要兜起来,而且还得客客气气地别得罪这位母老虎,毕竟她是颖王的亲妹。万事不得妨害颖王登基。 -- 第127页 公孙养浩是骑驴进了洛阳城,入住后,驿官还半信半疑,最后确信这位衣着如乡下老农的竟然是堂堂从三品。 “还请莫要喧哗,我只想先歇息两日,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经路途。”公孙养浩一张满是皱纹的笑脸让人亲近。他先去了距离落脚点更近的南市,验证了在京中听说的流闻:谢蓬莱是被八抬大轿打正门抬进了商王坐落在夹马营的别院。请了宗室、知西京留司赵骓赴宴,被他一句“病气不详”给推了,只打发留司御史康捷来送贺礼。据说贺礼的由头还是商王冥诞,丝毫不提婚庆一事。 庆商王冥诞是冲着颖王的面子,不提锦王婚事也是油滑老成之举,就是似乎气坏了锦王赵宜芳。她在城中支棱起二十个粥棚,以赈济为婚庆,又在城中连放了三晚烟花算是昭告天下。 公孙养浩听得双眼一眯,“这么大阵势?”看来这锦王殿下是铁了心。 “比哪家娶妾的阵势都大。”和他闲聊的茶水老爹道。 “娶妾?”公孙养浩捏着山羊胡想到那位锦王年幼时的未成亲事,“侧妃吧。” “那还不就是妾?”茶水老爹打了一辈子光棍,虽然也听说过男男或女女结亲,动静如此庞大的头回见,“朝廷肯定不会答应那个侧妃做正妃,要不这亲王位置可就保不住来。”也不知道打哪儿吹出来的风,让这等市井茶水老汉都知道了锦王的难处。 公孙养浩第一次见“谢蓬莱”这个名字,是他还在吏部做考课郎官时,那个西北小城有个女主簿,多年没提拔,却事事料理得干净妥帖。毗邻战敌的沙海在她治下人口年年增加,财富递增不止。他便在考课评议时给了个上等,结果年年还是看到此人稳坐主簿一职,去年才提了县令。 他好奇地翻过往年考课存档,发现除了自己打了个上等,其余各司郎官也给好评。但到了侍郎以上,就当此人是空气,给个中评完事。 这种蹊跷等他当了吏部侍郎才知道:沙海那地界是白家人世世代代守护,不求贤达,但求平安。“既做得凑合,就让此人继续打理下去。真要提拔,一个举人往何处放?” 再听闻谢蓬莱和锦王的事,公孙养浩觉得那白家人没完全说实话。一个三十岁的女举子,究竟和锦王有什么渊源能让她倾倒至斯?往深处想一层,锦王为何驻跸沙海都像刻意而为。 “那谢蓬莱也同意?”公孙养浩嘀咕着。 “这年头本就女多男少,姑娘家想嫁个富贵人不容易,可不削尖脑袋做妾做侧妃?”茶水老汉几句话不离牢骚。公孙养浩微微一笑,放下铜钱后离开了茶摊。 谢蓬莱自是不同意的,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上。赵宜芳则撑着脸和她并肩躺下,幽幽看着自己道,“谢师,听我说完再怪我也成……” 说完后谢蓬莱还是不说话,只低头闭眼,只当赵宜芳不存在。行了五十里路才叹了气,“若是朝廷来削爵该如何是好?” 赵宜芳可怜兮兮地拉过谢蓬莱的手,被谢师推下后尴尬了下,她只好在谢蓬莱的注视下强行安慰,“太-宗一脉现今人丁不旺,四处能撬动兵势的除了阿兄自己,就剩我了。若削了我的爵,谁来安定西北?” “越是如此,殿下越要谨慎言行才是。岂能授人把柄叫颖王难堪?”谢蓬莱知道赵宜芳不舍得她在京城为质,可从大局考虑,万万难认同锦王。 “那就任他削。”赵宜芳理了理袖上的皱纹,意气地吐出一句,可心里有一处赌结没有说出。 谢蓬莱无言,那个兵临城下睿智冷静的锦王,头脑一旦热起来就不管不顾,锦王这次让她失望了。 “左右都是豁出去。”赵宜芳翻身,赖皮地挤进谢蓬莱怀中,“谢师为质,我也是要自立门户。谢师在我身边,朝廷还是要削我逼我。不如就把谢师拴跟前,我日日瞧着还有指望。” 谢蓬莱被怀里软绵绵的锦王一挤就气消了一半,一边自责自己耐不住,一边叹气问,“殿下指望什么?” “总算有个家了。”锦王仰头看她,眼里亮晶晶的,“谢师,饶是我赵宜芳,或是祖母,存活在世都属不易。有国而无家,不撑个冷酷威风,就要被各色人等打主意。而今我有了谢师,心里踏实极了。我知道谢师担忧何处,此次行事我也鲁莽,只谢师且信本王一回如何?” 怎么信?谢蓬莱心里冒出这个念头。 “昭于天下,只……可能要委屈谢师一段时日。”锦王说的委屈谢蓬莱明白,无非名分,无非流言。被逼到这一步,除非她跳下马车上京述职认错,可不晓得下一步赵宜芳还会做出什么。 那就忍声吞气,旁边黏着个赖皮锦王一路回了洛阳。第一天,赵宜芳就带她到了嘉善坊深处一户僻静人家外,在锦王的鼓励下,谢蓬莱敲了门。开门的是多年未见的母亲,谢蓬莱呆住,回头却看不到锦王了。 与家人这一叙,不知怎地让谢蓬莱下定了决心,竟热热闹闹地和锦王当着商王牌位成了亲。这才完事,那丑老探花就找上了门。 经过两天打探,公孙养浩算是明白了,他是压不下撵不走也兜不了此事,洛阳城内外都传遍了这桩古怪婚事。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劝说锦王和谢蓬莱识大体,把婚事往“胡闹”上模糊了事,“届时殿下和谢大人进退自由。”不过谢蓬莱的仕途算是毁了。 -- 第128页 才思敏捷的老探花口舌干渴时,谢蓬莱亲自为他续上茶水。他客气地半欠身致谢,眼睛悄悄扫过一脸无辜的锦王,又瞥着面含春风的谢蓬莱,指望着她们给句实在话。 “殿下以为如何?”他挤出笑容问锦王。 这母老虎将杯子往谢蓬莱跟前一推,“谢师喝茶。”那双眼睛在看着谢蓬莱时才会暖意绵绵,公孙养浩心里咬定这不是戏,而是作真。锦王回过神,转脸对着公孙养浩,“阿兄荐了公孙大人来洛阳,本王知道他的苦心。” 这句话让公孙养浩宽了心,但见锦王掌心朝上向他伸来,“公孙大人也别藏了,阿兄还让你捎来甚?不会就是这几句话吧。” 谢蓬莱亦笑眯眯地看着他,就差也伸出一只手。 公孙养浩顿了顿,脸色一正,“知西京留守司、节制西北诸州并镇戎军。”这时锦王似出了口气,谢蓬莱却皱了皱眉。 公孙养浩的老眼放出光芒,“西辽在边境作势,诸位宗室也在明争暗斗还未放弃争储,不过是女王妃,和西北安定相比,颖王殿下不缺容纳此一特例的胸襟。只一点,这节骨眼上,请锦王殿下不要声张,即刻赶赴沙海。盐州怕是已打起来了,殿下何不也去竞逐一番?” 这才是公孙养浩此番来意,他对赵宜芳和谢蓬莱拜了拜后准备离开,“下官还有一言要奉与殿下和谢大人,敢为天下先,往往要为天下卒。” 谢蓬莱则送他到门前,立在原地良久,衣襟被锦王讪讪拉住,“谢师……” “殿下,人心不可测,帝心犹不可赌。”谢蓬莱眼眶一热,“谢某自己乐意的。”她见锦王对父母阿姊家都用心照顾,更为绝除后患将他们早早迁到洛阳并随时入西北,已经感激不已。这混杂的世道里,锦王和颖王两兄妹互相试探,拆招见招时不巧将她推出做了磨刀石。显然锦王已经冒了大险,她的确想不出更好的两全法子。 “阿兄早先并不同意,我回回必争,也说出过抢婚的话。”锦王的手指颤着,“他乐见我是个贪图情恋的女人,才敢放心把西北交付。我这般瞒着谢师一道实属拿不准。” “可殿下日后在西北势稳,也难保颖王殿下借此婚事发难。”谢蓬莱语气温柔得锦王想哭。 “所以……所以我说,”赵宜芳的嗫嚅带着哭意,谢蓬莱柔声接话,“所以你说日日瞧着心安,他敢发难,也有我在身边一块儿谋划不是?” 赵宜芳不动一刀一枪揽回西北,踩在悬崖边上好不容易转了身,又将谢蓬莱拉到身侧。她们俩同时长叹,谢蓬莱问,“殿下,你是贪图情爱之人?” “谢师是怎样的人,我就是怎样的。”赵宜芳的手和谢蓬莱互相攥紧,“阿兄小瞧了女人。” 第83章 沙海书院最近总聚着十来个女学生,有眼珠子黑秋秋一脸风霜的北夏女人,也有花巷出身的严肃至极的红牌艺伎,更多的是在城中书社读了几年书的女孩们。最特殊的是阿鹭,她坐在最后一排抓笔捧书,即便听得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十二正经也不敢走神。 李秀兰对阿鹭是一副听之任之不加搭理的模样。相反,她对柳秦桑各位关照,说话语气虽不客气,但处处都不忘透露医证之道。 有沙海城里的父母听闻来了个授业神医,争先恐后把孩子往这儿送。李秀兰白眼一抬,“先做了谢蓬莱的学生再来入我的门。”谢蓬莱教出对徒弟,除了那个阿鹭,各个规矩端庄聪明。 人家不服气,指着那被阿鹭和李素月救到沙海的北夏女人,“那她怎么行?” “她禀赋高。”李秀兰说那北夏女人才来不到月余已经粗通中原官话,汉字不识一个,可人家愣是能听完一节课后流利复述,懂的不懂的一股脑给倒出来。 “姜娥,下午出诊也随着我去。”课后李秀兰喊那北夏女人,“姜娥”这个姓名是她北夏称呼的谐音,被阿鹭落到纸上后到县衙里领了户籍。当时新上任的沙海县令离昧瞅着这个姓名淡淡一笑就盖了戳。 阿鹭起身帮着柳秦桑这个孕妇收拾好院落的桌椅,最后夹着书纸规规矩矩地到李秀兰跟前鞠躬,“谢过李医师。”又吃到白眼一对。 在书院角落喂完奶到姜娥依依不舍地将孩子递给阿鹭,背起李秀兰到箱子就准备随她出诊。离开母亲的半岁婴儿低声啜了下,吱吱呀呀地朝姜娥伸出小手,双腿还瞪着阿鹭的肚皮。 阿鹭看着孩子笑,“怎地?鹭姨给你偷喂的面糊糊不好吃?”再用鼻子去蹭孩子的下巴,笑呵呵地对姜娥道,“放心,到家再喂她半碗就好。” 柳秦桑看着眼前的孩子,不觉露出慈爱的笑容,她一手摸着腹部,心里暗暗嘀咕着“定要生出个和那孩子一般可人的”。这些日子她已经适应了浆洗做饭、学医背书的日子,比吹拉弹唱的花巷安宁得多。还有李秀兰等人时时作陪,她并不觉得憋闷无助。想起那一走了之、赴京磨勘的谢蓬莱,柳秦桑还担心起了她——除了雅苏那件龃龉,她对谢蓬莱并无恶感。相反,还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好官。 而且,若不是谢蓬莱放她出狱、让她住在自己家中,她这个花巷一绝在沙海就压根抬不起头。所谓远香近臭,当着谢蓬莱的面她满脑子就剩下为夫报仇,人家一走她倒是清醒过来:再寻谢蓬莱的霉头她就是恩将仇报。 -- 第129页 还有李秀兰说的,“哪门子的夫?土里埋三尺了都,还要拽着活人脑袋给他陪葬?当自个儿阎王呢?” 听闻了姜娥在北夏老家的遭遇,还有她带着口音的话,“那次我是真想杀了他,我好恨自己怎么投了女人胎,受尽了世上苦。”柳秦桑戚戚回望了自己以往,最后和姜娥一起下了决心,“先给自己活着,孩子才能活下去。” 她们考虑活下去就好,阿鹭想的则多了。 盐州城外的商道遭了数回李继信的劫,让本就风声鹤唳的青白盐买卖更难以为续。本想背靠盐州捏起西北诸州咽喉的云放江没了银子赚,城内也断了货运,就带兵出城和李继信部打了数回,竟各有输赢。 幸亏锦王和谢蓬莱催促解盐西运,能缓解一时西北盐荒。还有卢尽花一面往沙海里调了更多的青白盐,一边在边寨整装待发,“锦王小娘子大气,我卢尽花也不能干吃粮不干活。”加上野利真收拾好自己寨子后也快耐不住了,就等着呼应卢尽花和沙海攻入盐州。 居中疏通关节的就是阿鹭。她半日跟着一群娃娃从头开始学医,另外半日就去检查盐库和协助离昧熟悉沙海政务。还要抽空带一下奶娃娃,幸好这孩子乖,只在和母亲分别时抽一嗓子,喂了半碗面糊后就在李家铁匠铺看李素月的热闹。 山翠和燕云汉的婚事已经在半月前办完。姐妹成亲却不分家,李素月接了卢尽花的信,按照她的要求得快些打造出新兵器。三人怕惹人耳目就将锻造铺子挪到了院中,每天忙个不停。好在,早晚一顿饭食由姜娥来做。出身不同的四家人现在互相协助,也算把日子过得紧张有序。 李素月喝水休息时看着伸着舌头舞动双手的奶娃娃笑,山翠问阿姐,“你喜欢女娃娃还是男娃娃?” 李素月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对我都没差别。”说完脸上笑容都淡了些。 她爽快,所以在认准了阿鹭后毫不犹豫地与之结亲,两人互相体谅,李素月从来没经历过如此舒心的日子,但心头总有分遗憾。 “有的。”山翠和燕云汉对视一眼后,说出了心里话,“我们商量着……阿姐喜欢那种,我们若生出来,这头一个就过继给你和阿鹭。” “才一个?也忒抠门了些。”阿鹭的声音从门前传来,她从县衙回家路上还买了糖果儿,走到目光温暖的月娘身边,抬手喂了她一颗果子才扭头对山翠道,“你想生多少、能生多少都没事,我和月娘都会当成自己孩子疼。” 月娘口里的甜味一路钻到心里,她点头,“阿鹭说的对。”她虽喜欢孩子,也觉得遗憾,但这遗憾是对着女娲娘娘的——当初她捏泥人时怎地不多想一层?过继一说就大可不必,她也是做过孩子的,总觉得亲母若在,何必再将孩子当成礼物送来送往? 阿鹭坐到院内那口老磨上,将甜果子送到奶娃娃嘴边让她舔了口,见孩子笑了,她也乐滋滋的,“瞧,我就知道她也喜欢。” 再悠悠捶着今天已经走酸了的小腿肚,“山翠,你生多少,鹭姨就给孩子们买多少甜果儿。” 山翠心头动了动,只笑着说了句,“诶。” 趁着天色没黑,李素月又抓紧时间扬锤,阿鹭卷起袖子要帮忙打三锤,被李素月摁住手,“你歇着去。”就歇在旁边,让她不时能看一眼也好。 李素月惯舍不得她多使力,因为她晓得阿鹭的忙累。白日里忙完,夜里还要对着书信思索,睡前又精读医书。她也问过阿鹭,“以你的功底都能独立看诊,为何还要和那般学生一起从头学?” 阿鹭说她根基不牢,带她入门的郎中本就是半桶水,加上她以往念书也是个半吊子,只凭借着天资聪颖囫囵学了些。“我这样的学生才是最吃亏的,别人什么都不懂,领进门的就是李秀兰,断不会走弯路。我就不同,脑子里挤得各种旁门左道太多,一边学还要一边对照:哪儿是对的,哪儿竟是错的。 “除了对月娘一门心思,我对旁的最多花了半门。”阿鹭觉得李秀兰对自己的白眼也有道理,换谁也不愿教个半吊子。 用过晚饭,本来还要接着打铁的李素月却出奇意料地停歇下来,她凑近阿鹭,撩起她的发丝捻了下,“该洗头洗澡了。” 她们搬进了医馆后方那原本独属阿鹭的小院。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姜娥母子居住。这时,烧水的炊烟缓缓腾空,姜娥哄孩子的小声吟唱飘过围墙,山翠和燕云汉在院子里说笑,李素月就让阿鹭先洗澡,自己则清洗她换下的衣裳。 她不会对着屋内的阿鹭唠叨,也不说东家长西家短或道三两句埋怨,更没有花前月下吟诗作对。李素月只晓得做事干活。 洗了半天的阿鹭在里头唤她,“月娘……我还要水。” 李素月就放下手里的衣服再去给她添一桶热水。湿漉漉的乌发洒下,阿鹭的眉眼皆是弯弯的,“月娘,你怎知我今儿想洗澡了?”她出远门前就喜欢泡个澡。 李素月替她拢起发丝,瞧着眼前被蒸汽熏红的脸蛋,眼神落在她肩膀上,滑向脂玉般的深处后再次拉起,“你这几日书信回得太频繁,我猜你要出城。”虽然每日她们同枕而眠,可最近怎么格外念想阿鹭?李素月挤着阿鹭发丝的水,“今天锦王府的人来送了四回信。” “嗯,我要走一趟镇戎军。”阿鹭忽然站起,转身在月娘耳边小声耳语了句,月娘先惊后喜,“这么说……日后沙海就没那么容易被攻打。”眼神又不自主地被阿鹭圆润的肩头黏住,李素月暗暗叹了口气。 -- 第130页 阿鹭捏起她下巴狡黠地笑了,“还接了个信儿,北夏果然向朝廷提了亲,想让我嫁给他们那劳什子的宗亲刺史。” 妻子眼中的愠怒正在聚集,阿鹭不顾身上滴着水,钻进李素月怀里,“学了半日被老师白眼,下午足不沾地,一天就早晚能看你几眼,月娘……” 李素月浑身被软麻击穿,她搂紧阿鹭,“全沙海都知道,你我早就进了一家门。”敲了一天大锤的女铁匠对和亲之事牙恨舌酸,“天没塌下来吧?” 阿鹭不解,“怎会?” “那就好。”李素月抱起她,“读书写信不急于一时,和亲也是没门的。”外头奶娃娃不知道怎地哭出了声,姜娥只得放下手里的事情再去抱起她哄。 月娘轻轻一脚踢上门,将世界完整留给了彼此,她示意阿鹭拉起门栓往里屋走,“虽说各司其职,但不能耽误咱俩。” 第84章 阿鹭离开沙海时,叶羌河畔红柳已经披上了紫裙。李素月沉默地骑马在她身侧,阿鹭说,“月娘,就送到这吧。”她们一同出城几回,头一遭阿鹭挨了一巴掌,第二回 被灌了药,到第三回时,月娘依依难舍的眼神藏着无数话。 阿鹭宽心笑,“我是去送信,并非上战场。” 可一路也有马匪盗贼,且镇戎军为保障粮草运输而设,不少兵路贴近北夏边境线。加上盐州城外烽火渐起,李继信、云放江、野利真还有卢尽花将互有争斗,如果不是李素月要留在沙海随时呼应卢尽花等人,她也要同去。 正是不想让妻子担心,阿鹭才隐瞒了自己的意图:她要走一遭的是盐州而非镇戎军。 行了好几日,躲过了几股游匪后,阿鹭在距离盐州城五十里的地方碰上了从原州而来、伪装成回鹘人的商队。一问才知道,这些人进不得城、又不甘心空手回去,遂在城外等候时机。 “数万号人等着吃盐,就这么两手一摊说没有,我等无颜见父老。”商队领队是个四十上下的汉子,说是在镇戎军从过军,在主帅郭义骁帐下做过亲兵。 “朝廷不是优先调度了解盐入西北嘛?”自从离昧接替谢蓬莱以来,解盐和青白盐汇在库中,沙海城內盐荒一时好转。 “倒是来了盐。不过盐荒多日,人心浮动。且朝廷拨的解盐镇戎军分走大部分,各地官府及亲信、富商殷民层层瓜分下去,到寻常人手中也只分毫。再加上官府还自作主张提了盐价,说是补全其他税银……”这汉子不必再说下去,只见阿鹭眉头已经锁起来,“镇戎军那里吞得下那么多解盐?这是当饭吃?”唯一的可能就是郭义骁在囤盐。 再问盐州局势,这些人离得近、呆得久,谈起来头头是道,“云放江领了北夏宣徽使和盐州刺史,本来就想抬抬盐州身价,吸引更多商队来盐州榷货。谁想到城外杀出来李继信这个匪物,进城前的商队他抢,出城运盐的商队他也抢,逼得云放江向北夏请兵去剿他。” 这些阿鹭都听说了,至于云放江的战绩,总算不负母亲曾经的评价,“有志无操,矜名妒能,勉能守正则心喜,强为开疆则怯弱。”讨不到太多便宜的云放江关上了城门,名为“相机而动,消耗敌军”。 不过云放江明白,他消耗的也有北夏君主对自己的信任:和亲、扫匪、重启岁币三样事,他一件都还没干成。眼下,和亲是打开僵局的钥匙。 连读书不多的月娘都知道,“天下男人若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就推到女人头上便是。”锦王和谢师在信中也告知阿鹭,云放江已经劝说北夏向华朝提亲,只是眼下京城局势紧张无暇外顾,且将这事儿压下了。不过人选被透露出:北夏君主的兄弟、宁州刺史,年纪和云放江不相上下。 “云放江知道自己屁股不稳,在北夏娶了几门亲事后又张罗起来,向左厢神勇军司的军都统野利将军求亲,那可是北夏大部落长老。”也是野利真生父。阿鹭听得嗤了声,他云放江年近五十,怎就有如此自信,以为靠结亲就能巩固地位?难不成也把自己当成了个和亲物件儿? 这时,有人从北边匆匆骑马而来,嘴里喊着,“李继信的人又来抢了!” 难得观战,阿鹭并不打算和商队的那群人一般寻地躲避。在众人慌乱的身影中,她忽然发现一个修长的影子岿然不动,定睛一看,阿鹭笑着摇头,“小娘,你还真会藏。” 被喊“小娘”的正是亲自来盐州打探的野利真,她早就看到了阿鹭,不想惊动旁人就避开了。 “我才瞧不上你那落魄爹。”野利真一身中原女子打扮,牵马走上前,她笑呵呵地和阿鹭互相拥抱,随即分开,“幸好你没去我的寨子,要不就踩一脚空。” 两人和商队背向而驰,越发逼近盐州,一边走,野利真一边向阿鹭吐着苦水,“我那寨子七百来号人,被新来的手下鼓动,跑了五十多个,几乎都是男人。” “也好,省得居心不良的游匪打上你寨內女子的主意才来假意投靠。”阿鹭说。 “都追上了,本来不想赶尽杀绝,结果他们直接投奔云放江,还提前道出寨內虚实。”野利真气得牙痒痒,“结果全都宰了,这一宰不要紧,寨子里又有数十位女子也要造反。一问才知道是他们的……老相好。”她犹豫了下,没说出“姘头”。 她扭头看阿鹭,“你说我拉起来这些人容易吗?怎么和男人睡了几回就不把自个儿当回事了?” -- 第131页 “我在卢尽花的寨子里待过段日子,那里有位保胜军的老千户惠中伏,有过三任丈夫,前两任都因为品行极差而和离了,那两任丈夫都被撵出了寨子不得回来。”阿鹭觉得卢尽花这点做得不错,“惠中伏和每任丈夫都生了孩子,不过花娘做主,让三个娃娃都随了她的姓,生养教育在寨子中。花娘那儿,男人想离开可以,但带不走妻儿。” 野利真咂摸了会儿,点头道,“我觉得那个惠中伏不错,男人不好就踹了换下一个。” 阿鹭拉着缰绳懒懒道,“就和押钱赌博一样,你永远算不准下一搏的输赢。我年幼时喜欢蹲赌场中观看赌局,发现生客十把九输。因为做局、陪局的人都算计串通好了,只会让生客赢第一把钓足他们的瘾头。奇怪的是,对于赌客而言,都以为下一把赢的必将是自己。” 两人迎着春风走了片刻,野利真忽然问,“阿鹭,这盐州内外,谁是做局陪局的?谁又是赌客?” 阿鹭摸了摸鼻尖,“看看你就知道了,带了多少人?” “五百。”野利真答,“李继信又网罗了近万人,云放江有两万守军。不过这几次耗下来,他们各有损伤。现在一个龟缩,一个在城下。虽都不想冒险一击,倒是堵住了咱们的路。” “谢师若在该多好。”阿鹭抬头嘀咕了声。 “不是说谢蓬莱被押回京城了?”野利真听闻过此事。 “却也是被押走的,不过半道上……被锦王劫回洛阳做了侧妃。”阿鹭又只好和野利真再说些沙海八卦,“说是做侧妃也是不得已,按锦王那脾气,总有一天要掀翻了宗正寺。她哪里忍得下谢师带个‘侧’字?” “我看倒不会。”野利真语气里都是羡慕,“我料想这位殿下得了机会连宗正寺都想不搭理,她要给谢蓬莱堂堂正正的尊重,而不是非得朝廷肯定。” “说得好!只可惜这会儿没酒。”阿鹭身体全调理好后就极少饮酒,她忽然勒马停下,两眼庄重地看着野利真,“野利,我有一事求你,我把生死暂且托付你手。” 野利真也正色,“可我只有五百人。” “足够。”阿鹭飒然一笑,“走,咱们寻个地方,我手写几封信。” 谢蓬莱在马车中睡了半个时辰就醒来,睁眼就见锦王凑在摇摇晃晃的油灯下读邸报。 “谢师醒了?”赵宜芳凑到谢蓬莱身边,伸手摸了她的头,“万幸,终于退了热。”谢蓬莱入洛阳后水土不服,之前在沙海亦折磨了身体,人一旦卸了县令之任,非但没有养好身体,反而极易染上风寒。她们自原州接管了兵权,借着郭义骁囤盐一事给了他下马威,这才基本安定了局面。至于派谁去整顿镇戎军,赵宜芳心里的数个人选此起彼伏,终究还没下决定。 谢蓬莱虚弱的脸色在谈及此事时才染上血色,她比较了几番,“阿鹭和卢尽花可以,阿鹭有大局,卢尽花精通军务。保胜军有阿春,沙海有离昧我看可以。阿月就让她陪着阿鹭,也堪担要事。” 赵宜芳却欲言又止般,她扶着谢蓬莱坐稳,将她双手握住收在怀里,“若拿下盐州后,待阿兄局势稳定,德顺军必将成为他掣西北之肘的一招。德顺军的曹之玮看在祖母面子上,定然不会轻举妄动。”商王布局几十载,今天也远未到通盘点目的时刻,赵宜芳仅仅在西北拱角初步站稳罢了。 只是,有件突如其来的事件激起一片涟漪,哪怕谢蓬莱身体不适,赵宜芳也不忍心瞒着她,“阿鹭来了信……又传来消息,她带着一支百人商队去盐州贩盐,被李继信抓了个正着。” “胆大包天。”赵宜芳递给她信,如水的眸光闪烁着冷锐,“我沙海女儿、白芷将军的女儿,何时轮得上李继信和云放江在那儿商议归处?” “胆大包天。”谢蓬莱快速看完阿鹭的信,“……这阿鹭,是做俘虏做上了瘾。” 阿鹭是自己送上门的,还生怕谢蓬莱吃亏,写信提醒“谢师莫失良机,我必在敌营中策应。”她会逼着云放江出城和李继信决一死战——你不是大大咧咧地要献上女儿和亲?那就先救出人来。两方交战时,谢蓬莱同时派兵攻入守备空虚的盐州。 可想而知如果李素月听到这个消息将会多担心愤怒。谢蓬莱连连摇头,“阿鹭是豁出性命了。”她焦躁不安起来,“得调兵,得去找曹之玮和郭义骁,还要和花娘通气……”牵扯到阿鹭时,谢蓬莱边急火攻心,“兔崽子……”她咬着牙恨恨道,“她要有个意外,我如何面对白将军?” 她又抬起信,看到阿鹭最后一行字,“世人皆道女子为赌客,男子布局架薪撵伺女子入彀,今请以白鹭为引,扭转乾坤。”红着眼睛的谢蓬莱看着赵宜芳,“谢蓬莱……请领兵入盐州。” 第85章 云放江平素有三恨:不得妻心,不获君识,不握军权。 多年前他从殿前指挥营被派往沙海时,西府枢密使范舒成彼时方得帝心,欲在西北成就大事。送云放江出城时范舒城殷切嘱咐:保胜军到白朔这一代,旁系人才凋零,而直系仅余白芷一女。朝廷已经出了个商王,切不会让西北再出一个女帅。君若有心有意,枢密院必会暗中撮合。 云放江以为他离贤妻、高官厚禄和掌权一方就差一步:娶了白芷。 从西北到京城,人人都知全天下最难娶的女子非商王和白芷莫属。商王贵不可攀,白芷则强不可匹。于是云放江心中深藏范舒成的话,作为白朔的大将兢兢业业、沉默老成。终于等到白家开始为白芷接手保胜军开始游走,云放江更是尽心尽力辅助白朔,甚至让白朔以为他也乐见白芷统帅保胜军。 -- 第132页 云放江心机深沉,一面和范舒成谋划,一面又不露野心,终于让白朔最终也接受了枢密院的调节,极力劝说女儿白芷和云放江成亲。 人最不可信的是自己的某个念头:我以为,我确信云云。白朔以为云放江会是白芷的得力臂膀,确信这个乘龙快婿不会贪图权势。岂料他去世前身体孱弱时,云放江就开始一颗颗地拔走他和白芷在保胜军里的得力手下。他有枢密院做靠山,就有一道道调令撑腰,白芷除非造反,否则对军令也只能听命。 白芷性情沉静大气,和云放江成亲是迫不得已。洞房那一晚,云放江记得是白芷一件件剥了丈夫。她眼神清冷,将云放江灌醉后行了房。等云放江醒来,白芷已经搬出了他们同住的院子,“我若是肚子没动静,会再去找你。” 白芷是从那时开始变得不可接近,她神秘地筹划着一些事,足迹遍布沙海每个角落,甚至和每个保胜军的将士都打过照面。 云放江以为她是不服自己掌权,想要处处拉拢。可那一年卢尽花带领近千人出走沙海才让他幡然醒悟:白芷早就起了二心。 她后悔自己拿婚事做赌局,却没换来朝廷真正的信任,反而被云放江乘虚而入依靠朝廷分了兵权。如果她乐意,云放江是愿意和她夫妻携手共守西北的。可夜袭蛮关、取敌军主帅首级的白芷并不爱他。他们的结合是场政治博弈,结晶只有一个女儿阿鹭。白芷仅有这一个孩子就不愿意再生育,云放江在外风流而出的几个儿子也不明不白地消失无影。 他知道这一切的主谋或者源头是什么,他和白芷之间的成见也越裂越深。他的人生也从婚姻不顺开始走下坡路,尽管基本握住了保胜军,可他的威望并不及白芷。和北夏那一战他苦苦等了十几年,结果临战前被朝廷派来的內侍直接夺过帅旗。原来他机关算尽后不过成了枢密院里一条有名有姓的看门狗。 最终,妻子已经病逝,他未曾得到过白芷的真心;保胜军的军心也不归他,朝廷一声令下时,两万人视死如归也不问决策对错;而枢密院和文德殿那位从来不看好他的才能。 带着那“三恨”,兵马如山倒的前夕,云放江忽然倒戈,带着批亲信直接投了北夏,他不介意人生在异国他乡重新开始,也不在意女儿阿鹭的死活。 他以降将之身从只领虚衔开始,一如他一无所有地在保胜军开头。因为善于经商榷货而讨夏主开心,他慢慢又被提拔为宣徽使、盐州刺史。人生从低潮再度强悍地抬头,这一回,云放江发现他离更上一层也只差一步:让女儿阿鹭和亲。 白芷曾经骂过云放江,“有志之人不会盯着女人借力往上爬。”云放江却笑她幼稚,“这世道有力不借的才是傻瓜。借着枢密院、你爹或者你,不都是借?”女人和男人比,就差在那一层脸皮上,云放江深以为然。 在盐州城头听说阿鹭乔装做盐商时被李继信部擒住时他勃然大怒——阿鹭只能为他所用,怎可落入敌手?他两万兵马在手,何足惧李继信万余匪众? 可他又是个狡疑的性子,接到消息后硬是筹谋了五日,也未敢真正地遣兵出城迎战。相反,打沙海那儿也有阿鹭和女子成亲的消息传来,这让云放江更觉得事有蹊跷。 再等了数日,盐州城下来了个谢蓬莱等女使三位,说是代锦王来谈岁赐一事。谢蓬莱他认得,一个老实巴交的落魄举人,当初不是因为实在没人教阿鹭了,他也不会让他入府做西席。等到谢蓬莱终于收住了阿鹭、也展现了过人的军中实务才能后,沙海也缺了点簿,云放江就荐了她。 这段渊源中,云放江是有恩于谢蓬莱的,也曾想进一步拉拢她。可沙海这地方邪门,女子个个抱团到水难泼进——谢蓬莱和白芷交往也越发亲密。 当初那个举人,后来成了沙海县令云放江不奇怪,奇得是她竟然入了锦王府当了侧妃,更奇她只带了两人就敢在盐州城门下求见,“我带来三桩大礼,还请与云帅一叙。” 云放江猜其中两桩会遂他到意:岁赐增加和阿鹭和亲,只不过过程要比预料中多些波折。 且比起只敢在城外絮叨的李继信,这三个女子可谓胆大泼天,竟然在被搜身后只身入城。除了谢蓬莱,另外一人胡眼高鼻云放江看着眼熟,谢蓬莱介绍道,“这是保胜军卢尽花的侄女卢向春,”,第三人则是沙海有名的打铁娘子李素月,云放江传闻中的“女婿”。她脸色不善,似乎是被胁迫而来。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谢蓬莱周身洋溢着自信和倜傥,以往那股子谨小慎微的模样不见了,“云帅,谢某此番前来是奉了锦王殿下之命。”谢蓬莱只是借着赵宜芳的令调动数万兵马,她扯谎扯得形容真诚语气恳切,“上回岁赐一事实在沙海滑了手,殿下思来想去,尽管谢某已经去官留府,可再也找不到比谢某更适合的人来和云帅商谈。” 谢蓬莱的话在情在理,云放江亦默然肯首。这时茶水被奉上,谢蓬莱扫了眼就知道是价值不菲的露芽,看来商路虽不通,却未影响云放江的日子。她捧起茶盏时又一次扫视了云放江待客的地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执甲编发的北夏武士,真谈不通,她们三人插翅难逃。她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李素月和卢向春,再看向胡子已经近半白然儒将气质不改的云放江,“沙海一别几年,云帅见老了。” -- 第133页 “我虽已入夏国,然心头放不下鹭儿。每每忆起她们母女就愁肠百结,只怪自己在夏国人微言轻,始终未能救鹭儿于囹圄。”云放江也不客气,接过话茬就转到阿鹭身上,赤裸裸地试探起谢蓬莱的来意。 谢蓬莱神色如常嘴角翘起,倒是李素月的太阳穴因为忍耐已然鼓起,一张不好惹的脸色又黑了一层。 “此番我也是为了阿鹭而来——听闻云帅有请朝廷准阿鹭和亲之意,只可惜阿鹭前些日子已在沙海成了亲,主婚的还是谢某这个老师。”谢蓬莱一副可惜至极的模样,“锦王殿下听闻后也觉遗憾,又不舍两国之间断了这份亲意……”她话锋一转,“博阳郡主赵宜婉,乃是洛阳的知西京留司、奉山郡王赵骓的女儿已被陛下接入宫中,如夏君依然有意,还请云帅物色个上佳和亲人选。” 谢蓬莱说得语气平淡,云放江心中已经翻江倒海,即便和亲人选不是阿鹭,可博阳郡主的地位更高,既然此女被召进了宫,封个公主也指日可待。此事如果由他促成则是大功一件。 且观谢蓬莱带来的三桩礼物从第一桩起就出乎了他意料。可第二桩更让他惊住,“卢尽花近日因病势将边寨那支保胜军交付了这位卢向春,白芷将军已经不在了,老保胜军也没了夺蛮关的心气……”她看了眼卢向春,“还是你来说吧。” “我们家都是胡人,跟谁都是跟。老保胜军被我姑姑带出沙海后就流落边寨甚至落草为寇,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再说我姑姑和白芷之间约了什么我卢向春不懂,我只懂两样:有钱,有粮。再加上老保胜军多多少少还对白将军有情,左思右想,就想投奔盐州。”卢向春的话反而让给云放江笑出来,“我妻白芷不在人世,且投明主的话,眼前不就有一位?”他说的是赵宜芳和谢蓬莱。 “这就涉及第三桩礼物了。”谢蓬莱看着云放江,娓娓道来,“阿鹭是白芷将军唯一的孩子,生父却在北夏。相比云帅知道这几年阿鹭被流放西辽边境吃了多少苦头,这苦头多少是因为云帅而来?” 云放江沉默了,沉吟许久才道,“我亦试过不少路数,可惜人在北夏,于华朝我已是仇雠……”再车轱辘话给自己开脱已无意义,云放江直接道,“这也是我向夏君进言和亲、让阿鹭入夏的良苦用心,这也她在华朝就不会再受排挤,我们父女也能团聚。” “可老保胜军只认白家,那就让阿鹭领军,一同带兵入夏。然两国和谈时,锦王殿下要加上一则:保胜军不得与我朝为敌。”谢蓬莱绕了一圈,终于让云放江明白过来。 “与其尝试强扭之瓜,不如落个顺水人情。”谢蓬莱又看了眼李素月,“阿鹭已成亲,要入夏投奔云帅,还得带上月娘。” 怪不得打铁娘子脸色难看,怕也是因无可奈何地离开故土。云放江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白净的国字脸微微一颤,“云某不懂,这对锦王殿下和谢侧妃有何好处?” “侧妃”这个称呼让谢蓬莱眼神一怔,随即她朗朗回答,“这也是谢某要请云帅帮忙的地方。” 她站起来踱步到云放江面前,弯腰压低了声音,“请云帅许殿下十万石青白盐,若不是缺盐,沙海何以要阿鹭铤而走险?另外,谢某听闻云帅曾欲和李继信和谈,而阿鹭此刻在他手中。我欲派兵救回阿鹭、剿灭李继信,还请云帅出兵夹击,莫要给那李继信留了退路。”谢蓬莱眼神一冷,“谢某还要拿了此人的人头,向殿下兑现诺言。” 云放江看着谢蓬莱良久,随即也大笑一声,“云某竟然不知,谢侧妃原也是同道中人。”但谢蓬莱终究还是没提岁赐,云放江微微一笑:到紧要时候再拿捏,岁赐就要翻倍。 第86章 番外插 甘州回鹘虽然冠以“回鹘”之名,然而“轻转回旋如鹘”的可不止回鹘人,此处还有于阗人、龟兹人,疏勒人、粟特人,亦有汉人,吐蕃人,羌人,更有不少昭武九姓的后代。卢尽花家据传是卢水胡人后代,家族中人多高鼻深目,她那常年在马上征略的先祖便有多种套近乎的口径:随你是那里人,就算是我卢家人都有那点儿血统。远至匈奴近到回鹘,都是兄弟姐妹。若要入伙同抢商路,那是再好不过。 为了抢货方便,卢尽花家自先祖起都精通多种语言。到了卢尽花这代,中原官话说得溜,北夏语也能糊弄人。至于吐蕃回鹘羌语等更不在话下。然而卢家能在回鹘、北夏和汉人等交界处抢得风起云涌并非只因能讲不同的话,而是擅长左右逢迎,见好就收见坏就跑。 等到卢尽花祖父这辈,边境又换了颜色。黄袍加身的夹马营赵家人得了汉人天下,两代帝王励精图治,时不时看着西边心里着急上火,派了几回兵马又不能涤荡边患。这一拉扯几十年,到卢尽花都能骑马射箭时,华朝皇帝椅上也坐上了第四茬。 卢尽花带着人在边境疾走掳掠了几年,名头在丝路商道上如雷贯耳。连华朝给北夏的岁币她都敢染指,就一下子得罪了东边和北面两国。鉴于她卢家兵强马壮,人数过万。任凭哪一国都不想直接撬这颗硬梆梆的钉子,改为招安和亲最好不过。 北夏君主年过五十,派使节下聘,还许卢尽花她爹一个刺史,要将这支边境马匪大军纳入己怀,好帮着北夏不时骚扰华朝,岁赐则分他们十之一。 父女俩算了笔账:年年抢货都不止那十之一,且还要受人管束不得轻易举动。更有,让卢尽花十五妙龄去嫁那十几个老婆的糟老头子,她拔剑冷笑,“这糟本的买卖我不做。” -- 第134页 问甚个才是不糟本的,卢尽花剑头点着羊皮地图上的沙海,“白家女儿。” 打卢尽花十岁出马,就不断听人拿她和年长她几岁的白家女儿比:这头卢尽花带了数百人抢了个商队获利千两银,那头白家女儿率众夜袭北夏静塞军司驻地,活活逼得南犯敲诈的北夏军回撤六十里。这头卢尽花砍了吐蕃积石军的头目反抢了所有麦子。那头白家女儿飞驰真定府,血战三天解了华朝西侧倾覆安危。 卢尽花在商道被人称为“卢家母大虫”,白家女儿则被南北东西尊称为“沙海白小帅”。听得越多、比得越不服气,卢尽花则越想当面见识见识这白家女儿。 这年她刚满十四岁,带人在盐州、洪州、蛮关和沙海附近打秋风,抢了北夏再多华朝商队,最后一次却失了手:他们打劫商队讲究盯等切割断人首尾,每每用这招都能大获而归。可那支华朝商队对他们的切割包围一点未慌,为首的黑衣女头领电光火石间就瞄准了卢尽花部西南翼的弱点——卢尽花部再彪悍也有软肋,那一翼的人多是农户出身,马术不精射术不强,捧个人场足够,忽然被激烈冲断就手足无措。 黑衣女子不让商队分散,众人合力只突一侧。她劈砍挡接刺,身形飘灵战意凛冽,半个时辰不到就甩下了卢尽花。货是丢下了,却尽是唬弄人的石头罢了。那头目临走前回头看着卢尽花,白净鹅蛋脸,眉极清目极秀,整个人身上的风流气就从唇角荡开,“今日见识了卢家身法不枉此行,卢家小玩意儿,咱们后会有期。” 人都当卢尽花动了怒,毕竟“母大虫”赫名在外,何曾被当“小玩意儿”?卢尽花也似怒了,不顾阻拦策马追上,“你又是甚个玩意儿?” 黑衣女子马上回眸,似疼惜地深深看了卢尽花一眼,“你晓得。” 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卢尽花忽然晓得了,“白芷。”低低念了一声这姓名,这个人就从道听途说中彻底活了,连带那黑漆漆的眸子一起钻进了心里,“再后会,我要你好看!”卢尽花朝着前方大喊。 再会时已经隔了快一年,卢尽花的边寨外来了稀客。一黑衣女子单枪匹马,抱剑微笑,“沙海保胜军白芷请卢小寨主给点好看。” 这会儿卢尽花老爹已经病入膏肓,数子皆勇武有余谋略不足,唯一能担全族兴亡大任的只有幼女卢尽花。白芷带来一诺:卢家边寨依然保全,保胜军和华朝每年拨出军饷军粮,但不得再扰边境商队。寨中人心惶惶时,卢老爹答应了这桩买卖。 白芷亦住在寨中数日,商谈招安事宜之余指导卢尽花布阵行军,学会如何扬长避短。两人相处渐熟,卢尽花没能给白芷好看,反觉白芷才是样样好看。她不吝教授兵法刀剑,连她白家霰雪枪法也一并传授。白芷眉眼清澈如泉,当然照得见卢家小玩意儿的心慌心软心乱。 白芷归期愈近时终于倒出了最后一诺:卢尽花可带些人马入保胜军,卢家人也多了个去处。 谁都知卢尽花入沙海为质也为得前程,只有卢尽花知道她为了谁。善算账的卢家母大虫成了白芷跟前的小玩意儿,人称“卢副将”。卢副将在沙海保胜军待了足足一纪十二载,前五载随着白芷西绕贺兰,北突蛮关,斩了北夏统帅的人头,再进一步就能直捣夏州。 胡风春夏起,处所多霜雪(引自《后汉书·列女传第七十四》)。身在边境保胜军的日子自然不轻松,可卢尽花觉得舒心充实。在沙海,女子从军是寻常事,若不愿嫁人独身而活,也不会遭人白目指摘。女子建功立业更是心之所向,比起为人妻母,沙海女子更愿意提枪策马。 白芷也兑现诺言,亲自教卢尽花读书断文,兵法谋略倾囊而授。而高鼻深目的归顺女胡将也学会了缝袍制靴和洗手作羹汤。她以为和白芷征战会是毕生之业,马革裹尸也将是她和白芷不二的宿命。生能作一处,死能葬一方就够了。而她最爱的景致是潺潺叶羌河畔的鹿滩红柳,她与白家女儿并肩骑马远眺落日时,心无旁骛,身无赘职,就安安静静地陪着彼此。 白芷指着叶羌河的尽头道,“沙海还是太小,总有一日要扩到叶羌河的尽头之外,将你卢家寨子在内的边境诸寨都网罗重整。教民能安生,兵无常战才好。” 她在无人处也会取笑卢尽花,“小玩意儿,到那时你是愿意还待在沙海,还是回寨中耕牧?” 彼时卢尽花并无这等胸怀,她问白芷,“你愿意在哪儿?” 白芷闻言后看她都那一眼涵义颇杂,最终只化为苦笑,“该在马上。” 数月后,卢尽花才懂了白芷眼神的苦涩之处:潇洒如白家女儿,快意在沙海之地,年岁渐长时也不得不向朝廷低头,用婚姻换得朝廷承认。白芷大婚那一夜,卢尽花独在鹿滩喝得酩酊大醉。可惜白家信错了云放江和枢密院,保胜军落到云放江手里万再难收回。 卢尽花也终于在四个月后见到了白芷隆起的腹部,白芷对着她眼神并不躲闪,她摸着腹部轻笑,“可千万是个女儿。”一直到临盆在即,白芷也忙着修书社、救孤女、传兵法。 白芷生产那天云放江不巧外出,而卢尽花这次没躲开喝酒,她目送着稳婆进进出出,手攥着衣襟在门外不安地守护。 房内几乎悄无声息,偶尔穿出细微的喘气呼吸声。卢尽花听闻别家女子生产忍不住疼时会□□或尖叫,担心白芷安危的她冲进房间要看个究竟,只见头发浸湿的白芷抬头对上她,眉眼因疼痛蹙起,“还不出去?”语气却是柔和极了。 -- 第135页 “疼了……就喊出来。”卢尽花转身边退边慌道。 白芷任人替她擦汗,在卢尽花身后应了句,“好。”尽管应下,白芷终究未大喊出声。待得女儿产下一啼出声,银牙几乎都咬断的白芷才昏过去。 阿鹭出生当天卢尽花就送来长命锁,间隙问虚弱的白芷,“生孩子很痛吧?”白芷但笑不语。 “那你为何不叫出来?”卢尽花又问。 白芷伸手替卢尽花理了发丝,清凉的指尖刮了女胡将被风霜雨雪催熟的面盘,似嗔似歉疚,“你在外头呢。”白芷何曾软就过,对着卢尽花也就两回。这是头一回。 卢尽花心里暗笑自己没出息,因这一句差点就原谅了白芷。但又觉得自己太过霸道,她二人再亲密无间,终归都无人戳破那层关系。 孩子长到记事前大都由卢尽花抱着,她爱逗弄孩子的鼻头,一脸不甘,“这里不似你母亲,那里不如你母亲。”逗到孩子快三岁,白芷才对卢尽花道出了打算,让她带上亲从出走沙海扎根边寨,“我观保胜军现在情形,只有被削待瓜分的命数。云放江远非帅才,日后沙海女儿要想有自己真正的立足之地,还得自立。”白芷痛下了狠心。 “那你愿意带上孩子同我一块儿吗?”卢尽花认识白芷八载才说出最直白的邀请。 可这一回的白芷没软就她,“我去不成。也许日后鹭儿能去。”她为女儿取名为“鹭”,意在添翅自由。她的确去不成,暗中调节物资、协防调度在沙海要靠她,更重要的是她自知身体日益亏空,想多陪女儿在沙海几载同时打牢保胜军根基。这一谈就是不欢而散。 卢尽花最后一次在白芷活着时入沙海是她二十七岁那年,本来她不欲入府探望,只因在辅城墙根下捡了个可怜虫,一问还曾是个举人,就将人带到了白芷面前,“我知道你在沙海缺人,这孩子我看可用。”之后她坐立难安,既想和白芷私下多相处片刻,又不忍多看她几眼。 “日后我在边寨,来往多有不便,就差人送信吧。”卢尽花仓皇逃离了沙海,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静止,让当年的白芷停留,也假装看不见白芷两鬓早生的白发。 她没细细看,三十岁的白芷眼神怏怏,目送她的背影时欲言又止。 之后几年,白芷身体越发差,可在信中从未提及。她们信中谈北夏、回鹘边境局势,谈囤田备马,可从不谈那个戛然而止的邀请。 白芷对卢尽花软就的最后一回是在她去世前六日的那封信中,“若小玩意儿闲来,春来水涨时一同到鹿滩打猎如何?” 卢尽花收到信后辗转了一夜,最终忍不住在天未亮时牵马赶路不眠不休两日到了叶羌河畔,她离城下不到一里时见到沙海城头开始挂上白幡,心头正疑惑,丧笛哀羌传到耳中。进城问守将是何人去世?连问五人都道“白芷白将军去也”。 沙海都老更夫唱起了梆子:画眉叶羌畔,素衣卷沙寒。弯弓射夏王,挥刃斩李郎。收功报天子,行歌归洛阳。烛白栖云中,兰芷不可还。 白芷等不到春来,更没等到尽花。 那个黑衣劲服、回头莞尔的女人走了,那个手刃敌帅、战功彪炳的女人真的垂手捏不住刀剑了,那个难得软言相邀她策马鹿滩的人真的再也无法兑现诺言了。白芷行棋将过半,沙海局势一日复杂过一日,边疆危险一天盛过一天,她还没来得及真正施展抱负就离开了这座铭刻了她姓名的小城。 卢尽花在城中待足了七日,守灵送葬她不便露面,只混在人群中远远看了灵柩中的白芷最后一面——那人脸上覆着白绢,鼻目唇角的轮廓不知是笑是悲、是否安然。 老保胜军哭哀声远传,白芷的独生女阿鹭稚气未脱,那张像极了她母亲的脸上沾满泪水,哭得颤抖时被谢蓬莱扶住了。卢尽花则木然立在原地。 沙海城內那首梆子一直被吟诵,卢尽花呆呆听了一日。是夜重回保胜寨,打那后得了肺咳症。而她欠了白芷最后一面,就守着保胜寨十年等待转机。 谢蓬莱上寨时,卢尽花知道,她没白等。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不算正文哈:)我这些日子在外,冷得没法子敲字。先发存货:) 第87章 京里那位新封的博阳公主已经哭哭啼啼地做好了和亲准备,但被赵宜芳暗中着力拖延——即便和洛阳的那位宗室赵骓不对付,即使不再由自己和亲,她也不愿意中原女儿走这一步。是以博阳公主和亲的事儿作个饵可以,来真的不行。 没想到她不急有人更急,那位曾经被皇帝抬出来敲打颖王的通王赵德沅假戏作了真,眼瞧着颖王病情好转,他竟然也没回自己的应天府,反而继续赖在京城附近走动,更一口气推出自己两个亲女儿,“愿以德沅两女,助吾朝同结西辽北夏之好。”意思是既然和亲不如“眼量长远”,一次性和出去俩闺女,让两大边患邻国做连襟。 赵德沅这一趟浑水搅得锦王火大,因为这让云放江和北夏开始观望朝廷变动,对救出阿鹭一事雪上加霜。 信送到后,谢蓬莱在卢尽花的营寨里捧茶看着众人:卢向春蹲在地图前托着下巴看李继信的兵力分布,李素月则盯着盐州那两个字拧眉深思,野利真嚼着硬巴巴的肉干似在走神,卢尽花在读锦王的信。 从盐州和云放江打完照面后已经五日,可阿鹭依旧生死未卜,云放江老奸巨猾更无任何动作。说好的两面夹击,现下就剩下卢尽花这边唱了五回独角戏——和李继信对垒几番,相互都未占到便宜就鸣金。谢蓬莱理解云放江:说好了三桩条件,空口无凭,没见到半点油星子,哪怕被困的是他亲女儿都不成。 -- 第136页 人困马乏时,李素月坐不住了,抬头看着谢蓬莱,“我再试一次带兵冲进去救人。”这几次对垒她都陷阵在前,抓来俘虏对过了口风,都说阿鹭被关在李继信军中,距离主帅营地不过百步,李素月觉得营救有希望。对阿鹭没说实话直到盐州她本就生气,对妻子冒险入敌营一事她更是恼怕至极,导致她这些日子几乎睡不了觉。她满是血丝的眸子盯着谢蓬莱,“你们再策应于侧翼就好。” 谢蓬莱感觉李素月看着平静,实则已成了□□桶,再多宽慰之言都无济于事。谢蓬莱示意她稍安勿躁,再看向已经读完信的卢尽花,果然见她拍了信纸在桌上,“除了和亲他们就没点别的法子?乌糟烂货一堆!” 其余人都争看那封陈述京城局势的信,只有谢蓬莱对着地图沉眸不语。二月虽将尽,冷风依旧不时钻入营帐丝丝入衣,料是火气再旺,也被吹得一个激灵。 “阿鹭说过你是三甲之才、谋略在身,谢蓬莱,你倒是说说,事到如今究竟如何是好?”野利真从见到谢蓬莱第一面起就有莫名好感,不仅因为她老早就听过这沙海老典簿的治城之才,还有阿鹭的传话,“我这半桶水到谢师面前就剩一盏。”据说谢蓬莱还当了锦王侧妃,然而她依旧一身布衣装扮,全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娇气。 谢蓬莱微微一笑,“我要的就是你们的沉不住气。”所以前几次出击李继信的决策她都未加劝阻,只袖手在卢尽花旁。 卢尽花还是了解谢蓬莱的,“阿谢,你从盐州回来后就少言寡语,现在能说了?” 卢向春则急了,“我就是搞不懂你们读书人,就爱绕来绕去,绕到肠子都断了几截。” “云放江定会观察我们,他的耳目别说在盐州城外,就是四处边寨、沙海甚至德顺军和镇戎军处都有。这几日咱们对阵李继信的事尽落他眼底,才是坐实他判断的第一步。”谢蓬莱踱步到桌前,盯着“盐州”二字露出抹嘲笑,“他云放江何许人?强时保守,弱时冲动,绝境时便铤而走险,他统帅保胜军的那些年你我都瞧在眼中。” 这番对云放江的评价也引起卢尽花的共鸣,她点头,“不错,阿芷亦讲过,兵法无非‘奇正’二字,云放江正无正法,奇无奇胆,勉强守成罢了,他冒险投降北夏那也是被逼到了悬崖。” “上回我三人入盐州劝他夹击,他嘴上答应,但绝对不舍得派兵与李继信直接交战,而是要等到咱们耗不起、耗不动的当口连再谈条件。”谢蓬莱看着李素月,女铁匠秀丽的双眼闪过光芒,“他要岁赐。” 谢蓬莱露齿,“月娘说得对。”她食指指尖再点了东西二路兵马,“他也在观察德顺军和镇戎军的援军何时就位。”锦王说动了颖王后总算暂时打通两军关节,让他们各自派出了七千精锐逼近盐州。 “等咱们兵马都齐了,还稀罕他作甚?”卢向春快人快语,顺手从野利真手里抽走一根肉干也嚼了起来。 “所以,他这两日必定会有动作。”卢尽花看着谢蓬莱欣慰地笑,“德顺军还有百里,镇戎军距咱们七十里不到。留给云放江拿捏的火候不够了。”果然谢蓬莱前几日不道出意图,也是担心她的人马恃着有援军而怠慢,也是让云放江看看他们是说真个的。 “咱们再给他添一把火候,等云放□□人来谈,咱们就应下来。”谢蓬莱一番话说得野利真等几人不解,卢尽花已经明白过来,“阿谢,等云放□□兵出城夹击时,你想做甚?” “他这人多疑,不会尽全力而出,必然会留不少人马在盐州。”谢蓬莱胸有成竹地扫了大伙儿一眼,双眼光芒流转,“李继信劫了他盐州不少商货钱财和青白盐,现今都在他那青白寨中派人守着。咱们去打那儿——”她细瘦的指节坚定地敲了敲青白寨,“花娘,我要你带兵去劫这儿。只有你才能让云放江相信,咱们志在青白寨,拉拢他只为了让李继信顾尾不顾头。” 卢尽花心里一动,“可以。” 卢向春和野利真已经站了起来,“那我们呢?” “如果云放江发现咱们冲着青白寨去,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撤兵?”这是李素月的担忧,许是近朱者赤,和阿鹭成亲后她的心思更多了几层细腻。 “他哪里是吃亏的性子?”卢尽花哼笑了声,“岁赐无望,城里又空虚。他这人,定然对夏君打包票说了不少甜话,就等着买卖做成拿回去哄功邀赏。这要发现阿谢骗了他,为了将功赎过就会攻打青白寨讨些现成便宜。” 谢蓬莱看着卢尽花的眼神满是佩服,“花娘,你果然识人入骨。” 卢向春她们这才呼出一口气,“这才是阿鹭说的,以她为引?” “不错。”谢蓬莱的视线再度落在整张地图上,“阿鹭知道盐州的价值,此地入手,则天下三分之一盐库尽入沙海。她入敌营,并非一时冲动,而是要调出云放江,也让李继信不得不把重心放在对峙中。”阿鹭撬动了西北局势,开始策动由锦王、商王还有白芷谋划多年的棋局,“倒是花娘你——”谢蓬莱瞧着卢尽花,“你在各寨招募多日,岂会不知安插人手入盐州、青白寨各地?” 卢尽花忽地笑出声,引出几声咳嗽后她深吸了口气,“我当年去沙海,卢家大部也依然在老寨,这些年也没少砸钉子到各处。”她对着谢蓬莱生出了知音之感,“去盐州,你以为谁合适?” -- 第137页 她本属意卢向春,因为侄女有过带兵经验,加上谢蓬莱的协助胜算更大。可谢蓬莱却转身看着野利真,“野利姑娘,你去。” 野利真自己都惊呆,“我?” “对,你熟知盐州防务,精通北夏语和中原官话——”谢蓬莱停了下,面对相识不久的野利真就委以此任对她而言也是冒险,然而阿鹭信中推荐,而且这位北夏女子竟然将大部分人马都交付给阿鹭化成了商队,可见其人品磊落大气,“盐州毕竟是北夏一州,若是沙海为头攻入,极易引起城内反抗。而你不同,女子领攻一城,这在中原早有先例,而北夏却无。” 所以让野利真攻入盐州,不仅因为她熟知当地语言人情风貌,更为了攻心。 “就是要让北夏芸芸众生、尤其北夏女子瞧瞧,她们中出了个不一般的女儿家,能拯盐州苦民,就能给她们开条道。野利姑娘,你可愿意?”谢蓬莱的语气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沉默了片刻后,野利真坚定道,“我去。” “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卢向春也拍掌,“我助野利姑娘领保胜军,月娘带人仍然冲阵李继信正面。阿谢,你可是这般想的?” 谢蓬莱颔首微笑,帐内空气忽然热了,寒风此时挟着春意入了血脉,她们抬头齐齐看向外头的绿意融融,“再过些日子,不仅沙海和叶羌河畔,北夏也会入春。”野利真轻声道。 “阿谢,拿下盐州后,咱们再怎么做?”卢向春问。 “争一时才能争一世,争一世再争多世,这世道才会有些大不同。就打咱们手上起,争心,争人,争地,争财……盐州之后,我想会是夏州,甚至甘州沙洲,甚至……”谢蓬莱想到了西京东京,想到这片承载了女人多世苦难血汗的大地。 “阿芷三十多年争了沙海一角,商王五十多年争了朝堂一隅,咱们都别急。只是开了弓不容回箭,锦王可是想明白了?”卢尽花问谢蓬莱,对方点了点头,脸上淡淡洋溢着豪气,“所以我代她来。” 第88章 阿鹭头三天的待遇是好酒好肉和好声好气。李继信见她带着大商队就为青白盐而来,则以此盐供应为诱饵,向她打听锦王在洛阳的侧妃是否确有其事,以及阿鹭自己是否如人所言亦在沙海成了亲。 阿鹭吃得满手油星,嘬了手指头才点头,“我十四岁时就心许了我娘子,而锦王那是打十岁出头就定下的娃娃亲。她大老远的从京城撵到了沙海,为的就是谢蓬莱。”那头李继信听得沉默,阿鹭则反问起他那个打她主意的北夏王侄李继佑何许人? 李继信看着她眼神古怪,随即脸色一松,“我当华朝女子个个贞烈,和女子成亲后还惦记着找男子攀高枝的还是头一回见。”他摸着虬髯想起了白龙鱼服与他错过的锦王,摇摇头,“可惜了。” 也罢,云放江要拿女儿献宠,他手里多一个人质不多,紧要时刻能成保命符也未可知。但和云放江试探几回后,他确定这老狐狸绝不会轻易出城决一死战,哪怕他阵前喊话女儿在手上。没过几天舒坦日子的阿鹭被架到了城门下,盯着脖子前的两把刀皱眉眯眼,随即不要命地喊,“阿爹救我!” 云放江依然不为所动。李继信贼笑一声,“你骂他,骂得越狠越好。” “他要是不认我该如何是好?再说……不是说还要和亲嘛?脸皮撕破可太难看。”阿鹭吊儿郎当的话音刚落下,刀口已经触到了肤理,滴滴殷红落在衣襟上,她叹了口气,“我说你们男人究竟是怎地回事?两不相让就要推个女人到阵前,还拿我的脖子当磨刀石。” 可刀口当下,她想了想,卯足了劲继续朝城楼上喊话,“阿爹——云放江你这不要脸的赘婿,老白家的基业被你骗到手又断了,保胜军的名声也被你带臭,你亲生女儿在城楼下喊你救命你还不吭声。事二主而无忠骨,献宠媚又无决断,无情义且多算计,凭你?盐州城你以为守得住?李继信这王八羔子都比你强……” 她嘴巴被人捂住时,城头已是弓箭齐发,云放江终于怒了。李继信露出一抹鄙视的笑容,他命人将五花大绑的阿鹭带回阵中看管,前方攻城声隆隆,阿鹭不顾身边看守,背靠马车看着李继信的乌合之众,“左边的大哥是猎户出身吧?好弓箭! “右边的大姐是宰羊的吧?近身战还早,你不必冲得这么急。 “后面的大叔换把短点的刀吧,一会儿登墙爬楼小心拿不住……” 阿鹭还没说完就觉背后一紧,手里被塞入短刃,耳边凑上一人,“先别挣开,你那五百人都被送入了青白寨,就是在阵中闹哗变也没几个会呼应你。”总觉得此人声音听过,阿鹭回头,见是卢尽花的老千户叶菩提,她惊道,“怎是你老人家?”转眼看两个看守已被打晕半瘫下。 叶菩提已经站起来踹了她一脚,看着重其实力道很轻,“给老子闭嘴!”他背着弓箭跳下马车骂骂咧咧,“老子们攻城由不得你个黄毛丫头指手画脚,等拿下盐州看怎么收拾你?”俨然是个老兵痞模样。 “就这几个人攻城?”阿鹭不屑地笑,马上又挨了一脚,“没瞧见左右前后都是人?就算那个沙海的谢什么来了也照样吞了她。” 阿鹭知道他在暗示,顿时心头一暖,见他还和其他几人交换了眼色,也知道了他们是来护自己的。至于卢尽花如何早就埋伏下这手,阿鹭心里只有敬佩,也觉得前辈的眼量正需要自己参学。 -- 第138页 目睹过几回争锋,阿鹭觉得今日一战有别样不同。前阵的厮杀格外激烈,从她身边的人进退几番可以看出。要不是自己骂得云放江丢了面子只能出战,要不——她眸子一亮,心跳加剧起来。 果然见一个李继信的亲从策马到了她身边,嘴里骂着北夏语,她辨认出“青白寨”一词。随即,马车调转了方向向阵后冲去,而李继信的主力也调转枪头往后退,一时人马抢道,骂喝惊恐声连连。云放江何时战力变得如此凶猛? 阿鹭侧耳听着战鼓,一串密集而熟悉的沙海鼓点震荡在空中,点燃了她血脉,直到模糊她两眼——那是保胜军的鼓点。叶菩提又跳上了车,“还不动手?” 阿鹭这才反应过来,割起身后的粗麻绳,“在李继信阵中咱们有多少人?” “几十而已。”叶菩提趁着乱将马车內的看守踹下亲自驱车,“要担心的不是李继信,而是云放江,他也出城了。”叶菩提久在敌营,前面送口信的人只让他知道乘乱保护阿鹭,并未告知全盘计划。 阿鹭已经扔下绳索,跳上马车仔细观察,只见李继信在不少人的簇拥下匆忙撤退,她伸手向叶菩提,“前辈,借你弓箭一用。” “干吗?”叶菩提解下弓身,递上了箭筒,“这节骨眼别惹事。” “我不惹事——我只宰贼。”指尖松开,寒意离,阿鹭来不及解释过多,只见那支箭被李继信的亲从挡住。她“呵呵”一笑,对叶菩提道,“前辈,往东北方冲。”东北向远方正是云放江的追兵,她继续搭箭射向李继信,可惜偏了一丝只从他左脸擦过。 李继信显然被他激怒,夹了马肚冲向阿鹭,挥刀道,“给我擒住她!” 阿鹭躲进车中嘿笑了声,“我可是长了翅膀的,想抓我?”话毕,她的身体忽然从车的另一侧探出,第三箭直接射中了李继信的头盔,不过仍未取到她性命。阿鹭气得砸了下了拳头,而李继信派出的人也越发接近她。阿鹭连发两箭,射中为首的两人。 前方听声辨位的叶菩提不忘记问,“好箭术!你娘教的?” “是!”阿鹭又换了位置查看后方,果然见到西南方向保胜军的旗帜,为首人影瞧着眼熟,她一愣,敌箭已经直扑她面门。阿鹭心想“要命”时,一直随着她左右的几个陌生人出手,挡住了那一箭。 “多谢。”阿鹭说道,这时马车速度慢了下来,她回头,只见背中了数箭的叶菩提已经直挺挺倒下,手里那攥着缰绳。 “直娘贼的,”叶菩提拧眉有气无力地骂着,“老子这一战,还没打过瘾……”阿鹭悔恨交加,急得抱住他,泪珠漫出眼眶,“你再忍忍,冲出去就好了。” 叶菩提满是皱纹的老脸挤出笑,“也好。”他背后的血沾满阿鹭双手,松开缰绳的一瞬间又有人接上他继续策马,阿鹭抬头,竟然见是绸缎铺的燕娘。 “你?”她一时不知说何话,燕娘美目展开,抽空瞥她一眼,“月娘就在后头。” 阿鹭点点头,先简单地替叶菩提包扎,再用满是血的指尖再抓出支箭瞄准。这一次,箭头带着她满腔的怒意直奔李继信右眼,只听到一声惨叫,李继信已经落马。他的亲从护卫已经奔出几丈远,李继信却在地上捂眼打滚。疼痛难忍也要保命,他拔出腰肩的刀四处乱砍,刀口却被一柄剑挡住,接着锤如闷雷直接碎了他的颅骨,是月娘。 下马的月娘割了这头颅绕在剑上,高举着道,“敌首已夺!”她另一手勒马,深深地看着前方的阿鹭,再喊了声,“李继信死了!” 赶马车的燕娘这才又转了方向奔向李素月,阿鹭瞧见月娘剑上的人头,喜道,“直娘贼的,我妇妇二人终于有件见得了人的礼物给谢师和殿下了!” 只见还有一人的距离时,李素月跳入车中一把揽住阿鹭在怀,狠命地往心口揉了再揉,才忍声道,“回去再收拾你。”说罢又出了马车继续杀敌。 燕娘笑着摇摇头,在混天黑地间将车赶到重围边缘才停下。她们北侧是盐州城墙,南侧时汹汹战火。阿鹭看着城墙上的甩起片刻,只见那绣着繁复比划的“云”字旗忽然被居中砍断直坠城下,取而代之的是“沙海”二字。 身负重伤的叶菩提此时睁开眼也看到了这一幕,“不姓白,也不姓赵?”他疼得直冒冷汗,咬牙道,“沙海才好。” 再过了好一会儿,墙头的搏杀渐渐停下,远处李继信的大股兵力呈鸟兽散,有一支正向南窜去,“贺三省贺提辖带兵在沙海商道上等着他们,不必担心沙海。”燕娘指着东北方,“云放□□出的人直扑青白寨,若是知道盐州已破,更要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拿下李继信的老巢。” 阿鹭微笑,“不愧念过《司马兵法》,燕娘你怎地在军中?” “成日里伺候病秧子伺候得烦了,上次随着商队外出后我并未回沙海,直接投了卢将军。”她谈起和李素月的渊源,又告知卢尽花自己踹了病恶丈夫一心从戎,喜得卢尽花连声说“好”。 “月娘……她们可是去从背后攻击云放江部?”阿鹭虽落入敌手数日,但对局势的判断教燕娘敬佩,“是,逼出几里就好。卢将军亲自去攻打青白寨,现下该拿下来了,就是云放江的后手不知几时扑到。” “既然贺三省都出战,也就是说镇戎军派了援兵,那德顺军更不在话下,他们现在何处?”阿鹭敏锐地捕捉到战局。 -- 第139页 燕娘笑中带叹,“我可算知道……”可算知道为何李素月那铁娘子只对阿鹭这看似纨绔的小姐动心,“德顺军和镇戎军各来来七千精锐,一半入盐州,另一半扎了口袋半道等着云放江。” 阿鹭了然,也知道这是赵宜芳她们给两军送上的贺礼。云放江今日凶多吉少,他是束手就擒再投一主,还是自我了断沙场之中?他苟活了这些年,老天已经厚待太多。所以阿鹭并不觉难过,反而靠坐在车中喘了口气,“总算没白出这一手。” “月娘可不欢喜。”燕娘瞥她揶揄道,“前几次她恨不得插翅飞进敌军救你,直到卢将军露了底牌说叶老他们在暗中。” 擦了擦汗,阿鹭不好意思道,“我也是……为了大局,走,去城内找药铺给叶老看看伤。” “还死不了。”叶菩提没好声气地说。不是这黄毛丫头要去射李继信,他还能随着大部再冲到盐州城头呢,这是白芷在世都未做到的。 “甚个大局?”燕娘则问。 此时天地澄明如初开,斜阳青草,狼烟缕缕,安静得像没厮杀过。前方一队得胜归来的兵马壮丽凯旋,细高个的李素月依旧冲在最前方,阿月看着爱人目不转睛,“先沙海,再盐州,燕娘,以后的女儿家断不会被婚姻所缚,为生计所迫,就在自己的地界纵马立身吧。” 正文完。还有1-2章番外插:) 第89章 番外插 谁都没想到难得一见的和亲因为皇帝驾崩而搁置。 宣和十五年只露锋起了一笔,就停在了四月初八这天。皇帝死前似乎有预感,喊来颖王赵宜项勉力嘱咐了一番,两府重臣也跪地竖耳,虽然皇帝声颤气弱,他们还是听到了一条事关朝局成败的遗命:西北不可战,召回赵宜芳。 领着群臣的是掌管中书门下的吕阶和坐枢密院头把交椅的范舒成,他们偷撩起眼皮子头看了眼赵宜项,榻前泣不成声的新君听到这句也愣住,随即被皇帝使出的最后一分力抓住袖子,“不能让她……”皇帝忽然目光锁住外殿,两眼带着惊恐,“姑母——姑母——”随即就咽了气。 众人先是回头看外殿,见空无一人,随即哭号声起,国丧即服。 大殓三日后完成,熬得双眼通红的吕阶得了空回家休整半日。通过布满白幡的阑干宫墙,方出了宣德门时,他轻不可闻地出了口气——得亏新帝没再谈起西北,遗诏中也寻不到踪迹。他抬头看青黑欲雨的天,一只矫健的黑鹰正掠过宫阙瓦顶。 往东走了会,路过右掖门时见枢密使范舒成也刚好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范舒成眼色动了动,走近后微微抬指对着吕阶,“三十载事君,今日定睛一看,你我已皆白发鹤须。” 吕阶和他行礼后便要告辞,皇帝无论新老,最忌讳两府掌权者私交。岂料范舒成却快步追上他,“吕大人,大行皇帝驾崩那日——”话头被吕阶的谨慎一语打断,“范大人这几日也辛苦,早些回府休息吧。” 身边传来范舒成一丝苦笑,“我那犬子还心念着那一位,爱而不得,这会儿在家闹腾着出家为道。” 吕阶已经越行越远,“令公子颇有乃父之风,等他想明白了再回朝堂大展身手,必也如范大人般为国之栋梁。” 他不愿意提及儿子,范舒成的儿子再不济也是个礼部员外郎,他那久试不中的儿子跟着邹士衍几年却没修炼出个官样儿,成日里只会琢磨君王喜怒处处投机。他也不想和范舒成讨论先帝崩前的那两声“姑母”,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先帝赖商王坐稳了江山,又逼走了姑母而数年不见。许是人之将死,心中经年的愧疚终于爆发,才让他出现了幻觉。 他整理先帝遗物时发现了一封被封存的废弃遗诏,立于宣和五年,他记得那一年六月先帝得了急心症且膝下无子,哀切之下写了这封“托政于商王”的遗诏。彼时商王在外征讨,內有犄角耳目不知多众,想必也是知晓的。但随着先帝转好,这封遗诏就再无人提及。到了吕阶手上,他不动声色地烧了。 其实,和商王共事过的吕阶知道,论兵略谋策、领兵作战或治平临政,先帝都不及她。她以一己之力,奔走东西退敌百里下城郭几十,若不是皇帝连下七令,十六州已回本朝。她也曾安抚西南匪患,三年让蜀地之民休养思乐。 只一点不好,她是个女子。向来女子只需做贤妃哲妇清白节女,但本朝开国以来战乱延绵,导致十五以上的男丁损亡达十之四五,这才给了商王这样的女子起势的时机。 在他心中,女子生而为男之辅助。但偶尔,吕阶也想过若那年继统的是国中威望极高的商王,天下该是如何光景?肯定不是这个被养兵养官和岁赐压弯了腰的王朝。但这个念头一冒出他就冷汗冒出,暗嘱自己不可胡思乱想。要知道他一开始也被先帝怀疑为商王之众,几经起落才得了信任。 本想着卸甲归田的商王只是一则插曲,如同武后临朝一般在浩瀚史卷中仅是昙花一现,岂料商王在王嗣上坚持让先帝下了诏书,令之传于养孙女赵宜芳。 他早知此女非池中物,但碍于她处事看着莽撞实则精明,竟拿不住她的罪名削爵。十来岁的姑娘家独撑着王府,在京里日日闹腾,终于被他们寻了机会撵到了西北。这一着,在沙海一战、夺下盐州后让先帝后悔不已,加上她那亲兄新君的暗中纵容,赵宜芳已开始坐稳了西北。 -- 第140页 强干弱枝乃封建之道,新君不会不懂。但他对先帝遗言装聋作哑,显然他暂时还不想对亲妹子动手。比起西北,如何迅速让朝野归心、天下所望才是他要做的。 想了好一会儿,吕阶才走出宫城上了轿子。还没到家就听人来报,吏部侍郎公孙养浩上门求见。谁能想到这位因年纪大而丢了状元的老探花俨然成了当朝新贵、下一任的宰执人选。 他那短命女婿邹士衍因为年少风流,从第三被擢到状元的位置,是以吕阶翁婿俩对着公孙养浩都不自在。平日里除了公务交涉,来往更是稀少。只是最近有人为了撮合两家,想为他的儿子吕信说媒,娶了公孙养浩的聪颖女儿,而吕阶也动了这个心思,刚刚派人去探听口风。这个时候老探花上门,是和亲事有关? 府外的拴马桩旁正有头一青一黑两头驴低头休憩,青驴上坐着位黑衣清秀姑娘,她显然专注到没听见吕阶下轿的声音,一双俏眼澹静地盯着手中书。吕阶知道这是公孙养浩的坐骑,他加快脚步进了厅堂。捻着胡须的老探花一身粗布青衣,见主人到来起身迎接,寒暄两句后才道明了来意,“老朽上月已经请辞获准。”赵宜项用人之际肯定不同意,但公孙养浩不知用何理由说动了他。 “公孙大人春秋鼎盛,何以辞官?”吕阶心中震惊。 “因为我那独女。”公孙养浩指了指门外,吕阶这才意识到门外驴上的姑娘是他的独生女、才满京城的公孙成芝。有传言此女乃下届科考三甲之相,更有可能雪老父错失状元之憾。按常规,公孙养浩再干十年扶持女儿一把才对,怎地因女请辞? “打沙海一役后她就闹腾着要去西北,盐州大捷后更直言不再科考,反倒要去沙海习实务。”公孙养浩无奈地微笑,“老朽一生视官爵钱物如空,就是放心不下这个老来女,她要去,我便随着吧。” 原来京内外多位名家女儿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连吏部侍郎的女儿都要去投奔沙海,“何等实务,京里竟然学不到?”吕阶问。 “锦王在沙海开了书院,不授四书五经,反而开授多门匠科兵科武科商科,还有医学女学男学等,更明令女子不得效仿京城新俗裹脚。”公孙养浩的话中的“女学男学”吕阶还头一次听。 “这……真是新鲜,生而为男或为女,还需去学?”吕阶有些哭笑不得。 “吕大人,乾坤变局已开始,我朝男子自幼所习无非为人子、为人臣或为人夫及为人父,遵循仁义礼智信这五常之道,但这是在男子为天、独断乾纲的情势下。现今天下女子占了十之六余,商王现世后又有锦王,两战使得天下多少女子归心向往?男女之学自然也要重树。” 这番话让吕阶震惊到结舌,“……五常之道岂容颠悖?” “您且瞧着。”公孙养浩哈哈大笑,“老朽前来是要向吕大人告个歉,亲家美事现今看是难成了,令公子才德兼备,日后定能寻得佳妇。” 老探花起身告辞,人都走到门口,才听到吕阶在身后喊,“女子再多,还不要赖着男子教化管牧?能成甚个气候?” 公孙养浩指了指开始转晴、云散日华的上空,“吕大人,天色快好了。” 离开吕府的公孙父女俩骑驴西去,从大街到城门,进进出出的女子远多于男子。公孙养浩坐在驴上瞅着渐行渐远的汴京城出神。公孙成芝抬头扫了眼,淡淡笑道,“阿爹,若舍不得就留下吧,我自己也能去沙海。” 老探花笑,“我怕你到了沙海过不了书院遴选试,一路上帮你说说课业。” “我去沙海不为了考试入学,而是为了立说修法。还要谢过阿爹替女儿抄来沙海谢蓬莱近些年的公文,”公孙成芝扬起手里的书,“字字珠玑,尤其通商聚财、建立女军、广兴女匠和开海兼收并蓄之道深得我心。” 这些公孙养浩都读过,但他识人不仅读其文字,更观其言行:锦王和谢蓬莱果然敢为天下先拿下盐州,一举解了华朝多年的盐荒掣肘,更收两朝边境女户万余。不过月余,已经荡平沙海周边百里的边寨。这是自立之声,只是新君还在装傻罢了。怕新君阵脚稳下,定会激发西北战火,让赵宜芳陷于同北夏的苦战不得养息。 再过十五年,至多二十五年,本朝人口休养生息、多产男丁后,未来更难预料。他这老来女入沙海一举可谓冒险至极。 他转脸看着面如芝兰的女儿,心里是说不尽的担忧。 “阿爹,若不是对男学女学也好奇,你老人家才不会放着宰执不做也要去沙海呢。” 公孙成芝一脸看透老父的模样,“若为了一时,我也大可以在京城科考、嫁人生育,苟且一生。” 放下书的公孙成芝注视着老父,“可我相信,沙海是天下女儿的向往之处,一个沙海会变成十个、百个、千个,哪怕有一天战乱不再,天下男儿人丁恢复,那时也不一样。因为养育男子的女儿家早就换了模样。芝成灵华虽千年,愿自我始。”她往驴屁股上拍了一掌,青驴受惊后扬蹄而起,将公孙养浩一人一驴甩在了身后…… 公孙养浩又陷入沉思,这天下,真会有战乱不再的一天? 第90章 “叶羌负戈百廿年,泠泠猎水游我前。流离莽荆终白首,含刀抱剑向甘泉。” 公孙成芝听到这首梆子时方在渡叶羌河,河水刚没过青驴小半条腿,风餐露宿赶路不休的牲口本累得腿肚子打战,被冰凉的河水刺激后更是腿软。她便抱着驴子翻身下水自己走,踩了几脚后觉得不过瘾,遂脱了鞋袜赤脚磨着鹅卵石。她和老父来沙海时走岔了道,误入小道也并不惊慌,一路看风景一路打听终于到了此地。 -- 第141页 “方才这首梆子,成芝可晓得唱得是谁?”公孙养浩安坐驴上边听梆子边摇脑袋。 “负戈百廿,流离荆莽,怕唱得是那年出走的老保胜军。”公孙成芝看着叶羌河对岸背着弓的女猎户连连称赞,“看来沙海民气与京城迥然。”梆子里唱的民歌也有奋发意味。 “现在老保胜军终于得以回城,连带着收编边寨的新军女军,所以才有抱剑甘泉的志向。”公孙成芝心里暗暗铺开地图,“向甘州肃州甚至河西四郡,这位锦王殿下怕是志在西域。”她捏着绳子敲在掌心,连声道,“好极。” 老探花却默然不语,蹚过河时就遇到了个身长貌俊的女猎户,他向前探问道,“姑娘,我父女初来沙海,不知现下入城可有规矩?”沙海门禁向来严格,多方打听才好。 女猎户袖口挽到上臂,瘦而健壮,江湖气息浓郁又不失乡野朴质。她背着大野麂子并手提两只野兔却显得毫不吃力,扬起英秀的眉眼笑道,“老伯,沙海现今没有门禁,往来多次的客商均持有三州安抚使下发的准书。瞧您这模样该是初到,如没有文书,需要到辅城外的主簿那儿审核身份再领。” “眼下锦王在沙海?”老探花问。 女猎户正是李素月,听这话她不禁起了防备,但看这老汉和身后眼神和善的姑娘家很难似心怀不轨的人,女猎户顿了下,“殿下才回来半日。”还说好晚点去她家吃顿便饭。 “回?”公孙养浩听到这个字眼才觉得沙海人是真将锦王看成了自家的。 “我正要回城,不如由我带路送你们去辅城领文书吧。眼下城里客驿难寻住处,老伯若无亲友投靠可先在沙海书院借个地儿先住下。”李素月又候了会,公孙成芝也上了岸。父女俩连声谢过,公孙成芝在青驴背上的包裹中翻找干净鞋袜,翻了好久竟然找不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对李素月笑了,李素月亦报以笑意。 “糟了,那双在洛阳买的新鞋怕是落在上一家客驿。”公孙成芝有些懊恼地垂头,手边递上了一双草鞋——李素月脱了自己的借给她,“姑娘怕是没走过远路,不适宜赤脚行路。”李素月瞧见了她脚上数个水泡,而她打小在沙海长大早就习惯了夏日赤足,借双草鞋也不碍事。 于是,双颊微红的公孙成芝穿着略大的草鞋牵驴跟在李素月身后,行了半个时辰就到了沙海辅城前。 公孙养浩看着面前修筑城墙的热闹场景,发现抬石、凿缝、和泥的多见女子。也有人抬着木料路过时和带路的女猎户打招呼,“月娘,我那铁枪可要费心些。” 李素月点头笑,“已出型了,再打磨半日就好。”她见老伯面露惊讶,解释道,“我乃沙海的匠户出身,打铁磨刀才是我本行。这些修城的人多是投来的边寨之民,入城后少钱无地,锦王殿下便让他们修筑共事兑以居所和工钱。” “那工钱和居所从何而来?”公孙成芝难以相信沙海能一下子提供这许多住宅和银钱。 “工钱嘛,自盐州的青白盐还有沙海的商税支出。沙海城往西南十里也有工事,正在为他们筑屋建房,当然想一人一户有些难,现下先有个落脚地才要紧。”李素月指了城楼下发放文书的人,“主簿就在那儿,快去吧。”她赤脚离开前被公孙成芝喊住,“姑娘,这草鞋去何处还你?” 李素月挥手,“不必了,草鞋我再编一双不费事的。”她飒然离去,背后的野麂子微微摇晃。 公孙成芝目送她离开,末了叹道,“这精神头远非京城女子能比。” 父女俩终于拿到了文书,想着按女猎户的建议去沙海书院借宿,二十岁上下的主簿热心道,“那边确能住宿,但多人一室终不是长久之计,二位何不入了工籍也领个房宅立足?” 老探花和女儿对视一笑,“依大人看,我父女俩可领何等工籍?” “方才见老先生和姑娘签名,字体飘逸又不是方正之骨,显然是读书人。可领个教籍入书院,究竟是讲读还是编纂,要看谢首座安排。”她口中的“谢首座”正是谢蓬莱。 见二人有些犹豫,主簿接着道,“二位也可先四处看看再作决议。我也是在沙海书院读过八年书的,断不会诳言。” 公孙养浩回头见暂时无人来办事,边和这小主簿聊起了本地风俗,听闻她在书院读了八年,他更感兴趣,“大人师从谢蓬莱谢侧妃?” 岂料小主簿脸色一变,“并不是甚个侧妃,是谢首座。锦王打在洛阳时就说了,她府上可没‘侧妃’一说,谢师和她是光明正大地拜过了商王牌位成亲的。” “那是老朽失言,可锦王殿下婚事朝廷并未册入谱碟和施加封令——”老探花饶有趣味地看着脸色涨红的小主簿发问。 这看着稚气未脱的女娃娃忽然狡黠一笑,侧身捂嘴小声道,“咱们县令离昧大人说了,反正沙海不认。” 政令不自汴京出,而自沙海出大约就是这模样了。公孙养浩大笑了声,谢过小主簿后就奔向主城投宿。沙海书院就坐落在县衙隔壁,但看着现在这朝气蓬勃的情形,沙海从县到州也只是时间问题。 和门前人说明来意,片刻后就来了人领他们,“这是书院课室和书馆的门,投宿需到南门。咱们书院近来人数倍增,住处都是另外买下的宅子扩建而成。二位先住下休息,明日一早谢首座会和二位面谈。” -- 第142页 公孙养浩也不以吏部侍郎为尊,而是语气和蔼礼仪具备。几人走向南门时就听到身后一串骂骂咧咧的说辞,“又挤了我半间屋子,这叫我怎地授课?人都往屋檐上挂吗?你告诉谢蓬莱,我这医科要不搬到她那夹院拉倒,反正她现在都住媳妇那头……” 老探花回头和那人四目一对,对方闭嘴瞪眼,指着他道,“公孙大人?” “李太医?”公孙养浩不免发笑,“几月前你的辞信到了太医院我还不信,果见你留在沙海。” 有了熟人照应,就不必落宿书院,李秀兰对领路的道,“快去报锦王和谢首座,老探花公孙大人来也。”说罢就喜滋滋地拉起公孙成芝的手上下看了几眼,“你爹何等福气?老菜帮子能有你这般灵气的女儿。” 公孙成芝早就听父亲说过李秀兰辞了太医,立马行礼时却被李秀兰拦住,“这儿不作兴京里假惺惺那套,走,随我去住处。” 李秀兰带着他们到了夹院,一眼就看见里面有好几位女子在晒药,她们见了客人也仅点点头,墙角还有两个婴儿晒着太阳牙牙对语。 “这院子本是谢蓬莱的,后来让给了我。我又让人加盖了几间,现在住着我和几个年长的学生,西间有一屋请老公孙住罢,东间还有张空床就让小公孙住。”李秀兰介绍着此处,随即招呼徒弟姜娥和柳秦桑,“先带客人认个门,再准备两盆水来让他们洗把脸。” 她自己则得了空子去看墙角的两个婴儿,左逗一个,右摸一个,笑得皱纹展开时偏见阿鹭堆笑站在院门前。 “李师在上,阿鹭有礼。”阿鹭自盐州一役后并未留在那儿帮着野利真等人治城,而是收了心回沙海辅助锦王谢蓬莱。闲暇时就往书院跑听李秀兰授课。当然李秀兰对半桶水学生依旧爱理不理,但也听说她为沙海和盐州都曾立下大功,她那招人恨的父亲败走时也被卢尽花派人追上给直接送上了天。李秀兰便对阿鹭没开始那般恼气。 阿鹭隔三差五地给她送来吃食或稀罕药品医书,见李秀兰现在住的院子房间紧张,拉着媳妇李素月、妹妹妹夫一家四口帮忙修了好几间房。这会儿她亦笑眯眯的,“月娘今儿打了只大麂子还有旁的野味,锦王和谢师也会来吃顿便饭,我想请李师也赏个脸一起用顿饭如何?” 李秀兰又板起脸,想了想,“我还要带两个人。” “管够的。”阿鹭见她答应,立即窜近了几步,掏出医术就指着其中一处问,“学生还有几处请李师点拨一二……” 吃人嘴短,何况还是三张嘴。李秀兰只得耐声给阿鹭讲解,幸亏她聪颖至极,一点就通。李秀兰伸手轻敲了她脑袋一下,“日后可别再闹腾那些送入虎口的事儿了,你娘生养你不易。”责备之语却饱含疼惜之意,阿鹭眸子定神看着她,“李师说得是。” 岂止李秀兰这样说了,谢蓬莱和锦王也骂了,月娘更是三天没理她。阿鹭再三保证日后不再轻举妄动教她担心才住进了里间。 “李师,我还有事和锦王谢师商议,先去了。”阿鹭向李秀兰告别后就去城头寻锦王二人。刚回沙海的锦王断不愿在府中歇着,反而放心不下四处的工事多方奔走,谢蓬莱必也陪在一旁。 她牵着五斗转到大街路过酒巷和已从花巷改名的百工巷,上马远眺,似乎沙海城日渐长大——城郭往南往北两向延伸,处处洋溢着忙碌氛围。 正北的城门叫“白芷门”,直通盐州和各寨。锦王说白芷值得命名一门永刻沙海。正西的城门则叫“强女门”,西望甘泉各州。南门则名“新胜”,祭奠她母亲路过此门,也是以新胜祭奠数万英豪。 阿鹭看着正东城楼,似乎能瞧见两个熟悉的人影并立城头,楼上是三个大字,“武德门”。 谢蓬莱手里捧着文书对锦王数着帐,“新建屋舍一百零七间,至多可容三千人。辅城城墙也北延了三十丈,成效颇好……野利真那边来信,今年青白盐可稳产,但我担心北夏会不甘心,定要夺回盐州……”谢蓬莱忧心仲仲地皱眉,眉心被锦王一指覆住,“谢师,头发算白了不算,眉头还要再算出几多皱纹?” 谢蓬莱闭嘴偷笑,轻轻摘下锦王手指捏在手中,“哪怕算出满脸皱纹,也要给沙海、给殿下个明白账。” “洛阳一别,谢师忙着收拾游匪、指挥打下盐州,我忙着捏整西北各州尤其德顺和镇戎军,我知谢师心有大局,然从我回沙海起——”赵宜芳凝神看着谢蓬莱,“国事、工事、兵事、农事商事读书事,谢师确样样报备,却漏了一事。” 谢蓬莱脸色一怔,“忘了……甚?” “家事。”赵宜芳含笑看着她,“谢师放心,盐州眼下有重兵把守,商道可并作粮道输援。且皇帝新位不稳,不敢放任北夏南下威胁边境乃至洛阳。咱们有时间整顿各州,厉兵秣马,今后安生日子怕是少。” “可……殿下所言亦是国事兵事。” 谢蓬莱感到锦王已经贴身靠住了她,“说清楚了,我家谢师才舍得回温柔乡不是?” 谢蓬莱抿唇,另一手透过披风搂住锦王的腰,“阿鹭和月娘还等着咱们,月娘今日还特地打猎了。” “我还特地从京城跑到了沙海,挨了谢师二十五棍子,更特地半道劫了媳妇。月娘下次再打也来得及,有阿鹭那馋嘴鸟儿在不愁吃不完。”赵宜芳的头靠在谢蓬莱肩膀,“祖母当年和白芷暗中见过一面,说了甚我不知道,现在猜着,怕也提到过谢师。” -- 第143页 “嗯?”谢蓬莱隐约听到忙于工事的匠师们喊出的梆子,她低声念出,“画眉叶羌畔,素衣卷沙寒。弯弓射夏王,挥刃斩李郎。 “收功报天子,行歌归洛阳。烛白栖云中,兰芷不可还。 “沙海女儿众,但问有何难?拓地尽鞍甲,营生再百年。 “托生鱼丽阵,携手自宜芳。” 谢蓬莱和锦王十指相扣,“阿芳,回家罢。” (完) --